《夜城1·永夜之城》 推荐序:孤独骑士的冒险旅程 (本文作者为推理评论家) 推理小说这个写作类型发展之初,有几项古典原则是不容被轻易踰越破坏的,例如必须讲究合乎逻辑的推理解谜、不能运用超能力杀人、不能以非科学方式行凶及破案等等,基本上是一种讲求理性与公平性的斗智游戏(是侦探和凶手,或读者和作者间的竞赛与对决),甚至因此订定了所谓“推理十诫”、“推理守则二十条”等书写原则,以维系其核心价值。 但慢慢的,当作家关注的题材不再局限于密室杀人、凶手消失等不可能的犯罪上头,转而开始找寻当下社会正发生与被关切的犯罪事件时(真实世界的犯罪者可能从来不去想自密室逃脱这种麻烦事、动脑安排精细的不在场证明、设计细腻又繁琐的谋杀手段,只需捅一刀开一枪脚底抹油快跑就完结不是比较方便省事吗?),侦探性格也逐渐自天纵英明的福尔摩斯——一个过去被视为犯罪咨询者而非侦查者的贵族地位,逐步往平民的、劳力的、计件计酬也有死亡风险的私家侦探走去。如果要“把谋杀交回到有理由犯罪的人手中,而不仅仅只是提供一具尸体而已”,那么我们可以合理的认为与要求,私家侦探就必须去挖掘犯罪的真相及理由,而不仅仅只是抓出一名(或以上)凶手出来而已,不是吗? 自美国作家达许·汉密特(Dast)掀起推理小说的美国革命,开启冷硬派侦探小说的新纪元之后,七、八十年来无数作家延续其精神投入耕耘,使得这一类型中诞生了无数形象各异、风采迷人的私家侦探角色。冷硬私探们必须在黑暗的街头闯荡,和邪恶的罪犯周旋,冒着被毒打、痛揍、下药的生命危险,只为了达成委托人交付的任务,“为了讨生活,我卖我必须卖的”。他们自有一套道德规范和行事标准,饱经世事、见惯各种龌龊下流的现实与自私的人性,因而具备坚强的意志与冷酷爱讥嘲的个性。 诚如美国冷硬派小说大师雷蒙·钱德勒(Raymond Chandler)在小说《谋杀巧艺》对私家侦探这号人物的一段文字描述:他是英雄,是一切。他必须是一个完整的人,一个普通人,然而是个不凡的人。他必须是——套句老掉牙的话——有荣誉感的人。他的荣誉感是出自直觉,出自必然,无须思考,无须言语。在他著名的《再见,吾爱》一书中,更透过其中一位迷人女性问硬汉私探:“人人都敲你的头,掐你脖子,揍你的下巴,灌你吗啡,但你仍旧不屈不挠,直到他们屈服为止,你为什么这么酷呢?” 当这么样一个形象深被读者熟知的冷硬私探,离开现实来到奇幻世界时,又会呈现什么样的性情、能力与面貌? 本书一开始所呈现的就是传统冷硬派侦探小说的氛围——身材高(身兆)的金发美女委托人、牙尖嘴利的落魄酗酒私探、位于廉价地段的破烂办公室、标准的第一人称叙事圪如果故事不是发生在那个诡异又迷人的异世界“夜侧”,还真会让人以为自己正在看的是一本冷硬派侦探小说。就连主角约翰·泰勒对自己的一番描述,也可发现此一类型角色自冷硬派私家侦探延续而来的精神: 我不是一个随波逐流的人。我走我自己的路,顾好自己的命,对于荣誉有我自己的一套标准,会搞成如今这个局面并非都是我的错。我自认是一名浪迹天涯的骑士,然而我解救的公主总在背后捅我,伴随我的长剑总在龙皮之前破碎,我一生追求的圣杯最后终究沦为威士忌酒瓶。 自给自足的感觉对我来说非常重要,因为我不想依靠任何人。对于女人,我的运气向来不好,不过我必须承认那多半是我的错。尽管生活如此不堪,我依然倾向浪漫主义,拥有所有浪漫之人所必须面对的麻烦。 某种程度上的穷困潦倒(老是睡在办公室,缴不出各种账单)、藉助酒精来麻痹自己(因为有太多事情不想记得)、生命中充满各种不堪回首的过去,即使如此,却仍保有一颗正直而高贵的心,以一种和现实格格不入的、锄恶扶弱的浪漫骑士精神,将忠诚与勇敢奉献给委托人。这样一个矛盾的综合体,赋予了侦探个性上的深度,也让他们具有一种独特的个人魅力。 然而若单纯只是相似性质侦探的移植,也未免太过无趣,因此作者为本书主角约翰·泰勒做了一些特别的设定。在现实世界的伦敦中,他是个不提供征信服务、不办离婚案件、不调查刑事犯罪,只专门找东西的私家侦探。前两者大致和冷硬派私探的营业范围相同,但只负责找东西这种相对冷门的生意范围(难怪故事一开始他就被债主威胁付帐),迥异于冷硬派侦探小说中,谋杀命案是他们调查核心的设定。 在此我们看到了第一个不同点,他是不碰刑事犯罪的。 除此之外,侦探个人的能力也是一个特殊之处。在传统冷硬派侦探小说中,侦探们侦察破案依靠的大多还是本身的智力、体力和推理能力,大抵不脱现实世界中凡人所可以拥有的能力。不过在奇幻小说中,因为有充满想象与非现实的奇幻背景设定,侦探们可能是巫师、魔法师甚至吸血鬼,具有各种在调查时往往需要也用得上的奇特秉赋。例如主角约翰泰勒拥有奇特的“寻找”天赋,在故事进行中屡屡施展,不管是找女孩、找逃生点、侦测怪物等等等等。 小说里他接受的委托,是帮一位母亲找出她跷家许久的女儿,要找出这个任性逃家的少女,则必须回到泰勒生于斯、长于斯、让他又爱又恨的异世界——夜侧。在故事进行中,透过主角和其它人物口中,读者可以发现过去在夜侧的经历和身世之谜,一直让主角萦绕在心耿耿于怀,侦探本身亦有个谜团,而且我们可以预见此系列后来几本一定会处理到这个问题。 相较于泰勒身世的复杂难解,冷硬派私家侦探本身常是个清楚明白的个体,故事着重于事件发生的现在,作者几乎不会交代他的过去,而且在系列第一本中就可以清楚知道他大概是个什么样的人,即使有着困扰着他的过去,读者也都很清楚他是如何以及为何变成今日这个模样。 因为有这三个不同的地方,读者一方面发现他那熟悉的属于冷硬派侦探的部分,一方面又有新加入的新颖设定带来的刺激感,看似极度像冷硬派侦探小说,却又有所不同。喜欢奇幻的读者可以从充满想象力的奇幻元素中获得满足——时间永远停留在午夜三点的永夜城,具有六○年代风格的幽灵酒馆,由曾被外星人绑架的人所聚集组成的“堡垒”,能穿梭时空的收藏者,永生不死、武艺高超的剃刀杀手,暴力嗜血、爱用散弹枪的赏金猎人;而喜欢推理元素的读者,也可从本书的主人翁约翰·泰勒那“为求真相不顾一切”、自有一套正义准则、具有一副高贵柔软心肠(见不得老弱妇孺受难)的侦探性格中,得到熟悉的慰藉。 当奇幻碰上推理,乍看之下颇为背反的两个书写类型,撞击交融之下会激发出怎样的火花?透过孤独骑士约翰·泰勒的夜侧冒险之旅,或许能藉此带给台湾读者们一个新的阅读视野与乐趣。 推荐序:跨越阴阳、时空错位的神魔决战场——“永夜传奇” (本文作者为奇幻文学评论者) “永夜传奇”作者赛门·葛林(Simon R. Green)的发迹过程相当传奇。他从70年代初期开始写作,可是除了短篇小说,长篇屡屡碰壁,也因此累积了可观的存稿。1988年,在连续三年没有固定职业之后,葛林找了份书店的专职工作,不料两天后便有七部小说受出版社录用。后来他更因缘际会撰写凯文科斯纳的“侠盗王子罗宾汉”电影小说,搭着顺风车狂销三十万本,登上纽约时报排行榜,摇身变为畅销名家。至今葛林的作品已经在全球销售超过两百五十万本,翻译成十<dfn>http://www?99lib?net</dfn>余国语言。 葛林擅长机锋锐利的对话及血脉贲张的动作戏,主要有三个系列:“死神剑客”(Deatalker)系列有科幻的太空歌剧背景,但读起来更像大仲马的剑侠小说,描写主角在银河帝国中冒险犯难,周旋于贵族权谋之间的故事。其次是他的“森林王国”系列,又有两个分支,一是妙趣横生、创意十足的奇幻冒险,以鲁伯特王子和伊索蓓公主为主角。“霍克和费雪”(hawk Fisher)则是两人来到罪恶之城“海文”(haven)担任警卫队长的故事,共有六本。本系列最特出之处在于结合剑与魔法和推理,独眼霍克擅使战斧,费雪则手持长剑,两人不畏强权及恶势力,与海文城中一切的犯罪、贪污、腐败和超自然邪魔对抗。 2003年,葛林发表全新的“永夜传奇”(Nightside)系列,结合都会奇幻和冷硬推理传统,创造出独一无二的阴阳魔界“永夜区”,它位于伦敦市中心,凡人无法进入,那里的时间永远是午夜三点,来自各个时空背景的奇人异士摩肩擦踵。街的这头有人弹三弦琴吟唱中世纪民谣,对面却有人拿电吉他唱Bob Dylan的歌,而且歌词反过来唱。西装笔挺的尼安德塔人和一身纳粹党卫军制服的矮人闲话家常,伊丽莎白女王的宫廷贵族则和身高六尺的妖艳变装癖聊得起劲。身穿未来太空装的女子和全身刺青的裸男共食还在挣扎的串烧。 小说主角约翰·泰勒曾经是“永夜区”人见人怕的名侦探,因为他具有天生魔力:他的父亲是人类,他的母亲则似乎不是人类。父亲发现妻子真实身份后发疯自杀,而泰勒一辈子都在追寻自己的身世之谜。他从母亲那里继承了无与伦比的搜索能力,他能打开通灵秘眼,找到永夜区的任何人事物,包括死亡。 首集《永夜奇谈》开始的时候,泰勒已经远离永夜区五年,穷途潦倒在伦敦一角开侦探社,一日豪门美妇乔安娜找上门,请他代寻走失多日的独生女卡西。泰勒只好重返故乡,那个光怪陆离,时空错乱的永夜区。他将与故友重逢,包括永生不死、专杀恶人但手段凶残的剃刀艾迪,枪杆子打天下的硬派女杰散弹枪苏西,穿梭古今、将天下珍宝尽收怀中的“收藏家”,以及不分善恶、维持永夜治安的“行者”(alker)。他将造访各种神奇地点:已经存在无数年的酒馆,老板的祖先与大法师默林订定契约,世世代代经营之;由曾遭异形绑架的生还者共同组成的堡垒,里面布满枪炮机关,宁死也不愿再被抓走;时空错乱的未来区域,泰勒将目睹八十年后永夜灭绝惨剧,而一切的原因竟都和他的母亲有关。 葛林是出名的快笔,短短几年时间,“永夜传奇”便已经出版了六本,讲述泰勒在永夜区遭逢的各种离奇案件,贯穿其中的故事主轴则是他寻找母亲的冒险。“永夜传奇”的故事精彩,节奏明快,黑暗的底蕴衬托着葛林独门的幽默和怪奇的想象力,让人沈浸其中,难以自拔。还有,从此再也无法带着平常心搭乘伦敦地铁。 译者序:另一個世界 距今莫约十七年前,我接触了一个号称角色扮演游戏始祖的计算机游戏《创世纪(Ultima)》,开启我对奇幻世界的启蒙(该系列单机游戏已在网络发达之后划下句点,如今剩下网络版仍在营运)。创世纪系列的基本故事是说一个正常人有一天不知道为什么胡里胡涂地就被召唤到一个充满剑与魔法的世界不列坦尼亚去,一路妖除魔,最后终于成为该世界的救世主的故事。那个年代游戏的画面之差当然就不用提了,但是它在玩家心中留下的想象空间却是无止无尽的。姑且不论那超厚的说明书、怪兽图鉴、布制地图等今日游戏里绝对看不到的标准配件,光从这系列游戏的副标题就够引人遐想了:《天人合一(t of tar)》、《命运斗士(arriors of Destiny)》、《虚伪先知(False Prop)》、《羽化升天(Ascension)》。当年我根本看不懂英文,但是看到这些游戏的名字,我就忍不住把它们都买了回来。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我是活在不列坦尼亚的世界里,而那还是在网络创世纪出现之前的事情。 我是个角色扮演游戏迷。我对奇幻世界的想象是由计算机游戏而来。知道我的名字的读者,必定知道我跟《无尽的任务(Everquest)》这个游戏有着密切的情谊。严格说起来,我对奇幻小说的接触不是很多,除了朱学恒先生早期翻译的几套必读经典之外,剩下的大概就是哈利波特了。尽管如此,我还是藉由计算机游戏接触到许许多多不同的奇幻世界,也深受许多曲折离奇的故事感动。我永远记得《柏德之门(Baldur's Gate)》的尔虞我诈、《异域镇魂曲(torment)》的诡异哲学、《旧共和武士(Knigasy X)》的黯然忧伤。十几年下来,我自认已经看过够多的世界设定,也见过够多的强烈角色了。然而在今年年初接触到赛门·R·葛林的《永夜之城》小说之后,我真的再次感受到越来越少有的震撼,忍不住要竖起大拇指大叫一声好! 虽然我至今翻译作品不多,但是《永夜之城》是我第一次碰到看完原文就忍不住马上要开始翻译的故事。我的震撼不但来自夜城(Nightside)这个不同于正常世界的设定,更来自里面每个令人惊奇的角色的背景。夜城是伦敦的黑暗之心,基本上是架构在正常世界之下的一个奇幻世界。按照书中所云:夜城其实跟一般的大都市没多大的差别,只不过放大了人类的欲望、张狂了物质的种种,就像我们在梦境之中行走的都会街道一样。这里,所有人类史上的传说都可以是真的,所有宗教里的神祇都可能走入现实,所有记载中的法器都实际存在,所有的特殊能力都有可图之利。简而言之,这是个拥有无限可能的世界,不像一般的奇幻世界设定有所限制。也正因为这种无限的可能性,所以每个角色出场的时候都会再度冲击人心,因为你实在想不到作者的脑子里究竟装了些什么,他的想象力到底为什么能如此丰富并且畸形…… 这个城市里的每一个角色都有一段骇人听闻的背景。这些背景纵贯古今,直通未来,照耀天堂,燃烧地狱。除了意想不到,没有其它好说的。这里有跟上帝订约的正义打手,有跟魔鬼订约的真爱之人;有世界上最伟大的巫师、也有科技知识强过一切的工程师。由于生命、死亡以及现实在这里都只算是种模糊的概念,所以真正的强者绝不会因为死亡而停止存在(但这并不表示他们不会死)。又由于时间与空间在这里也不是绝对单线的,所以配备曲速引擎与光子鱼雷的未来汽车也有出场的机会。在这里,建筑物的防盗系统可不是装个警报铃就好,还必须加持魔法防御才行。古老的神祇可能因为遭人遗忘而墬入凡尘;新进的强者也可能因为把握机会而晋升神格。这是个极度危险的地方,一不留神就会丢掉性命,但这里同时又具有与危险程度成正比的极度诱惑,令人无法抗拒到此一游的欲望。这里的一切都更为强烈,更加原始。在这里,任何事都重要多了。信仰、行为、生命……在这里更具意义,感受更深。 最重要的是,一切都可能的世界看来杂乱,在作者笔下却显得有条有理,丝丝入扣。读者不会觉得这是个哗众取宠的故事,只会不由自主地跌入其中。发生在夜城里的故事节奏超级明快,就跟坐云霄飞车的感觉一样,甚至比起出轨的云霄飞车也不徨多让,令人可以轻易拿起,却很不容易放下。这一个世界或许跟读者常见的奇幻世界不太一样,但它多了一份熟悉感,也多了一份惊喜感。它带给我一种许久没有的悸动,让我一本接着一本看,然后一本接着一本翻。如今,主角约翰·泰勒为了一个非常基本的原因必须返回逃离已久的夜城,而这一次,他将带着众多读者的心一同回去…… “虽然我也未必喜欢夜城里的自己,但是起码在这里我不再是个平凡人。而且话说回来,人总不能让其它人左右自己的去处,不然可会错过很多生意的。” 欢迎进入《永夜之城》的世界,相信你会喜欢。 第一章 送上门来的钞票 私家侦探有着各式各样的外型,只可惜没一个长得像电视明星。有的私家侦专长征信工作,有的则是带着摄影机待在廉价旅馆里抓奸,只有极少数的私家侦探有机会调查扑朔迷离的谋杀案件。有些私家侦探擅长追查某些根本不存在或是不应该存在的东西。至于我,我的专长是找东西。有时候我希望自己找不出那些东西,不过既然干了这行就别想太多了。 当时我门上招牌写的是泰勒侦探社。我就是泰勒,一个又高又黑又不特别英俊的男人。过去接办的案子在我身上留下许多疤痕,不过只要客户愿意预先支付一点酬劳,我就绝对不会让他们失望。 我那时的办公室对于不挑剔的人来讲还算不错,不过眼界稍高的人绝对嗤之以鼻。我待在办公室的时间很长,简直没有私生活可言。这附近的办公室租金都很低廉。由于任何有发展的生意都已经搬离此地,所以我们这些剩下来的人可以更轻易地游走于合法与非法之间的灰色地带。这是个落后到连老鼠都只会路过,不愿停留的地方。本来我隔壁一家是牙医,一个家是会计事务所,不过两家店都已经歇业,而他们之前赚的都还比我多。 乔安娜贝瑞特来找我的那天,外面正下着倾盆大雨。那是一场又湿又冷、大到让人很庆幸可以待在室内的无情暴雨。我早该看出这是不祥之兆,只可惜我向来都看不懂这类征兆。天色已晚,夜幕低垂,大楼中其他人都已经下班回家,只有我依然坐在办公桌后面,一边看着我的可携式小电视,一边听着电话筒里的男人鬼吼鬼叫。那家伙居然想要我付账,好一个白痴。我在他的谩骂声中适时发出同情式的响应,只等他骂累之后自行挂断。就在此时,门外走廊传来脚步声响,有人对着我的办公室走来。脚步声听来十分沉稳,不慌不忙……是个女人。这倒有趣。女人通常都是最好的客户。她们嘴里总是说要探听消息,其实骨子里真正想要的几乎都是报复。而在得到想要、需要的结果之后,她们也绝对不会吝于付钱。复仇女神是不会待在地狱里的,这点我早就该知道了。 脚步声停下,透过门上的毛玻璃,我看见一条修长的身影站在门外打量着毛玻璃上的子弹孔。我早该把那块玻璃换掉的,不过那个弹孔实在可以提供许多遐想空间。客户雇用私家侦探的时候总希望感受到一点冒险与危险的气息,即使他们只需要处理文件也一样。门打开了,她走进来了,一个身材高窕的金发美女,混身散发出一股高贵多金的气息。眼看她站在我办公室的水泥墙跟烂家具堆中间,简直是格格不入到了极点。她的衣着高雅有型,一望可知价值不斐。当她道出我的名字的时候,那声音透露出一股贵族气息,其语调尖锐到仿佛能够切割玻璃一般。我猜她多半念过顶尖的寄宿学校或是女子精修学校,不然就是修过数不清的朗诵课程。她的身材微显修长,容颜稍嫌消瘦,配上些许的淡妆,显示出她不是爱走美艳路线的女人。从她站立时的姿态及双手的位置来看,这女人绝对是个控制狂,由其完美的嘴型更可看出她很习惯让身边的人服从她的命令。我就是会注意这类小事,因为这是我的工作。我装作毫不在意的模样对她点点头,比个手势请她在办公桌对面唯一的椅子上坐下。她居然没在坐下前先拿块手帕擦擦椅子,这倒让我不得不佩服她的勇气。在她慢慢观察办公室内部景象的时候,我手中话筒里那个要钱的声音已经转为歇斯底里般的恐吓,而且恐吓的内容还非常具体。那女人打量着四周,脸上的神态十分平静,甚至可以说是面无表情。我跟着看了看自己的办公室,倒也不难了解她那种反应。 一张破烂的办公桌,装有几张标签纸的文件盒,一个转了四手的档案柜,一张得要靠墙壁支撑才不会坍塌的沙发。沙发上的皱毛毯跟烂枕头显示有人经常睡在上面。办公桌后方的窗户外面装有铁栏杆,只要外面一有风吹,窗上的玻璃就会打得窗框咯咯作响。地毯上小洞满布;电视上画面黑白;水泥墙上唯一的色彩来自一份免费的裸女月历;房间一角还堆满了外送的比萨盒。不需要什么天才都可以看出这不但是一间办公室,更是起居室兼卧房,显然办公室的主人绝非什么前途光明的有为青年。 我自己选择活在现实世界里。当时有许多很好的理由促使我作出这个决定。只不过这些日子以来,我的生活一直过得不太顺遂。 我突然感到已经受够了电话里的那个声音。“听着,”我以一种冷静而理智的语调说。这种语调运用得宜的话就足以令对方闭嘴。“我要是有钱的话早就还你了,可是我就是没钱。所以你所能做的就是抽个号码牌,然后乖乖排队。当然我也非常欢迎你来告我,要是你真打算这样做,我还可以推荐一个当律师的邻居给你。由于他需要工作,所以当你告诉他要跟谁讨债的时候,他不会当你的面放声狂笑。然而,要是你有点耐心能够再等一阵子的话,很可能已经有一叠钞票刚刚走进我的办公室了……你知道,这样歇斯底里对你的血压不好。我建议你多做点深呼吸,多去海边走走。我认为海总是能够慰藉人心。我会再打给你的。慢慢等吧。” 我重重地挂下电话,然后很有礼貌地对我的访客微笑。尽管她没对我笑,不过相信我们一定可以愉快相处的。她看了桌上的电视一眼,于是我把电视关掉。 “这是陪伴我的朋友。”我轻轻地说。“跟小狗差不多,差别在于你不需要带电视去散步。” “你都不回家吗?”她的语调显然只是想知道答案,绝非出于关心。 “我正在找房子。不过居住单位空间太大,空荡荡的,又贵,还不如租间办公室好。空间小,要什么东西一伸手就够得到,而且下班后也没人会来烦我,我是说通常。” “我知道已经很晚了。我不想让人知道我来这种地方。” “这点我可以理解。” 她语气淡淡地说:“你的门上有个洞,泰勒先生。” 我点头:“蛀虫干的。” 她暗红色的嘴角当场下垂,那一刻里我还以为她要站起来离开。我对人就是有这种影响力。不过她将冲动压抑下来,然后以一种望而生畏的眼光瞪了我一眼。 “我是乔安娜·贝瑞特。” 我不置可否地点点头。“你说的好像我应该听过这个名字。” “正常人都应该听过。”她说,语气有点刻薄。“不过我想你看报纸不会去看商业版,是不是?” “有人付钱的话我就会看。这么说来你应该很有钱啰?” “非常有钱。” 我张嘴笑道:“那就是最顶级的客户了。有什么我能效劳的吗?” 她微微改变坐姿,将超大白皮手提袋紧紧抓在身前。她根本不想来这里,不想跟我这种人讲话。毫无疑问,像这种不愉快的事情通常都有人会为她代劳。然而这次她碰到的显然是个棘手的大麻烦,一个很私人的麻烦,一个她无法交付给其他人处理的麻烦。她需要我,我看得出来。妈的,我根本已经开始数钞票了。 “我需要雇用私家侦探,”她有点吞吞吐吐地说道。“有人……有人向我推荐你。” 我理解式地点点头。“这表示你已经找过警方还有所有的大型侦探社,而他们都帮不了你。这也表示这不是一个普通的案子。” 她僵硬地点头道:“他们让我失望,全都没半点用处。拿了我的钱却只会给我一堆借口,简直是一群废物。于是我只好把欠我人情的人通通找来,动用我所有能用的关系,最后终于有人跟我提到你的名字。我听说你很擅长找人。” “只要价钱合适,不管是什么人或是什么东西我都能找出来。这是一种天赋。我这个人既顽强又顽固,所有跟‘顽’字有关的词都可以用在我身上。只要钱还没付清,我就绝对不会放弃。只不过我不提供征信服务,不办离婚案件,也不调查刑事犯罪。见鬼了,遇上这类案子我还真不会办。我只会找东西而已,不管它想不想被找到,我通通可以找出来。” 乔安娜·贝瑞特以一种冷得像冰的表情看着我:“我不喜欢听人说教。” 我轻松笑道:“这只是服务里的一部份。” “我也不喜欢你的态度。” “没几个人喜欢。” 她再一次慎重考虑是否该就此离开。我满脸轻松自在,好整以遐地看着她自我挣扎。我知道,像她这样的女人要不是真的走投无路,绝对不会到我这种地方来的。 “我女儿……失踪了。”她终于不太情愿地开口道。“我要你把她找回来。” 她从超大手提袋中拿出一张八乘十的亮面相片,重重在桌上一放,然后推到我面前。我没伸手去摸,只是静静地观察那张照片。那是一张大头照,照片中有个满脸怒容的少女狠狠地瞪着我看。如果她的眉头没有皱的那么厉害的话,应该也还算是个美女。她看起来就像是全世界都在与她为敌,而世界在她的怒火之前似乎没有胜算。换句话说,简直是跟她妈同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一样。 “她叫凯瑟琳,泰勒先生。”乔安娜贝瑞特的声音突然变小了。“叫她凯茜才会理你,前提是她愿意理你的话。她今年十五岁,就快要十六了。我要找到她。” 我点头。目前为止都还在我的专业领域之内。“她失踪多久了?” “刚超过一个月。”她顿了顿,然后不情愿地又说:“这一次。” 我又点点头。这个动作让我看来像在沉思。“最近有什么事惹火她了吗?” “我们吵了一架,但都是吵些老问题。天知道她为什么要逃家。我提供她想要的一切,她应该什么都不缺才对。” 她又开始翻找手提袋,从里面拿出香烟跟打火机。烟是法国烟,打火机是纯金打造,上面还有花押图案。我一看之下,当场就把心里的价码提高了。她点烟的时候手很沉稳,但是吐烟的时候却透露出心中的不安。我推了一个肺脏造型的烟灰缸到她面前,然后继续研究那张照片。我并不担心凯茜·贝瑞特会有什么迫切的危险,因为她看起来像是有能力照顾自己的样子,应该有办法打发任何意图不诡的笨蛋。我认为该是问一些比较明显的问题的时候了。 “凯瑟琳的父亲呢?你女儿跟他相处的如何?” “没有相处。他在她两岁的时候离开了我们。这是那个自私的浑蛋做过唯一的一件好事。他的律师争取到探视权,但是他几乎没来探望过女儿。我仍然得要追着他讨取赡养费,当然不是因为我们需要那些钱,而是为了这笔钱所代表的意义。另外,在你问之前我先回答你,没有。她从来没有毒品、酒瘾、金钱或是烂男朋友之类的问题。我对这类事情管得很严。我一直都很保护她,从来没有打过她。她只是一个乖戾异常、不懂感激的小混蛋。” 有一瞬间在她眼角闪烁着类似泪水的光芒,不过那瞬间很快就过去了。我靠在椅子上,假装在考虑着刚刚听到的事情,不过根本没什么好考虑的。寻找逃家少女并不是什么大案子,然而当我手头上既没案子又没钱,兼之又有账单急需付款的时候,那就算是大案子了。今年并不好过……事实上我已经很久没过过好日子了。我向前靠,手肘往办公桌上一顶,换上一副严肃又坚定的神情。 “那么,贝瑞特太太,现在的情况基本上就是一个自认除了爱之外什么都拥有的有钱人家小女孩翘家了。她很可能躲在地铁里乞讨,饿了就捡点剩菜搭配腐败的面包充饥,困了就睡在公园的长凳上,结交一堆不该交的朋友,然后跟自己说这只是生命中的一段大冒险。这叫融入下层社会,体验真实人生。她认为只有这样做才能再次得到她妈妈的注意。老实说我并不怎么担心她。一旦夜里开始转凉,她就知道要回家了。” 话还没讲完,乔安娜·贝瑞特那颗花很多钱做造型的脑袋已经大摇特摇了起来。“这次不会。我请了一群专家找了她好几个礼拜,一点蛛丝马迹都追查不到。之前帮她逃家的……朋友也没有一个见过她,不管我出多少赏金都买不到半点消息。似乎她就这么凭空消失了一样。以前我总是有办法找到她的,我的手下到处都有眼线。但是这一次,我所有的努力都只帮我指向一个听都不曾听过的地名,也就是介绍你的那个人告诉我的。他说要想找到我女儿,就必须要去一个……叫做‘夜城’的地方。” 我当即坐直身体,感觉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握住心脏一样。我早该知道了。我早就该知道过去总有一天会找上门来,再怎么逃避也无法轻易摆脱的。我直视着乔安娜的双眼,问道:“你对‘夜城’了解多少?” 她没有因为我的语气而退缩,不过看得出来有点害怕。在有必要的时候,我的声音可以十分吓人。为了掩饰心中的不安,她把香烟在烟灰缸里压熄,还故意压了很久,藉以短暂地躲避我的目光。 “不了解。”她终于开口道。“一点也不了解。我从来不曾听过这个地方。我的手下有几个人听过……但是他们都不愿意多谈。我坚持一定要追问,他们居然就辞职不干,当场离开。他们宁愿放弃一辈子都赚不到的钱也不愿意谈起夜城。而他们看我的眼神就好像我……我有病一样,只因为我想了解夜城。” “我不觉得惊讶。”我的声音比之前平静,但是依旧严肃。她再次与我的目光相触。我注意着自己的用字遣词,小心说道:“夜城是这座城市不可告人的秘密,是隐藏在繁荣外表下的黑暗之心,是伦敦邪恶堕落的另一面,是所有真正恐怖之物的聚集地。如果你女儿当真去了夜城,那她麻烦大了。” “所以我才来找你。”乔安娜说。“听说你有在夜城工作。” “不。很久没有了。我离开了,而且我发过誓绝不回去。那不是什么好地方。” 她微笑了,因为我们终于谈到她熟悉的话题。“我很大方的,泰勒先生。你要多少钱?” 我想了一想。要多少钱才能让我重回夜城?灵魂值多少钱?理智值多少钱?自尊又值多少钱?只可惜我实在太久接不到案子了,真的很需要钱。在这一侧的伦敦也有坏人,而我已经欠这些坏人一笔足以影响健康的数字了。我仔细想了想,找一个逃家少女应该不会太困难。进去,找人,离开。如果幸运的话,说不定在没人发现我回去之前就已经结束了。我看着乔安娜·贝瑞特,说出了比之前预计再高一倍的价钱。 “一千英镑一天,额外开销另计。” “这可是一笔大钱呀。”她直觉反应说道。 “你女儿值多少钱?” 她想想觉得没错,很快地点了点头。反正她也不是真的在乎是多少钱。对她这种人来说,我能开的价码永远只是九牛一毛罢了。 “把我女儿找回来,泰勒先生。花多少钱都没关系。” “没问题。” “把她带回来给我。” “如果她愿意回家的话。要是她不想,我绝不会强迫。绑架可不是我的工作。” 这下轮到她虚张声势了。她的目光坚定、语气慑人,讲话的声音好似切冰块一般。 “你拿了我的钱,就要照我的话去做。找出那头被宠坏的母牛,解决她惹出的麻烦,然后带她回家给我。事成之后,只有在事成之后,我才会付钱。你听清楚了没有?” 我丝毫不为所动,静静地看着她微笑。我看过太多比她还可怕的人了,比起在夜城等着我回去的东西,她的愤怒与威胁根本算不上什么。再说,我跟她都清楚,我就是她最后的希望了。当人们想找私家侦探的时候,我绝不会是第一选择,而这跟我收多少钱毫无关系。我的声名远播,因为我坚持按照自己的方式做事;因为我为求真相不顾一切;因为我从不管过程中会伤害到谁,就算是我的客户有时也不能幸免。客户总说他们追求的是真相,只要真相,除了真相什么都不管。可惜说这种话的人只有极少数是认真的。善意的谎言才是他们真正需求的慰藉;然而我却不肯说谎。这就是为什么我永远赚不到足以打进贝瑞特太太的社交圈的那种大钱。人们只有在其他方法都试过之后才会来找我,包括祈祷跟算命在内。乔安娜·贝瑞特已经没有其他人可找了。她试图用目光征服我,但是她做不到。这也让她感觉比较安心一点。她再度翻开手提包,拿出了一张已经写好的支票丢到我桌上。显然该是启用备用计划的时候了。 “五万英镑,泰勒先生。事成之后还有一张相同数目的支票。” 我脸上不动声色:心里哈哈大笑。为了十万英镑,我可以把上神秘失踪的船员都找出来。我差一点就觉得为了这个数目回趟夜城是值得的,差一点。 “我……有个条件。” 我微笑:“我想也是。” “我要跟你一起去。” 我身体一挺,说道:“不行。不可能。绝对不准。” “泰勒先生……” “你不知道你在要求什么……” “她已经不见一个多月了!她从来没有离家这么久过。这么长的时间什么都有可能发生。我一定要在场……当你找到她的时候,我一定要在场。” 我摇头,但是我知道我一定辩不过她。每次只要牵扯到家人情感的时候,我就很容易心软,因为我从不曾有机会了解我的家人。乔安娜依旧没有哭出声来,但是她的双眼闪烁着泪光,声音也开始微微颤抖。 “拜托你。”看得出这话对她来讲很难出口,但她还是说了。不是为了她自己,而是为了她女儿而说。“我一定要跟你去。我一定要知道发生什么事。我再也不能继续坐在家里等电话了。既然你这么熟悉夜城,就带我去又何妨?” 我们凝视着彼此,或许两个人都在对方眼中看见了彼此心中更深沉的一面。最后我点头了,反正我们都知道我会答应。只不过为了她着想,我还是试图跟她再讲一次道理。 “让我告诉你什么是夜城,乔安娜。有人说伦敦是烟雾之都,而有烟就一定有火。夜城是位于伦敦市中心大约一平方英哩的地区,所有建筑都是上个世纪的产物,是一块街道狭小的贫民窟。以上是在官方地图上可以查到的数据。事实上,整个夜城比地图上标示的大多了。在那里,空间本身被迫扩张,只为了要容纳定居在夜城的那些黑暗、邪恶,以及所有诡异的东西。最近甚至有人传说夜城比伦敦还要大。如果你想得深入一点,这种说法似乎在泛指人类无止无尽的欲望,而这还不包括那些非人类生物的欲望。夜城是很有世界观的,那地方一直以来都是个种族的大熔炉。” “夜城是无尽的黑夜,时间永远停留在凌晨三点,黎明从来不曾出现。人们总是来来去去,沉沦在不可告人的欲望里,寻求着在阳光照耀的正常世界里不能容许的服务与快感。在夜城什么都买得到,什么都有在卖,而且不会有人问任何问题。因为他们根本不在乎。只要付点钱,你可以在夜店里欣赏被束缚在五角结界中的堕落天使,永恒地承受着婴儿血液的灼烧酷刑。你也可以买到能够预知未来的羊头,不过它隐晦难解的预言都深藏在对仗工整的五音步诗之中。那家夜店里还有一间房间专门用来禁锢沉默,消除色彩;而在另一间房间里,一名死去的修女为了钱愿意让你观看她身上的圣痕。如果你喜欢的话,甚至可以把手指头插进她那些血洞里,反正不管怎么弄她也不会复活了。” “所有你最深沉的恐惧或最美丽的幻想都可以在夜城的街道上找到,又或许在某家夜店昂贵的会员专属私人包厢里等你。你可以在夜城找到任何东西,如果它们没有先找上你的话。夜城是一个集变态、魔幻与危险于一身的地方。即使这样,你还是想去吗?” “你又在说教了。” “回答我的问题。” “怎么可能有这种地方?如果伦敦市中心真有这种地方,怎么会有人不知道?” “夜城能够存在是因为它自古以来就已经存在;人们之所以不知道它的存在是因为真正的当权者不希望公开这个秘密。你可能会死在那里,连我这个熟悉夜城的人都有可能死在那里。虽然我已经很久没有回去,但至少我曾经熟悉过。就算这样你依然想去吗?” “只要能找到我女儿的地方,我就愿意去。”乔安娜坚决地说。“虽然我们的关系一直不是……如我希望的那般亲近,但是只要能带她回来,就算要下地狱我也不会却步。” 我对她微笑,笑容中透露些许幽默。“你可能真的会,乔安娜。你可能真的会下地狱。” <hr /> 注释: 第二章 前往夜城 我名叫约翰·泰勒。夜城之中没有人不知道这个名字。 我已经待在正常世界里过着正常的生活好几年了,而这么做的回报就是没人会来杀我。我很喜欢默默无闻。这样可以让我远离压力,远离身分认同、他人期待,以及宿命之类的压力。不,此刻我还不想解释这些东西。几个月前我刚满三十岁,不过对此我并不在乎。如果你跟我一样经历过那么多倒霉事的话,你就根本不会去计较这种无关痛痒的小事。只可惜日常生活中即使再微不足道的小事也可能掀起大风大浪,于是我走到如今这个地步,全然不顾我的理智,即将再度回到夜城。五年前我为了远离死亡危机以及朋友们的背叛而逃离夜城,当时我透过血迹斑斑的双唇发誓我绝不再回去,无论如何都不再踏足夜城一步。我真该记得当时的誓言。上帝就是喜欢看人违背誓言。 上帝,或是冥冥之中的某个幕后推手。 我将要回到一个每个人都认识我的地方,至少他们都自以为认识我。曾经如果我有心,我可以在夜城成为一名大人物。然而或许是关心太过,我不愿意践踏小人物的生命爬向顶端。说实话,我从来都没有那种野心,不过在夜城那种地方轻易在人前吐露真心绝非明智之举。我不是一个随波逐流的人,我走我自己的路,顾好自己的命,对于荣誉有自己的一套标准,会搞成如今这个局面并非都是我的错。我自认是一名浪迹天涯的骑士,然而我解救的公主总在背后捅我,伴随我的长剑总在龙皮之前破碎,我一生追求的圣杯最后终究沦为威士忌的酒瓶。我走在回去的路上,即将回到那些老面孔、老记忆、老伤疤之前,而我所能做的就是希望这一切都将值得。 不用期望没有人发现我归来。在夜城,约翰·泰勒的声名远播。五年的流亡生涯丝毫不会改变这个事实。当然,夜城里没人任何人认识真正的我。跟一打的人问起我的名字,你会得到一打不同的答案。有人会告诉你我是个巫师、是个僧侣;有人会说我是骗徒、是老千;也有人说我是个侠盗、是义贼。当然,他们都弄错了。我从不让任何人接触真实的我。对某些人来讲我是英雄,对另外一群人来讲却是恶魔,而介于这两者之间的所有角色我几乎都扮演过。除了找人之外,我还有其他天赋,而且这些天赋还颇为惊人。当我询问问题的时候,人们通常不敢不答。我曾经是个十分可怕的男人,即使在夜城那种地方也一样;不过那都是五年前的事了。那都是在命运以爱之名将我彻底击垮之前的事了。我不知道自己是否依然保有令人畏惧的本能,不过我相信自己不曾失去那些东西。那就像拿棒球棒把人从脚踏车上扁下来一样,你绝不会丧失这类本能的。 我从来都不带枪,因为没有这种需求。 我父亲自己喝酒喝到醉死,因为他始终无法承受发现老婆不是人类的打击。我从来不认识我母亲。街坊邻居轮流照顾我,把我养大,但是他们并非出自本心,而我从来不曾在任何地方感受过家庭的温暖。我对自己的身世存有许多疑问,从来不肯放弃追求这些答案。或许这就是我成为私家侦探的主因,当人没办法解决自身的问题时,能够帮助别人解决问题也算是一种慰藉。工作的时候我都穿着一件白色大风衣。一来实用,二来符合形象,不过最主要的原因在于这样可以隐藏风衣之下的真实自我。我希望别人猜不透我,因为我不会要让任何人接近。这是为了保护他们,也为了保护自己。 我独自一个人睡;我爱吃所有对身体不好的食物;如果想到,我会亲手洗衣服。自给自足的感觉对我来说非常重要,因为我不想依靠任何人。对于女人,我的运气向来不好,不过我必须承认那多半都是我的错。尽管生活如此不堪,我依然倾向浪漫主义,拥有所有浪漫人士所必须面对的麻烦。我最亲密的女性朋友是个赏金猎人,工作范围仅限于夜城。她曾经试图杀我,不过我并不怪她,因为那不过是一笔生意罢了。 我饮酒过量,但是我不在乎。我喜欢酒精带来的麻痹感,因为有太多事情我不想记得。 如今,拜乔安娜·贝瑞特母女所赐,我将再度踏入地狱;再度踏入那个打从我有记忆以来,就一直有人为了莫名的原因意图置我于死地的地方;踏入那个世界上唯一让我有活着的感觉的地方。在夜城,我可不只是个平凡无奇的私家侦探。这也是我离开的原因之一。我怕我终究会变成自己不喜欢的人。 然而当我跟乔安娜·贝瑞特一同走入伦敦的地铁系统时,我实在难掩那种将要回家的兴奋之情。 是哪个地铁站或是哪一条路线并无关紧要,整个地铁系统都可以通往夜城。地铁的一大特色就是所有的车站都长得一样。一样斑剥的瓷砖、丑陋的机械、过亮的灯光,甚至连那些超大的电影及广告海报都长一个样子,加上只有观光客才会蠢到去使用的自动贩卖机,还有一堆不管是为了乞讨还是纯粹为了远离尘嚣的流浪汉,或坐或卧在他们脏兮兮的毛毯上。当然,地铁站里永远不会缺少急促的脚步声,不管是来购物、通勤、观光、做生意还是媒体记者,总是有人忙碌地赶往别的地方。幸好伦敦的人口还不至于多到像东京那样需要专人把乘客塞进车厢里,不过也差不了多少了。 一路上乔安娜都紧紧跟在我身边,显然她不很喜欢这样的环境和拥挤的人潮。她过惯了高级的生活,出门坐的都是备有冰镇香槟跟制服司机的加长型大礼车。我强忍着满肚子笑意,领着她挤过人群。结果她身上居然没带零钱,两张车票钱还要我来付。我甚至得教她如何使用收票机。 我们上了手扶梯进入地铁系统下层,惊讶地发现居然所有手扶梯都没有坏。我左拐右弯,完全凭借直觉认路,最后终于找到要找的指示牌。那牌子使用了一种只有知道内情的人才认得出的文字。如果你有兴趣的话,那种文字叫做伊诺语,乃是远古时代人类为了与天使沟通而创的语言,不过我只认识一个人知道该如何正确发音。我抓起乔安娜的手臂,拉着她走入指示牌底下的小通道里。她脸色不悦地挣开我的手,不过还是乖乖地跟着我进入一扇写着“维修室”的门。门后是一个小房间,房内堆满了穿着大英帝国铁路局制服的稻草人,至于为什么要给稻草人穿制服就别问了。我反手把门关上,享受短暂的宁静,接着拿起墙上的电话,对着没有拨号音的话筒说了一个单字。 “夜城。” 我放下电话,满脸期待地看着墙壁,乔安娜则是满脸迷惘地看着我。没多久,昏暗的墙壁自上而下一分为二,缓缓向两旁滑开,露出其后一条又长又窄的走道。走道的墙壁一片血红,仿佛一道大伤口。其内光线黯淡,看不出来源,照出一片雾茫茫的感觉。一股霉味扑鼻而来,既像是过期的香水,又类似腐败的残花。走道之中回荡着许多低语声,忽大忽小、忽远忽近。片断的音乐若有似无,有如不同频率的广播讯号抢着出头。远方响起一阵修道院的钟声,勾起人们心中的一种迷失、一种孤独,外带一丝淡淡的忧伤。 “你要我走进那里面去?”乔安娜惊讶完了之后说道。“这根本就是通往地狱的道路。” “差不多。”我冷冷地说。“这是通往夜城之路。相信我,这部分的旅程算是非常安全的了。” “这条路让我毛骨悚然。”乔安娜小声道。她着迷般地盯着那走道看,就像鸟盯着蛇一样。“那感觉就像它……不是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 “喔,的确不是。不过这是通往你女儿身边的最佳途径。要是你不敢进去,现在就回去吧,接下来的只会更糟而已。” 她头一抬,嘴一紧,坚定地说:“你带路。” “当然。” 我一脚踏入走道,乔安娜尾随而入。接着我们就一起离开了正常世界。 通道的另一端连接到一个地铁站的月台,乍看之下跟普通的月台并没两样。乔安娜深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感觉安心了不少。我没跟她多说什么,因为有些事还是让她自己发现比较好。我带着乔安娜走入月台,身后的墙随即无声地关起。我已经五年没来了,不过这里还是一点都没变。乳白色的瓷砖上布满了干掉的血迹、野兽的爪痕以及各式各样的壁画。跟往常一样,总是有人会在壁画中拼错这个字。 月台对面的墙壁上有一张沿途停靠站列表,表上的站名完全没变。“影子瀑布”、“夜城”、“血田”、“诸神之街”。墙上所贴的海报散发出十分不舒服的感觉,就像是极力想要忘却的恶梦景象一般。海报里都是一些名人所代言的影片、店家以及服务,而且是属于不可告人的那种东西。月台上形形色色的人潮本身就可称得上是一种奇观。我在心中暗自窃笑,饶富兴味地观察着乔安娜面对过往人群的反应。若不是不愿让我看笑话,她此刻一定已经目瞪口呆了。她眼睛张得老大,对种种意料之外的景象不敢多看,只是跌跌撞撞地跟在我身旁向前行进。 到处都有街头艺人弹奏陌生的音乐。他们脚下的帽子里装了来自世界各地的硬币,其中有些硬币已经不在市面上流通,有些甚至从来不曾流通过。有个人以拉丁圣歌的腔调唱着十三世纪的民谣,离他不远处却有人一边反唱包伯迪伦的歌曲,一边弹着空气吉他,而且还弹得荒腔走板。我在他们两位脚下的帽子里都丢了几块铜板,没事多积点德总是会有好处的。 沿着月台继续走,我们看到一名西装笔挺的驼子正在跟一个身穿纳粹军装的矮子高谈阔论。接着我们路过一个一身丝绸襞襟、全然伊丽莎白一世年代贵族打扮的人和一个身高六尺、穿着秀场女子表演服的变装癖男子亲密地聊天,谁也无法分辨哪一个比较抢眼。再走下去,有个穿着星际装甲的女人跟个全身刺青的裸男坐在一旁吃东西,他们手中用来插食物的小棒子居然还会蠕动。看到这里,乔安娜实在不得不停下脚步了。我在她肩膀上轻轻一拍,她当场吓得跳了起来。 “别像个观光客的样子。” “这……”她结结巴巴地说。“这是什么地方?你到底带我来什么地方?这些都是些什么人?” 我耸肩:“这是前往夜城最快的途径。世界上有很多地点可以通往夜城,有些官方认可,有些则凭空冒出。只要走错一条路,开错一扇门,任何人都有可能误闯夜城。不过这些通道通常都不会持久。伦敦与夜城已经共存太久了,分隔两地之间的屏障越来越薄弱。总有一天,屏障将会消失,肆虐夜城的毒素都将倾巢而出,不过那天来到的时候我应该早就安安稳稳地躺在墓碑底下了。不管怎么样,想要安全无恙地到达夜城,搭地铁就没错了。” “那这些人是?” “只是些平凡的市井小民。你现在看到的是属于世界的一部分,只不过大多数人不曾接触过这部分的世界而已。这里是台面下的通路、深藏不露的地道,专给负有神秘使命的人物行走,他们所追寻的东西绝非一般人能够想象。宇宙中并非只有一个世界,而其他世界的人迟早都会出现在夜城。你会在地下铁遇上来自各个世界的人,不过只要远古订下的停战协议依然有效,就没有人能在这里伤害你。任何人都有可能出现在夜城。神话生物、传奇人物、旅行家、探险家,甚至是来自异界的访客、天神、亡魂、灵媒。总之不要盯着人家乱看就是了。” 我们走下月台的时候,乔安娜已经震惊到说不出话来,甚至不反对我拉着她的手前进。人们没有转头看我们,也没有停止彼此之间的交谈,然而当我们路过的时候,所有人都会自动让道。有几个人趁我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比了几个十字架的手势,也有人画出别种古老驱退邪恶的符号。看来,我终究没有遭人遗忘。一个身穿烂斗篷、白领圈,眼前绑了遮眼布,脚下放着一个开着的老箱子的教区牧师在我们前方高声叫卖商品。 “乌鸦脚!”他叫道,声音尖锐刺耳。“圣水!诅咒!木桩!银子弹!你知道你需要它们的!不要等到断了大腿、少了内脏之后才想到要来找我呀!” 在我跟乔安娜路过的时候,他突然安静了下来,满脸疑惑地闻了一闻,接着把头侧向一边,抓起一串以人类手指骨做成的念珠向前一站,挡住我们的去路,手指一伸就戳了我一下。 “约翰·泰勒!”他咬牙切齿地吼道。“诅咒之子!恶魔后裔!憎恨之源!圣人克星!滚!快滚!” “哈啰,皮欧。”我轻松说道。“真高兴又遇上你。你还是那些老把戏呀。生意如何?” “喔,还不错啊。谢啦,约翰。”他对我笑了笑,暂时放下做生意时的怪腔怪调,说道:“我的商品就跟旅游保险一样,大家都以为用不到,一定要到太迟的时候才来后悔莫及。‘这种事不可能发生在我身上!’他们这么说。但是在夜城,这种事不但可能发生在他们身上,而且是一定会发生。这种事总是发生得毫无预兆,但是后果通常不堪设想。我这可是救命的生意呀,只可惜他们不肯听罢了,一群笨蛋。对了,你回来干嘛,约翰?我以为你够聪明呢。你应该清楚夜城对你来说不是什么好地方呀。” “我来办个案子。别担心,不会待太久的。” “每个人都这么说。”皮欧大声道。他耸了耸斗篷下的肩膀,又说:“不过我想该做的事总是得去做的啰。这回你要找的是什么人?” “逃家的小鬼,一个名叫凯瑟琳·贝瑞特的女孩。我想你应该没听过这个名字吧?” “没听过,不过我最近消息不太灵通,因为我不想管太多闲事。日子就快要不好过了……给你一点建议,孩子,我听到一些消息,坏消息。最近有一股新的势力进驻夜城,而你的名字因此又再度被人提起。小心提防,孩子。如果你要死的话,我宁愿是死在我手里。” 他说完转过身子,恢复之前刺耳的语调继续做他的生意。最适合当好朋友的人就是从前的敌人。 月台震动,强风袭来,一辆火车呼啸入站,减速之后在我们面前停下。车头没有车窗,造型类似一颗银色子弹。车厢则像条大铁管,只有其上的强化车门微微突出,破坏整体的流线感。车门打开,人们开始上下车。我正准备去拉乔安娜,不过却发现没有必要。她抬起头,豪不畏惧地踏入面前的车门。我跟在她身后上车,在她身旁坐了下来。 我很高兴车厢里没有什么人。我从不喜欢太拥挤的地方,因为危机总是藏在人群之中。坐在我们对面的男人正专心地看着一份俄文报纸,报纸上的日期是一个礼拜之后。车厢另一端坐了一个年轻女孩,染着绿色的庞克头,头上没毛发的地方刺满剌青,脸上都是环洞,一身庞克配件。她正在阅读一本超大的皮制圣经,经书上的书页全部空白,不过从那女孩眨都不眨一下的眼白中看来,我认出她是就读于“深层学院”的博士生。也就是说,那本书绝对拥有丰富至极的内容,不过只有那女孩一个人才能看见。 乔安娜四下打量着车厢,而我则透过她的双眼观察四周。由于完全没有窗户,车厢感觉根本不像车厢,反而更像一间牢房。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令人不得不想起牙医的外科手术。整个车厢没有张贴任何地图,会上这辆火车的乘客都很清楚他们将驶往何处。 “为什么没窗户?”过了一会儿,乔安娜问道。 “因为没人想知道外面有什么。”我说。“我们要经过一些怪诞恐怖的地方才能抵达夜城。这些地方既危险又魔幻,能够夺走人眼中的视力、心中的理智。至少传说中是这样,我从来没想过要看就是了。” “那司机呢?难道他开车不用看路?” “天知道这辆车有没有司机。”我想了想道。“我认识的人都不曾见过司机。说不定这辆火车在这条路线上开了太久,已经熟到能够自己认路了。” “你是说没有人在驾驶这辆火车?” “这样也好啊,人类受限太多了。”我为她满脸震惊的表情微笑。“后悔跟来了吗?” “没有。” “别担心,你会后悔的。” 就在此时,车厢外传来一阵猛烈的撞击,坐在我们对面的俄国人当场摔倒在地。他小心翼翼地捡起报纸,若无其事地走到车厢后面去坐。外来的力道持续增强,车体的强化金属开始向内凹陷。庞克女孩继续专心地看着圣经,不过她忍不住开始小声念诵。车壳越凹越深,一整个区块都在外来的压力下变形。乔安娜吓得缩回到椅子上。 “别怕。”我安抚她道。“它进不来的。这辆火车受到协议所保护。” 她眼睛张得更大了。这是文化冲击,我也不是第一次见到了。“保护?”她终于问道。 “古老的条约及协议,你不会想知道细节的,尤其是在你刚吃过东西之后更不要知道比较好。” 车厢外传来一阵受挫的怒吼声,而那声音绝非发自人口。叫声慢慢远离车厢,距离渐渐越拉越远。车体的强化金属不急不徐地恢复原先的形状,凹痕也一个一个消失不见。接着我们听到一群东西从车厢侧面跑到车顶,发出轻微而又急促的拍挞声,听起来像是一群巨大的昆虫。车内的灯光突然闪烁了一下。车顶的声响继续,仿佛有好多东西在上面跑来跑去。我们耳中回荡着一群尖锐的低语声,似乎是许多相同的声音混在一起形成的奇妙合音,隐隐透露出一种金属般的共鸣。我听得寒毛竖起、头皮发麻,因为这是来自蜂巢的愤怒姊妹外出觅食的声音。 “出来嘛,出来嘛,不管你是谁。”外面的合音齐声道。“出来跟我们玩呀,不然就让我们进去嘛。让我们进去,我们会跟你玩,玩到你受不了为止。让我们黏兮兮的手指搅拌你的基因,用我们活生生的解剖刀重塑你的子宫……” “叫它们闭嘴,”乔安娜紧张地叫道。“我受不了了。它们的声音可以撕裂我的脑袋,直达我的内心。” 我看了看俄国人跟庞克女,他们专心做着自己的事,对外面的声响充耳不闻。我抬头看向车顶。 “离开,别来烦我们!”我冷静地说道。“以停战协议及过往牺牲之名,你们没有权力来此生事!” “什么人胆敢如此跟我们讲话?”合音齐道,不过这问话几乎淹没在它们愤怒利爪敲击车顶的声音之中。 “我是约翰·泰勒。”我清楚地说道。“不要逼我上去找你们。” 它们停止了动作,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那个非人的合音才又道:“既然如此,那就再见了,亲爱的王子。当你踏入属于你的国度时,请不要忘了我们。” 一阵匆忙的脚步声响起,外面的东西迅速离开,我们的火车终于可以安静地向目的地前进。俄国人跟庞克女偷偷看了我一眼,不过在我还没来得及跟他们目光接触前,他们又立刻看向别处。乔安娜也在看我,她的目光沉着,不过声音却在发抖。 “它们认识你。它们那样说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我说。“我从来都不知道。这是个纠缠我一生的谜题。夜城之中藏有许多难解之谜,而我正好就是其中之一。” 接下来的旅程里没人有话好说,我们就这么安安静静地抵达夜城。 <hr /> 注释: 第三章 黑色霓虹 地铁站里不论进出的人潮都好似无止无尽,而我们就像是亡灵逃离地狱般从里面挤了出来。载我们来的火车早已离站,仿佛它一点也不想在此地多做停留。移动缓慢的电扶梯上站满了各式各样的旅客,所有人都小心翼翼地不跟他人有任何接触,因为谁都不想引人注目。唯一会在这里注意他人的只有那些寻找猎物的家伙。尽管没有人正眼瞧我,不过我知道有很多人在我背后指指点点。还妄想什么不被人发现?世界上唯一跑的比光速还快的东西就是夜城里的八卦。 无论如何,这里还是跟我记忆中一模一样。不分男女还是其他性别,所有人都来这里找乐子,一如以往在这城市的阴暗面里干着见不得人的勾当。他们冲出地铁站,用力地呼吸着自由与契机,然后散入无尽的黑夜之中,肆无忌惮地追求他们的苦难与救赎。乔安娜跌跌撞撞地离开地铁站,不过走出不到十步就已经双眼大张呆在原地,为眼前全新的世界所震慑,再也说不出任何话来。 这个城市活力十足,简直生气勃勃得过了头。五光十射的色彩搭配乌漆抹黑的黑暗,同时展现了欢迎与拥抱、害怕与亲密、诱惑与痛恨等种种感觉。明亮的霓虹灯四处闪烁,鲜明而华丽,耀眼得有如陈旧的金箔,对纯真的受害者以及所有孤独之人来说简直是挡不住的诱惑。亮眼的招牌吸引着定性不足之人走入各式各样的夜店,提供所有不可告人的新奇娱乐,跟陌生人在烟雾弥漫的空间中喝酒跳舞,刺激感永不止歇,仿佛活在一条没有边界的快车道,好比性爱轻舔双唇、高俏美臀向人招手一般。这里就跟地狱一样危险,但同时又能提供双倍快感。 爽,回来的感觉真好。 人来人往川流不息,夹杂着各式各样的人种,包括许多超自然及不可思议的生命,通通为了不同的目的来到夜城。所有的交通工具都以极高的速度前进,不为任何理由而减速,跟平凡呆板的正常伦敦街道形成强烈的对比。拜拥挤的交通量所赐,伦敦街道上的车辆平均速度,几个世纪以来都没什么改变,不管你自认是什么大人物,行车速度就是得维持在时速十英里左右。不过还好如今街上弥漫的臭味来自车辆废气,而非从前的马粪。 至少你不会一脚踩上废气。 行驶在夜城里这些光鲜亮丽的交通工具有许多是乔安娜闻所未闻的。它们的外形、体积、甚至是设计概念都不曾出现在日光照耀的正常世界里。如果希望晚上能够安稳入眠,最好就不要知道这些车辆所使用的燃料为何。有些出租车以劣质圣水为燃料,有些豪华礼车用鲜血当燃料,还有些救护车吸取病患的痛楚当作燃料。在夜城,任何东西都有利益可供榨取。我紧握乔安娜的手臂以防她一不小心走出人行道。 “小心!”我在她耳边大声道。“街上跑的东西不一定是车,而这些不是车的东西可是会饿的。” 然而她根本没听我说话。她看着天空,满脸兴奋与敬畏之情。我微笑,也跟着抬头看天。深邃无比的夜空,数之不尽的星辰,外加一颗比乔安娜认知之中大上十几倍的大满月,这样的夜色绝不是世界上任何地方所能比拟。我一直无法肯定夜城的月亮是真的比较大,抑或只是比较近。说不定哪天会有个超级有钱人跑来雇用我去调查一下也未可知。 我回头看了看乔安娜,发现她还没从赞叹的情绪中平复下来,于是我干脆站在原地欣赏四周环境。已经五年没回来了,不过这里跟我印象中还是一模一样。一模一样内心充满欲望的人群急促地走在一模一样的潮湿街道,迫不及待地奔向一模一样的温柔陷阱。或许我这种想法有点愤世嫉俗,毕竟夜城里还是有些令人赞叹的伟大奇景。只要愿意花点精神寻找,你还是会发现一些难以忘怀的壮丽景象。夜城其实跟一般的大都市没多大的差别,只不过放大了人类的欲望、张狂了物质的种种,就像我们在梦境之中行走的都会街道一样。 地铁入口附近有个卖衣服的路边摊,我顺手翻了翻印在衣服上的标语。“好孩子上天堂,坏孩子下夜城。”“我妈分到血管抑制剂,我只分到几根畸形的脚趾。”以及多年没变的“麦可·杰克森为世人的原罪而亡。”我不屑地哼了一声,尽是些观光纪念品。 乔安娜突然转头看我,这时她才发现自己嘴巴一直张着,赶紧闭了起来。 “欢迎来到夜城。”我微笑说道。“既然来了,就把认知中的所有品味通通抛到脑后去吧。” “夜深了。”她愣愣地说。“怎么会?我们出门时天才刚要黑而已。” “我说过了,这里永远是晚上。来这的人都在追寻其他地方没有的东西,而这些东西多半都见不得光。” 她慢慢地摇了摇头。“我们真的已经不在伦敦了,是不是?看来我得打开心门才行。” “喔,我就不会这么做。”我慎重地说。“心门一开,天知道会有什么东西闯进去。” 她白了我一眼:“我永远搞不清楚你在开玩笑还是讲真的。” “在夜城,有时候我也搞不清楚。夜城就是这样一个地方。生命、死亡以及现实在这里都只算是种模糊的概念。” 一群流氓鬼吼鬼叫地朝着我们走来,把挡路的人全部推到马路上去。马路上的车辆可不会为了这点小事按喇叭,更别指望有人会减速。这群流氓又笑又闹,狂饮着在彼此之间传递的酒瓶,行为嚣张至极,不过他们毫无自觉、乐在其中,随时散发出一种暴戾之气。他们一共有十三个人,身穿亮皮衣,佩带铁锁链,脸上涂满颜料,牙齿尖锐无比,额头上还插了两根恶魔般的尖角,不可一世地走在路上,对着任何来不及走避的人怒骂。这些家伙显然是来找麻烦的,而且还是会让人受伤的那种麻烦。 其中一个一见到乔安娜就认出她是新来的。在他眼中乔安娜不只是好下手的目标,简直是已到手的肥羊,况且还是个女人。他对同伴们使了个眼色,所有流氓一拥而上。我自黑暗中走出,向前踏出一步,挡在他们跟乔安娜之间。流氓们刹然止步,我隐隐听见他们低语着我的姓名。紧接着他们纷纷拔出小刀,在霓虹灯的照耀下闪烁着锐利的刀锋。我对流氓笑了笑,其中几个不由自主地退了几步。我加深了我的笑容,所有流氓立刻转身离开。基本上我算是松了一口气,因为我还不敢肯定自己唬不唬得了他们。 “谢谢。”乔安娜说,声音还算沉稳。“我刚刚真有点担心。那些是什么人?” “恶魔。” “他们是恶魔帮?” “不是,他们就是恶魔,在玩扮演街头帮派的游戏。大概是赦免日的时候跑出来的。夜城里什么怪家伙都有。” 她想了一想:“他们怕你。” “是。” “你为什么到了夜城就这么特别?” 关于这个问题我也只能微笑。“我知道就好了。这样说吧,我在夜城还算小有名气。至少以前我是个名人。至于如今我的名字还值几个钱,等我们去几个地方就会知道了。到时候应该会满有趣的。” 乔安娜环顾四周:“我们不该通知警察还是什么人吗?那些……恶魔可能伤害其他人。” “夜城里没有警察。”我耐心地为她解释。 “也没什么法律。这里什么事都可能发生,而这正是夜城吸引人的地方。确实是有……一些当权者存在。他们有权力惩罚罪行重大的坏蛋,就希望我们不会遇上那些人才好。” 乔安娜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慢慢地吐了出来。“好吧,这样讲我可以接受。我是来找女儿的,只要对找女儿有帮助我都没意见。你说你有找人的天赋,让我见识一下。” “事情不是那么简单。”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我冷静地面对她的目光,小心地挑选用字遣词。“我有一种天赋。姑且称之为魔法,或是特异功能,或是任何你喜欢的名词。举凡正常人无法察觉、正常办案手法不能追踪的人或物,我都有办法用天赋找出来。这天赋只能在夜城发挥,因为物质界的定律在此地被动摇了。然而我必须小心选择发挥天赋的时间跟地点,因为我在这里有很多敌人,惹不起的敌人。使用我的天赋就像是在深夜里点燃一盏灯一样,十分引入注目。我的敌人将会跟随这盏明灯找到我,然后将我杀害。” “你的敌人都是些什么人?”乔安娜问。这是我第一次在她冷漠的蓝眼睛中看到一丝关怀的神情。“为什么他们这么想杀你?你做了什么?为什么像你这种能够吓跑恶魔的男人会怕他们?” “他们人数太多,而我只有一个。打从我有记忆以来他们就在追杀我,从我还是个小孩就不曾停过。有一次为了抓我,他们不惜烧毁整条街口。这些年来他们已经杀了很多跟我亲近的人,现在我还能有朋友活着简直是个奇迹。不过他们也不是随时都在追我……有时候我认为他们似乎也会怕我。不管怎样,我一直没办法查出他们的身分,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这么想杀我。我待在正常世界里很安全,他们在那里找不到我。然而一旦进入夜城就是他们的地盘,不过也是我的地盘。我会同意接受你的委托纯粹是因为这个案子看来不难。只要运气好,我们应该很快就能找到你女儿,让你们母女来段真心对谈,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不会有任何相关人等知道我回来过。现在别做声,让我集中精神。这种事越快越好。” …… 我集中精神,让感知深入内心,开启我的天赋,好似春暖花开一般溢满我的心房,然后向外扩张,散入夜空。我的心眼,隐藏于内心的第三只眼,在那刹那间大开,无限扩展了我的视野。我看见她了!就在我的面前,我看见凯茜·贝瑞特的身影在夜色中隐现光芒。这是她残留于此的魂魄、刻划在时间的印记,有如粉彩笔下的模糊轮廓。路过的人们看不见这景象,毫无所觉地穿越她的身影。我全神专注在她身上,回溯时间,仔细观察她走出地铁站时的景象。她环顾四周、兴奋无比,对眼前这个全新的世界雀跃不已。她身上穿着救世军人道救援的旧衣服,不过身体状况看来还算健康。突然之间,凯茜转过头去,似乎是有人在呼唤她的名字。她笑了,笑得十分灿烂,满面春光、畅快自然,好似在出乎意料的地方发现了宝藏一般。她向街尾跑去,迅速地奔向……某样东西。我看不出那是什么,甚至感觉不出任何线索。我只知道那东西以一种单纯的目的吸引着凯茜,让她像飞蛾扑火一般地自己送上门去。 我把影像回溯到开头,又看了一次凯茜开开心心离开地铁站的样子。凯茜的身影还算清晰,表示这情景最多也不过是几周前留下的。只不过景象里给人的感觉让我困惑。凯茜跟大部分跷家少女不同,她来夜城并非为了遗忘痛苦或是躲避家人。她来是另有目的的。她要找某样东西或是某个人。她是被“召唤”而来的。我皱了皱眉头,更进一步扩张我的感知,然而却找不出任何不寻常的事物。我没发现任何强烈到足以将人从正常世界召唤来此的力量。 除非召唤他的人对我有所防备。这可是个扰人的想法。很少有东西能在我的天赋之下遁形。我可是约翰·泰勒!可恶!找东西是我的专长,我才不管它们愿不愿意被找到! 除非……除非对方是“主要力量”之一。 我站稳脚步,将天赋感知发挥到极限,身边周遭一切隐藏的东西通通现形。所有能量的痕迹交错综横,自毫不引入注目的地点切入物质界,刹那之间大放光明,令我一时无法逼视。留在时间中的残像交织重叠,狂叫着、呐喊着,一再地重复它们曾经做过的事、说过的话,好像琥珀中的昆虫永远受困于时间之中一样。我看见实体不定的巨人在城市中行走,对脚下的凡人不屑一顾;我见到妖精、以及敬畏之民等奇幻生物忙着他们神秘的勾当,对于我的现身视而不见。即使到了这个地步,我依然无法找到任何关于召唤凯茜·贝瑞特那股力量的线索。 我小心翼翼地收回感知,一层一层地封闭我的天赋,重新建立起心灵上的防御。我太久没有机会使用我的天赋,居然忘记了要小心行事。我的肉体在刚刚那种放肆的行为之下一定闪耀得有如阳光一般。该是让表演继续下去的时候了。我握起乔安娜的手掌,将内心与她连为一体,使她也能透过我的心眼视世。她看见了凯茜的模糊身影,急得失声大叫,向前冲去。我放开她的手,紧闭心门,细心地封锁天赋,以防再有任何一丝光芒外泄,暴露我的行踪。乔安娜在我身旁踱步,神情非常愤怒。 “怎么回事?她在哪?我看到她了!” “你看到的是过去的景象。”我小心地说。“是留在时间里的足迹。凯茜已经离开这里至少两个礼拜,久到够她惹出一身麻烦。不过起码我们知道她确实有来过这里,而且两个礼拜前还活得好好的。你看到她的表情了吗?她来夜城是有目的的。她要去某个特定的地方。” 乔安娜很快地恢复那一贯的冰冷神色,仿佛被我见到她真情流露的一面是件很可耻的事。当她再度开口说话时,声音已经完全平静下来。“特定的地方。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很难说。”我老实回答。“这里是夜城,此刻她可能会在任何地方。她可能交了朋友、找到庇佑、寻得启示,也可能遭遇劫难。这些东西在夜城都随处可得、不值一文。我认为……这个案子得要找人帮忙才行。想去世界上最古老的夜店走走吗?” 她深红色的嘴角微微上扬,看起来勉强算是个微笑。“听起来不错。我是需要喝杯烈酒。管他的。我需要好几杯烈酒外加一杯醒酒剂。你说的夜店叫什么店名?” 我笑道:“陌生人酒馆。” <hr /> 注释: 第四章 识货的都上陌生人酒馆 陌生人酒馆乃是人类史上最古早的酒窟、八卦站兼烂人集散地。要到陌生人酒馆得经过几条令人寒毛乱竖的大街,然后转入一条时有时无的小巷子里。为什么这条小巷子会时有时无,多半是因为它自认跟陌生人酒馆这种地方扯上关系十分可耻吧!巷子里灯光昏暗,满地碎石。酒馆的入口是一面躺在污秽石墙上的大铁板,在铁板门上方有一块还算有点格调的霓虹招牌,招牌上用古梵文书写了店名。店主人不喜欢打广告,而且他根本不需要。如果你真的有缘见识英国最古老的夜店,你不会找不到路。然而要是你并非有缘人,即便穷你一生精力也不可能找到。门口并没有人在排队,不过并不表示没人预约,有时候只是因为预约的人死了而已。我把招牌上的文字翻译给乔安娜听,她听完后面无表情地看着招牌。 “这是间同性恋酒吧吗?” 我忍不住微笑。“不是。这只是个让人们能够安安静静小酌一番的地方。没人会打扰你,没人会跟你聊起运动、政治或宗教之类的话题,也不会有人想要你的签名。不管是好人还是坏人都可以请对方喝酒,因为这里是绝对的中立区。几个世纪以来,陌生人酒馆换过不少店名,但是它始终存在。没人确定它究竟有多古老,只知道它一直都是个喝酒的好地方。我上次来的时候,这里走的是高价位路线,在吵杂的环境中提供上等美酒给一群……有趣的顾客。只不过在夜城开店常常需要改变经营风格,所以待会儿我们进去之后请跟紧一点,看好钱包,别跟任何陌生女子说话。” “我上过夜店。”乔安娜冷冷地说。 “你没上过这种夜店。” 我走向前去,铁门在我面前缓缓打开。虽然不太想承认,不过看到门开时我真的松了一口气。这扇门只为与酒馆老板关系良好的人而开。这么久没来了,我也不敢确定自己跟老板的关系如何,因为我们上次见面的时候不欢而散,而且我欠的酒帐还没付清。不过现在既然门开了,那我也就老实不客气,迈开大步走了进去。乔安娜展露出风情万种的神采,跟在我身旁相偕而入。来这种地方一定要记得闭紧双唇,沉着眼神,因为这里的人都有嗅出恐惧的本事。 我一进入口的小厅就停下脚步,花点时间看看四周。这老地方没多大改变,依然摆满了都铎王朝风格的家具,家具上摊了好几个想在离开前小睡一下的顾客。天花板跟墙上挂满了猥亵的图画与浮雕,而波斯地毯上的污点也跟之前一样,我看得满心怀念,不过乔安娜始终维持着严肃无比的表情。我领着她穿越满地醉汉向里面走去,来到一道楼梯前。透过楼梯向下一看,酒馆内部的景况尽收眼底。 第一个进入我脑中的形容词是“拥挤”,第二个是“低级”。很显然所谓高价位路线的转型并没有成功。我跟乔安娜走下楼梯时发出了十分巨大的脚步声。这是刻意如此设计的,因为酒客不喜欢有任何惊喜。酒馆里摆满了很不搭调的桌椅,较里面的地方还有几间包厢,专门给需要额外隐私的客人使用……或是供人临时藏尸。灯光随时保持昏暗,一方面是为了气氛,另一方面也是不想让人把周遭环境或其他顾客看得太仔细。大部分座位都有人坐了,看到这些酒客倒是提醒了我当初离开夜城的理由。我认出很多面孔,不过他们都假装没看见我。隐藏式喇叭里拨放着重金属音乐,掩盖了大部分的交谈声。空气里弥漫着各式各样的烟雾,有些合法,有些则否。楼梯底下的墙上挂了一面牌子,上面写着“进来的后果请自行负责”。 乔安娜拉着我问道:“这写的是认真的吗?” “当然。”我道。“这里的食物烂透了。” “气氛也好不到哪去。”乔安娜冷冷地说。“我觉得银行会只因为我来过这里就降低我的信用额度。请告诉我来此是有目的的。” “我们来打听消息。”我耐心地道。让客户了解状况总是不会错的,特别是在客户明显感到不安的时候。“我们得知道是什么把凯茜召唤来夜城,还有在我的天赋追丢之后她又去过什么地方。几乎所有问题都可以在陌生人酒馆求得解答,只要你知道该找谁问。” “或是说该塞钱给谁吗?” “你看,你学的很快嘛。在夜城,有钱不只能使鬼推磨,简直是要什么有什么。真正有权势的人在他们的生命中总会路过陌生人酒馆一、两次的。有人说这个地方可是自人类文明开始以来就已经存在了呢。” “看起来这地方从文明开始以来就不曾打扫过。” “就埋在这里的酒窖底下,灭亡之后便长眠于此。他偶尔还会现身惩罚说谎之人。在夜城,力量强大的生命即使在死亡之后还是很有影响力。” “等一下。哪个梅林?” “还有哪个梅林?我只见过他一次,可吓得我屁滚尿流。” 乔安娜摇摇头。“我需要一大杯酒。现在就要。” “很多人来到夜城都有这种感觉。” 我朝着位于酒馆另一侧的加长型红木吧台走去。回来的感觉真好,我可以感到体内沉睡已久的灵魂渐渐苏醒。有时候我对夜城恨之入骨,有时候却又爱得要命,逃避到真实世界里躲藏的这段日子让我了解到自己对此地的需求及渴望。我需要夜城里暗藏的凶险与危机,渴望酝酿于其中的暴力与邪恶,只有在这里我才真正有活着的感觉。我曾在这家酒馆里享受过许多美好时光,不过那都是我年轻时候的事了。那个时候我默默无闻,没人在乎我是谁,也没人理会我将会成为什么人。我带乔安娜穿越吵杂的人群,不过始终听不清任何谈话内容。喇叭中的音乐一转,行刑者合唱团开始唱起〈不再有英雄〉之类的东西。这是酒馆老板跟我打招呼的方式,表示他知道我来了。乔安娜受不了这种音乐,凑到我耳边问道: “这里只放这种噪音吗?” “没错。”我大声道。“这里的老板名叫艾力克斯·墨莱西,他想放什么音乐就放什么。他喜欢重金属,讨厌任何开心的曲调,绝不接受点歌。曾经有人来这里点播乡村歌曲,艾力克斯一枪就把他给毙了,当时在场的人全都鼓掌叫好。” 我们来到吧台前。艾力克斯·墨莱西像往常一样穿了一身黑衣。他家世代都是这里的酒保兼老板,而他是家族里仅存的一人。没有人知道他们家族是为了守护梅林还是需要梅林守护而待在这里。没有人想知道。因为一旦有人问了,艾力克斯就会开始丢东西。大家都知道如果有机会的话,艾力克斯绝不会在这个酒馆里多待一秒。只可惜他没办法,因为他的家族被古老的誓言永恒羁绊在陌生人酒馆之中。除非艾力克斯能在家族里找到其他人来顶替他的工作,否则到死都无法离开。由于艾力克斯·墨莱西已经是家族最后一个活人,这自然就成为他另外一个拿顾客当出气筒的绝佳借口。 传说艾力克斯出生的时候心情就很恶劣,而且从那一刻开始他的心情只有越变越糟。他永远怒气腾腾,随时可能毫无理由大发雷霆,特别在他要找零钱的时候更是看谁都不顺眼。虽然上帝不会因为你少付一分钱而惩罚你,不过在艾力克斯面前最好不要这么做。他宣称自己才是真正的英国王室继承人,是的直系后代,只是出生的时候被抱错了而已。他同时也宣称,只要他用头撞墙就可以看出人们的灵气。此时他正在服务另外一个顾客,但是他知道我来了。艾力克斯知道所有发生在酒馆里的事,有时候甚至在事情发生前就已经预知。他最爱表演的把戏就是在电话响之前先接起电话来。 我靠在吧台上看着艾力克斯。他看起来跟我记忆中一样,还是那么可怕,那么令人不安。他今年应该快三十岁了,不过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上十岁。白白瘦瘦,满脸不爽,好像随时都有事情惹他生气一样。由于太常皱眉的关系,他的眉心已经皱出一个永久的凹痕。当他对你露出少见的笑容时,你会明显感到自己麻烦大了。他总是穿一身黑,搭配炫酷的墨镜,外加一顶华丽庸俗的贝雷帽,藉以隐藏从青春期就已经秃了的后脑勺。“这是证据,如果还需要什么证据的话。”他总爱这么说,“这就是上帝痛恨我的证据!”他记得的时候会刮胡子,不过却很少记得。他更不常记得要去清洗吧台里的酒杯。他喜欢乱扯自己的头发,满头黑发给他扯得一撮一撮到处乱翘。基本上他是个没有任何个人卫生观念的人。 吧台后面挂的还是〈〉的大月历。不过月历上的各种姿势要是让埃尔韦拉本人看到的话可能会当场气疯。台上的杯垫印的都是色情图片。简而言之,艾力克斯在女人方面十分糟糕,大部分的女人都没办法降低自己的格调去配合他。他曾经结过一次婚,不过直到现在他都对那段婚姻绝口不提。这就是艾力克斯·墨莱西,一个痛恨整个世界并对此感到自豪的家伙。此外,他还调得出夜城里最难喝的马丁尼。 我想我们算得上是朋友。我们可以忍受彼此很多缺点,一些平常我们绝对不愿忍受的缺点。 他终于不再假装没看到我,懒洋洋地将目光投到我身上来。 “今天起床发现我的兔脚上长出一只兔子的时候,我就知道今天没好事了。”他语带怨怼地说。“如果我知道那是你要回来的征兆,我就会把门窗死锁,再把钥匙通通熔掉。你回来干嘛?” “很高兴再见到你,艾力克斯。生意还好吗?” 他用力哼了一声。“烂到谷底,得弄台挖掘机才能挖出一点点利润来。有只喧闹鬼搬到我的酒窖里住,有事没事就喜欢把啤酒桶的龙头打开;还有苍白麦克宣称他现在有验尸官开的死亡证明,已经正式死亡,成为僵尸,所以拒绝支付所有酒帐。现在连你都出现了。就是这种夜晚让我噩梦连连,让我想在公共场所装设炸弹。你到底回来干嘛,约翰?你说过绝对不再回来的。那可是我听你说过唯一有理性的话呀。” “我身旁这位女士名叫乔安娜·贝瑞特。她女儿在夜城失踪,但我却找不出任何蛛丝马迹。” 艾力克斯透过墨镜看了看我。“我以为你什么都找得到?” “我也这样以为。我的天赋遭到封锁,有人在藏匿这个女孩。除非离她够近,不然我无法再次寻得她的踪迹。这表示我需要点线索。艾迪在这吗?” “他在,我还真希望他不在。他还坐在角落的老位子上,把我正常的客人都给吓跑了。” 突然有三个雅痞从后面围了过来。我自吧台后挂的大镜子里看见他们的身影,慢条斯理地转过身去,好奇地打量他们。这些人看起来非常普通,年纪轻轻,西装顶级,头发有型,单耳配戴耳环,指甲修剪整齐,当然还打了经典款式的领带。他们显然都对我十分不爽,其中一个看来有点眼熟。我注意到乔安娜对他们露出不满的神色。很好。我往吧台上一靠,扬起眉毛,神态傲慢地看着他们。眼熟的那个凑到我面前,嘴里散发出一股薄荷的味道。我讨厌薄荷味。 “约翰·泰勒!”雅痞用他最恐怖的声音大声说道,可惜他的声音太高了,听起来一点都不恐怖。“约翰天杀的泰勒!喔,上帝待我真好,是不是?把你送回到我的手里。我从不怀疑总有一天你会爬回我面前,泰勒,因为这样我才能亲手整治你!” “看来你似乎认识我。”我静静地道。“但是我想不起来你是谁。是不是我欠你钱?” “别装作不记得!我说过不准你再回来,泰勒!我警告过你不要再在此地现身的。你让我很难堪。” “要让你难堪不会是什么难事。”旁观的艾力克斯说道。他在一旁看得饶富兴味,不过却没有打算出手干预。 雅痞装做没听到艾力克斯的话。不论有多生气他都还没傻到去惹艾力克斯。他把注意力集中在我身上,非常用力地瞪我,用力到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一样。他两个朋友也在后面摆出一脸凶相,这叫做够朋友。 “我说过,如果再看到你的话一定会好好教训你的,泰勒!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分,凭你也敢来管大爷的闲事!” “啊,”我终于想起来了。“抱歉,毕竟都过了五年,不过我知道你是谁了。要不是你那单调有限的词汇加上重复空洞的恐吓,我还真不容易想起来呢。芬奇·汤玛士,对不对?有天晚上你在这里打女朋友,只因为你心情不好,也因为你有能力打她。我本来不想管的。真的,我没有要管。既然她会蠢到为了钱而跟你这种人渣在一起,那挨个几巴掌也是她家的事。但是你不只打她巴掌,你还把她摔到地上,踢断她好几根肋骨,并且边踢边笑。没办法,我只好把你毒打一顿,顺便偷走你所有信用卡,最后再把你从最近的窗户丢出去。没记错的话,你就是在一边拔着屁股上的碎玻璃一边逃离现场的时候撂下那些狠话的。正常人都应该可以从这件事里学到有用的教训才对。艾力克斯,我很惊讶你会允许这只猪再次踏进你的店里。” 艾力克斯耸耸肩,斜眼看了看吧台道:“我能说什么呢?他老爸是城里的重要人物。两个老爸都是。” 音乐突然停了。酒客们知道出了什么事之后也都迅速安静下来。大家都对这一幕很感兴趣,人群中开始交换大笔的赌金。每个人都想知道约翰·泰勒是否宝刀未老,连我本人都很好奇。 “你不能那样跟我说话。”芬奇·汤玛士说,不过他已经紧张到快结巴了。 “我当然可以。我刚刚已经说过了。你都没在听吗?” 他从外套里抽出一把金黄色的镰刀,一把专为他的手所打造的好刀。刀刃闪闪发光,一看就知道锋利无比,颇具德鲁伊风格。另外两个雅痞也拔出了差不多的武器,八成是什么最新流行的玩意儿。 “我们要好好折磨你。”芬奇·汤玛士狞笑道。他的声音轻松愉快,双眼因为兴奋而闪耀着光芒。“我们要折磨你,然后折磨你,然后再折磨你!我们要让你尖叫,泰勒。把你的血肉洒满整间酒馆,直到你求我杀了你为止。我从来不相信关于你的传说。上次我只是疏于防范才会被你攻其不备。等我们让你哭叫完了之后,我们会先停一下,让你欣赏我们怎么整治你的女人。然后我们会……我们会……” 他的声音在我的瞪视下迅速变小,瞬间细不可闻。我听够了。听太多了。有些虫总是喜欢求人去把它踩死。他站得直挺挺的,尽其所能想要看向别处,但是却做不到。他已经完全为我所制。他脸色死灰,斗大的汗珠自额头上流下。他死命地想要逃跑,但是却动弹不得。他哭了。他尿了。他昂贵的裤子上浮现了一大片尿渍。他不由自主地张开手掌,金色镰刀自其指间滑下,在一片沉默之中掉落在地板上。他现在知道要怕了,而且还怕得十分彻底。我对他轻轻微笑,两条血痕自其眼中冒出,滑过他的脸颊。他发出哀鸣声,仿佛被囚禁的野兽在讨饶一般。接着他双眼向上一翻,倒在地上,当即不醒人事。他两个朋友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然后一起望向我。尽管两手抖得厉害,他们还是慢慢举起金镰刀,试图对我扑来。艾力克斯张口叫道: “露西!贝蒂!有麻烦啦!” 露西跟贝蒂·柯尔特伦突然出现在两个雅痞身后。这两个女人是艾力克斯的保镖,身材又高又壮,永远穿着短裤及汗衫以展现她们傲人的肌肉。除了一个金发一个黑发之外,两个长得几乎一模一样。她们浑身上下散发出一股致命的吸引力,似乎咳嗽大声点就能咳爆男人的睾丸一般。她们对准两个雅痞扑上,出手打落两把金镰刀,然后把他们撞向吧台,一膝盖顶上他们下体,最后才把他们轰出酒馆。酒客们大声鼓掌叫好,其中还夹杂几声狼嗥。我面带责备地瞪向艾力克斯。 “我一个人应付得来。” 他哼了一声道:“我见识过你应付事情的手段,还花了好几年的时间才把那些血迹擦干净。来吧,这杯我请客,拜托你别再打扰其他客人了。” 我知道这是艾力克斯表达道歉的方式,于是就很有礼貌地接受他的招待。这时两个女保镖走过来,把还在抽搐的芬奇·汤玛士给抬了出去。 “他会去跟他爹地告状。”艾力克斯边看边说。“爹地不会高兴的,搞不好还会跟你发脾气。” “叫他去排队。”我说。在公共场合就是必须说这类酷话。天知道我已经树立多少不必要的敌人了,但是像芬奇·汤玛士这种杂碎实在令人忍不住想要没事抓来扁一扁,这可是公益服务。乔安娜的目光一直停留在两个女保镖身上。 “他们是……什么?” “她们是我的骄傲。”艾力克斯温柔地说道。“贝蒂与露西·柯尔特伦。业界最好的保镖,当然我并没跟她们这么讲过。她们比公牛还要勇猛,不过收费却很低廉。她们结婚了,之前曾养过一条狗,不过后来让她们给吃了。” 乔安娜听得有点头晕目眩。“我想我们得跟艾迪谈谈,”我转移话题道。“待会再来找你,艾力克斯。” “如果你非找不可的话就来吧。然而要是你肯听我的,我一定叫你别再来找我了。你是个麻烦,约翰。你永远都是个麻烦。” 表演结束了,音乐声再度响起,人们又开始聊天。不过现在他们多了一些话题可聊。约翰·泰勒真的回来了,而且肯定宝刀未老。情况比我想的要好。刚刚那种戏剧化的场面可以帮我挡掉许多麻烦,不过同时也可能吸引更多不必要的注意。我向酒馆最偏僻的角落走去,乔安娜跟在我旁边,神情有点怪异。 “别理艾力克斯。”我轻声道。“他是我认识的人之中,唯一患有永久性经前症候群的男人。” “那两个女人真的吃了自己养的狗吗?” 我耸了耸肩。“年头不好。” “你刚刚对那个烂人做了什么?” “我把他瞪昏了。” 乔安娜先是对我摆了个脸色,然后决定不再追问这个问题。真是聪明的抉择。 “我们要找的这个艾迪是什么人?他要怎么帮我找女儿?” “剃刀艾迪。”我说。“人称刮胡刀之神,大概是这么叫的。这个外号是好多年前在一场帮派地盘争夺战里打出来的。那时候艾迪才十四岁,不过已经是个恶名昭彰的杀手。擅用一把珍珠柄剃刀,刀法精湛,行事疯狂。从那之后起,他展开为钱杀人的日子,有时候他甚至只为了引人注意就出手杀人。” “你认识的人都很有魅力。”乔安娜喃喃道。“这样的人能帮我们什么?” “别急,后面还有更精采的。有一天艾迪在诸神之街失踪了,一直到今天他都不肯说出失踪期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人们只知道当他再次出现的时候已经完全变了个人。他现在露宿街头,乞讨度日,剩菜果腹,四处飘泊,为早年犯下的罪恶偿债。他现在只杀没人敢动的大坏蛋,那些仗着权势为非作歹之人。这些家伙经常会神秘死亡,而且死状凄惨。这就是剃刀艾迪,一个手段极端凶残的正义打手。至于他的行为是否超越正义本身所允许的范围,艾迪并不在乎。” “你又开始说教了。”从我带乔安娜进入夜城开始,这是她第一次露出犹豫的神情。“我在乎的只是……他能不能帮我找到凯茜。他要酬劳吗?” “不。钱对艾迪来说再也没有用处了。不过他还欠我一份人情。” “我不想知道这人情是怎么欠的。” “不要知道比较好。”我同意。 我们终于在酒馆最阴暗的一张桌子前停了下来,剃刀艾迪就坐在桌子后面。他身材极瘦,穿了一件污秽到极点的灰色大衣,光看一眼就会令人全身发痒,更别提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冲天臭气。传说当剃刀艾迪出现的时候,连老鼠都会被臭得躲回下水道去。五年来他一点都没变。同样空洞的表情,依旧狂热的眼神,令人不安的存在。对大部分的人而言,接近艾迪就等于接近死亡。他喜欢在陌生人酒馆喝酒,独坐在阴暗角落,远离一切光亮。因为这样就不会有人评断他,也不会有人烦他。艾迪的酒钱通通挂在酒馆帐上,条件就是他从来不在这里杀害任何人。 他桌上摆了一瓶水,瓶子旁边围了几只苍蝇乱飞。有更多苍蝇围着艾迪本人绕圈,只不过飞得太近就会被臭死。我对艾迪微笑。他很严肃地点了点头。接着我拉了把椅子在他面前坐下。他就跟我印象中一样臭,只希望我没把这感觉表现在脸上。乔安娜试着只用嘴巴呼吸,在我身旁也拉了把椅子坐下。当艾迪开口时,声音十分低沉,听起来好像鬼一样。 “哈啰,约翰,欢迎回家。气色不错啊。为什么你只在有事的时候才会想要来找我?” “因为你不好找,艾迪。况且你让我毛骨悚然。最近怎么样?有杀什么有趣的人吗?” 他苍白的嘴角上浮现一丝微笑。“没有你认识的人。听说你在寻找一个逃家少女?” 乔安娜有点吃惊:“你怎么知道?” “夜城里的消息传得很快。”艾迪说,然后眼光飘向我又道:“去堡垒看看。” 我点头。其实我也认为该去堡垒看看。“谢了,艾迪。” “苏西也在那里。” “喔,好。”我尽量让声音听起来高兴一点,因为苏西是个跟我有段过去的女人。我正打算站起来的时候,艾迪突然看向乔安娜,吓了她一大跳。 “跟在约翰身边得要多多小心,女士。他会带你惹上麻烦的。” “有什么特别的麻烦吗,艾迪?”我小心地问道。 “有人在找你,约翰。” “总是有人在找我。” 艾迪淡淡地笑道:“这些人可不好惹。” 我等他继续说下去,但是他却不再多说。点头表达谢意之后,我就起身离开。乔安娜迫不及待地跟我往吧台走去。她全身不由自主地颤抖,努力地吸了好几口气。 “好恐怖的人。那臭味是哪里来的?他闻起来好像死了很久又被挖出来的尸体一样。” “关于剃刀艾迪还是不要知道太多比较好。”我道。“为了我们自己的心灵平静着想。” 我们再度回到吧台。艾力克斯神色不善地跟我打了个招呼。我看着乔安娜。 “在这里等我一下,我先去知会堡垒一声。突然造访那种藏有大量枪械的地方可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我走到吧台旁边拿起电话,拨号,听堡垒的电话语音,然后留下一则短讯。做这些事情的同时,我一直留心倾听乔安娜与艾力克斯的谈话。人必须注意敌人,但更需要留心朋友,以及客户。这么做可以让人在这个行业里活得比较久一点。艾力克斯对乔安娜发出自以为善意的微笑,不过乔安娜没有以笑容回报。 “我要一杯大杯威士忌。单一麦芽,不加冰块。” “难得。”艾力克斯说。“总算来个有品味的酒客了。你不会相信这里的客人都点些什么。特制啤酒、加料烈酒,还有什么以小狗为名的狗屁鸡尾酒。之前还碰过一个点伏特加加梅子水的,什么玩意儿嘛。” 他在一个还算干净的杯子里倒了一大杯酒给乔安娜。乔安娜看着他问道:“你认识约翰·泰勒?” “没错,那是我的不幸。” “你跟他有多熟?” “看他愿意跟我多熟。”艾力克斯以一种难得的严肃语调说道。他无法抗拒金发美女,尤其是不吃他那一套的金发美女。这也是为什么我放心留他们两个独处的原因。艾力克斯趴上吧台,凑到乔安娜面前道:“约翰不喜欢跟人过于亲近。虽然他已经离开五年了,但是我始终知道他一定会回来。因为他的心属于这里。他生在夜城,注定要死在夜城,而且死的时候年纪绝对大不到哪里去。他老是喜欢当什么正义使者,解救无助的灵魂、帮忙走投无路之人。哪里有悲惨的事情发生,哪里就有约翰·泰勒。看来他现在还是跟以前一样自以为是,认为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别人好。” “他怎么会成为私家侦探?” “他有一种找东西的天赋。那是他父母留给他唯一的好东西。你听过那个故事吗?这里每个人都听过。约翰他老爸因为发现自己娶的女人不是人而自杀。其实我对我的前妻也有同样的感觉。愿她的灵魂得以安息。” “很抱歉,”乔安娜说。“你前妻去世多久了?” “她还没死。”艾力克斯说。“我只是希望她赶快安息。” “我能相信泰勒吗?”乔安娜问道。 “你可以相信他会做自认是对的事情,但他认为对的事情未必会是你想要的。所以你最好自己多留意一点。” “剃刀艾迪说我们应该去堡垒看看。” 艾力克斯的脸抽搐了一下,然后点头道:“听起来应该没错。” “堡垒是什么地方?另一间酒吧?” “不是酒吧。堡垒是由许多曾被外星人绑架的人们所建立的避难所。这些人聚集在一起,买了一大堆枪械,强烈表达他们绝对不愿再被绑架的坚定决心。那里每个房间里都装有摄影机,所有人就算是睡觉也要有人监控。有些人还在身上绑了炸药,只要察觉不对就会立刻引爆。传说堡垒中积存的弹药足够引发一场世界大战。” “有用吗?”乔安娜问。 艾力克斯耸肩道:“不知道。他们不会回答任何私人问题,因为他们随时都在提防有没有星际战警混入堡垒。无论如何,这么多年下来,堡垒已经变成了人们的避风港,当你需要帮忙或是寻求保护的时候就可以去哪里窝几天。很多逃家的小鬼都会路过堡垒的。” “他们是好人?” “喔,当然。虽然整天神经兮兮,又有暴力倾向,也不信任任何人,不过……” 我认为听够了,于是放下电话走回去加入他们。艾力克斯多半知道我在偷听他们谈话,不过那也无关紧要。我对乔安娜点点头。 “没人接电话,只有录音机。看来我们得直接去找他们。” “我等不及了。”乔安娜说。她一口喝光剩下的酒,看得艾力克斯肃然起敬。乔安娜喝完把杯子往吧台上重重一放,说道:“记在泰勒的帐上。” “你学得很快。”艾力克斯道。 我跟乔安娜并肩走向楼梯,一路上没有任何人抬头看我们一眼,不过乔安娜却突然对我望来。 “约翰?” “什么事?” “她们真的吃了自己养的狗吗?” <hr /> 注释: 第五章 痛苦使者 我们离开陌生人酒馆,回到阴暗的巷子里,身后的铁门随即紧紧关上。大致上来看,这趟酒馆之旅还不算差。我们不但从艾迪那里得到一条线索,而且还没什么真正的坏人想杀我们,最棒的是艾力克斯居然没跟我催讨酒帐。我认为这是因为他一眼就知道我没钱可还的关系,可不是因为他心软了。乔安娜神情茫然地看着四周,两手紧紧抱在胸前,身体突然颤抖起来。巷子里此刻变得十分寒冷,墙上跟地上都结了一层厚厚的白霜。我们待在酒馆的时间并不长,但是外面已经冷得不象话了。乔安娜嘴里吐出一片冰冷的白雾,脸色不太高兴地向我看来。 “好了,这里的气候是怎样?我们进酒馆前可还暖和得很。” “夜城里没有所谓的气候。”我解释道。“也没有四季变化。这里是永恒的黑夜。温度的改变跟气候无关,把它想成随心情而阴晴不定比较恰当。这不过是城市本身在发泄情绪罢了。如果你不喜欢目前的气温就先等一等吧,很快就会有新的变化,只不过未必会比较好。有时候我觉得天气是对我们的一种惩罚,所以这里才会一天到晚都在下雨。” 我迈开大步朝巷口走去,乔安娜走在我身旁,两条鞋根在地上发出很大的脚步声。我可以感觉出来,她的心里正在酝酿一些尖锐的问题。 “艾迪说有不好惹的人在找你。”她终于开口了。 “别担心,夜城很大,我们会在他们找上门来前带你女儿一起离开的。” “既然这里随时有人要取你性命……为什么不干脆躲在外面不要回来了?” 我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这是个很严肃的问题,我必须很认真的回答。“我试过,躲了五年,可惜我无法抵挡夜城的诱惑。正常世界的伦敦完全不能与这里相比。这里就像个彩色的世界,而外面只能算是黑白。这里的一切都更为强烈,更加原始。在这里,任何事都重要多了。信仰、行为、生命……在这里更具意义,感受更深。不过说实话,真正的原因只不过因为我在这里可以过更好的生活。我的天赋只有在夜城才有得发挥。虽然我也未必喜欢夜城里的自己,但起码在这里我不再是个平凡人。而且话说回来,人总不能让其他人左右自己的去处,不然可会错过很多生意的。” “艾力克斯说这里是你的家。你属于这里。” “心在哪里,家就在哪里。”我说。“大部分人根本不敢在夜城展露真心,因为怕被别人给吃了。” “艾迪说那些是惹不起的人。”乔安娜有点固执地道。“而他显然很清楚什么人惹不起。老实说,我们是不是会有危险?” “在夜城随时都有危险。这里什么样的人都有,他们让热情与需求冲昏了头,只有在夜城这种地方才能得到宣泄。虽然这些家伙都喜欢来硬的,不过他们多半都知道我也不好惹。” 她饶富兴味地看着我。“原来你是硬汉。” “只有必要的时候才是。” “你有配带武器吗?” “我不带枪。”我说。“没有必要。” “我也有能力照顾自己。”她突然道。 “我并不怀疑。”我道。“不然我绝不会让你跟来。” “那么,艾迪说我们会在堡垒碰到苏西。这个苏西是谁?” 我向前看去,说道:“你的问题还真不少。” “钱总要花得值得。她是谁?老情人?还是老敌人?” “对。” “她会给我们添麻烦吗?” “可能。我们有一段过去。” 乔安娜笑了。女人总爱听这种事。“她也欠你人情吗?” 我不情愿地叹了口气:心知乔安娜不是随随便便可以呼咙过去的。有些女人就是什么都想知道,就算不关她们的事也要追根究底才肯罢休。 “她欠我的不是人情,而是脑袋后面的一颗子弹。苏西·休特,人称‘霰弹苏西’,也有人叫她‘喔,天呀,是她,快跑!’。她是世界上唯一因为过度暴力而被踢出英国反恐特勤组的人。她的职业是赏金猎人,多半是因为要追拿逃犯才去堡垒的。” 乔安娜凑近了一点看我,不过我始终冷冷静静地看向前方。“好吧。”她终于说道。“她会愿意帮我们吗?” “只要你肯付钱,她八成愿意。” “只要能救回我女儿,钱不是问题。” 我看着她道:“你早这么说,我就把价码开高一点。” 她笑了,不过笑到一半就开始咳嗽,整个人缩得更紧。“可恶,真冷。我手指都没感觉了。快到有街灯的地方去吧,街上说不定比较暖和一点。” 我突然停下脚步,她也跟着停下。她说的没错。太冷了,冷得太不自然。而且我们已经在小巷子里走太久了,正常来讲我们早该走到大街上才对。我回头看,陌生人酒馆的霓虹招牌只剩下一个小亮点;我再看回前方,街道出口还是跟我们出来时一样遥远。小巷子在我跟乔安娜聊天的时候悄悄变长了。有人在玩弄空间结构,改变巷子的距离……由于这个现象需要吸收大量的能量,所以周遭的温度才会急遽下降……陷阱已经开始收网了,我仔细观察,感应到空气之中的魔力,好似静电一样让我的毛发竖立。所有东西看起来都好遥远,声音变得很慢、很闷,仿佛置身水中。我们周遭的空间已经遭人控制,好比一个盒子让人盖上盖子,完全找不到出路可逃。 六条黑色的身影凭空浮现,挡住了通往出口的路,静静地等待着我自投罗网。 “下次你想惹事的话,”乔安娜小声道。“请多利用自己的时间。看来芬奇·汤玛士的爹地派人来报仇了。” 我松了一口气,点了点头。不错,一定是芬奇·汤玛士。这一切空间变化都是德鲁伊魔法跟所谓城市之光搞的鬼。没问题,我有办法让六个半调子德鲁伊教徒哭着回家找妈妈。只要用点小暴力,控制空间的魔法很快就会崩坏。然而就在此时,一道红色的光芒不知从哪里急泄而出,照亮整条巷子,将一切笼罩在血红的色彩之下。在看清楚巷口那六条身影的真实轮廓之后,我吓得差点吐了出来。 那是六个看起来像人但又不是人的东西。他们拥有人类的形体,却没有人类的灵魂。身穿黑色西装、帅气领带、亮面皮鞋、垂边软帽,然而这一切都只是伪装,是让他们融入人类世界的道具,以便走在街上的时候不致引来尖叫。他们的伪装毫无破绽,只要你不仔细去看隐藏在帽缘底下的脸孔就好,因为他们脸上自下巴到眉头之间完全是一片空白。他们没有眼睛,但却看得到;没有耳朵,但是听得见。没有嘴巴及鼻子,不过他们不需要呼吸。他们的存在违反了人类知识与自然法则,任何有理性的人看到他们都会心生恐惧。 我以前见过这些家伙。他们又快又狠,绝不停歇,一旦确定了目标,就算追到地狱也不会有丝毫犹豫。我曾亲眼目睹他们在受害者的惨叫声中将其活生生撕成碎片。没错,我认识他们很久了。他们突然之间展开动作,沉着冷静,不急不徐,踏着整齐的步伐,了无声息地向我接近。 我喉咙里发出一阵古怪的声响,一种狐狸发现猎犬接近时所发出的绝望叫声,一种人们无法从噩梦中逃离的闷声呐喊。我吓得浑身发抖,冷汗直流。因为我必须再度面对这些打从有记忆以来就不停追杀我的怪物。我脸上的恐惧迅速感染了乔安娜。她见过我应付状况的手段:心知能把我吓成这样的东西绝对十分可怕,然而她不知道我的内心早已开始凄声惨叫。逃避了这么多年,到头来我还是逃不出他们的手掌心。 他们绝不会让我痛快死去的。我的尸体将会残破不全,任何看到的人都要呕吐不已。我曾见识过他们的手段。 我回头,想看看有没有机会跑回陌生人酒馆,然后越过吧台,经由后方的酒窖逃走……可惜我失望了。在我们身后早就已经出现另外六个怪物挡住退路。我竟然完全没察觉到他们的出现,看来真的是在正常世界待了太久,警觉性已经大不如前。我再度回头面对自巷口走来的六个家伙,呼吸沉重,两手开阖,全身都让绝望的感觉占据。 “他们……他们是什么东西?”乔安娜问。她两只手紧紧握着我,显然也跟我一样害怕。 “痛苦使者。”我说,声音细得好像蚊子在叫。我嘴巴干得厉害,喉咙仿佛被人掐住,几乎说不出任何话来。“就是一直在追杀我的人。他们是死亡的具体形象,存在的唯一目的只有杀戮。” “就是艾迪口中的坏人?” “不是。艾迪说的是这些家伙的老板,是派他们来追杀我的人。一定有人出卖我,不然他们不可能这么快就找上门来,还设下如此完美的陷阱。有人告诉他们该在什么时候上哪去找我,浑蛋,居然把我卖给痛苦使者。” 我嘴里一直念,心里可没闲着。一定有办法可以逃走的,一定有办法。我不可能这么简单就玩完的。暗巷中的一具恶心尸体?这个结局对我来说太愚蠢了。 “你打得过他们吗?”乔安娜的声音近乎歇斯底里的尖锐。 “没办法。我的把戏都见底了。” “你是硬汉,记得吗?” “他们更硬。” “你不能……瞪昏他们吗?就像芬奇·汤玛士那样?”她的声音突然断了,因为现在她可以清楚看见痛苦使者空白的脸孔。 “他们没有双眼!”我同样歇斯底里地叫道。“你无法伤害他们,因为他们根本没有感觉。你杀不死他们,因为他们根本没有生命。” 该是天赋发挥作用的时候了。尽管已经荒废五年,大部分的能力仍在沉睡,不过我只能不顾一切把它们通通唤醒,管不了这么做待会必须付出多大的代价……如果还有待会的话。我将自己推到极限,以心灵的力量接触四周的魔法,试图探出它的弱点。前后都被堵住了,但是两旁的墙壁呢?找东西是我的专长,在此生死攸关的时刻,我必须竭尽所能地找出一条出路。两旁的墙壁都是实心砖块所建,然而在夜城里,即使是墙壁也可能藏有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在我第三只眼的凝视之下,水泥砖瓦之后逐渐浮现了一扇古老隐形门的轮廓。这个时间点上,那扇门所存在的空间被我右手边的墙所围绕,除了拥有特殊天赋的人之外根本看不见。从外表来看,那扇门已经很久没被打开过,但此刻我的绝望大于一切,管它关得多紧都不能是我的对手。我以心灵力量冲撞那扇门,附近的空间在这一撞之下开始震动。 所有痛苦使者在那一刻若有所感,纷纷抬起头来。我又撞了一次,一阵吱嘎声响过后,隐形之门破开了一道裂口。亮眼的光芒自门缝中急泄而出,驱退弥漫在小巷中那道不自然的血光。那是未经污染的阳光,在此阳光照射之下,痛苦使者微微退却。门后传来刺耳的风声,听在我耳中简直就是自由的呼唤。 “那是什么?”乔安娜问。 “出路。”我坚定道。“夜城里藏有许多裂缝,只要知道上哪找就好。来吧,我们走。” “不行。” “什么?” “我动不了了!”我看了看她:心知她不是开玩笑。她脸色苍白得有如骷髅,眼神仿佛屠宰场中待宰的羔羊一般,两手更以极大的力道紧紧抓着我的手臂。“我害怕,约翰!他们太可怕了。我没办法……我动不了。我不能呼吸。我无法思考!” 她慌了,败在恐惧之下,夜城终于刺探出她的极限。我曾见过这种事,看来要逃得要靠我一个人了。我拖着她奔向那道门,但是她的双腿却死都不肯合作,在地上一绊当即跌倒,差点连我都一起拉下。我一把推开她的双手。她身体蜷曲在地,无助地哭喊着、颤抖着。我看了看那扇门,又看了看痛苦使者。门太远,而痛苦使者太近,我不可能拖着她一起离开,但要独自逃跑绝不是问题。我还有机会跑到门前,开门,进门,关门,远离一切危险。然而如果我就这么丢下乔安娜不管的话,痛苦使者一定会以残酷的手段将她杀害。一来因为他们从不留下人证,二来是为了要让我及其他人知道他们的厉害。他们曾经干过这种事。 她又不是我什么人。该死的乔安娜·贝瑞特不过是一个骄傲多金又没礼貌的女人,一个违反我的意愿强迫我回到夜城的女人,一个让我为她及她那个可恶的女儿感到抱歉的女人。我什么都不欠她,不需要舍命救她。是她自己跑不动,自己跌倒,通通都是她自找的。只要把她留给痛苦使者,我就安全了。 我转而面对墙上的门,放开我的心灵力量。那道门瞬间关闭,阳光消逝,小巷当即又让血光占据。我走回乔安娜身边,两手紧紧握拳。或许她不是我朋友,但总是我的客户。我曾让自己失望过无数次,但我总是竭尽所能达成客户的使命。只要是人都应该要保有一点自尊。 我抛开所有骄傲,打算施展最后手段,以天赋送出求救呐喊。不会有多少人在乎的,在夜城就算有人听到也未必愿意来救。不过艾力克斯说不定会听到……说不定会来帮我。可惜就在我打开心门准备求救的时候,痛苦使者的思绪突然冲入我的内心。那堆声音震耳欲聋,好似非人的喧嚣,又像悲伤的叹息,灌满我的脑袋,吞蚀我本身的思绪。为求自保,我必须关闭心门。不会有人来救了……没有正义骑士,没有最终救援。就跟往常一样,我必须靠自己的力量在无尽的黑夜中闯出一条生路。只有我,以及这群终于找上门来的敌人。 既然我已无处可逃,痛苦使者们的动作也不再急促,分别自前后两边慢慢包夹而来。他们来去无声,如阴影、似鬼魅,没有五官的面孔比世界上所有骇人的表情都还要恐怖,一举一动中丝毫不掩藏凶恶的意图。他们的动作一致,干净利落,一点都不拖泥带水。要不是因为其中少了些许人性的话,要说他们动作优雅也不为过。我举起拳头挑衅,他们也提起苍白的手掌挥舞。我发现他们修长的手指顶端装有好几寸长的针头,上面还有绿色的液体自其中流出。这是新玩意儿,我从来没见过。那一刻我突然了解游戏规则在我离开的这几年已经改变了。痛苦使者不是为了杀我而来的,他们打算用针头上的药物让我动弹不得,然后将我带往某处……送到他们神秘的主人手上。那些不好惹的人。 发现他们居然不肯让我痛快死去,我真的很想放声大哭。我的敌人打算慢慢折磨我,用恐惧征服我,让我陷入疯狂,甚至可能逼我成为他们的一员,帮他们做尽坏事。我的自我会变成心里一个无助的呐喊,永远困在不受控制的身体里,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说着他们的语言,执行他们的命令。要是真这样,我宁愿死。恐惧飘升到极点,怒气勃然而生。我才不要变成那样!这群该死的痛苦使者!就算逃不了,我也不会轻易束手就擒。我会逼他们杀了我,绝对不让他们得到胜利及奖品。 再说,只要我撑得够久,说不定终究能撑出一条生路。有时候夜城还是会有奇迹发生的。 第一个痛苦使者进入攻击距离,我二话不说对准他的脸就是一拳。拳头打在鼻子该在的地方,有如击中面团一般,深深陷入头里。痛苦使者的血肉黏得要命,费了我好大的劲才把拳头从脑袋里抽出来,而那家伙在这全力一击之下居然晃也不晃一下。我迅速转身,对其他扑来的痛苦使者展开攻击。他们的动作超快,不过我动得更快;他们强壮非凡,然而我的绝望也不能小觑。我凭借着一股怒气跟他们周旋,可惜每一拳都好像打在尸体上般毫无用处。他们的肉体经得起极度猛烈的变形,仿佛体内空无一物一般……说不定他们的体内真的空无一物,说不定他们只是受到恨意驱使的一群空壳。我的攻击对他们来说根本无关痛痒,好似过眼烟云,挨再多拳也不在乎。他们的爪子由四面八方挥来,有如无数灵蛇缠动,一次又一次地试图以针刺将我制服。他们就像不会思考的机器一样顽固,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而我所能做的只有不停地动、不停地躲,每多呼吸一次动作就慢上一分。我的大衣被针头划开,到处沾染绿色的毒液。我怒到极点,举起一只痛苦使者往墙上就摔。正常人在此一摔之下肯定骨头散裂,但是痛苦使者只是稍微扁一点而已,身体恢复原状后又再度向我扑来。 没有脸、没有心、没有声音。对抗痛苦使者有如挑战噩梦。我叫乔安娜先逃,但是她惊吓过度,只能缩在地上,两眼无神,嘴巴微张,完全动弹不得。这时痛苦使者占尽上风,我已经打得好累、好冷。如今我只能尽量运用小动作让他们的针刺向彼此身上。凭借愤怒与恐惧苦撑到这个地步已经是极限,我体内仅存的力量即将消失了。正当我打算利用最后的力量寻死时,一道阴影降临,情势随即逆转。 所有痛苦使者若有所感,通通在同一时间转过头来。有人来了,而且来人似乎比痛苦使者更加恐怖、更加危险。他们都发现了,猎食者总是有发现天敌的本能。眼看他们把注意力集中到新来的危机之上,我身体一软,立刻瘫倒在乔安娜身旁。我痛苦地呼吸着,感觉好像有榔头在捶自己心脏一般。乔安娜两手往我身上一抱,紧紧地依靠着我,脸埋在我的胸前。我默默地凝视着她。 痛苦使者们动作一致,转动脑袋打量四周。他们感到困惑,无法判断当前状况,因为这并不在计划之中。突然之间,其中一张脸上出现变化,满满的空白之中凭空出现一条红线,并且瞬间渗出大量血迹。那怪物迟疑了一会儿,伸出手掌触摸自己脸庞,试图察看伤势。 接着一道阴影闪过,痛苦使者的手掌齐腕而断,断口切割平整至极,鲜血狂喷而出,在寒冷的空气中洒出一阵血雾。我笑了,笑得得意洋洋、幸灾乐祸,因为我已认出出手相救的是什么人了。一切都已结束,所有痛苦使者已成过往云烟,只是他们自己还不知道罢了。 阴影在这班没脸的怪物之间穿梭,动作快到肉眼难见。鲜血在同一时间从上百条伤口中洒出,空气完全笼罩在四散的血雾之中。痛苦使者极力抵抗,但丝毫碰不到对手一根寒毛;他们想要逃跑,却根本无法离开对方掌心。阴影无处不在,狂切、猛割,撕裂他们的手脚,剁烂他们的血肉。不管多么痛苦,他们都无嘴可叫。眼看痛苦使者于存在的最后一刻,终于亲身体验恐惧与苦难的真意,我心中感到无比畅快。 一切在短短几秒之内就结束了。十二只恐怖的痛苦使者就此消失。如今他们成为数以千计的小尸块,四下散落在巷子里。其中还有几块仍在抽动。污秽的砖墙上此刻染满鲜血,除了我跟乔安娜附近的地板还算干净之外,其他地方通通因为血的关系而黏得乱七八糟。十二张没有五官的脸皮经过专业剥皮手法整治之后,如今整整齐齐地被钉在陌生人酒馆大门两旁。 血红色的光芒消散,巷子恢复正常照明,气温也慢慢开始回升。我在乔安娜耳旁轻声说出安慰的言语,直到她紧握不放的双手渐渐松开。然后我对着站在霓虹招牌下的人影点了点头。 “谢了,艾迪。” 剃刀艾迪淡淡一笑,双手慢慢插入外套口袋之中,身上完全没有沾染任何血迹。 “欠你的人情已经还清了,约翰。” 他说话的语气突然让我明白许多事情。“你早就知道他们在等我!” “当然。” “那你为什么不早点出来?” “我只想看看你到底还行不行。” “那你至少应该跟我说嘛!为什么不警告我?” “因为你根本不会听;因为我想给痛苦使者的老板一点小小的警告;因为我讨厌欠任何人人情。” 我懂了。“是你告诉他们我会来的。” “欢迎回来,约翰。这地方少了你就没意思了。” 阴影一闪而逝,有如一阵狂风袭过,霓虹招牌下的身影当即消失无踪,只留下满墙血迹与满地尸块。我早该知道了,在夜城,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处世考虑。乔安娜抬起苍白的脸宠看向我。 “结束了吗?” “是,都结束了。” “对不起,我知道要跑,但我实在太害怕了。我从来不曾如此害怕。” “没关系。”我说。“落水时也不是每个人都记得怎么游泳。再说,痛苦使者并非你的能力足以应付的东西。” “我一直以为自己有能力应付任何状况。”她小声道。“我必须要坚强,需要挺身保护自己跟女儿的利益。我知道该做什么,了解要如何运用本身的优势来达成目的,让他人心甘情愿为我办事。但是这……这实在超出了我的能力范围。我感觉自己像个小孩,迷失,无助,完全不堪一击。” “其实这里的基本规则也没多大不同。”过了一会儿我说道。“夜城的一切依然跟权力有关,只要有权力就能随意杀人。少数人不愿意在强权下低头,于是挺身而出,为自己而战,也为他人而战,只因为我们无法坐视一切如此沉沦。” “你是我的英雄。”乔安娜说。这是她第一次对我微笑。 “我不是英雄。”我非常肯定地说。“我只会找东西而已。我可没有立志拯救夜城。夜城太大,而我太渺小。我只是一个普通人,一个愿意贡献所长去帮助他人的人。因为我相信,每个需要帮助的人都应该能找到愿意帮忙的人才对。” “我从未遇过任何值得尊敬的男人。”乔安娜说。“直到今天为止。你大可以丢下我自己逃跑的,但是你没有。你是我的英雄。” 她翘起双唇凑到我嘴边,没多久后,我们开始接吻。她靠在我的怀抱中,为我带来温暖与宁静,让我找回许久不曾有过的活着的感觉。有那么一瞬间,我感觉好快乐,仿佛无忧无虑地漫步于异国之中。一吻过后,我们相互拥抱,在满地血迹与尸块中间坐了一会儿。那段时间里,除了彼此,任何事对我们而言都不再重要。 第六章 直闯堡垒 由于堡垒离这里还有一段距离,加上与痛苦使者一战使我亟须休息,于是我们决定拦一辆马车代步。再说,先在车里避避风头似乎也是个不错的主意。那匹马一面注意交通状况,一面对我们小跑而来。它是一匹十分高大的驮马,一身银白色的毛发宛如明月,背膀宽阔有力,银蹄俊俏至极,身后那辆十九世纪造型的马车更是华丽非凡。上好的黑檀与白檀木混搭,另外还镶以铜饰点缀。车夫坐在前方车顶,裹着一件皮大衣,手里拿了一把五尺长的喇叭枪,枪柄刻有许多诡异至极的诅咒符号。骏马在我跟乔安娜身旁停下,车夫则满脸警觉地察看四周,一有不对随时准备开枪。乔安娜的心情此刻已经平复下来,脸上也恢复一贯的傲慢神色,不过当她第一眼看见那匹马的时候就深深为它着迷,忍不住跑到马的面前,拍拍马背,摸摸马鼻。那马嘶鸣几声,似乎十分享受。 “好骏的一匹马呀。”乔安娜赞叹道。“你想它爱吃糖吗?或是甜点?” “不了,谢谢,女士。”马开口道。“吃那些会长蛀牙的,我很讨厌看牙医。胡萝卜倒是不错,不过你身上应该没有吧?” 乔安娜惊讶地眨眨眼,然后语气不悦地对我道:“你故意的。每当我以为终于摸熟夜城了,你就会耍弄这种新花样来让我出丑。告诉你,人的忍耐可是有限度的。”然后她回头对马说:“不好意思,没有胡萝卜。” “那就赶快上车,别浪费我的时间。”马说。“干我们这行时间就是金钱,我可还有一堆债务要还呢。” “不好意思,”乔安娜语气一变,问道:“不过我不太了解……这是你的马车?你是老板?” “一点都没错。”马道。“本来嘛,苦差事都是我在做。不管风吹雨打,背着这台车到处跑的可都是我呀。认路的也是我,我对夜城的大街小巷没有不熟的,连地图上没有的快捷方式通通一清二楚。只要你说得出口,我就能载你去,而且保证比任何计程车都快。” “那……车顶上的那位男士呢?”乔安娜问。 “你说老亨利啊?他只负责收钱、找钱以及拿枪而已。没人敢惹我们,除非是活得不耐烦了。说实在话,有手真的很方便。等银行负债偿还完毕之后,我考虑投资研发生化手臂。到时候装个假手就可以自己抓痒啦。我们要在这里聊一整夜吗?这样可要额外收费的喔。你们要去哪里?” “知道堡垒吗?”我说。 “喔,当然,没问题。不过我想在街口就放你们下车,天知道那些疯子什么时候又会开枪。” 老亨利咕哝一声表示同意,顺势挥了挥手上的喇叭枪。我拉开车门,跟在乔安娜身后上车,然后车门一关就出发了。车上的座位乃红皮所制,坐起来十分舒适。空间虽然不大,却布置得颇为雅致。防震系统还真不错,一路上都感觉不到什么颠簸。 “我不喜欢出租车。”我找个话题闲聊。“你没办法肯定他们为谁工作,或是跟谁回报,而且那些司机老是喜欢聊政治。夜城里的马车就不同了。马车绝对独立作业,因为马儿都很顽固,对此相当坚持。注意到老亨利连缰绳都没有吗?一来是因为往哪走都是由马儿决定,二来也是因为那把大枪需要双手才能使用。” “他拿枪做什么?”乔安娜的声音已经恢复如常。 “预防交通状况。不是所有外表像车的东西都真的是车,而且谁也不敢保证不会有巨人跳出来劫车。” “我想跳过这个话题。”乔安娜说。“来聊聊可能会在堡垒碰到的这位苏西·休特吧。听起来她是个……很迷人的女人。” “喔,她迷人之处可多了。苏西。”我微笑说道。“她是个狩猎高手,专门追拿通缉犯。不管对方藏身之处有多凶险,她都敢闯;不管对方火力多强大,她都敢拼。苏西称不上是什么细心之人,不过她的毅力绝对无人能及。只要价钱合适,她不会推掉任何工作,也不会因为任何危险却步。苏西善用世界上所有枪械,包括一些手工自创的家伙,不过她最爱用的还是直截了当的霰弹枪。苏西所到之处,处处一片火海。想要找她,只要跟着零散的叫声、踢穿的烂门还有墙上的血迹就可以了。她的出现通常不是开启争端就是结束争端,当真是非常可怕的一个女人。” “你们可曾……亲密交往过?你说跟她有一段过去……” “我们合作过几个案子,然而她不喜欢跟人过于亲密。我认为她根本不知道如何与人相处。她的生命中有许多男人来来去去,不过这些男人最后都逃着离开。” “剃刀艾迪,霰弹苏西……你认识的人都很有趣,约翰。你都不跟正常人交朋友吗?” “正常人在夜城活不了多久的。” “她会帮忙还是会妨碍我们?” “很难说。”我照实答道。“苏西不是最好的合作伙伴,特别是当你想要活捉目标的时候。苏西天生就是杀手的料,她会成为赏金猎人纯粹是因为这个行业可以提供合法杀人的机会而已。” “但是你喜欢她,不是吗?我听得出来。” “她经历过大风大浪,承受过艰苦风霜。我非常佩服她。” “你相信她吗?” 我笑了一笑。“在这里不能相信任何人,你应该已经了解才对。” 她点头。“剃刀艾迪。” “而他还算是我的朋友。” 接下来的车程里没人再说什么,因为我们两个都有不少事情要想。乔安娜大部分的时间都看着窗外,不过我没有,因为我早就都看过了。过了一会儿马车停下,马儿回头告知我们已然抵达目的地。下车后我先去付钱,乔安娜则一直盯着眼前的堡垒看。(我付给老亨利一大笔小费以确保他不会忘记我们,毕竟在这里随时有可能临时需要用车。)老亨利确认一切无误后对马儿点了点头,他们才又再度上路。我走到乔安娜身旁,发现她还在盯着堡垒看。堡垒确实是个值得一看的好地方,五年来一点都没变。 刚开张的时候,堡垒是一间折扣卖场,商品繁多,价格便宜,不过绝不退费。那时候堡垒卖的大部分是武器,所有年代所有产地的武器都有,没人会问任何问题。可惜他们囤货太多,市场根本吃不下来,因为即使在夜城也不是每个人都随时会有杀人需求。于是卖场的人私下煽动了几场帮派战争,企图刺激买气,结果引来了当权者的介入。 第二天卖场的财产就被拍卖。反外星人绑架团体把它买了过来,在里面加了一堆锁,进了一大批补给品,外带多得数不清的枪炮。 堡垒是一栋数层楼高的方形建筑,其上所有门窗都有加装强化铁条,而屋顶更是满布了重机枪阵地以及电子仪器,枪口朝向四面八方。任何想要进入堡垒的人都要经过严格盘查。正门的墙上漆了很多大大的“堡垒”字样,以世界上所有语言书写,有几种甚至只在夜城才有人说。这些人不是来此避难的,他们对自己的身分十分自豪。至今堡垒仍是反外星人绑架团体的大本营,不过他们欢迎任何需要帮助的人前来短期停留。他们会提供咨询,指引门路,并且尽其所能提供武器以填满他人的安全感。堡垒信奉一套古老的哲学:“杀光之后再让上帝决定对错。”如果你从十岁起就被外星人绑架的话,会变成这样也是无可厚非。任何蠢到敢在堡垒惹事的人都没有机会活下来宣扬自己的事迹。 位于堡垒两旁的分别是一家巫毒学校跟一家军用品店。这两家店颇有特色,乔安娜没办法不停下脚步多看几眼。巫毒学校的窗口目前展示的是圣约翰的征服者之根胶囊、长有凄厉面孔的曼陀罗根以及各式各样的护身符。展示柜里还有一区刻意布置成坟场造型,其中站了一个死灵之神巴龙撒麦迪的巫毒娃娃,只能说俗不可耐。 军用品店的橱窗里展示着所有历史上出现过的军装,一些已经不存在的国家所发的勋章,以及一个标签上写着“随身核弹,请出价。”的高级公文包。乔安娜站在公事包前面看了很久,然后转过身来。 “开玩笑的吧?那不会真的是核弹吧?” “一定有问题。”我说。“不然的话早就被堡垒的人买走了。这个说不定你得要自己找到钸才行。” “耶稣该为此落泪。”乔安娜说。 “他已经落过了。”我说。“不过是为了比这个还糟糕的事情。” 等我们走到堡垒前门口就开始发现不对劲了。门上的监视器遭人毁坏,强化钢门并未紧紧关上。我皱了皱眉头,印象中可不曾见过这扇门有没关好的时候,从来没有。我轻轻抓着乔安娜的手臂,示意她安静地跟在后面。接着我小心翼翼地把门推开一点,然后就听见远方传了枪战及尖叫声。我笑了。 “看来苏西真的在这里。跟紧我,乔安娜,尽可能装作没事的样子。” 我把门全部打开。确认大厅里空无一人之后,蹑手蹑脚地走了进去,仔细研究眼前的状况。 大厅是为了让旅客放松心情而设,原本应该十分舒适,不过如今混乱不堪。所有家具翻倒在地,墙上的挂画歪七扭八、弹孔满布,墙角的塑料植物让极不友善的火力打得满目疮痍。正常来讲,要进入大厅得要经过一道笨重的金属探测门,不过如今那扇门已经滚到一旁凉快去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硝烟以及火药味,显然有人在这里击发了许多子弹,而且就在不久之前。 不过没有发现任何尸体。 我慢慢走过大厅,乔安娜紧紧黏在我身后,黏到差点就要爬到我背上一样。我看了看天花板各角落的监视器,其上的红灯显示它们都仍在正常运作。一定有人知道大厅出了什么事,但是却没有任何增援的迹象。这表示事情还没了结,火并还在堡垒内部的某处继续着。我开始有点担心了。 大厅另一侧通往堡垒内部的门一样没关紧,其上所有的锁头跟门栓通通断光,铰链也给扯了下来。我小心推门看了看,发现门后的走廊上也是到处都是弹孔,不过还是没有尸体。枪声及怒吼自走廊另一边隐隐传来。 “我们是不是该先去隔壁的军用品店弄几把枪?”乔安娜说。 “如果有枪,你会用吗?” “会。” 我看了看她。“你真是充满惊奇。不过我不喜欢枪,因为枪太容易让人犯下无法弥补的过错。再说,我不需要用枪。” “即使面对痛苦使者也不用?” “他们不是用枪就可以解决的。” 乔安娜指着天花板上的监视器道:“为什么这么多摄影机?” “反绑架者的理论。他们在所有房间、走廊、角落、缝隙里都装有监视器,隐藏的机关更是不计其数。他们有一组人马专门负责轮班监看这些监视器。这里的人都很害怕会被外星人再度绑架,既然没人知道那些灰色的小家伙究竟如何来去,那这里的监视器就得随时运作。如果没人能发现外星人的话,至少还有监视器可以拍下他们。我猜想只要一有人发现外星人就会立刻按下最近的警报器,抓起手边的武器,然后把任何有一点点看起来不像人的东西轰入地狱。为了以防万一,这里连厕所跟浴室都装了摄影机。这里没有人会轻易再被绑架的。” 乔安娜听不过去:“没有任何隐私?简直是一群重度偏执狂。” “如果真有外星人要抓他们的话就算不上偏执。只不过……现在的情迟让我越看越担心。种种迹象都显示有人闯入大厅,堡垒的人开火反击,但是一点用都没有。虽然听起来战斗仍在持续,但是堡垒的人显然且战且走,在自己的地盘上被人逼得不断撤退。然而为什么这一路上都没有任何尸体呢?难道……难道真的是外星人前来回收逃走的实验品吗?” “你是认真的?”乔安娜说。“外星人?” 我看着空荡荡的走廊,思考着这个可能性。“夜城里什么人都有,不管是来自过去、现在或是未来。跟我在这里见识过的东西相比,外星人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或许我们应该改天再来。”乔安娜说。 “不。他们是好人,我不能在他们需要帮忙的时候一走了之。这是个性使然。再说,苏西可能也在这里……可恶。可恶!我现在真不应该卷入这种事。我要进去看看,你如果不想跟着就在外面等我吧。” “不,跟你在一起比较安全,我的英雄。” 我们相对一笑,然后沿着走廊往里走去。越往里面走,枪声跟叫声就变得越大。一路上墙壁四周的弹痕越来越多,但是一样看不到任何尸体,甚至连血迹都没有。从此起彼落的枪声听来,这种情况实在令人不安……走廊尽头是个右转的转角,枪战现场就在转角之后。我把乔安娜推到身后,然后很快地探出头去。这一看,所有疑问豁然开朗。我叹了口气,走入交战中的走廊,站在双方人马都能看到的位置,抬高音量,以冷酷中带有命令的口吻大声说话。 “通通停火,立刻住手!” 枪声骤停,走廊瞬间安静下来。硝烟弥漫空中,气氛凝重至极。在走廊另一端,有一群人躲在家具堆成的临时掩体之后。掩体缝隙中突出了起码二十来种不同外型的枪枝,大部分都是全自动武器。靠我这边也有一个简陋掩体,躲在后面的是一名身穿黑皮衣、手持霰弹枪的金发女子。她回头看了我一眼,神情愉快地打个招呼。 “约翰,听说你回来了。待会再跟你说,我先解决这些自虐狂。” “把枪放下,苏西。”我严厉地说。“我是说真的,所有人都不准再开枪,不然等我发火,场面就不好看了。” “喔,天啊,”对面掩体后方有人说道。“情况还不够糟吗?连约翰·泰勒都来了?可恶,到底又是哪个白痴惹上他的?” 苏西·休特站起身来,对我似乎不太高兴。她已经快三十岁了,不过依然秀色可餐,只要你不介意被她反咬一口就好。她的造型还是跟从前一样,全身黑色机车皮衣、配戴各式铁链铁钉、壮观的胸前垂挂两条弹带、脚上穿了及膝的长靴,脚尖部分包有铁皮。她看了很多遍“机车女郎”跟“逍遥骑士”,对于罗杰·寇曼执导的“地狱天使”系列电影过度着迷。 她有一张美丽的脸孔,线条明显,下颚有型,头发全梳到脑后,以一条皮制发带固定。传说这条发带是以她所杀害的第一个男人的人皮制成,而那一年她才十二岁。她的双眸暗蓝,呈现出冷酷坚定的神色。她的嘴唇性感,不过除了使用暴力的时间外鲜少展露笑容。她无法忍受蠢人,花钱有如喝水,最喜欢的消遣就是扁人。她嘴里总说自己没有朋友,敌人也全死光了。不过不管她怎么说,人们都知道曾有几个人进入过她的生命里,而我就是其中之一。 她在摇摆的灯光及四散的硝烟中昂然而立,看来简直就是来自地狱的女战士。 “让我猜猜。”我有点疲惫地说。“你闯进堡垒,要他们交出通缉犯。他们不肯,你就开火。对吧?” “我要抓的人罪证确凿。”苏西说。“偏偏这些家伙非常没礼貌。” 我考虑情势。“我想他们都很抱歉。既然如此,试着不要通通杀光,苏西。留个活口让我问些问题。” “嘿!别乱来!”掩体后方的声音叫道。“我们可能……可能过于鲁莽了点。这里没人想跟霰弹苏西与约翰·泰勒作对。我们不能谈一谈吗?” 我看着苏西,她耸了耸肩。“只要他们肯交人,我就离开。” “把人交给你,他就死定了。”那声音道。“人家到堡垒来就是为了寻求庇护。” “他说的有道理。”我对苏西道。“你确实喜欢抓死的通缉犯回去交差。” “死的可以少填不少文件。”苏西说。 我对走廊对面的二十来把枪道:“如果苏西是来真的,你们早就死光了。她已经手下留情,你们不该继续顽抗。” “我们必须保护所有来这里的人。”那声音顽固地道。“这是我们的原则,也是堡垒存在的理由。我们愿意谈条件,但不表示我们会放弃原则。” 我看着苏西问道:“你这次要抓的是哪个可怜虫?” “不是什么大人物,只是个偷了和解金跑路的浑蛋律师。五百万英镑,外加零头。找回来的钱我可以分到一成。” “律师?”那声音道。“喔,天呀,怎么不早说呢?早说是律师,我们直接就把人交给你啦。” 我对苏西微笑:“又一个基本常识与谈判手腕的成功案例。你看,只要先跟人家讲道理,事情通常都不难解决。” 苏西放下枪,不太高兴地说道:“我讨厌讲理,有害我的名声。” 我转向对面的掩体,不让她发现我在偷笑。“我是来这里找一个名叫凯茜·贝瑞特的跷家少女。这女孩不知道自己惹上什么麻烦。有人听过她的名字吗?” “只要苏西还在那里,我绝对不出来。”掩体后的声音道。 “没人要你出来。”我耐心地道。“只要你回答问题就好了。你不想惹我发火吧?” “凯茜有来过。”那声音很快地说。“大概是一个礼拜前离开的。她说有东西在召唤她,一种美好无比的事物。我们都劝过她,但是她什么都不肯听。堡垒又不是监狱,我们不能强迫她留下……我只知道她提起过布莱斯顿街,就这么多了。” “谢谢你。”我说。“你帮了个大忙。” “我们又没得选择。”那声音道。“你在陌生人酒馆外面干的事情已经传开了,到现在现场都还没清理完毕呢。” 我点点头,没说什么。人们也不是第一次把不是我做的事情栽在我头上了。 这个谣言多半是艾迪为了表示歉意而特别传开来的。身为狠角色有个好处,就是人们会很轻易相信任何关于你的传言。 “剩下的事情就留给你们跟苏西自行解决。”我说。“为免惹来更多麻烦,最好她要什么就给她什么。” “多谢。”那声音苦笑道。“我想我宁愿再度面对外星人。” 我示意苏西退到角落旁私下谈谈,顺便介绍她跟乔安娜认识。两个女人礼貌性地微笑,那笑容一看就知道她们不可能成为朋友。 “原来如此,”苏西说。“你又找到另一头迷途羔羊来照顾了,是吗,约翰?” “做生意嘛。”我说。“好久不见了,苏西。” “五年又三个月。我就知道你总有一天会爬回我身边的。” “抱歉,苏西。我只是为了办件案子而来。等找到那个女孩,我就会回到安全理性的正常世界里去了。” 她向前跨出一步,严肃地看着我道:“你不适合那里,约翰。你属于夜城,就跟我们这些怪物一样。”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倒是乔安娜打破了沉默。“休特女士,请问你跟约翰究竟是什么关系?” 她哼了一声道:“我对他开过一枪,不过他没死。后来我才发现悬赏他的通缉令是假的。我们陆陆续续合作过几个案子。他是个好人,总是带我深入虎穴,奔向危险。总之跟约翰在一起绝对不会无聊就是了。” “你的生命就只有这样?”乔安娜问。“暴力与杀戮?” “这样就够了。”苏西说。 我怕再让她们讲下去后果不堪设想,于是对乔安娜说:“布莱斯顿街离这里不远,不过那附近的环境非常糟糕。如果凯茜当真去了那里,我们最好尽快找到她。” “需要帮忙吗?”苏西说。 我看着她想了想道:“如果你愿意,当然好。待会忙吗?” 她耸肩:“最近很无聊,我最讨厌无聊了。等我解决这里,领完赏金之后就去找你。老价钱?” “当然。”我说。“我的客户付得起。” 苏西看着乔安娜:“她最好不要赖帐。” 乔安娜还想说话,不过注意到苏西的枪口对准自己,于是决定别去惹她为妙。她故意转身背对苏西,对我说道: “至少我们有个地址了。那地方容易惹祸上身吗?” “很难说,因为不知道是什么吸引她去那里。布莱斯顿街应该没有任何吸引人的东西才对。除了下水道,世界上没有任何地方比那条街更低级。只有堕落到了谷底的人才会沦落在布莱斯顿街去。我离开的这几年状况应该没有改变吧?苏西?” 她摇头道:“依然是个蛇窟。如果烧掉那条街,整个夜城都会变香。” “别担心。”我对乔安娜说。“她是你女儿。你说过她能照顾自己的。而且我们已经快找到她了。” “别太笃定。”乔安娜说着嘴角下垂。“凯茜很会躲藏,要找她出来并不容易。” “那是因为她没遇过我们这种找人高手。”我信心满满地说。 “像我们这种人可不多。”苏西·休特道。 “感谢上帝。”掩体后方的声音说道。 第七章 真正的危险所在 苏西·休特继续留着威吓堡垒的人,我跟乔安娜则向布莱斯顿街出发。布莱斯顿街是真正的危险所在。每个城市至少都有一个地区不受任何规则约束、不受人性羁绊,不受文明牵连,而布莱斯顿街就是这样的一个地区。这是一个从来没人付过房租的地方,一个只有强者才有机会生存的地方,一个连身怀鼠疫的老鼠都怕得不敢独自出没的地方。这里偶尔会由帮派掌权,不过没有帮派能够维持多久。这里的人热爱黑暗,因为只有活在黑暗之中他们才能忽略自己的处境。酒精、毒品与绝望是布莱斯顿街的特产,会沦落至此的人绝不是因为意外。这也是为什么我很担心凯茜来此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东西能够召唤凯茜这种充满活力的少女来这种地方? 她到底以为是什么东西在那里等她? 下雨了,滴答滴答的雨声为街道添加了一点清新的幻象。空气中弥漫着餐馆的味道,来自各个时空的各式佳肴扑鼻而来,可惜并非每道菜发出的都是香味。霓虹灯在雨中模糊不清,隐隐照亮来往人潮饥渴愤怒的面孔,充分表达出夜城所有的特征。 “真是个鬼地方。”乔安娜突然说道。 “有时确实如此。”我说。“不过这里也有迷人之处。就像坏男人总是能让好女孩脸红心跳一样,夜城里种种不可告人的娱乐就是吸引正常世界人们来此的主因。” 乔安娜不屑道:“我一直以为在伦敦可以找到所有娱乐。公共电话亭里有各种性爱广告,不但花样百出,而且价钱公道。什么样的性交易都有,有身体接触的、没有身体接触的,各种性别的人物提供各种性别的服务,其中还包括双性人。前戏、后戏、主戏……我真不知道还能有什么花样?” “相信我。”我很认真地说。“你真的不会想知道的。换个话题吧。” “好。在夜城长大是什么感觉?”乔安娜真诚地看着我。“对一个小孩子而言,这里应该……很不同吧?” 我耸肩。“我没过过正常世界的童年,当你在一个每天都能见识到怪事与奇迹的地方长大的时候,很自然会对一切见怪不怪。从各方面来看,夜城都是一个魔幻世界,只要没有特殊状况,在这里长大绝对不是一件无聊事。这是个随时都能惹出新麻烦的地方,对一个好奇心十足的小孩来讲,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孩子能够轻易学习自我约束,因为不乖的孩子真的会被怪物抓去吃掉。你必须早早学会生存技能,不然根本活不到长大成人。你不能信任任何人,就算是朋友或家人也不例外。不过至少你可以肯定自己不能相信任何人,这也算一个优点。” “这里的一切对我来说都是家常便饭,乔安娜。你的世界,一个平静、理性、符合逻辑的正常伦敦,才是让我不习惯的地方。虽然那里安全、合理,一切都可以预测……不过有时候无知也是一种幸福,随时都可能出事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征兆跟预言这类东西在夜城里没有多大作用,天堂跟地狱都很少介入此地的事务。尽管你的世界非常安全,但它同时也十分黯淡,非常无聊,而且超难讨生活。这个案子结束后,我还是会回到你的世界去。不是因为我比较喜欢那里,而是因为我已经失去在夜城生存的本能。” “那条布莱斯顿街,”乔安娜道。“听起来即使在夜城里也是十分危险的地方。你确定凯茜去那里了?” 我不禁停下脚步,因为这也是我一直在思考的问题。这些话很可能是堡垒的人为了打发我们而胡乱编造出来的。换做是我在那种情况下也会信口胡认。不过……我只剩下这条线索了。我皱起眉头,感觉有点泄气,路过的人们见我如此纷纷绕道而行。我的天赋总是能带我找出任何东西。我的名声完全建立于此。对我而言,回到夜城却无法发挥天赋实在是非常沮丧的一件事。如果凯茜真的在布莱斯顿街的话,我现在就应该可以感受到她的存在。 我突然敞开心门,迫使天赋的力量窜入夜色,跨越隐藏的时空,进入神秘的境界。天赋在空气之中脉动,狂野而又愤怒,以近乎野蛮的力道撞开所有上锁的房门。附近的路人纷纷惊声尖叫、抱头鼠窜。我双手紧紧握拳,嘴角慢慢浮现胜利的笑容,一种野狼发现猎物时的微笑,出自一个所有事物只有唯一真相的年代。一阵病态般的剧痛冲击着我的太阳穴,如此压榨天赋到超出极限的地步简直是一种自残的行为。只不过当时我实在大气愤、太沮丧了,根本一点都不在乎。 我感到凯茜的存在了。她才离开不久,残影仍在虚空中颤动,不过却是是一种若有似无的虚幻存在。有某个人或是某样东西不让我看见她。我的笑容扩大了,你不让我看我就看不到?我继续加强天赋,有如以心灵力量猛撞着一道有剌的铁丝网一般。我的鼻孔流出鲜血,双手逐渐失去感觉。天赋之力已对我的身体造成严重伤害,不过对方设下的防护网也在强大的意志之下瓦解,让我可以清楚地看见凯茜留下的残影。她就在我眼前的街道上闪烁,影像十分清晰,估计只有数日之久。我抓起乔安娜的手,让她也能看见我眼前的景象。凯茜匆匆忙忙地向前跑去,我们紧紧跟随在后。她脸上散发着喜悦的光芒,嘴角洋溢着甜蜜的微笑,倾听着一个只有她才听得到的声音,一个美妙至极、有如天籁的言语,一个打从内心深处发出的呼唤。那声音好比玩弄鱼饵的钓客,引诱着她正对布莱斯顿街直奔而去。凯茜脸上的笑容实在是我所见过最可怕的东西。那是一个渴望的笑容,但我实在想不出世界上有任何东西可以让人渴望到那种地步。到底听不见的声音承诺了她些什么? “有东西在呼唤她。”乔安娜说,紧张得把我的手握得隐隐作痛。 “召唤她。”我说。“就像希腊神话中召唤水手的女海妖一样。那声音或许是以谎言引诱她,又或许不是,毕竟这里是夜城。最让我担心的是,我对于召唤她的是什么一无所知。我的天赋一片空白,什么都感觉不到。这表示对方握有强大的魔法力,能够控制牢不可破的心灵盾牌。但这么厉害的角色只要一出现在夜城就应该会被所有人发现才对。这种消息老早就该传遍整个夜城,一个全新的强者将会影响所有人的生存空间。然而,没有人发觉它的存在……除了我。我真的想不透,一个跷家少女对这么强大的东西而言究竟有什么用处。” 尽管我使尽全力,不过凯茜的残影还是在我们面前消失了。天赋回归,心门关闭,一切宁静之后,剧烈的头痛随之袭来。那一瞬间我所能做的就只有站在人行道中央紧闭双眼,竭尽所能地抓回所有思绪。等这个案子结束之后,我可得要好好休养休养才行。我张开眼睛,看见乔安娜拿出一条手帕指向我的鼻子。我接过手帕,轻压鼻孔,过了一会儿终于止住了血。我没发现她是何时放手的,心里只想着,第一次回来怎么会搞成这样。乔安娜靠着我站着,尽量让我舒服一点。头痛很快就消失了,我把染血的手帕还给乔安娜,她优雅地接了回去,然后我们继续向布莱斯顿街前进。我没有再提适才的挫败,她也没有。 “苏西真的就像别人眼中那样危险吗?”过了一会儿乔安娜说,显然只是为了开个话题。 “只有更危险。”我据实回答。“她踏着敌人的尸体建立自己的名声,天不怕地不怕,就连北欧蛮人望之却步的地方她都敢去。苏西是个没有‘恐惧’观念的人,其他她所欠缺的观念还包括‘压抑’、‘宽恕’,以及‘自制’。” 乔安娜忍不住发笑。“真是的,约翰,你在这都没认识正常人吗?” 我也笑了笑。“这里没有正常人。正常人会懂得要跟这种地方保持距离。” 我们继续走着。尽管前面的人们纷纷刻意让道,但是没有一个人正眼瞧我一眼。夜城是个极为重视个人隐私的地方,因为每个人都有太多秘密要藏。街上的车辆依然疾驶而过,没人停车,没人减速,每个人都急急忙忙地赶往某个地方,去干某件肯定会让别人不高兴的事。夜城没有装设任何交通号志,因为根本不会有人遵守交通规则。这里也没有斑马线,行人想过马路靠的是勇气、决心,以及凶狠的表情。听说行贿也挺有效的就是了。我看着乔安娜,问出一个一直想问的问题。因为此刻我们已经十分接近凯茜,该是知道答案的时候了。 “你说凯茜不是第一次逃家。为什么她会经常逃家,乔安娜?” “我很想找时间陪她。”乔安娜看着前方说道。“只要有空,我一定陪她。只是我很少有空。我太忙了。我把所有的时间放在工作上,唯有如此,我才能保有商场上的地位。一个女人必须多花十倍的努力才能在商场上立足。我每天都要跟一群吃人不吐骨头的男人周旋,背叛跟冷箭在他们手中简直堪称艺术。我每天做牛做马,只为了提供凯茜视为理所当然的安全感,只为了让她买得起所有想要的东西。也不想想这么舒服的生活是怎么来的,再怎么样她也应该尊重一下我的工作吧?” “你喜欢你的工作吗?” “有时候。” “都没想过换个工作吗?” “那是我的专长。”她说。我必须点头,因为我很了解这种感觉。 “没有继父?”我小心地问。“或是任何类似父亲形象的人?另一个可以让她依靠、谈心的人?” “当然没有。我发过誓绝不重蹈覆辙。”乔安娜忿忿地说。“凯茜的父亲之所以对我很坏,纯粹只是因为他有能力那样对我。如今我是自己的主人,任何人想要进入我的生命就必须一切都听我的。没几个男人可以忍受这种条件,就算有,由于工作的关系,我也没办法维持稳定的感情。不管怎么样,凯茜从来不曾想要任何真正需要的东西。我从小就教导她要聪明、敏锐以及独立,不要依赖任何人。” “即使是你也不要依类?”我小声问。乔安娜低头不语。 就在那一瞬间,世界突然转变。城市的活力消失,四周一片死寂。我们离开了原地,出现在一个非常糟糕的地方。乔安娜跟我突如其来地向前跌出好几步,站稳之后立刻观察四周。街上没有人、没有车,空荡荡的一片寂然。我们周遭的建筑物通通成了废墟,高楼全部倒塌,完全看不到超过两层楼高的房子。四周一望无际,一眼即可看穿远方的地平线,触目所及无处不是荒凉与毁灭。我转了个圈,发现到处都是同样的景象。我们来到了一个充满死亡的世界。伦敦与夜城如今都是过往云烟。恐怖的事情发生了,一切的一切都已毁灭。 街灯跟霓虹招牌都消失了,我们陷入无尽的黑暗之中。天空洒出一点黯淡的紫光,仿佛是夜色本身都被人打成瘀青一般。什么都看不清楚。到处都是阴影,很深沉,很黑暗。没有任何光线,就连一丝营火也看不到。我们孤伶伶地独立夜色之中,感受不到任何人存在。乔安娜慌忙地翻找背包,最后终于取出了一只打火机。她的双手抖得厉害,打了十几次火才终于点着。这渺小的火苗在这样的夜里根本照不了多远,却为我们的心灵带来一股暖意。她举高打火机跟我一同观察,试图藉此火光认出所处环境……尽管我心里对眼前状况已经有个底了。 很安静,非常安静,除了我们双脚的发抖声及不规律的呼吸声外,再也没有任何其他声音。如此绝对的宁静令人毛骨悚然,心中不安。城市的呼喊荡然无存,其内的居民也了无踪迹。伦敦整个哑了,所有声音都被剥夺了。我在暗紫色的夜光下凝望四方,心知自己来到了一个空虚的所在。沉重的宁静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几乎渴望能够藉由呐喊来强调自己的存在。我没喊,因为如果有东西听见我的呐喊就糟了。而如果竟然没有任何东西听见,那就更糟了。 终我一生都不曾感到如此绝对的孤独之感。 我们周遭的建筑全都扭曲变形,外观与轮廓在长时间的风雨摧残下早已失去原貌。没有一扇窗之中还有玻璃,没有一个门框之中还有铁门,这些东西通通化身为黑暗的空洞,仿佛是房子上的五宫,又像是深不见底的伤口。眼看曾经盛极一时的城市沦落到这种地步,我的心中不禁涌出一丝悲伤。数百年来的建设与扩张,数不清的人们在此生老病死,到最后就只剩下这幅景象。我慢慢地向前跨步,脚下扬起多年的积尘。乔安娜喉头发出一下紧张的声响,缓缓跟着我前进。 气温很冷,冷到令人四肢僵硬、皮肤剌痛,似乎地表的所有热能全然消失。空气静止不动,一点风都没有。走在曾经繁华鼎盛,如今冷清至极的街道之上,我们的脚步声听起来格外清晰。我们在发抖,并非因为寒冷,而是因为我们根本不属于这个令人头皮发麻的地方。建筑物的阴影在远方的地平在线打出它们从前的轮廓,如此苍凉的景象彻底表达出这个城市的死亡。 “这里是什么地方?”乔安娜终于问了。她握着打火机的手如今不再发抖,但是她的声音依然抖得厉害。我不怪她。 “不是……什么地方,”我说。“是什么时候。这是未来。从外观看来,应该是很久之后的未来。城市毁灭,文明消失。伦敦与夜城的故事还没写到尽头,但是书本却被人强行阖上,而且是狠狠地阖上。我们跌进了一道时间裂缝。那是一个封闭空间,其内的时间在过去与未来之间跳跃,永远不停地变换。我上次来的时候这里可没有时间裂缝呀。时间裂缝通常都有清楚标示,任何拥有两个脑细胞以上的人都知道要避开它们。因为它们太过无常,没人知道它们的运作原理,甚至无法了解其形成原因。它们总是突然出现,然后带着任何不小心困在里面的可怜虫一同消失。” “你是说我们被困在这里了?” “那也未必。我可以用天赋找出出路。时间裂缝的物理区域不会太大,只要我能找到边界并且加以突破……” “不会太大!”乔安娜心里一急,大声说道。“这里一望无际!就算走几个礼拜都走不出去!” “事物不该只局限在表象。你应该已经懂了才对。”我冷静地说着,尽量让语调中充满智慧与肯定,让她听不出来我只是在瞎猜。“身在时间裂缝的人可以看见整个世界,然而裂缝实际影响的区域却十分狭小。只要在边界打开一道口,我们就能够重回原来的时间。如果没出什么差错的话,边界离这里只有半个小时的路程,慢慢走就行了。” “差错?”乔安娜一听就道。“还能出什么差错?这里只有我们而已。这是遥远的未来,所有人都死光了。你感觉不出来吗?伦敦的光芒已经消失殆尽……” “世上没有永恒的东西。”我说。“所有事物都会在时间里走到尽头,即使是夜城也不例外。千百年后,不管多伟大的建设、多不朽的功绩,都将凋零消逝。” “说不定终于有人投下核弹?” “不。核弹的威力尚不足以毁灭夜城。不管是什么造成此地毁灭……威力肯定比核弹强大无数倍。” “我从未想见如此死气沉沉的伦敦。”乔安娜小声道。“伦敦应该充满活力,应该永垂不朽。从古至今人们花了无数心力建设伦敦、经营伦敦。我一直认为即使到了人类死绝的那天,伦敦依然会屹立不摇。看来我错了。我们全都错了。” “或许人类只是离开这里,到别的地方去建立新的伦敦。”我说。“只要世上还有人类存在,就一定会有夜城这类地方存在。” “万一人类不再存在了呢?天知道此刻是多久之后的未来?数百年?数千年?看看四周!这个世界死了!全部都死了!万物不复存在!就连我们也早就死了!”她突然全身颤抖,然后满脸怨怼向我瞪来,仿佛一切都是我的错。“跟你有关的事情总是这么复杂,是不是?时间裂痕……这种东西在夜城算很普遍吗?” “这……”我想了想。“也不算不普遍。” “我就知道。”乔安娜说。“在夜城就连时间都不能信任。” 这话没什么好反驳的,于是我继续观察四周。数千年?这些建筑看来的确荒废许久,但也还没久到那种地步。“人们都去哪了?因为城市毁灭而离开?如果是这样的话,他们究竟搬到哪去了?” “说不定迁徒到月球上去了。就像那首歌的歌词一样。” 我随着她的话抬头一看,登时感到一阵毛骨悚然,因为我终于知道为什么世界黑得如此可怕了。天上没有月亮!月亮不见了!远古以来一直高挂在夜城天空的浮夸明月已然消失,大部分的星星也都不在天上。巨大的天幕如今只剩下稀稀落落的几点星光,有如忠心的守卫誓死捍卫着殒落的星空。不过说不定这些仅存的星星其实早已消失,只是因为距离地球太远,所以我们到现在还能看见许久之前留下的光芒…… 怎么可能连星星都消失了?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一直觉得夜城的月亮比较大是因为它比较近的关系。”我说道。“或许……月亮终于近到掉下来了。老天,这究竟是多久之后的未来?” “如果连星星都消失了,”乔安娜轻轻道。“你想太阳会还在吗?” “我不知道……” “但是……” “不要浪费时间了。”我大声道。“别尽问一些没有答案的问题。这里怎么样都无关紧要,我们不会停留多久。我已经发现远方的边界。只要到了那里,我就可以带你离开,回到我们的世界去。” “等一下。”乔安娜道。“远方的边界?我们为什么不掉头沿着来路走,从原来的那个边界回去?” “不是那么简单的。”我说。“除非神圣法庭强制下令,否则时间裂缝一旦成形就没有任何力量可以改变。现在回头我们只能回到堡垒,但是在堡垒跟布莱斯顿街之间依然会有这个时间裂缝存在。想要绕过时间裂缝就得要先请一个强者来测量时间裂缝的影响区域,否则不管我们怎么走,终究还是会沦落回这里的。” “你说的测量要测多久?” “好问题。就算我们真能找到力量强大的强者刚好有空,而且愿意免费帮忙……整个测下来还是要花好几天,甚至几个礼拜的时间。” “一个时间裂缝能有多大?” “这也是个好问题。可能好几英哩。” “这太荒谬了,”乔安娜说。“一定有别的方法可以到达布莱斯顿街!” 我有点不甘愿地摇头道:“我感觉得出来,这道时间裂缝跟布莱斯顿街在某种层面上是相通的。我怀疑它并不是意外出现,而是有人为了保护领土,阻止我们前进而制造出来的。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穿越时间裂缝,直奔远方边界,在那里打洞离开,这样我们应该会直接出现在布莱斯顿街。不会很难的,虽然听起来不太愉快,不过至少看不出什么明显的危机。让我的天赋带路,跟好就是了。” 乔安娜看着我,我也以信心十足的表情看着她。不过说实在话,我根本搞不清楚状况,只能把一切交给自己的直觉与胆量。最后她偏过头去,神情不悦地看着四周。 “我不喜欢这里。”她冷冷地说。“我们不属于这里,没有任何人属于这里。只是凯茜实在失踪太久了,所以……我们要往哪走?” 我向前指了指,然后一同出发。 乔安娜把打火机举在身前,不过火光根本也照不出多远。火苗笔直向上,丝毫没有摇晃,因为此地的空气完全没有对流。我不知道这火还能烧多久,不过在火焰照耀下,四周的紫光似乎更显黯淡。我感觉越来越冷,仿佛空虚的夜晚正不停地吸取体温一般。我很想做一枝火把来用,只不过在满地的废砖瓦砾之间怎么也找不到一块合用的木头。 随着寂静而来的不安感在我心中越来越甚,因为在自然界里不太可能有如此完全的寂静。只有在坟墓里才会这么安静,只会人死之后才会如此无声。那是暴风雨前的宁静,预告着黑暗之中有东西在监视我们,静静地等待攻击机会。或许城市已经死了,然而夜晚本身却永不灭绝。我突然想起小时候父亲哄我上床睡觉的景象。那时候父亲还关心我,还没有染上酒瘾。小孩子都知道黑暗之中隐藏的秘密,他们知道怪物的藏身之处,不管那些怪物愿不愿意现身。此刻身处有史以来最黑暗的夜晚,我越来越相信我们被某种东西监视了。怪物是无处不在的,这是每个生存在夜城里的人所必需学习的第一件事。 有些怪物长得跟你我一样。 或许此刻的怪物就是伦敦本身,因为它失去了生命,于是对所有行走其中的生灵心存怨恨;又或许此刻的怪物只是孤独的感觉,当世界上只剩下一个男人跟一个女人时所产生的遗弃恐惧。人总是不甘寂寞的。 我们走在古老的街道上,脚步声似乎越来越大,不过大部分的声音其实都被地上的灰尘吸收掉了。地面上到处都是厚厚的一层灰,天知道已经累积了多久。其中又以街道中央所积的灰尘最厚,不过我们却不敢走到路旁,因为两旁的建筑物随时都有可能倒塌。只要被我们的衣角轻轻带到,搞不好就会整面墙垮下,在地上卷起一大片灰雾。我捡起一块砖头,但它瞬间在手中化成碎片。要经历多少岁月才能让一块砖头变得如此脆弱不堪?我不敢多想,因为答案肯定是一个庞大到令人不安的数字。 正当我以为已经搞清楚状况的时候,状况就开始变糟了。我的耳中传来奇怪的声响,起初细不可闻,但很快就自四面八方而来,接近到令人害怕的距离。我的想象力并不丰富,只觉得那些声音有点耳熟,却又辨认不出,心中忍不住浮现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而且这种预感随着声音的接近而越显强烈。我没有转头,全凭双眼转动观察着每一道阴影,但是什么都看不出。我加快脚步,四周的声音也跟着加速。他们不疾不徐,保持一定的距离,但丝毫不曾远离。我的掌心开始发汗,为这些咔哒咔哒的声音而感到神经紧张。乔安娜也听到了。她害怕地四处乱看,手中的火光随之闪动。我深怕火焰会因此熄灭,于是赶紧抓着她的手臂,一同放慢脚步。 “那是什么玩意儿?”她大声问道。“难道这里还有其他东西活着?” “不知道。声音自四面八方而来,表示对方为数不少,并且包围了我们。”我对着四周浮动的阴影看去,但是完全看不出所以然来。什么东西都可能藏在黑暗之中。什么都有可能。我开始感觉越来越不爽了。“不管对方是什么,此刻都还跟我们保持距离。说不定他们比我们还要害怕。” “我可不这么认为。”乔安娜道。“边界还有多远?” 我以天赋感应。“走路要半小时,跑步的话或许只要十五分钟。只不过跑步说不定会让对方以为我们怕了。” 她突然看着我道:“会不会是痛苦使者又来了?” 我很肯定地摇头道:“剃刀艾迪那么一闹,他们不会这么快又追来的。痛苦使者的老板会需要时间检讨策略,是我的话就会。因为只要事情牵扯到剃刀艾迪,即使是当权的强者也不敢轻举妄动。再说,痛苦使者根本没有能力准确地追踪我的下落,不然的话我哪能活这么久?说不定……这些声音是昆虫所发。我一直认为世界上有办法活得比人类还久的就只有昆虫了。科学家们一致认为昆虫是唯一能在核爆中生存下来的生物。我猜八成就是昆虫。可恶!我最讨厌恶心的昆虫了!” “你确定不是人类?说不定还有其他人跟我们一样困在时间裂缝里?说不定他受伤了,正试图引起我们的注意?” 我皱皱眉头,的确有这个可能。虽然可能性不大……我发挥天赋,试图找出声音的源头。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我居然真的感应到一个人类,而且就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 “附近有人!是个男人……独自一个,没有动静,可能受伤了。跟我来。” 我沿着街道跑去,脚下溅起一阵一阵的灰尘,乔安娜则跟在我旁边一起跑。我发现自己开始习惯她的陪伴,而且觉得这种感觉还真不错。我们让发现活人的兴奋冲昏了头,几乎忘了那些令人不安的声音。那个人说不定跟我们一样是个过客,也说不定是这时空里的幸存者……或许他可以为我们提供不少答案,也可能只是个需要帮助的可怜人。事情总要一件一件解决。我的天赋有如雷达一般感应出对方的位置,引领我们离开大马路,进入一条小巷子。我们放慢脚步,深怕稍微剧烈一点的震动就会让两旁建筑倒塌。不过巷子的墙壁十分结实,在我们走过的时候连晃都没有晃一下。 最后,我们在墙上的一个大洞前停了下来。那个洞的边缘呈现锯齿状,看起来似乎像是……有机组织,仿佛那不是墙上的一个入口,而是生物身上的一道伤口。我以指尖轻触其上的一块砖头,它并没有在我的触摸下粉碎。怪了。洞里面非常黑暗,还有一股霉味发自其内。我请乔安娜把打火机拿近一点,不过那火光只能照出一两英寸远的距离。 “你说的人在这里面?”乔安娜问。“你确定吗?这里好黑……而且什么声音都没有。” “他在里面。”我肯定道。“我的天赋不会弄错的。只不过的确有点……奇怪。”我小心地把头伸进洞里。“哈啰?有人听到吗?哈啰!” 我们等了一会儿,但是一直没有回应。四周的墙壁并没有因为我提高音量而晃动。我注意听了听,发现刚才跟着我们的声音已经消失。我告诉自己这是因为我们已经甩开它们的缘故,不过说真的我也不怎么相信。我再度探头进洞,观察里面的状况。我发现自己观察得越深入,不祥的预感就越甚。眼前的状况怎么看都像是个陷阱,而里面那个(可能)受伤的人就是诱饵。我不知道黑暗之中藏了什么怪物,不过可以肯定里面有一个人,即使他没有答话。如果他受伤的话……我们可能就是他唯一活命的机会。我绝对不能把任何人遗弃在这个上帝遗忘的世界里,不然就对不起自己的良心了。于是……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感到鼻孔中涌入一股霉味,直达喉咙深处,然后小心翼翼地穿过墙上的大洞,踏上洞后的地板,走进黑暗的房间。我先是一动也不动地站着,用心倾听,但是房里完全没有一点反应。我向旁站开,让乔安娜带着昏黄的火光进来,隐隐照亮漆黑的空间。 洞后的房间看起来像是两个房间被人胡乱打通成一个大房间。地上散乱着许多黑黑的东西,看起来不像砖块,不过我并不想动手去摸,于是决定小心绕过它们往里面走。空气又干又闷,臭气熏天,还隐隐带有一种腐烂的味道,仿佛有东西死在里面,而且才刚死没多久。地板上没有灰尘,但是墙上到处布满灰色的霉菌。我跟随天赋的指引继续前进,乔安娜拿着打火机紧紧跟在后面,火光照耀,阴影纷飞,气氛十足。很快我们就发现天赋所指的地方就在屋里最远的角落,而那附近有一个看起来像是巨大虫茧的东西。那颗巨茧自地板直达天花板,约莫九尺高、三尺宽。我忍不住要去猜这么大的茧里面会冒出什么怪虫,不过很快就发现自己并不想知道答案。我最讨厌恶心的昆虫了。我继续寻找要找的人,但是不管天赋的指示多么明确,我们就是找不到他。 最后,我们在巨茧之前停下。除了这颗火光之下一片惨白的巨茧之外,再也没有其他地方可以藏得下人了。 “告诉我你不是在想我正在想的事。”乔安娜说。 “他在茧里。”我说。“他还活着,活在茧里……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可能了。” 我吞了口口水,伸出一只手触摸巨茧。触手处又湿又热,感觉有点像蚕丝跟蜘蛛丝的混合,光这么摸一下全身就起了鸡皮疙瘩。我在大约人头高度的地方抓起一团茧皮,然后用蛮力扯下它。恶心的外皮黏在手上,延展性极强,不易扯断,可花了我好大的力气才终于打开一条小洞,露出其下的一张人脸。此人脸色铁青,双眼紧闭,怎么看都像是死了。尽管天赋不曾出错过,但我依然不禁呆了一呆,直到对方的眼皮抽动一下,似乎是挣扎着要睁开双眼,我才敢肯定他还活着。 我两手插入茧洞,将那人脸旁的茧皮扒开。巨茧极力反抗,紧紧缠着我的手跟那张脸不放,似乎正在自我修补茧洞一样。我叫乔安娜一起来帮忙,然后合力将巨茧拉开一条缝,扯出对方的脑袋跟肩膀。 在扳开那人脸上最后一堆茧皮之后,他终于张开了双眼,而我也终于不得不承认自己认得眼前之人。他比我印象中要老上许多,多了许多皱纹,眼中所流露出的恐惧更是超出我的想象。然而不管怎么样,他显然就是我的朋友,剃刀艾迪。 他瞪着我看,双眼逐渐恢复焦点。我拿乔安娜的手帕把他脸上的黏液擦干,发现尽管他眼睛是张开的,但却几乎没有意识。他不认得我,也不认得自己,空空洞洞,仿佛丧失了灵魂。乔安娜跟我一边大声地说些安慰的言语,一边继续努力破茧,一寸一寸地扯开茧皮,最后终于将艾迪抱了出来。他全身都废了,完全无法动弹。身上穿的还是那件灰外套,不过更多洞,更多缝,黏液处处、血迹斑斑,比我印象中还要残破许多。 我们本想拖着他远离巨茧,但是他的脚完全不听使唤,所以我们只好先让他靠墙坐在地上。他的呼吸渐渐沉重,有种喘不过气的感觉,似乎很不习惯正常呼吸。我实在难以想象他到底在巨茧里被关了多久,也不想知道巨茧对他造成了什么伤害。我心中有太多疑问,不过我都没问出口。我只是一直安抚着他,试着将他从封闭的心灵中唤回现实。他一直看着我,全然无视乔安娜的存在。 “没事了,艾迪。”我说。“是我,约翰·泰勒。你已经不在……那东西里面了。等你恢复体力,可以走路,我们就带你回夜城。艾迪?你听得到吗,艾迪?” 尽管眼中的恐惧并未消失,不过他似乎可以听懂我的话了。我看到他的嘴巴缓缓张开,于是低下头去听他说话。他说的很吃力、很沙哑,仿佛已经许久不曾开口说话。 “约翰……泰勒。这么久了。你……你这个浑蛋,愿上帝诅咒你下地狱去。” “什么?”我心里一惊,当即抬头,心想他一定是弄错了。“我会带你离开,艾迪。很快就会没事的。” “不会没事的……已经来不及了。都是你的错,一切都是你的错。” “艾迪……” “我早该杀了你的……该在你……毁灭一切之前就杀了你……” “你在说什么?”乔安娜怒道。“我们才刚到!什么都没做!我们是经由时间裂缝来的!” “那我就诅咒你,约翰……为了你将要做的事。” “你是说世界是因为我而变成这样的?”我缓缓问道。“你要为……我还没做的事情指责我?你该知道我不会做这种事的。我不可能毁灭世界,起码这不会是我的本意。你一定要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告诉我该怎么防止这一切。” 剃刀艾迪阴沉地微笑道:“你自杀就好了。” “你把约翰出卖给痛苦使者,”乔安娜说。“我们干嘛相信你的话?我说我们根本就不该救你,干脆把你塞回茧里去就算了。” “我们不会那样做的。”眼看艾迪再度被恐惧掳获,我立刻安抚他道。“跟我们走,帮我们阻止这一切。这里离时间裂缝的边界不远,我有办法打开出口,带我们回家,回到属于我们的地方。” “回到……过去?” 他这话让我愣了一下。如果艾迪是这个时间里的幸存者,我应该冒险带他回去吗?夜城能够同时接受两个艾迪吗?我很快就放开这个问题,因为它根本无关紧要。我绝对不会把艾迪丢在这里的。我不能把他留在黑暗之中自生自灭。要是这么干了,我还能算是个人吗? 我扶着他站起,这回他可以靠着双脚的力量撑起自己的重量。虽然遭遇凄惨至极,但他始终还是剃刀艾迪,强得跟鬼一样的剃刀艾迪。乔安娜与我合力助他穿越房间,跨出墙上的大洞,来到外面的巷子里。然而当我们三个再度回到夜空之下的时候,奇特的声响也跟着再度出现。艾迪让这声音吓得当场缩成一团,不过也只是缩了一下子而已。如今他的目光如炬、神情坚定,当我们回到大街上时,他已经可以自己行走了。不管曾经令他崩溃的力量是什么,剃刀艾迪终究还是剃刀艾迪。 “你怎么会变成这里最后一个活人的?”我终于问道。“现在是什么时候?对我而言是多久以后的未来?我离开了五年,才刚刚再度踏入夜城。这样讲好算吗?可恶,艾迪,伦敦到底毁灭几个世纪了?” “几个世纪?”艾迪说。“感觉的确像是过了几个世纪,不过我一直很有时间概念的。没有几个世纪,约翰。从你毁灭夜城、背叛所有人算起,至今不过八十二年而已。” 乔安娜与我彼此对看,接着转望四周的废墟、残败的建筑,以及无星无月的夜空…… “区区八十二年怎么可能搞成这个样子?”我问。 “你干得十分彻底,约翰。这一切都是出自你的手笔,都是你害的。”艾迪本想以更严厉的语气指责我,可惜他没有那个力气。“人类灭绝了……都是因为你。世界已死,变得冰冷、腐败……仅存的生命只能像是依附在烂水果上面的蛆那样苟延残喘。我是唯一……活下来的人类,因为我不会死,因为许多年前在诸神之街订下的条约使我成为永生之人……白痴!超级大白痴!我已经活太久了……所有曾经关心过的人事物通通在我眼前消逝。每个梦都碎了,取而代之的是永无止尽的梦魇。我好想死……但我就是死不了。” “约翰做了什么?”乔安娜问道。“他到底做了什么能把世界弄成这样?” “你不该去追查你妈的下落。”艾迪说。“真相让你崩溃!你根本无法接受事实。” “撑下去,艾迪。”我说。“你很快就会回家了,回到过去,回到从前的夜城。我向你保证……我们一定会阻止这一切。我宁愿死也不会任由世界在我手中毁灭。” 艾迪把头一偏,不再看我。他大口吸着外面的新鲜空气,仿佛很久不曾呼吸到类似的东西。此刻的他几乎可以正常行走,于是我们加快脚步赶往边界。只可惜我们还没来得及走出这条大街,状况就已经急转直下。 地底下涌现无数只怪物,自四面八方将我们团团围住。它们由地面的洞口爬出,身体柔软黝黑,反射出妖异的光芒。我们急忙停下脚步,迅速观察四周,触目所及到处都是细脚、硬壳、复眼、尖牙,外加不停抖动的超长触角。昆虫,各式各样的昆虫。我从来没见过如此恐怖巨大的昆虫。它们倾巢而出,不断地自建筑物内涌现,尽管体型巨大,动作依然迅捷,一波又一波地将我们四周的通路围得水泄不通,简直像是在马路上铺了一层活地毯一样。体型最小的昆虫大约六寸长,而最大的更是长达两、三尺,嘴中锯齿状的尖牙绝对足以轻易咬断人类的肢体。有些虫为了看我们甚至爬到别的虫身上去,不过暂时来讲它们似乎还在跟我们保持距离。 我差点把肚子里的食物通通喷了出来,实在是受不了这些恶心的昆虫。 “说起来,”我尽量以轻松的语气道。“我一直认为有一天世界会被昆虫统治,只是想不到它们竟然变得这么大只。” “一群蟑螂。”乔安娜语带厌恶地道。“恶心死了。早知道我有机会的时候就该多踩死几只。”她拿打火机对着最近的昆虫挥舞两下,那些虫立刻后退几步。它们一定是怕火,虽然这小小的火苗根本不具威胁,但是怕火仍是它们的本能反应。或许我们可以利用火光开道,烧出一条生路……我瞄了艾迪一眼,本来只想看看他的身体状况如何,想不到竟然发现他在低声啜泣。这些虫究竟对他做了什么?他可是令人闻风丧胆的剃刀艾迪,刮胡刀之神呀!怎么会沦落到被一群虫子给吓成这副德性?我怒了!我突然气到说不出话来。离开这个鬼地方之前,我一定要让这些死虫子付出惨重的代价。 “实在是……太恶心了。”乔安娜说。“这里是真正危险的所在,自然界最原始残暴的一面。” “说得不错。”一个极为耳熟,愉快又自信满满的声音传来。我当即转身,发现眼前多了一块没有昆虫的空地,声音的主人就站在其中。此人人称“收藏家”,跟我认识很久,不过算不上是熟人。印象中收藏家树敌无数,就是没有半个朋友。他身穿“怒吼时代”中帮派份子的服装,从鞋子上的小白斑到背心上的花纹图案以及帽子上的褶痕,种种细节一应俱全。只可惜他的身材对这套服装来说起码过胖三十磅,肚子隆起到连背心的扣子都扣不上。跟往常一样,他浑身上下散发出一种虚假的气质,仿佛脸上带了数不清的假面具一般。他的脸色红润异常,两眼闪闪发光,笑容毫不真诚。这些特质可说是一路走来,始终如一。他身边绽放着温暖的黄色光芒,看不出源自何处,不过对于驱赶昆虫极具功效。 “你在这里做什么,收藏家?”我说。“还有这套俗不可耐的衣服又是从哪偷来的?” “这衣服挺好的,不是吗?”收藏家得意地说。“这是本人穿过的西装喔,我可是趁他不注意时从衣橱里拿来的呢。反正他还有二十套一模一样的西装,根本不会在意。我甚至还弄了一份卡彭专用裁缝师所开的证明。”他满脸笑容地看了看四周,丝毫不被昆虫困扰。“我们可真是在个奇怪的地方巧遇啦,是不是,约翰?” “你认识这个人?”乔安娜语气不悦地问道。 “这位是收藏家。”我介绍道。“他能弄到任何你想得到的东西,就算看守再严密也不成问题。任何堪称稀有的物品都在他的收藏之列,因为他对独一无二的东西情有独钟,并且十分享受寻找过程所带来的快感。据说他所收藏的宝藏已经多到数不清的地步。他是个收藏家、是个盗贼、是个小人、是个骗徒,而且还极有可能是夜城之中最丧尽天良的人。看上眼的东西,他一定要弄到手,完全不管丢了东西的主人会多伤心。我认识很多收藏家都愿意放弃所有珍藏,只为了能到他的秘密藏宝库一游。最近好吗,收藏家?找到那颗凤凰蛋了没?” 他耸耸肩:“很难说,要等它孵出来才知道。”接着一脸虚假地转向乔安娜微笑:“请不要相信所有关于我的传言,亲爱的。那只是一般人对我的误解。” “不,没人误解你。”我说。“你在历史上的形象就是个好管闲事又嗜钱如命的盗墓人。考古学家都拿你的名字去吓小孩。只要能达到目的,你不借伤害任何人。” “我是怕那些东西消失在历史的迷雾之中,所以才弄来亲自收藏。”收藏家一派坦然地说。“改天我会在夜城开一家博物馆,让所有人都能欣赏我的宝藏……只不过现在忌妒我的竞争者太多,要是公开的话一定很快就会被偷个精光。” “你来这里做什么,收藏家?”我问。“这里应该没有剩下什么让你感兴趣的宝贝才对吧?” “你实在太不识货了,约翰。”收藏家伤心地摇头道。“就算进了宝山也会空手而回。张开眼睛看看吧。这里到处都是不曾在我们年代中出现过的昆虫啊。它们是独特的变种,其他地方找不到的。随便抓个几只回去都会让一堆专门收集昆虫的收藏家羡慕到尿出血来,更别提它们在拍卖场里可以飙到什么样的天价了。这年头时光旅行可是越来越贵了呢。” “时光旅行?”乔安娜当即问道。“你有时光机?” “才不是那种不入流的东西。”收藏家说。“不过我倒是有一套洛可可风格的机械珍藏……不是啦,我凭借的是本身的天赋。夜城里有许多人都有天赋。就像约翰专门找东西,艾迪则以没人看得见的剃刀杀人……我的天赋就是能在时间之中来去自如。靠着这项天赋可让我弄到不少珍贵的宝物呢。顺便回答你下一个问题。不!我时光旅行是不带乘客的。你们又是怎么跑到这来的,约翰?” “时间裂缝。”我说。“我正在前往边界的路上,但是这些虫却跑出来挡路。你是从哪个时间点来的,收藏家?” “是在你刚离开夜城的时候。”收藏家说。“你离开得很匆忙,还发誓永远不再踏足夜城。不过看来你毕竟还是回来了?” “我是在那五年之后回来的。”我说。“人是回来了,但心情还是一样糟。” “我并不感到惊讶。”收藏家一边说着一边开心地环顾四周。“啊,这么多美丽的昆虫,真不知道该从何下手。我迫不及待要把它们带回宝库,然后一只一只钉到展示板上呢。” 乔安娜讽刺道:“希望你带来的毒瓶够大。” 四周的昆虫开始鼓噪,所有的触角都出现烦乱的征兆。我决定直接问重点。“收藏家,艾迪说如今距离我的年代只有八十二年,然而这里的所有都已经毁灭,你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吗?” 收藏家一脸无辜地摊了摊手道:“未来不是只有一个,时间并非单线前进。这个未来只是其中一个可能而已。如果这样说你会好过一点的话,这样的未来是可以避免的。” “你熟知这个未来,不然不会任由天赋引领至此。”我说。“你知道这些昆虫的存在。回答我的问题,收藏家。不要逼我对你动粗。” 收藏家脸上依然带着那种让人看了就难受的笑容:“现在可轮不到你来威胁我呀,约翰。事实上,你根本连自己陷入了什么危险都不知道呢。没错,我在安全距离之外研究过这些昆虫,知道它们何以对人类这么感兴趣。我甚至知道它们为什么还不动手解决你们。很抱歉地说,那绝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原因,不过昆虫就是这样了。它们的心智十分简单,不会害怕,没有情绪,甚至没有任何感觉。它们唯一关心的只是生存而已。我一直十分敬佩它们的冷酷无情,以及单纯又不妥协的天性。” “你一直是个怪人。”我说,“说重点。”看来四周的昆虫似乎有开始逼近的趋势。 “你从来不懂得要观察。”收藏家说。“昆虫会在宿主体内产卵,非昆虫的宿主。卵在宿主体内孵化成幼虫,然后一路吃着宿主的血肉成长,最后破体而出。这对宿主来说当然是不太舒服,不过……昆虫天生就是这样冷血无情呀。然而,这个未来里面唯一还没灭绝的物种只剩下昆虫,所以它们唯一能够赖以繁殖的宿主只有……你身旁的那个可怜人了。八十二年来,永生不死的剃刀艾迪一直为所有昆虫担任宿主的角色。进去的时候是卵,出来的时候是虫,昆虫一族就是靠着他才能存活下来的。当然对可怜的艾迪来说被生吃活剥实在不是什么愉快的经验,不过……反正我从来都不喜欢他。” 我没有转头去看艾迪。如果他真是因为我的关系才受到这种折磨的话,我当真是没脸见他。我终于知道为什么昆虫会把他囚禁在巨茧之中,因为它们不敢让艾迪找到任何自杀的机会。我快气炸了……要是我身材够大的话,一定要把全世界的昆虫通通踩死才甘心。 “如今你出现了,约翰。”收藏家说。“你跟这位女士。全新的宿主,更多的幼虫。我猜你们不可能跟艾迪一样撑那么久,不过它们一定会好好善用你们的。当然我有办法帮你们逃走……不过再想想,我从来也不曾喜欢过你呀,约翰。” 突然之间,剃刀艾迪失声尖叫,整个身体剧烈扭曲,全身上下抖动不已。我抓着他的肩膀试图帮他减轻痛楚,但他痉挛得太过厉害,根本抓之不住。他在地上翻滚,咬紧牙关拒绝继续惨叫,然而双眼却不由自主地洒出泪水。我跪在他的身旁,心中大概知道出了什么事情。当成千上万的幼虫自他体内破体而出的时候,我并没有后退半步。这群幼虫又黑又黏又软,但是牙齿却有如刀片一般锐利。它们爬满艾迪全身,甚至从双眼之中冒出,咬得他衣衫湿透、血肉模糊。乔安娜跌倒在地大吐特吐,不过还记得顾好手中的打火机。我愤怒地抓起一把幼虫在手中捏碎,任凭其内脏顺着手臂流下。只可惜它们的数量实在太多,捏死再多也于事无补。 “我要怎样才能帮你,艾迪?”我绝望地问,但他根本没听见。 “你能帮的只有一件事。”收藏家理性地说。“杀了他,帮他解脱。只可惜你办不到,因为他是独一无二的剃刀艾迪,一个永生不死之人。好好看着他吧,约翰。等那支打火机的瓦斯烧完就轮到你们了……艾迪就是你跟她的榜样,就看这些虫有办法让你们活多久啰……” 我把他的话放到一边,专心施展天赋。如果世界上真的有东西能够杀死艾迪,我的天赋就一定有办法找出来。我很快就找到了,因为答案十分明显,世界上唯一杀得死艾迪的东西就是他自己的剃刀,那把从来没有人见过的武器。我心知剃刀不在艾迪触手可及之处,不然他早已杀了自己。不过昆虫也不可能夺走剃刀,因为艾迪所签的契约将自己跟那把刀羁绊在一起,除了上帝之外没有任何力量能将两者分开。我强化天赋的力量,找出了剃刀的所在。可以藏匿剃刀又不让艾迪拿到的地方只有一个,那就是艾迪自己的身体里面,在他的肠子之中。 我想也不想就把艾迪压倒在地,一手插入他腹中的伤口,用力扯开,在肠子之中摸索,丝毫不理会不绝于耳的惨叫声。乔安娜吓呆了,但是又无法转头不看。我整条手臂都进入艾迪体内,这才终于抓到剃刀的珍珠刀柄。当我拔出手臂的时候,艾迪发出令我永生难忘的惨叫声。剃刀上鲜血淋漓,一点一滴地自我手中流下。艾迪倒在地上,无力地抖动,无声地呻吟。我拉出刀身,将刀锋对准艾迪的喉咙,冀求能从他眼中看见一丝感激的神情。 “再见了,艾迪。”我轻声道。“对不起。相信我,我绝不会让这一切发生。” “真是感人肺腑啊。”收藏家说。“但是你根本没有考虑清楚,对吧?”我不用看也知道这家伙十分享受这场好戏。“你看,如果你消灭了昆虫唯一的宿主,而且找到方法跟这女人一起逃脱这个未来,那就等于是宣告地球上的所有物种通通灭绝。你真的要背负这种罪名,消灭地球上仅存的生命吗?” “废话。”我说着一刀对准艾迪喉咙割下。为了确定艾迪必死无疑,我一路划开血肉,直到刀锋触及脊椎为止。鲜血四溅,喷湿我俩身上的衣服,也洗净附近地上的尘土。艾迪两眼眨都不眨一下,静静躺在地上,慢慢接受死亡。我将他的身躯拥入怀中,以自己的双眼代他流下泪水。因为不管我们两人有多么不同,他始终把我当作朋友。最后,所有生命迹象通通离他而去,剃刀也在我手中缓缓消逝。我放下他的尸体,然后吃力地站起身来。收藏家目瞪口呆地看着我。 “我讨厌恶心的昆虫。”我说。 昆虫群中突然传出一声尖叫,瞬间充斥整个紫色夜空。它们终于了解我的行为将会为它们带来什么后果了。越来越多虫发现出了什么事,越来越多的虫加入尖叫的行列,到最后似乎整个城市都在哭喊一般。我的嘴角扬起多年不见的笑容,一种邪恶的微笑。收藏家一看到这个笑容,当场吓得后退一步。昆虫自四面八方向我们涌来,火光几乎无法阻挡它们。除非它们有办法妥善利用我跟乔安娜的肉体,否则我刚刚等于是将它们所有的后代尽数谋杀。我再度感应远方边界的距离,大约十到十五分钟左右的路程,端看我们能跑多快,只要打火机的火不熄掉就行了。 收藏家突然大叫,原来他脚下的地面开了好几个大洞。地底下的虫不怕他身上的光芒,此刻终于挖到他的脚底破土而出。收藏家不小心一脚跌入虫洞,立刻让巨虫咬上一口,只痛得他杀猪似地惨叫。我跟乔安娜附近的地面也开了好几个大洞,不过我们早已离开原地,举步狂奔。艾迪的尸体就让我们丢下不管。他不再需要照顾了,过度长寿的影响终于浮现,尸体已经开始腐烂了。 我们跑过收藏家的身旁,发现他一边惨叫一边在口袋中猛掏,好不容易掏出了一个金属罐。他将其中的液体洒入脚下的虫洞,地底随之传来一阵吼叫。收藏家爬出虫洞,脚上少了一大块肉,伤口深可见骨。他诅咒几声,眼看附近的洞越开越多,赶紧把罐子里剩下的液体洒在四周。他分心了,身上发出的黄光变得摇摆不定。他像个失望的小孩子一样骂了几句脏话,然后遁入时间之中,当场消失不见。黄光隐去,昆虫纷纷转移目标,对着我跟乔安娜火速追来。 乔安娜此时已经恢复冷静,专心地将打火机举在身前开路,有如拿着十字架驱赶不死怪物一样。我发现火焰似乎比之前小了点,不过并没把这想法说出口。反正要嘛就是有火,不然就是没火,总之多说无益。昆虫到处都是,随时可以追上我们,只是它们依然无法进入火光照耀的范围。有些虫跟狗差不多大小,有些则跟猪差不了多少,管它是哪一种虫,反正我通通讨厌。我们借着火光奔入虫堆,所有的虫都不到最后不肯让路。它们张开血盆大口,看来就跟抓熊用的陷阱没什么两样。我再度偷瞄打火机一眼,对那火焰的大小很不满意。打火机的瓦斯绝对撑不到边界,一旦火熄了,就表示我们也完蛋了。眼看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我只好再度召唤天赋,试图找出一条能量之道。 在夜城有许多所谓的能量之道,这些通道对不同的人而言有不同的名称。笃信科学的人称之为牧线,崇尚魔法的人就叫它彩虹桥。普通人看不见这种光明大道,只有像我这种心眼通天的人物才能使它们现形。这种路乃是有形的物质与无形的能量合而为一的存在,据说只要你够胆子行走其上,就有可能实现心中最深沉的愿望。 幸好即使到了如此荒凉的年代,能量之道依然存在。我锁定了一条通往边境的能量之道,以心灵力量将之化作实体,带入物质境界。一条清晰明亮、闪闪发光的道路在我们眼前现形,在这道全新的光源照耀之下,所有昆虫仿佛遭火灼伤一般向两旁跳开。乔安娜跟我手拉着手冲上光道,每一脚踏在路上都溅起一阵闪亮的火花。 然而此刻我已无力可跑了。运用天赋耗力极巨,而我今天用了好多次,并且每次几乎都弄到精疲力竭为止。我开始付出代价了。我的脑袋剧烈抽痛,除了眼前的光道之外看不见任何东西。鼻孔中冒出大量鲜血,流过下巴,滴到地上。我的双脚仿佛已经不属于自己。乔安娜拖着我,凭着一股意志力继续前进。我明知边界越来越近,但感觉上依然远在天边。就像是做着不管如何努力,始终都在原地奔跑的噩梦一般。乔安娜在我耳边大叫,但是我几乎听不见任何声音。昆虫就像邪恶的天罗地网,团团将我们围住,怎么也看不到出路。 尽管身心俱疲,我依然不敢相信自己竟会虚脱无力,跌倒在地。我重重地撞在光道之上,任由许多闪亮的能量窜入体内,然而这些零星的能量并不足以帮我再度站起。我虚耗过度,怎么也爬不起来。无数昆虫挤在光道两旁,瞪大无情的复眼狠狠地看着我。乔安娜试图将我扶起,但是我实在太重了。我翻身平躺,抬头看她。 “快逃吧。”我说。“我只能把你带到这里,剩下得靠你自己了。边界就在前方,我已经开启一道回家的门。去找你女儿,乔安娜。好好对她,就当是对我的一点怀念。” 她手一松,我的手臂当即软绵绵地摔在光道上,一点感觉都没有。 “我不会丢下你。”乔安娜说。“我做不到。” “你当然做得到。要是我们两个都死在这里,你女儿怎么办?别担心,我不会让它们活捉的,我保证。或许……只要我现在死在这里,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了。有时候时间就是这么有趣。好了,快逃吧,算我求你。” 她低头看我,脸上突然一片茫然,所有情绪通通消失。或许她是吓呆了,也可能只是在衡量情势。接着她转过身去,看向眼前那个无形的边界。她打算把我留在这里等死,我感觉得出来。我有一点恨她,但又希望她赶快逃走。我一直相信自己总有一天会死在夜城之中,也一直希望自己死时是独自一人,不要连累任何人。但是到了最后,乔安娜还是转回身来,脸上的茫然消失,坚定的表情浮现,再一次以双手抓起我的手臂。 “起来!”她大声道。“可恶,给我站起来,混蛋!我们已经走这么远,哪有在这个时候放弃的道理?我绝不会丢下你不管的,你要是不起来,就是连累我陪你一起死。不要闹了,起来!” “这样啊……”我说,至少我认为自己是这么说的。“既然你都这么说了……” 在两人齐心合力之下,我终于再度站了起来,一跛一跛地在光道上前进。每踏出一步,我都以为会是此生最后一步,但是乔安娜总能帮我挤出力气跨出下一步。她半扶半背地支持着我走下去,嘴里说着安慰的言语,偶尔还搭配几句激励式的咒骂。在所有昆虫的怒吼声中,她就这么一路拖着我来到边界,闯进我所打开的时空缝隙,终于回到属于我们的年代。 我们瘫倒在湿淋淋的街道上,大口喘气,享受着象征城市活力的各种喧嚣噪音。闪亮的霓虹、繁忙的交通,还有人潮,到处都是人潮。满天星斗洒落天际,一轮明月照耀地球。回家的感觉真好。我们并肩躺在人行道上,路人绕道而行,全然无视我满身的鲜血。夜城是个人人自扫门前雪的好地方。我静静地看着月亮,默默在心中说着抱歉。很少人有机会预见自己的行为将为未来造成多大的影响;也不太可能知道一旦自己当真搞砸,世界会变成什么模样。我考虑是不是该告诉艾迪我们在那个未来所看见的景象,最后还是决定算了。有些未来还是不要预知比较好,即使对刮胡刀之神来说也不例外。 未来并非既定的,这点我早该知道,因为之前就已经看过不少例子。可是不管既不既定,我就是感到内疚!即使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干了什么才导致出那样的未来。 “你不该去追查你妈的下落。”未来艾迪的话在我脑中回荡。我一直对抛弃自己的母亲感到好奇,时常想到那些关于她不是人类的种种传说。在每个失眠的夜里,我都忍不住怀疑自己如此执著地帮助他人寻找失物,是否只是因为我找不到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嗯,至少今后要是再失眠的话,我有别的主题可以胡思乱想了。 我看向乔安娜。“你知道,有那么一刻,我真的以为你会弃我不顾。” “有那么一刻,”她缓缓说道。“我的确打算自己逃命。我很惊讶,不了解那种想法是怎么来的。”她耸肩。“那感觉……很奇怪,仿佛我体内有个声音要我不要帮你。别问我,我不知道怎么解释。就像一个捉摸不定的记忆突然被唤醒了一样……唉,管他的,我们都逃出来就好。别躺了,快赶去布莱斯顿街吧。费了这么大的劲儿,害我都好想看看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最好是值得我们这么大费周章啦。” “凯茜就在那里。”我说。 “而我们会找到她的,不管这回惹上什么麻烦,我们都会帮她处理善后。这是当务之急,其他的事都可以等,对吧?” “对。”我说,虽然根本不清楚凯茜惹的是什么麻烦。 等我终于发现是什么麻烦的时候,当然,一切都太迟了。 <hr /> 注释: 第八章 鹰风炭烤酒吧 见识过世界末日,谋杀了最好的朋友,并且发现自己必须放弃追寻一生的最重要目标之后,我决定该是找个地方休息一下的时候了。很幸运地,这附近刚好有一家很棒的夜总会,于是我牵着乔安娜的手一同向那间店前进。在夜城,如果不懂得把握机会休息,任凭你意志力多么惊人也是迟早要崩溃的。由于布莱斯顿街近在咫尺,乔安娜并不想休息,不过我十分坚持。她毕竟也累了,争论几句之后,也就认命地乖乖跟着走。 鹰风炭烤酒吧是个观光景点,即使在充满黑暗奇迹的夜城,它仍然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丽建筑。为了让乔安娜开开眼界,我还特别在酒吧门口停驻一会儿,不过她完全没有欣赏的心情。太可惜了,这可是难得一见的奇景。六○年代的建筑风格,完美无瑕的奇幻遗迹,洛可可式的亮彩霓虹,颜色鲜艳的艺术海报,凡此总总,绝对足以在人类视网膜上留下深刻的烙印。印度格子门礼数周到地为我们而开,令人怀念的六○年代气味扑鼻而来,焚香加精油,十几种不同的熏烟,外带各式各样鲜美咖啡的醇醇香味,简直有如置身天堂。至于某些复古的男性发油味儿,那就不提也罢了。 里面就像往常一样挤得水泻不通,空气中回荡着六○年代的流行金曲。我一边跟一些熟面孔微笑招呼,一边领着乔安娜穿越迷宫似的桌阵,想在后面找个比较隐密的位子坐下。陌生人酒馆是我用来谈论生意的地方,而鹰风酒吧则是拿来沉静心灵的所在。乔安娜看着眼前的塑料桌椅,显然十分瞧不起这种风格,不过还是毫不考虑地坐了下去。我真希望这是因为她终于肯相信我的品味的关系。我假装研究那份超大尺寸的手写菜单,乔安娜则一边闻着结合各种文化的综合香气,一边满脸狐疑地打量四周。鹰风炭烤酒吧里总是有一堆东西值得欣赏玩味。 这里的装潢以迷幻式的灯光效果为主,再以墙上、地板跟天花板上的大片鲜明色彩为辅。一台跟电话亭差不多大小的点唱机不断地播放着六○年代的经典名曲,丝毫不理会投币顾客所点播的任何歌曲。刚播完奇想合唱团的“艳阳高照的午后”,紧接着又是爱恋满匙的“白日梦”。我一边随着音乐踏着节拍,一边偷看乔安娜的反应。附近几桌的客人都是来自遥远时空的旅人,从仗义助人的英雄到无恶不作的坏蛋,一切角色应有尽有,另外还有几个只有在这里才能真正享受悠闲的家伙。他们是知名的人士,是权力的中心,是人们绝对想象不到会出现在这种地方的大人物。 音速杀手正在对诺丁岭巫师展示全新震动枪;维多利亚探险家则在一旁请脱衣舞娘畅饮极品香槟。琥珀王子跟往常一样独自一个人坐在角落,试图回想自己究竟如何来到此地。全员到齐,同桌共饮形成难见的奇景。远方角落坐了一群科内利斯帮的人,正七嘴八舌地研究一叠根本没打算要付的账单。我忍不住笑了,这里还是一点都没变。当然,这也正是这家店吸引人的地方,因为鹰风炭烤酒吧是一间完全不受时间流逝影响的地方。 场地中央有两个装饰华丽的大金笼,里面各有一名身穿清凉羽毛装的摇摆舞者在尽情摇摆。其中戴着银色假发的那位还对我眨了眨眼,我则礼貌性地以笑容回报。一名身着八寸粉红细根高跟鞋,塑料迷你裙,男性大衬衫,顶个美丽蜂窝头的女服务生路过我们桌旁。我站起身来,脱下外套,比了比上面的血迹,女服务生开心地对我点点头。 “喔,没问题,约翰,你要什么都有,宝贝。欢迎回来,小老爹,日子过得不错嘛!想要点餐了吗?” 她嘴里嚼着口香糖,讲话的语调很高,不过语气听起来十分真诚。我坐回椅子上,把菜单拿给她。 “麻烦你,薇诺妮卡,两杯可乐就好了。还有外套请尽快洗好,我还赶着办案。” “你随时都有案子要办呀,亲爱的。有任何来自未来的建议吗?” “投资计算机。” “太棒了!” 她扭腰摇臀地走开,曲线摇摆得好似汪洋中的一条船。友善的手掌自四面八方而来,不过全部让她熟练巧妙地闪过。一个家伙站起身来朗读诗歌,当场被大家丢了一堆垃圾。音乐转变成野兽合唱团的“日升之屋”,不过是未经审查的版本,绝非任何专辑里可以听到的。乔安娜凑在塑料桌上看我,眼神中传达一种不满的情绪。 “你该不会是带我来到一间品味低下的六○年代主题餐厅吧?我经历过六○年代,那种经验一次已经太多了。再说我们可没时间等他们把你的外套洗好。我感觉得到凯茜就在附近。” “我们就算在这里待上一个月,外面的时间还是一样的。”我静静地说。“这是个没有时间流逝的地方。他们的洗衣服务可是非常特别的,所有衣服都是运到中国去洗,保证干净无比,不留痕迹,就连裹尸布上的陈年污垢也能彻底洗净。不但添加两倍洗衣精,而且绝不额外收费。” “我需要的是酒。”乔安娜郁闷地道。“不是什么天杀的可乐。” “相信我,你会爱上这里的可乐的。因为这家店绝非什么六○年代风格重现下的产物,而是实实在在来自六○年代的炭烤餐厅。” “喔,天啊。不会又是时间裂缝吧。” “不算是……最早的鹰风炭烤在六○年代乃是所有冒险家跟各种精神象征的聚集地,深受各界大众喜爱,只可惜在一九七○年的一场大火中付之一炬,原因据说是鹰风炭烤本身因为不满披头四拆伙而自焚抗议。原本这里是要改建成毫无灵性可言的商业学校,幸亏怀念它的顾客实在太多,而且其中不乏有特殊天赋的人士,于是最后鹰风炭烤终于以鬼魂的型态再度回到夜城。这整栋建筑乃是众人顽固意念化为实质下的结果,本质上其实是一间大鬼屋。” “一间鬼餐厅……” “不过里面的员工可都是真人。有些从六○年代经由时间旅行而来,剩下的则是该年代的发烧友。总而言之,鹰风炭烤是个汇集了从古至今最摇摆的年代里各项精神与特色的好地方。而且由于餐厅本身并不真实,所以可以点到六○年代尚未出现的食物。更由于这些食物跟饮料也都不是真的,所以不会对你的身体造成任何影响。这里不但提供减肥的终极菜单,更是最佳的怀旧胜地。你有多久不曾喝过真正的可乐了,乔安娜?” 我们的服务生端着一个顽童合唱团的盘子走回来,盘子上放了两瓶传统玻璃可乐瓶。她十分老练地拿起可乐瓶对准桌缘敲下,瓶盖顺势飞开,却没洒出半点泡沫。她分别在我们面前放下一瓶可乐,各自插了根吸管进去,最后对我们笑了一笑,吹破一个大泡泡,然后随着音乐摇摆离去,留下乔安娜满脸狐疑地看着眼前的玻璃瓶。 “吸管不用了吧,又不是小孩子了。” “你就吸吧,入境随俗嘛。这……可是原汁原味的真可乐,是添加了大量蔗糖及咖啡因,口感绝佳、风味十足的古早可乐,当今世上除了墨西哥之外再也看不到的极品好物,不过尚存世间的那些都只是摆着展示用而已。尝尝看,乔安娜。让你的味蕾爽翻天吧。” 她吸了一口,我也跟着吸了一口。她又多吸了好几口,我也不肯吃亏,马上跟着再吸。我们俩靠回椅背,嘴里发出一阵“喔……”“啊……”的赞叹声响,感受那黑色的液体于体内流动,将全身的疲劳一扫而空。此时点播机中放的是“失去了才懂得珍惜”,我听得点头不已,同意至极。 “爽!”乔安娜过了一会儿说道,“真爽!这真是可乐的原始风味呀!我都忘了从前的可乐有这么好喝了。贵不贵?” “在这里不算贵。”我说。“这里是六○年代,记得吗?他们接受来自所有年代的货币,连借据也收,反正不会有人跳票,没有人愿意被这家店拒绝往来的。” 乔安娜心情比较放松,不过她的嘴角还是不肯上扬。“这里的确是个好地方,约翰,但是我并不是来夜城玩的。根据你的说法,我女儿离这里只有几条街远。我们为什么不赶快去救她,反而坐在这里浪费时间?” “我们需要休息。我们必须身心都保持在最佳状态才能进入布莱斯顿街,不然一不小心就会横死街头。虽然布莱斯顿街就在附近,不过跟这里比起来那里完全是另外一个世界。那里是堕落的天堂、暴力的渊薮,甚至可能比刚刚那个未来还要危险。没错,我知道这么一说你就更急着要去找女儿,但是我们一定要充分休息才行。记住,只要我们还待在鹰风烧烤,时间就永远都不会流逝。” “目前为止你表现得很好,乔安娜。我很佩服,真的。然而不管再锐利的刀锋也禁不起持续的撞击。我要你好好坐着,享受你的可乐跟周遭的气氛,直到我们休息够了为止。你以为自己见识过夜城的可怕,但要是胆敢轻视布莱斯顿街的话,一定会被人生吞活剥的。我可不是开玩笑。再说……我认为离开这里之前,有些事我们应该先谈一谈。” “什么事?”乔安娜扬眉问道。 “关于凯茜,还有她的处境……我需要确认一下。”我小心翼翼地说。“整件事绝非如此单纯,背后一定藏有阴谋,我感觉得出来。” “很多问题都还没有答案。”乔安娜说。“我知道。到底是谁为了什么理由召唤凯茜?为什么选上她?她并不是什么重要人物,除了对我来说。我是个成功的商人,但还不至于成功到变成绑架勒索的目标才对。更何况这里是夜城,像我这种人根本无关紧要。到底为什么选择凯茜?难道只是随机挑选某个跷家少女吗。我要是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也犯不着去雇用像你这样的人了,对不对?” 我缓缓点头,同意她的说法。乔安娜接着说下去。 “我不认为来这里是因为我需要休息,约翰。我认为需要休息的人是你。你也承受了很多压力。你杀了剃刀艾迪。他是你的朋友,而你杀了他。” “我杀他正因为他是朋友。因为他已承受太多折磨。因为那是我唯一能够帮他的事。只要有必要,不管多困难的事我都下得了手。” “那为什么你的手在颤抖?” 我低头,发现两手真的在抖。说真的我并没有注意到这点。乔安娜伸出一只手放在我的手上,没过多久,我的双手渐渐停止抖动。 “谈谈艾迪。”她说。“别提什么诸神之街之类的东西。谈谈你跟他结交的事情。” “我们一起办过很多案子。”我想了一想说道。“艾迪是个……力量强大的人,然而他的心思却不特别敏锐。有很多问题并非暴力可以解决,每当碰到这种状况,艾迪就会出现在陌生人酒馆寻求我的协助。当然他不会一见面就明讲,我们只是坐着聊天,一直聊到他说出心事为止。然后我们会一同走出酒馆,踏入夜色,采用不需使用大锤子或是刮胡刀的方法把问题解决。” “而有些时候……当我陷入无法自拔的困境,他总是会突然出现帮我解围。” “听起来不像朋友,反而比较像工作伙伴。”乔安娜说。 “他是个杀手。”我说。“剃刀艾迪,刮胡刀之神。尽管近年来他杀的都是坏人,但是说到底他终究还是个杀手,只懂得以暴力手段处理事情。这种人是很难亲近的,因为他已堕落太深,我根本望尘莫及。但是……他彻底改变了,乔安娜。我不知道他在诸神之街遇到什么神迹,但我见到他勇于抛开过去的一切,只为了赢得最后的救赎。如此大勇,怎么不令人由衷拜服?如果连他这种人都可以改变,那么全世界的人就都还有希望。” “我尝试与他结交,想要将他导向一个不同的生活,希望他不必继续藉由杀戮肯定自己。而他……他有听进去。每当我生活不顺遂,需要跟人倾诉的时候,他总是在一旁默默地听着。他会警告任何对我构成威胁的人,也会教训所有打算伤害我的家伙。他还以为我不知道呢。” “我为了结束他的苦难而在时间裂缝中杀了他。我总有办法狠下心来,做出必要的决定。但那并不表示我的内心没有煎熬,不会疼痛。” “约翰……” “不。不要跟我太过亲近了,乔安娜。我的生命中容不下任何没有能力保护自己的人。” “这就是为什么你只跟剃刀艾迪、霰弹苏西这些心灵残缺的人做朋友?还是你挑选的朋友都必须拥有个人的心魔,这样他们才不会逼你去面对你自己的内心世界?你在害怕,约翰。你不敢对人敞开心扉,因为那会让你无路可退。人不能这样过日子呀,约翰。你的生命不可能藉由解决客户问题而完整的。” “你根本不懂。”我说。“别自以为你了解我。我……我必须要这样,不然根本无法生存。我独居,因为我不能连累任何关心的人。当我身处寒冷黑暗的处境时,至少绝对不会拖任何人下水。” “人不能这样过日子。”乔安娜说。 “那你呢?难道你的人生算是圆满吗?女儿只要逮到机会就会跷家,你这个妈妈当得很成功吗?在我们继续之前,有些问题你必须先考虑清楚。如果,我们到达布莱斯顿街,找出正确的地点,踢烂正确的大门,结果却发现凯茜在那里过得非常愉快,很高兴,很安全,完全不需要拯救,到时候怎么办?要是她找到值得停留的事物,值得爱上的人,一点也不想离开呢?毕竟夜城是个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的地方。真到那个时候,你认为自己能够转身离开,放她自由吗?还是你将坚持逼她回家,回到你所能够理解并且认同的生活,好让你可以继续监视着她,确保她长大之后不会重蹈你的覆辙?” 乔安娜放开我的手,说道:“如果她真的快乐……我可以接受。在商场上必须能够分清理想跟现实的不同,不然没有人能够维持多久。我在乎的只是她的安全。只要能确定她没有危险就好了,毕竟我可以常常回来看她。” “好吧。”我说。“假设另外一个情况。要是她当真陷入危险,而我们也救了她,最后你带她回家。你要怎么保证她不会找到机会就再度逃家?” “我不知道。”乔安娜说。我倒是很佩服她的坦白。“我希望……说不定我为她来到这么远的地方,经历这么多事情,可以让她感受到我的诚意。可以让她了解尽管我不善于表达,但是我依然关心她。如果没什么意外,这次的经验至少可以给我们母女带来一个共同的话题。我们一直找不到话题跟对方倾诉。” “还有聆听。多陪陪你女儿,乔安娜。我可不想将来还要再跑一趟。” “我已经想好该怎么做了。”乔安娜有点冷淡地说。“我一直以为凯茜拥有她所需要的一切,不过很显然我错了。我的生意没有我也还可以撑一阵子,就算撑不下去也无所谓。女儿比生意重要多了。” 我点头微笑,没多久她也对我笑了笑。我们都知道这种事没有那么容易解决,但是诚实面对问题就已经是成功的一半了。我很高兴看到她的成长,只希望她能坚持此刻的想法继续下去。我们小口吸着可乐,听着第五空间唱完“宝瓶座”,紧接着又开始唱起“任由阳光普照”。 “刚刚那个未来,”过了一会儿乔安娜又说道,“虽然它不是既定的,多半也不可能发生,不过实在是非常恐怖的一个未来。你怎么可能毁灭世界?难道你的力量当真如此强大?” “没有。”我说。“至少目前没有。如果真有那种力量,肯定是从我母亲那一脉血缘继承而来。我没有见过她,不清楚她到底是什么人,甚至是什么东西。没有人知道。我父亲发现了这个秘密,无法接受现实,终日藉酒浇愁,最后醉死梦中。而他还是一个早已习惯夜城里各种光怪陆离之事的人。” “你父亲是做什么的?”乔安娜问。 “他为当权者做事,就是那些不管夜城居民喜不喜欢都要看顾我们的当权者。父亲死后,我翻阅他的遗物,试图找出一点能帮我了解这一切的蛛丝马迹。那一年我十岁,仍是相信凡事都有圆满答案的年纪。然而我找到的东西通通都是垃圾,没有日记,没有信件,没有他跟母亲的合照,甚至连张结婚照都没有。一切都被父亲销毁了。至于他们两人共同的朋友早在许久之前就已经因为不同的原因通通消失,没有一个出现在父亲的葬礼上。” “这么多年以来,人们提出许多不同的猜测,包括我母亲的真实身分,她究竟从何而来,为什么要嫁给我父亲,干嘛要生下我,然后又突然消失?她为什么不肯带我一起走?没有人能对这种种疑问提出合理的解答,唯一能够追查的线索只剩下我的天赋,而天赋这种东西在夜城可是再寻常不过的。” 乔安娜突然皱起眉头。“在来夜城的火车上,那些蜂巢的愤怒姐妹一听到你自报姓名马上就撤退了。她们不但不敢得罪你,甚至还希望当你踏入自己国度的时候能够记得她们。” 我忍不住笑道:“那未必有什么特殊意义。在夜城,没有人敢确定哪只丑小鸭将来会变成天鹅,甚至成为凤凰。只要是聪明人都知道要处处押宝,若非必要绝不轻易树立敌人。” 乔安娜靠上塑料桌,将可乐瓶推到一边,直视我的双眼,说道:“如今知道找到你妈会发生什么事之后,你还会执意要找她吗?” “那真是个当头棒喝呀,是不是?我可得要好好想一想了。” “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我知道。听着,我根本没打算在事情办完之后继续留在夜城。五年前我离开这个疯狂的地方不是没有理由的,而这些理由到现在依然存在。只不过……这个低级恐怖的地方越来越让我有家的感觉,好像一个归属之地。你的世界尽管安全,但似乎总是容不下我。起码在这里,我真的可以为顾客服务,有能力……做些改变。” “没错,”乔安娜说。“你可以改变整个世界。” 我尽可能以平静的神情面对她:“老实跟你说,对我而言,找寻母亲的念头还没有强烈到要让世界陷入那种未来的地步。” “难保你这种想法不会改变。” “没错,有可能。在夜城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喝你的美味可乐吧,乔安娜。别担心那么多了。” 当乔安娜冷静下来又问下一个问题时,点唱机中传出的歌曲是阿瑟·布朗疯狂世界的“火焰”。 “我希望你老实跟我说,约翰。你认为凯茜还活着吗?” “没理由不这么认为。”我坦白说。“上一次的景象显示凯茜在几天之前还活得好好的。我们知道她是因应召唤而来,不过却没有迹象显示召唤她的东西意图伤害她。当然不是说对方没有伤害她的可能,不过当人在黑暗中摸索的时候,乐观一点总是好的,至少到目前为止,没有发现任何明显的危机。要救她就必须假设她还活着,我们总得要……保有希望才是。” “希望?这里?”乔安娜说。“即使是在夜城这种地方?” “特别是在夜城这种地方。”我说,这回换我握起她的手。我们两人的手握在一起的感觉似乎非常自然。“我会尽我所能帮你,乔安娜。只要仍有希望,我就不会放弃。” “我知道,”乔安娜说。“你是个好人,约翰·泰勒。” 我们彼此对看了好一阵子,脸上充满了笑意。我们都信任对方,虽然我们都不相信自己。我知道这绝非明智之举。在《如何成为私家侦探》一书的第一页里就开宗明义地提到“绝对不要跟客户产生暧昧关系”,这可是以大写字体写在“为免支票跳票,尽量预收现金”跟“绝不追寻马耳他之鹰,否则一切将以悲剧收场”之旁的重大行规。我不是笨蛋,我读过雷蒙·钱德勒的侦探小说。然而在那一刻,我把那一切都抛到脑后。不过为了让自己好过一点,我还是做出最后一丝努力。 “如果你不想去,现在还来得及。”我说。“你已经经历太多了。布莱斯顿街我一个人去就好,你待在这里会很安全的。” “不。”乔安娜挣脱我的双手,想也不想立刻说道。“我一定要去。当你找到我女儿的时候,我一定要在场。我必须知道真相,也必须让她知道我的关怀。可恶,约翰,我有权利跟你一起去!” “不错,”我说,由衷对她感到敬佩。“你有权利。” “约翰·泰勒,真的是你。”一个冷酷的声音说道。“听说你回来了,我还真不敢相信呢。你应该没这么笨呀,泰勒。” 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我缓缓转过身去。世界上没几个人有能力偷偷摸到我身后,所以我很肯定站在面前那个壮硕的身影就是渥克。他是个不折不扣的都会绅士,眼光独到、处世圆滑,博通一切人情世故。虽然有点过重,不过长相十分英俊,拥有令人不寒而栗的目光及笑容,内心更是冷酷无情到了极点。他已经年近半百,然而打起架来没人会赌他输。像渥克这种人永远不会停止追求,只不过运用的手段越来越细腻罢了。他身穿裁剪合身的西装,以一个迷人的笑容对乔安娜点了点头。我神色不善地向他瞪去。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渥克?连我自己都是几分钟前才决定来这里的。” “我知道所有人的下落,约翰。你最好记住这一点。” “约翰,这个家伙是谁?”乔安娜的语气颇为不屑,听得我心头大乐。 “或许你应该跟顾客介绍介绍我是什么人。”渥克说。“我不喜欢还没认识就引起不快。” “你的领带打歪了。”乔安娜又说。我开心得想要亲她。 “他姓渥克,”我说。“至于他的名字则是个秘密,说不定连他老婆都不知道。他曾经当过保镖,因为像他这种人永远是当保镖的料。此人既奸诈又狡狯,危险的程度远高过游泳池里的大白鲨。渥克是夜城当权者的代表,至于哪一个是当权者没人知道,因为他不回答这种问题。重点是他有权力逮捕你、我以及任何人,而且除非还有用处,不然被捕的人通常不会有机会重见天日。为了保持自己的地位,就算要他牺牲再多人命也再所不惜。” “我是为了维护平衡。”渥克一边拍着袖子上的灰尘一边轻松说道。“因为这种事总得要有人做。” “没人知道他听命于谁,回报于谁。”我继续道。“政府、教会或是军队。人们只知道在面对紧急状况的时候,他有权力调度任何单位,而且没有人敢不来。他说的话就是法律,而他会不惜一切维持这种法律。他的形象完美,看似无害,但是完完全全不能信任。没人有办法分辨他的微笑之下隐藏着什么意图。他常常喜欢火上加油,不过偶尔也会帮人灭火。” “他的天赋是从他人口中套出答案,没有多少人有能力对他说不。传说他曾经让一具尸体从解剖台上坐起来回答问题。” “你真把我捧上天啦。”渥克说。 “你看,他并没有否认。渥克拥有各式各样的当权人士为他撑腰。他有权有势,但却不负责任,而且没有良心。在一个光明与黑暗只不过是两个不同字眼的地方,渥克永远游走在灰色地带,就跟所有称职的人民公仆一样。” “这就是义务与责任,泰勒。”渥克说。“你不会懂的。” “渥克讨厌像我这种人。”我冷笑说道。“我们追求自由,坚持要掌握自己的命运及灵魂。在他眼中我们这种人就是社会的污泥。他通常不会像今天这样出现在公开场合,因为他喜欢躲在幕后操控一切。所有人都可能是他的棋子,不管人们本身知不知道都会有意无意地帮他做事,所以他根本不需要亲自出手。当然,如果这些非官方的人马在过程中身亡,他总有办法找到更多人递补。对渥克而言,结局才是重点,过程无关紧要,因为让夜城跟正常世界清楚划分的正是这些结局。” 渥克微微低头,似乎在期待掌声一般。“我真喜欢听你介绍我,泰勒。你介绍的比我自己好太多了。” “他草菅人命。”我越讲越气,于是越说越快。“只要他认为有必要,就会毫不犹豫地把人丢入狼群。有些人尊敬他,不过大部分的人都惧怕他,事实上,几乎所有夜城的居民都曾试图暗杀过他。每天工作结束之后,他就会回到家人跟老婆身边,回到正常世界的家里。我们对他而言不过是工作而已。基本上,我认为在他眼中夜城只是一个超大型的怪胎秀,充满各式各样会咬人的动物。如果他有办法不被发现的话,早就已经丢颗核弹毁灭整个夜城了。不过他不能这么做,因为幕后的老板不会允许。因为这些老板需要一些其他地方无法提供的娱乐,需要一些在正常世界连想都不能想的堕落。” “这就是渥克,乔安娜。不要信任他。” “这样说真伤人。”渥克自顾自地说。他拉了张椅子在我跟乔安娜之间坐下,两脚优雅地交叉,十指合拢摆在桌上。这时候四周又再度响起人们的交谈声,因为大家终于肯定渥克不是为了他们而来。他向前方靠了一靠。尽管很不愿意,不过我也对他靠近过去,好清楚地听见他的每一句话。既然渥克对我以及这个案子透露出兴趣,那就表示状况比我想象中还要糟糕。 “最近有不少布莱斯顿街的居民离奇失踪。”渥克很快地说道。“我们没有立刻发现,因为失踪的都是些没人理会的家伙。流浪汉、乞丐、酒鬼、毒虫,各式各样的人渣。不过等到情况逐渐明朗之后,我还是不认为有必要介入。毕竟根本没有人在乎,至少没有重要人士在乎。如果说有什么改变的话,大概就是布莱斯顿街的整体素质变高了。基本上,任何自愿进入布莱斯顿街的人都已经不能算是人了。只可惜几天之前……几名高层人士踏入了布莱斯顿街,从此再也没有出来。于是上面终于派我来调查了。” “等一下。”我神情严厉地看着渥克。“高层人士到布莱斯顿街那种地方做什么?” “小声点。”渥克说,对我严厉的神情一点反应也没有。“他们跟那里一点关系都没有。布莱斯顿街对任何心智正常的人都毫无吸引力。看起来他们似乎比较可能是被某种神秘的力量召唤而去,只不过……如果有如此强大的力量在夜城出没,我们早就该发现了才对,除非对方刻意不想让我们发现。然而严格说来,这应该是不可能的事。所以,这是一个难解之谜。你也知道我多讨厌难解之谜,泰勒。正当我在考虑要怎么处理这个情况时,就听说你回来了,这倒是提供了我一点头绪。他们说你在追查一名跷家少女?” “就是这位女士的女儿。”我说。渥克再度对乔安娜点头。 “你的天赋指向布莱斯顿街?” “不错。” “你有理由相信她是被召唤而来?” “未必违反她本身意愿就是了。” 渥克比了个无所谓的手势。“那我给你十二个小时,泰勒。利用这些时间找出布莱斯顿街的秘密,并且尽你所能让这条街恢复原貌。如果你失败了,我就只好改采原订计划,将这条烂街跟里面所有的东西一举歼灭。” “你不能那样!”乔安娜说。“我的凯茜还在里面!” “他可以。”我说。“他干过这种事。渥克热爱坚壁清野的策略,牺牲无辜对他而言算不了什么。渥克根本不相信世界上有任何无辜的人,再说,把事情交给我,他就不用派自己人去冒险了。” “一点也没错。”渥克道。他站起身来,自外套中取出怀表确认时间。“十二个小时,泰勒,多一分钟都不行。”他收起怀表,然后看着我又道:“最后给你个忠告,记住……在夜城,所有事情都不像表面那么简单。我很怕你离开太久,居然连这么基本的生存规则都给忘了。” 他停了一停,似乎还打算要说些什么,不过女服务生刚好在这个时候把我的外套送了过来,于是他就没把话说出口,只是微笑地看着女服务生为我展示干净无痕的外套。 “好外套,泰勒,非常复古。我还有事先走了,太多事要处理,太多人要解决。欢迎回来,泰勒。别搞砸了。” 他转身正要离开,我又问了他一个问题。“渥克,你是我父亲的朋友。” 他回头看我:“没错,约翰,我是。” “你知道我母亲的身分吗?” “不,”他说。“我不知道。不过要是让我找到她,我会逼她说出真相,然后杀了她。” 他笑了一笑,以手指轻触帽缘,然后离开鹰风炭烤。没有人抬头看他离开,不过在他走后酒馆中的交谈声明显变大。 “你跟他是怎么回事?”乔安娜问道。“你怎么容许他那样跟你讲话?” “渥克?就算他在我鞋子里大便我也没什么好说的。” “我没看过你在任何人面前让步。”乔安娜说。“他有什么特别的?” “渥克就是特别。”我说。“所有人都对他让步三分。倒不是因为他本人的身分,而是因为他所代表的势力。” “当权者?” “答对了。有些问题不知道答案反而更可怕。” “那么谁有权力管理当权者?”乔安娜说。“没人怀疑当权者的诚信吗?” “我们在哲学的洪流中飘荡呀。”我说。“没时间搞这个。赶快喝完可乐,往布莱斯顿街出发吧。” “也是时候了!”乔安娜说着一口把可乐吸完,以那一口的量来看,八成吸到头都痛了。 <hr /> 注释: 第九章 布莱斯顿街中的一栋房子 布莱斯顿街里没有一盏街灯会亮,两排残破的建筑耸立在脏乱的街道旁,宛如延伸入无尽的黑暗一般。此地居民习惯生活在黑暗中,因为如此就不须看清自己堕落到什么地步。我跟乔安娜走在街上,除了过街老鼠的脚步声,什么声音也听不见。满地都是垃圾,满墙都是涂鸦,空气中弥漫着腐败的气味,不只是物质上的腐败,还包括精神与情绪等各层面。所有建筑的窗口都没有窗户,有的用木板封起,有的干脆就在墙上留个大大的窗洞。 排泄物处处可见,一部分是动物为了标示地盘所留下;另一部分则是什么都不在乎的人类所留下。所有建筑都是年久失修的古老公寓,若非并排而建,相互扶持,只怕此刻已经全部倒塌。 也许渥克的想法没错,毁灭此地对人类整体文明而言未尝不是一大进步。 然而无论如何……眼前的情况都不太对劲,比平常还要不对劲。街道空旷得诡异,仿佛遭人遗弃一般。没有死在门口的游民,没有躺在防火梯下的流浪汉。没有乞丐,没有强盗,没有任何绝望之人在做任何买卖,甚至连一张躲在窗后的苍白面孔都没有。正常的布莱斯顿街感觉像是众满腐蛆的伤口,到处充满人群与车辆的声响。然而如今这里一片寂静,似乎所有喧嚣都硬生生地遭人抽离,消失到远方,甚至是另外一个世界去了。 “人都到哪去了?”乔安娜小声问道。 “好问题。”我说。“我想我们不会喜欢这个答案的。真希望大家都逃走了,但是……我很怀疑他们是否那么幸运。我不认为有任何人活着逃了出去。这里发生了一些很糟糕的事,而且事情到现在还没结束。” 乔安娜看看四周,微微颤抖道:“到底是什么东西会把凯茜召唤到这种地方?” “我们来寻找答案吧。”我说着唤醒天赋,再度开启心眼。尽管天赋的力量比先前虚弱不少,但由于距离较近的关系,我还是一下子就感应到凯茜的影像。她雀跃不已地走在街上,脸上散发出快乐的光芒,最后在一间平淡无奇的屋子之前停下,瞪大双眼看着大门。大门在她眼前缓缓开启,然后她一路狂笑地奔上台阶,进入屋内,消失在无尽的黑暗之中。她的笑容欢愉无比,仿佛是赶去参加世界上最棒的派对一般。房门在她身后关上,然后影像就此结束,再也没有后续。不知道为了什么原因,凯茜从此再也没有离开那栋房子一步。我握起乔安娜的手,为她重现一次天赋中的景象。 “我们找到她了!”乔安娜兴奋得紧紧握拳,掐得我手都痛了。“她在这里!” “她是在这里。”我说着放开她的手。“进一步行动之前,我要先查查看这栋屋子跟它主人过去的历史。” 我们前往那栋屋子,在大门前肮脏的台阶下停步。老旧的砖块,残破的门窗,没有任何生命迹象。大门看来并不坚固,如果要强行进入应该不是问题。然而这里是夜城,凡事都不能只看表面……我运起天赋,专注在屋子本身之上,接着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呼。在我眼前根本没有屋子,没有过去、没有情绪、没有记忆,连一点点存在的迹象都没有。自我的心眼看来,面前只有一片空地,没有任何建筑,而且从古至今都不曾有过。 我又握起乔安娜的手,让她看看我没看到的东西。她也叫了一声。 “这是什么意思?房子去哪了?” “哪都没去。”我说。“在我看来,这里根本没有任何房子。” 我放开她的手,收回天赋,眼前再度浮现那栋又大又丑的老房子。 “又是一栋鬼建筑吗?”乔安娜说。“跟鹰风炭烤一样?” “不,那种东西我认得出来。这栋房子实际存在,并非幻觉,而且我们看到凯茜走了进去。里面有东西在混淆视听,对我们隐藏真实身分。” “房子里面的东西?” “我猜是这样的。这也表示除非强行闯入,不然没有别的办法可以找出答案了。一间……不是房子的房子。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管它什么玩意儿。”乔安娜激动道。“只要能找到凯茜,离开这里就对了。” 我一把抓住她的手臂,阻止她冲上台阶。眼看凯茜近在眼前,她情绪激动,面红耳赤,两手不禁颤抖,怒气冲冲地转头看我。我语气沉静地安慰着她。 “如此莽撞是帮不了凯茜的。此刻状况不明,我们不能盲目乱闯一通。” “有我在就可以闯了,对不对?”苏西·休特说道。 我立刻回头,发现霰弹苏西站在我身后的街道上,手中的霰弹枪正对着我,一脸洋洋得意的表情。我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先是渥克,现在又是你。以前可没有任何人能够偷溜到我身后却不被发现的。” “你老了,泰勒。”苏西道。“不中用啦。帮我找到射击目标了吗?” “或许,”我说着指向身后的房子。“我要找的跷家少女就在里面,但是我的天赋显示这房子极为古怪。” 苏西不屑:“看来不怎么样,直接闯进去吧。你要是担心,我可以走前面。” “这次不行,苏西。”我说。“这屋子给我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 “你每次都有不好的预感。” “而我的预感通常都没错。” “这么说也是。” 我缓缓走上台阶。附近没有其他人,但是我有一种被监视的感觉。苏西举枪在手,跟着来到我身旁,这种感觉十分熟悉,仿佛我根本不曾离开过夜城一般。乔安娜走在最后,似乎对于苏西的出现而遭到排挤感到不太高兴。我们的脚步声大到不自然,不过无关紧要。不管在这栋不是房子的房子里等待我们的是什么东西,总之对方已经知道我们来了。我在门前停下,发现没有门铃,没有门环,甚至连邮箱都没有。我伸手敲门,每敲一下门板就往里凹进一些,似乎已经被蛀烂了一样。敲门声出奇得小,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压抑着。敲了半天,没有人来应门。 “要我轰掉门锁吗?”苏西问。 我试着旋转门把,想不到一转就开。褪色的门把摸起来又湿又热,触感十分诡异。我收回手掌在衣服上擦了擦,然后以脚尖抵开大门。门后一片漆黑,什么声音也没有。乔安娜推开苏西,挤到我身旁,看着门后的黑暗,接着张开嘴巴准备叫唤凯茜,不过立刻遭我阻止。她不太高兴地瞪我一眼,神情之中透露出些许焦虑。苏西从暗袋里取出一支手电筒,点亮后交到我的手上。我点了点头,对着门内大厅挥了挥手电筒。虽然光线并不及远,不过我们还是看出大厅空间广大,却没什么家具。我慢慢走入大厅,乔安娜及苏西紧跟在后。当我们三个都进入屋内之后,大门立刻自动关上。对此,倒没有人感到惊讶就是了。 第十章 怪物的肚子里 屋内空旷黑暗,空气凝重,安静无声,一切极不自然,简直像是身处地心之中。黑暗中仿佛有人屏息以待,监视着我们的一举一动。我神经紧绷,慢慢走在走廊之中,随时准备应付任何突发状况。危机四伏,但却看不出丝毫征兆,甚至连对方潜藏何处都没有头绪。这种紧张的感觉即使在之前的时间裂缝里都无法比拟,不过为了达到目的,就算是龙潭虎穴也得闯了。 我来回转动手电筒,光线在四周打出许多翻飞阴影,然而不管手电筒的光线多亮,跟屋内的黑暗相比似乎都算不了什么。我隐约看出眼前走廊中的格局,在右手边有两扇房门,而左手边是一道通往二楼的楼梯。这是很平常的室内格局,但是在这诡异的气氛之下,只给人一种处处充满凶兆的感觉。对三个在黑暗中盲目摸索的人类而言,这里绝对不是什么安全的地方。空气十分沉重,充满压迫,而且又湿又热,仿佛温室中的人造气温,迫使正常情况无法存活的植物发芽茁壮。苏西悄悄地来到我身旁,举起霰弹枪,大力吸了几口气。 “这里好潮湿,好像身处热带。至于味道嘛……实在是臭得可以……” “这是间老房子。”我说。“很久没打扫过了。” “不是那种臭味,比较像是……腐肉。” 我们交换一个眼神,然后继续向前走去。屋内实在过于空旷,连我们的脚步声都能掀起阵阵回音。地上没有家具,没有电器,没有地毯,没有任何可供休憩之物;墙上没有装饰,没有海报,没有画像,甚至连份月历也看不到。没有任何迹象显示曾经有人在这里住过。或许这蕴含了某种意义,但我一时提不出什么解释。毕竟这里是布莱斯顿街,会来此地定居的人根本没打算活得像个正常人。 “注意到地板吗?”苏西轻声道。 “地板怎样?”我问。 “黏黏的。” “喔,真谢谢你唷。”乔安娜说。“我一点也不想知道这种事,多谢啦。等我离开这里一定要马上把鞋子烧掉。这地方简直是疾病的渊薮。” 她再次挤到我身旁,神情焦虑地四下乱看,似乎比之前更加不安。她当然不喜欢这栋房子,然而整体而言,这里对她造成的心理影响应该不会比我跟苏西大才对。我觉得她的反应有点奇怪,不过多半是因为快要找到凯茜的关系。我们在走廊中间停下,小心地观察四周。苏西将枪头朝下,没有指向任何人。 “看来上一任屋主跑路的时候把所有能带的东西都带走了。” 我点点头,没有说话,然而心中提心吊胆的感觉却越来越甚,只因一股极不友善的无形目光仿佛自四面八方袭来。我三不五时就回头猛看,希望能发现什么恐怖的怪物躲在暗处准备偷袭,但是什么都没有。如果有的话苏西一定会发现。在夜城,无法掌握直觉的人是活不了多久的。 我觉得墙上的一面镜子有点怪异,但是一时之间也说不出怪在哪里,过了一会儿才发现原来那面镜子里没有反射任何景象。那只是有人在木制镜框里面镶了一块透明玻璃,压根就不是镜子。 右手边有两扇房门,看起来十分普通,毫无特异之处。我慢慢移动到较近的那扇门前,苏西立刻靠了上来,枪口对准门口,而乔安娜则是后退一步。我静静听了听门后动静,不过只听得到自己的心跳。我缓缓旋转门把,感到手心一片湿热,仿佛门把本身都热到流汗一样。我伸手在外套旁边擦了擦,然后就把门推开。进来接受我的款待吧,蜘蛛对苍蝇如是说。 房门轻轻打开,没发出半点声音,露出其后一片漆黑的房间。我踏入房门,拿手电筒向里面照去,感觉眼前的黑暗似乎能够吸收光线一般。房内依然没有家具摆饰,没有人类居住过的痕迹。整间屋子看起来完全不像住家,反而更像是拍电影搭建的场景。我退回走廊,打开隔壁房门,发现两间房间的情况一模一样。 “不管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我们都已经错过了。”苏西说。“我想他们一定是听说我要来啦。” “不。”我说。“不是这样的。对方仍在,只是不肯现身罢了。” 我走到楼梯底下看了看。木制台阶,简陋栏杆,丝毫没有雕刻花纹,也没有任何摩擦痕迹,可能很新,也可能很老旧,看来似乎从来不曾有人走过。我提高音量喊道: “哈啰!有人在家吗?” 由于空气过份凝重,我的声音听来又闷又弱,毫不及远。然而在我话一问完,楼上立刻传来一下响亮的关门声。苏西跟乔安娜一听,立刻靠到楼梯下面跟我站在一起。关门声再度传来,然后又一下,接着再一下,显然是在故意挑衅,请君入瓮的意味十足,仿佛是在说“够胆子就上来呀”。我一脚踏上楼梯,关门声刹然而止,可见对方对我们的举动了如指掌。我看向苏西,然后又对乔安娜看去。 “有人在家。” 乔安娜向前一冲就要上楼,我马上出手抓住她的手臂,阻止她做傻事。她极力挣扎,拼命向前,我必须使尽全力才拉得住她。我一次又一次呼唤着她的名字,逐渐提高音量,直到她终于回头看我为止。她面红耳赤,呼吸凝重,似乎愤怒到了极点。 “放开我,你这个混球!凯茜就在上面,我感觉得出来!” “乔安娜,我们不确定上面有什么……” “我确定!我一定要上去,她需要我!放开我,你这……” 她发现自己无力挣脱,于是举起另外一只手对着我一巴掌就甩了下来。苏西出手干涉,一把抓住乔安娜的手腕。乔安娜大叫,想要把手抽回。苏西微微使劲,将她的手腕拗向内折,痛得乔安娜大声喘气,只好停止挣扎。她狠狠瞪向苏西,而苏西则是冷冷地看着她。 “只有我才能对约翰动手,贝瑞特女士。现在给我守规矩一点,不然我就一根接着一根把你手上的骨头全部扭断。” “别这样,苏西。”我说。“她是新来的,不了解眼前的情况有多凶险。” 不过讲真的,她应该已经了解了才对。 “那她最好赶快进入状况。”苏西道。“万一她拖累我们,我就先杀了她。” “活着的客户才会付钱。”我提醒她道。 苏西哼了一声,放开乔安娜,不过她站在原地没有退开,随时准备再度出手。我松开乔安娜的手臂,她揉着疼痛的手腕,对我们两人怒目而视。我尽可能以冷静的语气跟她讲道理。 “你不能在这种时候失去理智,乔安娜。我们已经很接近了。你一路上都肯信任我,现在也请相信我的判断。在楼上等着我们的可能是凯茜,也可能是任何怪物。我们必须小心谨慎,步步为营,不然的话干脆就不要上去了。懂吗?” 她一脸怒气,眼中似乎充满敌意。“你不了解我的感受。你根本不懂什么是母爱。她在楼上。她需要我。我一定要去找她!” “如果你不能控制自己,我就叫苏西踢你出去。”我冷酷地说。“这是为你好。我说真的,乔安娜。你现在的表现不但对我们是个负担,简直成了一种威胁。我知道这屋子令人焦躁,但是你不能被它影响至此。你并非如此脆弱,乔安娜。你自己都该知道。” “你一点都不了解我,约翰。”乔安娜说,声音比之前冷静了些。“对不起,我会控制自己的。我只是……想到跟凯茜这么接近实在静不下来。凯茜出事了,我感觉得出来。我一定要去救她。让我留在这里,约翰。我不会乱来的,我保证。” 尽管这些话听起来也不像乔安娜会说的,不过我还是勉强点了点头,就当她是受到屋子影响的关系。连我这个在夜城土生土长的人都会被屋子感染情绪了,她受到的影响自然更深。我叫乔安娜多做几下深呼吸,看来似乎有点帮助。屋子对她造成的影响令我耿耿于怀,眼前这个暴躁易怒的乔安娜跟我所认识的乔安娜简直有天壤之别。她从来不曾如此失控,即使在时间裂缝里也比现在好。一定是因为这栋房子的关系。 “你不该带她来的,约翰。”苏西说。“她不属于这里。” 她这么说并没有挖苦或是责备的意思,纯粹只是在陈述事实。 乔安娜瞪着她,又开始气呼呼地叫道:“你根本不在乎我女儿会出什么事!你会来只是因为我付你钱而已!” “一点也没错。”苏西冷冷地说。“你最好不要给我赖帐。” 两个女人继续针锋相对,我完全不想理会。这栋房子,不管它是不是房子,总之让我十分困惑。我一直有种遗漏了一个重点的感觉。有某个东西召唤了凯茜以及渥克口中的重要人士来到此地,但如今当我真正站在这个谜团中心的时候,竟然除了楼上那个实体不明的家伙之外,什么都没有发现。屋子里什么都没有,完完全全没有任何物品……我开始往二楼走去,两个女人当即停止争吵跟了上来。苏西再度挤到我身边,枪口指向前方。 没有关门声,没有任何反应。我们上了二楼,眼前所见只有更多光秃秃的墙壁跟房门。所有的门都是关着的。苏西慢慢移动、转头,目光到哪枪口就指到哪,寻找着可供射击的目标。眼看乔安娜急得浑身颤抖,我花了点工夫指示她一定要跟在我和苏西身后。我对着最接近的房门看去,感觉那门似乎在嘲笑我们一样。这时苏西突然开口说道: “是我的错觉,还是这里真的比楼下亮?” 我皱了皱眉头,发现二楼的能见度比一楼好多了,即使在手电筒光线范围外的东西也隐约可见,“不是错觉,苏西。这里没有之前黑暗,但是我看不出光线从何而来……”我突然住口,因为这时我才发现天花板上没有任何灯座,甚至连一点曾经牵过电灯管线的迹象都没有。这真有点……不太正常,即使是对布莱斯顿街的建筑而言也一样。 “我突然想到个问题,”苏西说。“或许听来令人不安就是了。如果这间屋子并非实质存在,那我们现在站在哪里?难道是飘在空中吗?” “你说的没错。”我道。“的确是个令人不安的问题。我不喜欢这种问题,先等我查查看再说。” 然而当我试图运用天赋的时候,却发现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某种外来的力量包住了我的脑袋,无法触摸,无法移除,迫使我不能开启心眼,难以洞察事物本质及真相。我试图与之对抗,凝聚所有力量,问题是根本找不到一个可供施力的地方。我咒骂了几句,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难道有东西不想让我发现,不愿让我理解?苏西脸色一沉,枪口晃动,很想立刻找个目标开枪。 “你打算怎么做,约翰?踢开所有门,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搜?只要看到不是逃家少女的就开枪?” 我突然听到了一点声音,连忙比个手势要她住嘴。我侧耳倾听,确实有个细微的声响,就在离我们不远处,某扇门后的房间里,一个女孩正在咯咯娇笑,仿佛一个心里藏了秘密的小孩子那般。我放轻脚步跑上走廊,在每一扇门前细听,直到找到正确的门为止。我握起门把,轻易转开,仿佛是在邀请我们进入。我把门推开一寸缝隙,然后后退,指示乔安娜待在我身后,接着对苏西点点头。苏西笑了笑,一脚踢开房门,然后我们一拥而上。 房内就跟屋里其他房间一样空无一物,只不过多了一个我们寻找已久的凯茜·贝瑞特。她身处房间内侧,平躺在木质地板上,从脖子到脚趾都盖在一件像毯子一样的雨衣之下。她眼看着我们进房,却丝毫没有打算起身,只是开心地对着我们笑,仿佛世上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哈啰。”她说。“请进。我们等你们好久了。” 我小心翼翼地观察四周,发现房内除了她没有别人,不过这并不让我怀疑她口中的“我们”二字,因为受人监视的感觉在这个房间之中达到前所未有的境界。光线更为明亮了,不过还是看不出光源。我越观察这个房间,心中就越感不安。房内没有窗户,没有内容,没有细节,只有墙壁、地板跟天花板,简直是空有房间的轮廓而已。这感觉似乎是说既然我们已经来到这里,那房子也不必再继续假装下去了。我放下手电筒,紧紧握住乔安娜的手,确保她不会乱来。她似乎完全没有察觉我的举动,全副精神都放在凯茜身上。然而凯茜只是一动也不动地看着我们,我很怀疑她是不是根本不能动弹。 她透过雨衣的衣领神情憔悴地对我们三人微笑。我几乎认不出她来。她跟乔安娜在我办公室里拿出来的照片相比实在是消瘦太多了。她脸上的骨骼隆起,两颊深陷,满头金发如今脏乱油腻地散在脸旁。她似乎很久没吃东西了,连眼球都沉入眼洞之中。事实上,她看起来已经好几个月没吃东西了,并非只是失踪的这几个礼拜而已。我看了看乔安娜,心中盘算着是否该相信她所说的每一句话。然而她应该没有说谎,因为我曾透过天赋看见凯茜在几天前进入这栋房子,而那个时候她的身体状况还很良好。 苏西稳稳拿着霰弹枪,看了看四周道:“这样不对,约翰。这个地方太诡异了。” “我知道。”我说。“我感觉得到。问题出在房子上。” “是她!”乔安娜叫道。“我的凯茜。她果然在这里!” “这里不只她一个人。”我说。“苏西,看好乔安娜,别让她做任何傻事。” 我慢慢前进,在凯茜身旁蹲下。地板似乎因为我的重量而下陷了一点。凯茜很愉快地看着我,似乎非常满足现状的样子。在如此接近的距离下,我闻到她身上传来一股臭味,仿佛久病在床的病人所发。 “哈啰,凯茜。”我说。“你妈叫我来找你。” 她想了一想,脸上笑容丝毫未减。“为什么?” “她很担心你。” “她从来没有担心过我。”她的声音平静又空洞,仿佛是在回想很久之前所发生的事。“她有工作、金钱跟男朋友就够了……她根本不需要我。我只会碍事。如今我自由了。我在这里过得好快乐。我拥有梦寐以求的一切。” 这里可不像是拥有一切的人所住的房间。“凯茜,我们是来带你离开,带你回家的。” “我已经到家了。”凯茜继续笑着说。“而且你没办法带我离开,这栋房子不会允许的。” 就在此时,一股强大的黑暗力量终于现身,并且饥渴无比地冲入我的心房。我大叫一声,当场摔倒在地。 对方无视我的心灵防御,自四面八方猛烈袭来。是这栋房子,它是活的。它的形体不定,变化万千,不过此时此刻它就是这栋房子。而且它正在觅食。 我重建心灵防御,将对方一点一滴地挤出脑中。最后我终于夺回了所有思绪,成功击退对方。我心知除了自己之外,任何人都不可能在刚刚那种心灵攻击下存活。我身体蜷曲,躺在凯茜身旁,不由自主地抽动,头痛欲裂,鼻血直流。苏西蹲在我旁边,一手扶着我的肩膀,大声呼喊着,不过我什么也听不到。乔安娜一直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切,脸上的表情一片空白。我的脸庞无力地靠在地板上,突然发现地板有多么温暖,不但温暖、滑顺,而且十分湿润。在这诡异的地板之下,我隐隐约约感到些微的脉搏鼓动。 我在苏西的扶持下挣扎跪起,鼻血一滴一滴地滴在地上。血液一碰到地板就被吸入,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我知道发生什么事了。我了解这个陷阱的本质了。我伸手掀开凯茜身上的雨衣,揭露出事情的真相。凯茜赤身裸体躺在地上,身体溶入地板之中。何处是血肉?何处又是地板?在我的眼中已经完全分不清了。 第十一章 揭开所有面具 “是这栋房子。”我说。“房子是活的,它在觅食。”我感到四周充满生命的脉动,在我的心灵边缘耀武扬威。它在嘲笑我。它没有必要继续躲藏。我抬头看向苏西,发现她此刻呼吸急促,紧握枪把,目光四射,迫切地想要射杀点什么东西。乔安娜依然呆立在门边,但是她不再看向凯茜。她苍白的面孔如今没有任何表情,似乎连我都不认得了一样。我回头面对凯茜。 “告诉我,”我说。“为什么,凯茜?你究竟为什么会出于自愿来到这里?” “是这栋房子叫我来的呀。”她开心地说。“它为我开启一扇门,带我进入一个全新的世界。一个明亮清晰,充满活力的世界,仿佛是黑白电影突然变成彩色的一样。这房子……需要我。我从来没有被人需要过。被需要的感觉真好,于是我来到这里,将自己奉献给它……如今我不必再为任何事烦恼了。这房子给了我快乐,给了我爱。它也会把爱分享给你们的。” 我伸手擦拭嘴旁的鼻血,说道:“它在吃你,凯茜。它正在吞噬你的一切。” “我知道呀。”她快乐地道。“这不是很棒吗?我将会成为它的一部分呢。它好伟大,好重要,我怎么可以与它相提并论?我将永远不再叹息,不再迷惘,不再孤独,不再悲伤。永远不必担心任何事,再也没有烦恼了。” “那是因为你会死!它只是说些你喜欢听的花言巧语来欺骗你而已。当它攻击我的心灵时,我就已经看穿它的本质。它很饥渴,它存在的唯一目的就是觅食。你跟其他受害者没有差别,都只不过是它的食物罢了。” 凯茜微笑地看着我,丝毫不在乎自己的死活,因为这房子根本不让她在乎。苏西扶着我的身体,使劲帮我站起身来,然后靠到我眼前问道: “跟我说,约翰!到底是怎么回事?这栋房子究竟是什么怪物?”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尽管这并不能让我更加冷静,但起码减轻了身体的颤抖。跟往常一样,当我终于查出真相的时候,却发现真相只会让情况更糟而已。 “这房子是一只掠食者。”我说。“来自其他世界的异形生物,那地方不属我们的空间,生命的形态十分不同。它能够改变外型,融入周遭环境,隐藏在市井之间,以一种无法抗拒的声音诱惑猎物上门。它专挑迷失孤独的猎物下手,没有人爱、没人关心、遭城市所遗弃、无处可归之人,就像布莱斯顿街的居民一样。他们不会怀疑房子的话语,房子讲的都是他们想要听的。它甚至引来了一些重要人士,多半是因为这些人过于多愁善感的缘故。身为重要人士并不表示内心就不会空虚寂寞。” “说重点,约翰。”苏西摇着我的肩膀说道。“房子引来猎物,然后怎么样?” “然后就吃了他们。”我说。“它吸干猎物,占有他们体内的一切,吸收越多就会变得更加强大。在吸收的过程中,它会尽量保持猎物心情愉快,藉以阻止他们逃跑。因为他们根本不会心生逃跑的念头。” “天呀。”苏西说着看向凯茜消瘦的身躯。“这孩子看起来已经被吸得差不多了。可恶,我们得立刻离开,约翰。” “你说什么?”我不懂她的意思,或者是假装不懂。 “我们帮不了她。”苏西冷漠地说。“我们来迟了。就算把她从地板里弄出来,只怕还没离开房子就已失血致死。她已经没救了。我们应该趁着房子还在吸她的时候赶快离开才对。” 我缓缓摇头。“我办不到,苏西。我不能见死不救。” “听我说,约翰!太迟了,案子已经结束了。我们所能做的就只有赏这孩子一个痛快,让这怪物尝尝挫败,离开这里,弄点重武器再回来算帐。你负责乔安娜,我解决孩子。” “我大老远跑来不是为了在最后关头放弃的!我们一定要带她回去!” “谁也不能回去。”凯茜说。“没人能够离开。” 房门突然巨震,在门框之中发出极大的声响。苏西跟我同时回头,正好看到房门重重关起,然后整个消失,瞬间就只剩下空白的墙面,完全看不出刚刚有扇门的痕迹。接着四面墙壁开始蠢动,不疾不徐地扩张、收缩,慢慢浮现许多有机组织的特征,柔软起伏,缓缓抖动。紫色的血管自墙面浮现,规律的脉动阵阵袭来。接着天花板上张开了一颗巨大的眼睛,有如远古无情的神明一般,冷冷地看着底下的猎物。墙上绽放出淡淡的磷光,我们终于了解光线从何而来。空气中味道一变,弥漫着浓厚的血腥味以及一种具有腐蚀性的化学气味。 “没人可以离开。”凯茜说。“根本无处可逃。”在她的声音之下隐藏了另外一个声音,一个尖锐至极、老谋深算,绝对不是出自人口的声音。 苏西走到原本是门的地方,反握枪柄对着墙用力捶下。墙面微微向下一沉,但是并没有任何裂痕。苏西大声呐喊,一下一下继续捶墙,但是一点用处都没有。她瞪了墙壁一眼,喘了喘气,然后一脚踢上去。她的鞋尖陷入墙中,花了好大的力气才拔出来,不过尖端已经少掉一块,被墙吸收了。天花板上流下一滴一滴黑色的液体,墙面跟地板上也逐渐更为潮湿。苏西突然惊呼一声,似乎讶异中带有疼痛。只见她的手背让一滴黑色液体滴到,当场冒出白烟,遭到腐蚀。 “约翰,这是什么鬼东西?出了什么事?” “消化液。”我说。“我们在怪物的胃里。它认定我们是威胁,不能冒险像凯茜一样慢慢吸收,决定要尽快解决。我们就要被融化了。苏西,开个出口,在墙上轰个洞!” 苏西大笑。“我就等你这句话!站远一点,被溅到可不管。” 她对准墙壁就是一枪,然而子弹的威力完全被墙吸收,以中枪点为圆心向外激起一阵涟漪,有如对着池塘丢石头一样。苏西咒骂几句,又开一枪。重新填弹,继续开枪。枪声回荡四周,空气中充满火药味。一切归于宁静之后,墙壁上还是一点裂痕也没有。苏西转头看我。 “问题大了,约翰。还有,别向下看,你的鞋子在冒烟。” “当然在冒烟啦。”我说。“这房子并不挑嘴,什么都吃。” 苏西默默看我,静静等待。当她找不到敌人可打,完全无计可施的时候,她就会把逃脱的希望寄托在我身上。她总是对我满怀信心。这也是我离开夜城的原因之一,因为我不想继续让朋友失望。我绞尽脑汁地想,一定要找出一条生路。我花了这么大工夫,经历这许多疯狂,可不是为了最后死在怪物的大胃里。我不是为了失败而来的。我看了看凯茜,然后看着乔安娜。她依然动也不动地站在原地。自从怪物现身之后她就没有再说过任何话。她的表情平静、两眼无神,连苏西在旁边开枪也没有任何反应。她吓呆了。起码我当时是这么认为的。 “乔安娜!”我大叫道。“过来跟你女儿谈谈,看看能不能转移她的注意,借机将她跟房子分开。我有个办法能带大家离开,但是无法肯定对凯茜会有什么影响……乔安娜!听我说!” 她慢慢转头看我,眼神中流露出一种莫名的恐惧,几乎令我不忍目睹。 “为什么要叫她跟我谈?”凯茜问。 “因为我需要你妈来帮忙。”我说。 “但是她并不是我妈呀。”凯茜说。 这句话有如晴天霹雳一般将我脑中思绪瞬间掏空,在安静的房间中形成阵阵回音。我很不愿意相信凯茜的话,但是她言语中透露的真实性却由不得我不信。在那恐怖的一刻里,许多不合理的小细节突然豁然开朗。乔安娜默默地看着我,眼神之中只有一股宁静的悲伤。她体内的活力全然消失,似乎表示她已没有必要继续伪装。 “对不起,约翰。”她缓缓地说道。“我想一切都结束了。我存在的目的已然达成,你终于来到了此地。我认为我是真的关心你……但我似乎并不是自己一直以为的那个人……”她的声音一变,登时转换为刚才隐藏在凯茜之后的声音。“我只是一头犹大的羔羊,一个完美的诱饵,一个专门为了引你回到夜城而设计的产物,目的是要……将你毁灭。” “为什么?”我问,声音几乎细不可闻。 “有人提供这栋房子所有必要的信息:你最偏好的客户、最钟爱的案子、最喜欢的女人,进而设计出一个能够跨越你所有心防,不顾一切本能,即使奔向末日也在所不惜的诱饵。乔安娜·贝瑞特根本不曾存在,她只是我所扮演的一个角色,我所执行的一项功能罢了。然而,我被设计得过于完美,约翰。有一段时间,我甚至不记得自己的身分。我以为自己真是个女人,拥有七情六欲。我对你感到非常抱歉……但是我无法阻止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 “我们之间的一切都是假的?”我问。 “只有你是真实的,约翰。只有你。” “那……这里呢?”我又问。“这整个陷阱都是为我而设?他们把这房子带入夜城,任由它随意杀戮,只是为了要杀我?为什么?我早就离开夜城了。我对任何人都不再是威胁!为什么要带我回来?” “去问你妈。”怪物透过乔安娜的嘴说道。“听说她就要回来了,而你……将可能破坏整个计划。” “是谁干的?”我问。“到底是谁主使的?” “你还猜不出来吗?”乔安娜说完,五官渐渐融化,最后变成痛苦使者的空白容颜。 我就像身陷捕兽器中的小动物一般失声哭喊,眼睁睁地看着乔安娜靠向墙壁,沉入其中,任由房子吸收,逐渐消失殆尽。没过多久,她完全进入墙内,只在墙上留下几道涟漪,而这些涟漪也在数秒之后归于平静。我早该知道了。我不该忘记如此基本的规则。在夜城,我不能单凭外表就去相信任何人或是任何事。渥克尝试警告过我,但是我没有听进去。我忘了在这个地方,爱情只不过是另一种武器,而过去永远无法抹煞。不知道哭了多久,我才终于感到泪水在我脸上滑落。 “可恶!”苏西瞪着乔安娜消失的地方说道。“看来这趟生意是收不到钱了。” 眼看我没有任何反应,她不禁叹了口气。天花板落下的消化液如今有如下雨一般,侵蚀着我手上跟脸上的皮肤,但是我却毫不在乎,因为我的心已经让人掏了出来,再也没有任何事能令我动容。苏西一手搭上我的肩膀,直视我的双眼。尽管她不擅长表达情绪,这个时候也只能尽力而为。 “约翰,你一定要听我说。不管她是个怎么样的人,你待会都有时间为她哀悼。现在你必须专注在眼前,带我们离开这里。” “何必?”我说。“所有人都想我死,说不定连我自己都一样。” 她一巴掌甩在我脸上,手法十分专业,绝非出于气愤。“那我怎么办,约翰?” “什么你怎么办?” “好吧,或许我不值得你救。我不该让你独自一人躲到伦敦去;我算不上是你最好的朋友,反正我从来不是当好朋友的料。但是这个孩子呢,约翰?凯茜?记得她吗?你是为了救她而回来夜城的,难道你要在这里放弃她吗?只因为你自怜自艾,就不管她死活了吗?” 我缓缓转头,看向凯茜仅存的一点身躯。“不。”我终于开口。“一切都不是她的错,而且我从来不让客户失望。握着我的手,苏西。” “什么?现在可不是表达情感的时候,约翰。” 我回头看她。“你必须相信我,苏西。我有我的打算。既然我们不可能靠暴力逃离,那就只能依赖我的天赋。” 苏西看了我好一会儿,确定我已经恢复正常后,很快地点了点头。她将霰弹枪插回背上的枪套,然后将我的手掌握在手中。她的手沉稳有力,对我深具信心。只可惜我自己反而没多大自信。我疲惫地叹了口气,即使胜算不大,还是要垂死挣扎,因为这是我心中仅存的念头了。 “我们必须找出房子的心脏。”我说。“毁了心,就能杀死房子。然而心脏绝不在此地。为了安全起见,房子一定把心藏在别处,藏在正常人无法触及的地方。不过我不是正常人。我可以找到它。我什么都找得到。” 除了我最想找的东西之外。 我进入内心世界,召唤出我的天赋,再次开启心眼。房子为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而猛烈震动。 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我仿佛身处虚无之中,通体舒畅,什么都不必在乎。不必在乎无力偿还的账单、无法侦破的案件、无从帮起的客户。我不再需要去管身世之谜,以及随之而来的无穷痛苦。记得在最初,我拥有梦想,立志要帮助那些无路可走之人,只可惜梦想都不长久。梦想无法与现实对抗。现实中,人必须为了房租挣扎,为了食物打拼。为了找寻一些不愿意被找到的人,即使穿了铁鞋也照样踏破。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你的理想不断与残酷的现实妥协,只为了在冷酷无情的世界之中获得些微的成就。直到有一天,你才会赫然发现自己只剩下一个理想的空壳,所做的一切通通违反了自己原始的初衷。 然而梦想不会彻底死去。因为在夜城这种地方,有时候只有梦想能够支持着你继续存在下去。放弃了梦想,就等于放弃生命。 在夜城成长的过程中,我见过无数行尸走肉。那些人会走路,会交谈,会行动,但每天却只懂得在酒吧之间流连,在酒精之间忘返,眼神空洞无比,内心虚幻无依,丝毫不关心任何事物。我父亲的心脏在停止跳动之前的好几年就已经死了。我完全帮不了他,那时我只是个孩子。 直到多年之后,我才发现了自己的天赋。藉由这个天赋,我终于拥有帮助他人的能力。即使帮不了自己,我也要帮助其他人。 在这安全舒适的虚无之中,一阵一阵的爱与关怀透体袭来,温暖了我的内心,试图让我忘却所有烦恼。什么事情都不再具有意义,充满爱与欢愉的现在就是永恒。欲望与需求存在于过去,无欲无求的我在此地找到无尽的宁静。一个小小的声音应承着我,只要我躺下身躯,接受这一切美好,不再继续反抗,就能够拥有曾经想要的所有事物。但我并不相信那个声音,因为自从房子回收乔安娜的那一刻起,我真正想要的一切就已经离体而去。那声音越讲越急切,而我就越听越好笑,因为隐藏在声音之下那股饥渴的贪念在我耳中完全无所遁形。 我的梦想,我的现实,我像是个溺水之人一样紧紧地抓住它们,永远不肯放弃。是梦想与现实塑造了今时今日的我,不是视我不见的父亲,不是弃我不顾的母亲,不是承继而来的天赋,不是至死方休的敌人。有太多因素曾试图将我改变,但是我始终都能坚持自我。我选择了帮助他人来肯定自我,因为我不希望人们跟我一样在需要的时候无人可找。我很小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不能依赖当权者,因为即使是身为他们之一的父亲也得不到应有的保护与慰藉。我自己造就了今日的自己,选择自己的命运,管他什么人或什么事都没有权力左右我的意志。 我怒火中烧,将所有爱与快乐的虚幻承诺推到一旁,或许是因为在内心深处我根本不曾相信过这些东西。反正什么爱跟快乐都是与我无缘的字眼。虚无的幻境出现裂痕,逐渐崩裂,我渐渐开始感受到附近支持我的人们。苏西·休特,透过灵体与我相握,对我毫无保留地信任。凯茜·贝瑞特,在终于了解遭人欺瞒、玩弄、虐待之后,如今几乎跟我一样愤怒。还有……一个淡薄的存在,一个模糊的细语,仿佛是曾经短暂以为自己是乔安娜的痛苦使者在世上所留下来的回音,默默地为我带来支持、慰藉。 我敞开心胸迎向众人,藉由天赋与他们融为一体。团结之后的力量可不是区区一间可恶的房子能够匹敌。 我的天赋绝非只能用来找人,它还有许多其他的功用,比如搜寻敌人的弱点并加以攻击。在天赋主动出击之下,房子惊声尖叫,承受着震撼、愤怒、痛苦与恐惧。看来它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曾受过伤了。 虚无的空间不再虚无,变成了一种介于物质与虚幻之间的存在。我站在一个向四面八方无尽延伸的平面之上,周遭一片灰暗,处处模糊不清。这里依然是个虚幻之境,不过已经够真实,足以提供立足之地。如今苏西跟凯茜都站在我身旁。苏西全身穿戴亮银盔甲,关节处配有尖剌;凯茜以其相片中的形象现身,不同处在于她抓狂得更严重。我没有低头去看我的样子,因为那无关紧要。一个淡淡的存在出现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模糊不清,无法辨识,不过我很清楚她是谁。我们在灰色的世界里绽放光芒,围着一道缀以血红游丝的黑暗漩涡冲天而起,无尽延伸入空无一物的天际。漩涡中传来房子的声音,它猛力地吼叫着,言语有如榔头一样撞击我们的心灵。 “我的!我的!是我的!” 在我此刻强大的力量之下,它只能无力地接受我的嘲笑。它的优势纯粹是建立在匿踪与谎言之下,而这两样东西在此地根本帮不了它。我向前踏出一步,苏西和凯茜跟着动作。黑暗漩涡在我们的逼近之下逐渐缩小,完全无法与我们散发出的光芒抗衡。我们继续逼近,漩涡继续缩小,而此时在四周无尽的平面上出现了许多虚幻的灵体,安安静静地站着,满怀希望地看着。他们全都是这栋房子的受害者,它不只吃干了他们的肉体,甚至还吞噬了他们的灵魂,藉由囚禁他们以壮大自己不自然的存在。乔安娜残破的灵体不顾房子无情的摧残,挣扎地来到我面前,握起我的手。透过她,我接触到其他受害者的心灵,无声地向他们提供一个复仇的机会,通往自由的道路……他们立刻将力量交到我的手里。 众人的力量入体流窜,点燃了天赋,使我光芒四射,无法逼视,迈开大步走向黑暗漩涡。苏西、凯茜以及其他人全部跟我向前,而那房子则是不断痛苦地尖叫。漩涡不停地缩小,到最后我终于跟同伴们接近到能够牵起彼此双手的距离。无条件信任我的苏西,因背叛而愤怒无比的凯茜,还有我本来可能会爱上的一道灵魂。此刻我们的光芒耀眼,有如四颗太阳。我藉由天赋集结了众人的愤怒、恨意及需求,竭尽全力击向房子的黑暗心脏。它恐惧无力地发出最后一声怒吼,接着整个黑暗漩涡瞬间消失,虚无空间归于宁静,再也发不出任何声响。 这是我天赋的另一面,寻找他人的死亡。 我从不带枪,因为没有必要。 我环顾四周,发现所有受害者都已消逝。他们的灵魂终于得到解脱,前往最后的归属之地。而随着他们一同离去的还有一名设计精良的诱饵,她曾短暂地了解身为人类的价值,并且紧紧抓住这份珍贵的礼物,永远也不肯放手。 你必需相信梦想,因为有的时候,梦想必须依赖你的信任才能继续存在。 我回归肉体,张开双眼看着身旁景象。由于众多受害者灵魂的加持,此刻我的体力已经完全恢复。我们依然被困在没有出口的房间,不过房子本身已经死去。空气中充满腐败的味道,天花板上的大眼消失,墙中的磷光也逐渐退去。一道道不规则的裂缝涌现,一点一滴地撕裂着墙壁。凯茜·贝瑞特躺在地板上,尽管形容憔悴、全身脱水、半死不活,但她终于脱离了地板的束缚,如我所期待的一样让垂死抽搐的房子排出。她一脸怒容,挣扎着想要坐起。我扶她坐起身来,拿雨衣披在她身上。她以骨瘦如材的双手抓紧雨衣,接着对我发出一个短暂但却十分真诚的微笑。 “它欺骗我。”她说。“它说出我内心的渴望,使我无法不相信它。当它终于控制我的肉体之后,尽管表面上让我开心,但其实我的内心一直在痛苦呐喊。你救了我。” “这是我的工作。”我说。“我只是受人之托而已。” 她看了我一会儿。“如果我妈妈知道我在这里,惹了这种麻烦,我希望她会派像你这样的人来救我。像你这样……可靠的人。” “听着,我知道这是感动的一刻,”苏西说道。“但是我真的很想离开这里。” “说得对。”我说。“这件大衣才刚洗好而已。” 我们合力扶起凯茜。这并非什么难事,因为她的体重绝不超过七十磅。 “刚刚那里是哪里?”她突然道。“那个灰色地带,究竟是什么地方?” “那栋房子唯一的弱点就在于心脏。”我边说边扶着她走向原先有门的地方。“所以它就把心脏给藏到另外一个地方,另外一个真实空间,如果你喜欢这么称呼的话。那是一种古老的魔法,不过在我的心眼之前无所遁形。” “你确定它真的死了?”苏西问。“死得彻彻底底,不会在最后一刻又爬起来吧?我是说,房子还存在,我们依然在它体内。” “它死了。”我说。“从眼前的状况跟味道来看,我认为它的尸体已经开始腐烂。它从来不曾真正属于我们的世界,支持着它存活于此的只不过是它的意志罢了。苏西,帮我们打开一道门吧。” 她看了看我。“你忘了吗?我的枪在这里并不管用。” “我想现在应该管用了。” 苏西拔枪在手,像个意外得到礼物的孩子一样大笑。她近距离对着墙壁开枪,于其上打出一条小洞,接着她重新填弹,一面狂笑一面不断开枪,最后徒手抓起洞缘,将洞口撕开。她看着自墙上扯下的腐肉,向我扮了个鬼脸。 “这里开始崩塌了。” “这房子撑不了多久的。”我说。“它已经失去支持它存在的一切。我可不希望房子倒塌的时候还待在里面,对吧?来帮我一把,苏西。” 我们带着凯茜撞开墙上的大洞,摔在后方的走道上。当我们从地上爬起来的同时,墙面已如蜡烛一般融化,大洞瞬间消失不见。奇异的光芒点点飘散,有如尸体火化时乱窜的火星。空气中微甜的腐败气味越显浓厚,几乎快要令人无法忍受。我们顺着走廊跑往楼梯,一路上经过的墙面已经浮现点点尸斑。天花板逐渐下垂,再也无力支持多久。地板剧震,墙面狂裂,当我们跑到楼梯旁的时候,脚下的木板已经扭曲变形得不象话了。 “跑快一点,两位。”我说。“这房子就要自我们的世界消失了。我可不想被困在能够孕育出这种怪物的世界里呀。” “没错。”苏西道。“不然我就得把那个世界里所有的怪物通通杀光,只不过带的弹药可能不够。” 我们在剧烈的震动中冲下楼梯。凯茜很想减轻我们的负担,只可惜帮助有限。尽管房子吞噬了她大部分的肌肉,不过她还是尽力前进。楼梯板转为浓稠的液体,有如太妃糖一样黏在我们脚上,到后来每走一步都得使尽吃奶的力气才能拔出腿来。我抓着栏杆想要站稳脚步,想不到栏杆一抓就烂,有如化脓的腐肉。我感到一阵恶心,连忙将其丢开。 我们抱起凯茜,冲入一楼大厅,两旁的墙壁开始坍塌,天花板上也开始落下大量碎层。原先大门所在之处如今只剩下一个黑紫色的空洞,许多汁液沿着洞缘滴下,有如一个化脓的巨大伤口。洞口正在缓缓坍塌,而且已经塌到容不下我们通过的地步。 “喔,天呀。”凯茜道。“我们逃不出去了。房子永远不会让我们离开的。” “它已经死了。”苏西说。“这里没有它说话的份。不管怎样,我们都会离开的。对不对,泰勒?” “没错。”我说。 我透过这扇曾经伪装成大门的小洞看见外面的世界,一个干爽、沉静,相对而言十分理性的世界。我瞪着越塌越小的洞口,运用天赋的力量对其拉扯,将它撑开。接着苏西跟我一边一个抓起凯茜,冲向门洞,撞开腐败的组织,终于逃出了房子,摔落在布莱斯顿街道上,回到属于人类的地盘,任由天上落下的雨水洗尽我们一身脏污。 我们跌跌撞撞地走到街道中央,高兴地疯狂大叫,然后扶着凯茜坐到地上。她两手轻触地面,终于哭出声来。布莱斯顿街或许肮脏,或许堕落,但起码它从来不曾对人们隐瞒自己的真相。我回头看着死去的房子慢慢塌落,其上的窗口就像许多紧闭的眼睛,而被我们撞开的洞口则有如一张满布瘀青的大嘴。 “去地狱慢慢腐烂吧。”我说。 我以天赋的力量对它展开最后一击,将其推往极限,终于让这个跑来夜城伪装成房子的怪物彻底消失,送回属于它的世界。原地遗留下来的几块碎片跟腐败的气味也在雨水的冲刷下逐渐消散。当渥克带领人马出现在我们的身旁时,眼前已经完全没有任何房子存在过的迹象了。 尾声 雨几乎停了。我的身体有点发抖,大概是因为冷的关系。还好眼前的星空还有点点繁星以及一颗超大的明月,让我可以试着在这副景象之中找寻一点安慰。我坐在人行道上,缩在肮脏的大外套里,看着渥克的人马在对面的空地上来回穿梭。他们当然不会有什么大发现,不过三不五时还是会有人找到一些小小的腐败组织,然后慎重其事地将之装到塑料密封袋里,以作为证据或是日后研究之用,可能吧。 又或许渥克只是在幻想用这些组织种出一栋新房子来,他总是喜欢收集敌人留下的新玩意。此刻他就像往常一样站在远方指挥若定,因为他从来不会弄脏自己的双手。 我跟苏西还有凯茜逃出那栋死房子之后,没过多久他就带了大队人马赶来。显然他们早就守在一旁静静观察,以防我出了什么差错,把一切搞砸。渥克一定在听到房子临死之前的吼叫声后就往这里移动了。我一直都相信他拥有成为一头好秃鹰的所有特质。 凯茜神态亲切地坐在我身旁,身上还是包着那件脏兮兮的雨衣。渥克不知道从哪里帮她弄了一杯牛肉茶来,不过她只是端在手上,想到的时候才轻啜个一两口。她的肉体在房子的吸收之下退化,已经不记得什么是饥饿的感觉了。苏西举着霰弹枪站在我们身旁守卫,只要渥克稍微接近一点就立刻投以极不友善的目光。即使是渥克这种人物也不愿意轻易惹上苏西·休特的。 虽然乔安娜已经随着房子一同消失,但我始终无法将她抛到脑后。我不敢相信自己竟然会被她骗那么久……但是她的一切都那么真实。我不得不怀疑自己信任她的理由是否跟凯茜信任那栋房子一样,纯粹是因为我们都爱听自己想听的言语。我爱乔安娜是否只是因为她根本是为我量身订做的爱人?坚强,但又脆弱;刚毅,却也带有不安。事实上,她在许多方面都跟我很像。设计她的人对我了解甚深,那些浑蛋。然而我认为在最后一刻乔安娜之所以愿意相信自己,是因为我愿意相信她的缘故,尽管只有短短片刻,但她毕竟还是透过意志的努力成为一个真真正正的人。在夜城,梦是有可能成真的。这是每个人都知道的事实。 只是当梦醒之后,它们终究还是消失了。 苏西低头看我,眉头一皱,看穿了我的心意。“你总是太过心软,泰勒。你终究会忘记它的。嘿,至少你还有我呀。” “我真幸运。”我说。我知道这是她表达善意的方式。 “而且我们狠狠地教训了那栋房子一顿,不是吗?” “没错。”我说。“我们的确教训过它了。” 苏西看向空地,对渥克的人马视而不见,问道:“你想,在我们解决那栋房子之前,它已经吃掉多少人了?” 我耸肩:“夜城里有多少迷失的灵魂?其中又有多少是就算失踪也无人闻问、无人关怀的?要不是有重要人士误入歧途,渥克他们根本不会介入。” 渥克听到自己的名字,故作悠闲地晃到我们身旁,不过还是跟苏西保持一定的距离。苏西枪口一转,对准渥克,脸上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我示意苏西放他过来,因为我的体力逐渐恢复,有些事想要问他。他在我们面前礼貌性地点点头。 “你早就知道了。”我说。 “我是有在怀疑。”渥克道。 “如果你可以肯定的话,”我缓缓问道。“你还是会眼睁睁地看我走进陷阱吗?” “可能吧。你又不是我的手下,泰勒。我可不欠你什么。” “就连真相也不能告知?” “喔,尤其是真相更不能说。” 苏西皱皱眉头:“你们在讲那栋房子,还是乔安娜?” “都一样。”我说。“只要是不能说的秘密,渥克一定守口如瓶。告诉我,渥克。我母亲真的要回来了吗?” “不知道。”他面对我的目光十分冷静,态度毫无保留,十分诚恳。不过话说回来,他总是一派诚恳的样子。“是有一些谣言……不过谣言这种东西任何时候都会有,不是吗?或许……为了以防万一,你应该在夜城多待一阵子。”他避开我的目光,向空地看去。“我可以帮你打探打探,不过当然不是台面上的。毕竟你看起来还是宝刀未老呀。” “你胆子不小。”苏西道。 他对她报以微笑,彬彬有礼,真像一个人民的好公仆。“这是工作养成的习惯,亲爱的。” “我不是你的亲爱的,渥克。” “那就别说我不知感恩啰。” 我怕这两人说僵了就要动手,于是插嘴道:“渥克,你可以帮我处理凯茜的事情吗?送她回到真实世界,她母亲身边?她真正的母亲?” “当然。”渥克说。 “别理那些鬼话。”凯茜突然道。“我才不要回去。我永远都不要回去了。我要留在这里,留在夜城。” 我以最严肃的表情看她。“你疯了吗?经历过这么多事情,你还想要留在这里?” 她对着我微笑,笑容之中没有丝毫开玩笑的成分。“世界上的噩梦可不是只有一种。相信我,不管夜城再可怕,也绝对比不上我要逃离的那个鬼地方。我想跟着你,约翰。你需要秘书吗?每个私家侦探不是都有个牙尖嘴利的秘书吗?准则上都有规定的吧?” 苏西忍不住大笑。我对她瞪了一眼,她立刻假装咳嗽。渥克再度回去指挥空地上的工作。我则神色不善地转向凯茜。 “我只是救你一命,可没说要收养你!” “这个不急着现在研究啦。”凯茜很有信心地说,然后也看向对街空地。“说真的,你认为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不过是只猎食者。”我说。“只是比其他猎食者更会伪装罢了罢了。算是……某种来自夜城的产物吧。” (夜城系列01《永夜之城》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