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鹏山新说《水浒》》 第一章 开卷之人,发迹之路 高俅,有诸多技能傍身,又有渊博知识,为何最终不能成为有用之才? 《水浒》一百单八将中,可谓悲喜遭际,结局迥异。其中,鲁智深的结局是最好的,他一生轰轰烈烈,最后在杭州六和寺圆寂,获得了人生的真正大圆满;而相比之下,林冲的结局却算是最惨的:堂堂七尺男儿,既没有战死杀场,也没有册勋封赏,衣锦还乡,他一生追求,尽皆落空。在生命的最后岁月,林冲风瘫,只有独臂武松照料,境况冷清凄惨,最终在六和寺中落寞死去,全没有了鲁智深圆寂之时的哀荣。 我们对《水浒》的解读,将以悲剧人物林冲开始。那么,作者笔下这个充满着神秘和复杂的人物——林冲,走过了一段怎样的人生之路?最后又是一个什么样的结局呢?让我们走进作者码下的字里行间,去深味林冲一生的跌宕起伏与无奈遭遇。 在开始解读林冲之前,那个一直横在作者笔下、第一个出场的关键人物——高俅是绕不过的。他和林冲的命运,甚至与整个梁水泊英雄的整体命运息息相关,并且贯穿始终。一个泼皮如何会飞黄腾达,旋即成为太尉;一个太尉又怎么会如此泼皮,一个高俅又如何会成为的开卷人物? 历史上,高俅是宋代实有的人物。但相关记载极其简略,宋史上没有他的专传。仅在《徽宗本纪》上有两条极为简略的记载,其中一条提到他在政和七年正月被任命为太尉。对其生平事迹,没有特别的褒贬揄扬,可见不是什么劣迹昭彰者。 中的高俅,大约脱胎于王明清的《挥麈后录》,王氏笔下的高俅是苏东坡书僮,精通笔札,颇风流儒雅,因而深得东坡赏识,后来,归驸马王诜(字晋卿),又在驸马府上遭际端王,升官发达。但发迹之后,仍然不忘苏氏之恩,可见也不是很糟糕的人。 但作者却把高俅与蔡京、童贯、杨戬并列为“变乱天下,坏国,坏家,坏民”的“四个贼臣”;人们习惯上又把高俅列为“六贼”之一。作者把历史上的高俅加以改造,使之成为“乱自上作”的代表人物。 但却把这个人物加以改造,使之成为“乱自上作”的代表人物,也就是说,《水浒》的作者只不过是借高俅这个人物来表示当时朝廷昏聩,流氓当政的现实而已。但是,《水浒》为什么单单选他来作这样的代表而不是比他更坏的其他人呢? 实际上,选择高俅,正是看中了他在宋史中没有专传,记载简略。可以让作者放手来编撰,因为这是小说啊。没有杜撰的自由,就不能充分展示作者的才华,更不能尽性表达作者的思想。所以作者不选蔡京,不选童贯与杨戬,正是这个原因。 而写高俅发迹的历程,十分深刻而沉痛。 《水浒》虽然开始自“张天师祈禳瘟疫洪太尉误走妖魔”,但那种怪力乱神的写法不过是一个幌子,正如从女娲补天说起,从大荒山无稽崖炼成的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顽石开始一样,都是“无稽之谈”、“荒唐之言”。的真正开始是在姑苏城葫芦庙里。 的真正开始,也不是什么张天师、洪太尉,而是东京开封府汴梁的那一个浮浪破落户子弟。金圣叹把从此开始的文字称作第一回,而把此前有关张天师、洪太尉的文字等移作楔子,是颇有眼光的。 金圣叹还在回前总批中说出了这样做的好处:“一部大书……先写高俅者,盖不写高俅,便写一百八人,则是乱自下生也;不写一百八人,先写高俅者,则是乱自上作也。” 按《水浒》的写法,高俅原是一个浮浪破落户子弟,姓高,排行第二,自小不成家业,只好刺枪使棒,最是踢得脚好气毬,于是,京师人也就不叫他高二,只叫他高毬,发迹后,才把毛字旁的毬改为人字旁的俅。毛字旁的毬就是“球”,而这个单立人旁的“俅”,在汉语里也几乎没有什么意思,不能单独用,“俅人”,是我国少数民族独龙族的旧称,“俅俅”表示恭顺,还可理解为冠饰华美,但不能单独用(建议删除)。所以,我不知道宋代的这个太尉为什么偏偏起这个名字,按说他也是一个肚里有些墨水的人。 那么《水浒》写的高俅,在发迹之前,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水浒》是这样写的:吹弹歌舞,刺枪使棒,相扑顽耍,样样在行,而且还胡乱写诗书词赋,按我们今天一般人理解的素质教育要求,他还真是一个高素质的人才,至少比中绝大多数的好汉有文化素养,梁山好汉中大概只有一个浪子燕青具备他的诸多技能。 可是,他既有诸多技能与多方面知识,为何最终不能成为一个有用的人,反而成为一个坏家坏国的人? 《水浒》接着写到了,他会这么多,却偏偏有一样不会。哪一样呢? “仁义礼智,信行忠良”。 这“仁义礼智”,才是一个人的本质素养。一个人的素质,决不在于是否身怀诸多技能和脑袋中知识总量的多少,而在于他是否有是非心,羞耻心,恭敬心与辞让心。可悲的是,我们今天绝大多数人对素质教育的理解正是高俅式的教育,这是我不得不要指出的。 你看,特别看重吹弹歌舞,刺枪使棒,相朴玩耍,诗书词赋,把这当成了素质教育,而严重忽略人格教育,忽略仁义礼智的品德教育,忽略是非判断力的培育,是不是今天很多家长的通病?我真担心这样的教育只会培养出高俅式的人物! 第二章 帮闲达人,破落人户 高俅的职业是什么呢?是在东京城里城外帮闲。什么叫帮闲? “帮闲”,就是有人闲,你去帮他如何打发这份闲,不是帮人干正事,而是帮人干闲事。用今天的话说,帮人休闲。 什么人才有这样无聊的闲,而且还需要并且有能力供养一些人来帮他打发这份闲? 只能是有权有势有钱之辈。既是有权有势有钱之辈,他们需要的帮闲就决不是陪着聊聊天、唠唠嗑这样简单的事情,而是需要有一些文化含量,所以,必须是高俅这样的吹弹歌舞、诗词歌赋一应俱会的人才行。 但是,如果就这样了,他高俅此生的最高境界也就是做一个豪门清客或者地主狗腿子,不会有太大的出息。 但是,阴差阳使,他又碰到了当时最大的帮主,使他“最是踢得脚好气毬”的绝活派上了大用场。 这个帮主是谁呢? 他就是皇帝宋徽宗。 宋徽宗是特别喜欢帮闲之人的皇帝,他重用的人,大都是帮闲出身:蔡京以书法帮闲,当上了太师;蔡攸以演小丑帮闲,当上了节度使、少保;王黼以唱小曲帮闲,当上了太傅;李邦彦善踢足球兼会演曲艺,自号“李浪子”,当上了尚书右丞;朱勔帮着建御花园,指挥运花石纲,当了节度使。 高俅帮闲帮到他那里了,要不发迹也难。 但是,这高俅,只是一个社会底层的下三烂而已,他怎么会帮闲帮到皇帝老儿那里去了呢?他有什么绝活呢? 这是一个曲折而有意味的过程。对高俅而言,这个过程充满人生的起伏跌宕,令人感叹造化弄人。 高俅最初也只是帮王员外的儿子使钱。王员外是一个做生铁生意的财主,家里有的是钱,却有一个不成器的儿子,王员外会挣钱,他儿子会花钱,不会花钱也没关系,不是有高毬这样的人吗?高俅可以教他如何花钱,并陪着你一起花钱。每日三瓦两舍,风花雪月,要花钱还不容易吗?北宋已经是一个花钱很容易的时代了,看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就知道,那时的休闲方式已经是五花八门。 但这王员外挣钱不易,眼看自己的儿子被高俅这个破落户泼皮带着到处吃喝嫖赌,简直要破落他的门户了。(“破落户”这个称谓,既有“破落之户”的意思,也有“破落人户”的意思。高俅不但自己是一个破落之家,流氓无产者,而且还要破落他人之家。)王员外岂能心甘?岂不心痛?岂不心恨?于是一纸状子告到开封府,告这个高俅坏人子弟,教唆人堕落。 开封府把高俅断了二十脊杖,迭配出界发放。什么叫脊杖?脊杖就是用特制的大杖杖打脊背。什么叫“迭配”?“迭配”就是流配,解送,在罪犯颈项上戴上重量不等的刑具——行枷,贴上封条,由专人押送至配所。这高俅被迭配出界,也就是说押送出东京,注销东京户口。 《水浒》写到这里,专门有一句:“东京城里人民不许容他在家宿食。”可见东京人对这个流氓无赖的厌恶。 高俅这次帮闲失败,乃是因为他帮错了人。他帮的是生铁王员外的儿子,而不是员外本人,儿子在老子还在时,哪里有权支配家产呢?所以,帮闲,一定要帮能自由支配自己产业的,有实权有实钱的人,这是他的教训,他后来再帮闲,就明白这一点了。 从我们这个角度看,高俅这次破落人家没有成功,以后破落国家却成功了,就是因为,这个生铁王员外对他的儿子有一个监督和约束。如果王员外的儿子没有了这个监督和约束,这王家的家业怕也早被他破落光了。而高俅后来竟然败国成功,因为宋徽宗上面再无监督和约束的人了。生铁王员外的儿子是王员外的儿子,宋徽宗是谁的儿子呢?是天子,也就是天的儿子。王员外会管自己的不肖儿子,天却不管他的人间的这个混账儿子。于是,这个混账儿子就把天下弄成了一本混乱账簿。 第三章 群小相聚,奸人沃土 这个被注销东京户口遣送出境的家伙,到哪里去了呢? 高俅此时,上有官府判决出界流放的法令,下有百姓的人人喊打,他在东京是无处落脚了,只得去淮西,投靠一个开赌坊的闲汉柳大朗柳世权。你看,又是一个闲人,而且开着赌坊,有的是钱,并且,这次高俅有了教训,有了经验,不是帮闲柳大郎的儿子,而是帮闲柳大郎本人,所以,一举成功,一住三年。这柳世权的名字很有意思,它暗示的是,这是一个权宜的世界,一个苟且的世界,而不是一个有是非曲直、光明磊落的世界。所以,这是一个特别适合小人生存的世界。正是这个世界上讲原则的人太少,讲苟且讲权宜自保的人太多,才让高俅这样的小人步步为营,并且往往最终还一步升天。 中国的古代谚语里有害的有毒的所谓聪明太多,比如,有一句话叫:“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这是多么孱头自私不负责任的处世格言?大家都照这样去做,岂不造成一个君子吃亏小人得志的世界?信奉这样格言的人,岂不自己首先就已经成了小人?而且还造成了社会的小人文化,直至小人社会。 三年以后,宋哲宗心血来潮,玩大赦天下的游戏。古代皇帝常常在登基、更换年号、立皇后、立太子之时,宣布天下大赦以示恩宠,这种大赦效力很大:一是涉及的人数多,范围大,往往使在某一范围内的罪犯一律获得赦免;二是程度很深,它不仅免除刑罚的执行,而且宣布完全取消犯罪责任,取消犯罪记录,亦即不再作为犯罪前科。 中国古代封建统治阶级玩这种大赦天下的把戏,一方面伪装自己的仁慈,一方面却是对法律公正的严重破坏,这种大赦对罪犯确实是一种恩典,但对受害者,岂不是一种嘲弄和严重的不公! 哲宗的这次德政,未见得对一般百姓有什么好处,倒首先解放了高毬这个破落户。他得到了大赦,要回东京来了! 柳世权除了给他一些盘缠之外,还为他写了一封推荐信,让他投奔自己的亲戚:开生药铺的董将仕。 董将仕一见高俅,又见了柳世权的来书,心中寻思:这样的人留不得。但又撇不过柳大郎的面皮,于是便假装欢天喜地留高俅在家歇宿,每日酒食款待,住了十余天,董将仕想出一个两全之策:拿出一套衣服,又写了一封信,打发高俅到小苏学士处去,话还说得好听:“小人家下萤火之光,照人不亮,恐后误了足下。我推荐足下与小苏学士处,之后也得个出身。”一番话把高俅说得欢天喜地。 这小苏学士,就是苏东坡,这显然是从王明清《挥麈后录》脱胎而来的。但是既是苏东坡这样的人,又如何能安得下这等小人呢?所以他心里也在盘算:“我这里如何安得着他?不如做个人情,荐他去驸马王晋卿府里做个亲随。他便喜欢这样的人。”于是,小苏学士又写了一封信,把他荐给王晋卿了,《水浒》把王诜称做小王都太尉,说他是哲宗皇帝的妹夫,神宗皇帝的驸马,这是错误的,王诜是娶了英宗的第二女魏国大长公主,应该是英宗的驸马,神宗的姐夫。王诜还真喜欢高俅这类人,所以,一见就喜。随即就收留高俅在府内做个亲随,出入如同家人一般。 这王晋卿王诜,乃是苏东坡的朋友。东坡先生与他的朋友王诜,一同入了,而且还是以这样一种不大体面的方式,在他们的官职前,加了一个“小”字,一个叫“小苏学士”,一个叫“小王都太尉”,与下面的“小舅端王”,形成“群小相聚”之势,也算是施耐庵对他们的一种调侃吧。金圣叹说,“小苏学士,小王太尉,小舅端王,嗟乎!既已群小相聚矣,高俅即欲不得志,亦岂可得哉!” 我们来看看高俅步步接近上层社会权力中心的过程。本来,他是一个过街老鼠,被逐出京师,东京城中的人民人人嫌弃,不许他在家宿食。他到淮西一呆三年,也就是个下层灰色人群中的一个小帮闲。 是什么给了高俅机会呢? 朝廷的大赦令。这是一个很有寓意的细节。它暗示我们:是朝廷的政令,解禁了高俅这类邪恶人物,使他有机会飞黄腾达,然后坏家坏国坏民。 还不止这些。 当高俅得到大赦后,是柳世权的一封信,把他推荐到东京,使他在这个所谓的首善之区有了立足之地,董将仕并不是善恶不分的人物,恰恰相反,他的精明足以让他区分善恶,但他的精明让他更能区分利害。在判断了自身利害之后,他把高俅推荐给了小苏学士,小苏学士也一样,又把他推荐给了小王都太尉,他们或是本分的小生意人,或是朝廷里体面的官僚,但他们都在作善恶、是非判断之后,又接着作了利害判断。作善恶是非判断的是君子,作利害判断并把利害置于是非之上,就是小人了。他们知道高俅是个瘟神,但他们不是在自己手下解决了这个瘟神,阻断他的上升之路,而是恰恰相反,正如第十七回丢失了生辰纲的众军士所云,火烧到身,各自去扫,蜂虿入怀,随即解衣。他们从自身利害出发的考虑压倒了是非判断,个人的小算盘压倒了做人的大原则,小占了上风,大不见了,大人也就成了小人了,所以作者把苏学士写成小苏学士,把王都太尉写成小王都太尉,端王写成小舅端王。 人,也就从打个人小算盘开始,从大人变成小人的! 在这个过程中,还有一点要注意。柳大郎把高俅推荐给董将仕,董将仕是不高兴的;董将仕把高俅再推给小苏学士,小苏学士也是不乐意的,他们都把高俅看成是不祥之物,不洁之人。但当小苏学士把高俅这样为下层人民普遍厌恶的人推荐给小王都太尉时,他竟然是“见了便喜”,而且很快就“出入如同家人一般”。到此时,对这个处处惹人厌被人推的破落户,我们要恭喜他,他找到家了。 但这还不是他的最后归宿,他现在找到了家,他还会找到国呢。 第四章 鸿运当头,飞黄腾达 有一日,小王都太尉庆诞生辰,吩咐府中安排筵席,专请小舅端王。这端王是个什么人物呢?他与高俅的将来命运又会有什么关系呢? 《水浒》说,这小舅端王是神宗天子第十一子,哲宗皇帝御弟,十分聪明俊俏。可笑的是,他出身如此高贵,却是浮浪子弟门风帮闲之事,无一般不晓,无一般不会,更无一般不爱。即如琴、棋、书、画,无所不通,踢球打弹,品竹调丝,吹弹歌舞,自不必说。这几乎又是一个高俅啊。 当日端王来王都尉府中赴宴,在书院里看见书案上一对儿羊脂玉碾成的镇纸狮子,爱不释手。王都尉很会拍马,便说道:“再有一个玉龙笔架,也是这个匠人一手做的,却不在手头,明日取来,一并相送。” 次日,小王都太尉取出玉龙笔架和两个镇纸玉狮子,让高俅送去。高俅到端王宫中时,端王正在庭心里和小黄门踢气球,高俅不敢过去冲撞,立在从人背后伺候。我们常说,“足球是圆的,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这话据说是国际足联主席布拉特说的,高俅自身的经历,充分证明了这句话的无比正确。当时,高俅站在观众后面,那个气球腾地起来,端王接个不着,向人丛里直滚到高俅身边。那高俅见气球来,也是一时的胆量,使个鸳鸯拐,踢还端王。这一招一下子折服了端王。端王大喜,便问道:“你是甚人?”高俅向前跪下道:“小的是王都尉亲随,受东人使令,赍送两般玉玩器来,进献大王,有书呈在此拜上。” 端王此时哪里还要看什么玉器?眼前这个活的宝贝才让他惊喜。可见,这个端王,也是爱惜人才的呢,而且,他爱人才超过了爱钱财。 所以,端王不再理玉玩器下落,却先问高俅道:“你原来会踢气球!你唤做什么?”高俅叉手跪覆道:“小的叫做高俅,胡乱踢得几脚。”端王道:“好!你便下场来踢一回耍。”高俅拜道:“小的是何等样人,敢与恩王下脚!”端王道:“这是‘齐云社’名为‘天下圆’,但踢何伤。”高俅再拜道:“怎敢!”三回五次告辞,端王定要他踢,高俅只得叩头谢罪,解膝下场。才踢几脚,端王喝采。高俅只得把平生本事都使出来,奉承端王。那身分模样,这气球就像粘在身上似的。端王大喜,那里肯放高俅回府去,就留在宫中过了一夜。次日,排个筵会,专请王都尉宫中赴宴。 都尉随即上马,来到端王府前,下马入宫,来见了端王。端王大喜,称谢两般玉玩器。入席间,端王说道:“这高俅踢得两脚好气球,孤欲索此人做亲随如何?”王都尉答道:“殿下既用此人,就留在宫中服侍殿下。” 高俅自此遭际端王,每日跟随,寸步不离。 我们又要恭喜高俅,他终于找到组织了。 一般人大概是不会想到,一个堂堂的端王,后来那个圣德巍巍的皇上,竟然也是一个“浮浪子弟门风帮闲之事,无一般不晓,无一般不会,无一般不爱”之人,原来,那时的上层社会,却原来是这样的所在,这一点高俅大概也没有想到。 但高俅更不会想到,更大的红运在等着他。 第一章 螟蛉之子,花花太岁 没权的老虎,不过一个病猫;有权的老鼠,顶得上一只狮子。当权力因素加进来之后,一切都失去了重量。 上回讲到高俅这个泼皮破落户,因为品行不端,东京普通百姓人家不容,董将仕不留,小苏学士推托。但是,奇怪的是,到了驸马那里,就高高兴兴地留了,到了端王那里,竟然主动要了。这一段叙述大有深意啊,深在哪里?深在它向我们展示了,像高俅这样的民间垃圾,越往上层社会走,越受待见,越往上层社会走,人们对他的态度也逐渐从暧昧转为明目张胆的赏识。 然而,高俅的红运还没有到头。还有更多的好事在等着他。 两个月不到,哲宗皇帝驾崩,无有太子,文武百官商议,册立端王为天子,这就是宋徽宗。现在,高俅的帮主成了皇帝,成了国家的领袖,朕即国家,国家即朕,我们又要祝贺高俅:他终于找到国了。 前面说过,这赵佶皇帝有一大爱好,谁能陪他玩,陪他消磨时光,他就让谁做大官,他以前踢球打弹,品竹调丝,吹弹歌舞,玩琴玩棋玩书画,现在开始玩国玩家玩人民。 徽宗皇帝登上宝座不到半年,就抬举高俅做到殿帅府太尉。这太尉一职,有两种观点,一种说相当于首都卫戍区司令,一种说相当于国防部长。但不管怎么说,实事是一个人见人嫌的泼皮破落户,摇身一变,成了执掌国家军事大权的大物,成了人五人六的上层人物。 但这徽宗皇帝是宋代的无厘头,特别会搞笑:这高俅,你让他做个大宋国足球协会主席多好啊!却偏要他当国防部长。他能保家卫国吗?我看他这个国防部长,应该把防字改为妨碍的“妨”,他是在毁我长城啊。 他是怎么毁我长城的呢? 足球运动健将高俅一当上国防部长,就要杀武艺高强的王进王教头。王进算是明白人,当机立断,带着母亲出逃边关。王进是《水浒》中一个很有意思的人物,是一个突然而来又突然而去,并且自从与史进分别,一去即杳然不见的人物。《水浒》把他写成一个忠臣孝子的形象。所以,金圣叹说,“高俅来,而王进去。王进去,而一百八人来。”这就直接揭示出了,一百八人与高俅的关系。 高俅上任后迫害的第二人,便是又一位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迫害王进,是因为王进的父亲曾经把他一棒打翻,他要官报私仇。而迫害林冲,又为了什么呢? 高俅迫害林冲,其原因更是令人发指:他的养子高衙内看中了林冲的老婆。 说起他这个养子高衙内,倒也是好笑:原来却是他的叔叔的儿子,也就是他的叔伯弟兄。因为自己没有亲儿子,就把这叔伯弟兄收做干儿子,辈分乱了。这当然是《水浒》作者的杜撰,故意把这小人写得毫无伦理。其实,历史上的高俅是有自己的儿子的,据《宋会要辑稿》卷79记载,高俅至少有三个儿子:高尧康,高尧辅和高柄,并且都因为老子权势而做了大官,就是没有什么干儿子。所以,我们说,《水浒》中的人物,在宋代,有不少都是实有其人,但其事往往是出于虚构。 《水浒》是一部英雄传奇小说,与不一样,是历史演义,七分史实,三分虚构,史实占了重头,并且必须基本符合事实。所以,要讲必讲历史,而《水浒》则仅仅借了历史上一些人物的名头和大致事迹,主要都是作者凭空设想结撰出来的。就大的背景言,当然是反映了那个时代,但就具体人物、事件而言,则可以也应该完全抛开历史不论。 这个由叔伯兄弟改造成的干儿子,高俅竟然特别爱惜他,这小子也仗着这个叔伯大哥兼养父的势要,在东京专一淫垢人家妻女,京师人谁敢与他争执?给他取了个名字叫“花花太岁”。 “衙内”这一词,原来是唐朝禁卫官的简称。这类负责保卫皇宫的禁卫官一般由贵族子弟担任,所谓自己人,信得过。也因此,后来就把有权有势的高官子弟叫做衙内,而古代高官子弟品行优良者不多,衙内一词就带有很大的贬义色彩,逐渐成为文学作品中的反面形象。我们举几个元杂剧中的衙内出场时的自我介绍看一看:关汉卿《望江亭》第二折:花花太岁为第一,浪子丧门世无对。普天无处不闻名,则是我权豪势宦杨衙内。 高文蔚《燕青博鱼》:花花太岁我为最,浪子丧门世无对。满城百姓尽闻知,唤做有权有势杨衙内。 武汉臣《生金阁》第一折:花花太岁为第一,浪子丧门世无对。闻着名儿脑也疼,只我有权有势庞衙内。 你看,这些衙内,其最大社会功能,就是让别人“丧门”,让别人家破人亡。这儿说的是杨衙内,庞衙内,却也就是高衙内。京剧《艳阳楼》中有一个高登,可能就是高衙内的原型。高登出场也有四句自我介绍:我父在朝为首相,亚赛东京小宋王。人来带马会场上,顺者昌来逆者亡。 李少春《野猪林》第一回,高世德高衙内自我介绍:我父权威似首相,威风凛凛在朝堂。人来带马会场上,顺者昌来逆者亡! 一个小衙内就能让人顺者昌来逆者亡。顺者昌,逆者亡,是权力的基本特征,在这样情形之下,逆者亡了,剩下的自然都是顺民。所以,鲁迅先生曾说:中国古代的封建社会培养的是奴才,是顺民,是看客。甚至当我们亡国之后,我们留给占领者的,除了子女玉帛,还有听话的顺民,让他们统治起来很顺心。 有一天,这花花太岁在酸枣门外岳庙里,见到了来上香的林冲娘子并其使女锦儿,他那惯常色迷迷的小眼就直了。按他一贯的做事风格,是,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更何况此时这小娘子身边只有一个丫鬟,天赐其便,他二话不说便上来调戏,纠缠着不放,一定要拉林冲娘子上楼去。这小子是个畜生,做事是直奔主题,连情调也不讲。 一边是太尉衙内,一边是两个弱女子。衙内身边一帮帮闲的流氓,弱女子身边只有一个使女。岳庙前当然有不少人,但有谁敢于出面制止?看来,林冲娘子今日在劫难逃。 但是,就是这个不起眼的小姑娘锦儿在高衙内及其帮闲们的眼皮底下溜走了。其时林冲刚刚在邻近的相国寺菜园里结识鲁智深,二人一见如故,当即结交为兄弟,正在饮酒。锦儿慌忙来报知林冲,林冲撇下鲁智深,慌忙赶到岳庙,远远的就看见一个男人的背,正拦住他的老婆纠缠,一定要拉她上楼。林冲怒火万丈,从背后扳过那人,大喝一声:“调戏良人妻子当得何罪?”我们知道,中国古代特重男女大防,调戏有夫之妇,是大罪,所以林冲大喝此一声时,是义正辞严的,是有所依仗的,他依仗的,就是法律,就是法律背后更强大的中国传统道德。 与中的英雄故事出现大约同时,中国历史上出现了为善行及恶行记分的表格。其中特别注意的就是性行为。高罗佩《中国古代房内考》认为,这是因为蒙古军队驻扎在内地,内地汉人注重保护自己女眷的原因。所以,这类表格出现于元代,以后由明代学者编成,共有两种功过格。第一种也是最为详细的功过格是《十戒功过录》。其中讲到奸淫良家妇女,计为500过。第二种功过格是《警世功过格》,对此更为严苛:“败一良家妇女节”,记为1000过,“千过”是什么概念呢?就是死罪! 所以,林冲绝对拥有道德和法律的强大支持!他可以狠狠地教训这个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调戏自己老婆的恶棍! 但是当他准备下拳打时,却先自手软了——因为他认出了这人乃是高衙内。是他顶头上司的养子。反而是高衙内对他大喝一声:林冲!干你甚事,你来多管! 在大街上公然调戏妇女,还气焰嚣张,他凭借的是什么呢? 林冲凭借的是道德与法律,不用说是他自己的老婆,即使是他不认识的人,他也有权力对高衙内的行为予以制止。 但高衙内气势汹汹质问林冲,也有他的凭借。他的凭借就是他那大堂兄兼养父高俅的权势。 所以,这一场冲突非常有寓意。 第二章 民间垃圾,甚嚣尘上 在那样的时代,什么最厉害?是道德法律,还是权势?是人的能力,还是人的地位? 显然,首先不是个人的武功能力,而是地位。凭个人能力,林冲打十个小衙内也不会有问题,小白脸从来不经打。小白脸最善于在女人堆里厮混,在男人这里,他们永远是弱者。 所以,弗洛伊德说,那些总是和女人轧堆的男人,实际上是借以躲避男人,因为他们害怕真正的竞争。高衙内实际上是最无出息的高干子弟,他本来可以利用他的养父的权势,去做大官,发大财,现在却只能搞搞女人,一副好牌,在他手里却只玩出这个结果,实在是没有出息。 从弗洛伊德的心理学上讲,他实际上是对男人的世界深怀恐惧,并且毫无竞争的能力与意愿。我们看看《水浒》中提到的其他的衙内:蔡京家的衙内蔡得章做了江州知府,女婿梁中书做了北京大名府留守,就是高俅的叔伯兄弟高廉,也做了高唐州的知州。他们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贪赃枉法,骄奢淫逸,害国害民,无恶不作,出息比高衙内大多啦。高衙内只是在京城里糟蹋几个良家妇女,混了个绰号“花花太岁”,实在没有斤两。如果不是背后有高太尉,这样的货色,根本不要林冲动手,一个街头巡逻的警察就可以把他拎到局子里去。 但是,问题就在这里:这个小混混、小白脸、小流氓是高太尉的养子!他自己一钱不值,就是个人渣,但是,他的背后,是权势! 而背靠道德法律的林冲一见到背靠高太尉的权势的小衙内,他的手先就软了。——什么才是硬的?权势! 但这个世界如果都是这样怕权势,这世界多么令人气闷,多么令人绝望?当林冲忍下这口恶气,带着老婆、使女往外走时,他看见鲁智深提着禅杖,引着那二三十个破落户,大踏步抢入庙里来。 他又出了什么事呢? 林冲一见,叫道:“师兄,哪里去?”智深道:“我来帮你厮打!”不问前因后果,就来帮打架,真是好鲁智深。林冲赶紧拦住智深,告诉智深:“原来是我的上司高太尉的衙内,不认得我的老婆,一时无礼。林冲本待要痛打那厮一顿,太尉面上须不好看。自古道:‘不怕官,只怕管’。林冲没办法,在他手下吃饭,权且让他这一次。”鲁智深说:“你却怕他本官太尉,洒家怕他甚鸟!俺若撞见那撮鸟时,且教他吃洒家三百禅杖了去!” 我们说,林冲一生,只是一个怕字,鲁智深一生,只是一个不怕。这段对话,就是一个重要依据。别人调戏林冲老婆,他竟然能忍,能让,原因就是那人的养父是他的顶头上司,他说不怕官,只怕管,其实,不是官,谁能管你?所以,还是怕官。问题是,这不是林冲一人的悲剧,也不是林冲一人的性格。在权力社会里,它几乎是所有人的性格、所有人的悲剧。所以,就文学形象言,如果鲁智深的形象是一个类型,而林冲的形象就是一个典型,他是所有这一阶层的典型代表。林冲的形象比鲁智深的形象更有社会深度。 马克思说,专制政治就是侮辱人,不把人当人。当权力决定一切的时候,一切都会堕落,当权力决定我们命运的时候,如果我们不能逃离,像王进那样;或者脱离体制,像鲁智深那样,我们只有以人格堕落和个人尊严的丧失为代价才能获得可怜的生存权。在林冲身上,我们看到了很多人的人生与性格,甚至,看到了我们自己内心深处深藏的惧怕与懦弱。 而且,这可怜的生存权,仍然是随时可以丧失的。林冲有一个贤淑美貌的妻子,自身有一身好武艺,他的理想,就是到边疆,一刀一枪,博个封妻荫子。他此时的生活是很圆满的。 圆满的生活应该有两个条件:第一,现状是安逸的、从容的;第二,还有更大的发展的空间。 也就是说,圆满的生活不光包括现在的圆满,而且还包括未来更大的圆满。应该说,林冲在这两点上都有了。他家的侍女的名字叫锦儿,就是一个很有寓意的名字,暗含着他的生活如锦上添花,美满幸福。 第三章 绝对权力,绝对腐败 但是,一个小小的花花太岁就能彻底地破碎他的生活,使他未来的前途破灭。这样的社会,不是太可怕么?这样的生活,哪里有安全感? 问题还在于,越是没有安全感,越是要小心翼翼,而越是小心翼翼,便越是没有安全感,人们几乎生活在一个悖论之中,生活在一个恶性循环之中不能自拔,这是真实的轮回。林冲总想委曲求全,但委屈就能求全吗?委屈的结果往往使自己的空间越来越小,能腾挪的自由就越来越小,反抗与自卫的能力就越来越小,而与此相应的,是社会对你的压迫越来越肆无忌惮。林冲忍了,让了,把高衙内放了,但高衙内放过他吗?能放过他的娘子吗? 高衙内回到府中,几日纳闷,怏怏不乐,一般情况下,他看中的女子,他总能弄到手,但这一回不同了,这个让他心跳的女人,竟然是林冲的老婆,林冲的武功好生了得,他十个衙内也不是林冲的对手。再说,林冲老婆呆在家里,足不出户,怎样才能见得上呢?他思前想后想不出个办法。 众多闲汉来侍候,见衙内心焦,没撩没乱,都走了。只有其中一个叫做富安的,唤作“干鸟头”,不但明白衙内的心事,而且挑逗衙内的心事,见衙内在书房中闲坐,富安走近前去道:“衙内近日面色清减,心中少乐,必然有件不悦之事。”高衙内道:“你如何省得?”富安道:“小子一猜便着。”衙内道:“你猜我心中甚事不乐?”富安道:“衙内是思想那双木的。这猜如何?”衙内笑道:“你猜得是。只没个道理得他。”富安道:“有何难哉!衙内怕林冲是个好汉,不敢欺他,这个无伤。他见在帐下听使唤,大请大受,怎敢恶了太尉?轻则刺配了他,重则害了他性命。” 这富安的话让我们看出了小人的可恶。但是,光看出小人可恶还不行,还要知道小人可怕。为什么可怕呢? 因为,这个奸邪小人看出了林冲的软肋,看出了衙内的强项。 什么是林冲的软肋,什么是衙内的强项呢? 林冲英武,豪杰,是个好汉,林冲一条花枪可以让高衙内死十回。但是,林冲有软肋,林冲的软肋就在于他无权,被人管;衙内肮脏,下流,是个孬种,十个衙内也敌不过一个林冲。但是,衙内有强项。衙内的强项就在于他有一个大权在握的养父,可以管人。 可见富安的可怕,是因为他看出了问题的关键:权力。而且他还能充分地利用权力。 当权力因素加进来之后,一切都失去了重量:因为权力是绝对的重量。在权力面前,强大的林冲不堪一击;有权力撑腰,酒色淘空的衙内却战无不胜。没权的老虎,不过一个病猫;有权的老鼠,顶得上一只狮子。 林冲是老虎,但那又怎样?他无权,轻则刺配了他,重则要了他性命。 高太尉是泼皮,对的。但那又怎样?他有权,可以草菅人命,顺我者未必昌,逆我者必然亡。我的是我的,你的也是我的,不仅你的前途、命运是我的,你的人格、尊严,也是我的,甚至你的生命,都是我的。 可见,在绝对权力面前,人的生存权都不会存在,更不用说其他的权利。林冲有生存权么?那要看高俅想不想让他生存。这就是那个时代,那个社会的现实。中国现在有不少人很向往皇权时代,老是写小说、写电视剧歌颂封建帝王,他们根本不知道那是一个连生存权都被皇帝老儿及其各级爪牙捏在手里的时代。看不到这一点,就看不出今昔的差别,就看不出我们今天的进步。 现在,基本形势已经明朗。按自然法则,高衙内绝无胜算的可能,他不论在人品、能力诸多方面,都远远不是林冲的对手。但是,经小人富安一分析,他才发现,原来他拥有百战百胜、无往不胜、战无不胜的绝对优势,这优势就是:他是太尉的养子。所以,把权力这一社会性的因素一加进去,林冲拥有的那一切,瞬间就变得毫无份量,化为乌有,他的优势几乎一下子就蒸发了,而高衙内,却可以得意地奸笑着,为所欲为。 需要说明的是,读《水浒》,要有道德的眼光,更要有穿越道德的眼光。对人对事,要有道德的判断,更要有超越道德的判断。要明白,很多问题,是人的道德问题,更要明白,很多问题,不仅仅是道德问题。衙内人性之丑,必借助权力,方可成害,没有权力的后台,他怎敢碰林冲老婆?所以,并非衙内生来较一般人为恶,而是权力使他的恶能够得逞。 君子尊重权力,而小人利用权力。看准了林冲和高衙内胜败必然趋势的小人们,必然会毫不犹豫地站到高衙内一边。高衙内在经过富安的分析和鼓励之后,更坚定了霸占林冲娘子的信心和决心。目标确定了,方法就是关键。高衙内最苦恼的,也就是没有一个好办法。不过,这一点他倒不用担心,办法总比困难多,而办法总是人想的,下流的办法是下流人想的。只要你身边有下流人,就不愁找不到下流的办法。而衙内眼前的这个下流人,实际上已经胸有成竹。他会给衙内献上什么主意呢? 第一章 江湖宵小,口蜜腹剑 他的一条奸计,成于人性的缺点,却最终败于人性的优点。 高衙内要占有林冲的老婆,是没有什么好的办法的。但是,不用担心,有权力的地方,一定有小人。在高衙内算计霸占林冲老婆的过程中,两个奸邪小人就起到了十分重要的作用。我们知道,小人总是聪明的,这两个小人分别为高衙内贡献了两条十分下流而恶毒的计策,使林冲一步一步走入深渊,家破人亡。 第一条计策是富安贡献的。富安这样的人实在可以用得着“人渣”这样的词来评价他。通过他对高衙内所说的话就可以看出,这是一个十分邪恶的人。是的,他邪恶、肮脏,但有智啊!我们知道,古代有些地位人家的妇女,往往是足不出户的,像林冲娘子这样,刚刚受过惊吓和调戏,更不会随便出来,这就使高衙内无法见到她,也就无法得逞其奸。怎么办呢? 针对这一情况,富安给高衙内献上了一条计,我们可以把它称之为“瞒天过海”计再加“调虎离山”计。“瞒天过海”计是“三十六计”中的第一计,原文是这样的:“备周则意怠,常见则不疑。阴在阳之内,不在阳之对。太阳,太阴。”意思是,自以为防备周到,就会麻痹大意;情况很常见,就不会疑惑。阴谋就隐藏在公开的行动之中,与之一同进展,并不与公开的行动相对立。最公开的行动隐藏着最阴险的阴谋。 我们来看看富安的计谋。 富安对衙内说:“你们高家门下知心腹的陆虞候陆谦,他和林冲最好。明日衙内躲在陆虞候楼上深阁,摆下些酒食,却叫陆谦去请林冲出来吃酒。不过不是去陆谦家,而是把林冲带到别处吃酒。小闲便去他家对林冲娘子说道‘你丈夫和陆谦吃酒,一时重气,闷倒在楼上,叫娘子快去看哩。’赚得她来到楼上。妇人家水性,见衙内这般风流人物,再着些甜话儿调和她,不由她不肯。小闲这一计如何?” 高衙内喝彩道:“好条计!就今晚着人去唤陆虞候来吩咐了。” 我们看这条计,果然是好,而且完全符合“瞒天过海”计的基本要素。林冲自那日受气后,不会再让老婆出来,这样的防备,当然不会出意外,这就叫做“备周则意怠”。陆谦是林冲的好朋友,让陆谦去叫林冲吃酒,这叫“常见则不疑”,大摇大摆地请林冲出来吃酒,这就叫“太阳”,而里面包含着极大的阴谋,这就叫“太阴”。利用林冲对陆谦的信任,光明正大地请他出来,然后骗奸他的老婆,这又是一招“调虎离山”!小人之心,太歹毒,小人之计,太阴损! 但是,这条计虽然是好,还有两个问题。因为,这条计涉及到对两个人的品性判断:陆谦和林娘子。 由此,第一个问题就是:既然陆谦是林冲的好朋友,他会配合他们,一起陷害林冲吗? 实际上,这条计的最高明之处,正在这个地方。 简单地说吧,这条计最高明的地方还不是上面所说的那些陷阱的巧妙设计等,而在于对丑恶人性的准确把握和充分利用。 因为,这条计能否得以实施,关键的人物是陆谦,而陆谦则偏偏是林冲的好朋友。实际上,富安与高衙内在这里碰到了一个两难选择:不用陆谦,骗不出林冲;用陆谦,则陆谦是林冲多年的好朋友,很可能拒绝。 但是我们注意到,富安在寻思这条计策时,根本不把陆谦可能拒绝考虑在内,而高衙内也同样对陆谦能听从他们而对朋友落井下石深信不疑:“就今晚着人去唤陆虞候来吩咐了。”时间就在今晚,态度则是唤,如唤一条狗,让陆谦做这样缺德的事,根本不怕他犹豫,更不会和他商量,直接是“吩咐了”即可。 我们有没有注意到,这里面包含着富安、高衙内对陆谦个人道德的贬低与蔑视?对他良心与人格的鄙视?假如陆谦是个有道德良知的人,他一定会为此感到愤怒! 但是,富安与高衙内根本就对陆谦的配合深信不疑。 因为,他们知道,陆谦既是林冲的好友,更是高太尉的门下心腹人。在朋友和势利之间,陆谦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抛弃朋友,投入权势的怀抱! 陆谦会像他们想象的那样,做出这样下流又缺德的事吗? 当富安把他的计策向陆谦和盘托出并要求他配合时,陆谦是答应,还是愤怒地拒绝? 果然!陆谦几乎没有一刻的犹豫就答应了富安、高衙内交给他的这样卑鄙下流的任务。“陆虞候一时听见,也没奈何,只要衙内欢喜,却顾不得朋友交情。”而这一点,又正是高衙内、富安的意料之中。这就证明了一点:小人往往比君子更能判断人性,从而利用人性的弱点来达成自己的目的。 陆谦的官职是虞候,根据《水浒》的描写,他显然不是“都虞候”这样级别较高的职位,而只能是将虞候、院虞候等低级武职,大概相当于正科到处长这样的级别,甚至只是官僚雇用的侍从。 在官言官,他要往上爬啊。 富安、高衙内知道,他们有着陆谦不能拒绝的东西,而林冲那边,不过是所谓的交情罢了。 所以,这条计的最高明之处,就是对陆谦的判断,就是对人性丑陋一面的充分利用。 第二章 深交之友,叵测之敌 下面,我们就来看看,好朋友、好兄弟陆谦如何到林冲家里,把林冲骗走的。 那几日,林冲连日闷闷不已,懒上街去。 突然,听得门首有人道:“教头在家么?”林冲出来看时,却是陆虞候,慌忙道:“陆兄何来?” 陆谦道:“特来探望,兄何故连日街前不见?” 双方口口声声都是兄弟。二人果然是兄弟。 林冲道:“心里闷,不曾出去。” 既是兄弟,也不隐瞒。 陆谦道:“我同兄去吃三杯解闷。” 林冲道:“少坐拜茶。” 两个吃了茶,起身。 陆虞候道:“阿嫂,我同兄到家去吃三杯。” 阿嫂叫得亲热。鲁智深也叫阿嫂,陆虞候也叫阿嫂。我们就不明白了,同样是兄弟,做人的差距咋就这么大呢? 特意说明:“到家去”。本是在掘一个大大的陷阱,却说得亲亲热热。 一个人,在陷害自己的朋友时,在利用朋友的信任而加害他时,怎么能做得如此面不改色心不跳,如此从容,如此坦然,如此冷血,如此心安理得? 林冲娘子赶到布帘下,叫道:“大哥,少饮早归。” 贤妻都是这样。赶到布帘下,叫,可见林冲去的快,可见对陆虞候的信任。 林冲与陆谦出得门来,街上闲走了一回。 为何闲走一回?为了不去家。还为了不去家显得自然,不使对方觉得奇怪。 陆虞候道:“兄,我两个休家去,只就樊楼内吃两杯。” 林冲懵懵懂懂,悉听安排。他哪里知道,这样转转弯弯,都是阴谋呢?他哪里知道,他眼前的这个兄弟,是个十足的歹徒呢! 当时两个上到樊楼内,占个阁儿,唤酒保分付,叫取两瓶上色好酒。希奇果子按酒,两个叙说闲话。 林冲叹了一口气。陆虞候道:“兄何故叹气?” 一个是一直蒙在鼓里,半天如同梦游。一个是一切了然于胸,却假装不明白。写小人之玩弄君子,写君子之愚拙可欺,施耐庵好大本领啊。 林冲道:“陆兄不知!男子汉空有一身本事,不遇明主,屈沉在小人之下,受这般腌臜的气!” 这是什么话?不遇明主,是骂皇帝;屈沉在小人之下,是骂太尉。这是何等严重的政治问题?如此发泄不满。报告上去,够你喝一壶的。这样的牢骚也敢在陆谦面前发,可见林冲何等信任这个兄弟。 陆虞候道:“如今禁军中虽有几个教头,谁人及得兄的本事?太尉又看承得好,却受谁的气?” 林冲把前日高衙内的事告诉陆虞候一遍。 这事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却告诉陆虞候!这事鲁智深知道,可是接连几天,却没有去见鲁智深!胸中的郁闷,却不对鲁智深说! 两个兄弟,两个待遇。林冲更信任、更愿意对之倾吐心事的,显然是陆虞候而不是鲁智深。 事实上,林冲对鲁智深一直是有些敬而远之的。 陆虞候道:“衙内必不认得嫂子。兄且休气,只顾饮酒。” 我们读这一大段文字,一开始衙内出场,调戏林冲老婆,就觉得这人狗彘不如,万不可恕。待到富安出来,奸诈百出,反倒觉得衙内尚可恕,这富安决不可恕。再等到陆谦出场,以朋友兄弟身份陷害林冲,又觉得富安还可恕,万不可恕者是陆谦。为什么我们会有这样的感觉呢?因为,这几个人,一个比一个坏! 第三章 如意算盘,功亏一篑 当陆谦这边调虎离山,骗林冲离了家去了樊楼,富安那边按照计划,又去骗林冲娘子去陆虞候家。而在陆虞候家里,一条大色狼正馋涎欲滴地等着她。 富安的计策是天衣无缝的,而且眼看就要成功了。 但是,他们的计划,在执行过程中,却百密一疏,出现了一个小小的疏忽。 什么疏忽呢? 就是,当富安骗林冲娘子来到陆虞候家时,让使女锦儿也跟来了。而且,当高衙内把林冲娘子关在陆虞候家欲行不轨时,竟然让锦儿跑了。 按说,高衙内手下跟随他欺男霸女多年,得手多次,应该经验丰富。让锦儿跟在林娘子身边,肯定于事有碍。而让她跑了,她肯定会大喊大叫,即使别人害怕衙内权势,不敢出头,这事弄得满城风雨,定也瞒不住林冲,即使得手,以后也后患无穷。 更加要命的,锦儿一定会去找林冲。 所以,我们说,这是富安这个小人周密计划中的百密一疏。 而这一疏,就使得他们的计划功亏一篑。 林冲家里,不仅有美貌贤妻,更有聪慧机灵的使女。这锦儿两次在关键时刻脱身报信,使主母免受凌辱。尤其是这一次,她一看到上次那个纠缠主母的无赖出现并拦住了主母,她没有做无谓的行为,而是毫不犹豫,赶紧下楼,逃脱报信,实在是聪明机灵。 锦儿急急的到处寻找林冲。恰好遇到林冲席间从樊楼上下来小解后从小巷里出来,便赶紧告诉他,娘子被骗到陆谦家,被高衙内关在房里。 林冲见说,吃了一惊,也不顾女使锦儿,三步做一步,跑到陆虞候家;抢到胡梯上,却关着楼门。 林冲在楼门外听到了里面传出的两句话,一句是娘子的,一句是衙内的。这两句话十分关键。 林冲娘子的那句话是:“清平世界,如何把我良人妻子关在这里!” 这句话之所以关键,是因为它让林冲吃了一颗定心丸:妻子并没有屈从。 这林家娘子果然是足不出户、不知天下事的女人。上一次在岳庙,面对高衙内拦路劫色,她红着脸斥责对方:“清平世界,是何道理,把良人调戏!”此时,她还说着同样的话。她哪里知道,这个世界早已不再清平了呢! 作者实际上就是借一个很傻很天真的女人之口,讽刺这个世界。我们看看这个天真女人的逻辑:清平世界,就不能把我良人妻子关在这里。 但我们反过来看,把顺序颠倒一下,不但符合了事实,而且,还得出了完全不同的结论:现在良人妻子恰恰被关在这里,可见这世道不再是一个清平世界。 一部《水浒》,就是写这样的混浊世界,不清平世界,因为这世界不清平,才有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才有他们跑到水浒,跑到梁山泊。好好的世界为什么不待,偏偏要去那水浒?就是因为这世界已不清平。 高衙内的那句话是:“娘子,可怜见救俺!便是铁石人,也告得回转。” 这句话之所以关键,是让林冲又吃了一颗定心丸:娘子尚未受辱,衙内不曾动粗。 前面我在分析富安的计策时说到,他的计策中最成功的地方就在于他对人性弱点的准确判断与利用,富安为衙内所定的计策里,对陆谦的准确判断与利用,是他的最高明之处。 但富安的这条计里,还涉及到对另一个人的品性判断。这个人就是林冲的老婆。把林冲老婆骗到陆谦家以后,林冲老婆愿意不愿意,便成了一个关键。而富安同样十分有把握:“妇人家水性,见了衙内这般风流人物,再着些甜话儿调和她,不由她不肯。” 可是,林冲的老婆还就是不肯,哪怕你衙内长得如何风流,如何甜蜜,她就是不肯。她当然不是铁石人,但她还真的比铁石人还坚贞,让衙内束手无策。 可见,富安对小人的判断完全正确,对女人的判断却完全胡扯。林娘子以她自己的坚贞,挽救了所有女人的清誉,清算了富安对女性的侮辱和污蔑。 是的,人性有弱点,但人性也有优点。小人之所以常常成功,很多时候,是因为他们特别能利用人的弱点。但小人也成不了大事,并最终失败,那是因为人性中还有优点。 林娘子不仅保住了自己的贞操,甚至可以说,保护了我们对于人性的信心。 富安的一条计,成于人性的缺点,却最终失败于人性的优点。 第一章 不要里子,只有面子 这,根本就是世道的荒凉,人心的寒冷,道义的苍白! 上回我们讲到,林冲在樊楼内和陆谦喝酒,下来小解后正要上去继续喝,却碰到急匆匆找来的家里的使女锦儿。锦儿告诉他,娘子被一个人骗到陆谦家里,高衙内等在那里,把娘子关在房里。林冲听完,三步并作两步,赶到陆谦家,果然听到关紧的房门内他的娘子正和高衙内争执。 林冲立在楼梯上,叫道:“大嫂开门!”那妇人听得是丈夫声音,只顾来开门。高衙内吃了一惊,推开窗子跳墙跑了。 林冲上得楼上,寻不见高衙内,问娘子道:“不曾被这厮点污了?” 娘子道:“不曾。” 林冲把陆虞候家打得粉碎,将娘子下楼;出得门外看时,邻舍两边都闭了门。女使锦儿接着,三个人一处归家去了。 这一段叙述里,有些细节颇值得我们推敲。首先当然是林冲的行为,听到自己的娘子被人关在房里调戏,是个男人都会怒发冲冠,不顾一切打将入去,更何况是林冲这样的豹子头,他此时却能笃定地站立在楼梯上,叫老婆来开门,而不是打烂门自己闯进去,显得太文明了吧。如果把他此时文明的举止和接下来他把陆虞候家打得粉碎的行为放在一起看,就更令人疑窦丛生:他为什么接下来把房间一切打得粉碎以泄愤,偏偏在仇人尚在时,不一脚踹开门冲进去痛揍他一顿? 反过来看,既然他耳听老婆被人在房间调戏,他尚能如此克制,如此文明,要开门才进去,进去后却又砸门,如此矛盾的行为,背后的心理是什么? 其实,作者这样的描写是非常符合人物的性格逻辑的。林冲既然在第一次见到高衙内拦路调戏他的老婆时,本待要打,一见是衙内,是他顶头上司的养子,马上手就软了,那么,这次他明知是高衙内在楼上调戏他的妻子,他能踢开楼门,上去把他痛打一顿吗? 既然不能把他痛打一顿,如果他砸开了门,冲了进去,面对高衙内,他怎么办?我们记得第一次高衙内在岳庙前调戏他的妻子,他高举拳头,却不敢打,只好拿眼睛瞅着高衙内。他这次不能打烂门然后进去拿眼睛再瞅对方吧? 所以,既不能痛打一顿,就不能冲进去。既不能冲进去,他就只好“立”在楼梯上,大喊妻子开门。 林冲大喊妻子开门,明显地是给高衙内时间,让他逃走,免得两人撞上,打又不是,不打又不是。显然,林冲怕高俅的权势,而衙内在这样的特定情形下,也怕林冲的拳头,这叫麻秸打狼——两怕。于是,二者共同演出了这出戏,配合得还很默契,蒙住了多少读者的眼睛。 不过这出戏还没演完。为了让林冲的形象更像丈夫一些,作者又安排他在得知自己的娘子不曾被玷污的时候,又把陆虞候家打得粉碎。 不打衙内,是怕高俅;在这个色狼面前,林冲的拳头就像徒有其形的麻秸。 那他为什么要打碎陆虞候的家呢? 打碎陆虞候家,那是因为:一则是他不怕陆虞候;二则是他极恨这个欺骗朋友的败类;三则也是为了自己的面子。这第三点是最重要的原因。 你想,自己被骗了,自己的老婆被衙内诱骗到陆虞候家欲行奸淫,又不敢打衙内,若再不把陆虞候家打碎,还像个男人吗?旁人会怎么看自己?还像个丈夫吗?自己的老婆在旁怕也看不懂了。 林冲能忍衙内之气,不能忍众人的眼光,他若不甘心做一个缩头乌龟,不甘心被人看作是一个缩头乌龟,他必在放过衙内之后,打碎陆虞候家,以此向别人表明,自己是一条有血性的汉子。 在很多人看来,面子是最重要的,里子倒次之。林冲也是这样。 第二章 大宋真相,寒冷荒漠 那么,打碎了陆谦家以后,林冲又怎样呢? 作者接着写道:“将娘子下楼,出得门外看时,邻舍两边都闭了门。女使锦儿接着,三个人一处归家去了。” 这看似闲笔,却颇有意味。盖此事已闹得沸沸扬扬,人人皆知。可是邻舍都闭了门。作者正是要通过写邻舍都闭了门,来写人人皆知此事。不是大家不知此事,恰恰是大家都知此事。都知此事,却又为何都闭了门?那是大家都不想惹事。为什么这样说? 一开始,林冲娘子被关,锦儿一定沿途呼救。这时,他们若大门洞开,他们管还是不管? 不管,实在说不过去。 管,这可是花花太岁高衙内的事,能管吗?自己有几个脑袋? 于是,关上门,闭上眼,就当没看见,自欺欺人。 怎么个自欺欺人呢? 欺人,我没看见,我没听见。 自欺,安慰自己的良心。 接下来,高衙内从窗口跳下来,他想林冲一定在后面追杀而来,他一定是要找个地方躲藏。 这时,他们是窝藏,还是不窝藏? 他们是不敢窝藏,又不敢不窝藏。为什么? 窝藏衙内,得罪林冲。陆虞候家就是样子,一定是一家打碎。 不窝藏衙内,得罪衙内,那会更惨:一定是一家打死。 既然如此,还是关上门,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再后来,林冲打碎陆虞候家,带着娘子和使女下来,众邻舍也是不能见。 为什么? 碰上这种烂事,林冲很没面子,你走上前去,不是正好扫他的面子? 况且,见了,打招呼还是不打招呼? 打招呼,怎么个打法?是祝贺他还是同情他? 不打招呼,像个什么样子?装作不认识,那多怪? 再说,刚才大家见林冲娘子被关,林冲会不会就此做了乌龟再说,两边邻舍倒先一个个都做了乌龟。什么乌龟?缩头乌龟啊。大家都关上门,缩了头,没有一个见义勇为出手相救的,没有一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现在,即使林冲不说,不骂,他们自己又有什么脸面见林冲? 于是,东京大街上,就出现了这样情景:青天白日,却阴森可怕,街衢宽阔,却空无一人。林冲一家三口,孤零零走过。 林冲一家走在这样的大街上,是否会感受到彻骨的寒意? 这是大宋的东京城,物华天宝、人杰地灵之处吗?这是四方辐辏、人物繁盛之区吗?这是泱泱华夏的首都吗? 为何如此荒凉,如此寒冷,如此苍白? 这是世道的荒凉,是人心的寒冷,是道义的苍白! 而这,才是东京的真相!是大宋的真相! 林冲回家后,转身又去找一个人了。找谁呢?衙内跑了,老婆救回来了,陆谦家打碎了,邻居都关门避开了。还有谁呢? 陆谦。陆谦不是刚才还在樊楼上酒桌边吗?这个卖友求荣的泼贼,实在可恨,比衙内还可恨,比富安还可恨。所以,光打碎陆虞候家是不够的,既不够让林冲挽回面子,也不够他出气,况且,作者对他也得有个交代。 于是,林冲把老婆送回家后,又拿了一把尖刀,径奔樊楼去寻陆虞候。赶到那里,陆谦早已不见了。 这一切当然都在预料之中,陆虞候既是此事主谋之一,见阴谋败露,岂能呆在酒桌边等林冲杀他? 林冲这事干得有些蹊跷。 实际上,事实的真相是,林冲不但不敢杀高衙内,故意让他跳窗逃走;而且,他还不敢杀陆虞候,所以,同样给了他足够的逃走的时间。 如果林冲敢杀陆虞候,如果林冲真要杀陆虞候,林冲在见到高衙内逃走后,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赶紧返回樊楼找陆虞候,而不是把时间花在打碎他的家具上。 他刚才是因为要小解才出门的,短时间里陆虞候不知外面的变故,有可能还在等他。 但是,他没把他的怒气发泄在陆虞候身上,而是发泄在陆虞候的家具上,把他的家打得粉碎。 这样做,他是有目的的,什么目的呢? 事实上,他这样做,是一举三得:一、争了个面子,维持了形象。二、用最小的成本发泄了怒气,并且给了对方一个能够接受的警告。我们说,在那样的情形下,杀人也能出气,砸东西也能出气。相比较而言,砸东西出气的成本较小。从对方的角度而言,如此欺骗伤害了朋友,朋友只是打碎了几件家具,这个损失可以接受,所以,不会激化矛盾。他林冲还是希望息事宁人。三、耽搁了时间,给陆虞候充分的时间逃走。 甚至,当他打碎了陆虞候家的家具后,他还是没有马上去樊楼杀陆虞候,而是先带着老婆、使女,三个人一处归家去了。 回到家,他才拿了一把尖刀,径奔樊楼去杀陆虞候。 这半天了,大街上沸沸扬扬,陆虞候还会在樊楼等林冲来杀他吗? 显然不可能。陆虞候早跑了。 那么,此时林冲拿着一把尖刀,还去樊楼杀陆虞候,是本来就糊涂,还是一时气糊涂了? 我的答案是:林冲一点也不糊涂,而且,此时此刻,他非常冷静。他在这样的突发事件面前,头脑非常清醒。 他既不是本来糊涂,也不是一时气糊涂,而是装糊涂。 能装糊涂的人,一定是最清醒的人,一定是最冷静的人。但是,林冲的这种清醒和冷静,实在不可爱,反而非常可怕。 接下来,林冲又回到陆虞候家门前等了一晚,也不见他回家。再接下来,林冲在他家门前等了三天,也等等不到他,当然等不到他。 他陆虞候是弱智吗?你林冲打碎了他的家,还手执尖刀,徘徊在他家门前,他会回来送死吗? 难道林冲不明白这一点吗? 他当然明白。 所以,他林冲根本就不是真要杀陆虞候。 不是真要杀陆虞候,为什么又要装作要杀陆虞候呢? 这是因为:一、陆虞候如此欺骗了他,侮辱了他,伤害了他,他必须做出有仇必报的样子,维护自己的形象。二、装出这样一定要杀人的样子,如果能吓得让陆虞候派人来讨饶。这样他就有了面子。三、在他这杀人架势的威胁下,高衙内、陆虞候有可能来向他保证,不再骚扰他的老婆。 这样,他就兵不血刃地解决了一场危机。 老婆保住了,自己的官职、前途也保住了。 算盘打得很精啊。难怪金圣叹说他“算得到,熬得住,把得牢,做得彻。都使人怕”,还说他的形象写得“太狠”。 所以,林冲,有时可怜,有时又有些可怕,甚至有些可厌。 可怜之人,往往有可厌之处。 那么,还有一个问题,那就是,为什么林冲也不敢杀陆虞候呢? 答案很简单! 第一,陆虞候是高太尉的心腹之人;第二,陆虞候是高衙内的帮闲之人。 因此,这样的人,杀不得! 归根到底,还是一个“怕”字。 第三章 我怕我忍我理解 林冲在陆虞候家门口三天的持刀徘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第四天,一个人出现了。这个人终于出现了。谁呢? 鲁智深。 鲁智深径寻到林冲家相探,问道:“教头如何连日不见面?”林冲答道:“小弟少冗,不曾探得师兄;既蒙到我寒舍,本当草酌三杯,争奈一时不能周备,且和师兄一同上街闲玩一遭,市沽两盏如何?”智深道:“最好。”两个同上街来,吃了一日酒,又约明日相会。 一个兄弟去了,另一个兄弟来了。 但是,很显然,这个地方,作者的叙述有一个很大的漏洞。什么漏洞呢? 那就是,发生在林冲身上的这件大事,闹得沸沸扬扬,鲁智深竟然全不知情。要知道,鲁智深虽然可能在菜园里不出来,但那三二十个泼皮应该是消息灵通的。 值得我们注意的是,林冲在见到鲁智深以后的表现。因为,这里有一个很古怪的问题。什么问题呢? 那就是,当鲁智深主动上门相寻,并且问到这连日情况时,林冲竟然没有直言相告,反而加以掩饰。 而且,从此以后,每日与智深上街吃酒,就是只言不提高衙内、陆谦陷害之事。 而他在和陆谦喝酒时,却是先大发人生感慨,然后就主动说起了高衙内在岳庙前纠缠自己妻子的事。 相比起岳庙前发生的事,后面的事大多了,严重多了,但是,对鲁智深,他就是只字不提!而且是在对方主动问起近日有何事时,而且是在连日饮酒之时! 第一个结论是:在他眼里,陆虞候比鲁智深更可以说心里话。 但是,此时陆虞候已经不再是他可以说心里话的人了。现在只剩下鲁智深这一个兄弟了。而且,这几天,他们一直在一起。 于是,第二个结论是:他怕告诉鲁智深。 那么,他怕什么呢?为什么怕呢? 我前面讲过,林冲一生,只是一个怕字,鲁智深一生,只是一个不怕。 现在,林冲就是怕鲁达的不怕。 我们回头再看看岳庙前的那场冲突。 林冲看到有人拦住他的妻子欲行不轨,他从后面扳过那人,恰待下拳打时,认得是本管高太尉螟蛉之子高衙内,先自软了,放走了高衙内。 这时却见智深提着铁禅杖,引着那二三十个破落户,大踏步抢入庙来,要来帮他厮打。林冲赶紧劝阻:“原来是本管高太尉的衙内,不认得荆妇,一时无礼。林冲本待要痛打那厮一顿,太尉面上须不好看。自古道:‘不怕官只怕管。’林冲不合吃着他的请受,权且让他这一次。” 这段话有三层含义。 第一,非礼他娘子的不是一般人,而是顶头上司的养子。我怕。 第二,本来要打那厮一顿,但我在他老子手下吃饭,归他管,只好让他一次。我忍。 第三,这小子不认得我的老婆,所以才一时无礼。如果认得,也不会。我理解。 总之是,我怕我忍我理解。 这段话还有一层意思是:后果不严重,一场误会而已,你也别生气。 我忍了,我要吃饭,我要前途,这个人我得罪不起,希望你也理解我。 你看,这种事,本来应该是鲁智深劝林冲不要生气冲动,反而让林冲来劝鲁智深息事宁人。 但鲁智深偏偏不理解,反而大声说:“你却怕他本管太尉,洒家怕他甚鸟!俺若撞见那撮鸟时,且教他吃洒家三百禅杖了去!” 这话我们听了,好舒服好爽!但是,我们设身处地为林冲想一想,他听了这样的话,是不是吓坏了?所以,才有下文:林冲见智深醉了,便道:“师兄说得是;林冲一时被众人劝了,权且饶他。” 智深真的醉了吗? 我们看看他对林冲娘子说的话:“阿嫂,休怪,莫要笑话。”又对林冲说:“阿哥,明日再得相会。”这像是醉人的话吗? 不是智深醉了,而是林冲觉得智深的话是醉人的话。一直谨小慎微的林冲,哪敢说出这样的话?这样的话他听着都怕。 智深又道:“但有事时,便来唤洒家与你去!” 智深不知道,林冲怕了你了!林冲才不要与你去呢。林冲不要和高太尉冲突,他要的是前程!是官场的升迁!至少是维持现状,不要变糟! 所以,我们看,林冲对鲁智深“明日再得相会”的建议,一声不吭。而且,下文写到:从此往下,“林冲连日闷闷不已,懒上街去。” 什么懒上街去啊,就是不愿见鲁智深啊。 实际上,那几天,他很闷,很想上街,找人喝喝酒,散散心,只是,不愿找鲁智深而已。 所以,陆虞候来叫他,他马上就和陆虞候一起上街喝酒去了,而且,还吐露胸襟,吐露郁闷,直至锦儿来报信,他的老婆被骗关在陆虞候家,高衙内正在纠缠。 两相对比,林冲有意躲开鲁智深,不是昭然若揭吗? 如果他那几天听鲁智深的话,天天和鲁智深在一起,富安的奸计还不能实施呢! 那么,下一个问题是:林冲为什么怕鲁智深呢? 因为,他怕莽撞的鲁智深给他捅漏子,给他惹出事,坏了他的前程! 作为一个想在官场往上混的人,有鲁智深这样的朋友,在他看来,既不体面,更会给他带来麻烦。 所以,前段时间,林冲不见鲁智深。他有些后悔当时草率结交,想从此疏远鲁智深。 现在,郁闷中的林冲,虽然天天和鲁智深一起喝酒,却对自己碰到的窝心事讳莫如深,只字不提。 他还是怕,万一鲁智深知道后勃然大怒,要去杀了陆虞候甚至高衙内,那不就闯下弥天大祸了吗? 所以,他对鲁智深讳莫如深。 这已经很不够哥们了,很见外了。 但还有更糟糕的。 这更糟糕的事就是,他不仅不让鲁智深知道自己的窝心事,几天之后,他自己都把这窝心事忘了!《水浒》写道:林冲“自此每日与智深上街吃酒,把这件事都放慢了。” 杀人之心没了,防人之心也没了! 但是,别人还在惦记着他呢。 陆虞候在他面前消失了,却在他的背后出现了。 难怪林冲见不到他。他不在林冲的前面,他在林冲的背后。 背后捅刀子,是一切小人的拿手绝活。 而林冲,偏偏就是一个不知道看看自己背后的人。 他很像是庄子嘲笑过的那种人:专注于自己的眼前所得,却忘记自己背后的危险。 所以,金圣叹说林冲“算得到”,只说对了一半。林冲也有算不到的地方。比如他对陆虞候,就自始至终没有算得到,就像他自始至终没有充分认识到鲁智深这样的兄弟的可贵与弥足珍惜一样,他对陆虞候所有的判断与期待都是落空的。 实际上,当陆虞候同意富安的计谋,不仅自己骗出林冲,还把自己的家当作高衙内的犯罪现场时,他就实际上把自己晾了出来,他已经是宣布与林冲绝交,并下定决心,与林冲你死我活,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了。到了此时,哪怕林冲不杀他,他也会对林冲置之死地而后快,因为,他利用林冲对他的友谊,如此欺骗与伤害林冲,林冲决不可能宽恕他,所以,只有林冲死了,他才会安全。 这一点,林冲应该想到,却没有想到。或者想到了,却掉以轻心,没有足够的警惕和应对之策。 比如说,他在陆虞候家门前候了三天不见人,他应该想到,这陆虞候在哪里呢?他总不会丢掉科长、处长的官职,跑到南方下海了吧? 他在哪里呢? 第一章 美满破碎,幸福凋零 “杀人夺妻计划”拉开大幕。总指挥就是全国最高军事长官,军委主席兼国防部长高俅。 上文讲到,林冲在陆谦的家门口守候了好几天,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陆谦躲到哪里去了呢? 实际上,他只能在一个地方:太尉府。 只有这个地方才是他可以藏身而林冲绝无胆量闯入的地方。 他知道,他决不是林冲这样一个豹子头的对手。 所以,在林冲这只大虫没有被捆绑制服之前,他只能藏在这里并且决不会出来。 而他出来之时,就是林冲覆亡之日。 而且,在太尉府,他决不会仅仅是消极的躲藏,保住自己的肮脏狗命。他一定会积极地谋划,要结果林冲的小命。 太尉府里,受到惊吓又相思成病的高衙内,对陆虞候、富安说道:“实不瞒你们说。我为林家那人,两次不能够得她,又吃他那一惊,这病越添得重了,眼见得半年三个月,性命难保!” 二人道:“衙内且宽心,只在小人两个身上,好歹要共那人完聚;只除她自缢死了,便罢。” 这两个恶毒的歹徒,他们已经从林冲老婆的两次表现,看出这个女人不是可以引诱的。他的内心里,已经做好了这样的准备:先杀林冲,再逼林冲老婆就范屈服;若不屈服就范,就再逼她自杀。 林冲!你的美满的生活,在陆谦的奸笑里,已经完全破碎了。 现在,陆谦已经不仅仅在帮衙内,他更是在帮自己。衙内要活命,必须得到林冲老婆,而要得到林冲老婆,只有杀掉林冲。 陆谦要活命,也只有杀掉林冲。 衙内和陆谦,现在终于目标一致、利益一致、生死与共了。 为了实现这个目标,他献出了他的计策。 陆谦的计策,我们可以把它称之为“连环计”。这也是三十六计中的一计。一般至少有两个计组成,一计累敌,一计攻敌。也就是说,第一个计,套住他,使之上当,第二个计,攻击他,使之失败。 这陆谦陆虞候的连环计是这样的:因为高俅有一把宝刀,人人皆知,林冲爱刀,多次想借看,高俅从来不肯拿出。陆谦的连环计便从这点生出。 第一计,先找一人假装卖宝刀,把高太尉的宝刀卖给林冲;第二计,再让高太尉假说要林冲持宝刀来比试,林冲必然高兴前来,诱他持刀进入白虎节堂,便可告他一个手持利刃,擅闯节堂,意欲行刺的罪名。什么叫白虎节堂?白虎节堂是全国最高军机处,一般人是不能涉足的。 这陆谦不愧是林冲的好朋友,他果真是太了解林冲了,太了解林冲的脾气与爱好了,才想得出这般好计策! 这个连环计中,关键的第一计是卖刀和买刀。设计让人假装卖刀,他必须知道林冲必买。那么,问题就出来了:林冲一定会买刀吗? 陆虞候很自信:是的,林冲一定会买。为什么? 第一,林冲爱刀。不爱,即便是宝刀,也不会花大价钱来买。一把宝刀,在街上叫卖三千贯,实要二千贯,最后一千贯成交,这不是一般的数目,一贯钱就是一千文。正常情况下,一两白银大约可换到一千文铜钱,一贯钱大约就是一两白银,那一千贯就是一千两银子,折合为今天的人民币,白银大约是两元/克,那么一两白银约值一百元,一千两银子大约就是十万元!不是真爱,谁会花这大价钱? 第二,林冲识刀。认得是宝刀,才会买。不然,那么高的价钱,谁会糊里糊涂掏钱? 第三,林冲知道高太尉家有把宝刀,却又一直没有看到过,而且又特别想看。这样,高太尉叫他拿刀去比试,才有根据,而且林冲既想借机看高太尉的刀,又想炫耀自己的刀,才会轻易上当。 第二章 官场自有默契,人心难存公道 好朋友就是好朋友,知心朋友就是知心朋友,陆谦太知道林冲的心了!林冲有了这样知心的朋友,林冲心里的一切他都知道,林冲怎能逃脱陆谦专为他的心设下的陷阱呢? 但这计策好,却还有一个关键问题。这个问题不解决,这个计策还是不能实施。 这个关键问题,实际上就是一个关键人物。这个关键人物不点头,他们不敢做,这个关键人物不加入,他们不能做。这是什么人呢? 这个关键人物就是高太尉。 没有高太尉,这连环计的第一计就不能实施:没有高太尉,就没有宝刀。一时三刻哪里去找一把真正的宝刀呢? 没有高太尉,这连环计的第二计更不能实施:没有高太尉,就骗不来林冲,没有白虎节堂,就不能安排林冲的罪名。 你看,这个计策里,需要的两个关键的道具是:一把宝刀,一个白虎节堂。 而这两者,都非高俅高太尉不能提供。 还有,他们最后要安排的罪名是:林冲意欲行刺。行刺的对象是谁呢?当然是高俅。 所以,高俅本人,也要成为道具。 现在的问题是:太尉是堂堂的国家的最高军事长官,能做这样的龌龊事吗?白虎节堂是堂堂的国家商议军机大事的地方,能用作一帮小人陷害忠良的陷阱吗? 陆虞候曾经把自己的家送给高衙内作犯罪现场,这还是他的私人场所,他有权这样处置。 但白虎节堂可是堂堂国家机关!而且,高太尉不仅要对这一计策点头同意,他还要亲自出马,在此计中担任最重要的角色,从设陷阱到出场地到捏罪名,都必须由他亲自出面才行。 当然,这两个小人还是不敢直接把这主意告知高太尉,他们求助于太尉府里的老都管。他们对老都管说:“若要衙内病好,只除教太尉得知,害了林冲性命,方能够得他老婆和衙内在一处,这病便得好。” 谈论要害一个人的性命,按说应该小心谨慎,偷偷摸摸。但这两个小人如此轻描淡写,就告诉老都管了。显然,他们也很了解老都管。 老都管真的会在听到这样的主意时,毫不吃惊并赞成这样下流的主意吗? 是的,他也没有一刻犹豫,就认可了这个歹毒的计策。 这老都管对于要害林冲,竟然也是连一点吃惊也没有,一点犹豫也没有,一点惭愧也没有。 在太尉府里谋划杀人,竟然没有一个阻拦的,没有一个反对的,不要一点遮掩,不要一点保密。大家其实都把对方看穿了,就像以前的一则广告词:我们是害虫,我们是害虫。大家都是害虫。谁也不要藏着掖着,都知道自己是什么东西,也都知道别人是什么东西,简单地说吧,大家都不是东西。所以,彼此也就不需要装腔作势,就直来直去吧。 这堂堂国家的太尉府,里面窝藏着的都是一些什么东西啊!从里面走出来的,一个个都衣冠楚楚,一个个都气宇轩昂,一个个看起来都人五人六,冠冕堂皇,好像都是国之栋梁,原来却尽是衣冠禽兽! 这是我们想象的庄严肃穆的国家军事机关吗?这是虎窟狼窝! 但问题还是:老都管敢对高太尉说出这样下流的话,要高太尉做这样下流的事吗? 没想到,老都管一听,不但自己毫不犹豫,并且说:“这个容易,老汉今晚便禀太尉得知。” 老都管在高太尉身边时间久,关系近,当然更知道他是什么东西,所以,他说:“这个容易。”为什么容易?因为他知道,高太尉干这样缺德的事,是太多了,太容易了,高太尉自从当上太尉,不就一直在干缺德事吗?干缺德事是他的专业,是他的爱好,他做这样缺德的事,不仅毫无法律上的阻碍,毫无道德上的阻碍,甚至毫无心理上的阻碍,他本来就是狼心狗肺! 于是,老都管当晚就来见高太尉,说:“衙内不害别的病,却害林冲的老婆。”并把陆虞候的计备细的说了。高俅说道:“如此,因为他浑家,怎地害他?我寻思起来,若为惜林冲一个人时,须送了我孩儿性命。却怎生是好?”都管说:“陆虞候和富安有计较。”高俅道:“既是如此,教唤二人来商议。” 这高俅真的是恬不知耻,这样的事,他几乎连一丝做作都没有,一点虚伪都没有,直接出面,与下属商量这样的阴谋。所以我说他不仅没有良心,连一点羞耻心、自尊心都没有。如果他尚有一些自尊心,哪怕他要害林冲,他也可暗示下面的人去做,总不至于自己出面吧! 小人我们见过,但像高俅这样毫不羞耻地赤裸裸地做小人,少见;坏人恶人我们见过,但像高俅这样毫不掩饰地作恶,少见。这小子从小爹妈大概就没教过他是非好歹,后来又没有读过什么书,既无家教又无圣教,从而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禽兽。 那么,陆谦、富安进来后,高太尉会批准他们的计策,并身体力行吗? 高俅,显然是一个没有道德感,更没有道德自尊心的小人。 陆谦、富安这两个小人也知道高俅是小人,所以,才敢于拿杀人的事与他商量,并且要他动手。 所以,陆虞候、富安这两个小人想出这样下流的主意,并且把高太尉当作计谋中的主角,这表明了,在他们内心里,是根本不把高太尉看作堂堂太尉的,甚至不把他看作具备一般道德水准的人,而是把他看作彻头彻尾的下流胚的。简单地说,他们骨子里就没把高太尉当作好人,因为他们知道高太尉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坏人。 我们知道,我们在平辈面前,在一般同学、朋友面前,往往可以放言无惮,开玩笑,说怪话,嬉笑怒骂,甚至胡说八道,但是,一旦旁边有了师长辈,有了领导,我们就会很注意自己的语言,至少不会再胡说八道。为什么呢?这除了我们自己想表现好一些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这就是对师长辈或领导的尊重。 敬重人、尊重人,就要把他当作君子,而不能把他当作小人,就要和他说正经话,做正派事,而不是拉他下水,和他一起做下流事。 《墨子·公输班》有如下记载:公输班为楚造云梯之械,成,将以攻宋。子墨子闻之,起于齐,行十日十夜而至于郢,见公输班。公输班曰:“夫子何命焉为?”子墨子曰:“北方有侮臣者,愿藉子杀之。”公输班不悦。子墨子曰:“请献十金。”公输班曰:“吾义固不杀人。”公输班为什么不悦呢?因为,墨子请他去杀人,还要为此送他十金作为酬金。他觉得墨子侮辱了他的人格,他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所以,墨子阻止楚国攻宋,他的办法是:用君子的办法对付公输班,接着用小人的办法对付楚王。墨子知道公输班是君子,是有道德、有自尊心的君子,所以,他只用了这一招,就说服了公输班。 一次,颜渊问孔子,怎样才能算是仁。孔子说:“不合礼的不看,不合礼的不听,不合礼的不说,不合礼的不做。”只有这样,才能叫做仁。按一般理解,不合礼的,不做,不说,也就行了,为什么还要不看,不听?因为,一个有道德自尊的人,即便是在对不合礼之事的看和听中,也会强烈地感受到对自己道德品性的轻辱。所以孔子曾经说过,“自吾得由而恶言不入于耳。”就是不听那些不合道德的话。 高俅,会坦然听着两个小人对他说这样下流而歹毒的计谋,而不感到羞耻吗? 待陆虞候、富安进来,他直接问:“我这小衙内的事,你两个有什么计较?救得我孩儿好了时,我自抬举你二人。”陆虞候向前,把他的阴险下流连环计又说了一遍,最高领导高太尉当即拍板:“既如此,你明日便与我行。”陆谦的连环计被批准执行了。 于是由全国最高军事长官军委主席兼国防部长为总指挥,太尉府虞候为具体责任人的“杀人夺妻工作组”成立了。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一切都在紧锣密鼓地进行着,一切又都在极其保密的情况下进展着,一张大网已经张开。而林冲,每日和鲁智深上街喝酒,他不仅瞒着鲁智深,而且自己早已将高衙内两次调戏意图占有他妻子的事不记心了。君子大意,小人小心,君子为什么又叫大人?就是因为他老是大意,小人为什么叫小人,因为他总是怀惴着那一颗小心! 豹子头将一头撞进大网,被置之死地。 第三章 不鸣宝刀,杀人利器 一天,他和鲁智深同行到阅武坊巷口,见一条大汉,头戴一顶抓角儿头巾,穿一领旧战袍,手里拿着一口宝刀,插着个草标儿,立在街上。 为了诱林冲买刀,当林冲智深从身边走过时,这卖刀的大汉说了三句话。 第一句话是:不遇识者,屈沉了我这口宝刀! 这句话说的有份量,有感慨,林冲此时的人生感慨,不也像这把不遇识者的刀一样么? 他那日和陆谦在樊楼饮酒,曾对这位“好兄弟”叹气感慨,说:“男子汉空有一身本事,不遇明主,屈沉在小人之下,受这般腌臜之气!”所以,这位大汉的这句话,就明白了是针对林冲的身世感慨而发,希望引起他的共鸣的。林冲正如这口宝刀,因为“不遇”,所以“屈沉”! 如果我们知道这卖刀大汉乃是陆谦的安排,就会倒吸一口凉气:这陆谦太厉害!太有才了! 但林冲正与鲁智深说话,偏不理会这话,这大汉又说了第二句话:好口宝刀,可惜不遇识者! 这句话和第一句话内容完全一样,但强调的重点不一样。 如果第一句话的重点在一个“屈”字,以此直刺林冲心中痛处;那么这句话颠倒过来再说一遍,其重点在于一个“识”字,是直接提醒林冲,赶紧来识货。而且,还突出了“好口宝刀”,以此打动爱刀的林冲的心。 欧阳修曾经感慨地说:“祸患常积于忽微,而智勇多困于所溺”。人有爱好,便有破绽,便有弱点,而小人正善于利用你的喜好,攻其所好,最后打败你。林冲这样的智勇之人,平生就爱兵器,一把真正的宝刀,对他那是何等的诱惑! 但奇怪的是,林冲仍然没有反应,那汉跟在后面,又说了第三句话:偌大一个东京,没一个识得军器的! 这句话比前两句又不同。前两句话的侧重点还在感慨刀的命运,那么这句话的意思,就是在感慨有眼无珠的东京人,而且“没一个”,那也就把林冲、鲁智深一同打在网里,一同骂作有眼无珠、不识兵器之人。 所以,如果说前两句是感慨,那么,这一句就是愤慨。 前两句是叹息,这一句就是骂人。 而且,既然他在林冲、鲁智深背后大声地骂给他们听,也就是骂他们了。 所以,事已至此,林冲已不得不理。 下文接着写:林冲听得说,回过头来。那汉飕的把那口刀掣将出来,明晃晃的夺人眼目。林冲合当有事,猛可地道:“将来看!” 那汉递将过来。林冲接在手内,同智深看了,吃了一惊,失口道:“好刀!你要卖几钱?” 吃了一惊,可见真个是好刀。 刀已出鞘,必有人头落地。阴谋拉开了大幕,悲剧从此开始,丧钟已经敲响。 只是,丧钟为谁而鸣?谁将以自己的颈项试刀,谁的头颅将会落地? 经过一番讨价还价后,林冲买下了这把刀。回家后——林冲把这口刀翻来覆去看了一回,喝采道:“端的好把刀!高太尉府中有一口宝刀,胡乱不肯教人看。我几番借看,也不肯将出来。今日我也买了这口好刀,慢慢和他比试。” 林冲当晚不落手看了一晚,夜间挂在壁上,未等天明又去看刀。 南北朝乐府民歌里有这样一首诗,写一英雄得一把好刀后的爱惜心理:新买五尺刀,悬著中梁柱。 一日三摩娑(摩挲),剧于十五女。 施耐庵这一段一边写林冲爱刀,一边心中也就默念这首诗吧!大英雄爱刀胜过爱美人。林冲也将如此:宝刀来了,美人去了。 令人又可怜又可笑的是,林冲买来的这把宝刀,正是高太尉的那一把。他几次要向高太尉借来看看而不得,现在他可以翻来覆去看个够了。 一边看,一边还想着将来慢慢和他比试。你看这林冲,早忘了小衙内调戏他老婆的事了! 第一章 轻信他人,自蹈死地 林冲恍然大悟!此前种种,连缀成片,不就是一个深不见底的陷阱吗? 上回讲到,为了除去林冲,让自己安全,让高衙内占有林冲娘子,陆谦使出了毒辣的连环计。第一计,卖刀给林冲;第二计,骗林冲持刀进入白虎节堂,然后诬陷他一个刺杀高太尉的罪名。现在,林冲已经买下了那把宝刀,并且爱不释手,甚至自己就已经盘算着要与高太尉比看宝刀了。连环计已中了一计,而且又如此大意,别人还没实施第二计,他自己倒想着要自投罗网了。 于是,剩下的那一计也就十分轻松地实施了:两个假扮的承局在第二天早晨便上门,对林冲说:“林教头,太尉钧旨,道你买一口好刀,就叫你将去比看,太尉在府里专等。”林冲一听,不但没有警惕,反而内心窃喜。他说:“又是什么多口的报知了!”金圣叹在此句下引用朱熹的话批曰:“其辞若有憾焉,其实乃深喜之。” 为什么林冲很高兴呢?三个原因:一、终于可以看到太尉的那把宝刀了;二、太尉来叫他去比试宝刀,说明太尉和他很亲近,很看重他;三、他可以借此和太尉套上近乎。 他真的早把高衙内调戏自己老婆的事忘了! 高俅此人,不说原先东京人民如何厌恶他,就是他当了太尉之后,真正的好汉,也是极其藐视他:王进称他为高二、泼皮,避之唯恐不及;鲁智深称他为“撮鸟”,要在他身上打三百禅杖。偏偏林冲如此恭敬他! 两个承局把林冲引到白虎节堂前,便借机溜走。林冲在白虎节堂外徘徊傻等,猛抬头见“白虎节堂”四个青字,吓出一身冷汗:“这白虎节堂是商议军机大事处,如何敢无故辄入!”急忙回身想走时,高俅突然出现,喝道:“林冲!你又无呼唤,安敢辄入白虎节堂!你知法度否?你手里拿着刀,莫非来刺杀本官?有人对我说,你两三日前拿刀在府前伺候,必有歹心!” 林冲躬身禀告:“恩相,恰才蒙两个承局呼唤林冲将刀来比看。”太尉喝道:“承局在那里?”林冲道:“恩相,他两个已投堂里去了。” 太尉道:“胡说!什么承局敢进我府堂里去?——左右!与我拿下这厮!”话犹未了,旁边耳房里走出二十余人把林冲横推倒拽下去。 显然,这里有一个大大的疑点,如果允许侦查和辩护,我来做林冲的辩护律师,我就要指出这一点:为什么这些人来得这样及时而且整齐?这充分证明了这是早已设下的陷阱。 接下来,高太尉大怒道:“你既是禁军教头,法度也还不知道!因何手执利刃,故入节堂,欲杀本官?” 注意,高太尉的这句话和他刚才对林冲说的话有一个非常要害的区别:刚才那句话是:“莫非来刺杀本官?”尚是测度之辞,还没有直栽罪名。而这句话就变成了“因何手执利刃,故入节堂,欲杀本官。”已经是认定之辞,林冲的罪名,已经定下了! 既然罪名已定,凶器又在,高太尉叫左右把林冲推下,要当即处斩。林冲大叫冤枉,辩解自己并非要刺杀太尉。林冲哪里能就此引颈就戮?所以,这里的叫冤屈就是不服。 其实,上面我已经为他做了辩护,这个辩护,概括起来,有两点:第一点,就高俅这一面说,若不是事先设计好的陷阱,怎么会一声断喝话犹未了,旁边耳房里就走出二十余人?这二十余人,在林冲执刀彷徨四顾时不出现,在高俅与林冲对话时不出现,偏在高俅下令时出现? 第二点,就林冲这一面说,假如他真是为杀高俅而来,他就该在高俅出现时直接上前,拔刀刺杀,而不会是执刀向前问安声喏。 当然林冲在高俅那里,只敢说自己不是为刺杀高太尉而来,断断不敢说高太尉陷害自己。他的叫屈,他的不服,一定是只敢就自己这一面,就自己的行为为自己辩解。 高俅当然不会听他辩解,而是质问:“你来白虎节堂有何事务?见今手里拿着利刃,如何不是来刺杀下官?” 这是典型的有罪推定。它的要害就是林冲必须证明自己不是行刺,而不是高太尉要证明林冲就是行刺。林冲负有举证的责任。 林冲告道:“太尉不唤,怎敢入来?见有两个承局望堂里去了,故赚林冲到此。” 在有罪推定的前提下,两相对照,显然,高俅的质问更有力量,因为,林冲到节堂来,乃是因为太尉派两个承局召唤,要来比试宝刀。但林冲这种说法,必须要高俅才能证明。也就是说,林冲现在身处这样的一个悖论之中:一、他要自己举证,证明自己不是行刺;二、他的举证却必须由高太尉来证明。与此相关,高太尉是出于一个循环互证的有利处境:一、他可以否定林冲的举证,从而林冲不能证明自己无罪;二、林冲不能证明自己无罪,林冲就有罪。 所以,可以说是高俅胜券在握,而林冲无法洗清自己的冤屈。 因此,可以说,至此,林冲这个豹子头,已被紧紧地绑缚在高太尉设下的罗网里。 但是,高太尉在听完林冲不服的辩解后,还真的没有马上就在节堂里斩杀林冲,而是喝道:“这厮不服断遣,解去开封府,吩咐滕府尹好生推问勘理,明白处决!” 第二章 天公抖擞,佛儿救人 本来,高太尉若在此处就杀了林冲,也就一了百了,万事大吉,完事大吉,但他为什么又要左右把林冲解去开封府,让滕府尹去判决呢? 第一,林冲不服,大叫冤枉。而且,客观地说,林冲固然不能证明自己无罪,但高俅要证明林冲确凿有罪,也难;因此,就此在节堂当即杀了八十万禁军教头,他对上不好交代,就算他能咬定林冲有罪,他也推脱不了草率擅杀的罪名,所以,我们说,林冲此时大叫冤枉,是自己救了自己的命。 第二,更重要的是,高俅对把林冲解到开封府后被判决死刑,充满信心。要知道,高俅此人做人够狠,做事够绝,如果他不能确定滕府尹会听从他的旨意判决林冲处斩,他一定会在节堂前当即杀了林冲,至于擅杀的罪名,他自会慢慢摆平,何况当今皇上正是一个被他摆布愚弄的昏君。 既然如此,既能杀了林冲,实现目的,而且还是借他人之手,自己落得个公正公道的名声,何乐而不为呢? 那么,高俅凭什么相信开封府一定会遵照他的旨意,判决林冲处斩呢? 因为,这已是惯例了。我们看看下文写到的孙孔目孙定对滕府尹发的牢骚:“谁不知高太尉当权倚势豪强,更兼他府里无般不做,但有人小小触犯,便发来开封府,要杀便杀,要剐便剐!” 原来,高太尉借开封府报他的私仇,已不是一次了,而且几乎次次得手,小小触犯,便要杀便杀,要剐便剐,何况林冲这次是该死的罪名! 高太尉已经弄得这开封府不再是朝廷的,而是他高太尉家的了! 我们上面说到,高太尉把太尉府、白虎节堂都当成了他犯罪的场所与凭借,岂止如此呢?便是堂堂的开封府,不也成了他残害良善的帮凶? 孙定的这番话里,还有一句也要注意,那就是“他府里无般不做”,我们上面对此已作了较详细的说明,在太尉府里的人,从太尉到衙内到老都管到陆虞候到富安,没有一个好东西,全都毫无正义感、是非心和廉耻心,我们现在再看看,为了完成设计陷害林冲的阴谋,高太尉的太尉府里,白虎节堂里除了上述的那几个人,又有多少人参与了阴谋:两个假扮的承局;还有耳房藏着的,太尉一声令下便冲出来把林冲横推倒拽下去的那二十余人,众多的参与阴谋的军校以及押送林冲到开封府的人。我们可以想象,在太尉府里,在白虎节堂,只要高太尉喜欢,只要高太尉吩咐,哪里还有什么人讲什么良心,讲什么是非,讲什么礼义廉耻,这里,一切都听从高太尉权力魔杖指挥,在高太尉的权力魔杖指挥之下,这些人都成了魔鬼! 白虎节堂既已成为陷阱,成为虎窟狼窝,那么林冲误入白虎堂,岂不就是自蹈死地! 高太尉左右监押着林冲,也带上那把作为凶器和罪证的宝刀,投开封府来。恰好府尹坐衙未退,高太尉左右把林冲押在府前,跪在阶下,高太尉左右将太尉封的那把刀放在林冲面前,将太尉言语对滕府尹说了。太尉的言语是什么?就是已经对林冲的罪行进行了定性,要府尹判林冲死罪。 值得注意的是,滕府尹的话。府尹听完,对林冲说:“林冲,你是个禁军教头,如何不知法度,手执利刃,故入节堂?这是该死的罪犯!” 我们看滕府尹这番话,与高太尉的话,有一大不同:高太尉的原话中,控告林冲是三句:“手执利刃,故入节堂,欲刺本官”。 前两句是行动,后一句是目的。如果没有后一句,光有前两句,就是违反规定,是一般的触犯法律。而后一句才是死罪。 滕府尹的话中,偏偏少了这关键的最后四个字,只有前两句:“手执利刃,故入节堂”。 这表明,滕府尹只承认基本的事实:林冲确实手执宝刀,出现在白虎节堂。但林冲此行是何目的,是何因由,有何动机,却不加判断,更没有认定是“欲杀本官”。 既无“欲杀本官”的目的,或者不能确定这个事实,也就不该死罪。——林冲的一线生机出现了。 而且,仔细揣摩揣摩滕府尹的话,显然还能感觉到其中的惋惜之情,甚至懊丧之意,埋怨之旨。你林冲也是八十万禁军教头,应该知道法度,却为何如此大意,上此大当?这是该死的罪过啊。 林冲是个知法度的,这是高太尉和滕府尹都承认的前提。一个知法度的人竟然故入节堂,一定是有别的原因。 在共同的前提下,可以得出的不同得结论:高太尉由此给出“欲杀本官”的结论。而我们,包括滕府尹,也可以得出相反的结论:一定是有人哄骗引诱,设计陷害! 林冲至此,也算是恍然大悟,此前种种迹象,现在也连缀成片,终于知道这一切都是陷阱,也终于知道,高衙内并未善罢甘休,并且高太尉也已深度介入,他林冲已成为他们必欲除之而后快的对象。他把高衙内两番调戏自己妻子,到自己买刀再到高太尉派承局来呼唤,诱骗自己到白虎节堂,直到被拿,被诬以欲刺太尉的罪名的全过程告诉了滕府尹。 非常有意思的是,滕府尹在听了林冲这一番叙说之后,却并无一句言语,只是写了回文,让高太尉手下带回,并把林冲上了枷刑具,投入牢里监下。 我们看,当林冲被带到开封府时,开封府尹的反应很有味道:他说的一句话很有味道。 他一句话不说更有味道。 第三章 坏人枉法害人,好人枉法救人 实际上,滕府尹是否一个坏人,或与高太尉一鼻孔出气,我们可以暂时置之勿论,但是,即便他是这样的人,以他对高太尉一贯行径的了解,现在听了双方的言辞,他一定会明白,这其中的冤屈。所以,他一言不发,是既不能讲真话,又不愿讲假话,把林冲投入牢里监下,而并不即时判决,也就给了林冲一线生机。 我们在高太尉的太尉府里,看不到一个好人,这半日里,一直惊讶于人心之黑暗与世道之险恶。但在开封府里,我们终于见到了一个好人——孔目孙定。这人为人最耿直,只要周全人。因此,他有一个绰号叫“孙佛儿”。他听了高太尉左右的话,听了林冲的申诉,心里明明白白,这又是高太尉在陷害忠良。所以,他转转宛宛,反反复复在滕府尹那里说开就里。 所谓“说开就里”,就是在滕府尹面前分析分析此事的蹊跷之处、可疑之处、矛盾之处,发现高太尉控告林冲罪名的不实之处,揭开太尉的阴谋,明了林冲的冤屈。孙定说:“此事果是屈了林冲,只可周全他”。府尹还在为难道:“他做下这般罪,高太尉批仰定罪,定要定他一个‘手执利刃,故入节堂,杀害本官’的罪,怎周全他?”孙定断然道:“这南衙开封府不是朝廷的,是高太尉家的?”府尹一听,喝道:“胡说!” 这孙定的话,有三层含义,分别是愤,是怨,也是理。 为什么是愤?愤的是高太尉把开封府当成他报复私怨的帮凶,历来他要陷害的人,若他不愿或不能亲自动手,他便发来开封府,开封府也一直配合,他要杀,开封府便帮他杀;他要剐,开封府便帮他剐,这样的人,怎不令人愤? 那孙定又怨什么呢?怨开封府,怨滕府尹,既然开封府已成了高太尉的帮凶,完全听命于他,从而下害忠良,上负朝廷,如何不让人怨?作为开封府的孔目、滕府尹的下属,他当然不能怒,但怨还是有的,这就叫怨而不怒。 为什么这话还是理呢?因为,孙定这话里明白提醒滕府尹:这开封府可不是他高太尉家的,而是朝廷的,既是朝廷的,就该对朝廷负责,而不该成为高太尉的帮凶。你滕府尹也是一个堂堂的朝廷命官,你岂可以上负朝廷,下屈忠良?况且,你若这样,不仅有违皇恩国法,甚至,你自己不也很下贱吗?一个堂堂的朝廷命官,怎么可以堕落为高太尉私人的走狗?你的自尊哪里去了?你的人格哪里去了? 可见,孙定这番话,虽然不多,但却字字有震撼,句句有刺痛。它不仅提醒了滕府尹自己的职责所在,甚至提醒了滕府尹自己的自尊所在,从某种意义上说,还激起了滕府尹对高太尉的怨恨愤懑:我也是一个堂堂的朝廷命官,为什么你总是把我当成你的走狗?你要杀人,为什么要我执刀?你害人得利,为什么让我帮你做恶人? 看来这个孙孔目孙定,不仅是个好人,而且还很明白事情从何处着手。做个好人,不仅要有意愿,而且还要有能力,有做好人的方法。从滕府尹这里做工作,做通他的工作,激起他的义气而通过他的手,来解救林冲,这是孙孔目聪明的地方。 高太尉要借滕府尹之手杀林冲,孙孔目要借滕府尹之手救林冲。自从林冲被发送到开封府,他的生死确实就系于滕府尹之手。高太尉有权势,而孙孔目有正义,高太尉以权压府尹,而孙孔目以理服府尹,我们看惯了权势的战无不胜,我们终于看到,正义也不是全无用处,全无作为,正义也有自己的力量,只要时机到了,正义也自有自己的胜算。 府尹在孙孔目的劝说下,实际上心中的天平已经转了过来,他问孙孔目:“据你说时,林冲事怎的方便他,施行断遣?” 孙孔目毕竟是个法律上的专家,他一句话便把林冲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他说:“看林冲的口词,是个无罪的人。只是没拿那两承局处。” 你看,拿不到那两个承局,固然不能开脱林冲,判他无罪,却也不能证明他定然有罪,若按现在的无罪推定,林冲当得无罪释放。中国古代也有“赏疑从重、罪疑从轻”的法律传统,这传统的来头还非常大,来自于孔子的“无讼”思想,来自于《尚书》的“罪疑唯轻,功疑唯重”、“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的思想,是儒家传统法律思想的重要核心价值之一。 既然不能证明无罪,又不能证明有罪,尤其不能证明有死罪,孙定便提出了他的建议:让林冲招认“不合腰悬利刃,误入节堂,脊杖二十,刺配远恶军州”,注意,这地方有两个小小的文字技巧:“腰悬利刃”与“误入节堂”的区别。我们知道林冲进入节堂,是手执利刃的,并且高俅的控告以及此前滕府尹的言辞都认定了这一点,而此处改为“腰悬利刃”,“手执”与“腰悬”的区别显然是很大的。 “手执利刃”,刺杀的嫌疑就大,误入的可能小。要不就是有人引导,要不就是有意谋杀,所以,叫“故入节堂”。 而“腰悬利刃”,误入的可能性就大,而刺杀的嫌疑小。因为利刃在腰间悬着,就有可能被疏忽,在走向节堂时,忘了腰间还有利刃,所以这就叫“误入节堂”。既然利刃还在腰间,刺杀的可能性当然就小。 “手执利刃,故入节堂”,即使不是为了杀人,也是知法犯法;而“腰悬利刃,误入节堂”虽则不能判无罪,但也只能是轻罪,至少决不是死罪。 既不能判林冲死罪,那高俅、陆谦等人欲以此计杀害林冲,一了百了的阴谋便不能实现,或只能部分实现,这就实际上挫败了高俅、陆谦的阴谋。 这孙孔目,还真是个人才。 但是,我们在佩服与敬重孙孔目的同时,在觉得他是一个好人,从而感谢他的同时,还要认识到,这孙孔目也是在玩弄法律。 从“手执利刃,故入节堂,欲杀本官”到“手执利刃,故入节堂”,是慎重;从“手执利刃,故入节堂”再到“腰悬利刃,误入节堂”,就是窜改事实。因为,“欲杀本官”固然是高太尉栽赃;但“手执利刃”却是事实。 实际上,一部都是如此:坏人玩弄法律以害人,好人玩弄法律以救人。 法律在中只是一个儿戏。更严重的问题是,我们看到坏人玩弄法律以害人时,我们只恨坏人阴险奸诈,只从道德角度给他一个判决,而对其玩弄法律违法乱纪并不十分在意。而当好人玩弄法律以救人时,我们更是拍手叫好,连连称快,而对法律之被践踏之被篡改、之被糊弄,不但不惋惜,反而很高兴。 这说明了什么?说明了,当法律被权势者作为玩偶时,全社会都不会认真的把法律当回事,奉公守法的就是傻子,信任法律依靠法律的,更是天真。社会到了这一步,当然是上层实行强权政治,下层横行的全是流氓!而这,不就是描写的宋代的社会现实么?! 滕府尹这次看来是下决心也做一回正直的人,当然他还是不敢得罪高太尉,于是他亲自去高太尉面前禀说林冲口词。林冲的口词是什么呢? 一、详细地说明了高衙内如何两次试图霸占自己的娘子;二、明白地指出了高太尉为帮助养子占有下属妻子而设计陷害自己的内幕。 虽然这第二点是林冲这个当事人恍然大悟出来的,尚无证据,但第一点,衙内两次图谋奸占林冲妻子的事却是皆有人证,满街的人都是知情者。现在林冲直言因此被高太尉陷害,若一定要判林冲死罪并处斩,高太尉还是有担心的。 第一,民议一定沸腾,这会影响他的声誉;高太尉虽然一手遮天,蒙蔽皇帝,但也不能不怕物议。 第二,他在朝廷中也不能没有想抓他把柄的对手,哪怕一时没有,也不能保证将来没有,所以,这事若做得太绝,他也有后怕。 因此,这个滕府尹“再三禀说林冲口词”,也是摸透了高太尉的心理的。 第三,高太尉以前但有人小小触犯,便发来开封府,要杀便杀,要剐便剐,滕府尹也算是一直很配合,他也需要滕府尹以后还能这样一直配合,在林冲这件事上,滕府尹既已再三禀说,他也不能逼府尹太甚。 而府尹呢,他既要救林冲,也要装出为高太尉打算的样子,一定也会在高太尉面前陈说利害。 高太尉情知理短,又碍府尹,只得准了。——我们看,开封府判决犯人,还得要高太尉“准了”,这太尉的权力以及宋代法律和行政秩序的混乱,不是太明显了吗? 实际是,高太尉最后终于准了滕府尹的判决,不光是书中所写到的“情知理短,又碍府尹”两条。关键还在于,他高太尉还有后手。那么,他的后手是什么呢? 第一章 冷酷抉择,凄然离别 林冲已被这个体制、社会蹂躏得毫无骨骼、毫无胆气、毫无血性。唯有英雄的材质,却无做英雄的勇气。 上回讲到,林冲被诱骗,持刀误入白虎节堂,高俅定了他一个“擅闯节堂,欲刺本官”的死罪罪名,发付到开封府,想借开封府的刀砍林冲的头。林冲家人自来送饭,一面使钱,林冲的丈人张教头也来买上告下,使用财帛,再加上一个当案的孔目孙定一意周全,终于得免死罪,判了脊杖二十,刺配沧州牢城。当即刺了面颊,当厅打一面七斤半团头铁叶护身枷戴上,贴上封皮,押了一道牒文,差两个防送公人监押前去。这两个公人一个叫董超,一个叫薛霸,二人领了公文,押送林冲出开封府来。林冲的丈人和众邻舍在府前接着,到州桥下酒店里坐定。 张教头叫酒保安排酒水果子管待两个公人,又拿出银两赍发他俩。然后林冲和他丈人话别。翁婿之间的这一段对话,明万历袁无涯刻本眉批曰:“此一番往返语,情事凄然,使人酸涕。”金圣叹的眉批曰:“一路翁婿往复,凄凄恻恻,《祭十二郎文》与《琵琶行》兼有之。”他们都看出了这段对话中伤情伤别的内容,但却没有看出,这段翁婿对话,翁婿之间其实并不知心,由于丈人张教头并不了解林冲的真正用心,而林冲也不好太过直白地说明自己的真实想法,以至于两者的对话,反反复复,却总是说在两岔上。 先是林冲对丈人说了一番显然经过他深思熟虑的话,这段话确实很令人伤感,也赚了古往今来不少读者的眼泪,但这段话的根本意思却为读者疏忽了,从而不大能更好地认识林冲这个人。这段话分三层,我们一层一层看。 第一层就一句话:泰山在上,年灾月厄,撞了高衙内,吃了一场屈官司。 这是说自己的这场屈官司,林冲用“年灾月厄”来说明自己的命运不济。年是灾年,月是厄月,高衙内是歹人,被自己撞上了。但细分析一下,他抱怨的乃是灾年厄月,而不是高衙内,为什么?正是因为年运不济,才撞上高衙内,高衙内此前在京师,糟蹋过多少人家的女子?林冲也不见有什么愤怒与不平,这正是林冲不及鲁智深处,鲁智深一听说镇关西“欺负人”,马上就饱以老拳,送他上了西天。高衙内欺男霸女,比镇关西严重多了,而且京师人人都知,林冲哪怕不能像鲁达那样公开惩罚他,凭他的武功,暗中收拾他一顿,总还是可以的。但他一直也像一般人一样,不敢与他“争执”,任他胡作非为。孔子说:“见义不为,无勇也”,从这个标准看,林冲哪里算有勇?既然勇都算不上,哪里能算英雄?——什么是英雄?在人民需要的时候挺身而出才是英雄;在邪恶横行时敢于斗争才是英雄,像林冲这样,高衙内在他眼皮底下作恶多年,他不敢制止,普通百姓被高衙内危害多年,他没能保护,只是希望这灾星不要降临到他头上,并且自以为凭自己的身份,这份灾祸不会落到自己头上,这哪里能算是英雄呢? 真正的英雄,一定是这样的:他不仅反抗加之于自己的不公,他还反抗加之于别人的不公。他不仅为自己争取正义,他还为他人主持正义。比如说,鲁智深,就是这样的人。他是天生的英雄,天赋他一颗正义之心、包天之胆、绝世武功,他一出场,就是英雄,他一出手,就是精彩。而林冲,乃是人间打造的英雄,是逼成的英雄,他本来真的不是英雄,也不想做英雄,只想做官。他已经被这个体制,被这个社会揉捏得无骨骼,无胆气,无血性,甚至连正义感都没了。他有英雄的材质,却无做英雄的愿望;有做英雄的能力,却无做英雄的勇气。因为他有英雄的材质和能力,我们就误以为他是英雄,其实他早已经被体制奴化了,只要灾祸不降临到他头上,他永远都是顺民,如同在深夜,强盗杀进了屋子,挨着床杀过来,只要还没杀到他头上,他就假装睡着了,决不会出头,出手。 在美国波士顿犹太人被屠杀纪念碑上,一个叫马丁的德国新教神父留下了沉痛的忏悔之语:起初他们追杀共产主义者,我不是共产主义者,我不说话;接着他们追杀犹太人,我不是犹太人,我不说话;此后他们追杀工会成员,我不是工会成员,我继续不说话;再后来他们追杀天主教徒,我不是天主教徒,我还是不说话;最后他们奔我而来,再也没人站起来为我说话了。 是的,只有反抗施加于一切他人身上的奴役与迫害,才能最终保护自己不受奴役与迫害。我认为鲁智深“他总是决不接受奴役,亦决不允许有人奴役别人。”不允许有人奴役别人,才能最终避免自己被人奴役的命运。鲁智深身上的优点,或者说,那种英雄的气质,在林冲身上,是比较缺乏的。 现在,高衙内终于欺负到了他头上,与高衙内以前欺负别人一样,根本没有什么人出来主持公道,正像鲁迅先生后来沉痛地揭示的一样,在这样的国度,只有两种人:示众材料和麻木的看客。只是,他以前是麻木的看客,冷漠地看着示众材料;现在自己成了示众材料,眼前都是麻木的看客。当他带着妻子和锦儿在东京空荡荡的大街上走过时,他内心经历的,一定是无比的孤独和无助,无比的绝望与恐惧。 高衙内第一次调戏他老婆后,他一直抱有幻想:这高衙内不认识自己的老婆,若要认识,也不会这样。他暗中希望高衙内在得知是他林冲的老婆后会马上收手。但他等来的是更大的侮辱,甚至连他多年称兄道弟的朋友都参与了对他的欺骗,与他反目成仇,落井下石。他此时非常痛苦,但他仍然没有勇气与他们决绝,他还需要体制,还有在体制内出人头地的梦想。所以他不敢得罪高太尉,既不能得罪高太尉,他就只能忍,满含屈辱地忍。可以说,林冲是《水浒》一百八人中内心最苦的人、最郁闷的人、最黑暗的人。一段时间里,他只能借酒浇愁,他的那些心事,无法对人说,包括对鲁智深。 现在他落入了陷阱,他痛苦地发现,现在人家不仅要占有他老婆,甚至为了达到这一目的,要先害了他。他要失去的,不仅是老婆,是做男人的尊严,而且,还有体制内的前途、自己的生命。但他仍然是只怨天不尤人,他的思路是这样的:因为年灾月厄,才撞了高衙内,好像高衙内只是一个无主观害人意志的客观存在,如同地上的陷坑、天上的冰雹、水中的暗礁,你碰上了,只能怪自己命运不好,不能去怪陷坑、冰雹和暗礁。谁叫你撞了高衙内呢?当高衙内此前欺男霸女时,那些被欺压的人家,也是这样的想法,林冲那时听到别人被高衙内欺负,心中也这样想:谁叫你撞上了呢,你撞上你活该,你倒霉,我们可以同情你,却不会恨高衙内,我们同情你,是你命不好。 实际上,当一种恶强大到我们无法推翻,或反抗的代价超过忍受的代价时,人们就可能选择忍受与妥协,并在心理上倾向于把这种恶看成是自己的宿命而加以接受。长期下去,习惯成自然,恶就变成一种客观的并且合理的存在了。 但高衙内是有意识的,是主动的恶。这一点,林冲不愿意承认。为什么不愿意承认呢?因为承认了这一点,就必须铲除这种恶,他没有这个勇气和胆量,所以,他只愿自欺欺人,自怨自艾,认命感叹。 在受到不公时,在被欺凌侮辱时,只怨天不尤人,是一切弱者的基本思维方式,同时,我们要看到在一个体制无所不在地强大,在一个权力无孔不入地主控社会一切活动时,充斥于社会的,都是这种弱者,个别的强者,只能逃到王土之外,去水浒,不做王臣,去做强盗。 第二章 世间岂有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林冲对泰山丈人所说的这番话的第二层是这样的:今日有句话说,上禀泰山:自蒙泰山错受,将令爱嫁事小人,已经三载,不曾有半些儿差池;虽不曾生半个儿女,未曾面红面赤,半点相争。 林冲这第二层意思是说夫妻恩爱,顺便还说到了他们没有儿女,这是为后文省事,也是写小说突出主要情节而省去不必要的枝节的主要方法,这一段叙述说得夫妻情深谊长,显示出是一对恩爱夫妻,《水浒》中的夫妻,恩爱的不多,至少作者费笔墨写恩爱处不多,所以这一段很珍贵,也给读者很深的印象,尤其是在这生离死别之时说出,更是令人恻然心伤。所以,无论李贽还是金圣叹,都被感动了,以至都赞叹他们夫妻情深,却忘了这段话另外的意思,尤其是第三层的意思。 第三层的意思与第二层的意思截然不同,如果说第二层是叙夫妻情,忆夫妻情,恋夫妻情,那么,第三层则是要断夫妻情,绝夫妻情,忘夫妻情,两相对比,写出人间惨剧,所以赚了多少读者或听者的眼泪。但是,仔细一琢磨,却不大对劲了,因为林冲未免太绝情,而绝情的理由,却是因为他太懦弱、太自私! 我们看他说的:今小人遭这场横事,配去沧州,生死存亡未保。娘子在家,小人心去不稳,诚恐高衙内威逼这头亲事;况兼青春年少,休为林冲误了前程。却是林冲自行主张,非他人逼迫。小人今日就高邻在此,明白立纸休书,任从改嫁,并无争执。如此,林冲去得心稳,免得高衙内陷害。 你看,前面说好说歹,好像是为了娘子考虑,担心她误了青春,但最后一句“免得高衙内陷害”,却吐露了心迹:原来,他是担心高衙内不放过他,所以主动交出自己的老婆! 汉语中有一个词,叫“壮夫断腕”,很悲壮的一个词。而林冲这样做,叫什么呢?只能叫“懦夫断腕”,很可悲。 而且,他还是“今日就高邻在此,明白立纸休书,任从改嫁,并无争执。”为什么要当着众高邻的面?因为要大家做个证见,他已经当众表态放弃,从此与他无关了,什么叫“明白”立纸休书?要让谁明白?就是要让高衙内明白,我已放弃了老婆,任从她改嫁,剩下的事是你高衙内与我老婆的事了,与张教头的事了,与我无关了,你不用再陷害我了! 第三章 伤得越深,爱得越真 你看,高衙内、陆谦、高俅等人步步紧逼的陷害,不是让他愤怒,而是让他惧怕。当我们对坏人的怕压倒了恨,畏惧压倒了愤怒,我们不就只有屈服一途? 更糟糕的是,因为他的这场横事,明明白白的是高俅、高衙内父子陷害,他此时做出的这种丢妻保夫、懦夫断腕的事,明明白白是被逼无奈,众高邻都心知肚明,他却偏偏要申明:却是林冲自行主张,非他人逼迫。他为谁开脱呢?当然是为高俅父子开脱,但是他为什么要为他们开脱呢? 他还想以此讨得他们的欢心,使他们对他的迫害放松一些,甚至,良心发现,还能关照他一些。一个人,一旦被对方彻底打败,被对方彻底控制,对对方无比恐惧,对方越是压迫他,他越是要表现出忠心耿耿的样子,甚至帮着对方出主意,保护对方。这种现象,现代心理学把它称之为“斯德哥尔摩情结”或“斯德哥尔摩综合症”。所谓斯德哥尔摩综合症或情结,是指犯罪事件的被害者对于犯罪者产生情感,甚至反过来帮助犯罪者的一种情结。这个情结来自1973年发生在瑞典斯德哥尔摩的一桩银行绑架案。此事在警方与歹徒僵持了130个小时之后,因歹徒放弃而结束,然而四名受害者在事后都表明并不痛恨歹徒,并表达了他们对歹徒非但没有伤害他们却对他们加以照顾的感激,相反,他们却对施救他们的警察采取敌对态度。事后,被绑架的人质中一名女职员竟然还爱上一名绑匪并与他订婚。 斯德哥尔摩情结的本质在于:在加害者处于完全优势的情况下,被害者不能逃离加害者圈定的博弈母系统。加害者行为在本质上的不正当性就被忽略,而生存第一的首要目标就会导致被害者产生合作的行动。 在权力社会里,权力拥有者处于绝对的优势,被权力侵害的人无法摆脱权力这个母系统,于是,权力拥有者行为的不正当性就被忽略。而为了生存,为了不至于招致更大的迫害,受害者就会产生与施害者合作的冲动,并对施害者没有采取更极端的伤害心存感激。 林冲现在实际上就是处于这样一种心理状态之中。你高衙内不是要我的老婆吗?我配合,你拿去。而且,我还要表明,这是我自觉自愿的行为。 当然,林冲表明休妻出于自愿,还有自身的面子问题。如果让众高邻知道自己是被人逼迫而放弃老婆,那多么丢人呐?所以,他要说自己是为老婆考虑,担心误了她的青春,所以他自行主张,为老婆做出牺牲。懦夫的行为变成了勇于自我牺牲的英雄行为了。 由此,我们可以得出一个结论:林冲在开封府这段囚禁待审期间,他已被吓破了胆,并且出现了“斯德哥尔摩综合症”,在这种特定的心里状态下,经过深思熟虑之后,决定抛妻救己。 但站在林冲的立场上,他的这种想法有他的道理,有他的合理性,世界上的事情,奇奇怪怪的,但总有一个角度让你看到它的合理性。如果从任何角度看都不合理,它就不会存在。这就是黑格尔的名言“存在即合理”的含义吧。 第四章 真丈夫,假英雄 但林冲的丈人张教头偏不从这个角度看问题。这个特别爱惜林冲,看重林冲(所以当初把女儿嫁给林冲)的教头,则表现出了真正的爱:因为敬重林冲是条好汉,所以把女儿嫁给他;把女儿嫁给好汉,又当然是爱女儿。此时,林冲倒霉,他爱惜林冲的方式就是为他保存一个家庭,为他保护他的家小;而他爱女儿的方式,便是在女婿充军发配时,将女儿领回家去,保护起来,养起来,并且不让她受到高衙内的骚扰。所以,他说:贤婿,甚么言语!你是天年不齐,遭了横事,又不是你作将出来的。今日权且去沧州躲灾避难,早晚天可怜见,放你回来时,依旧夫妻完聚。老汉家中也颇有些过活,便取了我女家去,并锦儿,不拣怎的,三年五载,养赡得他。又不叫他出入,高衙内便要见也不能彀。休要忧心,都在老汉身上。你在沧州牢城,我自频频寄书并衣服与你。休得要胡思乱想。只顾放心去。 张教头的这番话,说了三个意思,分别针对三个人:一、对林冲。先是理解,并不责怪,这场大祸,乃是天年不齐,而非自作自受,去沧州后,休要胡思乱想,“我自频频寄书并衣服与你。”只顾放心去,早晚天可怜见,回来后,依旧夫妻完聚。——这是丈人做得好。二、对女儿。女婿刺配沧州牢城,他就接女儿回家过活,并且连锦儿也接去,并不抛弃,三年五载,养赡得她。——这是父亲做得好。三、对高衙内。张教头为什么要接女儿回家过活?就是为了防止高衙内骚扰,接回家去后,不叫女儿出入,让高衙内连面也见不着。——这是做人有骨气。 他明确告诉林冲说:“休要忧心,都在老汉身上。” 哪些东西都在这位老汉身上?两个—— 一、林冲老婆。 二、高衙内。 ——老婆我替你养着,危险我替你担着。这张教头大包大揽,天塌下来了,他冲上去顶着。他倒真是一个不显山不露水能担当的大英雄!把他和林冲一比,还真把林冲比下去了! 如果把张教头的这番话和林冲的话作个比较,我们发现两人说两岔去了。张教头只道是林冲担心娘子,全不知林冲担心的是自己的性命。可以不客气地讲,林冲自始至终,他都只担心自己:先是担心自己的名誉受损;后是担心自己的前程被毁;现在是担心自己的性命被害。 我们说一句诛心的话,他在这件事情发生之后,尤其是在开封府大牢里,思前想后,他没有想着怎样报仇,却是在想着怎样撇清自己!在他的潜意识里,这个恩爱数年的妻子,岂不也是他的一个负担,一个招惹是非灾祸的因由?所以,他的心思,不在仇人身上,反在亲人身上,没想着怎样杀仇人,倒在想着怎样抛亲人,而且还要抛得体面,抛得明白,彻底撇清自己的干系! 他今天做的是什么事呢?是亲者痛仇者快的事!亲者痛他不管,他还就要仇者快,仇者快了,就有可能放弃对他的迫害了! 而张教头从一般人情之常上考虑。在他看来,林冲此时最担心的是两样:一、妻子在自己离开之后的生活;二、高衙内威逼这头亲事。 所以张教头一边保证接女儿回家养着,解决女儿的生活问题;一边又担当起保护女儿不受高衙内骚扰的重担。他以为他这样说,这样做,就可以让林冲放心,所以,他一再对林冲说:“休要忧心”,“只顾放心”,岂不知,他越这样说,林冲倒越忧心,越不放心,因为这样高衙内就仍会把他看作是占有林娘子的阻碍,看作眼中钉、肉中刺,必欲除之而后快,他的安全就不能保证。 所以,他接着对丈人说道:感谢泰山厚意。只是林冲放心不下。枉自两相耽误。泰山可怜见林冲,依允小人,便死也瞑目! 他放心不下什么呢?他担心的两样,张教头都保证了。况且,如果他放心不下妻子的安全,他把她休了,她就安全了吗?什么叫两相耽误呢?林娘子独守空闺,等他归来,虚度青春,果然可以叫被他耽误了;那么林娘子耽误了他什么呢?这是一个大问题,但答案却十分明白而简单:假如娘子还是他林冲的娘子,高衙内就不会放过他,高衙内不放过他,就会害他,这就是所谓的“两相耽误”的真正用意! 他甚至开始央求老丈人:“泰山可怜见林冲”,张教头那番话里也有“可怜见”一词,不过是“天可怜见”,天可怜见,是夫妻能再完聚,这是张教头的善良愿望,也是一般人情之常;而林冲要的“泰山可怜见”,竟然是夫妻就此分手!这竟然是林冲的愿望! 对这样一个荒唐的愿望,张教头当然不肯应承,不仅张教头,众邻舍也都纷纷说不行,大家都在善意地测度林冲,以为他是为了娘子着想,所以,大家都和林冲想两岔去了,林冲要泰山可怜见,就是要丈人饶了他,救他啊。但林冲哪里能明白说出他的真实想法呢? 他只得发了一个毒誓:若不依允小人之时,便挣扎得回来,誓不与娘子相聚! 金圣叹在此下批曰:“截铁语”,他哪里是截铁呢?他是截几载夫妻之情啊,这种折断骨头连着筋的截断,他真是够忍心! 而李贽批曰:可怜。这是可怜吗?是可恨吧! 林冲话说得这么绝,张教头很无奈,但他也是一个倔强之人,他说:既然恁地时,权且由你写下,我只不把女儿嫁人便了。 金圣叹在此下又批曰:“截铁语。”不错,今天张教头也认上了,决不屈服。他不是不向林冲屈服,恰恰相反,他这样做是在为林冲着想,是在为林冲维护他的生活,维护他的家庭,维护他的世界,他是不向这个邪恶的世道屈服,不向高太尉、高衙内屈服! 那么,双方都把话说得这么绝,接下来,林冲会写下休书吗?他写下的,又是怎样的休书呢? 第一章 不为丈夫,即是小人 人治时代,“心腹人”最吃香。驰骋政界,有心腹人,就有鹰犬爪牙;而只有成为权豪势要的“心腹人”,才能攀龙附凤以鸡犬升天。 林冲在刺配沧州出发前,在开封府前和家人告别。告别之时他突然提出一个令家人措手不及也令邻居们非常吃惊的要求:要明白立下休书休妻。在他的决意坚持下,林冲的丈人张教头不得已同意他立下休书,但也表示,决不把女儿嫁人,而是等他回来,依旧夫妻团聚。 张教头既这样说了,林冲就叫酒保寻了一个写文书的人来,由林冲口授了一份休妻书: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为因身犯重罪,断配沧州,去后存亡不保。有妻张氏年少,情愿立此休书,任从改嫁,永无争执;委是自行情愿,并非相逼。恐后无凭,立此文约为照。 这份休书写得有些特别,特别在哪里呢?特别在两点:一、有一个地方很有意思;二、又有一个地方很没有意思。 哪个地方很有意思呢?这个地方就是第一句话,林冲对自己身份的介绍。本来完全可以直书林冲如何如何即可,他偏要在林冲前加上“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这个头衔,这就是很有意思的地方,有意思在哪里呢? 要知道写此休书之时,他已不是什么教头,他是一个罪犯,但他念念不忘他的这个已经失去的头衔,他太看重这个由体制赋予他的头衔了,对于这个体制内的头衔,他无比留恋与看重。 我前面说到,林冲的很多做法不符合人之常情,他的很多想法更是非常扭曲,是什么扭曲了他呢?是体制! 我前面还说过,就文学形象而言,林冲这个人物形象要比鲁智深这个人物形象更有内涵,更有价值,更有一种认知上的意义,因为他更加典型。在权力社会里,大多数人都可以在他身上找到自己一些影子,从人性的缺点这方面来看,大多数人都是部分的林冲、全部的林冲,甚至比林冲还要林冲!大多数人极可能没有鲁智深的优点,但一定或多或少地有着和林冲一样的缺点。因为,大家处在相同的处境里,有相同的遭遇。 那么,这份休书里,哪个地方又很没有意思呢? 就是这样的几句:“委是自行情愿,即非相逼。” 金圣叹批曰:“句句出脱衙内”,到了此时,已决定把妻子让出,还要为衙内着想,担心衙内担上逼人休妻再占有的恶名,所以特别申明“自行情愿,即非相逼”,而且还要加上“委是”——确实是——以加强调,这种腔调,哪里像一个英雄,哪里像一个豪杰! 也是,在封建集权时代,王权所到之处,正如元曲中唱的,“天地间不见一个英雄,不见一个豪杰”,只有奴隶和奴才! 林冲哪里是英雄!他只不过是想做奴才而不得罢了! 休书写完,正要交给泰山张教头收下,林冲娘子和锦儿抱着一包衣服,号哭着寻到酒店里。娘子如此,林冲本该好言安慰,但是他却告诉她,已写好了休书,并说:万望娘子休等小人,有好头脑,自行招嫁,莫为林冲误了贤妻。 什么人是“好头脑”呢?“好头脑”是指谁呢?金圣叹批曰:“高衙内也。” 高衙内是“好头脑”吗?他哪里好呢?品性好?才华高?只有一点:高干子弟。家庭好,有势力。 金圣叹接着说:“却不直说高衙内,盖恐其伤心也”,这是金圣叹以仁人之心测度林冲了,林冲若担心娘子伤心,此时就不该说休妻并劝其另嫁的话。何况这地方虽不明说要妻子嫁与高衙内,娘子岂能不明白?要娘子嫁给纠缠她的人,侮辱她的人,想诱奸她的人,嫁给东京人都知道的专一淫垢人家妻女的花花太岁,亏他想得出说得出! 林娘子听罢,当然又是大哭,说:“丈夫!我不曾有半些儿点污,如何把我休了?” 还是丈人张教头真英雄,他说:我儿放心。虽是女婿恁的主张,我终不成下得将你来再嫁人?这事且由他放心去。他便不来时,我也安排你一世的终身盘费,只教你守志便了。 这张教头,真是好丈人,好父亲,真好汉! 我们来这样想想,假如张教头有一丝夤缘攀升的思想、趋炎附势的念头,高衙内看中了他的女儿,林冲又自愿退出,他不正好可以将女儿嫁入高家,从此和顶头上司高太尉成了儿女亲家,他不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但是,他就是决不屈服! 我们来比较一下林冲和张教头对待林娘子的不同态度。 从林冲角度看,他的老婆有了张教头的保护和养赡,他完全可以无忧,因为有三点保障:一、衙内不得见;二、丈人愿赡养;三、娘子愿守志。 但他有了这三点保障之后,仍要决绝地休妻,只为了一点:衙内不害己。 从张教头角度看,他如果想通过婚姻攀高枝,他完全可以做到,因为他也有三点保障:一、衙内苦苦相求;二、林冲自愿退出;三、女儿婚嫁由父母做主。 但在这种情况下,他仍然决绝地告诉女儿:他便不来时,我也安排你一世的终身盘费,只教你守志便了! 宁愿让女儿守寡,绝不向衙内屈服! 说英雄谁是英雄? 张教头一番言辞,没有感动林冲,倒是痛绝了自己的女儿,林娘子一听父亲这番话,又见了休书,当即哭倒,昏绝在地。林冲与张教头救了起来,半晌才苏醒过来,邻舍女人和锦儿搀扶回去了,张教头又嘱咐林冲道:你顾前程去,挣扎回来厮见。你的老小,我明日便取回去养在家里,待你回来完聚。你但放心去,不要挂念。如有便人,千万频频寄些书信来! 林冲拜谢泰山并众邻舍,背了包裹,随公人去了。 休书写了,话也说明白了,应该说,林冲在走之前,当着众邻舍之面,把自己算是撇清了,林冲应该可以放心了,那么,在前方,等待着林冲的,会是什么呢? 第二章 心腹之蜜,权力之刃 就在林冲当着众位高邻的面,公开宣布休妻,任从改嫁、永无争执之时,另一边的阴谋却也在悄悄进行。当林冲步步退让之时,他的对手们却步步紧逼而来。 两个防送公人董超、薛霸把林冲寄监在使臣房里,各自回家收拾行李,一条偏僻小巷的酒店里的酒保忽然来到董超家里,说道:“董端公,一位官人在小人店中请说话。” 是谁在这样微妙的时刻,请一个防送公人说话呢? 董超也觉得奇怪,就问了一声:“是谁?”——这是第一次问。 酒保道:“小人不认得,只叫请端公便来。”(端公是宋时对做公的——相当于今天的公务员——的尊称。) 董超和酒保一起到酒店里时,见了这个在那里等他的人,不认识。董超又问了一声:“小人向来不曾拜识尊颜,不知呼唤有何使令?”——这是第二问。 那人道:“请坐,少间便知。” 那人又叫酒保去唤薛霸。 薛霸到来,也是不认识,也问了一声:“不敢动问大人高姓?”——这是第三问。 那人又道:“少刻便知,且请饮酒。” 这个人的神秘做派吓住了董超、薛霸,不然他们完全可以拒绝喝酒。 他们乖乖的喝酒,却一肚皮的纳闷。 我们读者也一直在纳闷:这个神秘莫测、莫名其妙的家伙,到底是谁?他要干什么呢? 酒至数杯,那人突然从袖子里取出十两金子,放在桌上,说:“二位端公各收五两,有些小事烦请帮忙。” 不认识人没问题,只要认识金子。黑眼珠见不得白银子,何况是金子?这世上的人,还就是认人的不多,认金子的多。 二人心中早已七上八下,这一早晨,这么一个神秘兮兮的人,装神弄鬼,也不知道葫芦里卖什么药。现在突然拿出这么多金子,他们虽然贪财,却也害怕,就问道:“小人素不认得尊客,何故与我金子?”——这是第四问。 那人却仍然不答,反而来了个反问:“二位莫不投沧州去?” 这实际上是明知故问,其用意也在于加重那种神秘紧张的气氛,让董薛二人精神紧张,产生畏惧心理,从而易于控制。 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这个人终于亮出了自己的身份,而且前面四问不答,现在一答惊人:我是高太尉府心腹人陆虞候便是。 ——原来是这个肮脏小人! 但董、薛不这样看,他们听到的是高太尉心腹人这六个字,这六个字足以震慑人,震得他们灵魂出窍,良心走失。 所以,他俩一听,吓得喏喏连声:小人何等样人?敢共对席!——我们是什么样的人,敢和您坐在一起吃饭! 高太尉的走狗也有如此的声威!有了这样的声威,别人还能不言听计从! “心腹人”这个词好。在人治时代,“心腹人”是最吃香的,也是最重要的,当官的要有心腹人,才有抬轿子的,才有鹰犬爪牙;而只有成为权豪势要的“心腹人”,才能吃香的喝辣的,狐假虎威以压迫他人,攀龙附凤以鸡犬升天。 所以,陆虞候在介绍自己的姓氏官职前,给自己加上的这“高太尉心腹人”六个字的头衔,收到了预期的效果:一、震住了对方;二、炫耀了自己。 陆虞候是下层军官,大约相当于今天的小科长一类,在京师这样的大码头,小科长多如牛毛,本来不会让人肃然起敬。若陆谦的名片上印上:陆谦,某某部某某司某某处某某科主任科员,没人正眼看他。但陆谦的名片上印的却是:陆谦,高太尉心腹人。这足以吓死大半城的东京人。 需要指出的是,《水浒》这地方的描写是有问题的,这问题就是:包括酒保在内,董超、薛霸等都不认识陆虞候。这有些不可思议,我们看林冲,有多少人认识他?连大街上卖药的张先生都认识林冲,林冲被发配,众邻舍都来送行。一个酒保,对董超、薛霸这样的小人物的家也熟门熟路,陆虞候家也住在附近,整日在附近走来走去,却不认识,不可信。 这可以说是小说的漏洞,但却是作者故意这样写的。因为,作者要达到三个文学上的效果。 一、故意这样制造悬念,制造紧张气氛,让我们揪心。 二、写出陆虞候装神弄鬼、故作神秘、摆足架子以吓唬人。 三、还写出了陆虞候偷偷摸摸,鬼头鬼脑,在见不得人的地方,干见不得人的事! 那么,这个高太尉心腹人如此神秘兮兮,到底要干什么事呢? 陆谦看到这二人已被震慑住,终于亮出了底牌:要这二人在路上结果了林冲! 而且明白告诉对方,这是太尉的钧旨! 这是杀人的勾当,非同小可,是严重犯罪,要掉脑袋的。所以,董超一听,还有些犹豫,但是薛霸则非常爽利地答应了。为什么? 薛霸这个小人,他非常明白两点:第一,只要是做高太尉要你做的事,杀人放火都没有问题。第二,如果不做高太尉要你做的事,那倒真的会有大问题。 于是,他对董超说:“老董,你听我说,高太尉便叫你我死,也只得依他。” 金圣叹在此句下批曰:“不知图个甚么,死亦依他也。”金圣叹本来是一个明白人,此时却不知怎么突然糊涂了:岂不闻“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死前还要谢恩的中国古代封建社会的规矩么?这种理念,在封建专权时代,是一级一级复制的,正如各级权力机构的权力运作机制是一级一级复制的一样! 由此,我们也就可以对林冲的“斯德哥尔摩综合症”做更进一步的阐述:既然权力所有者拥有叫人死的权力,他现在要你的老婆,不是很正常的吗?而且,他只要你的老婆,没要你死,可见他是多么仁慈!你不应该为此感恩戴德吗? 在斯德哥尔摩绑架案中最终获救的四个人,就是这种心态:绑架者在拥有杀死他们的机会的情况下,没有杀死他们,这就是他们的仁慈!所以,要感激他们,甚至,爱上他们! 我们看,当权力可以这样控制人和社会时,在这样理念下建立的制度与社会运作秩序,实际上就是对全民的绑架!这多么可怕!它彻底扭曲了人心、人格! 薛霸接着说:“更不用说高太尉又使这官人送金子与俺。你不要多说,和你分了罢,落得做人情,日后也有照顾俺处。” 权力可以杀人,权力可以抬举人。违逆了它,它就杀你,顺遂了它,它可以抬举你。一个人的成功与否,不看才赋、品德,只看你对权力的态度,对当权人的态度! 《水浒》中的林冲故事,第一大要目、大主题、大看点,就是看权力的可怕、可恶! 既然如此,结果也就可想而知,薛霸接着往下说:“前头有的是大松林,猛恶去处,不拣怎么与他结果了罢!” 当下收了金子,又对陆谦说道:“官人放心。多是五站路,少便两程,便有分晓。” 得到薛霸如此爽快的答复,陆谦大喜,道:“还是薛端公爽利!明日到地了时,是必揭取林冲脸上金印回来做表证。陆谦再包办二位十两金子相谢!专等好音,切不可相误。” 又是金子! 《水浒》中林冲的故事,第二大要目、大主题、大看点,便是看金钱的可怕、可恶! 对权力的屈从趋附与对金钱的渴望贪求,是人性中最丑陋的部分。 《水浒》中林冲故事,在这一点上写得极其透彻。 而且,它还间接地揭示了这些丑陋品性与社会制度的关系。 一种制度培育一种品性。 要改变国民性,必先改变国家制度。 鲁迅先生一生,做两件事:痛揭中国的国民性;痛批中国的封建性。 他知道,不改变封建制度,就不能改变国民性。 林冲丈人张教头要林冲放心,只顾前去;薛霸此时,也要陆谦放心,前去不远便结果他。 张教头越要林冲放心,林冲越放心不下。 为什么放心不下?因为这边还有薛霸要陆谦放心。 当陆谦放心时,林冲就不能放心了,而是要当心了。 但林冲会当心吗? 第一章 钱可通天,财可使鬼 野猪林,多少英雄在此命丧黄泉,多少豪杰在此黯然销魂,多少冤屈性命成为孤魂野鬼。 陆、董、薛三人离开酒店,各自分手,董薛二人将良心交给陆谦,将金子送回家中。 他们取了包裹,拿了水火棍,监押林冲上路。 第一天还算好,因为出来晚,走了三十多里路天色已晚,就在客店里歇了一宿。 次后三两日,天气酷热,林冲的棒伤复发了,路上走一步挨一步,走不动,二位公人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开始折磨林冲。晚间投宿村中客店,林冲不等公人开口,赶紧去包裹里取些碎银两,央求店小二买酒买肉,安排盘馔,请两个公人坐了吃。 要知道他请的这两个人,是一路上折磨他蹂践他,不把他当人的人!金圣叹在此句下批曰:可怜。是很可怜。但是,一个堂堂正正的汉子,为何老是这样低三下四?老是这样低三下四,不也可厌?不也让人觉得“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武松在杀嫂之后解送孟州的时候,也有两个公人相送,武松也是“包里内有的是金银,但过村坊铺店,便买酒买肉,和他两个公人吃”,但是,这是有前提的,这前提是:“那两个公人,知道武松是个好汉,一路只是小心服侍他,不敢轻慢他些个。”武松的那两个公人,有恭敬心,有同情心,知道尊敬武松这样的好汉,同情武松这样的遭遇,所以,武松才这样对待他们。 而林冲,遭遇比武松更惨,但是这两个公人,毫无同情心,毫无是非心,一路上一直在折磨他,凌辱他,不把他当人。对这样的奸邪小人,林冲也是曲意逢迎,这怎不令人郁闷! 他这样低三下四低声下气,一意讨好,讨来了什么呢? 董薛二人使个眼色,添了些酒,把林冲灌醉了,然后骗林冲洗脚,打来开水,把林冲的脚按在开水盆里,烫伤了林冲的脚。并乘林冲不注意,把他的旧草鞋扔了。 第二天早晨,林冲脚上都是燎浆泡,却找不到鞋了。董超假慈悲,给了他一双麻编的新草鞋。新草鞋磨脚,林冲走不到三二里,脚上的泡就被新草鞋磨破了,鲜血淋漓,走不动,声唤不已。 薛霸骂道:“走便快走!不走便大棍搠将起来!”非常恶毒。 董超又假意来扶林冲,又强忍着走了四五里,真正走不动了。却见前面烟笼雾锁,一座猛恶林子——有名的野猪林到了。 两个公人假意要歇一歇,睡一觉再走。刚刚睡下,却又一惊一乍跳将起来,说怕林冲乘他们睡着跑了。 林冲道:“小人是个好汉,官司既已吃了,一世也不走。” 薛霸道:“那里信得你说?要我们心稳,须得缚一缚。” 林冲说:“上下要缚便缚,小人敢道怎的?” 这完全是一副奴才声口,完全是一副讨好声口,毫无骨气! 他的前提还是:我是罪犯,你们是防送公人,你们拥有支配我的权力,所以,你们对我做什么,我都没有意见,而且心甘情愿,毫无怨言! 你看,还是典型的斯德哥尔摩综合症! 当然,他也要通过尽量做得谦恭,尽量做得卑贱,尽量做得巴结,来换得他们的一丝宽待,一丝同情,一丝可怜,使自己遭受的痛苦有些减轻。 但是,正像我们看到的,越是这样没骨气,越是这样乞怜,林冲越是让对方瞧不起,越是遭来对方的更加严厉的侮辱和损害!换来的是这两个奸邪小人有恃无恐、日甚一日的虐待,直至虐待得他气息奄奄,毫无反抗之力。 薛霸腰里解下绳子来,把林冲连手带脚和枷紧紧绑在树上。——绳子早就准备好了。 你看,两个小人,几乎不用什么计谋,就已经彻底制服了林冲! 而林冲是何等大意! 光是大意,还好,他还何等自卑,何等曲意逢迎? 第二章 一口气不来,向何处安身 现在,林冲被绑在树上,一丝也动弹不得,两个小人的奸计终于得逞,而林冲委曲求全的最终结果也就是置自己于万死不能一生的绝地。 两个小人转过身来,原形毕露,拿起水火棍,对林冲说出了受陆谦之托,要在此杀死他的真相。 林冲泪如雨下,但毫无反抗能力的他,只能是乞求对方良心发现:“上下,我与你二位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你二位如何救得小人,生死不忘。” 按说,林冲这样的武功,即使带着枷锁,要收拾这两个公人,也还是易如反掌的。 林冲的武功不在武松之下,武松大闹飞云浦时,连杀四人,其中两个还是蒋门神的徒弟,习武出身。而那时的武松,也是带着行枷,也是脊杖二十。 所以,董超、薛霸这两个,要杀林冲,必须先想尽办法折磨他,消耗他的体力,直至把他折磨德连路也走不动,把老虎变成病猫,才决定下手。 即便此时,这两个胆怯的小人也还害怕,又设计先绑住林冲,以求万无一失。而林冲对此的态度竟然是,要绑便绑,一句话也不敢说! 假如林冲的性格不是这样懦弱,不是这样一意退让,这两个小人一路上决不敢如此嚣张,林冲也决不会遭此大罪;在野猪林,他们也不会如此轻易得手,林冲也不会如此被动。林冲的不幸,实有以自致之,是他自己绑住了自己的手脚,解除了自己的武装,任人宰割。 林冲从来没有想到过反抗,此时,他已经完全没有了反抗的能力和资本,只能哭泣求情。面对着泪如雨下的林冲,这两个公人,会良心发现,放过他吗? 第三章 生死兄弟,患难见真情 林冲被董超、薛霸略施小计,就死死地绑在了树上。这时,董超、薛霸终于露出了本来面目,并且告诉了林冲真相,失去任何反抗能力的林冲只能哀声求情,求这两位放了他,救他一命。 董超道:“说什么闲话?救你不得。” 金圣叹在句下批曰:“临死求救,谓之闲话,为之绝倒。”在他们的眼里,一条人命,不过是一句闲话! 既是闲话,也就不用再说,更不用再听,薛霸是个爽快人,早已高高举起了水火棍,望林冲脑袋上就劈下来,而林冲被绑得紧紧的,动弹不得,反抗不得,亦躲让不得,只能闭目受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时,只听松林里雷鸣似的一声,紧接着一条铁禅杖飞过来,把这水火棍一隔,丢出九霄云外,跳出一胖大和尚来,喝道:“洒家在林子里听你多时!”林冲闪开眼一看,原来是鲁智深! 王望如在本回的回末总评上说:“自有宋以来野猪林中,结果了多少冤屈的性命,几回得遇太白金星鲁智深搭救,巧哉!林冲相交花和尚,便得花和尚之力,岂不是绝处逢生!” 林冲的故事,至少有这两点值得我们思考。 第一,从情理上讲,林冲被害死在野猪林,是必然的,而被鲁智深搭救,只是偶然,或者说,只是小说家言。在生活中,像林冲这样,只有死路一条。这或许是《水浒》作者给我们的一个重要启示:不反抗,只有死。 第二,鲁智深是冲动的、莽撞的,林冲是精细的、谨慎的,按我们一般的想法,一定是鲁智深常常闯祸,深陷危险之中,需要别人搭救。而林冲则一定能够保护好自己免受伤害。可是,结果却是,鲁智深偏偏吉人天相,处处逢凶化吉,而且一直在搭救别人;而林冲这样的谨慎人,则偏偏需要鲁智深这样的莽撞人搭救。其中的奥妙,值得我们深思。 实际上,孔子是反对人们“三思而行”的,常常告诫人们做事要谨慎小心、要有所畏惧的他,更要人们能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而不是畏首畏尾,犹豫不决。 从鲁智深与林冲在大相国寺见面,故事的主人翁一直是林冲,鲁智深淡出。现在鲁智深重新又回到了我们的视野。从阅读的角度讲,林冲的故事紧接在鲁智深的故事后面,那是因为鲁智深的故事令人痛快,令人神旺,痛快极了,神旺极了,让我们气闷一回,压抑一回,换一个节奏,所以,林冲出来了。而林冲的故事自从菜园结义开始到现在,一直令人气闷,令人压抑,气闷极了,压抑极了,又让鲁智深出来,让我们神旺。 这是小说作者对我们阅读情绪的准确把握和巧妙调节。 接下来的故事,主角是鲁智深了,于是我们又找到了以前读《水浒》的痛快感觉:鲁达护送林冲去沧州,一路上收拾二公人,好便骂,不好便打,让我们畅快不已,因为我们对这两个奸邪小人的愤怨之情终于得到了发泄。 自从被高太尉设计陷害,关进开封府大牢直至此时,一直被蹂践不当人的林冲,也终于扬眉吐气做了一回人,而且还是人上人:鲁智深讨了一辆车子,让林冲上车躺着走,坐着走,像个地主;鲁智深扛着禅杖,监押着两个公人跟着车子慢着走,紧着走,像个狗腿子。 鲁智深一路买酒买肉,将息林冲,两个公人打火做饭,小心侍候。 十七八日后,林冲身体已基本康复,离沧州也只有七十来里路程。鲁智深突然说:“兄弟,此去沧州不远了,前路都有人家;别无僻净去处,洒家已打听实了。俺如今和你分手,异日再得相见。” 在鲁智深救下林冲时,鲁智深曾经对林冲保证:“杀人须见血,救人须救彻。洒家放不下,直送兄弟到沧州。”可是,在只剩七十来里就要到沧州时,他为什么突然要分手,不再送到终点了呢? 林冲在没有了鲁智深护送后,又会遇到什么样的事呢? 虽然走之前,鲁智深已做了细致的工作,打探到前面一路都有人家,再无僻静之处,林冲应该无安全之虞,并且,鲁智深走之前,又一次给两位公人以严肃的警告,两人也早已死了害林冲的心,但鲁智深的这次“行百里者半九十”式的半途而废,仍然让人觉得有些蹊跷。但不要着急,答案很快就有。 第四章 江山易改,奴性难除 鲁智深这边一走,林冲和两个公人又上路,到了晌午,进了一家酒店,三个人入到里面来,林冲让两个公人上首坐了,董薛二人,半日方才得自在。 你看,鲁智深走了,董薛二人得自在,很正常。令人惆怅的是,鲁智深一走,林冲马上又不自在了——他主动让两个公人上首坐了,自己又坐到了下面,他又回到了受人欺凌的角色,又是一副巴结讨好的面孔了。 对外在强权的依赖,已成为林冲的深入骨髓的顽疾,鲁智深这一外在强权没有介入时,他一路任人宰割,九死一生亦不敢有怨言,当鲁智深从天而降,凭着一条铁禅杖给他撑腰时,他过了十七八天正常人的日子,并且养好了备受折磨的身体,连心情也是舒展的。 但是,鲁智深一走,他马上又非常自觉地回到了自己原先的位置上,饭桌上的座位很有意味,它隐喻着林冲和两个公人,各自找回了原先的感觉,找回了原先的位置。 不难想像,如果前面的路程还很远,而且再没有其他外力的介入,二位公人高高在上,颐指气使,林冲低声下气喏喏连声的情景马上又会出现。 好在,这段苦难之旅已到终点,而且就是在这仅余的七十来里路程,还真的又有了一个强势的外力介入——柴进的出现,使得林冲侥幸摆脱了再受奴役的命运。 而我们也由此知道,为什么此时此刻,就在离沧州只剩下七十来里路程时,作者要让鲁智深走开,而不让他功德圆满。因为,当柴进出现时,如果鲁智深还在,鲁智深和林冲,谁是主角?因此,为了突出林冲,必须放下鲁智深,这就是小说突出重点的技巧。 在酒店里,林冲听说本村大财主柴进乃是大周柴世宗的子孙,因祖上陈桥让位于宋太祖赵匡胤,太祖敕赐他誓书铁券在家,无人敢欺负他。而他有一爱好,就是专一招集天下往来的好汉,三五十个养在家中。 收留天下好汉,养在家中,还好理解,因为,有两个显而易见的理由。 一、他有的是家财,而中国历来有贵族豪富养士的传统,他只不过是效仿古人而已。 二、这也是炫耀家财,扩大自己的名望,满足自己成就感的手段。元曲上有一首严忠济的《越调·天净沙》,这样写:宁可少活十年,休得一日无权。大丈夫时乖命蹇。有朝一日天随人愿,赛田文养客三千! 三、他自己本是一个英雄豪杰,僻居乡下,不免寂寞,用些家财,收留好汉,一起谈论刀枪棍棒,江湖上的勾当,也解英雄寂寞。 他还嘱咐村中酒店:“如有流配来的犯人,可叫他投奔我府上来,我自资助他。”他为什么要特意关照资助流配来的犯人呢? 这就见出柴进的心胸与眼光了:在他看来,在那样的一个贪官污吏横行的时代,在那样一个是非不分、忠奸不辨、善恶相混的时代,流配来的犯人,定有冤屈之辈,可怜之人,豪杰之士! 柴进的这种想法与张青一样。张青与他的浑家孙二娘在孟州十字坡卖人肉包子,大块的好肉,切做黄牛肉卖,零碎的小肉,做馅子包馒头。但他却也有原则,有三种人不害:一是云游僧道;二是行院妓女;三是各处犯罪流配的人。云游僧道因为苦修守戒,没有过分享受,所以不害;行院妓女冲州撞府,陪了多少小心泪水,方赚下一些皮肉钱,所以不害。 那么,为什么各处犯罪流配的人也不害呢? 他的理由是:这“中间多有好汉在里头。” 柴进、张青的这种观念,说明了什么呢? 一、说明了那时世道黑暗,好坏不分,善恶不辨,贪官污吏违法乱纪,往往指白为黑,冤屈好人。这与《水浒》成书时的元代的社会状况是一致的,与关汉卿所反映的,是同样的社会问题,窦娥在刑场上唱到“天地也!做得个怕硬欺软,却原来也这般顺水推船!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天也,你错勘贤愚枉做天!”怕硬欺软,顺水推船,不分好歹,错勘贤愚,是那个时代封建官僚的基本特点。在这样的情形下,那些流配来的人中,有很多都是被冤的窦娥一类。 二、因为那时代官方的贪污腐败,面对邪恶,往往是纵恶,甚至与恶人狼狈为奸,对坏人坏事不作为,当官不为民作主,更是常见的情形。镇关西强骗金翠莲,泼皮牛二终年在街上行泼,崔道成、丘小乙强占寺院等,都与官府不作为有关。官府的不作为,必然带来“私力救济”和“违法维权”问题。在这样的情形下,为这个社会主持公道的,已经不是官府,而是那些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好汉。而这些好汉在主持正义过程中,又不免违法;在违法之后,官府往往行文缉捕,致使很多行侠仗义的好汉成了罪犯,被流配、被充军。 因此,那些脸上刺着金印,脖子上带着行枷、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人,往往正是感天动地的冤屈之人、惊天动地的豪杰之士。 他们或是良善的弱者,可怜,或是正义的强者,可敬。对这样的人,怎能不资助,怎能不恤护,怎么能忍心杀害呢? 而林冲,正是这二者的复合,他既是被冤被屈的可怜的良善之人,又是武功一流的可敬的强悍之辈,正是柴大官人要资助要结识的对象。 于是林冲和两个公人离开小酒店,径往只在三二里外的柴进庄上来,他们能见到柴进柴大官人吗? 林冲见柴大官人,《水浒》却故意在此写出一些波澜。 先是写不巧:林冲到了柴大官人庄上,庄客告诉他柴大官人打猎去了。而且还不知何时回来,说不定还会住到东庄去,那就更难说几时回来了。我们只能和林冲一起叹息,林冲的命总是不好。 接着写巧:就在林冲叹息自己没福,不得遇柴大官人,闷闷地再回旧路时,却碰见了正在打猎的柴进! 两人互通姓名,都大喜过望,柴进当即携住林冲的手同行到庄上来,柴进再三谦让,柴进坐了主席,林冲坐了客席,董超、薛霸坐在林冲肩下——我们看,有了柴进这个外力的加入,林冲又有了位子了。而两个公人,又只是陪坐了。 林冲从误入白虎节堂开始,就成了阶下囚。现在,他成了座上宾了。 但是,林冲真是一个苦命人。他的这个位子,很快又要被另一个人占去了。 谁呢?他又为什么要强占林冲的这个座位呢? 自林冲出场以来,他就一直是受侮辱、受损害而一直委曲求全的角色,直至丢了前程、丢了岗位还差点丢了性命。由体面的八十万禁军教头一变而为流配二千里的囚犯。按说,这样的人,只会引人同情,决不会有人嫉妒。但是,事往往有大谬不然者,偏偏有一个人,嫉妒上了林冲,而且还嫉火中烧,越烧越旺,任谁也扑灭不了。 这样的一个怪人,他是谁呢? 第一章 遭人嫉妒,如受天磨 能受天磨真铁汉,不遭人妒是庸才。一旦被人妒忌,定是身处凶险、步步陷阱。 当林冲在柴进庄上接受柴进的款待与敬意,大家饮酒叙谈时,只见庄客来报道:“教师来也。” ——谁呢?原来是柴进不久前聘任的私人枪棒教练洪教头。 柴进道:“就请来一处坐地相会亦好。快抬一张桌子。” 林冲起身看时,只见洪教头入来,歪戴着一顶头巾,挺着脯子,来到后堂。林冲寻思:“此人是大官人的师父,不能不特别恭敬。” 于是急急躬身唱喏道:“林冲谨参。” 那人全不睬着,也不还礼。 林冲不敢抬头。 这个洪教头,显然是已听说有客在此,心中早有不满。所以,特意歪戴着头巾,挺着脯子,他倒不是给柴进看,是给林冲看。但他这样做恰恰让柴进难看。而林冲礼数周到,心思绵密,与洪教头无礼傲慢、目中无人恰成鲜明对照。 柴进看出尴尬,赶紧自己出面解救。柴进指着林冲对洪教头道:“这位便是东京八十万禁军枪棒教头,林武师林冲的便是,就请相见。” 你看,柴进特意用一个长句子郑重介绍林冲,不惜使用过度的修饰语,甚至罗嗦重复,不光是显示自己对林冲的重视,更以此提醒洪教头,不可怠慢。 林冲听了,当然明白柴进的意思,人家如此重视自己,自己也郑重起来,赶紧起身,看着洪教头便拜。 那洪教头却冷冷地说道:“休拜。起来。”而且不躬身答礼。 柴进要他俩相见。何为相见?就是两者互相拜见。林冲拜见了洪教头,但洪教头没有拜见林冲。 林冲有眼色,洪教头无礼貌。 柴进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林冲拜了两拜,起身让洪教头坐。洪教头亦不相让,走去上首便坐。 柴进看了,又不喜欢。林冲只得肩下坐了。 两个公人亦就坐了。 可怜的林冲,位子又没了。 回顾一下林冲在沧州道上的位子:鲁智深没来之前,没位子;鲁智深来了以后,有位子;鲁智深走了以后,又没了位子。柴进来了,又有了位子;刚有了位子,洪教头来了,洪教头来了,又没了位子。 关于洪教头,有一点要加以说明。他是一个蹊跷的人。为什么这样说呢? 第一,他来无踪。我们看看《水浒》写洪教头出场的文字:只见庄客来报道:“教师来也。”柴进道:“就请来一处坐地相会亦好。快抬一张桌子。” 林冲起身看时,只见那个教师入来,歪戴着一顶头巾,挺着脯子,来到后堂。林冲寻思道:“庄客称他做教师,必是大官人的师父。” 急急躬身唱喏道:“林冲谨参。” 那人全不睬着,也不还礼。 林冲不敢抬头。 柴进指着林冲对洪教头道:“这位便是东京八十万禁军枪棒教头,林武师林冲的便是,就请相见。” 从“那人”突然就变成了“洪教头”,毫无介绍。这是《水浒》的一个不大不小的漏洞。 第二,他去无影。本回过后,他再也没有出场。这也不算过分,过分的是,作者并没有给他一个下场就忘掉他了。 其实,洪教头只是一个符号,一个跑龙套的角色——他是为林冲作衬托的,所以,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很可能林冲与洪教头的故事,是早期话本的残留。因为精彩,又因为能特别衬托林冲的命运、性格、武功,就保留下来了。 我们作一个比喻:在林冲的故事里,洪教头是一个大红补丁。虽然是补丁,却色泽鲜艳。补的恰到好处,就变成了装饰。 第二章 恭谨雅士,遇无礼徒 等到坐下,洪教头问道:“大官人何故厚礼管待配军?” 柴进已说是禁军教头,洪教头偏说是配军。这是故意挑衅侮辱林冲。 还不仅是挑衅侮辱林冲,也是给柴进难看,当着主人面,侮辱主人的客人,就是藐视主人。 为了林冲的面子,也为了自己的面子,柴进只好再示意他,并再次提醒林冲是禁军教头。 柴进道:“这位非比其他的,乃是八十万禁军教头师父,如何轻慢!” 洪教头道:“大官人只因好习枪棒,往往流配军人都来倚草附木,皆道我是枪棒教头,来投庄上诱得些酒食钱米。大官人如何忒认真?” 小人往往能洞察世道人心,往往能说破人间冷暖。洪教头的这番话还真是有道理。有人沽名钓誉来养士,就一定有人依草附木来投奔,战国时代的孟尝君,门下就来了不少鸡鸣狗盗之徒。林冲当然是货真价实的豪杰,但洪教头说林冲来诱些酒食钱米,这想法林冲倒是有的。因为部分地说中了林冲的心事,林冲听了,并不做声。而他的不反击,反而让柴进愈加要保护他。 柴进便道:“凡人不可易相,休小觑他。” 柴进越要保护林冲,洪教头便越要羞辱林冲。听到柴进说“休小觑他,”洪教头便跳起身来,道:“我不信他!他敢和我使一棒看,我便道他是真教头!” 他忘了,林冲想到柴进庄上诱些酒食钱米是对的,但是林冲的枪棒教头的身份却也是真的。他怎么敢这样贸然地向这样一个高手挑战? 柴进大笑道:“也好,也好。林武师,你心下如何?” 金圣叹批道:“恼极之后,反成大笑。”柴进确实气坏了。 林冲道:“小人却是不敢。” 还是一副敌进我退、忍让谦恭的姿态。这是林冲的性格,也是林冲的修养。客观地说,林冲在梁山好汉里,是最有修养的一个,是最懂得尊重人、最愿意理解人也最能理解人的一个。 林冲为什么不敢? 林冲不敢,不是怕打不过他,恰恰是怕打得过他。 林冲不敢,是一旦动手开打,他就处在两难境地:第一,不能打翻对方。林冲是多么心细如发的人?他想这洪教头是柴进的师父,打翻了他,柴进面子上不好看。第二,又不能主动输给对方。输给了对方,不就恰好证明了对方此前对他的所有侮辱藐视都是对的了吗?同时,对方对他的侮辱将变本加厉。更重要的是,也输了柴进的面子。 洪教头把林冲逼到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更糟糕的是,洪教头也把柴进装进了套子:林冲打翻了洪教头,就是打翻了他的师父,他没面子。 林冲输给了洪教头,洪教头就会更加放肆,就证明了洪教头的正确和柴进的错误,他更没面子。 但是,当林冲在两难之时,洪教头偏从另外的角度来猜度林冲的心思。 洪教头心中想道:“那人必是不会,心中先怯了。” 因此,越要来惹林冲使棒。这是典型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而被洪教头装进套子中的柴进,已经无法保持中立。 因为,柴进如果中立,林冲无论是输是赢,他都难看。 他要从套子中出来,必须解开一头,也就是说,在林冲和洪教头之间,他必须放弃一个。 这是洪教头逼的。 洪教头的目的当然是让柴进放弃林冲。 但是,柴进做出了相反的选择。 吃了五七杯酒,月亮上来,厅堂里面,如同白日。就这几句,多有诗意?月色之下,山村院落,一群人喝酒,还要比武。真是令人神往。 但是,这在场的三个主角,却毫无诗意:各人都有一肚皮的气,一肚皮的算盘。 柴进突然起身道:“二位教头,较量一棒。” 柴进一来要看林冲本事,二者要林冲赢他,灭那厮嘴。这半天,他已经被洪教头气得肝疼。 柴进已经出了套子。 第三章 嫉妒使人狠毒,包容方能从容 但林冲并不知道柴进的真实想法,他还在两难之中。他还在犹豫。 见林冲踌躇,柴进又道:“此位洪教头也到此不多时,此间又无对手。林武师休得要推辞。小可也正要看二位教头的本事。” “到此不多时”,说明了什么? 一、肯定不是柴进的师父。 二、与柴进也没有什么特别深的交情。 柴进说这话,就是怕林冲碍柴进的面皮,不肯使出本事来。 “此间又无对手”,又想表白什么? 一、洪教头还是有些功夫的。不然如何衬托林冲?和林冲交手的,总得有些成色。 二、正因为无对手,才养成了洪教头如此的傲慢与不知天高地厚,目中无人。 三、无对手,也不是他的武功绝对高,而是没碰到真对手。所以,柴进希望林冲教训教训他。 林冲见柴进说开就里,方才放心。 林冲也从两难之中解脱了,他将放手一搏:为自己的被侮辱的尊严,也为了教训教训对方。 柴进何等聪明?林冲何等明白?二人心照不宣。 只有洪教头,一个傻子,蒙在鼓里。 他不知道,到了此时,他已经输了。因为,无论输赢,他已经被柴进放弃。 骄横的洪教头不明白的是,林冲毕竟是柴进的客人。 柴进在自己的庄上招待自己的客人,总是他的自由,总是他的权力。招待什么样的客人,什么样的客人值得招待,值得尊敬,柴进有自己的判断力。 骄横的洪教头不明白的还有,他自己也毕竟是柴进的客人,没有干涉柴进招待其他客人的权力。更不可容忍的是,你不能怀疑甚至否定柴进的判断力。 所以,他今天的行为,对柴进而言,有几点不能容忍:第一,干涉了柴进的自由。 第二,侵犯了柴进的权力。 第三,侮辱了柴进的智商。 他这样做的结果是:把柴进逼到林冲一边,完全彻底地逼到林冲一边。 但他仍然对此浑然不觉,对柴进如此明显的倾向性与暗示性熟视无睹、充耳不闻。 洪教头先起身道:“来,来,来!和你使一棒看!” 先脱了衣裳,掣条棒,使个架势,喝道:“来,来,来!” 连着两个“来来来”,简直觑得林冲如无物。林冲还在犹豫。 柴进道:“林武师,请较量一棒。”柴进已经忍无可忍。 林冲道:“大官人休要笑话。”就地也拿了一条棒起来,道:“师父,请教。” 洪教头看了,恨不得一口水吞了他。 多大的仇恨啊。刚刚见面,恨从何来? 叹世上多少嫉恨,皆无从而起却其深似海。 叹世上多少才子英雄,于人无碍却遭刻骨仇恨残酷打击。 洪教头与林冲素昧平生,而且林冲只是路过,为什么对他这样大的仇恨呢? 答案是两个字:嫉妒。 这是令人恐惧的词。 一个人,一旦被人嫉妒,他的人生之路上,就一定处处有地雷,有陷阱。 但是,一个人一直不受嫉妒,也有问题:他肯定缺乏被人嫉妒的资本。 林冲是有资本的。虽然他此时遭际重重苦难,命运凶险,但是,他仍然是有资本的。 他的资本就是他的武功、江湖上的名望以及曾经的地位。 这些东西使他今天获得了柴进的隆重欢迎和招待,这些又成为他遭到洪教头嫉妒的原因。 既然人有资本就不免被人嫉妒,或者说,被人嫉妒是因为你有资本;那么,谁也不会因为害怕被人嫉妒、避免被人嫉妒而放弃资本。 保有你的资本,让别人嫉妒去吧! 民间有一副对联很好:能受天磨真铁汉,不遭人嫉是庸才。 你林冲既然是好汉,你就坦然接受天赐的磨难吧。艰难困苦,玉汝以成。就林冲而言,没有这些磨难,他确实成不了英雄。 同样,你既然是英才不是庸才,你就只能接受被人嫉妒的命运。 林冲此前,受够了天磨。 林冲此时,遭到了人嫉。 培根说:“嫉妒是人类一切情欲中最顽强,最持久的”,是一种“卑劣下贱的情欲”,是“恶魔的素质”。《道藏》也把嫉妒列为六恶之一。《旧约全书》:“嫉恨如阴间的残忍。” 但是,光说到嫉妒这一层还不够,还要了解人一般嫉妒什么人,又为什么要嫉妒。 那么,人一般嫉妒什么人呢? 唐代韩愈《原毁》上正确地发现了,在“疏远而又不与同其利”的人那里,嫉妒不大容易产生,这说明,嫉妒恰恰比较密集地发生在亲近而又有共同利益竞争者这里。诸如同学、同事、同行、甚至同乡同里,都是嫉妒的高发人群。像洪教头之嫉妒林冲,就属于同行之间的嫉妒。 那么,人又为什么嫉妒别人呢? 简单地讲,嫉妒有三个原因,我们可以把它称为“嫉妒三定律”:一、不能容忍别人拥有自己没有的东西——优先性。 二、不能容忍别人夺走原由自己占有的东西——私有性。 三、不能容忍别人分享原由自己独占的东西——排他性。 洪教头行走江湖,凭着自己的枪棒功夫被柴大官人聘为私人教练,其实他对自己的功夫是颇自信的,不然他不会一再要和林冲比试。当然他也不能说抱必胜之把握,因为眼前这位毕竟是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虽然他对柴大官人说此人未必是枪棒教师,但林冲原先的枪棒教头身份有他此时囚徒的身份以及两位防送公人作证。洪教头之所以不惜冒比试失败之险,一定要和林冲使一棒看,完全是由于强烈的嫉妒心已使他自己失去了理智,他此时内心中充满的只是仇恨。一朝之忿,是可以摧毁一个人的判断力和自制力的。 那么,洪教头如此嫉恨林冲,是为了什么呢? 第一,林冲是八十万禁军教头,这个身份是一般的教头很眼红的,因为这是国家认可的身份。国家军队中最精锐、最重要、最核心部分的教练,这种身份是一般民间的地方性的教练非常羡慕、梦寐以求的。而洪教头呢,却是藉藉无名,所以,不排除他对林冲所拥有的这个他所没有的身份的嫉妒,虽然林冲现在倒霉了,但林冲曾经得到的这一地位与声望,是他所没有的。这是嫉妒三定律的第一定律:优先性。 第二,他可能还担心将来林冲有可能来柴进庄上当教练。这样,林冲就不仅要在此时一顿酒席上分享他的一杯羹,而且,还很有可能直接夺了他的岗位。笛卡儿说:“嫉妒属于一种恐惧。”(《灵魂的情感》)洪教头对林冲就有这样的抢夺饭碗的恐惧。这是嫉妒三定律的第二定律:私有性。 第三,林冲得到了柴大官人的款待,得到了柴大官人的尊敬,而且,林冲之得到尊敬,恰恰是因为他在枪棒上的功夫,这正和他洪教头以枪棒上的功夫被柴进聘为教练一样。林冲因为和他一样的特长而为柴大官人看重,柴大官人同时看重两个人,而不再是他一个,于是,他受不了。这应了嫉妒三定律里的第三条:排他性。 既然如此,嫉妒的三条定律:优先性、私有性、排他性都具备了。你叫他不嫉妒,难! 康德曾经说:“生气是拿别人的缺点惩罚自己。” 那么,我要说,嫉妒是拿别人的优点惩罚自己。 拿别人的缺点惩罚自己的,往往是君子。 而拿别人的优点惩罚自己的,一定是小人。 君子生气,可能止于生气。 小人嫉妒,虽然他先惩罚了自己,使自己在嫉妒的烈火中煎熬,但他最后的目的,一定是毁灭别人。 所以,妒火中烧的洪教头必欲出棒与林冲一较高下。 那么,一边是妒火中烧,必欲打翻对方才解恨的洪教头;一方是八十万禁军教头,却从来没有显示过真本事的林冲。二人交手,到底结果如何呢? 两个教头在月明地上交手,使了四五合棒。 看来洪教头还有些本事,竟能和林冲应付四五个回合。 只见林冲托地跳出圈子外来,道:“小人输了。” 柴进道:“未见二位较量,怎便是输了?” 林冲道:“小人只多这具枷,因此权当输了。” 原来这样!怪不得洪教头还能支撑四五个回合。 柴进道:“是小可一时失了计较。” 大笑道:“这个容易。” 便叫庄客取十两银来送给两个公人,让他们把林教头枷开了。董超、薛霸随即把林冲护身枷开了。 柴进大喜道:“今番两位教师再试一棒。” 洪教头见他刚才棒法怯了,肚里平欺他,便提起棒,却待要使。 柴进叫道:“且住。” 叫庄客取出一锭大银来,重二十五两。 柴进道:“二位教头比试,非比其他。这锭银子权为利物。若还赢的,便将此银子去。” 柴进心中只要林冲把出本事来,故意将银子丢在地下。 林冲彻底明白:柴进就要林冲打翻洪教头! 可怜洪教头,到此还不明白。 是的,我们对洪教头的感觉已经悄悄发生了变化:由觉得他可恨变为觉得他可怜。 洪教头深怪林冲来,又要争这个大银子,又怕输了锐气,大喝一声“来,来,来!” 便使棒盖将入来。 林冲望后一退。 洪教头赶入一步,提起棒,又复一棒下来。 林冲看他脚步已乱了,把棒从地下一跳。 洪教头措手不及,被林冲一棒打翻。 柴进大喜。叫快将酒来把盏。 众人一齐大笑,快意非凡。 柴进大喜,众人大笑,这场面对洪教头而言,是何等残酷? 打翻洪教头身体的,是林冲;打垮洪教头精神的,是柴进和他的庄客。 洪教头哪里挣扎起来,众庄客一头笑着扶了,满面羞惭,自投庄外去了。 说到底,洪教头也是一个颇为受人同情的角色,行走江湖,靠手艺吃饭,因担心有人来抢饭碗,而大失风度。丢棒又丢人。 挺着脯子来时,可厌;羞惭满面走时,可怜。 虽然可以说是他咎由自取,但柴进竟然一句挽留的话也没有,一句安慰的话也没有,一句圆场的话也没有,就更加显示出他的可怜。 柴进的为人是比较绝情的。后来,他在征方腊时自称柯引,混入方腊队伍,娶了方腊女儿金芝公主,做了驸马。征方腊的最后一战中,他阵前倒戈,在方腊的注视下,与燕青一起杀了方腊的侄子,也是方腊的最后一员大将方杰,方腊仓惶出逃,方腊寨破,柴进引兵杀入东宫,发现公主已经自杀,柴进对此毫不动情,把公主尸体连同宫苑,一把火烧了。虽然他的这种做法,可以称得上是“政治上正确”,但是夫妻一场,恩爱百日,柴进毫无怜惜之情,从而被李贽评为“柴进忒薄情”。 其实,洪教头是一个挺单纯的人,没有什么城府,喜怒哀乐都挂在脸上,不会耍阴谋,不会虚伪,他攻击林冲,是明枪,而不是暗箭。 所以林冲能够应付自如。 而不知何时何方向射来的暗箭,林冲能否躲过,就看天意了。 洪教头走后,兴奋的柴进携林冲再入酒席饮酒,把二十五两礼物大银送与林冲,连留林冲住了五七日,林冲走时,又送林冲一锭二十五两大银,送两个公人五两银子,总之,林冲一来,柴进确也破费不少,除了几顿酒席外,共费银六十五两,这也不算一个小数字,看后来因为仗义疏财而得名及时雨的宋江,送别人银子,常常也就十来两。这也就是柴进此人的可取之处。 同时,他告诉林冲:“牢城营管营、差拨,亦与柴进交厚”,便写了两封书给二位,“必然看觑教头。” 林得了五十两银子,公人得了十五两,带着柴进的书信,望牢城营来,牢城营里,又有什么命运在等着林冲呢? 柴进说,牢城营里的管营、差拨,都与他交厚,也就是有很深的交情。柴进的眼光与境界,与他交厚的人定亦不差。所以,林冲到牢城营时,心情一定很好。 但没想到,一到牢城营,林冲就听到了很不好的消息。林冲正在单身房里听候点视,牢城营里一般的罪人听说新来了囚犯,都来看他。他们对林冲说:“此间管营、差拨,都十分害人,只是要诈人钱物。若有人情钱物送与他时,便觑的你好;若是无钱,将你撇在土牢里,求生不生,求死不死。若得了人情,入门便不打你一百杀威棒,只说有病,把来寄下;若不得人情时,这一百棒打得个七死八活。” 原来这样! 林冲道:“众兄长如此指教,且如要使钱,把多少与他?” 众人道:“若要使得好时,管营把五两银子与他,差拨也得五两银子送他,十分好了。” 这对林冲无异于是一瓢冷水。为什么柴进嘴里的管营、差拨,与牢城营里众囚犯嘴里的管营、差拨,完全不一样呢?到底哪个才是真的呢? 第一章 无奶不是娘,有钱便是爷 “有钱可以通神,此语不差!”五两银子,改变了林冲的世界! 林冲在柴进庄上赢了洪教头,也赢得了那锭二十五两的大银,临行之时柴进又送他二十五两一锭大银,还写了两封信,分别给与柴进有很深的交情的牢城营的管营和差拨,让他们关照林冲。 有了银子,还有了柴进自称的交厚关系,林冲以为到牢城营一定万无一失。但没想到,一进牢城营,牢城营中其他囚犯就告诉林冲,这管营、差拨只认银子,是个专门诈人钱物、十分害人的人。林冲正与众囚犯说这些,差拨就过来了。 差拨一来,就问:“哪个是新来的配军?”林冲赶紧答应:“小人便是。”那差拨不见他拿钱出来,马上就变了面皮,指着林冲骂道:“你这个贼配军!见我如何不下拜,却来唱喏!你这厮可知在东京做出事来!见我还是大剌剌的!我看这贼配军满脸都是饿纹,一世也不发迹!打不死、拷不杀的顽囚!你这把贼骨头好歹落在我手里!教你粉骨碎身!少间叫你便见功效!”把林冲骂得“一佛出世。”那里敢抬头应答。众人见骂,各自散了。 这一段骂,是骂林冲:一、贼——在东京做出事来。 二、贱——满脸饿纹,一世也不发迹。 三、顽——打不死,拷不杀的。 四、傲——不下拜,大剌剌的。 五、身份——配军,囚徒。 最后是恐吓:教你粉骨碎身! 实际上,我们知道,林冲并不是不愿意出钱,他不但愿意出,主动出,而且还打听好了大致的价位,他只是还没来得及拿出来。这个差拨根本没有给林冲拿钱的时间,他太迫不及待了,恨不得人家双手捧着银子在那儿等他,一见面二话不说,直接交钱! 他其实何尝不知道林冲哪怕一时没有送钱,哪敢不送呢?既然这样,他为什么如此凶暴,痛骂林冲呢? 这种人心理上,往往都有一些问题。显然,这个差拨有以下心理毛病:一、迫害狂。他的比较阴暗,有着迫害狂的症状。骂人只是他迫害他人,发泄自己内心阴暗的方法之一。 二、强迫症、焦虑症。他要在第一时间见到钱。第一时间没见到,他便没有耐心,这种人不仅有道德上的贪财毛病,而且还有着心理上的焦虑或强迫症症状。 三、一顿臭骂,既可以立威,也可以威吓对方,使对方不仅快快拿出钱来,而且还让对方在恐吓之中,因为恐惧,拿出更多的钱来。 林冲待他骂过了,发作完了,林冲赶紧取出五两银子,陪着笑脸,告道:“差拨哥哥,些小薄礼,休言轻微。” 差拨看了,没有马上接,而是问了一个问题:“你教我送与管营和俺的都在里面?” 显然,如果都在这里面,那就还是免不了一顿臭骂。 林冲道:“只是送与差拨哥哥的;另有十两银子,就烦差拨哥哥送与管营。” 差拨满意了,林冲所送,大概超过至少符合了他的心理预期,于是他看著林冲笑道:“林教头,我也闻你的好名字。端的是个好男子!想是高太尉陷害你了。虽然目下暂时受苦,久后必然发迹。据你的大名,不是等闲之人,久后必做大官!” 十九世纪俄国短篇小说大师契诃夫,曾写过一篇特别著名的小说,叫,深刻地刻画了一个叫奥楚蔑洛夫的警官形象,其实,在中国,在元明之际,的作者就塑造出了差拨这一变色龙的形象,而且似乎更精炼、更突出,而且更真实、更可信、更自然! 我们可以把差拨前后两番话作逐一比较。初见时,因林冲没有马上奉上银子,他马上变了面皮,破口大骂,待林冲拿出钱来,马上便堆出笑脸,这是脸色上的变化,怒变成了笑。 更精彩的是语言上的变化。 在骂林冲时,他骂林冲是“贼”,他说:“你这厮可知在东京做出事来!”做出什么事来呢?当然是做出违法犯罪之事,现在是罪有应得。 可是在得到钱以后,就成了:“想是高太尉陷害你了。” 于是,第一条:“贼”变成“冤”了。 骂林冲时,他说林冲“贱”:“满脸都是饿纹,一世也不发迹!” 得到钱后,就成了“虽然日下暂时受苦,久后必然发迹。”“久后必做大官。” 于是,第二条:“贱”变成“贵”了。 骂林冲时,说林冲“顽”,是“贼骨头,是打不死、拷不杀的顽囚”。 得到钱后,就成了“端的是个好男子。必不是等闲之人。” 于是,第三条:“顽”变成“好”了。 骂林冲时,说林冲“傲”,是“不下拜”,“大剌剌的”。 得到钱后,就变成了“据你的大名,不是等闲之人。” 于是,第四条:“傲”就变成“正”了。 骂林冲时,对林冲的称谓是“配军”、“顽囚”,连名字也没有。 得到钱后,就成了:“林教头,我也闻你的好名字。”“据你的大名,这表人物。” 于是,第五条:侮辱性的称谓变成恭敬性的称谓了。 五两银子,林冲就变了一个人。是林冲变了吗?林冲还是那个林冲,变了的,是差拨。 五两银子,差拨就变了一个人。 五两银子,改变了林冲的世界,五两银子,改变了差拨的人心! 听差拨说他之后必做大官,林冲笑道:“总赖照顾。”差拨道:“你只管放心。” 林冲没拿银子时,是差拨怒,林冲苦,林冲奉上银子时,是差拨笑,林冲也笑了。 更重要的问题是,五两银子,囚犯和管教人员达成了私下交易了。 林冲又拿出柴进的书信,说道:“相烦老哥将这两封书下一下。” 差拨道:“既有柴大官人的书,烦恼做甚?这一封书值一锭金子。我一面与你下书。少间管营来点你,要打一百杀威棒时,你便只说你一路有病,未曾痊可。我自来与你支吾,要瞒生人的眼目。” 林冲道:“多谢指教。” 差拨拿了银子并书,自去了。 林冲叹口气道:“有钱可以通神,此语不差!端的有这般的苦处!” 有钱是否可以通神,我们不知道,但我们知道“有钱可使鬼推磨”。现在,林冲的五两银子,就让差拨这个鬼为他推磨了。 林冲给差拨十两银子让他交给管营,差拨却自己偷偷落下五两,只将五两银子和柴进的书信送给管营,在管营面前,备说:“林冲是个好汉,柴大官人有书相荐在此呈上,本是高太尉陷害配他到此,又无十分大事。” 差拨要管营照顾林冲,说了三条理由:一、林冲本人是好汉。 二、林冲是被陷害的。 三、有柴进的书信。 但是,这三条里,其实只有后一条管用。前两条其实毫无用处。不拿钱来,管你是否好汉,冤还是不冤。 管营道:“何况柴大官人有书,必须要看顾他。” 这句话很妙,妙在很怪。怪在哪里呢? 怪在他只是说了上述应该关照林冲的三条理由中的第三条。 所以,这句话是一句不完整的话,而且是后半句,少了前半句。 这前半句应该是什么呢?应该是:“林冲既然送了钱了……” 但这半句偏偏不说,因为心照不宣,不要说。 有了钱,何况又有了柴大官人的书信,必须要看顾他。 柴大官人的书信,为什么管用呢? 还是李贽看得明白:他在袁本上眉批曰:“只因柴进是舍钱的大财主,故一封书值得一锭金子,不然,还是五两十两银子当得百十个柴进。” 可见,不是柴进有面子,是柴进有钱。 中国有一个词,叫“值钱”。好,一个东西好不好,怎么判断?拿钱来衡量。不值钱,就没人看重了。柴进被管营、差拨看重,是因为他值钱。 如何看顾他? 首先当然是免了那一百杀威棒。 于是,管营便教唤林冲来见。 林冲来到厅前。管营道:“你是新到的犯人,太祖武德皇帝留下旧制:‘新入配军须吃一百杀威棒。’左右!与我驮起来!” 好像直接就要开打,弄得像真的一样。但我们已经知道,管营早就拿定主意,不打林冲了。 所以,这里管营的做法,不过是虚应故事、装装样子,背背台词而已。但不知道要给谁看。其实,这样的戏演得多了,谁不明白呢? 既然人人都知道,连满营囚犯都知道不过是做戏,那又何必做戏呢?做给谁看呢? 大家都看。大家一起做戏,一起看。大家都是演员,又都是观众。 这是什么文化呢?这是做戏文化。 只要演了戏了,程序就有了。程序有了,就算数了。这是典型的自欺欺人的文化。 现在轮到林冲背台词:“小人于路感冒风寒,未曾痊可,告寄打。” 下面该牌头说台词了:“这人见今有病,乞赐怜恕。” 管营道:“果是这人症候在身,权且寄下,待病痊可却打。” 这一幕戏按部就班演完了。 差拨又推荐林冲去看守天王堂。 差拨道:“林教头,我十分周全你:教看天王堂时,这是营中第一样省气力的勾当,早晚只烧香扫地便了。你看别的囚徒,从早直做到晚,尚不饶他;还有一等无人情的,拨他在土牢里,求生不生,求死不死!” 这段话,说明了什么呢? 第一,说明了管营、差拨有权,囚徒的命运全在他们手里捏着。 第二,说明了这个权力可以寻租。 第三,林冲拿出了钱,管营、差拨的权力就为林冲所用了。 此时林冲已经开窍,已经领教了银子的威力,于是,又取三二两银子与差拨,道:“烦望哥哥一发周全,开了项上枷更好。”差拨接了银子,便道:“都在我身上。”连忙去禀了管营,就将枷也开了。 果然是百试不爽啊。 林冲自此在天王堂内安排宿食处,每日只是烧香扫地。不觉光阴早过了四五十日。那管营、差拨,得了贿赂,日久情熟,由他自在,亦不来拘管他。柴大官人来送冬衣并人事与他,那满营内囚徒亦得林冲救济。 林冲使银子使上瘾了。他把银子用得出神入化了,把银子的魔力使得登峰造极了。 第二章 金子出手,良心可买;金钱到手,良心可卖 我们在前面说过,《水浒》中的林冲故事有两大看点:一是权,一是钱。在权力的播弄下,在金钱的魔力下,林冲委曲求全却仍避免不了最后家破人亡的厄运。 在林冲的命运流程中,金钱总是时隐时显,金圣叹把这一回中有关金钱魔力的描写,概括为十三可叹,非常精彩,我们一一加以分析。 第一可叹是:“陆虞候送公人十两金子,又许干事回来,再包送十两。” 陆虞候酒店约见董超、薛霸,不介绍自己是谁,却先拿出十两金子,既出十两金子,再说出自己是高太尉心腹人,然后要两个公人于路上结果了林冲性命。这是最典型的钱权结合,形成合力害人的例子。 两个公人得到这十两金子,又听说是高太尉钧旨,便不问是非曲折,毫不犹豫地拿走了金子,交出了良心,答应:“不拣怎的,与他结果了。”林冲的命,十两金子而已。 金子出手,良心可买;金钱到手,良心可卖,岂不可叹! 第二可叹是:陆虞候见二人答应,为了让他们更积极更卖命,又许他们事成之后,再送他们十两金子。 现送十两,又赊十两,让他们牵挂着,这两个小人,既得了十两,又想着那十两,便一门心思要害林冲。后来鲁智深出现,要杀了两个公人,是林冲不计前嫌,救了他两个鸟命。但是,至此,这两个歹徒仍不思悔改,也不感谢林冲救命之恩,当鲁达说要直送林冲到沧州时,他俩还暗暗叫苦,说坏了他们的勾当。什么勾当呢?就是杀了林冲,得到那还没到手的十两金子! 这边是一包金子,那边是一条鲜活的生命、一条好汉的性命、一个女婿的性命、一个丈夫的性命。把它们放到天平上,却是一包十两金子更重,怎不让人浩叹! 第三可叹是:当他们终于明白,有鲁智深在,他们不可能害了林冲时,他们想到的还是“舍着还了他十两金子”,任务没完成就退还酬金,倒是有规矩,但这是什么样的规矩呢?这规矩就是有金子就可以害人,拿了钱就可以帮人杀人,这世道有这样的规矩,不是太可怕么?不是让人拍案惊叹么! 第四可叹是:林冲访柴进,而柴进不在庄上。柴进庄上的庄客为林冲可惜。可惜什么呢?并不可惜别的,而是说:你没福,若是柴大官人在家,就有酒食钱财给你。酒食钱财便是福,这出自普通庄客之口,但正是因为出自普通人之口,才可见这种观念如何普及,才可见钱财在一般人心目中的地位,才可见世道人心。 第五可叹是:洪教头挤兑林冲,对柴进说,林冲是故意自称枪棒教练,以投柴进所好,以此“诱此酒食钱米”,金圣叹认为小人之污蔑君子,亦更不外乎此物。问题是,林冲此来,确实有这一层意思,则君子也不免于此累,也不免贪得钱财。这不更令人可叹么? 第六可叹是:林冲与洪教头比武,要开了项上之枷,柴进取十两银子送给二位公人,二位公人就毫不犹豫开了枷。犯人押解途中,不得开枷,这是朝廷之法,但是既有了十两银子,什么法不法?可见银子面前,国家法度也不堪一击。 第七可叹是:洪教头与林冲比武,最后关头,柴进拿出一锭二十五两大银,还故意丢在地下。洪教头一见银子,顿时方寸大乱,虽然洪教头之败,势在必然,但二十五两银子在那里,也起到了扰乱洪教头心理的作用,银子可乱人心,银子可夺人志。还要指出的是,那地上的二十五两大银中,不也激发了林冲的斗志吗?并且,赢了洪教头之后,他也真的收下了这锭大银。可见,柴进用一锭大银,既乱了洪教头的方寸,也坚定了林冲的决心。君子也好,小人也罢,银子面前,都会动心。 第八可叹是:柴进送别林冲,又拿出一锭二十五两大银,金圣叹写到:“虽圣贤豪杰,心事如青天白日,亦必以此将其爱敬,设若无之,便若冷淡之甚也。” 可见不仅是凡夫俗子,普通小民,即使是英雄豪杰,也只能借银子表达心意。没有银子,心意便无从表示,岂不可叹! 孔子说:“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其意谓,说服君子要用义,说服小人要用利,其实,君子哪里就能完全无利呢? 在此,可以补充一个孔子的故事:孔子之郯,遭程子于涂,倾盖而语终日,甚相亲。顾谓子路曰:“取束帛以赠先生。”子路屑然对曰:“由闻之,士不中间见,女嫁无媒,君子不以交礼也。”有间,又顾谓子路。子路又对如初。孔子曰:“由,诗不云乎:‘有美一人,清扬宛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今程子,天下贤士也,于斯不赠,则终身弗能见也,小子行之。”(《孔子家语·致思》) 现在成语里有一个词,叫“倾盖订交”,就是出于此处,那就是说双方志同道合,互相欣赏,结为朋友。可是,即使如此,也还是要财帛相赠啊。 第九可叹是:柴进送别林冲,给了二十五两大银一锭,却也给了两个公人五两。于是,林冲道谢,两个公人也道谢。金圣叹说:“有是物即陌路皆亲,豺狼亦顾,分外热闹。” 第十可叹是:差拨见林冲,也就是五两银子送与未及时送的区别。 当其未送,则满面皆是饿纹,一世也不发迹;及其既送,则满面皆是大官之相,久后必然发迹,金圣叹叹息道:“千古人伦,甄别之际,或月而易,或旦而易,大约以此。”什么意思呢?就是,千古以来,对人物的甄别鉴定,有时一个月就变了,有时一天就变了,以前说好的,变成不好了,以前说歹的,变成好的了。为什么变了呢?因为银子! 第十一可叹是:林冲让差拨代送十两银子给管营,差拨私自落下了五两,只以五两给管营。管营是差拨的顶头上司,差拨是管营手下当差的,使拔的。下级对上级,都如此昧了对方的银子,有银子处,哪有可以信赖的关系呢? 第十二可叹是:林冲要开了项上枷,又送了三二两银子,三二两银子到位了,项上枷也就解了。可见,只要有银子,则没有什么事不可以通融,没有什么事不可以周旋,没有什么人不愿效力。 第十三可叹是:满营囚犯,也都得到林冲的救济。林冲不过是金子多分人而已,满营囚徒,当然都感激林冲恩情;就是读者,读书至此,也会觉得林冲是仗义疏财的好汉,口口传为美谈,可见,人的名声,往往借银子而成就。 金圣叹把这一大段中有关银子的事罗列得颇细,但实际上还没有全面,随便拎点一下,我们还可以加上以下五条,凑成十八叹:第十四可叹是:林冲被诬陷入狱,林冲家里自来送饭之外,还一面使钱;林冲的丈人张教头亦来买上告下,使用财帛。所以后来林冲被判流放,捡了一条命,不特有孙定这样好人的一力维持,还有银子的作用。这银子可以让人死,也可以让人生,生生死死,都关乎银子,岂不可叹! 第十五可叹是:林冲丈人,关键时刻投身而出,要接林冲娘子并锦儿回家,张教头有这样的英雄气概,固然感人,但他有这份经济实力,也是重要基础,“老汉家中也颇有些过活”,方可这样做,若张教头家中朝不虑夕,家徒四壁,吃了上顿没下顿,又当奈何?可见,没银子,做英雄是做不成的,岂独做英雄做不成?做个好父亲也做不成。 张教头又对女儿说,即便林冲不回来了,他也“安排下她的一世盘缠,只教她守志便了。”女子守志,是传统道德的楷模,但这楷模,却还要银子支持,失节固然事大,但是若守志而不免于饿死,则守节之人也往往守不住,可见道德也要银子支持。宋代理学家程颐说“饿死事极小,失节事极大。”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至少在一般人那里,到了快饿死时,节怕就守不住了。 第十六可叹是:林冲被两个公人押送,天晚投村中客店,林冲不等公人开口,便去包里取些细碎银两,买酒买肉请公人吃,可怜之人,为免更大迫害,亦只能以银子讨人欢心。 第十七可叹是:鲁智深救了林冲,一路上买酒买肉将息林冲,临别之际,又取出一二十两银子送给林冲,盖英雄相敬,兄弟相爱,亦少不得银子。 第十八可叹是:鲁智深给林冲一二十两银子时,还把三二两给两个公人。鲁智深何等英雄,二位公人何等龌龊,当此之时,却不得不给三二两银子,因为还要赖他们关照林冲,至少是不再迫害林冲,英雄无奈之时,不得不屈就小人,可为一叹!而英雄之屈就小人,亦只能以银子表示,又是一叹! 现在,在广散银子之后,从管营、差拨到一般囚徒,都对林冲很关照很感激,林冲获得了一个较为安全和谐的环境。 林冲在沧州的牢城营里,看起来将会有一段平静的生活,可以抚平他的创伤。但是,他不可能想到的是,一场更大的阴谋正在酝酿,远在东京城里的高俅并没有放过他。 第一章 渡过风波三五重,谁知浪尽又劲风 京剧《野猪林》拔高了林冲,林冲哪里有“诛尽奸贼庙堂宽”的志向与觉悟?林冲只是一个温顺良民、尽职下属、听话职员! 林冲凭着他的银子以及柴进的两封分别给管营和差拨的信件,在牢城营里得到了很好的关照,不仅免了一百棒的杀威棒,除了项上枷,而且,还给了他一个极其清闲的差事:看守天王堂,当别的囚犯从早起直做到晚,甚至拨在土牢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时,他却只要每日烧烧香,扫扫地。看来,受尽折磨的林冲在沧州牢城营里,获得了一段平静的生活。不知不觉的,四五十天过去了。 但是,更大的危险就要降临。 陆虞候、富安,这两个为虎作伥的小人,带着高太尉的钧旨,从千里之外的东京赶到沧州。这次,他们是志在必得,而林冲,却蒙在鼓里。 柴进结交朋友,手段是比较单一的,那就是金钱,他在管营、差拨那里已经花足了钱,管营、差拨也在柴进那里得到了足够的好处,并且还预备得到更多的好处,所以,他们之间的所谓交厚,不过是“利交”而已! 柴进自己不明白这一点,从而不能认识这二人的真面目,以为凭两封信,就可以让林冲享受关照,并高枕无忧,他决想不到,管营、差拨在他的新朋友林冲面前,有什么样的表演,而这样的表演,又多么跌了他柴进的份子。 这还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还在后面。 一天,管营叫唤林冲到点视厅上,说道:“你来这里许多时,柴大官人面皮,不曾抬举的你。此间东门外十五里,有座大军草料场,每月只是纳草纳料的,有些常例钱取觅。原是一个老军看管。如今,我抬举你去替那老军来守天王堂。你在那里寻几贯盘缠。你可和差拨便去那里交割。”林冲应道:“小人便去。”林冲自来天王堂取了包裹,带了尖刀,拿了条花枪,与差拨一同来大军草料场交割:正是严冬天气,彤云密布,朔风渐起,却早纷纷扬扬卷下一天大雪来。 林冲和差拨两个,来到草料场外。看时,一周遭有些黄土墙,两扇大门,推开看里面时,七八间草房做着仓厫,四下里都是马草堆,中间两座草厅。到那厅里,只见那老军在里面向火。差拨说道:“管营差这个林冲来替你回天王堂看守。你可即便交割。”老军拿了钥匙,引着林冲,吩咐道:“仓厫内自有官司封记。这几堆草,一堆堆都有数目。”老军都点见了堆数。 大军草料场,是战备物资存放处。那时对北方的战争,主要靠马战,而马战的重要后勤就是草料。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所以,这是一个非同寻常的所在,看守大军草料场,虽然好处很多,有很多所谓的常例钱支取,但也责任重大。你看这个老军,交割之时,何等郑重:仓厫之外,都有数目;仓厫之内,都有封记。一个囚犯,尚且知道,这是国家大事,不敢轻忽。但是,我们谁能想到,这个事关国家军事安全,不知经过多少年积累,经过多少人小心看护的大军草料,却将要被国家最高军事长官因为要谋害一个人而毫不怜惜地烧毁? 交割完草料,老军收拾行李,临了说道:“火盆、锅子、碗碟都借与你。”又指着壁上挂一个大葫芦说道:“你若买酒吃时,只出草场,投东大路去三二里,便有市井。” 老军淡淡的温情里掩不住英雄的可怜。火盆、锅子、碗碟,就是林冲的坛坛罐罐,就是林冲与这样黑暗无道的世界妥协并委屈暂住的理由。是的,林冲要的不多,这世界足够丰富,足够繁华,但林冲只要有这些简陋的坛坛罐罐,就愿意妥协,就愿意屈服。林冲本人也曾经拥有过繁华,他家的使女名叫“锦儿”,就是暗示他曾经的生活如花似锦。但是,林冲仍然能够忍耐此时的艰难困苦、穷困潦倒,只要他还能有这样的坛坛罐罐,只要这个世界还能允许他拥有这样的坛坛罐罐,他就决不会反!他就决不会背叛为敌! 第二章 陪着小心,呵护世界 交割完毕,老军和差拨走了,撇下这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一人在这荒凉的大雪天里,林冲就床上放了包裹被卧,就坐下生火起来。屋边有一堆柴炭,拿几块来,生在地炉里。仰面看那草屋时,“四下里都崩坏了,又被朔风吹撼,摇撼得动。”这是何等可怜?更可怜的,还是那大英雄的小心,他此时心里盘算的,不是逃离,不是反抗,而是如何将就,如何安顿:“这屋如何过得一冬?待雪晴了,去城中唤个泥水匠来修理。” 真令人放声一哭!这间破草屋简直可以看成是这个残破世界的象征,这破世界让林冲如何过得一生?而且这破世界又哪里容得林冲修理?那背后的大阴谋正要修理林冲呢。让林冲过不完一冬的,那里是这摇撼得动的草屋?一会儿,这草屋将和他一起化为灰烬。他兀自不知,还在想着委曲求全,还在想着将就着在这寒凉的世界寻些温暖——这不就是一般人的生存现状与生存哲学? 向了一回火,觉得身上寒冷。寻思:“却才老军所说,五里路外有那市井,何不去沽些酒来吃?” 酒是我们和这世界妥协的又一理由和条件。酒调动的是我们自身的体温,却让我们感谢世界的温暖。有多少人在酒中消磨了自己,消磨了雄心,《战国策》记载,大禹在品尝了仪狄造出的美酒后,觉得美味无比,说了一句话:“后世必有以酒亡其国者。”于是就疏远了仪狄。 其实,在现实生活中,以酒亡国者倒不多,以酒亡身者却比比皆是。这亡身,也不一定是死亡之亡,而是在酒中麻醉、麻木、沉沦。酒壮懦夫胆,酒消英雄志啊。 林冲冷了,便去包裹里取些碎银子,把花枪挑了酒葫芦,出门买酒。下面是他出门前的动作:一、将火炭盖了,取毡笠子戴上;二、拿了钥匙出来,把草厅门拽上;三、出到大门首,把两扇草场门反拽上,再锁了。 这一连串动作表现出的是什么呢? 是林冲对这个世界的小心。他几乎是陪着小心呵护着这个世界,虽然这世界如此寒凉,如此残破,如此寂寥,如此不适合人类居住,但林冲仍呵护它,仍委屈暂住,愿意和它和平共处,林冲不要冲突,林冲已经被逼到世界的最后的、最黑暗的、最破烂的角落,但是林冲还是要求和。这个世界给予他的,只是一堆破烂。但是,这些破破烂烂却仍然让林冲珍惜,他要维护着自己生活中的坛坛罐罐,生怕打碎它们,它们是他生活和生命的依靠。 “将火炭盖了”,林冲很担心这世界再出什么意外,他希望它平安,希望这秩序延续,哪怕这秩序对他并不公正有利。 “锁了门”,细心呵护现有的一切,打算就这么样抱残守缺,安于现状。 “拿了钥匙”,“带了钥匙”,林冲深信这世界的大门随时会为他而开,让他栖身,哪怕这栖身之地如此寒碜。林冲握住了钥匙,似乎就握住了他和这世界的契约,他可以随时打开它,而这世界也随时让林冲安身立命。 然后他带了钥匙信步投东。 但是,“那雪正下得紧。”——林冲脚踏积雪,背倚北风,几乎是在这风雪世界里挤出一条道。 林冲雪地里踏着碎琼乱玉,迤逦背着北风而行。 在这一段描写里,大雪是特别的背景,作者几乎让林冲的世界风雪迷漫。前几年有一首流行歌曲,唱道“我的世界开始下雪”,我总以为这个歌词作者,一定是受《水浒》中“林教头风雪山神庙”这一回的影响。林冲自从撞上了高衙内,他的世界就一直在下雪。 李少春的《野猪林》中,有一段就是唱的林冲大军草料场的情景,唱的非常悲怆,体现出林冲英雄情怀的抑郁不平之气。 大雪飘扑人面,朔风阵阵透骨寒。彤云低锁山河暗,疏林冷落尽凋残。往事萦怀难排遣,荒村沽酒慰愁烦。……叹英雄生死离别遭危难,满怀激愤问苍天,问苍天,万里关山何日返?问苍天,缺月儿何时再团圆?问苍天,何日里重挥三尺剑?诛尽奸贼庙堂宽!壮怀得舒展,贼头祭龙泉。却为何天颜遍堆愁和怨……天啊天!莫非你也怕权奸,有口难言? 其实,李少春是拔高了林冲。林冲不是一个具有强烈反抗精神的人。甚至可以说,他不是一个忧国忧民的人。他哪里有“诛尽奸贼庙堂宽”的志向和觉悟?在自己遭到高俅迫害之前,他压根就没觉得高俅是奸贼,他一直和高俅保持着良好的关系,甚至想和他套近乎。总之,林冲只是一个温顺的良民,一个尽职的专业人员,一个听话的下僚。 第三章 在黑暗的古庙里,鬼饮 行不上半里多路,看见一所古庙。林冲顶礼道:“神明庇佑,改日来烧钱纸。”又行了一回,终于找到了老军所说的酒店,酒店里的人得知他是大军草料场新来的看守,很客气地请他先坐着吃了一回酒肉。然后,林冲买了些牛肉,买了一葫芦酒,把花枪挑了酒葫芦,怀内揣了牛肉,依旧迎着朔风回来。 看那雪到晚越下的紧了。 林冲踏着那瑞雪,迎着北风,飞也似奔到草场门口,开了锁入内看时,只叫得苦。 发生了什么呢? 作者却不说,而是中断叙述,停了下来,发了几句议论:原来天理昭然,佑护善人义士。因这场大雪,救了林冲的性命。 这场大雪,怎么就救了林冲性命呢? 原来,那两间草厅,已被雪压倒了。 草厅被雪压倒,林冲没了住处。漫漫大雪,天色已晚,林冲何处安身? 无处安身,怎么倒救了林冲性命? 林冲寻思:“怎地好?”放下花枪、葫芦在雪里,恐怕火盆内有火炭燃烧起来,搬开破壁子,探半身入去摸时,火盆内火种,都被雪水浸灭了。 林冲是个特别有责任心的人。 所以,虽然他此时站在大雪迷漫之中,不知道今晚何处安身,但他先想到的,还是恐怕火盆内的炭火燃烧起来,烧了大军草料场。直到看到火盆内的火都被雪水浸灭了,才放心。 这时候,他才想自己的事。 林冲把手床上摸时,只拽得一条絮被。林冲钻将出来,见天色黑了。寻思:“又没打火处,怎生安排?” 突然想起那个古庙,于是他把被卷了,花枪挑着酒葫芦,依旧把门拽上锁了,望那庙里来。李少春唱:埋乾坤难埋英雄怨,忍孤愤山神庙暂避风寒。 正如我前面所说,李少春的这段唱词,把林冲描写得太忿忿不平了。实际上,林冲此时的心态,没有多少怨,没有多少恨,没有多少激愤,没有多少不平,他只有一丝惶恐,一丝自怜,外加随遇而安将就着过的心态。他当然不喜欢现状,但他不是要用反抗的手段打破现状,他要的是,老实服刑,乖乖听话,慢慢磨出头。 所以,我们读风雪山神庙中的林冲,也只是觉得他可怜,一个大英雄,或者说,一个有着一流英雄素质的人,在这样的状态下,也能将就,也能委屈,而且还没有什么怨恨,他让我们心里有一种绝大的反差,绝大的遗憾,绝大的感慨。在这种反差中,我们为他不平,为他愤怒,为他洒一把同情之泪。 接下来,林冲入得庙门,再把门掩上,傍边正有一块大石头,掇将过来靠了门。一切都小心翼翼,一切都仔仔细细,一切都谨谨慎慎。就这么一个临时栖身的地方,他都有一种恭敬,有一份小心。梁山好汉,大多不知道这个世界有很多东西值得恭敬,不知道这个世界有很多时候需要小心,但林冲知道,这是林冲非常可贵又特别可爱的地方。 这一点,我们把他和刘唐作个比较就可以看得很明白。刘唐去东溪村找晁盖商量打劫生辰纲,按说这是一个特别需要小心警惕的事。但他喝醉酒后,走进灵官庙,殿门也不关,赤条条地躺倒在供桌上,巡逻至此的雷横正因为见到殿门不关,才心疑进来查看,把刘唐一举抓获。如果不是后来晁盖搭救,后果不堪设想。 所以,林冲算不得是众好汉中最让我们佩服的,但他一定是最让我们爱惜的。大多数的梁山好汉让我们怕,因为我们不知道下面他们又要惹出什么乱子,但林冲特别能给我们安全感。我相信,女性读者,在梁山好汉里,一定最爱林冲:林冲的软弱和不幸可以激发她们母性的同情心;林冲的英武和豪杰又能引起她们的爱慕心;林冲的超强自制力和冷静的判断力又给她们极大的安全感。 林冲进入庙里,仔细看时,殿上坐着一尊金甲山神。两边一个判官,一个小鬼。侧边堆着一堆纸。下面的叙述我们慢慢看。 一、林冲把枪和酒葫芦放在纸堆上。 二、将那条絮被放开。 三、先取下毡笠子,把身上雪都抖了。 四、把上盖白布衫脱将下来,早有五分湿了。 五、和毡笠放在供桌上。 六、把被扯来盖了半截下身。 七、却把葫芦冷酒提来便吃。 八、就将怀中牛肉下酒。 我特意将作者对林冲动作的叙述加上序号,这样我们可以看得更明白。作者为什么要如此耐心细心地叙述林冲一连串看起来没有什么意义的动作呢?这当然是有目的的。会看小说的人,一定要看细节,不要光看情节。 一般而言,细节描写有两个目的:一、为下文埋下伏笔。二、暗示人物心理,体现人物性格。这一段八个动作的细致耐心描写,就是要写出林冲的性格和此时的心理状态。 我们从这些有条不紊的动作里,可以看出:一、林冲有力量。二、林冲无反心。 即使在这样的狼狈和仓惶里,林冲仍然有条有理,仍然从容不迫,沉得住气,捺得住性子,稳得住,把得牢,有定性。心不烦,意未乱,仍从容。 林冲,有一种深藏不露的力量。 另一方面,这些非常细致的描写,还是让我们记住:在这个世界上,几乎已经一无所有的林冲,还如此珍惜并牢牢守住他此时拥有的这些破烂:①花枪;②酒壶芦;③絮被;④毡笠子;⑤白布衫;⑥当然,顶顶重要的,还有一把钥匙。 这就是他的全部。就这些东西,他也愿意守。这是大英雄吗?还是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庸人? 是的,林冲是一个有着强烈庸人气息的大英雄,也是一个具有英雄素质的庸人。 问题在于,这个世界,是要他做一个温驯的安分守己的庸人,还是逼着他去做一个叛逆的刀刀见血的英雄? 现在,深更半夜,荒郊野外,大雪纷飞之际,黑暗寂静之中,一所古庙里,一个人,独坐黑暗之中,独自饮酒。这是怎样的让人心惊肉跳的场景啊。 宋·张舜民《画墁录》卷一:“苏舜钦、石延年辈,有名鬼饮……鬼饮者,夜不以烧烛。” 林冲,此时就像是一个鬼,在黑暗的古庙里,独饮,让我们在想象中,毛骨悚然。 是高俅父子,让他变成了鬼。 但,这是一个索债的厉鬼! 第一章 苍天有眼,隔门有耳 人之上,还有天!人做事,天在看! 林冲正吃时,只听得外面哔哔啵啵地爆响。跳起身来,就壁缝里看时,只见草料场里着火了,刮刮杂杂烧着。 林冲便拿枪,却待开门来救火,只听得前面有人说着话走近来。林冲伏在庙门背后听时,是三个人脚步响,且奔庙里来。 到了门口,用手推门,因为门被林冲用大石头靠住了,推也推不开。三人只好就在庙檐下立地看火。 只听得其中一个道:“这条计好么?” 谁呢?我们当然不知道,但林冲听出来了:差拨! 那么,差拨洋洋得意意、欲邀功请赏的计,是什么计呢? 我们知道,林冲已经多次中计:从一开始富安的调虎离山计、瞒天过海计,到后来陆虞候的连环计,再到充军路上董超、薛霸的种种说不上名字也摆不上台面的奸计,林冲几乎一一中招,虽然最后都九死一生,侥幸活命,但哪一次不让他头破血流? 这一次,又是什么计? 一个应道:“端的亏管营、差拨两位用心。回到京师,禀过太尉,都保你二位做大官。这番张教头没的推故了。” 这是陆虞候的声音。原来,这计的策划人,乃是管营、差拨!而且,他们是为了高俅而策划的这条计!并且显然是针对林冲的。那么,张教头,也就是林冲的丈人,又是怎么回事呢? 差拨接着道:“林冲今番直吃我们对付了。高衙内这病必然好了。” 怎么个对付法呢?从语气上看,不仅有终于杀掉林冲的得意,还对以前种种奸计没能置林冲于死地颇为遗憾。而高衙内病好了,差拨有大功劳啊,所以,我们可以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他的谄媚、他的邀功请赏的心态。 又一个道:“张教头那厮,三回五次托人情去说:‘你的女婿没了。’张教头越不肯应承。因此衙内病患看看重了。太尉特使俺两个央浼二位干这件事。不想而今完备了。” 这是富安的声音。他的话直接告诉了门后偷听的林冲,为什么他们还没有放过他! 其实,林冲早就应该想到这一点:董超、薛霸在路上没有杀掉他,高俅父子决不会善罢甘休! 只听差拨又说道:“小人直爬入墙里去,四下草堆上点了十来个火把,待走那里去?” 这个歹毒的小人!林冲的十五两银子,柴进的两封书信,都打了水漂。当初他拿着柴进的书信,说:“这一封书值一锭金子”,是的,柴进的书信,也就只值一锭金子,而高太尉出的价高过了一锭金子,高太尉还能让他做大官。 当然,他还明白的是:得罪了柴进,没有什么关系,得罪了高太尉,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那三个人还在继续谈话。一个道:“这早晚烧个八分过了。” 又听一个道:“便逃得性命时,烧了大军草料场,也得个死罪。” 又一个道:“我们回城里去罢。” 一个道:“再看一看,拾得他一两块骨头回京,府里见太尉和衙内时,也道我们也能会干事。” 一口一声,全是杀人成功,奸计得逞的快活!还有即将得到奖赏的得意! 林冲听了,心中想到:“天可怜见林冲!若不是倒了草厅,我准定被这厮们烧死了!”活生生的人变成一堆白骨了!而且,这白骨,还能让陆虞候他们拿回去请赏! 我们看,作者一路写大雪,写寒冷,好像是在写大雪故意与林冲作对,正如李少春唱的,在林冲头上逞威严,哪里知道,这雪之冷,比人心之冷酷还差得远——“这场大雪”,倒“救了林冲的性命”! 刚才,当林冲在大雪弥漫的荒凉之地苦熬时,林冲没有什么抱怨,他甚至做好了修理草厅,常住下去的打算。 林冲为何不抱怨? 就是因为林冲害怕有更大的灾难在某处潜伏。林冲已不奢望这世界变得稍好,只祈愿它不要变得更坏。对这个世界的道德品质,林冲已经完全没有了信心。不过,自然之母往往仁慈——大雪压倒了草厅,林冲不得已拽出一条絮被去那古庙里安身,躲过这场大劫。 那么,一直委曲求全的林冲,一直没有动杀心的林冲,一直不敢反抗的林冲,这次,他又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呢? 他将最后证明:自己到底是一个真正的英雄,还是一个万劫不复的懦夫? 反抗,还是再次屈服,这是一个问题。 第二章 杀人者被杀,被杀者杀人 至此,林冲才明白,一切退让忍受、委曲求全都无济于事,都换不来他们的善心,都不能让他们放过自己,哪怕什么都让他们拿走,他们还是要取他的性命。林冲,终于幡然猛醒,他的血性,他的勇气,他的杀气,一齐爆发出来,一个那么愿意妥协的人,那么愿意认输的人,终于被逼成了一个血腥的杀手!他曾经的胆怯,曾经的懦弱,曾经的无能,都涣然冰释,在人生的绝境上,摇身一变,他成了一个真正的英雄! 他轻轻把石头移开,一手拽开庙门,挺着花枪,大喝一声:“泼贼哪里去!” 是的,该轮到他这样喝问对方了。 当林冲被逼到绝境时,泼贼们也走到绝境了。 他们放火烧着了四下的草堆,把林冲烧在中间,满笃信地说:“待走哪里去?” 没想到,转瞬之间,天道好还,轮到他们考虑“待走哪里去”了。 他们还能哪里去?这个他们要害人的地方,阴差阳错,变成了自己的人生终点。 他们哪里也去不了了。这里就是他们的授首之处,就是他们的葬身之地。 中国有句成语,叫“恶贯满盈”,那意思就是,当你造恶造到满盈之时,也就是报应到来之日。 这伙泼贼,他们一路追杀林冲而来,把林冲逼到世界的角落还不罢休,一定要置之死地而后快,他们不知道,不给别人活路,自己也就没有活路。《孙子兵法》上讲的“穷寇勿追”,这个道理,他们是不信的。 其实,陆虞候也不是不信这个道理。而是他一开始就把自己放到和林冲你死我活的境地,他已经开弓没有回头箭,只能一条道走到黑,直到走向覆灭。 他之所以这么与林冲为敌,是因为:一、他要做。他要巴结高衙内和高太尉,他们可以让他升官发财。二、要他做。高衙内和高太尉要他做。三、不做怕。高太尉让他做,他不做,他也只有死路一条,至少是绝了升官发财之路。四、做不怕。他背后既然有高太尉撑腰,他不怕林冲。 所以,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做。 但是,即使他背后有权倾一时的高太尉,他就一定稳操胜券吗? 要知道,人之上,还有天! 人在做事,天在看! 陆虞候知道怕高太尉,还知道有了高太尉,他就不怕林冲,但是,他就不怕天吗? 他就不怕天道好还,就不怕天旋地转,就不怕天翻地覆,就不怕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一场大雪,慈悲的上天悄悄地改变了事态的方向,改变了双方的命运。 杀人者将被杀,被杀者将杀人。 随着林冲的一声断喝,天旋地转了,陆虞候们杀人的刀子,现在对准了自己的胸口。 林冲举手,对着吓呆的三人,先肐察的一枪,戳倒差拨。 陆虞候叫声饶命,却吓得慌了手脚,走不动。 富安走不到十来步,被林冲赶上,后心只一枪,又戳倒了。 翻身回来,陆虞候却才行得三四步。 林冲喝声道:“奸贼!你待哪里去?”劈胸只一提,丢翻在雪地上,把枪搠在地里,用脚踏住胸脯,身边取出尖刀来,便去陆谦脸上搁着,喝道:“泼贼!我自来又和你无什么冤仇,你如何这等害我!正是‘杀人可恕,情理难容’!” 杀那两个,一点不罗嗦。杀陆虞候,一定要罗嗦几句。 为什么? 因为,林冲要告诉陆虞候,杀他的,不是林冲,是天道! 杀他的,不是别人,是他自己! 所以,陆虞候被杀,是天杀,是自杀。 陆虞候告道:“不干小人事,太尉差遣,不敢不来。” 陆虞候的告饶是有道理的:“太尉差遣,不敢不来。”照他的说法,他的行为不是他自愿的,是被逼的。被逼的行为,至少可以不负道德上的责任。 所以,我们可以说,真正的罪魁祸首,不是陆谦,而是高俅。 而高俅之所以能如此为所欲为,又是因为他有可以控制挟制他人的权力。 所以,我们可以得出一个结论:很多表面上的道德问题,其实都是权力问题,是权力运作中的问题。 按说,既然陆虞候是被逼而来,按林冲的性格和一贯的恩怨分明不滥杀,他可以在林冲那里得到宽恕。 林冲就宽恕过董超和薛霸,当鲁智深要杀这两个公人时,他两次制止,其理由是:“非干他两个事。尽是高太尉和陆虞候吩咐他两个公人,要害我性命,他两个怎不依他?你若打杀他两个,也是冤屈。” 那么,林冲会否像饶恕董超、薛霸一样,放掉陆虞候呢? 林冲骂道:“奸贼,我与你自幼相交,今日倒来害我,怎不干你事!且吃我一刀。”把陆谦上身衣服扯开,把尖刀向心窝里只一剜,七窍迸出血来,将心肝提在手里。 如果我们不从个人品性上看问题,我们看看林冲和陆虞候这段终极对话,是很有意思的。 林冲对陆虞候的指责无疑是合理的:你我之间,无冤无仇,你如此害我,情理难容。 但是,另一方面,既然你林冲也承认你们之间无冤无仇,那么,林冲也就无法指证陆虞候的杀人动机。没有动机的故意杀人显然是不可想象的、不合逻辑的。那么,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呢? 为什么两次劝阻鲁智深救下董超、薛霸,对陆虞候,林冲就不能原谅了呢? 第一,陆虞候要害林冲,不仅有被动受命于高太尉的一面,还有主动参与、积极献计、以求赏识,从而升官发财的一面。为了自己升官发财而害人,当然不可原谅。 第二,陆虞候害林冲,不是一次,而是一而再,再而三,不置林冲于死地决不罢休。 第三,他和林冲自幼相交,兄弟相称,陆虞候的行为,危害了基本的为人处事之道,尤其可恶。 这三条之中,触犯任何一条,都不可宽恕。因此,像陆虞候、富安、差拨这样恶贯满盈之辈,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不杀不足以明道德,不杀不足以护法律,所以,绝无宽宥之道,他们只有死路一条。 实际上,相对于武松、李逵的滥杀,林冲是非常节制的。他不但没有多杀,他实际上是少杀了:至少还有三个人,是该杀而没有杀的,那就是:高俅、高衙内父子,还有一个沧州牢城营的管营。 该杀的杀了,草料场烧了。家呆不成,呆到牢城营。现在,牢城营也呆不住了。一个社会,假如逼得人连监牢都呆不成,这个人,他将去何方? 第三章 这个世界没了门 我们来看看以下对林冲行为举止的描写:再穿了白布衫,系了褡膊,把毡笠子带上,将葫芦里冷酒吃尽了。被与葫芦都丢了不要,提了枪,便出庙门投东去。 林冲终于幡然醒悟,大梦初醒,彻底绝望,从而绝决远去。值得注意的是此前描写中一再提到的林冲的六件身旁之物,这地方有写到的,还有没写到的。无论写到的还是没写到的,都有特别的意义:第一,写到的有被子与葫芦。但是却是“被与葫芦都丢了不要”,是否定式的写。为什么这样写?那是为了写出林冲心中了无牵挂,身外一丝不挂,身如飘蓬,心如死灰,曾经的小心在意,曾经的委曲求全,曾经的逆来顺受,都灰飞烟灭。 第二,写到了“枪”,而且是“提了枪”,是肯定式的写法。与“被与葫芦”的否定式写法作明白对比:“被与葫芦”是安寝与享受,这两样象征他与这个世界和谐共处的东西被丢弃;“提了枪”,“枪”是冲突与决杀,这一样象征他与这个世界决绝与为仇的东西却被握在手中。从此,花枪上挑着的,就不再是酒葫芦,而是人头了。 第三,写到了白布衫、褡膊、毡笠子,这些是穿了,系了,带上,也是肯定式写法,并且也与被子葫芦形成对比:被与葫芦,是安居的,这些则是出行的。它让我们想起汉乐府《东门行》中的拔剑东门去的铤而走险。 小家庭如花美眷的温柔乡住不成了,住到牢城营的天王堂,天王堂住不成了,住到草料场,草料场住不成了,住到荒郊古庙,只要还能下有立锥之地,上有片瓦遮身,林冲都会苟且,林冲都会妥协。但是,现在什么也没有了,厚地高天,茫茫大宋,就是没有林冲的安居之所!既然这样,他也就只能人在路途,漂泊江湖,浪迹天涯了。 第四,写到的有酒,而且特别注明是“冷酒”,并以此煞尾,既是印证那人间的寒凉,又让我们读者感同身受。 那么,除了写到的上述几种身旁之物,没写到的是什么呢? 这一段细致的描写中没有写到的一个东西,恰恰是此前的描写中最为郑重其事的,那就是:钥匙。 是的,此时,此前郑重其事的钥匙在描写中消失了,不是林冲把它扔了或丢了,而是钥匙已经无用:这个世界不是对林冲关上了门,而是这个世界根本就没了门。林冲要做的事,不是去找一把钥匙,然后紧紧捏住它,像握住自己的命运,然后试着打开某扇门。林冲要做的事,是在这个世界之外,找一片天地,然后安身立命。这个地方,不在“率土之滨”,不在“浦天之下”,而在“水浒”,在王化之外,在现有的体制之外。 写到的与没写到的,出现的与没出现的,在肯定与否定之间,在带上和抛弃之间,林冲觉今是而昨非,他没有了幻想,没有了希望,在绝望中,一个最忠心耿耿又小心翼翼的人,成了反叛者。 一个最无做英雄愿望的人,就这样被逼成了英雄。 被逼铤而走险的林冲,出了庙门投东去。投何处去?何处可以安身? 第一章 走投无路,忠臣做强盗 做官,要关系,要门路;做贼,也要关系,也要门路;做强盗,也要关系,也要门路! 林冲往东逃命。却不料走到柴进的东庄,在柴进东庄上住了五七日。 沧州那边,牢城营里管营向沧州府报告:林冲杀死差拨、陆虞候、富安等三人,放火烧了大军草料场。州尹大惊,下令缉捕人员将带做公的,沿乡,历邑,道店,村坊,捉拿林冲。 林冲在柴大官人东庄上,听得个信息紧急,担心缉捕人员寻到大官人庄上,负累柴进,便要离开。柴进道:“既是兄长要行,小人有个去处,作书一封与兄长前去。” 柴进又有一个什么去处供走投无路的林冲安身呢? 柴进道:“是山东济州管下一个水乡,地名梁山泊,方圆八百余里,中间是宛子城、蓼儿洼。” 一部大书,写梁山泊,写梁山好汉,“梁山泊”这个词,到第十一回,终于出现了。 梁山泊,只有在林冲的故事里出现,才能显示出意义。 如果在李逵、李俊、张顺、张横、燕顺、王英、时迁等人的故事里首先出现,那么,梁山泊不过是社会下层、流氓无产者、市井流氓、江湖强盗等聚集的渊薮,一个强盗窝。 如果在鲁智深、武松的故事里首先出现,梁山泊也就是江湖侠客的庇护所,一个杀人者躲灾避难的地方。 而梁山泊在林冲的故事里第一次出现,就能显示出更为深刻的内涵。 第一,它体现了逼上梁山的主题,从而揭示出乱自上作的社会现实。 第二,更重要的是,林冲本来是一个在大宋首都,并且负责皇家禁卫军武术训练的教头,他生活在王化之下,王土之中,是个忠心耿耿、绝无反叛之心的王臣。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但是,林冲百般想做王臣,想做王的顺民良民而不得,他被逐出王土,或者说,他被逼逃离王土,因为,在王土之中,他只有死路一条,王土已经变成死地。于是,他只能逃往梁山泊。至此,我们就可以明白,梁山泊,就是作为王土的对立面而存在的。作品名称《水浒》,也就是王化之外,而,也就是这些被王权抛弃、迫害、追杀的族群的传记! 那么,柴进为什么推荐林冲上梁山泊呢? 首先,他认识那里的人。 “如今有三个好汉,在那里扎寨。为头的唤做白衣秀士王伦,第二个唤做摸着天杜迁,第三个唤做云里金刚宋万。三位好汉,亦与我交厚,尝寄书缄来。我今修一封书与兄长,去投那里入伙如何?” 原来王伦当初不得第之时,与杜迁投奔柴进,多得柴进留在庄子上,住了几时。临起身,柴进又送他盘缠银两,因此有恩。 我们可以做一个比较。当初鲁智深杀了镇关西,逃走在江湖上,躲在赵员外庄上多日,后来官司追逼得紧,赵员外也给鲁智深指出一个安身立命的去处,那个去处是五台山文殊院,鲁智深从此做了和尚。 而柴进给林冲指出的去处,却是打家劫舍的梁山,让林冲做强盗。 这个对比中,有合乎情理而有意思者一,不合乎情理而更有意思者也有一。 “合乎情理而有意思”的是什么呢? 赵员外是个奉公守法、谨小慎微的乡间土财主,他的思想是息事宁人,所以,他出于为小妾感恩,帮鲁智深谋划的这个当和尚的出路,非常合乎情理。如果鲁智深是个危险品,把他送进寺庙,就如同把危险品放到安全保障最好的场所,是最好的安置。 而柴进热衷交接四方豪杰,胸中虽然不能说早有不轨之念,但他特别关照往来流配的囚犯,至少可见他的价值观已经突破正统主流思想,所以,他推荐林冲去做强盗,也很合乎他的性格。 那么,“不合乎情理而又特别有意思”的是什么呢? 是这两个推荐人,都从自身的思想意识出发,而不考虑被推荐人的个性和想法。 鲁智深性格粗鲁,率性而为,最不适合当和尚,赵员外偏偏让他做和尚。 林冲委曲求全,最无反抗性格,柴进偏偏让他做强盗! 最不能循规蹈矩的人,偏要让他做最要循规蹈矩的和尚;最愿意做良民的人,却偏要让他去做最叛逆的强盗! 这完全不合情理! 但是,正如莎士比亚借哈姆雷特之口感叹的那样,谁又能避开命运的暴虐的毒箭呢?谁又知道最后的结局呢? 这不是《水浒》的作者故意批评赵员外和柴进,而是《水浒》作者的黑色幽默。他让我们在笑中有泪,泪中又有笑。 不过,柴进的这番话里,还有一处让我们特别不放心。 哪个地方不放心呢? 就是他说的:梁山上的三位好汉,亦与他交厚,他又要修一封书与林冲,让林冲拿着他的书信去入伙。 当初他说他与沧州牢城营的管营和差拨交厚,也写了信。结果却是管营和差拨伙同东京来的陆虞候、富安陷害林冲,差点要了林冲的性命。 现在,他又说他和梁山上的王伦等交厚,又要写信,结果又会如何呢? 我们对这个柴大官人的交往,已经不大放心了。 不过,我们放不放心无所谓了,好在林冲放心。林冲放不放心也不重要了,因为林冲已经无路可走。 他只有上梁山。 这,就叫逼上梁山。 第二章 寂寥英雄,末路悲歌 接下来,柴进设计,护送林冲混出盘查甚严的沧州道口。林冲与柴大官人别后,上路行了十数日,时遇暮冬天气,彤云密布,朔风紧起,又见纷纷扬扬,下着满天大雪。对林冲而言,今年是特别不幸的一年,而今年的雪,也似乎比往年更多一些。看看天色冷得紧切,渐渐晚了。远远望见枕溪靠湖一个酒店,被雪漫漫地压着。林冲奔入那酒店里来,要了一大盘牛肉,数盘菜蔬,一个人吃了三四碗酒,叫道:“酒保,你也来吃碗酒。”酒保吃了一碗。 林冲为何要请酒保喝酒? 一、英雄寂寥。此前在草料场,在天王堂,也是常常独自喝酒。此时,又在逃命之中,独行了十数日。国离了,家没了,自己流落江湖,大雪迷漫之中,人生彷徨之时,眼前四顾茫茫,胸中血泪一斗,和谁倾诉?所以,他叫酒保来喝一杯,也算是聊慰寂寞。 二、他要向酒保打听如何去梁山泊。要先套个近乎。 所以,酒保吃了一碗之后,他便发问了:“此间去梁山泊还有多少路?”酒保答道:“此间要去梁山泊,虽只数里,却是水路,全无旱路。若要去时,须用船去,方才渡得到那里。” 林冲道:“你可与我觅只船儿。” 酒保道:“这般大雪,天色又晚了,那里去寻船只?” 林冲道:“我多与你些钱,央你觅只船来,渡我过去。” 酒保道:“却是没讨处。” 一句话,截断了林冲的希望。 这段对话,写尽林冲的英雄末路。 在朝廷,被陷害。在江湖,也无路。做好人,做不了;做强盗,也如此难! 八个字:报国无门,叛国无路! 林冲寻思道:“这般却怎的好?” 又吃了几碗酒,闷上心来,蓦然想起:“我先在京师做教头,每日六街三市游玩吃酒,谁想今日被高俅这贼坑陷了我这一场,文了面,直断送到这里,闪得我有家难奔,有国难投,受此寂寞!” 国家国家,人所赖以托身的地方,现在,对林冲而言,都没了。 因感伤怀抱,问酒保借笔砚来,乘着一时酒兴,向那白粉壁上写下八句道:仗义是林冲,为人最朴忠。 江湖驰誉望,京国显英雄。 身世悲浮梗,功名类转蓬。 他年若得志,威镇泰山东。 这是一首直舒胸臆的诗,写出了林冲此时此刻的愤懑、压抑、悲凉、可怜,当然,还有那大英雄的桀骜不逊之气。仗义、朴忠,确实是林冲的两个基本的优点。 仗义,有时候需要大打出手,比如鲁智深,需要明火执仗,需要剑拔弩张。但有些时候,偃旗息鼓也是仗义的一种,容忍退让、拱手作揖,也是仗义,这就是林冲式的仗义。 这个朴忠,还有愚忠的味道,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反抗。而他的身世确实如浮梗,在惊涛骇浪中沉沉浮浮。功名就更不用说了,不用说现在,就是当初,也不过一个教练而已,从来无根无据如同随风飘荡的蓬草,根本就没有得到过用武之地。 但是,最后两句,却显示出他的英雄气概:他还有志,他更有威,缺少的,只是时机而已! 但是,这首写在墙上的诗,却有一个天大的问题。 什么问题呢? 那就是,他把他的名字,毫不隐晦地公布了出来。 在官府到处出榜缉拿他的时候,这样的行为,无异于自杀。 看来,他真是醉了。 当然,这醉,不光是因为酒,还有他心中的酸楚,心中的悲愤,心中的寂寞。 正饮之间,只见一个穿皮袄的汉子走向前来,把林冲劈腰揪住,说道:“你好大胆!你在沧州做下迷天大罪,却在这里!现今官司出三千贯信赏钱捉你,却是要怎地?” 林冲吓醒了,道:“你道我是谁?” 那汉道:“你不是豹子头林冲?” 林冲道:“我自姓张。” 那汉笑道:“你莫胡说,现今壁上写下名字,你脸上文着金印,如何要赖得过?” 肯定赖不过。 事已至此,林冲索性放手一搏,反正已经杀了三个,再杀一个也无所谓了,于是也放出狠话:道:“你真个要拿我!” 那汉却突然一改严肃面孔,朗声笑道:“我却拿你做什么?你跟我进来,到里面和你说话。” 原来这个人是王伦手下耳目,朱贵! 林冲告诉朱贵,他被官司追捕紧急,无安身处,特投这山寨里好汉入伙。朱贵道:“虽然如此,必有个人荐兄长来入伙。” 做官要关系,做贼,也要关系,也要门路! 在第四十四回,戴宗劝石秀:“如此英雄流落在此卖柴,怎能够发迹?不若挺身江湖上去……”于是劝他上梁山。 石秀道:“小人便要去,也无门路可进。” 实际上,晁盖和宋江主持下的梁山,已经是广纳英雄了,但还是有人发出没有门路的感慨。 我们常常说,天无绝人之路。 但是,人生的路,常常面临绝境。 因为,总有人,要绝别人的路。 人类社会自从有了阶级,有了国家这种一个阶级压迫另一个阶级的工具以来,总有一些制度,以绝别人的路为目的。 人创造出体制,又反过来受体制的压迫,这是人生荒谬的根源之一。 封建的国家是压迫人的体制。 梁山一旦成为一种组织,也就是一种体制。 第三章 没有小地方,只有小人物 林冲告诉朱贵,有柴进的书信。 朱贵说:“既有柴大官人书缄相荐,亦是兄长名震寰海,王头领必当重用。” 真是绝处逢生。在林冲走投无路之际,突然峰回路转,得遇朱贵,林冲上山之路,理当一帆风顺。 朝廷理当重用而不用,推英雄入江湖,使英雄怨望,使江湖势大。这样的朝廷,不亡何待? 正如朱贵分析的,林冲到梁山,必当重用。原因有三:一、有柴进的推荐。柴进既有恩于王伦,王伦当然不能拒绝。二、王伦也没有理由拒绝林冲,因为林冲武艺高强,名震寰海,有林冲加入,必然增强梁山的力量。三、招降纳叛,是一般占山为王者壮大自己、积聚资本的基本策略。像林冲这样被体制排挤出来走投无路的人,是他们最欢迎的,因为这样的人,既然已经在彼处彻底结仇树敌,你死我活,在此处必然死心塌地,忠心耿耿。 但是,朱贵还是太厚道、头脑太简单了,林冲也高兴得太早了。 命运多舛的林冲,注定还要经受更多的磨难。 第二天一大早,朱贵引了林冲,乘船到对面金沙滩岸边上了岸,引着林冲来到聚义厅上,中间交椅上坐着一个好汉,正是白衣秀士王伦。左边交椅上坐着摸着天杜迁,右边交椅坐着云里金刚宋万。朱贵、林冲向前声喏了。 我们看,这王伦多大的架子。后来宋江做山寨之主时,但有人来投,他必亲自到金沙滩迎接。林冲来投,王伦不到金沙滩来接也就算了,待林冲在朱贵的带领下来到聚义厅时,王伦还是大咧咧地坐在交椅上,一点礼貌也没有。朱贵、林冲声喏了,行礼拜见了,他竟然一言不发! 林冲可怜,立在朱贵侧边,不知怎样才好,朱贵也很尴尬,只好主动介绍:“这位是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姓林,名冲,绰号豹子头。因被高太尉陷害,刺配沧州,那里又被火烧了大军草料场,争奈杀死三人,逃走在柴大官人家,好生相敬。因此,特写书来举荐入伙。” 这段话,言语不多,但是却很简明扼要,把我们上述的王伦应该接纳林冲的三点理由都暗含在其中了:林冲的本事;林冲的遭遇;林冲和柴进的关系。显然,忠厚的朱贵希望王头领赶紧热情起来。 但是,王伦竟然仍然一言不发。林冲万分尴尬之中,忙在怀中取出柴进的书信递上,王伦还是一言不发接来拆开看了,让林冲坐了第四位交椅,朱贵坐了第五位。终于开口说话了,却并不问候遭灾受难的林冲,而是动问柴大官人近日无恙。显然,他对林冲毫无同情心,毫不关心,这样一个自身也颇有坎坷的人,对他人的苦难毫无怜悯,这种人,如果占据江湖,岂不是让江湖也变成朝廷,变成官场,变成冷酷无情、尔虞我诈的所在? 可是,突然之间,王伦一下子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对林冲无比热情起来:叫小喽罗一面安排酒食,整理筵宴,请林冲赴席,众好汉一同吃酒。 这是怎么回事呢? 刚才冷淡,问题倒还不大。 现在热情,却是不祥之兆。 原来,王伦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我却是个不及第的秀才,又没十分本事,杜迁、宋万武艺也只平常。他是京师禁军教头,必然好武艺。倘若被他识破我们手段,他须占强,我们如何敌得过他?不若发付他下山去便了,免致后患。只是柴进面上却不好看,忘了日前之恩,如今也顾他不得。” 还是嫉妒!还是恐惧! 我们一般人的思想里,总觉得自身的弱点会影响自己的成功。但是,在很多时候,让我们栽跟头、受排挤、遭打击的,恰恰是因为我们自身的优点! 宋万比起林冲,武功上根本不在一个档次。但是,宋万来投,王伦收下了,林冲来投,王伦要拒绝。一个因为武功差而留下了,一个因为武功强,反而被拒绝。 庄子讲的“人皆知有用之用,而不知无用之用。”其实不也包含着愤懑不平! 将要席终,王伦叫小喽罗把一个盘子,托出五十两白银,两匹纻丝来。王伦起身说道:“柴大官人举荐将教头来敝寨入伙,争奈小寨粮食缺少,屋宇不整,人力寡薄,恐日后误了足下,亦不好看。略有些薄礼,望乞笑留。寻个大寨安身歇马,切勿见怪。” 终于下逐客令了! 我们都知道林冲是被逼上梁山的,哪知道,他还要被逼下梁山呢? 林冲道:“三位头领容复:小人‘千里投名,万里投主’,凭托柴大官人面皮,径投大寨入伙。林冲虽然不才,望赐收录。当以一死向前,并无谄佞,实为平生之幸。不为银两赍发而来,乞头领照察。” 话说的非常可怜。既搬出了柴大官人以作依靠,又赶紧表忠心。 王伦道:“我这里是个小去处,如何安着得你?休怪,休怪。” 已经很不耐烦了,一点伪装的礼节和客气都没有了。 林冲说他是大寨,他偏说自己是小去处。 去处不小,是他的心眼小,志向小,眼界小。 梁山在晁盖手下,就大了。到宋江手下,更大了。 没有小地方,只有小人物。 第四章 做人要简单 朱贵见了,便谏道:“哥哥在上,莫怪小弟多言。山寨中粮食虽少,近村远镇,可以去借。山场水泊木植广有,便要盖千间房屋,却也无妨。这位是柴大官人力举荐来的人,如何教他别处去?抑且柴大官人自来与山上有恩,日后得知不纳此人,须不好看。这位又是有本事的人,他必然来出气力。”杜迁道:“山寨中那争他一个!哥哥若不收留,柴大官人知道时见怪,显的我们忘恩背义。”宋万也劝道:“柴大官人面上,可容他在这里做个头领也好;不然,见得我们无义气,使江湖上好汉见笑。” 这三个人,讲的都是为人处事的起码道理,都是一些为人处事的常识。 第一,山寨再小,也不至于短少一个人的衣食住。何况这个人不是白吃饭。 第二,柴进的面子总得要给,为人不能忘恩负义。 第三,林冲有本事,必然为山寨出力。 第四,无义气,会让江湖上好汉笑话。 有常识,未必能做大事,成大业,但是,至少可以做个过得去的人。 什么叫过得去的人呢? 能让别人过得去,自己也就能过得去。 像这三个人:此时他们让林冲过得去,不把他往绝路上逼。日后林冲梁山火并,也就让他们过得去。 而王伦,自以为聪明,自以为算计得到,这样的人,往往忘记了起码的为人处事的常识。为什么有那么多的人聪明反被聪明误呢?就是误在忘了常识。 做人简单一些。什么叫简单一些呢? 该做到,就做,不要想得太复杂。 不该做的,就不做,也不要想得太复杂。 一段时间过后,检点一下自己的所作所为,我们发现,该做的,我们都做了;不该做的,我们都没做。 这就是成功。 反过来,那些把事情做得复杂的人,是怎么样的呢? 该做的,想了想,不做了。 不该做的,想了想,做了。 看起来,他比别人考虑得多,似乎聪明,但是,一段时间过后,检点一下自己的人生,该做的,很多没做;不该做的,倒做了不少。 到底谁是真正的聪明? 王伦道:“兄弟们不知,他在沧州虽是犯了迷天大罪,今日上山,却不知心腹。倘或来看虚实,如之奈何?” 这完全是胡说八道,典型的心口不一。他真正担心的是什么,我们读者都知道。作者告诉我们了。但是林冲不知道。不过,林冲一句话就驳倒了他。 林冲道:“小人一身犯了死罪,因此来投入伙,何故相疑?” 是的,没有任何怀疑人家的道理。 王伦道:“既然如此,你若真心入伙,把一个‘投名状’来。” 什么是投名状? 就是下山去杀得一个人,将头献纳,以证明自己确是死心塌地。 为了在梁山安身,林冲会违背他自己一贯的做人准则,去杀一个无辜的人吗? 第一章 纳投名状,结兄弟谊 人生大抵如此:往往是莽撞之人最终获得圆满,精细之人往往留下遗憾。 林冲道:“这事也不难,林冲便下山去等,只怕没人过。” 王伦道:“与你三日限。若三日内有投名状来,便容你入伙;若三日内没时,只得休怪。” 王伦哪里是要考察林冲的忠诚呢?他是要给林冲制造困难,阻止他留在山上。 林冲应承了,自回房中宿歇,闷闷不已。 为什么闷啊?做官,不行。做强盗,竟然也不行。 做官,要缺德;做贼,竟然也要缺德。 昨天在朱贵店里,他切齿骂高俅,说他弄得他有国难投,有家难奔。 现在,不光家与国难奔难投,就是强盗窝也难投。 问题还在于,为了留在梁山,他必须去杀一个无辜的人。 林冲到晚,取了刀仗行李,小喽罗引去客房内歇了一夜。 注意,是小喽啰引去的,可怜。 次日早起来,吃些茶饭,带了腰刀,提了朴刀,叫一个小喽罗领路下山,把船渡过去,僻静小路上等候客人过往。从朝至暮,等了一日,并无一个孤单客人经过。 回到山寨中。王伦问道:“投名状何在?” 你听这小人的言语。 林冲答道:“今日并无一个过往,以此不曾取得。” 王伦道:“你明日若无投名状时,也难在这里了。” 说好三天的,就这样又少了一天了。 林冲再不敢答应,心内自己不乐,来到房中,讨些饭吃了,又歇了一夜。 注意,是讨些饭吃了。就是讨饭啊。 次日清早起来,和小喽罗又下山来,依然一无所获,当晚依旧上山。 王伦说道:“今日投名状如何?” 林冲不敢答应,只叹了一口气。 还是不敢! 我前面说过,林冲一生,总是“不敢”。我做了一个粗略统计:从第七回到第十二回,这写林冲的六回里,写到林冲“不敢”的,就有6次,其他:怎敢,1次;如何敢,3次;哪里敢,2次;岂敢,1次;敢道怎地,1次。加起来,有14次之多。 王伦笑道:“想是今日又没了。我说与你三日限,今已两日了。若明日再无,不必相见了,便请挪步下山,投别处去。” 王伦笑了。这是小人得计的笑,是一个毫无心肝的笑,是一个该死的笑! 能对一个如此不幸的人这样笑的人,他确实该死了,就快要死了。 王伦也是一个不得志的,是个不及第的秀才,因鸟气合着杜迁来这里落草。当初也是无处安身的,一旦他有了一个地盘,他同样毫不怜悯走投无路的人! 这王伦,如果他真的及了第,做了官,还不是又一个高俅! 次日天明起来,林冲讨些饭食吃了,很自觉的自己打拴了包裹,撇在房中,做好了走人的准备。然后跨了腰刀,提了朴刀,又和小喽罗下山过渡,投东山路上来。 没想到,这天,他还真的碰到了一个人了。而且此人还有一大担的金珠宝贝。林冲夺了他的一担财物,叫小喽啰挑上山去。此人踊跃前来拼命。 这可不是一个善角。林冲和他斗了三四十合,不分胜败。 原来,他是三代将门之后,五侯杨令公之孙,姓杨,名志,流落在此关西。曾应过武举,做到殿司制使官,宋徽宗要盖万岁山,差十个制使去太湖边搬运花石纲,赴京交纳。不想他时乖运蹇,押着那花石纲,来到黄河里,遭风打翻了船,失陷了花石纲,不能回京赴任,逃去他处避难。如今赦了罪犯,他收了一担儿钱物,准备去东京枢密院送礼,谋求恢复以前的身份职位。这一担宝贝关系到他的前程性命,他哪里肯舍? 两人正斗,王伦出现,叫住了他们。 这时,王伦又有了新的想法了:“若留林冲,实形容得我们不济,不如我做个人情,并留了杨志,与他作敌。” 你看这个小秀才的胸中“谋略”:有林冲,有杨志,二人旗鼓相当,让他们互相斗,然后小秀才控制他们。非常可笑。 可是杨志拒绝留下,终于离去。而林冲终于在屈辱重重中被收留了。 林冲原先在高俅那里受气,现在在王伦这里受气。改变的只是场合。 要改变林冲的命运,还得等机会。 而机会终会来。 第二章 宵小可忍,孰不可忍 机会终于来了。 晁盖、吴用等人,劫了生辰纲,杀了官兵,投奔梁山泊来。 王伦见来者一个个都是惊天动地的好汉,又刚刚做下了惊天动地的大事,无论从才干还是魄力上,都远远超过了原来他所挂帅的梁山,骇然了半晌,心内踌躇,做声不得,自己沉吟,虚应答筵宴。 他又要故伎重演了。 而这一切心理活动,被两个人看得明明白白。 一个是吴用,他是何等人物?王伦的一举一动当然瞒不过他的犀利眼神。 一个就是林冲。他能看出王伦的心思,不是因为他犀利,而是因为他已经经历过了,对王伦太熟悉了,对他的言谈举止太敏感了。这是他心灵的创伤所在。 也许第一次伤害,人能忍了,认了,但是,当你再去揭他的伤疤时,让他重新面对他曾经的伤痛时,他的反应比当初在他身上留下创伤时还要激烈——揭疤之痛胜过初创之痛。 更何况,林冲忍受到现在,他也忍够了。他发现,这种秩序只要不打破,他就永远没有改变自己现状的机会。 而他一直忍到现在,除了他的性格就是这样的逆来顺受型以外,他有三个担心。 一、杀了王伦,谁做老大?王伦一直是武大郎开店,手下的杜迁、宋万、朱贵比他还不济。若林冲自己做老大,就违背了江湖规矩,林冲也很难在江湖立足。 二、就算他想做,也做不了。他势单力薄。他在梁山,武功固然最高,但是,在梁山,他资历最浅,位次靠后,势力最单。 本来,他未尝不可以利用自己的武功,逐渐拉拢他人,形成自己的势力,但是,林冲的个性,显然不屑于这样做。他也不是一个很会搞关系的人。 三、就算他杀了王伦篡了位,他接着干什么呢?他没有一个高于王伦的目标,没有不同于王伦的方向,杀了王伦,他也就没有了方向。可以这样说,林冲缺少领袖气质,他是沙场上冲锋陷阵的虎将,但是,他没有领袖群伦的才能和魅力。 我们说过,林冲是一个非常依赖外在强权的人。 有鲁智深,他就能挺直腰杆做人,鲁智深一走,他马上又低三下四了。 柴进出现了,他马上又找到了受人尊重的感觉。可是洪教头一来,他以为是柴进的师父,压住了柴进,他又赶紧把自己的位子让给了洪教头。 现在,晁盖、吴用这样的极其强大的外来强权出现了。林冲再一次找到了支撑的感觉。 这一次,他甚至非常主动。 第二天一早,知道王伦将要逐客下山的林冲,主动到晁盖等住处,公开了他和王伦的矛盾,并告诉他们,一切都在自己身上,叫他们不要担心。 林冲此次为何如此主动呢? 他自己的一句话最能说明这个问题:“小可只恐众豪杰生退去之意,特来早早说知。” 显然,他一大早抢在王伦请客之前到晁盖、吴用等处表明心迹,原因在于:一、他在晁盖等人身上,看到了自己喜欢的那种气质,他觉得这才是自己人。所以,他说“惺惺惜惺惺,好汉惜好汉。”既然这样,他很担心晁盖、吴用等人受不了王伦的窝囊气,下山而去,这样,林冲就有被撇下的感觉。二、他已经下定决心,要杀了王伦,他需要晁盖他们的配合。 那么,他为什么这次敢于杀王伦了呢? 晁盖他们来了,他以前的三个担心都没有了。 林冲在这种新形势下,下决心杀了王伦,重立新主。 晁盖等人在吴用的开导下,也认清了王伦的真面目,下决心取而代之。 两股力量,合到了一起。 一场梁山大革命,就要发动。 第三章 梁山大革命 当日王伦来相请晁盖吴用。王伦与四个头领——杜迁、宋万、林冲、朱贵——坐在左边主位上;晁盖与六个好汉——吴用、公孙胜、刘唐、三阮——坐在右边客席。两边的势力对比,非常醒目。 饮酒至午后,王伦回头叫小喽罗取来。取来什么呢? 三四个人去不多时,只见一人捧个大盘子,里放着五锭大银。 林冲的创伤记忆被唤醒了。 王伦便起身把盏,对晁盖说道:“感蒙众豪杰到此聚义,只恨敝山小寨,是一洼之水,如何安得许多真龙?聊备些小薄礼,万望笑留,烦投大寨歇马,小可使人亲到麾下纳降。” 真是丑死人,恨死人! 自己小家子气的人,也往往倾向于用小家子的方法去对待别人。当初拿银子打发林冲,如果说是侮辱英雄;今天又用银子打发晁盖等人,就只能显示他自己的可笑。 十万贯在手的晁盖等人,缺什么银子! 晁盖是个直性人,道:“小子久闻大山招贤纳士,一径地特来投托入伙,若是不能相容,我等众人自行告退。重蒙所赐白金,决不敢领。非敢自夸丰富,小可聊有些盘缠使用。速请纳回厚礼,只此告别。” 这话就是说,别拿那点小钱丢人现眼了。爷们不缺钱。 王伦又说出粮少房稀的废话来。 林冲的伤疤被硬生生撕开了。 他不能忍受这样的撕伤疤之痛,所以,没等王伦说完,他双眉剔起,两眼圆睁,坐在交椅上大喝道:“你前番我上山来时,也推道粮少房稀。今日晁兄与众豪杰到此山寨,你又发出这等言语来,是何道理?” 吴用马上道:“头领息怒。自是我等来的不是,倒坏了你山寨情分。今日王头领以礼发付我们下山,送与盘缠,又不曾热赶将去,请头领息怒,我等自去罢休。” 这话狠毒。明明提醒林冲:当初王伦可是热赶他下山的。 伤疤又被撕了一回。 林冲道:“这是笑里藏刀、言清行浊的人!我其实今日放他不过!” 你看,有常识就是过得去的人,王伦小聪明太多,忘了常识,放人不过,今天报应不爽,别人放他不过了。 王伦喝道:“你看这畜生!又不醉了,倒把言语来伤触我,却不是反失上下!” 至今还以山寨之主的地位来压林冲。岂知林冲心中,山寨已经易主。 林冲大怒道:“量你是个落第穷儒,胸中又没文学,怎做得山寨之主!” 到此,林冲已经是一堆干柴,只欠一点火星。 别急,自有煽风点火的人——那就是吴用。 吴用马上道:“晁兄,只因我等上山相投,反坏了头领面皮。只今办了船只,便当告退。” 晁盖等七人便起身,要下亭子。 这哪里是要走?这是太了解林冲的心理了,逼他下手。 林冲是什么心理? 林冲就怕晁盖他们走了。 如果他和王伦没有翻脸,晁盖他们走了,他只能继续很压抑地在梁山苦熬。 现在,他和王伦翻脸了,晁盖他们走了,他不死也得滚蛋。 他早晨已经在晁盖那里表过态:都在他身上。此时,怎能食言? 所以,吴用这一招,以退为进,逼得林冲不仅没有退路,而且马上下手。 为什么要林冲马上下手? 他担心事态发生逆转。比如,假如此时杜迁、宋万、朱贵等人出来相劝,事情不是没有转圜的余地。 所以,吴用要把事态推到不可逆转的地步。 第四章 让上帝的归上帝,凯撒的归凯撒 现在,就不可逆转了。 一个人,还在喘气,但是,他已经死了。 这个人还在梦中。 王伦留道:“且请席终了去。” 梦中的王伦,可怜的秀才,喘气的死人。 《水浒》写人,常常写得一个人极其可恨可恶之后,又不知不觉写出他们的可怜来。这当然是作者手段的高强。可不也是生活的本来样子? 正如可怜之人往往有可恨之处,可恨之人更常常是可怜之辈。 林冲把桌子只一脚,踢在一边;抢起身来,衣襟底下掣出一把明晃晃刀来,明晃晃耀眼。 林冲早有杀人准备。 王伦的致死之道早在林冲上山时就开始了,晁盖上山是结束。 吴用一看,便把手将髭须一摸,这是暗号,晁盖、刘唐便上亭子来,虚拦住王伦叫道:“不要火并!” 不要火并,拦住王伦干什么?又不是王伦要火并。 什么不要火并?就是不要跑。 吴用一手扯住林冲,便道:“头领不可造次!” 此时的场景令人好笑:用两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拦住手无缚鸡之力的王伦王秀才,却又用另外一个秀才吴用拦住一个武功一流杀气腾腾的汉子。 这哪里是阻止火并?分明是帮忙火并。 还有,阮小二帮住了杜迁,阮小五帮住了宋万,阮小七帮住了朱贵,吓得小喽罗们目瞪口呆。 看看这个阵势,就知道王伦多可怜。问题是,这可怜是他自己造成的:多年来的嫉贤妒能,使得他的手下,都是武功平平的平庸之辈,唯一的武功一流的林冲,却正是拿刀子指着他的人。 正如林冲杀陆虞候之前,先要痛骂一顿一样,林冲杀王伦,也一样先是痛骂:“你是一个村野穷儒,亏了杜迁得到这里。柴大官人这等资助你,送你盘缠,与你相交,举荐我来,尚且许多推却。今日众豪杰特来相聚,又要发付他下山去。这梁山泊便是你的!你这嫉贤妒能的贼,不杀了,要你何用!你也无大量大才,也做不得山寨之主!” 这一大段痛骂里,最深刻也最解恨的是哪一句? 不同的读者肯定会有不同的感受。而我选择的是这样一句:这梁山泊便是你的! 因为,我马上想到,只要遵循同样的逻辑,我们也可以对皇帝说:这天下便是你的! 敢反诘“这梁山泊便是你的”,便可以杀王伦,便可以做林冲。林冲让梁山焕然一新。 敢反诘“这天下便是你的”,便可以推翻帝制,便可以做孙中山。孙中山让中国走出了2000多年的黑暗。 林冲的这句话之所以振聋发聩,就在于,在那样的时代,天下还真的就是皇帝老儿的。所以,才会有水浒,才会有英雄好汉无处安身而去安身水浒,才会有! 我们回想一下中学读过的鲁迅先生的小说。 革命党人夏瑜对牢头红眼睛阿义说:这大清的天下是我们大家的。 便被认为说的不是人话,被红眼睛阿义打了两个嘴巴。 为什么呢?因为他们都认为,这大清的天下是皇帝的。 这是愚昧而又可怜的人的观念。所以夏瑜虽被阿义打了两个嘴巴,他却说阿义可怜。 华老栓茶馆里的遗老遗少和一个愤青模样的二十多岁的人百思不得其解,一个即将被杀头而又刚刚挨了两个嘴巴的人,怎么还说别人可怜呢? 最后一致结论:夏瑜疯了。 林冲拿住王伦,又骂了一顿,去心窝里只一刀,杀了王伦。《水浒》作者引古人言:“量大福也大,机深祸亦深。”来为林冲杀王伦做定论,并赋诗嘲弄王伦:独据梁山志可羞,嫉贤傲士少宽柔。只将寨主为身有,却把群英作寇仇。酒席欢时生杀气,杯盘响处落人头。胸怀褊狭真堪恨,不肯留贤命不留。 林冲杀了王伦,手握滴血的尖刀,指着众位好汉,推晁盖做了山寨之主,大家诺诺连声,惟命是从,接下来,他又推吴用做军师,坐第二把交椅,公孙胜同掌兵权,坐第三把交椅。并在大家的一致呼吁下,自己坐了第四位。这是林冲一生最为辉煌的时刻,这个一直被动被别人主宰的人,这个性格一直比较沉闷、不显山露水的人,这时却主宰了梁山的命运,改变了梁山的历史,而他自己,也一时间痛快淋漓,头角峥嵘,大英雄的风范在瞬间得到充分展示。 第五章 精细人一生凄惨,莽撞身却得圆满 晁盖做了寨主后,林冲才觉得他终于找到了归宿,找到了安身立命的感觉。于是,他告诉晁盖,要搬取妻子上山。 晁盖便教人下山去,星夜取林冲妻子上山来。但是两个月后,小喽罗还寨说道:“娘子被高太尉威逼亲事,自缢身死,已故半载。张教头亦为忧疑,半月之前,染患身故。止剩得女使锦儿,已招赘丈夫在家过活。” 林冲见说,潸然泪下,自此杜绝了心中挂念。晁盖等见说了,也怅然嗟叹。 林冲娘子是中唯一可爱的有女人味的女性,美丽贤慧,善解人意,忠贞坚定。林冲不能保全她,她没有埋怨;林冲要杀陆谦,她担心丈夫惹祸,反而宽慰丈夫。可是,丈夫一纸休书,把她推给高衙内,从此以后,她几乎独自对抗高衙内,不但没有了丈夫的保护,而且没有了拒绝高衙内的理由。她的自缢而死,既是对高衙内的抗争,也是对林冲的怨恨绝望。 她的悲剧的一生,碰到两个男人:一个懦弱的男人,一个淫邪的男人,这两个男人,就是她的命运。 林冲潸然而下的泪,晁盖等的怅然嗟叹,是《水浒》全书中所有男性唯一一次为女性流泪和嗟叹。(李逵为母亲被虎吃了,大哭一场,当属另类。) 林冲至此,不仅绝了心中挂念,他往后的岁月里,我们已经很少见到他的性情。除了在战场上用他的丈八蛇矛冲锋陷阵,他再无什么精彩的表现。他成了一个没有性格的木头人,一个沉默的不声不响的战争工具。 林冲的结局非常凄凉。的最后,梁山大军讨平了方腊。正要班师回朝,论功请赏,不想林冲染患风病瘫了,就留在六和寺中,由武松看视,后半载而亡。 既不让林冲战死沙场,壮怀激烈,也不让他论功请赏,封官加爵,并且还不让他死在宋江等众兄弟环绕之中,而是让他先行风瘫,再半载而亡,死在兄弟星散之后,死在万念俱灰之际,死在寂寞之中,死在落魄之时。这风瘫的半年,病榻之上,怀想一生,他又几多感慨?几多愧疚?想必定是欣慰之事少,抱憾之处多吧? 我们讲林冲,经常把他和鲁智深作比较。鲁智深是一个把复杂的事情弄简单的人,林冲是一个把简单的事想复杂的人。 鲁智深是怎样把事情弄简单的呢?简单地说,他只对人和事作是非判断。有了是非判断后,他马上付诸行动。 林冲是怎样把事情弄复杂的呢?复杂在于,他在是非判断之后,还要进行特别复杂繁琐的利害判断。 在鲁智深眼里,人生无坏事,天下无大事。无论什么事,反正不怕事。 而在林冲眼里,人生太多事,天下皆难事。无论什么事,都是烦恼事。 鲁智深是个莽撞人,林冲是个精细人。 但是,偏偏这个莽撞人最终获得了圆满,精细人却终身遗憾。 当林冲风瘫之后,宋江叫武松看视。 梁山好汉里,竟然有三个人死在杭州六和寺。鲁智深,林冲,武松。 林冲的一生命运我们已经看到了,也感慨到了。 那么,武松,又有什么样的人生呢? 第一章 自信是天使,自负是魔鬼 武松,天赋英雄。上天不仅给了他豪气冲天的英雄气质,还赋予他风华绝代的英雄素质。 武松的出场在第二十二回(金圣叹本第二十一回),当时他以为自己打死了人,躲在柴进庄上。后来他才知道,这个人,只是被他一拳打得昏迷过去,所以,他的第一场精彩,不是阳谷县打人,而是景阳冈打虎。 景阳冈打虎,是大家都十分熟悉的情节,也是中写得最为精彩的章节之一。金圣叹在本章的回前总评上说:“天下莫易于说鬼,而莫难于说虎。无他,鬼无伦次,虎有性情也。说鬼到说不来处,可以意为补接;若说虎到说不来时,真是大段着力不得。所以《水浒》一书,断不肯以一字犯着鬼怪,而写虎则不惟一篇而已,至于再,至于三。盖亦易能之事薄之不为,而难能之事便乐此不疲也。”金圣叹又说“读打虎一篇,而叹人是神人,虎是怒虎。”这都是在说《水浒》作者描写手段的高超。 我们比较一下鲁智深和林冲的出场。 鲁智深一出场,也是打,打的是人,恶霸镇关西。 林冲一出场,却是不打,不打的也是人,色狼高衙内。 打有打的道理,鲁智深这样个性的人,碰到镇关西这样的市井恶霸,不得不打。 不打有不打的原因,林冲这样性格的人,碰到顶头上司高太尉的养子,只能忍气吞声不打。 那么,武松一出场,打的却是虎。 虎是无道德意识的,无所谓好与坏,无所谓忠与奸。 武松打虎,也是不得不打吗? 答案是:是,也不是。 为什么这样说呢? 首先,武松并没有一定要打这只老虎的理由,他也没有打虎的打算。 这个问题实际上李贽早就看出来了。他在本回的回末总评上,说:“人以武松打虎到底有些怯在,不如李逵勇猛也。此村学究见识,如何读得?不知此正施、罗二公传神处。李是为母报仇,不顾性命者;武乃出于一时,不得不如此耳。俗人何足言此,俗人何足言此!” 李贽的意思就是,李逵连杀四虎,毫无胆怯退避之意,乃是因为这四只虎吃了他的母亲,也就是说,他是为母报仇,不得不打虎。 而武松却是一时仓猝,路遇猛虎,无可退却,不得不硬着头皮打。而在此之前,他并没有打虎的打算。 武松在柴进庄上,得知自己并没打死人,于是要回清河县看望哥哥。在路上行了几日,来到阳谷县地面。当日晌午时分,走得肚中饥渴。望见前面有一个酒店,店招上写着五个字道:“三碗不过冈”。武松进去,软磨硬泡,强买强要,前后共吃了十五碗(应该是十八碗,金本改得对。)手提哨棒便走。酒家赶出来告诉他,前面景阳冈上,最近出现了一只吊睛白额大虫,晚了出来伤人。坏了三二十条大汉性命。 听说有虎,而且是害了很多人性命的老虎,武松是否像鲁智深听说镇关西欺负金翠莲一样,马上要为民除害,去打死这只老虎呢? 没有。 武松听了,并不相信,他笑道:“我是清河县人氏。这条景阳冈上,少也走过了一二十遭。几时见说有大虫!你休说这般鸟话来吓我!便有大虫,我也不怕。” 你看,他一意孤行要独自过景阳冈,是他不相信有老虎。 当然,他也说了,即使有虎,他也不怕,但那是吹牛。 武松的一大特点,就是好吹牛,好显摆,好炫耀,好逞能。 等到他一意孤行,走上景阳冈,走不到半里多路,见一个败落的山神庙。在庙门上见到贴着一张印信榜文,上面所写,和酒家所说一致时,武松知道真的有虎时,他是怎样的反应呢? 如果他想打老虎,无论是为民除害,还是仅仅为了显示自己的神威,他都要抖擞精神,斗志昂扬才对。 可是,他的第一反应是:欲待发步再回酒店里来。 可见,他不想打。 为什么不想打呢? 我们刚刚说过,他是一个特别爱炫耀、好逞能的人,打死一只老虎,可以让他炫耀一辈子,事实上,他后来就是时时拿自己的打虎炫耀于人的。 那么,为什么他此时不想打呢? 原因是,他不敢打。 虽然他对酒家的一番好意,两次吹牛说,真有大虫,他也不怕,其实,他是怕的。 为什么说他怕呢?有根据吗? 有。 当酒家第一次告诉他虎情时,他说:“你休说这般鸟话来吓我。便有大虫,我也不怕!” 当酒家怕他不信,要他进屋看官司榜文时,他拒绝了,还说:“你鸟做声!便真个有虎,老爷也不怕!” 当武松来到了冈子下,见一大树,刮去了皮,一片白,上面写着有虎的警告。武松看了,笑道:“这是酒家诡诈,惊吓那等客人,便去那厮家里宿歇。我却怕什么鸟!” 你看,三次他都说不怕。但是,这三次说不怕,是有原因的。 第一,是他根本不相信有虎。 第二,前两次,他在酒家前,不愿意露怯,他好面子。他是把自己当成英雄的人,既然当自己是英雄,也就不能像普通人那样怕。 第三,第三次,看到树皮上的字,他半信半疑,自言自语,很明显有自己给自己打气的味道。 如果大家不信,我们看第四次。 当他走上景阳冈,在山神庙门上见到印信榜文,知道真的有虎时,他是怎么反应的呢? 第一反应是:转身再回酒店。 第二反应是:“我回去时,须吃他耻笑,不是好汉,难以转去。”——面子比性命重要。 第三反应是:存想了一回,说道:“怕什么鸟!且只顾上去,看怎地!” 你看,想回去,却碍于面子不能回,于是只好自我安慰,硬着头皮往前走。这时他的自言自语,很明显的是自己给自己打气壮胆。 还有第五次。 武松硬着头皮,一步步上那冈子来。回头看这日色时,渐渐地坠下去了。金圣叹在这句下面批曰:“骇人之景。”又批曰:“我当此时,便没虎来,也要大哭。”而武松自言自说道:“那得什么大虫!人自怕了,不敢上山。” 听听这口气,又是自我安慰,又是自我欺骗,又是自我壮胆。 走夜路的人,往往吹口哨,不是不怕,恰恰是因为怕。 所以,《水浒》作者在武松打虎之前,连写五次武松的“不怕”,实际上,就是要写出他的“怕”。 这样写,是否降低了武松的高大形象呢? 不会。恰恰相反,是让我们觉得武松的形象更可信,更符合人性。 那么现在的问题是:既然武松不想打虎,不敢打虎,也不是不得不打虎,那为什么他要打虎呢? 答案是:他已经没有退路了。 是的,当他在景阳冈上面对突然跳出来的吊睛白额大虫,他确实没有退路了。老虎堵住了他的退路。要从此处走,先过我这关。 但是,在此之前,他本来有很多的退路。 那些退路又是被什么堵住的呢? 换句话说,武松是如何走到这无路可退的地步的? 答案一:他太自负。 首先,他是一个极度自我欣赏和自我肯定的人。 我们知道,一个人要鼓励自己有所作为,有所建树,最好的办法就是欣赏自己,肯定自己。但是,一个人要让自己做傻事、蠢事,闯祸,最好的办法也是欣赏自己,肯定自己。 但是,我这样说,并不是说武松要干蠢事,要做傻事。当然,也不是说他此时做的不是蠢事和傻事。为什么说得这么拗口呢? 因为,这个世界上,什么是蠢事,什么是傻事,还真难说。一件聪明的事,如果有始无终,最后就变成了傻事。相反,一件傻事,如果你坚持做下去,最后竟然让你做成了,那就变成了好事、大事,甚至变成了大事业。 我们还是来看看武松的自我欣赏和自我肯定。 武松第一次对酒家说,“便有大虫,我也不怕!” 第二次对酒家说,“便真个有虎,老爷也不怕!” 都是“不怕”,第二次还把“我”变成了“老爷”。 这是典型的自我提升,我不是一般人,我是老爷。 我是老爷我怕谁? 第三次在景阳冈下,见到树皮上的警示,自言自语说“这是酒家诡诈,惊吓那等客人,便去那厮家里宿歇。我却怕什么鸟!” 你看,把自己放在“那等客人”也就是一般人的对面,极力显示自己高人一等。自己不是那等人,也就是自己不是凡人。 那等客人怕,我却怕甚鸟! 因为这么自我期许,自我肯定,自我欣赏,自高自大,所以,他一路走来,绝不回头。 其次,自负的另一面,就是不信他人。不信别人的话,不听别人的劝。 当酒家第一次告诉他虎情时,他说人家说的是鸟话。 当酒家怕他不信,要他进屋看官司榜文时,他呵斥他“鸟做声!” 真话,好话,关心的话,都变成了“鸟话”。 当他看到大树皮上的警示时,他笑道:“这是酒家诡诈,惊吓那等客人,便去那厮家里宿歇。” 无端猜疑别人的用心,把好心当成了驴肝肺。 但这还不是全部答案。 答案二:太傲慢。 我们看看他和酒家的一番对话,就能感觉出,酒家句句真诚,实在;而武松一直是居高临下,总是自居高人一等的位置。 鲁智深在五台山下的铁匠铺里,他会真诚邀请小铁匠一起喝酒。 林冲在朱贵的酒店里,在不知道这个酒店底细的情况下,他也会邀请小伙计喝酒。 林冲甚至有李小二这样的下层人朋友。 鲁智深和金翠莲父女这样的下层人也能坐在一起慢慢饮酒。 这样的事,在武松身上,不会发生。 武松由于天生的英雄气质与英雄素质,使得他总是和普通人有着距离,他总是一种俯视众生的姿态。在武松走近那只老虎之前,武松受到三次警告:酒家的劝说,大树上的警示,山神庙墙上的官司通告。 但是,生性傲慢的武松,把这一切都一挥而去。带着一条哨棒,一颗骄傲的心,他上路了,并且义无反顾。 太自信和太傲慢,使得他一步一步走上景阳冈,走近那只伤了三二十条大汉性命的老虎。 第二章 耻笑猛于老虎,面子大于一切 那么,当武松在山神庙前终于确定那里确实有虎的时候,不想打虎也不敢打虎的武松,为什么不退回来呢? 他太要面子了。 一个自信和骄傲的人,往往也是最要面子的人。 这一点其实我们上面已经提到过,当他走上景阳冈,在山神庙门上见到印信榜文,知道端的有虎时,他的第二反应是:“我回去时,须吃他耻笑,不是好汉,难以转去。” 为什么难以转去? 因为怕别人耻笑。 被别人耻笑,比老虎还可怕。 套用孔子的一句话“苛政猛于虎”,在武松看来,是耻笑猛于虎。 被人耻笑,为什么这么可怕呢? 因为,好汉是不能被人耻笑的。被人耻笑了,就做不得好汉了。 面子比性命重要。 我们知道,西方中世纪的贵族、圆桌骑士,也是把名誉看得高过生命的。 看来,无论是西方中世纪的骑士,还是中国的好汉,都有一种可爱可贵的品性——好面子。 是的,好面子是可爱的,好面子是可贵的。好面子源于一种骄傲的个性。骄傲的个性,相比较卑贱的个性,是高贵的,可贵的,珍贵的。至少,好面子的人,不会太下流。 好面子,就是有耻。而有耻,是中国文化对人的基本要求。 孔子讲,一个得到很好治理的国家,一个有着精神文明的国家,其人民一定是“有耻且格”——有羞耻心且行为举止体面。而一个有着自我品格的人,也要“行己有耻”——自己的品行和行为,都要有羞耻心。 而孟子,更把“羞耻心”作为人的四大基本良心之一。而一旦失去羞耻心,就叫“无耻”,人一旦无耻,会怎样呢?孟子几乎找不到一个比“无耻”更难听的骂人的话,所以,他只好说:“无耻之耻,无耻矣。” 所以,孟子说:“耻之于人大矣!”意思是,有羞耻心,对于一个人来说,太重要了。 孔孟都讲了很多,我们可以说得直白一些:好面子,就是要脸。 要脸好不好,我们可以反过来看——不要脸好不好? 不要脸不好,所以,要脸好。 要脸为什么好,我们来看武松。 他因为要脸,就不好意思退回去。 因为没有退回去,就碰上了老虎。就打死了老虎,就成就了他一世的英名。 可见,好面子,还有一个好处,那就是,往往逼着自己做一些有难度的事。 做成了,自然就有了成功。 很多大事,都是一步一步做出来的,都是逼着做出来的,都是自己逼着自己勉为其难做出来的。 人有时要逼自己,逼出自己的潜能。 不逼,你哪里知道你能做多大的事呢? 正如武松,他并不知道自己可以打死一只老虎。 因为好面子,他把自己逼着面对老虎,然后逼出了自己的潜能,逼出了自己的神勇,打死了老虎,成了万人仰慕的英雄。 所以,武松成为打虎英雄,第一是自信、自负、骄傲的个性;第二,就是他的好面子。 当然,光这两点还不行,还要有实力,以及正确的战术。 第三章 正确战术之一:重视敌人 如果说,此前武松的自信、自大、自负,开口闭口都是“不怕”,是战略上藐视敌人;那么,当那只害了三二十条大汉性命的吊睛白额模样极其恐怖的大虫随着一阵狂风猛然出现在他的面前时,他表现的,就是对对手的极度重视。 孔子曾经和子路讨论过什么是真正的勇敢。有趣的是,孔子就用一个人面对老虎时的行为来说明。有一次,子路提醒孔子:“您老人家不要总是夸奖颜回这样的文弱书生。要是上战场打仗,还得靠像我子路这样勇敢的人。” 孔子说:“赤手空拳打老虎,没有船只趟河,死了都不知后悔的莽撞人,我不和他在一起。我需要的是遇事知道害怕而且谨慎小心,善于谋划并且最终能把事情做成的人。” 在孔子看来,临事而惧,不但不会损害英雄形象,恰恰是真正勇者的行为和心理。前文一再说武松“怕”,不是要说武松胆怯,武松窝囊,武松不够英勇,恰恰是说,这才是真实的英雄,而且是真正的英雄。 真正的英雄,往往需要真正的对手,面对真正的有实力的对手,心存敬畏,心存戒惧,小心应对,恰恰是英雄的必备素质。 此时,景阳冈上,日薄西山之时,武松面对的,就是一个真正的有实力的对手。一个让三二十个大汉丧命的对手。 武松会如何对待呢? 首先,正如孔子所说的,临事而惧。 当那个大虫又饥又渴,把两只爪在地下略按一按,和身望上一扑,从半空里撺将下来时,武松被那一惊,酒都做冷汗出了。 一身冷汗,证明武松真的很怕,没有一点轻视对手,粗心大意。 有了这份临事而惧的心态,接下来就是:好谋而成。 面对又饥又渴、来势汹汹的恶虎,武松既没有落荒而逃,手足无措,也没有贸然出击,仓猝以对。 他的战术是:先退避三舍。 第一退:当大虫扑过来时,武松一闪,闪在大虫背后。 第二退:当大虫把前爪搭在地下,把腰胯一掀,掀将起来时,武松又一闪,躲在一边。 第三退:当大虫把铁棒似的虎尾倒竖起来,猛然一扫时,武松又闪在一边。 这是武松打虎的第一阶段:躲闪。 大虫拿人,只是一扑,一掀,一剪。三般都没抓住人时,气性先自没了一半。 此时,武松知道,面对强大的来犯之敌,先行退让,待其疲惫,寻其破绽,再行进攻,是兵法的重要原则之一。 面对老虎的一扑,一掀,一剪,武松只用了一招:躲闪。 却非常管用,不仅化解了老虎的汹汹攻势,而且,消耗了老虎的气力,更重要的是,长了自己的志气,灭了老虎的威风。 现在,轮到武松出手了。 那大虫再吼了一声,又转过身来,武松双手轮起哨棒,尽平生气力,从半空劈将下来。 听听得一声响——不是打在老虎身上的响,而是打得树枝折断响和簌簌的树叶响。 原来他太慌了,打在树枝上。 不仅没打着老虎,反而把那条哨棒折做两截,只拿得一半在手里。 这根哨棒,武松从柴进庄上出来,就一直带在身边,作者时时提到它,我们以为最后定当靠它打虎。我们以为作者如此郑重其事、时时提醒我们注意的这个道具,这次终于闪亮出棒,一击致命,没想到却是这个结局,令我们的期待大受挫折。这也是作者制造悬念和曲折的文学手法之一。 这是一个意外,平添波澜,这是小说家的家数,故意惊吓读者。 而且,让我们看得出,武松直到现在,还是十分紧张,动作虽然勇猛,却有些变形。 更重要的是,武松经此一个挫折,有没有慌神? 应该说,前面他三次躲闪,就是在寻找出手的机会,机会来了,尽平生气力,试图给对方致命一击,却失手了,不但没有打着老虎,自己反而没有了哨棒,真的变成了孔子所批评的暴虎——赤手空拳打虎了。 这是一次严重的心理考验。这样严重的挫折会极大地打击人的信心。 这是武松打虎的第二阶段:棒打。 那大虫咆哮,性发起来,翻身又是一扑,扑将过来。 武松猛然一跳,却退了十步远。 一跳,就是十步远,这是吓坏了的表现,是刚刚出手又失手之后,一时之间的仓惶应对。 但是,武松很快就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 扑过来的大虫恰好把两只前爪搭在武松面前。武松迅即将半截棒丢在一边,两只手就势把大虫顶花皮揪住,一按按将下来。那只大虫急要挣扎,早没了气力。被武松尽气力纳定,那里肯放半点儿松宽。 腾不出手来的武松只好用脚,他把脚望大虫面门上、眼睛里只顾乱踢。 这是武松打虎的第三阶段:脚踢。 那大虫咆哮起来,把身底下扒起两堆黄泥,做了一个土坑。这倒恰恰帮了武松的忙,武松把那大虫嘴直按下黄泥坑里去。那大虫被武松折腾得没了气力。 武松把左手紧紧地揪住顶花皮,偷出右手来,提起铁锤般大小拳头,尽平生之力,只顾打。打得五七十拳,那大虫眼里、口里、鼻子里、耳朵里,都迸出鲜血来。 这是武松打虎的第四阶段:拳打。 武松放了手,来松树边寻那打折的棒橛,拿在手里,只怕大虫不死,用棒橛又打了一回。 上面我们说到,这根哨棒,武松动静不离身。可是在我们期待它大打出手时,它却折断了,此时,我们已经忘了它时,作者偏偏又让它出来,让它终于有所用场。 这是武松打虎的第五阶段:打死。 经过躲闪,棒打,脚踢,拳打,最后,终于打死。 我们前面说,武松对虎,不想打,不敢打,也不会打。只因为他好面子,好自负,好逞能,逼得自己没了退路,只好打了。 打了,也就真的打死了。 逞英雄,也就真的成了英雄。 世界上的好多事,往往也就是这样。 武松打死老虎之后,受到了阳谷县知县的抬举,做了阳谷县都头。上官见爱,乡里闻名。一个逃犯,摇身一变,成了县刑警队的大队长。武松心中好不得意,连本要回清河县去看望哥哥的事都暂时抛在脑后了。 但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老子也说,福兮,祸之所伏。刚刚杀了一只虎的武松,不久又要大开杀戒,这回他杀的,却是人了。杀虎让他从逃犯变成都头,而接下来的杀人,又让他从都头变成了囚犯。 这是怎么回事呢? 第一章 好汉无好妻,赖汉娶娇娘 婚姻与爱情的美满,未必能造就人生的美满,但婚姻与爱情的不美满,则必定使其人生不美满。武大,牛粪一坨;潘金莲,鲜花一支,极不和谐。要她潘金莲安分守己,难得很。 上回我们讲了武松打虎之后,被阳谷县知县看重,抬举他做了步兵都头。武松觉得人生如同做梦,本来以为打死了人,逃亡在外,后来听说他所打之人并没死,又救活了。既然没打死人,也就不必再逃,准备回家看望哥哥,却又在路途之上,打死了老虎,被当地县令抬举为县刑警大队长,一时不能去看哥哥了。 武松这一段人生转折太快,他有些迷糊。正在迷糊呢,一件更让他迷糊的事又来了:他竟然在这阳谷县大街上碰到了他要找的哥哥! 兄弟离别一年有余,哥哥为何不在老家清河县,却跑到阳谷县来了呢? 原来武大与武松,是一母所生。可是,这两个兄弟的差别却太大了:武松身长八尺,相貌堂堂,浑身上下,有千百斤气力。而这武大郎卖炊饼为生,身不满五尺,面目生得狰狞,头脑可笑。清河县人见他生得短矮,起他一个诨名,叫做“三寸丁谷树皮”。 《水浒》的一大特色,就是各色人物,往往都有一个绰号。而我以为武大郎的这个绰号最为神品。为什么呢?因为,这个绰号,令你百思不得其解,但却又觉得无比神似。根据程穆衡《水浒传注略》解释,丁是指18岁以上成年男子;三寸丁,极言其短小。谷树皮,极言其皮色斑麻粗恶。可见,这是一个复合型的绰号,而其他人全是单一性的绰号,这是《水浒》作者给武大郎的特别待遇。 丑陋矮小不是罪,但是,这样丑陋矮小的人,偏偏得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妻子,就会让很多人心理不平衡,这也是一种常见的心理现象。 自从武大娶得那妇人之后,清河县里有几个奸诈的浮浪子弟们,都来他家里骚扰。这一班人不时间在门前叫道:“好一块羊肉!倒落在狗口里。” 武大是个懦弱本分的人,却一下子干了一件极不本分的事:依本分他哪里能娶上这么漂亮的老婆呢?现在,面对着这些流氓地痞的骚扰,他心中不自安,在清河县住不牢,就搬来这阳谷县了。在县城紫石街租房居住。还操旧业,继续每日上街卖他的炊饼。 此日正在县前做买卖,竟然碰见了武松。 兄弟见面,格外亲热,武大也就不做买卖,带武松回家去。 武松和嫂子的关系,就此拉开了序幕。 但是,我们不明白的是,武松兄弟离别才一年,武大怎么就娶了一个美貌的妻子呢? 原来,清河县里有一个大户人家,有个使女,小名唤做潘金莲,年方二十余岁,颇有些颜色。因为那个大户要缠他,这使女不肯依从,还去告诉主人婆。这个大户大概也是一个怕老婆的,被老婆收拾后,记恨在心,宁愿倒赔些嫁奁,不要武大一文钱,白白地嫁与他。这是大户对潘金莲的惩罚。 这当然是武大的运气,但却是潘金莲的晦气。哪个女人在没有感情基础的情况下,愿意嫁给武大这样的人呢? 潘金莲见武大身材短矮,人物猥琐,不会风流,心中自然极不平衡,红杏出墙也就势在难免。 这个大户,不但好色,而且恶毒。他用这个办法报复不肯向他就范的潘金莲,潘金莲后来的被杀,可以说,罪魁祸首,就是他。从这个角度看,武大也是晦气:如此不般配的婚姻,享过分之福,对他而言,是多么巨大的人生拖累? 他后来被毒死,罪魁祸首,也是这个大户。 第二章 花痴心动,春意萌生 那么,随着武大回家的武松,看到这样的嫂子,会是什么样的情形呢? 武松见了嫂子,当下推金山,倒玉柱,纳头便拜。那妇人向前扶住武松道:“叔叔,折杀奴家。”武松道:“嫂嫂受礼!” 这是一个很平常的叔嫂相见的场景。 但是,各人的心中却都在犯嘀咕。 小叔子一定在想:平庸的哥哥怎么娶了这么漂亮的嫂子? 嫂子在想:平庸的丈夫怎么有这样杰出的兄弟? 三个人同到楼上坐了。潘金莲看着武大道:“我陪侍着叔叔坐地,你去安排些酒食来管待叔叔。”武大应道:“最好。二哥,你且坐一坐,我便来也。” 武大下楼去了。楼上就只剩下武松和潘金莲二人。潘金莲看了武松这表人物,自心里寻思道:“武松与他是嫡亲一母兄弟,他又生的这般长大。我嫁得这等一个,也不枉了为人一世。你看我那三寸丁谷树皮,三分像人,七分似鬼。我直恁地晦气!据着武松,大虫也吃他打了,他必然好气力。说他又未曾婚娶,何不叫他搬来我家住?不想这段姻缘却在这里。” 潘金莲的这段心理活动,至少说明了这样一些问题:一、她认为如果嫁给武松这样相貌堂堂的人,也就不枉了为人一世,这是一个非常正常的想法。对于女人来说,尤其是那个时代的女人来说,婚姻与情感的满意度,是她们对自己生活是否满意、人生是否幸福的最重要甚至唯一的尺度。虽然婚姻与爱情的美满未必就能决定人生的美满,但是,婚姻与爱情的不美满,则人生一定不美满。所以,潘金莲守着武大郎,她一直有着枉为一世的遗憾。有了这样巨大的遗憾,我们若一味要求她安分守己,逆来顺受,对她而言,也是不公正的。 二、带着这样巨大的遗憾和不满,她一定会不安于室,只要有机会,她会试图改变命运。看到武松,她马上就动了心,甚至忘记了伦理,这是她迫不及待心理的明显表现。 三、见了武松,潘金莲心动的有两点:一是武松生的长大,二是由武松打虎而想到他必然好气力。这种想象里,带有非常明显的性意识。 第三章 欲不得足,心岂能安 金圣叹在“必然好气力”下批曰:“便想到他好气力,绝倒。”李贽的眉批更直接:“便想着用他气力处,不知这长大汉子却不会弄这段哨棒伏这个母大虫。”很显然,武大作为丈夫,不仅矮小丑陋,还不能满足妻子的情感和生理上的要求,潘金莲实际上一直处在一种性压抑状态之中。 《黄帝内经》中有一个概念叫“忧饥”,用以描述女性的精神病症状。“忧”就是焦虑,压抑;“饥”,就是基本的生理欲望处于饥渴状态。所以,这个概念就是指女性的生理、心理上的长期饥渴与压抑导致的极度焦虑、紧张和内心的煎熬。 弗洛伊德的性心理学理论也认为女人的性生活不满足,被迫忍欲、窒欲,是一切精神病变的总根源。当然潘金莲还没有到精神病的地步,但是她那种迫不及待,表明她确实非常压抑。她见到武松是迫不及待,后来见到西门庆,西门庆挑逗她,还担心她拒绝,结果反而是她主动抱起了西门庆,可见也是迫不及待。 我们还可以把她和一丈青做个比较。 一丈青武功高,人漂亮,英姿飒爽,而且,她的未婚夫祝彪,一表人才,武功超群,在“祝氏三杰”里是第一了得,最为突出。后来祝彪被杀,一丈青一家老小全被李逵杀害,她被林冲擒获,又被宋江许配给王矮虎为妻。 而王矮虎恰恰和武大郎十分相像。武大郎与潘金莲这对夫妻,和王矮虎与一丈青这对夫妻,非常相似。 第一,就婚姻关系的缔结说:潘金莲嫁给武大郎,是大户出于报复,故意出此损招,毫不顾及潘金莲的愿望。扈三娘嫁给王矮虎,是宋江出于履行诺言,也是毫不顾及扈三娘的感受。 第二,就二人的丈夫说:武大郎与王矮虎,同样丑陋,同样矮小,同样猥琐。大家可能觉得王矮虎好歹是地煞星,还会武功,怎么和武大郎相同呢?可是我们要知道,他和扈三娘一丈青之间的落差,不亚于武大郎与潘金莲之间的落差。他固然会武功,但那样的三脚猫的功夫,根本不是扈三娘的对手,两军阵前,扈三娘一丈青小试牛刀,就把他活捉过去。说一句笑话,如果潘金莲和武大郎夫妻打架,潘金莲未必是武大郎的对手吧? 第三,实际上,王矮虎在道德评价上,还不如武大郎。在人品、道德方面,武大郎和王矮虎相比,还有更多的优点:武大郎朴实、善良、厚道、本分;而王矮虎呢?则是狡诈、凶残、刁蛮、贪婪、好色、不专一、不仗义。所以,二者相比,武大还要胜出一筹。 但是,武大的老婆潘金莲对武大是一百个不满意,一千个看不起,一万个没情意,并且是越来越没情意,直至看出是自己追求幸福道路上的绊脚石。 而王矮虎的老婆扈三娘,虽然当初扈三娘也一定一百个不满意,一千个看不起,一万个没情意,但是最终,扈三娘对王矮虎,倒还真的产生了感情,证据有两个。 第一,学者们发现,扈三娘在《水浒》中,竟然没说一句话,这基本正确。但是,在袁无涯一百二十回本的第九十八回,《张清缘配琼英吴用计鸩邬梨》中,当王矮虎被琼英一戟刺中左腿,两脚蹬空,撞下马来时,扈三娘看见琼英伤了丈夫,大骂:“贼泼贱小淫妇儿,焉敢无礼!”飞马抢出,来救王英。 整部大书,一丈青只说了一句话,这句话恰恰是为老公被刺伤焦急愤怒之下说的。这足可以证明一丈青对王矮虎的感情。还要特别说明的是,王矮虎与琼英交战,也是他看到对方是个美貌女子,于是挺枪跃马,踊跃上前的。斗到十数余合,王矮虎拴不住意马心猿,枪法都乱了。琼英想道:“这厮可恶!”才一枪把他刺下马来,这几乎就是当初王矮虎和一丈青交战的翻版,一丈青那样聪明的女子,不可能看不出自己的丈夫此时的那种可恶的表现。但即便如此,她没有骂丈夫,反而骂琼英是“小淫妇儿”。她难道不知道,真正的淫贱之人,恰恰是自己的老公?这时候这样骂琼英,有吃醋和嫉妒在。能为老公吃醋和嫉妒,就是有感情的表现。 第二个证据是,宋江征方腊攻打睦州,王矮虎、一丈青夫妻二人,带领三千军马,正迎着方腊的大将郑彪,王矮虎出战,被郑彪一枪戳下马去。一丈青一见丈夫被杀,要报丈夫之仇,急赶将来。被郑彪一块镀金铜砖,打在面门上,落马而死。看到丈夫被杀,单枪匹马,挑战强敌,最终被杀,与丈夫同死。《水浒》还专门赋诗:戈戟森严十里周,单枪独马雪夫仇。 这两件事,可以说明,一丈青对王矮虎,是有感情的,这与潘金莲对武大郎毫无情意,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为什么会这样呢? 我们当然可以说,一丈青在梁山,深受义气影响,这种夫妻情,可能更多的是兄弟义。但是,在夫妻这样绝对私人私密的空间,如果双方毫无感情,义也就无法存在。 我们刚才比较了王矮虎与武大郎的种种,事实上,他们还有一个非常大的不同,正是这个不同,最终决定了他们各自在自己妻子心目中的分量,决定了他们的妻子对他们的感情。这个巨大的不同是:武大郎“不会风流”,而王矮虎却恰恰是风流高手。 换句话说,武大郎不知道作为丈夫,必须满足妻子的情感和生理需要,或者他知道,但他不会风流,能力有限。 而王矮虎则很懂这些,并且十分喜欢这些。 其实,梁山好汉中,阎婆惜背叛宋江,扬雄和卢俊义的妻子红杏出墙,原因都与武大一样:忘记了为夫之道,或履行夫道不力。 需要说明的是,我们并不是要给潘金莲翻案,我这样说,只是要找出她犯罪的原因。犯罪原因不能成为犯罪理由,犯罪不能因为有了原因就可以被豁免。这一点,当代那些为潘金莲翻案的人可能没有很好地加以区别。就潘金莲来说,有压抑,有焦虑,不能成为放纵自己、危害他人的理由,更不能成为减刑甚至免于起诉,以至于还要获得同情的理由。对于潘金莲这样有着命案的人,我们还是不翻案的好。 我们回到武大郎家的楼上,武大下去买酒买菜了,叔嫂二人在交谈。嫂子潘金莲一见到武二,就忘掉了武大,不,仅仅忘掉还好,她是怨恨武大。实际上,像潘金莲这样被束缚于不满意的婚姻之中的女人,每次见到她中意的男人,首先涌上心头的,就是对自己丈夫的怨恨。 现在,她突然觉得她的姻缘原来在武二身上,嫁给武大,原来是上天安排她见到武二并最终成就美满姻缘的桥梁。于是,她打定主意,亲近武二,满脸堆笑,嘘寒问暖,问他年龄,又问他是否婚娶,要他搬到家里来住。在对武二过度的关注与亲热里,包含着她一厢情愿的热情。 武大买了些酒肉果品归来,放在厨下,走下楼来,叫道:“大嫂,你下来安排。” 那妇人应道:“你看那不晓事的!叔叔在这里坐地,却教我撇了下来。” 武松道:“嫂嫂请自便。” 那妇人道:“何不去叫间壁王干娘安排便了?只是这般不见便!” 什么叫不见便呢?就是不给人方便。 她要武大给他什么方便呢? 想起来就很可笑的。 实际上,正如弗洛伊德心理学揭示的,口误往往真是内心的真实想法。 潘金莲此时多么想,天随人愿,天就其便,让她就这样面对着武二,直到天荒地老! 潘金莲,确实有值得人们同情的地方。 而武大,更有让人们可怜的地方。 武大自去央了间壁王婆,安排端正了,都搬上楼来,摆在桌子上。武大叫妇人坐了主位,武松对席,武大打横。 武大筛酒在各人面前。那妇人拿起酒来道:“叔叔休怪,没甚管待,请酒一杯。” 武松道:“感谢嫂嫂,休这般说。” 我们上面说过,武松是个很自我欣赏、以自我为中心的人,这样的人,往往会忽略对周边环境和周边人物及其相互关系的观察和判断。但是,即使他这样的人,从他到武大家到现在,他至少已经发现了这样三点:第一,他的哥哥和嫂子之间的巨大差距。 一个如此平庸甚至在一般人之下的哥哥,偏偏娶了这样一个如此出色的嫂子——客观地说,潘金莲在外貌、才智、性格上,全面超过武大郎。武松面对这样的情景,已经有所警惕,并尽量用自己的温和言行来缓解兄嫂关系上的紧张。 第二,嫂子言语之间表现出来的对哥哥的不满和蔑视。 潘金莲埋怨武大忒善了,被人欺负,武松马上为兄长辩解:“家兄从来本分,不似武二撒泼。”潘金莲道:“怎地这般颠倒说!常言道:‘人无刚骨,安身不牢。’奴家平生快性,看不得这般‘三答不回头,四答和身转’的人。” 客观地说,潘金莲说的,还真有道理。武松能怎么说呢? 第三,他哥哥和嫂子在家庭中的角色与众不同。 按说,兄弟来了,当然是哥哥陪着,嫂子准备饭菜,可是,嫂子却看着武大道:“我陪侍着叔叔坐地,你去安排些酒食来管待叔叔。”待武大上街买了回来,总该嫂子收拾了吧?可是,当武大喊老婆收拾时,却被老婆一顿奚落:“你看那不晓事的!叔叔在这里坐地,却教我撇了下来。”金圣叹在这下面批了一句很幽默的话:“你看那不晓事的嫂嫂,叔叔在这里坐地,却不肯撇了下来。” 最后,竟然是武大去邻居家叫来王婆帮忙收拾好,再端上来的。 而饭菜上来后,最有趣的是三人的座位:竟然是武大叫妇人坐了主位,武松对席,武大打横。 正如金圣叹所批,这一个坐法,就可以见出武大混沌,武二直性,妇人心邪。 至少,可以看出武大无主见,武二无奈何,妇人无规矩。 坐下之后,竟然不是兄长说话招呼兄弟,反而是嫂子端杯敬酒,武大呢,只是只顾上下筛酒烫酒,哪管别事,一个典型的肉头。 这样的男人,兄弟看着,觉得可怜;而潘金莲看着,一定觉得窝囊。 这样的男人,要让女人爱,确实为难女人。 这实在是非常奇怪又非常滑稽的家庭宴会,体现出的,是一个非常滑稽而不正常的家庭关系。 那妇人笑容可掬,满口儿叫:“叔叔,怎地鱼和肉也不吃一块儿?”拣好的递将过来。 武松是个直性的汉子,只把做亲嫂嫂相待。武大又是个善弱的人,那里会管待人。那妇人吃了几杯酒,一双眼只看着武松的身上。武松吃他看不过,只低了头,不恁么理会。 当日吃了十数杯酒,武松便起身。 那妇人道:“叔叔是必搬来家里住。若是叔叔不搬来时,教我两口儿也吃别人笑话。亲兄弟难比别人。大哥,你便打点一间房屋,请叔叔来家里过活,休教邻舍街坊道个不是。” 这话说得多么好啊。难怪李贽批曰:“都是亲热好话,若非有他意,便是贤嫂。” 武大道:“大嫂说的是。二哥,你便搬来,也教我争口气。” 这话说得又可怜。一年了,他在清河县,在阳谷县,受了多少气? 在家里面,在外面。受了多少气? 自己不能争气,要靠兄弟争气。 读到此处,我们读者会悲从中来,不知是武大可怜,还是武二可怜。 而潘金莲,对这样的丈夫,会有什么样的感觉? 对这样的小叔子,会产生什么样的感觉? 武松见兄嫂都如此真诚,便回住处收拾行李铺盖,当晚就哥嫂家里歇卧。次日早起,那妇人慌忙起来,烧洗面汤,舀漱口水,叫武松洗漱了口面,裹了巾帻出门,去县里画卯。那妇人道:“叔叔,画了卯,早些个归来吃饭。休去别处吃。”武松道:“便来也。”径去县里画了卯,伺候了一早晨,回到家里。那妇人洗手剔甲,齐齐整整,安排下饭食,三口儿共桌儿食。 过了数日,武松取一匹彩色段子与嫂嫂做衣裳。那妇人笑嘻嘻道:“叔叔,如何使得!既然叔叔把与奴家,不敢推辞,只得接了。”武松自此只在哥哥家里宿歇。武大依前上街挑卖炊饼。武松每日自去县里画卯,承应差使。不论归迟归早,那妇人顿羹顿饭,欢天喜地,服侍武松。 我们说,直到此时,武松和兄嫂的关系还算正常,嫂子对他特别的好,好得有点特别,但是,武松把她当作嫂嫂,采取三不政策:一、不见怪。二、不搭茬。三、不上心。 这个阶段,可以说,是武松和嫂嫂关系的蜜月阶段:嫂嫂偷偷摸摸爱武二,武二明明白白敬嫂嫂。 但是,偷偷摸摸的爱,单相思暗恋,不会让潘金莲满足。 明明白白的敬,敬而远之,哪里能让金莲称心? 潘金莲的暗恋会公开,武松敬而远之的绥靖政策便要破产。 蜜月就要结束了。 第一章 嫂发春意,叔无秋波 潘金莲偏偏一见钟情,内心情爱欲念焚心似火。社会伦理壁垒,森严残酷,逼得她痛苦难耐。这个才貌双全的风流女,这个一等一的调情手,她把才情、心思都放在武松身上,她要以倾城美色向武二邀宠,逼他乖乖就范。 上回讲到,武松住在兄嫂家,潘金莲对他无比用心,照顾得无微不至。可潘金莲要的,不是叔嫂之礼,而是男女之情。当潘金莲和武松相遇之时,二人不再是非常般配的男女,而是社会角色已经确定的叔嫂。吸引潘金莲的,是武松生物学上的优点,阻挡潘金莲的,是二人的社会学上的身份。内心的情爱欲念与社会的道德伦理发生严重冲突,一句话,情和理的冲突。 一个多月里,武松住在兄嫂家,潘金莲常把些言语来撩拨他,武松是个硬心直汉,却不见怪。金圣叹和李贽都对武松的不见怪很赞赏,金圣叹说:“不见好,是丈夫;不见怪,是圣贤矣。”李贽说:“不见喜难得,不见怪更难得。” 为什么这样说呢? 不见好,是对自己严格。 不见怪,是对别人宽容。 不见好,是对道德的坚持。 不见怪,是对人性的理解。 所以,不见怪,是更高的境界。 不过,武松实际上并不是做到了不见怪的圣贤境界。金圣叹和李贽都看错了也看高了武松。武松哪里能不见怪呢?如果武松能对潘金莲的撩拨不见怪,也就不会有下文了。此时武松的不见怪,实际上就是武松根本不知道如何应对,只好装傻装糊涂,他的政策是鸵鸟政策:把头藏起来,假装没看见没听见,糊弄一天是一天。 一个男人不能接受一个女人的爱情,又想和她保持比较好的关系,不愿意伤害她,最好的办法就是装糊涂。 一个男人不能接受一个女人的爱情,又想和她保持比较好的关系,不愿意伤害她,最坏的办法也是装糊涂。 武松已经装了一个月的糊涂,总有一天他糊弄不下去。 这一天到了。 十一月的一天,朔风紧起,彤云密布,纷纷扬扬飞下一天瑞雪。武松清早出县里画卯,潘金莲赶武大出去做买卖,又请间壁王婆帮忙买下些酒肉之类,然后在武松房里,烧了一盆炭火,等待武松归来。心里想道:“我今日着实撩他一撩,不信他不动情。” 潘金莲为情不顾理。武松为理不动情。二者要相安无事,必须有一方迁就另一方。 而主动权在潘金莲那里。因为,武松一直在装糊涂,既然装糊涂,就不能先挑明话题。因为这种办法无异于抱薪救火。武松已经装了一个月的糊涂,他还能装下去吗? 酒肉准备好了,一盆炭火烧得红红火火。潘金莲独自一个,冷冷清清立在帘儿下,看那大雪。直到看见武松踏着乱琼碎玉归来。 潘金莲推起帘子,满面笑容迎接道:“叔叔寒冷。”武松道:“感谢嫂嫂忧念。”入得门来,便把毡笠儿除将下来。潘金莲双手去接。武松道:“不劳嫂嫂生受。”自把雪来拂了,挂在壁上。又解了腰里缠袋,脱了身上纻丝衲袄,入房里搭了。 我们来细看这个小细节。 武松说了两句话:感谢嫂嫂忧念——嫂嫂忧念牵挂兄弟,当然很好。即使忧念牵挂的有些出格,也无法禁止。 不劳嫂嫂生受——我们看,如果武松回来,摘帽子,嫂子接过来;脱衣服,嫂子接过来;要穿拖鞋,嫂嫂拿过来。这哪里还是叔嫂呢?这已经是夫妻了! 所以,这个小小的细节,我们可以看出:潘金莲想营造一种什么样的情境,而武松,又是多么小心地坚持着,不让两人进入这种情境,不让两人的关系跨越雷池一步! 但是,今天的嫂嫂,一定要跨出这一步。捅破这层窗户纸,看你武松能不能守得住! 潘金莲是自信的,她不信武松不动情。 于是,对我们来说,就有了两个悬念:第一,面对潘金莲的一腔深情与百般撩拨,武松到底动不动情?第二,如果能坚守道德伦理不动情,在窗户纸被捅破无法再装糊涂的情况下,武松能否聪明应对? 在潘金莲一口一声的嘘寒问暖中,武松进了门,换了鞋袜,搬条小矮凳,坐到火盆边。潘金莲把前门上了拴,后门也关了,却搬些按酒果品菜蔬,入武松房里来,摆在桌子上,也搬条小矮凳,近火边坐了。 前门栓,后门关。 外面大雪飘飘满天寒,房间叔嫂相对烘火暖。 这是特别暧昧的场景。 这就是潘金莲刻意追求的场景。 武松感觉到了这种暧昧,他有些不安,有些不舒服,提出要等哥哥回来一起吃,潘金莲道:“哪里等得他来。等他不得!” 金圣叹在此句下批曰:“心忙口乱”,心中有事,嘴上一乱,竟然说出这样露馅的话来。马上拿盏酒,擎在手里,看着武松道:“叔叔满饮此杯。”武松接过手去,一饮而尽。潘金莲又筛一杯酒来,说道:“天色寒冷,叔叔饮个成双杯儿。”金圣叹在此句下又批曰:“真好淫妇,辞令妙品。”这话真的说得好,信手拈来,却似千锤百炼;表情达意,却又如此含蓄蕴藉。如果说,刚才是场景暧昧,现在是语言暧昧了。 暧昧语言的特点是:进可攻,退可守,你若认了,我的目的就达到了,你若不认,我又好像什么都没说。 所以,武松几乎是无可奈何,只好继续装糊涂,以不变应万变,把潘金莲递过来的所谓成双的酒又接过来,一饮而尽。 实际上,正如我们前面提到的,潘金莲是一个才貌双全的女人,把她的才情,用在调情上,那是一等高手。武松在景阳冈上打虎,我们已经很是紧张;岂料武松在哥哥家对付这个温柔的雌老虎,让我们更加紧张。 欲知双方胜负如何,鹿死谁手,我们接着往下看。 下面很怪的,武松竟然也斟一杯酒,递与潘金莲吃。潘金莲接过酒来吃了。 这就更加暧昧了。 这是一个颇令人费解的举动。叔嫂二人,大雪天,关上前后门,在家里一对一饮酒,还说着风话,这边嫂子刚刚递过一杯酒暗示要“成双”,那边小叔子就斟一杯酒递给嫂嫂,如此推杯换盏,简直是欲拒还迎。 武松是不是已经像潘金莲预想的那样,动情了? 第二章 调情高手,欲望魔鬼 果然,武松的这个举动大大地鼓励了潘金莲。她再斟酒来,放在武松面前。而且将酥胸微露,云鬟半軃,脸上堆着笑容,幽幽地说道:“我听得一个闲人说道,叔叔在县前东街上,养着一个唱的。真的有这话么?” 这简直是无中生有!要知道,能无中生有,凭空设色,然后请君入瓮,那是一等高手! 潘金莲就是这样的一等高手。 首先,我们说,武松绝无包养女人的行径。 其次,也绝无什么闲人对潘金莲说什么武松包养女人之事。 所以,此事完全是凭空捏造。 但是,有此捏造之事,就有了调情的话题。 有了调情的话题,就可以有根有据地调情。 总之,凭着这一神来之捏造,现在,潘金莲可以自然地把话题引入男女之情上了。 对于这样全无踪影之事,又影响到武松的名声,武松当然是断然否决:“嫂嫂休听外人胡说。武二从来不是这等人!” 注意,这是两句话。 第一句话就事实言:否定。 第二句话就人品言:肯定。 这第二句话很有分量。既然武松连在外包养女人都觉得肮脏,都觉得是对他人格的玷污,那他又怎么可能和嫂子之间发生什么呢? 所以,这一句话,实际上不仅是武松在为自己辩诬,也是在暗示警告潘金莲:我武二不是那等人,你休要撩拨骚扰! 这是武松对付潘金莲的第二阶段:装糊涂不行了。 为什么装糊涂不行了? 因为潘金莲步步进逼,那层窗户纸就要捅破了。 一旦捅破,武松一定进退失据,他真的不知道如何处理。 于是他暗示潘金莲不要痴心妄想。 但是,痴心人必然妄想。 而妄想人必然偏执:他们只接受对他们有利的信息,而对他们不利的信息,他们往往熟视无睹,视而不见。 所以,对于执着的人而言,装糊涂不行。 对于痴情者而言,暗示不行。 潘金莲就是这样一个执着的痴情者。 果然,潘金莲只接收到了武松第一句话中的信息,对第二句话中包含的暗示与警告则毫无感觉。 潘金莲道:“我不信!只怕叔叔口头不似心头。” 这句话令人绝倒。你不过是个嫂嫂,你信也好,不信也好,和你有什么关系呢? 更绝的是:叔叔是否在外面养着女人,何劳嫂嫂害怕呢?你又操的哪门子心,你又怕的什么呢? 但是,如果我们只是读到这一层,觉得潘金莲愚蠢可笑,那我们就大错特错了。 其实,这里体现的恰恰是潘金莲的聪明伶俐。 她的这句看似可笑的话,实际上,是在向武松表明:一、我很在乎你。 二、我可以在乎你。 我很在乎你,是一种表白,是要让你明白我的心。 我可以在乎你,是一种撒娇,是要你明白我俩亲密的程度。你一直像鸵鸟一样不愿面对现实,现在,我也暗示你:你我其实早已不是叔嫂那么简单,我们的关系里,早已有了新的令人兴奋的内涵。 到了这个时候,武松已经束手无策,他只有拿出哥哥来,让他来抵挡一阵。 武松道:“嫂嫂不信时,只问哥哥。” 这句话里,什么嫂嫂信不信,正如我们上面所说,不来就不是问题。武松哪管你信不信? 所以,这句话里,只有两个字有价值,那就是“哥哥”,武松突然提出哥哥来,是要以此吓阻潘金莲:我们之间,隔着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哥哥。 但是,武大郎这样“三寸丁”的“高山”,早已不在潘金莲的顾忌之中,她那双迷人的眼睛,投给武二的是柔情,投给武大的,却是轻蔑。 潘金莲道:“他晓得什么!晓得这等事时,不卖炊饼了。” 武大不晓得这等事,妙。 为什么妙? 第一,这等事是什么事? 答案:男女情事。 第二,武大不晓得这等事,谁晓得这等事? 答案:你和我。 第三章 打虎易,拒嫂难 到此时,武松彻底明白了潘金莲的内心。他只好把头来低了。 潘金莲步步进逼,武松虽然步步为营、负隅顽抗,但是,至此,武松已经丢盔卸甲,溃不成军,他已经毫无对付潘金莲的办法。 在景阳冈上,面对咆哮的大虫,他虽然心惊肉跳,但是,他没有失去章法。 在兄长家里,面对莺声燕语的嫂子,他心烦意乱,并且,他已然没有了方寸。 现在,潘金莲就要长驱直入直捣龙城了。 潘金莲起身再温了一壶酒,来到房里,便去武松肩胛上只一捏,说道:“叔叔只穿这些衣裳,不冷?” 如果说,前面的语言撩拨,还是试探,这在武松肩上的温柔一捏,就是直接的火力侦查。随着武松渐渐丧失主动,丧失反抗力,潘金莲越发大胆。 武松已自有六七分不快意,也不应她,只低头用火箸在火盆里簇火。 为何不应?因为武松已经没有了应对之策,不知道怎么应。 潘金莲见他不应,劈手便来夺火箸,口里道:“叔叔,你不会簇火,我与你簇火。只要一似火盆常热便好。” 从酒要双杯,到火要常热,再加上劈手夺火箸这样发嗲的行为,潘金莲太有才啦。 武松有八九分焦燥,只不做声。 是的,武松只有无计可施的焦躁。从六七分的不快再到八九分的焦躁,武松感到自己在这个温柔的尤物面前,是那么无能。 为什么不做声? 因为说不过对方。 为什么焦躁? 既是因为对方的无礼,也是因为自己的无力。 潘金莲的进攻越发大胆,她再斟一盏酒,自呷了一口,剩下了大半盏,看着武松道:“你若有心,吃我这半盏儿残酒。” 这就不再是暧昧了,这是逼宫!是摊牌! 还要注意的是,此前潘金莲称呼武松,一口一声的“叔叔”,现在,突然变成了“你”。 这个变化表明,潘金莲在试图打破叔嫂伦理,试图改变两人既定的社会关系! 事实上,潘金莲也是被武松逼的:一个多月了,多少无微不至的关怀,多少殷勤备至的照料,多少小心,多少爱意,多少秋波,多少情话,你一直一边接受这些,一边却装糊涂,你到底是有心还是无意?你给我一个明白! 现在,问题摆在武松面前,解决它,不难,却也难。 武松拒嫂,难过武松打虎。 为什么?打虎,打死即是。 拒嫂,却不能简单一拒了之。 难在既要坚持道德伦理,又能给潘金莲以安慰,不至于激化矛盾。原因有三:第一,潘金莲毕竟是嫂子,是家庭内部成员,在传统中国家庭里,有“长嫂为母”的说法,尤其是像武大、武二这样父母双亡的兄弟,更是如此。下文里,潘金莲在责骂武松时,就明确提到了这句话。第二,激怒了潘金莲,不仅导致叔嫂关系破裂,重要的是,武大在老婆和兄弟之间,将何以自处?第三,更重要的是,潘金莲必然迁怒于武大,必然更加仇恨武大,夫妻关系也必然难以为继。 事实上,爱情可以升华,也可以转化。处理得好,爱情可以转化为一种持久恒定的互相之间的默契和关心,转化为近乎于亲情的情感。而处理不好,则会因爱生恨,转化为刻骨的仇恨。 拒绝潘金莲的爱情,需要武松的道德。而如何让潘金莲对自己的爱情转化为亲情而不是转化为仇恨,则需要武松的智慧。 武松有没有这样的智慧呢? 至少直到现在,不管出于什么目的,潘金莲对武松是很好的。不管武松是怎么理解的,武松也一直接受潘金莲对他的殷勤备至的照料。 应该说,武松有处理好他和潘金莲关系的良好基础。 但是,我们看到的,却是让我们非常尴尬、非常失望的情景。 武松劈手夺过潘金莲递来的酒杯,泼在地下,说道:“嫂嫂休要恁地不识羞耻!”把手只一推,差点儿把潘金莲推一交。 武松睁起眼来道:“武二是个顶天立地,噙齿带发男子汉,不是那等败坏风俗没人伦的猪狗!嫂嫂休要这般不识羞耻。倘有些风吹草动,武二眼里认得是嫂嫂,拳头却不认得是嫂嫂。再来休要恁地!” 第四章 明于知礼义,陋于知人心 武松把事弄砸了。 我们且不看这样一个大男人,竟然差点把潘金莲推倒,是多么的胜之不武。我们来看看他这段历来为人称道的所谓“义正词严”的话,都有些什么内涵。 武松打虎时,他用了两件东西:一根哨棒,一双拳头。 他这段话里,实际上,也有一根大棒,一双拳头。 这根大棒,就是道德。 这段话里包含着对潘金莲道德上的严厉贬斥,而且还拿自己做对比,也就是说,武松俨然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对潘金莲做道德的宣判。连骂两次潘金莲“不识羞耻”,还指斥她败坏风俗没人伦,甚至说她的行为等同猪狗。这一番正大光明的道德宣判得到了历来《水浒》评论家的喝彩,像金圣叹就一而再,再而三地赞叹武松的所谓“神威”,两次说武松的这番言论“字字响”;李贽连声道“武二真是个顶天立地汉子,不可及,不可及!”其实,这很无谓。对他人进行道德批判,很容易声音洪亮,慷慨激昂,但未必使人心服口服。我们要知道,“明于知礼义,陋于知人心”是我们传统文化的毛病之一,本来,知礼义不难,难在知人心。 一个很大的问题是,当武松拿出道德的大棒来棒杀潘金莲时,潘金莲的感受是怎样的呢? 其一,潘金莲一定非常清醒地意识到,道德不但不会保护她的幸福,反而是在剥夺她的幸福:道德当初陷她于不幸的境地,现在又阻止她摆脱不幸。她成了被道德抛弃的人,不受道德保护的人。 那么,她为什么还要遵循恪守道德呢?所以,武松的这种做法,给潘金莲看到的是道德的狰狞、道德的残忍,道德对像她这样的弱女子的戏弄和压榨。潘金莲后来完全不顾道德,决绝而去,难道武松没有责任吗? 其二,武松不仅利用道德的大棒来棒杀潘金莲,而且,他还真的亮出了他的打死老虎的拳头:武二眼里认得是嫂嫂,拳头却不认得是嫂嫂。用拳头来威胁吓唬一个弱女子,哪里算得上英雄好汉呢! 所以,在武松、潘金莲的这一番较量中,真正的失败者是武松。为什么这样说呢?理由有二:一、武松拒绝潘金莲,话说得义正词严,大快人心,但是,正如我上面分析的,除了他竟然使用了拿男人的拳头来吓唬小女人这样令人不齿的战术外,武松并不是靠自己的智慧和力量,他是借用了道德、伦理等公共武器。试想一下,如果不用道德伦理这样的大道理,他还能说出什么样让潘金莲哑口无言的话?他还能说些什么让潘金莲心服口服? 二、武松借用道德伦理这样的公共武器也不是不可以,因为潘金莲的行为确实在违背道德伦理。问题在于,即使手握道德伦理这样的战无不胜的公共武器,武松还是没有真正折服潘金莲,反而把她推向远方,至少是推离自己。推离自己没有问题,但把潘金莲推离武大就有了大问题。本来潘金莲与武大的夫妻关系就非常脆弱,全靠封建伦理维持,全靠封建道德赋予男人的特权维持,现在,武松这样的行为,只能让潘金莲更加绝望,并且在绝望中更加不顾一切。后来潘金莲投入西门庆的怀抱,不能不说,武松有责任。 如果我们在使用道德伦理这样的武器时,结果不是让人信服道德伦理,反而使之更加决绝地破坏道德,难道能说我们胜利了吗? 需要说明的是,武松的目的不是拒嫂,骂嫂,更不能是不可收拾时的杀嫂,武松的目的是要哥哥武大有一个幸福的家庭、平静的生活。 但是,当武松举起道德的大棒和自己的拳头时,他固然砸碎了小女人潘金莲,也砸碎了武大的家庭。 从这个角度看,武松不是失败了吗? 事已至此,武松当然不能再在兄嫂家呆下去。他只好又搬回县警察局宿舍住去了。武大呢?有潘金莲管着,也不敢去寻武松。 《水浒》作者感叹道:“骨肉翻令作寇仇”。这样的结果,《水浒》作者当然归咎于潘金莲,但是,武松实际上也负有很大的责任。 现在的问题是,这样的局面还能改变吗?骨肉亲情还能挽回吗?叔嫂之间的僵局还能打破吗?我们知道,像潘金莲这样曾经对武松一往情深的人,心中一定还余情尚存,如果有机会,她一定会原谅武松,那么,武松会不会吸取这次的教训,用智慧解决难题呢? 第一章 粗人好做,细活难理 艳嫂有意,小叔无情,潘金莲冰心绝望,事有凑巧,终红杏出墙。愚拙忠厚的武大可能永远不明了,看住一个水性杨花的女人,难!难!难! 上回讲到,武松和嫂子潘金莲彻底翻脸,武松由敬嫂到拒嫂,潘金莲对武松则由爱生恨,最坏的结果出现了。 实际上,当武松碰到潘金莲时,在武松绝无可能接受潘金莲爱情的前提下,有三个可能的结果:最好的结果是:潘金莲理解武松对她的拒绝,并且转移甚至升华她原先的不伦之爱,转变为叔嫂亲情,由男女之情,转变为欣赏、敬重、关心,并且在武松因素的影响下,使她和武大的夫妻关系得到巩固。 中等结果是:潘金莲无可奈何地接受了武松对她的拒绝,带着幽怨,带着失望,回到原先的生活状态中去。武松如过眼云烟,又如天上飞过的鸟儿,鸟儿已经飞过,天空没有痕迹。 最坏的结果是:潘金莲由爱生恨,不仅恨武松,兼带恨武大,不仅恨武大,还要恨自己的命运,不仅恨命运,还恨社会,恨道德,从此在绝望中决绝远去,再不回头。 现在,武松看起来很道德很受人喝彩的行为,最终,导致的恰恰是三种结果中的最坏结果。 好在,武松还有挽回的机会。 不觉过了十数日。因为知县要将他在阳谷县当官两年半来赚得的好些金银送上东京去,与亲眷处收贮,打点朝廷衙门,谋个升转,便差使武松上东京一趟。 上峰差遣,当然不能不去。临走之前,武松去街上买了一瓶酒,并鱼肉果品之类,直到武大家里。 武松到武大家里干什么呢?是否就是简单地告知一声? 到了武大家里,叔嫂相见,又是一番怎样的情景? 实际上,潘金莲既然此前对武松用情那样深,不会一次遭拒,就彻底绝情。 果然,潘金莲见武松把将酒食来,潘金莲便上楼去,重匀粉面,再整云鬟,换些艳色衣服穿了,来到门前迎接武松。 我们常常在评价古代那些所谓“祸水女人”时痛斥她们“以色邀宠”,其实,这些女人,在男人面前,除了色,还能有什么呢?潘金莲喜欢武松,除了她处处体现对武松的细心关照伺候,她就只能以自己的美色来吸引武松了! 汉武帝宠信李夫人。李夫人染病在身,病入膏肓之时,武帝亲自去看她。但李夫人一见武帝到来,急忙以被覆面,坚决不让武帝看到她因病而憔悴的面容。武帝说:“夫人不妨见我,我将加赐千金,并封拜你兄弟为官。”李夫人说:“封不封在帝,不在一见。”武帝一定要看她,并用手揭被子,李夫人转面向内,任凭武帝再三呼唤,李夫人只是独自啜泣。武帝心里不悦,一怒之下拂袖而去。 这时李夫人的姊妹也入宫问病,见此情形,都很诧异。待武帝走后,她们责备李夫人:“你想托付兄弟,见一见陛下是很轻易的事,何苦违忤至于如此?”李夫人叹气说:“你们不知,我不见帝的原因,正是为了深托兄弟。他之所以眷恋我,只因我的美貌而已。大凡以色事人,色衰而爱弛,爱弛则恩绝。今天我病已将死,他若见我颜色与以前大不相同,必然心生嫌恶,惟恐弃置不及,怎么会在我死去后照顾我的兄弟?” 可见,以色事人或以色邀宠,正是女人的不幸,而不是她们的不德。对此,我们要给予的,是同情的泪水,而不是责骂的口水。 但是,武松现在根本没有心思欣赏潘金莲漂亮的服饰和娇媚的容颜,他更没有心情思量潘金莲的心思,他有他的沉重的心事,他的沉重的心事就是他对武大的牵挂。 武大愚拙,懦弱,矮小,丑陋,可以说在那个凶险处处的社会里,毫无自我保护的能力。武松在柴进那里,一听到自己的命案已经没事,就急着赶回老家看望哥哥武大,除了兄弟情深,更重要的原因,就是对这个哥哥不放心,他是自觉地挑起了保护兄长的责任,他就是他哥哥的护佑使者。 当他见到他的嫂子,发现嫂子如此出色,并且对武大毫无情意时,他的心思就更加沉重了。 当嫂子竟然不顾人伦,向身为小叔子的他发动情爱攻势时,他知道,这不仅是一个出色的嫂子,一个为众多男人觊觎的嫂子,一个对哥哥毫无情意的嫂子,而且,是一个心思很活的嫂子,一个在情感上和生理上都极度饥渴的嫂子。 这是一个红杏出墙的高危女人。 而自己的兄长对这个女人却毫无吸引力、约束力、威慑力,对外来的威胁更是毫无反抗力。 当武松即将出差远离,他如何不心事重重? 三个人来到楼上,酒肉摆在桌子上。酒至五巡,武松端起一杯酒,对武大说:我出差的这段时间里,你少做生意甚至可以不做生意,家里盘缠我来解决,每天晚出早归,不要与人吃酒,不要与人争执,即使有人欺负你,你也忍着,等我回来和他算账。 武大接了酒道:“我兄弟见得是。我都依你说。”吃过了一杯酒。 金圣叹在武松的这段话后,批了这样几句话:“兄弟二人,武大爱武二如子,武二又爱武大如子,武大自视如父,武二又自视如父。二人一片天性,便生出此句话来,妙绝。” 武二、武大兄弟之间的话,都是平常话,但不知为什么,读之,使人几欲泪下。 第二章 看住一个水性杨花的女人,比看住一万个跳蚤还难 但是,接下来武松对潘金莲说的话,却让他们的关系彻底破裂,覆水难收。 武松再端起一杯酒,对潘金莲说道:“嫂嫂是个精细的人,不必用武松多说。我哥哥为人质朴,全靠嫂嫂做主看觑他。” 这一开始,说得很诚恳,是实情,也是恳求,金圣叹批曰:“竟是托孤语,读之慷慨泪下。” 但是,既然如此,就不该说出下面的话激怒潘金莲。 下面武松又说了什么话呢? 武松道:“常言道:‘表壮不如里壮。’嫂嫂把得家定,我哥哥烦恼做什么!岂不闻古人言:‘篱牢犬不入。’” 这样的话,无论是什么样的女人都不能接受的。更何况这话正是戳在潘金莲的痛处。尤其是两人十几天前发生过一次撩拨事件,这句话实际上就是在揭潘金莲的伤疤。 潘金莲一听,一下子就紫涨了面皮,指着武大便骂道:“你这个腌臜混沌,有什么言语在外人处,说来欺负老娘!” 当初,潘金莲要武松搬来家住,说的是“自家的骨肉”,一口一声的“叔叔”喊,现在,这个“自家的骨肉”已经成了“外人”了。 接着的,是潘金莲对武松说的话:“自从嫁了武大,蝼蚁也不敢入屋里来。有什么篱笆不牢,犬儿钻得入来!你胡言乱语,一句句都要下落,丢下砖头瓦儿,一个个也要着地!” 武松笑道:“若得嫂嫂这般做主最好。只要心口相应,却不要心头不似口头。既然如此,武二都记得嫂嫂说的话了。请饮过此杯。” 武松的这句话,更是火上浇油,潘金莲推开酒盏,一直跑下楼去。走到半胡梯上,发话道:“你既是聪明伶俐,却不道长嫂为母!我当初嫁武大时,曾不听得说有什么阿叔,那里走得来,……自是老娘晦气了,鸟撞着许多事!”哭下楼去了。 潘金莲对武松彻底绝望了。 这一点,武松要负很大的责任。不是说武松要接受潘金莲的爱情,而是说武松不该用这种绝情的方式拒绝潘金莲的爱情。他完全可以在拒绝爱情的同时,多给予潘金莲以理解,以同情,以安慰,包括给予她其他方面的出于情感的补偿。 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些爱情我们不能接受;但是,没有什么爱情我们不能理解。 有一些爱情我们不能报以爱情;但是,没有什么爱情我们不能报以温情。 有一些爱情我们必须拒绝;但是,没有任何爱情我们可以嘲弄。 而武松,却偏偏在不理解的前提下,对潘金莲冷酷无情,进行严厉的道德审判,并用轻薄的语气对她加以嘲笑和警告。 他警告潘金莲,他将用公共的道德和自己的拳头来管束她,她必须服服帖帖,规规矩矩。 武松这样警告潘金莲时,他自信有这样的权力。 但问题是,你武松有这样的能力吗? 也就是说,你能对潘金莲实行全面的监控吗? 要知道,看住一个水性杨花的女人,比看住一万个跳蚤还难。 接下来发生的事,就证明了这一点。 拉回一个倒向他人的女人,就像推开一面倒向自己的墙。 武松走后,武大整整地吃那婆娘骂了三四日。武大忍气吞声,由他自骂,心里只依着兄弟的言语,每天只做一半炊饼出去卖,未晚便归,这样又被潘金莲痛骂。他呢,也还是以不变应万变:忍气吞声。他似乎以为只要自己一直这样,就会笼络老婆的心,老婆就会安心和他过日子。 实际上,可能连潘金莲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在潜意识里,总是在寻找一个她中意的男人,一旦发现,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倒向他。 这个人曾经是武松。 现在,又一个人出现了。他就是刁徒泼皮西门庆。 西门庆原来只是阳谷县一个破落户财主,在县前开着个生药铺。这是一个奸诈的人,使得些好拳棒;专在县里管些公事,与人放刁把滥,说事过钱,排陷官吏。因此,满县人都怕他让他。近来发迹有钱了,人都称他做西门大官人。 西门庆偶遇潘金莲,对潘金莲的美貌馋涎欲滴。便与王婆设局,勾引潘金莲。潘金莲竟然也非常主动,二人就每日在王婆家里寻欢作乐。武大和一个半大孩子郓哥一起去捉奸,反被西门庆踢中胸口,武大一病五日,卧床不起。而潘金莲对呻吟床头的丈夫毫不怜惜,对自己的行为毫不惭愧,每日约会西门庆毫不收敛,已经由一个值得同情的人蜕变为一个没有人性的人。 武大要汤不见,要水不见;每日眼看着潘金莲浓妆艳抹了出去,归来时便面颜红色,武大气得发昏,忘记了兄弟的吩咐,他叫潘金莲来吩咐道:“你做的勾当,我亲手来捉着你奸,你倒挑拨奸夫踢我心头,至今求生不生,求死不死,你们却自去快活!我死自不妨,和你们争不得了!我的兄弟武二,你须知他的性格;倘或早晚归来,他肯干休?你若肯可怜我,早早服侍我好了,他归来时,我都不提!你若不看觑我时,待他归来,却和你们说话!”金圣叹批曰:“数语妙绝。然武大死于此数语矣。” 武大给潘金莲出了一道选择题:一、回头是岸,服侍得我好了,便不再计较,也不对武松说。 二、一意孤行,对我不管不问,自去快乐,待武松回来,有你好看。 可怜的武大,自认为搬出武松,潘金莲一定会幡然醒悟,重新做人,他也一定会把潘金莲拉回自己身边。 但是,愚拙忠厚的武大不明白,拉回一个倒向他人的女人,就像推开一面倒向自己的墙。 二者都是天下极难之事。 果然,潘金莲对他的这道选择题看也不看,不屑一顾。为什么? 因为,这两种选择,完全在她的选择之外。 她当然不会等着武松回来收拾她。但是,要她从此以后,收回心来,再和武大过日子,也是万无可能。 所以,潘金莲听了这话,也不回言,直接到王婆家,和西门庆商量,在王婆的指点下,二人丧心病狂,竟然下定了杀人灭口长做夫妻的决心! 当天夜里,潘金莲就亲手用西门庆提供的砒霜毒死了武大! 第三章 天衣有缝,慧人暗识 王婆的计策看起来天衣无缝:第一步,把武大结果了,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的,没了踪迹,便是武二回来,待敢怎地? 第二步,等待夫孝满日,大官人娶了家去,做个长远夫妻,偕老同欢。 在这两步里,关键是第一步。 因为,只有这一步不漏痕迹,瞒住所有的人,才可以保证下一步顺理成章。 他们也确实可以瞒住所有的人,只除了一个人。 那就是阳谷县殡葬协会的会长——团头何九叔。 王婆道:“只有一件事最要紧。地方上团头何九叔,他是个精细的人,只怕他看出破绽不肯殓。” 王婆是精细人,何九叔也是精细人。王婆怕的,就是这个和她一样精细的人。 但是,西门庆不怕。 西门庆道:“这个不妨。我自吩咐他便了。他不肯违我的言语。” 为什么西门庆认为何九叔不肯违背他的言语呢? 何九叔真的不肯违背西门庆的言语吗? 何九叔来殓武大尸首,到紫石街巷口,迎见西门庆。西门庆道:“借一步说话则个。” 何九叔跟着西门庆,来到转角一个小酒店里,西门庆叫取瓶好酒来。何九叔心中疑忌,想道:“这人从来不曾和我吃酒,今日这杯酒必有跷蹊……” 两个吃了半个时辰,西门庆去袖子里摸出一锭十两银子放在桌上,说道:“如今殓武大的尸首,凡百事周全,一床锦被遮盖则个,别无多言。” 何九叔心中疑忌,肚里寻思道:“这件事却又作怪!我自去殓武大郎尸首,他却怎地与我许多银子?这件事必定有跷蹊!” 但是,何九叔疑忌归疑忌,银子还是收了。 何九叔为何收了西门庆的银子? 是贪财吗?不是。 那是什么呢?是怕。 一怕:西门庆是个刁徒。 二怕:西门庆把持官府。 因为在封建社会,普通百姓最怕的,就是这两样东西:流氓和贪官。 关汉卿中窦娥碰到的,不就是流氓张驴儿和贪官桃杌吗? 读,常常让人联想到元杂剧。 二者产生于相同的时代,同一个社会。 事实上,一般的情景下,人们对利害的考虑总是压过对是非的判断,这是一般人性。像何九叔这样的普通小民,心中是有是非,有良知的,但是,假如他们得不到保护,独自主持是非的成本太高,高到他们无法承受,他们只能选择沉默,并且,在沉默中成为罪行和恶人的同谋。 何九叔来到武大门前,上上下下看了潘金莲的模样和假哭的情态,心里暗暗地想:“原来武大却讨着这个老婆。西门庆这十两银子有些来历。” 从觉得“今日这杯酒必有跷蹊”到感到西门庆送给他银子“这件事必定有跷蹊”再到推论到“西门庆这十两银子有些来历”,何九叔果然是个精细人。 等到他揭开盖在武大脸上的千秋幡,见武大面皮紫黑,七窍内津津出血,唇口上微露齿痕,他的专业知识和多年的经验使他很快判断出:武大定是中毒身死。 王婆、潘金莲、西门庆瞒天瞒地,却被这个人识破了,看穿了。 那么,作为一个兼有法医职责的殡葬协会会长,何九叔会不会当场声张出来,揭发他们,为死去的人洗雪沉冤呢? 如果不会,那么,他又如何鉴定武大尸首,帮助他们一起隐瞒真相呢? 在我们看来,何九叔只有这两个选择。 但是,接下来发生的事,完全出乎我们的意料之外。 何九叔大叫一声,望后便倒,口里喷出血来,但见指甲青,唇口紫,面皮黄,眼无光。正是身如五鼓衔山月,命似三更油尽灯。众人赶紧扶住。 王婆便道:“这是中了恶,快将水来!”喷了两口,何九叔渐渐地动转,有些苏醒。王婆道:“且扶九叔回家去却理会。” 王婆算计来算计去,却被何九叔算计了。 何九叔真的是中了恶吗? 两个火家寻扇旧门,抬何九叔到家里,何九叔觑得火家都不在面前,悄悄告诉老婆,他只是假装中邪。因为他碰到了难题:“武大定是中毒身死。我本待声张起来,却怕他没人作主,恶了西门庆,却不是去撩蜂剔蝎?待要胡卢提入了棺殓了,武大有个兄弟,便是前日景阳冈上打虎的武都头,他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男子,倘或早晚归来,此事必然要发。” 所以,声张起来,不敢,怕西门庆;不声张,又不敢,怕武松。 急中生智,假装中邪,昏迷过去。 何九叔不光精细,他还很有智慧! 但是,他的老婆似乎更胜一筹。 老婆便道:“如今这事有甚难处。只使火家自去殓了,就问他几时出丧。你到临时,只做去送丧,张人错眼,拿了两块骨头,和这十两银子收着,便是个老大证见。他若回来不问时,便罢。却不留了西门庆面皮,做一碗饭却不好?” 武松回来,拿着这两个证见,便可以得到武松的原谅。 武松若是回来不问,也就不再声张,又不会得罪了西门庆。 可怜的武大,若是没有武松这个兄弟,他的性命,也就做了何九叔夫妻的一碗饭了! 当人们主持正义却要砸了饭碗时,人们往往选择的是饭碗而丢弃正义。 这不但不被看作低下,反而被视为聪明。 所以,何九叔一听,马上称赞老婆:“家有贤妻,见得极明!”随即叫火家自去殓了。出丧那天,何九叔假装去给武大烧纸,偷得武大的两块骨头,拿去撒骨池内只一浸,果然骨头酥黑。何九叔收藏了。 我们知道,在非公民社会,在大多数情况下,芸芸众生既不具备保护自己的能力,更不具备保护他人、维护正义的能力。在看到邪恶肆虐时,普通人就是鲁迅先生所沉痛揭示的两种人:一、遭到蹂践伤害的示众材料;二、沉默不语的旁观者、看客。 何九叔明明知道武大是被毒死的,但是,他在权衡利弊之后,选择了沉默。 他之所以保存武大的骨殖以作证据,不是因为良知,而是因为他在考虑利弊时,想到了武松。 岂止一个何九叔?武大的众邻舍明知道他死得不明,但谁都不愿意站出来,揭开真相,还武大一个公道。 大家都成了同谋。 这样的沉默我们在林冲被迫害时,看到过。 在鲁智深故事中,在金翠莲父女被镇关西欺凌时,看到过。 在整个故事里,举凡弱者被欺凌的地方,必有沉默的大多数,站在一旁,沉默不语。 实际上,只要大多数不再沉默,我们本来无须英雄。 我们可以自己救自己。 什么是英雄?英雄就是在他人都沉默时,他爆发出来。 什么是英雄?英雄就是大家都不敢出头时,他站出来。 这话反过来说,就是:英雄爆发的时候,正是大多数人沉默的时候。英雄挺身而出的时候,正是大众不敢出头的时候。 因此,有《水浒》式英雄的时代,一定不是一个好时代。孳生英雄侠客的世道,也一定不是一个好世道。因为,有一个英雄,必有一群懦夫。 但愿我们的生活中,永远无须英雄侠客。 我们自己是自己的英雄。我们自己建立一种制度,用制度保护我们自己。 好了,现在,懦弱的武大死在潘金莲的砒霜里,更死在众人的沉默里。 但是,他有一个英雄的兄弟。 当这个兄弟归来时,不明不白的死者会得到昭雪。 冤仇,也会得到申报! 第一章 乐极生悲,否极泰来 官腔可畏!它句句在理,不容反驳。跟着官腔绕,会把你绕得一点道理、一点脾气、一点头脑都没有。 上回讲到,武松出差离开阳谷县后,潘金莲与西门庆在王婆的撮合下,勾搭成奸。为了长做夫妻并且逃避武松的惩罚,又在王婆的点拨下,用砒霜毒死了武大并火化成灰,企图把事情做得干干净净,不露痕迹,瞒天过海。 常言道:“乐极生悲,否极泰来。”光阴迅速,一眨眼两个月过去了。武松回来了。 两边众邻舍看见武松回了,都吃一惊。大家捏两把汗,暗暗的说道:“这番萧墙祸起了!这个太岁归来,怎肯干休!必然弄出事来!” 武松一直放心不下哥哥。回到阳谷县,交待完公事,匆匆赶到哥哥家里。 可是,进了门,却不见哥哥,只见一个灵床子,上面牌位上写着:“亡夫武大郎之位”七个字! 当下武松呆了!对于自己的这个忠厚愚拙的哥哥,他可能想过很多种结果,但绝不会想到会是这样! 他当初离开柴进,离开宋江兄弟,一心一意赶回老家,就是为了这个哥哥,现在没了! 他当初多少牵挂,多少放不下,就是要保护这个哥哥。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亲人,现在没了! 他与嫂子潘金莲反目成仇,就是为了警告嫂子,不要做伤害哥哥的事,现在彻底失败了! 离家时,相别的有两人:哥哥和嫂嫂。回来是,相见的已经没了哥哥,只有一个假哭的嫂嫂。武松一时懵懂,道:“嫂嫂,且住,休哭。我哥哥几时死了?得什么症候?吃谁的药?” 一口气问了三个问题。前两个问题一般必问,属于人之常情。 后一个问题问得有些特别。为什么特别? 因为,这个问题显示出武松的疑心! 吃谁的药?——一下子就问到了关键问题上。武松有过人的直觉。 吃谁的药?吃西门庆的药! 那妇人一头哭,一头说道:“你哥哥自从你转背一二十日,猛可的害急心疼起来;病了八九日,求神问卜,什么药不吃过,医治不得,死了!撇得我好苦!” 什么药不吃过。回答的好——连砒霜都吃过。 而且,潘金莲的回答里都是模糊的答案。 一二十日,八九日,时间模糊。 急心疼,病症模糊。 什么药都吃过,吃药模糊。 武松听得满腹狐疑。回到县衙,换了一身素白衣服,买些香烛冥纸,当晚便为哥哥守灵。 值得我们注意的是,他的身边,多了一把尖刀。 《水浒》作者特别对这把尖刀做了描写:尖长柄短背厚刃薄。 因为,下文的主角,就是这把尖刀了。 现在,武松无须再顾忌什么,在这个世界上,他也再也没有什么放不下的牵挂,一点爱被扼杀,一点情被割断,现在,只剩下一腔仇,一腔恨。护佑使者摇身一变,成了复仇天神。 武松在灵床子前点起灯烛,铺设酒肴。道:“哥哥阴魂不远!你在世时软弱,今日死后,不见分明!你若是负屈衔冤,被人害了,托梦与我,兄弟替你做主报仇!”把酒浇奠了,烧化冥用纸钱,放声大哭,哭得那两边邻舍无不凄惶。 显然,武松并不相信潘金莲的话,对兄长之死,他有极大的怀疑。 第二天一早,武松又问潘金莲:“嫂嫂,我哥哥端的什么病死了?”那妇人道:“叔叔,却怎地忘了?夜来已对叔叔说了,害心疼病死了。”武松道:“却赎谁的药吃?”那妇人道:“见有药帖在这里。”武松道:“却是谁买棺材?”那妇人道:“央及隔壁王干娘去买。”武松道:“谁来扛抬出去?”那妇人道:“是本处团头何九叔。尽是他维持出去。” 武松的刑警队长干的时间不长,除去帮县长办私事的两个月,也就是五十来天,但是,他好像天生会查案。你看他问潘金莲的这几个问题,都很专业。更有意思的是,在潘金莲给他提供的诸多信息里,他很快甄别出哪些是有用信息,哪些是无用的虚假信息。他问的问题有这些:一、得何病。二、吃何药。三、谁买棺材。四、何人殓埋。 武松很快判断出前面三项是无用信息,于是一听即过。待听到第四个问题,听到团头何九叔时,武松当即打住。 武松道:“原来恁地。且去县里画卯却来。” 他哪里是去县里画卯,他这样说是为了稳住潘金莲。他带上那把尖刀,直接找到何九叔。 何九叔自从火化武大之后,一直就在等着这一天,等着武松。 第二章 胜在德而不是胜在才 这一天来了。武松来了。 武松客客气气地把何九叔请到酒店。到了酒店,武松却又只顾吃酒,一句话也不说。 何九叔本来有心理准备,预备武松来问。现在见武松不做声,反而紧张,捏两把汗。反而是他主动把些话来撩武松。 武松还是不开言,只顾吃酒。什么话也不说。 这样的沉默让人心惊肉跳。 数杯酒后,武松突然揭起衣裳,飕的掣出尖刀来插在桌子上。 量酒的惊得呆了,何九叔也惊呆了,面色青黄,不敢吐气。 何九叔知道武松会来找他,会来问他。他也做好了应对武松的准备,但是,他万万没有想到,武松首先亮出的竟然是刀子。 武松很懂得讯问。 一开始不开口,是制造紧张气氛,给对方造成巨大的心理压力。 在对方心中七上八下的时候,又突然拔出刀子,给对方巨大的震慑。 武松捋起双袖,刀指何九叔,道:“小子粗疏,还晓得‘冤各有头,债各有主’!你休惊怕,只要实说!对我说知哥哥死的缘故,便不干涉你!我若伤了你,不是好汉!倘若有半句儿差,我这口刀立定教你身上添三四百个透明的窟窿!闲言不道,你只直说我哥哥死的尸首是什么模样!” 至此,何九叔终于安下心来。他也是有备而来。他从袖子里取出一个袋儿,放在桌子上,道:“都头息怒。这个袋儿便是一个大证见。” 袋子里是什么,我们应该可以猜到。果然,在何九叔的袋子中,有两块酥黑的骨头,一锭十两银子,还有一张纸,写着火化日期、现场送丧人名字。 这包裹里的三样银子,显示出了何九叔的精细(纸)和不贪(银子)。 何九叔果然不贪。 唯其不贪,才保全了性命。 有一条优点,就有一条生路。 而王婆,正因为贪,才置自己于必死的境地。 有一条缺点,也就可能多一条死路。 王婆和何九,两人都是精细人。但最后何九胜出。 胜在德而不是胜在才。 第三章 不许告状 武松终于证实了自己的怀疑:武大是被害死的。 何九叔同时告诉武松,一个叫郓哥的半大孩子曾经和武大一起去捉奸,于是武松又和何九叔一同去找郓哥。 郓哥是个精灵小鬼,一看武松和何九叔来找他,马上明白了。 便说道:“只是一件:我的老爹六十岁没人养赡,我却难相伴你们吃官司耍。” 吃官司却是玩耍,既是孩子口吻,也是老于世故的口吻。 因为这句话明明是向武松讲价钱。 在市井讨生活,大人个个精明,小孩个个早熟。 《水浒》写市井,异样的好。 武松道:“好兄弟。”便去身边取五两来银子。“你把去与老爹做盘缠,跟我来说话。” 武松对这个半大孩子的态度,和刚才对何九叔完全不同了。他非常温和,给他银子,还称他为“好兄弟”——眼前这个贫苦弱小混迹社会底层的孩子,让他想起了自己的哥哥武大,甚至想起了自己——自己小时候,不也这样吗? 确实是兄弟。套用一句阶级分析的术语:他们是阶级兄弟。 五两银子,对武松可能不算什么,但可以让郓哥父子二人生活三五个月了。 三人出巷口一个饭店楼上来。 武松叫了三分饭,对郓哥道:“兄弟,你虽年纪幼小,倒有养家孝顺之心。却才与你这些银子,且做盘缠。事务了毕时,我再与你十四五两银子做本钱。” 后来武松真的兑现了诺言,在自己被解送东平府前,给了郓哥老爹十二三两银子。 郓哥告知武松,奸夫乃是西门庆。至此,不到半天时间,除了具体的作案细节,案情基本清楚。 武松便把何九叔、郓哥一直带到县厅上。对知县说:“小人亲兄武大被西门庆与嫂通奸,下毒药谋杀性命。这两个便是证见。要相公做主则个。” 知县与县吏商议。可是县吏是与西门庆有关系的,他说:“这件事难以理问。”其实知县也同样和西门庆有关系,于是对武松说道:“武松,你也是个本县都头,不省得法度?自古道:‘捉奸见双,捉贼见赃,杀人见伤。’你那哥哥的尸首又没了,你又不曾捉得他奸;如今只凭这两个言语便问他杀人公事,莫非忒偏向么?你不可造次。” 也就是说,立案依据不足,不能立案。 武松怀里去取出两块酥黑骨头,十两银子,一张纸,告道:“覆告相公:这个须不是小人捏合出来的。” 这下总有依据了吧? 知县看了道:“你且起来,待我从长商议。可行时便与你拿问。”何九叔、郓哥都被武松留在房里。 有证人,有证物,剩下的,就是拘捕嫌疑人了。 至少是立案侦查。 但是,没想到,第二天一早,知县却回出骨殖和银子来,说道:“这件事不明白,难以对理。圣人云:‘经目之事,犹恐未真;背后之言,岂能全信?’不可一时造次。” 狱吏马上帮腔道:“都头,但凡人命之事,须要尸、伤、病、物、踪,五件俱全,方可推问得。” 原来,当日西门庆得知武松告他,早已使心腹人来县里送官吏银两了! 按说,武松也不是一般平民百姓。他的身份还是很特殊的。 第一,他是县步兵都头,相当于今天的县公安局刑警大队大队长。 第二,他刚刚帮知县办过一件私密的家事,也算得上知县的心腹人了。 这样的人,尚且不能得到法律的保护,不能得到官府的公正对待,一般普通百姓,在这样的社会得到的待遇,也就可想而知了! 第四章 官腔骗得进士,骗不得武二 我们看,知县和狱吏所说,完全是官腔。 官腔的可怕处,在于它句句在理,你无法反驳。 而且,这二人所说的话,恰恰成为两种最有代表性的官腔:政治官腔和专业官腔。 可以成为我们官腔研究的典型案例,我们不妨来看看。 官腔第一种:政治官腔。 使用者一般为有一定权力和地位的官僚。其用途在于确立自己的政治优势,显示自己的政治正确。知县甚至抬出圣人的话以证明自己的政治正确。虽然他所说的什么圣人之言完全是他的捏造,但是,圣人也就是孔子,却被他利用了。从某种意义上说,什么叫圣人?就是常常被人利用的人。 武松没有读过什么书,他不知道圣人是否说过这样的一句话。但他知道圣人很厉害,圣人是伟大、光荣、正确的。 既然圣人都这样说,当然是正确的。 政治正确者便有了政治优势,你再纠缠就属于闹事了。 官腔第二种:专业官腔。 使用者一般为某些利益集团的御用学者和专家。其用途在于确立自己的专业优势。狱吏说出一大堆专业术语,令人摸不着头脑,既然你摸不着头脑,也就无法反驳他,他马上就占有了有利的专业优势。这是官腔的第二种。 他既然有了专业的优势,你再纠缠就属于不懂事了。 简单地说,官腔既是一种说话方式,更是一种话语权。 像我们上面分析的,县令掌握的,是政治话语权。 县吏掌握的,是技术话语权。 老百姓,没有话语权。只能忍气吞声。 但是,武松哪里会被官腔吓住呢?他倒不是不怕官腔,或者有什么办法对付官腔。他根本没有耐心听官腔。 第一,不管什么政治正确,不管什么圣贤之言,他只有良知。所以,金圣叹在知县的“圣人言”三字下批曰:“三字骗得进士,骗不得武二”。他没有读什么圣贤书,他也不管圣贤怎么说。他只知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第二,他也不懂什么专业术语,他只要常识。他只知道,哥哥被人谋害了,弟弟必须为他讨还公道。 是的,对付官腔的最好武器,就是良知和常识。 不跟着官腔绕弯弯,跟着官腔绕,会把你绕得一点道理都没有,一点脾气都没有,一点头脑都没有。 所以,最好的办法是:随你说千道万,我就坚持一点:良知和常识。最简单的思路,有时恰恰是最正确的思路。最不易被别人的官腔愚弄和牵着鼻子走的思路。武松就是这样的个性,这样的思路。 当然,更重要的是,武松哪里是哀哀告诉的人呢?你不给他办,他就只剩下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了吗?不,他不是这样的人,他有他的解决办法。 说白了,他此时试图通过官府解决问题,是他对官府的尊重,是他在给官府面子,是他在给官府机会。知县抬举他做了都头,他要表示对知县的尊重。 他本来有力量有办法自己解决问题。 他有刀。 协商不能解决的,用法。 法度不能解决的,用刀。 可见,官府不作为,会造成极大的社会问题:自己无力解决问题的,成了无依无靠的顺民。 自己有力解决问题的,成了无法无天的暴民。 暴民不是国家的力量,而是国家的祸害。 顺民呢?同样糟糕:顺民不是国家的财富,而是国家的累赘。 一个强大的国家和民族,既不要暴民,也不要顺民,要的是公民。 我们还是回来看看武松的选择。 面对知县的官腔,武松几乎一点也不要听,也不给知县找麻烦,马上就打了退堂鼓。 武松道:“既然相公不准所告,且却又理会。” 毫不纠缠。 他把何九叔和郓哥带回自己房里,叫土兵安排饭食与何九叔同郓哥吃,“留在房里相等一等,我去便来也。” 去便来。好潇洒,好自在。 武二眼里,天下无难事。 那么,武松去哪里呢?何时再回来呢? 第一章 正义缺失,以暴制暴 尖刀划过一道寒光,结果了潘金莲,整个世界安静了。潘金莲的怨,潘金莲的恨,潘金莲的恶,潘金莲的罪,一切都了结了。 上回讲到,知县不准武松告状。而武松也毫不纠缠。 把何九叔和郓哥带到自己房间,让他们等等他,他去便来。 走之前,他把知县回出来的银子和骨殖,再付与何九叔收下了。 这二者是证据,既然官府不要,他也不要。 他不再依靠法律,何必要什么证据。 但有一件东西他要,并且时时带在身边。 那就是刀。 潘金莲在社会的底层,社会强加给她一桩不幸的婚姻,无论是道德、风俗还是法律,都不会给她支持。她哀哀无告。要不,接受命运;要不,只能用非法手段改变自己命运。于是,她使用砒霜。 武松要为兄报仇,要为被害死的兄长讨还公道,无论是行政,还是法律,也都不会给他主持公道。要不,忍下这口气,让死者沉冤莫雪,让罪犯逍遥法外。要不,也只能用非法手段实现正义。于是,他使用刀子。 潘金莲的砒霜武松的刀,是他们犯罪的罪证,更是社会不公法律渎职的罪证! 培根认为,就对法律的破坏程度而言,对犯罪的报复,胜过犯罪本身,因为“犯罪是破坏法律,复仇是对法律取而代之。” 非常可惜的是,这种清晰而理性的认识,在中国古代法律理论和风俗习惯中,很是缺乏。恰恰相反,我们的传统文化倾向于肯定复仇。复仇事件时时发生,总能赢得喝彩,到处传扬。复仇人物常常出现,总能得到同情,甚至歌颂。 也就是说,在古代中国,文化肯定复仇,文学歌颂复仇。《水浒》就是歌颂复仇之作。 实际上,在中国古代文学作品中,大量的对复仇事件津津乐道的描写,对复仇人物热烈的情感倾注,其中隐藏着一个极深刻的社会心理:那就是,全社会对封建法律的无信任,并通过文学作品表现出来。 文学违背法律,是中国古代文学的一个普遍现象。当法律不能主持正义时,代表着社会良心的文学必然表现出对法律的失望和鄙视。 武松的故事,就是一个典型。 潘金莲谋杀亲夫,破坏法律。但是,当法律不能及时有效地制止或惩罚这种对法律的破坏时,结果只有两个:第一,人们不再寄希望于法律,不再信任法律,从而也就不会遵守和自觉维护法律。 第二,个别的强梁会自行解决问题,用个人复仇来讨得被侵犯的公道。此时,正如培根所说,法律就已经被彻底取而代之。这是对法律的更大的破坏。而且,这样的破坏,还获得了道德的赞许。 第二章 礼数周到,冷酷宰人 我们就来看看,一柄小小的刀子,闪烁的刀光中,社会如何通过非法的方式,实现它的正义。 武松带了三两个土兵,离了县衙,将了纸砚笔墨,还有那把尖长柄短背厚刃薄的刀子。叫两个土兵买了些鸡鸭鱼肉和果品之类,来到家中。 带着笔墨纸砚干什么呢? 武松对潘金莲道:“明日是亡兄断七;我今日特地来把杯酒,替嫂嫂相谢众邻。”唤土兵先去灵床子前,点起蜡烛,焚起香,列下纸钱,把祭物去灵前摆了,堆盘满宴,铺下酒食果品之类,叫一个土兵后面烫酒,两个土兵门前安排桌凳,又有两个前后把门。 为什么还要把门的? 安排好,武松便叫:“嫂嫂,来待客。我去请来。”武松请到四家邻舍并王婆,在请这些邻居时,武松非常谦恭有礼,言谈举止非常得体,这说明,武松虽然倾向于暴力解决问题,但是,他也是一个鞠躬如也的好邻居。武松动辄说自己粗鲁,其实,他在梁山好汉中,他的言谈举止算是很彬彬有礼的了。 更重要的是,胸中一团杀气,脸上却一团和气,满腹杀机却毫不露声色,武松做得出,鲁达、李逵做不出,林冲也做不出。 与鲁智深、李逵相比,武松是最有心数的,做事时心中是最有规划的。 像鲁智深、李逵,往往都是率性而动,事前并不谋划,临事全凭感觉,结果也往往没有预料。这样的人,可爱,但没有什么准头。 而武松,在不动声色中,心中早已盘算好了一切,每一个步骤,每一个目标,每一个方式方法,每一个结果,都了然于心。 看他做事,当时不一定明白,但事后一看,环环相扣,丝丝入扣,天衣无缝,一切都在计划之中。 这样的人,令人佩服!有时也让人害怕! 但此时偏偏有人不怕他。潘金莲和王婆。 他们已得到西门庆的通报:武松告状不准。 于是她们放下心不怕他,大着胆看他怎的。 她们哪里知道,武松根本就是一个不会告状的人。 对他们而言,如果武松告状准了,倒是一个比较好的结局。 邻居们坐好,武松搬条凳子,坐在横头,便叫土兵把前后门关了。 武大郎家的门,总是关来关去的。 只是开门关门的人变了。 那后面土兵自来筛酒。七杯酒过,武松喝叫土兵:“且收拾过了杯盘,少间再吃。” 武松抹桌子。众邻舍就要起身告辞。武松把两只手一拦,道:“正要说话。一干高邻在这里,中间那位高邻会写字?” 原来不是为了吃酒,吃酒是为了说话。说什么话呢? 还要写字。写什么字呢? 其中的姚二郎便推荐胡正卿:“此位胡正卿极写得好。” 武松便唱个喏,道:“相烦则个。” 卷起双袖,去衣裳底下飕地只一掣,掣出那口尖刀来。 不光要说话,要写字,还有刀! 这把刀自从直指何九叔,逼他拿出证物后,再也没有出现过。 那么,此时,武松又一次亮出尖刀,又指向谁? 首先,刀指王婆,震慑邻居。 武松左手拿住嫂嫂,右手握住尖刀,指定王婆。两只圆彪彪怪眼睁起,却看着众邻居。 你看他一心三用,何等从容! 武松道:“诸位高邻在此,小人‘冤各有头,债各有主,’‘有冤报冤,有仇报仇,’并不伤犯众位,只烦高邻做个证见。若有一位先走的,武松翻过脸来休怪!教他先吃我五七刀了去,武二便偿他命也不妨!”众邻舍都目瞪口呆,再不敢动。 回过头来,看着王婆,喝道:“兀的老猪狗听着!我的哥哥这个性命都在你身上!慢慢地却问你!” 又回过脸来,看着妇人,骂道:“你那淫妇听着!你把我的哥哥性命怎地谋害了?从实招来,我便饶你!” 那妇人道:“叔叔,你好没道理!你哥哥自害心疼病死了,干我甚事!” 潘金莲的这句话,看似说的在理,其实已经暴露出她对武大情分之淡薄。 因为,“干我甚事”,是一个歧义句,它可以有两种理解:第一,武大的死,不是我谋害的。第二,武大的死,我漠不关心。 潘金莲的意思当然是第一种,但是,无意之间,却透露出她漠不关心的心态。丈夫死了,按说应该痛心疾首,怎么能说不干我事呢? 武松一听,更加愤怒,不等潘金莲说完,把刀胳察插在桌子上,用左手揪住潘金莲头髻,右手劈胸提住;把桌子一脚踢倒了,隔桌子把潘金莲轻轻地提将过来,一交放翻在灵床面前。 然后,右手拔起刀来,再次指定王婆道:“老猪狗!你从实说!” 王婆要脱身脱不得,只得道:“不消都头发怒,老身自说便了。” 武松叫土兵取过纸墨笔砚,把刀指着胡正卿道:“相烦你与我听一句写一句。”胡正卿胳答答抖着说:“小……小人……便……写……写。”讨了些砚水,磨起墨来。 你看这一瞬间,几番眼光闪烁,几番刀光闪烁。这把刀子,从对着王婆,到插在桌子上,又拔起来,指着王婆,再指着胡正卿。所指之处,人人丧胆,寒光闪处,个个心惊。 胡正卿拿着笔,道:“王婆,你实说!” 那婆子道:“又不干我事,教说什么?” 刚才吓傻了,答应说。现在稍一冷静,知道说出来的后果,又抵赖不说了。 王婆毕竟老练。 武松的刀子马上又对准了潘金莲。 武松道:“老猪狗!我都知了,你赖那个去!你不说时,我先剐了这个淫妇,后杀你这老狗!” 提起刀来,望那妇人脸上便擦了两擦。 这两下,彻底摧毁了潘金莲的心理防线。 她慌忙叫道:“叔叔!且饶我!你放我起来,我说便了!” 潘金莲惊得魂魄都没了,只得将如何勾搭上西门庆,如何踢伤武大,又如何下药毒死武大,从头至尾,说了一遍。 王婆见无可抵赖,也只得招认了。胡正卿把二人的口供写了,叫他两个都点指画了字,四家邻舍也画了名,也画了字。 一天之内,一桩数人串通的谋杀亲夫案便真相大白。阳谷县的这个都头,刑警大队长,真个了得! 那么,真相大白之后,武松会把潘金莲、王婆交给官府处置吗? 武松并没有按照法律来办事!他要私力维护正义。所以,真相大白口供在手,他并不押解潘金莲和王婆去县衙,让他们接受法律的惩罚。 他叫土兵绑了王婆。又叫土兵取碗酒来供养在灵床子前,拖过这妇人来跪在灵前,洒泪道:“哥哥灵魂不远!今日兄弟与你报仇雪恨!”叫土兵把纸钱点着。 潘金莲一看不好,正待要叫,武松的尖刀划过一道寒光,一切都了结了。 潘金莲的怨,潘金莲的恨,潘金莲的恶,潘金莲的罪……一切都结束了。 这一把刀子,彻底清算了潘金莲的一生,也清算了叔嫂之间的爱恨情仇。 杀了潘金莲,又割下头来,取一床被来把头包了,揩了刀,插在鞘里;洗了手…… 我们看他杀人后的一连串举动:割头,包头,揩刀,插鞘,还洗手!套用一句当代青年喜欢的一句话:他好酷啊! 是的,武松是《水浒》好汉中最酷的,又是最喜欢耍酷的。 这一连串的举动,一定看得众位邻居心惊肉跳。这里既有武松的从容镇定,又有他的冷酷无情。 酷,就是冷酷。 末了,他面对目瞪口呆的众位邻居,唱个喏,道:“有劳高邻,甚是休怪。且请众位楼上少坐,待武二便来。” 一个大行杀戮的人,偏偏礼数周到。 最可怕的,就是这样的人。 而且,此前,他安排何九叔和郓哥呆在他的房间,关照他们不要着急,去去便来。 既是稍等便来,一定不是什么大事,不是棘手的事。 但是,他这一去,半天之内,干了这样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处理了这样一件棘手的事。 现在,他把众邻居关在哥哥家里,也告诉他们,去去便来! 第三章 法律判他有罪,道德给他加冕 那么,他又要到哪里去呢?又要办什么事呢? 这次,他的刀又指向谁呢? 当然是西门庆。 我们差点把西门庆忘了,但武松的黑名单里,一直有他! 武松包了妇人那颗头,一直奔西门庆生药铺前来! 在西门庆的生药铺,武松见到主管,神色淡定,从容闲雅,唱个喏。 今天武松一直在唱喏。问道:“大官人在么?” 很客气,称呼也恭敬,好像是来找他喝酒的闲聊的。 你看武松多么从容不迫。 有深仇大恨在胸,却如此气定神闲。一腔杀气,忽而爆发,忽而收敛。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主管道:“刚才出去了。” 不在。看来,杀不成了。 武松道:“借一步闲说一句。” 那主管也有些认得武松,不敢不出来。 武松把这个主管一引引到侧首僻静巷内,蓦然翻过脸来道:“你要死却是要活?” 主管慌道:“都头在上,小人又不曾伤犯了都……” 武松打断他,道:“你要死,休说西门庆去向!你若要活,实对我说西门庆在那里!” 主管道:“却才和……和一个相识……去……去狮子桥下大酒楼上吃……” 武松听了,转身便走。 实际上,武松根本没有“听了”,他只听半截话。在主管哆哆嗦嗦的长句子里,有价值的信息只有“狮子桥下大酒楼”几个字。武松听明白了这几个字,就可以了,所以,他转身就走,丢下莫名其妙又大受惊吓的主管在那里发呆。 狮子桥下酒楼上,西门庆正在和人吃酒。武松左手提了人头,右手拔出尖刀,挑开帘子,钻将进去,把那妇人头望西门庆脸上掼将来。 西门庆一看是武松,叫声“哎呀!”便跳起在凳子上去,一只脚跨上窗槛,要寻走路,见下面是街,跳不下去,心里正慌。 不要急,也不要慌,等会你会下去的。 此时武松已跳在桌子上,西门庆见来得凶,便把手虚指一指,早飞起右脚来。 当初,也是他的这一脚,直接踢中武大的心口,间接要了武大的命。 现在,弟弟来了,也要面对西门庆的凌空一脚。 西门庆的腿脚功夫还真的不是浪得虚名,这一脚正踢中武松拿刀的右手,那口刀踢将起来,直落下街心里去了。 我们回忆一下。当初武松离开柴进庄上,带了一根哨棒,行止不离身。待到要用它打虎时,却打在树枝上,折断了。让我们出了一身冷汗。 现在,武松带了一把尖刀,也是动静不离身。待到要靠它杀西门庆时,却还没开打,就被西门庆踢飞了,落到窗外街上去了。 没有了尖刀的武松,能斗过西门庆吗? 果然,西门庆见踢去了刀,心里便不怕武松,右手虚照一照,左手一拳,照着武松心窝里打来。 丢了刀的武松和当初打折了棒一样,毫不惊慌。见西门庆左拳打来,稍微一躲,就势从胁下钻进来,左手带住头,连肩胛只一提,右手揪住西门庆左脚,叫声“下去!”西门庆头在下,脚在上,倒撞落在街心里去了。 武松也钻出窗子,涌身望下一跳,跳在当街上;先抢了那口刀在手里。 西门庆已跌得半死,直挺挺在地下,武松按住,又割下西门庆的头来! 刚才还在喝酒听歌的这颗人头,转眼,伶伶仃仃地被武松提在手里。 带着西门庆和潘金莲两颗人头,武松再奔回紫石街来;将两颗人头供养在灵前;把那碗冷酒浇奠了,洒泪道:“哥哥灵魂不远,早升天界!兄弟与你报仇,杀了奸夫和淫妇,今日就行烧化。”把哥哥的灵床烧化了。一阵轻烟过后,兄长永远没了!一场兄弟缘分,就此了结! 武松,从此成了孤儿。 这茫茫世界,再也没有了他的骨肉亲人。 接着武松叫土兵楼上请高邻下来,把王婆押着,把两颗人头提着,径直投县里来。 为什么这时还要投县里来呢?杀了人,为什么不逃走呢? 当初,他与人争执,一拳把对方打得昏沉,以为打死了,马上远逃他乡。 此时,为什么不走了呢? 不走,肯定有他的道理。 第一,这事牵涉到他那含冤而死的大哥。哥哥死得不明不白,他要大张旗鼓地为他报仇,更要让官方给他大哥一个公道,一个说法。杀了西门庆,杀了潘金莲,就是不杀王婆,而是把她交给官府,也是这个意思:像王婆这样的教唆犯,又没有什么后台,一定会被官府判死刑。当王婆被官府正法之时,就是官府给他哥哥说法之日。 第二,这事固然是犯了法,要受惩罚甚至杀头,但是,在他看来,他是维护了道德,维护了弱小者,光明正大,堂堂正正,他不必要偷偷摸摸地像上次一样逃走。 第三,武松很自恋。他自己觉得这事干得漂亮,他需要接受群众的欢呼。他知道,当官府惩罚他时,群众会为他欢呼。当法律判他有罪时,道德会给他加冕。他需要这样的道德冠冕。 果然,这事此时已经哄动了一个阳谷县,街上看的人不计其数——当初武松打死了老虎,阳谷县大街上,也是万人空巷,争睹英雄风采;现在武松杀了嫂子,阳谷县大街上,又是万头攒动,阳谷县人民真有眼福啊! 知县听得人来报了,先自骇然,随即升厅。武松押那王婆在厅前跪下,行凶刀子和两颗人头放在阶下。 至此,这个杀人刑事案件已经演变成一场道德盛典,一场报仇雪恨、伸张正义、维护道德的盛事。而在不计其数的阳谷县百姓眼中的两颗人头和一把刀子,那就是武松光荣的见证,是武松伟大的证明。 县官曾经拒绝为武松立案,现在,武松自己查明了案情,更重要的是,武松自己伸张了正义,惩罚了罪行。那么,面对着武松明显的违法行为,知县将如何处置呢? 第一章 法不到处,有道德在 国人向来看重体制内的位置。即使武松这样的江湖好汉,也十分向往庙堂。 上回讲到,武松杀死西门庆和潘金莲以后,主动自首。 这时知县的态度已经完全改变了。当初他拒绝为武松立案,是因为他收受了西门庆的银子。现在,西门庆已死,他觉得对一个死人没有必要履行什么义务。相反,武松的行为,让他觉得是个义气烈汉,又想到武松还为他家的私事上京去了这一遭,寻思他的好处,一心要周全他了。 知县为什么要徇私枉法包庇武松? 第一,他和武松有私谊,武松帮他办过私事。 第二,他“念武松那厮是个有义的汉子”,于是,对武松的道德肯定代替了、抹杀了对武松的法律判断。 而这后一点,也正是从《水浒》作者到《水浒》读者共同的心理和选择。 他和手下的吏员商量,把人们招状从新做过,改作“武松因祭献亡兄武大,有嫂不容祭祀,因而相争,妇人将灵床推倒;救护亡兄神主,与嫂斗殴,一时杀死。次后西门庆因与本妇通奸,前来强护,因而斗殴;互相不伏,扭打至狮子桥边,以致斗杀身死。” 然后,读款状与武松听了,写一道申解公文,将这一干人犯解本管东平府申请发落。 知县的这种行为是明显的违法行为。在武松杀嫂这件事上,他已经不止一次违法了。 我们来看看这个知县的作为,前后有两次犯罪:首先,面对武松的报案,他收受贿赂,不予立案。 收受贿赂,是受贿罪。不予立案,对明知是有罪的人而故意包庇不使他受追诉,是渎职罪,是循私枉法罪。 其次,在武松杀人之后,为减轻武松罪责,掩盖真相,篡改证词,制造虚伪的证人证言,是包庇罪,也是徇私枉法罪。 但有意思并值得我们反思的是我们一般读者的态度:对知县的第一次犯罪,我们都能予以正确的判断并予以否定。对知县的第二次犯罪,我们就往往不能正确判断甚至予以肯定。 为什么?因为,在我们的观念里,道德大于法律。 我们再来看看阳谷县普通百姓的态度。 作者接着写道:这阳谷县虽是个小县分,倒有仗义的人:有那上户之家都资助武松银两;也有送酒食钱米与武松的。武松管下的土兵大半相送酒肉不迭。 在他们眼里,武松不是违背法律的罪犯,而是维护道德的英雄。武松是义气烈汉,而他们,也是仗义的人。 知县如此,县民如此,当案件上报到东平府后,府尹又如何,府民又如何呢? 当阳谷县县吏带着一干人犯和证人证物到府衙前时,看的人哄动了衙门口。 而府尹陈文昭听得报来,随即升厅。《水浒》作者首先就称赞“陈府尹是个聪察的官,已知这件事了”。那么,聪察的陈府尹是怎么做的呢? 第一,将武松的长枷换了一面轻罪枷枷了,下在牢里;把王婆换一面重囚枷钉了,禁在死囚牢里。 第二,他也哀怜武松是个仗义的烈汉,时常差人看觑他;因此节级牢子都不要他一文钱,倒把酒食与他吃。 第三,陈府尹把阳谷县报来的案卷又改得轻了,申去省院——也就是最高法院,死刑核审机关——议罪;这个做法和知县的做法完全一致。 第四,更难得的是,他竟然派心腹人带了一封紧要密书星夜投京师来替武松说情。结果是,武松终于获得轻判:脊仗四十,刺配二千里外。而王婆则被判凌迟处死。武松的脊杖四十,也打了折扣。上下公人都看觑他,只有五七下着肉。而王婆,凌迟处死,不知被剐了多少刀! 最后,武松竟然享受到了一种待遇:带上行枷,到东平府街心,和成千上万的百姓一起,看剐王婆。而百姓,一边看万恶不赦、千刀万剐的王婆,一边看义气烈汉武松,那是多么难得的令人叹为观止的场景啊。 至此,武松杀嫂,不再是一件刑事案件、一件故意杀人的犯罪行为,不是一件让人叹息的悲剧,而是一场道德盛典,大家都躬逢其盛,兴高采烈。 到刑场看剐了王婆之后,武松由两个防送公人领了,解赴孟州交割。在去孟州的路上,还会发生什么事呢? 第二章 林冲被别人算计,武松算计别人 这两个公人知道武松是个好汉,一路只是小心服侍他,不敢轻慢他一点。武松见他两个小心,也不和他计较;包裹里有的是金银,但过村坊铺店,便买酒买肉和他两个吃。 此时正是六月前后,炎炎火日,烁石流金,只得赶早凉而行。约莫走了二十余日,来到一个所在。远远地土坡下约有数间草房,傍着溪边柳树上挑出个酒帘儿。路边的樵夫告诉他们:“这岭是孟州道。岭前面大树林边便是有名的十字坡。” 十字坡为什么有名呢?有什么样的名呢? 原来,这个酒店非同一般。开酒店的是张青、孙二娘夫妻。正如武松调侃孙二娘所说:大树十字坡,客人谁敢那里过?肥的切做馒头馅,瘦的却把去填河! 这段顺口溜只有一句不确实:那就是最后一句。张青、孙二娘哪里舍得把那些瘦人的肉拿去填河呢?胖子肉做黄牛肉卖,瘦子肉当水牛肉卖,剁巴剁巴还可做肉馅。当时张青不在,孙二娘长期做人肉馒头,已有严重的幻视,她眼中的人,早已不再是人,而是牛。此时,一看到武松三人,眼中幻化出的就是一头肥黄牛和两头瘦水牛。三牛相加,少说也是三四百斤牛肉,再加上武松三人包裹沉重,必有金银,于是便动了心。 不巧的是,与孙二娘幻视相应,武松是火眼金睛,他放眼一看,眼前这个满面笑容的妇人,原来是一个母夜叉。武松也不戳穿她,只是故意说些挑逗的风话,和她调情。 孙二娘去里面托出一镟浑色酒来,两个公人哪知江湖险恶,只顾拿起来吃了。武松早就看出酒中有问题。看孙二娘转身入去,把这酒泼在僻暗处,只虚把舌头来咂,装成喝了的样子,两个公人被麻翻了,武松随即也假装仰翻在地。孙二娘高兴地叫道:“着了!由你奸似鬼,吃了老娘洗脚水。” 这是孙二娘的名言。吃她洗脚水的人不知多少,但武松没吃。 等到孙二娘来搬他,他顺势翻身,反而把孙二娘压在身下。 武松的精细,不仅和鲁智深、李逵的莽撞形成鲜明的对比,而且,比起小心谨慎、算计精密的林冲,他也更胜一筹:林冲老是被别人算计,武松却是一直算计别人。 你看他杀嫂的全过程,大家都糊里糊涂,只有他一开始就计划清楚,并且一步一步、按部就班、滴水不漏,最后,所有的人,从知县到何九叔到郓哥到手下的土兵到街坊邻居到潘金莲、王婆、西门庆,全部都是他的棋子,都在他的掌控之下,事态的发展全部按照他的谋划,丝毫不差。 孙二娘这个开黑店的老手,多少英雄豪杰到此授首,多少来往客商到此落马,多少平民百姓到此丧命,今天,却败在武松手下。 武松杀虎,赢在膂力。 武松杀嫂,赢在智力。 武松制服孙二娘,赢在眼力。 现在,武松压在孙二娘身上,这是一个很难看的场景。于是,作者施耐庵安排孙二娘的丈夫张青出场,让他来了结这尴尬的一幕。 但是,这又是更加难看的一幕:丈夫眼看着一个大汉压在自己老婆身上。我们要注意,原先是话本小说,也就是民间说书人依据的本子。所以,有很多场景的设计,都是为了让听众听了,大家爆出笑声。武松压在孙二娘身上,是“难看”的场景;但是听众会觉得好看,会爆出笑声;丈夫看到一个大汉压在自己老婆身上,是“难看”的场景,但是,听众会觉得更加好看,会爆出更大的笑声,满堂的笑声! 恰在此时,张青挑一担柴回来,望见武松按倒老婆在地上,大踏步跑将进来,叫道:“好汉息怒!且饶恕了,小人自有话说。” 老婆被人欺负,为什么张青不是愤怒,而是讨饶呢? 第三章 御用文化,扼杀英雄 张青明白,能够识破孙二娘蒙汗药迷局者,必是大精细人,必是常走江湖人。 能够轻易的把他老婆这样的母夜叉压翻在地的,必是武功超强之人!这样的人,只能为友,不能为敌。 我们看,张青第一次出场,名姓都还没交代,但他的一句话,就显示出了他的性格:精细,明白,善断形势。 张青看着武松,叉手不离方寸,说道:“愿闻好汉大名!”武松道:“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都头武松的便是!” 值得注意的是,武松在介绍自己时,前面有一个帽子:都头。这就像是今天有些人的名片:总要印上那些由体制任命或颁发的各种大大小小的头衔。其实,此时武松哪里还是什么都头?不过是一个流配的囚徒。追根究底,他做都头也不过四个月时间,此前他也就是一个古惑仔,一个流浪江湖的逃犯。他二十六岁(他初见潘金莲时自称二十五岁,此时过了一年)的生命里,当都头也就四个月,可是,已经深深地烙印到他的生命里了,已经成为他二十六年生命历程中最值得骄傲的成就了! 这就是中国文化中不好的一面。人人都特别看重体制之内的位置,把这些看成是自我的最高价值。连武松这样的江湖好汉,都如此向往庙堂。一个小小的都头,可以说是到处都是,庸才尽有。而能打虎,能轰轰烈烈为兄长报仇,能有几个呢?但是,不行,还是一个小小的体制内的职衔,才为人们承认! 这样的文化,就是御用文化,就是奴才文化。 这也是宋江后来处心积虑要招安,并且代表了大多数人的愿望,从而获得成功的重要原因。 当然,武松后来就不大再到处自称“都头”了,那是因为:第一,时间长了,再说什么短短四个月的“都头”,自己都觉得陌生了。别人也未必当真。第二,后来他在张都监家里,一口气杀了十五个人,铸成死罪,永远绝了跻身体制之内的希望,当然也就不会再提什么曾经的都头了。第三,随着武松接触的人越来越多,他发现,都头一职,实在摆不上桌面。梁山好汉里面,尽有身份地位远远在他之上的。岂止都头,都统都有。这就好像一个乡长,在乡下见到老乡,他颐指气使、大腹便便,待到进了城,见到满大街的处长局长等,一下子他就再也不提他的乡长了。 武松在张青面前,神气活现地自我介绍自己是都头,为什么?因为张青也就是一个个体经营户,而且还涉嫌非法经营。在这样一个地位低下者面前,说自己是都头,哪怕是过去式的都头,也可以拿来长长自己的志气,灭灭对方的威风。 但是,假如他面对的是柴进,是关胜,是秦明,是卢俊义,他还会眉飞色舞地说自己“都头武松的便是”吗? 张青道:“莫不是景阳冈打虎的武都头?”武松回道:“然也!” 注意这个“然也”,是何等得意,何等自豪!可见武松骨子里还是很为他的打虎经历自豪。 但是,虽然有这样的英雄事迹,还不能够足够自信,必须要有一个体制内的职衔,方才觉得有面子。这种文化,拘束了多少英雄,又扼杀了多少英雄! 第四章 不是牛肉,就是领导 接下来,张青劝武松就此杀了两个公人,到二龙山投鲁智深、杨志落草去。 但是武松没有接受他的建议。他说:“最是兄长好心顾盼小弟。只是一件,武松平生只要打天下硬汉。这两个公人于我分上只是小心,一路上服侍我来,我若害了他,天理也不容我。你若敬爱我时,便与我救起他两个来,不可害他。” 张青道:“都头既然如此仗义,小人便救醒了。” 张青便引武松到人肉作坊里;看时,见壁上绷着几张人皮,梁上吊着五七条人腿。见那两个公人,一颠一倒,挺着在剥人凳上。 这段描写,极其恐怖。张青、孙二娘夫妇可以说是罪大恶极。但是,武松对此竟然视而不见、见而不怪。 不但不怪,他还认为张青夫妇是有原则的好人。 救醒两个公人后,武松便让两个公人上面坐了,张青、武松在下面坐了,孙二娘坐在横头。两个公人为什么坐在上头?因为是公人。就是公家人,是体制之内的人。 要不把你当牛肉,要不把你当领导。 当领导,就把你供在主席椅上递烟敬酒。 当牛肉,就把你放到剥人凳上开膛破肚。 中国古代的受压迫受剥削的民众,对公人,就给予这样的两种待遇,区别只在于场合。 武松、张青两个说些江湖上好汉的勾当,却是杀人放火的事。两个公人听了,惊得呆了,只是下拜。武松道:“我们并不肯害为善的人。你只顾吃酒,明日到孟州时,自有相谢。” 事实上,武松这话是往张青脸上贴金。难道在张青的黑店里被麻翻、被开剥、被做成肉馅的那些来往客商等,都是坏人? 或者说,张青夫妇在麻翻他们、开剥他们之前,都先进行调查,确定他们是该死的恶人之后才下手的? 显然不是。连鲁智深都差一点被他们当黄牛肉开剥了。 需要说明的是,《水浒》好汉们的所谓义气,大多数只局限于所谓的“兄弟”之间。认你做兄弟了,咱们义气;不认你做兄弟了,只有晦气——该麻翻还是麻翻,该开剥还是开剥。 清风山上的燕顺、王英、郑天寿,不认得宋江之前,要挖出他的心肝做醒酒汤,杀气腾腾。及至知道是宋江,又抱上交椅,纳头便拜,义气冲天。 他从杀气到义气,就看你是晦气还是运气:他认不认你做兄弟。 韩伯龙前来投奔梁山,恰好遇到宋江有病,一时没空接见他,就在山下酒店等着。结果没等到宋江,倒等来了煞星李逵,一言不合,李逵从腰间拔出一把板斧,望面门上只一斧,砍死了。如果不死,上了梁山,坐了交椅,也就是兄弟,也就有义气了。可是他碰到了李逵,李逵性子急,他带来的是杀气,不是义气。怪谁呢?只怪你晦气没运气。 再看张青本人,也这样:一个头陀,七八尺长的一条大汉,孙二娘也把来麻翻了。张青归来时,已把他卸下四足。这是张青的原话,我读到这“卸下四足”四个字,总觉得哪里不对劲,看了半天,恍然大悟,原来,四足应该说成四肢才对。但是,的各种本子,都是“四足”,连对《水浒》做了很多文字润色的金圣叹,也对这个字没做改动。我一开始还得意,觉得在这一点上,我终于比金圣叹还火眼金睛,看出他没有看出的问题。但是,再一琢磨,又一次恍然大悟:原来,在张青、孙二娘眼里,只要不是武松、鲁智深这样的兄弟,所有来他们酒店的人,岂不都是四足的牲口,任他们宰割? 相反的:鲁智深生得肥胖,经过十字坡,被孙二娘看成黄牛肉,酒里下了些蒙汗药麻翻,扛入人肉作坊里。正要动手开剥,卸下四足,恰好张青归来。见他那条禅杖非俗,慌忙把解药救起来,结拜为兄,把臂饮酒——是手臂了,不是蹄子了。 这是有运气的,所以,也就有义气了。如果不是张青归来及时,不是一把禅杖非俗,让张青觉得这个胖子是个好汉,鲁智深也就变成了一堆卤黄牛肉了。 如果张青归得早些,头陀就成了鲁智深;如果张青归得晚些,鲁智深就成了头陀。 至于那芸芸众生,当然不是兄弟,也认不了那么多兄弟,那就别怪我不讲义气了。 李逵在江州劫法场时,两把板斧排头砍去,不知砍倒了多少百姓。这些百姓大概只好像潘金莲一样叹息:“直恁地晦气”。哪里还能感受到这些好汉们的义气? 次日,武松要行,张青那里肯放,一连留住管待了三日。武松忽然感激张青夫妻两个。 武松为什么忽然感激张青夫妻两个?是因为突然想到了自己的兄嫂。刚刚失去一个哥哥,刚刚杀掉一个嫂子。现在,面对着对自己情深义长的兄嫂般的张青夫妻,他岂能不感怀万端,心中激起无限伤痛? 为什么自己的大哥就不能像眼前的张青一样生龙活虎,豪杰英雄? 为什么自己的嫂子就不能像眼前的孙二娘一样豪爽干练,夫唱妇随? 人海茫茫,红尘滚滚,怎么就没有自己的至亲,自己的骨肉,自己的归宿? 这一年武松二十六岁,张青三十五岁。张青夫妇显然感受到了武松内心中的伤痛,于是结拜武松为弟。失一兄嫂,得一兄嫂,算是对武松的一个安慰。 武松要行。张青置酒送路,取出行李、包裹、缠袋,来交还了,又送十来两银子与武松,把二三两碎银子赍发两个公人。武松就把这十两银子一发与了两个公人。 武松的豪爽,比鲁智深不同,比林冲也不同。他的豪爽,似乎更彻底,但也因此不够本色,似乎有些做的成分。像这里,就似乎没有必要当着张青夫妇的面这样做。 张青和孙二娘送出门前。武松又一次忽然感激,只得洒泪别了,取路投孟州来。 到了孟州,武松又会碰见什么呢? 第一章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差拨嘴里说不出人话 一生不做亏心事,靠的不是性格,而是品格;一生得以善终,关键不在小心,而在大义。 上回讲到,武松在十字坡结交张青、孙二娘夫妻,告别后,在两个公人的解押下,取路投孟州牢城营来。 我们在林冲的故事里就已经知道,牢城营里有很多规矩,有很多的潜规则和猫腻。比如一百杀威棒以及种种收拾犯人甚至置犯人于死地的手段。林冲因为对此早有准备,凭着银两,凭着柴进的书信,搞好了管营和差拨的关系,所以,没受什么罪。那么,武松,又会怎样呢? 武松到了孟州牢城营的单身房里,早有十数个一般的囚徒来看武松,说道:“好汉,你新到这里,包裹里若有人情的书信并使用的银两,取在手头,少刻差拨到来,便可送与他,若吃杀威棒时,也打得轻。若没人情送与他时,端的狼狈。我和你是一般犯罪的人,只怕你初来不省得,通你得知。” 武松道:“感谢你们众位指教我。小人身边略有些东西。若是他好问我讨时,便送些与他;若是硬问我要时,一文也没!” 武松还是天真,一个人,一旦做了差拨,哪里还会说好听话呢?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差拨嘴里说不出人话。再说,差拨收钱,哪里还要开口讨呢? 所以,众囚徒马上劝武松道:“好汉!休说这话!古人道:‘不怕官,只怕管!’‘在人矮檐下,怎敢不低头!’只是小心便好。” 话犹未了,只见一个道:“差拨官人来了!”众人都自散了。 武松解了包裹坐在单身房里。只见那个人走将入来问道:“那个是新到囚徒?”武松道:“小人便是。” 解了包裹,是准备拿银子;自称小人,态度也很谦卑。显然,一开始武松还很配合。 但是,差拨哪里有耐心慢慢地等你拿银子?一见武松没有主动地及时地奉上银子,破口大骂道:“你也是安眉带眼的人,直须要我开口?说你是景阳冈打虎的好汉,阳谷县做都头,只道你晓事,如何这等不达时务!你敢来我这里!猫儿也不吃你打了!” 你看这差拨的话,和当初林冲在沧州碰到的差拨,完全是一样的口吻。沧州也好,孟州也好,天下差拨,和天下的乌鸦一样,黑啊! 他骂武松“只道你晓事,如何这等不达时务!”也就是骂武松不懂事。 我们常常说人要懂事,但含义不一样:小时候,父母和老师让我们懂事,是让我们做一个好孩子,将来做一个好人。但是,待到我们长大了,常常被人告诫要懂事,那意思是什么呢?是让我们懂得一些潜规则,按潜规则办事。不懂潜规则,不按潜规则办事,那就叫不懂事。问题是,真正的好人、正人君子、质朴厚道之人,往往是对潜规则缺少悟性并不会按照潜规则办事的人,这样的人,就被大家认为是不懂事了!就要处处碰壁了! 最后,在这个世界上,春风得意的,一定是“懂事”——懂得并且奉行潜规则——的机灵人。 差拨很纳闷:你武松好歹也是个都头,也在咱大宋官场混迹过,头上也安着眉带着眼,你怎么不懂事呢? 武松还真是不懂事,并且,看来,今天,他还要把不懂事进行到底。 武松道:“你到来发话,指望老爷送人情与你?” 注意,不是自称“小人”了,是自称“老爷”了。 你要银子? “半文也没!我精拳头有一双相送!” 半文的银子当然没有,国库没铸造半文的银子。 银子少,没半文;拳头多,有一双。 曾经送给景阳冈上的老虎。现在也可以送给你。 这已经够气人了。还有更气人的。 下面话题一转,银子又有了:“碎银有些,留了自买酒吃!” 怎么样?老爷银子有的是,就是不给你。 “看你怎地奈何我!没地里到把我发回阳谷县去不成!” 看来,武松不仅拳头厉害,他的嘴巴也厉害。 他的拳头可以杀人,他的嘴巴也能杀人。 我们此前看过差拨骂林冲,刚刚又看过差拨骂武松。觉得天下的差拨,总是在骂人,而且骂得特别有水平,好像他们生来就是骂人的,我们生来就是挨骂的。我们很郁闷。 现在,武松横空出世,嘴皮子一张,骂尽天下差拨,骂得他们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解恨啊。 读这样的文章,不亦快哉! 有一个小问题:武松对差拨的态度,一开始还很恭敬的。为什么突然一百八十度的转弯呢? 因为差拨骂他了。 但是,差拨哪有不骂人的呢?天下乌鸦一般黑,天下差拨都骂人。 林冲被骂的更难听。但是,林冲听着,并且恭恭敬敬地听、俯首帖耳地听、虚心地听再加上耐心地听。听完了,还双手捧出银子孝敬。 但武松不行。 你不骂我,我不骂你。 你若骂我,我必骂你。 武松毕竟在官场上时间短,还有自尊,还不能容忍别人对他的人格侮辱。 第二章 傲慢与高贵 那差拨大怒。大怒了又怎样呢? 去了。 为什么去了? 不去又能怎么样呢? 他可不敢和武松动手,所以,大怒之后,只好去了。 但是,他有的是手段。 这是他的地盘。 众囚徒走拢来说道:“好汉!你和他强了,少间苦也!他如今去,和管营相公说了,必然害你性命!” 武松道:“不怕!随他怎么奈何我!文来文对!武来武对!” 武松是否太自信,我们暂且不说,但是武松这里表现出来的决不向邪恶势力低头的精神,则正是梁山精神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梁山精神中值得肯定的方面。 那么,对方如何来,武松又如何对呢? 正在那里说未了,只见三四个人来单身房里叫唤新到囚人武松。 武松应道:“老爷在这里,又不走了,大呼小喝做什么!” 这时候武松表现出来的傲慢,实际上乃是一种高贵。令人惭愧的是,这种高贵的精神气质,竟然在武松这样一个出身下层的人身上体现出来。而在那些出身远远高过武松,文化水平远远高过武松的人身上,比如林冲,比如宋江,却很难看到这种高贵的傲慢,有的只是近乎谄媚的谦卑。 也许,他们的谦卑,非常适合他们身处的环境,并且可以使他们和环境的冲突尽量缓和,从而符合生存原则,但是,我们仍然非常景仰武松式的自找苦吃甚至自寻死路,因为,这里面有一种我们的文化里,我们的现实里十分缺乏的东西:那就是高贵和绝不屈服,或者说,绝不因为求生或求稍好一点的境遇,就放弃自尊。 武松一开始,是自称小人的,这与其说是谦卑,不如说是一种礼节,一种对对方的尊重。但是,差拨这样的人根本不值得尊重。因为他们自己就根本不知道自重:像差拨这样几乎急不可待的贪婪,他也没有自尊。 因为一个自尊自爱的人,决不会允许自己堕落到这等贪鄙。一个有羞耻心的人,哪怕就是这样贪鄙,至少绝不这样赤裸裸,至少要掩盖一下自己的丑陋。 所以,差拨这种人,就是孟子所说的“无耻之人”,是完全自暴自弃、不可救药的下贱之人。 当武松看穿了差拨这种人的成色和斤两之后,他完全鄙视这种人。所以,我们看到,从此之后,他再也不会在这些人面前自称小人,从此之后,他是老爷。 直到他被施恩感动。 第三章 杀威棒变扬威棒 五六个军汉押武松到点视厅前。管营喝叫除了行枷,下令开打一百杀威棒。一帮人便上来要按住武松。 武松道:“都不要你众人闹动;要打便打,我若是躲闪一棒的,不是打虎好汉!从先打过的都不算,从新再打起!我若叫一声,便不是阳谷县为事的好男子!” 何等自豪!二十六岁的武松,已经做成了两件大事,两件足以让他名扬四海、名垂后世的大事:一是打虎,一是杀嫂。所以,他到处宣扬这两件事,哪怕在这样的场合,并且,口口声声称赞自己是“好汉”、“好男子”。 我们前面说过,武松是一个特别自我欣赏的人,甚至有些自恋。自恋的人往往偏执到忘记环境,忘记自己的真实处境。此刻的武松,就忘记了,这一百杀威棒,认真打起来,那是要命的。 但是,他不要命了。 那他要什么呢? 他要自尊,要显示自己的威风。 于是,他把别人对他的“杀威棒”,变成了自己对别人的“扬威棒”。 两边看的人都笑道:“这痴汉弄死!且看他如何熬!” 弄死,就是找死。就是不知天高地厚,不知牢城营是个何等黑暗、何等残酷之地,不知死活。 “要打便打毒些,不要人情棒儿,打我不快活!” 这简直有些人来疯了。他倒还知道有“人情棒”。事实上,打这样的棒,犯人的死活,全在打棒的人的手轻手重。他如此张狂挑逗,如果挑出打棒人的火来,一棒一棒,往死里打,任你是什么打虎英雄,杀嫂好汉,立马让你成为烂肉一堆。 但是,有意思的是,那些人不但不生气,反而“都笑起来。” 这笑,有几层意思。 一、笑你傻——没见过这么傻的。 二、笑你狂——没见过这么狂的。 三、笑你不知老爷手段——等着瞧。 四、笑你不知死期已到——有你好看。 五、还是轻蔑的笑——你以为能打得了老虎,就能抗得了我们的大棒? 六、当然,也不排除他们觉得武松这样,实在很可爱。他此时此刻的言行举止,特别像另一个大家都特别熟悉又特别喜欢的人物:孙悟空。武松可是爹娘生养的血肉之躯啊,他能顶得住无情毒打夺命棒吗? 就在军汉们拿起棍来,吆呼一声,就要开打的时候,只见管营相公身边,一个二十四五年纪,白净面皮的人,白手帕包头、绷带缠着右手,去管营相公耳朵边略说了几句话,管营的态度马上转变了:“新到囚徒武松,你路上途中曾害甚病来?” 我们在林冲的故事里,早已知道:这就是潜规则:大凡花了银子或者有什么人情的,推说在押解来牢城营的路上患病未愈,就可以先免了这一百杀威棒,称之为“寄打”。管营此时的话,明显是提醒武松,利用这个规定,暂时免了这顿打。 但是,大出我们意外的是,武松并不领情。武松道:“我于路不曾害!酒也吃得!肉也吃得!饭也吃得!路也走得!” 不但说自己没有害病,还一口气说出了四个证据,好像就怕不能证明自己不曾患病一样。 你看他说话时的声口,越来越像那个泼皮猴头了。 但是,奇怪的是,今天管营好像铁了心要周全他,道:“这厮是途中得病到这里,我看他面皮才好,且寄下他这顿杀威棒。” 两边行杖的军汉也看出了管营的想法,便低低地对武松道:“你快说病。这是相公将就你,你快只推曾害便了。” 按说,到此,你武松总得别人给你脸,你得要脸吧?别人周全你,将就你,你也得给别人一个下来将就你的台阶吧?况且,这台阶别人也给你准备好了,只要你点头认可就行了。 但是,武松今天好像也是铁了心要自找打。武松道:“不曾害!不曾害!打了倒干净!我不要留这一顿‘寄库棒’!寄下倒是钩肠债,几时得了!” 两边看的人都笑。 这武松,本来今天是要给他一顿杀威棒,是要杀杀他的威风,让他以后老实点。他倒把这个场合变成了他自己的表演场,反而在这里给自己做宣传,扬自己的名,显自己的能,摆自己的谱,立自己的威。而且,演的激情四溢,旁人简直按捺不住。 管营也笑道:“想你这汉子多管害热病了,不曾得汗,故出狂言。不要听他,且把去禁在单身房里。” 一般情况下,为了捞钱,也为了杀鸡给猴看,以儆效尤,牢城营的管营,对于不孝敬银子的囚犯,这一百杀威棒,那是有条件要打,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打。这样,才能使牢城营的犯人人人自危,个个惶惶不可终日,培育一心讨好差拨、管营的“良好狱风”。 而今天,情况完全颠倒过来了:是,有条件不打,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不打。 还是这个管营有经验。武松完全不给他不打的理由,而他偏偏从这种完全违背人情之常的举动里找到了理由:哪有一心讨打的人呢?他一定是害热病热疯了。 既然如此,按规定,可以寄打。 武松莫名其妙地免了一顿看起来决逃不过的毒打。这令人非常奇怪。管营为什么要如此关照他呢?武松痛骂差拨,差拨大怒而去,是否就此定下了什么杀害武松的阴谋? 三四个军人又引武松依前送在单身房里。众囚徒也觉得实在不可解,都来问道:“你莫不有甚好相识书信与管营么?”武松道:“并不曾有。” 众囚徒道:“若没时,寄下这顿棒,不是好意,晚间必然来结果你。” 原来如此! 武松道:“还是怎地来结果我?” 众囚徒道:“他到晚把两碗干黄仓米饭来与你吃了,趁饱带你去土牢里,把索子捆翻,着藁荐卷了你,塞了你七窍,头朝下竖在壁边,不消半个更次便结果了你性命,这个唤做‘盆吊’。” 武松道:“再有怎地安排我?” 众人道:“再有一样,也是把你来捆了,却把一个布袋,盛一袋黄沙,将来压在你身上,也不消一个更次便是死的,这个唤‘土布袋’。” 众人说犹未了,只见一个军人托着一个盒子入来,问道:“那个是新配来的武都头?” 武松答道:“我便是!有什么话说?” 那人答道:“管营叫送点心在这里。” 说来就来了! 武松看时,却不大像,不是什么难以下咽的干黄仓米饭,而是一大镟酒,一盘肉,一盘面,还有一大碗汤。武松寻思道:“敢是把这些点心与我吃了却来对付我?我且落得吃了,却再理会!” 武松把那镟酒来一饮而尽;把肉和面都吃尽了,坐在房里寻思,冷笑道:“看他怎地来对付我!” 到了晚上,那个人又送晚饭来,更加的丰盛。武松见了,暗暗自忖道:“吃了这顿饭食,必然来结果我。且由他!便死也做个饱鬼!落得吃了,却再计较!”那人等武松吃了,收拾碗碟回去了。 不多时,那个人又和一个汉子两个来,一个提着浴桶,一个提一大桶热水,来侍侯武松洗浴。武松想道:“不要等我洗浴了来下手?我也不怕他!且落得洗一洗!” 武松跳进浴桶,两个人站在一旁,递衣递手巾,帮着擦水,穿了衣裳。然后一个倒了洗澡水,一个便把纱帐将来挂起,铺了藤簟(席子),放个凉枕,请武松安歇,也回去了。 武松把门关上,拴了,放倒头自睡了——一夜无事。 第四章 一顿好酒肉,老爷变小人 天明起来,才开得房门,只见夜来那个人提着桶洗面水进来,侍侯武松洗面,漱口;还带个篦头待诏(理发师)来替武松篦了头,绾个髻子,裹了巾帻;又是一个人将个盒子入来,取出菜蔬下饭,一大碗肉汤,一大碗饭。武松想道:“由你走道儿!我且落得吃了!” 武松吃罢饭便是一盏茶,却才茶罢,只见送饭的那个人来请道:“这里不好安歇,请都头去那壁房里安歇,搬茶搬饭却便当。”武松道:“这番来了!我且跟他去看如何!” 去了一看,里面干干净净的床帐,两边都是新安排的桌凳什物。武松来到房里看了存想道:“我只道送我入土牢里去,却如何来到这般去处?比单身房好生齐整!” 这样的日子竟然一过好多天。武松自思道:“众囚徒也是这般说,我也是这般想,却怎地这般请我?” 是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武松心里也委决不下。这酒食不明,他如何吃得安稳? 问送酒食的人,只说是小管营叫送的。小管营就是前日在厅上站在老管营身边,白手帕包头、络着右手的人。就是他对老管营说了什么话,救武松免了一百杀威棒。 送酒食的人还告诉武松,这小管营姓施,名恩,使得好拳棒。人都叫他做金眼彪施恩。 武松听了道:“想他必是个好男子。你且去请他出来,和我相见了,这酒食便可吃你的;你若不请他出来和我厮见时,我半点儿也不吃!” 要绝食。 那人道:“小管营吩咐小人道:‘休要说知备细。’教小人待半年三个月方才说知相见。” 武松道:“休要胡说!你只去请小管营出来和我相会了便罢。” 武松焦躁起来,那人只得去里面说知。 不多时,只见施恩从里面跑将出来,看着武松便拜。 武松慌忙答礼,说道:“小人是个治下的囚徒,自来未曾拜识尊颜,前日又蒙救了一顿大棒,今又蒙每日好酒好食相待,甚是不当。又没半点儿差遣。正是无功受禄,寝食不安。” 一顿好酒好肉,老爷又变成小人了。而且很自觉地自认身份:治下的囚徒。 此前的傲慢,一扫而空。 武松吃软不吃硬,可以恩结。 以恩结,乃知恩图报之人。在这个恩将仇报的社会里,这是很难得的境界了。 然而,还不是最高境界。最高境界乃是以义结:度义而动,见得思义,一切唯义是从,不可屈服,不可收买,不可诱惑,不可恐吓。这样的人,才是富贵不淫、贫贱不移、威武不屈的真好汉。 实际上,梁山好汉,大多数都是以恩结,而非以义结的。正因为这样,宋江才可以嘴上说着兄弟之义,手上却拿着银子。银子乃是兄弟之义的体现。所谓“及时雨”,常常不过是“及时银子”而已。梁山有没有以义结的真好汉?有。谁呢?鲁智深。鲁智深一生,虽然莽撞率性,却大节不亏,终成善果。 我们由此可以明白:一生不做亏心事,靠的不是性格,而是品格;一生能得善终,关键不在小心,而在大义。 而武松在这个境界上,显然逊色于鲁智深。 一点小恩小惠,就可以让他热血沸腾,迷失方向。张青夫妇的黑店,他不管不问。因为张青夫妇对他好。 现在,施恩又来了。施恩这个名字很好。武松是个以恩结的人,所以,他碰到的,就是施恩。 问题是,施恩是要图报的。 知恩图报和施恩图报,一字之差,境界大不一样。 知恩图报是懂得人情冷暖,是以德报德,是对别人给予自己的帮助、照顾的回报,是人类的可贵品德。 而施恩图报则是一种投资行为,甚至是一种笼络和约束行为,是对人的利用。他施出的一点投资,是要加倍收回的。 但是,武松对这种行为不但不能看得明白,反而被感动。其中的深层原因可能是,武松是底层人,所以,特别需要别人的承认,需要别人的恭维,需要别人的看重。一旦有人看重他,他就肝脑涂地以报,而不问什么是非。 那么,施恩图的是武松的什么报呢? 第一章 快活林,黑社会 鲁智深是仗义型正义派打法;林冲是技术型实力派打法;李逵是效益型无赖派打法;武松是炫耀型潇洒派打法。 上回讲到,施恩不但帮忙免了武松的一百杀威棒,还好酒好菜侍候武松,弄得武松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原来,此间东门外有一座市井,地名唤做快活林。照施恩的说法,快活林还真是快活。 第一,快活林是个是个跨省区的贸易场所。商铺、客栈、酒店达百十处之多。山东、河北客商都慕名而来。 第二,赌场、兑坊有三二十处。所谓兑坊,乃是专为赌徒而设的钱庄。赌徒进赌场前,到此把大锭银子兑成小额,以便下注。赢了的,再把碎银子兑成大锭;输了的,这兑坊又是当铺,把身边值钱的东西当些钱再来翻本。 第三,妓院林立,妓女如云。 问题是,施恩是如何让快活林变成他的快活林的? 第一是“倚仗随身本事”。说白了,就是打砸抢。但他的本事有多大呢?用他自己的话说,“自幼从江湖上师父学得些小枪棒在身”。江湖上的师父,大概也就像史进在碰到王进之前所经的那“七八个有名的师父”,本领不值半分。但是这样的本事,唬唬普通老百姓,打打那些开店的小老板,绰绰有余了。当然,如果碰到真功夫的,一定立马现出原形。第二,根本原因在于,他老子是管营,也就是监狱长或者劳教所所长。他呢?人称小管营,他倚仗老子,在监狱中为非作歹。以致竟然能够动用八九十个“弃命囚徒”,当作打手,组成了一个相当规模的黑社会,而他呢,就是黑社会的老大。 施恩独霸快活林之后,他又如何快活呢? 第一,他去那里开着一个酒肉店,店中酒肉都分与众店家和赌钱兑坊里,也就是说,他垄断了此地的酒肉专卖。 第二,坐收保护费。百十处大客店,三二十处赌坊、兑坊,每朝每日都有闲钱。月底还固定有三二百两银子进账。 非常可恶的是,他连妓女都不放过。过路妓女,得先拜码头,交保护费,方可获得从业许可,允许她们“趁食”,即混一口饭吃。 这是连张青夫妇的黑店都不如。张青开的黑店,还有一条原则,绝不危害“江湖上行院妓女之人”,原因是张青还能同情他们“冲州撞府,逢场作戏,陪了多少小心得来的钱物。若还结果了他,那厮们你我相传,去戏台上说得我等江湖上好汉不英雄。” 一个欺辱到妓女头上的人,当然不是英雄。施恩也没有想过做什么英雄,在做人境界上,他比张青还低一个档次。他骨子里就是一个黑社会的老大。其人生目标不过就是追求快活而已。 梁山好汉非常爱说“快活”这个词,我们举史进为例。 朱武劝史进留在少华山:“哥哥便在此间做个寨主,却不快活?”史进道:“虽是你们的好情分,只是我今去意难留。我若寻得师父,也要那里讨个出身,求半世快活。” 宋江要去攻打东平府,史进因为认识东平府一个妓女叫李睡兰,就先混进城去准备做细作。进城找到李睡兰,对她说:“我如今特地来做细作,有一包金银送给你,切不可走漏了消息。等明天事情一完,就带你一家上山快活。” 刘唐、三阮他们一心夺了生辰纲,也就是为了“快活”。李逵更是“快活”不离口。 这实际上说明了两个问题:第一,当时,有很多人活得不快活。所以,才近乎疯狂地追求快活,甚至为此不惜违背道德,触犯法律。一个社会如果让很多人都活得不快活,那这个社会也就快要活到头了。第二,梁山一百零八人,大多数根本没有什么理想,多数不过就是追求“快活”而已。我们不必拔高他们。当然,也不必为此贬低他们,毕竟,追求快乐是人的权力。 施恩在快活林里很快活。 只是,你要快活,别人也要快活。快活林这样一个快活的地方,你在那里快活,总有人觊觎着。你施恩够狠,够黑,从妓女到客店、赌坊、兑坊老板都怕你,都不得不孝敬你。但是,你能这样干,别人也能这样干,只要他比你更狠更黑。 这个人出现了,他就是蒋门神蒋忠。为什么说蒋门神比施恩更狠更黑呢? 第一,蒋门神更狠。他的武功远在施恩之上。他有九尺来长身材,因此,才有“蒋门神”这样的诨名。那厮不特长大,还有一身好本事,使得好枪棒;拽拳飞脚,相扑为最。据施恩说,他自夸大言道:“三年上泰岳争交,不曾有对;普天之下没我一般的了!” 他就凭着这身武艺,来夺施恩的财路。施恩不肯让他,吃那厮一顿拳脚打了,两个月起不得床。武松在点视厅上见到施恩时,兀自包着头,兜着手,直到如今,疮痕未消。第二,蒋门神更黑。施恩不是还有他老子这个监狱长后台吗?不是还有八九十个“弃命囚徒”的打手吗? 但是,蒋门神的后台比施恩的更硬。蒋门神此时的后台乃是本营内张团练。张团练不仅地位高过监狱长,而且手下有着经过训练的丁壮,且是合法武装。 蒋门神有了这样的两个绝对优势,对施恩取而代之,易如反掌。快活林还是那个快活林,但是,快活的人变了,现在轮到蒋门神快活了。 蒋门神和施恩之间的斗争没有正义与非正义的区别,就是黑吃黑,大黑把小黑吃了。 星星还是那个星星,月亮还是那个月亮。怎么偏偏快活林不是自己的快活林了呢? 施恩仰天长叹,施恩不快活了。但是,他无可奈何。 谁让自己打不过蒋门神,自己老子的官职大不过张团练呢? 但是,他绝不甘心。用他自己的话说,是“这一点无穷之恨不能报得……出得这口无穷之怨气,死而瞑目”。 你看,这就是黑社会人的口吻、黑社会人的心态。又黑,又狠,又歹,又毒。 现在,武松来了,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机会来了。 这个老虎都能打死的人,是世界上最好的打手,堪堪是蒋门神的克星。 于是,他才有了上述对武松殷勤周到的照顾。其目的,就是结以恩义,施以恩惠,感以恩情,笼络武松。 他担心武松远路辛苦,气未完,力未足,因此让他养息半年三月,等武松身体气完力足,再商量。 给武松吃香喝辣,是要将息好武松的身体,好让他去帮自己打人! 我们可以看出施恩实在不是一个好人。但是,他有他老实的一面。他把自己的想法向武松和盘托出了。他本来可以假装仅仅是敬仰武松的为人,才如此照顾他,恭敬他,恭奉他。这样,他的行为应该更加能感动武松。至于将来请他打蒋门神,有的是更好的开口机会。甚至,到时候,武松会主动出来,帮他摆平的。不是他不会这样做,而是小说不能这样写。这样写,施恩的形象就太差劲了。施恩的形象太差劲,武松的行为就失去了正义的基础,武松的形象也不光彩了。 第二章 真相大白,当枪打黑 那么,现在,武松终于明白了事情的真相:第一,眼前的施恩,就是一个欺行霸市的黑社会头目。第二,他对自己的关照,用意和目的很明确:就是想利用他,让他做打手。第三,他和蒋门神之间的矛盾,根本无关于是非正义,就是黑吃黑,狗咬狗。 那么,明白了这些之后,武松还会被感动,还会去趟这趟浑水吗? 没想到,武松听罢,呵呵大笑;便问道:“那蒋门神还是几颗头,几条臂膊?” 施恩道:“也只是一颗头,两条臂膊,如何有多!” 武松笑道:“我只道他三头六臂,有哪吒的本事,我便怕他!原来只是一颗头,两条臂膊!既然没哪吒的模样,却如何怕他?” 大家有没有注意到,武松实际上已经跳过了一个问题,或者说,他把一个最为关键的问题转换掉了! 这个关键的问题是:该不该出头? 而他把这个关键问题竟然一跃而过,或者说,他根本就没有意识到这是一个问题。他把这样事关决策的关键问题一跃而过,转变成一个非常意气用事的问题:敢不敢出头? 这常常是非常缺乏头脑的好冲动的小青年的思维方式。很多小青年闯祸,就是因为这种忽略遗忘关键问题、越过关键问题的思维缺陷。 而武松,此时已经二十六岁,不能再算小青年了,此前他打过虎,杀过嫂,还当过都头,做过国家干部。江湖上也行走了至少一年有余,还结识了像柴进这样的社会名流,宋江、张青这样的年长他许多的兄长。他为什么还这样很傻很天真,以至很黑很暴力呢? 第一,这与施恩的故意挑拨有关系。 事实上,施恩在向武松介绍蒋门神时,有意激起武松的好斗心。你看他说的:“(蒋门神)自夸大言道:‘三年上泰岳争交,不曾有对;普天之下没我一般的了!’” 很可能蒋门神根本就没说这样的大话。从下文看,蒋门神早闻武松大名,并且一旦得知眼前的人物就是武松,马上心服口服。可见,他未必敢说什么“普天之下我为大”这样狂妄的话。但这还不是问题的关键,即使他说过这样的话,也未必很认真,更不是对着武松说的。施恩拿来跟武松说,明显是要激起武松对蒋门神的反感,尤其是要激起武松的斗志和好胜心、虚荣心,从而和蒋门神放对单挑。 第二,最为重要的是,武松自己的自恋情节。 像他这样的人,不会容忍有人比他名声大,有人抢了他的风头。在孟州,在快活林,我武松没来,则罢;我武松既来了,就不该还有什么其他人再张狂。我没来,你做老大。我来了,只能我做老大。 所以,碰到蒋门神这样的人,他武松,第一,不容;第二,兴奋。 为什么兴奋呢?因为又有一个让他抖威风显神威的机会了。 他需要不断的有对手来证明自己。 曾经是老虎,是西门庆,现在是蒋门神。 从某种意义上说,蒋门神的出现,太及时了。他出现在武松生命的黯淡时刻,出现在武松自己最需要发出光彩的时刻,出现在武松最需要向别人展示自己的时刻。 一句话,到了一个新地方的武松,需要有一个扬名立万的机会。 蒋门神就给他提供了这样的机会。他如此长大,像个门神,更是最为适合的展示材料。 所以,接下来,我们看到的,是一个非常好玩的情景:不是施恩急于报仇,夺回快活林;反而是武松急不可耐,他要在蒋门神身上再铸辉煌。 武松道:“我却不是说嘴,凭着我胸中本事,平生只是打天下硬汉、不明道德的人!” 从心理学上讲,武松的“我却不是说嘴”的解释,正好说明他这样的话“正是说嘴”。心中有虚,怕人看出,便先行掩饰。正如和人说话时,眼睛不敢对视,常下意识遮住嘴巴,都是言不由衷的表现。 这种说嘴,是典型的武松式语言。他到处自诩说他有是非,专打天下硬汉、不明道德的人。也就是说,他要打两种人。 第一,要打天下硬汉。为什么要专打硬汉?为什么眼里容不得硬汉? 为什么要专打硬汉?为什么眼里容不得硬汉?《墨子》一书中的这个故事或许很能说明这个问题。子墨子谓骆滑厘曰:“吾闻子好勇。”骆滑厘曰:“然。我闻其乡有勇士焉,吾必从而杀之。”子墨子曰:“天下莫不欲与其所好,度其所恶。今子闻其乡有勇士焉,必从而杀之,是非好勇也,是恶勇也。” 武松的表现,也有墨子所批评的“恶勇”的毛病,自己是勇士豪杰,希望天下的人都是懦夫软蛋,雌伏在自己脚下。这是非常糟糕的心态,秦始皇等专制君主,就是这样的心态。其实,有这种思想的武松一旦当权,也一定希望天下都是顺民,都是奴才。第二,要打天下“不明道德”的人。这种人当然该打。但什么是不明道德?你武松就明道德么?实际上,武松帮施恩打蒋门神,正如我上面分析的,是黑吃黑,根本谈不上什么道德是非。在这场黑吃黑中,他不过是被施恩当做一个超级打手而已。 但他却一副正义在胸的样子。武松自恋,武松还自负,武松更自信。你看他说的:“既是恁地说了,如今却在这里做什么?有酒时,拿了去路上吃。我如今便和你去。看我把这厮和大虫一般结果他!拳头重时打死了,我自偿命!” 你看这口气,好果断;好自信;好仗义!尤其是,好潇洒! 为什么潇洒?去打人,却一路吃着酒去。消消停停,晃晃悠悠,潇洒! 就打架而言,鲁智深是仗义型正义派打法。他总是在别人需要的时候出现,在仇恨难消的时候他来消,在冤屈难解的时候他来解,所以,他打架,必是痛快淋漓、场面血腥,因为不这样,就不足以解恨消冤。他的兵器,是禅杖。禅家的手杖,就是解脱的法门:超度那些作恶多端的,解救那些苦难深重的。 林冲是技术型实力派打法。除了在大军草料场山神庙前连杀陆虞候、富安和差拨那一役,由于积压太久太深,林冲杀人时显得凶残,其他时候,比如棒打洪教头,活捉一丈青,以及后来多次的沙场征战,两军对垒,他显示的都是武艺的高超和实力的深厚。他赢别人,是赢在技术上,他是一个职业军人,用自己的武艺,为梁山服务,后来又为国家服务。 李逵是效益型无赖派打法。他只要杀得快杀得多,贪多务得,细大不捐,杀得性起时,不管眼前是谁,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是好人坏人,一并砍了,越多越好。所以,他的兵器,都是板斧,板斧是所有兵器中造型上最缺乏艺术元素的,正如李逵自己是梁山好汉中最无艺术细胞的。而且,为了更有效率,是两把板斧。 武松呢?他又不同,他是炫耀型潇洒派打法。无论打前,打中,打后,他都有极强的表演欲。他一定要有观众,至少他想象中有观众。观众能激发他的灵感,让他兴奋,面对观众,他往往激情四射,特别有想象力,从而打得特别有创意,有看头。所以,我们也可以称他是激情型的演技派。 李逵杀的人数量远远超过武松,但是,我们对李逵的杀人没有什么印象,而武松杀人,却让读者回味无穷。武松杀一虎,我们耳熟能详,李逵杀四虎,我们懵懵懂懂。为什么?因为武松打人也好,杀虎也好,好看。 正当武松催促施恩,马上出发去打蒋门神时,施恩的父亲老管营在屏风后面转了出来。他请武松到后堂,摆上酒宴,亲自与武松把盏,口口声声称武松为“义士”,并提议武松和施恩结拜为兄弟,武松答道:“小人有何才学,如何敢受小管营之礼。枉自折了武松的草料!” 此前武松已经和两个人结拜为兄弟,一是宋江,一是张青。且结拜宋江,还是他自己主动提出来的。宋江是何等人物?和宋江比,施恩是什么东西?结拜宋江,武松倒敢,结拜施恩,武松反而不敢了。为什么?因为,施恩是所谓的小管营,他老子是老管营,就这一点芝麻粒大的小官,也足以让他自惭形秽! 当下饮过酒,施恩纳头便拜了四拜。武松连忙答礼,结为兄弟。当日武松欢喜饮酒,吃得大醉。 那么,第二天,武松会为这个新结交的兄弟出头吗? 第一章 耍酷大师,即将出场 武松是喜剧大师,特别喜欢耍酷。先是有生死之虞的打虎,景阳冈上,观众为零,他异常遗憾;后是为兄复仇的杀嫂,众邻在场,手起刀落,酷而有型。武松要把戏做足,做到极致,做成经典,做成人们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笑料与谈资,而他,则是这传扬不衰的故事里光芒万丈的主角。 次日施恩来见武松,说道:“今日且未可去;小弟已使人探知这厮不在家里。明日饭后却请兄长去。”武松道:“明日去时不打紧,今日又气我一日!” 当初鲁智深也是为了第二天才能打镇关西,气了一日,连晚饭也不吃。两者很多相似,却又有不同。不同在哪里? 鲁智深是义愤,其愤怒是单纯的出于道义;武松是气愤,其愤怒更多的是出于意气。 义愤和气愤,一字之差。 一是出于义,一是因为气。 义是大义,大义所在,君父可以不从。所以,大义可以灭亲。 气是小气,小气所使,是非往往不顾。所以,小气可以殒身。 但后来武松了解到,其实是因为老管营和小管营怕武松昨日伤酒,气力不完,才故意推到明天的。并且,为了让他明天有力气去打蒋门神,今天就严格控制他喝酒了。 武松觉得施恩父子严重低估了他的能力,自己被严重看扁了。这就严重伤害了他的自尊心。 当夜武松巴不得天明。这时候,他的焦急,不是因为急着要去打蒋门神了,而是急着证明自己,证明自己很棒很能干,喝很多酒并不影响他的实力。他是玩着玩着就可以把蒋门神打趴下的。 早起来吃了茶饭罢,施恩便道:“后槽有马,备来骑去。”武松道:“我又不脚小,骑那马怎地?只要依我一件事。” 什么事呢? 武松道:“我和你出得城去,只要还我‘无三不过望’。” 什么是“无三不过望”呢? 武松笑道:“我说与你,你要打蒋门神时,出得城去,但遇着一个酒店便请我吃三碗酒,若无三碗时便不过望子去,这个唤做‘无三不过望’。” 从“三碗不过冈”到“无三不过望”,武松也挺能模仿和改造。他之所以要这样别出心裁,说白了,也就是要证明自己给施恩父子看,同时,也给江湖上的好汉们看:我不但能喝酒,我还能打人。而且我还能在大量喝酒后打人。 那就在家里,弄他一缸酒,闷头大喝一通,再上路,如何? 那太不合武二哥的口味了。 他要一种形式,一种激情洋溢的形式,一种让他帅呆了、酷毙了的形式,让他充分展示他的激情,展示他的魅力,展示他的个性。 是的,他特别重视形式,他特别喜欢耍酷,他上次打虎,在景阳冈上,没有观众,他一定非常遗憾。后来杀嫂,他把众邻居都圈在现场,说是要让他们做个证见,其实也有强拉观众的意味,那次因为有了观众,他就演得特别有型。但是,那两次,一次有生死之虞,一次有杀兄之仇,所以,还不能自由表演。这一次,在他看来,既无生死之虞,又无切身之害,完全近乎于演戏,所以,他一定要把戏做足,把每个细节都做完美,他要把这次行动做成经典,做成人们茶余饭后、津津乐道、传扬不衰的永远的故事,而他,则是这故事里光芒万丈的主角。 而后来的事实是,“三碗不过冈”和“无三不过望”,果真就成了武松的品牌和招牌。想起武松,就会想起这两个“三”,想起他的潇洒,想起他的风度。他的英雄风流真是几百年来流风余韵不歇啊。 那么,施恩会答应他吗?大醉之后,他还能打架吗?面对门神一样的相扑高手,武松有必胜的把握吗? 第二章 潇洒之人必有自私之处 武松要去打蒋门神,他提出的一个要求是“无三不过望”,也就是说,从孟州城出发到快活林,路途之中,但凡碰到酒店,必须喝三杯酒。 施恩听了,道:这快活林离东门去,有十四五里田地,算来卖酒的人家,也有十二三家。若要每户吃三碗时,有三十五六碗酒,才到得那里。那时大哥你早醉了,打不得架了。 可是武松不这样看,他说他:“你怕我醉了没本事?我却是没酒没本事!带一分酒便有一分本事!五分酒五分本事!我若吃了十分酒,这气力不知从何而来!” 他还举例说明当初打死老虎,就是靠着十八碗的酒劲。他总结道:“我须烂醉了好下手,又有力,又有势!” 施恩无法,只好教两个仆人自将了家里好酒,果品肴馔,去前路等候。施恩和武松两个出得孟州东门外来,行过得三五百步,只见官道傍边,早望见一座酒肆望子挑出在檐前,那两个挑食担的仆人已先在那里等候。施恩邀武松到里面坐下,仆人已先安下肴馔,将酒来筛。武松道:“不要小盏儿吃。大碗筛来。只斟三碗。”仆人排下大碗,将酒便斟。武松也不谦让,连吃了三碗便起身。 又行不得一里多路,来到一处,不村不郭,却早又望见一个酒旗儿,高挑出在树林里。两个入来坐下,仆人排了酒碗果品,武松连又吃了三碗,便起身走。 仆人急急收了家火什物,赶前去了。两个出得店门来,又行不到一二里,路上又见个酒店。武松入来,又吃了三碗便走。 你看他—— 每个酒店,必吃三碗,一碗不得少,潇洒。 三碗连吃,毫不废话,一丝不罗嗦,潇洒。 三碗既吃,起身便走,一刻不耽搁,潇洒。 只苦了两个仆人,既要等他吃完起身,才能赶紧收拾,又要赶紧赶到他前面,在前面酒店再摆好酒碗果品等他。武松摆谱,他们摆酒,那真叫狼狈! 世事大抵如此:有一潇洒人,必有众多不能潇洒的人。 一个单位,有一个潇洒的员工,必有至少一个以上不潇洒的勤勉忠厚的员工,为他承担,为他擦屁股。 一个家庭,有一个潇洒的老公,必有一个不潇洒的辛苦的老婆。反之亦然。 有一个潇洒的儿子,必有一双俯首甘为孺子牛的父母,苦死苦活。 做兄弟也一样:在刘邦家里,刘老三潇洒,刘老二就不潇洒。 在陈平家里,陈老二潇洒,陈老大就不潇洒。 这是《史记》中记到的秦汉之际的故事。 《水浒》中也有:武松家里,武二潇洒,武大就不潇洒。 李逵家里,李二潇洒,李大就不潇洒。 岂止不潇洒啊,还要为他们吃官司。 武松此刻,没有这两个仆人狼狈万状、辛苦万分一点也不潇洒的摆酒,他哪里能潇洒地摆谱呢? 所以,潇洒之人必有自私之处。 就这样,约莫也吃过十来处酒肆,施恩看武松时,不十分醉。快活林快到了。 武松道:“既是到了,你且在别处等我,我自去寻他。” 施恩道:“这话最好。小弟自有安身去处。望兄长在意,切不可轻敌。” 施恩说“这话最好”,一句话透露出施恩的怕,透露出蒋门神的可怕,还让我们揣摩出当初蒋门神对施恩的那一顿暴打,以及这顿暴打在施恩心理上留下的创伤。 施恩叫仆人仍旧送武松,自己去了。 溜之大吉! 这倒不是在写施恩的不仗义,而是在写施恩的怯懦。 还有,他对武松,还是不能有充分的信心。 蒋门神给他留下的印象太深了。 实际上,不是蒋门神的武艺太高,而是他自己的武艺太低,可惜,这一点他不知道。 同样,不是蒋门神的武艺太低,而是武松的武艺太高,可惜,这一点他也不知道。 他只知道,一场恶战,就在前面,他还知道蒋门神不是纸老虎,是真能吃人的。 但问题是,武松不管你是纸老虎还是真老虎。你是真老虎,真老虎一样打,又不是没打过。 古人有一句名言:是真名士自风流。对于武松来说,是真英雄自威风。 武松又行不到三四里路,再吃过十来碗酒。酒却涌上来,武松把布衫摊开;虽然带着五七分酒,却装做十分醉的,前颠后偃,东倒西歪,来到林子前,仆人用手指道:“只前头丁字路口便是蒋门神酒店。” 武松道:“既是到了,你自去躲得远着。等我打倒了,你们却来。” 武松也算善解人意,刚才主动让施恩走,现在又让仆人走。 他知道,这不是打群架,这是一对一的单挑。 一场大战即将展开。 第三章 武松特别善于调戏妇女 武松抢过林子背后,见一个金刚来大汉,披着一领白布衫,撒开一把交椅,拿着蝇拂子,坐在绿槐树下乘凉。武松假醉佯颠,斜着眼看了一看,心中自忖道:“这个大汉一定是蒋门神了。” 那就打吧! 不行。如果二话不说,上去就打,那就不是武松,是李逵了。 武松怎么样呢?武松却从蒋门神面前直接过去了。不打。 奇怪。那么急着要打,及至碰面了,却又不打了。 他看到了丁字路口上的大酒店,檐前立着望竿,上面挂着一个酒望子,写着四个大字,道:“河阳风月”。 放过蒋门神之后,却让我们看到一个特别有诗意的酒望子:河阳风月。河阳是孟州的古名,风月呢,既是清风明月,又是风花雪月,既有精神世界的高超,又有世俗生活的享乐。 这不是要写武松来打架吗?怎么一眨眼,你死我活何时变成了诗情画意了呢?《水浒》作者,真是高手啊。 还有一副对联,用金字写在两边销金旗上:醉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 一丝超脱,一丝颓废,一双看穿世俗名利的冷眼,一副不屑一顾的面孔。 这样的诗意与境界,与施恩,与武松,与蒋门神,与他们之间的计较争斗,毫不相配,但却相反相成。大战之前,偏让我们如此放松一把! 《水浒》的作者,写《水浒》时,何等放松,何等自由,何等自在! 武松看那酒店,里面一字儿摆着三只大酒缸,半截埋在地里,缸里面各有大半缸酒;正中间是柜台;里面坐着一个年纪小的妇人,正是蒋门神初来孟州新娶的妾。 放过蒋门神,却出来蒋门神的小老婆,而且是蒋门神初来孟州时新娶的。这哪里是蒋门神好色娶妾啊,这分明是作者的神来之笔! 这不是蒋门神的“色”,是作者书中的“色”,是文章到此需要这一“色”。 所以,这不是写蒋门神“好色”,而是因为作者“好色”——情节发展需要有这一色人物。有了这一色人物,下文就格外活色生香,有声有色。 这是作者对文章的着色,对文章的润色,而经过这样的着色、润色,作品果然大大增色。 武松看了,瞅着醉眼,径奔入酒店里来,便去柜身相对一付座头上坐了;把双手按着桌子上,不转眼看那妇人。 在十字坡戏弄孙二娘时,我们就发现,武松特别善于调戏妇女。 现在,你看他调戏蒋门神的女人,何等皮厚而老到。 实际上,他的这种功夫,乃是家传:教会他的,就是他的嫂子潘金莲。 潘金莲的好处是她教会了武松如何调情,潘金莲的不好处是她还让武松从此以后不会尊重女人。 武松皮厚,反而弄得那妇人不好意思,瞧见武松不怀好意、色迷迷的眼神一直看着她,她只好回转头看别处。 古代有一个词,叫“目成”。什么意思呢?就是男女之间,本来没有什么关系,就这么眉来眼去,秋波频传,成了。 但是,如果你的眉来,他的眼不去,那就不成。 武松一直不转眼看那妇人,可是那妇人不看他。不成。 武松一计不成,再生一计,敲着桌子,叫道:“卖酒的主人家在哪里?” 一个当值酒保赶紧跑来:“客人,要打多少酒?” 武松道:“打两角酒。先把些来尝看。” 没见过这样小气难缠的顾客。 实际上,这是武松色上找茬不成,就在酒上找茬。 那酒保去柜上叫那妇人舀两角酒下来,武松拿起来闻一闻,摇着头道:“不好!不好!换将来!” 酒保见他醉了,将来柜上,道:“娘子,胡乱换些与他。” 那妇人接来,倾了那酒,又舀些上等酒下来。 武松提起来咂一咂,道:“这酒也不好!快换来便饶你!” 酒保忍气吞声,拿了酒去柜边,道:“娘子,胡乱再换些好的与他,休和他一般见识。这客人醉了,只要寻闹相似,便换些上好的与他罢。” 那妇人又舀了一等上色的好酒与酒保。酒保又烫一碗过来。 看来,蒋门神聘用的酒保,还真是好酒保。 蒋门神娶来的小老婆,也还真是一个好女人。 开酒店,就得找这样的服务员。 找老婆,更要找这样的不野蛮女友。 他们都有足够大的耐心,足够好的脾气。 好到武松都不好意思再胡闹下去。 武松吃了道:“这酒略有些意思。” 色上寻闹不成,酒上来。 酒上又不成,如何来? 不用担心,武松有的是办法。 他问道:“过卖,你那主人家姓什么?” 酒保答道:“姓蒋。” 武松道:“却如何不姓李?” 武松真是天才! 几曾见过这样出奇制胜的闹法? 这是中国历史上最早的无厘头! 武松是喜剧大师! 实际上,武松今天能有如此超水平的发挥,原因在于,他今天彻底放松了,他今天太自信了,他今天太兴奋了,于是,他的天才,艺术天才,喜剧天才,一齐爆发出来! 从作品的文学性上说,他打蒋门神之前,已经打过一个西门庆,管他是蒋门还是西门,总之也就是一个“打架门”。如果再把重点放到武松和蒋门神的直接对抗中,就不免重复,至少,不能让武松展示更多的内在魅力。 现在,我们终于明白,作者让武松见了蒋门神却又暂时把他放在一边,让武松直接去酒店寻闹找茬,是要我们看看,武松还有更多的天赋。我们以前知道,武松会打架,武松会骂人,武松会调戏妇女,现在,我们又看到了,他还会寻衅滋事,而调戏妇女的水平更是一流。 第四章 要闹事,有时也不易,做流氓,也要有专长 武松这样几次三番寻人家的不是,甚至怪人家姓错了姓。人家还是忍了。 武松步步紧逼,人家步步退让。武松处处找茬,但人家偏不接你的茬。 我们看,要闹事,有时也不容易。做流氓,也要有专长。 武松有这样的专长吗? 有,绝对有。他还有一个绝招,一旦使出来,不愁你不接茬。 怎么办?不用担心,武松还有绝招。 武松又道:“过卖,叫你柜上那妇人下来相伴我吃酒。” 武松今天是铁了心要摆出一副“我是流氓我怕谁”的架势了。 这种语言,鲁智深说不出,林冲说不出,李逵也说不出。 鲁智深说不出,是天性中的高贵使他无法这样贬低自己。 林冲说不出,是家庭的教养使他不能这样糟践自己。 李逵说不出,是他根本不懂男女风情。 武松生长市井,早失双亲,在贫民窟长大。虽然他自己本性淳朴,但是,耳濡目染,市井流氓的言行举止,他都耳熟能详。所以,说起市井流氓的腔调来,声口毕俏,装起市井流氓来,也是有模有样,惟妙惟肖。 更何况,他还经过他嫂子的培训。之前他的嫂子潘金莲就陪他吃过酒。 他的这方面的专长,此前,在孙二娘店里,调戏孙二娘,我们已经见识过了。 今天,他再一次让我们开了眼界。 酒保喝道:“休胡说!这是主人家娘子!” 武松道:“便是主人家娘子,待怎地?相伴我吃酒也不打紧!” 那妇人大怒,便骂道:“杀才!该死的贼!” 酒保一直忍到现在,现在却不能不喝止他。 不喝,他何以自处? 妇人一直忍到现在,这时却不能不骂了。 不骂,她成了啥了? 但一骂,她就上了武松的当了。 为什么流氓在市井几乎百战百胜? 因为,流氓没有底线。 当他把自己降到底线以下,无所不用其极,你只能有两种选择:第一,你置之不理,那你将被他糟践得体无完肤,毫无尊严。第二,你与他理论,那你将与他纠缠在底线之下,毫无体面。 现在,武松就装成流氓的样子,逼得蒋门神的小老婆破口大骂。 第五章 鲁智深总是救女人,武松总是打女人 武松早就等着这一声,便把那桶酒只一泼,泼在地上,抢入柜身子里,一手接住腰胯,一手揪住云髻,隔柜身子提将出来望浑酒缸里只一丢。扑嗵的一声响,可怜这妇人被直丢在大酒缸里。 鲁智深次次救的,都是女人,或和女人有关的人。从金翠莲到刘小姐到林冲老婆。 武松次次打的,都有女人,从嫂子潘金莲到孙二娘到蒋门神小老婆。下面,还有更多的女人即将被他辣手摧花。 我看《水浒》,和金圣叹正相反。金圣叹觉得武松是天人,一百零八人中排第一。我呢,是横竖觉得武松不及鲁智深。一直不知道二人到底差在哪里。 现在明白了:鲁智深总是搭救女人,武松总是欺负女人。 几个酒保,都抢来奔武松。武松手到,轻轻地提一个过来,也望大酒缸里只一丢,桩在里面;又一个酒保奔来,提着头只一掠,也丢在酒缸里。 三个酒缸,丢进三个人,一个萝卜一个坑。 再有两个来的酒保,没缸了,只好一拳,一脚,打倒在酒地上。 三个在酒缸里挣扎不起;两个在酒地上滚爬不动。 乖的走了一个。 他不是跑了,是去通报蒋门神了。 真正的主角将要出场了。 武松道:“那厮必然去报蒋门神来。我就接将去。大路上打倒他好看,教众人笑一笑。” 你看,到现在,他还在想着观众,想着好看。 武松赶将出来。蒋门神钻将过来。却好迎着,正在大阔路上撞见。 武松一招“玉环步,鸳鸯脚”,打得蒋门神在地下叫饶。 武松很傻很天真,武松很黑很暴力。但是,不得不承认,他也确实很棒很能干。 这时,武松的自我感觉好到了极点,他逼着蒋门神答应了三件事,才把他从地下提起来。这三件事是:第一件,离了快活林,将一应家火什物随即交还原主金眼彪施恩。第二件,去央请快活林为头为脑的英雄豪杰都来与施恩陪话。第三件,连夜回乡去,不许在孟州住。 正说之间,只见施恩带领着三二十个悍勇军健,要来相帮。蒋门神请他们一同去店里坐地。镇上十数个为头的豪杰,都来店里替蒋门神与施恩陪话。尽把好酒开了,有的是按酒(下酒的肉菜),都摆列了,请众人坐地。各人面前放只大碗,叫把酒只顾筛来。 武松叫施恩在蒋门神上首坐定。 这句话很有意思。 一则写出了施恩怕蒋门神。 二则又写出了蒋门神怕武松。 三则还写出了武松此时颐指气使的傲慢和自大。 事实上,叫来镇上十数个头面人物,固然算是为蒋门神、施恩公开交接快活林办个仪式,更重要的,是武松为自己搭建了一个表演的舞台。 这是他在孟州,在快活林的隆重出场。 今天,他是绝对的,唯一的主角。 下面,他会如何表演呢? 第一章 我来了,我要了,我拥有 武松是个两面人:既是大人、英雄、豪杰、好汉,也时常会露出他的“小样”:有些谄媚,有些讨好,有些巴结,有些奴颜。 上回讲到,武松脚踢蒋门神,然后,逼他请来快活林里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来向施恩赔话,并办理交接事物。蒋门神无奈,只得照办,请来众位豪杰,一同到酒店里坐地,酒肉侍候。 酒至数碗,武松开话道:“众位高邻都在这里:我武松自从阳谷县杀了人配在这里,便听得人说道:‘快活林这座酒店原是小施管营造的屋宇等项买卖,被这蒋门神倚势豪强,公然夺了,白白地占了他的衣饭。’你众人休猜道是我的主人,我和他并无干涉。我从来只要打天下这等不明道德的人!我若路见不平,真乃拔刀相助,我便死也不怕!今日我本待把蒋家这厮一顿拳脚打死,就除了一害;我看你众高邻面上,权寄下这厮一条性命。我今晚便要他投外府去。若不离了此间,我再撞见时,景阳冈上大虫便是模样!” 这一段话,听起来总觉得有特别的味道,细细揣摩,大概有以下几点有意思的东西。 第一,武松开口就说他在阳谷县杀人的事,闭口又说景阳冈打虎一事。这一段话,以杀嫂开场,以杀虎收场,都是要亮出自己的身份,显示自己的光荣履历。 第二,他向众人表明,他打蒋门神,并不是因为他与施恩有什么关系,而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是出于大义而不是出于私情。 但是,他这样的说法就有点不打自招,又是欲盖弥彰了。实际上,武松一定是自己也觉得这次出手有点师出无名,很怕别人说他党同伐异,为人当打手,影响他的形象,黯淡他的光彩。所以,他必须为自己辩解。这种辩解,既是向众人辩解,也是向施恩说明,更是对自己交代。一句话,有点欺人,兼带自欺。欺人,是为了堵他人之口;自欺,是为了安慰自己的良心。 第三,我们要注意,这段话几乎每句话的主语都是“我”字。我怎样,我怎样,我要怎样,我是怎样。简直是平治天下,舍我其谁;芸芸众生,我为主宰;整段话充满一种支配他人的快感。 暴力是权力的极端形式,武松通过暴力,实现了自己的权力,对蒋门神,对整个快活林的权力,这番话,实际上就是宣布他武松对快活林的统治。 延伸一点说,梁山就是一种体制外的权力,或者说是一些人权力欲在体制外的实现。梁山的建立,就是在体制外再建权力体系,实现一些人的权力欲。 武松有着睥睨天下英雄的气度,这种骨子里的自信自尊自负自大,他是要时时表现出来的。这番句句开头都带“我”字的话,可以简单地表述为:我来了。 我要了。 我拥有。 对这样一位拥有绝对暴力的新的统治者,众豪杰点头称是,纷纷为蒋门神向施恩陪不是。蒋门神呢?更是羞惭万分,满面通红,连夜准备车子,带上那个脾气好的小老婆,投外埠去了。 自此以后,施恩重整店面,开张酒肆。施恩要把前面失去的这些财富补回来,买卖比往常加增三五分利息,也就是说,过去那些店家们所交的保护费被增加了百分之三五十。他们所受到的盘剥更厉害了,而且“各店家并各赌坊、兑坊,加利倍送闲钱给施恩”。 从这些店家的角度看,武松到底做了一件怎样的事呢? 只有一点是确定的,那就是施恩是最大的赢家。而施恩得武松争了这口气,也把武松似爷娘一般敬重。 施恩重霸快活林,虽然各店家不快活,但是,施恩和武松是快活的。 但是啊,快活快活,就是很快就要过去的生活。 他们的快活,能多久呢? 第二章 英雄也有小样,好汉难免势利 一月之后的一天,施恩和武松在店里闲坐说话。孟州守御兵马都监张蒙方差人来请武松。张都监对武松道:“我闻知你是个大丈夫、男子汉,英雄无敌,敢与人同死同生。我帐前现缺恁地一个人,不知你肯与我做亲随梯己人么?” 武松跪下,称谢道:“小人是个牢城营内囚徒;若蒙恩相抬举,小人当以执鞭随镫,服侍恩相。” 我们又一次看到了武松的大人“小样”。 是的,武松是个大人,是个英雄,是个豪杰,是个好汉。 但是,他经常会露出他的“小样”:有些谄媚,有些讨好,有些巴结,有些奴颜,有些媚骨…… 说得好听一些,他吃软不吃硬,知道感恩戴德。 说得难听一些,一遇到权势,一遇到权势给他一点颜色,他马上感激涕零,恨不能肝脑涂地以报。 阳谷县知县的一点赏识,抬举他做个都头,他就对知县感激涕零,为知县送贪贿之物上东京打点,尽心尽职。 施恩父子几顿酒饭,几句抬举的话,更让他马上百炼钢化为绕指柔,甘心做人家的打手。 现在,张都监让他到帐下做一个亲随,说白了,就是一个保镖,他竟然感激地一口一声自称小人,一口一声自认囚徒,马上表白赤胆忠心,要为他执鞭随镫,鞍前马后的侍侯…… 无论你是多么大的英雄,只要你无有官职,不论你碰到多么小的芝麻粒大官,你马上就泄气了,马上就吃瘪了,英雄马上就成了狗熊…… 武松能打虎,能赤手空拳打虎的人,是人中之俊杰了吧? 可是,一碰到体制里的小小的知县,一个小小的监狱长,一个都监,马上,他几乎立地矮了三尺,武二矮成了武大,成了精神上的武大郎,人格上的“三寸丁谷树皮”。 这是另一种形式的“苛政猛于虎”! 从此,武松就在张都监家宿歇。早晚都监相公不住地唤武松进后堂与酒与食,放他穿房入户,把做亲人一般看待;又叫裁缝与武松彻里彻外做秋衣。 衣食住,都关心到了。 因为张都监见爱,也开始有人走他的门路,张都监还真给武松面子,凡是武松对都监相公请求之事,无有不依。武松成了大家公认的张都监的红人,于是,外人开始巴结他,俱送些金银、财帛、段匹等件。武松买个柳藤箱子,把这送的东西都锁在里面,他又可以在体制里面分一杯羹了。 这个柳藤箱子,是武松平生第一件家具吧,他开始慢慢积聚自己的家产了,就差一个娘子了。 小人确实常常得志,但是,小人永远不会得到福气。 时光迅速,却早又是八月中秋。张都监竟然让武松如家人一般,参加他的中秋节家宴。喝到兴起处,张都监叫道:“大丈夫饮酒,何用小杯!”便叫取大钟斟酒,连珠箭劝了武松几钟。武松吃得半醉,忘了礼数,只顾痛饮。 张都监叫唤一个心爱的养娘,叫做玉兰,出来唱曲。张都监对玉兰道:“这里别无外人,只有我心腹之人武都头在此。你可唱个中秋对月时景的曲儿,教我们听则个。”玉兰唱一只东坡学士“中秋水调歌”: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武松此刻真的是不知今夕何夕,更不知今夕所面对者是何人了! 实际上,作者安排玉兰在这样的特定场合下唱一曲东坡的《水调歌头·中秋词》,并非应景之作。这首词,乃是苏东坡在中秋夜想念他的弟弟苏辙之作。最后两句,就是希望他和弟弟苏辙二人,虽不能常相聚而是长相离,“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这是写中秋的名作,也是写兄弟之情的名作。可惜的是,武松和他的兄长武大,已经阴阳相隔了! 作者不露声色地写出了人物内心的深哀剧痛,点出一派欢乐繁华背后的忧伤感怀,更激起了读者对武松身世的无限同情。 唱罢,张都监又让玉兰敬了武松一杯酒。 张都监指着玉兰对武松道:“此女颇有些聪明,不惟善知音律,亦且极能针指。如你不嫌低微,数日之间,择了良时,将来与你做个妻室。” 娘子也要有了! 武松感激涕零,起身再拜,道:“量小人何者之人,怎敢望恩相宅眷为妻。枉自折了武松的草料!” 这话我们怎么这么耳熟? 是了,当初,施恩的父亲要施恩结拜武松为兄,武松也诚惶诚恐,说“枉自折了武松的草料”,现在,张都监要把自家的养娘嫁给武松,武松又说“枉自折了武松的草料”。 什么英雄,在这些官宦面前,不过是草料。 但平心而论,张都监一直到现在,表现确实非常值得尊敬。他对武松也确实很好,不仅关心他的生活,而且非常尊重武松,这非常难得。还操心到他的婚事,这对于早失双亲,不久前又失去唯一亲人大哥的武松来说,确实非常令人感动。而且,看张都监在今晚的表现,他是一个非常豪爽而有性情的人。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从武松这一面看,张都监如果真的如此尊重和关心他,他为张都监肝脑涂地,也无可厚非。良禽择木而栖,贤才择主而事。人家真心对我,我亦赤诚相报。不亦宜乎! 另一方面,从张都监这一面看,张都监这样对待武松,得到武松的赤胆忠心,也是一个上佳的结果。像武松这样一流的人才,岂是随便可以招聘得到的?只能是靠运气。现在,几乎是天赐,把一个放在全国范围内都是一流的高手送到他的身边,从他的公职而言,他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了一个一流的战将;从他的私人角度而言,这样的人做他的私人保镖,对武松而言,当然是屈才,对国家而言,当然是浪费,对他而言,岂不是大大的奢侈! 司马迁曾经感慨万端地说“士方其危苦之时,易与耳!”意思是说,当一个人,在他落难的时候,很容易就可以结交到他。因为这样的时候,他最需要关心,最需要尊重,并且,要求的不多不高,一点点的关照和恩惠,就可以获得他的感激,从而获得他的友谊,获得他的忠诚。 如果张都监在这样的时候,通过关心和尊重,获得武松这样一流高手的忠心,岂不是他最成功的买卖!可惜的是,他没有这样的福气。因为,他没有这样境界。 我们说,小人确实常常得志,但是,小人永远不会得到福气。 第三章 大意计中计,小心阶下囚 当夜三更时分,武松正要脱衣去睡,只听得后堂里一片声叫起有贼来。武松提了一条哨棒,径抢入后堂里来。只见那个唱的玉兰慌慌张张走出来指道:“一个贼奔入后花园里去了!” 武松直赶入花园里去寻时,一周遭不见;复翻身却奔出来,不提防黑影里撇出一条板凳,把武松一交绊翻,走出七八个军汉,叫一声“捉贼”,就地下,把武松一条麻索绑了。武松急叫道:“是我!”军汉哪里容他分说。 他又哪里知道,捆的就是你,拿的就是你。 这时,只见堂里灯烛荧煌,张都监坐在厅上,一片声叫道:“拿将来!” 众军汉把武松一步一棍打到厅前,武松叫道:“我不是贼,是武松!” 还在梦中。张都监已经等在那儿,并且,等的就是你。 张都监看了大怒,变了面皮,喝骂道:“你这个贼配军,本是贼眉贼眼贼心贼肝的人!我倒抬举你一力成人,不曾亏负了你半点儿!却才教你一处吃酒,同席坐地,我指望要抬举与你个官,你如何却做这等的勾当?” 前面说到武松,张都监一口一声“大丈夫,男子汉,英雄”,现在,却是一连串的“贼眉贼眼贼心贼肝贼配军”。小人的脸啊,就是六月的天,说变就变。 不过,直到此时,武松还不知道这是对方蓄意的阴谋陷害,他还以为这仅仅是一场误会。小人常常用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而武松这样的直性直心的君子,哪里能想到,世上还有这等下流人,还有这等下流手段? 武松大叫道:“相公,非干我事!我来捉贼,如何倒把我捉了做贼?武松是个顶天立地的好汉,不做这般的事!”张都监喝道:“你这厮休赖!且把他押去他房里,搜看有无赃物!” 众军汉把武松押着,径到他房里,打开他那柳藤箱子看时,上面都是些衣服,下面赫然就是些银酒器皿,约有一二百两赃物。武松见了,目瞪口呆,只叫得屈。 众军汉把箱子抬到出厅前,张都监看了,大骂道:“贼配军!如此无礼!赃物正在你箱子里搜出来,如何赖得过!常言道:‘众生好度人难度!’原来你这厮外貌像人,倒有这等禽心兽肝!” 妙!妙在这番骂武松的话,正是张都监自己的活写真。 用张都监自己的口骂自己,这是《水浒》作者的高明之处。 武松大叫冤屈,那里肯容他分说。众军汉扛了赃物,将武松送到机密房里收管了。张都监连夜使人去对知府说了,押司孔目,上下都使用了钱。 次日天明,知府坐厅,左右缉捕观察把武松押至当厅,赃物都扛在厅上。知府喝令左右把武松一索捆翻。牢子节级将一束问事狱具放在面前。武松却待开口分说,知府喝道:“这厮原是远流配军,如何不做贼!一定是一时见财起意!既是赃证明白,休听这厮胡说,只顾与我加力打!”那牢子狱卒拿起批头竹片,雨点般打下来。 军汉抓武松时,军汉不容武松分说。 张都监骂武松时,张都监不容武松分说。 知府审案时,知府不容武松分说。 军汉不容武松分说,给武松的是一步一棒的毒打。 张都监不容武松分说,给武松的是一口一声的咒骂。 知府不容武松分说,给武松的是雨点一般的批头竹片。 为什么不容分说?因为,无须分说。 因为你要说的,大家都知道。 大家都知道的事实,还要你说吗? 大家要你说的是:大家要你说的。 为什么对你又是打又是骂? 就是教导你明白这个道理。 就是让你说出大家要你说的。 那么,武松会明白这一点吗? 武松情知不是话头,只得屈招,说“本月十五日一时见本官衙内许多银酒器皿,因而起意,至夜乘势窃取。” 这就对了。这才是大家要你说的。 这样说,大家才爱听。 什么叫情知不是话头呢?就是武松终于明白了。 当初一百杀威棒兀自不怕,今天却一打即招。不是今日武松不是往日武松,而是往日武松不知自己只是个武松,不是铜浇铁铸之身也。 并且,一百杀威棒,目的不过是杀威,而不是要命。 而且,规定的明明白白:就一百棒。 而今天,是没有定数的,一直打到你明白为止。 你不明白也可以,那就一直打到你死为止。 你是选择明白,还是选择死? 武松还算聪明,武松选择了明白。 知府道:“这厮正是见财起意,不必说了!且取枷来钉了监下!” 还是不必说。从头至尾,这件案子,都不必说。 牢子将过长枷,把武松枷了,押下死囚牢里监禁了。 杀了两个人,倒不会死,也不必关进死囚牢。 被诬陷偷了一二百两银子的赃物,反倒被关进了死囚牢。 这世界,太幽默。 金圣叹在这句下批道:“何至死囚牢里,糊涂可笑。今古一辙。” 这倒是金圣叹自己糊涂了。牢子实际上一点也不糊涂,他看得很明白:知府就是要让武松死。 牢子狱卒把武松押在大牢里,将他一双脚一双手都昼夜锁着,那里容他些松宽。 张都监和知府都是识才的,他知道武松是个大虫,是个力拔山兮气盖世的英雄。 只是,他们爱才的方式有些特别:他们将武松的一双脚一双手都昼夜锁着。 他们给武松的待遇就是:长枷木杻,日夜不解。 他们就用这样的方式,表达对武松这样的人才的重视。 他们不会给武松一线生机。 但是,一线生机还是有的。 施恩,现在该是他知恩图报的时候了。 第一章 大宋的天空,就是这样黑下来的 心中对人一有恶念,自己即成恶人。什么叫恶人?有恶念,即是恶人。心中对人一有仇恨,自己即成仇人。什么是仇人?有仇恨,即成仇人。 施恩得报此事,慌忙入城来和父亲商议。老管营道:“眼见得是张团练替蒋门神报仇,买嘱张都监,设出这条计策陷害武松,必然要害他性命。我如今寻思起来,他须不该死罪。只是买求两院押牢节级便好,可以存他性命。在外却又别作商议。” 老管营毕竟是老生姜,眼光毒辣。 第一,他一下子就看出了这件案子的真相:陷害武松。 第二,他一下子就明白了张都监的目的:定要武松死。 第三,他一下子就看出了张都监的软肋:武松不过是盗窃,罪不至死。 第四,他一下子就看出了张都监致死武松之道:在判决之前,死囚牢里折磨致死。 第五,他一下子就针对性地指出了救人之道:两路并进。一,买通牢房看守狱卒,存他性命;二,买通办案人员,争取早日判决,走出是非之地。 在老管营的分析里,我们也看出,这个张都监,用心狠毒,却智力有限。既然想置武松于死地,哪能只是栽赃武松偷窃呢? 老管营的这段话里,还有两个词很新颖:一个是“买嘱”,一个是“买求”,两个词都有一个“买”字,那就是,要办事,拿钱来! 施恩马上将了一二百两银子,径投他的一个要好康节级。康节级告诉施恩,此一件事皆是张都监和张团练两个同姓结义做兄弟,蒋门神躲在张团练家里,却央张团练买嘱这张都监,商量设出这条计来。一应上下之人都是蒋门神贿赂,包括康节级在内,都接了他钱。厅上知府一力与他作主,定要结果武松性命。 你看,上上下下,谁都知道真相,谁都参与阴谋! 就为了蒋门神的一点贿赂,就为了上官的一点意志,奸商的一点钱,贪官的一点权,大家一起心安理得、伤天害理做同谋! 大宋的天空,就是这样黑下来的。 当然,好人还是有的。康节级告诉施恩,有一个叶孔目忠直仗义,不肯要害平人,以此,武松还不吃亏。 康节级答应施恩,牢中之事有他维持,如今便去宽他,今后不教他吃半点儿苦。并告诉施恩快央人去,只嘱叶孔目,要求他早断出去,便可救得他性命。 施恩取一百两银子与康节级,康节级那里肯受。再三推辞,方才收了。施恩相别出门来,径回营里,又寻一个和叶孔目知契的人,送一百两银子与他,只求早早紧急决断。 那叶孔目已知武松是个好汉,亦自有心周全他,已把那文案做得活着;只被这知府受了张都监贿赂,嘱他不要从轻;勘来武松窃取人财,又不得死罪,因此互相延挨,只要牢里谋他性命;今来又得了这一百两银子。亦知是屈陷武松,却把这文案都改得轻了,尽出豁了武松,只待限满决断。 我们知道,林冲被高太尉陷害时,也有一个当案的孙孔目,不肯害林冲,林冲因此获救。 这说明,在专制时代,好人,是黑暗王国的一线光明,是被侮辱被伤害人们的一线生机。多一个好人,这世界就多一条生路。 当然,也许孙孔目、叶孔目这两个人,根本就是作者为了情节的需要而假定的。这样的好人,仗义忠直之人,无论在东京开封府,还是在孟州知府,都不大可能存活。但是,如果没有这样的人,林冲就死了,武松就死了,小说就写不下去了。所以,作者不得不在开封府和孟州知府里,安排这样两个好人,以保两人性命,使故事得以延续。 经过一番努力,终于捱到六十日限满,牢中取出武松,当厅开了枷。当案叶孔目读了招状,定拟下罪名,脊杖二十,刺配恩州牢城;当厅把武松断了二十脊杖,刺了“金印”,取一面七斤半铁叶盘头枷钉了,押一纸公文,差两个健壮公人防送武松,限了时日要起身。 武松吃断棒之时,却得老管营使钱通了,叶孔目又看觑他,不十分来打重,因此断得棒轻。武松忍着那口气,带上行枷,出得城来,两个公人监在后面。一路又往恩州来。 这一路,武松又会有什么样的故事? 第二章 武松英雄,施恩狗熊 约行得一里多路,只见官道傍边酒店里钻出施恩来。 武松看施恩时,又包着头,络着手。和武松第一次见到施恩时一模一样。 武松问道:“我好几时不见你,如何又做恁地模样?” 武松也是又好气又好笑,又觉得施恩可怜。 本来武松被陷害,遭大狱,被毒打,被流放,应该是施恩同情武松才是。孰料二人相见,倒是武松先问候施恩,同情施恩。一句话写出了什么? 武松英雄,虎死不倒架;施恩狗熊,阿斗扶不起。 施恩可怜兮兮地告诉武松,他又被蒋门神打了。 但难道蒋门神偏偏专打这两个地方吗? 这家伙有这么强的幽默感吗? 金圣叹批曰:“不是蒋门神偏打二处,只图文情绝倒耳。” 原来是施耐庵幽默。 但是,蒋门神还真有一些幽默感。 我们看施恩说的:“半月之前,小弟正在快活林中店里,只见蒋门神那厮又领着一伙军汉到来厮打。小弟被他痛打一顿,也要小弟央浼人陪话,却被他仍复夺了店面,依旧交还了许多家火什物。” 怎么样?这蒋门神还真幽默吧,当初武松怎么对待他的,他完全照搬了来收拾施恩。模仿是幽默的最常见方式。 施恩想请两位公人进酒店吃酒,顺便多和武松说说话,被拒绝;又要送一些银子给公人,也被拒绝,两个公人的态度极其恶劣。施恩本来就无能,我们无法希望他像鲁智深那样,制服两个公人,切实保护林冲。 他所能做的,就是给武松送来两件绵衣,两双麻鞋,两只熟鹅,还有一帕碎银子。又附耳低言道:“要路上仔细提防,这两个贼男女不怀好意!” 武松点头道:“且请放心,我自有措置。” 武松总是自有措置,他是一个很会照料自己的精细之人。 施恩“哭着去了”。 这四个字有意思。 首先,“哭着”。 为什么哭? 第一,不快活。 第二,除了哭,没别的法子。 先看第一,他哭,是因为让他哭的事多着呢。 自己又被打了。快活林又被夺了。兄弟还被陷害了。 一句话,不快活了。 这个快活林,哪里是快活林?简直就是不快活林。 施恩为此不快活,两次被打。 武松为此被人陷害,差点丢命。 蒋门神为此不快活,一次被打,直至惹上杀身之祸。 这世界,多少人为了快活,最后闹得不快活。 不快活往往因为太想快活,想过分快活。 再看第二,除了哭,他没有别的办法。 这个黑社会的老大,终于彻底认识到,他面对的大宋王朝,是一个更大的黑社会。 他是快活林的黑社会老大。而朝廷及其各级代理人,是大宋天下的黑社会老大。 全天下都是他们的快活林。 大宋王朝,比黑社会还黑。黑社会的运行法则是暴力。 大宋王朝的运行法则是权力。权力是暴力的最基本形式;暴力是权力的最极端形式。 一个社会,只要是权力控制一切,那它和黑社会就没有本质区别。 这个欺行霸市、欺男霸女的黑社会老大,和政府体制老大一比,显得又可怜,又无能。 第三章 小人惯不得,躲不起 值得注意的是,他不仅哭着,还去了。 既然他已经看出了这两个公人对武松不怀好意,为什么还“去了”? 鲁智深看出两个公人对林冲不怀好意后,是马上“来了”。一路暗中尾随,暗中保护,直至在野猪林救了林冲,然后,又长途护送,救人救彻。 而施恩,竟然去了!你自己当心吧,你自己保重吧,我管不了了,我不管了! 其实,他是完全有条件像鲁智深尾随林冲一样,尾随保护武松的,至少,他可以派他手下的人这样做,但他没有这么做。 他缺少勇气,缺少承担,缺少把自己豁出去的精神。 这就置武松于极大的危险之中。 好在,武松有足够的自我保护能力。 武松和两个公人上路,行不到数里之上,两个公人悄悄地商议道:“不见那两个来?”原来还有两个。 武松眼明,耳聪,看到了,也听到了,然后,冷笑。 这是轻蔑的笑。 这两个公人,连做鬼都做不好,何况做人? 武松右手被钉住在行枷上,左手却散着。两只鹅就挂在武松项上的枷上,晃荡。武松就枷上取下那熟鹅来只顾自吃,也不睬那两个公人。行不过五里路,把这两只熟鹅都吃尽了。 只五里路的光景啊。吃得快,吃得多,吃嘛嘛香,身体倍儿棒。 但这不是作者的意思,作者是要以此显示武松对这两个公人的蔑视的态度。 武松是一个快意恩仇的人。你如何对我,我便如何对你,你是好人还是坏人,他倒不大计较。 武松前后两次刺配,上一次遣送他的两个公人,把武松看做好汉,一心关照他。因对武松好,武松也对他们好,每到一处,必出银子买酒买肉大家吃。张青要害他们时,武松还仗义救了他们。 这次的两个公人,把武松看做贼。其实,他们心里也明白武松是被冤屈的,但是他们领命于张都监,一心与武松为仇,处心积虑要害死武松。武松也就下定决心,对他们不住了。 看武松吃鹅,就已经知道这两个公人小命不保了。 心中对人一有恶念,自己即成恶人。什么叫恶人?有恶念,即是恶人。 心中对人一有仇恨,自己即成仇人。什么是仇人?有仇恨,即成仇人。 白刀子还没进去,红刀子已经出来了。 一旦存心你死我活,你未死,我却已然不活。 而这两个公人,选择与武松为敌,完全没有理由。 第一,武松完全没有伤害过他们。 第二,他们完全不是武松的对手。 但是,世界上就是常常有这样的人,他们论其秉性,不配做朋友。论其能力,不配做对手。可是这种人偏偏常常选择与人为仇。 生活中碰到这类人,就如同一只癞蛤蟆跳到脚背上:它也伤害不了你,但是它恶心你。 此刻押送武松的这两个公人,就是扮演这样的恶心人的癞蛤蟆的角色。其实他们根本伤害不了武松。在武松的眼里,他们虽然还在活蹦乱跳,挤眉弄眼,其实早已是死人。 我们再看看林冲如何对待押送他的两个公人。 董超、薛霸一路上处心积虑折磨林冲,在准备下手害死他之前,已经把一个旷世大英雄折磨得奄奄一息。 但林冲是如何对待他们的呢? 每到一处,林冲必赶紧拿出银子,买酒卖肉请他们吃,还请他们在上座吃,恭敬他们,奉承他们,讨好他们。 换来的结果,是这两个小人对他变本加厉的迫害和凌辱。 直到要用水火棍取他的性命。 这一点,林冲就不及武松。 中国有一句俗语,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 为什么呢?因为,大家一致认为小人得罪不得。 但是,我们不要忘了:小人也惯不得。小人惹不起,小人也躲不起。 约算离城也有八九里多路,果然看见前面路边有两个人提着朴刀,跨着腰刀,在那里等候,见了公人监押武松到来,便帮着做一路走。武松又见这两个公人与那两个提朴刀的挤眉弄眼,打些暗号。武松早瞄见了,只安在肚里,却只做不见。 四个人算计武松。但是,他们不知道,武松何等精细。 我们此前说过,一旦武松与你为敌,那就不是你算计他,而是他算计你了。 第四章 白刀子还没进去,红刀子已经出来 又走不过数里多路,只见前面来到一处,济济荡荡鱼浦,四面都是野港阔河。五个人行至浦边一条阔板桥,一座牌楼上,上有牌额,写着道“飞云浦”三字。 武松见了,假意问道:“这里地名唤做什么去处?” 两个公人应道:“你又不眼瞎,须见桥边牌额上写道‘飞云浦’!” 武松是不眼瞎,他看得很清楚,地方到了,时候到了,有些人的大限到了。 当然,这四个人,也看得清楚,地方到了,时候到了。只是,有一点他们的观点和武松不一致:他们满心以为是武松的大限到了。 观点不一致,没关系,等会就知道谁对谁错了。 武松站住道:“我要净手则个。” 那两个提朴刀的走近一步,还没动手,却被武松叫声“下去!”一飞脚早踢中,翻筋斗踢下水去了。这一个急待转身,武松右脚早起,扑咚地也踢下水里去。 那两个公人慌了,望桥下便走。武松喝一声“哪里去!”把枷只一扭,折作两半个,赶下桥来。那两个一看,先自惊倒了一个。武松奔上前去,望那一个走的后心上只一拳打翻,朴刀落水。武松就水边捞起朴刀来,赶上去,搠上几朴刀,死在地下;却转身回来,那个惊倒的还在那里瘫着,武松把那个惊倒的也搠几刀。 我不禁叹息:就这样的胆量和能力,还和武松为敌啊? 金圣叹也有几句叹息:“本拟武松死于此刀,谁料自家之刀,仍杀自家之身耶?” 这两个踢下水去的才挣得起,正待要走,武松追着,又砍倒一个;赶入一步,劈头揪住一个,喝道:“你这厮实说,我便饶你性命!”那人道:“小人两个是蒋门神徒弟。今被师父和张团练定计,使小人两个来相助防送公人,一处来害好汉。” 一切都真相大白了。 他们的计谋确实周密而歹毒,必欲置武松于死地,但是,百密一疏,武松已然逃出生天。 此时,云山苍苍,大道朝天,武松如冲出鸟笼的鸟,尽可以展翅高飞。 但是,武松却又问了蒋门神徒弟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呢? 武松道:“你师父蒋门神今在何处?”那人道:“和张团练都在张都监家鸳鸯楼上吃酒,专等小人回报。” 这小子武功胆量都不行,说话倒挺利索,一句话就交代清楚了人物、地点和事件。我们看,这一句话,可以拆分为三个语法层次:都在——都在张都监家鸳鸯楼——都在张都监家鸳鸯楼吃酒。 第一,张都监、张团练、蒋门神“都在”。好,待会武松杀三人时,都凑齐了,省去武松很多手脚。 第二,“都在鸳鸯楼上”,更妙。一则映照两月之前,张都监八月十五中秋节也曾在此楼招待武松饮酒,当晚便设计捉了武松。一则写出这楼正是武松熟悉之处,待会武松上楼杀人,熟门熟路。当初张都监为了哄骗武松,假装亲热,让武松在家中后院随便出入,本意是要赚武松,自以为得计。岂料人事难料,时运偏转,变卦一出,正为武松杀他做了准备。 人谋阴险,岂料天公在上,天意更为难测!正所谓,“人心惟危,道心惟微”。那微妙的天意,随时让我们的如意算盘落空。 第三,“都在鸳鸯楼上吃酒”,写出他们的合谋,更写出他们的得意,这边杀人,那边吃酒,“专等回报”,何等惬意!一旦杀人成功,消息传来,举杯相庆,岂不快哉!何等歹毒! 所以,武松听了,不由得怒火中烧。道:“原来恁地!却饶你不得!”手起刀落,也把这人杀了;解下他腰刀来,拣好的带了一把;提着朴刀奔回孟州城里来。 一把朴刀,一把腰刀,武松回城了! 谁的头将应声而落? 第一章 宁愿错杀一千,决不错放一个 武松是一个霸道人,崇拜武力,老子天下唯一。他自我崇拜,还要别人崇拜他。如若不然,就大伤自尊,甚至丧失理智而出手伤人。 武松在飞云浦连杀四人:两个押解他的公人,两个蒋门神的徒弟。 可是,武松知道,这四个人不过是受人指使。他的真正仇人,乃是张都监、张团练和蒋门神。于是,他带上一把朴刀,一把腰刀,一横心,竟回城里来。 武松原在衙里出入的人,已都认得路数,从马厩进入张都监家后,先杀掉一个马夫,直接往鸳鸯楼摸来,在楼下厨房里,杀掉两个侍候的丫鬟,径踅到鸳鸯楼扶梯边来,蹑手蹑脚摸上楼来。只听得那张都监、张团练、蒋门神三个说话。 说什么呢?当然是说陷害武松,谋杀武松的事。 只听得蒋门神口里称赞不了,只说:“亏了相公与小人报了冤仇!再当重重的报答恩相!” 张都监道:“不是看我兄弟张团练面上,谁肯干这等的事!你虽费用了些钱财,却也安排得那厮好!这早晚多是在那里下手,那厮敢是死了。只教在飞云浦结果他。待那四人明早回来,便见分晓。” 张团练道:“这四个对付他一个有什么不了!——再有几个性命也没了!” 蒋门神道:“小人也吩咐徒弟来,只教就那里下手结果了快来回报。” 武松听了,心头那把无名业火高三千丈,冲破了青天;右手持刀,左手揸开五指,抢入楼中。只见三五枝灯烛荧煌,一两处月光射入,楼上甚是明朗;三人猛抬头,见是武松,都惊出一身汗,心肝五脏都提在九霄云外。 说时迟,那时快,武松迎面一刀,先砍翻了蒋门神,转身回过刀来,又一刀,把张都监齐耳根连脖子砍着,两个人都倒在地下,张团练料道走不迭,便提起一把交椅轮将来。武松早接个住,就势只一推,扑地望后便倒了,武松赶入去,又是一刀…… 转瞬之间,三个歹徒化为南柯一梦! 金圣叹于此叹息道:张都监、张团练、蒋门神三人之遇害,可不为之痛悔哉!方其授意公人,而复遣两徒弟往帮之也,岂不尝殷勤致问:“尔有刀否?”两人应言:“有刀。”即又殷勤致问:“尔刀好否?”两人应言:“好刀。”则又殷勤致问:“是新磨刀否?”两人应言:“是新磨刀。” 复又殷勤致问:“尔刀杀得武松一个否?”两人应言:“再加十四五个亦杀得,岂止武松一个供得此刀。” 当斯时,莫不自谓此刀跨而往,掣而出,飞而起,劈而落,武松之头断,武松之血洒,武松之命绝,武松之冤拔,于是拭之,视之,插之,悬之,归更传观之,叹美之,摩挲之,沥酒祭之,盖天下之大,万家之众,其快心快事,当更未有过于鸳鸯楼上张都监、张团练、蒋门神之三人者也。 而殊不知云浦净手,马院吹灯,刀之去,自前门而去者,刀之归,已自后门而归。刀出前门之际,刀尚姓张,刀入后门之时,刀已姓武。于是向之霍霍自磨,惟恐不铦快者,此夜一十九人遂亲以头颈试之。呜呼!岂忍言哉! 金圣叹为三人叹息,我则为张都监惋惜。武松本来是他手上的牌,他却用他来杀自己。 宋江在柴进处一见武松,见他一表人才,眉宇间英气勃发,马上心中爱惜不已,当即刻意套近乎,终至于二人结为兄弟。 岂止宋江这样的眼光敏锐之人,就是开黑店的张青都知道武松这样的人,只能为友,不能为敌,所以化干戈为玉帛,与武松成了兄弟。 再往下,施恩的境界与胸襟比张青更低,但他也知道武松的宝贵,所以,他结以恩义,感以恩情,施以恩惠,终于使武松这样的人为他所用,两人也结为兄弟。 张都监呢?一边是武松这样的大英雄,一边是为人龌龊的张团练,选择和张团练为友而与武松为仇。正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不仅仅是眼光问题,更是自身境界问题。 张都监被杀,不是不幸,而是必然,像他这样,所作所为,都是取死之道。 不仅他被杀了,他的一家老小,包括他的夫人、养娘玉兰,以及亲随、丫环,被盛怒之下的武松一口气杀了十五条人命!如果加上在飞云浦杀掉的四人,被他激怒的武松,一天之内,就杀掉了十九个人!这是一桩骇人听闻的血案! 武松确实嗜杀,在被武松杀掉的人里面,有很多是无辜的局外人。但是,殃及无辜的罪名,也不能由武松一人承担。张都监难逃其咎:是他,为了设计陷害武松,为了布下骗局,他调动了他府上众多人员,包括玉兰这样的无知少女。正是这样,让武松觉得张都监阖府都是坏人,全家从上到下都欺骗他,陷害他,于是,他一怒之下,玉石俱焚,好人坏人,有罪无辜,全都被杀! 在他的思想里,大概也是宁可错杀一千,决不放过一个。更何况,在那样的形势下,他也无法先甄别善恶,有罪无罪,再行下手。 杀了张都监、张团练、蒋门神以后,武松见桌子上有酒有肉,武松拿起酒钟子一饮而尽;连吃了三四钟,便去死尸身上割下一片衣襟来,蘸着血,去白粉壁上大写下八字道:“杀人者,打虎武松也!” 武松为什么这样做? 一、敢作敢当。 二、更重要的是,在他看来,这又是一件可以让他在江湖上扬名立万的事情。 在我们看来,这是桩骇人听闻的血案,但是,他要的,就是:一、骇人;二、听闻。 就是要骇人惊人吓人,就是要别人听闻他的大名! 然后,他又把桌子上的金银酒器踏扁了,揣几件在怀里。 当初赖他偷,这些金银酒器曾经被当做栽赃之物,放入他的柳藤箱子。然后,栽赃成功以后,又从孟州知府的大堂上取回。 岂料今天真的归他所有了。而且不用偷了,直接杀人越货! 武松道:“我方才心满意足!走了罢休!”提了朴刀,跳过土城墙,趟过壕沟,投东小路便走。 他能走到哪里去呢? 逃命的武松,在极度疲惫之中,竟然被张青手下的四个火家(伙计)活捉,送给张青,要开剥了当黄牛肉卖。幸亏张青亲自来开剥,认出是武松。 那四个伙计因为误抓了武松而惶恐,只顾磕头,并解释说乃是因为近日赌钱输了,才决定出去抓几个行货。武松唤起他们来道:“既然没钱去赌,我赏你些。”便把包裹打开,取十两碎银,把与四人将去分。那四个捣子拜谢武松。张青看了,也取三二两银子赏与他们,四个自去分了。 武松有义气,却没有是非。这也是梁山好汉共同的特征。 武松常常自诩说,他专打天下不明道德的人,那么,这四个捣子,难道是明道德的人吗? 武松在张青家里将息了三五日,打听得到处都在缉捕他。张青提议武松去青州二龙山。鲁智深和杨志在那里霸着一方落草。 于是,张青、孙二娘利用他们以前杀掉的一个头陀留下的衣饰等物,把武松打扮成头陀,做个行者(未剃发的弟子,也指行脚僧)。武松拜辞了张青夫妻二人,腰里跨了头陀留下的两把闪闪发光的戒刀,摇摆着便行。张青夫妻看了,喝采道:“果然好个行者!” 从此,武松的行者角色就此定型。也从此,他有了这个行者的绰号。 第二章 思想越单纯简陋的人,道德意识往往越强 当天夜里,武松经过蜈蚣岭,看见一座坟庵中有个道士搂着个妇女在调笑赏月。武松自从他嫂子潘金莲之后,只要见到男女亲热,就“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此时见到道士搂着个女人,他不管三七二十一,便去腰里掣出刀来,在月光下看了,道:“刀却是好,到我手里不曾发市,且把这个鸟先生试刀!”竟来到庵前敲门。那先生听得,便把后窗关上。武行者拿起块石头,便去打门。只见呀地侧首门开,走出一个道童来!喝道:“你是甚人!如何敢半夜三更,大惊小怪,敲门打户做什么!”武行者睁圆怪眼,大喝一声:“先把这鸟道童祭刀!” 说犹未了,手起处,铮地一声响,道童的头落在一边,倒在地上。只见庵里那个先生大叫道:“谁敢杀我道童!”托地跳将出来。那先生手轮着两口宝剑,竟奔武行者。两个就月明之下,一来一往,一去一回,斗到十数合,武松只一戒刀,那先生的头滚落在一边,尸首倒在石上。 武行者大叫:“庵里婆娘出来!我不杀你,只问你个缘故!” 杀完了人,再问缘故,不是太草芥人命了吗? 那个妇人告诉他,这岭唤做蜈蚣岭。这个道士自号飞天蜈蚣王道人,谋害了她的全家,却把她强骗在此坟庵里住。这个道童也是别处掳掠来的。 万幸,他杀这个飞天蜈蚣王道人还是杀对了。 但是,那个道童确确实实杀错了。 梁山好汉,特别讲究男女之大防。但凡看见男女之事,便陡生道德之心,一定要清洁世道。事实上,思想越单纯简陋的人,道德意识往往越强。越倾向于从道德角度给人贴标签,对人下判断。 梁山好汉,有知识有文化的极少,整体的思维水平相当低。他们的为人处世,往往只是凭借他们淳朴的道德直觉,对事情的判断,也只是依赖他们简陋的知识体系提供的判断是非的简陋方法和标准。 他们对人对事的判断,好像就是简单的“好”与“坏”。更糟糕的是,这“好”与“坏”,又并非有一个贯穿始终的原则性的东西,而是情随事迁,以我为主。比如,即便是男女关系,王英好色,就不但不会受惩罚,反而受奖励,《水浒》中的第一美女就是因为他的好色而奖励给了他。还有那个一部《水浒》中,最为卑鄙下流的双枪将董平,为了强占同事程太守女儿,残忍地杀害程太守全家,只留下这个女儿供其发泄兽欲,反而在《水浒》中位列天罡星第十五位。 武松在蜈蚣岭杀飞天蜈蚣王道士,遥遥映照鲁智深在瓦官寺杀飞天药叉邱小乙和生铁佛崔道成。但是,我们看,鲁智深在杀邱小乙和崔道成之前,是经过了来来回回、反反复复的求证,证明这二人确实是坏蛋,而且,最终还是对方先出手他才应战的。 武松有穷兵黩武、草芥人命的坏毛病。难怪他在石碣上,乃是天伤星!他是一个很霸道的人,崇拜武力,并且老子天下第一,甚至,老子天下唯一。他自己崇拜自己,他也要别人崇拜自己,他要别人永远把他摆在第一的位置上,如若不然,他就会觉得伤了自尊,他就会动武。 第三章 大英雄,拔刀向黄狗 杀了飞天蜈蚣王道人,武松继续赶路。时遇十一月间,天色好生严寒。武松走进一个村落小酒肆。 在酒店里坐下,便叫道:“店主人家,先打两角酒来,肉便买些来吃。”店主人应道:“实不瞒师父说:酒却有,肉却卖没了。”武松道:“且把酒来挡寒。” 几碗酒下肚,又被朔风一吹,酒却涌上。武松几次三番要店家卖肉给他吃,店家几次三番告诉他店里没肉了。 正在这时,只见外面走入一条大汉,引着三四个人入进店里。店主人捧出一樽青花瓮酒来,又去厨下把盘子托出一对熟鸡、一大盘精肉来放在那汉面前。 武松一看,恨不得一拳打碎了那桌子,大叫道:“主人家!你来!你这厮好欺负客人!”店主人连忙来解释道:“青花瓮酒和鸡肉都是那二郎家里自将来的,只借我店里坐地吃酒。” 武松心中要吃,那里听他分说,一片声喝道:“放屁!放屁!” 店主人道:“也不曾见你这个出家人恁地蛮法!” 武行者喝道:“怎地是老爷蛮法?我白吃你的!” 那店主人道:“我倒不曾见出家人自称‘老爷’!” 武行者听了,跳起身来,叉开五指,望店主人脸上只一掌,把那店主人打个踉跄,直撞过那边去。 那对席的大汉见了,大怒;看那店主人时,打得半边脸都肿了,半日挣扎不起。那大汉指定武松道:“你这个鸟头陀好不依本分,却怎地便动手动脚!却不道是‘出家人勿起嗔心’!” 武松道:“我自打他,干你甚事!” 你看武松这样的话,哪像行侠仗义的人说的呢? 这句话直接否定了他自己标榜过的“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路上见到的不平,不就是不关自己的事? 如果照这样的理论,镇关西自欺负金翠莲,关鲁达何事? 到此,我们确实可以说,武松一生,杀人很多,但是,完全不关他事,只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行侠仗义之事,还真是找不到。 杀嫂杀西门庆,是因为自己的大哥。 打蒋门神,是因为结义兄弟施恩。 杀张都监等人,更是因为自己。 唯有前面刚刚杀掉的道士和道童,倒是不关他的什么事,但他也杀得太莽撞了,而且还杀错了一个。 听了武松这样蛮不讲理的话,那大汉怒道:“我好意劝你,你这鸟头陀敢把言语伤我!” 你看,直到现在,无论是店主人,还是那个大汉,都非常克制,武松却是蛮不讲理,无理取闹,动手打人,且下手极狠。下面还要直接挑衅劝架的大汉。 武松听得大怒,便把桌子推开,走出来,喝道:“你那厮说谁!” 那大汉笑道:“你这鸟头陀要和我厮打,正是来太岁头上动土!” 武松喝道:“你道我怕你,不敢打你!”一抢抢到门边,接住那汉手,恰似放翻小孩子的一般。武松踏住那大汉,提起拳头来只打实落处,打了二三十拳,就地下提起来,望门外溪里只一丢。 武松太过分了! 那三四个村汉叫声苦,不知高低,都下水去,把那大汉救上溪来,自搀扶着投南去了。这店主人吃了这一掌,打得麻了,动弹不得,自入屋后躲避去了。武松道:“好呀!你们都去了,老爷吃酒了!”把个碗去白盆内舀那酒来只顾吃。桌子上那对鸡,一盘子肉,没半个时辰,都吃个八分。 武松醉饱了,便出店门,沿溪而走。 也不见他还钱给人家。 下面,武松就碰到了他一生最大的对手,要栽一生中最大的跟头了。 还有武松的对手?有。 武松捉脚不住,一路上抢将来,离那酒店走不得四五里路,傍边土墙里走出一只黄狗,看着武松叫。 武松走,黄狗跟着叫。 武松停,黄狗站着叫。 武松追,黄狗跑着叫。 武松大醉,本来就要寻事,更恨那狗赶着他只管吠,便将左手鞘里掣一口戒刀来,大踏步赶。 一个大英雄,拔刀向黄狗,武松开始失态,失去风度了。 那黄狗绕着溪岸叫。 这条狗,简直是如同天降,铁了心要与武松纠缠,它好像是冥冥之中被什么东西安排,要来出武松的丑。 当然,这是施耐庵的狗。施耐庵大概也是写武松,写着写着,不大喜欢他了,就放出一条狗来,与他作对。 武松沿着溪岸撵。撵得近了,武松看得真切,一刀砍将去。 十分用力,十分发狠。 却砍个空,使得力猛,头重脚轻,翻筋斗倒撞下溪里去,却起不来。 刚才他把别人丢下去溪,没想到,这么快,自己就跟着下去了。 冬月天道,虽只有一二尺深浅的水,却寒冷得当不得,爬将起来,淋淋的一身水。却见那口戒刀浸在溪里,亮得耀人。便再蹲下去捞那刀时,扑地又落下去,再起不来,只在那溪水里滚。 黄狗呢?立定了,在岸上叫。 一个英雄大汉,却和黄狗为敌! 一个打虎英雄,却被一只黄狗羞辱! 这是不是作者故意在奚落武松? 你太强了,你太要强了,最后,你连狗都嫌,连狗都嫌你。 连狗都嫌你,你会死得很惨。 应该说,武松的故事,到此就要结束了。 他的一生,以打虎始,以打狗终。 以打虎取胜始,以打狗落败终。 他的一生,真是虎头狗尾,令读者废书而叹。 接下来,武松上了二龙山,投鲁智深、杨志入伙了。后来又一起上了梁山。 武松的最后结局,与鲁智深、林冲一样,在杭州六和寺。 不同的是,此时,他已经在战场上丢掉了一条胳膊,一条左臂。 作者为什么要砍掉武松的一只胳膊? 我们看,鲁智深在六和寺圆寂之时,身体上毫无伤损,他一生多少征战,多少凶险,但是他身如完璧,完璧归寂。 但武松偏偏在最后一战中,丢掉了胳膊。 他是天伤星,一生伤人无数,于是,天也要伤他。 人伤人,乃是出于恨,是为了伤害;天伤人,乃是出于爱,是为了拯救。 人伤人,是为了杀,是为了毁灭人;天伤人,是为了生,是为了成就人。 丢掉一条胳膊之后,武松一下子心如死灰。他那一颗过分暴虐的杀心成了死灰。他从此大彻大悟,少了那一颗争强好胜之心,从此心安理得,心如止水,最终活到八十多岁,无疾而终。 武松最终的形象,定格在断臂上。这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断臂维纳斯,想到“缺憾就是圆满”。 或许,人生就是这样:只有丢掉了,才能圆满。恰如武松,丢掉了一条胳膊,最终也才获得了生命的小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