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特拉斯耸耸肩2·模棱两可》 第四章 被害者的认可 烤火鸡花了三十元,香槟二十五元,绣花台布,蜡烛光里的网状的葡萄和藤叶彩光效果花了两千元,晚餐服务,加上把一位艺术家的设计用蓝金两色烤印在半透明的瓷器上面,花费两千五百元,银器餐具上面印有皇家气派的月桂花环,里面是LR字样的姓氏缩写,花费三千五百元。然而据说,只想到钱和钱所代表的东西便不是高雅了。 一只农夫的木鞋,镀了金边,立在桌子的一角,里面装了金盏草,葡萄和胡萝卜。蜡烛插在被掏空后刻成笑脸图案的南瓜上,桌布上面堆着葡萄干、干果和糖。 这是感恩节的晚餐,与里尔登共坐一桌的是他的太太、妈妈和弟弟。 “今晚,要感谢主对我们的赐福,”里尔登的妈妈说,“上帝一直恩待我们,今晚,在全国的很多地方,有些人家里还吃不上饭,有些人甚至连家都没有,他们当中,每天有越来越多的人失业。在这个城里转一转,我就已经心惊肉跳了。我上个星期撞见的除了露茜?贾德森还能有谁——亨利,你记得露茜?贾德森吗?过去在明尼苏达的时候住在我们隔壁,那时候你十二岁,她有个儿子和你差不多大。他们搬到纽约后我就和露茜断了联系,算来怎么也有二十年了。唉,我看到她现在的样子真是吓坏了——就是个牙全掉光了的丑老太婆,裹着一件男人的外套,在街边乞讨。我就想:如果没有上帝的恩典,我又何尝不会如此。” “那,假如要依次感谢的话,”莉莉安快活地说,“我觉得我们不应该忘了新来的厨师吉尔特鲁德,她简直是个大师。” “我么,我就是老一套,”菲利普说,“我只想感谢全世界最善良的妈妈。” “噢,说到这个的话,”里尔登的妈妈说,“我们有这顿晚餐应该感谢莉莉安,她花了很多心思才把它搞得这么好。她费了好几个小时布置桌子,这一切真的是很新颖别致。” “出效果的是那只木鞋,”菲利普侧过头来仔细地欣赏着说,“很有味道。只要用钱,谁都可以弄到蜡烛、银餐具这些玩意——但这只鞋,可是得有想法才行。” 里尔登什么都没说,烛光在他静静的脸庞上闪烁,仿佛是映照着一幅画像;这画像表现着一种习惯性的礼貌神情。 “你还没碰过你的酒呢,”他的妈妈看着他说道,“我想你应该祝酒,感谢这个国家的人民给予了你那么多。” “妈,亨利可没这个心情,”莉莉安说,“我想,感恩节恐怕只是对那些心中无愧的人来说,才算是节日。”她举起酒杯,但还没到嘴边就停下来问道,“你在明天的审判上不会再坚持什么吧,亨利?” “我会的。” 她放下酒杯,“你要干什么?” “明天你就看到了。” “你别梦想还能逃得过去!” “我不知道你所说的我所要逃离的是什么东西。” “你知道不知道,对你提出的指控是极其严重的?” “我知道。” “你承认了你把合金卖给了肯·达纳格?” “我承认了。” “他们可能会判你去坐十年大牢的。” “我认为他们是不会的,但的确有这种可能。” “你看没看过报纸,亨利?”菲利普怪异地笑着问。 “没有。” “噢,你应该看看!” “我应该吗?为什么?” “你应该看看他们在把你叫成什么!” “有意思。”里尔登说。他是指菲利普笑得很享受。 “我不明白,”他妈妈说,“监狱?你是说监狱吗,莉莉安?亨利,你要去蹲监狱?” “或许吧。” “这太荒唐了!想想办法呀。” “什么办法?” “我不知道,这我一点都不懂。体面人是不能进监狱的。想想办法,你做事向来是很有主意的。” “但不是这种事。” “我简直无法相信,”她的声音像是一个被吓坏了的娇惯的小孩,“你这么说可就太恶劣了。” “他是在充英雄,妈妈,”莉莉安说道。她冷笑着转向里尔登,“难道你不认为你这种态度没有任何意义吗?” “不认为。” “你知道,像这样的案子……从来就不是非得要到审理这一步,是有办法避免,有办法把事情圆满解决的——前提是要找对了人。” “我不认识这样的人。” “瞧瞧沃伦·伯伊勒,你在黑市上的那点小动作和他相比,真是小巫见大巫,但他就够聪明,从来就上不了法庭。” “那么我就是不够聪明了。” “难道你还不认为,现在你应该根据我们时代的形势来调整你自己吗?” “不。” “好吧,既然如此,我觉得你是没办法假装成某种受害者的样子了。如果你坐牢的话,就是你咎由自取。” “你所说的假装是指什么,莉莉安?” “哦,我明白,你认为你是在捍卫某种原则——但其实那只是你毫不现实的空想而已。你这么做唯一的缘由就是你自以为是。” “你认为他们是正确的吗?” 她一耸肩膀,“我说的就是这种自负——这种对谁是谁非很看重的想法。总在坚持自己正确,这是最让人难以忍受的一种虚荣。你怎么知道什么是正确?有谁会知道?这不过是一种自我陶醉的幻觉,你这么喜欢炫耀自己比别人都高,会伤害到其他人的。” 他认真地看着她,显现出极大的兴趣,“如果那只是幻觉的话,为什么会伤害到其他人呢?” “你的这件案子只有伪善,这还用得着我指出来吗?正因为这样,我才觉得你的态度很荒唐。正确与否的问题和人类的生存没有丝毫的关系,而你就是个不折不扣的人——对不对,亨利?你并不比你明天会见到的那些人强。我认为你应该记住,不要去坚持任何原则。也许在这个麻烦里你是受害者,也许他们是和你耍了花招,可这又怎么样?他们这么做是因为他们是弱者;他们抵挡不住诱惑,拿走你的合金,强占你的利润,因为他们没有其他的致富途径。你为什么要责怪他们?这只是压力不一样而已,是人就都是这块料,很快就顶不住了。钱诱惑不了你,是因为你赚钱太容易了,但你经不住别的压力,而且会一样可耻地堕落,是不是?所以,你没有权利对他们有任何的义愤和不平。你没有任何道德上的优越感可以去说或者是捍卫的。那么如果你没有的话,去进行这样一场你必输无疑的较量又有什么意义呢?我觉得,如果有人能不受指责的话,或许还觉得当一名烈士能有些满足感。但是你——你又能首先去指责谁呢?” 她停顿了一下,观察有什么效果。除了他那种认真的兴趣更浓了一些,别的什么都没有;他如同是被一种客观而科学的好奇心给抓住,在听着她说话。这可不是她预料中的反应。 “我相信你明白我的话。”她说。 “不,”他安静地回答,“我不明白。” “我认为你应该放弃你自身完美的幻想,你非常清楚这是一种幻想。我认为你应该学着和别人和睦相处。英雄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现在是人性的社会,比你所想象的要深刻得多。人类已经不指望有人再去当圣人或者有人因为罪过而受到惩罚。没有谁对或是错,我们和这些人是一个整体,我们都是人——而人是不完美的。你明天去证明他们是错的,但你得不到任何东西。你应该有大将风度地做出让步,因为这样做才现实。正因为是他们不对,你才应该缄口不言,他们会感激你的。自己活的同时也给人活路,给予的同时也索取,退让的同时也进一步,这就是我们这个时代的策略——而且现在你要去接受它。别跟我说什么你比这要好得多。你知道你并非如此,你知道我对此很清楚。” 他的目光全神贯注地盯着空中的某个地方,对她说的话全无反应;他是在回答着一个人曾对他说过的话,“你认为你所面对的只是一桩要侵占你财产的阴谋吗?你既然清楚财富是怎么来的,就该明白它比你想象的更严重、更邪恶。” 他转头看着莉莉安,眼里所见的是她在自己的无动于衷之下彻底的失败。她嗡嗡不绝的侮辱就像是远方一台兴奋的机器发出的声响,远而无力,不能触动他内心的一丝一毫。过去三个月以来,在家中度过的每个夜晚他都会听到她对他罪行的精心提醒,但他的心中毫无罪恶感。她想把耻辱当成折磨来惩罚他,而她真正施加给他的折磨则是乏味。 他想起了在韦恩·福克兰酒店的那天上午,他曾在一瞬间发现了她的惩罚计划的漏洞,只是没去细想。此刻,他头一次告诉自己,她想把不名誉的痛苦强加给他——他的名誉感才是她手里唯一的利器;她想迫使他承认自己道德沦丧——但只有他自己的正直才会令这样的判决真正有意义;她想用她的蔑视去刺痛他——但如果他不拿她的话当回事,就根本不会有任何感觉;她想用他给她造成的痛苦对他进行惩罚,并把她的这种痛苦当成瞄准他的一把枪,似乎想趁机把他的同情放大成无比的痛苦,但她唯一可以利用的,只是他的善良,他对她的关切,以及他的同情心。她唯一能利用的便是他自己品德的力量,那么他一旦把它抽走,又会如何呢? 有无罪恶感,要看他是否认可对他判罪的法律准则。他对此并不认可;也从来就没有认可过。为了惩罚他而说他所需要的一切道德感都来源于另一套准则,建立在另一种标准之上。他感到自己没有罪责,没有耻辱,没有悔恨,没有什么不光彩,对她强加给他的判决,他一点都不在乎:他对她的判断力早就不再尊重了。唯一还束缚着他的只不过是最后剩下的一点同情而已。 但她所奉行的又是什么样的准则?是什么样的准则把惩罚建立在被害者自己的道德之上?他想,这种准则所摧毁的只是遵守它的人们;这种惩罚只有正直的人才会遭受,而不诚实的人则会安然无恙。把美德降低到苦难的程度,把美德而不是恶行当成受难的根源和动力,还有谁能想出比这更可耻的吗?假如他的确属于她拼命让他自责的那种坏蛋,那么他的正直和道德也就无从谈起;如果他不是的话,那么她究竟想要干什么呢? 依赖并利用他的美德作为折磨的工具,把被害者的宽厚当做唯一敲诈的手段去进行勒索,接受一个人的良好愿望,却把它变成毁灭对方的工具……他静坐不动,思索着这邪恶至极的法则,感到难以置信。他静坐不动,被一个疑问不断地敲打着:莉莉安是否了解她这个计划的真实面目?这是否是一个完全清醒的阴谋?他颤抖了;他还没有恨她恨到这种地步。 他看了看她。她此时正专心地切着她面前一个大盘子上摆放的蓝色李子布丁,脸庞和含笑的嘴角神采飞扬——她将银果刀插入那一团蓝色的火焰之中,手臂的动作熟练而得体。她穿的黑丝绒长袍的一侧肩膀上缀着带有红、金、褐三种秋天色彩的金属亮片,在烛光下熠熠闪亮。 这三个月来,他感到她并未像他估计的那样带着绝望对他进行报复,这使他始终难以释怀——令他难以相信的是,她很喜欢这样。从她的举止中,他看不出一点痛苦的样子。她获得了一种崭新的信心,似乎在家里终于有了一种如鱼得水的感觉。尽管家中的一切都是依她的口味和选择所布置的,她却始终像一个聪明、勤快、带着怨气的高级酒店经理那样,总是对她低主人一头的地位报以苦涩而好笑的笑容。好笑依然还在,然而已经不见了苦涩。她的体重没有增加,但她的容貌在隐约柔和的心满意足之中没有了那种细微的锋利;甚至连她的嗓音都似乎变得丰满了。 他没有听到她在说些什么;她在那团蓝色火焰的最后一晃之中笑了起来,而他则坐在那里反复考虑着一个问题:她是否了解?他感到肯定的是,他所发现的秘密远远超出了他的婚姻问题,他窥见的这一切绝对比他此刻所能想到的还要远,在四处泛滥成灾,但一旦认定谁在这样做,就将是无可挽回的灾难,他知道,只要他一念尚存,就不会相信有人真会如此。 不——他带着自己最后的一点宽容看着莉莉安,心想——他不会相信她是这样的。就凭她身上所具有的哪怕一点点优雅和傲气——就凭他如同此时在她脸上所看见的快活的笑容,笑得是如此的鲜活——就凭他曾经对她产生过的短暂的爱的影子——他不会宣布她为纯粹的邪恶。 厨师长将一盘李子布丁推到他的面前,他听到莉莉安在说,“在这五分钟里,还是在整个上个世纪,你的心思都跑哪儿去啦?你还没回答我呢,连我说的一个字都没听见。” “我听见了,”他静静地答道,“我不知道你究竟想表达什么意思。” “这算什么问题呀!”他妈妈说,“这还像个男人吗?她是想从地狱里把你解救出来——这就是她的意思。” 可能是这样,他想;出于自然而然而幼稚的胆怯,他们如此怨恨的目的是想要保护他,想要迫使他妥协,从而得到安全。这有可能,他想——但他明白他根本就不相信。 “你总是不被人喜欢,”莉莉安说,“这并不单单是因为某一个问题,而是由于你死活不肯让步的态度。想在你身上去努力的人清楚你的想法,所以他们才对你采取严厉的手段,而放过其他的人。” “哦,不,我不认为他们清楚我在想些什么,我明天会让他们知道的。” “除非你让他们知道你愿意让步和配合,否则你是没什么机会的。你实在是太难打交道了。” “不,我一向是太迁就了。” “可他们一旦把你送进监狱,”他妈妈说,“你的这个家会怎么样?你想过没有?” “没有。” “你想没想过你会让我们丢多大的脸?” “妈,你明白这里面的问题吗?” “不,我不明白,也不想明白。都是些肮脏的交易和肮脏的政治。所有的生意都只不过是肮脏的政治,政治也只不过是肮脏的生意。对此,我从来就没想要去明白什么。我不管谁对谁错,但我认为一个男人首先要想到的是他的家庭。难道你不清楚这会给我们带来什么吗?” “不,妈妈,我不清楚,也不在乎。” 他的妈妈看着他,目瞪口呆。 “哎,我看你们的态度都太狭隘了,”菲利普突然说道,“你们这儿好像没人关心这件案子更广泛的社会意义。莉莉安,我不同意你所说的。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说是他们在对亨利耍花招,而他却做得对。我认为他罪孽深重。妈,我可以很简单地跟你解释清楚这个问题,没什么特别的,法庭里这样的案子太多了。商人借国难的机会捞钱,他们为了一己之私而违反保护全体大众利益的规定,在极度短缺的时候,他们骗取了穷人应有的那一份,在黑市上捞油水发财。他们只是凭着赤裸裸的自私贪婪,而追求一种残忍的、强取豪夺的反社会的做法。对此进行伪装是毫无用处的,我们都知道这一点——而且我认为这令人鄙视。” 他用一种随随便便的即兴态度讲着这番话,似乎是在向一群青少年解释着什么显而易见的问题一样;他的口气异常坚决,显示出他的道德出发点的标准完全毋庸置疑。 里尔登坐在那里看着他,似乎是在打量着头一次发现的什么东西一样。一个人的声音在里尔登的内心深处坚定、亲切、毅然地回响着:你们凭的是什么权利?凭的是什么准则?凭的是什么标准? “菲利普,”他没有提高嗓门,说道,“要是再说一遍这样的话,你现在就会穿着你这身衣服,揣着兜里这点钱,站到外面的大街上去。” 没有回答,没有声音,没有动静。他发现面前这三个人呆愣着,并没有惊愕的表情。他们脸上的惊诧不是被炸弹突然的爆炸所引起的,而是像那些一直在玩点燃的导火索的人们。没有尖叫,没有抗议,没有质疑;他们知道他是认真的,也知道它所意味的一切。一个隐隐加重的感觉告诉他,他们早在他明白之前就知道这些了。 “你……你总不会把你自己的弟弟扔到外面的大街上吧?”他的妈妈终于开了口;那不是在命令,而是恳求。 “我会的。” “可他是你的弟弟……难道这对你没有任何意义吗?” “没有。” “也许他有时候是有些过头,可这只是随便说说,只是闲聊而已,他并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那就让他知道知道。” “别对他那么狠……他比你年轻,而且……而且弱小。他……亨利,别这么看着我!我从没见过你这副样子……你不应该吓着他。你知道他是需要你的。” “他知道吗?” “你不能对需要你的人那么狠心,这会让你的灵魂今后一辈子都不安的。” “不会的。” “你必须得宽厚点,亨利。” “我没必要。” “你必须得有点同情心。” “我没有。” “一个好人懂得如何去原谅别人。” “我不懂。” “你不是想让我认为你是自私的吧。” “我是这么想。” 菲利普的眼睛在他们两人之间看来看去,还以为踏在坚实的花岗石上,却突然发现那不过是一层薄冰——此刻正在他四周裂开。 “可我……”他试了试,又停了下来;他的声音像是在试探着冰面的脚步,“可我难道没有任何言论的自由吗?” “在你自己家里可以,在我这里不行。” “我难道没有坚持自己想法的权利吗?” “那你就要去承担后果,而不是我。” “你难道不能容纳不同的意见?” “不能,因为这一切都是在花我的钱。” “难道除了钱就没有别的了?” “有啊,那就是这是我的钱的事实。” “难道你不考虑任何……”他本想说“更高的”,却改口为——“任何其他的层面吗?” “不。” “可我不是你的奴隶。” “我是你的么?” “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他停住了口;他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不,”里尔登说,“你不是我的奴隶,你想什么时候离开这里都行。”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是。” “我不明白……” “是吗?” “你向来清楚我的……我的政治观点。你以前从未反对过。” “没错,”里尔登庄重地说,“假如我因此让你产生了误解,我应该向你解释一下。我一直尽力不让你感到你是在我的施舍下生活。我认为这是你该去记得的事。我觉得任何一个接受了他人帮助的人都知道善心是施恩者唯一的动机,也是他应该做出的回报。可我发现我错了。你不劳而食,并且认为感情也可以不劳而得。恰恰因为我抓住了你的喉咙,你就认为在这个世界上,你怎么向我吐唾沫都没事。你认为我不想跟你提这些,我会因为不愿意伤害你的感情而捆住自己的手脚。好吧,咱们还是说穿了吧:你生活在施舍之下,早就信用无存了。我曾经对你有过的任何感情现在都已不复存在。对于你,对于你的命运和未来,我毫无兴趣。我没有任何要去养活你的理由。如果你离开我的家,你挨饿与否对我来说没有任何区别。这就是你在这里的位置,而且我希望你如果想在这里待下去的话,就记住这一点。否则,就出去。” 但菲利普把他的脑袋稍微向肩膀里缩了缩,没有丝毫的反应,“别觉得我多喜欢待在这里,”他说,声音死气沉沉而刺耳,“如果你觉得我快活的话,你就错了。我会不顾一切地离开这里。”这话说得颇有挑衅的味道,但语音却有些奇怪的谨慎。“如果你这么觉得,那我最好还是走吧。”这句话是一次宣言,但说话的声音却在结尾处加上了一个问号,并等待着。没有回答。“你用不着担心我的将来,我不必靠任何人,我可以自己过得好好的。”这些话是冲着里尔登说的,但眼睛却看着他的妈妈;她没有说话;她不敢动一下。“我一直想自己去独立,我一直想去纽约生活,可以靠近我所有的朋友们。”这声音慢了下来,有了一种不带感情色彩的反思的意味,似乎并非是对着任何人在说,“当然,我会在保持一定的社会地位方面碰到问题……如果我因为自己的姓氏同一个百万富翁有关而遭到耻笑,那不是我的错……我需要钱,让我能坚持个一两年……把自己发展成能符合我的——” “你是不会从我这里拿到的。” “我没有向你开口要,对吗?如果我想的话,别以为我就不能从其他地方得到!别以为我离不开这里!如果我只是替自己着想的话,马上就会走了。但妈妈需要我,而且我一旦抛下她的话——” “别狡辩。” “另外,你误解了我,亨利。我没有说任何侮辱你的话,我不是针对任何人说的。我不过是从一个抽象的社会学角度去讨论普遍的政治现象——” “别辩解了。”里尔登说道。他正看着菲利普的脸,那张脸半低着,眼睛向上瞧着他。这双眼睛生气全无,像是从没看到过任何东西;它们里面没有兴奋的火花,没有个人的情感;既没有轻蔑也没有惭愧,既没有羞耻也没有煎熬;它们是一对薄薄的椭圆片,对现实毫无反应,并不试图去理解,去思忖,去得出某种公正的结论——那椭圆片里面除了阴暗、呆滞、没有思想的仇恨之外,便是空洞无物。“别辩解了,闭上你的嘴。” 在里尔登扭过脸不再看他时,他突然涌上一股怜悯。在一瞬间,他想抓住他弟弟的肩膀,使劲摇晃着他,大声喊叫:你怎么能这样对待你自己?你怎么能落到除了这些便一无所有的地步?你为什么放手让你自己美好而真实的存在溜走?……他看着别处,知道这是徒劳。 在厌倦的轻蔑中,他注意到桌旁的三个人都沉默不语。在过去的日子里,他对他们的牵挂带给他的只是他们恶意而理直气壮的谴责。他们的这股理直气壮现在到哪儿去了?如果他们的原则里存在着哪怕一点点正义,现在便是他们捍卫他们正义的原则的时候。在他来接受他生活中无休止的吵嚷时,他们为什么不向他甩出那些关于他残酷和自私的指责?是什么让他们一直以来那样去做?他知道他在心中听到的话就是答案:被害者的认可。 “咱们别吵了,”他妈妈说,她的声音里没有愉快,含混不清,“今天是感恩节。” 当他向莉莉安望去的时候,他从她的眼神中断定她已经盯着他看了很久:那眼神慌乱无措。 他站起身来,“现在请原谅我。”他冲着整个桌子说。 “你要去哪里?”莉莉安厉声问道。 他站着,有意看了她一会儿,像是确认她将从他的回答里听出他的意思一样:“去纽约。” 她跳了起来,“今晚吗?” “现在。” “你今晚不能去纽约!”她的声音并不大,但却带着尖叫的急迫和绝望,“你现在不能这样做。我是说,你不能抛下你的家人。你应该好好想想洗手不干了。现在你不能纵容自己去做任何你心里清楚的堕落的事。” 凭什么准则?里尔登心想——凭什么标准? “你为什么今晚想去纽约?” “我想,莉莉安,就是为了你想阻止我的那个原因。” “明天是你开庭的日子。” “我就是这个意思。” 他动身欲走,她提高了嗓音,“我不想让你去!”他笑了。这是过去三个月来他对她的第一次笑;这并不是她想看到的那种笑容。“我禁止你今晚离开我们!” 他转身离开了房间。 坐在他汽车的方向盘后面,看着平静冰冻的道路以六十英里的时速迎面扑来,然后钻入车轮之下,他不去想他家里的那些事——他们面孔的画面也随着路旁光秃秃的树和零落的建筑一起,被吞噬进了速度的深渊里。路上车辆稀少,远方驶过的城镇里灯火寥落;死气沉沉的空旷便是节日的唯一标志。每隔很远才会透过雾气看到工厂房顶上空的一团隐约闪亮的烟雾。冷风呼啸着掠过车身的缝隙,抽打着钢铁车架上的帆布篷。 他脑子里对家人的想法渐渐隐去,形成对照并取而代之的是他想起了他和那个华盛顿派驻到他厂里、绰号叫做“奶妈”的那个年轻人的见面。 在他受到起诉的时候,他发现这个人了解他和达纳格之间的交易,但却没有透露给任何人。“你为什么不把我的事向你那帮朋友告发?”他曾经问道。 那人看都没看他一眼,率直地回答,“不想说。” “留意这种事恰恰不就是你分内的工作吗?” “是啊。” “而且,你的朋友们听到这样的事会很高兴的。” “我知道。” “难道你不知道这消息有多值钱吗?而且你可以同你以前向我推荐过的那些华盛顿的朋友做成一笔巨大的交易——还记得吗——朋友们不是总要有些‘额外花销’的吗?”那个年轻人没答话。“这能让你平步青云的,别跟我说你不清楚这点。” “我清楚。” “那你为什么不利用它?” “我不想。” “为什么?” “不知道。” 年轻人闷闷不乐地站在那里,像是在躲避他内心当中的某种不解一样,回避着里尔登的目光。里尔登笑了起来,“听着,从不绝对先生,你是在玩火,趁着这个阻止你变成告密者的原因还没缠上你,赶紧去杀人吧——否则它会毁了你的仕途。” 年轻人没有答话。 那天上午,尽管办公楼的其他地方都关了,里尔登依旧照常去了他的办公室。午饭的时候,他来到轧钢车间,惊讶地发现“奶妈”正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角落里瞧着工作的进行,脸上带着孩子般的陶醉。 “你今天来这里干吗?”里尔登问他,“你不知道今天放假吗?” “哦,我让那些女孩们都走了,我来就是把一些事情做完。” “什么事?” “哦,几封信,还有……哦,嗨,我签了三封信,削好了我的铅笔,我知道没必要今天做这些事,可我在家没事干,而且……我离开这里就会觉得孤单。” “你难道没有家人吗?” “不……说不上。你呢,里尔登先生?难道你没有家人?” “我想是——说不上吧。” “我喜欢这里,我喜欢待在这儿……你知道,里尔登先生,我以前学的专业就是冶金。” 走开的时候,里尔登回头瞧了一眼,发现“奶妈”像一个小孩看着他童年最喜欢的历险故事里的主人公那样,正在望着他的背影。上帝帮帮这个可怜的小混蛋吧——他想道。 上帝帮帮所有的人吧——他驶过一个小镇黑暗的街道,带着蔑视的怜悯,借用了他们相信,但他从不愿说的一句话。他看到在铁架子上贴出的报纸用了头版醒目的黑体字冲着空荡荡的街角尖叫着:“铁路大灾难。”那天下午,他从收音机里听到了新闻:塔格特铁路公司的一条主干线在怀俄明州的洛克兰附近出了事故;断裂的铁轨使一列货车撞到了一条峡谷的边缘。发生在塔格特主干线上的事故正在日益频繁起来——铁轨磨损报废了——就在不到十八个月之前,达格妮还在计划重建这条铁轨,允诺让他坐在自己生产的铁轨上横跨大陆。 她用了一年的时间,从各地搁弃的铁路线上找了些旧钢轨,修补主干线的轨道。她费了几个月的时间去说服吉姆的董事会成员们,他们坚持说全国的紧急情况只是暂时的,用了十年的铁轨再坚持一个冬天,到春季应该没问题,到时候,情况就会像韦斯利·莫奇先生所说的那样好转了。三个星期前,她说服他们授权采购了六万吨新铁轨;这区区的一点只够在全国情况最严重的几个地区修修补补,但已经是她能从他们那里争取到的极限。她不得不把钱从那些被吓呆了的人们手里抢下来:运输的收入急剧下降,理事会的成员们愣愣地面对着吉姆所说的塔格特历史上最繁荣的一年,已经开始哆嗦了。她不得已订购了普通钢轨,弄到批准购买里尔登合金的“紧急需求”是指望不上了,也根本来不及再去求爷爷告奶奶。 里尔登把视线从报纸的大标题移向了天边的亮光,那里便是远处的纽约城;他的手不觉紧紧地握了一下方向盘。 到了市里已经是九点半。他用钥匙打开达格妮公寓的房门走进去的时候,里面黑着灯。他抄起电话打到了她的办公室,她的声音回答道,“塔格特铁路公司。” “难道你不知道今天过节吗?”他问。 “嗨,汉克,铁路上可不过节。你从哪儿打过来的?” “从你这儿。” “我再过半个小时就忙完了。” “没事,待在那儿,我过去找你。” 他走进她办公室接待间的时候,里面一片黑暗,只有艾迪·威勒斯玻璃隔板里的灯亮着,艾迪正收拾着桌子准备离开。他疑惑而惊讶地看着里尔登。 “晚上好,艾迪。你们怎么这么忙啊——是因为洛克兰的事故吗?” 艾迪叹了口气,“是啊,里尔登先生。” “我来找达格妮正是为了这件事——和你们的钢轨有关。” “她还在呢。” 他向她的门口走去,艾迪在他身后迟疑地叫道,“里尔登先生……” 他停了下来,“怎么?” “我是想说……因为明天你要开庭了……而且无论他们对你怎么样,都会打着全体人民的名义……我只想说我……那并不是我的意愿……尽管除了告诉你这个,我帮不上什么忙……尽管我知道这也没什么意义。” “这意义比你想到的要大得多,或许比我们任何一个人想到的都要大。谢谢,艾迪。” 里尔登走进办公室的时候,达格妮从桌上抬起头来。他看到她正注视着他一步步走近,看到她眼中的疲惫不见了。他跨坐在办公桌边上,她向后一仰,拂去垂在脸上的一绺头发,肩膀在薄薄的白上衣里面放松了下来。 “达格妮,关于你订购的钢轨,我有些事要告诉你,我想今晚就让你知道。” 她认真地注视着他;脸上的表情也跟随着他一道安静和严肃下来:“我应该在二月十五日向塔格特公司交六万吨的钢轨,这够你铺设三百英里的铁路。在这笔货款不变的情况下,你会收到八万吨钢轨,够你铺设五百英里用的。你明白比钢更便宜更轻的材料是什么。你的铁轨要用里尔登合金,而不是钢的。不要和我争,说反对还是同意就行了。我并不是在征求你的批准。你本来是不应该批准或者知道这件事的。这件事是我做的,由我一个人来承担后果。咱们要计划一下,让你手下已经知道了你订购钢材的人不知道你收到的是里尔登合金,让那些知道你收到里尔登合金的人不知道你没有准购许可。咱们得在账目上做做文章,这样的话,一旦事情败露,除了查到我,抓不住任何人的把柄。他们也许会怀疑我贿赂了你的人,也许会怀疑你也参与了,但他们无法证实。我希望你向我保证,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绝不去承认。这是我的合金,如果有什么风险的话,应该由我去冒这个险。我从接到你订单的那天就在筹划这件事,我已经从一个绝不会出卖我的地方订购了生产所需的铜。我本来打算晚些时候再告诉你,但我改主意了。我想让你今晚就知道——因为明天我就要因为同样的罪状去上法庭了。” 她在听的时候,一动也不动。他说完最后一句话时,看到她的脸颊和嘴唇抽动了一下;那并不完全是在笑,但却是她对他全部的回答:痛苦、敬仰、理解。 随即,他看到她的目光变得更柔弱、更痛苦、更有了几分危险的活力——他抓过她的手腕,似乎在用他紧握的手指和他严厉的目光把她所需要的支持传递了过去——他严肃地说,“不要谢我——这不是什么恩惠——我这么做是为了让我自己能接着工作下去,否则我就会像肯?达纳格一样崩溃。” 她轻声地说,“好吧,汉克,我就不谢你了。”她的语调和眼神却明明传达了另一个意思。 他笑了,“照我说的保证。” 她把头一点,“我向你保证。”他松开了她的手腕。她依旧低着头,又补充道,“我唯一要说的就是如果他们明天判你入狱,我就不干了——用不着等任何毁灭者来提醒我。” “你不会的。而且我认为他们不会判我的刑,我想他们会从轻发落我,对此,我有一种假设——等我验证以后再跟你说吧。” “什么假设?” “谁是约翰·高尔特?”他笑着站了起来,“就这样,今晚我们不再谈关于我开庭的事了。你办公室里是不是没有什么东西可喝呀?” “没有,不过我想我的交通部门经理在他文件柜的一层布置了个小酒吧。” “要是他没上锁,能不能帮我偷点喝的出来?” “我试试。” 他站在办公室里,看着墙上的内特·塔格特的肖像——是一个高昂着头的年轻人。这时,她带着一瓶白兰地和两只酒杯走了回来。他默默地将杯子倒满。 “你知道,达格妮,感恩节是勤劳的人们为庆祝他们的劳动而设立的。” 他端起酒杯,手臂举向那幅肖像,转到她,转到他自己,再举向窗外城市的建筑。 挤满法庭的人们早在一个月前就从报纸上得知,他们要看见的这个人是一个贪婪成性的社会公敌;但他们此刻看到的是里尔登合金的发明人。 他听从法官的命令站了起来。他身着一套灰西装,他有着淡蓝色的眼睛和金黄色的头发;令他看上去冰冷执拗的并不是这些色彩,而是他的西装散发出的这年头少见的华贵简约的气息,是在阔绰公司森严豪华的办公室里才能见到的气派,是他的这副文明时代的举止同他周围环境的格格不入。 人们从报纸上了解到,他代表着冷酷富有的魔鬼;就像他们一边赞美着纯洁的情操,然后蜂拥着去看用半裸女人作海报的电影一样——他们来这里看他;至少魔鬼不会有谁都不相信,但谁都不敢质疑的庸俗陈腐的绝望。他们看着他的时候,已经没有了敬仰——敬仰是他们很久以前就丧失了的感情;他们在好奇地围观,并对那个劝说他们应该去仇恨他的那个人感到隐隐的不屑。 几年前,他们会嘲笑他这副自信满满的阔绰表情。但今天,法庭的窗外是石板一般灰暗的天空,预示着一个漫长难熬的冬季的第一场雪即将来临;全国的最后一点石油就要用光了,在对冬季供应的疯狂抢夺之下,煤矿已经力不从心。法庭里的人们还记得,就是因为这个案子,他们已经失去了肯·达纳格。有传言说,达纳格煤炭公司的产量在一个月之内即显著下降;报纸上说,这只不过是在调整,达纳格的表弟正在重组他所接管的公司。上星期,头版报道了正在建设中的一项房屋项目所发生的灾难:劣质的钢梁倒塌,造成了四名工人的死亡;报纸上没有提,但人们知道,这些钢梁是沃伦·伯伊勒的联合钢铁公司制造的。 他们坐在法庭里,在压抑的静寂之中看着这个高大的灰色身影,他们没有抱希望——他们渐渐地不会希望什么了——只是冷冷地旁观,心里揣了模模糊糊的疑问;这疑问便是针对着他们这些年来听到的所有动听的口号。 报纸叫嚣说,国家所面临的问题,原因正像这件案子所表明的,就是富有企业主自私的贪欲;食品短缺,温度下降,屋顶裂缝,这都是因为有了像里尔登这样的人;要不是因为他们破坏制度、阻碍了政府计划的施行,早就已经实现繁荣了;里尔登这样的人纯粹就是在逐利。这最后一条不带任何解释和修辞,似乎“逐利”这样的字眼已经就是终极罪恶最明显的标签了。 人们还记得,同样是这些报纸,在不到两年前曾经叫嚷着要禁止生产里尔登合金,因为它的生产者只顾满足自己的贪念,将会危及人民的生活;他们还记得这个穿灰衣的人曾经坐了第一列火车在他自己生产的铁轨上行驶;眼下,曾因向大众市场推出合金而被认为犯下贪婪罪行的他,因为向大众隐瞒并保留了一部分合金,从而又以贪婪的罪状被告上了法庭。 按照规定的程序,裁决这种类型案件的不是陪审团,而是经济计划及国家资源局指定的三名法官;规定宣称,该程序将是非正式的和民主的。为此,费城的老法院撤掉了法官席,在木头审判台上放了一张桌子来代替;这使得屋子里有了一种主持人居高临下来面对大脑迟钝的人们的气氛。 作为代理起诉人的一名法官宣读了起诉。“现在,你可以提出你的申辩请求。”他宣布道。 汉克·里尔登面向审判台,声音平稳、异常清晰地回答:“我没有申辩。” “你——”法官一时张口结舌;他没想到事情会这样简单。“你是想任凭本法院的发落了吗?” “我不认为这个法庭有权审理我。” “什么?” “我不认为这个法庭有权审理我。” “但是,里尔登先生,这个法庭是被专门指派来审理这种类型的犯罪的。” “我不认为我的行为是犯罪。” “但你已经承认你违犯了我们针对你的合金销售所制订的管理法规。” “我不认为你们有权管理我的合金销售。” “我是否应该向你指出,这里并不需要知道你是怎样认为的?” “不用了,我对此完全明白,而且是在遵守。” 他注意到了屋子里的沉寂。依照人们为了各自的利益而表现出的假惺惺的做法,他们应该认为他这样做是完全不可理解的愚蠢;应该会出现惊讶的骚动和嘲笑;但却没有,他们静静地坐着;他们心里明白。 “你的意思是说你拒绝服从法律?”那个法官问。 “不,我是一丝不苟地在遵守法律。你的法律规定、我的生命、我的工作,以及我的财产都可以不经过我的同意就被处理掉。很好,你现在就可以不经过我而把我处理了。我不会为自己辩护,一切申辩都是徒劳的,而且我不会装出是在和正义的法庭交涉的假象。” “可是,里尔登先生,法律明确规定了要给你机会去表达你的意见,并为自己申辩。” “被带到法庭上的囚犯之所以能够为自己辩护,是因为他的法官认可一种客观的正义原则的存在,这个支持着他权利的原则不能被他们所侵犯,而他则可以施行。你们用来审判我的法律认为原则根本就不存在,认为我没有任何权利,你们对我可以为所欲为,那么好,来吧。” “里尔登先生,你所诋毁的法律是建立在最高的原则之上的——就是大众权益的原则。” “谁是大众?它所掌握的权益是什么?人们曾经相信,‘权益’要通过道德的价值规范来定义,任何人都没有权利去损人利己。假如现在大家相信为了他们自己的利益可以把我随意牺牲掉的话,假如他们相信他们只是因为想要我的财产就可以动手夺走的话——哼,这就和强盗们想的一样了。唯一的区别就在于:强盗要做什么是不会来问我的。” 法庭的一边特意为从纽约赶来旁听庭审的要人们预留了一些座位。达格妮纹丝不动地坐在那里,脸上只有一副严肃认真的神情,她仔细地听着,心里明白他所说的话将会决定她的生活道路。艾迪·威勒斯坐在她旁边,詹姆斯·塔格特没有来。保罗·拉尔金向前弯着身体坐着,因恐惧而发尖的脸像动物的鼻吻一样努出去,那上面现在充满了歹毒的憎恨。他身边的莫文先生则傻乎乎的还不大明白;他的害怕简单得多;他在困惑和愤慨当中听着,对拉尔金耳语道,“老天爷,他现在居然这么干!现在他可是让全国都认为所有的商人都成了大众权益的敌人了!” “是否可以这样认为,”那位法官问,“你把你本身的利益放在了大众利益之上?” “我认为这种问题只有在食人族的社会才会有。” “什么……什么意思?” “我认为在一个没有不劳而获和相互倾轧的人群里是不存在利益冲突的。” “是否可以这样认为,假如大众觉得有必要削减你的利润,你不认为他们有这样做的权利?” “他们当然有了。大众随时都可以削减我的赢利——拒绝买我的产品就行了。” “我们是在说……其他的方式。” “其他任何削减赢利的方式都是掠夺者的方式——我就是这样看的。” “里尔登先生,可没有这样为自己辩护的呀。” “我说过了我不会为自己申辩的。” “可这简直是闻所未闻!你是否意识到对你的指控有多严重?” “那些我根本不在乎。” “你是否能意识到你这种态度可能导致的后果?” “完全能。” “本法庭认为,控方陈述的事实似乎没有回旋宽大的余地,本法庭有权对你做出极其严厉的处罚。” “请吧。” “你再说一遍?” “宣判吧。” 三名法官面面相觑,随后他们的发言人转向了里尔登,“这前所未见。”他说。 “完全是乱来,”第二个法官说,“法律要求你提交为自己的申辩,你另外唯一的选择就是正式声明你完全听从法庭的判决。” “我不会的。” “可你必须如此。” “你的意思是,你希望我去做的,是某种主动自愿的行动?” “对。” “我不主动做任何事。” “可法律规定辩护一方的意见必须要记录在案。” “你是说你需要我来帮着把这个程序合法化?” “呃,不是……是……是完成手续。” “我不会帮你的。” 第三个法官,也是最年轻的、作为控方的法官不耐烦地喝道,“这太荒唐和不公平了!你是不是想让人觉得像你这样的名人就可以走个过场,而不必——”他收住了他的话。坐在法庭后面的一个人打了一声长长的口哨。 “我是想,”里尔登庄严地说,“让这个程序显现它的本来面目。如果你要我帮忙去掩盖——我不会帮你。” “可我们是在给你一个机会去为自己辩护——是你拒绝了这个机会。” “我不会假装我还有机会,从而帮你们的忙,我不会在权利没有得到认可的情况下,帮你们维持一种公正的样子,我不会在最终要靠武力来说话的时候和你们辩论什么,帮你们维持一种讲道理的形象,我不会帮你们假装在主持着正义。” “但法律是在强迫你必须主动提出申辩!” 法庭的后面传出了笑声。 “那就是你们的理论中的漏洞了,先生们,”里尔登庄重地说,“我不会帮你从里面摆脱出来。你们可以选择使用强制的手段和人打交道。但你们会发现,在更多的情况下,你们要依靠被你们迫害的人的主动配合。而你们的受害人将会认识到,正是你们所强求不到的属于他们自己的意志才让你们得逞。我的立场始终如一,而且我会服从你们的要求。无论你们希望我怎样,我都会在武力的胁迫下去做。假如你们判我进监狱,你们必须得全副武装地把我押解进去——我是不会主动进去的。假如你们要罚我的钱,就必须得先没收我的财产才能拿到罚款——我是不会主动上缴的。假如你们相信你们有权对我进行强制——就光明正大地亮出你们的武器来。我不会帮着去掩盖你们行为的本来面目。” 最年长的那位法官把上身从桌子那边前倾,声音里带着温和的嘲讽:“你这么说,好像是在坚持某种原则,里尔登先生,但实际上,你所捍卫的只是你的财产,对不对?” “是的,那当然。我是在捍卫我的财产。你知道那代表着一种什么样的原则吗?” “你装出一副自由的斗士的样子,但那自由不过是为了能让你去追逐钱财。” “是的,那当然。我想要的就是赚钱的自由。你知道这种自由意味着什么吗?” “当然,里尔登先生,你不会希望你的态度被人误解吧,人们普遍认为你没有社会的良知,毫不关心下属的利益,就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在工作,你不想再为此添枝加叶吧。” “我就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在工作,这是我挣来的。” 他身后的人群一片哗然,却不是愤慨,而是惊叹。他所面对的法官们哑口无言。他继续平静地说下去:“不,我不希望我的态度被人误解。我很乐于把它正式宣布出来。我对报纸上关于我的一切事实报道完全同意——我同意的是事实,而不是评价。我就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在工作——为了这个目的,我把产品卖给愿意买,并且可以买的人。我不是为了他们的利益而花自己的钱去生产,他们也不是为了我的利益而花自己的钱来买我的产品;我们彼此都不会为了对方去牺牲各自的利益;我们做的是双方同意和互惠的公平交易——我对用这种方式所挣的每一分钱都感到自豪。我很富有,对我拥有的每一分钱都很自豪。我挣钱是通过自己的努力,是通过和我做交易的每个人自愿同意下的自由交换——我刚刚工作时我的雇主的自愿同意,现在为我工作的人们的自愿同意,我的买主的自愿同意。我想把你们不敢问我的那些问题在此公开地回答一下。我是否想付给我的工人们比他们为我带来的价值更高的报酬?我不想。我是否想以低于我的顾客们愿意出的价格卖出产品?我不想。我是否想赔本卖出我的产品,或者是白送?我不想。假如这就是罪恶,你们可以按照你们手里的任何标准,随意处置我好了。这些都是属于我的,我像每一个正直的人所必须做的那样,是在凭我自己的本事生活。对于我的存在,以及我必须为养活自己而工作这样的事实,我拒绝认为是一种罪过。对于我有能力做到这一点,并且能做得很好这样的事实,我拒绝认为是一种罪过。对于我能够做得比大多数人更出色这样的事实——实际上我的劳动比我邻居的更有价值,更多的人愿意付钱给我——我拒绝认为这是一种罪恶。我拒绝因为我的能力而道歉——我拒绝因为我的成功而道歉——我拒绝因为我有钱而道歉。假如这是罪恶,那就随便吧。假如大众发现这损害了他们的利益,就让大众来消灭我吧。这就是我的准则——其他的我概不接受。我本来可以告诉你,我为大家所做的一切你连想都不敢想——但我不会这样说,因为我不想把别人的福祉作为我可以生存的通行证,也不认为他们的利益是可以霸占我的财产或毁掉我的生活的理由。我不会说其他人的利益就是我的工作目标——我自己的利益才是我的目的,而且我鄙视那些放弃自己利益的人。我可以告诉你,你没有权利得到大众的利益——任何人都不能用牺牲他人的方式谋求自己的利益——你一旦侵犯了一个人的权利,你也就侵犯了所有人的,一群权利无存的生灵注定会走向灭亡。我可以告诉你,除了毁灭世界之外,你不会,也不能达到任何目的——这是一切掠夺者在无人可抢之后的必然下场。这些我可以说,但我不会。我要挑战的并不是你们的某项政策,而是你们的道义的前提。假如人真的可以通过将其他一些人变成牺牲的动物,从而获得自己的利益,假如为了某些要靠我的血才能生存下来的东西而要求我去牺牲,要求我服务于一个远离我之外、凌驾我之上、违反我个人利益的社会——我会断然拒绝。我会把它当成是最卑鄙的恶魔一样去抵制,尽我全部的力量同它抗争。哪怕在我被杀死之前还有一分钟,我也要和全人类去对抗到底,我会带着自己斗争的信念,带着生命有权利生存的信念去抗争。一定不要对我有任何误解,假如大家称自己为公众,相信需要有人去作牺牲品,那我就要说:见公众利益的鬼去吧,我和它没有丝毫的关系!” 人群中爆发出一片喝彩声。 里尔登环顾四周,比法官们还要吃惊。他看到了在极度兴奋之中的笑脸,看到了渴求帮助的面孔;他看到了他们静寂的绝望终于爆发出来;他看到了同他一样的怒火和愤慨在藐视的欢呼声中得以宣泄;他看到了满怀敬仰和希望的神情。这里也有耷拉着嘴巴的年轻人和不怀好意、邋遢龌龊的女人,也就是只要在新闻影片里看到有商人的镜头出现就带头起哄的那种人;对眼前的这股阵势,他们没有试图去扑灭;他们鸦雀无声。 在他望向人群的时候,人们从他的脸上看到了法官的威胁都无法唤起的东西:他流露出的第一缕感情。 过了一阵,他们听到了槌子在桌上恼怒的敲打声和一个法官声嘶力竭的喊叫:“——否则我将把所有人从法庭里肃清出去!” 转身面向审判桌的时候,里尔登的眼睛扫过了旁听者的席位。他的视线在达格妮那里略停了一下,这停留只有她感觉得出来,似乎他是在说:干成了。她本应该是很镇静的,只是她的眼睛已经瞪大得似乎面孔都承受不住了。艾迪·威勒斯在笑着,这笑容便是一个男人泪水的夺眶而出。莫文先生一脸惊骇。保罗·拉尔金愣愣地盯着地板。伯川·斯库德的脸上表情木然——莉莉安也是如此。她跷着腿坐在一排座位的尽头,一条貂皮披肩从她的右肩膀耷拉到了左胯;她看着里尔登,没有动。 在感觉到的一片纷乱之中,他还是能察觉出有一丝惆怅和盼望:有一张面孔他一直希望能够看见,他从一开始就在找,在他周围的所有面孔之中,他更希望它的出现。但是,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没有来。 “里尔登先生,”年纪最大的那位法官充满了慈祥和责备,笑着张开手臂,“非常遗憾,你完全误解了我们的意思。问题就在这里——生意人拒绝以一种信任和友谊的态度和我们接近。他们似乎把我们想象成了他们的敌人。你怎么会说起什么人的牺牲?是什么令你如此的极端?我们从没想过要夺取你的财产或是毁灭你的生命。我们没有想要伤害到你的利益。对你的卓越成就,我们完全了解。我们唯一的目的就是平衡一下社会压力,为所有的人主持公道。这次听证会其实并不打算作为庭审,只是为了达成双方的谅解和合作而进行的一次友好的谈话。” “我在枪口下是不会合作的。” “谈枪做什么?这件事还没严重到那个地步嘛。我们完全清楚,本案主要的责任者是挑头触犯法律的肯·达纳格先生,他把压力都推给了你,他为了逃避审判而失踪就是对罪行的承认。” “不对,我们是在平等、互惠、自愿的协议下做的这件事。” “里尔登先生,”第二个法官开口说,“你可能不同意我们的一些想法,不过当一切完成的时候,我们都是在为同样的目的而努力,是为了人民的利益。我们知道,你是鉴于煤矿的紧急情况和燃油对于大众利益的紧要性才忽略了法律上的技术环节。” “不对。我是出于我个人的赢利和我的个人利益。它对于煤矿和公众利益所起到的影响是你们要去估量的。那不是我的动机。” 莫文先生茫然地看看四周,悄声对保罗·拉尔金说,“这简直是疯了。” “噢,闭嘴!”拉尔金厉声说。 “我相信,里尔登先生,”岁数最大的法官说,“你并不是真的认为(大家也同样不是)我们希望把你当做牺牲品来对待。假如有谁一直因为这样的误解而难受的话,我们非常希望来证明事情并非如此。”法官们退了席去讨论他们的判决。他们出去的时间并不长,便回到了在不安的寂静中等待的法庭——宣布对里尔登罚款五千元,但处罚暂缓实行。 一阵阵哄笑夹杂在将法庭淹没的掌声之中。这掌声是冲着里尔登去的,哄笑则给了法官们。 里尔登站立着不动,他没有转向人群,几乎没听到掌声。他站立着在看那几个法官,脸上没有胜利,没有得意洋洋,只有在蔑视着眼前这情景时所显露出的沉寂的紧张,他这股痛苦的困惑几乎就像是恐惧。他看到了用极恶的暴行摧毁世界的敌人竟是如此的渺小。他感到这就像经过了长年跋涉,穿过一片片灾难留下的大地,走过了规模浩大的工厂的废墟、威力无比的发动机的残骸和无敌于天下的人们的尸体后,他来到了掠夺者的面前,以为会发现一个巨人——却发现了一只刚听到人的脚步声就慌忙逃窜躲避的老鼠。假如就是它吃掉了我们,他想,那就是我们的罪过了。 猛然间,他被身边挤过来的人群拉回到了法庭里。他微笑着面对他们的笑脸,面对他们疯狂的、在悲惨之中热切盼望着的面孔;他的笑中有一丝悲伤。 “上帝保佑你,里尔登先生!”一个上了岁数、头上裹着破旧围巾的女人说,“难道你不能救救我们吗,里尔登先生?他们把我们给活活地吞掉了,还说什么他们只是冲着有钱人去的,这根本骗不了人——你知不知道我们究竟出了什么事?” “你听听,里尔登先生,”一个像是工人模样的人说,“是有钱人出卖了我们,告诉那些急着把什么都扔掉的有钱的混蛋们,在他们把自己的宫殿扔掉的时候,就是在扒掉我们的皮。” “我知道。”里尔登说。 是我们的罪过,他想。假如我们作为人类的推动者、生产者和恩人,情愿让邪恶的烙印盖在我们身上,并且无声无息地为我们的美德承受着惩罚——我们还能指望这个世界有什么“好”呢? 他看着围在身旁的人群,他们今天为他欢呼了;他们曾经在约翰·高尔特铁路旁为他欢呼过。但明天他们会向韦斯利·莫奇呼吁发布新的规定,会在沃伦·伯伊勒的钢梁砸倒在他们的头上后,还向伯伊勒要求得到一个免费的住房项目。他们会这么做的,因为他们会被告知,要把他们为汉克·里尔登欢呼这回事当做一宗罪过给忘掉。 他们为什么能够把他们一生中最清醒的时刻诋毁为罪过?他们为什么愿意背叛他们最美好的东西?是什么使他们相信这个世界是个罪恶的王国,绝望才是他们自然而然的命运?他说不清理由,但他知道这理由必须搞清楚。他觉得它像是法庭里的一个巨大的问号,而他有责任去回答它。 他想,找出在人们质朴的头脑中,究竟有什么简单的想法使得人类接受了导致自己灭亡的学说,这是施加在他身上的真正的刑罚。 “汉克,我不会觉得这是绝望的了,永远也不会了。”达格妮在庭审后的那天晚上说,“我再也不会有撤出的念头。你证实了正义总是能行得通,总是能获得胜利——”她停住,然后又说,“当然还要有人知道什么是正义。” 莉莉安在第二天晚餐的时候对他说,“你胜利了,对不对?”她的声音很随便;没有再说别的;她如同是在研究一个谜一般地观察着他。 “奶妈”在厂子里问他,“里尔登先生,什么是道德的前提?”“就是会让你有很多麻烦的东西。”这个小伙子皱了皱眉,一耸肩膀,笑着说道,“老天呀,那场演出太精彩了!你可是把他们痛打了一顿,里尔登先生!我坐在收音机旁边,简直是狂笑。”“你怎么知道这是顿痛打?”“呃,就是呀,难道不对吗?”“你能肯定?”“我当然肯定了。”“让你肯定的就是道德的前提。” 报界一片沉默。在对这个案件给予了过分的渲染之后,他们表现得像是这次开庭根本不值得关注一样。他们在不起眼的报纸上刊登了简短的报道,措辞温吞,让读者根本看不出这个争议事件的丝毫痕迹。 他在生意场上接触到的人们看起来想要回避他出庭这件事。有些人绝口不提此事,而是转过头去,脸上努力地显示出无所谓的样子,用以掩饰一股特别的憎恨,他们似乎在害怕,只要有看他一眼的动作就会被理解为表明了一种立场。另外一些人则大着胆子表示道,“在我看来,里尔登,你这是极其的不明智……我觉得现在绝不是树敌的时候……我们不能再引起反感了。” “谁的反感?”他问。 “我不认为政府会喜欢这样。” “你看见了那样的后果。” “这个,我不知道……公众不会买账的,肯定会非常愤愤不平。” “你看见大家对这事的态度了。” “这个,我不知道……我们一直避免给那些对于自私贪婪的指责提供把柄——而你是给敌人送去了弹药。” “对敌人所说的你对自己的赢利和财产都没有权利,你宁愿去赞同吗?” “噢,不,不,当然不是了——可为什么要那么极端呢?总是有中间立场的嘛。” “一个你和谋害你的人之间的中间立场?” “干吗要这么说?” “我在法庭上讲的,是不是事实?” “那是会被错误地引用和理解的。” “是不是事实?” “大众太愚钝了,抓不住这种事情的要害。” “是不是事实?” “在公众挨饿的时候,最好不要去大肆宣扬多么有钱。这会刺激他们把所有的东西都抢光。” “可是告诉他们你的财产权不在你的手上,而是属于他们的——这就会阻止他们吗?” “这个,我不知道……” “我不欣赏你在法庭上所讲的那番话,”另一个人说,“我的意见完全和你不一样。从个人角度来说,我对自己能够坚信是在为公众利益工作,而不仅仅是为我个人而感到骄傲。我愿意认为我有一些更高的目标,而不仅仅只是在挣一天的三顿饭和我的那辆哈蒙德轿车。” “对于没有规定和控制的想法我不能苟同,”另一个说,“我同意,他们的确有些疯狂和过头,但——完全没有控制?这我没法同意。我认为还是应该有些控制,还是应该保护大众的利益。” “对不起,先生们,”里尔登说,“我很抱歉不得不去抢救你们和我的脑袋。” 以莫文先生为首的一批商人们没有就审判发表任何看法。但一周后,他们以惊人的高曝光度宣布,他们要为失业者的孩子们修建一个游乐场。 伯川·斯库德在他的专栏里没有提及审判一事,但过了十天,他在一篇五味杂谈专栏的文章中写道:“里尔登先生对公共价值观的一些看法可能是有感于这样一个事实,在所有的社会团体中,他在他自己的那个生意圈子里似乎是最不受欢迎的。他那种老套的残忍,即使对那些掠杀成性的谋利爵爷们来说似乎也太过分了。” 十二月的一天晚上,里尔登房间窗外的街道被圣诞前夕的车流和人流挤满,汽车喇叭声像是从堵住的嗓子眼里发出的一阵阵咳嗽——他坐在韦恩·福克兰酒店的客房里,正在同一个比厌倦或恐惧更可怕的敌人做着斗争;和人的交往让他感到极度的厌恶。 他如同被锁在椅子上和房间里,一点也不想到城里的街上走一走,一动也不想动,只是坐着。几个小时以来,他一直在努力让自己忘掉那种思乡般的牵挂:他知道,他唯一想去见的那个人就在这里,就在这家酒店,就在高出他几层的房间里。 他发现自己在过去的几周内,无论是进入还是离开这家酒店,总是徒劳地在大厅的邮件柜台或报架前徘徊,望着匆匆的人流,希望从中能发现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他发现自己在韦恩·福克兰酒店的餐厅独自吃着晚餐,眼睛一直盯着入口处的帘子。此刻,他发现自己坐在房间内,脑子里在想着他们之间只有几层楼的距离。 他站了起来,发出愤然自嘲的嗤笑;他想,他正在扮演的就像是一个等电话的女人,强忍着不首先采取行动,从而结束这种煎熬。他心想,如果他就是要去见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的话,就没有任何理由不去。但当他告诉自己要去的时候,他从自己强烈的解脱之中感觉到自己的妥协存在着某些危险。 他向电话走了过去,想给弗兰西斯科的套间打电话,但又停了下来。这不是他想要做的;他想不打招呼,就这么走进去,如同弗兰西斯科走进他的办公室一样;似乎这样才能显示出他们给予彼此尽在不言的特权。 走向电梯的时候,他想:他不会在的,或者如果他在的话,也许是和什么流莺野草正在调情,那你就是活该了。但这念头似乎难以令人相信,他无法把它与自己亲眼见到的站在炉口的那个人联系起来——他信心十足地站在电梯里,抬头向上望着——他信心十足地走在走廊里,感觉到他的苦楚化解成了欢快——他敲响了房门。 弗兰西斯科叫道,“进来!”听上去显得草率而漫不经心。 里尔登打开门,便呆立在了门口。地板的中央摆放着一座酒店里最昂贵的人造丝灯罩台灯,它投射出的一圈光亮照在了周围一片宽幅的草稿纸上。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的袖子高高挽起,脸上垂挂着一缕头发,他支着胳膊肘趴在地上,嘴里咬着一根铅笔,正入神地琢磨着眼前百思不得其解的难题。他没有抬头,似乎忘记了敲门这回事。里尔登仔细地看了看图纸:它看上去像是熔炉的某一部分。在吃惊的好奇当中,他站住端详起来;如果他能够把他自己对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的印象还原到现实当中的话,这就是他所见到的情景:一个目的性十足的年轻工人专心做着艰巨工作的身影。 过了一阵,弗兰西斯科抬了抬头,顿时,他的身体猛地抬起,变成了跪着的姿势,脸上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笑容,看着里尔登。随即,他一把抓过图纸,低着头,忙不迭地把它们扔到一旁。 “我打搅你什么了吗?”里尔登问。 “没什么,进来吧。”他高兴地咧开嘴笑了。里尔登突然很确定地感到,弗兰西斯科也在等待着,而且对等来的这个胜利他原本并没有抱什么希望。 “你在干什么呢?”里尔登问。 “只是自己消遣罢了。” “让我看看。” “不。”他站起来将图纸踹到了一边。 里尔登注意到,如果说他曾经讨厌过弗兰西斯科在他办公室里的那一副反客为主的样子,此时他自己也应该感到同样的惭愧——因为他没有表明来意,而是像到了家一样,走过房间,随随便便地就在一张椅子里坐了下来。 “你为什么不继续来做你没做完的事?”他问。 “没有我的帮助,你已经继续做得很出色了。” “你是指我出庭那件事?” “我指的就是你出庭的事。” “你怎么知道的?你又不在那儿。” 弗兰西斯科笑了,因为这句话等于承认了:我当时在找你。“难道你不觉得我能从广播里听到它的全过程吗?” “你听了?那你听到我把你的原话从广播里讲出来,感觉如何?” “你没有,里尔登先生,那不是我的原话。那些难道不是你生活中一贯的信念吗?” “是的。” “我只是希望你看到,你应该为生活中能有这样的信念而自豪。” “你能听到它,我非常高兴。” “讲得太好了,里尔登先生——只是大约晚了三代人。” “什么意思?” “假如当时哪怕一个商人能有这样的勇气,说出他只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在工作——并且是自豪地讲出来——他就会把整个世界挽救过来了。” “我还没觉得这个世界到了不可救药的地步。” “它没有,也永远不会。可是上帝啊!它本来可以更好的!” “嗯,我看,我们无论生在什么时代,都必须要奋斗。” “是啊……你知道,里尔登先生,我建议你去弄一份你出庭时的讲话记录,然后看一看你是否在始终完全地贯彻它。” “你是说我没有?” “你自己看吧。” “我知道,在工厂我们被打断的那天晚上,你有很多话要对我说。你为什么不把要说的话说完呢?” “不,时候还太早。” 弗兰西斯科的举止之间像是并不觉得这次登门拜访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似乎是安之若素—— 一如他在里尔登面前所表现出的样子。但里尔登注意到,他并不像是希望自己这样平静;他在房间里来回走着,似乎将他不愿坦白的一种情绪释放了出来;他忘记了那盏灯,它是房间里唯一的光亮,依旧摆放在地上。 “你在通向发现的道路上承受了非常大的打击,是不是?”弗兰西斯科说,“你对你的那些商人同行们的表现有何感想?” “我觉得这是意料之中的。” 弗兰西斯科的声音中充满了愤慨,“十二年了,我还是不能够对此视若无睹!”这句话听上去极不情愿,仿佛他是在压抑着感情,从嘴里挤出了这几个字。 “十二年——自从什么时候?”里尔登问。 在片刻的停顿后,弗兰西斯科还是平静地回答道,“自从我明白那些人做的都是些什么,”他又添了一句,“我知道你此时的处境……以及今后将会出现的情况。” “谢谢。”里尔登说。 “谢什么?” “谢谢你这么沉得住气。不过别为我担心,我还能经受得住……你知道,我来这儿不是为了要谈论我自己,甚至不是想谈那次的开庭。” “只要能让你来这里,你说什么我都会同意的。”他带着礼貌的玩笑语气说;但这语气掩饰不住;他说的是心里话。“你想谈的是什么?” “你。” 弗兰西斯科怔住了。他看了里尔登一会儿,轻声回答说,“好吧。” 假如里尔登的感受能够摆脱他内心的抑制,直接转化成言语,他就会大叫出来:别让我失望——我需要你——我是在和他们所有的人抗争,我已经奋斗到了极限,而且注定还要奋斗下去——我需要这个我唯一能够信任、尊敬和钦佩的人,他的头脑是我仅有的武器。 但他却说得平静而极其简单——这一番直率和并不单纯出自理性的话显得十分真诚,以至于听者也显得同样诚恳,如此的语气便是他们二人在一起时的唯一流露——“你知道,我认为一个人对他人所犯的真正的道德罪行是用他的言语或行动去制造一种矛盾的印象,一种不可能,一种非理性,从而动摇被他所伤害的人的理性观念。” “不错。” “如果说,你正是让我陷入到了这样一种困境当中,你能否帮我回答一个私人方面的问题?” “我试试看吧。” “我都没必要和你说了——我认为你是知道这个问题的——你是我遇到过的心智最高的人。我开始接受这样一个虽然不对,但至少是可能的事实,那就是你不愿意把你伟大的才华在当今这个世界上施展出来。但一个人出于绝望所做的事情并不一定能反映他的性格。我一直认为人的性格只有在他追求快乐的时候才能真正表现出来。而这就是我百思不解的地方:无论你放弃过什么,只要你还想活着,你怎么会热衷于把你如此有价值的生命浪费在拈花惹草和愚蠢的享乐上?” 弗兰西斯科看着他,神情中露出一丝好笑,仿佛在说:不对吧?你不是不想谈论你自己吗?现在你不是正在承认自己已经孤独得将我的性格当成了头等重要的问题吗? 这神情融化在善意的轻声一笑之中,似乎这个问题对他来说算不了什么,触及不到什么痛苦的隐秘。“有个办法可以去解决每一个那样的困境,里尔登先生。审查你的前提。”他在地上坐了下来,高兴而不拘礼节地准备进行一场饶有趣味的对话,“是你自己认为我有很高的智商吗?” “是的。” “是你自己亲眼看见我把时间都花在追女人上面吗?” “你对此从没否认过。” “否认?我费了好大的劲才给人造成这样一种印象。” “你是说这不是真的?” “我在你眼里是那种可怜巴巴的下作之徒吗?” “我的天啊,绝对不是!” “只有那种人才会把一辈子都用于追女人。” “什么意思?” “你还记得我对于金钱和试图颠倒因果定律的人说的那番话吗?就是企图用思想的成果来取代思想的那些人?哼,看不起自己的人会企图从性刺激上寻求自尊——这是办不到的,因为性不是原因,而是一个后果,是人对于自身价值感的表达。” “这你得解释一下。” “你想没想过,这是一回事?那些认为财富来源于物质而没有智慧或意义的人,也同样认为性是生理上的能力,独立于人的思想、选择或价值标准之外。他们认为是你的身体产生了一股欲望,并替你做出了选择,就像铁矿石可以自己把自己转化为铁轨一样。他们说,爱是盲目的;性没有道理可讲,任何思想家在它面前都无能为力。但实际上,男人对于性的选择是一种结果,集合了他最基本的理念。跟我说一个人感到什么对他有性的吸引力,我就会告诉你他生活的全部哲学。让我看看同他睡在一起的女人,我就会告诉你他对自己的评价。无论他接受过怎样拙劣的无私美德的教育,性在所有行为当中,依然是最最自私的,这种行为唯一的目的就是让自己得到享受——你试想一下以无私的慈善精神做这件事又会如何!这种行为不可能贬低自我,只会提升自我,只能在充满欲望、尊重欲望的心灵之中才会有。正是这种行为促使他裸露了他的灵魂和躯体,接受他真实的自我作为他的价值标准。他总是会迷恋于可以让他看到最真切的自己的女人,这样的女人对他的依顺能够令他体会——或者意会到一种自尊的感受。对自己的价值抱有骄傲的肯定的男人会想着去努力得到最极致的女人,是那种他所倾慕的、最坚强、最难征服的女人——因为只有拥有这样的绝代女子,而不是什么没脑子的下贱货色,才能给他成就感。他不是要……怎么了?”他看到里尔登脸上显露的凝重绝非仅是对一场泛泛而论的谈话感兴趣而已,便问道。 “说下去。”里尔登紧张地说。 “他不是要获取他的价值,他是要把它表现出来。他心目中的标准和他的身体欲望并不冲突。但一个自认无用的人则会被一个他所鄙视的女人吸引过去——因为她会反射出他自身的隐秘,她会把他从在客观现实里的欺骗角色中解脱出来,她会给他短暂的拥有自身价值的幻觉,让他暂时逃离谴责他的道德规范。看看大多数人的性生活过得一塌糊涂——看看他们所坚持的、作为他们道德哲学的混乱冲突,一个接一个。爱是我们对我们最高价值的回应——而不是其他任何东西。让一个人破坏掉他的价值和他对于存在的看法,让他去声称,爱不是自我享受,而是自我否定;构成道德的不是自尊,而是怜悯、痛苦、软弱或者牺牲;最高贵的爱不是出自仰慕,而是出自怜悯;回应的不是价值,而是缺陷——他就会把自己一分两半。他的身体不会顺从他,将毫无反应,令他在他声称爱着的女人面前疲软无力,并把他引向他能发现的最低级的妓女。他的身体总是要服从他内心最深处信念的逻辑;如果他相信缺陷就是价值,他就是把存在诅咒为恶魔,并只能被恶魔所吸引。他已经诅咒了他自己,并且会感觉到他只配去享受堕落。他已经把美德等同于痛苦,并且会感觉到邪恶成了他唯一的享乐。然后他就会痛苦地叫喊着他的身体中有了他的头脑不能战胜的邪恶欲望,叫喊着性就是罪恶,真爱只不过是一种纯粹的精神上的情感。然后他就会困惑,为什么爱只是让他感到厌烦,而性只是让他感到羞辱。” 里尔登失神地望着某个地方,没有意识到他把自己所想到的说了出来,“至少……我从没有接受过这另外一种信条……我从没有觉得赚钱是有罪的。” 弗兰西斯科没有领会他所说的头两个字的含意;他笑了笑,热切地说,“你的确看到它们是一回事了?不,你永远也不会接受他们恶毒的信条。你无法把它强加在自己身上。如果你试图去把性诅咒为邪恶,你仍然会违背自己的意愿,以正确的道德前提为行动准则。你会被遇到过的人品最高尚的女人所吸引,总是想找个女中豪杰。你做不到自轻自贱,不相信存在就是邪恶,不相信你是绝望宇宙之中的一个无助的生命。你会终其一生根据自己的想法去改变事物,你知道,如同没有转变成实际行动的想法是应该遭到鄙视的空想一样,纯精神的爱恋也是如此——如同没有思想的行动是傻瓜的自欺欺人一样,性一旦脱离了人的价值准则也是如此。这是一回事,你能明白这一点,你的神圣的自尊感能明白这一点。你对自己瞧不起的女人产生不了欲望,只有那些把没有欲望的爱吹捧为纯洁的人才能产生没有爱的欲望。但看一看,大多数的人都是被切作了两半的生命,不断地在二者之间摇摆。其中的一半鄙视金钱、工厂、摩天高楼和他自己的身体,他把自己对于无法想象的东西的模糊情感奉为生活的意义和他所宣称的美德。他绝望地叫喊,因为他对于自己尊敬的女人没有感觉,却发现他和下三烂的女人有着难以抗拒的感情。他被人们称为理想主义者。人的另一半被称为现实,他藐视原理、虚无缥缈、艺术、哲学,以及他自己的心灵,把获取物质的东西当成存在的唯一目标——他才不去考虑它们原来是怎么回事,他希望它们能给他带来快感——而且他纳闷为什么得到的越多,就越觉得太少。他是那种把时间花在追女人上面的人。看看他对他自己所犯的三重罪。他不会宣称自己需要自尊,因为他对道德价值这样的概念嗤之以鼻;但他对自己极其贬低,因为他认为他只是一堆行尸走肉。他不会宣称,但却知道性是证明个人价值的实际表现。因此他竭力想通过实际的行动获知性的根源到底为何物。他试图从依附他的女人那里得到一种他自身的价值——而他忘了,他选择的女人既没有个性和判断力,又没有价值标准。他告诉自己他要的只是生理上的快感——但要看到,只不过是一周,或是一晚,他就对他的女人没了兴趣,他看不上职业的妓女,喜欢想象着自己能够勾引到贞洁的女孩子,她为了迁就他而做出巨大的让步。他追求而永远不得的是成就感。征服一个没有心灵的身躯能有什么光彩?这就是你所说的花花公子,这些形容是不是符合我?” “天啊,绝对不是。” “那么你用不着问我,自己就可以来判断我这辈子做了多少勾引女人的事。” “可是,在过去的十二年,对吧,瞧瞧你在报纸的封面上都干了些什么?” “我为我能想到的最俗不可耐的浮华聚会花了很多钱,用了难以计数的大量时间让人们看到我和那类合适的女人们在一起。至于其他的——”他顿了顿,随后说道,“我有些朋友知道这些,但你是头一个让我把这事破例透露出去的人:我从来没和那些女人们上过床,碰都没碰过她们。” “真是怪了,我居然相信你说的这些。” 弗兰西斯科把身体向前倾了倾,放在他身边地上的台灯在他的脸上投射出细碎的光亮;他的脸上是一副清白和饶有趣味的神情,“如果你愿意瞧瞧那些封面,就会发现我向来是一句话都没有说过。是那些女人们迫不及待地想上新闻,觉得让人家看见和我在一起就是多么浪漫的事情。除了像花花公子那样——从被自己征服的男人的多少和名气来获得她们自身的价值之外,你觉得她们还能追求别的什么吗?只是,它还要更虚假一些,因为她们所寻求的价值连事实都不是,不过是其他女人的印象和嫉妒而已。我就把她们想要的给了她们,但我给的只是她们表面提出来的,没有她们所预想的做作,这种做作使她们看不到自己真正想要什么。你觉得她们是想和我,或者随便什么人上床吗?她们不可能有这样真切诚实的欲望。她们想填满自己的虚荣——我就满足她们,让她们能有机会在她们的朋友面前吹嘘,能在报纸的丑闻版面上看到自己扮演着引诱的角色。可你知不知道,这和你在法庭上所达到的效果完全一样。如果你想粉碎任何一类恶毒的欺诈——就不折不扣地照它说的办,不要用你自己的东西盖住它的真实面目。那些女人明白这一点,她们知道自己是否能从别人对她们壮举的羡慕中感到任何满足。她们和我浪漫史的公开,给她们带去的不是自尊,而是自卑:她们每个人都明白,自己是白忙了一场。假如把我拉上床就是她公开的价值标准,那她很明白她是没法依照它来生活的。我认为那些女人比地球上的其他任何人都恨我。不过,我的这个秘密很安全——因为她们每个人都觉得失败的只是她自己,而别人都得手了,于是她就对我们的浪漫史更加的信誓旦旦,永远不会对任何人说出真相。” “可你的名声又怎么样了呢?” 弗兰西斯科耸了耸肩膀,“我敬重的那些人早晚都会知道真相的。其他的人嘛”——他的脸色严峻了起来——“其他的人认为我真实的一面才是邪恶,还是让他们把我看成是封面上的那副样子吧。” “可这一切是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就是为了教训教训他们?” “我才不是呢!我想让大家都把我当成是花花公子。” “为什么?” “花花公子就是花钱如流水的那种人。” “你为什么想要扮演这种丑陋的角色?” “伪装。” “为什么?” “为了我自己的目的。” “什么目的?” 弗兰西斯科摇了摇头,“这我还是别跟你说了。我已经和你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剩下的部分,反正你很快就会明白的。” “如果是不该说的话,你为什么要告诉我呢?” “因为……你让我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有点性急了。”他的声音里又出现了竭力抑制的情绪,“因为我从不想把我的真相告诉给任何人,但却很想让你知道。因为我知道,你和我一样对花花公子这类人是最鄙视的。花花公子?我这辈子只爱过一个女人,现在依然如此,而且永远都会爱着她!”他情不自禁地喊道,随即,他声音低低地补充了一句,“这件事我从没向任何人承认过……和她都没有承认过。” “你失去她了吗?” 弗兰西斯科坐在那儿,凝视着空中;过了一阵,他带着呆板的声音回答,“我希望没有。” 台灯的光线从下方射向他的面孔,里尔登看不见他的眼睛,只看到他的嘴巴坚忍地抿紧了,同时有一种奇怪的庄重的放弃。里尔登明白,这个伤口是不能再去碰了。 弗兰西斯科旋即改变了心情,说道,“噢,好吧,再有一阵就行了!”然后笑着站了起来。 “既然你信任我,”里尔登说,“那么作为交换,我也想把我的一个秘密告诉你。我想让你知道的是我在来这里之前就已经对你非常信任了,并且我以后可能还需要你的帮助。” “你是这里我唯一愿意帮助的人。” “我对你有很多的不理解,但我可以肯定一点:你并不是和那些掠夺者们狼狈为奸。” “我不是。”弗兰西斯科的脸上似乎是含蓄地露出一丝自嘲的笑容。 “正因为这样,如果我告诉你我只要有可能就还会继续按照我的计划,把里尔登合金出售给我选择的客户的话,就不担心你出卖我了。眼下,我正准备生产一批订单,相当于他们审判我的那批货量的二十倍。” 坐在几步开外的椅子里,弗兰西斯科向前俯了俯身子,眉头紧锁,默默地看了他许久,“你认为你这样做就是同他们斗争了吗?”他问。 “那,你管这叫什么?合作吗?” “你过去为了他们而生产里尔登合金,情愿丢掉自己的利润,失去自己的朋友,喂肥了那些仗着关系来洗劫你的混蛋们,并且承受他们的虐待,只是为了能养活他们。现在,你宁愿当罪犯,冒着随时坐牢的危险——就是为了维持这个靠着被它迫害的人、靠着执法犯法才能生存下来的制度。” “这不是为了他们的制度,而是为了那些客户们,我不能眼睁睁地让他们落到这个制度的手里——我想去战胜它——无论他们怎么折磨我,我不会被他们所阻拦——就算最后只有我一个人,我也不想把这个世界拱手给了他们。目前对我来说,那个非法的订单比整个厂子都重要。” 弗兰西斯科缓缓地摇着头,没有答话;随后他问,“这次你打算让你的哪一位铜矿朋友有幸去告发你啊?” 里尔登笑了,“这次不会了。这一次和我打交道的人,我信得过。” “真的吗?是谁?” “你。” 弗兰西斯科一下坐正了,“什么?”他的声音低得几乎成功地掩饰了他的惊讶。 里尔登笑眯眯的,“你难道不知道我现在是你的客户了吗?这是靠了一两个帮手和化名办成的——不过我需要你的帮助,不要让你手下的人太多过问此事。我需要铜,需要它按时到货——只要能干成这次,我不在乎今后会被他们抓起来。我明白你已经对你的公司、你的财产和你的事业都漠不关心了,因为你不愿意同塔格特和伯伊勒这样的强盗打交道。但是,假如你对于你教导我的一切都是认真的,假如我是最后一个能让你尊敬的人,你就会帮我闯过去,打败他们。我从不求人,我是在求你帮忙,我需要你,信任你。你总是声称你很敬佩我,好吧,如果你想要的话,我的小命现在就在你的手里了。一批德安孔尼亚的铜此刻正在发运的途中,是十二月十五号离开的圣胡安。” “什么?” 这是一声彻彻底底的惊叫。弗兰西斯科跳了起来,已经顾不上再掩饰什么,“十二月十五号?” “是啊。”里尔登蒙了。 弗兰西斯科蹿向了电话,“我告诉过你,不要和德安孔尼亚铜业公司做生意!”这声绝望的喊叫一半是呻吟,一半是暴怒。 他的手朝电话伸了过去,又突然缩了回来。他紧紧抓着桌子的一边,像是要阻止自己去拎起话筒,垂首而立,他和里尔登都不知道他就这样站着过了多久。里尔登看到一个男人僵立着苦闷挣扎的情景,呆住了。他不知道这挣扎究竟是怎么回事,只知道当时弗兰西斯科完全能够避免它发生,但却不会那样去做。 弗兰西斯科抬起头来的时候,里尔登看到了一张脸被折磨得扭曲着,几乎可以听得到它痛苦的哭喊,更可怕的是,这张脸上有了一股决绝的神情,仿佛做了一个决定,而这就是决定的代价。 “弗兰西斯科……怎么了?” “汉克,我……”他摇着头,停住了话,然后站直了身体,“里尔登先生,”他的声音中带着勇气、绝望,以及明知无望却仍然在恳求的特殊的尊严,“就算是你会咒骂我,会怀疑我说的每一个字……我向你发誓——以我所爱的女人的名义——我是你的朋友。” 三天后,里尔登在令他眩晕的失望与仇恨的震惊之中,回想起了弗兰西斯科当时的那副面孔——尽管他站在办公室的收音机旁,想到他现在必须离韦恩·福克兰酒店远远的,否则他会当场杀了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他还是忘不了这件事(从他听到的广播的文字中,它一再地回到他的脑海中)。他听到,三艘德安孔尼亚公司从圣胡安开往纽约的货船遭到了拉各那·丹尼斯约德的袭击,沉入了海底——它一再地回到他的脑海中,尽管他知道,对他来说,有比铜贵重得多的东西随着那些船一起沉了下去。 第五章 透支的账户 里尔登钢铁公司自成立以来第一次失信,订单头一回没有遵守承诺交货。但到了二月十五日塔格特铁轨交货的日子,这一切已经对任何人都无关紧要了。 冬天在十一月的最后几天就早早地到来了。人们说这个冬天是创纪录的严寒,对于大雪造成的异常严酷的自然环境,谁也不能怪。对于以前,他们不愿意去记起,那个时候的暴雪可没有像现在这样,不受任何抵抗地肆虐,扫荡没有灯光的道路,吹垮没有供暖的屋子,也没有阻断火车的运行,没有冻死数以百计的人。 达纳格煤炭公司对塔格特公司的燃煤输送第一次晚了,直到十二月的最后一个星期才姗姗来迟,达纳格的表弟对此的解释是他也无能为力;他不得不把每天的工作时间减少到六个小时,才能提起工人们的士气,他们可不像他表哥肯尼斯在的时候那样卖力了;他说,工人们正变得越来越无精打采和糊弄,因为他们被以前那种严格的管理给累垮了;如果一些在公司工作了十年到二十年的主管和工头们无缘无故地请辞走人,他也束手无策;尽管他新雇的管理人员比以前那些只知道奴役工人的老家伙们更加开明,但工人们看来还是和他们之间有些摩擦,他又能有什么办法;他说,这不过是需要再做些调整罢了。如果计划给塔格特公司的货物在发货的前夜被全球救济署转而调运给了英国,他也没办法;这是紧急状况,英国所有的国有工厂都关张了,人民正在挨饿——而塔格特小姐简直是不可理喻,那不过是晚交货一天而已。 只是晚了一天,就造成装有五十九节车皮的生菜和橙子、从加州开往纽约的386号货车晚发了三天,386号货车不得不在装煤车站的副线上等候着迟迟未到的燃煤。火车一到纽约,便只好把生菜和橙子倒进东河:因为条令规定货车装载不能多于六十节车皮,这些果菜在加州的货仓里耽搁的时间太久了。加州的三家柑橘种植园主和帝国山谷的两家生菜农场主破了产,而这些只有他们的朋友和同行才知道;没人注意到代理纽约一家铅业公司的经纪行的倒闭,这家经纪行是欠了向铅业公司供货的铅管批发商的货款。报纸上讲,当人们挨饿的时候,用不着理会商业公司的倒闭,那些只不过是为私人赢利的私人企业。 全球救济署远渡大西洋运送的煤没能到得了英国:拉各那·丹尼斯约德把它截获了。 一月中,达纳格煤炭公司对塔格特公司的燃煤输送第二次晚到了,达纳格的表弟在电话中咆哮着,说他可管不了这么多:由于缺少机械润滑油,他的煤矿已经停工了三天,对塔格特公司的煤炭供应也晚了四天。 从康涅狄格州迁到科罗拉多的昆氏滚珠轴承公司的昆先生等了一个星期,运送他订购的里尔登合金的货车到达的时候,昆氏滚珠轴承公司的工厂已经关张了。 没人留意到密歇根州一家发动机厂的倒闭,它等待一批滚珠轴承到货的期间,机器闲置,工人照拿工资;俄勒冈州的一家锯木机器厂因为等待缺少的新发动机而倒闭了;衣阿华州的一家伐木场因为断了机器供应倒闭了;伊利诺伊州的一家住宅承包公司因为得不到木材而破产,合同被终止,他的房屋买主们徘徊在大雪弥漫的路上,寻觅着哪里都再也无法找到的新家。 一月底的大雪封住了通往洛基山的路口,塔格特公司的主干线上堆起了三十英尺高的皑皑冰雪。试图清理铁道的人们干了几个小时就放弃了:旋转铲雪机一个接一个地坏掉:铲雪机在已经超过了使用寿命的过去两年内,维修一直很不稳定。新的铲雪机还没送到;生产商从沃伦·伯伊勒那里得不到所需的钢材,干脆不干了。 三列西行的火车困在了高高坐落在洛基山上的温斯顿车站的副线上,塔格特公司的主干线便是在这里穿越科罗拉多的西北角。他们连续五天得不到任何援助。火车无法穿过暴风雪接近他们,劳伦斯·哈蒙德制造的最后一辆卡车在山间高速公路冻硬的山坡上抛了锚。曾经是怀特·桑德斯制造过的性能最优越的飞机被派了出去,但永远飞不到温斯顿车站,它们已经年久失修,无力对付风暴。 困在车上的旅客们透过密密垂落的雪网,望着外面温斯顿那些简陋小屋里的灯光。第二天晚上,灯光便熄灭了。到了第三天晚上,列车上的照明、供暖和食品已经消耗殆尽。在风雪的短暂间歇之中,密密的白网不见了,在它的身后,没有灯光的大地和没有星光的天空混合成了漆黑一片的空旷——旅客们能够看到,在遥远的南面,有一团小小的火舌正在风中晃动,那就是威特的火炬。 到了第六天上午,火车能够开动了,顺着犹他、内华达、加州的山路下行,车上的人们看到了没有烟火的烟囱和道旁的小工厂关闭的大门,它们奄奄一息,行将倒闭。 “风暴是上帝之作,”伯川·斯库德写道,“对于气候,没有人可以负什么社会的责任。” 韦斯利·莫奇宣布要控制用煤,允许每家每天供暖三小时。没有木柴可烧,没有钢铁可用于造新的炉子,没有可用来打穿墙壁安装新设备的工具。教授们把他们的藏书扔进用砖头和油罐做成的临时代用品里焚烧,种果树的人们则拿他们果园里的树来烧。“贫困会磨炼人的精神,”伯川·斯库德写道,“并且铸就了社会约束力的良好结构。牺牲就是水泥,把人的砖石凝聚成为社会的宏伟大厦。” “这个曾经坚信伟大是通过生产创造去实现的国家,现在被灌输的是要通过贫穷去实现。”弗兰西斯科在一次记者访问中谈道,但报纸对这句话只字未提。 那年冬天唯一兴隆的生意要算是娱乐业了。人们从紧巴巴的食品和取暖费中抠出钱来,空着肚子挤进电影院。用几个小时去忘记自己沦落到了和动物一样的可怕处境,顾及的只是最基本的生存需要。在一月份,韦斯利·莫奇下令,为节省燃料,所有的影剧院、夜总会和保龄球馆一律关门。“享乐并非是生存的必需。”伯川·斯库德写着。 “你一定要学着用一种哲学的态度。”西蒙·普利切特博士在讲课中间,对一个突然失声痛哭不止的年轻女学生说道。她刚刚参加完在苏必利尔湖的一次自愿救助安顿旅行;她目睹了一位母亲抱着已经长大,却死于饥饿的儿子的尸体。“没有绝对,”普利切特博士说,“现实只是一个假象,那个女人怎么知道她的儿子死了?她怎么知道他曾经存在过?” 眼含乞求、面带绝望的人们涌进帐篷,里面的福音传播者带着得意的满足在叫喊着人类无法对付大自然,人类的科学是欺骗,人类的思想一无是处,因为人类所犯下的骄傲的罪恶,因为他相信自己的智慧,人类受到了惩罚——只有对冥冥之中神秘力量的信仰才能保佑轨道不会裂缝,保佑他仅有的一辆卡车的最后一只轮胎不会爆掉。通向这神秘的钥匙就是爱,就是为了他人的需要所付出的爱和无私的牺牲。 沃伦·伯伊勒为他人的需要做出了一个无私的牺牲。他把计划向南大西洋铁路公司提供的一万吨结构钢件卖给了全球救济署,发往德国。“做出这个决定很不容易,”他带着一种感伤而犹豫不决,但又充满正义的表情,对惊恐万状的南大西洋公司总裁说,“但在我的权衡之下,你是个富有的公司,而德国正处于一种苦不堪言的惨境,因此我根据优先解决需要的原则做出了决定。在有疑问的情况下,必须要考虑的是弱者,而不是强者。”南大西洋公司的总裁听说,沃伦·伯伊勒在华盛顿最有影响力的朋友有一个德国供应部的朋友。但这究竟是不是伯伊勒当初的动机或者牺牲的原则,就谁都说不清楚,也已经无关大局了:假如伯伊勒是一个利他主义的虔诚信徒,这件事他也会原封不动地照做的。这使得南大西洋公司的总裁哑口无言;他没有胆量承认他对自己的铁路比对德国的人民更加关心;他没有胆量在牺牲的原则面前去争辩。 整个一月份,密西西比河的水在风暴的袭击下不断上涨,大风把河水变成汹涌不息的流动碾磨,冲击着挡在它道路上的一切东西。刚刚进入二月份的第一个星期,在一个雨雪交加的夜晚,南大西洋铁路横跨密西西比河的大桥在一列客车通过的时候发生了坍塌。机车和前五节卧铺车厢随着断裂的桥梁一起,从八十英尺的高处坠入黑暗和翻卷的漩流之中,列车的其余部分停在了大桥残存下来的前三个桥拱之上。 “事情不可能是两全齐美的。”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说。代表着大众声音的媒体对他谴责的怒吼顿时超过了他们对河上惨状的关注。 人们在私底下谈论说,南大西洋铁路公司的总工程师对于迟迟得不到他需要加固大桥用的钢材感到失望已极,六个月前就辞了工作,并告诉了公司那座大桥不安全。他曾致信纽约最大的报社,向公众发出过警告;这封信没有被刊登出来。有传言说,大桥的前三个桥拱没有塌是因为它们被里尔登合金的钢件加固过了;但在公平分配法案的限制之下,铁路只能搞到五百吨合金。 根据官方的调查结果,在密西西比河上的两座隶属于小型铁路公司的大桥被废止使用。其中的一家铁路公司因此倒闭;另外那家停下了一条支线,将轨道扒掉,在塔格特公司的密西西比河大桥上铺了一条铁轨;南大西洋铁路公司也是如此。 塔格特公司在伊利诺伊州贝德福特市的那座雄伟的大桥还是内特奈尔?塔格特建造的。他曾经和政府争执了数年之久,因为法庭根据河道运输者的诉讼,判定铁路是运输行业中的破坏性竞争,因此就是对公共利益的威胁,认为横跨密西西比河的铁路桥是一种物体障碍,应予禁止;法庭曾命令内特奈尔?塔格特拆掉他的大桥,用船把他的乘客运过河去。他在最高法院获得了多数的支持,打赢了那场官司。今天,他的大桥成了连通两岸的唯一主要途径。他现今的后代立下了严格的规矩,其他都可以不管,但要让塔格特大桥始终保持完好的状态。 全球救济署经过大西洋运去的钢材没能到达德国,它在途中被拉各那·丹尼斯约德截获了——但这个消息除了署里的人,外人并不知晓,因为报纸对拉各那·丹尼斯约德的活动早已不再提及。 直到大家开始注意到短缺的日益严重,随后像电熨斗、烤箱、洗衣机这类电器产品全都在市场上销声匿迹之后,才开始纷纷质疑,并且听到了传言。他们听说,德安孔尼亚公司的运铜船没有一艘能到得了美国的港口,它过不了拉各那·丹尼斯约德这一关。 在雾气重重的冬夜,水手们在码头上低声谈论着拉各那·丹尼斯约德总是抢劫运送救济的船只,对铜则碰都不碰:他用船上的货物把船凿沉,放船员们乘救生艇逃生,但那些铜就沉入了海底。他们一提起这事,就像是在讲无人能够解释的黑暗传说一般;谁都不明白丹尼斯约德为什么不把铜拿走。 在二月份的第二个星期,为了节省铜缆和电力,一纸法令规定在二十五层以上禁止使用电梯。建筑的高层不得不腾空,还未粉刷的办公隔板便在楼梯间里立了起来。通过特别许可,一些破例的允许——在“必要需求”的名义下——还是给了几家更大型的企业和更高级的酒店。城市的上半截被砍掉了。 纽约的居民们过去从来不会注意天气。雨雪天气只是会讨厌地延缓交通,在灯火通明的商店门口留下些泥水而已。人们穿着雨衣、皮衣和晚间活动的拖鞋,逆风而行,觉得风暴是城市里的闯入者。现在,面对横行在狭窄街道上的阵阵风雪,人们感到了隐隐的恐惧,仿佛他们自己才是临时闯了进来的客人,风才是真正的主人。 “现在对我们来说反正都是一样了,别想它了,汉克,没关系。”当里尔登把无法交付铁轨的消息告诉她时,达格妮说道;他一直无法解决铜的供应。“算了吧,汉克。”他没有回答她。里尔登钢铁公司的首次失败令他难以释怀。 二月十五日夜里,在距离科罗拉多州温斯顿市半英里的铁路交接处,一块断裂的钢板导致机车脱了轨,而这一段本来是应该铺设新铁轨的。温斯顿车站的代理人叹了口气,叫来了吊车;在他的路段,这不过是隔三差五就会发生的小事故而已,他对此都快习惯了。 那天晚上,里尔登高竖起大衣领,帽子低低地斜压在眼睛上方,踩着没膝的积雪,跋涉在宾夕法尼亚州被人遗忘的角落里的一座废弃露天煤矿的矿坑周围,指挥着他派来的卡车偷偷装煤。这个矿不属于任何人,也没有人能承受得了在此采掘的成本。但一个声音粗鲁、长着一双乌黑愤怒的眼睛的年轻人从一个填不饱肚子的定居点来到这里,组织起一伙失业的人,和里尔登谈妥了运煤的条件。他们夜间开采,把煤藏在暗沟里,他们接受现金作为酬劳,彼此再不多问任何问题。他们和里尔登带着要活下去的强烈愿望,像野蛮人一样做着非法的交易,他们没有权利、称呼、合同或者保障,靠的只是相互间的理解和对承诺的绝对恪守,里尔登甚至不知道这个领头的年轻人的名字。看着他向卡车上装煤,里尔登在想,这个小伙子如果早生一个年代,一定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企业家;如今,可能再过几年他就会像不折不扣的罪犯一样结束他短暂的一生。 那天晚上,达格妮在应付塔格特公司理事会召开的会议。 在一间堂皇考究而供暖不足的高层会议室里,他们围着一张精美的桌子坐下。这些人在几十年的职场生涯中,素来要仰仗空洞的面孔、含混的言辞和毫无瑕疵的衣着来保护自己,现在则全都走了样,套头衫裹着他们的肚皮,脖子上裹着围巾,咳嗽声像突突的机关枪一样此起彼伏,不时打断谈话。 她注意到,吉姆失去了他平素表现出的从容。他缩着头坐在那里,眼睛飞快地在人们的脸上转来转去。 从华盛顿来的一个人和他们一起坐在桌前,谁都不清楚他的确切工作和职务,但这毫无必要:他们知道他是从华盛顿来的。他是威泽比先生。他的两鬓花白,面孔瘦长,嘴巴看上去似乎是靠着脸部肌肉的用力拉扯才能合上;这使得他的面孔除了呆板以外,再也看不出别的表情。理事们不清楚他究竟是以来宾、顾问,还是主持的身份出席会议;他们认为还是不知道为好。 “我看,”会议主席说道,“我们首先要考虑的问题是,我们主干线的轨道出现了不说是危急,也是很恶劣的状况——”他顿了顿,谨慎地附上一句,“而我们现有的唯一一条优质铁路就是约翰·高尔特——我是说——里约诺特铁路。” 另一个人等了等,看是否有别人打算接过他的话说下去,带着同样小心翼翼的语气说,“如果我们考虑到设备的严重短缺,而且考虑到我们是在把它作为一条支线来亏损运营,从而继续损耗的话——”他停了下来,没有把考虑到这些之后将会发生的后果说出来。 “要我看,”一个身材单薄、面色苍白、留着一撮端正的小胡子的人说,“里约诺特铁路看来已经成为了公司难以支持的财政负担——就是说,除非采取某种调整措施,就是——”他没有说完,而是看了一眼威泽比先生。对此,威泽比先生看上去似乎并没有留意到。 “吉姆,”主席说道,“我想你能够把情况向威泽比先生解释一下。” 塔格特的声音依旧保持着刻意的从容,但这种从容已经是在破裂的玻璃物体上绷紧的一块布,时而可以看见锋利的边缘从上面穿过。“我想,普遍认为的是,影响到全国每家铁路的主要因素是企业里反常的破产率。而我们都意识到了,当然了,这只是暂时的,只是目前而已,它使得铁路的情况接近了一种完全可以被称做危急的地步。特别是塔格特运输系统范围内倒闭的工厂数量之多,已经对我们的整个财务结构造成了破坏。一直为我们带来稳定收入的地区和分支系统现在呈现出实际的业务亏损。为大批量运输所制定的火车计划连三家货主都无法维持住,过去可一直都是七家。至少,我们不能给他们提供同样的服务;这就我们目前的费率来看……是不可能的。”他瞟了一眼威泽比先生,但威泽比先生似乎没有看到。“在我看来,”塔格特说,本来就尖锐的话在他的嗓音里变得更尖利了,“我们货主采取的立场是不公平的,他们大多数人一向对他们的竞争者有怨言,并且在当地通过了各种各样的措施清除了他们特有领域内的竞争。目前,他们中的大部分实际上都独自占有了各自的市场,但他们却不肯认识到,铁路公司不能把建立在整个地区产品基础上的运输费率给单独一家工厂。我们是为了他们在亏损运营,可他们却反对任何……任何费率的上涨。” “反对任何上涨?”威泽比先生温和地说,装出一副很惊讶的样子,“这可不是他们采取的立场。” “假如我不想相信的某些传言是真——”主席的话还没说完,声音里就已经明显是惊恐万分了。 “吉姆,”威泽比先生愉快地说,“我觉得我们最好还是不要再提涨费率的事。” “我现在并没有建议实际上涨。”塔格特忙说,“我提到它,只是为了说明情况。” “可是,吉姆,”一个老者颤巍巍地说,“我以为你的影响力——我是说,你和莫奇先生的交情——会保证……” 他止住了话,因为其他的人都在严厉地看着他,谴责他违背了一条不成文的戒律:不能提及这样的失利,不能谈论吉姆强有力的友谊的神通,或者它们为什么没有管用。 “事实是,”威泽比先生轻松地说道,“莫奇先生派我来这里,是要讨论一下铁路工会涨工资的要求,以及货主们降低运费的要求。” 他的语调随意而坚决;他知道这些人对此都很清楚,这些要求已经在报纸上讨论了数月之久;他知道这些人心里害怕的不是这件事实,而是他把它讲了出来——似乎事实并不存在,但他的话却有力量让它存在了;他知道他们一直在等着看他是否会把这力量使出来;他想让他们知道一下他是会这样做的。 这种情形足以令他们爆发出一片反对之声;然而没有;没人回答他。随后,塔格特开口了,他那充满刺痛和不安的语调本想表达出气愤,但却只是承认了他的犹疑不定,“我不想对全国货主理事会的布兹?瓦特的重要性夸大其词,他一直在华盛顿大造舆论,不惜重金延请了很多人,但我建议还是别把这太当回事。” “噢,我不知道。”威泽比先生说。 “听着,克莱蒙,我确切地知道韦斯利上个星期没有答应见他。” “没错,韦斯利是个大忙人。” “而且我知道尤金·洛森十天前举办大型聚会的时候,基本上所有的人都到了,但布兹?瓦特没有被邀请。” “这样啊。”威泽比先生的口气温和了。 “因此我不会把宝押在布兹?瓦特身上,克莱蒙,并且不会为他担什么心。” “韦斯利为人公正,”威泽比先生说,“他一心想的都是公共职责。只有他不偏不倚地去考虑问题,才符合国家的整体利益。”塔格特坐直了身体,这句话是他所了解的最糟糕的一个危险信号。“不可否认的是,吉姆,韦斯利对你评价很高,他把你当成是一个进步的商人、重要的顾问和他最亲密的私人朋友之一。”塔格特迅速瞟了他一眼:这简直是更糟糕了。“然而一旦涉及公众的权益,韦斯利会毫不犹豫地牺牲掉他个人的感情和交情。” 塔格特的面孔一片茫然;他的恐惧从不诉诸言语或表情。从与自己向来不承认的一个念头的搏斗中,他感到了恐惧:很久以来,在很多各种各样的事情中,他自己一直就是“公众”,他明白,一旦这个没人敢去反对的神奇圣洁的头衔连同它所有的“福利”一起被转交给布兹?瓦特的话,会意味着什么。 但他急匆匆地张口去问的却是,“你不是在暗示我把个人的利益置于大众权益之上吧?” “不,当然不是,”威泽比先生几乎像是在笑一样地说道,“肯定不是,不是指你,吉姆。你具有的公众意识态度——以及领悟——已经是众所周知了。正因为如此,韦斯利希望你能全面地看问题。” “是,那当然。”塔格特困惑地说着。 “那么,就替工会想一想吧。也许你没钱给他们涨工资,但生活费用如此之高,他们还怎么生存呢?他们得吃饭吧,对不对?不管有没有铁路,这都是头等大事。”威泽比先生的口气里透出一种沉着的正义感,似乎他正在背诵一条要表达另外的意思、同时他们也都知道的公式;他直视着塔格特,特意强调着话外之音,“铁路工会几乎有一百万名会员,算上家人、佣人,还有穷亲戚——现在这日子谁还能没有些穷亲戚?就是差不多五百万张选票,我说的是人。对此,韦斯利必须要考虑。他必须要想着他们的心理状况,然后去考虑大众。你目前征收的运费是大家都在赚钱的时候制订下来的,但依眼下的情形来看,运输的成本已经变成了谁都负担不起的压力,全国各地的人对此都是怨声载道。”他正视着塔格特;他只是看着他,但目光却像是在使眼色,“人实在是太多了,让他们不满意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许多人会去感激政府把铁路的运费降低的。” 回答他的是一阵沉默,寂静得仿佛一个幽幽的深洞,东西掉下去便再无声息。塔格特和他们所有人一样,非常清楚莫奇先生将会怎样无私地随时牺牲掉他个人的友谊。 对于这样的沉默和事实,达格妮原本并不想说什么,她来这里是想解决问题而不是空谈,但终于忍无可忍,因此,她的声音听上去响亮而严厉:“得到你们这些年来想要的了,先生们?” 这突如其来的声音顿时吸引了他们的目光,令他们不由自主地一齐向她看去,但是,他们明白了这声音的意味后,便迅速把视线转开——低头看着桌子底下,看着墙,只是不要看到她。 在接下来的沉寂中,她感到他们的仇恨正像糨糊一样令屋里的空气显得凝结而沉重,她知道这仇恨并不是冲着威泽比先生,而是冲她来的。哪怕他们仅仅是不理睬她的问话,她都还可以承受;但令她感到气愤的是他们的阳奉阴违:既假装不在乎她,又用他们自己的冷漠来回击她的。 主席的眼睛不去看她,声音明显是不置可否,但同时又故意地说,“本来没事,本来一切都可以得到很好的解决,但偏偏出了像布兹?瓦特和齐克?莫里森这样窃得高位的人。” “哦,我不担心齐克?莫里森,”一脸苍白、留着小胡子的人说,“其实他在上层没什么关系。最坏的要算丁其?霍洛威。” “我不认为这局面就没希望了,”一个裹着绿围巾的胖子说,“周?邓菲和巴德?黑泽顿和韦斯利的关系极其密切,如果他们的影响能占上风的话,我们就没事了。但是,基普?查莫斯和丁其?霍洛威很危险。” “我能搞定基普?查莫斯,”塔格特说。 这个房间里,只有威泽比先生不介意看到达格妮;但他的目光无论什么时候停留在她身上,都发现不了任何东西;她是这个房间里他唯一看不透的人。 “我在想,”威泽比先生看着塔格特,随意说道,“你或许能帮韦斯利一个忙。” “韦斯利知道我向来是靠得住的。” “嗯,我的想法是,如果你能答应工会的加薪要求——我们或许可以暂时把降低运费的问题先放一放。” “我做不到!”这简直是带着哭腔,“反对加薪是全国铁路联盟采取的一致立场,要求每一名成员都回绝这样的要求。” “我正是这个意思,”威泽比先生温和地说,“韦斯利需要一个打破这个联盟的切入点,如果像塔格特这样的铁路公司让步的话,其他人就都好办了。你这是在帮韦斯利一个很大的忙:他会对此感谢的。” “可是,老天爷啊,克莱蒙!根据联盟的规定,我这样是会上法庭的!” 威泽比先生笑笑,“什么法庭?这就交给韦斯利去办好了。” “可是,克莱蒙,你清楚——你和我一样很清楚——我们对此无力负担呀!” 威泽比先生一耸肩,“那是你要解决的问题。” “这又能怎么解决?” “我不知道,这是你的事,和我们无关。你不会是想让政府开始告诉你怎么去经营铁路吧?” “不,当然不是!可是——” “我们的职责只是保障人们得到合理的报酬和良好的交通运输。这需要你来实现。不过,当然了,假如你说你干不了,那为什么——” “我从来没说过!”塔格特急忙嚷道,“我根本就没说过!” “很好,”威泽比先生愉快地说,“我们知道你一定能找出办法来。” 他看着塔格特;塔格特则正在瞧着达格妮。 “好吧,这只是个想法而已,”威泽比先生说着,向椅子里一仰,摆出一副谦虚的要退出的样子,“只是个让你去仔细研究一下的想法,我只是这里的客人,不想打断你们。我想,这次会议主要是讨论……支线的情况?” “是啊,”主席叹了口气,说道,“是的,现在,是不是有谁要提出什么建设性的建议——”他等了等;没人搭腔,“我相信我们对局面都很清楚了。”他等了等,“看来大家都认为我们是不能继续负担某些支线的运营了……特别是里约诺特铁路……并且,因此,似乎要采取某种行动……” “我认为,”一脸苍白、留小胡子的人带着出奇的自信的声音说,“我们现在应该听一听塔格特小姐的意见了。”他的身子向前倾了倾,显出了一副满怀希望的狡猾神情。达格妮只是转向了他,并未答话,他问,“塔格特小姐,你有何见解?” “没有。” “对不起,你再说一次?” “我想说的都在吉姆已经向你们宣读过的报告里。”她平静地说,声音清晰而平稳。 “但你没有给出任何建议呀。” “我没有建议。” “可是,不管怎样,作为业务副总裁,你对这家铁路的政策有着举足轻重的影响。” “我对于这家铁路的政策没有发言权。” “噢,可我们是迫切地想听听你的看法。” “我没有看法。” “塔格特小姐,”他用了流畅而正式的命令口吻说,“你不能认识不到我们的支线正在以灾难般的赤字运行着——而且我们希望你能够让它们赢利。” “怎么赢利?” “我不知道,这是你的工作,不是我们的。” “我在报告里指明了现在回天无力的原因。假如我忽略了什么事实的话,请说出来。” “哦,这我不会知道。我们是希望你能找出办法来。我们的职责只是确保股东们能得到合理的利润。这需要你去完成。你不会是想让我们认为这工作你干不了吧,并且——” “这我干不了。” 那个人张口结舌;他困惑不解地看着她,不明白他这一套怎么就失灵了。 “塔格特小姐,”裹着绿围巾的人说,“你在报告中是不是暗示了里约诺特铁路的情况很严重?” “我清楚地写了它已经没希望了。” “那么你建议采取什么措施?” “我没有建议。” “你是在逃避责任吗?” “你们觉得你们现在是在干什么?”她面向他们所有的人,冷静地说,“你们想指望着我说你们没有责任,说不是你们的狗屁政策让我们走到今天这个地步?我现在就说了。” “塔格特小姐,塔格特小姐,”主席责备的语气里隐含着请求,“我们之间不应该有什么不愉快的感觉,现在埋怨谁又有什么用呢?我们不要再为过去的错误争吵了,必须团结成一个整体,使我们的铁路度过这个危机。” 一个头发花白、风度高贵的人自始至终没有说话,他冷眼看着这一场于事无补的闹剧,绝望地瞧了一眼达格妮。他压抑着内心的愤怒,然而一开口说话,嗓门依然不由自主地提高了,“主席先生,假如我们要考虑切实可行的对策,那么我提议,我们应该商榷一下对火车长度和速度的限制。在所有的措施当中,它所带来的危害最为严重。废除这项限制虽然不会解决所有的问题,但可以起到极大的缓解作用。在机车严重不足和燃油极度短缺的情况下,能挂一百节车皮、三天即可跑完全程的列车只能挂上六十节车皮,要用四天才能到,这简直像是在犯罪一样。我建议去计算一下,我们运输的过失、不足和拖延毁了多少客户和地区,然后我们——” “想都别想,”威泽比先生厉声打断了他的话,“别做梦能废除任何限制,对此我们是不会考虑的,我们对这样的话题连听都不会听。” “主席先生,”花白头发的人平静地问道,“我能接着说下去吗?” 主席把手一摊,露出无可奈何的笑容,“这是不可行的。”他回答。 “我认为我们还是把讨论集中到里约诺特铁路上来吧。”塔格特大声说。 长时间的沉默。 裹着绿围巾的人转向了达格妮,“塔格特小姐,”他一脸悲苦、小心翼翼地问,“你是否认为——这只是个假想的问题——假如我们能有像里约诺特铁路那样的材料设备,就会解决主干线的运输需求?” “会有帮助。” “里约诺特铁路的铁轨,”面色苍白、留着小胡子的人说,“全国没有任何一个地方可以相比,目前根本买不到。这条铁路的轨道有三百英里长,这就等于是超过四百英里的里尔登合金铁轨。塔格特小姐,你是不是觉得,我们再也不能把这么好的铁轨浪费在没有什么运输业务的支线上了?” “这要你们来决定。” “我这么说吧:如果我们急需整修的主干线能有这样的铁轨,是不是有意义?” “会有帮助。” “塔格特小姐,”那个说话声音颤抖的人问道,“你觉得里约诺特铁路现在是否还剩下什么重要的客户?” “有尼尔森发动机厂的泰德·尼尔森,别的没有了。” “你是否认为里约诺特铁路的营运费用可以用来缓解系统其他部分的财政紧张状况?” “会有帮助。” “那么,作为业务副总裁……”他停住了;她望着他,等待着;他说,“怎么样?” “你的问题是什么?” “我想说的是……就是,呃,作为我们的业务副总,难道你得不出任何结论吗?” 她站了起来,看着桌旁的一张张面孔,“先生们,”她开口说,“我不知道你们怎么会如此自欺欺人,认为如果是我把你们想做的决定讲出来,承担责任的人就会是我。也许你们相信,假如我说出了这最后搞砸了的决定,我就成了凶手——因为你们知道这是一出拖了很久的谋杀的最后一击。我实在想不出你们觉得如此的装聋作哑最后能得到些什么,但我不会让它发生。就像其他那些一样,这最后的打击将要由你们去完成。” 她转身就走。主席忙欠起身,绝望地问,“可是,塔格特小姐——” “请坐,请继续商议——然后进行我不会表态的投票,我弃权。假如你们希望的话,我可以在一边看着,但仅仅是以雇员的身份,我不会假装自己是别的什么人。” 她再次转身欲走,但花白头发的人的声音让她止住了脚步,“塔格特小姐,这不算是正式的提问,只是我个人好奇而已,你能否告诉我你对塔格特公司今后的前景是怎么看的?” 她理解地看着他,声音缓和了一些,回答说,“关于未来或者铁路系统,我已经停止去想了。我的打算是,只要还有可能,我就会继续让火车开下去。我觉得这样的日子已经不长了。” 她离开了桌子,走到窗前,站在一旁,让他们没有她的加入而继续进行。 她望着这城市。吉姆得到了许可,塔格特大楼的楼顶依然可以用电。从高高的房间望去,城市宛如一片平坦的遗迹,只有依稀的几处玻璃窗还亮着灯,高耸在黑漆漆的夜空之中。 她没有听身后那些人在说些什么,不知道他们时断时续的争执在她身旁吵了多久——他们推来搡去,竭力缩回来,把某人推出去——争斗的不是要如何表明自己的意愿,而是要从不情愿的受害者那里挤出一点主张——争斗着要让失败者而不是胜利者去宣布这个决定:“我看……我认为,这是……在我看来,它必须……如果我们应该……我只是在表示……我不是在暗示,但……如果我们考虑双方……我看,这是毫无疑问的……在我看来这是确凿的……” 她不知道这是谁的声音,但她听到了这声音在说:“……因此,我建议关闭约翰·高尔特铁路。” 她想,不知道是什么让他叫起了这条铁路的正确名字。 你在多少代以前,也不得不忍受这些——并且对你是一样的艰难,一样的恶劣,但你没有被它阻挡——那个时候真的是像现在这样糟,这样丑陋吗?算了吧,表现的方式不一样,但都只是痛苦,可无论你承受的是哪一种痛苦,你都没有被它压倒——你没有屈服——你没有向它妥协——你面对了它,而这些就是我必须去面对的——你斗争了,而我也要去斗争——你战胜了它——我会努力的……在自己的内心里面,她听到了平静而强烈地被捧出的词语——直到片刻之后,她才回味过来,她是在和内特·塔格特说着话。 随后,她听到了威泽比先生的声音:“伙计们,停一下,你们是否想到过,在关闭铁路的一条支线以前,你们需要得到批准?” “我的天啊,克莱蒙!”塔格特完全是在惊恐万状地叫嚷了,“这肯定不会有任何麻烦的——” “这我可不敢肯定,不要忘了,你是一个公共服务行业,不管挣不挣钱,都应该提供交通服务。” “可你明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那么,如果你关了那条铁路,你是没事了,你的问题解决了——可这对我们会怎么样?让一个像科罗拉多这样的州彻底没有交通运输?这会引起公众什么样的情绪?不过,当然了,假如你能给韦斯利一些回报,来平衡一下的话,假如你允许工会加薪——” “我不能!我已经向国家联盟承诺了!” “你的承诺么?好吧,你看着办。我们不想给联盟施加压力,更愿意让事情自然而然地发生。但这段日子很艰难,说不准会发生什么事。人人都在破产,税收骤减,我们或许会——事实是,我们掌握了百分之五十以上的塔格特债券——我们也许在六个月之内,就只好要求对这些铁路债券实现兑付了。” “什么?!”塔格特尖叫起来。 “也许更快。” “可你不能这么做!哦,天啊,你不能这样!当初的延迟支付规定的可是五年!这是合同,是契约!我们还指望它呢!” “契约?你这不是太落伍了吗,吉姆?除了眼前的需要,根本就没有什么契约。这些债券的原始拥有者们也在指望着拿到钱呢。” 达格妮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停不下来,控制不住,她实在不能放过这样一个为艾利斯·威特、安德鲁·斯托克顿、劳伦斯·哈蒙德,以及其他所有人报仇的机会。她简直要笑死了,说,“谢谢你了,威泽比先生!” 威泽比先生吃惊地看着她,“是吗?”他冷冷地问。 “我就知道我们得以某种方式来还这些债券,我们眼下就是在还。” “塔格特小姐,”主席严厉地说,“难道你不觉得事后再来说这些一点儿用也没有吗?说这些我们如果不那样做就会如何如何的话,纯粹是理论上的猜测。我们不能沉溺在理论里,必须应付眼前的现实。” “没错,”威泽比先生说,“你们就该这样——现实。我们现在答应和你们作交换,彼此为对方做些事情,你们给工会加薪,我们允许你关掉那条铁路。” “好吧。”詹姆斯·塔格特哽塞地说。 她站在窗前,听着他们对决议投票。她听到他们宣布,将于六周之内,三月三十一日前,关闭约翰·高尔特铁路。 只不过是要挨过后面的这段日子而已,她想着;把接下来的这些日子对付过去,接着是再后面的,一次对付一些,过一阵子就会容易多了;过一阵子,你就会挨过去的。 她给自己在下一个时刻的任务就是穿上大衣,头一个离开这个房间。 然后的任务是坐上电梯,穿过高大而安静的塔格特大楼到下面,接着的任务就是走过黑暗的大厅。 走到大厅一半的时候,她停住了。一个人倚墙而立,正专心等待着——他等的就是她,因为他直直地向她望了过来。她没能一下子认出他来,因为她没有想到会在此时此刻见到这张面孔。 “嗨,鼻涕虫。”他轻声叫着。 她摸索寻找着曾经是属于她的那段遥远的日子,回答道,“嗨,费斯科。” “他们是不是终于把约翰·高尔特害死了?” 她努力按时间的顺序将这一时刻排列好,这个问题是现在问的,但那张严肃的面孔却是来自哈德孙河畔小山上的那些日子。那个时候,无论什么问题,他都能理解,都能给她解释。 “你怎么知道他们今晚会这样做?”她问。 “这在好几个月前就已经很明显了,他们下次开会要做的下一件事就是这个。” “你来这里干什么?” “想看看你对此事的看法。” “是想看笑话吗?” “不,达格妮,我不是想对这事看笑话。” 她从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开心的迹象;她信任地回答说,“我不知道我对此是怎么想的。” “我知道。” “我对此已经预料到了,我知道他们要这样做,所以现在只不过是要挨过”——今晚,她本来想这么说的,但却说道——“所有的工作和细节。” 他拉过她的胳膊,“咱们找个地方,一起喝点什么。” “弗兰西斯科,你怎么不嘲笑我?你一直是在笑话那条铁路。” “我会的——明天吧,等我看见你又继续那些工作和细节的时候。今晚不会。” “为什么?” “好啦,现在你根本没法谈这个。” “我——”她想去反对,但是却说,“对,我想我现在是这样。” 他把她领到大街上,她发现她在默默地随着他脚步的稳健节奏走着,他握着她胳膊的手指并不使劲,但很牢固。他冲驶来的出租车打个手势,为她打开了车门。她听着他的指挥,没有问问题;却像游泳的人停止住扑腾,感到了轻松。眼前这个沉稳可靠的男人是在她忘掉了希望还存在的时候抛向她的救命绳索。这股轻松并不是因为放弃了责任,而是由于看到了一个可以把它肩负起来的人。 “达格妮,”他看着出租车窗外掠过的城市景象,说,“想想第一个想到了要制造钢梁的人,他对他所看到、想到和他要去得到的一切都很清楚,他不会说,‘它在我看来,’而且他不会服从那些说什么‘根据我的意见’这种话的人。” 她笑出了声,对他的准确不禁称奇:他猜到了令她厌恶至极的那种感觉的实质,就是她非得从沼泽中逃离的感觉。 “看看你的周围,”他说,“城市是人类的勇气被冻僵后的形状——这是那些第一次想到用各种螺钉、铆钉和发电机把它建造出来的人们的勇气,这勇气敢于说‘它是’,而不是‘它在我看来’——并且敢于用生命对他的决定负责。你不是只有一个人。那样的人是存在的,他们一直都存在着。人类曾经蜷缩在山洞里,听凭瘟疫和风暴的摆布。像你们理事会的那些人能把人类领出山洞,让他们来到这里吗?”他指了指城市。 “上帝,绝对不可能!” “那么这就证明了另外一类人确实存在。” “是的,”她急不可待了,“是的。” “想想他们,忘掉你的理事会吧。” “弗兰西斯科,这另外一类人——现在他们在哪里?” “现在没人用得着他们了。” “我需要他们,天啊,我太需要他们了!” “你需要的时候,就会找到他们的。” 直到他们在一个灯光昏暗的小厅里的桌旁坐下,她打量着手指间长长的酒杯脚柄,他才开始问起约翰·高尔特铁路的事,她也才说了起来。她几乎没留意是如何来到这里的,这里很安静,陈设豪华,看上去像是个秘密的隐居地;她看到手下小巧亮泽的桌子,背后圆椅上的皮垫,一面深蓝色的镜子将他俩与眼前的一切快乐和烦恼隔开,其他的一切也都隐藏在镜中了。弗兰西斯科向前俯着身,抵住桌子,正望着她,她感到自己如同是在依靠着他那沉着而专注的目光。 他们没有谈那条铁路的事,但她的眼睛低垂,盯着杯子里的液体,突然说:“我在想那个晚上,内特·塔格特被告知要舍弃他正建造的大桥,跨过密西西比河的大桥。他当时急需钱——因为害怕那座桥,认为修建它是不切实际的冒险。那天上午,他被告知河上的蒸汽轮船公司已经起诉了他,认为大桥是对公共利益的破坏,要求拆除。大桥在河面上已经盖好了三个桥拱。同样是那天,一群当地的暴徒袭击了盖好的建筑,在木脚手架上放起火来。他手下的工人抛下他逃了,有些是出于害怕,有些是收了蒸汽轮船公司的钱,大部分的人是因为他已经好几个星期发不出工资了。在那一整天里,他不断听说订购了塔格特公司股票的人们纷纷要求取消订购。傍晚时分,他赖以获得支持的最后两家银行组成的委员会前来见他,就是去了他在河边的工地上,在他每天居住的破旧列车厢里,敞开的大门外即是烧焦的废墟,木头余烬的黑烟还在扭曲的铁架上空飘着。他和那些银行谈好了一笔贷款,但合同还没有签。委员会通知他,他必须放弃那座大桥,因为他的官司注定要输,等他把桥建好的时候,拆掉大桥的命令也就会下来了。他们说,如果他愿意放弃,并像其他铁路公司那样用船把他的旅客运过河去,合同就可生效,他就可以拿到钱,继续在河对岸建他的铁路;否则,就取消贷款。他们问他对此怎样回答。他一句话都没讲,一把抓起合同并撕掉,然后递给他们,走了出去。他沿着修好的桥拱走到最前面的横梁跟前,跪在地上,拾起工人们扔下的工具,开始一点点地清除钢架上烧焦的废烬。他的总工程师看到他手里拿着锤子,独自一人在宽阔的河面上,在他的身后,夕阳正在西沉,他的铁路也将要铺向那里。他在那里干了个通宵,到了早晨,他酝酿出了一个计划,就是如何去找合适的人,这些人要有独立的判断力——然后找到他们,说服他们,筹集起资金,继续建大桥。” 她声音低沉、语调平缓地讲述着,同时低头看着杯中的液体表面的光芒,它随着她的手捻动着杯柄,闪闪发亮。她不露声色,但声音中充满着祈祷者一般的虔诚:“弗兰西斯科……如果他能挺过那天晚上,我有什么权利去抱怨?我此时的感受又算得了什么呢?他建成了那座大桥,我必须为了他去守住。我不能让它像南大西洋公司的大桥那样倒塌。我几乎觉得他会知道,如果我听任这一切发生,他独自在河上的那天晚上就会知道……不,这太荒唐了,但这就是我的感觉:所有理解内特·塔格特那天晚上感受的人们,所有现在还活着,并且能够理解它的人们——如果我任其发生的话,我背叛的就是他……我不能。” “达格妮,假如内特·塔格特现在还在,他会怎么做?” 她一下子苦笑出来,脱口道,“他连一分钟也受不了!”——随即纠正着自己,“不,他会的,他会想出办法和他们斗的。” “怎么斗?” “我不知道。” 她注意到,他把身子俯向前来问话的时候,认真地盯着她的眼神里有某种紧张和谨慎的意味,“达格妮,你们理事会里的那些人根本不是内特·塔格特的对手,是不是?他们用什么方式都战胜不了他,他一点也不用害怕他们,就是把他们全加在一块,无论是思想、意志,还是力量,都不及他的万一。” “对,当然不及。” “那么,在人类的整个历史当中,为什么总是能够成功地创造世界的内特·塔格特,却总是又把它输给了那些董事官员们呢?” “我……不知道。” “连对天气都不敢表明态度的人,怎么能够和内特·塔格特较量呢?如果他决心捍卫自己的成果,他们怎么可能去霸占?达格妮,他用尽了浑身解数去和他们斗争,但却没有用最重要的一个。如果我们——他和我们其余的人——把这世界拱手相让的话,他们就不可能得逞了。” “是啊,是你把它给了他们,艾利斯·威特是这样,肯·达纳格是这样,我不会。” 他笑了,“是谁为他们建造了约翰·高尔特铁路?” 他看到的只是她嘴角轻微的抽动,但他知道,这个问题像是给了一个伤口重重的一击。然而,她平静地回答道,“是我。” “就是为了这样的结果?” “是因为那些没有坚持、没有斗争、然后放弃了的人。” “难道你看不出只有这一条出路吗?” “不。” “你还愿意去承受多少不公正的待遇?” “直到我斗争不下去了为止。” “你现在打算怎么办?明天呢?” 她直视着他,略显骄傲地有意显示出自己的镇定,平静地说,“开始扒铁路。” “什么?” “就是约翰·高尔特铁路,要像我亲力亲为的那样,严格按我的要求把它完好地拆下来。先做好关闭的准备,然后把它拆掉,用拆下来的部分去加固横贯全国的主铁路。要做的事有很多,我会非常忙。”她的声音有了一点细微的变化,原先滴水不漏的镇静稍稍松动了,“你知道,我一直就预料到会有这一天,令我欣慰的是,我可以亲自去做这件事。也正因如此,内特·塔格特那天晚上一直不停地在干,人只要有事情做,就还没那么糟糕。并且我知道,至少我是在挽救主干线。” “达格妮,”他非常冷静地问——而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有一种感觉,她的回答似乎攸关着他个人的命运。“要是你不得不把主干线也拆掉呢?” 她脱口而出,“那我就会让最后一台火车头从我身上轧过去!”——但紧接着又说,“不,这不过是自暴自弃而已,我不会那样做。” 他轻柔地说,“我知道你不会的,但你却希望能那么做。” “是啊。” 他笑了,眼睛没在看她;这嘲弄的笑容里饱含着痛楚,更是对他自己的讽刺。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肯定,但她对他的脸庞是如此的熟悉,尽管再也猜不出原因,依然总是能够察觉到他的感受。她想道,她熟悉他的脸,就如同她对他身体的每一片肌肤都了如指掌一样,如同在这个暧昧的隔间里,她还能看见,还能忽然间感觉得到他近在咫尺的衣服下面的身体一样。他把头转向她,眼睛里的变化使她清楚,他已经知道了她此时所想。他转开了视线,端起酒杯来。 “好吧——”他说道,“为内特·塔格特。” “也为塞巴斯帝安·德安孔尼亚?”她问道——随即懊悔不已,因为这听上去像是讽刺,也并非她的本意。 但是,她看见他的眼睛里出现了一种异常明亮的清澈,他的脸上挂着淡淡的骄傲的笑容,坚定地回答道,“是的——也为塞巴斯帝安·德安孔尼亚。” 她的手不禁一抖,几滴酒洒在了深色闪光塑料桌面上的方形花边纸台布上面。她看着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他手上粗犷而简短的动作看起来像是在庄重地宣誓。 她猛然想到,这是他十二年来头一回自愿来找她。 他仿佛是自信地掌控着局面,仿佛他的信心注入给了她,让她也把信心重拾起来,他令她根本无暇去想他们是否应该在一起。此刻,她难以解释地感觉到,他固有的矜持不见了,那不过是几个苍白的沉默瞬间,和他把头扭开时静止不动的前额、下巴和嘴部的轮廓——但她感觉到,似乎他才是在挣扎着要重新去找回什么东西。 她不清楚他今晚怀着什么样的企图——并且发现他的目的或许已经达到了:他支撑着她度过了最糟糕的时刻,看到一个活生生的智者聆听并理解她的感受,这是他对她的绝望最有力的回击。但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在带给了她这么多年的痛苦之后,他为什么要对她的绝望表示关心?她如何对待约翰·高尔特铁路的灭亡和他有什么关系?她注意到,她在塔格特大楼的大厅里时就没有问过他这个问题。 这就是维系在他们之间的纽带,她想道:她不会在她最需要他的时候为看到他的到来感到吃惊,他总是很清楚应该在什么时候出现。危险就在这里:尽管知道这只是某种新的圈套,尽管对他向来是背叛那些信任他的人记忆犹新,她还是会信任他。 他双臂交叉,拄在桌子上,身体俯向前,凝视着前方,突然看也没看她就开口说:“我正在想塞巴斯帝安·德安孔尼亚为了等待他心爱的女人所花的十五年;他不知道是否还能再找到她,她是否还在人世……她是否还会等着他。但他知道,她不能在他的搏斗中生活,在胜利之前,他不能迎接她回来。因此他用他的爱填补了希望失去后留下的空白,等待着。但当他抱着她跨过门槛,把她视为这个新世界里的第一位德安孔尼亚夫人时,他知道他胜利了,他们得到了自由,她已不受威胁,再不会有什么能伤害到她。” 在他们陶醉在幸福中的那些日子里,他从没暗示过会把她想成是德安孔尼亚夫人。在一瞬间,她弄不清自己是否知道她在他心中的位置。但这一瞬间消失在一股看不见的战栗之中:她不相信这过去的十二年能够令她刚刚听到的这些还存在什么可能。这是个新的陷阱,她想。 “弗兰西斯科,”她厉声问道,“你对汉克·里尔登都干了些什么?” 他愣了,这个时候她还会想到这个名字。“怎么?”他问。 “他曾告诉过我,你是他所喜欢的唯一一个男人。可我上次见到他的时候,他说他只要见到你,就会把你杀了。” “他没告诉你为什么?” “没有。” “他对此什么都没和你说?” “没有。”她看到他怪异地笑了,笑容里带着伤感、感激和向往。“他告诉我你是他唯一喜欢的男人时,我警告过他,你是会伤害他的。” 他像是骤然发作一般地吼道,“除了一个人以外,只有他可以让我为之付出生命!” “除了谁?” “我已经交托出生命的那个人。” “什么意思?” 他摇摇头,似乎他已经说得太多,没有回答。 “你对里尔登都做了什么?” “我以后会告诉你,现在不行。” “你是否对那些……对你很重要的人,总是如此?” 他看着她,露出了一股显得格外无辜、痛苦而真诚的笑容,“你知道,”他轻柔地说,“我可以说他们才总是这样对待我的。”他补充道,“但我不会,这些所作所为——还有这些想法——是我的。” 他站起身来,“咱们走吧?我送你回家。” 她站起来,他拿起了她的大衣;这件衣服很宽松,他用手将衣服紧紧地裹住了她的身体,她感觉到他的双手在她的肩头多停留了一刻。 她扭过头去看他,而他正奇怪地呆立着,目不转睛地向桌子看去。他们起身的时候,把带花边的纸台布碰到了一边,她在塑料桌面上看到一行刻痕。尽管被人试图抹掉,但痕迹犹在,如同某个不知名的醉鬼在绝望中发出的无法磨去的声音:“谁是约翰·高尔特?” 她恼火地一把将台布拉回原位,盖住了字迹,他不禁莞尔一笑。 “我可以回答这个问题,”他说,“我能告诉你谁是约翰·高尔特。” “真的吗?好像每个人都认识他,但每个人所讲的故事都不一样。” “关于他的故事,你所听到的都是真的。” “那么,你的故事又是什么?他是谁?” “约翰·高尔特是改变了想法的普罗米修斯。作为对他把神火带给人类的惩罚,他一直饱受着兀鹰啄食的折磨,数百年后,他挣脱了锁链——并且从人们手里收回了神火,直到人们撤走他们的兀鹰为止。” 一排排枕木转过花岗石的拐角,在科罗拉多的群山之间盘旋起伏。达格妮双手插在大衣兜里,沿枕木走着,双眼望着毫无意义的远方;只有在枕木之间迈着的熟悉的步子让她还真切地感受到铁路上才有的律动。 一团灰色棉球般的形状,既不像雾,又不像云,悬挂在天空和群山之间阴沉沉的空隙中,使得天空看上去像是一个破旧的床垫,向山的两侧撒落着填充的棉絮。地上覆盖了一层硬硬的积雪,却既不是来自冬天,也不属于春季。空气中飘浮着网一样细密的潮湿,她的脸上不时有冰冷的针扎一般的感觉,既不是雨滴,也不是雪花。天气似乎不敢明确表态,只是含混不清地在莫衷一是间晃悠着;这天气和董事会一样,她想。昏暗的光线令她难以分辨这一刻究竟是三月三十一日的下午还是晚上。但她非常确定的是,这一天是三月三十一日;这绝对不会错。 她和汉克·里尔登一起来到科罗拉多,购买倒闭的工厂里还能找得到的任何设备,这就像趁着沉船还没完全没入水底,对它匆匆地进行搜查一样。这事本可以让手下人去做,但在并未挑明的共同目的驱使之下,他们亲自来了:他们抑制不住地想来搭乘这最后的一班列车,这就如同人们明白这只是对自己的折磨,却还是抑制不住地想来葬礼做最后的诀别。 他们在令人生疑的卖主们所进行的并不完全合法的出售中将设备买下来,没有人说得清谁才有权利处置这些完好无损的闲置设备,也没人对这样的买卖表示质疑。在被毁的尼尔森发动机厂,他们把能搬走的东西全部买了下来。泰德·尼尔森在听到铁路将被关闭的通知一周后便甩手不干,然后消失了。 她觉得自己像一个捡垃圾的,不过不断地搜找还是让她能够把这几天坚持了下来。当她发现离最后一班列车的发车还有三个钟头的空闲时,她便逃离了城镇里的死气沉沉,来到郊外散步。她信马由缰,独自一人走在遍布岩石和积雪的崎岖山路上,竭力用思考驱走心中起伏的情绪,她明白她必须熬过这一天,不要去想她乘坐着首班列车时的那个夏季。然而,她发觉自己又走回了约翰·高尔特铁路线——并且知道她是有意这样做的,这正是她出来散步的目的。 这是一条已经被拆掉的丁字支轨,信号灯、转轨器、电话线统统都不见了,只有地上还躺着的长长一串木头——没有铁轨的枕木像是脊椎的残骸——在一个废弃的斜坡交叉口上,立着一根柱子,这便是它孤独的守望者,柱子上写着:“停,看,听。” 她来到工厂的时候,暮色夹杂着雾气已经早早地降临在了山谷里。一块亮闪闪的牌子挂在工厂正门的墙上,写着“罗杰?马什,电子器件”,她想起为了不离开这里,曾经要把自己绑在办公桌上的那个人。建筑完好无损,像是一具尸体,刚刚闭上眼睛,人们还等着看到它们再一次睁开。她觉得灯光随时都会从一扇扇巨大的窗户里和长长的平坦的顶棚下亮起。然后她看到了被鲁莽的小孩子用石头敲碎的一扇窗户,看到大门口台阶上长起的一株又高又干的野草。她心中突然腾起一股盲目的愤恨,对野草如此的猖狂愤愤不平,因为她明白这代表着一种什么样的敌人,她跑向前去,跪在地上把野草连根拔起。随后,她跪在工厂的台阶上,望着暮霭沉沉中的寂静苍山,心里想:你这是在干什么啊? 当她走完了枕木路,又回到马什维尔的时候,天几乎快黑了。马什维尔在过去几个月中一直是这条铁路的终点;开往威特中转站的列车早已取消;费雷斯博士的再开发计划也于这年冬季流产了。 街灯亮了,它们高悬在十字路口的半空中,顺着马什维尔空旷的街道,形成了一长串渐远渐暗的黄色亮球。所有像样一些的住宅都已空置——这些造价合适、整洁而耐用的房屋建造并维护得很好;草坪上插着褪了色的“出售”标志。但她看到了廉价和俗不可耐的房屋里还亮着灯光,仅仅几年的光景,这些房子便衰败而凋落,沦为贫民窟里的小破屋;这些人家没有搬走,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在一座屋顶塌陷、墙壁开裂的房子中,她看见亮着灯的房间里有一台大屏幕的电视机。她不知道他们还指望科罗拉多的电力公司会存在多久。随即,她摇了摇头:那些人从来就不知道这些电力公司的存在。 马什维尔最大的街道两侧是一排又一排店铺倒闭后的黑洞洞的橱窗。所有高档的商店都撤走了——她望着店铺的标志,心里想道;随之她打了个冷战,意识到她现在所指的高档,最贫困的人也曾经能伸手可及,可眼下倒真的成为奢侈场所了:干洗店——电器商店——加油站——药铺——五分一角店。剩下来的只是杂货铺子和理发店。 火车站的站台上人群熙攘,耀眼的弧光灯像是要把它从群山里剔出来,加以孤立和聚焦,如同一个小小的舞台,在深邃的夜色中,在那些看不见的观众席面前,赤裸裸地上演着一举一动。人们推着行李车,抱着孩子,在售票窗口前大肆地讨价还价,从他们让人喘不过气来的惶恐举动之中看得出来,他们其实就是想倒在地上,充满恐惧地尖叫。这恐惧是带有一种逃避意味的内疚:他们之所以害怕,并不是因为了解了情况,而是因为他们拒绝去了解。 最后一班车停靠在站台上,一长溜灯光通明的车窗显得格外形单影只。从火车头里重重喘出来的蒸汽,在车轮的四周弥漫,没有了以往因为春天的到来而能量四溢的欢快声音;它的喘息声让人不忍多听,更不忍不听。在亮着灯的一排车窗的末端,她看到一个小红灯挂在了她的车厢上。红灯之后,只有无尽的黑暗。 列车里面满满当当,人们茫然无措,声嘶力竭地尖声叫嚷着,企图在连接处和通道找块落脚的地方。有的人并不走,只是无聊而好奇地站在周围看热闹;他们赶来,好像知道这是社区里,甚至是他们的有生之年所能亲身经历的最后一件大事了。 她尽量不主动去看任何人,匆匆地自人群中穿过。有的人知道她是谁,大多数则一无所知。她看见一位肩披破围巾、满脸风霜的老妇人,眼神里流露出的是绝望的乞求。一个胡子拉碴、戴了副金边眼镜的年轻人站在照明灯下的木箱上,冲着过往的人们大叫道,“他们怎么居然说没生意!看看这趟火车!全坐满了!生意多好啊!只不过是他们不赚钱了,所以才会让你们败落下去,这些贪婪的寄生虫!”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手里挥舞着两张车票,向达格妮冲了过来,叫喊着日期搞错了。达格妮不得不竭力推开人群,向列车的尾部挤去——但一个面容憔悴的人瞪着一双凶狠而茫然的眼睛,冲上前来,喊叫着,“这下你可好了,你有好大衣穿,有私人车厢,可你却不让我们有火车坐,你,还有所有的那些自私——”他的话戛然而止,眼睛朝她身后的什么人看去。她觉得有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臂肘:原来是汉克·里尔登。他拉着她的胳膊,带她向她的车厢走去;她瞧着他的表情,才明白人们为什么会给他们闪开了一条路。在站台的末端,一个面容惨白的胖男人正在那里对一个啜泣的女人说着,“世道本来就是这样的,只要还有那些富人,就没有穷人的活路。”高悬在城镇漆黑的夜空之上的,便是威特的火炬,它像一个尚未冷却的星球,在风中闪烁着火焰。 里尔登走进了她的车厢,但她还停留在车门的台阶旁,延长这最后告别的时刻。她听到“全体上车!”的喊声,望着留在站台上的人们,她仿佛是看到一群人在目送着最后的救生艇离他们而去。 列车长站在最下方的车梯上,一手拎着信号灯,一手握着表。他瞧了一眼手里的表,便抬头看着她。她闭上眼睛,无声地点了点头。转身离开的时候,她看见了他的信号灯在空中挥了起来——她拉开门,走进了车厢,面前出现的里尔登使她对车轮在里尔登合金轨道上启动的感觉轻松多了。 詹姆斯·塔格特从纽约给莉莉安打来了电话,“哎,没有——没有什么事,只是不知道你近来怎么样了,是不是来过城里——都好久没见到你了,我是想你下次来纽约的时候,也许咱们能一起吃个午饭。”——她明白,他心里肯定是有什么特别的理由。 她懒洋洋地回答说,“噢,我看一下——今天是什么日子了?四月二日?我看看我的记事本——啊,正巧我明天要去纽约买点东西,你帮我省了午饭的钱,我当然很高兴了。”——他清楚,她根本不是要买什么东西,促使她进城来的理由正是这次午餐。 他们会面的地点是一家显赫而豪华的餐馆,这里的名气和价位远远使得跑花边新闻的记者没了兴趣,并不是一向热衷于出风头的詹姆斯·塔格特习惯去赞助扶持的那种场所,她由此认为,他是想避开人们的注意。 她脸上带着半是会意、半是神秘的好笑神情听他聊着他们认识的朋友,剧场上演的剧目,以及天气,借此来小心翼翼地营造出一种无关紧要的气氛。她很优雅地坐着,却并不端正,似乎是向后稍稍仰着,欣赏他完全多余的表演和他的这番苦心。她忍着好奇心,等着探破他的意图。 “尽管麻烦这么多,情绪还能如此振作,”她说道,“我真觉得应该鼓励鼓励你,或者给你个奖章什么的,吉姆。你不是刚刚关掉了你最好的一条分支铁路吗?” “哦,那不过是经济上的稍许挫折罢了,仅此而已。这样的压缩总是免不了的。考虑到全国目前的形势,我们还算不错,比其他人还是要好些。”他耸耸肩,又说,“另外,里约诺特铁路是不是我们最好的分支还不能一概而论,这不过是我妹妹的想法而已,那是她最赏识的项目。” 她从他故意放慢的说话声中听出了隐含的快意,便笑着说,“明白了。” 塔格特的眼睛从低垂的额头下方向上瞟着她,似乎格外希望她能理解他的意思,问道,“他对此反应如何?” “谁?”她明知故问。 “你丈夫。” “对什么的反应?” “关闭那条铁路。” 她快活地笑了起来,“你的猜测和我一样,吉姆——我猜得可是很准的啊。” “什么意思?” “你知道你妹妹的反应,也就已经知道他的了。你的乌云过后,可是双倍的阳光灿烂呀,对不对?” “他过去几天里都说了些什么?” “他这一个多星期以来一直在科罗拉多州,所以我——”她停了下来;她本来没当回事,但注意到塔格特的问题格外明确,而语气又过于随意,她意识到他开始切入这次午餐的真正主题了;她在最短的停顿后,依然以更为轻松的口吻,继续说道,“所以我不知道。不过他随时就要回来了。” “你是不是认为他的态度还是可以算作顽固不化?” “当然了,吉姆,这还用说嘛!” “希望发生的这些也许能让他做事更成熟一些。” 她对他还看不清她此刻的认识感到好笑,“哦,是啊,”她懵懂地说,“要是有什么事能改变他就太好了。” “他是在给自己造成极大的困难。” “他向来如此。” “但是事情总是会让我们的心态变得更圆滑的,迟早会这样。” “我听说过对他的性格的种种说法,不过从来没有‘圆滑’这个字眼。” “呃,事情在变化,人随着它们在改变。无论怎样,自然的法则就是动物必须要适应他们的环境。并且我要补充的是,现在,适应能力已经不仅仅是自然法则的迫切要求了。我们将会遭遇一个非常困难的时期,我实在不愿意看到你因为他的固执态度而受罪。作为你的朋友,我不愿意看见你陷入他所奔赴的危险之中,除非他学会合作。” “你真是个好人,吉姆。”她悦耳地说道。 他说话的时候谨慎地放慢了速度,字斟句酌,同时又平衡着语调,力求达到一个在清晰和朦胧之间的效果。他想让她明白,但又不想让她把一切都彻底搞清楚——因为这种他驾轻就熟的语言的本质就是从来不会让包括说话者在内的任何人去彻底明白。 不用说,他对威泽比先生比较了解。上次去华盛顿的时候,他恳求过威泽比先生,降低铁路的运费对他将会是致命的打击;涨工资的要求已经答应了,但报纸上还是在传出降低运费的声音——塔格特明白,如果莫奇先生允许这样的声音存在,这意味着什么;他明白刀还是架在他的脖子上。威泽比先生没有回答他的请求,只是带着一副漫不经心的旁观者的口气说:“让韦斯利棘手的问题可太多了,在钱的问题上,如果他对每个人都宽限一点,就不得不采取一些你多少也能想到的紧急措施。但你知道,这会遭到全国保守势力多大的反对。比如,像里尔登这样的人。我们可不想让他曾经干过的那种事再发生了。韦斯利会给那些能够控制里尔登的人很多好处,只是这一点我想还没人能够做到。不过,也许我是错的,你对此可能更清楚,吉姆,因为里尔登也算是你的朋友了,还参加过你的聚会之类的活动。” 塔格特望着桌子对面的莉莉安,说道,“我发现友谊是生活中最宝贵的东西——没有让你看到我的友谊的见证,这就是我的不对了。” “但我对此从未怀疑过。” 他压低了嗓音,带着不祥的警告口气说,“尽管事关机密,作为对朋友的帮助,我想我还是应该告诉你,你丈夫的这个态度现在正在被高层所议论——是相当有权力的高层,你一定明白我的意思。” 这就是塔格特恨莉莉安的地方,他心想:她明明知道游戏规则,却总是出人预料地玩她自己的花样。她此刻突然看着他,当着他大笑,绝对是违反游戏的常理——在这副天真无知的表现过去之后,她又显出什么都明白的样子,直率地说,“啊,亲爱的,我当然明白你的意思了。你的意思是,这么好的一顿午饭的目的并不是说你要来帮我,而是要我去帮你。你的意思是你现在很危险,可以用我帮的这个忙去和高层做交易,得到更多的好处,而且你是在提醒我以前答应过要帮你的事。” “他在法庭上的那场表演可算不上是我所认为的帮忙,”他恼火地说,“当时,我从你那里可没想到会是那样。” “噢,当然了,那不是,”她沉着地说,“那肯定不是。不过,亲爱的,他表演了那么一出后,你觉得我会不知道高层对他非常注意么?你还真觉得这是个秘密,值得你特意告诉我吗?” “可这是真的,我听说了对他的议论,所以觉得应该告诉你。” “我知道这是真的,也知道他们会去议论他,我还知道他们要是有对付他的办法,法庭审理一结束就会下手了,我的天啊,他们巴不得能下手呢!因此,我知道在你们这些人里面,这个时候只有他还算安全,我很清楚他们害怕他。我对你的意思了解得够清楚吧,亲爱的?” “既然这样,假如你是这么认为的话,那我不得不说你真是把我搞糊涂了,我不明白你这是在干些什么。” “嗨,我只是把话挑明而已——这样你就可以明白,对于你是多需要我的帮助,我心里是清楚的。现在这些已经说开了,该轮到我跟你说说事情的真相了:我并没有背叛你,只不过是我失算了。对于他在庭审时候的表现——我的思想准备一点也不比你多,甚至更少,我满以为不会那样。但事情有点不对头,我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正在想办法找。一旦找到,我是会守信用的。到那时候,你就可以把这些都算作你的功劳,告诉你的那些高层的朋友们,是你解除了他的武装。” “莉莉安,”他窘迫地说,“刚才我说很想将我的友情证明给你看,我是认真的——如果有什么事用得上我——” 她笑了起来,“没有。我知道你是认真的,但你帮不上我的忙。我不需要什么好处,不做交易,我是个纯纯粹粹不带商业色彩的人,什么回报都不要。只能是碰运气,吉姆,你也只好指望我了。” “可既然如此,你为什么想这么做?你从中能得到什么呢?” 她向后一靠,笑了,“就是这顿午饭,就是在这里看到你,知道你非得来找我不可。” 塔格特隐藏着的眼神里燃起了一股怒火,随后,他的眼皮慢慢地眯缝了起来,他也向椅子上一靠,脸上的表情松弛下来,有了一丝嘲讽和满足。即使从代表着他价值规范的那个从未挑明、从未说出、从未明确定义的混乱观点来看,他也还是能认识到在他们之中,谁对对方更有依赖性,谁又是更卑鄙的。 他们在餐馆门口分手后,她去了里尔登在韦恩·福克兰酒店的套间,他不在的时候,她有时会待在那里。她悠然思考着,在房间里踱了半个小时,然后像是随意地拿起了电话,却已经是下了决心。她给里尔登的办公室打电话,问伊芙小姐他预计什么时候会回来。 “里尔登先生明天坐彗星快车到纽约,里尔登夫人。”伊芙小姐用清晰、礼貌的声音说道。 “明天?太好了,伊芙小姐,能帮我个忙吗?能不能告诉我家的葛特璐别等我回来吃晚饭了?我今晚就住在纽约。” 她挂上电话,看了看手表,给韦恩·福克兰酒店的花房拨了电话,“我是亨利·里尔登夫人,”她说,“我想订两打玫瑰花,送到里尔登先生乘坐的彗星快车的车厢……是的,今天,下午,等彗星快车到芝加哥的时候……不,什么卡片都不要——只要花就行……太感谢了。” 她给詹姆斯·塔格特打了电话,“吉姆,能不能给我一张到你的旅客站台的票?我明天想到车站去接我丈夫。” 她在巴夫·尤班克和伯川·斯库德之间踌躇了一下,决定还是选巴夫·尤班克,给他打电话,约好今晚一起吃晚饭,然后去看音乐剧。随后,她去洗澡,放松地躺在浴缸的热水里,读起一份专门讲述政治经济方面问题的杂志来。 下午很晚的时候,花房给她打来了电话,“我们的芝加哥店报告说他们没能送成花,里尔登夫人,”他说,“因为里尔登先生没有坐彗星快车。” “你确定?”她问。 “非常确定,里尔登夫人。我们的人在芝加哥车站没有发现用里尔登先生的名字订的包厢,为谨慎起见,我们和塔格特公司纽约办公室做了核对,他们说里尔登先生不在彗星快车的旅客名单内。” “我明白了……那就请把订单撤了吧……谢谢你。” 她眉头紧锁,在电话机旁坐了一会儿,然后打电话给了伊芙小姐,“请原谅我有点走神了,伊芙小姐,刚才我有点着急,没有记下来,现在记不清你说的了。你是说里尔登先生明天回来,坐彗星快车吗?” “是啊,里尔登夫人。” “你没听说他的计划有什么推迟和变动吗?” “哦,没有。其实我一小时前刚和里尔登先生通完话。他是从芝加哥的车站打过来的,还说他得赶紧上车,因为彗星快车要开了。” “明白了,谢谢你。” 她一放下电话,就噌地站了起来。她开始在屋里兜着圈子,脚步此时变得凌乱而沉重。随即,一个突如其来的念头让她停了下来。只有一个原因会让一个男人用假名预订列车的座位:他不是独自一人。 她脸上的肌肉渐渐变成一个满意的笑容:这可是一个她没有想到的机会。 在终点站的站台上,莉莉安站在靠近整列火车中间的位置,看着从彗星快车上走下来的旅客。她的嘴角隐隐浮着笑意,没有生机的眼睛里闪烁着灵动;她像一个女学生那样笨拙急切地来回转动着脑袋,视线从一张又一张面孔间扫过。她想看看当里尔登带着他的情妇,看到她站在这里时,脸上会是什么表情。 她满怀希望地扫视着每一个从列车上走下来的衣着华丽的年轻女人。很难看得清:头几个人才下车不一会儿,列车宛如伤口崩裂,一股浓浓的气流像是被吸尘器吸了出来一样,冲着一个方向喷了出来,弥漫了整个站台;她几乎辨认不出谁是谁。灯光刺眼,在尘土飞扬、油腻不堪的黑暗中射出一束光柱。她必须努力站稳,抵挡着这股无形的动力压迫。 她从人丛当中第一眼看见里尔登的时候,不禁愣了:她并没有看见他从车厢下来,但他此时正从远远的列车尾部向她这个方向走来。他独自一人,迈着他那目的明确的步伐,双手插在风衣的口袋里,身边没有女人,除了一个行李员匆匆地拎着一个她认识的皮箱以外,没有任何人伴随。 在一阵难以置信的失望所带来的暴怒之下,她疯狂地在他身后寻找着任何一个单独的女子身影,她绝对相信自己可以认出他找的这个女人。她的寻找一无所获。随后,她看出列车的最后是一节私人车厢,看见一个人站在车门的旁边,正和车站的官员说话——这个人穿戴的不是貂皮大衣和面罩,而是一件粗犷干练的运动上衣,在一副身为车站的主人和中心的自信举止下,衬托出她那苗条身材的无比优雅——她正是达格妮·塔格特。随即,莉莉安·里尔登便全明白了。 “莉莉安!出什么事了?” 她听到了里尔登的说话声,感觉到他的手抓住了她的胳膊;她发现他看着她的样子就像是一个人在看着一个突然出现的紧急情况一样。他看到的是一张面无人色的脸庞和茫然失散的恐怖眼神。 “出什么事了?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嗨,亨利……我就是来接你……没有特别的事……我只是想来接你。”她脸上的恐怖不见了,但她说话时,声音却变得奇怪的平淡,“我想见你,就是一阵冲动,突然的一阵冲动,我忍不住,因为——” “可你看上去……看上去像是病了。” “没有……没有,可能我有点头晕,这儿太挤了……我实在忍不住要来,因为这让我想起了那些你见到我就很高兴的日子……这是我给自己重新制造出的片刻幻觉……”这些话听起来像是在背书。 她知道,当她正拼命地在心里琢磨这次发现的全部含意时,嘴上必须要讲着话。她本来打算等他发现车厢里的玫瑰,然后看见她的时候,再来讲出这些话的。 他没有回答,站在那里看着她,蹙起了眉头。 “我想你,亨利。我知道我这是在承认什么:但我不希望它对你再有任何意义。”这些词语和那张紧绷的脸格格不入,嘴唇在费力地挤着,眼睛在不断朝他身后的站台里面张望。“我想……我只是想让你吃惊。”精明和心计又在她的脸上恢复了。 他拉起她的胳膊,但她立即抽了回来。 “你难道一句话都不打算和我说吗,亨利?” “你想让我说什么?” “你妻子到车站来接你——你难道就这么厌烦?”她向站台后面瞟了一眼,达格妮·塔格特正朝他们走过来,而他没有看见她。 “走吧。”他说。 她不动,“你是不是?”她问。 “什么?” “是不是很厌烦?” “不,我不烦,我只是不明白。” “说说你这趟旅行吧,我想你肯定是很开心了。” “好啦,我们可以回家去说。” “我和你在家里有过说话的机会吗?”她怀着他所想象不出来的目的,像是故意拖延时间一般慢吞吞地说着。“我曾经希望能让你注意到我——就像现在这样——从火车、业务约会,和所有那些把你的白天和黑夜都占满的重要事情中,从你的那些了不起的成就中,比如……你好啊,塔格特小姐!”她响亮而高亢地尖声喊道。 里尔登腾地转过身,达格妮正从他们身边走过,但她停了下来。 “你好。”她冲莉莉安点了点头说,面无表情。 “真对不起,塔格特小姐,”莉莉安笑着说,“请你务必原谅,发生这样的事,我不知道该如何去劝慰。”她留意到达格妮和里尔登没有互相打招呼,“实际上,你是从你和我丈夫的孩子的葬礼上刚回来,对不对?” 达格妮的嘴角露出一丝惊讶和轻蔑。她一低头,接着走开了。 莉莉安死死地盯着里尔登的脸,似乎是在有意强调着。他不为所动地看着她,大惑不解。 她不再说话了,当他转身走开的时候,她一言不发地跟着他。坐在去韦恩·福克兰酒店的出租车里,她依旧沉默,扭着脸不去看他。他看到她的嘴巴咬得紧紧的,感觉到她的内心之中一定有某种不同寻常的剧烈波动。他还从来没见过她的情绪如此的强烈过。 一到了他的房间里,她便倏地转过头来面对着他。 “看来这就是那个人了?” 他猝不及防,看着她,几乎不敢相信他的感觉。 “达格妮·塔格特是你的情妇,对不对?” 他没有吭声。 “我偶然发现了那趟列车上没有你的车厢,这样我就知道你过去的四天晚上都是在哪儿睡的了。你是打算承认呢,还是想让我派侦探去问她火车上的员工和她家的佣人?到底是不是达格妮·塔格特?” “是。”他平静地回答。 她的嘴巴抽搐着,难看地发出一声干笑,眼睛盯着他身后的远处,“这我早就应该知道,早就应该猜到了,难怪不管用!” 他一脸困惑地问,“什么不管用?” 她退后一步,似乎才想起了他的存在,“你们——她来咱们家那次聚会的时候——你们是不是,那个时候就……” “没有,是从那以后。” “这个了不起的女商人,”她说,“无可指责,挑不出一点女性应该有的缺点,一个非凡的头脑,对肉体毫无兴趣……”她哑然一笑,“那条手链……”她目光凝滞地说着,这些话听起来像是从她激荡的内心不小心掉落了出来,“那就是她对你的意义,那就是她给你的武器。” “假如你真的能理解你所说的话——那么就是这样。” “你觉得我能就这么放过你吗?” “放过……”他带着冰冷吃惊的好奇,难以相信地看着她。 “难怪呢,在你出庭的时候——”她停住了。 “我出庭的时候怎么了?” 她哆嗦着,“你当然明白,我是绝不会让它继续下去的。” “这和我上法庭有什么关系?” “我绝不会让你得到她,谁都可以,但不能是她。” 他等了一会,才平和地问道,“为什么?” “我绝不允许!你必须要放弃!”他看着她的神色之中没有任何表示,但他牢牢地盯着她的那双眼睛便是他最令人害怕的回答。“你要放弃这一切,你要离开她,永远不再去见她!” “莉莉安,假如你想商量这件事的话,就得明白一条:我是绝对不会放弃的。” “但我要求你放弃!” “我告诉过你,你可以提出任何要求,唯独这件事不行。” 他看到她的眼中泛起一股异样的惶恐:对眼前的一切,她并不是理解不了,而是根本就拒绝去理解——她似乎想把她发狂的情绪变成一道雾的屏障,不仅希望它让她看不到现实,更希望现实能够因此而不复存在。 “但是,我有权利要求你这么做!你的生活是我的!它是属于我的财产,这可是你保证过的。你对我的幸福发过誓,不是你的——是我的幸福!你为我做过什么?你什么都没给过我,从没做出过任何牺牲,你对一切都漠不关心,心里只有你自己——你的工作,你的工厂,你的才能,你的情妇!可我呢?我才是第一个有权索取的人,现在我要求兑现它!你是我名下的账户!” 他脸上的表情迫使她不断提高了嗓门,一声比一声尖利,到了恐怖的地步。她看到的不是愤怒、痛苦,或者惭愧,而是一个大义凛然的对手:无动于衷。 “你替我想过没有?”她冲着他的面孔咆哮道,“你想没想过你这么做会把我怎么样?如果你知道你和那个女人每一次上床都是在把我推下地狱的话,你就没有权利再继续下去了!我受不了,我一想到这些就无法忍受!你是要为了自己那股动物的欲望而把我牺牲掉吗?你有那么狠毒和自私吗?你能把自己的快活建立在我的痛苦之上吗?如果这些就是我要忍受的,你还会如此吗?” 他的心中除了一种空荡荡的惊讶之外,感觉不到任何其他的东西,他观察着他过去只是短暂地留意过的这个东西,现在它已经把虚无的狰狞完全展露了:它带着仇恨的咆哮,用威胁和要求,乞望得到怜悯。“莉莉安,”他非常安静地说,“就算这会要了你的命,我也还是要如此。” 她听到了,比他预想的还要清楚,比他自己听得还要真切。让他吃惊的是她并没有因此尖声叫喊,他看到的却是她泄气般地平静了下来。“你没有权利……”她嘟囔着,尴尬的绝望如同一个人明白自己再说什么也没用了。 “无论你对我有什么样的要求,”他说,“没有人能够忍受一个要毁灭自己的要求。” “她对你就这么重要?” “远比这还要重要。” 她又恢复了若有所思的神态,但脸上挂着几分狡黠,沉默不语。 “莉莉安,我很愿意让你知道真相,现在你可以完全清楚地做出选择了。你可以和我离婚——也可以要求保持现状。这是你唯一的选择,我也只能答应你这一条。我想,你知道我想和你离婚,但我不勉强你做出牺牲。我不清楚你从我们的婚姻中能得到什么安慰,但假如你确实能得到的话,我不会要求你放弃它。我不知道你现在为什么抓住我不肯放,不知道我对你究竟还有什么意义。我不清楚你想要的是什么,你幸福的概念是什么,以及你还想从这种在我看来咱俩都无法忍受的情况里得到些什么。要是依我的标准,你早就应该和我离婚了,要是依我的标准,维持咱们的婚姻就是一场恶毒的骗局。但我和你的标准不同。我不明白你的标准,从来就没明白过,但我会接受它们。假如这就是你爱我的方式,假如我的妻子这个名义能带给你某种满足,我不会把它从你那里剥夺走。是我违背了我所说过的话,所以我会尽我最大的限度去弥补。你当然知道,我可以买通现在的某一位法官,随时得到一纸离婚的裁决,但我不会那样做的。如果你希望如此的话,我可以遵守诺言,但我能帮的仅限于此。现在你来选择吧——不过,假如你决定不放我的话,你再也不能和我提起她,不能流露给她你已经知道了这件事。如果你今后遇见她,我的这部分生活绝对不允许你去碰一下。” 她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抬头看着他,身体耷拉着,瘫软无力,仿佛这副无精打采的样子是一种不服,仿佛她端庄的仪态不是为了他而恢复起来。 “达格妮·塔格特小姐……”她叨叨着,桀然一笑,“这个一般普通的妻子不会怀疑到的女强人,这个除了生意什么都不关心,和男人们打起交道来像男人一样的女人,这个精神强大,只是为了你的天赋、你的工厂和你的合金就对你产生柏拉图式爱慕的女人!”她嗤笑道,“我早该知道她不过是个婊子,她想得到你的方式是和所有的那些婊子们都一样的——因为如果让我来评判这样的事,那你床上的功夫和你在办公桌前的能力都是一流的。不过她对此可比我要欣赏多了,因为她崇拜任何一种高超的技艺,因为也许她每得到一段铁轨,就会被放倒一回!” 她停下不说了,因为她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了一个可以去杀人的人会是什么样子。但他并没有在看她,他究竟看没看过她,或听没听见她的话,她无法确定。 他听到的是他自己的声音,在艾利斯·威特家中阳光斑驳的屋子里说着她说的话。他看到的是他度过那些夜晚以后,他的身体和达格妮分开时她的脸庞,她静静地躺着,脸上焕发着比笑容还要灿烂的光芒,那神情如此青春,如同清晨一般,由衷地感激着生命的存在。而且他看到了曾经在他床上的莉莉安的面孔,毫无生气,带着逃避的眼神,嘴角挂着微微的嘲弄,如同是怀了猥亵的罪恶一般的神情。他看到了是谁正在控诉,又是谁在被控诉——他看到了淫秽把瘫软无能奉为纯洁,同时把生命的力量诅咒为罪恶。在猛然的惊悸之中,他分明清楚地看到了这种可怕的丑陋——那是他曾经相信过的。 这只是一瞬间的事,是一个不需要言语的信念,是一个在他的内心之中没有封住的感知。这惊悸把他拉了回来,看到了眼前的莉莉安,听到了她说话的声音。对他来说,她突然间只是某种毫无意义的存在,需要从眼下打发过去而已。 “莉莉安,”他的语气平淡至极,甚至对她没有一点恼怒,“你不能在我面前提到她。如果你再这样的话,我对你的回答就和对强盗的没有两样了:我会把你痛打一顿。无论是你还是其他人,都不能去议论她。” 她看了他一眼,“真的?”她说,声音显得轻松而不可思议——似乎她把话随手一扔,剩下一副钩子还挂在心里。突然间,她像是在打着自己的什么算盘。 他带着厌倦的惊讶,平静地说,“我还以为你愿意把事情给弄清楚,我以为,你出于对我的爱也好,尊敬也好,总还是想知道我对你的背叛并不是随随便便,不是为了什么卖唱的女孩子,而是为了我生命中最纯洁、最认真的感情。” 她不由自主,猛地冲他转过身来,脸上的怨毒再无法掩饰,“啊,你这个蠢货!” 他一言不发。 她再一次保持着镇静,带着隐隐的神秘而愚弄的笑意,“我猜,你是在等我的回答?”她说,“不,我不会和你离婚的,这你就别指望了。我们保持现状——假如这就是你所答应的,而且你认为可以继续的话。我倒要看看你能不能蔑视一切道德的原则,而且逃脱得了!” 她伸手去拿大衣,对他说她要回家的时候,他没有去听。他几乎没注意到她出去后门关上的声音。他呆呆地站着,浑身笼罩在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里。他知道,他随后必须要好好想想,把头绪理清,但此刻,他什么都不想做,一心要好好感受一下他奇怪的感觉。 这是一种自由的感觉,仿佛他一个人置身于无边无际的清纯空气之中,只是记得有某些负担从他的肩头卸了下去。这是一种妙不可言的被释放的感觉,他意识到无论莉莉安有什么想法,她的痛苦和一切对他毫无影响,不仅如此,他更加清醒而无愧地意识到,他本来就没必要受它的影响。 第六章 神奇合金 “可我们这么干能行吗?”韦斯利·莫奇问道。发怒使他提高了嗓门,而害怕又使他的嗓门变细了。 没人吱声。詹姆斯·塔格特坐在椅子边上没有动,从额头下方抬眼看着他。沃伦·伯伊勒恶狠狠地朝烟灰缸里弹了弹雪茄上的烟灰。弗洛伊德·费雷斯博士笑着。威泽比先生的嘴唇和双手都叠在了一起。美国劳工联合会的弗雷德?基南停止了在办公室内的踱步,两手交叉,坐在了窗台上。正俯身坐着的尤金·洛森心不在焉地摆弄着玻璃矮桌上的插花,愤愤地抬起身体,向上瞧了瞧。莫奇坐在他的桌后,拳头下面是一张纸。 尤金·洛森回答了,“在我看来这么做不行。我们不能让固有的困难动摇我们的信念,这项宏伟的计划完全是为了公共的福利,是为人民着想的,人民需要它,需要是第一位的,因此我们没必要考虑其他的事情。” 没人反对或者搭腔;他们的这副样子倒像是洛森使得讨论更难进行下去了。然而,有一个身材瘦小的人,他坐着屋子里最好的扶手椅,和众人分开,并不显山露水,很满意大家都未注意他,同时十分清楚,他们谁都不可能忽视他的存在。他看了看洛森,又瞧了瞧莫奇,然后带着欢快的语调说道,“就这么说,韦斯利,把它的调子放低一些,再润润色,然后让你的新闻界去造舆论——你用不着担心。” “好的,汤普森先生。”韦斯利闷闷不乐地说。 作为一国首脑的汤普森先生从不引人注目。和任何三个以上的人在一起,他就普通得难以辨认;而他一个人的时候,似乎身边能聚集起无数他所代表的同样一群人。全国的人都说不太清楚他的模样:他的照片在杂志封面的曝光率和他前任的一样,但人们向来说不准哪些是他的照片,哪些又是报道普通人的文章登出来的“邮局职工”或者“白领职员”的照片——只不过汤普森先生的衣服领子通常是蔫蔫地打着卷。他的肩膀宽阔,身材瘦小,长着细线般的头发和宽宽的嘴巴,年龄看上去跨度很大,既像是忧心忡忡的四十多岁,又如同是精力充沛的六十岁。尽管已经大权在握,他还是在不断有计划地扩充着权力,因为那些把他推到这个座位上的人们希望他这样做。他有着并不聪明的人所具备的狡猾和懒人发疯后的能量。他走上自己生涯顶峰的唯一秘诀就是机会,这一点他很明白,对于其他的东西他也不抱任何指望了。 “很显然是要采取一些措施,果断的措施,”詹姆斯·塔格特说,他并不是对着汤普森先生,而是冲着韦斯利·莫奇,“我们不能让事态再这样发展下去了。”他颤抖的声音很不服气。 “放松点,吉姆。”沃伦·伯伊勒说。 “必须要做点什么,而且要快!” “别看我,”韦斯利·莫奇大声说,“我无能为力,如果人们不合作的话,我也没办法。我现在放不开手脚,需要有更大的权力才行。” 莫奇以朋友和他的个人顾问的名义把他们都召集到了华盛顿,针对全国的危机开了这个私下的非正式会议。不过,瞧他的这副样子,他们吃不准他是在给他们施加压力,还是在向他们发牢骚,他是在威胁他们,还是在求他们帮忙。 “实际情况是这样的,”威泽比先生用数据一般干巴巴的声音拘谨地说道,“截至今年第一天的过去十二个月当中,企业的破产率与之前的十二个月相比翻了一番;从今年的头一天开始至今,破产率已经上升了三倍。” “一定要让他们相信错在他们自己身上。”费雷斯博士轻描淡写地说。 “哦?”韦斯利·莫奇的目光投向了费雷斯博士。 “无论你做什么,就是不能道歉,”费雷斯博士说,“要让他们自己感到惭愧。” “我不想去道歉!”莫奇喊道,“我不想去指责谁,我需要更多的权力。” “但这的确是他们自己的错,”尤金·洛森颇有挑战意味地对费雷斯博士说,“是他们缺乏社会意识,他们不肯承认生产并非是由个人决定的,而是一种公共责任。无论出现什么情况,他们都没有权利失败。他们必须继续生产下去,这是一个社会的使命。一个人的工作不是他个人的事,而是社会的事。根本就不存在什么个人的事情——或者个人的生活。这才是我们必须迫使他们明白的。” “金明白了我的意思,”费雷斯博士笑了一下,说,“尽管他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你认为你是什么意思?”洛森提高了嗓门问。 “好了。”韦斯利·莫奇喝令道。 “我不在乎你打算怎么做,韦斯利,”汤普森先生说,“我也不在乎商人们是不是会对此大发牢骚。只是你一定要控制住媒体,一定要注意这一点。” “我已经控制住了。”莫奇说。 “一个编辑不合时宜地胡说八道,比十个不满的百万富翁给我们造成的危害还要大。” “没错,汤普森先生,”费雷斯博士说,“不过,你能说出有哪个编辑知情吗?” “我想是没有了。”汤普森先生说;听上去他感到很满意。 “无论我们要去依赖谁,为谁做出规划,”费雷斯博士说,“有一句过时的话我们完全可以不必去顾虑:就是说什么要依赖那些有智慧和诚实的人。我们不必考虑他们,他们已经过时了。” 詹姆斯·塔格特向窗外看了一眼。在华盛顿宽阔的街道上方,四月中旬的天空露出了几块淡淡的蓝色,几道阳光射透了云层。远处,一座挺立的纪念碑在阳光的照耀下泛出光亮:这是一座高大的白色石塔,耸立在那里,正是它所纪念的人说过费雷斯博士刚才引用的话,这座城市便是以他的名字命名的。詹姆斯·塔格特移开了视线。 “我不欣赏教授所讲的话。”洛森阴沉着脸,高声说道。 “冷静点,”韦斯利·莫奇说,“费雷斯博士谈的可不是理论,而是实际。” “哦,说到实际的话,”弗雷德?基南说,“那我要告诉你,这种时候我们不能去管商人,我们必须要考虑的是就业,给人们更多的工作机会。在我的工会里面,每个工作的人要养活五个没工作的,这还没算上他那群饿肚子的亲戚。如果想听我建议的话——哦,我知道你不会这么干的,这只是一个想法而已——发布一条命令,强制全国的每一家发薪机构再多雇三分之一的人。” “老天爷!”塔格特叫了出来,“你疯了吗?我们连现在的工资都快发不出来了!我们现有的人手已经是开工不足!再多三分之一?他们根本就没活儿可干!” “谁在乎你有没有活儿让他们干?”弗雷德?基南说,“他们需要工作,首先要考虑的是——需要——对不对?而不是你的利润。” “这不是利润的事!”塔格特急忙叫嚷着,“我从来没说过什么利润,你没有任何理由来诬蔑我。问题只是在于,我们有一半的火车都是在空跑,要运的货连一节电车都装不满,我们究竟从哪里才能弄到钱给你们那些人发工资。”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小心地放慢了说话的语速,“不过,我们确实理解工人的困难,并且——这只是个想法——假如允许我们把运输费上涨一倍的话,或许我们可以增加一定的人手——” “你疯了吧?”沃伦·伯伊勒叫道,“你现在的运费已经快让我破产了,每次货车从工厂里进出,我都浑身发抖,我的血都被它们榨干了,我已经负担不起了——你还要再翻倍?” “你能否负担得起并不要紧,”塔格特冷冷地说,“你必须做好牺牲的准备,公众需要铁路,需要是第一位的——比你的利润更重要。” “什么利润?”沃伦·伯伊勒叫嚷着,“我什么时候又有过利润?谁也不能指责我是在赢利!瞧瞧我的财务报表就行了——然后再看看我的那个竞争对手的,他独占了所有的客户和原材料,占尽了技术上的便宜,垄断着秘密的配方——然后再跟我说谁是赢利的人!……不过当然了,公众的确是需要铁路,也许我能克服一定的运费上涨,只要我能——这只是个想法——只要我能得到一笔补贴,帮我把今后这一两年挺过去,等到我调整过来,就——” “什么?你还要?”威泽比先生顾不上再一本正经,脱口叫了出来,“你从我们这里已经弄了多少贷款,又延期、停付和缓付了多少回了?你连一分钱都没有还过——你们这些人都在破产,税收受了这么大的冲击,你从哪儿再指望我们给你弄来钱去做补贴?” “有人还没有破产嘛,”伯伊勒慢吞吞地说,“只要还有人没破产,你们就没有道理让这样的需求和惨状蔓延到全国各地。” “我是爱莫能助!”韦斯利·莫奇嚷道,“对此我一点办法也没有!我需要更多的权力!” 他们不清楚汤普森先生怎么会想到要来参加这次会议。他言语不多,却一直很注意地听着,此时,他看来已经了解得差不多了,站起身来,愉快地笑着。 “干吧,韦斯利,”他说,“执行第10-289号命令,你是不会有任何麻烦的。” 他们全都沉着脸,不情愿地跟着站了起来。韦斯利·莫奇低头瞧了一眼他的那张纸,生气地说,“假如你想让我这么干的话,你就得宣布全国进入紧急状态。” “只要你准备好了,我随时可以宣布。” “这有一定的困难,是——” “这我就交给你了,你想怎么处理都可以,这是你的职责。明后天把草案拿给我看看,但我不想看什么细节。半个小时后我还得做一个广播讲话。” “最主要的困难是,我不敢肯定我们执行10-289号命令的某些条款是得到了法律授权的。我担心会遭到反对。” “哦,行了吧,我们已经颁布了这么多的紧急法案,如果你从中仔细找一找,肯定能找出支持它的东西。” 汤普森先生带着亲切的笑容转向其他人,“余下的细节我就让你们去商量了,”他说,“很感谢你们来华盛顿帮我们解决这些问题。很高兴见到你们。” 他们等着他走出去,门关上之后才重新就座;彼此谁都不去看谁。 他们没有听说过10-289号命令的具体条文,但他们知道这里包含的内容。他们早就知道有这么一个命令,但却以他们特有的方式,无声而意会地保守着秘密。此刻,他们还是同样希望不要亲耳听到这项命令的具体条文。他们内心的复杂机关就是为了避免这样时刻的到来而设计的。 他们希望这项命令能够实施,希望它既能够实施,又不必明说出来,这样他们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就可以装作不知道。谁都没有公开宣称过10-289号命令便是他的终极目标,但通过过去几代人的努力,它已经成为可能,而在过去的几个月里,无数的讲话、文章、说教和评论已经为它每一款细则的实施做好了准备,只要有谁说出了他们的目的,就会招致目的性十足的恼怒叫嚣。 “现在形势是这样的,”韦斯利·莫奇说,“国家的经济状况前年好于去年,去年好于今年。显然,照这么发展下去,我们是没法再坚持一年的。因此,我们现在唯一的目标就是必须挺住,坚持到我们能调整过来,达到彻底的稳定。自由已经被证明是失败的,因此,有必要采取更多严厉的控制。既然人们不能,也不愿意主动地解决他们的问题,就必须强迫他们这样去做。”他顿了顿,拿起了那页纸,用稍微放松一些的口气补充道,“见鬼,现在居然成了我们只能维持现状,却动弹不得了!所以我们一定要停下来!我们一定要停下来,一定要让那些混蛋停下来!” 他的脑袋缩进了肩膀,他看着他们,一脸怒气,仿佛在宣布说国家面临的问题就是对他个人的侮辱。那么多想从他这里捞到好处的人都怕他,而此刻,他表现得仿佛他的怒气是一切问题的解决之道,仿佛他的怒气可以所向披靡,仿佛他只要发怒就可以了。然而,围坐在他桌前的人们搞不明白的是,房间里的这股怒气究竟是他们自己的情绪,还是这个耸肩弓腰站在桌子后面的人发出的被困老鼠一样的恐慌。 韦斯利·莫奇长了一张长方脸,梳理过的头发使扁平的头顶更加明显,他的下嘴唇阴沉地鼓起,灰暗的褐色眼球像蛋黄一样蒙在浑浊的眼白当中。他脸上的肌肉突然抖动了起来,这抖动随即倏然而止,没有传递出丝毫的表情。从来没有人看见他笑过。 韦斯利·莫奇出身的家庭世代以来都说不上是穷还是富,毫无特色;不过,它一直有着自己的传统:就是一直受着正统的大学教育,因此对经商者一向很瞧不起。家里的墙上总是挂着毕业证书,表现出对这个世界的不满,因为这些证书并没有自动带来与它们被证明了的精神价值对等的物质回报。在家里的众多亲戚里,他有一个富有的叔叔。他一生与钱为伴,在他孤单的晚年,从一大群的侄子侄女中唯独看中了韦斯利,因为他是这一大群人中间最不起眼的一个,因此朱利叶斯叔叔觉得他最可靠。朱利叶斯叔叔不喜欢聪慧的人,也对打理自己的钱财不胜其烦,所以他就把这个活儿交给了韦斯利。等到韦斯利从大学毕业的时候,便已经沦落到无财可理了。朱利叶斯叔叔把这些归咎于韦斯利的狡诈,捶胸大叫着韦斯利这个管家实在太不会计划。实际上,也从来就没有过任何计划;韦斯利根本说不出钱都到哪里去了。在高中的时候,韦斯利是成绩最糟糕的学生之一,一直特别嫉妒那些成绩好的学生。大学则教会了他根本不必去嫉妒他们。毕业后,他就职于一家生产劣质脚鸡眼治疗药物公司的广告部门。药物很畅销,他升任了部门的头头。他不再做这个产品,转而去做生发剂的广告业务,然后又做获得专利的乳罩,再以后是新型的肥皂、饮料——随后,他当上了一家汽车企业的广告部副总。他沿用推销鸡眼药物的方法去推销汽车,结果卖不出去。他抱怨自己的广告费用不够。公司的总裁建议他去找里尔登,是里尔登介绍他去了华盛顿——里尔登对他派到华盛顿的人应该去如何工作一点也不懂。是詹姆斯·塔格特把他安排进了经济计划和国家资源局——条件是他舍弃里尔登,转而帮助沃伦·伯伊勒去整垮丹·康威。从那时起,人们就开始扶持韦斯利·莫奇步步高升,和朱利叶斯叔叔当初所想的原因一样:他们相信庸才才是可靠的。坐在他桌前的这些人所接受的理论便是因果律是一种迷信,人在面对现状时无需追根溯源。根据目前的形势,他们认为韦斯利·莫奇的手腕异常的高超和巧妙,因为无数的人都向往得到权力,只有他得到了。他们根本想象不到的是,韦斯利·莫奇只不过是各种势力互相倾轧之下的一个平衡点。 “这只是一份10-289号命令的草稿,”韦斯利·莫奇说,“尤金、克莱蒙和我先把它赶出来,好让你们有个大致的概念。我们想听听你们的意见和建议——因为你们代表着劳工、企业、运输和各界的专业人士。” 弗雷德?基南离开窗台,坐在了椅子的一只扶手上。沃伦·伯伊勒把他的雪茄吐了出来。詹姆斯·塔格特低下头瞧着自己的手,似乎只有费雷斯博士还很自在。 “从大众的幸福出发,”韦斯利·莫奇念道,“为了保障人民的利益安全,实现完全的公正和彻底的稳定,特规定在国家紧急状态期间——” “第一点,所有工人、领取薪水的人,以及一切雇员,从即日起应继续工作,不得离开、被解雇或变换工作,违者将被处以刑罚。刑罚的处决由联合理事会做出,理事会由经济计划和国家资源局的指定人选组成。所有年满二十一岁者应向联合理事会报到,并根据理事会的意见,分配到最符合国家利益和需要的地方去。 “第二点,所有的工业、贸易、制造及一切商业机构从即日起保持营业,以上机构的所有人不得退出、离开、退休,不得关闭、出售、转让他们的企业,违反的企业及他们的一切财产将一律收归国有。 “第三点,与一切设备、发明、配方、程序和工艺相关的任何专利及版权,将作为爱国的紧急赠礼,由专利和版权的所有者自愿签署礼券,交给国家。联合理事会将本着公正和不含歧视的原则,批准申请者使用上述专利和版权,以此消除垄断行为,杜绝废余产品,使其最大限度地满足全国的需求。一律不得使用任何商标、品牌及版权名称。所有以前的专利产品必须标以新的名称,所有的制造商在出售时均使用相同的名称,该名称由联合理事会选定。一切私人的商标和品牌自此作废。 “第四点,自命令发布之日起,不得生产、发明、制造和销售目前尚未上市的设备、发明、产品及一切物品。专利和版权局自此取消。 “第五点,涉及任何生产行为的一切设施、机构、公司及个人从即日起应严格按照基本年份的产量生产同等数量的产品。该基本年份,或者称为标准年份的年度截止日期为本命令的发布日期。超额或不足的生产将受到处罚,该处罚由联合理事会决定。 “第六点,任何人,不分年龄、性别、出身和收入,从即日起将每年购买物品的花费严格控制在与基本年份的购买额相等的水平上。过度和过少的购买将受到处罚,该处罚由联合理事会决定。 “第七点,所有薪水、价格、工资、红利、利润、利率及一切收入,于命令发布之日冻结在目前的水平上。 “第八点,所有因本命令而起的纠纷,以及本命令未涉及到的规定,由联合理事会审理和裁决,该裁决将为最终裁决。” 即使是这四个在听着的人,也还残留着一些人的自尊,这自尊使得他们呆若木鸡,感觉到痛苦难耐。 詹姆斯·塔格特首先说话了。他的嗓音很低,但带着不由自主的号叫般的剧烈颤抖,“好啊,当然可以了,如果我们没有的话,他们凭什么就应该有?他们怎么就该站在我们头上?假如我们完蛋的话,那就一定要让我们一起完蛋。我们一定不要给他们任何活下去的机会!” “对这样一个造福所有人的实用计划,这么说也太可笑了吧。”沃伦·伯伊勒面带惊恐地看着塔格特,刺耳地说。 费雷斯博士哑然失笑。 塔格特的眼睛似乎有了神,他提高了说话的嗓门,“当然了,这计划很实用,很及时,而且公正。它会解决所有人的问题的,会给所有人都带来安全感,带来休整的机会。” “它会使人们安全,”尤金·洛森说,他咧开嘴笑着,“安全——这才是人们需要的。如果他们需要的话,他们为什么不应该得到呢?就因为有几个阔佬反对吗?” “要反对的不是那些富人,”费雷斯博士懒洋洋地说,“富人可比谁都更希望有安全感——难道你们没发现吗?” “那好,谁会反对呢?”洛森不耐烦地说。 费雷斯博士挖苦地笑了笑,没有回答。 洛森把视线一转,“让他们见鬼去吧!我们干吗要担心他们?我们一定要为小人物撑腰。正是因为太聪明才给人类带来了所有这些麻烦。人的思想是一切罪恶的根源。现在是心灵做主的时候了。我们必须要关心的只能是那些软弱、温顺、生病和憨厚的人。”他的下嘴唇柔软而挑逗般地抽动着,“那些大家伙们就是要为小人物们服务的,如果他们不肯尽他们的道德义务,我们就必须迫使他们就范。曾经出现过一个理智的时代,但我们已经走过去了,现在是爱的时代。” “闭嘴!”詹姆斯·塔格特喊道。 他们全都瞪着他,“上帝呀,吉姆,你怎么了?”沃伦·伯伊勒哆嗦着说。 “没什么,”塔格特说,“没什么……韦斯利,能不能让他安静点?” 莫奇不太愿意地说,“可我没看出——” “你让他安静点就是了,我们又没必要听他的,对吧?” “是啊,可是——” “那好,咱们接着说。” “这算什么?”洛森抗议道,“我很讨厌这样,我绝对——”然而,他从周围的脸上没有看到有谁表示支持,便停住了,他的嘴巴垂了下去,显得恨恨不平。 “咱们继续吧。”塔格特来了劲儿。 “你是怎么回事?”沃伦·伯伊勒竭力忘掉自己为什么会害怕,掩饰地问。 “天才是一种迷信,吉姆,”费雷斯博士带着一种特别强调的口吻,慢悠悠地说着,好像知道他说出了他们心里未曾说出的话一样,“智力这东西压根儿就没有。人的大脑是社会的产物,汇合了他从周围的人那里得到的影响。没有谁能发明任何东西,他只是把漂荡在社会空气中的东西体现出来而已。天才只是一个聪明的捡破烂的人,把原本就属于社会的主意和想法贪婪地囤为己有,一切想法都是偷来的。如果我们能消灭私有财产,财富的分配就会更公平,如果消灭天才,想法的分配就会更公平。” “我们在这里是谈正事,还是互相取乐?”弗雷德?基南问。 他们转向了他。他肌肉结实,五官粗犷,但他脸上令人称奇的细微线条使他的嘴角向上翘起,看上去总是有一丝聪明、嘲讽的笑意。他两手插兜,跨坐在椅子的扶手上,带着警察盯小偷的冷酷笑容看着莫奇。 “我唯一要说的就是你最好把我的人安排到联合会里,”他说,“伙计,你最好把这事办妥——否则,我就让你的那个第一点彻底完蛋。” “我当然是想让工会能有个代表进入联合理事会,”莫奇冷淡地说,“就像代表着工业、各个职业,以及各个交叉部分的——” “没有交叉部分,”弗雷德?基南稳稳地说道,“只有工会的代表,就这样。” “什么!”沃伦·伯伊勒嚷了起来,“这不全成了你们的人吗?” “没错。”弗雷德?基南说。 “可如此一来,全国的所有企业就都受你的控制了!” “那你认为我是想要什么?” “这不公平!”伯伊勒叫道,“我是绝不支持的!你没有权利!你——” “权利?”基南显出一副不懂的样子,说,“我们讨论的是权利吗?” “可是,我是说,不管怎样,总还是有些最基本的所有权吧——” “听着,伙计,你想得到第三点,对不对?” “这个,我——” “那你现在就最好别玩这套所有权的把戏,把它收起来。” “基南先生,”费雷斯博士说,“你不能犯这种太一概而论的错误吧,我们的政策必须要灵活,没有绝对的原则能——” “还是留着这些和吉姆·塔格特讲吧,博士,”弗雷德?基南说,“我很清楚我说的话,这是因为我从来没上过大学。” “我反对,”伯伊勒说,“你这种独裁的方式——” 基南给了他一个后脑勺,说,“听着,韦斯利,我的人是不会欣赏那个第一点的,如果让我来管的话,我就可以叫他们忍着,如果不让的话,没门。你就自己拿主意吧。” “这——”莫奇哽住了。 “看在上帝的分上,韦斯利,那我们怎么办?”塔格特叫道。 “如果想说通理事会的话,”基南说,“你就来找我,但我要控制这个理事会,只有我和韦斯利。” “你觉得全国的人会答应吗?”塔格特吼道。 “你别拿自己开玩笑了,”基南说,“全国的人?如果一切准则都不再存在的话——我觉得博士说得对,因为如果这个游戏根本就没有规矩,纯粹是互相掠夺的话,肯定就没有准则了——那么就是把你们全算上,我的支持者也比你们的要多,雇员总是比雇主多,这你们可别忘了!” “这个态度可太荒唐了,”塔格特傲慢地说,“不管怎么说,这项措施都不是为了工人或雇主的私利,而是为了大众的普遍利益。” “好吧,”基南笑道,“那咱们就按你的话来说。谁是大众?如果你说的是素质——那你不是,吉姆,沃利?伯伊勒也不是(译者注:沃利是对沃伦的昵称)。如果你说的是数量——那绝对就是我,因为我有的就是数量。”他收敛了笑容,突然带着一副厌烦的痛苦表情补充道,“只不过,我不会说什么我是为了我的大众的利益在工作,因为我知道我不是。我知道我是在压榨那些穷光蛋,说穿了就是这么回事。他们心里也明白。但他们知道,假如我想坐稳的话,就必须经常让他们尝到些甜头,但和你们这些人,他们可是连半点机会都得不到。所以,假如他们非得被鞭子赶着的话,他们宁愿是我来举着它,而不是你们——你们这些只会淌着口水、骗取同情、唯唯诺诺地说什么大众利益的混账东西!你们是觉得外面有群傻子可以让你们这些从大学出来的精英们随意糊弄么?我是在敲诈钱财——但我知道这一点,我的人也都知道,而且他们清楚我早晚有一天会还清这笔债。并不是说我的心地有多善良,我一分钱都不会少拿,但至少他们还能有指望。不错,这让我时常觉得恶心,我现在就对此很厌恶,但把现实弄成这个样子的并不是我——是你们——所以我就按照你们设计好的规则来玩这场游戏,而且会奉陪到底——反正咱们谁也玩不了多久了!” 他站了起来。没有人搭腔,他的目光从每人的脸上逐个扫视过去,停在了韦斯利·莫奇的身上。 “理事会给不给我?韦斯利?”他轻松地问。 “圈定具体人选只不过是技术问题,”莫奇愉快地说,“咱们能不能随后再谈,只是你和我?” 屋子里的人都明白,这实际等于是答应了。 “好吧,伙计。”基南说,他走回到窗前,坐在窗台上,点了根烟。 剩下的人不约而同地都看着费雷斯博士,似乎是想得到一些指点。 “不要受这番祷告的影响,”费雷斯博士流利地说,“基南先生是个很不错的演说家,但对现实的状况一点考虑都没有,他无法辩证地去看问题。” 又一阵沉默后,詹姆斯·塔格特突然开了口,“我不管,这无所谓,他必须要把局势稳住,一切都要保持现状,和现在一样。谁都无权改动任何事,不过——”他猛地转向了韦斯利·莫奇,“韦斯利,根据第四点,我们必须要关闭所有的研究部门、实验室、科技基金,以及类似的机构,他们都是非法的。” “对,是这样,”莫奇说,“这我倒是还没想到,得把这些内容加上。”他找出一支铅笔,在那页纸的空白处飞快地写了几笔。 “这样可以避免带有浪费性质的竞争,”詹姆斯·塔格特说,“我们就不必为了一些还不知道的东西而彼此争斗,用不着担心新发明会给市场造成恐慌,用不着只是为了赶上野心太大的竞争对手而把钱扔到没用的实验里去。” “对,”沃伦·伯伊勒附和着,“在保证大家都有了充足的旧东西之前,不允许任何人浪费钱搞新的。把该死的实验室都关掉,越早越好。” “是的,”韦斯利·莫奇说,“我们会关掉它们,全都关掉。” “国家科学院也要关吗?”弗雷德?基南问。 “哦,不!”莫奇说,“那不一样,那是政府部门。再说,它是个非赢利机构,而且所有的科学研究有了它就完全够了。” “足够了。”费雷斯博士说。 “你把所有的实验室都关掉以后,那些工程师和教授这样的人怎么办?”弗雷德?基南问,“所有其他的工作和企业都冻结了,他们靠什么生活?” “哦,”韦斯利·莫奇说,他挠了挠头,转向了威泽比先生,“是不是让他们去领救济,克莱蒙?” “不行,”威泽比先生回答,“为什么要这样?他们这么点人,掀不起什么大浪,用不着操心。” “我想,”莫奇转向了费雷斯博士,“你们应该可以吸收他们的一部分人,弗洛伊德?” “是一部分,”费雷斯博士慢条斯理地说道,似乎在玩味着他的答话里的每一个音节,“就是那些可以合作的人。” “其他人呢?”弗雷德?基南问。 “他们就只能等着了,直到联合理事会能给他们找出点事情去做。”韦斯利·莫奇说。 “他们在等待的过程中吃什么呀?” 莫奇耸了下肩膀,“在国家处于紧急状态的时候,总有些人会成为受害者。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我们有权这么做!”塔格特突然喊叫起来,打破了屋里沉闷的气氛,“我们需要这样做,难道不对吗?”没有人应声。“我们有权保障我们的生计!”没有人表示反对,但他继续用颤抖和恳求的语气坚持说道,“几百年来,我们头一次能够这样高枕无忧。人人都清楚他和别人的位置和工作——并且我们不会受制于每一个会冒出新主意的人。谁都不能把我们从生意场上赶出去,偷走我们的市场,靠低价排挤和挤垮我们。没人再会过来兜售什么可恶的新玩意,让我们决定的时候进退两难,把它买下来就会倾家荡产,如果我们不买,但是被别人买走了,还是会倾家荡产!我们不用再去做决定,任何人都无权决定任何事。决定只有这么一回,一切就这样了。”他带着乞求的目光,逐个望着眼前一张张的面孔。“现有的发明已经够多的了——已经可以让每个人都满意了——为什么还允许他们继续发明?我们为什么允许他们让我们总是不得安宁?我们为什么总是生活在永远的动荡不安里?难道就因为有那么一些不老实的、野心勃勃的冒险者吗?我们应不应该因为几个不安分的人的贪婪而牺牲掉全人类已有的满足?我们不需要他们,根本就不需要他们。但愿我们能丢掉那种对英雄的崇拜!英雄?他们从古至今做的只是破坏,驱赶人们去疯狂地角逐,没有喘息,不得安生,无法放松,失去安全,跑着去赶上他们……总是如此,没有尽头……我们刚刚赶上,他们又领先好多年了……一点机会都不给我们……从来就不给我们任何机会……”他的眼珠不停地乱转;他瞧了一眼窗外,但马上便转移了视线:他不愿意看到远处的那座白色的尖塔。“我们不用再和他们纠缠,我们胜利了。这是我们的时代,我们的世界。几百年来的头一次——我们将要有保障了——这是自从工业革命以来的第一次!” “呃,我认为这个嘛,”弗雷德?基南说,“是和工业革命唱反调的。” “你怎么居然敢说出这种话!”韦斯利·莫奇厉声说道,“我们绝对不能对公众这样说。” “别担心,兄弟,我对外不会这么说的。” “这纯粹是谬论,”费雷斯博士说,“是无知的说法。所有的专家早就认为,一个计划下的经济可以达到最大限度的生产效率,集权制度会带来超级的工业化。” “集权会驱散垄断的阴影。”伯伊勒说。 “它还能如此吗?”基南一副懒洋洋的样子。 伯伊勒没有觉察到话里的讥讽,认真地回答道,“它会驱散垄断的阴影,带来工业的民主。让所有人都能丰衣足食。就拿现在来说,铁矿石这么紧缺,既然有更好的金属可以生产,我把钱、人力和国家的资源浪费在生产老式钢材上还有意义吗?这种金属人人求之不得,但谁都得不到。那么这算得上是良性的经济、完美的社会效益,或者民主的法制吗?为什么不允许我生产这种金属,为什么当人们需要的时候就不该得到它呢?难道仅仅就因为一个自私的个人垄断?难道我们应该在他的个人利益面前牺牲我们的权利吗?” “算了吧,兄弟,”弗雷德?基南说,“我在同一份报纸上早就读了你讲的这些了。” “你这种态度我很不喜欢,”伯伊勒突然以一种正义的口吻说,他此时的眼神如果是在酒吧里,就会预示着一场拳脚之争。此刻,报纸泛黄页面上的段落在他的心里清晰可见,并让他坐正了身体:“在公众迫切需要之际,我们是否要把来自于社会的努力浪费在生产毫无用处的产品上面?我们是否允许让许多人继续生活在贫困之中,而同时却允许极少数人独占更好的产品与服务?对于专利权的迷信是否应该令我们止步不前?” “私人企业无法应对当前的经济危机,这难道还不明显吗?比如说,我们对于里尔登合金的尴尬短缺局面还能忍受多久?里尔登已经难以满足公众高涨的需求呼声。” “我们打算何时才停止经济上的不公正待遇和特权?为什么只允许里尔登一个人生产里尔登合金?” “我不喜欢你的态度,”沃伦·伯伊勒说,“只要我们尊重工人的权益,我们也希望你尊重企业家们的权益。” “是哪一位企业家的什么权益呀?”基南慢条斯理地问。 “我更认为,”费雷斯博士急忙说道,“第二点或许是唯一的当务之急。我们必须遏制企业界人士退休和失踪的罕见现象,一定要阻止他们,这对我们的整个经济造成了严重的破坏。” “他们为什么这么做?”塔格特忐忑不安地问,“他们都到哪儿去了?” “没人知道,”费雷斯博士说,“我们始终找不到一点消息或解释。但这一定要停止。在危急时刻,为国家提供经济上的服务就和服兵役同等重要,任何对此放弃的人都应被视为逃兵。我已经建议对那些人处以死刑,但韦斯利不同意。” “放松点,伙计,”弗雷德?基南用着怪异缓慢的声音说道,他突然抱着两臂,一动不动地坐定,盯着费雷斯的那股神情令全屋的人忽然意识到了费雷斯是在建议谋杀。“别让我再听见你说什么企业里要有死刑这样的话。” 费雷斯博士无奈地耸耸肩膀。 “我们没必要走极端,”莫奇匆匆说道,“我们不要吓唬人,我们是想让他们站到我们这边来。我们的首要问题是,他们……他们是否能接受它?” “他们会的。”费雷斯博士说。 “我有点担心,”尤金·洛森说道,“是关于第三和第四点。控制专利没问题,没人会替企业家抱不平。但我担心对版权的控制。这会引起知识分子的反感。这很危险,涉及的是精神的层面。第四条的意思是不是说从现在起就禁止写作和出版新书了?” “对,”莫奇答道,“是个意思,但我们不能对图书出版业破例,它和其他行业是一样的。如果我们说了‘禁止新产品’,就必须要做到‘禁止新产品’。” “可这事关精神领域呀。”洛森说。他的声音里并非是理智的尊敬,而是流露出一种迷信般的敬畏。 “我们不是在影响任何人的情绪,但是只要把书印到了纸上,它就成为了物质商品——而我们一旦为一种商品破了例,就没法控制其他的,就什么都管不住了。” “是的,的确如此,不过——” “别傻了,尤金,”费雷斯博士说,“你不想让顽抗分子借机发表长篇大论,把我们的整个计划给毁掉吧?如果你现在说出‘审查制度’这样的字眼,他们就会狂呼说这是残忍的谋杀。他们现在还没转过弯来。但你如果闭口不谈精神,只把它看成是一个简单的物质范畴——和思想无关,只涉及纸、墨和印刷出版——你就能更加顺利地达到目的。你只要确保危险的东西不被印刷和传播——没人会计较物质上的事情。” “对,可是……可是我觉得写作的人是不会赞成的。” “你有把握吗?”韦斯利·莫奇问,几乎是笑着瞟了他一眼,“不要忘了,根据第五点,出版业必须按基本年份的产量出版同等数量的书。既然没有新书,他们就得再版重印,老百姓就得买些老书。有很多值得一看的书还一直还没得到公平的机会呢。” “噢,”洛森应道。他想起自己两个星期前曾见到莫奇和巴夫·尤班克一起吃午餐。然后他摇了摇头,皱起了眉头,“不过,我还是担心。知识分子是我们的朋友,我们千万不能失去他们,他们可是很能制造麻烦的。” “他们不会,”弗雷德?基南说,“你们那类知识分子只会没事的时候瞎嚷嚷—— 一有风吹草动就老实了。多少年来,他们始终唾弃那些养活他们的人——却对扇他们嘴巴的人舔指乞怜。不就是他们,像现在这里发生的一样,把欧洲的国家一个接一个地拱手交给了一群蠢货吗?不就是他们拼命嚷嚷着取消警报,打开门锁,放那些暴徒进来吗?从那以后,你听他们再吭过一声吗?不就是他们嚷嚷着说自己是劳工的朋友吗?而对于欧洲国家里的铁链党、奴役营地、十四小时的工作日,以及死于败血症的人,你听他们提高嗓门说过什么没有?没有,可是你却能听到他们对那些忍受皮鞭之苦的人们说什么饥饿就是繁荣,奴役就是自由,受刑室就是兄弟的友爱,而且,假如那些可怜的人对此无法理解,那就是他们咎由自取,要怨就怨那些监狱地牢里血肉模糊的尸体,而不是仁慈的领袖!知识分子?你也许会担心任何一种人,但绝不用担心现在的知识分子;他们什么都能咽得下去。码头工会里最差劲的搬运工都没法让我放心:他能突然想起他还是个人——然后我就管不住他了。可知识分子呢?他们早就把这忘得一干二净了。我想,他们所受的一切教育的目的都是为了让他们把它忘掉。对知识分子你可以为所欲为,他们会忍的。” “终于有一次,”费雷斯博士说,“我与基南先生的意见可以一致了。就算我不赞成他的感受,但至少同意他所讲的事实。你用不着对知识分子担什么心,韦斯利。你就让他们中的一些人领着政府的工资,然后派他们出去把基南先生刚才所提到的再原原本本地去宣传宣传:也就是说,受害者只能怪自己。给他们的工资够用就行,头衔一定要响亮——这样他们就会把版权的事扔到脑后,干起活来,效果能超过一整队的执法人员。” “是啊,”莫奇说,“我明白。” “我所担心的危险是来自另外一个地方,”费雷斯博士沉思着说,“你的那个‘自愿礼券’的做法可能会给你造成很多麻烦,韦斯利。” “我知道,”莫奇沉着脸说道,“我原本是想让汤普森先生就这一点来帮帮我们,但我估计他不行。我们其实没有没收专利的合法权力。哦,可以勉强变通一下用来支持它的法律条文倒是不少,但都不够确切。只要有哪个企业大亨想试试的话,我们就很可能不是对手。况且,我们必须保持表面上的合法性——否则大众是不会买账的。” “说得很对,”费雷斯博士应道,“最关键的是要让那些专利自愿地交到我们的手上。即使有法律允许我们施行完全的国有化,也还是把它们当成礼物收过来更好。我们要让人们感觉他们还是掌握私有产权的。大多数人是会就范的,他们会在礼券上签字,只不过会大肆渲染这是爱国的职责,不肯签字的人便是贪婪至极,而他们会签字。不过——”他停住了。 “我知道,”莫奇说,他显然越发地不安起来,“我想,总会有一些死脑筋的混账家伙不肯签字——可他们不是主流,影响不够,没人会听他们的,他们自己的社会圈子和朋友会因为他们的自私而背弃他们,因此这不会给我们带来任何麻烦。再怎么说,我们只要掌握这些专利就行了——而那些人既没胆子,也没钱去尝试和我们打官司:但是——”他停住了。 詹姆斯·塔格特往椅子上一靠,望着他们;他开始感到这番对话很有意思了。 “是啊,”费雷斯博士说,“我也在想这个问题。我想起了某个能把我们炸成碎片的大亨。我们是否能把碎片再找回来都不好说。在目前这种疯狂的时候,情况如此的错综微妙,谁知道会出什么样的事情?什么都可能会被掀翻,让一切的努力全泡汤。假如有谁想这么干的话,那就是他了。他既想这么做,也能做得到。他知道事情的关键在哪里,清楚什么是不能说的——并且他不怕把这些说出来。他知道有一样危险的、致命的危险武器。他是我们的死敌。” “谁?”洛森问。 费雷斯犹豫了一下,耸耸肩膀回答说,“清白无辜的人。” 洛森茫然地瞪大了眼睛,“你是什么意思,你说的是谁呀?” 詹姆斯·塔格特笑了。 “我的意思就是,让人投降的办法只有一个,”费雷斯博士说,“就是让他感到罪恶,是用他已经承认了是罪恶的东西。如果谁曾经偷过一毛钱,你把对抢银行的惩罚方式加在他身上他也会认。他会忍受任何形式的不幸,不会指望得到什么更好的结果。如果世界上的罪恶太少的话,我们就必须造一些出来。如果我们灌输给一个人,看春天的花儿是罪恶的,而且他相信我们,可还是那样做了——我们就可以随便整治他了。他不会为自己申辩,不会觉得申辩对他还有什么用处,不会顽抗。不过,咱们还是别惹我行我素、问心无愧的人,这样的人我们斗不过。” “你说的是亨利·里尔登吗?”塔格特问,他的声音异常的清亮。 这个他们一直不愿说出口的名字顿时使他们陷入了一刻沉默之中。 “如果我说的是他呢?”费雷斯博士小心翼翼地问。 “哦,没事,”塔格特回答,“只不过,如果你说的是他,我就可以告诉你,把里尔登交给我好了,他会签字的。” 他们用不着说什么,全都明白了——从他的语气来看——他不是在瞎吹。 “天啊,吉姆!不会吧!”韦斯利·莫奇大吃了一惊。 “没错,”塔格特说,“当我知道了——我所了解到的事情后,我也惊呆了。我没想到,无论如何没想到是这样。” “听到这个我感到很高兴。”莫奇谨慎地说,“这个消息很有积极的意义,事实上,它可能非常有价值。” “有价值——对,”塔格特愉快地说,“你打算什么时候实施这项命令?” “哦,我们得抓紧行动,不能走漏一点风声。我希望你们都严守机密。我想,再过一两个星期我们就可以向他们公布了。” “你难道不认为在所有价格被冻结之前,可以考虑调整一下铁路的费率吗?我是在想着能够上调,一个很小,但的确是最急需的上调。” “你和我,咱们再商量一下这件事,”莫奇很和气地说,“这可以解决。”他转向了其他人;伯伊勒的脸色阴沉着。“还有许多细节要敲定,但我可以肯定的是,我们这项计划不会遇到任何重大的困难。”他拿出了演讲的声调和姿态;声音听上去很活跃,甚至是兴高采烈,“总会碰到些问题,假如一件事行不通,我们就试着去做另一件事。尝试和出错是行动的唯一实用准则。我们会不断地尝试。如果出现了什么困难的话,要记住它是暂时的,只是在国家紧急状态期间。” “那么,”基南说,“如果一切都停滞了,如何去结束紧急状态呢?” “别太较真了,”莫奇不耐烦地说,“我们必须得对付眼前的情况,只要我们政策大的框架是清楚的,就别纠缠细节了。我们会有这个能力,我们将能够解决一切困难,解答所有的问题。” 弗雷德?基南嗤笑道,“谁是约翰·高尔特?” “不许说这个!”塔格特喊叫起来。 “我对第七点有个问题,”基南说,“它规定自命令之日起,所有的薪水、价格、工资、分红、利润等等都要冻结。税收也是一样吗?” “哦,不!”莫奇喊道,“我们怎么知道今后在哪里有用钱的地方呢?”基南像是在笑。“这么说?”莫奇不耐烦了,“怎么了?” “没什么,”基南说,“我刚才已经问过了。” 莫奇往椅子上一靠,“我要跟大家说的是,我很感谢你们来这里把你们的意见告诉了我们,这很有帮助。”他向前一伏身,趴在桌上,一边摆弄着铅笔,一边盯着桌上的日历看了好一会儿。随即,他手里的铅笔落下,戳在一个日子上,画了个圆圈。“10-289号命令将于五月一日正式生效。” 所有人都点头表示同意,谁都不看身边的人。 詹姆斯·塔格特站起身,走到窗前,放下百叶窗帘,挡住了外面的白色尖塔。 达格妮刚一醒来,就吃惊地发现眼前蒙蒙的蓝天下面是和以往不一样的高楼尖顶。接着,她看见了自己腿上卷起边的薄丝袜,感到腰扭得很难受,她意识到她正躺在办公室的沙发上,桌上的表指向六点十五分,曙光给窗外的高楼镀上了一道银亮的轮廓线。她能想起来的最后一件事便是当窗户一片漆黑,表走到三点半的时候,她倒卧在了沙发里,当时是想小憩十分钟。 她挣扎着爬起来,感到异常的疲倦。桌上台灯的微亮在晨光下淡得很不起眼,依旧照着她尚未处理完的一堆堆索然无味的文件。她要过几分钟再去想这些工作,此时,她拖着疲惫的身躯,走过办公桌,进了她的洗手间,把冰凉的水浇在了脸上。 她走回办公室的时候,疲劳已经一扫而光。无论前一晚上如何,她在清晨总能感觉到一种静悄悄的兴奋,这使得她的身体有了绷紧的能量,心中充满了跃跃欲试的渴望——因为这是一天的开始,是她的生命中的一天。她俯瞰着城市,街道上依然还很清静,这令它们显得宽敞了许多,在春天明亮清新的空气中,它们仿佛期待着已经承诺要在它们身上发生的轰轰烈烈事情的到来。远处的日历显示出:五月一日。 她坐在桌前,面对枯燥的工作,不屑地笑了。她讨厌这些必须去读完的报告,但这是她的工作,这是她的铁路,而现在是清晨。她点了一支烟,想着在早餐之前能够把这些处理完;她关上台灯,拿起了文件。 这里有来自塔格特系统四个地区总经理的报告,他们因为设备故障而发出的绝望哭诉,经由打字机的键盘,跃然纸上。有一份报告是关于科罗拉多州温斯顿附近的事故的。有一份业务部门新的预算报告,是在吉姆上个星期获得增加运费的批准后重新修订的。她强忍着绝望的愤怒,慢慢地检查着预算列出的数字:所有的计算依据都是运输量保持不变,而上涨的运费则在年底前会带来更多收入;她知道货运量会缩减,提高运费只是杯水车薪,到年底,他们的亏损将是前所未有的巨大。 当她从公文中抬起头来的时候,发觉表已经指到了九点二十五分,不觉微微地吃惊。她一直能隐约听到外屋的雇员们早晨来上班时发出的走动和说话声;她感到不解的是,怎么会没有一个人进她的办公室,而她的电话也一直没响过;通常,这段时间可是最忙的时候。她看了看自己的日历,上面记着,今天上午九点钟,芝加哥的麦克尼尔车厢铸造厂会给她打电话,讨论塔格特公司已经等了六个月的新货车车皮的事情。 她啪的一声打开了内部对讲机,叫她的秘书。那个姑娘猛然一惊地回答说:“塔格特小姐!你是在你的办公室里吗?” “我昨天又是在这儿睡的,虽然没想,可还是睡这儿了。有没有麦克尼尔车厢铸造厂给我打来的电话?” “没有,塔格特小姐。” “他们一来电话,马上给我接过来。” “好的,塔格特小姐。” 她关掉对讲机,搞不清楚究竟是她多心,还是那姑娘的声音里确实有什么不对:听上去不自然的紧张。 她感到有些饿得头脑发晕,觉得应该下去弄杯咖啡,但还有一份总工程师的报告没看完,于是她又点上了一支烟。 总工程师此时正在外出,检查用从约翰·高尔特铁路上拆下的里尔登合金对主干线的重修进展;她选择的是最急需整修的路段。翻读着他的报告,她感到有一股难以相信的怒火——他把在科罗拉多州温斯顿山区路段的工程停了下来,建议修改计划:他提出把用于温斯顿的铁轨转去整修华盛顿到迈阿密的分支,并列举了他的理由:上周,那条支线发生了脱轨事故,正在旅行之中的华盛顿的丁其?霍洛威先生和他的一群朋友延误了三个小时;总工程师得到报告说,霍洛威先生对此表示出了极其的不满。总工程师的报告写道,虽然从纯技术的角度来看,迈阿密的支线路况要好于温斯顿路段,但不要忘了,从社会的角度出发,迈阿密支线所运载的显然是更重要的旅客;因此,总工程师建议让温斯顿再多等一些时候,为了这条“会产生塔格特公司难以承受的负面印象”的支线,他建议把不为人知的山区轨道给牺牲掉。 她边看边怒不可遏地在纸的空白处用铅笔做着批注,心里想着,她今天要干的头一件事就是必须把这种顽劣的疯狂行为遏制住。 电话响了起来。 “喂?”她抓过话筒问道,“麦克尼尔车厢铸造厂吗?” “不是,”她秘书的声音传了过来,“是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先生。” 她看着话筒,怔了怔,“好吧,接过来。” 她随即听到了弗兰西斯科的声音,“看来你还和平时一样待在办公室里。”他说道,声音显得狡黠,刺耳,并且紧张。 “那你认为我应该在哪儿?” “对新出台的这个禁令,你有何感想?” “什么禁令?” “对脑子的封锁。” “你这是说什么呢?” “难道你没看今天的报纸吗?” “没有。” 一阵静默之后,他换了副口气,低沉地缓缓说道,“最好去看看,达格妮。” “好吧。” “那我过一阵再给你打电话吧。” 她挂上电话,按了下桌上的通话器,“给我份报纸。”她对秘书吩咐道。 “好的,塔格特小姐。”秘书答应的声音很勉强。 艾迪·威勒斯走了进来,把报纸放在了她的桌上。他脸上的表情和她从弗兰西斯科的声音中捕捉到的一模一样:预示着某种难以想象的灾难。 “我们谁都不想第一个把这事告诉你。”他静静地说完,便走了出去。 等到过了一阵,她从桌后站起来的时候,她感到身体还听使唤,但却意识不到自己身体的存在。她感觉得到自己是在双脚站立着,但又似乎是全身笔直地浮在了半空。屋里的每一样东西都格外的清晰,她却对周围一概视而不见,但她知道如果有必要的话,她会看得清蜘蛛网的丝线,就如同她会像梦游者那样,可以稳步行走在屋檐之上。她所不知道的是,此时她打量起屋子来就像是一个已经失去了怀疑的能力和概念的人,留在身体里面的只有简简单单的一种知觉和一个目的。她不知道这个如此强烈,但感觉起来却像是身体里一种凝固而陌生的平静的东西,其实便是她能够彻底肯定的力量——这股令她身体发抖的愤怒,令她无论是去杀人还是去死都一样无动于衷的愤怒,便是她对公正的挚爱,是她这一生之中唯一得到的挚爱。 她手里攥着报纸,出了办公室,向大厅走去。她穿过外间的时候,知道她的员工们全都把脸转向了她,但他们看来是如此的遥远。 她步履轻快地走过大厅,依然是脚不沾地的感觉。她搞不清自己来到吉姆的办公室之前走过了多少个房间,或者是不是经过了什么人。她按着自己该走的方向,把门推开,不打招呼就径直走向了他的办公桌。 站在他面前的时候,她手里的报纸已经攥成了一个卷。她把它朝他的脸上甩了过去,它击中他的下巴,落在了地毯上。 “这是我的辞呈,吉姆,”她说道,“我不会像奴隶一样工作,也不会去奴役别人。” 她没有听到他吃惊的喘息声,它被淹没在了她转身离去时身后大门关上的声音里。 她回到了她的办公室,经过外间的时候,示意艾迪跟她进来。 她声音平静而清晰地说,“我已经辞职了。” 他无声地点了点头。 “现在我还不知道我今后要干什么,我要离开这里,好好想一想再做决定。如果你想跟我一起走的话,可以去伍德斯托克的木屋找我。”那是位于伯克希尔山区的一处很老的狩猎木屋,她从父亲的手里把它继承了下来,已经很久没去过了。 “我想跟你走,”他喃喃地说道,“我想不干了,嗯……可我不能。我不能允许我自己这么去做。” “那能不能帮我个忙?” “当然。” “以后别跟我提铁路的事,我不想听。除了汉克·里尔登以外,不要告诉任何人我在哪里,如果他问的话,就把木屋和去的路线告诉他。但不许告诉其他人。我谁都不想见。” “好吧。” “你保证?” “当然了。” “我一旦决定今后怎么办,就会告诉你的。” “我等着。” “就这样吧,艾迪。” 他明白,这里说的每个字都是经过了斟酌的,此时,他们之间能说的也只有这些了。他将所有未尽的话语都凝聚在微微的颔首之中,然后走出了办公室。 她看见总工程师的报告还摊开在她的办公桌上,想到她必须要马上命令他恢复对温斯顿路段的施工,然后又想起来这些事已经再也用不着她去操心了。她感觉不到痛楚。她知道,痛楚将会随后而至,并且将会是撕裂般的剧痛,而此刻的麻木是让她在痛苦降临之前(而不是随后)能够歇息一下,做好去承受的准备。不过这没有关系,如果必须如此的话,那我就去承受这一切——她心里想道。 她坐在办公桌前,拨通了里尔登在宾夕法尼亚州工厂的电话。 “嗨,我最亲爱的。”他简单而清晰地问候着,似乎他觉得这才是真切和正确的话,而他需要面对现实并坚持正直的理念。 “汉克,我辞职不干了。” “我知道。”他像是早有预料地说道。 “没有谁来说服我,没有毁灭者,也许其实根本就没什么毁灭者。我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可我必须躲开,这样我才能有段时间,用不着去看见他们。然后我会决定以后该怎么做。我知道你现在没法和我一起离开。” “现在不行,他们限我两个星期之内签署他们的礼券。我就是要在这里等着两个星期的时限过去。” “这两个星期——你需不需要我留下来?” “不,你的情况比我更糟,你手里没有能和他们抗衡的武器,可我有。我想他们这么做也好,可以直截了当地决斗了。不用替我担心,好好去休息,首先把这些都抛开。” “好的。” “你要去哪里?” “去乡下,我在伯克希尔拥有一处木屋。如果你想见我,艾迪·威勒斯会把去那里的路线告诉你。我两个星期之内赶回来。” “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好啊。” “在我来找你之前不要回来。” “可当这一切发生的时候,我想要在这里。” “把它都交给我好了。” “无论他们要怎样对付你,我也想受到和你一样的对待。” “把它交给我,最亲爱的,你还不明白吗?我想,我现在最想做的事情和你一样:就是对他们一概不见。但我还要留下来再待一阵,因此,我知道他们至少对你无能为力,就会感到宽慰。我想在心里保留下一个纯净的地方来依靠。用不了多久我就会来找你的,明白么?” “明白,我亲爱的,再见了。” 走出办公室,穿过塔格特公司长长的大厅,是如此的一身轻松。她看着前方,迈着均匀而不慌不忙的坚定步伐向前走去。她的表情平静,但因自己平和地接受着这一切而露出了一丝惊讶。 她走过车站的候车大厅,看见了内特内尔·塔格特的雕像,但她从中没有感到一丝痛苦和耻辱,只是感受到了她心中的爱正渐渐地充盈着,只是感到她将要与他汇合在一起,并不是去迎接死亡,而是汇入他曾有的生活。 第一个从里尔登的工厂退出的是汤姆?科比。他是轧钢车间的工头,也是里尔登公司工会的负责人。十年来,他一直备受来自全国各地的谴责,因为他那个工会是“公司的联盟”,他从没有参与和管理层的任何剧烈冲突。事情的确如此:本来就没有冲突的必要;为了达到他的要求,里尔登支付的工资要高于全国任何一家工会制订的工资水准,因此,他手下这支工人队伍的素质之优,也是独一无二的。 汤姆?科比告诉他辞职的消息后,里尔登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问。 “我自己不会在这种条件下工作,”科比平静地补充说,“也不会去让手下的人这么工作。他们信任我,我这只领头羊不会去做犹大,把他们领入重重包围。” “你以后打算靠什么生活?”里尔登问。 “我的积蓄能让我撑上一年。” “那以后呢?” 科比耸了耸肩膀。 里尔登想起了那个眼里带着愤怒、在夜晚如同罪犯般挖煤的年轻人。他想起了全国各地的漆黑一片的道路、小巷和院落,最优秀的人们正是在那里凭借最原始的交换,冒着风险,用不为人知的方式来满足彼此的需要。他想到了路的尽头。 汤姆?科比似乎明白他在想些什么,“你的那条路和我的结果是一样的,里尔登先生,”他说,“你打算把你的心血让给他们吗?” “不。” “那么然后呢?” 里尔登耸了耸肩。 科比被炉火烤得黝黑的脸上布满了煤烟刻下的皱纹,他用那双黯淡而精明的眼睛打量了他一会儿,“多少年来,他们总是跟我们说是你在和我作对,里尔登先生。其实并非如此,和你我作对的正是沃伦·伯伊勒和弗雷德?基南。” “我知道。” 那个“奶妈”从没进过里尔登的办公室,仿佛感觉到了那个地方他没有权利进入。他总是在等着里尔登到外面来的机会。这项命令使得他成为了工厂超产或低产的正式监督人。几天之后,他在一排排平炉之间的通道内叫住了里尔登,他的脸上带着一种奇怪的激烈情绪。 “里尔登先生,”他说,“我想告诉你的是,假如你要以十倍于限额的产量去生产里尔登合金、钢材、生铁,或者其他任何东西,私下以任何价钱把它们卖给任何地方的任何人——你尽管放手去干好了,我来善后。我可以在数据上做手脚,伪造报表,找假证人,编造口供,我来作伪证——这样你就用不着担心,不会有任何麻烦!” “那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里尔登笑着问,但他一听到年轻人诚恳的回答,脸上的笑便不见了。 “因为我想做一回有良心的事。” “这可不是有良心的做法。”里尔登刚一开口,便止住不说了,他意识到了这正是应有的做法,也是唯一的做法,意识到了这个年轻人要战胜精神上的多少重磨难才能到达他的重大发现。 “看来这词用得不对,”年轻人怯声说道,“我知道这是个陈词滥调: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猛然响起了一股绝望的令人难以置信的愤怒吼叫,“里尔登先生,他们没有权利这么做!” “什么?” “从你手里抢走里尔登合金。” 里尔登笑了笑,感到了一种绝望的同情,说,“别想它了,本来就不存在什么绝对,也就没有权利。” “我知道没有,可我是说……我是说他们不能这么做。” “为什么不能?”他忍不住笑了。 “里尔登先生,不要签这个礼券!为了原则,不要去签。” “我不会签的。不过,根本就没有什么原则。” “我知道没有。”他像一个认真的学生那样的诚实,极其恳切地重复道,“我知道一切都是相对的,没有人能无所不知,理性是一种假象,而现实根本就不存在。可我说的是里尔登合金。不要签字,里尔登先生,不管什么良心不良心,原则不原则,只要别去签这个字——因为这不对!” 没有别人当着里尔登的面提起这道命令,沉默成了工厂里一道新的景象。当他出现在车间的时候,人们不和他交谈,他发现,他们彼此之间也是默默无语。人事部门没有接到正式的辞呈,但每天早晨都会有一两个人不见,并从此不再露面。当向他们的家中询问时,便发现他们已经撇家而去。人事部门没有依照命令上报他们逃跑;然而,里尔登发现在工人中间开始出现了陌生的、在长期的失业下扭曲而疲惫不堪的面孔,并且听到人们称呼他们时使用的是那些离开了的人的姓名。对此,他没有过问。 全国上下一片沉默。他不清楚有多少企业家在五月一日和二日放弃了工厂,从此离去和消失。他自己的客户当中就有十个,其中包括芝加哥麦克尼尔车厢铸造厂的麦克尼尔。他无法了解别人的情况,报纸上没有相关的报道。猛然之间,有关春天的洪水、交通事故、学校野餐和金婚庆典的报道充斥着报纸的头版。 他自己的家里沉寂无声。莉莉安于四月中到佛罗里达度假去了,这样古怪的做法令他感到惊异:自从结婚以来,这还是她头一次单独出门旅行。菲利普在躲着他,看上去有些惊慌失措。他的妈妈带着一脸的责备和困惑对他怒目而视;她什么都不说,却总是在他面前涕泪横流,似乎是在提醒他,无论她预感到有什么样的灾难即将降临,她的眼泪才是他首先要考虑的因素。 五月十五日这天上午,他坐在了办公桌后面,眼前的厂区一览无遗,他望着五颜六色的烟尘在晴朗蔚蓝的天空中升腾。某些透明无色的烟尘如同热浪一般,虽然看不见,却使得它们后面的建筑物微微颤动不止;在空中的是一道道红色的烟雾,缓慢腾曳的黄色烟柱,轻飘飘的螺旋状蓝色烟雾——以及正浓烈喷吐着的圆圈,看上去如同卷起来的丝绸一样的螺栓,在夏日的照耀下,散发着珍珠牡蛎般的粉红光泽。 他桌上的蜂鸣器响了起来,传出了伊芙小姐的声音,“弗洛伊德·费雷斯博士要见你,他没有预约,里尔登先生。”尽管她的语气仍旧严谨庄重,但却像是在问:我是不是要把他轰出去? 里尔登无动于衷的脸上微微有一丝惊讶:没想到来者居然是他。他淡淡地回答说:“让他进来吧。” 费雷斯博士向里尔登的办公桌走来的时候脸上没有一点笑容,但他的神情似乎是在表示,他此刻足可以笑着进来,里尔登也完全清楚这一点,因此他就用不着做得那么明显了。 他不等别人请,便一屁股坐在了桌前的椅子上;他把随身携带的公文包放到了膝盖上面;举止之间仿佛再去说什么已经纯属多余,因为他在这间办公室里的再一次出现已经说明了一切。 里尔登坐在原地,在耐心的沉默之中打量着他。 “因为过了今晚午夜,签署国家礼券的期限就将过期,”费雷斯博士如同是给了顾客好大面子的销售员一样说道,“我是来这里拿你的签字的,里尔登先生。” 他顿了顿,表示按理说现在应该要听到回答了。 “接着讲,”里尔登说,“我听着呢。” “是啊,我想我应该解释一下,”费雷斯博士说,“我们想今天早一些得到你的签字,这样就可以在全国的新闻广播里公布这件事了。尽管礼券的计划进行得很顺利,还是有几个顽固分子没有签字——其实他们都是些小货色,手里的专利没有什么价值,但我们不能让他们逍遥法外。你能理解,这是个原则问题。我们相信,他们是在等着看你下一步怎么走,你的号召力很强啊,里尔登先生,远远超出了你所怀疑或能加以利用的范畴。因此,你签署的声明将打破他们顽抗的最后一线希望,并且会在凌晨之前带来最后一批签字,从而使计划如期完成。” 里尔登明白,假如费雷斯博士不是胸有成竹的话,是绝不会说出这番话来的。 “接着讲,”里尔登淡淡地说,“你还没说完呢。” “你知道——正如你在出庭时所表现出来的那样——让受害者主动把财产交给我们是多么的重要,原因也很清楚。”费雷斯博士打开了他的公文包,“这是礼券,里尔登先生。我们已经把它填好了,只需要你在下面签上名字。” 他放在里尔登面前的这张纸看上去像是小一号的大学毕业证,里面的内容用老式的花体印刷,然后用打字机敲好了个别的项目。这件东西的上面写着,亨利·里尔登将有关“里尔登合金”的全部权利特此上交给国家,该合金从此可由任何人生产,并根据人民代表的建议,改名为“神奇合金”。里尔登瞧着这张纸,搞不懂这究竟是对规矩的有意讽刺还是低估了他们这些受害者的智商,设计人竟然在这份文件的背景底色上淡淡地勾勒出了一幅自由女神像。 他的目光慢慢地移到了费雷斯博士的脸上,“按理你是不会来的,”他说,“除非你手里有对付我的什么王牌,那又是什么?” “当然,”费雷斯博士说,“我就料到你能想到这一点,所以就不必再多费口舌了。”他打开公文包,“你想见识一下我的王牌吗?我这里有几件样品。” 就像打牌作弊的老手可以啪的一声单手挥出一长串牌一样,他在里尔登面前摆下了一排照片。这些照片是从旅店和停车场的登记簿上直接翻拍复印而成,上面是里尔登的笔迹,登记用的是史密斯夫妇的名字。 “这你当然清楚了,”费雷斯博士轻声说道,“不过,你也许还想看看我们是不是知道这个史密斯夫人就是达格妮·塔格特小姐。” 他从里尔登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里尔登并没有靠前俯下身子去瞧那些照片,而是脸色凝重地坐在那里低头看着,似乎离得远些他就能从中发现一些他所不知道的东西。 “我们还掌握了其他的大量证据,”费雷斯博士说,然后把一张珠宝商的红宝石项链坠付款复印件照片甩到了桌上,“你应该不稀罕再看公寓的门童和值夜班人员的证词了吧——除了会告诉你有多少证人知道你过去两年来是在纽约的什么地方过夜,其他对你来说没什么新鲜的。对他们你可不能过于责怪。像我们这种时代的一个有意思的特点就是,人们开始不敢去说他们想说的东西了——而且一旦被问到,对他们本不愿说的违心的话也不敢不说。这是意料之中的事。不过,如果你知道是谁最先把线索告诉了我们的话,一定会大吃一惊的。” “我知道是谁。”里尔登说,他的声音平淡无奇。对他来说,出门去佛罗里达旅行这件事已经不再费解了。 “我的这张王牌对你个人构不成任何伤害,”费雷斯博士说,“我们清楚,你不会在任何一种个人伤害面前让步。所以,我坦率地告诉你,这件事一点也伤不着你,它只会伤害塔格特小姐。” 里尔登现在正直直地看着他,但不知为什么,费雷斯博士总觉得这张安详而不露痕迹的面孔是在朝着一个遥远的地方凝望着。 “如果你们的这件绯闻传遍全国的话,”费雷斯博士说,“就算伯川·斯库德这样的诬蔑老手,也不可能对你的名声造成什么实质上的损害。顶多不过是在更加热闹的交际场合会有人好奇地多看你一眼,吃惊地瞪瞪眼睛罢了,你完全可以轻松过关。这样的事对男人来说算不得什么稀奇,事实上,这反而会提高你的声望,会在女人和男人中间为你增添一分浪漫的魅力,在人们羡慕艳遇的本性驱使下,它会给你带来某种威望。但对于塔格特小姐——她的名声向来清白,从不涉足丑闻,在男性化十足的商界里占有了女人特殊的一席之地——会给她造成什么样的后果,会让每一个见到她的人怎么去想她,会听到与之打交道的每个男人怎么去说——这些,我还是让你自己去想象和考虑吧。” 除了感到极其的镇定和清醒,里尔登已经浑然无觉。仿佛有个声音正在严厉地对他说着:到时候了——舞台的灯打开了——看看吧。他赤身裸体地站在强烈的灯光之下,看起来平静而庄重;他身上所有的恐惧、痛苦和幻想都不复存在,只剩下求索的渴望。 一听到他缓缓地开口说话,费雷斯博士感到很是吃惊,他的语气十分冷静,语句简单得不像是在与他的听众对话,“不过,你们之所以有这样的算计,都是因为塔格特小姐是一个贞节的女人,而不是你们称之为的荡妇。” “是的,当然了。”费雷斯博士说。 “再有就是,我对此绝不是随便玩玩而已。” “没错。” “如果她和我就是你们所说的下三烂,你的王牌就不起作用了。” “对,完全没作用。” “如果我们的关系就是你们称之为的堕落,你就伤不着我们的一根毫毛。” “对。” “那我们就在你们的势力范围之外了。” “的确——是这样的。” 里尔登与之交谈的并不是费雷斯博士,他眼前是自柏拉图那个年代以来出现的一长串人,他们的子孙后代和最终的产物便是一个软弱无能的小教授,长着一副吃软饭的小白脸,怀着一颗宗教凶手的心肝。 “我曾经给过你机会,让你加入我们,”费雷斯博士说,“你拒绝了。现在你看到后果了吧。我想象不出,你这样聪明的一个人居然认为可以如此简单地获得胜利。” “可是,假如我加入了你们,”里尔登依然心不在焉,仿佛说的和他自己无关,“我又能从沃伦·伯伊勒身上找到什么值得抢的东西呢?” “哦,嗨,这世上可以被剥削的傻瓜多的是。” “是像塔格特小姐,像肯·达纳格、艾利斯·威特,和我这样的?” “是所有不现实的人。” “你是说生活在地球上就是不现实了?” 他不知道费雷斯博士是不是回答了他的话,他再也不去听了。他的面前浮现出沃伦·伯伊勒晃晃悠悠的嘴脸和那上面像猪一般眯缝的小眼睛,出现了莫文先生像面团一样的脸,对于任何一个说话者或者事实,他的眼睛总是在闪避——从大猩猩凭借力气学会模仿的不连贯的重复动作里,他看到他们正同样地比划着制造里尔登合金,根本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里尔登钢铁公司的实验室在十年当中,经过了怎样不懈而痛苦的努力。他们现在把它称做“神奇合金”倒是恰如其分——对于那十年,以及孕育了里尔登合金诞生的才华,神奇是他们所能想出的唯一的名字——这种合金在他们的眼里只能用神奇来概括,这种金属不被知晓,无法得知它的由来,不过是自然存在的一样东西,用不着去解释,只是像一块石头或一根野草那样被占有,成为他们的就可以了——“我们是否允许很多人继续生活在贫困之中,而同时却允许极少数人独占更好的产品与服务?” 假如我不懂得生命是要依靠我的思想和努力的话——面对着排列在数百年间的一长串的人们,他无声地说道——假如我不是把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和最大限度地发掘自己的头脑当成我的最高理想的话,你们从我的身上就找不到任何可以掠夺,任何可以维持你们自己生存的东西:你们用来迫害我的不是我的罪过,而是我的良心——是你们亲口承认的我的良心,因为你们自己的生命要依赖于它,因为你们需要它,因为你们并不想毁掉我的成就,而是要占有它。 他记起了那个科学的寄生虫对他说过的话:“我们追求的是权势,的确是这样的。你们这些人都是胆小鬼,但我们知道真正的诀窍。”我们并不追求权势——他对寄生虫精神的后辈继承者们说道——而且我们不靠我们所唾弃的手段去生活。我们把生产创造力奉为美德——并且根据一个人的道德水准去衡量他应得的回报。我们不会利用罪恶来牟取利益——不会因为要开银行而要求有银行抢劫犯,或者因为想有自己的家就去要求有强盗,为了保护我们的生命就去要求有杀人的凶手。而你们明明需要人的聪明智慧所创造出的产品——却又把生产创造力宣称为罪恶,根据一个人创造力的大小来决定他该蒙受多大的损失。我们靠的是我们所坚信的善,惩罚的是我们所认为的恶。你们靠的是你们口口声声谴责的罪恶,惩罚的是你们心里明白的善。 他想起了莉莉安试图用在他身上的惩罚模式,他曾经不相信会有如此狠毒的方法——然而现在,他看到它作为一种思想体系和一种生活方式,已经是无所不在地彻底运行了起来。原来如此:这种惩罚需要利用被害者自己的高尚道德作为支持它运转的动力——他发明的里尔登合金被用来当做了压榨他的理由——达格妮的正直人品以及他们之间的亲密关系被用来当做了勒索的工具,如此的勒索对无耻之徒则全然不起作用——在欧洲,束缚成百上千万人所利用的正是他们求生的欲望,正是他们在奴役之下被耗尽的力气,是他们可以养活主人的能力,是把他们对孩子、妻子和朋友的爱扣留下来作为抵押的制度——利用他们的爱心、能力和快乐,使之变成威胁的弹药和勒索的诱饵,把爱和恐惧、能力和惩罚、雄心和霸占紧紧连在了一起,讹诈成了法律,一切的努力和成就带来的回报根本谈不上是在追求快乐,却只是为了能挣脱苦难——利用人们具有的求生的力量和在生命中寻找到的一切欢乐来奴役他们。这就是全世界都接受的规范,这个规范的关键就在于:把人们对生存的热爱与备受折磨的工作绑在一起,如此一来,只有无所贡献的人才会无所畏惧,为生命带来活力的美德和为生命赋予了意义的价值便成了毁灭生命的代理人,如此一来,人的专长成了折磨人的工具,而人生活在地球上就变得极不现实了。 “你接受的是生命的准则,”他无法忘记一个人的声音,“那么他们接受的又是什么呢?” 世界为什么会接受它?他心里在想。被迫害的人怎么会认可这样一部将他们的存在宣判为有罪的法典呢?……随即,一些景象猛然间出现在他的眼前,带给他内心的剧烈震荡令他彻底地呆坐不动了:他过去难道不也是这样做的吗?对于自我诅咒的法典,他过去不也是认可的吗?达格妮——他想着——还有他们对彼此的深情……这种对无耻之徒不起作用的讹诈……他不也曾经称它是下流无耻的吗?这些人中的败类此时正威胁着要在大庭广众面前对她进行的侮辱,他不也曾经是第一个向她甩过吗?他过去不是把他发现的最大幸福当成是罪过吗? “你不能容忍金属合金里存在百分之一的杂质,”那个难以忘怀的声音在对他说,“那么在你自己的道德准则里,你能容忍的又是什么?” “怎么样,里尔登先生?”费雷斯博士的声音传了过来,“现在你明白我的意思了么?是把合金给我们呢,还是把塔格特小姐的卧房公开展示给大家看看?” 他对费雷斯博士视而不见,眼前的视野无比清晰,仿佛是一道探照灯,为他揭开了所有的谜团,他看到的是与达格妮初次相遇的那一天。 那是她担任塔格特公司副总的数月之后,他听说铁路是由吉姆·塔格特的妹妹在掌管,对这个传闻他将信将疑。那年夏天,对于塔格特为一条新铁路所下铁轨订单的一再拖延和前后矛盾,他感到很恼火,塔格特对这个订单总是一会儿要下,一会儿要改动,一会儿又要取消。有人告诉他,假如他想弄清楚塔格特公司的事,最好还是去和吉姆的妹妹谈。他给她的办公室打了预约电话,坚持要在当天下午就去。她的秘书告诉他,塔格特小姐那天下午正在位于纽约和费城之间米尔福特站的新线路工地上,如果他愿意的话,她很想在那里见他。他愤愤地前去赴约;他对自己以前遇到过的商界女人很反感,并且觉得铁路可不是让一个女人来玩的;他料想她是个继承了家业,骄纵无比,凭着她的名声和女人的姿色作资本,眉毛拔得光秃秃的浓妆艳抹的女人,就像是百货商场的女主管那样。 他从一列长长的火车的最后一节车厢里下来,离米尔福特站的站台还有很远一段距离。在他的周围,满是铁道的副线、货车车皮、吊车,以及不断喷出的蒸汽,从主轨道沿着峡谷的山坡一直延伸下去,人们正在那里铺设新线路的路基。他顺着副线向车站走去,然后便停住了脚步。 只见一个女孩站在一节平底货车装载的一堆机器设备上面,抬头向山谷望去,缕缕头发在风中四下飞舞。她那件朴素的灰色套装像是一层薄薄的金属,包裹着她站在洒满阳光的蓝天之下的苗条身躯。她姿态轻盈,于不经意间将她高傲纯粹的自信表露无遗。她在观察着施工的情况,眼神专注而执著,充满了对自己明察秋毫的能力的欣赏。看上去,此时此地乃至整个世界都仿佛为她所拥有,仿佛陶醉和享受便是她的天性。她的脸是活跃而有生命力的智慧的生动体现,这张年轻姑娘的脸上有着一个成熟女人的嘴巴,她似乎对自己的身体毫无意识,只是把它当做一个绷紧的工具,随时依照她的意愿,为她服务。 假如他刚才问过自己,他心目中是否有过他所希望看到的女人的形象,他一定会说没有;然而看见她之后,他知道这便是他心目中的形象,并且已经在他心中埋藏了许多年。但他看她的目光并不是像看一个女人那样。他全然忘记了自己置身何地和来此的目的,他顿时陷入了孩子一样的喜悦里,陷入这出乎意料的发现所带来的兴奋之中,令他感到惊讶的是,他意识到对于自己所看见的东西,他难得这般真心地喜欢,喜欢得如此彻底而毫无保留。他带着浅浅的笑容,如同在看一尊雕像和一幅风景那般,仰起头望着她,他感受到的只是眼前的愉悦,是他从未体会过的最具美感的愉悦。 他看见一个道岔工走了过来,于是用手一指,问道,“她是谁?” “达格妮·塔格特。”那人答了一句,继续往前走着。 里尔登觉得这几个字似乎击中了他的喉咙,他感到一股气流先是让他窒息,过了一阵,才缓缓地涌入他的身体,带来一种沉甸甸的,把一切都吸得干干净净的沉重,让他动弹不得。他异常清醒地明白自己是在什么地方,明白这个女人的名字以及它所代表的全部意义,但这一切像潮水一样向四周退落,并形成一股压力,把他作为这道圆圈的意义和本质,独自留在了中央——对他来说,唯一真实的就是想要得到这个女人的欲望,就在此时此地,就在阳光普照着的那节货车的车厢顶上——二话不说地就去占有她,以此作为他们见面的第一个行动,因为它已包含了所有要说的话,因为他们早该如此了。 她转过头,眼睛慢慢地环顾,直到看到了他的眼神,便停了下来。他肯定她是瞧出了他眼里的欲望,并被它紧紧抓住了,然而,她没有对自己露出这一点。她的眼睛接着便移开了,他看到她向一个站在车厢边上、手里正拿着本子作记录的人交代着什么。 有两样东西令他感到震惊:他重新回到了他正常的现实之中,随之而来的还有负疚感所带来的巨大冲击。一时间,他觉得自己接近的是一种没有人能在彻底体会后还安然无恙的感受:那就是憎恨自己——更糟糕的是,他的某一部分对此并不愿意接受,这就让他的罪恶感更强烈了。它不是能够用语言逐步表达出来的,而是情绪在一瞬间做出的判断,告诉他:这就是他的本性,这就是他的下流——他一直难以抑制的可耻欲望,在他所发现的唯一的美好面前,向他袭来,他从没想到它的来势是如此的凶猛,他现在能做的只能是把它掩盖住,并去鄙视自己,但是,只要他和这个女人还活在这个世上,它便无法被甩掉。 他不清楚自己在那里站了多久,这段时间对他的内心造成了多么大的破坏。他还能守住的意志便是决心一定不能让她知道他的想法。 他一直等到她下到地面上,那个手拿记录本的人离开之后,才向她走去,冷冷地说:“是塔格特小姐吧?我是亨利·里尔登。” “噢!”只是稍稍停顿之后,他听到的便是平静自如的“你好,里尔登先生”。 尽管不对自己承认,但他知道这个停顿是出自和他一样的感觉:她欣喜的是,这张她喜欢的脸庞属于一个她可以敬仰的人。他和她一说起公事来,就比同任何一个男性客户交往时的态度更加严厉和粗暴。 此时,他的目光从记忆当中那个车厢顶上的姑娘回到了放在办公桌上的礼券,他感到这两者撞击到了一起,把他在它们之间曾经有过的一切疑问和日子都熔化一空,凭借着这爆发出的耀眼光亮,他看清了最终的结果,找到了对他的所有问题的解答。 他在想:我是有罪的吗?这罪比我知道的要大,更远远超出了我曾经想到的,我的罪行便是将我一生中最美好的东西咒骂为罪恶,我所咒骂的是自己的身心合一、身体在与心灵相呼应这样一个事实。快乐是存在的核心,是每一个生命的动力,正像它是人的精神目标一样,它也是人身体的需要,我的身体不是一堆僵肉,而是一架机器,能让我体会到无上的欢乐——可以把灵魂和肉体结合在一起,可我曾经诅咒这样的事实。正是被我诅咒为可耻的那种能力,使我对荡妇毫不动心,却给了我欲望,让我对一个了不起的女人做出回答。那个被我诅咒为下流的欲望,并非是出于看到了她的身体,而是因为我知道我所看到的这个可爱的外表,体现了我所看到的精神——我想要的不是她的身体,而是她这个人——我一定要拥有的不是那个穿着灰衣服的女孩,而是那个掌管铁路的女人。可我却对自己的身体能够表达心中的感受加以诅咒,把我能够献给她的最好礼物贬低成了对她的侮辱,这正如他们所贬低的我有把心里的想法转化为里尔登合金的能力一样,正如他们所诋毁的我有让一切为我所用的力量一样。我遵照他们的授意,接受了他们的准则,并且相信人的精神价值必须保持成一种无力的幻想,而不靠行动去体现,不转化为现实,与此同时,人的身体必须要愚蠢而可耻地生活在苦难之中,那些试图享受它的人们则一定要被看成是低等的动物。 我打破了他们的框框,但却落入了他们设下的圈套,那里面的框框是已经设计好要被打破的。我并未因自己的反抗而感到自豪,我把它当做了罪责,我没有去诅咒他们,我诅咒的是自己,我没有诅咒他们的准则,我是在诅咒存在——而且我把自己的快乐当做可耻的隐秘隐藏起来。我应该光明正大地生活,把它作为我们的权利——或者让她能够名副其实地成为我的妻子。可我却把我的幸福看做是罪恶,让她蒙受了耻辱。他们现在想要对她做的那些事情,我已经先做了,是我成全了他们。 在那样去做的时候,我怀着的是对最下贱的女人才有的可怜之心。这也是他们的准则,而我接受了它。我曾经相信一个人对另一个人负有无需偿还的义务,对于一个什么都无法给我,背逆了我的一切生活追求,要把她的幸福建立在我的痛苦之上的女人,我还相信过有责任要去爱她。我曾经相信爱是一种不会改变的礼物,一旦得到了,就无需再去努力——正如同他们相信对财富的拥有是一成不变的,只要抢到手,就不用再费什么劲了。我把爱当做是赏赐,而不是努力应得的回报,正如同他们相信他们有权不劳而获地去占有财富。他们相信只要是他们想要,就可以去占有我的能量,与此相同的是,我曾经相信,因为她没有得到幸福,所以我应该把一生全都给她。我忍受了十年的自我折磨,为的不是公正,而是怜悯。我把怜悯放到了我自己的良心之上,这就是我所犯下的罪的核心。这个罪行在我对她说这番话的时候就已经犯下了:“要是依我的标准,维持咱们的婚姻就是一场恶毒的骗局。但我和你的标准不同。我不明白你的标准,从来就没明白过,但我会接受它们。” 此刻,那些我曾经糊里糊涂地接受了的标准就躺在我的桌子上,这就是她爱我的方式,我对这样的爱从不相信,却企图去忍耐。这就是不劳而获的最终产物,我曾经以为只要受苦的只有我一个,那么不公正也没什么不对的,但实际上,没有任何理由可以为不公正开脱。这就是接受自我牺牲这个可怕的恶魔之后所受到的惩罚。我以为只有我是受害者,其实我是把最高尚的女人牺牲给了最卑鄙的东西。当一个人违背了公正,靠着怜悯去行事的时候,他是在为邪恶而惩罚善良;当一个人把罪犯从苦难中拯救出来,他就是在逼迫无辜的人们去受苦。什么都逃不脱公正,无论是物质还是精神,普天之下没有不付代价就能白得的东西——如果有罪的人不去付,这个代价就要由无辜的人去付了。 打倒我的不是那些小小的财富掠夺者——而是我自己。他们没有缴下我的武器——是我把自己的武器给扔掉了。我只能赤手空拳地去进行一场难以取胜的较量——因为敌人唯一的力量是来自于人们良心中的愧疚——而我所接受的准则使我把自己双手的力量看成是一种罪恶和污点。 “给不给我们合金啊,里尔登先生?” 他的眼睛离开了桌上的礼券,向那个记忆当中货车上的女孩看去。他扪心自问,能不能把当时看见的那个光彩夺目的人交给那些思想的掠夺者和媒体的杀手们。他能够让无辜的人们继续承受着惩罚吗?他能让她站到那个原本是他该站上去的审判台吗?在她,而不是自己,将要蒙受耻辱的时候——在所有的污秽都将朝她,而不是朝自己泼过去的时候——在她不得不去抗争,而他却会幸免的时候——他能对敌人的规则发出挑战吗?他能将她的生活投进这个只有她独自去忍受的地狱吗? 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地望着她。我爱你,他对那个货车上的姑娘默默地说出了四年前那个时候就想表达的心意,尽管他的第一次表白是出现在如此的情况之下,他依旧从这几个字当中体会出了庄严的幸福。 他看了看眼前的礼券。达格妮,他在想,如果你知道的话,一定不会让我这样去做,你听说后一定会因此而恨我——但我不能让你去替我还债。错是我犯的,我不能把自己要受的惩罚推给你。即使我现在别的什么都没有,至少还有这些:我看清了真相,不再被他们的罪责困扰,我现在可以在自己的眼前堂堂正正地站起来,我生平第一次彻底地清楚了,我没有错——我会永远忠实于我从未违背过的准则:做一个自食其力的人。 我爱你,他对货车上的姑娘说,似乎感到了那年夏天的阳光照到了他的额头上,似乎觉得他也站在辽阔的天空下,面对着平坦无垠的土地,抛开了自己以外的一切。 “怎么样,里尔登先生?你打算签字吗?”费雷斯博士问。 里尔登的眼睛转向了他。他忘记了费雷斯还在这里,不知道费雷斯刚才是在说话,争辩,还是在无声地等候着。 “哦,这个啊?”里尔登说。 他拿起一支笔,再不多看,像百万富翁签写支票一般,自如地将自己的名字签在了自由女神像的脚下,然后一把将捐赠礼券从桌面上推了过去。 第八章 以我们的爱 阳光跃上了山坡上的树梢,在蓝天的映衬下,树冠显出蓝蓝的亮银色。达格妮站在小木屋的门口,额头上映着第一缕晨曦,脚下是绵延数里的森林。树叶飘落,从银色、碧绿,一直落到小路上的树影里,变幻成了雾蓝色。光线从枝叶间洒落,一触到地上的一丛丛苔藓,便骤然反射向上,那苔藓便宛如一汪泛着绿光的喷泉。看着阳光在一片静寂之中的律动,她感到十分的惬意。 同每天一样,她在钉在墙壁上的一张纸上记下了日子。如同放逐在荒岛上的囚犯所作的记录一般,日子在纸上的推移便是她凝固的生活之中唯一的变化。这天早晨的日期是五月二十八日。 她本想利用这些日子得到个结果,但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达到了目的。来这里的时候,她给自己下了如同是三道命令一般的任务:休息;学着去过没有铁路的生活;摆脱痛苦——她说过,是要把它摆脱掉。她觉得像是和一个负伤的陌生人拴在了一起,他随时会发起进攻,将她淹死在他的喊叫声中。她对这个陌生人没有怜悯,只是有些轻蔑的不耐烦;她不得不和他搏斗,把他消灭,这样才能扫清她的道路,去决定她想要做的事情;只是,这个陌生人并不好对付。 休息的任务则容易一些,她发现她喜欢自己独处的日子。早晨醒来的时候,她感到爱心充盈,觉得可以勇往直前,什么都能够去面对。在城市里,她一直生活在无休止的压力之下,要去承受恼怒、气愤、厌恶和鄙视带来的冲击。这里对她唯一的威胁只不过是一些身体上的不适,然而相形之下已经简单和容易多了。 这间木屋人迹罕至,仍旧保持着她父亲留下的风貌。她从山边拾来木头,用点木柴的炉子来烧饭。她打扫了墙下的灰尘,重新翻盖了房顶,将门和窗框粉刷一新。雨水、野草和尘土令木屋通向山上的一条石阶小径模糊难辨。她把石阶清除干净,重新码上石头,用大圆石头将松软的泥土路两侧围起来,重新修好了石径。她兴趣盎然地用废铁和绳子做成复杂的杠杆和滑轮结构,然后搬起远非她力量所及的山石。她撒了些金莲花和牵牛花的种子,看着它们在地上慢慢地蔓延成了一片,爬上了树干,看着它们成长,看着这慢慢发生的点滴变化和生机。 劳作给了她所需要的平静;她没有注意到她是怎样开始、如何开始的;一切都是在不知不觉之间,但她看得到它在她的双手下滋长,拉着她向前,带给她一种愈合的安宁。这时她便明白,无论大小和形式如何,她需要的是有目的的行动,是一步一步的、通过一段时间逐步到达设定目标的行动。 做饭这样的事如同是封闭的圆圈,做完便罢,不会再怎么样,但修理小路却要一点一点去做。每一天的工作都有意义,所有前面的工作便是下一天的起点,并在不断到来的下一天之中获得永生。她想道,对于客观自然来说,做圆圈运动并无不妥。他们说,环绕着我们的静止宇宙所做的只是圆周运动,但人的标志是直线,是建成公路、铁道和桥梁的几何学上抽象的直线,是穿过大自然弯弯曲曲的徘徊,是从起点笔直奔向终点的直线。她想道,做饭如同是给火车头里添煤,为的是让它跑得飞快,但假如它没法跑,再去给它添煤会给它带来一种怎样愚蠢的折磨呢?她想到,人的生活不该是一个圆圈,或者是如同零一样留在身后的一串圆圈——人的生活必须和一条笔直运动的直线一样,从一个目标到达下一个目标,不断向前,到达逐渐累积的终点,就好比走在铁轨上面,从一站到下一站,再到——唉,别去想了! 别去想了——她默默地对自己严厉地说道,将那负伤的陌生人发出的叫喊声压了下去——别去想这些,别想那么多,专心修你的小路就是了,别去看山脚以外的东西。 她开车到过几次二十英里以外的伍德斯托克,去店里买些日用品和食物。这座于数十年前被人们怀着某种原因和希望建起来的小城,现今已经被人遗忘,一片败落凋敝。这里没有铁路运输,没有电力,只有一条县里修的高速公路,也是一年荒过一年。 镇上唯一的一家店铺是间小杂货屋,墙角布满了蜘蛛网,地板中央的一块木条已经被从屋顶漏下的雨水浸得朽烂。店主是个身材肥胖、面色苍白的女人,虽然走动起来很是吃力,她却不以为意。这里的食品有一些满是灰尘、贴纸已经褪色的罐头,一点大米,以及门外陈旧的柜子上摆放的几棵正在腐烂的蔬菜。“你干吗不把蔬菜从太阳底下搬回来?”达格妮曾问她。那个女人一脸茫然地望着她,似乎不明白怎么还会有这样的问题,“它们一直就是放在那儿的。”她无动于衷地答道。 开车回木屋的路上,达格妮抬起头,看着一条山涧顺着一片花岗岩石重重地跌落,悬挂的水花在阳光下宛如一片雾气蒙蒙的彩虹。她想到可以建一座水电站,只要能给她的小木屋和伍德斯托克提供电力就足够了——伍德斯托克可以生产出更多的东西——她在山坡上发现的数量罕见的大片野苹果树,都是过去的果园留下的——假如有人再把它搞起来,然后建一条通向最近的铁道线的山路——唉,别去想了! “今天没有煤油了,”她再一次去伍德斯托克的时候,店主告诉她,“星期四晚上下了雨,一下雨,路就被淹,卡车没法从费尔福德大坝上过来,运煤油的卡车直到下个月才会再来这里。”“如果你们知道每次下雨道路都会被淹,你们为什么不去修一修?”那个女人回答道,“那条路一直就是那样的。” 在回去的路上,达格妮在山头停住,俯瞰着脚下连绵起伏的田野。她看见县城的公路在费尔福德水库附近低于河面的沼泽地上蜿蜒穿行,陷在了两座山之间的裂缝中无路可走。绕过这些山其实很简单,她想道,可以在河对面修一条路——伍德斯托克的人们无所事事,她可以教他们——建一条直通西南方向的路,这样就近了许多,然后接上州里的高速公路,在货运仓库——唉,别去想了! 天黑之后,她把煤油灯放到了一边,坐在烛光照亮的木屋里,听着从一个小小的手提收音机中传出来的音乐。她想找交响乐来听,只要听到新闻广播那刺耳的声音,她就飞快地拨过去;她不想听到城里的任何事情。 不要去想塔格特铁路公司了——她来到木屋的头天晚上就对自己说过——除非你听到它的名字时,能够像听到“南大西洋公司”或者“联合钢铁公司”一样。但几个星期过去,伤口仍迟迟不肯结疤。 她像是同自己脑子里那无法预料的残酷在作斗争。她会躺在床上,昏昏沉沉地入睡——然后发现自己忽然在想着印第安纳州柳弯输煤站的传送带已经破损,这是她上次去那里的时候隔着车窗看见的,她必须告诉他们要进行更换,否则他们就——随即,她就会从床上坐起来叫喊着,别去想了!接着她便不再去想,却是彻夜难眠。 日落时分,她会坐在木屋的门口,看着晃动的树叶在黄昏里渐渐安静下来——随后,她会看到从草地里升起的萤火虫的亮光,在每一处黑暗的角落里明灭闪动,闪得很慢,仿佛是在发出短暂的警告——它们像是夜晚在铁路上闪烁的信号灯——别去想了! 让她感到害怕的是那些停不下来的时候,她如同身体疼痛一般地站不起来,这样的疼痛连着她的心——她就会倒在木屋或树林里的地上,把脸埋在椅子或者石头上,一动不动地静坐,挣扎着不让自己喊出声来,这样的时刻如同情人的身体,忽然间如此的靠近,如此的真切:是两条铁轨在远处相交到了一点,是火车头带着tt这两个字母破空而至,是她车厢地板下面发出的带有沉重节奏的车轮滚动声,是候车大厅里的内特·塔格特塑像。她拼命不去想它们,不去感觉到它们,她的身子僵直,只有脸还埋在胳膊里不停地滚动,她要用尽还存留在她意识中的全部力气,无声而单调地去重复这几个字:忘掉它。 当她能够像思考工程中的难题那样冷静而清晰地面对她的问题时,她便能保持长时间的平静。她知道,只要她说服自己,她对于铁路的这种疯狂的思念是全无道理或者是不对的,这情绪就会消失。但这思念来自于她坚信真理和权利是属于她的——敌人是不合理和不真实的——当完全属于她的成就不是输给了超强的力量,而是丧失给了那些在软弱和无能的控制之下的令人作呕的邪恶之徒时,她便无法再去为自己树立另一个目标,并且为了实现它而激发出她的热情。 她可以放弃铁路,她想;她可以在这片森林中得到满足;但就算她可以修好这条小径,然后走到下面的路上,然后重修那条路——接着她可以一直走到伍德斯托克的店主面前,那也就到头了,那张木然而冷漠地面对着这个世界的空洞苍白的面孔便是她努力的极限。为什么?她听到了自己的呐喊。没有回答。 她想,那么你就待在这里,直到找出答案为止。你无处可去,你不能动,你不能就这样开始去铺路,除非……除非你可以清楚地选好一个终点。 在漫长寂静的夜晚,她在想念里尔登的孤独之中,静静地端坐,望着南面隐约的光线之外遥不可及的那片夜空。她希望看到他那张决不退缩的面孔,那张含着笑意、充满信心地看着她的面孔。但她知道,在她没能取得胜利之前是不能去见他的。她必须无愧于他的笑容,这笑容是留给一个可以拿勇气和他交换的对手的,而不是让一个满是痛苦的可怜虫去从中寻找安慰,那样就失去了他的本意。他能帮助她活下去,但他无法帮她去选择她希望继续活下去的目的。 自从那天早晨,她在自己的日历上记下了五月十五日,她便有一股隐隐的焦虑感。她强迫自己偶尔去听一听新闻广播,但没有听见他的名字被提起。她与这个城市间的最后一丝联系便是她对他的担心,这使得她不断地将目光投向南面的天空和山脚之下。她发觉她自己是在等着他的到来,发觉她自己是在倾听汽车的声响,但时而会让她空欢喜一场——那只是一些大鸟突然穿过树林冲向天空时拍打翅膀的声音。 还有一条与过去相关的联系依然像一道没有得到解答的问题:那就是昆廷?丹尼尔斯,以及他试图重新制作的发动机。到了六月一日,她就应该给他寄去每月一张的支票了。她该不该告诉他她已经退出不干了,那台发动机她再也不需要,也没人会再需要了?她该不该告诉他停下来,把那台发动机的残骸扔到像她当初发现它的那堆垃圾里,任它消失?这件事她做不到,这比让她离开铁路还要困难。她在想,那台发动机并不是连接着过去:那是她与未来的最后一丝联系。毁掉它似乎不是杀害,而是自杀:她如果下令停止的话,就是确信今后她不再有可以继续寻找的终点了。 但不会是这样——五月二十八日的这天上午,她站在木屋的门口心想——人类智慧的完美成就不会被未来所不容,永远都不会这样。无论有什么困扰,她一直毫不动摇地坚信邪恶是反常和暂时的。这天早晨,她的这种感觉比以往更清晰:她坚信,那些城里人们的拙劣和她所忍受的痛苦是短暂的巧合——而她看到阳光尽染的森林时,她内心感到充满希望的微笑,那种前途无限的感觉,才是永久和真实的。 她站在门边抽着烟。身后卧室的收音机里传出了她祖父时代的一支交响曲。她没有留心去听,只是觉得那流淌着的音符似乎是应和着袅袅盘绕的烟雾,应和着她的手臂时而将香烟送到嘴边所划出的弧线。她闭上眼睛,静静地站着,感觉着阳光照在身上。这就是成就,她心想——去享受这一刻,不让创痛的记忆麻痹她此刻的感知;只要她还能保留这样的感觉,她就有前进的动力。 她几乎没有察觉出伴随着音乐而来的微弱噪音,这声音像是老唱片转动时发出的摩擦。她一下子意识到自己的手猛地将香烟挥到了一旁,与此同时,她意识到这越来越响的噪音是汽车的发动机声。这时她才发觉她是多么盼望听到这个声音,多么期待着汉克·里尔登的到来。她听见自己压低了声音的傻笑,仿佛不愿去打断这个金属不停地转动所发出的嗡嗡声响,毫无疑问,这声音来自一辆沿着山路开上来的汽车。 她看不到山路——她的视线里只有位于山脚树冠下面的一小段而已——但她通过发动机在爬坡时愈加响亮的紧张而迫切的声音,以及轮胎转弯时发出的尖叫,看到了这辆车开上山来。 汽车在树下停住。她不认识这辆车——不是那辆黑色的哈蒙德,而是一辆长长的灰色敞篷车。她看见了走下来的开车人:她做梦也想不到是他。来人是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 令她震惊的并不是失望,而更像是一种与失望毫不相干的感情。这分迫切令她奇怪地肃立在原地,她突然间确信,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她所不知道的极其重大的事情。 弗兰西斯科快步向山上走来,他抬头向上张望,看见上面的她正站在木屋门口,便停下了脚步。她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他伫立良久,朝她仰起脸,然后接着走了上来。 几乎就像是她期待过的那样,她感觉他们回到了童年的情景。他向她走来,不是跑着,而是带着胜利而自信的渴望向上走着。不,她心想,这不是他们的童年——这是她在将来像等待挣脱牢笼一样地等待着他的时候会看到的情景。如果她所希望的生活可以实现,如果他们两个走过的路正如她所一直确信的那样,此刻便是他们今后将会有的一个早晨。她被好奇心紧紧地抓住,一动不动地站着望向他,在她看来,此时并非现在,而是对过去的致意。 当他走得近些,令她能够看清他的表情时,她发现他肃穆的表情下洋溢着抑制不住的欢乐,显示出心底纯净的人才会有的无比轻松。他一边笑一边吹着口哨,口哨的旋律悠扬,如同他大步向上迈出的轻快脚步。这旋律她听上去有些耳熟,让她觉得很合此时的情境,但她也觉得这中间有些奇怪,一定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只是此刻她想不起来。 “嗨,鼻涕虫!” “嗨,费斯科!” 她知道——他打量她的眼神,他眼皮那一瞬间的闭合,他微微努力向后仰起的头,他的嘴唇流露出的无奈而轻松的淡淡的笑意,他抓住她的时候突然用力的手臂——这一切都是不由自主的,绝非出自他的刻意,对他们俩来说,没有比这更恰当的了。 他抱紧她,他的嘴压在她的嘴上令她感到疼痛,他的身体向她快乐地敞开,这绝不是一时的冲动——她知道,身体上的饥渴不可能令一个男人如此疯狂——她知道,此刻她听到了他从未说过的那句话,这是一个男人对于爱情所能做出的最大表白。 不管他是如何毁掉了他的生活,他还是那个能让她骄傲地献身的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不管她在这世间遇到过什么样的背叛,她对生活的理念依然未变,而其中坚不可摧的某些部分依然存在于他的身体之中——想到这些,她的身体便有了反应,她的胳膊紧紧地拥抱着他,嘴唇亲吻着他,袒露了她的欲望,袒露了她早就给了他,并永远会给他的感情。 接着,他后面的这些日子回到了她的记忆当中,他越是出类拔萃,所做的自我毁灭就越加罪恶深重,想到这儿,她感到被深深地刺痛了。她从他的怀里挣脱出来,摇着头,同时对自己和他说“不”。 他站在那里,带着坦然的微笑看着她,“是还没到时候,你首先要原谅我很多事情才行。但现在我可以把一切都告诉你。” 她从没有在他的声音里听到过如此低沉和令人压抑的绝望。他努力控制着自己,笑容里几乎带有一丝像小孩请求原谅一般的歉意,但同时也有一股成年人的自嘲,如同是在大笑声中表明他无须掩饰自己的挣扎,因为和他正扭打在一起的是幸福,而不是痛楚。 她从他的身旁向后退了几步;她似乎觉得感情冲在了她自己的意识前面,疑问现在才追赶上她,摸索着适当的词汇。 “达格妮,过去一个月来你在此受的那种折磨……你一定要诚实地回答我……你认为你十二年前能承受得住吗?” “不能。”她回答;他笑了。“你问这个干吗?” “补偿我十二年的生命,对此我不必后悔。” “你在说什么?而且,”——她心中的疑问终于涌了出来——“而且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受折磨?” “达格妮,你还没发现我对此是一清二楚吗?” “你怎么……弗兰西斯科!你上山时嘴里的口哨吹的是什么?” “哦,我是在吹吗?我不知道。” “你吹的是理查德·哈利的第五协奏曲,对不对?” “噢……!”他吃了一惊,自我解嘲地笑了笑,接着便严肃地说,“这我以后会告诉你。” “你怎么找到我这里来的?” “这我也会告诉你的。” “是你逼艾迪说的。” “我都一年多没见过艾迪了。” “只有他知道我在这里。” “告诉我的那个人不是艾迪。” “我不想让任何人找到我。” 他慢慢地打量着四周,她发现,他的眼睛在她铺砌的石径、栽种的花和整饬一新的屋顶上停留了片刻。他哑然一笑,似乎理解了,又似乎受了伤害,“你不该跑到这里来待了一个月,”他说,“天啊,你怎么会这样!这是我头一次在不想失算的时候失算了。我没想到你准备好退出了,要是知道的话,我就会成天盯着你。” “真的?为什么?” “就不会让你——”他一指她干的这些活儿,“去干这些了。” “弗兰西斯科,”她嗓音低沉地说,“如果你关心我所受到的折磨,难道你不明白我不想听你提起这些,就因为——”她顿住了;这些年来,她从没在他面前抱怨过什么;她只是冷冷地说了句,“——就因为我不想听吗?” “是因为这世界上只有我没有权利说这些?达格妮,假如你认为我不知道我对你的伤害有多深的话,我可以告诉你我这些年来……不过这都过去了,噢,亲爱的,都过去了!” “是吗?” “原谅我,我还不能这么说,这要等到你来说。”他极力控制着他的声音,但那欢乐的神情却是溢于言表。 “你是不是因为我失去了一生为之奋斗的一切才这样高兴?好吧,如果你来就是想听这个的话,那我说:我最先失去的就是你——现在你看到我失去了其他的一切,是不是就觉得开心了?” 他直勾勾地盯着她,眯起的眼睛里带着如此强烈的渴望,这目光几乎是一种威胁,而她明白,无论这些年对他意味着什么,“开心”可不是她应该讲的。 “你真这么认为?”他问。 她低声说道:“不。” “达格妮,我们永远不会失去我们所追求的东西。如果我们犯过错误的话,有时候也许就要改变一下它们的形式,但我们可以采取任何方式,目标还是一样的。” “这就是我这一个月来对自己所说的,但是,通向目标所有的道路都已经不存在了。” 他没有应声。他坐在木屋门边的一块石头上望着她,仿佛不想放过她脸上一丝一毫的反应,“你现在对那些离开并消失的人们怎么看?”他问。 她耸了耸肩膀,淡淡的笑容里有一点无可奈何的伤感,坐在了他身边的地上。“你知道,”她说,“我曾经以为是什么毁灭者不肯放过他们,逼得他们放弃。但看来并没有。在过去的这一个月,我有时几乎希望他也会来找到我,但却没有人来。” “没有吗?” “没有。我曾经以为他给了他们一些想象不到的理由,使他们背叛了自己钟爱的一切。可这没有必要。我知道他们的感受,再也不能去责怪他们。我不知道的是,从这以后,假如他们当中还有人活着的话,又是如何生存下来的。” “你觉得你背叛了塔格特运输公司吗?” “不,我……我觉得如果继续在那里工作的话才会背叛它。” “你会的。” “假如我同意为掠夺者效劳,那……那我送到他们手里的就是内特·塔格特。我不能,我不能最终把他和我的成果葬送在掠夺者们的手里。” “对,你不能这样做。你认为这是冷漠无情么?你是不是觉得你不如一个月前那样热爱铁路了呢?” “我想,为了能在铁路上再干一年,我可以献出自己的一生……但我不能再回到那里去了。” “那你就明白他们的感受了,你就明白所有放弃的人们所放弃的是怎样一种爱了。” “弗兰西斯科,”她垂着头,没有看他,问道,“你为什么要问我十二年前我是否会放弃它呢?” “难道你不知道,此刻我正像你一样,心里想着的是哪一个晚上吗?” “我知道……”她低声说着。 “就是我放弃了德安孔尼亚铜业公司的那天晚上。” 她慢慢地将头艰难地抬起看着他。他的脸上是她十二年前的那个次日的清晨所看到过的表情:是他严峻的脸上看起来却是在微笑的表情,是胜利压倒痛苦之后的平静表情,是他为自己付出代价,并且认为值得付出而感到自豪的表情。 “但你没有放弃它,”她说,“你没有离去,你依然是德安孔尼亚铜业公司的总裁,只不过它现在对你全无意义罢了。” “它现在对我的意义和那天晚上同样重要。” “那你怎么会让它四分五裂呢?” “达格妮,你比我幸运得多。塔格特公司是一架精密准确的机器,没有你的话它就坚持不了多久,它不可能让被奴役的苦力来管理。他们会替你把它仁慈地毁掉,而你不会看着它去为掠夺者们服务。但铜矿是个简单的活儿,德安孔尼亚铜业公司可以在掠夺者和奴隶们的手里存在几十年,尽管那是残忍、悲惨和愚蠢的——但它会持续下去,并且会帮助他们继续存活。我必须亲手把它毁掉。” “你——什么?” “我是在有意识地、故意地、通过计划和我自己的双手毁灭德安孔尼亚铜业公司。我必须像创造财富一般地慎重计划和努力工作——就是为了不让他们发觉和阻止我,为了不让铜矿在彻底被毁之前落到他们的手里。我付出了曾经希望倾注在德安孔尼亚公司的全部心血,只是……只是为了不让它成长。我要把这个喂养着掠夺者的公司的最后一块,我的财富的最后一分钱和每一盎司的铜都毁掉。我不会把我发现的一切留下来——我要把它原原本本地还给塞巴斯帝安·德安孔尼亚——要让他们再也没法依赖他和我,自己去生存!” “弗兰西斯科!”她惊叫道,“你怎么能这样做?” “是凭着我和你一样拥有的爱,”他安静地回答,“是我对德安孔尼亚公司,对曾经塑造了它的精神的挚爱。曾经是那样——将来有一天,它还会是那样。” 她呆坐无语,用已经被震惊得麻木的大脑竭力去理解着这一切。收音机里的交响曲在寂静里继续演奏着,音乐像是迈着缓慢而庄严的脚步向她走来,她在挣扎之中,眼前立刻浮现出了这十二年来的日日夜夜:那个痛楚地伏在她的胸前求救的小伙子——那个坐在客厅的地上,边玩弹子边对大企业纷纷被摧毁表示嘲笑的男人——那个一边喊着“亲爱的,我不能!”,一边拒绝了去帮助她的男人——那个在阴暗的酒吧间里,为了塞巴斯帝安·德安孔尼亚曾经苦苦等待的那些年而举杯痛饮的男人……“弗兰西斯科……我对你做出过种种猜测……我从没想到……我从没想到你是那些放弃了的人中的一个……” “我是最先放弃的那一个。” “我以为他们总是消失……” “嗯,我不就是如此吗?我让你看到了一个俗气的花花公子,而不是你所熟悉的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这难道不是我对你做过的最恶劣的事情么?” “是的……”她轻声说,“但最糟糕的是我不相信……我从来就没信过……每次遇见你,我看到的依然是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 “我知道,我知道这会让你受到怎样的打击。我试过想要帮着你去理解,但当时告诉你还太早。达格妮,在那天晚上,或者在你因为圣塞巴斯帝安矿来谴责我的那天——假如我告诉你我不是个胸无志向、游手好闲的人,我是要让德安孔尼亚公司,塔格特公司,威特石油公司,里尔登钢铁公司,以及我们视为神圣的所有一切加速灭亡——你会觉得更容易接受吗?” “会更难,”她低声说,“即使现在,我对你和我各自的放弃都不一定能接受……可是,弗兰西斯科”——她突然抬起头看着他——“如果这就是你的秘密,那么在被你伤害的一切当中,我是……” “对对,我亲爱的,对,你才是受伤最深的!”在这绝望的叫喊声中,伴随着欢笑和轻松,表明他想要把所有的痛苦都一扫而光。他抓起她的手,把他的嘴贴了上去,然后将脸埋在上面,不让她看出他这些年所有的感受。“如果这无法作为补偿……无论我做了什么伤害你的事情,这就是我为之付出的代价……我清楚那会令你受到什么样的伤害,并且不得不那样去做……然后就是等待,等待着……但这都过去了。” 他抬起头,露出了笑容,从他脸上流露的温柔关爱里,她明白自己的绝望被他看到了。 “达格妮,别想它了。我不会用我所受的痛苦当借口。不管我当初为什么要那样做,我清楚我所做的那些事,清楚我深深地伤害了你。我会用许多年来弥补这些。忘掉”——她明白他指的是他刚才在拥抱中所表露出来的——“忘掉我还没有说出来的话吧。在我要和你讲的所有话里面,我要把它留到最后去说。”然而,他的眼睛,他的笑容,他攥住她手腕的手指却在不听话地诉说着。“你已经承受了太多的苦难,为了扔掉那些本不该你去承受的伤疤,你必须要去了解和弄清楚许多事情。现在最关键的是你可以自由地恢复起来,我们两个都自由了,再不用担心那些掠夺者,他们已经威胁不到我们了。” 她开了口,声音平静而悲凉,“这正是我来这里的目的——想要把事情想明白。但我做不到。把所有的东西都丢弃给掠夺者,在他们的统治下生活,这实在是太可怕了。我既不能放弃也不能回去,既不能无所事事地活着,也不能像服苦役的奴隶。我过去总以为只要不放弃,怎么样去斗争都是对的。现在我觉得在应该去和他们抗争的时候,我们两个的离开也不一定是对的。但是没有办法去和他们斗。我们离开是投降,留下来也是投降。我已经再也分不清什么是对的了。” “琢磨一下你的前提,达格妮,矛盾是根本就不存在的。” “可我无法找到答案,我不能诅咒你所做的一切,但我感到的是恐怖——既佩服又恐怖。你作为德安孔尼亚的子孙,完全能够超越你那些神奇的先辈,但你却把无与伦比的才能用于去毁灭。而我呢——横跨全国的一个铁路系统正在一群趋炎附势的小人手里垮掉,我却在玩石头和修房顶。你和我是能够决定天下命运的人,如果我们任其这样下去,就一定是我们自己的罪过。可是,我看不出我们做错了什么。” “是啊,达格妮,那就是我们自己的罪过。” “是因为我们做得还不够?” “是因为我们做得太多——收的太少。” “什么?” “我们从来没索要过这个世上欠我们的那笔债——我们让这笔最丰厚的报酬落入了人群中的败类手里。这个错误在几百年前便已铸成,犯错的便是塞巴斯帝安·德安孔尼亚、内特·塔格特,以及每一个供养着全人类,却得不到一声感谢的人。你还不知道什么是对的吗?达格妮,这不是一场物质利益之战,它是有史以来最严重的,也是最后的一场道德危机。罪恶在我们这个时代到达了顶峰,我们必须要彻底结束它,否则灭亡的就是我们——有头脑的人。这是我们自己的罪过,我们创造了世界上的财富——但却让我们的敌人书写着它的道德准则。” “可是我们从来就没有承认过他们的准则,我们是以我们自己的标准在生活。” “对——并且在为此付出赎金!这赎金包括了物质和精神两个方面——要说金钱,我们的敌人不该得到但却得到了;要说荣誉,我们应该得到却没有得到。我们情愿去付出,那就是我们的罪过。我们养活着人类,但我们却允许人们鄙视我们,而去崇拜毁灭我们的人。我们允许他们去崇拜无能和残暴,崇拜不劳而获和肆意挥霍的人。由于我们接受了对我们的美德而非罪恶所做的惩罚,我们便背弃了我们的准则,而让他们有了可乘之机。达格妮,他们的那一套是绑架者的道德,他们把我们对美德的热爱当做人质。他们知道,你为了能工作和创造,愿意去忍受一切,因为你把成就当做人的最高道德追求,离开它就无法生存,你热爱美德就是在热爱你的生命。他们就希望你去承受这些重负,他们就希望你觉得,为了爱所做的努力是永远不够的。达格妮,你的敌人是借助了你自己的力量来把你摧垮。你的大度和忍耐是他们仅有的武器。你不求回报的正直便是他们唯一能利用的工具。他们了解这一点,而你并不了解,他们最害怕的就是有一天你会发现它。你一定要学着去了解他们,不做到这一点,你就逃不出他们的手心。而你一旦做到了,你就会理直气壮地愤怒,乃至会把塔格特公司的每一根铁轨都炸光,也不会让它为他们服务。” “但是会把它留给他们!”她哽咽了,“扔掉它……扔掉塔格特公司……它是……它简直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它过去的确是,现在再也不是了。给他们留下吧,它对他们一点用处都没有。让它走吧,我们用不着它。我们可以重新修建一个,他们不行。我们可以不靠它生活,他们活不下去。” “可我们却落到了放弃和退缩的地步!” “达格妮,只有我们这些被人类灵魂的刽子手们称做‘物质至上者’的人,才明白那样的物质的价值和意义是多么的微不足道,因为正是我们创造了它们的价值和意义。为了换回更珍贵的东西,我们可以短暂地舍弃它们。我们是灵魂,而铁路、铜矿、钢厂和油井就是身体——只要它们不离开我们,只要它们一直作为成就的表达、奖赏和财产而存在,它们就像我们的心一样鲜活,每时每刻都在搏动,庄严地支撑着人的生命。离开了我们,它们便是一堆死尸,生产的不是财富和粮食,而是会将人们瓦解成一群群吃腐肉的游民的毒药。达格妮,看清你自身力量的本质,你就能解开你身边的那些矛盾。不是你一定要依赖于任何的物质,是它们要去依赖你,你创造了它们,你拥有这仅有的一件创造工具。无论你走到哪里,你总是能够去创造。但那些掠夺者们——按他们自己所说的理论——则一辈子都摆脱不了他们先天就有的需要,只能听任物质的随意摆布。你为什么不相信他们的话?他们需要铁路、工厂、矿山和发动机,但他们既造不出来,也不会管理,离开你,你的铁路对他们又有什么用?是谁能让它运转起来,是谁让它能有活力?是谁一次又一次地去挽救了它?是你哥哥詹姆斯吗?是谁在养着他?谁在养着那些掠夺者们?谁为他们制造了武器?谁把奴役你的工具给了他们?叫人不可思议的是天才创造出来的一切却掌控在无能的小人们手里——是谁促使了它的发生?是谁支持了你的敌人,打造了捆绑你的锁链,毁灭了你的成果?” 她像是被无声的呐喊刺激得一下挺直了身体,他则像弹簧一般腾地站了起来,声音依旧是得胜般地冷酷无情:“你现在开始意识到了,对不对?达格妮!给他们那些已经死掉的铁路,给他们那些生锈的铁轨、腐烂的枕木和报废的发动机——但不要把你的头脑留给他们!不要把你的头脑留给他们!它关系到今后这个世界的命运!” “女士们,先生们,”收音机的交响曲被广播员惊慌失措的声音打断了,“现在我们中断此次广播,带给你们一条特别消息。今天凌晨,在位于科罗拉多州温斯顿市的塔格特铁路公司的主干道上,发生了铁路史上最严重的事故,著名的塔格特隧道遭到了彻底的毁坏!” 她的惊叫简直就像是在最后一刻从隧道的黑暗之中发出来的一样,这声音一直在他的耳旁回响。他们冲进木屋,呆呆地站在收音机前,她的眼睛愣愣地盯着收音机,他的眼睛则一直盯着她的脸。 “事故的详情从卢克?比尔那里获悉,他是塔格特公司主力豪华列车彗星号上的司炉工,于今早在隧道的西端被发现时,已经昏迷不醒,看来他是这场灾难中唯一的幸存者。据初步分析,向西开往旧金山的彗星特快令人吃惊地违反了安全规程,在燃煤蒸汽机车的牵引下驶入了隧道。塔格特隧道全长八英里,由内特内尔·塔格特的孙子在使用柴油电力机车的无烟时代所修建,它贯穿了洛基山的山峰,被认为是当今工程史上一项无与伦比的伟大成就。隧道通风系统的设计并不适合烟气排放量很大的燃煤机车——而该地区的每一位铁路员工都知道,列车用这样的机车牵引进入隧道,将会导致车上所有的人窒息丧生。尽管如此,彗星特快仍然接到了这样的命令。根据司炉工比尔所说,列车进入隧道三英里后,便已经感觉到了煤烟的作用。列车司机乔?司各特将节气阀彻底打开,拼命想提高车速,但很长的车身带来的自重以及上坡行驶令年久老化的机车力不从心。司机和司炉工只能勉强维持这台渗漏的蒸汽机车以四十英里的时速穿过不断加重的浓烟——此时,某位已经毫无疑问地感觉出呼吸困难的乘客拉下了紧急制动闸。突如其来的刹车显然折断了机车的进气管,因为列车已经无法再次启动。车厢里传出人们的惊叫声,乘客们正纷纷将车窗砸碎。司机司各特发疯一般地拼命想要启动发动机,但终因吸入煤气过多,倒在了节气阀前。司炉工比尔从机车上跳下逃跑。当他已经可以看见隧道的西口时,便听到爆炸的巨响,马上就昏了过去。我们从温斯顿车站的铁路员工那里了解到了事件的发展状况:一列向西行驶、满载着爆炸物品的军队货运专列没有得到彗星特快就在前方的警告信号。这两趟列车都已经晚点。据称,由于隧道的信号系统出了故障,货运专列接到了在行进时可不必理睬信号的命令。据称,尽管有限速的规定,并且明知道通风系统会经常出现故障,但所有的火车司机在经过隧道时仍旧会心照不宣地全速行驶。根据掌握的现有情况来看,彗星特快正好停在了隧道急转弯的前方。据信,车上的乘客那时都已死亡。很难相信货运专列的司机在以八十英里的时速转弯时能够及时发现彗星特快尾部的观察窗,该窗口的照明在离开温斯顿车站时非常醒目。现在知道的情况是,货运专列撞上了彗星特快的尾部。专列上货物的爆炸震碎了五英里之外的农舍窗户玻璃,并使得隧道上方的岩石大量塌落,救援人员现在只能前进到距离任何一趟列车三英里以外的地方。没有人指望能发现幸存者,塔格特隧道也不可能会再次重建。” 她呆呆地站着,似乎眼前看到的不是身边的房间,而是科罗拉多的现场。突然,她浑身痉挛般地一颤,像梦游似的四处转身找她的手提包,仿佛那是现在唯一还剩下的东西,她抓过它,旋风一样地冲到门口,跑了出去。 “达格妮!”他拼命叫着,“不要回去!” 这喊声仿佛是从远远的科罗拉多山脉另外一边发出来的,她根本就听不见。 他从后面追了上来,一把将她的两只胳膊同时拽住,喊叫道,“不要回去!达格妮!为了你认为的神圣的一切,不要回去!” 她像是根本不认识他一样,如果单比力气,拧断她的手臂对他来说简直是易如反掌,但她像是个拼死求生的动物一样,猛地从他的手里挣脱,同时把他闪了个趔趄。等他站稳脚跟时,她已经向山下跑去——像他当初听到里尔登厂里的警报声那样,她直奔停在下面路上的汽车。 他的辞呈就放在他身前的桌子上面——詹姆斯·塔格特躬身坐在那里,咬牙切齿地盯着它。他似乎觉得他的敌人不是上面的这些话,而是将言语呈现出来的这张纸和墨水。他一向认为思想和言语起不了什么决定作用,但一个实实在在的东西却是他这辈子都在竭力逃避的:那就是承诺。 他还没有下决心辞职——还没有完全决定,他心想:他写这封信的目的对他来说就是“预防万一”。他觉得这封信是一种防范;但他还没在上面签名,这是他对这种防范所采取的防范措施。让他切齿痛恨的是那些使他无法继续这样下去的事情。 他今天上午八点得知这场灾难;中午的时候,他来到了办公室。尽管他实在不愿承认理智带给他的直觉,但直觉还是告诉他,这次他必须要到场。 在这样一场他熟知的牌局里,被他当成王牌的那些人都不见了。克里夫顿?洛西凭借着医生的诊断声明躲了起来,医生说,洛西先生由于心脏状况不佳,现在不能受打扰。塔格特的一个高级助理据说是头一天晚上就去了波士顿,另一个出人意料地被一个说不出名字的医院叫去,看护他那个平白冒出来的父亲。总工程师家里的电话无人接听,负责公关的副总人也不见了。 在来办公室的路上,塔格特看见了街上特大新闻的黑体字。走在塔格特公司的楼道里,他听见了从某人办公室的收音机喇叭里传出的说话声,通常,从暗无灯光的街角才会听到这样的声音:它在高喊着要将铁路收归国有。 他穿过走廊的时候,脚步声很响,为的是让人能看见他,同时又很急,因为不想被谁拦住问问题。他锁上了办公室的门,吩咐了秘书他不见任何人,不接任何电话,并告诉所有来人,塔格特先生正忙着。 然后,他怀着苍白的恐惧,独自坐在桌前。他感觉自己被困在地下室里,上了的锁再也无法被打开了;又觉得他是被绑在陈列架上,全城的人都在下面看着他,便盼着那把锁能永远不被打开。他不得不来到办公室,这是对他的要求,他不得不无聊地坐在这里等着——等待他所不知道的事情降临在他身上并且决定他的行动——他既害怕有人会来找他,又害怕这个无人到来的事实,没人告诉他该怎么办。 外间办公室响起的电话铃声听起来像是在求援。他看了看大门,恶毒而得意地想着那些声音都被他秘书和善的身躯挡在了外面,这个年轻人唯一擅长的就是逃避,干这个的时候一点也不脸红。这些声音,塔格特心想,是来自于科罗拉多,来自塔格特系统的各个中心,来自这座楼里的每一间办公室。只要他用不着去听,他就还算安全。 他的想法已经在身体里凝结得如同一个凝固、结实、不透明的球,对此,管理塔格特系统的人们谁都无法参透,他们只是一群需要被哄骗的对手而已。令他感到更加害怕的是那些董事会里的人们,但他的辞职信可以令他从火中逃生,而让他们在火里纠缠。最令他害怕的是想到那些在华盛顿的人。如果他们打来电话,他就不得不接——他的那个善于见风使舵的秘书能听得出谁的声音可以不受他命令的约束。但华盛顿方面没有打电话来。 恐惧在他的体内一阵阵发作着,令他口干舌燥。他不知道他怕的是什么。他知道威胁并非来自那个收音机里说话的人。他从这个咆哮的声音里体会到的更像是一种他已经预感到的恐惧,如同他会穿剪裁合体的礼服和去发表午餐讲演一样,那是他的位置带来的职责上的恐惧。但在这恐惧的下面,他感到有一丝微弱的希望,偷偷摸摸地像是蟑螂飞快而隐蔽的爬行一般:假如那个恐惧真的出现,一切就都解决了,他就不用去做任何决定,不用去签辞职信……他不再会是塔格特公司的总裁,可别人也不会……别人也不会……他坐在那里盯着办公桌,把眼睛和脑子的注意力分散开来,就如同他是沉浸在一团迷雾之中,拼命不想让它聚显出任何的形状。对于能够辨认的东西,他可以拒绝去辨认,从而对它视而不见。 他没有分析科罗拉多发生的事情,没有试图去弄清事情的起因,不想考虑这些事情的后果,他不去思考。情感结成的球如同是他胸腔内沉甸甸的一块东西,填充着他的意识,使他能够放下思考的责任。这个球是仇恨——仇恨便是他仅有的答案,便是这个唯一的现实。仇恨得没有对象,没有原因,没有开始和结束,仇恨便是他对全世界的要求。仇恨就是正义、权利,就是绝对。 电话在寂静之中叫了起来。他知道,这并不是在向他求助,而是在向被他窃取的这个实体请求。这个实体正在被求救声从他的身边拽走,他仿佛感到铃声不再是声音,变成了不断的击打,向他的脑壳上砍来。仇恨的对象似乎在铃声的召唤下开始成形,结实的圆球在他的体内炸开,把他摔得像一只无头的苍蝇。 他冲出办公室,对周围的人一脸不屑,一直跑到走廊另一头的业务部,进了业务副总办公室的外间。 办公室的门开着:越过空荡荡的桌子,他看到了巨大的玻璃窗外的天空。随后,他看到身边的外间工作人员,以及艾迪·威勒斯从玻璃隔间里露出的金黄色的头顶。他直奔艾迪·威勒斯而去,一把将玻璃门拽开,站在门口,当着全屋人的面,喊叫道:“她在哪儿?” 艾迪·威勒斯慢慢地站了起来,用一种奇怪的顺从眼神看着塔格特,仿佛在所有他见过的奇迹当中,这又是一个值得让他去好好看看的。他没有回答。 “她在哪儿?” “我不能告诉你。” “听着,你这个死硬的小混蛋,现在还没到庆祝的时候呢!如果你想让我觉得你是不知道她在哪里的话,我根本就不信!你知道,并且必须告诉我,否则我会把你告到联合理事会去!我会向他们发誓你知道——到了那个时候,你再证明你不知道试试看!” 艾迪回答的声音里带着隐隐的惊讶:“我可从没想表示我不知道她在哪里。我知道,但我不会告诉你。” 塔格特因为失算,嗓门一下子高得刺耳而有气无力,“你清不清楚你在说些什么?” “怎么了,当然清楚。” “你要再重复一遍吗,”他朝屋子里把手一挥,“当着这些证人的面?” 艾迪略微提了提声音,嗓门没有加大多少,但更加准确而清晰:“我知道她在哪里,但我不会告诉你。” “你承认你是个帮助了逃跑者的同谋?” “那是你愿意这么说。” “可这是犯罪!这是对国家的犯罪。难道你不明白吗?” “不。” “这是违法的!” “对。” “现在正处于全国紧急状态!你无权隐藏任何个人秘密!你是在隐瞒重要的情况!我是铁路的总裁!我命令你告诉我!你不能拒绝执行命令!这种行为是要受到惩罚的!你明白不明白?” “明白。” “你还要拒绝吗?” “对。” 凭着多年的经验,塔格特能够不露痕迹地观察出身边每个人的反应。他发现周围的员工神情紧张而严峻,没有一个站在他的一边。大家的脸上都带着绝望,但只有艾迪不是这样。只有这个塔格特公司的“世代奴隶”似乎毫不为这场灾难所动,他万念俱灰地望着塔格特,像是一位学者遭遇到了一个他一直不愿面对的问题。 “你知不知道你是个叛徒?”塔格特吼着。 艾迪静静地问道,“背叛的是谁?” “是人民!包庇逃跑者就是对国家的叛逆!就是对经济的叛逆!养活人民才是你的首要责任,高于其他一切!所有法律都是这样规定的!难道你不清楚吗?难道你不知道它们会怎样处罚你吗?” “难道你看不出我对此根本就无所谓么?” “哦,是吗?我会把你说的这些话告诉联合理事会!这些证人都可以作证你说过——” “别为证人的事操心了,吉姆,用不着让他们出头露面,我会写下我所说过的话,并签上名,然后你可以拿着它去理事会。” 塔格特像是挨了一个嘴巴那样突然咆哮了起来:“你以为你是谁,竟敢对抗政府?你一个小小的办公室里的可怜虫又算得了什么,也敢对国家政策品头论足,还敢有自己的看法?你觉得国家会去理睬你的看法、你的愿望,或者你那点宝贵的良心吗?一定得教训教训你——还有所有你们这些人!——所有你们这些被惯坏了的、自我放纵的、没有纪律性的、又什么都不是的小职员们,整天神气活现,就好像你们的那点权利有多重要似的!得让你们明白明白,现在可不是内特·塔格特那个时候了!” 艾迪一句话也不说。他们隔着桌子,互相对视着。塔格特的脸已经惊恐得走了形,艾迪的脸上则依旧沉着严峻如初。詹姆斯·塔格特实实在在地看到了像艾迪·威勒斯这样的人的存在;艾迪·威勒斯难以相信这世上会存在着如詹姆斯·塔格特这样的人。 “你认为国家会在乎你和她怎么想吗?”塔格特叫喊道,“她有责任回来!她有责任去工作!我们管她想不想工作干吗?我们需要她。” “你需要她吗,吉姆?” 出于本能的自我保护,塔格特在艾迪·威勒斯异常平静的声音面前不禁倒退了一步。但艾迪没有逼进上来,他依然站在桌子后面,保持着在一间办公室里所应有的样子。 “你找不到她,”他说,“她是不会回来的,我为她高兴。你可以走投无路,可以关了铁路,可以把我投进监狱,可以枪毙我——那又怎么样?我不会告诉你她在哪里。就算我看见整个国家都崩溃了,我也不会告诉你。你找不到她。你——” 屋门猛地开了,他们一下子转过头去,只见达格妮正站在门口。 她穿了一件发皱的棉布裙,在数小时的开车奔波之后,她的头发一片蓬乱。她在周围目光的注视下停了停,仿佛是在重新审视这个地方,但她的目光扫过屋子,仿佛只是在飞快地清点屋里的东西,对所有的人都视若无睹。她的面容变了,令她显出几分苍老的并非是皱纹,而是一副冷若冰霜、全然没了半点恻隐之情的冷酷。 人们还未来得及感到震惊和诧异,一股如释重负的气氛已经顿时传遍了整个屋子。这气氛传染到了每个人的脸上,唯独没有给艾迪·威勒斯。刚才还异常镇静的他,颓然坐下,脸一下子垂到了桌子上;他没有出声,但却肩膀一抖一抖地啜泣着。 她的脸上没有向任何人打招呼或问候的表示,仿佛她不可避免地要出现在这里,根本用不着再说什么。她径直向她的办公室门口走去,经过秘书的桌子时,她的嗓音不温不火,如同是办公机器发出的声音:“叫艾迪进来。” 詹姆斯·塔格特第一个动了起来,像是害怕她从视线里消失一样。他跟在她后面冲了进去,嚷道:“我是无能为力呀!”随即,他便缓过神来,又恢复了常态,叫着:“都是你的错!这是你干的!要怪你!因为你走了!” 他在纳闷他的叫喊是不是他自己耳朵里的幻觉。她面无表情,但向他转过了身,看上去她似乎听到了声音,却没有听到他说的话,没有觉得他是在同她交流。一时间,他从没有像现在这样真切地感觉到了自己的不存在。 接着,他注意到她的神情有了些许细微的变化,那也只是表明她的眼里看到了有人出现而已,不过她的目光从他的身上越过,他转身一看,艾迪·威勒斯已经走进了办公室。 从艾迪的眼里仍然看得出泪水的痕迹,但他并没有试图去掩盖,而是挺直了身子站着,似乎他和她一样,都认为眼泪或是窘迫,乃至因此而感到的抱歉都与他们毫不相干。 她说:“给瑞恩打电话,告诉他我在这里,然后让我和他说话。”瑞恩曾是铁路中部地区的总经理。 艾迪像是警告她似的没有立即答话,然后用像她一样平稳的声音说:“瑞恩已经走了,达格妮,他上星期辞的职。” 他们就如同是没有留意到身边的摆设一样,对塔格特毫不理睬。她甚至连命令他离开她办公室这样的示意都不给他。他像是个中风的病人,鼓起勇气,挪着不听使唤的身子溜了出去。但他确定了现在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回他的办公室,把他的辞职信撕毁。 她望着艾迪,压根儿没注意到他的离开。“诺兰在吗?”她问。 “不在,他走了。” “安德鲁呢?” “走了。” “麦归尔呢?” “走了。” 接着,他静静地把近一个月来已经辞职,同时又是她此刻最需要找的那些人挨个向她说了一遍。她听着,没有流露出丝毫的惊讶,仿佛是听着在战斗中全体阵亡者的名单一样,谁先倒下已经不重要了。 他说完后,她没有再说什么,却问:“今天早晨到现在,都做了什么?” “什么也没做。” “什么都没做?” “达格妮,今天啊怕是个普通的办事员下了一道命令,大家都会乖乖地服从的。但就算是个办事员,他的心里也清楚,今天谁先动一下,等到开始互相推诿的时候,他就要为今后、现在和过去所出的事负责了。他挽救不了整个系统,等到他救活了一个分公司,他的工作也已经保不住了。什么都没做,一切全停了。要是有什么还在动的话,也是在瞎动——因为在底下铁路上的人不知道是应该接着干还是应该停下来。部分列车被停在了站里,其余的还在走,还在等着开到科罗拉多之前能被停下来,这全凭当地调度的一句话。楼下终点站的经理已经取消了今天所有的长途车次,也包括今晚的彗星特快。我不知道旧金山的经理在做什么。目前,只有在隧道的营救人员还在工作。他们现在离出事地点还很远呢,我觉得他们根本到不了事故现场。” “给下面终点站的经理打电话,通知他立即按计划恢复所有的长途列车通行,包括今晚的彗星特快,然后回这里来。” 他回来后,她正伏身于摊在桌子上的一张地图面前,随后,她一边说,他一边飞快地记录着:“命令所有在内布拉斯加州科比市以南的西行列车绕道走通往哈斯汀的支线,接上去堪萨斯州劳力尔的西堪萨斯铁路线,然后在俄克拉何马州的贾斯珀接上南大西洋的铁路线,向西走到亚利桑那州的福拉斯塔,然后向北沿福拉斯塔至侯姆戴尔的铁路线到犹他州的艾金,向北到米德兰,到通往盐湖城的瓦萨其铁路线向西北走。瓦萨其是一家没人要的窄轨道铁路公司,把它买下来,把轨道扩成标准宽度。要是卖主因为出售不合法而害怕的话,付他双倍的价钱,然后就开始干。堪萨斯的劳力尔到俄克拉何马的贾斯珀之间没有铁道——是三英里,艾金到米德兰之间没有铁道——是五英里半,把铁轨铺上。命令建筑队立即开工——把当地的人都雇上,给他们规定的双倍、三倍工资,答应他们的任何条件——命令三班轮换——用一个通宵把活儿干完。至于铁轨,可以把科罗拉多州温斯顿和银泉,犹他州利兹和内华达州本森的副线拆掉。要是联合理事会在当地的小喽?们出来阻止的话,找你信得过的当地人去买通他们。这笔钱不要通过财务部,记到我的账上,我会付的。如果他们发现行不通的话,让他们告诉那些小喽?,10-289号法令没有对地方法令做出规定,如果他们想阻拦我们的话,就得搬出当地的法规,并且得告我才行。” “是这样的吗?” “我怎么知道?又有谁知道呢?但等他们明白过来,决定好怎么办的时候,咱们的铁轨就已经修好了。” “我懂了。” “我会把单子再看一遍,然后告诉你我们在当地的负责人的名字——假如他们还在的话。等今晚的彗星特快到内布拉斯加州科比市的时候,铁道就已经准备好了。这样一来,长途列车的时间会增加三十六个小时——但至少可以有一个长途车的时刻表了。然后,让他们替我找出在内特·塔格特的孙子修建隧道前我们的那份老的路况地图。” “这……什么?”他虽然没有提高声音,但语气还是流露出了他尽力掩饰的情绪。 她神情依旧,只是声音里多了一分柔和而非责难的成分,对他说:“是隧道建成以前的老地图。我们要从头来了,艾迪,但愿我们能够做到。不,我们不是要去重修隧道,现在根本办不到。但穿过高山的那条旧坡路还在,可以重新利用。只是在上面铺铁轨会很困难,也很难找到人。特别是人这一条。” 他早就知道她看见了他的眼泪,尽管她清晰而单调的声音和毫无变化的面孔让他感觉不出什么,但她并不是对此无动于衷。她的举止里有某种他说不出的东西,但如果把他的感觉表达出来的话,就好像是她在对他说:我知道,我明白,如果我们能生动自由地去感受的话,我会感觉到真心的同情和感激,但我们不能,对不对,艾迪?我们是在像月亮一样死气沉沉的星球上,必须要动着,根本不敢停下来去呼吸一下我们的感受,因为我们会发现没有空气可以让人呼吸。 “我们有今天和明天的时间可以把事情干起来,”她说,“我明天晚上去科罗拉多。” “如果你要飞过去的话,我得给你租一架飞机,你的飞机还在修理厂里面,他们弄不到替换的部件。” “不,我坐火车,我必须要亲自看看这条铁路线,我坐明天的彗星特快去。” 两个小时后,在连续讲着长途电话的间隙,她忽然问了他头一个与铁路无关的问题,“他们把汉克·里尔登怎么样了?” 艾迪发现自己稍稍将视线移开了,他强迫自己重新看着她的眼睛,回答说,“他让步了,在最后关头,他在礼券上签了字。” “噢,”这声音里既没有震惊,也没有责难,只是如同一个声音的标点那样,表示接受了一个事实。“有没有昆廷?丹尼尔斯的消息?” “没有。” “他没给我写信或者带口信?” “没有。” 他猜出了她的担心,同时想起了一件事情还没有说,“达格妮,自从你五月一日离开之后,全系统上下出现了另外一个问题,就是冻结的列车。” “什么?” “我们发现一些列车被遗弃在了荒无人烟的地方,就那么停在铁道上,通常是在夜间——车组人员都走得精光。他们就这样把火车扔下,然后便消失了。事先从来没有任何警告,也不是因为什么特别的原因,就像传染病一样,突然传到谁,他就走了。其他铁路公司也有同样的现象。谁都解释不清楚。但我想大家心里都明白,这是那个法令干的好事,我们的人就是用这样的方式来表示抗议。他们在尽量坚持,然后突然就再也撑不下去了。对此我们又能怎么样呢?”他耸耸肩,“唉,谁是约翰·高尔特?” 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看上去她并不吃惊。 电话响了起来,里面传来她的秘书的声音,“是华盛顿的韦斯利·莫奇先生,塔格特小姐。” 她像是冷不丁碰到虫子一样绷紧了嘴唇,“肯定是找我哥的。”她说。 “不,塔格特小姐,是找你。” “好吧,接过来。” “塔格特小姐,”韦斯利·莫奇说话的声音带着主持鸡尾酒会的主人那样的腔调,“听说你的身体康复,我简直太高兴了,想亲自对你的回来表示欢迎。我知道你的身体状况需要长期的休息,我很欣赏你如此爱国,在这样紧急的情况下缩短了你的假期。我想向你保证,无论你现在想采取什么样的措施,我们都会配合。我们会提供全力的配合、协助和支持。假如你有任何的……特殊和例外的要求,请放心,它们是会得到批准的。” 尽管他中间稍稍停顿了几次,想听听她的回答,她却让他继续说下去。当他再次停了很久时,她说道,“如果你让我同威泽比先生讲话的话,我将非常感激。” “啊,当然了,塔格特小姐,随时都可以……这个……就是……你是说现在吗?” “对,就是现在。” 他明白了,但说道,“好的,塔格特小姐。” 威泽比先生从电话中传来的声音显得小心谨慎,“塔格特小姐吗?有什么需要我为你效劳的?” “你告诉你的上司,他清楚我是退出不干了,假如他不希望我再次退出的话,就再也不要给我打电话或是和我讲话。你们这伙人有什么要告诉我的,就让你来说。我可以和你讲话,但不会和他。你或许可以告诉他,我的理由就是他当初在里尔登手下的时候,都对里尔登做了些什么,即使其他人都把它忘记了,我可没忘。” “我的职责就是随时协助国家的铁路工作,塔格特小姐。”听起来,威泽比先生像是不想让人知道他所听到的这些话,不过,他的声音里突然潜藏进了感兴趣的腔调,他带着狡猾的戒备,意味深长地缓缓问道,“我可不可以这样理解,塔格特小姐,就是说在所有的官方事务中,你只希望和我一个人打交道?我是否可以把这理解为你的原则?” 她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冷笑,“接着说吧,”她说,“你可以把我当成是你的独家财产,利用我和你的特殊的关系作为手段,然后拿我在华盛顿到处去做交易。但我不知道这对你能有什么好处,因为我不会去玩这套把戏,我不会拿好处做交易,现在,我只不过是要开始破坏你们的法律而已——如果你觉得可以的话,就来逮捕我好了。” “我相信你对法律的理解还停留在老式的观念上,塔格特小姐。干吗要提什么僵化、不能打破的法律呢?我们现代的法律是有伸缩性的,可以根据……情况来具体理解。” “那现在就开始伸缩吧,因为我和铁路的灾难可不是这样的。” 她挂了电话,然后像是在分析一件已经过去的事情那样,对艾迪说,“他们暂时不会来管我们。” 她似乎没有留意到办公室里的变化:内特·塔格特的画像不见了,洛西先生摆放的新玻璃咖啡桌,以及为来访者预备的最出名的一些人道博爱杂志,封面上醒目地印着文章的大标题。 她脸上的神情像是一部可以录音,但没有反应的机器,认真地听艾迪叙述着铁路上一个月来所发生的事情。她听了他对于这次事故的分析报告。面对着慌慌张张、手忙脚乱地不断在她办公室进出的人们,她的脸上依然是一副超然的样子。他在想,她已经变得对什么都无动于衷了。然而,就在她一边踱着步子,一边向他口述着一份铺设铁轨所需的物资清单,以及可以从哪里非法地搞到这些物资时,她突然停住,低头看着办公桌上的杂志。那上面有这样一些大标题:“新的社会良知”,“我们对于贫困下层人民的责任”,“需要与贪婪”。她的胳膊猛地一挥,那股凶狠是他从未在她身上看见过的,便将杂志从桌上扫了下去,然后继续着口述,毫不停顿地背了一串数字出来,仿佛她的大脑和她身体的剧烈动作完全是不相关的两码事。 到了下午晚些时候,她趁着办公室里没有别人,拨通了汉克·里尔登的电话。 她将自己的名字通报给了他的秘书——随即,她听到他匆忙抓过了话筒,同样是匆忙地说道:“达格妮?” “喂,汉克,我回来了。” “在哪儿?” “在我办公室。” 她从电话里的短暂沉默中听出了他没有说出来的话,随即,他说道:“看来,我得马上买通人去弄矿石,好开始给你打造铁轨。” “对,越多越好。不一定非要用里尔登合金,可以是——”她的声音几乎令人难以觉察地稍顿了一下,她是在想:不用里尔登合金做成的铁轨,难道要回到粗重的铁轨之前的时代?也许是退回到包铁皮的木头轨道时代?“可以是钢的,只要是你能提供的,多重都可以。” “好,达格妮,你知不知道,我已经把里尔登合金交给他们了,我签了那份礼券。” “是的,我知道。” “我妥协了。” “我怎么能怪你呢?我不也一样吗?”他没有答话,她说,“汉克,我觉得他们才不在乎今后留在这世界上的是铁路还是高炉,可我们在乎。他们利用我们的热情将我们挟制,然而,哪怕只剩下一个象征着人类智慧的车轮可以转动,只要还存在一线的希望,我们就会继续付出下去。我们会像举着落水的孩子那样把它举过水面,一旦洪水淹了上来,我们会与这最后的车轮和最后的演绎一起沉没。我知道我们付出的是什么,然而——代价已经不再是重要的了。” “我知道。” “别为我担心。汉克,明天早晨我就会没事了。” “我从来就不担心你,亲爱的。咱们今晚见。” 第九章 无痛无惧无疚的面孔 她的公寓如同她一个月前离去的那样原封未动,宁静如初,这令她走进客厅的时候感到既轻松又凄凉。宁静令她恍然又有了是这里主人的私密感,眼前的景物则让她想到,正如同她不能令时光倒流一样,她已无法再重新获得这里的一切。 窗外尚有一线天光。她实在打不起精神去处理可以拖到明天再办的事情,因此稍微提前在三点离开办公室。她以前从没这样过——在公寓比在办公室里更觉得像回家一样的自在,这感觉是她从未有过的。 她冲了个澡,长久地站在水下,什么都不想,任水从她的身体上流过,但是,当她意识到她想冲掉的不是一路驾车的征尘,而是办公室里的感觉时,便急忙跨了出来。 她穿好衣服,点上一支烟,走进了客厅,站在窗前,像她今天早晨眺望乡间那样,望着这城市。 她曾说过她会再在铁路上干一年。她回来了,但现在并没有工作的喜悦,有的只是完成了一个决定之后清醒、冰冷的平静——以及沉静的、她不愿去想的痛苦。 云层遮住天空,变成雾气沉降,笼罩了下面的街道,仿佛天空正在将城市吞噬。她望到整个的曼哈顿岛是一个长长的三角形,插进了看不见的大海。它看上去像一只正在下沉的船首,几座高楼依然像烟囱般耸立在上面,但其余的正消失在灰蓝色的雾霭里面,慢慢地在水汽弥漫的天空里沉没了下去。它们就是这么消失的——她想——亚特兰蒂斯,这座葬身海底的城市,以及其他所有消失了的王国,在人类的各种语言里留下了同样的传说,同样的渴望。 此刻,她的感受就如同那个春天的夜晚,她在约翰·高尔特铁路公司摇摇欲坠的办公室里,颓坐在桌前——她感受并看到了属于她自己的一个永远无法靠近的世界……你,她想——无论你是谁,我都一直在爱着你,虽然我永远找不到。我盼着能在天边之外的铁路尽头看到你,我总是能在城市的街道上感觉到你的存在,并希望建设出一个你的世界。支持我一直不停歇的正是我对你的爱、我和你在一起的渴望,以及当我和你面对面站在一起时,能够无愧于你的那个希望。现在我明白我永远找不到你——你不可企及,或者从不存在——但我的余生依然属于你,尽管我永远不会知道你的名字,我依然会继续以你的名义抗争,尽管我永远不可能胜利,我依然会继续为你付出,我会继续下去,只为了当我遇见你的那一天我能够配得上你,尽管这是不可能的……她从没接受过绝望,但她站在窗前,对着雾气弥漫下的城市所说的,便是她对于一份得不到回应的爱的自我表白。 门铃响了。 她转过身,毫不惊讶地将门打开—— 一看见门外的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她知道自己早该想到他会来。她并不觉得吃惊和抗拒,而是脸色镇定,毫不动容——她抬起头面对着他,故意慢慢地动了动脑袋,似乎是在向他表明,她已经做出了决定,而且并不掩饰她的立场。 他的脸色庄重而平静,快活的神情已经不见,但那种玩世不恭的态度并没有重新回来。他仿佛摘掉了所有的伪装,正视着她,目光坚定而专注,就像她曾经希望的那样,看上去他对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胸有成竹——他从没像现在这样魅力十足——她忽然意外地感到,他从未抛弃过她,而是被她抛弃了。 “达格妮,现在能谈谈吗?” “要是你想谈的话,可以。进来吧。” 他简单地环顾了一下客厅,这是他头一次来她的家,接着,他的目光便重新回到了她的身上。他紧盯着她,似乎知道她这副从容淡定的样子是他最不想看到的。即使那伤痛曾经像火一样,也已经被这一片沙土扑灭,再难复生。 “坐吧,弗兰西斯科。” 她依然在他面前站着,似乎有意让他看到她并不想去掩饰什么,并不在乎他看到她疲惫的模样,她今天所做的一切,以及她对此的毫不在意。 “如果你已经做出了选择,”他说,“看来我是没办法再去阻拦了,但我不会放过阻止你的任何机会。” 她缓缓地摇了摇头,“没有机会。而且——为什么呢?弗兰西斯科。你已经放弃了。我是跟着铁路一起灭亡还是离开它,对你来说又有什么区别?” “我并没有放弃将来。” “什么将来?” “就是掠夺者灭亡,而我们依然存在的那一天。” “假如塔格特公司会和掠夺者一起覆灭的话,我也就同样不存在了。” 他的目光一直盯着她的脸,没有回答。 她的声音里不带有一丝感情:“我以为我能离开它,但我不能。我再也不会那样做了。弗兰西斯科,你是否还记得?我们当初都相信这世界上唯一的犯罪就是去干坏事。我依然相信这一点。”她的声音在颤抖中第一次流露出了感情,“我不能眼看着他们把隧道弄成那个样子,无法接受他们都在接受的事实——弗兰西斯科,把灾祸当成是一个人理所当然的命运,只能忍受而不去抗争——这就是你和我曾经都认为是罪恶的东西!我不承认屈服,不承认绝望,不承认放弃。只要还有铁路在,我就会去管理它。” “是为了去支撑这个掠夺者的世界?” “是为了维护我的最后一丝尊严。” “达格妮,”他和缓地说,“我懂得人为什么热爱工作,我明白铁路这份工作对你的意义,可你是不会去开空火车的。达格妮,每当你想起行驶中的列车,你会看到些什么?” 她望着外面的城市,“我看到的是一个有才能的人的生命毁在了那场灾难之中,但是,它能逃出下一场我要去避免的灾难——他的心里从不妥协,抱负远大,并且对他自己的生活充满了爱……这就是当初你和我的样子。你把他放弃了,我不能放弃。” 他的眼睛微微闭了一会儿,微笑便浮上了抿紧的嘴角,这微笑取代了他感到有趣而又痛苦所发出的呻吟。他庄重而柔和地问道:“你认为干铁路能为那样的人服务吗?” “能。” “好吧,达格妮,只要你还认为没有什么能够阻止你,那我不拦你。等到有一天你发现你所做的不仅无助于那个人的生命,反而加速了他的毁灭,你就会停止。” “弗兰西斯科!”她惊讶和绝望地叫了起来,“你真的能够理解,你知道我说的是怎样的人,你也能看见他!” “噢,对呀,”他只是口气轻松地说着,目光凝视着屋里空间的某一点,几乎像是真的看见一个人在那里一样。他又补充说:“你这么吃惊干吗?你说过,你我曾经和他是一样的,我们还是我们,但其中有一个人已经背叛了他。” “不错,”她厉声说道,“我们中的一个是背叛了。我们不能用放弃来帮助他。” “我们不能用和毁灭他的人讨价还价这样的方式来帮他。” “我没有和他们讨价还价,他们需要我,这他们心里很清楚,我要他们接受我的条件。” “就是和他们玩游戏,让他们得到好处,从而去伤害你自己么?” “我唯一希望的就是让塔格特公司能够维持下去。我干吗要在乎他们是不是要我为此付出代价呢?他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我只要塔格特公司。” 他笑了。“你这么认为吗?你认为他们需要你,你就安全了?你认为你能满足他们的要求?不,看样子除非亲眼看见并且搞清了他们的真正目的,你是不会走掉的。达格妮,你知道一直以来,我们都受着神和权贵统治一切的教育。或许他们的神会答应这样,但你说的那个我们所敬奉的人——他可不答应。他不允许忠诚被割裂,不允许思想和行动分家,不允许价值和行动之间出现鸿沟,不允许向权贵贡奉,他不允许有权贵存在。” “这十二年来,”她柔声说道,“我一直认为很难想象有一天我会让自己跪下来请求你的宽恕,现在我觉得有可能。假如我发现你是对的,我就会那样做,但在此之前是绝不可能的。” “你会那样做的,只不过不是跪着。” 他望着她,尽管眼睛始终没离开她的脸,却似乎是在看着她那站在自己眼前的身体,他的目光告诉了她,他眼里看见了今后她会有怎样一种谢罪和服输的方式。她看出他想尽量转开视线,看出他不想让她看到或洞察他的目光,在这张她再熟悉不过的脸上,几块绷紧的肌肉将他内心默默的挣扎袒露无遗。 “直到那时以前,达格妮,记着,我们都是对手。我不想跟你说这个,但你是头一个几乎已经迈进了天堂而又重返现实的人。你已经看见了太多的东西,因此你必须清楚这一点。我对付的是你,不是你哥哥詹姆斯或者韦斯利·莫奇,我必须要打败的是你。我马上就会把你认为最重要的东西都干掉。在你拼命要去挽救塔格特公司的同时,我会去毁掉它。别想从我这里要到钱和帮助,理由你很清楚。现在你可以恨我了——作为你来说,也理应如此。” 她微微地抬了抬头,除了意识到自己的身体以及它对于他的意义之外,她整个的姿态看不出有什么变化,但她说的一句话却是女人味十足,只不过从她微微强调的一字一句之间可以感觉出不服气的意味:“那对会你怎么样?” 他看着他,心里明白得很,然而,对于她想逼迫自己招认的那样东西,他却不置可否,“这是我自己的事。”他回答。 她软了下来,但话一出口,已经意识到它是更加残忍了:“我不恨你。很多年来,我曾经想过要去恨你,但我今后永远不会,无论我们两个谁做了什么。” “我知道。”他压低了声音,如此一来,她听不出话里的痛苦,但它似乎直接从他的身上反应到了她的内心。 “弗兰西斯科!”她不顾一切地叫了出来,不想让他受到自己如此的伤害,“你怎么能这样做?” “是因为我深深地爱”——他的眼睛在说,爱着你——而声音在说,“爱着那个没有在你的灾难中死亡的人,那个永远不会死亡的人。” 她默默无语地肃立了片刻,像是在表示着敬意。 “我真希望自己能够让你不去做那些事,”他说道,他声音里的温柔似乎在说着:你要同情的那个人不是我。“但我不能那样做。我们每个人都要自己去走这条路,但这条路是相同的。” “它通向哪里?” 他笑了笑,仿佛面对一个他不想去回答的问题,“通向亚特兰蒂斯。” “什么?”她吃惊地问。 “难道你忘了?就是那个只有英雄的灵魂才能进入的已经消失的城市。” 如同一个她总也无暇细想的隐隐的焦虑,她猛然联想起了从早晨开始一直在她心里的困惑。她早知道是这么回事,但她一直以为这只是他的个性使然,是他个人的主意,也一直以为他独来独往。此时,她想起了一个更大的危险,感觉到了她所面对的那个巨大的、无影无形的对手。 “你是他们其中的一个,”她慢慢说道,“对吧?” “你说的是谁?” “在肯·达纳格办公室的那个人是不是你?” 他笑笑,“不是。”但她注意到他并没问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有没有——你肯定知道——这世上是否真的有一个毁灭者?” “当然了。” “他是谁?” “你。” 她耸了耸肩膀,但脸色变得严峻起来,“那些走掉的人,他们究竟是活着还是死了?” “他们死了——至少对你来讲是如此。但世界会迎来第二次复兴,我将等着它的到来。” “不!”她这声音里突如其来的激动便是对他充满情绪化的回答,回答了他希望她从他的话里听到的两样东西之一。“不,不要等我!” “我会一直等着你,无论我们两个谁做了什么。” 他们听到了钥匙在门锁里转动的声音,门一开,汉克·里尔登走了进来。 他的脚步在门口迟疑了一下,接着慢慢地走进客厅,边走边把手里的钥匙揣进裤袋里。 她明白,他在看到她之前,首先看到的是弗兰西斯科。他瞟了她一眼,但目光又回到了弗兰西斯科那里,仿佛这是他此时唯一能看见的面孔。 弗兰西斯科的脸令她不敢去看。她必须要鼓起全身的力气,才能勉强地将目光盯向那移动的脚步。弗兰西斯科带着德安孔尼亚家族训练有素的礼貌,下意识地不慌不忙地站了起来。里尔登从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但她却看到了比她所担心的更糟糕的东西。 “你在这里干什么?”里尔登问,他的口气像是逮住了一个不该出现在客厅里的仆人。 “看来我是没资格问你同样的问题了。”弗兰西斯科说道。她明白他是用了多大的努力才让自己的声音依然保持着清晰和平静。他的目光不断地扫向里尔登的右手,似乎仍然看得见他手指里的钥匙。 “那就回答吧。”里尔登说。 “汉克,你有什么问题的话,应该问我才是。”她说。 里尔登似乎当她不存在一样,“回答问题。”他再次说道。 “你有权得到的只有一个回答,”弗兰西斯科说,“所以我可以回答你,我并不是为那个来的。” “你到任何一个女人家里都只能有一个原因,”里尔登说,“我指的是对你来讲的任何一个女人。你认为你以前对我所做的坦白,以及对我说的那些话,我现在还会相信吗?” “我是给了你不能相信我的理由,但那和塔格特小姐无关。” “别跟我说你在这儿没有机会,别说什么以前没有,今后也不会有。我明白这一套。可我早就该发现你会来这里——” “汉克,假如你想责怪我的话——”她话没说完,里尔登便腾地朝她转过身去。 “天啊,不,达格妮,我不是这意思!可你不该和他说话,不该和他有任何关系。你不了解他,我可知道。”他转向弗兰西斯科,“你究竟要干什么?你是想把她也当成你的那种战利品,还是——” “不!”这情不自禁的喊声听起来是如此的无力,那充满感情的真挚,便是唯一的、不能被接受的证明。 “不?那么你来这里是谈公事吗?你是像当初对我那样在设圈套吗?你想对她耍什么两面三刀的把戏?” “我来……不是……为了公事。” “那么是什么?” “如果你还愿意相信我,我只能告诉你,这件事和……背叛无关。” “你觉得你在我面前还有资格谈背叛吗?” “我以后会回答你,现在我不能回答。” “你不想提起这件事,对不对?你后来一直躲着我,对不对?你没想到在这里看见我?你不想面对我?”不过,他知道现在没有人能做到弗兰西斯科现在面对他的样子——他看到那双眼睛直对着他的目光,那副面孔里没有表情,没有辩解和求饶,做好了承受一切的准备——他看到了坦白而毫不设防的无畏神情——这是一张他曾经爱过的人的面孔,这个人曾使他从罪责的困扰中摆脱出来——而且,他发现自己的心里依然很矛盾,在所有事情之中,在他迫不及待地想见到达格妮的这一个月里,他依然忘不了这张面孔。“如果你没什么可遮掩的,为什么不辩解?你来这里干什么?见到我进来你为什么吃惊?” “汉克,别再说了!”达格妮大叫起来,随即又止住了,她明白此时最危险的就是火上浇油。 两个男人一起转向了她,“请让我来回答吧。”弗兰西斯科静静地说。 “我跟你说过我希望再也不会见到他,”里尔登说,“这一切发生在这里,我感到很抱歉。这与你无关,但有些事情他是逃不掉的。” “如果这就是……你的目的,”弗兰西斯科竭力控制着自己,“你不是已经……如愿了么?” “这是怎么了?”里尔登的脸冷若冰霜,嘴唇几乎动都不动,但却像是在讥笑他,“你就是这样来求饶的么?” 弗兰西斯科怔了一下,用着更大的毅力克制着自己,“假如你这样认为的话……就算是吧。”他回答说。 “当初我被你攥在手心里的时候,你原谅过自己吗?” “你怎么去想我都不过分,但既然这和塔格特小姐无关……现在能否允许我先告辞了?” “不行!你想像那些胆小鬼一样躲开吗?你想逃?” “无论什么时间,什么地点,只要你要求我就会来,我只是不愿意有塔格特小姐在场。” “干吗不呢?我就想当着她的面,因为这是个你无权进来的地方。我在你面前已经是手无寸铁了,你比掠夺者们更能抢夺,所到之处,玉石俱焚,但是,有一样东西你不能去碰。”他明白,弗兰西斯科脸上毫无表情的僵硬恰恰证明了他有感情,证明了他是用着非同寻常的努力在控制——他清楚这是一种折磨,而他自己是受着折磨的快感的盲目驱使,只不过,他现在已经说不清他折磨的是弗兰西斯科还是他自己。“你比那些掠夺者更恶毒,因为你完全明白你正在背叛的东西是什么。我不知道你的动机里有着什么样的堕落因子——但我要让你明白,有些东西是你无法达到的,也是你的梦想和恶毒所无法染指的。” “你现在……对我已经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我要让你明白,你休想去想、去看、去靠近她。在所有人当中,只有你休想出现在她的面前。”他清楚,令他像发疯一样暴怒的正是他对这个人的感情,他必须要去践踏和摧毁的便是这依然存在的感情。“不管你的意图如何,我必须保护她,不让她和你有任何的接触。” “假如我向你保证——”他停住了。 里尔登冷笑着,“我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你所说的保证、信念、友情,以及以你唯一的女人的名义所发的誓——”他停住了,他们全都和里尔登一样,明白了这里面的意思。 他朝着弗兰西斯科跨了一步;他用手指着达格妮,嗓音低沉,奇怪得不像他自己在说话,这声音仿佛既不是来自一个活生生的人,也不是在对任何一个活生生的人问话,“她就是你爱的那个女人吗?” 弗兰西斯科闭上了眼睛。 “不要问他这个!”达格妮喊了出来。 “她就是你爱的那个女人吗?” 弗兰西斯科看着她,回答道:“是的。” 里尔登的手举了起来,向下一挥,重重地抽在了弗兰西斯科的脸上。 达格妮发出了一声尖叫,等到她像是自己的脸上被打了一样能够再次看清楚时,她首先盯住了弗兰西斯科的手。这个德安孔尼亚的后裔抵着一张桌子,身体向后仰去,他用力地抓住桌边,并不是要去支撑自己,而是为了管住自己的手。她看见他的身体僵住不动,虽然挺得笔直,但腰部稍稍不自然的弯曲和虽然僵硬却弯在身后的双臂,却使它看上去像是折断了一般——他站在那里,仿佛是在拼命克制住自己,与他身体里的那股凶猛的力量对抗,仿佛他所抵抗的那股力量如同撕裂的创痛一般游遍了他全身上下的肌肉。她看见了他青筋暴起的手指死死地抓着桌边,她已经不敢说那块木头和这个人手上的骨头哪一个会先折断,但是她知道,里尔登的性命便悬在这一线之间。 当她的视线上移,看到弗兰西斯科的面孔时,她发现那上面没有露出任何挣扎的痕迹,只能看见他绷紧的额头,脸颊凹陷得似乎比平时更深,这使他的脸庞看上去坦白、单纯、年轻。她感觉到了恐惧,因为,虽然他那干涸的眼睛炯炯有神,她却看得见他的眼里从未有过的泪水。他正看着里尔登,但眼里看到的却不是里尔登,而仿佛是屋里出现的另一个人,他的眼神似乎在说:假如这就是你对我的要求,即使我必须忍受的这个要求是你提出来的,我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但我还是为自己能做到这一步而骄傲。她看见了——他喉咙下的血管在随着脉搏跳动,嘴角涌出了一抹粉红色的泡沫——他为自己的奉献而喜不自禁,那神情简直就是在微笑,她知道,自己正在目睹着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最辉煌的时刻。 当她感觉到自己的颤抖,听见自己说的话还在和刚才她的那声尖叫的回响碰撞时——她意识到这一切都是发生在如此短暂的一瞬。她的声音如同疯吼,直接扑向了里尔登:“你还怕他伤害我?在你还没——” “住口!”弗兰西斯科猛地朝她扭过头来,这声断喝积蓄了所有他未能发泄出的力量,她也明白这个命令她必须得听从。 弗兰西斯科一动不动,只是慢慢向里尔登转过头去。她发现他的双手已经松开桌子,放松地垂在身边。现在他眼里看见的是里尔登,除了努力过后的疲惫外,弗兰西斯科的脸上一无表情,但里尔登突然明白了,这个人曾经爱他爱得是多么的深。 “就你所知道的情况而言,”弗兰西斯科静静地说,“你是对的。” 他既不等待,也不允许有任何回答,转身就要走。他朝达格妮一躬身,点了点头,似乎表示向里尔登告辞,似乎表示他对她的接受,然后便离开了。 里尔登站立在原地,望着他的背影,他知道——无需任何理由,而绝对确定地知道——他宁愿用生命来挽回他刚才的冲动。 当他朝达格妮转过身来的时候,脸色看上去枯干、缓和而略带关切,似乎他不会去追问她失口喊出的那句话,而是会等着它们自己被说出来。 她的身体内涌起了一阵悲悯,令她摇头不已:她不清楚这悲悯是向着这两个男人中的哪一个去的,但它却使她说不出话,只是一遍又一遍地摇着头,仿佛是在拼命打消这个巨大、无情、令他们都备受创伤的折磨。 “如果有话要说,就说吧。”他闷声说道。 她有意无意地冲着他的脸叫喊了起来,声音中半是嘲笑,半带哽咽——那里面没有报复的欲望,但那股不顾一切要讨回公道的感觉令她的声音里饱含着痛心的酸楚:“你想知道另外那个男人是谁吗?想知道那个和我上过床的,我的第一个男人吗?他就是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 她看到他的脸在这样的打击之下顿时一片苍白。她知道,如果她要讨回公道的话,目的就已经达到了——因为这一击远比他的那一下更狠。 说出了他们三人之间不得不说的话,她忽然觉得安静了下来。一个无助受害者的绝望从她的身上离去了。她不再是一个受害者,她进入了竞争者的行列中,愿意担负起行动所带给她的责任。她站在他的面前,等待着他会给她的任何回答,认为该轮到她去尝尝他暴力的滋味了。 她不清楚他正在忍受的是一种什么样的折磨,不清除是什么正在他的心里坍塌下来,只把他一个人留在了他的视野里。她从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警告;他就仿佛只是一个人站在屋子中央,吞咽着自己不愿吞咽的事实。接着,她发现他依旧保持着最初站立的姿势,甚至连手都还是垂在身边,手指还是一直微微弯曲的样子,她似乎能感觉得到血液停在指尖上的那种沉重的麻木感——这是她唯一能发现的他正在受的痛苦,但这告诉了她,这股麻木已经使他无力再去感受到其他,甚至感觉不到他自己身体的存在。她等待着,心中的怜悯渐渐消退,变成了尊敬。 接着,她看到他的眼睛慢慢地从她的脸顺着她的身体向下移去,她清楚他现在所选择忍受的折磨是什么,因为他无法在她面前隐藏那目光里的本性。她知道他正在看着她十七岁时的样子,看着她正和他所恨的对手在一起,看着他们在那时就如同现在这样在一起,这情景令他既无法忍受,又难以抵抗。她发现,他那层保护用的自我控制的面具正慢慢地从他的脸上褪落下去,但他根本不介意把自己活生生的面孔裸露在她的眼前,因为除了一些类似仇恨的东西深埋在他的心里之外,他脸上已是什么都看不出来了。 他抓住了她的肩膀,她做好了他会杀掉她,或者把她打得不省人事的准备,就在她刚刚确切地感觉出他想到了这一点的时候,便觉得她被他猛地拽了过去,他的嘴朝着她的嘴压了下来,那动作来得远比打她一顿还要粗暴。 在惊恐之下,她不停地扭动着身体反抗,在狂喜之中,她的手臂环绕了他,抱住了他,把她嘴唇上的鲜血传到了他的嘴唇上,她知道自己从没像此时这样想得到他。 当他把她按倒在沙发上的时候,随着他身体的起伏,她明白他这么做是在表明他战胜了对手,也是在表明他对对手的征服,这表明了他的主人身份被他所藐视的那个人拉入了令人难以忍受的激烈冲突之中,表明他把那个人所熟知的那种对快感的憎恨转变成了他自己强烈的快感,他用她的身体战胜了那个人——她通过里尔登的心感到了弗兰西斯科的存在,似乎觉得她是把自己交给了两个男人,交给了他们两个身上共同具有的令她崇拜的东西,交给了她品格中最本质的东西,是它把她对他们每一个人的爱变成了对两个人都有的忠诚。她还知道,这是他对于他们周围世界的反抗,反抗它对堕落的推崇,反抗那些浪费掉的日子和不见光明的挣扎所带给他的苦闷——这就是他想要说明的,和她独自高居于满眼疮痍的城市上空的晦暗之中去握住的最后一份属于他的财富。 激情之后,他们静静地躺在一起,他的脸趴在了她的肩膀上。远处的信号灯光在她头顶的天花板上微弱地闪烁着。 他把她的手拉过来,将她的手指压在脸下,让他的嘴贴在了她的手掌里,温柔得令她感觉到了他的心思,虽然她几乎感觉不到他的触摸。 过了一阵,她起身点了一根烟,然后举到他的面前,询问般地稍稍抬了抬她的手;他点点头,依旧半躺在沙发上;她将烟放到他的两唇之间,然后又给自己点燃了一根。她感到了他们彼此享有的无比安宁,感到这些亲密的举止尽管毫不起眼,却传达了他们没有向对方说过的重要的话。一切尽在不言之中,她心想——但知道一切还是在等待着被挑明。 她看见他的眼睛不时会向门口望去,并且久久地停在那里,似乎他还在看着那个已经离去了的人。 他平静地说:“他随时都可以把真相告诉我,将我击垮,他为什么没那样做?” 她耸了耸肩,在无奈的悲哀中将两手一摊,因为这答案他们两个都知道。她问道:“他对你很重要,是不是?” “是的。” 他们烟头的两点亮光慢慢地移到了他们的手指尖上,寂静中只有偶尔闪起的亮光和渐渐掉落的烟灰,这时,门铃响了起来。他们知道,来的不是他们希望却又无法指望回来的那个人,她忽然气冲冲地皱起眉头,过去将门打开。端详了好一阵,她才认出这个彬彬有礼,挂着一脸标准的迎宾笑容,正向她鞠着躬的和善的人是公寓的经理助理。 “晚上好,塔格特小姐,我们很高兴看到你回来。我只是来上班,听说你回来了,就想来亲自问候你。” “谢谢你。”她站在门口,没有移开身子让他进来。 “我这里有封一星期前寄给你的信,塔格特小姐,”他说着,将手伸进了衣袋,“信看上去像是挺重要的,可上面写着‘私人’的字样,显然是不想寄到你的办公室,而且,他们也不知道你的地址——因此不知道该转给哪里,我把它保存在了保险柜里,我想我还是亲手送给你比较好。” 他递给她的信封上写着:航空挂号——特殊邮寄——私人信件,寄信人的地址是:犹他州阿夫顿市,犹他理工学院,昆廷?丹尼尔斯。 “噢……谢谢你。” 经理助理注意到她的轻叹声是在礼貌性地掩饰着惊呼,发现她在久久地低头盯着那个寄信人的名字,便在又问候了一句之后离开了。 她一边朝里尔登走去,一边打开了信封,然后便停在屋子中央读着信。信是用打字机打在纸上的,他能透过透明的信纸看到一块块的黑色段落,并且能看见她读信时的面孔。 他预感到了她一读完便会这样:她冲向了电话,他听到了疯狂的拨号声,还有她急得发抖的声音:“接线员,请接长途……帮我接通犹他州阿夫顿市的犹他理工学院!” 他走过来,问道,“怎么了?” 她把信递了过去,看也不看他一眼,双眼紧盯着电话,仿佛她能逼着它说话似的。 信里写道:亲爱的塔格特小姐:我已经为此斗争了三个星期,我不愿意这么做,我知道这会给你带来怎样的打击,并且知道你会如何来说服我,因为我已经用所有这些理由说服过我自己了——但在此我要告诉你,我退出了。 我无法在10-289号法令的条件下工作——尽管这并非出自它的始作俑者预想的原因。我明白,他们对一切科学研究的废除在你我眼里根本就不值一提,你希望我能够继续下去。但我必须退出,因为我再也不希望取得成功了。 我不希望在一个把我当做奴隶的世界里工作,我不希望对人有任何的价值。假如我成功地将发动机重新做好,我不会允许你用它来为他们服务,将我的智慧创造用于他们的享受,这是我的良知所无法接受的。 我知道我们一旦成功,他们便会急不可耐地将发动机没收。届时,你和我将不得不接受我们已成为罪犯的局面,并在他们可以随时随意地逮捕的威胁下生活。即使我可以忍受其他的一切,这却是我无法接受的:为了给那些人带去难以估量的巨大利益,我们却要成为他们的牺牲品,如果不是因为我们,这些好处他们根本就想象不到。或许其他的事情我都可以原谅,但每念至此,我就会说:愿你们不得好死,我宁愿看着他们统统饿死,甚至连我自己也包括在内,也不会为此去原谅他们,或者允许它的存在! 说句真心话,我和以前一样希望成功,希望揭开这台发动机的秘密。因此,我会在自己的有生之年,完全出于自己的兴趣来继续研究它。但假如我解开了这个难题,它就会成为我个人的秘密,我不会让它用于任何商业用途。有鉴于此,我不能再拿你的钱。商业主义被认为是可耻的,因此他们所有的人都应该完全支持我的决定——给那些鄙视我的人去帮忙,我对此已经是厌恶透顶。 我不知道我还能活多久,或者我今后将会做些什么。就目前来看,我打算留在这所学院继续做这份工作。但是,如果有哪位理事或者校方的人物认为我现在只能去做清洁工,我就会辞职离开。 你给了我一生中最有意义的机会,可我现在却给你带来了痛苦和打击,我或许该请求你的原谅。我认为你和我一样热爱着自己的工作,因此你会明白我做出这样的决定有多么的艰难,可我必须如此决定。 写这封信的时候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我并不打算死,可我正在将世界放弃,感觉这像是一封自杀前的遗书。因此我想说的是,在所有我认识的人当中,令我辞别时感到抱歉的,只有你。 昆廷?丹尼尔斯敬上他从信纸上抬起头来,听到她仍然在对电话说着,嗓音越来越高,一次比一次绝望:“继续拨,接线员!……请继续拨!” “你又能和他讲什么呢?”他问,“该说的理由都说过了。” “我连和他说话的机会都没了!他这会儿已经走了。这是一星期以前的信,他肯定是走了,他们把他拉走了。” “是谁把他拉走了?” “对,接线员,我会等的,接着找!” “如果他接了电话,你会和他怎么说?” “我会求他收下我的钱,不附加任何的限制和条件,这样他才能有条件继续下去!我会向他保证,如果他成功的时候我们还生活在掠夺者的世界里,我就不会让他把发动机交给我,甚至可以不把这秘密告诉我。不过,假如那时候我们自由了——”她停住了。 “假如我们自由了……” “我现在只是不想让他和……和其他那些人一样放弃和消失。如果还不算太晚的话,我不想让他们把他拉走——噢,天啊,我不想让他们拉走他!……对,接线员,继续拨!” “就算他继续干下去,又对我们有什么好处呢?” “我只求他做一件事——就是继续干下去。也许我们将来永远都没机会去用这台发动机,但我想让自己知道的是,在这世界的某个角落里,仍然还有一个充满智慧的头脑在做着伟大的尝试——而且我们将来还会有希望……假如那台发动机被遗弃的话,那么等着我们的就只有斯塔内斯村了。” “是啊,我明白。” 她把听筒用力地贴在耳朵上,胳膊由于坚持着不去发抖,已经变得僵硬。她等待着,他在寂静之中听到无人接听时的嘟嘟拨号声。 “他走了,”她说,“他们带走了他,一个星期的时间对他们来说绰绰有余。我不知道他们怎么能把时间算得那么准,但这个——”她指了指那封信,“这就是他们的时间,他们是不会错过的。” “谁?” “代表毁灭者的人。” “你现在开始相信他们真的存在了?” “对。” “真的?” “我是认真的,我见过他们其中的一个。” “谁?” “我以后再告诉你。我不知道他们领头的是谁,但我会在这段时间搞清楚的。我要去搞清楚,否则我就完了,要是让他们——” 她吃惊地把话止住;他发现她的脸色一变,随即便听到了远远的、对方提起话筒的声音,接着从电话中传来了一个人的声音,“喂?” “丹尼尔斯!是你吗?你还活着?你还在那里?” “对呀,你是塔格特小姐吗?出什么事了?” “我……我还以为你走了呢。” “哦,对不起,我才听到电话响。我刚才正在后院收胡萝卜呢。” “胡萝卜?”她如释重负,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在外面自己种了片菜地,那里过去是学院的停车场。你的电话是从纽约打来的吗,塔格特小姐?” “是啊,我才收到你的信,刚刚收到。我……我出去了一阵子。” “哦,”他停了片刻,平静地说,“关于那件事还真没什么可说的,塔格特小姐。” “告诉我,你是要离开这里吗?” “不。” “你没打算要走?” “没有,去哪儿?” “你是想继续留在学院?” “对呀。” “留多久?永远待下去吗?” “是啊——至少我是这么想的。” “有人找过你没有?” “因为什么?” “是关于走的事情。” “没有。他是谁?” “听好了,丹尼尔斯,我不想在电话里和你讲这封信的事,但我必须和你谈谈。我要去见你,我会尽快去你那里的。” “我不希望你这样做,塔格特小姐。我不希望你明知道没用还去费这么大劲。” “给我个机会吧,好不好?你不用答应我去改变想法,不用对自己承诺去做任何事——只要你能听我说一说。如果我要来,我就会自己承担这个风险。有些话我要告诉你,我只请求你给我个机会,让我能把它说出来。” “你是知道的,我永远都会给你这样的机会,塔格特小姐。” “我马上就去犹他,今晚就走。但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你能否答应等我?能否保证我到的时候你还在那里?” “怎么……当然了,塔格特小姐,除非我死,或者发生一些我力所难及的事——但我觉得不会。” “除非你死了,否则无论出什么事你都会等我吗?” “当然。” “你是否愿意亲口保证你会等我?” “是的,塔格特小姐。” “谢谢你了,晚安。” “晚安,塔格特小姐。” 她放下电话,却不停手地马上又抓了起来,然后迅速地拨了个号码。 “艾迪?……叫他们留住彗星特快,等着我……对,就是今晚的彗星特快。下命令叫人把我的车厢挂上,然后马上到我这里来。”她瞧了一眼手表,“现在是八点十二分,我还有一个钟头的时间。我想应该不会让他们等太久。我一边收拾一边再和你说吧。” 她挂上电话,转向了里尔登。 “今晚?”他说道。 “我不得不如此。” “我看也是,你不是反正也要去科罗拉多吗?” “对,我本来打算明天晚上走,但我想艾迪能处理好我办公室的事,我还是现在就动身。路上要花三天的时间”——她想了起来——“现在要花五天才能到犹他,我必须坐火车去,在路上还要见些人——这也是不能耽搁的。” “你要在科罗拉多待多久?” “很难说。” “到了那里给我来电,好吗?如果看来时间会很久的话,我就过去找你。” 他心里憋着话,一直想要对她讲,一直在等待着,本想到了这里之后再说,现在,他比任何时候都想把它说出来,但他所能表达出来的仅仅如此,他知道这话今晚绝对不能讲。 从他隐隐透出了一丝庄重的语气中,她明白他已经接受了她的坦白,做出了他的让步。她问道:“你从厂里走得开吗?” “是要花几天时间去安排一下,但我可以。” 她的话一出口,他便明白她已经认可并原谅了他:“汉克,你干吗不过一星期到科罗拉多同我会合?如果你坐你的飞机去,我们可以同时到那里,然后一起回来。” “好啊……我最亲爱的。” 她边在卧室匆忙地收拾行装,边口述着一系列要做的事情。里尔登已经离开了这里,艾迪此时正坐在她的梳妆台上记录着。他看来还是像往常那样注意力集中,仿佛根本就看不见什么香水瓶和粉盒,拿梳妆台当了办公桌,而把这房间不过当做是办公室而已。 “我会从芝加哥、奥马哈、福拉斯塔和阿夫顿这几个地方给你打电话,”她把内衣往箱子里一扔,说道,“要是在这中间需要找我,就给沿线的车站打电话,让他们给列车发信号。” “给彗星特快发吗?”他口气缓和地问。 “没错!就是彗星特快。” “好。” “如果有什么要紧的事,一定告诉我。” “好吧,不过我想应该不用非找你不可。” “这可以办到,我们可以用长途电话联系,就像当初我们——”她止住了。 “——像当初我们修建约翰·高尔特铁路那样?”他静静问道。他们对视了一眼,便不再说什么了。 “建筑队的进展情况如何?”她问。 “一切顺利。你刚离开办公室,我就得到消息,从堪萨斯的劳力尔到俄克拉何马的贾斯珀的路基铺设已经开工,从银泉送过去的铁轨已经发运。这都没问题。最难找到的是——” “是人?” “对,管事的人。麻烦的是西部的艾金到米德兰这一段。咱们能指望的人都走光了,不管是从咱们的铁路上还是从别处,我都找不出人能负起这个责任。我甚至试过去找丹·康威,可——” “丹·康威?”她停下来,问道。 “对,我是想试着找他。你还记得他在那一带曾经能以每天五英里的速度铺铁轨吗?嗯,我知道他完全可以把咱们恨到家了,可眼下又有什么别的办法吗?我找到了他——他现在住在亚利桑那州的一个农场里。我亲自和他通了电话,请求他帮帮我们,只是去负责用一个晚上铺好五英里半的铁轨的工作。五里半呀,达格妮,咱们就差这么一点——而他是现存的最棒的铁道建筑工了!我跟他讲,我是在求他帮忙,哪怕他觉得是在可怜我们都行。你知道,我想他理解了我的意思,他没有生气,口气听上去很同情,但他不肯干。他说不应该把人再从坟墓里拉出来……然后祝我好运。我觉得他真这么想……你知道吧,我觉得他不属于被掠夺者打垮的那部分人,我觉得他是自己垮掉了。” “是啊,我知道他的确是如此。” 艾迪发觉了她脸上的神情,急忙把身子一挺,“哦,我们最后终于找到了一个能够在艾金负责的人,”他极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像是很有信心的样子,“别担心,铁轨在你没到之前就会早早铺好的。” 她眼里含着微微的笑意,看了看他。别担心,想到她曾经也无数次对他讲过同样的话,想到他对她说出这句话时,需要付出多大的勇气。他察觉到了她的目光,回应似的笑了笑,里面有一点腼腆的歉意。 他回头看着自己的记事本,对自己有些生气,因为他感觉出他违背了埋在自己心里的命令:不要让她更难过了。他想,他不该把丹·康威的事告诉她,他不该提那些让他们或许会感到绝望的事情。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他觉得不能原谅自己仅仅因为这个房间不是办公室就松懈了对自己的要求。 她继续说下去——他把头埋在笔记本里,一边听,一边不时地记上几笔,他是再也不能让自己去看她一眼了。 她打开衣橱的门,从衣架上拽下一套西装,快速地叠起来,与此同时,她所说的话则是有条不紊。他没有抬头去看她,只是凭着她飞快的动作所发出的声音和张弛有度的说话声感觉到她在那里。他知道他是哪里不对劲了,他心想;他不愿意让她走,在短暂的重聚之后,他不想再次失去她。但他清楚目前铁路是多么需要她到科罗拉多去,在此时沉溺在任何个人的孤独情感里,这是他以前从未做过的叛逆举动——他隐约感到了一种充满凄凉的内疚。 “吩咐下去,彗星特快在每一个分区站点都要停车,”她说道,“而且每个分区主管都要给我准备出一份报告,是有关——” 他抬头瞧了一眼——随即,他的目光便定住了,后面的话也再也没有听见。他看见打开的衣橱门背后,挂了一件男人的睡衣,在深蓝色的睡衣胸兜处,是白色的hR字头缩写。 他想起了以前是在哪里曾看见过这件睡衣,他想起了在韦恩·福克兰酒店,坐在早餐桌对面的那个人,他想起了在感恩节的晚上,没打招呼,很晚来到她办公室的那个人——他意识到,自己早该明白这两股不同的颤动其实是源自同一个地震:伴随它到来的感觉在如此疯狂地叫喊着“不!”,这叫喊,而不是他眼前的情景,使得他的内心彻底塌陷。这个新发现固然令他大吃一惊,但更可怕的是他在震惊之下所发现的自己。 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一定不能让她看出他注意到了什么,以及因此给他带来的变化。他感到这股窘迫被放大成了肉体上的摧残,令他害怕的是这相当于侵犯了她的隐私两次:知道了她的隐秘,又暴露了他自己的。他伏在笔记本上,只能先全神贯注地做好一件事:不要让铅笔发抖。 “……要修建的五十英里山路,除了我们自己的物资以外,什么都指望不上。” “请再说一遍,”他的声音低得几乎让人听不到,“我刚才没听清楚你说的。” “我说的是,我要每一个主管都准备好一份自己分区内可用的铁轨和设备报告。” “好的。” “我要挨个和他们谈,让他们到我在彗星特快的车厢里见我。” “好的。” “传话下去——不用太正式——为了补回停车耽误的时间,司机可以开到时速七十、八十,或者一百英里,怎么样都可以,而且我会……艾迪?” “嗯,好的。” “艾迪,你怎么了?” 他不得不抬起头来面对着她,走投无路地说了平生第一个谎话:“我……我担心法规会给我们带来麻烦。” “别管它,难道你还看不出已经没有法律了吗?只要不出事,干什么都行——眼下,是我们说了算。” 她收拾停当后,他帮她提着行李箱上了出租车,然后经过塔格特终点站的候车厅,到了她在彗星特快的最后一节车厢。他站在站台上,看到列车身体晃动了一下,向前驶去,她那节车厢后的红色标志渐行渐远,隐没在了长长的出口隧道的黑暗之中。当它们消失以后,他感到了失落,那是一个人在梦想已离去时才猛然发觉的失落。 他身旁站台上的人数寥寥,他们走路的时候显得格外紧张,似乎有种灾难来临的预感盘踞在铁轨和头顶的横梁上面。他冷冷地想到,经过了一个世纪风平浪静的生活后,人们又一次将列车的远去看成了一场用生死做赌注的事件。 他想起自己还没有吃晚饭,又觉得一点胃口也没有,但塔格特车站的地下餐厅远比已经被他当成公寓的那个空空的格子间更像个家——于是他走向了餐厅,因为他也实在没别的地方可去了。 餐厅里几乎空无一人——但他一进来就看到了一缕薄薄的青烟,那个工人手里拿着烟卷,正坐在昏暗的角落里。 艾迪胡乱拿了些吃的,端着托盘来到工人的桌旁,招呼了句“嗨”,便坐了下来,再不发一言。他瞧着面前摊开的餐具,一时想不明白它们究竟是干什么用的,他记起了叉子的用途,想试着用它吃东西,却发现已经不知如何下手了。过了会儿,他抬头一看,发现那个工人的眼睛正仔细端详着他。 “不,”艾迪说,“不,我没事……噢,对了,是发生了不少的事情,可现在这些又能怎么样?……对,她回来了……你还想要我说什么?……你怎么知道她回来了?唉,算了,看来用不了十分钟,整个公司就都知道了……不,我不清楚她回来了我是不是高兴……当然了,她会挽救铁路的——能让它再撑个一年或是一个月……你想让我说什么呢?……不,她没有。她没告诉我她指望的是什么。她没告诉我她的想法和感受……哼,你怎么知道她应该有感觉?这些对她简直糟透了——好吧,对我也一样!只不过我这种糟糕只能怪我自己……不,没什么,这我不能讲——还要讲?我连想都不能想,我必须停止去想,不去想她还有什么——就是她。” 他沉默不语,令他感到奇怪的是这个工人的眼睛——那双似乎总是能看穿他内心的眼睛——今晚怎么会让他觉得很不自在。他看了看桌上,发现工人盘子里的剩饭周围满是烟头。 “你也有麻烦吗?”艾迪问道,“哦,你今晚在这里坐了很久了,对不对?……为了我么?你干吗想等我呢?……你知道,我一直以为你根本不在乎是否看见我或者任何人,你似乎很愿意独来独往,所以我才喜欢和你说话,因为我觉得你总是能够理解,但又没什么能伤得了你——你看起来像是从没受过什么伤害——这让我觉得很自在,好像……好像这世上没有痛苦……你知道你脸上的特别之处吗?看上去你好像从来就不懂什么是痛苦、恐惧或是愧疚……对不起,我今天来得太晚了。我得送她走——她坐彗星特快刚走……对,今天晚上,刚刚走……是啊,她走了……对,这是突然决定的——就在一个钟头之前。她本来计划明天晚上走,但出了些意外,她必须要马上动身……对,她要去科罗拉多——那是以后……她先要去犹他……因为她收到了昆廷?丹尼尔斯的信,说要退出了——她不会放弃,也放弃不下的就是发动机。你还记得,就是我跟你说过的,她找到的那个发动机的残骸……丹尼尔斯是谁?他是个物理学家,他在犹他理工学院为解开发动机的秘密和重新制造一台出来,已经工作了一年……你干吗那么看着我?……不,我以前没跟你说起过他,因为这是个秘密。这是她自己的一个保密项目——而且再怎么说,又和你有什么关系呢?……我想我现在可以说一说,因为他已经不干了……是的,他跟她讲了原因。他说他不愿意把他的心血留给一个把他看成是奴隶的世界。他说他不会为了给人们带来巨大的利益而牺牲自己……什么——你笑什么?……别笑了,行不行?你干吗要那样笑?……全部的秘密?你什么意思?如果你是指发动机的全部秘密,他还没发现呢。不过他看来干得还行,还是很有希望的。现在希望没了,她赶去找他,想恳求和挽留他,让他继续干下去——但我觉得没用。他们一旦停了,就不会再回头,他们全都是如此……不,我不在乎,再也不在乎了,我们受的损失太多,我已经开始习惯了……噢,不!我受不了的不是丹尼尔斯,是——不,还是不说这个了。别问我这个问题。全世界都四分五裂了,她还在拼命去挽救它,而我——我却坐在这里为了本来不该我知道的事去骂她……不!她没做任何该骂的事,什么都没有——而且,再说这也不关铁路的事……别拿我说的当真,不是这样的,我骂的不是她,是我自己……听着,我一直知道你和我一样热爱塔格特公司,它对你有特别的意义,成为了你的一部分,所以你才愿意听我说起它。可这事——我今天知道的这件事情——和铁路一点关系都没有,对你一点都不重要。忘了它吧……只是我以前不了解她罢了,就是这样……我是和她一起长大的。我以为我了解她,可我并不了解……我不知道我在希望什么,看来我只是觉得她没有任何的私生活。对我来说,她不是一个人,而且,不是……不是个女人。她就是铁路。而且我觉得所有人都不可能把她看成别的样子……唉,我是自找的,别想了……我说过,别想它了!你为什么这么问我?这只是她的私生活,干你什么事了?……看在上帝的分上,别说了!难道你看不出来我没法讲这件事吗?……什么都没发生,我什么事都没有,我只是——唉,我为什么要撒谎呢?我没法对你说谎,你好像总是能看透一切,这比我对自己说谎还难受!……我确实对自己说了谎。我不知道我对她的感情。铁路吗?我就是个伪君子。如果她对于我只是意味着铁路的话,我就不会这么吃惊,不会觉得我想要去杀了他!……你今天晚上是怎么了?干吗那么看着我?……噢,咱们这是怎么了?为什么每个人都是只有不幸的事情?我们为什么要受这么多的折磨?我们不想这样。我总以为我们所有的人都是想快活的。我们是在干什么?我们失去了什么?一年前,我不会因为她找到了自己想要的而去责骂她,可我知道他们两个都难逃厄运,我也一样,每个人都一样,我只有她了……那有多好啊,那么有生气,那么充满希望,我不知道我是那么的爱着这一切,这就是我们的爱,属于她,属于我,也属于你——但这世界正在灭亡,我们对此却阻止不了。我们为什么要毁灭自己?谁能把真相告诉我们?谁会来救我们?噢,谁是约翰·高尔特?!……不,没用。现在已经没用了。我干吗要操心她干什么呢?我凭什么去管她和汉克·里尔登睡觉的事?……噢,天啊!——你怎么了?别走啊!你要到哪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