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的另一面》 序曲 小汽车在大街上急驰着。警察局长乔治奥司·斯库里透过布满尘埃的挡风玻璃朝外望去,觉得雅典商业区的大楼和旅馆仿佛在东摇西晃,缓慢地分崩瓦解,宛如一条无边无际的保龄球轨道上的一排排木瓶,相继倒塌下去。 “二十分钟内,”穿着制服驾车的警察向他保证说,“不会有车辆通过。” 斯库里漫不经心地点点头,仍然凝视着那些建筑物。这是一个一直在强烈地吸引着他的幻境。八月的骄阳散发出闪光的热浪,犹如起伏的波涛,淹没了一幢幢的楼房,使它们看上去像钢与玻璃的瀑布,向街心倾泻。 这时,时间是中午十二点十分,街上几乎阒寂无人。几个零星的行人也显得十分冷漠,只是在三辆警车驶过时好奇地看上一眼。 这三辆警车正朝东向距离雅典市中心二十英里的埃林尼昆机场驶去,警察局长斯库里乘的是第一辆。在通常情况下,他会待在舒适、凉爽的办公室里,而让他的部下冒着正午的酷暑外出工作。但是目前的情况不同寻常,斯库里有双重的理由亲自出马。 首先,在这一天中,将有好几架飞机载着来自世界各地的要人到达机场,有必要保证他们受到合乎礼仪的欢迎,并以最简便的手续让他们迅速通过海关检查。 第二,而且是更重要的,机场将会挤满外国报社的记者和新闻摄影记者。警察局长可不是个傻瓜,这天早上刮脸时他曾经想过,如果他在照顾那些显要的客人时被拍进新闻照片,这对他的前程不会有什么害处。像这样一项引人注目的世界性的活动发生在他管辖的区域内,真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他与这世界上和他最亲近的两个人——妻子和情妇——进行了详细的讨论。安娜是个丑陋、厉害的中年农家妇女,她命令他待在幕后,别去机场,如果出了事对他也无可指责。他那甜蜜、美丽的小天使玛丽娜则劝他去迎接那些显贵,她同意他的看法,认为这样的事件能使他顷刻之间名声大振。如果处理得好的话,斯库里至少会加薪,而且——但愿这是上帝的意志——当现任警察总监退休时,他可能会被任命为总监。斯库里再一次玩味着这一讽刺性的事实:玛丽娜是他的妻子,而安娜居然是他的情妇。他不知道自己哪儿出了毛病。 现在斯库里的思绪又转到了眼前的事上。他必须保证机场的一切都进行得完满无误。他率领着十多名最精良的警员。他知道,主要的问题将是控制住那些新闻记者。使他感到惊奇的是,有那么多重要报纸和杂志的记者已经从世界各地涌进了雅典。斯库里自己已经接受了六次采访——每次用的都是不同的语言。他的回答被译成德语、英语、日语、法语、意大利语和俄语。他刚开始对自己新获得的声望感到沾沾自喜时,总监就打电话通知他,说警察局长对一次尚未举行的谋杀审判公开发表评论是不明智的。斯库里断定总监的真正动机是妒忌,但是他还是谨慎地决定不要把事情搞得太过分,所以拒绝了以后所有的采访。然而,如果当新闻摄影记者正在给到达的名流们拍摄镜头时,他,斯库里,正好在机场活动的中心,总监肯定没什么可抱怨的。 汽车沿西格鲁大道疾驰着。抵达海边时,汽车往左转朝法利龙湾驶去了。这时,斯库里感到心窝里一阵紧缩。现在他们离机场只有五分钟的路程了。斯库里把夜幕降临前将要到达雅典的著名人士的名单又在心里复核了一遍。 ※※※ 阿尔曼·戈蒂埃有些晕机。出于对自己生命的热爱,他对乘飞机怀有根深蒂固的恐惧,加上希腊近海夏季的空中湍流,他感到一阵阵难忍的恶心。他身材修长,颇有学者风度,高高的额头,还有一张永远带着嘲笑的嘴。二十二岁时,戈蒂埃就为在挣扎中的法国电影业创建了新浪潮电影公司;在随后的年月里,他又在戏剧界取得了更大的成就。戈蒂埃现在被公认为世界上最杰出的导演之一,处处都显得的确像这么个大人物。 在这次飞行的最后二十分钟之前,他一直感到很愉快。那些认出了他的空中小姐们,对他的要求简直是百依百顺,而且还告诉他,她们随叫随到。 在飞行途中,有几位乘客走到他跟前,说他们对他导演的电影和戏剧佩服得五体投地。但是他最感兴趣的还是那位漂亮的英国女大学生,她在牛津大学圣安妮学院念书。她正在写有关戏剧的硕士论文,论文题目就是《阿尔曼·戈蒂埃》。他们一直谈得很投机,但是后来这姑娘提起了诺艾丽·佩琪的名字。 “你过去一直是她的导演,是吗?”她问道。“我希望能去听听对她的审判。这一定挺精彩。” 戈蒂埃不觉紧紧地抓住了坐椅的扶手,他反应如此强烈,连自己都感到吃惊。 尽管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一想起诺艾丽他就感到和以前一样痛苦。没有人像她那样使他动情,以后也不会有这样的人了。自从三个月前读到诺艾丽被捕的消息以来,他一直没有心思考虑别的问题。他给她拍过电报,写过信,主动提出要尽他的能力帮助她。可是从未得到回音。他并不想去听对她的审判,但他不能躲在一边,置若罔闻。他对自己说,这是因为想看一看,在他们一度生活在一起之后分手以来,她到底变了没有。然而他承认还有另一个原因。他还有爱好戏剧的一面,还想看看这场戏,当法官宣判她的命运时,观察一下她的面部表情。 飞机内的广播传来了驾驶员刺耳的声音,通知说还有三分钟他们就要在雅典降落。 想到又要见到诺艾丽,阿尔曼·戈蒂埃十分激动,晕机的感觉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 伊舍利尔·凯兹医生这时正乘着飞机从开普敦飞往雅典。他是开普敦刚建立的大型的格鲁特·西乌医院神经外科主任医生。伊舍利尔·凯兹被公认为世界上最有影响的神经外科医生之一。医学杂志经常介绍他的新医术。他医治过的病人中有一位首相、一位总统和一位国王。 他坐在英国海外航空公司飞机的坐椅上,身体向椅背靠去。他中等身材,脸上显示出强壮和聪颖,棕色的眼睛凹陷着,一双长手显得烦躁不安。凯兹医生很疲倦,所以他的右腿又习惯性地感到疼痛。其实这条腿再也不存在了,六年前有个巨人用斧头把它砍掉了。 这一天真是漫长。黎明前他做了外科手术,还查看了五六个病人。 为了要乘飞机来雅典参加公开审判,他没出席医院的科主任会议。他的妻子埃丝特试图劝阻他。 “伊舍利尔,你现在帮不了她的忙了。” 也许她说得对,但是诺艾丽·佩琪曾冒着生命危险救了他的命,对他有恩。他现在一想到诺艾丽,就感到怀有一种不可言喻的感情。以前他只要和她待在一起,就会有这种感觉。仿佛只要一记起她,那些把他们隔开的岁月就会消失。当然,这只不过是浪漫的幻想。那些岁月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当飞机放下机轮时,伊舍利尔·凯兹医生感到机身猛烈地抖动了一下。飞机开始下降了。他向舷窗外望去,展现在下面的是开罗。他将在这里转乘土耳其航空公司的飞机去雅典,去见诺艾丽。她是否真犯了杀人罪?飞机向跑道驶去时,他想起了她在巴黎干过的另一起可怕的谋杀事件。 ※※※ 菲力普·索雷尔站在游艇的栏杆旁,注视着渐渐向他靠近的比雷埃夫斯港。这次海上航行他过得十分愉快,因为他难得有这样的机会来避开那些戏迷。 索雷尔是世界上几个为数不多的有把握吸引住观众的演员之一,然而妨碍他成为影星的不利因素还是挺多的。他长得不漂亮。他的脸十分臃肿,看上去好像是个被连续击败十多次的拳击手。鼻子曾好几次摔破,头发稀稀拉拉,走路时腿还有点瘸。但是,因为菲力普·索雷尔富有男性的魅力,所有这些都无关大局。他受过教育、谈吐文雅。他内在的温柔加上火车司机般的强壮面庞和身体,使得女人们如痴如狂,男人们则把他视为英雄。 现在,他的游艇正向港口靠近,他又一次自问,到这儿来是干什么的? 为了要旁听对诺艾丽的公开审判,他推迟了一部要拍摄的电影。 他十分清楚地知道,离开了那些为他服务的新闻经纪人,每天坐在法庭里,他是多么容易成为新闻界注意的目标。新闻记者必定会误解他去法庭的意图,认为他想通过法庭公开审判犯有故意杀人罪的他原来的情妇而使自己更为引人注目。不管他从什么角度看问题,这将是一段痛苦的经历。但是,索雷尔一定得再见见诺艾丽,一定得看看他是否能助她一臂之力。 当游艇开始向港口白石砌的防波堤靠去时,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他所认识的、并在一起生活过和恋爱过的诺艾丽,他得出一个结论:诺艾丽完全会进行谋杀。 ※※※ 当菲力普·索雷尔的游艇向希腊海岸驶近时,美国总统的特别助理正坐在泛美航空公司的一架远程班机上。飞机的方位在埃林尼昆机场的西北,距机场还有一百英里。 威廉·弗雷泽五十开外,长得挺神气,灰白的头发,严峻的面容,显得很威严。他看着手中的诉讼要点摘录,但一个多小时他没翻一页,也未移动一下身体。 弗雷泽为这次雅典之行请了假,尽管这事来得太不是时候,恰逢国会内产生了危机。他知道即将来临的几个星期对他来说将会是十分痛苦的,但他感到别无其他选择。这是一次复仇性的旅行,使弗雷泽变得冷漠而又充满了快意。 弗雷泽有意迫使自己不再考虑明天就要举行的公开审判,而向舷窗外望去。他看见在下面有一艘游船晃动着驶向希腊。在远处,希腊海岸隐约可见。 ※※※ 三天来,奥古斯特·拉肖一直为晕船和内心的恐惧所苦恼。他之所以晕船是由于他在马赛搭上的邮轮的航线正好处于法国南部海岸凛冽北风的边缘,他之所以感到恐惧是因为害怕妻子会发现他要干的事。 奥古斯特·拉肖六十开外,十分肥胖,两条腿又粗又短。他满脸的麻子,已经秃了顶,还有一对猪一样的小眼睛,薄薄的嘴唇经常抿着一支廉价的雪茄。 拉肖在马赛开服装店,他不能够——至少他是经常这样对他妻子说的——像有钱人那样去度假。当然喽,他提醒着自己这并不是去度假。他得再见一见亲爱的诺艾丽。在她离开他之后的岁月里,他通过阅读报纸和杂志的闲话栏,一直贪婪地注视着她的生涯。当她在第一部戏剧中扮演主角时,他乘火车赶到巴黎去探望她,但是诺艾丽的那位蠢秘书硬是不让他们会面。后来,他看过许多诺艾丽主演的电影,而且要看上好几遍。并且,他还记得对她的调情和难忘的一夜。 是啊,这次旅行真是破费一番了,但是奥古斯特·拉肖明白他花的每一枚铜币都是值得的。他珍贵的诺艾丽会记起他们一起度过的好时光,她会要求他的保护。他可以贿赂一个法官或者某个官员——如果费用不太昂贵的话,诺艾丽就会被释放,他将把她安置在马赛的一小套公寓房间里。在那儿,他需要她的时候,随时都可以去。 但是可不能让他的妻子发现他要干的事情。 ※※※ 在雅典市内,弗雷德里克·斯塔夫鲁思正在他狭小的律师办公室里工作,办公室设在蒙纳斯拉蒂奇贫民区内一幢破旧衰败的大厦的二楼。 斯塔夫鲁思是一个认真的年轻人,雄心勃勃,为能通过他选定的职业过上像样的生活而奋斗着。由于没钱雇用助手,他不得不自己去干那些调查法律背景材料的单调乏味的工作。通常他讨厌这部分工作,但这次他并不在意,因为他知道如果他赢了这场官司,他就会顾客盈门,这辈子再也不用为生计而发愁了。他和埃莱娜也可以结婚,可以生儿育女。他将搬进一套豪华的办公室,雇用职员,加入像阿西尼·莱斯基这类上流社会的俱乐部,在那儿可以结识那些有可能成为他顾客的豪门巨富。 现在,这种变化已经开始了。每当弗雷德里克·斯塔夫鲁思走在雅典的大街上时,就会有在报纸上见过他照片的人认出他,把他拦住。 在短短几个星期的时间内,他从一个无名小卒变成了拉里·道格拉斯的辩护律师。斯塔夫鲁思心里暗暗地承认道格拉斯并不是他期待的顾客。与其替像道格拉斯这样无足轻重的人辩护,还不如为妖娆的诺艾丽·佩琪效劳,可惜他自己也是个默默无闻的人。然而他,弗雷德里克·斯塔夫鲁思,是本世纪最耸人听闻的谋杀案件的辩护律师,这也够意思的了。如果被告被宣判无罪,人人都会感到光彩。 只有一件事使斯塔夫鲁思烦恼,经常为之冥思苦想。两位被告都被指控犯同一罪行,而另有一名律师为诺艾丽·佩琪辩护。如果诺艾丽·佩琪被宣判无罪,而拉里·道格拉斯被定罪……斯塔夫鲁思不寒而栗,再也不敢往下想。 记者们一直在问他是否认为两个被告都有罪,而他则私下对记者的天真感到好笑。他们是有罪还是清白的,这又有什么关系?他们有钱,可以聘请最好的辩护律师。就他而言,他承认这种说法有点过分。但就诺艾丽·佩琪的律师而论……啊,那就是另一回事了。拿破仑·乔特斯已经应聘为她辩护,世界上没有比他更有才华的刑事辩护律师了。乔特斯从未在重要的案件中败诉。 弗雷德里克·斯塔夫鲁思盘算着,不禁暗暗地笑了。虽然他不会向任何人承认他的计谋,但他准备借助拿破仑·乔特斯的才能去赢得胜利。 ※※※ 当弗雷德里克·斯塔夫鲁思在肮脏的办公室里埋头苦干时,拿破仑·乔特斯正在雅典上流社会人士居住的科隆纳其区一座豪华的住宅内参加一个半正式的宴会。 乔特斯看上去瘦削、憔悴,脸上布满了皱纹,一双猎狗似的大眼睛显得有些哀伤。在他那温和、微微有些困惑的举止后面,隐藏着出众的才华和锋利的眼力。 乔特斯坐在那儿,拨弄着他的甜食,沉浸在对明天就要开始的公开审判的思考之中。 那天晚上的话题大多围绕着即将举行的审判。大家的议论很笼统,因为客人们十分谨慎,没有直截了当地向他提问。但当晚餐快结束、人们开怀畅饮茴香烈酒和白兰地酒时,女主人问道:“告诉我们,你是否认为他们有罪?” 乔特斯显得很天真地回答说:“他们怎么会有罪?他们中的一位是我的委托人啊。”他的话引起了人们赏识的笑声。 “诺艾丽·佩琪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乔特斯踌躇了一下。“她是个极不寻常的女人,”他小心地回答道。“她长得很美,又富有才能——” 使他感到惊讶的是他发现自己突然不愿意议论她,而且也无法用言语来勾画诺艾丽。 几个月之前,他对她还只是略知一二,只知道她妖艳的形象常在报纸的闲话栏里出现,她娇美的照片常登在电影杂志的封面上,仅此而已。他从来没正眼看过她,如果他曾经想到过她的话,那也是带着他对所有女演员怀有的那种冷漠和蔑视:外表妩媚而肚里一包草。但是,上帝啊,他大错特错了! 自从与诺艾丽见面以来,他情不自禁地爱上了她。由于诺艾丽·佩琪,他违反了他的一条基本原则:决不在感情上与当事人有所纠葛。 那天下午他同意担任她的辩护律师的情景依然历历在目。 那时他正在收拾行装,准备和情妇一起去旅行,去巴黎和伦敦度三个星期的假。他一直认为无论何事都不会使他放弃这次旅行,但听到一个名字后,他改变了主意。他仿佛又看见他的管家走进卧室,接了电话后对他说:“康斯坦丁·德米里斯。” ※※※ 除非乘飞机或快艇,否则人们是无法登上这个岛屿的。 岛上的机场和私人港口,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有带着训练精良的德国牧羊狗的武装卫兵巡逻。 这岛屿是康斯坦丁·德米里斯的私人王国,从来没有谁不受邀请而擅自闯入过。在以往的年月里,到岛上来造访的客人包括国王和王后、总统和前总统、影星、歌剧演员以及著名的作家和画家。他们都是带着敬畏的心情离去的。 康斯坦丁·德米里斯是世界上位居第三的巨富,也是世界上最有权势的人物之一。他有自己的独特的爱好和风格,懂得如何运用他的财富使生活变得更美好。 现在,德米里斯正待在他富丽堂皇的覆盖着嵌板的书房里,悠然自得地坐在一张大安乐椅内,吸着特别为他配制的扁型埃及香烟,考虑着早上就要开始的公开审判。 几个月来,新闻界一直想采访他,但是他拒而不见。他的情妇将因故意杀人罪而受到审判,这已够他受的了,他的名字也将被牵涉到这个案子里去,哪怕是间接的,也够他受的了。他已经被激怒了,再也不愿由于接受了采访而把自己气得暴跳如雷。 他很想知道诺艾丽此时此刻在圣尼科德默斯街监狱的感受如何。她是睡着了还是醒着?面临着严峻的考验的,她是否惊慌失措? 他想起了与拿破仑·乔特斯进行的最后一次谈话。他信任乔特斯,知道这律师不会使他失望。德米里斯让律师获得这样的印象,即他本人不在乎诺艾丽是无辜的还是有罪的。康斯坦丁·德米里斯支付了巨额的佣金,雇用乔特斯为她辩护;乔特斯必须保证为他付出的每一分钱而尽力。 不,他没有理由要担忧,审判一定会进行得很顺利。 由于康斯坦丁·德米里斯是一个从不忘记任何事情的人,他想起凯瑟琳·道格拉斯最喜爱的花是美丽的希腊玫瑰。他伸手从写字台上拿起一本笔记簿,写下了:“希腊玫瑰。凯瑟琳·道格拉斯。” 为她办这点小事,对他来说是最起码的了。 第一章 凯瑟琳 每座大都市都有其与众不同的风貌,有赋予它特征的个性。本世纪二十年代的芝加哥是一个坐立不安、充满活力的巨人,粗野无礼,一只穿着皮靴的脚仍然踏在工业巨头们无情竞争的时代。城市的诞生是和他们分不开的:。它是的王国。它是像海密·韦斯和施卡费斯·阿尔·卡普恩这些冷酷的职业匪徒的领地。 凯瑟琳·亚历山大记忆中最初发生的事情之一是她父亲带她走进一家酒吧,酒吧的地板上满是锯末。父亲一下子把她抱起来安放在一张很高的凳子上,她坐在那儿感到头昏目眩。他为自己要了一大杯啤酒,为她要了一杯青河牌汽水。那时她才五岁,她还记得当那些陌生人围过来称赞她时父亲得意的神情。所有的人都要了酒,全是父亲付的钱。她还记得她把身体紧紧靠在他的臂上,生怕他撇下她走了。他前一天夜里刚回到城里,凯瑟琳知道他很快又要出门。他是一个云游四海的水手,他告诉她因为工作他要到遥远的城市去,还得一连几个月离开她和妈妈,这样他就能给她带回美好的礼品。凯瑟琳多么想和他订一个协议:如果他能和她待在一起,她宁愿不要那些礼品。父亲笑了,说她真是个懂事的孩子,但随后还是去了,六个月后她才见到他。在她年幼的时候,虽然天天见到母亲,但在她心目中,母亲的形象模糊不清,没有给她留下固定的印象。而父亲的形象呢?尽管见面的机会很少,却生动、鲜明。在凯瑟琳的记忆中,他英俊而又欢快,机智而又幽默,一举一动都显示出他的热情和慷慨。他待在家的日子对她来说简直和节日一般,有那么多好吃的东西,那么多礼物和预料不到的开心事。 凯瑟琳七岁时,父亲被解雇了,他们的生活也随之发生了变化。他们离开芝加哥,搬到了印第安纳州加里市,父亲成了一家珠宝店的推销员。在这里,凯瑟琳进了她一生中第一所学校。她小心翼翼,和其他的孩子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对老师也是敬而远之。结果老师误以为她十分矜持,其实她感到十分孤独,所以才不合群。父亲每天都回家吃晚饭。自从她懂事以来,凯瑟琳第一次感到她们和别的家庭一样,真正的有了一个家。星期天他们三人经常去米勒海滩租马,然后沿着那些沙丘溜达上一两个小时。凯瑟琳在加里生活得很愉快,但他们搬到那儿六个月之后,父亲又失业了,他们只得搬到芝加哥郊区的哈费。学校早已开学,同学们都交上了朋友,作为新来的女生,凯瑟琳又被挡在他们的圈子之外。在别人的心目中她是一个孤独的人。孩子们因为有了自己的圈子而感到安全,经常走到这个瘦弱的新生面前冷酷地奚落她。 在以后的几年里,凯瑟琳以冷漠为盔甲,使自己免遭其他孩子的攻击。当这层盔甲被戳穿时,她就机敏地以犀利、尖刻的语气进行回击。她的意图是疏远那些折磨她的学生,这样他们就不会来给她添麻烦了,但却出乎意料地产生了完全不同的效果。 她参加了校报的编辑工作,她的第一篇评论是评她的同班同学演出的音乐剧,她写道:“汤米·贝尔敦在第二场中独奏小号,但是他把这场戏给吹了。” 大家都引用这句话,而且最令人惊讶的是,第二天在礼堂里,汤米·贝尔敦走到她跟前,告诉凯瑟琳他感到这句话讲得风趣极了。 英语教师布置学生阅读《霍雷肖·洪布鲁尔船长》。凯瑟琳讨厌这本书。她的读书报告里有这么一句话:“他的绳索已磨损,他的帆船更破旧。”这句子正好与谚语“他急躁易怒,但无恶意”在英语中是谐音。她的教师周末经常去驾驶帆船,给她打了个“优”。同班的学生开始援引她的话,不久她就被公认为学校的女才子。 那一年凯瑟琳十四岁,她的身材已经显示出她马上就要长成一个成熟的女人。她经常连续几小时在镜子里端详自己,盘算着如何改变镜子里映出的令人沮丧的容貌。她内心自认为是迈娜·洛伊式的美人,使得男人为她的美貌神魂颠倒,但是镜子好像故意与她作对,照出了她无法梳理的零乱的黑头发,严肃的灰眼睛,一张时刻都在变大的嘴和微微往上翘的鼻子。也许实际上她并不丑,她谨慎地这样对自己说。但是实际上,并没有人会找上门来请她当电影明星。她吸紧面颊,风骚地左右睨视,试图把自己设想成一个模特儿。结果使她感到灰心丧气。她又摆出另一种姿势。眼睛睁得大大的,带着殷切的表情,张着大嘴笑脸相迎。还是不行。她也不是那种典型美国女郎。她什么也当不成。她阴郁地想她的身体会发育得很好,但不会有特别迷人之处。可是她梦寐以求的是:成为一个有特殊魅力的女人,一个不寻常的人,留在人们的记忆中,永不,永不,永不,永不死去。 那年夏天她十五岁。凯瑟琳偶然读了写的《科学与健康》,在此以后的两周内,她每天都要在镜子前花上一小时,为的是使她在镜子里的形象变美。两周之后,她发现唯一的变化是下巴上生了一小片粉刺,额头上长了一个脓包,她再也不吃糖,再也不信玛丽·贝克·埃迪,再也不照镜子了。 凯瑟琳一家又搬回了芝加哥,在城市北部的罗杰斯派克区找了一小套阴沉沉的公寓房间安顿了下来,因为那儿的房租很便宜。国家正越来越深地陷入经济危机。凯瑟琳的父亲能找到的活越来越少,酒却越喝越凶。父亲和母亲经常无休止地叫嚷着互相责骂,凯瑟琳不得不逃出家门。她经常到距家五六个街区之外的湖滩去,沿着湖岸独自缓行,让清凉的风推着她单薄的身体前进。她连续几小时注视着波涛起伏的灰色湖面,内心充满了不可名状的极度的渴望。她渴望生活中发生变化,其程度是如此的强烈,有时她完全沉浸在其中,感到一阵无法忍受的痛苦。 凯瑟琳爱上了的作品。他的小说犹如一面镜子,反映出充满她心里的又苦又甜的憧憬,但这是一种对于未来的憧憬,仿佛她曾经在某个地方生活得很幸福,而现在正烦躁不安地等待再次享受这种欢乐。她已经来月经了,当她在身体上正向成年妇女转变时,她知道她的需要、她的渴望、她带着痛苦的追求,并不是生理上的,而是一种强烈、急切的愿望,希望得到人们的赏识。希望高居于芸芸众生之上,扬名四海。当她走过时,人们会说:“那就是凯瑟琳·亚历山大,伟大的——”伟大的什么?那还是个问题。她不知道自己追求的到底是什么,只知道自己极其强烈地向往着它。星期六下午,只要口袋里有钱,她就到州湖剧院、麦克维克芝加哥电影院去看电影。她完全被加里·格兰特和吉恩·阿瑟的美妙、高雅的生活迷住了。她和华莱士·比尔利及玛丽·德雷思勒一起欢笑,为贝特·戴维斯在其浪漫经历中所遭受的不幸而痛苦。与母亲相比,她感到和更亲近。 凯瑟琳在塞恩中学念高中时,她主要的敌人——镜子,终于成了她的朋友。镜子里映出来的姑娘有一张充满生气、使人感兴趣的脸。头发乌油油的,皮肤白皙细嫩。面容端庄、娟秀,嘴巴显得既敏感又丰满,一双灰色的眼睛表露出她的聪慧。她身材修长,胸脯丰满,臀部弯曲的线条很柔美,两条腿又长得那么匀称。她的形象还带有一种冷漠的神情,一种凯瑟琳自己也没感到的傲慢,好像她的映像具有一种她自己所没有的特征。她刚入学时,为了保护自己,对周围的人采取了冷淡的态度。她推想现在的这种神情是她那时披在身上的那层盔甲所留下的印记。 大萧条越来越紧地把全国攫住不放。凯瑟琳的父亲不断进行重大发明,但这些发明似乎从未实现。他经常在编织他的白日梦,发明会给他赚来数百万美元的新玩意。他设计了一种安装在汽车轮胎之上的千斤顶,只要揿一下仪表板上的按钮就会降落到地面。没有哪个汽车制造商对此感兴趣。他发明了一种不断旋转的电动招牌,可以装在商店里为商品做广告。他曾一度十分乐观地忙着与有关人士会面,后来这想法也被淡忘了。 他向在奥马哈市的弟弟拉尔夫借钱,准备购置一部卡车到附近街区去流动修鞋。他一连数小时与凯瑟琳和她的母亲讨论这计划。“这不可能失败,”他解释道,“想一想这是上门修鞋!以前没人这么干过。我现在有一部流动修鞋店,对吗?就算每天只赚二十美元,那么一星期就有一百二十美元。有两部卡车每周就能赚二百四十美元。只消一年我就会有二十辆卡车。那么就是每星期二千四百美元。二十五万五千美元一年。而且那只是开头……” 两个月之后,街上再也看不见这位修鞋匠和他的卡车了。就这样,又一个发财的梦破灭了。 凯瑟琳希望能去西北大学念书。她是班上的拔尖人才,尽管如此,靠奖学金上大学仍将是十分困难的。凯瑟琳知道她不得不辍学去全天工作的日子就要到来了。她准备当秘书,但决心不放弃她的理想,这种理想将给她的生活以十分丰富、美好的意义。但是事实上她既不知道她的理想是什么,又不明了其含意,这一切就使人更无法忍受地感到悲哀和无能为力。她对自己说这是因为她很可能正值青春发育期的缘故。不管到底是怎么回事,这经历太可怕。她怨恨地想:女孩子们要度过青春期太痛苦了。 有两个小伙子自认为他们正恋着凯瑟琳。一个是托尼·科曼,他将到他父亲的律师事务所工作,但他比凯瑟琳矮一英尺。他肤色苍白,眼睛虽然近视却是水汪汪的,流露出对她的崇拜。另一位是迪安·麦克德马特,他身材肥胖,很怕羞,想当牙科医生。当然还有罗恩·彼得森,不过他又当别论。罗恩是塞恩中学的足球明星,人人都说他肯定能靠运动员奖学金进入大学。他身材高大,虎背熊腰,长得像一个受人崇拜的明星。他自然是学校里最惹人爱的男生。 凯瑟琳之所以未能立即和他订婚,只是因为他并没有注意到她的存在。每当她在学校走廊里从他身边走过时,她的心就会剧烈地跳动。她常常在脑中想出一些机敏而又带有挑逗性的话,希望他能邀她约会。但走近他时,她的舌头就变得僵硬起来。他们往往不声不响地擦肩而过。凯瑟琳绝望地想,这简直像“玛丽女皇”号邮轮驶过装垃圾的驳船。 经济问题越来越严重。他们已经三个月没有付房租了,之所以还没有被赶出去是因为房东太太被凯瑟琳的父亲和他宏伟的计划及发明迷住了。听着父亲的胡言乱语,凯瑟琳心里充满了难以忍受的悲哀。他仍然像过去那样兴致勃勃,那样乐观,但她看穿了他用以掩饰真相的陈词滥调。他那种无忧无虑的态度中所含有的奇迹般的魅力,在过去一直能给他做的每一件事罩上一层欢快的光泽,但这种魅力已经变质了。他使凯瑟琳觉得他像一个寄身于中年人躯体中的小孩,编造种种谎言来吹嘘他的光辉前程,以掩盖他过去可耻的失败。她不止一次看到他在亨利斯餐馆举行晚餐会,请了十多个人。结束前,兴冲冲地把一位客人拉到一边,向他借晚餐所需要的全部费用,当然还得加上慷慨的小费。他一个劲地挥霍,因为他要维护自己的名声。尽管如此,尽管凯瑟琳知道他是一个漫不经心、满不在乎的父亲,她仍然爱他这个人。在这个世界上,到处都是愁眉苦脸、郁郁寡欢的人,她喜欢他的热情和微笑中所包含的活力。这是他的天赋,而他总是慷慨地以此来感染别人。 凯瑟琳想,到头来那些永远不能实现的美梦会使他比母亲活得更好,而母亲是不会做梦的。 那年三月,凯瑟琳的母亲死于心脏病。这是凯瑟琳第一次遇到丧事。朋友和邻居挤满了他们狭小的公寓房间,向他们表示安慰,口里念叨着在这种悲伤场合该说的虚伪悼词。 由于疾病的折磨,凯瑟琳母亲的尸体瘦得如同干柴。或许这是生活给她带来的变化,凯瑟琳心里这么想着。她试图追忆她和母亲的种种往事,共享的欢乐及她们的心连在一起的时刻,但闪现在她脑海中的却是父亲那微笑、殷切和欢快的形象。仿佛母亲的生活是黯淡的阴影,在记忆的阳光的照耀下消退了。凯瑟琳凝视着母亲那躺在棺材里的蜡像般的身躯,一身黑衣服,只有领子是白色的。凯瑟琳想,母亲的一生完全给荒废了。她这一生到底是为了什么?她多年前所怀有的那种感情又向她袭来,也就是那种要成为大人物、在世界上扬名留姓的决心。这样就不至于死后被埋在无名的坟墓里,不至于使世界上没有人知道曾经有过一个凯瑟琳·亚历山大活过,后来死了,回到了大地的怀抱之中。 凯瑟琳的叔叔拉尔夫和他的妻子波林从奥马哈市乘飞机赶来参加葬礼。拉尔夫比凯瑟琳的父亲小十岁,完全不像他的哥哥。他经营的是维他命邮售业,干得很出色。他身材高大,长得宽阔而又结实,宽肩、宽嘴、宽下巴,凯瑟琳断定他的心胸也很宽阔。他的妻子是个容易激动的女人,一天到晚嘁嘁喳喳,烦躁不安。他们都很正派,凯瑟琳知道叔叔借给父亲很多钱,但她感到她和他们毫无共同之处。他们和凯瑟琳的母亲一样,是与幻梦绝缘的人。 葬礼结束之后,拉尔夫叔叔说他想和凯瑟琳与她的父亲谈一谈。他们坐在那套公寓房间的起居室里。波林跑来跑去为他们拿咖啡盘和小甜饼。 “我知道你们手头一直很紧,”拉尔夫对他的哥哥说,“你是个不切实际的幻想者,过去也一直是这样。但是你是我的哥哥,我不能看着你潦倒下去。波林和我谈过了,我想让你来同我一起工作。” “在奥马哈市?” “你将会有稳定的收入,生活得很好,你和凯瑟琳可以和我们住在一起。我们有一幢很大的房子。” 凯瑟琳的心都凉了。奥马哈!那她的梦想也就此了结了。 “让我考虑一下。”她的父亲说。 “我们搭六点钟的火车,”拉尔夫叔叔回答说,“你得在我们走前告诉我。” 当凯瑟琳和父亲单独在一起时,他呻吟着说:“奥马哈!我敢打赌,那地方连一家像样的理发店都没有。” 但是凯瑟琳明白他即将采取的行动是为她着想。他并不在乎有没有像样的理发店,因为严酷的生活现实终于俘获了他。她不知道如果他不得不长期去干枯燥的活,还得按规定的时间上下班的话,将对他的精神产生什么影响。他将像一只被捕获的野鸟,用翅膀拍打着笼子,直到最后死去。就她而言,她将不得不打消去西北大学读书的念头。她已经申请了奖学金,但还没得到回音。那天下午父亲打电话告诉他弟弟他愿意接受那工作。 第二天早上,凯瑟琳去见校长,想告诉他,她将转到奥马哈就学。校长站在写字台后面,还没等她开口就说:“恭喜你,凯瑟琳,你获得了去西北大学读书的全额奖学金。” 那天晚上,凯瑟琳和父亲详尽地讨论了这个问题,最后决定父亲将搬到奥马哈去,凯瑟琳则去西北大学,她可以住在校园的宿舍里。于是,十天之后,凯瑟琳陪父亲去沙勒街车站,为他送行。当他离开的时候,她内心充满了深深的孤独感,当她和她最爱的人告别时,她万分悲伤;然而她同时也盼望火车离去,想到她将第一次自由自在地单独生活,她激动而又舒畅。她站在月台上,看着父亲把脸紧贴在火车的玻璃窗上,以便看她最后一眼;她感到他虽然衣着寒酸,看上去还是很漂亮,他仍然真诚地相信自己总有一天会获得整个世界。 ※※※ 西北大学开学的那一天充满了激动人心的事情,几乎有点使人受不了。对凯瑟琳来说,这是具有特别意义的一天,可是无法用语言把它表达出来。这是打开她所有的理想和不可名状的雄心之门的钥匙,这些理想和雄心长期以来一直猛烈地在她内心熊熊燃烧。她把宽敞的大礼堂扫了一眼,几百个学生正在排队注册,她想总有一天你们全会知道我是谁。你们会说:“我曾经和凯瑟琳·亚历山大一起上学。”她不断地签名,尽量在许可的范围内多选一些课程,还分到了宿舍。那天早上,她还在鲁斯特饭店找到了工作,每天下午在那儿当出纳。这是一家供应夹心面包和啤酒的大众化小餐馆,就在校园对面。她的薪金是每周十五美元,尽管这并不能使她过得很阔绰,但可供她购买教科书和生活必需品。 在姑娘们有关男女关系的谈话中,最经常出现的名字是罗恩·彼得森。他是靠运动员奖学金进入西北大学的,在这儿和在塞恩中学里一样惹人爱。他被选为一年级的班长。开学的那天,凯瑟琳在上拉丁文课时看到了他。他比在中学时更好看了,身体更魁梧,面容粗犷,带着怡然自得的神情,显得很成熟。下课后,他朝她走去,她的心怦怦地在跳动。 “凯瑟琳·亚历山大!”罗恩招呼她说。 “你好,罗恩。” “你在这个班上?” “对。” “我多幸运。” “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我对拉丁文一窍不通,而你是天才。我们待在一起多么和谐、美好。你今晚有什么事吗?” “没事。你想和我一起学习吗?” “让我们到河边去,我们可以单独在一起。什么时候不可以学习!” 他盯着她。两人似乎什么都忘了。 “嘿!……嗯——?”他试图想记起她的姓名。 她抑制了一下自己的感情,拼命地想记起自己的名字。“凯瑟琳,”她迅速地说,“凯瑟琳·亚历山大。” “对。这地方怎么样!好极了,是吗?” 她想以热切的声音讨好他,附和他,追求他。“噢,是的,”她热情地说,“是最——” 他眼睛看着一个容貌惊人的金发女郎,她正站在门口等他。“再见。”他说着就朝那个姑娘走去了。 灰姑娘和英俊王子的恋爱故事就这样结束了,她心里这么想着。他们从此生活得很幸福,他待在妻妾成群的后宫,而她却住在西藏荒凉的山洞里。 凯瑟琳不时地看见罗恩在校园里散步,每次和他在一起的都不是同一个姑娘,有时是两三个女生。天哪,他难道不累吗?她感到奇怪。她依然幻想他有一天会来向她请教拉丁文,但是他再也没有和她说过话。 ※※※ 罗恩·彼得森每天下课后都会光顾鲁斯特餐馆,经常坐在距她很远的角落里的一个隔间的座位上。这个隔间很快就会挤满了他的朋友。他们吵吵嚷嚷的,成了餐馆里交谈的中心。凯瑟琳站在靠近收款处附近的柜台后面,他进门时,常朝她点点头,这使她感到很愉快;他却是漫不经心,又接着向前走。他从不叫她的名字。他已经忘了,凯瑟琳暗暗地想。 但是每天他走进来时,她总是笑脸相迎,等他和她打招呼,请她去约会。她以完全客观的眼光观察店里的姑娘,她的结论是除了一个姑娘之外,她比她们中随便哪一个都更漂亮。那姑娘就是迷人的吉恩·安妮,一个来自南方的金发女郎。凯瑟琳经常看见罗恩和她在一起,她们所有的人加在一起都不如她光彩夺目。上帝啊,她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为什么没有一个男生邀她约会?第二天她就找到了答案。 正当她穿过校园匆匆向鲁斯特餐馆走去时,她看见了吉恩·安妮和一位她不认识的皮肤浅黑的姑娘,她们正越过绿草坪向她走来。 “喔,这是智慧小姐。”吉恩·安妮说。 那她们该称为愚昧小姐,凯瑟琳妒忌地想。她大声地说:“这次文学测验可真害人,对吗?” “别那么假正经,”吉恩·安妮冷冷地说,“你懂得那么多,可以开文学课了。而且你能教我们的还比这多得多,是吗,亲爱的?” 她讲话时所用的语气使得凯瑟琳的脸开始发红。 “我——我不明白。” “别理她。”那位肤色微黑的女孩说。 “我干吗要理她?”吉恩·安妮问道,“这家伙以为自己有什么了不起。”她转向凯瑟琳。“你想知道大家是怎么说你的吗?” 上帝啊,但愿她不想知道就好了。“想知道。”凯瑟琳答道。 “你是个同性恋。” 凯瑟琳难以置信地盯着她。“我是什么?” “同性恋,宝贝。你那种虚伪的圣人行为骗不了人。” “那——那太荒谬了。”凯瑟琳结结巴巴地说。 “你真以为你能瞒过别人?”吉恩·安妮问道。“你除了没有挂一块标志你是个同性恋的牌子外什么都干了。” “但是我——我从来没——” ※※※ 那天晚上,凯瑟琳躺在床上,辗转不眠。 当宿舍窗外东方的天空开始发白时,凯瑟琳仍然没有合眼,但她已经下了决心。她将献出自己的童贞。而那幸运的男人将是罗恩·彼得森。 <hr /> 注释: 第二章 诺艾丽 她生下来时就是某一皇室的公主。她降临这人间后,留在脑海中的最初的印象是一只白色的摇篮,顶上有篷盖。篷盖四周镶着花边,上面装饰着粉红色的缎带。摇篮里塞满了各种柔滑的仿制小动物、美丽的洋娃娃以及各式各样的金色拨浪鼓。她很快就意识到:只要一张开口,大声嚎啕,总有人匆匆赶来把她抱起来,哄她,逗她,依顺她。她长到六个月时,她父亲常让她坐在童车里,把车子推到花园,让她触摸各种花。他常说:“公主,这些花真好看。可是你比这些花更好看。” 在家里,她父亲常用又壮又粗的手臂把她抱在胸前,走到窗口,她可以瞭望到高楼大厦的屋顶。每当这一时刻,她乖乖的,似乎十分高兴。他说:“公主,外面就是你的王国。”窗外,港湾里停泊着庞大的海船。他指着那些轻轻摇动着的高大的船桅:“看到那些大船没有?将来统统归你指挥。” 常有宾客来城堡看她,但是,只有少数特殊的人才被允许抱抱她;别的人只准看看,瞧瞧她睡在有栏杆的小床里的样儿,对着她那姣好的体态,令人喜爱的淡黄色头发和柔嫩得像蜂蜜一样的皮肤赞叹不已。她父亲常常自豪地说:“陌生人一看就知道她是公主!”而他也经常弯腰依着小床低声细语:“将来有一天一个英俊的王子会跑来,使你一见钟情。”他习惯轻轻地给她把盖着的暖和的粉红毯子塞紧,而使她在不知不觉中心满意足地陷入沉睡。她的全部外在世界是一片玫瑰色的美景:海船、高大的桅杆、城堡……一直到她五岁时她才明白自己是马赛一个鱼贩子的女儿。她从矮小角楼的窗口所看到的城堡不过是腥味难闻的鱼市场周围的仓库而已。她父亲每天在这个鱼市场做鱼的买卖。她的海上舰队不过是一些破旧的渔船罢了。每天,太阳还没有露脸,这些渔船驶出马赛港;午后返回,把各种海鱼倾吐在海滨码头上。 这就是诺艾丽·佩琪的王国。 诺艾丽父亲的朋友们常常对他提出警告,要他对自己的所作所为谨慎小心。“你可不能把那些稀奇古怪的空想塞到她脑子里,让克。否则,她会以为自己高人一等的。”他们的预言果真应验了。 表面上看来,马赛是一个狂暴的城市。城里挤满了满脸饿相的水手,但是袋子里有钱花。当然也有狡黠的夺食者来解除他们有钱无处使的烦恼。然而,马赛与法国的其他地方不一样,马赛人具有在求生存的共同斗争中产生的团结一致的意识,因为马赛城的命根子来自海上,也因为马赛的渔民与世界各地的渔民是一家。无论在狂风暴雨中,还是在晴朗美好的日子里;无论遭到突然的灾难,还是捕鱼获得令人喜悦的大丰收,他们都同甘共苦,休戚相关。 因此,在让克·佩琪的邻里中,看到他运气好,生了这么一个小天使般的女儿,人人兴高采烈。他们也知道,在肮脏污秽得像粪堆一样的马赛城里,冒出一个真正的公主,这是怎样的奇迹。 诺艾丽的父母对他们生了这样一个美貌绝伦的女儿惊异万分。诺艾丽的母亲是一个粗笨的家妇,矮胖个儿,腰圆腿粗。诺艾丽的父亲也是矮身材,肩膀又宽又壮,长着人所特有的多疑的小眼睛。他的头发的颜色像诺曼底海滩上的湿砂子。最初,他以为老天犯了一个小小的错误,这么一个优美的金发白胖小神女不可能是属于他和他妻子的。他相信:等她长大了,终究要变成一个平平常常的谈不上有什么姿色的姑娘,像他那些伙伴们的女儿一样。可是,奇迹越来越奇,诺艾丽一天比一天长得更漂亮。 诺艾丽的母亲对家里出了这么一个金发美人并没有像她丈夫那样大惊小怪。在诺艾丽出生前九个月,她母亲碰到一个身材高大而魁梧的挪威水手,刚从一艘货轮上下来。这是一个斯堪的纳维亚的美男子,金色的头发,露齿而笑时使人感到温暖,有一股诱惑力。当时,让克在鱼市场干活,挪威水手在他们那小小的住屋内她的床上待了一刻钟。 当这么一个美丽的金发婴儿生下来时,诺艾丽的母亲一度惊恐万分。她不管走到哪里,都是心神不宁,等着她丈夫怒目指责她,要她说明孩子的真正父亲是谁。但是,说也奇怪,在他身上的某种利己主义的私欲,居然使他接受了这一事实,把她看作是自己的孩子。 他常常对他的同伙们自夸说:“想必她是我们家族中斯堪的纳维亚血统的返祖。不过,你们看,她的长相很像我呢!” 他妻子则在一旁听着,点头表示同意,心里却想着男人们都是傻瓜。 诺艾丽喜欢跟父亲在一起。她喜欢他那一副笨手笨脚的滑稽相和他身上发出来的阵阵怪味。同时,他的粗鲁和凶残也使她吓破了胆。她眼睛睁得大大地看她父亲对她母亲厉声斥责,在她脸上噼啪猛打。这时她父亲气势汹汹,脖颈上的青筋都凸了出来,而她母亲则疼得尖叫,在叫声之中还有一些不是痛苦的成分,这只有她自己明白。 但是,诺艾丽的父亲对女儿却很和蔼。他喜欢把她带到码头上去,并向那些跟他一起干活的粗汉们夸耀她。码头上全都称她为公主,她以此为父亲也为自己而分外自豪。 她想使她父亲高兴。因为他爱吃,诺艾丽就给他做他喜欢吃的菜肴。慢慢地她取代了母亲在厨房里的位置。 诺艾丽十七岁时,早先便有的那种美丽就更加显得出类拔萃了。她已经成为一个俊俏的女郎:身材苗条,一双媚人的紫色眼睛,加上柔软的淡黄色头发,标致极了。她的皮肤洁白细嫩,好像在蜜糖里浸过似的;胸脯饱满结实,其他各个部分也都长得十分匀称;讲起话来清脆悦耳,甜滋滋的,谁见了都会动心。但是,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更重要的是天真无邪的气质。肌体上的完美加上少女的天真,使她无论在街上走到哪里,都要招来无数惊异的目光:有的是属于爱慕的,有的是属于猥亵的。 诺艾丽的父亲早已觉察到她外貌上的美丽,也意识到她对异性的吸引力。他和妻子议论过女儿的事,但是,他深信她还保持着处女的童贞——一个妇女的小小资本。他那自私自利的农民意识使他作了长久和认真的思考,如何对老天赐给他的意外收获作出最佳投资方案。他的使命就是使他女儿的美貌得到最可观的报偿,既为了诺艾丽,也为了他自己。不管怎么说,是他生了她,并且给她饭吃,给她衣穿,让她上学——她的一切都是属于他的。现在,该是他得到回报的时候了。假使他能将她嫁给一个有钱人当姨太太,对她是上策,他也能够受用一世。当今,世道每况愈下,老实人找一个生计越来越困难了。战争的阴影已经笼罩到欧洲的每一个角落。德国的纳粹军队以闪电般的速度驱入了奥地利,使整个欧洲为之震惊。几个月以后,纳粹军队拿下了地区;不久,便占领了斯洛伐克。虽然希特勒一再保证他对其他地区并无野心,但是爆发一场大战的预兆与日俱增。 这段时期希特勒的军事行动在法国的影响尤其明显。供应不足,市场萧条,货物短缺。法国政府已经开始为准备大规模的防御战争进行各方面的调整。让克担心不久他们甚至会被迫停止捕鱼,到那时他将怎么办呢?有了!他对解决这个问题的方法是:给他女儿找一个合适的丈夫。麻烦的是有钱的人他一个也不认识。他的工友都是像他一样的穷光蛋,而他又不准付不起要价的任何人跟她接近。 让克·佩琪为此而进退两难,但是无意之中诺艾丽却为他解决了这一难题。近几个月来,诺艾丽变得焦躁不安,功课固然不错,可是学业开始使她感到烦心。她跟父亲说,她想找个活干。他一声不吭地仔细打量了她一番,精明地权衡各种可能性。 “什么样的活?”他问道。 “我也不清楚,”诺艾丽回答说,“我想当一个时装模特儿总可以吧,爸。” 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第二周每天下午,让克·佩琪下班回家以后,仔细地又洗又擦,想把手上和头发里的鱼腥味除掉。然后,他穿上最好的衣裳,走上卡纳皮埃大街——由古老的马赛港通往繁华区的主要街道。他在卡纳皮埃大街转来转去,察看各个时装店。真是土包子进城,掉在丝绸锦缎的世界里,他一点也没有意识到,即使他意识到了,他也一点不介意他在这样的环境里是多么不相称。他来此别无他意,只有一个目标。当他走到“合宜”的时候,他总算找到了这个目标。“合宜”是马赛一家最好的时装店。但是,这并不是他找上这一家的原因,而是因为店老板是奥古斯特·拉肖先生。拉肖五十多岁,长得丑,秃头,短腿,一张贪婪的嘴常常抽动。他的老婆是一个矮小的女人,侧面看上去很瘦削,掌管试衣室,对裁缝师傅总是指手画脚地呵叱着。让克·佩琪向拉肖先生和他老婆看了一眼,认为他的问题可以解决了。 拉肖厌恶地注视着这个衣衫褴褛的陌生人走进他的店门,粗暴地说:“嗨?我能给你做些什么?” 让克·佩琪眨眨眼,用他的一个粗手指碰一下拉肖的胸膛,傻笑着说:“先生,应该是我能给你做些什么?我准备让我的女儿到你这儿来工作。” 奥古斯特·拉肖凝视着站在他跟前的这一个蠢笨的人,脸上露出莫名其妙的神色。 “你想让——” “明天上午九点她来这里。” “不过,我还没有——” 让克·佩琪已经走了。隔了不多几分钟,奥古斯特把这件事全忘了。第二天上午九点光景,拉肖一抬头,看见让克·佩琪又走进了店堂。拉肖正想喊一个店员撵他出去,却发现了在这个乡巴佬后面的诺艾丽。他们朝他这边走来,一个老头和他那个漂亮得令人难以相信的女儿。 老头咧嘴说:“她来了,马上可以工作。” 奥古斯特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姑娘,舔了舔嘴唇。 “先生,早上好,”诺艾丽微笑着问候说,“我父亲说你可以给我一个工作。” “是的。”拉肖点了点头,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声音。“我——我想我们可以安排一下。”他结结巴巴地说。 让克·佩琪说:“好吧,你们俩熟悉一下。”他在拉肖肩上亲切地拍了一下,又眨了眨眼,也许有许多不同的含意,但是拉肖对他的意图并不糊涂。 最初几个星期里,诺艾丽感到好像进到了另一个世界里。到店里来的妇女都穿戴时髦,仪态优雅。陪她们一起来的男人跟粗鲁狂暴的渔夫(她是在他们中间长大的)相差十万八千里。在诺艾丽看来,好像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闻不到鱼的腥臭味。从前,她从来也没有觉察到鱼的腥味,因为腥味已经融合在她的身心之中了。现在,每一件事都变了,这都是她父亲的功劳。她见到她父亲跟拉肖先生相处的样子,感到十分骄傲。她父亲每星期来店里两三次,跟拉肖先生溜出去喝白兰地酒或啤酒。从酒店回来时,他们之间显现着亲密的友谊。开始,诺艾丽憎恶拉肖先生,而他对她的举止十分谨慎小心。诺艾丽从一个在店里工作的姑娘那里听说,有一次,拉肖的老婆在储藏室里碰上丈夫跟一个模特儿鬼混,便抓了一把剪刀,差一点儿要了他的命。诺艾丽知道不管她走到哪里,拉肖的一双贼眼总在后面偷偷盯着。但是,在接触中,他又十分审慎,非常客气。她独自高兴地想:“也许他怕我的父亲。” 回到家里,整个气氛也突然变得十分欢快。诺艾丽的父亲不再打她的母亲了,无休止的争吵也听不到了。吃饭时桌子上有牛排和烤肉。饭后,诺艾丽的父亲拿出新的烟斗,塞进去的烟草是从兽皮做的烟丝袋里取出来的,带着一股浓郁的香味。他给自己买了一套假日穿的新衣裳。国际形势愈来愈糟,诺艾丽经常听着她父亲和他的工友们讨论局势。他们对日常生活即将遭到的各种危机焦急不安,而只有让克·佩琪看来对此漠然处之。 1939年9月1日,希特勒军队入侵波兰。两天以后,英国和法国同时向德国宣战。 战时征兵开始了。一夜之间,街上到处是穿军装的人。对于这里正在发生的事情,大家都有一种无可奈何的神情,又好像过去看过的旧电影,其中的镜头重又出现在眼前。然而,并没有恐惧的心理。别的国家也许有理由会在德国军队的威力面前颤抖不安,但是法兰西是不可战胜的。法国有马其诺防线,这是不可逾越的,是防御工事中的杰作,可供法国使用一千年,足以抵御任何外敌。不久,实行宵禁,开始了配给制。但是,凡此种种对让克·佩琪来说都是无所谓的。他一点也不感到烦恼。他好像变了,变得心平气和了。只有一次,诺艾丽看见他大发雷霆,火冒三丈。 那是一天晚上,她跟一个偶尔约会的小伙子暗暗在厨房里密谈。电灯突然亮了,让克·佩琪站在门口,怒不可遏。他向那个吓坏了的小伙子大声呵叱:“滚出去!不许碰我的女儿,你这个邋遢的小猪崽!” 那个小伙子在惊慌失措之中溜走了。 诺艾丽想向父亲解释他们没有做什么不规矩的事,而他气得根本不想听。他大声说:“我希望你不要自暴自弃。他是什么东西?他跟我的公主根本配不上。” ※※※ 那天夜里,诺艾丽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父亲对她的宠爱使她无比惊异,她发誓从今以后不再做使他不高兴的事。 有一天傍晚,快到停止营业的时间了,店里来了一个顾客。拉肖叫诺艾丽穿几件衣服示样。顾客走后,店里的人都下班了,只有拉肖和他的老婆。拉肖老婆正在账房间结账。诺艾丽走进空无一人的更衣室换衣服,突然拉肖闯了进来,一把将她搂住。诺艾丽全身抽搐,皮肤上都起鸡皮疙瘩了。她使劲推,怎么也推不开。正要呼叫的时候,传来了拉肖老婆的喊声。拉肖被迫放开了她,急匆匆地走出了更衣室。 在回家的路上,诺艾丽寻思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她父亲。他很可能会把拉肖杀了。她憎恨拉肖,嫌恶他,不敢靠近他,可是她不能失掉这个工作。而且,如果她把工作辞了,父亲也许会失望的。她决定暂时不说,自己找一个适当的方式来处理这件事。就在那一周的星期五,拉肖太太接到一个长途电话,说在的母亲病了。拉肖驾车把她送到车站并送走后,就比赛般地赶了回来。他把诺艾丽叫到办公室,告诉她要带她去过周末。诺艾丽一时莫名其妙,盯了他一眼,心想这是开玩笑;但看样子这又不像开玩笑,因为他继续讲了些路途住宿和看戏等细节。 “我们到维也纳去,那儿有世界上最豪华的旅馆——金字塔饭店。费用很贵,不过没关系。对我好的人,我是十分慷慨的。要等多少时间你可以准备好跟我一起走?” 她凝视着他。“绝不去”是她唯一能想到的话。她说了声“不去”,就转身奔回店堂了。拉肖先生朝她的背影看了一会,脸上流露出抑制不住的恼怒,随即抓起了桌子上的电话。不到一个小时,诺艾丽的父亲走进了店里。他径直朝诺艾丽走去。她喜形于色,心上的一块石头落了地:这是他预感到要出问题,赶来拯救她的。拉肖站在他办公室的门口,瞧着让克的举动。诺艾丽的父亲抓住她的手臂,把她赶进拉肖的办公室。他转身面对着她。 “爸,你来了,我真高兴,”诺艾丽说,“我——” “拉肖先生跟我说他要给你一个大大的好处,你不要。” 她凝视着他,全给弄糊涂了。“好处?他要叫我跟他一起去过周末!” “你拒绝了?” 诺艾丽还没有来得及回答,她父亲抽回了手,在她面颊上啪地打了一下。她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不相信有这样的事。她的两耳轰鸣,模模糊糊地听到她父亲说:“笨蛋!一个笨蛋!这是你除了考虑自己,该想想别人的时候了,你这个自私自利的小杂种!”说完,他又打她。 半个小时以后,她父亲站在路旁,目送诺艾丽和拉肖先生同车前往维也纳。 旅馆的房间里,有一张大双人床,一些简单的家具,墙角有一个脸盆架,上面搁着一只洗脸盆。拉肖先生可不是一个胡乱花钱的花花公子。他给了侍者一点小费,侍者便立即离开了房间。拉肖朝诺艾丽扑了过去…… ※※※ 天亮时刻,诺艾丽恍恍惚惚躺在床上,全身麻木,耳际还响着她父亲的吼叫:“有这么一个像拉肖先生的好心肠的老爷照顾你感恩都来不及哩!你要做的事就是要竭力顺着他。这是为我,也是为你自己!” 这真是一场噩梦。最初,她肯定父亲是误解了。但是,她愈是设法解释,他愈是打得厉害,还厉声责备她:“要你怎么做,你就乖乖地怎么做。像你这样的机会别的女孩子盼都盼不着哩!” 她的机会!她瞧了一下睡眼朦胧的拉肖,一个矮胖的丑老头,像牲畜一样抽动着的脸孔,半睁着一双贪婪的猪眼睛。这就是她的王子。啊!她父亲把她卖给了这么一个王子!啊!她的父亲,那个把她视作珍宝、不忍心让她随便浪费在一个不值得的人身上的父亲。她想起了饭桌子上突然出现的牛排,他的新烟斗,他的新衣服,不禁感到一阵恶心。 在诺艾丽看来,好像几个小时以前她离开了人间。一个公主死了,重又投了胎。慢慢地,她觉察到周围的一切,也意识到所发生的一切。她的心中填满了从来也没有想到过的仇恨和憎恶。她永远也不会原谅把她出卖的父亲。她又想起了母亲。在这混沌的世上,女人算什么呢?好像一只给鹰爪逮住的小鸡,除了被撕吃的命运以外,等待你的又有什么呢?难道天地就是如此吗?但愿自己是一只浸透毒汁的小鸡,让凶猛的鹰在半空中因毒性发作而一头栽下,彼此同归于尽。此时,说也奇怪,她倒并不恨拉肖,她了解他。男人都有一个共同的弱点,她要把这个弱点变成她的力量,变成她的绝招。这要有准备,要有时间。一个晚上她学到的东西实在太多了,然而这才是开始。 ※※※ 三天以后,在返回马赛途中,拉肖红光满面,自认是法国最幸福的人。他发现自己变得十分大方:“诺艾丽,我给你另外找一个套间。你能烧饭做菜吗?” “能。”诺艾丽回答说。 “好。每天中午我来吃午饭。晚上,我一星期内来两三次,晚饭也跟你一起吃。” 他拍拍她的膝盖。“怎么样?” “不错。”诺艾丽说。 “我还会给你一笔津贴,当然数目不会大。”他赶紧补充说。“可是足够你到外面逛逛,买些心爱的东西。我只要求你不得另有相好,现在你是属于我的。” “全听你的,奥古斯特。”她说。 拉肖心满意足地嘘了一口气。等他又张口说话时,声音柔和多了:“我从来也没有像现在这样的心情。你知道为什么吗?” “不知道,奥古斯特。” “因为你使我感到年轻。你跟我在一起可以生活得十分好。” ※※※ 在后一段路程中,夕阳西照,大家一声不响。拉肖想入非非,做着他的美梦。诺艾丽也在盘算着自己的事。他们抵达马赛时已经是万家灯火了。 拉肖说:“明天上午九点你到店里来。”说完,他想了一下。“如果早上感到疲乏的话,可以多睡一会儿。九点半来也可以。” “谢谢。” 他抓出来一把法郎,张开着手。“这给你。明天下午你找一个套间,这是押金,其余的我以后再付。” 她凝视着他手中的法郎,无意接过去。 “有什么事不对吗?”拉肖问道。 “我想我们得有一个真正像样一些的地方住,”诺艾丽说,“那我们会过得很快活的。” “我不是一个有钱人。”他解释说。 诺艾丽会意地对他嫣然一笑。拉肖盯着她看了很长时间,点点头说:“你说的有道理。” 他把手伸进系在腰间的钱包,一张一张地把钞票抽出来,一面瞧着她的神色。等到她似乎满意了,他不抽了,为自己的慷慨大方满脸喜色。总之,这有什么关系呢?拉肖是一个十分精明的生意人,他明白这样才可以使诺艾丽不会离开自己。 ※※※ 诺艾丽在家门口看着他驾车走后,就上了楼,打点行李,把藏在暗处的私蓄取了出来。晚上十点钟,她已经在驶往巴黎的火车上了。 第二天清晨,火车驶进巴黎车站时,月台上挤满了匆匆赶到巴黎的人,和急急想离开巴黎的人。喧闹声震耳欲聋,人们大声问候的声音和渗着泪花的告别声交织在一起。大家粗暴地你推我挤。对此一切诺艾丽都不介意。她跨出车厢,还不曾有空对巴黎城看上一眼,却产生了到家了的感觉。此时此刻,在她觉得陌生的城市倒不是巴黎,而是马赛。她是属于巴黎的,是巴黎的一个组成细胞。这是一种很奇特的,令人兴奋的感觉。诺艾丽沉迷在这种感觉之中,被那嘈杂的声音、拥挤的人群和激动的心情陶醉了。这一切都是属于她的,她只要提出要求就可以了。她拎起手提箱,向出口走去。 车站外面灿烂的阳光下,车水马龙,各种车辆像疯了一样地横冲直撞。这时,诺艾丽踌躇不前,突然发觉没有什么地方可去。有六七辆出租汽车排成一列,停在车站门口。她钻进了第一辆车。 “上哪儿?” 她顿了一下。“请介绍一个比较好的便宜的旅馆。” 司机转身瞧着她,把她打量了一番。“你是第一次到巴黎来?” “是的。”她点点头说。 “我想你准备找一个工作吧?” “是的。” “你运气真好。”他说。“你做过时装模特儿吗?” 诺艾丽的心几乎要跳出来了。她说:“说实在的,我就是干这一行的。” “我姐姐在一家大时装商店工作,”司机透露说,“刚巧在今天早晨她说过有一个姑娘走了。你想不想了解一下这个职位是不是还空着?” “那好啊!” “如果我把你送到那里,要十个法郎。” 她蹙了蹙眉头。 “这可是值得的啊!”他语气肯定地说。 “好吧。”诺艾丽向后仰身靠在座位上。 司机发动了汽车,加入疾风般的车群,向市中心急驶而去。司机一面驾车,一面东拉西扯。但是,诺艾丽一个词也没有听进去;她正在全神贯注地浏览着城市的各种景象。她猜想,由于灯火管制,巴黎比往常要昏暗些,可对她来说仍是一个有魅力的地方。巴黎有它独特的优雅和风景,甚至可说有别具一格的风韵。他们驶过圣母院,越过新桥到,转弯开到福煦元帅大街。远处,埃菲尔铁塔呈现在诺艾丽眼前,高高耸立于城市上空。司机通过反照镜看到了她脸上的表情。 “不错吧,嗯?” “真好。”诺艾丽轻轻地说,仍然不敢相信自己已经到了巴黎。这才是适合一个公主……适合她大展宏图的王国。 汽车驶到普罗旺斯街,停在一座用灰暗的石头砌成的楼房前。 “到了,”司机说。“行车里程收费二法郎,另外我收职业介绍手续费十法郎。” “我怎么能知道这一工作还没有人做呢?”诺艾丽问道。司机耸了耸肩膀。“我说过,那个姑娘今天上午才离开。如果你不想进去,我可以把你带回到车站。” “不。”诺艾丽连忙说。她打开钱包,取出十二法郎给了司机。司机盯着钱看了一下,又看看她。她给他看得窘了,不过很快有所领悟,手伸进了钱包,又给了他一个法郎。 他点了点头,似乎表示感谢,可是脸上没有笑容,看着她把手提箱拎下了车。 正在他发动汽车要开走的时候,诺艾丽问:“你姐姐叫什么名字?” “珍妮特。” ※※※ 诺艾丽站在路边,瞧着汽车开走后,才察看这座楼房。门口没有招牌。她想时装店未必需要招牌;大家都知道哪条街上、在哪个地方有时装店。她拿了手提箱,走到门口,按了铃。一会儿,一个穿着黑裙子的侍女开了门,表情冷淡地看着诺艾丽。 “找谁?” “对不起,”诺艾丽说,“听说这里要找一个时装模特儿?” 对方把她看了一阵,眨了眨眼。 “谁让你来的?” “珍妮特的弟弟。” “进来吧。”侍女把门开大一些,诺艾丽走进了客厅,里面全是十八世纪的装饰,古雅而庄重。天花板上挂着大型的巴卡拉出产的枝形吊灯,四周还有一些小的吊灯。通过一扇开着的门,诺艾丽窥见一间起居室,布置着古老的家具,还看见一座楼梯。客厅内一张精美的桌子上,摆着《费加罗报》和《巴黎回声报》。 “在这里等一下,我去看看苔莱夫人这会儿是不是有空见你。” “谢谢。”诺艾丽说。她放下手提箱,走到挂在墙上的一面大镜子前。在火车上挤来挤去,她的衣服被搞皱了。突然,她后悔太急于上这儿来,应该先梳洗打扮一番才好,这对留下一个好印象是很重要的。尽管如此,她一面察看自己,同时感到自己还是漂亮的。她明白,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绝没有夸大。她把自己的美貌当作财产,就像别的任何可供她使用的财产一样。诺艾丽在镜子里看见一个窈窕姑娘从楼梯上往下走,就转过身来。这姑娘身材好,面庞漂亮,穿着一条棕色长裙,上衣的领口很低。显而易见,这里对时装模特儿的要求很严。那姑娘向诺艾丽微微一笑,随即走进了起居室。不久,苔莱夫人来了。她大约四十多岁,个子不高,已经发胖,眼神冷冰冰的,显得十分精明。她穿着一件长长的连衣裙,诺艾丽估计至少要值二千法郎。 “丽贾娜跟我说你想找一个工作。”她先说。 “是的,夫人。”诺艾丽答道。 “你是哪儿人?” “马赛。” “那是喝醉酒的水手的乐园。”苔莱夫人轻蔑地哼着鼻子说。 诺艾丽低下了头。苔莱夫人拍拍她的肩膀:“这没有关系,亲爱的。你多大了?” “十八。” 苔莱夫人点头表示满意。“那很好。我想客人会喜欢你的。巴黎有家吗?” “没有。” “好极了。你打算马上工作吗?” “啊,是的。”诺艾丽急于想求得这个职位。 楼上传来了阵阵嬉笑声。隔不多久,一个红头发的姑娘被一个胖胖的中年男子搂着从楼梯上走下来,她只穿着薄薄的睡衣。 “完了?”苔莱夫人问道。 “阿瑞拉累了。”那个男人咧着嘴说。他看见了诺艾丽。“这个小美人叫什么?” “她叫尤维特,新来的。”苔莱夫人说完又毫不犹豫地补充道:“她是人,一个亲王的女儿。” “我还从来没有碰过公主哩!”那个男人大声说。“要多少?” “五十法郎。” “你真会开玩笑。三十。” “四十。要相信我,不会白花的。” “好吧。”他们转身看诺艾丽。她已不见了。 ※※※ 诺艾丽毫无目的地在巴黎街头走着,走了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她漫不经心地逛着爱丽舍田园大街,从街的这一边跑到那一边,一会儿又跑了过来。到了利多拱廊,对两边五光十色的店铺不胜惊异。在每一个橱窗前她都要停下来,那么多珠宝、高级料子的服装、皮货和化妆品,使她眼花缭乱。她想,要不是货物短缺,巴黎不知该是怎么样的一个天地。此时此地,虽然她是一个土里土气的没见过世面的姑娘,可是她模模糊糊地感觉到有朝一日这些东西她都会有。她不停地走着,一直到累了饿了。她急于从苔莱夫人那里逃出来,钱包和手提箱都忘了带,她不愿回去拿,想以后找个人代她去取。 诺艾丽对从车站出来所发生的一切,并不惊奇,也不恼火。弱肉强食,何足为怪!自己得当心点儿。目前的问题是身无分文,在明天找到工作之前,总得想个办法活下去呀。暮色渐重,商店和旅馆的看门人,正在忙着挂起黑色的窗帘,以防可能发生的空袭。现在,最要紧的是解决肚子问题。她得找一个人,能给她买些热的、好吃的东西。她向一个警察询问了方向,就直奔而去。饭店外面,令人望而生畏的铁窗板把窗户遮了个严严实实;里面,前厅里显得异常优雅。诺艾丽若无其事地走了进来,好像就是这个饭店的住客。她在对着电梯的一张桌子旁坐了下来。她还从来没有这样做过,因而有点儿紧张。然而,她想到她曾轻易地对付过奥古斯特·拉肖。对付男人们并不难。只要记住这样一个秘诀就行:他需要你的时候就好办;他不需要你的时候就别去惹他。所以你应该让他总是感到需要你,直到你得到你想得到的一切。诺艾丽环视了一遍餐厅四周,决定找一个没有女性陪伴的男性。要吸引他并非难事:独饮总不如有人说说笑笑强。 “对不起,小姐。” 诺艾丽转过头来,见是一个穿着深色西服的大个子男人。她听说过大饭店雇用私人侦探,但从来没有看见过。现在这个人毫无疑问就是这一号人。 “小姐,你在等人吗?” “不错,”诺艾丽答道,尽量使声音沉着,“我在等一个朋友。” 她突然惊恐地发觉身上的衣服尽是皱褶,并且没有带钱包。 “你的朋友是店里的住客吗?” “他——嗯——不清楚。”她说着,显出十分惊慌的样子。 他观察了诺艾丽一会儿,口气严厉地说:“请把身份证给我看一下。” “我——我忘记带了。”她结结巴巴地说,“我把它弄丢了。” 便衣侦探说:“也许小姐愿意跟我走一趟。”他那结实的手抓住了她的胳臂。 诺艾丽站了起来。 正在这时,有人抓住了她的另一只胳臂说:“对不起,我来迟了,亲爱的。不过,你知道那些讨厌的鸡尾酒会是什么样的,得用炸药炸开条路才冲得出来。你等久了?” 诺艾丽扭转身子吃惊地、莫名其妙地看着讲话的人。这是一个高个子男人,身材瘦长,一本正经,身穿一套古里古怪的军装。深灰色的头发呈“菁”形伸展到额前。一双深沉的眼睛像狂卷的海洋,眼睫毛又浓又长,那相貌像一枚古老的佛罗伦萨钱币。脸部不协调,两侧不够匀称,好像铸币工的一只手曾经滑脱了一会儿。这脸孔特别富于表情,你似乎感觉到它随时会微笑,会哈哈大笑,会皱眉蹙额。要是没有那个强健的、肌肉饱满的下巴,以及下巴上的那个深陷的凹槽,人们准会错把这张脸孔看作是属于一个美丽的女性的。 他指着便衣侦探说:“这位先生打扰了你吗?”他的声音很深沉,讲的法语微微带一点特殊的口音。 “不。”诺艾丽说,一时不知所措。 “先生,请原谅。”饭店雇用的便衣侦探说着。“这是误会。近来我们这里有一个问题,关系到……”他转向诺艾丽说,“小姐,请允许我向你道歉。” 陌生人对诺艾丽说:“嗯,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你看怎么样?” 诺艾丽不大相信地迅速点了点头。 那个人朝侦探说:“今天小姐宽宏大量。今后留神点儿。”他抓着诺艾丽的胳膊,朝大门走去。 到了街上,诺艾丽说:“先生,我——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谢你。” “我一向讨厌警察。”陌生人笑着说。“给你叫一辆出租汽车,怎么样?” 诺艾丽看着他,想到自己目前的处境,心中不觉又恐慌起来。“不。” “好吧!再见。”他走到出租汽车的停车处,准备钻进一辆车里,回头看见她像扎了根似的还站在那里,一双眼睛凝视着他。在饭店大门口,那个侦探仍在盯着他们。 陌生人迟疑了一下,随即又返回诺艾丽身边。“你最好离开这里,”他劝她说,“看来我们的朋友仍想注意着你。” “我没有地方可去。”她答道。 他同情地点了点头,把手伸进衣袋。“我不要你的钱。”她立即说。 他十分吃惊地看看她。“那你要什么?”他问。 “跟你一起吃晚饭。” 他笑了笑说:“很抱歉。我有一个约会,已经晚了。” “那你走吧,”她说,“我没关系。” 他把几张钞票又塞回口袋。“随你吧,好姑娘。”他说。“再见。”他重新走向出租汽车。 诺艾丽望着他的背影,捉摸不透自己究竟有什么不对头。她知道自己今晚的举止是笨拙的,但是她也知道自己不能再干什么事。从她发现他起,就有一种从来没有经受过的反应,也就是一种感情波,波的强度非常大,似乎一伸出手就可摸到它。可是,她还不知道他的名字,也许永远见不到他了。诺艾丽的目光扫过饭店,瞥见便衣侦探朝她走来,显然是有目的的。这都是自己行动不谨慎吧。这一次再捞不到救命稻草了。她突然感觉到有一只手搭在她肩上,正当她转身瞧是谁的时候,那个陌生人拉着她的手臂把她推向出租汽车。他敏捷地打开车门,两人钻了进去。他跟司机说了一个地址,汽车驶走了。侦探留在路边,茫然若失。 “那你的约会?”诺艾丽问道。 “一个舞会,”他耸耸肩说,好像不感兴趣,“多一个人碍不了事。我叫拉里·道格拉斯。你叫什么名字?” “诺艾丽·佩琪。” “你是哪儿人,诺艾丽?” 她转过头来,注视着他那明亮的、深蓝色的眼睛说:“昂蒂布,我是亲王的女儿。” 他大笑不已,露出了整齐的白牙齿。 “那很好,公主。”他说。 “你是英国人吗?” “美国人。” 她看了看他的制服。“美国没有参战。” “我在英国皇家空军里,”他解释说,“刚刚组成了一个美国飞行员中队,叫雄鹰中队。” “那你为什么要为英国打仗?” “因为英国正在为我们作战,”他说,“不过我们还不明白而已。” 诺艾丽摇摇头:“我不相信。希特勒是德国佬中的小丑。” “也许。不过他这个小丑知道德国要的是:统治全世界。” 诺艾丽像着了迷似的听他滔滔不绝地讲希特勒的战略步骤:突然退出国际联盟,与日本和意大利订立共同防御条约……诺艾丽完全给迷住了,不是因为她对他讲的内容感兴趣,而是她被他讲话时脸部的表情吸引住了。他热情洋溢,两眼放射着青春的火花和不可抗拒的活力。 诺艾丽以前从没有见到过像他这样一个非常独特的人。他的谈吐举止使人一眼见底,性格开朗,待人热情,精力充沛,不吝啬自己,对生活充满美好的向往,对他周围的每一个人他都设法使之快活。他像一块磁铁一样,把每一个向他接近的人吸引过去了。 他们赶到了舞会现场,这是在切芒弗街上的一座楼房的一个小套间里举行的。几间房里有不少又说又笑的人,大多数是年纪轻的。拉里把诺艾丽介绍给了女主人——一个善于捕捉异性的金发女郎。不久,他就淹没在人群里了。诺艾丽无意间瞥见道格拉斯被一群年轻姑娘团团围住。她们都想招引他的注意。而他呢,似乎一点也不觉得他自己在姑娘们中间的作用力,诺艾丽是这样想的。有人请诺艾丽喝一杯酒,又有人从食柜里给她拿来一碟子吃的东西,可她突然不饿了。她想跟那个美国人待在一起,要他远远离开围着他的那些姑娘们。有几个小伙子来找她,设法与她攀谈,但是诺艾丽心神不宁,答非所问。她和拉里一到这里,他就把她全不放在心上,话也没有讲一句,好像她就根本不存在似的。诺艾丽独自思索着:为什么要理她呢?在舞会上他可以随意找一个中意的姑娘,那又何必要理会她呢?这时,两个男青年又设法找话跟她聊,可是她注意力集中不起来。房间里太闷热了。她张望四周,想瞅个空子溜出去。 她的耳际忽然响着一个人的声音:“咱们走吧。” 几分钟以后,她和那个美国人走在寒夜的街上。整个巴黎城黑沉沉的,静悄悄的,生怕空中的德国人窥见或听到。汽车在街上悄悄闪过,好像不会言语的鱼在黑色的海洋里游过。 因为找不到出租汽车,他们就步行着到一家小酒店去吃晚饭。这时,诺艾丽发觉肚子早已受尽委屈。他们俩面对面坐着,她仔细端详这个美国人,不知道自己究竟怎么才好。好像在她内心深处的、从前根本就不知道的泉眼给触动了,幸福的泉水在涌溢出来。他们什么都谈。她讲了身世;他告诉她,他是南波士顿人,说具体些,是住在波士顿的爱尔兰人。他母亲出生在克里郡。 “你的法语讲得这样好,是在哪儿学的?”诺艾丽问道。 “我小时候常在昂蒂布角过暑假。我父亲是证券市场的头儿,后来给‘空头’吃了。” “?” 拉里知道她误会了,于是就把美国证券市场上种种秘密狡诈的赚钱方法告诉她。诺艾丽对他讲话的内容无所谓,只要他不停地讲就行。 “你住在哪里?” “五湖四海。”她把出租汽车司机和苔莱夫人的事一一讲给他听,还说了一个胖子真的以为她是公主,愿意付四十法郎的价钱。拉里听了哈哈大笑。 “你还记得那座房子的位置吗?” “记得。” “走,公主。” ※※※ 他们找到那座在普罗旺斯街上的房子,来开门的仍是那个穿着黑裙子的侍女。她一看见是一个漂亮的年轻美国人,脸上就露出笑容,可是,当她发现跟来的是谁的时候,她的脸色又变得阴沉了。 “我们想见见苔莱夫人。”拉里说。 侍女把他和诺艾丽引进客厅就走了。对面的房子里有几个年轻女子。不久,苔莱夫人姗姗走了进来。 “晚上好,先生。”她向拉里问了好,又转向诺艾丽说:“啊,我希望你已经改变了主意。” “她没有改变,”拉里心平气和地说。“您这里恐怕有点儿东西该是公主的。” 苔莱夫人用探测的眼光看了他一下。 “喔,对了。她的手提箱和钱包。”说完,她犹豫了一会儿,随即走出了客厅。几分钟以后,侍女拿着诺艾丽的钱包和手提箱来了。 “谢谢,”拉里说。他转身向诺艾丽:“公主,咱们走吧。” ※※※ 那天夜里他们在拉斐特街找了个干净的小旅馆过夜。这没有什么可议论的,因为对于她和他来说,这都是无法避免的。 第二天上午,他们高高兴兴地在巴黎逛了个够。拉里是一个出色的向导,为了讨诺艾丽的欢心,他让巴黎像一个逗人的玩具出现在她面前。中午他们在吃饭,下午泡在,后来又到巴黎圣母院东端的孚日广场玩,这儿是巴黎的老区,由路易十三建造。他带她去逛旅游者不曾涉足的地方:到处是五光十色的货摊的莫贝尔广场,有鸟兽市场的细皮革码头……他们穿过比西市场,听着小贩絮絮不休的叫喊声,竭力推销新鲜的土豆、用海藻养殖的牡蛎……晚上,他们仍在外面吃晚饭,在中央菜市场跟一群屠夫和卡车司机混到半夜。等到晚饭吃完,拉里已经交了许多朋友。诺艾丽明白这是因为他有善于笑的天赋。他教她笑,她到现在才知道自己身上也蕴藏着笑。这好像是上帝的恩赐。她非常感谢拉里,深深地爱着他。他们回到旅馆时,东方已呈现出鱼肚白色了。诺艾丽精疲力竭,而拉里却毫无倦意,站在窗口,看着太阳爬上巴黎的许多屋顶。 “我爱巴黎,”他说,这像装饰在人类创造的最好的东西上面的一颗明珠,这是一个美丽的城市,有好吃的东西,有可爱的人。“他回过头来对她说:当然可以不按这个次序排列。” 她躺在床上,回想起她的父亲,以及他怎样出卖她的。她曾经拿父亲和拉肖来判断过一切男人。她现在知道这是不对的,因为还有像拉里·道格拉斯这样的男人。她也清楚地知道,除了他,她不会再得到别人的爱情了。 “你知道世界上哪两个人最伟大,公主?”拉里突然问道。 “你。”她说。 “和,他们把真正的自由带给了人类。你在天空中飞过吗?”她摇摇头。“我们在蒙托克——它在长岛的一端——有一座避暑的别墅。我小的时候,喜欢看海鸥在海滩上空中盘旋,翱翔在波涛之上。那时我真想把我的心灵和海鸥联在一起。我还不会走路时,就知道将来要当一个飞行员。九岁光景,家里的一个朋友把我带到一架老式的双翼飞机上,在空中飞了一阵。十四岁,我上了第一节飞行课。我最精神抖擞的时候是在空中。” 隔了一会儿,他继续说:“马上要发生世界大战了。德国想占有一切。” “德国胜不了法国,拉里。没有人能跨过马其诺防线。” 他轻蔑地说:“我跨过一百多次了。”她看着他,疑惑不解。“那是在空中,公主。这将是一场空中的较量……属于我的战争。” 沉默片刻后,他突然认真地说:“我们结婚吧!怎么样?” 这是诺艾丽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 ※※※ 星期天大家都懒洋洋地提不起劲来。他们在蒙马特的一家露天咖啡馆吃了早点,后来又回了旅馆。她只要听他讲话,看着他在室内不安地走动的样子就心满意足了。从小时候起,她一直是在父亲叫她“公主”声中长大的;现在,尽管是开玩笑,拉里仍称呼她“公主”。她恢复了对男人的信念。他就是她的一切。诺艾丽知道,别的东西她都可以不要,但不能没有他。她居然有这么好的运气,真是难以相信,她觉得他也是处在同样的心情之中。 “我本来想在战争结束后再结婚,”他对她说,“去它的吧!计划是可以改变的,是吗,公主?” 她点头表示同意,心中充满巨大的幸福。 “我们到乡下去结婚,”拉里说,“难道你想使婚礼隆重些吗?” 诺艾丽摇摇头:“乡下很好。” 他点点头:“一言为定。我今晚要回中队去。下星期五在这里见面,怎么样?” “我——我不知道离开你这么久是不是受得了。”诺艾丽的声音有些颤抖。 拉里抱着她。“爱我吗?”他问。 “大于我自己的生命。”诺艾丽毫不掩饰地说。 两小时之后,拉里已经在返回英国的途中了。他没有让她乘车把他送到飞机场。“我不喜欢告别的场面。”他说。他给了她一大把法郎,“去买件结婚礼服,公主。下星期我见到你时,你已穿上了。”就这样,他走了。 ※※※ 过了星期日,她异常兴奋和快乐,重访她和拉里一起去过的许多地方,花费不少时间计划着他们未来的共同生活。时间好像凝住了,钟上的分针固执地不肯移动,但愿星期五快快来到。 她跑了十多家服装店,想找一件合适的结婚礼服。最后,终于找到了一件美观的白色透明的轻薄的硬纱做的礼服,有高领的紧身胸衣。袖子很长,上面有六粒珍珠纽扣,排成一列。礼服下面有三套支撑的衬裙。价钱比诺艾丽预料的要贵得多,可是她一点也不犹豫。她花掉了拉里给她的全部的钱,还加上差不多自己的全部积蓄。她现在以拉里为中心,来支配自己的一切。她想着可以使他高兴的方法,绞尽脑汁回忆可以使他开心的种种情景,思索让他愉快的种种往事。她发觉自己简直像一个小学生了。诺艾丽就这样等着星期五快快来临,同时受着焦虑和急躁的折磨。终于,日历撕到了星期五。天刚蒙蒙亮她就起床,花了两个钟点洗澡和梳妆打扮。衣服换了又换,猜测着哪一件衣裳最讨拉里喜欢。她穿上了结婚礼服,但怕招来不幸,又马上脱了下来。整个早晨,她兴奋极了。 上午十点,诺艾丽站在卧室内的穿衣镜前,心中明白自己还是头一次打扮得这么漂亮。这样的自我评价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拉里高兴,因为这是她给拉里的礼物——一身漂亮的打扮。中午时刻,拉里还没有到,诺艾丽后悔没有问清他是在上午还是下午,或者到来的更具体的时刻。她不断地给服务台打电话,探询消息,每隔十分钟就打一次;还不断地拿起话筒,以确信没有失灵。晚上六点钟了,仍然没有消息。到了半夜,还是没有人影。诺艾丽蜷缩在椅子里,凝视着电话机,时刻希望它丁铃铃响起来。她睡着了。醒来时,天已大亮,星期六了。她发觉自己仍在椅子里,四肢麻木,没有一点热气。她挑了又挑的衣服皱成一团,长袜子有一处地方也抽丝了。 诺艾丽换了衣服,整天没有出房门。她待在打开的窗户前,自言自语地说:“如果我待在这儿,拉里就会来;如果我不这样,他就会遭到灾难了。”从星期六的早上直等到下午,还不见拉里来,她确信出事了。拉里的飞机坠毁了,他正躺在田野里或者医院的病床上,受了伤,或许死了。诺艾丽的脑际尽是种种可怕的幻象。星期六晚上,她整夜没有睡,担心着,挂念着,作着各种猜测。但是她又不敢离开房间,不知道如何跟他联系。 星期日中午,诺艾丽依然听不到任何一点儿关于拉里的消息,她再也忍受不住了。她得打电话给他。怎么打?战事正酣,国际电话很难打通,何况她根本不知道拉里此时此刻究竟在什么地方。她只知道他在英国皇家空军的一个美国飞行中队里。她拿起话筒,对电话局的接线员讲了自己想找到拉里的想法。 “这不可能。”接线员回答得很干脆。 诺艾丽把情况作了说明。不知是她的解释起了作用,还是她那伤心透了的绝望声调感动了接线员,反正两个小时以后她跟在伦敦的英国国防部通了话。他们爱莫能助,把电话转到了在的空军部,对方又转接到作战指挥部。到这里,电话断了,没有什么消息。隔了四个多钟点,电话又接上了。这时,她几乎要疯了。空军地面指挥部无法告诉她任何情况,建议她探问国防部。 “我同他们说过了!”诺艾丽对着话筒尖叫。她哭了。从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男性英国人的声音,窘迫地说:“别难过,小姐,事情不见得这么糟。等会儿,别挂上。” 诺艾丽把话筒拿在手中,知道没有希望了。毫无疑问,拉里遇难了。她将永远不知道他是怎么死,在哪里死的。 她正要把话筒挂上的时候,耳旁又响起了刚才那个英国人欣喜的声音:“小姐,你要找的是鹰中队,都是美国人,驻扎在约克郡,有点儿不怎么正规。我把你的电话接到丘吉芬顿,他们的飞机场。他们那伙人会帮你忙的。”说完,电话断了。 诺艾丽接到挂来的电话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了。对方传来像游魂似的声音:“丘吉芬顿空军基地。”对方的声音好像是从海底传出来的,诺艾丽几乎听不出来。显然对方也听不清楚。 “请大声点。”一个男的说。此时,诺艾丽的神经十分紧张,她简直难以控制自己的声音。 “我要找——”她甚至不知道他的军衔是中尉?上尉?还是少校?“请找拉里·道格拉斯。我是他的未婚妻。” “听不清楚,小姐。请你声音再高一些?” 诺艾丽处在极度的恐惧和紧张之中,又把刚才的话大声重复了一遍。很明显,对方在竭力掩盖拉里已阵亡的事实。突然,出现了神话般的奇迹,电话声音清楚了,对方好像在隔壁房间内讲话,“找中尉拉里·道格拉斯吗?” “是的。”她答道,紧紧握住话筒,极力控制住自己的感情。 “请稍等一会儿。”诺艾丽等了很长一段时间,好像进入了时间的永恒状态。后来,线路上来了回话:“道格拉斯中尉正在度周末假。如果有要紧事,可以打电话到伦敦的萨沃伊饭店的舞厅找他,是戴维斯将军主办的舞会。”至此,线路断了。 ※※※ 第二天上午,旅馆的女服务员进入诺艾丽的房间打扫时,发现她躺在地板上,人事不省。女服务员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想不管闲事一走了之。可是,她心里又不由在想,为什么这类事总是发生在她管的房间里?她走过去摸了摸诺艾丽的前额,发觉烧得烫手。她咕哝着摇摇摆摆地穿过了门厅,请搬行李的服务员去叫经理。一小时之后,一辆救护车在旅馆外停下,两个实习医生抬着担架,被引进了诺艾丽的房间。诺艾丽仍然昏迷不醒。负责的实习医生翻开她的眼皮,把听诊器放在她的胸口上,听到了她呼吸时有水泡音。 “肺炎,”他对同来的实习医生说。“让我们把她抬出去。” 他们把诺艾丽放在担架上,五分钟后救护车就向医院急驰而去。她被立即送进急救室输氧,过了四天才恢复知觉。 ※※※ 她十分不情愿地从不省人事的深渊中爬了出来,下意识地感到发生了可怕的事情,却又拼命不愿记起到底发生了什么。那令人心寒的往事在她脑海中变得越来越清晰,但她拼命不去想它。突然,整个事情清清楚楚呈现在她眼前。拉里·道格拉斯。诺艾丽哭了起来,她痛苦地抽噎着,直到最后迷迷糊糊地又睡着了。她感到有一只手轻轻地抓住了她的手,她以为拉里回到了她身边,一切都称心如意。 诺艾丽睁开眼睛,看见一个穿着白大褂的陌生人在给她搭脉。 “啊!你醒了,太好了。”他高兴地说。 “我在哪儿?”诺艾丽问。 “上帝大厦,也就是市医院。” “我在这儿做什么?” “医病。你得了两侧性肺炎。我叫伊舍利尔·凯兹。”他很年轻,脸上显出坚强和智慧,他那凹陷的眼睛是棕色的。 “你是给我看病的医生吗?” “实习医生。”他说。“是我把你送进医院的。”他望着她笑了。“你能恢复知觉我太高兴了。我们一直很担心。” “我在这儿待了几天了?” “四天。” “能不能帮个忙?”她虚弱地问。 “只要我能办到。” “给拉斐特旅馆挂个电话。问他们——”她犹豫了一下。“问他们是不是有给我的口信。” “嗯,我忙得很——” 诺艾丽使劲地捏着他的手。“请帮帮忙。我有要紧的事。我的未婚夫要和我取得联系。” 他咧开嘴笑了。“我不责怪他。好吧,我帮你这个忙。”他答应了。“现在你睡一会儿。” “我要先得到你的回音。”她说。 他走了,诺艾丽躺在那儿等着。拉里肯定一直在设法和她取得联系。一定是有严重的误会。他会把一切向她解释清楚,一切都会十分圆满的。 伊舍利尔·凯兹两小时后才回来。他走到床前,放下一只手提箱。“我把你的衣服带来了。我到旅馆走了一趟。”他说。 她抬起头看着他。他可以看出她的脸部表情很紧张。 “真遗憾,”他显得有点不安地说,“没有消息。” 诺艾丽呆呆地看了他好一会儿,然后把脸转向墙壁。她没有流泪。 ※※※ 两天之后,诺艾丽出院了。 伊舍利尔·凯兹来和她告别。“你有什么地方可以去吗?”他问道。“能找到工作吗?” 她摇了摇头。 “你干的是哪一行?” “我是模特儿。” “我也许能帮你的忙。” 她记起了那位出租汽车司机和苔莱夫人。“我不需要帮助。”她说。 伊舍利尔·凯兹在一张纸上写了个名字。“如果你改变了主意的话,可以上这儿去。这是一家小时装店,是我婶婶开的,我会把你的情况告诉她。你身上有钱吗?” 她没有回答。 “拿去。”他从口袋里抽出了几法郎的钞票,交给了她。“很抱歉,我只有这点钱。实习医生赚不了多少钱。” “谢谢你。”诺艾丽说。 ※※※ 她坐在一个坐落在一条小街上的咖啡馆里,呷着咖啡,考虑如何重新安排她那已经破碎了的生活。她知道她得活下去,因为她现在有理由要活着。拉里·道格拉斯扼杀了她的感情,她是一只从感情的灰烬中飞出来的复仇的不死鸟。不把他毁灭她决不罢休。她不知道以什么方式或在什么时候复仇,但是她明白她总有一天会采取行动的。 现在她得找个工作,还得有睡觉的地方。诺艾丽打开钱包,拿出那位年轻的实习医生给她的那张纸。她仔细看了一下后,就下了决心。那天下午她去见了伊舍利尔·凯兹的婶婶。她让她在布合苏街上的一家二流时装店当模特儿。 伊舍利尔·凯兹的婶婶是一位头发灰白的中年妇女,她虽然相貌凶恶,可心地善良。她像母亲一样照顾着所有的模特儿。她们都很喜欢她。她的名字叫罗斯夫人。她给诺艾丽预支了工资,还替她在时装店附近找了一个小套间。打开行李后,诺艾丽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结婚礼服挂起来。她把它放在衣柜的前面,这样,她早上起来看见的第一样东西就是它,而晚上脱衣服时看见的最后一样东西还是它。 ※※※ 诺艾丽知道自己怀孕了。尽管还没有什么明显的征兆,尽管还没有做试验,尽管还没有发觉到时候月经会不来,但是她意识到体内发生了变化。她能感觉到在她子宫里形成的新生命。晚上,她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心里想着她的孩子,露出野兽般狂喜的神色。 第一个休假日诺艾丽就打电话给伊舍利尔·凯兹,约他去吃午饭。 “我怀孕了。”她告诉他。 “你怎么知道?你化验了吗?” “我不用化验就知道。” 他摇了摇头。“诺艾丽,许多妇女自认为她们要生孩子,其实她们并没有怀孕。你几次没有来月经了?” 她不耐烦地把他的问题搁在一边。“我需要你的帮助。” 他呆呆地看着她。“想打掉孩子?你和你丈夫商量过了吗?” “他不在这里。” “你知道堕胎是非法的。我也可能会倒霉。” 诺艾丽把他端详了一会儿。“你要什么代价?” 他愤怒地绷起了脸。“你认为每一件事都有价钱,诺艾丽?” “当然,”她简单地说,“任何事都是买卖。” “你也包括在内吗?” “是的,但是我的要价很高。不谈这个,你愿意帮助我吗?” 他踌躇了很久。“好吧。我想先做一些化验。” “很好。” ※※※ 第二个星期内,伊舍利尔·凯兹安排诺艾丽到医院的化验室去检查。两天后化验结果送回来了,他打电话到她工作的地方。 “你猜对了,”他说,“你怀孕了。” “我知道。” “我已经安排好让你到医院来刮宫。我对他们说你的丈夫在一次事故中丧生,你不能养孩子。手术就在下星期六。” “不。”她说。 “星期六对你来说是个坏日子吗?” “我不准备马上打胎,伊舍利尔。我只不过想知道我确实可以指望你助我一臂之力。” ※※※ 罗斯夫人注意到诺艾丽身上的变化,不仅是生理上的变化,还有深深的内在的变化,这是一种喜悦的神色,一种充满内心的光辉。诺艾丽经常带着微笑四处走动,仿佛怀抱着某种美妙的秘密。 “你找到了情人。”罗斯夫人说。“你的眼神露出了这一点。” 诺艾丽点点头:“是啊,夫人。” “这对你有好处。紧紧抓住他。” “我会的,”诺艾丽答应说,“只要我做得到。” ※※※ 三个星期之后,伊舍利尔·凯兹给她来了电话。 “一直没听到你的回音,”他说,“我在想你是不是已经忘了?” “没忘,”诺艾丽说,“我一直在想着它哩。” “你感觉怎样?” “好极了。” “我一直在看日历。我想我们最好去干那件事。” “我还没有准备好。”诺艾丽说。 ※※※ 又过了三个星期,伊舍利尔·凯兹才再一次给她打电话。 “和我一起吃晚饭好吗?” “行。” 他们约定了在一家便宜的咖啡馆会面,这咖啡馆坐落在捕鱼猫街。 诺艾丽正要建议到一个像样一点的餐馆去时,她想起伊舍利尔曾经说过实习医生没有多少钱。 她到达时,他已经等在那儿了。他们一面吃饭,一面漫无目的地闲聊,直到上咖啡时伊舍利尔才谈起他心里要讲的问题。 “你仍然想打胎吗?”他问。 诺艾丽惊诧地望着他。“当然喽。” “那你就得立即打。你已经怀孕两个多月了。” 她摇摇头。“不,现在不打,伊舍利尔。” “这是第一胎吗?” “是的。” “那么你听我说,诺艾丽。在三个月以内,打胎通常还是比较容易的。胎儿还没有完全成形,你只需要简单的刮宫,但三个月以后,”——他犹豫了一下——“那就是另一种手术了,而且有危险。你等的时间越长,就越危险。我要你现在就去动手术。” 诺艾丽把身体向前倾了倾。“胎儿是怎么样的?” “现在?”他耸耸肩膀。“只不过是许多细胞。当然,所有的细胞核都在那儿,它们将形成一个完整的人。” “那三个月之后怎么样?” “胎儿开始长成一个人了。” “它有感觉吗?” “它对撞击和很大的声音会有反应。” 她坐在那儿,牢牢地盯着他的眼睛。“它能感觉到痛吗?” “我想会的。但是它有羊膜保护。”他突然感到一阵不安。“要伤害它可不那么容易。” 诺艾丽低下了头,坐在那儿目不转睛地看着桌子,一声也不响,若有所思。 伊舍利尔·凯兹把她仔细地打量了一会儿,然后迟疑地说:“诺艾丽,如果你要保全这孩子,但是因为它没有父亲而害怕……嗯,我愿意和你结婚,给孩子起个名字。” 她惊讶地抬起眼睛:“我早已告诉你了。我不要这孩子。我要打胎。” “那么,看在上帝的分上,把孩子养下来吧!”伊舍利尔喊了起来。当他注意到其他的顾客都在盯着他看时,他又把声音压低了。“如果你等得太久,法国就没有医生会替你堕胎。你明白吗?如果你等得过长,你可能会丧命的!” “我明白,”诺艾丽平静地说,“如果我生这个孩子,你会给我吃什么营养补充?” 他用手梳理了一下头发,有些尴尬。“大量的牛奶和水果,还有瘦肉。” ※※※ 那天晚上,诺艾丽在回家的路上经过她住处附近的街角市场时,停下来买了两夸脱的牛奶和一大盒鲜水果。 ※※※ 十天之后,诺艾丽走进罗斯夫人的办公室去请假,理由是她怀孕了。 “要多久?”罗斯夫人边问边打量着诺艾丽的体形。 “六七个星期。” 罗斯夫人叹了口气。“你可以肯定你的行动是最恰当的吗?” “可以肯定。”诺艾丽回答道。 “我能帮你什么忙?” “没什么要帮忙的。” “好吧,尽量早点回来。我会告诉出纳给你预支工资。” “谢谢你,夫人。” ※※※ 在此以后的四周内,除了买食品之外,诺艾丽寸步不离房门。她不觉得饿,很少想到自己吃点什么,但为了孩子她喝了大量的牛奶,硬塞下去许多水果。她在房间里并不孤独。那个未降生的孩子和她在一起。她经常和他谈话。正像她曾预料到她已怀孕一样,她知道这是个男孩。她叫他拉里。 “我要你长得又大又壮,”她边说边喝着牛奶。“我要使你很健康……当你死的时候又健康又强壮。” 她每天躺在床上,盘算着如何向拉里和他的儿子复仇。她体内的并不是她的一部分。它属于他,她要把它杀了。这是他留给她唯一的东西,正像他曾经毁了她一样,她要把它毁掉。 伊舍利尔·凯兹是多么不理解她!她对一个一无所知的尚未成形的胎儿不感兴趣。她要拉里的儿子感受最终将会发生在拉里身上的事情,要它像她那样受苦。结婚礼服现在已经挂到了床旁,她时刻都看得见,它是邪恶的象征,提醒她他曾经把她遗弃。现在是她行动的时刻了,首先是对拉里的儿子,然后是拉里。 电话铃声时时响起,但是诺艾丽躺在床上,沉浸在她的幻梦之中,让铃声自行沉寂。她断定这是伊舍利尔·凯兹在给她打电话。 一天晚上,响起了砰砰的敲门声。诺艾丽躺在床上,没理会它,但敲门声还是响个不停。最后她爬起来,开了门。 伊舍利尔·凯兹站在那儿,脸上带着关切的神情。“天哪,诺艾丽,我这些天一直在给你打电话。” 他看着她隆起的肚子。“我还以为你在别的地方打了胎。” 她摇摇头。“没有。你来给我打胎。” 伊舍利尔凝视着她。“我讲的你难道一点都不明白?太晚了。谁也不会干的。”他看了看那些空牛奶瓶和桌上的水果,然后又看着她。“你还是想要这孩子,”他说,“你为什么不愿承认?” “告诉我,伊舍利尔,他是个啥样子?” “谁?” “孩子。他有眼睛和耳朵吗?他有手指和脚趾吗?他能感觉到痛苦吗?” “看在上帝的分上,诺艾丽,别说了。你讲起来好像……好像……” “什么?” “没什么。”他绝望地摇了摇头。“我真不理解你。” 她莞尔一笑:“是的。你不理解我。” 他在那儿站了一会儿,似乎在下决心。 “好吧,为了你,我是自找苦吃。如果你真的决心打胎,我们得赶快。我有个朋友是医生,我帮过他的忙。他会……” “用不着。” 他凝视着她。 “拉里还没有准备好。”她说。 ※※※ 三星期后,凌晨四点钟,伊舍利尔·凯兹被看门人一阵猛烈的敲门声惊醒。“电话,夜猫子先生!”他叫道。“告诉打电话的人现在是午夜,正派的人都在睡觉!” 伊舍利尔摇摇晃晃地爬起床,在朦胧之中向门厅的电话走去,不知道到底有什么急事。他拿起了话筒。 “你是伊舍利尔吗?” 他没有辨出对方的声音。 “是啊,有什么事?” “快……”一声微语,空泛而又难以分辨。 “你是谁啊?” “快。快来,伊舍利尔……” 声音中带着一种可怕的调子,一种使得他的脊柱感到一阵寒战的语气。“是诺艾丽?” “请……请……” “看在上帝的分上,”他大声说。“我不干。太晚了。你会死的,我可负不起这个责任。你自己去医院吧。” 他的耳朵听到咔哒一声响,他握着话筒站了一会儿,然后砰的一声把话筒放下,走回了房间,心里七上八下。他明白他现在无能为力,谁也没办法。她已怀孕五个半月了。他一再地警告她,但她只当是耳边风。好吧,这是她自己的责任。他可不愿牵涉进去。 他开始尽快地穿着衣服。由于害怕,他感到心窝里一阵阵寒战。 ※※※ 当伊舍利尔·凯兹走进她的房间时,他发现诺艾丽躺在地板上的一摊血污里。她的脸像死人一样苍白。可以看出,她一定经受着巨大的痛苦,但是她的脸上却毫无表情。她穿的东西看上去像是一件结婚礼服。 伊舍利尔在她身边跪下。“怎么啦?”他问道。“这怎么——?”他停住了,他的眼光落在她的脚旁,那儿有一个扭弯了的金属丝衣架,血淋淋的。 “上帝啊!”他怒火中烧,胸中充满一种可怕的感情,但是他感到沮丧,也感到无能为力。 “我去叫救护车。”他立即起身。 诺艾丽伸出手,以惊人的力量抓住他的手臂,又把他向她拉近。 “拉里的孩子死了。”她说着,美丽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 为了挽救诺艾丽的生命,由六个医生组成的医疗小组工作了五个小时。诊断是败血症,子宫穿孔和休克。所有的医生都认为她希望渺茫。直到晚上六点钟诺艾丽才脱离危险。 两天之后,她已经能够坐在床上讲话了。 伊舍利尔来探望她,感叹地说:“诺艾丽,所有的医生都说你能够活下来真是个奇迹。” 她摇了摇头。这还不是她死的时候。这是她对拉里采取的第一个报复行动,但仅仅是开始。以后还会有更严厉的惩罚。要严厉得多。但是,她得首先找到他。这需要时间。然而,不达目的,她是决不会罢休的。 <hr /> 注释: 第三章 凯瑟琳 战争的风云席卷着整个欧洲。虽然欧洲的战事越演越烈,大西洋彼岸的美国却波及甚微,战争似乎还离得很远。 在西北大学的校园里,又有几个男生加入了后备军官训练队。学生们举行了一些集会,敦促罗斯福总统对德宣战。一些高年级学生参加了美国正规军。然而,总的看来,那种普遍的自鸣得意的情绪却依然如故。滚滚的浪潮即将冲击全国,但由于还处于隐伏的状态,很少为人们所觉察。 十月的一个下午,凯瑟琳去鲁斯特餐馆当出纳,她边走边想,如果战争发生的话,不知道她的生活是否会改变。她知道有一点现在就得变,她决心尽快地把它付诸实践。 凯瑟琳仔细地向鲁斯特餐馆内部四周扫了一眼,但她没有看见她所要寻找的那张脸。一小时后,罗恩·彼得森和吉恩·安妮一起走了进来,凯瑟琳感到全身颤抖,心也开始剧烈地跳动。当他们走过她身边时,她转过身去,从眼角处看见他俩走到罗恩常坐的那个隔间坐下。 餐厅的四周挂着巨大的横幅:“请尝特制双份夹肉面包”……“请尝情侣佳肴”……“请尝三料啤酒”。 凯瑟琳深深地吸了口气,走到那隔间跟前。罗恩·彼得森正在看菜单,考虑选什么菜。 “我不知道要些什么。”他说。 “你饿不饿?”吉恩·安妮问。 “饿极了。” “那么尝尝这个。”他俩都吃惊地抬起眼睛。 是凯瑟琳站在那儿,她交给罗恩·彼得森一张折起来的条子,然后又走回到出纳的柜台。 罗恩打开条子,扫了一眼,哈哈大笑起来。吉恩·安妮冷冷地看着他。 “这是个保密的玩笑还是大家都能听听?” “是保密的。”罗恩咧着嘴笑了。他把条子塞进了口袋。 罗恩和吉恩·安妮过了一会就走了。付钱的时候,罗恩一言不发,但是他若有所思地把凯瑟琳看了很久,然后笑嘻嘻地挽着吉恩·安妮的胳膊走了出去。 凯瑟琳望着他们的背影,感到自己像个傻瓜。她居然连怎样去接近男性都不知道。 ※※※ 下班之后,凯瑟琳穿上外衣,和来接她班的姑娘告了别,走出了店门。秋天的夜晚,气候温和,一阵阵清风从湖面徐徐吹来。天空看上去宛如紫色的丝绒,稀疏的星星闪烁出柔和的光芒,她感到伸出手似乎就可以摸到它们。 当她穿过校园朝图书馆走去时,有个身影从一根灯杆后面闪出。 “喂,凯茜。你上哪儿?” 是罗恩·彼得森,他正低头朝她笑。凯瑟琳的心跳得越来越厉害,最后好像蹦出了她的胸膛。她似乎看着她的心自个儿离去,跳动着在空中飞过。她注意到罗恩在盯着她。这没有什么奇怪的。他对那么多姑娘都在用着心思。她拼命想把头发梳好,但是她竭力不让她的紧张心情表露出来。切记着:要保持冷静。 “嗯。”她咕哝了一声。 “你上哪儿?”罗恩又问了一遍。 “随便走走。”她带着引诱的口气说。 “你吃晚饭了吗?”罗恩问。 “晚饭?”她抬起头盯着他。“没有,”她迅速地回答,“没吃晚饭。” “好。你喜欢中国菜吗?” “正合我的口味。”其实她讨厌中国菜,但天上的神也会原谅她说了这个可卑的谎,因为这是她一生中最重要的一个夜晚。 “在爱思蒂街上有一家中国餐馆——冷芳饭店。你知道这家饭店吗?” 不知道,但是她一辈子也不会忘记这家饭店。 他们走到他的汽车跟前,这是一部栗色的雷欧牌折篷小汽车。罗恩打开车门,让凯瑟琳进去,她坐在所有她羡慕过的姑娘曾经坐过的位子上。罗恩风度翩翩,是个运动明星。 “你呆呆地在想什么?”他问。 啊,太妙了!显然他不善于谈吐。但是她来这儿并不是为了这个,对吗?她抬起头看着他。 “我正在想你呢。”她向他偎依过去。 他不禁笑了。“凯茜,你把我给骗了。” “真的吗?” “我一直以为你很清高——我是指对男人不感兴趣。” 你要找的词是同性恋,凯瑟琳心里这么想,可嘴里却大声地说:“我只不过想选择恰当的时间和地点。” “我真高兴你选中了我。” “我也很高兴。”她说的是真话。 冷芳饭店坐落在高架铁路的下面,是一家不起眼的中国餐馆,看上去使人感到很沉闷。在吃饭的过程中,他们不断地听到火车从头上隆隆驶过,震得盘子叮当作响。这餐馆像许多分布在美国各地的中国餐馆一样,没有吸引人的地方。凯瑟琳仔细地环视了一下他们所坐的那个隔间,廉价的墙纸上面布满了斑点,那只中国茶壶已经有了缺口,桌子上染有酱油的痕迹,她要把这一切都留在记忆中。 一个小个子中国侍者走到桌子跟前,问他们是不是要喝酒。凯瑟琳平常极少喝酒,而且讨厌喝酒。今晚可不同一般,是纪念日,是7月4日独立日,是她处女期的结束,值得庆祝一番。 “我要一杯威士忌鸡尾酒,搀一些樱桃酒。” “苏格兰威士忌加苏打。”罗恩说。 侍者鞠着躬离开了他们的桌子。 “我们真是相见恨晚啊,”罗恩说,“大家都说你是那该死的大学里最有才华的姑娘。” “你知道人们总喜欢夸张。” “你又长得那么标致。” “谢谢你的夸奖。” 侍者送来了酒,她紧张地一饮而尽。罗恩吃惊地看着她。 “慢慢来,”他警告说,“这东西很凶。” “没关系。”凯瑟琳蛮有信心地说。 “再来一份。”他告诉侍者。罗恩把手伸过桌子,抚摸着她的手。“真有意思。在学校里大家都把你看错了。” “是看错了。学校里没有谁看得准我。” 他盯了她一眼。 “我一直有一——一样东西要给你,有很长时间了。”她说,显得有些急促。 “你确实瞒住了我。”罗恩把她写的那张纸条从口袋里抽了出来,将它捋平。“请尝我们的出纳员。”他大声读道,忍俊不禁。 罗恩要了一餐六道菜的晚饭,只花了一元七角五分。凯瑟琳装模作样地吃起来,其实她感到味同嚼蜡。她变得非常紧张,根本就尝不出味来。她的舌头突然感到十分干燥,奇怪的是上腭也麻木了。 “怎么回事?”罗恩问。“你面色苍白。” “我感到高兴极了。”凯瑟琳不顾一切地说。“我只不过是和你在一起太激动了。” 罗恩赞许地看着她,他棕色的眼睛贪婪地注视着她脸上的每一个细节,然后他的目光又移到了她胸脯上,盯在那儿。“我也同你一样。”他回答说。 侍者把盘子收走了,罗恩付了账。他看着她,使得凯瑟琳又是一阵心慌意乱。 “你还要什么吗?”罗恩问。 罗恩在打量着她,等她回答。凯瑟琳深深地吸了口气。“我——我不想要什么了。” “走吧。” 他站了起来,凯瑟琳跟着他走出了冷芳饭店。那两杯酒所带来的兴奋,不仅是精神上的,而且也是生理上的。当天夜里,罗恩把她带到一家低等的汽车游客旅馆,但是因为她太紧张,未能如愿。 ※※※ 凯瑟琳念二年级的时候,校园里的风气变了。 人们对欧洲正在发生的事情越来越感兴趣,越来越感到美国将卷入战争。希特勒企图使第三帝国永远存在下去,他的美梦正在逐渐变为现实。纳粹军队已经占领了丹麦,侵入了挪威。 在过去的六个月中,全国各地校园里的话题已从性生活、服式和舞会转到了预备军官训练队、征兵和。越来越多的男生穿上了陆军和海军制服。 一天,凯瑟琳在塞恩中学时的同学苏茜·罗伯茨在走廊里拦住了她。“凯茜,我要向你告别。我马上要走了。” “去哪儿?” “克朗戴克。” “克朗戴克?” “在华盛顿市。所有的姑娘在那儿都走运了。据说那儿男人比女的多得多,一百比一。我就是喜欢那么个比差。”她看着凯瑟琳。“你还待在这儿干什么?读书可真是个累赘。外面的世界大着呢。” “我现在还不能走。”凯瑟琳说。她也搞不清这是为什么:她在芝加哥并没有一个真正亲近的人使她走不开。她定期和她在奥马哈的父亲写信,每月与他通一两次电话,每次他都说他好像被关在监狱里一样。 ※※※ 凯瑟琳现在得靠自己来做出决定。她越考虑越感到华盛顿是个令人向往的地方。 那天晚上,她给父亲打了电话,告诉他她想辍学到华盛顿去工作。他问她是否愿到奥哈马来,但是凯瑟琳可以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他并不赞同她的打算。他不愿看到她像他那样坠入生活的陷阱。 第二天,凯瑟琳去找女生部主任,说准备辍学了。 凯瑟琳给苏茜·罗伯茨发了电报,第二天就乘上了去华盛顿的火车。 <hr /> 注释: 第四章 诺艾丽 1940年6月14日,星期天,德国第五军的士兵长驱直入,开进巴黎。巴黎人目瞪口呆。马其诺防线成了战争史上的奇耻大辱,法国在有史以来世界上最强大的军事帝国面前,完全丧失了防御能力。 拂晓,奇特的灰幕把整个城市笼罩了起来,谁也不知道这可怕的阴云是从哪儿来的。在过去的四十八小时中,断断续续的枪炮声打破了巴黎不自然的、可怕的寂静。郊外炮声隆隆,在巴黎市中心引起了阵阵的回响。各种传闻通过电台、报纸和口头到处泛滥。德国鬼子正在法国海岸登陆……伦敦已经被摧毁……希特勒和英国政府达成了协议……德国人将用一种新式的毁灭性武器把巴黎夷为平地,诸如此类,不一而足。起初,人们对每一个谣言都信以为真,感到惊恐,但是持续不断的紧急状况到最后反而起了麻木人们精神的作用,仿佛人们的身心再也不能容纳更多的恐惧,于是以冷漠为外壳,把自己保护起来。现在谣言制造厂倒闭了,报纸已经停印,电台也不再广播。人们现在依赖的再也不是那些制造谣言的机器,而是自己的本能。他们感觉到这是决定性的一天,那密布的阴云就是不祥的预兆。 紧接着,德国人蜂拥而入。 转眼之间,巴黎仿佛成了一座外国人的城市,到处都是穿着制服的德国鬼子。他们讲着很重的陌生的语言,乘着梅塞德斯汽车公司生产的轿车沿着宽阔的林荫大道急驶而去,车前飘舞着纳粹旗;或者在人行道上推推搡搡,昂首阔步,因为他们现在是这里的主人。他们真不愧是“高等人种”,好像生下来就是为了征服和统治世界的。 两星期之内,巴黎就惊人地完全变了样。德语的招贴比比皆是,法国英雄的塑像一座座被推倒,所有的政府大楼上都悬挂着纳粹党党旗。德国人拼命铲除一切法国的标记,简直到了荒谬的地步。冷热水龙头的标识从法文改成了德文。斯特拉斯堡的市罗格利广场变成了阿道夫·希特勒广场。、和的雕像被德军爆破小组炸毁。烈士纪念碑上的题词也换成了。 德国占领军尽情享受巴黎的一切。尽管法国菜并不丰盛,而且调料过重,但对吃惯了军用口粮的德国人来说却可换换口味,吃起来倒也十分可口。士兵们根本不知道巴黎是波德莱尔、大仲马和莫里哀曾经生活和工作过的城市,即使知道了也不屑一顾。在他们的心目中,巴黎只不过是一个妓女,艳丽而又轻佻。他们以各自不同的方式把她强奸。突击队员们强迫年轻的法国女郎和他们一起寻欢作乐,有时她们在刺刀的威胁下不得不屈服。至于他们的头头,像戈林和希姆莱,强奸的却是卢浮宫和豪华的私人住宅,这些私人住宅都是从他们刚刚制造出来的德意志帝国的敌人那儿没收来的。 如果说法国在危急的时刻表现了腐化和莫名其妙的乐观的话,那也同时表现了英雄主义。地下抵抗运动的秘密手段之一是救火队,救火队在法国是受军队管辖的。德国人把几十幢大楼占为己有,供军队、盖世太保和伪政府各个部使用,这些部门的所在地当然就不成其为秘密。在地下抵抗运动的总部圣雷米教堂里,抵抗运动的领导人仔细地察看着巨大的地图,上面标有每幢大楼的位置。经过研究后,他们把目标分配给爆破专家。第二天,有人乘着风驰电掣的小汽车,或者若无其事地踏着自行车,从大楼前经过,把一枚自制炸弹扔进窗户。可是,破坏并不严重。只有在此以后发生的事才能体现出他们的计谋是何等巧妙。 于是,大楼内着火了,德国人召来救火队灭火。在所有的城市里,人们都理所当然地认为火灾发生时,救火员应当负起完全的责任来灭火。巴黎也不例外。救火员们冲进了大楼,而德国人则胆怯地站在一边,看着他们用高压水龙头、斧头和——如果有可能的话——他们自己的燃烧弹把看到的一切给毁了。就这样,地下抵抗运动毁掉了德国人锁在壁垒森严的军队和盖世太保总部的极其宝贵的文件。几乎在六个月后,德军最高司令部才悟出了其中的奥妙,但是已经造成了不可挽回的损失。盖世太保找不到任何证据可以证明是谁干的。尽管如此,他们还是把所有的救火队员都抓了起来,送到苏联前线去当炮灰。 那时,从食物到肥皂,什么都很匮乏。没有汽油,没有肉,没有乳制品。德国人把这一切都没收了。那些陈列着奢侈品的商店仍然营业,但是顾客全是德国士兵,他们支付的是占领军印制的马克,基本上与正规的马克相同,但是边上少一条白道,也没有银行保证兑现的印记。 “谁会兑换这些纸币?”法国店主们悲叹地说。 德国人咧着嘴笑了:“英国银行。” 然而并不是所有的法国人都在受苦。有钱的人和有门路的人随时都可以去黑市活动。 ※※※ 诺艾丽·佩琪的生活并没有因为法国被德军占领而改变多少。她在凯蓬街的夏奈尔时装店当模特儿。时装店设在一幢有一百五十年历史的灰石大厦内,虽然从外部看去大楼显得很平常,但楼内装饰得十分精美。正像在所有其他的战争中一样,在这次战争中也产生了暴发户,所以时装店倒也并不缺少主顾。诺艾丽收到的请柬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多;唯一的区别是这些请柬绝大多数都是用德文写的。下班以后,她经常在爱丽舍田园大街或者左岸新桥附近的露天小咖啡馆里坐上几个小时。那一带有数百个身穿德军制服的军人,其中许多人还有法国姑娘陪伴。普通的法国男人不是太老了就是瘸子,诺艾丽估计年轻的男子都被送往集中营或者应召入伍了。她一眼就能认出德国人来,即使他们不穿军服时也逃不过她的眼睛。他们的脸上都带着傲慢的神色,自从亚历山大和哈德良的时代以来,征服者总是带着这种神情的。诺艾丽既不讨厌他们,也不喜欢他们。他们只能使她感到无动于衷。 她的脑海里却一刻也不停地在活动,仔细地计划着每一个步骤。她内心确切地知道她的目标是什么,而且知道什么东西也阻挡不了她。她已有了足够的钱,准备雇用一个私人侦探。这个私人侦探曾经为一个同诺艾丽一起工作的模特儿办过离婚案件。 侦探的名字叫克里斯琴·巴贝,他活动的落脚点是在圣拉桑街上的一间狭小简陋的办公室里。门前的招牌上面写着: 招牌几乎比办公室还要大。巴贝个子很矮,是个秃顶,发黄的牙齿已经残缺不全,像一条缝的眼睛总是斜着看人,他的手指染满了尼古丁。 “找我有什么事吗?”他问诺艾丽。 “我要一个人的情报,他在英国。” 他满腹狐疑地眨了眨眼睛。“哪一类情报?” “什么都要。他结了婚没有,他经常见到什么人。什么情报都要。我要为他准备一本剪贴簿。” 他小心翼翼地搔了搔裤裆,眼睛盯着她。 “他是英国人吗?” “美国人。他是英国皇家空军雄鹰中队的飞行员。” 巴贝不安地摸了摸他的秃顶。“我不明白,”他抱怨道,“我们在打仗。如果他们发现我想从英国了解一个飞行员的情况——” 他说到这儿停止了,意味深长地耸了耸肩膀。“德国人是先把人枪毙了再提问题的。” “我不要军事情报。”诺艾丽向他保证说。她打开钱包,取出一叠法郎。巴贝贪婪地注视着这些钱。 “我在英国有门路,”他谨慎地说,“但费用很高。” 于是,调查开始了。 ※※※ 过了三个月,这个矮个子侦探才给诺艾丽打电话。 她走进他的办公室,第一句话是,“他还活着?” 巴贝点了点头,她全身宽慰地松弛了下来。 巴贝想:一个人这么被人爱着一定美极了。 “你的男朋友已经调动了。”巴贝告诉她。 “到哪里去了?”他低头看了看写字台上的笔记本。“他原来隶属于皇家空军第609中队,现在已转到第121中队,驻在东英格兰的东马特夏。他驾驶飓风——” “我不关心那个。” “你付了钱。”他说。“你还是不要白白把它浪费了。”他又低下头去看笔记。“他现在驾驶飓风飞机。在这以前,他驾驶的是美国野牛飞机。” 他翻了一页,又补充说:“这儿有点关于他私生活的情况。” “快讲,”诺艾丽说。巴贝耸了耸肩膀。“和他睡觉的姑娘有一大串。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要——” “我跟你讲过——什么都要知道。” 她说话带着一种奇怪的语气,这使他感到困惑。这事情有点蹊跷,一定有什么瞒着他。 克里斯琴·巴贝是一个三流的侦探,接待的是三流的主顾,但他也因此培养出了一种野兽所特有的辨别真伪的本能和追寻珠丝马迹的嗅觉。这个站在他办公室里的美丽姑娘使他感到迷惑。最初他以为她要他从事某种调查活动,接着他又断定她是一个被遗弃的妻子,想收集丈夫的罪证。他承认他的推测都错了,他的主顾要干什么,她为什么要这样,他百思而不得其解。 他交给诺艾丽一张拉里·道格拉斯的女朋友的名单。当她看名单时,他暗中留意她的面部表情。她仿佛在看一张洗衣单。 她看完后抬起了眼睛。克里斯琴·巴贝完全没有料到她会说出下面这句话来。“我很高兴。”诺艾丽说。 他望着她,眼睛眨个不停。“如果你有新的情况要报告,请给我打电话。” 诺艾丽走后,巴贝在办公室里坐了很久,呆呆地望着窗外,冥思苦想,想要猜出他这个主顾的动机到底是什么? ※※※ 巴黎的剧院又开始兴隆起来了。德国人也经常光临,以庆祝他们辉煌的胜利,把他们挽着的美丽的法国女人当作战利品来炫耀。法国人到剧院去则是为了暂时地忘却他们是一个不幸的被打败的民族。 诺艾丽在马赛时上过几次剧院,但她看的都是一些低劣的业余戏剧,是由四流的演员演给那些迟钝的观众看的。巴黎的戏剧就迥然不同了。这里的戏剧充满了生气和活力,洋溢着莫里哀、拉辛和式的机智和优雅。无与伦比的开办了他自己的剧院,诺艾丽去欣赏了他的演出。毕希纳的《丹东之死》重新上演时,她也去观看了。她还看了《阿丝蒙黛》,编剧叫弗朗索瓦·莫里亚克,是一个很有前途的年轻的剧作家。她到法兰西喜剧院去看皮兰德娄的《各有各的真理》和的《西拉诺·德·贝热拉克》。诺艾丽总是一个人去看戏,完全被台上演出的戏给迷住了,根本没有注意到周围的人都在赞赏地注视着她。舞台上所显示出来的魔力在她心里引起了回响。她和台上的演员一样,也在演戏,仿佛戴上了假面具,扮演一个与自己身份不同的角色。 有一个戏特别使她受到感动,这就是让·保·萨特的《关禁闭》。这部戏由菲力普·索雷尔担任主角,他是欧洲人崇拜的演员之一。索雷尔长得很丑,个子又矮又粗,鼻子上残缺一块,脸孔看上去就像个拳击手,但是他一开口就产生了魔力。他变成了一个敏感而又英俊的男子。这真像王子和青蛙的故事,诺艾丽一面看着他表演,一面心里这么想。不过,索雷尔既是王子又是青蛙。她一次又一次地去看他演出,总是坐在前排研究他的演技,想发现他之所以吸引人的奥秘。 ※※※ 一天晚上,在幕间休息时,剧院的一个引座员交给诺艾丽一张纸条子。纸条子上写着:“我一个晚上接着一个晚上看见你坐在观众席上。今晚请到后台来,让我们谈一谈。菲力普·索雷尔。” 诺艾丽把纸条又读了一遍,品尝着它所带来的喜悦。她倒并不把菲力普·索雷尔放在眼里,但是她知道这是一个开端,是她一直在寻求的机会。 演出结束后,她到后台去了。一个守在舞台入口处的老头把她引到了索雷尔的化妆室。他坐在化妆镜前面,只穿了一条短裤,正在卸妆。他从镜子里仔细地打量着诺艾丽。 “真是令人难以相信,”他终于说话了,“从近处看你显得更美。” “谢谢你的夸奖,索雷尔先生。” “你是哪儿人?” “马赛。” 索雷尔转过身,更加仔细地看着她。他的目光移到她脚上,然后又慢慢地移到她的头上,什么地方都没有放过。在他的注视下,诺艾丽站在原处,一动也不动。 “找工作吗?”他问道。 “不。” “嗯。”索雷尔似乎明白了。“不过,除了可以免费看戏外,我不给钱的。你想要钱的话,请另找主顾。” 诺艾丽一声不响地站着,观察着他。索雷尔最后说:“你到底要找什么?” “我想我要找的就是你。” 他们一起吃了晚饭,然后又到索雷尔的公寓去。 第二天早晨,诺艾丽去上班时,索雷尔邀请她搬过来和他一起住。 ※※※ 诺艾丽和菲力普·索雷尔在一起住了六个月,她既不感到高兴也不感到不愉快。她知道她住在那儿使得索雷尔神魂颠倒,欣喜若狂,而诺艾丽把它却毫不当作一回事。她把自己仅仅看作小学生,决心每天都要学一点新的东西。他对她来说是一所学校,她到这儿来学习,这是她长远计划中的一部分。她在这个问题上犯过两次错误,她不愿再犯同样的错误。她心里只能容纳一个人,那就是拉里·道格拉斯。诺艾丽常常经过拉里曾经带她去过的地方,如胜利广场,某个公园或餐馆,这时她总是感到心里充满了仇恨,感到窒息,呼吸也变得困难起来,而且仇恨中还搀杂着另外一种不可言喻的感情。 诺艾丽搬进来和索雷尔住在一起两个月之后,曾经接到过克里斯琴·巴贝的电话。 “我又有一些情况向你汇报。”矮个子小侦探说。 “他现在好吗?”诺艾丽立即问道。 巴贝又惴惴不安起来。“很好。”他说。 诺艾丽的声音里充满了欣慰。“我马上就来。” ※※※ 汇报分成两部分。第一部分讲的是拉里·道格拉斯在军队里的经历。他击落了五架德国飞机,而且是在这次战争中第一个成为王牌驾驶员的美国人。他已晋升为上尉。汇报的第二部分更使她感兴趣。他已经成为伦敦战时社交生活中深受欢迎的人,并和一个英国海军上将的女儿订了婚。接着是一张和拉里睡觉的姑娘的名单,其范围不仅涉及歌舞女伶,而且牵涉到国防部副部长的妻子。 “你要我继续进行调查吗?”巴贝问。 “当然要,”诺艾丽回答说。她从钱包里抽出一个信封,把它交给了巴贝。“有什么新的情况就给我打电话。” 而后,她就走了。 巴贝叹了一口气,抬起头看着天花板。随后,又数了数信封里的法郎。 “简直是疯了,”他若有所思地自个儿说,“疯了。” ※※※ 如果菲力普·索雷尔对诺艾丽正在策划的事情略有所知的话,他会大吃一惊的。诺艾丽似乎全部身心都忠于他。她为他承担了一切事情:烧可口的饭菜、上街买东西、支付房租电费、敦促女仆们把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但对他却一无所求。索雷尔暗自庆幸找到了这个完美的情妇。他上哪儿都带着她,这样她就会见了他所有的朋友。他们对她心醉神迷,认为索雷尔真是个幸运儿。 一天晚上在演出之后,他们正在吃晚饭,诺艾丽对他说:“菲力普,我想当演员。” 他摇了摇头。“诺艾丽,你确实美极了。我这一生中不知接触过多少女演员,但你和她们不一样。我要你保持目前的样儿。我可不愿意你除了我之外还有别的男人。”他拍了拍她的手背。“你要的一切我不是都给你了吗?” “是给了,菲力普。”诺艾丽回答道。 ※※※ 这一晚以后接着的星期天,是诺艾丽的生日,菲力普为她在麦克辛餐厅举行了晚餐会。他租用了楼上的专用大厅,室内用红色的长毛丝绒和暗褐色的嵌板装饰得富丽堂皇。诺艾丽和他一起拟定了客人名单,其中有一个名字是她没有让他知道而自作主张地加上去的。四十位客人出席了宴会。他们为诺艾丽的生日干杯,还赠送了昂贵的礼品。晚餐结束后,索雷尔站了起来。他喝了不少白兰地酒和香槟酒,所以有点儿摇摇晃晃,说话也有些含糊不清。 “朋友们,”他说,“刚才,我们都为世界上最美丽的姑娘干过杯了,还赠送了美好的生日礼品。然而我还有一件礼物要送给她,这礼物将会使你们大吃一惊。”索雷尔低头看了看诺艾丽,不禁笑容满面,然后又转向大家。“诺艾丽和我就要结婚了。” 餐厅里响起了赞许的欢呼声,客人们连忙走过来,拍拍索雷尔的肩膀,并向未来的新娘表示祝福。诺艾丽坐在那儿,抬头对着客人们莞尔而笑,低声地表示感谢。有一个客人没有站起来。他坐在房间另一头的一张桌子旁,叼着一根很长的烟嘴抽烟,讥讽地注视着眼前发生的事。诺艾丽意识到在晚餐的过程中他一直在观察她。这个人高高的个儿,挺瘦削,脸上带着专注的神情,仿佛在沉思。周围发生的一切似乎都使他感到很有兴趣。与其说他是晚餐会的客人,还不如说他是个旁观者。 诺艾丽注意到了他的目光,嫣然一笑。 阿尔曼·戈蒂埃是法国最杰出的导演之一,负责由某一剧团定期换演剧目的法兰西剧院。他导演的戏剧深受公众的赞誉。有戈蒂埃当导演,一部戏剧或电影就稳操胜券了。他有特别善于导演女演员的名声,培养了五六个重要的明星。 索雷尔在诺艾丽身边,正在和她谈话。“亲爱的,你感到意外吗?”他问。 “菲力普,我感到意外。”她说。“我想我们立刻就结婚,在我的别墅里举行婚礼。” 从他的肩膀后面,诺艾丽可以看见阿尔曼·戈蒂埃正在注视着她,脸上带着他那种高深莫测的笑容。几个朋友走来把索雷尔叫开了。当诺艾丽转过身来时,她发现戈蒂埃站在面前。 “祝贺你,”他说,声音里带着嘲笑的味道,“你钓了一条大鱼。” “是吗?” “你找到了索雷尔,收获不小啊。” “对别人来说可能是这样。”诺艾丽冷淡地说。 戈蒂埃惊奇地看着她。“你是不是想告诉我你并不感兴趣?” “我没有什么事要告诉你。” “祝你走运。”他转身就走。 “戈蒂埃先生……” 他站住了。 “今天晚上我能见见你吗?”诺艾丽平静地说。“我想单独和你谈谈。” 阿尔曼·戈蒂埃把她端详了一会儿,然后耸了耸肩膀。“如果你愿意。” “我上你那儿去。这样好吗?” “好,当然好。地址是——” “我知道地址。十二点钟?” “十二点。” ※※※ 阿尔曼·戈蒂埃住在一幢豪华的旧公寓大楼里,大楼坐落在玛勃街。守门人把诺艾丽引进门厅,开电梯的人又把她送到四楼,并把戈蒂埃的套间指给她。诺艾丽按了铃。过了一会儿,戈蒂埃把门打开了。他穿着印花的睡衣。 “请进。”他说。 诺艾丽走进他的套间。虽然她的眼光并不老练,但是她感到房间里的摆设很雅致,很有趣味,那些艺术品十分珍贵。 “对不起,我没穿好衣服,”戈蒂埃抱歉地说,“我一直在打电话。” 诺艾丽盯着他的眼睛。“你用不着穿衣服。”她走到长沙发跟前坐下。 戈蒂埃不禁笑了:“佩琪小姐,我也有这种感觉。不过我有点好奇,为什么选中我?你已经和一个富有的名人订了婚。我可以断定,如果你是想寻求欢乐的话,你可以找到比我更有吸引力的人,而且也肯定比我更有钱、更年轻。你到底要从我这儿得到什么?” “我要你教我演戏。”诺艾丽说。 阿尔曼·戈蒂埃把她打量了一番,然后叹了口气。“你使我失望。我所期待的是要有独到之处的人。” “你的工作就是和演员打交道。” “和演员,但不是业余演员。你演过戏吗?” “没有,但是你会教我的。”她把帽子和手套脱下来。“卧室在哪儿?”她问。 戈蒂埃犹豫了一下。他一生中结识的漂亮女人太多了,有的女人是为了进入戏剧界,有的想扮演重要的角色,有的要在新剧目中当主角,还有的希望得到一间更大的化妆室。她们都使他感到厌恶。他知道如果和女人有所纠葛的话,那他可真是个大傻瓜。现在有一个美丽的姑娘送上门来了。 “在那儿。”他指着一扇门说。 他看着她朝卧室走去。他心想如果索雷尔知道他未来的新娘在这儿过夜的话,不知他会作何感想。 戈蒂埃原准备和诺艾丽睡上一夜就把她打发走,现在他边吃早餐边端详着诺艾丽,心里盘算着如何把她吸引到身边,使她成为自己的情妇,直至自己厌倦了才放手,同时又不鼓励她当演员。他知道,他得展示一下某种诱饵。他小心地进行了试探。 “你打算和菲力普·索雷尔结婚?”他问道。 “当然不喽。”诺艾丽说。“那不是我的意思。” 现在事情快挑明了。“那么你的意思是什么呢?”戈蒂埃问。 “我跟你讲过,”诺艾丽平静地说,“我要当演员。” 戈蒂埃把嘴巴抿成新月形,以拖延时间。 “当然。”他说。然后他进一步说:“好的戏剧老师多得很,我可以送你去学习,诺艾丽。他们会……” “不!”诺艾丽热情地注视着他,使他心里充满了欢快。她仿佛随时准备赞同他提出的任何建议。可是,戈蒂埃感到她的心像钢一般坚硬。她可以用许多不同的方式来说“不”,可以带着愤怒、指责、失望或沮丧来说,但是她用的语气却是那么柔和,而又是那样的肯定。这件事比他预想的难得多。阿尔曼·戈蒂埃的脑子里曾闪过这样一个念头:叫她走,对她说他不能为她白白浪费时间。每星期有几十个姑娘来找他,他对她们都是这么说的。但是他昨晚享受到的欢乐太令他难以置信了。一想到这一点他就觉得要是就这样放走她,他真是太傻了,为她做一点小小的让步肯定值得。 “好吧,”戈蒂埃说,“我让你学一个剧。你把台词记住以后,念给我听听,看看你有多少才能。然后我们就可以决定下步怎么办。” “谢谢你,阿尔曼。”她说着,并没有显得洋洋得意,他甚至觉察不到她的语气中有一丝欢快的成分,她只不过是对必然要发生的事表示感谢罢了。戈蒂埃第一次感到一阵疑虑所引起的痛苦。不过那也太可笑了,他毕竟是个和女人打交道的老手。 诺艾丽穿衣服的时候,阿尔曼·戈蒂埃走进了书房。书房内四周排满了已经磨旧了的书,这些书他都很熟悉。他向四周看了一下,最后苦笑着从书架上取下了欧里庇得斯的。这是最难演的古典作品之一。他又回到卧室,把剧本交给诺艾丽。 “亲爱的,拿去,”他说,“你先把这部分背出来,我们再一起来对一遍。” “谢谢,阿曼德。你不会后悔的。” 戈蒂埃越想越对自己的妙计感到得意。诺艾丽得花一二个星期才能把那部分记住,更可能是,她会来承认她无法把它背下来。这样,他可以对她表示同情,解释说演戏这艺术是多么的难,那他们之间的关系就完全不必受到她的雄心的影响了。戈蒂埃和诺艾丽约定晚上一起上餐馆后,她告辞了。 ※※※ 当诺艾丽回到她和索雷尔同居的房间时,她发现他正在等她。他喝得酩酊大醉。 “你这婊子,”他叫嚷道,“你一晚上到哪儿去了?” 他不在乎她将说些什么。他知道他马上就会听到她的道歉,他将揍她,然后把她抱上床,原谅她。 但是诺艾丽并没有道歉,她只是说:“菲力普,我和另一个男人在一起。现在我回来收拾东西。” 索雷尔瞠目结舌地看着她,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事。诺艾丽径自走进卧室,开始收拾行李。 “诺艾丽,看在上帝的分上,”他恳求道,“别这样!我们相亲相爱……我们马上就要结婚了。” 接着,他一会儿争辩,一会儿威胁,一会儿哄骗,唠叨了半个小时。到诺艾丽收拾好东西离开房间时,索雷尔还不明白他怎么会失去她的,因为他不知道事实上他从来也没有真正地占有过她。 ※※※ 阿尔曼·戈蒂埃正在导演一部还有两个星期就要上演的新剧,因此,他整天待在剧院里进行排练。通常,当他排剧时,他心里不考虑任何其他的事。他所以有天才的部分原因就在于他能高度地集中精力来进行工作。除了剧院大厅及那些和他一起排练的演员之外,他把一切都抛在脑后。可是,这一天的情形不同了。阿尔曼·戈蒂埃这位名导演心里老是想着诺艾丽。演员排完了一场戏后停下来等他发表意见时,戈蒂埃总是突然意识到他根本没有注意他们的排练。 由于戈蒂埃一向喜欢分析问题,他试图找出这个姑娘之所以能对他产生如此影响的原因。诺艾丽很美,可是他也曾经和一些世界上非常美丽的女人睡过觉。她似乎很聪明,但也并非才智过人;她的性格很惹人爱,但也并不复杂。还有一点别的什么,还有一点这位导演抓不住的东西。这时,他想起她说“不”字时的那种柔和的语气,他觉得也许可以从这里顺藤摸瓜,找出原因。她身上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一种决心获得她所需要的一切东西的力量。在她身心内部,还有什么东西尚未被他触及。像以往和诺艾丽接触过的男人一样,阿尔曼·戈蒂埃感到:虽然诺艾丽如此深地打动了他,连他自己都不敢承认这一点,但是他根本未能使她动情。这是对他的挑战,他的男子自尊心不容他回避这一挑战。 这一天,戈蒂埃神思恍惚。他以殷切的心情期待着夜晚的到来。他希望诺艾丽将会使他大失所望,这样他就能把她从自己的生活中排除掉。 那天晚上,诺艾丽不再提起那个剧本。戈蒂埃希望诺艾丽已经把这事给忘了,或者无法背出那些台词。早上告辞的时候,她向他保证晚上一定来和他一起吃晚饭。 “你能从索雷尔那儿脱身吗?”戈蒂埃问。 “我已经和他分手了。”诺艾丽简单地说。她把自己的新住址告诉了戈蒂埃。 他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我明白了。” 其实他并不明白,一点也不明白。 ※※※ 他们又在一起度过了一夜。诺艾丽似乎对他很感兴趣,他不禁扯起了他多年没有谈论的事情,这些都是他以前从未对别人透露过的私事。诺艾丽没有提到他给她读的那个剧本,戈蒂埃暗自庆幸自己已经干净利索地把这个问题解决了。 第二天晚上,他们吃完晚饭准备就寝,戈蒂埃开始朝卧室走去。 “别忙。”诺艾丽说。 他吃惊地转过身。 “你说过要听我读那个剧本。” “嗯,当——当然,”戈蒂埃结结巴巴地说,“只要你准备好就行。” “我已经准备好了。” 他摇摇头。“我不是要你读剧本,亲爱的,”他说,“我要你把它记熟后背给我听,这样我就能确切地评判一下你当演员的才能如何。” “我已经背熟了。”诺艾丽说。 他不相信地看着她。在三天内就把她的角色的所有台词都记住了,这是不可能的。 “你愿意听我背台词吗?”她问。 阿尔曼·戈蒂埃别无选择。“当然愿意。”他说。他向房间的中央指了指。“那就是舞台。我这儿是观众。”他在一张宽大而舒适的长沙发上坐下。 诺艾丽开始演戏。戈蒂埃感到身上起了鸡皮疙瘩,这是他独特的反应,每当他发现了真正有才能的人时就会发生。并不是因为诺艾丽显得很熟练。她的功夫还差得远哩。她的一举一动都显示出她的幼稚,但是她具有比技巧重要得多的素质:罕见的坦诚以及一种赋予每一句台词新的含意和色彩的天才。 诺艾丽一个人把台词背完以后,戈蒂埃热情地说:“我看你总有一天会成为一位重要的演员,诺艾丽。我确实是这么想的。我要把你送到乔治斯·法布那儿去学习,他是全法国最好的戏剧教师。和他待在一起,你会——” “不。” 他惊讶地看着她。她说“不”时的那种声调,还是那样柔和、肯定而且无可争辩。 “‘不’什么?”戈蒂埃困惑地问。“法布除了最重要的演员外谁也不肯教,只有我跟他说了他才会接收你。” “我要跟你学戏。”诺艾丽说。 戈蒂埃感到怒火中烧。“我从不辅导演员,”他厉声说。“我不是教师。我给专业演员当导演。当你成了专业演员时,我就当你的导演。”他拼命地抑制着自己,不让他的声音露出他的恼怒。“你明白吗?” 诺艾丽点点头。“阿尔曼,我明白。” “那很好。”他平静了下来,把诺艾丽抱在怀里,让她热情地吻自己。他现在才知道他的担忧是不必要的。她和其他的女人一样,需要有人来主宰。他和她以后再也不会有麻烦事了。 半夜时,他对她说:“诺艾丽,你真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演员的。我会为你感到骄傲。” “谢谢你,阿尔曼。”她低声地说。 早上,诺艾丽准备好了早饭,戈蒂埃吃完后到剧院去了。白天他给她打了电话,她没有接。那天晚上他回到家里时,她不在。戈蒂埃等她回来,但始终不见人影。他在床上躺了一夜也没合眼,担心她是不是出了事故。他给诺艾丽的住处打了电话,也没有人接。他拍了电报,但无法投递。排练结束后他到她的住处去,按了铃没人应。 在此以后,连续一个星期,戈蒂埃简直要发狂了。每次排练都被他搞得支离破碎。他对演员大叫大嚷,把他们一个个给气坏了,最后舞台监督只好建议他们停练一天,戈蒂埃同意了。演员们走后,他孤零零地坐在台上,想弄明白他到底怎么了。他对自己说,诺艾丽只不过是又一个普通的女人,一个没什么价值的金发女郎,野心勃勃,只有女售货员的心胸,却想当明星。他用尽心思来贬低她,但是最后还是意识到这是白费力气的。他离不开她。那天晚上,他在巴黎的大街上东游西逛,在一些他不会被人认出来的小酒吧间里喝得烂醉。他试图想出能找到诺艾丽的方法,但都无济于事。除了索雷尔以外,他甚至找不到什么人可以谈她的事,而和索雷尔谈这件事当然是不可能的。 诺艾丽失踪一星期之后,一天早上四点钟光景,阿尔曼·戈蒂埃醉醺醺地回到家里。他打开门,走进起居室。室内所有的灯都亮着。诺艾丽蜷缩在一张安乐椅内,身上穿着他的一件睡袍,正在看书。他走进来时,她抬起了头,嫣然一笑。 “你好,阿尔曼。” 戈蒂埃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欣喜万分,一种无限宽慰和快活的感情流遍全身。他说:“我明天就开始教你学戏。” <hr /> 注释: 第五章 凯瑟琳 在凯瑟琳·亚历山大见到的城市中,华盛顿是最使她感到兴奋的。她过去一直认为芝加哥是美国的中心地区,但是华盛顿使她大开眼界。这儿是美国真正的核心,是美国充满了活力、不断搏动着的心脏。最初,凯瑟琳感到困惑,因为一眼望去,街上满是身着各式各样的制服的军人:陆军,海军空战队,海军陆战队。战争确实可能会发生,凯瑟琳第一次感受到了这一严峻的事实。 在华盛顿,到处都是战争的迹象。如果战争爆发的话,就会从这座城市开始。美国将会在这儿宣战,并进行战争动员,做出决策。正是这座城市掌握着世界的命运。而她,凯瑟琳·亚历山大,将成为这座城市的一员。 她搬进了苏茜·罗伯茨的住所,那是一套明亮、使人感到欢快的房间。房间在四楼,可是楼内没有电梯。套间包括一间还算宽敞的起居室,两间接连的小卧室,一间很小的洗澡间,还有一间狭窄的厨房。 苏茜见到她似乎很高兴。她说的第一句话是:“赶快打开行李,把你最好的衣服熨一熨,今天晚上你和我都有约会,出去吃晚饭。” 凯瑟琳眨了眨眼睛。“你怎么出去了这么长时间?” “凯茜,华盛顿是姑娘们可以选择不同的对象的地方。这儿到处都是孤独的男人,真可怜。” ※※※ 第一天晚上,她们就在维拉德饭店进了晚餐。和苏茜约会的是一个来自印第安纳州的众议员,凯瑟琳的约会对象是一个俄勒冈州来的院外活动集团的成员,他们俩住在市内,妻子都不在身边。晚饭后,他们到华盛顿乡村俱乐部去跳舞。凯瑟琳原希望那位院外活动集团的成员给她找一个工作。然而他却提出要送她一部小汽车和一套公寓房间。她谢绝了。 苏茜把那位众议员带回家,凯瑟琳径自去睡觉。过了一会儿,她听见他们走进苏茜的卧室。 几天之后,吃早饭的时候,苏茜说:“喂,我听说有一个空缺,你可能会感兴趣。昨天,在晚会上有个姑娘说她要离职回得克萨斯州去,我记得几年前我在……” “她在哪儿工作?”凯瑟琳打断她说。 “谁?” “那姑娘。”凯瑟琳耐心地说。 “哦。她为比尔·弗雷泽工作。他在国务院负责公共关系工作。《新闻周刊》上个月报道了他的生平,封面上还有他的照片。这工作应该是很轻松的。我昨天晚上才听说,所以,如果你现在去试试,你会胜过所有其他的姑娘。” “谢谢,”凯瑟琳感激地说。“威廉·弗雷泽,我来了。” ※※※ 二十分钟以后,凯瑟琳已经在去国务院的路上了。她到达后,门卫告诉了她弗雷泽办公室的地点,然后她乘电梯上楼。 凯瑟琳在办公室外的走廊里停下,取出小镜子,看了一下脸上的化妆。她想自己准能行。现在还不到九点三十分,她估计将会单独一个人受到接见。她把门打开,走了进去。里面的情景使她冷了半截。 办公室的外间挤满了姑娘,有的站着,有的坐着,有的靠着墙,所有的人似乎同时都在讲话。接待员的写字台被围得水泄不通,她急得要命,想维持室内的秩序。“弗雷泽先生现在正忙着呢,”她不断地重复说,“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接见你们。” “他到底要不要面试新秘书?”其中一位姑娘问道。 “是要面试的,但是……”她绝望地环视了一下这些愤怒的姑娘,“天哪!这简直太荒唐了!” 靠走廊的那扇门打开了,又有三个姑娘挤了进来,把凯瑟琳推到一边。 “已经有人顶了缺吗?”其中一位姑娘问。 “他大概想要个后宫,”另一位姑娘这么说,“那么我们都可以留在这儿了。” 通往办公室里间的门开了,一个男人走了出来。他身高略低于六英尺,看上去还算颀长,虽不是运动员,但还像一个每周有三个早上去运动俱乐部锻炼以保持自己的体型的人。他有金色的鬈发,两鬓已经长出了银丝,蓝色的眼睛十分明亮,下巴的线条显示出他的严峻和强壮。 “这儿到底是怎么回事,萨莉?”他声音深沉而又充满了威严。 “这些姑娘听说有个空缺,弗雷泽先生。” “上帝!一个小时之前我才听说这件事。”他的眼睛把房间扫了一圈。“这简直像丛林中的鼓声,传得真快。”当他的目光移向凯瑟琳时,她挺直了身体站在那儿,对他热情地一笑,仿佛说我将成为一个秘书,但是他的目光移过了她,然后又转回到接待员。“我要一本《生活》杂志,”他对她说,“三四星期前出的那一期。封面上有斯大林的像。” “我去订购,弗雷泽先生。”接待员说。 “我现在就要。”他朝他的办公室走回去。 “我给《时代》、《生活》杂志联合办事处打个电话,”接待员说,“看看他们是不是能找到一本。” 弗雷泽在门口停住了脚步。“萨莉,我正在和博拉参议员通电话。我要从这期中念一段给他听。你得在两分钟内给我找一本。” 房间里的姑娘们面面相觑,耸着肩膀。凯瑟琳站在那儿,拼命地思索。她转过身,挤出了办公室。 “好。有一位退出了。”一个姑娘说。 接待员拿起了电话筒,拨了问讯处的号码。“《时代》、《生活》杂志联合办事处的电话号码,”她说。姑娘们注视着她,房间里安静了下来。“谢谢你。”她把电话筒放下,然后又拿起,拨了号码。“喂,这是国务院威廉·弗雷泽办公室,弗雷泽先生需要一本过期的《生活》杂志,马上就要。是封面上有斯大林像的那一期……你们那儿不存过期的杂志?我可以和谁联系?……明白了。谢谢你。”她把电话挂断了。 “运气不好,亲爱的。”一个姑娘说。 另一位又说:“他们一定能提供有关美人的材料,是吗?如果他想今晚到我的住处去,我会念给他听的。”一阵笑声。 对讲电话装置的铃声响了。她把键按了下去。“两分钟到了,”弗雷泽的声音传了过来,“杂志呢?” 接待员深深地吸了口气。“我刚才跟《时代》、《生活》杂志联合办事处联系过,弗雷泽先生,他们说不可能找到……” 这时,门开了,凯瑟琳急匆匆地走进来。她手里拿着一本《生活》杂志,封面上有斯大林的像。她挤到写字台前,把杂志放到接待员的手里。接待员难以置信地盯着杂志。“我……我这里有一本,弗雷泽先生。我马上就送进来。”她站起身,感激地对凯瑟琳笑了一笑,急忙走进了办公室的里间。所有的姑娘都转过脸盯着凯瑟琳,她们的目光里突然充满了敌意。 五分钟之后,通往弗雷泽的办公室的门开了,弗雷泽和接待员出现在门口。接待员指了指凯瑟琳。“就是那个姑娘。” 威廉·弗雷泽转过身,若有所思地端详着凯瑟琳。“请进来坐坐,好吗?” “好的,先生。”凯瑟琳跟着弗雷泽走进了他的办公室,感到其他姑娘的目光刺向她的后背。弗雷泽把门关上了。 他的办公室是那种典型的官僚气十足的首都政府要员的办公室,但是他把它装饰得很合时代潮流,家具和艺术品的摆设都显示出他个人的趣味。 “坐下,我该称你什么,小姐?” “亚历山大,凯瑟琳·亚历山大。” “萨莉告诉我是你为我提供了《生活》杂志。” “是的,先生。” “我猜想你的拎包里不见得正好有一本三星期前的杂志吧。” “是的,先生。” “你怎么这么快就找到了一本?” “我到理发店去了一趟。理发店和牙科诊所总是随便放着些过期的杂志。” “我懂了。”弗雷泽笑了,他严峻的面容似乎显得不那么可怕了。“我看我是想不到这一点的,”他说,“你是不是处处都那么聪明?” 凯瑟琳想起了罗恩·彼得森。“不是,先生。”她回答道。 “你是不是想找个秘书的工作?” “并不完全是那样。”凯瑟琳注意到了他惊异的眼光。“我愿意接受这工作,”她连忙补充说,“我真正想的是当你的助手。” “我们干吗不让你现在先当秘书?”弗雷泽冷冰冰地说,“将来你兴许能成为我的助手。” 她满怀希望地看着他:“你的意思是我已经获得了这个职位?” “先试用。”他按下了对讲电话装置的按键,把嘴靠近话箱。“萨莉,请谢谢那些年轻的女士们。告诉她们这个职位已经有人了。” “好,弗雷泽先生。”他又把按键扳了上来。“每周付你三十美元,你满意吗?” “哦,行,先生。谢谢你,弗雷泽先生。” “你明天早上就可以开始工作,九点钟。你从萨莉那里要一张人事表格填一下。” ※※※ 凯瑟琳离开了威廉·弗雷泽办公室之后,又去了《华盛顿邮报》编辑部。 门厅里有个警察坐在写字台后,把她拦住了。 “我是威廉·弗雷泽的私人秘书,”她傲慢地说,“就在那边国务院工作。我需要从你们的资料室了解一些情况。” “什么情况?” “有关威廉·弗雷泽的情况。” 他把她仔细地打量了一会儿,说:“这是我一星期中听到的最奇怪的要求。是你的上司要你这么干的,还是为了别的什么?” “不,”她说,想使他无法拒绝,“我打算对他进行揭发。” 五分钟后,一个职员领她走进了资料室。他抽出有关威廉·弗雷泽的文件,凯瑟琳开始阅读起来。 一小时之后,凯瑟琳成了对威廉·弗雷泽了解得最透彻的权威。他四十五岁,以优异的成绩毕业于普林斯顿大学,曾创办过广告公司:弗雷泽同人会。这家公司后来成为这个行业中最兴隆的企业。一年以前,应总统之请,他向公司请了长假来为政府工作。他曾与莉迪亚·坎皮恩结婚,她是一位富有的社会名流。他们已经离婚四年了,没有孩子。弗雷泽是百万富翁,在乔治敦有所住宅,在缅因州的巴尔港有一幢避暑别墅。他的爱好是网球、划船和水球。新闻报道几次称他为“美国最合格的单身汉之一”。 凯瑟琳回到家后,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苏茜。苏茜坚持说她们应该出去庆祝一番,有两个来自安纳波利斯市的富有的军官候补生现在也在华盛顿。 和凯瑟琳交游的是一位挺可爱的小伙子,但整个晚上她一直在心里把他和威廉·弗雷泽进行对比。和弗雷泽一比,这年轻人就显得既幼稚而又乏味了。凯瑟琳心里想,不知道自己是否会爱上那个新上司。当她和他在一起时,她没有那种姑娘们常有的激动的感觉,但是她有另外一种感情:她喜欢他这个人,对他怀有尊敬。她得出的结论是:那种激动的感觉,很可能只是法国色情小说臆造出来的。 两位军官候补生把姑娘们带到华盛顿郊区的一家意大利小餐馆。他们美美地吃了一顿,然后又去看《砒霜与烈酒》。凯瑟琳很喜欢这部电影。时值午夜,这两个年轻人把她们送到了家。苏茜请他们再喝一杯酒。当凯瑟琳觉得他们要在这儿过夜时,她找了个借口,说她得去睡觉了。 她转身走进自己的卧室,随手把身后的门锁上了。 ※※※ 第二天早上八点三十分,凯瑟琳来到了她的新办公室。门已经开了,接待室的灯亮着。她听到里间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便走了进去。 威廉·弗雷泽坐在写字台后,正向一部机器口授信件。凯瑟琳走进来时,他抬起头,把机器关了。“你来得很早。”他说。 “我想在开始工作之前四处看看,熟悉一下环境。” “坐下。”他的语气有点使她感到困惑。他似乎很生气。凯瑟琳坐下了。“我不喜欢别人探听我的事,亚历山大小姐。” 凯瑟琳感到脸红了。“我——我不明白。” “华盛顿是个小城市,甚至可以说还算不上是个城市。它是个十足的村庄。这里只要发生了什么事,五分钟之内就家喻户晓了。” “我还是不——” “你到达《华盛顿邮报》编辑部两分钟之后,这一报纸的出版商就给我来电话,问为什么我的秘书在对我进行调查。” 凯瑟琳坐在那儿瞠目结舌,无言以对。 “你已经了解到所有你想知道的那些无聊的闲话了吗?” 她感到她的窘迫正迅速地转变为愤怒。“我没进行窥探,”凯瑟琳说着,站了起来。“我了解你的情况只不过想知道我将为什么样的人工作。”由于愤怒,她的声音有些颤抖。“我认为一个好的秘书应该能适应她的雇主,我想知道怎样来适应。” 弗雷泽坐在那儿,他的表情充满了敌意。 凯瑟琳凝视着他,十分痛恨这个人。她几乎要落泪了。“你用不着为此而烦恼了,弗雷泽先生,我辞职。”她转过身,开始向门口走去。 “坐下,”弗雷泽说,他的声音很严厉。凯瑟琳转过身,感到十分惊奇。“我可忍受不了那种该死的喜怒无常的人。”弗雷泽又说。 她怒目而视。“我不是……” “行了,我很抱歉。那你请坐下,可以吗?”他从写字台上拿起烟斗,把它点着了。 凯瑟琳站在原处,不知所措,心里觉得受了很大的羞辱。“我认为这样不行,”她开口了,“哦……” 弗雷泽吸了一口烟,然后把火柴吹灭。“这当然行,凯瑟琳,”他讲道理说。“你现在不能辞职。你看我要和一个新的女秘书相处多麻烦啊!” 凯瑟琳看着他,发现他明亮的蓝眼睛里隐约闪现出愉快的神色。他笑了,她的嘴唇上也露出一丝勉强的微笑,同时坐进了椅子。 “这就好了。有没有人曾经告诉过你,说你容易感情用事?” “我是感情用事了。很抱歉。” 弗雷泽坐在他的椅子里,向后靠去。“也许过错在我,是我过分敏感了。他妈的,被人称为‘美国最合格的单身汉之一’不太好受啊!” 凯瑟琳希望他不要用这些字眼。她心里想,是什么使她感到最不舒服呢?是“他妈的”,还是单身汉? 或许弗雷泽说得对。大概她对他的兴趣并不像她想的那样不带感情色彩。大概,她下意识地…… “……我是世界上所有该死的傻瓜单身女子攻击的目标,”弗雷泽继续说,“如果我告诉你,女人有时会变得十分放肆,恐怕你是不会相信的。” 她会不会放肆呢?请尝我们的出纳员。凯瑟琳想到这里,脸羞得绯红。 “把一个人说成神真够受的。”弗雷泽叹息着说。“既然这好像是全国调查周,那么跟我谈谈你的情况。有男朋友吗?” “没有,”她说,“就是说没有特别中意的。”她又迅速地补充说。 他好奇地看着她。“你住在哪儿?” “我和大学时的一个女同学一起住在一套公寓房间里。” “西北大学。” 她惊讶地看着他,然后意识到他一定看了她填的履历表。 “是的,先生。” “我将告诉你一些有关我的情况,都是你在报社的资料室里没看到的。为我这个家伙工作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你会感到我很通情达理,但是我有些过分挑剔。我们要相处得好会很难的。你认为你能对付得了吗?” “让我试试。”凯瑟琳说。 “好。萨莉会给你在这儿安排日常的工作。最重要的是得记住,我可是要不停地喝咖啡,我喜欢滚烫的浓咖啡。” “我会记住的。”她站起来,开始朝门走去。 “还有,凯瑟琳?” “什么事,弗雷泽先生?” “你今晚回家以后,对着镜子练一练说亵渎的话。如果我一讲下流话你就吓得要命,那会把我逼得走投无路的。” 他又这么说话,使她感到自己像个孩子。“是,弗雷泽先生。”她冷冷地说,随即冲出办公室,真想砰的一声把门关上。 ※※※ 这次会见和凯瑟琳预料的迥然不同。她再也不喜欢威廉·弗雷泽了。她认为他是个自命不凡、专横而又傲慢的乡巴佬。怪不得他的妻子和他离了婚。好吧,既然来了,就先干起来吧,但她决心马上另找个工作,一个能使她为真正的人而不是为恶霸服务的工作。 凯瑟琳走出去之后,弗雷泽坐在椅子里向后靠去,嘴上带着微笑。难道现在的姑娘还会这么纯真而又充满了向往,这么诚挚,这么专心致志吗?她生气的时候,眼睛里闪射出愤怒的光芒,嘴唇也在颤抖,毫无一点防御的能力。他真想把她抱在怀里,成为她的保护人。他悲哀地承认,那是保护她不受自己的伤害。在她身上,有一种古老的闪光的品质,他几乎已经忘了姑娘身上还会有这种品质。她那么可爱,那么聪明,而且有自己的思想。她将成为他最好的女秘书。弗雷泽内心深处感觉到她还不仅仅会成为他的秘书,但到底会成为什么,他现在还不清楚。由于经常受到女人的诱惑,每当他为一个女人而动情时,就会自然而然地变得警觉起来。他难得有这样的艳遇。他的烟斗已经熄了。他又把它点着,脸上仍然带着笑容。又过了一会儿,弗雷泽把她叫进来口授信件时,凯瑟琳显得彬彬有礼,但很冷淡。她等着弗雷泽说一些亲热的话,这样她就有机会表现出她是多么神圣不可侵犯,但是他和她保持一定的距离,态度又是那么认真。凯瑟琳想他显然把早上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了。一个男人怎么会这样麻木不仁? 凯瑟琳不由自主地感到她的新工作很有吸引力。电话铃不时地响起,听到这些打电话的人的名字,她感到非常激动。在第一个星期里,美国的副总统打来两次电话。打来电话的还有五六个参议员和国务卿,还有一个著名女演员,她正在市内为她的新影片做宣传。这一星期的高潮是罗斯福总统打来了电话。凯瑟琳激动得松开了手里的话筒,以致中断了和总统秘书的对话。 除了这些电话使人感到兴奋以外,弗雷泽还经常在他的办公室、乡村俱乐部或某个比较有名的餐馆约见客人。过了头几个星期之后,弗雷泽让凯瑟琳来安排这些会见,并且预订好约会的房间。她开始了解弗雷泽想会见什么人,回避什么人。她的工作是那么吸引人,到了那个月月底,她把另找工作的事早已忘在九霄云外了。 凯瑟琳和弗雷泽之间仍然保持着一般的工作关系,但是她对他已经有了一定的了解,知道他的冷淡并不是不友好,而是一种尊严:他以谨慎为屏障,来保护自己,使自己免遭外界的侵扰。凯瑟琳感到弗雷泽实际上很孤单。他的工作要求他和不同的人交往,但是她意识到他天生就是一个孤独的人。她还感觉得到威廉·弗雷泽和她不是同一类人。就此而论,美国大多数男人都和她不是同一类的人,她得出这样一个结论。 她不时和苏茜一起出去和男人约会,但是发现他们大多结过婚,她更喜欢一个人单独去看电影或戏剧。她去看了格特鲁德·劳伦斯和一个名叫丹尼·凯的新喜剧演员演出的《她在黑暗中》、《和父亲一起生活》和《阿莉斯的戎马生涯》。参加演出的还有一个叫柯克·道格拉斯的青年男演员。她喜欢琴杰·罗杰斯演出的《基蒂·福伊尔》,因为这部戏使她联想到她自己。一天晚上,在看《哈姆雷特》时,她看见弗雷泽和一位优雅的女郎坐在包厢里,这姑娘穿着一身昂贵的夜礼服,凯瑟琳在《时装》杂志里见过这种服式。她不知道这姑娘是谁。弗雷泽有时也自己不声不响地安排约会,她从来也不了解他到哪儿去,或者和谁一起出去。他把剧院环视了一番,看见了她。第二天早上,他口授完所有的信件之后才提起这件事。 “你认为《哈姆雷特》怎么样?”他问。 “这剧本本身是成功的,但我不太喜欢他们的演出。” “我倒很喜欢这些演员,”他说,“我认为演奥菲莉娅的姑娘特别好。” 凯瑟琳点了点头,准备离去。 “你喜欢奥菲莉娅吗?”弗雷泽追问道。 “如果你要我说老实话,”凯瑟琳谨慎地说,“我认为她演得并不成功。”她转过身,走了出去。 ※※※ 那天夜里,凯瑟琳回到家时,苏茜正在等她。“有人找过你。”苏茜说。 “谁?” “联邦调查局的。他们在对你进行调查。” 天哪,凯瑟琳吃了一惊,心里想:他们发现了我是个处女,可能华盛顿有歧视处女的法律。她大声问:“联邦调查局为什么调查我?” “因为你现在在为政府工作。” “哦。” “你的弗雷泽先生人怎么样?” “我的弗雷泽先生人挺不错。”凯瑟琳说。 “你认为他会喜欢我吗?”苏茜提了一个凯瑟琳没有料到的问题。 凯瑟琳仔细端详着她的老同学,她高高的个儿,挺苗条,肤色浅黑。“最多和你一起吃早饭。” 一个接一个的星期过去了,凯瑟琳和在附近的办公室里工作的女秘书们混熟了。有几个姑娘和她们的上司有暧昧关系,而且她们好像不在乎这些男人是否已经有了家室。她们羡慕凯瑟琳在为威廉·弗雷泽工作。 “这个惹人爱的男人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一天吃午饭时,一个姑娘问。“他勾引过你吗?” “哦,他才不干那样的事哩,”凯瑟琳认真地说,“我每天早上九点钟才来,我们在长沙发上一直忙到一点钟,然后分手去吃午饭。” “说真的,你觉得他怎么样?” “很难接近。”凯瑟琳撒了个谎。自从他们第一次争吵以后,她对他产生了好感。他说他很挑剔,这是实话。每当她做错了事,她就会为此受到训斥,但是她发现他是通情达理的人。她曾看见他从百忙中抽出时间来帮助别人,尽管他所帮助的人都不能为他做任何事,而且他总是做了好事还不让人知道。是的,她确实非常喜欢威廉·弗雷泽,但这是她自己的事,与别人无关。 ※※※ 有一次,他们有许多工作要赶着完成,弗雷泽请凯瑟琳到家里和他一道吃晚饭,这样他们就能工作得更晚一些。弗雷泽的司机塔尔梅奇把轿车开到办公大楼外等着他们。弗雷泽把凯瑟琳让进汽车之后,也钻了进去,坐在她旁边。这时,正好有几个女秘书从大楼里走出来,以会意的眼光注视着他们。接近傍晚时刻街道车水马龙,他们的轿车平稳而又迅速地驶入了车辆的行列之中。 “我会破坏了你的好名声。”凯瑟琳说。 弗雷泽笑了。“我想给你一点劝告。如果你要和一个知名人士搞不正当关系,那就公开地到外面去进行。” “受了凉怎么办?”他笑了。“我的意思是带着你的情夫——如果大家仍然用这个词的话——到公共场所去,著名的餐馆、剧院。” “看莎士比亚的戏剧?”凯瑟琳天真地说。弗雷泽没理睬这个问题。“人们总是想找到别人不正当的动机。他们会这么想,‘嘿,嘿,他公开地带她出来了。不知道他私下又在和谁会面。’人们总是不相信显而易见的事。” “这种说法倒挺有意思。” “阿瑟·柯南·道尔就写过这么个故事,用显而易见的事来欺骗别人,”弗雷泽说,“我记不起这个故事的名字。” “是埃德加·爱伦·坡写的。《被盗窃的信》。”凯瑟琳刚一说出口,就后悔了。男人不喜欢聪明的姑娘。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她不是他的女友,是他的秘书。 此后,他们一路上都保持缄默。 弗雷泽的住宅造型优美,仿佛是从图画书里剪下来的。一个穿着白外衣的男管家把门打开了。弗雷泽说:“弗兰克,这是亚历山大小姐。” “你好,弗兰克。我们在电话里交谈过。”凯瑟琳说。 “是的,小姐。见到你真高兴,亚历山大小姐。”凯瑟琳把客厅观察了一番。有一道优美的旧式楼梯通往二楼,楼梯是用橡木做的,擦得光亮。地上铺的是大理石,天花板上挂着一盏令人眼花缭乱的枝形吊灯。 弗雷泽端详着她的脸。“喜欢吗?”他问。 “问我喜欢不喜欢?哦,喜欢!” 他脸上露出了微笑。凯瑟琳担心自己显得太热情了,像一个为财富所吸引的姑娘,像那些一直在追求着他的放肆的女人。“这客厅……看上去挺好。”她结结巴巴地说。 弗雷泽带着嘲笑的眼光看着她,凯瑟琳害怕地感到他能看出她心里在想什么。“到书房里来。”弗雷泽说。 凯瑟琳跟着他走进了一个覆盖着嵌板的大房间,房间的四周排满了书。这里的气氛使她感到自己仿佛来到了另一个时代,这儿一切都显得那么优雅,使她联想到一种更加随和、融洽的生活。 弗雷泽又在打量着她。“怎么样?”他严肃地问。 凯瑟琳这次不会毫无防备了。“比国会图书馆小。”她说,实际上是在为自己辩解。 他放声大笑。“你说得对。” 弗兰克拎着一只银制的冰桶走进房间。他把冰桶放在餐柜的一头。“弗雷泽先生,你什么时候吃晚饭?” “七点半。” “我去告诉厨师。”弗兰克走出了房间。 “你要我给你配点什么酒?”弗雷泽问凯瑟琳。 “不用了,谢谢你。” 他看看她。“凯瑟琳,你不喝酒?” “我工作时不喝酒,”她说,“我会把‘p’和‘o’这两个字母搞混了。” “你是指‘p’和‘q’,是吗?” “‘p’和‘o’。打字机上的这两字母键靠在一起。” “我不知道。” “你用不着知道。所以你每星期付我一大笔钱。” “我付你多少钱?”弗雷泽问。 “三十美元,还请我到华盛顿最漂亮的住宅里来吃晚饭。” “你肯定不想喝酒了吗?” “不喝了,谢谢你。”凯瑟琳说。 弗雷泽为自己调配马丁尼酒时,凯瑟琳在房间里走了一圈,看他的藏书。这儿古典的名著应有尽有,有一部分书是意大利文的,还有一部分是阿拉伯文的。 弗雷泽走到她身边。 “你并不会讲意大利语和阿拉伯语,是吗?”凯瑟琳问。 “会讲。我在中东住了几年,学会了阿拉伯语。” 她的脸羞红了。“真抱歉。我不是有意探听你的私事。” 弗雷泽看看她,他的目光显示出他觉得很有趣。凯瑟琳感到自己像个小学生。她弄不清楚自己是恨威廉·弗雷泽呢,还是爱上了他。有一点她很清楚:他是她碰到过的最好的人。 晚餐十分丰盛。所有的菜都是法式的,调料也很讲究。甜食是樱桃饼。怪不得弗雷泽每星期有三个上午到俱乐部去锻炼身体。要不然的话,他早该发胖了。 “晚餐怎么样?”弗雷泽问她。 “这可不像食堂里的饭菜。”她微笑着说。 弗雷泽笑了。“我总有一天要到食堂去吃一餐。” “如果我是你,我就不去。” 他看着她。“食堂的菜那么糟糕?” “不是菜。是那些姑娘。她们叫你不得安宁。” “你怎么会这么想?” “她们把你议论个没完。” “你是说她们向你问我的情况?” “是的。”她笑了,露出了洁白的牙齿。 “我猜想她们问完之后,一定为得不到消息而感到失望。” 她摇摇头。“不对,我编造了许多关于你的谎话。” 弗雷泽坐在椅子里向后靠去,呷着酒,显出很从容的样子。“什么样的谎话?” “你真想听一听?” “当然。” “好吧,我对她们说你是个凶暴的人,整天对我嚷个不停。” 他咧着嘴笑了。“我可没有整天那样。” “我告诉他们你是个打猎迷,拿着一支上了膛的枪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一边又对我口授信件,我心里一直担心枪会走火,把我打死。” “她们一定听得入神了。” “她们很喜欢猜想你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你发现了我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了吗?”弗雷泽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 她盯着他那对明亮的蓝眼睛,过了一会才把目光移开。“我想已经发现了。”她说。 “我是怎样的人?” 凯瑟琳突然感到内心很紧张。这已经不是开玩笑了,他们不知不觉在用一种不同的语气进行谈话。那是一种使人感到激动的语气,一种使人心情撩乱的语气。她没有回答。 弗雷泽把她打量了一会儿,然后露出了笑容。“谈论我一定很枯燥。再来一点甜食,好吗?” “不要了,谢谢你。我一星期都不用再吃饭了。” “那我们去工作吧。” 他们一直工作到午夜。弗雷泽把凯瑟琳送到门口,塔尔梅奇在外面等着,准备用轿车把她送回家。 在回家的路上,她一直在思考着弗雷泽这个人。有人曾经说过,男人首先要表现得坚强,然后才能变得十分温存。威廉·弗雷泽非常坚强。这天晚上是她一生中最愉快的晚上之一,这使她感到不安。她怕自己会变成那种醋劲十足的女秘书,整天坐在办公室里,对每一个给她的上司打电话的姑娘都恨之入骨。嘿,她决不能让这种事发生。华盛顿所有配得上他的女人都在拼命赢得他的青睐。她可不愿加入这些人的行列。 ※※※ 凯瑟琳回到家后发现苏茜一直在等她。凯瑟琳一进门她就对她追问个不停。 “说!”苏茜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没什么,”凯瑟琳回答说,“我们在一起吃了晚饭。” 苏茜难以置信地盯着她。“他难道没有和你调情?” “没有,当然没有。” 苏茜叹了口气。“我早就该这么想。他不敢。” “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亲爱的,你的一举一动像圣母马利亚。他大概害怕他一碰到你,你就会大叫‘强奸’,然后晕死过去。” 凯瑟琳感到双颊变得绯红。“我可不是在那一方面对他感兴趣,”她倔强地说,“我也不像圣母马利亚。”她心潮翻滚地自言自语说:我的一举一动像处女凯瑟琳,可爱的老圣女凯瑟琳,她所做的一切无非是把她的圣堂搬到了华盛顿,其他依然如故,她仍然在原来那个古老的教堂里侍奉上帝。 ※※※ 在此以后,接连着六个月,弗雷泽经常外出。他到了芝加哥和旧金山,然后又去欧洲。凯瑟琳有很多事要做,一直很忙。然而,由于弗雷泽走了,办公室显得冷冷清清。 来访的客人络绎不绝,他们都很有趣,其中大多数是男人。凯瑟琳接二连三地受到别人的邀请,有的请她吃午饭,有的请她共进晚餐,还有的要她当情妇一起去欧洲旅行。她任何邀请都不接受,这部分是由于她对他们都不感兴趣,但更多的是因为她感到弗雷泽不会赞同她把公事和享乐混为一谈。如果说弗雷泽知道她经常放弃这样的机会,那么他仍然会保持缄默。她在他家和他一起吃晚饭以后,他每周给她增加了十美元薪金。 ※※※ 凯瑟琳似乎感到城市的节奏发生了变化。人们的行动更快,也显得更紧张。报纸的标题对欧洲发生的一系列入侵事件和危机不断发出惊呼。法国的陷落比欧洲其他迅速发展的事态使美国人更深地感到忧虑,因为他们觉得这是对人生自由的侵犯。法国是自由的摇篮之一,但在这个国家里,自由已不复存在。 挪威也陷落了,英国正在其本土进行生死搏斗,德国、意大利和日本已经签订了协议。人们越来越感到美国将不可避免地卷入这场战争。一天,凯瑟琳问弗雷泽他对此怎么看。 “我认为这只是个时间问题,我们迟早会卷入的,”他沉思着说,“如果英国制止不了希特勒,我们就得去。” “但是博拉参议员说……” “那些认为美国利益第一的人就像鸵鸟一样。”弗雷泽愤怒地发表了自己的意见。 “如果战争发生的话,你准备怎么办?” “当英雄。”他说。 凯瑟琳的脑海中浮现出他穿着军装去参战的英武形象,其实她并不愿这么想。在她看来,在这个文明的时代,人们都认为他们能通过相互残杀来解决分歧,这似乎太愚蠢了。 “不用担心,凯瑟琳,”弗雷泽说,“短期内还不会发生什么事。战争真的爆发时,我们会做好准备的。” “英国怎么办,”她问,“如果希特勒决定入侵,英国是不是抵挡得住?希特勒有那么多坦克和飞机,英国人一无所有。” “他们会有的,”弗雷泽向她保证说,“很快就会有的。” 他转换了话题,然后他们又开始工作了。 一星期以后,报纸纷纷报道罗斯福关于租借法案的新想法。看来弗雷泽早知道,他原来是设法在不透露机密的情况下使她感到放心。 ※※※ 光阴似箭,一个星期接着一个星期过去了。凯瑟琳偶尔也接受别人的邀请去约会,但是她每次都禁不住要把与她约会的人和威廉·弗雷泽进行对比,结果总是感到后悔。她感到她的感情只留给一个狭小的天地,但是不知道如何来冲破这一僵局。她心想自己只不过被弗雷泽冲昏了头脑,很快就会清醒过来。然而,她怀有的这种感情又使她和别的男人待在一起时一点也不感到愉快,因为他们比他差得太远了。 一天晚上,时间已经不早,凯瑟琳仍在工作,弗雷泽看完一场戏后出乎意料地又回到了办公室。当他走进来时,她抬起头,吃了一惊。 “我们在这儿到底要干什么?”他咆哮着说。“难道是奴隶船,干吗你要拼死拼活地干?” “我想把这份报告写完,”她说,“这样你明天就可以带到旧金山去。” “你可以把它给我寄来。”他回答说。他在她对面的一张椅子里坐下,打量着她。“你难道除了写这些乏味的报道外晚上就没有更值得做的事了吗?”他问道。 “今天晚上我正好有空。” 弗雷泽坐到椅子里,握起拳头,撑着下巴,眼睛盯着她。“你还记得你第一次走进这个办公室时说的话吗?” “我说了许多傻话。” “你说你不想当秘书。你要当我的助手。” 她的脸上露出了微笑。“我当时没有自知之明。” “你现在成熟得多了。” 她抬起头看着他。“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很简单,凯瑟琳,”他平静地说,“在过去的三个月里,你实际上已经是我的助手。现在我要正式宣布这个任命。” 她凝视着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能肯定你?……” “我没有更早授予你这个职称,也没给你提薪,因为我不想把你吓着了。但是现在你有信心担当起这个工作了。”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凯瑟琳高兴得话都说不连贯了,“我——你不会后悔的,弗雷泽先生。” “我已经后悔了,我的助手们都叫我比尔。” “比尔。” 那天晚上,凯瑟琳躺在床上,记起了他盯着她看时的神情以及她当时的感受,久久不能入睡。 ※※※ 凯瑟琳给父亲写过几次信,问他什么时候来华盛顿看她。她很想带他在城里到处看看,把他介绍给自己的朋友比尔·弗雷泽。她寄出最近的两封信后一直没得到回音。她很着急,给叔叔在奥马哈的住处打了电话。她叔叔接到了电话。 “凯茜!我——我正要给你打电话。” 凯瑟琳的心一沉。 “父亲怎么样了?” 对方踌躇了一会儿。 “他已旧病发作。我早就想和你通电话,但是你父亲要我等他好一些了再说。” 凯瑟琳紧紧握住话筒。 “他好些了吗?” “恐怕没有,凯茜。”她叔叔在电话里说。“他瘫痪了。” “我马上就回去。”凯瑟琳说。 她走进弗雷泽的办公室,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他。 “我很难过,”弗雷泽说,“我能帮什么忙吗?” “我也不知道。我想立即赶回去看他,比尔。” “没问题。”他拿起话筒,开始打电话。他的司机把凯瑟琳送回她的住处。她匆匆忙忙地往箱子里放了些衣物,然后司机又送她去机场。弗雷泽已经为她预订了飞机票。 ※※※ 飞机在奥马哈机场降落时,凯瑟琳的叔叔和婶婶已经在那儿等她,只要一看他们的脸色她就知道来晚了。他们驾车去殡仪馆,一路上默默无言,走进房子时,她内心充满了一种不可名状的茫然若失和孤独的感觉。她唯一的亲人已经死了,再也不可挽回。她被引进了一个小礼堂。父亲穿着他最好的衣服躺在一口简陋的棺材里。随着时间的流逝,他的身体萎缩了,仿佛生活的磨难使他消损了,身体也变得更为瘦小了。叔叔把父亲的遗物交给凯瑟琳,这些是他一生的积蓄和他最珍爱的东西,包括五十美元现金,一些旧照片,几张付清了的账单,一只手表,一把色泽灰暗的银制削笔刀以及一扎她写给他的信。这些信用一根线系在一起,已经翻得很旧,纸角都卷了起来,他显然读过很多遍。任何人留下这样一份遗产都会显得很寒酸,凯瑟琳为父亲感到万分难受。他的理想是那么大,而成功的地方则是那么一星点儿。她记起了她还是个小姑娘时的情景,那时他是多么欢快、多么生气勃勃。她记起父亲从大路上走回家,口袋里塞满了钱,怀里堆满了礼品。那时她是多么激动!她又想起了他那些从未真正取得成功的奇妙发明。值得留恋的事并不多,但这些就是他留下的一切。凯瑟琳突然感到她有那么多话想对他讲,那么多事要为他做,但是太晚了,永远都不可能了。 他们把她父亲安葬在教堂旁的一个小公墓内。凯瑟琳原打算和叔叔、婶婶一起度过一夜,第二天乘火车回去,但是她突然感到再待一分钟都忍受不了。 她给机场打了电话,订了下一班去华盛顿的飞机票。比尔·弗雷泽来机场接她了。他在那儿等着,当她需要时可以照顾她,这似乎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他把凯瑟琳带到弗吉尼亚州一个古色古香的乡间旅馆去吃晚饭。当她谈论她父亲时,他认真地听着。她讲了一个关于他的有趣的故事,但讲到一半就哭了起来,然而奇怪的是在比尔·弗雷泽面前她并不感到难为情。 他建议凯瑟琳休息一段时间,但她却不想让自己有空闲的时间,她要让自己的脑子装满其他的事情,不去想父亲的死。她不知不觉地养成了每星期和弗雷泽一起吃一两次晚饭的习惯。凯瑟琳感到:她同他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亲近了。 他们没有预先安排好,也没有事前考虑过,事情就这么发生了。有一次他们在办公室一直工作到很晚。凯瑟琳正在审阅文件,感到比尔·弗雷泽站在她身后。他的手指缓慢地、爱抚地触摸着她的颈项。 “凯瑟琳……” 她转过身,抬起头看着他,紧接着他俩拥抱在一起,仿佛他们曾经吻过无数次,仿佛这是过去发生过的事情,也是将来要发生的事情。这就是她的归宿。 事情就这么简单,凯瑟琳想。事情一直是这么简单的,但是我以前不知道。 “穿上外衣,亲爱的。”比尔·弗雷泽说,“我们回家去。” 小汽车向驶去,他们坐在车内紧紧地靠在一起,弗雷泽的手臂搂着凯瑟琳,显得十分温存,仿佛在保护她。她从未感受过这种幸福。她十分清楚自己正恋着他,至于他是否爱她,这无关大局。他喜欢她,她对此会感到心满意足的。 半小时之后,小汽车在他的住宅前停下。弗雷泽把凯瑟琳引进了他的藏书室。 “想喝点酒吗?” 她看着他说:“让我们上楼去。” 这天晚上走进这幢房子的年轻姑娘已不复存在,她已变成了一位少妇。威廉·弗雷泽的情妇。 现在,甚至连联邦调查局也会感到满意了。 <hr /> 注释: 第六章 诺艾丽 对某些人来说,1941年的巴黎是一个遍地财富、到处有机遇的地方;对另一些人来说,它是人间地狱。盖世太保成了恐惧的代名词,有关他们行动的传说成了人们主要的——如果巴黎人敢于低声交谈的话——话题。仇视法国犹太人的罪行,开始只是恶作剧式地打碎几块犹太人开办的商店的橱窗,但现在已被盖世太保卓有成效地组织成有计划的没收、隔离和种族灭绝的行动。 5月29日,一项新的法令公布了。“……一颗嵌着黑边的像手掌那样大小的六角星。六角星须用黄布制成,并印有黑色的字样:犹太。六岁以上的犹太人必须将六角星佩戴于左胸显眼处,并牢固地缝在外衣上。” 并不是所有的法国人都愿意接受德国人的践踏。法国的地下抵抗力量——马基进行了艰苦卓绝的战斗,尽管他们被捕后往往被德国人以独出心裁的方式处死,但是各种反德活动有增无减。 有一位年轻的伯爵夫人,她家在夏尔特尔郊外拥有一幢大别墅。她被迫让当地德国司令部的军官在楼下的房间里住了六个月。与此同时,她在别墅的楼上藏了五个被搜捕的马基成员。 这两派人从未见过面,但三个月之后,伯爵夫人的头发全变白了。 德国人的生活和征服者的地位是完全相称的,但是对普通法国人来说,除了寒冷和苦难以外,什么都十分匮乏。烧饭的煤气是配给的,根本没有燃料来取暖。为了挨过严冬,巴黎人成吨地购买锯末,用家里一半的房间来存放木屑,还得用特制的木屑炉来使另一半房间保持温暖。 从香烟和咖啡到皮革,一切都是代用品。法国人开玩笑说无论吃什么都无所谓,滋味反正全一样。法国妇女——传统上是世界上穿着最漂亮的女人——穿的再也不是毛料,而是破旧的羊皮外衣和木制的平底鞋,她们走在巴黎大街上的脚步声宛如嘚嘚的马蹄声。 甚至基督教的洗礼也受到了影响,因为洗礼所需的传统甜食糖杏仁十分匮乏。糖果店挂出了牌子,通知顾客进去预订糖杏仁。虽然雷诺牌出租汽车在街上时有所见,但最常用的交通工具是双座出租马车和双人自行车。 戏剧却繁荣起来了。在形势长期恶化的情况下,总是会出现这种现象。为了逃避令人窒息的现实,人们在银幕和舞台上寻求解脱。 顷刻之间,诺艾丽·佩琪成了明星。戏剧界妒忌的同行们说,这完全是由于阿尔曼·戈蒂埃的权势和才能。戈蒂埃确实为她打开了演员生涯的大门,但是在戏剧界人士中,大家都知道除了观众以外谁也不能造就明星。观众是演员命运的仲裁人,他们铁面无私而又见异思迁;他们崇拜风尚而又反复无常。观众现在崇拜诺艾丽。 至于阿尔曼·戈蒂埃,他因自己帮助诺艾丽打开演员生涯的大门而深深感到懊悔。她现在再也不需要他了。她和他待在一起只是由于一时的兴致,他经常害怕有一天她会离开他。戈蒂埃大半辈子都是在戏剧界度过的,但是他从未碰见过像诺艾丽这样的人。她像海绵吸水那样不倦地向他学习演戏,不仅想掌握他能教她的一切,而且还要求学到更多的东西。她原来只会断断续续而又肤浅地扮演角色,但现在却能泰然自若地表现人物的内心世界。看到这魔术般的变化,简直令人难以置信。从一开始戈蒂埃就知道诺艾丽将会成为明星,但是当他对她有了更深的了解之后,使他感到惊讶的是明星并不是她追求的目标。实际上,诺艾丽甚至对演戏也不感兴趣。 最初,戈蒂埃不敢相信这一点。当上了明星就意味着爬到了顶端,也就是说取得了最高的成就。但对诺艾丽来说,演戏只是一种手段。至于她追求的到底是什么,戈蒂埃一无所知。她高深莫测,不可思议。戈蒂埃越是深入地进行探查,这个谜就更加难解,就像那种层层套装的中国盒子,打开以后发现里面还有好几个盒子。戈蒂埃一向以善于了解人——特别是女人——而感到自豪,但是他居然对和他生活在一起的女人毫不了解,况且他还爱着她。这可把他气疯了。他要诺艾丽和他结婚,她说:“好的,阿尔曼。”他知道她这么说毫无诚意,正像她对待她和索雷尔的订婚那样,而且天知道她以前曾和多少男人订过婚。他意识到结婚的事遥遥无期。当诺艾丽做好了准备之后,她就会继续去干她自己的事。 戈蒂埃断定,所有见到她的男人都想引诱她,跟她相好。他还从羡慕他的朋友们那儿得知谁也未能得手。 “你这个家伙真走运,”他的一个朋友曾对他这么说,“你真该被绞死。我准备送她一艘游艇,一幢位于昂蒂布的别墅,还配有足够的仆人,而她却取笑我。” 另一位朋友是银行家,他告诉戈蒂埃:“我终于第一次发现了用钱买不到的东西。” “是诺艾丽?” 银行家点点头。“是诺艾丽。我叫她开个价。她不感兴趣。你是怎么把她弄到手的,朋友?” 阿尔曼·戈蒂埃多么希望自己能知道这一点。 ※※※ 戈蒂埃记起了他为她找到第一个剧本时的情形。他读了还不到十几页,就知道这正是他要找的剧本。这是一本杰作,塑造了一个军人的妻子的形象。一天,一个士兵出现在她家里,告诉她他是她丈夫的战友,他们曾一起在苏联前线打过仗。随着剧情的发展,这个女人爱上了这个士兵,但是不知道他是一个病态的嗜杀狂。她的生命危在旦夕。因为妻子这个角色大有戏可以演,戈蒂埃当即同意导演这部剧,条件是诺艾丽·佩琪当主角。剧院老板不愿让一个无名小辈来主演,但是同意让她试演给他们看。她之所以来到他身边就是为了当明星,现在他将使她如愿以偿了。他想这会使他们之间的关系更密切,会使她真正地爱上他。他们将结为夫妻,那么,他就能占有她,永远地占有她。 但是,当戈蒂埃把这个消息告诉她时,她仅仅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然后说:“太好了,阿尔曼,谢谢你。”她说这话时的口气,跟他告诉她准确的时间或替她点燃了香烟后,她向他表示感谢时的口气一模一样。 戈蒂埃把她打量了许久,明白在她身上发生了奇怪的变化,她内心的某种感情不是已经被扼杀就是根本没有产生过,没有人会赢得她的心。他虽然知道这一点,却不愿信以为真,因为在他面前的是一位美丽、多情的姑娘,她乐于迎合他所有的怪念头而不要求得到任何回报。由于爱她,戈蒂埃把他的疑虑搁在一边,他们着手去排演那部剧。 正如戈蒂埃预料的那样,诺艾丽在试演时表现得十分出色,理所当然地当上了主角。两个月后,当这部剧在巴黎上演时,诺艾丽一夜之间就成了法国最重要的明星。评论家们原准备对这部戏和诺艾丽进行抨击,因为他们知道戈蒂埃让他的情妇——一个没有经验的女演员——来演主角。这样的事情太有意思了,他们是决不肯放过的。但是,她使他们完全折服了。他们搜索枯肠,寻找新的华丽辞藻来描绘她的演技和美貌。这部剧场场座无虚席。 每天晚上演出之后,诺艾丽的化妆室里拥满了来拜访的人。她会见每一位客人:卖鞋的店员、士兵、百万富翁、售货女郎。她对所有的人都是那样的耐心和有礼貌。戈蒂埃经常在一旁观看,感到十分惊异。他心里想:她简直像一位公主,正在接见她的臣民。 在一年的时间内,诺艾丽接到三封来自马赛的信。她没有启封就把信撕了。最后,来自马赛的信中断了。 ※※※ 那年春天,诺艾丽在戈蒂埃导演的一部电影里演主角。电影上映之后,她的名声传得更远了。诺艾丽在接见记者和让人拍照时显得那么耐心,戈蒂埃赞叹不已。大多数明星都厌恶这种接见和拍照,他们这么做只是为了增加票房价值,或者为了追求个人的成就。诺艾丽的情况却不同,她对这两种考虑漠不关心。每当戈蒂埃问她为什么放弃去法国南部休假的机会,却愿意在这寒冷的雨季留在巴黎,不知疲倦地让《早晨》、《巴黎少妇》或《名流》杂志的记者为她拍照时,她总是把话题岔开。还是这样更好,因为如果他知道了她的真正动机,他一定会大吃一惊的。 诺艾丽的目标简捷明了。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拉里·道格拉斯。 当诺艾丽摆好了姿势照像时,她想象她原来的情人拿起了杂志,把她认出来了。当她在电影中演一场戏时,她仿佛看见拉里·道格拉斯坐在某个遥远的乡村剧院里注视着她的表演。她的工作使她经常想起他,使她把现在与过去联系起来。这是一个信号,它表明总有一天他会回到她身边;而叫他回到她身边正是诺艾丽梦寐以求的,这样她就能把他毁灭。 由于克里斯琴·巴贝的努力,诺艾丽的剪贴簿里收集的关于拉里·道格拉斯的材料越来越多。这位矮个子侦探也从简陋的办公室搬到了里歇街上一套宽敞、豪华的房间里,就在“牧童乐”游乐场附近。 诺艾丽第一次到他的新办公室去见他时,脸上露出了惊奇的表情。 巴贝咧着嘴笑了,说:“我没花多少钱就弄到了这个套间。这些办公室原来是一个犹太人占用的。” “你说有新的情况要告诉我。”诺艾丽简短地说。 巴贝脸上的假笑消失了。“啊,是的。” 他确实掌握了新的情况。在纳粹的鼻子尖下面探听英国那儿的情况很不容易,但巴贝自有门路。他贿赂了中立国船只上的水手,要他们从伦敦的一个侦探事务所偷运信件。然而,这只是他使用的手段之一。他利用地下抵抗运动者的爱国热忱、国际红十字会的人道主义和黑市商人的贪婪,这些黑市商人和海外保持着联系。他向每一个挂钩的人编造了一个不同的故事,结果消息源源而来。 他从写字台上拿起一份报告。“你朋友驾驶的飞机在英吉利海峡上空被击落。”他直截了当地说。他从眼角注视着诺艾丽的脸,等着她那种表面上的冷漠猛然消失,那样他就可以因为能使她遭受痛苦而感到欣喜。 但是,诺艾丽一点也不动声色。她看着他,很有把握地说:“他被救了。” 巴贝瞪着眼睛看她,抑制了一下自己的感情,十分不情愿地说:“喔,是的。他被一艘英国营救艇救起来了。”他心里却想:真见鬼,她怎么会知道的。 这个女人的一言一行都使他感到困惑,他讨厌她这个顾客,想把她回绝了,但巴贝知道这样做简直是太愚蠢了。 他曾经试图对她采取非礼举动,并暗示那样的话,收费就不会那样昂贵。但是,诺艾丽以漠视的态度断然拒绝了他,使他觉得自己像个笨拙的小丑,为此他是决不会原谅她的。有一天,巴贝暗暗地发誓,总有一天这个假装正经的婊子会受到惩罚。 ※※※ 现在,诺艾丽站在他的办公室里,美丽的脸上带着厌恶的神色,巴贝匆匆忙忙地继续报告情况,急于把她打发走。 “他所在的飞行中队已经换防。他们现在驻扎在林肯郡的科登。他们驾驶飓风飞机,还有……” 诺艾丽的兴趣在别的方面。“他和上将女儿的婚约,”她打岔说,“已经取消了,是吗?” 巴贝抬起头吃惊地看着她,咕哝着说:“对。她发现他和别的一些女人来往。” 诺艾丽仿佛已经读过他的报告。她当然并没有读过,但这不要紧。她所怀有的仇恨把她和拉里·道格拉斯牢固地联系在一起,似乎他那儿发生的任何重要的事情她是不可能不知道的。诺艾丽收起了报告,走了。 回家之后,她慢慢地看了一遍,然后小心地把它和其他的报告订在一起,锁在谁也找不到的地方。 ※※※ 一个星期五的晚上,在演出之后,诺艾丽正在化妆室卸妆,有人敲门。看管舞台的仆役马里斯走了进来,他已经上了年纪,而且还是个瘸子。 “对不起,佩琪小姐,有位先生要我把这些交给你。” 诺艾丽抬起头从镜子里瞥了一眼,看见他拿着一个精致的花瓶,里面插着一大束红色的玫瑰。 “把花放在那儿吧,马里斯。”诺艾丽说,她注视着他小心翼翼地把那瓶玫瑰放在一张桌子上。 现在已经是十一月下旬,在巴黎,人们已经三个多月没见到玫瑰了。这瓶玫瑰花看来一定有五六十朵,颜色宛如红宝石,花枝很长,还带着露水。诺艾丽心里十分好奇,走了过去,拿起系在花瓶上的卡片。上面写着: “献给可爱的佩琪小姐。您是否能赏光与我共进晚餐? 汉斯·谢德将军” 那盛花的瓶是荷兰白釉蓝彩陶器,花纹细腻复杂,十分昂贵。谢德将军费了不少心。 “他希望能得到回音。”舞台看管人说。 “告诉他,我从来不吃晚饭。这些花你带回去给你的妻子。” 他惊讶地盯着她。“但是,将军……” “不用再说了。” 马里斯点点头,拿起花瓶,匆匆走了出去。 诺艾丽知道他会迫不及待地到处去告诉别人她是如何蔑视一位德国将军的。她以前对其他德国军官也是如此,法国人把她看作女英雄。这太荒唐了。其实诺艾丽并不反对德国人,她只不过对他们十分冷淡罢了。他们与她的生活,或者说与她的计划,没有关系,她仅仅是容忍他们,等待着他们回国这一天的到来。她明白如果她和德国人有所纠葛,她将会受到伤害。现在也许不会,但是她关心的并不是现在,而是将来。她认为那种以为第三帝国的统治将会延续一千年的想法简直是发狂。任何历史学者都知道,所有的征服者最后都被征服了。同时,她不会做任何事情来使得她的法国同胞在德国人最后被驱逐之后对她进行报复。德国人的占领对她毫无影响。当提起这个问题时——这是人们经常讨论的,诺艾丽总是避而不谈。 阿尔曼·戈蒂埃对她所持的态度很感兴趣,经常设法了解她对德军占领的看法。 “纳粹把法国征服了,你在乎吗?”他常常问她。 “我在乎又有什么用?” “那不是问题的要害。如果每一个人都和你的感受一样,我们就完了。” “不管怎样说我们已经完了,是吗?” “如果我们相信人有自己的意志,那就没有完。难道你认为一生下来我们的命运就注定了吗?” “在一定程度上来讲是这样。我们被赋予自己的躯体,自己的诞生地和生活中的位置,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不能改变现状。我们有可能变成我们想要自己成为的任何样子。” “和我的看法一模一样。所以我们就得和纳粹进行斗争。” 她看着他。“因为上帝站在我们这一边?” “说得对。”他回答道。 “如果真有上帝,”诺艾丽不无道理地回答道,“他创造了纳粹,那么他也会站在他们那一边的。” ※※※ 十月,诺艾丽第一部剧上演一周年了。剧院老板在银塔餐厅为剧组的全体成员举行宴会。应邀赴宴的客人各式各样,有演员、银行家以及有影响的企业家。来宾大多数是法国人,但是出席宴会的还有十几个德国人,其中有几位是身着制服的军人。所有的德国人除了一个人以外都带着法国女郎。未带女伴的是一位四十开外的德国军官,他瘦削的长脸显得十分聪慧,凹陷的眼睛是绿色的,身材匀称,很像运动员。一道细长的伤痕从颧骨一直延伸到下巴。诺艾丽注意到他虽然没有走近她,但整个晚上一直在打量着她。 “那个人是谁?”她随口问一位宴会的主持人。 主持人朝那个军官瞥了一眼,他一个人坐在一张桌子旁,呷着香槟酒。然后,主持人吃惊地转向诺艾丽。“真怪,你居然会问这个。我还以为他是你的朋友。那是汉斯·谢德将军。他是总参谋部的人。” 诺艾丽记起了那些玫瑰和那张卡片。“你怎么会以为他是我的朋友?”她问道。 那人显得有些慌张。“我自然以为……我的意思是法国上演的每一部剧和电影都必须得到德国人的批准。当审查官要禁拍你主演的新电影时,将军亲自出面表示认可……” 这时,阿尔曼·戈蒂埃带来一位客人,要见诺艾丽,话题就岔开了。 诺艾丽再也不去注意谢德将军。 第二天晚上,她来到化妆室后,发现一个小花瓶,里面插着一朵玫瑰花,还附有一张卡片,上面写着: “也许我们应该从小事情开始。我能与你见面吗? 汉斯·谢德” 诺艾丽把卡片撕了,把花瓶扔进了废纸篓。 ※※※ 那天晚上之后,诺艾丽注意到几乎她和阿尔曼·戈蒂埃参加的每一个宴会都有谢德将军在场。他总是待在不显眼的地方注视着她。这样的情况经常发生,不可能是巧合。诺艾丽意识到他一定费了不少心思,才能了解她的行迹并搞到她要参加的社交活动的请柬。 她不明白他为什么对她如此感兴趣,但她只是在空闲时思索这个问题,并没有真正地感到不安。有几次,诺艾丽接受了邀请却不出席,然后于第二天向主人打听谢德将军是否在场,以此自娱。回答总是“来过”。 尽管纳粹对任何反对他们的人都迅速处以死刑,但是巴黎的破坏活动仍然十分活跃。除了马基之外,还有几十个热爱自由的法国人组成的小组,他们用任何搞得到的武器冒着生命危险和敌人作战。他们趁德国士兵放松警惕时将他们暗杀,爆炸运送给养的卡车,用地雷炸毁桥梁和火车。这些活动在德国人控制的报纸上受到谴责,被称为无耻的行径;但在忠于法国的人看来,这些无耻行径却是光辉的业绩。有一个人的名字不断地在报纸上出现——他的别名是蟑螂,因为他似乎在匆匆忙忙地四处奔跑,盖世太保怎么也抓不住他。没有人知道他是谁。有些人相信他是一个住在巴黎的英国人;另一种说法是他是自由法国运动的领袖戴高乐将军的代表;甚至有的人说,他是背叛纳粹的德国人。不管他是谁,蟑螂的画像在巴黎到处出现,在建筑物上,在人行道上,甚至在德军司令部里出现。盖世太保正集中力量来搜捕他。有一件事是不容置疑的:顷刻之间,蟑螂成了民族的英雄。 ※※※ 十二月的一个下午,天下着雨,诺艾丽参加了一位年轻艺术家的画展开幕式,她和戈蒂埃都认识这位画家。展览在圣奥诺雷郊区街上的一个美术馆内举行,里面熙熙攘攘,人很多。许多社会名流都在场,到处都是摄影记者。诺艾丽四处走动,从一张画前踱到另一张画前。突然,她感到有人按了按她的手臂。她转过身,发现面前站着罗斯夫人。诺艾丽顿了一下才认出她。诺艾丽所熟悉的那张脸依然那样凶恶,但看上去老了二十岁,似乎由于某种魔力的作用,她变成了自己的母亲。她披着一件宽大的黑斗篷,诺艾丽预感到她没有佩戴规定的标志犹太人的六角黄星。 诺艾丽正要开口,但是这位变得衰老了的夫人在她手臂上捏了一把,叫她不要出声。 “你能和我谈一谈吗?”她用低得刚好听得见的声音问。“双猴餐馆。” 诺艾丽还没来得及回答,罗斯夫人就消失在人群中了,而诺艾丽周围则又被摄影记者们围得水泄不通。当诺艾丽摆好姿势微笑着让他们拍照时,她心里却想着罗斯夫人和她的侄子伊舍利尔·凯兹。他们俩在她困难的时刻都十分同情她,伊舍利尔两次救了她的命。诺艾丽不知道罗斯夫人想要什么。也许是钱。 二十分钟以后,诺艾丽悄悄地溜出来,乘出租汽车到附近的草地圣日尔曼广场去。这一天一直断断续续地下着雨,现在又是雨夹雪迎面吹打而来。天气显得十分寒冷。出租汽车在双猴餐馆门前停下,诺艾丽从汽车里跨到外面刺骨的寒风之中。一个身着雨衣,头戴宽边帽的男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她身旁。诺艾丽顿了一会儿才认出他。和他的婶婶一样,看上去比以前要老,但他身上发生的变化更深刻得多。他带有一种威严,一种力量,这些是他以前所没有的。伊舍利尔·凯兹比她最后一次见到他时瘦了,他的眼睛深深地凹陷下去,仿佛好几天没有睡觉了。诺艾丽注意到他没有佩戴标志犹太人的六角黄星。 “别淋着雨。”伊舍利尔·凯兹说。 他握着诺艾丽的手臂,把她引进屋里。餐馆里有十几个顾客,都是法国人。伊舍利尔把诺艾丽带到屋内角落里面的一张桌子那儿。 “想喝点什么吗?”他问。 “不。谢谢你。” 他取下被雨淋得湿透了的帽子。诺艾丽仔细打量着他的脸,立即明白他叫她到这儿来不是为了钱。他端详着她。 “你还是那么美,诺艾丽,”他平静地说,“你所有的电影和戏剧我都看了。你是个了不起的演员。” “你为什么从来也没有到后台来?” 伊舍利尔踌躇了一下,然后害羞地笑了。“我不想使你为难。” 诺艾丽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才明白他的意思。对她来说,“犹太”只不过是个不时在报纸上出现的词,与她的生活毫无关系;但亲身体验了这个词的含意并在一个敌人发誓要消灭和根绝你所在的国家里当一个犹太人,特别是这个国家又是你的祖国时,那感受就一定大不相同了。 “我选择我自己的朋友,”诺艾丽回答说,“没有人告诉我该见什么人。” 伊舍利尔苦笑着。“别白白浪费了你的勇气,”他劝告说,“勇气该用在真正起作用的时候。” “跟我谈谈你的情况。”她说。 他耸了耸肩膀:“我的生活平淡无奇。我后来成了外科医生,在安吉鲍斯特博士的指导下进修。你听说过他吗?” “没有。” “他是一位出色的胸外科医生,接受我作他的门生。后来纳粹拿走了我的行医执照。”他举起了他那双外形十分美观的双手,把它们仔细端详了一番,仿佛这双手是属于别人的。“所以我就当上了木匠。” 她把他打量了许久。“就这些?”她问。 伊舍利尔惊异地看着她。“当然就这些,”他说,“你还有什么疑问?” 诺艾丽把她内心深处的念头打消了。 “没什么疑问。你为什么要见我?” 他向她靠得更近了,压低了嗓门。“我需要帮助。一个朋友——” 正在这时,门开了,四个穿着灰绿色军服的德国士兵走进餐馆,领头的是个下士。下士大声喊道:“!我们想看看你们的身份证。” 伊舍利尔·凯兹变得紧张起来,似乎戴上了假面具。诺艾丽看见他的左手悄悄地伸进了外衣口袋。他的目光对着通往后门的狭窄通道闪了几下,但其中一个士兵已经走到那儿,挡住了去路。 伊舍利尔以紧急的口气低声说:“离开我。从前门出去。赶快。” “为什么?”诺艾丽问道。 德国人正在查看坐在一张靠入口处的桌子旁的一些顾客的身份证。 “别提问,”他命令道,“你只管走吧。” 诺艾丽犹豫了一下,然后起身朝门口走去。士兵们正向第二张桌子走去。伊舍利尔把他的椅子往后推了推,以便有更多的活动余地。他的行动引起了其中两个士兵的注意。他们走到他跟前。 “身份证。” 不知什么缘故,诺艾丽明白了德国士兵找的正是伊舍利尔,而他正在设法逃脱。他们会把他打死的,他无路可走。 她转过身,大声对他喊道:“弗朗索瓦!我们要误了看戏了。快付了账走吧。” 德国士兵惊讶地看着她。诺艾丽又朝桌子走去。 苏尔兹下士走过来面对着她。他一头金发,圆圆的脸像只苹果,二十刚出头。“你和他是一起的吗?小姐?”他问。 “当然是一起的!你们除了纠缠诚实的法国公民之外就没有更有益的事可做了吗?”诺艾丽责问道,显得很生气。 “我很抱歉,我的好小姐,但是……” “我可不是你的好小姐!”诺艾丽怒气冲冲地说。“我是诺艾丽·佩琪。我在联合剧院演主角,这位是和我一起演出的男主角。今晚,我和我亲爱的朋友汉斯·谢德将军一起用晚餐时,我会告诉他你们今天下午的行为。他会对你们大发雷霆的。” 诺艾丽从下士的眼神里看出他已经意识到了,但是到底是意识到了她的名字还是谢德将军的名字,她还不能断定。 “我——我十分抱歉,小姐,”他结结巴巴地说,“我当然认识你。”他转向伊舍利尔·凯兹。这时,凯兹一声不响地坐在那儿,手放在外衣口袋里。“我不认识这位先生。”下士说。 “如果你们这些野蛮人到过剧院的话,就会认得出,”诺艾丽蔑视而又尖刻地说。“我们是被捕了还是可以走了?” 年轻的下士注意到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他。他得立即做出决定。“小姐和她的朋友当然没有被捕,”他说,“如果我给你带来什么不便的话,我表示道歉。我——” 伊舍利尔·凯兹抬起头看了德国兵一眼,冷冷地说:“外面在下雨,下士。不知道你们哪位士兵能替我们叫一辆出租汽车。” “当然可以。马上就叫。” 伊舍利尔和诺艾丽一起钻进出租汽车。当他们的车子驶去时,德国下士冒雨站在那儿注视着他们。 出租汽车驶过了三个街区,在一个红绿灯前停下来。伊舍利尔把门打开,紧紧地握了一下诺艾丽的手,一言不发地消失在夜色之中。 ※※※ 那天晚上七点钟,诺艾丽走进剧院的化妆室,有两个人在等她。其中一个是下午在餐馆碰到的德军下士,另一个穿着便服。他是个生来肤发苍白的“天老儿”,一根头发也没有,眼睛是粉红色的,那样子使诺艾丽联想起还未成形的婴儿。他三十多岁,圆圆的脸,好像一个月亮。他的嗓音很尖,听起来像女人在说话,十分可笑;但是他带有一种不可言喻的气质,一种使人不寒而栗的杀气。 “是诺艾丽小姐?” “是的。” “我是科特·穆勒上校,盖世太保的人。我相信你见过苏尔兹下士。” 诺艾丽转向下士,显得十分冷淡。“不,我不认为我见过他。” “今天下午在那个餐馆。”下士提醒她说。 诺艾丽转向穆勒。“我见到的人那么多。” 上校点了点头。“你有那么多朋友,要记住每一个人一定很难,小姐。”她点点头,“确实如此。” “譬如今天下午和你在一起的那位朋友。”他停了一下,注视着诺艾丽的眼睛。“你对苏尔兹下士说他和你一起在这个戏中演主角?” 诺艾丽惊诧地看着盖世太保的上校。“下士一定误解了我的意思。” “没有,小姐。”下士忿忿地用德语回答说。“你说……” 上校转过脸冷冷地看他一眼,下士的话讲了一半,嘴巴突然闭上了。 “也许如此,”科特·穆勒和蔼地说。“用外国话交谈时,误解的事很容易发生。” “的确是这样。”诺艾丽迅速地说。 诺艾丽从她的眼角发现下士气得脸色发红,把嘴紧紧抿着。 “我真是无事生非,十分遗憾。”科特·穆勒说。 诺艾丽的双肩松弛了下来,她突然意识到她一直很紧张。 “一点也没什么,”她说,“也许我能给你几张戏票。” “我看过了,”盖世太保的军官说。“苏尔兹下士已经买了票。不过还是谢谢你。” 他动身朝门口走去,然后又停住了脚步。“当你称苏尔兹下士为野蛮人时,他决定今晚买一张票来看你的演出。后来,他在休息厅看演员的照片时,没有看见那位在餐馆和你在一起的朋友。这样他就来见我了。” 诺艾丽的心跳加快了。 “只不过是为了备案,小姐。如果他不是和你一起的主角的话,他是谁?” “一位——一位朋友。” “他的名字?”他尖声地说,口气仍然很柔和,但使人感到一种威胁。 “这又有什么关系?”诺艾丽问。 “你的朋友和我们要追捕的罪犯很相像。据报告,有人今天下午在草地圣日耳曼广场一带见过他。” 诺艾丽站在那儿看着他,脑子里紧张地思索着。 “你的朋友叫什么名字?”穆勒上校的声音显得十分固执。 “我——我不知道。” “啊,那么他是个陌生人?” “是的。” 他凝视着她,他那冷冰冰的目光似乎要穿透她的眼睛。“你和他坐在一起。你使得士兵们不能检查他的证件。为什么?” “我很同情他,”诺艾丽说,“他走到我跟前……” “在哪儿?” 诺艾丽迅速地思考着,心想可能有人看见他们一起走进餐馆。“在餐馆外面。他对我说士兵们正在追捕他,因为他为了妻子和孩子偷了一些食品。这样的罪是微不足道的,所以我……”她抬起头以恳求的目光看着穆勒,“我帮了他的忙。” 穆勒把她端详了一会儿,赞许地点点头。“我可以理解你为什么是个了不起的明星了。”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再次讲话时,语气变得更加柔和。“听听我的劝告吧,佩琪小姐。我们希望和你们法国人和睦相处。我们要你们成为我们的朋友,而且要你们成为我们的同盟者。但是,任何人帮助了我们的敌人,也就成了我们的敌人。我们一定要抓住你的朋友,小姐。抓住了以后,我们将审讯他。我可以保证,你会把一切都讲出来的。” “我没有什么可以担忧的。”诺艾丽说。 “你说错了。”她几乎听不见他的声音。“你将因为有我在而担惊受怕。”穆勒上校向下士点点头,又朝门口走去。他再一次转过身。“如果你的朋友跟你联系,你得立即向我汇报。如果你这么做……”他对她微微一笑,拖着没有说完的话音同下士走了。 诺艾丽跌进一张椅子里,感到精疲力竭。她意识到她的说法不能令人信服,但她是完全没有准备的,没有料到盖世太保会找上门来。事先,她深信餐馆那件事早已被遗忘了。现在她想起了以前听说过的一些有关盖世太保的传说,感到浑身在微微战栗。万一他们抓住了伊舍利尔·凯兹,而他又招供了,那怎么办?他会对他们说,他们俩是老朋友,诺艾丽说不认识他是撒谎。如果凯兹这么说,那肯定也不要紧。除非……她在餐馆里想到的那个名字又在她头脑里闪现:蟑螂。 ※※※ 半小时以后,诺艾丽上台演出,竭力集中精力演好她扮的角色,不去想其他任何的事情。观众十分欣赏她的演出,她几次出来谢幕,都受到了热烈的欢呼。当她回到化妆室打开门时,还能听到观众的掌声。 出人意料的是,汉斯·谢德将军早已坐在室内的一张椅子上。诺艾丽进来时,他站了起来,彬彬有礼地说:“有人通知我说,我们今天晚上约定了一起去吃晚饭。” 他们在塞纳河畔的叫遗忘的水果餐厅共进晚餐,该餐厅距巴黎市区约二十英里。他们由将军的司机用一辆闪闪发光的黑色轿车送到那儿。雨已经停了,夜晚的空气使人感到清凉、舒畅。 吃完饭后,将军才提起白天发生的事。诺艾丽最初并不想陪他出来,但是她最后还是认为有必要了解德国人到底知道了多少情况,了解她可能会遇到多少麻烦。 “今天下午,我接到了盖世太保总部的电话,”谢德将军说,“他们告诉我,你对苏尔兹下士说你今晚将和我一起吃晚饭。” 诺艾丽注视着他,一言不发。 他继续往下说:“我认为,如果我予以否定,就会使你感到很不快,而予以肯定的话,我就会感到很快活。”他莞尔一笑。“所以我俩就到这儿来了。” “这一切是多么地可笑。”诺艾丽以抗议的口气说。“帮助一个偷了些食品的穷人——” “别说了!”将军的声音很严厉。诺艾丽惊讶地看着他。“别错误地认为所有的德国人全是傻瓜。别小看盖世太保。” 诺艾丽说:“他们和我毫不相干,将军。” 他玩弄着玻璃酒杯的脚。“穆勒上校怀疑你帮助了他急于要逮捕的人。如果这是真的话,你可闯下大祸了。穆勒上校既不会宽恕人,也不会忘记过去发生的事。”他看着诺艾丽。“另一方面,”他谨慎地说,“如果你再也不跟你的朋友见面,整个事情可能就会被忘掉。你要不要来杯白兰地酒?” “请给我要一杯。”诺艾丽说。他叫了两杯拿破仑牌白兰地酒。“你和阿尔曼·戈蒂埃在一起住了多久了?” “我敢说你其实早已知道了。”诺艾丽回答说。 谢德将军笑了。“我确实知道。我真正想问的是为什么你以前拒绝和我一起吃饭。是不是由于戈蒂埃的缘故?” 诺艾丽摇摇头。“不是。” “我明白了。”他不自然地说。他说话的语气使她吃惊。 “巴黎到处是女人,”诺艾丽说,“我可以肯定你能随意挑选。” “你不了解我,”将军平静地说,“否则你不会那样说。”他显得有些尴尬,“在柏林,我有妻子和一个孩子。我非常爱他们,但是现在我已经和他们分开一年多了,而且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面。” “谁强迫你到巴黎来了?”诺艾丽冷酷地问。 “我并不是要赢得同情。我只不过想着自己解释一下。我不是和女人随便胡混的人。我第一次看见你在台上时,”他说,“就产生了某种感情。我感到我非常想认识你。我希望我们能成为好朋友。” 他说话时显得平静而又十分尊严。 “我不能答应任何事。”诺艾丽说。 他点点头,“我懂了。” 但是他显然并没有懂,因为诺艾丽再也不想见到他。谢德将军老练地转换了话题。他们谈论演技和戏剧,诺艾丽发现他在这方面的知识丰富得简直令人吃惊。他持折衷主义,显得深沉而又理智。他漫不经心地从一个话题转到另一个话题,不断地指出他俩在趣味上的相同之处。他表现得如此机智,诺艾丽感到十分有趣。他费了不少精力来了解她的过去。他穿着橄榄绿的军服,看上去是个地地道道的德国将军,身体强壮,仪态威严,但是他的文雅的举止却又表明他完全是另一种人。他的智力是学者才具有的,而不是属于军人的。可是,他的脸上却有一道军人的伤疤。 “你的脸上怎么会留下这道伤疤?”艾诺丽问。 他用手指沿着那道深深的伤疤抚摸着。 “许多年前我进行过决斗,”他耸耸肩膀说,“在德国,我们称之为ilafeeisch——意思是,‘值得骄傲的伤痕’。” 他们谈论了纳粹的哲学。 “我们不是怪物,”谢德将军说,“我们不想统治世界,但我们也不愿呆呆地坐在那儿继续为我们在二十年前被打败的那场战争而受到惩罚。凡尔赛条约是一种奴役,德国人已经最后打破了这个桎梏。” 他们还谈到了对于巴黎的占领。 “我们轻而易举地拿下巴黎,这并不是法国士兵的过错,”谢德将军说,“这责任在很大程度上得由拿破仑三世来承担。” “你在开玩笑。”诺艾丽回答说。 “我完全是认真的,”他向她保证说,“在拿破仑时代,暴民们经常以巴黎错综复杂、弯弯曲曲的街道为掩护,到处进行伏击,与拿破仑三世的士兵作战。为了制止他们,拿破仑三世委派欧仁·乔治斯·奥斯曼男爵把街道改建得笔直,使巴黎到处都是美丽的、宽阔的林荫大道。”他微微一笑。“我们的部队就沿着这些林荫大道挺进。恐怕历史对于这位改建街道的设计者奥斯曼评价不会太高吧。” 晚饭之后,在乘轿车回巴黎的途中,他问:“你爱阿尔曼·戈蒂埃吗?” 他的口气很随便,但是诺艾丽感到她的回答对他来说是举足轻重的。 “不爱。”她慢条斯理地说。 他点点头,感到还满意。“我也这么想。我相信我会使你非常幸福。” “就像你使你的妻子非常幸福那样?” 谢德将军在一瞬间显得很不自然,仿佛被人猛击了一下,随后他转过脸看着诺艾丽。 “我可以做一个很好的朋友,”他平静地说,“愿我们永远不要成为敌人。” ※※※ 诺艾丽回到她的住处时,几乎是第二天早上三点钟了。阿尔曼·戈蒂埃正在焦急不安地等她。 “你到底去哪儿了?”当她走进门时,他责问道。 “我有约会。”诺艾丽的目光避开他,转向室内。房间看上去好像被旋风袭击了似的。书桌的抽屉全被拉开了,里面的东西丢得到处都是。所有的衣橱都被彻底地搜查过了,一盏台灯被打翻了,一张小桌子横躺在地上,一条腿已经断了。 “发生了什么事?”诺艾丽问。 “盖世太保到这儿来过了!天哪,诺艾丽,你干了什么了?” “没干什么。” “那他们为什么要搜我们的家?” 诺艾丽开始在房间里走动,把家具放好,同时在苦苦地思索着。 戈蒂埃抓住她的肩膀,把她转了过来。“我要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好吧。” 她告诉他和伊舍利尔的会见,但没有透露他的名字,也没有谈及后来与穆勒上校的谈话。“我不知道我的朋友是不是蟑螂,但这完全有可能。” 戈蒂埃一屁股坐进一张椅子,瞠目结舌。“我的上帝!”他惊叫了起来。“他究竟是什么人,我管不着!但是,我不愿意你和他再有往来。我们俩都会由于这件事给毁了的。我和你一样恨德国人……”他没往下讲,不能断定诺艾丽是不是恨德国人。他又说:“亲爱的,只要德国人还是这儿的统治者,我们就得在他们的管辖下生活。要是和盖世太保纠缠不清的话,我俩可谁也担当不起。这个犹太人——你刚才说他的名字叫什么来着?” “我没说。” 他看了她一会儿。“他是你的情人吗?” “不是,阿尔曼。” “他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不。” “那么好吧。”戈蒂埃说话的口气轻松多了。“我看我们没有理由担忧。如果你偶然和他见了一面,他们不能责怪你。如果你不再和他会面,他们就会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 “他们一定会把这事忘掉的。”诺艾丽说。 第二天,在去剧院的路上,诺艾丽的身后有两个盖世太保的特务在盯梢。 ※※※ 自从那天以后,诺艾丽无论去哪儿都有人盯梢。最初她只有一种感觉,一种有人盯着她的预感。诺艾丽几次转过身都在人群里看见一个看上去像日尔曼人的青年,他身穿便服,似乎对她并不注意。后来,她又产生了同样的感觉,这次跟在她后面的是另一个年轻的日尔曼人。她每次发现的都不是同一个人,虽然他们都穿着便衣。他们还有同样明显的标志:显而易见的优越感和那种蔑视一切的冷酷神情。 关于被人盯梢的事,诺艾丽对戈蒂埃只字不提,因为她觉得没有必要再使他受惊。盖世太保在他们的房间里搜查的事仍使他非常紧张。他整天都在唠叨,说德国人会把他和诺艾丽的前程全毁掉,只要他们想这样做的话。诺艾丽知道他说的是真话,只要看一看每天的报纸就知道,纳粹对他们的敌人是决不会心慈手软的。谢德将军给她来过几次电话,但是诺艾丽没理会他。如果说她不想有纳粹这样的敌人的话,那她也不想有他们这样的朋友。她决定她要像瑞士那样:保持中立。世界上像伊舍利尔·凯兹这样的人得自己保护自己。诺艾丽有点好奇,想知道他想从她那里得到什么,但她并不想牵连进去。 ※※※ 诺艾丽和伊舍利尔·凯兹见面两星期之后,巴黎的报纸在头版报道了盖世太保捕获了以蟑螂为首的破坏活动小组,但蟑螂本人是否被捕,则只字不提。她还记得德国人向伊舍利尔·凯兹靠近时他的脸部表情,她知道他不会让他们把他活捉。当然,这可能是我的幻觉,诺艾丽心里这么想。正如他自己说的那样,他很可能只是个不会伤害任何人的木匠。但是,如果他真不会伤害任何人的话,盖世太保为什么对他那么感兴趣?他是蟑螂吗?现在,他是已经被捕了还是逃掉了?诺艾丽走到房间的窗前,窗子面对着马提格尼大道。在一盏街灯的下面,站着两个穿着黑色雨衣的人,在等着。等什么呢?诺艾丽开始像戈蒂埃那样警觉起来,但随之而来的是愤怒。她想起了穆勒上校说的话:你将因为有我在而担惊受怕。这是挑战。诺艾丽预感到伊舍利尔·凯兹将会和她再次取得联系。 ※※※ 第二天早上有人传来了口信,传信的人居然是她那幢住宅楼的看门人——这是她怎么也没有想到的。看门人身材瘦小,眼睛细眯眯的,已经七十多岁了,面容枯槁而又粗糙,下齿一个也没剩,所以他说话时别人很难听懂。 诺艾丽按电铃,叫电梯开到她这一楼层上来,发现他在电梯里等她。他们一起乘电梯下楼。快到门厅时,他含糊地说:“帕西街的面包房已经把你订的生日蛋糕准备好了。” 诺艾丽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不能断定自己是否听清楚了,说:“我没有订蛋糕。” “帕西街。”看门人固执地重复着。 诺艾丽突然明白了。即使在这时,如果她没有看见在街对面等她的两个盖世太保特务的话,她也会对老人说的话置之不理。像罪犯一样被人跟踪!那两个人在谈话,还没有看见她。 诺艾丽愤懑地转向看门人说:“佣人进出的门在哪儿?” “这儿走,小姐。” 诺艾丽跟着他穿过一道后面的走廊,走下了几级台阶,来到地下室。 她从那儿又走进一条小巷。三分钟之后,她已经坐上出租汽车,去会见伊舍利尔·凯兹了。 ※※※ 这爿面包房是一家不起眼的店铺,坐落在一个已经破败的中产阶级居住的地区内。窗上用油漆写着“面包房”,由于油漆已经剥落,字迹显得残缺不全。诺艾丽打开门,走了进去。招呼她的是一位矮胖的女人,穿着一件一尘不染的白围裙。 “有什么事,小姐?” 诺艾丽犹豫了一下。要马上离开的话,还来得及,还有时间可以回心转意,不牵连到和她无关的危险勾当中去。 那女人在等着她回答。 “你们——你们为我做了一盒生日蛋糕。”诺艾丽说,感到玩这样的把戏太愚蠢了,仿佛他们使用的幼稚的手法降低了他们从事的工作的严肃性。 那女人点了点头。“蛋糕做好了,佩琪小姐。”她在门口挂出“停止营业”的牌子,锁上了门,然后说:“这儿走。” 他躺在面包房后屋的一张吊床上,脸上带着痛苦的表情,浑身汗如雨淋。缠在他身上的床单浸透了血,左膝上绑着止血带。 “伊舍利尔。” 他转身面向着门,身上的床单落了下来,只见膝盖那儿血淋淋的,骨头和肉一片稀烂。 “怎么回事?”诺艾丽问。 他想笑,但很难笑得成。他的声音因疼痛而显得嘶哑。“他们踩了蟑螂一脚,但我们不是那么容易被杀死的。” 她果然猜对了。“我在报纸上看到了,”诺艾丽说,“你的伤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伊舍利尔深深地吸了口气,显得很痛苦,然后点了点头。他说话十分费力,不停地喘着气。 “盖世太保为了要搜捕我,把巴黎搞得天翻地覆。我只有出巴黎城才有希望得救……如果我能到达勒阿弗尔市,就有朋友帮助我乘船到国外去。” “你能找个朋友驾车送你出巴黎吗?”诺艾丽问。“你可以藏在货车的后面——” 伊舍利尔虚弱地摇摇头。“有路障。连老鼠也出不了巴黎。” 甚至蟑螂也出不去,诺艾丽心里想。“你的腿伤了,还能走吗?”她问,拖延着时间,想做出最后的决定。 他微微一笑,嘴唇绷得很紧。 “我要走的话,就不要这条腿了。”伊舍利尔说。 诺艾丽看着他,没明白他的意思。这时门开了,一个蓄着胡子的人走了进来,他身材高大,熊腰虎背,手里提着一把斧头。他走到床前,把床单拉开。 诺艾丽被吓得脸色煞白。她想到了谢德将军和那个秃顶“天老儿”盖世太保上校:如果他们发现了她的行动,他们会怎样对待她呢? “我愿意帮助你。”诺艾丽说。 <hr /> 注释: 第七章 凯瑟琳 凯瑟琳·亚历山大觉得她的生活似乎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仿佛由于某种原因她的感情变得更加丰富,达到了一种令人激动、振奋的高峰。只要比尔·弗雷泽在市内,他们每天晚上都一起吃晚饭,然后去听音乐会,或者看戏,或者听歌剧。他替她在阿灵顿区附近找了一个套房,虽然并不十分宽敞,却非常舒适。他要为她付房租,但凯瑟琳坚持要自己来支付。他给她买了衣服和首饰。最初,她说什么也不肯接受,因为清教徒的道德观在她身上留下了深深的印记,接受这些礼物会使她感到十分尴尬,但是赠送这些礼品显然使得弗雷泽感到很愉快,所以凯瑟琳最后不再为此和他争辩了。 弗雷泽是个体贴而又善于理解人的情人,她感到他们好像过去一直是生活在一起的。凯瑟琳几乎能够预料他在任何情况下的反应,也了解他各种不同的情绪。 当弗雷泽不在的时候,他的广告公司由华莱士·特纳经营,他是负责账务的高级经理。威廉·弗雷泽想尽量少管公司的事务,这样就能集中精力搞好他在华盛顿的工作。但是每当公司遇到重大的问题,他们少不了要征求他的意见。弗雷泽养成了和凯瑟琳讨论这些问题的习惯,希望她能赞同他的想法。他发现她在这方面很有天资。凯瑟琳经常就如何开展广告活动提出自己的见解,她的办法后来都被证明是非常有效的。 “如果我不是那么自私的话,凯瑟琳,”一天晚上吃晚饭时弗雷泽说,“我就会把你安置在我们的广告公司里,让你放手管理我们的财务。”他用手握住她的手。“但是我就会把你想坏了,”他补充说,“我要你在这儿和我待在一起。” “我想待在这儿,比尔。像现在这样,我感到很幸福。”这是真话。她曾经想过,如果处于现在这种情况下,她就会渴望结婚,但是不知什么缘故,她似乎觉得不用操之过急。从一切重要的方面来看,他们其实已经结了婚。 ※※※ 一天下午,凯瑟琳快要干完手头的工作时,弗雷泽走进了她的办公室。 “今晚乘车到乡下走一趟怎么样?”他问。 “太好了。到哪儿去?” “弗吉尼亚州。和我的父母一起吃晚饭。” 凯瑟琳诧异地抬起头看着他。“他们知道我们俩的事吗?”她问。 “不太清楚,”他笑了,“只知道我有一位了不起的年轻助手,还知道我将带她回去吃晚饭。” 如果说她感到一阵失望的话,她并没有让这种情绪在脸上表现出来。 “这样挺好,”她说,“我要在家里停一下,换换衣服。” “我七点钟去接你。” “一言为定。” ※※※ 弗雷泽的住宅坐落在弗吉尼亚州美丽的起伏的山峦之中,这是一幢殖民时代的宽敞的农舍,四周是四十英亩绿茵茵的草地和农田。这房屋的历史一直可追溯到十八世纪。 “我从来也没有看见过这样的住宅。”凯瑟琳赞叹道。 “这是美国最好的畜牧场之一。”弗雷泽告诉她。 小汽车驶过一个畜栏,里面挤满了骏马,又驶过了管理得十分整洁的牧场和牧场管理人的小屋。 “这简直像另一个世界,”凯瑟琳感叹地说,“我真羡慕你是在这儿长大的。” “你是不是觉得你喜欢在牧场生活?” “确切地说,这并不是牧场,”她冷冰冰地说,“这倒更像是你自己的国土。” 他们来到了住宅的前面。 弗雷泽转向她。“我的父母有点儿严肃,”他预先告诉她说,“但是你不必担忧,别没精打采的。紧张吗?” “不是紧张,”凯瑟琳说,“简直是恐慌。” 她这么说的时候惊诧地意识到她是在说谎。根据所有的姑娘见到她们所爱的人的父母时的传统习惯,她应该显得惊慌,但此时此刻除了好奇之外她没有别的感觉。现在没有时间为此去寻根究底了。 ※※※ 他们跨出小汽车,给他们开门的是一个全身穿着特殊制服的男管家,他带着表示欢迎的微笑向他们致意。 弗雷泽上校和他的夫人看上去完全像南北战争以前的故事书中的人物那样生活着。凯瑟琳的第一个印象是他们是多么年迈,看上去是多么虚弱。她可以依稀看出弗雷泽上校曾经是一个英俊而又精力充沛的人。她强烈地感到他酷似他的儿子,只不过已经年迈力衰罢了。上校头上的白发稀稀拉拉,走起路来弯着腰,显得很艰难。他的眼睛是浅蓝色的,那一度是十分有力的双手因患关节炎而扭曲了。他的妻子颇有贵族的气派,还残留着美貌少妇的风韵。她很谦和,对凯瑟琳十分热情。 不管弗雷泽是怎么讲的,凯瑟琳感到她到这儿来是为了让他们审视一番。这天晚上,上校和他的妻子不断地向她提问。他们问得很谨慎,但是很彻底。凯瑟琳对他们谈起了她的父母和她的童年,当她谈到她不断地转学时,她使这件事听上去似乎是一种有趣的探险,根本没有把它讲得像她真正感受到的那样令人烦恼。当她说话的时候,她可以看见比尔·弗雷泽在骄傲地向她微笑。 晚餐极其丰盛。他们在一间宽敞的老式餐厅里吃饭,点的是蜡烛,餐厅的壁炉是大理石砌成的,仆人们都穿着制服。古老的银器,古朴的钱币和陈年的美酒。她看着比尔·弗雷泽,一股感激的暖流传遍全身。她感到,如果她愿意的话,她就能过上这种生活。她知道弗雷泽爱她,她也爱他。可是,总觉得还缺少一点什么,该是一种激情吧!她想也许她的要求过高。很可能加里·库珀、汉弗莱·鲍嘉和斯宾塞·特雷西这些人物使她抱有一种偏见!恐怕爱情并不见得意味着有一个穿着闪闪发光的盔甲的骑士当情人。一个穿着一身灰色花呢衣服的乡间绅士不也很好吗?让所有那些电影和小说见鬼去吧!她看着上校,仿佛看见了二十年以后的弗雷泽。到那时候,比尔会跟他父亲现在的体态一模一样的。在这天晚上的其余时间里,她显得非常沉静。 在回家的路上,弗雷泽问道:“今天晚上过得愉快吗?” “很愉快。我喜欢你的父母。” “他们也喜欢你。” “我真高兴。”她确实很高兴。然而,在她的内心深处,有一个隐隐约约使她感到不安的想法,不知什么缘故,她觉得和他们会面她应该感到更激动一些。 第二天晚上,凯瑟琳和弗雷泽一起在赛马俱乐部吃晚饭时,弗雷泽告诉她,他将要去伦敦,得待一个星期。“我不在的时候,”他说,“我有一项有趣的工作要你做。他们正在好莱坞的米高梅电影制片公司拍摄一部陆军航空兵的征兵影片,要我们监督影片的摄制。我想在我外出期间叫你来监督这部片子。” 凯瑟琳难以置信地盯着他:“我?我还不会给勃朗宁自动步枪上子弹,我怎么会知道怎样拍军事训练片?” “谁也不比你知道的多,”弗雷泽笑嘻嘻地说,“这种影片是最近才有的,但是你不用担心。他们会找一位制片人,把一切都安排好。陆军打算请演员来拍这部影片。” “为什么?” “我猜想他们觉得由士兵扮演士兵并不见得能演得十分像。” “陆军倒是这样看问题的。” “今天下午我和马修斯将军谈了很久,‘魅力’这个词他至少用了一百次。这就是他们想要推销的东西。他们正在发起一个声势浩大的征兵运动,目标是美国青年中的精华。这是他们打的第一炮。” “我得做些什么呢?”凯瑟琳问。 “只要使摄制工作不出什么毛病就行了。影片最后还得由你认可。已经为你订了明天早上九点钟去洛杉矶的飞机票。” 凯瑟琳点点头:“好吧。” “你会想我吗?” “你知道我会想你。”她回答说。 “我会给你带个礼物来。” “我不要礼物。只希望你平安地回来。”她犹豫了一下。“形势越来越糟了,是吗,比尔?” 他点点头:“是啊,”他说,“我看我们很快就要打仗。” “多可怕。” “如果我们不参战就更可怕了,”他平静地说,“英国从敦刻尔克撤退是一个奇迹。如果希特勒决定现在渡过英吉利海峡,我看英国人挡不住他。” 他们在缄默之中喝完了咖啡。他付了账。 “你愿意到我家去过夜吗?”弗雷泽问。 “今晚不去了,”凯瑟琳说,“你得早一点起床,我也要赶早。” “好吧。” 他驾车把她送回家。当凯瑟琳准备上床时,她问自己为什么在比尔要外出的前夕她没有和他一起回去。 她找不到答案。 ※※※ 尽管凯瑟琳从未到过好莱坞,但她却仿佛是在那儿长大的。她在黑漆漆的电影院里不知度过了多少小时,完全沉浸在那些充满魅力的幻梦之中,这些幻梦是世界上的电影制造商们杜撰出来的。她将为在那些愉快的时刻享受的欢乐而永远感激他们。 当凯瑟琳乘坐的飞机在伯班克机场降落时,她万分激动。一辆小轿车等在那儿送她去旅馆。这一天阳光明媚,当轿车沿着宽阔的大街驶去时,凯瑟琳首先注意到的是棕榈树。她在书中读到过棕榈树,也见到过照片,但是真正的棕榈树更使她为之倾倒。它们到处都是,高高地矗立着,优雅的树干的下部是光秃秃的,上部树叶葱茏,十分美丽。在每棵树的中央,有一圈参差不齐的复叶,凯瑟琳以为这真像在一条绿色的短裙下穿了一条高低不平的衬裙。 他们的车驶过了一幢巨大的楼房,看上去像个工厂。入口处有一块很大的招牌,上面写着:“华纳兄弟影片公司”。下面还写着:“把优秀的影片和优秀的道德结合起来。”当轿车经过这幢大楼的大门时,凯瑟琳想起了詹姆斯·凯格纳主演的《草莓英雄》和贝特·戴维斯主演的《灰暗的胜利》,不禁愉快地笑了。 他们驶过了好莱坞圆形剧场,从外面看去,这是一个庞大的建筑物。随后,小轿车转了弯,离开了海兰大街,沿着好莱坞大道向西驶去。他们经过了埃及剧院,向西行驶了两个街区,又经过了格鲁门中国剧院。这时,凯瑟琳兴致勃勃,仿佛见到了两位老朋友。司机把车转到夕阳大道,向比弗利·希尔斯饭店驶去。 “你待在这个饭店一定很舒服,小姐。这是世界上第一流的。” ※※※ 这显然是凯瑟琳见到过的最讲究的饭店之一。饭店就在夕阳大道的北边,处于围成半圆形的棕榈树的树荫之中,四周是巨大的花园。一条漂亮的行车道呈弧形一直延伸到饭店的前门,门漆成雅致的粉红色。一个殷勤的年轻的副经理把凯瑟琳送到她的房间。这是一幢坐落在主楼后面平地上的豪华的平房。桌子上有一束花,附有经理处向她表示问候的卡片。还有一束更大、更美的花束,上面系着的卡片上写着:“真希望我在你那儿或者你在我这儿。我爱你,比尔。” 副经理递给她三个电话记录。这些电话都是阿兰·本杰明打来的。她已经知道他是这部训练片的制片人。 凯瑟琳正在看比尔写的卡片时,电话铃响了。她跑过去,拿起听筒,殷切地说:“比尔?”但是打电话的却是阿兰·本杰明。 “欢迎你到加利福尼亚州来,亚历山大小姐,”他的声音从话筒里传出来显得有些刺耳。“我是阿兰·本杰明下士,是这个小小的宣传片的制片人。” 下士。她原以为他们会派一位上尉或上校来负责。 “我们明天开拍。他们是不是告诉你了,我们用演员,而不是士兵?” “我听说了。”凯瑟琳回答道。 “我们早上九点钟开始拍片。如果你能在八点以前到达这儿,我想请你见见这些演员。你知道陆军航空兵需要什么样的人。” “行。”凯瑟琳爽快地说。她一点也不知道陆军航空兵需要什么样的人,但是她估计,如果她用常识来选择那些看上去像飞行员的人,就行了。 “明天早上七点三十分我会派一辆车去接你,”话筒里的声音说,“你赶到米特罗只要花半个小时。米特罗在科尔弗区。我在第十三号摄影棚和你会面。” 快到早上四点钟凯瑟琳才入睡,而且好像她刚一合眼就听到了电话铃声,接线员告诉她有辆轿车在等她。 三十分钟以后,凯瑟琳已经在去米高梅电影制片公司的路上了。 ※※※ 这是世界上最大的电影公司。在总厂有三十二个设备齐全的摄影棚以及高大的行政办公楼,在楼内工作的有路易斯.B.梅耶、二十五位经理和电影界一些最著名的导演、制片人与作家。在第一分厂,有巨大的永久性的室外布景,这些布景经常被调整,用来拍摄各种各样的影片。只消花三分钟,你就可以在这里驾车经过瑞士的阿尔卑斯山,一个美国西部的城镇,曼哈顿的一个贫民区和夏威夷的海滩。第二分厂在华盛顿大道的尽头,这里存放着价值数百万美元的道具和平面布景,这个分厂是用来拍各种壮丽奇观的外景的。 所有这些都是凯瑟琳的向导介绍给她听的。那是一个年轻的姑娘,被派来领她到十三号摄影棚去的。“好莱坞本身就是一座城市,”她骄傲地说,“我们自己发电,我们自己的食堂每天为六千多人准备饭菜,我们就在后面的分厂里自己制造布景。我们完全自给自足,无求于任何人。” “只是有求于观众。” 她们沿着街道向前走去,经过了一个城堡的布景,只有正面,用二英寸乘四英寸粗的柱子支撑着。城堡的对面是一个湖。在街道的尽头则是旧金山市一个剧院客厅的布景。布景不包括剧场本身,只有客厅。 凯瑟琳大声地笑了起来,那姑娘呆呆地看着她。 “有什么问题吗?”她问。 “没什么,”凯瑟琳说,“一切都很好。” 几十个雇来的临时演员在街道上走着,有的扮成西部牧童,有的扮成印第安人。他们朝摄影棚走去,一路上亲切地闲聊着。一个人突然从转弯处走了出来,凯瑟琳朝后退了一步给他让路,发现他身穿盔甲,扮成骑士。在他身后还有一群穿着游泳衣的姑娘。凯瑟琳感到这次在电影界逗留的时间虽然不会长,但确实是个美差。她真希望她的父亲能见到这一切。他一定会感到快活极了。 “到了。”向导说。她们已经来到了一幢巨大的灰色建筑物前。在建筑物的一边有一块牌子,上面写着:“第十三号摄影棚”。 “我就把你留在这儿了。你不会有什么不便吧?” “好的,”凯瑟琳说,“谢谢你。” 向导点了点头,走了。 凯瑟琳转向摄影棚,看见门上面的牌子上写着:“红灯亮时请勿入内”。这时,灯没有亮,于是凯瑟琳拉着门的把手,把门打开。想不到这门重极了,她使出了全身的力气才把它拉开。 凯瑟琳走了进去,发现面前还有一扇门,和第一扇门一样沉重,一样庞大。这好像是进入了一个减压仓。 在隔音的摄影棚内,有几十个人在四处奔忙,每个人都在紧张地进行某种看来十分神秘的工作。有一伙人穿着航空兵的制服。凯瑟琳意识到他们就是将要在这部影片中出场的演员。在摄影棚远处的角落里,有一套完整的办公用具,包括写字台和椅子,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军用地图。技师们正在对布景进行照明。 “请问,”她对一个从她身旁走过的人说。“阿兰·本杰明先生在这儿吗?” “那个小个子下士?”他用手指了指。“在那儿。” 凯瑟琳转过身,看见一个身体瘦小和孱弱的人,穿着一套带有下士臂章的不合身的军服。他正在对一个佩戴将军星章的人高声叫喊着。 “他妈的,导演说了又算什么,”他嚷道,“我怎么要得了这么多将军。我需要的是军士。”他绝望地举起了手。“人人都想当长官,谁也不愿扮印第安人。” “对不起,”凯瑟琳说,“我是凯瑟琳·亚历山大。” “谢天谢地!”这个小个子说。他转向其他的人,抱怨地说:“别再闹着玩了,你们这些聪明的傻瓜。华盛顿的官员来了。” 凯瑟琳惊愕地看着他。她还来不及开口,小个子下士先说:“我真不明白我到这儿来是干什么的。我原先在迪尔本市编辑家具杂志,年薪是三万五千美元,后来应征入伍,当了通信兵,又被派去写军事训练片脚本。对于制片或导演我懂些什么?我从来没见过这样混乱的局面。”他打了个嗝,摸了摸心窝。“我得了胃溃疡,”他呻吟着说,“我可不是干电影这一行的。请原谅。” 他转过身,匆匆向门口走去,留下凯瑟琳一个人站在那儿。她无能为力地向四周扫了一眼。大家似乎都在盯着她,瞧她怎么办。 一个身材瘦长、头发灰白的人朝她走来。他穿着毛线衫,脸上带着微笑,显然被这种场面逗乐了。“需要帮助吗?”他平静地问。 “我需要的是奇迹,”凯瑟琳坦率地说。“我负责这部影片,我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他对着她嘻嘻地笑。“欢迎你到好莱坞来。我叫汤姆·奥布赖恩,是助导。” 她看着他,感到十分疑惑,不明白“助导”是什么。 “助理导演。你的朋友,就是那位下士,应该导演这部影片,但是我感到他不会回来了。”这个人显得沉静而又自信,凯瑟琳很喜欢他这种性格。 “你在米高梅电影制片公司工作了多长时间了?”她问。 “二十五年。” “你认为你能导演这部片子吗?” 她看见他的嘴角扭动了一下。“我可以试试,”他严肃地说,“我和威利·怀勒一起导演过六部影片。”他的眼神变得更加认真起来。“情况并不像从表面上看去那么糟,”他说。“只不过需要组织一下。脚本已经写好,布景也准备好了。” “那只是个开头。”凯瑟琳说。她向摄影棚四周环视了一下,注视着他们穿着的军服。大多数人的军服都不合身,看上去很别扭。 “他们看上去像是在为海军的征兵做广告。”凯瑟琳评论说。 奥布赖恩赞同地笑了。 “这些军服是从哪儿弄来的?” “西服店。我们服装部的军服全都出借了。我们正在拍摄三部战争片。” 凯瑟琳仔细地审视着这些演员。“只有六七套完全不能用,”她作了判断,“让我们把这些送回去,看看是不是能找到一些更合适的。” 奥布赖恩点点头,表示同意。“好。” 凯瑟琳和奥布赖恩走到一群临时演员跟前。摄影场上喧闹的谈话声震耳欲聋。 “别吵了,小伙子们,”奥布赖恩大声喊道,“这是亚历山大小姐。这儿的工作现在由她管。” 有几个人吹着口哨,也有人发出嘘声,都是表示赞许的。 “谢谢,”凯瑟琳微微一笑,“你们大多数人看上去还挺合适,但有几位得回到西服店去换一换军装。大家排好队,这样我们就能仔细看看你们。” “我倒想仔细看看你。你今晚准备和谁一起吃晚饭?”有人喊道。 “和我的丈夫一起吃,”凯瑟琳说,“他比赛完了我们马上就去吃。” 奥布赖恩叫这些人排起了队,他们站得参差不齐。凯瑟琳听到附近有笑声和说话声,恼怒地转过了身。有一个临时演员站在一个布景旁,正对着三个姑娘饶舌。她们津津有味地听着他讲的每一句话,不管他说什么,她们总是疯疯癫癫地痴笑个不停。 凯瑟琳看了一会儿,然后走到这个人跟前说:“对不起。你是不是能和其他人一起排好队?” 这人慢慢地转过了身。“你是在对我说话吗?”他懒洋洋地问。 “是的,”凯瑟琳说,“我们要开始工作了。”她说完就走开了。 他对那三个姑娘低声说了些什么,引起了一阵大笑,然后,他磨磨蹭蹭地跟在凯瑟琳的身后。他高高的个儿,身体挺瘦,但很结实,而且长得非常英俊,头发是蓝灰色的,蓝色的眼睛显得有些狂躁。他说话的时候,嗓音低沉,似乎很傲慢,却又充满了欢快。 “我能替你做些什么吗?”他问凯瑟琳。 “你想工作吗?”凯瑟琳回答道。 “我想,我想。”他向她保证说。 凯瑟琳曾经读过一篇关于临时演员的文章。他们是一种奇怪的人,在摄影棚里无声无息地度过他们的一生。当明星们在群众场面里出现时,他们起的是充当背景、烘托气氛的作用。他们是一些没有发言权的无名小辈,生来就没有野心,不想找什么有意义的工作。她面前的这个人就是最好的例子。由于他长得英俊非凡,他家乡可能有人对他说,他能当上明星。后来,他来到了好莱坞,这才知道需要的不仅是英俊,而是才能,于是就当上了临时演员。这是最容易找的出路。 “我们有些人得换一换军装。”凯瑟琳耐心地说。 “我的军装也不合适吗?”他问。 凯瑟琳仔细地看了看他穿着的军装,不得不承认他的完全合身。军装衬托出他宽阔的肩膀,但并不过分,在他狭窄的腰部军装又逐渐收紧。她打量着他的上衣。他的肩上佩戴着上尉的星章。他在胸前钉了一排色彩鲜艳的勋表。 “这些勋表给你的印象够深刻了吧,我的上司?”他问。 “谁对你说你将扮演上尉?”他看着她,表情很严肃。“是我自己的主意。你不认为我能扮好上尉吗?” 凯瑟琳摇摇头。“是的。我不那么认为。” 他若有所思地噘起嘴。“中尉?” “不。” “少尉行吗?” “我并不认为你是演军官的料。” 他的蓝眼睛困惑地凝视着她。“噢?还有别的毛病吗?”他问。 “有,”她说,“那些勋章。你一定勇敢极了。” 他笑了。“我原以为我会给这部该死的片子增加一点色彩。” “只是有件事你忘了,”凯瑟琳爽快地说,“我们还未参战。你一定是在狂欢节上赢得这些勋章的吧。” 那人对她嘻嘻一笑。“你说得对,”他胆怯地承认说,“我没有想到这一点。我会拿掉一部分勋章的。” “全拿下来。”凯瑟琳说。 他又慢慢地咧着嘴对她无礼地嘻嘻一笑。“好吧,我的上司。” 她差不多像训斥一般说:“别再叫我上司。”后来,她转念一想,何必跟他计较呢,就转身去找奥布赖恩说话了。 ※※※ 凯瑟琳叫八个人回去换军服。接着,她花了一个小时和奥布赖恩一起讨论场景。小个子下士回来过一次,但待了一会儿就又无影无踪了。凯瑟琳心里想这样也好。他只会一个劲地埋怨,使得大家都很紧张。中饭前奥布赖恩拍完了第一个场景,凯瑟琳觉得事情进行得还不错。只有一件意外的事使她这天早上感到有些不快。凯瑟琳让那个令人恼火的临时演员读几句台词,想叫他出丑。她要使他当场出洋相,对他的无礼进行报复。可是,他台词念得完美无瑕,镇定自若地把事情应付过去了。念完之后,他转向她说:“念得还不错吧,上司?” 当这伙人解散了去吃午饭之后,凯瑟琳来到制片厂巨大的午餐食堂,在角落里的一张小桌子旁坐下。在她旁边的一张大桌子旁,坐着一伙穿着制服的士兵。凯瑟琳面对着门,看见那个临时演员走了进来,身后跟着那三个姑娘,她们你推我挤地都想离他更近一些。 凯瑟琳感到血直往脸上涌。她断定这只不过是一种心理反应。有些人你只要一见面就讨厌,就像还有些人你一看到就喜欢。他那种盛气凌人的样子惹怒了她。他要是当一名舞男一定是再合适不过了,很可能他就是这么块料。 他把那三个姑娘领到一张桌子旁坐下,抬起头看见了凯瑟琳,然后趋向姑娘们说了些什么。她们全看着她,然后捧腹大笑起来。他真该死!她注视着他向她的桌子走来。他站在那儿盯着她看,脸上带着那种慢条斯理而又老于世故的微笑。“我和你坐一会儿没关系吧?”他问。 “我——”但是他早已坐下了,正在端详着她。他的眼睛在试探着她,显得很快活。 “你要干什么?”凯瑟琳生硬地说。 他笑得更欢了。“你真想知道?” 她愤怒地闭紧了嘴巴。“听着——” “我想问你,”他迅速地说,“今天早上我念得怎样。”他殷切地将身子向前靠了一靠。“我的演技令人信服吗?” “你也许能使她们信服,”凯瑟琳说,朝那几个姑娘点点头,“但是如果你想听听我的意见的话,我认为你是个骗子。” “我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你?” “你的一言一行都使我生气,”她针锋相对地说,“我正巧不喜欢你这种人。” “我是哪种人?” “你是骗子。你喜欢穿着那套军装在姑娘们周围炫耀自己,不过你考虑过参军吗?” 他带着怀疑的神色凝视着她。“去被人当靶子打?”他问,“那是笨蛋干的事。”他俯身向她咧嘴而笑。“现在这样要有趣得多。” 凯瑟琳气得嘴唇都在发抖。“你难道不符合征兵的条件吗?” “我想从条件上来讲,我是够格的,但是我的一个朋友认识华盛顿的某个人,所以——”他压低了嗓门,“我看他们永远也不会来找我。” “我看你这个人真卑鄙。”凯瑟琳怒不可遏地说。 “为什么?” “如果你自己不知道,我怎么能跟你讲得清。” “为什么不试试看?就在今天吃晚饭的时候,怎么样?在你那儿。你自己烧饭吗?” 凯瑟琳站起身,她怒火中烧,两颊绯红。“你用不着再到摄影场来了,”她说。“我会告诉奥布赖恩支付你今天早上的工资。” 她转身就走,这时才想起来问:“你叫什么名字?” “道格拉斯,”他说。“拉里·道格拉斯。” ※※※ 第二天晚上,弗雷泽从伦敦给凯瑟琳打了电话,询问工作进行得如何。她向他报告了那一天发生的事,但未提及有关拉里·道格拉斯的插曲。她准备等弗雷泽回到华盛顿后再告诉他,他们将在一起把这当作笑料来谈论。 第二天一早,凯瑟琳正在穿衣,准备到制片厂去的时候,门铃响了。她打开了房间的门,一个送货人站在那儿,手里捧着一束玫瑰花。 “是凯瑟琳·亚历山大吗?”他问。 “是的。” “请在这儿签名。”她在他递过来的单子上签了名。“多可爱。”她边说边接过了花。 “要收十五美元。” “你说什么?” “十五美元。这束花是未付款的货件。” “我不明白——”她的嘴唇闭拢了。 凯瑟琳伸手去取附在花上的卡片,把它从信封里抽了出来。 卡片上写着: “我本来该自己付钱买花的,但是我现在没有工作。我爱你,拉里。” 她呆呆地看着卡片,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喂,你要不要这些花?”送货人问道。 “不要。”她怒气冲冲地说。她把花猛地塞回到他的怀里。 他看着她,感到困惑不解。“他说你会笑的,说这是一个只有你们两人才能理解的玩笑。” “我并没有笑。”凯瑟琳说。她狂怒地把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整整一天,这件事一直使她十分恼怒。她以前也遇到过自私自利的人,但谁也不像拉里·道格拉斯这样傲慢无礼,使人感到无法容忍。她断定他在赢得那种愚蠢无知的金发女郎和浅黑肤色姑娘身上一直得心应手,但是他把她也算到这一类人里,这使得凯瑟琳感到降低了身份,受到了侮辱。一想到他就使她汗毛直竖,厌恶万分。她决心把他从思想中抹去,何必为他伤神呢! 那天晚上七点钟,凯瑟琳正要离开摄影场,一个助手走到她跟前,手里拿着个信封。 “你收了这些东西的钱吗,亚历山大小姐?”他问。 这是一张从演员总服务部送来的账单,上面写着: 演员姓名:劳伦斯·道格拉斯……(由凯瑟琳·亚历山大私人付钱) 凯瑟琳抬起头,脸涨得通红。 “没有收钱!”她说。 他盯着她:“我怎么对他们讲?” “告诉他们,如果这些勋章是他死后才授给他的话,我就付钱。” ※※※ 三天以后,电影拍完了。 第二天,凯瑟琳看了经过初步剪接的影片,表示认可。这部影片虽然不会得奖,但是却简单易懂,会产生预期的效果。 汤姆·奥布赖恩干得很成功。 ※※※ 星期六下午,凯瑟琳登上了去华盛顿的飞机。她以前离开一个城市时,从未像现在这样高兴。星期一早上,她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想把在她外出时堆积起来的工作干完。 吃中饭前不久,她的秘书安妮在对讲电话中说:“一位叫拉里·道格拉斯的先生从加利福尼亚州好莱坞打来的电话,由接话人付款。你想接电话吗?” “不!”她厉声说,“告诉他,我——且慢,我自己跟他讲。”她深深地吸了口气,按了一下电话键:“是道格拉斯先生吗?” “早上好。”他的声音还是带着那种夸夸其谈的调子。“找到你可真不容易。你喜欢玫瑰花吗?” “道格拉斯先生——”凯瑟琳开口说。她的声音由于愤怒而颤抖着。她又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说:“道格拉斯先生,我爱玫瑰花。我不喜欢你。我一点也不喜欢你。清楚了吗?” “你对我一点也不了解。” “我知道的已经太多了。我认为你既胆小又可卑,我不想再接到你的电话。”她全身哆嗦着,把话筒砰的一声放下,眼睛里充满了愤怒的泪水。他怎么敢这样!要是比尔回来了,她会感到多么高兴啊。 ※※※ 三天后,凯瑟琳收到了一张十英寸乘十二英寸的道格拉斯的照片,是邮寄来的。照片上的题字是: “送给我的上司,爱慕你的拉里。” 安妮怀着崇拜的心情看着照片,说:“上帝!真有这么个人吗?” “冒牌货,”凯瑟琳讥笑地解释道,“唯一真实的东西是印相的纸。”她怒冲冲地把照片撕得粉碎。 安妮在一旁看着,惊愕不已。“多可惜。我从未亲眼见过这么英俊的人。” “在好莱坞,”凯瑟琳阴沉沉地说,“那里只有正面的布景——没有基础。你刚才见到的就是这么个东西。” 此后,连续两个星期里,拉里·道格拉斯至少打了十几次电话。凯瑟琳告诉安妮,叫他不要再打电话,他来了电话也不要告诉她。 一天早上,安妮正在记录凯瑟琳口授的信件,她抬起头,抱歉地说:“我知道你曾告诉我别再为道格拉斯先生打来的电话打扰你,但是他又来了电话,他显得那么急切,哎……真有点疯了。” “他确实是疯了,”凯瑟琳冷冰冰地说,“如果你还算聪明的话,你就不会去找他。” “他说话真动听。” “他装得那么甜蜜动人。” “他问了许多有关你的问题。”她注意到凯瑟琳的脸色。“但是,当然,”她赶紧补充说,“我什么也没对他讲。” “你这样做很聪明,安妮。” 凯瑟琳又开始口授信件,但是她心不在焉。她想世界上到处都是拉里·道格拉斯式的人。这使她更加欣赏威廉·弗雷泽。 ※※※ 星期天早上,比尔要回来,凯瑟琳到机场去接他。她站在那儿等他,看着他经过了海关检查,朝出口处走来。他看见她时,脸上露出了喜悦的笑容。 “凯茜,”他说,“真是出乎预料。我没想到你会来接我。” “我等不及了。”她嫣然一笑,然后又热情地拥抱他。他不禁困惑地看了她一眼。 “你想我了。”他说。 “比你能想象的有过之而无不及。” “在好莱坞过得愉快吗?”他问。“进行得还不错吧?” 她犹豫了一下。“很好。他们对这部片子很满意。” “我也听说了。” “比尔,下次你外出,”她说,“带我一起去。” 他看着她,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也很激动。 “一言为定。”弗雷泽说。“我在国外很想你。我一直在考虑有关你的事。” “是吗?” “你爱我吗?” “非常爱你,弗雷泽先生。” “我也爱你,”他说,“我们今晚为什么不出去痛痛快快地吃一顿?” 她笑了:“好极了。” “我们到杰弗逊俱乐部去吃晚饭。” 她驾车把弗雷泽送到他的家门口。 “我要打的电话不知有多少,”他说,“我们在俱乐部见面好吗?八点钟。” “好。”她说。 ※※※ 凯瑟琳回到她的住处,洗了些东西,熨了些衣服。每当她经过电话时,她想铃也许会响,但一直没有声音。她想起拉里·道格拉斯企图从安妮那儿探听她的情况,不禁气得咬牙切齿。或许她该和弗雷泽谈谈,把道格拉斯的名字告诉征兵局。 “不,我不愿找那个麻烦,”她心里这么想,“他们很可能会不愿意接受这么个人。他会被审讯,被判犯了淫乱罪。” 她洗了头,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澡,花去很长的时间。她正在擦干身上的水时,电话铃响了。 她走过去,拿起话筒。 “谁呀?”她冷冷地说。 是弗雷泽。 “喂,”他说,“出了什么事吗?” “怎么会呢,比尔,”她立即说,“我——我才洗完澡。” “我打电话是要告诉你,我很想你。别来迟了。” 凯瑟琳笑了。“不会。” 她慢腾腾地把话筒放下,心里却仍然在想着比尔。她第一次感到他准备向她求婚。他将会要求她当威廉·弗雷泽夫人。她大声地念着这个名称:“威廉·弗雷泽夫人。”这名字听起来很顺耳,显得非常尊贵。她心里想:上帝,我太沉浸在快乐之中了,这个称呼变得不那么激动人心了。如果在六个月之前,我就会欣喜若狂,而现在我只是感到这名称听起来很顺耳,显得非常尊贵而已。我真的变得这么厉害吗?这个想法并不能使她感到宽慰。她看了看时钟,连忙开始穿衣服。 ※※※ 杰弗逊俱乐部坐落在F街上,是一幢和其他建筑物分开的大楼,用砖建成的。大楼与街道之间尚有一段距离,四周围着铁栅栏。这座城市有许多对入会实行严格控制的俱乐部,杰弗逊俱乐部就是其中最严格的一个。如果谁想轻而易举地入会,那他的父亲就得是俱乐部成员。如果先天不足,那么他就得由三位成员共同推荐。入会申请每年讨论一次,在秘密投票中只要有一个人反对,那么申请人就一辈子失去了加入俱乐部的机会,因为有一条严格的规定,不容许任何人提出第二次申请。 威廉·弗雷泽的父亲是俱乐部的创办人之一,弗雷泽和凯瑟琳至少每周在那儿吃一次晚饭。这儿的厨师曾在罗特希尔德银行的法国分行干过二十年,烹饪技术极其高明。这儿的酒窖在美国享有盛名,位居第三。俱乐部是由世界上最杰出的装璜家装璜的,特别注意颜色的谐调和光线的柔和,使那些淑女们沐浴在明亮的烛光之中,更衬托出她们容貌的美丽。在特定的晚上,在这儿进餐的人会遇到副总统,内阁和最高法院的成员,参议员和有势力的实业家。这些实业家控制着具有国际规模的庞大企业。 凯瑟琳到达时,弗雷泽正在门厅等她。 “我来迟了吗?”她问。 “即使迟到了也没关系,”弗雷泽说,同时用毫不掩饰的赞美的目光注视着她。“你是不是知道你的美貌简直使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当然知道,”她回答说,“人人都知道我是绝色佳人凯瑟琳·亚历山大。” “我说的是真心话,凯茜。”他说话的语气很认真,以致她感到有些窘迫。 “谢谢你,比尔,”她尴尬地说,“别那样盯着我看。” “我是情不自禁啊。”他说。他搀住了她伸过来的手臂。 路易斯把他们引到了一个角落里的隔间,他是餐厅侍者的总管。“请坐在这儿,亚历山大小姐,弗雷泽先生,希望你们能吃得满意。” 凯瑟琳喜欢让杰弗逊俱乐部的餐厅总管知道她的名字。她知道她这种想法很幼稚,很天真,但这使她感到自己是一位要人,是这儿的一位成员。这时,她在椅子里向后靠去,全身松弛了下来,感到十分满足,打量着餐厅。 “喝一点酒吗?”弗雷泽问。 “不,谢谢你。”凯瑟琳说。 他摇摇头。“我得教你学会一些坏习惯。” “你已经这么做了。”凯瑟琳低声说。 他对着她嘻嘻笑了一下,叫了一杯搀苏打水的苏格兰威士忌酒。 她端详着他,心里想他是多么的亲切,可爱。她肯定,她能给他带来幸福的。她如果嫁给他,也会得到幸福。她拼命地说服自己:“一定是非常幸福的。”问谁都会这样说的。不信的话,可以去问《时代》杂志。隔了一会儿,她恨透了自己,竟然那样思考问题。上帝啊,她到底出了什么毛病?思想会这么变了? “比尔。”她才开口——就顿住了。 拉里·道格拉斯正朝他们走来,当他看见并且认出了凯瑟琳时,嘴唇上浮现出一丝微笑。他穿着从演员总服务部弄来的陆军航空兵制服。她难以置信地看着他走到他们的桌子跟前,愉快地咧着嘴笑。 “喂,是你。”他说。但是,他不是在对凯瑟琳讲话,而是在跟比尔打招呼,比尔站起来和他握手。 “见到你真高兴,比尔。” “见到你太好了,拉里。”凯瑟琳凝视着他们俩,脑子完全麻木了,怎么也运转不起来。 弗雷泽说:“凯茜,这是劳伦斯·道格拉斯上尉。拉里,这是亚历山大小姐——凯瑟琳。” 拉里·道格拉斯正在低头注视着她,他蓝色的眼睛似乎在讥笑她。“我简直无法表达遇见你是多么荣幸,亚历山大小姐。”他严肃地说。 凯瑟琳张开嘴想说些什么,但是她突然意识到她没有什么可讲的。弗雷泽看着她,等她开口说话。她好不容易才点了点头。她生怕会说出不得体的话。 “和我们一起吃饭好吗,拉里?”弗雷泽问。 拉里看着凯瑟琳,谦恭地说:“如果你肯定我不打扰——” “当然不打扰。坐下。” 拉里坐在凯瑟琳身边的座位上。 “你想喝点什么?”弗雷泽问。 “加苏打水的苏格兰威士忌酒。”拉里回答说。 “我也要苏打威士忌酒,”凯瑟琳鲁莽地说,“要两杯。” 弗雷泽诧异地看着她。“我简直不敢相信。” “你说你要教我一些坏习惯,”凯瑟琳说,“我想还是现在就开始。” 弗雷泽要了酒之后转向拉里,说:“我不断地从特里将军那儿听到你的战绩——不仅在空战中,而且在陆战中的战绩。” 凯瑟琳盯着拉里,脑子里紧张地思索着,想适应新的局面。“那些勋章……”她说。 他若无其事地注视着她。 “怎么样?”她抑制了一下自己的感情。“噢——你是从哪儿弄来的?” “我是在狂欢节上得到的。”他严肃地说。 “特殊的狂欢节,”弗雷泽笑了,“拉里一直在驾驶飞机和英国皇家空军并肩作战。他是那儿的美国飞行中队的队长。他们叫他来负责华盛顿的一个战斗机基地,帮助训练一些年轻的飞行员,使他们将来能参加战斗。” 凯瑟琳转过脸盯着拉里。他正和善地对着她笑,眼睛欢快地转动着。凯瑟琳记起了他们第一次见面时所说的每一句话,好像重新放映了一部旧电影。她命令他取下上尉肩章,摘掉勋章,他却心甘情愿地一一照办。她自命不凡,专横傲慢——她还称他为胆小鬼!她真想钻到桌子下面去。 “你要是早让我知道你要到市区来该多好,”弗雷泽说,“我会为你献上一头肥壮的小牛。我们应该举行一个盛大的宴会来欢迎你的归来。” “我更喜欢这样。”拉里说。他看了凯瑟琳一眼,她转过脸,不敢对着他的眼睛。“其实,”拉里继续用若无其事的口气说,“在好莱坞时,我找过你,比尔。我听说你们正在拍摄一部航空兵训练片。” 他停下来点了一支烟,小心地把火柴吹灭。“我到了摄影棚,但是你不在那儿。” “我有事去伦敦了,”弗雷泽回答说。“凯瑟琳在那儿。我感到很惊奇,你们竟然没碰上。” 凯瑟琳抬起头看着拉里,他正注视着她,他的眼神显得很快活。现在该讲一讲发生过的事了。她要告诉弗雷泽,他们三人会把这事当作一个有趣的故事一笑了之。但是不知什么缘故,要说的话卡在喉咙里,怎么也讲不出来。 拉里等了一会儿,见她没开口,便说:“那地方很拥挤,我猜想我们俩谁也没看见谁。” 她恨他用这种方法来解除她的困境,使他们站在一条战壕里来欺骗弗雷泽。 酒来了以后,凯瑟琳很快把她的酒喝完了,又要了一杯。这是她一生中最可怕的一个晚上。她迫不及待地想离开餐厅,从拉里·道格拉斯身旁逃走。 弗雷泽请他谈谈他的战争经历,拉里把他所经历的战斗讲得很轻松,很有趣。他显然对任何事都不那么认真。他不是一个性格坚强的人。但是凯瑟琳不情愿地承认,公平地说,一个性格不坚强的人不会自愿参加英国皇家空军,并成为一个与德国空军作战的英雄。如果说正因为他是英雄她才更恨他这倒是合情合理的。她自己都无法理解她的这种态度。当她喝第三杯威士忌酒的时候,她郁闷地思索着。他是英雄还是叫花子般的临时演员,那有什么关系?这时她意识到只要他是叫花子,他就恰好属于她能够对付的一类人。在迷迷糊糊的酒意之中,她向后靠着,听这两个男人谈话。拉里讲话时带着一种殷切的热情,一种显而易见的活力,这种活力传到了她身上,感染了她。现在她似乎感到在她遇到过的人当中,他最富有生命力。凯瑟琳觉得他的生活毫无拘束,他把自己全部的感情和精力都倾注在他要做的每一件事上。他嘲笑那些畏首畏尾的人,胆怯的人,这就够了。像她这样的人。 她几乎什么东西也没吃,也不知道她正在吃什么。她的目光和拉里的相遇了,仿佛他早已是她的情人,仿佛他们一直待在一起,情投意合,尽管她明白这是多么愚蠢。他像一阵旋风,一种自然的力量,任何女人只要被卷进了旋风的中心,就必将被毁灭。 拉里正对着她微笑。“恐怕我只顾自己高谈阔论,把亚历山大小姐撇在一边了,”他有礼貌地说,“我可以肯定她讲话要比我们俩更有趣味得多。” “你说错了,”凯瑟琳含糊地说,“我的生活非常枯燥。我和比尔在一起工作。”她一说出口就感到调子有问题,脸都红了。“我的意思不是那个,”她说。“我的意思是——” “我知道你的意思。”拉里说。她恨他。他转向比尔。“你在哪儿找到她的?” “我很走运,”弗雷泽热情地说,“太走运了。你还没有结婚?” 拉里耸耸肩膀。“谁愿意嫁给我?” “你这杂种。”凯瑟琳暗暗地想。她把餐厅环视了一遍。有五六个女人在注视着拉里,有些偷偷地看他,还有些公开地盯着他。他富有男性的吸引力。 “英国姑娘怎么样?”凯瑟琳鲁莽地说。 “她们挺不错。”他说,显得很有礼貌。“当然,我没有那么多时间去干那种事。我忙着飞行。” 她大声地说:“我为那些可怜的姑娘感到难过。请看看她们失去了多少东西。”她的语调很尖刻,虽然她并不想这样说话。 弗雷泽看着她,她的粗鲁使他感到疑虑。“凯茜!”他说。 “让我们再喝一杯。”拉里迅速插进来说。 “我看凯瑟琳大概已经喝得够多了。”弗雷泽回答说。 “没有!”凯瑟琳开口说,她恐惧地意识到她的发音含糊不清。“我看我得回家了。”她说。 “好吧,”弗雷泽说着转向拉里,“凯瑟琳通常不喝酒。”他抱歉地说。 “我猜想她又见到了你太激动了。”拉里说。 凯瑟琳想拿起一杯水向他泼去。当他以叫花子的面貌出现时,她还没有这样恨他。现在她更恨他。她不知道为什么。 ※※※ 第二天早上,凯瑟琳带着宿醉醒来,她相信自己将成为医学史上的奇迹。她的肩上至少有三个头,所有的头都在按照不同的节拍跳动着。她感到躺在床上十分难受,但移动一下就更叫人受不了。她躺在那儿,想抑制住那令人恶心的感觉,但昨晚发生的一切在她的脑海中涌现,使她感到更加痛苦。她不分情由地把她的宿醉归罪于拉里·道格拉斯,因为如果不是为了他,她是滴酒不沾的。凯瑟琳痛苦地转过头,看了看床旁的钟。她睡过了头。她心里激烈地斗争着,不知该待在床上还是去叫人工呼吸急救队。她小心翼翼地从床上爬起来,仿佛刚脱离了临死状态,拖着身体走进了浴室。她蹒跚地走到淋浴龙头下,打开了冷水,让冰凉的水喷洒在身上。当冷水冲到她身上时,她大声地尖叫起来。但是淋完浴之后,她觉得好一些了。她仔细想:“不是舒服,只是比以前好一些。” 四十五分钟之后,她已经坐在办公室的写字台旁。秘书安妮走了进来,非常激动。“猜猜看,有什么不寻常的事?”她说。 “今天早上别让我猜什么,”凯瑟琳轻声地说,“好姑娘,说话轻一点。” “看!”安妮把报纸递到她面前。“是他。” 在第一版上有一张拉里·道格拉斯的照片,他身穿军服,正傲慢地对着她露齿而笑。标题是这样的:“美国空中英雄从英国皇家空军回到华盛顿,负责新的战斗机部队。”接下来是一篇报道,占了两栏的篇幅。 “这难道不使人激动?”安妮问。 “可恶!”凯瑟琳说。她使劲地把报纸扔进了废纸篓。“我们是不是可以开始工作了?” 安妮惊异地看着她。“十分抱歉,”她说,“我——我想既然他是你的朋友,你会对此感兴趣的。” “他不是朋友,”凯瑟琳纠正她的说法,“还不如说他是敌人。”她注意到安妮脸上的表情。“我们是不是可以忘掉道格拉斯先生?” “当然可以,”安妮带着困惑的口气说,“我对他说过,我认为你会感到高兴的。” 凯瑟琳盯着她。“什么时候说的?” “今天早上他打来电话的时候。他打了三次电话。” 凯瑟琳硬逼着自己用很随便的口气说话。“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跟我说过,如果他来了电话别跟你说。”她注视着凯瑟琳,脸上带着迷惑的表情。 “他留下了电话号码吗?” “没有。” “好。”凯瑟琳想起了他的面容,想起了他那双带着逗笑的神情的蓝色的大眼睛。“好!”她又重复了一声,显得更加坚决。她口授完一些信件。 当安妮离开了房间之后,凯瑟琳走到废纸篓跟前,又把那张报纸拿了出来。她逐字逐句地读了有关拉里的报道。他是一位击落了八架德国飞机的王牌飞行员,曾经两次在英吉利海峡上空被击落。 她跟安妮通了话。“如果道格拉斯先生再来电话,我要和他谈谈。” 对方稍微沉寂了一会儿,说:“好的,亚历山大小姐。” 对这个人如此粗鲁毕竟毫无意义。凯瑟琳只不过想为她在摄影棚的所作所为向他道歉,叫他别再给她打电话了。她将要和威廉·弗雷泽结婚。 她整个下午都在等他再打电话来。到了六点钟,他还没有打来电话。“他为什么要给我打电话?”凯瑟琳问自己。“他正在外面跟一串姑娘鬼混。” 在离开办公室的时候,她对安妮说:“如果道格拉斯先生明天打电话来,告诉他我不在。” 安妮连眼睛也没有眨一下。“好的,亚历山大小姐。晚安。” “晚安。” 凯瑟琳乘电梯下楼,她陷入了沉思。她可以肯定比尔·弗雷泽想和她结婚。最恰当的做法是告诉他,她想立即完婚。她今晚就告诉他。他们将出去度蜜月。等到他们回来时,拉里·道格拉斯就已经离开了市区,或者可以采取别的对策。 ※※※ 电梯到达门厅时,门开了,拉里·道格拉斯靠着墙站在那儿。他把勋章和勋表全取下来了,只佩戴着中尉的肩章。他微微一笑,向她走来。 “这样好一些吗?”他欢快地问。 凯瑟琳盯着他,她的心剧烈地跳动着。“难道——难道随便戴肩章不违反规定吗?” “我不知道,”他认真地说。“我以为你是总管。” 他站在那儿,低着头看她。她轻声地说:“别跟我这样。我要你别再纠缠我,我只属于比尔的。” “你的结婚戒指在哪儿?” 凯瑟琳从他身旁擦过,开始朝通往大街的门走去。当她到达门口时,他已经在她前面,为她把门打开了。 在街上他搀住了她的手臂。她感到全身一震。他身上似乎有一股电流传过来,烧痛了她。“凯茜——”他开口说。 “看在上帝的分上,”她绝望地说,“你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 “一切。”他平静地说。“我想得到你。” “不,你不能得到我,”她呜咽着说,“去折磨别人吧。”她转身就走,但他又把她拉回来。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凯瑟琳说,她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我不知道我在说些什么。我——我昨天喝了酒,现在还有些头晕。我想死。” 他同情地咧着嘴笑了。“我有一个醒酒的妙方。”他领着她走进了大楼的车库。 “我们这是上哪儿?”她恐慌地问。 “去取我的小汽车。” 凯瑟琳抬起头看着他,想从他脸上发现洋洋得意的神情,但是她所看到的是一张强壮、英俊得令人难以相信的脸,充满了温柔和同情。 看车的人把一辆棕色的折篷赛车停在他们面前,车的顶篷已经放下来了。拉里扶凯瑟琳上车后,坐进了驾驶盘后面的座位。她直僵僵地看着正前方,知道自己把一生都要毁了,却又不能自制。仿佛所有这一切都发生在别人身上。她想叫那个坐在车上的中了邪的傻姑娘逃走。 “到你那儿还是去我家?”拉里温和地问。 她摇摇头。“哪儿都一样。”她绝望地说。 “还是到我那儿去吧。” 看来他也并不太迟钝。或者说,他不愿到威廉·弗雷泽经常光临的地方去,以免产生不必要的麻烦。 暮色已经降临大地。拉里熟练地驾驶着汽车,行驶在车辆行人川流不息的街上。凯瑟琳看着他。他那样儿,天不怕地不怕似的。他所以具有那种讨厌的诱惑力的部分原因也正就在这里。 她对自己说,她完全可以拒绝他,完全可以走开。她怎么能在爱着威廉·弗雷泽的同时,对拉里产生这种感情? “如果这样说会使你好过一点的话,”拉里平静地说,“我想说我和你一样紧张。” 凯瑟琳看了他一眼。“谢谢。”她说。 他在撒谎,毫无疑问。当他把他的牺牲品抱上床去诱奸时,他大概都是这样说的。但是,现在他至少没有幸灾乐祸,没有因此而显得得意洋洋。最使她不安的是,她现在正在背叛比尔·弗雷泽。他这个人那么可爱,她实在不愿伤他的心,但这件事一定会使他非常难过。凯瑟琳知道这一点,明白她这样做完全错了,而且毫无意义,但是她仿佛已经丧失了自己的意志。 他们来到了一个舒适的居住区,街道两旁树木高大,浓荫蔽日。拉里把车停在一幢公寓大楼的前面。“到家了。”他轻声地说。 凯瑟琳知道这是最后一次拒绝他的机会,最后一次叫他别来纠缠她的机会。当拉里走过来开门时,她默默地注视着他。她下了车,不由自主地走进了那幢公寓大楼。 拉里的房间是按照男人的趣味来装饰的,色彩强烈而又稳重;家具看上去也很有气派。 他们走进屋里后,拉里替凯瑟琳把外衣脱去,她不禁颤抖了起来。 “你感到冷吗?” “不。” “想喝酒吗?” “不。” 他温柔地把她抱在怀里,他们接吻了。她感到好像全身都在发烧。拉里一声不响地把她领进了卧室。 后来,他们乘上他的小汽车,向马里兰州驶去,在那儿找到了一家还未关门的小餐馆。他们品尝了龙虾和香槟酒。 ※※※ 早上五点钟,凯瑟琳拨了威廉·弗雷泽家的电话号码,她站在那儿听着八十英里之外的电话铃声,等了很久,最后话筒里传来了弗雷泽睡意朦胧的声音,他说:“喂……” “你好,比尔。我是凯瑟琳。” “凯瑟琳!我一晚上都在给你打电话。你在哪儿?你好吗?” “我很好。我在马里兰,和拉里·道格拉斯在一起。我们刚才结了婚。” 第八章 诺艾丽 克里斯琴·巴贝闷闷不乐。这个秃了顶的矮个子侦探坐在写字台旁,上下两排被熏黄的、缺损的牙齿之间咬着一根香烟,眼睛阴郁地注视着面前的文件夹。文件夹里的情报将使他失去一位主顾。他为诺艾丽·佩琪办事收的费用很高。今天他闷闷不乐的原因不仅是因为将失去巨额的收入,而且是因为今后接触不到诺艾丽了。他恨诺艾丽·佩琪,然而在他遇到过的女人当中,数她最能撩拨他的心。巴贝想入非非,以诺艾丽为中心在脑子里虚构了许多骇人听闻的故事,故事的最后都是以她被他所占有而结束。现在,他的使命即将结束,他再也不能见到她了。他故意让她在接待室里等着,而自己则在想方设法,如何巧妙地处理她的委托,不致让侦探工作中断了,既是为了钱,为了从她身上挤出更多的油水来,更是为了可以保持同她的联系。但事与愿违,他感到束手无策。巴贝叹了一口气,把香烟掐灭了,走去打开了门。诺艾丽坐在黑色的人造革长沙发上。他仔细地端详着她,顿时感到万分惊异,天下居然会有如此美丽的女人。这对其他的女人来讲,似乎有些不公平。 “下午好,小姐,”他说,“进来。” 她走进他的办公室,她的风度宛如模特儿。有诺艾丽·佩琪这样有名声的主顾,对巴贝的好处可不小。他经常在同别人讲话时有意无意地提到她的名字,用以吸引其他的主顾。巴贝不是那种会因受良心谴责而睡不着觉的人。 “请坐下,”他指着一张椅子说,“要不要我给你倒一杯白兰地酒,或者开胃酒?” 他有点异想天开地想把诺艾丽灌醉,这样…… “不,”她回答说,“我是来听取你的报告的。” 她连最后一次和他一起喝酒都不肯! “好的,”巴贝说,“我有好几条新消息。”他把手伸到写字台上,装着在研究那些材料的样子,其实他把一切早已记在脑子里了。 “首先,”他告诉她说,“你的朋友已经被晋升为上尉,并被调到第133飞行中队,他是那儿的指挥官。机场在剑桥郡的达克斯福德市,在该市的克尔蒂萨厄镇。他们原来驾驶——”他讲得很慢,显得不慌不忙,他知道她对军事方面的内容不感兴趣——“飓风飞机和烈火2型飞机,后来又驾驶马克5型飞机。接着他们又驾驶——” “这些都无关紧要,”诺艾丽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他现在在哪儿?” 巴贝一直在等她提这个问题。“在美国。”她还来不及控制自己的感情,巴贝就捕捉住了她脸上的反应,因此他感到一阵狂喜。“在华盛顿市。”他继续说。 “休假?” 巴贝摇摇头。“不。他已经从英国皇家空军退役。他现在是美国陆军航空兵团的上尉。” 他观察着诺艾丽听到这消息时的反应,但她的表情使他无法猜测她的感受到底如何。但是巴贝还有事和她谈呢。他用熏黄了的瘦长的手指夹起一张剪报,把它交给她。 “我想这会使你感兴趣的。”他说。 他发现诺艾丽变得紧张起来,她似乎知道她将读到些什么。这条新闻是从纽约的《每日电讯报》上剪下来的。标题是“王牌飞行员结良缘”,标题的上面刊有拉里·道格拉斯和新娘的照片。 诺艾丽看了好一会儿,然后伸手拿其他的材料。 克里斯琴·巴贝耸耸肩,把其他的所有材料塞进牛皮纸做的文件袋,交给了她。 他正要开口向她告别时,诺艾丽说:“如果你在华盛顿没有提供消息的人,就去找一个。我希望每星期都有报告。” 她走了,剩下克里斯琴·巴贝一个人。他迷惑不解地盯着她离去的背影。 ※※※ 回到住处之后,诺艾丽走进卧室,锁上门,把剪报从文件里取了出来。她把这些材料放在她面前的床上摊了开来,仔细地看着。 照片中的拉里与她记忆中的形象丝毫不差。如果说有什么不同的话,那么她心目中的拉里比报纸上的形象更加清晰,因为在她心中的拉里比现实中的拉里更富有生命力。 诺艾丽没有一天不回味以往和拉里一起度过的日子。她感到他们仿佛在很久以前一起主演过一部剧,她能够随意回想起过去的一幕幕情景,有些日子她回味其中的几幕,留下其他的到以后的日子里再去体会,这样她记忆中的每一件事永远是活生生的,似乎刚发生一般。 诺艾丽把注意力转到拉里的新娘。她看到的是一张漂亮、年轻而又聪慧的脸,嘴唇上还带着笑容。 这是敌人的脸。一张和拉里一样将被毁灭的脸。 诺艾丽整个下午都在研究这张脸。 数小时之后,阿尔曼·戈蒂埃敲着她卧室的门,诺艾丽叫他走开。他在外面的客厅里等着,但是诺艾丽最后出来时,似乎显得异常欢快,仿佛她得到了一个好消息。她不向戈蒂埃做任何解释;他知道她的脾气,也不追问。 这天晚上,诺艾丽·佩琪梦到了穆勒上校。这个秃顶的“天老儿”盖世太保军官,正在用烙铁折磨她,在她的身体上烧出了纳粹党党徽的印记。他不停地盘问她,声音很低,诺艾丽根本听不见。他不断地把那块灼热的金属烙进她的肉里。突然,桌子上的人变成了拉里,他在痛苦的尖叫着。诺艾丽惊醒了,出了一身冷汗,心也在剧烈地跳动着。她把床边的灯打开,点燃了一支烟,点烟时手指都在颤抖,但她竭力使自己镇静下来。她想起了伊舍利尔·凯兹。他的一条腿已经被斧头砍去了。自从那天下午在面包店见面之后,她再也没看到他。大楼的看门人告诉她,他还活着,但是很虚弱。要把他隐藏好变得越来越困难了,而他自己又无法行动。盖世太保加紧了对他的搜捕。如果要把他送出巴黎,就必须立即采取行动。其实,诺艾丽并没有做什么事足以使得盖世太保逮捕她,但这只是就现在而言。这个梦是不是一个预兆,警告她不要去帮助伊舍利尔·凯兹?她躺在床上,回忆着往事。她堕胎时他曾经帮助过她。他帮她杀死了拉里的孩子。他接济过她,帮她找到了工作。与他相比,有几十个人帮了她更大的忙,但是诺艾丽并不感激他们。他们每一个人,包括她的父亲,都想从她那儿得到什么,她为接受到的每一样东西都付出了足够的代价。伊舍利尔·凯兹从未向她提任何要求。她得帮助他。 诺艾丽并没有低估问题的严重性。穆勒上校早已怀疑她了。她想起了刚做的梦,不禁一阵战栗。她必须使穆勒永远也抓不到她的把柄。必须把伊舍利尔·凯兹偷偷地送出巴黎。但是怎么送呢?诺艾丽断定所有的出口都受到严密的监视,他们必定会看守住公路和河流。纳粹分子也许称得上是些下流的猪,但是他们是些效率很高的猪。这将是对她的挑战,而且可能会使她丧命,但她决心去试一试。问题是她没有人可以求助。纳粹已经把阿尔曼·戈蒂埃吓得缩成一团,直打哆嗦。不,她将不得不单独来干。她想起了穆勒上校和谢德将军,心想如果他们发生冲突,不知道他们中哪一位会成为胜利者。 诺艾丽做梦后的第二天晚上,她和阿尔曼·戈蒂埃参加了一个晚餐会。主人是莱斯利·罗萨,一个富有的艺术赞助人。赴宴的客人各式各样——银行家,艺术家,政治领袖,还有一群美貌的女人。诺艾丽感到她们到这儿来主要是为了陪伴那些参加晚餐会的德国人。戈蒂埃注意到诺艾丽在沉思,但是当他问她出了什么事时,她告诉他一切都很好。 晚餐正式开始前十五分钟,一位新到的客人拖沓地走进了门。诺艾丽一看到他,就知道她的难题可以解决了。她走到女主人身边说:“亲爱的,做件好事,把我的座位安排在阿尔伯特·埃勒旁边。” ※※※ 阿尔伯特·埃勒是法国最主要的剧作家。他身材高大,步履蹒跚,像头熊,已经六十多岁了,有一堆乱蓬蓬的白头发和宽阔的斜肩膀。作为法国人,他的身材可算是异常高大,但是不管怎样,他都会在一群人中显得很突出,因为他的脸丑极了。那双绿色的眼睛十分犀利,什么事情都不会漏过。他的想象能力丰富,极有创造力。埃勒写过二十几个戏剧和电影剧本,都是风行一时的作品。他一直在要求诺艾丽主演他新写的一部剧,已经把脚本交给了她。 吃饭时,诺艾丽坐在他身边。她说:“我刚读完你的新作,阿尔伯特。我非常赞赏这部剧。” 他不禁喜上眉梢。“你愿意演吗?” 诺艾丽把手按在他手上。“但愿我能演,亲爱的。阿曼德已经安排我去演另一部戏了。” 他皱了皱眉头,然后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狗屎!啊,算了,总有一天我们会在一起合作的。” “那我会感到很高兴,”诺艾丽说,“我喜欢你写剧本的技巧。你的手法就像作家构思出吸引人的情节那样使我入迷。我真不明白你是怎么写剧本的。” 他耸耸肩。“就像你演戏那样。这是我们的行当,我们靠这谋生。” “不,”她回答说,“你的那种发挥想象力的能力对我来说简直是奇迹。”她尴尬地笑了笑。“是奇迹,我知道。我也在试着写点东西。” “哦?”他有礼貌地说。 “是的,但是我给难住了。”诺艾丽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向桌子四周扫了一眼。所有其他的客人都在全神贯注地交谈着。她趋身靠向阿尔伯特·埃勒,然后把嗓门压得很低。“我有一个棘手的问题,我的女主角想把她的情人偷运出巴黎。纳粹分子正在搜捕他。” “啊。”这个身材高大的剧作家坐在原处,玩弄着色拉叉,用它敲打着盘子。然后,他说:“很容易。给他穿上德国军服,让他混在德国人当中溜出去。” 诺艾丽叹了口气说:“问题复杂着呢。他受了伤,不能行走。他失去了一条腿。” 敲盘子的声音突然停止了。沉默了很长时间之后,埃勒说:“用驳船从塞纳河上送出去?” “有人看守着塞纳河。” “所有离开巴黎的车辆、船只都要受到搜查?” “对。” “那么你就得设法叫纳粹自己来为你干这件事。” “你的女主角,”他接着说,一眼也不看诺艾丽。“她很迷人吗?” “是的。” “譬如,”他说,“你的女主角和一个德国军官交上朋友,是一个地位显赫的德国人。这可能吗?” 诺艾丽转过脸看着他,但是他避开了她的目光。 “可能。” “那么行了。让她和这个军官幽会。他们驾车到巴黎郊外某个地方去度周末。朋友们可以设法把你的男主角藏在小汽车车尾的行李箱里。这位军官必须是个要人,这样他的车就不会被搜查。” “如果行李箱给锁了,”诺艾丽问:“他会不会闷死呢?” 阿尔伯特·埃勒喝了一口酒,沉静地思索着。他最后说:“未必要那样。”他对诺艾丽解释了五分钟,声音一直很轻。讲完之后他说:“祝你走运。”他仍然不正眼看她。 ※※※ 第二天一早,诺艾丽就给谢德将军打了电话。一位接线员在交换台应了她的电话,几分钟后诺艾丽与一位副官通了话,最后电话又转到将军的秘书那儿。 “请问是谁在给谢德将军打电话?” “诺艾丽·佩琪。”她第三次报了姓名。 “很抱歉,将军正在开会。不能打扰他。” 她踌躇了一下。“我能过些时间再给他打电话吗?” “他整天都要参加会议。我建议你写封信把你的事讲清。” 诺艾丽在那儿坐了一会儿,考虑着这个主意,嘴唇上浮现出讥讽的微笑。 “不要紧,”她说。“你只要告诉他,我打过电话就行了。” 一小时之后,她的电话铃响了,是汉斯·谢德将军。 “请原谅,”他道歉说。“那个蠢家伙才告诉我你讲的话。我本来会叫他们把你的电话接到我那儿的,但是我从未想到你会给我打电话。” “应该道歉的是我,”诺艾丽说,“我知道你忙极了。” “请说吧。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诺艾丽犹豫了一下,选择着恰当的词句。“你还记得那次吃晚饭时你说的有关我俩的事吗?”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记得。” “我一直非常想你,汉斯。我很想见见你。” “今晚和我一起吃饭好吗?”他的声音里突然带有一种殷切的语气。 “不要在巴黎会面,”诺艾丽回答说,“如果我们要待在一起,我喜欢我们俩走远一些。” “上哪儿?”谢德将军问。 “我希望是个特别的地方。你知道埃特拉塔吗?” “不知道。” “这是一个秀丽的小村庄,距巴黎一百五十公里,在勒阿弗尔市附近。那儿有一个古老幽静的小旅馆。” “这似乎挺好,诺艾丽。现在我要走开不那么容易,”他又抱歉地说。“我正在——” “我懂了,”诺艾丽冷冷地打断了他的话,“那以后有时间再说吧。” “等一下!”一阵长时间的沉默。“你什么时候可以脱得开身?” “星期六晚上演完戏之后。” “我来安排一下,”他说,“我们可以飞到——” “为什么不坐小汽车?”诺艾丽问。“这样多愉快。” “只要你喜欢。我到剧院去接你。” 诺艾丽迅速地思考着。“我得先回家换衣服。到我家来接我好吗?” “按你的意思办,亲爱的。星期六晚上见。” ※※※ 十五分钟之后,诺艾丽把情况对守门人讲了。她讲的时候,他一边听着,一边使劲地摇头,表示根本不赞成。 “不,不,不!不过,我会告诉我们的朋友凯兹的,小姐,但是他不会这么干。他要这样干就是个傻瓜!你还不如叫他到盖世太保总部去找个工作。” “不会失败的,”诺艾丽向他保证说,“法国最有头脑的人想出了这个计谋。” ※※※ 那天下午,当她走出公寓的大门时,她看见一个人倚着墙,装着在埋头读报。诺艾丽走上大街,感到冬天的空气真清新。这时,那个男人挺了挺身体,开始跟在她后面,小心地和她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诺艾丽沿着一条条街道漫步而行,不时停下脚步去观赏商店的橱窗。 诺艾丽离开大楼之后五分钟,守门人也走了出来,他向四周环视了一下,看清楚没有人注意他,然后叫了一辆出租汽车,叫司机把车驶到蒙马特里区的一家体育用品商店。 两小时之后,看门人向诺艾丽报告:“他们将在星期六晚上把他送到你那儿。” ※※※ 星期六晚上,诺艾丽演完戏后,发现盖世太保的科特·穆勒上校正在后台等她。诺艾丽吓得全身都在战栗。这次逃跑计划在时间上计算得十分准确,不能有分秒的误差,不容有任何拖延。 “我从舞台前面看了你的演出,佩琪小姐,”穆勒上校说。“你一次比一次演得更出色了。”他讲话轻声轻气的,语调却很尖,这使她以前做过的梦又活生生地浮现在她眼前。 “谢谢你,上校。如果你肯原谅的话,我要换衣服了。”诺艾丽朝她的化妆室走去,他也和她并肩而行。 “我和你一起去。”穆勒上校说。 她走进化妆室,这位秃顶的“天老儿”上校紧紧跟在她的身后。他舒舒服服地坐在一张安乐椅里。诺艾丽犹豫了一下,然后开始脱衣服,他在一旁若无其事地观看着。她知道他是个同性恋者,这使她失去了一个宝贵的武器——女性的魅力。 “有只小麻雀在我耳旁轻轻地嘀咕了几声,”穆勒上校说,“他准备今晚逃跑。” 诺艾丽的心在一瞬间仿佛停止了跳动,但是她脸上的表情却丝毫未变。她开始擦脸上的化妆品。为了争取时间,她问道:“谁准备今晚逃跑?” “你的朋友,伊舍利尔·凯兹。” 诺艾丽猛地转过身,这个动作使她忽然意识到她已经把奶罩取掉了。“我不知道任何——”她发现了他那双粉红色的眼睛里立即闪出的得意洋洋的光芒,从而使她及时看穿了他设下的陷阱。“等一等,”她说,“你是不是在讲一位年轻的实习医生。” “哦,那么说你还记得他!” “差一点忘了。以前他给我治过肺炎。” “还有你自己搞的堕胎。”穆勒上校用他的尖嗓子轻轻地说。她又感到一阵恐惧。如果盖世太保还没有确定她卷入到这件事当中去,他们是不会为此花费这么多精力的。她真是个傻瓜,居然让自己牵连到这件事里去;但是即便诺艾丽心里这样想,她知道要想撇手不干,已经为时过晚。计划已经在执行了,几小时之后伊舍利尔·凯兹不是赢得自由就是被杀死。那么她呢? 穆勒上校说:“你说你几星期之前在咖啡馆最后一次见到了凯兹?” 诺艾丽摇摇头。“我没有这样说过,上校。” 穆勒上校死死地盯着她的眼睛,然后无礼地把他凝视的目光移到她裸露的双乳,又移过她的肚子注视着她的裤衩。然后他抬起头又盯着她的眼睛,叹了口气。“我喜爱美的东西,”他细声细气地说,“像你这样的美人被毁掉就太可惜了,而且是为了一个对你毫无意义的男人。你的朋友准备怎样逃走,小姐?” 他说这话时显得十分沉静,这使她感到脊柱一阵战栗。她简直像她主演的戏中的人物安妮特了,就是那个单纯、孤弱的女人。 “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讲些什么,上校。我愿意帮助你,但是我不知道如何帮。” 穆勒上校把诺艾丽端详了许久,然后傲慢地站了起来。“我会教你怎么干的,小姐,”他低声向她保证说,“我将以此为乐。” 他走到门口时转过身来,在离开前又加上一句。“顺便说一声,我已经劝告谢德将军不要和你去度周末。” 诺艾丽感到心一沉。已经来不及和伊舍利尔·凯兹取得联系了。“难道上校们总是管着将军们的私生活吗?” “这一次没有,”穆勒上校不无遗憾地说,“谢德将军想去赴这次幽会。”他转身走了出去。 诺艾丽盯着他的背影,心跳动得十分剧烈。她看了看梳妆台上金制的钟,赶紧穿衣服。 ※※※ 十一点四十五分时,看门人打电话告诉诺艾丽说,谢德将军正上楼到她的房间来了。他的声音在颤抖。 “他的司机在车上吗?”诺艾丽问。 “没在车上,小姐,”看门人小心地回答道,“他和将军一起上楼了。” “谢谢你。” 诺艾丽放好话筒,快步走进卧室,把行李又检查了一遍。决不能出一点差错。前面的门铃响了,诺艾丽走进起居室,把门打开。 谢德将军站在走廊里,在他身后的是他的司机——一位年轻的上尉。 谢德将军没穿军装,而是穿着一套裁剪得十分考究的深灰色的西服,里面是浅蓝色的衬衫配黑领带,看上去格外精神。 “晚上好。”他一本正经地说。与此同时,他跨进了门,向司机点点头。 “我的旅行袋在卧室里。”诺艾丽说。她指了指门。 “好的,小姐。”上尉走进卧室。 谢德将军走到她跟前,握住了她的手。“你知道我一整天在想些什么?”他问。“我想你也许不在这儿,也许你改变了主意。每当电话铃响时,我就担心。” “我说到做到。”诺艾丽说。 她看着上尉拿着她的化妆用品箱和短途旅行袋走出了卧室。 “还有别的什么吗?”他问。 “没有了,”诺艾丽说。“就这些。” 上尉拿着她的旅行用品走出了房间。 “准备好了吗?”谢德将军问。 “我们喝一杯酒再走。”诺艾丽立即说。她走到酒柜跟前,那上面有一瓶放在冰桶里的香槟酒。 “让我来。”他走到冰桶那儿,把那瓶香槟酒打开了。 “我们为什么祝酒?”他问。 “为埃特拉塔村。” 他把她端详了一会儿,然后说:“埃特拉塔。” 他们碰杯祝酒,然后一饮而尽。 诺艾丽放下酒杯时,偷偷看了看手表。谢德将军正在对她讲些什么,诺艾丽只听进了一半,她的思想正集中在想象此刻楼下发生的事情上。她必须非常小心。如果行动得太快或太慢了,这将产生致命的后果。大家都会完蛋。 “你在想什么?”谢德将军问。 诺艾丽立即转过头。“没想什么。” “你没在听我讲话。” “对不起。我正在想我们俩的事。”她转向他,迅速地对他嫣然一笑。 “你,我猜不透你。”他说。 “所有的女人都使人猜不透吗?” “不像你。我绝不会认为你很任性,然而——”他做了个手势,“最初你根本不肯见我,现在我们却突然又一起到乡村去度周末。” “你感到后悔吗,汉斯?” “当然不后悔。但我感到疑惑——为什么要到乡村去?” “我跟你讲过。” “哦,是讲过。”谢德将军说。 “这样很浪漫。还有别的地方使我不明白。我相信你是一个现实主义者,不是很浪漫的人。” “你的意思到底是什么?”诺艾丽问。 “没什么,”将军随便地答道,“我只是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我很喜欢动脑筋解决问题,诺艾丽。到时候我会解决你这个问题。” 她耸了耸肩膀。“一旦你找到了答案,这问题可能就不那么有趣了。” “我们等着瞧吧。”他放下了酒杯。“可以走了吗?” 诺艾丽拿起那两只盛过香槟酒的空酒杯。 “我把酒杯放到水槽里就来。”她说。 谢德将军看着她走进厨房。在他见到过的女人当中,诺艾丽美貌超群,使他动心,产生了占有她的念头。然而这并不意味着他是个傻瓜,也不是什么问题都看不清。显然,她想从他那儿得到什么。他决心要找出来,她打算从他那儿得到的到底是什么东西。穆勒上校曾经提醒他,说她完全有可能在帮助一个帝国的危险的敌人;穆勒上校的判断是很少出差错的。如果他的估计是正确的,那么诺艾丽·佩琪很可能在利用谢德将军,以某种方式来保护她自己。如果真是这样,那她对德国军人的思想就太无知了,更谈不上了解了。他会毫不迟疑地把她交给盖世太保,但是他要先享受一番。他期待着这次欢乐的周末。 诺艾丽走出厨房,脸上带着忧虑的表情。“司机拿下去几只手提箱?”她问。 “两只,”他回答说。“一只短途旅行包,一只盛化妆用品的手提箱。” 她做了个鬼脸。“哦,亲爱的,真抱歉,汉斯。他忘了还有一只手提箱。这不要紧吧?” 他看着诺艾丽走到电话跟前,拿起话筒,对着它讲话。 “请你叫将军的司机再上来一次好吗?”她说。“还有一只手提箱要拿下去。”她放好话筒。“我知道我们只不过是到那儿去度周末,”她笑了一笑,“但是我想使你感到高兴。” “如果你要使我感到高兴,”谢德将军说,“你就用不着那么多衣服。”他瞥了一眼放在钢琴上的阿尔曼·戈蒂埃的照片。“戈蒂埃先生知道你将和我一起出去吗?”他问。 “知道。”诺艾丽说了个谎。阿尔曼为了一部电影的事正在尼斯市会见一位制片商,她感到没有必要把她的计划告诉他,使他担惊受怕。 门铃响了,诺艾丽走到门口,把门打开。 上尉站在那儿。 “我听说还有一只手提箱?”他问。 “是的,”诺艾丽抱歉地说,“在卧室里。” 上尉点了点头,走进了卧室。 “你得在什么时候回到巴黎?”谢德将军问她。 诺艾丽转过身看着他。“我想尽量在那儿多待些时候。我们可以在星期一傍晚回来。这样我们就有两天的时间。” 上尉从卧室里走了出来。“对不起,小姐。那只手提箱是什么样的?” “是一只挺大的圆形手提箱,”诺艾丽说。她转向将军。“里面装着一件我还没穿过的睡衣。这是专门为你准备的。”这时她喋喋不休地讲开了,想掩饰紧张的心情。 上尉又走进了卧室。过了一会儿,他又走了出来。“真抱歉,”他说,“我找不着。” “我来。”诺艾丽说。她走进卧室,从一个衣橱找到另一个衣橱。“那个傻女仆一定把它藏在别的什么地方了。”她说。 他们三个把套间里的衣橱都搜遍了,最后是将军在客厅的衣橱里找到了手提箱。他把它拎起来,说:“这箱子好像是空的。” 诺艾丽连忙打开箱子朝里一看,里面一无所有。“哦,这个笨蛋。”她说。“她一定把这件漂亮的新衣服塞到装其他衣服的手提箱里去了。但愿她没有把它塞走了样。”她怒冲冲地叹了口气。“你们德国的女仆也是这样给人添麻烦吗?” “我想哪儿都一样。”谢德将军说。他仔细地打量着诺艾丽。她的行为有些奇怪,话讲得太多。她注意到他在看她。 “你使我感到自己像个女学生,”诺艾丽说,“我记得我从来也没这样紧张过。” 谢德将军笑了,原来是这么回事。或者她在跟他玩什么把戏?如真是这样,他很快就会把她识破的。他瞥了一眼手表。“如果我们现在还不动身,到那儿就太晚了。” “我准备好了。”诺艾丽说。 她暗暗祈祷,但愿其他的人也做好了准备。 他们来到门厅时,看门人站在那儿,面色煞白。诺艾丽很担忧,心想不知道是否出了问题。她看着看门人,希望从他那儿得到某种暗示,某种信号,但是他还来不及有所反应,将军就握住了诺艾丽的手臂,拉着她朝门外走去。 谢德将军的小轿车就停在门的前面,车后部的行李箱是关着的。 街上阒无一人。司机快步走上前,把汽车的门打开了。诺艾丽转过身向门厅里望去,希望能看见看门人,但是将军走到她面前,挡住了她的视线。他是故意的吗?诺艾丽瞥了一眼关着的汽车后部行李箱,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几小时之后她才能知道她的计划是否成功,这种未知究竟的状态将会使她感到难以忍受。 “你不是感到不舒服吧?”谢德将军正在盯着她看。她觉得一定出了严重的问题。她得找个借口回到门厅里去,单独和看门人待几秒钟。她的嘴唇上勉强地露出了笑容。 “我刚刚记起来,”诺艾丽说。“有一个朋友要给我打电话。我得留个口信——” 谢德将军抓住她的手臂。 “太晚了,”他微笑着说,“从现在起,你想的人只能是我一个。” 他扶她进了汽车。接着,他们就上路了。 ※※※ 谢德将军的高级小轿车驶离公寓大楼之后五分钟,一辆黑色的默西迪斯牌汽车带着刺耳的声音在大楼前面戛然停下,穆勒上校和另外两个盖世太保特务从车里钻了出来。 穆勒上校急匆匆地向街的两头左右张望了一阵。“他们已经走了。”他说。 这些人冲进了诺艾丽的那幢公寓大楼的门厅,按了门房的铃。 门开了,看门人站在门口,脸上露出惊诧的神情。“什么——?” 穆勒上校猛地一下把他推进那间狭窄的门房。“佩琪小姐!”他厉声地说。“她在哪儿?” “她——她走了。”他说。 “我知道,你这个大笨蛋!我问你,她上哪儿去了!” 看门人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先生。我只知道她和一位军官一起走了。” “她有没有告诉你在什么地方可以找到她?” “没——没有告诉我,先生,佩琪小姐从来不跟我讲什么。” 穆勒上校瞪着眼睛把他看了一会儿,然后转身走了。 “他们不会走得太远,”他对他手下的人说,“尽快和路上所有的岗哨取得联系,告诉他们,谢德将军的车到达时,把车拦住,并立即打电话通知我。” ※※※ 由于时间已晚,路上军用车辆极少,其实,几乎没有任何车辆。谢德将军的小轿车驶上了威斯特路,这条路通往巴黎以西的地方,途中经过凡尔赛。他们驶过了芒特·维尔诺和盖隆。二十五分钟之后,他们驶近了这条公路干线上的主要交叉点,从那儿可以转到通往维希、勒阿弗尔和科特达祖尔的公路上去。 诺艾丽感到好像发生了奇迹,他们即将不受阻拦地驶出巴黎。她早就应该知道:尽管德国人办事效率极高,但是要堵住通往巴黎以外地方的每一条路也是办不到的。就在她这样想的时候,前面的黑暗处隐隐约约地出现了一个路障。 在路的当中,红色的灯光时亮时灭。在灯光的后面,停着一辆德国军用卡车,挡住了去路。在路的一边有五六名德国士兵和两辆法国警车。一个德国中尉摇着手叫小轿车停下。 小轿车停下之后,他向驾驶员走去。“出来,出示你的身份证。” 谢德将军把车窗打开,探出了头,粗声粗气地说:“我是谢德将军。这儿到底搞什么鬼?” 中尉喀嚓一声立正。“对不起,将军。我不知道这是您的车。” 将军扫了一眼前面的路障。“这是怎么回事?” “将军先生,我们得到命令,要检查每一辆离开巴黎的车。每一处出口都有路障。” 将军转向诺艾丽。“该死的盖世太保。我很抱歉,亲爱的。” 诺艾丽感到自己的脸变得毫无血色,好在车内漆黑一团。她说话时声音倒显得很沉静。 “这不要紧。”她说。 她想到了行李箱里藏着的东西。如果她的计划奏效的话,伊舍利尔·凯兹就待在里面,一会儿他就会被抓住。她也脱离不了。 德军中尉转向司机。“请把行李箱打开。” “那里面除了行李之外什么也没有,”上尉抗议着说,“行李是我亲自放进去的。” “对不起,上尉。我们的命令很清楚:每一辆驶离巴黎的汽车都要检查。打开。” 司机低声地咕哝着,打开了车门,准备跨出去。诺艾丽的脑子迅速地思考着;她得设法阻止他们,但又不能引起他们的怀疑。司机已经下了车。没有时间了。诺艾丽偷偷瞥了一下谢德将军的脸色,看见他的眼睛眯了起来,嘴唇紧紧地抿着,很恼火。 她转脸向他,显得很天真地问:“我们是不是得出去,汉斯?他们会不会搜我们的身?”她感到他的全身因愤怒而变得很紧张。 “等一等!”将军的声音宛如一声鞭响。“回到车上去,”他命令他的司机。他转向中尉,讲话时声音里充满了愤懑。“不管是谁下的命令,告诉他,这些命令不适用于德国的将军。我不接受中尉的命令。把路障迅速清除。” 这个倒霉的中尉呆呆地看着将军怒气冲冲的脸,喀嚓一声立正后说:“是,谢德将军。”他向停在路中间的卡车司机挥了一下手,于是卡车隆隆地驶到了一边。 “开车!”谢德将军命令道。 小轿车飞驰着消失在黑夜之中。 诺艾丽让身体慢慢松弛下来,靠在坐椅上,感到紧张的心情已经消失了。危机已经过去了。她很想知道伊舍利尔·凯兹是否在小轿车的行李箱内,不知道他是否还活着。 谢德将军转身朝着诺艾丽,她可以感到他仍然怒气未消。 “我向你道歉,”他说,显得有些厌倦,“这是一场奇怪的战争。有时,必须提醒盖世太保,战争是由军队来进行的。” 诺艾丽抬头对他笑了笑,挽住了他的手。“而军队是由将军来指挥的。” “确实如此,”他表示同意,“军队是由将军来指挥的。我要让穆勒上校受到教训。” ※※※ 谢德将军的小汽车离开这一路障之后十分钟,盖世太保总部打来了电话,提醒他们要注意这辆车。 “这辆车早已通过了。”中尉报告说。一阵不祥之感猛然传遍他全身。紧接着和他对话的人换成了穆勒上校。 “走了多长时间?”这位盖世太保军官轻声问。 “十分钟。” “你们搜查了他的轿车吗?” 中尉感到一阵惊慌。“没有搜查,先生。将军不允许——” “狗屁!他朝哪条路走的?” 中尉竭力抑制自己的感情。当他再次开口时,他的声音带着一种绝望的语气,仿佛他知道他的前程已经断送了。 “我不能肯定,”他回答说,“这是一个四通八达的交叉路口。他可能往内地走,去鲁昂,或者朝海边去,到勒阿弗尔去。” “你明天早上九点钟到盖世太保办公室来报到,我的办公室。” “是,先生。”中尉回答道。 穆勒上校怒气冲冲地把电话挂断了,转向身旁的两个人说:“去勒阿弗尔。把我的车开来。快去捉蟑螂!” ※※※ 通往勒阿弗尔的道路沿着塞纳河蜿蜒向西穿过景色宜人的塞纳河谷。这里,树木茂密的山岗之间,散布着肥沃的农田。这一晚,天空万里无云,繁星闪耀,远处的农舍宛如一团团火焰,点缀着漆黑的夜色。 诺艾丽和谢德将军坐在小轿车舒适的后座上交谈着。他跟她谈起了他的妻子和孩子,并说,对一个军官来说,婚后的生活是很艰难的。诺艾丽同情地听着他的谈话,并且告诉他,浪漫的生活对一个女演员来说又是多么不容易。两人都意识到他们之间的谈话只是一场游戏,不过是浮在表面的泛泛之谈,彼此不愿露出内心深处的真实思想。诺艾丽一刻也没有低估坐在她身旁的男人的智力,充分了解她所从事的冒险活动是多么危险。她知道谢德将军非常聪明,他不会相信她会突然感到他具有不可抗拒的吸引力的,他一定在怀疑她别有用心。诺艾丽指望的是她能在他们玩的这场游戏中胜过他。将军只是简短地提到了这次战争,但是他说的有些话,她很久以后还记得。 “英国是一个坚强的民族,”他说,“在和平时期,他们很难管理,但是一旦发生了危机,他们就会表现得非常出色。英国水兵只有在他们的战船渐渐沉入大海时,才真正感到幸福。” ※※※ 在去埃特拉塔的路上,他们于凌晨到达了勒阿弗尔。 “我们是不是停下吃点东西?”诺艾丽说。“我饿了。” 谢德将军点点头。“当然可以,只要你愿意。”他提高了嗓门。“找一个通宵餐馆。” “肯定在码头边上有通宵餐馆。”诺艾丽提议说。上尉顺从地转过车头向岸边驶去。他把车停在岸边,水面上有几艘货船系在码头上。在一个远离街区的地方,挂着一块招牌,上面写着“酒店”。 上尉打开了车门,诺艾丽下了车,谢德将军跟在后面。 “这酒店大概为码头工人通宵营业。”诺艾丽说。 她听到了发动机的声音,于是转过了身。一辆运货的铲车驶了过来,停在小轿车附近。两个人跨下了铲车,他们身着工作服,头戴帽子,长长的帽舌把脸都遮掩住了。其中一个人使劲地看着诺艾丽,然后取出工具包,开始拧紧铲车上的螺丝。 诺艾丽感到心口的肌肉一阵痉挛。她握住谢德将军的手臂,一面随他朝餐馆走去,一面回头看了看坐在驾驶盘后的司机。 “他是不是要喝点咖啡?”诺艾丽问。 “他得待在车上。”将军说。 诺艾丽凝视着司机。他决不能待在车上,否则一切全完了。但是,诺艾丽不敢坚持要司机也去餐馆。 他们踏着高低不平的鹅卵石路继续朝餐馆走去。突然,当诺艾丽跨步的时候,她的脚踝一扭,人摔倒了,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尖叫。谢德将军伸出了手,但他还没有来得及抓住她,她的身体就摔倒在鹅卵石路面上。 “不要紧吧?”他问。 看见诺艾丽跌倒了,司机离开了驾驶盘,急忙朝他们走去。 “真抱歉,”诺艾丽说,“我——我的脚踝扭了。我感到它好像断了。” 谢德将军老练地用手摸了摸她的脚踝。“没有肿。大概只不过扭伤了。你能站起来吗?” “我——我不知道。”诺艾丽说。 司机走到她身边。于是,两个男人扶着她站了起来。诺艾丽走了一步,但是她的脚踝怎么也支撑不住身子。 “对不起,”她呻吟道,“让我就坐着吧。” “帮我把她扶进去。”谢德将军指着餐馆向司机说。 两个男人一边一个扶着她,走进了餐馆。进门的时候,诺艾丽不顾危险匆匆回头看了轿车一眼。那两个码头工人正站在小轿车后部的行李箱旁。 “你是不是肯定不能去埃特拉塔了?”将军问。 “没关系,放心好了,我马上会好的。”诺艾丽回答说。 餐馆的老板把他们引到角落里的一张桌子旁,将军和司机小心地扶着诺艾丽坐到一张椅子上。 “你感到很痛吗?”谢德将军问。 “有一点痛,”诺艾丽回答说。她按着他的手。“别担心,汉斯。我不会因为这一点小伤把这次周末旅行毁了的。” ※※※ 诺艾丽和谢德将军坐在餐馆里的时候,穆勒上校和他手下的两名特务正风驰电掣地驾车驶进勒阿弗尔境内。 当地的警察局长被从梦中叫醒,在警察局门前等候盖世太保的人。“有一名警察已经找到了将军的小汽车,”他说,“车停在海岸边。” 穆勒上校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满意的神色。“带我到那儿去。”他命令道。 五分钟之后,盖世太保的汽车载着穆勒上校、他手下的两名特务和警察局长,冲到了谢德将军的小轿车旁。他们下车后,立即把这辆车包围了起来。 正当此时,谢德将军、诺艾丽以及司机刚要离开餐馆。司机首先注意到了车旁的这些人。他朝他们匆匆走去。 “怎么回事?”诺艾丽问。说这话的时候,她已经认出了远处穆勒上校的身影,感到全身一阵寒战。 “我不知道。”谢德将军说。他大步朝小轿车走去,诺艾丽一瘸一拐地跟在他身后。 “你们在这里干什么?”当他赶到小汽车那儿时,谢德将军问穆勒上校。 “在你度假时打扰你,真抱歉,”穆勒上校简短地回答说。“将军,我想检查你的小汽车的行李箱。” “里面除了行李什么也没有。” 诺艾丽走到了人群那儿,并注意到那辆铲车已经开走了。将军和盖世太保的人正互相怒目而视。 “我必须坚持我的意见,将军。我有理由相信一个正在被追捕的第三帝国的敌人藏在你这辆车的行李箱里,而你的客人是他的帮凶。” 谢德将军盯着他看了许久,然后转过脸去察看诺艾丽的神色。 “我不知道他在讲些什么。”她坚定地说。 将军的目光移到了她的脚踝,然后他下了决心,转向司机。“把它打开。” “是,将军。”当司机伸手握紧把手转动时,所有的眼睛都盯着行李箱。诺艾丽突然感到晕眩。行李箱盖被慢慢地打开了。 里面是空的。 “有人偷了我们的行李!”司机惊叫道。 穆勒上校气得脸色发青。“他逃走了!” “谁逃走了?”将军质问道。 “蟑螂,”穆勒上校咆哮道,“一个叫伊舍利尔·凯兹的犹太人。他就是装在这辆小汽车的行李箱里被偷运出巴黎的。” “那不可能,”谢德将军反驳道。“那行李箱关得很严实。他会被闷死的。” 穆勒上校把行李箱打量了一会儿,然后转向他手下的一个特务。“爬进去。” “是,上校。” 那个特务顺从地爬进了行李箱。穆勒上校砰的一声把盖子紧紧地关上了,然后看着手表。四分钟过去了,他们都一声不响地站在那儿沉思着。 诺艾丽感到等了不知道多长时间,才看见穆勒上校终于打开了行李箱的盖子。里面的那个特务已经失去了知觉。 谢德将军转向穆勒上校,脸上带着蔑视的表情。“如果有谁藏在行李箱里搭车的话,”将军肯定地说,“那么他们搬走的是具尸体。上校,还有什么事要我替你效劳吗?” 这位盖世太保的军官摇摇头,显得既愤慨又沮丧。 谢德将军对司机说:“走吧。” 他扶着诺艾丽上了车。他们驾车朝埃特拉塔驶去,那一小撮人离他们越来越远,最后消失了。 ※※※ 科特·穆勒上校在岸边进行了搜查,但是直至第二天下午很晚才在一个废弃的仓库的角落里找到一个木桶,里面装着一个空的氧化罐。 在前一天晚上,有一艘非洲货轮驶离勒阿弗尔前往开普敦,但是现在船已经航行在公海上了。 丢失的行李几天之后出现在巴黎的北火车站的失物招领处。 至于诺艾丽和谢德将军,他们在埃特拉塔度过了周末,于星期一下午接近傍晚时回到了巴黎,使诺艾丽能及时地赶上夜晚的演出。 第九章 凯瑟琳 凯瑟琳从和拉里结婚后的第二天早上起,就辞了职,不再和威廉·弗雷泽一起工作了。她回到华盛顿的那一天,弗雷泽请她一起吃午饭。 他满脸皱纹,显得很憔悴,似乎突然变老了。 凯瑟琳对他十分同情,感到一阵悲痛。她感到坐在她对面的是一位高大、英俊的陌生人,她对他怀有好感,但是现在简直无法设想她曾经考虑要嫁给他。 弗雷泽对她惨淡地笑了一笑。 “那么你是个已婚的女子了。”他说。 “地地道道的已婚女子,世界上没有谁能像我这样幸福了。” “这一切一定发生得很突然。我——我多么希望我能有机会竞争一下。” “我也没有机会考虑,”凯瑟琳老实地说,“事情就——就这样发生了。” “拉里这家伙真行。” “是的。” “凯瑟琳,”弗雷泽踌躇了一下,“你对拉里了解得并不多,是吗?” 凯瑟琳不觉把身体挺直了。 “我知道我爱他,比尔,”她平静地说,“我还知道他爱我。这是个很好的开始,对吗?” 他坐着不动,皱着眉头,沉默了一会儿,显得犹豫不决。“凯瑟琳——” “什么?” “要小心。” “对什么要小心?”她问。 弗雷泽这时说话语速十分缓慢,小心地挑选着适当的词句,生怕激怒了对方。“拉里——与众不同。” “怎样不同?”她问道,根本没体会到他的难处。 “我的意思是,他和大多数男人不一样。”他注意到她脸上的表情。“哦,该死,”他说。“别听我说的这些。”他好不容易才露出了一丝微笑。“你大概读过伊索写的那个寓言,讲的就是我。狐狸说葡萄是酸的。” 凯瑟琳充满柔情地握住了他的手。“我永远也忘不了你,比尔。我希望我们仍然是朋友。” “我也希望这样,”弗雷泽说,“你肯定不再来办公室上班了吗?” “拉里要我把工作辞了。他有点守旧。他认为丈夫应该养活妻子。” “如果你一旦改变了主意,”弗雷泽说。“就告诉我。” 在这次午餐的时间里,他们还谈了公事,讨论了由谁来顶凯瑟琳的位置。她知道她会十分想念比尔·弗雷泽的。她认为,得到某个女人童贞的男人会在这个女人的生活中占有特殊的位置,但是比尔对她来说远远不止于此。他是一个可亲的人,一个好朋友。他对拉里的态度使凯瑟琳感到不安。比尔似乎刚要警告她什么事就住口了,因为他担心他的话会毁了她的幸福。或者这只不过是像他说的那样,是狐狸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是酸的?比尔·弗雷泽不是小人,不是忌妒别人的人,他肯定会希望她得到幸福。然而,凯瑟琳肯定他想跟她说什么。在她内心深处有一种隐隐约约的不祥之兆。但一小时之后,当她见到拉里对着她笑时,就把一切都丢到了脑后,反而为嫁给了这个不可思议的、欢快的男人而感到一阵狂喜。 和拉里待在一起,使凯瑟琳感到无比的快活,这是任何人都比不上的。每一天都有新的奇遇,每一天都仿佛在过节。每个周末他们都驾车到乡村去,住在小客栈里,还到县里的集市上去猎奇。他们到普莱西特湖去乘平底雪橇,到蒙托克去划船,钓鱼。凯瑟琳很怕水,因为她从来也没学会过游泳,但是拉里叫她不用担心。和他在一起,她感到很安全。 拉里是那样地爱她,对她十分体贴,而且一点也没注意到他对其他女人的吸引力。凯瑟琳似乎就是他想得到的一切。他们度蜜月的时候,拉里在一家古董店里发现一只银制的小鸟,从此他们就开始收集各种各样的工艺品小鸟。一个星期六的晚上,他们乘车来到马里兰州,庆祝结婚整三个月,在第一次用餐的那个小餐馆吃了晚饭。 ※※※ 第二天,十二月七日,星期天,日本人向珍珠港发动了进攻。 第二天凌晨一点三十二分,美国向日本宣战,这距日本人向珍珠港发动进攻还不到二十四小时。星期一,拉里去安德鲁空军基地。凯瑟琳感到让她一个人待在家实在无法忍受,于是乘出租汽车来到了国会大厦,想看看那儿的情况。在国会广场旁的人行道上挤满了人,有十几架袖珍收音机分散在人群中,人们三五成群地紧紧围在收音机旁。凯瑟琳看见总统的车队沿着行车道急驶而来,在国会大厦南面的出口处前停下了。她站得很近,看见小轿车的门开了,罗斯福总统由两名助手搀扶着下了车。几十名警员站在每一个拐弯处,以防不测。凯瑟琳感到人群中占主导地位的情绪似乎是愤慨,他们像一群迫不及待的要去施行私刑的暴民。 罗斯福总统走进国会大厦之后五分钟,收音机里传来了他的声音。他正在对国会联席会议发表讲话。他的声音坚强、有力,充满了愤怒和决心。 “美国将记住这次袭击……正义的力量必胜……我们必将取得胜利,帮助我们吧,上帝。” 罗斯福走进国会大厦之后十五分钟,众议院第254号决议通过了,正式对日宣战。除了蒙大拿州的珍妮特·兰金投票反对宣战以外,国会一致通过了这一决议,投票的结果是388票对1票。罗斯福总统的讲话正好用了十分钟——这是在美国国会发表的最短的宣战演说。 等在外面的人群发出了欢呼,他们放开喉咙吼叫着表示赞同、愤怒和他们复仇的决心。美国终于行动起来了。 凯瑟琳仔细观察着站在她附近的男男女女。男人的脸上洋溢着兴奋的表情,前一天她看见拉里的脸上也带着这种神情,仿佛他们都属于同一个秘密俱乐部。这个俱乐部的成员好像都觉得战争是一项令人振奋的娱乐。甚至女人似乎也被这种席卷着整个人群的自发的热情所感染。但是凯瑟琳心想,当她们的丈夫和儿子走了以后,这些女人孤零零地盼望得到他们的消息时,不知她们会作何感想。凯瑟琳慢慢地转过身,朝家里走去。在拐弯处,她看到了持枪的士兵,枪都上了刺刀。 她想,不要很久,全国人民都将穿上军服。 事情的发展比凯瑟琳预料的还要快。几乎在一夜之间,华盛顿完全变了样,到处都是身着咔叽制服的刚入伍的士兵。 城市里笼罩着令人兴奋的气氛,使越来越多的人感到某种惊心动魄的事情正在发生。和平仿佛是一种嗜眠症,是一种瘴气,它使人感到百无聊赖,似乎只有战争才能激励人们精神振奋地去生活。 拉里每天在空军基地要待上十六到十七个小时,而且经常在那儿过夜。他告诉凯瑟琳珍珠港和希卡姆菲尔德的形势比政府当局所说的要严重得多。日本人的偷袭非常成功,摧毁性极大。就实战能力而言,美国海军和很大一部分航空兵团已经被摧毁。 “你是不是说我们有可能输掉这场战争?”凯瑟琳大吃一惊地问。 拉里若有所思地看着她。“这取决于我们能在多长的时间内做好战争准备,”他回答说,“大家都认为日本人是一些十分可笑的矮个子,从他们的眼睛里就能看出他们的胆怯。这简直是放狗屁。他们很顽强,他们不怕死。我们不够坚强。” ※※※ 在此以后的几个月里,美国似乎无法阻止日本人的侵犯。每天报纸上的大字标题都在惊呼日本人的胜利:他们正在进攻威克岛……他们正在轰炸菲律宾,为入侵作准备……他们正在关岛登陆……在婆罗洲登陆……在香港登陆。麦克阿瑟将军宣布马尼拉是不设防的城市,困在菲律宾的美国部队投降了。 四月的一天,拉里从基地给凯瑟琳打来了电话,约她到市区去碰头,准备同她一起在威拉德饭店用餐,以示庆祝。 “庆祝什么?”凯瑟琳问。 “我今晚会告诉你的,”拉里回答说,“到时候你就会知道了。”他说话的语气显得非常激动。 挂掉了电话之后,凯瑟琳心里充满了一种可怕的预感。她拼命想找出拉里之所以要庆祝一番的各种可能的原因,但是她的思绪总是归结到同一个缘由上来,感到自己没有正视这种可能的勇气。 那天下午五点钟,凯瑟琳穿好了衣服,坐在床上,盯着梳妆台的镜子出神。 “我一定猜错了,”她心里想。“也许他被提升了。我们要庆祝的就是这件事。要不然的话,他就是得到了有关战争的好消息。” 凯瑟琳虽然心里这么想,但是她并不相信自己的想法是真的。她对着镜子仔细地端详着自己,把自己估量得尽量客观一些。她冷静地得出的结论是:她的体态优美,全身的曲线十分诱人,虽然不会使英格丽·褒曼忌妒得睡不着觉,但也够吸引人的了。“你聪慧、欢快、文雅而又善良,是个招人喜爱的女人,”她心里想。“一个正常的健壮的男子,怎么会渴望离开你去参加战争、去牺牲自己的生命呢?” ※※※ 晚上七点钟,凯瑟琳走进了威拉德饭店的餐厅。拉里还没有到,餐厅的总管把她领到一张桌子旁。她说不用麻烦了,不想喝酒。隔了一会儿,她神态不安地改变了主意,要了一杯马丁尼酒。 服务员把酒送来了。凯瑟琳拿起来正要喝,发现自己的手在颤抖。她抬起头,忽然眼前一亮,看见拉里在朝她走来。他从餐桌之间穿过的时候,一路上应酬着别人的问候。他的身上带着那种令人难以相信的活力,那种使每一个人都把目光移到他身上的魅力。凯瑟琳看着他,回忆起了那天在好莱坞的米高梅电影制片公司食堂里他朝她的桌子走来时的情形。她意识到那时对他了解的是多么少,她心想不知道现在对他是否真正了解了。 他走到她的桌子旁,迅速地吻了一下她的脸颊。 “对不起,我来晚了,凯茜,”他抱歉地说道,“基地上整天乱哄哄的,叫人忙个不停。”他坐了下来,叫着总管的名字跟他打招呼,并且要了一杯马丁尼酒。虽然他发觉凯瑟琳也在喝酒,但他没说什么。 凯瑟琳心里暗暗地叫嚷着:告诉我,你有什么出人意料的消息;告诉我,我们到底是庆祝什么?但是她默不作声。匈牙利有句古老的谚语:“只有傻瓜才会急于打听坏消息”。她又喝了一口马丁尼酒。嗯,或许事情并不如这句古老的匈牙利谚语所说的那样,而是得用一句凯瑟琳·道格拉斯式的新谚语,使她能在预感到不祥的情况下免遭不幸。可能马丁尼酒使她有点醉了。如果她的预感是对的话,那么不用到天亮,她一定会喝得酩酊大醉。然而看着拉里,她发现他脸上洋溢着对她的爱。凯瑟琳意识到她的猜测不会是真的。正像她不忍离开他一样,他也不忍离开她。她只不过是做了一个毫无根据的噩梦。从他脸上愉快的表情看来,她估计他确有好消息要告诉她。 拉里趋身向她靠近,握住了她的手,脸上带着他那孩子气十足的笑容。 “凯茜,你永远也猜不着是什么事。我要到国外去。” 凯瑟琳感到仿佛一层薄幕落了下来,使一切看上去都显得那么模糊,那么虚幻。拉里就坐在她身边,他的嘴唇在嚅动着,但是他的脸一会儿模糊,一会儿清晰,凯瑟琳根本听不见他说的话。她朝他背后看了一看,发觉餐厅的墙向当中靠拢,然而又朝后退去。她看呆了。 “凯瑟琳?”拉里摇着她的一只手臂。她把视线凝聚在他身上,他的形象逐渐变得清晰了,一切又恢复了正常。“你不舒服吗?”拉里关切地问道。 凯瑟琳点点头,抑制了一下自己的感情,然后以颤抖的声音说:“我感觉很好。好消息总是使我产生这种感觉。” “你知道我不得不去,是吗?” “是的,我明白。”凯瑟琳说,但她心里想的却是另一回事:——亲爱的,其实我即使活到一百万岁也无法理解。但是如果我照实说,你就会恨我,对吗?谁会要一个爱唠叨的妻子?英雄的妻子应该满脸笑容送她们的丈夫上战场。 拉里体贴抚爱地注视着她。“你在哭。” “没哭,”凯瑟琳愤怒地说,但接着又吃惊地发现自己的确在哭。“我——我得适应这种新的情况。” “他们让我率领我自己的那个飞行中队。”拉里说。 “真的吗?”凯瑟琳竭力使自己的声音带有一种骄傲的语气。他自己的飞行中队。当他还是小孩时,他很可能有他自己的一套火车玩具。现在他是大人了,他们就让他去玩一中队的飞机。这些都是些货真价实的玩意儿,肯定会被击落,会引起流血和死亡。 “我还想喝一杯酒,”她说。“当然可以。” “你——你得在什么时候动身?” “要到下个月才走。” 他说话的口气使人觉得他似乎急于要离开。她感到他们俩的姻缘就这样结束了。这有多么可怕! 在乐队的演奏台上,一位歌手正在低声咏唱着“:……拍打着薄纱似的双翼飞向月亮……” 薄纱——她心里想——我们的婚姻正是用这种材料连结起来的。一点不错,是薄纱。这位叫科尔·波特的歌手就知道得一清二楚。 “在我动身之前,我们还有很多时间可以待在一起。”拉里说。 “有很多时间干什么?”凯瑟琳心里痛苦地问道。“有很多时间来建立我们的家庭,带孩子到佛蒙特州去滑雪,一起生活,白头到老?” “你看我们今晚干什么?”拉里问。 凯瑟琳的内心在回答:我想到县医院去,叫医生截去你的一个脚趾,或者戳破你耳朵内的鼓膜。“但她嘴上却说:我们回家吧。” ※※※ 在此以后,四个星期不知不觉地溜过去了。就像在卡夫卡的小说里所描绘的噩梦里发生的情况一样,时钟飞快地转动着,一天的时间缩短为一小时,一小时的时间又缩短为一分钟,终于拉里待在华盛顿的最后一天来到了。 凯瑟琳驾着小汽车送他去机场。 他显得很健谈,很高兴,很快活,而她却是那样忧郁,那样沉静,那样痛苦。 在最后的几分钟里,事情发生得那么快,使人感到眼花缭乱:拉里报了到……他们匆匆地吻别……拉里登上了那架将把他从她身边带走的飞机……最后他们挥手告别。 凯瑟琳站在机场上,看着他的飞机在空中逐渐变成一个小点,直到消失为止。她在那里站了一个小时,到天黑了,才转身离去,驾车回到那空荡荡的家里。 日本偷袭珍珠港一年以后,同盟国和日本人进行了十场重大的海战和空战。同盟国只赢了三场,但其中有两个战役是决定性的:中途岛战役和战役。 凯瑟琳一字一句地阅读报纸上有关每一场战斗的报道,事后还请威廉·弗雷泽给她找更详细的资料。她每天都给拉里写信,但是八星期之后她才收到他的第一封信。他的信写得很乐观,充满使人振奋的词句。这封信在受检查时被删去了许多,因此凯瑟琳不知道他到过什么地方,现在又在做些什么。不管他在干什么,她感到他似乎干得很起劲。在漫长的夜晚,凯瑟琳一个人孤独地躺在床上苦思冥想,想发现拉里具有怎样的秉性才使他欣然接受战争和死亡的挑战。这不是说他想死,因为凯瑟琳从未见过谁像他那样生气勃勃,充满了活力;但是那可能只是他的秉性的另一个方面,他之所以热爱生活正是因为他经常面对死亡,从而体会到生命的可贵。 有一天,她和威廉·弗雷泽一起吃中饭。凯瑟琳知道他曾经报名参军,但白宫告诉他,如果他留在自己的岗位上就能发挥更大的作用。他感到失望极了,然而他从未对凯瑟琳提起此事。 现在弗雷泽隔着餐桌坐在凯瑟琳的对面,他问:“收到拉里的信了吗?” “上星期收到一封信。” “他说了些什么?” “唉,这封信把战争描绘得像场足球比赛。在第一场混战中我们输了,但是现在我们派出了最强的阵容,我们正在取得进展。” 他点点头。“这是拉里讲话的口气。” “但是战争不是这么回事,”凯瑟琳平静地说,“战争不是足球赛,比尔。不到战争结束就会有几百万人丧命。” “一旦你参加了战斗,凯瑟琳,”他温和地说,“我猜想你就很容易把它当作足球赛。” 凯瑟琳意识到她得去工作。陆军专门为妇女建立了一支部队,名称是陆军妇女队。凯瑟琳想去参加这支部队,但是她感到她可以做比驾驶小汽车和接电话更重要的工作,发挥更大的作用。她听说——这是使她不敢问津的主要原因——陆军妇女队的生活五花八门,她们当中有许多人怀了孕。 现在,当她坐在这儿和比尔·弗雷泽一起吃饭时,她说:“我要工作。我想尽自己的一份力。” 他把她端详了一会儿,然后点点头。“我会打听到正好适合你的工作的,凯瑟琳。政府想出售战争公债。我看你能帮助他们组织好这项工作。” 两星期之后,凯瑟琳去工作了,组织社会名流们出售战争公债。从理论上来说,这工作似乎再简单不过了,但是做起来则完全是另一回事。她发现那些明星们简直像孩子一样,对于支援战争表现得十分殷切,十分激动,但要确定和他们会见的时间却十分困难。他们的时间表不得不经常地变动。在多数情况下,这并不是他们的错,因为电影的摄制工作常常推迟,或者是他们的时间表已经排满了。凯瑟琳不得不在华盛顿、好莱坞和纽约之间来回奔波。她已经习惯于在接到通知一小时后就动身,动身前还得打点好行装,为每次行程准备好足够的衣服。她会见了几十位知名人士。 “你真的见到了?”有一次她从好莱坞出差回来后,她的秘书这样问她。 “我们在一起吃了午饭。” “他真像他们说的那样迷人吗?” “如果他能够出卖他的容貌的话,”凯瑟琳郑重地说,“他会成为世界上最有钱的人。” ※※※ 事情是逐步发展的,所以凯瑟琳几乎没有意识到下面这件事。那还是在六个星期以前,弗雷泽告诉她,华莱士·特纳在和广告公司的一个客户打交道时遇到了问题,这个客户以前通常是由凯瑟琳接洽的。那时,她曾用幽默的方式展开了新的广告宣传,使这个客户感到非常满意。几个星期以后,比尔请凯瑟琳协助他们和另一个客户打交道。在不知不觉之中,凯瑟琳把一半的时间都花在广告公司的事务上了。她负责接洽六个客户,所有这些业务都进行得很顺利。弗雷泽付给她很高的薪金,还加上手续费。 圣诞节前一天的中午,弗雷泽走进她的办公室。办公室里其他的人已经回家了,凯瑟琳正在做最后的收尾工作。 “挺快活吧?”他问。 “过得很有意思,”她露出了微笑,又热情地说,“而且很富裕。谢谢你,比尔。” “别谢我。你的钱全是你自己赚来的——而且还有更多的钱可以赚呢。我就是要跟你谈这件事。我希望你成为我的合伙人。” 她诧异地看着他:“合伙人?” “在过去的六个月中,我们接纳的主顾中有一半应该归功于你。”他坐在那儿,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不再说话。她明白这件事对他来说是多么重要。 “我同意当你的合伙人。”她说。 他不禁喜上眉梢:“我简直无法表达我有多么高兴。”他尴尬地伸出手。她摇摇头,不顾他伸出的手臂,走去紧紧地抱住了他,还在他的脸上吻了一下。 “既然我们是合伙人,”她取笑地说。“我就可以吻你。”她感到他突然把她抱得更紧了。 “凯茜,”他说,“我……” 凯瑟琳把手指放在他的嘴唇上。“别做声,比尔。还是这样更好。” “你知道我爱你。” “我也喜欢你。”她热情地说。这里有语义上的差别,她心想。在“我喜欢你”和“我爱你”之间有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 弗雷泽笑了。“我不会来打扰你,我可以保证。我很尊重你对拉里怀有的感情。” “谢谢你,比尔。”她踌躇了一下。“但是如果还有别人让我曾经感到可以选择的话,那就是你。我这么说不知道是不是会使你感到好受一点。” “这使我感到好受多了,”他咧着嘴笑,“这会使我一晚上都睡不着觉。” <hr /> 注释: 第十章 诺艾丽 在过去的一年中,阿尔曼·戈蒂埃不再提及结婚的事。最初,他感到自己所处的地位比诺艾丽优越。然而,现在形势几乎倒过来了。当他们接见新闻记者时,人们总是向诺艾丽提问,无论他们一起到哪儿去,人们总是首先被诺艾丽所吸引,然后才会想到他。 诺艾丽是个完美无瑕的情妇。她仍然使戈蒂埃过得很舒服,仍然充当他的主妇,实际上使他成了法国最受人羡慕的人之一;但是他一刻也没有平静过,因为他知道他并未能赢得她的心,也永远做不到这一点,总有一天她会毫无顾忌地从他的生活中退出,正像她随意地闯入他的生活一样。当他想起那次诺艾丽离开他之后他的感受时,戈蒂埃感到一阵恶心。他正在如痴如狂地恋着诺艾丽,这和他本能的思维方式、和他与女人交往的经验以及对她们的了解是背道而驰的。在他的生活中只有她才是头等重要的大事。他经常彻夜不眠,挖空心思,设法出乎预料地讨得她的欢心。每当她看着别的男人时,戈蒂埃心里就充满了妒忌,但是他知道最好还是不要跟她讲这样的事。 有一次,在一个宴会上,她一直在和一位著名的医生交谈。 宴会结束后戈蒂埃对她大发雷霆。 诺艾丽听着他滔滔不绝地发了一顿脾气,然后平静地说:“如果我和别的男人谈话使你感到不快,阿尔曼,那么我今晚就搬出去。” 从此他再也没提起过这种事。 二月初,诺艾丽开始在家里接待社会名流们。最初,她只是在星期天邀请在剧院的几位朋友随便会餐一下,但是消息传开之后,他们的沙龙迅速地扩大了,参加的人有政客、科学家和作家等。任何人,只要他们认为会给他们带来乐趣,都会来参加。诺艾丽是沙龙的主妇,是沙龙之所以吸引人的主要原因之一。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急切需要和她交谈,因为她提出的问题深刻,而且能记住别人的回答。她从政府官员那儿学习政治,从银行家那儿学习金融。一位杰出的艺术家教她艺术,她很快就了解了法国当时所有伟大的艺术家。她从巴隆·罗特希尔德的最大的酒商那儿学习有关酒的知识,从那儿了解有关建筑的知识。诺艾丽的老师是世界上第一流的,他们轮流来教这位美丽、迷人的学生。她思维敏捷,喜欢探索问题,善于理解别人的话。阿尔曼·戈蒂埃感到他仿佛看到许多大臣在陪伴着一位公主。假使他意识到这一点的话,那么这是他对诺艾丽的性格所能达到的最深的理解了。 时间一个月一个月地过去,戈蒂埃开始感到放心一点儿了。他觉得诺艾丽似乎已经见到了所有对她来说是举足轻重的人物,但是她对他们中的任何人都不感兴趣。 她还没有见过康斯坦丁·德米里斯。 ※※※ 康斯坦丁·德米里斯统治的帝国比大多数国家更为辽阔,更为强大。他并没有头衔或官方的职位,但是他定期地收买和出卖首相、红衣主教、大使和国王。德米里斯是世界上最富有的两三个人中的一个,他像传说中的人物那样,权力大得令人难以置信。他拥有当时世界上最大的商船队,一家航空公司,还有好几家报纸、银行、钢厂和几座金矿——他的触须伸向四面八方,同几十个国家所组成的错综复杂的经济网不可分割地联系在一起。 他珍藏的艺术品在世界上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他有若干架私人飞机,有十几幢公寓和别墅分布在世界各地。 康斯坦丁·德米里斯的身材中等偏高,胸部显得过分地宽厚,肩膀也很宽阔。他的肤色黝黑,希腊式的鼻子十分宽大,一双深橄榄色的眼睛闪烁着智慧的光芒。虽然他对服装并不感兴趣,然而在人们的心目中他总是属于那种穿着最考究的人。人们谣传他有五百多套衣服。他无论到了什么地方就顺便在那儿做衣服。他的西装是由伦敦的霍维斯-柯蒂斯服装店裁制的,他的衬衫是在罗马的布里奥尼内衣厂订做的,他的鞋是请巴黎的达利艾-格朗特鞋店特制的,他的领带是从十几个不同的国家购买的。 德米里斯举止不凡,很有吸引力。当他走进一个房间时,那些不知道他是谁的人都会转过脸来盯着他看。世界各地的报纸和杂志连续不断地刊载了大量的报道,来描绘康斯坦丁·德米里斯这个人,以及他的商业和社会活动。 新闻界非常喜欢援引他的话。有一个新闻记者问他是不是他的朋友帮助他取得了成功。他回答道:“要成功,你需要朋友;要取得非凡的成就,你需要敌人。” 当人们问他有多少雇员时,他说:“一个也没有,只有侍僧。如果你的企业拥有这么大的权力和这么多的财富,那么你的事业就变成了宗教,办公室就变成了庙宇。” 他从小受到希腊东正教的熏陶,但是他是这样评论有组织的宗教的:“以爱的名义所犯下的罪行比以恨的名义所犯下的罪行要多一千倍。” 全世界都知道他和一个古老的希腊银行世家的女儿结了婚。他的妻子是一位风姿绰约、十分迷人的贵妇,但德米里斯在他的游艇上或私人岛屿上款待客人时,很少让他的妻子陪同;代替她出现在他身旁的,往往是一位美丽的女明星或芭蕾舞女演员,或者任何赢得他一时欢心的女人。他的风流韵事和他在金融上的冒险活动一样富有传奇色彩,一样引人入胜。 人们写了五六本有关德米里斯的书,但是没有一本涉及这个人的本质或者揭示他成功的根源。他是世界上最知名的人士之一,然而他却是一个非常隐蔽的人物,别人捉摸不透他的心灵。他操纵着自己在公众心目中的形象,以此为盾牌来掩饰自己的真相。他在各界都有几十个亲密的朋友,然而没有一个人真正了解他。他出生在希腊的比雷埃夫斯,是码头装卸工的儿子,家里有十四个兄弟姐妹,饭桌上的食物从来就不够他们吃,如果谁想多吃一点,他就得为此而打架。德米里斯就具有这种秉性,他不断地要求得到更多的东西,并且为之而奋斗。 甚至在孩提时期,在德米里斯的头脑中,任何事情都自动地变成了数学。他知道祭奠雅典娜女神的巴台农神庙有多少级台阶,走到学校得花几分钟,在某一天港口里有多少艘船。对德米里斯来说,时间是一个可以分割成许多小段的数字,他学会了不浪费一分一秒。结果他就能在不过分地花费精力的情况下完成巨大的工作。他具有一种天生的组织能力,这种才能即使在他做最琐碎的小事时也能发挥作用。任何事情都成了他运用自己的机智来和周围的人竞争的游戏。 尽管德米里斯意识到他比大多数人更聪明,他并不过分自负。当一个美貌的女人想跟他睡觉时,他一刻也不会感到洋洋得意,认为这是由于他的外貌或人品。但是他也从不为此感到不安。在他看来,世界就是个市场,人们不是买主就是卖主。他知道有的女人是为他的金钱所吸引,有些则是为他的权力所迷惑,只有少数人——很少的几个人——才是为他的思想和想象力所折服。 几乎他遇到的每一个人都想从他那儿得到什么:对某个慈善机构的捐款,对某个规划中的企业的财政支援,或者干脆是他的友谊所能带来的权势。德米里斯很喜欢开动脑筋揣测人们追求的到底是什么,因为他们真正的目的很少和他们表露出来的一样。他那善于分析的头脑始终怀疑表面的事实,因此他不相信他听到的任何事情,而且对谁也不信任。 那些给他写传记的记者所能接触到的,只是他和蔼的神态和诱人的魅力,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一个老于世故、温文有礼而又见多识广的人。他们从未怀疑过在这虚假的外表的后面,德米里斯是一个杀人犯,一个来自贫民区的斗士,他的本能就是去割断别人的喉咙。 对古希腊人来说,“正义”这个词经常和“复仇”的含义相同,德米里斯对于这两者都是念念不忘的。他总是牢牢记住他所受到的每一次怠慢。谁要是倒霉,惹起了他的不满,那就会得到百倍的偿还。招惹是非者甚至从不知道自己受到了报复,因为德米里斯的思维极其缜密,他不厌其烦地设置复杂的陷阱,编织错综的罗网,最后把牺牲者逮住,并把他们毁掉。他把进行严厉的报复当作儿戏一般。 当德米里斯只有十六岁时,他和年龄比他大的斯皮诺思·尼古拉斯一起创办了第一家企业。德米里斯想出了个主意,想在码头上开设一个小摊,为上夜班的装卸工提供热食。他为这个小摊攒了一半的资金,但是当小摊的营业兴隆起来之后,尼古拉斯逼着他退出了他们的生意行当,由尼古拉斯一个人接管了过去。德米里斯毫不反抗地接受了命运的安排,又继续去办其他的企业。 二十年内,斯皮诺思·尼古拉斯加入了肉类加工业,取得了成功,变成了富人。他结了婚,生了三个孩子,成了希腊最显赫的人物之一。在那些年月里,德米里斯耐心地待在一边,让尼古拉斯去建立他小小的帝国。当他确定尼古拉斯达到了他所能达到的成功和幸福的最高峰时,德米里斯进行了还击。 由于企业办得十分兴旺,尼古拉斯正在考虑购买农场,以便自己饲养家畜,并且开办一系列的零售商店。这就需要巨额的资金。康斯坦丁·德米里斯拥有的银行和尼古拉斯有业务来往,这家银行鼓励尼古拉斯借款扩大他的企业,而且利息很低。尼古拉斯经不起这种诱惑,大刀阔斧地干了起来。正当他在扩充企业的过程中,银行突然要收回他的资金。他感到困惑不解,抗议说付不出这笔钱。然后,银行立即着手通过法律程序取消他的抵押品赎回权。德米里斯开办的报纸在头版大肆渲染这件事,其他的债主也开始取消他的抵押品赎回权。他去向其他的银行和信贷机构求救,但他怎么也搞不清楚为什么这些银行和信贷机构都拒绝支援他。在被逼得破产的第二天,尼古拉斯自杀了。 德米里斯的正义感宛如一把双刃的宝剑。正如他决不会宽恕别人对他的伤害一样,他也从不会忘记别人对他的恩惠。他还年轻时,有一位妇女曾为他提供衣食,那时他太穷,付不起钱。后来,那妇女突然发现自己成了一幢公寓大楼的房东,而且根本不知道是谁为她买下了这幢大楼。一个年轻的姑娘曾经让身无分文的年轻的德米里斯和她一起住,后来她不知道是谁送给了她一幢别墅,还为她在银行里存下了按月领取的数量可观的终身生活津贴。那些在四十年前和这个野心勃勃的希腊少年有过交往的人,根本不会料到和他的这种随便的来往会给他们的一生带来那样的影响。年轻而又精干的德米里斯需要从银行家、律师、船主、工会、政治家和金融家那儿得到帮助。有些人鼓励他,帮助他;有些人冷落他,欺骗他。在这个骄傲的希腊人的心里,保存着每一笔上述交易的记录。他的妻子梅丽娜曾经指责他企图充当上帝。 “人人都在充当上帝,”德米里斯告诉她,“只不过我们当中有些人比其他人更有资格扮演这个角色。” “但是毁掉别人的生命是错误的,康斯坦。” “这没有什么错。这是正义。” “报复。” “有时候这和正义是一回事。大多数人做了坏事之后都逃脱了。我能使他们为此付出代价,那是正义。” 在设法为他的敌手设下陷阱的时候,他感到很愉快。他经常仔细地研究他的牺牲品,分析他们的性格,估计他们的力量和弱点。 德米里斯拥有三艘货船之后,需要借款来扩大他的船队,就去向一位巴塞尔的瑞士银行家求援。这位银行家不仅拒绝了他,而且打电话给他在银行界的朋友,劝他们不要借钱给这位年轻的希腊人。德米里斯最后设法在土耳其借到了钱。 德米里斯等待着时机。他的结论是,这位银行家致命的弱点就在于他的贪婪。德米里斯和阿拉伯半岛的一个酋长进行了谈判,以便获得一个新发现的油田的租借权。这一租借权将会给德米里斯的公司带来几亿美元的利润。 他指示他的一个代理人将这笔交易即将达成的消息透露给那位瑞士银行家。如果银行家拿出五百万美元的现金来购买这一企业的股票,他就可以参加这个新办的公司,并占有百分之二十五的股份。这笔交易成功之后,这五百万美元就会变成五千万美元。银行家迅速地核查这笔交易,证实了它的可靠性。由于他个人并不拥有如此巨额的资金,他悄悄地从银行提了款,对谁也没讲一声,因为他不希望别人来分享这笔横财。这一交易隔一个星期就能达成,那时他就能付还他取出的钱。 德米里斯把这位银行家的支票拿到手之后,他向报界宣布和阿拉伯的交易已经取消了。股票的价格骤然暴跌。银行家无法掩饰他的损失,因而他的贪污行为被发觉了。德米里斯以几美分抵一美元的比率买下了银行家的股票,然后再继续去进行这笔石油交易。股票价格顿时猛涨。这位银行家被判定犯了贪污罪,服二十年的徒刑。 在德米里斯进行的游戏中,他还没有和几位对手把比分拉平,但是他不着急。他期待报复,计划报复,实施报复,并以此为乐。这好像是下棋,德米里斯则是棋术大师。近来,他并没有再树新敌,因为没有人能够成为他的敌人,所以他复仇的目标只限于那些在过去挡住了他的去路的人。 这天下午出现在诺艾丽·佩琪的星期日社交聚会上的就是这个人。他路过巴黎去开罗,准备在巴黎待几个小时。他去看了一个女雕塑家,她建议他们去参加这个沙龙。德米里斯一见到诺艾丽就想着他要得到她。 在诺艾丽的心目中,康斯坦丁·德米里斯大概是最有帝王气派的人了,只是他并没有真正的王位。但王位对一个马赛鱼贩子的女儿来说是根本高攀不上的。在她见到他之后的第三天,诺艾丽没有通知任何人就离开了剧院,把衣服装进了旅行箱,到希腊去和康斯坦丁·德米里斯会合了。 ※※※ 由于他们各自的地位都非常显赫,诺艾丽·佩琪和康斯坦丁·德米里斯的关系引起了全世界的注意,受到了普遍的指责。摄影师和新闻记者经常想采访德米里斯的妻子,但是,如果说她有点沉不住气的话,她丝毫也没有表露出来。梅丽娜对新闻界发表的唯一的评论是她的丈夫在世界各地有许多好朋友,她看不出他和诺艾丽的关系有什么越轨的地方。她在私下对暴跳如雷的父母说,康斯坦丁以前也有过风流韵事,这次的浪漫行为也会像以前所有的外遇那样自行冷却下来。她的丈夫为了经营企业的事务经常长期外出旅行,她常常在报纸上看到他和诺艾丽在一起的照片,这些照片是在君士坦丁堡、东京或者罗马拍摄的。梅丽娜·德米里斯是一个骄傲的女人,但是她决心忍受这种耻辱,因为她真心地爱她的丈夫。 对德米里斯来说,女人再也没有什么新奇的地方了。但是,诺艾丽之所以能吸引住他是因为她经常使他感到意外。他爱好解难题。对他来说,她是一个谜,使他感到不可思议。他从未碰到过像她这样的人。她接受他送给她的美好的礼品,但他不赠送礼品时,她还是照样那么高兴。他在为她买了一幢豪华的别墅,别墅俯瞰着美丽的马蹄形的蓝色海湾,但是他知道如果在雅典普拉加旧区为她买一小套公寓房间,这对她来说也不会有什么不一样。 德米里斯一生中,遇到过许多女人,她们都企图利用她们女性的姿色以某种形式来操纵他。诺艾丽却从未要求从他那儿得到什么。有的女人来到他身边是为了要分享他的荣耀,但是就诺艾丽而言,在他们两个人之中是她吸引了新闻记者和摄影师。她是一位有自己的身份的明星。有一段时期,德米里斯想,也许她是爱他这个人本身,但是他毕竟还是实事求是的,没有长期抱这种幻想。 在开始的时候,德米里斯竭力想打动诺艾丽的心,征服她的心,使她的心为他所占有。但是,无论在哪一方面,他都未能成功。她是一个奇迹,经常显出她的新的才华来给他欣赏。诺艾丽很会烧菜,她的烹饪技术比得上他重金聘用的厨师。她对艺术也很内行,与为他搜集名画和雕塑珍品的、他按年预付巨额酬金的艺术管理人比起来,毫不逊色。他喜欢听他们和诺艾丽一起谈论艺术,当他们对她知识的渊博表示惊愕时,他心里不知有多高兴。 德米里斯最近买了一幅伦勃朗的画。当画运到避暑的岛屿时,诺艾丽正好也在那儿。在场的还有一位年轻的艺术品管理人,是他为德米里斯觅到这幅画的。 “这是这位大师最伟大的作品之一。”管理人揭开盖在画上的薄纱时这么说。 这是一幅优美的画,画的是一位母亲和她的女儿。诺艾丽坐在椅子上,喝着茴香烈酒,静静地观看着。 “这画真美,”德米里斯表示赞同地说,他转身向诺艾丽:“你觉得这画怎么样?” “很可爱,”她说,“你在哪儿找到这幅画的?”诺艾丽问管理人。 “我一直追踪到布鲁塞尔的一个私人艺术品商人那儿,”他骄傲地回答道,“劝他把画卖给了我。” “买这幅画你花了多少钱?”诺艾丽问。 “二十五万英镑。” “很便宜。”德米里斯断言道。 诺艾丽拿起一支烟,那位年轻人赶忙过来给她点火。“谢谢你。”她说。她看着德米里斯。“康斯坦,如果他直接从画的主人那儿买这幅画,就更便宜了。” “我不懂。”德米里斯说。 管理人带着古怪的神情看着她。 “如果这幅画是真的。”诺艾丽解释道。“那么它是来自西班牙托利多公爵的领地。”她转向管理人。“对吗?”她问道。 他的脸色变得十分苍白。“我——我不知道,”他结结巴巴地说,“那个商人没对我说。” “哦,那么听我说,”她训斥道,“你是说你用这么一笔钱买了一幅画却没有弄清楚它的出处?这很难使人相信。在那位公爵的领地上,这幅画的标价是十七万五千英镑。有人被骗去了七万五千英镑。” 事实证明她的判断是正确的。管理人和那位艺术品经售商被判犯了诈骗罪,关进了监狱。德米里斯将画归还了原主。 事后回想起这件事,他觉得诺艾丽的诚实比她的见识给他的印象更深。如果她愿意的话,她完全可以把管理人叫到一边,讹诈他,把那笔钱和他私分掉。然而她却当着德米里斯的面公开责问他,一点也没有私心。为了表示赞赏,他给她买了一条价格十分昂贵的绿宝石项链。她收下项链时只是很随便地表示了谢意,就好像是收到了一只打火机一样。德米里斯无论去哪儿都一定要带诺艾丽随同前往。在企业的事务上,他谁也不信任,因此不得不由他自己一人做出每一项决定。他发现和诺艾丽讨论商业上的问题对他很有帮助。她对商业如此精通,简直令人感到惊讶。德米里斯只要有时能有一个人谈谈,就更容易做出决断。可能除了他的律师和会计之外,诺艾丽成了对他企业上的事务比其他任何人都更了解的人了。过去,德米里斯总是同时有几个情妇,但是现在诺艾丽满足了他一切的需要,他一个接着一个地把其他的情妇抛掉了。她们对此毫无怨恨,因为德米里斯总是慷慨解囊的。 他拥有一艘长达一百三十五英尺的游艇,上面安装着四台美国通用汽车公司造的柴油机。游艇上载有一架水上飞机,二十四名船员,两艘快艇,还有一个淡水游泳池。船上有十二套陈设十分华丽的房间,这是为客人们准备的,他自己有一个大套间,里面摆满了名画和古董。 德米里斯在游艇上招待客人时,女主人就是诺艾丽。德米里斯乘飞机或船到他的私人岛屿上去时,他带在身边的还是诺艾丽。梅丽娜则待在家里。他十分谨慎,从不让她们俩碰在一起,但是他当然明白他的妻子知道她的存在。 诺艾丽无论到哪里都像皇亲一样受到隆重的接待。不过那只是她应得的权益。当年那位马赛的小姑娘站在房间里,透过肮脏的窗户瞭望她的船队,然而今非昔比,她现在已经拥有世界上最大的船队了。给诺艾丽留下深刻印象的并不是德米里斯的财富和声望,而是他的智慧和力量。他有巨人般的思想和意志,相比之下,他使其他的男人显得那么优柔寡断。她意识到他性格中所含有的极其凶残的特性,但是在某种意义上这使得他更令人感到振奋,因为她也有这种特性。 诺艾丽经常接到邀请,希望她主演戏剧和电影,但是她不感兴趣。她正在自己生活的故事中扮演主角,这比任何作家写出来的剧本更令人心醉神迷。她和国王、首相和大使一起进餐,他们都得迎合她,因为他们知道德米里斯很听她的话。他们以微妙的方式暗示他们的要求,而且只要她肯帮忙,就答应付给她巨大的代价。 然而诺艾丽已经得到了她所需要的一切。她经常和德米里斯一起躺在床上,告诉他,他们每一个人要求得到什么。德米里斯根据这种情报来判断他们的需要,他们的力量和他们的弱点。然后,他就施加适当的压力,这样更多金钱就会倒进他那已经满得要溢出来的金库里。 ※※※ 德米里斯的私人岛屿给他带来了极大的欢乐。他买下了一座荒岛,把它建成了天堂。岛上有一幢富丽堂皇的别墅,建在山顶上,是他自己的住所。还有十二幢供客人居住的迷人的小屋,一个狩猎区,一个人工淡水湖,一个供游船停泊的码头,一个供飞机着陆的机场。 ※※※ 岛上配备了八十个仆人,还有武装卫士严防外人擅自来到岛上。诺艾丽喜欢这座与世隔绝的岛屿,特别是岛上没有其他客人时,她感到愉快极了。康斯坦丁·德米里斯感到很得意,认为这是由于诺艾丽更喜欢单独和他待在一起。如果他知道她是怎样一心想着另一个男人,他一定会感到万分诧异,他现在甚至还根本不知道这个人的存在。 这时拉里·道格拉斯离开诺艾丽有半个地球那么远,他正在一些秘密的岛屿上进行秘密的战斗,然而有关他的情况她比他的妻子知道得还要多,尽管他定期地和妻子保持着通信联系。诺艾丽至少每个月到巴黎去见一次克里斯琴·巴贝,这位秃顶而又近视的矮个子侦探每次都为她准备好一份最新的报告。 诺艾丽第一次回巴黎见了巴贝离开时,在检查出国护照的过程中遇到了麻烦。她被迫在海关的办公室等了五小时,最后她得到许可给康斯坦丁·德米里斯打了个电话。她和德米里斯通话之后十分钟,一位德国军官匆匆走了进来,代表德国政府一再向她表示道歉。他们发给她一张特别护照,从此以后她再也没有受到阻拦。 那位矮个子侦探总是期待着诺艾丽的来访。他对她漫天要价,而且他训练有素的嗅觉告诉他,还有更多的钱可以赚。他对她和康斯坦丁·德米里斯建立的新关系感到十分满意。他觉得这一定会给他在经济上带来极大的好处。首先,他得证实德米里斯并不知道他的情妇对拉里·道格拉斯感兴趣,然后他得知道这一情报对德米里斯有多大价值。或者他能从诺丽那儿得到多少钱?如果他保持缄默的话。他马上就要大发横财,但是玩牌时他还得小心。巴贝能够收集到的有关拉里的情报具有重大的价值,因为巴贝能够为提供消息的人付大价钱。 ※※※ 拉里的妻子正在读信,从邮戳上只能知道信是从一个没有名称的军人邮局寄出的。 与此同时,克里斯琴·巴贝正在向诺艾丽汇报:“他正在第48战斗机中队、第14战斗机小队执行飞行任务。” 凯瑟琳读的那封信上写着:“……我只能告诉你我在太平洋上的某个地方,亲爱的……” 克里斯琴·巴贝却在对诺艾丽说:“他们在,然后去关岛。” “……我真想你,凯茜。这儿的形势越来越好了。我不能对你细说,不过我们终于有了比日本的零式飞机更好的飞机……” “你的朋友正在驾驶P-38型、P-40型和P-50型飞机。” “……你在华盛顿一直在紧张地工作,我感到很高兴。一定要忠诚于我,亲爱的。这儿一切均好。见到你时我将告诉你一个小小的消息……” “你的朋友被授予了空中英雄勋章,而且已被晋升为中校。” 正当凯瑟琳思念丈夫、为他能安然返回而祈祷时,诺艾丽注视着拉里的一举一动,她也为拉里能安全地回来而祈祷。战争很快就要结束,拉里·道格拉斯不久就要回来。回到她们俩的身边。 <hr /> 注释: 第十一章 凯瑟琳 1945年5月7日上午,纳粹德国在法国兰斯向同盟国无条件投降。第三帝国的“千年”统治终于结束了。在这次大战中,有的人了解珍珠港受到致命性破坏的内幕,有的人亲眼目睹敦刻尔克勉勉强强才免于作为英国的滑铁卢而载入史册,有的人曾经指挥过英国的皇家空军,并且知道在德国空军的全面袭击下伦敦的防御力量是多么孤立无援——对于这些人来说,他们完全清楚同盟国之所以获得胜利的一连串奇迹,而且也清楚究竟差多少点儿整个形势才没有朝相反的方向发展。邪恶的力量曾经一度几乎以胜利者的洋洋得意的姿态出现在我们面前。恶魔得胜这一思想与“正义降伏邪恶”这一基督教的伦理准则是那么截然不同,以至于他们这伙人带着恐惧心情厌恶地躲开了。谢谢老天,他们把自己铸成的大错深深埋在像山一样高的标着“绝密”的档案中,不让子孙后代看到。 现在,自由世界的注意力转向了远东。日本人,就是那些丑角般的近视的矮个儿,正在浴血奋战,死死赖在侵占的土地上,一寸也不肯轻易放弃。看样子,战争还要旷日持久地继续下去。 接着,在8月6日,一颗原子弹落在广岛,它所造成的破坏真是难以置信。在短短的几分钟之内,这么一个主要城市里的大多数居民都倒毙了。这次灾祸所造成的死难者,比中世纪一切战争和瘟疫中的遇害者加起来还要多。 8月9日,即三天以后,又掉下了第二颗原子弹,落在长崎,其破坏的程度更加惨不忍睹。人类文明到达了“最壮丽的”时刻,屠杀的数量和程度要以每秒钟六位数的生命的速率来计算。日本人可受不了啦。1945年9月2日,道格拉斯·麦克阿瑟将军在美国战列舰“密苏里号”上接受了日本政府的无条件投降。第二次世界大战至此结束。 这一消息广播时,全世界的公众屏着呼吸谛听。接着,人群中爆发出阵阵感激的、由衷的欢呼。地球上许许多多的城市和乡村,到处是疯狂般的游行队伍,庆祝战争的结束,但愿永远不会再有战争,永远不会再有战争,永远不会再有战争…… ※※※ 第二天,比尔·弗雷泽通过他永远也不会跟凯瑟琳讲的某种魔法,给拉里·道格拉斯打了长途电话。这时,拉里在南太平洋中某个岛屿上。 弗雷泽准备让凯瑟琳吃一惊,要她待在她自己的办公室里等他。他们可以一起去吃午饭。 已经下午两点半了,凯瑟琳按了内部对讲电话装置的键,跟比尔通话。 “你什么时候给我饭吃?”她质问道,“再待一会儿就要吃晚饭了。” “坐着别动,”弗雷泽答道,“我马上到你那里去。” 五分钟以后,对讲电话装置上传出了他的声音:“一号线路上有你的电话。” 凯瑟琳拿起了话筒:“喂?”她听到一阵噼啪的响声和一连串由弱到强的声音,像是远方海洋中的浪涛在翻滚。“喂。”她重复着。 话筒里一个男人的声音问:“你是拉里·道格拉斯太太吗?” “是的,”凯瑟琳说,心中困惑不解,“你是谁?” “请稍等一会。” 她听到话筒里有尖声调的呜呜声。接着又是一阵噼啪响。 终于对方问道:“你是凯茜吗?” 她仍坐在那里,一颗心怦怦跳着,话也不会说了:“拉里?你是拉里?” “不错,宝贝。” “噢,拉里!”她哭了,全身不禁颤抖起来。 “你好吗,亲爱的?” 她用手指甲掐上臂的皮肤,尽量使自己感到痛,以此来摆脱突然发作的神经质。“我很——很好。”她说,“你在哪——哪里?” “要是我告诉你的话,线路就会给切断的,”他说,“我在太平洋中某一个地方。” “那不远!”她已经控制了自己的声音,“你很好吗,亲爱的?” “很好。” “你什么时候回来?” “说不准,随时可能离开这里。”他许诺说。 凯瑟琳的双眼又涌满了热泪。“好,我们对——对一下表。” “你哭了?” “那还用说,我当然哭了。你这个傻瓜!幸而你看不到染眼睫毛的油淌在我脸上。哦,拉里……拉里……” “我一直想念你,宝贝。”他说。 凯瑟琳想到了那些岁月,成年无休止地延续着的漫长、孤独的夜晚。在这些无情的不知何年何月终了的日子里,没有他在一起,没有他的胳臂搂着她,没有他强壮的躯体靠在身旁,也没有他的慰藉、安抚、保护和爱情。她说:“我也一直想念你。” 线路上传来另一个男人的声音:“对不起,上校,通话时间到了。” 上校! “你没有跟我说你晋升了。” “我害怕你会兴奋得受不了。” “噢,亲爱的,我——” 大海的呼啸声愈来愈响。突然话筒里无声无息了。线路给切断了。 凯瑟琳仍然坐在办公桌旁,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电话机。隔了一会儿,她把头枕在双臂上,又哭了。 ※※※ 十分钟以后,弗雷泽的声音从对讲电话装置中传了出来。“去吃饭吧,凯茜。”他说。 “我早已准备好了,干什么都可以,”她兴高采烈地说,“等我五分钟。” 她想到弗雷泽给她办了这么一件事,料必给他添了不少麻烦。她热情地笑了。他是她从来也没有碰到过的最亲爱的人,但在拉里之下,当然喽。 ※※※ 凯瑟琳一直在设想和勾画拉里回来的情景,以至于丈夫返家这件事本身几乎变得平淡无奇了。比尔·弗雷泽向她解释说,拉里很可能乘空寰运输指挥部的飞机或乘军事空运局的飞机回来。这些飞机跟航空公司的班机不一样,没有固定的起飞时间。哪架飞机先起飞就搭哪一架——飞机朝哪儿飞无关紧要,只要方向大致不错就行。 这一天下午,凯瑟琳留在家里等拉里。她想读一些东西,但是情绪太激动,读不进去。她坐着听新闻广播,可是脑子里却在考虑这次拉里回到她身边后,不能让他再走了。已经半夜了,拉里还没有回来。她估计他很可能要等两天才会回来了。清晨两点,凯瑟琳感到眼皮总要不由自主地合拢起来,就上床睡了。 睡了不久,她醒了,发觉有一只手搭在她的胳臂上。她睁眼一看,她的拉里已经站到了她的身边,俯首看着她。他那瘦削的、黝黑的脸上堆满着笑。顷刻之间,凯瑟琳扑向他的怀里。 四年来的忧虑、孤独和痛苦给欢乐的清泉全部冲走了,一股欣快的暖流好像注满了她身上的每一个细胞。她死命地搂着他,不管是不是会折断他的骨头。上帝啊,但愿此时此刻,此景此情,永存永在。 “别太激动了,亲爱的,”拉里终于从她手里挣脱出来,脸上微笑着,“报纸上要出现这样的报道的话,那就太可笑了。‘一名飞行员从战场安全返回家园,却给妻子搂着憋死了’。” 凯瑟琳把室内的灯打开了,每一盏灯都打开了,把房间里照得亮亮的,这样她可以好好看他,端详他。他脸上出现了壮年期的新标志,眼角和嘴角增添了一些纹路,那是过去没有的。这些变化总的来说使得他比过去更加英俊了。 ※※※ 拉里回家后的一个月,凯瑟琳经弗雷泽同意,没有去上班。她的每一分钟几乎都是和拉里在一起度过的。她给他烧各种他喜欢吃的菜,不吃饭的时候两人放音乐唱片听,或者聊天,什么都谈,谈不完的话,想把四年时间的空白补回来。晚上,他们参加舞会,上剧院,回家以后,又是恩爱一番。 但是随着时间的消逝,他并没有回到从前的拉里。他变了。正由于这一变化,凯瑟琳开始寻找拉里在其他方面的变化。她设法不带情感地来仔细观察他,力图忘却这是她崇拜的丈夫。这样,她看到的是一个刚进入中年的男子,高高的个子,长得很结实,灰色的头发,深邃的眼睛,英俊的脸庞使人心醉。或许可以说,“英俊”已经不再适用。他嘴角的皱纹使他的容貌添上了些许严厉。每当凯瑟琳观察这一个陌生人时,她就会想:这儿是一个汉子,他可能很自私,而且无情和冷酷。然而,转眼间,她自言自语地埋怨,自己太可笑了。这是她的拉里,她的心上人,和蔼可亲,体贴入微。 凯瑟琳骄傲地把拉里介绍给她所有的朋友和同事,但是他们似乎使他感到厌烦。在不少舞会上,他常要闷声不响地溜到角落里,在饮酒中度过美好的夜晚。在凯瑟琳看来,他一点也不想结交朋友。 “我干吗要结交朋友呢?”有一天晚上她想同他谈谈社交活动时,他怒冲冲地对她大声说:“我冒着枪林弹雨拿生命作赌博时,这伙有钱有势的兔崽子在哪儿?” 偶尔,凯瑟琳向拉里提出了他将来准备做什么工作的问题,她原先以为他要留在飞行大队,可是拉里回家后做的头一桩事就是辞去军中职务。 “当兵是笨蛋才去干的,一点也没有出息。”他曾经这样说过。 拉里的这句话,好像是凯瑟琳多年以前在好莱坞同他第一次谈话的讽喻的翻版。不过,在那时候他是开玩笑。 ※※※ 凯瑟琳把拉里的就业问题跟别的人讨论过,最后她决定同比尔·弗雷泽谈一谈。她把烦心的事向他说了,当然个人的一些秘密没有倒出来。 “你只要想一想,就会宽心的。”弗雷泽富有同情地说,“全世界有几百万的妇女,正在经历着目前你所碰到的问题。事情很简单,凯瑟琳,你嫁给了一个事实上你不了解的人。” 凯瑟琳瞧着他,什么话也没有说。 弗雷泽没有继续说下去,他拿烟丝塞满了烟斗,把它点燃了。“你不要以为四年前拉里离开时你们那番感情和思想方法可以重新捡回来,好吗?时间长河中的那一个点已经不再存在,一去不复返了。你已经离开了这一个点,拉里也是这样。他很可能也发现了你跟四年前的差异,不过没有明白说出来罢了。使得婚姻美满和结出丰硕果实的主要东西是丈夫和妻子要有共同的经历。他们生长在一起,青梅竹马,彼此永结伴侣的想法也会与日俱增。你得重新找到能够相合的有共同性的基础。” “比尔,即使现在我们是在随便谈谈,我也觉得是不忠贞的。” 弗雷泽笑了。“我第一次见到你就了解你了,”他提起了过去的事,“还记得吗?” “记得。” “我可以肯定,拉里有他自己的一套东西。”弗雷泽继续说。“要知道,连续四年他跟许多男人住在一起,而现在他得习惯于同一个姑娘生活在一起。” 她不禁笑了:“你说的事总是对的。我记得听到别人也说过这话。” “关于如何对待受了创伤的人,每一个人都有许多有益的建议,”弗雷泽郑重地说,“问题是有些伤痛没有显露出来。有时这种伤痛埋在内脏里面。”他看到了凯瑟琳脸上的细微变化。“我不过随便说说。”他迅速补充说,“我刚才讲的是指士兵在战斗中所见到的恐怖场面。除非一个人是绝对的傻瓜,战争对人的思想观点有不可估量的影响。我说的你领会吗?” 凯瑟琳点点头,表示同意:“是的。” 问题是:影响的结果如何? …… ※※※ 凯瑟琳的假期结束后重返工作岗位时,公司里的雇员见到她都十分高兴。头三天,她几乎没有做什么事,仅仅从头到尾了解一下为新客户开展的广告宣传活动和未来的安排,还熟悉了一下老客户的进展情况,她从清晨一直工作到傍晚,努力把失去了的时间补回来。她不时地打扰复写员和广告草图绘制者,鼓励胆怯不安的职员好好干。她工作干得很出色,她也爱这项工作。 晚上凯瑟琳回家时,拉里总在等她。起初,她问他当她不在的时候他干些什么,而他的回答总是含糊其词。到后来,她就干脆不问了。他好像筑起了一道墙,凯瑟琳不知道怎样来挖开缺口。几乎凯瑟琳讲的每一件事,他都感到恼火。两人经常为一点儿鸡毛蒜皮的事发生口角。偶尔,夫妻俩和弗雷泽一起出去吃晚饭,凯瑟琳硬装门面,使得晚餐间的气氛融洽和欢快,从而不要让弗雷泽以为他们之间有什么问题。 但是,凯瑟琳得面对这样的一个现实,即有一件事确是一个大问题。她感到,部分地来说,这是她的失败。她仍然爱着拉里。她爱他的神情,爱他靠在身边的时刻,爱回忆他的形象。然而,有一点她也清楚,如果他还是照老样子下去的话,总有一天要彼此分手的。 ※※※ 有一天,她同弗雷泽一起吃午饭。 “拉里怎么样?”他问。 那自动的巴甫洛夫式的条件反射“很好”刚要到她的嘴边时,她停住了。“他要找一个工作。”凯瑟琳答非所问地说。 弗雷泽靠到椅背上,点了点头:“他是不是因为没有工作而变得心神不安?” 她犹豫着,但是不想扯谎。“他什么事也不想干,”她小心地说,“看来,他闲着才好哩。” 弗雷泽打量着她,琢磨着她话里的意思。 “不知他当一个飞机驾驶员怎么样?” “他不想再回部队去了。” “我是在考虑一家航空公司的事。我有一个朋友,他经营泛美航空公司。能找到像拉里这样的有飞行经验的人可算幸运了。” 凯瑟琳坐在那里,设身处地地从拉里的角度来思考着。他热爱飞行,胜过世上的任何事。这也是一件很有意义的工作,会使他喜欢的。“这——这很好。”她谨慎地说,“比尔,你有把握能给他找上这份差事吗?” “试试看,”他说,“你干吗不先摸摸他的底,看看他的想法怎么样?” “好!”凯瑟琳怀着感激的心情握住他的手,“多谢你!” “谢什么?”弗雷泽轻快地说。 “谢谢你当我需要的时候你总能站在我一边。” 他把手抽出来,放在她的手上:“当然要随着你走。” 那天夜里,凯瑟琳把比尔·弗雷泽的建议告诉拉里时,他说:“这是我回家以来所听到的最好的一句话。” ※※※ 两天以后,他得到约定,要他去见设在曼哈顿的泛美航空公司总经理处的卡尔·伊斯特曼。 凯瑟琳把拉里的西装烫得笔挺,挑了一件衬衫和一条领带,把他的皮鞋擦得锃亮,可以照得出人影。 “我尽可能快地给你打电话,告诉你情况怎么样。” 他吻了她,习惯地咧着嘴像孩子般地笑笑,就走了。 凯瑟琳自忖道,从许多方面来看,拉里像一个男孩。他爱生气,容易耍性子,有一股倔劲,然而,他又是那么可爱,那么洒脱和豁达。 “唉,倒霉,”凯瑟琳深深地叹一口气,“我得当普天之下最贤慧的妻子。” 摆在她面前的工作,排得满满的。但是,她的思想集中不起来,总是想着拉里的事。这何止是找一份工作。她意识到他们的结合和前途将全取决于即将发生的事儿。 看来,这一天将是她一生中最长的一天。 ※※※ 泛美航空公司设在纽约五号大道五十三号街一座现代化的大楼里。卡尔·伊斯特曼的办公室很宽敞,里面的陈设使人感到舒适。显然,他的职位比较高。 “请进,随便坐吧。”拉里走进他的办公室时,他打招呼说。 伊斯特曼大约三十五岁,衣着整洁,下巴有点突出,深邃的淡褐色的眼睛,随便什么让他看到后都漏不掉的。他伸手示意让拉里坐在一张长沙发上,然后他自己就坐到拉里对面的椅子里。 “喝杯咖啡吧?” “不用了,谢谢。”拉里说。 “我听说你愿意给我们做点事。” “如果有空位的话。” “现在有一个空缺,”伊斯特曼说,“可是有千把个出色的飞行员申请这个职位。”他叹息着摇摇头,“真是不可想象。飞行大队训练了数千名聪明的年轻人,来驾驶到目前为止世界上最复杂的机械玩意儿。等到他们能够干了,而且干得很漂亮,飞行大队又不要他们了,没有事情让他们干。”他又叹一口气说:“到这里来的人从早到晚不断。你不看到他们是不会相信的。都是头等飞机驾驶员,像你一样的王牌飞行员。每一千个申请者中间只有一个是幸运儿,能得到这个缺位——至于其他的航空公司,情况完全一样。” 拉里感到很失望。“那你为什么还要约见我呢?”他干巴巴地问道。 “有两个理由。第一,楼上的人告诉我这样做,前门进不了还有‘后门’啊。” 拉里感觉到一股怒火在心头升起。 “我不需要——” 伊斯特曼倾身向前:“第二,你的飞行记录非常好。” “谢谢。”拉里说,脸仍然绷得紧紧的。 伊斯特曼观察着他:“你得在这里接受一个训练项目,想必你了解的,和学校有点差不多。” 拉里犹豫着,吃不准对方下面要讲些什么。 “那是没问题的。”他小心翼翼地说。 “你得在纽约接受训练,这是根据的有关规定而拟定的。” 拉里点点头,等着伊斯特曼继续往下说。“四个星期的地面教学训练,然后还有一个月的民用飞机驾驶训练。” “你们的航线上用DC-4型吗?”拉里问道。 “是的。训练结束后,我们让你当领航员。训练期间的基本工资每月一百五十元。” 他有工作了!这个婊子养的,拿千把个飞行员申请这个缺位这种话来戏弄他。不管怎么样,他有工作了!他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整个该死的飞行大队里没有别人有比他更好的飞行记录了。 拉里咧嘴笑了:“先当领航员我没有意见,伊斯特曼,不过我是驾驶员。什么时候可以让我干本行?” 伊斯特曼叹着气说:“这个航空公司是加入工会的。不管谁,擢升的唯一途径是靠工龄。你前面还有不少人哩!想不想试一试?” 拉里点了点头:“有没有什么手续?” “对了。”伊斯特曼说,“有关一切例行手续我会办的。你要做一次体格检查。受过什么伤没有?” 拉里笑了:“日本人要伤我没有伤得成功。” “你什么时候能上班?” “今天下午会不会太早一点?” “星期一吧。”伊斯特曼在一张卡片上草草写了一个名字,把它交给了拉里,“这给你。他们星期一上午九点钟等你。” 拉里打电话告诉凯瑟琳这一消息时,语气中充满了兴奋,那高兴的口气凯瑟琳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听到了。这时,凯瑟琳心上的一块石头落了下来,她认为往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hr /> 注释: 第十二章 诺艾丽 康斯坦丁·德米里斯拥有一队飞机供他私人用,但是他的骄傲是一架改装的“霍克·雪特莱”飞机,载客量十六人,时速三百英里,机组人员共四名。它可以称为一座飞行宫殿,舱内装饰豪华,壁上由夏加尔精细地绘了壁画。机舱内不用航空椅,陈设在舱内各处的是各种特制安乐椅和舒适的长沙发。后舱改成一个华丽的寝室,有各种讲究的器具和奢侈品。驾驶舱后面的前舱是一个现代化的厨房。德米里斯或诺艾丽乘这飞机出远门时,机上总带着厨师。 德米里斯挑选了两个私人飞机驾驶员,一个名字叫保尔·米塔克萨斯,原是希腊飞行员;另外一个是英国人,是退伍的英国皇家空军歼击机驾驶员,名字叫伊恩·怀特斯通。米塔克萨斯矮胖个儿,待人亲切,脸上总堆着笑,常常发出出自内心的、有感染力的笑声。他过去是机械师,飞行知识是自学的,曾经在英国皇家空军里待过,并认识了伊恩·怀特斯通。怀特斯通是一个高个子,红色的头发,很瘦削,举止很羞怯,好像二流学校开学的第一天一个男教师面对着一群调皮捣蛋到无可救药的男孩一样。在天空中驾驶飞机时,怀特斯通就不一样了。他具有一个天生驾驶员那般的罕见的、天然的技能。怀特斯通和米塔克萨斯并肩与德国空军作战过三年,彼此十分尊重。 诺艾丽经常乘着这架大型飞机旅行,有时与德米里斯一起出去处理业务上的问题,有时她是兜风和好玩。她已经与两个驾驶员有所接触,但对他们并不特别感兴趣。 有一天,在他们追忆旧事时,她无意中听到他们谈论起在英国皇家空军中的一段经历。 从这一次以后,在每一次飞行过程中,诺艾丽不是花一部分时间在驾驶舱里跟他们两位聊天,就是请他们中的一个到后面的舱室去歇息。她怂恿他们多谈空战的经历。后来,甚至不用直接提问,她终于了解到怀特斯通在道格拉斯离开英国皇家空军之前曾经在拉里·道格拉斯的飞行中队里当过联络官。她还了解到,米塔克萨斯加入这个飞行中队比较晚,没有见到拉里。于是,诺艾丽把精力集中花在这个英国驾驶员身上。怀特斯通受到上司情妇的鼓励和夸奖,就无所顾忌地谈了他过去的生活和将来的打算。他跟诺艾丽说,他对电子学一直很喜欢。他的连襟在澳大利亚开办了一家规模不大的电子仪器公司,希望怀特斯通去跟他合伙办企业,但是怀特斯通缺乏资金。 “照我现在这个样,”他笑着对诺艾丽说,“我永远也办不到。” ※※※ 诺艾丽仍然每月一次到巴黎见克里斯琴·巴贝。巴贝已经同华盛顿的一家私人侦探机构建立了业务上的联系,因此陆续不断地收到关于拉里·道格拉斯的报告。 这个矮个子侦探曾经小心地试探过诺艾丽,主动提出将报告邮寄到她在雅典的住处,但是她则表示要亲自来取。巴贝狡黠地点点头,以阴谋家的语气说:“我明白,佩琪小姐。”诺艾丽不想让康斯坦丁·德米里斯知道她对拉里·道格拉斯的兴趣和注意。各种敲诈的可能方法在巴贝的头脑里翻动着。 “你出了大力了,巴贝先生,”诺艾丽说,“而且考虑得非常周到。” 巴贝假正经地笑了笑说:“过奖了,佩琪小姐。我的工作以谨慎和考虑全面为基础。” “一点不错,”诺艾丽答道,“我晓得你办事考虑周到,因为康斯坦丁·德米里斯从来没有向我提起过你的名字。要是他有一天这样做了,我会叫他把你毁了。”她的语调很轻松,很随和,但是其效果像一枚炸弹。 巴贝先生久久地凝视着诺艾丽,心中十分惊骇,但是表面上假装镇静,舔着嘴唇,结结巴巴地说:“我——我向你保证,小姐,我永——永不……” “我想你也不敢。”诺艾丽说着走了。 ※※※ 在飞回希腊的某家航空公司的班机上,诺艾丽读着封在牛皮纸做的信套里的秘密报告。 本所一位侦探与泛美航空公司人事处接触后汇报说:“侦查对象被认为是熟练的战斗机驾驶员,但是公司方面不能肯定,他是否受到良好训练,是否能在大规模的、有组织的机构里令人满意地有始有终地工作。” 侦查对象的私人生活方式同我们上次报告的相同。我们曾尾随他到他所搭上的各个妇女的住所,他的停留时间从一小时到五小时不等。我们估计他同这些妇女发生过时间不长的不正当关系。(她们的名字和地址已存档。如有需要,接函后即可递上。) 鉴于侦查对象已有新的职务,现况可能会有改变。我们接到您的继续侦查要求后,可以保持追踪。 诺艾丽把报告放回文件夹,靠在坐椅的靠背上,闭上了眼睛。她在脑海中勾画拉里的形象:拉里烦躁不安,心情不痛快,跟一个他不爱的女人结了婚,中了自己的弱点的诱饵,掉入了陷阱。 他在航空公司找到工作这件事可能会稍微推迟诺艾丽的计划的实现,但是她有耐心等待。到时候她会把拉里带到她跟前的。目前,她还要走几步棋,以推动事态向前发展。 ※※※ 伊恩·怀特斯通接到与诺艾丽·佩琪共进午餐的邀请后,心里十分高兴。起初,他自我陶醉了一阵,以为她看中了他,但是他们过去的见面虽然愉快,却都是十分拘泥于礼仪的。他很清楚,他是一个雇员,而她是高高在上的。他疑惑了一段时间,不知道诺艾丽找他有什么事。怀特斯通是一个聪明人,他早有一种微妙的感觉,觉得他们之间的随便的谈话对她来说比对自己来说关系要大一些,即对她意味着某种东西。 在约定的那天,怀特斯通和诺艾丽驱车到靠近苏尼恩角的一个海边小镇去,他们准备在那里吃午饭。诺艾丽穿着白色的夏季上衣,脚上是一双凉鞋,松软的金黄色头发随风拂动,她从来也没有像今天这么美丽。伊恩·怀特斯通已经同一个在伦敦的时装模特儿订了婚。尽管他的未婚妻长得秀丽,但是根本比不上诺艾丽。怀特斯通活到现在还没有碰到一个比得上她的人。他真羡慕康斯坦丁·德米里斯,有一点可以借以自慰的是,回忆和追溯起来时诺艾丽在他看来更使他感到称心如意。然而,怀特斯通真的同她待在一起时,却发现自己有点儿怯生生的。 这时,诺艾丽的话题转到了他对未来的计划上,他有些怀疑——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是不是她根据德米里斯的旨意来探探他对他的主人是否忠诚。 “我非常喜欢现在的工作,”飞机驾驶员一片忠心地向诺艾丽保证说,“我希望一直干这个儿,直到我老朽到看不清朝哪个方向飞了为止。” 诺艾丽对他端详了一会儿,意识到他的猜疑。“我很失望,”她忧悒地说,“我倒一直希望你有比这更大的抱负。” 怀特斯通呆呆地注视着她:“我不明白。” “你不是跟我说过,你希望有一天能够自己开办电子仪器公司吗?” 他想起了曾经随便向她提过这件事。这使他很吃惊,她倒居然还记得。 “那不过是肥皂泡式的幻想,”他答道,“要不少钱的。” “像你这么一个有能耐的人,”诺艾丽说,“不应该被缺少钱拦住了。” 怀特斯通不安地坐着,不知道诺艾丽想要他说些什么。他的确喜欢他的职业。挣的钱比他过去任何时候挣的都多,工作时间也不错,开开飞机挺称心。但是,在另一方面,唯这个偏执的亿万富翁之命是从,不管白天黑夜,也不管什么时刻,说到就要到。这把他个人的生活安排弄得一团糟,因此他的未婚妻对他目前的工作不管工资是多是少极不乐意。 “我同我的一个朋友谈起了你的事,”诺艾丽说,“他准备向新办企业投资。” 她的声音里含着受到控制和压抑的热情,好像她对自己要说的话十分激动,但又小心翼翼,不致使他感到太意外了。怀特斯通抬起了双眼,他的视线同她的碰在一起。 “他对你很感兴趣。”她说。 怀特斯通咽了一口气:“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佩琪小姐。” “现在我并不盼望你说什么,”诺艾丽回答他说,“我只希望你考虑考虑。” 他坐着,思索着。“德米里斯先生知道这件事吗?”他终于问道。 诺艾丽阴沉地笑了。“恐怕德米里斯先生永远不会准许的。他不愿意失掉雇员,尤其是能干的雇员。可是——”她把话刹住了片刻,“我想象你这样的人名正言顺地应该获得生活所赋予的一切东西。除非,当然喽,”她补充说,“你自己喜欢后半辈子继续为他人工作。” “我不。”怀特斯通迅速地说,突然意识到说漏了嘴。他揣度着诺艾丽的脸色,看看是不是有某种暗示,如果埋设着陷阱可就麻烦了。但是,他所看到的是一种了解他心理的同情的目光。“每一个称职的人都只管把自己的事做好。”他说道,采取了守势。 “那还用说,”诺艾丽表示同意说,“可以想一想,以后可以再谈谈。”随后,她又提醒他说,“这事只有你我两人知道,别跟第三个人讲。” “一定做到,”怀特斯通说,“谢谢你。如果能成功的话,那太令人高兴了。” 诺艾丽点点头:“依我看来,成功是没问题的。” 第十三章 凯瑟琳 星期一上午九点正,拉里·道格拉斯到纽约拉瓜迪亚机场泛美航空公司的办公室报到。接待他的是飞行员领班哈尔·萨科威茨。拉里走进办公室门时,萨科威茨拿起他已经研读了一段时间的拉里飞行记录的抄本,把它塞进了办公桌的抽屉里。 萨科威茨很结实,容貌粗犷,脸上有不少皱纹,显然饱经风霜。他的一双手很大,拉里以前没有见过这么大的手。萨科威茨货真价实的是民航事业中的一员老将,他在马戏团飞行巡回演出盛行的年月里开始飞行生涯,曾经为政府驾驶过单发动机邮政飞机,当过二十年的班机驾驶员,担任泛美航空公司的飞行员领班也已经有五年了。 “我很高兴你能跟我们合作,道格拉斯。”他说。 “我也很高兴到这里来。”拉里回答说。 “盼着重登一定高度吗?” “谁要什么高度?”拉里露着牙齿笑道。“只要对我朝云端一指,我马上起飞。” 萨科威茨指着一张椅子:“我先指这儿,坐吧。我喜欢和前来接替我职位的年轻小伙子们交朋友。” 拉里哈哈笑了:“你接到通知了!” “噢,我不会责怪你们中间随便哪一个的。你们都是了不起的驾驶员,前途无量。你的战斗记录好极了。你到这办公室来,看到我就会想:‘假使那个笨蛋萨科威茨能当飞行员领班,他们得让我当董事长。’你们中间不会有一个人长久当导航员的,不过是当驾驶员的跳板罢了。喔,这样是不错的,事情也应该是这样。” “你能这么说我很高兴。”拉里说。 “不过,有一件事我要说一说。你得知道我们现在的状况。我们是参加工会的,道格拉斯,提拔严格按工龄办。” “我听说了。” “还有一件事,你恐怕没有听说。这儿的工作很理想,进的人多,出的人少,这样就会减慢晋升的速度。” “我等机会吧。”拉里回答说。 这时,萨科威茨的秘书送来了咖啡和丹麦糕点。他们两人一面吃一面谈,彼此熟悉了不少情况。 萨科威茨的态度很友好,很谦逊,他提的问题看来都是无关紧要的。但是,拉里离开去上训练班的第一节课时,萨科威茨已经摸到了许多关于拉里·道格拉斯的情况。 拉里走后才几分钟,卡尔·伊斯特曼来到了办公室。 “怎么样?”伊斯特曼问道。 “可以。” 伊斯特曼盯了他一眼:“我问的是你怎么想的,萨克?” “我们要考验考验他。” “那你的看法呢?”萨科威茨耸了耸肩膀,不得不说:“不错,这是我的看法。我觉得他是一个非常出色的驾驶员。他该是这样的,有空战记录在。如果他飞上天,让他待在一群敌机的射击下,我想恐怕你找不到更理想的人了。问题是……”他欲言又止。 “继续说,”伊斯特曼敦促他。“问题是,曼哈顿上空没有那么多敌机。我了解像道格拉斯这号人。由于某种我还琢磨不出的原因,我总感到他们的一生同危险紧紧连在一起。他们会做出惊人的事情来的,譬如像登上无法攀爬的山峰,潜到大洋的深处,或者干出他们所能发现的其他惊险举动。假使爆发战争,他们就像滚热的一杯牛奶咖啡里的奶油一样都会浮到面上来。”他绕过椅子,看着窗外。伊斯特曼站着,没有吭声,等他再讲。 “对道格拉斯我有一种预感,卡尔。他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头。或许他会当上我们这一舰队中某一艘的舰长,由他掌管,他会有所成就的。但是,在内在的心理上,他不会听轮机长、一级驾驶员和领航员的话的。特别是他能够干得在他人之上时,尤其如此。”他转身面对着伊斯特曼,“奇怪的是,他很可能会当上的。” “你的话使我感到不安。”伊斯特曼说。 “我也如此。”萨科威茨承认说。“我想他不会——”他停住了,搜寻适当的表达词汇,“待得长的。只要跟他谈谈,你就会感到他身体里有一包炸药,一直装到屁股尖,随时都会爆炸的。” “那你准备怎么办?” “我们正在采取措施。他要去训练班,我们会派人跟在他后面。” “也许他训练不过关。”伊斯特曼说。 “你对这帮家伙了解还不够。他会在训练班里独占鳌头的。” ※※※ 萨科威茨的预料果真不错。训练项目包括四个星期的地面训练,再加一个月的飞行训练。由于受训者都是有经验的飞行员,有多年的飞行经历,所以课程的目的有两个:一是比较快地通过下列这些科目:导航、无线电收发报、通讯联络、航图识别和仪表飞行,使受训者温习过去的工作,并且明确找出他们可能具有的各种弱点;另一个目的是让他们熟悉将来他们要使用的各种新设备、新仪器。 仪表飞行在一架专用的连杆教练机内进行。这实际上是一个飞机驾驶舱的模型,固定在一个可移动的底座上,能够使舱内的驾驶员让飞机做各种动作,包括失速、翻筋斗、俯冲和横滚。驾驶舱的上方盖着黑色的机罩,驾驶员只能摸黑飞行,全靠面前的仪表。教官在教练机外面向驾驶员下达指令,告诉他面对着强大的风速、暴风雨、高耸的山峰和其他各种可以想象得出的类似险情时怎样使飞机起飞和降落。大多数初出茅庐的飞行员跨进连杆教练机时,都信心十足,但是他们很快就发觉这架小小的教练机操纵起来比原来预想的要困难得多。一个人孤零零地待在小舱内,一切知觉都和外界隔绝,有一种可怕的感觉。 拉里是一个有天赋的学生,秉性善于模仿,上课时注意力集中,教给他的每一件东西都一点不漏地吸收了。布置的家庭作业他都做,而且做得很好,很细心。他没有一点儿不耐心,坐不住或厌烦的迹象。相反,他是各项课程中求知欲最强的学生,学习成绩也最优秀。拉里感到新鲜和生疏的唯一领域是DC-4之内的那一套仪表和设备。DC-4是一种瘦长的、圆溜溜的飞机,里面的装备在大战爆发前还没有问世。拉里花了不少钟点察看这种飞机的每一英寸的金属片,研究它是怎样装配起来的和完成各种机能的方式方法。晚上,他全神贯注地钻研DC-4的十多种操作手册和维修说明书。 有一天晚上,已经快过半夜了,别的受训者早已离开了飞机库,萨科威茨无意中发现拉里在一架DC-4飞机里,躺在驾驶舱的地板上,仔细观察着线路的接线方法和走向。 “听我说,这个婊子养的要把我的差事抢走了。”第二天上午萨科威茨告诉卡尔·伊斯特曼说。 “照他这样下去,倒真有可能哩。”伊斯特曼笑笑说。 ※※※ 八个星期结束时,举行了一个一般性的毕业典礼。凯瑟琳得意地飞抵纽约,准备出席拉里接受导航员职务徽章的仪式。 他尽量把这枚徽章说得微不足道:“凯茜,这个无聊的玩意儿不过是一块小布片,他们给了你,让你不要忘记登上驾驶舱时你该干什么。” “噢,不,你不,”她说,“我跟领班萨科威茨谈过了,他说你非常好。” “那个笨驴般的波兰人知道什么?”拉里说,“我们去庆祝一番吧。” 那天晚上,凯瑟琳、拉里、拉里的四个同学和他们的妻子到五十二号街东段的二十一俱乐部吃晚饭。休息厅里人很多,服务员领班对他们说,没有预订过的话就没有桌子了。 “滚他妈的,这个鬼地方,”拉里说,“我们到隔壁的图茨肖尔餐厅去。” “等一下。”凯瑟琳说。她走到服务员领班跟前,请他找一下杰里·伯恩斯。 隔了一会儿,一个又瘦又矮的男人踏着杂沓的脚步来了,他那一双灰眼睛里流露出探询的神色。 “我就是杰里·伯恩斯,”他说,“有什么事吗?” “我丈夫和我,还有几个朋友,”凯瑟琳解释说,“总共十个人。” 他摇起了头:“对不起,除非你们预订了……” “我是威廉·弗雷泽的合伙人。”凯瑟琳说。 杰里·伯恩斯责备地看着凯瑟琳:“你为什么不早说?请等一刻钟,好吗?” “多谢。”凯瑟琳感激地说。 她走回到他们一伙人站的地方。 “奇迹!”凯瑟琳说,“我们有桌子了。” “你怎么搞到的?”拉里问。 “那很简单,”凯瑟琳说,“我提了一下比尔·弗雷泽的名字。”她看到了拉里眼神的微小变化。“他常到这里来,”凯瑟琳继续快速地说,“他向我说过,假使我有机会到这儿来,找不到桌子的话,只要说一下他的名字就可解决了。” 拉里转向其他人,说:“我们走吧,这里是大亨待的地方。” 他们一伙人朝门口走了去。拉里朝凯瑟琳说:“来吧?” “那还用说,”凯瑟琳踌躇地答道,“我要跟他们讲一声,我们不……” “跟他们厮混去,他妈的,”拉里大声说。“你来还是不来?” 周围的人都调转头来看着。凯瑟琳感到脸上一阵热辣辣的。 “好吧。”她说。于是,她跟着拉里走出了门。 他们到了六号大道一家意大利餐馆,吃得很不痛快。表面上看来,凯瑟琳像平常一样,似乎没有发生什么不愉快的事,但是,在她的内心,怒火一团。拉里那种孩子般的举止和在公众场合让她丢脸,使她十分生气。 ※※※ 他们到家后,凯瑟琳默声不响地径自走进了卧室。她脱了衣服,熄了灯,就上床睡了。不久,她听见拉里在起居室内冲着饮料。 隔了约摸十分钟,他跑进卧室,把灯开了,走到床跟前。“你准备做贞女了?”他问。 她坐了起来,怒火迸发了出来。“不要总是那么逼人的样子,”她说,“你今晚的言行是不可原谅的。什么东西钻到你头脑里去了?” “就是那个钻到你头脑里去的家伙。”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什么?” “我讲的是十全十美先生——比尔·弗雷泽。” 她看着他,不明白他的话:“比尔除了帮助我们以外,别的什么也没有做。” “你敢打赌吗?”他说,“你的业务全靠他,我的工作也是靠他。现在,没有弗雷泽的许可,我们连在饭馆里都坐不到位子。嗯,他每天夹着我的脖子,我可受不了。” 使凯瑟琳大为震惊的倒不是拉里说的话的含意,而是他说话时的语气。他的语气里充满着挫折和软弱无力,这使她第一次意识到他是受着怎么样的折磨。当然,这是可以理解的。他度过了整整四年的戎马生涯,回家来发现自己的妻子同她从前的相好合伙做生意。而且,更加糟的是,假使没有弗雷泽助一臂之力,他恐怕到现在还找不到工作。 凯瑟琳一面看着拉里,心里一面思忖:这是他们共同生活的转折点了。如果继续在一起生活下去,不使它破裂,就要把他放在首位,放在她的工作之上,她的一切之上。凯瑟琳好像第一次真正了解了拉里。 拉里似乎猜到了她想的是什么,悔悟地说:“对不起,今天晚上我像一个可恶的王八蛋。可是,我们找不到座位,你提到了弗雷泽的魔术般的名字,座位一下子有了。我就——就突然变得那个样。” “我也对不起你,拉里,”凯瑟琳说,“我以后决不会再对你这样了。” 于是,两人拥抱着,拉里说:“请你一直不要离开我,凯茜。” 凯瑟琳紧紧地依偎着他,说:“我不会离开你的,亲爱的,永远。” ※※※ 拉里第一次就任导航员的职务是在147定期客机上,由华盛顿飞往巴黎。每次飞行之后,他在巴黎停留四十八小时,然后返航,在家里住三天,再出航。 有一天上午拉里打电话到凯瑟琳的办公室,他的声音很激动:“喂,我给我们俩找了一个著名餐厅,你有时间去吃饭吗?” 凯瑟琳看了一看桌上一堆广告画的版面设计,这些都得在中午以前审阅完并且发出去。“行。”她说,不顾一切了。 “一刻钟以后我开车来找你。” “你不能走!”她的助手露茜亚哀求道,“如果我们今天不把广告宣传活动计划交给施托伊弗桑特,他要发脾气了。” “等一等吧,”凯瑟琳说,“我要和丈夫一起去吃午饭。” 露茜亚耸了耸肩,显出无可奈何的样子,“我不责怪你。万一你对他厌倦了,能告诉我一声吗?” 凯瑟琳笑了:“你太老了。” ※※※ 拉里在凯瑟琳办公楼的门口把她招呼上了车。 “我把你一天的计划都搞乱了吧?”他淘气地问。 “哪会呐。” 他哈哈笑了:“那些模范经理都要吓得中风了。” 拉里把汽车驶向飞机场。 “餐厅还有多远?”凯瑟琳问道。下午从二点钟开始,她还有五个约会。 “不远了……下午的事多吗?” “不,”她扯谎说,“没有要紧的事。” “很好。” 汽车到达通向飞机场的路口时,拉里把汽车拐了个弯,开进了入口处。 “餐厅在飞机场里面吗?” “在另外的一头。”拉里答道。 他停放好汽车,挽着凯瑟琳的手臂,领着她走进了泛美航空公司的大门。柜台后面一个媚人的姑娘直接用名字而不用姓向拉里打招呼。 “这是我的妻子。”拉里高兴地说,“这是艾米·曼斯顿。” 两个女人彼此说了声客气话。 “我们走。”拉里仍挽着凯瑟琳的手臂,向登机坡道走去。 “拉里——”凯瑟琳发觉情况有异,“上哪?……” “嗨,你是我带着去吃饭时闲话最多的一个姑娘。” 他们走到37号门。检票台后面有两个人正在一一检看乘客的飞机票。告示牌上写着:“147班机,往巴黎——下午一点起飞。” 拉里走到检票台,对着台后面的一个人说:“她来了,托尼。”他一面说,一面把一张飞机票交给对方。“凯茜,这是托尼·隆巴迪。这是凯瑟琳。” “我肯定,你的大名我已经听到过许多次了。”那个检票的人笑笑说,“你的票没问题。”他把飞机票交给了凯瑟琳。 凯瑟琳呆呆地看着飞机票,全给弄糊涂了:“这干吗用?” “我没有跟你说真话。”拉里微笑着说,“我不是带你去吃午饭。我带你到巴黎去。上马克西姆饭店。” 凯瑟琳的声音都变了:“马——马克西姆饭店?在巴黎?现在?” “一点不错。” “我不行,”凯瑟琳哀求道,“现在我不能去巴黎。” “没问题,你行的,”他咧嘴笑道,“你的护照已经在我的口袋里了。” “拉里,”她说,“你疯了!我没有带衣服。我还有不少约会。我——” “到巴黎我给你买些新衣服。约会可以取消或改期。几天之内弗雷泽没有你能过得去。” 凯瑟琳凝视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想起了自己下的决心。拉里是她的丈夫,他得被放在首位。凯瑟琳意识到:对拉里来说,至关重要的不仅仅是带她到巴黎去逛一次。他要她来乘他导航的飞机,想向她炫耀一番。她觉得差一点儿把事情搞糟了。于是,她把手插进他的胳膊弯里,对他含情微笑着。 “我们在等什么呢?”凯瑟琳问道。“我饿极了!” ※※※ 巴黎是寻欢作乐的安乐窝。拉里事先已经作了安排,可以有整整一个星期待在巴黎。在凯瑟琳看来,七个白天七个晚上的每一小时都塞满了要做的事。他们住在左岸一家可爱的旅馆里。 在巴黎的第一个上午,拉里带凯瑟琳去爱丽舍田园大街的一家工艺品商店,他好像想把店里的东西给凯瑟琳都买下来。她只买了她需要的东西,对每一件商品的价格之昂贵十分吃惊。 “你明白你自己的弱点吗?”拉里说,“你把钱看得太重了。你在度蜜月。” “是的,先生。”她说。尽管如此,她拒绝购买一件用不着的晚礼服。她想知道这么多钱他一下子是从哪儿来的,拉里却不高兴谈。可是,她坚持要他说。 “我预支了工资,”拉里对她说,“有什么好奇怪的?” 凯瑟琳没有勇气向他说:用起钱来他像孩子,慷慨大方,有点儿挥金如土,可是这真是他可爱的一个方面。 这与她父亲的可爱之处一模一样。 拉里带着她按旅游者的线路逛巴黎。他们去了卢浮宫、杜乐丽公园和荣军广场,看了拿破仑的墓。他还把她带到巴黎大学附近的一家装饰得五彩缤纷的小饭店。他们去了中央菜市场,看到了成排的店铺,看到了由法国各地的农场来的新鲜的水果、肉类和蔬菜。最后一天,那是星期日,这天下午他们是在凡尔赛度过的,后来在巴黎郊区一个沁人心脾的美丽公园里吃了晚饭。真是丝毫不差的第二个蜜月。 ※※※ 哈尔·萨科威茨坐在办公室里,翻阅着每周的人事报告。摆在他面前的是关于拉里·道格拉斯的汇报材料。萨科威茨靠在椅子的靠背上,仔细阅读着有关人员写的拉里一周活动的人事报告。他咬着下唇,若有所思。最后,他倾身向前,按下了室内对讲电话装置的按钮,说:“让他进来。” 一会儿,拉里走了进来,身上穿着泛美航空公司的制服,手里拿着飞行记事包。他向萨科威茨微微一笑。“早上好,长官。”他说。 “坐下。”拉里懒懒散散地坐进了一张面对着办公桌的椅子,然后点燃了一支香烟。 萨科威茨说:“我这里有一份报告,说你上星期一在巴黎报到听取飞行情况简要介绍晚了四十五分钟。” 拉里的表情变了:“我在爱丽舍田园大街给游行队伍拦住了,不过飞机起飞是准时的。我不知道我们这里正在办儿童夏令营。” “我们办的是航空公司。”萨科威茨说,声音轻轻地,一点没有生气的迹象,“我们是严格按购票记录经营的。” “是,”拉里愤愤地说,“爱丽舍田园大街我再也不去了。还有别的吗?” “有。机长斯威夫特认为,在最近两次飞行中你在起飞前喝了点酒。” “全是胡扯淡!”拉里忍不住了,怒气冲冲地顶撞说。 “他为什么要扯谎呢?” “因为他害怕我会把他的职位抢了,”拉里的语气中怒火万丈,“这个婊子养的胆小鬼十年前就该退休了。” “你已经分别同四个机长飞行过,”萨科威茨说,“你喜欢哪一个?” “一个也不喜欢,”拉里回答道。这时,他发觉已经中了圈套,来得及解救吗?他快速地改口说:“我意思是——他们一个也不错。我对他们没有什么反感。” “他们也不喜欢同你一起飞行,”萨科威茨公平地说,“你使得他们很不安。” “这是什么意思?” “这意思是指,万一发生紧急情况,一个人要对坐在他旁边的人有绝对的把握。他们对你没有把握。” “老天!”拉里气炸了,“我在德国上空和南太平洋待了四年,天天有紧急情况,出生入死,而他们待在后方,肥屁股坐着挣大钱。难道他们对我还信不过?你别开玩笑了!” “谁也没有说你在战斗机里不是一个英雄好汉。”萨科威茨平心静气地答道。“不过,我们驾驶的是客机,这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 拉里坐在那里紧紧地握着拳头,力图控制自己的怒火。“好吧,”他绷着脸愠怒地说,“我有事。如果你话说完了,我马上要出发起飞了。” “已经有别的人替你做了,”萨科威茨说,“你被解雇了。” 拉里凝视着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我给什么了?” “从某一方面来说,我觉得这是我的过错,道格拉斯。我本来就不该同意雇用你。” 拉里站了起来,眼中迸射出怒不可遏的烈火。 “那你为什么还要让我干呢?”他要求对方回答。 “因为你妻子有一个朋友,”萨科威茨回答说,“他名字叫比尔·弗雷泽……” 拉里越过办公桌,一拳打在萨科威茨的脸上。这一拳把对方打得踉踉跄跄退到了墙跟前。萨科威茨利用这一小段距离,反跳了起来,朝着拉里狠狠猛击了两下。然后,他退后两步,克制着自己。 “滚出去,”他说,“马上滚!” 拉里盯着他看,一副狰狞的面孔上流露出满腔仇恨:“你这个婊子养的,下次你这个航空公司求我的话我也不会来了。”他转过身,冲出了办公室。 萨科威茨站着,目送他离去。他的女秘书匆匆走来,看到了翻过来的椅子和萨科威茨的鼻子上淌着血。 “没问题吧?”她问道。 “真厉害,”他说,“跟伊斯特曼先生联系一下,问他有没有空儿见我。” ※※※ 十分钟以后,萨科威茨把刚才发生的一切向卡尔·伊斯特曼讲完了。 “你认为道格拉斯是什么问题?”伊斯特曼问道。 “说实话吗?我看他是一个精神反常者。” 伊斯特曼用一双似乎可以看穿一切的淡褐色眼睛注视着他:“恐怕有点过分了吧,萨克。他飞行的时候一点没有醉意,也没有人能够证明他在地面上喝过酒。偶尔一次迟到,任何人都免不了。” “要仅是这些的话,我不会辞退他了,卡尔。道格拉斯不是很容易被激怒的。跟你说实话,我是有意在招惹他,这并不困难。如果他能沉得住气,我也许会再给他一个机会,让他留着试用。你知道什么事情在使我担忧吗?” “什么?” 萨科威茨说:“几天以前,我碰到一个老朋友,他过去跟道格拉斯一起在英国皇家空军里服过役。他跟我讲了一件令人难以置信的事。道格拉斯在鹰中队时,他爱上一个身材小巧的英国姑娘。可是这个姑娘已经与道格拉斯中队里一个名叫克拉克的小伙子订了婚。道格拉斯竭尽全力想把姑娘夺过去,但是那姑娘并没有一点儿意思。在她和克拉克准备结婚前一个星期,鹰中队奉命在空袭迪埃普时掩护B-17大型轰炸机。道格拉斯担任飞行中队的后卫。等空中堡垒掷完炸弹后,他们中队也都掉头返航。飞越英吉利海峡时,他们受到了德国飞机的袭击,克拉克给打了下去。” 萨科威茨讲到这里不讲了,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伊斯特曼等他继续讲。 终于萨科威茨抬头看了他一下,“根据我朋友的追述,克拉克被打落时他们飞机的周围并没有德国人的飞机。” 伊斯特曼不相信地凝视着他:“上帝!你是说拉里·道格拉斯……?” “我什么也没有说,不过告诉你一件我听到的有趣的事情。”他用手帕又按了按嘴唇。血已经不流了。“在一场混战中,很难说会发生什么事。或许克拉克的汽油正好用完了。有一件事是可以肯定的,他运气不好。” “后来他的未婚妻怎么样?” “道格拉斯把她夺了过去,到他返回美国前夕,又把她抛弃了。”他若有所思地看了看伊斯特曼。“有一件事我可以跟你说,一点不假。我真为道格拉斯的老婆感到伤心。” ※※※ 凯瑟琳正在会议室里开全体职工会议时,门开了,拉里走了进来。 他的一只眼睛青紫,而且肿了,面颊给割破了。她急急走到他跟前:“拉里,你怎么了?” “我辞职了。”他嘴里嘟哝着说。 凯瑟琳把他引到自己的办公室,避开别人那好奇的目光。她把一块冷毛巾放到他的一只眼睛和面颊上。“跟我说,究竟怎么了?”她说。航空公司这样对待他,使她很气愤,但是她忍着。 “他们刁难我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凯茜。我想他们是妒忌,因为我打过仗,他们没有。今天是总爆发。萨科威茨召我去,对我讲,他们原先雇用我的唯一理由是因为你是比尔·弗雷泽的情妇。” 凯瑟琳看着他,一言不发。 “我揍了他,”拉里说,“我受不了。” “噢,亲爱的!”凯瑟琳说,“我真感到遗憾。” “萨科威茨才感到更遗憾哩。”拉里回答说,“我把他狠狠地揍了。有工作也好,没有工作也好,我不能让别人那么样地谈论你。” 她把他搂到身边,一再肯定地说:“别难过。你可以到国内别的航空公司去工作。” ※※※ 事实并不像凯瑟琳所预言的那样。拉里向几乎所有的航空公司都求过职,有的约他谈了谈,但后来都石沉大海,音讯杳无。 有一次比尔·弗雷泽同凯瑟琳一起吃午饭,她把碰到的烦恼向他全盘端了出来。 弗雷泽什么也没有说。但是在整个进餐过程中,他对她显得非常体贴。有好几次她觉得他似乎要讲什么了,然而每一次他都欲言又止。最后,他说:“我认得许多人,凯茜。你是不是愿意让我在其他方面帮帮拉里的忙?” “谢谢,”凯瑟琳感激地说,“不过我想不必麻烦你了。我们自己会设法解决的。” 弗雷泽朝她看了一会,然后点了点头:“如果你改变主意了就告诉我。” “好的,”她带着感谢的语气说,“我碰到问题总要来找你的。” ※※※ 1946年3月15日来函和银行汇票均已收妥,谢谢。 的查核单表明,该公司的固定资金为75万美元。运输工具为一架改装的B-26型飞机和一架改装的DC-3型飞机。该公司的银行信贷已超过4万美元。巴黎银行纽约分行副董事长向本人保证说,该公司有良好的发展潜在能力。目前,该公司每年盈利8万美元,在今后五年内,盈利预计将每年增长30%。鉴于上述情况,巴黎银行纽约分行将增加投资,以提供足够的资金添购运输飞机。 如果您想进一步了解飞轮运输公司在财务方面的详细情况,请来函。调查对象于1946年3月19日开始工作。人事经理(该公司股东之一)向本所一名侦探说,能够有调查对象为他们驾驶飞机,他感到十分幸运。详情下次再报告。 ※※※ 你这人真坏!我不知道这男人对你怎么啦,但不管怎么说,他还是给了报酬。他在飞轮运输公司给赶出门了。我朋友告诉我,他为此暴跳如雷。 我打算到雅典来,想见见你。替我向康斯坦丁问好。——还有,你不必担心,我给你的小小帮助,将始终是你我之间的秘密。 ※※※ 调查对象在1946年5月14日已被飞轮运输公司解雇。本人屡次对解雇原因作过谨慎的探询,但每一次都碰了壁。因为没有人愿意谈论为什么调查对象被辞退,本人只能假定调查对象做了某种不体面的事,以致无人愿意提及有关调查对象的问题。 调查对象在继续寻找空中职务,但是在近期内显然无成功之指望。本人将继续探查调查对象被解雇之原因。 ※※※ 收报人地址:超级安全人事征询所 来电已悉。立即停止对调查对象解雇原因的调查。继续其他方面的探查。 ※※※ 6月10日来信及银行汇票均已收到,谨致谢意。 调查对象于6月15日在环球航空公司获得副驾驶员的职位。该航空公司的飞机飞行于地区性的航空支线上,往返于华盛顿、波士顿和费城之间。 环球航空公司是一家新办的小型企业,拥有三架改装的战斗机。据本人调查所得,目前该公司资金不足,已经负债。该公司副董事长告知本人,他们已由达拉斯第一国家银行许诺,可望在今后六十天之内得到贷款。这样,他们将有足够的现款清理债务,并进行扩展。 调查对象受到的评价很高,看来颇有前途。 如需进一步了解环球航空公司的情况,请函告本人。 ※※※ 环球航空公司出乎意料地申请破产,即将停止空运业务。就本人所知,这一行动是由于达拉斯第一国家银行拒绝支付已经允诺的贷款所被迫采取的。调查对象再次失业,返回到较早时期的言行状态,这在前若干次的报告中已有阐述。 有关达拉斯第一国家银行拒绝贷款的原因和有关环球航空公司在财务上的困难,除非您特意来函,本人将不再追查。 ※※※ 诺艾丽把所有这些报告和有关剪报锁在一只特制的手提皮包里,钥匙只有一把,由她随身带着。这只手提皮包保存在一只加锁的衣箱里,衣箱则又储藏在她卧室盥洗间的后侧。她之所以这样做,并不是完全因为她担心德米里斯会打听她的事情,更主要的是因为她知道他本性爱搞阴谋诡计。这是诺艾丽个人的深仇宿恨,她要有绝对把握,确信德米里斯对此毫无所知。 康斯坦丁·德米里斯将在她的长远的复仇计划中发挥一部分作用,而他本人则将始终被蒙在鼓里。诺艾丽朝这些函件最后看了一眼,把它们锁上了,感到很满意。 她已经准备好了,要开始了。 ※※※ 电话铃的响声划破了沉默的夜空。这时,凯瑟琳和拉里正在家里吃晚餐。餐间,气氛很不安,但是两人一声不吭。近来拉里很少在家,要是在家里的话,他的情绪抑郁,举止粗暴。凯瑟琳理解他的不幸。 “好像有什么魔鬼附在我身上了。”环球航空公司破产的时候,他曾经对她这样说过。实际情况也确实如此。他碰上了一连串的无法使人相信的坏运气。凯瑟琳尽力给拉里鼓气,一直提醒他,说他是一个了不起的飞机驾驶员,有朝一日总能出头,如果有人找上他,那才是好运哩。可是,日子过得好像是同一只受了伤的狮子待在一起。凯瑟琳始终捉摸不准,他什么时候就会冲着她破口大骂。由于她怕使他失望,失去生活的信心,她总是忍着,随他去耍性子,发野脾气。她把作为最后一道菜的甜食端上桌时,电话铃响了。她抓起了电话筒。 “喂。” 线路对方是一个英国男性的声音:“请问拉里·道格拉斯在家吗?我是伊恩·怀特斯通。” “请稍等一下。”她拎着话筒等拉里来接,“这是你的电话。一个叫伊恩·怀特斯通的人打来的。” 他皱起了眉头,一时疑惑不解。“谁?”随后他的脸色爽朗了,“老天!” 他走了过去,从凯瑟琳手中接过电话。“是伊恩吗?”他短促地笑了一下,“哎呀,差不多有七年了!你怎么找到我住的地方的?” 凯瑟琳看着拉里一边听电话,一边点着头,笑着。 大约他们讲了五分钟以后,拉里说:“嗯,听上去挺好的,老伙计。我能上哪儿?”他又听着。“行。隔半个小时。那么到时候再见你。”拉里沉思着把话筒放回了原处。 “他是你的一个朋友吗?”凯瑟琳问道。 拉里转身面对着她:“不,还称不上。事情就是这么怪。他是跟我一起在英国皇家空军中驾驶过飞机的。我和他一向并不是那么志同道合。不过,他在电话里说有一项值得干的工作,问我有没有意思。” “什么样的工作?”凯瑟琳问道。 拉里耸耸肩膀,表示无可奉告:“等会我回家来,你就会知道了。” ※※※ 拉里回到家里时已经差不多是第二天早上三点钟左右了。凯瑟琳正坐在床上读着书,拉里出现在卧室的门口。 “嘻。” 料必他碰上开心事了。凯瑟琳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看到他这样容光焕发、这样兴奋的样子了。拉里走到床跟前。 “你跟他碰头后结果怎么样?” “非常好!”拉里不慌不忙地说,“好得到现在我还不敢相信。估计工作没问题了。” “给伊恩·怀特斯通干?” “不。伊恩是飞行员——跟我一样。我不是跟你说过我们一起开过飞机吗?” “是的。” “嗯——战争结束后,他的一位希腊战友帮他找了一个工作:当德米里斯的私人飞机驾驶员。” “那个远洋航运的巨头?” “何止远洋航运,还有石油、金矿——德米里斯掌握了半个地球。怀特斯通在那里有一个美好的安排。” “发生什么了?” 拉里向她看了看,咧嘴笑了:“怀特斯通已经辞去了职务,准备到澳大利亚去。有人在那里安排他干过去的老本行。” “我仍然不懂,”凯瑟琳说,“这些事跟你有什么关系?” “怀特斯通同德米里斯谈过了,建议我去接替他的职务。他刚刚辞职,德米里斯还没有来得及考虑什么人接替的事。怀特斯通认为,我接替他的工作没问题。”他迟疑了一下。“你不知道这件工作的关系吧,凯茜。” 凯瑟琳想起了已经发生过的一些事,还回想起了她的父亲和他那肥皂泡一般的梦想。她说话时故意带着不明朗的、有疑虑的口气,不愿让不现实的希望使他再空欢喜一场,但也不能给他泼冷水。 “你有没有说你同怀特斯通并不是特别要好的朋友?” 他犹豫了一下:“说了。”几条小小的皱纹爬上了他的额头。 ※※※ 事实的确是这样的:他和伊恩·怀特斯通从来也没有彼此产生过十分的好感。昨晚来的电话出人意外。两人见面时,怀特斯通显得非常不自在。 等他把情况说明后,拉里说:“我很吃惊,你会想到我。” 之后,有过片刻尴尬的沉默。怀特斯通后来说:“德米里斯想要一个出色的飞行员,你最合适了。” 好像是怀特斯通硬要把工作塞给他,而拉里是在帮他一个忙。等到拉里说他很感兴趣后,他看上去是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而且急于要告别。总之,这次碰头异乎寻常。 ※※※ “这会是我一生中关键性的转折,”拉里对凯瑟琳讲,“德米里斯每月付给怀特斯通一万五千德拉克马,相当于500美元。怀特斯通生活过得像帝王一样。” “那是不是说你要住在希腊?” “我们要住在希腊,”拉里纠正她说,“有了这么多钱,我们每月可省下一大笔,够一年的闲居生活花了。我得试一试。” 凯瑟琳显得犹豫不决,谨慎地选择着用什么字眼讲话:“拉里,那么远,而且你还不知道康斯坦丁·德米里斯究竟是一个怎么样的人。要找飞行员的工作,这里也……” “不!”他的语调很凶狠,“不管你的飞行技术多么高明,没有人肯放半个屁。他们关心的只是你付该死的工会费有多长时间了。在那里,我可以无拘无束。这是我一直向往的,凯茜。德米里斯拥有的机群之多你是不会相信的。好了,我又可以痛快地飞了,宝贝。我唯一要讨好的人只是德米里斯,怀特斯通说他会喜欢我的。” 她又想起了拉里在泛美航空公司的工作,想起了他曾经对这个公司怀有的希望以及他与小型航空公司打交道时的失败。天哪,她考虑着,我要往哪儿走啊?到希腊去就意味着她要放弃已经创立起来的一套业务,到陌生的地方去同陌生的人住在一起,陪着她那几乎也是一个陌生人的丈夫。 他瞧着她:“跟我一起走吗?” 她抬头看了看他急切的脸色。这是她的丈夫,如果她要保持关系不破裂的话,她得住到他住的地方去。但愿拉里成功,那有多好。他又将恢复到从前的拉里。恢复到她结婚时的那个惹人喜爱的、富有乐趣的、好得不得了的男人。这样的机会她可不能放过。 “当然跟你一起走,”凯瑟琳说,“为什么你不可以乘飞机到希腊去,直接见见德米里斯呢?如果工作谈定了,我随后就来。” 他笑了,那是媚人的、孩子般的笑。“我知道你是靠得住的,宝贝。”他的胳臂搂着她,紧紧地搂着。 这时,凯瑟琳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她在盘算怎样跟比尔·弗雷泽说才好。 第二天清早,拉里飞往雅典去见康斯坦丁·德米里斯。 ※※※ 拉里走后,凯瑟琳好几天都没有听到他的任何音讯。那个星期慢腾腾地过去了。她倒希望在希腊那边的事情进展不顺利,拉里快快回来吧。即使德米里斯同意雇用他,也不知道他们两人今后要在希腊待多长时间。在美国,迟早他总能找到工作的。 到了第六天,凯瑟琳接到一个国际长途电话。“是凯瑟琳吗?” “喂,亲爱的。” “立即准备行装。现在你是同康斯坦丁·德米里斯的新的私人飞机驾驶员在讲话。” 十天以后,凯瑟琳已坐在飞往雅典的班机里了。 <hr /> 注释: 第十四章 诺艾丽和凯瑟琳 伟人创造城市,城市也造就伟人。雅典是一块铁砧,已经经受了无数个世纪的锤打。在历史上,撒拉逊人、英国人和土耳其人都曾攻占过雅典,把全城洗劫一空,但是雅典在每一次浩劫中都以极大的耐力生存了下来。 雅典位于阿蒂卡州中央平原的南端,城市的西南部以平缓的坡度向萨罗尼克湾延伸,巍巍的希梅特斯山耸立在城市的东侧。 雅典市的地面上,阳光普照,世事变化不停。地面下,人们仍然可以找到住满了古代幽灵的村庄。这些村庄埋没在年代久远的炫目的业绩之中。地下的雅典居民,其数目跟现在地面上的雅典居民相差无几。这里,时时有惊人的新发现,可是到后来总是又归入有待查证的栏目里。 ※※※ 拉里在雅典埃利尼孔机场等候凯瑟琳的飞机降落。她通过舷窗看见他匆匆朝客机梯子奔去,他脸上显出迫不及待的样子,而且很兴奋。他看上去比她最后一次看到他时要瘦一些,晒得黑一些,仪态放荡不羁。 “我真想念你,凯茜。”他一面说着,一面把她拉到怀里。 “我也很想念你。”她说,同时明白为此她已经付出了多大的代价。 “比尔·弗雷泽对这消息有什么反应?”拉里问道,一面帮她办着海关的各种手续。 “他对这件事的态度很好。” “他没有选择的余地了,是吗?”拉里挖苦道。 ※※※ 凯瑟琳回忆起了她去见比尔·弗雷泽时的情景。 他看着她,惊骇不已。“你要离开这里到希腊去,到那里去过日子?为什么,老天?” “我那结婚证书上写得明明白白。夫唱妇随嘛。”她毫不在意地回答说。 “我的意思是说,为什么拉里不能在这里找一个工作,凯瑟琳?”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比尔。大概事情总是那么不称心吧。现在他在希腊找到了工作,看样子他有信心,能大干一番的。” 除了最初一次冲动性的阻挠以外,后来弗雷泽一直合作得很好,帮了不少忙。他使得她每一件事都办得顺顺利利,而且一再坚持,要她不要跟广告公司断了联系。“你又不准备一辈子待在国外。”他不断地这样说。 ※※※ 凯瑟琳在脑海里思考着弗雷泽的这句话,同时瞧着拉里安排一个搬运工人把她的行李搬进汽车。 他用希腊语跟搬运工人讲着话。凯瑟琳对拉里学外语的本领感到很惊奇。 “待一会儿你就可以见到康斯坦丁·德米里斯了,”拉里说,“他像一个太上皇。欧洲所有的有权有势的人都在绞尽脑汁想办法去讨好他。” “我很高兴你对他有好感。” “他对我也有好感。”她从来没有听到他讲话这么高兴,这么热情。这是吉祥的预兆。 在驱车前往旅馆的途中,拉里把他与德米里斯第一次见面的前前后后描述了一番。有一个穿着特殊制服的私人汽车司机被派到机场来迎候他。拉里要求去看看德米里斯的飞机机群,那个司机就把他带到机场边远角落里的一个大飞机库。那里一共有三架飞机,拉里用挑剔的眼光逐一地查看了。“霍克·雪特莱”真是一个美人,他盼望能快快坐到方向盘后面去,翱翔在蓝天之中。第二架是六个座位的小型单翼飞机,质量是第一流的。他估计驾驶这样的飞机可以轻而易举地使航速达到每小时三百英里。第三架是两个座位的改装的L-5型飞机,装了一台利柯明发动机,作短距离飞行非常理想。这样一个私人的飞行队,给人的印象十分深刻。拉里察看完毕后,走回到站在旁边看的司机跟前。 “不错。”拉里说,“我们走吧。” 司机开车把他送到瓦基扎的一座别墅。瓦基扎是郊区很大的一块地方,离市区二十五公里,由德米里斯专用。 “你想象不出德米里斯住的那个地方是什么样子的。”拉里对凯瑟琳说。 “是怎么样的呢?”凯瑟琳急切地问。 “实在难以用语言来形容。那地方占地约十英亩,有通电的大门、岗哨、看门狗和别的什么的。别墅很大,外面看上去是一座宫殿,里面却是一个博物馆。别墅里还有室内游泳池、宽敞的舞台和放映室。总有一天你会看到的。” “他待人好吗?”凯瑟琳问。 “好的,那是肯定的。”拉里笑道,“我受到了铺红地毯的接待。我估计我人没有到,我的名气这里早知道了。” ※※※ 实际情况是:拉里在一间小接待室里足足待了三个小时,等康斯坦丁·德米里斯接见他。照平常情况,拉里早已大发脾气了,但他知道这次见面关系无比重大,情绪是紧张得火不起来了。他同凯瑟琳说过,这一职务对他十分重要,但是他没有说他拼命想得到这一职务。他的绝技就是飞机,没有它生活也没有意义。好像他的生命已经掉入某一个没有探查过的感情的深渊,来自四面八方的压力太大,他忍受不了。一切的一切都取决于他能否得到这一职位。 三个小时过去了,一个男管家走了进来,通知说德米里斯先生有空召见他了。男管家在前面引路,他们走过一间很大的接待室。从室内看似乎在凡尔赛宫里,四壁涂饰着精致柔和的金色的、绿色的和蓝色的色彩,墙上挂着博韦出产的挂毯,挂毯四周镶嵌着青龙木做的框子。地上铺着华丽的椭圆形的萨瓦奈里地毯。天花板上挂的是一盏巨大的枝形吊灯,由水晶石和镀金青铜做成。 书房的门口有一对绿色的缟玛瑙柱,柱顶上是镀金青铜做的柱头。书房里面很优雅,由著名匠师设计,四壁都嵌着雕刻的各种高贵的果树木。在一侧的墙壁中央,砌着白色大理石做的壁炉台,台的边沿有镀金的装饰结构,台的上面安放着两具精美的青铜柴架。 从壁炉台的上端一直到天花板,竖立着一面雕工精细的柱状画镜,画是由作的。通过一扇开着的落地长窗,拉里瞥见一个宽大的露台,上面摆着桌椅,显然是就餐的地方。从露台上可以俯瞰到一座幽静的花园,里面布置着雕像和喷泉。 书房的另一个角落里,摆着一张巨大的像政府部级机关用的写字台。后面的一张椅子的靠背很高,非常有气魄,上面覆盖着奥比松出产的花毯。写字台的前面放着两张法国式的安乐椅,有羽毛衬垫和靠背,把手上都放着巴黎哥白林厂生产的花毯。 德米里斯站在写字台旁边,正在仔细观察墙上的一大幅麦卡托式地图。地图上星星点点散布着几十个彩色的小钉。拉里走进来时他转过身来,伸出一只手。 “我是康斯坦丁·德米里斯。”他说,口音里听不出是哪儿人。近几年来拉里在各种报纸杂志上多次看到他的照片,但是当面见到这样一个拥有巨大力量的人,他并没有充分准备。 “我知道。”拉里说着,握了握他的手,“我叫拉里·道格拉斯。” 德米里斯发现拉里的一双眼睛看着墙上的地图。“那是我的王国。”他说,“请坐。” 拉里在写字台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我听说你和伊恩·怀特斯通一起在英国皇家空军里当过飞行员?” “是的。”德米里斯把身子靠在椅子的靠背上,打量着拉里:“伊恩对你的评价很高。” 拉里笑了:“我对他的评价也不错。他是一个好得要命的飞行员。” “他也是这样说你的,不过他用的字眼是‘出色的’。” 拉里又感觉到当初怀特斯通向他介绍这一工作时的那种不寻常的味道。显然,怀特斯通在德米里斯面前把他捧了一番,这与他跟怀特斯通的关系远远不成比例。 “我没有吊儿郎当,”拉里说,“那是我的工作。” 德米里斯点点头:“我喜欢对工作不吊儿郎当的。你可知道,这世界上大多数人都是那么吊儿郎当?” “我没有很好考虑过这个问题。”拉里坦白说。 “我考虑过了。”他向拉里冷冷一笑,“那是我的工作——人,绝大多数的人都对他们正在做的工作感到厌恶,道格拉斯先生。他们不是设法求得他们喜欢的东西,而是像没有脑髓的昆虫一般一辈子待在陷阱里。要找到一个热爱自己工作的人是不容易的。如果你找到了这样一个人,可以说他几乎必定是一个成功者。” “我想是这样的。”拉里谦逊地说。 “你不是一个成功者。”拉里向德米里斯看了一眼,突然小心翼翼起来。“这要看你所说的成功是什么意思,德米里斯先生。”他谨慎地说。 “我的意思是,”德米里斯直截了当地说,“在战争中你干得很出色,可是在和平环境里就不怎么样了。” 拉里感觉到下颏的肌肉绷紧了。他意识到不知不觉之中已钻进了圈套,不过他尽力克制住不发火。 他的思想剧烈地活动着,绞尽脑汁考虑着该说些什么,以抢救他如此迫切渴望着的工作。 德米里斯正在注视着他,他那一双深橄榄色的眼睛默默地端详着他、研究着他,什么也别想逃过他那一双眼睛。 “你在泛美航空公司时你的工作怎么了,道格拉斯先生?” 拉里露齿笑了一下,但是他并不想笑。“要等十五年才能当一个副驾驶员,我并没有这样的思想准备。” “所以你就揍了你的顶头上司。” 拉里表现出十分惊骇的样子:“谁告诉你的?” “噢,别慌,道格拉斯先生,”德米里斯耐不住说,“如果你要为我工作,那我每次被你带着飞时,就把我的生命交在你的手中了。我的生命对我来说,价值可大了。难道你真的以为不对你的底细了解一下我就会雇用你吗?” “你给泛美航空公司解雇以后,接着又从两个飞行员职位上被辞了,”德米里斯接着说,“这样的履历可不好啊。” “这与我的能力毫无关系,”拉里申辩说,怒火在内心又慢慢升起。“一家航空公司的业务惨淡,另一家得不到银行信贷,就破产了。我当飞机驾驶员,并没有一点儿差错。” 德米里斯打量他一会儿,接着笑了。“我知道你是一个好飞行员。”他说。“你遵守纪律不够好,是吗?” “我不愿意被比我懂得少的蠢货牵着鼻子干。” “我相信我不会属于那一号人的。”德米里斯干巴巴地说。 “要看你是不是会对我指手画脚说怎么开你的飞机才算数,德米里斯先生。” “不会的。开飞机是你的职责。把我高效率地、舒适地和安全地送到我要去的地方也是你的职责。” 拉里点点头:“我将尽力而为,德米里斯先生。” “我相信,”德米里斯说,“你已经看过我的机群了。” 拉里努力使脸上不露出惊奇的表情来:“是的,先生。” “你觉得怎么样?” 拉里这时掩饰不住他的兴奋:“都是绝好的。” 德米里斯就势摸着拉里的心思问:“你驾驶过一架‘霍克·雪特莱’吗?” 拉里犹豫了一下,很想撒一个谎,但他最后还是说了实话:“不,没有,先生。” 德米里斯点点头:“你看你能学会吗?” 拉里笑笑:“只要你能让别人腾出十分钟给我示范一下。” 德米里斯倾身向前,把他那瘦长的手指合拢在一起。“我本来可以挑选一个对我的每一架飞机都熟悉的飞行员。” “可是你不会那么做。”拉里说,“因为你要不断地更新飞机,新的机型一出来你就要买。你想找一个不管你买什么机型都能适应的人。” 德米里斯点头表示同意。“你说对了。”他说,“我要找的飞行员是一个——一个纯粹的飞行员,也就是在空中飞行的时刻是他最幸福愉快的时刻的人。” 两人谈到这里,拉里知道他可以稳操胜券了。 然而,拉里始终不知道,他的这次就业一直面临着险境,差一点儿德米里斯就不要他了。 ※※※ 康斯坦丁·德米里斯之所以成功的最主要因素是由于他对麻烦事具有能立即意识到的高度灵敏的本能。这种本能已经使他多次得到好处,能够转危为安,或者更上一层楼。所以,他很少会意识到险情后又撇开不管的。前几天,伊恩·怀特斯通告诉他要辞职的时候,德米里斯的脑海中不期而然地升起了一丝疑虑和惊异。这部分是由怀特斯通的姿态引起的。他的举止很不自然,显得拘束不安。这不是工资多少的问题,他是这样向德米里斯说的。他遇到一个机会,可以自己做一番生意,那是跟在悉尼的连襟一起干,他得碰碰运气。随后,他推荐了另一个飞行员。“他是一个美国人,我们曾经在英国皇家空军中一起开过飞机。他不仅仅能胜任,还能干得非常出色,德米里斯先生。我不知道有哪一个飞行员比他更好的了。”德米里斯静静地听伊恩·怀特斯通继续吹捧他的朋友,同时想找出使他讲话不和谐的那个走调的音符。最后,他终于找出来了。怀特斯通言过其实,吹嘘得过分了。不过,这可能是因为他如此突然地辞退感到窘迫的缘故。 因为德米里斯是一个决不会放过一个最细小的问题的人,所以怀特斯通走了后,他向英国、美国和澳大利亚等分别打了国际长途电话。 傍晚前,德米里斯已经确切地获悉:是有人提供资金,在财政上支持怀特斯通在澳大利亚与他连襟一起开办小型电子仪器公司。 他跟英国空军部里的一个朋友通了电话,两个小时以后接到对方有关拉里·道格拉斯的口头回报。 “在地面上他有点古怪,做事反复无常。”他的朋友说,“在空中,他是一个高超的飞行员。” 德米里斯跟华盛顿和纽约通过电话,迅速了解到了拉里·道格拉斯最近的一切动态。 道格拉斯接替怀特斯通的工作进展到这一阶段时,在表面上看来每一件事都很正常。然而,康斯坦丁·德米里斯仍然有一种隐约的担心,一种将会发生麻烦事的预感。他同诺艾丽讨论了这件事,认为也许增加伊恩·怀特斯通的工资后他会留下来。 诺艾丽先仔细地听了,然后说:“不。让他走,康斯坦。如果他把这一个美国飞行员如此推崇备至,我一定要试试他。” 事情就这样最后决定了下来。 ※※※ 从诺艾丽知道拉里·道格拉斯已经在来雅典的途中后,她已经无法对其他事情进行思考了。她想起了逝去的这些年月、仔细而又耐心的计划安排以及缓慢而又坚决的罗网的合拢。她肯定,如果康斯坦丁·德米里斯知道事实真相的话,他会为她而感到骄傲的。这是命运的奇异安排,诺艾丽回顾着。如果她从来没有遇见拉里,她同德米里斯在一起会快活的。他们彼此取长补短,因而彼此也更加完美了。两人都崇拜权力,而且都知道如何使用权力。他们超出了一般的人;他们是神,神就要统治和掌管别人。无论什么事,到最后输的不是他们,这是因为他们有巨大的、几乎是神秘莫测的忍耐性。他们能等待,甚至等一辈子。现在,对诺艾丽来说,等待的年月已经过去了。 ※※※ 那天下午,诺艾丽在花园里躺在吊床上,复核着她的计划。到太阳慢慢西沉时,她感到相当满意。在过去的六年期间,大部分时间她都是为完成复仇计划而度过的。她觉得,在一定程度上说来,这是一个遗憾。复仇的念头推动了她醒着的每一时刻内的言行,使她的生活有活力、干劲和亢奋。现在,再隔几个短短的星期,旷日持久的追索即将终止。 这一时刻,黄昏前的微风徐徐吹来,使静谧的、青葱的花园起了凉意。诺艾丽躺在即将掉入地平线的希腊的太阳下,一点也没有想到事情刚刚才开始。 ※※※ 拉里该到达的前一天夜里,诺艾丽彻夜未眠,回想着六年前的巴黎,回想着把笑作为礼物带给她而后又把笑夺走的那个人……她还回想起拉里的孩子在她腹腔内的感觉,这胎儿在她体内慢慢增大,就像胎儿的父亲当初在她脑海内慢慢增大并最后占有了她的脑海一样。她也回想起了那天下午在一家阴郁的巴黎小旅馆内的情景:尖锐的金属衣钩凿进她下身时所引起的剧痛……这些往事仍然历历在目。因为在六年内她不断地温习,所以,痛苦、心灵上的折磨和仇恨……依旧记忆犹新。 ※※※ 清晨五点,诺艾丽起床,一面穿衣服,一面看着窗外庞大的火球从爱琴海的海面上升起。这勾起了她对另一个早晨的记忆。那是在巴黎,她也是一早起来,穿好了衣服,等着拉里来——这一次总算他要来了。经过她六年的精心策划,他无法不在此一时刻出现在她面前。现在的拉里,像从前诺艾丽需要他一样,迫切地需要她,尽管他仍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德米里斯派人带了一个口信到楼上诺艾丽的房间来,说他想同她一起吃早饭。她呢,今早太兴奋了,她害怕她的情绪会引起德米里斯的好奇。她很早以前就知道,德米里斯的感觉像猫一样,灵得很。诺艾丽又一次提醒自己,她必须谨慎小心。她想以她自己的方式亲自操纵拉里的一切。她要在不知不觉中把康斯坦丁·德米里斯当作工具,对此她周密地考虑了很长时间。如果万一给他发觉了,他是不会饶人的。 早餐时,诺艾丽喝了一小杯希腊浓咖啡,吃了半个新烤的面包卷。她没有食欲,思想狂热地集中在数小时以内即将来到的会见上。今天她打扮得特别仔细,特意选了一套衣服。她晓得,她很漂亮。 七点钟刚过,诺艾丽听到一辆高级轿车停在别墅大门口的声音。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控制住自己内心的不平静,然后她慢慢走到窗前。拉里·道格拉斯正从汽车里跨出来。诺艾丽看着他朝大门走来,这时,好像六年的岁月滚到了一边,他们两人又回到了巴黎。拉里略为老了一些,戎马生涯和生活的历程在他脸上增添了新的纹路,可是却使得他比从前更为英俊了。诺艾丽从十码远的窗口看着他,仍然感到有一股吸引力,但是夹杂和交织着缕缕恨意。这丝恨意逐渐扩大、膨胀,使她感到一阵激奋。她匆匆从镜子里朝自己最后看了一眼,就朝楼下走去,去见她要加以毁灭的那个人。 诺艾丽一面从楼梯上往下走,一面在估量,拉里看到她后不知会有什么样的反应。不知他有没有跟他的朋友、甚至跟他的妻子炫耀过:诺艾丽·佩琪一度同他相爱过?她纳闷着,不知道他是否重温过他们在巴黎一起度过的那几个魔术般的日日夜夜,也不知道他是否曾经为那样对待她而感到悔恨过。这样的内心活动,她已经有过许多次了。今日,诺艾丽已经名扬天下,而他的生活却遭到一连串的挫折。他该感到深深内疚吧!诺艾丽希望,隔了六年多后同他第一次面对面谈话时,能从他的眼神里找到答案。 诺艾丽到了接待厅后,前门开了,管家把拉里引了进来。 拉里先是带着敬畏的神情观察着宽大而豪华的接待厅,而后才看到诺艾丽。他长久地注视着她,他的脸上因为看到了一个美丽的女性而露出了赏识的笑容。 “您好。”他彬彬有礼地说,“我是拉里·道格拉斯。我履约来见德米里斯先生。” 他脸上没有认出她的迹象。 一点也没有。 ※※※ 凯瑟琳和拉里乘着汽车驰过雅典的街道前往旅馆。街道两侧不断地有废墟和各种遗迹从车窗外面闪过,使凯瑟琳看得头晕眼花。 在汽车前方,她看到了惊人的壮举——高高耸立在古雅典卫城上面的用白色大理石砌成的巴台农神庙。到处有大饭店和办公大楼,但是,奇怪,在凯瑟琳看来,这些新建的大楼都是非永久性的建筑,而巴台农神庙在清晰明澈的天穹中是不朽的、永存的。 “很感人的,是不是?”拉里露齿笑着说,“整个雅典城都像这样。一个巨大的美丽的遗迹。” 他们的汽车通过了市中心的一个大公园,公园中心的喷泉的水雾在空中飞舞。公园里摆着许多桌子,桌子上方用绿色的和橘红色的支柱撑着天蓝色的遮阳篷。 “这儿是。”拉里说。 “什么?” “真正的名字叫宪法广场。人们整天坐在这些桌子旁,一面喝希腊咖啡,一面观看着世事的变迁。” 几乎在每一个街区里都有户外咖啡馆。在不少街道的拐角处,贩子在兜售着新摘来的海绵。到处有人在卖花,卖花人的有篷货摊上,花团锦簇,五彩缤纷。 “这城市这么白,”凯瑟琳说,“真使人眼花缭乱。” 旅馆里的套间很宽敞,摆设招人喜欢,窗口可俯瞰市中心的大广场——辛塔格玛广场。房间里还摆着美丽的鲜花和一大盘新鲜水果。 “我喜欢这房间,亲爱的。”凯瑟琳说着,在套间里走着看起来。 旅馆服务员把凯瑟琳的几件行李放了下来,拉里给了一点小费。 “不缺什么吧?”旅馆服务员问。 “不缺。”拉里回答说。 旅馆服务员走了,随手关上了门。 拉里走过去,把凯瑟琳抱了起来。“欢迎你到希腊来。”他吻着她。凯瑟琳见他这样,心里很高兴。拉里把她携进卧室。 梳妆台上放着一个小纸包。“你把它打开来。”拉里向她说。 她把纸包拆了开来,在一只小盒子里放着一只用绿玉雕成的小鸟。凯瑟琳很受感动,尽管他很忙,却一直记着她。在一定程度上说来,这小鸟是一种避邪物,是一切事情都会顺利发展的征兆。过去的一切烦恼都化为乌有了。 晚上,凯瑟琳说了一句感激的祝福词,非常欣慰地躺在她所深爱着的丈夫的怀里,在世界上一个激动人心的都市里,开始了新的生活。在她身边的,仍然是过去的拉里。生活的波折使他们的结合更牢固了。 现在,没有什么东西能够伤害他们。 ※※※ 第二天上午,拉里联系了一个房地产经纪人,请他带凯瑟琳去看一些出租的套间。这位经纪人是一个粗矮的、长着满脸胡子的黑汉,名字叫迪米特洛普勒斯,讲话非常快。他一本正经地认为自己讲的是纯正的英语,其实只是希腊语偶尔夹杂着一个辨不出来的英语短语。 用求助于他的怜悯之心的方法——这是凯瑟琳在以后的几个月里常用的手法——她得以能够说服他,请他说得尽量慢一些。这样,她总算能筛选出一些英语单词,绞尽脑汁去猜测他要讲些什么。 他带她去看的第四个地方是一个明亮的、阳光充足的四室一组的套间。后来她知道那里是科隆纳其区,是雅典的上流社会阶层聚居的一个近郊区,街道僻静,两旁的住宅优美,店铺高档。 那天晚上拉里回到旅馆时,凯瑟琳把这一套间的情形跟他说了。隔了两天,他们搬了过去。 ※※※ 白天拉里不在家,但是他尽量赶回来同凯瑟琳一起吃晚饭。 雅典人的晚饭,按照一般的习惯,是在晚上九点到十二点之间的任何时刻。下午两点到五点之间,每个人都要午睡。午睡之后,店铺重新开门,一直开到半夜。 凯瑟琳发现自己完全被这个城市吸引住了。她在雅典定居下来的第三个晚上,拉里回家来时带着一个朋友,叫乔治·帕普斯伯爵。 帕普斯是一个讨人喜欢的希腊人,约摸四十五岁,瘦长的个子,黑黑的头发,但是近看一下,可以发现双鬓已经花白。他的举止和仪态有一种奇特的、老式的端庄,这非常投合凯瑟琳的心意。他邀请他们俩到雅典老区普拉加的一家小酒店吃晚饭。 普拉加由若干块有坡度的土地组成,好像是被漫不经心地扔了后一起落在雅典闹市的中心。在普拉加,有弯弯曲曲的小街小巷,支离破碎的、衰败不堪的梯级通到座座小房子前。这些小房子是雅典还只是一个村庄时在土耳其人统治下建造的。现在,普拉加的各种建筑,虽然杂乱无章,但是都已用石灰水粉刷过。这里,到处有卖新鲜水果和花的摊子。到处可闻到炒咖啡的香味,也到处可看到大叫大嚷的街斗。总的效果是有吸引力的。凯瑟琳寻思着,如果在别的城市里,这样的一个区恐怕是贫民窟了。但是,在雅典,这儿是历史遗迹。 帕普斯伯爵带他们去的一家小酒店是露天的,在一个屋顶上,可以眺望全城。店里的服务员穿着五颜六色的民族服装。 “你想吃些什么?”伯爵问凯瑟琳。 她像看着梵文似的,看了看那个异国的菜单。“请你点菜吧。我恐怕要把店主人点来才行。” 帕普斯伯爵点了一桌丰盛的酒席,选择了各种各样的菜,让凯瑟琳每一种都品尝一下。 他们要了葡萄叶包肉丸、酱汁肉烩茄饼、洋葱炖兔肉——这道菜凯瑟琳吃了一半才知道是野兔子的肉,后来怎么也不敢再吃一口了——还有希腊鱼子酱色拉,拌着橄榄和柠檬片。伯爵还要了一瓶松脂酒。 “这是我们的家乡酒。”他解释说。他笑呵呵地望着凯瑟琳尝了尝酒。这酒有一股松树的、淳厚的味道,凯瑟琳像男子汉一般地勉强喝了一口。 “不管我刚才吃的什么,”她喘着气说,“这一口酒可以把吃的东西抵消了。” 他们正吃着,有三个乐师奏起了博佐卡乐曲。乐曲的旋律活泼、欢快,很有感染力。店里的不少顾客一一站了起来,移步进入舞池,跟着乐曲的节拍跳起舞来了。使得凯瑟琳惊奇的是,跳舞者都是男人,舞姿优美,充满了异国情调。她这一晚上过得痛快极了。 到清晨三点钟他们才怏怏然离开了小酒店。伯爵用汽车把他们送回科隆纳其区的新居。 “你有没有出去游览过?”他问凯瑟琳。 “还没有。”她坦白说。“我等拉里有空时再去。” 伯爵转身向拉里:“也许我可以先带凯瑟琳去观光一下雅典的名胜,等你有空了我们三人再一起去。” “那太好了。”拉里说。“只希望不要给你添太多的麻烦。” “没关系。”伯爵回答道。他又对凯瑟琳说:“我来当你的向导,好吗?” 她注视着他,想起了迪米特洛普勒斯,就是那个讲一口流利的莫名其妙的话的又粗又黑的房地产经纪人。 “这是我的好运气。”她诚心诚意地回答道。 ※※※ 这一晚以后的几个星期,真是妙极了。凯瑟琳上午在家里整理东西,下午的时间,如果拉里不在,伯爵就来找她,带她去游览。 他们开着汽车去奥林匹亚。 “这是举行第一届奥林匹克竞技会的地方。”伯爵告诉她。“不管战争、瘟疫和饥荒,一千多年以来,竞技会每年都在这里举行。” 凯瑟琳站着,带着敬畏的神情观看着那巨大的圆形竞技场的废墟,想象着许多世纪以来在这里举行的各种竞赛的壮丽场面,想象着胜利者的欢腾和失败者的沮丧。 “人们常讲到英国伊顿的运动场。”凯瑟琳说,“这里是运动家道德精神真正起源的地方,是不是?” 伯爵大笑。“恐怕不见得,”他说,“真实情况讲出来是有点难为情的。” 凯瑟琳朝他看了看,对他的话很感兴趣。“为什么?” “在这里举行的历史上第一次战车比赛,胜负是事先定了的。” “定了的?” “恐怕是如此,”帕普斯伯爵介绍说,“事情是这样的:从前有一个有钱有势的王子,叫伯罗奔斯,他与一个对手长期不和。他们决定在这里举行一次战车比赛,看谁是优胜者。比赛前的一天夜里,伯罗奔斯在对手的战车轮子上搞了点鬼名堂。比赛开始的时候,当地的老百姓都赶来为他们各自的崇拜者欢呼和喝彩。还没有跑完一圈,王子对手的战车的车轮脱轴飞了出来,战车也翻倒了。就这样,伯罗奔斯的对手给缠在马缰绳里,一直拖死了,而他继续跑着,赢了这次比赛。” “真吓人!”凯瑟琳说,“后来大家对他怎么样?” “这一事件丢脸的地方就在这里。”伯爵回答说。“现在好了,大家都知道伯罗奔斯玩的勾当。可是,那时候他被人当作一个了不起的英雄,在奥林匹斯的主神宙斯庙里造了一座人形山墙来永久纪念他。这山墙现在还在那里。”他苦笑了一阵。“从此以后,我估计,就是因为这样,坏蛋多了,也不以为耻了。而且,”他补充说,“科林斯湾以南整个地区就是根据他的名字现在还叫作伯罗奔尼撒。” “谁说罪恶不会有报应的?”凯瑟琳惊异地问道。 拉里只要有空,就和凯瑟琳到市里去转悠。他们找到一些奇异的店铺,一连几个小时挑这挑那,无休止地跟店主讨价还价。他们还到小巷子里找一些小餐馆,尝尝各种各样的风味小吃。拉里很快活,是一个讨人喜爱的伴侣。凯瑟琳想,自己放弃了国内的工作,到这个巴尔干半岛的古国来陪着丈夫,也没有什么不值得的。 ※※※ 拉里·道格拉斯一生中还没有这么愉快过。为德米里斯干的工作是他一生中梦寐以求的理想。 工资很满意,但是他对此并不介意。他只对他驾驶的高质量的机器感兴趣。他花了不多不少正好一个小时学会了驾驶“霍克·雪特莱”,又试飞了五次,得以熟练操纵这架飞机。大多数时间里,拉里与副驾驶员保尔·米塔克萨斯同飞,后者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小个子,希腊人。伊恩·怀特斯通的突然离去,使米塔克萨斯十分吃惊。谁来接替怀特斯通,这个问题一直使他十分担心。对于拉里·道格拉斯的事情,他都听说了,但是他拿不准,自己会不会对听到的一切感到高兴。尽管如此,看道格拉斯的样子,似乎对他的新工作一见钟情,热心非凡。米塔克萨斯同他做了首次飞行后,就知道道格拉斯是一个技术高超的飞行员。 慢慢地,米塔克萨斯的谨慎和警惕消退了,两人交上了朋友。 随便什么时候,只要不是上天飞,拉里就把时间花在熟悉德米里斯的机群里的每一架飞机的特性上。没有到他全部掌握这些特性的时候,他的操纵技能就已娴熟,比以往任何人都驾驶得更好。 工作的多样性使拉里欣喜若狂。他经常送德米里斯手下的一些人因公出差到布林迪西、科孚和罗马去,或者接客人到德米里斯的小岛上参加宴会,或者接他们到瑞士的山庄去滑雪。他已经习惯于为一些头面人物开飞机,这些人的照片他经常在报纸或杂志的第一版上看到。回家后,他常把这些人的故事向凯瑟琳兴高采烈地讲述一番,使她也欢欣一场。坐过他驾驶的飞机的人中间有:一个巴尔干半岛国家的总统、一个英国首相、一个阿拉伯石油巨头和他的全部妻妾。坐过他的飞机的还有:歌剧演员、芭蕾舞剧团和为祝贺德米里斯生日在伦敦作专场演出的某一百老汇戏剧的全体演员。他接送过美国的最高法院法官、国会议员和一位前任总统。在这些飞行中,拉里的大多数时间是待在驾驶舱内,但是他也常常到后面的座舱内,看看乘客是不是都坐得很舒服。偶尔,他听到实业界和政界的巨头们讨论即将发生的某些企业的合并和关于股票交易的片言只语。拉里完全可以用他搜集到的商业情报发一大笔财,但是他对此根本没有兴趣。他关心的是他驾驶的飞机,务必使飞机马力输出充足,各零部件和仪表运转灵活,要百分之一百在他的掌握之中。 隔了两个月之后,拉里为德米里斯本人开飞机了。 ※※※ 他们乘的是一架小型单翼飞机,拉里把他的雇主由雅典送往。 这一天,空中阴云密布,气象预报说沿途有暴风雨,还夹有冰雹。拉里仔细地在航图上标绘出暴风雨可能性最小的航线,但是空气中充满了涡流,要避开也不可能。 飞出雅典一小时以后,他发出“系好安全带”的信号,并对米塔克萨斯说:“掌握好,保罗。这一次搞得不好我们两人的饭碗可都要砸了。” 突然,德米里斯出现在驾驶舱内,使拉里吃了一惊。“我可以坐过来吗?”他说。 “随你便,”拉里说,“马上要颠簸得厉害了。” 米塔克萨斯把他的座位让给德米里斯。德米里斯坐好后,把安全带束紧了。拉里宁可让副驾驶员坐在旁边,万一出了什么故障,可以随时配合,然而这是德米里斯的私人飞机,得由他支配。 暴风雨大约持续了两个小时。在飞机的前方,一大片云海像连绵的山脉,层峦叠嶂,云海里,波涛翻滚,并且不断地在扩大。面前的这些云山云海,白得可爱,也白得可怕。拉里把飞机绕着开。 “真美啊。”德米里斯评论说。 “它们要致人死命的。”拉里说,“在气象学上这叫‘积云’。为什么它们这么好看,像白棉絮似的,因为云层里有风在吹卷。如果闯入这种云里,不到十秒钟飞机就会被撕成碎片。万一没有撕碎,也可在一分钟里让你升降的幅度达到三千英尺,根本无法控制飞机。” “我肯定,你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的。”德米里斯平静地说。 风猛烈地刮到飞机上,好像要把飞机掷到天空的另一边去,但是拉里使尽浑身解数把飞机牢牢控制在手里。他忘了德米里斯就在旁边;他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他驾驶的飞机上,把学到的每一项技能都用上了。最后,他们终于脱离了危险区域。拉里筋疲力尽了。他转身一看,德米里斯已经离开了驾驶舱,现在是米塔克萨斯坐在那里。 “第一次给他开飞机就这么糟糕,保罗,”拉里说,“我恐怕要倒霉了。” 杜布罗夫尼克的机场很小,从空中看,只有桌面般大小,四周群山环绕。 拉里让飞机滑翔着向机场降落时,德米里斯又出现在驾驶舱的门口。 “你标的航线是正确的。”德米里斯对拉里说,“你干得非常好,我很高兴。” 说完,他就走了。 ※※※ 有一天上午,正当拉里在准备行装飞往摩洛哥的时候,帕普斯伯爵打电话来,说他想开汽车带凯瑟琳去逛希腊的农村。拉里一定要她去。 “你不吃醋吗?”她问道。 “因为伯爵?”拉里大笑。 突然,凯瑟琳明白了。她和伯爵一起度过的所有时间内,他从来没有过非礼的企图,甚至含有猥亵意味的瞟一眼也没有。 “他对男女关系不感兴趣?”她问道。 拉里点点头:“所以我放心让他好好陪着你。” 伯爵一早就来找凯瑟琳。这一次他们向南驶,朝塞萨利的广阔平原而去。穿着黑衣服的农妇,背上驮着沉重的木柴,弯着腰在路边走。 “这么累的活为什么不让男的干?”凯瑟琳问。 伯爵含笑地瞥了她一眼。接近黄昏时刻,他们驶近平都斯山脉,山势威峻险恶,陡峭的岩崖映着夕阳高高耸立在蓝天之中。这时,道路给一个牧羊人和一只骨瘦如柴的护羊狗赶着的羊群堵住了。帕普斯伯爵停了汽车,等羊群走过去。护羊狗咬着离群的羊的脚后跟,迫使它们朝大伙走的方向跟上去。 “那狗几乎像人一样。”凯瑟琳赞叹地说。 伯爵飞快地朝她看了看,显出深不可测的样子。 “怎么了?”她问。 伯爵迟疑了一下才说:“这是一件令人相当不愉快的事情。” “我又不是小孩,你怕什么。” 伯爵说:“这一带地方比较荒凉,地上岩石多,种不出什么东西来。最好的年份,粮食还不够吃。碰上坏天气,一点收成也没有,饥荒就严重了。”他说着,声调逐渐低了下去。 “说啊!”凯瑟琳催他。 “几年以前,这里下了一场大暴雨,庄稼都给毁了。每人只有一点儿少得可怜的粮食。这一地区内的护羊狗都造反了,它们从农家逃出来,聚成一大群。”他一面说着,一面设法压住声音中的恐惧。“成群的护羊狗袭击农家。” “还咬死羊!”凯瑟琳插入说。 沉寂了片刻之后他才回答:“不!它们咬死主人,还把主人吃了。” 凯瑟琳瞠目结舌地看着他,十分吃惊。 “后来,从雅典派来了军队,才恢复了这里人类的统治。差不多花了一个月。” “真可怕。” “有了饥饿,各种可怕的事情都会发生。”帕普斯伯爵轻轻地说。 这时,羊群已经全部离开了路面。凯瑟琳看了看护羊狗,不禁又是一怔。 ※※※ 随着时间的流逝,凯瑟琳原来感到陌生的、充满异国情调的事物,现在对她来说变得熟悉了。她发现这里的人们很开朗、很友好。她知道上哪儿去买蔬菜和吃的东西,也知道在沃库累斯蒂渥街上哪一家店里可以买到衣服。 希腊的一切都是低效率的,但却是有组织的,真是奇迹。你得放松放松,随着一起享受一番。没有一个人是匆匆忙忙的,大家都很悠然自得。如果你问某个地方该怎么走,他很可能亲自把你带到你要去的地方。或者,你问还有多远了,他也许会说:“抽一支烟的工夫就到了。” 凯瑟琳常在大街小巷无目的地转悠,到处闲逛,累了就喝些希腊夏天才上市的不冷冻的深色的酒。 凯瑟琳和拉里去玩了,对那里的五颜六色的风车兴趣十足。 他们还去了,维纳斯雕像就是在这里发现的。但是,凯瑟琳最喜欢的地方是。这是一个青葱翠绿的岛屿,岛屿中央有座山,山上鲜花盛开。他们的船靠岸时,有一个向导站在码头边。他问他们,要不要骑着骡子让他带着上山。就这样,他们坐上骡子,开始登山了。 凯瑟琳戴着宽边的草帽,以遮住炎炎的烈日。她和拉里沿着通向山巅的小路缓缓而上时,穿黑衣服的年轻妇女大声招呼她,送给她用鲜嫩的绿叶做的礼物,让她插在草帽顶边的带子里。大约走了两个小时,他们到了一块平整的台地。这里,树木茂盛,数不清的花怒放争妍,景色美极了。向导让骡子停下来,他们对着这么多奇花异卉,惊叹不已。 “这儿叫蝴蝶谷。”向导一词一顿的用英语说。 凯瑟琳环视四周,看看有没有蝴蝶,但是一只也看不见。“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她问道。 向导笑了,好像他早已在等她发问了:“我给你看。”他说着跨下骡子,从地上拾了一根大树枝,然后跑到一棵树的旁边,用大树枝对着树干拼命敲打。一会儿工夫,树上的许多“花朵”突然散落到空中,纷纷飞舞起来,而原来的树上都变得光秃秃的。再看空中,到处是欢乐的五彩缤纷的蝴蝶在阳光下飞舞,数目多得不计其数。 凯瑟琳和拉里惊奇得发愣了。向导站在那里瞧着他们,脸上流露出十分自傲的样子,好像是说,你们看到的美丽的奇迹全得归功于我。 这一天是凯瑟琳一生中最美好的日子之一。她想,如果她要选一个愉快的日子加以回味的话,那该是她和拉里在帕罗斯岛上度过的这一天。 ※※※ “喂,今天上午我们要送一个重要人物。”保罗·米塔克萨斯高兴地笑着说,“等着吧,待一会儿你就会看到的。” “谁?” “诺艾丽·佩琪,老板的相好。你只可以看,不能碰一点儿。” 拉里·道格拉斯想起了他到达雅典的那个上午,在德米里斯家里跟这个女人照过一次面。她真是一个绝代佳人,而且看上去颇为面熟。当然,这是因为他在银幕上见过她,就是在凯瑟琳有一次拖着他去看的一部法国电影里。不必要有人提醒拉里,即使这世上不是充塞着迫不及待的女人的话,他也不会去接近康斯坦丁·德米里斯的女朋友的。拉里太热衷于他的工作了,不会做那种傻事使他的工作去经受风险的。不过,也许他会为凯瑟琳去请她留下一个亲笔签名。 ※※※ 送诺艾丽上机场的高级轿车给修路工人拦住了几次,时间给耽搁了。不过,她倒挺欢迎这种延宕。自从在德米里斯家里见他一面之后,这是她第一次去同拉里·道格拉斯碰头。过去发生的一切,曾经使她深为战栗不安,或者说得确切一些,是还没有发生的一切使她十分震惊。 在以往的六年多时间里,诺艾丽设想过许多种他们邂逅相遇的方式。她在脑子里一遍又一遍地放映过见面的情景。她万万没有想到,拉里居然不记得她了。她一生中这么重大的一件事对他来说像水上浮萍,给生活的流水一冲,早不见影儿了。好吧,不用等到她的宿怨了结,他就会记起她的。 ※※※ 拉里手里拿着飞行记事簿大步跨过机场时,一辆高级轿车停在“霍克·雪特莱”前面,诺艾丽·佩琪钻了出来。拉里走到汽车跟前,赔着笑脸说:“早上好,佩琪小姐。我是拉里·道格拉斯,是我开飞机送你和你的客人们去戛纳。” 诺艾丽转过身,旁若无人地从他身边走过去,拉里站着,看着她的背影,窘住了。 隔了半个小时,其他的一些乘客——大约十二三人——都登上了飞机。拉里和保罗·米塔克萨斯驾机起飞了。他们要把这批人送往,在那里有汽车来接,然后再送到德米里斯的游艇上。 这次飞行除了法国南海岸有正常的夏季空气涡流外,总的来说比较轻松。拉里平稳地把飞机降落了,朝几辆在等候机上乘客的汽车的方向滑行。 正当拉里和矮胖的副驾驶员离开飞机时,诺艾丽走到米塔克萨斯面前,理都不理拉里。她带着十分轻蔑的口气对米塔克萨斯说:“那个新来的飞行员像门外汉,保罗。你要好好给他上几堂飞行课。”说完,诺艾丽钻进了汽车,一溜烟似的驶远了。 拉里呆呆地站着,好像给当头打了一棍。他自言自语道:她是个婊子,一条母狗,今天他碰上的日子有霉气。 但是,一周以后发生的事使他确信,他正面临着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 ※※※ 根据德米里斯的命令,拉里到奥斯陆接诺艾丽,把她送往伦敦。 由于前几天发生的事情,拉里特别仔细地复核飞行计划。北方有一个高压区,东边可能有雷雨前常见的雷暴云砧形成。拉里标绘了一条绕过这些区域的航线,结果证明飞行非常平稳。降落时他完成了无懈可击的三点着陆。下机前,他和保罗·米塔克萨斯走到座舱里,看见诺艾丽·佩琪正在涂唇膏。 “我想你这次飞行过得愉快吧,佩琪小姐。”拉里很有礼貌地说。 诺艾丽粗略地向他扫视了一下,脸上冷若冰霜,然后她朝米塔克萨斯说:“我坐生手开的飞机总有些提心吊胆的。” 拉里感到脸上刷地红了。他正想说话,诺艾丽对米塔克萨斯吩咐说:“请你转告他,以后除非我找他说话,他不要先开口。” 米塔克萨斯为了压抑感情咽了一口气,然后含糊地说:“是,小姐。” 拉里目不转睛地看着诺艾丽站起来,走下了飞机,他的一对眸子中充满了愤恨。照他这时的冲动,已经一记耳光打上她了。不过他知道,如果这样做的话,他也就完蛋了。他极其喜爱目前的工作,其程度超过他对以往任何工作的态度,他不想为了随便一点儿事就把这份差事丢了。他心中明白,如果他被解雇,就不可能再找到飞行员的工作。不,这不行,他今后得特别小心。 ※※※ 拉里到家后,他把这几次发生的事情一一讲给凯瑟琳听。 “她总是对着我干。”拉里说。 “她说话真不近人情。”凯瑟琳回答说,“你有没有在某一方面得罪了她,拉里?” “我还没有跟她说满三句话呢。” 凯瑟琳握住他的手。“别担心。”她宽慰他说,“只要把工作做好,你会讨她喜欢的。等着看好了。” ※※※ 第二天,拉里驾机送康斯坦丁·德米里斯去土耳其,为业务上的事作一次短期旅行。 在航途中,德米里斯走到驾驶舱内,坐在米塔克萨斯的座位上。他挥挥手,叫副驾驶员暂时离开。这样,只有拉里和德米里斯坐在一起。两人都没有说话,看着小片的层云把机翼分割成轮廓蓬松的各种几何图形。 “佩琪小姐对你印象不好。”德米里斯终于打破沉寂说。 拉里感觉到操纵器上的一双手有些紧张,随后他有意识地迫使自己的手处在放松状态。他尽力使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她——她有没有说为什么?” “她说你对她态度粗暴无礼。” 拉里正要张口申辩,但是他转念一想还是不讲为妙。他得自行设法,按照他个人的方式来解决这件冤枉事。 “我真对不起。以后我会特别留意的,德米里斯先生。”他心平气和地说。 德米里斯站了起来:“是要留意些。我愿意提醒你,你可再不能得罪佩琪小姐了。”他说完就离开了驾驶舱。 再不能!拉里绞尽脑汁想,他究竟做了什么把她得罪了。也许她只是不喜欢他这一类型的人。也许因为德米里斯喜欢他、信任他,她产生了妒忌之心。可是,这在道理上又说不通。拉里一点也想不出,在哪一点上是可以解释得通的。而目前的情况是,诺艾丽·佩琪正在一步步地迫使他落到被解雇的下场。 拉里回想起失业的种种滋味。要像他妈的学生一样填写求职申请书时遭受耻辱,还要面试,那样焦虑的等待。为了消磨时间,不得不泡在酒价低廉的酒吧间里和混在低等妓女中间。他又想起了凯瑟琳的忍耐和不关痛痒的态度,他曾经为此而恨过她。不,他再也不能过这样的生活了。再来一次失业,他怎么也受不了了。 ※※※ 几天以后,拉里中途停留在贝鲁特的时候,他路过一家电影院,发现那里放映的一部影片是由诺艾丽·佩琪主演的。由于一时的冲动,他怀着憎恨和嫌恶的心情,走进去看这部影片,目的只在于暗地里诅咒影片中的主角。但是诺艾丽才华横溢,艺术成就很高,他完全被她的演技迷住了。在这里,他再一次感到奇异的熟悉的内在意识。 星期一那天,拉里送诺艾丽·佩琪和德米里斯的几个业务上的合伙人去苏黎世。到达目的地后,拉里等别的人都走完只剩下诺艾丽·佩琪还在机舱内时,他向她走去。 因为记得她上一次的告诫,他接受前车之鉴,对首先跟她讲话一直犹豫不决。但是他又断定,要冲破她的敌视态度的唯一方法是靠自己,要看自己怎样来讨好她。凡是女演员,都比较自高自大,喜欢听奉承话。所以,现在他走到她跟前,谦恭而又殷勤地说:“耽搁你一下,佩琪小姐,我只是要告诉你,前两天的一个晚上我在电影里看见你了。是《第三面貌》。我想你是我所看到过的最了不起的女演员中的一个。” 诺艾丽对他盯着看了一会,然后回答说:“我有点儿觉得你当批评家倒比当飞行员更称职些。但是,你是不是有才智和鉴赏能力我表示十分怀疑。”她说完就走了。 拉里站着,脚像生了根似的,又像给打蒙了,好久说不出话来“……这个臭婊子。”大约有片刻的工夫他真想追上去,告诉她,他对她是怎么想的。不过,他晓得这样是自投罗网,到头来还是对她有利。不行,决不行。从今以后,他决心自扫门前雪,把本分的工作做好,离得她远些,越远越好。 ※※※ 在此以后的几个星期里,诺艾丽乘了几趟他开的飞机。拉里没有跟她讲一句话,而且动足脑筋安排得让她看不见他。他不到客舱去,凡是有必要通知乘客什么的,他都让米塔克萨斯去处理。这样,听不到诺艾丽·佩琪有什么评头论足的话了,拉里暗自庆幸把一个难题解决了。 但是,后来的事情证明,他高兴得太早了。 ※※※ 有一天上午,德米里斯把拉里召到别墅来。“佩琪小姐要飞往巴黎,代我处理一桩机密业务。我要你一直待在她身边。” “是,德米里斯先生。” 德米里斯朝他打量了一会,正要准备说些别的什么,转眼间改变了主意:“就是这件事。” 当时,只有诺艾丽一个人要到巴黎去,拉里决定用小型单翼飞机。他安排保罗·米塔克萨斯去使诺艾丽坐得舒服些,自己一直没有出驾驶舱,整个航程中他同诺艾丽没有照过面。 飞机着陆后,拉里往机后走到她座位前,说:“打扰你了,佩琪小姐。德米里斯先生要我在你逗留巴黎期间一直陪着你。” 她轻蔑地对他看了一眼,带着傲慢的口气说:“好。不过不要让我知道你跟在后面。” 他默不作声地点点头。 他们乘着私人汽车从奥利进入巴黎市区。拉里坐在前面,同司机在一起,诺艾丽·佩琪坐在后面。在驱入市区的路程中,她没有跟他讲话。 他们第一次把车子停下来的地方是巴黎银行。拉里跟在诺艾丽后面走进银行的大厅,在那里等着,而她则被引进行长办公室,然后她又去了存放信托保险箱的地下室。诺艾丽大约离开了半个小时,后来她回到大厅时,一言不发地高傲地径直从拉里身边走过。他朝她身后看了一会,就转身跟了出去。 他们第二次停歇的地方是圣奥诺雷郊区街。诺艾丽把汽车打发走了。拉里跟着她走进一家百货公司,站在她身后,看她选购物品。诺艾丽等售货员把东西包扎好,一一交给拉里拿着。她在六七家店铺里买了东西:在赫耳墨斯皮革店买了钱包和皮带,上盖赫莱恩化妆用品商店买了香水,又到赛里纳皮鞋店买了双女皮鞋。大包小包把拉里压得走路都很困难,有的包已经夹到他的腋下去了。如果说她觉察到拉里的不自在的话,她故意毫无任何表示。拉里好像一只被她牵着到处跑的小狗或者小猫。 他们走出赛里纳皮鞋店的时候,天下起雨来了。行人四方窜奔,找躲雨的地方。 “待在这里等我。”诺艾丽命令说。 拉里站在雨中,看着她穿过马路走进了一家餐厅。拉里在瓢泼大雨中等了两个小时,手中和手臂上全是包,一点儿动弹不得。他咒骂她,也咒骂自己不得不听任她摆布。他已经上了钩,可是不知道如何脱钩。他有一种可怕的预感:情况会变得更糟。 ※※※ 凯瑟琳第一次见到康斯坦丁·德米里斯是在他的别墅里。那一次,拉里把他飞往哥本哈根取回的一只包裹送去,凯瑟琳跟着他一起去了。 她站在巨大的接待厅里正欣赏一幅画的时候,有一扇门开了,德米里斯走了出来。他看了她一会儿,然后说:“你喜欢马奈吗,道格拉斯太太?” 凯瑟琳转过身来,发现自己正面对着久闻其名的富翁。她立即产生了两个印象:一是康斯坦丁·德米里斯比她想象的要高,另一个是在他身上有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几乎有点儿吓人。凯瑟琳非常惊奇,他居然知道她的名字和她是谁。他似乎不厌其烦地要使她不受拘束。他问凯瑟琳喜欢不喜欢希腊,家里是不是舒适,还对她说,如果他能帮忙让她日子过得更好些,尽管向他说好了。他还知道——恐怕只有上帝才晓得他是怎么知道的——她收集小鸟艺术品。 “我见过一只很可爱的。”他对她说,“我把它送给你。” 拉里来了,带着凯瑟琳一起走了。 “你对德米里斯的看法怎么样?”拉里问道。 “他待人和气。”她说,“怪不得你为他干活挺高兴的。” “我想一直干下去。”他说话时口气中带着一股凯瑟琳没有理解的倔劲和冷酷。 第二天,凯瑟琳收到了一只美丽的瓷做的鸟。这次以后,凯瑟琳又见过两次康斯坦丁·德米里斯。一次是她跟拉里去看赛马会,另一次是德米里斯在他别墅举行的圣诞节宴会上。每一次他都煞费苦心地对她客气,使她愉快。总之——凯瑟琳想——康斯坦丁·德米里斯是一个相当好的人。 ※※※ 八月,雅典的艺术节开始了。连续两个月上演了各种戏剧、芭蕾舞剧和歌剧,还举办各种音乐会——都是在卫城遗址脚下古老的露天剧场上演的。凯瑟琳与拉里一起去看了几场戏;拉里不在的话,她就同帕普斯伯爵一起去。观看这些创作年代久远的剧本在它们原先的环境(即背景)中演出真太有意思了,而且就是由创造这些背景的民族在演出。 有一天夜里,凯瑟琳和帕普斯伯爵看完了的演出之后,谈起了拉里。 “他是个有趣的人。”帕普斯伯爵说,“Polymechanos。” “那是什么意思?” “这是希腊文,很难翻译。”伯爵思考了一会儿,“它的意思是‘意志方面很丰富’。” “你是指‘富于机智’吗?” “对,不过还不止于此。是指一个人,这人总是随时会想出新的念头、新的计谋。” “Polymechanos,”凯瑟琳说,“那就是我的拉里。” 在他们的头顶上空,挂着一轮皎洁的、接近满月的月亮。在温和的、令人感到慰藉的夜色中,他们由普拉加大街朝协和广场走去。正当他们要穿过大街的时候,一辆汽车从拐角处冲着他们急驶而来。伯爵眼快,急急拉着凯瑟琳躲开了。 “白痴!”他对着逐渐消失的汽车叫道。 “这里每一个人开起汽车来都像这个样。”凯瑟琳说。 帕普斯伯爵苦笑着说:“你知道这是什么原因?希腊人还没有完成到火车时代的过渡。在他们的心中,好像仍旧在鞭赶驴子。” “你在开玩笑了。” “使人遗憾的是我不是在开玩笑。如果你想了解希腊人的内心世界,凯瑟琳,不要读旅游指南一类的书,要读古代的希腊悲剧。事实真相是,我们依然属于已经过去了的世纪。在思想感情上来说,我们是很原始的,喜怒哀乐,反复无常,全部流露出来;我们还没有学会用文明的表饰把这些感情掩盖起来。” “我不敢说这是一件坏事。”凯瑟琳回答说。 “也许如此。可是把现实歪曲了。外面的人看我们时,他们不是在看想看的东西。这好像看一颗遥远的星星。实际上你不是在看那颗星星,而是在看过去的反射光。” 这时,他们已经走到协和广场。路边有一排小店铺,窗上贴着招牌,上面写的是“占卜”。 “这儿算命的人很多,是不是?”凯瑟琳问道。 “我们希腊是一个非常迷信的民族。” 凯瑟琳摇摇头:“我不相信。” 说着,他们走到了一家小酒店。窗玻璃上的招牌用手写体写着:“皮里斯夫人,铁嘴算命。” “你相信巫术吗?”帕普斯伯爵问道。 凯瑟琳向他瞥了一眼,看他是不是在说着玩,是不是在逗她。他的脸色是一本正经的。“只在才有点相信。” “我说的巫术不是指魔法故事中的扫帚柄、黑帽子和沸滚的水壶。” “那你指什么?” 他朝那招牌点点头:“皮里斯夫人是一个懂巫术的女人,或者叫巫婆。她能推测过去,预知将来。” 他注意到了她脸上的怀疑神色。“我跟你讲一个故事,”帕普斯伯爵说。“许多年以前,雅典的警察局长是一个名字叫索福克雷斯·瓦西利的人。他是我的一个朋友,我利用我的影响帮他当上了警察局长。瓦西利是一个非常诚实的人。有人想贿赂他,碰了壁,他们决定把他除掉。” 他抓住了凯瑟琳的手臂,一起过了马路,往街心公园走去。 “有一天,瓦西利来跟我说,他意识到他的生命受到了威胁。瓦西利本来是一个勇敢的人,但是,因为恐吓来自一个势力大的、残酷无情的歹徒,瓦西利不免有些心神不宁。瓦西利布置了便衣,一方面监视有否坏蛋接近,另一方面也是为了保护自己。尽管这样,他仍然有一种焦虑:他没有多少日子可活了。他带着这样的心情来找我了。” 凯瑟琳听得出了神。“后来你怎么办了呢?”她问。 “我建议他去找皮里斯夫人算算命。”他讲完后,陷入了沉思,他的思潮在演出以往事件的这一灰暗的圆形剧场内来回搜索。 “他去了没有?”凯瑟琳等了好久,最后沉不住气地问道。 “什么?噢,去了。她告诉瓦西利,死亡将十分意外地、迅速地降临到他头上。她特别警告他,要千万留意中午的一只狮子。在希腊,除了在动物园里有几只衰老的长满癞皮疮的狮子外,找不到别的狮子了。不过,在爱琴海的德罗斯岛上有石狮子,那是你看过的。” 帕普斯继续讲的时候,凯瑟琳觉察到他的语气有点紧张。 “瓦西利亲自到动物园去检查关着狮子的笼箱,确保这种凶猛动物的禁锢稳妥可靠。他还向有关部门探询最近有否任何野生动物进口入雅典或即将出口的。回答是否定的。 “一个星期过去了,一切太平无事。瓦西利认为,那个老巫婆没有用,他居然去相信她,准是中了迷信的毒,是一个天大的傻瓜。在一个星期六上午,我到警察局去找他。这一天是他第四个儿子的生日,我们准备搭船去基隆,好好庆祝一番。 “我把汽车开到警察局门口的时候,正好市政大厦的大自鸣钟敲了十二下。我跨下汽车刚走到门旁,突然大楼里面轰的一声巨响,是什么东西爆炸了。我急急跑进瓦西利的办公室。” 这时他的声音有些哽咽,很不自然。“办公室里炸得一塌糊涂,地上到处都是血糊糊的东西,瓦西利已没有影儿了。” “真可怕。”凯瑟琳喃喃自语说。 他们一声不响地又走了一段路。 “不过巫婆没有说对,是不是?”凯瑟琳问,“他不是给狮子杀死的。” “喔,他是给狮子害死的,你听我说。警察局把爆炸残物恢复到事故发生前的原状。前面我已同你说过,这一天是他孩子的生日。瓦西利的办公桌上有一大堆他同事和朋友送的礼物,他准备要带给儿子的。不知谁送的生日礼物是一只小动物玩具,这只小动物玩具也放在桌子上。” 凯瑟琳感觉到脸上的血消退了:“一只玩具狮子。” 帕普斯伯爵点点头:“是的。皮里斯夫人说过,‘要千万留意中午的一只狮子’。” 凯瑟琳吓得瑟瑟发抖:“我听得起鸡皮疙瘩了。” 他低下头,深表同情地看着她:“皮里斯夫人可不是一个可以随便去‘闹着玩玩的’的算命人。” 他们交谈着,不知不觉已经穿过了街心公园,来到了比雷奥斯街。一辆空的出租汽车从身边驶过。伯爵把它招呼了过来。 ※※※ 十分钟以后,凯瑟琳已经在家里了。 她一面铺床准备睡觉,一面把这个故事讲给拉里听。她讲着讲着,身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拉里紧紧地搂着她,但是,隔了很久很久凯瑟琳方才睡着。 <hr /> 注释: 第十五章 诺艾丽和凯瑟琳 要不是有诺艾丽从中作梗的话,拉里·道格拉斯没有什么好担忧的。他已经爬到了他想到达的地方,做着他想做的工作。现在,他的工作,他遇到的人和他的主子都使他高兴。在地面上,他的生活同样使他感到十分满意。他不开飞机的时候,多半是陪着凯瑟琳;但是,因为拉里的工作是不固定的,凯瑟琳有不少时候不知道他究竟在哪里。对拉里来说,他有许多机会可以按自己的意向外出活动。他常和帕普斯伯爵或副驾驶员保罗·米塔克萨斯一起参加各种宴会,其中不少宴会到后来都变成无节制的狂饮一场,尽欢而散。希腊的年轻妇女富于激情。他新找了一个相好的,叫海莉娜,是给德米里斯干活的飞机上的服务员。他们飞离雅典停留在外面的时候,她和拉里在旅馆里同住一个房间。海莉娜是一个漂亮、苗条、黑眼睛的姑娘。是的,无论从哪一方面考虑,拉里·道格拉斯肯定,他的生活可算不错了。 问题是还有德米里斯的那个白肤金发碧眼的癞皮狗情妇。 究竟为什么诺艾丽·佩琪这样鄙视拉里,拉里自己一点头绪也没有。不管怎么样,她的所作所为已危及他的生活方式了。拉里尽力使自己的举止符合礼仪,保持稳重和友好,但是诺艾丽·佩琪每一次都占了上风,而使他陷入狼狈不堪的困境。拉里明白,他可以到德米里斯那儿去告状。但是,假如最后要在他和诺艾丽之间选择的话,他对结果如何并不抱幻想。 曾经有两次,他安排了保罗·米塔克萨斯去给诺艾丽开飞机,然而每一次临近起飞时德米里斯的女秘书打电话告诉他说,德米里斯先生要他亲自开飞机送她。 ※※※ 十一月下旬的一个清晨,拉里接到一个电话。电话里通知他当天下午空运诺艾丽·佩琪到阿姆斯特丹去。 拉里向机场了解气象情况,回电说阿姆斯特丹气候不良,大雾正在不断向市区袭去,预计到下午能见度为零。拉里又打电话给德米里斯的女秘书,说那天不可能飞往阿姆斯特丹。女秘书要他先把电话挂了,她去请示一下,待一会儿给他回话。十五分钟以后,女秘书在电话中说,下午二点佩琪小姐到机场登机出发。 拉里又向机场查询气象情况,但愿会有变化,可是气象报告仍是老样子。 “我的天啊!”保罗·米塔克萨斯叫道,“她必定是有什么该死的要紧事要赶到阿姆斯特丹去。” 拉里觉得问题的核心倒不是阿姆斯特丹,而是他们两人之间的一场意志的竞赛。诺艾丽·佩琪撞到山崖上去也好,还是摆脱一场灾难也好,他才不管呢。 拉里感到最糟的是为这个臭婊子蠢货去冒生命危险。他打了几次电话给德米里斯,想跟他再商量商量,但是德米里斯在开会,或者找不到他。拉里砰地把话筒搁下,心中十分恼火。他现在别无其他选择,只得到机场去,也许可以劝他的乘客取消这次飞行。 他在一点半到达机场,到了三点钟,诺艾丽·佩琪还没有来。 “或许她改变主意了。”米塔克萨斯说。 但是拉里心里可不这样想。随着钟面上指针的移动,他的怒火越烧越旺。终于他明白,让他无休止地等着正是她的意图。她想惹他等得不耐烦,不耐烦到大发雷霆,发到把饭碗丢了。 拉里在出口处大厅里正同机场场长讲话的时候,那辆熟悉的德米里斯的灰色罗乐斯牌小轿车驶来了,诺艾丽·佩琪钻了出来。拉里跑出门去迎候她。 “恐怕这次飞行有问题,佩琪小姐,”拉里压低了声调说,“阿姆斯特丹的机场在一片大雾之中。” 诺艾丽的视线扫过拉里(好像他根本不存在似的),对保罗·米塔克萨斯说:“机上有自动着陆设备,不是吗?” “是,有的。”米塔克萨斯很不自在地说。 “我非常惊奇,”她回答说,“德米里斯先生雇用的飞行员原来是一个胆小鬼。我倒要跟他谈一谈。” 诺艾丽转过身,朝飞机走去。 米塔克萨斯看着她的背影说:“我的老天!我真不明白她中了什么邪了。她从来也不这样的。我为你感到难过,拉里。” 拉里看着诺艾丽穿过机场的空场地,她那金黄色的头发在风中飘拂。他一生中从来也没有像现在这样恨过任何人。 米塔克萨斯望着他。“我们去不去?”他问道。 “去。” 副驾驶员意味深长地叹了一口气,随着拉里缓慢地向飞机走去。他们登上飞机时,看见诺艾丽·佩琪已经坐在客舱内,懒洋洋地、从容不迫地翻阅着一本时装杂志。拉里盯着她看了一会,心中怒火熊熊,他话都不敢说,怕惹出大祸来。他一声不响地走进驾驶舱,开始做飞行前的各项检查。 十分钟以后,拉里得到了指挥塔的起飞许可。于是,他们登上了飞往阿姆斯特丹的空中旅程。 ※※※ 航程的前一半太平无事。 下面,瑞士静静地躺在耀眼的雪衾之中。飞到德国上空时,已经暮色苍茫。拉里与前方站阿姆斯特丹通过无线电,了解气象情况。回答是雾正从北海滚滚卷入,而且愈来愈浓。拉里诅咒着运气不好。如果在过去了的几个小时内风向变了,雾消散了,问题也就解决了。可是现在他得作出抉择,或是飞抵阿姆斯特丹冒仪表着陆的险,抑或是折向其他机场。他意欲走到后面去,跟乘客商量一下,但是他想象得出她脸上那种轻蔑的神色。 “特殊飞行109,请把你们的航线告诉我们!” 这是慕尼黑机场指挥塔发来的无线电询问。拉里必须迅速作出决定。他仍然有时间可以在布鲁塞尔,或科隆,或卢森堡降落。 要不然的话,就是阿姆斯特丹。 扬声器里的声音又在响着:“特殊飞行109,请把你们的航线告诉我们!” 拉里扳下发报键:“特殊飞行109向慕尼黑指挥塔回话,我们飞向阿姆斯特丹。”他把开关轻轻弹上,同时意识到米塔克萨斯在注视着他。 “老天,也许我早该把人身保险加一倍。”米塔克萨斯说。“你确有把握我们能成功吗?” “你真想知道真相吗?”拉里痛苦地说,“我不撒谎。” “疯了!我同两个他妈的疯子待在一架飞机里了!”米塔克萨斯悲叹道。 在此以后的一个小时内,拉里全神贯注地操纵着飞机,不断地听气象报告,没有讲什么话,他仍然希望风向能改变,但是距离阿姆斯特丹还有三十分钟的航程里,气象报告还是老样子:一片浓密的大雾。除了紧急情况外,机场对一切空中交通都已关闭。拉里同阿姆斯特丹机场地面指挥塔取得了联系。 “特殊飞行109向阿姆斯特丹指挥塔讲话。我们已在科隆以东七十五英里接近机场,估计到达时间十九点正。” 无线电上几乎立即传来了回电:“阿姆斯特丹指挥塔向特殊飞行109回话,我们的机场已全部关闭。建议你们返回科隆或折往布鲁塞尔降落。” 拉里对着手持式话筒说:“特殊飞行109向阿姆斯特丹指挥塔讲话。不行。我们要求紧急着陆。” 米塔克萨斯转脸惊奇地凝视着他。 扬声器里传来了另外一个人的声音:“特殊飞行109听着,我是阿姆斯特丹机场地面指挥长。这里全部罩着浓雾,零度可见度。再说一遍,零度可见度。你们有什么样的紧急情况?” “我们的汽油快光了。”拉里说。“勉强才能到你们那里。” 米塔克萨斯的眼睛转向油量表,指针表明还有一半的汽油在。“真见鬼了,”他大声叫道,“飞到中国去都够用!” 无线电上一片沉寂。突然,又爆发出声音来了。 “阿姆斯特丹指挥塔向特殊飞行109讲话。你们得到了紧急着陆许可。我们将引导你们着陆。” “知道了。”拉里把开关弹上,转身朝着米塔克萨斯。“把汽油放掉。”他命令说。 米塔克萨斯无可奈何地咽了一口气,喉咙里像梗着什么东西,说:“把——把汽油丢弃?” “你已经听到我说的了,保罗。只要留一点儿能到机场就行了。” “不过,拉里……” “该死的,不要争了。如果我们飞到那里油箱里还有一半汽油的话,他们马上就会吊销我们的飞行执照。到那时候就来不及了。” 米塔克萨斯闷闷不乐地点点头,向汽油抽出柄伸出手去。他开始用泵抽油,同时留意察看油量表上指针的转动。 不到五分钟,他们闯进了雾区,被裹在柔软的白色的棉花团里,外面什么也看不见,周围的一切只是光线暗淡的驾驶舱的各种仪表。好像到了怪诞的世界,与时间、空间和地球上的一切全隔开了,有的只是一片恐怖。拉里受雇进泛美航空公司时也经历过这样的场景,那是在连杆教练机内。不过,那时只是一种游戏而已,并没有危险。而现在则生死攸关。他猜不透坐在客舱里的那个臭婊子乘客有什么感觉;但愿她心脏病发作。 此刻,阿姆斯特丹机场地面指挥塔的声音又传了出来。 “阿姆斯特丹指挥塔向特殊飞行109讲话。我们将按照自动着陆系统引导你们降落。请严格遵守我们的指令。我们已经在雷达屏上看到你们了。向西转三度。没有接到新的指令前,保持目前的高度。按照你们现在的航速,十八分钟以后你们应该着陆。” 无线电里传出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紧张。当然,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拉里悚然地想着,稍微一点细小的错误,飞机就要扑入大海。 拉里把各部分的仪表做了一次校正,把一切杂念从脑海中摒弃,只让那游魂般的声音占有他的心田,这是他求生的唯一依靠。他全神贯注地操纵着飞机,好像飞机就是他身躯的一部分,是他的心脏、灵魂和思想的一部分。他模模糊糊地意识到保罗·米塔克萨斯坐在他旁边急得直冒汗。保罗一面焦急不安地坐着,一面低声地不断念着仪表上的读数,声音紧张得都沙哑了。但是,如果他们能够安然无恙地回到地面上来的话,那是拉里·道格拉斯的功劳。拉里从来没有碰到过这样的浓雾。这种雾像一个可怕的敌人,从四面八方向他袭来,蒙住他的眼睛,诱惑他,勾引他犯致命的错误。这时,他以每小时二百五十英里的速度冲撞着从空中穿过,驾驶舱挡风玻璃外面的情景一点也看不见。飞行员最怕雾;碰到雾时,第一条规则是:爬到雾上面去,或者潜到雾下面去。可是,现在他被那个不顾一切的坏女人的任性牵着走入了绝境,朝哪个方向窜都白搭。他一点都无能无力,任凭可能发生毛病的仪表的摆布,听任可能犯错误的地面人员的支配。 扬声器里那游魂般的声音又响了,在拉里听来这声音带着不习惯的、神经质的音色。 “阿姆斯特丹指挥塔向特殊飞行109讲话。你们已进入着陆航线的第一段航程:放下着陆副翼,开始下降。高度降低到二千英尺……一千五百英尺……一千英尺……” 下方,没有一点儿机场的迹象。他们不知道究竟到了什么地方,只感觉到大地迎着飞机向上冲来。 “把航速降低到一百二十……放下轮子……现在离地面六百英尺,航速一百……离地面四百英尺了……” 该死的,机场一点儿影子也没有!四周那令人窒息的蓬松的棉花絮变得更厚了。 米塔克萨斯的前额上汗水晶晶发亮。“见他妈的鬼,这是到什么地方了?”他喃喃诅咒道。 拉里向高度表偷偷扫了一眼。指针徐徐降到三百英尺。接着,又落到三百英尺以下去了。地面以每小时一百英里的速度迎面向他们扑上来。这时,高度表的读数只有一百五十英尺了。料必什么东西出差错了;到这一时刻,他该能够看到机场的灯光了。拉里睁大眼睛,仔细察看飞机的前方。除了变幻莫测的浓雾掠过挡风玻璃以外,前面什么也没有。 拉里听到米塔克萨斯那紧张的、沙哑的声音说:“我们已经下降到六十英尺了。” 但是他们仍然看不到什么东西。 “四十英尺。” 地面在黑暗中朝着他们迅猛扑上来。 “二十英尺。” 快完蛋了。再隔两秒钟,安全系数就没有了,他们要撞毁了。他得立即作出决定。 “我要使飞机回升。”拉里说。他的手紧紧抓住操纵器。正要向后拉的时候,一排箭状电灯光闪耀在前方的地面上,照亮了下面的跑道。 十秒钟以后,飞机轮子已经着地,朝斯希普霍尔终点港滑行。 飞机停下来时,拉里用麻木了的手指关上了发动机,一动也不动地坐了很长时间。终于,他慢慢站了起来,惊奇地发现自己的双膝在发抖。他觉察到驾驶舱内有一股怪味,朝米塔克萨斯看着。 米塔克萨斯羞怯地苦笑着。 “对不起,”他说,“我吓得屁都放出来了。” 拉里点点头。“你我都一样。”他说。 拉里走出驾驶舱,到了后面的客舱。那个臭婊子坐在那里,若无其事地翻阅着一本杂志。 拉里站着打量着她,真想把她痛斥一番,真想探个究竟,是什么原因使她会这样神色镇定。料必诺艾丽·佩琪知道,几分钟以前她濒临死亡的边缘是那么近。可是,她就是坐在那里,很平静,很泰然,一点也没有惊慌失措的样子。 “阿姆斯特丹到了。”拉里通知说。 ※※※ 他们驱车进入阿姆斯特丹市区时,大家都一言不发。诺艾丽坐在梅塞德斯300型汽车的后座,拉里在前面,跟司机坐在一起。米塔克萨斯留在机场,找人检修飞机。雾还很浓,他们缓慢地开着车。突然,汽车到市中心广场时,雾消散了。 汽车爬过阿姆斯特尔河上面的艾特尔桥,戛然停在阿姆斯特尔饭店门口。 他们进了门厅后,诺艾丽对拉里说:“你今晚十点整来接我。”说完,她往电梯走去,低头弯腰侍候在旁边的饭店经理脚擦地面后退三步让她过去。 一个旅馆服务员把拉里领到一个单人的小房间,在一楼,朝北,看上去很不舒服。这个小房间紧靠厨房,隔着墙壁拉里可以听到碗碟铿锵声,闻到锅里各种菜肴飘出来的气味。 拉里在这个小小斗室内看了看,怒冲冲地说:“连狗我都不会让它待在这儿。” “对不起,”服务员抱歉地说,“佩琪小姐要求我给你住最便宜的房间。” 好吧,拉里忖量着,我要找机会揍她一顿。康斯坦丁·德米里斯并不是世界上唯一的一个雇用私人飞行员的人。我明天就不干了。他那伙有钱有势的朋友我认得不少了,他们中间至少有六七个人会非常乐意雇用我的。不过,他转念一想,觉得有问题。如果是给德米里斯辞退的,那情况就不妙了。要是发生这样的事情,他们中间谁也不想碰我的。我得暂时忍着点儿再说。 浴室在餐厅后面,拉里打开衣箱,取出一件浴衣,准备去洗澡。还没有走出房门,他想:滚他妈的,干吗我要为了她去洗澡?让我身上像猪一样发臭吧。 他走到饭店的酒吧间,急切地狂饮起来。他喝到第三杯马丁尼酒时,朝酒吧间墙上的钟看了一下。不好了,已经十点一刻了。她说过,十点整接她。拉里感到一阵惊慌,匆匆把几张钞票丢在柜台上,直奔电梯而去。 ※※※ 诺艾丽住在五楼的特级套房里。拉里在长长的走廊里急急走着,心里咒骂着自己,居然愚蠢到让她如此地捉弄。 他笃笃敲她的房门,脑中构思着用什么借口来为自己的迟到辩解。拉里又敲了一会,里面没有人应答。 拉里试着旋动门上的球形把手的时候,发觉里面没有扣上。他走进了宽大的、陈设奢侈的起居室,站了一会儿,有些犹疑不决。 他喊道:“佩琪小姐。” 没有回答。啊,原来这是她设下的圈套。 她会告状说:“我很伤心,康斯坦,亲爱的,不过,我提醒过你,他是不可靠的。我要他十点钟来接我,可是他在酒吧间里喝得醉醺醺的。我只得独自一个人走了。” 拉里听见浴室里有声音,就走了过去。浴室的门没有关。正当他走进去的时候,诺艾丽·佩琪从淋浴间走了出来。她头上扎着一条土耳其毛巾,身上一丝不挂。 诺艾丽抬头发现他站在那里。道歉的话已经跃到拉里的唇边,以求防止她发怒。但是,他还没有来得及开口,诺艾丽若无其事地吩咐说:“把那条浴巾递给我。”好像他是一个女仆似的,或者是一个阉人。 不管她怎样发火和恼怒,拉里都能忍受得了,可是她那种傲慢的冷淡态度把他的肺都要气炸了。他走上前去,攫住了她。他心里很明白,他这样做是把现在所有的一切都付之一炬了,而他得到的只是虚伪地满足这毫不足道的报复,可是他无法控制自己不这样做。他心中的怒火日积月累,已经够旺的了,这都是她对他的无礼、讥笑、无缘无故的侮辱和蔑视所扇起来的。今天,为了她差一点儿送了命。可是这还不够,她居然现在这样对待他,更使他火上加油。所有这一切,当他走上去抓住她赤裸裸的身体时,都在他体内熊熊燃烧。要是诺艾丽叫喊一下,他就一拳把她打闷。 她看到他脸上怒火冲天的神色,没有敢吭出一点声音来,乖乖地让他抓着到了卧室里。 在拉里大脑里的某处,有一个声音在向他大声叫喊:住手吧,道歉吧,说是喝醉酒了吧,趁还来得及挽救自己快快爬出来吧。然而,已经太晚了,没有退路了。他野蛮地把她扔在床上,准备扑过去。 这时,他根本不去考虑这样做会受到什么样的惩罚。至于德米里斯会怎样对待他,他并不抱什么幻想。他知道,希腊人的道德观念决不会仅仅以解雇为满足。他也知道,像德米里斯这样的金融和实业巨头所采取的报复手段,将超过“可怕”二字千万倍。虽然拉里知道这些,但是由于愤恨,他不能控制自己的行动。 使他感到惊奇的是他发觉她的两臂搂着他的脖子,紧紧的,似乎不愿放他走,还听见她说:“欢迎你回来。” 骤然间,一个念头闪过拉里的脑海——她疯了,要不然就是她把他当作别人了。 …… 情况似乎调了一个头,转了一百八十度的弯。一切的一切都没有问题了。 第十六章 诺艾丽和凯瑟琳 说不出是什么原因,时间已经变成了凯瑟琳的敌人。起初,她并没有发觉这一点;后来,她回顾过去,也说不清时间开始跟她作对的确切时刻,她也没有发觉拉里对她的爱情是什么时候消失的,是为什么消失的以及是如何消失的,而是有一天,那么一下子,爱情在时间的长河里流失了。留下来的一切,只是寒气凛人的、空幻的回声。 凯瑟琳日复一日地孤独地坐在家里,猜测和搜寻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哪一方面出了毛病。她想不出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可称得上是起因的,也想不出有一个确切的暴露性的时刻,她可以指着说:“那是了,那就是拉里不爱我的具体时刻。” 有一次,康斯坦丁·德米里斯去非洲旅行,拉里开飞机送他去了,他们在非洲逗留了三个星期。也许事情就是拉里从非洲回来后开始的。在这三个星期里,凯瑟琳一直惦念着拉里,其程度比她所想到的还要厉害。他总是不在家——她思量着,好像是战时一样,不过这一次没有敌人。 可是她错了,有一个敌人潜伏着。 “我有一个好消息还没有告诉你呢。”拉里说,“我加薪了。七百元一个月。你觉得怎么样?” “好极了。”她回答说,“我们可以早一点回家了。”她看到他脸上绷紧着。“怎么啦?” “这儿就是家。”拉里回答说,话很简短。 她莫名其妙地凝视着他。“噢,现在来说是如此,”她勉强同意说,“不过我的意思是——你总不想一辈子住在这里吧。” “你还从来没有过过这么美好的生活。”拉里反驳说,“这好像是待在度假的疗养地一样。” “可是这同住在美国不一样,是吗?” “美国,滚他妈的去吧。”拉里说,“为了美国,我冒了四年的生命危险,而美国又给了我什么?一把毫无价值的勋章而已。战争结束了,连个工作都不给我做。” “这是不真实的。”她说,“你……” “我什么?”凯瑟琳不想挑起争论,特别是在他回来的这第一晚。“没有什么,亲爱的。”她说,“你累了,我们早点睡吧。” “慢。”他走向食品柜,倒了一杯酒喝。“阿根廷夜总会有新的节目要开演。我已跟保罗·米塔克萨斯讲过,我们要同他和几个朋友一起去。” 凯瑟琳瞧着他。“拉里——”她努力控制自己的声音,使自己不至于太激动了,“拉里,我们差不多有一个月没有见面了。我们还不曾有过一个机会来——来坐着好好谈谈。” “我的工作老是要在外面跑,有什么办法呢。”他回答说,“难道你认为我不喜欢和你待在一起吗?” 她摇摇头说,“我说不上来。我得问问。” 他用双臂拢住她的腰,露着牙齿天真地、孩子般地笑了:“不去管米塔克萨斯和那一伙人了。我们今晚不出去了,就你我俩,好吗?” 凯瑟琳仔细察看他脸部的表情,意识到她自己太不讲理了。如果工作使他得离开她,他当然没办法喽。而且,他回家以后,要去看看别的人,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嘛。 “如果你喜欢,我们一起出去。”她肯定地说。 “嗯——嗯。”他把她拢紧了一些,“就我们两人吧。” 整个周末,他们一直留在家里。凯瑟琳烧饭做菜,他们坐在火炉前聊天,玩扑克牌,读报,看小说——凯瑟琳所要的就是这些。 星期天晚上,拉里美美地吃了一顿凯瑟琳准备的晚餐。凯瑟琳先上床。她躺在床上,看着他穿着裤衩到浴室去,心里想他真是一个美男子,我真幸运,他是属于我的。她不由地脸上露出喜悦的微笑。 她的笑容还没有退去时,拉里在浴室门口漫不经心地说:“下个星期多订些约会,好吗,我们就不会因为无事可做,再像这样彼此黏在一起。” 他说完,就关上了浴室的门。这时,凯瑟琳脸上的笑容凝结住了。 ※※※ 也许问题的发生与那个漂亮的希腊乘务员海莉娜有关。 那是在夏天,在一个炎热的下午,凯瑟琳上街买东西。拉里不在城里。她预计他第二天回家,因此决定准备些他喜欢的菜,让他吃一惊。 正当她手里拿满食品、杂货要离开菜市场时,一辆出租汽车从她身边擦过。在后座上坐着拉里,他的手臂搂着一个穿飞机女乘务员制服的姑娘。凯瑟琳短暂地瞥见他们的脸上挂着笑。转眼间汽车拐了一个弯,就看不见了。 凯瑟琳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等到几个小男孩跑到她跟前,才发觉盛食品、杂货的袋子从她麻木的手里滑落到地上了。孩子们帮凯瑟琳把东西一一拾了起来后,她蹒蹒珊珊回到了家,脑子也麻木了。 她曾经自我安慰说,她在出租汽车里看到的不是拉里,而是一个相貌跟他相像的另外一个人。可是,事实是世界上没有一个人像拉里。他是独特的,上帝的杰作,自然的无价的创造物。他全部归她所有。归她的,也归出租汽车里那个浅黑型肤色女人的,也归谁知道多少数目的别的女人的? 凯瑟琳彻夜未眠,等拉里回来。等到东方泛起鱼肚白,拉里仍然没有回来。 这时,她明白他找不到托辞来向她辩解,找不到可以使夫妻关系保持下去的借口了。同时,她也没有任何借口好原谅自己。他是一个说假话的,一个骗子手;她可不能再当他的妻子了。 拉里到了第二天下午三四点钟方才回家。 “嘻,”拉里走进套间时,显得兴高采烈。他放下飞行包后,看到了她的脸色。“出什么事了?” “你什么时候返回城里的?”凯瑟琳生硬地问道。 拉里瞧着她,显出困惑不解的样子。“大约一个小时以前。怎么了?” “我昨天看见你同一个女的混在一辆出租汽车里。” 光天化日之下,他太不老实了——凯瑟琳想着——他那些话要结束她当妻子的身份了。他再否认的话,我就要说他是一个扯谎话的人,跟他一刀两断,再也不想看到他了。 拉里站在原地望着她。 “说啊,”她说。“说那不是你。” 拉里仍然看着她,点点头说:“那当然是我。” 凯瑟琳感到心窝里一阵剧痛,几乎跌倒。她多么希望他否认这一点啊。 “老天,”他说,“你在想什么?” “我——”凯瑟琳气得语塞。 拉里举起一只手。“不要说你要感到后悔的话。” 凯瑟琳也看着他,满腹狐疑。“我要后悔的?” “昨天我飞回雅典十五分钟,替德米里斯接一个名字叫海莉娜·梅雷里斯的姑娘到克里特岛去。海莉娜是给德米里斯干活的,是飞机乘务员。” “可是……”这是有可能的。拉里也许在说真话,或许他是一个八面玲珑的家伙,随时会想出新的计谋和鬼点子的? “那你为什么没有给我打电话?”凯瑟琳问道。 “我打了,”拉里简短地说,“没有人接。你出去了,是不是?” 凯瑟琳咽了一口气。“我——我出去买东西给你准备晚餐。” “我不饿,”拉里粗着喉咙说,“一吵起来我就没有胃口吃东西了。”拉里说完就转身走出了房门,而凯瑟琳站在原地,她的右手仍然举着,好像是默默地恳求他回来。 ※※※ 在这一次不和之后不久,凯瑟琳开始喝酒了。开始时,先喝少量的,没有多大害处。她常常盼着拉里七点钟回家吃晚饭,如果等到九点钟还不见人影,她就喝点白兰地酒以消磨时间。到十点钟光景,往往已经有好几杯白兰地酒下肚了。到他回来时,(如果他回来的话)晚餐的菜肴早已不像样了,而她则已经有点儿醉醺醺的。这样,就更为容易面对生活中发生的一切。 凯瑟琳已经不再相信拉里没有一直在欺骗她,很可能从他们结婚的时候起他就开始欺骗她了。对此,她业已丧失了视而不见、自己欺骗自己的能力了。 有一天,在他把衣服送去洗以前,她发现他衬衫上有女人的口红,他的制服裤袋里有一块女人用的花边手帕。 她想象着拉里躺在别的女人怀里的情景。她真想杀了他。 <hr /> 注释: 第十七章 诺艾丽和凯瑟琳 因为时间已经变成凯瑟琳的敌人,所以,对拉里来说,时间变成了他的朋友。阿姆斯特丹的一夜完全是一个奇迹。拉里故意惹怒引起灾难的魔鬼,不料却因祸得福,难以置信地发现一切问题都解决了。这是道格拉斯式的幸运,他满意地这样想着。 可是,他知道,这何止是幸运。这是他身上某种含糊的、反常的本能需要向命运挑战,需要去干涉死亡和灭亡的地域。这是一种考验,是他为了生死攸关的问题与命运的搏斗。 拉里回忆起二次大战中在特鲁克群岛上空的一个上午。 ※※※ 那时,一个中队的日本零式战斗机突然从云层里钻出来做陡直上升。他领头,飞在自己的中队的前面。日本飞机集中力量向他发动进攻。有三架零式战斗机耍了花招,把他从机群中单独引了出来,然后对他猛烈射击。这时,他处在每逢危险时刻都会应时而生的超乎寻常的明晰之中,同时隐约地看到下方的岛屿,数十艘船舶在波涛滚滚的海面上摇动着,吼叫着的飞机在明亮的、蔚蓝色的天空中彼此追逐着。这是拉里一生中最美妙的时刻之一——生命即将完结,死亡在呼唤。 他急中生智,使飞机向上做旋冲,与一架零式战斗机的尾部达到同一水平的高度。他扳动机关枪射击后,眼看着这架敌机炸开了花。于是,另外两架敌机从两翼包抄过来。拉里看着这两架零式战斗机向他急急逼下来,在关键性的最后一刹那,他做了一个特技动作,但见两架日本飞机在半空中撞在一起了。 ※※※ 这是拉里经常在脑海中回味的难忘的时刻。 由于某种原因,在阿姆斯特丹的那一晚上,那次空战的情景又回到了他的脑际。 他终于降服了她,使她乖乖就范。 这天夜里,诺艾丽躺在拉里的臂上,谈论着他们两人在大战以前一起在巴黎的活动。突然,拉里模模糊糊地回想起了一个热切的年轻姑娘,可是,天啊,从那以后拉里搞过的姑娘已经有好几打了。诺艾丽在他以往的记忆里只是一缕捉摸不住的、回忆不全的烟雾。 拉里想着:真幸运,他们不同的生活的航路又偶然交集在一起,经过了这么多年啊! “你是属于我的。”诺艾丽说。“现在你是我的。” 她的语气中包含着某种东西,使拉里感到不安。他自问:管它怎么的,我会损失什么呢? 有了诺艾丽在他控制之下,他可以留在德米里斯处了。如果他愿意,可以一直留下来。她仔细地察看着他,好像在猜测他的思潮。她的眼睛中有一种奇怪的神色,拉里不明白那是什么含意。 这样也不妨。 ※※※ 有一天,从摩洛哥返航后,拉里带海莉娜出去吃晚饭,晚上就宿在她房间里。 早晨,他驾车去机场检修飞机,同保罗·米塔克萨斯一起吃午饭。 “你好像在赌牌中赢了一大笔钱。”米塔克萨斯说。“能不能让一张牌给我?” “伙计,”拉里笑着说,“你玩不来的。要老手才行。” 这一顿午饭他们吃得很开心。饭后,拉里驶回市区去接海莉娜。这次她跟他同机飞行。 他在她房门上敲着,隔了很长时间海莉娜才慢腾腾地开了门。她赤身裸体。拉里呆呆地看着她,几乎认不出来了。她的脸上、身上青一块、紫一块。不少地方还肿了,眼睛肿得只剩下两道细缝了。显然,她被一个职业打手打了。 “上帝!”拉里惊叫道,“发生什么了?” 海莉娜张口要说话,拉里看见她上排三颗牙齿也给敲掉了。“两——两个男人,”她牙齿打战地说,“你一……一走他们就来了。” “你有没有叫警察?”拉里追问道,露出了恐惧的样子。 “他——他们说,要是我告诉别人,他们就要杀死我。他们会的,拉——拉里。”她站着,仍然十分震惊,一只手扶住门来支撑她自己。 “他们抢走东西没有?” “没——没有。他们硬——硬闯进来,先强奸了我,后来,他——他们就死命打我。” “把衣服穿上。”他命令说,“我送你上医院。” “我脸上这副样子,不能出——出去。”她说。 那还用说,她怎么能出去?拉里给一个医生打了电话,这医生是他的朋友。在电话里,拉里同他约好了过来治疗的时间。 “对不起,我不能陪你了。”拉里对海莉娜说,“半个小时以后我要送德米里斯飞去雅典。我一回来,就来看你。” ※※※ 但是,后来他再也没有见到她。 两天以后拉里回来时,海莉娜的房间空了,房东太太说她搬走了,没有留下地址。 即使在这一时刻,拉里对事实真相并不怀疑。一直到几天以后的一个夜里,他和诺艾丽睡在同一张床上时方才有一点儿晓得事情是怎么发生的。 “你这人真怪。”他说,“我从未结识过像你这样的人。” “凡是你要的,我都给了吧?”她问。 “是的。” 诺艾丽拧了他一把。“不过不能再同另外一个女人睡觉。”她轻轻说,“下一次我就把她杀了。” 拉里想起了她说过的话:你是属于我的。突然,这句话具有了新的、不祥的含意。他第一次有一种预感:她的话并不是随便说说的,并不是他可以不予理睬的。他意识到了诺艾丽·佩琪那冷酷的、致人死命的和不可捉摸的内心世界。他一阵寒战,有点怕了。这天夜里,有好几次他想提起海莉娜的事。每次话到嘴边都缩了回去,这是因为他怕知道事实真相,怕把经过用话说出来,好像语言比行动本身更有力量。如果诺艾丽真能…… 第二天早上吃早餐的时候,拉里趁诺艾丽不留意的时刻,仔细地察看她,想寻找残忍和性虐待的蛛丝马迹,但是他所看到的是一个媚人的美女,跟他讲有趣的名人奇闻轶事,对他的各种需要都能预见到,而且服侍得使他十分满意。他想着,料必我对她的看法错了。但是,从此以后,他行动谨慎,不敢再和别的女人幽会。几个星期以后,因为诺艾丽使他完全着了迷,他也不想再另觅新欢了。 从一开始诺艾丽就提醒拉里,他们的事不能让康斯坦丁·德米里斯知道,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我们的事不能有丝毫风声传出去。”诺艾丽警告说。 “为什么我们不能租一个套间呢?”拉里建议说。“找一个地方,我们……” 诺艾丽摇摇头:“在雅典不能。总有人认得我的。这事我考虑一下。” ※※※ 隔了两天,德米里斯召见拉里。起初拉里提心吊胆,不知道这个希腊巨头是不是听到了一些关于诺艾丽和他的事儿。但是,德米里斯高兴地接见了他,谈了一会儿就讨论起了他准备购买新飞机的事情。 “这是一架改装的B-25型轰炸机。”德米里斯对他说,“我想要你先去看看。” 拉里喜形于色。“这种飞机好极了。”他说,“拿它的重量和大小来看,这是你所能买到的最理想的空中交通工具。” “能坐多少人?”拉里想了一会:“九个人可以坐得舒舒服服,加一个驾驶员、一个导航员和一个机上工程师。每小时可以飞480英里。” “听起来很能引起兴趣。你可以替我去验看一下,再给我一个报告吗?” “马上可以去。”拉里笑着说。 德米里斯站了起来:“还有一件事,道格拉斯,佩琪小姐明天上午去柏林。我想让你把她送去。” “是,先生。”拉里说。接着,他又似乎头脑简单地补充说:“佩琪小姐有没有告诉你,我们的关系相处得好一些了?” 德米里斯看着他。“没有啊,”他说,显出困惑不解的样子,“实际上,今天上午她还向我抱怨说你对她无礼呢。” 拉里惊奇地盯着他看了一会。随后,他马上醒悟过来——得赶快设法掩盖自己的冒失和因高兴而犯的大错。“我一直在设法使她和我之间相处得好一些,德米里斯先生。”他装出一副诚恳的样子说,“以后我要更努力些。” 德米里斯点点头:“应该这样。你是我用过的飞行员中间最出色的一个,道格拉斯。这是丢脸的,如果……”他没有说下去,而把“如果”两个字拖长了慢慢低了下去,但是其含意是显而易见的。 在驱车回家的路上,拉里把自己骂了一遍,今天说话真像傻瓜一般。他该记住,现在他是处在举世无双的勾结之中了。诺艾丽很聪明,比他强,知道她对拉里的态度的突然改变会引起德米里斯的怀疑。他们过去的老关系,是他们目前私通的最好的掩护体。德米里斯正在把他们撮合在一起。拉里想到这里,哈哈大笑起来。世界上最有力量的人中的一个认为是属于自己的东西,现在被他所占有。这使拉里感到一阵高兴。 ※※※ 在飞往柏林的航途中,拉里把驾驶盘交给保罗·米塔克萨斯,跟他说他要到后面座舱里去跟诺艾丽·佩琪谈谈。 “难道你不怕碰一鼻子灰吗?”米塔克萨斯问道。 拉里犹豫了一下,心里痒痒的,想夸耀一番。但是他克制住了一时的冲动。“她是一个吃得开的臭婊子。”拉里耸耸肩膀说,“如果我不想办法用恭维话把她软化下来,我坐也坐不住。” “祝你成功。”米塔克萨斯平静地说。 “谢谢。” ※※※ 拉里小心地关上了驾驶舱的门,朝诺艾丽坐着的躺椅处走去。在飞机的客舱后部待着两个女乘务员。拉里坐到诺艾丽的对面。 “当心点儿。”她轻轻地警告说,“凡是给康斯坦丁干活的人,都会向他告密的。” 拉里向两个女乘务员看了一眼,想起了海莉娜。 “我给我们找了一个地方。”诺艾丽说,声调中带着欣喜和激动。 “一个套间?” “一幢房子。你知道拉菲那在哪儿吗?” 拉里摇摇头说:“不知道。” “这是海边的一个小村子,在雅典北面150公里的地方。在那里我们有一座与世隔绝的别墅。” 他点点头,表示满意:“你用谁的名义租的?” “我买下来了,”诺艾丽说。“当然用别人的名字。” 拉里自问,能够买得起一座别墅,仅仅为了与另一个人偶尔私会一下,该是什么滋味。 “好极了。”他说,“我真想马上就去看看。” 她打量了他一会儿:“你离开凯瑟琳会有什么麻烦吗?” 拉里吃惊地看着诺艾丽。这是她第一次提到他的妻子。虽然他没有瞒她他已经结婚的事,但是听到她讲凯瑟琳的名字,还是不免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显然,她做过一些调查,对凯瑟琳的情况了解不少。她在等着他回答。 “没有麻烦。”拉里回答说,“来去由我自便。” 诺艾丽点头表示满意:“很好。康斯坦丁要到杜布罗夫尼克一带去作业务上的巡视。我已经跟他说了,我不能跟他去。我们可以在一起美美地待上十天。现在你最好回到前面去。” 拉里转过身子走回驾驶舱。 ※※※ “怎么样?”米塔克萨斯问道:“有没有把她软化了点儿?” “不多。”拉里小心谨慎地回答说,“这要花时间的。” ※※※ 拉里有一辆小轿车,是雪铁龙折篷小汽车,但是由于诺艾丽的坚持,拉里到雅典一家小规模的出租汽车公司租了一辆汽车。诺艾丽已单独一人先行前往拉菲那,拉里径自前去找她。 在离开海平面很高的地方,一条尘土飞扬的公路曲曲弯弯,在山坡上蜿蜒伸向远方。驱车驶在这样的路上,令人感到愉快。驶出雅典两个半小时以后,拉里来到一个小村庄。这村庄半隐半现地坐落在海边的山凹里,颇讨人喜欢。诺艾丽已事先详细向他讲了去村庄的方向和路线,所以他没有停车,不用打听就找到了。汽车驶到村边,向左拐了个弯,爬上一条一直通到海边的土路。眼前出现了几座别墅,都用石块砌的高墙与外界隔绝了。在土路的尽头,有一块巨大的岩石,其前部突入海中,形成可以俯瞰大海的一个岬角。一座看上去豪华的大别墅矗立在这块岩石上。 拉里把汽车开到别墅大门口,按了门铃。不久,电动的门向两边自行开了。拉里把汽车驶入门内后,大门又自动关上了。里面是一个很大的院子,当中有喷水池。院子的四周,奇花异卉争妍斗艳,阵阵香味扑鼻,沁人心脾。别墅本身是典型的地中海式建筑,结构非常牢固,像堡垒一样岿然不动。 房子的前门开了,诺艾丽走了出来,身上穿着一件雪白的棉布制的连衣裙。两人站在那儿会意地笑了笑,接着,她投入了他的怀中。 “快进来看看你的新房子。”她急切地说完,就拉着他的手进去了。 别墅内部的厅室都是洞穴般的,很宽敞,上面是穹顶。楼下有一个非常大的起居室,还有一间书房、一间桌椅布置得整齐而严肃的餐室和一间古老的厨房,厨房中间支着环形的炉灶。卧室都在楼上。 “佣人呢?”拉里问。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拉里吃惊地注视着她:“你自己煮饭打扫卫生?” 她点点头:“我们走了以后会有两个人来收拾打扫的,我们不能让他们看见。我已经通过一个代理人全安排妥当了。” 拉里讥讽地笑了笑。 “可不能低估康斯坦丁·德米里斯。”诺艾丽说,声音中带着警告的语气,“否则要犯大错。一旦他发现我们两人的活动后,他会把你我两人都杀了的。” 拉里听得笑了。“你夸大其词了吧。”他说,“那老家伙可能会恨我们待在一起,但是……” 她那紫罗蓝色的眼睛死死盯着他。“他会杀死你我两人的。”她讲话的口气中包含着某种东西,使拉里感到一阵忧虑油然而生。 “你说话当真吗,还是开玩笑?” “我一生中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严肃认真过,他是残酷无情的。” “不过你说他会杀害我们。”拉里争辩说,“他不可能……” “当然他不会用刀或子弹。”诺艾丽平静地说,“他会找到复杂巧妙的方法来达到目的,而他永远不会受到惩罚。”她的声音变轻松了。“但他不可能发现我们的,亲爱的。来,我带你去看看卧室。” 她拉着他的手,走上空荡荡的楼梯。“我们有四间客人的卧室。”她介绍说。接着又笑笑补充说:“我们可以在这些房间都睡一二夜。” 最后,她把他带到他们自己的卧室。 这是在房子转角处的一组大套间,可以俯瞰汹涌的海洋。从窗口拉里看到一大片地坪和一段小路折向海边。海边有一个码头,系泊着一艘大帆船和一艘摩托艇。 “这两只船是谁的?” “你的。”她说,“这是欢迎你回来的礼物。” ※※※ 十天的时间像穿梭般的过去了。 在这十天中间,诺艾丽像走马灯似的快速变化着:一会儿是仙女,一会儿又是阿拉伯神话中的神怪,隔了一会儿又是掌管不同职务的美丽的女仆,细心服侍着拉里。甚至他还不知道下一步想要什么,她早已准备好了。 他发现书房里藏着他爱读的各种书籍。诺艾丽给他烹饪他爱吃的菜肴,手艺尽善尽美。她还同他一起扬帆海上,在温和的蓝色的海水中游泳、嬉戏,晚上同枕而眠,给他按摩,直到他睡着才住手。 从一定程度上来说,他们在那里过着像囚犯的生活,这是因为他们不敢见别人。 每天,拉里都发现诺艾丽有新的独到之处。她把她所知道的一些名流的轶事讲给他听,使他听着了迷。她还想同他讨论怎样做生意和一些政治问题,然而拉里对这两项一样也不感兴趣。 他们打扑克,玩各种纸牌游戏。拉里又羞又恼,怎么也赢不了。诺艾丽教他下棋和玩十五子游戏,可是拉里总是她的手下败将。 他们在别墅过的第一个星期日那天,她准备了一顿美味可口的野餐。两人坐在海滩上,尽情享受着阳光的抚照。 当他们吃的时候,诺艾丽无意之中发现远处有两个男人。他们正沿着海滩朝诺艾丽和拉里漫步走来。 “我们回屋内去。”诺艾丽说。 拉里抬头也看到了那两个人。“老天,不要那样神经过敏。他们不过是两个乡下人,出来走走的。” “快进去。”她用命令的口气说。 “好吧。”他粗声粗气地说,心里因为这一意外情况和她说话的口气而感到恼怒。 “帮我把东西收拾起来。” “暂时留在这里不好吗?”他问道,不乐意像她一样过分胆小谨慎。 “不行,要引起别人怀疑的。” 他们两人急急地把每一样东西都塞进盛野餐的有盖大篮里,匆匆朝别墅走。 回家以后,拉里沉默不语地坐在书房里,心事重重,诺艾丽则在厨房里忙个不停。 黄昏时刻,她走进书房,坐在他的旁边。诺艾丽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技巧,能够洞察他人的内心活动。“不要再考虑那两个人了。”她说。 “他们不过是两个庄稼汉。”拉里厉声说,“我恨像罪犯一样鬼鬼祟祟。”他低头看着她,说话的声音变柔了:“我不想躲东躲西,不让人看见。我爱你。” ※※※ 这时,诺艾丽心里明白,他是真心诚意的。 她脑海中涌现出她细心策划毁灭拉里的那些年月的情景,以及回味着设想拉里已经灭亡的可怕的痛快感。但是,从她又见到拉里的那时刻起,她立即发觉,深深埋在仇恨下面的东西并没有完全熄灭。当她把他推向死亡的边缘时,迫使他冒他们两人的生命危险在浓雾中飞抵阿姆斯特丹时,她好像是不顾一切地同命运顶着干来考验他对她的爱情。那时,她同坐在驾驶舱内的拉里近在咫尺,在同一架飞机里,同他一起心惊胆战,而她心里一清二楚:如果他要死的话,他们两人就会死在一起。结果他既拯救了自己,也救了她。那天半夜,他们在阿姆斯特丹的旅馆里,她的恨和爱交织在一起。不知怎么搞的,时间逝去后又倒退了回来,他们好像又回到了巴黎那家便宜客栈的小房间里。拉里的声音还在耳边响着:“我们结婚吧;我们到乡下去,会找到一个镇长给我们证婚的。” 现在和过去这两段时间,纠缠在一起,合二为一了。诺艾丽知道,他们是永恒的,永远没有时限的,并没有什么东西真正发生了变化。她对拉里的切齿痛恨源自对他的高度的爱。深深的爱。一旦失去后,就变成了深仇大恨。如果她毁灭了拉里,她也就是毁灭了自己,这是因为她早已把她的一切交给了他,再也不会有什么东西能够改变得了。 在诺艾丽看来,她一生中所获得的每一样东西都是由于仇恨。父亲对她的出卖,把她浇铸成型,被拉里遗弃又使她淬了火,面对冷酷的现实,她更硬更顽了。她的心胸中塞满了复仇的强烈欲望,这一欲望只有自己拥有一个王国才能满足。在这个王国里,她有支配一切的权力,能够确保永远不会再被别人出卖,永远不会受到伤害。最后,她终于获得了这个王国。现在,她已准备好放弃这个王国。因为她占有一个王国的根本目的是要利用王国的力量让拉里需要她、爱她。终于,她的目的达到了,拉里是一点不假地需要她了,爱她了。从更深的一层意义上来说,她要占有的王国,包括拉里在内。 第十八章 诺艾丽和凯瑟琳 拉里和诺艾丽在拉菲那的别墅里,连续三个月,一切称心如意,过着绝顶好的、田园牧歌式的生活。妙不可言的日子像变魔术般一天挨着一天,阳光明媚,天空中万里无云。在工作时间内,拉里干着他热衷的工作——飞行;有空时,他到拉菲那去同诺艾丽住上一天,或一个周末,或整整一个星期。起初,拉里担心那样的安排会变成一副重担,把他拖入他讨厌的那种家庭生活中去;但是,只要他一看到诺艾丽,就着了迷,因而他开始急切地盼着能和她待在一起的时刻。有时,诺艾丽突然要和德米里斯外出旅行,不得不取消一次周末的时候,拉里就单独一人待在别墅里,发觉自己生气了,吃醋了,脑子里闪现着诺艾丽和德米里斯在一起的情景。隔了几天,他又去别墅时,诺艾丽见他那急渴的样子,感到很吃惊,也很高兴。 “你想念我了。”她说。 他点点头:“想得要死了。” “很好。” “德米里斯怎么样?” 她犹豫了一下:“老样子。” 拉里发觉到她的踌躇:“怎么了?” “我考虑了你说过的事。” “什么?” “你说过你恨偷偷摸摸,像一个犯人一样怕见人面。我也恨。不管什么时候,康斯坦丁在我身边,我就想跟你在一起。我曾经向你说过,拉里,我要你的全部。我意思是指我不希望同别人合着占有你。我要你跟我结婚。” 他惊异地凝视着她,没有防备她说这话,一时手足无措。 诺艾丽也在看着他:“你要不要跟我结婚?” “你知道我要的。可是怎么结婚呢?你一直不停地跟我说,万一德米里斯发现我们的事,他会干出什么什么事来。” 她摇摇头。“他发现不了。只要我们聪明机灵一些,安排得周到一些,他不会知道的。我不是他的财产,拉里,我可以离开他。对此他毫无办法的。他自尊心太强,不会来阻止我在这一问题上的抉择。隔一二个月以后,你把工作辞了。我们到别的地方去,彼此单独走,也许到美国去吧。我们在那里结婚。我钱很多,一辈子也花不完。我给你买一个有执照的航空公司,也可以买一所飞行学校,或者随便什么你喜欢要的东西。” 他站着,默默地听着,同时心中权衡着得失。讲到“失”,他能失去些什么呢?一个下贱的飞机驾驶员的职务。一想到自己拥有飞机,自己办航空公司,一股清冽的泉水流过全身,真太惬意了。他自己将有改装的B-25型轰炸机,甚至也许会有问世不久的DC-6型飞机。四台星形发动机,八十五位乘客。还有诺艾丽,是的,他需要她。老天,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呢? “我妻子怎么办?”他问。 “跟她说,你要离婚。”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会同意。” “不要用要求的口气。”诺艾丽回答说,“用直截了当的命令的口气说。”她说话中包含着一种斩钉截铁的、不可改变的语调。 拉里点头同意说:“好吧。” “你不会后悔的,亲爱的。我保证。”诺艾丽说。 ※※※ 对凯瑟琳来说,时间已经失去了与人的生理机能联系在一起的节奏;她已陷入时间的混沌状态,分不清白天和黑夜了。拉里几乎不回家来了。因为再也没有勇气寻找任何借口和面对旁人,凯瑟琳早已停止了会客访友。帕普斯好几次想来找她,但是最后都没有敢。她发现自己只能够用间接的方法处理一些事情和跟旁人联系:打电话、写信和拍电报。要是面对面讲话,她好比石头一块,言语像打石取火时溅出的火星四散飞走了,尽是枉费心机。时间带来了痛苦,朋友也带来了痛苦。凯瑟琳找到的唯一能缓解痛苦的方法是喝酒以后昏沉沉的忘却一切的状态。啊,酒这东西真奇妙,它可以抑制痛苦,钝化挫败后的尖厉刺痛,使受到残酷的社会现实打击后的其他人们温和柔顺一些。 凯瑟琳初到雅典的时候,她和威廉·弗雷泽经常通信,交流新闻,使彼此对共同的朋友和敌人的活动能够随时了解。然而,自从她同拉里的种种问题发生以后,她没有心思再给弗雷泽写信了。最近的三封弗雷泽的来信还没有回,其中一封信连拆都没有拆。在她已经陷入的自怜的微观世界以外的任何事情,她简直没有能力来处理了。 ※※※ 有一天,凯瑟琳接到了一封电报,看都没有看,就扔到桌子上了。 一个星期以后,门铃突然响了,来的是威廉·弗雷泽。 凯瑟琳呆呆地看着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比尔!”她带着沙哑的声音叫道,“比尔·弗雷泽!” 他正要开始说话时,凯瑟琳发现他眼睛中兴奋激动的神情变成了别的东西,变成了吃了一惊和受了震动的神色。 “比尔,亲爱的。”她说,“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我有业务上的事到雅典来。”弗雷泽解释道。“你接到我的电报没有?” 凯瑟琳向他看着,在脑海里搜索着。“我不知道。”她最终说。 她把他引进起居室,室内旧报纸乱七八糟,烟灰缸里塞满烟蒂,碟子里残存着吃剩的食品。 “对不起,这房间这么一塌糊涂。”她说,含意不清地挥了挥手,“我一直很忙。” 弗雷泽忧心忡忡地打量着她。“你身体好吗?凯瑟琳?” “我?真是难以相信。喝一点儿怎么样?” “才上午十一点钟。” 她点点头。“对。你全对。比尔。喝酒是有点太早了。跟你说实话,要不是欢迎你到这儿来,为你洗尘,我才不喝呢。你是整个地球上会使我在上午十一点钟喝点酒的唯一的一个人。” 弗雷泽惊愕地瞧着凯瑟琳跌跌撞撞地走到饮料柜前,她给自己倒了一大杯,给他倒了一小杯。 “你喜欢喝希腊白兰地酒吗?”她一边问着,一边把他的一杯递给他,“我过去讨厌这玩意儿,不过你会习惯的。” 弗雷泽接过酒杯,把它放了下来。“拉里在哪里?”他轻轻问道。 “拉里吗?噢,好心的老拉里飞到一个人的地方去了。你知道,他给世上最有钱的一个人干活。德米里斯拥有一切东西,包括拉里。” 他又仔细观察她一会儿:“拉里知道你喝酒吗?” 凯瑟琳把酒杯砰的一声放下,摇摇摆摆地站在他面前。“你问什么,拉里知道我喝酒吗?”她气愤地追问道,“谁说我喝酒了?只不过是庆祝重见一个老朋友,你不用攻击我!” “凯瑟琳,”他开口说,“我真……” “你认为你可以随便跑到这里来指责我是一个酒鬼吗?” “我真伤心,凯瑟琳。”弗雷泽痛苦地说,“我想你需要帮助。” “喔,你错了。”她反驳道,“我不需要任何帮助。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我自己——我自己……”她在寻找适当的字眼,最后不得不承认无能为力。“我不需要任何帮助。” 弗雷泽看了她一会,说:“现在我得去出席一个会议。今晚跟我一起出去吃晚饭吧。” “行。”她点点头。 “那好,我八点钟来找你。” ※※※ 凯瑟琳目送比尔·弗雷泽走出门外后,以不稳定的脚步走进了卧室,慢慢地打开了盥洗室的门,对着门后的镜子照了起来。她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无法相信所看到的映像,料必镜子在跟她捣鬼。 在表层下面,她仍然是父亲溺爱的娇美的小姑娘;仍然是在一家汽车旅馆里跟罗恩·彼得森在一起的年轻的女大学生,听见他说“我的上帝,凯茜,你是我所见过的最美丽的姑娘”;还有比尔·弗雷泽,搂着她说“你真漂亮,凯瑟琳”;还有拉里,他也说:“保持你这美丽的容貌,凯茜,你太标致了。” 她一面追忆着过去的经历,一面端详着镜子里照出来的人像,用嘶哑的声音大声说:“你是谁?”于是,镜子中那个悲伤的、憔悴的、谈不上有什么姿色的女人哭了,又空虚又绝望的泪珠从污秽的一副醉相的脸上滚了下来。 隔了几个小时,门铃响了。她听见比尔·弗雷泽的声音叫着:“凯瑟琳!凯瑟琳。你在家吗?” 接着,门铃又响了一会。后来,叫喊声停止了,铃声停止了,室内更显得空虚冷漠,只有凯瑟琳和镜中的陌生人孤零零地待在一起。 ※※※ 第二天上午九点钟,凯瑟琳叫了一辆出租汽车到了帕蒂西昂街。医生的名字叫尼可迪斯,是一个高个子男人,长得粗壮结实。头上的白头发又长又密,乱蓬蓬的,一点不修边幅。他的面孔看起来很聪颖,目光慈祥,态度随和,没有一点长者的架子。 一个护士把凯瑟琳引进了尼可迪斯医生的私人诊疗室。 他见她进来,指了一下椅子:“请坐,道格拉斯太太。” 凯瑟琳坐了下来,神情不安,有些紧张。她竭力克制着不让自己的身体颤抖。“你有什么不舒服?” 她正要张口回答,转瞬间又绝望地不说了。啊,老天——她想着——我从哪儿开始说起呢?“我需要帮助。”她终于说。她的声音枯涩,使人听了有点儿刺痒。她真想喝一杯。 医生把身躯向后仰去,靠在椅子的靠背上,瞧着她。“你多大了?” “二十八。”她说的时候看着他的脸。尼可迪斯正在掩饰着惊异的神态,但是她发觉,医生又似乎对此反常现象觉得高兴。 “你是美国人吧?” “是的。” “你现在住在雅典吗?”她点点头。 “有多久了?” “千把年了。在伯罗奔尼撒战争之前我们就搬到这儿来住了。” 医生笑了:“有时候我也觉得是这样。”他给了凯瑟琳一支香烟。她伸手去取的时候,手指不听使唤地抖索着。要是说尼可迪斯医生注意到了的话,那他也没有吭声。他给她把香烟点燃了。“你需要什么样的帮助,道格拉斯太太?” 凯瑟琳看着他。“我不知道。”她喃喃低声说,“我不知道。” “你觉得有病吗?” “我是有病。我想我必定病得很重。现在我变得这么难看。”她心里清楚没有哭,但觉得眼眶湿了,眼泪淌在两颊上。 “你喝酒吗,道格拉斯太太?”医生轻轻地问道。 凯瑟琳惊慌地凝视着他,十分窘迫,完全被动了。“有时喝一点。” “喝多少?” 她吸了一大口气:“不多。看——看情况而定。” “今天你喝了没有?”他问道。 “没有。” 他坐着,仔细观察着她。“要知道,你并不是真的难看。”医生以柔和的口气说,“你的身体有些浮肿,你对皮肤和头发保护得不好。在这些表面现象后面,是一个非常动人的年轻女郎。” 她失声大哭起来,而他坐着没有动弹,让她哭个够。凯瑟琳在痛苦的哭泣中,模模糊糊听见医生诊疗台上室内对讲电话的蜂音器响了好几次,但医生没有理它。一阵哭泣后她慢慢平静下来了。凯瑟琳掏出一块手帕,擤鼻子。 “对不起,”她道歉说,“你能——能帮助我吗?” “这全得看你。”尼可迪斯医生回答说,“我们还不知道你的具体问题究竟是什么?” “请你好好给我看看。”凯瑟琳应答说。 他摇摇头。“那不是问题的实质,道格拉斯太太,不过是表面的症状,是一种现象。请原谅我的冒昧。如果真要我的帮助,我们得开诚布公,真诚相见。一个年轻女子变得像你这样,必定是有很大的原因的。你丈夫还活着吗?” “只在假日和周末。” 他打量着她。“你和他住在一起吗?” “只在他回家的时候。” “他是干什么的?” “他是康斯坦丁·德米里斯的私人飞机驾驶员。”她看到医生的脸上有明显的反应,不过,是不是由于他听到了德米里斯的名字的缘故,还是他对拉里的情况有所了解,她就不得而知了。“你听到过我丈夫的情况吗?”她问。 “没有。” 在凯瑟琳听来,他也许是没有说实话。 医生问:“你爱你的丈夫吗,道格拉斯太太?” 凯瑟琳欲言又止。她明白,如何回答他的问题至关重要,不仅对医生来说是如此,对她自己来说也是如此。是的,她爱她的丈夫;是的,她恨他;是的,有时她对他的愤怒无以复加,足可把他杀了;是的,有时她又感到对他的依依柔情可以压倒一切,甚至乐意为他而死。那么,用什么字眼才能说清楚呢?也许,该是“爱”。 最后她说:“是的。” “那你丈夫是不是也爱你?” 凯瑟琳想起了拉里在生活中接触过的其他女人和他的不忠实。她又想起了昨晚镜子中那个可怕的陌生人,无怪拉里不需要她了,这是不能责备他的。不过,谁敢说究竟是哪一个先发制人?是镜中的女人促成了他的不忠实,还是他的不忠实促成了镜中的女人?她发觉脸颊上又被泪水浸湿了。 凯瑟琳绝望地摇摇头:“我——我不知道。” “你是不是曾经有过精神崩溃,或者叫神经衰弱?” 这时,她看着他,眼睛中流露出小心翼翼的神色:“没有。你认为我需要这个吗?” 他没有笑。“人的心理状态,”他慢慢讲,谨慎地挑选着恰当的词汇,“是一个很微妙的东西,道格拉斯太太。人的心灵只能承担一定数量的痛苦。如果痛苦达到无法承受的程度,就会逃逸到思想的深处,给埋了起来。这个问题我们正在研究。你的思想感情已经绷得太紧了。”他朝她看了一会,“你能来要人帮助,我想这是一件好事。” “我知道我有点儿神经质。”凯瑟琳说,采取了守势,“所以我喝点酒,使自己能够松弛一下。” “不,”他直率地说,“你喝酒是逃避现实。”尼可迪斯立起身来,走到她跟前:“我认为,我们为你很可能有许多事可以做。我说的‘我们’是指你和我。事情并不简单。” “跟我讲,我该怎么做。” “首先,我要把你转到一家医院去做彻底的健康检查。估计你基本上是健康的,不会找出实质性毛病。其次,你要停止喝酒。然后,我要给你规定专门的食谱。目前就这些,怎么样?” 凯瑟琳有些犹豫不决,后来还是点了点头。 “你去报名参加健身体操班,在那里你要定期的锻炼,恢复你原来的体姿。我这里有一个优秀的理疗专家,会给你做各种按摩。另外,你每星期去一次美容院。所有这些都是要花时间的,道格拉斯太太。你并不是一夜之间变成现在这样的状态的,所以也不是在一夜之间可以改变的。”他对她笑笑,使她消除疑虑,让她有信心。“但是,我可以向你保证,隔几个月,甚至只要几个星期,你会变成另一个妇女,感觉也会好得多。你再照镜子看的时候,你会感到自傲的;你丈夫看你的时候,他会发现你是讨人爱的。” 凯瑟琳的一对眸子凝视着他,心里很受激励。好像一副无法负起的重担从她身上卸下来了,好像她突然获得了新生的机会。 “不过,你得清醒地知道,我只能为你建议作这样的安排。”医生慢条斯理地说着,“具体做的全得靠你自己。” “我能。”凯瑟琳热情洋溢地说,“我保证。” “停止喝酒是最困难的一件事。” “不,不会困难的。”凯瑟琳尽管嘴里这么说着,心里却不得不承认这确实是困难的。医生是对的:她喝酒是为了逃避现实。现在,她有了目标,知道朝哪个方向走。她要赢回拉里。 “今后我滴酒不沾。”她坚定地说。 医生看到她脸上的表情,点了点头,感到很满意:“我相信你,道格拉斯太太。” 凯瑟琳站起身来。她的动作那么笨拙,那么不灵活,使她吃了一惊。不过,这些都将改变了。 “我该走了,想去买些合身的衣服。”她笑着说。 医生拿了一张卡片,在上面写了几个字。“这是医院的地址,他们会等你的。待你做了体格检查后,你再来找我。” ※※※ 在街上,凯瑟琳正在找出租汽车,她转念一想,滚它的出租汽车。我不如现在就开始锻炼。她想着,脚下就走了起来。经过一家商店的橱窗时,她停下来,看着自己在窗玻璃上的映像。 她责怪拉里太快了,把感情破裂的责任全归咎到他身上去了,一点也没有想一想自己该负什么样的责任。干吗他要回家来跟像她现在这么样的女人待在一起呢?这么一个面目生疏的陌生人神不知鬼不觉地附到了她身上,而她根本不知道。真可怕!她想着,该有多少对夫妻就是像这样离散的,一点也没有大吵大闹——自然喽,近来经过吵闹而离婚的事的确不多了,凯瑟琳做着苦脸想着——而是在啜泣呜咽中分手的,正像老好人t.S.艾略特说的一样。嗯,好在一切都过去了。从今天起,她不再向后看,她只向前看,向美好的未来看。 ※※※ 这时,凯瑟琳到了上层社会人士居多的萨洛尼卡区,正要走过一家美容院,突然一时冲动,转身走了进去。接待室里砌着白色的大理石,宽敞又高雅。 一个态度傲慢的女接待员失望地看看凯瑟琳,说:“嗯,有什么事吗?” “我想约个时间,我要明天上午,”凯瑟琳说,“各种美容项目,我都要。新的发型——”这家美容院里的高级发型设计师的名字突然闪入她的脑海:“我要阿列柯。” 那女人摇摇头:“我可以给你约个时间,女士,不过你得让别的人给你做。” “你听着,”凯瑟琳坚定地说,“你告诉阿列柯,要是他不给我做,我就跑遍全雅典对每一个人说我是他的老顾客。” 那女人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惊骇不已。“我——我尽力帮你忙。”她仓促地说,“明天上午十点钟来吧。” “谢谢。”凯瑟琳笑笑说,“我准时来。”她说完就走了出来。 ※※※ 她走了一段路,看见前面有一家小酒店,玻璃窗上写着:“皮里斯夫人,铁嘴算命。” 这人的名字,好像有点熟悉,她突然想起了那一天帕普斯伯爵跟她讲的关于皮里斯夫人的故事。讲的是一个警察局长和一只狮子的事,具体细节她忘了。凯瑟琳知道算命是无稽之谈,骗钱而已。然而,在这一时刻,走进去试试的想法是不可抗拒的。 她需要消除尚存的一点疑虑,需要有人向她担保:她有着美好的新的未来。她需要有人跟她说,生活将重新充满欢乐,所以要很好地活着。她想着,随手拉开了门,走了进去。 因为在外面明亮的阳光下待久了,凯瑟琳花了好长时间才适应室内黑洞洞的色调。在室内的一角,她看出有一个卖酒柜台,柜台附近有一些桌椅。 一个神态倦怠的男服务员走到她跟前,用希腊语问她要喝什么酒。 “谢谢,不想喝什么。”凯瑟琳说,对自己能说出这样的话来感到由衷地高兴。她又重复一遍说:“不想喝什么。我要找皮里斯夫人,她在这里吗?” 服务员朝角落里一张空桌子做了一个手势,于是凯瑟琳走过去坐了下来。隔了几分钟,她发觉有人站在旁边,就抬头看看。 这个女人年纪老得出奇,非常瘦,穿着一身黑衣服,饱经风霜的脸上干瘪得变成许多三角形和四边形。 “你要找我?”她用英语一词一顿地讲。 “是的,”凯瑟琳说,“我想请你给我算算命。” 那个又瘦又老的女人坐了下来,举起了一只手,于是那个服务员走了过来,手里托着一只盘子,盘子里放着一杯不加牛奶和糖的浓咖啡。他把咖啡放在凯瑟琳的面前。 “不是给我的。”凯瑟琳说,“我没……” “喝吧。”皮里斯夫人说。 凯瑟琳吃惊地看了看老太婆,就拿起了咖啡,喝了一口。味太浓,发苦了。她把杯子放了下来。 “再喝点。”老太婆说。 凯瑟琳正要表示反对,但转念一想,谁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们算命算不出来的部分靠让顾客喝杯浓咖啡弥补过来,也许这样。她喝了一大口咖啡。难喝得要恶心了。 “再喝一点。”皮里斯夫人说。 凯瑟琳无可奈何,耸了耸肩膀,把剩下的咖啡喝光了。杯子底里留下了一层又浓又稠的咖啡渣。 皮里斯夫人点头表示满意,伸出手从凯瑟琳面前把杯子拿了过来。她朝着杯子底看了很长很长时间,嘴里一句话也没有说。 凯瑟琳傻里傻气地坐在那里,不知道老太婆搞的什么鬼名堂。像我这么一个聪明漂亮的女人,竟然坐在这个地方,稀里糊涂地看一个希腊疯老太婆盯着一只空咖啡杯瞧? “你是从一个遥远的地方来的。”老太婆突然说。 “你说对了。”凯瑟琳随随便便地说。 皮里斯夫人抬头注视着凯瑟琳的眼睛。老太婆的目光显得阴森森的。 “快回家去。” 凯瑟琳咽了一口气,“我——我的家就在这里。” “回到你来的地方去。” “你的意思是指——美国?” “不管是什么地方。快离开这个地方——愈快愈好!” “为什么?”凯瑟琳说,一阵恐惧的感觉油然而生,“出什么问题了?” 老太婆摇摇头。她的嗓音沙哑,似乎说起话来很吃力:“全在你的周围。” “什么?” “快走!”老太婆的声音听来使人有一种危急感,音调很高,尖锐得像一只野兽在痛苦中的哀叫。 凯瑟琳听着,毛发直竖。 “你在吓唬我。”她呻吟着说,“请告诉我究竟出什么问题了。” 老太婆直摇着头,眼睛里充满了恐惧。 “趁还没缠上你,快快离开这里。” 凯瑟琳不由一阵惊慌,连呼吸也急促起来:“趁什么还没缠上我?” 老太婆的脸上因痛苦和恐怖而变得异样了。“死亡。死亡马上要降临到你的头上。”说完,她站起来,退入后面那黑咕隆咚的房间去了。 凯瑟琳坐着,心怦怦地跳,一双手瑟瑟发抖。她紧紧地把手握紧,不让它们抽动。她留意到服务员的眼睛在偷偷看她。她正要想叫一杯酒喝,还没有说出口就抑制住了自己。决不能让一个疯老婆子把美好的未来毁了。她仍然坐着,吸了好几口气,终于使自己平静了下来。隔了好长时间她才站起身子,拾起钱包和手套,慢慢地走出了小酒店。 到了外面,在耀眼的明亮的阳光下,凯瑟琳感觉好多了。她想,刚才真愚蠢,居然给一个老太婆吓唬住了。像这样一种迷信活动应该加以取缔,而不应让它们任意蹂躏人们的心灵。但是,这种迷信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从现在起——凯瑟琳自言自语说——你得好好生活,远远地离开死亡。 ※※※ 凯瑟琳走进自己的套间,向起居室扫视了一下,好像是第一次看到室内的样子。真是一塌糊涂:到处是一层厚厚的灰尘,衣服这里一件,那里一件,放得乱七八糟。这使得凯瑟琳难以置信,在她过去那一阵子喝酒喝得迷迷糊糊的状态中竟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好吧,她准备要上的体育锻炼的第一课就是把这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 她正要走到厨房去的时候,忽然听见卧室内有抽屉关上的声音。谁?她提心吊胆、蹑手蹑脚地朝卧室的门走去。 是拉里在卧室内。有一只合上的手提皮箱放在他的床上,他正在装第二只手提皮箱。 凯瑟琳在门口站了一会,看着他。 “如果那些东西是捐献给红十字会的,”她说,“那我已经给了。” 拉里瞥了她一眼:“我要走了。” “又为德米里斯去出差?” “不,”他一边说,一边不停地整理东西。“这些是我自己用的。我要搬出这里了。” “拉里……” “没有什么好商量的了。”她移步走进卧室,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感情。“不过,不过有——有好多问题还可商量的。我今天去看了医生,他说我会好的。”她的话像激流一样迸发出来,“我决心停止喝酒,我……” “凯茜,一切都过去了。我要离婚。” 他的话像鞭子似的猛抽在她的心上。她站着,咬紧着下唇,把涌到喉咙里的辛酸的分泌液咽下,不让它呕出口来。“拉里。”她说得很慢,以便不让声音发抖,“你那么想我现在不责怪你。许多地方是我的过错——也许是大部分——但是情况马上会不一样的。我要改——我真的要改。”她伸出了一只手,恳求着,“我所要求的是再等一等,给我一个机会。” 拉里转过身子面对着她,他的一双蓝眼睛中流露出来的是冷酷和鄙视:“我已经跟另外一个人相爱了。我要求你的只是离婚。” 凯瑟琳站了很久,然后又走回到起居室,坐在长沙发上,漠然地瞧着一本希腊时装杂志,而他继续收拾着东西。 她听见拉里的声音说:“我雇的律师这几天内会来找你的。”接着,传来了砰地关门声。 ※※※ 凯瑟琳坐着小心地一页又一页地翻阅着那本时装杂志。翻到最后一页时,她把杂志合起来,端端正正的放在桌子的一角,走进浴室,打开简易药品箱,取出一把刮胡子刀片,割断了自己两只手腕上的血管。 第十九章 诺艾丽和凯瑟琳 在凯瑟琳的周围有许多白色的魔鬼在游荡,一会儿又向广漠的空间飘忽而去,同时用她听不懂的语言悄悄地细声交谈着,但是她了解这儿是地狱,她得为她的罪恶受到应得的惩罚。 他们把她捆绑在床上,使她动弹不得,她估计这是惩罚的一部分。由于她感到地球在太空间不停地旋转,害怕从这个星球上掉下去,所以,有绳索捆住,她倒也挺乐意。 他们干的最穷凶极恶的事情是把她的全部神经都抽到身躯的外面,因而每一样东西都重叠许多倍,真是无法忍受。她的身躯没有死,发出可怕的、陌生的声息。她仍可以听到血液从血管里喷流出来的潺潺声,像一条红色的河流怒吼着从她体内奔腾倾泻出来。她听到心脏的猛烈搏动声。听上去像一面庞大的鼓被巨人敲击着。她像失去了眼睑,白色的光线直射她的脑髓,那耀眼的光芒使她晕眩。但是,她身上的肌肉都是有生命的,不安地持续蠕动着,像一窝蛇在皮肤下面随时会撕咬一样。 凯瑟琳被送进埃文杰利斯莫斯医院五天以后,睁开了眼睛,发现自己躺在一间不大的白色的病房里。一个穿着一件漂得雪白的工作服的护士在整理她的床铺,尼可迪斯医生的听诊器贴在她的胸前。 “嗨,冷。”她软弱无力地反抗说。 他向她看看,说:“好了,好了,总算醒了。” 凯瑟琳缓慢地用目光扫视了一遍房间。窗口射进来的阳光没有什么异样,她耳际血液湍流的声音没有了,心脏怦怦跳的声音没有了,她的机体陷入死亡的声息也没有了。 “我以为我是在地狱里。”她的声音很轻。 “你是到地狱里去过了。” 她看看自己的两只手腕。不知怎么搞的,都包着绷带。“我在这儿待了多长时间了?” “五天了。”她突然想起了手腕上包着绷带的原因。“我想我干了一件蠢事。”她说。 “是的。” 她把眼睛闭上,说:“我真伤心。” ※※※ 待她睁开眼睛时,已经是夜晚了。比尔·弗雷泽坐在她床旁的椅子里,瞧着她。病床旁边的小桌子上放着鲜花和糕点。 “噢,好啦。”他高兴地说,“你看上去好多了。” “比什么好多了?”她声音软弱地问。他把手放在她的手上:“你把我吓了一大跳,凯瑟琳。” “真对不起,比尔。”她的声音哽咽了,强烈的感情使她说不出话来。她怕自己又要哭了。 “我给你带来了一些鲜花和糕点。等你感觉好一些,我会给你带些书来的。” 她注视着他,注视着他慈爱的强壮的脸庞。此时此景,勾起了她无限惆怅。她想:我怎么会没有爱他的?为什么我会爱上了一个我恨的人?为什么上帝给人们作出这样的安排? “我怎么到这儿来的?”凯瑟琳问。 “救护车送来的。” “我是说——谁发现我在浴室里的?” 弗雷泽顿住了。“是我。我给你打了好几次电话,一直没有人接。我有点担心,赶到你家破门而入了。” “我想我得说一声谢谢。”她说,“不过,跟你说实话,我还没有把握。” “你是不是可以把你的问题拿出来谈谈?” 凯瑟琳摇摇头。摇头的动作引起了她的头阵阵疼痛。“不。”她说,音调十分细弱。 弗雷泽点点头:“明天上午我要乘飞机回美国。我会跟你保持联系的。” 她感到他在她的额前轻轻吻了一下。她实在虚弱得不想说什么,也不要想什么。于是,她闭上了眼睛,撇开周围的一切。她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待她醒来时,室内只有她一人,时间已经是半夜了。 ※※※ 第二天一早,拉里来看她。凯瑟琳目视着他走进病房,坐在她病床旁边的椅子里。她估计他要拉长了脸,很不高兴。但是,事实正好相反。他神情很快活。虽然瘦了一点,脸色黑了一点,但举止很轻松。凯瑟琳恨不得趁他没有来之前能有机会梳梳头,涂上一些唇膏。 “你感觉怎么样,凯茜?”他问。 “好极了。自杀对我总有兴奋作用。” “他们估计你脱不了危险期。” “对不起,使你失望了。” “说这话不太好吧。” “可是这是你的真实感情,是不是,拉里?可惜,要不然你就摆脱我了。” “老天,我没有一点念头要以这种方式摆脱你,我只要离婚。” 她看着他,这个肤色黝黑的英俊男子,就是她的丈夫。这时,他脸上快活的神情踪迹全无,嘴唇硬邦邦的,他那孩子般的动人之处蒙上了一层危险的雾气。她还有什么可留恋的呢?七年来只是一场噩梦吗?她把自己的一切,以及全部的爱情和美好的希望都奉献给了他。现在她硬不下心来,不忍看着自己的爱情和希望随着滚滚大河流入海洋,也就是说没有勇气来承认在婚姻问题上犯了一个大错,使得她的全部生活变成了寸草不生的一片荒凉和贫瘠的土地。她想起了比尔·弗雷泽、他们在华盛顿的朋友和过去的种种趣事。至于她最后一次哈哈大笑或者微笑的时刻究竟是在什么时候,她则一点也记不起来了。但是,所有这些都不是问题的关键。话说到底,她不愿意放走拉里的原因是她仍然爱他。 拉里站在那里,等她回答。 “不。”凯瑟琳说,“我永远不会同意与你离婚。” ※※※ 当天夜里,拉里在山中的荒废的凯萨利阿尼庙宇同诺艾丽见面,向她报告了同凯瑟琳谈话的经过和结果。 诺艾丽聚精会神地听了,问道:“你认为她会改变想法吗?” 拉里摇摇头:“凯瑟琳会顽固到底的。” “你必须再跟她谈谈。” ※※※ 拉里果真这样做了。一连三个星期,凡是他能想到的理由,他都详尽无遗地作了阐述。他对她恳求、哄骗、发火,答应给她钱。 但是凯瑟琳坚决不动摇。她仍然爱他,并且肯定地认为,只要他不一味闹离婚,他会再爱她的。 “你是我的丈夫。”她执拗地说,“你永远是我的丈夫,直到我离开人间为止。” ※※※ 拉里把凯瑟琳讲的话报告给诺艾丽听。 诺艾丽点点头。“好。”她说。 拉里瞧着她,困惑不解:“好?好什么?” 他们躺在别墅前的海边沙滩上,毛茸茸的白色浴巾铺在他们的身体下面,挡住了沙粒传上来的酷热。天空中是一片深邃的明亮的淡蓝色,点缀着朵朵白云。 “你必须摆脱她。”诺艾丽站起身来,大步朝别墅走去,她那优美的长腿在沙滩上轻盈地移动着。 拉里仍然躺着,一时摸不着头脑,心想看来自己误解了她的意思。她肯定不会要他去杀死凯瑟琳吧。 随后,他想起了海莉娜。 ※※※ 诺艾丽和拉里在凉台上吃晚饭。“难道你还看不出吗?她不该活着。”诺艾丽说,“她缠住你,这是她图谋报复的方式。她想把你的前程毁了,也就是我们的前程,亲爱的。” 他们躺在床上,抽着烟。香烟头上发出来的光点,在镜子做的无限远的天花板上闪闪发亮。 “那是你给她做一件好事。她不是自己要死吗?” “我不干,诺艾丽。” “真的吗?”她紧紧吻他,撒足了风骚劲儿,“我帮你的忙。” 拉里给迷魂汤一灌,把凯瑟琳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 有时,在半夜里,拉里突然醒来,出了一身冷汗。他做了一个噩梦:诺艾丽逃走了,永远离开了他。他朝身旁一看,明明她躺在一边。拉里用臂膀把她搂过来,紧紧抱着她。后半夜他一直没有入睡,思索着如果他失去了她,不知自己会怎么样。他并没有觉得自己作出了什么决定,但早上诺艾丽准备早餐时,他突然说:“万一我们给抓住了怎么办?” “只要我们办事周密,不会给抓住的。”要是说拉里的投降使她感到高兴的话,那她一点也没有露出声色来。 “诺艾丽,”他认真地说,“雅典的每一个人都知道我和凯瑟琳的关系不太好。倘若她发生什么事,警察就会怀疑到我头上。” “那还用说,”诺艾丽沉着地说,“所以我们要仔细周密地拟定每一个细节、每一个步骤。” 她把早餐要吃的东西给了拉里一份,自己也取了一份,坐下来开始吃起来了。 拉里把诺艾丽给他的一盘早点推开,一点也没有碰。 “不好吃?”诺艾丽问,显得很关切的样子。 他注视着她,心里猜测着她该是什么样的女人,思想上在策划谋杀另一个女人,居然吃起东西来还那么香。 后来,他们驾着帆船荡漾在海上的时候,又进一步讨论了谋杀凯瑟琳的计划。计划谈得愈多,就愈是接近现实。原先是一个随便转出的念头,现在正在逐步变成即将付之实施的行动。 “应该使它看上去像是一件意外事故。”诺艾丽说。“那样,警察就不会追查。雅典的警察是非常狡猾的。” “万一他们追查起来该怎么办?” “不会的。事故不会发生在这里。” “那会在哪里呢?” “爱奥阿尼那。”诺艾丽把身体靠前一些,开始谈了起来。 他一面听她仔细讲述她的计划,一面提出一些反驳意见和可能发生的破绽。有的她作了进一步说明,使他解除了疑虑;有的她接受了,作了稍许修改,使阴谋更无漏洞。最后,拉里不得不承认这个计划已经无懈可击。 ※※※ 保罗·米塔克萨斯紧张不安。这个希腊飞行员那通常乐呵呵的脸拉长了,绷紧着,而且他可以意识到嘴角的肌肉在神经质地抽搐着。康斯坦丁·德米里斯并没有约见他。一个下属是不能冒冒失失闯去求见这个伟人的,但米塔克萨斯跟管家说他的事很紧急,好说歹说,总算把管家说动心了。 保罗·米塔克萨斯进了德米里斯别墅的宽大的前厅时,正好遇上主子,就结结巴巴地说:“打——打扰你,我真——真对不起,德米里斯先生。” 梅泰克萨斯全是汗水的手掌不自然地在飞行制服上摩擦着。“是不是有一架飞机出毛病了?” “噢,不,先生。我——这是——这是关于一个人的事。” 德米里斯毫不感兴趣地打量着他。他的一条行动准则,下属中的各种个人问题他决不插手,而让他的几个秘书替他处理这类事情。他在等米塔克萨斯继续说下去。 而保罗·米塔克萨斯则越发紧张了。他是度过了许多个不眠之夜才作出抉择到这里来的。他目前做的事跟他的性格迥然相异,因而很不是滋味,但他又是一个极其忠实的人,他效忠的第一对象是康斯坦丁·德米里斯。 “这是关于佩琪小姐的。”他终于说出了口。 片刻的沉默。 “到里面来说。”德米里斯把他引进墙上镶着嵌板的书房,关上了门。这个亿万富翁从白金盒里取出一支埃及产的扁平香烟,把它点燃了。他看看额上冒汗的米塔克萨斯。 “佩琪小姐怎么了?”他几乎是心不在焉地问。 米塔克萨斯咽了一口气,心里捉摸不定来告密是不是错了。如果他把情况估计正确的话,他的消息会受到赏识的;万一他搞错了呢……他咒骂着自己,不该这样鲁莽从事,轻率地闯了进来,但是现在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一头插了进去就得插到底。 “这是——这是关于她和拉里·道格拉斯的。”他瞧着德米里斯的面色,揣度他那表情的含意。可是,那脸上丝毫也没有感兴趣的影子。天啊!米塔克萨斯迫使自己结结巴巴地讲下去:“他们——他们一起住在海边的一座房子里,在——在拉菲那。” 德米里斯把香烟的烟灰轻轻弹进一只金子做的穹形烟灰缸里。 米塔克萨斯这时产生了一种预感:他要被解雇了,他做事太莽撞,要以失掉工作的代价来补偿。他得使德米里斯相信,他说的话是千真万确的。 一连串的话从他嘴里吐了出来:“我的姊姊是那儿一座别墅里的女管家。她总是看见他们两人一起待在海滩上。她从报纸上的照片认出女的是佩琪小姐。起初,她不以为然,没有把它当作一回事。一直到两三天以前,她到机场来看我,我们一起吃晚饭时,我把她介绍给拉里·道格拉斯,嗯——后来她对我说那个同佩琪小姐住在一起的男的就是拉里。” 德米里斯的深橄榄色的眼睛凝视着他,一点也不动声色。 “我——我只是想你需要知道这事的。”米塔克萨斯别扭地把话说完了。 德米里斯开口说话时,他的语调平淡得出奇:“佩琪小姐在她私人生活方面的活动是她自己的事。我肯定,有人在背后对她暗探,她不会高兴的。” 米塔克萨斯的前额渗出了滴滴汗珠。上帝啊,他把整个情况估计错了。不过,他只是要做一个忠实的雇员而已。 “请相信我,德米里斯先生,我仅仅是想……” “我肯定,你以为你迎合我最关心的事。你错了。还有别的吗?” “没——没有了,先生。” 米塔克萨斯转过身子,失魂落魄地匆匆走了。 康斯坦丁·德米里斯向后靠在椅子上,他那深邃的眼睛盯着天花板,注视着什么也没有的空间。 ※※※ 第二天上午九点钟,保罗·米塔克萨斯接到一个电话,要他到德米里斯在刚果的采矿公司报到。根据安排,米塔克萨斯要在刚果待十天,将有关设备从布拉柴维尔空运到矿区。 在星期三上午,作第三次空中运输时,飞机跌入了绿莽莽的、稠密的丛林,连米塔克萨斯的尸骸和飞机的残片都没有找到。 ※※※ 凯瑟琳出院两个星期以后,拉里来看她了。 那一天是星期六晚上,凯塞琳正在厨房里煎蛋饼。油煎的声音盖住了前门开启的声音,她并不知道屋里多了一个人。待她转过身来,才看见拉里站在门廊下。 她不由自主地跳了一下,他马上说:“对不起,让你受惊了。我随便来看看你日子过得怎么样。” 凯瑟琳感到心跳得厉害。她觉得自己不值一分钱,他竟然对她还有那么点儿影响。 “我很好。”她继续照料炉灶上的东西,把一只油煎蛋饼从锅里取出来。 “好香。”拉里说,“我还没有时间来得及吃晚饭。如果不给你添太多麻烦的话,劳驾你给我做一两个吧。” 她朝他看了很长时间,然后耸耸肩膀说:“做就做吧。” 她为他准备好了一份晚饭,而她自己呢,因为有他在,心里烦恼不安,一口也没有吃。他主动跟她找话谈,把最近一次的飞行情况讲给她听,还讲了德米里斯一个朋友的趣事。他仍然是原来的拉里,热情奔放,身上有一种魅力,好像他们之间并没有发生什么事情似的,好像他并没有把他们共同的生活捣毁过。 晚饭吃完了,拉里帮凯瑟琳洗碟子,又一只只地擦干。在洗涤槽前,他站在她的旁边。他的临近惹起了她体内一阵阵不可名状的疼痛。究竟痛了多长时间?有什么好值得回忆的呢? “我吃得很开心,”拉里说着,又像从前一样,随和地、毫不拘束地、孩子般地咧嘴笑了笑,“谢谢,凯茜。” 这一声道谢——凯瑟琳思量着——该是事情的结束了吧。 三天以后,电话铃响了,是拉里从马德里打来的。他说,他马上要起飞返回希腊,问她今晚能不能同他一起上馆子吃晚饭。 凯瑟琳的手抓着听筒,耳朵听着他那亲切的、温和的声音,心里决定不去,嘴里却说:“我今晚有空吃晚饭。” ※※※ 他们在比雷埃夫斯港口的托尔柯马诺饭店吃晚饭。凯瑟琳勉强吃了一点东西。此时此刻,又和拉里待在一起,触景生情,使她难以忍受地痛苦地回忆起他们一起吃过饭的其他餐馆,在一去不复返的岁月里,他们一起度过的那么些愉快的夜晚,以及准备白首偕老的绵绵情意。 “你没有吃啊,凯茜。我给你再点一些别的菜吧,好吗?”他问道,显得十分关切的样子。 “我中饭吃得迟。”她撒了一个谎。 凯瑟琳心里想着:他很可能不会再约我出来了;即使他来约我的话,我也不再跟他出来吃晚饭了。 ※※※ 隔了几天,拉里又打来电话。于是,他们在一家幽雅的餐厅吃午饭了。这家餐厅离辛塔格玛广场不远,拐进一条不易被人发觉的曲径走几步就到。餐厅的名字叫“吉洛菲尼加斯”,意思是老棕榈树。 果真不错,在一条通往餐厅的阴凉的长甬道的道口,长着一棵棕榈树。他们在那里美美地吃了一顿,还喝了些希梅特斯酒,这是一种烈性不强的、无甜味的希腊酒。 拉里尽他所能款待凯瑟琳,使她愉快。 ※※※ 到了星期日,拉里邀请凯瑟琳同机飞往维也纳。他们在维也纳沙切饭店吃过晚饭后,当天夜里飞返雅典。这个晚上过得痛快极了,甜醇的美酒,动人的音乐以及富丽堂皇的烛光,但凯瑟琳有一种怯生生的感觉,总有一点觉得这些美好的东西不是为了她而安排的,而是属于另一个早已死了给埋了的。 他们抵达住处后,她说:“谢谢你,拉里,今晚过得太好了。” 拉里向她靠近,把她抱在怀里,可是凯瑟琳突然挣脱了出来,身子僵直了,头脑里充满了突如其来的、没有预料到的恐慌。 “不。”她说。 “凯茜……” “不能!” 他点点头:“好吧。我理解。” 她的身体在战栗。“是吗?”她问。 “我知道我过去的行为太恶劣了。”拉里轻声说,“如果你允许给我机会,我要弥补过去对你的过失,凯茜。” 天啊,她想着。她咬紧嘴唇,勉强控制住才没有哭出声来。 隔了一会儿,凯瑟琳摇摇头,眼中因为噙着没有淌出来的泪水而有些闪闪发光。“太晚了。”她喃喃地说。 拉里见她如此,觉得不宜再触痛她,就默默地走了。 ※※※ 在同一个星期里,拉里又打来了电话,向她问候。 他派人送来了鲜花,还附了一张便条。 在此以后,他又送来了她心爱的各种艺术品小鸟。这些小鸟都是他从飞达的不同国家里搜集来的。显然,这是他费了一番心思、经过不少周折才搞到的,这一点可以从小鸟品种繁多上看得出来。有用瓷做了涂上釉的,有用玉石做的,还有用柚木做的,她很受感动,他倒还记得她喜欢收藏的东西。 有一天,电话铃响了,凯瑟琳一听就知道是拉里的声音。 他说:“嗨,我找到了一家非常好的希腊饭馆,那儿供应最好的中国菜。” 她笑出了声音,说:“去,我等不及了。” 这才是事情发生真正转机的时候。慢慢地,尝试性地,犹豫含糊地,但总之是一个新的起点。拉里不再试图要吻她,她也不会让他这样做,因为凯瑟琳知道:倘若她开放自己的感情的话,倘若她把自己的身心全部献给这个她爱着的男人的话,万一他再变卦了,那她就完了,彻彻底底完了,再也无法挽救。所以,尽管她同他一起吃饭,一起笑,但在她的内心深处,她保留着持重,冷淡,不受触动,也触动不了。 ※※※ 他们几乎每个晚上都待在一起。有的晚上凯瑟琳在家里自己动手烹制晚饭,有的晚上拉里带她到外面去吃。 有一次,她提起了他说过的他爱上的女人,拉里直截了当地回答说:“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从此以后,凯瑟琳没有再说起这个问题。 她留意地细心观察拉里跟别的女人碰头的蛛丝马迹,但她并没有发现。他已全部倾注在她身上,从不迫使她做什么,也不强行要求她接受什么。但是,凯瑟琳不得不承认,这只是暂时的、表面的现象,在这种现象后面还有着别的什么东西。看样子,他的确是把她当作一个女性对待,有破镜重圆的要求。 夜晚,上床以前,她站在镜子前面,脱了衣服,察看自己在镜中的映像,心里琢磨着为什么拉里又要回到她身旁来。她的脸庞还不错,这是一张一度标致而又经历过痛苦的年轻姑娘的脸。镜中那向她睁大着的一对严肃的灰眼睛中,蓄积着悲切和凄惨。她的皮肤有点儿浮肿,下巴比原先稍为肥厚一些,但她身体的其余部分仍然健美,这是任何食谱和按摩所办不到的。她脑海中闪现出上一次对着镜子照的情景,以及手腕被深深割了一刀,生命即将结束时的情景。一阵震颤掠过她的全身。让拉里见鬼去吧,她挑衅似的想着,如果他真的要我的话,即使我这个样,他也会要的。 ※※※ 他们参加了一个舞会,清晨四点钟拉里把她送回了家。这一个晚上真是好得不可思议。凯瑟琳穿了一身新衣服,很动人,别人看了都很羡慕,拉里也为她而感到骄傲。 他们回到套间时,凯瑟琳伸手去摸电灯开关,突然被拉里按住了。“等一等。”他说,“在暗中我容易说一些。” 他的身体紧挨着她,虽没有碰上,她已经感觉到他身上的电波在吸引着她。 “我爱你,凯茜。”他说,“我从来没有真心爱过别的人。我要求重新一起生活。” 他把电灯打开了,端详着她。她站在原处,身体僵直,吓得还没有恢复过来。 “我知道你思想上还没有充分准备,不过我们可以慢慢来。”他咧嘴露齿笑了。那是亲切的、孩子般的笑。“我们先握握手作为开始吧。” 他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手。 她把他拉到跟前。于是,两人吻着。逝去了的凄切日子好像给抹去了,他们又开始了新的蜜月。不,它比蜜月还要美好。奔放的热情仍在,仍像新婚之夜,妙不可言;与此同时,他们彼此又都明白了为什么重归于好。 两人都清楚,从此以后,一切会顺利的,彼此再也不会伤害对方的感情了。 “你喜欢我们到别的地方去过第二个蜜月吗?”拉里问道。 “噢,喜欢,亲爱的。我们行吗?” “当然行,我马上休假了。我们本星期六走。我知道一个美妙的小地方,我们可以去。这地方叫爱奥阿尼那。” <hr /> 注释: 第二十章 诺艾丽和凯瑟琳 驱车去爱奥阿尼那花了九个小时。 在凯瑟琳看来,路旁的景色像是《圣经》里所描述的,是属于另一个时代的。汽车沿着爱琴海行驶,一个又一个小农舍从车窗外闪过。这些农舍刷得雪白,屋顶上插着十字架。无边无际的果树林在山上波浪起伏,其中有柠檬树、樱桃树、苹果树和橘子树。这里,每一小块土地都被筑成梯田,种着农作物。农场里的住房的窗框和屋顶都被漆成欢快的蓝色,好像在蔑视着从多岩石的土壤中雕凿出来的艰辛岁月。在比较陡的山坡上,夹杂在果树林之间,长着成片茂密的柏树,又高大又优雅。 “瞧,拉里,”凯瑟琳叫喊道,“这些树多美丽!” “对希腊人来说可不是这样。”拉里说。 凯瑟琳朝他看了看,不解其意:“你的意思是什么?” “他们认为柏树是不吉祥的象征,用来点缀墓地,向死者表示哀悼。” 汽车接二连三地经过扎着稻草人的田地,并且,田旁的每一道短篱笆上都系着碎布条。 “料必他们这里容易受骗上当的鸟儿不少。”凯瑟琳笑了。 他们穿过了一连串的小村庄,村庄前路牌上写的村名真是古里古怪:米索罗杰恩、阿杰尔卡斯特洛、伊托利肯、奥姆菲尔霍立亚…… ※※※ 下午三四点钟,汽车抵达里奥恩村,然后顺着里奥河的流向轻快地西行。在里奥河口,他们乘渡船去爱奥阿尼那。不到五分钟工夫,他们已经在驶往伊皮鲁斯岛的船上了。爱奥阿尼那就在这个岛上。 凯瑟琳和拉里离开放在下舱的汽车后,走上甲板,坐在长凳上,眺望海上的景色。 西斜的太阳照得海面上波光粼粼。远方,在水天一色之处,一座岛屿在午后的雾气中愈变愈大。这座岛屿在凯瑟琳看来,似乎还没有开发,有点儿野蛮和可怕,兆头不佳。是的,岛屿蒙上了一层原始的面纱,它在天地间的存在好像是专门为着希腊诸神的,凡人在这里是不受欢迎的入侵者。渡船慢慢接近岛屿时,凯瑟琳看见这岛的下沿四周绕着一圈嶙峋怪石,都是从山上掉入海里的。岛上预示着灾祸的山,断崖处处,深沟裂谷隐约可见。人们沿险峻的山腰凿出了一条路。 过了二十五分钟,渡船在伊皮鲁斯的小小港口靠岸了;又过了几分钟,凯瑟琳和拉里已经驾车驶上山路,前往爱奥阿尼那。 凯瑟琳给拉里读着一本旅游指南。“……是属于品都斯山脉的余脉。从远处看,爱奥阿尼那呈双头鹰的形状,在鹰爪下静静地躺着无底的潘伏第斯湖。游客可以在湖边搭游船,在仙境般的环境中穿过深绿色的湖面到湖心岛观赏,然后再乘船到对岸。” “听上去挺好的。”拉里说。 太阳快下山的时候,他们抵达目的地,直接把汽车开到饭店。这是一座维护得很好的古老的大平房,位于比整个小镇高一些的小山上,平房的四周零散地分布着一些供旅客住的有凉台的小平房。一个穿着工作服的老头出来迎候他们,看了看他们快乐的脸。 “你们是度蜜月的。”他说。 凯瑟琳向拉里瞟了一眼,对老头笑着说:“你怎么知道的?” “从你们的样子总能猜得出来。”老头说着把他们领进门厅,让他们登了记,然后又把他们领到一座小平房里。 这平房包括一间起居室、一间卧室、一间浴室和厨房,落地长窗外面是一个宽大的水磨石做的凉台。人站在凉台上,视线越过肃穆的柏树林的上方,可以饱览美景。下方的村庄、小镇和湖泊一览无遗。湖,静静的,深深的,默默思索着。景色如画,邮政明信片上的画恐怕也比不上。加上海上吹来的习习凉风,使人心旷神怡。 “这虽然不多,”——拉里笑着,“但都是贡献给你的。” “我全盘接受。”凯瑟琳大声说。 “快活吗?” 她点点头。“我什么时候曾经这样开心过我也记不清了。”她走近他,牢牢抱住他。“不要放开我。”她低声说。 拉里那强壮的胳臂揽着她,把她抱紧了。“我不会的。”他许诺说。 凯瑟琳打开行李,把衣着用品一一拿出来。 ※※※ 拉里走回大平房,在门厅跟服务台的男职员谈起话来了。 “到这里来的旅客怎么玩?”拉里问。 “什么都玩。”男职员自豪地说,“在我们饭店里,有保健矿泉池;镇上有徒步旅行、钓鱼、游泳、划船。” “那湖有多深?”拉里随随便便询问道。 男职员耸耸肩膀:“没有人知道。那是火山湖,没有底。” 拉里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儿附近的洞怎么样?” “噢,你说佩拉马洞啊!离这里只有几英里路。” “那些洞都探查过没有?” “少数洞探查过。有不少还没有开放。” “好。”拉里说。 男职员又说:“如果你们喜欢爬山,我建议爬珠墨加峰,只要道格拉斯太太不怕登高。” “不,”拉里笑笑,“她是一个爬山运动专家。” “那么她会玩得痛快的。你们运气真好,天气不错。我们估计会有米尔蒂密,但是没有来。现在很可能不会来了。” “什么叫米尔蒂密?” “那是一种很可怕的大风,从北方刮来的。我想同你们那地方的飓风是一样的。刮这种大风时,每一个人都闭门不外出。在雅典,甚至远洋轮船也不准离港。” “我很高兴没有碰上它。”拉里说。 ※※※ 拉里回到小平房后,向凯瑟琳提议到镇上去吃晚饭。他们走了一条陡峭的、满是石块的小路。这条小路沿着山坡蜿蜒下伸到小镇的郊外。爱奥阿尼那镇只有一条大街——乔治王大道。在大街的两旁,各有两三条小街。在这些小街的左右两侧,都有不少狭窄的土路呈放射状通到各个住户的农家。房子是用山上运下来的石头砌成的,式样都很古老,而且经过了风吹雨打,破旧斑驳。 乔治王大道的中间用绳子隔了开来,汽车走左边,人可以在右边比较舒畅地走。 “我们那儿的宾夕法尼亚大道也该这样做。”凯瑟琳说。 镇中心广场实际上是一个秀丽的小公园,里面有一座高塔,塔上装着一座有灯照明的大钟。有一条两旁种植着法国梧桐的街一直通到湖边。在凯瑟琳看来,镇上所有的街道都像通水的。那湖似乎隐含着某种可怕的东西,隐隐约约,可见又不可见。潘伏第斯湖的样子很奇特,总像在沉闷地想着什么,因为它无波无浪,一片平静。湖边长着一簇一簇的芦苇,高高的茎叶伸出水面,像贪婪鬼等着人去。 凯瑟琳和拉里走进五彩缤纷但范围不大的商业区,两旁挤满了各种店铺。有一家珠宝商店,紧隔壁是面包店,挨下去有露天肉铺、酒店、皮鞋店……有一群孩子站在一家理发店外面,好奇地默不作声地看一个顾客刮胡子。凯瑟琳觉得他们是她所见过的最漂亮的孩子。 过去,凯瑟琳屡次同拉里谈过要生一个孩子,但他总是不同意,说他还没有准备要定居下来。现在,她想着,他也许会改变主意了。凯瑟琳向走在她旁边的拉里瞅了一眼,他的个子比街上其他的人高,宛如一个希腊神。她一面走,一面心里决定在离开这里以前,要把这个问题提出来跟他谈一谈。 他们俩走过一家电影院,电影院的名字叫智慧女神。有两部非常老的美国电影正在上映。他们停住脚步,看电影广告牌。 “我们运道不错。”凯瑟琳诙谐地说,“《巴拿马之南》,罗杰·普洛伊和弗吉妮娅·维尔主演,还有一部叫《卡特案件中的绨艾先生》。” “从来没有听说过。”拉里哼着鼻子说。“这个电影院不知是哪个年代造的,老得都没有牙了。” 他们在中心广场吃了,在皎洁的月光下坐了一会,然后步行回饭店。这一天过得称心如意。 ※※※ 第二天上午,凯瑟琳和拉里开着汽车在景色宜人的野外兜风,一会儿出没于湖边曲曲弯弯的小道间,一会儿奔驰在几英里长的岩砾重叠的海岸边。然后,汽车又像喝醉酒似的迂回曲折地返回山上。好几座石头房子耸峙在峻峭的山坡边缘。 在高高的海边悬崖上,树林的枝叶之间,有一座白色的大房子隐约可见,外观宛如古代的城堡。 “那是什么?”凯瑟琳问道。 “一点也不知道。”拉里说。“我们去看看。” “好啊。”拉里把汽车调头驶上通往那座白色建筑物的土路,穿过一片肥沃的草地,羊群正在低头吃草。牧羊人看见汽车经过,盯着车里的人看了一会。 不久,他们在那连个人影也没有的建筑物入口处把汽车停下。到了近处仔细一看,这大房子像废弃的古堡。 “想必这儿是一个幸存的吃人妖怪的城堡。”凯瑟琳说,“也许是从格林兄弟写的童话中跑出来的。” “你真的想看个究竟吗?”拉里问。 “那还用说。也许我们正好赶上可以搭救一个受苦受难的淑女。” 拉里向凯瑟琳投以迅速的、不寻常的一瞥。 他们跨出汽车,走到厚实的木门跟前。门的中央钉着一个巨大的铁环。拉里将铁环敲击了几次,里面声音全无,只有草地上传来秋虫的叫声,以及草被风刮动的沙沙声。 “我估计里面没人。”拉里说。 “也许正在忙着处理尸骨。”凯瑟琳轻声说。 突然大门咿呀响着慢慢开了。一个全身穿着黑衣服的修女站在他们的面前。 凯瑟琳没有防备有这样一下子。“对——对不起。”她说,“我们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外面没有牌子。” 修女对他们注视了一会,打个手势请他们进去。他们跨过门廊,到了一个很大的院落里。四周静得出奇,凯瑟琳突然领悟到缺少一种东西:人的声音。 修女默不作声地摇摇头,做一个动作叫他们等着。他们看着她转身朝院落一端的一座老石头房子走去。 “她去找吃人妖怪了。”凯瑟琳喃喃细语着。 在那座老石头房子外面向上的方向,在突出于海上的岬角上,他们看到了一块墓地,四周种着成排的又高又密的柏树。 “看着这地方我有毛骨悚然的感觉。”拉里说。 “我们好像闯进了另一个世纪。”凯瑟琳接着他的话音说。 两人不知不觉地细声谈了起来,声音放得很低,不敢扰动那万籁俱寂的气氛。在主楼的窗户后面,有一些好奇的胆怯的面孔向他们偷偷瞅着,都是女的,全穿着黑衣服。 “这是一个过修道生活的疯女院。”拉里断定说。 一个又高又瘦的女人出现在那座老石头房子前,大步朝他们走来。她的穿着是一身嬷嬷打扮,脸上的表情友好、悦人。 “我是特莉萨嬷嬷。”她说,“你们有事吗?” “我们碰巧路过这里,”凯瑟琳说,“因为好奇,走了进来。”她看看那一张张在窗后窥视的脸,“我们没有想打扰您的意思。” “到我们这里来访的客人不多。”特莉萨嬷嬷说,“我们和外界几乎没有任何接触。我们都是天主教加尔默尔派修女会的,都做过沉默宣誓。” “要多久?”拉里问道。 “一辈子。我是这里唯一被允许说话的人,但也只在必要的时候才能说话。” 凯瑟琳环视着这个空旷的静寂的院子,不禁毛骨悚然。“没有人离开过这里吗?” 特莉萨嬷嬷笑笑说:“是的。没有这必要。我们进来后的一生就在这些高墙里面。” “打扰您了,请原谅。”凯瑟琳说。 嬷嬷点点头:“没关系。上帝祝福你们。” 凯瑟琳和拉里走出来时,那巨大厚实的门慢慢关上了。凯瑟琳回转身子,又朝这不寻常的城堡看了看。它像一座监狱,但比监狱更可怕,也许因为是自愿来苦行赎罪的,白白度过一生。 凯瑟琳想起了窗户里面的那些年轻女人,被高墙深院禁锢了起来,在她们生命的其余时间里与外界一点接触也没有,终生待在这坟墓般的永恒的静寂之中。她相信自己怎么也不会忘记这地方。 <hr /> 注释: 第二十一章 诺艾丽和凯瑟琳 第二天清晨,拉里到镇上去看早市。他说他先走一步,要凯瑟琳随后就来,但她迟迟疑疑,说要多睡一会儿。 待拉里一走,凯瑟琳马上起床,匆匆穿好衣服,到饭店的健身房去,这地方她前天已私下探查过了。一个女教练————要她把衣服脱掉,然后挑剔地检查她的身体。 “这几年你一直非常懒,非常懒。”她不停地责骂凯瑟琳,“你身体的素质很好。只要你努力下工夫——如果情况允许的话——可以恢复原来的优美体形。” “我愿意努力。”凯瑟琳说,“看看上帝把我塑造成怎么个样子吧。” 在亚马孙女战士的精心指导下,凯瑟琳天天搞得精疲力竭,苦苦接受躯体外形的按摩,严格遵守特定的食谱以及进行紧张的体育锻炼。 这一切她都瞒着拉里,但到第四天傍晚她身上的变化已甚明显,给拉里觉察到了。他评论说:“这地方的水土倒挺适合你。你好像是另一个年轻妇女了。” “我就是一个不同的年轻妇女嘛。”凯瑟琳答道,突然感到害羞了。 ※※※ 星期日上午,凯瑟琳去了教堂。她从来没有看过希腊东正教的弥撒。 在爱奥阿尼那这么小的镇上,她估计只有一个小小的乡村教堂。但使她大吃一惊的是镇上的教堂很大,装点得富丽堂皇,墙上和天花板上的雕刻精致细腻,地上铺着大理石。在圣坛的前面有十一二个巨大的银烛架,教堂内四周的壁上有讲述《圣经》故事的壁画。牧师比较瘦,脸上长着黑胡须,使整个脸庞也显得黑黝黝的。他身着一件精工制作的金丝红袍,头戴一顶黑色的高帽子,威严地站在高台上。 靠墙放着一张张木长凳,长凳旁边有一排木头椅子。参加弥撒的男人坐在教堂的前部,女人在后面。也许男的比女的要早到天国,凯瑟琳这样想着。 赞美词的唱诵开始了,是用希腊文唱的。牧师从高台上走下来,向圣坛移步走去。红色的幔幕分了开来,后面坐着一个大主教,身上穿着好几套长袍,白发苍苍,银须飘飘。在他面前的桌子上,放着一顶象征性的钻石帽和一个金十字架。这老头点燃了三支捆在一起的蜡烛,代表——凯瑟琳估计——圣父上帝、圣子耶稣和圣灵三位一体,然后他把蜡烛交给牧师。 弥撒做了一个小时,凯瑟琳坐着,感受着各种景象和各种声音,觉得自己很幸运。于是,她低下了头,做了个感恩的祷告。 次日早上,凯瑟琳和拉里在小平房的可以眺望潘伏第斯湖的凉台上吃早饭。天气无比美好。阳光和煦,微风习习。一个年轻的满脸笑容的服务员送来了早饭。凯瑟琳穿着长睡衣,服务员进来时,拉里用两只手臂搂着凯瑟琳,吻她的颈背。 “昨夜太好了。”拉里低声说。 服务员偷偷噗哧一笑,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 凯瑟琳有点儿窘。拉里的这种举止一反常态,以前他从来不在陌生人面前抱啊吻啊的。凯瑟琳想,他真的变了。无论什么时候,女侍来整理被褥也好,男侍来打扫也好,拉里就用胳臂搂着凯瑟琳的腰,好像他想让全世界都知道,他深深地恋着她。这深深触动了凯瑟琳的心弦。 “今天我有一个伟大的计划。”拉里说。他用手指朝东边的方向指了指,那里有一座巍峨的山峰直插蓝天。“我们今天去爬珠墨加峰。” “我有一个习惯,”凯瑟琳声称说,“我不去硬攀。” “去吧,他们说,在山顶上看到的景色无比奇妙。” 凯瑟琳听拉里的口气很认真。她又向山峰看了一眼,那山峰像是笔直陡升上去的。“爬山我不内行,亲爱的。”她说。 “是一次轻松的徒步旅行,一路上都有道的。”他踌躇了一下,又说:“如果你不想跟我一起去,我可以自个儿去。”他的声音中流露出非常失望的情绪。 说一句不去是很简单的,仅仅坐在凉台上欣赏欣赏周围景色也是很惬意的,但是,现在是拉里要她去。这对凯瑟琳来说已经够了。 “好,去吧。我去看看,能否找到一顶登山帽。”她说。 顿时,拉里脸上的不快消失了,凯瑟琳很高兴,那是因为她总算决定去的缘故。另外,也许登山很有趣味。 他们把汽车驶到小镇边上的一块草地,山路就是从这里开始的。他们将汽车停放好,看见路旁有一个出售食品的小货亭。拉里买了些夹心面包、水果、棒糖和一大暖水壶的咖啡。 “如果山顶上景色不错,”他跟货亭老板说,“新娘和我就在上面过夜了。”他把凯瑟琳紧紧抱了一下,那货亭老板笑了。 ※※※ 凯瑟琳和拉里走到山路的起始点。实际上有两条山路,方向彼此相反。凯瑟琳不得不承认,爬山看来不难。山上的小径还算宽,坡度也不大。但是,她抬头看看山顶,又是那么面目狰狞,令人望而生畏。也许,他们不至于爬到那么高吧;稍微爬上一点,坐着野餐,不挺好吗? “这边走。”拉里说。他领着凯瑟琳朝左边的小径走去。 他们开始向上攀登时,那个希腊货亭老板十分关切地看着他们。要不要追上去,跟他们说走错道了?他们现在要攀登的山路很危险,只有专门的爬山运动员才从左侧取道。这时,有几个顾客走到货亭来要买东西,老板忙着招呼顾客,就把那两个美国人忘了。 他们在阳光下向上走了一段路,有点热了,但是愈往上登,吹来的风也更凉快了。凯瑟琳想,骄阳和凉风加在一起倒挺不错。今天天气晴朗,她又跟心上人在一起,所以心情十分愉快。凯瑟琳走走停停,向下瞧瞧,见已经爬得那么高了,颇为吃惊。空气——也许因为心理作用——好像变得稀薄一些了,呼吸起来感到要困难一点。这时,路变窄了,两个人不能并排走,所以她只能跟在拉里后面一步一步往上爬。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不爬了,可以歇下来吃东西了。 拉里发觉凯瑟琳被丢在后头,落下一段路了,就停下来等她。 “我跟不上你,”凯瑟琳喘着气说,“山的高度对我已经有影响了。”她向下望望。“下山恐怕要花不少时间。” “不,不会的。”拉里回答说。他又开始沿着狭窄的山路往上走了。 凯瑟琳朝他的背影瞅了瞅,无可奈何地叹一口气,顽强地跟了上去。 “我跟一个棋手结婚就好了。”她在他背后叫喊着,但拉里没有回话。 山上的小道突然来了一个急拐弯,一座小木桥出现在拉里的面前,桥上面拉着一根绳子作为扶栏,桥下面是一个深谷。这里正好又是风口,小木桥老是在摇摇晃晃,看样子很不牢,一个人的重量恐怕也承受不起。 拉里把一只脚踏到桥上的一块烂木板上,烂木板在他身子的重量下凹陷了下去,总算吃住了。他朝下一看,山谷约有千把英尺深。拉里抖抖身子,壮壮胆,试一步走一步,开始过桥了。他听见凯瑟琳在身后叫道:“拉里!” 他转身一看,她也走到了桥跟前。 “我们不要过桥吧!怎么样?”凯瑟琳问道,“这桥连一只猫都经受不起!” “要过,除非你能飞。” “看样子不牢靠啊。” “人们天天在桥上走。”拉里继续走了起来,任凯瑟琳留在桥的另一端。 凯瑟琳不得不也走上桥去。桥开始晃动了。她朝深谷一望,不由恐惧起来。这已经不是可以闹着玩的了,而是危险的举动了。凯瑟琳向前面一看,拉里马上到对岸了。于是,她咬咬牙,抓住绳子,开始过桥了。每走一步,桥在脚下晃一次。她小心翼翼地慢慢向前移动,一只手紧紧握住绳子,尽量不看下面的深渊。拉里在对面看着她,发现她脸色都变了。她走到拉里身旁时,身体抖个不停,这或许是由于恐惧的缘故,也可能是给从白雪覆盖的山顶上过来的冷风吹了的缘故。 凯瑟琳呆呆地站了一会,说:“我不是爬山的料。我们回去吧,亲爱的?” 拉里吃惊地面对她:“我们还没有看到要欣赏的景色呢,凯茜。” “我已经看的够多的了,一辈子也受用不尽。” 他挽住她的手臂。“跟你说,”他笑道,“前面不多远有一个僻静的好地方,是野餐的理想场所。我们走到那儿为止。怎么样?” 凯瑟琳勉强地点点头:“好吧。” “这才像是我的爱人。” 拉里对她微微一笑,转过身子,重新在崎岖不平断断续续的小路上向上攀登了。 凯瑟琳默默地跟在后面。她不得不承认,山下的景色,美不胜收,村庄、小镇、深谷等等,看了激动人心,像一幅宁静的生动逼真的画,比柯里尔和艾夫斯出版公司印的风景明信片更吸引人。她已经好长好长时间没有见拉里这样欣喜若狂了。他好像服了兴奋剂,而且愈往上爬,愈是兴奋。他满面春风,话多得很,滔滔不绝地讲着一些细碎琐事,似乎不停地讲可以释放掉一些精神上的能量。看来每一件东西都能使他激动:攀登、景色、野花……每一件东西在他看来都变得特别的有趣,好像他的感觉器官受了刺激,兴奋到超过正常程度了。他毫不费力地往上爬,一点也不气急,而越来越稀薄的空气使得凯瑟琳气喘吁吁,背上汗都出来了。 她的两条腿变得像铅一样沉重,张着嘴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究竟已经爬了多长时间,她一点也不知道。向下一看,爱奥阿尼那小得可怜,湖也缩成一面小镜子了。在凯瑟琳看来,山路愈来愈陡,也愈来愈窄。这里,山路沿着悬崖盘旋而上,凯瑟琳紧紧依偎着峭壁,摸着往上爬。拉里说过爬山是一次轻松的徒步旅行——凯瑟琳想着——对山羊才可说是轻松呢。山上的小道到这里几乎已经没有了,也看不出有人曾在这里走过。野花的品种愈来愈稀少,主要的植被是苔藓,以及一种犹如从石头里长出来的样子怪里怪气的棕色草,凯瑟琳估计自己快支持不住了。他们转过一大块突出的岩壁后,本来已经满是凹凸不平的乱石堆的所谓山路突然消失了,令人头晕眼花的深渊出现在她的脚下。 “拉里!”这是一声尖厉的叫喊。 他立刻赶到她旁边,一把抓住了她,将她向后拖了一步,然后领着她到了安全的地方。 凯瑟琳的心脏怦怦跳个不停。她纳闷着:想必我中邪了;我年纪太大了,不是干爬山这行当的时候了。她精疲力竭,头晕目眩,还有些恶心,凯瑟琳看看拉里,想把自己的感觉告诉他。在他的头顶上,转过一个弯,她看到了山顶的一块平地。总算到了。 ※※※ 凯瑟琳伸直了手脚躺在山顶平地上,让精力恢复过来,同时感到冷风吹拂着头发。内心的惧怕慢慢退走了,现在没有什么好担忧的了。拉里说过,下山比上山容易。这时,拉里坐在她旁边,也在歇息。 “感觉好一点了吗?”他问。 她点点头:“好一点了。”她的心脏已不再急剧地跳动,呼吸也恢复了正常。她吸了一长口气,对着拉里笑了。 ※※※ “艰苦的一段已经完了,是吗?”凯瑟琳问。 拉里对她看了好长一会儿,然后说:“是的。已经完了,凯茜。” 凯瑟琳把手臂的肘部撑在地上,使上身抬起来。在这块面积不大的山顶平地上,搭了一个木头做的眺望台,眺望台的四边设着陈旧的栏杆,站在台上可以四面观赏下方的风景。这种美景不到山顶是看不到的。离凯瑟琳十几英尺远的地方,有另一条山路,向下伸到山的另一侧。 “噢,拉里,太好看了。”凯瑟琳说,“我像麦哲伦了。”她又对他笑笑。但是拉里望着别的地方,没有听她说的话。他好像有心思——神态紧张,似乎在担心什么事。凯瑟琳的眼睛向上一扫,说:“看!”一团蓬松的白云,在轻快的山风吹动下,正朝着他们飘移而来。“到这边来了。我从来没有在云朵里面待过,想来一定像是在云烟缭绕的天国里一样。” 拉里看着凯瑟琳匆忙站起来,朝悬崖的边缘跑去,站在东倒西歪的木栏杆旁。拉里用肘撑着支起上身,若有所思地瞧着云朵向她冲去。云快触上她了,马上就要把她包裹起来。 “我就要站在云里了。”她叫道,“让云朵从我头上和两旁飘过去!” 说时迟,那时快,凯瑟琳已经消失在翻滚卷动的灰白色的雾气中了。 拉里轻轻地站了起来。他在原处站了一会,一动也不动,随即默不作声地朝她移步走去。很快地他也被云雾笼罩住了,迷糊糊的,分辨不出她究竟站在哪里。正在这时,他听到她的声音在前面响起:“哦,拉里,太好了!快来啊!” 他慢慢地朝这声音的方向走去,朦朦胧胧的,什么也看不清。 “像濛濛的细雨。”她大声说,“你觉得到吗?” 她的声音现在更近了,离他只有几英尺了。他又向前跨了一步,伸出双手去摸她。 “拉里!你在什么地方?” 这时,他可以辨得出她的人影了,像在迷信传说中的人死后不久的显形阴魂一样,在雾气中若隐若现,而且正好在他跟前,她的脚下不远处就是鬼都愁的悬崖峭壁。 他的两只手向她伸去,恰好在这一时刻,云雾从他们身边全都飘游过去了。 凯瑟琳转过身来,两人面面相觑,彼此之间的距离不到三英尺。她吓了一跳,向后退缩了一步,半只右脚已经踩到悬崖的边缘。 “噢!你把我吓死了。”她惊叫道。 拉里又跨上一步,微微笑着让她宽心,同时两只手马上要伸到她胸前了。 ※※※ 突然,出乎意料的,有一个人的声音喊道:“哎呀!我们在丹佛的山比这座山要大得多!” 拉里恐惧地转过身来,脸色煞白。 一群游客在一个希腊向导带领下从山顶另一侧的一条山路上走了上来。向导一看见凯瑟琳和拉里,就停住了脚步。 “上午好。”向导说,显出惊奇的神情。“想必你们是从东坡爬上来的。” “是的。”拉里紧张地说。 向导摇了摇头:“他们真该死,怎么没有告诉你那条山路危险。从另一条山路走要容易得多。” “下次再爬我就知道了。”拉里说,声音有些嘶哑。 原先凯瑟琳注意到的兴奋情绪从他身上退去了,好像一只开关突然关上了。 “我们离开这鬼地方吧。”拉里说。 “怎么——我们才上来啊。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他急促地说,“我不喜欢人多。” 他们取另一条山路下山,一路上,拉里默不作声,好像寒气把嘴冻住了。对此,凯瑟琳一点也摸不着头脑。有一点她可以肯定,她既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做什么,以致惹他生气的。他的态度突然改变是山顶上来了一批人的时候。转瞬之间她明白了,估计到了他不高兴的原因,不由地笑了。他是想在云雾之中拥抱她、吻她!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否则,他为什么朝她伸开双手呢?他的意愿给一群不速之客搅掉了。想到这里,她几乎高兴得笑出声来。这时,拉里在她前面,沿着山路大步地往下走。她看着他,心里充满了无限的温暖。回到饭店后,再设法弥补吧,她心里这样说。 但是,待他们返回小平房后,凯瑟琳用双臂围着他的脖子,试图要吻他,而他却说,他累了。 半夜十二点钟,凯瑟琳躺在床上,兴奋得久久不能入眠。 这一天,是漫长的一天,惊险的一天。 她回忆着崎岖的山路、摇摇晃晃的小木桥和贴着崖壁的爬行。隔了很久,她才睡着。 ※※※ 次日上午,拉里去跟服务台的职员聊天。 “前几天你提到过的那个洞……”拉里先开口说。 “啊,不错。”那职员接口说,“佩拉马洞啊。里面五颜六色,有趣极了。不去看看太遗憾了。” “我们准备去观赏的,”拉里随随便便说,“我对那种溶岩洞不太感兴趣,但我的妻子听到这里有山洞,老缠着我,要我带她去。她就是喜欢这种平常见不到的东西。” “我肯定,你们两人会玩得痛快的,道格拉斯先生。不过,不要忘记雇一个导游。” “我非得找一个导游不可吗?”拉里问道。 那职员点点头:“最好这样。已经发生过几起事故了,人失踪了。”他压低了嗓门说,“有一对年轻夫妇到今天还没有找到。” “既然这么危险,”拉里问,“那他们为什么还要让人进去?” “只有新区才不保险,”那职员解释说,“还没有全部探查,里面没有装灯。不过,有了向导,你就不必担心了。” “什么时候闭洞?” “六点钟。” ※※※ 这时,拉里看见凯瑟琳在外面,倚靠在一棵硕大的希腊橡树下读书。“你看的书怎么样?”他问。 “没多大意思。” 他弓着背待在她身边:“饭店里的人跟我说,附近有一个山洞。” 凯瑟琳抬头望他,不太理解他的意思:“山洞?” “据说是必游之处。凡是度蜜月的人都到那里去的。你在洞里提一个愿望,走到洞外愿望就实现了。”他说话像一个孩子,而且显出迫不及待的样子,“怎么样?” 凯瑟琳犹豫了一下,心想拉里真像一个小男孩。“如果你想去,那就去吧。”她说。 他笑了:“好极了。我们吃过午饭去。现在,你就读读书吧,我要开汽车到镇上去买些东西。” “让我陪你一起去吧?” “不用,”他脱口而出,“我马上就回来。不必担心。” 她点点头:“好吧。” 他转身走了。 ※※※ 在镇上,拉里找到一家小百货店,买了一只手电筒,几节干电池和一团盘绕在一起的细绳。 “你是住在那家饭店的吧?”店老板问拉里,同时把零钱找给他。 “不,”拉里说,“正巧路过这里,要到雅典去。” “如果我是你的话,我会小心的。”店老板忠告他说。 拉里狠盯着他看:“小心什么?” “马上有暴风雨来了,你可以听到羊在叫了。” 下午三点钟拉里才回到饭店。 四点钟光景,拉里和凯瑟琳出发前往佩拉马洞。 这时,已经起了令人担忧的风。在北边,雷暴前常见的雷雨云砧正在形成,遮住了天空中的太阳。 ※※※ 佩拉马洞在爱奥阿尼那东面,与该镇相距30公里。许多许多年代以来,洞内生成了无数的钟乳石和石笋,其形状千奇百怪,有的像各种运动,有的像宫殿、宝石……整个洞穴,经过修缮,已成为重要的旅游胜地。 凯瑟琳和拉里到达佩拉马洞时,已是下午五点钟了,离闭洞时间只剩下一个小时。拉里在售票亭买了两张游洞票和一本小册子。 一个衣衫褴褛的向导走上前来招揽生意。 “只要50,”他用一种向导特有的调子说,“由我给你们导游,洞里每一个引人入胜的地方都不会漏过。” “我们不需要向导。”拉里说,语气颇为粗鲁。 凯瑟琳对拉里看看,对他严厉的口气感到吃惊。拉里抓住凯瑟琳的胳膊:“走吧。” “你确信我们没有向导能行吗?” “要向导做什么呢?都是骗钱的。我们的目的是进洞,四周看看。凡是我们该知道的,小册子上面都写着。” “好吧。”凯瑟琳表示同意说。 洞的入口处比她原先估计的要大得多,被泛光灯照得通明,游客成群地转来转去。洞壁和洞顶到处是大自然从岩石中雕凿出来的形象:鸟、巨人、花朵和皇冠,千姿百态,令人赞叹不已。 “真奇妙,”凯瑟琳惊叹道。她看着小册子。“还没有人知道这洞是多少年以前形成的。” 她的声音里有一种空洞感,在洞壁之间回响着。 ※※※ 大小不等的钟乳石从洞顶上倒挂下来。经过一条从岩壁上凿出来的隧道,他们到了第二个洞室。 这个洞室要小一些,洞顶上短短的电线吊着没有灯罩的电灯泡,把洞内照亮了。这里的各种形象更加奇异,展示着无与伦比的大自然的杰作。在这个洞的一角,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危险:不可入内。” 在牌子的旁边,是另一个洞穴的入口处,黑咕隆咚地裂着大口。拉里装作随随便便地走到洞口,留神向四周探望了一下。凯瑟琳正在洞的另一端聚精会神地察看四周洞壁上的天然雕塑品。拉里轻轻地迅速摘下牌子,扔到了阴暗处。于是,他走回到凯瑟琳身后。 “这儿湿气太重,”她说,“我们走吧?” “不。”拉里的声音很坚决。 她吃惊地望着他。 “还有更奇妙的东西看呢,”拉里解释说,“饭店里的职员告诉我,最有趣的部分是新区。他说我们千万别错过。” “在哪里?”凯瑟琳问。 “在那边。”拉里挽着她的手臂走到这个洞室的后侧,站在暗黑的大裂口前。 “我们不能进去,”凯瑟琳说,“里面黑。” 拉里拍拍她的肩膀:“不必担心。服务台的职员跟我说过,要带好手电筒。”他说完,从袋里拿出了手电筒。“嗨——眼睛一眨,老母鸡变成鸭——看!”他拧亮手电,狭长的光柱照亮了千古岩石中一条黑洞洞的长廊。 凯瑟琳站在原处,向洞内窥探。“看样子很大。”她疑惑地说,“你有把握不会出问题吗?” “当然喽,”拉里回答说,“他们还带学校里的孩子到这里来呢。” 凯瑟琳仍然犹豫不决,希望跟其他游客待在一起,不要单独行动。在她看来,这个洞总有一点危险的样子。 “走进去试试看。”她终于说。 他们才走进去十几步路,身后洞内电灯光亮全给黑暗吞没了。他们靠着手电筒的光走了一段,通道突然转向左,又折向右。现在,只有他们两个人处在这阴冷的、没有时间概念的、远古的原始世界中。在手电筒的光柱的反射光中,凯瑟琳瞥见拉里的脸上又堆满了兴奋的神情,这同他在山上的神情一模一样。凯瑟琳使劲抓着他的胳膊。 在他们的前面,地道分岔了。在岩石裂开的地方,凯瑟琳看到低垂的洞顶上怪石嶙峋。她想起了忒修斯和半人半牛的怪物,心里怀疑会不会在这个洞里碰上它们。 她正要张口提议说他们该回去了,但是话还没有说出口,拉里就说:“我们走左边的。” 她向他看看,尽量用很随和的口气说:“亲爱的,你看我们该回去了吧?已经不早了,洞的大门就要关了。” “要开到九点钟才关。”拉里回答道,“有一个特殊的洞,我要找到它。他们最近才开发出来,据说这个洞才奇呢。” 他继续朝前走。凯瑟琳迟疑不决,四周望望,想找一个借口可以不要再往前去了。不过,话又得说回来,他们为什么不可以踏勘一番呢?拉里不是挺感兴趣吗,如果这样能使得他高兴,那她就要成为世界上最伟大的——该是什么词?——女探洞迷。 拉里不走了,等着她。 “来不来?”他急切地问道。 她尽量使自己的话听起来很热情。“好的。不要把我丢了。”她说。 拉里没有答话。他们取左边的岔道,慢慢走了起来,小心谨慎地留意着脚下一碰就滚动的小石子。 拉里将手伸进口袋。一会儿,凯瑟琳听到有什么东西落到地上的声音。他继续走着。 “你掉了什么东西没有?”凯瑟琳问,“我好像听到——” “我踢着了一块小石子,”他说,“我们快一些走。” 于是,他们的速度快了起来。凯瑟琳并没有发觉在他们身后一条细绳从一个绳球上不断地松脱开来。他们走啊走,洞顶变得低了,洞壁也更湿漉漉的了。凯瑟琳对自己认为这里凶多吉少而觉得可笑。这一带,好像前面没有路了,似乎危险即将来临,死亡在招手。 “我觉得这地方憎恶我们似的。”凯瑟琳说。 “别开玩笑,凯茜。这里仅仅是一个洞穴而已。” “你为什么认为这里只有你我两人?” 拉里踌躇着:“知道这个区域的人并不多。” 他们继续走着,走到后来,凯瑟琳对时间和地点的意识都丧失了。 通道又变窄了,两旁岩石上尖利的突出部分,不时地突如其来地将他们身上这里那里或是划破,或是擦痛。 “你认为你要找的那个洞还有多远?”凯瑟琳问道,“我们想必快到中国了。” “不远了。” 他们说话的声音像给捂住了,空落落的,犹如一连串逐步减弱的回声。 周围的空气变冷了,但湿度仍然很大,因而觉得有一种黏糊糊的冷湿感。凯瑟琳冷得有些打颤。在他们前面,手电筒的光束照着通道内另一个岔口。他们走到这三岔口,停住了。插往右边的道比往左边分出去的要小一些。 “他们该在这里装霓虹灯路标。”凯瑟琳说,“也许我们走得太远了。” “没有,”拉里说,“我肯定要找的洞穴在右边的通道旁。” “我冷得发抖了,亲爱的。”凯瑟琳说,“我们回去吧。” 他转过身子面对着她:“我们马上到了,凯茜。”他抓住她的手臂,“待我们回到饭店,我们再好好暖和暖和。”他看到了她脸上犹豫的表情,“这样吧,假使两分钟内我们再找不到要找的洞,我们就回去。好吗?” 凯瑟琳觉得轻松了一些。“好的。”她带着欣慰的心情说。 “那快走。” 他们走进右边的岔道,手电筒的光柱在他们前方灰暗的岩壁上晃动着,照出奇异古怪的图案。凯瑟琳回头一望,背后是一片漆黑。一小束手电筒光犹如在阴森森的中开辟光明。拉里突然不走了。 “该死!”他说。 “怎么回事?” “我想刚才我们走错道了。”凯瑟琳把身子转了过来:“好吧。我们回去吧。” “我去摸摸情况,看是不是这样。你留在这里。” 她吃惊地看着他:“你上哪儿去?” “走回到刚才的岔口处查探一下。”他的声音有点紧张,很不自然。 “我跟你一起去。” “我一个人可以快一些,凯瑟琳。我只要到这一通道开始的地方去核对核对,半分钟内就会回来。”他说话的语调听上去有些不耐烦。 “好吧。”她说,心里很不安。 凯瑟琳站在那里,目送拉里从她身边离开,走入他们刚才来的黑暗之中。拉里的身子被包围在一圈光环里,像在地壳底下移动的天使。片刻之间,光亮消失了,她被埋在从未领略过的一片漆黑之中。她不敢走动,身子微微颤抖,脑海里一秒一秒地计算着时间的流逝。 ※※※ 半分钟到了。拉里没有回来。 凯瑟琳耐心地等着。洞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可怕的黑暗,像居心叵测的看不见的波浪从四面八方向她袭来。她叫了一声:“拉里!”她的声音沙哑、犹豫。她润了润嗓子,叫得响了一些:“拉里!” 声波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被吞没了,给黑暗扼杀了。在这与世隔绝的地方,似乎没有什么有生命的东西能够存在。 凯瑟琳感觉到恐惧的第一根卷须触上了她。她鼓励自己说,当然拉里马上会回来的,我只要留在原处,保持冷静的头脑,就没问题了。 黑咕隆咚的时间在慢慢爬过去,她大脑中闪过这样的事实:出了大问题了。 也许拉里碰到了意外,在松动的尖石头上滑了一跤,头部在洞壁的石头上撞伤了。 也许这一时刻他正躺在离她只有几英尺远的地方,不停地流着血,奄奄一息。 也许他迷路了。 也可能他的电筒没有电了,被迫待在洞的某一深处,无法动弹,就像她现在被禁锢在黑暗之中一样。 渐渐地,凯瑟琳受到一种窒息感的困扰,下意识的恐慌油然而生。她决定不能留在原处,慢慢地向来的方向摸索着移动。通道很窄;万一拉里受了伤,无计可施不能自救的话,她可以很容易找到他。 她在暗中走了一小段,估计已经到了通道岔口的地方。凯瑟琳小心谨慎地移动着,松动的小石子在她脚下滑滚。突然,她发觉有一个声音从远处传到耳际,就停下来仔细听。是拉里吗?声音消失了,她继续移动着。才走了几步,那声音又有了,这是一种什么东西嗖嗖急转的声音,好像录音磁带飞转时发出来的。这里一定有人!凯瑟琳高声叫喊了一下,然后听着。她的声音慢慢被一片寂静淹没了。 一会儿,那声音又有了!嗖嗖旋转的声音。这一次,是从另一方向传来的。 声音渐渐增大,像刮着尖利的风一样向她逼来,而且愈来愈近了。突然,这声音扑到她身上。又冷又滑腻的皮触着她的面颊,碰到她的双唇。她发觉头上有什么东西在爬动,锐利的爪子插到她的头发里。更有甚者,在黑暗中向她偷袭的某种叫不出名字的东西,用拼命扑动的翅膀覆盖住了她的脸。 她晕了过去。 她躺在高低不平的石头上,那尖利的棱角使她难受得醒了过来。她的面颊上觉得有点暖,而且有点黏糊糊的,手一摸是血。她想起了在黑暗中向她袭击的翅膀和利爪,不由感到一阵战栗。 洞里有蝙蝠。 她努力回忆着她所知道的蝙蝠的样子。她记得在什么书上读到过,蝙蝠就是飞鼠,常成百成千地群集在一起。在储存于她大脑的信息中,她能提取出的唯一的另外一个知识是,有的蝙蝠要吸血。但是,她迅速把这方面的念头排除了。勉勉强强地,她坐了起来,手掌撑在石头的尖角上感到阵阵刺痛。 你不能光坐在这里——她警告自己说——你得起来,做点什么。 她忍着痛挣扎着站了起来,一只鞋子不知怎么搞的掉了,衣服也给撕破了。不过,这没关系,明天拉里会给她买一件新的。她想象着他们两人到小镇上的百货商店去,一路上又说又笑,十分高兴。拉里给她买了一件白色的夏装,但是莫名其妙地新衣服变成了寿衣。这时,她脑中又充满了恐怖。她决定必须继续想着明天,而不是现在吞没她的噩梦。 她得继续走。但是向哪儿?她转了个身。倘若走错了路,在洞里就会愈走愈深。不过,她清楚,不能留在原地。 凯瑟琳估算着,从他们进洞以后,究竟过去了多长时间。至少一个钟头了,很可能两个钟头了。至于她失去知觉的时间有多长,根本就无法估算。毫无疑问,外面的人会找拉里和她的。然而,要是没有人惦念他们呢?谁进洞了,哪些人已经出洞了,是没有办法可以核对的。也许她得永远待在这里了。 她把另一只鞋子也脱下,一步一步小心地缓慢地走了起来,两只火辣辣的手张开着,避免再撞上粗糙的洞壁。万里长征第一步——凯瑟琳自言自语道——中国人就是这样说的,这句话真妙,太机智了。中国人发明了爆竹和炒杂烩,他们真聪明,不会像我这样被闷在谁也找不到的地底下的黑洞里。如果我不停地走,我会碰上拉里的,或者别的游客,那就好了。我们回到饭店,痛痛快快喝一杯,对洞中的一番遭遇哈哈大笑。现在,我要做的是,不停地走。走,才能得救;走,才有活路。 她突然不走了。她又听到在远处有嗖嗖的旋转声音,仿佛有鬼怪或高速列车自远而近地向她奔驰而来。她的身体又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啊!”她尖厉地叫了一声。原来有几百只蝙蝠同时涌集到她身上,密密麻麻的,用它们那冷湿的、滑腻的翅膀扑打着她。处在这暗无天日的恐惧之中,她被毛茸茸的蝙蝠的身躯压得气都透不过来了。 她记得在失去知觉之前做的最后一件事是呼唤着拉里的名字。 ※※※ 凯瑟琳躺在洞穴内寒冷而潮湿的地上,眼睛微闭着,但是她的头脑突然清醒了。她认为,拉里要谋害她。一连串的现象和往事像走马灯似的从她脑际闪过。 拉里曾经说过:“我已经跟另外一个人相爱了……我要离婚……”;在山顶上的云雾里面,拉里向她走来,朝她伸开着双手;她记得曾经向陡峭的山下望了望说:“下山恐怕要花不少时间”,而他说:“不,不会的……”;还有,在洞口他说过:“我们不需要向导……我想刚才我们走错道了。你留在这里……半分钟内我就会回来……” 最后,她脑海中的电影终止在令人胆战心惊的徐徐降落的黑幕上。 拉里根本就不想回来找她,是有意骗她到这洞里来的。重新和好、蜜月……这一切都是假的,是谋害计划的一部分。她倒老实,一直在天真地感谢上帝给了她一个新生的机会,而他够狠毒的了,不露声色地在策划杀死她。现在,他的目的达到了;凯瑟琳知道她怎么也出不去了。她已经给活活地埋葬在这可怖的黑色坟墓里了。 蝙蝠都飞走了。但她仍可感觉到和闻得出蝙蝠在她脸上和身上留下来的污秽的黏液。她心里明白,蝙蝠还会回来的。但是她不知道,再经受一次袭击后,是不是能够保持神志清醒。一想到蝙蝠,她又哆嗦起来。为了控制自己,凯瑟琳迫使自己做缓慢的深呼吸。 不久,凯瑟琳又听到了蝙蝠的声音,知道这一次怎么也挨不过去了。开始时只是微弱的嗡嗡声,后来愈来愈响,朝她而来。一阵突发的,痛苦的尖叫声在空漠的黑暗中回荡,而另一种声音更响了,更近了。在黑天暗地的通道上,出现了一缕飘忽不定的光线。同时,她听到了叫喊的声音,感到有人用手托着她,把她抬了起来。她想警告他们有蝙蝠,但是他们仍然不停地尖叫着,无法控制自己。 <hr /> 注释: 第二十二章 诺艾丽和凯瑟琳 凯瑟琳僵直地躺着,不让蝙蝠发现她。她紧紧闭着眼睛,留神听蝙蝠翅膀盘旋的声音。 一个男人的声音说:“我们能找到她,真是奇迹。” “她没问题吧?” 这是拉里的声音。 骤然之间,恐惧又流过凯瑟琳的全身,仿佛她的机体充满了发出尖叫声的神经纤维,在警告她快快逃跑。蓄意谋杀她的人又找上她了。 她呻吟着:“不……”同时睁开了眼睛。 她躺在小平房内自己的床上,拉里站在床脚跟前,他旁边是一个她从来没有看见过的男人。 拉里向她走近了几步:“凯瑟琳……” 她见他挨近,不由地往床的内侧蜷缩过去。“不要碰我!”她的声音微弱、嘶哑。 “凯瑟琳!”拉里显得悲痛万分。 “给我把他撵出去。”凯瑟琳恳求说。 “她还没有脱离惊厥状态。”那个陌生人说,“也许你在外面房间等一等要好一些。” 拉里朝凯瑟琳端详了一会,他的脸上这时变得呆板了。“行。只要对她有利,我怎么都行。”他说完后,走了出去。 陌生人走到床边。他是一个又胖又矮的男人,脸上堆着笑,讲起英语来带着很重的地方口音。 “我是卡佐米迪斯医生。你遇到了很不幸的事件,道格拉斯太太,但我肯定你就会好的。轻度的脑震荡,加上严重的休克。隔几天你完全可以恢复健康。”他叹了一口气,“那个该死的洞应该关闭。这是今年第三起事故了。” 凯瑟琳摇摇头。因为头部抽痛得厉害,她立刻停止了摇头。“这不是一件意外事故。”她说,声音仍然沙哑,吐词不够清楚,“他想谋杀我。” 他低头瞧着她:“谁想谋杀你?” 她嘴里发干,舌头滞涩,要把话说清楚不很容易:“我——我丈夫。” “不。”他说。 医生不相信她的话。凯瑟琳咽了一口气,重新说:“他把我留——留在洞里,让我等死。” 他摇摇头:“这完全是一件意外的事。我给你打一针镇静剂,等你醒来的时候,你就会觉得好多了。” 一阵恐惧感像电击一般流过她的全身。“不打!”她乞求着,“你不明白吗?我再也醒不过来了。把我搬出这里。请!” 医生慈祥地笑着,使她打消顾虑:“我跟你说过,你就会好的,道格拉斯太太。你现在需要的是好好睡一大觉。”他把手伸进黑色的医药箱,找注射器。 凯瑟琳欠身想坐起来,但头灼痛得厉害,浑身都冒出了汗。她不得不再躺到床上,脑子里像有小鼓猛烈地敲击着。 “你现在还不能动,”卡佐米迪斯医生告诫她说,“你经历了一场大折磨。”他取出注射器,从针头上吸进一小瓶的琥珀色液体,转身对着她。“请转个身。等你醒了,你会感到舒服得多。” “我不会醒了,”凯瑟琳喃喃地说,“趁我睡着他就会把我杀了。” 医生的脸上流露出十分关切的神态。他走到她旁边:“请转个身,道格拉斯太太。” 她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眼神里显得十分执拗。 医生轻轻推转凯瑟琳的身子,让她侧身躺着,然后掀开她的睡衣。这时,她感到臀部被针尖刺着了。 “好了。” 她翻过身仰面躺着,低声地说:“你把我杀死了。”绝望的泪水溢满了她的眼眶。 “道格拉斯太太,”医生轻轻地说,“你知道我们怎么发现你的吗?” 她刚要摇头,但想到那样会头疼,便止住了。他的声音很柔和,“是你的丈夫把我们领着找到你的。” 她凝视着医生,没有领悟他的意思。 “他在洞里转错了一个弯,迷失了方向。”医生解释说,“他找不到你后,急得几乎发疯了。他找了警察,我们就立即组织了一个搜索组。” 她默不作声地看着他,还是没有明白过来:“是拉里……找人求救的?” “他当时伤心极了,捶胸顿足,说如果发生意外全得怪他。” 她躺着不动,努力去理解医生的话的含意,使自己已经形成的想法来适应这一新的消息。如果拉里蓄意要谋害她,何必再去组织搜索组找她呢?他也不会为了她的安全急得不得了。她脑子里一片混乱。医生满怀同情地望着她。 “现在你先睡,”他向她说,“明天上午我再来看你。” 她本来深信,她爱着的人是杀人犯,她得告诉拉里,她错了,请求他的原谅,但现在头愈来愈重,眼皮要合上来。 “等我醒来后,”——她想着——“再跟他说吧。他会通情达理的,会原谅我的。一切的一切都会重新好起来,就像以往一模一样……” ※※※ 一阵阵急促的、猛烈的噼啪声把凯瑟琳惊醒了。 她睁开了眼睛,觉得脉搏跳得很快。滂沱大雨野蛮地敲击着卧室的窗玻璃,闪电发出耀眼的淡蓝色光芒,把每一样东西都照亮了,使得室内与一张曝光过度的照片相仿佛。风,像兽爪一样扒着房子,想钻进墙壁挤进室内来;拍打着屋顶和窗玻璃的大雨滴宛如千万根鼓槌同时在击着一面大鼓。每隔几秒钟,就有预示凶祸的滚滚雷声跟在闪电后面。 是隆隆的雷声把凯瑟琳吵醒了。她挣扎着撑起上身,往枕头上移了移,坐成半坐的姿势后,看了看床边小桌子上的钟。由于医生注射的镇静剂的作用,她头昏眼花,不得不眯起眼睛看钟面上的数字。时间是凌晨三点。房子里只有她一个人。 拉里料必在隔壁房间里守夜,正为她愁闷呢。她得去找他,向他道歉。 凯瑟琳小心地把脚移下床,想站起来,但眼前一阵黑,向地上倒了下去。她及时抓住了床架,才没有跌到地上。眼前的黑暗消失了,她方才放手。 她踉踉跄跄地走到房门口,全身肌肉有些僵硬,活动不够方便,头部像有什么东西在不停地捣,一下一下地抽痛。她在房门口站了一会儿,靠在门的把手上,借以支撑自己的身子。然后,她打开了门,走进起居室。 拉里并不在起居室里,但厨房里的灯亮着,她就跌跌撞撞朝亮光走去。 拉里站在厨房里,背朝着她。 凯瑟琳叫了一声:“拉里!”但她的喊声被隆隆的雷声掩盖住了。 她还没来得及喊第二声,一个女人的身影映入她的眼帘。 ※※※ 拉里说:“这是很危险的,如果你——” 呼啸着的风把他下面的话卷走了。 “——得来。我得有把握你——” “——看见我们在一起。没有人会——” “——我跟你说过,我会照管——” “——出毛病。他们没有办法能——” “——这一时刻,趁她还睡着。” 凯瑟琳站着,全身瘫了,一点也动弹不得。断断续续传来的声音,仿佛是迅速跳动的词句。句子的其余部分被怒号的风声和猛烈的雷声吞没了。 “——我们得迅速行动,要不然她就——” ※※※ 原先的恐惧又爬回了心头,漫延到她那哆嗦着的身体的各个部分,把她淹没在不可名状的、令人作呕的惊骇之中。她的噩梦成了事实:他正在计划要杀死她。她得离开这里,否则他们会找到她,把她谋害了。慢慢地,她那震颤的身体向后退缩回去。无意之中她碰倒了一盏台灯,好在她眼疾手快,灯没有着地就被她抓住了。她的心脏怦怦地跳,害怕会不会被他们在风雨声中听到了。她蹑手蹑脚走到前门,打开了门,外面刮的大风几乎把门从她手里扯下来。 凯瑟琳跨入黑夜中,迅速把门关上。转眼间,身上给寒冷的瓢泼大雨淋透了。这时她才第一次意识到除了一件薄薄的睡衣以外身上什么也没有穿。这没有关系;最要紧的是她得逃命。在倾盆大雨中,她看到了前面不远处那饭店门厅内的灯光。她可以到那里去求救,但他们会相信吗?她想起了当她告诉医生拉里要谋害她时他脸上的不信任的表情。不,那是自投罗网,他们会以为她是精神病发作,把她转交给拉里的。她必须迅速离开这个地方。 抱着求生的念头,她踏上了通往小镇的陡峭的崎岖不平的小路。 骤雨把小路变成了滑溜溜的泥浆。淤泥黏在她的光脚板上,步步艰辛,使她觉得好像是在可怕的噩梦中奔跑,跑的速度又慢得惊人,而追捕者正在背后赶来——欲求生而徒劳。她不时跌倒,爬起,数不清究竟滑倒了多少次,脚上被泥浆中的尖锐的小石头割得鲜血淋淋,可是她并没有发觉。这时,她因精神上的恐怖和紧张,处在麻木状态中了。她像一台自动装置一样移动着,被一阵狂风刮倒在地,风过后又爬了起来,缓慢地向小镇跑去。但是,她已经不清楚是向哪里跑了,也不再感到暴雨倾泻在她的身上。 ※※※ 小路突然终止在小镇边上阴暗的、人迹全无的街道口。她仍然不停地跌跌撞撞地跑,仿佛是一头被猎人追赶的小动物,下意识地把一只脚移到另一只脚的前面。可怕的雷鸣声不断打破寂静的黑夜,闪电把天空变成面目狰狞的地狱。凯瑟琳被吓得一阵阵抽动。 她走到了湖边,停住了脚步,死死盯着湖面。薄薄的睡衣被大风刮得在她的身上张开来。原先平静的湖水被凶恶的狂风吹得如同波涛汹涌的海洋,好几英尺高的巨浪陡然升起,野蛮地冲碎另一个巨浪。 凯瑟琳站在原地,竭力回忆她到这儿来是干什么的。骤然之间,她想起来了。她现在是在赶去见比尔·弗雷泽的路上。他正在他那美丽的家宅里等她去结婚。 通过急骤的雨帘,在翻滚的潮水之中,凯瑟琳瞥见了一缕黄色的灯光。比尔就在那里,在等着她。但是她怎么能到他跟前去呢? 她低头看看湖边,在她的脚下有几只划艇,系在停泊处。划艇在湍流中急剧地左右转动,好像要挣脱缆绳飘向湖中去。 凯瑟琳明白,她应该做什么。她急匆匆地攀上一只划艇,跳了进去。她一面保持着身体的平衡,一面解开了缆绳。立刻,那小艇脱离了码头,猛烈地晃动起来。凯瑟琳被颠翻在舱里。她挣扎着爬到座位上,把两把桨握在手里,努力回想拉里是怎样划桨的。但是,在她脑海中出现的不是拉里,而是弗雷泽。是的,弗雷泽曾经和她泛舟水上。那时候他带她去见他的父亲和母亲。现在,她得设法自己划,但划艇不听她使唤,巨浪使小艇左右摇摆得厉害,不停地旋转。冷不防两把桨从她手里滑脱出来,掉入水里。凯瑟琳坐在原处,眼巴巴地看着两把桨消失在湖水中。 划艇失去了控制,像离弦的箭,急速地向湖中飞去。 凯瑟琳冷得牙齿格格作响,颤抖无法控制地发作起来了。她发觉有东西拍打着脚,低头一看,不好了,艇里已灌满了水。 她哭了,这是因为结婚礼服被弄湿了。这是比尔·弗雷泽给她买的,肯定他要对她生气了。 她所以穿着结婚礼服是因为她和比尔两人在教堂里举行婚礼。模样像比尔父亲的牧师说:“如果有人反对这一婚礼,请发言,否则……”还有一个女人的声音说:“这一时刻,趁她还睡着。” 突然,湖中的灯光消失了,凯瑟琳又返回到佩拉马洞里,拉里把她按在地上,那女人将水往她身上倒,想溺死她。 她举目四处张望,想找比尔家里黄色的灯光,结果大失所望,灯光早没有了。他不想再娶她了。现在,她一个人也没有了。 湖边离得远远的,隐匿在瓢泼大雨后面的某个地方。在这暴风雨的黑夜中,凯瑟琳孤身一人,待在发狂的湖面上,随着小船上下颠簸,耳际不断地响着般的米尔蒂密大风的怒号声。巨浪拍打着船舷,小艇开始大幅度地摇摆起来,情况很危急,但凯瑟琳已经不再害怕了。一股畅快的暖流慢慢注满她的全身,大雨泻在她的皮肤上,与柔软的法兰绒相仿。她像小孩一样把手合在胸前,开始背诵在孩子时代学到的祷告词。 “现在我要躺下长眠……愿上帝保佑我的生命……如果我醒来前已经死去……愿上帝拯救我的灵魂。”这时,她沐浴在美好的幸福之中,因为她清楚,最后的一切都是顺顺利利的。她已踏上了回老家的旅程。 正在这一时刻,一排巨浪吞噬了划艇的尾部。于是,划艇慢慢地翻过来,沉入黑洞洞的无底的湖里。 <hr /> 注释: 第二十三章 审判 诺艾丽·佩琪和拉里·道格拉斯将在雅典市阿萨凯昂法院大厦33号审判厅因被控犯有故意杀人罪而受到公开审判。审判开始前四小时,法院里挤满了旁听者。 阿萨凯昂法院大厦是一座巨大的灰色建筑物,占据了大学街和司汤达路之间的整个街区。在这座建筑物内的三十个审判厅中,只有三个供刑事审判用,即21号、30号和33号审判厅。因为33号厅面积最大,所以这次审判就选在这里举行。 厅外走廊里挤满了人,穿着灰制服的警察站在两个入口处维持秩序。走廊里的出售夹心面包的摊子不到五分钟全部卖光。电话间前人们排着长队,等着打电话。 警察局长乔治奥司·斯库里亲自负责安全措施。摄影记者到处可见,斯库里高高兴兴不断地让他们拍他的照。旁听券的实际价格超过了票面价值。几个星期以来,希腊司法系统的工作人员为应付亲戚朋友要票弄得应接不暇。内部手臂长的人拿旁听券跟别人交换其他好处,或者卖给票证贩子。这些票证贩子以五百德拉克马的高价转手倒卖。 这次谋杀审判的实际环境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33号审判厅在法院大厦的二楼,又破又旧,散发着霉味,多年来这里是在法律面前发生的数千起斗争的舞台。这个厅宽约有12米,长约60~70米。旁听席分为三排,每排之间有二米宽的过道。每一排内有十多张木头长凳。 在审判厅的前部设着一个高台,上面摆着三张审判员坐的高背皮椅。在高台的后面有一座二英尺高的漆得闪光发亮的桃花心木屏风。中间那张高背皮椅供审判长坐,在这张皮椅的正上方挂着一面不干净的方镜子,反映出审判厅的一角。 高台的前面是证人席,这是一个略高出地板的平台,上面装着一个可供阅读有关案卷的小台架。在台架上面有一个镀金的耶稣受难像,像的旁边有两个耶稣的门徒。审判员待的高台的一侧,靠着墙,是陪审席,现在十个陪审员都已经入座了。在陪审席的对面,即高台的左侧,是被告席。辩护律师的桌子就放在被告席的前面。 审判厅的四周墙上,涂着拉毛水泥,地板上铺着地毯,与一楼审判厅内磨旧的木头地板形成鲜明的对比。天花板上吊着十几盏电灯,都罩着球形玻璃灯罩。在这个厅的一角,老式取暖器的通气管道一直升到天花板。厅内辟出了一个区,专供新闻记者坐。来自路透社的、合众社的、国际新闻社的、塔斯社的和其他一些通讯社的专访记者都已经在那里了。 这次谋杀案审判本身的气氛已经够轰动的了,但前来参加旁听而露面的人物更是引人注目。许多旁听者不知道该先朝哪个方向看才好,都兴奋得不得了,好像观看奇特的杂技表演。 在前排的长凳上坐着著名电影明星菲力普·索雷尔。人们谣传他是诺艾丽·佩琪从前的情夫。索雷尔进门时,砸碎了一架对着他的摄影机,他不肯向新闻记者讲一句话。现在他独自一人坐在座位上,默不作声,好像在他周围筑起了一道无形的墙。 在索雷尔后面的一排上有阿尔曼·戈蒂埃,这个修长的、表情阴沉的电影导演不断四下张望,似乎在为下一部电影片作酝酿。 戈蒂埃附近坐着著名的法国外科医生和抵抗运动英雄伊舍利尔·凯兹。 离伊舍利尔·凯兹两个座位是美国总统特别助理威廉·弗雷泽。 弗雷泽的旁边有一个座位空着,传闻像野火一般刮遍整个审判厅,说康斯坦丁·德米里斯也要露面。 ※※※ 不管旁听者朝哪个方向看,都是一张张熟悉的脸孔:政治家、名歌手,负有盛誉的雕刻家,全世界著名的作家……虽然参加这次公开审判活动的听众中有许多著名人士,大家的注意力还是集中在中间的地方。 被告席的一端坐着诺艾丽·佩琪,清秀娇美,蜂蜜般的皮肤比平常略为显得白一些,穿的衣服好像才从香奈尔时装店里走出来的样子。诺艾丽的身上显露着女王般的气质,她那高贵的风度和仪态使得即将降临到她头上的戏剧性的变化更加突出,扣动着人们的心弦。一出精彩的好戏马上要开场了。 当时的情景和气氛正如一家美国新闻周刊所报道的一样:从前来亲眼看看诺艾丽·佩琪受审的人群中,投向她的目光十分强烈,在审判厅内几乎变成了看得见摸得着的物质存在。这种目光并不表示同情,也不意味敌对情绪,而不过是一种等着看的心情。因为被控告犯有故意杀人罪将受到审判的这个妇女,可以说是一个超女性,是金垫座上的女神,高高地在人群之上。人们来此的目的就是要看着这个偶像被拉下来,同他们一样脱不了俗。虽然她看似超脱,但到头来仍是粪土一堆。此时此刻,审判厅内人们的情绪同将近二百年前法国农民内心的情绪一模一样。这些法国农民当时目睹了坐着死囚护送车驶向断头台。 诺艾丽·佩琪并不是这一出在法律面前演出的好戏中的唯一角色。在被告席的另一端还坐着拉里·道格拉斯,他心中愤愤不平,满腔怒火。他那英俊的脸变苍白了,人变瘦了,但却使他像雕塑出来的脸部特征更突出了。审判厅里有不少妇女有一种想拥抱他的欲望,想用这种方法或那种方法去宽慰他。自从拉里被捕以后,他收到了几百封世界各地的妇女的信,还有数十件礼物,有的人还表示愿意嫁给他。 这一次精彩演出中的第三个角色是拿破仑·乔特斯,在希腊他的名声和诺艾丽·佩琪并驾齐驱。公众认为拿破仑·乔特斯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刑事律师之一。委托他担任辩护律师的顾客中,有被发现盗窃国家资金的政府首脑,也有当场被警察捕获的杀人犯。凡是重大的案件,他从来没有输过。乔特斯这人比较瘦,面容憔悴,这时他坐在审判厅里,用他那双猎狗似的哀伤的大眼睛观察着前来观看的人。在法庭内,他向陪审团致词时,话讲得很慢,吞吞吐吐,表达自己的思想十分吃力。有时他窘极了,往往有一个陪审员会情不自禁出来解他的围,脱口说出乔特斯搜遍枯肠而未得的词汇。每当这一场合,乔特斯便如释重负,脸上充满难以形容的感激之情,以致全体陪审员都不由地对他产生了好感。在法庭外,乔特斯精神饱满,能言善辩。他分析问题透彻,还能流利地讲七种语言。只要繁忙的工作日程中挤得出空,他常给世界各地的法律学家作报告。 跟乔特斯离开一米左右的距离,也坐在辩护律师席上的还有受拉里·道格拉斯委托担任辩护的弗雷德里克·斯塔夫鲁思。专家们一致认为,虽然斯塔夫鲁思在处理一般刑事案件时的能力绰绰有余,但是在对付今天这样的案件中他将会显得毫无办法。 诺艾丽·佩琪和拉里·道格拉斯已经在报纸上受到了舆论的审判。在公众的思想中他们的犯罪事实是确凿的,没有人对他们的罪行有丝毫的怀疑。职业赌徒们认定诺艾丽将被判决有罪,下的赌注为三十比一,也就是说只有三十分之一的人认为她会被宣告无罪。看着欧洲最了不起的刑事律师面对许多不利条件如能像变戏法般的扭转乾坤,大大增添了这次公开审判的吸引力。 当宣布乔特斯担任诺艾丽·佩琪——这个女人竟敢把康斯坦丁·德米里斯不放在眼里,而在外面另找相好,置德米里斯于公众嘲笑之下——的辩护律师时,群情哗然。尽管乔特斯有才华,有本领,但是与康斯坦丁·德米里斯的金元王国比起来还差不知多少倍呢。大家都捉摸不透究竟什么东西促使乔特斯要跟德米里斯顶着干。这一事情的真实原因比难以置信的流言蜚语更加令人感兴趣。乔特斯律师是在德米里斯的亲自要求下才担任被告诺艾丽·佩琪的辩护人的。 ※※※ 在公开审判前三个月,圣尼科德默斯街监狱的负责人亲自来到诺艾丽的牢房,告诉她说,康斯坦丁·德米里斯要求见她。在这以前,诺艾丽一直在猜测,什么时候德米里斯会同她接触。自从她被捕以后,他没有送来过任何口信,诺艾丽为此感到惊恐。 诺艾丽跟德米里斯一起生活的日子也够长的了,完全知道他的自尊心有多强,也完全知道他对稍有藐视他的人所采取的报复手段有多狠。诺艾丽使他丢尽了脸,以前还从来没有人这样做过,他完全有力量进行令人发指的复仇。唯一的问题是:心毒手辣的德米里斯将采取什么方法来达到目的?诺艾丽肯定,像收买陪审团和审判法官这样简单的事情,根本就不在德米里斯的眼里,他是不屑干的。只有用超过马基雅维里式的复杂的阴谋诡计来进行报复他才会感到满足。诺艾丽躺在牢房里的帆布床上,睡不着觉,一个晚上接着一个晚上地思考着,把自己放在德米里斯的位置,设身处地,想出一个计谋后,转眼一盘算,又把它推翻了。她就这样不断冥思苦想着,想找出一个最佳方案。德米里斯就是会这样做的。好像同德米里斯在智力上下棋,所不同的是她和拉里都是小兵小卒,下的赌注是生与死。 很有可能德米里斯要她和拉里都死,但诺艾丽比任何人更充分了解德米里斯思想上的阴险狡猾之处,所以他也有可能计划只让他们中的一个人死,而让另一个人活着受罪。假使德米里斯的安排是让他们两人都受极刑,他当然是报了仇,但这样一切都结束得太快了,没有什么留下可供他回味品尝的了。诺艾丽仔细地考虑了每一种可能性,也就是这一场赌博中各种可能的结局。在诺艾丽看来,康斯坦丁·德米里斯也许会让拉里去死,而让她自己活着终生监禁,或者处于他的完全控制之下。这样的话,才是他把报复的效果无限期地延长的最佳方法。首先,诺艾丽将为失去心上人受到痛苦的折磨。其次,她得默默忍受德米里斯为她的将来而谋划的各种心灵上的极度苦恼和郁闷,使她欲死而不能。诺艾丽想,德米里斯从达到报复目的中取得的部分乐趣,就是事先把他的打算告诉她,让她尝够陷于绝望的全部滋味。 由于诺艾丽有了以上各种考虑,所以监狱长来到她的牢房,通知她康斯坦丁·德米里斯要探访的消息时,她一点也不惊奇。 是诺艾丽先到见面地点。狱卒把她带进监狱长的私人办公室后,见桌子上有她的女仆送来的化妆盒,便知趣地撇下她离开房间让她为准备会见德米里斯稍作打扮。 诺艾丽对放在桌子上的化妆品、木梳和发刷,看都不看一眼,径直走到窗口,向外面张望。三个月以来,除了由圣尼科德默斯监狱被带到阿萨凯昂法院大厦时她草草瞥了一眼以外,这是她第一次看到外部世界。那一天是提审她的日子,她坐着监狱的囚车被送到法院大厦,押到底层,然后狭小的笼式电梯把她和押送她的狱卒又送到二楼的走廊。初审就是在二楼进行的,结束后,她被押回监狱,等候公开审判。 此刻,诺艾丽朝着窗外,凝视着下面大学街上川流不息的车辆和人群。男的、女的、老的和小的,都匆匆赶回家去与家人团聚。诺艾丽一生中第一次觉得有一阵恐惧感流过全身。对于能否宣判无罪,她并不抱任何幻想。她读过报纸,知道自己的事情的严重性,已经远远超过了公开审判的一般概念。这将成为一场浴血的悲剧,她和拉里将作为牺牲品,来满足社会上受到伤害的道德心和人们的义愤。希腊人仇恨她,因为她居然敢亵渎和凌辱婚姻的神圣性;羡慕她,因为她年轻、漂亮,有钱;鄙视她,因为她竟然对他们的思想感情冷眼相待。 以往,诺艾丽对生活掉以轻心,不顾死活地胡乱浪费时间,好像时间是永存的。但是,现在她的内心世界变了。迫在眉睫的死亡使诺艾丽第一次意识到她多么想活着。她内心的惊骇像发展中的癌肿,不断扩散。如果有可能,她愿意为求得生存做一笔交易,即使德米里斯会有法子使她像在人间地狱般地生活着,她也愿意。如果这种情况发生,她准备毅然接受。到一定的时刻,她总能找到办法胜过他。 目前,为了能活下来,她需要他的帮助。她有一个有利的因素,也就是对死她一向抱无所谓的态度,所以,活着对她究竟有多少分量,德米里斯并不清楚。万一他知道她不愿死,那他肯定会要她去死。诺艾丽反复揣摩,这几个月来他为她编织的网究竟是什么样的。正当她在思考着这些问题的时候,她听见办公室的门开了,转过身子,看见康斯坦丁·德米里斯已经站在门口。她吃惊地向他看了一眼后,顿时明白,不必心惊害怕了。 诺艾丽自从最后一次见过他后,在短短的几个月里康斯坦丁·德米里斯老了十年。他面容憔悴,双颊深陷,身上穿的衣服松松垮垮。但是,引起她注意的不是外表,而是他的一双眼睛。这是经历了苦境的一个人的眼睛。德米里斯眼神中从前具有的那种实质性的力量感,那种操纵生死大权、统治一切的核心不复存在了,好像一盏灯给熄掉了,留下来的只是淡淡的余晖,仅仅能勾起人们对过去光耀一时的记忆。他站在原地,盯着她,眼中流露出痛苦的神色。 有片刻工夫诺艾丽怀疑这是不是他耍的一种花招,是他诡计的一部分,但她转念一想,世界上不会有一个人能够表演得这么出色、逼真。是诺艾丽第一个打破长长的沉寂。 “我很伤心,康斯坦。”她说。 德米里斯慢悠悠地点点头,好像点头的动作很费力似的。 “我原先要把你杀了。”他倦乏地说,声音完全像一个年迈的老头子,“你做的每一件事我都很清楚。” “那你为什么不杀我?” 他轻轻地回答说:“因为是你先杀了我。从前,我从来不需要任何人。我想从前我从来没有真正感到痛苦过。” “康斯坦——” “慢,让我说完。我不是一个宽大仁慈的人。要是我能够没有你,请相信,我早把你杀了。但是我不能没有你。我再也不能挨下去了。我要你回来,诺艾丽。” 她努力控制住自己,不让内心的真实思想有丝毫泄露出来:“这已经不是我能办得到的了,是吗?” “如果我能让你获得自由,你愿意回到我身边来吗?永远不再离开?” 永远不再离开。许许多多人物形象闪过她的脑海。她将永远看不到拉里了,再也碰不着他了。诺艾丽没有选择的余地,即使她可以选择,活着总比死亡要美好得多。只要能活下来,何愁没有翻身的机会。她抬头看了看德米里斯。 “好的,康斯坦。” 德米里斯目不转睛地望着她,脸上流露出十分感动的神情。他又开口说话时,声音有些沙哑。“谢谢你,”他说。“我们把过去的一切都抛在脑后。过去的已经过去了,再也改变不了了。”他的声音爽朗起来了,“我感兴趣的是将来。我要给你找一个律师。” “谁?” “拿破仑·乔特斯。” 这一时刻,诺艾丽确切地知道,这一局棋她赢了。要将了!而且将死了! ※※※ 现在,拿破仑·乔特斯坐在辩护律师的长木桌旁边,思考着即将进行的一场战斗。乔特斯宁愿公开审判在爱奥阿尼那举行,而不要在雅典举行,但这是不可能的,因为根据希腊法律,公开审判不能在犯罪发生的地区进行。乔特斯对诺艾丽·佩琪的犯罪事实没有丝毫的怀疑,但这对他来说无关紧要。他像所有的刑事律师一样,认为委托人是有罪还是无辜纯属精神范畴内的事。每一个人都有权受到公正的审判。 公开审判马上就要开始了,然而却有点不一般。拿破仑·乔特斯在他的律师职业生涯中是第一次与委托人在感情上发生纠缠:他爱上了诺艾丽·佩琪。审判前好几天,他根据康斯坦丁·德米里斯的要求,到监狱去见她。虽然乔特斯从报章杂志和电影中已很熟悉诺艾丽·佩琪,但面对面地见到她本人他一点也没有准备。她把他当作来进行社交礼节性拜访的客人一样接待。诺艾丽的神态既不显得紧张也不害怕。最初乔特斯以为她对问题的严重性和渺茫性缺乏应有的了解,但是事实证明,情况正好相反。诺艾丽是他所遇见的女性中最富有聪明才智的,最令人神往的,当然也是最漂亮的。这个乔特斯,虽然装得道貌岸然,却是一个鉴赏女人的行家。他辨认出了诺艾丽身上的特殊气质。对乔特斯来说,只要坐着同她谈谈,就感到其乐无穷。他们讨论了法律、艺术、犯罪和历史,她的谈吐一直使他诧异不止。像诺艾丽这样的女人,跟康斯坦丁·德米里斯这样的男人凑合在一起,他是充分理解的,但她同拉里·道格拉斯发生瓜葛却使他莫名其妙。乔特斯认为,她远远在道格拉斯之上,然而,他也认为,人世间必定有某种无法解释的神秘过程,千里姻缘一线牵,看上去不大可能的一对人居然会彼此相爱。才华横溢的科学家配上腹中空空的白肤金发碧眼女郎;大作家配上傻里傻气的女演员;机智的政治家的配偶却是个邋遢女人。 乔特斯回忆着与德米里斯见面时的情景。多年以来他们在社交活动中已经有过多次接触,但乔特斯的法律事务所并未为德米里斯办过任何事情。那一次,德米里斯请乔特斯到他在瓦基扎的家里去。德米里斯开门见山地说:“你也知道,我对这案件的公开审判十分关心。在我一生中,佩琪小姐是唯一的真正使我陷入情网的一个女人。”他们两人谈了六个小时,讨论了案件的每一个方面和各种可能采取的策略。最后决定,诺艾丽的抗辩是无罪。乔特斯起立告辞时,一笔交易也达成了。拿破仑·乔特斯担任诺艾丽的辩护律师所得到的报酬是,通常收费的双倍,他的事务所今后将担任康斯坦丁·德米里斯那羽翼覆盖全球的金元王国的主要法律顾问,这一方面的价值是无法计数的。 “你怎样完成任务,我不管。”德米里斯最后恶狠狠地说,“只要你保证不出问题。” 乔特斯接受了这笔交易。但是后来,像是讽刺似的,他爱上了诺艾丽·佩琪。乔特斯的通讯录上虽然有几个情妇的电话号码,但到现在仍是一个单身汉。现在他找到了一个他想娶的女人,可是又可望而不可即。 这时,他瞧着诺艾丽坐在被告席上,美丽清秀,仪态从容。她穿着一身朴素的黑色薄呢衣服,外面套着一件花纹简单的高领的宽大白罩衫,看上去像童话故事中的公主。 诺艾丽回头看见乔特斯在盯着她看,就投以嫣然一笑。他也朝她笑了笑,但他的思想已经集中在摆在他面前的艰巨任务上了。 ※※※ 这时,法庭执事要求全体肃静。 旁听的人都站了起来,看着两个穿着法官袍子的审判员走上高台,各自在审判员席上坐了下来。随后,审判长也来了,坐在中间的皮椅子里。他抑扬顿挫地说:“我宣布审判开始。” ※※※ 特别检察员彼得·德莫尼迪斯紧张不安地站起来,向陪审团宣读起诉书。德莫尼迪斯精通业务,是一个才能出众的检察员,但从前他一直是拿破仑·乔特斯的对头,然而一场官司下来,其结果总是相同的。那个老杂种总是打不倒。一般来说,在刑事审判中,几乎所有的辩护律师都横眉冷对各个敌对的证人,但乔特斯悉心爱护证人,关心证人,照顾证人,软化证人。当他还没有了结,证人却发生了自我矛盾,甚至帮他的忙了。他有一种诀窍,可以把确凿的证据变成猜测,把猜测变成不着边际的幻想。乔特斯具有才思横溢的法律头脑和广博的法律学知识,德莫尼迪斯还没有遇见过超出他的律师。但这并不是乔特斯的力量所在。他的力量是在于他了解人。有一次,一个新闻记者问乔特斯,他是如何深入地掌握人的天性的。 “人的天性我一点也不懂。”乔特斯回答说。“我只了解要吃饭穿衣的人。”后来,他的这一句话被广泛引用。 除此以外,今天这一案件的公开审判好像是专为乔特斯设计的,非常合他的胃口,好让他在陪审团面前大显身手。而且,案件本身已经充满了魅力、激情和杀机。有一点,德莫尼迪斯可以肯定:拿破仑·乔特斯将不遗余力地为打赢官司而努力。但是,德莫尼迪斯何尝不是如此呢。他心里十分清楚,手中的是一起证据强有力的故意谋杀案,对被告绝对不利。纵然你这个乔特斯有天大的本事可以迷惑住陪审团,使他们对证据产生怀疑,但是你瞒不过坐在审判员席上的三位法官,休想把他们动摇得了。就这样,抱着坚定和满有把握的心情,特别检察员开始发言了。 ※※※ 德莫尼迪斯以富有技巧的、果断精练的语言简要介绍了这一控告两个被告的公诉案件的案情。根据法律的规定,十人陪审团的首席陪审员应该是一位律师,所以德莫尼迪斯把发言中涉及司法业务上的要点对着首席陪审员讲,一般性要点对着陪审团的其他成员讲。 “在这次公审结束以前,”德莫尼迪斯说,“国家检察机关可以证明,这两个坐在被告席上的人在一起密谋过,残忍地杀害了凯瑟琳·道格拉斯,只因为她梗在中间,妨碍这两个人的计划。凯瑟琳的唯一罪行是爱她的丈夫,因为这个缘故,她被杀死了。这两个被告在谋杀现场被认出了,只有他们才有杀人动机和杀人的机会。我们将清清楚楚地证明……” 德莫尼迪斯的发言简短、扼要。接下来,该是辩护律师讲话了。 ※※※ 审判厅内旁听者的目光都集中到拿破仑·乔特斯身上,看见他手脚笨拙地收拢身边的文件,站起来准备发言了。他慢吞吞地走近陪审团,仪态踌躇,动作迟钝,好像对周围的环境很不习惯。 威廉·弗雷泽望着乔特斯,不禁对他的技巧惊叹不已。倘若弗雷泽没有在英国大使馆举办的宴会上跟他共同度过一个晚上的话,也会被他的举止蒙蔽了。弗雷泽清楚地看到几个陪审员以合作的态度趋身向前,捕捉拿破仑·乔特斯嘴唇间轻轻吐出来的词句。 ※※※ “现在这里这个受审的女人,”乔特斯对陪审员们说着,“不是因为犯了故意杀人罪而受到审判。事实上,并没有发生谋杀。假如说已经发生了谋杀,我肯定,为国家检察机构工作的我的优秀的同行一定会非常乐意把死者的尸体给我们看看。但是,他并没有这样做,所以我们只能认为实际上并无尸体存在。因此,也就没有谋杀存在。”他停止了讲话,搔搔头皮,低头看着地板,仿佛在追忆他停在什么地方。然后,他自个儿点点头,抬起眼睛望着陪审团,“不,先生们,那不是这次审判的内容。我的委托人之所以在这法庭上受审是因为她触犯了另一条法律,即不应与有妇之夫私通的不成文的法律。报纸上已经披露了她在这一点上有罪,公众也发现了她有罪。现在,公众要求她必须受到惩罚。” 乔特斯歇一口气,掏出一块白色的大手帕,对着手帕看了一阵,好像不明白手帕怎么会在手里似的。他用手帕擤了擤鼻子,然后把手帕放回口袋里。“很好。如果她犯了法,我们就要惩罚她,但不是因为谋杀,先生们。不是因为实际上不存在的谋杀。诺艾丽·佩琪犯的罪是当了——”他审慎地停顿了一下,“——当了某一个人的情妇。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人物。他的名字恕我不能奉告,但是,如果你们真想知道,你们可以在许多报纸的第一版上找到他的名字。” 人群中爆发出意会到话中妙趣的笑声。 ※※※ 奥古斯特·拉肖在座位上扭转身子,向人群瞪着眼,他那猪一般的小眼睛迸射出愤怒的火花。他们竟然敢嘲笑他的诺艾丽!德米里斯对她来说不值一文钱,一文钱也不值。一个女人只把向那个献出自己童贞的男人才永远珍藏在心坎上。这个从马赛来的矮胖的店老板还没有机会同诺艾丽讲过话,可是,他是花了四百个来之不易的德拉克马才得以进入审判厅的。这样,他就可以天天看到他心爱的诺艾丽。等她被判决无罪以后,拉肖就走上前去,把她接回马赛去。他甜滋滋地想了一阵后,又把注意力集中到辩护律师身上。 ※※※ “根据检察当局的说法,这里坐着的两位被告人,佩琪小姐和劳伦斯·道格拉斯先生,为了达到结婚的目的,把道格拉斯先生的妻子谋杀了。请各位看看他们吧!” 乔特斯转身注视着诺艾丽·佩琪和拉里·道格拉斯。审判厅里的每一双眼睛也都跟着转向他俩。 “他们彼此在相爱着吗?有可能。但是,因为彼此相爱就使他们成为阴谋家和杀人犯吗?不。如果这一审判中有受害者的话,各位现在看着的就是。我对所有的证据都非常仔细地复核了一遍,我本人确信,就像我将使你们确信一样,这两个人是无辜的。请允许我向陪审团作一个说明,我不代表劳伦斯·道格拉斯。他有他的辩护人,是一位很有才干的律师。但是,国家检察机关在起诉书中提出,这里坐在一起的两个人是共谋者,也就是说他们在一起谋划后犯下杀人罪的。所以,如果一人有罪,两人都有罪。现在我告诉各位,两人都是无辜的。除非能拿得出犯罪事实,否则我不会改变我的意见。可惜,并没有犯罪事实存在。” 乔特斯的声音越来越怒气冲冲:“这纯属虚构。我的委托人一点也不知道,各位也不知道,凯瑟琳·道格拉斯是死了还是活着。我的委托人怎么能知道呢?她从来没有见过凯瑟琳,更不用说伤害凯瑟琳了。劳驾各位设想一下,有一个人,你从来没有见过,但你被控告杀害了这个人,天下有这等事吗?至于道格拉斯太太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有各种各样的推测。她被谋害是其中之一,但只是其中之一而已。可能性比较大的推测是:在某种情况下凯瑟琳·道格拉斯发现自己的丈夫和佩琪小姐有暧昧关系,由于感情上受了刺激——不是惧怕,先生们,而是刺激——所以她就出走了。事情就是这么简单,我想,各位不会因为这一点就处死一个无辜的女人和一个无辜的男人吧。” ※※※ 拉里·道格拉斯的辩护律师弗雷德里克·斯塔夫鲁思听了乔特斯的发言后,暗暗地舒了一口气,他心上的一块石头可以放下来了。原先,不断折磨他的噩梦是诺艾丽被宣判无罪,而他的委托人则被判定有罪。万一这一情况发生,他将成为法律界的笑柄。斯塔夫鲁思一直在寻找某种方法,可以借拿破仑·乔特斯的力量为自己所用,现在乔特斯自己主动这样做了。由于乔特斯刚才把两个被告联系在一起,诺艾丽的辩护也就成了他自己的委托人的辩护。赢得这起诉讼将改变弗雷德里克·斯塔夫鲁思的整个前途,使他可以获得他想得到的一切东西。他心中充满了对这一位法庭老手的衷心的感谢。 斯塔夫鲁思非常满意地注意到陪审团仔细谛听着乔特斯的每一句话,似乎被说糊涂了。 ※※※ “在这里的是一个对物质财富不感兴趣的女人,”乔特斯带着钦佩和赞美的口气说,“她愿意为了心爱的人而毫不犹豫地放弃一切东西。毫无疑问,亲爱的朋友,这种品德并不是一个善于耍阴谋诡计的、与人暗中勾结的女杀人犯所具有的。” 乔特斯继续讲着。陪审员们的思想感情发生了变化,每时每刻都在增长的同情,像可见的海潮,流向诺艾丽·佩琪。慢慢地,能言善辩的乔特斯,非常巧妙地将一个美丽的思想高尚的女性的形象勾画出来了。这个女性是世上最有钱有势的人中某个人的情妇,她可以享尽大手大脚赐予她的一切豪华富贵,但是她爱情至上,准备牺牲一切富贵荣华,而与一个她认识不久的、身无分文的年轻飞行员结合。 乔特斯像一个音乐大师弹拨着陪审员们的思想情绪,使他们笑,把泪珠注入他们的眼眶,始终使他们凝神静听。他们一会儿喜,一会儿悲,都跟着他的话题的转移而转移。 乔特斯的发言结束后,又是笨拙地拖着脚跟走回到长桌子旁,别别扭扭地坐了下来,旁听的人们中间不禁爆发出阵阵热烈的鼓掌声,经久而不息。 ※※※ 拉里·道格拉斯坐在被告席里,听着乔特斯涉及到他的辩护词,心中怒火万丈高。他不需要任何人为他辩护。他没有什么过错,整个审判是一件愚蠢的错误,如果有什么该受到指责的话,那也是诺艾丽犯的。都是她想出来的主意。拉里朝她望了一望,她沉静地坐在旁边,美丽、高雅、从容。此刻,他没有丝毫邪念,只是奇怪自己怎么会不顾法纪而听命于这个女人。拉里的眼睛扫往记者席。有一个二十多岁的漂亮的女记者在盯着看他。他对她微微一笑,并且看见她脸上也放出了光彩。 ※※※ 彼得·德莫尼迪斯在讯问一个证人。 “请把你的名字告诉本法庭。” “亚历克西斯·迈诺斯。” “你的职业?” “我是做律师的。” “迈诺斯先生,请你看看坐在被告席里的两位被告,然后告诉本法庭你以前见过其中一个没有?” “是的,见过的,先生。见过两人中的一个。” “哪一个?” “那个男的。” “劳伦斯·道格拉斯先生吗?” “一点不错。” “那么请你告诉我们,你在什么情况下见过道格拉斯先生的?” “六个月以前他到我办公室来过。” “他来找你是为了咨询有关业务问题吗?” “是的。” “换句话说,他要求你提供某种法律上的服务?” “是的。” “那么请你告诉我们,他要求你为他做的是什么事情?” “他要求我为他办离婚手续。” “后来他有没有聘请你办这件事?” “没有。他把情况对我说清楚后,我告诉他,像他那种情况在希腊是离不了婚的。” “他说的情况是什么?” “首先,他说离婚不能公开,不登报。其次,他说他妻子不同意离婚。” “换句话说,他要求他的妻子同他离婚,但是他妻子拒绝了?” “他就是这样跟我说的。” “你向他解释了,说你帮不了他一点忙?如果他妻子坚持自己的立场,不同意离婚,那他要离婚是非常困难的,或者说是不可能的,并且,不登报也是非常不合适的,是吗?” “完全是这样。” “所以,如果不采取极端措施,那个男的被告就没有什么能——” “有异议!”乔特斯在座位上大声说。 “准予异议。”审判长说。 “请向证人发问。”德莫尼迪斯说。 ※※※ 拿破仑·乔特斯发出一声叹息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慢慢地走到证人跟前。彼得·德莫尼迪斯并不担心。迈诺斯是当律师的,诉讼经验丰富,不会为乔特斯的狡辩所迷惑。 “你是一位律师,迈诺斯先生?” “是的。” “而且是一位有才干的律师,这一点我可以肯定。在我们共同的职业道路上,我们过去未能有所接触,真是相见恨晚。我工作的那个事务所受理许多方面的法律问题。也许你在某一法人诉讼中碰见过我的合伙律师?” “没有。我不从事法人诉讼。” “请原谅。也许在某一税务案件中,是吗?” “不。我不是税务律师。” “噢。”乔特斯好像陷入了困境,神态显得很不安的样子,似乎意识到自己出丑了。 “那么,是保险业方面的?” “也不是。”迈诺斯看到被告的辩护律师在大庭广众下蒙受耻辱,不禁暗暗得意起来,脸上露出了沾沾自喜的神色。 这时,彼得·德莫尼迪斯倒担忧起来了。他已经许多次看见过证人脸上的这种神色,到后来这些证人都被拿破仑·乔特斯送去给宰了! 乔特斯搔搔头皮,仿佛给挫败了。“我认输,”他坦率地说,“那么你擅长哪一方面的法律问题?” “离婚案件。”这一回答像有倒钩的箭,被嗖地射了出来。 乔特斯的面容上流露出悔恨的神情,并且摇了摇头:“真遗憾,我没有早知道我的好朋友德莫尼迪斯先生请了一位专家在这里。” “谢谢你,先生。过奖了。”此刻,亚历克西斯·迈诺斯已经不再掩藏得意的神色了。在法庭上,只有偶尔有证人会得到机会占乔特斯的便宜。迈诺斯这时在脑海里已经在把这事添加细节,准备当天晚上到俱乐部渲染一番。 “我从来也没有受理过离婚案件,”乔特斯吐露真情说,语句中夹杂着窘迫的味儿,“所以我得听从你的专业意见。” 这个包打官司的律师完全投降了。这比迈诺斯预见的结果更为令人满意,他仿佛看到自己成了当晚俱乐部的英雄了。 “我敢打赌,你工作一定很忙。”乔特斯说。 “我手头的案件多得很,勉强才能处理得了。” “案件多得很,勉强才能处理得了!”在拿破仑·乔特斯的语气中流露着明显的钦佩和羡慕。 “有时候离婚案件还要多,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时都能工作。” 彼得·德莫尼迪斯低着头看地板,不敢目睹正在发生的事情。 乔特斯怯生生地说:“我不想打听你私人的业务情况,迈诺斯先生,不过,由于职业上的好奇心,能否请你说一说每年找上门来的人有多少?” “嗯,这很难说。” “说吧,迈诺斯先生。不必客气。大致上有多少?” “噢,我估计有二百个。这是个大约数目,你不要搞错。” “每年二百起离婚案,光是案卷工作就够你受的了。” “嗯,实际上没有二百起离婚案。” 乔特斯摸摸下巴,显得困惑不解:“什么?” “二百起并不都是真的离婚案。” 疑惑的神态出现在乔特斯的脸上:“难道你刚才不是说你只受理离婚案件吗?” “是只受理离婚案件,不过——”迈诺斯的声音颤抖了。 “不过什么?”乔特斯问道,似乎给弄糊涂了。 “嗯,我的意思是说,来找我的人并不都是想离婚就能离得了。” “可是,他们不就是为了要离婚才来找你的吗?” “是的,然而他们中有的人——唉——由于这样那样的原因,后来改变了想法。” 乔特斯点点头,突然有所领悟:“啊!你的意思是说他们有的和解了,或者诸如此类的事?” “完全正确。”迈诺斯说。 “那么,你是说那个——什么来着?——大约百分之十的人不想自找麻烦去离婚了。” 迈诺斯在椅子里不安地移动了一下:“这个百分比比你说的要高一些。” “那有多少?百分之十五?二十?” “接近百分之四十。” 拿破仑·乔特斯惊异地望着他:“迈诺斯先生,你是不是在对我们说,来找你的人中间大约有一半决定不离婚了?” “是的。” 细小的汗珠从迈诺斯前额上冒了出来。他转身看彼得·德莫尼迪斯,但德莫尼迪斯正故意地把注意力集中在地板上的一条裂缝上。 “唉,我肯定这并不是由于你对自己的能力缺乏把握吧?”乔特斯说。 “当然不是。”迈诺斯被动了,采取了守势,“他们常常因为一时愚蠢的冲动来找我。丈夫和妻子发生了口角,吵了架,觉得彼此合不来,没有共同的基础,认为离婚才是办法。但是,你一本正经把它当作一件事对待时,在大多数离婚案中他们又改变了主意。” 他突然停住了,因为他充分意识到他的话在目前这次公开审判中的重要性。 “谢谢你。”乔特斯客气地说,“你帮了一个大忙。” ※※※ 彼得·德莫尼迪斯正在讯问一个证人。 “请把你的名字告诉本庭。” “卡斯泰,艾琳·卡斯泰。” “结了婚没有?” “结婚了。现在我是寡妇。” “你的职业是什么,卡斯泰太太?” “做女管家。” “你在哪儿工作?” “在拉菲那的一个有钱人家里。” “拉菲那是海边的一个村庄,是不是?在雅典北面100公里的地方?” “是的。” “请你看看坐在桌边的那两个被告人。以前你见过他们没有?” “肯定见过。见过多次了。” “你能不能告诉我们是在什么情况下见到他们的?” “他们住在我工作的那个别墅的隔壁房子里。我看见他们在海滩上,常常看到。他们一丝不挂的。” 人群中发出了叹气声和嘘嘘声,有的在窃窃私语。 彼得·德莫尼迪斯向乔特斯扫了一眼,看他是不是有要提异议的动静,但那个诉讼老手纹丝不动坐在桌旁,脸上堆着隐隐约约的微笑。那种笑的样子使德莫尼迪斯感到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加心神不安。他转过脸又问证人:“你肯定他们就是你看到的那两个人吗?要知道,你是立了誓的。” “就是他们俩,错不了。” “他们一起在海滩上的时候,看上去很要好吗?” “喔,他们的举动不像是同胞兄妹。” 人群中发出了一阵笑声。 “谢谢你,卡斯泰太太。”德莫尼迪斯说完后,转向乔特斯,“请向证人发问。” 拿破仑·乔特斯点点头,一副和气相。他站起身来,从容轻松地走向这个坐在证人席里的看样子难对付的女人。 “你在那个别墅里工作了多长时间了,卡斯泰太太?” “七年。” “七年!想来你工作一定干得很好。” “当然我要好好干。” “也许你可以给我推荐一个忠诚老实的女管家。我正在考虑到拉菲那海滩附近买一座房子。我的要求是,我需要幽静,那样我工作起来就可不受打扰。据我所知,那些别墅,鳞次栉比都挤在一起。” “噢,不,先生。每座别墅都给又高又大的墙隔了开来。” “是吗,那很好。那些房子不是一个挨一个紧靠在一起的吧?” “是的,先生,根本不靠在一起。那些别墅每一幢之间至少有100码的距离。我知道有一座别墅要出售。你要的隐密僻静都有,我可以介绍我的妹妹来给你管理家务。她做人老实,衣着整洁,还能做点饭菜。” “噢,谢谢你,卡斯泰太太,太好了。是不是今天下午我可以见见她?” “她白天有点工作,晚上六点钟回家。” “现在几点了?” “我不戴表。” “喔。那边墙上有座大钟。钟上是几点了?” “嗯,虽然从这里看过去顺顺当当,但钟面上的字看不太清楚。” “你看这里离开钟有多远?” “大约——呃——50英尺。” “23英尺,卡斯泰太太。没有问题了。” ※※※ 公开审判已到第五天了。 伊舍利尔·凯兹医生那一条断腿又使他疼痛难忍了。凯兹在手术台旁的时候,可以一连几个小时靠假腿支撑不会有一点儿麻烦。但坐在这里,没有紧张的工作来分散他的注意力,所以神经细胞不断地把往事的回忆信息传到肢体的残端。凯兹在座位上不安地移动着,一下又一下,想减轻些压在臀部的压力。 自从他到达雅典以后,每天都想争取见见诺艾丽,但至今没有达到目的。他向拿破仑·乔特斯说过自己的要求,可是她的这个辩护律师解释说,诺艾丽情绪不佳,不能接见老朋友,最好等审判结束后再见她。 伊舍利尔·凯兹要求他转告诺艾丽,他已到雅典,随时准备尽他所能助她一臂之力。但是,凯兹不敢肯定,她收到了这个口信没有。 他一天接一天地坐在法庭上,希望诺艾丽会朝他坐的方向看看,然而她根本就不向旁听的人瞧一眼。 伊舍利尔·凯兹受过她救命之恩,找不到机会来报答使他十分苦恼。公开审判会怎样发展下去,诺艾丽是会被定罪还是宣判无罪,他一点也不清楚。乔特斯很有才干。如果说世上有人能使诺艾丽获得自由,那就是他了。 然而,不知道什么缘故,伊舍利尔·凯兹内心充满了忧虑。审判还远没有结束,前面仍有发生意外情况的可能。 ※※※ 由起诉一方申请而到庭的一个新的证人在接受宣誓。 “你的名字?” “克里斯琴·巴贝。” “巴贝先生,你是法国公民,是吗?” “是的。” “你的住所在哪里?” “在巴黎。” “请告诉本庭你的职业是什么?” “我是一家私人人事征询所的业主。” “这家人事征询所设在哪里?” “总办事处在巴黎。” “你们受理哪些工作?” “有许多种……商业上的偷窃、下落不明的人,还有为妒忌猜疑的丈夫或妻子监视对方……” “巴贝先生,能否请你在这个审判厅内四下看看,告诉我们这里有没有人曾经是你的顾客?” 巴贝的目光在审判厅里扫来扫去,看了好长一阵。“有的,先生。” “请你告诉本庭这个人是谁?” “坐在那儿的那位女士。诺艾丽·佩琪小姐。” 旁听者们交头接耳,感兴趣地纷纷议论着。 “你是不是告诉我们,佩琪小姐雇用你为她做某种调查工作?” “是的,先生。” “请你具体地告诉我们,这一工作的内容是什么?” “好,先生。她对一个名字叫拉里·道格拉斯的人很关切。她要我探出我所能探到的关于他的一切情况。” “这个人是否就是在本审判厅内受审的拉里·道格拉斯?” “是的,先生。” “为了这件工作,佩琪小姐支付给你一切费用?” “是的,先生。” “请你看一下我手中的这些东西,都是支付给你的费用的证据吗?” “对。” “请告诉我们,巴贝先生,你是怎样获得有关道格拉斯先生的一切情况的?” “这工作不容易,先生。要知道,当时我是在法国,道格拉斯先生在英国,后来又到了美国,而法国又被德国人占领——” “请你说清楚一些。” “我说的是,法国被占领在——” “且慢。我要明确一下:你所说的我理解上没问题,巴贝先生。佩琪小姐的辩护人告诉我们,她和拉里·道格拉斯是在短短几个月前才认识的,认识后就彼此热恋着。现在,我向本法庭说,他们的爱情早就有了——几年以前开始的?” “至少六年以前。” 举座哗然,审判厅内一片混乱声。 德莫尼迪斯向乔特斯投以得胜的一瞥:“请向证人发问。” 拿破仑·乔特斯揉揉眼睛,从长桌子旁站起来,走到证人席前。 “我不想多耽搁你,巴贝先生。我知道你急于要回法国去,回家去。” “你可以慢慢问,先生。”巴贝自命不凡。 “谢谢。巴贝先生,请允许我先谈一个与案件无关的事。你穿的一套衣服显然做工很讲究。” “谢谢,先生。” “在巴黎做的,是吗?” “不错,先生。” “非常合身。而我在衣着问题上运气总是不好。你有没有请英国裁缝做过衣服?据说他们的技艺也很好。” “没有,先生。” “我有把握说,你曾经到过英国多次?” “嗯——没有。” “从来没去过?” “是的,先生。” “你有没有去过美国?” “没有去过。” “从来没去过?” “是的,先生。” “那你有没有游历过南太平洋诸岛屿?” “没有,先生。” “这么说,你真是一个富于幻想的侦探,巴贝先生。我该向你致敬。你的这些报告都是关于拉里·道格拉斯在英国、美国和南太平洋诸岛屿的活动,而你刚才跟我们讲你根本没有到这些地方去过。所以,我只能认为你是超乎自然的。” “请允许我对你的假定作一些修正,先生。我并没有必要要亲自到这些地方中的任何一个地方去。在英国和美国我们雇用通讯代理人。” “啊,请原谅我的愚蠢。当然喽!照这样说,实际上是那些人探得道格拉斯先生的活动情况的?” “一点不错。” “那么,事实是,你本人并没有直接掌握拉里·道格拉斯的一切活动和变化。” “嗯……可以这么说,先生。” “实际上,你的一切情报全是第二手的。” “我认为……在某种意义上来看,可以这么说。” 乔特斯转向审判员席:“我提议把这个证人的证词全部勾销,阁下,理由是他的证词都是传闻。” 彼得·德莫尼迪斯跳了出来:“我有异议,阁下!诺艾丽·佩琪雇用了巴贝先生调查拉里·道格拉斯的情况,不能说是传闻——” “我这位学识渊博的同行把调查报告作为证据递交了出来。”乔特斯温文尔雅地说,“如果他准备把具体执行监视道格拉斯先生的人带到庭上来,我是非常乐意把这些调查报告作为证据接受下来的。否则的话,我得请求庭上认为根本不存在这种监视,并且不接受这一证人的证词。” 审判长对德莫尼迪斯说:“你是否准备把证人带来?” “这是不可能的,”彼得·德莫尼迪斯气急败坏、唾沫飞溅地说,“乔特斯先生也知道,要把他们找到得花几个星期!” 审判长转向乔特斯:“同意你的提议。” ※※※ 彼得·德莫尼迪斯又在讯问一个证人。“请说出你的名字。” “乔治·穆松。” “你的职业是什么?” “我是爱奥阿尼那王宫饭店服务台的职员。” “请你看看那里坐在桌旁的两位被告。你以前见过他们没有?” “那个男的,我见过。今年八月份他在王宫饭店住过。” “该是劳伦斯·道格拉斯先生吧?” “是的,先生。” “他到饭店办理住宿登记时是一个人吗?” “不是一个人,先生。” “请你告诉我们他同谁在一起。” “他的妻子。” “凯瑟琳·道格拉斯吗?” “是的,先生。” “他们登记的名字是道格拉斯先生和道格拉斯太太吗?” “是的,先生。” “你同道格拉斯先生谈论过佩拉马洞吗?” “是的,先生,我们谈论过。” “是你先提到那岩洞的还是道格拉斯先生先提到的?” “根据我的记忆,是他先提出的。他问我关于那洞的情况,还说妻子缠着他,要他带她到那洞里去。她喜欢游洞穴。我觉得情况有点不正常。” “噢?为什么不正常?” “嗯,妇女对探险和诸如此类的事不感兴趣。” “你无论在什么时候都没有同道格拉斯太太谈过佩拉马洞,是吗?” “是的,先生。只跟道格拉斯先生谈过。” “你向他说了什么?” “嗯,我记得跟他说过,那洞有危险。” “有没有讲起过向导的事?” 王宫饭店的职员点点头:“有的。我清清楚楚记得我建议他雇一个向导。凡是住在我们饭店的旅客,去游佩拉马洞时,我都向他们介绍一个向导。” “没有问题了。请你向证人发问,乔特斯先生。” ※※※ “你在旅馆业工作有多少年了,穆松先生?”乔特斯问。 “二十多年了。” “在此以前你是精神病医生?” “我?不,不是,先生。” “也许是一个心理学家?” “也不是,先生。” “噢。那么说你不是研究妇女性情脾气的专家?” “我虽然不是精神病医生,但是在旅馆业干长了,可以掌握不少妇女的特点。” “你知道奥莎·约翰逊是谁吗?” “奥莎——?不知道。” “她是全世界有名的女探险家。你有没有听说过?” “没有,先生。” “?” “也没有,先生。” “你结婚了吗?穆松先生?” “现在没有。不过我结过三次婚,所以我可以说是妇女专家。” “正好相反,穆松先生。我认为,倘若你真的是妇女专家,你会处理好婚姻的。没有问题了。” ※※※ “请说出你的名字。” “克里斯托弗·科赛伊奈斯。” “你的职业是什么?” “我是佩拉马洞的一名向导。” “你在那洞当向导有多长时间了?” “十年。” “生意好吗?” “非常好。每年有五六千名游客来游佩拉马洞。” “请你看看坐在被告庭里的那个男的。你以前见过道格拉斯先生吗?” “见过,先生。八月份他到洞里来玩过。” “你肯定吗?” “肯定。” “那好,这就使得我们都弄不明白了,科赛伊奈斯先生。在数千名到洞里来观光的人中间,你能记得某一个人。” “我不见得会忘了他的。” “那为什么,科赛伊奈斯先生?” “首先,他不要雇向导。” “到洞里来游览的人是不是都雇向导?” “德国人和法国人有的太吝啬,但美国人都雇向导。” 一阵笑声。 “我明白了。你所以能记得道格拉斯先生是不是还有别的原因?” “当然有。要是仅仅为了导游的事,我也不会特别记得他。他说不要向导的时候,跟他在一起的那个女的看上去有点儿为难。后来,大约隔了一个小时,我看见他匆匆忙忙从洞口走出来,只有一个人,神态非常慌张。我估计可能那女的碰到了意外,或别的什么事,我就走上去问,那女士是不是没有出问题。他盯着我看,表情有点古怪。他说:‘什么女士?’我说:‘就是你带进洞去的女士。’这时,他脸上刷地白了,我还以为他要揍我了。随后,他开始大声叫喊:‘我同她走散了,找不到她了。我需要协助。’就那样,他像疯了一样,大叫大喊。” “那是你问他那走失的女的在什么地方后他才要求协助寻找?” “完全对。” “以后怎么样?” “嗯,我组织了另外几个向导,一起搜索了。不知哪个该死的家伙把新开辟区写有‘危险’的牌子移走了。那地方对公众是不开放的。大约隔了三个小时,我们终于在那地方找到了她。她身上一塌糊涂,衣服破了,血迹斑斑。” “最后一个问题,你要好好回答,道格拉斯先生一走出洞口时,他有没有四面张望找人帮忙?或者说,你是不是觉得他自顾走了?” “他是自顾走了。” “请你向证人发问。” ※※※ 拿破仑·乔特斯的声音听上去很温柔:“科赛伊奈斯先生,你是精神病医生吗?” “不,先生。我是向导。” “你也不是通灵的人吧?” “当然不是,先生。” “我所以问这个问题,是因为在上个星期里我们碰到了精通妇女心理学的饭店职员,还碰到了近视的见证人。现在,你跟我们说,有一个人因为看样子心神不安,就引起了你的注意,你把他内心看透了,知道他在想什么。当你走到他跟前同他讲话时,你怎么会知道他不是在找人帮忙?” “他看上去不像。” “你居然能把他的神态和举动记得那么清楚?” “一点不错。” “显然你的记忆力是强得惊人。我请你在这个审判厅内四周看看,这里有没有在今天以前你见过的人?” “那个被告。” “好,除了他,还有别人吗?别急,仔细看。” “没有了。” “如果你见过,你记得住的喽?” “没问题。” “那在今天以前你见过我没有?” “没有,先生。” “请你看看这张东西。你能告诉我这是什么吗?” “一张票。” “什么票?” “佩拉马洞的游览券。” “券上的日期?” “星期一。三个星期以前的。” “是的。这张游览券是我买了到洞内去游览的,科赛伊奈斯先生。跟我一起去的还有另外五个人,你是我们的向导。没有别的问题了。” ※※※ “你的职业是什么?” “我是爱奥阿尼那王宫饭店的服务员。” “请你看着坐在被告席里的那个女的,你以前见过她没有?” “见过,先生。在电影里。” “在今天以前你有没有当面见过她?” “是的,先生。她到饭店来过,问我道格拉斯先生住哪一个房间。我跟她说,最好去问服务台。她说,她不想去打扰他们。所以,我把道格拉斯先生住的小平房的房号告诉了她。” “这一件事发生在什么时候?” “八月一日。就是刮米尔蒂密的日子。” “你能肯定坐在被告席里的就是那个女人吗?” “我怎么会忘了她?她给了我二百德拉克马的小费。” ※※※ 公开审判已经进行到第四个星期了。 大家都一致认为,拿破仑·乔特斯进行了他们从未见过的最出色的辩护。但是,即使如此,法网却越编越紧了。 起诉人彼得·德莫尼迪斯经过与辩护人一番辩论和对证人进行调查、了解后,案情逐步明朗了。有两个恋人,急于一起过日子,急于要结婚,而凯瑟琳·道格拉斯绊住了他们的手脚。慢慢地,一天接一天地,德莫尼迪斯详细揭露了他们阴谋杀害凯瑟琳的过程。 拉里·道格拉斯的辩护律师弗雷德里克·斯塔夫鲁思原先高高兴兴地放弃自己的辩护职责,固守阵地,把命运寄托在拿破仑·乔特斯身上。但是,现在甚至连斯塔夫鲁思也开始觉得,除非出现奇迹,诺艾丽难逃法网。 斯塔夫鲁思凝视着人头济济的审判厅内一张空着的座位,捉摸不透康斯坦丁·德米里斯是否真的要露面。如果诺艾丽·佩琪定了罪,判了刑,这个希腊的企业界巨头很可能不会到场,这是因为诺艾丽被定罪就意味着他被击败了。另一方面,如果这个企业巨头知道诺艾丽会被宣判无罪,那他很有可能会出来。一张空着的座位变成了审判朝哪个方向发展的象征。 ※※※ 星期五下午,案情发生了爆炸性的变化。 “请说出你的姓名。” “卡佐米迪斯医生。约翰·卡佐米迪斯。” “医生,你见过道格拉斯先生和道格拉斯太太吗?” “是的,先生。两人我都见过。” “在什么场合下见过?” “我接到一个电话,要我到佩拉马洞去。有一个妇女在洞里迷了路。搜索队找到她的时候,她昏迷不醒。” “她身上受伤了没有?” “有的。她遍体鳞伤。两只手,两条胳臂,还有面颊上,都被岩石擦伤了,伤得很厉害。她跌倒时撞上了石头,我诊断很可能有脑震荡。我给她立即注射了一针吗啡,止止痛,要求他们送她到当地的医院去。” “她被送到当地的医院去了?” “没有,先生。” “请你告诉陪审团,为什么没有送去?” “由于她丈夫的要求,她被送回到他们在王宫饭店租的那个小平房去了。” “当时你有没有觉得这样做有点奇怪,医生?” “她丈夫说,他要亲自照料她。” “因为这个缘故道格拉斯太太就被送回到饭店了。你有没有护送她?” “是的。我坚持要陪她回她住的小平房。我想在她醒来时我得待在她床边。” “她醒来时你是在她床边吗?” “是的,先生。” “道格拉斯太太跟你说了什么话没有?” “她说了。” “请你告诉本法庭,她说了什么。” “她告诉我说,她丈夫曾经要杀害她。” 隔了整整五分钟时间,他们才得以把审判厅内的喧嚷骚动声平息下来。但是,人们仍在咬耳朵,窃窃私语不断。审判长说假使不恢复肃静的话,他要宣布休庭了。这样,总算最后大家停止了耳语。 拿破仑·乔特斯走到被告席前,与诺艾丽·佩琪进行了紧急协商。这是第一次她露出了惶遽不安的神色。 ※※※ 德莫尼迪斯继续讯问证人。 “医生,你刚才在证词中说,道格拉斯太太昏迷不醒。根据你当医生的经验,她告诉你她丈夫要害死她时,她是不是神志清醒?” “是的,先生。在佩拉马洞我已经给她注射了一针镇静止痛剂。她醒过来后,神志很清醒。可是,我告诉她我还要给她打一针时,她急得不得了,一再恳求我别打。” 审判长躬身向下,问道:“她有没有解释为什么?” “解释了,阁下。她说,她丈夫会趁她睡着的时候把她杀了。” 审判长若有所思地抬起身子,在椅子里坐正了,并对彼得·德莫尼迪斯说:“你可以继续发问。” “卡佐米迪斯医生,实际上你有没有给道格拉斯太太注射第二针镇静止痛剂?” “注射了。” “那是在小平房她躺在床上的时候?” “是的。” “你是怎样注射的?” “皮下。在臀部。” “你离开的时候她睡着了?” “是的。” “你离开以后的几个小时内道格拉斯太太是不是有可能醒过来?然后她自个儿爬下床,不用别人帮助就穿好衣服跑到房子外面去?” “在她的病情下?不。不大有可能。我给她用的剂量是比较大的。” “就这些问题,谢谢你,医生。” 陪审员们的目光都射向诺艾丽·佩琪和拉里·道格拉斯,他们的表情冷冰冰的。这时候,如果有一个陌生人走进审判厅,整个气氛马上就会告诉他案件的审理进行得怎么样了。 ※※※ 比尔·弗雷泽的眼睛明亮了,心里感到满意。经过卡佐米迪斯医生出庭作证,凯瑟琳被拉里·道格拉斯和诺艾丽·佩琪谋害这一点已经不再有疑问,案情昭然若揭了。纵然拿破仑·乔特斯有呼风唤雨的本领,现在也无法扭转乾坤,把一个手无寸铁、病卧在床的妇女乞求不要把她留在杀人犯手里的可怜形象从陪审员们的思想中抹去。 这时,弗雷德里克·斯塔夫鲁思心乱如麻,恐慌极了。他原先盲目地信任拿破仑·乔特斯,跟着他走,让他出面露一手,满以为乔特斯能使他的委托人获得无罪释放,从而斯塔夫鲁思自己的委托人也可以得到同样的判定。现在,他觉得受骗了,但已为时太晚。美好的理想被砸得粉碎。医生的证词,无论从提供证据的效力来说,还是从影响人们的思想感情来说,其损害作用都是无法弥补的。斯塔夫鲁思环视整个大厅,除了一张神秘的留着的空位子外,座无虚席。世界各地主要报刊的新闻记者云聚这里,等候报道即将发生的一切。斯塔夫鲁思顷刻间想象到自己跳了出来,勇敢地面对着医生,像神从天降般地把他的证词驳得体无完肤。因而,他的委托人获得了自由,而他——大律师弗雷德里克·斯塔夫鲁思——也成了盖世英雄。他很清楚,这是他最后的机会,得或失,成或败,在此一举。这一案件的审理结果对他关系太大了,要么闻名全球,否则就沉沦一辈子。他已经实实在在地感到腿部的肌肉隆起来了,催促他站起来显显身手。但是,他动弹不得,坐在原处,被无法抗拒的失败的幽灵吓得瘫作一团。他回头望望乔特斯。 乔特斯那猎狗似的脸上,一双深邃的、哀伤的眼睛正在打量着证人席里的医生,仿佛在考虑着该采取什么决策。 慢慢地,拿破仑·乔特斯站了起来。他没有走到证人跟前去,而是移向审判员席,轻声地向审判员们说: “审判长先生,诸位阁下,我不想反问现在的证人。如果法庭同意,我要求暂停开庭,以便与法庭和检察官在没有旁听的情况下单独商量一下。” 审判长转身向担任起诉人的检察员:“德莫尼迪斯先生?” “同意。”德莫尼迪斯先生谨慎地说。 于是,法庭暂停开庭。没有一个旁听的人离座。 ※※※ 三十分钟以后,拿破仑·乔特斯一个人回到了审判厅。他一从审判员议事室的门口走出来,每一个人都意识到发生了某种重大的事情。 辩护律师乔特斯的脸上流露出暗暗自鸣得意的神色,他的步伐轻快,好像某种猜谜游戏就要揭底,不必要卖关子了。 乔特斯走到被告席前,低头看着诺艾丽。 她抬头注视着他的脸,紫罗兰色的眼睛探索着,显出迫不及待的样子。突然,一丝笑容爬上了辩护律师的嘴唇。从他的眼神中,诺艾丽明白,他终于化险为夷,冲破一切证据,冲破一切不利因素,创造了奇迹。正义胜利了,不过,这是康斯坦丁·德米里斯的正义。 拉里·道格拉斯也注视着乔特斯,内心充满了恐惧和希望。不管乔特斯做了什么,都是为了诺艾丽的。而他怎么样呢? 乔特斯用谨慎的、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口气向诺艾丽说:“审判长准许我找你在他的议事室内谈一谈。” 这时,斯塔夫鲁思非常不安地坐着,一点不知道下面要发生什么事。 乔特斯跟诺艾丽说过话后,就对斯塔夫鲁思说:“如果你们愿意,你和你的委托人可以跟我们一起碰碰头。” 斯塔夫鲁思点点头:“当然愿意。” 他仓促地站起来,急得几乎把面前的桌子都碰倒了。两个法警伴着他们走到没有人的审判长议事室。 法警离开后,只剩下他们四人,乔特斯对斯塔夫鲁思说:“我下面要说的话,是从我的委托人的利益出发的。但是,你我两人的委托人是牵连在一起的被告,所以我使你的委托人享有同我的委托人相同的权益。” “快跟我说!”诺艾丽催促道。 乔特斯转过身子,对着她。他的话讲得很慢,非常小心地选择着适当的字眼。“刚才我跟审判员商量过。”他说,“他们对案件的形象是偏向于起诉一方的。但是——”他停住了,考虑到了委托人的情绪,“我得以——嗯——说服了他们,使他们同意,惩罚你们并不是公正的。” “那准备怎么办?”斯塔夫鲁思十分焦急地催问。 乔特斯带着十分得意的语气继续说:“如果两位被告愿意将抗辩改为服罪,审判员同意给你们每人五年的有期徒刑。”他笑了笑,又进一步说:“其中四年缓期执行,因此,实际服刑时间大约六个月多一点。”他转向拉里,“因为你是美国人,道格拉斯先生,你将被遣送出境,不得再回希腊。” 拉里点点头,压在身上的一副重担卸了下来。 乔特斯又对诺艾丽说:“这件事可花了不少力气。我得老老实实告诉你,法庭宽宏大量的主要原因是由于你的——嗯——保护人的关系。因为这一案件的公开,涉及的问题不少,他们觉得他已经过分的受到了牵连,也急于及早结案。” “我明白。”诺艾丽说。 拿破仑·乔特斯感到为难地犹豫了一下:“还有一个条件。” 她望着他:“是吗?” “你的护照得吊销。你以后永远不得离开希腊,得在你朋友的保护之下留在这里。”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 ※※※ 康斯坦丁·德米里斯果真信守合同。诺艾丽一分钟也没有相信过审判员真会关心德米里斯,关心他的私事蒙受不愉快的公诸于世,因而会变得宽宏起来。不,不会的,他得为她的自由付出代价。诺艾丽知道,这是一笔很大的钱。但是,作为回报,德米里斯把她搞回去了,而且作了安排,她永远不可能离开他,也不可能再见到拉里了。 她转过头,看了看拉里,见他脸上的愁云全消了。他即将获得释放,这是他唯一牵挂和关心的事。面临着同她永远分手,面临着已经发生的一切,他毫无悔恨和惋惜之意,一点也不在乎。但是,诺艾丽懂得拉里的思想感情,因为他是她的另一个我,也可以说是她这个活人的灵魂,两人求生的欲望都大于一切。而且,这种欲望永远不会满足。他们都是同宗同源的超乎凡人的幽灵,生活在人类法律之外。在诺艾丽说来,她会想念他的;他走了以后,她的一部分也会跟着一起离开希腊的。但是,现在她十分清楚,生命对她来说是多么宝贵,失去生命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所以,左右权衡之后,这笔交易还是挺值得的。 诺艾丽内心感激地接受这种结案方法。她对乔特斯说:“这样安排我没意见。” 乔特斯看看她,他眼中交织着哀伤和满意的神情。这一点,诺艾丽也理解。他爱着她,但是得不遗余力地为另一个人救她的命。审判前的几次接触中,诺艾丽故意纵容他,勾引他,让他爱上自己,这是因为她要利用他,确信他会想尽一切办法使她获得自由。结果是一切如愿以偿。 “我认为这样的安排太妙了。”弗雷德里克·斯塔夫鲁思不停地唠叨着,“真是太妙了。” 的的确确,斯塔夫鲁思心里是像他所说的那样想的。他觉得这是一个奇迹,与无罪释放几乎一样。尽管一块大大的奶油蛋糕由乔特斯受用,但是四周掉下来的油滴饼屑仍是相当可观的。从现在起,斯塔夫鲁思可以对来找他的人挑选挑选了,不至于饥不择食,把什么都当好菜往篮子里拾。而且,今后讲述这一案件的审判经过时,他在其中的作用会讲一次长一分。 “这个办法听起来是一笔好买卖,”拉里说着,“唯一的问题是我们并没有罪。我们没有害死凯瑟琳。” 弗雷德里克·斯塔夫鲁思怒气冲冲地面对着拉里。“谁管你该死的有罪无罪?”他大声说,“我们把生命作为礼物送给你。”他朝乔特斯匆匆扫了一眼,看他对“我们”两字有何反应,但是对方在谛听着,态度冷漠。 “我要提请你注意,”乔特斯对斯塔夫鲁思说,“我只是向我的委托人提供建议。你的委托人完全可以作出他自己的抉择。” “要是没有这一桩秘密交易,那我们会怎么样?” “陪审团就会——”弗雷德里克·斯塔夫鲁思开始说。 “我要听他说。”拉里粗鲁地打断了他的辩护律师的话,转向乔特斯。 “在审判中,道格拉斯先生,”乔特斯回答说,“最重要的因素不是无罪还是有罪,而是无罪还是有罪的印象。世上没有绝对的真理,只有真理的解释。在目前的这一案件中,不管你是不是清白无辜的,这无关紧要,问题是陪审团有了你有罪的印象。因为这一点你就会被定罪,到最后只有死路一条。” 拉里久久地注视着他,随后点点头。“好吧。”他说,“让事情就这样结束吧。” ※※※ 十五分钟以后,两个被告站在审判员席前面。担任审判长的庭长坐在中间,两个担任审判员的高等法院法官坐在两旁。拿破仑·乔特斯站在诺艾丽·佩琪的旁边,弗雷德里克·斯塔夫鲁思则站在拉里·道格拉斯的一侧。 整个审判厅内众目睽睽,十分紧张。消息已经传了出来,说审判要发生惊人的变化。而当这一变化真的发生时,完全出乎大家的意料。 ※※※ “审判长先生,诸位阁下,”拿破仑·乔特斯用刻板的、学究式的语气说,好像他刚才并没有同审判员席里的三位法官达成一笔秘密交易。“我的委托人希望把她的抗辩从不服罪改为服罪。” 审判长把身子朝后靠在椅子的靠背上,吃惊地望着乔特斯,好像他是第一次听到这一消息。 这个审判长的戏演得真到家——诺艾丽想着——他是想挣大钱,或者想捞德米里斯许诺给他的其他什么报酬。 审判长趋身向前,慌慌张张与两个审判员低声细语,商量着什么问题。他们点点头。 随即审判长俯视着诺艾丽,问道:“你要求把抗辩改为服罪吗?” 诺艾丽点点头,坚决地说:“是的,我要求。” 弗雷德里克·斯塔夫鲁思迅速地跟着响亮地说,似乎担心把他漏了。“诸位阁下,我的委托人要求把他的抗辩从不服罪改为服罪。” 审判长注视着拉里:“你要求把抗辩改为服罪吗?” 拉里朝乔特斯望了一眼,点点头说:“是的。” 审判长仔细打量着两个罪犯,脸上一片阴沉:“你们的辩护律师有没有向你们说清楚:根据希腊法律,故意杀人罪的刑罚是死刑?” “是的,说了,阁下。”诺艾丽说得响亮、清楚。 审判长又看着拉里。 “说了,先生。”他说。 审判员们又低声商量了一阵。审判长转向德莫尼迪斯:“公诉人对被告改变抗辩有没有反对意见?” 德莫尼迪斯对着乔特斯看了好长一段时间,然后说:“没有。” 诺艾丽怀疑,这个国家检察机关的公诉人是不是也在贿赂名单上,抑或是被当作牺牲品的无名小卒。 “很好,”审判长说,“本庭别无选择,只得接受被告改变抗辩的要求。”他转向陪审团,“诸位先生们,鉴于这一新的发展,你们可以卸去陪审员的职责。实际上,案件的审理已经结束。本庭即将作出判决。谢谢你们的协助和合作。现在我宣布休庭两个小时。” 审判长的话才说完,新闻记者们跌跌撞撞跑出审判厅,争先恐后地奔向电话间和电传打字电报机,报道诺艾丽·佩琪和拉里·道格拉斯谋杀审判中这一最新的耸人听闻的进展。 ※※※ 两个小时以后,法庭重新开庭时,审判厅内挤得水泄不通。 诺艾丽环视审判厅的四周,看着一张张的旁听者的脸。他们都带着急切的期待的表情凝视着她。诺艾丽对他们的天真样子,勉强忍着才没有笑出声来。这些都是普普通通的人,是老百姓,他们真的以为正义会得到伸张,以为在民主国家内人人平等,以为穷人和富人在法律面前都会得到一视同仁。这不可笑吗? “下面,被告起立,走到审判员席前来。” 诺艾丽仪态从容地站了起来,走向审判员席去,乔特斯跟在她的旁边。她从眼角看到拉里和斯塔夫鲁思也走了上来。 审判长讲话了:“凡是在对犯罪事实有合乎情理的疑点的重大案件中,如果疑点得不到澄清,本庭从来不对被告随便作出判决。我得承认,在这一案件中,我们认为存在着一个至关紧要的疑点。检察员始终未能出示死者尸体这一重大物证,是对被告非常有利的。”他侧转身体看着拿破仑·乔特斯,“我相信,被告的这一位才华出众的辩护人完全清楚,在谋杀罪没有得到充分的确凿的证实的任何案件中,希腊法庭从来不作出死刑的判决。” 一阵微微的不安感闪过诺艾丽的脑际,但还不是值得大惊小怪的事,不过是悄悄的、非常轻微的一点儿暗示。审判者继续讲着。 “因此,被告人在审判中途决定将他们的抗辩改为服罪,使得我的同事和我十分震惊。” 不安和忧虑的感觉出现在诺艾丽的心窝里,慢慢胀大,向上爬动,压着了她的咽喉,以致她突然发觉呼吸都困难了。拉里盯着审判长,还没有弄明白正在发生的事情。 “我们深知,被告人在本庭前和在全世界公众前决定承认他们自己的罪行必定经历了一个痛苦的良心上的自我反省过程。对此,我们表示钦佩。但是,良心得到宽慰并不能用来抵消和赎回他们招认的可怕的罪行,即残酷地杀害一个孤立无援的、手无寸铁的妇女。” 审判长的这一句话像晴天霹雳击中了诺艾丽,她突然领悟到自己受骗了。德米里斯摆下了迷魂阵,哄得她产生了一种虚假的安全感,而在烟幕背后他磨刀霍霍,趁她不防备一刀把她捅了。这是他的惯用伎俩,是他装上诱饵的陷阱。实际上,他早已知道她怕死,就故意递给她活命的希望,而她竟然上了钩,相信了他。她要跟他斗智,还差远啦。德米里斯现在就采取了报复手段,而不是在以后。她的一条命本来是有救的。当然,乔特斯知道,除非能找到尸体,否则她不会被判处死刑。显然,他并没有同审判长达成任何幕后交易。乔特斯操纵了辩护的全部,一步一步把她诱向死亡。她转过身子,看着他。他也在看她,两人的目光碰上了。这时,他眼神中露出了真正的哀伤。他爱她,但却给她套上了绞索。如果他能从头再来一遍的话,他还会照老样子做的。话说到底,他是德米里斯的人,就像她是德米里斯的人一样,两人都斗不过他,都得听命于他。 审判长正在说着:“所以,在国家授予我的权限之内,并根据国家的刑法,我宣判对诺艾丽·佩琪和拉里·道格拉斯两个被告人的刑罚是枪决……判决从今天算起在九十天内由行刑队执行。” 整个审判厅顿时陷入一片大混乱之中,但是诺艾丽既没有听到也没有看到。不知什么东西促使她回头看了看。原先空着的座位有人坐上了,是康斯坦丁·德米里斯坐在那里。他新理了发、胡子刮得光光的,穿了一套蓝色的真丝衣服,看得出是精工缝纫的。胸前露出淡蓝色的衬衫和薄绸领带。他那深橄榄色的眼睛炯炯发光,精神矍铄,一点也没有当初到监狱中来探望时的那种受到挫败的、颓丧萎靡的迹象。实际上,这样的一个康斯坦丁·德米里斯从来未曾有过。 在诺艾丽遭到惨败的时刻他来看她,品尝她表现出来的恐惧。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的眼睛,一瞬间她在对方的眼神中看到了深埋着的、心毒手辣的满足。除此以外,似乎还有别的什么。也许是悔恨,但她还没有来得及辨别清楚,已经消逝了。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这一局棋到这里才算完全结束。 ※※※ 拉里听了审判长的最后几句话,大为震惊,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个法警走上来抓住他的手臂时,他挣脱了,面对着审判员席。 “等一等!”他哀叫道,“我没有杀死她!他们陷害了我!” 另一个法警匆匆赶来,于是,两个人抓住了他。其中一个拿出了一副手铐。 “不!”拉里尖厉地惨叫着,“听我说!我没有杀死她!” 他还要使劲挣开法警的挟持,但一副手铐已经套上了他的两只手腕。拉里被硬拉着押了出去。 ※※※ 诺艾丽感到手臂被人抓住了。监狱的女看守等在旁边,准备押送她回去。 “他们在等你,佩琪小姐。” 这真像剧院里催着登台的唤声。不过,这次幕幔放下来后,再也不会升起来了。诺艾丽突然意识到,这是她最后一次在公众面前露面,是她一生中最后一次被人们围着。这是她告别前的演出,这个又脏又旧的希腊审判厅就是她最后的一个剧院。嗯——她蔑视地想着——总算满座。 她顾盼左右,看见阿尔曼·戈蒂埃震惊得不知所措,盯着她看,在他玩世不恭的处世态度中就这一次给吓着了。 坐在旁听者中间的还有菲力普·索雷尔,他那凹凸不平的脸上想装出一副开心的笑容,但是又装不像。 在审判厅的另一端坐着伊舍利尔·凯兹,他的两眼闭着,上下唇微微移动着,好像在默默地做祷告。诺艾丽想起了多年前的一个晚上,就在那个患“天老儿”病的盖世太保头子的鼻子底下,把凯兹藏在德国将军的汽车尾部行李箱里偷运出境了。她回想着当时的情景和她内心的惧怕。但是,当时的惧怕跟今日占据了她整个身心的恐惧比起来那是微不足道了。 诺艾丽的目光扫过审判厅,发现了时装店老板奥古斯特·拉肖的那张脸。她说不出他叫什么名字了,但她仍然记得他那像猪一般的脸、又矮又胖的身子和维也纳的阴郁的旅馆房间。当他发现她在看他的时候,就眨了眨眼,低下头去了。 这时,一个讨人喜欢的、美国人长相的高个子金色头发男子从人群中站起来,注视着诺艾丽,好像有什么话要跟他说。对这个人,诺艾丽一点也没有印象。 监狱女看守用力拉着诺艾丽的胳臂,说:“快走,佩琪小姐……” ※※※ 弗雷德里克·斯塔夫鲁思陷于惊愕之中。他不仅是冷酷无情的诬害的目睹者,而且是诬害的参与人。他可以走到审判长跟前去,告诉他刚才的事情——乔特斯耍阴谋答应被告人的事情。但是,他们会相信他吗?他们会接受他诋毁拿破仑·乔特斯的话吗?这不会有什么用处的,斯塔夫鲁思辛酸地想着。从此以后,他当律师算完了,没有人再会聘请他了。 他正伤心气恼地思索着,听到有人招呼他,回头一看,乔特斯站在旁边说:“倘若你明天有空,能否请你来同我一起吃午饭,弗雷德里克?我想让你见见我的合伙人。我认为,你的前程远大。” 在乔特斯身后,斯塔夫鲁思看到审判长退入他独用的休息室的门里去了。现在正是去找他谈的时候,把一切解释清楚。斯塔夫鲁思又看看乔特斯,脑中仍充满着对这个人所干的事情的恐惧感。他不由自主地说:“你太客气了,先生。什么时间方便,我……?” ※※※ 根据希腊法律,枪决在一个叫奥杰那里的小岛上执行,离比雷埃夫斯港约一个小时的航程。一艘由公安部门管的专用船将死刑囚犯运送到小岛上。船抵达小岛时,就沿着低矮的暗灰色崖壁驶入港口。小岛上有一座小山,在小山的高处,岩层露出地面的地方,筑着一座灯塔。奥杰那岛上的监狱在小山的北侧,在小小的港口是看不到的,这是为了避免引起游客的注意。按一定班次航行的游览船把热情洋溢的游客送到这一小岛的港口,让他们买些土特产,观赏一下风光,隔一两小时后再把游客送到旁边一个岛上去。监狱当然不包括在观光项目内。除非因为公务,谁也不会到监狱去。 ※※※ 现在的时间是星期六清晨四点钟。处决诺艾丽安排在清晨六点整。 康斯坦丁·德米里斯派人给诺艾丽送来了她喜欢穿的衣服:一件酒红色拉绒羊毛衫和一双相配的红色小山羊皮鞋。她穿的内衣是一件全新的手缝丝衬衫,领口上镶着白色的威尼斯花边。德米里斯还派来了诺艾丽固定的理发师给她做发型。如此一番装扮着,好像诺艾丽准备参加一个宴会。 在理智上,诺艾丽知道,在这紧要关头不可能会有缓期执行的变化。再隔一会儿时间,子弹将穿过她的肌体,鲜血喷溅地上。 可是,在情感上,她仍然怀着一丝希望,但愿康斯坦丁·德米里斯会作出奇迹,饶她一命。其实,根本谈不上创奇迹,只需要打个电话,或者写张字条,或者挥一下他那金手就足够了。如果他现在饶恕她,她会报答的。她愿意做任何他要她做的事。只要她能看到他,她就会跟他说今后再也不看别的男人一眼了,跟他说她要全副精力用在他身上,使他终生快乐。但是,她也明白,乞求是没有用的。如果德米里斯真的来,就这么说。如果要她去找他,不干。 时间还有两个小时。 …… ※※※ 拉里·道格拉斯被囚禁在监狱的另一边。自从他给判了死刑以后,仍有不少妇女给他写信。自认为在女人方面是老手的监狱长,在检查这些信件以后,不得不甘拜下风。 如果拉里·道格拉斯入狱前认得这些淫妇,他很可能会同她们交往一番的。但是,现在他处在似醒非醒的麻木的世界中,没有任何东西勾得起他的兴趣。拉里到了岛上的最初九天,暴跳如雷,一天到晚又叫又吵,说他是无罪的,要求重新审理。监狱里的医生没有其他方法,决定对他长期使用镇静剂。 清晨五点差十分,监狱长和四个卫兵来到拉里·道格拉斯的牢房时,拉里坐在睡铺上,一声不吭,神情呆滞。监狱长叫了两遍名字,拉里才知道他们来提他了。于是,他站了起来,但动作不利索,好像在迷迷糊糊做梦一般。 监狱长把他带到外面的走廊里,四个卫兵把拉里夹在中间,朝着也有卫兵把守走廊尽头的门慢慢走去。到了门前,一个卫兵将门打开,他们就到了一个四周筑有高墙的院子。黎明前的空气使人感到寒冷,拉里不禁哆嗦了一下。清辉朗朗的一轮满月挂在天边,星星在眨着眼。 此情此景,勾起了拉里对在南太平洋岛屿上时无数个清晨的回忆。常常天还没有亮,飞行员匆匆爬出暖和的床铺,集合在寒气袭人的星光下,接受起飞前的最后指示。他可以听得到远处海浪拍打的声音,可是这时他说不出是在哪一个岛上,也说不出他的战斗任务是什么。 几个人把他带到墙跟前的柱子边,把他的手反绑了。 现在,他没有一点儿忿怒,只是昏昏沉沉地觉得有些怪,怎么这次起飞前的最后指示仪式是这样的?他无精打采,疲乏极了,但是他明白决不能睡,因为他得担任这次战斗任务的先锋。 他抬起头,看见几个穿制服的人排成一行,举枪瞄准着他。 埋藏了多年的本能又回到他的心头。他们将从各个不同的方向向他发起进攻。敌机因为怕他,想把他的飞机跟整个中队分隔开来。拉里看见右下方一股烟雾,敌机射击了。敌机估计他会急急倾斜飞行,躲到射程外。但是,他并没有这样做,而是加速前冲,朝外翻了个筋斗,这个筋斗几乎把两个机翼折断了。俯冲到底的时候,他先恢复水平飞行,随后马上又向左快滚。这时,附近已不见敌机的踪迹了,他已经挫败了敌机的阴谋。于是,拉里开始爬升,突然他在下方发现了一架日本零式战斗机。拉里哈哈大笑,急忙朝直飞去,把这架零式战斗机定在火炮瞄准器的中心。随后,他的飞机像复仇的天使猛扎下去,彼此之间的距离在迅速缩短。 正当他的手指要扣动扳机的时候,突然一阵剧烈的疼痛扫过全身,又是一阵,又是一阵,他感觉到肌肉撕裂了,内脏都散落了出来。 拉里想:啊,老天,这架敌机从哪儿来的?……必定是一个比我更了不起的飞行员……不知道他是谁…… 这时,他晕头转向栽了下去。一切东西都变得模糊了,寂静无声了。 ※※※ 诺艾丽坐在牢房里,女理发师正在给她做发型,突然她听到外面有一连串齐射迸发的轰隆声。 “下雨了吗?”她问道。 女理发师怀着奇怪的心情向她望了一阵,看出她真的不知道是什么声音。“不是下雨,”她轻轻说,“今天是美好的日子。” 这时,诺艾丽明白了。下面该轮到她了。 ※※※ 现在时间是清晨五点三十分,根据事先安排,离处决她的时间还有半个小时。 诺艾丽听到有脚步声朝她的牢房走来。她的一颗心不由自主地怦怦跳着。她早已料到,康斯坦丁·德米里斯会来看她的。心里有数,她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漂亮,也许他看到她的时候……也许…… 监狱长走过来了,后面跟着一个卫兵和一个拎着黑色药箱的护士。诺艾丽在他们身后找德米里斯,但走廊空荡荡的,没有别的人。卫兵打开牢房的门,监狱长和护士走了进来。诺艾丽发觉自己的心在剧烈地跳动着,恐惧的波涛拍打着她,把刚才唤起的一线希望淹没了。 “还不到时间吧?”诺艾丽问。 监狱长的神色不自然:“还不到,佩琪小姐。护士到这里来给你灌肠。” 她望望他,没有理解他的意思:“我不需要灌肠。” 他的神色更加不自然了:“灌了肠可以免得你——为难。” 这时,诺艾丽明白了。害怕变成了风啸雨嚎的临死前的痛苦,撕裂着她的心窝。她点点头,于是监狱长就转身走出了牢房。卫兵锁上了牢房的门,机智地走到走廊的一端,待在从牢房里看不到的地方。 “我们不想把这套漂亮衣服糟塌掉,”护士柔声细气地说,“你把衣服脱下来,就躺在那里不好吗?只要一会儿就行了。” 护士开始给她灌肠了,但她什么感觉也没有。 她同她父亲在一起,他说着:“陌生人一看就知道她是皇室公主。”人们你争我夺地抢着把她抱在怀里。 牢房里来了一个牧师,说:“孩子,向上帝忏悔吧!” 但是诺艾丽不耐烦地摇摇头,因为父亲的话给牧师打断了,她急着要听父亲还要说什么。 “你生下来就是一个公主,这是你的王国。长大以后,你会嫁给一个王子,住在富丽堂皇的宫殿里。” 她一面想象着,一面不知不觉跟着一伙人走过长长的走廊。有人开了门,她到了寒冷的院子里。她父亲抱着她,走到窗口,她看到了不少海船的高大的桅杆,在水面上轻轻摆动着。 人们把她带到墙跟前的柱子旁,把她的双手反绑在背后,把她的腰系紧在柱子上。她父亲又说:“你看到了那些大船吗,公主?那是你的舰队。将来有一天,这些大船会把你带到地球上所有有奇迹的地方去的。”他紧紧地抱着她,使她产生受到保护的安全感。她记不清不知为什么,他发火了,不过,现在一切都没有问题了,他又爱她了,视她为掌上明珠。她转首望他,但他的面容模糊一片,她再也回忆不出她父亲的模样了。 压倒一切的悲伤心情注满了她的全身,好像她已经失去了某种非常及把他的形象在脑海里刻画出来,突然轰然一声,仿佛千把刀剐割着她的全身,剧痛欲裂。 她的心在尖厉地叫着,不!等一等!让我看看父亲的面容! 但是,父亲的面容消失了,永远消失在黎明前的黑暗中。 <hr /> 注释: 尾声 一男一女在墓地的小径上走着,小径两旁古柏参天,高雅肃穆。阳光透过树荫,在他们的脸上投下点点光斑。他们慢慢走到热浪闪耀的中午的阳光下。 特莉萨嬷嬷说:“我想再告诉您一次,我们对您的慷慨无限地感激。要是没有您,我真不知道我们该怎么办。” 康斯坦丁·德米里斯挥了挥手,表示不赞成她的话。“别那么说,”他说,“这算不了什么,嬷嬷。” 但是,特莉萨嬷嬷心里很清楚,如果没有这位施主解囊相助,这座修女院多年前早就得关门停办了。那件事,肯定是上帝的显灵,使她得以能多少回报些他的恩德。她一再感谢圣宗圣祖,让修女们得到启示在可怕的暴风雨之夜,从湖水中把德米里斯的美国朋友救了出来。一点不错,那女人的脑子有点毛病,好像一个孩子。不过这没关系,有人会照顾她的。德米里斯先生当时请特莉萨嬷嬷把那女人留在修女院的高墙里面,收容她,保护她后半辈子免受外界的干扰。他这么好,真是一个好心肠的人。 他们走到了墓地的终端。这里,有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通到突入海中的岬角上。一个女人站在那岬角上,凝视着下方平静的、绿宝石般的湖泊。 “她就在那里,”特莉萨嬷嬷说,“我走了。待一会儿再见。” 德米里斯瞧着特莉萨嬷嬷走回石头房子后,就向站在岬角上的女人移步走去。 “早晨好。”他说,声音轻轻的。 她慢吞吞地转过身,看着他。她的一对眸子迟钝、空漠,脸上没有认出来者是谁的表情。 “我给你带来了一样东西。”康斯坦丁·德米里斯说。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只不大的珠宝盒子,伸着手给她。她像一个小孩一样,呆呆地望着盒子。 “拿着,是给你的。” 慢慢地,畏怯地,她伸出了手,接过了珠宝盒子。她掀开了盖子,里面——栖在作填料的棉花巢里——是一只小巧玲珑、十分精致的小鸟,是用金子做的,眼睛用红宝石嵌成,翅膀展开着,是正要飞的姿势。德米里斯瞧着这孩子般的女人将小鸟从盒子里取出来,拿在手里赏玩。小金鸟在明亮的阳光下闪耀着光芒,一双红宝石眼睛散发出鲜艳的色彩,在空中投下了一条细小的虹。她将小金鸟转过来又转过去,看着在她头部周围闪动飞舞的瑰丽霞光。 “我以后不再来看你了。”德米里斯说。“你用不着再担心。现在没有人会伤害你了,坏人已经死了。” 他说话的时候,她的脸庞正巧转过来朝着他。在凝结住的、一瞬间的时间内,他仿佛在她眼中看到了聪颖的闪光和快乐心情,但迅速消逝,仍然只有空漠的、无知觉的、呆滞茫然的神色。也许刚才是幻觉,是小金鸟的光芒在她眼中的反射。 德米里斯走出修女院时,一路上不断地追忆着她眼神中的变化。在厚实的大门外面,一辆高级轿车在等着他,准备将他送回雅典。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