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之沙》 作者手记 这是一部虚构的作品。不过…… 在这块浪漫的土地上,有弗拉曼柯舞,有堂吉诃德,有头发里插着玳瑁梳子、富有异国情调的姑娘;在这块土地上也有,有西班牙宗教法庭,还有历史上最血腥的内战之一。在西班牙的共和军和民族主义叛军争夺权力的战争中,有五十多万人死于非命。 1936年2月至6月,共发生了269起政治谋杀,民族主义者屠杀了千名共和党人,还不准人致哀。160座教堂被焚为灰烬,修女们被强行赶出修道院。迪尤·德·圣-西门在描述西班牙政府与教堂之间的一次早期冲突时写道:“就像她们是妓院里的娼妓一样。”报社被劫掠一空,罢工和骚乱此起彼伏。内战以佛朗哥领导的民族主义阵线的胜利而告终;在他死后,西班牙成了君主制国家。 从1936年打到1939年的内战也许已经正式结束了,但争战双方的西班牙人从未妥协过。今天,在西班牙另一场战争又在激烈地进行,这就是巴斯克人发动的游击战。在共和党的领导下他们曾赢得过自治权,后来在佛朗哥的统治下失去了,现在要重新夺取。战争的形式多种多样:使用炸弹,抢劫银行以购买炸弹,暗杀,还有骚乱。 巴斯克游击队地下活动小组“埃塔”的一名成员在备受警方折磨之后,死于马德里的一家医院,由此引起了全国性的骚乱。结果,西班牙警察部队总司令、5位安全机关首脑和200名高级警官辞职。 1986年,在巴塞罗那,巴斯克人公开烧毁了西班牙国旗;在潘普洛纳,成千上万的人仓惶逃走,因为巴斯克民族主义分子和警方在一连串的冲突中交了火,事态终于扩大到整个西班牙,威胁到政府的稳定。半军事性的警察暴跳如雷,他们以牙还牙,拿枪对着巴斯克人的家和商店乱扫一通,恐怖行动持续着,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猛烈。 这是一部虚构的作品。不过…… <hr /> 注释: 第一章 ——亨利·沃兹沃思·朗费罗,《人生颂》 “他们现在已是地球的一部分,而地球是永远不会被征服的,因为它可以永受煎熬,它的寿命比任何暴政体制都长。光荣入土者英名永存,而任何入土者都不会比死在西班牙的人更光荣。” 如果计划出问题,我们都会丧命。他最后在脑子里重温了一遍,多方设想,不断揣摸,看有没有漏洞。找不出来。计划十分大胆,要求步步小心,一分一秒都得卡准。如果成功,肯定是惊人之举,自己也配得上“军师”的称号。如果失败…… 嗯,担忧的时刻已经过去了,海梅·米罗豁达地想,现在是行动的时候了。 海梅·米罗是位传奇人物,是巴斯克人民的英雄,同时又是西班牙政府的灾星。他身髙六英尺,肌肉发达,有着一张智慧、刚毅的脸和两只沉思的黑眼睛。见过他的人总把他描述得比他实际要高,比他实际要黑,也比他实际要凶。他是一个复杂的人,既是一位现实主义者,深知自己面临着重重困难,又是一位时刻准备为自己的信仰献身的浪漫主义者。 潘普洛纳成了一座疯狂的城。时值一年一度的,从7月7日到7月14日举行庆祝,今天到了斗牛的最后一个上午。三万名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拥进了这个城市。有些人来这里仅仅是为了观看惊险的斗牛场面;有些人则是要参加斗牛,在那些横冲直撞的野兽前面狂奔,以证明自己的男子气概。所有旅馆的房间早就被订光了,从纳瓦拉省来的大学生就睡在门厅、银行大厅、车上或广场上,甚至就睡在街头和人行道上。 游客塞满了咖啡馆和饭店,观看喧嚣熙攘、五彩缤纷的游行,倾听行进中的乐队的演奏。参加游行的人穿着紫色斗篷,戴着绿色、红色或金色的兜帽。他们一队队从街上走过,就像是一道道彩虹。爆竹绕着有轨电车的撑杆和电线噼啪作响,更增加了喧闹和混乱的气氛。 人群是来观看晚上的斗牛的,但最壮观的是清晨的奔牛——而这些牛正是当天晚上要参加斗牛比赛的那几头。 昨天晚上,午夜前十分钟,在城中心漆黑的街道上,牛被从栏里赶了出来,奔跑过河上的大桥,赶进了圣多明各街尽头的牛栏里,在那儿关一晚上。今天早上,牛被放出来,沿着狭窄的圣多明各街奔跑,各个街角都围有把它们圈住的围栏。到街尽头时,它们就跑进海明威广场上的牛栏,被圈在那里,等着下午斗牛。 从午夜到早上6点,游客们都兴奋得没法睡觉,他们饮酒,唱歌,尽情交欢。那些要参加奔牛的人在自己的脖子上围上圣费尔明红丝巾。 清晨5点45分,乐队开始穿街走巷,奏起纳瓦拉激动人心的乐曲。7点整,一支信号火箭飞到空中,告诉人们牛栏的门已经打开了。人们充满了狂热的期待。过了一会儿,第二支信号火箭飞起,告诫全城人:牛在跑了。 接下来的场面是让人无法忘记的。最先传来的是声音,起初像是微微的风声,很远很远,几乎听不到;接着声音越来越大,牛蹄声响若惊雷。说时迟,那时快,六头阉牛和六头健壮的公牛从天而降,每头重达1500磅。它们像杀气腾腾的快车,沿圣多明各街直奔而来。在交叉路口的围栏里藏着几百个急切而又紧张的年轻人,他们要面对这些发疯的野兽证明自己的勇敢。 牛群从街的那头急驰而来,经过埃斯特拉菲达大街和德哈维尔大街,经过和水果市场,奔向海明威广场,疯狂的人们一直高叫着“”。牛冲近了,人们乱成一团,躲开那锋利的角和致命的蹄。突然意识到死亡在接近,这使得一些参加者奔向安全门道和太平梯。大家髙呼”嘲笑这些人。有几个人恰好跌倒在牛前进的路上,有人赶紧把他们拉到安全的地方。 一个小男孩和他的祖父站在木栏后面,壮观的场面就发生在离他们几英尺远的地方,他俩都兴奋得屏住了呼吸。 “看啊!”老人叫着,” 小男孩打着颤。” 老人用一只胳膊搂着孩子。“是的,马诺洛,是令人害怕,但也真是棒极了。我曾经跟牛一起奔跑过,任何事情都无法与之媲美。你在死亡面前考验自己呢,那使你觉得自己像个男子汉。” 一般说来,牛群沿圣多明各大街飞驰900码到斗牛场,需要两分钟。牛安全进栏后,第三支信号火箭飞起。但今天没有发第三支信号火箭,因为发生了一件事——潘普洛纳400年奔牛史上从未发生过的事。 牛群沿着狭窄的街道奔跑时,六个穿着艳丽节日服装的人移开了木栏;牛群离开了限定的街道,自由自在地到了城中心。一刻钟以前的欢乐庆典马上变成了一场噩梦。疯狂的野兽冲向目瞪口呆的观众。小男孩和他祖父是第一批死者,被横冲直撞的牛撞翻踩死了。凶狠的牛角刺开了一辆童车,刺死了婴儿,把母亲掀在地上践踏。到处弥漫着死亡的气息。野兽撞进不知所措的观众里,撞翻妇女和儿童,追命的牛角刺向行人、食品摊还有塑像,掀翻了拦在它们路上的一切东西。人们恐惧地尖叫着,绝望地挣扎着,想逃开这些杀人的巨兽。 牛群的前面突然出现了一辆鲜红色的卡车,它们向它冲去,沿埃斯特雷利亚街直下。这条街通向。 ※※※ 监狱是一座令人望而生畏的石头建筑,有两层,窗子装有铁栅。四角都有塔楼,门上方飘着红黄相间的西班牙国旗。有一扇石门,进去是一个小院子。二楼有一排关着死刑犯的牢房。 监狱里,一个身穿武警制服的粗壮警卫正领着一位身穿黑袍的神父走在二楼的走廊上,警卫挎着一支冲锋枪。 神父看到这支枪,露出询问的神色。警卫注意到了,说:“在这里越小心越好,神父。这一楼全是社会渣滓呢。” 警卫让神父走过一个金属探测器——与机场用的那种十分相似。 “对不起,神父,但规矩是……” “当然啦,孩子。” 神父通过安全门时,一声警笛的尖叫划过了走廊。警卫本能地握紧了武器。 神父回头对警卫一笑。 “都怪我。”他一边说,一边从脖子上取下用银链子拴着的沉甸甸的金属十字架,交给警卫。这次他再通过时,机器没有发出声音。警卫把十字架还给神父,两人接着往前走,到了监狱内部。 牢房边上的走廊里臭不可闻。 警卫泰然自若地说:“要知道,您在这儿是浪费时间,神父。这些畜生根本无灵魂可以拯救。” “我们还是得试试,孩子。” 警卫摇摇头。“我告诉您,地狱的大门在等着欢迎他们俩呢。” 神父惊讶地望着警卫。“他们俩?他们跟我说要作忏悔的有三个嘛。” 警卫耸耸肩。“我们为您节省了点儿时间。萨莫拉今天上午死在医院里了,是心脏病。” 他们到了最深处的两间牢房。 “到了,神父。” 警卫打开一扇门,小心翼翼地退出来,让神父进到牢里,然后锁上门,站在走廊上,警觉地注意着一切动向。 脏乎乎的牢床上躺着一个人,神父走了过去。“叫什么名字,孩子?” “里卡多·梅利亚多。” 神父低头盯着他看。很难描述这个人长得什么样,他的脸肿了,伤痕累累,双眼几乎睁不开。犯人透过厚厚的嘴唇说:“很高兴您能来,神父。” 神父回答说:“拯救你是教会的职责,孩子。” “他们今天上午就要绞死我吗?” 神父温柔地拍拍他的肩头。“你已被判处绞刑。” 里卡多·梅利亚多抬头看着他。“不!” “很遗憾。命令是首相亲自下达的。” 随后,神父把手放在犯人头上,吟诵道:“” 里卡多·梅利亚多说:“我的思想、言论和行为都罪孽深重,我全心忏悔我的一切罪过。” “” 警卫在牢房外听着,暗想:这样浪费时间真蠢!上帝会对着他的眼睛吐口水的。 神父的工作结束了。“,孩子,愿上帝平静地接受你的灵魂。” 神父走到牢门前,警卫打开牢门的锁,退回来,用枪对准犯人。门锁上后,警卫走到旁边的牢房,打开了门。 “交给您了,神父。” 神父走进第二间牢房。里面的人也已被打得遍体鳞伤。神父看了他很久。“你叫什么名字,孩子?” “费利克斯·卡皮奥。”他声音嘶哑,胡子未能遮住脸上一块青紫色的新伤疤,“我不怕死,神父。” “很好,孩子。归根结底,我们谁也不能幸免。” 神父听卡皮奥忏悔时,从远处传来阵阵声浪,起初是低沉的,接着声音越来越大,在整个建筑里回响起来。那是雷鸣般的牛蹄声,还有乱跑着的人在尖叫。警卫听着听着,惊慌起来。声音以极快的速度传播,越来越近。 “您最好快点儿,神父。外面出了怪事。” “结束了。” 警卫赶快打开牢门。神父回到走廊里。警卫锁上门。监狱的前部传来巨大的冲撞声,警卫转过身,从装有铁栅的狭窄窗口往外看。 “见鬼,是什么声音?” 神父说:“听起来好像是有人想让我们听听他的意见。我可以借用一下那个吗?” “借什么?” “你的武器。劳驾。” 神父一边说,一边逼近警卫。然后,他一言不发地拔下脖子上那个大十字架的头。一把寒光闪闪的银匕首露了出来,它快如闪电地扎进了警卫的胸膛。 “你看,孩子,”他从奄奄一息的警卫手中抓过冲锋枪,“上帝和我决定,你再也不需要这件武器了。以上帝的名义。”海梅·米罗说着,虔诚地在自己身上画了个十字。 警卫倒在水泥地板上。海梅·米罗从尸体身上取下钥匙,迅速打开两间牢房的门。街上的声音越来越大了。“我们走。”海梅命令道。 里卡多·梅利亚多捡起机枪。“你扮神父真他妈的像极了。连我都差点儿相信了。”他那肿起的嘴唇微微一笑。 “他们把你们俩折腾苦了,是吗?别担心,他们是要为此付出代价的。”海梅搂着他们俩,扶着他们步入走廊。 “萨莫拉怎么样啦?” “警卫们把他打死了。我们听得见他的叫喊声。他们把他拖到医院,说他是心脏病发作死的。” 他们前面是一道锁着的铁门。 “在这里等着。”海梅说。 他走近铁门,对门外的警卫说:“我办完了。” 警卫打开门锁。“您最好快点儿,神父。外面有点儿骚乱——”他这句话永远说不完了。海梅的匕首插了进去,警卫口里涌出大股鲜血。 海梅向那两个人做了个手势。“来吧。” 费利克斯·卡皮奥捡起警卫的枪,他们开始下楼。外面已是一片混乱。警察在疯狂地到处乱跑,想弄清楚出了什么事,还要对付院子里尖叫着的人群——他们连滚带爬,想躲开发了疯的牛群。有一头牛已冲进这幢建筑物的前部,撞毁了石门;另一头牛正撕开地上一名穿制服的警察的身子。 红卡车就在院子里,发动机还在转着。混乱之中,他们三人几乎没引起人们注意;确实有几个人看见他们逃走了,但他们自顾不暇,根本没有空管这件事。海梅和他的部下一声不吭地跳上卡车的后部。卡车飞快开走,惊散了拥挤的街道上惊魂未定的行人。 民防卫队是准军事建制的农村警察部队,他们身穿绿制服,头戴黑色漆皮帽,正在枉费力气地想控制住歇斯底里的人群。驻防省会的武装警察面对这疯狂的景象也束手无策。人们正在拼命向各处逃遁,绝望地要躲开那些发怒的牛群。牛造成的危险还不及人们自己造成的危险大,因为他们急着逃命,相互践踏。奔跑的人群绊倒了老人和妇女。 海梅惊恐地盯着这骇人的场面。“原来的计划不是这样呀!”他大叫道。他无能为力地盯着这场正在进行的大屠杀,却毫无办法可以制止它,只好闭上眼睛,不看这个场面。 ※※※ 卡车到达潘普洛纳郊区,径直向南,把骚乱和嘈杂声抛在了后面。 “我们到哪儿去,海梅?”里卡多·梅利亚多问。 “托雷外面有一个安全的地点,我们在那儿待到天黑,再往前走。” 费利克斯·卡皮奥痛得脸都抽搐起来。 海梅·米罗看着他,脸上满是同情之色。“我们很快就到了,朋友。”他柔声说。 他设法把潘普洛纳的可怕景象驱出脑外。 30分钟之后,他们到了托雷的一个小村子。他们绕过村子,把车开到山中一幢孤零零的屋子前面。海梅扶着那两个人从红卡车的后面下来。 “半夜时分来接你们。”司机说。 “带一个医生来,”海梅回答说,“把这辆卡车处理掉。” 他们三个进到屋里。这是一所农舍,简朴舒适。起居室里有火炉,有梁支撑的天花板。桌上有一张便条。海梅看过,对条子上的欢迎词微微一笑:“我的家便是你的家。”酒柜上有几瓶酒。海梅倒了几杯。 里卡多·梅利亚多说:“大恩不言谢了,朋友。为你干杯。” 海梅举起杯子:“为自由干杯。” 鸟笼里一只金丝雀突然吱喳叫了一声。海梅走过去,看着它疯狂地拍着翅膀。看了一会儿,他打开鸟笼,轻轻地把鸟捧出来,送到开着的窗口。 “飞吧,小鸟,”他轻声说,“一切有生命的事物都应该是自由的。” <hr /> 注释: 第二章 莱奥波尔多·马丁内斯首相勃然大怒。这个戴眼镜的小个子男人说话时全身都在发抖。“非拦住海梅·米罗不可,”他叫着,声音又高又尖,“你们懂吗?”他怒气冲冲地瞪着聚在房里的其余六个人,“我们要找的是一个恐怖分子,而整支部队和所有警察都找不到他。” 会议是在首相生活和工作的蒙克洛瓦宫召开的。它离马德里市中心仅五公里,坐落在没有路标的加利西亚公路上。这栋建筑由绿砖砌成,有锻铁制成的阳台,装着绿色的百叶窗,每个角上都有警卫塔楼。 这天又燥又热,透过窗口,目力所及之处,一股股热浪升腾起来,就像是魔鬼兵团。 “昨天,海梅把潘普洛纳变成了战场。”马丁内斯一拳打在桌子上,“他杀害了两名狱警,从狱中偷偷救走了他的两个恐怖分子。他放开了牛群,使许多无辜的人丧生。” 大家沉默了一阵。 首相上任时,曾自命不凡地宣称:“我的第一个行动就是要瓦解那些分离主义组织。马德里是伟大的统一体。它把安达卢西亚人、巴斯克人、加泰罗尼亚人和加利西亚人都变成西班牙人。” 他乐观得过了头。强烈要求独立的巴斯克人有另外的想法,埃塔组织的爆炸、抢劫银行和游行示威的风潮,一直是有增无减。 马丁内斯右边的那个人平静地说:“我会找到他的。” 说话的是拉蒙·阿科卡上校,他是反恐特别行动小组的组长。这个小组是专门组建起来追査巴斯克恐怖分子的。阿科卡六十五六岁,身材高大,脸上有伤疤,眼睛乌黑,冷峻。内战期间,他是弗朗西斯科·佛朗哥手下的一位年轻军官,至今仍然狂热地信奉佛朗哥的哲学:“我们只对上帝和历史负责。” 阿科卡是个精明强悍的军官,曾是佛朗哥最信任的助手之一。上校怀念铁拳似的纪律,怀念对怀疑或违反法律者的快速惩罚。他经历过内战的疾风迅雨,一方是民族主义联盟(包括君权主义者、叛军将领、地主、教堂僧侣和法西斯的长枪党徒),另一方是共和政府军(包括社会主义者、共产党人、自由人士、巴斯克与加泰罗尼亚分离主义者)。那是一个可怕的毁灭与杀戮的时代;这种疯狂卷入了十几个国家的军队和战争物资,死亡人数之多令人毛骨悚然。现在,巴斯克人又在打仗杀人了。 阿科卡上校领导着一支高效、无情的反恐骨干队伍。他的部下从事地下活动,乔装打扮;为了防止报复,他们既不公开身份,也不照相。 能拦住海梅·米罗的人非阿科卡上校莫属,首相想。但有一个问题不好办:谁又能拦住阿科卡上校呢? 让上校负责并不是首相的主意。一天晚上夜半时分,他收到了一个私人专线电话,他马上听出了说话人的声音。 “海梅·米罗及其恐怖分子对我们干扰很大。我们建议你让拉蒙·阿科卡负责反恐特别行动小组。清楚了吗?” “是,先生。马上就办。”电话挂了。 说话人是集团的成员。这个秘密集团由银行家、律师、大公司的头头和政府部长们组成。据说这个组织冇庞大的资金可供使用,但钱的来源、使用和操纵都是谜。对它提问太多是不明智的。 首相按照指示,让阿科卡上校去负责;但这个大个儿却是个没法控制的狂徒。他的反恐特别行动小组曾制造恐怖统治。首相想到了阿科卡的部下在潘普洛纳附近抓到的几个巴斯克叛乱分子。他们被审定有罪,判处绞刑。是阿科卡上校坚持要用那野蛮的西班牙绞刑处死他们的,那铁轭圈上有一个尖钉,铁轭圈慢慢收紧,最后弄碎脊柱,切断罪犯的脊髓。 海梅·米罗使阿科卡上校夜不安寝,食不甘味。 “我要他的脑袋,”阿科卡说,“割掉他的头,巴斯克运动就会不攻自破。” 言过其实,首相想,不过他不得不承认这话有些道理。海梅·米罗是一位具有超凡魅力的领袖,对自己的事业很狂热,因此十分危险。 不过,首相想,阿科卡上校在某些方面和米罗一样危险。 安全局局长普里莫·卡萨多发言了:“阁下,潘普洛纳发生的事谁也没法预料。海梅·米罗是——” “我知道他是什么人,”首相厉声说,“我要知道的是他在哪里。”他转向阿科卡上校。 “我正在跟踪他。”上校说,他的声音使整个房间都发凉,“我想提醒阁下,我们不是在和他一个人战斗,我们是在与巴斯克人作战。他们为海梅·米罗和他的恐怖分子提供食物、武器和藏身之处。这个人是他们的英雄。不过别担心,不久他就会成为被绞死的英雄——当然,是在我给他一次公平的审判之后。” 他说的是“我”,而不是“我们”。首相不知道其他人是否注意到了。是的,他紧张地想,对这位上校,一定得尽快采取措施了。 首相站起来。“现在就这样吧,先生们。” 大家都起身告辞,只有阿科卡上校例外。 莱奥波尔多·马丁内斯开始踱来踱去。“该死的巴斯克人。他们为什么就不能满足于当西班牙人呢?他们还需要什么?” “他们对权力贪得无厌,”阿科卡说,“他们要自治权,要有自己的语言、自己的国旗——” “不行。只要是我在任职期间就不行。我决不允许他们分裂西班牙。政府要告诉他们:他们能有什么,不能有什么。他们只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 一名助手走了进来。“打搅了,阁下,”他语带歉意,“伊瓦涅斯大主教到了。” “让他进来。” 上校眯起眼睛。“可以肯定,这一切幕后都有教会支持。到了教训他们的时候了。” 教会是西班牙历史上最大的讽刺之一,阿科卡上校苦涩地想。 内战开始时,天主教会一直站在民族主义阵线一边,教皇支持佛朗哥总司令,允许他宣称自己是站在上帝这边作战的。但是,当巴斯克的教堂、修道院和神父受到攻击时,教会收回了它的支持。 “你必须给巴斯克人和加泰罗尼亚人更多的自由,”教会要求说,“你必须停止杀害巴斯克的神父。” 佛朗哥总司令大发雷霆。教会竟敢对政府发号施令? 消耗战开始了,佛朗哥的军队攻击了更多的教堂和修道院,杀害了修女和神父,主教们纷纷被软禁,全西班牙的神父都被处以罚金,因为政府认为他们的布道有煽动性。直到教会威胁佛朗哥,要把他逐出教会,他才停止攻击。 他娘的教会!阿科卡想。佛朗哥一死,它又开始干涉了。 他转向首相说:“现在该告诉主教是谁在统治西班牙了。” 卡尔沃·伊瓦涅斯主教身材单薄,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有一头蓬松的白色卷发。他透过夹鼻眼镜望着这两个人。 “” 阿科卡上校怒不可遏,他一见到教士就不舒服。他们是犹大似的头羊,把愚笨的羊羔引向屠场。 主教站在那儿,等着他们请他坐下,却没人开口,也没人把他介绍给上校。这是一种有意的怠慢。 首相等着上校的指示。 阿科卡简短地说:“有些令人不安的消息引起了我们的注意。有人报告说巴斯克叛乱分子正在天主教的修道院里开会;还有人报告说教会让修道院为叛乱分子贮藏武器。”他的声音又冷又硬,如同钢铁。“你帮助西班牙的敌人,自己就成了西班牙的敌人。” 伊瓦涅斯主教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对马丁内斯首相说:“阁下,我们心怀虔诚,都是西班牙的孩子。巴斯克人不是你们的敌人,他们恳求的只不过是自由——” “他们不是恳求,”阿科卡吼了起来,“他们是索求!他们在全国进行劫掠,抢银行,杀警察,你还敢说他们不是我们的敌人?” “我承认有一些过激行为是不可原谅的。但是,有时在为信仰奋斗时——” “他们除了自己,什么也不信。他们一点儿也不在乎西班牙。正如我们一位伟大的作家所说,‘西班牙没有人关心公共利益,每个集团都只关心自己。教会、巴斯克人、加泰罗尼亚人,都说别人是混蛋。’” 主教知道阿科卡上校把奥尔特·加塞特的话引用错了,全部引文还包括军队和政府;但他聪明地不置一词。他又转向首相,希望能进行稍近情理的讨论。 “阁下,天主教——” 首相觉得阿科卡把主教逼得太紧了。“别误解我们,主教。从原则上讲,当然,这个政府是百分之百支持天主教会的。” 阿科卡上校又说话了:“但我们不容许你们的教堂、修道院被人利用,来反对我们。如果你们继续让巴斯克人在那里贮藏武器和开会,你们就得承担后果。” “我肯定你收到的报告不对,”主教平和地说,“不过,我一定马上去调査。” 首相喃喃地说:“谢谢你,主教。就这样吧。” 马丁内斯首相和阿科卡上校看着他离去。 “你觉得怎样?”马丁内斯问。 “他了解内情。” 首相叹了口气。不找教会的麻烦,我的问题也已经够多的了。 “如果教会支持巴斯克人,那他们就是反对我们。”阿科卡上校的语气强硬起来,“我请你允许我给主教一点教训。” 这个男人眼中的狂热吓住了首相,他变得谨慎起来。“你真的收到了教堂在帮助叛乱分子的报告了吗?” “当然,阁下。” 没法判断这人讲的是真是假。首相知道阿科卡对教会恨之入骨。不过,只要阿科卡上校不是太极端,让教会尝尝皮鞭的滋味倒也不错。马丁内斯首相站在那儿沉思着。 打破沉默的是阿科卡。“教会如果藏匿恐怖分子,就必须受到处罚。” 首相不情愿地点头。“你从哪里开始?” “昨天有人看见海梅·米罗和他的部下在阿维拉。他们也许藏在那儿的修道院里。” 首相下了决心。“捜吧。”他说。 这个决定引发了一连串事件,震惊了整个西班牙,也震惊了整个世界。 <hr /> 注释: 第三章 寂静就像是一场轻柔的雪,和缓而安静,它像夏风的悄语一样令人舒心,像星星滑过夜空一样静谧。西多会严教修道院就在阿维拉城的外面。阿维拉在马德里西北112公里处,周围有城墙,是西班牙地势最高的城市。修道院建在这里就是为了安静。1601年定下的规矩,几百年来毫无改变:做礼拜,精神修炼,严格保密,苦修,安静。永远是安静。 修道院的建筑很简单,四方都有粗糙的石头房子,中间是教堂。中间庭院周围有拱形窗子,阳光可以透进来照在地上的宽石板上,修女们就在这上面悄无声息地走来走去。修道院里共有40名修女,她们生活在这里,在教堂里祈祷。阿维拉修道院是西班牙硕果仅存的七座修道院之一。几百年来,西班牙周期性地爆发着反教会运动;在这些运动中,内战毁掉了几百座修道院,而这座却残存了下来。 西多会修道院的生活完全围绕着祈祷。这地方没有季节,没有时间,凡进来者无不永远与外部世界分开。西多会的生活就是沉思冥想,祷告忏悔;每天按照教规祈祷七次;完全、永远地与世隔绝。 所有的修女都一样装束,她们的衣服和修道院里其他的一切一样,都受到几百年来神灵传统象征的影响。斗篷和兜帽象征纯洁和朴素;麻上衣表示禁欲和断绝与外界的联系;肩衣,即肩上的小方块羊毛布,表示愿意劳动;麻布头巾编成小股,盖住头,绕着下巴,遮住脸颊和脖子——这就是全套服装。 ※※※ 修道院墙内,有一排排过道和楼梯,连着餐厅、会堂、单人小室和私人祈祷室,干净空旷,到处都是一种冷清的气氛。花格窗俯瞰着高墙里的花园。每个窗子都有铁栅,高得没法看到外面,这样就不会受到外面的干扰。餐厅很长,很简朴,窗子上装着百叶窗,还挂着窗帘。蜡烛插在古老的烛台上,在天花板和墙上留下鬼魅般的影子。 ※※※ 400年来,除了人的面孔,修道院墙内什么也没改变。修女们没有私人财物,因为她们希望穷困,极力效仿基督的穷困。教堂本身没有任何装饰品,除了一个不可估价的纯金十字架,这是很早以前一位有钱的见习候补人赠与修道院的礼物。因为它与简朴的气氛不协调,所以被藏在餐厅的一个柜子里。教堂的祭坛上悬挂的是一个普通的木十字架。 与上帝共命运的女人们住在一起,工作在一起,吃在一起,祷告在一起,但她们从不接触,从不交谈。唯一允许的例外是望弥撒时,或贝蒂娜院长在祷告时与她们私下交谈。即便是在这种场合,她们也尽量使用古老的手语。 院长嬷嬷是个七十多岁的修女,总是神采奕奕、兴高采烈、精力充沛。她喜欢修道院宁静、欢乐的生活,对献身上帝感到无比光荣。她对自己的修女十分爱护;事出无奈要执行纪律时,她比受惩罚的人觉得更痛苦。 修女们在教堂和走廊里行走时,都垂下眼皮,双手叠在袖子里与胸同高,从其他修女身旁经过时决不说一句话,也没有相互打招呼的手势。修道院里唯一的声音是钟声——维克多·雨果曾把那钟声称为“尖塔里的歌剧”。 修女们的背景各不相同,她们来自许多国家。她们的家庭有贵族、农民、士兵……她们来到修道院时有富有穷;有的有教养,有的愚昧无知;有的凄凄惨惨,有的喜气洋洋。但现在,她们在上帝的眼里已融为一体,她们因渴望与耶稣联姻而联合起来了。 修道院的生活条件艰苦简朴。冬天寒气刺骨,冷清苍白的阳光从镶有铅框的窗子滤进来。修女们穿着全套衣服睡在铺着粗羊毛床单的草席板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房间,里面只有草席板和一张直背木椅。没有洗脸架,墙角上有一个小土盆兼脸盆。修女不准进别人的房间,院长嬷嬷贝蒂娜除外。这里没有任何形式的娱乐,只有工作和祈祷。有编织、包书、织布及制面包的工作区;每天要做八个小时的祷告:晨祷、早祷、初祷、上午祷告、午祷、下午祷告、晚祷和夜祷。此外,还有其他方式的祷告:赐福祷告、赞美诗以及连祷。 晨祷时,世上有一半人在睡觉,而另一半人则在犯罪。 早祷在晨祷之后,是黎明时做的祷告,为初升的太阳欢呼,因为那是胜利、荣耀的基督的象征。 初祷是教堂早晨做的祷告,请求上帝保佑一天的工作。 早上9点做上午祷告,这个仪式是圣·奥古斯丁献给圣灵的。 上午11点半做午祷,为的是熄灭人类的欲望之火。 下午3点默默地做下午祷告,这是基督死亡的时辰。 晚祷是教会傍晚做的祷告,正如早祷是黎明时做的祷告一样。 夜祷是日间例行祷告课的最后一项。这是晚上做的一种祷告,是为睡眠和死亡而作的准备,以顺从的口气结束一天的生活: 一些其他的修道院已经不再执行鞭笞的刑罚了,但在与世隔绝的西多会修道院里,仍然保留着这种刑罚。修女们每周至少一次,有时甚至一天数次,用家法惩罚自己的身体。家法是一只长12英寸的用蜡线做成的细鞭,上边打了六个结,用它抽人特别疼。修女们用鞭抽打自己的后背、双腿和臀部。克莱尔沃西多会修道院的伯纳德说过:“基督的肉身遍体鳞伤……我们必须我们的身体也像我主受伤的身体一样。” 这里的生活比任何监狱的生活都更艰苦,但是在里面生活的人倒是自得其乐,就好像她们从不知道外部世界似的。她们放弃了肉体之爱,放弃了个人所有和自由选择。在放弃这一切时,她们也抛弃了贪婪与好胜,憎恨与嫉妒,以及外部世界的压力与诱惑。修道院内一片寂静,弥漫着因与上帝同在而产生的不可言喻的欢乐。修道院墙内和修女们的心中,都有一种无法描述的静谧。如果说修道院是监狱,它就是上帝的伊甸园中的监狱,凡自愿选择到这儿并留在这儿的人,都知道会有幸福的永恒。 ※※※ 露西娅修女是被修道院的钟声吵醒的。她睁开眼,有点儿吃惊,有一瞬间感到很茫然。她睡的那个小房里很阴暗,钟声告诉她是凌晨3点,守夜祈祷开始了,而外部世界还是一片黑暗。 瞎胡闹!这一套非害死我不可,露西娅修女想。 她又躺回那不舒服的小床上,特别想抽支烟。她很不情愿地拖着身子起了床,穿着睡觉的那套粗料衣服像砂纸一样磨着她那敏感的皮肤。她想到了那些挂在她在罗马的公寓和瑞士格什塔德的避暑小屋里的由设计师专门设计的漂亮长袍。 露西娅修女听到她房间外面有窸窣声,那是修女们在过道里聚集。她漫不经心地铺好床,走进长长的过道,修女们都垂着眼皮排好了队。缓缓地,她们一道向会堂移去。 她们真像一群蠢笨的企鹅,露西娅修女想。这些女人到底为了什么,要抛弃自己的生活,放弃性爱、漂亮的衣服和精美的食物呢?她没法理解。没有了这一切,活下去还有什么意思?那些规矩真她娘的该死呀! 露西娅修女刚进修道院时,院长嬷嬷曾对她说:“你必须低着头走路,手要叠在衣服下面,步子要小,走路要慢,决不要看别的修女,连瞥一眼也不行。你不要说话,耳朵只能听上帝的话。” “是,院长嬷嬷。” 接下来的一个月,露西娅总在接受训示。 “到这儿来的人都不是来与别人做伴的,只能与上帝同住。要与上帝为伴,一定得修身养性。安静的规矩就是用来保障这一点的。” “是,院长嬷嬷。” “你一定要永远保持‘眼静’,看别人的眼睛会产生一些毫无用处的形象,使你分心。” “是,院长嬷嬷。” “你在这儿要学的第一课就是忏悔过去,去除旧习,摒弃尘世俗念,斩断过去的一切情愫。你要做涤罪忏悔,要禁欲,消除个人意志和自爱之心。对自己犯过的罪光觉得遗憾是不够的。我们一旦发现了上帝的无限美德和无上神圣,就不仅要替自己赎罪,而且要替所有人赎罪。” “是,圣母。” “你一定要克制肉欲,圣约翰称它为‘感官之夜’。” “是,圣母。” “每个修女都静静地离群索居,就好像是已在天堂一般,在这种她渴求的纯洁、宝贵的安静中,她就可以倾听永恒的安静,拥有上帝。” ※※※ 第一个月的月底,露西娅进行了初誓仪式。就在这一天的仪式上,她剪了发。这是令人伤心的经历。院长嬷嬷亲自给她剪的。她把露西娅叫到自己的办公室,示意她坐下,然后走到露西娅身后。露西娅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就听到了剪刀“咔嚓”一声,觉得有东西在拉自己的头发。她正要反抗,却突然意识到剪发只会有助于自己乔装。往后总可以让它长出来的,露西娅想,这段时间,我就像只拔毛鸡好了。 回到分给她的那间冷冰冰的小房间时,露西娅心想:这个地方是个蛇坑。地板是光溜溜的木板,草席板和直背椅占去了房间的大部分空间。她十分想弄份报纸。哪有机会,她想。在这里,她们从没听说过报纸,更不用说收音机和电视了。与外部世界毫无联系。 最使露西娅心烦的是那种不自然的寂静。唯一的联系靠手势进行;学这些手势几乎把她逼疯了。如果需要扫帚,就按照别人教她的伸开右手,从右到左移动,好像扫地一样。院长嬷嬷不高兴时,就把两个小指尖并拢,放在身前三次,其他手指压到掌心上。如果露西娅工作太慢,院长嬷嬷就把右手掌心压在左肩上。要训斥露西娅时,她右手手指一齐向下运动,抓自己右耳附近的脸颊。 基督呀,露西娅想,她就像是在搔跳蚤咬过的地方。 ※※※ 她们到了教堂。修女们默默祈祷着,但露西娅修女在想着比上帝更重要的事情。 再过一两个月,警察不再抓我了,我就离开这个疯人院。 晨祷之后,露西娅修女跟大家一道去餐厅,她偷偷摸摸地违反纪律,看看别人的脸——她每天都这样。这是她唯一的消遣。想到这些修女们谁也不知道别人长什么样,她简直没法相信。 修女们的面孔叫她着迷。有的年老,有的年轻;有的美,有的丑。她没法理解为什么她们看起来都那么幸福。有三张面孔让露西娅觉得特别有趣。一个是特雷莎修女,她看起来有六十多岁了。她一点儿也不漂亮,但她有一种气质,使她超凡脱俗的可爱。她似乎总在心里笑着,仿佛在她内心深处有某种美好的隐秘。 露西娅觉得迷人的另一个修女是格拉谢拉。她三十刚出头,美得炫目。她有橄榄色的皮肤,倾城的容貌,眼睛像两潭黑色的湖水,熠熠发光。 她本该当电影明星的,露西娅想,她有什么经历呢?为什么要把自己埋在这样一个鬼地方? 引起露西娅兴趣的第三个修女是梅甘。她长着蓝色的眼睛,金色的眉毛和睫毛;年近三十,精神饱满,脸上透着坦诚。 她在这儿干什么?这些女人到这里来干什么?她们被锁在墙内,只有一个小房间栖息,吃霉烂的食物,做八小时祷告,工作艰辛,睡眠极少。她们一定是疯子——全都是。 她比她们的处境好些——因为她们要被钉在这里了此残生,而她一两个月后就会离开这里。也许要三个月,露西娅想,这里是一个理想的藏身之地,急忙走开才是傻瓜呢。几个月后,警方就不会再找我了。等我离开这儿,把我的钱从瑞士取出来后,也许我要写一本书,介绍这个疯地方。 ※※※ 几天前,院长嬷嬷派露西娅修女到办公室取一份文件。她一到那里,就趁机看起档案来。她正看得起劲,不幸被当场抓住。 “你得用‘家法’进行忏悔。”院长贝蒂娜打着手势对她说。露西娅修女温顺地低下头,打着手势:“是,圣母。”露西娅回到自己的房里,几分钟后,从走廊经过的修女听到了可怕的鞭子声——它在空中呼呼有声,一次次落下。她们不知道的是:露西娅修女正在抽打那张草席板床。 这些甜点心可以给张三,可以给李四,但决不是我。 ※※※ 她们坐在餐厅里,40个修女坐在两张长桌旁。西多会的饮食是绝对的素食。因为人体渴望吃肉,所以非禁不可。远没天亮,就上了一杯茶或咖啡,一些干面包。主餐在上午11点,有一份清汤,几种蔬菜,偶尔有一点水果。 院长嬷嬷曾教导露西娅:“我们到这儿不是来取悦肉体的,而是来取悦上帝的。” 我喂猫都不用这种早餐,露西娅修女想,我到这里两个月,我敢打赌已瘦了十磅。这就是上帝的减肥中心吧。 早餐过后,两个修女每人端只洗碟盆分别放到两张餐桌上。桌旁坐着的修女们把自己的盘子递给洗盘子的修女,她一个个地洗好,用毛巾擦干,再递给盘子的主人。水越洗越黑,越洗越油。 她们的余生就要这样生活了,露西娅修女厌恶地想,啊,得啦,我没有什么好抱怨的,这肯定比终身监禁好多了。 她真愿意用自己不朽的灵魂去换支香烟。 ※※※ 路上距此500码处,拉蒙·阿科卡上校和他从反恐特别行动小组精心挑选的24名部下,正准备袭击修道院。 <hr /> 注释: 第四章 拉蒙·阿科卡上校有猎人的本能。他喜欢追猎,但只有杀戮才能令他发自肺腑地感到满足。有一次,他曾对一位朋友坦率地说:“我一杀生就特别亢奋。杀的是鹿、免,还是人,倒无所谓——夺去一条生命使我觉得自己像上帝一样。” 阿科卡曾担任军事情报工作,很快就赢得了精明强干的美誉。他无所畏惧、冷酷无情却又聪明过人,这使得他受到了佛朗哥将军一位助手的注意。 阿科卡进入佛朗哥的参谋部时是中尉,不到三年,就升职为上校,这简直是前所未有的奇迹。他执掌长枪党——这个特别组织是专门用来威胁那些反对佛朗哥的人的。 正是在战争期间,“奥普斯·蒙多”组织的一个成员派人叫来了阿科卡。 “你要清楚,我们是征得佛朗哥将军的同意后与你谈话的。” “是,先生。” “我们一直在观察你,上校。对看到的一切,我们感到高兴。” “谢谢您,先生。” “我们不时会有某些任务——怎么说呢——非常秘密的任务,并且十分危险。” “我明白,先生。” “我们有很多敌人,那些不理解我们工作的重要性的人。” “是的,先生。” “有时他们要干涉我们。我们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对,先生。” “我相信我们可以用你这样的人,上校。我想我们相互理解。” “是的,先生。能出力效劳,我深感荣幸。” “我们还是要你留在军队里,这对我们很有价值。不过,我们会不时派你去执行那些特别任务。” “谢谢您,先生。” “你决不能把这件事说出去。” “决不,先生。” 桌子后面的人使阿科卡紧张,他身上有一种压倒一切的力量,令人胆战心惊。 ※※※ 阿科卡上校应召为“奥普斯·蒙多”组织执行过六次任务。正如他所获悉的,这些任务都很危险,十分秘密。 一次执行任务时,阿科卡邂逅了一位出身很好的可爱姑娘。在那以前,他的女人都是些妓女和营妓,阿科卡对她们又粗暴又鄙视。其中有几个被他的力量吸引,真心爱上了他;而他给她们的却是虐待。 但苏珊娜·塞雷迪利亚属于另一个世界。她的父亲是马德里大学的教授,母亲是律师。苏珊娜17岁时就有了妇人的身材,天使般的容貌。拉蒙·阿科卡还从没碰到过这样孩子般的女人。她温柔脆弱,这激起了他身上一种他从不知道自己也能有的柔情。他疯狂地爱上了她;她也爱上了他——她的父母和阿科卡本人都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蜜月中,阿科卡仿佛是从没有过其他女人似的。他知道肉欲,但这种情爱与热情的结合他以前从没经历过。 婚后三个月,苏珊娜告诉他,她有喜了。阿科卡激动得发狂。喜上加喜的是,他被派到巴斯克乡下一个叫卡斯蒂尔布兰科的美丽小村子。那是1936年秋天,共和军和民族主义阵线的战争正是最猛烈的时候。 一个平静的星期天上午,拉蒙·阿科卡和他的新娘正在村子的集市上喝咖啡,广场上突然挤满了巴斯克示威者。 “我要你回去,”阿科卡说,“会出事的。” “你呢——?” “你走吧。我没事的。”示威者开始失去控制了。 拉蒙·阿科卡看着他的新娘离开人群,朝广场那头的一座修道院走去,觉得松了口气。但是她刚走到那里,门突然打开了,藏在里面的武装巴斯克人蜂拥而出,端着闪光的枪。阿科卡毫无办法地看着自己的妻子在一阵弹雨中倒下了。就在那一天,他发誓要向巴斯克人和教会复仇。 现在他在阿维拉,就在一座修道院外面。“这一次,他们非死不可。” ※※※ 修道院里,在黎明前的黑暗之中,特雷莎修女右手紧握着“家法”,一边狠狠地抽打自己的身子,一边默诵着忏悔词。她真想大声叫出来,但这是不允许的,她只好忍住,在心里叫喊。原谅我,耶稣,原谅我的罪过。您看见我在惩罚自己,就像您受罚一样;我要在自己身上打出伤痕,就像您身上被弄出伤痕一样。让我受苦吧,就像您受苦一样。 她痛得快要昏过去了。又抽打了三下之后,她疼痛难当地倒在床上。她没有打出血来。因为这也是不允许的。每动一下她都痛得难受,她挣扎着把鞭子放回黑匣子里,放在角落里。它一直在那里,总在提醒她:哪怕是最小的罪也得用痛苦来偿还。 特雷莎修女的罪是早上犯下的。她垂着眼皮拐过走廊时,碰到了格拉谢拉修女。她吃了一惊,看了格拉谢拉修女的脸。随后,她马上报告了自己的违规行为;院长嬷嬷贝蒂娜不高兴地皱皱眉头,做了用“家法”的手势:右手三次滑过两肩,手像拿着鞭子似的握着,大拇指尖对着食指的内侧。 特雷莎修女躺在床上,脑子里怎么也忘不掉她看到的年轻姑娘那惊人美丽的面孔。她知道,自己有生之年是决不会和她说话的,其至也决不会再看她一眼,因为修女之间哪怕是最细微的亲密表现也要受到严厉的惩罚。这里从道德到肉体都遵循严格的苦行,决不允许发展任何形式的关系。如果两个修女并肩工作,似乎很喜欢这默默无声的伴侣,院长嬷嬷就会马上将她们分开。还不准两个修女两次坐在一起。教会把修女之间的交情故弄玄虚地称为“特殊的友谊”,惩罚又快又狠。特雷莎修女违反了这条规矩,受到了惩罚。 现在,钟声仿佛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到了特雷莎修女的耳里。这是上帝的声音在责备她。 ※※※ 隔壁房间里,钟声响彻了格拉谢拉修女梦的长廊,钟声与床簧的淫荡响声混在了一起。那个摩尔人正赤裸着身子朝她走来,伸出双手来抓她。格拉谢拉修女睁开眼睛,马上清醒了,她的心在狂跳。她惊慌失措地往四周望了望,发现自己是孤身一人在小房间里,唯一的声音是令人安心的钟声。 格拉谢拉修女跪在床边。耶稣,谢谢您把我从过去解救出来;我在这里,在您的阳光下,谢谢您给了我欢乐。让我只以您的幸福为荣。帮助我,我的敬爱者,让我忠于您对我的召唤。帮助我去抚平您神圣心中的悲痛。 她站起身,小心翼翼地铺好床,然后加入姐妹们的行列里,默默地到教堂去做晨祷。她能闻到蜡烛燃烧时发出的熟悉的气味,穿着便鞋的脚能感觉到那磨光了的石头。 格拉谢拉修女初进修道院时,院长嬷嬷告诉她:修女就是放弃一切以便拥有一切的女人。起初她并不理解。那时,格拉谢拉修女还只有14岁。现在已过去了17年,她明白了。在潜心修行中,她拥有了一切,因为潜心修行是心对灵魂的回答。她的日子充满了美妙的宁静。 谢谢您让我忘却,上帝。谢谢您站在我旁边。没有您,我不敢正视我可怕的过去……谢谢您……谢谢您…… 晨祷结束后,修女回到房里去睡觉,直到太阳升起时再做早祷。 ※※※ 外面,拉蒙·阿科卡上校和他的部下在黑暗中迅速移动。到达修道院时,阿科卡说:“海梅·米罗和他的部下都有武器,不要心存侥幸。” 他望着修道院的前部,刹那间,他看到了另一座修道院,看到巴斯克游击队员从里面冲出来,苏珊娜在一阵弹雨中倒了下去。“不要活捉海梅,那是自找麻烦。”他说。 ※※※ 梅甘修女是被安静惊醒的。这是一种不同寻常的安静,是一种运动着的安静。空气在匆匆流动,人体在窸窣作响。这些声音是她在修道院里15年来从没听到过的。她突然强烈地预感到:不大对劲。 她在黑暗中静悄悄地起来,打开房门。令人没法相信的是,长长的石廊里尽是男人。一个脸上有刀疤的大个子正从院长嬷嬷房里出来,抓着她的胳膊。梅甘惊呆了。我在做噩梦,她想,这些男人不可能在这里的。 “你把他藏在哪儿了?”阿科卡上校质问道。 从院长嬷嬷贝蒂娜的脸色看,她已吓得张口结舌了。“嘘!这是上帝的教堂。你在亵渎它。”她的声音颤抖着,“你必须马上走。” 上校握紧了抓她胳膊的手,使劲摇晃她。“我要找海梅,修女。” 不是噩梦,是现实。 别的房间的门开始打开了,修女们出来了,个个脸上都显得茫然。对于这一特别事件,她们毫无准备。 阿科卡上校把院长嬷嬷推到一边,对他的主要助手之一帕特里克·阿列塔说:“给我搜,一个角落也不要放过。” 阿科卡的部下开始分散,闯进教堂、餐厅、各个房间,把那些还在熟睡的修女弄醒,粗暴地迫使她们起来,通过走廊,进到教堂。修女们一声不吭地服从着,即便在这样的时刻也信守安静的誓言。这场景,就像是一部关掉了声音的电影。 阿科卡的人都充满了报复心理,他们都是长枪党徒,清楚地记得内战期间,教会如何背叛了他们,支持共和党徒反对他们敬爱的领袖佛朗哥总司令。这是他们找点补偿的机会。修女们的坚毅沉默使这些人更加疯狂。 阿科卡经过一间房时,房里传出一声尖叫。他往里一瞧,看见他的一个部下撕开了一个修女的衣服。他走开了。 露西娅修女是被男人的吼叫声惊醒的,她惊慌地坐起身来。警察发现我了——这是她的第一个想法。我一定要逃出这个鬼地方。但除了走前门,根本没法离开修道院。 她匆匆起来,向走廊里张望,看到的景象令她大吃一惊。走廊里挤满的不是警察,而是身穿便衣、手拿武器的男人,他们敲桌砸凳,所到之处一片混乱。 院长嬷嬷贝蒂娜站在这片混乱之中,默默地祈祷着,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玷污她可爱的修道院。梅甘修女走到她的身边,露西娅也走了过去。 “他妈——出了什么事?他们是什么人?”露西娅问。这是她进修道院后第一次大声说话。 院长嬷嬷把右手放在左腋下三遍,这是“藏起来”的手势。 露西娅不敢相信地盯着她。“你现在可以说话了。让我们离开这儿,看在基督的分上。我是说为了基督的缘故。” 帕特里克·阿列塔匆匆走到阿科卡面前。“我们到处都捜过了,上校,海梅·米罗和他的部下连影子也没有。” “再捜。”阿科卡固执地说。 就在这时,院长嬷嬷记起了修道院唯一的珍宝。她匆匆走到特雷莎修女而前,悄声说:“我给你一个任务。把金十字架从餐厅里取出来,转到门达维亚的修道院去。你一定得把它从这里带走。快!” 特雷莎修女抖得厉害,连头巾都在不断摆动。她盯着院长嬷嬷,浑身瘫软,动弹不得。特雷莎修女30年来都是在这家修道院度过的,她不敢想象要离开这里。她举起手,做了个手势:我不能走。 院长嬷嬷急得发疯。“十字架决不能落到这些魔鬼男人手中,为了耶稣,你快去办吧。” 特雷莎修女的眼中有了光彩,她昂然挺立,做了个“为了耶稣”的手势,转过身,匆匆向餐厅走去。 格拉谢拉修女走到这群人面前,迷惑不解地盯着周围狂乱的景象。男人们越来越粗暴了,见东西就砸;阿科卡上校赞许地望着他们。露西娅转身对梅甘和格拉谢拉说:“我不了解你们俩,但我一定要离开这里。你们走吗?” 她俩盯着她,不知如何作答。 特雷莎修女急急忙忙向她们走来,手里拿着一样用帆布包着的东西。一些男人把更多的修女赶进餐厅。 “走吧。”露西娅说。 特雷莎、梅计和格拉谢拉几位修女犹豫了一下,随后跟着露西娅向宽大的前门走去。在长长的走廊尽头拐弯时,她们看出门是被砸开的。 一个男人突然出现在她们面前。“到哪儿去,女士们?回去。我的朋友给你们作好了安排呢。” 露西娅说:“我们有件礼物送给你。”她拿起一个沉甸甸的金属烛台——长廊的一列桌子上都有——微微一笑。 男子迷惑不解地看着它。“用它能干什么?” “干这个。”露西娅挥着烛台砸在他头上。他倒在地上,失去了知觉。 三个修女吓得目瞪口呆。“快走!”露西娅说。 不一会儿,露西娅、梅甘、格拉谢拉和特雷莎就到了外面的前院,匆匆穿过门,进到星光朦胧的夜里。 露西娅停下来。“现在我要离开你们了。他们一定会搜查你们的,所以你们最好是离开这里。” 她转身向远处的高山走去,这些山远远高出修道院的地势。我要藏在那儿,直到搜查没那么严了;然后我就直奔瑞士。真是祸不单行。这些杂种把一个好端端的藏身之地给毁了。 露西娅向更高处走去时,向下面望了一眼。从她所在的高处可以看见那三个修女。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她们仍站在修道院大门的前面,就像是三尊裹着黑衣的塑像。看在上帝的分上,她想,必须离开那儿,免得他们抓到你们。快走! ※※※ 她们没法走。她们所有的感官都似乎是瘫痪得太久了,她们无法理解正在她们身上发生的事。修女们盯着自己的脚,心乱神迷,没法思考。她们在上帝的门后隐居得太久,与尘世隔绝得太长,现在一离开那保护她们的围墙,就充满了惶惑和惊慌。她们不知道去哪儿,不知道怎么办。在修道院里,生活井然有序。她们有饭吃,有衣穿,有人告诉她们干什么,什么时候干。突然没有条例了,上帝要她们干什么呢?他有什么计划?她们挤在一起站着,不敢说话,也不敢相互打量。 特雷莎修女犹豫不决地指着远处阿维拉的灯光,做了个“那边走”的手势。她们毫无把握地开始向城里走去。 露西娅从山上看着她们,心想:不,你们这些白痴!那是他们要抓你们的第一个地方。嗯,这是你们的问题,我有自己的问题。她在那里站了一会儿,看着她们走向末日,走向屠场。乱来! 露西娅跌跌撞撞地往山下跑,从乱石中跑过去,追赶她们,她那身笨拙、粗糙的衣服使她没法跑快。 “等一下,”她叫着,“站住!” 修女们停下来,转过身。 露西娅急忙赶到她们面前,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你们走错了。他们搜査你们的第一个地方就是城里。你们得找个地方藏起来。” 三个修女默默无言地看着她。 露西娅不耐烦地说:“山上,上山去,跟我来。” 她转身又往山上走去。那三个人望着,过了一会儿,她们开始一个一个地跟着她走。 露西娅不时回头看,确保她们都跟了上来。我为什么不能自扫门前雪呢?她想,她们不该由我照顾。我们在一起危险更大。她继续爬着,不让她们有一个掉队。 那三位爬得十分艰苦;毎当她们慢下来,露西娅就停下,等她们赶上来。我上午就把她们给甩掉。 “我们走快点吧。”露西娅大声说。 ※※※ 修道院里,搜捕结束了。头昏目眩的修女们衣服给撕破了,沾着血迹,正被赶在一起,装上没有标记的闷罐式卡车。 “把她们带到我在马德里的司令部去,”阿科卡上校下达了命令,“把她们隔离起来。” “罪名是——?” “窝藏恐怖分子。” “是,上校,”帕特里克,阿列塔说,他犹豫了一下,“有四个修女不见了。” 阿科卡的目光变得冰冷。“去找她们。” 阿科卡上校飞回马德里向首相报告。 “我们到达修道院之前,海梅·米罗就逃跑了。” 马丁内斯首相点点头。“是的,我听说了。”他根本就怀疑海梅·米罗是否到过那儿。阿科卡上校已危险到没法控制了;他对修道院的野蛮袭击已招致愤怒的抗议。首相小心谨慎地选择自己的言辞。“对于已发生的事,报纸一直在攻击我。” “报纸正把这位恐怖分子说成英雄呢。”阿科卡面容僵硬地说,“我们决不能受他们的逼迫。” “他正在使政府进退维谷呢,上校。那四个修女——如果她们说出去——” “别担心,她们走不远。我会逮住她们的,我会逮住海梅的。” 首相已经决定,自己再经不起任何波折了。“上校,我要你保证一定好好对待你抓到的36位修女;我正命令军队参加捜捕海梅及其同党。你将与索斯特罗上校并肩工作。” 一阵危险的长时间的沉默。“我们俩谁指挥这次行动?”阿科卡冷冷地说。 首相倒抽一口凉气。“你指挥,当然。” ※※※ 整个清晨,露西娅和三个修女都在赶路,一直往东北方向走入山中,离开阿维拉和修道院。习惯于默默行动的修女几乎没弄出任何声响,只听得见衣袍的窸窣声、念珠轻微的碰撞声、偶尔折断嫩树枝的声音,还有越爬越高时她们的喘息声。 她们到达瓜达拉马山的高原地带,沿着一条两边有石墙的沟道往前走,穿过了牛羊成群的田野。太阳出来时,她们已走了几英里,到了比利亚卡斯丁小村外的一个林区。 我把她们留在这儿,露西娅决定了,她们的上帝现在可以照料她们了。他过去可是大大地关照过我呢,她痛苦地想,瑞士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遥不可及了,我一没钱二没护照,穿得像个办丧事的。现在,那些男人已知道我们逃走了,他们一定会找,一直到找到我们为止。我独自一人离开得越早越好。 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件事,使她改变了计划。 特雷莎修女在林子里走着,突然绊了一下,她一直小心翼翼保护的包掉到了地上。里面的东西刺破了帆布包,露西娅发现自己盯着的竟是一个很大的、精心雕琢的金十字架,它在清晨的阳光下闪闪发光。 这是真金的,露西娅想,是有人在天上照料我呢。这个十字架是天赐之财,真正的天赐之财。这是我去瑞士的票呢。 露西娅看着特雷莎修女捡起十字架,小心翼翼地放回帆布包里。她暗自笑了一下。要拿到它易如反掌。无论她说什么,这些修女都会照办的。 ※※※ 阿维拉城乱哄哄的,袭击修道院的消息迅速传开了,大家推举贝伦多神父去质问阿科卡上校。这位神父六十多岁,外表孱弱,但性格刚强。对本教区的居民来说他是一位慈爱、热心的保护者。但此刻,他憋着一腔怒火。 阿科卡上校让他等了一个小时,才让人把他带到办公室来。 贝伦多神父开门见山地说:“你和你的部下毫无来由地袭击了一个修道院,这是一种疯狂的行动。” “我们只是在履行公务。”上校简短地说,“修道院窝藏了海梅·米罗和他那帮杀人犯,所以修女们是罪有应得。我们要拘留她们进行审问。” “你们在修道院里找到海梅·米罗了吗?”神父怒气冲冲地质问。 阿科卡上校平静地说:“没有。他和他的手下在我们赶到之前就逃跑了。但我们会找到他们,把他们绳之以法。” 我的法,阿科卡上校残忍地想。 第五章 修女们慢慢地走着。她们的装束不适合走这种坎坷不平的山路。她们的便鞋太薄,在这碎石路上没法保护她们的脚。她们的衣服常挂上东西。特雷莎修女发现自己连诵念珠祷也不行,为使树枝不碰到脸上,她得用两只手把它们拨开。白天,自由显得比以往更令人害怕。上帝已把这些修女打发出伊甸园,她们进入了一个陌生、恐怖的世界;她们长久依赖的上帝的指导也没有了。她们发现自己处于一个不知名字的国度,既没有地图又没有指南针。长期保护她们免受伤害的围墙消失了,她们觉得自己赤裸裸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处处都有危险,她们再没有一块避难之地。她们成了外乡人,对于这个国家的声音和景色,她们都不习惯,觉得头晕目眩。虫鸟的啼鸣和炎热、蔚蓝的天空在冲击她们的感官;而令人不安的还有别的东西。 她们刚逃出修道院时,特雷莎、格拉谢拉和梅甘还是小心谨慎地避免相互打量,本能的遵守着戒律。而现在,毎个人都在情不自禁地贪婪地打量着别人的脸。此外,她们已沉默多年,觉得开口很难;真正开口了,说的话结结巴巴的,就像是在学一门陌生的新技术似的。她们听到自己的声音也觉得陌生。只有露西娅显得无拘无束,很有自信,其余的人自然都听从她的领异。 “我们还是自我介绍一下吧。”露西娅说,“我是露西娅修女。” 尴尬地停了一下,格拉谢拉腼腆地说:“我是格拉谢拉修女。” 一位美得夺人心魂的黑发女子。 “我是梅甘修女。” 一位金发碧眼的年轻姑娘。 “我是特雷莎修女。” 这群人中年纪最大的。50岁?60岁? 她们躺在林子里休息时,露西娅想:她们就像是从鸟巢里跌下来的雏鸟。她们光靠自己连五分钟也坚持不了。嗯,她们太不走运了。我要带着十字架去瑞士。 露西娅走到她们所在的空地边上,透过树木向下面的小村庄望去。有几个人在街上走着,但劫掠修道院的那些人一个也没见到。现在,露西娅想:我的机会来了。 她转身对其他人说:“我下山到村子里去想法给我们弄点吃的。你们在这儿等着。”她对特雷莎点点头。“你跟我去。” 特雷莎修女被弄糊涂了。30年来,她只服从院长嬷嬷贝蒂娜的命令;现在突然由这位修女发号施令了。所有发生的事都是上帝的旨意,特雷莎修女想,上帝已指定她帮助我们,所以她说的就是上帝的话。“我一定得尽快把这个十字架送到门达维亚的修道院去。” “对呀。我们到下面后,就可以问路了。” 她们俩开始下山朝镇里走去。露西娅全神贯注,怕出问题。什么问题也没有出。 一定会很容易的,露西娅想。 她们到了小镇的郊区。一块标牌上写着“比利亚卡斯丁”。她们前面是主街,左边是一条没什么人的小街。 好呀,露西娅想,不会有人看到将要发生的事。露西娅转到小街。 “我们走这边吧,这样不容易被人看到。” 特雷莎修女点点头,温顺地跟上来。现在的问题是如何从她手里夺过十字架。 我可以抓过来就跑,露西娅想,但她也许会叫起来,引起很多人注意。不行,我得确保她安静。 一段树枝落在她前面的地上,露西娅停了一下,俯身把它捡了起来。很沉。太好了。她等着特雷莎修女赶上来。“特雷莎修女……” 修女转身望着她;露西娅正要举起棒子,一个男人的声音突然响起:“上帝与你们同在,修女们。” 露西娅猛地转过身,准备开跑。一个穿着修道士的棕色长袍和僧衣的男子站在那儿。他又高又瘦,鹰脸,那副圣徒般的表情是露西娅从没见过的。他的眼睛里面似乎在闪着温暖的光,他的声音又轻又柔。 “我是米格尔·卡里略修士。” 露西娅的脑子在飞快地转着。她的第一个计划被人打乱了;但现在,她突然有了更好的计划。 “感谢上帝让你找到了我们。”露西娅说。这个男人将成为她逃跑的工具,他一定知道让她逃出西班牙的最容易的方法。“我们是从阿维拉附近的西多会修道院来的。”她解释说,“昨天晚上,一些男人袭击了那里。所有的修女都给抓走了。我们四个逃了出来。” 修士回答时,声音里充满了愤怒。“我是从圣赫内罗修道院来的,我在那儿待了20年了。前天晚上我们受到了袭击。”他叹了口气,“我相信上帝对他的孩子都是有所安排的,但我不得不承认眼前我不知道会是什么样的安排。” “那些人正在搜捕我们,”露西娅说,“重要的是我们得尽快离开西班牙。你知道该怎么办吗?” 卡里略修士温柔地笑了笑。“我想我能帮助你们,修女。上帝让我们碰到一块。带我到其他人那儿去吧。” 几分钟后,露西娅就把修士带到了其他人面前。 “这位是卡里略修士,”她说,“他在一家修道院待了20年。他是来帮助我们的。” 她们对这位修士的反应各不相同。格拉谢拉不敢正眼瞧他;梅甘飞快地、饶有兴趣地扫了他几眼;特雷莎修女则把他看成上帝派来的信使,将带领她们去门达维亚的修道院。 卡里略修士说:“毫无疑问,袭击修道院的人一定会继续搜寻你们。但他们找的是四个修女。你们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换装。”梅甘提醒他:“我们无衣可换。” 卡里略修士对她报以天使般的微笑。“我们的上帝有一个大衣柜呢。别担心,我的孩子。他会赐予我们的。我们回城里去吧。” ※※※ 现在是下午两点,午休时间。卡里略修士和四位修女沿着镇子的大街走着,警觉地注意着有没有人追踪而来。商店都关了门,但餐厅、酒吧都开着,他们能听见里面的古怪音乐,沙哑、嘈杂的刺耳声。 卡里略修士看到了特雷莎修女脸上的表情。“这是摇滚乐,”他说,“近来在年轻人中间很流行。” 两个年轻女人站在一家酒吧前面,盯着走过去的修女。修女们眼睛睁得大大的,盯着她俩穿的奇异服装。其中一位穿着一条短得几乎盖不住大腿的裙子;另一位的裙子较长,却又开叉到了双腿两侧。两人都穿着无袖紧身胸衣。 她们跟一丝不挂差不离,特雷莎修女想。她吓得心惊肉跳。 门口站着一个男子,他穿着圆翻领毛线衫,一件奇形怪状的无领茄克衫,戴一条宝石垂饰。 他们经过酒店时,修女们闻到的是陌生的气味。尼古丁和威士忌。 梅甘盯着街对面的什么东西,走不动了。 卡里略修士说:“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他回头望去。 梅甘正看着一位抱着婴儿的妇女。她上次见到婴儿,或者小孩,是多少年前的事了?自从她离开孤儿院就没见过,14年了。这突如其来的震惊使梅甘意识到:她的生活离外部世界真是天长地远。 特雷莎修女也在盯着那名婴儿,但她想的是另外的事。这是莫妮克的孩子。街那边的孩子哭了。他哭是因为我遗弃了他。不,不可能。那是30年前的事了。特雷莎修女走开了,耳朵里还响着婴儿的哭叫声。他们继续往前走。 他们经过一家电影院。遮篷上写着《三个情人》;展示的照片上,几个穿得很少的女子拥抱着一个袒胸的男人。 “哎,她们——她们几乎是一丝不挂!”特雷莎修女吃惊地说。 卡里略修士皱起眉头。“是的。近来允许电影院播放的影片都不太文雅。影片纯粹是色情的。属于个人隐私的行为在那儿展示,让大家看。它们把上帝的孩子变成了动物。” 他们经过了一家五金店、一家理发店、一家花店、一家糖果铺,都关门午休了。修女们在各个店铺门口都停了一下,盯着橱窗;里面的东西是她们曾经熟悉的,现在还隐约记得。 他们到了一家女子成衣店,卡里略修士说:“就是这儿了。” 遮光帘已拉下来遮在前面的窗子上,前门上有一块牌子,写着:“休息。” “请在这儿等我。” 四个女人看着他走到拐角处,不见了。她们莫名其妙地相互望望。他去哪儿了,要是不回来了怎么办? 几分钟后,她们听到商店前门打开的声音,卡里略修士容光焕发地站在门口。他做手势要她们进去。“快。” 她们都到店里以后,修士把门锁上。露西娅问:“你怎么——” “上帝既提供前门,也提供后门。”修士庄重地说。但他的声音里有一种调皮的味道,使得梅甘微微一笑。 修女们惊喜不已地在店里看着。店里应有尽有,成衣、毛线衫、胸罩、长袜、高跟鞋、短上衣。这是她们好些年没有见过的东西,式样看起来十分古怪。还有钱包、围巾、化妆盒、衬衫,真是琳琅满目。女人们站在那里,目瞪口呆。 “我们得赶快行动,”卡里略修士提醒她们,“在午休结束、店门重开前离开。别客气,什么合适就挑什么吧。” 露西娅想:感谢上帝,我终于可以穿得像个女人样了。她走到一架成衣前,开始挑起来。她找了一条米色短裙和一件棕褐色的上衣与之相配。并非巴黎世家的成衣,但眼下也凑合着了。她拿了紧身短衬裤、胸罩和一双软皮靴。随后她走到一架衣服后面,脱光衣服,几分钟内就穿戴完毕,准备走路了。 其他人还在慢慢地挑选衣服。 格拉谢拉选了一条白色棉质连衣裙,与她的黑发、黑黢的肤色相映成趣,还挑了一双便鞋。 梅甘选的是一条印花蓝色棉质连衣裙,长刚过膝,还有一双低跟鞋。特雷莎修女最难挑选穿的东西。一列列炫目的精品:有丝绸的、法兰绒的、花呢的、皮革的;有棉皮的、斜纹布的、灯芯绒的;有各种颜色的格子布、条纹布。它们似乎都——“轻浮”,这是特雷莎修女心中的想法。过去30年来,她一直被修女的粗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现在却要她脱掉这一切,穿上这些不体面的东西。最后她选了一条她能找到的最长的裙子,一件长袖、高领的衬衫。 卡里略修士催促着:“赶快,修女们。换衣服呀。” 她们尴尬地相互望望。 他微微一笑。“我当然是去办公室等喽。” 他走到商店后部,进了办公室。 修女们开始脱衣服了,在别人面前都觉得十分窘迫。办公室里,卡里略修士把一张椅子拖到气窗前,通过那里往外看,注视着修女们脱衣服。他在想:我先干哪一个呢? ※※※ 米格尔·卡里略刚十岁就开始了小偷生涯。他天生一头金黄的卷发、一张天使般的脸,这在他选定的生涯中有不可估量的作用。他从最低的层次干起,扒钱包、偷商店。随着年龄增大,他的事业也扩大了,开始偷醉汉的东西,骗有钱的女人。由于他有很大的吸引力,所以总是一帆风顺。他煞费苦心的筹划了几次骗局,一次比一次更独具匠心。不幸的是,最近的一次骗局使他一败涂地。 他扮成远方修道院的修士,每到一个教堂就请求人家留他过夜。每次都得到恩准;到第二天早上神父打开教堂门时,所有值钱的物品都不翼而飞,那个好修士也不见了踪影。 不幸的是,命运出卖了他。两天前的晚上,在阿维拉附近的一个小镇贝哈尔,米格尔·卡里略正在盗窃教堂的财物时,神父突然出人意料地返回,当场抓住了他。那位神父粗壮有力,把卡里略打翻在地,声言要把他交给警察。一个沉甸甸的银圣餐杯落在地上,卡里略捡起来,向神父砸去。或者是圣餐杯太重,亦或是神父的头骨太薄,反正神父是死在地上了。米格尔·卡里略仓惶逃走,心急火燎地想离犯罪现场越远越好。经过阿维拉时,他听到了阿科卡上校和反恐特别行动小组袭击修道院的事,卡里略能碰上这四个修女,可真是命运的安排。 他现在兴致勃勃,尽做美梦,一边打量她们的裸体,一边想:还有一种有意思的可能——阿科卡上校和他的部下正在找这几个修女,可能悬赏了一大笔奖金买她们的人头。我先把她们耍了,然后再把她们交给阿科卡。 除了露西娅穿好了衣服外,其余的女人都脱光了。卡里略看着她们不熟练地穿上内衣,笨手笨脚地扣好没有用惯的扣子,拉好拉链,想匆匆离开,免得被抓住。 该干活了,卡里略快活地想。他从椅子上站起来,走进店里。他走到女人们面前,赞赏地打量了一番,说:“太棒了,决不会有人把你们看成修女了。我建议你们都戴上头巾。”他给每人选了一条,看着她们披上。 米格尔·卡里略已作出决定,第一个是格拉谢拉。她毫无疑问是他见过的最美的女人。那样的身子!她怎么会把它浪费在敬上帝上呢?我要告诉她如何利用。 他对露西娅、梅甘和特雷莎说:“你们一定都饿了。我要你们到刚才经过的餐馆去,在那里等我们。我到教堂去向神父借点钱,我们可以吃一顿。”他回头对格拉谢拉说:“我要你和我一道去,修女,向神父解释修道院里发生的情况。” “我——好的。” 卡里略对其他人说:“我们过一会儿就来。我看你们还是走后门吧。”他看着露西娅、梅甘和特雷莎离开。听到门关上之后,他转向格拉谢拉。她真迷人,他想,也许我要留住她,训练她去骗人。她会成为好帮手的。 格拉谢拉望着他。“我准备好了。” “还不行,”卡里略装作研究了一番,“不,恐怕还不行。这身衣服完全不适合你。脱下来。” “可是——为什么?” “不相称,”卡里略振振有词,“人们会看出来的,你决不能引起别人的注意。” 她犹豫了一下就转到挂衣架后面。“赶快,我们没什么时间了。” 格拉谢拉笨手笨脚地把衣服从头上脱下来。她只剩紧身裤和胸罩了,卡里略突然走了过来。 “都脱光。”他的声音嘶哑。 格拉谢拉盯着他。“什么?不!”她叫起来,“我——我不干。求求你——我——” 卡里略走近她。“我来帮你,修女。” 他伸出双手,扯掉了胸罩,拽她的紧身裤。 “不!”她尖叫着,“你不能这样!住手!” 卡里略咧嘴笑着。“美女,我们才刚开始呢。你一定会喜欢的。” 他那有力的胳膊搂住了她,把她按倒在地上,掀起了自己的长袍。 格拉谢拉的脑子里仿佛有一张屏幕突然被拉掉了。是那个摩尔人想侵犯她,她母亲在尖厉地叫喊。格拉谢拉想着,吓坏了。不,不要再这样了。不,求求你——不要再这样…… 她拼死反抗,要推开卡里略,试图站起来。 “你他妈的。”他叫了一声。 他用拳头猛击她的脸;格拉谢拉倒了下去,吓晕了。 她觉得自己旋转着,回到了过去。 过去……过去…… 第六章 那年她五岁。最早的记忆是一连串赤身裸体的陌生人在她母亲的床上爬进爬出。 她母亲解释说:“他们是你的叔父,你必须尊敬他们。”这些人粗鄙不堪,毫无慈爱之心。他们在这儿待一个晚上、一个星期或者一个月,然后就销声匿迹。他们一走,多洛雷丝·皮涅罗马上就找新男人。 多洛雷丝·皮涅罗年轻时是个美人,格拉谢拉遗传了她母亲的容貌。在孩提时代,格拉谢拉就美得令人倾倒:高颧骨、橄榄色的皮肤、闪亮的黑发、浓密的长睫毛。年轻的身体发育得相当成熟诱人。 随着岁月的流逝,多洛雷丝·皮涅罗的身体发胖了,岁月无情地在她美丽的脸上刻下了痕迹。尽管她不再漂亮,但却是唾手可得,并且床上功夫为人所称道。与人交欢是她的天赋,她以此取悦男子,希望用自己的肉体来换取他们的爱,留住他们。她是名裁缝,生活捉襟见肘,因为她毫无工作热情,村子里只有请不起更好裁缝的人才请她。 多洛雷丝·皮涅罗不喜欢自己的女儿,因为女儿老是使她想起她唯一爱过的人。格拉谢拉的父亲是一个年轻漂亮的机械师。他曾向年轻美丽的多洛雷丝求婚,她心甘情愿地让他诱惑了。但是,当她透露自己已怀孕时,他消失得无影无踪,把孽种留给了多洛雷丝。 多洛雷丝脾气很坏,她向孩子发泄仇恨。只要格拉谢拉做了一点使她不高兴的事,做妈妈的就要打她,还又喊又叫:“你像你父亲一样蠢!” 这个孩子毫无办法躲避雨点似的拳头或不间断的吼叫。每天早晨格拉谢拉醒来时都要祈祷:求你了,上帝,今天让妈妈别打我。求求你,上帝,今天让妈妈快乐。求求你,上帝,今天让妈妈说她爱我吧。 如果妈妈不打她,那就根本不管她。格拉谢拉自己做饭,自己整理衣服。她自己做饭带到学校里去,总是对老师说:“妈妈今天给我做了馅饼,她知道我特爱馅饼。” 或是:“我撕破了衣服,但妈妈替我缝好了。她喜欢替我干活呢。” 或是:“我和妈妈明天要去看电影呢。” 这总是使她的老师伤心欲碎。拉斯纳瓦斯-德尔马克斯是个小村子,离阿维拉一小时路程。像各处的村子一样,每个人都清楚别人的情况。多洛雷丝·皮涅罗的生活方式是丢人现眼的,这也影响了格拉谢拉。母亲们不让自己的孩子与这个小姑娘玩,怕他们的品德受到影响。格拉谢拉在普拉佐内塔上学,但她没有朋友,也没有同伴可以一起玩。她是学校里最聪明的孩子之一,但她的成绩很差。她很难集中精力,因为她总是疲惫不堪。 她的老师常常劝她:“你一定要早点睡觉,格拉谢拉,有了足够的休息才可以把作业做好。” 但她的疲倦与晚睡毫无关系。格拉谢拉与母亲共用一个有两个房间的套间,女孩睡在小房间的床上,与妈妈的卧室只隔着一块薄薄的破帘子。妈妈无论与上了她床的哪个陌生人睡觉,淫声浪语总会把她惊醒,她就再也没法睡着了。这一切,格拉谢拉怎么好告诉老师呢? 格拉谢拉把成绩单拿回家时,母亲总是大叫:“我知道你就只能得这种鬼分数。你知道你的成绩为什么这么糟吗?因为你蠢。蠢!” 格拉谢拉总是深信不疑,强忍着不哭出声来。 下午放学后,格拉谢拉总是一个人到处逛,走过两边栽有洋槐和法桐的弯曲狭窄的街道,经过那些粉刷一新的石头房子——慈爱的父亲们和他们的家人就住在那里。格拉谢拉有许多玩伴——但只是在她的脑子里。有美丽的女孩、漂亮的男孩,他们邀请她参加他们的聚会,聚会上有好吃的糕点和冰淇淋。她想象中的朋友又和气又可爱,他们都认为她很聪明。妈妈不在旁边时,格拉谢拉常常与他们进行长时间的谈话。 格拉谢拉,你帮我做家庭作业,好吗?我不知道怎么做算术,而你的算术棒极了。 我们今晚干什么,格拉谢拉?我们可以去看电影,或到城里去喝可乐。 你妈妈今晚会让你到我家吃晚饭吗?格拉谢拉,我们吃。 不,恐怕不行。我一走,妈妈就孤零零的了。我是她的一切,你知道的。 星期天,格拉谢拉早早起床,静悄悄地穿好衣服,小心翼翼地不惊醒妈妈和床上的叔叔,走到圣胡安包蒂斯塔教堂去,在那里听佩雷斯神父谈论死后的快乐生活,与耶稣在一起的童话般的生活。格拉谢拉真想早点死掉,去见耶稣。 ※※※ 佩雷斯神父是个有魅力的神父,四十刚出头。从几年前他来到拉斯纳瓦斯-德尔马克斯起,他一视同仁地帮助过富人和穷人,病人和健壮的人。小村子里没有他不知道的秘密。佩雷斯神父知道格拉谢拉常到教堂来,也知道有一连串的陌生人与多洛雷丝·皮涅罗同床共枕。这个家不适合小姑娘待,但对此谁也无能为力。格拉谢拉行为端庄,这使佩雷斯神父十分惊奇。她又和气又温柔,从不抱怨,也不谈及家里的生活。 每个星期天早上,格拉谢拉都要穿着一身整洁的衣服到教堂里来——他肯定是她自己洗的。佩雷斯知道城里别的孩子都躲着她,很同情她。每个星期天,做完礼拜仪式后,他都要安排与她待一段时间;如果他有空,还常常带她去餐馆,美美地吃一顿冰淇淋。 ※※※ 冬天,格拉谢拉的生活单调阴郁,令人厌倦。拉斯纳瓦斯-德尔马克斯是一块盆地,四面环山,因此,冬天长达六个月。夏天较容易过,因为那时游人来了,城里满是笑声和歌舞,街上生机勃勃。游客们常常在巴雷多广场聚会——那里在石头上建了一个小型音乐台。他们一边听着音乐,一边欣赏当地人手拉着手围成一个五光十色的圆圈,赤着脚,优雅地跳起流传了几百年的民间传统舞蹈萨达纳舞。格拉谢拉看着他们坐在路边餐厅里喝着开胃酒,或在鱼市或药房买东西。下午1点,酒店里总是顾客盈门,游客们喝着酒,吃着海味、橄榄和油炸土豆片。 最令格拉谢拉激动的是毎天傍晚看“散步”。男孩和女孩分成两组,在市长广场走来走去;男孩子瞟着女孩子,而父母、祖父母们,还有朋友们,都在路边餐厅里监视着。这是几百年来一直不变的求偶方式。格拉谢拉极想参加,但她母亲不准。 “你想成妓女吗?”她总是对格拉谢拉吼着,“离男孩子远点。他们只要你一件东西。我有切身经历的。”她痛苦地补上一句。 ※※※ 如果说白天还可以忍耐,晚上就苦不堪言了。透过那块把两张床分开的薄薄的帘子,格拉谢拉听得见粗野的呻吟声、扭动声,沉重的喘息声,还总伴随着淫声浪语。 “再快点……用力!” …… 十岁以前,格拉谢拉就听到了西班牙语中的一切淫词秽语。它们是悄声说出来的,叫出来的,颤抖着说出来的,呻吟出来的。这些情欲的叫唤使格拉谢拉反感,同时也在她身上唤醒了一些陌生的渴望。 ※※※ 格拉谢拉14岁时,那个摩尔人住了进来。他是格拉谢拉见过的最高大的男子,皮肤黑得发亮,头剃得光光的,肩膀宽大,胸膛厚阔,胳膊粗壮。摩尔人是午夜时分到的,格拉谢拉已睡着了。她第一次见到他是第二天早上,他拉开帘子,赤身裸体地经过格拉谢拉的床,到外屋去上厕所。格拉谢拉望着他,差一点没叫出声来。他硕大无比,全身任何一部分都是如此。这会要了我妈妈的命的,格拉谢拉想。 摩尔人盯着她。“啊,啊,这是谁呀?” 多洛雷丝·皮涅罗急忙下床,走到他旁边。“我的女儿。”她简短地说。 看到自己的母亲赤身裸体地站在这个男人旁边,格拉谢拉觉得十分尴尬。 摩尔人微微一笑,露出一口雪白匀称的牙齿。“你叫什么名字,美人儿?” 见到他一丝不挂,格拉谢拉羞得说不出话来。 “她叫格拉谢拉。傻头傻脑的。” “她很美。我敢打赌,你年轻时跟她一个样。” “我仍旧年轻。”多洛雷丝厉声说,她转向女儿,“穿上衣服,你上学要迟到了。” “是,妈妈。” 摩尔人站在那里,看着她。 那位年长的女人拉着他的胳膊,挑逗地说:“回床上去吧,亲爱的。我们还没完事呢。” “等一会儿。”摩尔人说。他仍旧盯着格拉谢拉。 ※※※ 摩尔人留了下来。每天格拉谢拉放学回家时,都祈祷着他已离开。他使她感到害怕——原因她自己也不清楚。他总是对她客客气气的,从未采取什么行动;但是,只要想到他,她就全身发颤。 他对她母亲的态度就不一样了。摩尔人白天大都待在小房子里,猛喝酒。多洛雷丝赚的钱全都被他拿走了。有时,晚上在做爱的过程中,格拉谢拉还常听到他打她母亲;到早上,多洛雷丝出来时,要么眼睛青了,要么嘴唇破了。 “妈妈,你为什么要容忍他呢?”格拉谢拉问。 “你不懂,”妈妈绷着脸说,“他是个真正的男子汉,不是其他人那种侏儒。他知道如何使女人满足。”她卖弄风情地用手梳梳头发,“而且,他发疯地爱上了我。” 格拉谢拉不相信。她知道摩尔人是在利用母亲,但她不敢再多说了。她太害怕她母亲的脾气了——多洛雷丝·皮涅罗真正发怒时是会发疯的。有一次,就因为格拉谢拉胆敢给一位“叔父”泡了一杯茶,她曾拿着菜刀追赶她。 ※※※ 一个星期天的清晨,格拉谢拉起床准备上教堂。她母亲已早早出门送衣服去了。格拉谢拉刚脱掉睡袍,帘子就被拉开了,摩尔人一丝不挂地来到她面前。 “你母亲呢,美人儿?” “妈妈一早就出去了,她有事要做。” 摩尔人打量着格拉谢拉的裸体。“你真是个美人呢。”他轻声说。 格拉谢拉觉得自己的脸红了。她知道该怎么办。她应该盖上自己的裸体,穿上裙子和衬衫,一走了事。然而,她站在那里,没法动弹。她看到他在冲动;耳朵里响起了那些声音:“再快点……用力!” 她觉得自己要昏过去了。 摩尔人嘶声说:“你还是个孩子,穿上衣服滚出去。” 格拉谢拉觉得自己在动,在朝他走去。她伸出双臂搂着他的腰,感受他的男子气概。 “不,”她呻吟着,“我不是孩子。” 接着而来的疼痛是格拉谢拉从未经历过的。简直是种折磨,令人无法忍受;却又十分美妙,令人兴奋。她紧紧地搂着摩尔人,快活得大喊大叫。他把她一次又一次带到高潮。格拉谢拉想:原来这就是全部的神秘。终于知道了一切创造的秘密,终于成了生活的一部分,知道了一时的、永恒的快乐,这感觉真妙啊。 “你们他妈的在干什么?” 是多洛雷丝·皮涅罗的声音在吼叫;刹那间,一切都停住了,时间也凝住了。她正站在床边,盯着自己的女儿和摩尔人。 格拉谢拉抬头望着母亲,害怕得说不出话来。多洛雷丝的双眼燃烧着疯狂的怒火。 “你这个婊子!”她吼着,“你这个烂婊子!” “妈妈——求——” 多洛雷丝拿起床边一个沉重的铁烟灰缸,砸在女儿的头上。 这就是格拉谢拉最后的记忆。 她醒来时躺在一间宽敞、干净的病房里,病房里有24张床,全住满了。护士们匆匆来回走动,努力满足病人的需要。 格拉谢拉的头痛得要命。每动一下,全身都火辣辣地疼。她躺在那儿,听其他病人呻吟和叫喊。 下午很晚时,一个年轻的实习医生来到她的床前。他三十出头的样子,但看起来又老又累。 “嗯,”他说,“你终于醒了。” “我这是在哪儿?”她一说话就痛。 “你是在阿维拉省立医院的慈善病房。你是昨天被送来的,当时你的情况真可怕。我们得把你的额头缝起来。”实习医生接着说,“我们的外科主治医生决定亲自为你缝针。他说你太美了,不能让你留下伤疤。” 他错了,格拉谢拉想,我这一辈子都留下了伤疤。 ※※※ 第二天,佩雷斯神父来看格拉谢拉。护士在床前摆了张椅子。神父看到了这个美丽苍白的年轻姑娘躺在那里,心都寒了。发生在她身上的可怕事件是拉斯纳瓦斯-德尔马克斯的丑闻,但对这件事谁都无能为力。多洛雷丝·皮涅罗告诉警察:她女儿是摔伤的。 佩雷斯神父说:“你好些了吗,孩子?” 格拉谢拉点点头,这么一动,头就像有人敲打一样痛。 “警察一直在问,你有什么要我转告他们的吗?” 长时间的沉默。最后她说:“这是一次意外。” 他没法忍受她的眼光。“我明白了。” 他不得不告诉她的事,其痛苦是言语所无法表达的。“格拉谢拉,我和你母亲谈过……” 格拉谢拉明白了。“——我再也不能回家了,是吗?” “是的,恐怕是不能了。我们以后再说吧。”佩雷斯神父抓住格拉谢拉的手,“我明天再来看你。” “谢谢你,神父。” 他走后,格拉谢拉躺在那儿祈祷:亲爱的上帝,请让我死吧。我不想活了。 她无处可去,无人可以投靠。她再也看不到自己的学校,或是老师们熟悉的面孔了。世界上没有留给她的任何东西。 一位护士在她的床边停下来。“你需要什么吗?” 格拉谢拉绝望地望着她。还有什么可说呢? 第二天,实习医生又来了。 “我带来了好消息,”他尴尬地说,“你好了,现在就可以出院了。”这是骗人的,但后面的话是真的。“我们需要床位。” 她自由了,可以走了——但上哪儿去呢? ※※※ 一小时后,佩雷斯神父来了,陪他来的还有另一位神父。 “这位是贝伦多神父,我的一位老朋友。” 格拉谢拉抬头望了一眼那位外表柔弱的神父。“神父。” 他说得对,贝伦多神父想,她很美。 佩雷斯神父已把发生在格拉谢拉身上的事告诉了他。这位神父原指望会看到生活环境给这个孩子留下的某些迹象:倔强,桀骜不驯,或是自叹自怜。但在这位年轻姑娘的脸上一点也没有这些迹象。 “你受了那么多苦,我很难过。”贝伦多神父告诉她。这句话意味深长。佩雷斯神父说:“格拉谢拉,我必须回拉斯纳瓦斯-德尔马克斯去。我把你交给贝伦多神父照管。” 格拉谢拉突然有一种惊慌失措的感觉,她觉得自己与家乡的最后一缕联系在被割断。“别走。”她哀求着。 佩雷斯神父抓住她的手。“我知道你觉得孤单,”他热情地说,“但你并不孤单。相信我,孩子,你不会孤单的。” 一位护士拿着一个包裹走到床前。她把包裹交给格拉谢拉,说:“这是你的衣服。恐怕你现在就得出院了。” 一种更大的惊恐攫住了她。“现在?” 两位神父交换了一下眼色。 “你为什么不穿好衣服跟我走呢?”贝伦多神父建议说,“我们可以谈谈。” 15分钟后,贝伦多神父扶着格拉谢拉走出医院的大门,来到温暖的阳光下。医院前面有一个花园,姹紫嫣红的花朵鲜艳夺目;伹格拉谢拉只感到头晕,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一切。 ※※※ 他们在办公室坐下之后,贝伦多神父说:“佩雷斯神父告诉我,你没有地方可去。” 格拉谢拉点点头。 “没有亲戚?” “只有——”要说出来真是很难,“只有——我母亲。” “佩雷斯神父说,你在村里时经常上教堂。” 是在她再也见不到了的村子里。“是的。” 格拉谢拉想到了那些星期天的上午,想到了教堂仪式的美好,想到自己多么想与耶稣在一起,逃避自己所过的痛苦生活。 “格拉谢拉,你想过进修道院吗?” “没有。”这个主意使她大吃一惊。 “阿维拉这儿有一所修道院——西多会修道院。她们会在那里照顾你的。” “我——我不知道。”这个主意令人害怕。 “不是人人都可以去的。”贝伦多神父告诉她,“我必须警告你,那儿的规矩是最严的。你一旦进门发了誓,就向上帝许诺了决不离开。” 格拉谢拉坐在那里望着窗外,脑子里在激烈地斗争着。一方面,把自己与世隔绝的主意令她害怕。一定跟入狱一个样。但另一方面,这个世界又给了她什么呢?不堪忍受的绝望与痛苦。她常想自杀。这也许是一种摆脱悲哀的方法。 贝伦多神父说:“这要由你决定,孩子。如果你愿意,我将带你去见院长嬷嬷。” 格拉谢拉点了点头。“好的。” ※※※ 院长嬷嬷打量着面前这位年轻姑娘的脸庞。许多年来,昨晚她第一次听到了这样的声音:有一个年轻的孩子要到你这儿来,保护她吧。“你多大了,亲爱的?” “14岁。” 她够大的了。早在4世纪,教皇就规定了允许12岁的姑娘当修女。 “我害怕。”格拉谢拉对院长嬷嬷贝蒂娜说。 ※※※ 我害怕。这句话在贝蒂娜的脑子里回响。我害怕……那是好多年以前的事了。她对神父说:“我不知道是不是神让我这样做的,神父。我害怕。” “贝蒂娜,初次与上帝接触是令人非常不安的。决定为上帝献身是很难的。” 我是怎样找到自己的天赋的呢?贝蒂娜不知道。她以前对宗教从来没有丝毫的兴趣。还是个小姑娘时,她就躲避教堂和主日学校。十多岁时,她对聚会、衣服和男孩子们要感兴趣得多。如果让她在马德里的朋友们挑选修女的候选人,贝蒂娜肯定会是最后一名。说得更精确一些,她甚至都不会在名单之上。但她19岁时发生的事情改变了她的生活。 她正在床上睡着,听到一个声音说:“贝蒂娜,起来到外面去。” 她吓坏了,睁开眼睛,坐起身来。她打开床头灯,发现只有自己孤身一人。这真是个怪梦。 但那声音何等真切。她又躺了下来,但已没法入睡了。 “贝蒂娜,起来到外面去。” 这是我的潜意识在作怪,她想,在午夜时分,我为什么要到外面去啊? 她关掉灯;一会之后又重新打开。疯了。 但她还是穿上长袍和拖鞋,下了楼。屋里的人都在睡觉。她打开厨房门,这时她感到一阵恐惧,因为不知怎么冋事,她知道自己应该从后门进院子。她在黑暗中四下观望,看到月光在一台旧冰箱上闪烁——这台旧冰箱已废弃了,只用来放工具。 贝蒂娜突然知道自己来这里的原因了。她仿佛中了催眠术似的向冰箱走去,打开它——她三岁的弟弟在冰箱里,失去了知觉。 这是第一件事。不久,贝蒂娜就为此事找到了合理的解释,这完全是正常的经历:我一定是听到弟弟起来走到院子去了,我知道冰箱在那儿,我担心他,因而我到外面去查看。 下一次经历就不那么好解释了。那是一个月以后的事。 在睡眠中,贝蒂娜听到一个声音在说:“你必须把火扑灭。” 她坐起来,完全醒了,脉搏跳得飞快。同样,没法再入睡了。她穿上长袍和拖鞋到了门廊里。没有烟,没有火。她打开父母卧室的门,那儿一切正常;她弟弟的卧室也没有火。她下楼査看了每一个房间。没有着火的迹象。 我是个白痴,贝蒂娜想,只不过是一场梦。 她刚回到床上,一声爆炸就把房子震得摇晃起来。她和家人幸免于难。消防队费力把火扑灭了。 “火是从底楼烧起来的,”一位消防队员解释说,“一个锅炉爆炸了。” 接着的一件事发生在三个星期以后。这次可不是做梦了。贝蒂娜正在露台就餐处看书,看见一个陌生人走过院子。他看着她,就在这一瞬间,她觉得从他身上涌出一股明显的恶意。接着,他转身走了。贝蒂娜没法把他赶出脑外。 三天以后,她在一幢办公楼里等电梯;电梯门开了,她正要走进去,却一眼瞥见了电梯员——正是她在院子里见过的那个人。贝蒂娜赶紧缩回来,吓坏了。电梯门关上了,电梯上去。不一会,电梯坠毁了,里面的人全都死了。 就在那个星期天,贝蒂娜去了教堂。 亲爱的上帝,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我不胜恐惧。请给我指导,告诉我,你要我怎么办。 当天晚上贝蒂娜睡觉时,答复来了。那个声音说了两个字:“献身。” 她想了整整一晚,第二天早晨去和神父谈。 他专心地听了她诉说的一切。 “啊,你是一个幸运者。你被选中了。” “选中了干什么?” “你愿意献身上帝吗,我的孩子?” “我——我不知道。我害怕。” 但最后,她进了修道院。 我选了一条正确的路,院长嬷嬷贝蒂娜想,因为我以前从未感到这么幸福过…… ※※※ 现在,这个走投无路的孩子又在说:“我害怕。” 院长嬷嬷握住格拉谢拉的手。“慢慢来,格拉谢拉。上帝不会走开的。想清楚了再回来,我们可以讨论讨论。” 还有什么可想的呢?在这世界上我没有别的地方可去。格拉谢拉想,安静会让人好受些。我听过的可怕的声音太多了。她望着院长嬷嬷说:“我会喜欢这片寂静的。” ※※※ 这是17年前的事了,从那时起,格拉谢拉第一次找到了宁静。她的生命献给了上帝。过去不再属于她。她经历过的恐惧都给宽恕了。她是基督的新娘,到她生命终止时,她将与他在一起。 在深深的沉寂之中,一年又一年过去了,尽管偶尔还会做噩梦,但她脑子里那些可怕的声音逐渐消失了。 格拉谢拉修女被分配在花园里工作,打理五颜六色的花,这是上帝创造的奇迹。在她四周,修道院的围墙高高耸立,像一座石山,但格拉谢拉从来不觉得自己是被关在里面了,它是把那可怕的世界关在外面了——她永远不想再见到的世界。 修道院的生活是宁静的,与世无争。但是突然,她那些可怕的噩梦又变成了现实。她的世界又受了野蛮人的侵袭。他们迫使她离开了避难之地,进入她已永远抛弃的世界。她那些罪过又涌回来了,使她充满了恐惧。那个摩尔人又回来了,她能感觉到他那火热的气息喷在她的脸上。她在抗拒着他。格拉谢拉睁开眼睛,发现在她身上的是那个修士。他想侵犯她,在说着:“别抗拒我,修女。你会喜欢的!” “妈妈,”格拉谢拉大声喊,“妈妈!救救我!” <hr /> 注释: 第七章 露西娅·卡尔米内与梅甘、特雷莎一道走在街上,她觉得十分美好。又穿上了女性的衣服,听着丝绸擦着皮肤的声音,真是妙不可言。她看了另外两人一眼。她们正紧张地走着,不习惯自己的新衣服,穿着裙子和长袜觉得很不自在,窘迫难当。她们好像是从另一个星球上落下来的,她们肯定不属于这个星球。露西娅想,她俩无异于挂了个牌子:“捉我。” 三个女人中,特雷莎觉得最不舒服。她在修道院中过了30年,已深深养成了谦逊的性格,而强加给她的这些事已在违反着她的习性。她曾经属于的这个世界现在似乎已不真实了,真实的是修道院。她渴望快些回到它那保护性的围墙里,回到那个庇护所去。 梅甘感觉到她在街上行走时男人们在看她,她脸红了。她在女人世界中生活了那么久,已忘记了看到男子的感觉,更不用说,有男子在对着自己微笑了。真尴尬,真不像话……真令人激动。这些男人激起了梅甘身上埋没已久的感情。这么多年来,她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女性魅力。 她们正好经过刚才走过的酒吧,嘈杂的音乐传到了街上。卡里略修士叫它什么来着?摇滚乐,在年轻人中很流行。她不知为什么总是觉得不安。突然,梅甘意识到是怎么回事了。他们经过电影院时,修士曾说过:近来允许电影院播放的影片都不太文雅。影片纯粹是色情的。属于个人隐私的行为在那儿展示,让大家看。 梅甘的心跳加快了。如果卡里略修士过去20年都待在修道院里,他怎么可能知道摇滚乐和影片的内容?太不对劲了。 她转身对露西娅和特雷莎急急地说:“我们得回店里去。”她俩看着梅甘转身往回跑,于是也飞快地跟着她。 ※※※ 格拉谢拉在地上拼命挣扎,她在卡里略身上猛抓猛撕。 “你他娘的!别动!”他已是气喘吁吁了。他听到了一个声音,抬头一看,一只鞋跟正朝他的脑袋飞来,这就是他最后的记忆。 梅甘拉起浑身发枓的格拉谢拉,搂着她。“嘘。没事了。他再不会找你的麻烦了。” 过了几分钟格拉谢拉才说出话来。“他——他——这次不是我的错。”她恳求似的说。 露西娅和特雷莎来到了店里。露西娅一眼就看出了形势。 “这个杂种!” 她看着地上那个没有知觉的半裸家伙。大家都在看时,露西娅从柜台上抓来几根带子,把米格尔·卡里略的双手紧紧地绑在他背后。“把他的脚捆起来。”她对梅甘说。 梅甘照着办了。 最后,露西娅满意地站了起来。“行了。今天下午他们开门时,他可以向他们解释自己在这里的所作所为了。”她仔细地盯着格拉谢拉,“你没事吧?” “我——我——没事。”她想挤出一丝微笑。 “我们最好离开这儿。”梅甘说,“穿好衣服,快。” 她们刚准备走,露西娅说:“等一下。” 她走到现金出纳机前,按了一个键。里面有几张一百比塞塔面值的钞票。她全部拿了出来,又从柜台里拿来一只钱包,把钱放了进去。她看到特雷莎脸上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 露西娅说:“应该这样想,修女。如果上帝不要我们拿这些钱,他是不会把它放在我们面前的。” ※※※ 她们坐在餐厅里,交谈着。特雷莎修女说:“我们必须尽快把这个十字架送到门达维亚的修道院。到那儿我们大家就都安全了。” 不包括我,露西娅想,我到了瑞士那家银行才安全。不过在那之前,我得先弄到那个十字架。 “门达维亚的修道院在北方,是吗?” “是的。” “那些男人会在每个城里找我们的。所以我们今晚得睡在山里。” 这样,即使她叫唤也不会有人听见。 一位女侍者把菜单拿到桌上,修女们看了一会儿,表情相当复杂。突然,露西娅一下子回过神来:她们已有好多年没点过餐了。在修道院里,她们机械地吃着放到她们面前的任何食物,而现在,她们面临的是各种各样不熟悉的佳肴。 第一个说话的是特雷莎修女。“我——我只要一些咖啡和面包就行了。谢谢。” 格拉谢拉修女说:“我也一样。” 梅甘说:“我们前面的路又远又难走,我建议还是要一些富有营养的东西,比如鸡蛋。” 露西娅用一种新眼光打量着她。倒是该提防她一点呢,露西娅想。她大声说:“梅甘修女说得对,我来替你们点吧,姐妹们。” 她要了一些桔子、煎蛋、熏咸肉、热面包卷、果酱和咖啡。 “我们得赶快。”她对女侍者说。 午休4点半结束,城里的人都会醒过来。她要赶在有人在成衣店发现米格尔·卡里略之前离开那里。 饭菜来了,修女们坐在那儿呆呆地看着。 “请吃呀。”露西娅催着她们。 她们吃了起来,开始时斯斯文文的,后来就毫不客气了。 唯一有问题的是特雷莎修女。她咬了一口,说:“我——我不能吃。这是——这是屈服呢。” 梅甘说:“姐姐,你想到修道院去,是吗?那你一定得吃,才能有力气。” 特雷莎修女一本正经地说:“好吧。我吃。但我告诉你,我不会品尝的。” 露西娅费了很大劲才忍住没笑。“好的,姐姐。吃吧。” 吃完后,露西娅把她从现金出纳机里拿到的钱拿出一部分,付了账单,随后她们走到热烘烘的阳光下。街道开始充满生气了,商店在开门。现在,人们也许已经发现米格尔·卡里略了,露西娅想。 露西娅和特雷莎急于离开这个小镇,但格拉谢拉和梅甘走得很慢,她们被镇里的场景、声音和气味吸引住了。 一直到她们走到了郊外,向山上走去时,露西娅才开始轻松一些。她们一直往北走,往山上爬,山路坎坷,行进缓慢。露西娅真想问特雷莎修女是否可以让她来拿包裹,但她又不想引起那位年长女人的怀疑。 她们到了高地上一块林间空地。露西娅说:“我们可以在这里过夜,明天早上再去门达维亚的修道院。”其余的人点点头,大家都相信她。 ※※※ 太阳在湛蓝的天空中慢慢移动,空地很安静,只有夏天里那种令人静心的声音。最后,黑夜降临了。 女人们一个接一个地在草地上伸展身子。 露西娅躺在那里,轻匀地呼吸着,企盼更深沉的寂静,等其余的人睡熟,她好采取行动。 特雷莎修女觉得很难入睡。躺在夜空下,在姐妹们中间,这是一次奇异的经历。她们现在有了名字,看清了彼此的面容,听到了声音,这是不允许的,她担心上帝会惩罚她。她觉得十分茫然,不知所措。 梅甘修女也很难入睡。今天的事情使她十分兴奋。我怎么会知道那个修士是个骗子的?她百思不得其解。我怎么会有勇气去救格拉谢拉修女的?她微笑着,不禁有一点得意——尽管她知道骄傲是一种罪过。 格拉谢拉睡着了,一天的经历使她精疲力尽。她翻来覆去做着梦,梦见在长无尽头的黑走廊里有人在追她。 露西娅·卡尔米内静静地躺着,等着。她差不多躺了两个小时,然后静悄悄地坐了起来,在黑暗中向特雷莎修女那儿挪过去。她要拿到包裹,一走了之。 靠近特雷莎修女时,露西娅发现这位修女并没睡,她正跪在地上祷告。该死!她赶紧退了回去。 露西娅又躺了下来,强迫自己耐心一点。特雷莎修女不可能通夜祈祷,总得睡一会的。 露西娅计划着自己的行动。从现金出纳机拿到的钱可以让她坐公共汽车或火车去马德里。到了那儿,找个当铺是轻而易举的事。她想象自己走进去,递上金十字架。当铺老板会怀疑这是偷的,但没关系,想买这玩意的人多着呢。 我给你10万比塞塔。 她会从柜台上拿起金十字架。那我情愿先卖身呢。 15万比塞塔。 我情愿把它熔掉,让金子从沟里冲走。 20万比塞塔。我只能出这么多了。 你把我赚得够苦的了,不过我同意了。当铺老板兴冲冲地伸出手来。还有一个条件。 条件? 是的。我的护照丟了。你知道有谁可以帮我弄个护照吗?她的双手还是抓着金十字架。 他会犹豫一下,随后说:我恰好有个朋友能办这种事。于是成交。她就可以迈上通向瑞士和自由的大道了。她记起了她父亲的话:那里存的钱你十辈子也花不完。 她的眼睛开始合拢。这是漫长的一天。 半睡半醒之中,露西娅听到了从遥远的村庄传来的教堂钟声。记忆的长河从她脑子里流过。她记起了另一个地方,另一个时间…… 第八章 毎天早上都是圣多明我教堂那遥远的钟声把她弄醒的;教堂坐落在围绕陶尔米纳的佩洛里塔尼高山上。她喜欢慢慢醒过来,像猫一样懒洋洋地伸展身子。她闭着眼,知道一定可以想起一些美妙的事情来。是什么呢?这个问题在脑子里撩拨着她,她按捺住,还不想马上知道,她要细品那一丝惊喜的滋味。突然,她脑子里乐滋滋地尽是那个想法了:她是露西娅·玛丽亚·卡尔米内,是安杰洛·卡尔米内的女儿,这足以使世界上的任何人觉得幸福。他们住在一幢只有故事中才有的大别墅里,仆人多得15岁的露西娅数也数不过来。每天上午,都有一位保镖全副武装地驾驶着豪华轿车送去她上学。她是在全西西里最美的衣服和最贵的玩具堆中长大的,是同学们羡慕的对象。 但露西娅的生活中心是父亲。在她的眼里,父亲是全世界最英俊的男子。他身材不高,粗壮结实,有一张坚决的脸,褐色的眼睛里透着暴躁和威严。他有两个儿子,阿纳尔多和维克托,但安杰洛·卡尔米内最钟爱的是女儿。露西娅总是想到自己的父亲。 他早上总是到床边来,对她说:“该起床上学了,我的天使。” 当然,这不是真话。露西娅知道自己并不是多么漂亮。我有魅力,她对着镜子打量自己时客观地想。是的,引人注目,而不是漂亮。镜中映出的是个年轻姑娘,椭圆脸,奶油般的皮肤,匀称雪白的牙齿,坚实的下巴——太坚实了一点?——丰满性感的嘴唇——太丰满了?——还有黑黑的、洞察一切的眼睛。不过,如果说她的脸蛋不算很美的话,她的身材可大大地弥补了这一点。15岁的露西娅身体已发育成熟,浑圆结实的乳房,纤细的腰肢,臀部移动时十分性感。 “我们得把你早点嫁出去,”她父亲常常逗她,“不久,你就会让年轻小伙子发狂的,我的小姑娘。” “我要嫁一个像你这样的人,爸爸,但谁也不如你。” 他哈哈大笑。“没关系。我们给你找一个王子。你生来吉星高照,有一天,你会尝到男人拥抱你、向你求爱的滋味的。” 露西娅脸红了。“是的,爸爸。” 的确是还没有人向她求欢过——在过去12小时之内没有。贝尼托·帕塔斯——她的保镖之一——只要她父亲不在城里,就到她床上来。贝尼托在她房里与她交欢增添了惊险的滋味,因为露西娅知道:如果她父亲发现这一切,会把他俩都宰了的。 贝尼托三十来岁,伟大的安杰洛·卡尔米内那年轻美丽的女儿选定他,使他沾沾自喜。 “没让你失望吧?”第一次睡过她后,他问。 “啊,没有,”露西娅喘着气,“还更妙。” 她想:尽管他不如马里奥、托尼或是恩里科,但肯定强过罗伯托和莱奥。她没法记全所有其他人的名字。 13岁时,露西娅就觉得处女当得够久的了。她环顾四周,决定让保罗·科斯特洛做这个幸运儿,他是安杰洛·卡尔米内的医生的儿子。保罗17岁,高大健壮,是其所在学校的足球明星。露西娅第一次看到保罗就疯狂地爱上了他,想方设法地经常与他相遇。保罗从未想过他们不断的相会是有人精心计划的,他把安杰洛·卡尔内米的美丽小女儿看成是个孩子。 八月里的一个炎炎夏日,露西娅决定自己不能再等下去了,她给保罗打了一个电话。 “保罗——我是露西娅·卡尔米内。我父亲有事想和你谈一下,他想知道你今天下午能否见见他?就在我们游泳池旁的房子里。” 保罗大感奇怪,却又受宠若惊。他对安杰洛·卡尔米内十分敬畏,但却不知道这位力可通天的黑手党徒根本不知道有他这么个人。“我很高兴。”保罗说,“什么时候到?” “3点。” 午休时间,万籁俱寂。游泳池旁的房子很僻静,在他们宽阔宅园的尽头。她父亲不在城里,决不会有人打扰他们。 保罗按指定时间准时到达。通向院子的门开着,他径直走到游泳池旁的房子前,在关着的门前停下来,敲门。 没人回答。保罗看了看表。他小心翼翼地打开门,走了进去,房里很暗。 “卡尔米内先生?” 有个人影向他走过来。“保罗……” 他听出是露西娅的声音。“露西娅,我在找你父亲。他在这儿吗?” 她离他更近了,近到保罗看得出她一丝不挂。 “我的上帝!”保罗喘着粗气,“是什么——?” “我要你和我交欢。” “!你还只是个孩子。我马上离开这里。”他开始向门口走去。 “走吧,我要告诉我父亲你强奸了我。” “不,你不会的。” “走呀,走着瞧吧。” 他停下了脚步。如果露西娅真的那样做,保罗心里毫不怀疑自己会有什么命运,最起码是阉割。 他回到露西娅那儿与她讲道理。“露西娅,亲爱的——” “我喜欢你叫我亲爱的。” “不——听我说,露西娅。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如果你告诉你父亲说我强奸了你,他会宰了我的。” “我知道。” 他换个方法试了一下。“我父亲会蒙受耻辱;我全家人都丢了脸。” “我知道。” 毫无办法。“那你要我干什么?” “我要你跟我干那件事。” “不,不可能。如果你父亲发现了,他一定会宰了我的。” “如果你离开这里,他也会宰了你。你没有选择的余地,不是吗?” 他惊慌失措地盯着她。“为什么选我呀,露西娅?” “因为我爱你,保罗!”她拿起他的手,轻轻压在她两腿之间,“我是个女人,让我觉得自己像个女人吧。” 朦朦胧胧之中,保罗看见她那对小丘似的乳房和坚挺的乳峰。 天哪,保罗想,作为一个男子,还有什么办法? 她领着他到沙发床边,帮他脱去裤子、裤叉,她跪下来……保罗:她以前干过……她的双手紧紧抱着他的脊背,臀部饥渴地迎合着。保罗想:我的上帝,她真是妙不可言。 露西娅飘飘欲仙了。仿佛她天生就是为此,她本能地知道如何使他高兴,如何使自己快乐。她全身都是火,她觉得自己越来越亢奋,快活得大喊大叫。他俩精疲力尽地躺在那儿,喘着粗气。 露西娅终于开门了。她说:“明天,时间不变。” 露西娅16岁时,安杰洛·卡尔米内决定让他的女儿见见世面。露西娅由年长的罗莎姨妈陪着,在卡普里、伊斯基亚、威尼斯、罗马,以及其他十几个地方度过学校的假日。 “你得有教养——不能像你爸爸一样,做个乡巴佬。旅游可以完善你的教育。在卡普里,罗莎姨妈会带你参观加尔都西会的圣詹姆斯修道院和圣米凯莱别墅……” “是,爸爸。” “威尼斯有圣马可大教堂、总督府,还有圣乔治教堂以及学院美术馆。” “是,爸爸。” “罗马是世界的宝库。你一定要看看梵蒂冈、圣母教堂,当然还有博尔盖塞美术馆。” “是,爸爸。” “还有米兰!你一定要去音乐学院听一场演唱会。我会让人为你和罗莎姨妈在米兰斯卡拉歌剧院订好票的。在佛罗伦萨,你将参观市政艺术博物馆和乌菲齐美术馆,那儿还有很多教堂和其他的博物馆。” “是,爸爸。” 经过处心积虑的计划,这些地方露西娅一个也没去看。罗莎姨妈坚持每天下午要午休,每天晚上很早就要休息。 “你也必须好好休息,孩子。” “当然啦,罗莎姨妈。” 于是,罗莎姨妈睡觉的时候,露西娅去了卡普里岛的奎希桑纳跳舞;她坐四轮马车去马里纳皮科拉海滩见一群男大学生,跟他们一起去巴尼-迪泰比里厄野餐;她还去了阿纳卡普里,与一群法国学生一起在翁贝托一世广场喝酒。 在威尼斯,一个英俊的船夫带她去了迪斯科夜总会;一个渔夫带她去了基奥贾钓鱼;那时罗莎姨妈在睡觉。 在罗马,露西娅痛饮普利亚产的葡萄酒,光临了所有奇怪的餐厅。 不管她到哪里,露西娅总能找到地下小酒吧和夜总会,还有漂亮、浪漫的男子;她想:亲爱的爸爸说得太对了,旅游完善了我的教育。 在床上,她学会了说几种不同的语言。她想:这比学校里的语言课有趣多了。 ※※※ 露西娅冋到陶尔米纳后,对她的闺密坦白说:“我在那不勒斯、佛罗伦萨还有卢卡寻欢作乐,在萨莱诺喝得酩酊大醉。” 西西里本身就是一个值得探索的奇迹,岛上有希腊式的庙宇,罗马式和拜占庭式的圆形剧场、教堂、阿拉伯浴,以及斯瓦比亚风格的城堡。 露西娅觉得巴勒莫热闹,生气勃勃;她喜欢绕着柯尔萨——原来的阿拉伯区——漫步,喜欢去木偶剧院。但她最喜欢的是自己的出生地陶尔米纳。这个地方常被印在明信片上,它坐落在爱奥尼亚海滨的一个山头上,俯瞰着世界。城里成衣店、珠宝店、酒吧、漂亮的老广场、意大利餐厅比比皆是,还有特色宾馆,如埃克塞尔宫和圣多门尼科。 从海港纳克索斯到山上的路蜿蜒曲折,又陡又窄又危险。露西娅15岁生日时得到了一辆汽车,她违反书上所载的一切交通规则,交通警察却一次也没拦住她——毕竟她是安杰洛·卡尔米内的女儿。 对于那些胆大包天或是愚不可及而敢于询问的人,得到的答复是安杰洛·卡尔米内是从事房地产交易的。这话有一部分是真的,因为卡尔米内家族在陶尔米纳有一幢别墅,在切尔诺比奥的科莫湖畔有一幢房子,在格施塔德有一个度假小舍,在罗马有一套公寓,在罗马城外有一个大农场。但卡尔米内还从事更多、更刺激的工作。他拥有十二家妓院和两家赌场,六条船从他在哥伦比亚的种植园运输可卡因,他还有其他各种非常赚钱的生意,包括放高利贷。安杰洛·卡尔米内是西西里黑手党的头子,他生活得好是理所当然的。他的生活对别人是一种鼓励:一个贫穷的西西里农民,只要有雄心,勤奋努力,就能成功发财。 卡尔米内12岁时开始给黑手党当信差。15岁时,他成了高利贷的执法人。16岁时,他杀了自己的第一个主人,夺了他的位置。那之后不久,他娶了露西娅的母亲安娜。在往后的年月里,卡尔米内沿着不可靠的合作之梯青云直上,杀死了一大堆敌人,爬到了顶峰。他发迹了,而安娜却还是他娶她时那个朴素的农村姑娘。她给他养了三个好孩子,但在那之后,她对安杰洛的生活已没有贡献了。好像是知道自己在家庭生活中已没有位置似的,她顺理成章地死去了,并且十分体贴,这件事情没造成什么混乱。 阿纳尔多和维克托与父亲一起干事业。露西娅还是个小姑娘时,就偷听过父亲和哥哥之间那些令人激动的谈话,听过他们如何智胜或力胜对手的故事。在露西娅心目中,父亲是一个身穿金光闪闪的盔甲的骑士。她看不出父亲和哥哥的所作所为有什么不对。相反,他们是在助人为乐。如果人们想赌博,为什么要让愚蠢的法律碍事呢?如果男人乐于出钱买笑,为什么不帮助他们呢?被狠心的银行家拒绝贷款的人,爸爸和哥哥却贷款给他们,他们多么慷慨大方。在露西娅的心目中,父亲和哥哥是模范公民。父亲选择的朋友就是证明。安杰洛·卡尔米内每周在别墅举行一次盛大的晚餐聚会。啊,坐在卡尔米内席位上的都是些什么人呀!有市长、几位市议员、法官,他们旁边坐的是电影明星、歌剧演员,常常还有警察头子和一位高级神职人员。省长本人一年中也光临几次呢。 露西娅过的是诗一般的生活,有的是晚会、靓衫、珠宝、汽车和仆人,以及有权有势的朋友。在随后一年的二月,她23岁生日那天,一切都突然中止了。 一开始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两个男子到别墅来见她父亲。其中一个是他的朋友警察头子,另一个是他的副官。 “对不起,老板。”警察头子道着歉说,“不过特派员非要我走走这愚蠢的形式。请您千万原谅,老板。如果您开恩陪我到警察局去的话,我保证您可以及时回家,参加您女儿的生日派对。” “没问题。”卡尔米内友好地说,“人人都得尽职尽责嘛。”他咧嘴一笑,“总统指派的这位新特派员——用美国话说——是‘一只卖力工作的海狸’吧,呃?” “恐怕是这样。”警察头子叹了口气,“不过别担心。这些肉中刺都是些匆匆过客,你我见得多了,是吧,老板?”他们哈哈大笑,去了警察局。 ※※※ 安杰洛·卡尔米内当天没有回家参加派对,第二天也没有。实际上,他再也没法见到他的任何一个家园了。国家起诉了他一百条大罪,包括杀人、贩毒、卖淫、纵火以及几十条其他的罪状。保释被拒绝;警方撒下天罗地网,扫荡了卡尔米内的犯罪组织。他曾指望自己在西西里的有力关系会帮助他免除罪状,但是,他在午夜就被送到罗马,关在臭名昭著的“天堂皇后监狱”。他被关在一个小牢房里,里面只有带铁栅的窗子、一台散热器、一张床、一个没有座圈的马桶。真是没法容忍!这种侮辱真是没法想象。 开始时,卡尔米内确信自己的律师托马索·孔托尔诺会将他马上开释。 孔托尔诺来到监狱的接待室时,卡尔米内向他大发雷霆。“他们关闭了我的妓院,停止了我的毒品交易,我洗钱的事他们了如指掌。一定是有人告密。找出这个人,把他的舌头带来见我。” “别担心,老板,”孔托尔诺向他保证,“我们一定会找到他的。”他的乐观被证明是毫无根据的。为了保护证人,政府断然拒绝在审判之前透露他们的姓名。 审判前两天,安杰洛·卡尔米内和黑手党的其他成员被转到罗马城外12英里处一个最安全的监狱——瑞比比亚监狱。附近的一个法庭被加固得像地堡一样。160名被指控的黑手党成员戴着脚镣手铐,通过一条地下隧道被押解出来,装进30个用防弹玻璃和钢制成的笼子里。武装警察包围了法庭的里里外外,旁听者要经过搜查才准进去。 安杰洛·卡尔米内一被押进法庭,他的心就高兴得跳了起来,因为座上的法官是乔瓦尼·布谢塔——15年来他一直拿着卡尔米内的钱,是卡尔米内家的常客。卡尔米内终于知道:一定会有人主持公道的。 ※※※ 审判开始了。安杰洛·卡尔米内指望靠沉默保护自己。但使他大吃一惊的是,政府方面的主要证人不是别人,正是他的保镖贝尼托·帕塔斯。帕塔斯跟随卡尔米内家族已有很长时间了,深受信任,即使在开会讨论极其秘密的事情时,他也可以留在房里,而那些事都是些违反警律的非法活动。帕塔斯了解大量的情报。帕塔斯极其残酷地杀害并肢解了自己情妇的新男友之后不久,警方拘押了他,威胁要判他终身监禁。帕塔斯无可奈何,同意帮警方对付卡尔米内,以换取较轻的判刑。现在,安杰洛·卡尔米内又恐慌又不相信:自己竟坐在法庭里,听帕塔斯揭露卡尔米内王国最核心的秘密。 露西娅也每天到法庭来,听她以前的情人毁灭她的父亲和兄长。 贝尼托帕·塔斯的证词打开了闸门。特派员开始调査时,几十位受害者走上前去,控诉安杰洛·卡尔米内和他的那些强盗的所作所为。黑手党毁掉了他们的事业,讹诈过他们,强迫女人卖淫,杀害或致残了他们的亲人,向他们的孩子出售毒品。罪行真是罄竹难书。 但更为致命的是决定忏悔的黑手党成员们的证词。 ※※※ 露西娅被允许去狱中探望父亲。 他兴高采烈地欢迎她,紧紧拥抱她,悄悄地说:“。乔瓦尼·布谢塔是我的秘密王牌。他对法律的一切都了如指掌,他会利用法律空档,让你兄长和我获释的。” 安杰洛·卡尔米内的预言根本不准。 公众已被黑手党的暴行激怒了。审判最后结束时,乔瓦尼·布谢塔这个诡计多端的政治畜生将别的黑手党成员判了长期监禁,而安杰洛·卡尔米内和他的两个儿子被判的是意大利法律所允许的最高刑罚——终身监禁,强行管制28年。 对于安杰洛·尔米内来说,这无异于死刑。 ※※※ 整个意大利在欢呼,正义终于胜利了。但对露西娅而言,这是一场无法想象的噩梦。她在世界上最爱的三个人正被送进地狱。 露西娅又一次获准到牢房去探望父亲。一夜之间,他的变化令人心碎。几天之内,他已变成一个老头,他的身子萎缩了,健康红润的脸色变成了病黄。 “他们出卖了我,”他呻吟着,“他们全都出卖了我。乔瓦尼·布谢塔法官——我雇的他,露西娅!我使他发了财,而他却给了我可怕的一击。还有帕塔斯,我曾像父亲一样对待他。这个世界怎么啦?到底还有没有公道?他们跟我一样,都是西西里人呀。” 露西娅捧起爸爸的手,低声说:“我也是西西里人,爸爸。你一定能报仇的。我向你发誓,用我的生命起誓。” “我的生活结束了,”她父亲对她说,“但你的还长着呢。我在苏黎世有一个编码账户,在卢氏银行。那里存的钱你十辈子也花不完。”他在她耳边悄悄说了个数字,“离开这该死的意大利,带上钱去享福吧。” 露西娅紧紧搂着他。“爸爸——” “如果确实需要朋友,可以信任多米尼克·迪雷尔。我俩情同手足。他在法国的贝济耶有一个家,就在西班牙边境附近。” “我记住了。” “答应我,你要离开意大利。” “是,爸爸。但我有些事得先处理。” ※※※ 心急火燎地想复仇是一回事,找到复仇的方法又是一回事。她势单力孤,很难成功。露西娅想到了意大利的一个成语:。我必须按他们的思路想问题。 ※※※ 她的父亲和兄长服刑几周之后,露西娅·卡尔米内出现在乔瓦尼·布谢塔法官的家里。是法官亲自开的门。 他吃惊地看着露西娅。他在卡尔米内家做客时,常看到她,但他俩从没有多少话好说。 “露西娅·卡尔米内!你在这儿干什么?你不该——” “我是来向您道谢的,先生。” 他疑惑地打量着她。“谢我什么?” 露西娅盯着他的眼睛。“谢谢你揭露了我父亲和哥哥的真面目。我一无所知,住在那幢充满罪恶的房子里。我不知道魔鬼——”她说不下去了,哭泣起来。 法官将信将疑地站在那里,随后拍拍她的肩说:“别哭。好,好,进来喝点茶吧。” “谢——谢谢你。” 他们在起居室坐下之后,布谢塔法官说:“我不知道你对你父亲是这种看法。我以前觉得你们非常亲密。” “那只是因为我不知道他和我哥哥的真面目。我想逃走来着,但无处可逃。” “我当时不知道。”他拍拍她的手,“恐怕我是看错你了,亲爱的。” “我怕他。”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情感。 布谢塔法官不止一次注意到,露西娅真是个漂亮的少妇。她穿着一身朴素的黑色衣服,性感的身材曲线毕露。他看着她浑圆的乳房,不禁注意到她已发育成熟了。 布谢塔想:要是与安杰洛·卡尔米内的女儿睡觉,倒是蛮有趣的。他现在无力加害于我。那个老杂种以为他管得住我,哪知我比他精明得多。露西娅也许还是个处女,我可以教她一些床上功夫。 一个上了年纪的管家端来茶和一盘点心,放在桌子上。“要倒些茶吗?” “我来吧。”露西娅说。她的声音热情、诱人。 布谢塔法官对露西娅微微一笑。 “你可以走了。”他对管家说。 “是,先生。” 法官看着露西娅走到放盘子的小桌前,小心翼翼地给法官和自己倒茶。 “我觉得你和我可以成为很要好的朋友,露西娅。”乔瓦尼·布谢塔试探着说。 露西娅对他诱惑地一笑。“我很高兴,先生。” “请——叫我乔瓦尼。” “乔瓦尼。”露西娅递给他一杯茶。她举起杯子祝愿说:“为歹徒们死去,干杯。” 布谢塔微笑着举起杯子。“为歹徒们死去。”他猛喝了一口,作了个苦相——茶味很苦。 “是不是太——?” “不,不,蛮好的。亲爱的。” 露西娅又举起杯子。“为我们的友谊。” 她又喝了一口,他跟着喝了一口。 “为——” 布谢塔永远没有说完这句祝词。他的身体突然一阵抽搐,他觉得有一个火红的钳子在敲打自己的心脏。他抓住胸前。“啊,我的上帝!叫医生……” 露西娅坐在那里,镇定自若地呷着茶,看着法官跌跌撞撞地倒在地上。他躺在那儿,身子抽搐着,然后不动了。 “解决了一个,爸爸。”露西娅说。 ※※※ 贝尼托·帕塔斯正在牢里玩单人纸牌,看守通知他:“你有个对象来看你。” 贝尼托容光焕发。作为告密人,他享受着特殊待遇,有许多特权,其中之一就是允许婚恋对象探访。帕塔斯有五六个女友,她们轮流来探望。他不知道今天来的是谁。 他在墙上挂着的小镜子前打量了一番,在头发上抹了一点儿润发油,梳了一下,才跟着看守走过监狱走廊,来到设有幽室的地方。 看守让他进去。帕塔斯满怀期望地昂首阔步进了房。他突然停步,目瞪口呆。 “露西娅!见鬼,你到这儿干什么?你怎么进来的?” 露西娅轻柔地说:“我告诉他们我俩已订了婚,贝尼托。” 她穿着一件红得炫目的绸衣,开口很低,紧贴着身体的凹凸部分。 贝尼托从她身边缩开。“出去。” “谨依尊命。不过你先得听我说几句。我看到你在证人席上站起来,作证控诉我爸爸和兄长,我恨过你,想杀死你。”她向他靠近一些,“但随后,我意识到你这样做是一种勇敢的行为。你敢干站出来讲真话。我父亲和兄长不是坏人,但干了坏事;能坚决站出来反对他们的只有你一个。” “相信我,露西娅,”他说,“警方逼我——” “你不必解释,”她柔声说,“不用向我解释。还记得我们第一次交欢吗?我那时就明白我爱上了你,而且会永远爱你。” “露西娅,我本来是决不会——” “亲爱的,我俩都要忘掉已经发生的一切,一了百了。现在重要的是你和我。” 她现在已靠近他了,他闻得到她那令人陶醉的香味。他的脑子里已是一团混乱。“你——你真的这样认为?” “比我这一生的任何其他事情都认真。所以今天我来了,来向你证明这一点。来告诉你:我是你的。我并非只是说说而已。” 她的手指伸到肩带上,不一会,她的衣服就闪烁着落到了地上。她赤身裸体。“现在你相信我了吗?” 上帝,她真美呀。“是的,我相信你了。”他的声音嘶哑。 露西娅贴近他,她的身子擦着他的身子。“脱衣服吧,”她悄声说,“快!” 她看着帕塔斯脱衣服。脱光后,他拉着她的手,引她到房角里的一张小床上。没有什么爱抚,他跨在她身上,脸上浮现一丝趾高气扬的微笑。 “跟过去一样,”他扬扬自得地说,“你没法忘记我,是吗?” “是的。”露西娅在他耳边悄声说,“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能忘记你吗?” “不知道,乖乖。告诉我吧。” “因为我是西西里人,跟我父亲一样。” 她伸手到她的脑后,取下那支别住头发的长长的漂亮发夹。 贝尼托·帕塔斯觉得有什么东西扎进了他的肋骨部位,突发的疼痛使他张嘴欲叫,但露西娅的嘴压住他的嘴,吻着他,贝尼托的身子在她上面猛扭猛动。 几分钟以后,她穿好了衣服,发夹也已插到了头发里。贝尼托在毯子下面,闭着眼睛。露西娅敲敲牢门,对开门让她出去的看守微微一笑。“他睡着了。”她小声说。 看守望着这个漂亮的少妇,微笑着说:“也许你把他给累垮了。” “但愿如此。”露西娅说。 ※※※ 这两起胆大包天的谋杀,在意大利掀起了风波。一个黑手党徒的年轻美丽的女儿为父兄报了仇,容易激动的意大利公众为她欢呼,鼓吹让她逃走。警方的观点自然是完全不同的。露西碰先是杀了一个受人尊敬的法官,随后又在监狱的大墙内进行了第二次谋杀。在他们心目中,与其罪行同样重要的是她愚弄了他们。报纸在拿他们开心。 “我要她的脑袋,”警察局长对副手大吼大叫,“我今天就要。” 搜捕加紧了,而搜捕的目标正躲在萨尔瓦托雷·朱塞佩的家里——他是她父亲的一个部下,费尽心机躲过了这场灾难。 起初,露西娅唯一的想法是为父兄失去的公道复仇,她为被捕作好了充分的准备,甚至打算牺牲自己的生命。然而,当她从监狱里走了出来,脱逃之后,她的想法由复仇转为了求生。她已完成了自己决心要干的事,生命突然变得宝贵起来。我不能让他们抓到我,她暗自发誓,决不。 萨尔瓦托雷·朱塞佩夫妇尽一切努力给露西娅化装。他们为她理了发,把她的牙染脏,为她买了墨镜和一些不合身的衣裳。 萨尔瓦托雷认真地打量着自己的手艺成果。“不赖,”他说,“但还不够。我们必须让你逃出意大利。你一定得去一个你的照片不在所有报纸的头版的地方。去一个你可以躲几个月的地方。” 露西娅记起来了:如果确实需要朋友,可以信任多米尼克·迪雷尔。我俩情同手足。他在法国的贝济耶有一个家,就在西班牙边境附近。 “我知道去哪儿了,”露西娅说,“我需要一个护照。” “我去安排。” 24小时后,露西娅盯着署名为露西娅·罗玛的护照,上面的照片是她现在这副样子。 “你去哪儿?” “我父亲在法国有一个朋友,他可以帮助我。” 萨尔瓦托雷说:“如果你需要我陪你到边境——” 他俩都知道这有多么危险。 “不,萨尔瓦托雷,”露西娅说,“你为我已够卖力的了。我必须一个人去。” ※※※ 第二天早上,萨尔瓦托雷·朱塞佩以露西娅·罗玛的名义租了一辆菲亚特汽车,把钥匙交给了她。 “小心点。”他恳切地说。 “别担心。我天生吉星高照。” 她父亲不是这样对她说过吗? 在意大利和法国边界上,等着进法国的车排成长队,缓缓前行。露西娅离移民站越来越近了,她的心情也越来越紧张。他们一定会在所有的出站口捜捕她的。如果被他们抓住,她知道自己会被判终身监禁。那我就先自杀,露西娅心想。 她到了移民官员面前。 “护照,小姐。” 露西娅通过汽车窗口把黑色护照递给他。移民官员接过护照时,扫了露西娅一眼,她见到他眼里冒出一丝惶惑的神色。他看看护照,又看看她的脸,又看看护照,这次看得更为仔细了。 露西娅觉得自己的身子僵硬了。 “你是露西娅·卡尔米内。”他说。 <hr /> 注释: 第九章 “不是!”露西娅叫了起来,脸上猛地失去了血色。她往四周张望,想找一条逃跑的路;根本没有。突然,她简直没法相信,那位官员笑了起来。他俯身向前,悄悄对她说:“你父亲过去对我家很好,小姐。你可以通过。祝你好运。” 露西娅突然松了口气,头晕目眩。 她踩了一下油门,开了25码,到了法国边界。法国那位移民官员很会鉴赏漂亮妇女,并以此自傲。这位开车到他面前的女子决无美色可言,头发乱七八糟,戴着厚厚的眼镜,牙齿脏脏的,穿着很不入时。 为什么意大利女人就不能像法国女人一样漂亮呢?他厌恶地想着,给露西娅的护照打了个印,挥手让她通过。 六小时后,她到了贝济耶。 ※※※ 电话只响了一下就有人接了,是一个平静的男人的声音。“喂。” “请找多米尼克·迪雷尔。” “我就是多米尼克·迪雷尔。你是谁?” “露西娅·卡尔米内。我父亲告诉我——” “露西娅!”他的声音里充满热情的欢迎,“我一直在等你的消息。” “我需要帮助。” “有我呢。” 露西娅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来了。这是很久以来她听到的第一条好消息;她突然觉得自己精疲力竭了。 “我得找一个可以避开警察的地方。” “没问题。我妻子和我有一个绝妙的地方,你爱用多久就用多久。” 简直是太棒了,令人没法相信。 “你在哪儿,露西娅?” “我——” 正在这时,电话上传来警察短波机的噼啪声,但马上就消失了。 “露西娅——” 她脑子里响起了警钟,声若雷鸣。 “露西娅——你在哪里?我来接你。” 他在家里安上警察的短波机干什么?电话只响一声他就接了,好像他就在等着她的电话似的。 “露西娅——你能听清吗?” 她明白了,线路那头的人肯定是警察。看来,他们已布下了天罗地网,这个电话被跟踪了。 “露西娅——” 她放下听筒,飞快离开电话亭。我必须离开法国,她想。 她回到汽车上,从贮藏箱里拿出地图。距西班牙边界只有几小时的路程。她放好地图,发动汽车,往西南直奔圣塞瓦斯蒂安。 在西班牙边界上她碰到了麻烦。 ※※※ “请出示护照。” 露西娅把自己的护照交给西班牙的移民官员。他草草看了一眼,正要还给她,却不知为什么迟疑起来。他对着露西娅仔细看了一眼,表情变了。 “请稍等。我要到里面去盖个章。” 他认出我来了,露西娅绝望地想。她看着他走进办公小房里,把护照给另一名官员看。他们俩激动地谈起来。她非逃不可。她打开司机一侧的车门,走下车。一群德国游客刚刚出了关,正嘈嘈杂杂地登上露西娅车旁的一辆游览汽车。车前面的牌子写着:马德里。 “上车!”导游在喊着,“。” 露西娅向那小房望去,拿走她护照的移民官正在对着电话大叫。 “。” 露西娅不再犹豫,向那一群有说有笑的游客走去,脸避开导游,登上了汽车;她一直低着头,在后排坐了下来。开呀!她祈祷着,马上开。 透过窗子,露西娅看到又有一名官员与前两位在一起,他们三个在检查她的护照。好像是回应露西娅的祷告似的,车门关了,引擎启动;不一会,车子就离开圣塞瓦斯蒂安,朝马德里开去。边境警卫发现她离开汽车后,会怎么样呢?他们起先会以为她去了厕所。他们会等一会,然后派人上厕所找她。下一步就是搜查该地区,看她是否藏在哪儿。到那时,通过的小车、大车该有几十辆了。警察将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或是往哪一方走了。 ※※※ 车上的旅游团显然是在过一个愉快的假日。为什么不是呢?露西娅痛苦地想,他们又没有警察紧追他们。我冒着这一辈子的风险,值得吗?她思考着,脑子里重现了布谢塔法官和贝尼托的情景。 我觉得你和我可以成为很要好的朋友,露西娅……为歹徒们死去,干杯。 贝尼托·帕塔斯:跟过去一样,你没法忘记我,是吗? 这两个叛徒对她家犯了罪,她让他们偿还了。值得吗?他俩死了,而她的父亲和兄长将终身受苦。啊,对,露西娅想,值得。 车上有人唱起了一支德国歌曲,其余的人应和起来:“” 我跟这些人在一起暂时是安全的,露西娅想,等到了马德里再定下一步。 她永远到不了马德里。 ※※※ 在有围墙的阿维拉市,旅游车按计划停了一下,大家可以换换空气,导游还委婉地说了方便方便。 “”他叫着。 露西娅留在座位上,看着游客们起身向车前门走去。我待在这儿还安全些。但是,导游注意到她了。 “下车,,”他说,“我们只有15分钟的时间。” 露西娅犹豫了一下,不情愿地站起来,向车门走去。 她从导游身旁走过时,他说话了:“你不是这个团的。” 露西娅对他报以热情的一笑。“不是,”她说,“你看,我的车子坏在圣塞瓦斯蒂安了,我又非赶到马德里不可,因此我——” “”导游吼道,“绝对不行,这是一个私人旅游团。” “我知道,”露西娅对他说,“但你看,我需要——” “你必须与慕尼黑的公司总部联系。” “我没法。我有很急的事,并且——” “不行,不行。你会给我添麻烦的。走开,要不我就喊警察了。” “不过——” 无论她怎么说也没法说动他。20分钟后,露西娅眼睁睁地看着车子发动,沿着公路往马德里奔去。她既没护照,也没有几个钱,进退两难,而到现在,几乎有五六个国家的警察在搜捕她,要以谋杀罪逮捕她。 她回头张望四周。汽车是停在一座圆形建筑物前面的,前面的标牌上写着:。 我可以坐另一辆车,她想。 她走进站里。这是一栋有大理石墙壁的大楼,房里散布着十几个售票窗口,每个上面都有标牌:塞哥维亚……穆尼奥加林多……巴利亚多利德……萨拉曼卡……马德里。楼梯和自动电梯通到底层,车子就从那儿发出。还有一个小卖部,卖炸面饼圈、糖果和用蜡纸包着的三明治。露西娅突然觉得自己饿了。 最好是什么也别买,她想,得先弄清楚一张汽车票要多少钱。她正要向标有“马德里”的窗口走去,两名身穿制服的警察快步走进站里,有一人手中还拿着一张照片。他们挨着窗子把照片给售票员看。他们在找我。那个该死的汽车司机把我给告发了。 一群刚到的旅客乘电梯上来了。他们朝门口走去时,露西娅走到他们旁边,混在他们中间出了门。 她沿着阿维拉的卵石街道走着,尽量不显出急匆匆的样子,生怕引起别人注意。她拐进孤独圣母大街,那里有花岗石建筑和黑色的锻铁阳台。到达桑达广场时,她坐在一条公园的凳子上,筹划下一步的行动。一百码以外,有几个妇女和几对男女坐在公园里,享受着下午的阳光。 露西娅坐在那里,一辆警车出现了。它在广场的那头停下来,从上面下来两名警察。他们走到一个独自坐在那儿的女人面前,开始询问她。露西娅的心跳加速。 她强迫自己慢慢地站起来,她的心在猛跳。她背朝警察,不停地往前走。下一条街道的名字真令人难以置信,叫“生死街”。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预兆。 广场上有栩栩如生的石狮子,舌头伸出来,露西娅昏头昏脑,竟以为它们是在对她吼叫。她前面是一座大教堂,教堂正面雕刻的是一个年轻姑娘和一个龇牙咧嘴的头骨,整个空气中都似乎弥漫着死亡的气息。 露西娅听到了一声教堂的钟声。她抬起头,透过大开的城门往外望去。远处,高高的山上,耸立着一家修道院的围墙。她站在那儿,盯着它看。 ※※※ “你为什么要到我们这儿来,我的孩子?”院长嬷嬷贝蒂娜柔声问她。 “我需要一个庇护我的地方。” “你决定寻求上帝的庇护?” 一点不错。“是的。”露西娅开始即兴发挥起来,“这是我一直向往的——献身给上帝。” “我们内心深处都是这样希望的,是吗,孩子?” 上帝,她真的听信了呢,露西娅快活地想。 院长嬷嬷接着说:“你必须知道,西多会修道院的纪律是最严的,我的孩子。我们与外部世界是完全隔绝的。” 对露西娅而言,这些话简直是音乐。 “进此墙的人都已发誓永不离开。” “我决不想离开。”露西娅向她保证。不管怎么说,下几个月决不。 院长嬷嬷站起来。“这可是一个至关重要的决定。我建议你回去仔细想一想再作决定不迟。” 露西娅觉得机会在从她面前溜走,惊慌起来。她无处可去,她唯一的希望是待在这高墙后面。 “我已想过了。”露西娅赶紧说,“相信我,院长嬷嬷,我根本没别的想法。我要放弃这个世界。”她直视院长嬷嬷的眼睛,“我想来这里,胜过想去世界上任何别的地方。”露西娅的声音里透着真切。 院长嬷嬷迷惑不解。这个女人身上有种不定性和疯狂的东西,令人不安。但人们到这个地方来,不正是为了通过沉思和祈祷使精神得到安宁吗? “你是天主教徒吗?” “是的。” 院长嬷嬷拿起一支老式的羽毛笔。“把名字告诉我,孩子。” “我叫露西娅·卡——罗玛。” “你父母都在吗?” “父亲还在。” “他是干什么的?” “他是个商人,退休了。”她想起自己最后一次见到他时,他是何等苍白虚弱,心里泛起一阵巨痛。 “有兄弟姐妹吗?” “有两个哥哥。” “他们是干什么的?” 露西娅断定自己需要运用一切力量才行。“他俩都是神父。” “很好。” 问答持续了三个小时。结束时,院长嬷嬷说:“我给你找张床,先过一夜。明天上午,你开始学训词,结束之后,如果你还是坚持这样,就可以举行仪式了。不过我警告你,你选的是一条非常艰难的路。” “相信我,”露西娅诚心诚意地说,“我已别无选择。” ※※※ 夜风又轻又暖,悄悄地吹过林间空地,露西娅睡着了。她在一栋漂亮的别墅里参加晚会,父亲和哥哥都在那儿,大家都玩得十分痛快。这时却有一个陌生人走进房间说:“见鬼,这些人都是谁呀?”然后,灯灭了,只有一支特别亮的手电照在她脸上;她醒过来了,坐起来,灯光使她睁不开眼。 六个人围着空地上的修女。由于光线刺眼,露西娅只能朦胧地看到他们的身影。 “你们是什么人?”那人又在询问了,他的声音深沉、粗哑。 露西娅猛地一下子清醒了,她警觉起来。她落入圈套了。但如果这些人是警察,他们应该知道这些修女。他们晚上在林子里干什么? 露西娅决定冒险一试。“我们是阿维拉修道院的修女。”她说,“有一些政府的人员来了——” “我们听说了。”那人打断了她的话。 其余的几个修女都坐了起来,她们醒了,也吓坏了。 “你——你是谁?”梅甘问。 “我叫海梅·米罗。” ※※※ 他们一行六人,穿着粗布裤子、皮茄克、圆翻领毛线衫、帆布鞋,戴着巴斯克传统的贝雷帽,个个全副武装,在朦胧的月色中,他们看起来有点像魔鬼。他们之中有两人似乎是受过重伤。 自称海梅·米罗的人又高又瘦,黑眼睛目光凌厉。“也许有人跟踪她们到这儿了。”他转身对他那帮人中的一个说,“到四面看看。” 。 露西娅意识到答话的是个女人。她看着她默默地进到林子里。 “我们把她们怎么办?”里卡多·梅利亚多问。 海梅·米罗说:“。把她们留在这儿,我们往前走。” 他们中有一个人不同意。“海梅——这些人是信奉耶稣的修女呢。” “那就让耶稣管她们好了,”海梅·米罗简短地说,“我们有事要做。” 修女们现在都站起来了,她们在等着。男人们围着海梅,跟他争论。 “我们不能让她们被捕。阿科卡和他的部下正在搜捕她们。” “他们也在搜捕我们哩,。” “这些修女们没有我们的帮助肯定不行。” 海梅·米罗坚决地说:“不行。我们不能为她们冒生命危险。我们有自己的问题要处理。” 他的副手之一费利克斯·卡皮奥说:“我们可以护送她们一程,海梅。等她们逃出这儿就行。”他转身对修女们说:“修女们,你们去哪儿?” 特雷莎说话时,眼里闪着圣光。“我有一个神圣的使命。门达维亚的修道院会保护我们的。” 费利克斯·卡皮奥对海梅·米罗说:“我们可以护送她们到那里。我们去圣塞瓦斯蒂安,门达维亚恰好顺路。” 海梅转身对着他,勃然大怒。“你他妈的笨蛋!你为什么不挂个指示牌,告诉所有人我们要去哪里?” “我只是说——” “”他的声音里充满厌恶,“现在我们别无选择,只好带上她们了。如果阿科卡找到她们,他一定会让她们招供的。她们一定会把我们拖得慢慢地,阿科卡和他那帮屠夫要找到我们就容易多了。” 露西娅只是漫不经心地听着。金十字架就在唾手可得的地方,真诱人。但这些该死的男人!你时间掐得真准嘛,上帝,还有一种超凡的幽默。 “好吧,”海梅·米罗说话了,“我们尽最大努力吧。我们把她们带到修道院,再扔下她们,但我们不能这样一道走,像个该死的马戏团似的。”他转向修女们,说话时声音里还是压不下怒气,“你们之中是否有人知道门达维亚在哪儿?” 修女们面面相觑。 格拉谢拉说:“不大清楚。” “那你们怎么能到那儿?见鬼。” “上帝会领我们去的。”特雷莎修女坚定地说。 另一个名叫鲁维奥·阿尔扎诺的男子咧嘴笑着。“你们运气真好。”他朝海梅点点头,“上帝亲自下凡来领你们啦,修女。” 海梅瞪了他一眼让他住口。“我们分组,取三条不同的路线。” 他从背包里拿出一张地图,男人们蹲在地上,用手电照在地图上。 “门达维亚修道院在这里,在洛格罗尼奥的东南面。我通过巴利亚多利德先径直往北,然后到布尔戈斯。”他的手指在地图上游走,掉头看着鲁维奥——一个高挑个、长得逗人喜爱的男子,“你走奥尔梅多到佩尼亚菲耶尔和杜罗河畔阿兰达。” “好的,。” 海梅·米罗又全神贯注地研究地图了;他抬头望着里卡多·梅利亚多——一个脸上有伤的男子。“里卡多,你走塞哥维亚,然后走山路到下塞雷索,然后到索里亚。我们都到洛格罗尼奥会合。”他把地图拿开,“洛格罗尼奥离这儿有210千米,”他默默算了一下,“我们七天之后在那儿会合。不要走大路。” 费利克斯问:“在洛格罗尼奥的什么地方会合?” 里卡多说:“下周日本杂技团将在洛格罗尼奥演出。” “好的,我们就在那儿会合。” 费利克斯·卡皮奥说:“修女们跟谁走?” “把她们分开。” 是该制止这一切的时候了,露西娅想。“如果士兵们在搜捕你们,先生们,那我们还是自己走更安全些。” “但是我们不同意呀,修女,”海梅说,“现在你们对我们的计划知道得太多啦。” “而且,”名叫鲁维奥的男子接着说,“你们也没有别的选择。我们了解这个国家。我们是巴斯克人,北方的人民是我们的好朋友。他们会帮助我们,帮我们隐蔽起来躲过民族主义阵线的士兵。你们靠自己是绝对到不了门达维亚的。” 我不想去门达维亚,你这个白痴。 海梅·米罗不高兴地说:“得了,我们走吧。天亮时,我们得远离这个地方。” 梅甘修女静静地站在那里,听着那个男子发号施令。他粗鲁、傲慢,但又洋溢着令人信服的力量。 海梅望着特雷莎,指着托马斯·圣胡尔霍和鲁维奥·阿尔扎诺说:“他们俩负责你。” 特雷莎修女说:“上帝负责我。” “没错,”海梅冷笑着说,“我想你就是这样才到了这里的。” 鲁维奥走到特雷莎面前。“鲁维奥·阿尔扎诺,为您效劳,修女。您叫什么名字?” “特雷莎修女。” 露西娅赶紧说:“我与特雷莎修女一道走。”他们别想把她和金十字架分开。 海梅点点头。“好的。” 他指着格拉谢拉说,“里卡多,你负责这一位。” 里卡多·梅利亚多点点头。“好的。” 海梅派去捜索的那个女子回到人群里来了。“”她说。 “好。”海梅看着梅甘,“你跟我们走,修女。” 梅甘点点头。海梅·米罗令她着迷。那个女人身上有种神秘的气质。她黑皮肤,样子很凶,有一种食肉动物的凶残气息。嘴唇血红。浑身上下都特别性感。 那个女人走到梅甘面前:“我叫安帕罗·希隆。别作声就行了,修女,不会有麻烦的。” 海梅对大家说:“我们走吧。七天赶到洛格罗尼奥。不要让修女们离开你们的视线。” 特雷莎修女和那个叫鲁维奥·阿尔扎诺的人已在沿小路下山了。露西娅赶紧跟了上去。她看到鲁维奥·阿尔扎诺把地图放进了他的背包。露西娅暗自决定:等他睡熟时,我要拿过来。 他们横跨西班牙的大逃亡开始了。 <hr /> 注释: 第十章 米格尔·卡里略心情紧张。说实话,米格尔·卡里略十分紧张。这一天对他来说可不美妙。上午倒是一切顺利,他碰到了四个修女,使她们相信了自己是修道士;但结果却是自己被打昏在地,手脚被绑了起来,扔在这家成衣店的地板上。 发现他的是老板娘。她身材敦实,上了年纪,长着一点髭须,脾气很坏。她看到他手捆脚绑地倒在地上,说:“你是谁?你在这里干什么?” 卡里略调动了自己的一切魅力。“谢天谢地,你终于来了,。”实际上在他碰到的人中,只有她最像,“我一直在努力解开这些带子,好用你的电话报警呢。” “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他想挣扎到一个较为舒服的姿势。“很简单,夫人。我是冈萨雷斯修士,从马德里附近的一个修道院来。我从你这家漂亮的店子走过时,看到两个年轻人破门而入。作为上帝的人,我觉得有责任制止他们。我跟他们进来,想劝他们别犯这种错误,但他们击倒了我,把我绑了起来。现在,如果你发善心解开我——” “住口!” 他盯着她。“对不起,我没听清你在说什么。” “你是谁?” “我告诉你了,我是——” “你胡吹乱扯,你是我见过的最大的骗子。” 她走到修女们扔下的袍子那儿。 “这些是什么?” “啊。那些,对了。那两个年轻男子穿了这些东西作伪装,你看——” “这里有四套衣服,你说的却是两个男子。” “对。另两个后来才来,而且——” 她走到电话机旁。 “你干什么?” “叫警察。” “没有必要,我向你保证。你一放开我,我就会直奔警察局,详细报告一切。” 女人低头看着他。“你的袍子开着呢,修士。” ※※※ 警察的无情远远超过了那个女人。卡里略由民防卫队中的四个人审询。他们的绿色制服和18世纪的黑色漆皮帽足以使整个西班牙望而生畏,对卡里略的效果更是特别明显。 “你长得与谋杀北方一位教士的凶手一模一样,你明白吗?” 卡里略叹了口气。“我并不觉得惊奇。我有一个孪生兄弟,望上苍惩罚他,正是因为他,我才去当修士的。我们可怜的母亲——” “少说废话。” 一个脸带伤疤的大个儿走了进来。 “下午好,阿科卡上校。” “就是这个人吗?” “是的,上校。因为在店里发现他时还发现了修女的袍子,我们想您也许会有兴趣亲自审问他。” 拉蒙·阿科卡上校走到倒霉的卡里略面前。“是的,我很感兴趣。” 卡里略向上校极力地谄笑着。“我很高兴您来了这里,上校。我在为我的教堂办事,我务必尽快赶到巴塞罗那去。刚才我已尽力向这些先生们解释过:我身遭不幸,仅仅是因为我想做一个见义勇为的人。” 阿科卡上校乐呵呵地点了点头。“既然你很急,我也就不浪费你的时间了。” 卡里略面露喜色地望着他。“谢谢您,上校。” “我问你几个简单的问题,如果你如实回答,一切都过去了。如果你对我说谎,那你会十分难受的。”他把一件东西拿到手里。 卡里略满腔正气。“上帝的人从不说谎。” “我很高兴听到你这样说。给我谈谈那四个修女的事。” “我一点儿也不知道四个修——” 一拳打在他嘴上,拳头上有铜套,血喷溅在房里的各处。 “我的上帝!你在干什么?”卡里略喘着气问。 阿科卡上校重复他的问题。“给我谈谈那四个修女的事。” “我不——” 又是一拳击在他的嘴上,打坏了牙齿。 卡里略被血呛住了。“别打。我——” “给我谈谈四个修女的事。”阿科卡的声音又轻柔又通情达理。 “我——”他看到拳头举起来了,“我说!我——我——”他急忙一口气说下去,“她们在比利亚卡斯丁,是从修道院逃出来的。求您别再打我了。” “说下去。” “我——我告诉她们我可以帮忙。她们得换衣服。” “于是你就破门进了商店……” “不是。我——是的。我——她们偷了一些衣服,然后打昏了我,把我甩下了。” “她们说了要去哪儿吗?” 卡里略突然产生了一种奇特的自尊心理。“没有。”他不提门达维亚并不是要保护那些修女,卡里略对她们一点儿也不在乎,而是因为这位上校毁了他的面容,他出狱后就很难靠它谋生了。 阿科卡上校转身对民防卫队的人说:“来点儿友好的劝告会有用的,看到了吗?把他送到马德里,以谋杀罪关起来。” ※※※ 露西娅、特雷莎修女、鲁维奥·阿尔扎诺和托马斯·圣胡尔霍向西北方走,奔向奥尔梅多。他们不走大路,而是在田野里穿行。他们遇到很多羊群;田园诗般的农村无忧无虑,与他们所面临的危险嘲讽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们走了一晚,黎明时分,他们向山中一块僻静的地方走去。 鲁维奥·阿尔扎诺说:“奥尔梅多城就在前面。我们要在这里待到夜幕降临。你们俩看来都该睡一会了。” 特雷莎修女已是筋疲力尽;但她的心里正在发生某种变化,这要令人不安得多。她觉得自己正在与现实失去联系。这是从她失去宝贵的念珠开始的。是她丢失了念珠——还是有人偷走了?她拿不准。她都记不清有多少年了,那串念珠一直是她的安慰。几千次诵过万福马利亚,多少次诵过我们的天父,多少次欢呼圣母?它成了她的一部分,是她的安全所系。而现在,它不见了。 是在修道院受袭击时丢失的吗?是否真的有过一场袭击?现在看来是那么不真实。她再也拿不准什么是真实,什么是想象。她见过的那个婴儿,是莫妮克的婴儿吗?是上帝在和她开玩笑吗?一切都混成了一团。她年轻时,一切都十分简单。她年轻时…… <hr /> 注释: 第十一章 特雷莎·德·福斯还只是个八岁的孩子时,她的快乐就大部分是来自教堂——它像是一团圣火,引着她去取暖。她访问过白色忏悔教堂,在摩洛哥的大教堂里祈祷过,也在戛纳的一路平安圣母院祈祷过,但她最常参加的是埃塞教堂里的宗教仪式。 特雷莎住在埃塞村附近山上的一座老式城堡里,靠近蒙特卡洛,俯瞰蔚蓝海岸。村子高高地坐落在一块大石上,在特雷莎看来,她可以俯视整个世界。顶上有座修道院,一排排的房子沿山坡顺级而下,与山下蓝色的地中海相连。莫妮克比特雷莎小一岁,是全家的美人儿。她还是个孩子时,就可以看出她一定会长成一个迷人的女人。她天生丽质,有一对闪亮的碧眼。与容貌相配的是,她有一种随和的自信。 特雷莎是丑小鸭,德·福斯夫妇都为自己的长女颇觉尴尬。如果特雷莎是一般的丑,他们也许会送她到整容医生那儿,把鼻子弄短点,或把下巴整前点,或把眼睛校正一下。但问题是特雷莎所有的器官都稍微长歪了一点,一切都似乎长得不是地方,就好像她是个喜剧演员,戴了面具逗人发笑似的。 不过,如果说上帝在容貌上作弄了她,他也作了补偿,赐给她一项独特的才能:特雷莎的声音跟天使一样。她第一次在教堂合唱时就已受人注意,该教区的人听这个小孩唱着,对她纯正清亮的音韵十分惊讶。随着特雷莎年龄的增长,她的声音也越来越美。教堂里的独唱都由她担任;她觉得,她似乎应该属于那里。但一离开教堂,特雷莎就非常羞怯,自惭形秽。 在学校里,所有的朋友都是莫妮克的,男孩和女孩都聚集在她身边。他们想和她玩,想让人看到与她在一起。她被邀请出席各种聚会。他们也邀请了特雷莎,但总是事后想起的,是在完成一项社会义务,特雷莎痛苦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勒妮呀,德·福斯家的两个孩子你不能只请一个,不请另一个。这太不礼貌了。” 莫妮克为有这么个丑陋的姐姐而羞愧,她不知怎么总觉得姐姐是她的反影。 父母对长女的态度是适当的,他们无可指责地完成了父母应尽的职责,但显然,他们喜欢的是莫妮克。特雷莎唯一渴望得到的东西——爱,是没有的。 她是一个温顺的孩子,总是想取悦别人;她是一个好学生,喜欢音乐、历史、外语,在学校里很用功。她的老师、仆人、城里的居民都替她难过。正如有一天特雷莎离开一家店子时,那个商人说的:“上帝制造她时太疏忽了。” 特雷莎可以找到爱的唯一地点是教堂。牧师爱她,耶稣爱她。她每天上午去做弥撒,在耶稣受难像前祈祷。跪在那穹庐似的冰凉的教堂里,她感觉到了上帝的存在。她在那里唱歌时,觉得充满了希望,充满了期待。她觉得仿佛某种奇妙的事就要发生,这是她能忍受生活的唯一原因。 特雷莎从不向父母和妹妹抱怨自己的不快,因为她不想加重他们的负担。她在自己心里珍藏着一个秘密:上帝很爱她,她也很爱上帝。 特雷莎很爱自己的妹妹。她俩在城堡附近的院子里玩耍,做游戏时她总让莫妮克取胜。她们一起去“探险”,沿着山上辟出的陡峭石梯一直走到山下的埃塞村;或是在两边尽是店铺的窄街上漫步,看门前的艺术家卖东西。 两个姑娘都长到十多岁了,村民们的预言变成了现实:莫妮克更美了,男孩子们都蜂拥到她周围;而特雷莎几乎没什么朋友,她待在家里做针线活,看书,或到村里去买东西。 有一天,特雷莎从客厅经过时,听到爸爸和妈妈正在谈论她。 “她会成个老姑娘的,我们一辈子都得照料她。” “特雷莎会找到一个人的,她性格好。” “现在的年轻男人追求的可不是这个。他们要的是能在床上享乐的人。” 特雷莎逃走了。 ※※※ 星期天,特雷莎仍然在教堂里唱歌,正是这样,才发生了一件可能改变她一生的事。人群中有一位内夫夫人,她是尼斯广播电台台长的姑妈。 一个星期天上午,她来到教堂与特雷莎进行了一番谈话。 “你在这里浪费生命呢,亲爱的。你的嗓子特别美,应该好好利用它。” “我在用呢,我——” “我谈的不是”——她往教堂四周望了一下,“这个。我谈的是你要把嗓子用到专业上。我一听就知道你有才能,我为此感到骄傲。我希望你为我的侄儿去唱。他可以安排你到电台去唱。你有兴趣吗?” “我——我不知道。”想一想这个都叫特雷莎害怕。 “跟你家里谈一谈吧。” ※※※ “我觉得这是个很好的主意。”特雷莎的母亲说,“这对你可能是件好事。”她父亲也同意。 只有莫妮克有所保留。“你可不是专业歌手。”她说,“你可能会出洋相的。”这番话并没有说出莫妮克想阻拦姐姐的真正理由。莫妮克担心的是姐姐会成功。莫妮克一直是风云人物。她想:上帝给了特雷莎这么一付嗓子真是太不公平了。如果她出名了怎么办?我会被撇在一边,无人理睬。 所以,莫妮克想劝她姐姐不去试唱。 但是,第二个星期天,在教堂里,内夫夫人拦住特雷莎说:“我已跟我侄儿谈过了,他愿意听你试唱一下。星期三,3点,他等你。” 于是,第二个星期三,神情十分紧张的特雷莎来到尼斯广播电台,见到了台长。 “我叫路易·博内,”他简单地说,“我可以给你五分钟的时间。” 特雷莎的外貌恰恰与他最坏的估计一样。他的姑妈以前也曾向他推荐过人。 我应该告诉她待在厨房里的。伹他知道他不能这样。因为他的姑妈很有钱,而他是她唯一的继承人。 特雷莎跟着路易·博内走过一条狭窄的走廊,进了小播音室。 “你当过职业歌手吗?” “没有,先生。”她的上衣已经被汗浸透了。我为什么要听别人的到这儿来呢?特雷莎不知道。她惊慌失措,准备逃走。 博内让她站在话筒前。“我现在找不到钢琴师,所以你只能清唱了。你知道清唱是怎么回事吗?” “知道,先生。” “很好。”他不止一次地想过,他的姑妈是否真的很有钱,值得他去做这些愚不可及的试听。 “我去控制室。你可以唱完一支歌。” “先生——我唱——?” 他走了。特雷莎孤零零一人待在房里,盯着面前的话筒。她不知道自己该唱什么。“只要去见他就行。”他的姑妈是这么说的,“这个电台每星期六晚上都有音乐节目……” 我一定得离开这里。 不知从哪儿传来路易的声音。“我可没有一天好等。” “对不起,我没法——” 但是,台长已决心惩罚她,因为她浪费了他的时间。 “唱上几节就行啦。”他坚持说。只要这样,他就可以向他姑妈汇报:这姑娘出尽了洋相。也许,这还可以告诫她,今后别再把她的门生送过来。 “我等着呢。”他说。 他仰靠在椅子上,点上一支雪茄。还有四小时,伊微特在等他呢。他冋家见妻子之前一定有时间去一下她的公寓。也许还有时间—— 就在这时,他听见了,他简直没法相信。这声音真纯正,真甜蜜,他浑身都感到激动。这声音里充满渴望,充满激情,唱出了孤独与绝望,唱出了失去的爱与破碎的梦,使他热泪盈眶,激发了他以为自己早已丧失的情感。他暗自思忖着:我的耶稣!她是从哪儿来的? 一位工程师漫步走进控制室,站在那儿听着,给迷住了。门开了,别的人受歌声吸引也进来了。他们站在那儿,听着那渴望爱的动人心弦的声音,房里绝无其他声响。 歌唱完了,沉默了好久,一位妇女说:“不管她是准,别让她跑了。” 路易·博内赶紧跑进播音室。特雷莎正准备离开。 “对不起,我占了太多时间。你要知道,我从没有——” “坐下,玛丽亚。” “我叫特雷莎。” “对不起。”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们每星期六晚上都有音乐广播节目。” “我知道。我都听的。” “你来唱怎么样?” 她盯着他,没法相信自己听到的话。“您是说——您愿意雇我?” “从这周开始。开始待遇很低,但这是你显身扬名的好机会。” 好得几乎令人没法相信。他们要付钱给我唱歌了。 ※※※ “付钱给你?多少?”莫妮克问。 “我不知道,也不在乎。”重要的是有人需要我,她几乎说出声来,但还是忍住了。 “真是好消息。你要上电台啦!”她父亲说。 她母亲已经在作安排了。“我们要让所有的朋友都听这个节目,还要让他们送信来,谈谈你的节目有多妙。” 特雷莎望着莫妮克,等着她说:“你们不必那样做,特雷莎本来就不错。” 但莫妮克一言不发。她心里想的是:这件事很快就会被淡忘的。 她错了。 ※※※ 星期六晚上在广播电台,特雷莎惊恐万分。 “相信我,”路易·博内宽慰她,“这是完全自然的。所有的艺术家都要经过这一关。” 他们坐在表演人员使用的绿色小房间里。 “你会引起轰动的。” “我都要晕过去了。” “没时间了,两分钟后你就要上台啦。” 那天下午,特雷莎曾与即将为她伴奏的小乐队一起排练过。彩排十分成功。播放的舞台上挤满了人,他们都听说了这位声音特棒的年轻姑娘。特雷莎排练她要播唱的歌曲时,他们屏声静息地听着,十分钦佩。他们心里没有一丝怀疑:他们在亲眼注视着一位明星的诞生。 “太不幸了,她没有长得更好看些,”一位舞台经理评论说,“不过,在无线电广播中,谁又能看出什么区别呢?” ※※※ 特雷莎那天晚上的表演精彩极了。她自己都清楚她唱得从没这么好过。谁知道这会有什么结果呢?她可能会出名,会有男人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求她嫁给他们,就跟他们求莫妮克一样。 好像是看出了她的心思一样,莫妮克说:“我真替你高兴,姐姐。但你不要让这一切弄得飘飘然了。这些事情是从不能持久的。” 这会持久的,特雷莎高兴地想,我终于成了一个人,终于成了一个重要人物了。 ※※※ 星期一上午,有一个长途电话找特雷莎。 “也许是有人在开玩笑吧,”她父亲警告她说,“他自称雅克·雷米。” 法国最重要的舞台导演。特雷莎小心翼翼地拿起电话。“喂?” “是德·福斯小姐吗?” “是的。” “特雷莎·德·福斯?” “是的。” “我是雅克·雷米。我听了你星期六晚上的广播节目。你正是我要找的人。” “我——我不懂。” “我要在弗朗西斯剧院上演一台戏,是一部音乐剧。下周开始彩排。我一直在找一个有你这样嗓子的人。实话告诉你,当今还没有人有你这付嗓子。你的经纪人是谁?” “经纪人?我——我没有经纪人。” “那我开车到你这儿来,我们谈谈这笔交易。” “雷米先生——我——我长得不漂亮。”要她本人说这句话是很痛苦的,但她知道这非说不可。他一定不该有虚假的幻想。 他哈哈大笑。“我对你处理一番之后,你就会很漂亮的。剧院就是装假的嘛。舞台化妆可以制造出令人无法相信的奇迹。” “不过——” “明大见。” ※※※ 这真是一次最美的梦幻。在雷米的剧本里担任角色! “我来与他签订合同,”特雷莎的父亲说,“跟剧院的人打交道一定得慎之又慎。” “得给你买件新衣服。”她母亲说,“我要请他吃饭。” 莫妮克一言不发。正在发生的这一切令她没法忍受,她无法想象姐姐会成为明星。也许还有一个办法…… ※※※ 那天下午雅克·雷米到达德·福斯别墅时,莫妮克处心积虑,第一个下楼。迎接他的年轻姑娘貌若天仙,雅克的心都跳起来了。她穿着一件朴素的白色上衣,把她的身材衬得尽善尽美。 我的上帝,他想,这样的样貌,这样的嗓子!她无可挑剔。一定会成为大明星。 “我见到你真高兴,没法用语言表达。”雷米说。 莫妮克热情地笑着说:“我很高兴见到您。我是您的狂热崇拜者之一呢,雷米先生。” “很好。那我们就一起工作吧。我带了一份手稿来。这是一个很美的爱情剧,我想——” 正在这时,特雷莎走进了房间。她穿着一件新衣服,但她穿着它显得很不自在。看到雅克·雷米后,她停了下来。 “啊——您好。我不知道您在这里。我的意思是——您来早了。” 他询问地看着莫妮克。 “这是我姐姐,”莫妮克说,“特雷莎。” 她俩都看到他脸上的表情在变化:从震惊到失望到厌恶。 “唱歌的是你?” “是的。” 他转向莫妮克。“你是——” 莫妮克天真地微笑着。“我是特雷莎的妹妹。” 雷米又掉转头打量特雷莎,然后摇摇头。“对不起,”他对特雷莎说,“你太——”他搜肠刮肚找一个恰当的词,“你太——年轻了。如果不见怪,我得回巴黎了。” 她俩站在那儿,望着他走出大门。 成了,莫妮克兴高采烈地想,成了。 ※※※ 特雷莎再也不去播音了。路易·博内求她回去,但这次伤害太深了。 特雷莎想:在看过我的妹妹之后,还有谁会要我?我太丑了。 只要她活着,她就永远不会忘记雅克·雷米脸上的表情。 都怪我自己痴心妄想,特雷莎暗自想,这是上帝在惩罚我。 从那以后,特雷莎只在教堂里唱歌。她比以前更孤僻了。 ※※※ 往后的十年中,漂亮的莫妮克拒绝了十几个求婚者。求婚者中有市长的儿子、银行家、医生,还有村里的商人。这些人中既有刚出校门的年轻人,也有功成名就的四五十岁的人。有富有穷,有美有丑,有的学富五车,有的目不识丁。莫妮克对他们统统说“”。 “你要找个什么样的人?”她父亲不高兴地问。 “爸爸,这里所有的人都令人生厌。埃塞这个地方一点也不开化。我梦中的王子在巴黎。” 于是,她父亲尽职尽责地送她去了巴黎。随后一想,他让特雷莎和她一道去。两个姑娘住在布洛涅树林旁边的一个小旅馆里。 两姐妹对巴黎的看法各不一样。莫妮克出席慈善舞会和光怪陆离的晚餐会,与一些贵族子弟在一起喝茶;特雷莎参观了巴黎荣军院和卢浮宫。莫妮克参加隆尚的赛马和马尔迈松的盛会;特雷莎到圣母岛的大教堂去祈祷,沿着绿树成荫的圣马丁运河散步。莫妮克去的是马克西姆餐厅和红磨坊;特雷莎沿着码头散步,浏览书摊、花市,在圣丹尼斯教堂逗留。特雷莎喜欢巴黎,但就莫妮克而言,此行是个失败。 回家后,莫妮克说:“我找不到我想嫁的人。” “没有碰到一个对你有兴趣的?”她父亲问。 “这倒不是。有一个年轻人带我到马克西姆餐厅去吃晚餐,他父亲拥有几座煤矿。” “他怎么样?”她母亲急切地问。 “啊,他有钱、英俊、文雅,也喜欢我。” “他求你嫁给他了吗?” “每十分钟就求一次。最后,我干脆拒绝与他见面了。” 她妈妈吃惊地盯着莫妮克问:“为什么?” “他谈的一切就是煤:烟煤、块煤、黑煤、灰煤。烦人,烦人,烦死人了。” ※※※ 第二年,莫妮克决定重返巴黎。 “我收拾一下我的东西。”特雷莎说。 莫妮克摇摇头。“不用。这次我想一个人去。” 于是,莫妮克去了巴黎,特雷莎待在家里,每天上午去教堂,祈求她的妹妹能找到一个英俊的王子。有一天,奇迹发生了。之所以是奇迹,是因为它发生在特雷莎身上。他名叫拉乌尔·吉拉尔多。 一个星期天,他在教堂听到了特雷莎唱歌。这是他从来没听到过的。我非见她不可。他下了决心。 星期一一早,特雷莎到村里的百货店去买布做衣服。拉乌尔·吉拉尔多正在柜台后面干活。 他望着特雷莎走进来,面露喜色。“嗓音美极了!” 她惊慌地看着他。“你——你说什么?” “我昨天听见你在教堂里唱歌了。你真棒。” 他高挑个儿,很英俊。黑眼睛忽闪忽闪的,透着精明,嘴唇性感可爱。他三十刚出头,比特雷莎大一两岁。 他的出现使特雷莎大吃一惊,她只能结结巴巴的。她盯着他,心里扑扑直跳。“谢——谢谢你。”特雷莎说,“我——我——我要三码平纹细布,谢谢。” 拉乌尔微笑着。“乐意效劳,这边请。” 特雷莎突然觉得很难集中精力干自己的事了。她情不自禁地感到了这位年轻人的存在,他的英俊容貌和魅力,他身上的那种男子气概。 特雷莎选定后,拉乌尔为她包好。她大胆地问:“你——你刚来这儿,是吗?” 他望着她微笑,这使她浑身颤抖。 “。我几天前才到埃塞。这家店铺是我姨妈的,她需要帮手;我想我会在这儿工作一段时间。” “一段时间”是多久呢?特雷莎情不自禁地想。 “你应该成为职业歌手的。”拉乌尔告诉她。 她想起了雷米看到她时脸上的表情。不,她再也不会冒险在大庭广众之下公开露面了。“谢谢你。”特雷莎喃喃地说。 她的窘迫和羞怯令他感动,他想和她谈话。 “我以前从没来过埃塞,这个小城真美。” “是的。”特雷莎声音很低。 “你出生在这儿?” “是的。” “你喜欢这儿吗?” “是的。” 特雷莎拿起布,逃跑了。 第二天,她找了个借口又去了那个店里。她半夜没睡,准备如何同拉乌尔谈话。 我很高兴你喜欢埃塞…… 你要知道,这座修道院建于14世纪…… 你去过圣保罗德芬斯吗?那里有一个可爱的教堂…… 我喜欢蒙特卡洛,你呢?它离这儿很近,真是太好了。有时和妹妹顺着科恩里奇大道开车去安托万堡剧院。你知道那个地方吗?那是一个大露天剧场…… 你知道尼斯曾经叫里卡亚吗?啊,你不知道?是的,是叫里卡亚。很早以前希腊人在那里。尼斯有一个博物馆,展出几千年以前住在那儿的穴居人残迹。是不是很有趣? 特雷莎准备了好几十种开场白。可惜的是,她一走进店铺,看到拉乌尔,脑子里便一片空白。她只是盯着他,没法开口。 “”拉乌尔兴致勃勃地说,“很高兴又见到了你,德·福斯小姐。” “。”她觉得自己像个白痴。她暗自想:我都30岁了,还像个傻乎乎的女学生一样。别这样了。 但她没有办法。 “今天你要点什么?” “我——我还要点平纹细布。” 这是她最不需要的东西。 她看着拉乌尔去把一捆布搬来,放在柜台上,准备量。 “你要几码?” 她想说两码,但说出来的却是:“你结婚了吗?” 他抬头望着她,脸上挂着热情的微笑。“没有,”他说,“我的运气还没那么好呢。” 特雷莎想:一旦莫妮克从巴黎回来,你的运气就会好了。 莫妮克会喜欢这个人的,他俩天生一对。想到莫妮克见到拉乌尔时会有什么反应,特雷莎充满了幸福感。有拉乌尔·吉拉尔多做自己的妹夫真不错。 接下来的一天,特雷莎从商店走过,拉乌尔见到了,赶紧走出来。 “下午好,小姐。我正好休息一会。如果你有空,和我一道喝茶好吗?” “我——我——好的。谢谢你。” 她一在他面前就张口结舌,而拉乌尔却是再高兴不过。他尽量使她安然;不久,特雷莎就情不自禁地把以前从未告诉过别人的事告诉了这位陌生人。 “人多也使人感到孤独,”特雷莎说,“我总是觉得自己是人海中的一座小岛。” 他微笑着。“我理解。” “啊,可是,你一定有很多朋友。” “熟人而已。说到底,哪个人又真正有许多朋友呢?” 她像是在与镜中人谈话一般。时间过得飞快,他又该去工作了。 他们起身时,拉乌尔问:“明天与我共进午餐好吗?” 他只是一时客气而已,当然。特雷莎知道决不会有男子被自己吸引,更不用说像拉乌尔·吉拉尔多这样的妙人儿。她肯定他对谁都是客客气气的。 “我很荣幸。”特雷莎说。 第二天她去见拉乌尔时,他孩子气地说:“我今天下午休息。如果你不是太忙,我们开车去尼斯,好吧?” 他们坐着他的汽车,沿着科恩里奇滨海大道飞速开着,城市在他们下面像一块魔毯一样展开。特雷莎靠在座位上想:我从没有这么幸福过。随后,她又充满了犯罪感。我是在为莫妮克感到幸福。 莫妮克明天就要从巴黎回来了,拉乌尔将是特雷莎献给妹妹的礼物。她很现实,知道世界上所有的拉乌尔都不是为自己准备的。特雷莎的一生已受够痛苦,早就了解了什么是真实的,什么是不可能的。坐在自己身边开车的英俊男子是一个不可能的梦幻,她连想都不敢想。 他们在尼斯的奈格司哥洒店吃午饭。午餐很好,但事后特雷莎记不起到底吃了些什么。她和拉乌尔好像一直在交谈,他们要说的可真多。他聪明机灵,魅力十足,似乎也发现特雷莎很有趣——真的有趣。他问她对许多事情的看法,全神贯注地听她答话。他俩就好像心有灵犀似的。如果说特雷莎对将要发生的事有什么遗憾的话,她坚定地把遗憾抛在了脑后。 “明天晚上到城堡来吃晚饭好吗?我妹妹要从巴黎回来了,我想要你见见她。” “我很高兴,特雷莎。” ※※※ 莫妮克第二天回家时,特雷莎匆匆到门口去迎接她。 尽管她已下定决心,但还是忍不住问妹妹:“你在巴黎遇到了什么有趣的人吗?”她屏住呼吸,等着妹妹回答。 “还是那帮讨厌的人。”莫妮克回答说。 看来上帝已作出了最后的安排。 “我今晚约了一个人来吃晚饭,”特雷莎说,“我想你会喜欢他的。” 一定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我很喜欢他,特雷莎想。 ※※※ 当天晚上7点半,仆人把拉乌尔·吉拉尔多迎进了客厅,特雷莎、莫妮克和他们的父母在那里等着。 “这是我母亲和父亲。这位是拉乌尔·吉拉尔多先生。” “您好。” 特雷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妹妹,莫妮克。” “您好。” 莫妮克的表情客客气气的,如此而已。 特雷莎看着拉乌尔,指望他惊叹于莫妮克的美丽。 “很迷人。”仅仅是一句客气话。 特雷莎屏住呼吸站在那儿,她知道他们俩之间会擦出火花,她等待着。但拉乌尔却看着特雷莎。 “你今晚很可爱,特雷莎。” 她脸红了,结结巴巴地说:“谢——谢谢你。” 那天晚上的一切都颠倒了。特雷莎计划把莫妮克和拉乌尔拉到一块,看着他俩结婚,让拉乌尔做妹夫——这一切却都没有发生。几乎令人无法相信的是,拉乌尔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特雷莎的身上。真像是不可能的梦幻要实现了。她觉得自己成了灰姑娘,只不过她是那丑陋的姐姐,而王子选中了她。这不真实,但在发生,特雷莎努力抗拒着拉乌尔和他的魅力,因为她明白那太美好了,不可能成为事实,她害怕再次受到伤害。这些年来,她一直隐藏着自己的感情,提防并抵制到来的痛苦。现在,她本能地又想这么干,但拉乌尔不可抗拒。 “我听过您的女儿唱歌,”拉乌尔说,“她真是个奇迹!” 特雷莎不觉脸红起来。 “人人都爱特雷莎的嗓子。”莫妮克甜甜地说。 这是一个令人兴奋的晚上,但好事还在后面。晚餐结束后,拉乌尔对特雷莎的父母说:“你们的园子真漂亮。”随后,他转向特雷莎。“你能带我看看花园吗?” 特雷莎看看莫妮克,想看看妹妹有什么想法;莫妮克似乎完全无动于衷。 她一定是又聋又哑又瞎,特雷莎想。 于是,她想到了莫妮克曾好几次去巴黎、戛纳和圣特罗佩,去找她的白马王子,却从未找到过。 原来并不是男人的过错。都怪我妹妹。她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 特雷莎转向拉乌尔。“很乐意。” 到外面后,她也没法放弃这个话题。 “你觉得莫妮克怎么样?” “她看来很好,”拉乌尔回答说,“还是问我对她姐姐的印象吧。” 他搂住她,吻她。 这可是特雷莎以前从没经历过的。她在他怀里颤抖着,心想:谢谢你,上帝。啊,谢谢你。 “明晚与我共进晚餐,好吗?”拉乌尔问。 “好的,”特雷莎轻轻地说,“啊,好的。” ※※※ 两姐妹在一起时,莫妮克说:“看来他是真心喜欢你。” “我想是的。”特雷莎羞答答地说。 “你喜欢他吗?” “喜欢。” “嗯,小心点,大姐姐,”莫妮克哈哈大笑,“别乐昏了头。” 太晚了,特雷莎无可奈何地想,太晚啦。 ※※※ 从那以后,特雷莎和拉乌尔每天都在一起。莫妮克一般都陪着他俩。他们三个在尼斯海滨和游乐场所散步,在奢华的酒店里开怀大笑。他们在但蒂比斯角一家迷人的小餐厅吃午餐,参观了旺斯的马蒂斯教堂。他们在德拉谢弗尔城堡和久负盛名的圣米歇尔餐厅吃晚餐。有一天清晨5点,他们三个到了蒙特卡洛街头的露天农贸市场,买了新鲜面包、蔬菜和水果。 每逢星期天,特雷莎在教堂里唱歌,拉乌尔和莫妮克都到那儿去听。事后,拉乌尔总要紧紧搂着特雷莎说:“你真是个奇迹。我这一生都听你唱歌就行了。” 他们相见四星期后,拉乌尔求婚了。 “我相信,你可以找到你想要的任何一个男人,特雷莎,”拉乌尔说,“但如果你选我,我会深感荣幸。” 刹那间,特雷莎可怕地以为他是在挖苦她,但她没来得及说话,他又接着说了:“亲爱的,我必须告诉你,我认识许多女人,但你是最敏感、最有才华、最热情的……” 在特雷莎听来,每个词都是那么悦耳。她想笑,又想哭。她想:我真是福星高照,既爱上了人,又被人爱。 “你愿意嫁给我吗?” 她的眼神就是明显的回答。 ※※※ 拉乌尔走后,特雷莎飞一样地跑到书房,她妹妹、母亲和父亲都在那儿喝咖啡。 “拉乌尔要我嫁给他。”她的脸上神采奕奕,几乎都有了美的风采。 她父母亲目瞪口呆地盯着她。倒是莫妮克开口了。 “特雷莎,你能肯定他不是为了我们家的钱财?” 这无异于在她脸上抽了一个耳光。 “我不是出于恶意,”莫妮克接着说,“但这一切似乎发生得太快了。” 特雷莎决心不让任何事情毁掉自己的幸福。“我知道你想保护我,”她对妹妹说,“但拉乌尔有钱。他父亲留给他一小笔遗产;他也不怕靠工作谋生。”她抓住妹妹的手,恳求说,“请你替我高兴吧,莫妮克。我从没想过我会拥有这种感情。我真幸福,死也值得。” 他们三个都拥抱了她,告诉她他们都为她高兴。并且,他们激动地谈起婚礼的安排来。 第二天一早,特雷莎就到教堂去了。她跪下来祷告着:谢谢你,圣父。谢谢您给了我这样大的幸福。我一定竭尽全力,无愧于您的爱,无愧于拉乌尔的爱。阿门。 ※※※ 特雷莎轻飘飘地走进百货店说:“劳驾,先生,我想订点料子做结婚礼服。” 拉乌尔哈哈大笑,搂住她。“你一定会成为一个美丽的新娘。” 特雷莎知道这是他的由衷之言。真是奇迹。 ※※※ 婚礼定于一个月以后在村里的教堂举行。莫妮克当然是伴娘了。 星期五下午5点,特雷莎最后一次和拉乌尔谈了话。星期六12点半,特雷莎站在教堂的附室里等着拉乌尔,他已迟了30分钟。这时神父向她走过来。他拉住她的手臂,把她引到一边。她对他的激动感到迷惑不解。她的心扑扑直跳。 “什么事?出事了?拉乌尔出事了?” “啊,亲爱的,”神父说,“我亲爱的可怜的特雷莎。” 她开始惊慌起来。“什么事,神父?告诉我!” “我——我刚刚收到信,拉乌尔——” “出事故了?他受伤了?” “——吉拉尔多今天一早就出城了。” “他什么?那一定是有急事,他才——” “他和你妹妹一道走的。有人看见他们坐火车去了巴黎。” 房间旋转起来。不,特雷莎想,我一定不能昏过去。我决不能在上帝面前使自己难堪。 对于接下来发生的事,她只有模糊的印象。她听见神父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向参加婚礼的人讲话,朦朦胧胧地听到教堂里的喧嚣声。 特雷莎的妈妈搂着女儿说:“可怜的特雷莎,你的亲妹妹居然会这么残忍。我很难过。” 特雷莎却突然平静起来,她知道如何使一切都相安无事了。 “别担心,妈妈。我不责怪拉乌尔爱上了莫妮克。任何男人都会这样的。我早该知道没有男人会爱上我的。” “你错了,”她爸爸大声说,“十个莫妮克也不如你。” 但他的同情已迟到了好多年。 “我想回家了。劳驾。” 他们从人群中走过。教堂里的客人们让开路,默默地盯着他们。一回到城堡,特雷莎就平静地说:“请不要担心我。我向你们保证,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随后,她到了父亲的房间,拿出他的剃须刀片,割伤了自己的手腕。 <hr /> 注释: 第十二章 特雷莎睁开眼睛的时候,家庭医生和村里的神父都站在她的床边。 “不!”她尖声叫道,“我不要醒过来。让我死吧。让我死吧!” 神父说:“自杀是不可饶恕的大罪啊。上帝给了你生命,特雷莎。只有上帝才能决定生命何时结束。你还年轻。今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活着干什么?”特雷莎抽泣着,“受更多苦吗?我无法忍受心中的痛苦。我无法忍受啊!” 他温和地说:“基督忍受痛苦,为我们而死。不要背弃他。” 医生为特雷莎作了检査。“你需要休息。我已经跟你母亲说了,让你暂时吃容易消化的食物。”他用一个指头朝她摇摇,“那可不包括剃须刀片。” 第二天早晨,特雷莎拖着身子起了床。她走进客厅,这时她母亲惊慌地说:“你起来干什么?医生告诉过你——” 特雷莎用嘶哑的声音说:“我得去教堂。我得跟上帝谈谈。” 母亲踌躇了一下。“我陪你去吧。” “不。我必须一个人去。” “可——” 父亲点点头说:“让她去吧。” 他们望着这个意志消沉的人走出屋子。 “她不会出事吧?”特雷莎的母亲哭着说。 “只有上帝知道。” 她走进熟悉的教堂,来到祭坛前跪下。 “上帝呀,我来到圣殿是要告诉你一件事。我恨你。我恨你让我生来长得丑陋。我恨你让我妹妹长得那么美丽。我恨你让她抢走了我唯一爱过的男人。我唾弃你。” 她的最后一句话声咅很大,在场的人都转过脸来瞪着她看。这时她站起身来,东倒两歪地走出了教堂。 ※※※ 特雷莎根本没有料到会招来这么大的痛苦。她简直无法忍受。要她想别的事是不可能的。她吃不下东西,睡不着觉。整个世界仿佛没有任何声响,显得非常遥远。记忆像电影里的镜头,一个个拥进脑海。 她冋想起她、拉乌尔、莫妮克一道沿着尼斯海滩散步的那一天。 “今天天气真好,适合游泳。”拉乌尔说。 “我很想去游泳,但我们不能去。特雷莎不会游啊。” “你们俩去,我不介意。我在旅馆等你们吧。” 拉乌尔和莫妮克相处很好,她一直很高兴。 他们在卡涅附近的一家小旅店共进午餐。店主说:“今天的龙虾味道格外鲜美。” “那我来一份吧。”莫妮克说,“可怜的特雷莎不能吃。吃甲壳类动物,她会皮肤过敏的。” 在圣特罗佩。“我真想骑马。过去在家里我每天早晨都骑马。你想跟我一块儿去骑马吗,特雷莎?” “我——我恐怕不会骑,拉乌尔。” “我倒不介意跟你去,”莫妮克说,“我很喜欢骑马呢。” 就这样,整个上午他们一去不回。 上百种迹象表明他们会那样做,而她什么也没察觉。她一直被蒙在鼓里,因为她就想被蒙在鼓里。拉乌尔和莫妮克暗送秋波,天真无邪地手摸着手,两人的轻轻耳语,还有那欢乐的笑声…… 我怎么这么傻呢? ※※※ 夜里,特雷莎终于能打个瞌睡时,便做起梦来。梦总是不同,但又总是一样。 拉乌尔和莫妮克坐在火车上,裸着身子,尽情交欢,火车经过建在峡谷上的一座高高的架桥,架桥突然坍塌,火车上的人都栽下深渊,一命呜呼。 拉乌尔和莫妮克在一家旅店的客房里,裸着身子躺在床上。拉乌尔点燃了一支香烟,房间忽然爆炸,燃起大火,两人被烧成灰烬,他们的尖叫声惊醒了特雷莎。 拉乌尔和莫妮克从山上摔下来,淹死在一条河中,在一次飞机失事中送了命。 总是不同的梦。 总是同一个梦。 ※※※ 特雷莎的父母很焦急,看着女儿一天天消瘦下去,却想不出什么办法帮助她。突然有一天,特雷莎开始吃起饭来。她没完没了地吃,仿佛永远吃不够。她恢复了体重,越来越重,直到长得肥胖起来。 父母设法跟她谈谈她的痛苦,她说:“我现在好了。别为我担心啦。” 特雷莎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生活,仍然如往常一样到镇上、商店做该做的事。每天晚上,她与父母一道共进晚餐、看书或做针线活。她已经在自己周围筑起一座感情的堡垒,下定决心不让任何人摧毁它。任何男人都别想看我。永远也别想再看我。 特雷莎外表看起来似乎没事。但是在内心深处,她陷入了孤独的绝望深渊之中。即使周围都是人,在一个孤独的世界的某座孤零零的房子里,她独自一人坐在孤独的房间里的凳子上。 拉乌尔离开特雷莎一年多之后,她父亲打点行李离家去阿维拉。 “我要去那里办点事,”他告诉特雷莎,“不过办完事,我就没别的事了。你要不要跟我一道去?阿维拉是座迷人的城市。你去那里看看,暂时离开这里一段时间,这对你是有好处的。” “不,谢谢你,父亲。” 他看看妻子,叹了一口气。“那好吧。” 男管家走进客厅。 “对不起,德·福斯小姐,你的信,刚到的。” 特雷莎还未拆开信封,心里就有了一种预感:可怕的事情正向她逼来。 信中写道: 我做出那件可怕的事情之后,上帝知道我无权称呼你亲爱的了,但是我保证会让你得到补偿,即便是让我用一辈子来偿还。我真不知如何写起呀。 莫妮克撇下我跑了,留下了我们两个月大的女儿。坦率地说,我感到十分宽慰。我必须承认,从我离开你的那一天起,我就进了地狱。我为何做出那一切,我永远也不会明白。我仿佛被莫妮克的某种神奇的魔力迷住了,但是我一开始便清楚,与她结婚是一个大错。我爱的永远是你呀。我现在明白,我唯一能找到幸福的地方是在你身边。你收到此信之时,我已在回你身边的路上。 我爱你,我永远爱你,特雷莎。看在我们今后一辈子在一起的分上,原谅我吧。我想…… 她无法读完这封信。她无法想象见到拉乌尔,还有他跟莫妮克的孩子,可恶之极。 她歇斯底里般地把信甩在地上。 “我必须离开这里,”特雷莎尖叫起来,“今晚。现在。求求你……求求你!” 她父母再三劝慰也无法使她安静下来。 “拉乌尔要来这儿的话,至少你该跟他谈谈呀。” “不!我要是见到他,就会杀了他。”她一把抓住父亲的两只手臂,满脸都是泪水。“带我去吧。”她恳求着。 只要能离开此地,去哪里她都愿意。 就这样,那天晚上特雷莎和父亲起程去了阿维拉。 ※※※ 特雷莎的父亲因女儿的不幸而焦急不安起来。其实,他并非一个富于同情心的男人,但是在过去的岁月里,特雷莎的勇敢行为赢得了他的欢心。她碰到镇上的人,总是昂首挺胸,从未发过牢騷。他感到束手无策,没法安抚她。 他想起她曾经在教堂找到极大的安慰。到达阿维拉的时候,他对特雷莎说:“这里的贝伦多神父是我的老朋友。也许他可以帮助你。你愿意跟他谈谈吗?” “不。”她与上帝是不会发生任何关系的。 特雷莎在父亲出去办事的时候,独自一人待在旅店的客房里。他回来时,她还是坐在同一把椅子上,两眼呆呆地望着墙壁。 “特雷莎,求你去见见贝伦多神父吧。” “不。” 他茫然不知所措。她既不愿意离开旅店客房,又拒绝回埃塞。 神父是最后的希望,他来看望特雷莎了。 “令尊告诉我,你以前经常去教堂祷告。” 特雷莎打量着这位看上去瘦弱的神父,冷冰冰地说:“我已经不再感兴趣了。教会什么也不能提供给我。” 贝伦多神父脸上露出微笑。“教会给所有的人奉献一切,我的孩子。教会给我们希望和梦想……” “我脑子里已经充满梦想。” 他用消瘦的手拉着她的手,看到她手腕上用刀片划的白色伤痕,这就像很久以前的记忆一样模糊不清。 “上帝不信那一切。和他谈谈吧,他会告诉你的。” 特雷莎纹丝未动,两眼呆呆地看着墙壁。神父离开房间时,她甚至一点儿也没有察觉到。 ※※※ 第二天上午特雷莎刚刚走进清凉的圆顶教堂,便产生了一种熟悉的宁静之感。她最后一次进教堂是为了诅咒上帝。这当儿,她不免深感羞愧。是她自己的软弱背叛了她,不是上帝。 “宽恕我吧,”她轻声说,“我有罪。我生活在仇恨之中。帮帮我。请帮帮我吧。” 她抬起头,贝伦多神父就站在她的身旁。她说完之后,他将她领到祈祷室后面的办公室里。 “我不知道怎么办,神父。我再也不相信任何事情了。我已失去信念。”她的声音里充满绝望。 “你小时候有过信念吗?” “有。信念很坚定。” “那么你还是有信念的,我的孩子。信念是真的,是永恒的。其他所有事情都是短暂的。” 那天他们谈了好几个小时。 下午晚些时候特雷莎回到旅店时,她父亲说:“我必须冋埃塞了。你作好动身的准备了吗?” “没有,爸爸。让我暂时留在这儿吧。” 他踌躇了一下。“你不会出事吧?” “不会的,父亲。我向你保证。” ※※※ 自那以后,特雷莎和贝伦多天天见面。神父对特雷莎充满了同情。他看到的不是一个身体肥胖、毫无吸引力的女子,而是一个美丽、不幸的灵魂。他们谈到了上帝、天地万物、生命的意义。渐渐地,特雷莎几乎忘了她自己,又找到了安慰。一天贝伦多神父跟她讲的一件事激起了她强烈的反响。 “我的孩子,如果你不相信今世,那么应当相信来世呀。相信基督在迎接你的那个世界。” 自从本该是特雷莎举行婚礼的那个日子以来,她第一次重新感到了安宁。教堂已经成了她的避难所,如同往常一样。但是,现在要考虑的是她的前途。 “我无处可去啊。” “你可以回家嘛。” “不。我决不回家。我永远也不能再见拉乌尔。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想躲起来,可又无处可藏呀。” 贝伦多神父沉默了好一会儿。最后,他开口说:“你就待在这儿吧。” 她看了看教堂办公室的四周,脸上露出了迷惑不解的神色。“留在这儿?” “西多会女修道院就在附近。”他倾过身子,“我来跟你说说这个修道院。那是世界中的世界,在那个世界中每一个人都要献身于上帝,那是个平安、宁静的地方哪。” 听到此话,特雷莎振奋起来。“听起来,真是太美了。” “我必须提醒你。那是世界上规矩最严的地方。允许进修道院的人都要立誓保持贞操,保持沉默,服从一切。进去了就不能出来。” 这些话让特雷莎激动得不能自己。“我根本不想离开。那正是我要寻找的地方。神父,我瞧不起我生活着的世界。” 但是,贝伦多神父还是有点放心不下。他很清楚,特雷莎将面临的生活与她曾经历的一切截然不同。 “你可不能反悔啊。” “决不反悔。” ※※※ 第二大一早,贝伦多神父便带着特雷莎来到修道院见贝蒂娜院长。他让她们二人一起交谈。 特雷莎进入修道院的那一刻,她就知道:终于找到了!她兴高采烈地想:终于找到啦! 与院长会面之后,她迫不及待地给父母打了电话。 “我都急死了,”她的母亲说,“你什么时候回家呢?” “这儿就是我的家。” ※※※ 阿维拉的主教主持了仪式。 “造物主,上帝,愿您为您的女仆祝福,她将以天德坚定意志,保持完整信念和不可破灭的虔诚之心。” 特雷莎回答道:“为了我们的造物主耶稣基督的爱,我蔑视尘世间和修道院以外的一切装饰之物。” 主教在她头上做了个画十字的手势。 “我将你嫁给上帝之子——耶稣基督。那么,接受圣灵的封印吧。这一来你将被称为上帝的配偶,若你忠诚地服侍他,将永远享有这种荣耀。”主教站起身来,“上帝,全能的父亲,天地的造物者,已经承诺选你作为配偶,就像选我们的主耶稣基督之母——幸运的马利亚一样——将你的一切献给圣灵吧,在上帝和天使面前,你会忍耐,不受侵害,不受玷污,保持你的意志、你的爱、你的贞洁;保持耐心,你将会通过我们同一的主,接受上帝祝福的荣耀。你虚弱,上帝使你强壮;你意志薄弱,上帝使你坚强。他将虔诚地安抚和支配你的心灵,为你指引道路。阿门。” “阿门。” ※※※ 如今,30年过去了,特雷莎修女躺在林间空地上,看着太阳从地平线上升起,心想:我来修道院的想法全都错了。我不是在寻找上帝。我是在逃离这个世界呀,但是上帝了解我的心。 她年逾60,过去30年的生活,她万万没有想到,是最幸福的。如今她突然之间又掉进了她曾逃离的世界之中。她的脑子在跟她开着奇怪的玩笑。 她再也无法肯定什么是真,什么是假。过去和现在仿佛在一片奇怪的、使人眼花缭乱的模糊之中融为一体了。我身边到底正在发生什么事情?上帝为我作了怎样的安排? 第十三章 对梅甘修女来说,这次逃亡是一种冒险。周围未曾见过的景色和未曾听过的声音,她已经习以为常了。这种适应的速度倒使她感到吃惊。 她发现同伴令她着迷。安帕罗·希隆是个强壮的女人,很容易赶上那两个男人。然而,与此同时她又富有女性气质。 费利克斯·卡皮奥嗓音沙哑,脸上蓄着红胡须,还留有一处伤疤,显得和蔼可亲,令人愉快。 但是,这一路人中最使梅甘着迷的是海梅·米罗。他有百折不挠的力量和不可动摇的信念,这些特点使梅甘想起了修道院的修女们。他们起程的时候,海梅、安帕罗、费利克斯都背着睡袋和枪支。 “让我背个睡袋吧。”梅甘建议。 海梅·米罗用吃惊的目光看了看她,然后耸了耸肩。“好吧,修女。” 他将睡袋递给她。梅甘没料到有那么重,但是她没有抱怨。只要我跟他们在一起,我就要出一份力。 梅甘觉得,他们会永远走下去,在黑暗中蹒跚前行,被树枝挂扯,被草丛刮伤,挨虫子乱咬,仅仅靠月光引路。 这些人是干什么的?梅甘很想弄清楚,他们为什么被追捕呢?由于梅甘和其他修女也被追捕,所以与她的新伙伴一道,她心里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和睦之感。 一路上他们都很少说话,但是他们一次又一次地进行秘密交谈。 “巴利亚多利德的事情都安排好了吗?” “都安排好了,海梅。鲁维奥和托马斯将在斗牛的时候在银行与我们会和。” “好。送信给拉尔戈·科尔特斯,让他等着我们。不过,别说我们到达的日期。” 拉尔戈·科尔特斯、鲁维奥、托马斯又是谁呢?梅甘实在想弄清楚。斗牛的时候,在银行将会发生什么事呢?她差一点儿开口要问,但仔细一想还是不问为好。我有种感觉,他们不喜欢回答许多问题。 拂晓时,他们闻到了山谷下的烟味。 “在这儿等一等。”海梅轻声说道,“别出声。” 他们看着他朝森林边摸去,接着身影便消失了。 梅甘说:“怎么啦?” “住嘴!”安帕罗·希隆嘘了一声。 一刻钟之后,海梅·米罗回来了。 “有士兵。我们绕过去。” 他们往回走了一英里,接着小心翼翼地穿过树林,来到一条小路边。乡村展现在他们面前,散发着已割下的草和熟果实的芳香。 梅甘的好奇心超出了自己的控制力。“士兵为什么要找你们呀?”她问道。 海梅说:“这么说吧,我们走的不是一条路。” 听到这句话,她也该满足了。只是现在满足而已,她心里想。她决心对此人作更多的了解。 半小时后,他们来到一块有遮掩的空旷地,这时海梅说:“日出了。我们在这里待到天黑。”他看了看梅甘。“今晚我们行走的速度要加快。” 她点点头。“好的”。 海梅放下睡袋,将它打开。 费利克斯·卡皮奥对梅甘说:“你用我的吧,修女。我习惯睡在地上。” “是你的,”梅甘说,“我怎么能……” “看在上帝的分上,”安帕罗厉声说,“睡进袋里去。我们可不想你看到蜘蛛叫个不停,吵我们睡觉。”她的话里含有敌意,梅甘对此不太明白。 梅甘二话没说,便爬进了睡袋。什么惹她生气了呢?她感到纳闷。 梅甘看到海梅在离她睡的地方几码远解开他的睡袋之后,爬了进去。安帕罗·希隆也爬了进去,睡在他的身边。原来是这样,梅甘心里想。 海梅伸出头看看梅甘。“你最好睡一会儿,”他说,“前面的路还远着呢。” ※※※ 梅甘被一阵呻吟声吵醒了。听上去仿佛有人处在可怕的痛苦之中。她连忙坐起身来,心里不觉产生不安之感。声音出自海梅的睡袋。他一定病得很严重吧,她马上这么想。 呻吟越来越大,接着梅甘听到安帕罗的声音在说:“啊,对,对。给我吧,亲爱的。用力!对了!好呀!好呀!” 梅甘的脸刷地红了起来。她蒙住耳朵不去听那些声音,但那些声音总是在耳边回响。她在想,要是海梅·米罗与她交欢会是怎样一番情景。 顿时,梅甘画了个十字,开始祈祷:宽恕我吧,主啊。让我的头脑只想着你吧。让我的灵魂去寻找你,这样它也许能在你身上找到源泉和善。 声音还在响。梅甘正在想她再也忍受不了的时候,声音突然停止了。可是又有别的声音使她无法入睡。森林中的声音在她周围作响。交配的鸟和蟋蟀在叽叽喳喳,小动物在吱吱叫,大动物扯开喉咙在咆哮。梅甘已经忘记外面的世界有多么嘈杂。她怀念修道院令人难以忘怀的宁静。使她吃惊的是,她甚至想念自己的孤儿院。那所令人害怕而又妙不可言的孤儿院…… <hr /> 注释: 第十四章 人们都管她叫“可怕的梅甘”。人们都管她叫“蓝眼睛魔鬼梅甘”。人们都管她叫“讨厌的梅甘”。 那年她才十岁。 她还是个婴儿就被送进了孤儿院,有人将她放在一所农舍的门槛边,那个农夫和他的妻子无法照料她。 孤儿院是一幢朴实、粉刷得雪白的两层楼建筑物,地处阿维拉郊外,该地是这座城市比较贫困的地区,离圣维桑特广场几英里远。院长叫梅塞德丝·安赫莱斯。她是位大个儿妇女,外表显得很凶,掩盖了她对孤儿院孩子们的热情。 梅甘看上去与其他孩子不同。她像个外国人,满头金发,蓝眼睛闪烁着光芒,和那些黑眼睛、黑头发的孩子们在一起,她非常显眼。但是,打一开始,梅甘在其他方面也与众不同。她是个独立性很强的孩子,是个领头调皮捣蛋的家伙。孤儿院里不管出了什么事,梅塞德丝·安赫莱斯都可以肯定是梅甘引起的。 多年来,梅甘带头闹事,抗议食物低劣,她千方百计在孩子们中间组成一个联合会,她想出独出新裁的办法,使监护人大伤脑筋,其中包括六次逃跑计划。毫无疑问,梅甘在孩子们中名气很大。她比许多人小,但他们都来向她讨教。她是个天生的领导者。比她小的孩子们都喜欢听她讲故事。她的想象力极为丰富。 “我父母是干什么的?” “啊,你父亲是个很聪明的小偷,专盗珠宝。一天半夜,他爬上一家旅店的屋顶去偷一位著名女演员的钻石。喏,就在他把钻石放进口袋里的当儿,女演员醒了。她打开灯,看到了他。” “她叫人抓住他了吗?” “没有。他长得很帅。” “后来怎么样了呢?” “他们一见钟情,成了夫妻。这样就生下了你。” “可他们干吗把我送到孤儿院呢?他们难道不爱我吗?” 这一点总是很难解释。“他们当然是爱你的。不过——嗯——他们当时去瑞士滑雪,发生了一场可怕的雪崩,他俩都送了命——” “一场可怕的雪崩是怎么冋事呀?” “就是一大堆雪突然掉下来,把人埋了起来。” “我父母就这样都死了吗?” “对。他们的临终遗言是他们爱你。但是没有人照料你,你便被送到这儿来了。” 梅甘和其他人一样,很想了解自己的身世,一到晚上她就上床给自己编故事:我父亲是内战中的一名战士。他是个上尉,非常勇敢。一次战斗中,他负了伤。我母亲是照料他的护士。他们结婚了,他又回到前线,被打死了。我母亲太穷,无法养活我,所以她不得不把我留在那个农舍,为此她的心都碎了。想到这儿她怀着同情之心为勇敢死去的父亲和失去丈夫的母亲哭泣。 或者:我父亲是个斗牛士,很有名气的斗牛士,是西班牙众所周知的人。人们都崇拜他。我母亲是个跳弗拉曼柯舞的舞女。他们结了婚,可是有一天他被一头巨大、勇猛的公牛杀死了。我母亲被迫将我遗弃了。 或者:我父亲是来自另一个国家的间谍,他很聪明…… 想象无穷无尽。 ※※※ 孤儿院有30个孩子,小至被遗弃的初生婴儿,大至14岁的孩子。绝大多数是西班牙人,但也有来自五六个国家的孩子,因此梅甘可以流利地说好几种语言。她和12个女孩子睡在一间卧室里。深夜她们轻声谈论玩具、衣服,长大以后,她们谈论有关性的话题。很快,这便成了交谈的主要话题。 “我听说,那很痛。” “我可不在乎,我迫不及待地想试一试呢。” “我会结婚,不过我决不会让我丈夫那样对我。我觉得那是件肮脏的事情。” 一天夜里,大家都入睡以后,孤儿院的一个男孩,普里莫·孔德,爬进了女孩子的卧室。他悄悄爬到梅甘的床边。 “梅甘……”他轻轻地说。 她立刻醒了过来。“是普里莫吗?出什么事啦?” 他一边抽泣,一边显出一副惊恐的神情。“我能和你一起睡觉吗?” “可以。别出声。” 普里莫13岁,和梅甘一样大,可是他的个头很小,与年龄不相称,他是个受过虐待的孩子。他受到噩梦的折磨,常常在深夜醒来高声尖叫。别的孩子也欺负他,但是梅甘却总是保护着他。 普里莫爬上床,睡到她身边。梅甘感到他满脸挂着泪水。她紧紧地将他抱在怀里。 “一切都会好的,”她轻轻地说,“不会有事的。” 她温柔地抚慰着他,他渐渐停止了抽泣。他的身子压着她的身子,她感到他越来越激动。 “普里莫……” “对不起。我——我实在忍不住了。” 有个硬邦邦的东西顶着她。 “我爱你呀,梅甘。你是这整个世界上我唯一在乎的人。” “你还没有见过这个世界呢。” “别取笑我嘛。” “我没有。” “我只有你。” “这我知道。” “我爱你。” “我也爱你呀,普里莫。” “梅甘——你能——让我和你交欢吗?求求你。” “不行。” 两人都默不作声。“对不起,我惹你生气了。我回我的床上去。”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悲痛。他准备离开。 “等一等。”梅甘紧紧地抱着他,想减轻他的痛苦,感情激发了她自己,“普里莫,我——我是不能让你和我交欢的,不过我可以使你好受一点。你看这样行吗?” “行。”他的声音含糊不清。 他穿着睡衣睡裤。她解开他的裤带将手伸进去。他是个男子汉了,梅甘心想。她温柔地抱着他,开始抚摸起来。 普里莫一边呻吟着,一边说:“啊,这种感觉太妙了。”一会儿,他又说:“上帝呀,我爱你,梅甘。” 她的身体火辣辣的,若是此刻他说“我想和你交欢”,她就会同意。 但是,他躺在那儿,缄默不语,几分钟之后便回到自己的床上去了。 那一夜梅甘一直没能入睡。她决不让他再爬上她的床来。 那种诱惑实在是太大了。 ※※※ 这里的孩子时不时会被叫到院长的办公室里,与将来的养父母见面。对孩子们来说,这总是令人激动的时刻,因为这意味着一次逃离孤儿院可怕教规的机会,有了一个真正的家的机会,属于某个人的机会。 一年一年过去,梅甘看到其他孤儿被选中。他们去了商人、农夫、银行家、店铺老板的家。但是,总是别的孩子,永远不是她。人们都听说了她的坏名声。她听到未来养母、养父之间的交谈。 “她是个很美的孩子,可我听说很难管教。” “她不就是上个月将12条狗偷偷弄进孤儿院的那个小家伙吗?” “都说她是个领头的,恐怕她不会跟我们的孩子相处好的。” 其他人多么崇拜她,他们却一无所知。 贝伦多神父每星期来孤儿院一次,看望被收容的孩子们,梅甘总是盼望着他的来访。她是个无书不读的人,神父和梅塞德丝·安赫莱斯保证她有许多书可读。她能和神父谈论那些她不敢与别人谈论的事情。那位农夫当时就是把还是婴儿的梅甘交给贝伦多神父照料的。 “他们干吗不愿收留我呢?” 老神父和蔼地说:“他们很想呀,梅甘,但他们年纪大了,有病在身哪。” “你觉得,我的亲生父母为什么要把我遗弃在那家农舍呢?” “我肯定,是因为他们太穷,养活不了你。” ※※※ 梅甘一天天长大,也越来越虔诚。她深为天主教教会的知识所打动。她读过圣·奥古斯丁的,阿西西、托马斯,摩尔、托马斯·默顿和许多其他人写的有关圣弗朗西斯的作品。梅甘常去教堂,她喜欢那些庄严的仪式、弥撒,喜欢领圣餐、祈求上帝赐福。也许最重要的,是在教堂里产生的那种妙不可言的宁静之感。 “我要做个天主教徒。”梅甘有一天对贝伦多神父说。 他将她的手放在他的手中,眨了眨眼说:“也许你已经是了,梅甘,不过我们还是发誓吧。” “你相信全能的天父、天地的造物者——上帝吗?” “是的,我相信。” “你相信上帝唯一之子、生来受苦的耶稣基督吗?” “是的,我相信。” “你相信圣灵、圣公会、圣餐式、罪恶之免除、肉体和永生之复活吗?” “是的,我相信。” 神父温和地在她脸上吹了口气。“离开她,你那被玷污的灵魂,让圣灵取代吧。”他又一次在她脸上吹了口气。“梅甘,通过这口气接受圣灵吧,接受上帝的祝福吧。愿平安与你同在。” ※※※ 15岁那年梅甘已经出落成一个美丽的少女,留着金色的长发,白皙的皮肤让她在与大多数同伴一起时比从前更加引人注目。 有一天她被叫到梅塞德丝·安赫莱斯的办公室。贝伦多神父在那儿。 “你好,神父。” “你好,我亲爱的孩子。” 梅塞德丝·安赫莱斯说:“恐怕我们遇到了麻烦事,梅甘。” “哦?”她拼命回忆最后犯下的过错。 院长接着说:“15岁是这儿受限制的年龄,你15岁生日已经过了。” 梅甘当然已经熟知规矩。但此事她早已抛到脑后,因为她不愿面临在这个世界上无处可去的事实,谁也不要她,她将再次被人遗弃。 “我非——我非得离开吗?” 这位心地善良的大个儿女士感到不安,可她别无选择。“恐怕我们必须照章办事。我们可以为你找到做女仆的差事。” 梅甘没有说话。 贝伦多神父说:“你想去哪儿呢?” 梅甘开始考虑此事,突然想到了一个主意。她真有地方可去。梅甘12岁那年,就开始靠在城里送货来维持在孤儿院的生活,许多货都是送到西多会修道院的。货总是交给贝蒂娜院长。修女们祈祷或穿过走廊时,梅甘便偷看几眼,从她们身上她发现了一种超然的宁静。修女们仿佛充满了快乐,她早就羡慕不已了。对梅甘来说,修道院就像爱的殿堂。院长对这个聪明的年轻姑娘很有好感,多年来,她们曾多次长谈。 “人们为什么要聚集到修道院来呢?”梅甘有一次问道。 “人们到我们这儿来的原因很多。大多数是来献身于上帝的。不过有些人来这儿是因为绝望。我们给了她们希望。有些人来这儿是因为她们没有活着的理由。我们向她们证明上帝就是理由。有些人来这儿是因为她们是逃出来的。还有些人来这儿是因为她们觉得被人疏远了,她们渴望归属感。” 这番话拨动了这位年轻姑娘的心弦。我从来没有真正有过归属感,梅甘心想,这可是我的机会呀。 “我想成为修女。” 六个星期之后,她宣了誓。 就这样,梅甘终于找到了很久以来她一直在寻找的东西。她生活在大家中间。这里有她的姐妹们,有她从未有过的家庭,她们都是上帝的子民。 ※※※ 梅甘在修道院当图书管理员。她对古代手语入了迷,修女们跟院长交谈时就使用这种语言。共有472种手势,足以传达她们须要表达的一切事物。 当轮到一个修女打扫长廊时,贝蒂娜院长便伸出右手,手掌根朝前,在手背上吹一吹。若是哪个修女发烧,她便去找院长,用右手食指和中指指尖压一压左手手腕外部。如果一次请求必须推迟,贝蒂娜院长便举起右拳放在右肩前面,慢慢上下摆动。明天吧。 11月的某天早晨,梅甘得知举行葬礼的情况。一个修女已到了弥留之际,木质响环在走廊中格嗒作响,1030年开始,这便成为葬礼的信号,一直没有改变。所有被叫来的人连忙在诊所里跪下,开始擦圣油,唱圣歌。她们默默祈祷,想请圣人们为即将仙逝的修女的灵魂求情。为了表示举行最后的圣礼时间到了,院长便伸出左手,手心向上,用右手拇指尖在上面画个十字。 最后,是表示死亡的手势:一个修女将右手拇指放在下巴下面,慢慢将它抬起。 最后的祈祷完毕之后,尸体单独留下一小时,这样其灵魂就能平安离去。床下放有一支逾越节大蜡烛,在木台上燃烧。这是基督永不熄灭的火光的象征。 护理员清洗尸体,为死者穿上修道服和白色罩衣,上面套着肩衣,为死者穿上粗布袜子和一双手工做的便鞋。一个修女从花园拿来一个鲜花编织的皇冠。死去的女人更衣之后,六个修女列队抬起她走向教堂,将她放在祭坛对面的铺有白裹布的棺架上。在上帝面前她不会被单独撇下,在她旁边的坐席上,有两位修女白天整天守候,晚上祈祷,与此同时大烛台在她旁边闪烁。 第二天下午,安魂弥撒之后,修女们抬着她穿过走廊,向幽僻的、四周有围墙的墓地走去。在此地,修女们甚至死后也不出围墙。修女们,一边三个,小心翼翼地将她放进墓穴之中,用白色亚麻布带捆牢。西多会修道院习惯上不用棺材埋葬。修女们在回到教堂念忏悔圣诗之前,最后为她们死去的姐妹所做的事情,就是在僵硬的尸体上轻轻地填上土。 她们三次祈求上帝,可怜她的灵魂。 愿上帝宽恕她的罪过。 愿上帝宽恕她的罪过。 ※※※ 梅甘心里常常充满忧郁。修道院给了她宁静,然而她没有百分之百地得到安宁。仿佛她身上有一部分丢失了似的。她总是有渴望,而这却是她很久以前就应该忘却的东西。她情不自禁地想起过去在孤儿院的朋友们,很想知道他们的情况。她也很想了解外面的世界所发生的一切,这个世界是她曾经背弃的世界,是充满音乐、舞蹈和欢笑的世界。 梅甘去见贝蒂娜修女。 “这种事常常会发生在我们每一个人身上,”她让梅甘放心,“教会称之为倦怠。这是精神上的小病,魔鬼利用的工具。别为此发愁,孩子。它会过去的。” 的确,这件事很快就过去了。 然而,无法消失的是了解身世的渴望,这种渴望深深地埋在她的骨子里。我永远也不会知道,梅甘绝望地想,我一辈子也不会知道。 <hr /> 注释: 第十五章 新闻记者聚集在纽约沃尔多夫-阿斯托里亚宾馆灰色的正门外面,望着身着晚礼服的名流走出豪华轿车,步入转门,朝三楼的大舞厅走去。来宾来自世界各地。 闪光灯在不停地闪烁,与此同时记者们叫道:“副总统先生,请面朝这边。” “亚当斯州长,能再拍一张吗?” 来宾中有议员、来自好几个国家的代表、实业界巨头和社会名流。他们都是前来庆祝埃伦·斯科特的60大寿的。实际上,他们不仅仅将埃伦·斯科特作为埃伦企业集团的慈善家来敬重。埃伦·斯科特集团是世界上最强大的联合企业之一。这个巨大的、不断延伸的帝国包括石油公司、钢铁厂、通讯系统、银行。今晚所赚的钱将捐献给国际慈善事业。 斯科特集团对世界的任何事情都感兴趣。27年前,集团总裁米洛·斯科特突发心脏病死亡,他的妻子埃伦接管了这个巨大的联合企业。在随后的年月里,她显示了做总裁的才干,公司的资产增长了三倍多。 沃尔多夫-阿斯托里亚宾馆的大舞厅很宽敞,用米色和金色装饰,舞厅一端是铺有红地毯的舞台。楼座有33个包厢,每一个上面都有一盏枝形吊灯,呈弧形绕过整个舞厅。 楼座中央坐着贵宾。出席晚宴的起码有600人,宴席上银光闪烁。 宴会结束时,纽约州州长大步流星地走上舞台。 “副总统先生,女士们,先生们,贵宾们,今晚我们为同一目的来到此地,向一位杰出的女士和她多年无私的慷慨表示敬意。埃伦·斯科特是能够在任何行业取得成功的人。她可以成为一名伟大的科学家或者医生,她也可以成为一位伟大的政治家。倘若埃伦·斯科特竞选美国总统的话,我向诸位保证,我第一个投她的赞成票。当然,不是下次竞选,而是再下一次。” 厅内响起一阵笑声和掌声。 “但是,埃伦·斯科特不仅仅是个杰出的女士。她是个仁慈而富有同情心的人,她从不犹豫插手当今世界所面临的问题……” 讲话进行了十多分钟,但埃伦·斯科特没有在听。他真是大错特错了,她讽刺地想,他们都大错特错了。斯科特企业甚至并非我的公司。它是米洛和我偷来的。我犯下了比此更大的罪孽。那没什么大不了的。现在没什么大不了的。因为我就要死了。 医生在看那份判她死刑的检查报告时所说的话,她记得清清楚楚。 “我很遗憾,斯科特夫人,但是我将此事告诉您,恐怕无法使您平静。癌细胞扩散到了您的淋巴系统。动手术已经是不可能的了。” 她感到胸口上挨了重重的一击。 “我还有多……多久呢?” 他犹豫了一会儿。“也许——一年吧。” 时间不够了。还有那么多要做的事已经来不及做了。“此事您不会声张吧。”她的声音坚定。 “当然不会。” “谢谢您啦,医生。” 她已经回忆不起是怎样离开哥伦比亚大学医学中心的,或者是怎样开车进城的。她唯一所想的是:在我死之前,一定要找到她。 这时,州长的讲话结束了。 “女士们,先生们,我很荣幸向诸位介绍埃伦·斯科特夫人。” 在热烈的掌声中,她站起身来,然后走向舞台。她是个身材瘦小、头发灰白、腰杆挺得笔直的女子,穿着考究,显出一种她不再感到的生命力。看着我就像看到了远处早已消失的那颗星星的闪光,她痛苦地想着,实际上我已不在这儿了。 她站在台上,等着掌声停息下来。他们在为一个魔鬼鼓掌呀。若是他们知道了真相会怎么办呢?她说话的时候,声音坚定。 “副总统先生,议员先生,亚当斯州长先生……” 还有一年,她在想,我真想知道她在哪儿,她是否还活着。我必须全弄清楚。 她接着往下说,机械地讲了观众期望听到的言语。“我很高兴接受这种敬意,但不是为我自己,而是为所有那些为减轻没有我们幸运的人的负担而奋发工作的人们……” 她的意识逐渐回到了42年前印第安纳州加里城的日子…… ※※※ 18岁那年,埃伦·杜达什被雇用到印第安纳州加里城的斯科特企业汽车零件制造厂干活。她是个妩媚动人、乐于助人的姑娘,和同事们相处得很好。米洛到工厂视察的那一天,埃伦被叫去当他的向导。 “嗐!你怎么样,,你可以嫁给老板的弟弟,我们都为你干活。” 埃伦·杜达什笑了起来。“对。除非猪长出翅膀。” 米洛·斯科特完全不是埃伦期望的那种人。他三十出头,又高又瘦。模样不坏,埃伦心想。他有点害羞,甚至是彬彬有礼。 “谢谢你抽时间为我当向导,杜达什小姐。希望我没有妨碍你工作。” 她咧嘴笑起来。“我倒希望如此。” 和他交谈是很容易的事。 我真不敢相信能和大老板的弟弟开心逗乐。等等,我跟爸爸妈妈谈谈此事再说。 米洛似乎对工人和工人们的问题很感兴趣。埃伦带他参观圆传动齿轮和长传动齿轮车间,领他观看软齿轮进入韧化程序的退火车间、装配车间和装运车间。他好像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这整套工序肯定很大吧,杜达什小姐?” 这一切都是他的,而他却像个惊奇的学生。我看这世上真是无奇不有。 事故是在装配车间发生的。当时运着金属棒驶向机工车间的缆车突然断裂,一捆铁棍直滚下来。米洛在正下方。埃伦发现米洛就要被砸到,想都没想便将他推出了危险区。她来不及跑开,两根重铁棒向她砸来,她被砸得昏了过去。 她在一家医院的私人套间苏醒过来。房间里几乎摆满了花。埃伦睁开眼睛向周围张望的时候,她在想:我已经死去,进了天堂。 房间里摆有兰花、玫瑰花、西合花、菊花,还有一些她叫不上名字的名贵花卉。 她的右臂绑着石膏,肋骨绑上了绷带,能感到有伤。 一名护士进来了。“啊,你醒来啦,杜达什小姐。我去告诉医生。” “我在哪——哪儿?” “布莱克中心——这是一家私人医院。” 埃伦看了看这间大病房。我绝对付不起这里的费用。 “我们一直不让人们看望。” “看望什么?” “报纸想要采访你。你的朋友都来看过你。斯科特先生打了好几次电话……” 米洛·斯科特!“他没事吧?” “你说什么?” “出事的时候,他受伤了吗?” “没有。今天早晨他又来了,但你没有醒。” “他来看我吗?” “是的。”她看了看四周,“这些花绝大多数都是他送的。” 简直令人无法相信。 “你的父母在候诊室。现在你觉得可以起来见他们吗?” “当然。” “我叫他们进来。” 伙计,从前我在医院可从未受到过这么好的待遇,埃伦心里这么说。 她父母进了屋,走向床前。他们出生在波兰,英语还说得不是很流利。埃伦的父亲五十来岁,是个技工,身材魁伟,性格粗鲁;她母亲是爽快的北欧农民。 “我给你带来了一些汤,埃伦。” “妈——医院里有饭吃。” “医院里没有我做的汤。喝了吧,你会好得快些的。” 她父亲说:“你看到报纸了吗?我给你带来了一份。” 他将报纸递给她。头条标题是:工厂工人舍命救老板。 她把报道看了两遍。 “你救了他是勇敢的行为啊。” 勇敢?这是干蠢事。如果我有时间考虑,我就会救了我自己。这是我一生中干的最愚蠢的事情。 嗨,我差点儿死了! ※※※ 那天上午晚些时候,米洛·斯科特来看埃伦,他又带了一束花。 “这些花是送你的。”他不自然地说,“医生告诉我你很快就会康复的。我一我真不知如何表达对你的感激之情。” “这算不了什么。” “我从未见过这么勇敢的举动。你救了我的命哪。” 她想挪动一下,可是手臂上突然一阵剧痛。 “你没事吧?” “没事。”她的肋部开始抽动,“医生说我怎么啦?” “你的一只胳臂骨折了,三根肋骨断了。” 这无异于把最坏的消息告诉了她。听到此话,她眼里噙满了泪水。 “怎么啦?” 她怎么跟他说呢?他可能只会笑她。她一直在攒钱,想在假期与厂里的女同事一块儿去纽约。这一直是她的梦想。如今我一个月甚至更长时间做不了工,逛不了曼哈顿商业区啦。 埃伦15岁那年就开始做工。她是个独立、自信的人,可现在她在想:如果他真对我感激不尽的话,也许会为我付一部分住院费的。但是我要问他的话,那就见鬼了。她开始觉得困了。肯定是吃了药的缘故。 她困倦地说:“谢谢您送来这么多花,斯科特先生。见到您我很高兴。”稍后再为住院费担心吧。 埃伦·杜达什睡着了。 ※※※ 第二天早晨,一个身材高大、气度高雅的男人走进埃伦的病房。 “早上好,杜达什小姐。今天早上感觉怎么样?” “好些了,谢谢。” “我叫萨姆·诺顿,斯科特企业的公关部主任。” “噢。”她从未见过此人,“您住在这儿吗?” “不。我乘飞机从华盛顿来的。” “来看我?” “来帮你。” “帮我什么?” “记者就在外面,杜达什小姐。因为我不相信你举办过记者招待会,我想也许你需要帮助。” “他们想干什么?” “他们主要是想请你告诉他们你是如何以及为什么要救斯科特的命的。” “哦,这很容易。我如果站着不动去考虑的话,我就可以逃命了。” 诺顿两眼瞪瞪地看着她。“杜达什小姐——如果我是你的话,我想我是不会这么说的。” “干吗不呢?这是事实嘛。” 这完全出乎他的预料。这位姑娘好像对自己的处境一无所知。 埃伦有点犯愁,她决定敞开窗户说亮话。“您要去见斯科特先生吗?” “对。” “您能帮我个忙吗?” “只要我能帮忙,当然愿意。” “我知道那次事故不是他的错,而且他没有要我把他推开,不过——”她那种强烈的独立自主的个性使她踌躇起来,“呃,还是算了吧。” 啊,终于开始了,诺顿心想。她要索取多少奖赏呢?是现金吗?更好的工作?“请接着说,杜达什小姐。” 她脱口而出。“事实上,我的钱不太多,因为这件事我会失去一部分工资,我想我付不起这些住院费用。我不想给斯科特先生添麻烦,但是如果他可以贷款给我的话,我将来会还他的。”她看到诺顿脸上的表情,产生了误会,“对不起。我想我这么说像是为钱似的。我一直在攒钱准备旅行——嗯,这一下把事情全弄糟了。”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不是他的问题。我自己可以想办法解决。” 萨姆·诺顿差一点吻起她来。像这样真实的纯洁之情,我有多久没遇到过了?这使我恢复了对女性的信心。 他在她的床边坐下,他那副职业举止即刻消失了。他握着她的手。“埃伦,我有一种感觉,你和我将会成为好朋友的。我向你担保,你不必为钱的事担忧。但是,我们首先要做的是让你完成这次记者招待会。我们希望你体体面面地解决这件事,这样——”他停了停,“跟你讲实话吧。我的工作是保证斯科特企业体体面面地解决这件事。” “我想是这样。你的意思是说,如果我对救米洛·斯科特的命不感兴趣的话,斯科特企业听起来就没这么好。如果我说这样的话就更好了:‘因为我很喜欢为斯科特企业工作,所以当我见到米洛·斯科特处在危险时,我知道我不得不设法救他,甚至不惜牺牲我的生命。’对吧?” “对。” 她笑了起来。“好吧。如果这样做能帮您的话。不过,我不想骗您,诺顿先生。我不知道是什么使我那么做的。” 他笑了笑。“那就是我们俩之间的秘密了。我要把那群如狼似虎的记者放进来了。” 电台、报社、杂志社来了二三十名记者。这是个人咬狗的故事,新闻界想把它写得有声有色。并非每天都有一位年轻漂亮的雇员冒生命危险救她老板弟弟的命的。而事情恰巧发生在米洛·斯科特身上,这一点丝毫不影响这个故事的编造。 “杜达什小姐——你看到铁棒向你猛砸过来的时候,你首先想到的是什么?” 埃伦看到对面远处的萨姆·诺顿板着一副面孔,说:“我在想:‘我必须救斯科特先生。如果我让他死了,我永远也不会原谅我自己。’” 记者招待会进行得很顺利,萨姆·诺顿见到埃伦有点累了,便说:“好了,女士们,先生们,招待会到此结束。非常感谢。” “我这么做没问题吧?” “你真行。现在睡一会儿吧。” 她睡得很不安稳,做了个梦,梦见她在帝国大厦的大厅内,门卫不让她去顶层,因为她没有足够的钱买票。 ※※※ 那天下午米洛·斯科特来看埃伦。她见到他感到很吃惊。她听说他的家在纽约。 “我听说记者招待会开得不错。你真是个女英雄啊。” “斯科特先生——我得告诉你一件事。我可不是女英雄。救您的时候,我根本什么也没想。我——我只是那么做了。” “我知道。萨姆·诺顿告诉我了。” “嗯,那么——” “埃伦,英雄主义各式各样。你没有想到要救我,但是你本能地那么做了,而不是救你自己。” “我——我只想让您知道。” “萨姆也告诉我了,你为住院费犯愁。” “这个——” “账都已经付过了。至于你失去的部分工资”——他笑了笑——“杜达什小姐,我——我欠你多少,我想你是不会知道的。” “你没有欠我任何东西。” “医生告诉我你明天出院。让我为你买顿晚餐行吗?” 他不明白,埃伦心里想,我不需要他的仁慈。或者他的怜悯。“我说你没有欠我任何东西,这是真心话。谢谢你为我付了住院费。我们互不相欠。” “好的。现在,能让我为你买晚餐吗?” ※※※ 一切就是这样开始的。米洛·斯科特在加里城待了一星期,每天晚上都来看埃伦。埃伦的父母警告她说:“留神点,大老板除了想耍什么花招,是不会跟工厂的姑娘约会的。” 起初,埃伦的态度也跟她父母的一样,但是米洛改变了她的看法。任何时候他都是绅士十足,最后埃伦才察觉出其中的奥妙:他真的喜欢跟我在一起。 米洛羞怯,言语不多,而埃伦开朗,无话不说。在米洛一生中,他的身边一直被野心勃勃的女人包围,她们都想成为实力雄厚的斯科特王囯的一部分。这些女人在精心策划她们的花招。埃伦·杜达什是米洛一生中遇到过的最诚实的姑娘。她毫不掩饰自己的想法,说的和想的毫无二致。她聪慧、漂亮,最重要的是,与她在一起给人增添了莫大的乐趣。那个周末,他们俩都坠入了情网。 “我想娶你为妻,”米洛说,“我脑子里想的只有这一件事。你愿意嫁给我吗?” “不。” 埃伦脑子里所想的也只有这一件事。实际上她是感到害怕。斯科特家族对于她来说遥不可及。他们声名显赫,有钱有势。我不属于他们的圈子。我只会让自己看起来像个傻瓜,也戏弄了米洛。但是,她心里明白,她是在打一场无望取胜的仗。 在康涅狄格州格林威治镇一位治安法官的主持下,他们结为了伉俪。之后,他们去曼哈顿旅行。这样埃伦·杜达什就见到了她的婆家兄嫂。 拜伦·斯科特见到他弟弟打招呼的第一句话便是:“你耍的什么把戏——娶了个波兰娼妓。你是不是疯了?” 苏珊·斯科特也同样没有好感。“她嫁给米洛当然是为了他的钱。当她发现他一个子儿也没有的时候,我们就要取消这门婚事。他们的婚姻决不能持续下去。” 他们完全低估了埃伦·杜达什。 “你哥嫂都恨我,可我嫁的不是他们。我嫁的是你。我不想给你和拜伦制造隔阂。如果这使你痛苦的话,米洛,你告诉我,我愿意分手。” 他将新娘搂在怀里,轻声说道:“我喜欢你,拜伦和苏珊真正了解你以后,也会喜欢你的。” 她紧紧抱着他,心里想:他真天真。我多么爱他呀。 ※※※ 拜伦和苏珊对他们的弟媳并非不和气。他们摆出一副屈尊俯就的样子。在他们看来,她总是在斯科特企业的一间分厂干活的波兰小姑娘。 埃伦认真学习,阅读各种书籍,学识有了长进。她观察米洛朋友的妻子们的穿着打扮,模仿她们。她暗自下决心做个适合米洛的妻子,而且很快她便成功了。但是在她兄嫂的眼中,她并非如此。慢慢地,她的纯真朴实变成了愤世嫉俗。这些有钱有势的人并没有那么了不起,她心里想,他们唯一的愿望就是变得更富有、更有权势。 ※※※ 埃伦坚定地保护着米洛,但是她又帮不了什么忙。斯科特企业是世界上少有的几家多业公司之一,所有股份都归拜伦所有。拜伦的弟弟是拿薪水的雇员,他要他永远记住这一点。他对他弟弟很吝啬。米洛所干的活都是无足轻重的,他从来没有被信任过。 “你怎么能忍受得了呢,米洛?你并不需要他。我们可以到别处去。你可以从新开始创业。” “我不能离开斯科特企业。拜伦需要我。” 但是,最终埃伦明白了真正的原因。米洛很软弱,他得找个强者作依靠。这么一来她很清楚,他决不会有勇气离开这家公司。 好吧,她心里坚定地想,总有一天公司会是他的。拜伦总要死的。米洛是他唯一的继承人。 苏珊·斯科特宣布她已怀孕的时候,给了埃伦重重一击。孩子将继承一切。 孩子出世之后,拜伦说:“是个女孩,但我要教她怎样管理公司。” 这个畜生,埃伦心想。她为米洛痛心。 而米洛只说了句:“这个孩子真美,对吗?” <hr /> 注释: 第十六章 洛克希德北极星飞机的驾驶员有点着急。“前面遇到冷暖气流交汇。这可不是好事。”他向副驾驶员点了点头,“你来操纵。”说着他走出驾驶舱,来到后舱。 除两名飞行员以外,飞机上还有五名乘客:拜伦·斯科特企业杰出的创史人和总裁;他漂亮的妻子,苏珊;他们一岁的女儿,帕特里夏;米洛·斯科特,拜伦的弟弟;米洛的妻子,埃伦。他们正乘坐公司的一架飞机从巴黎飞往马德里。携孩子一同前往是苏珊的一时冲动。 “我可不想离开她那么久。”她对丈夫说。 “害怕她忘了我们吗?”他逗乐地说,“好吧,带她一块儿走。” 这时,第二次世界大战已经结束,斯科特企业迅速打进欧洲市场。在马德里,拜伦·斯科特将进行关于开设一个新钢铁厂的可行性研究。 驾驶员走到他的身边。 “对不起,先生。我们碰到了一片乌云。前面看来不太妙。您要不要往回飞?” 拜伦向小窗外看了看。他们正穿过一大片灰蒙蒙的积云,每过几秒钟,远处的闪电便把积云照得通亮。“今晚我在马德里有个会议。你能绕过雷雨走吗?” “我试试看。如果不行,那我就往回飞了。” 拜伦点点头。“好吧。” “请诸位系好安全带!” 驾驶员连忙回到驾驶舱。 苏珊听到了他们的谈话。她抱起婴儿,将她紧紧抱在怀里,突然间她多么希望自己没有带上孩子。我得叫拜伦让驾驶员往回飞,她这么想。 “拜伦——” 忽然,他们进入了风暴中心,飞机卷进一阵狂风之中,上下颠簸,晃动越来越剧烈。雨水在窗户上啪啪作响。雷雨遮住了视线。乘客们仿佛是在波涛滚滚的棉花海洋上行进一样。 拜伦按下通讯装置开关。“我们在哪儿,布莱克?” “马德里以北55英里,阿维拉城上空。” 拜伦又朝窗外看看。“今晚别去马德里了。我们绕开雷雨,赶快离开这个鬼地方。” “收到。” 决定下得太迟了。驾驶员刚要倾斜飞行,山顶突然出现在他眼前。要避免坠毁已经来不及了。机身断裂,天空一声巨响,飞机撞在山腰上,断成两截,机身和两翼顿时变为碎片,落在一块高地上。 飞机坠毁之后,四周一片寂静,仿佛无始无终。突然,这种寂静被蔓延到飞机起落架上的火焰的爆裂声打破了。 ※※※ “埃伦。” 埃伦·斯科特睁开眼睛。她躺在一棵树下。她的丈夫正弯腰看着她,轻轻地拍打着她的脸。他看到她还活着,说道:“感谢上帝。” 埃伦坐起身来,迷迷糊糊的,头痛得厉害,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感到疼痛。她看了看周围曾经坐满活人的飞机坠毁的肮脏碎片,不觉毛骨悚然。 “其他人呢?”她嗓门嘶哑地问。 “他们都死了。” 她眼瞪瞪地看着丈夫。“啊,我的天哪!不!” 他点点头,脸上充满悲伤之情。“拜伦、苏珊、孩子、飞行员,他们所有人。” 埃伦·斯科特又闭上眼睛,默默地祈祷着。为何米洛和我幸免?她感到困惑。实在难以解释清楚。我们得下山去,请求营救。但已经来不及了。他们全死了。实在令人难以相信。几分钟之前他们还都充满活力啊。 “你能站起来吗?” “我——我想我可以。” 米洛扶妻子站起身来。她感到一阵眩晕,站在那儿等着这种感觉消失。 米洛回头看看飞机,火焰越来越高。“我们离开这儿吧,”他说,“这该死的东西随时都会爆炸。” 他们一边静静地走开,一边看着飞机燃烧。过了一会儿,一声巨响,油箱爆开,飞机被火焰吞没了。 “我们活着,真是奇迹呀。”米洛说。 埃伦望着正在燃烧的飞机。什么事在困扰着她,但总想不起来。好像是有关斯科特企业的事情。突然,她想起来了。 “米洛?” “什么?”他心不在焉地回答。 “这是命运啊。” 听到她话里充满激情,他转过身来。“什么事?” “斯科特企业——现在属于你啦。” “我不——” “米洛。这是上帝留给你的。”她的声音里充满着强烈的感情,“你一生都生活在你哥哥的影子之中。”这时她的思路清晰,有条有理。她忘了自己头上的疼痛。她的话像潮水一样滚滚而出,使她全身颤抖。“你为拜伦工作了20年,建立起这家公司。公司的成功有他的功劳,也有你的功劳,但是他——他为此信任过你吗?没有。公司永远是他的,功劳属于他,利益全归他。而现在呢,你——你最终有了机会,取回你应得的权利。” 他看着她,露出惊恐之色。“埃伦——他们的尸体还——你怎么能这样想——?” “我明白。但是并非我们杀死了他们。该我们了,米洛。我们终于收回了我们应得的权利。除了我们,再没有其他活着的人能要求获得公司的所有权了。公司是我们的!是你的啦!” 正在那时,他们听到了一个孩子的哭声。埃伦和米洛·斯科特夫妇面面相觑,显出不敢相信的神情。 “是帕特里夏!她还活着。啊,我的天哪!” 他们在矮树丛中找到了孩子。孩子竟然没有受伤,真是奇迹。 米洛轻轻地将她捡起,紧紧地抱在怀里。“嘘!没事了,亲爱的,”他轻声说道,“一切都会好的。” 埃伦站在他旁边,脸上露出震惊的神色。“你——你说过她死了。” “她肯定是被碰晕了。” 埃伦久久地瞪着孩子。“她应该和其他人一道死了才好。”她的喉咙就像是被卡住了一样。 米洛抬头看着她,感到震惊。“你说什么?” “拜伦在遗嘱里把一切都留给了帕特里夏。以后20年你将是她的看护人,她长大以后,会像她父亲一样,对你吝啬。这是你所需要的吗?” 他沉默不语。 “我们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了。”她瞪着孩子,目露凶光,米洛以前从未见过。就像是她想要—— 她简直疯了。她得了精神病了。“看在上帝的分上,埃伦,你在想什么呀?” 她久久地看着丈夫,那种野蛮之色从她眼中消失了。“我不知道。”她平静地说。停了一会,她说:“我们可以这么办。我们可以把她留在什么地方,米洛。驾驶员说我们靠近阿维拉。那里应该有很多游客。任何人都没有理由说孩子和飞机失事有关。” 他摇了摇头。“拜伦和苏珊的朋友知道他们带着帕特里夏。” 埃伦看了看燃烧着的飞机。“没问题。他们都在坠机时死了。我们在这里举行一场私人追悼会。” “埃伦,”他抗议道,“我们不能这样做。我们永远也逃脱不了这件事。” “上帝为我们做了这件事。我们已经解脱了。” 米洛看了看孩子。“但是她这么——” “她不会出事的,”埃伦安慰他说,“我们把她留给城外一家富裕的人家。会有人收养她的,她长大以后会在这儿过上美好的生活。” 他摇了摇头。“我不能这么做。不。” “如果你爱我,就应当为我们这么干。你必须作出选择,米洛。你要么要我,要么一辈子为你兄弟的孩子干活。” “求求你,我——” “你爱我吗?” “胜过我的生命。”他简单地说。 “那么,证明给我看。” ※※※ 在黑暗之中,他们顶着大风,小心翼翼地摸下山腰。由于飞机坠毁在林地里,声音很闷,城里的人还不知道已经发生的事情。 三个小时以后,在阿维拉郊外,埃伦和米洛来到一幢小农舍门前。当时天还没亮。 “我们把她留在这儿吧。”埃伦轻声说。 米洛想最后试试。“埃伦,我们能——?” “放在这儿!”她口气很硬。 他不再出声,转身抱着孩子来到农舍门前。孩子只穿了一件破烂的粉红色睡衣,外面包着一块毯子。 米洛看了帕特里夏最后一眼,两眼噙着泪水,然后轻轻地将她放下。 他轻声说:“祝你过上美好的生活,亲爱的。” ※※※ 哭叫声惊醒了亚松森·莫拉斯。半睡半醒间,她以为是一只山羊或是一只羊羔在叫。它怎么会跑出羊圈了呢? 她嘴里咕哝着,从暖和的床上起来,穿上一件褪了色的旧长袍,向门口走去。 当她看到躺在地上边哭边踢的婴儿时,她说道:“我的天哪!”说着,她连忙去叫丈夫。 他们把孩子抱进屋来,呆呆地看着她。她哭个没完,身上发紫。 “我们得送她去医院。” 他们连忙给婴儿再包上一块毛毯,把她放在敞篷小运货车上,开到医院。他们坐在长走廊的一条板凳上,等着有人叫他们。30分钟之后有一位医生来了,将婴儿抱去检查。 回来时,他说:“她得了肺炎。” “她会活吗?” 医生耸了耸肩。 ※※※ 米洛和埃伦夫妇俩东倒西歪地走进阿维拉警察局。 值班警官抬头看看这两个满身污泥的游客。“早上好。能为你们效劳吗?” “发生了可怕的事情,”米洛说,“我们的飞机坠毁在山上……” 一小时之后,一个营救小组出发去了出事的山腰。他们到达时,除了烧焦的飞机和乘客残骸,别的什么也没有见到。 ※※※ 西班牙当局对飞机失事的调查很草率。 “飞行员不应该飞进这么恶劣的雷雨之中。我们必须将失事的原因归于飞行员的过错。” 在阿维拉谁也没有把飞机坠毁和留在一所农舍门口的小孩联系起来。 一切就这样结束了。 一切却刚刚开始。 ※※※ 米洛和埃伦为拜伦、他的妻子苏珊以及他们的女儿帕特里夏举行了私人追悼会。他们回到纽约时,又举行了第二场追悼会,参加悼念的有斯科特家的朋友,他们十分震惊。 “真是可怕的悲剧啊。可怜的小帕特里夏。” “是呀,”埃伦悲伤地说,“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事情发生得很快,谁也没有受苦。” 消息震惊了金融界。所有人都认为拜伦的死给斯科特企业带来了不可挽回的损失。 “别听他们胡说,”埃伦安慰丈夫说,“你比拜伦任何时候都强。公司会发展得更大。” 米洛将她紧紧搂在怀里。“没有你,我真不知该怎么办。” 她露出笑脸。“你根本用不着发愁。从现在起,我们将拥有世界上连做梦都想不到的一切。” 她紧紧地抱着他,心想:谁会相信,出生在印第安纳州加里市一个贫苦波兰家庭的埃伦·杜达什有那么一天会说“从现在起我们将拥有世界上连做梦都想不到的一切”? 事实的确如此。 ※※※ 孩子在医院住了十天,为生存挣扎着。当危机过去之后,贝伦多神父去看望了那个农夫和他的妻子。 “我给你们带来了好消息,”他高兴地说,“孩子会好起来的。” 莫拉斯夫妇相互交换了一种不舒服的眼神。 “我为她感到高兴。”他躲躲闪闪地说。 贝伦多神父脸上放射出光彩。“她是上帝赐予的礼物。” “当然,神父。但是我和妻子已经谈过了,我们认为上帝对我们太慷慨了。他的礼物得养活啊。我们养不起她。” “可是,她是非常漂亮的孩子呀,”贝伦多神父指出,“而且——” “这我同意。但是我和妻子老弱多病,我们承担不起养育一个孩子的责任。上帝会收回他的礼物的。” 就这样,孩子无处可去,被送进了阿维拉孤儿院。 ※※※ 米洛和埃伦坐在拜伦律师的办公室里,听律师宣读遗书。在场的只有这三个人。埃伦心里充满着无法抑制的激动。一张纸条上的几句话将使她和米洛享有无法想象的财富。 我们将购买古代名家的作品,在南汉普顿买一个庄园,在法国买一座城堡。那仅仅只是开始。 律师开始讲话了,埃伦将注意力转向他。几个月以前她见过拜伦遗书的一个副本,上面的每一个字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如果有朝一日我和我妻子双亡,我将斯科特企业的股份遗留给我的独生女,帕特里夏。我同时指定我弟弟米洛为我的财产遗嘱的执行人,直到她到法律年龄,并且可以接管……” 好了,这一切现在全改变了,埃伦激动地想。 劳伦斯·格雷律师严肃地说:“我们大家都为此感到非常震惊。我知道,你很爱你的哥哥,米洛。至于那个可爱的孩子……”他摇了摇头。“不过,生活还得继续。你也许不知道,你哥哥修改了他的遗嘱。我不想用法律用语来使你生厌,我只把要旨念给你听听。”他用拇指翻着遗嘱,找到了那一段。“我对此遗嘱作如下修改,我女儿帕特里夏将得到五百万美元,在她有生之日,每年将再获得一百万美元。我在斯科特企业拥有的所有股份将归我的弟弟米洛,作为多年来他为公司所作的忠诚、有用的贡献的奖赏。” 米洛感到屋子在倾斜。 格雷先生抬起头。“你没事吧?” 米洛此时觉得呼吸困难。我的天哪,我们干了些什么?我们夺去了她的遗产,而根本没必要那么做,现在我们可以还给她了。 他转身要跟埃伦说话,但她的眼神制止了他。 ※※※ “我们得想办法,埃伦。我们不能就这样把帕特里夏留在那儿。至少现在不能。” 他们在第五大街公寓,正准备穿衣去赴慈善宴会。 “这正是我们眼下所做的事情,”埃伦对他说,“除非你想把她带到这儿,设法解释为什么我们说她在飞机坠毁时被烧死了。” 他找不出理由。考虑了一会儿之后,他说:“好吧,那就这样。我们每月寄钱给她,这样她——” “别做傻事了,米洛。”她草草回答,“给她寄钱?这样让警察去调査谁在给她寄钱,最后追踪到我们头上?不行。如果你的良心过意不去,我们让公司为慈善事业募捐。忘了那个孩子吧,米洛。她已经死了。记住了吗?” ※※※ 记住……记住……记住…… 这些话在埃伦·斯科特的脑际回响着。她看了看沃尔多夫-阿斯托里亚宾馆舞厅里的听众,结束了自己的演讲。大家起立喝彩。 你们是在为一个垂死的女人喝彩呢,她想。 那天夜里鬼魂又出现了。她以为很久以前她已驱逐了它们。起初,为她丈夫的兄嫂还有帕特里夏举行追悼会之后,鬼魂经常在夜里出现。苍白朦胧的幻影在她的床上方徘徊,声音在她耳边低语。她常常惊醒,脉搏在剧烈跳动,可是什么也没有看见。这种事她从来没跟米洛说过。他是个软弱的人,告诉他可能会吓坏他,以致做出蠢事,给公司带来不利。如果真相大白,丑闻会毁掉整个斯科特企业,于是埃伦下决心不让这种事发生。因此她默默地忍受着鬼魂侵扰的痛苦,直到它们最终离去,让她安宁。 就在宴会的那天夜里,它们又出现了。她忽然醒过来,从床上坐起身来,向四周张望。屋里空荡荡的,鸦雀无声,但她知道鬼魂刚刚就在屋里。它们要跟她说什么呢?它们知道她即将与它们一道同行吗? 埃伦下床,走进漂亮的联排别墅的客厅。厅内宽敞,摆满了古董。米洛去世以后她买下了这里。她朝这间可爱的客厅扫了一眼,心里说:可怜的米洛。生前他没有时间享受他哥哥的死给他带来的好处。飞机失事后一年,他因心脏病去世了,埃伦·斯科特从而接管了公司。她管理有方,迅速使斯科特企业赢得了更显著的国际地位。 公司属于斯科特家族,她心想,我不能把它交给陌生人。 这种想法使她想起了拜伦和苏珊的女儿。她是被她偷走继承权的合法继承人。她这样想是因为害怕吗?她是不是想在临死之前赎罪? 埃伦·斯科特通宵没睡,坐在客厅里,两眼呆呆地望着空中,一边思考,一边计划。事情发生多久了?有28年了。帕特里夏现在应已长大成人了,如果她还活着的话。她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呢?她嫁给了村子里的某个农夫或商人了吗?她有孩子了吗?她还住在阿维拉吗?或者她已经去别的地方了? 我一定要找到她,埃伦心想,而且要尽快找到。如果帕特里夏还活着,我得见她,和她谈谈。我最终得把错误纠正过来。金钱能使谎言变为真理。我得想个办法不让她知道事情的真相,又能解决这个问题。 ※※※ 第二天上午,埃伦把艾伦·塔克叫来了,他是斯科特企业的保安主管。他从前是个侦探,四十开外,瘦高个儿,秃顶,脸色灰黄,工作很卖力,非常精明。 “我想让你为我完成一项任务。” “是,斯科特夫人。” 她仔细打量了他一会,心里盘算着跟他讲到何种程度。我什么也不能向他透露,她决定这么做,只要我活着,我决不将我自己或者公司毁灭。先让他去找帕特里夏,然后我再决定如何对付她。 她向前倾了倾身子。“28年前,有个孤儿被遗弃在西班牙阿维拉城外的一所农舍门前。我想让你去査明她现在何处,并且尽快将她带回来见我。” 艾伦·塔克面部没有任何表情。斯科特夫人不喜欢她的雇员感情用事。 “是,夫人。我明天就动身。” 第十七章 拉蒙·阿科卡上校心情很好。乱七八糟的局势开始变得明朗起来。一个勤务兵走进他的办公室。“索斯特罗上校到。” “请他进来。” 我再也用不着他了,阿科卡心里想,他可以回到他那些士兵中去了。 法尔·索斯特罗上校走了进来。“上校。” “上校。” 这是个讽刺啊,索斯特罗想,我们军衔一样,但是这个脸上挂着伤疤的大个儿却有权指挥我,就因为他与“奥普斯·蒙多”有联系。 索斯特罗被阿科卡召见有失他的尊严,仿佛他是个无足轻重的下属。但是他尽量掩饰这种情感。“你想见我?” “是呀。”阿科卡用手指了指一把椅子,“请坐。我有消息告诉你。修女在海梅·米罗手中。” “什么?” “是的。她们和米罗及其手下在逃亡之中。他将他们分成了三路。” “你怎么——怎么知道的呢?” 拉蒙·阿科卡仰靠在椅背上。“你会下象棋吗?” “不会。” “可惜。象棋是很有教育性的游戏。要当个好棋手,你得知道对手脑子里在想什么。海梅·米罗和我在下象棋呢。” 法尔·索斯特罗瞪瞪地看着他。“我不明白你怎么——” “不是面对面地下象棋。上校。我们不是用棋盘。我们用的是脑子。在这个世界上,最了解海梅·米罗的人很可能就是我。我知道他的脑子是怎么想的。我知道他企图炸毁蓬特拉雷纳大坝。我们在那儿抓到了他的两个手下,海梅自己只是走运才跑掉了。我知道他想营救他们,海梅知道我清楚这一点。”阿科卡耸了耸肩,“我没料到他利用斗牛来帮助他们逃跑。”话里有一种赞赏的意味。 “听起来你好像——” “赞赏他吗?我钦佩他的脑子,但鄙视他那个人。” “你知道海梅逃往何处吗?” “他在向北逃走。三天之内我将抓到他们。” 索斯特罗目瞪口呆地望着他,显出吃惊的神色。 “这局棋最终会将死的。” 事实上,阿科卡上校了解海梅·米罗,懂得他的思维方式。但这对上校来说还不够,他想要取得优势,以保证决胜局的胜利,而且他已经找着了。 “怎么将死呢——?” “海梅的恐怖分子中有一个,”阿科卡上校说,“是个告密者。” ※※※ 鲁维奥、托马斯和两个修女避开大城市,抄小路前进,穿过古老的用石头建成的村庄,村子里有在吃草的山羊和绵羊,牧羊人在收听收音机里的音乐和足球比赛实况。这是过去和现在同时并存的美好景象,但是露西娅脑子里却在想别的事情。 她紧紧跟着特雷莎修女,等待机会,带上十字架逃走。两个男人总是跟在她们身边。鲁维奥·阿尔扎诺是两个男人中较为细心的一个,他高挑个儿,模样可爱,令人愉快。一个头脑简单的农民,露西娅肯定地想。托马斯·圣胡尔霍身材瘦小,头秃了顶。他的模样看上去像个鞋匠,而不是恐怖分子。要哄骗这两个人都容易。 天黑以后,他们穿过阿维拉北部的平原,从瓜达拉马山吹来的风使人感到凉爽。在月光的照射下,平原四周一望无际,给人一种难以忘怀之感。他们经过种有小麦、橄榄树和葡萄的农庄,动手挖土豆、莴苣,从树上摘果子,在鸡笼里抓鸡摸蛋。 “西班牙的整个农村是个巨大的市场。”鲁维奥·阿尔扎诺说。 托马斯·圣胡尔霍咧嘴大笑。“而且全是免费的。” 特雷莎修女对周围的一切感到茫然。她脑子里所想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到达门达维亚修道院。十字架越来越重,但她决意不让它离开自己的手中。快了,她这么想,我们马上就要到了。我们正从蒙难地敌人的手中逃往上帝为我们准备好的庄园。 露西娅说:“什么?” 特雷莎修女没意识到自己说出了声。 “我——没什么。”她咕哝着说。 露西娅仔细打量着她。这个老妇人好像有点儿神智不清,精神恍惚,不知自己周围发生的一切。她把头倾向特雷莎修女拿着的帆布袋。“东西一定很重吧。”露西娅同情地说,“我帮你背一会好吗?” 特雷莎修女连忙将布袋抱得更紧。“耶稣的负担更重。我能为他拿着这个。《路加》中不是说了:‘如果任何人跟着我,让他抛弃他自己,每天拿着他的十字架,跟着我。’我自己来拿。”她固执地说。 她的语调有点奇怪。 “你还好吧,修女?” “当然。” ※※※ 特雷莎修女根本不行了。她一直不能入睡。她感到头晕目眩,有点发烧。她的脑子又在戏弄她了。我决不能让自己生病,她这么想,贝蒂娜修女会责备我的。但贝蒂娜修女不在此地。一切都这么混乱。这些人是干什么的呢?我可不信任他们。他们想要我跟着他们干什么呢? 鲁维奥·阿尔扎诺想让特雷莎修女开口,和她谈谈,尽量让她舒服一点。 “又来到尘世之中,你肯定感到奇怪吧,修女。你在修道院待了多久?” 他干吗想知道这个?“30年啦。” “我的天哪,那可是很长时间。你老家在哪儿?” “埃塞。”甚至说这两个字都使她痛苦。 他的脸上露出喜色。“埃塞吗?有一次度假,我在那儿过了一个夏季。那是个可爱的城市。我对那个地方很熟悉。我记得……” 对那个地方很熟悉。到何种程度?你认识拉乌尔吗?是拉乌尔让他来的吗?这种想法像雷电一样击中了她。这些陌生人是被派来将她遣送回埃塞给拉乌尔·吉拉尔多的。他们绑架了她。上帝在惩罚她抛弃了莫妮克的孩子。这时她已肯定在比利亚卡斯丁的广场上看到的那个孩子就是妹妹的孩子。“但这不可能呀?那是30年前的事啦。”特雷莎叽里咕噜地说,“他们在骗我。” 鲁维奥·阿尔扎诺在注视着她,听她叽里咕噜。 “出什么事了吗,修女?”特雷莎修女避开他。“没有。”她已经认清了他们的真面目。她不能让他们把她带回去见拉乌尔和那个孩子。她得去门达维亚修道院,送那个金十字架。然后,上帝将宽恕她犯下的可怕罪孽。我得聪明一点,不能让他们知道我了解了他们的秘密。 她抬头看了看鲁维奥。“我没事。”她说。 穿过干燥、被太阳晒得厉害的平原,他们来到一个小村子。身穿黑衣的农村妇女在一个水源边洗衣,水源上有一个用四根古老的柱子支撑起来的顶篷。水从一根长木槽中不断流出,因此水总是很清,妇女们在石块上洗刷衣裳,然后在清水中漂洗。 这景色多么宁静啊,鲁维奥想。他不禁回想起自己离开的那个农庄。西班牙过去总是这样,没有炸弹,没有残杀。我们能再见到和平吗? “我想问一下,我们能喝口水吗?旅行使人口渴呀。” “当然可以。请随便喝吧。” 水很凉,令人神清气爽。 鲁维奥实在不愿意离去。 两个女人和护送他们的人继续往前走,穿过黄波椤和橄榄树林。夏日的空气里充满了成熟的葡萄和桔子的香味。他们经过种有苹果树、樱桃树和李子树的果园,还有充满鸡、猪、羊嘈杂声的农庄。鲁维奥和托马斯走在前面,一起轻声地交谈。 他们在谈论我。他们以为我不知道他们的计划。特雷莎修女走近他们,好听清他们说些什么。 “……50万比塞塔悬赏我们的头哩。当然,阿科卡上校对缉拿海梅悬赏得更多,但是他不想要他的头。他要他的那个玩意儿。” 两个男人笑了起来。 特雷莎修女一边听他们的谈话,一边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判断。这些男人是凶手,帮撒旦做事,他们是魔鬼派来的使者要将我推下无底的地狱。但是上帝比他们强大。他不会让他们把我送回家中的。 拉乌尔·吉拉尔多在她身边,露出她非常熟悉的微笑。 嗓音美极了! 你——你说什么? 我昨天听见你在教堂里唱歌了。你真棒。 您要什么? 我要三码平纹布,谢谢。 乐意效劳。这边请……这家店铺是我姨妈的,她需要帮手;我想我会在这儿工作一段时间。 我相信,你可以找到你想要的任何一个男人,特雷莎,不过我希望你选我。 他长得多英俊啊。 我从未认识过像你这样的人,亲爱的。 拉乌尔将她搂在怀里,吻她。 你一定会成为一个美丽的新娘。 可现在我是基督的新娘。我不能回到拉乌尔身边。露西娅仔细地观察着特雷莎修女。她在自言自语,可是露西娅听不清她说的话。 她已经疲惫不堪了,露西娅心想,她会支持不住的。很快我就会得到那个十字架的。 黄昏时分,他们看到了远处的奥尔梅多城。 鲁维奥停住脚步。“那里会有很多士兵。我们往山上走,绕过城市。” 他们走出大路,离开平原,向俯瞰奥尔梅多城的山上前进。太阳慢慢躲到了山巅的背后,天空开始暗下来。 “我们只有几英里路了,”鲁维奥·阿尔扎诺用安慰的口气说,“那时我们就能够休息了。” 他们来到一块高地顶上,这时托马斯·圣胡尔霍突然举起一只手。“停。”他轻声说道。 鲁维奥走近他身边,他们一同走到高地边,向下面的山谷看去。那里有士兵扎营。 “我的天!”鲁维奥轻声说,“肯定有整整一个排。他们要在这里过夜。他们很可能会在早晨出来,这样我们就可以上路了。”他转身来到修女露西娅和特雷莎的身边,尽量掩饰自己焦急的心情。“我们要在此地过夜,修女们。我们必须保持安静。山下有士兵,我们不能让他们发现我们。” 这是露西娅所听到的最好的消息。好极了,她想,晚上我就可以带着十字架溜走了。有了士兵,他们就不敢追我了。 对特雷莎修女来说,这个消息具有不同的意义。她听见他们说有个叫阿科卡的上校在追捕他们。他们把阿科卡上校称做敌人。但是这些人才是敌人哩,那么阿科卡便是我的朋友了。谢谢你,上帝,为我送来了阿科卡上校。 名叫鲁维奥的高个儿在跟她讲话。 “你明白吗,修女?我们必须保持绝对的安静。” “是的,我明白。”我比你更明白呢。他们丝毫不知上帝让她看透了他们邪恶的内心。 托马斯·圣胡尔霍和蔼地说:“我知道这对你们两人都不容易做到,但不要着急。我们会让你们安全到达修道院的。” 他是指到达埃塞吧。啊,他真狡猾。他在说魔鬼的甜言蜜语。但上帝与我在一起,他在指引着我。她知道她该做什么。不过她必须小心谨慎。 两个男人为两个女人安排好睡袋,让她们两人挨着睡。 “你们俩现在都睡一会儿吧。” 两个女人都睡进不习惯的睡袋。夜晚天气非常晴朗,天空中星光闪烁。露西娅抬起头看了看它们,高兴地想:几个小时后,我就要自由了。只要他们都已睡着,我便上路。她打着哈欠。她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精疲力竭了。长途跋涉和精神上的紧张使他们累极了。她感到眼皮在打架了。我只休息一会,露西娅想。 她进入了梦乡。 特雷莎修女睡在露西娅旁边,根本没有入睡,在跟企图夺去她、送她的灵魂进地狱的魔鬼搏斗。我得坚强些。上帝在考验我。我被流放了,因此我必须找到回他身边的道路。这两个男人想阻止我。绝对办不到! ※※※ 凌晨4点,特雷莎修女一声不响地起来,四下看了看。托马斯。圣胡尔霍离她只有几码远,还睡得很香。名叫鲁维奥的高个儿、黑皮肤的男人在注视着空旷地的边缘,背对着她。她可以看到他贴在树上的身影。 特雷莎修女悄然无声地起来。她踌躇了片刻,想了想十字架。我要带着它去吗?不过我马上就回来。我得找个安全的地方藏好它,直到我回来取。她朝露西娅修女睡的地方看了看。对。它跟我相信上帝的姐妹在一起将是安全的。特雷莎修女下定了决心。 她静静地移到露西娅的睡袋旁边,轻轻地将裹着的十字架放了进去。露西娅睡得很熟,一动也没动。特雷莎修女转身走进了树林,没让鲁维奥发现,随后小心翼翼地摸下山向士兵的扎营地走去。山路有露水,又陡又滑,但是上帝给她插上了翅膀。她迅速下山,既没有东摇西晃,也没有跌倒,匆匆向解救她的地方奔去。 在前方的黑暗之中,一个人影突然出现在她眼前。 一个声音叫道:“谁在那儿?” “特雷莎修女。” 她向哨兵走去,他身穿制服,用枪对准了她。 “你从哪来,老太婆?”他喝道。 她带着喜悦的眼神看着他。“上帝派我来的。” 哨兵眼瞪瞪地看着她。“是吗,是现在派来的?” “是的。他派我来见阿科卡上校。” 哨兵摇了摇头。“你最好告诉上帝你不是上校想要的人。再见,老太婆。” “你不明白呀。我是西多会修道院的特雷莎修女。我被海梅·米罗和他手下的人绑架了。”她看着他脸上露出了吃惊的神色。 “你是——你是从修道院来的吗?” “是的。” “阿维拉的那个修道院吗?” “对。”特雷莎不耐烦地说。这个人怎么啦?难道他没意识到把她从那些魔鬼手中解救出来是何等重要吗? 士兵小心翼翼地说:“上校这会儿不在这儿,修女——” 这是没有预料到的一击。 “——索斯特罗在指挥。我可以带你去见他。” “他会帮助我吗?” “啊,我肯定他会的。请跟我来吧。” 哨兵简直不敢相信他的好运气。法尔·索斯特罗派了几个连的兵力捜寻整个乡村,寻找那四个修女,都没有找到。现在其中一个修女东倒西歪地来到营地,主动自首。上校当然会喜出望外的。 他们来到一个帐篷前,法尔·索斯特罗上校和副官正在里面研究地图。哨兵和这个女人进来时,两位军官抬起头来。 “对不起,上校。这是西多会修道院的特雷莎修女。” 索斯特罗眼瞪瞪地看着她,显出吃惊的神色。三天来,他们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寻找海梅·米罗和四个修女上面了,如今,就在他跟前,出现了一个。真有上帝存在啊。 “请坐,修女。” 没有时间坐了,特雷莎修女心想。她得让他认识到事情十万火急。“我们得赶快啊。他们想把我带回埃塞。” 上校有点迷惑。“谁要把你带回埃塞啊?” “海梅·米罗的人。” 他站起身来。“修女——你是不是知道这些人在哪儿呢?” 特雷莎修女不耐烦地说:“当然知道呀。”她转过身,指了指。“他们就在这座山上,躲着你们。” <hr /> 注释: 第十八章 和埃伦·斯科特交谈之后的第二天,艾伦·塔克便到达了阿维拉。这是长途飞行,塔克本应当精疲力竭了,但恰恰相反,他很兴奋。埃伦·斯科特可不是凭一时的兴致行事的女人。这里面恐怕有蹊跷,艾伦·塔克心想,如果我应付得当的话,我有一种预感,我可以大捞一把。 他在四柱台旅馆订下房间,对柜台后面的职员说:“附近有报社吗?” “街那头便是,先生。往左走,过两个街区。你一看就知道。” “谢谢你啦。” 塔克一边向大街走去,看看午睡之后又充满生机的城市,一边在想着他被派来带回去的那个神秘的姑娘。这件事非同小可。但是为什么如此重要呢?他仿佛又听到了埃伦·斯科特的声音。 如果她还活着,带她回来见我。你不要跟其他人谈及此事。 好的,夫人。我怎么跟她说呢? 就简单地告诉她,她父亲的一位朋友想见她。她就会来的。 塔克找到了报社。他走了进去,屋里有五六个人坐在桌旁工作。他走到一个人面前。“对不起,我想见见主编。” 那个人指了指一间办公室。“在那里面,先生。” 塔克向那扇开着的门走过去,朝里看了看。一个三十五六岁的男人坐在书桌旁,正忙着编报。 “对不起,”塔克说,“我能跟您谈一会儿吗?” 那人抬起头。“什么事?” “我正在寻找一位小姐。” 主编笑了笑。“我们不都在找吗,先生?” “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被遗弃在一幢农舍门口。” 笑容消失了。“哦。她是被拋弃的吗?” “您想找到她?” “对。”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呢,先生?” “28年前。” 年轻人耸了耸肩。“那时我还不懂事哪。” 也许事情不很容易办。“您能介绍一个能帮我忙的人吗?” 主编仰靠在椅子背上,思考起来。“说真的,我可以为您介绍。我建议您跟贝伦多神父谈谈。” ※※※ 贝伦多神父坐在自己的书房里,牧师袍盖住了他瘦弱的双腿,他在听这位陌生人说话。 艾伦·塔克说明来意之后,贝伦多神父说:“您怎么想知道此事呢,先生?这是很久以前发生的事了。您对此事有何兴趣?” 塔克踌躇了一下,小心谨慎地选用他的词句。“我不能随便说。我只能告诉您,这对那个姑娘没有害处。您能告诉我,她当时被抛弃的那幢农舍在哪儿——” 那幢农舍。记忆像潮水一样涌向他的脑海,使他想起莫拉斯送那小孩到医院后的第二天来找他的情景。 “我看她快死了,神父。我们该怎么办呢?” 贝伦多神父给他的朋友、警察局局长唐·莫拉戈打了个电话。 “我认为这个孩子是到阿维拉的游客遗弃的。您能查查大小旅店,看看有没有带着小孩来,又丢下孩子走的人吗?” 警察查遍了所有旅馆必须登记的住宿卡片,但是都没有用。 “这个孩子就像是天上掉下来的。”唐·莫拉戈说。 他不知他离事实真相是如此接近。 贝伦多神父将小孩抱到孤儿院的时候,梅塞德丝·安赫莱斯曾经问过:“这孩子有名字吗?” “我不知道。” 梅塞德丝·安赫莱斯看了看神父怀里的孩子。“这样吧,我们给她取个名字吧。” 当时她刚读完一部爱情小说,她很喜欢书中女主角的名字。 “梅甘,”她说,“我们就管她叫梅甘吧。” 14年之后,贝伦多神父又将梅甘送到了西多会修道院。 ※※※ 此事过了这么多年,这个陌生人又来寻找她。生活总是经过一番周折起落又回到原点,贝伦多神父心想:由于某种神秘的原因,梅甘的生活也要回到原点了。不。不是梅甘。那是孤儿院给她取的名字。 “请坐,先生,”贝伦多神父说,“有很多事要告诉您哪。” 这样,他说了起来。 神父说完之后,艾伦·塔克静静地坐在那儿,他在迅速思考。埃伦·斯科特对一个早在28年前被遗弃在一幢农舍的小孩感兴趣,一定有什么特殊原因。根据贝伦多提供的情况,这是个现在名叫梅甘的女人。 告诉她,她父亲的一位朋友想见她。 如果他没记错,拜伦·斯科特及其妻子、女儿是许多年前在西班牙某地飞机失事时身亡的。此事与那件事有联系吗?艾伦·塔克顿时升起一阵兴奋之感。 “神父——我想去修道院见见她。这事很重要。” 神父摇了摇头。“恐怕太晚了。两天前政府军袭击了修道院。” 艾伦·塔克瞪大眼睛看着他。“被袭击了?修女们怎么样了?” “她们都被捕了,被押送到马德里去了。” 艾伦·塔克连忙站起身来。“谢谢您啦,神父。”他想赶上去马德里的最早的航班。 贝伦多神父接着说:“四个修女逃走了。其中就有梅甘。” 事情变得复杂起来。“她现在在哪儿呢?” “谁也不知道。警察和部队都在搜捕她和其他修女。” “我明白了。”在一般情况下,艾伦·塔克会打电话给埃伦·斯科特,告诉她他已经陷入死角。但是侦探的本能告诉他,眼下的形势值得继续调查。 ※※※ 他给埃伦·斯科特打了电话。 “事情很复杂呀,斯科特夫人。”他将神父的话重复了一遍。 电话里很长一阵沉默。“谁也不知她在哪儿吗?” “她和其他人在逃亡之中,但是她们不会躲得太久,警察和西班牙的一半军队都在搜捕她们。她们一露面,我就会赶到的。” 又是一阵沉默。“这对我很重要呀,塔克。” “是的,斯科特夫人。” ※※※ 艾伦·塔克又回到报社。他很走运,报社还没有关门。 他对主编说:“如果可以的话,我想查看一下你们的档案。” “您是在找特殊的事情吗?” “对。这里曾发生过一次飞机失事。” “多久以前,先生?” “28年前。1948年。” 艾伦·塔克花了15分钟找到了要找的内容。头版新闻标题展现在他的眼前。 1948年10月1日。斯科特企业总裁拜伦·斯科特及妻子苏珊、一岁的女儿帕特里夏在一次飞机失事中被烧死…… 这次我可交好运啦!他感到自己的脉搏在剧烈地跳动。如果这正如我所料,我就是个富翁了……一个大富翁了。 <hr /> 注释: 第十九章 她赤身裸体地躺在床上,感到贝尼托·帕塔斯在她身上。他的身体使她感到极为舒服。她将他抱得更紧,开始抚摸他,使他激动起来。可是什么事不对劲。我杀死了帕塔斯,她心里想,他已经死啦。 露西娅睁开眼睛,坐了起来,浑身颤抖,疯了似的向四周张望。贝尼托不在那儿。她在森林里的一个睡袋之中。有件东西压着她的大腿。露西娅将手伸进睡袋,拿出裹着的十字架。她瞪着它,喜出望外。上帝为我创造了奇迹,她心想。 露西娅不知十字架怎么会到这里来的,她也不在乎这一点。她终于把它弄到手了。她现在唯一要做的便是丢开其他人,自己逃走。 她爬出睡袋,朝特雷莎修女睡的地方看去。她不在了。露西娅朝四周的一片黑暗看了看,勉强可以看到空旷地边上托马斯·圣胡尔霍的身影,背朝着她。鲁维奥在什么地方,她不敢肯定。那不要紧。是离开这儿的时候了,露西娅心想。 她开始移动脚步走到空旷地边缘,避开圣胡尔霍。她猫着腰,这样不会被发现。 正在那时,爆发了一场大乱。 ※※※ 法尔·索斯特罗上校要指挥部队了。首相亲自命令他与拉蒙·阿科卡上校密切合作,捉住海梅·米罗和修女。但是命运给他带来福气,让其中一位修女落入了他的手中。如果能抓住那些恐怖分子,我将独享一切荣誉。 干吗与他分享这种荣誉呢?去他娘的阿科卡上校,法尔·索斯特罗心想,这次荣誉是属于我的。也许这么一来“奥普斯·蒙多”将用我,而不用阿科卡了,不理睬他那些下象棋和钻进人们脑子里的胡说八道。对,该教训这个带伤疤的大个儿一顿了。 索斯特罗给手下下达了详尽的命令。 “不要抓任何俘虏。你们是在跟恐怖分子交手。直接开枪打死他们。” 庞特少校犹豫起来。“上校,上面跟米罗的人一道的有修女呢。我们要不要——” “让恐怖分子躲在修女身后吗?不,我们不能冒这种危险。”索斯特罗选了12个人同他参加袭击,检查他们是否已全副武装。他们悄然无声地在黑暗之中移动,来到山坡边。月亮消失在乌云后面。这时简直伸手不见五指。这下好了。他们根本看不到我们。 索斯特罗的手下各就各位,他大声喊道:“放下武器,你们被包围了。”这样做只不过是作表面文章,紧接着他便命令道:“开火!狠狠地打!” 12支自动步枪开始向空旷地扫射。 托马斯·圣胡尔霍没来得及逃跑。一排机枪子弹打中了他的胸膛,他还没有倒下就已经死了。开火的时候,鲁维奥在空旷地另一方的边缘上。他看着圣胡尔霍倒下,连忙就地一滚,抬起枪准备还击,但没有开枪。空旷地处在漆黑一团之中,士兵在盲目地扫射。如果他还击,就会暴露目标。 他看到露西娅趴在地下,离他两码之远,他感到吃惊。 “特雷莎修女在哪儿?”他轻声问。 “她——她不见了。” “趴下。”鲁维奥对她说。 他一把抓住露西娅的手,作Z字形向森林跑去。他们跑着,子弹很危险地从他们身边擦过,一会儿露西娅和鲁维奥便跑进树林中。他们仍然不停地跑。 “跟紧我,修女。”他说。 他们听到身后袭击者的声音,但是渐渐地,声音消失了。在森林的一片墨黑之中追赶任何东西都是徒劳的。 鲁维奥停住脚步,好让露西娅喘口气。 “我们现在把他们甩了,”他对她说,“但是我们得继续往前走。” 露西娅喘着粗气。 “如果你想休息一会儿——” “不。”她说。她已精疲力竭,但是她决不想被他们抓住。尤其是现在她将十字架弄到手的时候。“我很好,”她说,“我们赶快离开这儿吧。” ※※※ 法尔·索斯特罗上校面临灾难。一个恐怖分子被击毙,但是有多少逃跑了,只有上帝知道。他没有抓到海梅·米罗,他手上只有一个修女。他明白,他要将发生的一切向阿科卡上校报告,而他可不想这样做。 ※※※ 艾伦·塔克给埃伦·斯科特的第二个电话比第一个更加令她不安。 “我得到了一些更有趣的消息,斯科特夫人。”他小心谨惧地说。 “什么?” “我在这儿查了一些旧报的档案,想找到更多有关那个女孩的信息。” “后来呢?”她准备好面临将发生的一切。 塔克保持声音正常。“那个女孩好像是在你们的飞机坠毁时被遗弃的。” 沉默。 他接着说:“就是造成您丈夫的兄嫂和他们的女儿帕特里夏死亡的那次。” 敲诈。这根本没有其他解释。这么看来,他已经发现了。 “没错,”她平平常常地说,“我早应该跟你提及此事。你回来后我再向你解释一切。关于那个女孩,你还有更新的消息吗?” “没有。不过她躲不了多久。整个国家都在寻找她。” “一发现她,马上告诉我。” 电话挂了。 艾伦·塔克坐在那儿,眼瞪瞪地看着断了线的听筒。她是个冷酷的女人哪,他赞赏地心想,我真想知道她对有一个同谋有怎样的感受? ※※※ 派他去是我的过错啊,埃伦·斯科特心里这么想,现在我得让他就此止步。这样的话,她怎么处理那个女孩子呢?一个修女!直到见到她,我才能给她下结论。 她的秘书按响了她的对讲机。 “董事们在会议室等您,斯科特夫人。” “我就来。” ※※※ 露西娅和鲁维奥继续在林中穿行,他们一路磕磕绊绊,一步一滑,还要对付树枝、草丛和昆虫,每走一步就离追击他们的人远一步。 最后,鲁维奥说:“我们可以在这儿停下了。他们不会发现我们的。” 他们在高山上茂密的森林之中。 露西娅躺在地上,不停地喘着粗气。她脑子里又一次出现了刚才见到的那幕可怕的情景。托马斯毫无警觉就倒下了。那些畜生是想杀死我们所有人,露西娅心里想。她还活着的唯一原因就是因为有坐在她身边的这个男人。 她看着鲁维奥,这时他站起身来,巡视周围。 “我们下半夜可以在这儿过,修女。” “好吧。”她很不耐烦,只想赶快走,但是累得够呛,该休息休息了。 鲁维奥仿佛知道她的心事,说:“天一亮,我们就上路。” 露西娅感到肚子里咕噜作响。正当她想这件事的时候,鲁维奥说:“你一定饿了吧——我去找点吃的。你一个人在这儿不害怕吧?” “不。我没事的。” 这个魁梧的男人在她身边蹲下。 “请别害怕。在修道院待了那么多年,又来到尘世,这对你来说实在不易,这我清楚。一切事情在你看来都很怪吧。” 露西娅抬头望着他,平淡地说:“我会尽量适应的。” “你很勇敢,修女。”他站起身,“我就回来。” 她看着鲁维奥消失在树林之中。该是作决定的时候了。她有两种选择:她可以现在就逃跑,设法到附近的一个城市,用金十字架作交易换取护照;或者可以和这个男人待在一起,直到他们远离那些士兵。那样更安全,露西娅肯定地想。 她听到树林中有声音,连忙转过身来。是鲁维奥。他面带微笑,走到她跟前。他手中捧着贝雷帽,里面装满了西红柿、葡萄、苹果。 他在她身边坐下。“早餐。本来可以再有一只肥美的鸡,不过我们不能用火烧鸡,否则会暴露目标的。在山底下就有一个农庄。” 露西娅瞪眼看着贝雷帽里的东西。“妙极了。我饿死啦。” 他递给她一只苹果。“吃这个吧。” 他们吃完了。鲁维奥在说话,但露西娅满脑子想着自己的心事,没注意听。 “你说你在修道院有十年了,修女?” 露西娅从沉思中清醒过来。“什么?” “你在修道院待了十年了吗?” “哦,是的。” 他摇了摇头。“那么,对于这段时间发生的一切,你都一无所知喽。” “嗯——一点也不清楚。” “过去十年中世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修女。” “是吗?” “可不是?”鲁维奥认真地说,“佛朗哥已经死了。” “不是吧。” “哦,是死了。去年。” 指明一个叫唐·胡安·卡洛斯的人作为他的接班人,她这么想。 “说起来真难以置信,月球上第一次有人行走了。这是事实呀。” “真的?”实际上是两个人,露西娅想,他们叫什么来着?内尔·阿姆斯特朗和叫巴兹什么的。 “哦,是的。北美洲人。现在有一种飞得比声音还快的客机。” “真难以置信哪。”我迫不及待要驾车去乘协和式飞机哩,露西娅心想。 鲁维奥像个孩子,非常乐意向她讲述世界大事。“葡萄牙发生了一场革命。美国总统尼克松卷入了一桩特大丑闻,并因此而辞职了。” 鲁维奥实在可爱,露西娅心里确信地想。 他拿出一包公爵牌香烟,这是西班牙一种刺激性很强的烟。“我想抽烟,你不会生气吧,修女?” “不。”露西娅说,“你抽就是。” 她看他点燃了烟,烟钻进她鼻孔的一刹那,她极想抽上一支。 “我抽一支,你不介意吧?” 他吃惊地望着她。“你想抽烟吗?” “只是想知道是什么味道。”露西娅迅速地说。 “哦,当然可以。” 他把烟盒递给她。她抽出一支香烟,放在两片嘴唇之间,然后他为她点上。露西娅深深地吸了一口,烟进入肺部时,她觉得非常舒服。 鲁维奥看着她,感到纳闷。 她咳嗽起来。“这么说,香烟就这么个味道呀。” “你喜欢吗?” “不怎么喜欢,不过——” 露西娅又深深地、满足地吸了一口。上帝呀,她多么想抽烟哪。不过她心里明白,她必须小心谨慎。她不想引起他的怀疑。于是,她拿出香烟,笨手笨脚地用手指夹着。她在修道院只待了几个月,然而鲁维奥是对的。又来到尘世上似乎真的感到稀奇。她真想知道梅甘和格拉谢拉此时正在干什么。特雷莎修女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被士兵抓住了吗? 这时露西娅的眼睛感到疼起来。这是一个漫长、紧张的夜晚。“我想我要打个盹。” “别担心。我会为你放哨的,修女。” “谢谢你啦。”她微笑着说。不一会儿她就进入了梦乡。 鲁维奥·阿尔扎诺低头望着她,心想:我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女人。她是个超乎世俗、信奉上帝的人,然而与此同时,她又具有凡人的一切。今天夜里她和男人一样勇敢。你是个异乎寻常的女人,鲁维奥·阿尔扎诺一边看着她睡觉,一边心里这么想,上帝的小修女。 第二十章 法尔·索斯特罗点燃了第十支香烟。我不能再拖延了,他暗自决定,坏消息最好尽快掩盖。他深深地吸了几口气使自己镇定下来,然后开始拨电话号码。拉蒙·阿科卡接了电话,这时索斯特罗说:“上校,昨天夜里我们袭击了恐怖分子的一个营地,我得到情报说海梅·米罗在那儿,我想此事应当让你知道。” 一阵危险的沉默。 “你抓住他了吗?” “没有。” “你采取这种行动没征求过我的意见呀?” “来不及——” “但来得及让海梅逃走。”阿科卡的声音充满怒火,“你凭什么采取这种如此重要的行动呢?” 索斯特罗倒抽一口冷气。“我们抓住了修道院的一个修女。是她带我们去找米罗和他手下的人的。袭击中我们打死了其中一个。” “但其余的全跑了吗?” “是的,上校。” “那个修女现在何处?难道你让她也逃跑了吗?”他的语气强硬。 “没有,上校,”索斯特罗迅速地说,“她就在这个营地。我们一直在审问她,而且——” “别动手。我亲自审问她。我一小时后就到。我赶到之前,你设法别让她逃跑。”他啪的一声放下听筒。 ※※※ 恰好一小时之后,拉蒙·阿科卡上校到达了关押特雷莎修女的营地。同他一道来的还有他的反恐特别行动小组的12名部下。 “把那个修女带来见我。”阿卡科上校命令道。 特雷莎修女被带到总部帐篷,阿科卡上校在等候她。她走进帐篷时,他彬彬有礼地站起身来,冲她微笑。 “我就是阿科卡上校。” 终于见到了!“我知道您会来的。上帝告诉我了。” 他高兴地点了点头。“是吗?那好哇。请坐吧,修女。” 特雷莎修女很紧张,不敢坐下。“您一定要帮助我呀。” “我们互相帮助吧。”阿科卡上校向她保证,“你是从阿维拉的西多会修道院逃出来的,对吗?” “对。真可怕呀。所有那些人。他们干着邪恶的事情,还——”她结结巴巴地说。 还干着愚蠢的事情。我们让你和其他人逃跑了。“你怎么到这儿来的,修女?” “上帝送我来的,像往常一样,他在考验我——” “除了上帝之外,还有一些男人带你到这儿来的吧?”阿科卡上校耐心地问道。 “对。他们绑架了我。我必须从他们手中逃脱。” “你告诉了索斯特罗在哪儿可以找到那些人吧?” “是的。那些邪恶的东西。一切都是拉乌尔在背后策划的,您明白吧。他让人带给我一封信,说——” “修女,我们想要找到的那个人叫海梅·米罗。你见过他吗?” 她颤抖起来。“见过的。哦,见过的。他——” 上校向前倾了倾身子。“好极了。现在,你必须告诉我在哪儿可以找到他。” “他和其他人在去埃塞的路上。” 他皱起眉头,感到迷惑不解。“去埃塞?去法国吗?” 她的话是一派胡言。“对。莫妮克拋弃了拉乌尔,他就派人绑架我,是因为那孩子,所以——” 他尽量控制他越来越不耐烦的情绪。“海梅和他的手下在向北面逃亡。埃塞可是在东面哪。” “你决不能让他们把我带去见拉乌尔呀。我不想再见他,这你会明白的。我不能见他——” 阿科卡粗鲁地说:“我根本对他妈的拉乌尔不感兴趣。我想知道在哪儿我可以找到海梅·米罗。” “我告诉您了。他在埃塞等着我。他想要——” “你在说谎。我看你是想保护米罗吧。我说,我不想伤害你,所以再一次问你。米罗在哪儿?” 特雷莎修女无可奈何地瞪着他。“我不知道,”她轻声地说,茫然地看了看四周,“我不知道。” “刚才你还说他在埃塞。”他的声音像是甩了一鞭。 “是呀。是上帝告诉我的。” 阿科卡上校听够了。这婆娘不是疯子,就是个出色的演员。无论如何,她这些谈论上帝的话使他感到恶心。 他转过身来,对他的助手帕特里克·阿列塔说:“这个修女的脑子得刺激一下。把她带到军需兵帐篷。也许你和你的手下可以帮助她回忆起海梅·米罗在哪儿。” “是,上校。” 帕特里克·阿列塔和他的手下是袭击阿维拉修道院的小队的一部分。 四修女逃走,他们负有责任。好了,我们现在可以补偿了,阿列塔心想。 他转身对特雷莎修女说:“跟我走,修女。” “是的。”亲爱的、神圣的基督,谢谢你啦。她又胡说起来:“我们现在就走吗?您不会让他们把我带到埃塞去吧?” “不会的,”阿列塔向她保证,“你不会去埃塞的。” 上校是对的,他心里想,她在跟我们耍花招。好吧,我们来让她看看一些新把戏。我要看她是乖乖地躺下,还是尖声喊叫。 他们来到军需兵帐篷时,阿列塔说:“修女,我们再给你一次机会。海梅·米罗在哪儿?” 他们不是问过我这个问题了吗?或者那是另外一个人?是在这儿或者——这一切是多么混乱啊。“他为拉乌尔绑架了我,因为莫妮克抛弃了他,而且他以为——” “好吧。如果你想这样的话,”阿列塔说,“我们有办法让你头脑清醒一下。” “是的,求求你。一切都那么令人迷惑不解。” 阿科卡手下的五六个人走进帐篷,后面跟着索斯特罗手下的穿制服的士兵。 特雷莎抬起头。她茫然地眨着眼睛。“这些人送我去修道院吗?” “他们会做比那个更好的事情,”阿列塔咧嘴大笑起来,“他们要送你进天堂,修女。” 那些人走近她,把她包围起来。 “你穿的衣服挺漂亮嘛。”一个士兵说,“你肯定你是个修女吗,亲爱的?” “哦,当然是。”她说。拉乌尔曾叫她亲爱的。这个人是拉乌尔吗?“你明白吧,我们得换衣服躲开那些士兵。”可是这些家伙就是士兵。一切都乱套了。 一个士兵把特雷莎推倒在帆布床上。“你丑不出众,不过让我们瞧瞧你衣服里面是什么模样吧。” “你们想干什么?” 他伸过手去,撕开她的上衣,与此同时另一个人撕开了她的裙子。 “老妇有这样的身段不坏嘛,是吧,伙计们?” 特雷莎尖叫起来。她抬头看看围着她的士兵。上帝将置他们于死地。他不会让他们碰我的,因为我是他的人。我是和主在一起的人,喝着他纯洁的泉水长大。 一个士兵解开了他的腰带。一会儿她感到粗壮的手将她的两腿分开。当那个士兵趴到她身上时,她又一次尖叫起来。 “现在,上帝呀,现在就惩罚他们吧。” 她等着雷鸣和闪电消灭他们所有人。 又一个士兵趴在她身上。她的眼前是一片红色的朦胧景象。特雷莎躺在那儿等待上帝来攻击,几乎没有意识到那些士兵在蹂躏她。她不再感到疼痛了。 阿列塔上尉站在帆布床边。几个人侮辱了特雷莎一番之后,他说:“够了吧,修女?你随时都可以阻止这种事,只要你告诉我海梅·米罗在哪儿。” 特雷莎修女没有听到他的话。她的脑子里尖叫道:主呀,用你的力量惩罚他们吧。像你在消灭那些家伙一样消灭他们吧。 令人无法相信的是,上帝没有回答。这不可能呀,因为上帝无处不在。她清醒过来。当第六个士兵压在她身上的时候,她突然领悟到,上帝没有听到她说话,上帝根本就不存在。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崇拜一种至高无上的力量,忠心耿耿地为上帝效力。可是至高无上的力量根本不存在。要是上帝存在的话,他早就来救我了。 那片红色的朦胧景象在特雷莎修女的眼里消失,她第一次看清了周围的一切。帐篷里起码有12个士兵在等着轮奸她。阿列塔上尉在床的一头站着观看。排着队的士兵都是全身穿着制服,衣服都懒得脱。一个士兵从特雷莎身上起来,另一个又趴在她身上。 上帝绝不存在,而尘世间只有魔鬼,这些人都是他的帮凶,特雷莎心想,他们都不得好死,他们所有的人。 当那个人压在她身上的时候,特雷莎一把从他的枪套中拔出手枪,谁都没有来得及反应,她已将手枪对准了阿列塔。子弹打穿了他的喉咙。然后她用枪对准其他士兵,连开数枪。其他人还没有警觉过来,向她开枪之前,已有四人倒下。因为她身上那个士兵压着她,他们不容易瞄准。特雷莎修女和最后一个轮奸者同时被击毙。 <hr /> 注释: 第二十一章 空旷地边上有人移动的声音,海梅·米罗立刻惊醒。他溜出睡袋,手拿着枪站起身来。当他靠近的时候,只见梅甘跪在地上祈祷。他站在那儿,仔细端详着她。这个可爱的女人深夜在深山密林之中祈祷,给人一种超凡之美,此刻海梅却产生一种憎恨之感。如果不是费利克斯·卡皮奥泄漏我们要去圣塞瓦斯蒂安的话,我一开始就不会被这个修女拖累的。 他必须尽快赶到圣塞瓦斯蒂安。他们四周全是阿科卡手下的人,他单身一人想逃出他们布下的天罗地网本就不是容易之事。有了这个女人作累赘,减慢了他的速度,危险增大了十倍。 他朝梅甘走去,满腹怒气,他的声音粗鲁,出乎他的用意。 “我跟你说过,要睡一会,明天我不想让你减慢我的速度。” 梅甘抬起头,轻声说:“如果我使你生气了,我很抱歉。” “修女,为了更重要的事情,我没有发火。你不过使我心烦罢了。你们在石墙之后度过一生,只是为了能在来世漫游。你们使我感到恶心,你们所有人都这样。” “因为我们相信来世吗?” “不,修女。因为你们不相信尘世。你们逃避现实。” “是为你们祈祷。我们用一生为你们祈祷。” “你认为这样就能解决世界上的事了吗?” “是的,我们相信总有一天会的。” “没有那一天的。大炮声、被炸弹炸成两半的孩子们的尖叫声满天响,你们的上帝是听不到你们的祈祷的。” “当你有了虔诚之心——” “哦,我对很多事情都有信念,修女。我相信我为之奋斗的事业。我相信我的人,相信我的枪。我不相信的是那些在水上走的人。如果你认为上帝现在在听你说话,那么告诉他把我们送到门达维亚修道院吧,这样我就能丢开你了。” 他恨自己居然发火了。佛朗哥的长枪党徒肆意强奸和杀害巴斯克人和加泰罗尼亚人的时候,教会袖手旁观,这并非她的过错。我的家人也被杀害了,海梅自言自语道,这并非她的过错呀。 海梅当时还是个孩子,但是那幅情景永远不会从他的脑子里抹去…… ※※※ 深夜他被落下的炸弹爆炸声惊醒。弹炸像天女散花,在四处撒下毁灭的种子。 “起来,海梅,快点!” 父亲的声音里充满了恐惧,对这个孩子来说,这比飞机轰炸的可怕咆哮声更恐怖。 格尔尼卡是巴斯克人的一个据点,佛朗哥将军决定把它作为一个教训的实例。“摧毁它。” 恐怖的纳粹秃鹫军团和六架意大利飞机进行了集中袭击,残酷无情。城里的人想躲避天上扫射下来的枪弹,但是无处藏身。 海梅、他的父母还有两个姐姐与其他人一道逃亡。 “去教堂,”海梅的父亲说,“他们不会轰炸教堂的。” 他说对了。谁都知道教会是站在军队首领一边的,对敌人的残酷暴行熟视无睹。 米罗一家向教堂跑去,在恐慌的人群之中冲开一条路,设法逃脱。 小男孩紧紧抓住父亲的一只手,想方设法不去听他周围可怕的声音。他记起父亲没有感到害怕、没有逃跑的日子。 “要发生战争了吗,爸爸?”他曾经问他父亲。 “不,海梅。那只是报上说的。我们所要求的只是让政府给我们一定的自主权。巴斯克人和加泰罗尼亚人有权有自己的语言、旗帜和假日。我们仍然是一个国家。西班牙人永远也不会与西班牙人作战。” 海梅当时年纪尚小,不明白这种事情,但是当然知道除了巴斯克人和加泰罗尼亚人的问题之外,还有很多其他的问题。共和军政府和右翼民族主义阵线之间产生了严重的思想冲突。起初仅仅是分歧的火星,很快变成了一场难以控制的大火,十几个国家卷入进来。 当佛朗哥的强大军队打败了共和军之后,民族主义阵线牢牢控制住西班牙,佛朗哥将注意力转到了不妥协的巴斯克人身上。“惩罚他们。” 鲜血在继续流淌。 巴斯克人领袖中的铁杆分子掀起了巴斯克自由团运动,有人要海梅的父亲参加。 “不。这不对。我们必须通过和平的手段获得我们合法的一切。战争只会导致毁灭。” 但是鹰派终究比鸽派强,巴斯克自由团运动很快成为一支强大的武装力量。 海梅的一些朋友的父亲是这个组织的成员,他听了不少有关他们英勇功绩的故事。 “我父亲和他的一些朋友炸掉了民防军总部。”一个朋友告诉他。或者:“你听说巴塞罗那抢银行的事了吗?那是我父亲干的。这一下他们可以买武器跟法西斯分子作战了。” 而海梅的父亲却说:“暴力是错误的。我们应当谈判。” “我们在马德里炸毁了他们的一家工厂。你父亲为什么不站在我们这一边呢?他是胆小鬼吗?” “别听你的朋友胡说,海梅,”他父亲对他说,“他们干的那些事是犯罪呀。” “佛朗哥下令处死了12个巴斯克人,甚至没经审判。我们在举行一次全国性的大罢工。你父亲准备参加吗?” “爸爸——” “我们都是西班牙人,海梅。我们决不能让任何人把我们分开。” 这个小男孩感到不安起来。我的朋友说得对吗?我父亲是个胆小鬼吗?海梅相信了他的父亲。 而现在简直像世界末日。他周围的世界全被毁灭了。格尔尼卡的大街上挤满了尖声叫喊的人群,他们在设法躲避飞机丢下来的炸弹。他们周围的建筑物、雕像和人行道被炸成了散雨似的混凝土和血肉。 海梅和他的父母、姐姐已经跑到了大教堂,这幢建筑是广场上唯一仍然挺立在那里的房子。十多个人在使劲敲着门。 “让我们进去!看在基督的分上,开开门吧!” “怎么回事?”海梅的父亲喊道。 “神父把教堂锁上了。他们不让我们进去。” “我们砸开门进去吧。” “不行。” 海梅吃惊地看着父亲。 “我们不要砸开上帝的房子,”他父亲说,“无论我们在哪儿,他都会保护我们的。” 已经来不及了,只见一队长枪党徒从一个拐角出来,用机枪向他们扫射,广场上这些手无寸铁的男人、妇女和孩子一一倒在血泊之中。海梅的父亲在感到子弹穿进了自己的胸膛的时候,还一把拖住儿子,将他按倒在地,保全了他的性命,用他自己的身体盖住了海梅,挡住了一排排置人于死地的子弹。 袭击之后,整个世界仿佛笼罩在阴森的寂静之中。枪炮声、跑步声、尖叫声都像变戏法似的消失了。海梅睁开眼睛,在那儿躺了很久,父亲的身体像一床爱的毛毯盖在他身上。他的父母、姐姐还有其他成百上千的人都死了。他们尸体的前面是教堂紧锁着的大门。 ※※※ 那天下半夜,海梅逃出了那个城市,两天之后当他到达毕尔巴鄂时,他加入了埃塔组织。 征兵官看了看他,说:“你太小了,不能参加,孩子。你应当去上学呀。” “你们这儿将是我的学校,”海梅·米罗轻声说,“你们将教我怎样战斗,为我全家人报仇。” 他从不回顾过去。他为自己、为全家人而战,很快他的功绩被传为佳话。海梅计划并且指挥了对工厂、银行的大胆袭击,处死许多敌人。一旦他的手下被捕,他就舍命去营救。 当海梅听说反恐特別行动小组成立以追捕巴斯克人时,他笑了起来,说:“好。他们已经注意到了。” 他从未想过自己的冒险与“你父亲是个胆小鬼吗”是否有关系,或者这样做是不是为了向自己和其他人证明什么。他一次又一次证明了他的英勇,他为了自己的信念,英勇无畏。 现在,由于他的一个手下随便说话,海梅被一个修女拖累了。她的上帝现在站在我们这一边了,这真是讽刺。但是,太晚了,除非他们能死而复生,包括我的父母、姐姐,他痛苦地想。 ※※※ 夜里,他们在树林中穿行,白色的月光照着他们四周的森林,形成一块块斑点。他们避开城市和大路,警觉任何危险迹象。海梅忽视了梅甘。他同费利克斯走在一起,谈论着过去的冒险经历,而梅甘产生了好奇。她从未认识过像海梅·米罗这样的人。他充满着自信。 可以将我送到门达维亚的人,她心想,非他莫属。 ※※※ 有一阵海梅也可怜这个修女,甚至有点儿不情愿地钦佩她为这种艰苦跋涉采取的办法。他真想知道其他几个男人与上帝给他们的累赘相处得如何。 起码,他有安帕罗与他同行。海梅觉得夜晚她对他来说是一种极大的安慰。 他和我一样奉献了自己,海梅心想,她更有理由仇恨政府。 安帕罗的全家都被民族主义阵线的军队杀死了。她是具有坚定独立思想的女人,而且满怀激情。 ※※※ 天亮时,他们接近萨拉曼卡,来到托尔梅斯河边。 “西班牙全国的学生都来这儿,”费利克斯向梅甘解释说,“上大学。这里的大学也许是西班牙最好的。” 海梅没有听他们说话。他在聚精会神地考虑下一步行动计划。如果我是猎手,该在哪儿布下陷阱呢? 他转身对费利克斯说:“我们别去萨拉曼卡。城外就有家小客栈。我们在那歇脚。” 小客栈在主旅游线上。一排石梯通向大厅,大厅里有一个身穿甲胄的古代骑士守卫。 他们几个人来到门口的时候,海梅对两个女人说:“在这儿等等。”他向费利克斯·卡皮奥点点头,两个男人便消失了。 “他们去哪儿了?”梅甘问道。 安帕罗·希隆向她投去轻蔑的一瞥。“也许他们找上帝去了。” “我希望他们找到他。”梅甘平静地说。 十分钟后,两个男人回来了。 “一切正常。”海梅对安帕罗说,“你和修女住一间。费利克斯和我住一间。”他递给她一把钥匙。 安帕罗生气地说:“亲爱的,我要跟你住在一起,不是——” “照我说的做。好好看着她。” 安帕罗转身对梅甘说:“好吧。跟我来,修女。” 梅甘随安帕罗走进客栈,上了楼。 楼上阴暗、空荡的走廊上有一排客房,共12间,她们住其中一间。安帕罗打开锁,两个女人走了进去。房间很小,灰黄色,没有什么家具,木地板,灰墁墙,室内有一张大床、一张帆布小床、一个破旧的梳妆台和两把椅子。 梅甘向四周看了看,说道:“太好了。” 安帕罗·希隆转过身来,感到气愤,她以为梅甘的话里有讽刺的意味。“你到底在抱怨谁呀——?” “真大呀。”梅甘接着说。 安帕罗看了她一会儿,然后笑了起来。当然,这与修女住的那些小屋相比看上去是很大。 安帕罗开始脱衣服。 梅甘情不自禁地瞪眼看着她。这还是她第一次在日光下真正看安帕罗。从世俗的角度来说,这个女人很美,她满头红发,皮肤白皙,乳房丰满,腰肢纤细,走动时臀部一摇一摆的。 安帕罗见她在看。“修女——你可以告诉我一件事吗?人们为什么进修道院呢?” 这个问题很容易回答。“有什么比献身给上帝更美妙的呢?” “我可以随便举出一千种来。”安帕罗走到大床前,坐下,“你在帆布床上睡。据我所知,在修道院,你们的上帝不想让你们太舒服的。” 梅甘笑了笑。“没关系。我内心舒服呢。” ※※※ 两个男人住在走廊对面的房间里。海梅·米罗在床上舒展四肢。费利克斯·卡皮奥在小帆布床上设法躺得舒服一点。两人都没脱衣服。海梅的枪放在枕头下面。费利克斯的枪放在挨近他的一张小的旧桌子上。 “你想她们干吗那么做呀?”费利克斯大声问道。 “?” “像囚犯一样把自己一辈子锁在修道院里。” 海梅耸耸肩。“问那个修女吧。我真愿我们单独行路。对这件事我有不好的预感。” “海梅,上帝会为这件事感谢你的。” “你真相信有上帝吗?别叫我发笑了。” 费利克斯没有打破沙锅问到底。和海梅·米罗讨论天主教会的问题不是很明智的事情。两人都沉默了,各想各的心事。 费利克斯·卡皮奥在想:上帝将这些修女交给我们。我们必须送她们安全到达修道院。 海梅在想安帕罗。现在他实在需要她。那个该死的修女。当他意识到他还有事要做时,他开始揭开被子。 ※※※ 在楼下那个昏暗的小门厅里,一个男招待静静地坐在那里,一直等到他确信新来的房客已经入睡。他心里怦怦直跳,拿起听筒,拨了一个号码。 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回答说:“警察总局。”男招待对电话里他的侄儿悄声地说:“弗洛里安,海梅·米罗和他的三个人在我这儿。你想抓住他们,得到奖赏吗?” <hr /> 注释: 第二十二章 在佩尼亚菲耶尔以东90英里,通往该城的一片林地里,露西娅·卡尔米内睡得很熟。 鲁维奥·阿尔扎诺坐在那里看着她,不忍心把她叫醒。她睡的模样真像个天使呀,他心想。 可是已接近黎明,该是继续赶路的时候了。 鲁维奥倾过身去,轻轻地在她耳边温柔地说:“露西娅修女……” 露西娅睁开眼睛。 “我们该走啦。” 她打了个哈欠,伸伸懒腰。她穿的衬衣纽扣散了,一部分乳房露在外面。鲁维奥连忙转过脸去。 我不能胡思乱想呀。她是基督的新娘。 “修女——” “什么?” “我——我能否请你帮个忙?”他几乎脸红了。 “什么忙呀?” “我——很久没有祈祷过了。但是我是个天主教徒。你愿意为我们做一次祈祷吗?” 这是露西娅始料不及的。 我有多久没祈祷了呢?她很想弄清楚。在修道院没有计算过。别人在祈祷的时候,她的脑子在计划如何逃跑。 “我——我不——” “我肯定这样我俩都会觉得好受一些。” 她怎么解释自己连一段祈祷词也记不住了呢?“我——呃——”对了。她记起了一段。小时候她跪在床边,父亲站在她身旁,准备将她塞进床里。渐渐地,她开始回想起第23首圣诗。 “主是牧养我的人;我决不需要,他使我躺在绿油油的牧场;他将我带到静静的水边,他复活了我的灵魂;他以他的名义指引我走上正道……” 记忆像潮水一样涌进脑海。 她和她父亲拥有整个世界,他为她感到自豪。 你生来就福星高照,我的天使。 听到这句话,露西娅感到幸运,感到自己很美。什么也不可能伤害她。她难道不是伟大的安杰洛·卡尔米内的漂亮女儿吗? “是呀,尽管我在死亡影子的山谷中行走,我也不怕魔鬼……” 那些魔鬼是她父亲和哥哥的敌人。是她向他们讨还了血债。 “因为你和我在一起;你的魔杖、你的权杖,抚慰了我……” 我需要抚慰的时候,上帝又在哪儿呢? “你在我的敌人面前为我摆设了一张餐桌;你在我头上涂上了油;我的餐杯喝干了……” 这时,她说得越来越慢。她想知道,那个穿着白色圣餐服的小女孩怎么了。未来是那么美好。然而,不知为什么一切都乱了。一切的一切。我失去了父亲、哥哥,还有我自己。 在修道院,她从未想过上帝。而现在,出了修道院,在此地同这个淳朴的农民在一起…… 你愿意为我们做一次祈祷吗? 露西娅继续说:“善和仁慈肯定将跟我今后一辈子;我将永远居住在主的屋子里。” 鲁维奥看着她,心里被感动了。 “谢谢你,修女。” 露西娅点了点头,无法说出话来。我这是怎么啦?露西娅问自己。 “你准备好了吗?” 她看了看鲁维奥·阿尔扎诺,说:“是的,准备好了。” 五分钟之后,他们又开始上路了。 ※※※ 突然间下起了倾盆大雨,他们只得在一个没有人住的木屋里躲雨。雨水像愤怒的拳头敲打着屋顶和四周。 “你想这场暴雨会停吗?” 鲁维奥笑了笑。“这算不了什么暴雨,修女。我们巴斯克人管它叫阵雨。它来得急,去得也快。现在土地很干,需要雨水。” “是吗?” “是的。我是农民嘛。” 这很明显,露西娅想。 “我这么说,请你原谅,修女,不过我和你有许多共同的地方。” 露西娅看着这个笨手笨脚的乡巴佬,心想:会有这一天的。“是吗?” “是呀。我觉得,在许多方面农场和修道院很相似。” 这种比喻使她迷惑不解。“我不明白。” “哦,修女,在修道院你常常想起上帝和他的奇迹。对吗?” “是的。” “在某种意义上,农场就是上帝。人们被天地万物所包围。一切作物都在上帝的土地上生长,无论它是小麦、橄榄树,还是葡萄——一切来自上帝,不是吗?这些就是所有的奇迹呀。你每天亲眼见到它们发生,因为你帮助它们生长,你就是奇迹的一部分。” 露西娅听出他话里的热情不禁笑了起来。 突然间,雨停了。 “现在我们可以走了,修女。” ※※※ “我们就快到杜罗河了,”鲁维奥说,“佩尼亚菲耶尔瀑布就在我们前面。我们先去杜罗河畔阿兰达,然后去洛格罗尼奥与其他人会合。” 你去那些地方吧,露西娅心想,祝你好运。我要去瑞士了,我的朋友。 ※※※ 他们到达瀑布前半小时就听到了瀑布声。佩尼亚菲耶尔瀑布是一幅美景,瀑布直流而下,形成了奔腾的河流。流水的咆哮声震耳欲聋。 “我想洗个澡。”露西娅说。仿佛她已多年未洗澡了。 鲁维奥·阿尔扎诺眼瞪瞪地看着她。“在这儿?” 不,傻瓜,在罗马。“是的。” “留神哪。因为下雨,河水涨了。” “别着急。”她站在那儿,耐心地等待。 “哦。你脱衣的时候,我会走开的。” “别走远了。”露西娅迅速地说。树林里很可能有野兽。 露西娅开始脱衣服,鲁维奥连忙走开几步,转过身去。 “别下去太远了,修女,”他喊道,“河水很危险。” 露西娅将帆布包着的十字架放在可以看到的地方。早晨的凉风使她的身体产生了非常舒服的感觉。她脱光衣服,走下水去。水很冷,使人提神。她转过身,看到鲁维奥直直地望着另外一个方向,背对着她。她禁不住笑起来。她认识的所有其他男人都会大饱眼福的。 她往深水区走,避开周围的石头,同时往身上泼水,感到奔腾的急流在紧紧抱住她的双腿。 几码远的地方,一棵小树被急流冲走了。露西转身去看,这时她突然失去了平衡,滑倒在水中,同时尖叫起来。她重重地摔倒在水中,头猛然碰到一块石头上。 鲁维奥转过身看到露西娅消失在急流之中,惊恐万状。 第二十三章 弗洛里安·圣地亚哥警官在萨拉曼卡警察局放下听筒的时候,他的两手在发抖。 海梅·米罗和他的三个人在我这儿。你想抓住他们,得到奖赏吗? 政府张贴了告示,悬赏海梅·米罗的人头,而现在这个巴斯克亡命之徒就在他的手中。赏金将改变他的一生。他能让孩子进更好的学校,为妻子买一台洗衣机,为情妇买些珠宝。当然,他得让他的叔叔分享一部分赏金。我给他20%吧,圣地亚哥这么想,要么是10%。 海梅·米罗的名声,他早有耳闻,他不想拿自己的生命去冒险捉拿这个恐怖分子。让别人去冒险,我来得奖金吧。 他坐在书桌旁,思考解决问题的最佳办法。阿科卡上校的名字立刻出现在他的脑海。谁都知道,上校和这个亡命之徒之间有深仇大恨。此外,上校可以指挥反恐特别行动小组。对,那是最佳办法。 他拿起听筒,十分钟之后他和上校本人通了电话。 “我是弗洛里安·圣地亚哥警官,在萨拉曼卡警察局打电话。我追踪到了海梅·米罗。” 阿科卡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你肯定吗?” “是的,上校。他在雷蒙多·德波尔贡国家旅馆,就在城外。他在那儿过夜,我叔叔是那儿的接待员。他亲自打的电话。有另外一个男人、两个女人同他一道。” “你叔叔能确定那人是海梅·米罗吗?” “是的,上校。他和其他几个人睡在旅馆二楼的两间里屋。” 阿科卡说:“仔细听着,警官。我要你马上赶到那家旅馆,站在外面守着,别让一个人逃走。我一小时以后赶到。你不要进去。不要让人看见。明白吗?” “是,长官。我立刻就动身。”他踌躇了一下,“上校,赏金的事——” “我们抓到米罗,赏金就是你的。” “谢谢,上校,我简直——” “走吧。” “是,长官。” 弗洛里安·圣地亚哥放下听筒。他真想打电话告诉他的情人这个振奋人心的消息,但是时间来不及了。他以后再使她大吃一惊吧。与此同时,他有一件事要做。 他叫来在楼上值班的警察。 “你们坐到桌子旁来吧。我有件事情要做。我几小时后就回来。”我回来就是个富翁了,他想,我要买的第一件东西就是一辆小轿车——一辆西亚特牌的,蓝色的。不,也许买白色的。 拉蒙·阿科卡放下听筒,静静地坐着,开始思考。这次决不能再有遗漏了。这是他们两人之间那盘棋的最后一步棋。他必须小心谨慎地进行。米罗很可能派了岗哨,以防不测。 阿科卡叫来了他的助手。 “有什么事吗,阿科卡上校?” “选24名最好的狙击手。让他们全部带上自动武器。我们15分钟后去萨拉曼卡。” “是,长官。” 米罗这一下可逃不了啦。上校已经在脑子里作出了袭击的计划。那家小旅馆将神不知鬼不觉地被迅速包围。在那个歹徒找到机会杀我的人之前,就进行偷袭。在他们还在做梦的时候,就打死他们。 15分钟之后,助手回来了。 “我们已经作好了动身的准备,上校。” ※※※ 圣地亚哥没有耽搁任何时间就到达了小旅馆。即使没有上校的警告,他也不会追赶恐怖分子。而现在,为了服从阿科卡的命令,他躲在离旅馆20码的地方,在那儿他可以清楚地看到前门。夜晚的空气给人一种凉意,但是一想到赏金,圣地亚哥就觉得暖烘烘的。他在想里面的那两个女人长得是否漂亮,她们是否在跟那两个男人睡觉。有一件事圣地亚哥可以肯定:几小时之后,他们都会死去。 ※※※ 军用卡车悄悄地开进城,驶向小旅馆。 阿科卡打开手电筒,査看地图。当他们离小旅馆还有一英里远的时候,他说:“停在这儿,剩下的路我们走着去。保持安静。” 圣地亚哥根本没察觉他们已经靠近,直到他耳边有声音说话,吓了他一跳。“你是谁?” 他转过身,只见拉蒙·阿科卡上校就在眼前。我的天,他的模样真恐怖呀,圣地亚哥心想。 “我是圣地亚哥警长,长官。” “有人离开旅馆吗?” “没有,长官。他们都在里面,现在很可能还在睡觉。” 上校转身对他的助手说:“我想我们一半人手组成一个圆圈包围旅馆。如果谁想逃跑,就开枪打死他。其余的人跟我来。那些亡命之徒在楼上的两间里屋里。走吧。” 圣地亚哥看着上校和他的手下悄悄地进了小旅馆前门。他在想会不会展开激烈的交火。如果会的话,他又想他的叔叔会不会在交火中被打死。那就太可惜了。但是从另一方面来说,就没有人来分享那笔赏金了。 当上校和他的手下来到楼梯最高一级时,阿科卡轻声说道:“不管三七二十一,一看到他们就扫射。” 他的助手说:“上校,您要我走在您前面吗?” “用不着。”他想享受亲手杀死米罗的乐趣。 大厅尽头有两间客房,米罗和他的人住在里面。阿科卡无声地示意其中六人堵住一扇门,另外六人堵住另一扇。 “动手!”他高声喊道。 他渴望的那个时候到了。士兵们看到他的手势,同时踢开两扇门,冲进屋里,准备射击。他们愣愣地站在空荡荡的房间里,看着弄得乱七八糟的床。 “分头去找。快!下楼!”阿科卡咆哮道。 士兵搜查了旅店里的每一个客房,他们撞开房门,惊醒房客。哪也找不到海梅·米罗。上校大发雷霆下楼去找那个招待。门厅内没有一个人。 “喂,”他叫道,“喂。”没有回答。那个胆小鬼藏起来了。 一个士兵呆呆地看着柜台后的地板。“上校……” 阿科卡走到他身边,朝下看着地板。一具身上捆着绳子、嘴里塞着东西的尸体靠在墙上。他的脖子上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写道:请勿打扰。 第二十五章 新闻媒体在发疯似的报道。头版头条新闻接连出现。有袭击修道院,全部修女因窝藏恐怖分子被捕,四个修女逃亡,其中一位在中弹死去之前开枪打死了五个士兵,等等。国际新闻热火朝天。 来自世界各地的记者云集到马德里,莱奥波尔多·马丁内斯首相为了缓和局势,同意举办记者招待会。五六十位来自世界各地的记者聚集在他的办公室,拉蒙·阿科卡上校和法尔·索斯特罗上校坐在他的两旁。这天下午伦敦《时报》的头条新闻标题——《恐怖分子和修女躲避西班牙的军队和警察》,首相已经看到了。 来自《巴黎竞赛报》的记者问道:“首相先生,您知道现在修女在什么地方吗?” 马丁内斯首相回答说:“阿科卡上校负责这次搜捕行动。我让他回答这个问题。” 阿科卡说:“我们有理由相信她们在巴斯克恐怖分子的手中。非常遗憾的是,有证据表明修女是恐怖分子的同谋。” 记者们飞快地记个不停。 “能谈谈特雷莎修女和几个士兵被枪打死的情况吗?” “我们得到情报,特雷莎修女跟海梅·米罗一道共事。她以帮助我们找到米罗为借口,跑到一个军营,她在停止射击以前打死了五个士兵。我敢肯定,军队和反恐特别行动小组在作一切努力将逃犯绳之以法。” “被抓起来送往马德里的修女怎么办呢?” “她们正在受审。”阿科卡说。 首相急于结束这次记者招待会。他很难控制住自己的脾气。找不到修女的去向或者抓不到恐怖分子使人们感到他的政府——还有他个人——无能而愚蠢,而新闻界充分地利用这一点大作文章。 “能向我们提供一点逃亡的四修女的背景吗,首相先生?”一个来自《今日报》的记者问。 “很遗憾。我不能为你们提供更多的消息。我再次告诉你们,女士们,先生们,政府在尽职权范围内的一切努力寻找在逃亡的修女。” “首相先生,有报告说在袭击阿维拉修道院时采取了残忍的手段。您能回答这个问题吗?” 这给马丁内斯出了个难题,因为事实正是如此。阿科卡严重地超越了他的权力范围。不过他以后再处理上校。现在是显示团结的时候。 他转身面对上校平和地说:“这个问题将由阿科卡上校回答。” 阿科卡说:“我已听说了这些没有根据的报道。事实很简单。我们得到可靠情报,海梅·米罗和他手下十几个人藏在西多会修道院,而且他们全副武装。到我们袭击修道院的时候,他们已经逃走了。” “上校,我听说您的一些部下调戏——” “那是无耻的诽谤。” 马丁内斯首相说:“谢谢诸位,女士们,先生们,招待会到此结束。你们将得到事态的最新进展。” 记者们走了之后,首相转过身来对阿科卡和索斯特罗上校说:“他们使我们在全世界人的眼中显得像野兽一般。” 阿科卡对首相的看法毫无兴趣。他所关心的是半夜他将接到的那个电话。 “阿科卡上校吗?” 电话里的声音他很熟悉。他的脑子马上清醒过来。“是的,先生。” “我们对你感到失望哪。在此之前我们本希望看到一些结果的。” “先生,这事我已经有着落了。”他感到自己全身冒汗,“我请求您再耐心一点。我不会使您失望的。”他屏住呼吸,等待回答。 “你的时间不多了。” 电话挂了。 阿科卡上校放下电话,坐在那里,满腔怒火。这该死的米罗在哪儿呢? 第二十六章 我要杀了她,里卡多·梅利亚多心想,我可以用手扼死她,把她扔下山,或者干脆毙了她。不,我看扼死她倒会给我带来最大的快乐。 格拉谢拉修女是他一生中遇到的最使人发怒的人。她简直不可理喻。起初,海梅·米罗分配他护送她的时候,里卡多·梅利亚多还很高兴。一点没错,她是个修女,但是她也是他所见过的最令人销魂的美女。他决心要了解她,弄清楚她为什么要一辈子将她那令人陶醉的美貌关在修道院的墙内。透过她身穿的衬衣和裙子,他可以看到她那丰满的、已到结婚年龄的女人的身体曲线。这次逃亡会很有趣的,里卡多肯定地想。 但是事情完全出乎他的意料。问题是格拉谢拉拒绝跟他说话。他们上路以后,她一个字也没说。最使里卡多恼火的,是她看起来一点儿也不愤怒、惊恐或者心烦意乱。根本无可救药。她仿佛退回到了只属于她自己的某个遥远的世界,对他、对周围的事物丝毫不感兴趣。他们已经走了很长一段路了,沿着炎热、灰尘四起的小路行进,经过在阳光下闪着金光的小麦田和大麦田、燕麦田、葡萄树田。他们避开一路上的小村庄,沿着向日葵田行走。 当他们过莫罗斯河时,里卡多问:“想休息一会儿吗,修女?” 沉默。 在向北到达冰雪覆盖的瓜达拉马山之前,他们先要到达塞哥维亚。里卡多想尽量和她客气地交谈,但是毫无希望。 “我们很快就要到塞哥维亚了,修女。” 没有反应。 我是怎么得罪她了?“你饿了吗,修女?” 根本不理睬。 仿佛她就不在场。他一生中还从未这样挫败过。也许这女人有点迟钝,他心想,一定是这样。上帝给了她超凡之美,然后又罚她成了个低能者。但是他不信这一点。 ※※※ 他们到了塞哥维亚郊外,里卡多注意到城里很拥挤,这意味着民防卫队的戒备比平常更加森严。 他们接近切斯特伯爵广场时,他看到一些士兵向他们这个方向走来。他轻声地说:“挽着我的胳膊,修女。我们看上去得像一对出来散步的情人。” 她不理他。 我的天,里卡多心想,她也许是聋哑人。 他伸过手去,把她的手放在他手上,她突然使劲地反抗,使他大吃一惊。她一把甩开,仿佛被针刺了一般。 士兵走近了。 里卡多向格拉谢拉倾过身子。“你不要生气嘛,”他大声说,“我妹妹也有同样的感受。昨天吃了晚饭,她将孩子哄睡之后,她说女人自己睡觉的时候,男人要是不坐一起抽那种难闻的雪茄烟或者讲故事就好了。我敢打赌——” 士兵走过去了。里卡多转过脸看了看格拉谢拉。她脸上毫无表情。里卡多在脑子里开始咒骂起海梅来,唯愿他给他安排的是另一个修女。这一个是石头做的。没有够硬的凿子能钻到那冷酷的核心。 说实在的,里卡多·梅利亚多清楚他是个吸引女人的男人,许多女人都这样跟他说过。他的肤色白晳,身材高大,鼻子有贵族气派,脸上充满智慧,牙齿雪白。他出生在巴斯克人最有名望的一个家庭。他父亲是北方巴斯克乡村的一位银行家,留心教养里卡多。里卡多在萨拉曼卡大学念书,他父亲期望儿子和他一道经营家里的生意。 里卡多大学毕业回到家里时,顺从了父亲的意愿去银行工作,但是不久他就开始关心起他的民族的问题。他参加会议、群众集会,抗议政府,很快成为埃塔组织的主要领导人之一。他父亲听说了儿子参加的活动以后,将他叫到他那用木质板材装饰的宽敞的办公室,跟他上起课来。 “我也是个巴斯克人,里卡多,但我也是个商人。我们不能在我们生活的国家里鼓动一场革命,这样会毁了自己的家呀。” “我们谁也不想推翻政府,父亲。我们要求的只是自由。政府对巴斯克人和加泰罗尼亚人的压迫是无法忍受的。” 老梅利亚多仰靠在椅背上,审视着他的儿子。“我的好朋友市长昨天悄悄地告诉我,暗示你最好不要参加群众集会了。最好将你的精力放在银行生意上。” “父亲——” “听我说,里卡多。我年轻时也热血沸腾。但是有其他方法使人冷静。你已经和一个漂亮的姑娘订婚了。我希望你有许多孩子。”他挥了挥手,“你未来大有希望啊。” “但是您不明白吗——?” “我比你清楚得多,孩子。你未来的岳父对你参加的活动也不高兴。我不希望任何阻碍婚礼的事情发生。我的话说明白了吧?” “懂了,父亲。” 第二个星期六,里卡多·梅利亚多在巴塞罗那礼堂领导一次巴斯克人集会时被捕。他拒绝了父亲为他保释,除非他能保释其他参加示威而被捕的人。他父亲拒绝了。里卡多的职业生涯到此结束,他的婚约也就此解除。那是五年前的事了。危险的五年,九死一生。五年来他一直充满激情,为他坚信的事业斗争。现在他成了警察的通缉犯,在逃亡之中,护送一个迟钝、又聋又哑的修女穿过西班牙。 “我们走这条路。”他对格拉谢拉修女说。他很留神,不去碰她的胳膊。 他们离开大路,来到圣瓦伦廷街。街拐角有一个出售乐器的铺子。 里卡多说:“我有个主意。在这儿等等,修女。我马上就回来。” 他走进铺子,向柜台后面的一个年轻店员走过去。 “。想要点什么吗?” “是的。我要两把吉他。” 店员笑了。“啊,您运气不错呀。我们刚进了一些拉米雷斯牌的。这可是质量最好的。” “也许我不想要质量那么好的。我和我朋友不过是业余爱好者而已。” “随您的便,先生。这些怎么样?”店员走向商店的一个柜台,柜台上摆有12把吉他,“我以五千比塞塔一把的价格卖给你两把科诺斯牌的。” “不要。”里卡多选了两把便宜的吉他。“这些就够好的了。”他说。 里卡多一会儿就出了铺子,他手中拿着两把吉他回到街上。这时他倒有点儿希望格拉谢拉修女已经离开了,但是她还站在那儿,耐心地等候。 里卡多解开一把吉他的带子,将它递给她。“拿着,修女。把这个挎在你的肩上。” 她瞪眼看着他。 “你用不着弹它,”里卡多耐心地说,“只是为了效果。” 他把吉他递给她,她犹豫着接受了。他们在罗马时期建造的巨大旱桥下,沿弯弯曲曲的街道行走。 里卡多决定再试一次。“看到这旱桥了吧,修女?石头之间没有水泥。传说这是两千年前由魔鬼建造的,石头堆石头,支撑在一起的力量是魔鬼的魔法。”他看她是否有反应。 丝毫也没有。 见她的鬼去吧,里卡多想,我再也不试了。 民防卫队的士兵到处可见,无论何时遇到他们,里卡多都假装在热烈地与格拉谢拉交谈,总是留心不碰她的身体。 警察和士兵的数量好像在增多,但是里卡多有理由觉得安全。他们可能在寻找一个穿长袍的修女和米罗的一些手下,但没有理由怀疑两个挎着吉他的旅游者。 里卡多感到饿了,尽管这样格拉谢拉也没吭一声。他敢肯定她也一定饿了。这样他们便来到一家小咖啡馆。 “我们在这里停一停,进去吃点东西,修女。” 她站在那里,看着他。 他叹了一口气。“好吧。随你的便。” 他走进咖啡馆。过了一会,格拉谢拉也跟着进来了。 他们坐下之后,里卡多问道:“你想吃什么,修女?” 没有回答。她令人发怒。 里卡多对女招待说:“两个凉菜汤,两份辣味香肠。” 汤和香肠送来之后,放在格拉谢拉面前的,她全吃了。他发现她机械地吃着,没有一点品尝的乐趣,仿佛是在完成某项任务。坐在别的桌旁的男人瞪瞪地望着他,里卡多不能指责他们。这会使年轻的抓住她的美貌,他想。 尽管格拉谢拉的举止死气沉沉,但是里卡多每看她一眼便觉得喉咙被哽住,同时他也诅咒自己是一个罗曼蒂克的傻瓜。她是一个谜,藏在一堵穿不透的墙后。里卡多认识十多个美丽的姑娘,但是没有一个人使他产生这种感觉。她的美貌几乎给人一种神秘之感。讽刺的是,她那个令人惊艳的外表后面到底隐藏着什么东西,他一无所知。她是个聪明人还是个傻瓜呢?有趣还是乏味呢?冷酷无情还是满腔热情呢?我倒希望她是愚蠢、乏味、冷酷无情的人哩,里卡多心想,否则失去她我会舍不得的。这样想倒像她是我的女人似的。她是上帝的人。他看着别处,恐怕她会知道他脑子的想法。 离开的时候,里卡多付了账,他们站起身来。一路上,他就注意到了格拉谢拉修女走路有点一瘸一拐的。我得叫辆车才行,他心想,前面的路还长着呢。 他们沿着街道一直走,到城边的“皇家苹果园”时,他们碰到了吉卜赛人的敞篷车队。车队有四辆装饰得五彩缤纷的马车。车后部坐着孩子和妇女,他们都穿着吉卜赛人的服装。 里卡多说:“在这儿等着,修女。我去看看我们可不可以搭车。” 他走近领头的那个车把式,这个人很健壮,全身穿着吉卜赛的华丽服装,还戴着耳饰。 “如果您能让我和我的未婚妻搭乘您的车,我将感激不尽。” 吉卜赛人朝格拉谢拉站着的地方望去。“可以。你们去哪儿?” “去瓜达拉马山。” “我可以把你们带到‘地下樱桃园’。” “那简直太好了。谢谢您啦。” 里卡多跟吉卜赛人握了握手,将钱放在他的手中。 “上最后一辆车吧。” “谢谢。” 里卡多回到格拉谢拉等候的地方。“吉卜赛人会将咱们送到‘地下樱桃园’,”他告诉她,“我们坐最后一辆车。” 这时候他觉得她肯定会拒绝。她犹豫了一下,然后朝马车走去。 车内有五六个吉卜赛人,他们为里卡多和格拉谢拉让出座位。他们上车的时候,里卡多帮忙扶修女上去,但是这时候他碰到了她的手臂,她狠狠地将他一把推开,使他大吃一惊。好吧,见你的鬼去。格拉谢拉自己抬腿上车的时候,他瞟了她的光腿一眼,情不自禁地想:这是我所见到过的最美的腿。 他们坐在车上的硬木板上尽量使自己舒服一点,长途旅行开始了。格拉谢拉坐在一个角落里,双眼紧闭,嘴唇在祈祷,动个不停。里卡多无法将视线离开她。 ※※※ 时间渐渐流逝,太阳成了一个炽热的火炉,在烘烤着他们,晒着大地;蔚蓝的天空万里无云。马车一次又一次穿过平原,一群群大鸟在头顶上翱翔。那是犬秃鹰,里卡多心想。一种有着金黄色羽毛的秃鹰。 下午晚些时候,吉卜赛车队来到一个小站,领头的车把式走近最后一辆车。 “我们只能带你们到这儿了,”他告诉里卡多,“我们要去宾维拉斯。” 方向不对。“那好吧,”里卡多肯定地说,“谢谢您啦。” 他刚要向格拉谢拉伸出一只手,又马上再想了想。 里卡多转身对吉卜赛领头的说:“您要是能卖点吃的给我和我的未婚妻,我将感激不尽。” 领头的转身对一个女人说了几句外国话,一会儿之后两包食物便被送到了里卡多手里。 “”他掏出一些钱。 吉卜赛领头的打量了他一会:“你和这位修女已经付了饭钱。” 你和这位修女。这么说他知道了。然而,里卡多没有一丝危险之感。吉卜赛和巴斯克人、加泰罗尼亚人一样深受政府压迫。 里卡多站在那儿望着车队从视线中消失,然后转身走到格拉谢拉身边。这时,她正沉默而又冷淡地看着他。 “你跟我在一起受苦的时间不会太长了,”里卡多安慰她说,“我们很快就要到洛格罗尼奥了。你在那儿将见到你的朋友,你们将去门达维亚修道院。” 没有反应。他就像在跟石头说话。我这是在跟一堵石墙说话。 ※※※ 他们下车的地方是一个宁静的山谷,到处都是种着苹果树、梨树、无花果树的果园。几码开外便是杜拉通河,河中有许多鲑鱼。过去,里卡多常在那儿钓鱼。那是个休息和居住的好地方,但是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他转过身,仔细打量着眼前的瓜达拉马山脉。里卡多对这个地区很熟悉。有好几条小路弯弯曲曲地穿过深山。小路上有眼镜蛇、野山羊和豺狼。如果里卡多单独行走,他会选择最短的路线。但是带着格拉谢拉在身边,他决定选最安全的路线。 “好了,我们上路吧,”里卡多说,“我们前面有很长一段路要攀登。” 他想一定要到达在洛格罗尼奥与其他人会合的地点,让这个沉默不语的修女令别人头痛去吧。 格拉谢拉站在那儿等着里卡多领路。他转过身,开始上山。他们开始走陡峭的山路了,格拉谢拉踩到了几粒散落的卵石滑了一跤,里卡多本能地伸手去扶她。她猛地一把将他推开,自己站了起来。好吧,他心想,气愤已极,摔断你的脖子。 他们继续往上走,向巍峨的顶峰攀登。路越来越陡,越来越窄,冷空气越来越稀薄。他们朝东面走,穿过一片松树林,前面展现出一个村庄,那是滑雪者和登山者的憩息之地。知道那里会有吃的,会有温暖,可以休息,真是太诱人了。太危险了,他肯定地想。那是阿科卡设陷阱的最佳地点。 他转身对格拉谢拉说:“我们绕过村子。我们休息之前你还能走一段吗?” 她看了看他,转身又开始走。这就是回答。 这种不必要的粗鲁举止使他大为生气,心想:到洛格罗尼奥我就可以摆脱她了,谢天谢地。看在上帝分上,我为什么会有这种混乱的感觉呢? ※※※ 他们绕过村庄,沿森林边行走,很快又来到小路上,向上攀登。呼吸越来越困难,小路更陡了。他们绕过一个弯道时,碰到了一个山鹰的空巢。他们又避开了一个安静地躺在下午的阳光之下的村庄,在村外休息,并在一条山泉边停下,喝冰冷的泉水。 黄昏时,他们来到一片凹凸不平的地带,此地以山洞著称。过了这里之后,路将是下坡。 从现在起,里卡多心想,路就好走了。最糟的已经过去了。 他隐隐约约听到头上有蜂鸣声。他抬起头,寻找声音来自何方。一架军用飞机突然之间飞越山顶,朝他们飞来。 “卧倒!”里卡多大声喊道,“卧倒!” 格拉谢拉仍然往前走。飞机盘旋了一会儿开始俯冲。 “卧倒!”里卡多又大叫了一声。 他跳起来,将她压倒在地。随后发生的事令他大为吃惊。格拉谢拉突然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跟他搏斗。她踢着他的腹股沟,在他脸上乱抓,企图挖破他的眼睛。最使他吃惊的是她说的话。她连骂带叫地说出一连串使里卡多震惊的下流话,一连串咒骂他的粗痞话。这些话居然出自这张美丽、纯洁的嘴,他简直不敢相信。 他想抓住她的手,保护自己免遭她耙子般指甲的伤害。她在他身体下面像是一只野猫。 “住手!”他喊道,“我不是想伤害你。那是一架军用侦察机。他们可能看见我们了。我们得马上离开这里。” 他紧紧地抓住她,直到她发疯似的挣扎停止为止。她发出一阵奇怪的、哽噎的声音,他意识到她在抽泣。尽管里卡多熟知女人的性格,但是这时他完全感到迷惑不解。他骑在了一个歇斯底里的、会说粗话的修女身上,简直不知下一步如何是好。 他尽量使自己的声音镇静而又使人信服。“修女,我们得赶快找个藏身之地才是。飞机也许已经报告发现了我们,几小时之后士兵就会成群地出现在这个地方。如果你真想去修道院,那就起来跟我走吧。” 他等了一会儿,然后自己小心地起身,放开她,坐在她身边,直到她的哭泣减缓下来。最后,格拉谢拉站起来。她满脸是泥,头发乱蓬蓬的,眼睛因哭泣而红红的,然而她的美貌使里卡多动心。 他轻声地说:“对不起,吓坏你了。我不知道在你身边该怎么做。我保证以后我会更加小心的。” 她抬头用那双噙满泪水的乌黑闪亮的眼睛看着他,里卡多不知她脑子里在想什么。他叹了口气,站起身来。她跟着站起来。 “这一带有十几个山洞,”里卡多告诉她,“我们要躲在一个洞里过夜。黎明时我们重新上路。” 他的脸上有几处被她抓破了皮,还流着血,但是他忘记了刚才发生的一切,觉得她身上有一种使他动心的脆弱,这使得他想说几句让她放心的话。但是现在他却成了沉默的人。他想不出一件想说的事。 这些洞穴是长年累月由大风、洪水、地震形成的,洞穴多种多样。有些仅仅是岩石山上的缺门,有些是从未有人探索过的无底洞道。 在离他们发现飞机那个地方一英里远处,他们找到了一个令人满意的洞穴。低矮的洞口正好被矮树丛遮住。 “待在这儿。”他说。 他猫腰进洞,来到洞穴里面。洞内黑乎乎的,只有从洞口射进来的微弱光线。洞有多深无法估测,但这关系不大,因为没有必要去探测。 他出来回到格拉谢拉身边。 “看起来比较安全,”里卡多说,“请到里面等等吧。我去找点树枝把洞口盖上。我几分钟后就回来。” 他看着格拉谢拉一声不吭地进了洞穴,心想自己回来时她是否还会在里面。他意识到他极其希望她还在里面。 ※※※ 格拉谢拉在洞里看到他走了,接着绝望地一屁股坐在冰冷的地上。 我再也忍受不了啦,她心里想,你在哪,基督?请将我从这个地狱解救出去吧。 尘世间本来就是地狱。从一开始格拉谢拉就感觉自己被里卡多吸引住了,她一直在为此挣扎。她想起了那个摩尔人。我害怕我自己。害怕我心中的魔鬼。我想要这个男人,但我又决不能要他。 因此她在他们之间筑起了一道沉默的障碍。在修道院她曾经与这种沉默一道生活着。但是,现在脱离了修道院的条规,脱离了祈祷,脱离了严格的日常生活的帮助,格拉谢拉无法消除自己内心的黑暗。多年来她一直在与她身体的热望搏斗,设法忘记来自她母亲床上的那种声音、呻吟和叹气声。 那个摩尔人正看着她的裸体。 你还是个孩子,穿上衣服滚出去…… 我是个女人哪! 多少年来她设法忘掉那个摩尔人的身体给她的那种感觉。 她母亲尖叫起来:你这个婊子! 医生说:我们的外科主治医生决定亲自为你缝针。他说你太美了,不能让你留下伤疤。 所有这些年来的祈祷都是为了消除她的罪恶感。但是都失败了。 格拉谢拉第一眼看到里卡多·梅利亚多时,往事像潮水般涌进她的脑海。他英俊、温柔、和蔼。格拉谢拉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梦想过像里卡多这样的男人。当他靠近她时,当他碰到她时,她的身体就本能地燃起火焰,内心充满了羞耻。我是基督的新娘,有这种想法就是背叛上帝,我属于你,主呀。现在请救救我吧。清除我脑子里的杂念吧。 格拉谢拉千方百计地保住他们之间的这堵沉默的围墙,这堵墙只有上帝可以通过,能挡住恶魔。但是她想挡住恶魔吗?当里卡多跳到她身上,将她按倒在地的时候,那是那个摩尔人在跟她交欢,是那个男修士企图强奸她,她在充满恐惧之下与他们搏斗。不,她向自己承认,那不是事实。她与之搏斗的是她内心深处的强烈欲望。在她的灵魂和肉体的欲望之间,她被撕裂开来。我决不能屈服。我一定要回到修道院去。他随时都会回来。我该怎么办呢? 格拉谢拉听到洞穴后面传来一阵低低的像猫叫一般的声音,连忙转过身去。黑暗之中有四只绿眼睛瞪着她,朝她逼近。格拉谢拉的心跳开始加快。 两只狼仔迈着柔软的、慢慢的步子向她走来。她笑了起来,向它们伸过手去。突然间,洞口刷地一声响。是里卡多回来了,她这么想。 刹那间,一只大灰狼向她的喉咙猛扑过来。 <hr /> 注释: 第二十七章 露西娅·卡尔米内在杜罗河畔阿兰达的那家酒吧外面停住了脚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从窗户向里看去,她看到鲁维奥·阿尔扎诺坐在里面等候着她。 我决不能让他产生怀疑,她心想,8点钟我就会拿到新护照,去瑞士了。 她强作笑脸,走进酒吧。鲁维奥看到她,如释重负,咧嘴笑了起来。当他站起身来的时候,他的眼神使露西娅产生一阵巨痛。 “我真为你担心哪,亲爱的。你去了那么久,我以为你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呢。” 露西娅将她的手放在他的手上。“平安无事。”除了我买到了我的自由之外。我明天就可以出国了。 鲁维奥坐在那儿,打量着她的眼睛,紧紧抓着她的手,他身上迸发出一种强烈的爱,露西娅为此感到不安。他难道不知道这是永远不可能的吗?不。因为我没有勇气告诉他。他没有爱上我。他认为我是他所爱的那种女人。没有我,他会过得更好。 她避开他,转过头来第一次看了看酒吧四周。屋内坐满了当地人。大多数人似乎都在瞪眼看着这两个陌生人。 小餐馆里的一个年轻人开始唱起歌来,接着其他人也应和起来。一个男人朝鲁维奥和露西娅坐的桌子走过来。 “你不唱歌吗,先生?和我们一块儿唱吧。” 鲁维奥摇摇头。“不。” “你怎么啦,朋友?” “那是你们唱的歌。” 鲁维奥看到露西娅脸上迷惑的表情,解释说,“这是一首歌颂佛朗哥的老歌。” 其他人也围到了桌子旁。很明显这些家伙都已醉了。“你反对佛朗哥吗,先生?” 露西娅看到鲁维奥握紧了拳头。噢,我的天,现在不要打。他决不能做出任何引起别人注意的事来。 她警告似的对他说:“鲁维奥……” 谢天谢地,他明白了。 他抬头看了看那些年轻人,和气地说:“我没有反对佛朗哥的意思。我只是不知道歌词而已。” “啊,我们都来一起哼这首歌吧。” 他们站在那儿等着鲁维奥拒绝。 他瞟了露西娅一眼。“好吧。” 那些人又唱起来,鲁维奥大声哼了起来。露西娅看到他强压自己的怒火,感到他很紧张。他这么做是为了我呀。 歌唱完之后,一个男人拍拍他的背说:“不错嘛。老伙计。真不错嘛。” 鲁维奥坐在那儿,一声不吭,希望他们走开。 有人看到了露西娅裙兜里的那个帆布包。 “你在那儿藏了什么呀,亲爱的?” 他的同伴说:“我敢打赌,那是一件比裙底下那玩意儿更值钱的东西。” 那些男人哈哈大笑起来。 “你干吗不脱下裙子让我们看看里面藏了什么呢?” 鲁维奥跳将起来,一把掐住一个家伙的脖子。他用力一推,那家伙被抛出很远,穿过屋子,弄坏了一张桌子。 “别打!”露西娅尖叫起来,“别打呀!” 但是太晚了。顷刻间变成了打群架,每个人都渴望加入。一只酒瓶砸碎了柜台后面的玻璃。那些家伙尖声叫骂,在屋里穿来穿去,桌椅都被打翻在地。鲁维奥打倒了两个,第三个冲了上来,击中了他的腹部。他痛得嘟哝了两句。 “鲁维奥!我们离开这儿吧。”露西娅尖叫道。 他点点头。他紧紧抓住腹部。他们在斗殴者中打开一条路,冲出了酒吧,来到街上。 “我们得赶快逃走。”露西娅说。 今晚上你可以拿到护照。8点以后再来吧。 她得找个藏身之地,躲到那个时候。他真该死!他怎么就控制不住他自己呢? 他们转到圣马利亚街,后面打架的嘈杂声渐渐消失了。他们过了两个街区,来到一座大教堂——圣马利亚教堂跟前。露西娅跑上阶梯,打开门,向里面窥视了一下。教堂里空无一人。 “我们在这儿很安全。”她说。 他们走进昏暗的教堂里面,鲁维奥仍然捂着肚子。 “我们在这儿休息一会。” “好吧。” 鲁维奥把手从肚子上松开,鲜血直往外涌。 露西娅顿时觉得头晕想吐。“我的天哪!这是怎么啦?” “是刀子,”鲁维奥轻声地说,“他用了刀子。”他扑通一声倒在地板上。 露西娅跪在他身边,非常痛苦。“别动。” 她撕开他的衬衣,拿它按着他的肚子,想堵住往外流的血,鲁维奥的脸色惨白。 “你不应该跟他们打架,你这傻瓜。”露西娅生气地说。 他的声音很微弱,模糊不清。“我不能让他们那样对你说话。” 我不能让他们那样对你说话。 露西娅从未这样感动过。她站在那儿瞪瞪地看着他,心想:这是这个男人第几次舍命救我了? “我决不能让你死,”她坚定地说,“我不会让你死的。”她突然站起身来,“我马上就回来。” 她在教堂后面神父的更衣室里找到了水和毛巾,为鲁维奥清洗了伤口。他的脸滚烫滚烫的,全身冒汗。露西娅在他的额头上放上冷毛巾。鲁维奥双眼紧闭,仿佛睡着了似的。她用胳膊垫起他的头,跟他说起话来。她说什么都无关紧要。她说话是为了让他活着,强使他抓住生命的那根细线。她喋喋不休地说着,生怕停住一秒钟。 “我们将一同在你的农场干活,鲁维奥。我想见你母亲和你妹妹。你想她们会喜欢我吗?我希望她们会喜欢,非常想。而且,我是个能干的人,亲爱的。这你会看到的。我从未在农场干过活,但我可以学。我们将把它建成西班牙最好的农场。” 她整个下午都在跟他说话,帮他擦洗发烫的身子,为他更换衣服。血差不多止住了。 “你知道吗,亲爱的?你好些了。你会好的。我告诉过你。你和我将过上美好的生活,鲁维奥。只是,你不要死呀。求求你!” 她泪流满面。 ※※※ 露西娅透过满是污点的玻璃窗看到下午的影子笼罩在教堂的墙上,又渐渐消失了。夕阳西下,天空暗淡下来,最后是一片黑暗。她又仔细地为鲁维奥换了一次绷带。这时教堂的钟响了,吓了她一跳。她屏住呼吸,数着:一……二……三……五……七……八。8点了,时间在召唤她,告诉她是去当铺的时候了。是逃出这场噩梦、搭救自己生命的时候了。 她跪在鲁维奥身边,摸摸他的前额。他烧得厉害,全身冒汗,呼吸微弱而且急促。她看不到他还在流血的迹象,但这可能意味着他体内出血。该死的。救自己的命去吧,露西娅。 “鲁维奥……亲爱的……” 他睁开眼睛,只是半清醒过来。 “我得离开一会儿。”露西娅说。 他紧紧抓住她的手。“求求你……” “没事的,”她轻声说,“我会回来的。” 她站起身来,深情地看了他最后一眼。我帮不了他,她想。她拿起金十字架,转身匆忙走出教堂大门,两眼噙满泪水。她东倒西歪地来到街上,开始加快脚步,朝当铺走去。那个人和他的表弟可能在等她,为她弄到了获得自由的护照。到早上,教堂祷告开始时,人们会发现鲁维奥,将他送进医院。人们会照料他,他会好起来的。除非他活不到明天天亮,露西娅想,唉,这不关我的事。 当铺就在前头。她只迟到了几分钟。她看到店里的灯还亮着。两个男人正在等她。 她开始加快脚步,接着跑了起来。她穿过街道,冲进开着的门。在警察局里,一个身穿制服的警官正坐在办公桌后面。露西娅一出现,他便抬起头来。 “我要请您帮忙,”露西娅叫道,“有个男人被刀捅伤了。他可能要死了。” 警察没有提问,便拿起电话听筒,开始讲话。他放下听筒时说:“一会儿有人同你前去。” 两名侦探几乎立刻出现。“有人被捅了吗,小姐?” “对。请快跟我来。” “我们在路上去接医生,”一名侦探说,“然后你就可以带我们去见你的朋友了。” 他们去医生家接了医生,露西娅催他们快去教堂。 他们进了教堂之后,医生向一动不动地躺在地板上的人走了过去,在他身边跪下。 一会之后,他抬起头。“他还活着,但危在旦夕。我去叫救护车。” 露西娅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默默地说:谢谢你,上帝。我做了我能做的一切。现在让我安全离开,我不会再给你添麻烦了。 在去教堂的路上,其中一名侦探一直盯着露西娅。她的脸好熟呀。接着,他突然明白过来。她和国际刑警组织发放的头号红色通缉令上的那张照片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 那名侦探在同伴耳边说了些什么,他们两人转身打量着她。然后两人朝露西娅走过来。 “对不起,小姐,麻烦您跟我们回警察局去一趟。我们有几个问题想问您。” 第二十八章 里卡多·梅利亚多离山洞不远,这时他突然看到一只大灰狼朝洞口跑去。他一时惊呆了,接着他使出平生最快的速度狂奔起来。他跑到洞口,向洞内大喊:“修女!” 在微弱的光线中,他看到那个巨大的灰色身体向格拉谢拉扑了过去。他本能地掏出手枪开火。狼痛得狂叫一声,转身向里卡多扑来。他感到那只受伤野兽的锋利牙齿在撕扯他的衣服,闻到了动物那种发臭的呼吸。狼很粗壮,出乎他的意料,它的肌肉很厚,力气很大。里卡多想挣脱开来,但是做不到。 他感到自己在慢慢失去知觉。他隐隐约约觉得格拉谢拉朝他走来。他叫道:“走开!” 接着,只见格拉谢拉的一只手举在他的头上,手朝下落时,他看到了她手中有一块大岩石,心想:她要杀了我。 一瞬间,石头从他头上飞快地砸进狼的头骨。只听见最后一声惨叫,那只狼一动不动地躺在了地上,里卡多在地上蜷成一团,喘着粗气。格拉谢拉跪在他的身旁。 “你没事吧?”她的声音在颤抖,充满着关切之情。 他勉强点点头。他听到身后有悲嗥声,他转过身去看缩在角落的狼仔。他躺在那儿,恢复着自己的气力。然后,他好不容易站起身来。 他们摇摇晃晃地走出洞穴,来到山上清新的空气之中,颤抖不止。里卡多站在那儿,不停地深呼吸,直到他的头脑清醒过来。他们九死一生,这给身体和心理都造成了严重的创伤。 “我们离开这个地方吧。他们可能会来这里找我们。” 格拉谢拉一想起他们还处在危险之中,就全身发抖。 ※※※ 他们沿陡峭的山间小路一直走了一个小时,最终来到一条小溪边,里卡多说:“我们在这儿停一下吧。” 没有绷带,也没有消毒剂,他们尽可能地洗净伤口,在清净、冰凉的泉水中洗涤。里卡多的手臂很僵硬,移动都有困难。令他吃惊的是,格拉谢拉说:“我来帮你吧。” 令他更感到吃惊的是她帮他做事的那种温柔。 突然间格拉谢拉因受到打击又开始颤抖不止。 “没事了,”里卡多说,“一切都过去了。” 她无法止住全身的颤抖。 他将她抱在怀里,温柔地说:“嘘。狼已死了。没有什么可害怕的了。” 他紧紧地抱住她,他感到她的大腿压着他的身体,她那软绵绵的嘴唇贴在他的嘴唇上。她也紧紧地抱住他,轻声说了一些他听不明白的话。 仿佛他总是了解格拉谢拉的。然而他又对她一无所知。除了她是上帝的奇迹,他心想。 格拉谢拉也在想着上帝。谢谢您,上帝,给了我快乐。谢谢您让我最终感受到什么是爱。 她在感受她无法用言语表达的感情,超出了她能想象的一切。 里卡多看着她,她的美貌依然使他吃惊。她现在属于我了,他心想,她用不着去修道院了。我们将结婚,会有漂亮的孩子——健壮的儿子。 “我爱你,”他说,“我决不让你离开我,格拉谢拉。” “里卡多——” “亲爱的,我要娶你。你愿意嫁给我吗?” 格拉谢拉想都没想就说:“愿意。啊,愿意。” 她又扑进他的怀抱,心想:这就是我想得到的而我原来以为自己永远得不到。 里卡多说:“我们将在法国住一段时间,在那里我们会平安无事的。这场战斗很快就会结束,我们会返回西班牙的。” 她知道她会跟这个男人去任何地方,也清楚如果有危险,她愿意与他分担。 他们谈了许多事情。里卡多告诉她他起初是怎样和海梅·米罗发生联系的,怎样解除婚约,怎样使他父亲不高兴。但是当里卡多等着格拉谢拉谈她的过去时,她便沉默不语了。 她看着他,心想:我不能告诉他。他会恨我的。“抱紧我。”格拉谢拉乞求地说。 ※※※ 他们睡着了,黎明时醒来,看着太阳爬上山巅,一道温暖的红光照射在山上。 里卡多说:“白天我们躲在这里比较安全。天黑以后上路。” 他们吃了吉卜赛人卖给他们的那包食物,然后为未来作打算。 “在西班牙有许多美好的机会,”里卡多说,“或者我们取得和平后将会有。我有许多想法。我们将经营自己的生意。我们将买一幢漂亮的房子,抚养英俊的儿子。” “还有美丽的女儿。” “还有美丽的女儿。”他笑了起来,“我从没想到我会有这么幸福。” “我也是,里卡多。” “两天以后我们将到达洛格罗尼奥与其他人合会。”里卡多说,他握着她的手,“我们将告诉他们你不回修道院了。” “我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明白。”说着她笑了起来,“我倒不在乎这一点呢。上帝明白。我热爱我在修道院的生活,”她温柔地说,“但是——”她倾身向前,吻了吻他。 里卡多说:“我要让你得到补偿。” 她感到迷惑不解。“我不明白。” “这些年来你都在修道院,与世隔绝。告诉我,亲爱的——你错过了所有那些年月,不感到烦恼吗?” 她怎么能使他明白呢?“里卡多——我没有错过任何东西。我真的错过了这么多吗?” 他想了想这个问题,不知从何开始。他意识到他认为重要的事情对与世隔绝的修女来说没什么大不了的。战争,像阿拉伯-以色列战争?柏林墙?刺杀政界领袖,比如美国总统约翰·肯尼迪和他的哥哥罗伯特·肯尼迪?还有小马丁·路德·金这位为黑人争取平等待遇的非暴力运动的伟大黑人领袖?饥饿?洪水?地震?抗议人吃人的罢工和游行示威? 这些事件究竟对她的个人生活有多大的影响呢?或者对地球上绝大多数人的个人生活有多大影响呢? 最后,里卡多说:“从某种意义上讲,你没有错过什么。但是从另一种意义上讲,你又错过了许多。一些重要的事情在继续。生活。在你被关在修道院的那些年里,许多孩子出生了,长大了,情人结婚了,人们在受苦又在享受快乐,有些人死了,我们所有在尘世间的人都是其中的一部分,生活的一部分。” “而你认为我从来不是?”格拉谢拉问道。这时她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自己都无法控制。“我曾经就是你说的那些的一部分,而那是一个活生生的地狱。我母亲是个娼妓,每天夜里我都有不同的叔父。14岁那年,我将自己的身体给了一个男人,因为我被他吸引,我嫉妒我母亲和她的举止。”话像洪水一般滚滚而来。“如果我待在那儿成为你认为是非常宝贵的生活的一部分,我也会成为一个娼妓。不,我不觉得我逃避了什么东西。我是去争取某种东西。我找到了一个宁静、美好、安全的世界。” 里卡多盯着她,大为吃惊。“我——对不起,”他说,“我不是有意——” 这时,她抽泣起来,他将她抱在怀里,说道:“嘘!没事了。那都过去了。你当时还是个孩子。我爱你。” 这一番话仿佛是里卡多给了她赦免。她已经告诉他过去她干的那种可怕的事情,而他原谅了她。而且——还爱着她——真是奇迹中的奇迹。 他紧紧地抱着她。“费德里科·加西亚·洛尔卡有这么一首诗: 黑夜不愿来临 你便不能来 我也不能去…… 但你会来的 带着你那被咸雨辣痛的舌头。 白天不愿来临 你便不能来 我也不能去…… 但你会来的 穿过那黑暗的泥泞的下水道。 黑夜和白天都不愿来临 我只好为你而死 也为我自己。” 突然,她想起了正在追捕他们的士兵,心想她和她爱恋的里卡多能否活着,共同迎接未来。 第二十九章 关于过去的线索断了,艾伦·塔克决心要找到它。报纸上并未谈及有一个幼婴遭遗弃之事,但查出幼婴被带到孤儿院的日期该是件十分容易的事。如果送去的日期与飞机失事的日期一致,埃伦·斯科特就得进行一番有趣的解释。她不会是那样的傻瓜,艾伦·塔克心想,冒险称斯科特的女继承人已经死亡,却将她弃置在一所农舍门前的石阶上。冒险,这太冒险了。可是另一方面,这样做所得到的好处却是:斯科特家的产业。对,她可能是实现了这个计划。如果那是她的一件不可外扬的丑事,那么这就是一件正在流传的丑闻,而且她将为此付出极高的代价。 塔克知道他得十分小心。他没有对正在与之打交道的人心存幻想。他要与之交锋的是世界上最有权势的女人。在采取行动之前,他得掌握全部证据。 他的第一步就是再次拜访贝伦多神父。 “神父,我想跟那个农民和他的妻子谈谈,了解一下帕特里夏——梅甘是在哪里被遗弃的。” 那位老神父笑了笑,说:“我希望你跟他们的谈话近期不会发生。” 塔克盯住他的脸。“你的意思是——?” “他们好几年前就死了。” 真糟糕。但还得采取其他的途径来进行探测。“你说那名婴儿是因患肺炎而被送进医院的?” “对。” 那么医院里应当有记录。“是哪家医院?” “那家医院在1961年被烧毁了。如今是一家新的医院。”他看到来访者脸上显现出沮丧的神色,“先生,你该清楚,你所寻找的资料是28年前的事。许多事情都起了变化。” 塔克心想:无论什么情况也不能阻止我。不能。我就快找出事实真相了。在什么地方应该有她的档案。还有一个地方要调查:孤儿院。 ※※※ 现在他每天都向埃伦·斯科特汇报。 “继续向我报告亊态的每一步发展。一旦找到那个女孩,一旦,我要立刻知道。” 艾伦·塔克对她音调中的那种急迫情绪感到奇怪。 她好像急需了解多年以前发生的某件事情。为什么?唔,这可以等待。首先我得弄到我正在寻找的证据。 那天上午,艾伦·塔克走访了那所孤儿院。他朝那间有一群嘈杂的、哇啦哇啦的孩子玩耍的沉闷的公共房间望了望,心想:这就是斯科特王朝的那位女继承人成长的地方,可现在纽约的那条母狼却拥有着一切钱财和权力。唔,她得和“你的忠实的”分一杯羹呢。不错,先生,我跟埃伦·斯科特能组成一支特棒的队伍。 一位年轻的妇女走到他身旁说:“?” 他笑了笑。不错,你能帮我得到十亿美元。“我想找这里的负责人谈谈。” “那就是安赫莱斯夫人。” “她在吗?” “在,先生。我带您到她那儿去。” 他跟着那个女人穿过大厅,走到这幢建筑物后部的一间小小的办公室。 “请进。” 艾伦·塔克走进办公室。坐在办公桌后面的那个女人约莫八十来岁。她曾是个大个子,但她的身材蜷缩了,所以看起来仿佛她的身体有一段时间是属干另一个人的。她的头发灰白而稀疏,但两眼却炯炯有神。 “早上好,先生。能为你效劳吗?你是来收养我们的这些可爱的孩子中的一个的吗?这么多令人高兴的孩子够你挑选的。” “不是,夫人。我是来询问多年以前送到这儿来的一个孩子的情况的。” 梅塞德丝·安赫莱斯皱了皱眉头。“我不懂你的意思。” “一个女婴被送到你们这儿”——他假装査看了一张纸条——“时间是1948年10月。” “这么久以前的事。现在她不会在这儿了。你知道,先生,我们有规定:凡15岁——” “不,夫人。我知道她不在这儿了。我想知道的是她被送到这儿来的确切日期。” “这我恐怕帮不了你的忙,先生。” 他一阵失望。 “你瞧,送到这儿来的孩子这么多。除非你知道她的名字——” 帕特里夏·斯科特,他心想。可他大声说:“梅甘。她的名字叫梅甘。” 梅塞德丝·安赫莱斯喜形于色。“谁也不会忘记那个孩子。她是个魔鬼,每个人都很喜欢她。你知不知道有一天她——” 艾伦·塔克没有时间听她讲述轶事。他的直觉告诉他,他能得到斯科特家的一份财产的机会近在咫尺。这个唠叨的老太婆就是这事的关键。我对她得耐着点儿性子。“安赫莱斯夫人——我的时间很紧。你们的档案里面有婴儿被送来的日期吗?” “当然有,先生。政府要求我们保持非常准确的记录。” 塔克的心兴奋起来。我该带部照相机,把档案拍下来。不要紧,我可以将它复印一份。“夫人,我能看看那档案吗?” 她皱了皱眉头。“我不知道。我们的档案是保密的,而且——” “那当然,”塔克圆滑地说,“我当然尊重这一点。你说你喜欢小梅甘,我知道你是会乐意做任何能帮助她的事的。唔,我就是为此而来的。我为她带来了好消息。” “你就是因为这个而需要她被送到这儿来的日期吗?” 他从容地说:“正是这样,我必须证实她就是我想象中的那个人。她父亲死了,留给她一笔小小的遗产。我要确保她能得到那笔遗产。” 那个女人机灵地点点头。“我知道。” 塔克从口袋里掏出一叠钞票。“为了向我给你带来的麻烦表示歉意,我向贵院捐献一百美元。” 她带着犹疑不决的表情望着那一叠钞票。 他撕开另一叠钞票的包皮。“两百。” 她皱了皱眉头。 “对。五百。” 梅塞德丝·安赫莱斯微笑起来。“先生,你真慷慨。我去拿档案。” 我办成了,他兴高采烈地想,耶稣基督啊,我办成了!她盗窃了斯科特家的产业。若不是我,她将逍遥法外。 当他带着他的证据面对埃伦·斯科特时,她是无法否认的。飞机失事发生在10月1口。梅甘在医院里待了十天。因此她就该是在10月11日左右被带到孤儿院的。 梅塞德丝·安赫莱斯手里拿着档案回到办公室。“我找到了。”她骄傲地说。 艾伦·塔克现在能做的就是控制住自己,不要从她手上将档案夺过来。“我可以看看吗?”他礼貌地问。 “当然可以。你是如此慷慨大方。”她皱了皱眉头,“我希望你别对任何人说起这件事。我根本不该这样做。” “这将是我们的秘密,夫人。”她把档案交给他。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打开了它。档案上写着:“梅甘,女婴,双亲不详。”然后是来院日期。但是有些不对劲。 “档案上记载,梅甘是1948年6月14日被送到这儿来的。” “是的,先生。” “这不可能!”他几乎是放声尖叫。飞机失事发生在10月1日,在她被送来的四个月之后。 她脸上现出一种迷惑的表情。“什么不可能,先生?我不懂。” “谁——谁保存着这些记录?” “是我保存的。当一个孩子离开这儿,我就记下日期,而不管任何情况都要向我报告的。” 他的梦想崩溃了。“你可不可能弄错了?我的意思是说关于日期的问题——可不可能是10月10号或11号?” “先生,”她愤慨地说,“我知道6月14日和10月11日之间的区别。” 这下完了。他在一个过于脆弱的基础上建造了一个美梦。如此说来,帕特里夏·斯科特是真的在飞机失事中死亡了。埃伦·斯科特寻找一个与此同时出生的女孩,看来纯属巧合。 艾伦·塔克吃力地站起身来说:“谢谢你,夫人。” 她望着他离去。他是一位好人,又如此大方。他的五百美元将会给孤儿院购置许多东西。同样,那位从纽约打电话来的仁慈的女士赠送的十万美元的支票能添置更多的东西。10月11日对我们的孤儿院来说是个交好运的日子。谢谢您,上帝。 ※※※ 艾伦·塔克正在汇报情况。 “还是没有确切的消息,斯科特夫人。据说他们往北去了。据我所知,那位姑娘是安全的。” 他的音调完全变了,埃伦·斯科特觉得,威胁已经过去。看来他已访问了孤儿院。他已回到一个雇员的位置了。唔,在他发现帕特里夏之后,又会要起变化的。 “明天再报告。” “是,斯科特夫人。” <hr /> 注释: 第三十章 “啊,上帝,保护我,因为我从您那里得到庇护。我爱您,主啊,我的力量。主是我的靠山、我的堡垒、我的救星……” 梅甘修女抬眼瞥见费利克斯·卡皮奥正在注视着她,脸上带着关切的神情。 她真的害怕了,他认为。 自从他们的逃亡开始以来,他就看出了梅甘修女深深的忧虑。当然,这也只是正常的现象。她曾被禁锢在一所修道院那么多年,而现在她突然被掷向一个陌生、恐怖的世界。我们对这个可怜的姑娘得和蔼一些。 梅甘修女确实很恐惧。自从离开修道院以来,她就苦苦地祷告。 主啊,原谅我,我喜欢在我身边发生的这种刺激,而我知道这对我是邪恶的。 但是,不管梅甘修女如何苦苦祈祷,也无法阻止她内心的想法。我不记得什么时候我曾有过如此美好的时光。这是她从未有过的最令人惊异的冒险。在孤儿院时,她曾经时常计划大胆的逃跑,但那只是孩子的游戏而已。这次却是真事。她在恐怖分子手中,而他们正受到警察和军队的追捕。但梅甘修女并不感到害怕,她只感到一种奇特的兴奋。 ※※※ 在通宵赶路之后,他们在黎明时分停了下来。当海梅·米罗和费利克斯·卡皮奥一起研究地图时,梅甘和安帕罗·希隆站在他们旁边。 “从这儿到坎波城有四英里,”海梅说,“我们得避开它。那里驻扎着常备卫戍部队。我们要继续往东北方向走,直到巴利亚多利德。我们要在午后不久赶到那里。” 这很容易,梅甘修女心里愉快地想。 他们已经经历了一个漫长的、使人筋疲力尽的夜晚,没有休息过,但梅甘感觉极好。海梅审慎地催促大伙儿前进,梅甘理解他的所作所为。他是在考验她,等着把她拖垮。唔,他肯定会感到吃惊的,她心里想。 事实上,海梅·米罗对梅甘修女很感兴趣。作为一位修女,她的行为不是他所期望的。她被绑架,远离自己的修道院,在一片陌生的土地上逃亡,但她似乎很享受这一切。她是怎样的修女呢?海梅·米罗心里感到奇怪。 安帕罗·希隆却并不以为然。摆脱她我将会很高兴,她心里想。她总是挨近海梅,让那个修女跟费利克斯·卡皮奥同行。 乡村荒凉而秀丽,夏季熏风柔和的芬芳轻抚大地。他们经过一些古老的乡村,有好些都荒凉而孤独,他们还见到一座古老的、被废弃的城堡高踞于小山之上。 在梅甘看来,安帕罗像一头野兽——毫不费力地滑过山谷,似乎永不疲倦。 几个钟头之后,巴利亚多利德遥遥在望,海梅命令停止前进。他转向费利克斯。“一切都安排好了吗?” “对。” 梅甘弄不太清楚安排好了什么,但很快她就弄清楚了。 “已经通知托马斯在斗牛场跟我们取得联系。” “银行什么时候关门?” “5点。时间很充裕。” 海梅点点头。“今天会是一次厚饷呢。” 我的上帝,他们要去抢劫银行,梅甘心想。 “汽车呢?”安帕罗问。 “没问题。”海梅向她保证。 他是打算去偷一辆,梅甘心想。这比她所料想的更使她激动。上帝不会高兴他们这样做的。 当这一伙人到达巴利亚多利德郊外时,海梅警告说:“我们都混在人群里面。今天是斗牛日,会有成千上万的人。我们别分开了。” 海梅·米罗关于人群的说法是对的。梅甘从来没有见到过这么多的人。街道上挤满了行人、汽车和摩托车,因为斗牛不仅招来了游客,也招来了附近城市的居民。甚至街上的孩子们也在表演斗牛的游戏。 梅甘被周围的人群、嘈杂声和喧闹声所吸引。她注意观察周围行人的而孔,想知道他们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很快我就会回到修道院,到了那里,我就再也不会被允许看任何人的面孔了。当我还能看时,我还是要好好利用这个机会的。 人行道上挤满了小贩,展示着各种小玩意儿、宗教纪念章和十字架,到处都是正在油锅里煎炸的油煎饼的刺鼻的气味。 梅甘突然觉得腹中十分饥饿。 费利克斯也说:“海梅,咱们都饿了,让我们尝尝那些油煎饼吧。” 费利克斯买了四个油煎饼,递给梅甘一个。“修女,试试这个,你会喜欢它的。” 油煎饼芳香可口。在她一生这么些年里,食物并不意味着享受,而只是为了上帝的荣誉而维持住身体而已。这一个是为了我的,梅甘心里不虔诚地想。 “竞技场往这边走。”海梅说。 他们随着人群穿过市中心的公园到达波音伦特广场,到这里以后,人流就一直涌向斗牛场。竞技场在一座巨大的三层土砖建筑物里面。进口处有四个售票窗口。左边标“明”,右边标“暗”。成百上千的人排队站在那儿,等着买票。 “在这儿等着。”海梅命令说。 当他朝五六个兜售门票的黄牛走过去时,大家都望着他。 梅甘回头问费利克斯:“我们要去看斗牛吗?” “对。别担心,修女,”费利克斯叫她放心,“你会觉得那是激动人心的事儿。” 担心?梅甘因这个主意感到兴奋不已。在孤儿院时,她的许多幻想之一就是她父亲是个伟大的斗牛士,而她自己又读过许多关于斗牛的书,因此也熟谙此道。 费利克斯告诉她:“真正的斗牛是在马德里和巴塞罗那举行的。这儿的斗牛是由见习斗牛士而不是由专业斗牛士进行的。他们是业余爱好者,不曾被授予斗牛士头衔。” 梅甘知道这种头衔只能授予高层次的斗牛士。 “我们今天将要看到的斗牛士们,穿的是租来的衣服而不是头面人物的那种镶金的衣服。牛的角也给锉尖了,很危险,专业斗牛士是决不会跟这种牛斗的。” “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费利克斯耸了耸肩用西班牙语说道:“饿肚子比挨牛角刺更痛苦呀。” 海梅拿着四张票走了问来。“我们全都有票,”他说,“进去吧。” 梅甘感到激动之情油然而生。 他们朝巨大的竞技场入口走去时,从贴在墙上的一张布告旁经过。梅甘停下来注视着那张布告。“瞧!” 布告上有海梅·米罗的照片,照片下面的文字是: 这张布告使梅甘清醒地记起她在和一群什么样的人一起逃亡,恐怖分子已将她的生命掌握在手中。 海梅认真地看了一会儿那张照片,然后悍然取下帽子和黑眼镜,面对那张照片。“是很像呢。”他从墙上撕掉那张布告,折起来,放进口袋里。 “这有什么用?”安帕罗说,“他们肯定贴出了成百上千张呢。” 海梅咧开嘴笑了笑。“这一张特殊,它会给我们带来财富呢,亲爱的。”他重新戴上帽子和黑眼镜。 多么奇怪的议论,梅甘心想。她不禁敬佩起他的沉着来。她认为海梅·米罗的神态表现出一种坚定的能力,这使她感到放心。那些当兵的是决不会抓住他的,她心想。 “我们进去吧。” 这幢建筑物有12个相隔很远的入口。那些红色的铁门已被推开,毎个入口都编了号码。入口里面,有卖可口可乐和啤酒的货摊;再过去是一些小间的厕所。看台上,每个区、每个座位都编了号码。一排排石凳组成一个整整的圆圈,圆圈中间就是铺沙的竞技场。到处都是商业招牌:中央银行……时装商店大街……史威士饮料……大众广播公司…… 海梅买的是“暗”这边的票。他们在石凳上坐下时,梅甘好奇地朝周围望了望。情形不完全是她所想象的那样。她还是个小姑娘时,曾经看过马德里颇富浪漫色彩的斗牛场的彩色照片,又大又精致。眼前这只不过是一个临时凑合成的圆圈而已。竞技场很快就挤满了观众。 喇叭吹响,斗牛开始了。 梅甘从座位上将身子向前倾,眼睛睁得大大的。一头大公牛冲进竞技场,一个斗牛士从竞技场旁边的小小木栅栏后面走了出来,开始逗弄这只动物。 “下一次将是骑马斗牛士出场。”梅甘激动地说。 海梅·米罗奇怪地望了望她。他曾担心斗牛会使她感到难受,她会引起别人注意的。可是,与此相反,她似乎玩得很高兴。奇怪。 一个骑马斗牛士朝公牛靠近,他骑着一匹披着厚毛毯的马。公牛低下头,朝马冲去,当它将角顶进那厚厚的毯子时,骑马斗牛士将一根八英尺长的矛插进了公牛的肩部。 梅甘入了迷似的观看着。“他在削弱公牛颈部肌肉的力量。”她解释道,回忆起多年前她曾看过的那本极其心爱的书。 费利克斯·卡皮奥惊异地眨了眨眼。“是这样的,修女。” 梅甘眼看着两只有鲜艳装饰的短扎枪猛插入公牛的肩部。 现在轮到不骑马的斗牛士了。他走进竞技场,把一件红色斗篷拿在身体的一侧,里面暗藏着一把剑。那头公牛转过身来,开始冲刺。 梅甘越来越激动。“他现在要挥动红斗篷了。”她说,“首先,双手拿红斗篷招引牛来冲刺;然后,是拿住中间;最后,将斗篷的一端全部松开来。” 海梅再也不能控制他的好奇心了。“修女——你是从哪儿学来这一套的?” 梅甘不假思索地说:“我父亲是个斗牛士呀。你看!” 动作是那样迅速,梅甘的眼睛几乎跟不上了。发了狂的公牛不断向斗牛士冲刺。牛每次接近他,他就将红色斗篷晃到一边,牛就追着斗篷顶。梅甘很担心。 “要是斗牛士受了伤怎么办?” 海梅耸耸肩。“在这种地方,镇上的理发匠会将他带到牛房里,为他缝好伤口。” 公牛再一次冲刺,这回那个斗牛士往旁边一跳,躲开了。人群中发出一阵“呸!”声。 费利克斯·卡皮奥抱歉地说:“修女,这不是一场精彩的斗牛,我很抱歉。你应当看看那些壮观的斗牛场面。我看过马诺莱特、科多韦斯和奥多涅斯。他们的斗牛技术使观众永远也忘不了。” “我在书上看到过他们斗牛的事。”梅甘说。 费利克斯问:“你听说过马诺莱特的奇妙故事吗?” “是哪个故事?” “故事说,从前马诺莱特只是个普普通通的斗牛士,不比谁强,也不比谁弱。那时他正迷恋着一个少女。一天,他在竞技场上,一头公牛用角抵进了他的腹股沟。医生给他缝好后,说他以后再也不可能有孩子了。马诺莱特非常爱他的未婚妻,他不敢将这件事告诉她,怕她知道以后不再嫁给他。他们结婚了。几个月之后,她自豪地告诉他:她怀孕了。唔,他当然知道这不是他的小孩,于是他离开了她。那个心碎的姑娘自杀了。听到这个消息,马诺莱特像发了疯一样。他痛不欲生,跑到斗牛场。从来没有斗牛上像他那样忘我,他拿生命来冒险,以求在斗牛中死掉,这样他终于变成了世界上最伟大的斗牛士。两年以后,他又爱上了一位年轻的女士,并且娶了她。婚后几个月,她向他自豪地宣布:她怀孕了。这时马诺莱特才弄清楚:原来是医生弄错了。” 梅甘说:“这多可怕。” 海梅大声笑起来。“这是个有趣的故事,我怀疑它是否具有丝毫的真实性。” “我希望这是真的。”费利克斯说。 安帕罗在一旁听着,脸上表情冷漠。她早就怀着忿恨之情注视着海梅对这个修女越来越感兴趣。这个修女最好留神点。 穿围裙的食品小贩在走道里来回走动,叫卖食品。其中一个走近海梅他们坐着的这一排。 “肉卷饼喽,”他叫道,“” 海梅举起一只手来。 小贩熟练地将一个用纸包着的卷饼越过人群扔到海梅手里。海梅取了十比塞塔给坐在旁边的人,请他递给小贩。当海梅将包着的卷饼拿到膝上小心地打开时,梅甘注意察看。在纸包内有一张纸条。他看了一遍,又看一遍。梅甘注意到他咬紧了牙关。 海梅将纸条塞进衣服口袋里。“我们要离开了,”他简短地说,“一次走一个。”他转向安帕罗,“你先走,我们在大门口会面。” 安帕罗一声不吭,站起身来朝旁边走去。 接着海梅朝费利克斯点点头。费利克斯站起身来,跟着安帕罗。 “发生了什么事?”梅甘问道,“是出什么问题了吗?” “我们要到洛格罗尼奥去。”他站起身来,“看着我,修女。我要是不停步,你就朝大门走去。” 海梅走上通道,开始向出口走去。梅甘紧张地注视着他。周围似乎并没有人注意他。当海梅从她的视线中消失时,她站起身来,开始离开座位。听到一阵吼声,她转身望了望斗牛场。一个年轻的斗牛士被那头野蛮的公牛抵翻在地,鲜血涌到了地面。梅甘闭上眼睛默默祷告起来:啊,神圣的耶稣,宽恕那可怜的人吧。他不会死,他要活着。上帝已经严厉地惩罚了他,但他不要死去。阿门。她睁开眼睛,转身急忙走了出去。 海梅、安帕罗和费利克斯在门口等着她。 “我们走。”海梅说。 他们开始离开。 “出了什么事?”费利克斯问海梅。 “几个士兵开枪把托马斯,”他简短地说,“打死了。警察抓住了鲁维奥。他在一次群殴中受了伤。” 梅甘在胸前画了个十字。“特雷莎和露西娅两位修女怎么样了?”她焦急地问。 “特雷莎修女我不知道。露西娅修女也被警察扣留了。”海梅说,接着他又转向其他几个人,“我们得赶快。”他看了看表,“银行这时正忙着呢。” “海梅,也许我们该等一等,”费利克斯建议,“现在就我们两人去抢劫银行,会很危险的。” 梅甘听了他们的谈话后心中暗想:危险也无法阻止他。她猜对了。 他们三人在前,朝竞技场后面宽敞的露天停车场走去。梅甘跟在他们后面。费利克斯在观察一辆蓝色西亚特轿车。“这一辆应该可以。”他说。 他在车门的锁上摸索了一会儿,弄开了门,把头伸进车内。接着又蹲下在轮子下弄了一会儿,引擎发动了。 “上车。”海梅对他们说。 梅甘犹豫不决地站在那儿。“你们在偷车?” “看在耶稣基督的分上,”安帕罗悄声说,“你就别表演修女的那一套了吧。上车。” 两个男人坐在前面,海梅开车。安帕罗爬到后面的座位上。 “你来不来?”海梅问她。 梅甘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进到车内,挨着安帕罗坐着。车开了。她闭上眼睛。亲爱的主啊,您要将我带往哪儿去? “也许这样讲会让你好过一些,修女。”海梅说,“我们不是偷这辆汽车,而是以巴斯克军的名义没收它。” 梅甘欲言又止。不管她说什么也无法改变他的初衷。海梅驱车前往市中心时,她只是默默地坐着。 梅甘心里想:他要抢劫银行,在上帝的眼里,我跟他一样有罪。她在胸前画着十字,开始默默地祷告。 ※※※ 毕尔巴鄂银行位于圆形广场塞万提斯街一幢九层公寓的底层。轿车驶到这幢公寓前面时,海梅对费利克斯说:“别熄火。要是遇上了麻烦事儿,就开走,跟其他的人在洛格罗尼奥会合。” 费利克斯吃惊地注视着他。“你说什么?你打算一个人进去?那不行。力量悬殊太大,海梅。那太危险了。” 海梅在他肩上拍了一下,咧嘴笑道:“要是他们受到伤害,就受到伤害吧。”说完他跨出了汽车。 他们望着海梅走进银行旁边的一家皮货店。几分钟后,他带着个公文箱出来了,朝车里的人点点头,走进了银行。 梅甘几乎连呼吸都很困难了。她开始祷告: 海梅走过了通向银行大理石门厅的两组房门。他注意到入口处高高的墙上安着一部保安摄影机。他漫不经心地朝它瞟了一眼,然后朝室内看去。柜台后面,有楼梯通往二楼,那里就是银行职员伏案工作的地方。现在快到下班时间了,银行里挤满了顾客,大家都渴望赶快处理完事务。在三个出纳窗口前面排了三排长长的队伍。海梅注意到好几个顾客都带了包裹。他走到一排队伍后面,耐心地等着轮到他来办理业务。 当他到达出纳员窗口前时,他举止文雅地笑了笑说:“。” “。今天我们能为您在哪方面效劳?” 海梅靠着窗口,拿出那张折好的通缉布告,递给那位出纳员。“请看看这个好吗?” 出纳员笑了笑说:“当然可以,先生。” 他打开布告,当他看到那上面是什么时,眼睛瞪得大大的。他看着海梅,眼里饱含惊恐。 “非常像,不是吗?”海梅柔和地说,“正如你从布告上看到的,我曾杀过许多人,所以,再加上一个,对我来说真是没有一点关系。我的意思你明白吗?” “完——完全明白,先生。完——完全明白。我有家。我求求您——” “我尊敬家庭,所以,我要告诉你我叫你做些什么来挽救你的孩子们的父亲。”海梅将公文箱推向出纳员,“我要你将它填满。我要你赶快做,不声不响地做。如果你确信金钱比你的生命更重要,那么你就跑到前面去报警吧。” 出纳员摇摇头。“不,不,不。” 他开始从现金抽屉内拿钱往公文箱里面装。他的手颤抖着。公文箱装满以后,出纳员说:“给您,先生。我——我向您保证我决不会去报警。” “你非常聪明,”海梅说,“我告诉你我为什么说你聪明,朋友。”他转过身去,朝站在队伍末尾的一位带着褐色包裹的中年妇女指了指,“你看见那个女人了吗?她是我们一伙的。她那个包裹里面装有一颗炸弹。警报一响,她就会立刻引爆炸弹。” 出纳员的脸色更得苍白。“请别让它爆炸!” “在她离开银行以后,你还得等上十分钟才能行动。”海梅警告说。 “我用孩子们的生命保证。”出纳员悄声说。 海梅拿了公文箱朝门口走去。他感到出纳员的眼睛在盯着他。 他在那个带包裹的妇人身旁停了下来。 “我必须称赞您,”海梅说,“您穿的这件衣服对您再适合不过了。” 她羞红了脸说:“噢,谢谢您,先生——谢谢。” 海梅转身向出纳员点了点头,然后从容走出银行。等到那位妇女排队办完她的事务然后离开,至少也得要15分钟,那时,他和他的同伴早已远走高飞了。 看到海梅从银行出来朝汽车走来,梅甘出于宽慰,几乎要晕过去了。 费利克斯·卡皮奥咧嘴笑了。“那个家伙逍遥法外了。”他转向梅甘,“修女,请你原谅。” 梅甘一生中还从来没有如此高兴地看过任何人。她心里暗想:他抢到了,是他一个人干的。以后我要把这件事告诉别的修女们。接着她想起她不能将这事告诉任何人。回到修道院以后,陪伴她度过余生的将只有寂寞。这给了她一种奇特的感觉。 海梅对费利克斯说:“挪过去,朋友,我来开车。”他将公文箱丢在后排的座位上。 “一切都进行得顺利吗?”安帕罗问。 海梅笑了起来。“顺利得不能再顺利了。我得记住要感谢阿科卡上校,感谢他的名片。” 汽车开始沿街道行驶。在第一个拐弯处——图德拉街——海梅向左拐弯。一名警察蓦地出现在汽车前,伸出一只手来示意停车。海梅踩住刹车。梅甘的心开始猛跳起来。警察朝汽车走过来。海梅平静地问:“出了什么问题,警官?” “先生,问题是你将车错误地开上了单行道。你惹上麻烦了,除非你能证明你是法盲。”他指了指街道进口处的标志,“这条街是清楚地标明了的,希望汽车驾驶员都能尊重这样的标志。这就是它为什么要悬挂在那儿的原因。” 海梅表示歉意说:“一千个对不起。我跟我朋友在非常认真地讨论一件事情,所以没看到那个标志。” 警察将身子探进驾驶室窗口。他在观察,脸上带着一种迷惑不解的表情。 “请让我看看你的执照。” “当然可以。”海梅说。 他伸手摸到了夹克衫下面的左轮手枪。费利克斯则随时准备进入战斗。梅甘屏住了呼吸。 海梅假装在口袋里摸索着。“我知道它就在这个口袋里的呀。” 这时,广场那边传来一阵尖叫声,警察转身去瞧。在街道拐角处,一个男人在打一个女人,用拳头朝她头上和肩上猛揍。 “救命呀!”她喊道,“救救我!他要打死我啦!” 警察犹豫了一下,对汽车里的人命令说:“在这儿等着。” 他转身朝男人和女儿跑去。 海梅挂上挡,踩了油门。汽车在单行道上疾驰而去。来往的人群阻挡了他们,喇叭对着他们忿怒地吼叫。驶到拐角处时,海梅拐弯上了桥,汽车出城驶上了阿尔霍纳的桑切斯马路。 梅甘望着海梅,在胸前画了个十字。她几乎无法呼吸了。 “要是那个男人不打那个女人,那你们会——那你们会杀了那个警察吗?” 海梅懒得去回答她。 “那个女人没有挨打,修女,”费利克斯解释说,“那是我们的人。我们不是孤独的。我们有许多朋友。” 海梅的脸色又变得严肃起来。“我们要甩掉这辆车。” 他们正在离开巴利亚多利德郊区。海梅将汽车转向去布尔戈斯的620号公路,这是通往洛格罗尼奥的要道。他小心地将车速保持在被限定的标准。 “我们一到布尔戈斯,就把这辆车甩掉。”他宣告。 真是无法想象这是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梅甘心想,我从修道院逃了出来,逃脱军队的追捕,现在又藏在一辆偷来的汽车中,跟恐怖分子们在一起,他们刚刚抢劫了一家银行。主啊,您到底还想要怎样处置我? <hr /> 注释: 第三十一章 拉蒙·阿科卡上校和反恐特别行动小组的六名成员正在开一次战略会议。会议正开到一半,他们正在研究一张乡村地图。 那个带伤疤的大个子说:“很明显米罗正在往北朝巴斯克的乡村一带行动。” “那就是说,可能是在布尔戈斯、维多利亚、洛格罗尼奥、潘普洛纳或是圣塞瓦斯蒂安。” 圣塞瓦斯蒂安,阿科卡心里想,但我得在他到达那儿之前就抓住他。 他似乎能听到电话里的声音:你的时间不多了。 要是失败了他可负不起责任。 ※※※ 他们驾车驶过起伏的群山,这儿离布尔戈斯不远了。 海梅坐在方向盘后面一声不吭。后来他终于开口说:“费利克斯,我们到达圣塞瓦斯蒂安时,我要设法让鲁维奥离开警察局。” 费利克斯点点头。“那将是件大快人心的事。那会使他们发狂的。” 梅甘说:“露西娅修女呢?” “什么?” “你不是说她也被抓住了吗?” 海梅作弄她说:“不错,但是你们的露西娅却原来是一名被警察通缉的杀人犯。” 这则消息使梅甘吓了一跳。她回忆起露西娅如何带领她们并劝她们藏在山里的。她喜欢露西娅。 她固执地说:“如果你们打算去营救鲁维奥,你们就该救他们两个。” 她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修女?海梅弄不清楚。 但她是对的。将鲁维奥和露西娅从警察的鼻子底下救出来将是一种极好的宣传,而且会上报刊头条的。 安帕罗闷闷不乐,一声不吭。 突然,在前方的路上,出现了三辆装满士兵的军车。 “我们最好离开这条路。”海梅决定。 在下一个十字路口,他开车拐弯离开了这条公路,向东行驶。 “圣多明各一德拉卡尔萨达就在前面不远。那儿有一座废弃了的古城堡,我们可以在那里过夜。” 不久,他们就看到远处的山坡上那座城堡的轮廓。海梅选择了一条小路,避开市镇。当他们驶近城堡时,它显得越来越大了。离城堡几百码的地方有一个湖。 海梅停住车。“诸位请下车。” 他们都下了车,海梅将方向盘直指山下的湖里,楔紧了油门,松开了手刹,机灵地往旁边一跳。他们站在那儿望着那辆车消失在湖水中。 梅甘想问他,他们打算怎么去洛格罗尼奥。但她欲言又止。这是个愚蠢的问题。他当然会去偷另一辆车呀。 他们一起去考察那座废弃的城堡。城堡四周围着巨石砌成的墙,每一角都有一座破裂的塔楼。 “古时候,”费利克斯告诉梅甘,“诸侯们将这座城堡用来作为囚禁敌人的监狱。” 海梅是政府的敌人。要是他被抓住,不会有为他安身的监狱。只有死,梅甘心里想,但他不怕。她记起了他的话:我相信我为之奋斗的事业。我相信我的人,相信我的枪。 他们走上通向前门的石阶。前门是铁质的,已经锈得一塌糊涂,一推就开了。他们一齐挤进一座铺石的庭院。 在梅甘看来,这座城堡里面是宽大的。到处都是窄狭的通道和房间,有对外的炮眼,城堡的保卫者可以借助这些炮眼抵御进攻者。 有石阶通向城堡的二楼,那儿是一处隐居地,一个室内的院子。当他们走到第三层时,石阶变窄了;接着还有第四层。这座城堡无人居住。 “唔,这儿至少有足够的地方供我们睡觉。”海梅说,“我和费利克斯去弄吃的。你们自己选房间。” 两个男人走下楼去。 安帕罗转身对梅甘说:“来,修女。” 她们来到大厅。在梅甘看来,那些房间都差不多,都是些空空的石头小室,阴冷而简陋,有几间比其他的要大一些。 安帕罗整理那间最大的。“我跟海梅睡在这儿。”她看了看梅甘,狡诈地问,“你高兴跟费利克斯一起睡觉吗?” 梅甘望了望她,什么也没说。 “或许你倒宁愿跟海梅睡。”安帕罗走近梅甘,“不要有什么意见,修女。你应付不了他。” “你不用担心。我对他不感兴趣。”说这句话时,梅甘心里也怀疑她是不是应付不了海梅·米罗。 ※※※ 一小时以后,海梅和费利克斯回来了。海梅手里抓着两只兔子,费利克斯抱着一些柴火。费利克斯随手将大门闩上。梅甘看着这两个男人在一个大壁炉里生起火来。海梅将两只兔子剥了皮,用一把叉子叉好放在火上烧烤。 “很抱歉,我们不能为女士们提供一顿真正的盛筵,”费利克斯说,“但我们将在洛格罗尼奥吃上好的东西。到那时——尽情享受吧。” 当他们吃完那顿不丰盛的晚餐时,海梅说:“我们去睡觉吧。希望明天清早动身。” 安帕罗对海梅说:“来吧,亲爱的,我已经将我们的卧室整理好了。” “好的。我们走吧。” 梅甘看着他俩手拉手走上楼梯。 费利克斯转向梅甘。“你有卧室吗?修女?” “有了,谢谢你。” “那么,好吧。” 梅甘和费利克斯一同走上楼去。 “晚安。”梅甘说。 他将一只睡袋递给梅甘。“晚安,修女。” 梅甘本来想向费利克斯询问一些关于海梅的情况,但她又犹豫起来。她怕海梅说她是个爱打听的人。不知怎么的,梅甘很想他对自己有个好印象。梅甘心想:这也真怪,他是个恐怖分子、杀人犯、抢劫银行的强盗,天知道他还干了些什么,而我却担心这个男人对我是否有好印象。 但是,梅甘心里这样想时,她也知道事情有另外的一面。他是一名自由战士。他抢劫银行是为了给他的事业筹集资金。他为他的信仰甘冒生命危险。他是一个勇敢的人。 梅甘经过海梅和安帕罗的卧室时,听到他们俩在房内大笑。她走进她那间小小的、空空的房间,跪在睡觉用的冰冷的石头地面上祈祷。“亲爱的上帝,宽恕我吧,为了——”为了什么而宽恕我?我干了些什么? 这是梅甘有生以来第一次无法祈祷。上帝在上面听着吗?她爬进费利克斯给她的那只睡袋,但是,睡眠离她正像她从狭小的窗子里望见的那些冷冷的星星一样遥远。 我在这里干什么呢?梅甘无法理解。她的思绪飘回到女修道院……飘回到孤儿院。在孤儿院以前又在哪里呢?我为什么会被遗弃在那个地方?我真不相信我父亲是个勇敢的士兵或是一个了不起的斗牛士。能知道这一切不是一件极好的事情吗?在她迷迷糊糊进入梦乡之前,差不多就到了黎明时分了。 ※※※ 在杜罗河畔阿兰达监狱,露西娅·卡尔米内成了知名人物。 “你是我们这个小池塘里的一条大鱼呢。”看守告诉她,“意大利政府正在派人来护送你回家。我倒喜欢护送你到我家来呢,俊婊子。你干了什么坏事?” “一个男人由于叫我‘俊婊子’,我把他给阉了。告诉我——我的朋友情况如何?” “他不会死的。” 露西娅默默地念了一句感激的祷告。她环视了一下她那间可憎的、灰色的单人牢房的石墙,心里想:我到底怎样才能逃出这牢笼呢? 第三十二章 银行抢劫案是按常规的警察渠道处理的。抢劫案发生两个小时之后,警察局的一位副官才将这件事报告给了阿科卡上校。 一小时以后,阿科卡到了巴利亚多利德。他由于这个案件被延误而大发雷霆。 “为什么不立即向我报告?” “我很抱歉,上校。但我们还从来没有发生过这种——” “你们让煮熟的鸭子飞掉了!” “那不是我们的——” “把银行出纳员带来。” 出纳员充满着自尊。“他是到我的窗门来的。我说,从他的眼里就可以看出他是个嗜杀成性的人。他——” “你确信抢劫你的那个人就是海梅·米罗吗?” “不是心里认为。他向我出示了当局通缉他的布告呢。那是——” “他是独自一人进入银行的吗?” “对。他指着排队的一个妇女说,她是他们团伙的一员,但在米罗离开以后,我认出了她。她是位书记员,是个定期的顾客,而且——” 阿科卡上校急不可待地问:“米罗离开的时候,你看到他往哪个方向去了吗?” “是从大门出去的。” 同交通警察的会见也没能提供什么线索。 “车里坐了四个人,上校。海梅·米罗和另外一个男人,后排坐的是两个女人。” “他们朝哪个方向开去了?” 交通警察犹豫了一下。“他们往任何方向开去都有可能,先生。他们曾经驶上单行线。”他面露喜色,“而且我可以描述他们的车子。” 阿科卡上校厌恶地摇摇头。“不必费心了。” ※※※ 她正在做梦。在梦中,她听到一个暴徒的声音。他们是为她而来的,为了抢劫银行,他们要将她烧死在火刑柱上。他们抢银行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我们的事业。声音越来越大了。 梅甘睁开眼,坐起来,注视着城堡陌生的墙壁。那声音是真的,从城堡外面传来。 梅甘站起身来,赶快走到狭小的窗户边。就在下面,在城堡前面,有一堆士兵。她心里顿时充满恐慌。他们发觉我们了,我得去找海梅。 她赶紧跑到他和安帕罗睡的那间房子前,往里一瞧。房子里面空无一人。她跑下石阶,到达主层的接待厅。海梅和安帕罗正站在闩上的大门前私语。 费利克斯跑到他们跟前。“我检查了后面,没有旁的路出去。” “后面的窗口怎么样?” “太小。唯一能出去的方法就是走前门。” 梅甘心想:出现了士兵,我们进退维谷。 海梅说:“他们选了这个地方扎营,是我们他妈的倒霉。” “我们该怎么办呢?”安帕罗悄声问。 “什么办法也没有。我们只好待在这儿,直到他们离开。如果——” 这时有人在大门上重重地敲了一下。一个命令式的声音喊道:“把门打开。” 海梅和费利克斯飞快地交换了一下眼色,两人一声不响地拔出手枪。 那个声音又一次喊道:“我们知道里面有人。开门。” 海梅对安帕罗和梅甘说:“快离开走道。” 当安帕罗躲到海梅和费利克斯身后时,梅甘心想:没有希望,外面有二十多个带枪的士兵。我们没有机会。 别的人还没来得及阻止她,梅甘就飞快地跑向前门,打开了门。 “感谢上帝,你们可来了!”梅甘高声喊道,“你们得帮帮我。” 第三十三章 那位军官注视着梅甘。“你是谁?你在那儿干什么?我是罗德里格斯上尉,我们在寻找——” “你们来得正是时候,上尉。”她抓住他的手臂,“我的两个小儿子患了伤寒症,我要带他们到医生那儿去看病。你得进去帮我把他们带出来。” “伤寒症?” “对。”梅甘拖着他的手臂,“那很可怕。他们在发高烧,浑身长满了疮,病得很严重。叫你的士兵们进来帮我把他们送到——” “太太!你怕是疯了。那是一种传染性很强的疾病。” “那没关系。他们需要你的帮助。他们会死的。”她拖住他的手臂。 “让我走。” “你不能离开我。我怎么办呢?” “进屋去,待在那儿,直到我们通知警察派一辆救护车或是一位医生来。” “可是——” “这是命令,太太。进屋去。” 他喊道:“军士们,我们离开这个地方。” 梅甘关上门,身子靠在大门上,精疲力竭。 海梅极为惊奇地望着她。“我的上帝,这真是太妙了。你是从哪儿学来撒这种谎的?” 梅甘转向他,叹了口气。“我们在孤儿院时,就学会了要保护自己。我希望上帝会宽恕我。” “我倒真希望能见到那位上尉当时脸上的表情。”海梅迸发出一阵大笑,“伤寒症!耶稣基督!”他看到梅甘脸上的表情时说,“请原谅,修女。” 他们能听到外面士兵们整理帐篷准备搬走的声音。那支部队离开以后,海梅说:“警察马上就会到这儿来,不管怎样,我们在洛格罗尼奥有个约会。” ※※※ 士兵们离开一刻钟以后,海梅说:“现在我们可以安全离开了。”他转身对费利克斯说:“看你在城里能弄到什么,最好是辆小轿车。” 费利克斯咧嘴笑道:“没问题。” 半小时后,他们乘坐一辆破旧的灰色轿车,向东驶去。今梅甘吃惊的是,她跟海梅并肩而坐。费利克斯和安帕罗坐在后排。海梅笑嘻嘻地看了梅甘一眼。 “伤寒症。”他说,接着发出一阵大笑。 梅甘微微一笑。“他似乎极想离开那个地方,不是吗?” “你说你以前曾在孤儿院待过,修女?” “是的。” “在哪儿?” “在阿维拉。” “你看起来不像西班牙人。” “别人也这么说。” “你在孤儿院里一定吃了许多苦头。” 她对这种没有料到的关心感到吃惊。“有可能是那样,”她说,“但却不是那样。”她心想:我不会让自己吃苦头的。 “你曾想过你的父母亲是谁吗?” 梅甘想起了自己编织的幻想。“啊,对。我父亲是个勇敢的英国人,西班牙内战时期曾为忠于共和政府的人开过救护车。我母亲在战争中牺牲了,于是我被留在一家农舍的门口。”梅甘耸耸肩,“或者说,我父亲是个外国王子,他跟一个农村姑娘有私情。他为了避免丑闻,将我抛弃了。” 海梅朝她瞥了一眼,什么也没说。 “我——”她突然煞住话头,“我不知道我的父母是谁。” 他们静寂无声地行驶了一程。 “你在女修道院围墙里面待了多久?” “大约15年。” 海梅大吃一惊。“耶稣!”他又急忙加上一句,“请原谅,修女。这简直像跟外星人谈话。你一点也不了解过去15年世界上发生的事情。” “我可以肯定,不管什么变化都只是暂时的。它还会变。” “你还要回修道院去吗?” 这个问题使梅甘吃惊。 “自然要去。” “为什么?”海梅做了一个大幅度的挥手动作,“我的意思是——在修道院的高墙后面你将失去很多东西。我们这儿有音乐和诗歌。西班牙给了世界塞万提斯和毕加索、洛尔卡、、、。这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国家。” 这个人身上有一种令人惊异的老练,有一团温和的火。 不料海梅却说:“很抱歉我原来打算抛弃你,修女。这不关你个人的事。我跟你们的教会有过极不愉快的经历。” “难以置信。” “相信吧。”他的声音里有一种痛苦的味道。 他脑海中浮现了格尔尼卡的建筑、雕像和街道一阵阵毁灭性的爆炸。他仍然能听见炸弹和被撕裂的无助的牺牲者们的尖叫声。唯一的避难所就是教堂。 神父把教堂锁上了。他们不让我们进去。 一阵要命的冰雹般的枪弹,打死了他的母亲、父亲和姐姐。不,不是枪弹,海梅想,是教会。 “你们的教会支持佛朗哥,允许他对无辜的平民百姓做出一些难以说出口的事。” “我确信教会是反对那样干的。”梅甘说。 “不。只有在修女们被长枪党徒强奸,神父们被杀害,教堂被焚毁时,教皇才跟佛朗哥决裂。但这时已不能叫我的父母和姐姐们起死回生了。” 他声音激动,令人害怕。 “我很抱歉。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战争已经结束了。” “不。对我们而言,战争并没有结束。政府还不准许我们悬挂巴斯克旗,纪念我们的民族节日,说我们自己的语言。不,修女。我们还在受压迫。我们将坚持斗争,直到我们获得独立。西班牙有50万巴斯克人,法国有15万以上巴斯克人。我们要求独立——但是你们的上帝太忙了,没时间帮助我们。” 梅甘认真地说:“上帝是不会偏袒的,因为他在我们所有人的中间。我们都是他的一部分,我们若试图摧毁他,就是摧毁我们自己。” 使梅甘吃惊的是,海梅只是笑了笑说:“我们有许多相同之处,我跟你,修女。” “我们相同?” “也许我们的信仰不同,但我们都投入了极大的热情。大多数人一辈子对什么事情都漠不关心。你把你的生命奉献给了上帝,我把我的生命奉献给了我的事业。我们是关心事情的人。” 梅甘想:我关心得够吗?如果够的话,为什么我跟这个男人在一起时感到很愉快呢?我本来只应该想着回修道院去的。海梅·米罗有一种磁石般的力量。他是不是也跟马诺莱特一样,胆敢拿生命去冒险,因为他已一无所有? “要是那些士兵们抓到你,他们会怎么处置你?”梅甘问。 “处以死刑。”他说得那么平淡,以致有一刻梅甘以为自己误解了他的意思。 “你害怕吗?” “我当然害怕。我们都害怕。我们都不希望死,修女。很快我们就会见到你的上帝的。我们不急。” “这类可怕的事情你们做过吗?” “这得要看你的观点如何。一个爱国者和一个叛贼的区别,就在于当时是谁掌权。政府称我们为恐怖分子。我们称自己为自由战士。让·雅克·卢梭说,自由是选择我们自己枷锁的权利。我想要这种权利。”他仔细看了她一会儿,“但是,你不必为这类事情担心,不是吗?一旦回到修道院,你就再也不会对外面世界的事儿感兴趣了。” 真是这样吗?再一次回到外面的世界,已经把她的生活弄乱了。她放弃过自己的自由吗?有那么多她想要知道、她必须学习的东西。她感觉自己好像一个带着一块空白画布的画家,正要开始描绘一种新的生活。她心想:如果我回到修道院,我将再一次与生活隔绝。梅甘这样想时,她被“如果”这个词吓了一跳。她连忙纠正自己:当我回去时。我自然要回去的。我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呀。 那一晚他们在森林中露宿。 海梅说:“我们离洛格罗尼奥大约还有30英里,这两天我们可不能遇上其他的人。在到达那儿之前,我们要一直前进,这样对我们更安全。因此,明天我们将驶向维多利亚。第二天我们就将进入洛格罗尼奥。这之后的几个小时,修女,你就到门达维亚的修道院了。” 将永远在那里了。“你不会有事儿吧?”梅甘问。 “修女,你是担心我的灵魂,还是担心我的身体?” 梅甘感到自己脸红了。 “我不会有事的。我将越过边界,到法国待一段时间。” “我将为你祈祷。”梅甘告诉他。 “谢谢。”他声音低沉地说,“想到你在为我祈祷,我会感到更为安全的。现在睡吧。” 梅甘转身躺下时,她看到安帕罗从林中空旷地的那一端远远地注视着她,脸上露出明显的仇恨。 没有人能从我身边把我的男人抢走。没有人。 <hr /> 注释: 第三十四章 第二天清早,他们到达楠克拉雷斯的郊区,那是维多利亚西部的一个小村庄。他们来到一个带车库的汽车加油站,有一个修理工正在修理一辆汽车。海梅将汽车开进车库。 “,”修理工说,“出了什么毛病?” “我要是知道,”海梅回答说,“我就会自己修理、自己收费了。这辆车跟骡子一样没用,像个老太婆一样噼里啪啦直响,跑起路来没一点劲。” “它的声音跟我老婆的声音一样。”修理工咧嘴笑道,“我认为你的车是汽化器出了毛病,先生。” 海梅耸耸肩。“我对车辆一无所知。我所知道的只是明天我在马德里有个非常重要的约会。你能在今天下午把它修好吗?” 修理工说:“在您之前我已经接了两件活儿,先生,不过——”没说完的话停滞在空中。 “我乐意付给你双倍的钱。” 修理工面露喜色。“两点钟修好怎么样?” “好极了。我们去吃点东西,两点钟再来。” 海梅转向其余的人,他们都在愉快地听他俩谈话。“我们走运,”海梅说,“这位师傅答应为我们修车。我们去吃点东西吧。” 他们走出汽车,跟随海梅向街上走去。 “两点钟。”修理工说。 “两点钟。” 他们走到修理工听不到的地方时,费利克斯说:“你想干什么?车子没出一点毛病。” 梅甘心想:眼下警察正在搜寻这辆汽车。但他们会在路上找,不会到车库里去找。这是个摆脱这辆车的聪明的办法。 “两点钟我们就已经离开这里了,对吗?”梅甘问。 海梅望着她咧嘴一笑。“我得去打个电话,你们在这儿等一下。” 安帕罗拉着海梅的手臂。“我跟你一道去。” 梅甘和费利克斯看着他俩走开。 费利克斯看了看梅甘,说:“海梅跟你相处很好,是吗?” “是。”她突然感到一阵害羞。 “要了解他这个人不容易。可他是一个非常勇敢、非常光荣的人。他富有人情味儿。没有人跟他一样。我告诉过你他是如何救了我的命的吗,修女?” “没告诉过。我倒想听听。” “几个月以前,政府处决了六名自由战士。为了报复,海梅决定炸掉潘普洛纳南部的蓬特拉雷纳大坝。大坝下面的小城就是部队的司令部所在。夜晚我们摸到行动地点,但不知是谁暗中告密,阿科卡的人抓到了连我在内的三个人。我们被判处死刑。本来我们的人打算派一支队伍来劫狱,但海梅想出了另一个办法。他弄来一些牛,在潘普洛纳松开绳索,乘混乱救出了我们中的两个人,第三个被阿科卡的人用鞭子打死了。是这样,修女,海梅是个非常特殊的人物。” 海梅和安帕罗回来时,费利克斯问:“怎么样了?” “朋友来接我们。我们将乘车去维多利亚。” 半小时后,一辆卡车出现了。卡车后面用粗帆布盖着。 “欢迎你们,”驾驶员愉快地说,“上来吧。” “谢谢你,。” “我很高兴能帮助你们,。你打电话来真好。那些该死的士兵像跳蚤一样到处都是。为了安全起见,你跟你的朋友们可千万别露面。” 他们爬进卡车,这辆巨大的机动车朝东北方开去。 “你们待在哪儿呢?”驾驶员问。 “跟朋友在一起。”海梅说。 梅甘心想:他对任何人都不信任。甚至对正在帮助他的人也不相信。他怎么能相信人呢?他的生命正在危险之中。她想到海梅生活在躲开警察和军队同时追捕的阴影之中,这该是多么可怕啊。这一切都因为他坚定地信奉一种理想,他愿意为这种理想而死。他曾说过什么话来着?一个爱国者和一个叛贼的区别,就在于当时是谁掌权。 ※※※ 这是一次愉快的旅行。薄薄的粗帆布使得他们很安全。梅甘意识到在旷野里被人追捕时,自己是多么害怕。而海梅经常处于这种紧张之中,他是多么坚强。 她跟海梅交谈,滔滔不绝,好像他们一早就认识一样。安帕罗·希隆坐在一旁听他们谈话,一声不吭,脸上毫无表情。 “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海梅告诉梅甘,“我想当个天文学家。” 梅甘觉得奇怪。“是什么使你——?” “我见到我母亲、父亲和姐姐们遭射击,朋友们遭杀害,我无法面对这块血污的土地上所发生的一切。看星星对我是一种逃避。它们远在几百万光年以外。我经常梦想有一天离开我们这个可怕的星球,到那些星星上面去。” 她默默地看着他。 “但是不可能逃避,不是吗?到头来,我们都得勇敢地面对我们的职责。所以我回到地球上来了。过去我总是相信,一个人不能改变什么。但现在我知道那是不真实的。耶稣、穆罕默德、甘地、爱因斯坦和邱吉尔,他们都曾改变这个世界。”他苦笑了一下,“别误会,修女,我不是拿自己跟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相比。但我能做我自己能做的事。我认为我们都必须做我们能做的事。” 梅甘不知道他的话对她是否有一种特殊的意义。 “当我不再看那些星星时,我便学习当一名工程师。我学过建造房子。现在我将它们炸掉。讽刺的是,有些被我炸掉的房子,正好就是我亲手建造的。” 黄昏时他们到了维多利亚。 “我把你们送往哪儿?”卡车司机问。 “你可以让我们在这儿下车,在那个拐角处,。” 卡车司机点点头。“好的。继续战斗。” 海梅扶梅甘从卡车上下来。安帕罗望着他们,眼里闪着怒火。她不允许她的男人接触其他女人。安帕罗心想:她是个婊子,而海梅却对那个娼妇修女起了好色之心。唔,不能让它继续下去了。很快他就会发现她的奶是淡的。他需要一个真正的女人。 他们一行人走小路,高度警惕着以防出问题。20分钟后,他们到达一座半隐在一条小街上的围着高栅栏的石头平房。 “就是这儿。”海梅说,“我们今晚待在这儿,明早天不亮就离开。” 他们从前门进去,到了房门口。海梅一下将锁打开,他们都进到房子里面。 “这是谁的房子?”梅甘问。 “你问得太多了,”安帕罗说,“你只应该为我们让你活着而感到高兴。” 海梅看了安帕罗一会儿。“她已证明自己有权提问。”他转向梅甘,“这是一位朋友的房子。你现在是在巴斯克乡下。从这里往前走,我们的旅行就将容易些了。到处都有我们的同志。他们照看我们,保护我们。后天你就能到达修道院了。” 梅甘感到微微打了一个寒战,那几乎是一种悲伤。她不解地问自己:我怎么啦?我当然要回去。主啊,宽恕我。我请求您安全地带我回家。您现在就是这样做的。 “我饿坏了,”费利克斯说,“我们去看一看厨房吧。” 厨房里食品供应完备。 海梅说:“他为我们留下了丰富的食物。我将为大家做一顿丰盛的晚餐。”他对梅甘笑了笑。“我认为我们应该享受它,你说呢?” 梅甘说:“我不知道男人会烹调。” 费利克斯大笑道:“巴斯克男人因会烹调而自豪。你一定会受到招待的。你瞧着吧。” 他们把海梅所要的各种配料拿给他以后,就瞧着他把新鲜青椒、白洋葱切片、西红柿、鸡蛋和油炒火腿一起炒了起来。 开始烹调时,梅甘说:“香极了。” “啊,这只是正餐前的开胃品。我打算为你做一道有名的巴斯克菜——胡椒鸡肉条。” 安帕罗注意到:他不说“为我们”,他说“为你”,为那个婊子。 海梅把鸡肉切成长条,把盐和胡椒撒在上面,再把它们在热油里炸成褐色;而在另一口锅里,他开始烹调洋葱、大蒜和西红柿。“要炖半小时。” 费利克斯找到了一瓶红葡萄酒。他给大家分发酒杯。“拉里奥哈产的红葡萄酒。你们会喜欢喝这种酒的。”他递给梅甘一只酒杯,“你也喝一杯吧,修女。” 梅甘以前还是在圣餐上尝过酒。“谢谢。”她说。 她慢慢举杯到唇边,啜了一口。酒气芳香扑鼻。她又饮了一口。这时她感到一股热流沿着身子往下移动,使人感到妙极了。梅甘心想:当我还能享受这一切时,我就必须享受。这一切很快就将成为过眼烟云。 进餐时,海梅似乎有点儿心不在焉,这可不像他。 “什么事情使你烦恼,?”费利克斯问。 海梅犹豫了一下,说:“我们中间有叛徒。” 一阵令人吃惊的沉默。 “什么——是什么使你想到这一点的?”费利克斯询问。 “阿科卡。他总是离我们很近。” 费利克斯耸耸肩。“他是狐狸,我们是兔子呀。” “事情还不仅如此。” “你这是什么意思?”安帕罗问。 “我们打算炸掉蓬特拉雷纳大坝时,有人向阿科卡告密。”他望着费利克斯,“他设下陷阱,抓到了你、里卡多和萨莫拉。我要是没耽误时间,也会和你们一道被抓。再看看发生在旅店里面的事情。” “你听到那个男招待给警察打了电话呀。”安帕罗指出。 海梅点点头。“对。因为我总感到有些地方不对劲。” 安帕罗脸色阴沉。“你认为谁是叛徒呢?” 海梅摇摇头。“我不能确定。有人知道我们的全部计划。” “那么,我们改变计划吧。”安帕罗说,“我们在洛格罗尼奥与其他的人会合,不去门达维亚了。” 海梅瞟了梅甘一眼。“我们不能这样做。我们得把修女送到她们的修道院。” 梅甘看了看他,心里想道:他已经为我做得够多的了。他处在危险中,我不能让他冒更大的危险。 “海梅,我能够——” 他知道她打算说什么。“别担心,梅甘。我们将安全地到达那里。” 安帕罗心想:他变了。开始他根本不想跟任何一个修女扯上关系。现在,他乐意为她冒生命危险。而且他叫她“梅甘”,不叫“修女”了。 海梅继续说:“至少有15个人知道我们的计划。” “我们得找出这个人是谁。”安帕罗坚决主张。 “你怎么找呢?”费利克斯问。他正紧张不安地用手拉餐桌台布的边缘。 海梅说:“帕科正在马德里为我査一些事情。我让他打电话到这儿来找我。”他看了看费利克斯,然后又把目光移开。 他没说出来的是:“知道我们三个小组的准确行动路线的不超过六个人。费利克斯·卡皮奥确实曾被阿科卡抓进过监狱。但这也确实为他提供了一个极好的借口。在合适的时候,可能会为他计划好一次越狱。只不过我先把他救了出来,海梅想,帕科正在查他的情况。我希望他马上打电话来。” 安帕罗站起身来面向梅甘。“帮我收拾碟子。” 两个女人开始清理桌子;两个男人走进起居室。 “这个修女——她一直表现很好。”费利克斯说。 “对的。” “你喜欢她,不是吗?” 海梅感到看着费利克斯很别扭。“对,我喜欢她。”而你却要出卖她和我们几个人。 “你跟安帕罗怎么办呢?” “我们是同样的人。她跟我一样坚信我们的事业。她一家人都被佛朗哥的长枪党徒杀害了。”海梅站起身来,伸了伸懒腰,“是睡觉的时候了。” “我认为今晚我睡不着觉。你能肯定有间谍吗?” 海梅看着他说:“我能肯定有。” ※※※ 早晨,海梅下楼来吃早饭时,梅甘没认出他来。他的脸已弄成暗黑,头上戴着假发,嘴上贴着小胡子,穿着一身邋遢的衣服,看上去老了十岁。 “早上好。”他说。他的声音从那个躯体传出来使她大吃一惊。 “你从哪里——?” “这是我经常使用的一所房子。我在这里保存着我所需要的各式各样的东西。” 他这句随口说出的话,使梅甘突然洞悉了他所过的那种生活的情景。为了活命,他需要多少这样的房子和伪装物品?要打多少她不知道的电话?她回忆起曾经攻击过修道院的那些男人们的残酷无情,心想:要是他们抓到海梅,决不会对他施行仁政。我希望我知道如何能保护他。 梅甘的脑子中充满了她无权去思考的事情。 ※※※ 安帕罗准备好了早餐:蒸腌鳕鱼、山羊奶、奶酪、热浓巧克力和甜饼圈。 吃饭时,费利克斯问:“我们在这儿要待多久?” 海梅漫不经心地回答说:“天黑就走。” 但是他不会让费利克斯利用这个情报。 “我有些事情要办,”他告诉费利克斯,“需要你帮忙。” “行。” 海梅将安帕罗叫到一旁。“如果帕科打电话来,你告诉他我马上就回,要他留个口信。” 她点点头。“一路小心。” “别担心。”他转向梅甘,“这是你的最后一天了。明天你就回到修道院了。你肯定是渴望到那里去。” 她看了他好久。“对。”可是她心里想:我不渴望,而是焦急。我希望我不焦急就好。我会使自己同尘世隔绝开来,在我以后的生活中,我将无法知道海梅、费利克斯和其他的人会怎么样。 海梅和费利克斯离开时,梅甘站在那儿望着他们。她感到这两个男人之间有一种她无法了解的紧张情绪。 安帕罗在看着她。梅甘回忆起她说的话:海梅是你应付不来的。 安帕罗粗鲁无礼地说:“去整理床铺。我去准备午饭。” “行。” 梅甘朝卧室走去。安帕罗站在那里看着她,然后走进厨房。 整整一个钟头,梅甘都在拼命工作,忙碌地集中精力清理、除尘和擦洗家具,使自己不去想事情,不去想困扰她的事儿。 我一定不去想他,她心想。 那是不可能的。他像一阵风,卷走一切事物。 她拼命擦洗家具。 海梅和费利克斯回来时,安帕罗在门口等他们。费利克斯显得脸色苍白。 “我感到不大舒服。我要去躺一会儿。” 他们瞧着他走进卧室。 “帕科打电话来了。”安帕罗激动地说。 “他说什么?” “他有些情况要向你报告,但他不愿在电话里面讲。他派了一个人来见你,这个人中午在村庄广场等你。” 海梅思索地皱皱眉。“他没说是谁?” “没有。只是显得很紧急。” “真糟糕。我——没关系。行。我去见他。我想让你留心一下费利克斯。” 她看着他,迷惑不解。“我不了——?” “别让他打电话。” 她脸上现出一线了解的光芒。“你认为费利克斯是——?” “请照我说的办吧。”他看了看表,“快中午了,现在我得动身了。我得在一小时以内回来。小心,亲爱的。” “别担心。” 梅甘听到了他们的谈话。 别让他打电话。 你认为费利克斯是——? 请照我说的办吧。 这么说来,费利克斯就是那个叛徒了,梅甘心想。她看到他走进卧室,关上了门。她听见了海梅离开的声音。 梅甘走进起居室。 安帕罗转过身来。“你弄完了没有?” “还没完全弄完。我——”她想问海梅到哪里去了,他们打算怎么对付费利克斯,下一步会发生什么事情,但她不愿跟这个女人谈这些事。我要等海梅回来再说。 “弄完它。”安帕罗说。 梅甘转身走进卧室。她想到费利克斯。他似乎那样友好,那样温柔。他曾问过她许多问题。但现在,那种表面上的友好却具有了一种不同的意义。这个长着络腮胡子的男人在搜寻可向阿科卡上校递送的情报。他们的生命都在危险之中。 安帕罗可能需要帮助,梅甘心想。她开始朝起居室走去,接着又停了下来。 一个声音在说:“海梅刚刚离开。他会独自一人坐在广场的长凳上。他戴了伪装的假发和小胡子,你的人会毫不费力地抓到他的。” 梅甘站在那儿,全身发抖。 “他是步行去的,到达那里大约需要15分钟。” 梅甘带着越来越大的恐惧谛听着。 “记住我们的协议,上校,”安帕罗对着电话机说,“你保证不杀他的。” 梅甘回到过道里。她的思绪极为混乱。这么说来,安帕罗是叛徒。她将海梅送入了陷阱。 梅甘悄悄离开以免被安帕罗发觉,转身从后门跑了出去。她没有想过要怎么去帮助海梅,她只知道她得做些什么。她走出大门,沿街奔走,在不引起人们注意的前提下动作尽可能地快,朝市中心走去。 上帝啊,请让我及时赶到,梅甘祈祷着。 ※※※ 步行前往村庄广场是令人惬意的。街道掩映在参天大树下面。但海梅没注意到周围的景物,他正在想着费利克斯。他曾像兄弟一般地对待他,对他完全信任。是什么使他成为叛徒,而要让大家处于危险之中呢?也许帕科派来的人可以回答这个问题。帕科为什么不能在电话里面谈这事呢?海梅不理解。 他快要到村庄广场了。广场中央有一座喷泉,周围栽满了枝繁叶茂的绿树。孩子们在玩捉人游戏。两个老年人在玩滚球游戏。五六个男人坐在长凳上,享受阳光,看书,打瞌睡,或是喂鸽子。海梅穿过街道,慢慢走过小径,坐在一条长凳上。当塔楼上的钟敲出和谐的中午报时音响时,他看了看表,帕科派来的人该到了。 海梅斜眼一看,广场那边远远地有一辆警车停了下来。他朝另一个方向看了一眼,又看了一辆警车。警察们下车,朝公园里走来。他的心开始剧烈跳动。这是一个陷阱。可这是谁设下的呢?是传消息的帕科,还是转达消息的安帕罗?是她叫他到公园来的。可这是为什么?为什么? 现在没有时间为此着急了。他得逃走。但海梅知道,这时他要是拔脚就跑,他们就会开枪将他击毙。他想蒙混过关,但他们知道他就在这儿。 想想办法。要快! ※※※ 在一个街区以外,梅甘正急匆匆地朝公园走来。当公园进入她的眼帘时,她举目一看,只见海梅坐在长凳上,警察正从公园两边向他靠近。 梅甘的心急速跳动起来。海梅没法逃脱了。 她经过一家杂货店。在她前面,一个妇人正推着一辆童车挡住了她的路。那妇人把童车停在杂货店的墙边,走进商店去买东西。梅甘一刻也没犹豫,一把抓住童车手柄,穿过街道,走进公园。 警察已在沿着一条条长凳询问那些坐在那儿的男人了。梅甘从一名警察身边挤了过去,推着童车,走向海梅。 她喊道:“我的圣母!你在这儿呀,曼努埃尔!我到处找你。我已经受够了!你答应过早晨粉刷房子的,可你现在却坐在公园里,像个百万富翁。妈妈说得对,你是个百无一用的混子。当初我真不该嫁给你!” 海梅立时反应过来。他站起身来。“你妈妈真是个谈论混子的能手。她自己就嫁了一个混子。要是她——” “你说谁?要不是我妈妈,我们的孩子早就饿死啦。你连半片面包都没带回家过……” 那些警察停下来,观看他们吵架。 “那个女人要是我老婆,”一名警察咕哝道,“我就把她送回她妈妈那儿去。” “你他妈这爱唠叨的女人真令人讨厌,”海梅吼了起来,“我警告过你,回家后我得好好教训教训你。” “还像个男子汉。”另一名警察说。 海梅和梅甘一路吵吵闹闹走出公园,前面推着那辆童车。警察们又把注意力转移到了坐在长凳上的那些人身上。 “请问有身份证吗?” “出了什么问题,警官?” “没关系,给我看看证件就行了。” 公园里所有的人都掏出了皮夹,取出身份证,证明他们是什么人。在检查过程中,一名婴儿哭叫起来。一名警察举目一望,只见那辆童车被弃置在拐角处,那对吵架的夫妇不见了。 ※※※ 半小时后,梅甘从正门进了屋。安帕罗正在紧张地来回踱步。 “你到哪儿去了?”安帕罗质问她,“没告诉我你不该离开这间屋子。” “我得出去处理一件事情。” “什么?”安帕罗猜疑地问,“你在这儿不认识任何人。如果你——” 海梅走了进来,安帕罗脸上失去了血色,但很快她就恢复了镇静。 “什么——发生了什么事?”她问,“你没到公园去?” 海梅静静地说:“为什么,安帕罗?” 她看到他的眼睛,知道事情已无望了。 “是什么使你改变的?” 她摇摇头。“我没改变。是你变了。在你们进行的这场愚蠢的战争中,我失去了我所爱的每一个人,我厌恶一切流血。你能耐心听听关于你自己的真实情况吗,海梅?你跟你反对的政府一样坏,甚至比他们更坏。因为他们想讲和,而你却不然。你认为你在帮助我们的国家吗?你是在毁灭它。你抢劫银行,炸毁汽车,屠杀无辜民众,你还以为你是个英雄。我曾经爱过你,信任过你,但——”她的声音突然变了,“这种流血必须结束。” 海梅走到她身旁。他的眼睛冷冰冰的。“我该杀了你。” “不,”梅甘喘着气说,“求你!你不能这样。” 费利克斯已经来到这间房里,听到了这些谈话。“耶稣基督!这么说她就是那个叛徒。我们拿这条母狗怎么办?” 海梅说:“我们得把她带在身边,看紧她。”他抓住安帕罗的肩膀,轻轻地说:“要是你还想耍花招,我保证叫你死。”他猛地将她推开,转身面对梅甘和费利克斯。“在她的朋友到来之前,我们离开这里吧。” <hr /> 注释: 第三十五章 一个勤务兵走进房来。“请原谅,上校。外面有个美国人想跟您谈话。” “上校——我怀着一切应有的尊敬——我的人——” 格拉谢拉的心飞扬起来。 艾伦·塔克心想:这么说他们在往北走。他们想离开这个国家,最好的选择地点也许是圣塞瓦斯蒂安。我得找到她。他意识到他跟埃伦·斯科特闹过矛盾。他想:我没把事情处理好,但我可以用把梅甘交给她来作为补偿。 梅甘开始用手势回答,但她觉得没有手势能够传达她所要说的事情。只能以后再说了。 “我认为你个人是有责任的。我敢说你会被撤职。” 下一个节目是训熊表演,然后是走钢丝。观众极为欣赏这些表演,但海梅和其他几个人却心情紧张,无心欣赏这些节目。时间在流逝。 阿科卡上校因这次受挫而感到恼火。他抽不出时间到维多利亚去抓海梅·米罗,便把这项任务委托给了地方警察局。可他们却耽误了大事。只有上帝知道米罗现在到了哪里。 阿科卡上校走到在他面前桌子上展开的地图旁边。当然,他们将待在巴斯克乡村里。可能是在布尔戈斯,或是洛格罗尼奥,或是毕尔巴鄂,或是圣塞瓦斯蒂安。我得集中全力往东北方向。他们将会在某处露面的。 他记起了那天上午跟首相的谈话。 但也有一件事使她感到苦恼。里卡多是个为他所热情信仰的事业而战斗的战士,他会乐意从战斗中退出来,心满意足地住到法国去吗?她知道她得跟他讨论讨论这个问题。 里卡多热爱并相信海梅,便继续支持他。但里卡多心里的疑虑并未消失。当流血事件继续增加时,他的疑虑也随着增加。现在格拉谢拉又在问:“你认为这场革命会持续多久?” “是,上校。” “再拖延几天,到时我就会抓到米罗和那几个修女了。” 谈话停顿了一会儿。“48小时。” 阿科卡上校害怕的不是首相和国王的失望,而是“奥普斯·蒙多”。他被召集到西班牙实业家领袖之一的一个小组办公室时,他得到的命令是明确的:“海梅·米罗正在制造一种对我们组织有害的气氛。阻止他。你将得到优厚的报酬。” 阿科卡上校知道,这句话的潜台词是:失败了,你就将受到处罚。现在他的职业处在危险之中。这都是由于某些愚蠢的警察让米罗从他们眼皮底下跑掉了。海梅·米罗可能藏在任何地方。但是那几个修女……一阵激动的热潮流遍阿科卡上校的全身。修女!她们是关键。海梅·米罗可能藏在任何地方,但那些修女们只能在另一所女修道院找到避难所。而且几乎可以肯定是在同类的修道院。 阿科卡上校又转身去研究地图。他找到门达维亚。在门达维亚有一所西多会的修道院。那就是她们前去的地方。他得意扬扬地想:那好吧,我也去那儿。只是我得先赶到那儿等他们。 ※※※ 他们走上通道,海梅抓住安帕罗的手臂。 最后那几天是里卡多经历过的最愉快的几天。军队和警察都在追捕他,一旦被抓获便意味着死亡,然而这似乎并没有什么关系。他跟格拉谢拉就像是在时空里开辟了一个仙岛、一个伊甸园,在那里,什么也无法接近他们。他们已将那危急的逃亡转变为二人共享的奇妙的冒险。 他们没完没了地交谈、探索、解释。他们的言语像是一种植物的卷须,将他们拉得更为紧密了。他们谈论过去、现在和未来。特别是未来。 “我们将在教堂里结婚,”里卡多说,“你将是世界上最美丽的新娘。” 格拉谢拉能想象出那时的情景,而且被那个情景打动了。 “胡安·卡洛斯国王已经命令我成立一个应对这整个事件的官方调查委员会。我不能再拖延了。” 全是些陌生人。 在洛格罗尼奥警察总局,拉蒙·阿科卡上校正在最后定下他的计划。 “米罗到了你手里,可你又让他逃跑了?” ※※※ “露西娅修女在哪儿?”格拉谢拉问,“特雷莎修女呢?” “他在一次群殴中受了伤,警察抓住了他。” 它已经进行太久了,里卡多心想。政府已经作出了和平提议,但是巴斯克恐怖组织所做的比拒绝那些提议更糟糕。他们以一系列有增无减的恐怖袭击作为对提议的回应。里卡多曾经试图同海梅讨论这个问题。 我将给他们所有我从来没有过的东西。他们将沐浴着爱。 里卡多和格拉谢拉的旅行结束了。 “里卡多——你认为这场革命会持续多久?” 不一会儿,艾伦·塔克被领了进来。 梅甘回答说:“露西娅修女已被逮捕。她——她是被通缉的杀人犯。特雷莎修女死了。” “我们在哪儿与其他的人会合?”格拉谢拉问。 里卡多指了指贴在他们经过的一幢建筑物墙上的一张广告。上面写着: “我们将住在最漂亮的房屋里……” 最激动人心的马戏团,刚从日本到来 海梅看了看表。“马戏团演出该开始了。”他说,“我们走吧。” 日本马戏团在洛格罗尼奥市郊一个巨大的帐篷里演出。在演出开始前十分钟,帐篷里已挤满了人。梅甘、海梅、安帕罗和费利克斯穿过拥挤的通道,走到他们预订的座位。海梅身边有两个空位。 “你的时间不多了,上校。你看过今天的晨报了吗?世界舆论正把我们弄得看起来像些小丑。米罗和那几个修女使我们变成了笑抦。” ※※※ 警察局长站在那儿,在阿科卡上校毁灭性的嘲弄下畏缩不已。他毫无办法,因为上校有足够大的权力要他的脑袋。而阿科卡还是没有放过他。 “他们的提议是花招——他们要摧毁我们。是他们迫使我们战斗。” ※※※ “你们被包围了,”他喊道,“你们没有机会。举起双手出来。一次出来一个。你们若是想反抗,都将死掉。” 透过蔡司高倍望远镜,阿科卡看见那辆蓝白色的运货车正驶过一个小山头,朝下面的修道院开来。全副武装的部队埋伏在道路两旁和女修道院周围的树丛里。无论谁都无法逃脱。 “是的,上校。一切就绪。” “很好。” “滚出去。你使我感到反胃。” “修女们跟米罗和他的人在一起。我们要在他们进入修道院之前抓住他们,这点很重要。我们将分布在修道院周围的森林里。在我给包围信号之前千万别动。” “要是米罗反抗怎么办呢?” 阿科卡轻轻地说:“我倒希望他试图反抗。” “首相,我可以向您保证——” “我现在没时间。” “是,先生。”勤务兵犹豫了一下,“他说是关于一个修女的事儿。” “他们愿意妥协了,海梅。我们是不是也应该迁就一下?” 他给埃伦·斯科特打了个电话。 “叫他进来。” ※※※ “很抱歉,打搅了,上校。我叫艾伦·塔克。我希望您能帮我个忙。” “你的人全是些笨蛋。你们叫自己为警察吗?你简直替你的警察制服丢脸。” “我知道您在西多会修道院査找一个修女——一个名叫梅甘的修女。” 上校坐到椅子上,看着这个美国人。“这与你有什么相干?” “我也在找她。我找她有非常重要的事。” 我打算跟里卡多结婚…… “不知道。报纸上——” 又是那讨厌的报纸。“也许你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找她。” “我恐怕不能谈这件事。” “那么恐怕我没法帮你。” “上校——您能不能告诉我,您是不是在寻找她?” 阿科卡给了他一个淡淡的微笑。“你会知道的。” ※※※ “我们将有漂亮的儿子和美丽的女儿……” “在那儿。”里卡多告诉她,“今天下午我们将在那里跟他们会面。” 在这座城市的另一个地方,梅甘、海梅、安帕罗和费利克斯也在看马戏团海报。他们从没让安帕罗离开过视线。自从维多利亚发生那次意外以来,这两个男人就把她当做被遗弃了的人,大部分时间都不理她,只有需要的时候才跟她说话。 “上校——” 里卡多朝梅甘、安帕罗和费利克斯点点头。他朝四周望了一望。“其他人呢?” 他对他们三人说:“一定是出了什么问题。里卡多跟格拉谢拉修女应该在这里。”他转向安帕罗。“是不是你——” “不。我发誓。我一点也不知道这件事。” 阿科卡处于一种极度兴奋的情绪之中。他所设下的这个陷阱十分稳妥,这一回再也没有那些笨拙的警察来破坏他的计划了。他将亲自指挥这次作战行动。“奥普斯·蒙多”会以他为骄傲的。他再一次跟下属们说了一遍行动计划的详细步骤。 她想:我还从来没有过自己的房屋,或者一幢真正属于自己的房子。以前她和她的母亲和伯伯、叔叔们共住着一间小屋,然后便是修道院的小房,和修女们住在一起。 “我们再等一刻钟,”海梅决定说,“如果那时他们还不来——” 只听一个声音说:“请原谅——这两个座位有人吗?” 海梅抬头看见里卡多和格拉谢拉,咧嘴笑了起来。“没有人。请坐吧。”接着他宽慰地悄声说,“见到你我真高兴死了。” “你没看过报纸?” “报纸?没有。我们一直在山里边。” 格拉谢拉在胸前画了个十字。“啊,我的上帝。” 里卡多盯着他。“怎么——?” “我要告诉你不好的消息。”海梅说,“鲁维奥在监狱医院里。” “真该死!”里卡多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叹了一口气,“我们得设法把他救出来,不是吗?” “这正是我的计划。”海梅表示同意。 “哦?你是说一个美国人?” 灯光暗了下来,表演开始了。人群中传来一阵喧叫声,他们转身去看竞技场。只见一个演员正骑着自行车转圈子。骑着骑着,一个杂技演员跳到了他的肩上。然后,一个跟着一个,一大群演员跳上自行车,依附在车前、车后、车左、车右,直到把自行车包个严严实实。观众欢呼不已。 整个国家都在注意几个修女逃亡这件事。报纸上报道了海梅·米罗和逃亡修女之一在维多利亚脱险的消息。 竞技场上,一个小丑正在走钢丝。他在两只手臂下面各带了一条狮子狗,在两个宽敞的口袋里带着两只暹罗猫。那两只狗想要去咬那两只猫时,钢丝便大幅度摆动起来,小丑装做拼命保持平衡的样子。众人哄笑起来。在人群的嘈杂声中,她们很难听见对方的声音。梅甘和格拉谢拉有那么多话要互相诉说。几乎在同一时间,她们开始使用起女修道院的手势来。别人惊奇地望着她们。 “修道院周围的人都部署好了吗?” 那好极了…… 你经历过什么事? 阿科卡上校心想:这很有趣,这个美国人寻找一个修女有什么重要的事呢?“你不知道她在哪儿吗?” “我们走吧,”海梅说,“外面有一辆运货车等着送我们去门达维亚。我们要在那里让修女们下车,然后继续奔我们的路。” 他们夜晚赶路,行经富饶、苍翠的农村,经过埃尔武戈和索里亚。黎明时分,他们站在一座小山顶上,洛格罗尼奥已遥遥在望。道路左边是一片松树,再过去是林立的电线。格拉谢拉和里卡多沿着盘旋的道路往下走,来到了喧闹的城市外边。 当他们到达外面的停车场时,里卡多说:“海梅,我跟格拉谢拉打算结婚了。” 海梅咧嘴笑了起来。“太好了!祝贺你们。”他转身对格拉谢拉说,“你无法找到更好的男人了。” 梅甘抱住格拉谢拉说:“我真为你们俩感到高兴。”接着她又想:她下决心离开修道院是一件容易的事吗?我是因为格拉谢拉感到惊奇,还是因为我自己感到惊奇? “我不知道。”里卡多告诉她,“我是希望它结束。但是,亲爱的,我要告诉你,无论什么都不能把我们分开——甚至是战争也无法把我们分开。任何言词也表达不尽我是多么爱你。”于是他们继续幻想着。 阿科卡上校从随从参谋那儿收到一份激动人心的报告。 “在不到一小时以前,他们曾在马戏团露过面。在我们要派去增援人员时,他们离开了。他们是乘一辆蓝白色的运货车离开的。你猜对了,上校,他们是朝门达维亚驶去的。” 这么说这事就这么了结了,阿科卡心想。这是一次激动人心的追捕。他不得不承认海梅·米罗是一个有价值的对手。现在“奥普斯·蒙多”将有更大的计划要我去完成了。 “是吗?怎么帮法呢,塔克先生?” 那辆运货车驶向女修道院的入口处将车刹住时,阿科卡上校对着步行对话机高喊:“现在进行包围!” 部队调动执行良好。用自动武器武装起来的两个班的士兵积极进入阵地,封锁了道路,包围了那辆运货车。阿科卡站在那里,看了一会儿,品尝着他的光荣时刻。然后,他手里持着枪,慢慢走近那辆运货车。 ※※※ 沉默了好一会儿之后,那辆运货车的车门慢慢打开了,出来了三个男人和三个女人。他们战战兢兢,双手高举过头。 第三十六章 在修道院后面的一座小山上,海梅和其他几个人正在观看阿科卡和他的手下对那辆运货车的包围行动。他们看到那几个害怕得要命的旅客举起双手,走出车来;同时也看到下面那些人表达的手势。海梅几乎可以听到他们之间的对话: 你们是谁? 我们在洛格罗尼奥郊外的一家旅馆工作。 你们来这儿干什么? 有个人给了我们五千比塞塔,要我们将这辆运货车交给这所修道院。 是个什么人? 我不认识。以前我从没见到过他。 这是他的照片吗? 对。就是他。 “我们离开这儿吧。”海梅说。 他们现在坐在一辆白色的旅行车里面往回开到洛格罗尼奥。梅甘惊奇地望着海梅。 “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是说阿科卡上校会在修道院等我们吗?是他告诉我的。” “什么?” “狐狸得像猎人一样想事情,梅甘。我把自己放在阿科卡的位置。他会在什么地方为我设下一个陷阱呢?他做的正是我所要做的。” “要是他不来呢?” “那我们就平安地把你们送进修道院。” “现在该怎么办?”费利克斯问。 这是所有人心里所考虑的最主要的一个问题。 “西班牙对我们任何一个人来说,一刻也不安全。”海梅决定,“我们将直接去圣塞瓦斯蒂安,然后进入法国。”他瞧了瞧梅甘,“那里有西多会修道院。” 安帕罗再也忍不住了。 “你为什么不放弃你的打算?如果你坚持走这条路,会流更多的血,牺牲更多的生命——” “你已经没有权利说话,”海梅粗鲁地说,“你只该为自己还活着表示感激。”他转向梅甘,“越过从圣塞瓦斯蒂安通向法国的比利牛斯山,有十道关口。我们将通过那里。” “那太危险了,”费利克斯反对说,“阿科卡会在圣塞瓦斯蒂安搜寻我们。他正希望我们越过边界进入法国呢。” “要是那有危险——”格拉谢拉开始说。 “别担心,”海梅向她保证,“圣塞瓦斯蒂安在巴斯克乡村里。” 这辆旅行车重新驶入洛格罗尼奥郊外。 “所有通往圣塞瓦斯蒂安的路都会设防,”费利克斯提醒说,“你打算怎样让我们到达那里?” 海梅已经决定。“我们乘火车去。” “士兵们会搜查火车。”里卡多反对说。 海梅意味深长地望了安帕罗一眼。“不。我想不会。我们这位朋友会帮助我们的。你知道怎么跟阿科卡上校联系吗?” 她犹豫了一下。“知道。” “好,你给他打个电话。” 他们在公路边的一个公用电话亭旁停了下来。海梅跟随安帕罗走进公用电话亭,关上了门。 “你知道说什么吗?” “知道。” 他看着她拨了号码。听到电话里面有声音时,她说:“我是安帕罗·希隆。阿科卡上校在等我的电话……谢谢你。”她抬起眼睛看了一下海梅。“他们正为我接通电话。”那支手枪正顶在她身上。“你一定要——?” “照我告诉你的说。”他的声音冷冰冰的。 不久,海梅听到话筒里传来阿科卡的声音。“你在哪里?” 那支枪更紧地顶着她。“我——我是——我们正要离开洛格罗尼奥。” “你知道我们的朋友往哪儿去吗?” “知道。” 海梅的脸离她的脸只有几英寸,他目光凌厉。 “他们决定往回走以便甩掉你。他们正在去巴塞罗那的途中。他开一辆白色西亚特汽车。他会走大路。” 海梅对她点点头。 “——我现在得走了。汽车就在附近。”海梅压下话筒。“我们走吧。我们给他半个钟头的时间,让他把布署在这儿的人召回去。” ※※※ 半小时以后,他们到了火车站。 从洛格罗尼奥到圣塞瓦斯蒂安的火车分三等:轻型火车是豪华车;地区快车是二等车;最差、最便宜的是起错名字的“特快车”,又脏又不舒服,从洛格罗尼奥到圣塞瓦斯蒂安的每一个小站都停车。 海梅说:“我们乘特快车。现在阿科卡所有的人马可能都在忙着在通往巴塞罗那的公路上拦阻那辆白色西亚特汽车。我们分头去买车票,然后在火车的最后一节车厢里会面。”他转向安帕罗。“你先去,我跟在你后面。” 她知道这是为什么,心里十分恼恨。如果阿科卡上校设了陷阱,她就是诱饵。唔,她是安帕罗,她不会畏缩。 她在海梅和其他人的看守下走进车站。车站里没有士兵。 海梅带着一种讽刺性的幽默心理想:士兵们这时都集中在通往巴塞罗那的公路上,那里将是一片混乱,因为任何一辆车都可能是那辆白色西亚特。 这个小组的人先后买了车票,朝火车走去。他们顺利地上了车。海梅坐在梅甘身旁。安帕罗坐在他们前面,挨着费利克斯。里卡多跟格拉谢拉一起坐在过道另一边。 海梅对梅甘说:“我们将在三个小时以内到达圣塞瓦斯蒂安。我们在那儿过夜,第二天清早我们就越山进入法国境内。” “到了法国以后呢?” 她是在想海梅该怎么办,但他却回答说:“别担心。越过边界以后只要几个小时的路程,就会有一座西多会修道院。”他犹豫了一下。“要是你还想去那儿的话。” 这么说他已经知道了她的疑虑。我还想去那儿吗?他们两人的关系已到了一个比区分两个国家的边界更困难的地步。这将把她未来的生活同过去的生活区别开来……将是哪一种……什么?她曾经迫切地想回到修道院,但现在她却充满了疑虑。她忘记了院墙外面的世界是何等的令人激动。我从来没有感到如此生机勃勃。梅甘朝海梅投去一瞥,向自己承认:海梅·米罗就是这生机勃勃的世界的一部分。 他接触到了她的目光,注视着她的眼睛。梅甘心想:他知道这一点。 火车沿途每逢小村庄都要停靠。火车上挤满了农民和他们的老婆,商人和推销员。每次停靠,都有旅客嘈杂地上车下车。 火车在群山中缓缓行驶,费力地爬着斜坡。 火车终于在圣塞瓦斯蒂安车站停下时,海梅对梅甘说:“危险已经过去了。这儿是我们的城市。我已经在这里为我们安排了一辆汽车。” 一辆大轿车等在车站前面。驾驶员戴一顶巴斯克人的大宽边贝雷帽,他用热烈的拥抱来欢迎海梅。这一行人都进入汽车。 梅甘注意到海梅紧靠安帕罗坐着,以便她有所动作时马上抓住她。梅甘不知道他将怎样处置她。 “我们为你担心,海梅。”驾驶员说,“报纸上说,阿科卡上校对你进行了一次大的搜捕行动。” 海梅大笑起来。“让他去搜捕吧,希尔。我已经不在他的捕猎范围内了。” 他们沿桑乔埃尔萨维亚路向海滩驶去。这是一个晴空万里的夏日,街道上挤满了一对对尽情享乐的散步的夫妻。港口满是游艇和小船。远处的群山为这座城市安上了一幅如画的背景。一切都似乎非常平静。 “怎么安排的?”海梅问驾驶员。 “尼萨饭店。拉尔戈·科尔特斯在那儿等你们。” “能重新见到那个老海盗真是太好了。” 尼萨是个中等饭店,位于胡安·德奥莱萨巴尔广场,离热闹的广场柺角处的圣马丁街不远。这是一幢装有褐色百叶窗的白色建筑物,屋顶上有一个巨大的蓝色标志。饭店背靠海滩。 汽车在饭店前面停了下来,这些人下了车,跟随海梅走进门厅。 拉尔戈·科尔特斯,这个饭店的老板,跑来欢迎他们。他是个大个子。在一次大胆的行动中他失去了一只手臂,现在行动不很方便,似乎失去了平衡。 “欢迎,欢迎。”他满脸笑容说,“我盼你盼了一个星期了。” 海梅耸了耸肩。“我们耽误了一些时间,。” 拉尔戈·科尔特斯咧嘴笑道:“我在报纸上看到过。报纸都在报道这件事。”他转身看了看梅甘和格拉谢拉。“修女们,每个人都为你们喝彩。你们的房间我全都准备好了。” “我们只住一晚。”海梅告诉他,“首先,我们要在早晨动身,越界到法国去。我要一个好的向导,他要熟悉所有的关口——不管是卡布雷拉关口还是何塞·塞布里安关口。” “我会安排的。”饭店老板向他保证,“你们是六个人吧?” 海梅朝安帕罗瞥了一眼。“五个。” 安帕罗望着别处。 “我建议你们都别登记,”科尔特斯说,“警察不知道这回事就不会给他们带来麻烦了。为什么不让我领你们到各自的房里去呢?在那儿你们可以恢复精神。然后,我们来一顿美美的晚餐。” “我跟安帕罗打算到酒吧间去喝杯酒,”海梅说,“晚一点加入你们的宴会。” 拉尔戈·科尔特斯点点头。“随你的便吧,海梅。” 梅甘迷惑不解地望着海梅。她不知道他打算怎样处置安帕罗。他是打算残酷地——?光是想到这点就让她受不了。 安帕罗也想知道,但她的傲慢使她不去问他。 海梅领她走进设在门厅尽头的酒吧间,在角落处选了一张桌子。侍者走近他们,海梅说:“请拿杯酒。” “一杯?” “一杯。” 安帕罗看着海梅拿出一个小包,打开它。里面是一种精制的粉末状物质。 “海梅——”安帕罗的声音带着绝望,“请听我说!你要理解我为什么要那样做。你在分裂国家。你的事业是没有希望的。你必须停止这种疯狂的行为。” 侍者回来了,把一杯酒放在桌上。他走开以后,海梅小心地将小包里面的东西倒进酒杯里并将它摇匀。他把酒杯推到安帕罗面前。 “喝掉它!” “不!” “我们很多人死的时候,没有几个能选择自己的死亡方式。”海梅静静地说,“这种方法又快又没有痛苦。要是我把你交给我们的人,我可不能保证他们会怎么对你。” “海梅——我曾经爱过你。你应该相信我。请——” “喝掉它!”他的声音冷酷无情。 安帕罗看了他好久,然后抓起杯子。“我为你的死而干杯。” 他看着安帕罗把酒杯端到唇边,一口将酒咽下。 她颤抖了一下。“现在该干什么?” “我扶你上楼去。我把你放在床上。你去睡觉。” 安帕罗的眼里充满泪水。“你是个傻瓜,”她悄声说,“海梅——我就要死了,我告诉你我曾爱你爱得那么——”她的话语开始含糊起来。 海梅起身扶她站起来。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似乎觉得房子在摇晃。 “海梅——” 他带她走出酒吧间,走到大厅,将她抱起来。拉尔戈·科尔特斯拿着一把钥匙在等着他。 “我要送她到她的房间去,”海梅说,“要确保不会有人打扰她。” “对。” 科尔特斯望着海梅半抱着安帕罗走上楼去。 ※※※ 梅甘在房里想着,她自己一个人睡在一座旅游城布的旅馆里,这多么奇怪啊。圣塞瓦斯蒂安到处都是度假的人们,度蜜月的情侣。情侣们在上百家的旅馆房间里享乐。突然间梅甘希望海梅也在那儿,跟她在一起,她不知道他跟她一起做爱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已抑制了这么久的感情形成了一股情感的狂潮涌入她的心间。 但是海梅会对安帕罗怎样呢?他是不是已经……但是不,他决不能那样做。或许他有可能会?我需要他。她想,啊,上帝,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怎么办? ※※※ 里卡多一边穿衣一边吹着口哨。他的心情极好。他想:我是世界上最走运的人。我们将在法国结婚。在边界那边的巴约讷有座漂亮的教堂…… 格拉谢拉正在房里洗澡。她一边沉溺在热水中,一边想着里卡多。她对自己笑了笑,心想:我要让他非常幸福。感谢您,上帝。 费利克斯·卡皮奥在想着海梅和梅甘。他想:瞎子也能看出他们之间的强烈热情。这将带来噩运。修女们属于上帝。糟透了的是里卡多阻止了格拉谢拉修女响应神的感召。而海梅经常是不顾一切的,他打算把这一位怎么办呢? ※※※ 他们五个人在旅馆的餐厅里聚集,共进晚餐。没有人提到安帕罗。望着海梅,梅甘突然感到窘迫起来,好像他能猜透她的心事似的。她决定:最好什么问题都别问,我知道他决不会做任何残忍的事的。他们发现拉尔戈·科尔特斯对这顿晚餐并未夸大其词。第一道菜是西班牙凉菜汤——用西红柿、黄瓜和水浸面包烧成的稠稠的冷汤。接着是新鲜蔬菜色拉和一大盘肉菜饭——用大米、河虾、鸡肉和蔬菜加上一种奇妙的调味汁做成的。最后是美味可口的果酱饼。里卡罗和格拉谢拉好久以来第一次吃上这样的热餐。 晚饭过后,梅甘站起身来。“我该去睡了。” “等等,”海梅说,“我要跟你谈谈。”他陪她到门厅一个偏僻的角落里。 “关于明天……” “什么?” 她知道他打算问什么。她所不知道的是她打算怎样回答。梅甘心想:我变了。过去我对自己的生活是那样确信。我确信我已有了我需要的所有东西。 海梅说:“你并不真想回到修道院去。是这样吗?” 我是这祥吗? 他在等待回答。 梅甘心想:我得诚恳待他。她打量着他的眼睛说:“我不知道我想要什么,海梅。我糊涂了。” 海梅笑了笑,犹豫了一下,仔细选择他的用词。“梅甘——战争很快就会过去。我们将得到我们所需要的东西,因为人民支持我们。眼下我不能要你跟我一道冒险,但我希望你等我。我有个姑妈住在法国,你跟她在一起会是安全的。” 在回答之前,梅甘望了他好久。“海梅——给我时间好好考虑这件事。” “那么你不拒绝?” 梅甘轻轻地说:“我不拒绝。” ※※※ 当晚全组的人没一个能入睡。他们要想的事情太多了,他们要解决的内心冲突太多了。 梅甘醒着,回味着过去,回想起在孤儿院和修道院里的那些岁月。然后,突然被赶到一个她已永远放弃了的世界。海梅正在冒生命危险为他所信仰的事业战斗。我信仰什么呢?梅甘问自己,我今后一辈子要怎样度过呢? 她曾经作过一次选择。现在她被迫再作一次选择。明天早晨她该给答复了。 格拉谢拉也在想修道院。那是那么幸福、平静的日子。我感到离上帝那么近。我会失去它们吗? 海梅在想梅甘。她不应该回去,我需要她在我身边。她的答复会是什么呢? 里卡多激动得不能睡觉,忙于婚礼设计。巴约讷的教堂…… 费利克斯正在想如何处理安帕罗的尸体。叫拉尔戈·科尔特斯负责这件事吧。 ※※※ 第二天清早,他们一行在门厅相聚。海梅走近梅甘。 “早上好。” “早上好。” “你考虑过我们的谈话了吗?” 她整整一夜都在想。“考虑过了,海梅。” 他打量着她的眼睛,试图从那找到答案。“你会等我吗?” “海梅——” 正在这时,拉尔戈·科尔特斯急匆匆地走到他们跟前。和他一道来的是个五十来岁、面部苍老的男人。 “恐怕没时间吃早饭了。”科尔特斯说,“你们该走了。这是何塞·塞夫里安,你们的向导。他将领你们越过大山进入法国。他是圣塞瓦斯蒂安最好的向导。” “见到你非常高兴,何塞,”海梅说,“你怎么安排的?” “旅程的第一阶段我们将步行。”何塞·塞夫里安吿诉他们一行,“边界那边,我已经安排了汽车等我们。我们得赶快。请快来。” 他们出了旅馆,来到街道上。街道已被明亮的阳光染成金黄色。 拉尔戈·科尔特斯走出旅馆为他们送行。“旅途平安。”他说。 “感谢你为我们所做的一切。”海梅回答说,“我们会回来的,,比你所料想的还要早。” “我们朝这边走。”何塞·塞夫里安指挥说。 他们朝广场走了过去。就在那里,反恐特别行动小组的士兵突然出现在街道的两头,封锁了街道。他们至少有12个人,都是全副武装。拉蒙·阿科卡上校和法尔·索斯特罗上校带领着他们。 海梅飞快地向海滩那边瞥了一眼,想找条出路。另外有12个士兵正从那个方向走来。无法逃跑了。他们得战斗。海梅本能地摸到了他的手枪。阿科上校喊道:“米罗,你想也别这样想,不然,在你们还没来得及动一动时,我们就会将你们全都击毙。” 海梅的心猛烈地跳动着,想寻找一条逃跑的路。阿科卡是怎么知道在哪里能找到他的?海梅转身看到安帕罗站在门口,脸上有一种深深的哀愁。 费利克斯说:“真见鬼!我以为你——” “我给她吃了安眠药。在我们越过边界以前她应该不会醒过来呀。” “这条母狗。” 阿科卡上校走到海梅身旁。“事情结束了。”他转身对他的一个手下说,“缴他们的械。” 费利克斯和里卡多看着海梅,准备跟随他行动。海梅摇摇头。他不情愿地交出手枪,费利克斯和里卡多也跟着交出。 “你打算如何处理我们?”海梅问。 几个过路人停下来观看这里发生的事。 阿科卡上校的声音是粗率的。“我要把你和你们的杀人犯团伙带回马德里。我们将对你们进行一次公平的军事审判,然后将你绞死。依我的脾气,现在我就想把你绞死在这儿。” “放掉那几个修女吧,”海梅说,“她们与这件事没有关系。” “她们是同谋。她们跟你一样有罪。” 阿科卡上校转身示意。士兵们向围观的人群走去,叫他们闪开,让三辆军车通过。 “你和你的几个杀手坐中间这辆车,”上校通知海梅,“我的人将在你们的前后。我已下过命令,如果你们中的任何一个有不老实的行动,就把你们全部杀掉。你明白了吗?” 海梅点点头。 阿科卡上校朝海梅脸上吐了一口口水。“好。进车里去吧。” 这时已聚集了相当多的人。人群中发出一阵愤怒的咕哝声。 安帕罗面无表情地在门口望着海梅、梅甘、格拉谢拉、里卡多和费利克斯爬上那辆被带着自动化武器的士兵们包围着的军车。 索斯特罗上校走到第一辆车的驾驶员身旁。“我们将一直开往马德里,沿途不停车。” “是,上校。” 这时,街道两头已经聚集了许多看热闹的人。阿科卡上校开始爬上第一辆军车。他朝车子前面的人群喊道:“让路。” 两边街道上出现了更多的人。 “走开,”阿科卡命令,“让路。” 围观的人继续增多。他们穿着宽大的巴斯克人的查佩拉斯衫。他们好像是在响应某种无形的召唤。海梅·米罗处在危难中。他们从商店和家里赶来。家庭妇女们丢下手中的活,走上街头。即将开店营业的店主们听到消息,也赶忙来到旅馆这里。还有更多的人赶来。艺术家、管道工、医生、机械工、售货员和学生,许多人都带着猎枪、步枪、斧子和长柄大镰刀。他们是巴斯克人,这里是他们的家园。开始只有少数几个人,然后是一百多人,几分钟以内人数已逾千名,他们挤满了街道和人行道,将那几辆军车完全包围住了。他们沉默着,造成了一种可怕的气氛。 阿科卡上校绝望地看着这庞大的人群,尖声大叫道:“都让开,不然我们要开枪了。” 海梅喊道:“我建议你不要那样做。这些人对于你们想对他们干的事恨之入骨。只要我说一个字,他们将会把你的人马撕成碎片。有一件事你忘了,上校,圣塞瓦斯蒂安是巴斯克人的城市。”他转身对他们一行说:“你们离开这里吧。” 海梅扶梅甘走下军车,其他几个人跟着下车。阿科卡毫无办法地望着他们,脸上因暴怒而紧绷绷的。 人群在等待,怀着敌意,沉默不语。海梅走到上校跟前。“把你的军车开回马德里去吧。” 阿科卡望了一下周围数量还在增加的暴民。“我——你不能就这样走掉,米罗。” “我就是这样走掉了。现在你们从这儿滚开吧。”他朝阿科卡的脸上吐了一口唾沫。 上校杀气腾腾地盯着他的脸望了好久,心里绝望地想:我不能就此结束。我布置得这么严密。这步棋将了我的军。但他知道这对于他来说比失败更坏。这等于是宣判他的死刑。“奥普斯·蒙多”将在马德里等待他。他望了望那包围着他的人山人海。他别无选择。 他转向他的驾驶员,声音因愤怒而哽噎。“我们开出去。” 人群在往后退,守着那些士兵爬上军车。一会儿,军车开过街道。人群开始狂热地欢呼起来。开始是为海梅·米罗欢呼,声音越来越高;接着他们为自由、为反抗暴政的斗争、为即将到来的胜利欢呼。街道上回响着他们表示庆祝的欢呼声。 两个十几岁的小伙子喊得声音都嘶哑了。其中的一个转向另一个说:“我们加入埃塔组织吧。” 一对年龄较大的夫妻互相拥抱。女的说:“现在他们也许会把农场归还给我们了。” 一位老年人独自站在人群中,默默地望着那几辆军车开走。他开口说:“他们总有一天还会来的。” 海梅握住梅甘的手说:“事情已经过去。我们自由了。一小时以内我们就会越过边界。我会带你到我姑妈那儿去。” 她望着他的眼睛。“海梅——” 一个男人穿过人群朝他们走过来,急急忙忙地走到梅甘身旁。 “请原谅,”他气喘吁吁地说,“你是梅甘修女吗?” 她转身面向他。“是的。” 他宽慰地松了一口气。“我找了你好久了。我叫艾伦·塔克。不知道我能不能跟你谈一会儿?” “可以。” “单独谈。” “很抱歉。我正要去——” “求你了。这事很重要。我从纽约远道而来找你。” 她迷惑不解地望着他。“找我?我不明白。为什么——” “我会向你解释清楚的,要是你给我一点点时间的话。” 陌生人握住她的手臂,拉着她在街道上走着,急切地谈着话。她朝海梅·米罗站着等她的地方回头望了一眼。 和艾伦·塔克的谈话让梅甘觉得世界仿佛颠倒了一样。 “我代表的那位女士想见你。” “我不明白。什么女士?她要见我干什么?” 艾伦·塔克心想:我也希望能知道答案。“我无权讨论这件事。她在纽约等你。” 这完全说不通。怕是弄错了吧?“你能肯定你确实是找那个人——梅甘修女吗?” “对的。但你的名字不叫梅甘,而是叫帕特里夏。” 突然,一阵令人眩晕的闪光,梅甘淸楚了。经过这些年,她的幻想就要变成现实了。她终于就要弄清楚她是谁了。一想到这一点,就令人激动……也令人恐怖。 “什么时候——什么时候我要动身?”她的喉咙突然如此干燥,几乎说不出话来。 我想让你去查明她现在何处,并且尽快将她带回来见我。 “马上就走。我会为你弄一张护照。” 她转过身来,看到海梅正站在旅馆前面等她。 “请等一下。” 梅甘迷迷糊糊地走到海梅那儿。她感到自己好像在梦中一般。 “你没事儿吗?”海梅问,“那个人打扰你了吗?” “没有。他是——没事。” 他握住梅甘的手。“现在我要你同我在一起。我们是属于彼此的,梅甘。” 你的名字不叫梅甘,而是叫帕特里夏。 她望着海梅坚强、英俊的面孔,心想:我希望我们两人在一起,但我们还得等待。首先我得弄清楚我是谁。 “海梅——我想跟你在一起。但首先我还得办件事情。” 他仔细地看着她,脸上显出忧虑的神色。“你打算离开?” “离开很短一段时间。但我会回来的。” 他久久地望着她,然后慢慢地点点头。“好的。你可以通过拉尔戈·科尔特斯跟我联系。” “我保证会回到你身边来的。” 她确实是这样想的。但这是在她会见埃伦·斯科特之前。 <hr /> 注释: 第三十七章 里卡多将目光从神父那里移开,向站在身旁的格拉谢拉瞟了一眼。我是对的。她是世界上最漂亮的新娘。 格拉谢拉心情平静,静听着神父的话语在拱顶的大教堂里回响。这地方有一种如此平静的感觉,格拉谢拉觉得这里似乎充满了过去的鬼魂,千百万的人民,一代接一代地来到这儿寻找宽恕、满足和欢乐。这使她回想起修道院。格拉谢拉心想:我似乎觉得我又回到了家里,似乎我是这里的一员。 “全能而又仁慈的上帝,请听我们说,我们所做的事务,在您的赐福下能大量完成……” 他已经赐福于我,超过我应该得到的。让我做个无愧于他的子民。 “主啊,对您我满怀希望;我说,您是我的上帝;我的命运在您手里……” 我的命运在您手里。我庄严地宣过誓,把我的余生献给您。 “主啊,我们恳求您,请接受我们为了神圣的婚约而对您的奉献……” 这些话似乎在格拉谢拉头脑里回荡。她觉得时间似乎停止了。 “啊,上帝以其伟大的力量,创造了世界万物……” “啊,使婚姻神圣化以预示基督与教堂结合的上帝啊……您的侍女寻求您的仁慈,她即将结婚,从您那里恳求保护和力量……” 但是,当我背叛他时,他怎么能对我显示仁慈? 格拉谢拉突然感到呼吸困难。墙壁似乎在向她包围过来。 “让罪恶制造者毋在她身上施恶行……” 格拉谢拉顿悟了。她感到好像有一付重担从她肩上卸下。她心里充满了兴奋的、不可言喻的快乐。 神父还在说:“愿她得到天国的和平。我们请求您赐福于这场婚礼,同时——” “我已经结过婚了。”格拉谢拉高声喊道。 一刻令人震惊的寂静,里卡多和神父都凝视着她。里卡多脸色苍白。 “格拉谢拉,你在——” 她握住他的手臂,柔声说:“我很抱歉,里卡多。” “我——我不明白。是——是你不再爱我了吗?” 她摇摇头。“我爱你胜过爱我的生命。但是我的生命现在已不属于我,好久以前我就将它献给上帝了。” “不!我不能让你牺牲你的——” “我心爱的里卡多……这不是牺牲。这是赐福。在修道院,我第一次找到了我所知道的和平。你是我所放弃了的世界的一部分——最美好的一部分。但是我已经把它放弃了。我必须返回我的世界。” 神父站在那儿静听。 “请原谅我给你带来了痛苦,但我不能违背誓言。那样我就会背叛我所信任的一切。现在我知道了,我决不可能使你幸福,因为我自己决不可能幸福。请理解我。” 里卡多盯着她,浑身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他身上好像有某种东西已经死了。 格拉谢拉看到他那张深受打击的脸,不由得心生怜悯。她吻了吻他的面颊。“我爱你。”她柔声说,眼里充满泪水,“我将为你祈祷。我将为我们两人祈祷。” <hr /> 注释: 第三十八章 星期五下午晚些时候,一辆军用救护车开到了位于杜罗河畔阿兰达的医院的安全门口。一名救护人员,在两名穿制服的警察的陪同下,穿过转门,走到坐在办公桌前的管理员那里。 “我们收到命令,要提取一个叫鲁维奥·阿尔扎诺的人。”两名警察中的一个说,他递过那份文件。 管理员看了那份命令,皱了皱眉头。“我认为我没有权力放他走,这得找院长。” “那好。找院长来吧。” 管理员犹豫了一下。“这可是个问题。他外出度周末去了。” “这可不是我们的问题。我们有阿科卡上校签字的放行命令。你要不要给他打电话说你不愿执行这个命令?” “不,”他连忙说,“那没有必要。我会叫他们将犯人准备好。” ※※※ 离城市监狱半英里的地方,两名侦探从一辆警车里出来,走进了那座监狱。他们走到值勤警官面前。 侦探中的一个向他出示了自己的徽章。“我们是来提审露西娅·卡尔米内的。” 值勤警官看了看他面前的两名侦探。“没有人向我提起过这件事呀。” 其中一名侦探叹了一口气。“他妈的官僚主义。左手从来不告诉右手它在干什么。” “让我看看那份放行命令。” 两名侦探将命令给了他。 “嘿,是阿科卡上校签了名的。” “不错。” “你们要把她带到哪儿去?” “马德里。上校要亲自审问她。” “他亲自?唔,我想最好还是同他核实一下。” “没有必要那么做。”侦探反对说。 “先生,我们得到命令,对这个女人要严加看守。能把她遣返,意大利政府兴奋极了。要是阿科卡上校需要她,他本人会告诉我的呀。” “你这是浪费时间,而且——” “我有充分的时间,朋友。我可不想在这件事情上失误而又一次变成傻瓜。”他抓起电话筒说,“给我接马德里——阿科卡上校。” “耶稣基督!”侦探说,“我要是再次误了吃饭,我老婆会杀了我的。此外,上校也不一定在,同时——” 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起来。值勤警官抓起它。一个声音说:“我是上校办公室。” 值勤警官得胜地朝两名侦探望了一眼。“我是杜罗河畔阿兰达警务所的值勤警官。我有要事要找阿科卡上校。” 一名侦探不耐烦地看了看表。“!干什么也比光站在这儿强,而且——” “喂。阿科卡上校?” 电话机里发出嗡嗡的声音。“是我。什么事呀?” “上校,这儿有两名侦探,他们要我将一个犯人交给您监管。” “露西娅·卡尔米内?” “是,先生。” “他们给你看了我签署的命令了吗?” “是的,先生。他们——” “那你他妈的还来打扰我干什么呢?放了她。” “我只是认为——” “不要思考。服从命令。” 电话挂上了。 值勤警官咽了一口口水。“他,呃——” “他脾气暴躁,不是吗?”一名侦探咧嘴笑道。 值勤警官站起来,试图保持他的尊严。“我这就将她带出来。” 在警务所后面的一条小巷子里,一个小孩看着一个男人在一根电线杆上松开夹在电线上的一个夹子,从电线杆上爬了下来。 “你在干什么呀?”小孩问。 那个男人伸出一只手在小孩头发里摩挲。“,帮一个朋友的忙。” ※※※ 三小时以后,在北边一座远离尘嚣的农舍里,露西娅·卡尔米内和鲁维奥·阿尔扎诺重逢了。 ※※※ 凌晨3点钟,阿科卡上校被电话铃声惊醒了。那熟悉的声音说:“委员会想和你碰碰头。” “好的,先生。什么时候?” “现在,上校。一小时后有一辆轿车来接你,请作好准备。” “是,先生。” 他放回听筒,坐在床边,接着点燃一支香烟,将烟雾深深吸入肺部。 一小时后有一辆轿车来接你。请作好准备。他将作好准备。 他走进浴室,从镜子里观察他的容颜。他看到了一个失败了的人的双眼。 他痛苦地想:我差点儿就抓到他们了。就差一点儿。 阿科卡上校开始刮脸,刮得很仔细。刮完之后,他冲了一个长时间的热水澡,然后挑选他的衣服。 正好在一小时之后,他走到前门口,回头向他知道再也无法见到了的家望了最后一眼。当然不会开什么会。他们再也没有什么事情跟他讨论了。 一辆长长的黑色豪华轿车停在屋子前面。他走近汽车,一扇车门打开了,车里面前后排各坐了两个男人。 “进来吧,上校。”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走进车里。不久,汽车飞速驶入漆黑的黑夜。 ※※※ 露西娅心想:这简直象一场梦。我正望着窗外瑞士的阿尔卑斯山。我确实到了这里。 海梅·米罗安排了一个向导陪同她平安到达苏黎世。她很晚才到。 早晨我就去莱乌银行。 这个想法使她紧张不安。要是事情弄错了怎么办?要是那笔钱不在那儿了怎么办?要是……? 当第一线曙光慢慢爬过山峰时,露西娅仍然未曾入睡。 ※※※ 快9点钟时,她离开包尔奥拉旅馆,站在银行前面等待开门。 一个面容和蔼的中年男人将门打开。“请进。我希望没让您久等。” 只等了几个月,露西娅心想。“没有。没关系。” 他将她带到里面。“您要什么?” 我要你使我发财。“我父亲在这儿有个账户。他要我将它接管过来。” “是编码账户吗?” “是的。” “请问您能告诉我编码吗?” “B2A149207。” 他点点头。“请等一等。” 她看着他走近后面的一个保险箱。银行里这时已挤满了顾客。露西娅心想:会是在那里,不会出—— 那个男人走到她面前。她从他脸上看不出什么征兆。 “这个账户——您说是用的您父亲的名字?” 她的心沉下去了。“是呀。安杰洛·卡尔米内。” 他看了她一会儿。“这个账户登有两个名字。” 这意味着她拿不到这笔钱吗?“什么”——这句话她差点说不出来,“另外一个名字叫什么?” “露西娅·卡尔米内。” 在这一瞬间,她拥有了整个世界。 这个账户总共有存款一千三百多万美元。 “您打算怎么处理这笔存款?”银行的人问她。 “能不能将它转到你们在巴西里约热内卢的一家联营银行去?” “当然可以。我们将在今天下午通过信使把文件送给您。” 事情如此简单。 露西娅下一个停留的地点是旅馆附近的旅行社。橱窗内有一张宣传巴西旅游的广告。 这是个好兆头,露西娅愉快地想。她走了进去。 “有什么可以为您效劳的?” “嗯。我要两张去巴西的票。” 那里没有引渡法。 她等不及告诉鲁维奥一切进行得何等顺利。他正在比亚里茨等她的电话。他们将一同到巴西去。 “我们可以在那里平静地度过我们的余生。”她曾告诉过他。 现在一切都终于安排好了。在经历了那些冒险和危险之后……她的父亲和哥哥的被捕以及她对贝尼托·帕塔斯和布谢塔法官的报复……警察追捕她,她逃到修道院……阿科卡的人马和那个假男修道士……海梅·米罗,特雷莎和那个金十字架……还有鲁维奥·阿尔扎诺。尤其是亲爱的鲁维奥。他为她冒了多少次生命危险?他曾在森林里从士兵们手里救出了她……从瀑布汹涌的水流中救过她……从杜罗河畔阿兰达酒吧间的那些人手中救过她。一想到鲁维奥,露西娅就感到温暖。 她回到旅馆房间,拿起电话听筒,等着接线员答话。里约热内卢将会有事情给他做。什么事?他能做什么呢?他也许会在乡下买一个农场,但那时我又做什么呢? 一个接线员的声音说:“请报号码。” 她坐在那里,看着窗外白雪覆盖的阿尔卑斯山发愣。我们过得是两种不同的生活。我们生活在不同的世界里。我是安杰洛·卡尔米内的女儿。 “请报电话号码。” 他是个农民。他只爱农活。我怎么能叫他离开农活呢?我不能对他那样做。 接线员有点不耐烦了。“你要接哪里?” 露西娅慢慢地说:“不,不,谢谢你。”她放回电话听筒。 第二天一早,她走上了瑞士航空公司飞往里约热内卢的班机。 她单独一人。 <hr /> 注释: 第三十九章 他们将在埃伦·斯科特市内住所豪华的客厅里见面。她来回踱着步,等候艾伦·塔克带那个姑娘到来。不,不是姑娘。是个女人,一个修女。她会是个什么样的人?她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我对她做了些什么? 男管家走进房来。“夫人,您的客人到了。” 她深深地吸了一门气。“带他们进来。” 不久,梅甘和艾伦·塔克走了进来。 ※※※ 她真漂亮,埃伦心里想。 塔克笑了笑。“斯科特夫人,这是梅甘。” 埃伦望着他,沉静地说:“现在我不需要你了。”她的话对他们两人来说是结局性的。他的微笑消失了。 “再见,塔克。” 他在那儿站了一会儿,犹豫不定,然后点点头走开了。他仍然觉得自己有什么地方弄错了。某个重要的环节。太晚了,他想,该死的,太晚了。 埃伦·斯科特在看着梅甘。“请坐。” 梅甘坐在一张椅子上。这两个女人坐在那里审视着对方。 埃伦心想:她看起来像她母亲。她已成为一个漂亮的女人了。她回忆起事故发生的那个可怕的夜晚,那暴风雨和那燃烧着的飞机。 你说过她死了……我们可以这么办。驾驶员说我们靠近阿维拉。那里应该有很多游客。任何人都没有理由说孩子跟飞机失事有关……我们把她留给城外一家富裕的人家。会有人收养她的,她长大以后会在这儿过上美好的生活……你必须作出选择,米洛。你要么要我,要么一辈子为你兄弟的孩子干活。 而现在,那段过去在面对着她。从哪里开始呢? “我叫埃伦·斯科特,斯科特企业的董事长。你听说过这个企业吗?” “没有。” 埃伦责备自己说:她当然不会听说过。 这比她所预期得更为困难。她曾经编造了一个故事,说是一位老朋友死了,她答应过要照顾他的女儿——但从她第一眼看见梅甘起,埃伦就知道这样做不行。她别无选择。她得确信帕特里夏——梅甘不会毁了她们所有的人。她想到自己对坐在面前的这个女人所做过的事,眼里充满了泪水。但是,现在流泪已经迟了。现在是补偿的时候,是把事情的真相告诉她的时候了。 埃伦·斯科特倚身靠近梅甘,握住她的手。“我给你讲个故事。”她沉静地说。 ※※※ 转眼间,三年过去了。头一年,在埃伦·斯科特还没病到不能继续管事以前,她曾辅助梅甘工作。梅甘已经在斯科特企业公司工作,她的才能和智慧使这个年长的女人大为高兴,让她看到了新的希望,增强了她生存的意志。 “你得努力工作。”埃伦曾告诉过她,“你要学习,就像我以前那样。开始时会很困难;但到后来,它将变成你的生活。” 果然是这样。 梅甘每天加班加点,她的雇员中没有人能比得上她。 “你在早上4点钟到办公室,工作一整天。你是怎么做到这点的?” 梅甘微微笑了笑,心想:要是我在修道院睡到早上4点钟,贝蒂娜嬷嬷早就会责骂我了。 埃伦·斯科特去世了,但梅甘还在继续学习,而且继续看着公司成长。她的公司。埃伦收养了她。“这样我们就用不着解释为什么你是斯科特家的人了。”她曾经说过。但她的声音里面有一种自豪的口气。 梅甘心想:这真讽刺。以前在孤儿院里没有人愿意收养我。而现在我被我自己的家庭收养了。上帝真是幽默。 第四十章 逃亡车驾驶座上坐的是个生人,这使得海梅·米罗有点不安。“我不太信任他,”他对费利克斯·卡皮奥说,“要是他驾车离开我们怎么办?” “别紧张。他是我一个堂兄的妹夫。不会有问题的。他要求给他一个机会跟我们一道在外面走走。” “我有个不祥的预感。”海梅说。 那天下午他们很早就到了塞维利亚,在选中目标以前已经察看了五六家银行。选中的那家银行在一条小路上,银行不大,靠近一家工厂,可以用它来寄存赃款。街上来往车辆和行人不多。一切都似乎很完美,除了逃亡车里的那个男人。 “他就那么使你不安吗?”费利克斯问。 “不。” “那么是什么呢?” 这一点很难回答。“这叫做预感吧。”他试图说得轻松一些,嘲弄自己。 费利克斯却很认真地说:“你要不要取消这次行动?” “。事情会像丝一样光滑无阻的。” 开始确实很顺利。 银行里有五六个老顾客,费利克斯用自动武器牵制住他们,海梅则把现金抽屉倒空。像丝一样光滑无阻。 他们两人离开银行,朝那辆逃亡车走去时,海梅喊道:“,这笔款子是用于有益事业的。” 到了外面街上,情况开始变了。到处都是警察。那个逃亡车驾驶员跪在路面上,警察的一支手枪对准了他的脑袋。 海梅和费利克斯出现时,一名警察喊道:“放下武器!”海梅犹豫了一刹那,然后举起了枪。 <hr /> 注释: 第四十一章 改装的727飞机在美国大峡谷上方三万五千英尺的高空飞行。这是漫长而艰苦的一天。还没完呢,梅甘心想。 她正前往加利福尼亚去签署那些可使斯科特企业得到旧金山以北一百万英亩林地的文件。她可是做了一笔大肆讨价还价的生意。 梅甘心想:这是他们的过错。他们不该试图欺诈我。我敢发誓我是他们所碰到过的第一个来自西多会修道院的管账人。她大笑起来。 乘务员走到她面前。“您要点什么,斯科特小姐?” 她看到搁架上有一堆报纸和杂志。这段时间她的生意特别忙,她无暇阅读任何报刊杂志。“请给我一份《纽约时报》。” 头版头条新闻一下跳进她的眼帘。上面还登出了米罗的一张照片。照片下面的一行文字写道:“西班牙激进的巴斯克分裂主义运动恐怖组织的领袖米罗,昨天下午在塞维利亚的一次银行抢劫案中受伤被警察逮捕。另一个叫做费利克斯的恐怖分子在袭击中被击毙。官方搜捕米罗自从……” 梅甘读完了这篇报道,久久地呆坐在那儿,回忆着过去。过去的情景好像是透过一层薄薄的纱幕拍摄下的一个遥远的梦,模糊而不真切。 战争很快就会过去。我们将得到我们所需要的东西,因为人民支持我们……我希望你等我…… 很久以前她在书上读到过关于一个社会的情况,那里的人们相信救了一个人的性命就应对他负责。嗯,她两次救过海梅的命——一次在城堡里,另一次在公园里。现在我要是听任他们杀死他,那我就该被诅咒了。 她拿起座位旁边的电话听筒对驾驶员说:“让飞机返航。我要回纽约。” ※※※ 一辆轿车在拉瓜迪亚机场等她。她到达办公室时已是凌晨两点。小劳伦斯·格雷在等她。他父亲曾担任这家公司的律师好些年,现在退休了。他儿子办事伶俐,胸有大志。 梅甘开门见山地说:“海梅·米罗。你知道这个人吗?” 他立即回答:“他是个巴斯克恐怖分子,恐怖组织的头头。我想我刚刚在报纸上看到他大约在一天以前已被抓获。” “没错。政府打算审判他。我要在那里找个人。谁是全国最好的辩护律师?” “我要说是柯蒂斯·海润。” “不。他太书呆子气了。我们需要一个杀手。”她想了一会儿,“找迈克·罗森吧。” “请他打官司的人得排队等到一百年之后才轮得到,梅甘。” “把前面排队的人打发走。我要他为这次审判到马德里去。” 他皱了皱眉头。“我们不可以卷入西班牙的公开审判中。” “我们肯定可以,法律顾问。我们是被告的朋友。” 他看了她一会儿。“我问你一个个人问题你不会介意吗?” “我介意。接着谈这件事吧。” “我将尽力而为。” “……” “啊?” “‘尽力而为’可不够。”她斩钉截铁地说。 20分钟以后,小劳伦斯·格雷回到梅甘的办公室。“迈克·罗森在电话上等你。我把他吵醒了。他要跟你说话。” 梅甘拿起电话听筒。“罗森先生吗?能和你通话真高兴。我们虽然从没见过面,但我有一种感觉,我跟你会成为非常要好的朋友。许多人控告斯科特企业只是为了练习打靶。我正在到处找一个人来总管我的诉讼。我们总是提起你的名字。当然,我准备付给你一大笔律师费用以——” “斯科特小姐——?” “对。” “一个小小的雪球我受得了,但你是要使我冻伤。” “我不明白。” “那么让我省去废话,用法律上的话跟你说。现在是凌晨两点钟。你不会在凌晨两点钟的时候雇用人吧?” “罗森——什么先生来着?” “迈克。我们将成为好朋友,记得吗?但是朋友得互相信赖。拉里告诉我,你要我去西班牙搭救一个在警察手中的巴斯克恐怖分子。” 她开始说:“他不是个恐怖分子——”但她的话又打住了。“对。” “你的问题是什么?是不是因为他的枪卡了壳而控告斯科特企业?” “他——” “我很抱歉,朋友。我不能帮你的忙。我的日程排得很紧,以致半年前我就放弃了洗澡的打算。我可以推荐几位律师……” 梅甘心想:不,海梅·米罗需要你。她突然被一种无望感攫住。西班牙是另一个世界,是另一种时间。她说话时,声音显得有些困乏。“没关系,”她说,“这纯粹是一件我个人的事。我很抱歉如此无礼。” “嗨!那是首席执行官们要做的事。纯粹是个人的事就不同了,梅甘。我真想知道斯科特企业的老板为什么有兴趣去救西班牙的一个恐怖分子。明天你有时间陪我吃午饭吗?” 她不想让任何事情阻碍她的计划。“当然。” “一点钟在莱塞克饭店怎么样?” 梅甘感到她的情绪又好起来了。“行。” “你来预订座位。但有件事我得警告你。” “哦?” “我有个爱管闲事的老婆。” ※※※ 他们在莱塞克饭店会面。侍者请他们坐下后,迈克·罗森说:“你比照片上长得好看。我敢打赌,每个人都是这么对你说的。” 他长得很矮,穿着很随便。但他的内心可不随便。他的眼里发射出一种闪光的智慧。 “你引起了我的好奇心,”迈克·罗森说,“海梅·米罗有什么事让你感兴趣?” 关于这一点有许多事情要说,说也说不完。梅甘只是说:“他是我的一个朋友。我不想让他死。” 罗森坐在位子上,身体往前一靠说:“今天上午我看了他的新闻档案。要是胡安·卡洛斯先生的政府一次就给米罗判处死刑,他还会是这场赌博的赢方。他们在对你的朋友进行控告时会喊得声嘶力竭。”他看到了梅甘脸上的表情。“我很抱歉,但我得诚实。米罗曾经是个大忙人。他抢劫银行,烧毁汽车,杀害人民——” “他不是杀人犯,他是个爱国者。他为他的权利而战斗。” “对,对。他也是我的英雄。你要我去干什么呢?” “救他。” “梅甘,我们是很好的朋友,我要告诉你这个绝对真理:耶稣基督本人也无法救他。你想要的是个奇迹——” “我相信奇迹。你愿意帮助我吗?” 他看了她一会儿。“这没什么。不然还要朋友干什么?你试过这种酱吗?听说这里做的很好。” ※※※ 从马德里发来的传真说:“已与五六名欧洲头等律师交谈,均拒绝为米罗辩护。亦曾亲身一试作为法律顾问参加审判,亦遭柜绝。但愿能为汝赢得奇迹,吾友,然耶稣尚未立起。已在返家途中。汝尚欠余一顿午餐也。迈克。” ※※※ 审判在9月17日进行。 “取消我的约会,”梅甘告诉她的助手,“我在马德里有些业务上的事情要去处理一下。” “你要去多久?” “我不知道。” 梅甘在飞越大西洋的飞机上部署她的战略。还有一个办法,她想,我有钱有势。首相是个关键人物。我必须在审判开始以前见到他,审判以后见他就太晚了。 梅甘到达马德里24小时之后,与莱奥波尔多·马丁内斯首相有个约会。他请她到蒙克洛瓦宫共进午餐。 “谢谢您这么快就接见我,”梅甘说,“我知道您有多么忙。” 他扬起一只手表示不同意她说的话。“我亲爱的斯科特小姐,当像斯科特企业这样重要组织的老板飞到我们的国家前来看我,我只能感到荣幸。请告诉我,我怎样能帮助您。” “我倒真的是到这儿来帮助您的。”梅甘说,“我想,我们有几家工厂在西班牙,而我们却没有充分利用你们国家的潜力。” 他现在认真听她说话了,眼里闪着光。“哦?” “斯科特企业正在考虑开办一家巨型电子工厂。这家工厂将在某个地方雇用一千到一千五百人。要是它办得如我们所想象般成功,我们还将开办一些附属工厂。” “您还没有决定在哪个国家开办这家工厂吗?” “是这样。我个人赞成办在西班牙,可是,坦率地说,阁下,我的一些董事们对你们国内的人权情况不太满意。” “真的吗?” “对。他们觉得你们对待那些反对政府某些政策的人过于严厉了。” “您心里有没有一个具体的人?” “事实上有。海梅·米罗。” 他坐在那里注视着她。“我明白了。要是我们对海梅·米罗宽大处理,我们就会得到电子工厂以及——” “以及更多的东西。”梅甘向他保证,“我们的工厂将提高它们所在地区的生活水平。” 首相皱了皱眉头。“恐怕有一个小小的问题。” “什么问题?我们可以进一步协商。” “这是无法协商的,期科特小姐。西班牙的荣誉是不能出卖的。你不能贿赂我们、收买我们或是威胁我们。” “相信我。我不是——” “你带着施舍来到这儿,希望我们指挥法庭迎合你们的意愿?你再想想吧,斯科特小姐。我们不需要你的工厂。” 我把事情弄糟了,梅甘绝望地想。 ※※※ 审判在一间不向公众开放的、戒备森严的审判室里持续了六个星期。梅甘继续留在马德里,每天关注着有关这次审判的新闻报道。迈克·罗森不时打电话给她。 “我知道你在经受着什么,朋友。我认为你应该回来。” “我不能,迈克。” 她试图去看米罗。 “他们绝对不会让人去看他的。” ※※※ 审判的最后一天,梅甘站在审判室外面,混在人群中。一群记者从房子里拥了出来,梅甘拦住其中一个问:“发生了什么事?” “他们认为他所有罪名成立。他将被处以绞刑。” <hr /> 注释: 第四十二章 在米罗行刑那天的早晨5点钟,人群开始聚集在马德里中心监狱外面。民防卫队设下的路障将越来越多看热闹的人阻挡在大街那边,远离监狱的大门。武装部队和坦克封锁着监狱的铁门。 监狱里面,在戈麦斯·德拉富恩特典狱长的办公室里,正在举行一次特别会议。房间里有莱奥波尔多·马丁内斯首相,新任反恐特别行动小组组长阿隆索·塞巴斯蒂安,典狱长的执行代理人华尼托·莫利纳斯和佩德罗斯·阿兰戈。德拉富恩特典狱长身材敦实,铁板着脸,已入中年,他尽职尽责地管理着政府交给他惩办的歹徒。他的久经锻炼的助手莫利纳斯和阿兰戈,过去20年来一直跟随着他。 马丁内斯首相说话了:“我想知道你们采取了什么措施保证在米罗执行绞刑时不出乱子。” 德拉富恩特典狱长回答说:“我们已对每一种可能发生的意外事故作好了准备,阁下。正如阁下驾临时所见,有整整一个连的武装士兵驻扎在监狱周围。要想攻进监狱得要一个军的兵力呢。” “监狱里面呢?” “预防得更加严格。海梅·米罗被关在二楼一间有双倍安全防卫的单人牢房里。那层牢房的其他犯人已经被暂时转移。有两个卫兵守卫在米罗单人牢房的外面,另外两个卫兵守卫在那层牢房的两端。我已下令全面禁闭,这样,在行刑以前,所有犯人都将留在各自的牢房里。” “什么时候行刑?” “中午,阁下。我已要食堂延迟到1点钟开饭,这样我们就有充分的时间把米罗的尸体从这儿弄走了。” “你计划怎样处置尸体?” “我听从您的建议,阁下。把他埋在西班牙,要是巴斯克人将他的坟墓改成一座圣陵,那将使政府很难堪。我们已同他的一个住在法国的姑母联系,她住在巴约讷城外的一个小村子里,她同意将他埋在那儿。” 首相站起身来。“很好。”他叹了口气,“我还是认为在公共广场上将他处以绞刑会更加恰当一些。” “对的,阁下。但是在那种情形下,我就无法控制外面的人群了。” “我想你是对的。煽起任何没有必要的激情都是毫无意义的。西班牙绞刑更为痛苦,更为缓慢。如果有人应受西班牙绞刑,那就是海梅·米罗。” 德拉富恩特典狱长说:“请原谅,阁下。我得知法官们正在开会商讨米罗律师的最后申诉。如果申诉被批准了,我将怎么——?” 首相打断他的话。“不会的。行刑将按照计划进行。” 散会了。 ※※※ 上午7点半钟,一辆面包车来到监狱大门前。 “邮车。” 在监狱门口站岗的一个卫兵把头伸进车里看着司机。“你是个生人。对吗?” “对。” “胡利奥到哪儿去了?” “今天他生病躺在床上了。” “?” “什么?” “今天上午不收邮件。下午再来。” “可是每天上午——” “什么也不能往里进,只有一样东西可以往外出。好了,往后退,倒车,在我的同伴还没发脾气以前,你这个傻瓜滚开吧。” 司机朝周围看了一下那些盯着他的武装士兵。“好的,好的。” 他们看着他倒车,消失在街头。负责执勤的人向典狱长报告了这次意外。事情弄清楚了,原来是往常送信的司机被撞伤后住进了医院,肇事者已逃逸。 ※※※ 上午8点,一颗放在汽车里的炸弹在监狱的街对面爆炸了,伤了五六个旁观的人。在一般情况下,那些卫兵会离开岗位调查情况并帮助伤者。但现在他们奉有严格命令,留在岗位上不动,而民防卫队被召集来调查处理爆炸事故。 这次事故立即被报告到德拉富恩特典狱长那里。 “他们在不顾一切地铤而走险。”他说,“要随时准备应付任何事故。” ※※※ 上午9点15分,一架直升飞机出现在监狱上空。直升飞机两边涂写着西班牙最主要的一家日报的名称:《新闻报》。 监狱屋顶上架有两挺高射机枪。一个主任副官摇动着一面旗子对飞机进行警告。它继续盘旋。副官抓起野战电话。“典狱长,我们上空有架直升飞机。” “有标志吗?” “写的是《新闻报》,但那标志看上去是新写上去的。” “给它一次警告性射击。它要是还不走,就将它击落。” “是,先生。”他朝射手点了点头,“来一次近机射击。” 子弹在距直升飞机旁边五码的地方擦过。 他们能看到机内驾驶员惊慌的面孔。射手重新装上子弹。直升飞机猛扑过去,在马德里上空消失了。 下一次究竟还会出现什么?副官弄不淸楚。 ※※※ 上午11点,梅甘出现在监狱的接待室里。她的脸看上去显得瘦长,面色苍白。“我要见德拉富恩特典狱长。” “你有预约吗?” “没有,但是——” “很抱歉。今天上午典狱长不接见任何人。你要是下午打电话来——” “告诉他我是梅甘·斯科特。” 他凑近她看了一眼。这么说她就是试图使海梅·米罗得到豁免的那个富有的美国人。她要同我睡两晚觉我可没什么意见。“我去告诉典狱长你在这儿。” 五分钟后,梅甘坐在了德拉富恩特的办公室里。跟他一起的是监狱委员会的五六个成员<u></u>。 “你有何贵干,斯科特小姐?” “我想看看海梅·米罗。” 典狱长叹了口气。“恐怕那是不可能的事。” “但我是——” “斯科特小姐——我们都知道你是谁。要是我们能够迁就你,我向你保证我们都会乐而为之的。”他带着微笑说,“我们西班牙人都非常善解人意。我们也是重感情的人,往往会对某些规章制度睁只眼闭只眼。”他的微笑消失了,“可今天不行,斯科特小姐。不行。今天是非常特殊的一天。你想要见的那个人费了我们几年时间才抓到。所以,今天是讲规章制度的一天。下一个见到海梅·米罗的人将是他的上帝。如果他有上帝的话。” 梅甘痛苦地看着他。“能——能不能让我只见他一会儿?” 监狱委员会的一个成员被梅甘痛苦的脸色所打动,想介入此事,但欲言又止。 “很抱歉,”德拉富恩特典狱长说,“不行。” “我可以带个信给他吗?”她的声音哽噎了。 “你将是给一个死人带信。”他看了看表,“他活不了一个钟头了。” “但是他对他的判决提出了上诉。不是有一个专门小组的法官开会决定是否——” “他们已投票否决了。一刻钟以前他们告诉了我,米罗的上诉被否决了。死刑即将执行。现在,要是你能原谅我——” 他站起身来,其他人也跟着站起来。梅甘巡视了一下他们冷淡的面孔,打了一个冷颤。 “愿上帝宽恕你们。”她说。 他们默默地看着她从房间里消失。 ※※※ 中午前的十分钟,海梅·米罗那间单人牢房的门打开了。戈麦斯·德拉富恩特典狱长,在他的两个助手莫利纳斯和阿兰戈,以及米格尔·阿侬西翁医生的陪伴下走进牢房。四个武装卫兵在走廊里站岗守卫。 典狱长说:“时间到了。” 海梅从床上站了起来。他被上了脚镣手铐。“我正希望你们晚点呢。”他有一种高贵的气质,使得德拉富恩特典狱长不得不敬佩。 他想:在另外的时间,在别的情况下,我们可能还会是朋友呢。 海梅走到没有人的走廊上,他的脚因为上了脚镣而显得笨拙。他两边有卫兵、莫利纳斯和阿兰戈紧紧挨着。 “是绞刑吗?”海梅问。 典狱长点点头。“是绞刑。”这种绞刑极其痛苦,极其残忍。典狱长心想:纹刑将在一间密室内执行,避开群众的眼睛和新闻界,这是一件好事。这一队人在走廊里走着。他们能听到从外面街道传来的声音,是人群在高呼:“海梅……海梅……海梅……”这是从千百个喉咙里爆发出来的滚滚浪潮,声音越来越大。 “他们在呼唤你。”佩德罗斯·阿兰戈说。 “不。他们在呼唤他们自己。他们在呼唤自由。明天他们将会有另外一个名字。我也许死了——但总会有另外一个名字。” 他们经过两道有安全防卫措施的门,走到门厅尽头一座有一扇绿色铁门的小房子旁边。拐角处,一位穿黑袍的神父出现了。 “感谢老天爷我及时赶到了。我来给这个被定了罪的人举行最后的仪式。” 他朝米罗走去,两个卫兵挡住了他的道。 “抱歉,神父,”德拉富恩特典狱长说,“谁也不能接近他。” “但我是——” “如果你要给他举行最后的仪式,你可以等门关上以后在门外做。请让开。” 一个卫兵打开了那扇绿色铁门。在室内一把有沉重的落地扶手套索的椅子旁边,站着一个带半边面罩的大汉,他手里拿着绞刑具。 典狱长朝莫利纳斯、阿兰戈和医生点了点头,他们跟着海梅走进了房间。卫兵们留在外面。绿色门被锁上了,还上了闩。 房子里面,莫利纳斯和阿兰戈把海梅带到椅子旁,为他打开手铐,把他捆在椅子上,将沉重的套索套在他的手臂上。阿侬西翁医生和德拉富恩特典狱长看着他们完成了这套程序。透过锁着的厚门,他们勉强能听到神父的吟诵声。 德拉富恩特看了看海梅,耸了耸肩。“没关系。上帝会理解他所说的话的。” 那个大汉手拿着绞刑具走到海梅身后。戈麦斯·德拉富恩特典狱长问:“你要用一块布盖在脸上吗?” “不用。” 典狱长看着大汉,点了点头。大汉举起手中的绞刑具往前一套。 外面的卫兵能听到街上人群单调的喊声。 “你知道吗?”一个卫兵咕哝道,“我真想跟他们在一起。” 五分钟过后,那扇绿色的门打开了。 阿侬西翁医生说:“把装尸体的麻袋拿进来。” ※※※ 按照指示,海梅·米罗的尸体被从监狱后门偷偷运走了。尸体袋被丢在一辆没有牌号的运货车后面。但当这辆运货车开出监狱的时候,街上的人群直往前挤,好像有一股神奇的力量将他们吸引过来。 “海梅——海梅——” 但是现在的喊声弱一些了。男人和女人们都在哭泣,他们的孩子惊奇地望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运货车穿过人群,最后转上了高速公路。 “耶稣,”司机说,“真古怪。这小子定是有些来头。” “是呀。千百万人也都知道呢!” ※※※ 当天下午两点钟,戈麦斯·德拉富恩特典狱长和他的两名助手华尼托·莫利纳斯与佩德罗斯·阿兰戈,出现在马丁内斯首相的办公室里。 “我要祝贺你们,”首相说,“绞刑执行得很好。” 典狱长说话了。“首相先生,我们不是来接受您的祝贺的,我们是来辞职的。” 马丁内斯迷惑不解地盯着他们。“我——我不明白。什么——” “这是一个有关人性的问题,阁下。我们刚刚看着一个人死去。也许他应该死,但不应该像那样死。那——那太野蛮了。我再也不愿干这样的事或类似这样的事了。我的同事们也有同感。” “也许你们该再考虑考虑这件事。你们的养老金——” “我们要凭良心生活。”德拉富恩特典狱长将三张纸呈给首相,“这是我们的辞职报告。” ※※※ 当天晚上,运货车穿过法国边界,向巴约讷附近的比达什村庄开去。汽车在一所整洁的农舍前停住了。 “就是这个地方。让我们在尸体还没发臭前把它弄下来吧。” 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打开了农舍的门。“你们把他带来了?” “是,夫人。您认为该把它——嗯——他放在哪儿?” “请放在客厅里。” “是,夫人。我——我不能等很久时候以后再去埋他。您懂我的意思吗?” 她看着那两个男人将尸体袋搬进家里,放在地板上。 “谢谢你们。” 她站在那里看着他们将汽车开走。 另外一个女人从一个房间里出来,朝着尸体袋跑去。她急忙拉开袋子的拉链。 海梅·米罗躺在那儿对她们微笑。“你们知道吗?绞索勒着脖子时还真有点痛呢。” “白葡萄酒还是红葡萄酒?”梅甘问。 <hr /> 注释: 第四十三章 在马德里巴拉哈斯机场,前典狱长戈麦斯·德拉富恩特,他的前助手莫利纳斯和阿兰戈,阿侬西翁医生和那个戴面具的大汉同在候机室里。 “我还是认为你不跟我一起到哥斯达黎加去是犯了一个错误,”德拉富恩特说,“你用那五百万美元可以将那个该死的岛统统买下。” 莫利纳斯摇摇头。“我和阿兰戈打算到瑞士去。我对太阳已经厌倦了。我们打算为自己买几十只雪兔。” “我也是一样。”大汉说。 他们转向米格尔·阿侬西翁。 “你呢,医生?” “我打算去孟加拉。” “什么?” “对。我打算用这笔钱在那里开一家医院。你们要知道,在接受梅甘·斯科特的出价之前,我曾想过很久。但是我想,让一个恐怖分子活下来,但却能救活许许多多天真无邪的生命,这还是一笔合算的交易。此外,我还得告诉你们:我也喜欢海梅·米罗。” 第四十四章 今年法国农村是风调雨顺,五谷丰登。鲁维奥·阿尔扎诺心想:我希望每一年都跟今年一样好。今年不止在某一方面,而是在许多方面都是一个好年景。 首先,他结了婚;接着,一年前他妻子生了一对双胞胎兄妹。谁曾梦想过一个人能够这样幸福? 开始下雨了。鲁维奥将拖拉机倒回来,向仓库驶去。他心里想着那对双胞胎。男孩将长得高大而魁梧。但是他妹妹!她将是个难以控制的家伙。她将给她男人带来许多麻烦,鲁维奥咧开嘴对自己一笑,她像她妈妈。他将拖拉机开进仓库,朝家里走去,感到雨水淋在脸上冷冰冰的。他推开门走进屋里。“你回来得正是时候,”露西娅笑着说,“午餐准备好了。” 贝蒂娜嬷嬷带着一种预感醒过来,她感到有什么奇妙的事将要发生。 当然,她心里想,已经发生过够多的好事了。 西多会修道院在胡安·卡洛斯国王的保护下早已重新开放。格拉谢拉修女和曾经被带往马德里的那些修女已被允许平安地回到修道院,她们被允许重新退避到那在天国享福的孤独和沉寂中去。 早饭后不久,院长嬷嬷走进她的办公室。她停下脚步,目不转睛地凝望着。在她的办公桌上放着那个闪耀着炫目光彩的金十字架。它被当做一种奇迹接受下来。 后记 马德里试图用给巴斯克人有限的自治权,允许他们有本民族的旗帜、语言,以及设立一个巴斯克警所的办法来求得和平。埃塔组织以暗杀马德里军政府的首长康斯坦丁·奥廷·希尔的行动来作为答复。后来他们又暗杀了被佛朗哥选为继承人的路易斯·卡雷罗·布兰科。 暴力行动在逐步升级。 在三年时间里,埃塔组织的恐怖分子杀死了600多人。杀戮在继续,而警察的报复也同样是残酷无情的。 几年前,这个恐怖组织得到了250万巴斯克人的同情,但是,继续进行恐怖主义的行为损害了巴斯克人对他们的支持。在巴斯克人本土的中心地带毕尔巴鄂,10万人上街游行反对这个恐怖组织。西班牙人民感到是争取和平、医治创伤的时候了。 “奥普斯·蒙多”比过去更加强大,但是很少有人去讨论这一点。至于那有天主教严格教规的西多会修道院,当今全世界范围内已共有54所,其中7所在西班牙。 它们那永恒的沉默和与世隔绝的宗教仪式也保持不变。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