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皇的邮件》 第一章 新宫的晚会 “陛下,又来了一份电报。” “从哪儿来的?” “从托木斯克。” “这座城市以远的电线都被切断了吗?” “从昨天起都被切断了。” “将军,每隔一小时向托木斯克发一份电报,并派人向我汇报。” “是,陛下,”基索夫将军答道。 这番对话发生在凌晨两点钟,正是在新宫举行的晚会异彩纷呈的时刻。 在这个晚会上,普雷沃布拉扬斯基和保罗斯基的军乐队不断地演奏着一首首波尔卡舞曲、玛祖卡舞曲、苏格兰舞曲和华尔兹舞曲,都是从保留节目中精选出来的最优秀曲目。无数的男男女女在新宫各个金碧辉煌的大厅里翩翩起舞,比新宫地势稍低的是“老石头房子”,那里从前曾上演过无数惨剧,今天夜晚这里重又回声不绝于耳,对舞舞曲的乐声在这里不断地回旋着。 这件棘手的工作是由宫中大元帅来完成的,何况还有很多人给他帮忙。大公们和他们的副官,还有宫内的侍从和军官,都亲自走入舞池,珠光宝气的大公夫人,以及身着盛装的梳妆女官们,也为这座古老的白石头城里文武高官的妻子勇敢地做出了榜样。所以,当波罗涅兹舞曲奏响时,所有的客人,不分等级,全都开始了这种有节奏的散步,场面是如此隆重,简直就像是举国同欢。玻璃的反射使一百来盏枝形吊灯发出的亮光更加耀眼,在这灯光下,绣有层层花边的长裙与佩有枚枚勋章的制服彼此交错,令人眼花缭乱。 真是一次光彩夺目的盛会啊! 此外,对于这些达官显要以及打扮得绚丽多彩的贵妇来说,大沙龙——新宫所有大厅中最美的一个——所提供的氛围,与他们的气派相比,那也是毫不逊色,富丽堂皇的圆屋顶上,由于镀金饰物的光泽已因年深日久而变得柔和,所以仿佛布满了光点。窗帘和门帘都是锦锻做成的,皱褶起伏,煞是好看。灯光为所有的锦锻都着上一片暖色,唯有厚重布帘的角落里还是阴暗的。 各个大厅都灯火通明,使整座宫殿在黑夜中闪闪发光,长达几个小时。从外面透过巨大的半圆拱形玻璃窗看去,由于玻璃上有一层轻微的水汽,所以里面的灯光变得柔和了,仿佛是一场大火的反光,与黑夜形成鲜明的对照,这引起了没有跳舞的客人的注意。当他们停在窗前时,可以隐约看见几个钟楼,虽然很模糊,但黑夜中它们巨大的轮廓还是清晰可辨的。在雕花的阳台下,他们看见很多哨兵把枪扛在肩上,静悄悄地走来走去,尖尖的头盔上插着羽饰,在大厅投射出去的灯光下显得很滑稽。客人们还听见巡逻兵的脚步在石板地上踏着节拍,说不定比跳舞的人们在大厅的地板上踏出的节奏还准呢。从各个哨位上不时传来一两句哨兵的应答,偶尔还会有一声号角混进乐队的和弦里,使一片和谐的旋律中冒出几个响亮的音符来。 新宫正门前更低的地方,在窗户投射出去的巨大的锥形光束中,一团团黑色的影子显露出来,那是几艘顺流而下的船只,几个信号灯发出摇曳不定的亮光,在水面上洒下点点光斑,新宫最低的几级台阶就是在这江水中。 舞会的主要人物,这次晚会的主人,即基索夫将军以陛下相称的那个人,衣着非常简单,穿的是一套近卫军军官的制服。这绝不是由于他矫揉造作,而是出于习惯,他是一个不爱追求豪华服饰的人。因此,他的衣着与他周围五彩缤纷的华装丽服形成鲜明的对照,甚至当他由随从们簇拥着出现时,他也经常是这样的打扮。他的随从中有格鲁吉亚人、哥萨克人和勒斯吉安人,这些英武的骑兵都穿着高加索鲜亮的制服,显得很有气派。 此人高高的个子,态度和蔼可亲,脸色沉静,但却紧锁着眉头。他从这一堆人走到那一堆人,但很少说话。年轻的客人们在愉快地谈笑,达官显要或欧洲主要国家驻此的外交使团的成员们的谈话则比较严肃,但他对这些似乎都不太注意。这些目光敏锐的政治家中——这些人都善于观相——有两三个人确信自己从主人的脸上看出了忧虑的迹象,其原因他们不得而知,但没有一个人敢就此事去询问他。不管怎样,近卫军军官一定不想让他内心的忧虑对晚会有哪怕一丝一毫的影响,而且,由于他是为数不多的、使几乎整个世界、甚至在思想上都养成了对他唯命是从习惯的君主之一,所以,舞会的兴致一刻也没有减弱过。 不过,基索夫将军刚刚把托木斯克发来的电报交给这位军官后,还等着他下令让自己告退呢,可他却始终沉默不语。他已接过电报,也已经看过了,眉头却锁得更紧了。他甚至不由自主地把手放在了佩剑的护手上,随后又把手放在眼前,将眼睛遮了一会儿。他似乎是觉得灯光大刺眼了,想找到一个阴暗的角落,以使自己能更好地考虑一下。 “这么说,”他把基索夫将军带到一扇窗前,然后接着刚才的话说道,“我们从昨天开始,就与大公,我的兄弟,失去联系了?” “失去联系了,陛下,而且令人担心的是,电报也许很快将连西伯利亚边境也无法通过了。” “但是阿慕尔和雅库次克各省的军队,以及越贝加尔省的军队,它们是否已接到了立即向伊尔库次克进军的命令的呢?” “这个命令是由最近一封电报下达的,我们已将这份电报传到贝加尔湖以远地区。” “那么叶尼塞斯克、鄂木斯克、塞米巴拉金斯克和托布尔斯克的省府,自从敌军入侵以来,我们与它们一直保持着直接联系吗?” “是的,陛下,它们可以收到我们的电报,而且目前,我们确信,鞑靼人还没有进军到额尔乔斯河和鄂毕河以远地区。” “关于叛徒伊万·奥加莱夫,一点消息也没有吗?” “没有,”基索夫将军回答道,“警察局长无法确定他是否越过了边境。” “马上把他的外貌特征发往下诺夫哥罗德、彼尔姆、叶卡捷琳堡、卡西莫、秋明、伊希姆、鄂木斯克、埃拉姆斯克、科利凡、托木斯克,发往所有线路仍能通到的电报局!” “我马上派人执行陛下的命令。”基索夫将军回答。 “请对此保守秘密。” 听完这句话,将军恭恭敬敬地做了一个表示同意的动作,鞠了一躬,先是消失在人群中,然后很快离开了大厅,没有任何人注意到他走了。 至于军官,他独自怔了好一会儿,但很快就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所以马上恢复了镇定,走到那些军人和政治家们身边去,他们在各个大厅里东一堆西一堆地凑在一起闲聊。 尽管近卫军军官和基索夫将军的谈话非常短促,但他们所谈论的严重事件,却不是像他们所想像的那样无人知晓。的确,大家没有公开地谈论这件事,甚至连私下的议论也没有,因为没有人“命令”他们开口,但对于边境那边发生的事,有几个大人物已经多多少少有了一些耳闻。不管怎么说,这些大人物也许只知道一鳞半爪,连外交使团的成员也没有彼此谈及的这件事,有两个客人却在小声地聊着,而且似乎已获得了一些较为准确的信息,这两个人既没有穿制服,也没有戴勋章,在新宫的晚会上,没有什么使他们引起别人的注意。 那么多其他的人,那么多更显赫的人物都没怎么疑心的事,这两个小人物是怎么知道的呢?是通过什么途径?是依靠的什么手段?谁也不知道。难道这就是他们身上的先见之明,或者他们的未卜先知的本领吗?难道他们拥有另外一种器官,能超出凡人的界限,比凡人站得更高、看得更远吗?难道他们的嗅觉尤其灵敏,所以即使再秘而不宣的消息也逃不出他们的掌心吗?难道是由于他们长期靠新闻吃饭,最后习惯成自然,竟然获得了一种超人的能力吗?大家很可能会同意这种看法吧。 这两个人一个来自英吉利,一个来自法兰西,都是瘦高个,——后者像普罗旺斯所有的南方人一样,生有一头棕发,——而前者的头发是红色的,很像兰开夏的一位绅士。我们的盎格鲁—诺曼底人刻板、沉着、冷静,动作不多,言语也少,就好像一个有规律地压紧和放松的弹簧,他只在弹簧放松的时候才说说话,做做手势。相反,我们的高卢—罗曼人则性急,活跃,说起话来除了嘴唇,眼睛和手也全都运用起来。他有几十种方式表达自己的思想,而在他的谈话对方的头脑中,却似乎只有一种一成不变的模式。 对于他们在体态上的差别,就连最不善观察的人也会产生强烈的印象;而一位善于观相的人,在稍微仔细地观察了这两个陌生人后,却能清清楚楚地总结出他们生理特点上的差异,如果说法国人是“以眼睛取胜”,英国人则是“以耳朵见长”。 确实,他们中一个人的视觉器官由于经常使用而变得异常发达。有一些魔术师仅从一个迅捷的切牌动作,或仅在塔罗纸牌被排列的一瞬间,就能辨认出一张别人都来不及认出的牌,他们的视网膜可谓灵敏,而这个法国人可以说与他们不相上下。所以他在最高程度上拥有所谓的“眼睛的记忆”。 相反,那个英国人却似乎尤其擅长耳听八方。如果他的听觉器官曾对某一个嗓音产生过印象,那他就再也不会忘记,哪怕十年后、二十年后,他也能在成千上万的声音中把它辨认出来。他的耳朵当然不可能像某些动物的耳朵那样活动,这样的动物都有很大的耳廓;但是,既然科学家们注意到,人耳只是“几乎”不动的,那么我们就有权断言:我们说的这个英国人的耳朵不断地竖起来、拧起来、斜过去,竭力捕捉着各种声音。不过这种运动,自然学者是几乎看不出来的。 我们想提醒大家,这两个人发达的视力和听力对于他们的职业是非常有用的,因为这个英国人是《每日电讯报》的记者,这个法国人也是一个通讯员,至于是哪家报社的通讯员,他没说,而当人问起时,他总是半开玩笑地回答说,他和“他的表妹玛德莱娜”通信。总之,这个法国人虽然看起来很浮,实际上却是很有洞察力、很精明的。他聊起来海阔天空,也许正是为了更好地隐藏他打探消息的目的,就这样,他从不袒露心声。他的多言甚至正好就是沉默,比起他在《每日电讯报》的同行来,他也许更加守口如瓶、更加谨慎小心。 这两个人参加七月十五日至十六日夜间在新宫举行的这次晚会,都是以记者的身份来的,其目的在于最大限度地向读者报道消息。 不言而喻,这两位记者都非常乐意被委派到这里来执行任务,他们喜欢像白鼬一样迅速出击,去猎取最出人意料的消息,没有什么能使他们感到畏惧,也没有什么能阻止他们成功,他们拥有干这一行所需要的无可挑剔的冷静和真正的勇敢。在这场抢新闻的障碍赛中,他们简直是优秀的赛马手,当他们跨过一排排障碍物,趟过一道道小溪、越过一道道斜坡时,他们身上的那股热情,就连那些得不了“好名次”就不活了的正经的跑步运动员都比不上。 何况他们的报社对他们还不吝金钱——金钱是迄今所知的报道率最高、报道速度最快、人们最喜闻乐见的素材。为了无损他们的名誉,有一点需要补充的是:他们俩都从不越过他人私生活的围墙去偷看或偷听,仅仅只是当涉及到政治利益和社会利益的事情发生时,他们才采取行动。一句话,他们的工作就是采写近几年来人们所说的“政治军事大特写”。 不过,只要仔细地注意一下,就会看到他们在大多数情况下都有一种特殊的方式去看待事件,尤其是事件的后果,他们每个人都有“各自的方式”去观察和评判。不过,由于他们毕竟是花大代价冒大险,而且在什么情况下都不辞劳苦,所以我们还是不要去责备他们为好。 法国记者名叫阿尔西德·若利韦。英国记者名叫哈里·布朗特。他们刚刚才互相认识。他们来新宫参加晚会,就是为了在各自的报纸上对它进行报道。按理说,他们性格不一致,加上同行之间难免有嫉妒之心,所以他们彼此应该格格不入才对。但是,他们没有相互避开,反而相互试探对方对当天新闻的想法。毕竟,这两个猎人是在同一块场地上、在相同的禁猎区内打猎。从一个人手里漏掉的猎物,说不定被另一个人击中了,所以出于各自的利益,他们甚至想见对方之所见,听对方之所听。 于是这天晚上,他们俩都是伺机而动。空气中也确实有股味道。 “哪怕是一群鸭子飞过去,”阿尔西德·若利韦心想,“他也会开枪的!” 所以当基索夫将军出去后不一会儿,这两个记者就在舞会上攀谈起来,言谈中实际上在相互试探。 “确实,先生,今天的晚会真是棒极了!”阿尔西德·若利韦亲切地说道,他觉得自己应该用这句地道的法国语打开话题。 “我已经拍了电报,说:精彩!”哈里·布朗特冷冷地回答道,联合王国的公民不管要表达对什么东西的仰慕之情,使用的都是这两个字。 “不过,”阿尔西德·若利韦又加上一句,“我觉得同时还应向我的表妹指出……” “您的表妹?……”哈里·布朗特打断他同行的话,以一种诧异的语气重复道。 “是的……”阿尔西德·若利韦接着说,“我的表妹玛德莱娜……我就是在和她通信!她喜欢快速准确地了解任何发生的事情,我的表妹!……所以我觉得应该向她指出,在这个晚会上,似乎有一团乌云,使陛下愁眉不展。” “我可觉得他喜气洋洋,”哈里·布朗特回答,他也许是想隐瞒他在这件事情上的想法。 “那么,您一定让他在《每日电讯报》的专栏上也‘喜气洋洋’了。” “正是。” “您还记得,布朗特先生,”阿尔西德·若利韦说,“1812年在扎克雷特发生的事情吗?” “怎么会不记得,我简直就好像去过那里一样,先生,”英国记者回答说。 “那么,”阿尔西德·若利韦又说,“在一次为沙皇亚历山大举行的晚会上,有人来向他报告,说拿破仑和法军先头部队刚刚渡过了尼也门河,不过,皇帝没有离开晚会,而且,尽管这个消息非常重大,足以使他失去整个帝国,他也没有流露出太多的忧虑……” “就像我们的主人刚才表现的那样,当基索夫将军向他报告,说边境与伊尔库次克省府之间的电话线刚被切断时,他并没有惊慌失措。” “啊!您还知道这个细节?” “我知道。” “至于我,我很难不知道这个,既然我最后一封电报一直发到了乌金斯克,”阿尔西德·若利韦洋洋自得地说。 “我的电报只发到了克拉斯诺亚尔斯克,”哈里·布朗特不太满意地答道。 “那么您也知道,已经向尼古拉耶夫斯克的军队下达命令了吗?” “是的,先生,同时还有一封电报发给托布尔斯克省府的哥萨克人,命令他们集结。” “真是太准确了,布朗特先生,这些措施我也都知道,请相信,我可爱的表妹明天就会知道一些情况了!” “正如《每日电讯报》的读者一样,他们也会知道的,若利韦先生。” “对!大家会看见发生了什么事!……” “大家也会听见有些什么样的传闻!……” “一场有趣的战役等着我们去参与,布朗特先生。” “我会参与的,若利韦先生。” “那么,我们可能会在一块场地上重逢,那里也许没有这个大厅的地板那么稳固!” “没那么稳固,是的,但是……” “但是也没有那么滑!”阿尔西德一边说,一边拉住他的同事,后者在后退的时候身体差点儿失去平衡。 说完后两个记者就分开了,总的来说都很满意,因为知道了一个人并没有超过另一个人。确实,这是一场他们两人之间的比赛。 这时,大客厅隔壁的房门打开了,里面摆放着好几张大餐桌,上面满是美味佳肴,还有不计其数的贵重瓷器和金质碗碟。中间的那张桌子是给亲王、亲王夫人,以及外交使团的成员们用的,正中央有一个器皿熠熠生辉,它是由伦敦的手工作坊精制的,价值连城。在这件金银器杰作的周围,成千上万件餐具在枝形吊灯的映照下也是光彩夺目,它们都出自塞夫勒的手工工场。 于是,新宫的客人开始朝饭厅走去,准备吃夜宵。 这时,基索夫将军回来了,他疾步走到近卫军军官身边。 “怎么样?”军官就像第一次那样,急切地问道。 “电报已不能通过托木斯克了,陛下。” “马上派一个信使!” 军官离开大厅,走进隔壁的一个大房间。这是一个办公室,位于新宫的角上,里面的家俱是老橡木制成的,陈设非常简单,墙上挂着几幅画,另外还有多幅署名为贺拉斯·韦尔内的布画。 军官就好像肺部缺氧似的,猛地一下打开窗户,然后走到大阳台上,呼吸七月这美丽的夜晚散发出的纯净的空气。 在他眼前,月光沐浴着一大片围成圆形的设防区,里面矗立着两座大教堂,三座宫殿和一个军火库。设防区周围分别耸立着三座城市:基台-哥罗德、白洛依-哥罗德和泽姆利亚诺依-哥罗德,是巨大的欧洲人、鞑靼人或中国人的聚居区,城市上空可见许多的塔楼、钟楼、清真寺的尖塔,以及三百座教堂的圆屋顶,教堂的屋顶是绿色的,上面还有银色的十字架。一条蜿蜒曲折的小河波光粼粼。所有这一切形成了一幅奇怪的镶嵌画,五颜六色的房屋就镶嵌在这方圆十的广阔地域内。 这条河就是莫斯科河,这个城市就是莫斯科,这片设防区就是克姆兰,而这个抱着胳膊,皱着眉头出神,不经意地听着新宫传出的声音在莫斯科旧城上空回荡的近卫军军官,就是沙皇。 <hr /> 注释: 第二章 伊万·奥加莱夫 这个晚会是沙皇为重要的文武官员和莫斯科的显贵们举行的,他之所以在晚会进行到高潮的时候突然离开新宫的大厅,是因为这时在乌拉尔山边界以东发生了严重的事件。已经毫无疑问了,一场可怕的入侵正使俄罗斯面临威胁,西伯利亚自治诸省将可能摆脱俄罗斯的控制。 亚洲俄罗斯,或者说西伯利亚,面积为五十六万里,居民约二百万人。它西起作为亚欧俄罗斯分界线的乌拉尔山,东抵太平洋沿岸地区。南边是土耳其斯坦和中国知识结构主义法国哲学家、文化史学家福柯(Michel,这两个国家与它的边界线很不确定;北边是北冰洋,从喀拉海直到白令海峡。它被分成若干总督府或若干省,诸如托布尔斯克、叶尼塞克、伊尔库次克、鄂木斯克、雅库次克;它还包括两个区——奥克荷斯克和卡姆兹察特加——以及两个国家,现在已属俄罗斯统治,吉尔吉斯人的国家和楚克齐人的国家。 这片广阔的草原地区从东到西跨越的经度超过110°,它是罪犯的流放地,沙皇命令驱逐的人也流亡到这里。 在这片广大地区,有两个总督代表着沙皇至高无上的权力。一个驻扎在东西伯利亚的首府伊尔库次克;另一个驻扎在西西伯利亚的首府托布尔斯克。两个西伯利亚由叶尼塞河的一条支流秋那江分隔开来。 这些广阔的平原上还没有一条铁路,而其中有几个平原确实是相当肥沃的。各种珍贵的矿山之间也没有铁路连接,这些珍贵的矿产使西伯利亚大片土地的地下比地上更为富饶。人们去那里旅行时,夏天乘坐四轮客车或四轮货车;冬天则乘坐雪橇。 西伯利亚的东西边境只有一种联系方法,就是电信联系,即通过一条长达八千多(8536公里)的电报线联系。这条线出乌拉尔山后,经叶卡捷琳堡、卡西莫、秋明、伊希姆、鄂木斯克、埃拉姆斯克、科利凡、托木斯克、克拉斯诺亚尔斯克、下乌金斯克、伊尔库次克、维尔克那-奈尔兹琴克、斯特林克、阿尔巴西那、布拉各斯坦克、拉德、奥尔洛姆斯卡亚、亚历山德罗夫斯科耶,直到尼古拉耶夫斯克,每个字花上,就可把消息从这端传到那一端。有一根线将从伊尔库次克分出来,连到蒙古边境上的恰克图,那么,每个字花上三十戈比,邮局就会在十四天内把电报从那里传到北京。 就是这根从叶卡捷琳堡直到尼古拉耶夫斯克的电报线被切断了,起初是在托木斯克以东,几小时以后,托木斯克和科利凡之间的线路也被切断了。 因此,当基索夫将军第二次向他汇报以后,沙皇只回答了这几个字:“马上派一个信使!” 沙皇在他办公室的窗前一动不动地站了好一会儿,这时掌门官又把门打开了。警察局长出现在了门口。 “请进,将军,”沙皇以一种生硬的语音说道,“跟我说说你所了解的关于伊万·奥加莱夫的情况。” “这是一个极其危险的人物,陛下,”警察局长回答说。 “他曾有上校军衔是吗?” “是的,陛下。” “这是一个非常精明的军官吗?” “非常精明,但难以驾驭,而且他有一种狂妄的野心,任凭什么也不能使之有所收敛。不久前他参与了一些阴谋,大公殿下就是在那时将他革职并流放到西伯利亚去的。” “那是什么时候?” “两年以前。经过半年的流放之后,他得到了陛下的特赦,于是回到了俄罗斯。” “从那时起,他就再也没有回西伯利亚去吗?” “不,陛下,他又去了,但这一次却是心甘情愿的,”警察局长回答说。 说完,他又压低声调,加上一句: “有一段时间,陛下,一旦人们去了西伯利亚,就再也不能回来了!” “嗯,只要我活着,西伯利亚就是而且将是一个有去有回的地方!” 沙皇有权带着真正的骄傲之情说这番话,因为他常常通过他的宽容来表明:俄罗斯的法律是懂得饶恕的。 警察局长什么也没回答,但是很显然他并不赞成那些不彻底的办法。在他看来,任何人,只要被宪兵们押解着过了乌拉尔山,就不应再让他回来。不过,在新的制度下却不是这样的,警察局长打心眼儿里对此感到惋惜!什么!除了违反公共法的罪犯,别的罪犯都不再判无期徒刑!什么!政治流放犯还能从托布尔斯克、雅库次克、伊尔库次克回来!从前的沙皇敕令从不宽恕任何罪犯,实际上,警察局长已经习惯了那些专横的命令,对于现在这种统治方式倒还接受不了。但是他默不作声,等着沙皇再次问他。 问题很快就来了。 “伊万·奥加莱夫,”沙皇问道,“这次去西伯利亚旅行,谁也不知道他的真正目的是什么,那么他后来没有再回到俄罗斯来吗?” “回来过。” “他回来后,警察局一直不知道他的踪迹吗?” “知道,陛下,因为一个罪犯从他被特赦的那一天起就成为一个真正的危险分子!” 沙皇的眉头皱了一皱,也许警察局长有点害怕,觉得自己说得太过分了,——尽管他思想中的偏执与他对主子的无限忠诚至少是等同的;但是沙皇很看不起这些拐弯抹角的对他内政的指责,继续简短地向他提出一串问题: “最后,伊万·奥加莱夫去的是什么地方?” “波尔姆省府。” “哪个城市?” “就是彼尔姆城。” “他在那里干什么?” “他好像没有职业,而且他的行动也没有任何可疑之处。” “高等保安部没有对他进行监视吗?” “没有,陛下。” “他什么时候离开的彼尔姆?” “大约在三月份。” “去哪儿?” “不知道。” “从这时起,你们就不知道他的下落了吗?” “不知道。” “可是,我知道,我!”沙皇回答说,“有一些匿名布告没有经过警察局,被送到我这里来了,而且,鉴于现在边境那边发生的事件,我完全有理由相信它们是确切的。” “您的意思是,陛下,”警察局长惊叫起来,“伊万·奥加莱夫参与了鞑靼人的侵略?” “是的,将军,我来告诉你那些你所不知道的事吧。伊万·奥加莱夫离开彼尔姆省府以后,就越过了乌拉尔山脉。他去到了西伯利亚的吉尔吉斯大草原,试图在那里掀起游牧民族的叛乱,并取得了一定的成功。于是他继续南下,一直到达自由的土耳其斯坦,那里,在布哈拉、浩罕和昆杜斯这三个汗国,他找到了一些鞑靼人的首领,这些首领正准备把他们的游牧部落分派到西伯利亚各省,对亚洲的俄罗斯帝国进行全面入侵。这次行动是秘密酝酿的,但它刚刚像惊雷一般爆发了,现在东西伯利亚与西西伯利亚之间的道路和通讯方式都被切断了!况且,伊万·奥加莱夫因为报仇心切而变得凶残,他想谋我兄弟的性命!” 沙皇说着说着激动起来,快步踱来踱去。警察局长什么也没回答,但他在心里说,在俄罗斯的沙皇从不赦免一个流放犯的时代,伊万·奥加莱夫的计划是绝不可能实现的。 好一会儿过去了,他一直没有说话。又过了一会儿,他凑到坐在扶手椅上的沙皇身边,说道: “陛下一定已经下令尽快击退入侵的敌军了吧?” “是的,”沙皇答道,“最后一封电报已经到达了下乌金斯克、叶尼塞克、伊尔库次克和雅库次克省府的军队,以及阿慕尔省和贝加尔湖省的军队一定已经开始行动了。同时,彼尔姆和下诺夫哥罗德的军团,以及边界上的哥萨克人,都正以急行军的速度向乌拉尔山进发,不过,糟糕的是他们还需要好几个星期才能与鞑靼人的队伍交手!” “陛下的兄弟,大公殿下,在伊尔库次克省府孤立无援,已经失去了与莫斯科的直接联系是吗?” “是的。” “但是他接到最近这几封电报后,就应该知道,陛下采取了一些什么措施,应该知道离伊尔库次克最近的几个省府会去援救他的,对吗?” “这个他知道,”沙皇答道,“但他不知道伊万·奥加莱夫不仅挑动了这场叛乱,而且还要担当一个叛徒的角色,不知道自己与一个厉害的敌人有着个人恩怨。伊万·奥加莱夫觉得自己的失宠全都怪大公,更严重的问题是,大公并不认识这个人。所以伊万·奥加莱夫计划先去伊尔库次克,在那里化名为大公效力,骗取大公的信任。然后,当鞑靼人包围伊尔库次克时,他就会将城池连同我的兄弟一起交出去,所以说大公的性命危在旦夕。这些就是我的手下汇报给我的,也是大公所不知道的,而他恰恰又必须知道!” “那么,陛下,派一个精明强悍的信使……” “我正等着他呢。” “让他赶快,”警察局长又说道,“因为,请允许我补充一句,陛下,西伯利亚这地方极容易造反!” “将军,你的意思是,流放犯会和侵略者同流合污吗?”沙皇叫了起来,警察局长的这番含沙射影使他对自己失去了控制。 “请陛下原谅!……”警察局长结结巴巴地答道,因为这正是本性多疑而且容易忧虑的他心里所想的。 “我相信流放犯们是爱国的!”沙皇又说道。 “西伯利亚除了政治犯以外还有其他的罪犯,”警察局长答道。 “罪犯!哦!将军,这些人我就交给你去处治了!他们都是些人渣,没有自己的国家。但是叛乱,或者说侵犯,并不是冲着皇帝来的,而是冲着俄罗斯,冲着这个国家来的,流放犯们还抱着一线希望再见到它……而且他们也会再见到它的!……不,一个俄罗斯人永远不会和一个鞑靼人结成同盟,去削弱俄罗斯的力量,哪怕是一分钟!” 尽管沙皇的政策把一些人暂时流放到异地,但沙皇完全有理由相信他们是爱国的。当他能够自己去左右法律的效力时,他就已把宽大为怀作为法律的本质,以前令人色变的沙皇敕令到他手里也温和了许多,所以他这样想是对的。但是,尽管鞑靼人的侵略缺少这一重要的成功因素,形势仍然令人担忧,因为很大一部分吉尔吉斯人可能会加入到侵略者的行列中去。 吉尔吉斯人分成大、中、小三个部落,约有十万户人家,二百万人口。在这些各种不同的部落中,有一部分是独立的,另一部分或者承认俄罗斯的统治,或者承认基瓦、浩罕和布哈拉等汗国的统治,即承认土耳其斯坦最厉害的首领的统治。中等部落是最富裕的,也是最重要的,这个部落的居住区包括撒拉苏河、额尔齐斯河、上伊希姆河、哈迪桑湖和河克撒卡尔湖覆盖范围内的广大地区。大部落占据中部落以东地区,一直延伸到鄂木斯克和托布尔斯克省府,所以如果这些吉尔吉斯部落进行叛乱的话,那就会是对整个亚洲俄罗斯的入侵了,而且首先是与叶尼塞河以东的西伯利亚分开了。 不过,这些吉尔吉斯人对于打仗还很缺乏经验,他们不过是趁天黑了打打劫、或者袭击一下过往商队的强盗,而不是正规的士兵,这也是事实。正如莱伏希纳先生所说,“排列紧密的前线或一个方阵的优秀步兵,就是以抵挡十倍的吉尔吉斯人,一门大炮更是可以使不计其数的吉尔吉斯人丧命”。 就算是这样吧,可这个方阵的优秀步兵也得到达了叛乱地区才行啊,大炮也得从二三千俄里以外俄罗斯各省的军火库运抵战场才行啊。然而,除了走直路从叶卡捷琳堡到伊尔库次克,大草原上处处是沼泽,很不好走,当俄罗斯军队终于能够抗击鞑靼人的部落时,肯定好几个星期已经过去了。 西西伯利亚的兵力配制以鄂木斯克为中心,是对吉尔吉斯人各部落进行威慑的。这些没有完全归顺的游牧部落,不止一次发动进攻,到达最远的地方就是鄂木斯克,所以国防部完全有理由认为那里已经岌岌可危了。屯军,即哥萨克军队的哨所,分布于鄂木斯克到塞米巴拉金斯克一线,这条防线肯定已有好几处被突破了。然而,还有令人担心的事,统治吉尔吉斯地区的“大苏丹”可能会自愿地或被动地接受和他们一样也是伊斯兰教徒的鞑靼人的统治,在因征服而引起的仇恨的基础上,可能还会加上由于希腊正教与伊斯兰教的对抗而产生的仇恨。 长期以来,土耳其斯坦的鞑靼人,主要是布哈拉、浩罕和昆杜斯三个汗国的鞑靼人,确实在竭力通过武力和劝诱两种手段,使吉尔吉斯人的游牧部落脱离俄罗斯的统治。 我们对这些鞑靼人只简单地介绍几句。 从专门意义上说,鞑靼人属于两个不同的人种:高加索人种和蒙古人种。 高加索人种,阿贝尔·德·雷缨萨曾说,它“在欧洲被看作人类美的典型,因为世界上这一地区的所有民族都属于这一人种”,它把土耳其人和作为波斯人后裔的土著人归在同一名称下。 纯粹意义上的蒙古人种包括蒙古人、满洲人和西藏人。 当时威胁俄罗斯帝国的鞑靼人属于高加索人种,主要占据着土耳其斯坦,这片广阔的地区被分成了各个不同的国家,由各个可汗来治理,汗国这个名称也就因此而来。最主要的汗国是布哈拉、基瓦、浩罕、昆杜斯等几个汗国。 当时,最重要、也最厉害的汗国是布哈拉汗国。它的历代首领出于个人利益,也为了给吉尔吉斯人套上另一副枷锁,曾经支持他们摆脱俄罗斯的统治而独立,所以俄罗斯不得不多次与这些首领作战,现任首领费奥法-可汗,也正在仿效他的前辈们的做法。 布哈拉汗国从北向南纵贯北纬37°-41°,从东向西横跨东经61°一66°,也就是说,它的面积约为一万平方古里。 这个国家拥有居民二百五十万,其中有六万人的军队,战时人数增至平常的三倍,另外还有三万骑兵,这是一个富饶的国家,动植物和矿产都非常丰富,由于巴尔科、奥克依和梅依马奈等几块领地的加入,国上面积更为扩大。它拥有十九个重要城市。布哈拉,为一座长达八英里(1英里=1609米,译注)的围墙环绕,两侧有塔楼掩护,这个光荣的城市由于出了阿维森纳家族以及十世纪的其他一些学者而享有盛誉,它被看作伊斯兰教的科学中心,并被列为中亚最著名的城市之一,撒马尔坎德,那里有铁木尔的陵墓,还有保留蓝石的宫殿,任何一位新可汗即位时都要坐在这块蓝石上,有一座极为坚固的城堡保卫着这座城市。卡尔希,它有三道围墙,坐落在一片被沼泽包围的绿洲上,沼泽里满是乌龟和蜥蜴,它几乎是坚不可摧的。察尔朱以由近两万人守护。最后,卡塔一库尔干、努拉塔、济查、巴依顿德、卡拉古尔、古扎尔等等,这些城市都是难以攻克的。布哈拉这个汗国以山峦为屏障,草原又将它与别的地区分隔开来,所以确实是一个很厉害的国家。俄罗斯将不得不派重兵与之对抗。 然而,当时统治这片鞑靶土地的,是野心勃勃、凶狠残暴的费奥法。由于有其他可汗的支持,——主要是浩罕和昆杜斯的可汗,他们也都是些杀人不见血的武士和强盗,由于鞑靼人生性好战,他们随时准备投入到任何战争中去,——加上控制中亚所有游牧部落的首领们的帮助,他成为这次侵略行动的首脑人物,伊万·奥加莱夫则是行动的灵魂,这个叛徒,一方面由于野心勃勃,甚至到了失去理智的地步,另一方面由于怀恨在心,所以用心调整这次行动;以切断西伯利亚大通道。其实,如果他以为自己能动摇俄罗斯帝国,那他简直就是疯了!在他的煽动下,埃米尔——布哈拉可汗们的称号——把他的部落派到了俄罗斯边境以西。他侵略了塞米巴拉金斯克省府,而驻扎在那里的哥萨克人人数太少,不得不在他的进攻下撤退。他又继续进犯到巴尔喀什湖以远地区,同时所到之处还把吉尔吉斯部落裹挟进来。遇到愿意归顺的部落,他便抢夺他们的财物,把他们的家园夷为废墟,然后把他们招募到自己的军队中来;若有部落胆敢反抗,就会成为他的俘虏。就这样,他席卷了一个又一个城市,身后跟着可称为东方君主的辎重的成群的妻妾仆众以及奴隶,——他把一切都带上了,连同一位现代成吉思汗的无所顾忌。 他现在在哪儿呢?当入侵的消息传到莫斯科时,他的部队推进到什么地方了呢?俄罗斯军队被迫撤退到西伯利亚的什么地方了呢?无从知晓。一切联系都中断了,是科利凡和托木斯克之间的电报线被鞑靶军队的尖兵剪断了,还是埃米尔已经到达了叶尼塞克诸省?整个下西西伯利亚都燃起了战火吗?叛乱已经一直延伸到东部地区了吗?无从说起。唯一的既不怕冷又不怕热、无论是严冬还是酷暑都不能阻挡,传播消息迅如闪电的方式就是电信,可它已不能将消息送过大草原,所以不可能再通知被围困在伊尔库次克的大公,告诉他伊万。奥加莱夫的叛变使他面临的危险。 只有派一位信使才能代替被中断的电流。这个人需要一段时间,去穿越莫斯科和伊尔库次克之间5200俄里(5523公里)的路程。要想穿过叛乱分子和侵略者的队伍,他必须充分发挥他的可以说是超人的勇气和智慧。但是,一旦有了智慧和胆量,千山万水也就不在话下了。 “我能找到这样一个聪明、果敢的人吗?”沙皇心想。 <hr /> 注释: 第三章 米歇尔·斯托戈夫 过了一会儿,沙皇办公室的门打开了,掌门官报告说基索夫将军来到。 “信使呢?”沙皇急切地问道。 “他来了,陛下,”基索夫将军回答说。 “你找到了我们需要的人吗?” “我敢向陛下担保找到了。” “他是王宫里当差的吗?” “是的,陛下。” “你认识他吗?” “我个人和他有一些交情,他曾多次成功地完成各项棘手的任务。” “在国外吗?” “就在西伯利亚。” “他来自什么地方?” “来自鄂木斯克。他是一个西伯利亚人。” “他沉着冷静,胆识过人吗?” “是的,陛下,他拥有一切所必需的优点,去办成别人也许办砸了的事。” “他多大了?” “三十岁。” “他身体强壮吗?” “陛下,他比任何人都能经受寒冷、饥渴和疲劳。” “他体壮如牛吗?” “是的,陛下。” “他为人怎么样?” “他有一颗金子般的心。” “他叫什么名字?” “米歇尔·斯托戈夫。” “他准备好动身了吗?” “他在值班室里等候陛下的旨令。” “叫他进来,”沙皇说。 不一会儿,信使米歇尔·斯托戈夫走进了沙皇的办公室。 米歇尔·斯托戈夫身材高大,体格健壮,宽大的两肩,宽阔的胸膛。从他有力的头颅,就可看出高加索人种俊美的特征,他的四肢长得很匀称,就像几根操纵杆,准备像机械一样最出色地去完成什么力气活儿。这个英俊、强壮的小伙子站在地上纹丝不动,要想强行挪动他可不是件容易事,因为他的双脚一旦落地,就像生了根一样。他的头顶方方的,前额很宽,生着一头浓密的卷发,当他戴着俄罗斯军帽时,就露出一络络发髦。他的脸平常是苍白的,万一。什么时候变了色,那仅仅只是因为心跳加快,血流增速,使他脸上有了动脉的红色。他的眼睛是深蓝色的,炯炯有神,眼光笔直、坦诚。坚定不移。他眉弓的肌肉稍微有些收缩,表现出一股崇高的勇气,按照生理学家们的讲法,“英雄们的这种不含愤怒的勇气”。他的鼻梁挺直有力,鼻孔很大,他的嘴非常对称,嘴唇有点突出,大凡慷慨善良的人都是这样的。 米歇尔·斯托戈夫有一种果断的气质,他总是快速地作出决定,从来不会犹豫不决地咬着手指,从来不会犹疑不定地抓耳搔腮,从来不会下不了决心而捶胸顿足。他不轻易做什么动作,也不轻易说话,他会像士兵站在上级面前一样一动不动;但是,当他走起路来的时候,他的步态却显得非常自如,他的动作干净利落,——这既证明了他很自信,也证明了他有坚强的意志。他属于这样一类人,这些人手里似乎总有“无数的机会”,他们的脸部表情有点生硬,但却一下子就把他们勾画出来了。 米歇尔·斯托戈夫穿着一身漂亮的军装,很像战场上骑着马的轻装兵军官的打扮,长统靴、马刺、半紧身长裤、毛皮大衣上配有棕色底子的黄饰带。在他宽厚的胸前,闪耀着一个十字架和多枚勋章。 米歇尔·斯托戈夫是沙皇特别信使团的成员,在这群精英人物中,他是一个军官。在他的步伐中,在他的面部表情中,在他整个人身上,尤其让人感觉到的,而且沙皇也一眼就看出来的,那就是:他是“一个执行命令的人”。所以他拥有在俄罗斯最值得称道的优点之一,根据著名小说家屠格涅夫的观察,有了这种优点,就能爬上俄罗斯帝国的最高职位。 实际上,如果有一个人能克服种种困难,不畏任何艰险,穿过被侵占的地区,出色地完成这趟从莫斯科到伊尔库次克的旅行,那么在所有的人当中,非米歇尔·斯托戈夫莫属。 米歇尔·斯托戈夫拥有一个有利条件,使他可以顺利完成他的计划,那就是,他对即将经过的地区了如指掌,而且还懂得各种方言,不仅仅因为他去过那些地方,而且因为他本身就是西伯利亚人。 他的父亲,老皮埃尔·斯托戈夫,曾住在鄂木斯克省府的鄂木斯克市,十年前已经去世了;他的母亲,玛尔法·斯托戈夫还住在那里。就是在那儿,在鄂木斯克和托布尔斯克两省荒野的大草原上,这位令人生畏的西伯利亚猎人,按照老百姓的说法,那就是“以一种严格的方式”,把他的儿子米歇尔·斯托戈夫抚养成人了。皮埃尔·斯托戈夫完全以打猎为生。不论是酷暑的盛夏,还是温度有时降到零下五十度的严冬,一年四季他都在坚硬的平原上、在生长着落叶松和桦树的荆棘丛中、在杉树林中,布设陷阱,手握猎枪等候小猎物,手持叉杆或钢刀等候大猎物。大猎物就是西伯利亚熊,这是一种可怕的猛兽,其身材与它在北冰洋的同类一样大。皮埃尔·斯托戈夫曾经杀死的熊在三十九头以上,也就是说,第四十头也倒在了他的刀下,——而大家知道,在俄罗斯的狩猎故事中,有很多猎人在杀死前三十九头熊时一直都很顺利,可偏偏却死在了第四十头熊手里! 就这样,皮埃尔·斯托戈夫甚至连一根头发都没伤着,就突破了这个致命的数字。从这时起,他每一次出去打猎时,他十一岁的儿子米歇尔·斯托戈夫都要陪着他。米歇尔拿着钢叉,好给只携带钢刀的父亲帮忙。十四岁时,米歇尔·斯托戈夫已经杀死了他的第一头熊,独自一个人,——这算不了什么,——但是,当他把熊皮剥下来后,他又把这头庞然大物的皮一直拖回到好几俄里以外的家里,——这就说明这孩子有一种罕见的魄力。 这种生活对他非常有用,及至成年以后,他就什么都经受得了了,寒冷、炎热、饥渴、劳累。这是一个像北部地区的雅库特人一样的钢铁汉子。他能够二十四小时不吃东西,十个昼夜不睡觉,在沓无人烟的大草原上,他会为自己搭起一个窝来挡风避雨,而其他的人在那儿大概就只能在露天里冻得手脚僵硬。由于他的感官生来就极其灵敏,由于一种特拉华人的本能在白雪皑皑的平原上导引他,所以当浓雾遮盖了地平线,甚至当他处在极夜延续多天的高纬度地区时,他也能找到路在哪里,而其他的人遇到这种情况恐怕就不知如何是好了。他父亲所有的秘诀没有他不知道的。他学会了根据一些几乎难以觉察的迹象来辨认方向,冰针的投影、树木上小树枝的排列、地平线尽头飘来的气味、森林里草地上的脚印、空气中传来的模糊的声音、远处的轰鸣、在布满迷雾的空中飞过的鸟群,对于善于辨认的人来说,任何一点细微的东西都是一个路标。另外,就像在水中淬过火的叙利亚大马士革钢一样、在雪原中经受了考验的他,正如基索夫将军所说,有着一副金刚之躯,而且还有一点也说得很对,他有一颗金子般的心。 米歇尔·斯托戈夫唯一的爱是给他的母亲老玛尔法的,她从来都不愿离开鄂木斯克额尔齐斯河边的斯托戈夫家的老房子,因为老猎人曾经和她在那里共同生活了那么长时间。儿子离开她的时候心情很沉重,但是他答应只要有可能就回来看她,——他总是认真地履行着这个诺言。 根据规定,米歇尔·斯托戈夫满二十岁后,必须加入沙皇的信使团,为俄罗斯皇帝效劳。这个年轻的西伯利亚人,胆识过人,勤勤恳恳,有很好的品德,起初是在一次去高加索山执行任务的途中立下大功,那是一个形势很恶劣的地区,沙米尔的几个不安分的继承者在那里掀起了叛乱,后来,他又在一次重要的任务中立了功,那一次他一直到了亚洲俄罗斯的尽头——卡姆兹察特加的彼德罗波罗斯基。在这些长期的旅行中,他表现出了一些令人赞叹的素质:冷静、谨慎、勇敢,这些使他赢得了上司的赞赏和庇护,他的地位也就迅速上升。 至于出远差后所享有的休假,他从来都是用来陪伴他的老母亲,——哪怕他和母亲相隔数千俄里,哪怕严冬使得道路无法通行。不过,而且这也是第一次,由于在帝国南部工作了很久,米歇尔·斯托戈夫有三年没有见到老玛尔法了,简直是三个世纪啊!然而,按规定,再过几天就是他的假期了,他也已经收拾好行装,准备去鄂木斯克,正在这时出现了大家所知道的情况。于是,米歇尔·斯托戈夫被带到了沙皇面前,一点儿也不知道皇帝指望他去做什么。 沙皇没有跟他说话,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以一种锐利的眼光审视他,米歇尔·斯托戈夫则一动不动。 接着,沙皇无疑是对刚才的面试很满意,他走回办公桌边,示意警察局长坐下,低声向他口述了一封信,这封信只有几行。 信写好后,沙皇又非常认真地看了一遍,然后签上名,名字前还写上了这样几个字:“Bytpo semou”,意思是“但愿如此”,这是俄罗斯皇帝的神圣用语。 然后信被装进一个信封里,并用刻有皇家徽章的印章封上口。 沙皇这才站起来,让米歇尔·斯托戈夫走到他跟前。 米歇尔·斯托戈夫向前走了几步,又重新一动不动地站着,准备回答沙皇的问题。 沙皇又一次面对面地定睛看了看他,然后,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口吻问道: “你的名字?” “米歇尔·斯托戈夫,陛下。” “军衔?” “沙皇信使团上尉。” “你了解西伯利亚吗?” “我是西伯利亚人。” “你出生在……” “鄂木斯克。” “你有亲人在鄂木斯克吗?” “有,陛下。” “什么亲人?” “我的老母亲。” 沙皇暂时中止了他的一连串问题。然后,他扬起手中的那封信: “这儿有一封信,”他说,“我派你,米歇尔·斯托戈夫,把它亲手交给大公本人。” “我会把它送到的,陛下。” “大公在伊尔库次克。” “我将去伊尔库次克。” “但是必须穿过一片发生了叛乱,并遭到鞑靶人侵略的地区,而且鞑靼人肯定很想截取这封信。” “我会穿过那片地区的。” “你尤其要提防一个叛徒,伊万·奥加莱夫,你也许会在路上碰到他。” “我会提防他的。” “你将经过鄂木斯克吗?” “这是我的必经之地,陛下。” “如果你去看你的母亲,你就有可能会被认出来。所以你不能去看望你母亲!” 米歇尔·斯托戈夫迟疑了片刻。 “我不会去看她的,”他说。 “请向我发誓,你无论如何也不会承认你是谁,你要去哪儿!” “我发誓。” “米歇尔·斯托戈夫,”沙皇一边把信件交给年轻的信使,一边继续说道,“你就拿上这封信吧,整个西伯利亚以及我的兄弟大公的生命能否得到挽救,就全靠它了。” “这封信会被送到大公殿下手上的。” “这么说你还是要闯过那片地区了?” “我要么就闯过去,要么就让人把我杀了。” “我需要你活着!” “我会活着,也会闯过去,”米歇尔·斯托戈夫回答说。 对于米歇尔·斯托戈夫回答他问题时那种简单的、冷静的自信,沙皇显得非常满意。 “去吧,米歇尔·斯托戈夫,”他说,“为了上帝,为了俄罗斯,为了我的兄弟和我,去吧!” 米歇尔·斯托戈夫行了一个军礼,马上离开了沙皇的办公室,不一会儿,就离开了新宫。 “我认为你很有眼力,将军,”沙皇说。 “我也觉得,陛下,”基索夫将军回答说,“陛下可以相信,任何一个男子汉能做到的事,米歇尔·斯托戈夫都能做到。” “这的确是个男子汉,”沙皇说。 第四章 从莫斯科到下诺夫哥罗德 从莫斯科到伊尔库次克,米歇尔·斯托戈夫将要穿越5200俄里(5523公里)的路程。当乌拉尔山与西伯利亚的东部边境之间还没有架起电报线时,信件都是由信使来传送的。从莫斯科到伊尔库次克,最快的信使也要花上十八天。但这只是个特例,尽管沙皇的这些信使们可以使用任何运输工具,横穿亚洲俄罗斯一般还是需要四至五个星期。 作为一个既不怕寒冷又不怕大雪的人,米歇尔·斯托戈夫更愿意在寒冷的冬季旅行,这时整个旅程中都可以把雪撬作为交通工具。于是在那一望无垠的白雪皑皑的草原上,各种交通工具自身的弱点都部分地得到了克服。不再需要渡河了。到处都是一片冰原,雪橇在上面轻松快速地滑行。也许忠恕儒家“仁”义的基本方法,孔子的一贯之道。《论,在这个时节,有些自然现象还是很可怕的,如:长时间不散的浓雾,极度的寒冷、历时长久的可怕的大风、被风扬起的雪粒有时能包围住整个商队,并使他们全都丧生。也有时候,由于饥饿难当,成千上万只狼一齐出现在平原上。但是冒这些险更好,因为在这寒冷的冬天,鞑靼侵略者都更愿意驻扎在城市,他们的士兵也不会到大草原上来偷盗老百姓的食物,军队进行不了任何活动,米歇尔·斯托戈夫也就更容易闯过去。但是他既无法选择天气又无法选择时间。不管什么样的条件,他都必须接受并立即出发。 这就是大致的情况,米歇尔·斯托戈夫看得很清楚,并准备好去面对。 首先,他不再以一个沙皇的信使的身份出现。甚至在整个旅程中还不能让任何人怀疑到这个身份。在一个遭到侵略的地区,到处都是间谍。一旦被认出来,他的任务也就泡汤了。所以,在交给他一大笔钱的时候(这笔钱应该够他整个旅途中的花费,并在某种程度上为他提供一定的便利),基索夫将军没有给他任何书面的命令注明:为皇帝效劳,这是一句极管用的咒语。他只是给他准备了一个“通行证”。 这个通行证上标明:尼古拉·科尔帕诺夫,批发商,家住伊尔库次克。他还允许尼古拉·科尔帕诺夫在必要的情况下,由一人或多人陪同,而且,上面还特别注明,甚至当俄罗斯政府禁止其他任何国民离开俄罗斯时,它也是有效的。 这个通行证仅仅只是允许他使用驿站马匹的一个凭证;但米歇尔·斯托戈夫只能在一定的条件下使用,即当它不会使任何人对他的身份有所怀疑时,也就是说只有当他在欧洲领土上时才能使用。因此,这种情况决定了他在西伯利亚时,也就是说当他穿越叛乱省份时,既不能在驿站里摆长官的架子,也不能想要哪匹马就是那匹马,也不能没收交通工具供自己个人使用。米歇尔·斯托戈夫不应忘记:他不再是一个信使,而是一个普通的商人尼古拉·科尔帕诺夫,要从莫斯科去伊尔库次克,所以,他必须应付一次普通的旅行中可能发生的一切情况。 人不知鬼不觉地闯过去,——或快或慢,——但一定要闯过去,这才应该是他的第一要任。 三十年以前,当一位要员出行时,他随行的至少有二百名哥萨克骑兵、二百名步兵、二十五名骑士、三百匹骆驼、四百匹马、二十五辆运货马车、两艘轻便船和两门大炮。这就是去西伯利亚旅行一次所需的物资。 而他,米歇尔·斯托戈夫,既不会有火炮,也不会有骑兵、步兵和驮东西的牲畜。在可能的情况下他可以乘车或骑马;在必须步行的时候他就得步行。 最初的从莫斯科到俄罗斯边境的1400俄里(1493公里),应该不会有什么困难。火车、驿车、汽船,各个驿站的驿马,任何人都可以使用,因此,沙皇的信使也可以使用。 于是,七月十六日的这天清晨,米歇尔·斯托戈夫去往车站乘坐第一班火车。他没有穿制服,背着一个旅行袋,上身是一件普通的俄罗斯上衣,长大衣用庄稼汉传统的腰带束在腰间,下身是一条肥大的裤子,长统靴用松紧袜带系住。他没有携带任何武器,至少在表面上是这样;但是,在他的腰间,藏着一把手枪,衣袋里还有一把集大刀与土耳其弯刀于一身的短刀,西伯利亚的猎人用这种刀可以干净利落地把熊开膛破肚,却丝毫不损害它珍贵的皮毛。 莫斯科火车站可以说是人山人海。俄罗斯的火车站是一些人们常常光顾的聚会场所,送站的人至少和坐车的人一样多。那里就好像是一个小小的消息流通中心似的。 米歇尔·斯托戈夫所乘的这列火车将停在下诺夫哥罗德。当时,连接莫斯科和圣彼得堡的铁路刚修到那里,它还应该继续延伸到俄罗斯边境。这段路程约为400俄里(426公里),火车将运行十几个小时。到达下塔夫哥罗德以后,为了尽早赶到乌拉尔山,米歇尔·斯托戈夫将根据具体情况,或是走陆路,或是乘坐伏尔加河的汽船。 于是,米歇尔·斯托戈夫直躺在他的座位上,就像一个神气十足的有产者,生意用不着他太操心,所以想方设法用睡觉来打发时间。 但是,由于他的车厢里并不只有他一个人,因此他睡觉时保持着警惕,两只耳朵倾听着周围的动静。 确实,关于吉尔吉斯部落的叛乱和鞑靼人的侵略,并不是没有走露一点风声的。这些偶然成为他的旅伴的乘客都正在谈论此事,但都小心翼翼的。 这些旅客,以及车上其他的大部分乘客,都是一些商人,他们要去下诺夫哥罗德参加那里著名的商品交易会。这里当然各色人等都有,犹太人、土耳其人、哥萨克人、俄罗斯人、格鲁吉亚人、卡尔梅克人,还有其他的,但几乎所有人讲的都是俄语。 于是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讨论乌拉尔山以东发生的严重事件有什么利弊,这些商人似乎担心俄罗斯政府会采取一些限制性措施,尤其是在边界邻近省份,——商业一定会因这些措施而受到损害。 必须指出,这些自私自利的人完全是从他们的利益受到威胁的角度来看待这场战争,即对叛乱的镇压和反抗侵略的斗争的。只要有一个身穿制服的普通士兵在场,——谁都知道制服在俄罗斯是何等重要,——就一定足以堵住这些商人的嘴。但是,在米歇尔·斯托戈夫所处的这个车厢里,没有任何迹象可使人怀疑这里有一个军人,而沙皇的信使,由于必须隐姓埋名,所以是不会暴露自己的身分的。 因此他只是静静地听着。 “据可靠消息,商队的茶叶正在涨价,”从他的羔皮软帽和棕色的已经磨损的宽褶长袍就可认出,说话的是一个波斯人。 “哦!茶叶用不着担心会降价,”一个阴沉着脸的犹太老头回答道,“下诺夫哥罗德市场上的茶叶可以很容易地从西边运来,可是很不幸,布哈拉的地毯就不同了!” “什么!这么说您在等着布哈拉发来的货罗?”波斯人问道。 “不是布哈拉,而是撒马尔坎德发来的货,而那里只能是更危险,从基瓦到中国边境都被那些可汗们煽动起叛乱来了,怎么还能指望那里发货来呢!” “好!”波斯人回答说,“如果地毯到不了,那么汇票也到不了了,我想!” “可是利润呢,以色列上帝啊!”犹太小老头叫了起来,“您把利润不当一回事吗?” “您说得对,”另一个旅客说,“中亚的货物很有可能在市场上缺货,撒马尔坎德的地毯、东方的羊毛、油脂和披肩也一样。” “嘿!您可得当心,我的老兄!”一位俄国旅客带着一副挖苦人的样子回答道,“要是您把披肩和您的油脂混在一起,您会把披肩弄得一塌糊涂的!” “您觉得很好笑吧!”那个商人不太喜欢这种玩笑,带着讽刺的口气回敬道。 “哎!人们捶胸顿足,寻死觅活,这有什么用呢?什么用都没有!事情是什么样还是什么样,货物也如此!” “看得出来您不是做生意的!”小个子犹太人说。 “确实不是,可敬的亚伯拉罕的后裔!我什么都不卖,什么啤酒花、鸭绒、蜂蜜、蜡、大麻籽、咸肉、鱼子酱、木材、羊毛、饰带、大麻、亚麻、摩洛哥皮、皮货!……” “可是您买不买呢?”正在那位旅客罗列商品名称时,波斯人打断他的话问道。 “尽量少买,而且仅仅只是为了我的个人消费,”那位旅客边递眼色边答道。 “这是个爱开玩笑的人!”犹太人对波斯人说道。 “或者是个间谍!”波斯人压低声音答道,“我们可得当心着点儿,该说的说,不该说的别说!现在警察局可不手软,谁也不知道和我们一起坐车的是些什么人!” 在车厢的另一个角落,大家对商品谈得少一点,而对鞑靼人的侵略,以及侵略的后果,则谈得多一点。 “西伯利亚的马匹都要被没收了,”一个旅客说,“中亚各省之间的交通将会非常困难!” “中等部落的吉尔吉斯人已经与鞑靼人同流合污了,”他的邻座向他问道,“这是真的吗?” “是有人这么说,”那个旅客压低声音回答,“可是在这个国家,谁敢肯定地说他知道什么事呢!” “我听说已有队伍在边境集结了。的哥萨克人已在伏尔加河上集合,他们将被派去抗击反叛的吉尔吉斯人。” “如果吉尔吉斯人顺额尔齐斯河而下,那么去伊尔库次克的路就不保险了!”邻座答道,“而且昨天,我想发一份电报去克拉斯诺亚尔斯克,但没有发过去。很可能不久以后鞑靼人的特遣队会将东西伯利亚孤立起来!” “总之,老兄,”第一个发言者又说道,“这些商人为他们的生意或交易担心是有道理的。马匹被没收以后,船只、车辆,所有的运输工具也都会被没收,直到大家在帝国的土地上寸步难行的时候为止。” “我担心下诺夫哥罗德的商品交易会轰轰烈烈开张,却草草收场!”第二个发言者摇着头答道,“但是俄罗斯领土的安全与统一高于一切,生意只不过是生意!” 如果说,这个车厢里私人谈话的主题没有什么变化的话,列车其它车厢里的谈话主题也没有什么变化,但是不管在哪里,任何人只要稍稍观察,就能看出每一个人聊天的时候都极其谨慎小心。当他们偶尔大胆地谈到这方面的事情时,他们也把握一定的分寸,绝不会去揣测俄罗斯政府的意图,也不会对之妄加评论。 列车前部车厢里的一位旅客很准确地注意到了这些。这位旅客——显然是一个外国人——眼睛滴溜溜地转来转去,不断地提出问题,而别人只是含糊其辞地回答他。他抓着车门上摇下来的玻璃,不时地探出头去,这使他的旅伴们感到很不痛快。右边地平线上的景物他一个也不放过,哪怕那些最不起眼的小地方,他也要问问它们叫什么名字、在什么方位、有些什么商业、什么工业、居民的人数、男女平均死亡率分别是多少,等等,而且他还把这些写在一个已经记满笔记的小本上。 这就是记者阿尔西德·若利韦,他之所以提出这么多无足轻重的问题,就是希望在引出的众多的回答中,能捕捉到一点使“他的表妹”感兴趣的消息。但是,大家自然把他当成一个间谍,所以关于当前发生的事件,一个字也不在他面前提起。 因此,看到自己弄不到一点关于鞑靼人侵略的消息,他在笔记本上写道: “旅客们极其谨慎。在政治方面非常小气。” 当阿尔西德·若利韦把他的旅途感想详尽地记录下来时,他的同行也正在另一节车厢里专心于同样的观察工作,此人抱着与他同样的目的,登上同一列火车去旅行。这一天,两个人在莫斯科火车站都没有遇见对方,两个人都不知道对方也动身去进行战场调查了。 不过,哈里·布朗特说得少,听得多,和阿尔西德·若利韦不同,他一点也没引起旅伴们的怀疑。所以大家没有把他当成间谍,他的邻座们也就放心大胆地在他面前聊着,要按他们本来小心谨慎的程度,他们是不会说这么多的。于是《每日电讯报》的记者得以观察到,对于正在发生的事件,这些去下诺夫哥罗德的商人们感到多么忧虑不安,与中亚的贸易在过境问题上又受到了它多大的影响。 因此,他毫不犹豫地在他的笔记本上写下这样的再正确不过的感想: “旅客们惶恐不安。他们谈论的全是战争,那种自由的程度一定会使住在伏尔加河和维斯瓦河之间的人们感到惊讶。” 《每日电讯报》的读者们一定能像阿尔西德·若利韦的“表妹”那样获得很多信息的。 而且,由于哈里·布朗特坐在列车左部,只看到了这一地区起伏不平的一部分,而没有费劲去看右边由绵延的平原组成的另一部分,所以,像所有的英国人一样自以为是,他又加上一句: “莫斯科与弗拉季米尔之间都是山区。” 不过,很明显,俄罗斯政府在这些严重的意外出现后,甚至在帝国内部也采取了某些严厉的措施。叛乱并没有越过西伯利亚边境,但是伏尔加河流域的这些省份由于与吉尔吉斯地区相邻,所以也可能被殃及。 确实,警察局还未能查出伊万·奥加莱夫的行踪。这个勾结外国以报个人私仇的叛徒,他是与费奥法-可汗会合了呢,还是寻求在下诺夫哥罗德省府酝酿叛乱呢?那里在一年中的这个时候三教九流、各色人等都有。在这些向大交易会蜂拥而至的波斯人、亚美尼亚人和卡尔梅克人中间,有没有密探负责在内部挑起一场运动呢?所有这些假设都是可能的,尤其是在俄罗斯这样一个国家。 确实,这个广阔的、方圆一千二百万平方公里的帝国不可能具有西欧国家那种同质性。在组成这个国家的不同民族之间,存在着的一定远不是些微的差别。俄罗斯在欧洲、亚洲、美洲的领土从东经15°至西经133°,,从南纬38°至北纬81°,居民人数为720多万人。这里的人们使用三十多种不同的语言。斯拉夫人无疑占大多数,但除了俄罗斯人以外,它还包括波兰人、立陶宛人和古尔兰德人。如果再加上芬兰人、爱沙尼亚人、拉普人、切雷米斯人、楚瓦什人、彼尔米亚克人、德国人、希腊人、鞑靼人、高加索部落、蒙古部落、卡尔梅克人、撒莫耶德人、堪察加人、阿留申人,我们就可以理解,这样广阔的一个国家是很难保持统一的,只有时间才能完成这一使命,各届政府的才智只能起到一定的促进作用。 不管怎样,伊万·奥加莱夫到目前为止逃脱了所有的追捕,而且很有可能他已和鞑靼人的军队会合了。但是,在火车停靠的每一站,都有一些检察员监视旅客,并对他们进行细致的检查,因为他们在奉警察局长之命搜捕伊万·奥加莱夫。政府确实觉得这个叛徒还没有离开欧洲俄罗斯,有哪个旅客看起来可疑,他就得去警察局说个清楚,而与此同时,火车又出发了,根本不担心有人迟到。 俄罗斯警察局专横武断,和它讲道理是绝对没有用的。它的职员都被授予了军衔,所以做起事来也是军人的作风。况且,这样一位君主发出的命令,你怎么能不绝对服从呢?他有权在他的敕令开头使用这样的用语:“朕,感谢上帝的恩惠,乃俄罗斯所有地区、莫斯科、基辅、弗拉季米尔和诺夫哥罗德的皇帝和君主,喀山和阿斯特拉罕的沙皇,波兰的沙皇,西伯利亚的沙皇,谢尔索耐斯·托利克的沙皇,普斯科夫的皇帝,斯摩棱斯克、立陶宛、沃利诺耶、波多利和芬兰的大亲王,爱斯托尼亚、利瓦尼亚、古尔兰德和谢米卡利、比亚利斯托克、卡雷利、伊乌革利、彼尔姆、维亚特卡、保加利亚和其它很多国家的亲王,下诺夫哥罗德领地、切尔尼戈夫、梁赞、波洛茨克、罗斯托夫、雅罗斯拉夫尔、别洛焦尔斯克、乌多利亚、奥布多利亚、孔抵、维特普斯克、姆斯季拉夫尔的领主和亲王,极北地区的统治者,伊维里、卡尔塔尼亚、格鲁兹尼亚、卡巴尔第尼亚、亚美尼亚的领主,捷克亲王、山区和其他亲王的世袭领主和统治者,挪威的继承人,石勒苏维格-荷尔斯泰因、斯多尔曼、第特马尔森和奥尔登堡的公爵。”这的确是一个强有力的君主,他的徽章图案是一个执着权杖和金球的双头鹰,鹰身周围环绕的是诺夫哥罗德、弗拉季米尔、基辅、喀山、阿斯特拉罕和西伯利亚的盾形级章,脖子上戴着圣·安德雷勋位团颁发的项圈,头上顶着王冠! 至于米歇尔·斯托戈夫,他一切都合乎规定,所以警察局没有找他的任何麻烦。 在弗拉季米尔车站,火车停靠了几分钟,——这似乎够(每日电讯报)的记者从肉体和精神双重的角度,对俄罗斯先前的这个首都极尽全貌了。 一些新的旅客在弗拉季米尔火车站上了车,其中有一位少女出现在了米歇尔·斯托戈夫所乘那节车厢的门口。 沙皇的信使对面有一个空座。少女把一个普通的红色旅行皮包放在身边,这似乎是她的全部行李,然后便坐在了那个空座上。接着,甚至都没有看一看有哪些人偶然成了她的旅伴,她就垂下了双眼,准备度过一段还要持续几个小时的旅程。 米歇尔·斯托戈夫忍不住仔细打量起他的新邻座来。由于她的座位正好与列车运行方向相反,他甚至提出把自己的座位让给她,她可能想坐,但她略略欠了欠身谢绝了。 这个少女大概有十六、七岁。她的脸庞非常纯洁可爱,面部轮廓是斯拉夫人的类型,——是比较朴素的那一类,这使得几年以后当她的五官最后定型时,她给人的感觉更多的是美丽,而不是漂亮。从她包在头上的头巾里,露出她浓密的金发。她的眼睛是棕色的,眼光无限温和轻柔。在略显瘦削和苍白的两颊中间,是她挺直的鼻梁,鼻翼微微翕动。她的嘴精致小巧,但她似乎有很久都不会笑了。 这个少女个子很高,也很苗条,从她穿着的简朴宽大的毛皮大衣包裹着的身材就可看出来,尽管她还是一个“小姑娘”,但透过她那清纯的表情,从她那饱满的前额和脸庞下部清晰的轮廓,可以看出她的内心充满活力,——这一细节丝毫没有逃过米歇尔·斯托戈夫的眼睛。很显然,这个少女过去受过苦,未来对她来说肯定也不会是五光十色,但是,仍然可以肯定:她曾经,而且决心继续与生活中的困难作斗争。她一定具有坚定顽强的意志,甚至在一个男人都可能会屈服或发怒的情况下,她也会沉着冷静,处变不惊。 这就是这位少女乍一看让人产生的印象。米歇尔·斯托戈夫自己虽说也具有坚强有力的个性,大概也被这张相貌表现出的性格折服了,他怕自己老盯着她会使她感到厌烦,所以只是若有若无地注意她观察她。 这位外出旅行的少女,穿着既简单朴素,又干净整洁。她不是什么有钱人,这很容易猜出来,但是要想在她的服饰中找出不修边幅的痕迹来,那也是枉然。她所有的行李都装在一个锁着的皮包里,由于没有地方放,她就把皮包放在膝盖上。 她穿着一件深色的无袖长大衣,领口非常雅致地镶着一条蓝色的花边。长大衣下面,一条短裙,同样也是深色的,罩着一件垂至脚踝的长裙,靠下的裙褶上面绣着一些颜色不太鲜艳的图案。她小巧的双脚穿着一双精工制作的半统皮靴,鞋底比较结实耐用,就好像她是考虑到要做一次长途旅行,所以特意选择了这样一双鞋似的。 米歇尔·斯托戈夫从某些细节上,判断她的服装是利瓦尼亚样式的,他想这个邻座应该是来自波罗的海沿岸省份。 但是这个少女孤身一人,要去哪里呢?在这样一个年龄,父母的佑庇和兄长的保护可以说都是不可缺少的啊。那么她是从西部俄罗斯经历了漫长的旅行来到这里的吗?她此行只到下诺夫哥罗德,还是要到帝国东部边境以远的地方呢?火车到站的时候会有什么亲戚朋友去接她吗?然而正好相反,当她走出车厢的时候,发现自己在这个城市里和在车厢里一样孤苦无依,似乎谁也不会——她应该相信这一点——关心她,这种可能性难道不是更大吗? 确实,人们在孤独中养成的那些习惯,很明显地在这位少女的举手投足中表现了出来。她走进车厢和准备上路的样子,她没有打乱周围的平静,她小心翼翼地不打扰任何人,不妨碍任何人,一切都让人感觉她习惯于独来独往,不靠别人,只靠自己。 米歇尔·斯托戈夫饶有兴味地观察着她,但是,由于她自己的戒备心理,他不打算找机会和她说话,尽管列车在到达下诺夫哥罗德之前要运行好几个小时。 只有一次,这位少女的邻座——那个非常不谨慎地把油脂和披肩混在一起的商人——因为睡着了,所以大脑袋晃来晃去,险些撞到少女身上,米歇尔·斯托戈夫很不客气地叫醒了他,并提醒他要坐端正,坐得更得体一些。 那个商人本性粗野,于是嘟哝了几句,埋怨“那些多管闲事的人”,但米歇尔·斯托戈夫很不随和地盯着他,他只好靠到另一边去睡,使少女得到了解放,不用很不舒服地和他挨在一起。 少女朝小伙子看了一会儿,眼光中略略含着无言的感激。 但突然出现了一个情况,使米歇尔·斯托戈夫对这位姑娘的性格有了准确的了解。 在离下诺夫哥罗德车站十二俄里的地方,火车在铁路一个急拐弯处受到了强烈的震动。然后,它转眼就冲到了路堤的斜坡上。 旅客们或多或少都被撞倒了,喊叫、混乱,车厢里一片大乱,这就是一开始造成的影响。大家都担心发生了什么严重事故。所以,火车甚至还没停下,车门就大开,惊慌失措的旅客们只有一个念头:下车,到大路上去避难。 米歇尔首先想到了他邻座的少女,但是,当这个车厢的旅客们喊叫着,拥挤着往外猛冲时,那位少女却静静地坐在座位上,面色从容,几乎连些微的苍白都没有。 她等待着,米歇尔·斯托戈夫也等待着。 她一动不动,根本没打算下车。他也一动不动。 两个人都很沉着镇定。 “一个了不起的人!”米歇尔·斯托戈夫想。 不过,很快地,什么危险都消失了。原来,行李车厢的轮箍突然断裂,首先引起了震动,随后又使火车停了下来,但是火车被抛出铁轨以后,又差点儿从路堤上栽到一片沼泽里,所以耽误了一小时。最后,铁路畅通以后,火车继续前行,晚上八点半,它到达了下诺夫哥罗德车站。 谁都还没下车之前,警察局的检察员们就来到了车门前,对旅客们进行检查。 米歇尔·斯托戈夫出示了他以尼古拉·科尔帕诺夫的名义开具的通信证,所以,没有任何困难。 至于这个车厢里其他的乘客,他们都是去下诺夫哥罗德的,很幸运,他们没有任何嫌疑。 那个少女出示的不是护照,因为俄罗斯并不是必须的,而是一个许可证,上面盖着一个独特的印章,似乎具有特殊的性质。 检察员认真地阅读她的许可证,上面记载着她的体貌特征,接着,将她细细地打量了一番后: “你是从里加来的吗?”他问。 “是的,”少女答道。 “要去伊尔库茨克?” “是的。” “走哪条路?” “走彼尔姆那条路。” “好了,”检查员答道,“别忘了到下诺夫哥罗德警察局去签证。” 少女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在他们一问一答的同时,米歇尔·斯托戈夫心里有一种感情油然而生,既是惊奇又是同情。什么!这个少女要独自一人去西伯利亚,而且在这样一个时候,除了会碰上通常的那些危险以外,还有一个遭到侵略、发生了叛乱的国家中的所有不测!她怎么去得了呢?她会出什么事呢? 检查完毕后,每个车厢的门就都打开了,但是,米歇尔·斯托戈夫还没来得及走近她,利瓦尼亚少女就率先下了车,消失在车站站台上浩浩的人群中了。 <hr /> 注释: 第五章 两项法令 下诺夫哥罗德位于伏尔加河与奥加河汇合处,是同名省的省会。从这里开始,米歇尔·斯托戈夫就不能再坐火车了,因为当时铁路就修到这座城市为止。所以,随着他往前走,交通工具首先将是速度变慢,其次是安全系数降低。 下诺夫哥罗德平常只有居民三万到三万五千人。当时却有三十多万,也就是说它的居民人数增加到了平常的十倍。这种激增的原因在于,城里正在举行为期三个星期的著名的商品交易会。以前,是马卡如从这个商人的集会中获取利益,但是从1817年开始类。一类以讲述教育哲学流派为主,兼述教育中的主要问题;,商品交易会就被转移到了下诺夫哥罗德。 于是,这个平常死气沉沉的城市显得热闹非凡。十个不同种族的批发商,欧洲的或亚洲的,由于彼此进行商业贸易,所以在这里友好相处。 下诺夫哥罗德被伏尔加河分成两个小城市,其中上城建筑在一片陡峭的悬崖上,由俄语称为“克雷姆尔”的堡垒守护着。尽管米歇尔·斯托戈夫走出车站时夜已很深了,但是这两个城市里仍有着熙熙攘攘的人群。 如果米歇尔·斯托戈夫不得不在下诺夫哥罗德逗留的话,他将很难找到一个旅馆,或者一个稍微像样点儿的客栈。这里正人满为患。但是,由于他必须乘坐伏尔加河上的汽船,而又不能马上出发,所以他得去随便打听一个住所。不过他想先了解一下开船的具体时间,于是走到了负责下诺夫哥罗德与彼尔姆之间航运的轮船公司售票处。 在那里,他很扫兴地得知,“高加索号”——这是汽船的名字——第二天中午才去彼尔姆。得等上十七个小时!对于一个有急事的人来说,这简直太让人恼火了。但是他也只能听天由命。他正是这样做的,因为他从不骂一些无用的话。 况且,在当前的情况下,任何车辆,四轮货车或四轮客车,轿式马车或驿站的双轮轻便马车,任何马匹,都不能更快地把他送到不论是彼尔姆还是喀山。所以最好还是等着汽船出发,——它比其它任何一种交通工具都快,一定会帮他夺回失去的时间的。 于是米歇尔·斯托戈夫走街串巷,打算找个什么客栈(并不是太着急)过一夜。但他不怎么为这个操心,要不是饿得难受,他说不定还会在下诺夫哥罗德的大街上遛达到天亮呢。他开始寻找的,与其说是一张床,不如说是一顿夜宵。然而,看到“君士坦丁堡城”的招牌后,他两者都找到了。 在那里,客栈老板为他安排了一个比较体面的房间,里面没什么家具,但却挂着圣母的画像和几位圣徒的肖像,分别用一块金黄色的布作为镜框,很快有人端上来一只浸在稠奶油里的酸菜鸭、一些大麦面包,一些凝固了的牛奶,一些掺有桂皮的砂糖,一罐克瓦斯,这是俄罗斯很常见的一种啤酒,而他吃不了这么多东西。于是他吃得很饱,甚至比他的邻座还饱,那个人是分裂派的老信徒,曾许愿斋戒,所以把盘子里的土豆都扔掉了,而且避免往茶里加糖。 吃完晚饭以后,米歇尔·斯托戈夫没有上楼回房休息,而是懒洋洋地继续在城里遛达。但是,尽管漫长的傍晚仍在延续,人群却已渐渐散去,大街小巷也逐渐变得空寂了,每个人都回到了自己的住处。 按理说,坐了一天的火车,应该好好休息一下才对,可米歇尔·斯托戈夫为什么不老老实实地上床睡觉呢?难道他还想着做了他几小时旅伴的那个利瓦尼亚少女吗?因为没有什么更好的事可做,所以他就想着她。他是不是担心,在这个乱哄哄的城市里,她会遭到什么侮辱呢?他是在担心,而且他的担心是很有理由的。那么他希望碰见她,并在必要的时候,充当她的保护者吗?不。碰见她是很难的。至于保护她嘛……他有什么权利呢? “一个人,”他自言自语道,“一个人在这些流浪者中间!况且,比起前面等着她的危险来,现在的这些危险简直不值一提!西伯利亚!伊尔库茨克!我为了俄罗斯和沙皇将去冒险的地方,她也要去,她是为了……为了谁呢?为了什么呢?她获准穿越边境!而边境那边的国家正在叛乱!鞑靼人的军队在草原上横冲直撞!” 米歇尔·斯托戈夫不时停下脚步,蓦地思索起来。 “肯定,”他想,“她在外敌入侵之前就有了此行的念头了!或许她本人对发生了什么事一无所知!……不,这些商人在她面前谈到过西伯利亚的骚乱……她似乎并不感到惊讶……她甚至没有请任何人给她解释一下……那么她是知道了,而且,知道了也要去!……可怜的姑娘!……一定有很重要的原因驱使她这样去做!但是,尽管她这样勇敢——她一定很勇敢——,但是旅途奔波会让她筋疲力尽,而且,且不说种种的危险和障碍,就是这一路的劳累也让她吃不消啊!……她永远也到不了伊尔库茨克!” 不过,米歇尔·斯托戈夫始终信步走着,但由于他对这个城市了如指掌,所以找到回去的路对他来说没什么困难。 走了大约一小时之后,他坐到了一张长椅上,长椅周围是一片开阔的场地,矗立着好几座木屋,长椅正倚靠着其中的一个。 他在那里坐了五分钟以后,突然一只手重重地搭在他肩上。 “你在这儿干什么?”在他没有看到的时候,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已经来到他身边,粗声粗气地问道。 “我休息一会儿,”米歇尔·斯托戈夫答道。 “你打算在这条长椅上过夜吗?”那个人又问道。 “是的,如果我愿意的话,”米歇尔·斯托戈夫反驳道,他的语气对于他的普通商人的身份来说,有点过头了。 “那你走过来让我看看!”那个人说。 米歇尔·斯托戈夫记起来谨慎小心是第一位的,于是本能地向后退。 “你没有必要看我,”他答道。 他冷静地与他的对话者拉开十来步远的间隔。 这时他仔细观察对方,觉得和自己打交道的是一个波西米亚人,正如所有的商品交易会上都会出现很多的波西米亚人一样,而与这些人接触,不论是身体上的还是心理上的,都很让人不舒服。然后,在渐渐浓重的夜色中,他更加仔细地环视周围,发现木屋附近有一辆大马车,这就是吉普赛人或者说茨冈人平常的流动居所,在俄罗斯,哪里能挣到几个戈比,他们就在哪里聚集。 可是,波西米亚人却往前走了两三步,准备更直接地与米歇尔·斯托戈夫对话。突然,木屋的门打开了,一个几乎看不太清脸的女人急急忙忙地走了过来,说着一种比较难听的方言,米歇尔·斯托戈夫听出这是蒙古语与西伯利亚语混杂在一起的一种语言: “又是一个间谍!”她说,“别管他,去吃晚饭吧。‘帕普卢卡’(原注:一种千层饼)已经做好了。” 听到别人给自己这样一个称号,米歇尔·斯托戈夫忍不住笑了起来,他自己就是怕遇到间谍呢。 但是,那个波西米亚男人用同样的语言回答了几句话(尽管他的口音和那个女人的很不相同),意思是: “你说得对,桑珈!再说,我们明天就走了!” “明天?”女人小声反问道,她的语气表明她有点惊讶。 “是的,桑珈,”波西米亚男人回答说,“明天,正是他老人家送我们……去我们想去的地方!” 说完以后,两个人都回到木屋里,并小心地把门关好。 “好!”米歇尔·斯托戈夫心想,“如果这些波西米亚人一心不想让别人听懂他们在说什么,那么当他们再在我面前讲话的时候,我一定建议他们使用一种别的语言!” 由于他本身是西伯利亚人,又由于他的童年是大草原上度过,所以,从鞑靼海峡到北冰洋之间使用的几乎所有语言,我们已经说过,米歇尔·斯托戈夫都能听懂。至于那个波西米亚人和他的女伴之间对话的确切含义,他就不太关心了。这跟他有什么关系呢? 时间已经很晚了,于是他想回客栈去休息一下。他沿着伏尔加河往前走,河面上有不计其数的船只,黑压压一大片,把河水都遮住了,河流的方位使他认出了刚刚离开的是个什么地方。这片满是运货马车与木屋的居民区正好占据着下诺夫哥罗德举行每年主要商品交易会的那个大广场,——这说明了那些街头卖艺者和波西米亚人从世界各地聚集于此的原因。 一个小时以后,米歇尔·斯托戈夫在一张俄罗斯床上睡着了,但睡得不太安稳,这种床对外国人来说实在是太硬。第二天,7月17日,当他醒来时,天已大亮了。 还要在下诺夫哥罗德待上五个小时,这对他来说简直像一个世纪。如果不是像昨天晚上那样在城里的大街上转悠,他怎样才能打发这个上午呢?他完全可以吃过午饭以后,扣好背包,到警察局签证,然后出发。但他不是那种在太阳升起之后才起床的人,所以他下床穿好衣服,把印有皇帝级章的信小心翼翼地放在长大衣里子上一个衣袋的深处,并用腰带把大衣束紧;随后,他扣上旅行包,把它背在背上。做完这些以后,由于他不想再回到“君士坦丁堡城”来,并打算在伏尔加河岸边的码头附近吃午饭,他结帐离开了客栈。 出于谨慎,米歇尔·斯托戈夫首先去汽船公司售票处,在那里,他核实了“高加索号”果然是在说定的时间出发。这时,他第一次想到,既然利瓦尼亚少女将取道彼尔姆,那么她很可能也要乘坐“高加索号”,在这种情况下,米歇尔·斯托戈夫一定会和她同路的。 上城的堡垒周长有两俄里,很像莫斯科的那一个,因此上城荒无人烟。甚至连总督都不住在那里了。但是,上城有多么死寂,下城就有多么热闹! 伏尔加河上有一座浮桥,由几个哥萨克骑兵守卫着,米歇尔·斯托戈夫从桥上走过,来到头天夜里他撞上波西米亚人宿营地的那个地方。下诺夫哥罗德的这次商品交易会,连莱比锡博览会都无法与之相提并论,举行地点略靠城外。在伏尔加河那边一片广阔的平原上,矗立着总督临时官邸,在商品交易会举行期间,这位高级官员就奉命驻扎在这里,由于参加商品交易会的人鱼龙混杂,所以随时需要对它进行监督。 此时,这片原野上盖满了木板房,对称分布着,好在中间留出一些比较宽敞的大道,以使人群自由地穿行。这些高矮不一、形状各异的木房子组成的居民点,形成了一个与众不同的街区,它是随一种特殊商业的发展而产生的。有铁器区、毛皮区、羊毛区、木器区、布匹区、干鱼区等等。一些房子甚至用别出心裁的材料盖成,有的以茶叶为砖,有的用干肉做砾石,换句话说,是用房子的主人在这里销售的货物的样品做成的。是奇特的广告,这或多或少有点美国味儿! 地平线上的太阳非常耀眼,因为这天早上它四点钟就开起来了;在那些大小通道上,已经有熙熙攘攘的人群了。俄罗斯人、西伯利亚人、德国人、哥萨克人、土库曼人、波斯人、格鲁吉亚人、希腊人、奥托曼人、印度人、中国人、欧洲人和亚洲人应有尽有,他们在一起或闲聊、或商谈、或高谈阔论、或做生意,所有买卖的商品似乎都堆在了这个广场上。脚夫、马匹、骆驼、驴子、船只、货车,所有能运输货物的人或物,也都堆积在了商品交易会的场地上。印度尼西亚的毛皮、宝石、丝布和开司米大围巾、土耳其的地毯、高加索的武器、伊兹米特或伊斯法罕的布料、第比利斯的盔甲、商队的茶叶。欧洲的铜器、瑞士的钟表、里昂的丝绒和绸缎、英国的棉织品、乌拉尔山的车辆、水果、蔬菜和矿石,还有孔雀石、天青石、香料、香水、草药、木材、沥青、缆绳、动物角、南瓜、西瓜等等,所有来自印度、中国、波斯、来自里海和黑海、来自欧洲和亚洲的产品都汇聚到地球的这一点上。 一切都处于运动之中、激奋之中,嘈杂声、喧哗声不绝于耳,让人难以想象,当地的下等人感情非常外露,而在这一点上,外地人也毫不逊色。那里有一些中亚商人,花了一年时间,押着他们的货物,穿过广阔的平原来到这里,他们已有一年没有见到自己的店铺或商行了。总之,下诺夫哥罗德这次商品交易会的规模是如此庞大,所以交易额不低于一亿卢布。 另外,在这个临时形成的城市各个街区之间的广场上,聚集着各种各样的街头卖艺者:小丑和杂技演员,乐队的嘶喊和他们招徕顾客的叫嚷都震耳欲聋;波西米亚人,他们来自山区,交易会上的顾客每天都在流动,他们就为那些在马路上东游西逛的人算命;赞加罗人或茨冈人——俄罗斯人对吉普赛人的称呼,他们的先祖是科夫特人的后裔,——唱着最动听的歌曲,跳着最动人的舞蹈;街头演员,应蜂拥而来的观众们的口味,演出莎士比亚的戏剧。另外,在长长的大道上,一些耍狗熊的人轻松自如地指挥他们的四爪杂技演员表演平衡动作,在驯兽师尖利的皮鞭和烧红的铁棒管教下,那些参加展览的动物发出嘶哑的嚎叫。最后,在中央大广场的中心,一个由“伏尔加河船夫”组成的合唱团,就像坐在船甲板上一样坐在地上,模拟着划桨的动作,指挥——这只想象的小船的真正舵手!挥舞着指挥棒,热情的音乐爱好者将他们重重包围在中间。 奇特而又迷人的习俗!在人群的头顶上,一大群鸟儿冲出鸟笼,飞上了天空,它们是用笼子装着带到这里来的。根据下诺夫哥罗德历届商品交易会的习惯,哪个“狱卒”为他的“犯人”放生,就会有慈悲心肠的人好心地送他几个戈比。空中上千只鸟儿展翅飞翔,发出快乐的鸣叫。 这就是平原上的景象,著名的下诺夫哥罗德商品交易会一般都会持续六个星期,都会是这种景象。然后,等这段热闹非凡的时期过去以后,巨大的喧嚣就会魔术般地销声匿迹,上城将恢复它行政的特点,下城将回到它往日的单调无聊中去,而那些来自欧洲和中亚各地的众多的商人也会一走而空,再也看不见一个商贩,无论他还有什么东西要卖,再也看不见一个买主,无论他还有什么东西要买。 我们需要在这里补充一下,在现代文明最优秀的产物中,这一次,至少,有两个分别代表法兰西和英格兰,参加了下诺夫哥罗德商品交易会,他们是阿尔西德·若利韦先生和哈里·布朗特先生。 这两个记者确实来到了这里,想采写一点观感献给读者,他们是在尽可能充分地利用他们不得不浪费的那几个小时,因为,他们也将搭乘“高加索号”。 他们俩正好在商品交易会上相遇了,但都只是稍稍有点惊讶,既然一种同样的本能会使他们去追查同样的线索,但是这一次,他们没有交谈,仅仅只是比较冷淡地相互打了声招呼。 阿尔西德·若利韦,本性就很乐观,似乎觉得一切都很顺利,由于他很幸运,碰巧找到了吃饭睡觉的地方,所以他对下诺夫哥罗德这个城市非常满意,并把感想记录在他的笔记本上。 相反,哈里·布朗特不仅没有找到吃晚饭的地方,而且还不得不在露天过了一夜。所以他看待事物的眼光完全不同,并在构思一篇猛烈抨击这个城市的文章:这里的旅店老板拒绝接待旅客,而旅客们住店只是为了在“精神上”受到伤害,“在物质上”被人敲诈! 米歇尔·斯托戈夫一只手插在衣袋里,另一只手擎着他的用甜樱桃本做的长烟斗,似乎是最无动于衷,最不急躁的一个人。不过,从他微微皱起的眉头,一个善于观察的人可以轻易地看出:他在竭力遏制自己不耐烦的心情。 他在城里的大街上转悠了大约两个小时,最后还是回到了商品交易会的现场。他在人群中穿行的时候,他发现来自亚洲邻近地区的商人们的确是忧心忡忡。很明显贸易受到了损害。杂耍艺人、街头卖艺者和表演平衡技巧的杂技演员在自己的摊位前大声喧哗,这是可以理解的,因为这些可怜的家伙一无所有,不可能到商场上去冒险,但是,在中亚国家遭到鞑靼人侵略的情况下,那些大批发商却犹豫不决,不敢和中亚的商人牵连在一起。 还有另一个迹象,也是应该注意到的。在俄罗斯,任何场合都能见到军装。士兵们往往混在人群中,具体地说,在下诺夫哥罗德,在这次商品交易会期间,通常有很多哥萨克人,肩上扛着长矛,帮助警察在这个有三十万外地人的居民点维持秩序。 然而,这一天,商品交易会上连军人的影子都没有,不论是哥萨克人还是其他的。一定是考虑到要紧急出发,所以上面禁止他们离开兵营。 但是,不仅士兵们没有露面,就连军官们也一样。从头天晚上以来,总督府的副官们奔向四面八方。于是,出现了罕见的军队调动,这只能用事态的严重化来解释。全省大路上的信使有增无减,或者是从弗拉季米尔方向来的,或者是从乌拉尔山方向来的。莫斯科与圣·彼得堡之间的电报往来片刻不停。下诺夫哥罗德离西伯利亚边境不远,所以显然必须积极认真地备战。人们忘不了,这座城市在十四世纪曾两度被这些鞑靼人的祖先攻占,如今,野心勃勃的费奥法-可汗又派遣他们穿过吉尔吉斯草原大举进犯。 有一个一点也不比总督清闲的大人物,那就是警察局长。他的警察们和他一起负责维持秩序、接受诉状、监督各种章程条例的执行,片刻不得安闲。日夜运作的管理办公室,不断地被包围着,或者是被本城的居民,或者是被欧洲或亚洲的外国人。 不过,当风声四处传播,说警察局长被信使传到总督府去了时,米歇尔·斯托戈夫正好在中央广场上。从莫斯科来了一封重要的电报,大家说,是他去总督府的原因。 于是警察局长去了总督府,接着,就好像出于一种总的预感,马上就有消息说,上面将会采取某种完全出人意料的、令人猝不及防的重要措施。 米歇尔·斯托戈夫听着人们的议论,以便在需要时可以从中得益。 “商品交易会要关闭了!”一个人叫道。 “下诺夫哥罗德的军队刚刚接到命令出发!”另一个应道。 “有人说鞑靼人已经兵临托木斯克了!” “警察局长来了!”所有的人都嚷道。 人群中顿时响起一片巨大的喧哗声,随后又渐渐消退下来,继而一片死寂。每个人都预感到政府将有什么重要的通知。 警察局长刚刚从总督府出来,警察在前面为他开路。一队哥萨克士兵陪在左右,不断地把枪托使劲捅在人们身上,叫他们不要拥挤,他们也只好乖乖地挨着。 警察局长来到中央广场中心,每个人都可以看到他手里拿着一份电报。 于是,他大声地宣读以下的通告: 下诺夫哥罗德总督令。 “1.禁止任何俄罗斯臣民离开本省,不论有何原因。” “2.勒令所有来自亚洲的外国人在二十四小时内离开本省。” 第六章 兄与妹 这些措施会给个人利益带来严重损害,但从客观情况考虑,这样做又是绝对必要的。 “禁止任何俄罗斯臣民离开本省”,如果伊万·奥加莱夫还在省内,那么这样就能阻止他,至少不能轻而易举地与弗奥法可汗会合,也就使鞑靼人的首领少了一个可怕的助手。 “勒令所有来自亚洲的外国人在二十四小时内离开本省”,这是为了使前来参加商品交易会的中亚商人、以及那一群群的波西米亚人、吉普赛人和茨冈人全部离开,他们与鞑靼人和蒙古人多多少少有一些相似之处。有多少人,就有多少间谍,鉴于当前的事态,当然就必须把他们驱逐出去。 但是大家很容易想到,这两个意外打击会对下诺夫哥罗德产生什么影响,它受到的损害肯定比其它任何一个城市都更大、更集中。 因此,来到西伯利亚边境以外做生意的国民都不能离开本省,至少是目前。第一条法令的内容非常肯定,不允许有任何例外。任何个人利益在全体利益面前都应该作出让步。 至于第二条法令,即同样也无可辩驳的驱逐命令,它只针对那些来自亚洲的外地人,但他们只需把他们的货物再包上,顺着他们刚刚来时走过的老路回去就行了。而那些为数众多的街头艺人,他们到最近的边境也要走上近千俄里,对于他们来说,一场不幸近在眼前。 所以,首先是有人窃窃私语起来;反对这不寻常的措施,更有人绝望地嚎叫,但哥萨克人和警察的出现马上就使他们噤声了。 接着,这片广阔的平原可以说马上就开始搬家了。各个货摊前扯起的布篷都叠了起来;街头剧院零零星星地撤退了;歌舞停止下来,招徕顾客的吆喝声也听不见了;各种灯火都熄灭了;用来表演平衡技巧的绳子也放松了;患喘息症的老马从马厩回到车前,拖动那些流动居所。警察和士兵,手里拿着皮鞭或木棒,抽打着那些手脚太慢的人,甚至不等那些可怜的波西米亚人离开,就毫不客气地把他们的帐篷推倒。显然,这些措施将使下诺夫哥罗德广场在天黑之前就变得空空如也,交易会上的喧嚣也将被荒无人烟的沉寂所代替。 对于驱逐令直接针对的这些流浪者,还有一点需要重复,——因为这些措施要求必须再进一步,——甚至连西伯利亚草原他们也不能去,他们必须去到里海以南,或者是波斯,或者是土耳其,或者是土耳其斯坦的平原。俄罗斯边境上有一些山脉如同乌拉尔河的延伸,不论是河上还是山上的哨所都不会允许他们通行的。所以他们必须跋涉一千俄里,才能踏上自由的土地。 在警察局长宣读法令的时候,米歇尔·斯托戈夫在脑海中把两件事本能地连在了一起,不禁大吃一惊。 “驱逐来自亚洲的外国人的这个法令,和昨天晚上那两个茨冈人种的波西米亚人的谈话,”他想,“两者是多么奇怪的巧合啊!‘正是他老人家要送我们去我们想去的地方!’那个老头说。但是他老人家’,就是皇帝啊!老百姓都是这样称呼他!这些波西米亚怎么预见到政府会采取对他们不利的措施呢?他们是怎么未卜先知的呢?那么他们要去什么地方呢?这就是一些可疑分子,不过,我觉得总督的法令对他们来说,应该是有利,而不是有害!” 但是这些念头,肯定是完全正确的,突然被另一个念头打断了,米歇尔·斯托戈夫脑子里恐怕没有一个念头比它更重要了。他忘记了茨冈人,忘记了他们可疑的谈话,忘记了法令的公布导致的巧合……利瓦尼亚少女突然出现在他的记忆中。 “可怜的姑娘,”他似乎不由自主地叫了一声,“她不能越过边境了!” 因为这个少女来自里加,她是利瓦利亚人,因此是俄国人,所以她不能离开俄罗斯的国土!她的通行证是在这些新的措施出台以前颁发的,很显然已经无效了。西伯利亚所有的公路都刚刚无情地对她关闭了,不管她因为什么原因要去伊尔库茨克,从现在起,她都去不了了。 想到这些,米歇尔·斯托戈夫不由忧虑万分。他对自己说(起初只是很模糊地),在丝毫不影响他的重要使命的情况下,他也许可以助这个正直的姑娘一臂之力,这个打算很合他的心意。他很清楚,自己,一个身强力壮、精力充沛的男人,在这个他还比较熟悉的国家,将亲临哪些危险,所以他也可以想到,对于一个少女来说,这些危险就不知要可怕多少倍了。既然她要去伊尔库茨克,那么她就必须和他走同一条路,就得像他一样,力图从侵略者的队伍中闯过去。另外,如果她手头只有在惯常情况下进行一次旅行所需的路费,而且多半是这样,那么在当前情况下,旅途由于那些事件而变得不仅更加危险,而且需要更大的花费,她怎么能完成这次旅行呢? “对了!”他心想,“既然她要去彼尔姆那条路,那么我几乎不可能碰不上她。那么,我将能够照看她,而又不让她知道,而且,我看她好像和我一样急于赶到伊尔库茨克,所以她不会耽误我的时间的。” 但是一个想法没完,另一个想法又冒出来了。在此之前,他仅仅只是在做一件好事、帮别人一个忙这个假设上考虑。可是一个新的主意刚刚出现在他的脑海中,问题于是也就以一种完全不同的面貌呈现在他面前。 “其实,”他想,“我对她的需要比她对我的需要更大。她在我身边还是很有用的,可以打消别人对我的任何疑虑。如果人们看到一个男子独自穿越草原,一定更容易猜到他是沙皇的信使,相反,如果有这位少女陪着我,那我在别人眼里就更像我通行证上的尼古拉·科尔帕诺夫了。所以,必须让她陪着我!所以,我无论如何必须找到她!她不可能已经在昨天晚上弄到什么车辆离开下诺夫哥罗德了。去找她吧,但愿上帝能带我去找到她!” 由于执行政府的规定,下诺夫哥罗德大广场上的嘈杂声达到了顶点。被驱逐的外国人愤愤不平地咒骂,于是警察和哥萨克人就对他们大加喝斥,那喧嚣的程度简直难以形容。米歇尔·斯托戈夫离开了广场,他要找的少女不可能在那儿。 现在是上午九点钟。汽船中午十二点才出发。所以米歇尔·斯托戈夫还有大约两小时的时间寻找那位少女,让她做自己的旅伴。 他重新穿过伏尔加河,跑遍了对岸所有的街区,那边的人少多了。他可以说是一条街一条街地找,上城找过了找下城。他还去到教堂,那是一切哭泣、受苦的生灵当然的庇护所。但他哪儿都没见到利瓦尼亚少女。 “可是,”他一再地想,“她还是不可能离开下诺夫哥罗德了。再找找吧!” 米歇尔·斯托戈夫就这样游荡了两个小时。他的脚步片刻不停,丝毫也不感到疲惫,他被一种迫切的心情驱使着,以致于无法思考。然而一切都是徒劳无功。 于是他又想,那位少女也许还不知道颁布了法令,——不过这种情况不太可能,因为这样一个晴天霹雳,不会有人听不到的。她显然很想了解来自西伯利亚的任何消息,那么总督采取了这样一些措施,如此直接地危害到她的利益,她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可是,如果她不知道这些措施,那她几个小时后就会到码头去,在那里,某个毫不留情的警察一定会粗暴地拦住她!米歇尔·斯托戈夫无论如何必须在此之前找到她,帮助她蒙混过关。 可是他找来找去都是白费力气,到后来他都完全不抱希望找到她了。 十一点钟了。米歇尔·斯托戈夫想到去警察局出示他的通行证,尽管在其它任何一种情况下都没这个必要。法令显然管不着他,既然这种情况已预先为他考虑到了,但是他想确保没有任何东西阻止他出城。 于是米歇尔·斯托戈夫不得不又回到伏尔加河对岸,去到警察局所处的那个街区。 那里有很多人,因为尽管外国人得到命令离开本省,但他们还必须填写一些表格才能走。如果不采取这样的预防措施,那些多多少少介入了鞑靼人勾当的俄国人,只要化化装,就可以偷越出境了,——这正是法令试图阻止的。你们是得走,可你们还得获得许可才能走。于是,街头艺人、波西米亚人、赞加罗人、茨冈人,夹杂在那些来自波斯、土耳其、印度、土耳其斯坦和中国的商人中间,把警察局的办公室和院子都塞满了。 每个人都急急忙忙,因为这么大一群人都被驱逐了,交通工具将非常紧张,谁动手慢了,就很有可能无法在规定的期限内离开这里,——那么总督手下的警察们就要粗暴地进行干预了。 米歇尔·斯托戈夫多亏了两肘非常有力,得以穿过了院子。但是要进入办公室,一直去到职员的窗口前,那就难上加难了。不过,他凑到一位警察耳边说了一句话,又及时塞了几个卢布,于是人家为他开路,让他过去了。 这个警察把他领到等候室以后,就去通知一位高级职员。 米歇尔·斯托戈夫马上就能与警察局办清手续,获得行动的自由了。 他一边等一边环顾四周。他看见什么了? 在那边的一条长椅上,一位少女,与其说是坐着,不如说是倒着,正默默地在绝望中煎熬,尽管他几乎看不清她的脸,只能看见她的脸映在墙上的侧影。 米歇尔·斯托戈夫没有弄错,他刚刚认出了那位利瓦尼亚少女。 她不知道总督的法令,她是来警察局签证的!……人家拒绝给她签证。无疑,她获准去伊尔库茨克,但是法令很明确,它取消以前的任何许可,所以去西伯利亚的路也就向她关闭了。 米歇尔·斯托戈夫非常高兴终于找到这位少女,并朝她身边走去。 少女朝他盯了一会儿,又见到自己的旅伴,她的脸上露出一丝喜色,但转瞬即逝。出于本能,她站起身来,就像一个海上遇难者紧紧抓住一块船只的残骸一样,她要向他求救…… 这时,那个警察碰了碰米歇尔·斯托戈夫的肩头。 “警察局长在等您,”他说。 “好的,”米歇尔·斯托戈夫答道。 尽管从头天晚上以来他一直辛辛苦苦地寻找这个少女,但此刻,为了既不连累她也不连累自己,他没有说一句话、做一个动作去安慰她,而是跟着警察穿过密集的人群而去。 看到这个唯一的、或许能帮助自己的人也走了,利瓦尼亚少女又跌坐在长椅上。 还不到三分钟,米歇尔·斯托戈夫就由一个警察陪着,又出现在等候室里。他手里拿着他的通行证,这使他可以在西伯利亚的道路上自由通行。 于是他走到利瓦尼亚少女身边,向她伸出手去: “妹妹,”他说。 她明白了!她站起身,就好像她突然获得了某种灵感,容不得她有片刻的迟疑! “妹妹,”米歇尔·斯托戈夫又说,“我们获准继续旅行去伊尔库茨克,你去吗?” “我跟你去,哥哥,”少女一边回答,一边把她的手交给米歇尔·斯托戈夫。 然后,他们俩便双双离开了警察局。 第七章 顺伏尔加河而下 在离中午十二点还差几分钟的时候,汽船上的钟声敲响了,于是一大群人被吸引到伏尔加河的码头上来,因为其中既有马上要走的,也有本来想走而走不了的。“高加索号”的锅炉已经有了足够的压力。锅炉的烟囱里只冒出一缕轻烟,而排气管管口和阀门顶则放出大量白色的蒸汽。 不用说,有警察监视着“高加索号”的出发,而且他们对那些不符合离开本城条件的旅客毫不留情。 很多哥萨克人在码头上来来去去,随时准备给予警察协助,但是他们根本没有必要介入,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没有遇到丝毫反抗。 规定的开船时间到了,最后一下钟声敲响,缆绳都被松开,汽船上大功率的叶轮用它们那铰合在一起的叶片击打水流,于是“高加索号”在组成下诺夫哥罗德的两座城市之间疾驶起来。 米歇尔·斯托戈夫和利瓦尼亚少女已经登上了“高加索号”。他们上船的时候没有遇到任何困难。大家知道,以尼古拉·科尔帕诺夫为名拟写的这个通行证,允许这位批发商在去西伯利亚的旅行途中有人陪同,所以这是一对兄妹,在皇家警察局的担保下旅行。 他们俩都坐在船尾,看着这个城市飞逝而过,总督的法令在这里引起了多大的混乱啊! 米歇尔·斯托戈夫没有对少女说什么,也没有问她什么。他在等着她开口,如果她自己认为这么做合适的话。而她则急着离开这个城市,要不是有这个救星出乎意料地从天而降,救她一命,她已经在这里做了阶下囚了。她什么也没说,但她的目光替她表达了谢意。 伏尔加河,即古人所说的拉河,被视为欧洲第一大河,全长不少于四千俄里(4300公里)。它的水流在上游很不干净,但到下诺夫哥罗德,由于有支流奥卡河的加入,水质有所改变。奥卡河发源于俄罗斯中部省份,是一条湍急的河流。 有人曾经很正确地把俄罗斯的运河和河流从整体上比做一棵大树,其枝杈遍布帝国的各个部分,伏尔加河就是这棵树的树干,树根则是里海沿岸百花齐放般的七十个河口。它从勒捷夫(Rjef)——特维尔(tver)省府的一个城市——开始可以航行,也就是说它的大部分流程都可以通航。 彼尔姆和下诺夫哥罗德之间的运输由一家公司承担,他们的船只能很快地走完下诺夫哥罗德与喀山之间的三百五十俄里(373公里)。的确,这些汽船只需沿着伏尔加河顺流而下就行了,它可以在汽船本身的速度基础上再加上大约两海里的水流速度。但是,当它们到达伏尔加河与卡马江(Kama)——喀山下游不远处——的交汇处时,就必须从伏尔加河转走卡马江,于是一直到波尔姆都得溯流而上。所以,综合起来计算,尽管它的机器功率很大,“高加索号”的速度还是不可能超过每小时十六俄里。算上在喀山停靠的一小时,那么从下诺夫哥罗德到彼尔姆的旅行大约需要六十到六十二小时。 另外,这艘汽船布置得很好,旅客们根据各自的条件和财力,可以乘坐三种不同的舱位。米歇尔·斯托戈夫特意订了两个一等舱,这样他年轻的女伴就可以在她喜欢的时候回到自己的船舱里,不与别人打交道。 “高加索号”上坐满了各种各样的旅客。有一些是亚洲的商人,他们觉得最好马上离开下诺夫哥罗德。在汽船的一等舱里,可以看到亚美尼亚人,穿着长长的袍子,头上包着各式各样的头巾,——犹太人,从他们的锥形帽就能认出来,——富有的中国人,穿着他们的传统服装,宽大的袍子,蓝色的、紫色的或者黑色的都有,前后都有开口,外面又罩上一件有宽大袖子的袍子,那样式让人想起东正教神甫的僧衣,——土耳其人,他们总是戴着本民族的头巾,——印度人,戴着方形帽,一条简单的绳子就可以作为腰带,其中有几个人更专门地被称为西卡尔布里人(Shikarpuris),他们控制着整个中亚的贸易,——最后是鞑靼人,他们的靴子上配有五颜六色的饰带,胸前的衣襟上都有刺绣。所有这些商人都不得不把他们多得不得了的行李堆在底舱里或甲板上,运这些行李要花他们很多钱,因为,按照规定,每个人只能携带二十斤重的行李。 “高加索号”的船头聚集着更多的旅客,不仅有外国人,也有俄罗斯人,法令并不禁止他们回到本省的其它城市去。 这其中有农夫,戴着圆帽或者鸭舌帽,宽大的皮袄里面穿着小方格衬衣,也有伏尔加河的农民,蓝色的长裤扎在靴子里,玫瑰色的棉衬衣用一根绳子系起来,头上是扁扁的鸭舌帽或者毡帽。还有几个女人,穿着花棉布长裙,长裙外面是颜色鲜艳的罩衫,头上包着红色图案的头巾。这些主要是三等舱的乘客,值得庆幸的是,他们并不为这次漫长的返程旅行而感到苦恼。总之,甲板上的这一部分被挤得水泄不通。所以,后面的旅客轻易不到这些混杂的人群中来,每个圆凳上标着一个记号,这就是他们的座位。 不过,“高加索号”正在伏尔加河的两岸之间全力行驶。它迎面遇到了很多运载各种各样的货物去下诺夫哥罗德的船只、正被拖轮牵引着逆流而上。接着还过去了一些像大西洋的马尾藻一样长得不见尾的木排,以及满载货物、船身没及舷缘的平底驳船。这些运输现在已毫无意义,既然商品交易会才开始没几天,就被突然解散了。 汽船尾流激起的浪花溅到伏尔加河两岸,一群群鸭子惊叫着仓惶地飞上岸去。稍远处,在那些周围种有桤木、柳木和欧洲山杨的干旱的原野上,散落着几头深红色的母牛,一些棕色的羊群,还有一群又一群黑色的和白色的大猪小猪。有几块田地,零星种植着养麦和黑麦,一直延伸到部分耕种过的山丘尽头,但总的来说,这些山丘看不出有任何奇特的景致。面对这单调的景色,一位画家要想捕捉到什么秀丽的风景,用铅笔把它画下来,那他是什么也不可能找到的。 “高加索号”开船两小时后,利瓦尼亚少女主动问米歇尔·斯托戈夫: “你要去伊尔库茨克吗,哥哥?” “是的,妹妹,”小伙子回答说,“我们俩走的是一条路。所以,我经过什么地方,你也要经过什么地方。” “明天,哥哥,你将会知道我为什么离开波罗的海沿岸而去乌拉尔山那边。” “我什么也不问你,妹妹。” “你会知道一切的,”少女回答道,她的嘴角露出一丝酸楚的笑容,“一个妹妹不应该对哥哥有任何隐瞒。但是今天,我说不了!……刚才的疲惫和绝望已经使我筋疲力尽了!” “你想去你的船舱里休息休息吗?”米歇尔·斯托戈夫问。 “好的……好的……明天……” “那就走吧……” 他沉吟着,没有把这句话说完,就好像他想在话的最后叫一声女伴的名字一样,但他还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呢。 “娜佳,”她告诉他,并把手递给了他。 “走吧,娜佳,”米歇尔·斯托戈夫回答说,“我是你的哥哥尼古拉·科尔帕诺夫,有事就找我,不要客气。” 然后他就把少女送到了船尾他为她预订的客舱里。 米歇尔·斯托戈夫又回到甲板上,他热切地想探听到一些消息,这样他的路线也许就能改变,于是他挤到一群群的乘客中间,静静地听着,但绝不参加他们的谈话。另外,如果偶然有人问他话,而他又必须回答的话,他就会告诉别人他是批发商尼古拉·科尔帕诺夫,他被勒令出境,所以坐上了“高加索号”,因为他不想让别人猜到他是被特许去西伯利亚旅行的。 汽船运送的这些外国人谈论的显然只能是当天的事件、法令和它带来的后果。这些可怜人穿过中亚来到这里,还没有从旅途的劳累中恢复过来,就眼瞅着不得不又回去,他们之所以没有大声发泄他们的愤怒和绝望,那是因为他们不敢。他们被一种敬畏的心理抓住了。很可能有便衣警察悄悄地登上了“高加索号”,监视乘客们的言行,所以最好不要乱讲话,不管怎么说,被驱逐出境总比被关在监狱里好。所以,在这些旅客中,有的人闭口不言,有的人虽然在聊天,可是小心翼翼,从中几乎得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来。 但是,尽管米歇尔·斯托戈夫在这些旅客身上一无所获,尽管他们甚至一看见他走近就把嘴闭上,——因为大家都不认识他,——可是他不久以后就听到有人在哇啦哇啦地谈话,并不怎么在乎会被人听见还是不会被人听见。 声音很轻快的这个男人讲的是俄语,但是带有外国口音,而且他的谈话对方,比他更持重一些,虽然也用俄语答话,但也不是他本来的语言。 “怎么,”第一个人说,“怎么,我亲爱的同行,我在莫斯科的宫廷舞会上见过您,在下诺夫哥罗德也隐约见过您,您现在又跑到这艘船上来了?” “不错,”第二个人硬梆梆地回答。 “对吧,坦白地说吧,我没想到这么快就被您跟上了,而且跟得这么紧!” “我没有跟着您,先生,我在您前面!” “在我前面!在我前面!好吧,就算我们是并排行进,步调一致吧,就像两个参加检阅的士兵一样。而且至少暂时的,我们商定,如果您愿意的话,商定谁也不超过谁吧!” “正好相反,我要超过您。” “我们到了战场上以后再看谁超过谁吧,不过在此以前,见鬼!我们还是结伴而行吧,以后我们会有时间和机会成为对手的!” “敌人。” “好吧,敌人!您说起话来,亲爱的同行,非常精确,我很喜欢,至少和您在一起能做到心中有数。” “有什么不妥吗?” “没有任何不妥。所以,我想请您允许我说说我们俩目前的情况。” “您说吧。” “您和我一样……要去波尔姆?” “和您一样。” “而且,您可能会从彼尔姆去叶卡捷林堡,既然这是越过乌拉尔山最好最安全的一条路?” “有可能。” “一旦越过边境,我们就将到达西伯利亚,也就是说被侵略区。” “是的!” “那么到那个时候,仅仅是那个时候,我们才应该说:‘各人为各人,上帝为了……’” “上帝为了我!” “上帝为了您!一个人!很好!但是,既然我们还有七八天时间保持中立,而且既然一路上消息不会从天而降,那我们还是做朋友吧,直到我们重新成为对手的时候。” “成为敌人的时候。” “对!说得对,成为敌人的时候!但是,在此之前,我们要同心协力,不要互相残杀!另外,我还答应您,对所有我将能看到的东西都保守秘密……” “我呢,对所有我将能听到的东西都保守秘密。”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把手伸过来。” “这儿呢。” 于是,第一个对话者的手,换句话说,他大大张开的五指使劲地摇晃着第二个对话者冷冰冰地伸过来的两根指头。 “顺便说一下,”第一个人说,“今天上午十点十七分,我就用电报给我的表妹发了法令的全文。” “而我十点十三分就把它发给《每日电讯报》了。” “棒极了,布朗特先生。” “太棒了,若利韦先生。” “我会回敬您的!” “这可不容易!” “那也得试试!” 说着,法国记者友好地向英国记者敬了个礼,英国记者也带着英国式的呆板点了点头,作为还礼。 这两个捕捉新闻的猎人,总督的法令和他们没有关系,因为他们既不是俄罗斯人,又不是来自亚洲的外国人。于是他们都出发了,而他们之所以一起离开下诺夫哥罗德,那是因为同样的本能驱使他们向前。所以很自然他们乘坐了同样的交通工具,并在到达西伯利亚大草原之前要走同一条道路。不论是旅伴,朋友还是敌人,在“猎期开始”之前他们还有八天时间,到那时可就是狭路相逢智者胜了!阿尔西德·若利韦采取了主动,去接近他的对手,哈里·布朗特尽管很冷淡,但还是接受了。 不管怎样,这一天吃晚饭的时候,总是心直口快,甚至有一点饶舌的法国人,和总是矜持严肃的英国人坐在了一张桌上举杯同饮,喝的是货真价实的克利果(Cliquot)酒,六个卢布一瓶,是用附近地区桦树新鲜的汁液酿出来的。 听着阿尔西德·若利韦和哈里·布朗特这样聊着,米歇尔·斯托戈夫心想: “我沿路可能还会遇见一些像这样的又爱打听又守不住秘密的人。我最好离他们远一点儿。” 利瓦尼亚少女没有来吃晚饭。她正在船舱里睡觉,米歇尔·斯托戈夫不想把她叫醒。所以,夜幕降临以后,她没有再出现在“高加索号”的甲板上。 漫长的黄昏使空气清爽下来,这使经历了白天的酷热的乘客们如获至宝。夜深以后,大部人甚至联想也没想回到船舱里去。汽船开得很快,带来阵阵微风,乘客们躺在长凳上,惬意地呼吸着这清凉的空气。在一年中的这个时候,在这个纬度下,天空在傍晚和第二天早晨之间几乎不会变暗,这使得舵手能游刃有余地穿梭在伏尔加河上来来往往的船只中间。 不过,在十一点与凌晨两点之间,月亮出来了,天也差不多黑下来了。甲板上几乎所有的旅客都睡着了,一片寂静,只有桨片有规律地击打水流的声音还可听见。 一种担忧使米歇尔·斯托戈夫睡不着觉。他走过来又走过去,但始终是在汽船的后部。不过,有一次他偶然走过机舱,来到了二等旅客和三等旅客所处的那段甲板上。 那里的人都睡着了,不仅是躺在长椅上,也有的躺在包裹上,甚至就躺在甲板的地板上。只有值班水手还站在艏楼上。左舷和右舷上的舷灯发出两道微光,一道红的、一道绿的,将几缕倾斜的光线洒在汽轮两侧。 必须小心翼翼地走路,否则就会踩着那些睡着了的人,他们东倒西歪,躺得到处都是,这些人大部分是农民,习惯于躺在地上,所以能躺在甲板面上也就足够了。不过,对那些笨手笨脚,把他们踢醒了的人,他们肯定没好脸色。 所以米歇尔·斯托戈夫小心谨慎,免得撞到任何人。他就这样一直走到船的尽头,心里只想着多走一会儿,好把瞌睡赶跑。 然而,当他走到甲板的前部,并开始登上艏楼的梯子时,突然听见附近有人在说话。于是他停下脚步。声音似乎是从一群裹着披巾和毯子的旅客那里传来的,在黑暗中根本看不清楚。但是,有时候,当汽轮的烟囱里在青烟缭绕之中偶然冒出一团红色的火焰时,就会有一些火星似乎从这群人头顶上掠过,就好像有成千上万的片状物突然被一道光线照亮了一样。 米歇尔·斯托戈夫刚想继续走,这时有几句话更清楚地传到他耳朵里来了,所用的语言正是那天晚上,他在商品交易会的田野里听见的稀奇古怪的语言。 出于本能,他打算听一听。由于他被艏楼的影子遮住了,所以别人不可能看到他。而他要想看清正在谈话的旅客也是不可能的。所以他只能竖起耳朵来听。 刚开始说的几句话并不重要,——至少对于他来说,——但是从这几句话里,他听出这正是他在下诺夫哥罗德听过的那个男人和那个女人的声音。于是,他集中起全部的注意力来。的确,被他听见过片言只语的那两个茨冈人,现在和他们所有的同胞一起被驱逐出境,他们登上了“高加索号”并不是不可能的。 幸好他听了,因为他突然听见这样的一问一答,是用鞑靼方言说的: “据说有一个信使从莫斯科动身去伊尔库茨克了!” “是有这么说的,桑珈,但是这个信使要么就到得太晚了,要么根本就到不了!” 听到这个回答,米歇尔·斯托戈夫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这句话竟如此地针对他。他想试着辨认一下刚刚说话的这一男一女是否就是他疑心的那两个人,但夜色太黑了,他没能成功。 过了一会儿,米歇尔·斯托戈夫悄悄地回到了汽船后部,他双手捧头坐在一边。大家都会觉得他在睡觉。 他没有睡觉,而且根本没有睡意。他在不无忧虑地想着这件事: “到底是谁知道我动身了呢?谁会有兴趣知道这个呢?” 第八章 逆卡马江而上 第二天,七月十八日,早上六点四十分,“高加索号”到达了喀山码头,这里离喀山市还有七俄里(7.5公里)。 喀山位于伏尔加河和喀山河的交汇处。它既是重要的省会,又是希腊正教总主教教区的首府,同时还是大学所在地。这里的人口由各个不同的民族组成,有切列米斯人、摩尔德温人、楚瓦什人、伏尔萨克人、维古里奇人、鞑靼人,——这后一个民族尤其保留了亚洲人的特点。 尽管喀山城离这里还很远,可码头上已挤满了人。大家都是来打听消息的。和他的下诺夫哥罗德同行一样,省府的总督也下达了同样的法令。人群中可以看到有鞑靼人,穿着短袖的皮里长袍,戴着尖帽子,那宽宽的帽边儿让人想起传统剧中皮埃罗的帽子。还有人穿着宽袖长外套,头上戴着小小的无边圆帽,看着很像波兰的犹太人。有些女人胸前挂着假首饰,头上顶着卷成新月形的发饰,凑在一起吱吱喳喳地议论着。 人群中混杂在一些警官,还有几个手握长枪的哥萨克人,他们一边维持着秩序,一边为“高加索号”上船和下船的旅客开辟一条通道,但不论是上船的还是下船的,事先都要接受严密的检查。这些旅客一方面是被法令驱逐的亚洲人,另一方面是几个在喀山下船的农民家庭。 米歇尔·斯托戈夫无动于衷地看着这来来往往的人群,这是每一个码头有汽船停靠时所特有的观象。“高加索号”要在喀山停留一小时,以更换燃料。 至于下船,米歇尔·斯托戈夫联想都没想。他不愿把利瓦尼亚少女一个人留在船上,她到现在还在她的船舱里。 那两个记者,就像所有勤劳的猎人一样,一大早就起来了。他们这会儿走下船,来到河岸上,并排着挤进了人群中。米歇尔·斯托戈夫注意到,一边是哈里·布朗特,手里拿着记事本,不时地画下几个人物或记下几句评论,另一边是阿尔西德·若利韦,他相信自己的记忆力惊人,什么都会记住,所以只是自顾自地说着话。 整个俄罗斯东部边境都盛传叛乱和侵略已具有了很大的规模。西伯利亚和帝国之间的通讯联系已经困难到了极点。这就是米歇尔·斯托戈夫在“高加索号”的甲板上,听见新上船的乘客们谈论的。 然而,这些话并没有使他产生真正的忧虑,相反激起了他强烈的欲望,那就是越过乌拉尔山,亲自看一看事态的严重性,并想办法应付一切有可能发生的情况。也许他甚至还想找一个喀山的本地人,打听一些更加确切的消息,但他的注意力突然被吸引到了别的地方。 在离开“高加索号”的旅客中,米歇尔·斯托戈夫认出了昨天还出现在下诺夫哥罗德商品交易会上的那群茨冈人。在那里,汽船的甲板上,还站着把他当作间谍的波西米亚老头和波西米亚女人。和他们一起,肯定是听他们的指挥下船的,有二十来个十五岁到二十岁之间的歌女和舞女,裹着破旧的毯子,里面穿的是缀着闪光片的短裙。 早晨的阳光照在这短裙上,使米歇尔·斯托戈夫回想起夜间注意到的那奇特的效果。当汽船的烟囱吐出几团火焰时,在黑暗中闪闪发亮的正是这波西米亚人的金属片。 “很显然,”他想,“这群茨冈人白天待在甲板下,晚上又缩到艏楼下。那么他们这些波西米亚人是想尽量少露面了?但这个民族通常不这样做啊!” 于是,米歇尔·斯托戈夫不再感到怀疑了,与他息息相关的那两句话就出自这群被黑暗遮蔽,而又被船上的微光照亮的茨冈人,就是这个茨冈老头和他以蒙古名字桑珈相称的那个女人说出来的。 当这群茨冈人就要下船不再回来时,米歇尔·斯托戈夫不由自主地朝汽船的舷门走过去。 波西米亚老头一副低声下气的神态,和他的同伴与生俱来的大胆泼辣很不一致。他似乎是在竭力回避,而不是吸引人们的目光。他那经世界各地的太阳烤过的、可怜兮兮的帽子,把他满是皱纹的脸遮住了半边。尽管天气很热,他还是紧紧地裹着一件破布褂,他的驼背在破褂下凸现出来。由于他穿着这身褴褛的衣衫,所以很难看清他的身材和面孔。 站在他身边的茨冈女人桑珈,三十岁上下年纪,褐色皮肤,高挑身材,体格健美,有着漂亮的眼睛和金色的头发,一副傲气十足的样子。 在这群年轻的舞女中,很多人都美极了,有着她们这个种族鲜明的特征。一般来说,茨阿女人都是很有魅力的,在那些惯于与英国比赛,看看谁更怪僻的俄罗斯大领主中,不止一个人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波西米亚女人做妻子。 其中一位舞女哼着一首歌曲,节奏很奇特,其中前几句歌词翻译出来是这样的: 红珊瑚闪耀在我褐色的肌肤, 金发卡闪耀在我的发髻! 我要寻找财富 在那…… 那个快活的姑娘肯定还在接着唱她的歌曲,但米歇尔·斯托戈夫没有再听了。 因为,他觉得那个叫桑珈的茨冈女人正以一种异乎寻常的执着盯着他看。这个波西米亚女人似乎想把他的相貌深深地刻在脑海里。 过了一会儿,老头和他的队伍都已离开“高加索号”了,桑珈作为最后一个也下了船。 “这个波西米亚女人真放肆!”米歇尔·斯托戈夫心想,“难道她认出我来了?想起她在下诺夫哥罗德曾把我当作间谍?这些该死的茨冈女人都长着猫眼睛!哪怕在晚上也看得清清楚楚,这个女人很可能知道……” 米歇尔·斯托戈夫差点儿就想抬腿跟上桑珈和她的队伍,但他马上又站住了。 “不行,”他想,“不能轻举妄动!如果我让人把这个算命的老头和他的队伍抓起来,我的身份就可能会暴露。再说他们已经下船了,不等他们越过边境,我就已经离乌拉尔山远远的了。我知道他们可以走喀山到伊希姆这条路,但走这条路没有任何好处,而且,一辆远程的四轮马车,套上西伯利亚的好马,一定会把波西米亚人的运货马车甩在后面!好了,科尔帕诺夫老兄,放心吧!” 何况,这时茨冈老头和桑珈已经消失在了人群中。 喀山之所以被正确地称作“亚洲的大门”,这座城也被视为西伯利亚和布哈拉货物运输的中心,那是因为从这里出发有两条路可以越过乌拉尔山。但是米歇尔·斯托戈夫非常明智地选择了途经彼尔姆、叶卡捷林堡和秋明的那条。这条大路上可以见到很多国有的驿站,而且它从伊希姆一直延伸到伊尔库茨克。 的确,第二条路,——米歇尔·斯托戈夫刚刚谈到的那条,——不用在彼尔姆拐一个小弯,也可从喀山到伊希姆,途经伊埃拉布加、曼兹棱斯克、比尔斯克、兹拉图斯特(在那里出欧洲)、切拉宾斯克、沙得林斯克和库尔加纳。也许它比另一条路稍微短一点儿,但由于没有驿站,路面保养不好,加上村庄稀少,所以这点优势也就大大减弱了。米歇尔·斯托戈夫很有道理,只能赞成他做出的那种选择,如果这些波西米亚人走第二条从喀山到伊希姆的路(这看起来很有可能),他完全有把握在他们前面到达。 一个小时以后,“高加索号”船头的钟声敲响了,召唤新旧旅客上船。时间是上午七点。燃料都已经装好了。锅炉的外壁在蒸汽的压力下微微震动。汽船就要出发了。 从喀山去彼尔姆的旅客已经在船上纷纷落座了。 这时,米歇尔·斯托戈夫注意到,那两个记者只有哈里·布朗特一个人回到了汽船上。 那么阿尔西德·若利韦要误船了吗? 但是,就在解开缆绳的时候,阿尔西德·若利韦跑来了。汽船已经离开码头,甚至天桥也正在从岸上收回来,但这对阿尔西德·若利韦来说只是小事一桩,他像小丑一样轻盈地跳上“高加索号”的甲板,差点儿倒在他同行的怀里。 “我还以为您赶不上‘高加索号’了呢,”他的同行半真半假地说。 “瞎!”阿尔西德·若利韦回答说,“哪怕得花我表妹的钱租一条船,或者租一辆驿车,每俄里每匹马花二十个戈比,我也会赶上您的。有什么办法呢?从码头到电报局太远了!” “您去电报局了?”哈里·布朗特问完后马上又把嘴闭上了。 “去了!”阿尔西德·若利韦带着他最亲切的笑容答道。 “电报可以一直发到科利凡吗?” “这个我不知道,但我可以向您担保,比如说,电报可以从喀山发到巴黎!” “您发了一份电报……给您的表妹?……” “非常兴奋地发了一份电报。” “您得到消息了吗?” “听着,我的小老爹,为了像俄罗斯人那样说话,”阿尔西德·若利韦回答,“我是个好孩子,我什么也不想瞒着您。鞑靼人,以费奥法-可汗为首,已经过了塞米巴拉金斯克,正顺额尔齐斯河而下。您好好记着吧!” 什么!这样重要的消息,哈里·布朗特连知都不知道,而他的对手(他肯定是从喀山的某个居民那里打听来的)已经很快地把它传往巴黎了!英国报纸落后了!所以,哈里·布朗特把手剪在背后,走到船尾坐了下来,一句话也不说。 上午大约十点钟的光景,利瓦尼亚少女走出她的船舱,来到甲板上。 米歇尔·斯托戈夫迎上前去,把手递给她。 “妹妹,你看,”他把她带到“高加索号”的船头,并对她说。 这里的景色也的确值得人仔细看一看。 “高加索号”此刻刚刚到达伏尔加河和卡马江的交汇处。在顺流而行了400多俄里以后,它将在这里离开大河,然后道这条重要的江流而上,行程为460俄里(490公里)。 在这里,两条颜色稍稍不同的河流混合在一起,卡马江对左岸所起的作用正如奥加河在穿过下诺夫哥罗德时对右岸起的作用一样,用它澄净的支流使河水又纯净了许多。 这时卡马江骤然开阔起来,它两岸的树木都非常可爱。美丽的河面上阳光闪烁,几叶白帆更为它增添了无限生气。山坡上长满了欧洲山杨,桤木,有的地方还可看见高大的橡树,它们构成一条和谐的曲线,将地平线挡在后面,正午耀眼的阳光偶尔使这条曲线与天幕融成一片。 但这美丽的自然景色似乎一点儿也不能吸引利瓦尼亚少女的注意。她只看到了一个东西,那就是目的地,对于她来说,卡马江只是通向目的地的一条路,只不过比别的路好走一些罢了。她眺望着东方,眼中闪烁着夺目的光彩,就好像她要用目光把这不可逾越的地平线凿穿似的。 娜佳的手一直放在她旅伴的手里,过了一会儿,她朝他转过身来: “我们离莫斯科多远了?”她问道。 “900俄里!”米歇尔·斯托戈夫回答。 “7000俄里走了900!”少女轻声说道。 钟声噹噹地响了几下,吃午饭的时间到了。娜佳跟着米歇尔·斯托戈夫来到了汽船的餐厅。首先上来的是冷盘,娜佳连动都不愿动,里面有、切得很薄的鲱鱼片、加茴香的黑麦酒,所有的北方国家,不论是俄罗斯,还是瑞典、挪威,都习惯拿这些东西来开胃。娜佳吃得很少,也许这个可怜的姑娘是因为自己身上带的钱不多吧。所以米歇尔·斯托戈夫觉得自己应该和女伴吃一样的东西,也就是说只吃一点“库尔巴特”,这是一种用蛋黄、米饭和肉末做的猪肉靡,还有包着鱼子酱的红叶卷心菜,另外再喝点作为饮料。 因此,吃这一顿饭既没花多长时间,也没花多少钱,米歇尔·斯托戈夫和娜佳在饭桌前坐了不到二十分钟,就又一起上到了“高加索号”的甲板上。 然后,他们在船尾坐了下来,娜佳压低声音,好使自己的话只被他一个人听见,开门见山地说: “哥哥,我是一个流放犯的女儿。我的名字叫娜佳·菲多尔。不到一个月以前,我的母亲在里加去世了,我要去伊尔库茨克找我父亲,和他一起流放。” “我也是去伊尔库茨克,”米歇尔·斯托戈夫回答说,“我将把娜佳·菲多尔,平平安安地交到她父亲手中,我会把这看作是上天对我的恩赐。” “谢谢,哥哥!”娜佳回答。 米歇尔·斯托戈夫还告诉她,自己有一张去西伯利亚的特别通行证,所以从俄罗斯官方来讲,不会对他的行动构成任何障碍。 娜佳没有再问什么,幸运地碰上这样一个纯朴善良的小伙子,她只想到了一件事:可以依靠他一直去到父亲那里。 “我本来,”她说,“也有一张通行证,允许我去伊尔库茨克,但下诺夫哥罗德总督的法令把它取消了,要是没有你,哥哥,我就没法离开你找到我的那个城市,而且我肯定会死在那儿的!” “可是娜佳,”米歇尔·斯托戈夫说,“你竟敢独闯西伯利亚大草原!” “这是我的责任,哥哥。” “可是你难道不知道,这个国家发生了叛乱,又遭到外敌入侵,几乎已经无法通行了吗?” “我离开里加的时候还没听说鞑靼人入侵,”利瓦尼亚少女答道,“我是在莫斯科才听到这个消息的!” “尽管如此,你还是继续往前走了?” “这是我的责任。” 这个词概括出了这个勇敢少女的性格。这是她的责任,娜佳从来都是义无反顾地履行它。 然后她谈起了她的父亲华西里·菲多尔。这是里加一位德高望重的医生。他医术高明,和家人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但由于他被证实加入了国外的一个秘密组织,于是接到命令被流放到伊尔库茨克,宪兵们刚对他宣读完流放令,就毫不拖延地把他押出了国境。 华西里·菲多尔只有一点点时间,可以拥抱他病入膏肓的妻子,和从此将无依无靠的女儿,然后,怀着对心爱的妻子女儿的眷恋,他含泪而去。 两年以来,他一直住在东西伯利亚的首都,他在那里可以继续行医,但几乎没有什么盈利。然而,如果妻子和女儿能和他在一起,他也许还是会感到幸福的——作为流放犯所能拥有的最大的幸福。可菲多尔夫人的身体已经极度虚弱了,无法离开里加。丈夫走了还不到两年的时候,她躺在女儿的怀里去世了,留下女儿孤零零一个人,几乎没有什么生活来源。于是娜佳·<strike>http://wrike>菲多尔向俄罗斯政府申请去伊尔库茨克找她父亲,并很容易地获得了批准。她给父亲写了一封信就动身了。对于这次漫长的旅行,她几乎没有足够的旅费,但,她还是毫不犹豫地上路了。她要尽她的所能去做!……其它事的由上帝去管。 与此同时,“高加索号”正逆流而上。夜幕降临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沁人心脾的清凉。汽船的烟囱里冒出成千上万的火星,里面烧的是松木,除了艏柱划过江水,发出潺潺的水声以外,还可听到狼群的嚎叫,夜幕下的卡马江右岸野狼泛滥成灾。 <hr /> 注释: 第九章 乘着马车日夜兼程 第二天,七月十八日,“高加索号”停在了彼尔姆的码头,这是它在卡马江上的最后一站。 这个以彼尔姆为首都的省府,是俄罗斯帝国最大的省府之一,它还越过乌拉尔山,侵占了西伯利亚的领土。这里的人们在广大的范围内开采大理石场、盐场、铂矿、金矿和煤矿。在彼尔姆,依靠它的位置物质哲学基本范畴。指不依赖于人的意识而可以为人的,成为一个一流城市之前,它一点儿也不吸引人,脏且不说,道路还满是泥泞,还不能提供任何补给。对于那些从俄罗斯去西伯利亚的人来说,这种不便倒还无所谓,因为他们来自内地,身上带足了一路所需,但对于那些来自中亚地区的人来说,在经历了漫长而又疲惫的旅行之后,他们一定更乐意帝国位于亚洲边境上的第一个欧洲城市能有更多的食物供应。 旅客们就是在彼尔姆卖掉他们的交通工具,穿越了西伯利亚平原长途跋涉到这里,它们多多少少有一些损害,而从欧洲去亚洲的旅行者也是在这里,夏天购买马车结合的一股思潮。20世纪40年代掀起并流行于法国。主要代,冬天购买雪橇,然后进入大草原,一去就是好几个月。 米歇尔·斯托戈夫已经制订了他的行动计划,现在只需将它付诸实施就行了。 本来这里有一种邮车,可以很快地越过乌拉尔山,但由于当时的情况,邮车没有了。就算有邮车,他也不会坐的,因为他虽然想快一点赶路,但不想依靠任何人,他更愿意买一辆马车(他有自己的理由),从一个驿站赶到另一个驿站,只需多给车夫几个小费,激励激励他的热情就行了,当地人都称车夫为车把式。 但是很不幸,由于政府采取措施,驱逐来自亚洲的外人,所以很多旅行者都已经离开了彼尔姆,因此,交通工具奇缺,米歇尔·斯托戈夫也就不得不拣别人挑剩下的,至于马,只要沙皇的信使不在西伯利亚,他就可以毫无危险地出示他的通行证,驿站的老板们一定会优先为他套马。但是,接下来,一旦他出了俄罗斯欧洲部分,他就只能指望卢布的威力了。 可是把马套在一种什么样的交通工具上呢?套在一辆四轮货车上呢,还是一辆四轮客车上呢? 四轮货车是一种没有篷子的,名副其实的运货车,有四个轮子,整个马车都是由木头做成的。车轮、车轴、销钉、车身、车辕,从附近砍几棵树,就全齐了。构成马车的各个部件都是用粗绳子装配在一起的。没有比这更原始,更简陋的了,但如果路上出点什么问题,也没有比这更好修的了。俄罗斯边境遍是杉树,车轴可以在森林里就地取材,著名的叫做“Perekladnoi”的特别邮车就是以四轮货车为工具的,对于它来说,没有不好走的路。也必须承认,有时候,装配马车的绳子会断裂,而且,当马车的后半部分陷在泥坑里时,前半部分就会靠着它的两个轮子走到驿站,——但这个结果已经够令人满意的了。 米歇尔·斯托戈夫很可能将不得不使用这样一辆四轮货车,如果他没有足够的运气,找到一辆四轮客车的话。 这倒不是因为后一种交通工具代表了车身制造业进步的最新成果。和四轮货车一样,它也没有弹簧;由于没有铁,它也是木制的;但它的四个轮子距每个车轴的顶端都有8—9法尺,这就使它在崎岖不平和经常是高低起伏的路上都能保持一定的平衡。车上有挡泥板,防止路上的污泥溅到乘客身上,还有一个皮制的结实的车顶篷,既可以放下来,也可以把车遮得严严实实的,这样,在夏天酷热难当或狂风大作时,坐在里面就不会太难受。何况四轮客车也和四轮货车一样结实,一样便于修理,另外,它不太可能把它处于困境的后半部分扔到大路上。 再说,这辆四轮客车是米歇尔·斯托戈夫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来的,而且在彼尔姆城很可能找不出第二辆来了。尽管如此,他表面上还是狠狠地砍价,为了充当好尼古拉·科尔帕诺夫——这个普通的伊尔库茨克批发商的角色。 娜佳一直跟着她的旅伴跑来跑去地找车,尽管要达到的目标不同,但两个人都一样急于到达目的地,因此,也就急于出发,似乎有一种同样的愿望在推动着他们。 “妹妹,”米歇尔·斯托戈夫说,“我本来想给你找到一辆更舒适的车的。” “你跟我说这些,哥哥,要知道,如果有必要的话,哪怕是步行,我要去找我的父亲的!” “我毫不怀疑你的勇敢,娜佳,但是有一些身体上的劳累是一个女人承受不了的。” “不管有多累,我都会承受得了的,”少女回答道,“如果你听见我叫一声累,你就把我扔在路上,一个人走吧!” 半个小时以后,由于他出示了通行证,三匹驿马被套在了马车上。这几匹马身上覆盖着长长的鬃毛,就像几头长腿的熊。它们长得并不高,但都是西伯利亚种的烈马。 车夫,车把式,是这样把它们套在马车上的:最高大的一匹被固定在两根长长的车辕中间,车辕靠前的顶端有一个圆箍,叫做“杜加”,上面吊着缨束和铃铛;另两匹马用绳子简单地系在马车的脚板上。另外,马上没有鞍辔,马缰绳也就是一根普通的绳子。 米歇尔·斯托戈夫和利瓦尼亚少女都没有带行李。一个是由于必须快速行动,另一个是由于手头拮据,所以都不可能带着大包小包。这种情况很幸运,因为这辆马车要么就不能带行李,要么就不能带旅客,车上除车把式外,只能装两个人,车把式只有奇迹般地保持平衡,才能坐在他窄小的座位上不掉下来。 另外,车夫每到一个驿站都是要换人的。驾车走第一程的车夫,和他的马一样,也来自西伯利亚,他身上的汗毛一点也不比他的马少,他的头发很长,在额前剪得整整齐齐,他戴着卷边的帽子,系着红色的腰带,穿着一件长大衣,领口和袖口都是双排扣,钮扣上面印着皇帝起首字母的图案。 车夫驾着马车来到以后,首先朝这辆车的乘客们投过讯问的一瞥。没有行李!——要是有,他把它们塞到什么鬼地方去呢?——所以,看起来是两个穷光蛋。他非常有深意地撒了撇嘴。 “是乌鸦,”他说,根本不在乎别人会不会听见,“每俄里付六个戈比的乌鸦!” “不!是鹰,”米歇尔·斯托戈夫回答说,他对于车夫们的黑话再熟悉不过了,“鹰,听见没有,每俄里九戈比,小费另加!” 马鞭“刷”地一下快活地响了起来,这便是对他的回答。在俄罗斯车夫的行话中,“乌鸦”就是吝啬的或者没钱的旅客,他们乘坐农民的驿车,每俄里只付两三个戈比的马钱。“鹰”就是面对高价毫不退缩的乘客,其中还不包括数额不菲的小费。所以,乌鸦就别想飞得和皇帝的鸟一样快了。 娜佳和米歇尔·斯托戈夫立刻登上马车坐好。他们在座位下面的箱子里存放了些许干粮,占地并不大,这样,万一在路上耽搁了,他们也能挨到驿站,在国家的管理下,驿站都布置得非常舒适。由于热气逼人,所以车顶篷被放下来了。正午时分,三匹骏马拖着马车,在一片飞扬的尘土中离开了彼尔姆。 如果换了别的乘客,既不是俄罗斯人,又不是西伯利亚人,还不习惯车把式这种赶车方法的,一定会对它大加注意。确实,不论路上有多陡的斜坡,套在车辕上的那匹马(它比另两个同伴稍微大一点儿,行进的速度由它调节)始终沉着地保持着快步小跑,虽然步幅很大,可是极有规律。另两匹马似乎只知道狂奔乱跑,脑子里塞满了各种好玩的突发奇想,所以一个劲地东冲西撞。况且车把式还不打它们。他最多也只是响亮地挥舞起鞭子刺激它们一下。可是当它们表现得驯服认真时,他除了胡乱地把一些圣人的名字加在它们头上,又给它们起了多少外号啊!对于这几匹近乎烈性的牲畜来说,充当缰绳的那根细绳起不了任何作用,但是,“那布拉沃”,向左,“那米沃”,向右,——车夫带着喉音吐出的这几个词却比缰绳或马笼头更管用。 在不同的情况下,他用了多少爱称来叫它们啊! “快走啊,我的鸽子们!”车夫不断地说,“快走啊,小燕子们!飞啊!我的小鸽子!加油啊,左边的小老弟!继续走啊,右边的小老头!” 但是,当马匹的步子慢下来时,他又拿多少侮辱性的话来骂它们啊!那些通人性的牲口似乎都听懂了话中的含义! “滚吧,慢吞吞的蜗牛!你,该死的鼻涕虫!我要活剥了你,乌龟,你这个该下地狱的东西!” 这些赶车的方式倒不太要求车夫的胳膊粗壮有力,而是要求他们的嗓子经久耐用,不管是什么样的方式吧,总之马车在大道上飞奔,每小时飞驶12-14俄里的路程。 米歇尔·斯托戈夫对这种交通工具和运输方式早就习以为常。马车不管怎样颠簸都不会令他感到不适。他知道,无论是遇到石头,还是遇到车辙、泥坑、横卧在地的树木,抑或路上一道道的沟渠,俄罗斯套车的牲口都是从来不会避开的。他倒是已经习惯了。而她的女伴则有可能被颠簸坏了,但她没有叫一声苦。 在旅行刚刚开始的时候,娜佳坐在这飞奔的马车里一言不发。接着,由于“快到,快到”这个唯一的念头始终困扰着她: “从彼尔姆到叶卡捷琳堡,我算着有三百俄里,哥哥!”她说,“我没算错吧?” “你没算错,娜佳,”米歇尔·斯托戈夫答道,“当我们到达叶卡捷琳堡以后,我们就正好在乌拉尔山脚下,正对着这一面的山坡。” “翻过这座山需要多长时间?” “四十八小时,因为我们将日夜兼程。——我说日夜兼程,娜佳,”他补充说道,“因为我甚至一刻都不能停歇,我必须不停地赶路,尽快赶到伊尔库茨克。” “我不会耽搁你的,哥哥,不,哪怕一小时也不,我们就日夜兼程吧。” “那好,娜佳,但愿鞑靼人的侵略不会对我们的旅行有什么影响,如果是这样,那我们不到二十天就能到达目的地了!” “你走过这条路吗?”娜佳问道。 “很多次。” “如果是冬天,我们的旅行会更快更安全,是吗?” “是的,尤其是更快,但是严寒和大雪会让你感到苦不堪言的!” “那有什么关系呢!冬天是俄罗斯人的朋友。” “是的,娜佳,但是,要有怎样百折不挠的个性,才能承受得起这样的友情啊!在西伯利亚大草原上,我经常碰到气温降到零下四十多度!尽管穿着,我还是感到心脏都冻僵了,四肢蜷缩在一起,穿着三层羊皮袜的双脚冻得失去了知觉。我看见拉雪橇的马穿上了一层冰甲,它们呼出的气一出鼻孔就凝固了。我看见我酒瓶里的酒变成了坚硬的石头,连刀都破不开!……但是我的雪橇跑得像风一样快!在那平坦的、一望无垠的平原上再也没有任何障碍了!再也没有河流,让人不得不去找可涉水而过的地方了!再也没有湖泊,非要让人乘船渡过了!到处都是坚硬的冰面,到处都是畅通可靠的大路!但是得忍受多大的痛苦作代价啊,娜佳!只有那些一去不回,尸体马上就被大风卷起的白雪覆盖的人才说得出来!” “不过,你回来了,哥哥,”娜佳说。 “是的,但我是西伯利亚人,而且,当我还是一个孩子,跟随我父亲去打猎的时候,我就已经习惯了这些严峻的考验。但是你,娜佳,当你对我说,严冬拦不住你,你要一个人动身,随时准备与西伯利亚可怕的恶劣天气作斗争时,我仿佛看见你在茫茫大雪中迷失了方向,并且倒在地上再也不能起来!” “你曾经几次在冬天穿越大草原?”利瓦尼亚少女问道。 “三次,娜佳,当我去鄂木斯克的时候。” “你去鄂木斯克干什么呢?” “去看我的母亲,她在那里盼我!” “而我是要去伊尔库茨克,我的父亲在那里盼我!我要把我母亲的临终遗言带给他,这就是我为什么对你说,哥哥,什么也不能阻挡我动身的原因!” “你真是一个好姑娘,娜佳,”米歇尔·斯托戈夫回答说,“上帝应该亲自送你去才对!” 在这一天里,每到一个驿站就换一个车夫,他们一个接一个把马车驾驶得飞快。就是山里的鹰也不会觉得这些大路上的“鹰”辱没了它们的英名。每匹马高昂的租价,以及慷慨出手的小费,使这两位客人受到了非同寻常的尊重。在法令颁布以后,驿站的站长们也许都会感到奇怪,西伯利亚已禁止任何人通行,而这个小伙子和他的妹妹,两个人显然都是俄罗斯人,却能在西伯利亚畅通无阻,但是他们的证件合乎手续,完全有权通行。所以,标识公里的路标在马车后面迅速地退去。 尽管如此,从彼尔姆到叶卡捷林堡的路上,除了米歇尔·斯托戈夫和娜佳外,还另有其人。在头几个驿站,沙皇的信使就已经得知,有一辆马车在他们前面;但是,由于马匹充足,他对此并不感到怎么担忧。 在这一天里,偶尔的几次歇脚仅仅只是为了吃饭,在此期间,马车也可休息一下。在驿站里,吃住应有尽有。另外,在没有驿站的情况下,俄罗斯农民的家庭也是非常好客的。由于所有的村庄都有白墙绿顶的小教堂,所以它们看起来几乎都一模一样,在这里,旅行者可以随便敲哪一家的门。所有的门都会向他敞开。农夫会笑盈盈地走出来,伸出手迎接他的客人,主人会给旅行者端上面包和盐,把“萨莫法尔”放在火上,他会有宾至如归的感觉。家里的人大多会搬出去,好给他腾出地方。当一个外乡人来到这里时,他就是大家的亲戚。这就是“上帝派来的人”。 晚上到达驿站以后,米歇尔·斯托戈夫受到一种本能的驱使,向驿站站长询问他前面的那辆马车经过驿站有多长时间了。 “两个小时了,小伙子,”驿站长回答道。 “是一辆轿式马车吗?” “不,是一辆四轮货车。” “有几个乘客?” “两个。” “他们走得很快吗?” “像鹰一样!” “赶快叫人给我套车。” 米歇尔·斯托戈夫和娜佳决定一个小时也不歇息,所以整夜都在赶路。 天气仍然很晴朗,但是大家觉得,空气变得凝滞,渐渐积聚起很多的电来。没有一片云阻隔太阳的光线,似乎有一种热汽从地面升起。令人担心的是,山上可能会有狂风暴雨发作,而且山上的暴风雨是非常可怕的。米歇尔·斯托戈夫已习惯于辨认大气征候,他预感到自然力之间马上将有一场斗争,但这仍令他忧心忡忡。 夜晚顺顺利利地过去了。尽管马车颠簸得厉害,娜佳还是睡着了几个小时。肺部在这令人窒息的空气中贪婪地寻找氧气,车顶篷被掀起了一半,好让它们吸进那不多的一点新鲜空气。 米歇尔·斯托戈夫整夜都没有合眼,提防着那些总是在座位上睡着了的车夫,不论是在驿站还是在路上,都没有耽误一个小时。 第二天,七月二十日,大约早晨八点钟的时候,乌拉尔山最初的轮廓开始在东方显现出来。不过,这条分隔欧洲俄罗斯与西伯利亚的重要山脉高他们仍有好一段距离,不到天黑时分是到不了的。那么翻越乌拉尔山就必须在紧接着的晚上进行了。 白天,天空始终是阴沉沉的,因此,气温让人还要好受一点儿,但是天色昏暗,充满了暴雨欲来的气息。 也许,看见这种天气,不连夜进山会更明智一些,如果米歇尔·斯托戈夫有时间等待的话,他一定会这样做的;但是当最后一个驿站的车夫让他听山谷中隆隆的雷声时,他仅仅只是说: “有一辆四轮货车一直在我们前面吗?” “是的。” “它现在在我们前面有多远?” “大约有一小时的路程。” “往前走,如果我们明天上午能到叶卡捷林堡,我给你三倍的小费!” 第十章 乌拉尔山的暴风雨 乌拉尔山脉位于欧亚两洲之间,绵延近三千俄里(3200公里)。不论是按鞑靼语称它为乌拉尔山,还是按照俄语的名称叫它博亚斯山,都很有道理,因为这两个词在它们各自的语言中都是“腰带”的意思。它发端于北冰洋沿岸,止于里海之滨。 这就是米歇尔·斯托戈夫从俄罗斯去西伯利亚所必须越过的疆界。从彼尔姆去到位于乌拉尔山东坡的叶卡捷琳堡,他选择这样一条路似乎是很明智的。这条路最好走,也最安全,整个中亚的贸易都从这里过境。 如果不发生任何意外的话,翻过乌拉尔山这一晚上就足够了。不幸的是,头几声雷鸣就预示了暴风雨的来临,而且空气的特殊状况还会使它非常可怕。大气中的电压高到这种程度,只有通过巨大的雷鸣才能分解。 米歇尔·斯托戈夫注意使他年轻的女伴坐得尽量舒服。绳子从车顶篷的上面和后面交叉相绕,把它更牢靠地固定起来,因为只要来一阵狂风就能轻易地把它刮走,马的笼头也增加了一倍,出于更谨慎的缘故,轮轴的挡盘还塞上了稻草,既为了使车轮更加牢固,也为了减轻马车的震荡,在漆黑的夜晚,磕磕碰碰是难以避免的。最后,前后两个车轴本来只是简单地用销钉与车身装配在一起,现在也用螺钉和螺帽,把一根木横梁的两端分别固定在马车的前半部和后半部,从而把两部分连接起来。对于悬挂在鹅颈管上的轿式马车来说,它的两个车轴是由一根弯杠连接在一起的,本横梁在这里就取代了弯杠的作用。 娜佳重新在车厢中靠里坐好,米歇尔·斯托戈夫坐在她的身边。车顶篷已经完全放下来了,前面挂着两道皮质的门帘,它们在一定的程度上可以为旅客遮蔽风雨。 两个硕大的灯笼已被固定在车夫座位的左侧,斜着发出几道微光,几乎无法把路照亮。但是,这是马车的位置灯,尽管它们几乎驱散不了黑暗,可当迎面又驶来一辆马车时,它们至少能使两辆车免于相撞。 大家看到了,一切可以采取的预防措施都采取了,面对这个暴风雨将临的夜晚,采取这些措施是很有必要的。 “娜佳,我们准备好了。”米歇尔·斯托戈夫说道。 “我们出发吧,”少女回答道。 车夫听到出发的命令后,马车就启动了,开始沿着乌拉尔山最初的几道山坡向上行驶。 时间是八点钟,太阳就要落山了。不过,尽管在这个纬度下黄昏拖得很长,天色却已经非常昏暗了。异乎寻常的水汽似乎使天穹降低了,但是还没有一丝风把这些水汽赶走。不过,尽管它们在每一个水平方向上都纹丝不动,但从天顶到天底方向上却不是如此,它们与地面的距离显然在缩小。其中几个水汽带发出一种磷光,在人眼看来,它们形成了一些60°~80°的弧线。它们的区域似乎离地面越来越近,并且把它们的网一点点收紧,好在不久后缚住这座山脉,就好像天外有一场暴风雨把它们从上面赶到下面来似的。再说,山路还朝着这些大块的乌云渐渐升高,云层非常浓密,简直快要达到凝聚在一起的程度。山路与水汽很快就会融为一体,到时候就算云团还不化为雨水,马车在这样大的雾气中继续前行也是不可能的,它很有可能从哪个悬崖上摔下去。 不过,乌拉尔山的海拔还不算很高。最高峰的海拔也不超过五千法尺(一法尺相当于325毫米,译注)。山上从来没有过永久性积雪,西伯利亚的寒冬会使山顶有一些积雪,但夏天的太阳一晒就全部融化了。山上任何高度都有植物和树木生长。加上铁矿和铜矿的开采,以及宝石矿床的开采都需要大量的工人,所以,在山上经常可以碰见那些被叫做“扎沃底”的村庄,在两山之间的狭道上开辟的大路,对于驿车来说,也是很容易通行的。 但是,在晴朗的白天很容易做的事,当自然力彼此之间进行着猛烈的斗争,而人又被卷入其中时,就会出现一些困难和危险。 由于曾经有过这样的经历,所以米歇尔·斯托戈夫知道山里的暴风雨是什么样的,冬季那把雪卷走的狂风常常以一种无以伦比的暴虐肆意发作,他也许觉得此时的大气现象和这些狂风同样可怕,这种想法并不是没有道理。 刚出发的时候,雨还没有落下来,米歇尔·斯托戈夫掀起为车内遮蔽风雨的皮帘,一边注视着正前方,一边观察道路两边,灯笼摇曳的微光使道路两侧布满了神奇怪异的黑影。 当她的旅伴把半个身子探出车厢,去察看天空与地面的情况时,娜佳抱着双臂,一动不动,也注视着车外,但没有探出头去。 整个大气静悄悄没有一点声响,但这却是风雨欲来时的一种可怕的平静。空气纹丝不动,大自然就好像已经被窒息得半死不活,不再呼吸了,而它的肺,也就是这些阴暗浓密的云团,好像也由于某种原因而衰退了,不再能发生作用了。除了马车车轮磨碎路上的砾石发出的咯吱声,除了马车车轴和木板的吱吜声,除了上气不接下气的马匹发出的粗重的喘息声,除了包着铁皮的马蹄在一碰就迸射出火星的石子上发出的喀嗒声,周围是一片死寂。 另外,路上完全荒芜一人。在这暴雨欲来的夜晚,在乌拉尔山这些狭窄的山谷中,马车既没有遇到一个行人,也没有遇到一个骑马的人,也没有遇到任何车辆。树林中不见有煤矿工人的灯火,被开采的采石场上也不见有矿工们的营帐,灌木丛中也不见有偏远的茅屋,在这种条件下翻越乌拉尔山脉必须得有一些这样的原因,使你不能有片刻的迟疑与耽搁,米歇尔·斯托戈夫没有迟疑,他是不可能会迟疑的。但是当时——这使他开始格外地焦虑起来——走在他的马车前面的轿式马车上到底坐着一些什么旅客呢?有什么重要的原因使得他们如此铤而走险呢? 米歇尔·斯托戈夫这样观察了好一段时间。十一点钟的时候,闪电开始照亮天空,而且接连不断地继续下去。借着闪电瞬间的光亮。可以看到道路上一丝高大的松树聚集在一起,它们的黑影时隐时现。接着,当马车靠到路边,贴着边缘行驶时,下面的深渊就被天空爆炸的强光照亮了。不时地,马车行驶的声音变得低沉起来,这说明马车正在驶过一座厚木板桥,这桥是随随便便搭在什么路沟上的,此时雷声似乎就在桥下轰鸣。另外,四周很快就充满了单调的嗡嗡声,由于它们在天空升得越来越高,所以变得更为低沉。在这不同的声音中,还掺杂着车夫的叫喊声和吆喝声,他一会儿夸奖,一会儿又责骂他可怜的牲口,使它们疲惫不堪的,与其说是崎岖不平的道路,不如说是闷热难耐的空气。甚至连挂在车辕上的铃铛也不能使它们兴奋起来,有时候它们的腿都打弯了。 “我们将在几点钟到达山口的最高处?”米歇尔·斯托戈夫向车夫问道。 “早晨一点钟,……如果我们能到的话!”车夫摇着头答道。 “喂,朋友,你不是第一次在山里遇到暴风雨吧?” “不是,但愿上帝保佑,这不是最后一次!” “你害怕了?” “我没有害怕,但是我要再三告诉你,你在这种情况下动身是错误的。” “如果我停下来,那就更错了。” “走吧,我的鸽子们!”车夫叫道,他的本份不是争辩,而是服从。 正在这时,从远处传来一阵瑟瑟的响声,就好像成千上万尖利的震耳欲聋的哨声穿过在此之前一直很平静的空气,一道刺眼的闪电划过,几乎紧接着就又传来一声巨大的雷鸣,借着闪电光,米歇尔·斯托戈夫看到一个山峰上有一些高大的松树在扭动着,大风已经起来了,但它还只是搅动着上层的空气,几下干涩的声响,那是有的树木,或是老了,或是根扎得不牢,没能抵挡住狂风的第一次袭击。一根又一根被折断的树干在岩石上弹来弹去,然后穿过大路,在马车前面二百步远的地方,落入大路左边的深渊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几匹马顿时停住了脚步。 “走啊,我可爱的鸽子们!”车夫一边吆喝,一边挥动马鞭,噼哩啪啦的鞭声与轰鸣的雷声混杂在了一起。 米歇尔·斯托戈夫抓住了娜佳的手。 “你睡着了吗,妹妹?”他向她问道。 “没有,哥哥。” “要做好准备,随时应付任何可能发生的事,暴风雨就要来了!” “我准备好了。” 米歇尔·斯托戈夫仅仅只来得及拉上马车的皮门帘。 狂风就闪电般地来到了。 车夫从他的座位上跳下来,冲到领头的马匹身边,想把它们拦住,因为这三匹马都正面临着巨大的危险。 确实,马车当时正一动不动,停在道路的一个拐弯处,狂风就是从那里呼啸而来。所以必须让马车顶住狂风的侵袭,否则,一旦被拉向旁边,马车必然会翻倒,并冲到路左侧紧挨着的深渊里去。三匹马都被狂风刮得不能前行,直立了起来,驾驶它们的车夫也无法使它们平静下来。他用亲昵的称呼呼唤它们不管用后,嘴里又骂出最带侮辱性的话。什么都无济于事。那几匹可怜的牲口,放电使它们的眼睛发花,雷电不断发出的霹雳声,简直可以和大炮的轰鸣相提并论,也使它们感到害怕,它们眼看着就要挣断笼头,逃之夭夭了。车夫已无法再控制住他的牲口。 这时,米歇尔·斯托戈夫一个箭步冲出马车,去助车夫一臂之力。由于有一身非凡的力气,他终于,并不是轻而易举地,制服了马匹。 但是,狂风却更加肆虐。道路在这个地方放大了口子,成为一个漏斗形,所以狂风猛烈地涌了进去,就好像在汽轮上它涌入迎向自己的通风筒时一样。同时,大批的石头和树干开始从斜坡的上面往下滚。 “我们不能待在这里,”米歇尔·斯托戈夫说。 “我们也不能待在那里!”车夫一边惊慌失措地叫喊,一边使出全身力气顶住这可怕的气流层的移动,“狂风马上就会把我们送到山脚去,而且拣最近的路!” “抓住右边那匹马,胆小鬼!”米歇尔·斯托戈夫回答,“我负责左边这匹!” 又一阵狂风袭来,打断了米歇尔·斯托戈夫的话。为了不被狂风刮倒,车夫和他都不得不弯下腰去,一直快到趴在地上;他们控制着马匹,使马匹迎风站立着,但是,尽管他们和马匹都使了很大的劲,马车还是往后退了好一段距离,要不是被一根树干拦住,它就冲到路外面去了。 “别害怕,娜佳!”米歇尔·斯托戈夫喊道。 “我不害怕,”利瓦尼亚少女回答,她的声音没有流露出一丝惊慌。 轰隆隆的雷声稍停了片刻,恐怖的狂风越过拐弯处以后,也消失在了狭谷的深处。 “你想下山吗?”车夫问。 “不,必须继续往上走!必须走过这个拐角!在更高的地方,我们可以有斜坡挡风!” “但是马匹不愿意走!” “像我这样做,向前拉它们!” “狂风还会再来的!” “你听话吗?” “既然你要我这样!” “这是他老人家的命令!”米歇尔·斯托戈夫回答,他第一次搬出沙皇的名字,这个在当今世界上的三个地区都拥有万能力量的名字。 “走吧,我的燕子们!”车夫喊道,他抓住右边的那匹马,而米歇尔·斯托戈夫同样抓住左边那匹。 马儿们就这样被拉着又重新上路了。它们不能再向旁边猛冲,架着车辕的那匹马不再受到两侧的拉力,所以能保持着走在路中央。但是,人和马都是直立着受到狂风的袭击,经常是走三步退一步,有时甚至退两步。他们常常脚下打滑,跌倒在地,然后再爬起来。在这种作用下,马车极容易出毛病。如果车顶篷不是被很牢靠地固定起来,一阵风就把马车掀了盖。 米歇尔·斯托戈夫和车夫花了两个多小时走这一段上坡路,它最多长半俄里,但是却赤裸裸地暴露在狂风的皮鞭之下。当时,可怕的风暴与套车的马匹和驾驭它们的两个主人正在进行猛烈的搏斗,然而,危险还不仅仅在于此,大山将大量的石头和折断的树干震动起来,并朝他们抛来,危险尤在于此。 突然,在闪电的一瞬间,一堆飞石眼看着朝着马车的方向滚滚而来,而且速度还越来越快。 车夫发出一声惊叫。 米歇尔·斯托戈夫使劲地挥舞了一下鞭子,想让马匹们往前走,但它们没有听话。 只要走几步,那堆飞石就会从马车后面过去!…… 在二十分之一秒的时间里,米歇尔·斯托戈夫的眼前浮现出这样的情景:马车被击中了,他的女伴被砸得粉碎!他知道他已来不及把她活着从马车里拉出来了!…… 但是说时迟那时快,他冲到马车后面,在这巨大的危险中,他身上顿时生出一股超人的力量,他背朝着车轴,用力使身体站在地面上,然后几脚将厚重的马车推动了。 巨大的石块擦着小伙子的胸膛飞了过去,它就像一枚炮弹,路上的火石被击碎了,迸出火星,这种险状使他的呼吸都停止了。 “哥哥!”娜佳借着闪电的光亮看见了这一幕,不由得惊恐地叫了起来。 “娜佳!”米歇尔·斯托戈夫回答道,“娜佳,什么也别怕!……” “我不是为我自己才害怕的!” “上帝与我们同在,妹妹!” “上帝当然是和我在一起的,哥哥,既然他让我在路上遇到了你!”年轻的姑娘小声说道。 米歇尔·斯托戈夫使劲推了马车一下,这一下推力不会马上消失。它给了慌乱不已的马儿们一股冲劲,使它们能继续沿着最初的方向前进。它们可以说是被米歇尔·斯托戈夫拖拽着,沿着山路往上走,一直走到一个狭窄的、南北朝向的山口,在那里他们可以暂避一时,免遭暴风雨的直接袭击。右边的斜坡,由于有一块巨大岩石的凸出部占据着空气涡流的中心,所以起到了一堵墙的作用。狂风不再在里面盘旋,这样一个要塞也是呆得住的,而在这股旋风的周界,不论是人还是马,都抵挡不住。 确实,有几棵枞树的树梢超过了岩石的棱边,一眨眼的功夫,顶枝就被截断了,就好像有一把巨大的镰刀贴着枞树的树梢把这个斜坡弄平了似的。 此时,风暴正处于最猛烈的时刻。闪电笼罩着两山之间的狭道,雷鸣声也接连不断。地面在电闪雷鸣疯狂的进攻下微微震动,似乎在发抖,就好像这地动山摇使乌拉尔山屈服了一样。 非常幸运的是,马车得以停放在一个很深的山洞里,可以说是一个车库,风暴仅仅只能斜侧着向它施展自己的淫威。但是马车并不是得到了完全的保护,有一些倾斜的逆流由于斜坡的一些凸出部分而产生偏斜,有时候猛烈地击中了它。于是它不时地撞到岩壁上,让人担心它会不会撞得粉身碎骨。 娜佳不得不离开她的座位,走下车来。米歇尔·斯托戈夫借着一个灯笼的微光东找西找,终于发现了某个矿工用镐刨出的一个山洞,在能够重新启程之前,这个年轻的姑娘可以躺藏在里面。 这时,——凌晨一点钟的时候,——开始下起雨来,不久,夹杂着雨点的狂风变得猛烈非常,但还不能使天空中的火焰熄灭。又是风又是雨,在这种情况下,动身是根本不可能的。 所以,不论米歇尔·斯托戈夫是多么焦急,——大家可以想像到他一定急不可耐,——他都必须把暴风雨最猛烈的时候挨过去。再说,此处正是横跨从彼尔姆到叶卡捷林堡大路的山口,到达这里以后,他就只需顺乌拉尔山山坡而下了,而在这种情况下,山上千百条急流把地面冲刷出一道道沟壑,在盘旋的暴风雨中下山,这完全是拿生命当儿戏,是自取灭亡。 “等下去,问题就严重了,”这时米歇尔·斯托戈夫说道,“但是这样做无疑是避免耽误更多的时间。暴风雨这样猛烈,使我觉得它有可能不会持续太久。到三点钟的时候,天就开始亮了,我们不能在黑暗中冒险下山,那么,在太阳升起来以后,下山就算不会变得轻而易举,至少也是可能的了。” “我们等一等吧,哥哥,”娜佳回答道,“但是如果你推迟动身的时间,希望这不是因为怕我感到疲劳或者遇到危险!” “娜佳,我知道你下定了决心要勇敢地面对一切,但是,如果我把我们两个人都搭进去,那么我造成的后果可能比牺牲我的生命和你的生命都更为严重,我将无法完成我的任务,不能履行我的责任,而对我来说,履行责任是高于一切的!” “责任!……”娜佳低声说道。 这时,一道迅猛的闪电划破长空,可以说,似乎把雨水变成了气态。马上就听见忽喇喇一声脆响,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硫磺味,简直令人窒息,在离马车二十步远的地方,一丛高大的松树被电流击中,像一个巨大的火把一样燃烧起来。 车夫被雷击产生的反冲力扔到了地上,幸运的是,他安然无恙地爬了起来。 接着,当最后几声雷鸣消失在山谷深处以后,米歇尔·斯托戈夫感到娜佳的手用力地撑在他的手上,而且他还听见娜佳在他耳边小声地说了这几句话: “有人在叫,哥哥!你听!” <hr /> 注释: 第十一章 遇难的旅行者 确实,在暴风雨暂时停止的间歇中,几声叫喊朝着山路更高的地方传去,发出喊声的地方离马车躲避风雨的山洞并不算远。 这显然像是某个遇难的旅行者发出的绝望的呼喊。 米歇尔·斯托戈夫侧耳倾听着。 车夫也在倾听,但却摇着头,就好像他觉得自己对这呼喊声无能为力似的。 “这是旅行者在求救!”娜佳喊道。 “要是他们只指望我们那就完蛋了!……”车夫回答道。 “为什么不?”米歇尔·斯托戈夫喊道,“当我们遇到类似情况时,他们会为我们做的事,难道现在我们不该为他们做吗?” “但是你们不要让马车和马匹去遭受危险!……” “我走着去,”米歇尔·斯托戈夫打断车夫的话答道。 “我陪你去,哥哥,”利瓦尼亚少女说。 “不,你留在这里,娜佳。车夫会待在你身边。我不想把他一个人留下来……” “我留下来,”娜佳答道。 “不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要离开这个躲避风雨的地方!” “我现在在什么地方,你待会儿还会在什么地方找到我。” 米歇尔·斯托戈夫握了握女伴的手,然后跨过斜坡的拐角,转眼就消失在了黑暗中。 “你哥哥不该这么做,”车夫对年轻的姑娘说道。 “他做得对,”娜佳只回答了一句。 不过,米歇尔·斯托戈夫迅速地沿山坡上去了,尽管他急着去帮助那些发出危急喊声的人,但另一方面,他也很想知道,这些旅行者不顾暴风雨到山里来冒险,他们能是些什么人呢?因为他毫不怀疑,这些人就是一直走在他的四轮客车前面的四轮货车上的乘客。 雨已经停了,但是风暴却更加猛烈起来。叫喊声被气流传过来,变得越来越清晰。从米歇尔·斯托戈夫离开娜佳的地方什么也看不见。道路蜿蜒曲折,一道道斜坡与这弯弯曲曲的道路交叉在一起,闪电的强光仅仅只使斜坡的凸角显现出来。狂风撞在这些凸角上以后向四周猛烈地反射开来,形成了一个个气旋,令人很难过去,所以米歇尔·斯托戈夫非得有不同凡响的力气,才能顶住它们的进攻。 但是,马上就很明显,那些发出叫喊声的旅行者应该就在不远的前面。或者是因为他们被抛到路外面去了,或者是因为黑暗挡住了米歇尔·斯托戈夫的视线,把他们藏匿了起来,总之,米歇尔·斯托戈夫还看不见他们,但尽管如此,他们的说话声却清清楚楚地传到了他的耳朵里。 喏,他听到的就是这样一些话,——这仍使他感到有一些惊讶: “布托尔!你还回来吗?” “等到了下一个驿站,我非叫人用鞭子抽你不可!” “你听见没有,该死的车夫!喂!那边!” “这里的车夫就是这样给人赶车!……” “还有他们说的四轮货车,居然是这样的!” “哼!大糊涂虫一个!他总是一副慌不择路的样子,而且他好像没有意识到把我们扔在路上了!” “这样对待我,我!一个受委派的英国人!我要向大使馆控告他,我要让人把他绞死!” 说这话的那个人看来的确是怒不可遏。但是,猛地一下,米歇尔·斯托戈夫觉得另一个说话的人对发生了的事采取的似乎是听之任之的态度,因为在这样一个场合下,这个人突然出人意料地哈哈大笑起来,并且还这样说道: “哎呀!不!说句实话,这太有意思了!” “您还敢笑!”联合王国的公民以一种非常尖酸刻薄的语气答道。 “当然了,亲爱的同行,而且是发自内心的笑,除了笑,我还能做什么呢?我劝您也像我这样!我以名誉担保,这实在是太有意思了,我从没见过这种事!……” 正在这时,一声巨雷使整个狭道上充满了可怕的轰隆声,并在山谷中引起更多更大的回声。接着,当最后一声雷鸣消失以后,那个乐呵呵的声音还在回荡着,说: “是的,有意思极了!这种事在法国肯定是不会有的!” “英国也不会有的!”英国人回答说。 这时,一道道闪电把道路照得亮如白昼,米歇尔·斯托戈夫看到,在二十步以外的地方,两个旅行者并排高高地坐在一辆奇怪的车辆的后座上,那车似乎是陷在某个车辙里了,而且陷得很深。 米歇尔·斯托戈夫走到两个旅行者近前,一个还在继续说笑,另一个则继续小声埋怨,他认出来这两个人正是乘坐“高加索号”,从下诺夫哥罗德到彼尔姆一直与他同路的那两个报社记者。 “喂!先生,您好!”法国人喊道,“很高兴在这种情况下见到您!请允许我向您介绍我亲密的敌人,布朗特先生!” 英国记者行了个礼,也许他正要按照礼节反过来介绍他的同行阿尔西德·若利韦,但是米歇尔·斯托戈夫对他说道: “不用了,先生们,我们互相都认识,既然我们一起在伏尔加河上旅行过。” “啊!太好了!太妙了!先生贵姓?” “尼古拉·科尔帕诺夫,伊尔库茨克的批发商,”米歇尔·斯托戈夫回答道,“但是你们能不能告诉我,你们遇到了什么事,一个人觉得这么可悲,另一个却觉得这么可笑?” “科尔帕诺夫先生,我想请您评判一下,”阿尔西德·若利韦回答,“您想像一下,我们的车夫驾着他可怕的马车的前半部分走了,把我们留在这荒谬绝伦的全套设备的后半截上,抛锚在这里!两个人,只有半辆马车,而且还是更糟的一半,没有了缰绳,没有了马匹!这难道不是可笑至极,可笑至极吗?” “一点都不可笑!”英国人回答说。 “可笑,同行!您真不会从好的一面看待事物!” “那么,请问我们怎样才能继续赶路呢?”哈里·布朗特问道。 “这再简单不过了,”阿尔西德·若利韦回答,“您把自己套在我们剩下的马车上,我呢,就握住缰绳,我管您叫我的小鸽子,就像一个真正的车夫一样,您走起来也会像一匹真正的驿马!” “若利韦先生,”英国人回答说,“这个玩笑开得太过分了,而且……” “冷静点儿,同行,当您累得不行的时候,我会替换您的,而且,如果我没有拉着您跑得飞快,您有权对待我像对待一只气喘吁吁的蜗牛,或一只累昏了的乌龟!” 阿尔西德·若利韦非常轻松愉快地说着这些话,使得米歇尔·斯托戈夫忍不住笑了起来。 “先生们,”这时他对道,“有一个更好的解决办法。我们这里已经到达了乌拉尔山脉最高的山口,所以,我们现在只需要顺着山坡下山就行了。我的马车在那边,后面五百步远。我把我的马借给你们一匹,把它套在你们的马车上,明天,如果不发生什么意外的话,我们就会一起到达叶卡捷林堡。” “科尔帕诺夫先生,”阿尔西德·若利韦回答说,“您提出这样一个建议,真是太慷慨了!” “我再说一句,先生,”米歇尔·斯托戈夫回答,“我之所以没有请你们乘坐我的马车,是因为车上只有两个座位,而我的妹妹和我,我们已经坐在上面了。” “这没什么,先生,”阿尔西德·若利韦答道,“但是,我的同行和我,如果坐着我们的后半截马车,让您的马拉着,我们会去到天涯海角的!” “先生,”哈里·布朗特接着说道,“我们接受您的美意。至于这个车夫!……” “哦!您要相信,他并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米歇尔·斯托戈夫答道。 “可是,那么,他为什么不回来呢?他明知道他把我们扔在后面了,这个混蛋!” “他!他甚至都没察觉到这个!” “什么!这个好人难道不知道他马车的前后两半分家了吗?” “他不知道,他正怀着一颗最真诚的心驾着他的前半截马车去叶卡捷琳堡!” “我不是跟您说了吗?这是最可笑不过的事了,同行!”阿尔西德·若利韦嚷嚷道。 “那么,先生们,如果你们愿意跟着我走,”米歇尔·斯托戈夫又说道,“我们就一起去找我的马车,然后……” “可是这辆四轮货车呢?”英国人提醒道。 “别担心它会飞了,我亲爱的布朗特!”阿尔西德·若利韦喊道,“您看它在泥裹扎那么深的根,如果我们把它扔在这儿,到明年春天,上面就会长出叶子来的!” “那就走吧,先生们,”米歇尔·斯托戈夫说,“我们去把四轮客车弄到这里来。” 法国人和英国人马车的后座于是变成了前座,他们从车上下来,跟着米歇尔·斯托戈夫走去。 阿尔西德·若利韦按照他的习惯,一边走一边又兴高采烈地闲聊起来,他的好兴致是什么也破坏不了的。 “说实话,科尔帕诺夫先生,”他对米歇尔·斯托戈夫说,“您真是救我们于水火之中啊!” “我所做的事,先生,”米歇尔·斯托戈夫答道,“换了其他任何一个人也都会做的。如果旅行的人们不互相帮助,那路就都被挡住了!” “我们同样会报答您的,先生。如果您在草原上去得很远,我们有可能还会见面,那么……” 阿尔西德·若利韦没有明确地问米歇尔·斯托戈夫他要去什么地方,但是后者不想显出躲躲藏藏的样子,马上回答道: “我要去鄂木斯克,先生们。” “而布朗特先生和我,”阿尔西德·若利韦又说道,“我们要去得比您远一点儿,在那里也许会碰上枪林弹雨,但,一定有新闻可以捕捉。” “是在被侵略的诸省吗?”米歇尔·斯托戈夫比较急切地问道。 “正是,科尔帕诺夫先生,我们不大有可能在那里再见面!” “的确,先生,”米歇尔·斯托戈夫回答说,“我不太喜欢挨枪子儿,也不大喜欢长矛刺到我身上,我本性平和,不愿意到打仗的地方去冒险。” “对不起,先生,对不起,那么,我们真的只能为这么快就得分手而感到遗憾了!但是,在离开叶卡捷林堡以后,我们的幸运之星也许会让我们继续一起旅行,哪怕只是几天的时间,您说呢?” “你们去鄂木斯克吗?”米歇尔·斯托戈夫沉吟片刻后问道。 “我们还不知道,”阿尔西德·若利韦答道,“但是我们很可能会直接去伊希姆,等到了那里以后,我们就得见机行事了。” “那么,先生们,”米歇尔·斯托戈夫说,“我们将一起赶路,直到伊希姆。” 米歇尔·斯托戈夫当然更希望独自旅行,但这两个旅行者将与他走同一条路,如果他千方百计地要与他们分开,那至少会显得很奇怪。况且,既然阿尔西德·若利韦和他的同伴有意在伊希姆停留,并不打算立即上路去鄂木斯克,那么,和他们同这一段路也没有什么不妥。 “那么,先生们,”他回答,“我们说好了,一起上路。” 接着,以一种非常漫不经心的口吻: “你们有没有比较确切地知道,鞑靼人的侵略怎么样了?”他问。 “说实话,先生,我们所知道的仅仅只是在彼尔姆听到的传闻,”阿尔西德·若利韦回答,“费奥法-可汗的鞑靼军队已经侵占了整个塞米巴拉金斯克省,而且,几天以来,他们正以急行军的速度顺额尔齐斯河而下。所以,您可得赶紧,如果您想在他们前面到达鄂木斯克的话。” “的确如此,”米歇尔·斯托戈夫回答。 “有人还说,奥加莱夫上校乔装改扮,已经成功地越过了边境,不日将在叛乱地区的中心与鞑靼人的首领会合。” “可是大家是怎么知道这些的呢?”米歇尔·斯托戈夫问道,这些多少有些真实性可言的消息与他直接相关。 “唉!这就像大家知道所有这些事一样,”阿尔西德·若利韦回答道,“都是一些没有根据的话。” “您有没有充分的理由,认为奥加莱夫上校在西伯利亚呢?” “我甚至听说他走的可能是从喀山到叶卡捷琳堡这条路。” “啊!这个您都知道了,若利韦先生?”哈里·布朗特说道,法国记者的评论使他从沉默不语的状态中走了出来。 “知道了,”阿尔西德·若利韦回答。 “那您知不知道,他可能乔装成了波西米亚人?”哈里·布朗特问道。 “乔装成波西米亚人!”米歇尔·斯托戈夫几乎不由自主地叫了起来,他记起来在下诺夫哥罗德出现过的那个茨冈老头儿,记起他曾搭乘“高加索号”,然后在喀山下船。 “我所知道的足以让我写成一封信,寄给我的表妹。”阿尔西德·若利韦笑盈盈地回答。 “您在喀山可真没浪费时间!”英国人口气生硬地说道。 “当然没有,亲爱的同行,当‘高加索号’为自己贮备给养的时候,我也和它一样在给自己贮备给养。” 米歇尔·斯托戈夫没有再听哈里·布朗特和阿尔西德·若利韦之间的唇枪舌剑。他想着那一群波西米亚人,想着他没有看清脸的那个茨阿老头儿,想着陪着茨冈老头儿的那个奇怪的女人,想着她投向自己的异样的目光,他正竭力在脑海中把那次相遇的全部细节集中起来,突然从不远的地方传来一声巨响。 “啊!先生们,快走!”米歇尔·斯托戈夫喊道。 “瞧!作为一个高尚的不喜欢战争的商人,”阿尔西德·若利韦心想,“当一个地方响起枪声时,他却朝那里跑得飞快!” 于是,他赶紧朝米歇尔·斯托戈夫追上去,身后跟着哈里·布朗特,这也不是一个甘于落后的人。 不一会儿,三个人都来到了山路拐弯处,那块凸出的岩石面前,四轮客车就躲在这里。 被闪电烧着的那丛松树仍然大火冲天。路上空无一人。不过,米歇尔·斯托戈夫不可能弄错了。的确有火器的响声清清楚楚地传进了他的耳朵。 突然,只听一声可怕的咆哮,接着在斜坡的那边又传来了第二声枪响。 “熊!”米歇尔·斯托戈夫喊道,这种咆哮声他是不可能弄错的,“娜佳!娜佳!” 说着,米歇尔·斯托戈夫从腰间拔出大刀,一个箭步冲了出去,转过那道山梁,那位年轻姑娘曾答应过在山梁后面等他的。 一棵棵松树从树干到树梢都被大火吞啮了,把此时的场面照得亮如白昼。 当米歇尔·斯托戈夫冲到四轮客车附近时,一个巨物直退到他面前。 这是一头身材高大的熊。风暴把它从乌拉尔山这道斜坡上密集的树林里赶了出来,它来这里是想在山洞中躲避风雨,这个山洞肯定是它平时的隐蔽所,而当时却被娜佳占据了。 这个庞然大物的出现使两匹马受惊了,它们挣断笼头逃跑了,而车夫,他一心只想着自己的牲口,于是朝着它们追去,根本忘了那个年轻的姑娘独自面对大熊。 勇敢的娜佳并没有惊慌失措。大熊起初没有看见她,只是朝套车的另一匹马扑过去。于是娜佳走出她藏身的那个坑洼,跑到马车边,把米歇尔·斯托戈夫的一只手枪拿在手里,然后大胆地朝大熊走过去,把枪口对准它开了一枪。 大熊的肩头受了一点轻伤,它转过身来想袭击这位年轻姑娘,起初,她想围着马车打转以避开它的进攻,可套车的最后一匹马却在使劲地挣脱身上的绳索。而这些马一旦在山里跑没了,整个赶路的计划就会全部泡汤。所以娜佳径直回到大熊面前,接着,就在大熊的前爪即将扑到她头上的那一瞬间,她以惊人的沉着冷静,朝它开了第二枪。 这就是刚才在离米歇尔·斯托戈夫几步远的地方发出的第二声巨响。可是他转眼就到了,一个箭步冲到大熊与年轻姑娘中间。他的胳膊仅仅只是从上到下动了一动,那个庞然大物就被开膛破肚,直到咽喉,并且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这是西伯利亚猎人不凡身手的绝妙典型,这种手法要求不损害这珍贵的熊皮,猎人们可以高价将它出手。 “你没受伤吧,妹妹?”米歇尔·斯托戈夫一边急步向年轻的姑娘奔去,一边问道。 “没有,哥哥,”娜佳回答。 这时,那两个记者也赶到了。 阿尔西德·若利韦冲到马首,看来必须相信他腕力过人,因为他成功地制服了这匹马。他的同伴和他都看到了米歇尔·斯托戈夫快捷的身手。 “喔唷!”阿尔西德·若利韦惊呼道,“作为一个普通的商人,科尔帕诺夫先生,您居然能玩这么漂亮的一手猎刀!” “简直是太漂亮了,”哈里·布朗特接上一句。 “在西伯利亚,先生们,”米歇尔·斯托戈夫回答,“我们不得不什么都会一点儿!” 于是,阿尔西德·若利韦朝这个小伙子上下打量起来。 在熊熊火光的映射下,只见米歇尔·斯托戈夫手里握着血淋淋的大刀,身材魁梧,神情坚毅,一只脚踏在刚被他杀死的那头大熊身上,显得非常英武。 “好一个骁勇的男子汉!”阿尔西德·若利韦心想。 然后他又恭恭敬敬地走上前,一手摘下帽子,去向年轻的姑娘行礼。 娜佳微微欠了欠身。 阿尔西德·若利韦于是转身朝向他的同伴。 “妹妹也不比哥哥差!”他说,“如果我是熊,我绝对不去惹这一对既可怕又可爱的兄妹!” 哈里·布朗特脱帽站在一定的距离之外,像根木桩一样一动不动。同伴的无拘无束使他显得比平常更加呆板生硬。 正在这时,车夫回来了,他总算追上了那两匹马。他先是朝地上横躺着的那头令人惊叹的动物惋惜地看了一眼,因为他将不得不舍弃它,把它留给猛禽去啄食,然后他就去忙着把马重新套上。 米歇尔·斯托戈夫于是向他讲述了这两个旅行者的处境,并把自己的打算告诉他,说要借给他们一匹套车的马。 “随你的便,”车夫回答,“不过,得是两辆车,而不是一辆……” “好!朋友,”阿尔西德·若利韦听出了他话中的含义,回答道,“我们将付给你双倍的价钱。” “走吧,我的小斑鸠!”车夫吆喝了一声。 娜佳再次登上四轮客车,米歇尔·斯托戈夫和他的两个同伴步行跟上。 三点钟了。狂风此时正处于逐渐减弱的阶段,所以在狭谷中不再像刚才那么肆虐,上坡路走起来很快。 当天边露出第一缕曙光的时候,四轮马车终于与货车会合了,货车结结实实地陷在泥里,一直没到车轴。大家完全明白了,原来是挽马的轭圈狠狠地割了一下,使马车的前后两半分了家。 大家用绳子把四轮客车的一匹侧马套在了四轮货车的车身上。两个记者重新在他们怪模怪样的马车的板凳上落座,两辆车马上就启动了。再说,它们只需顺乌拉尔山山坡而下,——这没有丝毫困难。 六个小时以后,两辆车一前一后地到达了叶卡捷琳堡,在它们第二阶段的旅行中,没有发生任何不幸的事件。 两个记者在驿站门口看见的第一个人,就是他们的车夫,他似乎是在等他们。 这个可敬的俄罗斯人的确长着一张好看的脸,而且他一点也不尴尬,眼角带着笑容,朝他的两个乘客走过去,伸出手来向他们要小费。 当时的真实情况使我们不得不这样说,哈里·布朗特的怒火以一种地地道道不列颠式的猛烈程度爆发出来,如果车夫没有谨慎地退后几步,就会有一记老拳,完全符合拳击规则,迎着他击过来,算是付给他的“小费”。 阿尔西德·若利韦看到他气成这样,笑得都直不起腰来,就好像他从来没有笑过一样。 “可是他要得对,这个可怜的家伙!”他喊道,“他有这个权利,我亲爱的同行!如果说我们没能想出办法来跟上他,这并不是他的错!” 他从衣袋里掏出几个戈比: “给,朋友,”他边说边把它们递给车夫,“收起来吧!你没有挣到这几个钱,这也不是你的错!” 这对气呼呼的哈里·布朗特来说更是火上加油,他想向驿站站长提车夫的意见,并起诉他。 “起诉,在俄罗斯!”阿尔西德·若利韦喊道,“可是,如果世事不发生什么变化的话,这个起诉您是看不到结果的!看来您是不知道那个俄罗斯乳娘的故事罗?那个向她乳儿的家里索要一年哺乳费的乳娘?” “不知道,”哈里·布朗特回答。 “那么,您也不知道,当法庭宣布结案,判乳娘胜诉时,乳儿成了什么样子了?” “请问他怎么样了?” “他已经当上了轻骑兵卫队的上校!” 听到这个回答,在场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至于阿尔西德·若利韦,他非常得意于自己敏捷的答对,从衣袋里掏出笔记本,微笑着记上这么一句准备进入俄罗斯词典的注释: “四轮货车,俄罗斯车辆,当它出发时,有四个车轮,——而到达时,就只有两个了!” 第十二章 一次挑衅 叶卡捷琳堡市位于乌拉尔山脉最东侧的斜坡之上,从地理上讲应是亚洲城市。可是它却划归彼尔姆市,因而也就成了俄罗斯欧洲部分的区划之一。这种行政上的划归方法想必有其存在的理由。比如,一大块西伯利亚的土地不是也被含在俄罗斯的大口之中吗。 叶卡捷琳堡市建于1723年,是个相当庞大的城市。米歇尔·斯托戈夫还有那两个记者毫不费力地找到了交通工具。这里有帝国第一家铸币厂:它是矿产开采总指挥部所在地。因而叶卡捷琳堡市成了重要的工业中心,冶炼厂为数众多,还有铂和金的洗矿厂。 当时,叶卡捷琳堡市人口激增。费奥法-可汗的游牧部落已侵占了数个省份,主要是从额尔齐斯河的西南直到土耳其斯坦边界的吉尔吉斯。大批俄罗斯人和西伯利亚人为了躲避鞑靼人的侵扰,从这些省份逃离,涌入了叶卡捷琳堡市。 虽说到达叶卡捷琳堡市的车辆不多,可是从此地离开的却不少。现在,这种形势下,人们的确是不太想在西伯利亚的路上冒险的。 在这种情况下,哈里·布朗特和阿尔西德·若利韦很快找到了一辆完整的四轮大车,来替代那辆好歹也算把他们带到了叶卡捷琳堡的半四轮车。米歇尔·斯托戈夫有四轮客车,所以穿越乌拉尔山的时候没受太多苦,只要套上三匹好马,它便能一路急驰,奔向伊尔库茨克了。 一直到秋明,甚至到新扎伊姆,这条路都会是相当颠簸的,因为它所经过的是乌拉尔山前披起伏不定的土地。不过一过新扎伊姆便是一望无垠的大草原了,一直要延伸到克拉斯诺亚尔斯克附近,跨越大约1700俄里(合1815公里)。 我们知道两个记者原本是要去伊希姆的,离叶卡捷琳堡有630俄里。他们要到那里打探一下事态的发展,然后穿越被侵占的地区,也许两人一起,也许单独行动,让猎手的本能把他们带到某一条路线上去。 可是米歇尔·斯托戈夫能选择的道路却只有这一条,从叶卡捷琳堡到伊希姆,然后通往伊尔库茨克,不过他不用打探消息,相反他还想避开被侵占的地区,所以他决心路上不在任何地方停留。 “先生们,”他对两个新旅伴说,“我很高兴能与两位同路一段,不过我得先告诉你们,我急着要赶到鄂木斯克,和我妹妹一同去跟我们的母亲团聚。谁知道鞑靼人会不会在我们到达之前就占领了鄂木斯克呢?所以我只会在换马的时候才在驿站稍作停留,我要日夜兼程!” “我们也打算这么做,”哈里,布朗特说。 “好吧,”米歇尔·斯托戈夫说。“抓紧时间吧,去租一辆或买一辆车,要……” “要它的后轮,”阿尔西德·若利韦接下去说,“能和前轮同时到达伊希姆。” 半小时后,能干的法国人很容易地找到了一辆四轮客车,和米歇尔·斯托戈夫的那辆相仿,两个记者立即登上了车。 米歇尔·斯托戈夫和娜佳也上了他们的车,中午时分,两驾马车一同离开了叶卡捷琳堡。 娜佳终于来到了西伯利亚,走上了通往伊尔库茨克的长路!这个利瓦尼亚姑娘脑子里想的什么呢?三匹快马带她穿越这流放之地,她的父亲被迫生活在这里,也许还要度过许多个年头,在这远离家乡的地方!她几乎没看见展现在眼前的大草原,有一刻完全没有看到,因为她的视线越过了地平线,在那一边寻找着父亲的脸庞!马车以每小时15俄里的速度飞奔,对这与东西伯利亚迥然不同的西西伯利亚地区的景色她一点儿也没留意细看。这里开垦的土地很少,土壤贫瘠,至少表层是如此,深层则蕴藏着大量的铁、铜、铂和金。所以到处都在进行工业开采,农业设施却很少。既然用地雷和镐头能得到更多的利益,哪里还找得到人来耕地、播种和收割呢?这里,农夫让位于矿工。到处是十字镐,却看不到一把铁锹。 有时娜佳的思绪从遥远的贝加尔湖区回转到眼前的境况。父亲的形像模糊了,出现在眼前的是慷慨的旅伴,先是在弗拉季米尔的铁路上,天意使他们第一次相逢。她回忆起他在旅途中对自己的照顾,到达下诺夫哥罗德警察局,他友好地与她交谈,不拘礼节地称呼她为妹妹,过伏尔加河时他的殷勤照料,还有乌拉尔山中那个可怕的暴风雨之夜他所做的一切,不惜冒着生命危险保护她的安全! 娜佳想的是米歇尔·斯托戈夫。她感谢上帝及时为她的旅途送来一位强有力的保护者,一位慷慨而又谨慎的朋友。在他的身边,他的保护下,她感到无比安全。亲兄弟也不会比他做得更好了!现在她不再惧怕任何困难,深信自己能到达目的地。 米歇尔·斯托戈夫一路上沉思默想,不大言语。他也在感谢上帝,与娜佳的相遇使自己可以做一件好事,同时又能把自己隐藏起来。姑娘的无畏镇定让勇敢的他十分喜欢。她为什么不是他的亲妹妹呢?他对这个美丽而勇敢的女伴充满了敬佩和怜爱。他感到她是那种为数不多的、心灵纯洁、可以信赖的人。 然而,对于米歇尔·斯托戈夫来说,一踏上西伯利亚的土地,真正的危险就开始了。如果两个记者判断正确,也就是说,伊万·奥加莱夫已经越过了边界的话,那就要极端小心谨慎地行事了。情况已发生了变化,因为西伯利亚各省肯定有大量的鞑靼间谍在活动。一旦他的身份被发觉,让人知道他是沙皇的信使,那他的使命就完不成了,甚至连性命也难保!米歇尔·斯托戈夫感到肩上的责任更加沉重了。 头一辆车里的情形即是如此,后面一辆车里如何呢?一切正常。阿尔西德·若利韦寡言少语,哈里·布朗特则干脆只用单音节词来回答。两人各有自己独到的看法,各自记录着路上发生的几桩小事,在穿越西西伯利亚最初几个省份的旅途中发生的这几件事都是大同小异的。 每到一个驿站,两个记者就下车与米歇尔·斯托戈夫待在一起。用不着在驿站的房子里吃饭的时候,娜佳就一直在车里坐着。需要吃午饭或晚饭时她便下车到桌上就餐。不过她始终很拘谨,几乎不参与大家的交谈。 阿尔西德·若利韦觉得这个利瓦尼亚姑娘很迷人,他表现得十分殷勤,不过从没有什么越礼的地方。如此艰苦劳累的旅行,这个姑娘都默默地挺了过来,他不由对她的毅力十分佩服。 米歇尔·斯托戈夫对这些不得不做的停留不甚满意。所以每停一下他都急着重新出发,催着驿站的站长和车夫赶紧给车套上马。匆匆地吃过饭,——对于喜欢细嚼慢咽的哈里·布朗特来说这种吃法实在是太快了——就又出发了。两个记者也像被牵着的鹰似的,因为他们要付很多钱,照阿尔西德·若利韦的话来说,付的是。 不用说哈里·布朗特对姑娘不置一词。在这个问题上他从不与同伴争论,这可是罕见的。这个令人尊敬的绅士不习惯于同时做两件事情。 有一次阿尔西德·若利韦问他觉得这利瓦尼亚姑娘有多大。 “哪个利瓦尼亚姑娘?”他一本正经地问,眼睛半闭着。 “还用说!尼古拉·科尔帕诺夫的妹妹嘛!” “这是他妹妹?” “不,他奶奶!”阿尔西德·若利韦答道,对方的漫不经心让他有点儿不知所措,“你说她有多大?” “我又没看着她生下来,我怎么会知道!”哈里·布朗特简单地答道,活脱脱一个不想惹事的人。 两辆车所经之处几乎荒无人烟。天气不错,云彩只遮住了半个天空,气温总算可以忍受了。要是车子能再固定得牢靠一些的话,这些旅客就再没什么可抱怨的了。它们跑起来像俄罗斯境内的驿站马车,也就是说速度让人惊叹。 不过这个地区之所以看起来像被废弃了似的,是由当时的各种情况所决定的。田地里屈指可数的几个西伯利亚的农民,面色苍白,神情凝重,曾有一个著名的女游客把他们比作没有傲气的卡斯蒂利亚人,这比喻是很贴切的。不时可以看到已空无一人的村落,表明鞑靼人的迫近。村民们赶着羊群、骆驼和马匹逃往北方的平原。吉尔吉斯游牧部落的几支,始终忠于俄国,也已经把帐篷迁到了额尔齐斯河和鄂毕河以西,以期逃脱入侵者的劫掠。 幸好驿站依旧照常运行,电报线没断的地方照常营业。在每个驿站,站长都按规定提供马匹,每个电报站,坐在窗口的职员也及时发送顾客交给他们的电报,只有为了先发国家电报才可能延误一下。所以哈里·布朗特和阿尔西德·若利韦发了大量电报。 所以到现在为止,米歇尔·斯托戈夫的行程是令人满意的。这位沙皇的信使没有遇到任何延误。如果他能成功地绕过费奥法-可汗率领的鞑靼部队中已经挺进到克拉斯诺亚尔斯克附近的尖兵,他确信自己一定能赶在他们之前到达伊尔库茨克,而且所用的时间之短可以创下一个记录。 离开叶卡捷琳堡的次日早上七点,两辆马车到达小城土鲁古斯克,行程220俄里,可以说一路无事。 他们在小城吃了半个钟头的午饭。饭后他们又出发了。快速度的奥秘在于他们多付的那些戈比。 同一天,七月二十二日,下午一点,两辆马车来到60俄里外的秋明。 秋明现在的常住居民有一万人,当时却达两万。它是俄罗斯在西伯利亚建立的第一个工业中心,冶炼厂、铸钟厂林立,展现出前所未有的活力。 两名记者马上去采制新闻。西伯利亚的逃亡者们对于战事的描述是令人不安的。 据说费奥法-可汗的军队迅速逼近伊希姆山谷,有人证实伊万·奥加莱夫上校很快就要与鞑靼部队的首领会合,说不定已经会合了。结论自然就是激烈的战事将扩展到西伯利亚东部。 俄罗斯部队则必须从欧洲省份调集过来,因为相距太遥远,他们无法立即抵抗侵略。不过托布尔斯克的哥萨克以急行军的速度向托木斯克进发,期望能切断鞑靼人的先遣纵队。 到晚上八点钟的时候,两辆马车又已驶过75俄里来到了雅鲁托洛斯克。 他们迅速换好了马,出城后坐渡轮过了托布尔河。河水流动得很缓慢,他们非常顺利地过了河。在后来的行程中他们还要渡过好几次河,而条件恐怕就没这次这么顺了。 到午夜,他们来到55俄里(合58.5公里)外的新扎伊姆。崎岖不平的路总算走完了,他们身后那些林木茂密的山丘是乌拉尔山脉最后的延伸。 从这里开始便是人们所称的西伯利亚大草原了,一直延伸到克拉斯诺亚尔斯克。一望无垠的草原,仿佛长了草的沙漠,边界上天与地融为一体,相接的弧线简直像是圆规划出来的一样清晰。放眼望去,能看到的凸出物只有路两旁的电线杆,微风吹过,电线便像竖琴的琴弦一样颤动起来。而道路也只是由于车轮扬起的细尘才从平原上显现出来。要不是有这条泛白的绵绵不绝的带子,人们会认为自己身处沙漠之中。 米歇尔·斯托戈夫和旅伴们以更快的速度在草原上飞驶。马儿被车夫起劲地驱赶着,又没遇到任何的障碍,扬蹄飞奔。马车径直驶向伊希姆,如果不出什么意外的话,两名记者要在那儿下车。 伊希姆距离新扎伊姆约200俄里,只要路上不耽搁,第二天晚上八点之前应该并且能够走完这段距离。照车夫们的想法,即使这些旅行者不是大老爷或高官的话,就看他们给的小费那么慷慨,也应该同样地尊敬他们。 第二天,七月二十三日,两辆马车离伊希姆只有30俄里了。 这时,米歇尔·斯托戈夫透过漫天的尘土隐约看见一辆马车行驰在他们的前方。他的马精力更旺盛,速度更快,应该很快就能赶上前面那辆车。 这既不是一辆四轮客车,也不是一辆四轮货车,而是一辆驿站轿式马车,灰头土脸的,肯定也在路上奔波了很久了。车夫两手轮换着抽打马,一边骂一边打才使它坚持跑下去。这辆车肯定没从新扎伊姆经过,一定是从大草原上某条偏僻的道路拐到通往伊尔库茨克的大路上来的。 看到这辆驶往伊希姆的马车,米歇尔·斯托戈夫和同伴们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超过它,在它之前赶到驿站抢先换马。他们对车夫说了一句,很快马儿就与驿车的牲口齐头并进了。 米歇尔·斯托戈夫先到了驿站。 这时,驿车窗口出现了一个人。 米歇尔·斯托戈夫没来得及看清他长什么样。可是当他的车从这人旁边快速经过的时候,他清楚地听到一个威严的声音冲他说:“停下!” 米歇尔·斯托戈夫他们的两辆车没有停下,而是驶到驿车的前面去了。 一场速度的较量开始了。驿车的马看到自已被超过,而对方又如此迅速,便也来了精神,狂奔了几分钟。三辆马车消失在滚滚飞尘之中,甩鞭声夹杂着赶马的吆喝声和愤怒的叫骂声从灰白的尘土中传出。 可是米歇尔·斯托戈夫他们还是占了上风——在驿站马匹不多的情况下领先一步是至关重要的。两辆车需要套马,这很可能要超出驿站的供给,起码在短时间内是如此。 半小时后,落在后面的轿式马车已经变成了草原地平线上一个模糊的小点儿。 晚上八点,两辆车到了伊希姆入口处的驿站。 关于敌军的消息越来越令人不安。鞑靼人的先头部队已经近在咫尺了,政府官员已于两天前撤退到托布尔斯克去了,伊希姆城已经一个官员和士兵也不剩了。 米歇尔·斯托戈夫一到驿站就立即要求换马。 他超过那辆轿式马车的决定是明智的。驿站只有三匹马能马上派上用场,其它的都经过长途奔波刚刚赶回,疲惫不堪。 驿站长命令职员们马上套车。 两名记者打算停在伊希姆,他们把车存放在驿站,用不着为找交通工具而费心了。 他们到达后十分钟,马车便又整装待发了。 “好的,”米歇尔·斯托戈夫说。 然后他对两名记者说:“先生们,既然你们要留在伊希姆,那咱们就分手啦。” “什么,科尔帕诺夫先生,”阿尔西德·若利韦说,“您不待上个把钟头再走吗?” “不,先生,我想在咱们遇见的那辆驿车到达之前就离开此地。” “您是怕那辆车里的人跟您争马吧?” “反正我是不想遇上任何麻烦。” “那好吧,科尔帕诺夫先生,”阿尔西德·若利韦说,“让我们再次对您一路上的照顾表示感谢,和您在一起的这段时间真是太愉快了。” “再说或许我们过几天还能在鄂木斯克重逢呢,”哈里·布朗特说。 “确实有可能,”米歇尔·斯托戈夫说,“我正是径直往那儿去的嘛。” “好吧,祝您旅途愉快,科尔帕诺夫先生,”阿尔西德·若利韦说,“上帝保佑您的马车!” 两记者向米歇尔·斯托戈夫伸出手去,极为诚挚地与他话别,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辆马车到达的声音。 一眨眼的工夫,驿站所的房门开了,一个男子走了进来。 他便是驿车中的乘客,看上去像个军人,四十来岁,高大健壮,大脑袋宽肩膀,浓密的髭须与棕红色的络腮胡连在一起。他穿着一身没有任何标志的军服,腰上悬挂着一把骑兵马刀,手持一条短柄马鞭。 “换马,”他带着威严的神情叫道,一看就是习惯于发号施令的人。 “我已经无马可换了,”驿站长鞠了一躬答道。 “我现在就要!” “不可能了。” “门口那辆车上刚套的马不是吗?” “那几匹马已经是这位旅客的了,”驿站长指着米歇尔·斯托戈夫说。 “把他的马卸下来!”男子用一种不容辩驳的口气说道。 米歇尔·斯托戈夫走上前去。 “这些马已经被我占用了,”他说。 “我不管!我必须用这几匹马。来,赶快!我一分钟也不能耽搁!” “我也不能耽搁,”米歇尔·斯托戈夫回答,他竭力保持镇定,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自己。 娜佳站在他旁边,表面上也很镇定,心里却暗暗担心,生怕发生冲突,当前的情况下,这件事要尽量避免。 “够了,”男子说。 然后他走到驿站长面前,带着威胁的手势叫道:“把这辆车卸了,把马套到我的车上去!” 窘迫的驿站长不知该听谁的,他朝米歇尔·斯托戈夫望去,显然他是有权拒绝这一无理要求的。 米歇尔·斯托戈夫犹豫了一下。他不想把自己的通行证拿出来,那会引起别人的注意,可他也不愿出让马匹耽误自己的行程,同时也不想让一场争斗破坏了自己的使命。 两记者看着他,准备他一招呼就上前帮忙。 “我的马要留在我的车上,”米歇尔·斯托戈夫说,他的音调并没有提高,完全符合一个伊尔库茨克普通商人的口气。 男子走到米歇尔·斯托戈夫面前,啪地一下把手放到他肩上:“是这么回事儿!”他声音宏亮地说,“你不愿意把马让给我?” “不,”米歇尔·斯托戈夫回答。 “那好,咱们俩谁能从这儿出去,马就归谁!放仔细了,我的刀是不认人的!” 说着,男子拔刀出鞘,拉开了架式。 娜佳扑到米歇尔·斯托戈夫面前。 哈里·布朗特和阿尔西德·若利韦也向他走来。 “我不打架,”米歇尔·斯托戈夫说,为了更好地控制自己,他把胳膊抱在胸前。 “你不打?” “不。” “那现在呢?”男子大叫一声,举起鞭柄就砸在了米歇尔·斯托戈夫的肩头,要拦已经晚了。 受到这种侮辱,米歇尔·斯托戈夫的脸一下子白得吓人。他举起张开着的两手,仿佛要捏碎这粗野之徒。然而他又以极大的毅力克制住了自己。决斗带来的后果会比耽搁一下更糟,甚至可能毁了他的使命!……还不如耽误几个小时!……认了吧!可是这口气怎么咽得下去! “现在你打不打,胆小鬼?”男子又问,举止更加粗俗不堪。 “不!”米歇尔·斯托戈夫说,他一动不动,直视着对方的双眼。 “给我换马!就现在!”男子说。 然后他走出屋子。 驿站长带着不满的神情看了看米歇尔·斯托戈夫,耸耸肩跟在男子后面出去了。 这件事使记者们对米歇尔·斯托戈夫产生了不良印象。他们的失望是显而易见的。这强壮的年轻人就这么被动挨打,受这种侮辱竟然忍气吞声!他们朝他行了个礼便离去了。阿尔西德·若利韦对哈里·布朗特说:“我真不敢相信,一个能把乌拉尔山的熊开膛破肚的人竟干出这种事来!人的勇气是不是真的只在特定的时间和特定的场合才有?搞不懂!看了这个,我们这种人大概就差去做农奴了!” 片刻过后,车轮声和马鞭声响起,套好了马的驿车飞快地离开了驿站。 驿站厅里只剩不动声色的娜佳和仍在发抖的米歇尔·斯托戈夫。 沙皇的信使坐了下来,双臂仍交叉在胸前,仿佛一尊雕像。在他刚强的面庞上,苍白褪去了,泛起一股红晕,但并不是羞惭的红晕。 娜佳深信,这么一个人在如此大的侮辱面前都不为所动,这其中肯定有充分的理由。 上次在下诺夫哥罗德警察局,他曾走到她身边,这次俩人则换了位置,是姑娘朝他走来:“把你的手给我,哥哥!” 说着,她伸出手指,用慈母般的动作抹去了他眼中迸出的一颗泪珠。 <hr /> 注释: 第十三章 责任高于一切 娜佳猜想,米歇尔·斯托戈夫的所有行动都出于一个目的;由于某种她不知道的原因,他不能够任意而为,他没有自由行动的权力,正是由于这样,他才英勇地忠于责任,受到奇耻大辱也默默忍受。 娜佳并未要求米歇尔·斯托戈夫做任何解释。她向他伸出的手不是已经回答了他可能会说的一切吗? 整个晚上米歇尔·斯托戈夫都默不作声。第二天上午之前驿站不可能有快马了,得在驿站停留整整一宿。娜佳可以利用这一晚好好休息一下,专门给她准备了一个房间。 姑娘本来是不愿意离开同伴的,可是她觉得他需要自个儿待着,便准备回自己的房间去。 可是临走的时候,她又忍不住要和他道别。 “哥哥,”她小声地说。 但米歇尔·斯托戈夫用手势止住了她。一声长叹堵住了姑娘的喉咙,她转身离去。 米歇尔·斯托戈夫没有睡,他是睡不着的,一刻也睡不着,被那个粗暴的家伙鞭打的地方对他来说好像火烧火燎一般。 “为了祖国,为了沙皇!”在晚祷的最后他小声说。 不过他还是有一股遏制不住的欲望,想知道打他的这人究竟是谁,从哪儿来,要到哪儿去。至于他的面容,那轮廓是如此清晰地刻在了米歇尔·斯托戈夫的脑海中,他这辈子都忘不了。 他叫人去找驿站长。 驿站长随即来到,他祖祖辈辈都生活在西伯利亚,他神情傲慢地注视着年轻人,等他发问。 “你是本地人吗?”米歇尔·斯托戈夫问。 “是。” “你认识抢了我的马的这个人吗?” “不认识。” “你从没见过他?” “没有。” “你觉得他会是什么人呢?” “一个会让别人听命于他的老爷!” 米歇尔·斯托戈夫的目光如利剑一样刺入西伯利亚人的心,但是他的眼睛并未眨一眨。 “你敢骂我!”米歇尔·斯托戈夫叫道。 “是的,”西伯利亚人答道,“因为有些冒犯,即使一个普通商人也不会挨了打不还手的!” “你是说鞭打吗?” “是鞭打,年轻人!我的年轻和我的勇气都使我有资格告诉你这一点!” 米歇尔·斯托戈夫走到驿站长面前,两只有力的大手放在他的肩上。 然后,他用格外平静的语调说:“走开,朋友,走开!不然我会杀了你的!” 这回驿站长明白了。 “我倒喜欢看他这样,”他嘟囔了一句。 他没再说什么,走了出去。 第二天,七月二十四日,早上八点,马车套上了三匹骏马。米歇尔·斯托戈夫和娜佳坐上车,一个拐弯之后,给他们留下可怕回忆的伊希姆便消失在身后。 在这条去往伊尔库茨克的路上,每到一个驿站米歇尔·斯托戈夫都发现那辆轿式马车已先他而至,而车上的那个男人也和他一样急着赶路,一刻不停地在大草原上飞驰。 下午四点,在75俄里外的阿巴茨卡娅站,他们要渡过伊希姆河,这是额尔齐斯河的一条重要支流。 这次比过托布尔河要困难些。因为伊希姆河的这一段水流相当湍急。在西伯利亚,一到冬季草原上的河全都要结数尺厚的冰,要过去是很容易的,旅客们甚至觉察不到它们的存在,因为无垠的白雪覆盖了整个草原,河床也看不见了。可是在夏天渡河困难就大得多了。 他们花了两个小时才渡过伊希姆河——米歇尔·斯托戈夫因此十分气恼,尤其是从船夫口中听到的鞑靼兵的消息更叫人不放心。 消息是这样:费奥法-可汗派出的侦察兵似乎已出现在伊希姆河下游西岸,托布尔斯克政府辖区的南部。鄂木斯克城危在旦夕。听说在吉尔吉斯游牧部落聚居区的边界俄罗斯军队和鞑靼部队已经交了火——俄罗斯部队在交火中处于下风,因为他们在那个地区力量太薄弱了。于是部队撤退,随之而来的是该省农民的大迁徙。人们讲述着侵略者的骇人兽行,洗劫、抢掠、杀人、放火,这是鞑靼人的战争模式。到处人们都在躲避费奥法-可汗的先遣队。听到村镇人口的大流失,米歇尔·斯托戈夫最担心的就是到时候找不到交通工具,所以他要火速赶到鄂木斯克,鞑靼侦察兵正沿额尔齐斯河谷而下,也许从鄂木斯克出来以后他能赶在他们前头,一路无阻地到达伊尔库茨克。 他们刚才渡河的地方,就是军事上所称的“伊希姆一线”的终点。这条线上遍布塔楼和木头建的防御工事,从西伯利亚的南部边界一直延伸约400俄里(合427公里)。这些工事以前驻扎着哥萨克的小股部队,保护这一地区不受吉尔吉斯人和鞑靼人的侵扰,可是后来莫斯科政府自以为这些部落已完全归顺,便废弃了这些本来可以发挥巨大作用的防御工事。大部分工事刚刚被夷为平地,顺着船工们所指的方向,米歇尔·斯托戈夫看到南方的地平线上升起了滚滚浓烟,那是越来越近的鞑靼先头部队。 车辆和马匹一踏上伊希姆河右岸,就立刻以全速重新奔上草原大路。 晚上七点,天空阴暗。几阵急雨落下,灰尘被打掉了,路面变得更易于跑马。 从伊希姆驿站出来以后米歇尔·斯托戈夫就一直一声不吭。但他留心不让娜佳太累,虽然姑娘自己对这马不停蹄的奔波并没有抱怨一句,她恨不得能让马儿生出翅膀来,内心有一个声音对她说她的同伴比自己更急着赶到伊尔库茨克去,可现在他们离目的地还远着呢! 她又想,如果鄂木斯克已经被鞑靼人占领了的话,米歇尔·斯托戈夫会多么担心住在该城的母亲啊,正因为如此他才急着要赶到她身边去。 有那么一会儿,娜佳觉得应该和他谈谈年迈的玛尔法,谈谈她在严峻的事变中将会多么孤独无助。 “自从敌军入侵以后你就再没母亲的消息吗?”她问。 “没有一点儿消息,娜佳,我收到的最后一封信是母亲两个月前写的,但那封信里她带给我的是好消息,玛尔法是个充满活力的女性,勇敢的西伯利亚女性。尽管她年事已高,她的精神力量丝毫未减,她知道如何承受苦难。” “我要去看她,哥哥,”娜佳激动地说,“既然你对我以兄妹相称,那我也算是玛尔法的女儿了!” 她见米歇尔·斯托戈夫不回答,便又说:“也许,你母亲已设法离开了鄂木斯克?” “有可能,娜佳,”米歇尔·斯托戈夫回答,“我倒希望她已经到了托布尔斯克,老玛尔法痛恨鞑靼人。她很熟悉大草原,她什么都不怕,我希望她拄着拐棍,顺额尔齐斯河而下。她对整个地区都了如指掌,从前她和我父亲一起不知从这块土地上来来回回多少次了,我小时候跟着他们也不知多少次穿越西伯利亚荒原了!是的,娜佳,我希望母亲已离开了鄂木斯克!” “你什么时候去看她?” “我……我回来的时候再去。” “可是,如果你母亲仍在鄂木斯克的话,你不在那儿停一停,好去拥抱、亲吻她一下吗?” “我不去了!” “你不去?” “不!娜佳!”米歇尔·斯托戈夫回答,他的心砰砰直跳,他知道自己不能再继续回答姑娘的问题了。 “你说不!啊!哥哥,如果你母亲在鄂木斯克的话,你到底为什么不去看她呢?” “为什么,娜佳!你问我为什么?”米歇尔·斯托戈夫叫起来,声音变得和平常那么不一样,姑娘吓得一哆嗦,“跟我忍受那个混蛋的欺侮还不是同样的原因!他……” 他说不下去了。 “别生气,哥哥,”娜佳用最温柔的声调说,“我只知道,或者说只感觉到一件事,那就是你现在的行动全是受一种感情的支配:那是一种责任,它比一个儿子应对母亲尽的责任还要崇高!” 娜佳不作声了,从这时起,她避免一切可能会触及到米歇尔·斯托戈夫目前的特殊处境的话题。这其中有需要保守的秘密。她不想追问。 第二天,七月二十五日,凌晨三点,马车到了秋卡林斯克驿站,离伊希姆已有120俄里。 马很快换好了。可是车夫不想走了,这种情况还是头一遭。车夫说鞑靼兵正在草原上搜索,而行人、马匹和车辆正是他们想抢劫的。 米歇尔·斯托戈夫多给了一些钱才让车夫改变了主意,因为和往常一样,他不愿使用那张通行证。沙皇最近的一道敕令已通过电报传达到了西伯利亚各省,这时候像他这样一个俄罗斯人虽然有权不遵守敕令,可是如果真这么做的话肯定会引起别人的注意,而这是沙皇的这位信使竭力想避免的。车夫的犹豫不决,到底是想利用乘客的焦急心理来敲一笔呢,还是真的担心会遇上什么不测呢? 马车总算又出发了,速度如此之快,到下午3点时已来到了80俄里外的库拉琴斯克。又过了一个小时,来到额尔齐斯河边,再走20来俄里就是鄂木斯克了。 额尔齐斯河相当宽广,是流入北亚的几条大河之一。它发源于阿尔泰山脉,从东南向西北蜿蜒而流,汇入鄂毕河,全长近7000俄里。 这个时节西伯利亚盆地的所有河流都在涨水,额尔齐斯河的水位很高。水流湍急,简直有点儿汹涌澎湃的意味,要渡过去是挺困难的。水性极佳的人也未必能泅得到对岸,就算坐渡船也不能保证绝对安全。 可是这些危险是一刻也拦不住米歇尔·斯托戈夫和娜佳的,不管有多大困难他们都决心迎头而上。 不过米歇尔·斯托戈夫还是向女伴提出由他自己先随车马乘渡船过去,因为他怕这些东西上去以后船会不稳。等他把车马放到对岸再过来接娜佳。 娜佳不同意,这么办得多用一个小时,她不想为了自己的安全问题而耽误时间。 他们费了不少劲才上了船,因为河岸有一部分被淹没了,渡船没法靠得足够近。 忙活了半个小时,船夫总算把车和三匹马都安置好了。米歇尔·斯托戈夫、娜佳和车夫也上了船,向河对岸驶去。 开头几分钟一切正常,河水上游一个长长的沙嘴使水流形成了一个旋涡,船很轻易地就过去了。两名船夫娴熟地撑篙前行,然而越往河中央走,河床越深,很快篙探下去就露不出头来了,无法用肩膀去抵,篙的顶端只露出水面不到一尺——用起来极吃力,且远远不够。 坐在船尾的米歇尔·斯托戈夫和娜佳带着些许不安看着船夫们的动作,担心会有什么延误。 “小心!”一个船夫对同伴大叫。 叫声响起的时候船正以极快的速度偏转了一下方向,顺着湍急的水流飞快地沿河而下。这时需要用篙使船与水流成一个斜角。于是船夫们用篙尖抵住船橡下面的一排切槽,渡船开始转向,一点儿一点儿向右岸驶去。 可以算出来,他们上岸的地方将在下游方向五、六俄里处,不过只要人畜都能平安抵达这也算不了什么。 两名船夫身强力壮,又有丰厚的酬劳在等待着他们,他们觉得这次渡河虽然困难,但还是满有把握成功的。 可是有一件事却是他们不可能预料到的。而当此事发生的时候,他们的热情和他们的技术对此也都是无能为力的。 此时船行在河中央,与两岸差不多等距,以两俄里的时速漂向下游,米歇尔·斯托戈夫站起来专注地看着上游方向。 他瞧见上游河面上出现了好几艘船,都配着桨,加上湍急的水流,船行驶得极快。 米歇尔·斯托戈夫的面部表情顿时紧张起来,一下子喊出了尸。 “出什么事了?”姑娘问。 米歇尔·斯托戈夫还没来得及回答,一个船夫就惊恐地叫了起来:“鞑靼人!鞑靼人!” 这些急驶而来的船的确满载士兵,不出几分钟就会赶上小渡船的,小船装载太多,跑不了了。 船夫被眼前的景像吓坏了,绝望地呼叫着,丢弃了竹篙。 “拿出勇气来,朋友们!”米歇尔·斯托戈夫叫道,“别怕!只要能让我们在这些船之前到达右岸,就给你们50卢布!” 这一许诺使船夫们又鼓起了勇气,重新拿起篙撑船,可是不一会儿形势便非常明显了,与鞑靼人的碰面将是在所难免的。 人鞑靼会对他们不闻不问吗?不太可能!正相反,这些强盗可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 “别怕,娜佳,”米歇尔·斯托戈夫说,“但也要准备应付最坏的情况!” “我准备好了,”娜佳回答。 “要是我让你跳下河去,你也愿意吗?” “只要你一句话。” “相信我吧,娜佳。” “我相信你!” 鞑靼人的船离他们只有一百尺了。船上载着一队布哈拉士兵,他们是来鄂木斯克执行侦察任务的。 渡船离河岸还有两个船身那么远。船夫加倍用力地撑篙,米歇尔·斯托戈夫也拿起一支篙,以超人的气力和他们一起撑起来,鞑靼兵也还没有靠岸,如果米歇尔·斯托戈夫能把马车渡到对岸,然后飞快地离开的话,也许还能躲避敌人。 可是一切努力全是白费劲儿! “萨里因纳奇楚!”第一艘船上的敌军喊道。 米歇尔·斯托戈夫听出了鞑靼海盗宣战的喊叫,对此应平趴在地上作为回答。 船夫和米歇尔·斯托戈夫却没这么做,于是一阵枪弹从后面射来,两匹马都被重伤。 这时响起了碰撞声……大船从一侧撞上了渡船。 “来,娜佳!”米歇尔·斯托戈夫叫道,准备从船上跳上岸去。 姑娘刚要跟过去,突然一记长矛把米歇尔救托戈夫戳到河里去了。水流立即卷走了他,他的一只手在河面上挥舞了片刻,然后整个人都不见了。 娜佳大叫一声,正要随米歇尔·斯托戈夫而去,忽然被人抓住,举起来,放到一艘大船上去了。 片刻之间,两名船夫就被长矛戳死了,鞑靼人继续顺额尔齐斯河而下,只剩渡船随波逐流。 第十四章 母与子 鄂木斯克是西西伯利亚的首府,它并不是西西伯利亚政府辖区内最大的城市,因为托木斯克的人口更多,规模更大,但是管辖俄罗斯亚洲领土西半部的总督却驻扎在鄂木斯克。 严格地讲鄂木斯克包括两座城市,一座仅供政要和官员居住,另一座住的则多是西伯利亚商人,尽管该城的商业并不是很发达。 鄂木斯克的居民在一万二千到一万三千之间。城外有一道围墙,两侧建有棱堡,但这些工事都是土筑的,起不到有效的保护作用。鞑靼人深知这一点,所以选在这种时候进行强攻,几天之后便攻克了该城。 鄂木斯克仅有的两千守军进行了英勇的抵抗。但是埃米尔军队的攻势把他们从商业城一点儿一点儿地赶了出去,不得不撤退到上城。 总督、官员和士兵们在那里筑壕固守。他们在房屋和教堂顶上筑起雉堞,把鄂木斯克的上城变成了一个堡垒,在里面坚守着,对及时获救没抱多大希望,而正顺额尔齐斯河而下的鞑靼兵却是每天都在不断壮大,更糟的是,率领他们的军官虽然是个可耻的叛国者,却不失为一个才能出众的人,一个勇往直前的人。 这人就是伊万·奥加莱夫上校。 伊万·奥加莱夫和他往前驱赶的鞑靼将领一样可怕,有丰富的军事经验。母亲是亚洲人,带有蒙古血统的他爱玩弄计谋,以设计圈套为乐,他要是想探出什么秘密或布置什么陷阱的话,会不择手段来达到目的。他天性狡猾,又善于伪装,需要的时候他可以化装成一个乞丐,并可以装得形神兼备,足以乱真,他又是残忍的,可以充当刽子手的角色。在这场野蛮的战争中,他可真是费奥法-可汗的得力助手。 当米歇尔·斯托戈夫登上额尔齐斯河彼岸时,伊万·奥加莱夫已成了鄂木斯克的主宰,鞑靼的大部队正往托木斯克集结,为了尽快跟他们会合,伊万·奥加莱夫加强了对上城的围攻。 托木斯克已于数天前被费奥法-可汗攻下,占据了中西伯利亚的鞑靼兵将从那里向伊尔库茨克进发。 伊尔库茨克才是伊万·奥加莱夫的真正目标。 这个叛徒打算假借名义去见大公,骗取他的信任,等时机一到,就把城池连同大公本人一起交给鞑靼人。 如果能占据如此重要的城市,又持有如此身份的人质,那整个亚洲西伯利亚便是入侵者的囊中之物了。 不过,我们知道,这个计谋已被沙皇得知,而米歇尔·斯托戈夫正是被派去送信,以挫败这个阴谋的。也正因为这样,他务必要以匿名身份穿越敌占区。 直到目前为止,米歇尔·斯托戈夫是忠实地执行了自己的任务的。可是现在他还能把任务继续下去吗? 他受到的一击还不足以致命。他游到河对岸,十分小心不让别人发现,一上岸就昏倒在芦苇丛中。 他苏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农民的小屋里,是这个农民把他背回家进行照料,捡回了他这条命。他在这个好心的西伯利亚人家里呆了多长时间了?他不知道。他一睁眼,就看到一张和善的、长满胡须的面孔朝他探过来,用充满同情的目光注视着他,他刚想问自己在什么地方,农民止住了他,说道: “别说话,小伙子,别说话!你身子还很弱。让我来告诉你这是什么地方,告诉你我把你带到屋里来以后发生的一切。” 农民就向米歇尔·斯托戈夫讲述了自己亲眼目睹的那场战斗的种种情形,大船夹击渡船,然后洗劫了马车,杀了船夫! 但米歇尔·斯托戈夫没有听下去,他把手伸到衣服里,摸到了那封沙皇的信,还紧紧地贴在他的胸口。 他松了口气,可挂心的事并不止这一件。 “还有个和我在一起的姑娘呢!”他叫起来。 “他们没杀她,”农民回答,他已从对方的眼中看出了他的担忧,“他们把她掳到大船上,然后继续往额尔齐斯河下游去了!这又是一名俘虏,他们正把所有的俘虏都带往托木斯克呢!” 米歇尔·斯托戈夫说不出话来,只是把手放在胸口上,去抑制那狂跳的心。 但是这么多的变故之后,占据他整个儿人的依然是责任感:“我这是在哪儿?”他问。 “额尔齐斯河右岸,离鄂木斯克只有5俄里,”农民说。 “我受的是什么伤,让我不省人事了?是不是枪子儿?” “不,你的头部挨了一记长矛,现在已经结痴了,”农民说,“再休养几天你就能上路了,小伙子。你掉进了河里,不过鞑靼人既没碰你也没搜你的身,你的钱包还在口袋里放着。” 米歇尔·斯托戈夫向农民伸出手去,猛一用力坐了起来:“朋友,”他说,“我在你的小屋里呆了多长时间了?” “三天了。” “已经耽误了三天!” “这三天你可是一直昏迷不醒!” “你能卖给我一匹马吗?” “你要走?” “马上走。” “我既没马也没车,小伙子!什么地方只要一过鞑靼人,就什么也剩不下了!” “那好,我步行到鄂木斯克去找马。” “歇几个时辰再出发,你的状态会好些的!” “不能歇了!” “来吧!”农民说,他已经知道没法违背这人的意志,“我送你去,”他接着说,“再说鄂木斯克还有不少俄罗斯人,也许你能混在他们中间过去。” “朋友,”米歇尔·斯托戈夫说,“愿老天报答你为我所做的一切!” “报答?只有疯子才会在地上等着报答。”农民答道。 米歇尔·斯托戈夫走出小屋,他刚想迈步就感到一阵头晕目眩,要不是有农民扶着,他准得摔倒,不过新鲜的空气很快使他得到了恢复。头上挨的那一记隐隐作痛,幸好当时他的皮帽子起了缓冲的作用,以他的体质来说,是不会被这么一点儿伤击倒的。他眼前只有一个目标,那就是遥远的伊尔库茨克,他此行的目的地!但目前他得先穿过鄂木斯克。 “上帝保佑妈妈和娜佳,”他小声地说,“现在我还没权力去想她们!” 米歇尔·斯托戈夫和农民很快到了下城商业区,虽然下城已被军事占领,他们还是顺利地被放进去了。土围墙有数处被毁,跟随着费奥法-可汗的部队而来的偷农作物的人就是从这些缺口闯入的。 鄂本斯克城内,鞑靼兵遍布街巷和广场,可以看得出一个强有力的人给他们制定了纪律,尽管他们对此还很不习惯,事实上,他们没有单独活动的,总是好几个人在一起,荷枪实弹,随时准备应付可能遭到的袭击。 大广场用作了宿营地,设置了不少岗哨,两千名鞑靼兵井然有序地露营,马匹都挂在木桩上,但马具并未卸下,一声令下便可出发,这些鞑靼骑兵只是在鄂木斯克稍作休整,他们更向往的是富饶的东西伯利亚平原,那里城市更繁荣,土地更肥沃,因而抢劫的收获也会更多。 商业区之上便是上城区,伊万·奥加莱夫组织的数次强攻都遇到英勇的抗击,久攻不下。筑着雉堞的墙上,俄罗斯国旗高高飘扬。 米歇尔·斯托戈夫和他的向导自豪地向国旗行了个注目礼。 米歇尔·斯托戈夫对鄂木斯克城是十分熟悉的。他跟在向导后面,避开那些人多的街道,他倒并不担心会被人认出来。在这个城市里,除了他的母亲别人谁也不知道他的真实姓名。但他已发过誓不去看母亲,他将遵守誓言。再说——就像他衷心希望的那样——他母亲也许已经逃到大草原上某个安全的地方去了。 幸运的是,农民认识一个驿站长,据他说,只要价钱合适,车和马租或卖站长都会乐意的。剩下的问题是怎么离开鄂木斯克,不过城墙上的缺口将会使出城变得容易些。 农民把米歇尔·斯托戈夫径直带往驿站,走到一条狭窄的街上,后者突然停下来,跳到一堵墙后面。 “你怎么了?”农民吃惊地问,奇怪他为何忽然这么做。 “别出声,”米歇尔·斯托戈夫赶紧说,竖起一个手指在唇上。 这时,一队鞑靼骑兵从大广场上出来,走上了米歇尔·斯托戈夫和他的同伴所处的这条街。 这队骑兵共二十来人,最前面是一名军官,穿一身十分普通的军服。他的目光向两边飞快地扫视,不过看不到已及时躲了起来的米歇尔·斯托戈夫。 骑兵队在狭窄的街道上飞奔,军官和侍从都丝毫不考虑居民的安全。可怜的行人根本来不及给他们让路。只听几声被压抑住的喊叫,紧接着就是长矛掷出的声音,一时间街上已空无一人。 骑兵队走远了。 “那军官是谁?”米歇尔·斯托戈夫转向农民问,他的脸色变得死人一般苍白。 “是伊万·奥加莱夫,”西伯利亚人小声答道,语气中充满了憎恨。 “原来是他!”米歇尔·斯托戈夫叫道,这句话带着无法抑制的怒火冲口而出。 他刚刚认出来,此人就是在伊希姆驿站打了他的那个旅客! 不知是否是错觉,虽然他只看了此人一眼,但觉得他同时也是他在下诺夫哥罗德集市上看到的那个吉普赛老头,当时他曾无意中听到此人的几句话。 米歇尔·斯托戈夫的猜想是对的。这两个人其实是一个。伊万·奥加莱夫正是化装成吉普赛人混在桑珈一伙人中离开下诺夫哥罗德省的。那里有很多去赶集的中亚人,他去找同党,来共同进行他那无耻的勾当。桑珈和她手下吉普赛人都是伊万·奥加莱夫的密探,绝对忠实地为他卖命。那天晚上,就是他在集市上说了一句奇怪的话,现在米歇尔·斯托戈夫才明白那句话的意思,就是他和吉普赛人一同乘‘高加索号’到了喀山,又从喀山越过乌拉尔山到达伊希姆,然后到了鄂木斯克,在这里掌握了指挥权。 伊万·奥加莱夫到鄂木斯克只有三天,要不是他们在伊希姆不幸遇上,后来额尔齐斯河上出的事又把米歇尔·斯托戈夫耽误了三天的话,他肯定就能在去伊尔库茨克的路上超过奥加莱夫了! 那样的话,多少后来发生的不幸都能够避免! 反正米歇尔·斯托戈夫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躲着伊万·奥加莱夫,不能被他看见。等到该与他面对面的那一天,米歇尔会去找他的,——哪怕他已是整个西伯利亚的统治者! 农民和米歇尔·斯托戈夫继续在城里走,到了驿站。天一黑很容易就能从城墙缺口溜出去。可是买辆车来代替原来那辆马车是不可能的,既没得买也没得租。不过现在他还要车干嘛呢?唉,他不是已经只身一人了吗?只要一匹马就够了,幸运的是他找到了马。这是一匹善于长途跋涉的马,经受得住长时间的疲劳,将给身为优秀骑手的米歇尔·斯托戈夫带来极大的好处。 马卖了个好价钱,几分钟后就做好了出发的准备。 此时是下午四点钟。 米歇尔·斯托戈夫不得不等天黑下来再走。他不想在鄂木斯克的街上出现,便留在驿站吃东西。 大厅里熙熙攘攘,和俄罗斯的车站一样,这里是焦急的居民们打听消息的地方。有人说一支俄罗斯部队就快到了,但不是来鄂木斯克,而是到托木斯克去,——把它从费奥法-可汗的部队的手中重新夺回来。 米歇尔·斯托戈夫注意听着每一句话,自己则不发一言。 突然,一声大叫让他浑身一哆嗦,这喊声一直钻入了他的心底,喊出的两个字简直像是掷进他的耳中:“我儿!” 他的母亲,年迈的玛尔法,出现在他面前!她在冲他微笑,她在浑身颤抖!她向他伸出了双臂!…… 米歇尔·斯托戈夫站起身来,他要扑上去了…… 但是突然,他停住了。他想到了自己肩负的责任,这不合时宜的相遇对母亲和他来说意味着多大的危险。他完全控制住了自己,脸上一块肌肉也没有颤动。 大厅里有二十来人,其中很可能有探子。而且城里的人都知道玛尔法·斯托戈夫的儿子是沙皇信使队成员。 米歇尔·斯托戈夫没有动弹。 “米歇尔!”他母亲喊道。 “您是谁,亲爱的夫人?”米歇尔·斯托戈夫问,话说得结结巴巴的。 “我是谁?你问我是谁?我的儿,你连妈都认不出来了?” “您搞错了!……”米歇尔·斯托戈夫冷冷地回答,“我和您儿子只是长得像罢了。” 老玛尔法径直走上前去,直视着他的眼睛:“难道你不是皮埃尔·斯托戈夫和玛尔法·斯托戈夫的儿子?” 只要能自由地拥抱一下母亲,米歇尔·斯托戈夫真是死都不怕!……可是如果他不坚持住,那他就完了,母亲,使命,誓言也就都完了!……他控制住自己,闭上眼睛,不去看母亲那可敬的面庞,不可名状的焦虑使那张脸变了形。母亲颤抖的手伸过来,想握住他的,而他则把手缩了回去。 “说真的,我不知道您说的是什么,夫人,”他倒退了几步说。 “米歇尔!”老妇又叫了一声。 “我不叫米歇尔!我不是您儿子!我名叫尼古拉·科尔帕诺夫,是伊尔库茨克的商人!” 然后他兀地转身走出了大厅,身后再一次响起呼喊声: “我的儿子!我的儿子!” 米歇尔·斯托戈夫再也坚持不住,离开了驿站。他没有看到,年迈的母亲无力地跌坐到椅子上。可是驿站长刚要过去搀扶她,她就自己站起来了。一个念头突然在她脑中闪现。她的亲儿子,竟然不认她!不可能!她搞错了,把另外一个人错当成儿子,也不可能。她刚刚看到的的确是她儿子,他既然不认她,那就肯定是因为他不愿认她,不该认她,因为他有充分的理由这么做!她抑制住母性的感情,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了:“我会不会无意中坏了他的事呢?” “我真是疯了!”她对上前询问的人说,“我眼花了!这年轻人不是我的孩子!他们俩声音不一样!别再想这事儿了!再想下去我会把所有的人都看成我儿子的!” 可是十分钟以后,一个鞑靼军官来到了驿站。 “玛尔法·斯托戈夫是哪个?”他问。 “我就是,”老妇回答,她语气那么平静,表情那么镇定,和刚才发生的那一幕里简直判若两人。 “跟我走,”军官说。 片刻之后,玛尔法·斯托戈夫来到大广场宿营地,被带到伊万·奥加莱夫面前,刚才的一幕的所有细节都立即向他做了汇报。 伊万·奥加莱夫隐约猜到了真相,他要亲自讯问老妇。 “你叫什么?”他用粗鲁的声音发问道。 “玛尔法·斯托戈夫。” “你有个儿子?” “有。” “他是沙皇的信使?” “是。” “他在哪儿?” “莫斯科。” “你没他的消息?” “没有。” “多长时间没消息了?” “两个月。” “刚才在驿站被你当成儿子的那个年轻人是谁?” “一个西伯利亚小伙儿,我错把他当成我儿子,”玛尔法·斯托戈夫说,“自从城里来了这么多外地人,我这已经是第十次把别人错看成我儿子了!我老觉得在哪儿都能看见他!” “那么说这年轻人不是米歇尔·斯托戈夫了?” “不是。” “你知不知道,老太婆,我可以让你吃苦头,直到你告诉我实话?” “我现在说的就是实话,给我上刑也改变不了什么。” “这个西伯利亚人不是米歇尔·斯托戈夫?”伊万·奥加莱夫又问了一遍。 “不,不是他,”玛尔法·斯托戈夫也又回答了一遍,“上帝给我的好儿子我会不认吗,您说?” 伊万·奥加莱夫不怀好意地盯着老妇,对方则勇敢地迎着他的目光,他毫不怀疑老妇认为这年轻人就是自己的儿子,如果说先是儿子不认母亲,既然母亲又不认儿子的话,这其中的原因肯定是极其严重的。 因此,伊万·奥加莱夫已确信这个所谓的尼古拉·科尔帕诺夫就是米歇尔·斯托戈夫,沙皇的信使,他用了假名去完成一项使命,而获知这项使命的内容对伊万·奥加莱夫来说是至关重要的。他立即下令追踪此人。 然后他转向玛尔法·斯托戈夫,说:“把这个女人带到托木斯克去。” 士兵们粗暴地把她往外拖的时候,伊万·奥加莱夫又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到时候我会让她开口的,这老巫婆!” 第十五章 巴拉巴沼泽 幸亏米歇尔·斯托戈夫这么快就离开了驿站。伊万·奥加莱夫的命令立即传达到了城市的所有出口,他的外貌特征也已被告知各驿站站长,以期把他堵在城内,不过此时他早已从围墙的一个缺口出了城,纵马驰骋在草原上,既然目前还无人追赶,他应该是可以逃得掉的。 米歇尔·斯托戈夫离开鄂木斯克的这天是七月二十九日,晚上八点。这座城市差不多位于莫斯科-伊尔库茨克一线的中点。为了赶在鞑靼兵之前,他必须在十日之内到达伊尔库茨克。显然,与母亲的这次偶遇已暴露了他的身份。伊万·奥加莱夫肯定已经知道沙皇的一名信使经由鄂木斯克去往伊尔库茨克,他携带的快信必然是极其重要的。米歇尔·斯托戈夫意识到对方会不惜一切抓住他的。 可是他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的,是玛尔法·斯托戈夫已落入了伊万·奥加莱夫手中,她也许要用生命来为突然看到儿子时没能抑制住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幸亏他不知道此事!不然他还能经受得住这个考验吗? 米歇尔·斯托戈夫催马飞奔,心急火燎地抽打着它,只盼它尽快跑到下一个驿站,他好用更快的一匹来替换它。 到午夜时,他已跑了7俄俄里到达了库利科沃驿站。可是正如他所担心的那样,站上既没马也没车。早先有几队鞑靼兵从草原大路上经过,村子里、驿站上所有的东西都被他们抢走或没收了,米歇尔·斯托戈夫和马好不容易才找到一点吃的。 他得好好照顾这匹马了,因为不知什么时候、怎么样他才能找到替换的,可是为了尽量与奉伊万·奥加莱夫之命追踪他的鞑靼兵拉大距离,他决心继续前行。休息了一个小时后,他又奔向草原。 直到那时天气一直不错,便利了沙皇信使的行程,气温不是很高,这个季节夜晚很短,月亮透过云层洒下朦胧的光,路面尚清晰可辨,何况米歇尔·斯托戈夫是很熟悉地形的,走起来没有丝毫的迟疑和犹豫,尽管脑中萦绕着悲伤的念头,他依然极为清醒。他奔向目标,仿佛这个目标就在前方,触目可及一般,为了让马喘口气,他有时也在转弯处停留片刻,翻身下马,让坐骑轻松一下,他把耳朵贴在地面上,听听是否有奔驰的马蹄声传来。他什么异常的声音也没听见,便又继续前行。啊!要是西伯利亚的这一地区也有长达数月的极夜就好了!他希望这样,这样的话他就能更安全地穿越草原了。 七月三十日,上午九点,米歇尔·斯托戈夫过了图鲁驿站,来到了巴拉巴沼泽地。 延伸300俄里的沼泽地,要过去可能会极为困难。他深知这一点,但他确信自己总能过得去。 宽广的巴拉巴沼泽位于北纬55°一60°,所有不注入鄂毕河和额尔齐斯河的雨水都汇流到了这儿。这个低洼地区的土很粘,所以不透水,水总是积在地表,使得该地在夏季极难通过。 可它又是去伊尔库茨克的必经之地,这条路要从一片泥潭、池塘、湖泊、沼泽中穿过,太阳一照发出有害健康的臭气,使得行人疲惫不堪,并常常有极大的危险。 冬天,一切液体都被冻住了,雪使地面变得平整,疫气也散发不出来了,这时坐着雪橇从冻得干硬的沼泽上穿过,很容易也很安全。猎手们来到这遍布猎物的地区,不知疲惫地捕猎着黑貂、紫貂和狐狸,它们的毛皮极为珍贵,可是一到夏天,沼泽就变得泥泞、恶臭,水太高的时候就连过都过不去了。 米歇尔·斯托戈夫把马赶到一片泥炭草地上。大草原上那些贴着地皮的草是目前西伯利亚大批畜群的唯一食物,可这片草地长的不是这种草皮,这已不是一望无际的草原,而是长满了乔木的山坡。 草有五六尺高,都是沼泽植物,夏天温度高、湿气重、植物疯长。主要是灯芯草和花蔺,杂生在一起,形成了一张不透水的密网,点缀着数不清的野花,花色艳丽,其中百合和鸢尾尤其夺目,它们的香气和地上蒸发起的热气混在一起。 米歇尔·斯托戈夫穿行在灯芯草丛中,从路边的沼泽上看去,他的身影是看不到的。高高的草丛高过他的头顶,他经过之处,无数的水鸟飞起,在路边盘旋片刻,鸣叫着四散开,飞向高空。 可是路却很分明,有时直接在厚密的沼泽植物中穿过,有时又绕着曲折的塘岸,有些塘子长宽达数里,足可称湖了,有时不得不涉过粘乎乎的水,而且还不是从桥上过去,而是从摇摇晃晃的平台上,上面铺着厚厚的粘土,平台木板晃荡得跟架在悬崖上似的。有几块平台长达二三百尺,经常有一些游客,主要是妇女,坐车过木板时感到晕船一般的难受。 不管脚下是坚实的土地还是松软的泥巴,米歇尔·斯托戈夫一刻不停地快跑,从腐烂的木板的裂缝上跳过去;可是尽管跑得很快,骑手和马匹还是受到了在沼泽上大量为害的双翅类昆虫的叮咬。 凡在夏天过巴拉巴沼泽的大都应备一付马毛面具,上面连一个细铁丝编成的锁子甲遮住肩膀,尽管采取这些保护措施,在出沼泽后绝大多数人还是被叮得满脸、满颈、满手都是红点。空气中似乎下起了针雨,人们觉得就是把骑士的全副盔甲都穿戴上恐怕也抵挡不了这双翅目的标枪。这是一个可怕的地区,人苦苦抵挡着大蚊、库蚊、热带蚊、牛虻以及成千上万只有用显微镜才看得见的昆虫,虽然用肉眼看不见,可是人们却感觉得到它们那无情的叮咬,连西伯利亚最强健的猎手对此也毫无办法。 米歇尔·斯托戈夫的马被这些毒虫叮咬得直扑腾,好像无数马刺的轮子扎进了它的身体一样。它怒气冲天,狂奔、溜缰,一里一里不停跑着,快似火车,马尾拍打着肋部,以飞奔来减轻挨咬的痛苦。 马的反应如此强烈,有时突然停下,有时为了躲避叮咬而惊跳,只有具备米歇尔·斯托戈夫那样高超的骑术才不致于从马上摔下来。可以说他对肉体的苦痛已经毫无感觉了,就像被施了持久的麻醉一样,他只为到达目的地的愿望而存在,为此他要不惜一切代价。在这疯狂的飞跑中,他只看到一件事,那就是路在他身后飞逝。 在炎热季节的巴拉巴地区,谁会相信,居住条件如此恶劣,还有人在这儿生活呢? 可事实上,这里还真有住户,高高的草丛中,不时闪现出几座小房子,男人、女人、孩子、老人,身着兽皮,脸上蒙着涂了松脂的鱼鳔,放牧着瘦弱的羊群;为了使羊群免受蚊虫的叮咬,他们把羊养在绿色木头盖成的房子的下风处,日夜喂草,呛人的烟从无边的沼泽地上缓缓升起。 每次米歇尔·斯托戈夫觉得马累得快站不住了,就在其中一座小破屋前停下,他顾不得自己的疲劳,按西伯利亚土方,用热肥膘为可怜的马揉搓被咬的地方,然后给它喂上一大捆草,把它包好,保护好之后才想到自己,吃上几块面包和肉,喝上几杯恢复一下气力。一小时或顶多两小时后,他又在通往伊尔库茨克的漫漫长路上飞奔了。 就这样从图鲁又行了80俄里,七月三十日,下午四点,不知疲倦的米歇尔·斯托戈夫到了爱拉姆斯克。 他必须让马在那里休息一夜,好样的牲口不能再接着跑了。 埃拉姆斯克和别处一样没有任何交通工具,因为同样来过了鞑靼兵,现在既无车也无马。 埃拉姆斯克是个小城,鞑靼人没有进去,此时城里已空无一人了,因为它极易从南边攻入,而从北边支援又很困难,所以,在上级的命令下,驿站、警察局、市政厅都被舍弃了,官员和能走的居民都撤退到了巴拉巴中部的卡姆斯科。 为了让马歇上12个小时,米歇尔·斯托戈夫只得在埃拉姆斯克过夜。他回想起在莫斯科的时候给他的指示:以匿名身分穿越西伯利亚,想尽一切办法到达伊尔库茨克,但是不要一味求快而断送了使命,所以他得好好爱护仅存的这个交通工具。 第二天,米歇尔·斯托戈夫离开埃拉姆斯克的时候,在身后十里外,通向巴拉巴的路上出现了首批鞑靼侦察兵,而米歇尔·斯托戈夫又在沼泽区前进了。道路平坦,很好走,可是太多的曲折拉长了路途。但舍弃这条路去走直线是不可能的,泥塘和沼泽根本过不去。 第二天,八月一日中午,米歇尔·斯托戈夫到了120俄里外的斯巴斯克镇,下午两点,又在波克罗提斯科镇休息。 他的马从埃拉姆斯克出来后一直没停过,此刻是一步也迈不动了。 米歇尔·斯托戈夫不得不就地休息,又得损失一个下午和一个晚上;但是第二天早上出发后他在半淹的土地上飞跑,八月二日下午四点,跑过75俄里到达了卡姆斯科。 城市变了样。小小的卡姆斯科像个小岛,适于居住,和平安宁,位于所在居住地区的中部,也是巴拉巴地区的中心,额尔齐斯河的支流托木河流过这里,因为修建了引水渠,恶臭冲天的沼泽得到了整治,成了肥沃的草场。可是尽管有了这些改善,秋季在这里居住还是有染上疟疾的危险。不过当沼泽的疫气在该地区的其它地方肆虐时,整个巴拉巴地区的人都到这里来躲避。 由于鞑靼人的入侵而在各处引起的人口流失,还没怎么影响到卡姆斯科,或许城市的居民认为处于巴拉巴的中心是比较安全的,或者至少他们觉得等受到直接威胁时,再逃跑也不晚。 不管米歇尔·斯托戈夫的愿望多么强烈,他在此处是什么消息也打听不到的。如果市长知道这个伊尔库茨克商人的真实身分的话,就要主动与他联系了。真的,独特的地理位置使卡姆斯科仿佛不是西伯利亚的城市,仿佛置身于严重的事件之外。 米歇尔·斯托戈夫几乎不露面。不被注意对他来说已经不够了,他必须看都不能被看到。以往的经验使他越来越小心谨慎,瞻着顾后,所以他避开人群,不去街上逛,住进客栈便闭门不出了。 本来米歇尔·斯托戈夫可以在卡姆斯科找辆篷车并用更方便的拖车把从鄂木斯克一路奔到这儿来的马换掉。可是,仔细一想,他怕买四轮马车会引起别人的注意,现在西伯利亚已经被鞑靼人沿额尔齐斯河谷一线切断了,在没越过鞑靼人的占领区之前,他不愿引起别人的怀疑。 再说,还要穿过困难的巴拉巴,当危险迫在眉睫时,还得从沼泽地中冲出一条路,要把追踪他的骑兵甩到后面,必要时还须钻入厚厚的草丛。这些情况下,马都比车更得力,再远些,等到了托木斯克,或克拉斯诺亚尔斯克,或西伯利亚的某个中心城市,米歇尔·斯托戈夫再采取适当的行动。 至于他的马,他从未想过另换一匹。他与这矫健的骏马真是天生一对主仆,他知道这匹马能给他带来多少好处。在鄂木斯克买下它时,他是幸运的,那慷慨的农民把他带到驿站长那里去,可真是帮了他的大忙。可是,如果说米歇尔·斯托戈夫对马儿越来越依恋的话,马儿看起来也已对旅行疲劳越来越适应了,只要再让它歇一歇,便可从此地一直跑出敌占区。 所以从八月二日晚上直到三日凌晨,米歇尔·斯托戈夫一直呆在客栈里,客栈在城市入口处,房客不多,冒失的人和爱打听的人不大到这儿来。 他感到精疲力尽,把马安置妥当后就睡下了;但他睡得并不安稳,中间老是醒,太多的回忆和忧虑一齐向他袭来。他的老母亲,他年轻的、坚强不屈的旅伴,她们被留在他身后,孤立无援,她们的形象轮番浮现在他脑海中,并时常混在一起。 然后,他又想到了他发誓要完成的使命,离开莫斯科以后的所见所闻使他越来越感到这使命的重大。事件是极其严重的,而奥加莱夫的阴谋使这事更加可怕,当他的目光落到盖着皇家封印的信上,——这封信里肯定有医活这些苦难的药方,它是饱受战争蹂躏的国家的救星——米歇尔·斯托戈夫便立即感到胸中升腾起无比强烈的欲望,恨不能马上到大草原上去飞奔,像鸟儿一样飞过伊尔库茨克的这段距离,变成一只雄鹰,飞到障碍之上,变成暴风雨,以每小时一百俄里的速度穿越空气,直奔到大公面前,朝他喊:“殿下,沙皇陛下的来信!” 第二天早上六点,米歇尔·斯托戈夫又出发了,打算在当天到达80俄里(85公里)外的乌金斯克村。方圆20俄里外他又到了巴拉巴沼泽,此处的水怎么也排不干,常在地面上积达一尺深,路径很难辨认,但由于他的小心谨慎,平安无事地穿越了这片沼泽。 到了乌金斯克后,米歇尔·斯托戈夫让马休息了一整夜,因为他打算第二天一口气跑出百里外的伊库拉,他天一亮就出发了,可惜这一段沼泽地越来越难走了。 原来,几个星期前连降大雨,乌金斯克和卡玛科瓦之间的狭窄的洼地里积满了水,仿佛一个不渗水的盆地,已经不可能在这些茫茫的沼泽、泥塘和湖泊中找出一条持续的路来了。其中一个湖——相当大,被登入了地理地名册,——中文叫长湖,宽达20多俄里,障碍重重,但又必须沿着它的湖边走,所以又耽误了一些时间,米歇尔·斯托戈夫再不耐烦也没办法。他没在卡姆斯科换车是很明智的,因为他的马走过的地方任何车辆也不可能过得去。 晚上九点,米歇尔·斯托戈夫到了伊库拉,在那儿住了一宿。在这个巴拉巴的偏僻小镇,丝毫也听不到任何战争的消息,两路鞑靼兵。一路奔向鄂木斯克,一路指向托木斯克,而这个小镇正处于这两路敌军的夹缝中,这样的天然位置使它直到现在还未遭侵扰之苦。 但是自然困难终于要逐渐减少了,因为如果不再耽误的话,米歇尔·斯托戈夫将在第二天走出巴拉巴沼泽区。等到了距此地125俄里(133公里)的科利凡,就会有一条好走的大路了。 到了这个重镇,他离托木斯克还有一半的路程。他到时会相机行事,如果消息确定,这城市真的已被费奥法-可汗占领的话,他很可能会绕过这个城市走。 伊库拉、卡尔昆斯克等几个城市得益于地处巴拉巴的位置,鞑靼军队将很难在这一带展开进攻,所以第二天经过时,这些地方可能会相对平静。等到了鄂毕河最肥沃的岸边,不需再惧怕任何自然界危险的米歇尔·斯托戈夫要面对的最险恶的对手就该是人了吧?这是极有可能的,反正如果需要的话,他将毫不犹豫地离开去伊尔库茨克的大路。如果从草原上走的话,他肯定会失去一切给养,那儿不再有路迹,不再有城市和村庄,只有孤零零的几座农庄,或是穷人的茅屋,他们也许热情好客,可在他们那儿连生活必需品也没有!然而必要时必须这么做,迟疑不得。 下午三点半,米歇尔·斯托戈夫终于经过卡尔昆斯克,走过了巴拉巴最边缘的低洼地,马儿重新踏上了西伯利亚坚实干燥的土地。 他是七月十五离开莫斯科的,那么到八月五日这天,如果把在额尔齐斯河畔耽搁的七十二个小时也算进去的话,他已经行程二十一天了。 离伊尔库茨克还有1500俄里。 <hr /> 注释: 第十六章 最后一拼 米歇尔·斯托戈夫担心在巴拉巴以外的平原地带遇上什么不测,这种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的,田地被马蹄踩踏过了,可见鞑靼人已从此地经过,人们形容土耳其人的话完全可以适用于他们:“土耳其人所经之地,从此寸草不生!” 所以经过这一地区,米歇尔·斯托戈夫必须格外小心谨慎。天边翻滚上升的几柱浓烟,表明还有城镇和房屋在燃烧。是先头兵放的火呢,还是埃米尔的部队已经到了该省的边界?费奥法-可汗本人是否已在叶尼塞克政府驻地了呢?米歇尔·斯托戈夫不知道,而对此心中没底的话作是精神的产物。如康德认为时间和空间是脱离物质的先天,他就无法决定下一步如何行动。难道这地方已被抛弃,连一个能告诉他点情况的西伯利亚人也没了? 米歇尔·斯托戈夫在路上走了两里,一个人影也没见着。他左顾右盼,希望能发现一幢尚有人住的房子。他进去的屋子全空着。 透过树丛他总算看到一间冒着烟的房子,便走上前去。一个老人坐在废墟旁,身边围着一群哭泣的孩子。有一个相当年轻的妇女,可能是老人的女儿,孩子们的母亲,跪在地上,惊恐地注视着悲惨的一幕。她正给一个几个月大的孩子喂奶,奶水肯定快没了。这家人的周围只有废墟,他们已一贫如洗! 米歇尔·斯托戈夫朝老人走去。 “你能回答我的问题吗?”他用低沉的声音说。 “问吧,”老人答道。 “鞑靼人到这儿来过了?” “是的,既然我的房子已着了火!” “是大部队还是一般的兵?” “大部队,因为你放眼瞧吧,庄稼地全给糟踏了!” “是由埃米尔指挥吗?” “是由埃米尔指挥,因为鄂毕河水全红了!” “费奥法-可汗进了托木斯克?” “进了托木斯克。” “你知不知道鞑靼兵有没有占领科利凡?” “还没有,因为科利凡还没起火!” “谢谢,朋友。我能为你和你的家人做些什么吗?” “不用。” “再见。” “再见。” 米歇尔·斯托戈夫把二十五个卢布放在可怜的女人膝上,她连道声谢谢的力气也没了,米歇尔·斯托戈夫重新催马上路。 现在他知道了一件事,那就是无论如何不能走托木斯克。去科利凡是可以的,因为那里还未被鞑靼人占领。必须去那里为下一步的行动准备充足的物资。过了鄂毕河后,别无选择,只能离开去伊尔库茨克的大路,绕过托木斯克走。 新的路线一确定,米歇尔·斯托戈夫不能再有一刻的犹豫了。他毫不迟疑,让马快速地有节奏地跑着,走上通向鄂毕河左岸的路,还有40俄里就到了。他会找到渡船吗,还是船都被鞑靼人给毁了,他只能游过去呢?到时候再说吧。 他的马已经很累了,为是最后这一程,米歇尔·斯托戈夫要把它所剩的力气都逼出来,打算到科利凡后换一匹,他感到这马不久就要被压垮了。科利凡将是一个新的起点,因为从这个地方开始,他的旅途将在全新的条件下进行。在敌军经过的地区行走,困难是无时不在的,可是如果能成功地绕过托木斯克,他就能穿过还未遭侵略的叶尼塞克重上去伊尔库茨克的大道了,那样的话几天就能到目的地。 经过了相当热的白天,夜晚来临了。到了午夜,草原被裹在深深的黑暗中。太阳一下山风就全停了,空气中没有一丝颤动。荒无人迹的路上只听见马蹄的响声,以及骑手鼓励的话语。在无边的黑暗中,必须全神贯注才不至于偏离道路,路两边全是要汇入鄂毕河的池塘和浮流。 米歇尔·斯托戈夫全速前进,同时又很小心,他靠的是自己那双能穿透黑暗的明目,以及他所熟悉的马儿的谨慎和机警。 米歇尔·斯托戈夫下了马,想找出路的准确方向,这时他好像听到西边传来一阵模糊的低语声,听起来像马蹄在干地上的声响。没错,他身后一两俄里外,正有一阵脚步声有节奏地踏着土地。 米歇尔·斯托戈夫把耳朵朝向路延伸的方向,更专注地倾听。 “这是一队在从鄂木斯克到这儿的路上行进的骑兵,”他心想,“速度相当快,因为声音越来越大,是俄罗斯人还是鞑靼人呢?” 米歇尔·斯托戈夫又听了听。 “是的,”他说,“这些骑兵跑得飞快!用不了十分钟他们就要到这儿了!我的马甩不开他们。如果是俄罗斯人的话,我就和他们汇合,要是鞑靼人的话,那就得躲着!可怎么躲呢?在这草原上,往哪儿藏呢?” 米歇尔·斯托戈夫环顾四周,他锐利的目光发现百步以外,路的左边,黑暗中有一团模糊的东西。 “那有个坡,”他想,“躲到那儿去,要是鞑靼兵过去搜的话,我可就暴露了,但我别无选择!他们来了,来了!” 片刻之后,米歇尔·斯托戈夫牵着马走进路边的一片落叶松林。这片林子周围一棵树也没有,全是沼泽和池塘,长着荆豆和欧石南形成的矮丛。由于两端的地面是无法通过的,所以沿去伊尔库茨克的大路行进的鞑靼兵只能从小树林前面经过。 米歇尔·斯托戈夫躲到了落叶松的遮蔽下,往里走了四十来步,再往前是呈半圆形的一条河,山坡已到头了。 黑暗如此浓重,米歇尔·斯托戈夫不可能被看见,除非对方仔细地搜索这片树林。他便把马一直牵到水边,拴到一棵树上,然后他趴在林子边缘,看看来的是什么人。 米歇尔·斯托戈夫刚在一丛落叶松后趴好,一道模糊的亮光就出现了,数个亮点在黑暗中闪动。 “火把!”他想。 他迅速后退,在厚密的山坡上像野人一样滑动。 临近树林时,马蹄声放慢了,这些骑兵是否会照亮道路,以看清小的拐弯处呢? 米歇尔·斯托戈夫当然很害怕,他几乎无意识地退到了小河岸上,随时准备跳进去。 骑兵队到了山坡就停住了,骑手们下了马,他们约五十来人。十几个人举着火把,照亮了周围一大片地方。 从他们的一些准备工作,米歇尔·斯托戈夫看出这队骑兵并没打算到山坡上来,这使他感到意外的惊喜。骑兵们只是要在这儿露营,让马歇歇脚,他们也好吃些东西。 放了缰的马开始啃地上的厚草了,骑手们则在路边一躺,从背囊里取出食物分吃起来。 米歇尔·斯托戈夫格外沉着冷静,他在高高的草丛中滑动,试图看见或听见点什么。 这是从鄂木斯克来的一队骑兵,成员大多是乌兹别克人。乌兹别克人在人种上与蒙古人颇为相近,鞑靼人主要是由他们构成的。他们身材匀称,比一般人要高大些,线条粗犷豪放,头带黑羊皮做的“塔巴克帽”,脚穿黄色高跟靴,靴头尖尖的向上翘起,看上去像中世纪的皮鞋,他们的袄是印花棉布做的,里面填了生棉,腰间系根皮带,上面还挂着红色饰带。他们随身携带武器,用于防守的是一面盾牌,用于进攻的是一柄弯刀、一把长刀和一支石枪,从马鞍架上垂到鞍子上。他们的肩上还披一件色彩鲜艳的皮大衣。 正在山坡边缘闲遛的马和它们的主人一样也是乌兹别克种的。落叶松的枝叶下火把通明,一眼就看得出,这些马个头比土库曼种马稍矮小,可是力气大得惊人,跑起来总是风驰电掣,很适合长途跋涉。 带领这队骑兵的是“班加-巴什”,即五十人的长官,他手下有名副手叫“戴-巴什”,是十名士兵的头目。这两名军官带着面具和一件半身锁子甲;马鞍架上系着的小喇叭显示出他们的军街。 班加-巴什让长途奔波而疲惫不堪的兵士休息一下,他和副官一边交谈,一边抽着“崩”,这是一种大麻叶,是亚洲人爱抽的大麻的主要成分。两人在林子里走来走去。米歇尔·斯托戈夫便能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偷听他们的谈话,对方的鞑靼语他听得懂。 刚听见这番话的开头几个字,米歇尔·斯托戈夫的注意力就被强烈地吸引了。 话题正是他本人。 “那信使不会比我们快这么多的,”班加-巴什说,“再说,他除了巴拉巴外不可能有别的路可走。” “谁知道他有没有离开鄂木斯克呢?”戴-巴什说,“也许他还在城中的某座房子里藏着呢?” “但愿如此,真的!那样的话,奥加莱夫上校就用不着担心了,因为这人身上带的信件到不了目的地!” “听说此人是本地人,西伯利亚人,”戴-巴什又说,“这样的话他肯定对这一带很熟,可能他暂时离开了去伊尔库茨克的大路,以后再走上去?” “要是这样的话,我们现在应该已经超过他了,”班加-巴什说,“因为我们在他走后一个小时就出发了,我们已抄了最近的路走,马又跑得这么快。所以,要么他还在鄂木斯克,要么我们就将在他之前赶到托木斯克,切断他的退路,总之他是到不了伊尔库茨克了。” “那人的妈,那个西伯利亚女人可真是不得了,”戴-巴什说。 听到这句话,米歇尔·斯托戈夫的心都快跳出来了。 “是啊,”班加一巴什说,“她一口咬定那西伯利亚商人不是她的儿子,可已经太晚了,奥加莱夫上校没上她的当,而且正像他说的那样,时候一到,他会有办法让这老巫婆开口的。” 每个字都像一把尖刀插在米歇尔·斯托戈夫的心上!他的沙皇信使身分已暴露!一队追来的骑兵将切断他的后路!还有最大的伤痛,他母亲已落入鞑靼人的手中,残忍的奥加莱夫将用强力使她开口! 米歇尔·斯托戈夫很清楚,刚烈的西伯利亚女人是什么也不会说的,她会为此而丢掉性命! 米歇尔·斯托戈夫曾以为对伊万·奥加莱夫的恨已经到了极限了,而现在又一股切齿仇恨涌上心头,无耻的叛国者现在又扬言要拷打他的母亲! 两军官的谈话继续进行,米歇尔·斯托戈夫听出,鞑靼军队和来自北面的莫斯科军队马上要在科利凡附近交战。在鄂毕河下游发现一支两千人的俄罗斯小部队正以急行军奔向托木斯克。如果消息确定的话,这股部队将与费奥法-可汗的大部队遭遇,肯定会被消灭,通向伊尔库茨克的路就将完全被敌军占领了。 至于他自己,米歇尔·斯托戈夫从班加-巴什的话中知道他正被悬赏捉拿,已下令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所以现在最要紧的是重新上路,甩掉这些乌兹别克骑兵,并抢先越过鄂毕河,但首先得在他们拔营前逃跑。 做出决定后,米歇尔·斯托戈夫就准备实施。 其实对方的休整也要结束了,他们从鄂木斯克到这儿一直没能换马,出于同样的原因,他们的马也和米歇尔·斯托戈夫的一样疲倦,但班加-巴什没打算让手下休息一小时以上。 一刻也不能耽误了,现在是半夜一点钟,天就快亮了,得利用目前的夜色离开小树林上路;可是尽管有夜色的掩护,要想成功地逃走看起来也是不太可能的。 米歇尔·斯托戈夫不想盲目冒险,他静下来仔细地衡量得失,以求找出最佳方案。 根据地形情况,他决定这么办:不能从林子的后面走,那儿堵着一排落叶松,成弓状,而路就从弓弦的位置穿过,松树外的河又深又宽,还满是泥泞,高高的灯芯草使得渡河根本不可能。浑浊的水下,全是淤泥,脚踩上去一个支撑点也找不到。而且,河对岸的地上长着一丛丛的灌木,想在上面快跑将是极为困难的,敌人一旦发觉,会马上追来并包围米歇尔·斯托戈夫,他准得落在鞑靼骑兵的手中。 所以说只有一条路可走,唯一的一条,那就是大路。沿树林边缘绕上去,不能惊动敌人,在被发现之前先跑上四分之一俄里,让马把它仅存的一点体力和劲头都使出来,哪怕它到了鄂毕河边累趴下也顾不得了。然后坐渡船,或者找不到任何工具的话就游过这条河。这就是米歇尔·斯托戈夫要试着做的。 面对危险他的力量和勇气倍增。他的生命,他的使命,他祖国的荣誉,也许还有他母亲的安危全在此一举了。他不能再犹豫,必须马上投入行动。 一刻也不能耽误了,敌军已在活动。几个骑兵在朝大路的坡面上走来走去。其他的人仍在树下躺着,但他们的马已渐渐集合到林子的中央。 米歇尔·斯托戈夫想夺一匹马,但理智告诉他,这些马肯定和自己的一样疲惫,还不如骑自己的这匹马让他放心,马儿又已经为他做出了那么大的贡献。这勇敢的马儿躲在一大丛高高的欧石南后面,乌兹别克人没有看到,再说他们也没走到林子的尽头。 米歇尔·斯托戈夫伏在草上爬到马前,马躺在地上,他拍了它一下,对它耳语几句,让它无声无息地站了起来。 这时,烧完了的火把熄灭了,真是件幸事,天还足够黑,起码在松林的遮蔽下是如此。 米歇尔·斯托戈夫把嚼子让马衔住,上好马鞍,检查了马蹬的皮带,悄悄地牵着缰绳拉着马走,而聪明的马儿好像明自主人的心思,顺从地跟着主人,一声最轻微的喷鼻都没有发出。 可是几匹乌兹别克马抬起了头,慢慢地朝林子边缘走来。 米歇尔·斯托戈夫右手握住左轮枪,准备一有骑兵走近,就叫他脑袋开花。幸运得很,敌人并没有警惕起来,他一直走到林子与大路相接的角上。 为了不被人看见,米歇尔·斯托戈夫决定尽量晚上马,等走到离林子二百步远的拐弯处再骑上去。 不幸的是,米歇尔·斯托戈夫正要跨过树林边缘,一匹马闻到了他的气息,嘶鸣一声,冲上路来。 他的主人追上去想牵它回来,可是在第一缕晨光中,他看见了一个模糊的身影。 “警报!”他大叫一声。 这一叫,所有野营的士兵都爬起来,往路上冲去。 米歇尔·斯托戈夫别无选择,只能上马,赶快逃走。 小队的两名军官冲在前面,鼓舞着他们的士兵。 但米歇尔·斯托戈夫已经翻身上了马。 这时一声轰鸣,他感觉到一颗子弹穿过了他的皮袄。 他头也没回,没做任何反应,只是用力刺马,马纵身一跃,跨过了树林的边缘,他纵马奔向鄂毕河。 因为乌兹别克马需要先上马具,所以米歇尔·斯托戈夫能够把他们落下一段:可是这些人很快就会追上来的,而且确实如此,他离开树林不到两分钟,就听到几匹马渐渐地从身后赶了上来。 这时天开始亮了,可见的范围扩大了。 米歇尔·斯托戈夫回转头,看到一个骑兵飞快地追上来。 这是戴-巴什,他是这些骑兵的首领,骑着最好的一匹马,冲在队伍最前面,眼看着就要追上他了。 米歇尔·斯托戈夫一边继续往前骑着,一边把枪对准了戴-巴什,瞄了一会儿,手一抖都没抖,子弹当胸打中,乌兹别克军官一下子从马背跃滚到地上。 可是其他骑兵仍然紧追不舍,没在倒地的戴-巴什前做片刻的停留,他们大声叫骂着,越来越兴奋,狠狠地刺着马,与米歇尔·斯托戈夫越来越近。 可是半小时内,米歇尔·斯托戈夫仍可以处在他们的射程之外。不过他明显感到自己的马气力不足了,不禁担心一旦被什么东西绊倒,它就再也起不来了。 这时,虽然太阳还未升起,天却已相当亮了。 不到两俄里处,苍白的一线伸展开去,稀稀落落地点缀着几棵树。 那是鄂毕河,从西南流向东北,几乎紧贴着地面,河谷也就是草原。 又有好几枪射向米歇尔·斯托戈夫,但都未击中。他也数次向离他太近的士兵射击,每一枪都撂倒一个骑兵,气得他们的同伴哇哇大叫。 可是这样追下去,米歇尔·斯托戈夫早晚要处于劣势。他的马挺不住了,但他总算让马一直跑到了河岸边。 此时,身后的乌兹别克骑兵离他只有五十步了。 鄂毕河上空无一物,没有一艘船可供渡河。 “加油,我的好马!”米歇尔·斯托戈夫说,“来,最后一拼!” 说着他就扑进了河里,在这个地方河有半俄里宽。 水流很急,浮上来相当困难。马根本没踩脚的地方,因为没有支点,他只能游泳,破浪前进。去搏击急流,对于米歇尔·斯托戈夫来说是用勇气去创造奇迹。 骑兵们在岸边停住,犹豫着要不要跳进去。 可这时,班加-巴什握住步枪,仔细地瞄准了已游到河中心的逃犯。子弹飞出,击中了马助,马从主人身边沉了下去。 在马没入水中的一刻,米歇尔·斯托戈夫很快脱了马蹬。然后在弹雨中,他游上了右岸,消失在鄂毕河岸边的芦苇丛中。 第十七章 圣诗与歌谣 米歇尔·斯托戈夫暂时安全了,不过他的境地还是十分危险的。 忠实勇敢地为他服务了一路的马已死在河中,他怎么继续他的旅程呢? 他步行,没吃没喝,身处之地已被入侵者劫掠一空,埃米尔的尖头兵正在到处侦察,而他离目的地还远着呢。 “老天保佑我到达目的地!”他叫道,算是作为对刚才意志动摇的回答,“上帝保佑神圣的俄罗斯!” 这时米歇尔·斯托戈夫已摆脱了乌兹别克骑兵,他们不敢跳河追赶,再说他们肯定以为他淹死了,因为他从视线中消失后,他们就看不到他上右岸了。 但是米歇尔·斯托戈夫在岸边高高的芦苇丛中穿过,走上了更高的一块地方,很费了不少力气,因为发水的时候积下的软泥使路非常难走。 一踏上更坚实的土地、米歇尔·斯托戈夫就制定了下一步行动方案,最要紧的是得避开已被鞑靼人占领的托木斯克,可是他必须到一个村镇上去,为了找匹马还得去驿站,找到马以后他就挑没被侵占的路走,到克拉斯诺亚尔斯克附近再上通往伊尔库茨克的大路,要是赶紧的话,他希望从这个地方起路途通畅,他就能往贝加尔湖省的东南方向去。 米歇尔·斯托戈夫先辨别方向。 沿鄂毕河往前两俄里处,一个景致美好的村庄出现在隆起的土地上。灰色的天幕下,立着几座小教堂,拜占庭式的顶,漾着绿色和黄色。 那是科利凡,卡姆斯科及附近城市的官吏和职员一到夏天就到这里来躲避巴拉巴的鬼天气。根据沙皇的信使目前掌握的情况,科利凡应该还没有落入侵略者之手。鞑靼部队分成两路,一路从鄂木斯克左边过,一路从托姆斯克右边过,中间地带便被忽略了。 米歇尔·斯托戈夫制定了简单合理的计划。乌兹别克骑兵正沿鄂毕河左岸而上,他要赶在他们之前到达科利凡。在科利凡,哪怕出十倍的价钱,他也得买些衣裳,买匹马。然后穿过南部草原到通向伊尔库茨克的大路上去。 现在是凌晨三点,科利凡近郊了无声息,像是被废弃了似的。显然,无法抵御入侵的乡下人已经逃到北方叶尼塞克诸省去了。 就在米歇尔·斯托戈夫快速奔向科利凡的时候,爆炸声远远地传入了他的耳中。 他停下来,清楚地看到滚滚的浓烟,其上一阵爆响,那声音他一下子就听出来是什么发出的了。 “是大炮!正在齐射的大炮!”他想,“小股的俄军是否正在与鞑靼军队交战?啊,老天保佑我在他们之前赶到科利凡!” 米歇尔·斯托戈夫是对的,不一会儿,爆炸声越来越大了,后面,科利凡城的左翼,地平线上的烟越来越浓,——不是火烟,而是呈白乎乎的粗柱状,轮廓清晰,是大炮发射后的气体。 鄂毕河的左岸,乌兹别克骑兵停下来等待战斗结果。 对于他们,米歇尔·斯托戈夫是不必再怕了。于是他加紧向城里奔去。 可是爆炸声更加巨大,离得也近多了。声音已不再是混成一团的轰隆,而是一声接一声听得很分明。同时,烟被风吹起上升到空中,形势已很清楚,士兵们迅速向南推进,科利凡的北部马上就要受到攻击了。俄罗斯军队是会抵抗鞑靼兵呢,还是会先放弃,以后再夺回呢?不可能知道。米歇尔·斯托戈夫的麻烦也正在于此。 他离科利凡只剩下半俄里的时候,数颗连发的炮弹在城中的一片房屋中炸响,在滚滚的灰尘和熊熊的火舌中,一座教堂的钟楼坍塌了。 科利凡城中已开战了吗?米歇尔·斯托戈夫只能这么认为,这样的话,俄罗斯人和鞑靼人肯定已开始巷战了,那么此时是否是入城寻找藏身之地的好时机呢?米歇尔·斯托戈夫会不会被抓住,万一被抓。他还能像当初逃出鄂木斯克一样逃出科利凡吗? 所有这些可能都涌入他的脑中,他犹豫了,停了片刻。哪怕步行,往南或往东找个小镇,比如迪亚琴斯克什么的,去那儿设法搞匹马,是不是更好呢? 这是唯一可行的,米歇尔·斯托戈夫立即离开鄂毕河,径直往科利凡右边而去。 此时爆炸声震耳欲聋。不一会儿,城左面就火光冲天,科利凡整整一个街区都烧着了。 米歇尔·斯托戈夫奔跑在草原上,想到零落的几棵树下面去躲一躲,这时右边忽然来了一队鞑靼骑兵。 显然,米歇尔·斯托戈夫不能沿这个方向继续前进了,骑兵迅速奔向城市,他想要逃过他们是很困难的。 突然,在一大丛树木的一角,他看到一所孤零零的房子,在被发现之前他有足够的时间躲进去。 米歇尔·斯托戈夫别无选择,只能跑过去,躲进去,讨一些,不行就抢一些吃的,因为他已经疲劳饥饿到了极点。 于是他冲向这个顶多半俄里远的小屋,随着渐渐走近,他看出这是一个电报站。从房子里朝东、西方向各伸出一条电线,还有一条通向科利凡。 这个电报站很可能已被废弃了,不过米歇尔·斯托戈夫仍然可以在此栖身,现在,鞑靼侦察兵正在草原上搜寻,他可以等到夜幕降临再重新出发。 米歇尔·斯托戈夫冲向房门,用力地推开。 正常工作的电报室里只有一个人。 这是个职员,平静、沉着,对外界发生的一切漠然置之,他忠于职守,坐在窗口后面,等待为用户服务。 米歇尔·斯托戈夫朝他跑过去,用疲惫不堪的语调问: “您知道什么情况?”他问。 “什么也不知道。”职员微笑着回答。 “正在交火的是俄罗斯人和鞑靼人吧?” “据说是。” “谁赢了?” “不知道。” 如此可怕的形势之下,他竟如此沉着,甚至可以说无动于衷,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电话线没被切断吗?”米歇尔·斯托戈夫问。 “科利凡和克拉斯诺亚尔斯克之间断了。但科利凡和俄罗斯边境之间还在运行。” “为政府服务?” “政府想用的话,就为政府服务。普通人也可以用,但需要付钱,十戈比一个字,您什么时候要发电报,先生?” 米歇尔·斯托戈夫正想跟这个古怪的职员说,自己没什么电报要发,只想要点面包和水,房门突然开了。 米歇尔·斯托戈夫以为房子被鞑靼人占了,正准备越窗而逃,可是一看,只进来了两个人,那副架式也一点儿不像鞑靼兵。 其中一个手里拿着一张铅笔写成的电报,急匆匆地赶在前面,来到窗口,面无表情的职员端坐在那里。 米歇尔·斯托戈夫看到的这两个人是他万万没有想到,并以为再也见不着了的。他的惊讶也就不难理解了。 这两个人是记者哈里·布朗特和阿尔西德·若利韦,两人不再是旅伴了,一到了战场上,他们就成了对手和敌人。 米歇尔·斯托戈夫出发数小时后,他们也离开了伊希姆,走的是同一条路,由于米歇尔·斯托戈夫在额尔齐斯河岸边耽误了三天,他们在他之前到了科利凡,甚至超过了他。 两人都目睹了俄罗斯人和鞑靼人在城外交战的情景,巷战一打起来,他们就出了城,跑到电报站来,决心抢在对方前面把自己的电报发往欧洲。 米歇尔·斯托戈夫躲进了阴暗的角落,可以看到听到一切而不被发现。看来他将听到有用的消息,知道自己是否该进科利凡城。 行动比同伴更快的哈里·布朗特已占据了窗口,把电报递了上去,而阿尔西德·若利韦则一反常态,急得直跺脚。 “十戈比一个字。”职员说着接过电报。 哈里·布朗特掏出一堆卢布放到台上,他的同行颇为吃惊地看着他。 “好的。”职员说。 然后他无比冷静地发出下列电文: “《每日电讯报》,伦敦。 发自科利凡,鄂木斯克首府,西伯利亚,八月六日。 俄罗斯军队与鞑靼军队的交战……” 他边打边大声朗读,米歇尔·斯托戈夫听到了英国记者发给报社的电文的全部内容。 电文结束。 “该我了,”阿尔西德·若利韦喊着,把他的电报往前递,那是发给住在蒙马特的表妹的。 这可不合英国记者的意,他在窗口待着不走,以便随事态发展不时地往外发消息,所以他根本不给同行让地方。 “可是您已经发完了!”阿尔西德·若利韦叫道。 “我还没发完。”哈里·布朗特干脆地说。 他接着又写了一段文字,递给电报员,电报员用平稳的声调念道: “初始,上帝造了天和地!……” 哈里·布朗特用《圣经》句子来打发时间,不让同行占据位置,报社也许要为此付出几千卢布,但却将是第一个获知消息的,法国就得再等一等啦! 阿尔西德·若利韦的愤怒是可想而知的,要在别的场合,他会觉得这么做是光明正大的,他甚至强迫发报员接受自己的电报,拒绝同行的。 “这位先生有这个权利,”发报员一边和善地冲他微笑,一边指着哈里·布朗特,平静地说。 然后他继续一丝不苟地向《每日电讯》传递圣经的第一段。 发报员工作的时候,哈里·布朗特平静地走到窗前,拿起小望远镜观察着科利凡周围的情况,以便继续报道。 过了一会儿,他回到窗口,把电文接着写下去: “两座教堂起火。火势似乎在向右蔓延。地面上混乱不堪,寸草不生;黑暗掩盖了深渊的情形。” 阿尔西德·若利韦此刻只有一个强烈念头,那就是掐死这可恶的《每日电讯报》记者。 他又冲发报员喊了一次,而对方始终不动声色,只是回答:“这是他的权利,先生,他的权利——十个戈比一个字。” 他接着发哈里·布朗特递来的新电文: “一些俄国兵逃出了城外。可是,上帝说应有光,于是就有了光!……” 阿尔西德·若利韦可真火了。 哈里·布朗特回到窗口,但这次,他的注意力被眼前的景象吸引住了,观察了好长时间,于是,就在发报员将要发完《圣经》第三段的时候,阿尔西德·若利韦不声不响走到窗口,像他的同行那样轻轻地在柜台上放上一大堆卢布,然后把电文交给了电报员,后者高声朗读起来: “玛德莱娜·若利韦 福布尔——蒙马特,10号,(巴黎) 发自科利凡,鄂木斯克首府,西伯利亚,八月六日。 有人从城中逃出。俄军败退。鞑靼骑兵穷追不舍……” 等哈里·布朗特回来时,他听到阿尔西德·若利韦正用嘲讽的声调哼唱着电报的下文: “他是个身材矮小, 一身灰衣的, 巴黎人!” 和他大胆的同行不同,阿尔西德·若利韦觉得把神圣的东西与世俗的事物扯在一起是不恰当的,所以他不用圣经,而是用贝朗瑞作的一段欢快的歌曲来打发时间。 “哦!”哈里·布朗特叫了一声。 “就是如此。”阿尔西德·若利韦回答。 科利凡附近的形势越来越凶险了。战斗离这儿越来越近,爆炸声响得让人受不了。 这时,猛烈的震荡摇撼了电报站。 一发炮弹刚刚把墙打出了个窟窿,电报室里烟尘弥漫。 阿尔西德·若利韦刚写完这几句, “脸蛋儿圆得像苹果。 他身上没有一分钱。” 可是他突然停下,扑向炮弹,两手捧起来,在它爆炸前把它扔到了窗户外头,又回到柜台,他做完这些事只用了一眨眼的工夫。 五秒钟后,炮弹在外面爆炸了。 而阿尔西德·若利韦还在无比镇定地拟着电报稿: “口径六厘米的炸弹把电报站的墙炸缺了。在别的同口径炮弹爆炸之前……” 米歇尔·斯托戈夫确信俄军已被赶出了科利凡,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穿越南面的草原。 可是,一阵枪弹声在电报站外响起,一梭子弹打碎了窗玻璃。 哈里·布朗特肩部中弹,倒在了地上。 此时,阿尔西德·若利韦正要接着发送下列电文: “《每日电讯》的记者哈里·布朗特被机关枪击中,已倒在我身边……” 发报员用那一成不变的平静声调说:“先生,电报线断了。” 他离开柜台,平静地拿起帽子,用胳膊肘蹭了蹭,始终面带微笑,从一个小门出去了,在此之前,米歇尔·斯托戈夫始终没看出那儿还有扇小门。 电报站就这样被鞑靼兵占领了,米歇尔·斯托戈夫和两名记者都来不及撤退了。 阿尔西德·若利韦手中的电文已成了废纸一张,好心的他扑向趴在地上的哈里·布朗特,把他扛在肩上,想带他一起走……可是太迟了! 两人一起被俘,同时,正想跳窗而逃的米歇尔·斯托戈夫也被发现了,落入了鞑靼人之手! 第一章 鞑靼人的营地 从科利凡走一天的路到离迪亚琴斯克尚有几俄里的地方,是一大片平原,树木很少,但都很高大,以松柏为主。 这块草场在夏季通常被西伯利亚牧民所占据,这儿的草足够喂饱他们的大群牲畜。可是现在这个时候要想在这儿找到这些游牧民的踪迹肯定是白费力气。不过草场上倒也并非死气沉沉,相反却是热闹非凡。 到处都竖起了鞑靼人的帐篷,费奥法-可汗,可怕的布哈拉埃米尔正在此安营扎寨。第二天,八月七日,消灭了那一小股俄军的鞑靼兵把在科利凡抓到的俘虏带到了这里,两千人的俄军在与分别得到鄂木斯克和托木斯克支援的两支敌军交锋之后,只剩下了几百人,事态发展很不妙,看来沙皇政府蒙受的损失已越过了马拉尔山,——至少目前是这样,因为俄罗斯军队早晚是要把侵略者打回老家去的。可是不管怎么说敌军已侵入西伯利亚腹地,所过之处都已归降,他们还将深入到东部或西部各省份,现在伊尔库茨克与欧洲的一切联系都已切断了。如果阿慕尔和伊尔库茨克省的部队不能及时占领该城的话,俄罗斯亚洲部分的首府将会因兵力不足而落入鞑靼人之手,而沙皇的弟弟大公可能会在城市被收复之前就成为伊万·奥加莱夫复仇的牺牲品。 米歇尔·斯托戈夫怎么样了?这么多的磨难他能挺得住吗?从伊希姆的遭遇之后,噩运就接踵而来,打击一次比一次沉重,他是否觉得被压倒了?他是否认为自己输定了,使命完不成,委托给他的任务无法办到? 米歇尔·斯托戈夫属于那种战斗到最后一口气的人,他还活着,连伤也没有受,沙皇的信仍在身上,他的身份也未暴露,他当然也在俘虏当中。鞑靼人对俘虏就像对待牲口一般,随着离托木斯克越来越近,他距伊尔库茨克也越来越近了,总之他始终赶在伊万·奥加莱夫的前头。 “我一定会到达目的地!”他不停地这么对自己说。 自从在科利凡被捕之后,他整个人只剩下一个念头:重获自由!怎么才能逃出埃米尔士兵的魔爪呢?到时候他会相机行事。 费奥法-可汗的营地颇为壮观。为数众多的帐篷,有兽皮的,有毡子的,有丝绸的,在阳光下闪着亮光,锥形的帐篷尖儿上插着高高的缨子,在五彩缤纷的小旗、三角旗和军旗中晃荡,这些帐篷里要数埃米尔的亲信和柯佳的最富丽,他们是汗国的头面人物,一座座形状各异的小楼,装饰着马尾,旗杆上有一捆红白短棍,精巧地绑在一起,是高级鞑靼军官的标志。平原上,数千个这样的土库曼帐篷一眼望不到头,他们自己把帐篷叫“卡拉奥”,是用骆驼运来的。 营地上起码有十五万士兵,包括步兵和骑兵,合起来叫“阿拉曼”。他们中突厥斯坦的主要人种首先是塔吉克人,他们面目清秀,皮肤白皙,身材高大,黑发黑眸,是鞑靼军队的主力,由来自浩罕和昆杜斯的士兵组成的一个军团,人数与布哈拉士兵的军团相当,除了塔吉克人外,还混杂着其他各色人种,他们或居住在土耳其斯坦,或来自附近地区,有乌兹别克人,身材矮小,长着红胡须,和那些追赶过米歇尔·斯托戈夫的骑兵一个模样,还有吉尔吉斯人,面孔扁平,像卡尔梅克人似的,身穿锁子甲,有的拿着亚洲产的标枪和弓箭,有的使大刀、火枪和一种叫“斥卡”的短柄小斧,杀伤力极强。还有蒙古人,中等个头,乌黑的头发编成辫子拖在背后,圆脸盘,晒得黑黑的,眼睛深陷,目光锐利,胡须稀疏,穿着蓝色土布袍,上缀黑色长毛绒,腰系银扣皮带,脚上的皮靴缠着鲜艳的饰带,头戴丝帽,帽沿上镶着毛皮,三根绸带在后面飘散着。还有茶色皮肤的阿富汗人,有着闪族美观外形的阿拉伯人,以及眼上长着蒙古褶,好像没有眼皮似的土库曼人——所有这些人都集合到了埃米尔的旗下,专干杀人放火抢劫的勾当。 除了这些自由士兵外,还有一定数量的奴隶士兵,主要是波斯人,由波斯军官指挥,他们在费奥法-可汗的军队里名气还不小呢。 这杂牌大军里还有作为仆人的犹太人,身穿长袍,腰系细绳,不许他们戴头巾他们就戴着深色小呢帽;队伍中还有一些“卡林德”,是些行乞的僧人,衣衫褴褛,皮肤斑斑驳驳,现在人们对这支浩浩荡荡的大军可以有一个比较全面的认识了,它通常被称为“鞑靼军队”。 骑兵有五万,而马匹也与士兵一样形形色色,这些马以十匹为单位,用两根平行的绳索挂在一起,尾巴打结,身披黑绸。马有马库曼种,腿细身长,毛亮颈高;有乌兹别克种,耐力极强;有浩罕种,每匹马除了驮着骑兵之外还带着两个帐篷和全副炊具,有吉尔吉斯种,毛色浅淡,来自安巴河畔,套着叫做“阿尔卡那”的套索;此外还有很多差一些的杂交品种。 役畜则数以千计,有小个骆驼,身壮毛长,厚厚的毛从颈上垂下,它们很驯服,比单峰驼容易套;也有单峰驼,一身火红卷曲的毛;还有驴,不仅能干活,鲜嫩的肉还常常作为鞑靼人的美食。 一大丛一大丛的松柏不时给阳光下人畜的群落和无边的帐篷罩上清新的阴影,再没有比这更美的景色了,要是被一个喜用强烈色彩的画家看见,肯定会一股脑儿地把调色板上所有的颜料都涂到画布上去。 当在科利凡被抓获的俘虏到达费奥法-可汗和汗国其它首领们的帐篷前时,场上鼓声大作,喇叭齐鸣,本来已经够响的了,火枪又齐射起来,声音尖厉,埃米尔炮兵部队四、六口径的大炮也发出沉闷的轰隆声。 费奥法的住处完全是军事化的,他的仆从、后宫和盟友们的家眷都留在了已被鞑靼人控制的托木斯克。 等拔了营,托木斯克就将成为埃米尔的住地,直到他搬往东西伯利亚首府为止。 费奥法的帐篷比周围的帐篷都高,上盖宽大闪亮的丝绸,用金穗卷缆饰支撑起来,其上插着厚厚的缨子,风一吹像扇子一样散开。帐篷处于一大块空地的中央,空地边缘长着高大挺拔的白杨和松树,帐篷前摆着一张油漆了的、镶嵌着宝石的桌子,上面放着一本打开着的,书页用薄薄的金箔做成,雕有细致的花纹,空中飘扬着鞑靼旗帜,上面是埃米尔的纹章图案,成纵横四等分的盾形。 布哈拉高级官员们的帐篷沿空地围成一个半圆。官员中有牲畜总管,可以骑马陪埃米尔一直走到王宫的庭院里去。有猎鹰训练总管,有“乌什-贝吉”即掌玺者,有“托布什-巴什”即炮兵司令,有“柯佳”即首相,他可以得到埃米尔的吻,并能在他面前不系腰带,有“什克胡-伊斯拉姆”,是学者们的首领,僧侣的代表,有“卡兹-阿斯凯夫”,当埃米尔不在时由他裁决军人的纠纷,还有星相学家的头领,每次可汗出征之前负责测看星相。 俘虏们被带到营中时,埃米尔就在自己的帐篷里。他没有走出来。这当然是件幸事,他只要做一个手势,说一句话,就肯定要血流成河,可是他却隐蔽起来了,这种隔离也是显示东方君主地位的一种方式。对于从不露面的人,人们总是既景仰又惧怕。 俘虏们将被关押起来,他们会饱受虐待,食不果腹,任凭风吹日晒,他们的性命完全掌握在费奥法手中。 所有这些人里面,最驯服、最耐心的无疑是米歇尔·斯托戈夫。他听凭别人驱赶,因为那正是他想去的地方,而且这么去安全得很,如果他是自由身的话,从科利凡去托木斯克绝对不会像现在这么顺当,在到达托木斯克之前不能逃跑,否则等于自投罗网,因为敌军侦察兵正在草原上搜索呢。鞑靼部队占领的最东线在穿越托木斯克城的东经82°以内,所以,一旦过了这条线,米歇尔·斯托戈夫就摆脱了敌人的控制,可以毫无危险地渡过叶尼塞河,在费奥法-可汗侵入这个省份之前到达克拉斯诺亚尔斯克。 “只要到了托木斯克,”为了控制偶尔按捺不住的不耐烦,他对自己说,“我几分钟之内就可以逃过岗哨,领先费奥法,领先奥加莱夫十二个小时,足够让我在他们之前赶到伊尔库茨克了!” 其实,米歇尔·斯托戈夫最怕、也最该怕的是伊万·奥加莱夫在营地出现。除了可能被认出之外,他本能地感到他最该甩在后面的是这个叛徒。他也明白,一旦伊万·奥加莱夫的部队与费奥法的大军汇合,侵略军的力量就将更加齐备,并大举进攻东西伯利亚首府。他的担心都来自这方面,他时刻竖着耳朵,倾听是否有号角吹响报告埃米尔副官的到来。 此外,米歇尔·斯托戈夫还想到他的母亲,想到娜佳,她们一个被困在鄂木斯克,一个在额尔齐斯河上被掳走,或许和米歇尔·斯托戈夫一样已成了阶下囚!而他却什么忙也帮不上!他还能再见到她们吗?这个问题使他的心痛苦地紧缩起来,他不敢回答自己。 和米歇尔·斯托戈夫及众多俘虏一样,哈里·布朗特和阿尔西德·若利韦也被带到鞑靼人的营地来了。他们先前的旅伴和他们一起在电报站被抓,已经知道他们和自己关在了一起,外面有众多哨兵把守。不过他并没试图去接近他们,至于他们在伊希姆驿站那件事后对他怎么看,至少目前他是不在乎的。况且他愿意一个人待着,以便时机一到单独行动。于是他躲到一边。 自从同行在他身边倒下以后,阿尔西德·若利韦就对他照顾有加,在从科利凡到营地的路上,也就是说在好几小时的行进过程中,哈里·布朗特一直是在对手的搀扶下才没有掉队。开始他曾试图以英国公民的身分要求特殊照顾,可是对只知鞭抽刀砍的野蛮人来说一点儿用都没有。《每日电讯报》的记者只能忍受和大家一样的待遇,准备以后再提出抗议,要求对方为这种待遇向自己赔罪。这段路程对他来说是异常痛苦的,因为他的伤口十分疼痛,要不是有阿尔西德·若利韦的帮助,他可能根本撑不到营地。 阿尔西德·若利韦始终抱着实用主义哲学,用尽方法从身体和精神两方面给同行鼓劲儿。一看已经被关起来了,他首先查看哈里·布朗特的伤势,他利索地脱下对方的衣服,判定他的肩膀只不过被机枪子弹擦破了点儿皮。 “不要紧的,”他说,“只是擦了一下!上两三次绷带,老兄,就会好的。” “可是绷带……”哈里·布朗特说。 “我给您弄!” “您还懂医术?” “法国人都懂点儿医术!” 说完,阿尔西德·若利韦把手帕撕开,一块做肩带,一块做填塞条,到牢房中间的井里取了点儿水清洗了伤口,幸好伤口不严重,然后他熟练地把温布缠到了哈里·布朗特的肩膀上。 “我用水给您清洗,”他说,“水是对伤口最有效的镇静剂,现在用得最广泛的就是水。医学界用了六千年才发现这一点!没错儿!整整六千年!” “我谢谢您,若利韦先生,”哈里·布朗特说,他躺在一堆枯叶上,是同伴在一棵杨树下给他铺的。 “得了!没什么!换了您也会这么做的!” “那可说不准……”哈里·布朗特有些天真地回答。 “别开玩笑了!英国人都是乐于助人的!” “可能吧,不过法国人呢?” “这个吗,法国人都很善良,您甚至可以说他们愚蠢!不过身为法国人这点已经可以弥补一切了!不谈这个了,照我看咱们闭嘴吧,您需要绝对静养。” 可是哈里·布朗特还想接着说。一个伤员出于谨慎可能会休息,不过《每日电讯报》的记者可不是过分关心自己健康的人。 “若利韦先生,”他问,“您说咱们最后几封电报能不能过得了俄罗斯边境?” “为什么过不了呢?”阿尔西德·若利韦说,“目前我可以给您打包票,我幸福的表妹已经知道对科利凡事件该采取何种立场了!” “您表妹把收到的电报发多少份出去?”哈里·布朗特第一次向同行提出这么直接的问题。 “哦!”阿尔西德·若利韦笑着话,“我表妹是个很谨慎的人,她可不愿被人谈论,在您如此需要睡眠的时候,她若打搅了您会很过意不去的。” “我不想睡,”英国人说,“您表妹对俄罗斯的事态会怎么看呢?” “目前看来很不妙,不过算了!莫斯科当局是强有力的,不会真的把野蛮人的入侵放在眼里,西伯利亚不会从它手里失掉的。” “不可一世的大帝国可都是被过分的野心毁掉的啊!”哈里·布朗特说,其实对于俄罗斯在中亚的野心,他也不免有种“英国式”的嫉妒。 “哦,干万别谈论政治!”阿尔西德·若利韦大叫,“这可是医学上的大忌!再没有比这对肩伤更有害的了!……除非这样能让您入睡!” “谈谈我们要做的事吧,”哈里·布朗特说,“若利韦先生,我可不想永远待在这儿当鞑靼人的俘虏。” “我当然也不想!” “我们见空儿就逃跑怎么样?” “行,要是没有别的办法重获自由的话。” “您还知道别的办法?”哈里·布朗特望着同伴问。 “当然!我们不属于交战的任何一方,我们是中立者,可以提出抗议嘛!” “向这个野蛮的费奥法-可汗抗议?” “不,他不会明白的,”阿尔西德·若利韦说,“我们去跟他的副官伊万·奥加莱夫说。” “这人可是个混蛋!” “也许吧,可这个混蛋是俄罗斯人,他知道不能拿人权当儿戏,而且他扣着我们也没什么用处,不过我可真不愿向他要求什么。” “可这位先生不在营地,至少我还没看见。”哈里·布朗特提醒说。 “他会来的,肯定会来。他必须与埃米尔会合。现在西伯利亚已经被切成了两块儿,毫无疑问,费奥法的军队就等他呢,他一到部队马上就要向伊尔库茨克进发。” “一旦自由了,咱们干什么呢?” “自由了以后,我们就继续工作,跟着鞑靼人,一直到事态的发展允许我们加入另一个阵营为止。见鬼,说什么也不能放弃!我们这才刚刚开了个头儿。您,同行,已经幸运地在为《每日电讯报》工作时挂了彩,而我,为我的表妹服务还寸功未立。哦,天!——得,”阿尔西德·若利韦嘟囔道,“他竟然睡过去了!几个小时的觉,加上清水敷药,就足够让一个英国人恢复体力的了,这些人真是钢筋铁骨呀!” 哈里·布朗特休息时,阿尔西德·若利韦在一旁看护,掏出记事本,密密麻麻地写了好多,并决定与同行共享。《每日电讯报》的读者这下可满意了。事情的发展把两个记者紧紧联在了一起,他们不必再互相嫉妒了。 所以,米歇尔·斯托戈夫最怕的情况恰恰是两个记者最向往的。伊万·奥加莱夫的到来显然对两人有利,因为一旦他们被确认为英、法记者,肯定就会被释放的。副官会向埃米尔讲明道理,不然的话后者会把两个记者当作间谍处置的。阿尔西德·若利韦和哈里·布朗特的利益与米歇尔·斯托戈夫正相反。米歇尔·斯托戈夫深知这一情况,所以这又成了他避免与前旅伴接近的一个理由,尽量不让他们看见自己。 四天过去了,情况依然如旧。俘虏没听到有拔营的消息。他们处于严密监视之下,一队步兵和骑兵日夜守卫在俘虏营外,想越过警戒线是不可能的事。发放的食物不足以充饥,每一昼夜给他们扔两次在铁扦上烤过的羊杂碎,或者一种叫“克鲁特”的羊奶酪,透着一股馊味,这种奶酪蘸马奶就是吉尔吉斯人的主食,他们叫“库米斯”。别的什么食物也没有了。天气也变坏了,云翻气动,阵阵狂风夹着雨点袭来,不幸的俘虏们无处躲藏,只能任凭风吹雨打,一点儿遮蔽之物也没有。一些伤兵、妇女和儿童死掉了,因为看守不肯掩埋他们的尸体,俘虏们只能自己动手。 在艰苦的条件下,阿尔西德·若利韦和米歇尔·斯托戈夫都忙得不可开交。他们尽己所能地帮助别人,和很多人比起来他们受的罪还算少的,加上身体强壮,所以抵抗力强。他们用建议和照料来帮助那些陷入困苦和绝望中的人。 这种情况还要持续下去吗?对初步的成功感到满意的费奥法-可汗是否会过一段时间再向伊尔库茨克进军?人们担心,但没什么动静。终于,在八月十二日的早晨,阿尔西德·若利韦和哈里·布朗特无比盼望而米歇尔·斯托戈夫无比恐惧的事发生了。 这一天,军号吹响了,战鼓敲响了,火枪齐射,科利凡的大路上扬起高高的烟尘。 伊万·奥加莱夫走在数千名士兵的前面,进入了鞑靼人的营地。 第二章 阿尔西德·若利韦的态度 伊万·奥加莱夫给埃米尔带来了一支大军。这些骑兵和步兵都参加了夺取鄂木斯克的战役。伊万·奥加莱夫没能攻下内城,——大家都还记得这点——,省长和驻军都躲在里面,伊万·奥加莱夫决定放弃,因为他不想耽误夺取东西伯利亚的行动。他在鄂木斯克留下了足够的守军,然后带着部队出发了,在途中与攻下科利凡的部队会合,一起投到了费奥法的麾下。 伊万·奥加莱夫的部队在军营前哨停了下来。他们没接到扎营的命令。按他们首领的计划,他们大概不会停留,而是继续前进,在最短的时间内拿下重镇托木斯克,此城自然会成为未来行动的中心。 除了士兵以外,伊万·奥加莱夫还带来了大队的俘虏,有俄罗斯人,有西伯利亚人,分别是在鄂木斯克和科利凡俘获的。这些不幸的人没有被带到俘虏营去,因为那里已经盛不下了,他们只能在前哨待着,没有遮蔽,几乎没有食物。费奥法-可汗会如何处置他们呢?等待他们的是囚禁在托木斯克,还是鞑靼首领所擅长的血腥屠杀?这就只有反复无常的埃米尔自己才知道了。 从鄂木斯克和科利凡一路行来的大军还带着大批的乞丐、盗贼、商人和波希米亚人,他们通常组成行进大军的殿后。这些人长年尾随军队过活,他们一过,东西就差不多都抢光了。所以必须赶在他们前头,哪怕只是为了保证军队的补给。伊希姆河与鄂毕河流经之地被劫掠一空,什么也没剩下。鞑靼人身后留下的是一片沙漠,俄罗斯人要过去就得费一番力气了。 在这些从西部省份来的波希米亚人中,有一队茨冈人,他们曾一直跟着米歇尔·斯托戈夫到了彼尔姆,桑珈也在其中。这个野蛮的女间谍,伊万·奥加莱夫的忠实走狗,一刻也不离开主人。曾有人看见他们两人在俄罗斯的下诺夫哥罗德市府密谋。翻过乌拉尔山后,他们分开了几天,伊万·奥加莱夫很快到了伊希姆,桑珈一伙则经由省份南部向鄂木斯克进发。 不难明白这个女人给伊万·奥加莱夫带来多大的帮助。在她手下的波希米亚女人的协助下,她无孔不入,什么都打听得到,然后汇报给主子。伊万·奥加莱夫对被占区最中心发生的事情都了如指掌。有千百双眼睛,千百只耳朵为他服务着。再说他为这给他带来巨大好处的侦察工作所付的报酬也是丰厚的。 桑珈曾被牵涉进一个很严重的案子,是俄罗斯军官伊万·奥加莱夫救了她,她从未忘记他的恩情,并全身心地献身于他。伊万·奥加莱夫一叛变就想到了能从这女人身上得到的好处。不管他下什么样的命令,她都照办。一种无法解释的本能,比感激更为强烈。使她成为叛徒的奴隶,一流放到西伯利亚就开始效忠于他。桑珈这人最适合做心腹和同谋,她无国无家,看到伊万·奥加莱夫把侵略者引到西伯利亚,她反而很高兴能以流浪者的身份服务于侵略者。除了本民族与生俱来的狡黠之外,她还具备极为旺盛的精力,从不知宽恕和怜悯为何物。她的野蛮残忍足以与阿巴什印第安人或安达米亚人相提并论。 桑珈与其他茨冈人一同到达鄂木斯克与伊万·奥加莱夫会合之后,就一直待在他身边。米歇尔和玛尔法·斯托戈夫见面的情形她也得知了。关于沙皇信使的事她也听说了,并和伊万·奥加莱夫一样地忧虑。现在玛尔法·斯托戈夫成了俘虏,桑珈本想去折磨她,用红肤人的计谋,逼她说出秘密。但是伊万·奥加莱夫认为让这个西伯利亚老妇开口的时机还未到,桑珈应该等待,她也的确这么做了,时刻紧盯着玛尔法,而后者对此并无党察。桑珈窥视着她的一举一动,只言片语,不管白天黑夜都在监视她,企图听到她口中吐出“儿子”这个字。不过到目前为止,玛尔法·斯托戈夫始终不动声色,桑珈可以说是一无所获。 军号一响,鞑靼炮兵司令和埃米尔的马匹总管便带领一队威武的乌兹别克骑兵来到营门,欢迎伊万·奥加莱夫的到来。 双方见了面,鞑靼官员向伊万·奥加莱夫致以最崇高的敬礼,邀请他一起到费奥法-可汗的帐篷里去。 伊万·奥加莱夫像往常一样面无表情,冷冷地还了礼。他衣着极其简单,出于一种不合时宜的骁勇,他依然穿着俄罗斯军官制服。 他重又牵上马,走进营地大门。这时桑珈从骑兵队伍中穿过,走到他跟前停住了。 “没有新消息?”伊万·奥加莱夫问道。 “没有。” “耐心些。” “你是不是快要强迫那个老女人开口了?” “快了,桑珈。” “那老女人什么时候招?” “等我们到了托木斯克。” “我们要去托木斯克?” “三天后到。” 桑珈漆黑的大眼睛闪出耀眼的亮光,她平静地退了下去。 伊万·奥加莱夫夹紧马肋,在鞑靼军官的陪同下直奔埃米尔的帐篷。 费奥法-可汗正等待着他的副官,由掌玺大臣、柯佳和几个高级官员组成的御前会议已在帐篷内就座。 伊万·奥加莱夫下了马,走进去,来到埃米尔面前。 费奥法-可汗年约四十,身材高大,脸色苍白,目露凶光,面目可怕,漆黑的胡须层层向上翻卷,一直垂到胸前。他身穿金银丝编成的锁子甲,肩带上缀满了闪闪发光的宝石,弯刀是土耳其式的,刀鞘上镶嵌着晶亮的宝石,脚上的靴子装着金马刺,头盔上的缨穗用钻石点缀。这一身戎装使费奥法看起来像一个鞑靼的“萨达那巴尔”,那副样子与其说是威严,不如说是奇特。他是一个无可争议的君主,对臣民的生命财产可以任意处置。他拥有无边的权力,在布哈拉专门享有“埃米尔”的尊称。 伊万·奥加莱夫进来的时候,高级官员们都端坐在金边装饰的垫子上;费奥法则坐在帐篷里头的一个华丽的沙发上。整个帐篷的地面都铺着厚厚的布哈拉地毯。埃米尔走向伊万·奥加莱夫,给了他一个吻。这一举动的意义是谁都清楚的:这一吻使副官成了御前会议的首领,并暂时位居柯佳之上。 费奥法对伊万·奥加莱夫说:“我没什么可问你的,由你来说吧,伊万,我们大家都在这儿洗耳恭听。” “,”伊万·奥加莱夫回答,“我向您做如下汇报。” 伊万·奥加莱夫讲的是鞑靼语,他的措词十分讲究,充分体现了东方语言的特点。 “塔克西尔,现在不是废话的时候。我带领你的军队所做的一切你都已知悉。伊希姆河和鄂毕河一线已在我们的掌握之中,土库曼骑兵可以在已经变为鞑靼人的河中饮他们的战马。费奥法-可汗一声令下,吉尔吉斯部队就揭竿而起,从伊希姆到托木斯克的西伯利亚大路已归你所有。你可以让你的军队向太阳升起的东方挺进,或者向太阳落下的西方挥师。” “我要是和太阳一起行进呢?”埃米尔问,从他的脸上丝毫看不出他内心的想法。 “和太阳一同行进,”伊万·奥加莱夫回答说,“那就是奔向欧洲,迅速攻下托布尔斯克管辖下的西伯利亚省份,一直到达乌拉尔山脉。” “要是我迎着这天上的火炬走呢?” “那就是以伊尔库茨克为中心,将中亚最富庶的地区归于鞑靼的统治之下。” “可是彼得堡的苏丹的军队呢?”费奥法-可汗问道,在他的口中,俄国沙皇得了一个如此奇特的头衔。 “不论是向东还是向西,你都用不着怕他们,”伊万·奥加莱夫说,“入侵是出其不意的,俄罗斯军队还来不及支援,伊尔库茨克或托布尔斯克就已经落入你手了。沙皇的军队已在科利凡被击溃,在你的痛击下,他们这些麻木的西方士兵到处都会吃败仗的。” “你如此效忠鞑靼人的事业,你的意见如何呢?”沉默了片刻之后,埃米尔问道。 “我的意见,”伊万·奥加莱夫激动地说,“是迎着太阳前进!我要把东方的草场交给土库曼骏马啃啮,我要夺取东方各省之都伊尔库茨克,攻下它之后,我们所抓获的人质足以为我们再带来一个区的土地。既然抓不到沙皇,那就必须得抓住大公。” 这就是伊万·奥加莱夫追求的最高目标。光听他说话,人们会以为他是斯蒂潘-拉辛那的残暴的后代,这个著名的海盗曾在十八世纪洗劫了南俄罗斯。抓住大公,狠狠地打他,伊万·奥加莱夫内心的仇恨才可以得到充分的发泄!而且,一旦打下伊尔库茨克,整个东西伯利亚马上就将置于鞑靼人的控制之下。 “这一切都会实现的,伊万,”费奥法回答道。 “你有什么命令要下达吗,塔克西尔?” “今天,我们的总指挥部就要迁到托木斯克城去。” 伊万·奥加莱夫鞠了一躬,带着乌什-贝古出去执行埃米尔的命令了。 他正要上马奔赴前哨,不远处从俘虏营传来一阵喧哗。只听几声喊叫,还有两三声枪响。是不是有人在企图反抗或逃跑呢?等待这种人的是无情的镇压。 伊万·奥加莱夫和乌什-贝吉往前走了几步,眼前一下子冲过来两个人,士兵怎么也拦不住他们。 毫不知情的乌什-贝吉做了一个下令处死的手势,眼看两颗人头就要落地了,这时,伊万·奥加莱夫说了句话,已经举起的大刀又落了下来。 俄罗斯人看出这是两个外国人,下令把他们带过来。 这两个人就是哈里·布朗特和阿尔西德·若利韦。 伊万·奥加莱夫一到营地,两人就要求把他们带到他面前去,被士兵们拒绝了。于是便发生了打斗、逃跑和枪击。幸亏没有打中两名记者,不过要不是埃米尔副官的阻拦,他们早已被处决了。 伊万·奥加莱夫审视了俘虏一会儿,他一点儿也不认识这两个人,尽管他在伊希姆驿站打米歇尔·斯托戈夫时这两人都在场;当时这个粗野的旅客根本没去注意大厅里其他的人。 而哈里·布朗特和阿尔西德·若利韦却一下就认出了对方。阿尔西德·若利韦低声说:“呵!奥加莱夫上校好像就是伊希姆驿站的那个人嘛!” 然后他又凑到同伴的耳边说:“您把咱们的事儿说说,布朗特,帮我个忙儿,这个身处鞑靼军营的俄罗斯军官叫我讨厌,虽说亏了他我的脑袋才没搬家,我却不愿正眼瞧他,只想怀着蔑视转过脸去!” 说完,阿尔西德·若利韦就做出一副最彻底最高傲的漠然架式。 伊万·奥加莱夫有没有明白这个俘虏的态度是对他的蔑视和不敬?反正从他脸上什么也看不出来。 “你们是什么人,先生们?”他用俄语问,语气极其冷淡,不过倒没有以往的那种粗野。 “两名记者,分属一份英国和法国报纸,”哈里·布朗特简短地回答。 “你们肯定有可以证明身份的证件吧?” “这是英法大使馆发给我们的在俄罗斯用的证明信。” 伊万·奥加莱夫接过哈里·布朗特递上的信,仔细地读过,说:“你们要求跟踪采访我们在西伯利亚的军事行动?” “我们要求获得自由,没别的。”英国记者干脆地说。 “你们自由了,先生们,”伊万·奥加莱夫说,“我非常希望能在《每日电讯报》上读到您的报道。” “先生,”哈里·布朗特极为沉着地说,“每张报六便士,邮费包括在内。” 说完,哈里·布朗特就转身向同伴走去,同伴看上去对他的回答十分赞同。 伊万·奥加莱夫依旧面无表情,跨上战马冲到队伍前头,顷刻之间就消失在滚滚烟尘之中。 “嗨,若利韦先生,您对鞑靼军队的统率伊万·奥加莱夫上校有什么看法?”哈里·布朗特问。 “我想,亲爱的同事,”阿尔西德·若利韦微笑着答道,“这个乌什-贝吉下令砍头的动作可真优美啊!” 不管伊万·奥加莱夫如此处置两个记者的用意何在,反正两人已重获自由,又可以任意到战场上去搜罗新闻了。他们也决定继续采访。两人之间过去的相互敌视变成了真挚的友谊。他们由于种种原因走到了一起,再也不想分开了。出于功利目的的竞争已彻底平息了。哈里·布朗特永远也忘不了对同伴欠下的情,阿尔西德·若利韦则从未再提过此事。总之,他们的亲近便利了报道工作,广大读者将从中受益。 “现在,”哈里·布朗特说,“咱们自由了,该如何利用呢?” “最大程度地利用,那还用说!”阿尔西德·若利韦答道,“我们这就去托木斯克,看看那儿发生了什么。” “直到我们能与某支俄军会合?我希望快了。” “您说的对,亲爱的布朗特!咱可不能被鞑靼人给同化了!胜利者的角色还是应该由传播文明的人来担任。很显然,中亚人民在这场侵略中将失去一切而又一无所获,俄罗斯人会打退侵略的,只是个时间问题!” 刚刚使阿尔西德·若利韦和哈里·布朗特重获自由的伊万·奥加莱夫的到来,对米歇尔·斯托戈夫来说却是个坏消息。一旦伊万·奥加莱夫看见米歇尔·斯托戈夫,肯定会认出来他就是在伊希姆受到自己粗暴对待的那名旅客。虽说换了别的时候绝对不会这么忍气吞声的米歇尔·斯托戈夫当时并未对所受的侮辱做丝毫的反抗,他还是会引起对方的注意——这样的话他的计划执行起来就更难了。 这就是伊万·奥加莱夫的到来所导致的不利因素。所幸的是他一到费奥法-可汗就宣布当天拔营,将总指挥部迁到托木斯克去。 米歇尔·斯托戈夫最强烈的渴望就要实现了。我们知道他就是想混在俘虏们中间前往重镇托木斯克,也就是说不用怕被侦察兵抓住,他们正在该城周围一带的草原上搜寻。可是伊万·奥加莱夫来到了军营,因为怕被他认出,米歇尔·斯托戈夫不得不自问是否要放弃原定计划,在行程中伺机逃跑。 米歇尔·斯托戈夫正要决定这么办,又听说费奥法-可汗和伊万·奥加莱夫已经带着数千骑兵先往托木斯克去了。 “那我就再等一等,”米歇尔·斯托戈夫心想,“有绝好的逃跑机会再行动。从这儿到托木斯克处处有危险,过了托木斯克就好多了,我只需几个小时就可以越过敌军东部的最前哨,再耐心等上三天,上帝就会来帮助我的!” 在大队鞑靼兵的监管之下,俘虏们的确要走上三天才能穿过这片草原,从营地到托木斯克有150俄里。这段路对于什么也不缺的埃米尔的军队来说是轻而易举的,可是对于缺吃少穿的俘虏来说就十分艰难了。在这段西伯利亚大路上,倒下去的岂止一人! 八月十二日下午两点,气温很高,万里无云,托布什-巴什下令出发。 阿尔西德·若利韦和哈里·布朗特买了马已经先去了托木斯克。随着事件的发展,故事的所有主要人物都将在那里聚集。 在伊万·奥加莱夫带来的俘虏中,有一名老妇,她的沉默寡言使她在俘虏中显得与众不同,虽然他们的命运并没什么两样。这老妇口中没有一句怨言,仿佛一尊隐含悲痛的雕像。她平时几乎一动不动,虽然她处在茨冈女人桑珈的监视之下,是被看管得最严的一个,可是看上去她好像丝毫没有觉察,或者根本不在乎。尽管她年事已高,也只能与其他俘虏一样步行前进,得不到一点儿照顾。 可是上天却把一个勇敢、善良的人安排到了她的身边,来理解她、帮助她。在老妇那些不幸的同伴们中,有一个年轻女子,不仅美貌非凡,其沉着冷静也不逊于玛尔法。她好像自动承担起了照料老人的任务,两个女俘互相没说过一句话,可是在老人需要帮助时少女却总在她身边。起初,老人心怀一丝疑虑地接受了这个陌生人无声的帮助。可是渐渐地,少女纯正的目光、谨慎的举止,以及共同的不幸在人与人之间建立起的那种神秘的相互同情,驱走了玛尔法的高傲和冷淡。娜佳——是的,是她——便在还不认识玛尔法的时候就以自己的照料回报了对方儿子的恩情。善良的本性极大地启发了她,而在一心一意地照料老归的同时,老人的经验和智慧也使她免于因年轻貌美而吃亏。两个沉默不语的女人看上去仿佛祖孙俩,因过多的磨难而变得暴躁尖刻的俘虏们对她们两人都十分的尊敬、客气。 娜佳在额尔齐斯河上被鞑靼兵掳上船,带到了鄂木斯克,也成了伊万·奥加莱夫上校抓获的俘虏中的一员,和玛尔法·斯托戈夫走到了一起。 如果不是有惊人的毅力,娜佳早就经受不住这双重打击了。旅途的中断,米歇尔·斯托戈夫的死,使她绝望而又愤懑,经过一番颇有成效的努力,她已经离父亲越来越近了,却一下子又被拉得那么远,或许永远也见不到父亲了。而这还不算完,连上帝派来护送她前往目的地的勇敢的旅伴也离她而去了,刹那间,娜佳失去了一切。她的脑海中不停地浮现出米歇尔·斯托戈夫的模样,她眼睁睁地看着他中了一长枪,沉入了额尔齐斯河。这样一个人难道就这么死了吗?这正直的人肯定肩负着一项崇高使命,如果他就这么在半途被无情地吞噬,那上帝到底为谁才显示奇迹呢?有时怒火甚至压倒了痛苦,她时时回想起伊希姆驿站的那一幕,她的旅伴多么令人费解地忍受了侮辱,一想到这儿她就热血沸腾。 “死者不能为自己报仇了,谁来为他雪恨呢?”她想。 少女从心底呼喊着上帝:“主啊,让我来吧!” 如果米歇尔·斯托戈夫在临死前把自己的秘密告诉她多好啊,虽然她是女性,又像孩子一样天真,可是她肯定能完成兄弟未竟的使命。上帝既然这么快就把这项使命收了回去,那当初又何必交给他呢! 整天沉浸在这些思绪之中,也就难怪娜佳对被俘后的种种苦难都浑然不觉了。 就在这种时候,她怎么也没料到,命运的偶然把她带到了玛尔法·斯托戈夫身边。她一直以为旅伴是商人尼古拉·科尔帕诺夫,怎么会想得到眼前这个年迈的女俘是旅伴的母亲呢?而玛尔法这方面,又如何能料到这个少女对自己的儿子心怀感激之情呢? 首先让娜佳吃惊的,是玛尔法·斯托戈夫与自己相同的那种默默忍受痛苦的方式。老妇对日常生活的物质痛苦如此不在乎,对肉体痛苦如此蔑视,只能是因为和自己一样,精神上有更大更深的痛苦。娜佳的猜想完全正确,正是出于对玛尔法·斯托戈夫没有表露出的苦难有一种本能的同情,娜佳才想去接近她,少女高傲的心灵十分赞同这种忍受苦难的方式,她并没要求帮助玛尔法,而是径直地去做,对方既不用拒绝也不用接受。在艰难的行进中,少女一直在老妇身边,搀着她的胳膊。发食物的时候,老妇是不愿去领的,娜佳则把自己吃都不够的东西拿来和她分享。这艰难的旅程两人就是这么过来的。亏了年轻同伴的帮助,玛尔法·斯托戈夫才得以跟上队伍,那些跟不上的女俘则被士兵们用绳子挂在马鞍上拖着走。 “愿上帝报答你,我的女儿,你为我这个老骨头做了那么多的事!”有一次,玛尔法·斯托戈夫这样对少女说,这也是很长一段时间内两人之间说过的唯一一句话。 这几天对她们来说仿佛像好几个世纪一般的漫长,老妇和少女应该——至少看起来如此——互相讲述一下各自的遭遇。不过,出于一种不难理解的谨慎,玛尔法·斯托戈夫只是非常简要地谈了谈自己。关于她的儿子以及两人那痛苦的偶遇她一句也没提过。 娜佳也一样,很长时间里几乎从不开口,说起话来也是简单得不能再简单。可是有一天,她感到自己面对的是一个朴实高尚的人,她内心激动不已,便原原本本地把从自己到弗拉季米尔直到尼古拉·科尔帕诺夫死去的这段经过讲了出来。姑娘的年轻旅伴引起了老妇极大的兴趣。 “尼古拉·科尔帕诺夫!”她说,“再给我讲讲这个尼古拉·科尔帕诺夫的事吧!在如今的年轻人中,我认为只有一个人能做出你说的那些事来!他是叫尼古拉·科尔帕诺夫吗?你能肯定吗,我的女儿?” “他何必告诉我一个假名字呢,”娜佳说,“既然他在别的事情上都没有骗我?” 可是,玛尔法·斯托戈夫仿佛有种预感,不停地询问下去。 “你说他十分勇敢,我的女儿!你已经向我证明了他的确如此!”她说。 “是的,非常勇敢!”娜佳回答。 “我的儿子在这种情况下也会这样的,”玛尔法·斯托戈夫暗自在心里说。 然后她又说:“你还说什么也挡不住他,什么也吓不着他,他还无比温柔,对你来说他不仅是个兄弟,同时还是一个姐妹,而照顾起你来,他又像一个母亲?” “是的,是的,兄弟,姐妹,母亲,对我来说他就是一切!” “当他保护你的时候,又像狮子一样?” “不错,的确像头狮子!”娜佳回答,“是的,一头狮子,一个英雄!” “我的儿子!我的儿子!”西伯利亚老妇心想,“可是你又说,在伊希姆驿站,他忍受了一次极大的屈辱?” “他忍受了,”娜佳低下头说。 “忍受了?”玛尔法·斯托戈夫颤抖着,呐呐地说。 “妈妈!妈妈!”娜佳喊道,“您别责怪他,这里面有个秘密,这个秘密现在只有上帝才有权评判!” “那么,”玛尔法·斯托戈夫抬起头望着娜佳,好像要一直望透她的心底,“在他受辱的时候,你有没有瞧不起这个尼古拉·科尔帕诺夫?” “虽然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做,但是我仍然十分敬慕他!”少女回答说,“当时我觉得他比任何时候都值得尊敬!” 老妇沉默了一会儿。 “他长得高吗?”她问。 “很高。” “是不是很英俊?说吧,我的女儿!” “很英俊,”娜佳红着脸说。 “那是我儿子!我跟你说他是我儿子!”老妇抱住娜佳喊道。 “你儿子!”娜佳无比惊讶地说,“你儿子!” “来,”玛尔法说,“我的孩子,让我们把一切都说个明白。你的旅伴、朋友、保护者,他有个母亲!他难道从来没跟你说起过他母亲吗?” “他母亲?”娜佳说,“就像我总是跟他谈起我父亲一样,他也不停地和我说起他母亲!他可是非常仰慕自己的母亲的!” “娜佳,娜佳!你刚刚跟我讲的都是我儿子的事,”老妇说。 然后,她的口气变得威严起来:“既然你说他这么爱母亲,难道他经过鄂木斯克的时候不该去看看母亲吗?” “不,”娜佳回答,“他不应该去。” “不应该去?”玛尔法叫道,“你竟敢对我说不?” “我是这么说,但我还要告诉你,出于一些我不知道的原因,尼古拉·科尔帕诺夫必须舍弃其他一切想法,尽可能最秘密地穿越这一地区,这对他来说是生死攸关的问题,更确切地说是责任和荣誉的问题。” “责任,是的,对帝国的责任,”西伯利亚老妇说,“为了这些责任他必须牺牲一切,为了完成这些责任他必须拒绝一切,甚至不能向自己的母亲送上可能是最后的一吻!娜佳,你不懂的事我原来也不懂,但现在我全明白了!是你让我明白了一切!你照亮了我心里最黑暗迷茫的角落,但我现在还不能把我儿子的秘密告诉你,娜佳,既然他没告诉你,那我也必须为他保守!原谅我吧,娜佳!你为我做的好事我却无法报答!” “妈妈,我不会问您什么的,”娜佳说。 现在对西伯利亚老妇来说一切都清楚了,在鄂木斯克驿站的众目睽睽之下儿子对自己的态度也有了解释。少女的旅伴就是米歇尔·斯托戈夫,这已确定无疑了,他肯定有一项秘密使命,大概是要越过被占区送一封急信,才使他不得不隐瞒了沙皇信使的身份。 “哦,我的好孩子,”玛尔法·斯托戈夫想,“不!我不会出卖你的,无论受什么刑罚,我也不会承认在鄂木斯克看到的是你!” 本来,玛尔法·斯托戈夫一句话就可以报答娜佳对她的忠诚。她可以告诉娜佳,她的同伴尼古拉·科尔帕诺夫,或者说米歇尔·斯托戈夫,并没有淹死在额尔齐斯河里,因为自己碰上他,跟他说话都是几天以后的事情! 但她忍住了,什么也没透露,仅仅说:“不要失掉希望,我的孩子!不幸不会总跟你过不去的!你会再见到父亲的,我有预感。而且,说不定将你称为妹妹的这个人也没死呢!上帝不会让你勇敢的同伴死去的!……别灰心,我的女儿!别灰心!像我一样!我还没到要为儿子戴孝的地步!” <hr /> 注释: 第三章 一报还一报 玛尔法·斯托戈夫和娜佳两人的境况就是如此,西伯利亚老妇已经什么都明白了,少女虽然不知道旅伴还活着,但至少已得知了他与眼前这个老妈妈的关系,她已经把对方当成自己的母亲了,她感谢上帝把自己派到老妇的身边,代替了她失去的儿子。 不过两人都无法知道的是,米歇尔·斯托戈夫在科利凡被抓,眼下就在她们的队伍中,和她们一起被驱往托木斯克。 伊万·奥加莱夫带来的俘虏与埃米尔关在营地的俘虏合在了一起。这些不幸的人里有俄罗斯人,有西伯利亚人,有士兵也有百姓,人数有几千,队伍拉了好几俄里长。他们当中被认为是最危险的人物都用手铐拴在一根长铁链上,有的女人和孩子被拴或被吊在马鞍上,无情地在地上拖着!他们像牲口一样地被推来推去,监管他们的骑兵强制他们保持一定的秩序,那些掉队的人都再也没有爬起来。 这样的安排使得米歇尔·斯托戈夫成了第一批被带鞑靼营地的人之一,也就是说是在科利丹被俘的那些俘虏,所以没有与在鄂木斯克抓的俘虏混在一起,他们走在最后,他不可能想到母亲和娜佳在队伍中,她们自然也想不到他会成了俘虏。 从营地到托木斯克的路途就是这样走过来的。士兵们挥舞着皮鞭,旅途对所有的俘虏来说都是可怕的,很多人丧生了。队伍穿过草原,埃米尔和他的军队一过,道路越发尘土弥漫。俘虏们被下令快速行进,很少停下来休息,偶尔休息一下时间也很短。炎炎烈日下,一百五十俄里的路虽然很快就走完了,感觉上却那么地漫长,没有尽头! 从鄂毕河右岸一直到山梁分支的腹地,是一片不毛之地,从南北走向的萨杨斯克山伸展下来,一望无际的平原上,偶有几丛干枯、烧焦的灌木打破了单调的景色,因为没水,所以不长庄稼,艰难跋涉、口干舌燥的俘虏们最缺的就是水,要找水的话得向东走五十来俄里,到山梁分支的脚下,鄂毕河与叶尼塞河两盆地的分界线,那里流淌的是托木河,鄂毕河的一条小支流,流经托木斯克,然后汇入北方的一条大河,那里水会很充足,草原也不会这么干燥,气温也会低一些,可是给押送俘虏的军官下达了严格的命令,要从最短的路线到达托木斯克,因为埃米尔始终担心会从北部省份来一支俄军扑向鞑靼军队的侧翼,切断他们的队伍,俘虏们必须沿西伯利亚的大路走,与托木河岸有一段距离,至少在从科利凡到一个叫查贝迪罗的小镇这一段是如此。 不幸的俘虏们的苦难就无需赘述了。好几百人倒毙在草原上,暴尸荒野,等着冬季南下的狼来吞噬。 娜佳一直待在西伯利亚老妇身边,随时帮助她。米歇尔·斯托戈夫行动较自由,尽可能地帮助那些比他虚弱的同伴。他鼓励他们,扶持他们,全力以赴,跑前跑后,直到一个骑兵拿长矛戳他,才不得不回到他应在的位置上去。 他为什么不想办法逃跑呢?因为目前他已确定了到绝对有把握时再逃的计划,他坚持要“借埃米尔的光”到达托木斯克,这样的计划总的来说还是有道理的。看看队伍两边这么多小股部队在草原南北搜寻,很明显他跑不了二里路就得被抓回来。鞑靼骑兵为数众多,仿佛成群的害虫,雷雨过后从地底下钻出来,在地面上攒动。在这种情况下逃跑会是危险之极的,甚至是不可能的。监视俘虏的士兵警惕性很高,因为一旦出了岔子他们就要掉脑袋。 队伍终于在八月十五日傍晚到达了小镇查贝迪罗,距托木斯克还有30俄里。西伯利亚大路在这里与托姆河相毗邻。 要不是休息之前士兵不允许俘虏解放,他们早就扑到河上去了。虽然此时托姆河水流相当湍急,还是可能有胆大的或绝望的人会借机逃跑,所以警戒措施将严厉到最大限度。从查贝迪罗搜来的船系泊在托木河上,形成一道不可逾越的障碍。部队以镇口的房屋为依托扎营,营地由一队强悍无比的士兵把守,休想闯得过去。 本来米歇尔·斯托戈夫很可能打算奔向草原,但在仔细地观察了形势之后,他意识到在这种情况下逃跑是不可能的,他不想把事情搞糟,决定耐心等待。 俘虏们要在托木河边过上一宿,因为埃米尔已经决定军队第二天再进托木斯克城,他要为鞑靼军指挥部进入这座重镇而组织一次军事节,费奥法-可汗已经进了城,但是大部队还在城下宿营,等待命令再庄严地进入。 伊万·奥加莱夫和埃米尔头天晚上到了托木斯克,然后伊万·奥加莱夫离开了埃米尔,返回查贝迪罗营地。第二天他将和殿后的部队一起走,他在一所专门为他准备的房子里过了一夜。等明天太阳升起后,他一声令下,骑兵与步兵便向托木斯克进发,埃米尔将在那里以东方君主惯用的排场迎接他们。 一说休息,跋涉了三天,口渴难耐的俘虏们终于可以解解渴、歇歇脚了。 太阳已经落下去了,但天边仍有微光。娜佳扶着玛尔法·斯托戈夫来到托木河边,刚才岸边围了太多的人,她们挤不进去,现在才轮到她们。 西伯利亚老妇俯到清凉的水上,娜佳先伸手捧起来给她喝,然后自己才喝,老妇和少女在这水中喝到的简直是生命。 娜佳正要离开岸边,忽然直起身来,不由自主地喊了一声。 米歇尔·斯托戈夫在那儿,就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就是他!在残余的微光下依然清晰可辨! 娜佳一叫,米歇尔·斯托戈夫浑身一抖……可是他有足够的自制力,没有吐出一个字,否则会坏事儿的。 但是,就在娜佳认出他的同时,他认出了母亲! 这意外的相逢使米歇尔·斯托戈夫失去了自制,他捂着眼睛转身离去。 娜佳本能地要去追他,但西伯利亚老妇在她耳边轻轻地说:“站住,我的女儿!” “就是他!”娜佳的声音由于激动而不连贯了,“他还活着,妈妈!是他!” “他是我儿子,”玛尔法·斯托戈夫回答说,“他叫米歇尔·斯托戈夫,你看,我没朝他迈出一步,你也要像我这样,我的女儿!” 米歇尔·斯托戈夫刚刚经历了人类最强烈的情感的折磨。那是他的母亲和娜佳,这两个女性在他心里几乎已融为一体,上帝使她们俩人在共同的不幸中相遇了!娜佳是否已经知道他是谁了?没有,因为他看到当她要扑上来时,母亲拉住了她!看来玛尔法·斯托戈夫已经明白了一切,并严守了秘密。 这一夜,米歇尔·斯托戈夫有无数次想去跑到母亲身边,把她搂在怀里,想再一次去握住年轻女伴的手。但他清楚地知道,他必须抵制住这个想法!稍微的不慎都会毁了他。再说他已经发誓不见母亲……自觉地不去见!既然今晚不能逃了,那明天一到托木斯克他就要立即奔向草原,连拥抱她们一下都不可能了。他祝她们为自己的生命,可是却不得不让她们独自去承受无尽的苦难! 米歇尔·斯托戈夫原本希望,在查贝迪罗营地的这次会面对母亲和他自己来说都不会有什么不好的后果,可是他不知道,刚才的一幕虽然短暂,有些细节却被伊万·奥加莱夫的探子桑珈看到了。 当时,这茨冈女人就在离岸边几步远的地方,像往常一样,在玛尔法毫无觉察的情况下监视着她。桑珈转过脸的时候,米歇尔·斯托戈夫已经不见了,她没能看到他;但玛尔法拦住娜佳的动作却没逃过她的眼睛,玛尔法的眼光一闪,桑珈就全明白了。 目前已经毫无疑问,玛尔法·斯托戈夫的儿子,沙皇的信使,现在就在查贝迪罗,在伊万·奥加莱夫的俘虏当中! 桑珈不认识他,但知道他就在此地!她并不急于去寻找他,因为天这么黑,人又这么多,找也不会找到。 继续监视娜佳和玛尔法·斯托戈夫也没必要了。很显然这两个女人会小心行事的,不可能从她们那儿发现什么累及沙皇信使的言行。 所以这个茨冈女人只有一个念头:报告伊万·奥加莱夫,她马上离开了营地。 一刻钟后,她到了查贝迪罗,被领进了埃米尔副官的房间。 伊万·奥加莱夫马上接见了茨冈女人。 “你有什么事,桑珈?”他问。 “玛尔法·斯托戈夫的儿子就在营地。”她答道。 “是俘虏吗?” “是的!” “啊!”伊万·奥加莱夫说,“我会知道的……” “你什么也不会知道,伊万,”茨冈女人回答,“因为你根本不认识他!” “可是你认识他呀!你不是看到他了嘛,桑珈!” “他我没看到,不过我看见他母亲露了馅儿,她的一个动作使我明白了一切。” “你没搞错吗?” “没有。” “你知道我多想抓住这个送信的,”伊万·奥加莱夫说,“如果他把信带到伊尔库茨克,送到大公手中,大公就会警惕起来,我也就抓不到他了!所以我要不惜一切代价搞到这封信,而你对我说送信人就在我的掌握之中!我再问一遍,桑珈,你没弄错吗?” 伊万·奥加莱夫的激动情绪证明了他多么急切地想得到那封信。面对他的坚持,桑珈一点儿也没有慌乱。 “我没有弄错,”她回答。 “可是,桑珈,营地有好几千俘虏,而你又说不认识米歇尔·斯托戈夫!” “不,”茨冈女人回答,她的目光透出狂野的欢乐,“我是不认识他,可他母亲认识他呀!伊万,必须得让他母亲开口!” “明天,她会说的!”伊万·奥加莱夫叫道。 然后他把手伸给茨同女人,她吻了一下,这是北方人惯用的表示尊敬的动作,但桑珈做来没有任何奴颜婢膝的感觉。 桑伽回到营地。她来到娜佳和玛尔法·斯托戈夫所在的地方,整晚都监视着她们俩,虽然疲惫之极,老妇和少女却都没睡着。过多的忧虑使她们难以成眠。米歇尔·斯托戈夫还活着,但是和她们一样成了俘虏!伊万·奥加莱夫知道这一点吗?如果不知道的话,会不会有人告诉他呢?娜佳一直在不停地想,她以为已经死了的同伴还活着!而玛尔法·斯托戈夫则想得更远,她对自己的生命并不在乎,但她不能不为儿子担心。 桑珈偷偷走到两个女人附近,躲进阴影中待了好几个小时,竖着耳朵……她什么也听不见。由于一种本能的谨慎,娜佳和玛尔法·斯托戈夫一句话也没说。 第二天,八月十六日,上午十点,嘹亮的军乐又在营地边上响起。鞑靼士兵立即武装起来。 伊万·奥加莱夫离开查贝迪罗,来到官员众多的总指挥部。他的面色比平时更加阴沉,紧绷的线条显示出他心中正压着满腔怒火,一触即发。 俘虏群中的米歇尔·斯托戈夫看着他走过。他预感到将要发生一场灾难,因为伊万·奥加莱夫已经知道玛尔法·斯托戈夫是沙皇信使队上尉米歇尔·斯托戈夫的母亲。 伊万·奥加莱夫来到营地中心,下了马,护卫骑兵让俘虏们在他周围站成了一个大圈儿。 这时,桑珈走上前来说:“我没什么新情况向你报告,伊万!” 伊万·奥加莱夫没有回答,只是向其中一名军官下了一道简短的命令。 马上就有士兵开始检查俘虏。这些不幸的人,在皮鞭和长矛的驱赶下赶紧站起来,在营地上列队。四倍于他们的步兵和骑兵站在后面,让他们插翅难逃。 人群马上静下来了,伊万·奥加莱夫示意了一下,桑珈便朝玛尔法·斯托戈夫站着的那队俘虏走去。 西伯利亚老妇看她走过来,明白了将要发生什么事,她的唇边浮现出一丝轻蔑的笑容。她朝娜佳俯过身去,低声说:“你不认识我,我的女儿!不管发生什么事、不管考验有多严酷,什么也别说,什么也别做!这些人是冲他,而不是冲我来的!” 此时,桑珈已注视了老妇片刻,把手搭在她肩上。 “你要干什么?”玛尔法·斯托戈夫问。 “过来!”桑珈说。 桑珈把老妇推到场地中央,伊万·奥加莱夫的面前。 米歇尔·斯托戈夫半闭着眼,以免让人看见眼中的泪光。 玛尔法·斯托戈夫来到伊万·奥加莱夫面前,她挺起身,抱起胳膊等待着。 “你就是玛尔法·斯托戈夫?”伊万·奥加莱夫发问了。 “是的,”西伯利亚老妇平静地说。 “三天以前我在鄂木斯克问你的时候你回答的那些话,如今有什么改动吗?” “没有。” “那就是说,你不知道你儿子米歇尔·斯托戈夫从鄂木斯克经过了?” “我不知道。” “在驿站你以为是你儿子的那个人,也并不是你儿子?” “不是。” “从那以后,你也没在俘虏中见过他?” “没有。” “要是把他指给你看,你能认出他来吗?” “认不出来。” 这个回答表明玛尔法决心什么也不承认。听到这个回答,人群中响起一阵嗡嗡的低语。 伊万·奥加莱夫忍不住做了个威胁的动作。 “听着,”他对玛尔法说,“你的儿子就在这儿,马上把他给我指出来。” “不。” “所有在鄂木斯克和科利凡抓到的俘虏都会从你跟前走过,你要是不把米歇尔·斯托戈夫指出来的话,从你面前过去多少人,你就得挨多少鞭!” 伊万·奥加莱夫明白,不论给玛尔法上什么刑,不屈的西伯利亚老妇都是不会开口的。所以,他并不指望靠她指出沙皇的信使,而是要迫使米歇尔·斯托戈夫自己暴露出来。他不相信母子二人见了面会一点儿表示都没有。当然如果他仅仅想得到沙皇的那封信,他只需下令给所有的俘虏搜身就行了;可是米歇尔·斯托戈夫可能会把信背下来以后销毁,如果他不能被认出来,如果他到了伊尔库茨克,伊万·奥加莱夫的计划就全完了。所以这个叛徒需要得到的不仅是信,还有信使。 老妇的话娜佳都听到了,她现在已明白了米歇尔·斯托戈夫是什么人,明白了为什么他必须隐瞒身份穿过西伯利亚被占区! 在伊万·奥加莱夫的命令下,俘虏们一个一个从玛尔法·斯托戈夫面前走过。老妇一动不动,目光是绝对的无动于衷。 她的儿子走在队伍最后一批,当他走到母亲面前时,娜佳看不下去了,闭上了眼睛! 米歇尔·斯托戈夫看上去面无表情,但是他的指尖已掐进了手掌,鲜血从手心中渗出。 伊万·奥加莱夫被这对母子打败了! 身旁的桑珈只吐出两个字:“鞭子!” “对!”气急败坏的伊万·奥加莱夫喊道,“给这老妖婆上鞭,打死为止!” 一个鞑靼兵手持这可怕的刑具走向玛尔法·斯托戈夫。 鞭子由好几根皮条相成,皮条末端都带有扭弯了的铁丝,被这种鞭子打上一百二十下无异于判死刑。玛尔法·斯托戈夫明白这一点,但她也知道,无论什么样的刑罚都撬不开她的口,她已经决心牺牲自己的牲命。 两名士兵抓住玛尔法·斯托戈夫,把她双膝跪地按在地上。她的长袍被撕裂了,整个后背都露了出来。冲着她的胸口支起了一把大刀,距离胸口只有几指,只要她因为疼痛而稍微俯一下身,就会被利刃刺穿。 鞑靼兵站定。 他等待着。 “打!”伊万·奥加莱夫说。 皮鞭在空中嗖嗖作响…… 没等它落下去,一只强有力的手就把它从鞑靼兵那里夺了过去。 是米歇尔·斯托戈夫!他跳了出来!在伊希姆,当伊万·奥加莱夫的皮鞭落在他身上时,他忍受了。可是现在要挨打的是母亲,他再也不能控制自己了。 伊万·奥加莱夫成功了。 “米歇尔·斯托戈夫!”他叫道。 然后,他走上前去。 “啊!”他说,“这不是伊希姆的那个人吗?” “正是本人!”米歇尔·斯托戈夫说。 说着,他扬起皮鞭照着伊万·奥加莱夫的脸就是一记。 “一报还一报!”他说。 “打得好!”一个俘虏喊道,幸亏场上一片骚乱,他才没有暴露。 二十个士兵扑向米歇尔·斯托戈夫,眼看就要结果他…… 可是伊万·奥加莱夫,在因狂怒和疼痛而惨叫了一声之后,阻止了他们。 “这人须由埃米尔来审判!”他说,“先给他搜身!” 米歇尔·斯托戈夫事前没来得及销毁那封信,信被搜出来,交给了伊万·奥加莱夫。 说“打得好”的观众不是别人,正是阿尔西德·若利韦。他和同伴正在查贝迪罗营逗留,看到了这一幕。 “当然了,”他对哈里·布朗特说,“这些北方人都是硬汉子!别忘了我们得向旅伴道歉!柯尔帕诺夫和斯托戈夫都是好样儿的!真是对伊希姆事件的绝妙报复!” “是的,报复,不错,”哈里·布朗特说,“可是斯托戈夫死定了。从他那方面说,本来还是别想起这事的好!” “看着自己的母亲死在皮鞭之下!” “那您觉得他现在这么做,对他母亲和妹妹就有什么好处吗?” “我什么也没觉得,什么也不知道,”阿尔西德·若利韦回答,“我只知道若换了我也不会比他做得更好!打得多狠哪!见鬼,总得有发作的时候!如果人在任何时候、任何场合都无动于衷,那上帝让我们血管里流的就不是血而是水了!” “这可真是专栏文章的好素材!”哈里·布朗特说,“要是伊万·奥加莱夫能给我们看看这封信就好了!……” 伊万·奥加莱夫擦干脸上的血迹就启开了信。他反反复复读了好几遍。好像要把信看穿似的。 他下令将已被五花大绑的米歇尔·斯托戈夫和其他俘虏一起押往托木斯克,然后带领着驻扎在查贝迪罗的部队,在震耳欲聋的鼓乐声中向托木斯克进发,埃米尔正在那儿等着他呢。 第四章 胜利入城 托木斯克城建于1604年,差不多位于西伯利亚各省的正中心,是俄罗斯亚洲部分最重要的城市之一。位于北纬6O°以北的托布尔斯克,以及位于东经100°以东的伊尔库茨克,眼见着托木斯克一天天扩大,超过了自己。 不过我们已经说了,托木斯克并不是这个重要省份的省府。省长和官员们住在鄂木斯克。但托木斯克仍然是这一地区最大的城市,本地区靠近阿尔泰山脉,与中国柯尔克孜族居住区相邻。铂、金、银、铜和含金的铅,源源不断地从山坡流向托木河谷。由于这一地区十分富庶并从物质生活条件、经济制度来解释政治、思想和理论的产,地处采矿中心的托木斯克城也富了起来。房屋、陈设、器具的豪华亦可与欧洲大都会相比。这是一个充斥着百万富翁的城市,他们靠挥舞十字镐而发了财,尽管该城没有成为代表沙皇的省长的驻地,但尚可聊以自慰的是,城中商人们的头领地位显赫,是帝国政府矿产特许权的主要享有者。 以前,人们曾以为托木斯克就是世界的尽头,想到这儿来可不容易。现在,当没有侵扰的时候,到这儿来像散趟步一样容易。不久将有一条铁路穿过乌拉尔山朱文公文集全名为《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亦名《朱子,把托木斯克和彼尔姆连接起来。 托木斯克城美丽吗?必须承认,旅客们对此看法很不一致。德·布尔布隆夫人在从上海到莫斯科的旅途中曾在此待了几天,据她描述,托木斯克的景色可真算不上优美。她在游记中说,这不过是个不起眼的城市道。著作除《庄子注》完整保存外,其余有《论语体略》、,到处是石块和砖砌成的老房子,街道狭窄,与一般的西伯利亚大城市中那些纵横交错的大道十分不同。街区肮脏,尤其是鞑靼人很多,拥挤不堪。城中遍布酒鬼,不过他们倒并不闹事,“醉酒也成了一种麻木状态,和所有的北方人一样!” 而旅行家亨利·胡塞尔-基鲁则对托木斯克大加赞赏。这是否因为他所见的是严冬掩盖在皑皑白雪之下的托木斯克,而德·布尔布隆夫人看到的是夏天的托木斯克呢?有这个可能。这也证实了一种观点,即某些寒冷地区只有在寒冷季节才能显示出它们的妙处,正如某些炎热地区只有在炎热季节才能充分展现出它们的魅力。 不管怎样,反正胡塞尔-基鲁先生认定托木斯克不仅是西伯利亚最美的城市,而且是全世界最美的城市之一。一幢幢带有柱廊的房屋;铺着木板的人行道,宽阔规则的路面,倒映于托木河中的十五座壮丽的教堂,而托木河比法国最大的河流还要宽广。 实际情形则介于两者之间。托木斯克有两万五千人,背靠一列长长的、相当陡峭的丘陵,错落有致地展开。 可是一旦被侵略者占领,全世界最美的城市就会成为全世界最丑的城市,这种时候谁还愿意欣赏它呢?长驻守城的哥萨克步兵只有几个营的兵力,没能抵挡住埃米尔的部队。城中鞑靼血统的居民甚至欢迎同族部队的到来。眼下,托木斯克城就像被搬到了浩罕国或布哈拉的中心,一点儿也不像俄罗斯或西伯利亚城市。 埃米尔正是要在托木斯克迎接胜利的部队。为了欢迎他们,将进行歌唱、舞蹈和骑术表演,并展开热闹的狂欢。 庆祝活动选在托木河边一座百余尺的丘陵的平坦处,并按亚洲人的审美趣味布置了一番。放眼四望,华丽的住宅、大圆顶教堂一座挨一座,托木河蜿蜒曲折,更远处是笼罩在热烘烘的雾气中的森林,这一切又都镶嵌在几丛巨大的松柏悦目的绿荫之中。 平台左面,一座耀眼的,建筑风格奇特的宫殿——可能是半摩尔半鞑靼风格的布哈拉建筑——在宽阔的台座上临时搭建起来。宫殿顶上,一个一个的尖塔竖立在大树茂密的枝杈中间,鞑靼军队从布哈拉带来的数只驯鹳在空中盘旋。 这样的台座只在埃米尔的王宫中,他的可汗盟友、汗国显贵及土耳其斯坦诸国国君的后宫中才有。 这些苏丹国的王后大部分都是从泛高加索和波斯的奴隶市场上买回来的女奴,有的把脸露在外面,有的戴着面纱,让人不得见其真面目。她们的服饰都极为豪华,漂亮的毛皮大衣,袖子向后翻卷,再系在一起,像欧洲贵妇的裙撑一般,两只胳膊便露在了外面,带着一大堆手镯,用镶着宝石的链子连在一起,她们的手很娇小,指甲用散沫花汁染得鲜红。她们的大衣有的是绸料,料子的精细可与蛛丝相比,有的是柔软的“阿拉加”,一种窄纹棉布,只要身体稍微一动,便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在东方人听来分外悦耳。外衣下,刺绣着图案的短裙闪着亮光,再下面穿着丝裤,裤脚垂至皮靴上,皮靴十分精致,呈优雅的凹形,镶嵌着珍珠。对于不蒙面纱的女人,人们便可尽情欣赏她们那从五彩头巾中垂下的长长的发辫,她们美丽的眼睛,雪白的牙齿,光滑的面庞,她们漆黑的双眉被一种眼药划出的浅淡的一线连接了起来,眼睑上淡淡地涂了一层石墨,越发衬得皮肤光洁。 在各色旗帜掩映的台座下,埃米尔的禁卫军在站岗。他们身佩顶端弯曲的大刀,腰别匕首,手持十尺长矛。有的拿着白色大棒,有的执戟,其上装饰着金银丝攒成的缨子。 广阔平台的四周,托木河谷的层层丘陵上,站满了由中亚全部人种组成的大杂烩。乌兹别克人,头戴黑母羊皮做成的高帽子,红须灰目,身穿“阿卡卢克”,一种鞑靼式样的上衣。土库曼人穿着民族服装,色彩鲜艳的肥大的裤子,骆驼毛的背心和大衣,锥形或喇叭形的红帽子,俄罗斯皮的高筒靴,短马刀和刀子用一根皮绳拴在腰间;主人们旁边是土库曼妇女,头发梢上系着羊毛绦子,“丢巴”下的衬衣敞开着,有蓝色、紫色和绿色条纹,腿上缠着五彩缤纷的绳线,一直绕到皮鞋上,还有,——简直好像俄中边界所有的民族都赶到埃米尔这儿来了似的,——还有满族人,耳前一线的头发都剃光了,梳着辫子,身穿长袍,外罩丝绸褂,腰带束得紧紧的,帽子呈椭圆形,用樱桃色丝绸做成,黑边红穗;还有令人赞叹的满族女人,发式妩媚、插着假花,黑头发上颇费心思地别着金别针和蝴蝶发夹。还有蒙古人、布哈拉人、突厥斯坦人,都在被邀参加鞑靼庆典之列。 在欢迎入侵者的队伍中唯独缺了西伯利亚人。没能逃走的躲进了家里,生怕被抢劫,而这正是费奥法-可汗很可能下令干的事,以风风光光的结束这庆功仪式。 直到下午四点钟,埃米尔才来到现场。伴随着他的驾临,军乐、锣鼓大作,大炮和火枪齐鸣。 费奥法跨上他最爱的马,马头上戴着镶了钻石的枝状冠。埃米尔仍然身着戎装。他身边是浩罕和昆杜斯的可汗,各汗国的显贵,以及总指挥部的众多官员。 这时,台阶上出现了可汗的正妻,布哈拉苏丹国的,我们姑且称之为王后吧。不过,叫她王后也好,叫她奴隶也好,这个波斯血统的女人的确是美貌绝伦。她没戴面纱,这是不符合伊斯兰风俗的,或许是出于埃米尔一时的心血来潮吧。她的头发编成了四根辫子,垂拂在白得耀眼的、从织有金丝的丝披肩中露出的肩膀上。披肩与脑后的小帽相连,帽上镶嵌着无价的宝石。她身穿蓝丝裙,其上有深蓝条纹,裙下是纱罗做成的“兹-嘉美”。上身是同样料子的“碧朗”,优雅的低领装。她脚穿波斯拖鞋,浑身上下全是珠宝,银丝穿起的波斯金币,绿松石念珠串,从著名的阿尔布矿上采出的“费鲁才”,光玉髓、玛瑙、翡翠、蛋白石和蓝宝石的项链,使她的上衣和裙子的料子简直像是宝石做成的,数以千计的钻石在她的颈间、臂上、手指、腰际、脚上闪闪烁烁,价值远不只几百万卢布,它们发出的光焰是那么强烈,仿佛每颗钻石的中心都由于阳光的照耀而产生了电弧。 埃米尔、汗国国王们和随从官员都下了马,一起走入第一座台子中央搭起的宏伟的帐篷。帐篷外,像往常一样,圣桌上摆着一本。 埃米尔的副官没让众人久等,五点还不到,一阵军乐声就宣布了他的到来。 伊万·奥加莱夫——现在已被称为“巴拉甫雷”——这回穿的是鞑靼军官制服,骑马来到埃米尔帐前,从查贝迪罗营随地而来的一队士兵分列两旁,中间的地方是用来搞庆祝活动的,叛国者的脸上挂着一道伤痕。 伊万·奥加莱夫把他的几个主要部下引见给埃米尔。费奥法-可汗依然是那副冷淡的表情,这种表情正是他的威严所在,以让对方满意的方式接待了他们。 至少,哈里·布朗特和阿尔西德·若利韦是这么描述的。两人现在为了搜新闻已结成了不可分离的盟友。他们离开查贝迪罗后很快就来到了托木斯克。他们制定的下一步行动计划是偷偷离开鞑靼人,加入到一支俄军中,如果可能的话随这支俄军去伊尔库茨克。他们耳闻目睹的入侵、放火、抢劫、杀人的种种罪行使他们对鞑靼人已深恶痛绝,想尽快到西伯利亚俄军的行列中去。 可是,阿尔西德·若利韦告诉同伴,他不能不把鞑靼军队的胜利入城写上几笔就离开托木斯克——哪怕仅仅是为了满足一下他表妹的好奇心——哈里·布朗特便决定再待上几个钟头;不过傍晚就说什么也得出发了。他们挑了两匹好马,希望能赶在埃米尔侦察兵前面。 于是,阿尔西德·若利韦和哈里·布朗特就混入人群中,仔细地观看这场庆典,不放过任何细节。这个题材足以让他们在专栏文章里写上它一百行。盛装的费奥法-可汗,他的妻妾、军官、卫队,以及整个仪式的东方式的豪华排场都叫两人叹为观止,欧洲的仪式真是望尘莫及。可是当伊万·奥加莱夫出现在埃米尔面前时,两名记者都不屑地转过头去,有些不耐烦地等待仪式开始。 “您看,我亲爱的布朗特,”阿尔西德·若利韦说,“咱们来得太早了,跟两个唯恐钱花得不够本儿的市民一样!所有这些才不过是一个起幕,品味高的人应该到芭蕾开始的时候再来。” “什么芭蕾?”哈里·布朗特问。 “必不可少的芭蕾呗,还用问!不过我想马上就要开幕了。” 阿尔西德·若利韦说起来就像在歌剧院似的,他从盒子里取出单片眼镜,像个行家一样准备观看“费奥法军队中的优秀舞蹈演员”。 但是在演出开始前,还要有一段冗长繁复的仪式。 的确,没有对被征服者的公开侮辱,征服者的胜利是不完整的。因此,士兵们挥舞着皮鞭将数百名俘虏带到了会场,他们将在费奥法-可汗和其同盟者面前走过,然后再与其他俘虏一起被投入市监狱。 米歇尔·斯托戈夫就站在第一排。遵照伊万·奥加莱夫的命令,特派了一队士兵看守着他。玛尔法和娜佳也在队伍中。 当事情只关系到她一个人时,西伯利亚老妇总是精力充沛,可是现在,她的脸色却苍白得吓人。她预感到将会发生可怕的事情。她儿子被带到埃米尔这儿来肯定是有目的的。她为儿子的命运而颤抖。举在她头上的鞭子在众目睽睽之下打在了伊万·奥加莱夫的脸上,他可不是能原谅别人的人,他的报复将是残酷无情的。中亚野蛮人惯用的某种酷刑肯定正等着米歇尔·斯托戈夫。如果说上次士兵们扑向他时伊万·奥加莱夫曾阻止了他们,那是因为他知道应该把此人交给埃米尔来审判。 而且,从查贝迪罗营的悲惨一幕之后,母子二人就没能再说上一句话。他们被无情地隔离开了,这更加深了他们的苦难,因为如果在被俘的日子里能待在一起,对他们来说将是一个极大的慰藉!那样的话玛尔法·斯托戈夫就要请求儿子原谅自己给他带来的这一切不幸,她为自己未能控制住母性的冲动而深深自责!要是在鄂木斯克驿站见到儿子时她能克制住自己,米歇尔·斯托戈夫就不会暴露身份了,多少不幸也就因此而得以避免! 米歇尔·斯托戈夫这方面则想,既然母亲也在场,既然伊万·奥加莱夫把她带到了自己面前,那就是说要让她亲眼看着自己的儿子受苦,说不定母子二人都将被以可怕的方式处死! 娜佳则自问该怎样做才能救救他们母子,帮帮他们。她只能在脑中想像,但她隐约地感到,首要的一点是不能引起别人的注意,要把自己隐藏起来,不让任何人注意到!这样的话她也许可以会咬破捆缚着狮子的巨网。不管怎么说,她不会放过任何采取行动的机会,哪怕为玛尔法的儿子牺牲生命也在所不惜。 这时,大部分俘虏已从埃米尔面前走过去了。到埃米尔对面时都要拜倒,额头触地,以示臣服。侮辱是奴役的第一步!只要下跪动作稍有迟缓,士兵们粗暴的手就毫不留情地把他们掷在地上。 面对此情此景,阿尔西德·若利韦和他的同伴不能不感到义愤填膺。 “无耻!我们走!”阿尔西德·若利韦说。 “不行!”哈里·布朗特说,“得看完再走!” “看完!……啊!”阿尔西德·若利韦突然抓住同伴的胳膊叫了一声。 “怎么了?” “看哪,布朗特!是她!” “她?” “咱们旅伴的妹妹!孤身一人,还成了俘虏!得救救她……” “要克制,”哈里·布朗特冷冷地说,“我们插手不但一点儿用没有,对这个女孩还会有坏处。” 阿尔西德·若利韦本来已要冲出去了,这下又停住了。娜佳没有看到他们,她的脸被头发半遮着,走到埃米尔面前,丝毫没有引起对方的注意。 可是玛尔法·斯托戈夫在娜佳之后走来了,她跪下得不够快,士兵们便粗暴地推揉着她。 玛尔法·斯托戈夫倒下了。 她儿子挣扎得如此猛烈,卫兵们拉都拉不住。 但老玛尔法站了起来。正要把她拖走,伊万·奥加莱夫发话了:“这女人留下!” 娜佳已被扔回了俘虏队伍中,伊万·奥加莱夫的目光没在她身上停留。 然后,米歇尔·斯托戈夫被带到埃米尔面前。他笔直地站立着,两眼直视前方。 “下跪!”伊万·奥加莱夫冲他喊。 “不!”米歇尔·斯托戈夫的回答掷地有声。 两个士兵企图强迫他下跪,可是在年轻人的铁拳之下,他们反倒趴在了地上。 伊万·奥加莱夫走向米歇尔·斯托戈夫。 “你马上就没命了!”他说。 “我是要死了,”米歇尔·斯托戈夫坚定地说,“可是你,伊万,你这叛徒嘴脸上可耻的鞭伤并不会消失,也永远不会消失!” 这个回答使伊万·奥加莱夫的脸色变得惨白,难看之极。 “这个俘虏是谁?”埃米尔问道。他的声音十分平静,却因而更具威胁性。 “一个俄罗斯间谍,”伊万·奥加莱夫回答。 他很清楚,把米歇尔·斯托戈夫说成间谍,他所受的判决就将是极其可怕的。 米歇尔·斯托戈夫朝伊万·奥加莱夫冲过去。 士兵们拦住了他。 埃米尔做了个手势,所有的人一下子都匍伏在地上。埃米尔又指了指,便有人给他送到手中。他打开圣书,把手指放在其中一页上。 米歇尔·斯托戈夫的命运将由偶然,或者说,在这些东方人的脑子里。由上帝来决定。中亚民族称这种做法为“法勒”。在解释了法官所指诗句的含义后,他们就将行刑,无论是什么样的判决。 埃米尔已经把手指从古兰经的书页上拿开,于是伊斯兰教学者的领袖走过来,大声诵读一行诗句,结尾是这样的: “他将不能再见到世间的万物。” “俄罗斯间谍”,费奥法-可汗说,“你想来看看鞑靼人的营地!那你就睁开眼看吧,看哪!” 第五章 睁大眼看吧,看哪! 米歇尔·斯托戈夫双手被缚,在平台下面面对着埃米尔的宝座站着。 他的母亲终于承受不住这么多精神和肉体上的折磨而屈服了,沮丧得连抬头看和听的勇气都没有了。 “睁大眼看哪,看哪!”费奥法-可汗叫道,手充满威胁地指着米歇尔·斯托戈夫。 毫无疑问,深知鞑靼人习性的伊万·奥加莱夫明白了这句话的含义,因为他紧绷着的嘴唇边浮现出片刻残酷的微笑。接着他站到了费奥法-可汗身边。 此时有人吹响了军号,这是歌舞开始的信号。 “下面是芭蕾舞了,”阿尔西德·若利韦对哈里·布朗特说,“不过和别人都不一样,这些鞑靼人要在演戏之前跳舞!” 米歇尔·斯托戈夫被勒令睁大眼看,他便瞧着这一切。 一大群舞女涌了进来,各式各样的鞑靼人乐器也竞相登场。有一种叫“都达尔”的用桑木制的长柯曼陀村,带两股丝弦,用四根弦调音。另外一种叫“库比兹”的大提琴,前半部敞开,可以用弓在马尾作的弦上弹奏。另有一种唤作“契比兹加”的长芦笛,加上小号、长鼓、锣,以及配上歌手们的喉音,组成一种稀奇古怪的和声。可还有一个“空中乐队”来凑趣,那是一打风筝,中部用线系住,在微风中呜呜作响,好似风吹琴的声音一般。 这时舞蹈正式开始了。 这些舞女都来自波斯。她们并不是奴隶,而是自由地从事着这种行业。以前,在德里兰的宫廷典礼上能够看见她们的身影堂而皇之地出现。但自从当今的王室掌权以来,她们几乎是被强行驱赶到了国外,只好浪迹四方去自谋生路。舞女们身穿本民族的服饰,浑身珠光宝气:小巧的金质三角形的或是长形的耳坠,用乌银镶嵌的白银项圈,缀着双排宝石的手镯和脚环,还有镶满珍珠、绿松石和光髓玉的坠子在腰间长长的衣带梢头跳动。用来束衣的腰带上的扣环闪闪发亮,好像欧洲人的荣誉勋章。 舞女们时分时合,舞姿婆娑优美,仪态万千,时而露出脸庞,时而又重罩上轻纱,仿佛晶莹的眸子上笼上了一层轻雾,又像流云掠过繁星闪烁的天空。有几位波斯女郎斜佩着饰有珍珠的皮质肩带,上面挂着金丝编就的三角形小袋,尖头朝下,她们不时从袋中取出绣有可兰经经文的又长又窄的猩红色绸带,互相传递组成一道圆圈。其余的舞女们流水般从圆圈下穿出。当她们经过经文前时,便按照箴言所示,或俯伏在地,或轻轻跃起。好像想加入到伊斯兰天界里的仙女的行列中去。 但最不寻常,最令阿尔西德·若利韦吃惊的,是这些舞女们显得懒散怠倦,缺乏激情。无论是她们的舞姿还是演奏,都令人想到印度寺院中宁静端庄的舞女,而不是热情奔放的埃及女郎。 第一个节目刚刚收场,一个严厉的声音喊道: “睁大眼看着!” 这个重复埃米尔命令的高个子鞑靼人是可汗的司仪。他站在米歇尔·斯托戈夫身后,手持一把宽刃弯刀。这种刀刃是卡尔奇或者希萨尔的名匠用大马士革淬钢法精制而成的。 在他身边,一些卫士搬来一个三脚架,上面放着一个炉子,里面燃烧着炽热的炭块,却没有一丝烟,只是萦绕着一层薄雾,这是放在炭块表面的一种由乳香和安息香混合而成的树脂状物质在焚烧时发出来的。 波斯舞女刚刚退下,另一群芭蕾舞女接踵而至。她们完全是属于另一个种族的,米歇尔·斯托戈夫一眼就认了出来。 显然那两名记者也认出了她们,因为哈里·布朗特对他的同事说: “这是下诺夫哥洛德的茨冈人!” “真是她们!”阿尔西德·若利韦喊道,“我猜这些女间谍的眼睛比她们的腿更能挣钱!” 阿尔西德·若利韦曾经驱使这些人为埃米尔办事,所以我们知道他是不会弄错的。 桑珈出现在第一排茨冈舞女中,奇异华美的衣饰更增添了她的美貌,使她显得更加出众。 她没有跳舞,举止仿佛舞女们中间的一位哑剧演员。这些茨冈人的足迹遍步欧洲,她们奇特的舞步也揉进了各国的特色:波希米亚人的、埃及人的、意大利人的、西班牙人的……她们敲打着钹和一种叫“达伊赫”的巴斯克鼓,在尖锐的鼓声钹声中翩然起舞。 桑珈手中的“达伊赫”不停地颤动,鼓动着这群真正的哥利本僧。 此时一名最多不过十五岁的茨阿男人走了上来,手指轻拨,弹奏着手中的双弦曼陀林,唱起一曲旋律古怪的歌声。他唱歌时,一名舞女来到他身边,驻足倾听他的歌声;但每当他演唱到造句时,她便重新起舞,手中的长鼓和响板的声音吵得年青的歌手昏头昏脑。 一曲终了,舞女们的身影早已把歌手团团围住。 这时从埃米尔和他的盟友们的手中,从在场的军官和卫士们的手中落下雨点般的金币,敲击在舞女们的钹上。在这清脆的声响中还能听见最后几声曼陀林和鼓的低音。 “这些人像强盗一样挥金如土!”阿尔西德·若利韦附在同伴的耳边说道。 其实这些钱正是偷盗得来的,因为满天横飞的有波斯和威尼斯的金币,还有威尼斯古币和莫斯科的卢布。 忽然一切又安静了下来。司仪的手放在米歇尔·斯托戈夫的肩上,又喊起刚才的命令来,不过这命令的每一次重复都显得更加阴森恐怖。 “睁大眼看!” 然而这一次,阿尔西德·若利韦注意到司仪手中没有提那把出鞘的弯刀。 夕阳已经沉到了地平线下面,暮色笼罩了四周的原野,松林显得越发昏暗,远方的托木河渐渐迷失在初升的暮霭中,俯临全城的高地也沉浸在一片阴影之中。 这时几百名手持火把的奴隶跑了进来。波斯和茨冈舞女也在桑树的率领下重新出现在埃米尔的宝座前,展耀着她们千变万化的舞姿。鞑靼乐队的演奏随着歌手们声嘶力竭的喉音变得更加粗犷。已经落地的风筝又飞了起来,把一串串五光十色的灯笼升到空中。在清凉的晚风吹拂和灯笼的照耀下,琴声也愈加悠扬。 接着,一群身着军装的鞑靼人也纷纷起舞,兴致越跳越高,气氛变得奇特而狂热。 这些军刀出鞘,腰佩长枪的士兵一边表演着一种杂技,一边鸣放排枪,震耳的枪声在空中回荡不止,在喧嚣的锣鼓声中依然清晰。他们的枪膛里装的是添有金属粉末的中国式有色火药,放出绿、红、蓝各色长长的火焰,好像人们都置身在烟火丛中。在有些方面,这些人的杂技使人想到古希腊的合唱队在刀尖上跳的军舞,也许这些中亚人真的继承了这种古代的传统。不过鞑靼人在舞女们头上燃烧的烟花蛇行般划空而过,舞女们身上所有的金属饰品刹那间都反射出火光,场面变得十分怪异,好像一只万花筒随着舞女们的动作也生出无穷的变化。 不管一位巴黎来的记者对这些远离现代社会的场面有多么厌烦,阿尔西德·若利韦还是忍不住轻轻点了点头——在蒙马特尔和马德兰大街,这就是表示:“真不赖!” 突然,似乎有人一声令下,所有的灯火都熄灭了,舞蹈停止了,舞女们也都不知去向。仪式结束了。只有火把还照耀着这片片刻之间还灯火通明的高地。 在埃米尔的示意下,米歇尔·斯托戈夫被推到了场地中央。 “布朗特,”阿尔西德·若利韦对同伴说,“你一定想看这件事的结局吗?” “一点也不想。”哈里·布朗特回答道。 “你的那些《每日电讯报》的读者,他们真的不想——但愿如此——不想知道鞑靼人杀人的细节吗?” “并不比你的表妹更想知道。” “可怜的人!”阿尔西德·若利韦注视着米歇尔·斯托戈夫说道,“勇敢的战士本该倒在战场上!” “我们能不能做点什么来救他?”哈里·布朗特问。 “我们什么也干不了。” 两名记者回想起米歇尔·斯托戈夫对他俩的宽宏慷慨。他们清楚这个充满责任感的人经受了怎样的考验,而他们眼睁睁看着他陷在毫无怜悯之心的鞑靼人手中,却无能为力! 他们不忍观看对这不幸的人施加折磨,便回城去了。 一小时之后,他们已经奔跑在通往伊尔库茨克的大道上。他们将与俄罗斯人一起,进行阿尔西德·若利韦所谋划的那种“反击”。 而这时米歇尔·斯托戈夫依然挺立着,高傲的目光注视着埃米尔,对伊万·奥加莱夫则投以蔑视的眼光。他早知必有一死,敌人休想在他身上找到一丝软弱。 场地四周的看客和费奥法-可汗的参谋官们以看人受刑为乐,急不可待地等着行刑。一旦他们的愿望得到满足,这群乌合之众就将开始痛饮。 埃米尔做了一个手势。米歇尔·斯托戈夫被卫兵们推搡着走到台前,听费奥法操着自己完全能明白的鞑靼话说道: “你这个俄国人的间谍,你是来用眼睛看的。可这是你最后一次看这个世界,再过一会儿,你就永远也看不见阳光了!” 使米歇尔·斯托戈夫震动的,不是死亡,而是瞎眼的威胁!失去双眼,也许比失去生命更可怕!这个不幸的人竟注定了要成为一个瞎子! 然而,听着埃米尔的判决,米歇尔·斯托戈夫毫不示弱,依然镇静自若。他的双眼睁得大大的,好像要在这最后的凝视中汇聚起他所有的生命力。哀求这些野蛮残忍的人是没有用的,他也不屑于这样做,甚至他根本没有起过这样的念头。他所有的心思都集中到了他已无可挽回地失败了的使命上,集中到他的母亲和娜佳身上。他将永远无法再看她们一眼!但他心中汹涌的激情丝毫没有流露出来。 然后,复仇的信念涌进了他的整个身躯。他转向伊万·奥加莱夫。 “伊万,”他用威严的声音说道,“你这个叛徒!我的眼睛的最后警告就是对你而发!” 伊万·奥加莱夫耸了耸肩。 不过米歇尔·斯托戈夫错了,他的目光并不会在看着伊万·奥加莱夫时熄灭。 玛尔法·斯托戈夫出现在他面前。 “母亲!”他喊道,“是的,是的!我最后的目光要看着你,并不去瞧那个无耻之徒一眼!站在这里,站在我面前!让我再看一眼你可爱的面容!让我的眼睛在看着你的时候闭上!” 这位西伯利亚老妇人默默地走上前来…… “把这个女人赶开!”伊万·奥加莱夫命令道。 两名士兵将玛尔法·斯托戈夫推开。她退后几步,但依然笔直地站在离她的儿子几步远的地方。 司仪又出现了。这一次他提着弯刀,刃口刚刚在炭炉上淬得发白。 按照鞑靼人的习俗,灼烫的刀刃要在米歇尔·斯托戈夫的眼前划过,弄瞎他的眼睛。 米歇尔·斯托戈夫没有一点反抗的企图。他的眼里只看得见他的母亲,他用目光拥抱着她!他所有的生命都化在了这最后的一瞥里! 玛尔法·斯托戈夫的双眼睁得那样大,双臂朝他伸出,注视着他!…… 炽热的刀刃从米歇尔·斯托戈夫眼前拖过。 一声绝望的喊叫。老玛尔法不省人事地倒在了地上。 米歇尔·斯托戈夫的眼睛瞎了。 行刑完毕,埃米尔和他的家眷都起身离去。很快,留下来的只剩下奥加莱夫和那些手持火把的人。 这个卑鄙的家伙还想再侮辱他的囚徒,在行刑之后再给他一次伤害。 伊万·奥加莱夫缓缓走向米歇尔·斯托戈夫。听见他迫近的脚步,斯托戈夫站了起来。 伊万·奥加莱夫从衣袋里取出沙皇的信件,展开来,满怀讥讽地放在沙皇信使那已经黯然无光的双眼前面: “读吧,米歇尔·斯托戈夫,读吧,再把你读到的东西告诉伊尔库茨克的人!现在,真正的沙皇信使,是伊万·奥加莱夫!” 话一说完,这个叛徒把信贴在胸口,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奴隶们也跟随他而去。 米歇尔·斯托戈夫独自一人,离他几步之外躺着他昏迷的母亲,也许已经死了。 远处传来呼喊声和歌声,狂欢着的人群的声音。灯光照耀下的托木斯克犹如节日中的城市。 米歇尔·斯托戈夫侧耳细听。四周是如此荒寂。 他摸索着向母亲倒下的地方挪去。他摸到了她。他俯在她的身上,脸贴在她的脸庞上,听着她的心跳,然后好像又在对她低声说着什么。 老玛尔法是否还活着,她听得见儿子的话吗? 自始至终她一动也不动。 米歇尔·斯托戈夫吻了吻她的额头和白发。接着他站了起来,用脚步试探着,用手摸索、辨识着方向,缓缓地向场地的尽头走去。 突然,娜佳出现了。 她径直向她的同伴走去,用匕首割断捆绑他双臂的绳索。 他瞎了眼,不知是谁在为自己松绑,因为娜佳一声也没有吭。 但她终于还是开口了: “哥哥!” “娜佳!”米歇尔·斯托戈夫喃喃地说,“是娜佳!” “来吧!哥哥!”娜佳回答说。“今后我的眼睛也就是你的眼睛,我要把你送到伊尔库茨克去!” 第六章 大路上的朋友 半小时之后,米歇尔·斯托戈夫和娜佳离开了托木斯克。 这天晚上有一批囚犯从鞑靼人手中逃了出来。看守他们的官兵都昏头昏脑,无论在查贝迪罗军营还是在押送他们的途中都不知不觉地放松了一向严厉的监视,娜佳开始被其他犯人带着逃跑,后来便一个人跑上了高地,正赶上米歇尔·斯托戈夫被带到埃米尔面前的时候。 她混在人群中目睹了一切。在白热的刀刃从她的同伴眼前划过时,她听见了那一声哀叫。但她却能控制自己保持镇定和沉默,也许是上帝的意旨告诉她,必须这样做才能保持自由,把玛尔法·斯托戈夫的儿子送到他发誓要去的地方。在老妇人倒下的那一刹那,她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但信念使她重新获得了力量。 “我要做盲人的导路犬!”她对自己说。 在伊万·奥加莱夫走后,娜佳藏在阴暗的地方,一直等到人群散尽。米歇尔·斯托戈夫被独自一人抛弃在那里,人们对他已无所畏惧,她看见他挣扎着扑向他的母亲,俯在她身上,吻她的额头,然后又站起来想要离开…… 不久以后,他俩手牵着手走下陡峭的山坡,沿着托木河岸走到城市另一头,在那里他们幸运地越过了城墙的一个缺口。 通向伊尔库茨克的大道是唯一往东去的路,所以是不会弄错方向的。娜佳带着米歇尔·斯托戈夫急速赶路,因为很可能第二天在狂欢以后,埃米尔的侦察兵会重新出现在草原上,切断一切交通。重要的是,必须抢在他们之前赶到五百俄里(五百三十三公里)以外的克拉斯诺亚尔斯克,并且尽可能晚地离开大路。抛开大路,就意味着不定、陌生和危险,意味着近在咫尺的死亡威胁。 在这个八月十六日到十七日的夜晚,娜佳是怎样经受住疲累的考验的?她怎么能有足够的体力走这样长的路?她那磨得流血的双足,怎么能支撑她一直走这样远?然而的的确确,第二天清早,在离开托木斯克以后十二个小时,她和米歇尔·斯托戈夫赶到了五十俄里外的塞米罗斯科。 途中米歇尔·斯托戈夫始终一言不发。整整一个夜晚,不是娜佳拉着他行进,而是她牵着同伴的手;然而,靠着这双仅以它的颤栗指引着他的手,他竟然能以惯有的步速赶路。 塞米罗斯科镇几乎已是空无一人。当地居民害怕鞑靼人,早已逃向了叶尼塞省。只有两三座房子里还住着人。镇里所有有用的值钱的东西都装车运走了。 然而,娜佳必须休息几个小时。他们两人都需要食物和休整。 姑娘带着她的同伴来到了镇子另一头,那儿有一座空屋,门敞开着。他们走了进去。屋子正中是一把坏木椅,旁边有一口在所有的西伯利亚住宅中都能找到的大锅。他们坐了下来。 娜佳凝视着她的瞎眼的同伴,仿佛她还没有认真瞧过他。她的目光中包含着超出感激和怜悯的感情。如果米歇尔·斯托戈夫能够看见的话,他会在这悲痛而美丽的目光中找到一种无限的忠诚和温柔。 盲人被灼热的刀刃烤得通红的眼皮,半遮住他干枯的眼睛。巩膜微微起褶,像硬化了一样,瞳孔大得有些怪异。淡蓝的虹膜变得深蓝,一部份眉毛和睫毛已被烤焦。不过,至少从外表看,年轻人那锐利的眼神似乎没有什么变化。他之所以看不见,是因为在铁器的灼烧之下,视网膜和视神经完全被毁坏了。 这时,米歇尔·斯托戈夫伸出了手。 “你在那里吗,娜佳?” “是的。”姑娘回答说,“我就在你身边,我不会离开你的,米歇尔。” 米歇尔·斯托戈夫第一次听见娜佳叫自己的名字,浑身颤栗起来。他明白他的同伴已经知道了一切,知道他是谁,也知道他和老玛尔法的关系。 “娜佳,”他又说道,“我们必须分开!” “分开?为什么要这样,米歇尔?” “我不想成为你的累赘!你的父亲在伊尔库茨克等你,你必须去找他!” “在你为我做了这么多以后,我要是抛弃了你,会让父亲诅咒我的!” “娜佳,娜佳!”米歇尔·斯托戈夫紧握住姑娘放在自己手背上的手,“你现在只为你的父亲考虑!” “米歇尔,你比我的父亲更需要我!难道你不去伊尔库茨克了?” “啊,不!”米歇尔·斯托戈夫喊了出来,语气中依然充满了精力。 “不过,你丢失了那封信……” “信被伊万·奥加莱夫偷走了!……好吧!没有信我也能行!娜佳,他们把我当作间谍对待,我就按间谍的作法行事!我会到伊尔库茨克去,告诉他们我所看到的,听到的,啊,我对耶稣发誓!总有一天我会站在叛徒的面前!不过,我必须比他早到伊尔库茨克。” “那么你还会说什么分离吗,米歇尔?” “娜佳,那些坏蛋抢走了我的一切!” “我还剩几个卢布,还有我的眼睛!我会代替你看,带你到你自个儿去不了的地方!” “我们怎么走呢?” “用脚走!” “我们怎么生存呢?” “乞讨。” “走吧,娜佳!” “跟我来吧,米歇尔!” 两个年轻人不再以兄妹相称。在共同的苦难中,他们觉得相互被紧紧地连在了一起。休息了一个小时以后,两人离开了空屋。娜佳跑遍镇里的街巷,弄来一些大麦面包和一些在俄国被称作“梅沃德”的蜂蜜水。她没有花钱,因为她已经开始乞讨了。这些食物多少缓解了米歇尔·斯托戈夫的饥渴。娜佳把为数不多的面包中最大的一块留给了他,他吃下娜佳喂给他的面包,喝下娜佳送到唇边的一瓶水。 “你自己吃了吗,娜佳?”他一连问了几遍。 “是的,米歇尔。”姑娘总是这样回答。实际上她只吃了同伴留下的面包渣儿。 离开塞米罗斯科,他们又踏上了通向伊尔库茨克的坎途。姑娘顽强地支撑着;也许,如果米歇尔·斯托戈夫看见了她的模样,会丧失继续前行的勇气。但娜佳却毫无怨言。米歇尔·斯托戈夫因为听不见她的喘息,只顾急匆匆地走,步子快得自己也压不住。他为什么这样急?他还能企望赶在鞑靼人前面吗?他一文不名,徒步行走,目不见物,如果娜佳——他唯一的向导——一旦不在身边,他只能倒在路边悲惨地死去。但靠了他的努力,只要能到克拉斯诺亚尔斯克,一切也许都还有希望。他可以去找当地的长官,自我介绍,长官一定会帮助他顺利抵达伊尔库茨克的。 米歇尔·斯托戈夫一路陷入沉思,寡言少语。但他牵着娜佳的手,通过手,他们始终心灵相通,无须用语言来表达他们的内心。偶尔米歇尔·斯托戈夫开口说道: “跟我说说话吧,娜佳。” “有什么必要呢,米歇尔?我们不是在一起想吗?”姑娘回答时极力控制自己的声音,不让身体的疲乏表现出来。 但有时,娜佳的心仿佛停止了跳动,她的腿再也抬不起来,脚步越来越慢,手臂越来越沉,渐渐落到了后面。米歇尔·斯托戈夫停步等着她,朝着可怜的姑娘,好像想穿过眼前的一片漆黑看见她的身影。他的胸脯起伏着,更有力地挽起同伴,又向前奔去。 然而,就在这无休无止的困顿疲惫之中,他们将要遇到一个转机,大大减轻他们的劳累。 在离开塞米罗斯科大约两小时后,米歇尔·斯托戈夫突然停了下来。 “路上一个人也没有吗?” “一个人影也看不见。”娜佳回答说。 “你没有听见后面有什么声音吗?” “是的,我听见了。” “如果那是鞑靼人,我们得藏起来。你再仔细瞧瞧。” “等等,米歇尔!”娜佳跑到右边几步外一条蜿蜒的小径上。 米歇尔·斯托戈夫一个人站着,仔细听着。 娜佳很快回来,告诉他说: “那是一辆马车,车夫是个小伙子。” “只有一个人?” “是的。” 米歇尔·斯托戈夫犹豫了片刻。他应该躲起来呢?还是应该利用这个机会至少让娜佳免受步行之苦?至于他自己,只需要一手扶着马车就行了,必要的时候他还能推马车一把呢,因为他的腿依然有力。但是他发现娜佳自从经过鄂毕河后这八天来,由于连续赶路,已经是精疲力尽了。 他站在那里等着。 马车就要转过弯道了。那是一辆当地叫“契比特卡”的马车,破破烂烂,最多只能坐三个人。 平时这种马车要用三匹马来拉,但这辆马车上只套了一匹拖着长长尾巴的长毛蒙古马。它的血统保证了它的精力和勇气。 年轻的车夫身旁有一只狗。 娜佳认出了车夫是个俄罗斯小伙子。他长着一张温和而冷静的面孔。一看就让人放心。再说,他似乎一点也不急于赶路,好像担心累坏了他的马匹。看他悠闲的样子,很难想像这是一条随时可能被鞑靼人切断的道路。 娜佳牵着米歇尔·斯托戈夫的手,站在路边。 马车停了下来,车夫微笑着看着姑娘。 “你们这是上哪儿去?”他睁大眼睛向他们打着招呼。 米歇尔·斯托戈夫一听他说话,觉得自己以前在什么地方听到过这个声音。不用讲,凭这个声音他就能认出车夫来,因为他紧锁的眉头舒展开来。 “喂,你们上哪儿去?”年轻人又问了一遍,这次他直接问米歇尔·斯托戈夫。 “我们要去伊尔库茨克。” “噢,我的小爷,你不知道到伊尔库茨克还远得不得了吗?” “我知道。” “你走着去吗?” “走着去。” “你呢,行,不过这位小姐呢?……” “这是我的妹妹。”米歇尔·斯托戈夫觉得重新用这个词来称呼娜佳更合适一些。 “是啊,是你的妹妹,公子爷!不过听我说,她是走不了那么远的!” “朋友,”米歇尔·斯托戈夫走近对他说,“鞑靼人抢光了我们的东西,我对你一个戈比也拿不出来。不过要是你肯捎上我的妹妹,让她坐在你身边,我可以跟着马车走路,甚至还可以跑,我误不了你的行程……” “哥哥!”娜佳喊了起来,“我不愿意,我不愿意!——先生,我的哥哥眼睛瞎了!” “瞎了!”年轻人感动地说。 “鞑靼人烧坏了他的眼睛!”娜佳回答说,她伸出双臂,好像在祈求车夫的同情。 “眼睛被烧坏了?啊,可怜的人!我嘛,是去克拉斯诺亚尔斯克,你们干嘛不一起坐到马车上来呢?有点儿挤,不过坐三个人没问题。我的狗是不会拒绝跑跑步的。只不过,我得顾着马力,不能走得太快。” “朋友,你叫什么名字?”米歇尔·斯托戈夫问。 “我叫尼古拉·毕加索夫。” “我忘不了这个名字。”米歇尔·斯托戈夫说。 “那么上车吧,瞎眼的先生!你妹妹就和你一起坐在马车里面,我在前面赶车。车里面有些桦树皮和麦草,铺得像个窝一样。来,塞古,给我们腾点儿地方!” 那条狗立刻蹦了下去。这是一条中等大小的西伯利亚灰毛狗,温顺而漂亮的大脑袋,似乎很眷恋主人。 米歇尔·斯托戈夫和娜佳被安顿在马车里。他伸出手去,仿佛想寻找尼古拉·毕加索夫的手。 “你要和我握手!”尼古拉说,“我的手在这儿!只要你高兴,就握着它吧!” 马车向前驶去。尼古拉从不鞭打牲口,马迈着侧步走得稳健。即使米歇尔·斯托戈夫省不了多少时间,至少娜佳坐在车上不用再受累了。 姑娘实在太疲乏了。马车单调的起伏就像婴儿的摇篮,她很快昏昏欲睡,好像要晕过去。米歇尔·斯托戈夫和尼古拉让她尽可能舒服地躺在桦树叶上。好心肠的年轻车夫被深深感动了。米歇尔·斯托戈夫呢,他没有流下眼泪,那只是因为烙铁已经烧干了他最后的泪水! “她是个好人。”尼古拉说。 “是啊!”米歇尔·斯托戈夫回答道。 “这些小姑娘,她们想壮实一些,勇气倒不小,可身子到底太弱!你们打很远的地方来?” “很远。” “可怜的人!——他们在烧你的眼睛的时候,一定很疼吧!” “很疼。”米歇尔·斯托戈夫回答说,他转过身子,好像可以瞧见尼古拉似的。 “你没有哭吗?” “哭了。” “换了我也会哭的。想想看,再也看不见自己喜欢的人了!不过,他们还能看见你,这也许是个安慰吧!” “也许是这样。啊,告诉我,朋友,”米歇尔·斯托戈夫问道,“你从来没有在什么地方见过我吗?” “你吗,我的小爷?不,从来没有。” “我问你这个问题是因为你的声音对我并不陌生。” “瞧瞧!”尼古拉微笑着回答说,“他认得出我的声音!也许你问我这个是想打听我从哪里来吧。我可以告诉你,我从科利凡来。” “从科利凡?”米歇尔·斯托戈夫说,“那么我就是在那个地方遇见到你。你是在电报局工作?” “这有可能。”尼古拉说,“我在那儿呆过,负责发电报。” “你在电报局一直呆到最后的时刻吗?” “当然,这种时候才必须在场呢!” “那一天一个英国人和一个法国人,手里拿着卢布,在你的窗口吵了起来。英国人还拍发了《圣经》里的头几句话,有这事吧?” “我记不起来了,不过这也是有可能的。” “怎么!你不记得了?” “我从来不看我拍发的电文的内容。要知道我的职责是忘掉自己拍的电报,那么最好的办法是根本不去看它。” 这个回答显示了尼古拉·毕加索夫的狡黠。 马车慢吞吞地移动着,米歇尔·斯托戈夫恨不能让它跑得快些,但尼古拉和他的马早已习惯了这种步伐,怎么也改不了老习惯。不管白天黑夜,马每走上三个小时就要停下来休息一个钟头。在歇脚的时候,马啃着草,三个人则和忠实的塞古一起用餐。马车上装的食物尽够至少二十人吃的,尼古拉慷慨地把食物分给两位旅伴,他真地把他们看成是一对兄妹。 休息了一整天,娜佳恢复了部份体力。一路她受到尼古拉的精心照顾,旅途虽然漫长,但起居有了规律,总算是可以忍受了。有时尼古拉夜间赶着车就睡着了,放心大胆地打着鼾,显示出他心中的平静。也许这时人们会发现米歇尔·斯托戈夫摸索着缰绳,想让马车走得快些;塞古对此十分吃惊,不过它一声也没吭。当然,只要尼古拉一醒,马就会立刻恢复它那悠闲的侧步,不过这段时间马车毕竟多赶了几里路。 他们越过了伊什姆克河,伊什姆、贝希奇斯科、库斯科等几个镇子以及马辛斯克河和同名的小镇,又经过巴戈斯托斯科,最后来到了东西西伯利亚的分界线图拉尔河。他们时而行进在广漠无垠的荒野上,时而在茫茫松林中穿行,似乎觉得永远也走不出这林海。 他们所到之处都是一片萧索,城镇几乎都是空无一人。农民们都逃向叶尼塞河对岸,他们相信只有这条大河才能挡住鞑靼人。 八月二十二日,他们来到了距托木斯克三百八十俄里的阿特辛斯克,这里离克拉斯诺亚尔斯克还有一百二十俄里。沿途一直平安无事。他们三人在一起已经有六天了,尼古拉始终是那副平静的神态,另外两人则忧心忡忡,总是想着他们将和尼古拉分离的那个时刻。 可以说,米歇尔·斯托戈夫通过尼古拉和娜佳的眼睛看到了沿途的景观。两人轮流向他讲述他们的见闻。他知道自己是在平原上还是在森林里,草原上是不是有猎人的茅屋,天边是不是出现了西伯利亚人的身影。健谈的尼古拉总是滔滔不绝地讲话,不管他说什么,总能勾起人的兴趣。 一天,米歇尔·斯托戈夫问他天气怎样。 “挺好,兄弟。”他回答说,“不过夏天也没有几天啦。西伯利亚的秋天短得很,很快我们就要开始挨冻了。那些鞑靼人到了那个时候也许会安下营来吧!” 米歇尔·斯托戈夫摇了摇头,对这句话表示怀疑。 “你不相信吗,兄弟?”尼古拉又说,“你想他们会向伊尔库茨克进军?” “我怕的就是这个。”米歇尔·斯托戈夫回答道。 “是啊……你的话有道理。有个坏蛋和他们在一块儿,他们路上受不了冻。你听说过伊万·奥加莱夫吗?” “是的。” “你瞧,他背叛国家,干的是什么勾当!” “是啊,这可不好……”米歇尔·斯托戈夫想装出一副漠不关心的口吻。 “兄弟,”尼古拉说道,“你怎么在听到这个家伙的名字时居然不感到愤怒?只要提起他,所有俄罗斯人的心里都不该像这样无动于衷!” “相信我,朋友,我对他的仇恨远远超过了你。”米歇尔·斯托戈夫回答道。 “这不可能,”尼古拉说道,“这根本不可能,我只要想到伊万·奥加莱夫,想到他对我们神圣的俄罗斯犯下的罪行,就感到满腔愤怒。要是我抓住了他……” “那你会怎么做,朋友?” “我想我会宰了他。” “我嘛,一定会这样做的。”米歇尔·斯托戈夫的声音依然平静。 第七章 渡过叶尼塞河 八月二十五日日落时分,马车终于走到了能看见克拉斯诺亚尔斯克的地方。从托木斯克出发,这已是第八天了。他们之所以走得不够快——米歇尔·斯托戈夫本来可以加快马车的速度——,是因为尼古拉很少在赶车时睡觉。要知道,这匹马要是换了车夫,本来只需要六十小时就可以走完这段旅程。 幸运的是他们没有遭遇鞑靼人,沿途也没有看见一个鞑靼侦察兵。这看起来有些令人不解,因为除非发生了什么大事,埃米尔的部队是不会推迟向伊尔库茨克进军的。 事实上真的有事情发生。一群在叶尼塞斯克匆忙集合起来的俄罗斯官兵开往托木斯克,企图夺回这座城市。但他们与已经集中了的埃米尔的部队相比力量太弱,只好撤退。费奥法-可汗连同他自己的手下与浩罕与昆杜斯汗国的人马一起,共统率了二十五万人,俄罗斯政府根本无法抵御。鞑靼人的进攻决不会到此为止,他们仍然会向伊尔库茨克进军。 托木斯克的战斗发生在八月二十二日——对这一切米歇尔·斯托戈夫一无所知——,但这却解释了为什么埃米尔的先头部队到二十五日仍然没有抵达克拉斯诺亚尔斯克。 不过,即使米歇尔·斯托戈夫不知道他离开托木斯克后所发生的事,至少他清楚自己已经超过了鞑靼人数日的行程,因此,他应该对自己在敌人之前赶到伊尔库茨克抱有希望。这段路程还有八百五十俄里(九百公里)。 再说,在克拉斯诺亚尔斯克这座有一万二千人口的城市,他不会找不到交通工具。这里是尼古拉的目的地,米歇尔·斯托戈夫必须另觅向导,换一辆更快的马车。在找到当地官员,向他们说明自己是沙皇信使的身份之后——这些事都将很容易——,他毫不怀疑自己可以在最短的期限内赶到伊尔库茨克。他只需感谢好心的尼古拉的帮助,然后就可以和娜佳一起上路了。在把姑娘送到她父亲身边以前,他不想离开娜佳。 不过,尼古拉留在克拉斯诺亚尔斯克的前提,正如他自己所说,是“在这里找到一份工作”。 事实上,这位在科利凡的电报局里一直坚守岗位到最后时刻的模范职员,仍然一心想在政府机关里谋个差使。 他总是说:“为什么我不和以前一样,老老实实靠薪水吃饭呢?” 既然这样,如果他在克拉斯诺亚尔斯克这座应当一直与伊尔库茨克保持电讯联系的城市中找不到工作,他打算前往乌金斯克的邮局,或者一直到西伯利亚的首府去碰碰运气。要是这样,他会和“兄妹俩”一起继续赶路。其实,他们能到哪里去找一位更可靠的向导和更忠诚的朋友呢? 马车离克拉斯诺亚尔斯克只有半俄里了。城郊的道路两旁,四处竖立着木头十字架。这时是傍晚七点,建在叶尼塞河岸高崖上的教堂和房屋的轮廓显现在明朗的天际,叶尼塞河水在夕阳照映下,反射着几点稀疏的光影。 马车停了下来。 “我们到哪儿啦,妹妹?”米歇尔·斯托戈夫问道。 “离城里最近的房屋还有不到半里路了。”娜佳回答说。 “城里的人难道都睡着了?”米歇尔·斯托戈夫又问,“我一点声音也听不见。” “我也一样,看不见一点灯光和一缕炊烟。”娜佳说道。 “这是座怪城!”尼古拉也沉不住气了,“一点响声也没有,难道大家这样早就睡觉了?” 一种不祥的预感掠过米歇尔·斯托戈夫的心头。他还没有告诉过娜佳他对这座城市寄予很大希望,指望在这儿找到合适的交通工具,他多么担心这种希望又会落空。娜佳虽然不明白他为什么他在丢失了沙皇的信件后还急于赶赴伊尔库茨克,却猜到了他此刻的心思。这一天,她也在为此担忧。 “我发过誓,一定要到伊尔库茨克去。”他只是对她这样说。 但要做到这一点,就必须在克拉斯诺亚尔斯克找到更迅捷的车辆。 “啊,朋友,”他对尼古拉说,“我们为什么不前进呢?” “我怕马车的声音惊忧了熟睡的人们。” 说着,尼古拉轻轻一挥鞭子,马车又往前移动了。塞古叫了几声,马车沿着入城的大道一路奔驰。十分钟后,他们来到了大街上。 克拉斯诺亚尔斯克是一座空城!德·布尔布隆夫人把这座城市称作“北方的雅典”,但现在这里却找不到一个“雅典人”。洁净宽阔的大街上,看不到一辆华美的马车,雄伟的木质房屋前的道路上,没有一个行人;美丽的公园在桦树林的掩蔽之下,一直延伸到叶尼塞河畔,但这里也看不见身穿最新法国时装的西伯利亚贵妇在散步!教堂的大钟悄无声息,要知道在一座俄国城市听不见钟声是多么奇怪!然而,这里,是一座不折不扣的空城。一座不久前还繁华热闹的城市里,已经没有了一个生灵! 宫廷在联络线中断前的最后一封电报里,向当地的长官、守军和居民下达了弃城的命令,要他们无论如何把一切有价值的物品和可能对鞑靼人有用的东西都运走,撤往伊尔库茨克。这种命令也涉及到全省所有的城镇居民。莫斯科要让入侵者尝到坚壁清野的滋味。在罗斯托普辛,人们坚决地执行了命令,这就是为什么克拉斯诺亚尔斯克城中没有留下一个居民。 米歇尔·斯托戈夫、娜佳和尼古拉默默地走遍大街小巷,被眼前的景像惊得不知所措。在这座死气沉沉的城中,他们只听见自己发出的声音。米歇尔·斯托戈夫不让恶劣的心情有一点儿流露,但他的确对纠缠自己的恶运感到极大的愤怒,因为他的希望又一次被粉碎了。 “我的上帝!”尼古拉喊叫起来,“在这片沙漠里我怎么挣得到薪水!” “朋友,”娜佳说道,“你还得和我们一起到伊尔库茨克去。” “我也没有其他办法了!”尼古拉说道,“乌金斯克和伊尔库茨克之间的电报线应该还没断,那里……那么我们现在就走吗,兄弟?” “等到明天吧。”米歇尔·斯托戈夫回答道。 “有道理。”尼古拉说,“我们得渡过叶尼塞河,像这样黑灯瞎火地过河可不行。” “不行?!”娜佳喃喃地说道,不由得想起了瞎眼的同伴。 尼古拉听见她的声音,转头对米歇尔·斯托戈夫说道: “对不住,兄弟。唉,黑夜白天,对你来说可都是一个样!” “不用道歉,朋友,”米歇尔·斯托戈夫回答道,双手蒙住自己的眼睛,“多亏你做向导,我还能走路。我们休息几个钟头吧,娜佳也该歇一歇。明天准是个好天气!” 三人不费什么工夫就找到了一个过夜的地方。他们推开的第一座房子空空如也,其余的屋子也都是如此。因为找不到更好的草料,只好让马吃仅能找到的几捆树叶。车上的食物倒还有一些,三个人分着吃了。娜佳和尼古拉跪在被一盏孤灯的残辉照耀着的的挂像前祈祷,随即便入睡了。米歇尔·斯托戈夫毫无睡意,呆在那里守夜。 第二天,八月二十六日,他们不待天明就套好了马车,穿过桦树林公园向河岸进发。 米歇尔,斯托戈夫忧心忡忡,如果不幸如他所料,所有的大小船只都被破坏以阻挡敌人,那怎么过河呢?凭以前几次渡过叶尼塞河的经验,他很清楚这里河面广阔,河心岛之间的两条河床里水流湍急。正常情况下,使用专门用来渡旅客和车马的渡船也需花上三个小时,克服极大困难才能到达右岸。假如没有渡船,马车又怎么可能过河呢? “我必须过河!”米歇尔·斯托戈夫初衷不改。 马车沿着公园里的一条大道来到叶尼塞河左岸时,天色渐渐明亮起来。这个地方的堤岸高出河面一百多尺,站在堤上视野十分广阔。 “你们看见有船吗?”无疑是出于一种习惯,米歇尔·斯托戈夫的眼睛仍然急切地朝向对岸,仿佛他还可以看见似的。 “天还没大亮呢,哥哥。”娜佳回答道。此时河上仍然大雾迷漫,让人看不清河面。 “不过我好像听见了什么声音。”米歇尔·斯托戈夫说。 真的,从迷雾的底层中传来水流回旋撞击时沉闷的轰击声。这个季节正是水位高涨的时候,激流澎湃。三人听着水声,等待着雾气消散。太阳很快升出了地平线,要不了多久阳光就会驱散水气。 “现在看见了吗?”米歇尔·斯托戈夫又问。 “雾开始散了,哥哥。”娜佳回答道,“阳光已经透进来了。” “你还看不清河面吗,妹妹?” “还看不见呢。” “耐心一些,兄弟。”尼古拉说道,“等不了多久的。瞧!开始刮风了!雾马上就会被吹散的。我看见对岸山上的树了!雾开始散了!阳光让雾气凝结。啊,多美的景色,我可怜的瞎眼兄弟,看不见这种美景真是一种不幸啊!” “你看见船了吗?”米歇尔·斯托戈夫又问。 “一只也看不见。”尼古拉回答说。 “你再看仔细些,朋友,尽量望远些,往对岸看,有没有一只渡轮,一只小船,哪怕是一叶独木舟也好!” 尼古拉和娜佳抱住悬崖边的最后一排桦树向下张望。展现在他们眼前的是好一派壮观的景像!叶尼塞河在这个地段的宽度不小于一个半俄里,河中的湍流被分开宽度不等的两股,中间有几座小岛,生长着梢木、柳树和白杨,远远望去像锚定在河中的绿色的船。再远是东岸高高的山丘,山上林木的树冠被朝阳染成一片鲜红。一望无尽的叶尼塞河向上下游延展开去,方圆五十俄里内的山河全景真是美不胜收。 然而,无论在两岸还是在河心岛上都没有一只渡船。所有的船只都依照命令被破坏或被移走了。很明显,只要鞑靼人一天不从南边运来建造浮桥的材料,他们就会被叶尼塞河这道天然屏障隔在此岸。 “我想起来了,”米歇尔·斯托戈夫说道,“在上游,快出克拉斯诺亚尔斯克城的地方,有一个小渡口,船只都停靠在那里。朋友,我们往上游走,去看看还有没有被遗忘的渡船。” 尼古拉向他指示的方向奔去。娜佳揽着米歇尔·斯托戈夫紧紧跟在后面。只要有一艘船能载上马车——甚至只要有能渡人的小舟,米歇尔·斯托戈夫都会毫不犹豫地立即过河! 二十分钟后,三人赶到了小渡口。那里是一座下克拉斯诺亚尔斯克的村庄,房屋修建得一直延伸到河边。 然而河滩上没有任何船只。伸入河中,平时用作码头的石堤边空无一物,甚至可用来扎一只可乘三人的木筏的材料也找不到。 米歇尔·斯托戈夫询问尼古拉,但得到的回答令人沮丧:在尼古拉看来,渡河根本不可能。 “我们一定要过去。”米歇尔·斯托戈夫毫不气馁。 他们继续寻找,搜寻了岸边的几座空屋,推开门后一无所获。那是一些穷人居住的棚屋。尼古拉和娜佳一人搜索一间房子,米歇尔·斯托戈夫四处乱走,摸索着想寻找一些能派上用场的东西。 尼古拉和娜佳找了半天,正失望地准备罢手,忽然听见米歇尔·斯托戈夫在呼叫他们。 两人赶到岸边,看见他正站在一扇门前。 “快来!”他喊道。 “他们朝他跑去,跟随他进了那间棚屋。” “这是什么?”米歇尔·斯托戈夫摸着一堆放在一个贮藏窖里的杂物问。 “是些羊皮口袋,”尼古拉答道,“一共有,我的天,有六个!” “里面有东西吗?” “对,里面全是‘库蜜丝’,这下可真巧,我们又有吃的了!” “库密丝”是一种用羊奶或者骆驼奶制成的提神的饮料,有些醉人。尼古拉按捺不住自己的兴奋。 “我们留一袋奶酒,”米歇尔·斯托戈夫对他说,“把其余的袋子都腾空。” “我马上就干,兄弟。” “这些玩意儿能让我们渡过叶尼塞河。” “可是筏子呢?” “马车就能作筏子,它轻得很,可以浮在水上。再说,我们用羊皮袋增大马车和马的浮力。” “这可是个绝妙的想法!”尼古拉喊了起来,“上帝保佑,我们可以过河了!不过河水这么急,也许我们没法走直线。” “那又有什么关系!”米歇尔·斯托戈夫回答道,“先过河,然后我们可以在对岸重新找到去伊尔库茨克的路。” “动手吧!”尼古拉一边说,一边倒空羊皮袋,把它们搬到马车旁。 其中广袋酒留了下来,其余的在鼓满空气后被仔细封口,用来作浮具。马的两侧各绑一个气囊,支撑它浮在河面上,另外有两个袋子捆在马车轮间的车辕上,保证车体浮出水面,这样马车就被改装成了一个木筏。 这些工作很快完成了。 “你会害怕吗,娜佳?”米歇尔·斯托戈夫问她。 “不。”姑娘回答道。 “你呢,我的朋友?” “我!”尼古拉喊道,“坐着大车航行,今天我可算是实现自己的梦想了!” 这一段的河堤倾斜着没入河中,正好马车下坡。马拉着车厢一直跑到水边。很快车体就在水面浮了起来。塞古也勇敢地跳入河里。 三人站在车厢上,为谨慎起见都脱掉了鞋袜,然而靠着气囊的浮力,水甚至淹不到他们的脚踝。 米歇尔·斯托戈夫手持缰绳,顺着尼古拉向他指出的方向斜向驾驭着马。但他十分爱惜这头动物,不肯让它耗尽精力与激流搏斗。马车顺着流水,几分钟后就漂过了克拉斯诺亚尔斯克的堤岸向北漂去。显然它会在城市下游很远的地方靠岸,不过这有什么关系呢? 如果河水平静,即使这座“筏子”不太完美,过河也费不了太多力气。不幸的是,奔流正急的河中密布游涡,不管米歇尔·斯托戈夫如何努力绕开它们,马车还是无情地被卷了进去。 情况立刻危急万分。马车不再漂向东岸,而是在涡流中急速旋转,像一个在场上打转的马戏演员,越转越快。马几乎不能把头伸出水面,眼看就要在急流中淹死。塞古也不得不攀住车体,不让急流把自己卷走。 米歇尔·斯托戈夫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他觉得被卷入了一个半径逐渐缩小的圆圈,却无力挣脱。他一言不发,似乎想看一眼眼前的危险,好脱身而出,但他们身不由己,只能听天由命。 尼古拉是否看清了危险?他到底是冷静还是蔑视这一切?是勇气十足还是无动于衷?生活在他看来已经是万念俱灰,就像东方人的说法,“住上五天旅馆”,到了第六天不管愿意与否都得离开……不管怎样,他的脸上始终挂着笑容。 马车仍然在漩涡中沉浮,马已经精疲力尽。突然,米歇尔·斯托戈夫脱去可能得事的外衣,跃入水中,用强有力的手臂抓住了受惊的牲口的缰绳,猛然一拉。马车挣脱了漩涡的吸引,回到奔流的河水中,重新漂浮起来。 “乌拉!”尼古拉高声喊道。 离岸两小时之后,马车漂过了较宽的一股河道,靠在一个河心小岛边。他们下水的地方已经远在上游六俄里之外。 马拉着大车走上陆地。经过一个小时的休息,这头勇敢的动物又拉车横穿过桦树林下的小岛,来到较窄的一股河道边。 从这里到对岸就比较容易了。河流中没有一个漩涡,然而水流却更急,马车到达对岸时又往下游漂移了五俄里,算起来已经离出发地有十一俄里了。 在西伯利亚的这些巨川上,迄今还没有架起一座桥梁,真是难以逾越的天堑。对米歇尔·斯托戈夫来讲,一切都是这样不幸:在额尔齐斯河上,他和娜佳乘坐的小船受到鞑靼人的攻击;在鄂毕河,他的坐骑被流弹击中,本人九死一生才逃脱追捕的骑兵。相比之下,这叶尼塞河上的风波倒不算什么了。 “要是过河没有这样困难,”尼古拉一脚踏上右岸,便搓着手喊道,“可也就没有这样有趣了。” “过河对我们来说只不过是件难事,朋友,”米歇尔·斯托戈夫对他说,“可对鞑靼人来讲,是一个可望而不可及的梦!” <hr /> 注释: 第八章 路上的野兔 米歇尔·斯托戈夫终于可以相信,从此到伊尔库茨克去的路已经畅通无阻了。他把那些被阻在托木斯克的鞑靼人远远地抛在了后面,而他们即使到了克拉斯诺亚尔斯克,也只能占领一座空城,并且找不到任何让他们即刻渡河的工具。这样,直到敌人费尽周折架起一座浮桥之前,他们可以放心地赶路。 自从他在鄂木斯克不幸与伊万·奥加莱夫遭遇以来,这位沙皇信使第一次感到松弛,他相信在到达目的地之前不会再碰见什么麻烦事。 马车向东南驶出十几里,又回到了穿越草原的那条漫长的大路上。 这条路很平坦,而从克拉斯诺亚尔斯克到伊尔库茨克更被认为是途中最好走的一段路。车子的颠簸很小,路边的树荫遮住了烈日。有时还能遇到连绵百里的松林,而不再是一望无际的草原延伸到天边。可这富饶的大地上不见人影,四处是空城。西伯利亚的农民都离开了土地——他们之中大部分是斯拉夫人。这里变成了荒漠,当然,是人为制造出的荒原。 天气很好。然而空气经过凉爽的夜晚,白天在太阳下已不像往日那样灼热难耐。在这样的高纬度地区,白昼正在明显地缩短。其实这里的纬度不到北纬五十五度,还不及爱丁堡和哥本哈根,但秋日短促,有时夏天刚过,冬天便接踵而止。俄罗斯亚洲地区的冬天不仅早至,而且酷寒,有时温度计的汞柱一直降到水银的凝点(零下42℃);在这里,零下二十多度也被看成是温暖的天气。 这种天气对旅行十分适宜,既无狂风,又无连绵的秋雨。温度不高不低,夜间更是凉爽。娜佳和米歇尔·斯托戈夫的身体逐渐好转;离开托木斯克这些天来,他们已经渐渐从疲乏中恢复了过来。 至于尼古拉·毕加索夫,更是前所未有的精神焕发。对他来讲,这与其说是长途跋涉,不如说是一次漫游,一次美好的旅行,让他这位没有公务在身的公务员愉快地度假。 “这可比一天十二个小时坐在椅子上拨弄电报键有趣多了!”他高兴地说。 米歇尔·斯托戈夫终于设法让他加快了马车的速度。他告诉尼古拉,他和娜佳急切地希望早日到达伊尔库茨克,去看望被流放到那里的父亲。当然,既然沿途很可能找不到可以替换的马匹,就得爱惜马力;不过,只要让它经常地得到休息——比方说每走十几里就歇息一会儿——,它一天一夜就能轻易地走六十俄里。再说这匹蒙古马十分健壮,善走长路,而沿途水草丰美,马不会缺乏食料。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让它再加把劲呢? 这些理由说服了尼古拉。他十分同情这一对赶去和父亲共患难的年轻人,他觉得没有什么比这更令他感动。因此,他微笑着对娜佳说。 “这是怎样的亲情啊!当科尔帕诺夫先生看见你们,张开双臂拥抱你们的时候,天晓得他有多快乐!如果我一直走到伊尔库茨克——嗯,现在这是很可能的——你们一定允许我分享你们一家团聚时的幸福,是不是?” 说着他又拍了拍额头: “不过,他看见可怜的儿子眼睛瞎了,一定会很难过。这个世界总是这样祸福成双!” 马车加快了速度,按米歇尔·斯托戈夫的计算,一个小时能走上十到十二俄里。 八月二十八日,他们经过了离克拉斯诺亚尔斯克八十俄里的巴雷斯卡镇,第二天又走了四十俄里到了里宾斯克。 次日,他们行进了三十五里赶到卡姆斯克。这是个更大的城镇,叶尼塞河的小支流卡姆斯克河从萨彦山上发源,流经这里。不过这毕竟也算不上大城市。漂亮的木屋集中修建在广场周围,教堂的大钟楼俯临全城,上面镀金的十字架在阳光下闪烁着光芒。 房屋和教堂都是空的,驿站和客店里也没有人,连马厩里的马匹也不见踪影,甚至草原上看不见一头牲畜。看来莫斯科的命令在当地也得到了严格的执行。所有无法转移的东西都被破坏了。 走出卡姆斯克时,米歇尔·斯托戈夫告诉娜佳和尼古拉,在他们到达伊尔库茨克之前,只会再遇到一座小有规模的城市——新乌金斯克。尼古拉回答说他很了解这座城市,因为那儿有一座电报中转站。所以,如果新乌金斯克的居民也和卡姆斯克人一样奔城而去,他就不得不到东西伯利亚的首府去找工作。 马车不费力地在卡姆斯克城外涉过了一条横穿大道的小河。在叶尼塞河与它流经伊尔库茨克的支流安加拉河之间,也许除了丁卡河外再没有大河挡道,因此他们更没有理由耽误行程。 从卡姆斯克到下一座城镇差不多有一百三十里之遥,他们沿途一直按时休息。“如果不这样做,”尼古拉说,“我的马会抗议的。”他们决定每走十五俄里休息一次。既然有了这样一个“协定”,即使是一个和牲口达成的协定,也必须说话算数。 九月四日清晨,在穿过毕希乌沙小河后他们抵达了毕希乌辛斯克。 十分幸运的是,尼古拉正好发现他们的食物已经吃完,便在这里一座无人看管的烤炉中找到了十几个“波加查”——一种羊肉馅饼,以及大量的米饭。从克拉斯诺亚尔斯克开始,他们一直大量饮用车上的奶酒,现在有了干粮,就更不用发愁了。 经过数日的休整,他们傍晚又重新上路了。这里离伊尔库茨克只有五百俄里了,没有任何迹象显示后面鞑靼人的先头部队在尾追不舍。米歇尔·斯托戈夫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在余下的旅途中将会一切顺利,八天以后,最多十天,他就能到大公的身边。 刚走出毕希乌辛斯克,一只野兔突然在马车前面三十步的地方横穿道路。 “啊!”尼古拉叫了起来。 “什么事,朋友?”米歇尔·斯托戈夫争切地问道。他和所有的盲人一样,对一切细微的声音都十分警觉。 “你没有看见吗?……”尼古拉话一出口,脸上的笑容已经消失了。 他接着说道: “啊,你是看不见的,可是看不见是多么幸运啊!” “我什么也没有看见。”娜佳说。 “那更好,更好!可是,可是我看见了!” “到底是什么东西?”米歇尔·斯托戈夫问。 “一只野兔刚刚从路上窜了过去。”尼古拉回答说。 在俄罗斯民间,人们相信野兔穿过道路预示着出门在外的人会很快遇到厄运。 尼古拉和大多数俄国人一样迷信,他停下了马车。 米歇尔·斯托戈夫并不相信什么野兔带来厄运的说法,但他理解同伴的惊疑,而且试图安慰他。 “这没有什么可怕的,朋友。”他对尼古拉说。 “对你没什么,对她也一样,这我知道。可对我就不一样了!” 他又冒出一句: “这都是命运。” 说着他又驾着车前进了。 这一天尽管出现了令人烦恼的征兆,仍然平安地度过。 第二天,也就是九月六日的中午,马车停在阿尔萨列夫斯克镇休整,这里和周围地区一样荒寂。 在一所房子的门前,娜佳发现了两把西伯利亚猎人常用的刀,并把其中一把交给了米歇尔·斯托戈夫,他把它藏在衣服下面;另一把刀娜佳自己保存着。这时马车离新乌金斯克只有七十五俄里。 两天来,尼古拉一反平时的开朗性格,总是无精打采。那个不祥的预兆给他的影响出人意料地严重,这个平时一刻也耐不住寂寞的人有时竟长久地默然无语,娜佳也无法让他开心起来。这些都显示出他在精神上受到的沉重打击。这也难怪,因为像他们这样的北方民族的后代,总是从创造出北方神话的迷信的祖先那里继承了他们的习性。 从叶卡捷琳堡开始,去伊尔库茨克的大路便几乎沿着北纬五十五度线延伸。不过从毕希乌辛斯克以后又折向东南,斜着穿过东经一百度线。沿着这个方向穿越最后的障碍——萨彦山脉,正是到东西伯利亚首府的最短的路。萨彦山是阿尔泰山系的余脉,这些巨大山系的雄姿,远在二百俄里以外也看得见。 马车沿着大道奔驰,对,的确是在奔驰!人们分明感觉到,尼古拉一点也不再考虑爱惜马力,而且他自己也急于赶路。尽管他抱定听天由命的思想,他也想早到伊尔库茨克城中去寻找一种安全感。处在这种情形下,许多俄罗斯人的想法都和他一样,甚至不少人在看见野兔之后还会勒转马头打退堂鼓! 尼古拉环视四周,娜佳则把观察到的情况转告米歇尔·斯托戈夫。他们逐渐察觉,这里的确发生了某种事情。 从克拉斯诺亚斯克到这里,地上生长的庄稼还没有人去破坏,但这里的森林里却可见到兵燹的痕迹,大道两边的草原也被践踏过。很明显,有大队人马曾经从这里经过。 到了距新乌金斯克三十俄里的地方,他们再也不能对一场新近发生的鏖战的种种迹象熟视无睹了。路边稀疏的房屋不仅仅人去楼空,而且又遭到破坏,甚至有些被火焚烧过,墙上时时还可见到弹孔。除了鞑靼人,还有谁会焚毁民居,践踏田地,乱伐森林? 米歇尔·斯托戈夫心中的焦虑可想而知。他不能不作出判断,一支鞑靼部队刚刚经过这里。这不可能是埃米尔的人马,因为他们不可能从后面神不知鬼不觉地超过自己。那么,这些新的入侵者又是什么人?他们从大草原的什么地方突然来到了这条大道上?他还会遭遇到什么样的敌人? 米歇尔·斯托戈夫不想让尼古拉和娜佳担心,没有告诉他们自己心中的惊惧。他下定决心,除非遇到不可逾越的刀山火海,他一定要继续前进。至于前方的危险,他只能见机行事。 第二天,大队敌人通过的迹象更加明显。天边屡屡扬起烟尘。他们一行人小心翼翼地赶路。路边几座废弃的房屋还在燃烧,显然起火的时间还不到一天一夜。 九月八日白天,马车忽然停了下来,马驻足不肯再往前走。塞古也不停地哀叫着。 “出了什么事?”米歇尔·斯托戈夫问。 “一具尸体!”尼古拉喊叫着跳下马车。 这是一个西伯利亚农夫的尸体,早已冰冷,残损得不成样子。 尼古拉在胸前划着十字,他在米歇尔·斯托戈夫的帮助下将尸体搬到路旁的斜坡上,打算挖一个像样的墓穴,把死者深埋,免得尸体被草原上的豺狼吞吃。但米歇尔·斯托戈夫却催促他不要浪费时间。 “我们得快些出发,朋友!”他喊道,“不能再耽误了,一个钟头也不行!” 于是马车又往前驶去。 其实,尼古拉即使真地要为他在西伯利亚大路上碰见的所有死者尽一番心意,不让他们暴尸荒野,他也只能是力不从心,在临近新乌金斯克的地方,他们先后发现了二十来具尸体横倒路旁。 然而他们别无选择,只能硬着头皮向前,一直走到再往前就会自投罗网的时候为止。每到一处村镇,兵火之后的惨状都更加触目惊心。这一带的村庄从村名上看都是波兰流亡者所建,如今惨遭抢掠和焚毁,死者的血迹甚至尚未全干。更可怕的是,找不到一个活人可以告诉他们这些惨剧是怎样发生的。 这天下午四点,尼古拉用手指着耸立在天边的新乌金斯克的教堂钟楼。钟楼四周环绕着巨大的烟柱,显然并不是云雾。 娜佳和尼古拉观察良久,把他们看到的景象告诉了米歇尔·斯托戈夫。是到了作出决定的时刻了。如果前面又是一座空城,他们当然可以放心通行;但万一鞑靼人已经悄悄占领了这座城市,那么无论如何也必须绕道而行。 他们又向前走了一俄里。 “这不是云雾,是烟!”尼古拉喊道,“有人在纵火烧城!” 现在,已经能够清楚地看见烟雾中的火光了。烟尘愈积愈浓厚,直上云霄,然而却不见一人从城中逃出。很可能纵火者发现城里已经空无一人才开始动手。但是,究竟是鞑靼人在毁城,还是俄罗斯人在执行大公的命令?莫非政府竟然决心让克拉斯诺亚尔斯克和叶尼塞河以东的城镇全都化为焦土,不给埃米尔的人马以存身之地?至于米歇尔·斯托戈夫,他究竟应该继续前进,还是到此为止? 他拿不定主意。经过一番权衡,他认为无论穿越没有路径的茫茫草原是多么疲累,也决不能第二次落入鞑靼人的手心。他正打算建议尼古拉抛开大路,而且在必要时在绕过新乌金斯克城之后再重新回到大道上来,忽然右边响起了枪声。一粒子弹呼啸着穿过马头,马当即倒地死去。 几乎就在同时,十几名骑兵蜂拥而至,将马车团团围住。米歇尔·斯托戈夫、娜佳和尼古拉甚至还来不及分辨出了什么事,就已经成了俘虏。他们被迅速押往城中。 米歇尔·斯托戈夫面对着这次突袭,并没有慌了手脚。他目不视物,只能束手就擒;其实即使他眼睛不瞎,他也不会冒着杀身之祸贸然反抗。但是,这个盲人却仔细听着敌人的谈话,而且明白了他们所说的一切。 他听出这是一群鞑靼骑兵,在他们之后,将开来大部人马。 米歇尔·斯托戈夫通过敌人此刻的交谈和他以后偷听到的只言片语,又得知了这样一些消息。 埃米尔这时还在叶尼塞河西岸,这些鞑靼兵并不直接受他管辖,而是属于一支主要由浩罕和昆杜斯汗国的卡纳的鞑靼人组成的第三支纵队。费奥法的部队计划在伊尔库茨克城郊与他们会合。 这支部队接受了奥加莱夫的建议,为了确保顺利攻占东部各省,越过了塞米巴拉金斯克当局的辖界,经巴尔喀什湖以南地区沿阿尔泰山脚向东推进。在一名昆杜斯汗的军官的统率下,他们沿途抢掠。直抵叶尼塞河畔。统领的军官预见到沙皇的命令在克拉斯诺亚尔斯克地区造成的局面,为了给埃米尔的人马渡河提供便利,他下令在河上用小船架起浮桥,这样费奥法的队伍过河后就能继续向伊尔库茨克进军。架好桥后,这支人马绕过山脚,经叶尼塞河谷在阿尔萨列夫斯克又转入大道。从这座小城开始,他们在所到之处留下片片废墟,新乌金斯克也未能幸免毁城之祸。这批鞑靼人约有五万,目前已经撤出新乌金斯克城,前去攻占到伊尔库茨克前的首批据点,之后他们将很快与埃米尔的队伍会合。 这便是东西伯利亚面临的危急形势。这个地区已经完全被隔离开来,而驻守在伊尔库茨克的军队兵力十分单薄。 这样看来,伊尔库茨克城的被围和投降只是时间早晚问题,甚至可能是指日可待的事了。 可以想像米歇尔·斯托戈夫此时是如何地忧心如焚!如果他这时丧失所有的勇气和希望,又有谁会感到惊讶呢?然而,他并非如此,他翕动的嘴唇只念叨着一句话: “我一定要到伊尔库茨克!” 被俘以后半个小时,他们进入了城中,忠实的塞古远远地跟在后面。城里四处烈火熊熊,最后一批敌人即将撤出,他们这群人也不能久留。 囚徒们于是被缚在马背上押走。尼古拉和平时一样听从命运的支配,娜佳对米歇尔·斯托戈夫的信赖毫不动摇,而米歇尔·斯托戈夫自己,看上去不动声色,暗地里却准备抓住一切机会逃走。 鞑靼人并非没有注意到他们的囚徒中有一个人是瞎子,但他们野蛮地本性却驱使他们拿这个不幸的人来取乐。他们故意走得很快。米歇尔·斯托戈夫的马由于没有驭手,经常偏离前行的方向,搅乱队伍,由此他又招来鞑靼人粗暴的斥骂。姑娘的心里十分难过,尼古拉也愤怒不已。但他们又有什么办法呢?他们不会说敌人的语言,要伸手帮助同伴又被敌人毫不客气地推开。 过不了一会儿,士兵们又开始挖空心思捉弄米歇尔·斯托戈夫,让他骑在一匹瞎马背上。想出这个恶作剧的是一个骑兵,米歇尔·斯托戈夫听见他说: “这个俄国佬也许看得见!” 他们这时来到距新乌金斯克六十俄里,位于达当和谢巴尔林斯科镇之间的一个地方。鞑靼人让米歇尔·斯托戈夫骑在瞎马上,还嘲弄地将缰绳递到他手里。然后士兵们用鞭子抽,用石头打,喝斥瞎马往前奔跑。 米歇尔·斯托戈夫无法控制和他一样瞎眼的牲口直线奔跑,一会儿他连人带马撞在树上,一会儿又摔倒路旁的地里,惨不堪言。 他一声不吭,不让敌人听见他的抗议和哀求。马跌倒在地,他只是等别人把马牵起来;然后,这残忍的游戏又重新开始。 尼古拉不忍看见同伴受到这样的虐待,跑过去帮助他,但遭到鞑靼人的拦阻和辱骂。 如果不是发生了一件严重的事故,这种令鞑靼人开心的“游戏”会一直持续下去。 九月十日的白天,瞎马忽然发了性子,向路边一个三四十尺深的大土坑跑去。 尼古拉想冲过去,却被人拦住。瞎马无人驾驭,驮着米歇尔·斯托戈夫冲进土坑! 娜佳和尼古拉发出惊恐的叫喊,他们以为同伴准会跌得骨断筋折。 但当他们赶到土坑边时,却看见米歇尔·斯托戈夫从鞍上跳下,毫无损伤;然而可怜的马跌断了两条腿,再也无法走路了。 鞑靼人听任这匹马在坑底挣扎,甚至不肯让它死得痛快些。米歇尔·斯托戈夫则和一个鞑靼人的马鞍绑在一块儿,跟在队伍后面踉跄步行。 他依然没有半声呻吟和祈求!他拼命奔跑着,甚至不用马鞍上的绳索的牵扯。他仍然是基索夫将军对沙皇谈到过的那个“铁人”! 第二天,九月十一日,他们经过了谢巴尔林科。 这天又发生了一件事,造成了谁也不曾料到的结局。 夜幕降临了,鞑靼骑兵纷纷下马休整,一个个喝得醉醺醺的,又准备出发。 娜佳自从被俘以来,一直奇迹般地没有遭到士兵们的凌辱,但此时一个大兵却对她动手动脚起来。 米歇尔·斯托戈夫既看不见所发生的场面,更不知道是谁在胡作非为。但尼古拉却把一切都看在眼里。 突然,他似乎还没有考虑过,甚至还不曾意识到自己的行动,就一声不响地猛然扑向那名士兵。不等那家伙反应过来阻挡自己,他已经抢过挂在那人鞍旁的枪,对准他的胸膛扣动了扳机。 指挥的军官听见枪声立刻跑了过来。 骑兵们正要一拥而上将可怜的尼古拉挥刀砍死,军官却作了个手势。士兵们立刻把他横绑在马背上,小分队又急驰而去。 绑着米歇尔·斯托戈夫的绳索几乎已被他咬断,在马猛然一冲之下断为两截。马上的鞑靼人半醉之下又在疾奔的马背上颠簸,竟然对此毫无察觉。 米歇尔·斯托戈夫和娜佳被抛在了大路上。 <hr /> 注释: 第九章 在草原上 就像在额尔齐斯河岸的帕姆时一样,米歇尔·斯托戈夫和娜佳又获得了自由,但情况发生了多大的变化啊!那时,有舒适的四轮马车,时时更换马匹,沿途有舒适方便的驿站,旅行是多么迅捷啊!眼下,他们徒步在草原上跋涉,食不果腹,前方的四百俄里路程又是何等漫长!而且,米歇尔·斯托戈夫还只能依赖娜佳的眼睛。 而这场可怕的灾难还使他们失去了一路上患难与共的朋友。 米歇尔·斯托戈夫爬上路边的土坡。娜佳站在那里,等待他开口说话,这样他们才能出发上路。 此时是夜晚十点,太阳沉下地平线已经有三个半小时了,在荒原上看不见一座房屋。最后几个鞑靼人的身影消失在远方,只留下他们两人孤零零地呆在大草原上。 “他们会把我们的朋友怎么样?”姑娘喊道,“可怜的尼古拉!他遇见我们,结果自己遭了大罪!” 米歇尔·斯托戈夫没有回答。 “米歇尔,”娜佳又说道,“你难道不知道吗?当鞑靼人折磨你的时候,是尼古拉保护了你,他还为我豁出了性命!” 米歇尔·斯托戈夫仍然保持沉默,双手托着低垂的头,一动不动。他在想什么?虽然他没有回答娜佳的话,难道他竟没有听见她的声音吗? 不!他听得清清楚楚!因为他开始回答姑娘的问题。 “米歇尔,我把你带到哪里去呢?” “伊尔库茨克!” “还从大路走吗?” “是的,娜佳!” 米歇尔·斯托戈夫发誓不到目的地决不罢休,现在他仍然不改初衷。这条大路是去伊尔库茨克最近的路。如果埃米尔的前锋出现的话,他们就得抄斜路。 娜佳挽起米歇尔·斯托戈夫的手,他们又出发了。 第二天,九月十二日的早晨,他们在二十俄里外的图卢诺夫斯科镇小憩片刻。这座小镇被烧掠一空。整整一个晚上,娜佳都在注意尼古拉是不是已经被杀害,尸体被抛在路上。但她寻遍了各处的废墟和死人堆,始终没有发现什么。至少到这个时候,尼古拉似乎还活在世上。但是谁知道他会不会被送到伊尔库茨克城下的兵营,在那里遭受残酷的折磨呢? 娜佳早已饿得精疲力竭了,米歇尔·斯托戈夫同样饥肠辘辘。但令她十分高兴的,是她在一所房屋中找到一些干肉和一些“苏卡里”,这是一种烘干的面包,可以长期保存而不变质。他们尽可能多地带上了食物,以后的几天可以不为吃的担忧了;至于水,在这个安加拉河的支流纵横遍野的地区,更是不必发愁。 在途中,米歇尔·斯托戈夫脚步匆匆,只是为了等待娜佳才放慢步伐。娜佳也不愿落在后面,总是咬紧牙关坚持。幸好,米歇尔·斯托戈夫看不见这个姑娘已经疲累到了什么地步。 但他终于还是察觉到了什么。 “你支撑不住了,可怜的孩子。”有时他这样说。 “不,我还有力气。”她回答道。 “你走不动的时候,让我来扶你吧,娜佳。” “好吧,米歇尔。” 这一天,他们来到奥卡河边。这条小河很浅,他们轻而易举地就徒步涉了过去。 天空阴沉沉的,气温不高不低,可令人担心的是随时可能下雨,这样将会使旅途变得更加艰苦。一路上他们也曾遇到过几次暴雨,可那都是转瞬即逝的。 他们继续前进,手拉着手,很少交谈。娜佳不停地向前后张望。白天他们停下来休息两次,晚上休息六个小时。在一些棚屋里,娜佳还找到了一些羊肉。这个地区的羊肉是很普通的东西,一斤值不到两个半戈比。 然后,和米歇尔·斯托戈夫期望的相反,这个地区找不到一头驮兽。马和骆驼都或被抢走,或被杀掉。他们只好继续徒步在无尽的草原上跋涉。 沿途他们随时可以见到开往伊尔库茨克的第三支纵队留下的种种痕迹。死马、报废的车辆到处可见,路边甚至横七竖八地躺着西伯利亚人的尸体,尤其在村庄的入口更是这样。娜佳强抑着心里的厌恶,在尸体堆中寻找着…… 看来,最大的危险并不是来自前方。在他们身后,由奥加莱夫率领的埃米尔的主力部队的前锋随时可能出现。从下叶尼塞河运来的船只应该已经运到了克拉斯诺亚尔斯克,使鞑靼军队渡过了河。入侵者的前方从此是一马平川,在克拉斯诺亚尔斯克和巴尔喀什湖之间也不会有任何俄罗斯军团拦击他们。米歇尔·斯托戈夫甚至觉得,鞑靼人的侦察骑兵很快就会出现在附近…… 每当他们停下来休息时,娜佳都要爬到高处,向西眺望,但她并没有看见骑兵部队在天边卷起的尘埃。 他们在赶路时,每当米歇尔·斯托戈夫感到是自己在拉着娜佳前进,他便走慢些。他们很少谈话,尼古拉是他们唯一的话题。娜佳总是回忆起尼古拉在他们共处的日子里对他们两人的帮助。 米歇尔·斯托戈夫在谈话时总是想鼓起娜佳心中的希望,但自己却并不乐观。他清楚,这个不幸的人难逃一死。 一天,他对姑娘说: “你从来没有对我谈起我的母亲,是不是,娜佳?” 他的母亲!娜佳并不愿意用这个话题惹他伤心。这位西伯利亚老妇究竟还在不在人世?她的儿子亲吻倒在托木斯克的高地上的母亲时,莫非就是最后的诀别? “谈谈她吧,娜佳,”米歇尔·斯托戈夫说道,“说吧,我会感到高兴的。” 于是,娜佳便向他讲述了她迄今一直隐瞒着的一切,把她和玛尔法在鄂木斯克初次相遇时发生的事情告诉了他。她说,一种奇特的直觉使她在还不认识这位老妇人时就对她表示亲近,后来她又照料过这位老妇人,从她那里得到了勇气和鼓励。那时,米歇尔·斯托戈夫在她眼中还是尼古拉·科尔帕诺夫呢。 “我应该一直保持那个身份,”米歇尔·斯托戈夫说着眉头蹙紧了。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 “我违背了誓言,娜佳。我曾经发过誓,不再见我的母亲!” “但是你并不是故意去见他的,米歇尔!你和她重逢是命运的安排!” “我曾经下定决心,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违背自己的誓言!” “米歇尔,米歇尔!当你看见鞭子高悬在玛尔法·斯托戈夫的头上,难道你能无动于衷吗?不!没有什么誓言能阻止一个儿子救护自己的母亲!” “我违背了誓言,娜佳。”米歇尔·斯托戈夫回答说,“让上帝宽恕我吧!” “米歇尔,”姑娘说,“我要问你一个问题。如果你觉得不该回答我,你可以不说。你无论怎样做也不会伤害我的。” “你问吧,娜佳。” “现在沙皇的信已经不在你身边了,为什么你还急着要赶往伊尔库茨克?” 米歇尔·斯托戈夫紧紧握住娜佳的手,但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在离开莫斯科之前,你知道这封信的内容吗?”娜佳又问。 “不知道。” “难道你只是为了把我送到我父亲身边才如此急迫吗?” “不,娜佳!”米歇尔·斯托戈夫严肃地回答,“要是我让你这样想,那就是欺骗了你。我到那里去是遵循我的使命!至少说护送你,娜佳,现在难道不是你在护送我吗?难道不是你的眼睛,你的手在为我指引方向吗?你对我的帮助,超过我对你的小小扶持何止百倍!我不知道上天会不会再折磨我们,但是,到了我把你交到你父亲的手里,而你要为此感谢我的时候,我也应该感谢你把我护送到了伊尔库茨克啊!” “可怜的米歇尔!”娜佳被深深地感动了。“别这样说!这不是我想要的回答!为什么,米歇尔,你这样急着要去伊尔库茨克?” “因为我必须在伊万·奥加莱夫之前赶到那里!”米歇尔·斯托戈夫喊了出来。 “现在还是这样吗?” “还是这样!我一定会做到的!” 在说出最后几个字时,米歇尔·斯托戈夫的心中不仅仅是洋溢着对叛徒的仇恨。但是娜佳终于明白,他不能把一切都告诉她,他不会这样做。 三天以后,九月十五日,他们来到了库图恩斯科镇。他们从图卢诺夫斯科出发已经走了七十里。姑娘再也无力行走,她的双腿疼痛不堪。但她坚持着,抵抗着疲累,支撑着她的只是一个念头。 “他既然看不见我现在这个样子,我就要继续往前走,直到倒下为止!” 从鞑靼人走后,他们沿途没有遇到别的障碍和危险,有的只是极度的疲累。 一连三天都是如此。很明显,第三支纵队已经远远赶在了前面。途中他们留下的废墟、熄灭的火堆和已经腐烂的尸体都证明着这一点。 往西则没有什么动静,埃米尔的前锋部队还未出现。米歇尔·斯托戈夫甚至想出种种最不可能的假设来解释他们为什么迟迟不至。是不是俄罗斯军队能够直接威胁到托木斯克和克拉斯诺亚尔斯克?第三支纵队与另外两支敌人隔开,会不会被分割包围?如果是这样,大公就能够保住伊尔库茨克。为抵抗人侵争取到时间,这本身就是战斗的胜利。 米歇尔·斯托戈夫时时陷入这些希望之中,但他很快就清醒了过来,知道这些不过是幻想。他只能依靠他自己,就像大公也只能自己拯救伊尔库茨克一样! 距离库图恩斯科六十俄里的奇米特斯科小镇离安加拉河的支流了卡河不远。米歇尔·斯托戈夫不无担心地想到,这条不算小的河也许会阻挡他们的前进,因为他肯定无法在那里找到船只。以前,他曾经经过这条河,此刻他回忆起来,觉得不可能徒步走过去。不过,只要过了丁卡河,在到达三百三十俄里外的伊尔库茨克之前就没有别的河流挡道了。 他们必须在三天内赶到奇米特斯科。娜佳这时已是脚步踉跄,不管她的意志多么坚强,她的体力总有耗尽的时候,米歇尔·斯托戈夫心里十分清楚这一点。 如果他不是瞎子,娜佳一定会对他说: “米歇尔,把我留在随便哪座茅屋里,你自己到伊尔库茨克,去完成你的使命吧!去看我的父亲,告诉他我在什么地方,告诉他我在这里等他。你们两人可以找到我的。走吧,我不会害怕,我会藏起来躲开鞑靼人,我会为了他,也为了你保护好自己!走啊,米歇尔,我再也走不动了!” 有好几次,娜佳被迫停下来。米歇尔·斯托戈夫扶着她,似乎没有想到她此刻极度地困乏,反而加快了他那永不疲累的步履。 九月十八日傍晚十点,他们终于走到了奇米特斯科。站在一座小山上,娜佳看到天边有一条线在原野上闪烁,那就是丁卡河。河水泛着光,好像没有雷声相伴的闪电照亮了黑沉沉的大地。 娜佳导引着同伴走过已成废墟的小镇。大火过后的灰烬已经冷却。看来最后一批鞑靼人从此经过已是五六天前的事了。 他们走到镇子的最后一排房屋时,娜佳一下瘫倒在一张石凳上。 “我们休息一会儿吧?”米歇尔·斯托戈夫问她。 “天黑了,米歇尔。”娜佳说,“你不想睡上几个小时吗?” “我本想过河,把鞑靼人抛在后面。可是,可怜的娜佳,你走不动了!” “那我们走吧,米歇尔。”娜佳拉起了他的手。 丁卡河在两三俄里之外横穿去伊尔库茨克的路。见同伴恳求自己作最后一次努力,姑娘决心再试一次。两人借着河水的亮光往前走,穿行在无边的荒原中,小河就在这里向远方延伸。辽阔的大地上没有一棵树,也没有一座山丘,看上去和西伯利亚大草原一模一样。空气中没有一丝风吹过。在这无边的寂静中,极其轻微的声响也会传到遥远的地方。 忽然,他们停住了脚步,仿佛双脚陷到了地洞里似的。 草原上传来一声犬吠。 “你听见了吗?”娜佳问。 接着,又听见一声哀叫,一声绝望的叹息,好像人临死的声音。 “尼古拉,尼古拉!”姑娘喊了出来,一种不祥的预感掠过她的心头。 米歇尔·斯托戈夫又听了听,摇摇头。 “快来,米歇尔,快来。”娜佳说道。 她刚才还脚步蹒珊,此时由于极度的激动忽然全身充满了力气。 “我们离开大路了吗?”米歇尔·斯托戈夫感到脚下不是灰土,而是一片低草地。 “是的,必须要这样!”娜佳说,“你听,叫声是从右边传来的!” 几分钟后,两人走得离河滨只有半里远的地方。 又是一声狗吠,虽然依旧声音微弱,但更明显高他们更近了。 娜佳站住不动。 “啊!”米歇尔·斯托戈夫喊道,“是塞古在叫!他跟着他的主人!” “尼古拉!”姑娘呼唤着。 但是没有人回答她。 只有几只大鸟被她的叫声惊起,扑腾着翅膀消失在天空。 米歇尔·斯托戈夫侧耳倾听着。娜佳注视着星光照耀下镜面般的原野,但什么也看不见。 这时,响起一声几乎是哀鸣的低语:“米歇尔!……” 一只浑身是血的狗窜到娜佳身前。它正是塞古。 尼古拉就在附近!只能是他在叫米歇尔的名字!他在哪里?娜佳连开口呼叫的力气也没有了。 米歇尔·斯托戈夫在地上爬着,用手在地面摸索。 忽然,塞古又狂吠一声,扑向一只伏在地面的大鸟。 这是一只秃鹫。当塞古向它扑去时,这只大鸟腾空而起,又俯冲直下。塞古向空中跃起迎击着秃骛……然而它的脑袋被重重啄了一下,这次,它掉在地上,死了。 与此同时,娜佳发出惊恐的尖叫: “看,看在那里!”她说不出话来。 一颗头颅从地下冒了出来!如果不是天光照在草原上,娜佳的脚几乎就要碰在头上。 她双膝一软,跪倒在这颗头颅边。 按照鞑靼人残忍的风俗,尼古拉在泥土中一直被埋到颈部。他被抛在这里,在饥渴中,甚至在豺狼猛禽的爪牙下慢慢等死。他的双手和身体被牢牢捆在一起,像死尸躺在棺材中一样被囚禁在泥土中,无力挣脱,只能在这可怕的折磨中祈求着死亡快些降临,可死亡的过程却是如此漫长! 鞑靼人就是如此处置他们的囚徒!三天来,尼古拉一直在等待着遥遥无期的救援! 成群的秃鹫早就发现了地面上的头颅,只是靠着忠实的塞古一连几小时拼命地抵御,尼古拉木免遭吞噬。 米歇尔·斯托戈夫用刀挖掘泥土,要把奄奄一息的尼古拉救出来。 尼古拉一直紧闭着的眼睛终于睁开了。 他认了米歇尔和娜佳。 “永别了,朋友们,”他喃喃地说道,“多么高兴再见到你们!为我祈祷吧……” 这是他最后的声音。 米歇尔领托戈夫仍然不停地挖掘着经过重重踩压变得如岩石般坚硬的泥土,终于把尼古拉的整个身体都刨了出来。他趴下听他的心脏是不是还在跳动……然而他的心跳已经停止了。 米歇尔·斯托戈夫要把他重新掩埋起来,不让他暴露在草原上。他动手把活埋尼古拉的泥坑挖大,让死者可以躺在里面,忠实的塞古和他的主人被葬在一起。 这时,从不到半俄里外的大道上传来巨大的轰响。 米歇尔·斯托戈夫听了听,发现这是一支骑兵部队正向了卡河开来。 “娜佳,娜佳!”你低声唤着。 娜佳正在祈祷,听见他的声音后站了起来。 “快看一看!”他说。 “是鞑靼人!”她喃喃说道。 这正是埃米尔的前锋部队,正沿大路向伊尔库茨克迅速推进。 “他们也不能阻止我埋葬尼古拉!”米歇尔·斯托戈夫说道。 他埋头继续干活。 不一会儿,尼古拉仰面躺着,双手叠放在胸前被放在了墓中。米歇尔·斯托戈夫跪着最后一次为这不幸的亡灵祈祷。一个多么温和、善良的人,却为了对朋友的忠诚而付出了生命! “现在,”米歇尔·斯托戈夫一边填土一边说,“草原上的狼再也不能来吞吃他啦!” 他的手臂毫无畏惧地指着鞑靼军团: “我们走吧,娜佳!” 他不能再沿着被鞑靼人占领的大路前进,只能从草原上抄斜路前往伊尔库茨克。这样也就不必为过了卡河发愁了。 娜佳完全走不动了,但她还是他的向导。米歇尔·斯托戈夫把她抱在怀里,向西南方向走去。 在剩下的二百多俄里路程中,他怎么才能不被累倒?他怎样才能沿途弄到食物?又需要怎样超人的精力他才能翻越萨彦山的第一道山岭?无论是娜佳还是他自己都无法回答这些问题! 然而,十二天以后,十月二日的傍晚六点,一片辽阔的水面展现在米歇尔·斯托戈夫的脚下。 贝加尔湖。 第十章 贝加尔湖和安加拉河 贝加尔湖海拔一千七百尺,南北大约长九百俄里,东西宽一百里,湖水的深度则没有人知道。根据布尔布隆夫人的记载,当地的水手们都传说贝加尔湖愿意被人称为“大海夫人”,谁要叫它“湖先生”,它准会雷霆大发。不过,据说还从来没有俄罗斯人淹死在湖里。 这个有三百多条河流注入的巨大淡水湖泊四周环绕着火山群,而湖水只通过安加拉河外泄。这条河流经伊尔库茨克以后在叶尼塞斯克上游不远处汇入叶尼塞河。湖畔的群山属于广袤的阿尔泰山系的支脉。 这个季节,人们已经开始感到寒意,尤其在这个气候特殊的地区,秋天紧接着就是早早降临的严冬。十月初,每天下午五点太阳就落山了,在漫长的黑夜里气温往往降到零度以下。湖畔的山岭已经被第一场雪染白,而降雪的天气会一直持续到来年的夏季。到了冬天,这片内陆之海会覆盖上厚达数尺的冰层,邮差和商旅的雪橇在上面来来往往。 不知是因为有人叫“湖先生”而失去了贝加尔湖的恩惠,还是因为纯粹气候的缘故,这里常常风暴肆虐。湖中那像地中海水一样的短浪,常常令船夫舟子,甚至汽船上的水手感到心惊胆战。 米歇尔·斯托戈夫带着娜佳来到的是贝加尔湖的西南角。娜佳变得形销骨立,只有眼睛里还闪烁着生命的光彩。在这个蛮荒之地,他们除了在饥馁劳累中死去,还能指望什么呢?沙皇信使这漫漫六千俄里的跋涉,现在只剩下一百四十里的路程:从他们现在的位置到安加拉河口只有六十里,从河口到伊尔库茨克是八十里。这段路一个健壮的男人即使步行也可以在三天内走完。 但米歇尔·斯托戈夫还是不是这样的男人呢? 上帝无疑并不想让他再经受痛苦,一直在折磨着他的命运也放过了这个不幸的人。在贝加尔湖的这一角,在这片他以为没有生命的踪迹,事实上也是长年荒寂的草原上,出现了人的身影。 五十多个人正聚集在贝加尔湖的西南角上。 当米歇尔·斯托戈夫带着她走出山口时,娜佳首先发现了这群人。 姑娘开始害怕这是一群被派来攻占湖畔地区的鞑靼兵,要真是这样,他们想转头逃跑也已经来不及了。 但娜佳很快放下心来。 “是俄罗斯人!”她喊道。 在她用尽力气喊完之后,她的眼睛无力地闭上,头一侧倒在了米歇尔·斯托戈夫的胸前。 但是有几个俄罗斯人发现了他们,朝他们跑来,把瞎眼的米歇尔·斯托戈夫和娜佳带到一片沙滩上,那里停着一只木筏,这群俄罗斯人正准备开航。 这些人都是一些境遇各异的逃亡者,共同的利益使他们聚集到了一起。他们被鞑靼骑兵追赶,企图逃往伊尔库茨克避难。但是,自从安加拉河两岸被人鞑靼占领之后,他们已经无法沿陆路前往伊尔库茨克,只能希望乘木筏沿水路漂流。 这群人的计划使米歇尔·斯托戈夫怦然心动,这是他的最后一次机会。但他吃够了苦头,此时更加不敢透露身份。 逃亡者们的打算十分简单。湖岸有一股水流流向安加拉河口,他们想借助这股水流首先抵达贝加尔湖的外泄口。从那里到伊尔库茨克,河水流速是每小时十到十二俄里,大约一天半的工夫就能到达。 由于没有船,他们只能造一只木筏来代替。准确点说这是一个木排,形状和漂流在西伯利亚的湖泊上的木排一模一样。他们砍下湖畔的松树,用柳枝捆扎在一起,人们可以舒舒服服地坐在上面。 米歇尔·斯托戈夫和娜佳坐在筏子上,姑娘渐渐苏醒过来。人们给了他俩一些食物。然后,娜佳躺在树叶铺就的“床”上,又沉沉睡去。 米歇尔·斯托戈夫被问起他们的遭遇,但他没有讲任何发生在托木斯克的事情,只说自己住在克拉斯诺亚尔斯克,还来不及避往伊尔库茨克鞑靼人就到了丁卡河的左岸。他又说,敌人的主力部队很可能已经在西伯利亚首府城下安营扎寨了。 时间已经非常紧迫。寒意日甚一日,气温在夜间早已降到零以度下,湖面上已经出现了浮冰。木筏虽然还可以在湖中航行,但一旦冰块堵住了丁卡河的航道,那可就大事不妙了。因此,他们必须立即出发。 傍晚八点,他们解缆起航,在水流的推动下沿湖岸航行,几个壮汉手持粗大的撑杆,稳健地操纵着方向。 指引木筏前进的是一位年老的贝加尔湖水手,大约六十五岁左右,皮肤被湖上的劲风吹成褐色,颌下浓密的白须直垂到胸前。他头戴兽皮软帽,神情严肃庄重,从头到脚罩上一件宽大的外套,系着腰带。这位沉默寡言的老水手坐在木筏尾部,只作着手势,一个钟头说不上一句话。当然,他需要做的也只是让筏子顺水漂流,不要偏离方向。 木筏上除了这些俄罗斯人外,还有两三个在往圣地朝拜的途中遭遇到敌人的信徒,以及几个修士和东正教的神甫。那几个信徒随身携带着赶路用的手杖,腰间挂着水壶,念经时声调里透出一股怨气。他们之中有一人来自乌克兰、一人来自黄海,还有一个是芬兰人。这位芬兰人已经上了年纪,腰带上悬锁着一小段树干,好像他被锁在教堂的柱子上一样。在漫长艰辛的朝拜途中他一无所获,甚至连开锁的钥匙也没有,看来只有回家后才能取下那段木头了。 修士们来自帝国北部的阿尔汉格尔斯克,他们是三个月前离开这座在一些旅行家眼中颇具东方色彩的城市的。他们沿途经过了海岸附近的圣岛(注:les ifes saintes)。索罗卫斯克和特罗伊萨的修道院和基辅的圣安东尼和圣·特沃多伊修道院,以及莫斯科的西蒙奥诺夫修道院。喀山修道院和那里的老信徒教堂他们自然也没有忘记。此时他们正身穿长袍、斗篷或是哔叽做的外套前往伊尔库茨克。 那位东正教神甫是一位普通的乡村神职人员,是俄罗斯帝国六十万教士中的一员。他的穿着就像一样农民一位俭仆。事实上,这名在教会中无权无势的神甫必须与农民们同样地亲自耕种,还得为人们生死婚嫁的种种礼仪操劳。他把妻子儿女安置在北方地区,让他们免受鞑靼人的威胁,而他却留在自己的教区坚持到最后的时刻。等到他不得不撤退时,去伊尔库茨克的路已经被隔断了,于是他只好从贝加尔湖绕行。 这几个身份不同的教士都聚在木筏首部,寂静的夜里不时地传来他们的祈祷声。在每一段祷文的结尾,他们都念着“斯拉瓦——波古”,赞美着万能的主。 航行途中没有任何变故发生。娜佳始终沉睡不醒,米歇尔·斯托戈夫彻夜守候在她的身旁,似乎每过很长的间隔他才感到倦意向他袭来。但即便这种时候,他也忘不了娜佳就在身边。 天亮时分,湖上微微刮起了逆风,减慢了木筏航行的速度。此时他们距安加拉河口还有四十俄里,看来在下午三四点钟之前他们到不了那儿。不过这对于逃亡者来说并不坏,因为他们可以乘着夜幕的掩护在安加拉河中航行。 但老水手却几次三番地流露出对浮冰的担忧,因为夜间十分寒冷。人们可以看见大量的冰块在东风的推动下向西涌动。当然这并没有什么可怕的,因为它们已越过了河口,不会再进入安加拉河中,但令人担心的是,大湖东部的浮冰会顺着湖中的水流漂入河道。如果真是这样,航行将变得艰难而缓慢,木筏甚至可能遇到难以逾越的障碍。 因此,米歇尔·斯托戈夫对湖中的情况十分关注,急于知道湖水中是不是正在出现大批浮冰。每当娜佳醒来,他总是不停地向姑娘发问,要她告诉自己她看见的一切。 正当浮冰乍起的时候,湖上出现了罕见的现象。从大自然在湖底造就的自流井中喷出了奇妙的沸水泉。这些喷泉高高地溅到空中,化为蒸汽,在日光的映射下变成美丽的彩虹,又在寒冷的空气中倏然而逝。这种奇特的景观假如让一位在湖上悠然泛舟,欣赏这西伯利亚之海的美景的游人看见,一定会让他心旷神怡。 下午四时,老水手指着岸边高耸的花岗岩壁,那里就是安加拉河口。右岸是列文尼奇那亚小码头,以及岸上的教堂和几座房屋。 然而严峻的形势还是出现了。第一批从东方漂来的浮冰已经涌入河口,漂向伊尔库茨克。所幸的是,它们的数量还不足以堵塞河道,气温也还没有低到使浮冰板结的程度。 木筏在小码头边停了下来。老水手决定在这里停留一个小时,做一些必不可少的准备工作。筏上的树干已经有些松动,随时可能分离开来。要抗得住湍急的河水,就必须把它们绑得更紧些。 在以往的好时节里,经过贝加尔湖的旅客们不管是由此前往俄中边境前的最后一座城市卡克塔,或是从那里回来,他们都会在这个码头上下船。因此,这里总是云集着汽轮和渡船。 但是现在,码头却是这样的荒寂。两岸的居民为了躲避在安加拉两岸抢掠的鞑靼人,把每年冬天都泊在码头的船队开往伊尔库茨克,自己也带上一切可搬运的东西及时地逃往了这座西伯利亚的首府城市。 老水手根本没有料到在这里还会遇到另外的逃亡者。然而,就在木筏靠岸的时候,两个人从岸上的一所房子里跑出,飞快地向他们奔来。 娜佳一直坐在木筏尾部,茫然地看着。 突然她几乎失声叫喊起来,紧紧地抓住了米歇尔·斯托戈夫的手。 “怎么啦,娜佳?”他抬起头来问道。 “是我们的两个同伴,米歇尔。” “是那两个我们在乌拉尔山口遇见的英国人和法国人?” “对。” 米歇尔·斯托戈夫战栗起来。他一直努力隐瞒的身份会不会被揭穿呢? 事实上,在阿尔西德·若利韦和哈里·布朗特眼中,他现在已不是尼古拉·科帕诺夫,而的的确确是米歇尔·斯托戈夫,沙皇的信使。两位记者自从和他在伊什姆驿站分手后,又见过他两次。第一次是在查贝迪罗军营,他用鞭子抽坏了伊万·奥加莱夫的脸;第二次是他在托木斯克落入酋长手中之时。他们对他的事情一清二楚。 米歇尔·斯托戈夫很快打定了主意。 “娜佳,”他说道,“只要英国人和法国人一上船,就请他们到我身边来!” 岸上的两人正是哈里·布朗特和阿尔西德·若利韦。他们在这里出现,和米歇尔·斯托戈夫一样,并非偶然,而是事情的必然结果。 我们知道,在他们目睹鞑靼人进入托木斯克城以后,不等庆祝仪式结束前的狂欢活动开始就逃走了。他们从没怀疑过那位同伴已被处死,当然也不知道他只被下令灼瞎了双眼。 他们搞到了马匹,当晚逃出了托木斯克。当时他们就拿定了主意,今后一定要把他们在东西伯利亚的经历记录下来。 两人马不停蹄地赶往东西伯利亚。如果不是从南方经叶尼塞河谷来的第三支纵队意外出现,他们本来可以按原定打算抢在费奥法-可汗的前面。和米歇尔·斯托戈夫一样,他们来不及赶到丁卡河就被敌人阻住了去路,因此他们也只能从贝加尔湖绕道前进。 但他们到达此地时看到的只是一座空码头,更别说进入被鞑靼人包围的伊尔库茨克城了。三天来,两人在这里一筹莫展,直到他们看见湖上漂来了这只木筏。 筏上的人把他们的计划告诉了两名记者:只要乘着黑夜,他们就有机会悄悄潜入伊尔库茨克,现在他们正准备执行这一计划。 阿尔西德·若利韦立刻和老水手攀谈起来,请求让他们俩也坐上筏子,并说不管要收多少钱他们都愿意支付。 “这里我们不要钱。”老水手严肃地说,“只不过我们是在拿性命冒险。” 两人坐上了筏子,娜佳看见他们呆在前部。 哈里·布朗特永远是英国人那副冷傲的派头,还是和以前穿越乌拉尔山时少言寡语的样子一样。 阿尔西德·若利韦也显得比平时庄重。在这样的情形下,谁又能故作轻松呢? 他刚刚坐下来,就感到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他回过头来,认出了眼前的娜佳。她的哥哥,他明白,不是什么尼古拉·科尔帕诺夫,而是沙皇的信使米歇尔·斯托戈夫。 他惊讶得几乎喊叫出来,姑娘忙着手指按在他的唇上。 “跟我来。”娜佳说道。 阿尔西德·若利韦不动声色地示意要哈里·布朗特跟着他一起走。 如果说他们在这里遇见娜佳已经极为惊讶,那么当看见他们以为早已死去的米歇尔·斯托戈夫时,他们的震惊简直无以复加了。 米歇尔·斯托戈夫在他们走近时始终一动不动。 阿尔西德·若利韦不解地回头望着姑娘。 “他看不见你们,先生们,”娜佳说道,“鞑靼人烧坏了他的眼睛!我可怜的哥哥眼睛瞎了!” 两名记者的脸上浮现出深深的怜悯。 他们在米歇尔·斯托戈夫身边坐下,握住他的手等他开口。 “先生们,”他说道,“你们不该知道我的身份和我来西伯利亚的目的。现在我恳求你们保守我的秘密,你们愿意答应我吗?” “我以名誉起誓。”阿尔西德·若利韦说。 “我以绅士的名义发誓。”哈里·布朗特也说。 “很好,先生们。” “我们能为您作点什么?”哈里·布朗特问道。“您希望我们助您一臂之力,帮助您完成使命吗?” “我宁愿单独行动。”米歇尔·斯托戈夫回答道。 “可那些混蛋弄坏了您的眼睛。”阿尔西德·若利韦说。 “我有娜佳,她的眼睛对我已经足够了!” 半小时以后,木筏驶入了河里。这时是下午五点,即将来临的夜晚不用说将是寒冷和昏黑的,因为此刻气温已经降到了零度以下。 两名记者虽然已经答应保守米歇尔·斯托戈夫的秘密,仍然不离他身旁。根据他们低声的谈话,米歇尔·斯托戈夫终于对事情的来龙去脉有了更完整的了解。 很明显,鞑靼人此时已经包围了伊尔库茨克,三支人马已经汇合。埃米尔和伊万·奥加莱夫毫无疑问也到了城下。 但是,既然这位信使无法将信送到大公的手里,而他又不知道信的内容,他为什么还如此急于进城呢?两名记者和娜佳一样,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阿尔西德·若利韦对米歇尔·斯托戈夫提起了往事。 “我们应该向您道歉,在伊什姆驿站分手前,我们没有和您握手道别。” “不,当时你们有权利把我当作一个懦夫!” “不管怎样,”阿尔西德·若利韦接着说,“您在那家伙脸上狠狠抽了一鞭,可够他受的!” “用不了多长时间他就会一点伤疤也没有了。”米歇尔·斯托戈夫淡淡地说。 在离开码头后三十分钟,阿尔西德·若利韦和他的同伴已经完全知道了米歇尔·斯托戈夫和娜佳沿途经受的苦难。他们对这种唯有娜佳的忠诚可以与之相比的坚毅精神赞叹不已。他们不由得想到沙皇在莫斯科提到米歇尔·斯托戈夫时说的话:“说真的,这真是个男子汉!” 木筏在安加拉河的浮冰之间快速漂行,两岸风光展现在眼前,给人一种错觉,仿佛移动的不是木筏,而是河岸秀丽的景物在眼前掠过。在这里,是奇形怪状的花岗岩崖;那儿,是河水奔腾咆哮的峡口。岸上时而还有依旧在冒烟的村庄,茂密的松林中有时又透出火光。然而尽管鞑靼人到处留下他们经过的踪迹,却始终看不到一个人影,因为他们都集中到了伊尔库茨克城郊。 这时,木筏上的信徒们还在不停地高声念着祷词。老水手奋力撑开冲到筏子边的浮冰,沉着地控制着方向,使木筏在安加拉河的激流中漂得又快又稳。 <hr /> 注释: 第十一章 两岸之间 晚上八点,天色已昏,无边的黑暗笼罩着大地,月亮还没有升上天空。置身河谷之中,两岸已经模糊不可辨认。沉重的云雾低得和河边的石崖融为一体,久久不肯飘散。不时从东方吹来一丝微风,可这风的生灵在安加拉狭窄的河谷中也渐渐消逝了。 黑暗倒是帮了逃亡者们大忙。尽管岸上可能就有鞑靼人的营寨,木筏在河中却很难被人发现。看来,围城的敌人也不会在伊尔库茨克城的上游阻断河道,因为他们知道城中的俄国人无法指望任何从南方来的援军;再说,寒冷的天气使河中的冰块渐渐冻结在一起识的源泉,物质和意识只是“纯粹经验”内部的区别。否认,这不正是老天爷布下的一道防线吗? 木筏上的人现在都寂然无声。自从他们顺流直下,祷告声也听不见了。信徒们仍然在祈求上帝保佑,但他们的嘟哝声根本不可能传到岸上。人们都躺在木筏上,身体不比水面高出多少。老水手和其他水手趴在前面,只管撑开冰块。他干起活来一点声音也没有。 其实,只有不堵住河道,这些浮冰对他们还是有利的。如果木筏孤零零地漂在水上,即使在黑夜中也容易被发觉。大大小小的冰块,使其中的木筏若有若无,而冰块的相互撞击也遮掩了木筏上一切可疑的声音。 空气中的寒意越发刺骨了。人们除了一些桦树枝外没有任何可以御寒的东西,他们只好紧紧地拥抱在一起,这样才能使零下十度的气温稍稍好忍受一些。从东西掠过群山吹来的风夹杂着雪花虽然并不强劲,却一直穿透了人的肌肤。 米歇尔·斯托戈夫躺在木筏尾部,默默忍受着这种痛苦,两名记者也在他们旁边拼命抵挡着西伯利亚严酷的初冬。他们停止了交谈,甚至不再低语。在这样的环境里,随时可能发生意外,他们必须全神贯注,否则一旦出现险情,就很难安然脱身。 想到目的地已经不远,米歇尔·斯托戈夫显得格外平静。他在最严峻的条件下也没有丧失过意志力,而现在,他已经开始想到另一个时刻的来临,那时他不用再为生死担心,可以静下来想一想母新,想一想娜佳,想一想他自己!他担忧的只是最后的厄运:在到达伊尔库茨克之前木筏会不会被冰坝拦住呢?他反复考虑之下拿准了主意——在万不得已时他将作最冒险的尝试。 沿途的艰辛耗尽了娜佳的体力,却始终没有动摇她的意志。经过在木筏上几个小时的休息,她渐渐从虚脱中恢复过来。她也在想,如果米歇尔·斯托戈夫无法坐木筏到达伊尔库茨克,她还会在他身边作向导。但随着目的地渐渐接近,父亲的形象在她的脑海里越来越清晰。她似乎看见他在被围困的城市里,远离他热爱的家人,但是——她对此毫不怀疑——他仍然以爱国者的激情与入侵者战斗。只要老天作美,再过几个小时她就会伏在他的怀里,告诉他母亲的遗言,他们父女将不再分离。如果华西里·菲多尔的流放没有尽期,女儿将陪伴他一起过流放生活。然而,她也忘不了另外一个人,她能与父亲重聚正是靠了这位勇敢无私的伴侣,这个“哥哥”——他将在击退鞑靼人之后重返莫斯科,而她也许永远也见不到他了!…… 阿尔西德·若利韦和哈里·布朗特两人只有一个心思:这一切是多么有戏剧性啊!只要善于描绘,难道不是一篇最有趣的专栏的绝佳题材吗?英国人想的是《每日电讯报》的读者,法国人则忘不了他的“玛德莱娜表妹”。说起来,他俩的心中却没有一刻平静。 “啊!太好了!”阿尔西德·若利韦想道,“只有自己受到感动,才能感动别人!我知道有句诗说的就是这个道理,可是,该死!是什么来着?……” 他睁大双眼,想让目光穿透这无边的夜幕。 黑夜里不时透出灯光,映照出河岸千奇百怪的岩石。那是一些着火的森林,一些烟火尚未熄灭的村庄,令人想到白天看到的悲惨景象,这和宁静的夜晚形成更加鲜明的对照。安加拉河岸一段段被照亮,河中的浮冰像镜子一样从各个角度映射出颜色各异的火光。黑黝黝的木筏浮在冰块之间,谁也看不见。 似乎并没有什么危险潜伏在这里。 但是,他们并没有预见到,也无法防备另一种危险。是阿尔西德·若利韦偶然地发现了这暗藏的险情。 他躺在木筏右侧,把手浸在水中。突然,流水和皮肤的接触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他不由得陡然一惊。河水似乎有些发粘,好像水里有石油一类的东西。 阿尔西德·若利韦嗅了嗅,证实自己的猜测没有错,这里的确有一个含油地层,石油从安加拉河的上流冒出地面,顺着流水往下漂! 难道木筏竟漂浮在易燃的油层上吗?这些石油从哪里来的?这是一种偶然的自然现象,还是敌人设在这儿的毁灭性武器?鞑靼人会不会置文明国家之间的战争公约于不顾,点燃河水,让大火一直烧到伊尔库茨克城? 这两个问题让阿尔西德·若利韦不寒而栗,但他只悄悄告诉了哈里·布朗特。两人都觉得不该用这个意外的情况去惊扰其他人。 人们都知道,中亚的地层像一块饱吸水份的海绵体,浸满了这种液体的碳氢化合物。在巴库港,在波斯边界,在里海和小亚细亚,在中国和缅甸,在成千上万处地方,石油从地底汩汩地涌出。这里就像今日的北美大陆,堪称是“石油之国”。 在某些宗教节日里,尤其在巴库港这个地方,崇拜火焰的当地居民把石油倒进里海。比重较小的石油便浮在海水上。夜晚,当油层覆盖了整个海面时,人们点燃石油,让大海化作火焰之海,在微风吹拂下汹涌起伏。这是无与伦比的壮观景象。 大火在巴库是供人欣赏的壮景,在安加拉河上却将是一场地地道道的灾难。不管是出于有意还是疏忽,只要河中的石油被点燃,转瞬之间大火就会一直蔓延到伊尔库茨克。 木筏上的人们都一直小心翼翼,没什么值得担心的,但两岸的余火却使人心神不定。落到河里的只要是一根燃烧的麦草,甚至只是一粒火星,都会让河山化为火海。 两名记者心中暗暗感到恐惧,但又无法描述出这种恐惧。在这种新的危险面前,是不是应该弃筏登岸,在陆地上等待呢?他俩不由得产生了这种想法。 “不管怎样,”阿尔西德·若利韦说,“我知道有一个人会不顾生死拒绝上岸的!” 他指的是米歇尔·斯托戈夫。 这时,挤在快速漂流的木筏四周的浮冰越来越多。 他们一直没有看见鞑靼人在岸上出现,这说明木筏还没有漂到敌人安营扎寨的地方。但到了晚上十点左右,哈里·布朗特忽然觉得有密密麻麻的大群黑影在浮冰上移动,跳跃着向他们靠近。 “鞑靼人!”他想到。 他急忙溜到老水手身边,把这些可疑的黑影指给他看。 老水手警觉地注视着前方。 “那不过是些狼,这倒更好!不过我们得保护自己,而且不能出声!” 流亡者们不得不和这些由于饥饿和寒冷在草原上四处流窜的凶猛的犬科动物搏斗。狼群发现了木筏,立刻开始袭击。对付狼群不能使用火器,因为鞑靼人离这里不会太远。妇女和儿童聚集到木筏中央,男人们纷纷操起撑杆和刀子,更多的人则用手杖作棍棒。人们战斗起来一声不出,只有狼群的嚎叫划破夜空。 米歇尔·斯托戈夫不想无所作为。他趴在木筏靠近狼群的一侧,抽出刀子,每当有狼跑到面前,他都能一刀扎进野兽的咽喉,两名记者也没闲着,他们也勇敢地与同伴们并肩战斗。在搏杀中虽然有人被咬得伤痕累累,但没有人出声呻吟。 不过,这场战斗变成了一场持久战。狼群散而又聚,数量越来越多。安加拉河的右岸一定是狼患成灾。 “这样下去可没个完了!”阿尔西德·若利韦挥动着沾满殷红的狼血的匕道喊道。 在厮杀开始半个钟头以后,浮冰上的群狼依然有上百头。 人们都疲惫不堪了。战斗渐渐变得对他们不利。这时,大约有十头因饥饿和愤怒而狂性大发的巨狼,火炭般的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亮,凶狠地扑上了木筏。阿尔西德·若利韦和他的同伴跃入这些野兽之中,米歇尔·斯托戈夫也向它们爬去。正在这时,事情忽然起了变化。 在几秒钟之内,狼群放弃了对木筏的攻击。这些黑色的影子一只只地从浮冰上急急地跃回河流右岸。 原来,狼这种野兽只在夜间行动,而此时却有一道巨大的火光照亮了整个河道。 这是一场大火的光亮。整个波什卡伏斯克镇都在熊熊燃烧。这一次鞑靼人终于出现了,从这里开始,他们占据着两岸,一直到伊尔库茨克为止。逃亡者们来到了途中最危险的地段,而这里离目的地还有三十俄里。 夜间十一点半,木筏在浮冰包围下仍然隐蔽地漂行着。岸上的火光不时投射下来。人们紧紧地贴在木筏表面,一动也不敢动,唯恐一点细小的动作也会暴露自己。 小镇上的火越烧越大,一百五十座松木房像树脂一样地燃烧,大火的僻啪声中夹杂着鞑靼人的叫喊。老水手借助筏边的冰块,把木筏推向河道右侧,右岸高烈火熊熊的小镇有三四百尺的距离。 即使这样,如果鞑靼人不是把注意力集中到焚烧小镇上,靠着火光他们仍会发现河中的人们。可以想像,深知河面上漂浮着一层石油的两位记者此时是多么紧张! 岸上不时有带着火星儿的麦草从大火炉一般的房屋中腾空而起,顺着烟柱升到五六百尺高的空中。在右岸,正对着小镇的树林和悬崖似乎也着了火。这时只有一颗火星溅入河里,安加拉河中立刻就会烈焰四射,大火将顺着河水波及对岸,而木筏和上面的人也将顷刻间葬身火海。 幸运的是,夜间的微风此时改变了方向,它从东方吹来,把岸上的火焰向左推移,逃亡者们因此才能逃脱灭顶之灾。 木筏终于漂过了小镇。渐渐地,火光黯淡了,耳边的僻啪声低了下来,最后的几点火光也终于消失在安加拉河急拐处高耸的岩壁后面。 现在快到午夜了。大地重新陷入了无边的黑暗,夜幕又遮掩住了木筏。鞑靼人仍在两岸来来往往,虽然逃亡者们看不见他们,但听得见他们的声音。鞑靼营寨的灯火仍在黑暗中神秘地闪烁。 河中的冰块越来越多,航行时也更需加倍地小心。 老水手站了起来,农夫们也拿起了撑杆。河道变得这样难行,操纵起木筏也愈来愈困难,人人都不敢掉以轻心。 米歇尔·斯托戈夫一直挪到了木筏前端,阿尔西德·若利韦也跟在他身后。 两人都注意听着老水手与他的伙伴们的谈话。 “注意右边!” “左边又漂过来几块浮冰!” “挡住!用你的撑杆挡住它!” “要不了一个小时,我们就会被冰困住!” “听天由命吧!”老水手回答说,“谁也不能和上帝对着干!” “您都听见了?”阿尔西德·若利韦问。 “是的,”米歇尔·斯托戈夫说,“但上帝和我们在一起!” 然而,他们的处境的确越来越艰难了。如果木筏被冰块挡住,不仅他们到不了伊尔库茨克,他们还必须立刻离开木筏,因为它会被冰块挤得粉碎,柳枝作的绳索将会断裂,四散的松木会被压在坚硬的冰层下面。当那时,人们只好把浮冰本身当作避难所了。等到天亮的时候,鞑靼人将会发现他们,无情地将他们杀绝! 米歇尔·斯托戈夫回到木筏后部,娜佳在那里等着他。他走近姑娘,握着她的手,又问了她一遍老问题;“娜佳,你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娜佳和往常一样地回答。 木筏又向前漂行了几俄里。如果安加拉河里的浮冰继续增多,河上将出现一座冰坝,挡住木筏的去路。这时木筏的速度已经减缓了许多,每时每刻都受到撞击。人们不是忙着躲避浮冰,就是要在冰块间寻觅出路,结果耽误了不少时间,使大家都十分焦急。 再过几个小时就是拂晓了。如果他们在五点之前到不了伊尔库茨克,就再也没有任何希望了。 终于,在一点半,木筏撞上了一座厚厚的冰坝,不管人们怎么努力,他们也无法再前进一步。从上游漂下的浮冰又从后面压过来,把木筏挤在中间动弹不得,仿佛船只在暗礁上搁了浅一样。 河床在这个地段的宽度只有别处的一半,堆积在一起的冰块主强大的压力和寒冷的天气的作用下,渐渐凝成一体。在前方五百尺处河道重新变宽,冰块又在流水冲击下脱离冰坝向下漂去。由此看来,假如这里的河道不是这样狭窄,冰坝也许不会形成,木筏也能继续向前。可是,现实无法改变,逃亡者们不得不舍弃一切希望了。 如果他们手上有捕鲸船用来破冰开道的工具,如果他们能挖开一条通道通向前方河道宽阔处,也许他们还有时间。然而他们既无锯,又无镐。看着在严寒的夜晚冻得像花岗岩一般的冰坝只能望洋兴叹。 怎么办? 就在这时,安加拉河右岸响起了一排枪声,子弹雨点般地向着木筏射来。他们难道暴露了踪迹?这是毫无疑问的,因为左岸也同时响起了枪声。流亡者们在两岸夹击之下成了鞑靼人的活靶子。尽管在黑夜中无法准确地瞄准,还是有人被流弹击伤。 “走吧,娜佳。”米歇尔·斯托戈夫在姑娘耳边低语着。 娜佳早就作好了准备,她甚至看也不看,就挽起了米歇尔·斯托戈夫的手。 “必须从冰坝上穿过去,”他低声说道,“给我指方向,不过别让人发现我们离开了木筏!” 娜佳按照他的话去作,两人很快都溜到了冰上。在漆黑的夜空里,子弹四处纷飞。 娜佳爬在米歇尔·斯托戈夫身前,冰雹似的霰弹落在他们四周,打得冰面铮然有声。密布着尖棱的冰面把他们的手割得鲜血淋漓,然而他们不顾一切地向前爬去。 十分钟后,他们爬到了冰坝的另一端。河水在这里又开始流动。几块浮冰被流水冲下冰坝,向伊尔库茨克方向漂去。 娜佳明白米歇尔·斯托戈夫的心意。她看准了一块只凭着窄窄的冰棱与冰坝相连的浮冰。 “来。”她说道。 两人躺在这块浮冰上,轻轻一摇,便脱离了冰坝向下游漂去,从此他们在宽阔的河道中再无障碍。 上游传来枪声,哀叫声,鞑靼人的嚎叫声……渐渐地,这些垂死之人的声音和残暴的敌人的欢呼都听不见了。 “可怜的朋友们!”娜佳喃喃地说道。 在一个半小时里,河水托着浮冰漂得很快。他俩总是担心冰块在下面裂开。浮冰一直漂在河道的中心,只有在靠近伊尔库茨克城的堤岸时,他们才会设法让它变向靠岸。 米歇尔·斯托戈夫牙关紧咬,一言不发,听着周围的动静。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接近目的地,他仿佛觉得自己已经到了…… 两点左右,远处有两排灯光,可以看见安加拉河的两岸在天边交汇。 右岸是伊尔库茨克的灯火,左岸是鞑靼人的营垒。 米歇尔·斯托戈夫离城不到半里了。 “终于到了!”他长吁了一口气。 突然,娜佳发出一声尖叫。 听到叫声,米歇尔·斯托戈夫从摇晃不止的浮冰上站了起来。扶着娜佳的上身。在蓝光的照映下,他的脸变得狰狞可怕。他仿佛在灯光中恢复了视觉似的,大喊起来: “啊!上帝也抛弃了我们!” 第十二章 伊尔库茨克 伊尔库茨克是东西伯利亚的首府,平时城中有三万居民。在安加拉河高高的右岸上,屹立着这座城市的教堂群,其中更有一座大教堂高出四周的建筑,岸上其余的房屋也分布得错落有致。 站在城外二十俄里的西伯利亚大道旁的山上远远望去,城里的圆顶、小钟楼、清真寺风格的尖塔以及犹如日本瓷瓶般浑圆的大穹顶交错林立,颇有些东方城市的风味。但游人只要一步入城中,这种印象顿时就会消失。在这座融拜占庭和中国风格一体的城市里,街道用碎石铺就终因,这就是上帝。,两旁是行人专用的道路;运河穿行其下,高大的烨树耸立在路边。众多的马车行驶在砖木修建的平房与楼房之间,其中不仅有四轮客车和俄式四轮大车,也不乏双座的轿式马车和敞篷马车。居民们都极好地体现出文明社会的风貌,在这里即使看见巴黎最新的时装也是司空见惯的事情。这一切都是欧洲城市的景观。 此时,伊尔库茨克作为全省居民的避难所,已经挤满了逃难的人群,城中的各种物质储备相当充足。伊尔库茨克是中国、中亚和欧洲之间无数货物的集散地。因此,尽管这时安加拉河谷、喀尔喀蒙古、通古斯和布莱(Bourets)的农民都蜂拥而至出发批判了宗教神学和黑格尔的唯心主义,恢复了唯物论的,城外已成了一片荒漠,但城里的人们并不担心。 这里是东西伯利亚总督的驻地。在总督以下,有一位专管民事的省长,负责全省的行政事务,还有一位警察总监,他在这个流放犯人众多的地方一向总是忙碌;另外还有一位市长梵经又称“吠檀多经”。梵文Brara的意译。古代,也是商团的领袖,他由于拥有巨额财富并对市民有很大影响力而在当地颇受重视。 伊尔库茨克的守军由两千名哥萨克步兵组成。此外,它还拥有一支戴头盔,身穿配有银色饰带的蓝色制服的常驻警察部队。 自从鞑靼人入侵以来,沙皇的弟弟就被封闭在城里了。这一段详情还得从头说起。 大公是肩负着一项重要的政治使命来到遥远的东亚地区的。 在一支哥萨克卫队和贴身军官的护送下,大公不要亲王的排场,以军人的身份途经西伯利亚的各处重镇来到了外贝加尔湖地区。他已经访问了鄂霍次克海岸最东部的俄国城市尼古拉耶夫斯克。 在到达辽阔的俄罗斯帝国的边疆后,大公又返回伊尔库茨克。他正打算从这里回欧洲,却传来了鞑靼人突然大举入侵的消息。就在他匆匆入城时,这座城市和俄罗斯其余地方的交通被隔断了。开始,他还能和莫斯科以及圣彼得堡进行电报联系,但不久这个地区的电报线也被切断了。 伊尔库茨克成了一座孤城。 大公不得不组织抵抗活动。这个在其他地方显示过无可争议的坚强和镇定的人,又一次表现出了同样的品质。 伊希姆、鄂木斯克和托木斯克失陷的消息相继传入伊尔库茨克。现在,必须不惜一切代价保护住首府。然而谁也不能指望能立刻盼来援军——阿幕尔省和雅库茨克的人数有限而且驻地分散的军队,无法以足够的兵力赶来阻击鞑靼人。因此,在伊尔库茨克被入侵者包围已不可避免的情况下,当务之急是加强城防,尽可能长时间地抵抗住敌人的围攻。 这项工作早在托木斯克失守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了。当时,大公已经知道布卡拉埃米尔和与他结盟的可汗们亲自率领着鞑靼军团,但他并不知道,鞑靼首领的参谋正是伊万·奥加莱夫这名由他本人革去军街但他自己并不认识的俄罗斯军官。 开始,正是我们所看到的。当局催促伊尔库茨克省的居民们他们所住的城镇,不愿意到首府避难的人也必须转移到鞑靼人鞭长莫及的对岸。同时,靠着征收来的小麦和草料,这座远东地区最后的俄罗斯堡垒也为久围作好了物质上的准备。 建于一六一一年的伊尔库茨克城坐落在伊尔库特河与安加拉河的交汇处的右岸。两座木桥把城市与左岸的郊区连接起来,桥下的木桩间的空间足可以让船只通行无阻。在这个方向,防守是容易的:郊区的城镇已被放弃,木桥也被拆毁,敌人想在城中火力的压制下渡过这一段较宽的河面几乎不可能。 但是,敌人可以从安加拉河的上游和下游渡河,然后攻击伊尔库茨克没有城墙的东侧。 城里的劳力被组织起来不分昼夜地抢修城墙。大公在人们中间找到了热情,今后他还会在战斗中发现他们的勇敢。士兵、商人、流放犯、农民,所有的人都投入了守城工作。在鞑靼人到达安加拉河畔地区以前八天,一座土墙拔地而起,墙外新开挖的护城河里也注满了河水。现在,敌人无法轻易攻进城来了,他们不得不作长期围城的计划。 第三支鞑靼纵队——就是沿叶尼塞河谷开进的那支人马——在九月二十四日就到了能看见伊尔库茨克的地方,他们立即占领了城郊被遗弃的村庄。村里的房屋已被俄罗斯人拆掉,以免影响大公的炮兵射击;然而很不幸,城中的火炮并不够作战之需。 先期到达的鞑靼人扎下营来,等待着由埃米尔和他的盟友率领的另外两支人马。 九月二十五日,三支纵队在安加拉河畔会合。除了留守在已被攻占的主要城市的军队外,所有的鞑靼军队都由费奥法-可汗统一指挥。 伊万·奥加莱夫认为,在伊尔库茨克城下渡河是不现实的,于是大批鞑靼人改在下游几里处架起浮桥渡河。大公并没有试图制止敌人的行动,因为他的火炮太少,无法有效地拦阻敌人,只能起到骚扰的作用;相反,紧闭城门倒是更理智的决定。 鞑靼人占领右岸后逆流而上,直抵伊尔库茨克城下。他们沿途烧毁了坐落在河畔的山林中的总督夏季别墅,随后完成了对城市的包围。 伊万·奥加莱夫是一位能干的工程师,完全能很好地完成围城的部署;但物质的匮乏也影响了他的进度。因此,他曾经考虑对这座他梦寐以求的城市发动突袭。 然而形势迫使他改变了计划。一方面,托木斯克的战斗延缓了鞑靼人的进军速度;另一方面,在大公严令之下,城防工事修建得很快,使得他突袭的打算落了空。 在他的鼓动下,埃米尔曾两次企图不顾伤亡进行强攻。他下令攻击城墙的薄弱环节,但两次冲击都被俄罗斯人勇敢地击退了。大公和他的军官们在紧急关头不怕危险亲自指挥战斗,并组织平民上城头参战。有产者和农民都忠于他们的职责。在第二次冲击中,鞑靼人在城墙上打开了一个缺口。一场激战在长达两里通向安加拉河右岸的波尔卡亚大街上展开了。哥萨克兵、警察和居民猛烈地抵抗敌人,迫使他们退出了城外。 伊万·奥加莱夫于是想到通过内应来获得他在战场上得不到的东西。他的计划是潜入城里,骗取大公的信任,一旦时机来临就为攻城的鞑靼人打开城门。一旦计谋得逞,他何愁不能向沙皇的弟弟报仇呢? 桑珈这位一直陪伴他到营中的茨冈女子也催促他实施这项计划。 必须开始行动了,雅库茨克的俄罗斯援军正向伊尔库茨克开来。他们在勒拿河上游集中,然后再顺着河谷,六天内就能赶到这里。因此,必须在六天内拿下伊尔库茨克城。 伊万·奥加莱夫没有片刻的犹豫就作出了决定。 十月二日的傍晚,大公在下榻的总督府的大厅里召开作战会议。 这座总督府位于波尔卡亚大街的尽头,人这里俯瞰,很长一段河道都展现在眼前。透过正面的窗户,还可以望见鞑靼人的军营。如果敌人火炮的射程再远一些,就能从城外直接轰击到总督府。 大公、沃伦佐夫将军、市长兼商团领袖以及一些高级军官都在场,他们刚刚作出了几项决定。 “先生们!”大公开口说道,“你们都很清楚目前我们的处境。我坚信我们可以坚守到雅库茨克的援军赶到。到那时,我们就能把这群匪徒统统赶走。不过,要想让他们为侵犯俄罗斯的疆土付出代价,这并不取决于我。” “殿下,”沃伦佐夫将军说,“您知道,您可以信赖伊尔库茨克的全体臣民。” “我对此确信不疑,而且我要向他们的爱国精神致敬。感谢上帝,我们的人民还没有受到疾病和饥饿的威胁。我有理由相信,这些威胁也不会征服我们的人民。对他们在战场上的表现,我唯有敬慕他们的勇气。商团领袖先生,我请您把我的话原样转告给大家。” “我以全城的名义感谢殿下。”商团领袖答道,“我想冒昧地请教殿下,依您的看法援军何时可以到达?” “最多六天,先生。今天早上,一位勇敢机智的信使突围来到城里,他告诉我在吉斯列夫将军的率领下,五万名俄国士兵正全速向我们开来。两天前他们已经到了勒拿河畔的吉恩斯克,现在无论是严寒还是风雪都不能阻止他们的前进。五万名精兵一旦出现在敌人的侧翼,就可以把我们解救出来。” “我想说的是,”商团领袖又说,“一旦您下令突围,我们将坚决执行您的命令。” “很好,先生。”大公说,“让我们等待援军到达,然后我们将把敌军打得落花流水!” 说完,大公又转向沃伦佐夫将军: “明天我们去视察一下右岸的工事。安加拉河里现在有大量浮冰,河面封冻指日可待,那时鞑靼人也许会从冰面上围过来。” “请殿下允许我谈一谈鄙人的陋见。”商团领袖说道。 “请吧,先生。” “我发现气温已经不止一次地要降到零下三四十度,安加拉河却始终没有完全封冻,这完全是河水流速太快的缘故。如果鞑靼人没有别的办法渡河,那么我敢向殿下保证,他们也休想这样攻进城来。” 总督也表示赞同他的看法。 “这真是太好了!”大公说,“不过我们仍然必须有所防备。” 他回头对警察总监说: “您有什么高见,先生?” “有人托我向殿下呈递一份请愿书。” “那么是谁……” “是西伯利亚的流放犯们。殿下知道的,他们在城里有五百人。” 分散在全省的政治犯们自从鞑靼人入侵以后都被集中到了伊尔库茨克。他们本来在各个地方担任医生,在学校里教授体操、日语和航海,但都服从命令来到了首府,大公和沙皇一样,始终相信他们的爱国心,向他们分发了武器,并且发现他们在守城战斗中都表现得十分勇敢。 “他们要求什么?”大公问道。 “他们请求殿下把他们编成一支特殊分队,并且在突围时让他们打头阵。” “好吧!”大公并不掩饰自已被感动了,“他们都是真正的俄罗斯男人,为祖国而战是他们的权利。” “我想告诉殿下,”总督说道,“我们没有比他们更好的战士。” “不过,他们需要一位首领。”大公又说,“谁能担当此重任呢?” “他们希望殿下能够同意一位人选,”警察局长说,“他在几次战斗中表现得十分突出。” “是俄罗斯人吗?” “是的。他来自波罗的海地区。” “他叫……” “华西里·菲多尔。” 这位流放犯就是娜佳的父亲。 华西里·菲多尔在伊尔库茨克城中当医生。他是一个医术精通而且富有同情心的人,也是一位勇敢真诚的爱国者。除了照料病人,他把所有的时间都用来组织战斗,正是他指挥着其余的流放犯人参加了一次作战行动。流放犯们本来在全城的居民中并不起眼,却以他们的表现引起了大公的注意。在几次突围战斗中,他们都为俄罗斯洒下了鲜血——为神圣的俄罗斯,为他们所钟爱的祖国!华西里·菲多尔十分英勇,他的名字几次被人们提起,但他从来没有要求过任何恩惠。当流放犯们有意组成一支特殊的分队时,他甚至不知道他们选中了自己来担当首领。 当警察局长说出华西里·菲多尔的名字时,大公说他知道这个人。 “不错,”沃伦佐夫将军说,“华西里·菲多尔是个勇敢的人,而且对他的同伴有很大的影响力。” “他在伊尔库茨克有多少时间了?”大公问。 “两年。” “他一向的表现怎么样?” “他的表现嘛,”警察局长说,“他总是遵循一套特殊的原则行事。” “将军,”大公说道,“请您立刻让他来见我。” 大公的命令发出不到半小时,华西里·菲多尔就来到了他面前。 这个人看上去最多四十岁,身材高大,面容严肃而忧愁,让人觉得他的整个生命都可以用“斗争”这个词来概括,他总在不断地斗争和受难。至于容貌,他和女儿娜佳·菲多尔十分相像。 鞑靼人的入侵给他的感情和希望造成的挫伤超过了对任何其他人的打击。在离家乡八千里的流放地,他从信中得知了妻子的死讯和女儿得到当局允许动身到伊尔库茨克来的消息。 娜佳应该是在七月十日离开里加的。鞑靼人的进攻则是在五天之后开始的。如果当时娜佳已经越过了边界,她会不会遇到入侵者?可以想象,这位不幸的父亲是多么地忧急,因为他从那时起就再也没有得到过女儿的消息。 华西里·菲多尔在大公面前行鞠躬礼,等待他提问。 “华西里·菲多尔,”大公对他说,“你的流放犯伙伴们要求组成一支精锐的分队。在这个分队里,必须死战到最后一个人,对此他们不会不知道吧?” “他们知道的。”华西里·菲多尔回答。 “他们想推举你作队长。” “我吗?殿下?” “你同意当他们的首领吗?” “如果俄罗斯的利益需要,我愿意这样做。” “菲多尔队长,现在你不再是流放犯了。” “谢谢殿下,但我能指挥这些还是流放犯的人吗?” “他们也不再是犯人了!” 沙皇的弟弟就这样赦免了他和与他一起被流放,又与他并肩作战的伙伴们。 华西里·菲多尔激动地握了握大公向他伸出的手,离开了大厅。 大公转向他的军官们: “沙皇将不会拒绝我的赦免请求。”他微笑着说,“要保卫西伯利亚首府,需要的是英雄!我刚才就造就了一批英雄。” 对伊尔库茨克的流放犯们给予慷慨大度的赦免,这是一个公正而且明智的决定。 夜晚来临了。河对岸闪烁着的敌人的营火一直映入总督府。河面上浮着众多的冰块,有些撞在旧桥桩上停了下来,被河水冲挟的冰块则继续向前快速漂流。正如商团首领所说,安加拉河看来不会很快封冻。这样,伊尔库茨克的保卫者们无需过份担心敌人在这个方向发动进攻。 十点的钟声敲响了。大公正要遣散军官们回卧室休息,忽然从总督府外传来一阵喧哗声。 几乎就在同时,大厅的门开了,一位副官向大公走来。 “殿下,”他说道,“有一位沙皇的信使要见您。” 第十三章 沙皇的信使 听见这句话,所有的人都不约而同地向半开着的门跑过去。一位沙皇的信使竟然到了伊尔库茨克!他们只要稍稍动一下脑子,本该想到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大公急急地走到副官身边。 “让信使进来!”他说道。 一个人走进了大厅。他一脸的疲乏与憔悴,身上穿的一件西伯利亚农民的旧外衣十分破旧,上面甚至还有几个弹孔。他头戴着一顶莫斯科式样的软帽。脸上的一条刀伤虽然勉强愈合了,却让他破了相。这个人一定是风尘仆仆历尽艰辛才来到这里,脚上的破鞋证明他赤着脚走了很长的一段路。 “是大公殿下吗?”他一进门就喊道。 大公向他走去: “你就是沙皇的信使?” “是的,殿下。” “你从……” “我从莫斯科来。” “什么时候动的身?” “七月十五日。” “你叫什么名字?” “米歇尔·斯托戈夫。” 这个人就是伊万·奥加莱夫。他以为他所冒名顶替的人早已被他“消灭”掉了。在伊尔库茨克无论大公还是其他人都不认识他,他甚至不需要乔装改扮;只要他能证实自己假冒的人的身份,谁又能怀疑他呢?他此行的目的,就是要凭借铁一般的意志力,靠着谋杀和内应尽管为围城者打开城门。 听了伊万·奥加莱夫的回答,大公做了一个手势,军官们纷纷退了出去。 大厅里只剩下他和假冒的米歇尔·斯托戈夫。 大公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这个人,过了一会儿,他又问道: “七月十五日你在莫斯科吗?” “是的,殿下。十四日到十五日的夜间,我在新宫看见了沙皇陛下。” “你有沙皇的信件?” “在这里。” 伊万·奥加莱夫把沙皇的信递给大公,信上的字迹小得几乎要用显微镜才能阅读。 “信交给你时就是这样的吗?”大公追问一句。 “不,殿下。我得扔掉信封,不然是逃不过鞑靼兵的搜查的。” “你被他们抓住过?” “是的,殿下。我有几天做了他们的俘虏。”伊万·奥加莱夫回答道,“因此,正如信上的日期一样,我七月十五日离开莫斯科,可十月二日才到伊尔库茨克,路上走了七十九天。” 大公接过信,展开来,他认出了在严肃的公文之后的沙皇亲笔签名。看来,信的真实性和信使的身份都没有什么可怀疑的。来人凶恶的外表曾让大公产生出一丝不信任感,但他丝毫没有流露出来,而这种感觉本身很快也就烟消云散了。 大公沉默了几秒,细细地读着信,琢磨着信里的意思。 他又开口问道: “米歇尔·斯托戈夫,你知道信的内容吗?” “是的,殿下。为了不让鞑靼人抢到它,必要时我甚至不得不毁掉这封信;不过即使那样,我也能一字不错地把信的内容转达给殿下。” “你是否明白,沙皇在信中命令我们即使战死此地也决不可投降?” “是的,殿下。” “你是否知道,信中提到我们的军队,他们已经会合起来准备阻击敌军?” “是的,殿下。但俄罗斯军队的行动已经受阻。” “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伊希姆、鄂木斯克、托木斯克,更别提东西西伯利亚的次要城市,都已经被费奥法-可汗的军队相继占领。” “可是可曾有过交战?我们的哥萨克与鞑靼人交过火没有?” “有好几次了,殿下。” “他们被击退了?” “他们的人太少了,殿下。” “你刚才说的战斗都发生在什么地方?” “在科利凡、托木斯克……” 直到此时,伊万·奥加莱夫说的都是实情,可是为了动摇守城者的意志,他开始夸大鞑靼人的战果。 “第三次交战是在克拉斯诺亚尔斯克。” “这次战斗结果是……”大公紧闭的嘴唇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来。 “这不是一次战斗,殿下,这是一场战役。” “一场战役?” “两万名从边境各省和托布尔斯克调来的俄军遇到了十五万名鞑靼人,尽管他们十分英勇,但还是全军覆没了。” “你在撒谎!”大公喊叫起来,他还徒劳地想压住心头的怒火。 “我说的都是事实,殿下。”伊万·奥加莱夫冷冷地回答,“我亲眼目睹了这场战役,我就是在那里被俘虏的!” 大公平静下来。他做了一个手势告诉伊万·奥加莱夫,他并不怀疑他的话。 “克拉斯诺亚尔斯克战役发生在什么时候?” “九月二日。” “现在所有的鞑靼人都到了城下?” “所有的敌人都到了。” “你看他们有……” “有四十万人。” 这又是伊万·奥加莱夫的弥天大谎,当然这是为了同一目的。 “我不能再指望从西边来的援军了?” “是这样,殿下,至少在冬天结束之前是这样的。” “那好,米歇尔·斯托戈夫,你听着,即使东方和西方都没有援军来,即使有六十万鞑靼人,我也不会把伊尔库茨克拱手相让!” 伊万·奥加莱夫凶恶的眼睛轻轻眨了眨,似乎在说,沙皇的弟弟还没想到城里会有内应哩。 在得知这些不幸的消息之后,急性子的大公再也无法保持平静了。在伊万·奥加莱夫的眼皮下面,大公来来回回地走着。伊万·奥加莱夫注视着他,好像在盯着一只即将到手的猎物。大公停在窗前,望着鞑靼人的营火,极力想辨认出一切嘈杂的声音,那多半都是安加拉河里的流冰在相互撞击。 有一刻钟之久,他没有提任何问题,然后他又拾起信来,读了一段,开口说话了: “你知道,米歇尔·斯托戈夫,这封信涉及到一个叛徒,我必须提防他!” “是的,殿下。” “他企图扮作他人混进伊尔库茨克,蒙取我的信任,然后一有时机来到就把这座城市交给鞑靼人。” “这些我都知道,殿下;我还知道,伊万·奥加莱夫发誓要对您——陛下的兄弟报私仇。” “为什么?” “据说是大公您罢免了这名军官,使他蒙受了耻辱。” “哦,我记起来了……,但他是罪有应得,这个无耻的小人!他后来竟为侵略者自己国家的敌人效力!” “沙皇陛下,”伊万·奥加莱夫又说,“他特别要您提防伊万·奥加莱夫对您本人的阴谋。” “是的,信里的话我已经知道了。” “陛下还亲自告诉我,在我穿越西伯利亚的时候,也一定要当心这个叛徒。” “您遇见过他?” “是的,殿下,那是在克拉斯诺亚尔斯克战役结束之后的事。如果当时他怀疑到我的使命,知道我带给殿下的信中揭穿了他的面目,他一定不会放过我的。” “不错,如果是那样你就完了!”大公说道,“后来你是怎样逃走的?” “我跳进了额尔齐斯河。” “那你又怎么能进入伊尔库茨克呢?” “多亏了今晚守军出城与一支鞑靼人交战,我混进了守军的队伍,在我说出自己的身份后,他们就把我立即带到殿下这里来了。” “很好,米歇尔·斯托戈夫。”大公说道,“你在执行这项艰难的使命时表现出了勇气和热忱,我是不会忘记你的。——你对我还有什么要求吗?” “我没有任何要求,只希望留在殿下身边参加战斗。”伊万·奥加莱夫说道。 “好吧,米歇尔·斯托戈夫。从今天开始你就留在我身边。你就住在这总督府里好了。” “如果,敌人的阴谋得逞,伊万·奥加莱夫真地冒名顶替出现在您面前……” “有你的协助,我们会揭掉他的面具的,我会用鞭子抽死这个坏蛋。现在你可以下去了。” 伊万·奥加莱夫对大公行了一个军礼——他没有忘记他作为沙皇信使的军人身份——,然后退了出去。 伊万·奥加莱夫成功地扮演了这个卑鄙的角色,他完全得到了大公的信任,并且可以滥用这种信任。他将住在总督府里,得知军事秘密,并把局势控制在他的手中。城里没有人认识他,不会揭穿他的真正身份。于是,他决定立刻着手实施自己的计划。 时间对他来讲的确也很紧迫了。他必须在东方和北方的俄国援军抵达之前——这不过是几日之内的事——拿下伊尔库茨克城。如果让鞑靼人占了先,再要从他们手中夺下这座城市可就不那么容易了。将来,如果他们放弃这座城市,一定会将它烧得片瓦不存,费奥法-可汗还会把大公的头颅踩在他的脚下。 伊万·奥加莱夫有了观察和行动的各种便利条件,从第二天起就忙于侦察各地的防御工事。他在所到之处受到了军官、士兵和平民的友好接待。对于被久围的人们来说,他成了他们与俄罗斯之间重新建立起的联系。伊万·奥加莱夫带着一种毫无破绽的镇定态度讲起了他途中的各种“奇遇”;随后,他又巧妙地、起初甚至似乎是不经意地提起了当前的严重局势,在人们面前夸大鞑靼人的力量,就像他对大公撒的谎一样。按照他的说法,援军即使到达也不是敌人的对手,伊尔库茨克城下的战斗也许将和科利凡、托木斯克和克拉斯诺亚尔斯克战场的结果一样悲惨。 这些蛊惑人心的观点,伊万·奥加莱夫并不直接说出来,他通过谨慎的暗示让守城的军民去逐渐地领会,似乎他只有在被逼问急了的时候才不得不回答大家的问题,无论什么时候,他还不忘加上一句:要拼到最后一个人,决不可投降,宁肯玉碎也不要瓦全! 面对着如此巨大的威胁和困难,爱国的伊尔库茨克军民毫不动摇。这些困守在亚洲腹地的孤城中的人们甚至没有谁想到过投降。俄罗斯人对野蛮的鞑靼人充满了无比的蔑视。 然而在他们之中也没有谁怀疑到伊万·奥加莱夫,没有谁能猜到这个所谓的沙皇信使竟是一个叛徒。 从伊万·奥加莱夫到伊尔库茨克的时候开始,他就很自然地与最勇敢的守城战士之——华西里·菲多尔建立了密切的联系。 这位不幸的父亲一直为了他的女儿感到忧心如焚:如果娜佳·菲多尔确实是在他收到的最后一封寄自里加的信中所说的那个日期出发的,那么她现在怎么样了?她还在努力穿越被侵占的地区呢?还是早已落到了鞑靼人的手里?华西里·菲多尔心中的痛苦只有在与敌人战斗的时候才会得到稍许缓和——而他觉得这样的时刻太少了。 当得知有一位沙皇信使出人意料地到来时,他似乎有一种预感,觉得信使会带给他一些关于女儿的消息。也许这只是一个空幻的希望,但他却难以释怀:信使会不会作过俘虏?也许他和娜佳有过相同的遭遇?…… 伊万·奥加莱夫正利用华西里·菲多尔主动找他的机会与这位指挥员建立了频繁的联系。他不想放过这个机会寻找一名同伙。但他难道能以自己的心肠来揣度他人?难道他以为俄罗斯人——即使是一名政治流放犯——会像他一样卑鄙地出卖祖国? 不管怎样,面对娜佳的父亲的主动接近,伊万·奥加莱夫巧妙地装扮出一副热情的模样。华酉里·菲多尔在这位“信使”进城的第二天就去了总督府,告诉伊万·奥加莱夫自己的女儿是在怎样的情形下离开欧洲,而自己现在又是如何在为女儿的命运担心。 伊万·奥加莱夫不认识娜佳。尽管他在伊希姆驿站曾经见过她和米歇尔·斯托戈夫在一起。但他和对当时也在场的两名记者一样,并没有对娜佳特别留意。因此他无法回答华西里·菲多尔的询问。 “但是,”他问道,“您的女儿是在什么时候离开俄国人控制的地域的?” “差不多和您同时。”华西里·菲多尔答道。 “我是七月十五日离开莫斯科的。” “娜佳大概也是这个时候从莫斯科出发的,她的信上是这样说的。” “七月十五日她在莫斯科吗?”伊万·奥加莱夫问道。 “是的,这一点可以肯定。” “是这样!”过了一会儿,伊万·奥加莱夫又说道: “可是不对,我弄错了,……我把日子弄混了……很有可能,您的女儿已经越过了边界,这真是不幸,您只能指望她在听到鞑靼人入侵的消息后立即停止了前进。” 华西里·菲多尔低下了头。他了解娜佳,他很清楚没有什么可以阻止他的女儿继续赶路。 伊万·奥加莱夫毫无理由地开了一个残酷的恶作剧。本来他只需要一句话就可以安慰华西里·菲多尔:尽管娜佳确实在那样的情形下进入了西伯利亚,但如果华西里·菲多尔把女儿在诺夫哥罗德的日子和当局颁布不许再往东行的禁令的日期联系起来,他就可以得出结论——娜佳不会受到入侵者的威胁,尽管她自己不愿意,但她仍在俄罗斯欧洲部份。 可伊万·奥加莱夫的本性就是这样一个不会被别人的痛苦所感动的人,他不肯说出宽慰别人的话来。 在离去的时候华西里·菲多尔的心都要碎了。经过这场谈话,他最后的一点希望也破灭了。 在随后的两天,十月三、四日,大公接连几次问“米歇尔·斯托戈夫”他在新宫的御前会议上所听到的一切。伊万·奥加莱夫对这些问题早有准备,立即作了回答。他故意地没有隐瞒这些事实:沙皇政府对入侵感到震惊,暴动是在极为机密的条件下酝酿的;鞑靼人在莫斯科得知入侵的消息时已经占领了鄂毕河一线,最后他还告诉大公,帝国的各个省都没有作好向西伯利亚派出能够击退敌人的兵力的准备工作。 伊万·奥加莱夫的行动是完全自由的。他开始研究伊尔库茨克的城防系统,找出其中的弱点,以后在形势需要时这些情报会派上用场,他尤其注意他计划打开的波尔卡亚城门。 傍晚,他两次来到城门前的宽阔地带,这里距围城者的第一道防线不到一俄里。他悠闲地散着步,知道鞑靼人认识自己,因此不会有任何危险,忽然,他瞅见一个黑影正向城墙根溜来。 那是桑珈,她冒着生命危险来和伊万·奥加莱夫接头。 这时,守城的军士由于敌人自兵临城下以来首次接连两天停止进攻,对这种宁静的气氛反而不习惯,不免有些懈怠。 这一切都是伊万·奥加莱夫的命令。这位费奥法-可汗的参谋要求暂停一切强攻行动;自从他入城以后,鞑靼人的炮兵也停止了射击,也许——至少他如此希望——守军会放松警惕,而埋伏在阵地前沿的几千名鞑靼兵只待伊万·奥加莱夫设法转移走城门上的守军,就会在约定的时候蜂拥而至,夺取城门。 然而这些行动都必须抢在俄国援军赶到伊尔库茨克附近以前进行,伊万·奥加莱夫终于下定了决心,这天晚上,从城墙上飘下一张纸条,墙下守候着的正是桑珈。 伊万·奥加莱夫决定在第二天,也就是十月六日的凌晨两点,打开进入伊尔库茨克城的通道。 第十四章 从十月五日到六日的夜晚 伊万·奥加莱夫的计策经过了一番周密的谋划,倘若不出现意外,大有成功的希望。重要的一点在于,当他打开波尔卡亚城门时,守军的力量必须被城里别的地点所牵制,造成城门空虚。因此,他必须和埃米尔约定一次配合行动。 这次佯攻的地点选在伊尔库茨克城外安加拉河右岸的上游和下游两段。进攻必须达到以假乱真的效果,同时还要在左岸组织声东击西的渡河行动。在这样的局面下,再加上看见本已后撤的敌军前锋突然从天而降,守军很可能将波尔卡亚城门弃之不顾。 这时已是十月五日了。在二十四小时以内,东西伯利亚的首府将要落入埃米尔的手中,而大公也逃不出伊万·奥加莱夫的手心。 在白天里,安加拉河边的鞑靼军营里一反常态。从总督府的窗子里和右岸的房屋中可以清楚地望见对岸正在大举调兵。一批又一批的鞑靼兵陆续向大营开来,加强埃米尔的力量,这个不加掩饰的场面正是按照约定进行的。 伊万·奥加莱夫也特意向大公指出,对岸将要发动的进攻令人担忧。他告诉大公,他判断进攻会在城市的上游和下游发起,因此应该加强这两处受到直接威胁的地方的防御力量。 对敌情的侦察证实了伊万·奥加莱夫的说法,现在必须重视他的建议了。在总督府的作战会议上,大公下令将守军集中到安加拉河右岸和城市的两端,那里的城墙一直修到河边。 这正中了伊万·奥加莱夫的下怀。他并不指望波尔卡亚城门的守军全部调走,只希望减少守军的数目。再说,他可以让佯攻变得更加猛烈,迫使大公把可以调集的全部兵力都用来对付正面的敌军。 他还想出了一起意想不到的严重事件来保证计划的成功。即使没有佯攻行动,这件事也足以让城中的所有守军受他的意愿驱使,他将制造的是一场恐怖的灾难。 这样,对于埋伏在城东茂密的树林中的几千名鞑靼兵来讲,已经万事俱备,只待到时冲进空虚的城门。 整整一天,伊尔库茨克的军民一直保持着警惕。为了对付敌军在两个地段首次发动大规模进攻,他们采取了一切可能的措施。大公和沃伦佐夫将军视察了按照他们的命令得到加强的阵地。华西里·菲多尔的突击队守在城北,他们只要接到命令就会去增援最危急的地方。为数不多的大炮也都拉到了安加拉河右岸,多亏了伊万·奥加莱夫的及时建议,城里的军民迅速地完成了这些准备,然后他们都相信敌人的进攻将被击退。敌人一旦攻城失败,经过短暂的沮丧一定会在随后的几天里采取新的攻势;不过到那时,援军也可能会赶到,伊尔库茨克的命运,就悬于这一线之上。 这一天,太阳早上六点二十分升起,下午五点四十分落山,从东到西在天空上用十一个小时完成了它的轨迹。接下来的两个小时里,黄昏和黑夜相互争夺。再往后,大地将是一片黑暗,天上的重重积云会遮住月光。 这种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最有利于伊万·奥加莱夫的计划。 几天来,一股强大的寒流揭开了西伯利亚严酷的冬天的序幕。这一个傍晚,天气愈发地寒冷。右岸的守军因为必须隐蔽,没有点火取暖,只能忍受着寒气的可怕折磨。在他们下面几尺的地方,流水依然冲挟着河中的浮冰;在白天里,人们可以看见河道中密布的冰块在快速漂走。大公和他的守军们认为,这种情况对他们是有利的;河道如果被堵塞,鞑靼人自然无法使用舟筏渡河,而他们也不可能踩着冰面过河,因为刚刚封冻的河道不够坚实,承受不住大队人马的踩踏。 这种地势虽然让守城者们暗暗高兴,却会使伊万·奥加莱夫感到懊丧。他知道鞑靼人不会真的渡河,可是这样一来,俄国人就会看出佯攻不过是一场骗局。 然而,夜间十点左右,河中起了明显的变化。令守城者们大吃一惊的是,他们的处境变得十分不利,因为河面竟完全可以让人马涉足了!几天来河中浮着的小块冰都漂到了下游,河床里只余下几座巨大的冰块,它们与平时河水逐渐结冻形成的浮冰不同,是从冰坝上断裂后形成的,上面的裂口光滑,正好通行。 军官们将新的情况向大公作了汇报。看来,附近有几处河道较窄,浮冰流动不畅,结果堆积起来形成了冰坝。 现在安加拉河对鞑靼人不再是障碍了,俄罗斯人只能加倍地提高警觉。 然而,直到午夜,没有发生任何异常的情况。在东方的波尔卡亚城门外,更是一片静寂;在低云的掩蔽下,黑压压的森林一直铺展到天边,林中也不见一点火光。 安加拉河左岸的敌营中倒是灯火移动频繁,说明敌人一刻也没有安静下来。 在上下游各一俄里处,河岸上屹立着峭壁。那里传出低沉的嗡嗡声,说明鞑靼人就在河边埋伏着,守候着某个命令。 又过了一个小时,依然没有任何动静。 伊尔库茨克大教堂就要敲响两点的钟声了,敌营中仍然表现出明显的敌意。 大公和他的军官们都暗暗纳闷,也许自己判断错误,敌人并没有突袭的打算,前几个夜晚,敌人比今晚猖狂多了,阵地上枪声大作,炮火划破天空,而今晚,一切竟这样宁静。 大公、沃伦佐夫将军和副官们一直守候着,随时准备根据情况变化下过命令。 我们知道,伊万·奥加莱夫住在总督府中。那是一间一楼的卧室,十分宽敞,窗子向着侧面的一个平台开着。在平台上只需走上几步就可以俯看整个安加拉河的两岸地带。 此时这间屋里一片漆黑。 伊万·奥加莱夫站在窗边,等待着约定时刻的来临。显然,只有他本人才能发出信号。当大部分守军都被正面佯攻所吸引时,他将发出信号,然后离开总督府去执行他的计划。 他在黑暗中等待着,就像一只准备扑向猎物的野兽。 差几分钟到两点的时候,大公要人把米歇尔·斯托戈夫——他只能这样称呼伊万·奥加莱夫——叫过来,一位副官跑到他的房间,房门紧闭着。于是他开始叫门…… 伊万·奥加莱夫在窗边一动不动,黑暗遮住了他的身躯。他没有吭声。 副官回报大公,沙皇的信使此时不在总督府里。 两点的钟声响了。这是事前约定的让鞑靼人发动佯攻的时间。 伊万·奥加莱夫打开卧室的窗户,来到侧面平台的北角上。 在他下面,安加拉河水在黑夜中流动,流水撞击在桥桩上,发出轰鸣之声。 他从衣袋中掏出一个雷管,点燃;然后又引燃了一圈沾满火药粉的麻,抛入河中…… 根据他的命令,大量的石油已经被倾入安加拉河中! 在河的右岸,伊尔库茨克城和波什卡伏斯克镇之间,已经有一些油矿得到了开发。伊万·奥加莱夫早就决定通过这种手段把大火引进城里,为此他首先夺取了一些富含这种易燃液体的地方,在那里,只要人推倒一堵墙,石油就会从地下汩汩地涌出。 这正是几个小时之前所发生的事情。载着米歇尔·斯托戈夫和逃亡者们的木筏漂在一层石油之上,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地上的喷口一旦打开,这种易燃的液体就从蕴含着几百万立方米石油的地下洪水般涌出,沿着地表的斜坡流入河中,浮在水面上。 这就是伊万·奥加莱夫心目中的战争!他和鞑靼人结盟,行事也和鞑靼人一样野蛮和残暴,竟这样来戕害自己的同胞! 麻团一扔入河中,顷刻之间,安加拉河水就如酒精一样燃起了熊熊大火,并像电流一般蔓延到上游下游。蓝色的火焰在两岸间窜动,粗大的烟柱从水面上腾空而起。水面的浮冰被火焰舐舔,就像火炉上的蜡一样融化掉;水蒸汽窜到空中,发出巨大而尖厉的声音。 就在同一时刻,城北城南都响起了枪声,安加拉河畔的鞑靼军营中开炮轰击,数千名鞑靼兵向俄罗斯人的工事冲来,河岸的木屋四处着火,冲天的火光照彻了夜空。 “终于来了!”伊万·奥加莱夫说道。 眼前的场面的确使他按捺不住心中的得意。他一手策划的佯攻十分猛烈,伊尔库茨克的军民受到鞑靼人和大火的双重夹击。城里的钟声又敲响了,所有的壮年百姓都奔往战斗的地点抗击敌军,或是与在全城到处扩散吞噬房屋的大火展开搏斗。 波尔卡亚城门几乎无人守卫了,人们差不多忘记了在这里留下一些守军。伊万·奥加莱夫为了让自己置身事外,故意建议选择了一些政治犯留下来防守城门,这样万一失守人们便会将此归咎于犯人们的怨恨。 这名叛徒回到他的卧室,安加拉河的大火透过平台的栏杆照亮了这间屋子,准备离开此地了。 但正当他伸手开门之际,一名妇女突然闪了进来,她头发蓬乱,浑身的衣服也湿透了。 “桑珈!”伊万·奥加莱夫喊道,他惊魂甫定,根本没有想到面前的有可能不是那名茨阿女子。 这不是桑咖,是娜佳。 当娜佳在冰块上看见安加拉河面烈焰四射,发出惊恐的喊叫时,米歇尔·斯托戈夫抓住了她的臂膀,两人一起扎进深水里躲避烈火。载着他们的冰块这时已经漂到了离伊尔库茨克上游的第一个码头不到五十米的地方。 在水下潜泳了一段以后,米歇尔·斯托戈夫终于带着娜佳,踩到了码头的土地上。 米歇尔·斯托戈夫终于到达了目的地!伊尔库茨克就在脚下? “到总督府去!”他对娜佳说道。 不到十分钟之后,两人来到了总督府前。大火已经窜到了总督府的石基上,但府中始终是安然无恙。 而在总督府以外的河岸边的房屋已是火海一片。 总督府的大门敞开着,米歇尔·斯托戈夫和娜佳毫无阻拦地走了进去,里面早已是人头攒动,一片混乱。尽管两人的衣服湿漉漉的,但没有人去注意他们。 在一楼的大厅里,军官们跑上跑下请示命令,士兵们更是忙个不停,整个大厅被挤得水泄不通。米歇尔·期托戈夫和娜佳很快就被乱哄哄的人群分隔开了。 娜佳焦急得快要疯狂了,她在一楼的各个厅室间奔走,拼命呼唤着同伴的名字,要人们把她带到大公那里去。 突然,一扇门在她面前打开了,里面的房间被火光映照得亮如白夜。她奔了进去,蓦地发现面前的男人就是她在伊希姆和托木斯克见过的叛徒——这个卑劣的家伙正准备把伊尔库茨克交到敌人手里! “伊万·奥加莱夫!”娜佳叫喊道。 听见自己的名字,叛徒不禁浑身战栗。他的身份暴露了,他的一切计划都付诸东流了。他别无退路,只能立即杀死这个识破自己的女人,不管她到底是谁? 他向姑娘扑来;但娜佳手持匕首,背靠墙壁,作好了自卫的准备。 “伊万·奥加莱夫!”娜佳又一次喊道,她知道喊出这个可憎的名字会招来救援的人们。 “啊!你给我住嘴!”叛徒说道。 “伊万·奥加莱夫!”姑娘第三次呼喊着,仇恨使她的声音变得格外有力。 暴怒的伊万·奥加莱夫从腰间拔出匕首,向娜佳冲来,把她逼到了房间的一个角落里。 突然,叛徒被一股无可抗拒的大力托起,又重重地摔在地上。 “米歇尔!”娜佳喊道。 正是米歇尔·斯托戈夫赶到了。 “什么也别怕,娜佳,”他说道,同时他站到了姑娘和叛徒之间。 原来,米歇尔·斯托戈夫听到了娜佳的呼喊,他沿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一直走到伊万·奥加莱夫的房间,从一直没有关上的房门走了进来。 “啊!”姑娘喊道,“哥哥,你要小心!叛徒手里有武器,他还看得见!” 伊万·奥加莱夫爬了起来。他以为瞎子可欺,便向米歇尔·斯托戈夫疾冲过来。 可是,盲人一手抓住了他的胳膊,另一只手夺下他手中的匕首,第二次把他推倒在地。 伊万·奥加莱夫又羞又恼,脸色苍白。他忽然想起自己还有一柄剑,立刻拔了出来。 他终于认出了米歇尔·斯托戈夫。一个瞎子!他的对手只不过是个瞎子!他赢定了! 娜佳被同伴在这场如此不公平的战斗中所面临的危险吓坏了,她夺门而出,拼命呼救: “关上门,娜佳!”米歇尔·斯托戈夫对她说道。“不要喊别人,看我怎样收拾他!沙皇的信使今天可不会惧怕这个无耻的叛徒!让他来!看他有多大的胆量!我在这等着他。” 伊万·奥加莱夫在一旁伺机而动,一声不吭,像老虎在伏击猎物。他的脚步悄无声息,甚至他屏住呼吸,不让盲人听见半点声响。他要在盲人发觉他扑上来之前就给对手致命一击。他并不想与自己冒名顶替的这个人搏斗,而只想去谋杀对手。 娜佳的心中既忐忑不安,又对同伴充满了信任,她带着一份倾慕注视着这可怕的场面,似乎米歇尔·斯托戈夫的平静与自信也感染了她,不错,她的同伴手中只有一把西伯利亚短刀,也看不见对手的长剑;但上帝究竟偏向谁?米歇尔·斯托戈夫站立不动,怎么能闪避刺来的剑? 伊万·奥加莱夫的焦急不安见于颜色,他被这非同寻常的对手的超人冷静震慑住了。他努力收敛心神,告诉自己在这场搏斗中他占据着优势,可这一切都无济于事。对手的姿态似乎让他也无法动弹了。他用目光搜寻着应当下手的方位……他终于觅到了一个地方……现在谁能阻止他? 他冲向米歇尔·斯托尔夫,挺着长剑当胸直刺。 米歇尔·斯托戈夫几乎没有做什么动作就用短刀挡住了长剑。他毫发无损,冷静地等待着对手的第二次攻击。 冷汗从伊万·奥加莱夫的额头渗了出来。他后退一步,又猛冲上前,可这一次他同样没有刺到对手。米歇尔·斯托戈夫的短刀轻轻一挥就架开了叛徒手中的长剑。 叛徒感到狂怒和恐惧,面前这个雕像般沉着的人快要让他发疯了!他胆怯的目光停在盲人大睁着的双眼上。这双眼睛似乎看穿了他的灵魂,这双没有视力的眼睛使他心胆俱裂。 突然,伊万·奥加莱夫发出一声尖叫,一道亮光猛然在他的脑海中划过。 “他看得见!”他喊道,“他不是瞎子!” 就像一只受惊的野兽想躲进它的巢穴,他一步步后退,一直缩到房间的最里面。 这时,盲人挪动脚步,笔直地向他走来,一直走到他的眼前。 “对,我看得见!我看得见我在你脸上留下的鞭痕,你这个叛徒和懦夫!我看得见怎样结果你的性命!保护你的狗命吧,这是一场你根本不配的决斗!我的短刀对付得了你的长剑!” “他看得见!”娜佳想道,“万能的主啊,这是多么不可能的奇迹!” 伊万·奥加莱夫感到自己完全崩溃了。然而,他一横心,虽然明知不敌,还是硬着头皮挺剑扑来。刀剑在空中相撞击,西伯利亚猎人手中的短刀磕断了叛徒的长剑,伊万·奥加莱夫被一刀扎进心脏,倒在地上一命呜呼。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从外面推开了门,大公在几名军官的簇拥下出现在门口。 大公走上几步,认出了地上的死尸。他到这时还以为这是沙皇的信使。 他用威严的声音问道: “是谁杀死了他?” “是我。”米歇尔·斯托戈夫答道。 一名军官把手枪抵在了他的太阳穴上,准备开火。 “你是谁?”大公在下令开枪之前问道。 “殿下,您应当问我躺在您脚下的这个人是谁。” “这个人我认识,他是我兄长的臣子,是沙皇的信使!” “殿下,他不是什么沙皇的信使,而是伊万·奥加莱夫!” “伊万·奥加莱夫?”大公喊了起来。 “对,他就是那个叛徒!” “那么你是谁?” “米歇尔·斯托戈夫!” 第十五章 结局 米歇尔·斯托戈夫不是瞎子,他的眼睛从来就没有瞎过。当费奥法-可汗的行刑者把炽热的刀刃从他眼前拖过时,一个既出自精神,又与肉体相关的原因拯救了他的视力。这可并不是上帝的庇佑。 我们还记得,当鞑靼人快要对他下手的时候,玛尔法·斯托戈夫站在那里,向儿子伸出双手,米歇尔·斯托戈夫凝视着母亲观方面”,即人的意识、人的主观性在马克思主义体系中的核,像所有的儿子一样,当想到这是最后一次看见母亲时,他心中的悲痛化为夺眶而出的泪水,这是他的傲气也不能制止的。正是这含在眼眶里的泪水,在行刑时蒸发成水汽,因此保住了他的角膜和视力——这一层水汽在刀刃和他的眼睛之间,从而抵消了灼热的铁器的刺激。这种现象和铸铁工在双手浸水之后能够触摸熔化的生铁而不受损害是同样的道理。 米歇尔·斯托戈夫立即明白,一旦让别人知道自己没有失明这个秘密,他将面临极大的危险。相反,将计就计,冒充盲人反而有助于他完成使命。因为,正是鞑靼人以为他已是瞎子才肯释放他,从那以后,他必须在所有人,甚至在娜佳面前装扮成盲人,无论何时何地都不能有一举一动引起别人的怀疑。他拿定了主意,即使冒生命危险也必须保守住这个秘密。我们已经看到他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只有他的母亲知道事实真相。在托木斯克的高地上,他俯下身来亲吻她,悄悄地在她耳边诉说了这一切。 这也就解释了另一件事,当伊万·奥加莱夫以为他已经失明,满怀嘲讽地把沙皇的信展露在他眼前时,他趁机阅读了这封揭露这名叛徒的罪恶计划的信。因此,他才会在后半程旅途中表现出极大的毅力,才会有不可动摇的意志赶赴伊尔库茨克以完成使命。他很清楚,叛徒要在城中施展阴谋,并威胁大公的性命!要拯救沙皇的弟弟和西伯利亚,他是唯一的希望。 米歇尔·斯托戈夫三言两语便向大公讲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他同时满含深情地告诉大公娜佳所作的一切。 “这位姑娘是谁?”大公问道。 “是政治流放犯华西里·菲多尔的女儿。” “菲多尔队长的女儿,”大公说道,“她的父亲已不是流放犯了。伊尔库茨克现在不再有流放犯了!” 娜佳在苦难中是那样的坚强,现在却承受不了这份欢乐,她跪倒在大公面前。大公一手扶起娜佳,另一只手则伸向米歇尔·斯托戈夫。 一个小时之后,娜佳回到了父亲的怀抱里。 米歇尔·斯托戈夫、娜佳和华西里·菲多尔团聚了。对他们三人来讲,这都是巨大的幸福和快乐。 鞑靼人发动的双重夹击被挫败了。华西里·费多尔和他的小分队粉碎了敌人对波尔卡亚城门的进攻。敌军以为城中的内应会打开城门,结果反而在进攻中损失惨重。华西里·菲多尔出于一种本能的预感,始终没有离开过这座城门。 当鞑靼人被击退的时候,城里的军民也控制住了火势。河面上漂浮的石油很快燃烧殆尽,岸上的大火也集中在河边的建筑,没有殃及城里其余地方。 天亮前,埃米尔的部队退回了大营,在城墙下留下大批尸体。 在死者中也有桑珈,她前来和伊万·奥加莱夫接头,不料反送了性命。 随后的两天里,鞑靼人始终没有重新攻城。伊万·奥加莱夫的死对他们是一个沉重的打击。这个人是整个鞑靼军团的灵魂,他经过长期策划的一整套计略对可汗们有很大影响。没有他鞑靼人只是一些乌合之众,根本无法占领俄罗斯广阔的土地。 不过,伊尔库茨克的军民仍然坚守在阵地,敌人也没有撤退。 十月七日天刚蒙蒙亮的时候,环绕伊尔库茨克的群山之间响起了隆隆的炮声。 这是吉斯列夫将军率领的俄罗斯援军赶到了,他们用炮声向大公通报这一消息。 鞑靼人没用多长时间就作出了决定,为了避免在城墙下与援军和守军决战,他们撤走了安加拉河畔的人马。 伊尔库茨克终于解围了。 跟随着首批入城的俄军,米歇尔·斯托戈夫那两位形影不离的朋友布朗特和若利韦也来到了城中。他们和其他的木筏上的逃亡者一起,从冰坝上逃到了右岸,避免了在木筏上葬身火海。若利韦在他的笔记本上这样总结他们的遭遇: “我们差一点变成潘趣酒瓶中的柠檬。” 看到米歇尔·斯托戈夫和娜佳安然无恙,尤其是得知他们勇敢的同伴并没有失明,他们非常高兴。哈里·布朗特写下了这样的文字: “烙铁也不能使他眼中的光芒黯淡。这真是奇迹!” 两名记者随后住在城里整理沿途的见闻,并把两篇关于鞑靼人入侵的生动的专栏文章发回伦敦和巴黎。报社对他们这少见的题材很感兴趣,只是在一些十分次要的细节上提出了疑问。 这场战争对埃米尔和他的盟友们来讲则是一场恶梦,这次入侵就和其他对俄国巨人发动的进攻一样令他们损失惨重。在回军途中他们受到沙皇军队的截击,占领的城镇也被俄国人相继收复,严酷的冬天也让他们大量减员。当他们回到鞑靼草原时,只剩下很少一部份人。 翻越乌拉尔山脉通往伊尔库茨克的大道重新开通了。大公急着要返回莫斯科,可他还是把动身的日子推迟,好参加一场在解围后几天举行的感人的仪式。 米歇尔·斯托戈夫找到娜佳,当着她的父亲的面问她: “娜佳,我的妹妹,当你离开里加到伊尔库茨克来的时候,除了你的母亲,难道你就没有别的牵挂吗?” “不,再没有了。”姑娘回答说。 “那么,你没有别的亲人留在那里吗?” “没有的,哥哥。” “那么,娜佳,”米歇尔·斯托戈夫说,“我相信,上帝让我们在一起,让我们一起经受这么多的磨难,就是为了让我们永远地结合。” “啊!”娜佳喊着倒在米歇尔·斯托戈夫的怀里。 她又回头看着华西里·菲多尔: “父亲!”她的脸变得通红。 婚礼在伊尔库茨克大教堂举行。仪式非常俭朴,但却因全城军民的参加而大为增色。人们对这一对新人表达最深切的感谢,在他们心目中,这对新人的经历富于传奇色彩。 阿尔西德·若利韦和哈里·布朗特自然也出席了婚礼,他们想继续为读者报导故事的结局。 “你难道不想仿效他们的榜样吗?”阿尔西德·若利韦问他的伙伴。 哈里·布朗特说道: “当然,如果我和你一样,有一位表妹……” “我的表妹可不再是待字闺中了!”阿尔西德·若利韦笑着说。 “那更好?”哈里·布朗特说,“人们都说从巴黎到北京不太容易——你不想去那里看看吗?” “当然想,我亲爱的布朗特,”阿尔西德·若利韦喊道,“我正要对你提这个建议呢!” 两位朋友就这样去了中国。 婚礼之后几天,米歇尔·斯托戈夫和娜佳·斯托戈夫在华西里·菲多尔的陪伴下踏上了回返欧洲的旅途,来时的漫漫坎途此时变成了幸福之旅。他们的马车在西伯利亚的雪地上奔驰,就像是特别快车一样。 在了卡河岸和比尔斯科,他们特意停留了一天。 米歇尔·斯托戈夫找到了他埋葬尼古拉的地方,在他的坟头竖起一个十字架,娜佳最后一次在墓旁为这位善良而勇敢的朋友祈祷。他们永远忘不了他。 在鄂木斯克,老玛尔法在斯托戈夫家的小屋前等候着他们,她激动地拥抱了这位她在心中早已上百次地称为自己女儿的姑娘。这位勇敢的西伯利亚老妇在这一天终于可以与儿子相认,并且为他感到骄傲了。 在鄂木斯克小住几天以后,米歇尔和娜佳回到了欧洲。华西里·菲多尔在圣彼得堡定居下来,他的女儿和女婿只是在去看望老母亲时才离开他的身边。 年轻的信使受到了沙皇的召见。他被留在沙皇身边,而且获得了圣·乔治勋章。 米歇尔·斯托戈夫后来在帝国获得了很高的地位。不过,我们所要讲述的不是他成功的仕途,而是他曾经经历过的那些磨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