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裸面》 第一章 纽约上空阴霾密布。上午十点五十分,开始飘雪花,鹅毛大雪纷纷扬扬,顿时把个纽约团团裹住。曼哈顿的街道已结冰,绷硬溜滑;柔软的雪花飘落到地面,被行人踩成了雪浆。刺骨的寒风驱赶着为圣诞节采购的人群,催他们快快回家。 在莱辛顿大街熙来攘往的人群中,只见一个身披黄色雨衣的瘦子,不紧不慢地走着,不像其他行人那么急急忙忙赶路。他昂着头往前走,被别人撞到身上,好像没感觉到似的。受了一辈子的苦难,他终于解脱了,自由了,他正走在回家的路上,回到家他要对玛丽说:苦海有边,回头是岸;新的人生,从今开始。过去就像一场噩梦,他已彻底埋葬过去;前途充满光明和希望。他边走边想,玛丽该多么高兴,简直一派喜气洋洋。当他走到59街拐角,交通灯正渐渐由黄变红。虽然心里非常着急,恨不得它马上变成绿灯,但只能同其他行人一样站住。离他几英尺的地方,一个救世军扮成圣诞老人,向过往行人募捐。瘦子把手伸进口袋,抓了些硬币,放在救世军跟前的壶里,算是对命运之神的献礼吧。就在这时,忽然有人在他背上猛击一掌,这实如其来的一击打得他晃晃悠悠,晕头转向。他以为是个醉汉向自己表示亲热呢。 说不定是布鲁斯·包德,这家伙力大如牛,却不知道轻重,习惯于像小孩那样动手伤人。再一想,已一年多没见布鲁斯了。正要扭头去看猛击他一掌的人,只觉得双膝发软,身不由己地倒在人行道上。这一幕像放慢镜头电影,他仿佛站在远处看得十分真切。背部被击的地方先隐隐作痛,随后疼痛四下扩散,不一会儿,他感觉呼吸困难,贴在冰冷的人行道上的脸颊开始麻木了,却仍意识到无数只脚从他脸旁闪过。他知道不能躺在那里。他张开嘴巴请求过路人帮忙,这时一股殷红的鲜血从嘴里涌出,流到正在融化的雪中,横过人行道流入阴沟。他只是呆呆地、困惑地望着眼前的一切。虽然痛的更厉害了,他倒并不在意,因为他突然想起自己获得自由了,正要向亲人玛丽报告这个好消息。他轻轻地合上眼,静静地躺着。雪片夹着雨点,冰凉冰凉,但他已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第二章 卡罗琳·罗伯茨听到接待室的门开关的声音,也听到有人进来的声音,没等她抬头,已意识到来者是何许人。一共两人,一个四十多岁,女里女气的大块头,身高六英尺三,浑身肌肉发达,一个硕大的脑袋,一双深陷的蓝眼睛,一张毫无表情的嘴;另一个比较年轻,五官端正,眉清目秀,一副机灵鬼的样子,特别是那双棕色的眼睛显得格外机敏、警觉。这两人长相完全不同,可是对卡罗琳来说,他们好像是一模一样的孪生兄弟。 卡罗琳一下子就明白这两人是警察。当他们朝她走近时,她只觉得腋下汗水直流。出了什么事?她竭力搜索自己的记忆,有什么把柄会落在人家手里?会不会切克捅了娄子,不会呀。那天晚上他在自己住所向她求婚,并且保证与坏人一刀两断。这六个多月他再没有同那伙人交往,一直安分守己,规规矩矩,倒也太平。 难道是自己的弟弟萨米出了问题?可是,他在空军服役,人在海外呀。 万一他有个三长两短,也绝不会差遣这两位老哥们向她报信。不对,这两人是来抓她的。她手提包里有大麻,准是哪个多嘴多舌的家伙到处瞎嚷嚷,传到了有关部门,但为什么来一对呢?卡罗琳给自己鼓气,她已不再是当年任凭摆布的哈莱姆黑娼妓了,那种日子已成为历史,现在她是国内最有声望的精神分析学家的工作人员。尽管给自己打气,那两人走近时,她仍不免惊慌失措。多年来东躲西藏、忍气吞声的生活已在她心灵上打下烙印,那些年头,白人随时可以破门而入,抓走黑人;那些年头,她住在又挤又脏的公寓楼里,目睹了多少暴行、惨剧。 她内心翻江倒海,脸上却不露声色。在两个警员眼里,她年轻、动人,米色衣裙款式入时,做工讲究,与她黄褐的肤色倒也协调。她冷冷地问:“二位有何贵干?” 年长的警员名叫安德鲁·麦格里维。他那老练的目光已注意到她腋下不断扩散的汗渍,并且立即自动记录在脑海里,这个情况将来有用呢。大名鼎鼎的杰德医生雇用的工作人员竟然如此紧张。麦格里维掏出皮夹,亮出征件,自我介绍:“本人是19警局的警员麦格里维。”用手朝他的同事一比画,说道:“警员安吉利。我俩是刑警部派来的。” 发生了人命案?卡罗琳胳膊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切克!一定是切克杀了人!他不守信用,说话不算数,又跟那些狐朋狗友混在一起,而且还抢劫了银行,杀了人,或者被人杀了?眼前这两人是不是来报凶情的?想着想着,她意识到汗渍又在扩大。卡罗琳跟麦格里维之辈打了多年交道,已不必介绍,彼此一眼就能认出对方了。 “我们要见杰德·史蒂文斯医生。”年轻的警员说,声音温文尔雅,跟长相正好吻合。这时她才注意到他手里拿着个小包,用黄牛皮纸裹着,外面还用细线捆住。她立刻明白了,原来这两位光临不是为切克,也不是为萨米,也不是为大麻。 “对不起,”她稍稍松了口气,“医生正在跟病人谈话。” “时间不会很长吧?”麦格里维问。“我们要问他一些情况。”说到这里他停顿一下,接着才往下说。“我们可以在这儿谈,也可以到警察局谈。” 卡罗琳瞧着这两位不速之客,大惑不解。他们找史蒂文斯医生有什么事呢?刑警部同医生有什么瓜葛呢?随警方瞎猜好了,史蒂文斯医生从没有干过坏事。对医生的为人,卡罗琳最清楚了。他们相互认识已有四年。四年前那一晚法庭上的情景,犹如昨日,历历在目…… 时间是凌晨三点,审判室的灯光照得在场的人脸色苍白,都像病人似的。房子年久失修,破旧不堪,空气里弥漫着霉味和恐怖。 卡罗琳真倒露,坐在法官席上的又是墨非法官。两星期前她被墨非法官审问过,因念其初犯,判了缓刑。其实,她已不是初犯了,不过是第一次被抓获。现在她再次被抓获,心想法官一定要从严发落她。 正这么想着,前面那宗案子差不多审理完了。一个身材高大、神态安详的男子正在同法官交谈。卡罗琳知道这男子是某个被告的辩护律师,那被告是个胖子,戴着手铐,浑身直哆嗦。卡罗琳心想那大胖子运气好,有人替他说话,而这位律师气宇不凡,镇定自若,令人肃然起敬。可是谁为她辩护呢? 过了一会儿,卡罗琳听到叫自己的名字,便站起来,双手紧紧抱住膝盖,不使它们发抖。法警从后而轻轻推了她一下,让她靠近法官席,同时,书记员把案件记录递给法官。 墨非法官看了一眼卡罗琳,然后把目光移到跟前的案件记录上:“卡罗琳·罗伯茨。街头拉客,漂泊流浪,私藏大麻,拒捕。” 拒捕,真是胡扯。实际情形是这样的:抓她的警察使劲推她,把她惹急了,她就乱踢一气,正巧踢中那家伙的要害部位。无论怎么说,她是美国公民,不该对公民这么粗暴呀。 “卡罗琳,几星期之前你进来过,对不对?” “有这么回事儿,先生。” “当时我判你缓刑。” “是的。” “今年多大?” 她没料到会问年龄。“十六,今天是我的生日,祝我生日快乐吧!”说完她就失声痛哭起来。 那个身材高大、神态安详的男子站在桌旁正收拾文件,往公文包里放,听到卡罗琳的哭声,抬头朝她看了看,然后对墨非法官小声说了几句。 法官宣布暂时休庭。他和那男子一同走进议事窒。过了一刻钟,法警押着卡罗琳来议事室,那个文静的男子正跟法官说着话,态度十分认真、诚恳。 “算你走运,卡罗琳。”墨非法官说。“本官再给你一次机会,把你交给史蒂文斯医生监管。” 原来这人不是辩护律师,而是医生。当然,卡罗琳才不管他是干什么的呢,她一心只想快点离开这臭气熏天的审判室,别让人识破她撒谎,因为她说今天是她的生日。 史蒂文斯医生开车回住所,一路上同卡罗琳闲聊,问一些无需回答的问题,这样使她慢慢恢复平静,振作起来,好好考虑考虑自己的处境,想想今后怎么做人。不知不觉汽车停在一幢现代化的公寓楼前,这是第71街,面临东河。楼里有一个看门的和一个开电梯的。他们都跟医生打招呼,神态自若,那种样子好像这位医生每天凌晨三点都带个女人回家,已是司空见惯的事了。 卡罗琳活到这么大,还没进过高级公寓。在她看来,这位医生的住所简直像人间天堂。起居室的墙壁雪白,两张低矮的长沙发罩着暗色的粗花呢布,长沙发之间是一张巨大的方形茶几,厚厚的玻璃板上摊着一副大棋盘,棋子雕刻精致,图案是威尼斯情调的。墙上挂着现代派的画。室内有一只闭路电视监视器,可以看到门口的动静。起居室的一角有只茶色玻璃的餐柜,里面架子上的玻璃杯、瓶子,琳琅满目。卡罗琳从窗口望出去,只见东河上来来往往的小船,好像玩具似的。 “每次开庭总叫我肚子饿得慌。”杰德说道。“今天是你的生日,得为你庆祝庆祝呀!咱们做顿晚餐吧。”说着,他把卡罗琳带到厨房,卡罗琳瞧他熟练地做墨西哥式煎蛋饼,炸土豆片,烤玉米饼,拌色拉,煮咖啡。一切就绪。医生开腔:“单身汉有单身汉的好处,什么时候想吃就自己动手做来吃。” 听了这番话,卡罗琳才明白这位医生是条光棍,没有妻室拖累,只要用点心计,今后吃穿就不用发愁了。她狼吞虎咽,不多一会儿就吃完了。杰德把她领到客房。这间卧室以蓝色为主,墙壁、天花板一律天蓝色,连双人床的床罩也是蓝格子的。靠墙放着一张西班牙式的梳妆台,深色的木料,配上黄铜装饰,显得古色古香,端庄典雅。 “今晚你就睡在这里。”杰德对卡罗琳说。“回头我给你找一套睡衣睡裤。” 卡罗琳环视室内的摆设,心中暗喜:“时来运转,此番碰上了这位财神爷,决不能放过他。” 她脱下衣服,享受了半个小时淋浴,然后用大浴巾把身子围上,走出浴室,只见床上已放着一套睡衣睡裤。她会意地纵声大笑起来,随手扯下浴巾,光着屁股,信步走进起居室,可是里边没人。移步到通向书房的门口,往里一瞧,见医生正坐在一张又大又舒适的书桌旁,桌上亮着一盏老式台灯。屋子里堆满了书,从地板一直堆到天花板。她轻轻走到他后面,搂住脖子就亲吻起来,并在他耳边低语:“咱们开始玩吧,我的好人儿。你这么逗我,真叫我受不了。”说着把身子紧紧贴着杰德。“还等什么呀?快来哟,动手吧。不然,就不跟你玩了。” 杰德用他深沉的灰眼睛凝视她,语气温和地说:“难道你还没吃够苦头吗?你生为黑人,这个由不得你,谁也不能选择自己的出身,但是你年纪轻轻,为什么非要吸毒,当妓女呢?” 卡罗琳瞪大眼睛,呆呆地望着面前这个男子,以为自己听错了话;也许对方没有准备好,到时候自然会发作,寻找快乐;也许这是牧师式的人物,先要祈祷,愿上帝保佑黑女,拯救她的灵魂,然后才能向她求欢。她决定再试一次,把手伸到他的大腿之间,一边抚摸,一边耳语:“来吧,宝贝,爱我吧!” 杰德轻轻地把卡罗琳的手挪开,让她在一张扶手椅中坐好。这下子她茫然不知所措了。他不像是同性恋者,对异性无动于衷,坐怀不乱,真是不可思议,但这个年头谁能看得准呢?她决定再作一次尝试,说道:“我的好人儿,爱打哪儿开始?我一定乖乖听你的,准保你舒服,管保你满意。” “好吧,”他说,“咱们聊聊吧。” “你的意思是——谈谈?” “对了,就是这个意思。” 于是他和她谈开了,谈了个通宵。在卡罗琳的一生中,那是最奇妙的夜谈。医生谈锋很健,从一个话题到另一个话题,真可谓无所不问,无话不谈。他问她对越战的看法,对黑人区和其他少数民族居住区的看法,对学生暴乱的看法。每次当她以为已领会他真正用意的时候,他便转话题;有些话题是她闻所未闻的,而有些话题则是她非常熟悉的,甚至可以专家自居的。几个月之后,夜阑人静时,她常常不能入睡,重温那夜的谈话,想要追忆起使她幡然悔悟的话语,不过始终没有找到,最后她明白医生并没有魔法,也没有神力,他的方法很简单:同她促膝谈心,把她当人,一个和他完全平等的人,尊重她的想法和见解,尊重她的情绪和感情。 那天夜里,在谈话过程中,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赤条条一丝不挂,就赶紧走进自己房里,穿上睡衣睡裤。他随后也进了房,在她床边坐下,接着又谈了很久,谈到毛泽东,谈到呼拉圈舞,谈到避孕药物、婚前同居、婚外同居等等。卡罗琳也向杰德讲了许多心里话。谈着谈着她肚子空了,人也困了,最后睡着了。好像做了一次大手术,把她体内的毒素全部清除出去了。 第二天早晨,吃过早点,医生给她一百元。她迟疑了一下,没有接钱,却说:“我撒谎的,今天不是我的生日。” 医生笑了。“我知道不是你的生日,我不会向法官告发的。”忽然他的语调变了。“你拿着这钱,离开这儿,只要你不再捅娄子,警察不会找你麻烦的。”他停顿一下,接着说:“我正需要一名工作人员,接待病人,你是非常合适的人选。”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医生,你在开玩笑吧。我一不会速记,二不会打字。” “噢,这个好办,你再去上学,就能学会了。” 卡罗琳看着医生,激动地说:“我连做梦也没想到,真是太好了。”拿着医生给的钱,她蹦蹦跳跳出了公寓楼,回到哈莱姆区。渔翁杂货店门口有几个年轻人在闲逛,她举起钞票向这些人晃了晃,心想这点钱够她一个星蝴吃喝玩乐了。 她走进杂货店,一切都是老样子,好像她从没有离开过似的,眼前是一张张愁苦的、忿懑的面孔,耳边响着怨恨沮丧的唠叨。她回到了自己熟悉的环境,心中却念念不忘医生的公寓,简直是天壤之别,差别倒不在于家具,而在于气氛,那里的一切都干干净净,安安静静,就像是另一个世界里的小岛。医生主动给了她去那小岛的通行征。其实她不妨一试,反正没有什么损失,再说也好玩,逗逗乐,证明医生判断失误:她虽有通行证,却到不了小岛。 卡罗琳报考夜校被录取了,这对她来讲真是意想不到的事,一夜之间梦想变成了现实。她告别了多年的住房,告别了锈迹斑斑的洗手地,告别了破破烂烂的抽水马桶,也告别了高低不平的吊床。在吊床上她做过多少美梦呀!在梦境里她是大美人,到过巴黎、伦敦、罗马,所到之处都有达官贵人、公子王孙死命追她,甚王把她压在下面,逼她成全好事。醒来才知一场空欢喜,只盼梦中再相会。 她告别了昨天,开始学生生活。医生替她付学费,还给她生活费、零用钱。她发愤图强,努力学习,以优异成绩中学毕业。医生出席了毕业典礼,他的灰眼睛里闪烁着骄傲。她感到自豪,有人信任她,寄希望于她,而她没有辜负这番好意。毕业后她白天在一家店里工作,晚间上文书班。学完文书班,她便到史蒂文斯医生那里任职,慢慢积攒了一笔钱,买了一套房间。 光阴易逝,转眼四年过去了。在这四年里,医生待她客客气气、彬彬有礼,一如当初。起先她担心医生会重提旧事,或作今昔对比。后来她才明白医生不咎既往,只重现实表现。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帮助她发挥自己的才能,实现自己的抱负。人生在世,总会遇到这样那样的问题。每次遇到问题,她总请教史蒂文斯医生,而医生总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同她推心置腹地恳谈。最近她一直想告诉他切克与她之间的关系,并征求他的意见,但是一拖再拖,拖到今天还没有同医生商量。医生待她这么好,她愿为他赴汤蹈火,她愿把身子献给他,甚至为他而献身……总之,她要让医生把她当做骄傲,为她自豪。 眼前这两名刑警要见医生,使她非常纳闷。 麦格里维有点不耐烦了。“喂,小姐,怎么着?” “医生关照过,在他治疗病人的时候,不许打扰他。”卡罗琳解释。突然她注意到麦格里维的眼神,便说道:“我给他打电话吧!”她拿起电话,按了一下内部通话机,隔了半分钟,传来医生的声音:“什么事?” “两位刑警要见你。” 她原以为医生会紧张、害怕,但是医生的声调仍像平时那样平静、沉着、镇定。“让他们等着。”说完就挂断了。 自豪感油然而生,卡罗琳顿时感到骄傲和快慰。这两个家伙可以吓唬她,但吓唬不了史蒂文斯医生。她壮壮胆,带着挑衅的口吻说:“你们二位听见医生的话了吧?!” “病人在里边要多长时间?”安吉利问。 卡罗琳看了一下桌子上的钟。“还要二十五分钟。这是最后一个病人了。” 麦格里维和安吉利交换了一下眼色。“没法儿,我们只好等啰。”麦格里维叹了口气。 两个刑警坐下。麦格里维直打量卡罗琳。“看你睑熟。” 卡罗琳才不上他的当呢。她知道这老小子在套她的话头。“人人都说,干我们这一行的长得都差不多。” 卡罗琳说得真准,二十五分钟后,只听得直通走廊的侧门“咔嚓”一声,再过几分钟,医生出现在门口。看见麦格里维,他犹豫了一下。“我们见过面。”他说,却想不起在什么地方。 麦格里维冷淡地点点头,脸部毫无表情。“唔,是呀。本人叫麦格里维。”指指同来的警员:“法兰克·安吉利。” 医生同安吉利握了握手,说道:“咱们到里边谈吧。” 两人随医生走进私人办公室,顺手把门关上。卡罗琳目送三人进去,心里直犯嘀咕,到底什么事劳这二位登门拜访。那个大块头看来对史蒂文斯医生怀有敌意,不过,这也许正是因为医生天生的魅力。卡罗琳无心深究,因为当时她更关心的是自己的衣服——被汗水浸湿的衣服,她得送去干洗。 杰德的私人诊所布置得像法国乡间别墅的起居室。没有桌子,只有几把安乐椅和几张茶儿,每张茶几上都有古色古香的灯具。地上铺着一块图案精致的地毯,房间的一角放着一张长榻,玫瑰红色的罩套,显出吻合人体弯曲度的形态。给人以舒适的感觉。麦格里维老练的目光四下一扫,墙上没有文凭、证书之类。但是,来诊所之前,他在局里已查看过医生的材料。其实,只要医生本人乐意,完全可以让四墙布满文凭、证书,这对他一点都不难。 “我还是第一次进精神病诊治所。”安吉利不加掩饰地说。“我真希望自己的家布置得像这儿一样。” “这儿的气氛有助于病人放松。”杰德从容不迫地说。“不过,我是精神分析学家,或者叫心理分析专家,不是精神病医生。” “请问,”安吉利说,“精神分析学家和精神病学家有什么不同?” “当然不同啦,这儿每小时收费五十美元。”麦格里维搭腔。“我这个伙计没有见过什么世面。” 伙计!这使杰德猛然想起一件往事。四年前,也许五年前,当地一家专门卖洒的商店遭抢劫,麦格里维在枪战中挂彩,他的伙计不幸中弹身亡。小流氓阿木斯·齐佛伦因此遭到逮捕。齐佛伦的律师以当事人精神失常为抗辩的理由,请杰德作专家鉴定,检查结果发现齐佛伦身患严重麻痹性痴呆症。根据杰德的证词,齐佛伦免于死刑,被送进精神病院。 “哦,想起来了,”杰德说道,“齐佛伦案。你中了三颗子弹,你的伙计被击毙。” “我可记得你,”麦格里维说道,“你把凶手放了。” “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们要了解一些情况。”麦格里维朝安吉利点了点头,安吉利就开始笨手笨脚地解那包东西。 “请你认一件东西。”麦格里维不动声色地说。 安吉利把包解开,举起一件黄油布雨衣问:“这件雨衣你见过吗?” “像是我的雨衣呀”?杰德惊奇地说。 “不错,是你的,至少上面印着你的大名呢。” “你们在什么地方捡到的?” “你认为在什么地方捡到的?”这时两人的脸部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杰德注视了麦格里维一会儿,从近处茶几上随手拿起一只烟斗,不慌不忙地往烟锅里加烟丝。“还是请二位直截了当地说吧。”他心平气和地说道。 “医生,我俩就是为这件雨衣来的。”麦格里维说。“既然是你的雨衣,怎么会跑到外边去了?” “这没有什么神秘的。今天早晨出家门时正下着雪。我的雨衣还没从干洗店取回,所以就穿了这件黄油布雨农,平时去钓鱼时才穿它。今天早晨有个病人来就诊,没有带雨具,临走的时候,雪下得正大,我就把油布雨衣借给他穿走了。”说到这儿,他觉得事情有些不妙。“他出了什么事……?” “谁出了什么事?”麦格里维追问。 “我的病人——约翰·汉森。” “算你说对了,”安吉利说,语气温和文雅,“汉森先生不能亲自归还雨衣了,因为他已死了。” “死了?”杰德感到莫大的震惊。 “有人在他背上捅了一刀。”麦格里维说。 杰德直愣愣地瞪着麦格里维,以为自己听错了。麦格里维从安吉利手中接过雨衣,把它转过来,正好让那可怖的刀口冲着杰德。雨衣背部布满暗红色的血迹,杰德立时感到一阵恶心。 “谁会杀害他呢……?” “医生,我们正希望你能说出谁是凶手,”安吉利说,“有谁比替他治病的医生更知情呢?” 杰德摇摇头。“什么时候出的事儿?” 麦格里维答道:“今天上午十一点钟,出事地点在莱辛顿大街,离你的诊所大约一个街区。当时准有不少人看见他倒下去,可是大家都匆匆忙忙赶回家准备过圣诞节,所以没有人理会他,他就躺在雪地里流血死去。” 杰德的手紧紧挤压着茶几边缘,压得关节发白。 “今天上午汉森什么时候到你这里的?” “十点钟。” “通常治疗一次需要多长时间?” “五十分钟。” “看完病,他马上就走了吗?” “是的,因为在他之后还有一个病人候诊。” “汉森是从接待室出去的吗?” “不,病人进来时通过接待室,离开时走那道门。”杰德指了指通向走廊的私人办公室门。“这样,病人可以互不照面。” 麦格里维点点头。“这么说来,汉森打从这儿出去后几分钟就遇害了。请问,他找你看什么病?” 杰德犹豫了一会儿。“对不起,我不便谈论医生和病人的关系。” “有人谋杀了你的病人,”麦格里维说,“你也许能帮助我们抓到那名凶手。” 杰德没有立即答话。烟斗灭了,他不慌不忙地重新点燃。 “他找你看病有多久了?”这次问话的是安吉利。他俩不愧是训练有素的警员,配合得十分默契。 “三年了。”杰德回答。 “他有什么问题?”杰德又迟疑了一下。当天上午约翰·汉森的形象立时浮现在他的眼前:兴奋、激动,满面笑容、重返自由的喜悦。“他生前曾经是同性恋者。” “看来是一起桃色案件。”麦格里维带着挖苦的口气说。 “请注意,我是说他曾经是同性恋者,”杰德说,“但是,经过三年治疗,他全好了。今天上午我对他说往后不必再来了。他正准备与家人团圆,他有妻子和两个孩子。” “什么,搞同性恋的人有妻子和孩子?” “这种情形很普通。” “说不定他的相好之中有一位不愿跟他断绝关系,于是两人打了一架,那位朋友盛怒之下,给他背部捅了一刀。” 杰德思索了一下,颇有主见地说:“有这种可能性,但是我没法相信。” “为什么没法相佶?”安吉利紧逼。 “汉森已有一年多不跟那些朋友来往了。我认为拦路抢劫的可能性更大。汉森不是那种好欺负的人,遇到拦路抢劫,他当然会奋起反抗,殊死搏斗啰。” “好一个勇敢的已婚同性恋者!”麦格里维意味深长地说,同时抽出一支雪茄,点燃后悠然地吸起来。“你的假设很妙,可惜美中不足:他的皮夹仍在身边,里面有一百多元。”他注视杰德,静观他的反应。 安吉利忍不住说:“假设是疯子或傻瓜干的,岂不更近情理?” “不见得。”杰德不以为然。他慢慢地走到窗户跟前。“你们看看底下的行人。二十个人当中就有一个曾经得过精神病,或者现在正患精神病,或者将来会得精神病。” “不过,精神失常的人……” “你别忙呀。精神失常的人不一定看得出来,”杰德解释,“要知道,每十个精神病人中,大约只有一个是显而易见的,其他九个都查不出来,或无法确诊。” 麦格里维瞧着杰德,显出很感兴趣的神情。“你对人性颇有研究呀?” “世上既无所谓兽性,也无所谓人性。”杰德应对道。“动物之间千差万别,兔子和老虎,松鼠和大象,特性各异,不能笼统称兽性。人为万物之灵,岂能一慨而论?哪有相同的、一致的人性?” “你干精神分析这一行有多久了?”麦格里维问。 “十二年了。你问这个干什么?” 麦格里维耸耸肩。“你长得这么英俊潇洒,准有不少病人爱上你,是吗?” 杰德把脸一沉,目光严厉。“我不明白你的问题。” “别装蒜了,医生,你心里明白得很。你我都是见过世面的人,这种事瞒得了谁呢?一个搞同性恋的男人走进这里,见到一位年轻漂亮的医生,心头的苦闷与烦恼都可向他倾诉。”说到这里,他压低声调,好像涉及机密问题似的。“难道说三年来汉森躺在那张榻上,没有使你产生过快感?” 杰德注视着麦格里维,脸上毫无表情。“你心目中见过世面的人就是这个意思?” 麦格里维听了这话倒没动肝火,只是淡淡地说道:“这类事情完全可能发生,老实对你说吧,还可能有别的事情呢。你对汉森说你不想再见他了,但很可能他并不愿就此分手。三年交情,他已离不开你了,所以你俩干了一架,大打出手。” 杰德顿时脸色铁青,怒不可遏,正要发作,这时安吉利打圆场,缓和紧张气氛。“医生,依你看,谁是仇家?或者,反过来说,汉森可能会仇恨什么人呢?” “如果真有其人,我当然乐意奉告。”杰德说。“我想关于汉森的情况我知道得一清二楚。他是个乐天派,与人无怨无仇。他不恨别人,我也不知道谁恨他。” “哦,汉森真是个大好人,你呢,不愧为好医生。”麦格里维说。“我们要把汉森的档案材料带走。” “不行。” “我们可以让法庭出传票。” “请便吧。他的档案里没有什么于你们有用的材料。” “既然如此,把他的档案给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呢?”安吉利问道。 “会影响汉森太太和孩子。你们的路子不对,破不了案。有朝一日你们会找到凶手,原来是个与汉森素不相识的人。” “我不信!”麦格里维厉声说。 安吉利包好雨衣,扎好绳子。“我们还要做几个试验,用完之后就还给你。” “可以。” 麦格里维推开通往走廊的门,迈脚出门时,转身对医生说:“我们会与你联系的。”安吉利朝杰德点点头,跟在麦格里维后面出去了。 杰德站在原地,只觉得脑子里乱哄哄的。卡罗琳走进来。“没事吧?”她含糊地问。 “约翰·汉森被人杀死了。” “被人杀死了?” “被人捅了一刀。” “天哪!为什么捅死他?” “警方正在调查。” “太惨了。”卡罗琳看到杰德痛苦的表情,心里很难受。“你看我能做些什么呢?” “你把诊所门关上吧。我去看望汉森的太太,亲自把这个不幸的消息透露给她。” “好的。这儿一切由我照应,请放心吧!” “谢谢。”说完,杰德就匆匆走出去了。 半小时后,卡罗琳已把所有材料放好,正在锁她的桌子抽屉时,过道的门开了。那时已过了六点钟,大楼已关闭。卡罗琳抬头看时,只见一个男子笑嘻嘻地朝她走来。 第三章 玛丽·汉森长得像玩具洋娃娃:小巧玲珑,非常美丽。看外表,她是个温柔的南方型女性;其实,她脾气很大,固执己见,桀骜不驯。汉森就医后一周,杰德曾见过她,那时她极力反对丈夫做精神治疗,所以杰德约她谈话,问她为什么反对丈夫接受心理分析治疗。 “我不愿朋友们说我有眼无珠,找了个疯子、怪物、蠢货当丈夫。”她对杰德说。“我要跟他离婚,离了婚,他爱怎么着就怎么着。” 杰德耐心地向她解释,离婚会毁了她丈夫,万万使不得。 “还有什么毁不毁的,已经没什么东西可毁了,”玛丽尖声叫嚷。“早知他是个女人,我这个女人嫁给他做什么?” “每个男子身上多少有些女人气,同样,每个女人身上也多少有些男人气。拿你丈夫来说,他现在需要克服某些心理上的障碍,事实上也正努力这么做。我认为你和孩子们应当协助他才对,自救为主,外援为辅。” 他同玛丽谈了三个多小时,反复讲道理,摆利弊,最后她勉强同意暂不离婚。以后儿个月,她对精神治疗渐渐产生兴趣,而且用实际行动配合治疗,帮助丈夫战胜心理上的障碍。杰德曾立过一条规矩:不同时治疗一对夫妇。然而,玛丽苦苦央求,不得已破例,同时治疗约翰和玛丽,发现效果很好,可谓相辅相成。通过治疗,她逐步了解自己,认识到作为妻子自己有欠缺的地方;由于她的配合和协助,约翰病情迅速好转。 玛丽万万没有想到丈夫会遭难,惨死街头,死得不明不白。她仰望着医生,不相信他所说的话,却相信这是一个以死亡为主题的笑话或玩笑。慢慢她明白医生不是在开玩笑,于是便歇斯底里大发作。“他回不来了!我们再也见不到了!”她像一头受伤的野兽,绝望地扯自己的衣服。六岁的孪生子进屋,见这番情最,也放声大哭。杰德连劝带哄总算让两个孩子平静下来,把他们领到邻居家,然后返回屋里,给汉森太太服了些镇静剂。一切安排停当后,他便离开汉森家。他坐进车子,发动引擎却不知往哪儿开,漫无目标地开了一阵子,心里老想汉森。苦斗三年,胜利在望,就在这个节骨眼上,他莫名其妙地被杀害了。难道真是他从前的相好干的?汉森抛弃了他,失望化为绝望,人在绝望之中是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的。当然,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只是杰德不信罢了。麦格里维说出事地点距离诊所只有一个街区。如果凶手是从前的恋人,按理说会约汉森在某处幽会,苦口婆心劝他回心转意,恢复旧日情谊,不然,骂他个狗血喷头,以解心头之恨,骂够之后,才置他于死地,而绝不会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在光天化日之下,给他一刀,然后逃之夭夭。 杰德看见前面拐角处有个公用电话亭,猛然想起一个约会:与彼得·哈德利医生夫妇共进晚餐。这对夫妇是杰德最要好的朋友,但今晚他没有心思参加聚会,谁都不想见。他把车开到路边停下,走进电话亭,拨了号码之后,立即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你已经迟到了。你在哪儿?”那女人是哈德利医生的太太——诺拉。 “诺拉,”杰德说,“今晚我不能来了,请原谅。” “不行,”诺拉尖声嚷嚷,“一位漂亮姑娘在这儿渴望见你呢!” “改日再会吧,今晚我实在没有心思。替我赔个不是吧。” “别挂电话,彼得跟你说话。” 彼得开门见山。“出了什么事,杰德?” 杰德犹豫了一会儿才说:“今天很不顺利,明天跟你细说吧。” “有位北欧大美人在这儿,错过机会太遗憾了。” “改日会面,决不食言。”杰德许愿。听筒里传来一阵急促的耳语,接着听到诺拉的声音:“北欧小姐到我们家过圣诞节,你也来好吗?” 杰德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含含糊糊对付了几句:“以后再说吧,诺拉。今晚不能践约,真是十分抱歉。”他挂上电话,暗自寻思有什么妙法打消诺拉做红娘的念头。 话说杰德在大学四年级时与伊丽莎白结婚。伊丽莎白是个热情、聪明、活泼的姑娘,她主修社会科学。两个年轻人打得一团火热,对未来充满幻想,也有种种打算和设想,憧憬着孩子和家庭。可是,就在结婚那年圣诞节,在一场车祸中,死神夺走了伊丽莎白和未出世的婴儿的生命。杰德悲痛欲绝,茶饭无心,痛定思痛,全力以赴,刻苦学习,勤奋工作,终于成为全国闻名的精神分析专家。丧妻之后,他每逢佳节倍思“妻”,总不愿与他人共度圣诞节。 他推开电话亭的门,正往外迈步,迎面站着一位女郎正等候打电话。 这位女郎正值妙龄,身材苗条,上着紧身毛线衫,下穿超短裙,外罩一件色彩鲜艳的透明雨衣。杰德跨出电话亭时,说了声“对不起”。女郎朝他嫣然一笑,说了句“没关系”。女郎脸上有一种任性的表情,杰德觉得好生眼熟,准见过的。他从女郎身边过时,向她友好地点点头;同时本能地意识到她站在雪中,目送他追进汽车,把车开走。 他把车开进东河道,直奔梅里特大路,一个半小时以后已在康涅狄格公路上。这里是一个银色世界,洁白的积雪覆盖着田野,四下里静悄悄的,空气格外清新。纽约可没有这样的雪景,那儿的雪落到地上,就被车轮压、行人踩,化作泥水雪浆。 汽车在公路上飞驰,过了西港和丹勃雷,一路上他强迫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把握方向盘上,或是雪景上,尽量不去想汉森。车子在已降临的黑暗中行驶,穿过康涅狄格乡间,深入内地。过了几个小时,他的心潮不再翻腾了,这才调头往家开去。 看门人麦克长着一张红脸,平日见杰德总面带微笑打招呼,可是今晚他好像心事重重,有意躲着人。杰德心想大概发生了家庭纠纷、亲属吵架之类的事儿。往常杰德总喜欢与他攀谈几句,问问他的儿子和几个出嫁了的女儿近况怎样,但今晚他没有这份闲情逸致,只是请麦克把他的汽车开到车库去。 “好的,医生。”麦克似乎有话要对杰德说,刚想开口,话又缩回去了。 杰德进楼,见公寓管理人本·卡兹正从大厅走过。他看见杰德,神经质地挥挥手,头也不回,匆匆走开,进了他自己的房间。 杰德暗忖:今晚个个都犯了什么病?难道我自己神经紧张?一边猜疑,一边踏进电梯。 开电梯的埃迪点点头,说了声:“晚上好,医生。” 杰德回礼:“晚安,埃迪。” 埃迪也像有话要对杰德讲,但他忍住了,还有意避开医毕的目光。 “出了什么事儿?”杰德问。 埃迪摇摇头,不敢正视医生。 “呀,我的老天,又多了一个精神病人。”杰德自言自语。整个公寓的人一下子都犯病了。 埃迪打开电梯门,杰德跨出去,顺着过道往自己的住所走。没有听见关电梯门的声音,杰德回头瞧,只见埃迪直瞪着眼睛看他。杰德正要说话,埃迪“哗啦”把门关上了。来到自己寓所,开门进去,发现所有的灯都亮着。麦格里维正在开启起居室里的一只抽屉,安吉利正从卧室出来,杰德不禁火冒三丈,厉声责问:“你们在我这里干什么?” “正等着你呢,医生。”麦格里维说。 杰德走到桌子跟前,把抽屉“砰”的关上,险些压住麦格里维的手指头。“你们怎么进来的?” “我们有搜盘证。”安吉利答话。 杰德瞪着安吉利,难以置信。“搜查证?搜查我的房间?” “我们想请教几个问题,医生。”麦格里维说。 不等杰德回答,安吉利接过去:“你不回答我们的问题也可以,回答了可能成为于你不利的证词,最好找律师商量商量。” “要不要请律师?”麦格里维问。 “不需要律师。已经对你们说过了,今天早晨我把雨衣借给汉森,以后就没见着,直到下午你们拿着它到我诊所,怎么会是我杀的呢?我整天都跟病人在一起,卡罗琳可以证实。” 麦格里维和安吉利默默交换了一下眼色。 “下午离开诊所后你到什么地方去了?”安吉利问。 “去看汉森太太。” “这个我们知道,”麦格里维说,“后来呢?” 杰德迟疑了一阵。“开车转悠。” “在哪儿转悠?” “我一直开到康涅狄格州。” “哪儿吃的晚饭?”麦格里维问。 “没吃晚饭,不饿。” “这么说来,没有人看见你?” 杰德略加思索。“我想没人看见我。” “也许你在什么地方停车加了油?”安吉利提醒。 “没有,我没有停车加油。你们问这些干什么?今晚我到过哪里与你们有什么相干?汉森是今天上午遇害的。” “下午你离开诊所后,返回去过吗?”麦格里维漫不经心地问道。 “没有。问这个什么意思?” “有人闯进了你的诊所。” “岂有此理?谁干的?” “你问我们,我们问谁?”麦格里维说。“我们请你到诊所走一趟,好好查一查,是不是丢了什么东两。” “当然可以。”杰德随口应道。“谁报的案?” “值夜班的。”安吉利说。“诊所里有没有贵重物品?现金?药物?毒品?” “有一些现金,没有毒品,没有值得偷的东西。真叫人莫名其妙。” “是呀,叫人摸不着头脑,”麦格里维说,“咱们走一趟。” 在电梯里埃迪看了杰德一眼,流露出歉意。杰德点点头,表示理解。 杰德推想:警方总不能怀疑我自己破门而入吧。看来麦格里维这老小子念念不忘旧恶,存心跟我作对,把一切都往我身上推。可是事隔五年了呀!难道这些年来他一直在盘算谋划,伺机报复我? 大楼入口处附近停着一辆没有标记的警车。三人坐进车里,直奔诊所,一路上谁也没说话。到了诊所楼,他们乘电梯上十五层,沿走廊到诊所。一名身穿制服的警察站在门口,他朝麦格里维点点头,闪在一边。杰德伸手掏钥匙。 “门没有锁。”安吉利说,顺手把门推开,让杰德走在前面。 接待室乱糟糟的,抽屉全部打开,敞着大口,文件、纸张撒了满地。杰德气得说不出话,这无异于人身侵犯。 “医生,你认为人家在找寻什么东西?”麦格里维问道。 “不知道。”杰德走进里屋,麦格里维紧跟在后。 这里,两张茶几四脚朝天,地板上横着一盏砸坏了的台灯,地毯浸透了鲜血。 远处角落里趴着卡罗琳的尸体,赤身裸体,双手用钢琴弦反绑在背后,脸部、胸郎、大腿之间洒了镪水。右手手指折断了,脸部被钝器猛击过,肿得鼓鼓的,烂糟糟的。一条手帕叠了好几层塞在她嘴里。 当杰德凝视尸体的时候,两名警员盯着他,注意他的表情和反应。 “你脸色很难看,”安吉利说,“坐下吧。” 杰德摇摇头,深深吸了几口气。“谁会干出这种丧尽天良的事?”他愤怒得声音都颤抖了。 “正等着你给我们解这个谜呢。”麦格里维说。 杰德抬眼看他。“不会有人加害于卡罗琳,她从没有害过人呀。” “我认为你该换个调子唱唱了。”麦格里维说。“没有人想害汉森,可是有人给他背部扎了一刀;没有人想害卡罗琳,可是有人把镪水洒在她身上,活活把她折磨死。”他的声音和调门变得刺耳难听了。“嗐,你却在这儿一个劲儿说什么没人会害他们。他妈的,你是聋子,哑巴,瞎子?这个女子替你干了四年,你本人又是精神分析专家,难道能说你对她一点不了解吗?或是对她漠不关心吗?” “当然不能这么说,”杰德绷紧着脸,显得有点尴尬,“她有男朋友,而且快要结婚了。” “她的男朋友切克,我们已找他谈过了。” “他绝对不会干这种勾当;他是个正派的小伙子,真心诚意地爱卡罗琳。” “你最后见到卡罗琳是什么时候?”安吉利问。 “我已对你们说过了。我去找汉森太太,临走前关照卡罗琳收拾一下就关诊所。”他的声音有些异样,好像什么东西梗阻在喉咙;他强压感情,深深吸了一口气。 “今天还有没有其他预约病人?” “没有。” “据你看这案子会不会是个杀人狂干的?”安吉利问。 “准是杀人狂干的,不过,即使杀人狂也一定有动机。” “本人也是这个看法。”麦格里维说。 杰德朝卡罗琳尸体方向望去。仿佛看到一个被遗弃的布娃娃,破破烂烂,容貌全毁。“你们打算让她这样躺着到几时?”他怒气冲冲地责问。 “待会儿就收尸,”安吉利答话,“法医和刑警人员已完事了。” 杰德转向麦格里维。“专门留给我瞧的啰?” “不错。”麦格里维说。“我再问你一遍:诊所里到底有没有机密材料或贵重物品?有人奔这些东西来,结果——”他指了指卡罗琳,“要了她的性命。” “没有这类东西,想不起来有这类东西。” “病人档案呢?” 杰德摇摇头。“那不是机密材料。” “医生,你不大想同我们合作呀!”麦格里维表示不满。 “难道我不想破案,抓获凶手?”杰德反驳。“病人档案里如有线索,我自然乐于奉告。对病人我了如指掌,他们当中没有人想害死卡罗琳,凶手必定是局外人。” “你怎么知道人家不是冲病人的档案来的呢?” “我的病人档案没有人动过。” “你还没有查看,怎么就敢断言?”麦格里维瞧着杰德,满腹疑团流露在眼神里。 杰德走到房间那一边墙壁跟前,在两个警员的监视下,按了墙壁镶板下部,只见墙壁自动滑开了,露出几排嵌入的架子,整整齐齐放满了录音磁带。“我每次与病人谈话都录音。”杰德说。“录音带都存放在这儿。” “他们严刑拷打卡罗琳,会不会就是要她说出放录音带的地方?” “录音带内容没有任何对任何人有任何价值的东西。杀害卡罗琳一定出于别的动机。” 杰德看着卡罗琳伤痕累累的尸体,怒火中烧,却又无可奈何。“你们非抓住凶手不可?” “我会抓住他的,请你放心。”麦格里维说话的时候,目光一直紧盯着杰德。 三人走出大楼,空荡荡的街上只有凛冽的寒风在呼啸。麦格里维叫安吉利开车送杰德回家。“我还要办件事情,”麦格里维解释,然后转向杰德:“再见,医生。” 杰德望着那魁伟的身影蹒跚地渐渐远去,心头有股说不出的滋味。 “咱们上车吧,”安吉利提醒杰德,“我可冻坏了。” 杰德在安吉利旁边坐下,车子一溜烟地开走了。 “我要去卡罗琳家,把这件事告诉他们。”杰德说。 “我们已经去过了。” 杰德无力地点了点头,心想还得亲自去一趟,不过推迟几天也没关系。 两人默默无语。杰德觉得奇怪,深更半夜麦格里维会去办什么公事呢? 安吉利似乎看透了杰德的心思。“麦格里维可是个尽忠守职的警探。当年齐佛伦枪杀了他的伙伴,他认为该定死罪,不是枪毙,就是坐电椅。” “齐佛伦精神失常。” 安吉利耸耸肩。“我信你的话,医生。” 杰德暗自思量:你信我的话,麦格里维才不信呢,那个死心眼儿。忽然他的思绪又转向卡罗琳,一幕幕往事从眼前掠过,他打心眼里喜欢她:聪明能干、感情丰富、热爱工作。这么想着,车子停下了,他才如梦初醒,发现已到住所的公寓大楼前。 五分钟后,杰德回到自己家中。睡是睡不着了,他倒了一杯白兰地,端到书房里。四年前的那一幕重现在眼前:卡罗琳赤身裸体,轻盈移步到书房,用她那热乎乎的、富于弹性的身子紧紧贴着他,并且慢慢地磨来蹭去。 当时他表现得十分理智,冷淡,毫不动情,因为他知道只有这么一次救她的机会了。她可不知道杰德用了多大的意志力才克制住自己的感情,避免同她发生关系。说不定她知道这一点?他举起杯子,把白兰地一饮而尽。 话说麦格里维来到市停尸所,那时正是夜里三点钟,停尸所与平时一样,只不过已有人在门上挂了一个花圈。他心想那家伙兴致真高,过节不忘停尸所,半夜三更就来送花圈,或许那人有一种令人可怕的死亡幽默感。 麦格里维在过道里等着尸体解剖结果,已经等得有点不耐烦了。这时门开了,验尸官向他做了一个手势,他就走进阴森森的尸体解剖室。验尸官是小个子,高嗓门,说话叽叽喳喳的,动作很快,带点神经质。他一边洗手,一边回答麦格里维的问话。匆匆忙忙对付完毕,就溜之大吉。麦格里维在那里站了几分钟,把刚了解到的情况细细回味一遍,牢牢记在心里。然后他走出停尸所,顿时感到寒气刺骨。想找一辆出租车,却连车的影子都不见,不禁暗中直骂:他妈的,这些狗娘养的司机全去百慕大群岛度假了,老子的屁股都快冻僵了。正在这当儿,他发现一辆巡逻警车由远而近驰来,立即打了个手势,叫它停下,出示证件,便钻进车子,命令小伙子送他到19警察分局。这种做法是违背规章制度的,但他已顾不得那么多了。 麦格里维走进警察局,见安吉利正在等他。“人家刚做完尸体解剖,化验完毕。” “结果如何?” “她怀孕了。” 安吉利惊异地望着麦格里维。 “已怀孕三个月了。做人工流产已不安全,而肚子还不显。” “你认为怀孕与命案有什么联系吗?” “问得好。”麦格里维说。“如果是卡罗琳的男友播下的种子,他俩快要结婚——这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最多不过几个月后生小孩就是了。这类事情天天都有。反过来说,男友把她搞成大肚子,却不想同她结婚,那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瓜熟蒂落,她生了孩子,做妈妈,丢了丈夫。这类事情则更不稀奇。” “我们跟切克谈过话,他明确表示要同她结婚的。” “这个我知道。问题就这么明明白白摆着的:黑妞怀孕了,她去找那主儿,对他说他要当爸爸了。纸包不住火,他就宰了她。” “这家伙神经准有毛病。” “不见得,这家伙很狡猾。我认为狡猾的可能性更大。你想吧:卡罗琳找到他门上,把坏消息透露给他,而且直截了当说她不做人工流产,愿意要孩子。也许她用这番话敲诈他,逼他结婚。可是,人家是有妇之夫,怎能娶她为妻?咱们再假设,那主儿是个名医,专治怪病,门庭若市;这件事传出去非同小可,买卖全吹了,落得个身败名裂。请问谁还敢去请教这位精神分析专家?!” “史蒂文斯要想杀死她还不容易!完全可以用别的办法而不至于引起任何怀疑。” “也许吧,我说不准。不过,只要有蛛丝马迹,我们就不能放过,总归会追到他那儿,他想逃脱也万难。买毒药,势必有据可查;买绳子或刀子,也能追查。现在这一招可绝啦,凭空出来一个杀人狂,无缘无故杀了他的接待员,这个伤心透顶的医生要警方捉拿凶手。” “这种说法站不住脚。” “别忙,我没说完哪。咱们回过头来再说他的病人,约翰·汉森,也被这个没名没姓的杀人狂莫名其妙地干掉了。安吉利老弟,我这个人不信什么偶然的巧合。一天之内发生两起谋杀案,而案情又如此蹊跷,实在叫人神经紧张,忐忑不安。定神自问汉森之死和卡罗琳之死有没有关连,想着想着,豁然开朗,觉得二者并非偶然事件。这么说吧,卡罗琳走进他的诊所,告诉他快当爸爸了。听到这个消息,医生勃然大怒,于是两人吵了一架,或是打了一架;后来,卡罗琳讹诈他,说非结婚不可,还得给她一大笔钱,如此等等。在外屋候诊的汉森听得一清二楚。起初医生可能不知道汉森听到吵嘴打架,直到汉森躺到长榻上,在谈话中透露出他全知道了,并且以告发相威胁,或者胁迫医生同他要好。” “这些不过是揣测罢了。” “但是合情合理呀!看完病,汉森走了。医生跟着溜出去,把他干掉,杀人火口,免得惹麻烦。然后医生返回诊所收拾卡罗琳,却装模作样,让人相信这两个案子都是杀人狂做的。后来他到汉森太太那儿去了一趟,又开车到康涅狄格州兜了一圈。除掉了隐患,他舒服了,好像没事人似的,倒叫我俩东奔西跑,把腿都跑断了,到处搜寻一个没名没姓的疯子。” “我不同意这个假设,”安吉利说,“你没有真凭实据就想断定是谋杀案。” “什么才算真凭实据?”麦格里维反驳。“两具尸体还不算真凭实据?一个是替他做事的女人,怀着身孕被杀害了;一个是找他治病的男人,在离诊所一箭之遥的地方被杀害了。汉森因同性恋求他治疗,完全有病历可查。我提出要听病历录音,他不让听。什么道理?他到底在保谁,我问他破门入诊所的人是不是要找什么东西。这个假设如果成立,我们就不妨大胆推断:这伙人正巧被卡罗琳撞见,于是就威逼、拷问、折磨她,定要她说出那神秘的东西在什么地方。可是你猜医生怎么说?他说诊所里没有任何神秘的东西,他的录音带里也没有任何重要材料。他的诊所里没有毒品,也没有现钱,所以我们只有找杀人狂了,对不对?反正我不吃这一套,我认为这一切都是杰德医生本人干的。” “你已认准是他无疑了?”安吉利不动声色地问。 麦格里维气得满脸通红。“他罪大恶极,罪有应得。” “打算把他逮起来。” “我要给他绞索,让他自己往脖子上套。”麦格里维咬牙切齿地说。“这叫自投罗网,自取灭亡。他上吊的时候,我就把他的丑事一件件、一桩桩地抖搂出来。逮住他,就甭想跑了。”说完他就转身往外走了。 第四章 第二天早晨各家报纸纷纷以头版显著位置报道卡罗琳惨死的消息。 杰德很想打电话通知病人取消当天的预约。整整一夜没有合眼,人昏昏沉沉,眼皮直往下垂,眼睛像进了沙粒似的涩得直痛,可是,看了一下预约登记本,决定不取消了,因为至少有两个病人情况特殊,倘若临时取消,说不定会铤而走险,那样就会前功尽弃,后果不堪设想;另外三个病人会老大不高兴,其余的人倒还容易对付。考虑到这种情况,他决定不作改变,一则为病人着想,二则也为他自己着想,替别人治疗时必须全神贯注,无法分心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这正是极好的自我治疗。 杰德早早来到诊所,没料到过道里已挤得水泄不通,尽是报纸、电台、电视台的记者和摄影师。他不让这些人进诊所,也拒绝发表声明之类的玩意儿。好不容易总算摆脱了这些人的纠缠,慢慢拉开通向里间的门。血迹斑斑的地毯已拿走了,室内的摆设都已放回原处,看上去已一切恢复正常,然而卡罗琳再不会进来了,再也看不见她的笑脸和充满青春活力的身影。 过不多久,杰德听见外屋的门推开的声音。当天第一个预约病人到了。这人名叫哈利逊·伯克。他一头银丝,气度非凡,典型的大公司董事的模样,事实上他正是国际钢铁公司副董事长。当杰德初次看见伯克时,不禁暗暗称奇,一时不知是这位副董事长创造了典型形象,还是典型形象创造了这位副董事长。同时他暗暗打定主意,有朝一日要写一部关于脸谱价值的书;相信医生的临诊态度、律师的出庭辩讼才智、演员的脸型和体型——这些是超越国界、全世界通行的东西,好像流行音乐、服装一样,到处都受欢迎。 伯克在长榻上躺下,杰德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到他身上。伯克是彼得·哈德利两个月之前介绍给他的。杰德只用了十分钟就确诊伯克患的是偏执狂病,发展下去会杀人。尽管报纸已登了发生在诊所里的惨案,伯克却只字未提,这正好符合他的病例。他这号病人只关心自己,完全沉浸在自我之中。 “以前你不信我的话,”伯克说,“现在我掌握了充分的证据,足以证明他们都在追捕我。” “我们说定轻易不下结论。”杰德谨慎地回答。“记得昨天你我一致同意幻觉——” “要知道我说的不是幻觉。”伯克大吼,翻身坐起,紧握双拳。“他们想要杀死我!” “躺下,放松,别激动,慢慢说。”杰德好意相劝。 伯克非但不听,反而跳下长榻,站在杰德面前,眯缝着眼睛。“你不能说些别的话吗?连我的证词都不听!怎叫我不怀疑你跟他们是一伙的?” “你知道我不是他们的人,”杰德耐心地解释,“我是你的朋友,正在设法帮助你。”失望情绪顿时袭上心头,杰德如刀刺针扎般地疼痛。过去一个月治疗顺利,取得了一些进展,这一下就丧失殆尽了。病人又回到两个月之前那种疑神疑鬼的状况。 伯克早年进入国际钢铁公司,先当邮件收发员,混了二十五年,凭他那堂堂仪表、温文尔雅的态度,步步高升,扶摇直上,最后爬到副董事长的位子,只差一步就可登上董事长的宝座了。却不料祸从天降,四年前的一个夜晚,他在南安普敦的夏季别墅突然着火,妻子和三个孩子葬身火海,当时他正在巴哈马群岛与情妇寻欢作乐。这场惨祸对他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心里留下了无法愈合的创伤。从小是虔诚的天主教徒,他觉得自己罪孽深重,不可自拔。从此以后,他愁肠百结,忧心忡忡,与朋友的交往越来越少。夜幕降临后,他独守空房,追忆可怕的灾祸,体验妻儿被火舌吞噬时的极度痛苦;同时,脑海里浮现出自己与情妇颠鸾倒凤的情景。这一切像是电影,在脑海里演了一遍又一遍。家人之死全怪自己;如果当时他在家,也许能救出妻儿。这念头老缠绕着他,使他日夜不得安宁,久而久之,成了心病。在他心目中,自己是个恶魔,他知道,上帝知道,当然别人也看得清楚。他恨自己,知道别人也恨他。别人笑脸相迎,那是虚假的,同情也是假装的;人家一直在等他自我暴露,在设圈套等他往里钻,设陷阱等他往里跳;但是,他比这些人精明,不上他们的当。后来他干脆不去董事专用餐厅吃饭,而躲在自己办公室里悄悄吃午饭。总而言之,他千方百计躲着别人,恨不能钻到地下去。 两年前,公司推选董事长,哈利逊·伯克被冷落在一边,没有人提他的名,反倒从外面请了个人来当董事长。过了一年,重新推选副董事长,伯克靠边站。伯克火了,这简直是合伙谋反啦。他开始侦查周围的人,夜间他把录音机藏在其他董事的办公室里。六个月前,正当他在藏录音机的时候,被人撞见了,看在他的资历和地位分上,才没有开除他。 为了减轻伯克的工作压力,公司董事长免去了他的某些职务。本来是出于好意,但事与愿违,伯克更加坚信周围的人在跟他作对,挑他的毛病,甚至要置他于死地。周围的人怕他,跟他过不去,那是因为他比谁都精明能干;要是他当了董事长,这些笨蛋统统都得滚蛋。他经常神志恍惚,心不在焉,工作中的失误越来越多。当别人向他指出错误,并提请他注意的时候,他总是忿忿不平,怨气冲天,矢口否认,声称别人修改了他写的报告,变动了统计数字,目的在于败坏他的声誉。不久,他意识到跟他作对的不仅是本公司的人,外面还有特工人员在监视他,偷听他的电话,私拆他的信件。他不敢吃饭,怕有人在食物里放毒药。吃不好,睡不好,终日愁山愁海,郁闷愤慨,体重大降。董事长焦虑烦恼,找到彼得·哈德利医生,请他给伯克治病。彼得同伯克谈了半小时,就打电话给杰德,请他收下伯克。杰德的预约登记本已满了,看在老朋友分上,只好勉强答应了。 伯克仰卧在长榻上,两个拳头捏得紧紧的。 “说说你的证据吧。”杰德说道。 “昨天夜里他们竟然闯进我家里来了。他们要杀死我,但是他们玩不过我,我比他们机灵。这些日子我在书房里过夜,门上加了好几道锁,所以他们近不了身。” “你向警方报案了没有?” “当然没有?警察跟这帮人勾结在一起,狼狈为奸,已下命令叫他们枪杀我,然而只要周围有人,他们就不敢下手,所以我尽量混在人群中。” “你告诉我这些情况,很好,我非常高兴。” “你知道了这些情况,打算怎么办?” “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认真听着。”杰德指指录音机。“咱俩的谈话录了音,万一他们真把你杀了,我们手头有记录,可以追查阴谋。” 伯克马上面露喜色。“妙!录音带!这就不怕了,可以收拾这帮家伙,给我报仇。” “别太激动,请躺下好不好?”杰德说。 伯克点点头,重新躺下,闭上眼睛。“我很疲乏。好几个月没睡觉了,不敢合眼呀!被人追踪的滋味你没尝过,我可尝够了。” 我没有尝过被人追踪的滋味?杰德马上想到麦格里维。 “难道你的管家没有听见声响?”杰德问道。 “不是对你说过了吗?两个星期前我把他解雇了。” 杰德立时回顾了最近几次与伯克的谈话。就在三天前,伯克说他跟管家干了一架,说得绘声绘色。看来他的时间概念全乱套了。“我不记得你提过这回事,”杰德漫不经心地说,“你敢肯定是两个星期之前把管家辞退的吗?” “我从不记错,也从不说错。”伯克厉声说,眼里闪烁着怒火。“你想我怎么当上全世界最大的公司的副董事长的?就是因为我脑子好,医生,别忘了这一点。” “为什么辞退管家?” “他想毒死我。” “怎么毒法?” “把砒霜放在火腿、鸡蛋里。” “你尝了没有?” “那怎么能尝呢!我没那么傻。”伯克从鼻孔里哼了一声。 “怎么知道里面有毒药?” “我能闻出来。” “你对他说了什么?” 伯克脸上露出得意的神色。“我二话没说,把他揍了一顿,打得他屁滚屎流。” 伯克说得眉飞色舞,杰德听着心凉了大半截。本来他自信只要给他时间,伯克的病是有希望治好的。现在时间过去了,节外生枝,伯克的病情急转直下,变得严重了。在精神分析中总隐藏着病人胡思乱想的危险,一旦迸发,长期郁积在内心的种种激情和兽性就会发泄出来:像疯狂的野兽横冲直撞。治疗的方法,第一步是让病人畅所欲言,随便乱说。在伯克这个病例中,出现了反复,转了一圈又回到了原地。先前的治疗把多年秘藏在心头的敌意和仇恨全都排放出来了,病情似乎已逐渐好转,病人开始同意医生的看法,并没有人在搞阴谋,只是他自己操劳过度,结果精神耗尽。杰德自以为正引导伯克走向正常,不久便可进行深层分析,着手治本,挖除病根。他万万没有想到伯克一直在巧妙地弄虚作假,糊弄他,考验他,引他中计落入圈套,搞清他的身份,看看他是不是他们那一伙的。伯克是颗定时炸弹,随时可能爆炸。这个家伙孑然一身,如果炸死,倒也没有亲友需要他去通告。要不要给公司董事长打电话,把自己的看法告诉他?如果真要这么做的话,那就无异断送了伯克的前程,他会被关进精神病院。伯克是个潜在的杀人偏执狂,自己的这个诊断对不对呢?他没有十分把握,所以想另请专家鉴定,待确诊后再打电话,但是伯克绝不会同意的。 “伯克,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伯克立刻警惕起来。 “如果有人想陷害你,那么势必激怒你,让你暴跳如雷,狂吼乱咬,打人行凶甚至杀人放火,这样就可以把你关押起来……可是你很机灵、很精明,不上这个当。我要你做到,不管人家怎么激你,不理睬他们,不去动他们,那样他们就不敢碰你一根毫毛。” 伯克顿时喜形于色,目光闪烁。“呀,你说得太对了。原来如此,那是他们的如意算盘。嘿嘿,我们比他们更机灵,是不是?” 从外屋传来接待室门开关的声响。杰德看表,知道第二个病人到了。 杰德轻轻地把录音机关上。“咱们今天就到这里吧。” “一切都录在带子上了?”伯克急切地问。 “每一句话都录下来了。”杰德回答道。“没有人会伤害你的。”稍稍停顿一下,接着说:“我想你今天不要去公司上班了,还是回家休息休息吧。” “不行,”伯克悄悄地说,声音里充满绝望情绪,“如果我不在办公室,他们就要把我的名字从门上扯下来,换上别人的名字。”说着他把身子斜向杰德。“你要多加小心。要是他们知道你是我的朋友,他们也会对付你的。”伯克走到通向过道的门,打开一条缝,朝过道两边张望了一下,侧身溜了出去。 杰德目送他出去,心里很难过,可说是非常痛苦。倘若他早来六个月治疗,也许不至于落到今天这步田地……正寻思着,忽然脑海里掠过一个念头,使他不寒而栗。杀人凶手正是伯克?有没有可能汉森和卡罗琳都是伯克一人杀死的?伯克和汉森都是病人,可能打过照而。过去几个月里好几次伯克排在汉森后头,不止一次伯克迟到了。一个进去一个出来,很容易在过道里遇见,见过几面之后,很容易触发他的偏执狂想,以为汉森在跟踪他,威胁他的生命。至于卡罗琳,伯克每次来诊所必定看见她。会不会他的病态心理把她当做某种危险,必须除掉方始安心?伯克得精神病到底多久了?他的妻子和三个孩子死于意外火灾。真是意外吗?无论如何,他定要弄个清楚。 杰德走到通接待室的门边,顺手开开,说了声“请进来”。 安妮·布莱克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朝杰德走去,脸上泛着一丝微笑。他的心弦又一次颤动了,第一次见面时就颤动过。自从妻子伊丽莎白去世之后,他第一次对女性动了感情。 伊丽莎白和布莱克在外貌上毫无共同之处。伊丽莎白金发蓝眼,个子小;安妮·布莱克长着一头黑色的秀发,一双紫罗兰色的眼睛,又长又黑的睫毛,修长的身材,丰满的体型,充分显露出曲线美。她仪态庄重,举止大方,才智过人,好一派典雅贵妇气度。除了一双温柔多情的眼睛,整个形象给人以可望而不可及的感觉。她说话时嗓音低沉而柔和,还稍带点沙哑。 安妮年龄二十四五,是杰德所见过的最美的女性。美貌固然赏心悦目,使他产生爱慕之情,不过真正吸引他的是美貌之外的某种东西——一种几乎可以触摸得着的力量。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初次会面就一见如故,仿佛自幼就认识她似的。死灰复燃,熄灭的情火也会重新燃烧,而且来势凶猛,使他大为吃惊。 她初次出现在诊所是三星期之前,没有预约就来了。卡罗琳向她解释号已挂满,没法再收病人。谁知安妮悄悄地说她愿意坐等,在外屋坐了两小时,卡罗琳于心不忍,便把她领到杰德那儿去。 霎时间一股强烈的感情流遍全身,杰德神魂颠倒了,头几分钟她说的话,都没听见,或听见了也没听进去,或听进去也不知什么意思。他只记得起请她坐下,她通报了姓名:安妮·布莱克。没有工作,是家庭妇女。杰德问她有什么问题,她不说话,过了一会儿,说自己也弄不清楚,她甚至弄不清楚自己的问题。有一位当医生的朋友提到杰德,推崇为国内水平最高的精神分析专家,问她医生朋友姓甚名准,她支支吾吾,避而不答。其实,杰德的名字她可能是从电话簿里找来的,谁知道呢。 当时杰德跟她耐心说明情况,预约已排得满满的,实在没法再接收病人了。他主动向她介绍了十几位名医,她都一一谢绝了,她已认定杰德一人,非要他治疗不可。拗不过,他只得收下她。看外表她似乎完全正常,只是显得有点精神压力,所以认为她的问题比较简单,容易解决。他破了自己立下的规矩:凡没有别的医生推荐介绍的病人一慨不收。那天他没吃午饭,全为她看病。过去三星期里她每星期来两次,杰德对她的了解却并无增加,仍停留在初次见面时的程度,对自己的变化倒清楚了:自伊丽莎白去世以后他第一次堕入情网了。 第一治疗时,杰德问她爱不爱丈夫,恨不得她回答“不爱”,但她说:“我很爱他,他是个大好人,身体强壮,精力充沛。” “你认为他是父亲型的丈夫吗?” 安妮把紫罗兰色的眼睛转向杰德,看着他说:“不,我当初就不找父亲型的丈夫。我童年时候家庭生活十分美满。” “哪儿出生的?” “雷维尔,离波士顿不远的一个小城市。” “父母亲健在吗?” “父亲尚健在,母亲在我十二岁时中风死了。” “你父母感情妤吗?” “他们情投意合,相敬如宾,称得上恩爱夫妻。” 杰德心中暗喜:你是他们爱情的结晶,你也是颗多情种子。看够了人间的病态、失常、苦难,安妮给他带来了春天的气息,诊所里春意盎然。 “有兄弟姊妹吗?” “没有,我是独生女,娇生惯养坏了。”她仰起脸朝他微笑,笑中透着天真稚气、坦率友好,没有一点矫揉造作、狡猾奸诈。 她简单地叙述身世。她曾随父亲在国外生活,现在他在国务院任职,后来他再婚,迁居加利福尼亚,她就到联合国当译员。她操流利的法语、意大利语、西班牙语。有一年,在巴哈马群岛度假,认识了一位建筑公司老板,起初安妮并不特别喜欢他,可是他穷追不舍,不达目的决不罢休。两个月后他达到了目的,他俩就结合了。现在已结婚六个月,家住在新泽西州,一所很大的房子。 看病五六次,关于她的情况杰德就知道这么多;她有什么毛病,他仍毫无线索。每次谈话过程都遇到了感情障碍,使她不能和盘托出。第一次治疗时的部分谈话内容,他还想得起来。 “你的问题是不是牵涉到你丈夫?” 没有回答。 “你和丈夫在身体方面合适吗?” “合适。”一阵窘迫。 “你怀疑他同别的女人相好吗,或者有暧昧关系?” 这一问把她逗乐了。“不怀疑。” “你同别的男人有没有这种关系?” 她生气了。“没有。” 他暂不往下问了,得考虑突破障碍的办法。稍加思索后,他决定从大的方面逐个询问,直到击中要害。 “为钱吵架吗?” “没有。他为人慷慨大方。” “与公婆、妯娌有没有不和?” “他是孤儿,我父亲住在加州,挨不着边儿。” “你本人或你丈夫吸过毒吗?” “没有。” “你怀疑丈夫是同性恋吗?” 她笑了,低声而多情的笑。 他紧逼一步,追问道:“你有没有与别的女人发生过性关系?” “没有。”她对他投以责备的目光。 后来,他又问了些其他问题:酗酒、性寒、怀孕。她害怕怀孕吗。凡是当时他能想到的话题都问到了。对这些问话,她只是摇摇头,那双沉思、机智的眼睛一直盯着他。每当要她作出明确的回答时,她总转移方向,把他引开,说:“请你耐心点好不好。让我按自己的意思治疗吧,别难为我了。” 要是别的病人,杰德早就撒手不管了;但是他得帮安妮一把,再说只要病人来,就可常见面。他心中有个她,怎也放不下。 近三星期来,他一直让安妮不拘题目,随意谈论。她随父亲到过许多国家,见过不少世面,会过各种各样的人。她思维敏捷,有一种独特的幽默感。他发现他俩在读书方面有共同的兴趣,在音乐方面有共同的爱好,在戏剧方面有共同喜爱的剧作家。她热情友好,但对待杰德只是把他当做医生,至少杰德没有觉察任何过分的言语、举动。这真是难堪的嘲弄:多年来他一直下意识地在寻找安妮这样的女性,现在她走进自己的生活中来了,而他的职业却是帮她解决问题,送她回到丈夫的怀抱里。 安妮走进诊室的时候,杰德移步到长榻跟前的椅子旁,等她来躺下。 “今天不躺了,”她平静地说,“我来看看能不能帮点忙。” 他呆呆地瞧着她,半天说不出一句话。这两天神经绷得太紧,情绪太受压抑,一旦有人说几句同情的话,尤其出自心上人之口——他完全没料到——顿时表现失常,局促不安了。杰德望着她,恨不得把一切都向她倾诉:噩梦,麦格里维,这个笨蛋的愚蠢怀疑。但他明白这样做是不行的,自己是医生,她是病人;他爱上了她,而她又是自己不认识的男人的妻子。有夫之妇怎碰得?这局面实在太使杰德难堪了,同时也使他十分难受。 她站在那里,默默无语,两眼注视着他。他点点头,不敢相信自己还会说话。结果还是安妮先开口。“我非常喜欢卡罗琳。为什么有人会杀害她呢?” “不知道。” “警方知道准是凶手吗……?” “警察,这帮饭桶!”杰德心想,只是没有说出口。“可惜她不知底细。” 安妮好奇地望着杰德。 “警方有几个设想。”杰德说。 “我知道你心情很恶劣,所以就来向你表示慰问,其实之前我还不清楚今天你在不在诊所。” “我本不想来的,”杰德说,“不过,我还是来了。既然我俩在这里,待着也是待着,咱们谈淡你的情况吧。” 安妮踌躇一会儿才说:“好像没有什么可谈的了。” 杰德感觉到心怦怦直跳,快要跳出心房了。“天哪,她别不是来话别的吧!” “我同丈夫下星期去欧洲。” “那太好了。”他违心地说。 “浪费了你的宝贵时间,真对不起。” “请别这么说。”杰德发现自己的嗓音变沙哑了。既相逢怎忍离别?当然她不会理解他的苦衷。当时的他就像婴孩一样,幼稚地想这一别再不会有重逢之日,心里想着,胃部阵阵作痛。 她打开手提包,取出一些钱。她不像其他病人付支票,每次看完病总付现金。 杰德连忙阻止。“不必付钱。你是作为朋友来看我的,我非常感激。” 杰德行医多年从没有对病人说过这类话。 “我希望你再来一次,好吗?” 她仰望着他,不动声色。“为什么?有事吗?” 为什么?因为我不愿你说走就走,因为我此生此世再见不到你这样可爱的人儿了,因为我恨与你相见太晚,因为我爱你。当然这些只在他脑子里默念着,真正说出口的话是:“我想好说好散,善始善终。咱们好好聊一聊,弄弄清楚你的问题确实已解决了。” 她嫣然一笑,显出几分调皮的样子。“你要我回来参加毕业典礼?” “有这点意思。愿意来吗。” “如果是你的意思,我当然愿意。”说着她站起身。 她伸出手,他把它紧紧握住。她的握手热情、有力。他又一次感受到那股激流,不过,这次它在两人之间奔流不息,奇怪的是她没有反应。“星期五见。”杰德说。 他目送她到门口,待她出去后,人顿时像瘫了似的,一屁股坐进一张椅子里。在他一生中从没有现在这样寂寞孤独,真是闲愁闷惯曾经,凭谁医治相思病?什么都不干,老坐着也不是办法。总该有个答案,如果麦格里维不想去找,他就必须趁早采取行动,尽快找出答案,揭开秘密,因为麦格里维想要除掉他。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麦格里维怀疑他是凶手,两起谋杀都是他一人干的,而他却无法证明两案与他无关。他随时可能被逮捕,多年经营的事业毁了一旦,今后再也抬不起头做人,更不要说重整事业了。这前景已不妙,更不妙的是他在热恋着一个有夫之妇,再见一面就各奔东西。马头咫尺天涯远,易去难相见。他极力迫使自己从好的方面想,却怎么也想不出一点令人乐观的事。眼前一片黑暗,不见一线光明。 第五章 安妮走了之后,有几个病人提起卡罗琳被害的事。病情较为严重的只顾自己,只想到自身的烦恼,这类人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自我上。跟病人谈话时,杰德不得不全神贯注;独自一人时,也力图集中思想,但是做不到,动不动就走神儿,转到这两天发生的事上,总想找到答案或解释。与病人谈话的录音他听了一遍又一遍,唯恐错过一句话,漏掉一个细节。 七点钟,杰德送走最后一个病人之后,拖着疲乏的身子来到酒柜跟前,给自己倒了一杯烈性威士忌。酒下肚,这才想起没吃早餐,也没吃午餐,而一想到食物就呕心,两腿也发软,就近坐下,思索这两桩命案。病历里实在没有什么东西会引发谋害人命。敲诈勒索之徒有可能偷病历,但那些是懦夫、胆小鬼,专会欺侮损害软弱之辈。如果卡罗琳撞见这么个坏蛋破门闯入,遭杀生之祸,那家伙一定会立即把她结果,一下子干掉,绝不可能慢慢折磨她,他既没有工夫也没有耐心这样做,必定另有原因。 杰德久久坐着,一动不动,脑子里慢慢地梳理这两天发生的事,像过筛子一样,过得很细,到头来仍一无所获,理不出个头绪。他长叹一声,只得作罢。待抬头望钟,他大吃一惊,夜已很深了。 他离开诊所时,已过了九点。跨出大门,一阵刺骨的寒风向他袭来,又开始飘雪花了,满天飘舞的雪花使一切变得模糊起来,整个纽约城好像画在画布上,油彩未干,在往下滴淌,把摩天大楼和街道都变做灰白色,到处水汪汪,湿淋淋,凄凄惨惨。他走在莱辛顿大街,心烦意乱,前思后想,仍迷惑不解。忽然对过商店橱窗里一排大字映入眼帘,定睛看时,白纸红字写着:圣诞在即,欲购从速。 哦,只有六天就到圣诞节了。他怕过圣诞节,怕想圣诞节。赶紧转移视线,刹住念头,同时加快步伐。眼不见,心不烦。 街上空荡荡,偶然有个孤零零的行人匆匆而过,大概赶回家见太太,或去什么地方会情人。走着走着,杰德陡然发现自己正在想安妮:此时此刻她在哪里?做什么?说不定她在家里和丈夫谈论白天公司见闻,谈得十分亲热,或许他和她上床,卿卿我我,恩恩爱爱,鸳鸯戏水。杰德命令:“刹车!”太荒唐了! 北风怒号,吹散了行人和车辆,挟裹着雪花长驱直入,横扫街道。杰德走到街角,见左右没车,就斜穿马路,朝车库方向走去,刚到马路中央,忽听得背后一声怪响,急转身,只见一辆大型豪华轿车正冲他开来,所有车灯都熄灭,车轮紧紧贴住地面,但是地面上已结了一层薄冰,磨擦力小,尽打滑。眼看车子距自己只有十英尺了。杰德本能的反应是:准是个酒鬼,喝多了。路滑开飞车,会闯祸的,简直是找死。同时他本能地一跃跳到街中央的安全岛上。说时迟,那时快,车头直向他撞来,而且加快了速度。待他意识到司机存心撞他,已迟了一步。 事后他只记得硬邦邦的什么东西重重地撞在胸部,听到雷鸣般的巨响。黑漆漆的街道顿时亮堂起来,如同许多根蜡烛一齐点燃。在蜡烛照明的那一瞬间,他豁然开朗,答案找到了。他明白为什么约翰和卡罗琳遭到杀害。他感到一阵狂喜,得把自己的发现告诉麦格里维。正这么想着,烛光黯淡下来,只剩下黑夜的寂静。 19警察分局,从外面看,像一所古老的学校,风雨剥蚀,年久失修,显出破落的样子。这幢四层楼的建筑,棕褐色的砖头,正面砖墙涂了一层灰泥,屋檐被陈年鸽屎染成了白色。这警察局分管曼哈顿区,管辖范围从59街到87街,西起第5大道,往东一直延伸到东河。 十点刚过会儿,警察局接到医院打来的电话,报告车祸——司机撞伤行人逃之夭夭。电话通过总机转给侦察科。那夜19分局格外忙碌,警察们简直近乎焦头烂额,穷于应付。天气恶劣,强奸案和抢劫案急剧增加。冷冷清清的街道成了冰天雪地的荒野,歹徒出没其间,专门猎食离群的、孤立无援的路人。 那一夜大部分警员被派到街头巡逻,侦察科显得空荡荡的,只留下安吉利和一名巡官。医院来电话的时候,巡官正在盘问一名纵火嫌疑犯。 安吉利接的电话。对方是个护士,说市医院接受了一个被汽车撞倒的路人,并说他要找麦格里维。不巧麦格里维到档案厅去了。护士报了伤员的名字,安吉利说他随后就去医院。 安吉利刚挂上电话,这时麦格里维回来了。安吉利赶快把电话内容报告麦格里维,并且说:“我们最好立即赶到医院去。” “不,不忙。他在医院跑不了。我要先跟出事地点的警察分局局长通个电话。” 麦格里维拔电话号码的时候,安吉利在一旁瞧着,心里直纳闷:前不久伯蒂尼队长曾与我谈话,队长会不会把那次谈话内容告诉麦格里维?谈话简短中肯,经过情形大致是这样的:“麦格里维是个好警察,”安吉利说,“不过,我认为他总受五年前的事情左右,影响办案。” 伯蒂尼用冷峻的目光瞪了他好半天。“你指责他陷害史蒂文斯医生?” “我并不在指责他,队长,我只认为你对情况应有所了解。” “我对情况很了解。”谈话到此结来。 麦格里维在电话上只说了三分钟,一会儿哼哈,一会儿咕哝,还随手记点东西,在这段时间,安吉利在室内急躁地走来踱去。十分钟后,麦格里维和安吉利坐上警车向医院驶去。 杰德的病房在六楼走廊的尽头,走廊很长,气氛压抑,充满了医院所特有的那股气味。打电话的护士陪着麦格里维和安吉利去杰德的病房。 “他的情况怎么样,护士?”麦格里维问道。 “医生会跟你说的。”护士一本正经地回答。接着,好像有种力量迫使她继续讲:“那人竟然没死,真是奇迹。可能脑震荡,几根筋骨碰伤,左臂受伤。” “他神志清醒吗?”安吉利问。 “清醒。他躺不住,老起来,叫我们实在难办。”她转过脸对麦格里维说:“他口口声声说必须见你。” 三人走进房间,里面六张床,都有人了。护士用手一指远处角落用帘子隔开的床位,麦格里维和安吉利走过去,绕到帘子后而。 杰德在床上半坐半躺着,脸色苍白,前额贴着一大块橡皮膏,左臂吊着绷带。 麦格里维开腔:“我们听说你被汽车撞了。” “不是被车撞了,”杰德说道,“有人要杀死我。”他说话声音很微弱,还有点颤抖。 “谁?”安吉利问。 “我不知道,但一切都有了着落,全在情理之中。”他转向麦格里维。“凶手要杀的不是约翰·汉森,也不是卡罗琳,而是我。” 麦格里维瞧着他,脸上露出惊异的神色。“这样想有什么根据?” “汉森被杀害,因为他当时穿着我的黄色雨衣,一定有人见过我穿那件雨衣进大楼,当汉森穿着它走出我的诊所,就被误以为是我。” “那是完全可能的。”安吉利说。 “当然可能,”麦格里维评了一句,转身对杰德说:“当他们发现杀错了人,就冲到你的诊所,扒下‘你’的衣服,一看原来是个小黑丫头,这下子可气坏了,恼火极了,直到把‘你’打死,才消气解恨。” 杰德不与麦格里维一般见识,继续摆他的道理。“卡罗琳之死,是因为他们找我算帐,可是我不在。卡罗琳做了替死鬼。” 麦格里维从大衣口袋里掏出几张纸片。“我与出事地点的警察分局局长谈过话了。” “事出有因。” “根据警方报告,你不遵守交通规则乱穿马路。” “乱穿马路?”杰德无力地重复,两眼瞪着麦格里维。“当时没有汽车过呀,所以我……” “确有一辆汽车,”麦格里维纠正他,“只是你没看见。那时下着雪,能见度很低,你蓦地跑到马路中央,司机刹车,刹不住,轮子打滑,往前冲,把你撞倒。司机见势不妙,慌忙逃跑。” “不完全符合事实,那车的前灯没打开。” “你认为那就是杀死汉森和卡罗琳的证据?” “有人千方百计要杀死我。”杰德一再重复。 麦格里维直摇头。“讲不通,不能成立。” “什么讲不通?”杰德追问。 “你真的想要我相信你编造的那一套鬼话?什么神秘的凶手,别装蒜了。”他的声音突然变得严厉可怕。“你知道卡罗琳怀孕了吗?” 杰德闭上眼睛,头重重地落在枕上。原来卡罗琳要跟他说的就是这件事,其实他已猜中几分。他睁开眼睛,有气无力地说:“不,我不知道。” 杰德的脑袋又开始嘣噔嘣噔直跳,好像有东西在敲打,浑身痛得难受,感到阵阵恶心,正要按铃叫护士,可是转念之间,把手缩回去了。他决不能让麦格里维称心如意。 “市府大楼的档案卷宗我都查阅过了,”麦格里维洋洋得意地说,“你那位聪明伶俐的、怀孕的接待员早先是娼妓,对不对?”杰德的脑袋嘣噔嘣噔跳得更厉害了。麦格里维接着说:“她的身世你过去知道不知道?你不必回答。我替你回答吧。四年前她以拉客的罪名被捕受审,那晚你从法庭把她领走,这个你不会不知道。试问,一位体面的医生雇一个娼妓在高级诊所当接待员,岂不有点奇异?简直是海外奇谈。” “没有哪个人生下来就是妓女,”杰德说,“我是想帮助一个十六岁的孩子重新做人。” “顺便沾点便宜?” “你这个卑鄙的家伙?” “那晚你把她带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的寓所。” “她过夜了吗?” “过夜了。” 麦格里维咧嘴笑了。“好小子?你白白捡了个俊婊子,带到家里过夜。你要她干吗,陪你下棋?要说你没有同她睡觉,那么你准是个同性恋。这就把你跟汉森联系上了。如果你同卡罗琳发生关系,很可能你们一直继续下去,终于你把她打中了。现在亏你有脸胡扯这种荒诞不经的故事,叫我相信什么疯子开着车到处杀人!”麦格里维一扭头,大步走出病房,满脸通红,怒气冲冲。 杰德的头阵阵抽痛。安吉利望着他,心里很着急。“不要紧吧?” “你得帮我的忙,”杰德说,“现在有人要杀死我。”这话听着好像耳边响起一曲挽歌。 “谁会有杀死你的动机呢?” “不知道。” “有没有仇家?” “没有。” “跟别人的太太或女友姘居过吗?” 杰德摇摇头,刚摇头就懊悔做这个动作。 “亲属中有没有人为了钱财而要你的命?” “没有。” 安吉利叹息不已。“好吧,就算任何人都没有杀害你的动机。病人呢?最好你给一份名单,我们可以逐个调查。” “不能照办。” “告诉我病人的名字就行了。” “对不起,”他说话相当费劲儿,“如果我是牙医或手病脚病方面的医生,名单没问题,一定给你。可是,你明白我的病人都是有问题的,大多数人问题严重。你去盘问他们,不仅毁了病人,也毁了我,往后我没法再替人治病了。所以,名单是万万不能给的。”说完他往后一仰,倒在枕头上,显得精疲力竭的样子。 安吉利默默地望着杰德,好一会儿才说:“一个人以为别人都要杀他,在医学上叫什么名堂?” “偏执狂。”他注意到安吉利的脸部表情。“你该不会认为我是……” “设身处地想想吧。”安吉利说。“咱俩换个位置,如果我躺在床上,像你刚才这样说法,你是医生,替我看病,会怎么想法?” 头部像刀扎般剧痛,杰德痛得紧闭双跟,似乎这样能好受些。眼睛闭着,耳朵听得见安吉利说:“麦格里维在等我。” 杰德立即睁开眼睛。“慢……我可以证明我说的是实情。” “怎么证明?” “想杀我的人决不会就此罢休,他还要下毒手的。我希望有人在我身边,下次动手,就可逮住。” 安吉利盯着杰德。“医生,果真有人要杀你,那么全世界所有的警察统统动员起来也保不住你的性命。今天杀不了你,还有明天;这里干不掉你,可以在别处干掉你。不管你是国王也罢,总统也罢,或者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大家都一样。生命只不过是一条纤细的线,一下子就可扯断。” “你就束手无策,无能为力了吗?” “我可以给你提几点小小的建议:寓所的门全部安上新锁,每天仔细检查,窗户关紧。除了熟人,一概不让进。” 杰德点点头,他的嗓子又干又痛。 “你住的公寓楼有个门房和一个开电梯的人,”安吉利接着说,“这两人你信得过吗?” “看门人已干了十年,开电梯的也开了八年。我信得过他们。” 安吉利点头表示同意。“好,叫他们擦亮眼睛,提高警惕,他们警惕性高,别人就不容易偷偷摸到你的住家。回头说你的诊所,是不是打算雇个新接待员?” 听这话,杰德眼前立时浮现出一个陌生人坐在卡罗琳座椅上的场景,不禁火冒三丈。“眼下没有这个意思。” “可以考虑雇个男士嘛。”安吉利说。 “我考虑考虑。” 安吉利转身要走,又站住脚。“我倒有个主意,”他带着犹豫的口气说,“可能扯得远些了。” “什么主意?”他恨自己话音里流露出急切的心情。 “杀死麦格里维老搭档的那个家伙……” “齐佛伦。” “他果真精神错乱吗?” “没错。他被送进马德万州立医院,那所医院专收容精神病罪犯。” “也许这家伙怪你呢,就是因为你一句话,他就被当做精神病人给关起来了。我去了解一下,弄弄清楚他是不是逃跑了或被释放了。十二点之前给我挂个电话。” “多谢。”杰德心里很感激。 “我就是干这一行的。如果你与齐佛伦串通一气,那么我与麦格里维就对你不客气了。”安吉利走了两步又站住。“我替你了解齐佛伦的事你不必对麦格里维提。” “请放心,我决不提一字。” 两人相视而笑。安吉利终于走了,留下杰德孤单一人。 那天上午杰德的处境已很困难,现在他的处境则更困难。他明白要不是因为麦格里维的性格,自己早就被逮捕了。麦格里维复仇心切,而要复仇必先掌握各种确凿的证据,件件证据都需落实。开车撞人后逃跑会不会是偶然交通事故。当时路面上有雪,车轮打滑撞着人是可能的。但令人不解的是前车灯为什么都不亮?车子又从哪儿突然杀出来的呢?杰德坚信无疑:凶手已开始对他采取行动,一定会继续攻击,决不肯就此住手。想到此他进入梦乡了。 第二天清早,彼得和诺拉到医院看望杰德。他俩在新闻广播中听到车祸的消息。 彼得和杰德同岁,个头比杰德小,瘦骨嶙峋。两人同乡,来自内布拉斯加州,后来一同就读医学院。 诺拉是英国人,金发碧眼,红红的脸,身高五点三英尺,胸部与身材相比显得过大。她很活泼、开朗,同她谈上五分钟话,你就会觉得已是多年老朋友了。 “你脸色很难看呀。”彼得说,仔细端详杰德。 “我赞赏你的临床态度,彼得。头痛好多了,浑身上下还隐隐作痛。” 诺拉把一束石竹递给杰德。“我们给你带来了一些花儿,老朋友,不幸的老朋友。”她弯下身去亲吻他的脸颊。 “怎么发生的?”彼得问道。 杰德没有立即回答,犹豫片刻才说:“车祸。司机开车闯了祸后便逃跑了。” “祸不单行呀?可怜的卡罗琳,我已在报上看到她惨死的消息。” “令人发指。”诺拉说。“我挺喜欢卡罗琳的。” 杰德感觉喉咙紧绷绷、像堵了东西似的。“我也挺喜欢她。” “有希望抓住凶手吗?” “他们正在侦查。” “今天早晨报纸上说一名叫麦格里维的警官已接近破案,只待抓人了。你听到这个消息了吗?” “有所耳闻。”杰德干巴巴地说。“麦格里维喜欢随时向我通报情况,所以我消息比较灵通,还算跟得上形势。” “警察神机妙算,高深莫测,平时人们想不到,只有在需要他们的时候,才领教到他们神通广大。”诺拉发了一通议论。 “哈利斯医生让我看了你的X光片子,”彼得说,“有几处严重碰伤,幸亏没有脑震荡。几天以后就可以出院。” 杰德心中有数:形势紧迫,刻不容缓;别说几天,一天都耽误不起。 三人谈完正事,又聊了半小时家常,大家都小心翼翼避而不谈卡罗琳。彼得和诺拉提到汉森,不知道他是杰德的病人。由于某种个人的原因,麦格里维没有把这段故事透露给报界。 彼得和诺拉起身要走,杰德说他想跟彼得个别交谈几句。诺拉在外面等的时候,杰德就向彼得介绍了伯克的病情变化。 “真是遗憾,”彼得说,“当初把他转到你那儿去,我就知道病情严重,不过总希望还有救,起码不至于恶化。现在我们只好把他送进精神病院了。你打算什么时候办这件事?” “出院以后立即办理。”话虽这么说,杰德心里却老大不愿意,真要把伯克关进精神病院,也不是现在,还不到时候;先得搞清楚汉森和卡罗琳是不是他杀害的。 “老朋友,需要什么东西,尽管开口;用得着小弟的,只管吩咐,打个电话就行了。” 彼得走后,杰德静静地躺着,心里盘算着下一步怎么走。既然任何人都没有杀他的动机,合乎情理的推论就是:杀死汉森和卡罗琳的是个精神失常的人,这人对他心怀不满。符合这个推理的只有两人:伯克和齐佛伦。如果伯克提出汉森遇害那天上午不在现场,那么就要劳驾安吉利作进一步调查。如果伯克能提供不在犯罪现场的证据,他将集中精力于齐佛伦身上。想到这里,两天来的抑郁情绪为之一扫而光,精神为之一爽。他觉得自己终于有所作为了,事情总算有点进展吧。此时此刻他只求马上出院。 杰德按铃叫护士,对她说他要见哈利斯医生。十分钟后哈利斯医生来到病房,他是个侏懦,蓝眼睛炯炯有神,几簇黑须从脸颊向两边支着,杰德与他相识多年,对他十分敬重。 “噢,睡美人醒了,气色不好啊。” 这话杰德已经听腻了。“我感觉良好,我要出院。” “什么时候?” “现在。” 哈利斯医生用责备的目光望着他。“你才来,既来之,则安之,多待几天嘛。回头我找漂亮的护士来跟你作伴。” “多谢了,不过,我真的要走,非出院不可。” 哈利斯医生叹口气:“好吧。你是医生,真正的医生。依我之见,你需要住院静养,不宜下地活动。”他凝视着杰德说:“愿为阁下效力,不知有何吩咐?” 杰德摇摇头。 “我叫护士给你取衣服。” 半小时后服务台替杰德叫了辆出租车。十点一刻他到了自己的诊所。 第六章 那天第一个病人是苔莉·华西朋,二十年前她是好莱坞红极一时的影星,可惜好景不常,一夜之间成了明日黄花:她嫁给俄勒冈州的一个伐木工人,从此退出影坛。从那以后,她结婚离婚,不下六次。现在她住在纽约,丈夫是个进口商。 她已在过道里等了一会儿。当她抬头看见杰德朝她走来,就怒目圆睁,怒容满面,正要发作,但是待杰德走到跟前,她心里想好的训话竟云消雾散了。“你怎么啦?出了什么事?”她的训话变成了问话。 “碰上了一次小小的交通事故。迟到了,真对不住。”他开了门锁,把苔莉让进候诊室。卡罗琳用过的桌椅立时映入服帘,现在人去物犹在。 “我已看到关于卡罗琳的报道,”苔莉说,“是不是情杀?” “不是。”杰德简单地回答一句,就打开通往里屋的门。“给我十分钟,我得准备一下。” 他查阅了日历牌,给几个病人挂电话,取消当天的预约。只有三个电话打不通或人不在。每一个动作都引起他胸部和手臂的疼痛,头部又开始砰砰敲打。他从抽屉里取出两片止痛药,用水吞服下去,然后走到候诊室,把门打开,让苔莉进来。他咬紧牙关决意在五十分钟内排除一切杂念,全神贯注地听取、思考病人的问题。苔莉在长榻上躺下,裙子高高耸起,开始自述。 二十年前苔莉·华西朋真称得上绝代佳人,至今仍可见当年丰采。杰德从未见过像她那样的大眼睛:含情脉脉,天真无邪。诱人的嘴唇富于性感,紧身的印花布衫衬托出坚挺的乳房。杰德怀疑她注射过激素,但不便单刀直入地询问,只等她有朝一日吐露实情。她身体其他部位长得十分匀称,大腿尤其迷人。 往治疗过程中,迟早会出现一种现象:女病人感到自己爱上了杰德,从病人与医生的关系自然地转变为病人与保护人、爱人的关系。但是苔莉的情形可不同一般,自从她第一次踏进诊所以来,她一直在勾引杰德与她发生关系,她千方百计挑逗、引诱他,在这方面她不愧为行家。后来,杰德忍无可忍,不得不警告她,如果再不老实,就要把她撵出去。以后一段时间她收敛些了,言谈举止都比较注意,不敢越轨,不过她并没有改邪归正,暗中不断地研究策略,想找到弱点,乘虚而入。想当初苔莉是由一位知名的英国医生介绍来的,正值一场轰动全球的桃色丑闻之后。经过情形是这样的:一个法国闲话栏作家在报上披露苔莉在游艇上与三个男子共度周末,寻欢作乐,当时她已与一位有名的希腊船王订婚,船王有事飞往罗马,苔莉就肆无忌惮,放开手脚,大干特干。游艇是船王的游艇,那三个男子并非别人,就是船王的兄弟。丑闻在报上披露后当然引起轩然大波,但不久便波平浪静,沉寂下来,那个倒霉的专栏作家发表声明撤回先前的报道,后来被悄悄地解雇了。与杰德初次见面时,苔莉毫不惭愧地说那篇报道属实。 “我这个人很野,野性十足。”她当时说。“我老想性交,从没有够的时候。”说着就用双手蹭自己的屁股,把裙子撩起来,傻呆呆地望着杰德。“明白我的话什么意思吗?”她问道。 通过几次谈话,杰德了解到她的身世。她出生在宾夕法尼亚州一个小煤矿市镇。父亲原籍波兰,十足的蠢虫,每星期六晚上与一群锅炉修理工酗酒作乐,同到家便痛打老婆,拿她出气。苔莉十三岁时,身子已长得像大人一样,睑蛋又漂亮,她知道在废煤堆里跟矿工瞎混可以挣些钱,就常常到那里去;有一天她父亲发现了她的不轨行为,气势汹汹地冲进木屋,用波兰语大叫大嚷,也听不清叫嚷些什么,他把老婆赶出屋去,反锁上大门,解下粗粗的皮带,狠狠抽打苔莉,打完之后,就强奸了她。 当她叙述这一幕的时候,杰德注意到她的脸部毫无表情。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生身父母。” “你逃跑了?” 苔莉在长榻上扭来扭去,带着惊奇的口吻问:“什么?” “你父亲奸污你之后?——” “逃跑了。”苔莉说,把头往后一扬,发出一阵狂笑。“我才不逃跑呢,是那只老母狗把我赶出来的。” 这时杰德开了录音机。“你想谈什么呢?”杰德问道。 “我能谈什么呢?当然是做爱啰,”苔莉说。“咱俩一块儿分析分析你吧,你为什么这样规规矩矩、老老实实?” 杰德没有搭理她的挑逗,却问道:“你为什么认为卡罗琳死于情杀?” “因为人世间的事都使我联想到性爱,亲爱的,懂吗?”边说边扭摆,顺手把裙子往上撩了撩。 “把裙子放下来,苔莉。” 她膘了他一眼。“对不起……医生,你错过了星期六一场盛大的生日晚会。” “跟我谈谈那场晚会吧。” 她略微迟疑了一下,用担心的口气问:“你不会讨厌我吧?” “我已对你说过不必征得我的同意,只需征得一个人的同意就行,这个人就是你本人。是非曲直是人们自己规定的,没有规则就没法进行比赛或做游戏。记住:规则是人订的,人为的。” 接着是一阵沉默,然后她开口了:“那次生日晚会真称得上盛会,我丈夫请了一支六人乐队。” 他等她往下讲。 她扭转身来注视着杰德。“你不会瞧不起我吧?” “我愿意帮助你。人在一生中都做过傻事或者不光彩的事,但不等于非得继续做傻事,继续做不光彩的事。” 她盯着他看,然后躺倒在长榻上。“我曾对你说起过我丈夫哈利吗?我总怀疑他阳痿。” “说过这话。”杰德答道。她每次总要提到这一情节。 “结婚六年我从没有尝到过一次快感。每次他总有借口……嗯……”她撇撇嘴,多少怨苦在撇嘴中。“哼……那星期六晚上,当着哈利的面,我跟乐队的六个队员都交锋了。”说到这儿,她失声痛哭。 杰德递给她几片纸巾,坐在原地一动不动仔细观察她的反应。 苔莉一生中,处处让人占了便宜,事事得不偿失。她初到好莱坞时,先在一家汽车餐馆当服务员,好不容易挣来的工资,大部分都用来孝敬一个不学无术的戏剧指导,不到一个星期,指导叫她搬去同居,从此她承包了全部家务劳动,学戏练艺变成了单纯的床上活动。过了几星期,她醒悟了,觉得这样混下去没有意思,指导是个饭桶,窝囊废,她跟他还不是花钱买罪受,于是就出走跑到贝弗利镇,在一家旅馆附设的杂货店里找到一份出纳员的工作。终于时来运转,有一年圣诞节前夕店里来了一位顾客——电影制片公司的老板,抢在节前为妻子买一件礼物。临走他递给苔莉一张名片,并且叫她给他打电话。一星期后,苔莉应邀试了镜头。虽说她没受过正规训练,表演技巧不大高明,却占了三项有利条件:脸蛋俊俏,体态优美,特别上镜。所以制片公司录用了她。 头一年苔莉在十几部电影里演不起眼的配角,大获成功,开始引人注目,戏迷的赞美、求爱信源源而来。她的角色愈演愈大,知名度自然愈来愈高,可是就在那年年底,她的恩人——制片公司老板死于心脏病,苔莉提心吊胆唯恐公司解雇她,然而事情发展大出苔莉所料,新老板把她叫去,宣布了宏伟的计划,说正用得着她。这样她签了新合同,加了薪水,买了一套大些的公寓,多少年来她一直梦想着四面都有镜子的卧室,现在终于如愿以偿了。苔莉步步高升,由演配角进而演乙级片的主角,她的戏很叫座儿,只要是她演的,观众都爱看,舍不得错过一部。红颜成了红角,开始演甲级片主角。 那些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儿了,如今人老珠黄、今非昔比。杰德看她躺在长榻上,哭得泪人儿似的,也不禁动了侧隐之心。 “要不要喝点水?”杰德问。 “不要,”她说,“我没事儿。”她从手提包里掏出手绢,又擦眼泪,又擤鼻涕。“感触往事,抽搭唏嘘,真不像话,多多原谅。”说着她一骨碌从长榻上爬起来。 杰德坐着,纹丝不动,一声不吭,静候苔莉抑制住感情。 “我为什么嫁给哈利这样的男人呢?” “这个问题非常重要。你自己有什么想法?” “我怎么知道呢?”苔莉尖叫起来。“你是专家。倘使我知道他们那副德性,你想我会嫁给那些窝囊废吗?” “你怎么想的?” 苔莉目不转睛地看着杰德,显出愤慨、厌恶、震惊的神色。“你以为我愿意送上门去?”她霍地立起身来,怒气冲冲,大有兴师问罪之势。“嗨,你这个狗杂种!你说我喜欢跟那些乐队队员睡觉?” “你自己说呢?” 这一下可把她惹急了,她随手操起一只花瓶,朝他扔去,幸好没有击中,打在一张桌了上,砸得粉碎。“算是回答你了吧?” “没有。那只花瓶二百元钱,算在你的账上。” “我真的喜欢偷汉子?”她轻轻自语。 “这得由你自己说。” 她把声音放得更低了。“我一定病得很厉害。唉,天呀,我有病。杰德,请帮帮我!救救命!” 杰德坐不住了,走到她跟前。“你得让我帮你才行。” 她没有说话,只是连连点头。 “苔莉,回到家里好好想想自己的感觉,我说的不是在做一件事的时候的感觉,而是在做之前的感觉,认真地想想为什么要做那件事。当你弄清楚这些以后,才算有了自我认识,自我了解,自我发现。” 她望着他,好像吃了宽心丸儿,心里舒畅,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她又擤鼻子,边擤边说:“你真是大好人,‘查理布朗’。”她拿起手提包和手套,问道:“下星期再见?” “对,下星期再见。”杰德替她开门,苔莉离去。 杰德知道苔莉的问题该怎么解决,别人可以助一臂之力,但不能包办代替,还得靠她本人逐步认识,逐渐自我解脱,她必须明白金钱买不来爱情,同时她必须认识到:只有当她自爱、自重、自我奉献时,她才值得别人爱,别人才会自我奉献。不认识这一点,她会继续把爱情当商品,用她的肉体去交换。他知道她正经历巨大的痛苦,遭受精神磨难,对她充满了同情,但他不能表示亲近,而只能不动个人情感,装出超然的样子去帮助她脱离苦海。他很清楚,在病人的心目中,他好像奥林匹斯山神,居高临下,俯视人世。对病人的痛苦和烦恼漠然置之,却一味卖弄学问,高谈阔论。其实他十分关心病人的痛苦和烦恼,尽一切努力帮助他们减轻乃至解脱痛苦,减少乃至排除烦恼;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白天与病人的谈话常常在夜里的梦中重现,继续折磨他那颗充满同情的、痛苦的心。病人当然无从知道,他们所看到的杰德是神像。 往开业头六个月里,杰德常常害头痛,眼睛发花,具有他所治疗的病人的症状,这在心理学上叫“神入”他几乎用了一年时间才学会引导和控制自己的感情。 杰德把苔莉·华西朋的录音带锁好,回过头来考虑自己的危险处境。 他走到电话跟前,向问讯处打听19管区的号码。 交换台把他接到侦查处,他听到一个低沉雄浑的男音:“我是麦格里维。请找安吉利听电话。” “等一等。” 杰德听到“卡嗒”——麦格里维放下听筒的声音。一会儿有人拿起听筒:“我是安吉利。” “杰德·史蒂文斯。想问一下:有什么消息?” 对方没有立即回答。“我去调查过了。”安吉利好像存心卖关子。 “不用兜圈子,只要说‘在’或‘不在’,”杰德的心怦怦地跳,好不容易才问:“齐佛伦还在马特万?” 时间一秒一秒过去,电话里没有声响,好像过了半天才传来安吉利的答话:“是,他还在那里。” 失望情绪顿时压倒了杰德。“哦,我明白了。” “很遗憾。” “谢谢你了。”杰德说完,慢慢地把电话挂好。 这样只剩下哈利逊·伯克——一个无可救药的妄想狂,偏执狂,硬说天下人都要杀死他。难道伯克打定主意,先下手为强?星期一上午汉森是十点五十分离开杰德诊所的,几分钟后就遭杀害了。杰德必须查清楚当时伯克是不是在他自己的办公室里。他查到伯克办公室的电话号码,立即拨通了。 “国际钢铁公司。”一个冷淡、没有人性的声音,仿佛是自动应答装置在回答似的。 “请找一下哈利逊·伯克先生。” “哈利逊·伯克先生……好的……请等一等……” 杰德一心希望伯克的秘书听电话,可是她正巧走开了,那么只有伯克本人……正在寻思谁会听电话,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这儿是伯克的办公室。” “我是杰德·史蒂文斯医生,想了解一些情况,可以吗?” “哦,史蒂文斯医生!”口气中透出既欣慰又恐惧的感觉。她准已知道伯克在找杰德瞧病,指望他能治好伯克的病。伯克的举动行为使她心烦意乱?杰德心里这么想着,话却是另一种说法:“伯克先生看病的账单……” “他的账单?”对方不想掩饰失望的心情。 杰德接过话头:“我的接待员——她已不在了,所以我把账目清理一下,查到上星期一上午九点三十分有预约,接待员记在伯克账上,我想麻烦您查一查那天上午他的日程安排,好不好?” “等一下。”对方口气透出不乐意,杰德不但听得出,而且看得透:顶头上司神魂颠倒、精神错乱,找个精神分析专家瞧病,而这个专家只知要钱。过了几分种,女秘书回到电话上:“恐怕您的接待员弄错了,”她以尖刻的口吻说话,“星期一上午伯克先生不可能在你诊所。” “您能肯定吗?”杰德顶了她一下。“预约登记本上明明写着:九点三十分到——” “医生,我不管你们登记本上怎么写。”她生气了,这人真不讲道理。 “星期一整个上午伯克先生都在公司开会。那会是从八点钟开始的。” “有没有可能中途溜出来一小时?” “不可能,”她说,“白天上班时间他从不离开办公室。” 语气中含有责备的意思:难道你不知道他有毛病,他的病你是怎么治的?心中无数? “要不要我告诉他你来过电话?” “用不着了,谢谢。”杰德想要说句安慰话,使她放心,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形势明朗了:伯克已抢先动手。除了伯克和齐佛伦,再没别人有杀他的动机。这种假设又使他回到原地。某人——也许某些人——杀害了他的接待员和其中一个病人。汽车撞人开了就跑可能是故意制造的事件,也可能是偶然事件;发生的时候好像是存心的,但是事后冷静地想一想,杰德承认自己被头几天的事弄得情绪不定,神志恍惚,处于这种精神状态,很有可能把偶然的事件误认为阴谋诡计。其实他人缘挺好,从不结仇家,谁会要杀死他呢?正在这么推理,忽然电话铃响了。杰德一拿起听筒就听出是安妮的声音。 “忙吗?” “不忙,可以聊聊。” “从报纸上得知你被汽车撞了,本想早点给你打电话,但不知道你人在哪儿。”话语中流露出关切的口气。 杰德竭力使自己的语气轻松愉快。“不严重,不要紧的。怪我自己乱穿马路,也算是一次教训吧。” “报道说那人开车闯祸后逃跑了。” “是一起交通事故。” “警方找到那闯祸的人了吗?” “没有。也许是个小年轻开车兜风闹着玩吧。”话虽这么说,心想哪有这么闹着玩的。脑海里又浮现出那辆黑色大轿车,前后车灯全暗着。 “你能肯定那是兜风闹着玩吗?” 出奇不意的问话使杰德非常诧异。“什么意思?” “我也闹不清楚,只是——卡罗琳惨遭不幸,接着你又撞上车祸。” 啊,她的推测与自己的不谋而合,她也把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了。 “让人听起来觉得好像有个疯子在到处乱闯。” “果真如此的话,警方会把疯子抓住的。”杰德要使安妮放心。 “你现在还有危险吗?” 杰德感到一股暖流涌上心头。“当然没有啰。”一阵尴尬的沉默。杰德有多少话要对安妮说,可是说不出口。一个病人对医生正当的关心,打个电话问候问候,如此而已,岂有他哉?安妮待人热情,富有同情心,谁遇到不顺心的事,碰到什么麻烦,她都会打电话宽慰几句的。 “星期五见面?”杰德终于问出一句心里话。 “是呀。”她的声调有些奇特,至少在杰德听来与平时不一样。她会不会改变主意呢? “这次约会,一言为定,不见不散。”他赶紧一口气说完。当然这不是男女之间的约会,而是正经的约会。 “一言为定。杰德医生,再见。” “再见,布莱克夫人,谢谢你打电话问候。”他挂上电话,心里却放不下安妮。他想那个男人真是个幸运儿,知不知道自己身在福中? 杰德想象安妮的丈夫:长相怎样?为人怎样?关于丈夫,安妮只偶然谈起,语焉不详;根据点滴介绍,杰德脑子里已勾画出一个形象:有魅力、有思想、体贴人的男子汉,爱好体育运动,生气勃勃,足智多谋,精明干练,成功的企业家,慷慨解囊赞助艺木事业。总而言之,在杰德的想象中,安妮的丈夫是个可以引为朋友的人。不过他是安妮的丈夫,则另当别论了。 究竟什么问题她怕与自己的丈夫谈论?既来找医生,却吞吞吐吐,支支吾吾,欲说还罢,安妮这样性格的女子,很可能婚前或婚后另有所爱,发生过性关系,后来感到内疚,自觉有罪。然而,他不愿把安妮想象为轻狂女子。星期五话别后,说不定会和盘托出,揭开谜底。 下午的时间过得很快,对未能取消预约的病人,杰德一一进行治疗。最后一个病人离开诊所之后,他取出伯克最近一次治疗的谈话录音带,边听边记要点和疑点。 听完录音,他把机子关上。没有别的办法:明天一早就得打电话给伯克的老板,通报伯克的病情。无意中望了一下窗外,不觉大吃一惊,夜幕已降临。低头看表,将近八点。精神不集中在病人身上,这才觉得身子僵硬,疲惫不堪。再加肋骨酸疼,手臂又开始抽动,浑身上下都难受。他决定回家泡个热水澡。 他留出伯克的录音带,单独锁在一张桌子的抽屉里。其余的录音带统统放回原处。伯克的录音带,他准备转交给法院指定的精神分析专家。他穿好大衣,刚迈出门,电话铃响了,只好折回去接电话。他拿起听筒:“我是史蒂文斯医生。” 对方没有说话,杰德能听到粗大的呼吸声,带着很重的鼻音。“喂?”他问了一声。 见没有反应,杰德挂上电话,心想对方拨错了号头。他关了所有的灯,把所有的门锁好,朝那排电梯走去。这时楼里的人已走空,只剩下守门人比哥罗,夜班维修工还不到上班时间。 杰德走到电梯跟前,按了一下电钮,楼层指示器不动,他又按一次,还是不动。 突然走廊里的灯全都熄灭了。 第七章 杰德站在电梯前,周围一片漆黑,阴森森的寒气阵阵袭来。他的心不由得怦怦直跳。顿时,一种返祖性的恐惧电流般地传遍了全身。他伸手到衣袋里去掏火柴,可是火柴忘在办公室里了。他想,也许楼下的灯还亮着。于是小心翼翼地挪动脚步,向通往楼梯的门口摸索着走去。推开门,楼梯井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他谨慎地摸着楼梯扶手,一步一步走下去,进入一个黑暗的世界。唯见楼底下远处一束晃动的手电筒光正向楼上移动。他心中突然充满了宽慰之情。他以为是守夜人比哥罗。“比哥罗?”他大声喊道。“比哥罗?我是史蒂文斯医生!”他的喊声传到周围的石墙上又反射回来,在楼梯井内回荡,阴森森的令人胆寒。拿手电的那个家伙一声不吭,好像没有听见一样,依然我行我素,坚定不移地向楼上走来。“谁呀?”他大声喝道。对方仍旧没有回答,听见的只是问话的回音。 杰德顿时醒悟过来:来者是刺客。可以肯定,他们至少两个人。一人切断了地下室的电源总开关,同时另一人堵截楼梯以防他跑掉。电筒光越来越近,距离他只有两三层了,并还在迅速地登楼。杰德不禁打了个寒颤,心像敲鼓一样咚咚直跳,两腿直发软,他急忙转身顺楼梯返回到诊所所在的楼层,推开楼梯门站在那里,竖起耳朵静听周围的动静。假如有人躲在这黑暗的走廊里伺机暗算他,他又该怎么办呢? 上楼的脚步声越来越大,杰德急得嘴里直发干。他转身顺着漆黑的楼道向前走去。过了电梯门,他就挨个数办公室的门。当数到自己诊所的门时,他听到了开楼梯门的声音。一不小心,钥匙从他那紧张得直发抖的手中滑落到地上。他急忙弯下腰,两只手在地上乱摸,好不容易才模到了,打开候诊室的门,走了进去,回身锁上门上的两道锁。没有特制的钥匙,谁也甭想打开。 这时,从外边的楼道里传来了渐渐走近的脚步声。杰德走进了自己的诊室,轻轻拨了一下电灯开关,灯没有亮。看来整个大楼都断了电。他又锁上里屋自己办公室的门,走到电话机旁。黑暗重他摸到了电话机的拨号盘,拨通了分机,话筒里响起了“笛——笛——笛——”的电流声,紧接着便是接线员的声音。这是杰德与外界唯一的联系了。 他压低嗓音说:“接线员,我有急事。我叫杰德·史蒂文斯。我要和19警局的法兰克·安吉利警探通话,请快一点儿!” “您的电话号码?” 杰德告诉了他。 “请稍候。” 他听得出屋外的人正试图打开诊所的门。他们从那里是进不来的,因为门外没有把手。 “请快一点儿,接线员!” “等会儿。”一个冷冰冰的声音不慌不忙地回答。 电话里又传来“笛笛”的电流声。接着警局交换台的接线员说话了:“19警局。” 杰德的心一下子跳到了嗓子眼里。“安吉利警探,”他说:“有紧急情况!” “安吉利警探……请稍候。” 屋外楼道里的情况又有了新的进展。他听见轻轻的对话声。那家伙又多了个同伙。他们在策划什么呢? 电话里传来了熟悉的声音。“安吉利警探不在。我是他的同事麦格里维,我可以——” “我是杰德·史蒂文斯。我诊所里所有的灯都灭了,有人要闯进来暗害我!” 对方沉默了片刻,“那你要当心哪,医生!”麦格里维说,“你为什么不到这儿来呢?咱们可以谈——” “我出不去。”杰德几乎是在喊叫,“有人要杀害我。” 对方又沉默了。麦格里维根本不相信他所讲的,也不想帮他的忙。杰德听见外边的门被打开了,接着又是来人在候诊室内的谈话声。他们已经进了候诊室!没有钥匙他们是不可能进来的!但是,他确实听得见他们在室内走动,尔后又向自己所在的诊室的门走过来。 电话里又传来麦格里维的声音,但杰德顾不上听了,一切都太晚了。他放下电话。即使麦格里维同意前来搭救,也已无济于事。刺客近在咫尺!人死易如灯灭。有人说人的生命好比一根细线,眨眼之间就可把它拉断。 他内心的恐惧霎时变成了狂怒。他决不能像汉森和卡罗琳那样遭人杀害,他决心以死相拼。黑暗中,他摸着周围的东西,想找到一件可用来自卫的武器。烟缸……开信的剪刀……都没有用。这些刺客一定有枪。这真像奥地利小说家卡夫卡书中描述的一场噩梦,无缘无故地遭到不明身份的匪徒暗算。 根据响声可以断定,他们就在门旁。杰德清楚地知道他已死到临头。但此时他身上出现了惊人的镇静,像他的病人那样,在自己生命的最后时刻,他脑中往事如云,思绪万千。首先他想到安妮,一股痛苦的惜别之情涌上心头。他又想到自己的病人,他们多么需要他呀?他还想到哈利逊·伯克,顿时心中感到一阵悲痛。他记得还没有告诉伯克的老板一定要把伯克关进精神病院。还有那些录音带,应放到合适的地方去……想到这儿,他心里不觉一震,也许他发现了战斗的武器! 他听到门把手的扭动声,看来门还锁着。但这扇门很不结实,对他们来说,破门而入简直易如反掌。黑暗中,他迅速摸到锁着录音磁带的桌子旁。这时,他听到门被推挤得吱扭作响,接着便是摆弄锁的声音。他们为什么不砸锁呢?他暗暗问道。在脑海深处,他仿佛意识到解释这个问题的重要性,但现在哪里顾得上去想它。他用颤抖的手打开了锁有录音磁带的抽屉,从装磁带的硬纸盒里摸山一盘走到录音机旁,开始装带。这是最可能成功的一次机会,也是仅有的一次机会了。 他站在那儿,集中思想,竭力回忆和伯克的详细对话。推挤门的声响越来越大。杰德默默地作了一个短暂的祈祷,然后提高嗓门大声说:“对不起,没电了。我肯定一会儿就会修好的。哈利逊,你怎么不躺下放松放松呢?” 弄门的响声突然停了。这时,杰德已将磁带装好。他按了一下放音键,什么声音都没有。当然啰,全楼都断电了嘛!他听见外面的人又开始弄锁。绝望的情绪攫住他的心。“这就好,”他大声说,“尽量放松,越放松越好。”说着,他伸手在桌子上摸到了火柴,从里边抽出一根划着了,借着光亮,他找到了标有“电池电源”的开关,他转了一下旋钮,然后又按了放音键。这时突然咔嚓一声,门锁被打开了。最后一道防线崩溃了。 在这千钧一发的紧要关头,屋内响起了伯克的说话声。“你要说的就这些吗?你根本就不想听我的证据。我怎么知道你不是他们的同伙呢?” 杰德僵尸似地钉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心像打雷般地轰鸣。 “你知道我不是他们的同伙,”录音机里杰德说,“我是你的朋友,正在尽全力帮助你……把你的证据告诉我吧。” “昨天夜里,他们闯进我家,”伯克的声音说,“他们是来害我的。可我比他们更聪明,我在寝室里睡觉,把所有的门都加了锁,因此他们无法接近我。” 门外的响声早已停息。 又是杰德的声音:“你向警方报案了吗?” “当然没有?这是警察和他们合伙干的。他们接到了杀死我的指令,但周围有人的时候,他们不敢轻举妄动。因此,我总在人群中活动。” “你能告诉我这些情况,我很高兴。” “知道了这些情况你打算怎么办?” “我在冼耳恭听你讲的每一个细节,”杰德的声音说,“我已把它全部”——这时,杰德的脑子里响起了警钟,下面的话将是——“录下来了。” 他向前一探身,关上开关。“——记在心里了,”杰德接着大声说,“我们要想出对付这件事的最佳方案。”他停住了,不能再放录音了,因为他无从知道应从哪里开始连接。他唯一的希望就是门外那两个人相信杰德和他的病人正在诊室里。即使他们相信了这一点,能阻止他们的行动吗? “像这样的病例,”杰德提高嗓音说,“司空见惯。也许你不信,哈利逊!”他发出了一声不耐烦的感叹。“我希望他们快把线路修好,使所有的灯重放光明。我知道你的司机在楼前等你,也许他会上楼看看到底出了什么事。” 杰德停下来,聚精会神地听门外的动静。门外的人在窃窃私语,他们在决定怎么办呢。突然,从街上传来的警车尖啸声由远而近。门外的耳语声听不到了。杰德搜索着外屋关门的声音,但没有听到。他们还在那儿等吗?警笛的叫声越来越大,到楼前时终止了。 突然灯全亮了。 第八章 “喝杯酒吗?” 麦格里维摇了摇头,他心情非常沉重,上下打量着杰德。杰德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苏格兰威士忌酒。麦格里维在一旁观望,一言不发。杰德的手还有些发抖,但由于威士忌酒的温暖流遍了全身,他感到自己紧张的心情放松了下来。 麦格里维是亮灯后两分钟来到诊所的。陪同前来的还有一位呆头呆脑,傻乎乎的警官。他坐在那里在本子上速记着谈话要点。 麦格里维说:“咱们再核实一遍吧,史蒂文斯医生。” 杰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故意装出一副镇定的样子,压低了嗓音,开始重复他的遭遇。“我锁了候诊室的门,向楼梯走去。突然,楼道的灯都灭了。我原想也许下面几层楼里的灯还亮着,于是我就继续向楼下走。”杰德迟疑了一下,当时惊恐的景象历历在目。“我看见一个人,手里拿着电简正在上楼。我原以为是守夜人比哥罗,就喊了几声,但不是他。” “是谁呢?” “我已经给你说过了,”杰德说,“我不知道,人家没有回答。” “那你根据什么说人家是来杀害你的呢?” 杰德很生气,本想反驳几句,但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他认为最重要的是使麦格里维相信他的判断。于是他接着说:“他们尾随着我回到了诊室。” “你认为是有两个人要害你吗?” “至少两个,”杰德说,“我听见他们在小声说话。” “你说进了诊室之后,就锁了通向楼道的门,对吗?” “不错。” “进了里星之后,又锁了通向外屋候诊室的门。” “不错。” 麦格里维走到连接候诊室和里屋的门旁。“他们试图砸开这道门吗?” “没有。”杰德实事求是地说。他记得当时自己对此也迷惑不解。 “好吧!”麦格里维说,“候诊室通往楼道的门锁了以后,需用一种特制的钥匙才能从外面把门打开。” 杰德迟疑了一下,他知道麦格里维要从自己嘴里套出什么话来。“是的。” “谁有那门的钥匙呢?” 杰德觉得脸上有点发烧,不好意思地说:“卡罗琳和我。” 麦格里维温和地接着问:“那些清洁工呢,他们怎么进来呢?” “我们为此作了一种特殊的安排。卡罗琳每周三个上午到诊所,开门让他们进来打扫。我的第一个病人到来之前,他们就将房间打扫完毕。” “这样似乎有些不大方便吧。为什么他们打扫完其他的房间之后,还不许进你这间屋子呢?” “因为我这里存放的都是绝密的档案卷宗。我宁愿麻烦一些,也不愿在没人的时候,让陌生人进屋。” 麦格里维看了警官一眼,看他是不是把杰德的话全部记录下来了。麦格里维看来很满意,他转身对杰德说:“我们进候诊室的时候门并没有锁着。没有砸门撬锁——锁竟然开了!” 杰德没有吭声。 麦格里维接着说:“你刚才告诉我们,有门钥匙的只有你和卡罗琳。卡罗琳的钥匙现在又在我们手里。请再想一想,史蒂文斯医生,谁还有那门的钥匙?” “再也没别人有!” “那么,你认为那两人是怎么进来的?” 突然,杰德明白了。“他们杀死了卡罗琳以后,仿她的钥匙配了一把。” “不排除这种可能。”麦格里维接受了这一推断,嘴角上露出一丝微笑。“果真是仿配,那我们就会在钥匙上发现石蜡的痕迹。回去让化验员化验一下。” 杰德点了点头。一种胜利的喜悦之情在心中油然升起,但这种喜悦瞬间又消失了。 “看来你的判断是,”麦格里维说,“两个人——目前我们假设没有女人——配了一把钥匙,进入你的房间要杀害你,对吗?” “是的。”杰德回答说。 “你说进屋之后,就锁了里屋的门,是真的吗?” “是的。”杰德说。 麦格里维的语气还比较温和:“但是,我们发现那门也被打开了。” “他们一定有那门的钥匙。” “那么,他们开门以后,为什么没下手呢?” “我已经讲过了,他们听到录音就——” “这俩亡命徒,费尽周折,弄灭了电灯,将你困在这里,又进入了你的房间——结果竟未伤你一根毫毛就悄然离去,无影无踪了?”他的话音里有一股酸溜溜的味道。 杰德觉得既窝火又憋气。“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对你明说了吧,医生。我认为不曾有人来过这里,也不相信有人企图杀害你。” “你可以不相信我的话,”杰德愤慨地说。“那电灯是怎么回事?那位守夜人比哥罗又到哪儿去了?” “他就在门厅。” 杰德心里一惊。“死了?” “没有,是他给我们开的门。总开关有根线出了毛病,比哥罗到地下室修理去了。我们来的时候刚刚修好。” 杰德麻木地看着麦格里维,最后“噢”了一声。 “我真不知道你玩的是什么把戏,史蒂文斯医生,”麦格里维说,“从现在起,不要把我拉扯进这件事。”他向门口走了几步。“请行个好,不要再给我打电话了,有事我会给你打的。” 警官啪的一声合上记录本,跟着麦格里维扬长而去。 威士忌的酒劲已经过去,快感也已消失,剩下的只有深深的抑郁。他处于种无法摆脱的极度困惑之中,不知下一步该如何办。他觉得自己很像喊“狼来了”的那个牧童,所不同的是这群狼是可置人于死地都看不见的幽灵。每当麦格里维一来,他们就无影无踪。究意是幽灵呢,还是……也许有另外的可能。太可怕了!他简直不敢使自己承认这一点。但是他必须承认。 他必须正视自己是妄想狂的可能性。 用脑过度易产生逼真的幻觉。他辛勤地工作,数年如一日,从未休过假;汉森和卡罗琳的死又起了催化剂的作用,使他的精神濒于崩溃的边缘,因此,现在发生的这件小事会被无限夸大,从而变得离奇。这似乎合乎逻辑,可以想象。患妄想症的人生活的地方,每时每刻,每件普通的东西,在他们眼里都具有不可言状的恐怖。和车祸一样,如果司机是故意杀人,肯定会走出车门,证实一下是否大功告成。昨天夜里来的那两个人,他并不知道他们是否带枪。妄想狂就不能断定他们是来杀人的吗?把他们视为鬼鬼祟祟的盗贼,似乎更合情理。他们听到屋里的说话声就溜走了。可以肯定,如果他们是刺客的话,就会推开已打开的门杀死他。他怎样才能发现实情呢?很显然,再求助于警方,已毫无用处,况且也没人可以求助了。 一种新的想法开始形成。它虽诞生于危难绝望之际,但越琢磨越有道理。于是他拿起电话簿,快速地翻阅着黄页——按行业划分和排列的电话号码部分。 第九章 第二天下午四点,杰德离开诊所,按电话簿的地址,驱车向西区驰去。车在一座古老的、用棕红色的石头砌成的公寓楼前停下。这楼年久失修,摇摇欲坠。他将车停在楼前时,心中反倒疑虑不安起来。是不是记错了地址?正当犹豫之际,一楼房间窗上的牌示跃入了他的眼帘,上面写着: 杰德下了车。那天,天气阴沉,寒风凛冽,预报傍晚还有小雪。他小心翼翼地走过冰雪覆盖的便道,进了楼房的前厅。 门厅里充满了来自厨房炒菜的香味和厕所里散发出的尿臭味。他按了一下标有“诺曼·穆迪——”的按钮。过了一会儿,蜂音器响了起来。他走了过去,找到了一单元。门上的牌子写着: 他按了一下铃就走进了房间。 穆迪不像是在奢侈品上胡乱花钱的阔佬。所谓的办公室看上去好像是患甲状腺亢进的旅馆服务员马马虎虎布置的,七零八碎的东西塞满了屋里的每一点可用的空间。房间的一个角落里放着一面破烂不堪的日本屏风;旁边有一盏东印度的落地灯;灯前放着一张斑痕累累的丹麦式的桌子;报纸杂志东一堆西一垛随处乱放。 里屋的门“砰”的一声开了。诺曼·穆迪走了出来。他身高约有五英尺五,而体重肯定有三百磅。走起路来东摇西晃,圆乎乎的脸上带着愉快的笑容;浅蓝色的眼睛流露出坦诚、正直的目光。他已全部秃顶,没有一根头发,脑袋的形状和鸡蛋差不多。至于年龄,则无法猜测。 “你是史蒂文斯先生吗?”穆迪打招呼。 “对,我是史蒂文斯医生。”杰德说。 “请坐,请坐。”大肚子说话带浓重的南方口音。 杰德环视了一下四周,想找个地方坐下。他把一沓健身和裸体杂志从一把十分破旧、甚至皮革面都破成碎条的椅子上搬开,小心地坐下了。 穆迪肥胖的身躯龟缩在一张超大的摇椅里。“哎,你找我有事吗?” 杰德觉得他到这里来似乎是个错误。在电话里,他清清楚楚地将自己的全名告诉了穆迪;前几天纽约所有的报纸在头版上都赫然登过他的名字,而自己竟在全市选择了这位从未听说过自己名字的私家侦探。他想找个借口立即离开这里。 “是谁向你推荐我的?”他追问说。 杰德迟疑了一下,不想冒犯他。“我从电话簿黄页里查到的。” 穆迪哈哈一笑。“没有黄页,被真不知该怎么办了,”他说,“黄页电话簿是自从用粮食酿酒之后最伟大的发明。”说完他又放声大笑起来。 杰德站了起来,心想自己在和一个白痴打交道。“对不起,穆迪先生,我耽误了你这么长时间。”他说,“我想回去考虑考虑,然后再……” “可以,完全可以,我明白,”穆迪说,“但你得付我会面费。” “当然啦,”杰德说着,从衣袋里掏出几张纸币。“多少钱?” “五十元。” “五十——”他很气愤,但有什么办法呢。只好自认倒霉吧。他抽出几张纸币塞到穆迪手里。穆迪精心地把钱点了一遍。 “多谢啦!”穆迪说道。杰德觉得今天算是办了件蠢事。他迈步向门口走去。 “医生……”杰德转过身来,穆迪正一边向他微笑,一边将钱装进马甲口袋里。“如果你觉得这五十美金花得冤枉,”他口气温和地说,“还可以坐下来跟我谈一谈。我总是说,把憋在心里的话都讲出来是最好的减轻思想负担的方法。” 出自肥胖蠢才之口的这种酸溜溜,辣乎平的规劝,几乎使杰德笑出声来。杰德大半辈子都是听别人诉说心中的苦闷,而今……他上下打量了穆迪一番。唉,说说有什么不好呢?也许对陌生人诉说一番还可以减轻苦闷。于是他又慢慢地回到原来的座位上。 “看来你的包袱不轻呵,医生!我常说,人多力量大,四个肩膀就比两个肩膀强嘛!” 杰德开始有点动摇,他经受不住穆迪这种格言式的规劝。 穆迪两眼注视着他,“你有什么麻烦吗?女人还是金钱?我常说,如果不贪财好色,就从根本上减少了世上许多麻烦。”穆迪目不转睛地看着对方,朝待着他的回答。 “我——我认为有人要杀害我。” 穆迪眨了眨那双蓝色的眼睛。“你认为?” 杰德没有正面回答。“也许你能告诉我谁是侦破这类案件的专家。” “当然能,”穆迪说,“诺曼·穆迪。全国最出色的侦探。” 杰德失望地叹了口气。 “你为什么不把事情告诉我呢,医生?”穆迪启发式地问,“看看咱俩是否可以理出个头绪来。” 杰德勉强地笑了笑。穆迪说话的口气完全跟杰德平时对病人说话的口气一样。静下心来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说出来有什么不可以呢?他深深吸了口气,然后用最简练的话言告诉了穆迪几天来发生的事情。他说着说着,竟忘记穆迪在身旁,他简直是在旁若无人地自言自语,描述着所发生的莫名其妙的怪事。他很明智,只字未提当时担心自己精神不正常。杰德已经讲完了,但穆迪还在乐呵呵地望着他。 “你似乎有点小题大作。可能真有人要杀害你,但也可能你是患有精神分裂症的妄想狂。” 杰德吃惊地抬起头,没想到诺曼·穆迪还真有两下子。 穆迪接着说:“你刚才说有两位侦探正在调查此事,你能让我知道他们的名字吗?” 杰德有些顾虑。他不愿让这家伙知道得太多。此时他但求尽快离开这里。“法兰克·安吉利,”他回答说,“和麦格里维中尉。” 穆迪的面部表情起了些微的、令人几乎察觉不出的变化。 “为什么有人要杀你呢,医生?” “我不知道。据我所知,我没有仇人。” “嗬,得了!每人周围都有仇敌。我常说,生活就像一个面包,仇敌使生活这块面包吃起来更有滋味。” 杰德没有作出任何同意的表示。 “结婚了吗?”穆迪接着问。 “没有。”杰德回答说。 “搞同性恋吗?” 杰德叹了口气。“又问这个,这些警方都问过了,并且——” “是呀。不过,是你花钱请我来帮你忙的。”穆迪毫不介意。“你欠别人钱吗?” “这个月的账还没付呢!” “你的病人怎么样?” “他们怎么啦?” “唉!我常说,寻找贝壳就要到海边去。你的病人都是一群疯子,你说对吗?” “不对,”杰德说得很干脆,“他们只不过有点毛病。” “是他们自身不能调理的感情上的毛病。会不会有病人在打你的主意呢?当然啰,没有任何事实上的原因,但他们会凭空想象出缘由而对你怀恨在心。” “有可能。有一点可以肯定,我的大部分病人都经我治疗一年或一年多了,在这么长的时间里,我对他们的了解如同正常人之间的了解一样。” “他们从没有对你大动肝火吗?”穆迪有点天真地问。 “有时候发火。但是,我们不是在找怒汉狂人,而是在找杀人狂,杀害了至少两个人,又几次企图杀害我的那个杀人狂。”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说:“如果他是我的病人,而我至今还没有任何察觉,那么,你面前的便是天字第一号草包心理分析家。” 他抬起头,发现穆迪正在注视着自己。 “我常说,办事要分先后。”穆迪心情愉快地说。“第一步我们要搞清楚是否真有人要送你归天,还是你自己想入非非,无中生有。对吗,医生?”说完,他咧嘴笑了笑。他的话虽然刺耳,但微笑暖人心,叫人无法生他的气。 “怎样才能搞清楚呢?”杰德问。 “很简单,”穆迪说,“你的问题是这样:你正站在本垒上准备击球,但还不知道是否有人要掷球。因此,首先我们要弄清楚是否真有一场比赛,然后再查明有哪些运动员。你有汽车吧?” “有啊。” 这时杰德早已把另找私家侦探的想法抛到九霄云外。他现在意识到,在穆迪那平淡无奇的脸上以及那些不伦不类,自编自造的警句中,蕴藏着宁静和智慧。 “我认为你精神太疲劳了,”穆迪说,“想让你休息几天。” “什么时候开始?” “明天上午。” “那怎么能行!”杰德不同意,“我已经和病人约好了……” 穆迪没等他说完就打断他的辩解。“取消约会。” “为什么要这样呢?” “我不是在给你讲应怎样解决你的难题吗?”穆迪问。“从这里你直接到旅行社去,让他们给你在——”他想了想,“格鲁辛吉饭店预定一个房间。那是横贯卡兹奇山脉的一次愉快的旅行……你住的那楼有车库吗?” “有。” “好哇!告诉车库的人,为了这次旅行,把车检修一下。你不愿半路上汽车出故障吧?” “下周再去不行吗?明天我已经安排满了。” “定完房间以后,就回到诊室去,电话通知病人说你有急事,一周后才能回来。” “我真的不能走,”杰德说,“这是不——” “你最好打电话通知安吉利,”穆迪接着说,“我不愿你走后警方到处找你。” “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杰德问。 “为了你那五十美元呀。这倒提醒了我,还应付我二百美元的定金,另外,每天给我五十美元作日常费用。” 穆迪拖着他那肥胖的身躯从摇椅上站起来。“你明天要起个早,”他说,“以便在天黑前到达。早晨七点出发行吗?” “我……我想行吧。可是,到山里去有什么好处呢?” “如果走运,我们能发现运动员名单。” 五分钟后,杰德心事重重地上了汽车。他已对穆迪讲过,他不能走,不能如此匆忙地离开自己的病人;但是他知道现在不得不走了。他已把自己的生命交给了私家侦探界的福斯泰夫(莎士比亚剧中一个肥胖、快活、滑稽的角色)。在他准备开车离去的时候,又看到了窗户上的那块小牌子: 但愿如此,杰德默默地祈祷着。 旅行之事按计划进展得很顺利。杰德来到了麦迪逊大街上的旅行社,在格鲁辛吉饭店预定了一个房间,拿了一张交通图和许多有关卡兹奇山脉的彩色小册子。尔后,他又给诊所的问询处打了个电话,让他们通知病人,取消预约,以后另行通知约见日期。最后,他又给第19区警局挂了电话,找安吉利通话。 “安吉利有病在家。”一个呆板的声音说。“要他家的电话号码吗?” “好吧!” 几分钟后,电话接通了。听安吉利的声音就知道,他患了重感冒。 “我决定到外地去几天,”杰德说,“明天上午走,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对方没有马上回答,看来安吉利是在考虑什么。“这个主意不坏,到哪儿去?” “我想开车到格鲁辛吉饭店住几天。” “好哇,”安吉利说,“不要着急,我和麦格里维会把事情搞个水落石出的。”他稍犹豫后说:“昨天你诊室出的事我已听说了。” “是麦格里维讲的吧?!”杰德问。 “你见到要杀你的人了吗?” 看来安吉利还是相信他的。 “没有。” “没有任何有助于我们破案的线索吗,比如肤色、年龄,身高?” “对不起,”杰德说,“太黑了,看不清。” 安吉利用几乎不通气的鼻子使劲吸了吸气。“好吧?我会密切关注这一事情的。也许你回来时就有好消息了。自己要当心,多加保重,医生。” “我会小心的。”杰德感激涕零。说完挂了电话。 尔后,他给哈利逊·伯克的老板打了个电话,简单地介绍了伯克的病情,告诉他尽快把哈利逊送进精神病院,别无选择。然后杰德又和彼得通了电话,将旅行一周之事告诉了他,并请他为伯克作一些必要的安排,彼得一口应充。 一切准备就绪,只待明早动身。 最使杰德不安的是星期五见不到安妮了,也许永远也见不到她了。 在驱车回家的路上,他反复琢磨着诺曼·穆迪这个人。他对穆迪的用意也可猜出一二,让杰德告诉所有的病人,他要离开几天,这样可以发现杀人者——如果有的话——是不是杰德的病人之一。以杰德的此次外出为诱饵,引杀人狂钻入圈套。 穆迪还叮嘱他把通讯地址及时告诉总机和门卫,让众人都知道他的去向。 杰德把车开到楼前停了,麦克已在那里迎接他。 “我明早要出去旅行,麦克,”杰德告诉他说,“请车行把我的车检查一下,加满油,可以吗?” “这事交给我了,史蒂文斯医生。什么时候用车?” “七点出发。”杰德感觉到麦克一直盯着他走进公寓。 走进住所,锁了门,又仔细检查了一遍窗户。一切都没有问题。 他吃了两片可待因,脱了衣服,痛痛快快地先冲了个热水澡,又浸泡在澡盆里,懒洋洋地,舒服极了。精神上的紧张和浑身的疼痛都被热水浸泡得化为乌有。他躺在舒适的澡盆里,静静地思索着。为什么穆迪一再叮嘱他别让汽车半路上抛锚?因为最可能遭受攻击的地点是卡兹奇山区中人迹稀少的公路上。万一杰德受到攻击,穆迪能有什么对策呢?穆迪拒绝向他透露整个方案——如果有方案的话。他越琢磨越觉得自己正往套子里钻。穆迪说他为追杀杰德者设下了圈套。但是想了一遍又一遍,答案总是一个:好像是为抓住杰德而设的圈套。这是为什么呢?杀了他对穆迪有什么好处呢?杰德暗暗思忖,天哪?我在曼哈顿电话簿的黄页里随便找了个名字,而现在——我相信——这个人要暗害我!我是妄想狂! 他觉得眼皮沉重,药和热水澡还真起作用。他将疲倦的身躯拖出澡盆,小心地用毛巾擦干伤痕累累的身体,穿上睡衣。他上了床,将闹钟拨到六点整。卡兹奇!他想,这个名字真恰当(卡兹奇英文为:catskill。该单词可分解为cats-kill,倒过来便是kill-cats,意为“杀猫”)。想着想着就进入了梦乡。 清晨六点,闹钟把杰德从梦中惊醒。好像时间根本就没有流逝,一醒来首先想到的是:我不相信这是一连串的巧合,也不相信我的一个病人是杀人成性的凶犯。因此,要么我已是妄想狂,要么正在变成妄想狂。事不宜迟,必须立即请教其他的心理分析专家,可以先给罗比医生打个电话。他知道,那意味着自己事业的结束,无异于自杀。但这实在是出于无奈。如果他真患妄想症,他们也一定会对他进行治疗的。是不是穆迪认为他接手了一件“精神病例”,故而建议我休假?不是因为他相信有人要我杰德的命,而是因为看到了精神崩溃的症状,也许最明智的举动就是听穆迪的话,到卡兹奇山里度几天假。他自己解开了思想疙瘩,开始冷静地进行自我评价,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精神出问题,开始脱离现实。度假回来后,他将与罗比医生预约,接受他的治疗。 作出这样的决定杰德是很痛苦的。但一旦决定,心也就安定下来了。他穿上衣服,把五天内所需换洗的衣服放进皮箱。然后,提着箱子向电梯走去。 埃迪没有上班,电梯要自己操作。杰德把电梯一直开到地下室的车库。他环视了一下,想找到威尔特,但是他无影无踪。车库里空无一人。 杰德看到自己的汽车停在一个角落里,紧挨着水泥墙壁。他走到车旁,打开后门把提箱放在汽车的后座上,又打开前门,侧身钻进汽车,坐在方向盘前。正当他准备发动马达时,不知从哪儿突然窜出一个人影来。杰德不由得大吃一惊。 “你真准时。”原来是穆迪。 “我真没想到你会来为我送行。”杰德说。 穆迪看着他直笑,胖胖的脸上咧着一张大嘴。“我没事可干,睡也睡不着。” 杰德对穆迪的老练圆滑顿时肃然起敬。他只字不提杰德是精神病人,别出心裁地建议他驱车到乡间去休假。现在杰德只好假戏真做,以表明一切都很正常。 “我想来想去,最终认为你的想法是对的。我要开车进山,看看是否能得到这场球赛的运动员名单。” “噢,要为这个目的,”穆迪说,“你哪儿也不用去了,已有人替你张罗好了。” 杰德茫然不解地看着他:“我不明白。” “很简单。我常说,你要刨根问底,就得开土挖掘。” “穆迪先生……” 穆迪靠着车门,“你知道我发现你这点麻烦事的诱人之处在哪里吗,医生?似乎每隔五分钟就有人要暗算你——大概是这样。大概正是这点吸引了我。在我们还没有弄清是你精神失常,还是真的有人要杀死你之前,我们无从着手。” 杰德看着他,“可是,卡兹奇山……”他轻声地说。 “噢,你根本就不用去卡兹奇山,医生。”他打开车门。“下车吧。” 这下可把杰德弄糊涂了,他只好从命下了车。 “你知道吗,那只不过是虚张声势。我常说,要想逮住鲨鱼,就必须先把水搅浑。” 杰德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脸。 “看来你无论如何也到不了卡兹奇山。”穆迪不紧不慢地说。他绕到车前,抓住车盖拉手,打开了车盖。杰德跟过去,站在一旁朝里一看,继电器上绑着三根雷管,两根细导线松松地接在打火装置上。 “饵雷。”穆迪说。 杰德看着他,不解地问:“你是怎么——” 穆迪笑了笑。“我说过我睡不着觉,差不多半夜就到了这儿。给了守卫点钱把他打发走了,让他去散散心。我便趁机躲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里。这位看守的合作还值二十块钱,”他补充说,“我不想使你显得那么小气。” 霎时,对这位胖先生的敬慕之情油然升起。“你看见是准干的吗?” “没有。这事是我来之前干的。清晨六点我估摸着没人再来了,就检查了一遍,”他指着那两根悬松的连线说,“你的‘朋友’也真够精明的,他们还装了第二个饵雷,假如你完全打开车盖,这根线就会引爆。同样,如果启动马达,也会引爆。这些炸药是够炸毁大半个车库。” 杰德听后觉得一阵难受,有股说不出的滋味。穆迪同情地望着他。“打起精神来!”他说,“看看我们取得的成绩。我们已弄清了两件事:第一,你不是精神病;第二,”脸上的笑容突然消失了,“我们知道有人千方百计要杀死你,史蒂文斯医生。” 第十章 他们坐在杰德的起居窒里交谈着。穆迪肥胖的身躯不但填满了大沙发,还挤到座外来。穆迪已将拆下的炸弹小心地放进自己汽车的后备箱里了。 “难道你不应该留着那颗炸弹不动,让警察亲眼看一看吗?”杰德问。 “我常说,世上最易让我混乱的就是信息过剩,叫人无所适从。” “这件事可以向麦格里维证明我一直讲的是实情。” “是吗?” 杰德明白他的意思。至于对付麦格里维,杰德完全可以把炸弹放回原处。然而,一个私家侦探,竟对警察隐瞒证据,这样的事对杰德来说,未免有点费解。他觉得穆迪好像一座巨大的冰山,大半个在水面之下,在这个看起来温和斯文、步履蹒跚的乡巴佬的背后,有个真正的穆迪。现在听了穆迪这番谈话,他不禁欢欣鼓舞。他没有精神错乱,世界上也没有突然间险恶恐怖的巧合。此刻,凶手仍逍遥法外,而且出于某种原因,正在追杀杰德。杰德想:天啊?毁坏我们的肉体是何等的容易呀!几分钟前,他作好思想准备,相信自己是妄想狂。穆迪对他真是恩重如山。 “……你是医生,”穆迪说,“而我是上了年纪的侦探。我常说,不入蜂窝,焉得蜂蜜。” 杰德渐渐明白了穆迪的隐语:“你是想听一听我的看法,我们在搜寻的是什么样的人。” “正是这样,”穆迪笑了笑,“我们是在同疯人院跑出来的杀人狂打交道呢,还是——” 精神病院,杰德自然想到。 “背后还有文章吗?” “还有更复杂的背景。”杰德立即回答说。 “根据什么呢,医生?” “首先,昨晚有两人闯进我房间,如果说一人是疯子,这还可以接受。但两个疯子合谋就令人难以置信了。” 穆迪点点头表示同意:“接着说,接着讲。” “第二,精神失常的人会有失控行为,但是这件事自始至终都井井有条。我不明白,为什么约翰·汉森和卡罗琳·罗伯茨相继被杀;如果没有错的话,我则是第三个,也是最后一个遇难者。” “根据什么说你是最后一个呢?”穆迪好奇地追问。 “因为,”杰德回答说,“如果还有其他的暗杀,那么他们第一次谋害我失败以后,就会紧接着干掉名单上的另一个人。但是他们并没有那样做,而是一直把目标对准我,必置我于死地而后快。” “你知道吗?”穆迪称赞说,“你天生就是当侦探的材料。” 杰德紧皱眉头。“有几件事真不可思议。” “哪件事?” “第一,动机,”杰德说:“我不知道谁对我——” “以后再谈这个问题。还有什么?” “如果真的有人要害死我,当汽车撞倒我以后,司机只要向后倒一下,再从我身上轧过去,不就完了吗?当时我己失去知觉了。” “噢?这就涉及到本森先生了。” 杰德看着他,感到莫名其妙。 “本森先生是那次车祸的见征人,”穆迪耐心地解释,“我在关于车祸的报道中看到了他的名字。昨天你离开我办公室后,我找了本森一趟。到他家乘出租要花三块五美金,对吗?”杰德点了点头,没有吱声。 “顺便说一下,本森先生是个皮货商,那些裘皮华丽极了,如果你打算为女朋友买件裘皮大衣,我可以给你打折扣。言归正传,星期二晚上,也就是出车祸的那天晚上,本森从他嫂子工作的办公楼里走出来,他哥哥马泰——一个《圣经》推销员——得了流感,他是去送药的。他嫂子下班后顺便把药带回家给他哥哥服用。” 杰德听得有点不耐烦了,但他极力克制自己。即使诺曼·穆迪坐在那里,全篇背诵《人权宣言》,他也要强迫自己听下去。 “本森先生放下药之后,就走出大楼,正巧看见那辆高级轿车向你撞去。事情就是这样,当然,那时他不知是你。” 杰德连连点头。 “从本森所在的角度看,汽车好像在滑行。你被车撞倒后,他便急忙跑过去,看是否能帮你什么忙。那辆轿车向后倒了一下,正要从你身上轧过,司机看见了本森先生,于是就像蝙蝠出窝那样逃之夭夭了。” 杰德咽了口唾沫。“假如没有本森先生挺身过问的话……” “是啊,”穆迪深沉地说,“那我们就不可能见面了。这帮家伙不是在做儿戏,而是要对你下毒手呢,医生!” “那晚摸入我的诊所是怎么回事呢?为什么他们不破门而入呢?” 穆迪冷静地思索了一会儿,“这还是个迷。他们完全能够冲进屋去,杀死你以及和你在一起的任何人,然后再溜之大吉,不会被人发现。但实际上,当他们发现你不是孤身一人时,就悄悄溜走了。这显然和他们的整体做法很不相称,除非……”他说。 “除非什么?” 从穆迪的面部表情可以看出他在思索着什么。“我在想……”他喘了口气。 “想什么?” “还不太成熟。在发现他们杀人动机之前这个想法没有什么意义。” 杰德无奈地耸耸肩膀。“我不知道谁有杀我的动机。” 穆迪考虑了一会儿。“你和你的病人汉森和卡罗琳之间有什么秘密吗,只有你们三人知道的秘密。” 杰德摇摇头。“我唯一的秘密就是保密的病人档案,但也没有任何东西值得大开杀戒。我的病人中既没有外国间谍,也没有在逃的罪犯。他们不过是平民百姓——家庭妇女、专业人员、银行职员——一群有毛病的人。他们的那种毛病自己是无法改正的。” 穆迪坦然地望着他。“你敢肯定没窝藏凶手吗?” 杰德口气坚决地说:“绝对没有。我昨天也许还不敢这样说。对你实说吧,昨天我还以为自己得了妄想症,而你是在哄骗我。” 穆迪笑了笑。“我也曾有过这种考虑。”他说。“你和我电话相约以后,我对你作了一番调查,拜防了几位医生朋友,看来你还很有名望。” 看来,“史蒂文斯”先生还真为穆迪这乡巴佬撑了门面。 “如果我们现在去警察局,”杰德说,“报告所掌握的情况,起码可促使他们采取行动,挖出幕后操纵者。” 穆迪用带有几分吃惊的目光看着他。“你这样认为吗?目前我们还没有足够的证据,对吗,医生?” 事实也是如此。 “我绝不会丧失信心的,”穆迪说,“我们已取得了实质性的进展,大大缩小了范围。” 杰德的声音流露出失望的情绪,“美国本土任何人都有可能作案。” 穆迪坐在那儿,凝视着天花板。最后他摇了摇头,“家属。”他叹了口气说道。 “家属?” “医生,你说你非常了解你的病人,我相信你的话。你说他们不可能干这种事,我只好同意,因为‘蜂窝’是你的,你就是‘蜂蜜’的保管员嘛!”他倚靠在沙发背上,“但是,请告诉我,你接收病人时,要见他们的家属吗?” “不!有时家属根本就不知道病人在接受精神分析治疗。” 穆迪仰靠在沙发上,感到很满意。“既然如此,可就有戏了。”他说。 杰德看着他,“你认为是病人的家庭成员要杀害我?” “有这种可能。” “他们和病人一样,无缘无故不会害我。和病人相比,家属更与我素不相识,无冤无仇。” 穆迪吃力地站直了身子。“有的事是你万万想不到的,医生。告诉你本人打算怎么办吧,先给我开列一张近四五周内接待的病人的名单好吗?” 杰德犹豫了一下,最后说:“不行!” “因为医生对病人保密的承诺吗?现在是该灵活一点的时候了,你的生命危在旦夕!” “我认为你的思路不对。这几天发生的一切和我的病人及其家属都毫不相干。即使他们家中有精神病患者,在精神分析中也能觉察出来。”他摇了摇头。“对不起,穆迪先生,我一定要保护我的病人。” “你说过,在病历中没有什么重要内容。” “对我们都无关紧要。”他想起了病历中的一些内容。约翰·汉森在第3大街的酒吧里和海员鬼混;苔莉·华西朋和乐队队员动手动脚,寻欢作乐;十四岁的九年级学生伊夫琳·沃夏克是个暗娼……“对不起,”他又说了一遍,“我不能让你看病历档案。” 穆迪耸耸肩膀,“那就算了吧,”他说,“算了。不过你得为我干点事。” “干什么呢?” “将上个月你与病人的谈话录音带全部拿出来,逐个仔细听一遍。这次不要像医生那样,而要像侦探那样去听,去捕捉可疑的蛛丝马迹。” “包在我身上,分内之事,理应尽力。” “再重申一下,你要百倍警惕,存没有破案之前,我不愿失去你。”他顺手拿起大衣,费了好大劲才穿上,那动作活像大象跳芭蕾。杰德想,按理说胖人有风度,但穆迪不在此列。 “你知道这个难题的特点吗?”穆迪问。 “什么特点?” “你刚才已点到了。你说有两个人,可能其中一人对你怀有刻骨仇恨,必置你于死地而后快,可为什么是两个人呢?” “不知道。” 穆迪两眼直勾勾地望着他。“哎哟?”他最后惊叫道。 “什么事呀?” “刚才我灵光一现,有了新的推断,不仅是两个人,可能有更多的人在伺机对你下毒手。” 杰德用怀疑的目光瞅了他一眼。“你意思是说有一群疯子在追踪我?无稽之谈!” 穆迪的脸上呈现出喜悦和兴奋。“医生,我能想象出谁可能是这场球赛的裁判。”他看了杰德一眼,眼睛显得分外明亮。“我现在还无法解释,但知道是谁。” “谁呀?” 穆迪摇摇头,“如果我告诉了你,就会被送上西天的。我常说,不要信口开河,夸夸其谈,肚里要真有货才行。好比射击,要先检查一下子弹是不是上了膛。现在我仅是练习射击。如果我的路子走对了,再告诉你也不迟。” “但愿你走对路子。”杰德急切地说。 穆迪盯着杰德,过了一会儿说:“不,医生,如果你珍惜生命的话……但愿是我错了吧。” 说完,穆迪就走了。 杰德乘出租汽车来到诊所。 这天正是星期五,离圣诞节只有三天了。马路上的人熙熙攘攘,热闹非凡,多半是采办圣诞节用品的人们。他们穿着厚厚的衣服,顶着来自哈得逊河的凛冽寒风。明亮的商店橱窗都披上了节日的盛装,布满了装有彩灯的圣诞树,还有耶稣诞生图中的人物雕像。人间太平——圣诞树——伊丽莎白及他们未出世的婴儿。终有一天——假如他幸存在世——他将创造自己安宁的生活,不再受过去那痛苦的折磨,让过去永远成为过去。他知道,也许能与安妮……他果断地止住这联翩而至的浮想。对一个即将同自己心爱的丈夫一道离开美国的已婚女子想入非非,未免有点荒唐。 出租车开到诊所楼前停下来。杰德从车内出来,神色不安,东张西望。可是,他该如何提防呢?杀手是什么人,用什么武器,他一无所知。 他进候诊室后,锁了外屋门,走到放磁带的嵌板前,打开了嵌板。磁带是按时间顺序排列的,并标有每个病人的姓名。他挑出最近几天的录音带,放在录音机旁。他取消了这一天所有的预约,以便集中精力,或许能从病人的朋友和家属中发现疑点和线索。他觉得穆迪的建议有点离谱,但出于对穆迪的尊重,对他的建议不能置之不理。 当他选好一盘磁带准备放音时,脑海里立刻浮现出上次使用录音机的情景。难道就在昨天晚上吗?这一联想再次使他全身充满了恐惧感。有人企图在杀害卡罗琳的地方杀害他。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从没有把每周去工作半天的免费诊所的病人考虑在内,这或许是因为谋杀地点都在这边的诊所附近,而不在免费诊所那边。可是……他走到标有“临诊”字样的柜子前,查看了部分磁带,最后选中了六盘。他把其中一盘放入录音机。 罗斯·格雷厄姆。 “……一桩偶然事件,医生。南希爱哭,她一直是爱哭爱闹的孩子,所以我揍她是为她好,明白吗?” “你试图找出南希爱哭的原因吗?”录音里杰德的声音。 “她是被宠坏的。她父亲把她娇惯坏了,自己却扔下我们娘俩远走高飞了。南希总认为她是爸爸的女儿。可是哈莱就这样走了,他到底给过她多少爱呢?” “你和哈莱没有结婚,是吗?” “这个……按习惯做法同居,我想这是行话吧。我们本来是准备结婚的。” “你们同居了多久?” “四年。” “哈莱离开你多久后,你打断南希胳膊的?” “大概一周左右吧。我不是存心打的。她哭闹个没完没了,后来我就操起这帘棍打她了。” “你认为哈莱对南希的爱超过对你的爱吗?” “不,哈莱爱我都爱得发疯。” “那么,你认为他为什么离开你呢?” “因为他是男人,你清楚男人是什么东西?野兽!你们所有的男人都是!你们男人都应像猪一样被屠宰!”她哭哭啼啼地说。 杰德关上录音机,他很同情罗斯·格雷厄姆的不幸。她是个患精神病的厌世者,曾两次把六岁的孩子打得死去活来。但罗斯·格雷厄姆的精神病与谋杀者的行为模式截然不同。 他放上第二盘临诊录音磁带。 亚历山大·福伦。 “福伦先生,听警察说你用匕首袭击了查普平先生。” “我只是奉命行事。” “有人指使你杀死查普平先生吗?” “是的,他让我这么干的。” “他?” “上帝。” “上帝为什么要杀他?” “因为查普平是个恶魔。他是演员,我见他在舞台上,亲吻了这位女士,这位女演员,在所有的观众面前,他亲吻了她,还……” 沉默。 “说下去。” “他碰了她——她的乳房。” “那使你恼火了?” “当然,我恼火极了。难道你不懂那是什么意思吗?他对她怀有性欲。我从剧场里出来时,觉得好像刚从罪恶之城所多玛和娥摩拉(所多玛、娥摩拉都出自《圣经》)出来一样。他必须要受到惩罚。” “所以你就决定杀死他?” “我没有决定,是上帝的旨意。我只是执行命令。” “上帝常同你对话吗?” “要我替天行道的时候,会同我说话的。他选择我做他的御用工具是因为我纯洁。你知道什么使我纯洁吗?你知道世界上最干净的事是什么吗?是杀死邪恶的魔鬼。” 亚历山大·福伦,三十五岁,帮一位面包师干活。他曾住精神病院长达六个月之久,后来出院。难道上帝会指使他去杀死汉森,一位同性恋者;卡罗琳,曾是妓女;杰德,他们的恩人吗?杰德认为这是不可能的。对福伦的分析判断是在阵阵痛苦中进行的。不管是谁预谋凶杀,都是精心策划的。 他又放了几盘临诊录音带,但没有一盘与所寻求的内容有关、与谋杀方式有关。确实无关。看来谋杀者绝不是正在接受治疗的任何病人。 他重新翻了病人的录音档案,其中一人的名字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装好录音带。 斯基特·格伯森。 “您好,大夫。你和我在一起,一定很愉快吧?” “今天你感觉挺好?” “要是我稍好一点,他们就会把我关起来。昨晚看我的演出了吗?” “没有。很遗憾,我没能去。” “我大获成功。杰克·古尔德称我为‘世界上最可爱的喜剧家’。我算老几,怎敢和杰克·古尔德这样的天才争辩呢?你真该光临剧场亲耳听一听,全场掌声雷动,好像我在台上出了丑一样。你知道这说明了什么吗?” “那说明他们能鉴别节目的好坏。” “你真聪明。你这家伙,我喜欢的正是你这样的人——富有幽默感的精神病医生。上次给我看病的那家伙真讨厌,还留着大胡子,可把我惹怒了。” “为什么?” “因为是个女的。” 放声大笑。 “那时我一点也不见好,对吗,老伙计?说真的,我现在感觉这么好的原因之一就是我刚抵押了一百万块钱——数数吧——百万大元——救援尼日利亚比夫拉地区的穷孩子。” “难怪你情绪这么好啊!” “你这个精明鬼。这事成了世界各国报纸头版头条的新闻。” “有那么重要吗?” “什么意思,‘有那么重要吗’?有几个人能提供这样巨额的抵押贷款。你不得不佩服彼得·潘。我能抵押这笔贷款,太高兴了。” “你一直说‘抵押’,你的意思是说‘给’吗?” “‘抵押’——‘给’——有什么区别呢?你抵押贷款一百万——或给几千块——他们都会拍你的马屁……我告诉你了吗?今天是我的生日。” “没有哇。祝你生日快乐!” “谢谢!十五年啦,你还没见过萨莉,她是世上最可爱的女人。我的婚姻确实是幸福美满的。你知道,婚姻不幸会带来多大的痛苦吗?好啦!萨莉有两个弟弟,伯恩和查理。我曾同你谈及他们的情况。伯恩是我电视节目的主笔;查理是我的制片人。他们都是天才。我的电视生涯已达七年之久。在尼尔逊地区十佳评选中,我们总是榜上有名。和这种家庭联姻,说明本人够精明的吧,嗯?多数女人勾引到丈夫后就变得又胖又邋遢,可是萨莉,上帝保佑,同我们结婚时相比,现在反倒更苗条了。真有贵夫人的派头……有烟吗?” “给,我以为你戒烟了呢。” “不瞒你说,我只想显示一下我有那种毅力,所以我戒了。现在抽烟是因为我想……昨天我又同关系户达成了一笔交易,我真的骗了他们。我的时间到了吗?” “还没呢。你不耐烦了吗,斯基特?” “实话对你说,亲爱的,现在我好端端的,他妈的,真不知道还来你这儿干什么?” “再也没问题了吗?” “我?活在这个世界上,我也是凡人。有事一定来求你,你帮了我的大忙。你是理想中的神医。用你挣的钱做本,我也许应该自己挂牌开业,对吗?……这使我想起了一个笑话。一个家伙来到了心理诊所,由于胆怯或紧张,便躺在长椅上一句话也不说。一小时后,精神病医生对他说:‘五十块钱。’这样连续付了整整两年,那笨蛋还是一声不吭。一天他终于开口说话了:‘医生——我问个问题好吗?’‘当然可以。’医生回答。那家伙说:‘你要个搭档吗?’” 爽朗的笑声。 “你有阿斯匹林什么的吗?” “当然有。是不是头痛病又犯了?” “没有我抗不了的病,老伙计……谢谢。这药准管用。” “你觉得头痛是怎么引起的?” “就是演出的压力……今天下午,我们还要对台词。” “那使你紧张吗?” “我?去他妈的,我才不呢,有什么紧张的?如果演出效果不好,我就向观众使眼色,做鬼脸。观众很欣赏这一套,无论演出多么差劲,鄙人斯基特照样吃香。” “每星期都这样头痛,你认为是什么缘故呢?” “他妈的老子怎么知道?你是医生,应当告诉我为什么。我不是付钱让你一屁股坐在这里问我一小时这种愚蠢的问题。天啊?像你这样的白痴要是连那么简单的头痛也治不了,他们就不该让你到处随便瞎折腾,搅乱大家的生活。你是从哪儿弄到行医执照的?从兽医学校吗,我的猫病了,也不会让你治疗。你纯粹是个该死的江湖骗子!我是被萨莉骗到你这儿来的,只有这样才能摆脱她的纠缠。你知道我怎么解释‘地狱’这个词吗?同相貌丑陋,干瘪瘦小的老婆一起生活十五年。如果你还想找傻瓜上你的当,就找她的两个混蛋弟弟伯恩和查理好了。查理,我的主笔,不知铅笔的哪头有铅,她的弟弟伯恩更笨得出奇。但愿他们都会摔死,他们想要搞我。你以为我喜欢你?狗东西!你他妈的大模大样地坐在这里俯视着大家。你没有烦恼,从不苦闷,是不是?你知道为什么吗,你一点也不实际,完全脱离现实,成天坐在这里骗病人的钱。听着,我决不放过你,狗娘养的。我要向全美医生协会控告你……” 抽泣声。 “我要不去对台词就好了。” 沉默。 “嗨,好了——打起精神来,下周见,亲爱的。” 杰德关了录音机,斯基特·格伯森,美国最受欢迎的喜剧大师,十年前就应送疯人院了。他的怪癖是痛打年轻的金发女郎,到洒吧胡闹。斯基特个子矮小,可他当年还是靠职业拳击起家的,知道如何伤害对方。他最喜爱的活动是到同性恋的酒吧,把轻信的同性恋者骗进男厕所,然后打得那人不省人事。斯基特曾多次被警察抓获,但每次都私下了结。他毕竟是美国最受爱戴的喜剧家。斯基特的病情已严重到杀人的地步。在盛怒之下,完全干得出来。但杰德并不认为他无情无义得要干这种预谋暗杀的勾当,在这一点上杰德深信不疑。解决问题的关键也就在于此。凡是企图谋杀他的人都不是一时感情冲动,而是精心策划,且手段残忍,总之,必定是个疯子。 第十一章 电话铃响了,是电话服务台打来的。所有的病人都打通了,唯独安妮·布莱克没有接通。杰德谢过电话员之后,就把电话挂了。 这么说安妮今天要来啰。一想到马上就要见面,内心再也无法平静,他欣喜若狂,兴奋异常。他必须记住,她登门拜访完全是看在关系的分上,为自己治疗的医生有请,自然得遵命。他坐在那里想着安妮,到底对她了解多少……唉,太少了。 他把与安妮谈话的磁带放进录音机里,开始听起来。这是最初面谈的录音之一。 “舒适吗?布菜克夫人?” “舒适,谢谢。” “放松了吗?” “放松了。” “你还攥着拳头呢!” “可能我有点紧张。” “紧张什么?” 长时间的沉默。 “谈谈你的家庭生活吧,你刚结婚六个月对吗?” “是的。” “请接着往下讲。” “我嫁了一个奇男子,我们有一幢漂亮的房子。” “什么样的房子?” “法国式的乡间别墅,非常漂亮的老房子,它前面有一条弯弯曲曲的汽车道,屋顶上有一只没有尾巴的铜公鸡,那是风向仪,大概很久以前被一个猎人射掉了尾巴。我们有五公顷地,大部分覆盖着灌木,我常散步,走得很远,好像我就生活在乡间一样。” “你喜欢那儿吗?” “非常喜欢。” “你丈夫也喜欢吗?” “我想他也喜欢。” “一个不喜欢乡间的人通常不会在乡间买下五公顷地。” “他爱我,为我买下了这块地,他很慷慨大方。” “我们就谈谈他吧。” 沉默。 “他长得好看吗?” “安东尼很漂亮。” 杰德感到妒火中烧——一种非理性的、违反医生职业道德的忌妒。 “夫妻生活满意吗?”杰德好像舌头碰了一下痛牙似的,钻心的疼痛。 “满意。” 他能想象她在床上嬉戏时的模样:热情满怀、高度兴奋、温柔迷人、疯狂撒野……他命令自己别再胡思乱想,接着往下问。 “你想要孩子吗?” “呵,是的。” “你丈夫也要孩子吗?” “当然想要。” 沉默了好一阵子,只听见录音带发出的咝咝声,然后传出杰德的声音:“布莱克太太,你说到我这儿来是因为你遇到了严重问题,这关系到你丈夫,是吗?” 没有回答。 “那么,我断定就是这么回事了。你刚才告诉我你们互敬互爱,彼此忠诚相待,双方都想要孩子。你有一个可爱的家,你丈夫在事业上很成功,人又漂亮,对你百依百顺,把你宠坏了,你们刚结婚六个月,依我看你真不如说:‘我会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医生?’” 只有录音带转动的声响,没有说话的声音。最后她开口了:“这件事我很难与别人谈论,我本以为可以告诉一个不相识的人,然而——”他很清楚地记得她在长榻上不安地扭动身子,睁着大眼瞧着他的样子。 “现在更难了,你明白……”她加快了速度,想要越过使她沉默的障碍。“我听到了一些事,对此我很可能得出错误的结论,但愿是我猜错了。” “这些事与你丈夫的私生活有关?牵涉到女人?” “不是的。” “他的生意?” “是的。” “你认为他在什么事情上撒了谎?在一宗买卖中他想占别人的便宜?” “差不多。” 杰德自以为更有把握了,“所以这件事动摇了你对他的信任,你看到了他的另一面,这一面你过去是不曾了解的。” “我……我不能再谈下去了,我感到甚至来这儿都是对他的不忠,今天请不要再往下问了,史蒂文斯医生。” 那次诊疗就此结束,杰德关掉了录音机。 安妮的丈夫可能干了不可告人的勾当,也许是在税款方面玩弄了什么花招,要不然就是落井下石逼人破产。安妮当然感到心烦意乱。她是个富于同情心的女人,对丈夫的信任动摇了。 他想来想去,总觉得安妮的丈夫是个可疑的人,杰德还没有见过这位建筑业中的人,但是不管他生意上遇到了什么麻烦,也不可能把约翰·汉森、卡罗琳和杰德扯进去呀? 安妮本人又是怎么回事呢?神经质还是杀人狂?杰德靠在椅子上想对安妮作一番客观的评价,关于她的情况,他只了解那么多,全是听她自己说的,此外则一无所知了。她的背景可能是凭空编造的,可是她想要从中获得什么好处呢?即使这是某种精心策划的伪装,是为了掩盖杀人行径,总归还是有动机的。她的音容笑貌占据了他的脑海,他想也许她与这一切毫无关系,对此,他愿以自己的生命做赌注。这简直是嘲弄,他不由得咧嘴苦笑了。 他走过去拿苔莉的录音带,也许在这盘带子上有早先忽略了的内容。 应本人要求,苔莉近来额外增加了几次诊疗,她是否有什么新趣闻要向他吐露呢?这个女人对性的追求过于强烈,很难准确判断疗效。然而为什么她突然急切要求与他多见面呢? 杰德随手拿出一盘她的带子,放进录音机。 “咱们谈谈你的婚姻吧,苔莉,你结过五次婚……” “六次。不过谁会替我记着数字呢?” “你对你所有的丈夫都忠诚吗?” 笑声。 “世界上没有一个男人能满足我,这是一个生理问题。” “生理问题是什么意思?” “我这个人天生就这样,性欲强烈,老想做爱。” “你真是那么想的?” “你指的是‘老想做爱’吗?” “我说的是在身体构造方面你与别的女人有什么不同。” “当然不同啦,电影制片厂的医生说什么腺发达啦之类,”停顿了一下,“他完全是个外行,不懂装懂,真讨厌!” “你的所有材料我都看过,从生理上讲你身体一切正常。” “去他妈的材料!你干吗不去查查你自己呢?” “你难道从没有过爱情,苔莉?” “我倒会爱上你的。” 沉默。 “别那么看我,叫人受不了。告诉你,我就是这种人,老是馋得慌。” “我相信。不过并不是你生理上得不到满足,而是你的情感。” “做爱时我还没有激动过呢,你想试试吗?” “不。” “那你要干什么?” “帮助你。” “请过来坐在我身边。” “今天到此为止吧。” 杰德关上录音机,想起了另一次谈话,苔莉大谈特谈她的影星生涯,他问她为什么离开好莱坞。 “在一次酒会上,许多人都喝得醉醺醒的,我打了一个不三不阳的家伙一记耳光,”她说开了,“谁知道那家伙是个大亨,他把我一脚踢出了好莱坞。” 杰德没有再往下追问,因为当时他对她的家庭背景更感兴趣。说来也奇怪,这一话题从此再也没有提过。此刻他倒觉得有点小小的怀疑了,其实他本应该继续追问下去,他自己对好莱坞既不感兴趣,也一无所知。有谁会知道这位昔日好莱坞明星的底细呢? 诺拉·哈德利是个影迷,在他们家里,杰德曾见到过各种各样的影视杂志,还嘲笑过彼得看美女当心中邪。那天晚上,诺拉一个劲地为好莱坞辫解。回忆结束,他赶紧拿起电话,拨了号码。 诺拉接电话。 “喂!”杰德打招呼。 “杰德!”她的声音热情友好,“你来过电话说你要来吃饭的。” “是的,马上就去。” “快点,”她说,“我已向英格瑞特保证你一定来。她美极了。”杰德也认为她很美,可是与安妮的美不一样。 “这次再失约我们就要不客气了。” “再不会了。” “恢复过来了吗?” “恢复了。” “多可怕呀!”诺拉的声音里带点犹豫的口气。“杰德,我和彼得想请你和我们一起过圣诞节。这次可别推辞了。” 他感到一阵惯有的内心紧缩,诺拉和彼得是他最好的朋友,他们不愿让他独自一人过节,所以年年都邀请他。 “杰德……” 他清了清喉咙,“很抱歉,诺拉,”他知道她是诚心诚意的,“也许明年圣诞节吧。” 她很失望,但尽量压抑着,不让语气流露出来,“我就这么跟彼得说啰。” “谢谢。”他突然记起自己为什么要打这个电话。“诺拉,你知道苔莉这个人吗?” “苔莉·华西朋吗?影星?你干什么打听她?” “我今天早上在麦迪逊大街看见了她。” “亲眼看见的!当真?”她像孩子似的,打破砂锅问到底,“她现在长得什么样啊,老还是年轻?瘦还是胖?” “她看上去很不错,从前她是颇有名气的影星,对不对?” “颇有名气?鼎鼎大名,红极一时。知道我指的是什么吗?” “她离开好莱坞到底是什么原因?” “什么离开?是给撵出去的。” 看来苔莉没有说谎,杰德心里感到畅快了些。 “你们这些当医生的都把脑袋埋在沙子里了,什么都不知道,苔莉卷入了好莱坞历史上最荒唐的一起风流韵事。” “真的?到底怎么回事?” “她杀死了自己的男友。” 第十二章 又开始下雪了,十五层楼下面的街上过往车辆的声音在寒风中显得很微弱,一点都不喧闹。在对面一间亮着灯的办公室内,他看到一位秘书模糊不清的面孔正朝窗下望。 “诺拉,你能肯定吗?” “要问好莱坞的事,找我就行,我全知道。苔莉和大陆电影公司的老板姘居,可是她身边还有一位副导演呢。一天晚上,当她得知这位副导演在欺骗她时,就把他给杀了。而那位老板花了不少钱买通了好多人,将这事当成事故了结啦,解决办法之一就是让苔莉离开好莱坞,再也不许回那儿,从此她确实再也没有回去。” 杰德呆呆地盯着电话半天没做声。 “杰德,你还在听电话吗了?” “是呀,我听着呢。” “你说话的声音听起来有点不对劲儿!” “这些你从哪儿听来的?” “听来的?都在在报纸、杂志上登着呢!大家都知道。” 杰德明白“大家”并不包括他。“谢谢,诺拉,”他说,“向彼得问好。”他挂上了电话。 原来这就是所谓的“偶然事故”,苔莉·华西朋确实杀过一个男人,而她从没有对他提起过,既然她干过一次杀人勾当,那就会……他拿起一本拍纸本,记下了苔莉·华西朋的名字。忽然响起一阵电话铃声。“我是史蒂文斯医生。” “想问问你好吗?”警探安吉利打来的电话,他说话的声音因感冒而有些嘶哑。一种感激之情油然而升,毕竟还有人站在他一边。 “有什么新情况吗?”杰德犹豫了,他明白没有理由要为“炸弹事件”保持缄默。“他们又企图杀害我。”杰德告诉安吉利有关穆迪和在车内发现炸弹的事。“这回可使麦格里维相信了吧!”他断言道。 “炸弹在什么地方?”安吉利的声音听得出来很兴奋,杰德迟疑了一下,“已经拆除了。” “‘已经’怎么啦?”安吉利急切地问。“谁拆的。” “穆迪,他认为没有必要大惊小怪。” “什么?大惊小怪?他认为警察局是干什么吃的?只要看看这枚炸弹我们也许就能发现是谁放的。我们有关于M.O.S的档案。” “M.O.S?” “这是法文字的缩写,人分属各种习惯型式(一种心理状态)如果他们头一次按某种方式行事,十之八九会以同样方式!第二次,第三次……好啦,没有必要跟你讲这些,你全明白。” “很有必要。”杰德若有所思,他肯定穆迪也知道这些,而且他必有缘故不让麦格里维看到这枚炸弹。 “史蒂文斯医生,你是怎么雇到穆迪的。” “我在电话簿中黄页上查到的。”听起来有些可笑,连杰德自己也觉得滑稽。 他听见安吉利在咽唾沫,“唔,你对这个人并不了解啰?” “我很信任他,怎么啦?” “此刻,”安吉利说,“我认为你不该相信任何人。” “可是穆迪与这些事毫无牵连,我只是随便从电话簿上找到了他。” “我不管你从哪儿找到他的,这事很可疑,穆迪说他专为要害你的人设下了陷阱,可是人家已采取了行动,他却还没有关上陷阱。所以,我们不能靠别人。他在你车上找到的一枚炸弹很可能是他自己放置的,以此来取得你对他的信任,对不对?” “我想你可以这样认为,然而……” “也许你的朋友穆迪真在帮助你,也许是耍花招,我劝你在我们侦破前要小心冷静些。” 穆迪也在和他作对?简直难以相信?不过他记得当初曾怀疑过穆迪把他引进埋伏圈呢! “你要我怎么办呢?”杰德问安吉利。 “离开纽约,怎么样?” “我不能撇下病人不管。” “史蒂文斯医生……” “另外,”杰德又说,“这样并不解决问题,是吧?我真不明白我干吗要逃跑,待我回来,又得开始找我麻烦了。” 等了一会儿,安吉利叹了口气说:“你的话也有道理,”他接着呼哧呼哧起来,听起来感冒很厉害,“你什么时候再和穆迪联系?” “不知道,谁是后台他好像有些线索了。” “也许有人给穆迪的钱比你给的多,你想过没有?”安吉利急切地说。“如果他要你去见他,就给我打电话,这两天我在家休息养病。千万不要单独见他。” “你无中生有,”杰德反驳,“就因为穆迪替我从车上卸下炸弹……” “还不止这点呢!”安吉利说,“我有一种感觉,那就是你找错了人。” “从他那儿得到信儿我就给你打电话。”杰德答道,放下电话,手微微发抖。安吉利疑心太重?不错,穆迪可能以炸弹为幌子欺骗他,赢得他的信任,那么第二步就容易得多了——给杰德打个电话,约他在荒僻的地方见面,借口找到了证据,然后——想到这里,他不寒而栗,难道他对穆迪的品行估计错了?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到穆迪的印象,当时认为此人没什么能耐,也不聪明,后来才发现虽然这张面孔普普通通,然而头脑却十分敏捷。但这并不等于穆迪值得信赖,而且,还有……忽然他听到外间接待室门响,好像有人来了,那是安妮。他很快把录音带锁好,走过去开门。 安妮站在走廊里,身穿一件漂亮的藏青色上衣,头戴一顶小帽,这样脸的轮廓更加鲜明。她陷入沉思中,并没意识到杰德在瞧着她。他仔细端详着她,把她的美貌尽收眼里。他竭力挑剔她的美中不足之处,好找到某种理由使他觉得安妮不适合他,有朝一日能找到一个比她更好、更适合的女性,这真有点“吃不着葡萄反说葡萄酸”的味道,由此看来精神病学鼻祖不是弗洛伊德,而是伊索。 “你好!”他先打招呼。 她抬起头来,然后笑着回答:“你好!” “请进,布莱克太太。” 当她擦过他身边走进诊所时,丰满的身子使他像触电似的阵阵激动,她转过身用那双紫罗兰色的眼睛看着他,“找到那撞了人又溜掉的司机了吗?”她脸上露出关切的神情。 急切地想把一切都告诉她的冲动再次捅上心头,然面他知道不能这样做,从好处想最多不过赢得她的同情,从坏处想,可能将她也卷入危险之中。 “还没有找到。”他指着一张椅子,请她坐下。安妮注视着他的脸:“你看上去很劳累,这么快就开始工作了?” 哦,天哪!他没想到自己居然能忍受别人的同情,要是同情来自他人,情形就不同了。他说:“我感觉良好。我已取消了今天的全部预约,但电话局找不到你,所以没能转告。” 焦虑不安的表情闪过她的脸部,她似乎觉得自己在干涉别人的私事,于是就说:“很抱歉,要不我这就走……” “请别这样,”他很快接过话来,“我很高兴他们接不通。”这可能是最后一次见她了。“你感觉如何?” 她犹豫了一下,好像要说什么,却又改变了主意。 “我现在心里有点乱。”她用奇怪的目光望着他,目光中有种东西轻轻拨动了他的心弦,他感到一股暖流从她身上流过来,一种强烈的欲望在身体里躁动。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正想入非非:试图将自己的情感倾向于她。此刻的他被搞得晕头转向,像精神病学一年级学生。 “你什么时候到欧洲去?”他问。 “圣诞节早晨。” “就你和你丈夫去吗?”他含混不清地问。“去什么地方?” “斯德哥尔摩、巴黎、伦敦、罗马。” “我多么想和你同游罗马!”杰德不由得想起一年前曾在那儿的美国医院里实习,当地有一家古色古香的餐馆,就在泰吾里公园附近,它坐落在山顶上,在那儿你可以沐浴在阳光中,观看成千上万的野鸽掠过陡峭悬岩,把天空都遮住了。 现在,安妮正要跟丈夫去罗马。 “这是第二次度蜜月。”她的声音有些紧张,普通人是听不出来的,可是逃不过杰德训练有素的耳朵。 杰德走近一步盯着她,表面上她很平静,正常,但他能觉察到她的紧张心理。知果这是少女在热恋中到欧洲度蜜月的话,这里缺点东西,情调不对头。他突然悟出缺少的是什么东西。 安妮既不激动也不兴奋,要不然就是被某种更强大的情感所压倒。这种更强大的情感是悲哀?悔恨?他意识到自己在凝视她。“在欧洲要待多久?” 她嘴角掠过一丝微笑,好像她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不能肯定,”她难过地说,“安尔尼的打算没有最后定下来。” “哦!”他瞧着地毯情绪低落。这一场戏就要演完,他不能让安妮就这样退场,得由他来立即打发她走;在这场戏里,他当了大傻瓜,感到十分气恼。 “布莱克太太……”他开口道。 “嗯?” 他极力使语气轻松些,“我借故请你来这儿,其实你没有必要再跑一趟,我不过想和你说声再见。” 说也奇怪,她倒消除了一些紧张。“我知道,”她平静地说,“我也想来和你道别。”她声音中有什么东西抓住了他。 她站起身来。“杰德。”她仰望着他,用自己的眼神吮吸他的眼神,双方都看到了对方的心底,一股激流激起了肉体的阵阵激情,他向她靠近,突然又站住了,他不忍心把她卷入危机四伏的境地。 他开口再说话的时候感情已经平静下来。 “从罗马给我写张明信片来。” 她看着他好半天,“请多多保重,杰德。” 他点了点头,好像还有话要说。 她走了。 电话铃响过了三次杰德才听到,他拿起听筒。 “医生,是你吗?”穆迪打来的电话,他的声音好像是蹦出话筒的,激奋之情四溢,“就你自己吗?” “没有别人。”杰德觉得穆迪的激动有些异常,究竟是要告诫还是表示忧虑,他无法确定。 “医生,我曾对你说过我凭直觉知道谁可能在幕后指使,记得吗?” “记得。” “我的直觉没错。” 杰德觉得一股寒气直透全身。“你知道是谁杀死了汉森和卡罗琳?” “嗯,我不但知道是谁干的,而且知道这么干的动机。下一个目标就是你。” “快说——” “在电话上不便说,最好找个地方面谈,你一个人单独前来。” 单独前来! “听着吗?”电话里传来穆迪的声音。 “听着呐。”杰德耳边响起了安吉利的声音:千万别与他单独会面。“为什么不在我这里见面呢?”杰德问道,故意拖延时间。 “我被人盯梢了,好不容易甩掉了尾巴。我现在在五星肉类加工厂打电话。在23街,第10大道西边,挨着码头。” 杰德仍难以相信穆迪在设置圈套加害于他,决定考察他一番。“我带安吉利一道来。” 对方急了。“谁都别带,就你自己一人来。” 原来如此,说对了吧。 杰德脑海里浮现出穆迪的形象——整个一尊胖佛爷,这老兄单纯老实,竟每天收费五十美元,精心策划谋杀,真不可思议。他竭力控制情绪,保持语气平静。“好吧。我马上就来。”接着又追问了一句:“你敢肯定谁是幕后主使人?” “绝对肯定。你听说过唐温顿这个人吗?”穆迪说完把电话挂了。 杰德心潮翻腾,想理出个头绪,谈何容易。随后,他从本子上查到安吉利家的电话号码,拨了五次,没有反应,便惶恐不安起来,心想安吉利也许不在家,这如何是好。敢不敢只身前去会穆迪? 正寻思间,话筒里传来了安吉利重重的鼻音:“喂,哪位?” “我是杰德·史蒂文斯。穆迪刚来过电话。” “他有什么说法?” 杰德迟疑片刻之后才回答。“他约我在五星肉类加工厂会面,叫我单独赴约。” 安吉利苦笑。“我早就料到这步棋了。不要中他的奸计,你不要离开,我这就打电话给麦格里维,我俩一道来接你。” “也好。”杰德缓慢地挂上电话。“这尊从黄页上找到的佛爷,真叫人摸不着头脑。”心头泛起一种难以名状的悲哀,自己曾对穆迪怀有好感,甚至信任感,而他却在伺机加害于他。 第十三章 二十分钟后杰德打开门锁,让安吉利和麦格里维进诊所。安吉利红红的眼睛泪汪汪的,嗓音嘶哑,流着清鼻涕。他患着重感冒,原本在家卧床休息的;杰德硬把他从家里拉出来,现在见他这副模样,心里一阵内疚。麦格里维朝杰德微微点了点头,显得十分冷漠,甚至含有几分敌意。 “诺曼·穆迪的电话内容我已向麦格里维汇报了。”安吉利说。 “不错。到底在搞什么名堂,我们要查明。”麦格里维阴阳怪气地说。 五分钟后三人乘坐一辆没有标识的警车,在西区商业街急速行驶。开车的是安吉利。这时小雪已停,暴风雨正滚滚而来,席卷曼哈顿上空,午后的阳光不堪乌云的重压,黯然失色,时隐时现。忽听得远处震耳的雷声,接着一道刺眼的闪电像剑似的掠过天空,雨电就劈里啪啦打在车顶上,打在挡风玻璃上。汽车穿过商业区,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渐渐稀少,映入眼帘的是又小又脏的公寓楼,乱挤在一起,好像在凛冽的寒风中争取一丝温暖。 汽车转入23衔,朝西向哈得逊河开去,经过一片堆破烂的地方,经过破破烂烂的店铺,邋邋遢遢的酒吧,经过尽是汽车修理厂、货车场、运输公司的街段。快开到第10大街拐角的时候,麦格里维命令安吉利在马路边停下车。 “我们就在这儿下车。”麦格里维转身问杰德:“穆迪说有人跟他在一起吗?” “没有。” 麦格里维解开大衣纽扣,把左轮手枪从皮套取出,转移到大衣口袋,安吉利也把他的左轮手枪放进大衣口袋。“跟在我俩后头。”麦格里维命令杰德。 风大雨急,雨点打在脸上怪痛的。三人急匆匆地走,低着头躲避雨点;走到一处,见一幢破旧的楼房,门上一块退了色的牌子,写着:五星肉类加工厂。四下里空荡荡的,没有小轿车,也没有大卡车,没有灯火,连个人影都没有。 两名警员走到门口,一边一个站定。麦格里维试了试门,发现是锁着的。上下左右看了一遍,不见门铃。他和安吉利竖起耳朵听,只听得雨声打破死般的寂静。 “看来下班了。”安吉利说。 “可能是下班了。”麦格里维答话。“圣诞节前的星期五,大多数工厂只工作半天,中午就开始休息了。” “工厂总该有装卸货口吧。” 这次麦格里维没有回答。 杰德跟在麦格里维和安吉利后头,三人都小心翼翼躲开地面上的水洼。顺楼房走着走着,忽然前面出现一条巷道,三人便停步,着没有动静,才继续往前走,最后来到装货平台。 “好,”麦格里维对杰德说,“喊话。” 杰德觉得自己在出卖穆迪,心里很不是滋味儿;经过一阵犹豫之后,他高声喊:“穆迪!”一只猫正在寻找干地方避雨,被这冷不防的叫喊吓了一大跳,发怒地呜呜叫起来。杰德不理会猫呜,又喊一声:“穆迪先生!” 平台上有一扇木头的大滑门,货从里边库房通过这道门拉到平台装车。没有台阶通平台,麦格里维两手搭在平台上,身子蓦地升上去,像他那么大块头的人,动作却这么敏捷灵巧,实在令人惊叹。接着安吉利登上平台,最后是杰德。安吉利走到滑门跟前,用力一推,原来没有上锁,门滑开了,发出尖利刺耳的巨响。那只猫立刻响应,满怀希望地呜呜叫开了,找避雨处那档子事早已忘个干净。库房里漆黑一片。 “带手电筒了吗?”麦格里维问安吉利。 “没带。” “妈的!” 三人进了库房,在黑暗中摸索着慢慢移动。杰德又叫唤:“穆迪先生?我是杰德·史蒂文斯。” 只有三人踩着木板发出的吱吱嘎嘎的声响。麦格里维在衣裤口袋里翻找,好不容易掏出一盒火柴。他划着一根,把它举高,微弱的光不停地摇曳,这黄豆般大的亮光就像出现在一个巨大的山洞里,随时都有被黑暗吞噬的危险。 “去找他妈的电门!”麦格里维粗声粗气地说。“最后一根火柴都用完了。” 杰德听见安吉利的脚步声,他正顺着墙壁摸索着走,寻找电门。杰德也慢慢地住前移动,但他看不见两名警员。“穆迪。”黑暗中爆发出杰德的叫喊。过了一会儿,从库房那一头传来安吉利的声音:“这儿有一个电门。”听得咔嚓一响,却不见灯亮。 “准是总电门关了。”麦格里维说。 杰德不小心撞到墙上,正伸手找东西支撑,忽然落在门闩上,他把闩往上一提,一拉,笨重的大门应声而开,一股寒气扑面袭来。他大声叫唤:“我找到一扇门。”他迈过门槛,小心地往前挪动。刚挪动一步,就听得背后门关上了,他的心怦怦地直跳。这里竟然比刚才那问库房更黑暗,他仿佛掉进了一口深煤井。 “穆迪?穆迪?” 寂静,沉沉的、密密的寂静。杰德想:穆迪一定在附近什么地方。如果不在,麦格里维会怎么想?他准以为自己又在谎报军情,转移视线。 杰德往前迈了一步,忽然有个冷冰冰的东西蹭在脸上,猛地偏头躲开,只觉得颈部短发根根直立。他闻到血腥味,联想到死亡,黑暗中潜伏着恶魔,伺机把他吃掉。恐惧感一直冒到头部,刺得头皮都痛了;他的心突突地跳,直发慌,呼设困难。颤抖的手伸进大衣口袋,摸了一阵,摸到一盒火柴,擦亮一根,借着火光,看见眼前一只不动的巨眼,立时醒悟到那是从肉钩上倒挂着的死牛。透过微光,他瞥见了其他屠宰过的牲口,同时瞥见远处一扇门的轮廓。说不定过那门可以通到办公室,穆迪可能在那里等他呢。 杰德通过黑暗向门走去,不时撞到牲口的胴体上,一次又一次心惊肉跳。他边走边叫:“穆迪!” 不知道安吉利和麦格里维在干什么,奇怪两人都不露面,也没动静。被什么东西或事情缠住了?他在屠宰过的牲口旁边通过的时候,感觉到仿佛有人在开可怕的玩笑。但想象不出是谁开这个玩笑,为什么开这种玩笑。靠近门的时候,他又跟一头倒挂的牲口撞个满怀。站定下来,辨认方向,划着剩下的最后一根火柴,忽见肉钩上挂着一具尸体,定睛细看,原来是穆迪,龇牙咧嘴,既可憎又可怕。 第十四章 穆迪的尸体被拉走了,验尸人员完事后已离开现场,只剩下杰德、麦格里维和安吉利。他们三人坐在经理办公室里。办公章很小,陈设不多:一张旧桌子,一把转椅,两个文件柜,墙上几幅月份牌裸体画。室内电灯都亮着,一个取暖的电炉开着。 工厂经理,一个名叫保罗·毛雷蒂的先生,正在人家家里聚会,忽然被人叫走,去厂里回答警方的问题。他向警方解释:因为是节日周末,他让雇员中午就歇息了。十二点半他把厂门上了大锁,当时工厂里已没有人了。毛雷蒂先生醉醺醺的,问不出什么名堂,麦格里维便派人把他送回家。杰德没有怎么听见警方和经理的问答,他的心思在穆迪身。一个好端端的人竟然惨死在屠宰场。是自己牵连了穆迪,否则他不会死的。 将近午夜了。穆迪的电话内容杰德已重复了十遍,不断重复已使他感到厌烦。麦格里维弓着背坐在那里,一边嚼咬雪茄烟,一边留神观察杰德。半天不说话,最后开了金口:“医生,你平时看不看侦探小说?” 杰德惊异地望着他。“不看。问这干什么?” “当然有道理。你这个家伙简直好到叫人难以相信,史蒂文斯医生。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你卷在里头了,而且卷得很深,这话我对你说过的。你倒会装疯卖傻,一下子由杀人凶手变成了被杀对象,编造了车祸的故事,什么人家开车故意把你撞倒——” “汽车确实把他撞倒了。”安吉利提醒麦格里维。 “这种拙劣的障眼法,明眼人一眼就看破,甚至新来的警察也不会受蒙骗,因为实在不高明。”麦格里维怒气冲冲把安吉利顺回去。“所谓的车祸完全可能是医生本人串通别人合演的闹剧。”他转过身去对杰德说:“后来你打电话给安吉利,编造了又一个荒唐的故事,什么两名男子闯进诊所,想杀死你。” “确实有两名男子闯进诊所。”杰德分辩道。 “没有,绝没有的事。”麦格里维厉声道。“他们使用了一把特制的钥匙?你说只有两把钥匙,你拿着一把,卡罗琳拿着一把。” “你说得对,只有两把。我对你说过——他们仿造卡罗琳的钥匙做了一把。” “我明白你的意思,所以做了石蜡的试验,证明卡罗琳的钥匙没有人仿造过。”说到这里,他停下来,让杰德好好领会意思,停了一会儿,他接着说:“排除了她那把,只有你这把了,对不对?” 杰德瞧着麦格里维,久久说不出话。 “见我不信你那套所谓疯子到处乱跑杀人的说法,你就从电话簿里找了侦探,又随手在你汽车里放了个炸弹,只是我没有亲眼看见,因为炸弹已经不在了。然后你打定主意再抛出一条命,于是对安吉利编了一套鬼话,说什么穆迪打电话要你去见面,据说知道谁想杀你——一个神秘的疯子。可是你猜怎么着,我们三人到了这里,他老兄已倒挂在肉钩上了。” 杰德气得满睑通红,热辣辣的。“这些不干我的事。” 麦格里维恶狠狠地盯了杰德老半天。“你知道没有逮捕你的唯一原因是什么吗?因为我还没有找到这件复杂案子的作案动机,我会找到的,一定能找到。有言在先,别怪我麦格里维不义。”说完他站起来。 杰德猛然想起一件事。“且慢!”他说。“唐温顿怎么样啦?” “他怎么啦?” “穆迪说他是幕后操纵者。” “你认得唐温顿?” “不认得,”杰德说,“我猜——我估计他在警察局挂了号的。” “没听说过这个人。”麦格里维转向安吉利。安吉利摇摇头。 “好吧。根据唐温顿的特征,画张像,分别发送到联邦调查局、国际警察组织、美国各大城市警察局长。”他瞧着杰德,“满意吗?” 杰德点点头。不管幕后操纵者是谁,这个人一定有犯罪记录!对上号想必不太难。 他又想起穆迪。虽然貌不惊人,却有满腹警句,头脑敏慧。准是被人盯梢到这里,遭遇不幸。按理他不会对别人谈论这场约会的,因为他再三强调严守机密。不管怎样,现在警方起码知道他们在搜寻的人叫什么名字了。凡事预则立。 第二天早晨各家报纸都在头版位置赫然登出诺曼·穆迪被杀集的报道。杰德在去诊所的路上买了一份报纸。新闻报道只提到他是目击者,与警方一道偶然发现穆迪的尸体。麦格里维没有向报界透露全部细节。这真是个精明鬼,有心人,凡事留一手。 那天是星期六,上午杰德照例该去一所医院查病房,但他已安排别人临时代替,自己则径直去诊所,独自一人乘电梯上楼,走出电梯,看走廊里没有形迹可疑的人,这才放心。事实上他仍不安心,一直在寻思:时时刻刻提心吊胆,怕遭暗算,这种日子怎么过,活着又有什么乐趣?那天上午好几次拿起电话,想问问安吉利关于唐温顿的消息,可是每一次都把要问的欲望抑制住了。一旦有消息,安吉利自然会打电话给他的。唐温顿的作案动机,杰德苦苦思索,还是迷惑不解。唐温顿其人可能是他多年前治疗过的患者,那时他自己还是个实习医生。那人当时认为杰德怠慢了他或刺伤了他的自尊心。但是他实在想不起有名叫唐温顿的患者。 中午,他突然听得有人开接待室的门,原来是安吉利。杰德从他的表情看不出什么名堂,只觉得他比以前更形容憔悴,脸显得更长了。鼻子红红的,尤其是鼻尖,像个红果,还不停地抽鼻子。他走进里屋,扑通一下跌进椅子里,人好像瘫了似的。 “打听到唐温顿的消息了吗?”杰德急切地问。 安吉利点点头。“我们收到了联邦调查局与各大城市警察局长发来的电传,噢,还有国际刑警组织发来的电传。”杰德屏住呼吸,静候下文。安吉利接着院:“都没听说过唐温顿这个人。” 杰德用怀疑的目光看着安吉利,心情沉重,仿佛压着一块大石头。“那是不可能的!我的意思,你明白,总有人认得他。一个人干了这么多罪恶勾当,来去都无踪影?” “麦格里维正是这么说的。”安吉利有气无力地回答。“几个弟兄和我花了整整一夜找唐温顿,曼哈顿区和其他所有区凡叫‘唐温顿’这个名字的人,我们逐一核对过了,甚至新泽西州和康涅狄格州也都查验过了。”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张横格纸,给杰德看。“从电话簿中找到十一个‘唐温顿’,另外还有四个拼做ten,两个拼做tin,一共十七个,一个都没放过。甚至‘唐’和‘温顿’拼在一起的我们也试了。我们把范围压缩到五个人,一个个仔仔细细查验核对。其中一个是麻痹病人,一个是牧帅,一个是某家银行的第一副总裁,一个是消防队员,两起谋杀案发生的时候他在值班。最后剩下一个了,那人开店,专卖狗猫等宠物,老先生快八十岁了。” 杰德喉咙发干。本来他对“唐温顿”这个名字寄予莫大的希望,现在连一线希望都没有了。如果穆迪没把握,绝不会告诉他“唐温顿”这个名字。穆迪并没说唐温顿是同谋或同犯,也没说他是主谋或主犯。这么一个人警方竟然没有他的档案,实在不可思议。穆迪之所以被杀害,是因为他已了解到事实真相。现在他一死,杰德完全处于孤立无援的境地。他意识到圈套正在收紧。 “非常抱歉。”安吉利说。 杰德望着安吉利,忽然想起他整夜在外奔忙,都没回家,心里很过意不去。“你已尽力,我很感激。” 安吉利把身子往杰德那里凑近些。“你敢肯定听准了穆迪的话?听准了他说的那名字?” “是的,没错儿。”杰德合上眼睛,思想高度集中,他曾问穆迪是不是有把握,确信谁是幕后指挥。他好像又听到穆迪的声音在耳边回响:“绝对有把握,确信无疑。你听说过唐温顿吗?唐温顿。”他慢慢睁开眼睛,重复一遍:“绝对听准了。” 安吉利长长叹了一口气。“果真如此,我们就算进了死胡同,走不通了。”说到这里,一阵干笑。“死胡同,不是双关语。”他不住地打喷嚏。 “你最好卧床休息。” 安吉利站起身。“是呀,我想也是。” 杰德稍稍迟疑后问道:“你跟麦格里维一同办案有多久了?” “我俩第一次合作。为什么问这个?” “你认为他会不会捏造案情陷害我?” 安吉利又打喷嚏。“我认为你的猜测可能是对的,医生。不行,我得回去了。”他朝门口走去。 “我有一个情况,可能是条线索。”杰德说。 安吉利停住脚步,转过身来。“说吧。” 杰德对他谈了苔莉的情况,并且说他还要核实验证汉森从前的几个男友。 “我看没有多大意义,”安吉利坦率地说出自己的想法,“不过,试一试也没关系,反正已进了死胡同。” “我已尝够了遭人暗算的滋味。现在我要自卫,反攻,我要追击他们。” “谈何容易。用什么武器反击呢?我们在跟幽灵周旋哩。” “目击者向你们警方描述、形容嫌疑犯的容貌特征,你们请人勾画出那人的模样来,对不对?” 安吉利点点头。“那叫综合画像。” 杰德坐不住了,开始在房间里焦躁不安地踱来踱去。“我来给你们画那人的综合画像。” “你怎么画法?你从来没有见过那人,怎么知道他长什么模样?张三、李四、王五,随你瞎说了。” “不是随便瞎说,”杰德纠正他,“我们在寻找一个非常特别、非常特殊的人,一个与众不同的人。” “一个精神失常的人。” “精神失常是个包罗万象的术语。这个术语没有医学含义。所谓精神正常是指一个人的脑子有调整适应客观现实的能力,如果不能调整适应,他就躲避现实,或者把自己置于现实生活之上,幻想自己是超人,不必遵守习惯、规则的超人。” “我们在找寻的人认为自己是超人?” “正是。安吉利,一个人处于危险境地时,有三种选择:逃跑、妥协、攻击。我们在寻找的那人选择了攻击。” “这么说来,他是个疯子。” “不,疯子很少杀人。疯子不能集中思想,或者说,思想集中的时间极其短暂。我们在对付的人要复杂得多,他可能是身体疾病或缺陷造成的精神病患者,吸毒成瘾造成的精神病患者,精神分裂症患者,或是兼有几种精神病的综合患者。也许这人得了浮客症,也叫神游症——暂时记忆缺失,先兆是伴随不合理性的行为。不过,这个人的外表和行为看上去完全正常。” “照你这么说,我们没有什么东西可以作为依据了。” “那你就错了。依据可多着呢,我现在就可以给你描绘一下这个人的长相。”杰德的两眼眯缝成一条线,思想高度集中。“唐温顿高于一般男子,身材匀称,运动员的体格。他讲究衣着,注意修饰边幅,总是那么干净清爽,不论做什么事情,都一丝不苟,细致又细致。他毫无艺术天才,不会绘画,不会写作,不会弹琴。” 安吉利张大着嘴,睁大着眼,呆呆地望着杰德。 杰德接着说下去,越说越带劲儿,越说越快。“他不参加任何社交性的俱乐部或团体组织。除非自己主办的社团,别人主办的社团,他一概不入。在社团组织里,他非当主管不可,一切都得听他的,他爱发号施令。这人冷酷无情,性子急躁,妄自尊大,目空一切。他想干一番大事业,小偷小摸之类的事他是不干的,要干就大干;假着有案可查的话,一定是抢银行、绑架、凶杀之类。”杰德越说越兴奋,情绪激动,那人的整个画面也越来越清晰。“很可能小时候被父母抛弃,赶出家门,这一点你抓获他后就会审问出来的。” 安吉利打断他的话。“医生,我不想泼冷水,不过,也可能他是个古怪的、疯疯癫癫的、服麻醉药服得昏昏沉沉的人,或是个毒品贩子……” “不可能。这老兄不吸毒品,不服麻醉药。”杰德的语气很肯定。“我再给你介绍些情况。学生时代他爱好有冲撞的体育运动,像橄榄球、曲棍球,面对象棋、猜字谜、填纵横字之类游戏不感兴趣。” 安吉利用怀疑的目光瞧着他。“牵涉到不止一个人,”他提出异议,“这明明是你自己说的。” “我在给你讲唐温顿的特征,”杰德说,“他是出谋划策的主要人物。我对你说说这个人的另外一些特征。他是拉丁民族的人。” “你为什么这样想?有什么根据?” “根据凶案中他所使用的手段:匕首——镪水——炸弹。他是南美洲人,或是意大利人或是西班牙人。”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综合特征画像就这样。这人已作了三次案,谋害了三条人命,正千方百计地要杀掉我。” 安吉利强压自己的感情。“这一切你到底怎么知道的?” 杰德在一张椅子上坐定下来,把身子往安吉利跟前凑了凑。“我就是干这一行的。” “当然是凭你的智力啰。可是一个从没有见过面的人,你怎么知道他的相貌、体形、性格等特征呢?” “好比对赛马打赌,我推测种种可能性。有一个名叫克莱奇默的医生发现,百分之十妄想狂患者体格健壮,行动敏捷,属运动员类型。我们那位老兄毫无疑问是个妄想狂,头脑里充满了妄想,幻想自己名声显赫,权势齐天,至高无上。他是一个十足的夸大狂,自以为凌驾于法律之上。” “那么为什么不把他关押起来?早就该关押起来了。” “因为他戴着假面具。” “他戴着什么?” “安吉利,我们大家都戴假面具。婴儿是天真无邪的,一旦过了婴儿期,我们就开始掩饰自己的真实感情,掩盖内心的仇恨和恐惧。”杰德以权威的口气说话。“但是,在压力下,唐温顿会撕下假面具,露出真面目。” “我明白了。” “他的自我是个弱点。一旦自我受到威胁——真正的威胁,他的精神就会崩溃,变得神经错乱,疯疯癫癫。现在他的精神已到崩溃的边缘,像站在悬崖边上,只要轻轻一推,就会倒栽下去,粉身碎骨。”稍稍迟疑一下,他又接着说,好像自言自语:“此人具有超凡的魅力。” “你说他有什么?” “超凡的魅力,人所体现出的超自然力量。一个人因为身体里有恶魔,他有左右别人的力量,对别人施加影响,甚至任意摆布别人。这种人个性很强,强到压倒一切、不可抗拒的程度。” “你说他不会画画,不会写东西,不会弹琴。这些你又怎么知道的?” “尽管世上有患精神分裂病一样的艺术家,但大多数艺术家挨过一生而没有发生暴力行为或狂热行为,那是因为艺术创作为他们提供了自我表现的机会。我们那位老兄没有艺术天才,当然就没有那种自我表现的机会。他活像一座火山,内部积聚着巨火的压力,释放内部压力的唯一办法便是爆发,于是一连制造了三个凶杀案:汉森——卡罗琳——穆迪。” “听你的意思,这人作了三个无意义的凶杀案,糊里糊涂地要了三条人命……” “对他来说并不是无意义的,正好相反……”杰德的脑子转得飞快,七巧板又拼合几块;他暗暗骂自己当初竟然视而不见,或是吓得看不清那几块板。“唐温顿的打击目标一直是我。汉森被杀是因为把他错当做我了。当凶手发现搞错了,便到诊所进行第二次攻击。当时我已离开诊所,凶手只见卡罗琳一人在里面。”他的声音里充满愤怒。 “那人杀死卡罗琳,为的是灭口?” “不对。那人不是虐待狂。虐待、折磨卡罗琳,那是因为他要一样什么东西,比如,一件罪证,她硬是不给。” “什么样的证据?”安吉利试探着问。 “不清楚,”杰德说,“这证据正是全部问题的关键,找到它就找到了答案。穆迪发现了答案,他们不答应,把他杀死了。” “有一点倒是讲不通。如果真的把你杀死在街头,他们就搞不到证据了。这与你的其他假设不符合。”安吉利固执己见。 “讲得通。咱们假设证据在我的一盘磁带上。一盘磁带本身可能不说明什么问题,孤立看一盘录音带也可能无关紧要,但是把它跟其他事实联系在一起,就可以构成某种威胁。怎么办?有两个法子:要么从我手里拿走,要么把我消灭,免得我泄露机密。起先他们试了杀人灭口的办法,可是弄错了,结果杀死了汉森。于是他们采取另一种办法,想从卡罗琳那里弄到录音带,没有得逞,转过来专门对付我,演出了车祸那一场;我去找穆迪帮忙的时候,大概有人一路跟踪,然后分别跟踪我们两人。眼看穆迪要识破他们的阴谋诡计了,就把他杀了。” 安吉利凝视着杰德,皱眉蹙额,好像陷入了沉思似的。 “凶手必欲置我于死地而后快,不得手决不会罢休的。”杰德心平气和地推理。“现在已经变成一场殊死的游戏,那主儿输不得,输不起。” 安吉利细细观察杰德的脸部表情,同时心里掂量他说的这番话。“如果真像你分析估计的那样,”安吉利说,“那么,就需要把你保护起来。”他从套子里拿出左轮枪,啪嗒一声打开枪膛,弄弄清楚里面是不是装满子弹。 “谢谢你,安吉利,我不需要枪,我自有武器对付他们。” 这时传来咔嗒一声,有人开外屋的门。安吉利问杰德:“有预约病人?” 杰德摇摇头。“今天下午我没有门诊。” 安吉利手持左轮,轻轻地走到通接待室的门,往旁边一站,把门猛地拉开。来人是彼得·哈德利,他面部露出困惑的表情。安吉利厉声问:“你是什么人?” 杰德赶到门口。“没事儿。他是我的朋友。” “嗨,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对不起。”安吉利道歉,放好左轮枪。 “这位是彼得·哈德利医生——警员安吉利。” “你这儿办的是什么样的精神病诊所?”彼得问。 “近来碰到了一些麻烦。”安吉利答道。“史蒂文斯的诊所闯进了盗贼,我们猜想这些家伙可能还要来的。” 杰德接过话头。“很可能再来。他们没有发现要寻找的东西。” “这与卡罗琳的惨死有没有联系。” 没等杰德回答,安吉利抢先说话。“我们还不清楚,哈德利医生。刑事处已关照史蒂文斯医生不要随便谈论这件案子。” “我能理解,”彼得说,然后望着杰德问道:“我们的午餐约会还照常举行吗?” 杰德确实忘了,经彼得提醒,连忙说:“当然,当然,照办不误。”然后转向安吉利:“该谈的我们都谈了。” “噢,还有一件事,”安吉利说,“你敢肯定不要……”他用手指了指左轮手枪。 “谢谢,不要。”杰德摇摇头,婉言谢绝。 “好吧,保重!多加小心?” “我会多加小心的。” 吃午饭的时候,杰德心事重重,不大说话,彼得也不勉强他。他们谈起大家都认得的朋友及病人。彼得告诉杰德他已跟伯克的老板谈过了,并且已安排伯克在一家私立医院做仔细检查。 彼得喝着咖啡说:“我不知道你现在遇到的是什么样的麻烦,杰德,如果我能帮忙的话……” 杰德不等他说完,就摆摆手。“谢谢你,彼得。这件事情只能由我自己处理,别人帮不上忙。待事情过去以后,我会原原本本告诉你的。” “希望很快过去。”彼得说得轻松,好像对前景抱乐观态度,但仍放心不下。“杰德,对我实说,你有没有危险?” “没有危险。” 杰德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明白自己处境危险:一个杀人狂已杀了三个人,还要杀一个人,那便是他本人。 第十五章 午饭后,杰德回到诊所,还是照老规矩,步步留神,处处小心,尽量避免遭人攻击。 他取出磁带,又开始听治疗谈话录音,仔仔细细地听,想从中找到某些线索。那些病人一个个好像是喷出熔岩的火山,他们的“熔岩”成分是仇恨、性反常、恐惧,自怜、夸大妄想、孤寂、空虚、痛苦…… 他听了三小时录音,在汉森的录音带上新发现了一个人名:布鲁斯·包德,是与汉森最后同居的一个相好。杰德把这盘带子放进录音机,准备再听一遍。 “……第一次见布鲁斯我就爱上了他,说真的,我从没有见过像他这样的美男子。”这是汉森的声音。 “汉森,布鲁斯是消极被动型的伴侣呢,还是主动积极型的伴侣。” “他是主动积极型的伴侣。这正是他诱惑我的地方,当然还有其他许多吸引我的东西。他身体很强壮。后来,我们成为相好,可是却为这个经常吵架。” “怎么回事呢?” “布鲁斯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有多么强壮,有多大的劲儿。他常常蹑手蹑脚走到我背后,冷不防在我背上猛击一掌。本意是对我亲热,但有一回差点没把我的脊梁骨打断,我真想把他宰了。另外,握手的叫候,那么使劲儿,把人的手指都能折断压碎。他老装出后悔的样子,但事实上他爱伤人,以伤人为乐。嗨,他真壮,壮得像头牛……” 杰德关了录音机,坐在那儿,默默地思索。包德的同性恋型与杀人凶犯的型号是不相符合的;从另方面讲,他与汉森混过一阵子,纠缠不清,情分很深。这个人是虐待狂加自我中心主义者。 杰德的目光落在两个人名上:苔莉·华西朋和布鲁斯·包德。一女一男,那女人曾杀死过好莱坞的一个男人,却对此只字不提;那男人是约翰·汉森的最后一个相好。如果凶犯是其中之一,到底是哪一个呢? 苔莉·华西朋住在萨敦街的一套公寓里。整套公寓的基色是俗气的粉红色,墙壁,家具,窗帘一律粉红色。几件值钱的摆设散落在各处,墙上挂着法国印象派画家的画。杰德认出两幅马纳斯的作品,两幅德加的作品,一幅马奈的作品,一幅雷诺阿的作品。正在“走马看画”时,苔莉进来了。他已打过电话给她,说要来串门儿,所以她已有准备。今天她穿件粉红色的长睡袍,里面的身体若隐若现,但不见贴身衬衣。 “你真的来了。”她高兴地叫起来。 “我想跟你谈谈。” “当然可以,喝点什么?” “不,谢谢,不喝。” “那么我自己来一杯,好好庆祝庆祝。”苔莉说着,就轻盈地向起居室角落里的珊瑚贝色的酒柜走去。 杰德目不转睛地望着她,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一会儿,她端着一杯酒,飘飘悠悠过来,在粉红色的长沙发椅上挨着杰德坐下。“宝贝儿,你的龙头到底憋不住了吧,所以找我来了。”她说。“我早知道你顶不住小苔莉,迟早会动摇,倒在她的怀抱里。你这个迷人精,迷得我快疯狂了,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只要你一句话。这辈子我认得的男人都是饭桶,没用的家伙,不中用的玩意儿,你比他们强百倍。”她放下酒杯,那只手就落在杰德的大腿上。 杰德把她的手捏在自己双手里。“苔莉,”他说,“我需要你帮助。” 像唱片一样,她的思路在熟悉的轨道上动起来。“我明白,亲爱的,”她低声轻语,犹如风儿在呜咽,“我会打得你舒舒服服,快快活活,我比谁都会干,管保你满意。” “苔莉,听着!有人要谋杀我!” 她的两眼慢慢露出诧异的神色。这是在演戏呢还是真情流露?他想起一部她主演的电影里的一个镜头,她也是这副表情。她真会演戏。不过这次她不是在演戏,这是真正的苔莉。 “老天爷,谁——谁会要杀害你?” “可能是与我的病人有关系的人。” “但是——天哪——为什么呢?” “这正是我想弄清楚的,苔莉。你的朋友之中有没有人说起过杀人……或谋害的事儿?譬如在聚会的时候,说着玩儿,逗大家伙儿发笑?” 苔莉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没有,没有。” “你认识的人当中有没有名叫唐温顿的?”他严肃地盯着她。 “唐温顿?嗨,我怎么会认识呢?” “苔莉——你觉得凶杀的滋味怎么样?” 她不寒而栗,浑身哆嗦。他捏住她的腕部,可以感觉到她的脉搏加快了。“凶杀使你激动兴奋吗?给你刺激吗?” “说不上来。” “再想一想,多考虑一会儿。”杰德坚持。“凶杀的念头给你刺激吗?想到凶杀你就激动兴奋吗?” 她的脉搏乱蹦乱跳,没有规律。“不!当然不啰!”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在好莱坞你杀过一个男人?” 霍地她伸手用长长的指甲抓自己的睑,杰德立即握住她的手腕。 “你这个臭婊子养的!那是二十年前的老账了。原来你要算老账?给我滚蛋?滚出去?”她跌倒在地,啜泣呜咽,歇斯底里大发作。 杰德暂不劝解,只在一旁静观。按苔莉的性格,她有可能从凶杀里找刺激。缺乏安全感,完全没有自尊心,她很容易被人利用。像是沟边的一团软泥,捡起她来可以捏成一座美丽的塑像,也可以做成一件凶器。现在问题就在于最后谁捡到她。唐温顿? 杰德站起身,说了声“对不起”就走出了粉红色的公寓。 从苔莉家出来,杰德直奔布鲁斯·包德家。他的家住在格林威治村,离公园不远处,说是住家,其实是马厩改造成的房子。一个身穿白外套的菲律宾管家应声开门。杰德通报了姓名,被请到门厅里等候。管家转身不见了,十分钟过去了,十五分钟过去了,杰德强压怒火。也许他应当告诉安吉利自己到这里来了。如果他的假设成立的话,单枪匹马闯进来等于找死,随时可能遭人暗算,逃都没处逃,必死无疑。 正这么想着,管家又露而了。“包德先生现在可以见你。” 他说完便领杰德上楼,来到一间布置得十分雅致的屋子,然后悄悄退下。 包德坐在一张桌子前正写着什么东西。他真不愧为美男子:眉清目秀,脸部轮廓鲜明,鹰钩鼻子,动人的嘴,淡黄色的头发卷成无数小环环。 见杰德进屋,他就站起来,身高六英尺三英寸,肩宽背厚,好一副橄榄球运动员的身材。杰德心想包德正与凶手的综合画像相符,后悔没有先跟安吉利打声招呼。 包德说话声音柔和,温文尔雅。“让你久等了,请多多原谅,”他愉快地说,“我是布鲁斯·包德。”主动伸出手去与杰德相握。 杰德接包德伸过来的手,却不料挨了一拳,打在嘴上,下手这么重,劲儿这么大,打得杰德摇摇晃晃,撞翻了一盏落地灯,自己也跌倒在地。 “向你赔不是,医生。”包德低头望着杰德说。“不过,近来你很不老实,尽调皮捣蛋,所以得教训教训你。刚才那一下是你自找的,活该!站起来,喝一杯。” 杰德被打得头昏眼花,挣扎着摇晃了一下脑袋,慢慢从地上支撑起来?刚要站直,包德朝他下身飞起一脚,痛得他在地上直翻滚。“老兄,我已恭候多时了。”包德慢吞吞地说了这么一句。 杰德忍住剧痛,抬头看铁塔般高大的包德,嚅动嘴唇想说什么,却说不出半句话来。 “免了吧,甭费劲说话了,”包德颇表同情,“一定痛得很厉害,就是要让你知道我的厉害,叫你多管闲事。我知道你因何来此:向我打听约翰的情况。” 杰德点点头,说时迟,那时快,包德的皮鞋已踢中他头部。杰德眼前直冒金星,脑子里嗡嗡作响,透过模模糊糊的红色,看到包德巨人般的身影,从远处传来他的声音,好似通过软绵绵的过滤器,一会儿强一会儿弱。“约翰和我形影不离,情爱甚笃,直到那一天,他心血来潮,跑到你那儿去,你念了什么咒语,使他中了邪,觉得自己行为反常,是个怪人,甚至是个罪人,你使他觉得我们的爱情是卑鄙下流的。你说谁使得这种爱情卑鄙了流?就是你。” 杰德感到一个硬东西猛击在肋骨上,疼痛像条河通过血管流遍全身。周围一切绚丽多彩,仿佛他的头脑里闪烁着七色彩虹。 “医生,谁授权你教训人如何相爱?你小子坐在诊所里像个神仙,凡是想法不同的人你都统统宣判有罪。” 杰德脑子里在回答:事实并非如此。约翰·汉森从未有选择的机会,我给了他多种选择,他并没有选中你。这能怨我吗? “现在约翰死了,”美男子居高临下,威镇四方,“你害死了我的约翰,我要找你报仇,要你的命。” 话音刚落,一脚踢到杰德耳朵后面,他开始渐渐昏迷,不过脑子里的某一部位仍在活动,带着超然的淡漠注视着身体的其余部分死亡,小脑里的这块智力孤岛继续坚守着,发出越来越微弱的思维图像。他自责无能,竟然看不清事实真相。他以为凶手是个头发、皮肤都呈黑色的拉丁裔人,而凶手却是白肤金发碧眼美男子;他认定凶手不是同性恋者,却又估计错了。现在总算找到了这个杀人狂,为此他将付出自己的生命。 不久,杰德便不省人事了。 第十六章 在他头脑里,某一个遥远的偏僻角落仍在给他传递信息——头等重要的信息,但是脑壳深处在砰砰地敲打,使他无法集中思想。在近处某个地方,他听到一个高音在哀号痛哭,像一头受伤的野兽发出的声音。慢慢地,杰德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床上,房间的一个角落里,布鲁斯·包德失声痛哭,泪流满面。 杰德想坐起来,只觉得浑身上下部疼痛,骨头好像要散架似的,头部的疼痛涌到他的“记忆存储器”使他想起自己的遭遇,顿时怒火中烧。 听见响动,包德转过身,走到床边。“千错万错是你错,”他呜呜咽咽地说,“约翰好端端跟我在一起,你偏要插一脚,活活将我俩拆散,还赔了约翰一条命,真是何苦来呢?” 杰德的某种遗忘已久、深深埋藏着的复仇本能突然被唤醒,化做熊熊烈火。只见他猛地一把抓住包德的脖子,使出全身劲儿,紧紧掐住他的气管。说也奇怪,包德竟然没有反抗。他傻呆呆地站在那里,泪如泉涌,顺着脸颊直往下淌;杰德朝他眼睛里面看去,好像看到了痛苦的深渊,双手不自觉地慢慢松开,无力地垂下,心中暗想:我是医生,怎能与病人一般见识!病人犯病,袭击医生,难道医生就可以杀死病人?这叫什么逻辑?待他定神再注视包德,他所看到的是个孩子——手足无措、精神崩溃的孩子。 杰德模模糊糊意识到:布鲁斯·包德不是唐温顿。要是的话,自己就活不成了。包德尽管对他暴跳如雷,拳打脚踢,但绝不会行凶杀人。所以自己早先的判断还是正确的:包德不符合凶犯的综合特征画像。杰德感到淡淡的一丝安慰,多少带点讽刺意味,令人啼笑皆非。 “要不是你多管闲事,硬拆散吹萧伴侣,约翰也不至于丧命。”包德抽噎着。“他会同我恩爱如初,谁敢碰他一根汗毛?” “我并没有叫约翰·汉森抛弃你,”杰德已厌烦了,但还得申辩,“完全是他自己的主意。” “撒谎!” “约翰来找我以前,你和他之间已有裂痕。” 杰德不再往下说,包德也不作声。隔了几分钟,包德点头承认:“是呀,我俩——我们老吵架。” 杰德顺水推舟,趁机解释:“他一直在试图了解自己,发现自己的特长和所能胜任的工作,男性的本能,男人的天性在呼唤他回家,回到妻子和孩子身边。要知道,在约翰的脑髓里,在他的灵魂深处,他渴望异性爱。” “你说得很对。”包德轻声低语。“他从前老跟我唠叨这些个,当时我以为他存心气我、罚我。”说到这儿,他仰起头看着杰德。“可是有一天他离开了我,他搬走了,他不再爱我了。”他的声音里充满着绝望情绪。 “他不是不再爱你,”杰德说,“至少还是朋友嘛。” 包德望着杰德,两眼紧紧盯着医生的脸。“你愿意帮助我吗?帮我一把,无论如何得拉兄弟一把!” 这是痛苦的呼喊。杰德作出反应:“当然,我尽为而为。” “我会成为正常人吗?” “此言差矣。世间本无所谓正常和反常。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正常状态,没有两个人的正常状态完全相同或相等,换句话说,正常状态因人而异。” “你能不能把我变成异性恋?” “这就得靠你自己了,看你自己的欲望强烈程度而定。可以给你做精神分析。” “如果失败了怎么办?” “那也无关宏旨。如果精神分析的结果,发现你就是同性恋,无法变成异性恋,至少可以适当地调整,使自己更好地适应这个现实。” “我们什么时候开始精神分析?”包德急切地问。 这一问使杰德回到现实,面对难题。他坐在这里谈论如何治病救人,而死亡正威胁着他,也许活不过今天了。唐温顿究竟是何许人,杰德仍在原地踏步,毫无进展。他已排除了名单上最后两名嫌疑犯:苔莉和包德。如果他对凶犯的分析是对的,那么现在他正怒气冲冲,杀气腾腾地恨不能千刀万剐唐温顿。可是这个唐温顿在哪里呢?杰德心中有数:很快会遭到又一次袭击。嘴里却说:“包德,星期一给我打电话。” 从包德处出来,杰德招呼了一辆出租汽车,打道回府。坐在车里,他沉思默想,估量幸免的可能性,清醒地看到处境险恶,十之八九性命难保。谁是唐温顿?警方怎么会没有这个人的犯罪记录?会不会假冒姓名?不会,不可能。穆迪说得清清楚楚:“唐温顿。” 杰德被打得遍体鳞伤。汽车开行难免晃悠、震动,激起阵阵剧痛,难以忍受,集中思想谈何容易。尽管这样,他还是分析了几宗已发生的谋杀案和未遂谋杀案,想找出某种讲得通的行为模式。迄令为止,两宗谋杀案:一次用刀刺死,一次严刑拷打、活活折磨死。三宗未遂谋杀集:开车撞人,车中放置炸弹,绞扼窒息。他不能辨明行为模式,只能看出一种残忍的、躁狂的暴力行为。他无从知道下一次行动是什么,采取什么方式,由谁采取行动……他只知道最易遭袭击的是他的诊所和住所,由此他联想到安吉利的劝告:换上坚固的门锁,关照看门人麦克和开电梯的埃迪多留点神,注意进进出出、上上下下的人。杰德对他们二位是完全信得过的。 出租汽车在公寓楼前嘎地一声停住了,看门人过来打开车门。杰德大吃一惊,开车门的不是麦克,而是个陌生人。 第十七章 他身材高大,皮肤黝黑,一脸麻子,深陷的眼窝里滚动着一对黑眼珠,喉咙处留有一道伤疤。他穿着麦克的衣服,紧绷绷的很不合体。 出租车开走了,只剩下杰德和这个门卫。突然,杰德觉得一阵疼痛。天哪!真不是时候。 “麦克在哪儿?”他咬紧牙关忍受着痛苦。 “正在度假,医生。” 医生?看来这个人已经知道他是谁了。麦克真的在度假?12月份度假? 这个胖家伙的脸上露出了得意的微笑。北风呼啸席卷街道,杰德从这头望到那头,不见一个人影。本来他完全可以伺机逃脱,但现在是这种情况:浑身疼痛,每呼吸一下都有一种难以忍受的痛苦,他没有成功的希望。 “您好像出车祸受了点伤。”那胖家伙的声音还真有几分和气。 杰德没有回答,转身走进了公寓楼大厅。也许能从埃迪那里得到帮助。那胖门卫紧跟着杰德走进了大厅。埃迪正在电梯里,背朝外站着。杰德艰难地向电梯走去,每走一步都要付出痛苦的代价。但他明白,此时此刻一定要挺住,决不能动摇,千万不能让那家伙在无人处抓住自己,有人的地方他不敢动手。“埃迪!”杰德喊道。 电梯里的那个人转过身来。 原来也是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身材没有新看门人那么高大,除了没有伤疤以外,和新看门人长得一模一样。毫无疑问,这是兄弟俩。 杰德猛地站住了,此时他夹在两人当中。当时大厅里只有他们三人。 “请上楼吧。”电梯里的那人说。和那位兄弟一样,他脸上也挂着得意的微笑。 看来这两人是最终置他于死地的人。杰德很清楚,他们二人都不是策划操纵者,而是被雇用的职业杀手。他们准备在大厅里动手还是在他的房间里呢?他推想,大概是在房间里,这样在发现尸体之前,他们有足够的时间逃脱。 杰德迈步向公寓经理办公室走去。“我要同凯兹先生谈谈关于……” 那胖家伙挡住了他的去路。“凯兹先生很忙,医生。”他和蔼地说。 电梯里的人说话了:“我送你上楼。” “不!”杰德说,“我……” “少说废话,叫你干什么就干什么。”他冷冰冰地说。 忽然吹来一股冷风,只见两男两女匆匆推门走进大厅。他们个个都缩着头,紧裹着大衣,有说有笑。 “这天气真比西伯利亚还糟糕。”一个女人抱怨的声音。 那个挎她胳膊的男人长着一张肥胖的脸,操中西部口音。“人和野兽都吃不消的夜晚。” 这群人大摇大摆地向电梯走过来。那个门卫和开电梯的对视着,一言不发。 又一个女人说话了,她是一位小巧玲珑,满头金发的少妇,说话带浓重的南方口音。“今天我过了一个很愉快的夜晚,谢谢你们啦!”她在打发那两位男士。 另一个男人提高了嗓门,不满地说:“难道连一杯茶都不请喝就让我们走吗?” “太晚了,乔治。”另一个女人笑着帮腔。 “可是外面太冷,都零度以下了。你得让我们喝点东西,暖暖肚子,也好顶住寒气呀!” “对,对,喝一杯就走。”另一个男人随声附和。 “嗯,那……” 杰德屏住呼吸,心想:就答应了吧! 那位金发女郎心软了,“你们呀,真没办法。好吧,只喝一杯,大家可都听见了!” 说着笑着,这四人走入电梯。杰德急忙加入了他们的行列。门卫站在那里,无可奈何,不知所措,只是看着他的兄弟。电梯里的那家伙耸了耸肩膀,关上门,电梯启动了。杰德的住所在第五层。如果这群人在第五层前离开电梯,那他可就倒霉了;假如在他之后,那就有机会回到自己的房间,立即采取紧急防卫措施,并打电话求救。 “几楼?” 那少妇哧哧地笑着:“我丈夫看到我带着两位陌生男人到家里来,不知他会说什么呢?” 她转过脸来对开电梯的说:“十楼。” 杰德松了口气。现在才意识到刚才一直在屏住呼吸。他紧接着说:“五楼。” 五楼到了,开电梯的耐着性子,会意地膘了他一眼。电梯门开了,杰德跨了出来,尔后电梯立即关门走了。 杰德忍着疼痛,踉踉跄跄地向自己的房间走去。他掏出钥匙,打开屋门,走了进去,心怦怦直跳。他知道,离凶手的到来最多还有五分钟。杰德关上门,想用一根链锁锁门,拿起来一看,早已被锯断了。他只好扔掉链锁,拖着脚步向电话走去。突然他感到一阵晕眩,只得站稳脚步,闭上眼睛,强忍着剧痛。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了,杰德咬着牙,以惊人的毅力一点点往电话机那里蹭。此时此刻,他所想到的唯一可以求救的人是安吉利,可偏偏他又在家养病;况且他又能说什么呢?说来了个新门卫和开电梯的,我认为他们要杀害我?他渐渐地意识到手中正拿着电话筒,恍恍惚惚地站在那里,全身麻木,思维迟钝。脑震荡,这是脑震荡的症状,他想。包德终究要杀死我的。他们走进房间,会发现他像现在这样——束手待毙。他想起那胖家伙凶狠的目光,不能蛮干,必须要智胜,打乱他们的阵脚。天哪?谈何容易,如何智胜呢? 他打开那台小型电视监视机,从屏幕上可以看到大厅里空无一人。这时,阵阵剧痛又向他袭来,使他几乎晕倒。他强忍着痛苦,思考着如何应付眼前的事。他处境险恶……是的,危急……他必须采取应急措施……是的……他的视线模糊不清了。危急万分……他把拨号盘凑近眼前,以便看清盘上的数字。他咬着矛,慢慢地拨号。五次长音之后,对方说话了。杰德一讲话,才觉得发音含糊,吐字不清。突然,他的目光被电视监视屏上闪动的人影吸引过去,原来是两个身着便装的男子,正穿过大厅向电梯走去。 死神马上就要降临了。 那两人蹑手蹑脚摸到杰德的房间,分站在门的两旁。那个彪形大汉叫罗基。他试着轻轻地推了推门,门锁着。随手掏出一把万能钥匙,小心地插进锁中,向他的兄弟点了点头,两人同时拔出装有消音器的左轮手枪,罗基用力一拧,锁开了,他们轻轻地推开门,手里拿着枪走进客厅。 出现在面前的是三道关闭的屋门。根本没有杰德的影子。那个身材矮小的名叫尼克。他试了试第一道门,门锁着。他对罗基笑了笑,有枪口对准锁,扣动扳机,门不声不响地打开了。里面是一间卧室,两人冲了进去,用枪四下里搜索。 屋里没有人。尼克搜索着衣橱,罗基则返回客厅,他们知道杰德就藏在房间里,已束手无策。因此,他们不慌不忙,步步为营,好像在细细品尝杀人前几分钟的滋味。 尼克试着推了推第二道门,嘿!也锁着呢,他用枪打断门闩,闯了进去。这里是书房,空无一人。两人对视着冷笑一声,向最后一道门走去。他们经过电视监视屏时,尼克一把抓住他弟弟的胳膊,在屏幕上,三人正急匆匆地走近大厅,两人身穿白大褂,推着带轮子的担架车,另一人身背急救包。 “真见鬼!” “镇静,罗基。有人病了,可这所公寓有上百套房间呢!”他们盯着监视屏幕,神情木愣愣的,望着那两个医助推着车子进了电梯,背急救包的也紧跟着走了进去,电梯门关上。 “再等几分钟看。”尼克说。“可能出事了,警察要来。” “真他妈的倒霉!” “别着急,史蒂文斯跑不了啦!” 房门突然哗啦一响,医生和两个医助推着担架车撞门而人。这两个杀手迅速将手枪塞进大衣的口袋里。 医生走近尼克问:“他死了吗?” “谁?” “那个自杀的呀,他死了还是活着?” 两个凶手你看我,我看你,全搞糊涂了。“你们走错门了!”医生推开凶手,推了推卧室门,门锁着哪!“过来帮我把门打开?”医生和助手齐心协力,用肩膀撞开门。那兄弟俩只好在一旁静观,无可奈何。医生走进卧室,“把车推进来。”他走到杰德床边问:“你同意吧?” 杰德抬起头,用力睁开眼睛,有气无力地说:“医院。” “这就去医院。” 两个凶手眼巴巴地看着医助把车推进屋,动作娴熟地把杰德抬上车,用几块毛毯裹得严严实实。 “咱们走吧!”罗基说。 医生目送他们离击,然后转向担架车上的杰德,只见他脸色苍白,形容瞧悴。“感觉怎么样?”医生关切地问道。 杰德想笑,却笑不出来。“很好。”他声音微弱,几乎连自己都听不见。“谢谢你,彼得。” 彼得低头看着他的朋友,然后向两位助手点了点头,说道:“走吧!” 第十八章 医院的房间各不相同,而护士却如出一辙。其实不尽其然,不可一概而论。杰德醒来睁眼一看,一位护士正坐在床边。 “嘿哟,您可醒了!”她温柔地说。“哈利逊医生要见您。我这就去告诉他您已经醒了。”说完,她矫捷地走出了房间。 杰德坐起来,试探性地活动了一下胳膊和双腿,虽然反应慢些,但并没有受伤。他先用一只眼看屋子尽头的一把椅子,视线还有些模糊,看不真切;再试另一只眼睛,也是如此。 “要不要会诊?” 他抬起头,看见西摩·哈利逊医生进来了。“哎,”哈利逊医生兴奋地说,“你是我们最要好的主顾之一。你知道缝合伤口那几针要花多少钱吗,我们当然会给你打折扣啰……你睡得怎么样?”说完便在床边坐下。 “简直和婴儿一样,睡得那么香甜。给我吃的什么药?” “少量的鲁米那尔。” “几点啦?” “中午。” “天哪!”杰德说。“我该走了。” 哈利逊医生打开病历夹,拿出病历卡问道:“你还有什么伤?精神创伤?外伤?内伤?” “我感觉很好。” 医生把病历放存一边,神情严肃地说:“杰德,你身体多处受伤,比你想象的要严重。如果你听我的话,就先在这里观察几天,以后再休一个月的假。” “谢谢您啦,西摩。”杰德说。 “感谢?不!不必客气。” “有些事我要亲自处理。” 哈利逊叹了口气。“医生,你知道世界上什么样的病人最差劲!”为了缓和一下这紧张的气氛,他立即转换了话题。“彼得整夜都陪着你,现在每小时一个电话询问你的病情,他非常为你担心,还认为昨晚有人企图杀害你呢。” “你清楚,这是医生的职业病——富于幻想。” 哈利逊看了他一会儿,无奈地耸耸肩,说道:“你是分析专家,我是普通医生,也许你知道该怎么办——我不便多说。你真的不需要卧床休息几天吗?” “我不能!” “那好吧!好样的!明天你就出院。” 杰德刚要开口解释什么,哈利逊医生就打断了他。 “别说了,今天是星期日,打你的那帮家伙也该休息了。” “西摩……” “我讨厌婆婆妈妈的。不过我还得问你一句,吃东西了吗?” “吃得不多。”杰德回答。 “好!我让贝德芬小姐在二十四小时内把你养得胖胖的。并且,杰德……” “嗯?” “当心,我不愿失去你这么好的主顾。”说完,哈利逊医生就走了。 杰德正在闭目养神,突然听到盘子的碰撞声,他睁眼一看,原来是一位漂亮的爱尔兰护士推着餐车进来了。 “您醒了,史蒂文斯医生?”她笑着问。 “几点了?” “六点。” 他整整睡了一天。 她把饭菜放在桌上的餐盘里。“今晚请你吃一顿美餐——火鸡,明天是圣诞夜。” “我知道。”他本不想吃东西,可是一口过后,竟情不自禁地狼吞虎咽起来。哈利逊已切断了电话电源,因此,他可安静地躺在床上,无人打扰,养精蓄锐,以利明天全力以赴,决一雌雄。 第二天上午十点,西摩·哈利逊医生匆匆走进杰德的病房。“感觉怎么样,我的好朋友?”他笑着说。“看样子好多了。” “我觉得完全好了。”杰德满面笑容地回答。 “那好。有人要见你,我先来说一声,让你有个准备。” 彼得,也许是诺拉。他们经常到医院看他。 哈利逊接着说:“是位叫麦格里维的中尉。” 杰德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 “他急于要同你谈谈,现在正在路上,他想先知道你是否醒过来了。” 在这里就可以活捉杰德了。安吉利有病在家,麦格里维便可随意捏造定罪的证据。一旦落入麦格里维之手,就必死无疑。他必须在麦格里维到达之前,逃出医院。 “请告诉护士把理发师叫来好吗?”杰德说。“我想刮刮脸。” 哈利逊医生一直用奇怪的目光看着他,肯定是他的声音不自然,要不就是麦格里维告诉了他有关杰德的事情。 “当然可以,杰德。”他走了出去。 门刚关上,杰德就跳下床,睡了两夜好觉,已基本复原,只是有点头晕目眩,站立不稳。他相信很快就会好的。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此刻不走,更待何时,只用了三分钟他就穿戴完毕。 他把门拉开一条缝,看看周围是否会有人阻拦他。一切都很正常。他径直奔向专供医院工作人员使用的楼梯。下楼时,他看见麦格里维从电梯里出来,朝他刚刚离开的那个房间走去。麦格里维疾步在前,后边紧跟着身穿制服的警察和两个侦探。杰德急急忙忙下楼,直奔救护车入口,走过一个街区,他拦住一辆出租汽车。 麦格里维走进病房扫了一眼无人的病床和空荡荡的衣橱。“溜了!”他对跟来的人说。“也许还能抓住他。” 他奔向电话机,抄起话筒,拨通了交换台。“我是麦格里维,”他急速地说,“立即发出通缉令!到处张贴!十万火急……史蒂文斯,医生,杰德。男,白种人,年龄……” 出租车在杰德的诊所门前停下。从现在起他没有安全之地了,有家不能归,只得找家旅馆暂时栖身。回诊所很危险,但这一次却不得不回呀! 他需要取个电话号码。 杰德付了出租车费,走进大厅,只觉得身上的每块肌肉都在发痛,但还是坚持向前走去。他知道时间不多了,很可能,他们没料到他会回诊所,但是不能存侥幸心理,现在的问题是谁先抓住他,不是警察就是刺客。 他来到诊所,开门进去,回身锁了门。室内环境好像有些陌生,甚至含有几分敌意。杰德明白自己再也不能在这里给病人看病,否则势必给他们带来杀身之祸。他对唐温顿的所作所为,满腔怒火,恨不得咬他几口。他能够想象出,那兄弟俩回去报告杀人未遂结果时必然出现的场面。如果他洞察唐温顿的个性,这家伙一定会火冒三丈,暴跳如雷,当场把兄弟俩骂个狗血喷头,同时布置下一次袭击。 杰德穿过房间去取安妮的电话号码;在医院的时候,他就一直惦记着这件事。 安妮的预约时间在约翰·汉森预约时间之前。 安妮和卡罗琳曾交谈过一次,卡罗琳可能无意中将什么秘密透露给了安妮。如果是这样,安妮也会有危险。 他打开锁,从抽屉里拿出通讯录,找到安妮的电话号码,接通了电话,三声长音之后,传来对方的说话声。 “我是专线员,请问接哪个号?” 杰德报了号码。过一会儿,接线员说:“对不起,号码错了,请再查一下电话簿或问一下查讯台。” “谢谢。”杰德说。他挂了电话,静静地坐在那里,想起了几天前电话服务台的人告诉他的话,他们能和所有的病人取得联系,唯独找不到安妮。也许在编电话号码簿时,她的号码就已经改动。听了接线员的话,他又查了一下电话簿,根本找不到她或她丈夫的名字和电话。他突然觉得,找安妮谈话事关重大,不可等闲视之。他抄下了她的地址:新泽西,贝奥尼,伍赛德大街617号。 十五分钟后,他来到爱维斯出租站,租了辆汽车。服务台后边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不甘落后,力争上游。” 杰德心里想:我们的处境是何等相似啊! 几分钟后,他将车开出车库,先在街上绕了一圈,没发现有人跟踪,才放下心来。他驾驶着汽车直奔乔治华盛顿大桥,过了桥就是新泽西州。 来到贝奥尼,他在加油站问了问路。“下一个交叉路口向左拐,第三条街就是。” 说声“谢谢”杰德便开车走了。一想起见安妮,他的心就咚咚直跳。事先没有通知,见了面说什么呢?她丈夫在家吗。 杰德左转弯,驶上了伍赛德大街。他看着门牌号码。这一片都是几百号,马路两旁的房子都矮小,破旧,年久失修。当开到700号区时,房子显得更加矮小,破烂不堪。 安妮说她住在一所漂亮的别墅里,周围古树参天,绿树成荫,占地面积很大,风景也很优美。可是这一带连一棵树都没有。当他找到安妮留的地址时,其景象便可想而知了。 617号那里杂草丛生,一片荒芜。 第十九章 他坐在汽车里,面对这荒凉的景象,思绪万千。电话号码可能弄错,地址也可能写错,但不可能号码地址两个都错呀。看来安妮存心欺骗他。如果她的名字和地址是瞎编的,其他还有什么也是瞎编的呢?他强迫自己客观地回顾一下他所了解的有关安妮的一切,却毫无结果。当初她不声不响地走进他的诊所,坚持要求接受精神治疗。在后来同她接触的四周内,她守口如瓶,从不透露自己的病情。后来,她突然声称自己的问题已经解决,就一去不复返了。每次治疗她都付现款,因此无法追查她的去向。她冒充病人,尔后又去无踪影,目的何在呢?答案只有一个。想到这儿,杰德觉心里阵阵难过,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如果有人为杀他而做准备,需要了解他在诊所的活动规律——了解诊室内部的情况——有什么办法能比冒充病人打进去更好呢?这就是她在那里的目的所在。肯定是唐温顿派她来的。她得到了所需要了解的情况后就突然消失了。 人家装腔作势地做戏,自己却信以为真,积极主动去上当受骗!她回去后,向主子唐温顿报告说,那个自称分析专家,冒充什么心理专家的,原来是个寻花问柳的白痴。那时,真不知他们会怎样哈哈大笑呢。他迷恋上了一位专送自己上西天的女性。这事发生在一位分析人们精种特点的专家身上,又要如何解释呢?简直是奇闻,完全可成为美国精神病协会的一篇奇文。 然而,假如事实并非如此,又会怎样呢?比如她找我是为了一个合乎法律的问题,用了假名,目的在于不使某人难堪。后来问题获得解决,她就不再接受精神分析治疗了。杰德知道这也未免把事情想得过于简单了。安妮仍是个未知数,有待于今后进一步调查。他深深感到,在这个未知数中,包含着出现的所有问题的答案。也有可能她被迫做了违心的事。虽然他这么想,但仍清楚,这种想法是很愚蠢的。在他脑海里,她是大家闺秀,而他犹如身披盔甲的骑士,处处保护她,难道她也要对杰德下毒手吗,无论如何他一定要搞个水落石出。 一位上了年纪的妇女,穿着破旧的室内便服,从街对面的房子里走出来,双眼直盯着他。杰德调转车头,向乔治华盛顿大桥驶去。 杰德后面跟着一长串汽车。任何一辆都可能在跟踪。为什么他们总要跟踪呢?他的仇家总知道他的去处。他不能这样被动挨打,自己要主动出击,打他们个措手不及,激怒唐温顿,让他作出错误判断,最后导致他的彻底失败。这一行动,必须抢在麦格里维抓住他并将他关押起来之前完成。 杰德向曼哈顿方向驶去。揭开秘密的线索就在安妮身上——她已无影无踪,杏无音讯。后天,她就要离开美国了。 忽然,杰德意识到还有最后一个找到她的机会。 圣诞节前夕,泛美航空公司办事处柜台前挤满了要登机的旅客和等退票的人。他们都争先恐后地欲抢到航班中一席之地飞往世界各地。 杰德穿过人群,挤到柜台前,要求见经理。柜台后面那位穿制服的女服务员职业性地朝他微微一笑,告诉他稍等片驯,经理正在打电话。 杰德站在那里,听着周围嘈杂的谈话声。 “我准备5号离开印度。” “巴黎冷吗?” “在里斯本有车接我。” 他多么想乘飞机逃离这里啊!可是,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身体上、精神上都是多么疲倦不堪啊。唐温顿似乎有千军万马可以调遣。但杰德呢,只有匹马单枪。他怎么对付得了呢? “有什么事吗?”杰德转过身来,只见一位身材高大,脸色苍白的人站在柜台后面对他说。“我叫佛兰德利(注:英文意为‘友好’)。”他说完停了一会儿,看杰德对这个小小双关语玩笑有什么反应。杰德只是礼节性地笑了笑。“查理·佛兰德利,你找我有事吗?” “我是史蒂文斯医生,在找一位病人。她订了张明天飞往欧洲的机票。” “叫什么名字?” “布莱克·安妮。布莱克。”他犹豫了一下。“也可能订票时填写的是安东尼·布莱克夫妇。” “去哪个城市。” “我——我不清楚。” “他们订的是上午还是下午的航班?” “他们是否乘你们的航班我都不敢肯定。” 佛兰德利眼里热情的目光顿时消失了。“恐怕我无能为力。” 杰德这下可慌了,“我真有急事,她走之前我必须见到她。” “医生,泛美公司每天都有一个或几个航班飞住阿姆斯特丹、巴塞罗那、柏林、布鲁塞尔、哥本哈根、都柏林、杜塞尔多夫、法兰克福、汉堡、里斯本、伦敦、慕尼黑、巴黎、罗马、斯图加特和维也纳。其他国际航空公司也有多个航班飞往世界各地。你必须一个航班一个航班查找。如果你不知道目的地,也不知什么时间起飞,我看他们也爱莫能助。”佛兰德利的脸上显露出不耐烦的神色。“请原谅……”他转身要走。 “等一等!”杰德说。他怎样才能解释清楚这是求生的最后一次机会呢。这是找到企图谋杀他的凶手的最后一环。 佛兰德利没好气地说:“还有什么事?” 杰德强装笑脸,其实他最讨厌装腔作势了。 “你们不是有中央计算机系统吗?”他问道,“从那里就可查到乘客的名字……” “只有你知道航班号才行。”佛兰德利先生说完就转身走了。 杰德站在柜台前,心烦意乱,忧心忡忡,人家一下子就把他将死了。现在他已经败在人家手上,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一群意大利教士蜂拥而至。他们身穿飘飘的黑色长袍,头戴宽边的黑帽子,看上去活像中世纪的出土文物。廉价硬纸板做成的手提箱、大盒子以及装有水果的礼品篮把这些教士压得直不起腰来,他们高声地讲着意大利语,显然是在取笑他们中间最年轻的那位教士,一个看上去最多不过十八九岁的小伙子。听着他们叽叽喳喳地说话,杰德想,这些教士可能是度完假回罗马。罗马……安妮可能去……又是安妮。 教士们朝着柜台走来。 “最好回家去。” “好吧。” “先生,劳驾您看一下我的东西。” “一切都好吗?” “是的,但是——” “我的上帝?我的票在哪儿?” “克莱蒂诺,你怎么把票丢了?” “噢!在这儿呢。” 教士们把机票都递给了那个最年轻的教士。小教士羞怯地走近坐在柜台后的姑娘。杰德向出口处望去,只见一个身着灰色大衣的大块头男人在门口闲逛。 年轻的教士正在用意大利语同柜台里的姑娘说话:“十个,十个。” 姑娘茫然地看着他,年轻的教士极力用他所会的英语,一字一顿地说:“十个。彼利塔,飞——机——票。”说完就把机票递给了姑娘。 姑娘高兴地笑了,接着开始签票。年轻教士的语言能力博得同伴们的阵阵喝彩声。有人拍拍他的背以示称赞和鼓励。 没有必要待在这里,迟早得面对可能发生的意外事件。杰德慢慢转过身,从教士群中穿过。 “你看唐温顿干了些什么?” 杰德停住脚步,热血猛然涌上他的面部。他转过身来一把抓住刚才说话的那个矮胖教士的胳膊,对他说:“对不起,”他的声音嘶哑而又颤抖,“你刚才是说唐温顿吗?” 那教士不知所措地看着他,然后拍了杰德的胳膊,拔脚便走。 杰德紧紧抓住他的胳膊不放:“等一等!” 教士胆怯地望着他。杰德极力控制感情,尽量冷静地说:“唐温顿,他是哪一个?指给我看。” 这时所有的教士都目不转睛地盯着杰德。唯独那个小教士眼巴巴地看着他的同伴。“这小子是疯子。” 教士群中爆发出一阵激愤的意大利语喧嚣声。杰德的目光一瞥,发现佛兰德利往柜台里注视着自己。佛兰德利掀开柜台门朝杰德走来,杰德极力抑制内心的恐慌。他松开了教士的胳膊,凑近一点,缓慢而又清晰地说:“唐温顿。” 小个子教士注视了一会儿杰德的脸色,自己的脸上也挤出了一丝笑容。“唐温顿。” 经理怒气冲冲快步走来。杰德向小个子点点头,示意他说清楚是怎么回事。小个子教士指着最年轻的小伙子说:“唐温顿——就是‘大人物’的意思。” 出乎意料,谜一下子解开了。 第二十章 “慢点,说慢点,”安吉利声音嘶哑,“你的话我一句也听不明白。” “对不起。”杰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能在电话里听到安吉利的叫嚷声,对他是最大的安慰。“我已搞清楚了!我知道谁企图杀害我。我也知道唐温顿是谁了。” 安吉利半信半疑地说:“我们找不到叫唐温顿的人。” “你明白为什么吗?因为要找的关键不是谁叫唐温顿,而是唐温顿是谁。” “你能说慢点吗?” 杰德激动得说话都有点颤抖:“唐温顿不是人名,穆迪要告诉我的也是这个意思。那个大人物正在追杀我。” “你真把我闹糊涂了,医生。” “唐温顿在英文里毫无意义,”杰德说,“但在意大利语里——对你没有什么启示吗?某个大人物操纵的暗杀组织?” 电话里沉默了好久。“拉·科莎·诺斯特拉吗?” “除了他,谁还能纠集这么多谋杀凶手和拥有各式武器呢?酸类化工毒品、炸弹,还有枪!记得吗?我告诉过你,我们要找的那人是南欧人,现在能肯定他是意大利人!” “毫无道理,为什么拉·科莎·诺斯特拉要杀害你呢?”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是我的分析是正确的,我相信我是正确的。况且这与穆迪所讲的完全吻合。他说过有一伙人在积极活动,阴谋杀害我。” “我从未听说过如此荒唐的胡言乱语。”安吉利说。过了一会儿,他又补充说:“不过,我觉得也有这种可能。” 杰德顿时松了口气。假如安吉利不信他的这番话,就没有人可以帮忙了。 “你同别人谈过这些吗?” “没有。”杰德说。 “千万不要谈!”安吉利急切而又中肯地说。“如果你的判断正确,那么你的生死就在于能否保密,并且千万不要回你的诊所和寓所。” “好的。”杰德一口应承。他突然又想起了一件事,“你知道吗?麦格里维已拿到了逮捕证。” “知道。”安吉利踌躇了一下。“如果麦格里维逮住你,你就不可能活着进警察局。” 天哪!这么说他对麦格里维的怀疑是对的,可是他又不能相信麦格里维是这件事的幕后策划者,还有人在指使他……唐温顿,大人物。 “听到了吗?” 杰德忽然觉得口干舌燥,“听到了。” 一个身穿灰大衣的男子站在电话间外边注视着杰德,这人有点面熟,在什么地方见过?“安吉利……” “嗯?” “我不知道其他人是谁,相貌特征如何,我怎样才能在逮捕他们之前保全自己的性命呢?” 电话间外的那人目光死死地盯着杰德的一举一动。 电话里传来了安吉利的声音:“我们直接去联邦调查局。我那里有位朋友,他精明强干,神通广大,他会设法保护你,一直到你脱离危险,真相大白,怎么样?”安吉利的语气充满了自信。 “太好啦!”杰德万分感激。他站得太久,双膝部有点僵硬了。 “你人在哪儿?” “在泛美航空公司大楼底层大厅的公用电话间里。” “不要乱走,待在人多的地方。我马上就去。”安吉利挂电话时,电话里“咔嚓”响了一声。 警察局集合厅里,麦格里维把电话放回桌子上,内心深处有种难以言状的感受。多年来,他经常同杀人犯、强奸犯、亡命徒、流氓等各类犯罪分子打交道。有时,在一定场合,一定程度上也要伪装自己,装腔作势,久而久之,便形成了职业需要的保护层。但他始终信奉人应具有起码的人性和起码的尊严。 然而,一个流氓无赖的警察却截然不同。 流氓无赖的警察纯粹是社会的败类,人类的渣滓,他玷污警察的光荣称号,亵渎正直警察为之英勇战斗,光荣献身的神圣事业。 警察局集合厅里,脚步声和嘈杂的说话声混成一片,可麦格里维似乎什么也听不到。两位身穿制服的巡警押着一个带手铐的大个子醉鬼从厅中穿过;其中一位警官鼻青脸肿,另一位用手帕捂着流血的鼻子,袖子也被扯下大半截。这些人一年到头,每时每刻都准备献出自己的生命。但这些光辉业绩报界不会大加赞扬,而警察中败类的丑事则可成为头版头条新闻。可见,一个败类就足以玷污所有警察的光荣声誉。他的搭档自然也不例外。 他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站起来,顺着古老的走廊来到了上尉的办公室。他敲了敲门就走了进去。 一张破旧的椅子上摆满了不知积累了多久的雪茄烟蒂,桌后坐着伯蒂尼警长,屋里还有两个穿西装的联邦调查局人员。伯蒂尼抬头一看是麦格里维进来了,便问:“怎么样了?” 麦格里维点了点头。“已查清楚了,管家说他星期三下午去过,从保管那里借了卡罗琳的钥匙,当天夜里很晚才归还。这就是为什么用石蜡测试什么也查不出来的原因——他是用原配钥匙进入史蒂文斯房间的。门卫对此没有丝毫疑心,因为他是侦破此案的警察。” “你知道他现在在哪儿吗?”一位较年轻的调查局人员问。 “不知道。我们本来有人跟踪他,但被他甩掉了。现在往哪儿可就说不准了。” “他也一定在追踪史蒂史斯医生。”另一位调查局人员说。 伯蒂尼警探长对这两位调查局人员说:“史蒂文斯医生幸免于难的可能性有多大?” 其中一人摇了摇头。“如果他们先于我们找到他,那可能性就微乎其微了。” 伯蒂尼警探长点点头。“我们必须抢先一步,找到杰德。”他的声音变得很严厉。“连安吉利一块儿抓来,用什么办法我不管。”他转身对麦格里维悦:“你必须把他抓来。” 警车的无线电系统里断断续续传来指令:“我是10号……我是10号……所有汽车……抓住5号……” 安吉利关掉收音机。“有人知道我来接你吗?”他问。 “没人知道。”杰德的回答给他吃了定心丸。 “你没有同任何人谈过拉·科莎·诺斯特拉吧。” “只同你谈过。” 安吉利点点头,表示满意。 他们已穿过乔治华盛顿大街,正驶向新泽西州。现在处境不同了,心情也好多了。刚才他还忧愁满腹,而现在,有安吉利在身旁保护,不再受人围追堵截,相反自己在追捕凶手,当然心情轻松愉快。 根据安吉利的建议,杰德将租来的汽车留在曼哈顿,乘坐安吉利那辆无标记的警车,在帕利萨兹州际高速公路上向北飞驰。他们在奥兰奇堡下了州际公路,向塔盘驶去。 “医生,你真够精明的,能察觉出敌人的行动。” 杰德摇摇头。“当我知道不止一人参与这事时,就应该立即想到,定是雇用职业杀手的一个组织。穆迪看到装在我车里的炸弹时就产生过怀疑,现在看来怀疑得有道理。他们能搞到各式各样的武器。” 还有安妮,也参与了这次行动,给杰德灌迷魂汤,好让他们容易下手。然而,他恨不起来——无论她干了什么,也不能怨恨她,决不能怨恨她。 安吉利把车子开出干线公路,轻巧地上了一条通往林区的二级公路。 “你朋友知道我们来吗?”杰德问。 “我给他打过电话了,他正恭候你大驾光临呢。” 突然,前面闪现出一条小路,安吉利立即转弯驶入,开了大约一英里,在一道电动门前刹车停下。杰德发现门的上方有架摄像机。“哗啦”一声,大门自动打开了。待车进门之后,又自动关闭了,严实得如铁桶一般。车继续沿着漫长、弯曲的便道前进。透过一片小树林,杰德看到一幢高大房子的屋顶,上面的一只青铜公鸡在灿烂的阳光中闪闪发光。 一只掉了尾巴的公鸡。 第二十一章 警察局总部通讯中心,装有隔音设施和五颜六色的霓虹灯;十二位身着短袖衫的警官守着一台巨型电话交换机,两面各坐六位。交换机的中部有一道气动斜槽,接电话时,他们将内容记录下来,然后放入斜槽,送到楼上调度那里,后者迅速通知分局或巡逻警车,决不耽搁。一个接一个,不分昼夜,从不间断,像这座大都市的居民,不分男女,所有的悲剧都汇集到这里来了:恐惧……孤独……绝望……酗酒……格斗……凶杀……各种问题,应有尽有。这简直像霍迦斯的一幅油画,只不过使用的是生动而又痛苦的语言,不是颜料。 这是星期一下午,通讯中心气氛比平时更加紧张,接线员个个都专心致志地处理自己的业务,侦探和联邦调查局人员进进出出,履行自己的职责。他们有效地、有条不紊地撒下了捕获杰德·史蒂文斯和法兰克·安吉利的天罗地网。气氛越来越紧张,节奏越来越快,仿佛一个性情乖戾,神经紧张的操纵木偶的表演者在导演一出戏。 麦格里维进来时,伯蒂尼警长正在同市治安委员会委员艾伦·沙利文交谈。麦格里维曾见过他。他性格倔强、为人诚实。伯蒂尼停止了谈话,看着进来的麦格里维。从面部表情可以看出,伯蒂尼满腹狐疑。 “事情大有进展,”麦格里维说,“我们找到了证人,在史蒂文斯诊所隔街对面的一幢楼里工作的夜班警卫。星期三晚上,就是有人闯进史蒂文斯医生诊所的那天晚上,他正好值班。他亲眼看见两人进了大楼,楼房的临街大门上着锁,他们是用钥匙打开的,所以他当时以为他们是那儿的工作人员。” “你让证人识别过那两人了吗?” “他认出了安吉利的照片。” “安吉利得了感冒,星期三晚上应在家休息。” “是的。” “另一个人是谁呢?” “警卫没有看清。” 接线员接通了交换机上无数闪闪发光的小红灯中的一个小红灯,转身对伯蒂尼说:“上尉,您的电话。新泽西高速公路巡警打来的。” 伯蒂尼一把抓起一部分机的听筒:“伯蒂尼警探长。”他听了一会儿说:“肯定吗?……好!你可以调动那里的全部力量,封锁交通要道,把那一地区围个水泄不通。随时与我们保持联系。谢谢。” 他放下电话,转身对身边的两位说:“看来我们找到了突破口,新泽西巡警队的一位新手在奥兰奇堡附近一条二级公路上看到了安吉利。公路巡逻队正在搜索那个地区。” “史蒂文斯医生呢?” “他在安吉利的车里,还活着,不要急,会找到他们的。” 麦格里维抽出两根雪茄,一根递给沙利文,对方没有要,另一支递给了伯蒂尼,把沙利文没要的那支叼在嘴里。“我们一定要采取措施保护史蒂文斯医生,尽管他有魔法护身,能一次次化险为夷。”他划了根火柴,点燃了伯蒂尼和自己的雪茄。“我刚才同他的朋友彼得·哈德利谈过,他告诉我,几天前他去诊所接史蒂文斯,安吉利手里拿着枪也在那儿。安吉利胡编乱造说什么在捉拿窃贼。我想,哈德利医生的到那儿救了史蒂文斯的命。” “你们怎么识破安吉利的?” “起初,他敲了几位商人的竹杠。”麦格里维说。“我去调查这事时,受害者们都不敢吱声。他们很害怕,我弄不清是怎么回事。我对安吉利什么都没说,只是暗中密切注视他的行动。当暗杀汉森案发后,安吉利来找我要求一同办案。他说了一大堆鬼话,什么如何如何佩服我,多么愿意同我共事等等。我知道他有不可告人的目的,因此,得到伯蒂尼的允许,我就同他兜开了圈子。难怪他要办这件案子——他是戏的主角!那时我还不知道史蒂文斯医生是否和汉森与卡罗琳·罗伯茨的凶杀案有关,我只想利用医生,使安吉利自我暴露。于是我在史蒂文斯身上制造了种种假象,并告诉了安吉利我已认准医生是杀人凶手。我原想,如果安吉利认为他脱险了就会放松警惕,粗心大意,露出马脚。” “这一招灵不灵?” “不灵。安吉利还真有高招,他极力同我对着干,保护史蒂文斯不进监狱。” 沙利文抬起头来,迷惑不解。“他为什么要保护医生呢?” “因为他企图杀死医生。如果医生进了监狱,那他的阴谋就无法得逞了。” “当麦格里维同他暗中较量时,”伯蒂尼说,“安吉利找过我,暗示麦格里维诬陷史蒂文斯。” “那时我们就肯定我们的判断是正确的。”麦格里维说。“史蒂文斯雇用了名叫诺曼·穆迪的私家侦探。我调查了一下穆迪,他以前同安吉利打过交道。穆迪的一个委托人因偷盗药品被安吉利抓获,但穆迪说他的委托人是遭人诬陷。根据我现在所掌握的情况看,我认为穆迪讲的全是事实。” “这么说来穆迪一开始就碰巧发现了问题的关键所在?” “并非全凭运气。穆迪机智过人,知道安吉利可能涉嫌此案,所以当他在杰德的汽车里发现炸弹时,便立即报告了联邦调查局,要求他们调查情况。” “他怕安吉利得知后设法拆除炸弹?” “这只是我的猜测而已。然而有人走漏风声,一份报告副本到了安吉利手中,他知道穆迪已怀疑到他自己头上。当穆迪说出‘唐温顿’这个名字时我们才算取得了第一个重要的突破。” “‘我们的事业’就是大人物,大人物就是唐温顿。” “是呀。‘我们的事业’这个组织里有人出于某种原因要史蒂文斯医生的命。” “你怎么把安吉利和‘我们的事业’这个黑社会组织联系在一起的呢?” “噢,我知道安吉利从前敲诈过一帮商人,所以就去找他们,我一提起‘我们的事业’,这些人都大惊失色。安吉利当时为其中一派的头目效劳,但这小子贪得无厌,自己还到处捞油水。” “‘我们的事业’那个组织为何要干掉史蒂文斯呢?”沙利文问。 “不清楚。我们正从好几个方面侦破此案。”说到这儿,麦格里维叹了口气。“我们出了两个纰漏:安吉利甩掉了我们派去盯梢的人;我们还没来得及提醒杰德要提防安吉利,他就从医院跑掉了,因此也没法采取保护措施了。” 忽然,电话总机的指示灯亮了,接线员插上插头,听了一听。“伯蒂尼警长,您的电话。” 伯蒂尼抓起分机电话。“我是伯蒂尼警长,”他听着电话,却没有说话,然后慢慢放下电话,转身对麦格里维说:“那些家伙从我们人的眼皮底下溜了。” 第二十二章 隔着几米远杰德就感到了狄马科不同凡响的魅力,他主宰着整个房间,他特有的个性像强烈的冲击渡打在杰德身上。当初安妮说他丈夫长得英俊潇洒,并没有夸大其词。 狄马科长着一张古罗马人的脸,好像一尊雕塑,轮廓清晰分明;乌黑的眼睛,黑发中闪烁着的几根银丝十分显眼,年龄在四十五六;高高的个子,运动员的体型,行动敏捷,不由得使人联想到豹子一类的动物;他嗓音低沉雄浑,富于感染力。 “医生,要不要喝点什么?” 杰德摇摇头,完全被他吸引住了。谁都会认为狄马科是个百分之百正常的人,他风度翩翩、潇洒脱俗,很会招待客人。 布置华丽的镶板书房里共有五人:杰德、狄马科、安吉利、瓦卡罗兄弟,最后这两个就是曾闯进杰德寓所企图杀害他的家伙。杰德被他们围在当中,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现在他已落入安吉利设置的圈套,说来真是可气可恼,是他自己打电话给安吉利的,这不等于自投罗网吗?安吉利这小子真是不折不扣的犹大。 狄马科打量杰德,他的黑眼睛像针一般在刺探着。 “久仰大名,如雷贯耳。”狄马科说。 杰德没有做声。 “屈驾光临寒舍,我有几个问题要请教。”他面带笑容地表示歉意。 杰德知道他往下要说什么,他脑子转得很快,已抢先跑到前头去了。 “史蒂文斯医生,你和我太太谈了些什么?” 杰德故意显得吃惊的样子。“你太太?我不认识你太太。” 狄马科摇晃脑袋,不以为然。“最近这三个星期,她每星期都要去你诊所两次。” 杰德皱起双眉,好像在沉思,“我病人中没有叫狄马科……” 这时狄马科点了点头:“可能她用了化名,或许用了她当姑娘时的名字——布莱克,安妮·布莱克。” 杰德小心翼翼地表现出惊奇的样子:“安妮·布莱克?” 瓦卡罗兄弟逼近杰德。 “走开。”狄马科厉声吼道,并转向杰德,当初和蔼谦恭的模样已消失。“医生,要是你不说实话,耍花招哄我,那么我就要你尝尝我的厉害。” 杰德望着他的眼睛,相信他说得到做得到,自己的性命系于一发,立即装出愤怒万分的样子,说道:“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在此以前,我并不知道安妮·布莱克是你太太。” “那倒可能,”安吉利插嘴,“他……” 狄马科打断安吉利:“这三个星期你和我太太都说了些什么?” 终于扯到正题了,从见到屋顶上那青铜风向仪的一刻起,杰德的疑团好像就得到了解答,安妮并不要害他,像他一样,她本人也是受害者。她嫁给了狄马科,只知道他是一家大公司的老板,却不清楚他的真面目。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才使她怀疑自己的丈夫并非如他表面那样的为人,他一定暗中干着不可告人的勾当。无人可以倾诉,她只好求助于精神分析专家。 对一个陌生人才可以吐露真情,但在杰德的诊所,她对其夫的起码忠诚使她不能启齿诉说她的恐惧。 “我们没谈什么,”杰德心平气和地说,“你太太不肯如实相告。” 狄马科的黑眼睛盯着他,想要探测出他在想什么。“放明白点,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当狄马科得知安妮去找杰德,他一定非常震惊,须知他是黑组织的首领,这像什么话?难怪他大开杀戒,想把安妮的病历搞到手。 “她只跟我说她遇到了不痛快的事,但我们并没有深谈。” “那点点事十秒钟就可谈完。”狄马科说,“她在你诊所里的每一分钟我都记录在案。别的时间她还跟你说了什么?她一定告诉了你我是什么样的人。” “她说你是建筑公司的老板。” 狄马科冷冷地打量着他,杰德觉得额头沁出了汗珠。 “近来我读了不少关于精神分析方面的书,大夫。病人会把自己的心事向大夫和盘托出。” “这是治疗过程的一部分。”杰德就事论事地说。“你太太什么也没告诉我,治疗毫无进展,我打算把她打发走了事。” “不对,你并不打算这样做。” “我已经没有必要这样做了,星期五她来看我时说她要到欧洲去。” “安妮改变主意了,她不想和我一道去,你知道原因吗?” 杰德看着他,莫明其妙地说:“不知道。” “因为你,我的大夫。” 杰德的心不由得颤抖了一下,他竭力不使自己的感情在声音中流露出来。“我不明白!” “你完全明白。安妮昨晚和我谈了很长时间,她认为我们的结合是个错误,她和我在一起已没有乐趣可言,因为她倾心于你。”狄马科说这话的时候声音极小,好像受催眠术影响在耳语似的。“我要你说:你们俩在诊所,她在你治疗床上时你俩都干了些什么。” 千头万绪如潮水般涌上杰德心头,他硬硬心肠,极力想摆脱掉。她确实倾心于他,可这对他二人有什么好处呢?狄马科瞧着他等他回答。“没什么,假如你真读过精神分析之类的书,你就会明白,每个女病人都要经过移情阶段,她们有时会认为自己爱上了她们的医生,那只是一个过渡阶段,很快就会过去的。” 狄马科在专心地听着,两只眼睛好像要穿透杰德的心。 “你怎知道她要进我的诊所?”杰德问,听起来好像是随便问问的。 狄马科盯了杰德一会儿,然后走到一张大桌旁,拿起了一把锋利的匕首样的拆信刀,“我的人看见她进了你的大楼,这幢楼里还有儿科、妇产科,医生,我的人猜想安妮之所以瞒着我是为了让我吃一惊,不让我知道她已怀孕。不料我的人却发现她走进了你的诊所。”他转过脸对着杰德。“不错,对我来说,这确实是意想不到的事,狄马科太太竟然把我的私事向精神病专家抖搂出来了。” “我对你说过,她没有……” 狄马科的声音变得柔和了:“委员会决定由我来处死她,如同以前处死其他叛逆一样。”他走来走去,杰德看他就像关在笼中的一头猛兽。“可他们不能像命令等闲之辈那样命令我,我是谁?我是安东尼·狄马科——大名鼎鼎的首领。我向他们保旺,如果安妮真的泄露了我们的事,我一定把从我老婆那儿得知真情的家伙宰了。”他举起双拳,一手还握着那把拆信匕首。“这家伙是就你,医生。” 狄马科一边说一边绕着杰德转。每当狄马科走到背后,杰德都不由地感到一阵紧张。 “你弄错了,如果……”杰德开口说。 “不是我错了,你知道谁错了?安妮!”狄马科上下打量着杰德,他说的话真把杰德搞蒙了:“凭什么她认为你比我强?” 瓦卡罗兄弟俩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你杰德算老几?傻瓜一个,天天上班挣多少钱?一年三万美元?五万美元?还是十万美元?去他妈的,我一个星期来的钱就比这多得多。”经不住感情冲动,他的真面目暴露无遗,他开始用短促、兴奋的声音叫喊,活脱脱一副狰狞相,清秀的眼睛、鼻子都歪了。安妮从前只看到他仪表堂堂的面具,而杰德正看到那面具下杀人偏执狂的嘴脸。“你和那小婊子打得一团火热!” “我们之间没有见不得人的事。” 狄马科审视着他,眼睛冒着熊熊怒火。 “你对她无动于衷?” “我说过,她是我的病人。” “好吧,”狄马科最后说,“由你去告诉她。” “告诉她什么?” “告诉她你对她无所谓,根本没把她放在心上,我把她叫下来,让你单独和她谈。” 杰德的心怦怦直跳,要救安妮和他自己这是个好机会。 狄马科一挥手,他手下的人退到门厅。狄马科转过身子对着杰德,黑眼珠的眼睛虎视眈眈。他微笑着说:“只要她什么都不知道就可以活命,但你要说服她跟我去欧洲?”杰德忽然觉得嘴唇发干,狄马科眼中隐约闪现出一丝胜利的微笑,杰德明白对方的用意,他从前低估了敌手。 决定命运的时刻到了。 狄马科不会下棋,却精于棋道,知道只要手中抓着安妮当人质,杰德便一筹莫展,束手无策。不论杰德采取什么行动,安妮总在他手掌心里。如果让她随狄马科去欧洲,他断定凶多吉少,甚至性命难保。他认为狄马科决不会轻易放过安妮,即使他动了恻隐之心,帮会兄弟们也不会答应呀。到了欧洲,狄马科更无所顾忌了,不费吹灰之力制造一起车祸,神不知鬼不觉打发她上西天。可是,劝她放弃欧洲之行——而她已看清杰德的危险处境,她是个烈性女子,会挺身而出,仗义执言,这一步结果则更惨——会立即招来杀身之祸。真是进退维谷,难以逃生。 回头再说安妮,站在二楼卧室窗户向外张望,正巧看见杰德和安吉利下车,不禁满心欢喜,深信杰德闻讯赶来救她出虎口,可是随后她看见安吉利掏出手枪,威逼杰德进了房子,她如梦初醒,刚才不过是一场空欢喜。 狄马科的真面目,安妮两天前才看清楚;以前不过隐隐约约、模模糊糊起些疑心,总觉得堂堂男子汉不会干见不得人的勾当,希望无端的猜疑会烟消云散。可是,数月前有一天,她到纽约曼哈顿去看戏,因为演员醉酒,第二幕演到一半,帷幕直落,草率收场,她早早回家。安东尼先前说过要在家里召开业务会,她看完剧回家之前可结束,然而,她到家时会议仍在进行。她的突然出现,使她丈夫大吃一惊,不知所措。惊魂稍定,他把书房门关上,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她听见房里有人怒吼:“我说今夜袭击那家工厂,收拾那帮狗杂种!”耳闻粗话,目睹凶相,丈夫局促不安,这一切使安妮满腹疑团,忧心忡忡。事后狄马科花言巧语,搪塞一番。安妮但求太平无事,就听信了丈夫的解释,没有进一步追究。婚后六个月里,他一直是个温柔体贴的丈夫,当然他偶尔也大发脾气,可是每次都很快控制住情绪,恢复平静安详的仪态。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从曼哈顿看戏回家撞见那场“戏”后,过了三周,她偶然听到一个电话,听到自己丈夫的声音在分机上说:“今晚接从多伦多来的一批货,派人对付那个警卫,他不是我们的人。” 她哆哆嗦嗦地挂上电话,丈夫的话音仍在耳边鸣响:“接……一批货……对付……警卫……”话中透着不祥之兆,但也可能是正当的行话。后来她小心地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想套出丈夫的业务活动情况。不问则已,一问就崩,狄马科立即沉下脸,叫她管好家,不要过问他的生意。当时他俩大吵一场,第二天晚上,他送给她一串贵得出奇的项链,还和颜悦色地直赔不是。 一个月后,发生了第三次事件。 清晨四点,砰的一声门响把安妮从睡梦中惊醒,她披上衣服下楼去查看,听到书房里有声响,好像有人在争吵,她蹑手蹑脚凑到门边,可是没敢迈进去,只见安东尼正在和几个人说话,怕他怪自己多管闲事,便悄悄地退回楼上睡觉。次日早餐时,她问安东尼睡得可好。 “睡得好极啦!我十点入睡,一觉睡到大天亮。” 于是安妮感到大事不妙,但到底是什么事?有多严重,她却不清楚,只知道丈夫对她撒谎,其中必有缘故,可惜深奥莫测,她无从探知。满腹狐疑对谁言?什么买卖非得半夜三更背着人搞?那些人看上去流里流气,不三不四,不像正经人。她惊恐不安,却不敢在安东尼面前提那夜的事。 又过了几夜,她到乡村俱乐部吃晚饭,席间有人提到精神分析专家杰德·史蒂文斯医生,着实夸奖了一番,说他精通医理,包治心痛。 “他真了不起,可谓医中之医,而且一表人才,可惜他献身医学,那副相貌也就枉然了。”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安妮暗暗记下名字,一星期后她登门请教。 第一次与杰德见面就搅乱了她的芳心,只感到自己被吸进强大的旋涡,无法脱身。当时她头脑乱哄哄的,连话都不会说了,像个小学生似的,暗中打定主意再不找他了。可是后来她还是去找他了,想借此证明初次见面时的心理反应纯属偶然巧合。其实她第二次见杰德所产生的反响更加强烈。她一向以自己明白事理和讲求现实而自豪,如今却像初恋的少女一样,如痴如醉,神魂颠倒。她一次又一次找杰德,却不能与他谈论自己的丈大,结果两人只好说些别的话题。每次治疗后,安妮发现自己更倾心于这位热情又敏感的陌生人。 她知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总不能跟安东尼闹离婚呀。有时她怀疑自己身上有严重的弱点,刚同一个男人结婚六个月,现在又爱上另一个男人。她下定决心不再去找杰德;眼不见,心不烦,也许慢慢就会淡忘。 可是,随后发生了一连串怪事:汉森遇刺,卡罗琳被杀,杰德遇车祸,穆迪惨死在“五星”仓库。这个名字她曾见过,记得在一张发票的抬头上,发票则在安东尼桌子上。 这些事件在她脑海里形成一个大疑团。安东尼卷进去,似乎是不可思议的,然而她觉得自己正在做一场噩梦,落入了陷阱,找不到出路。她不能向杰德道出自己的恐惧,也怕同安东尼谈论,只好自我安慰:那些疑虑是没有根据的,安东尼压根儿不知道世界上有杰德这个人。 四十八小时以前,形势急转直下,安东尼走进她的卧室,盘问她找杰德瞧病的事。起先她非常气愤,丈夫竟然临视自己的行动,接着阵阵恐惧袭上心头,那些恐惧长期以来一直折磨着她。当看到安东尼那张激怒得扭歪了的脸,她知道他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甚至杀人。 在盘问过程中,她稍一疏忽出了个大错,让对方听出她对杰德的好感,安东尼的两眼立时阴暗下来,脑袋抖动不停,好像在躲别人的拳头。 剩下她一人的时候,她才意识到杰德已进入虎穴,处境危险,同时认识到不能撇下杰德不管,所以她对安东尼说不想同他一道去欧洲。 现在杰德就在这儿,就在这房子里,身陷险境,都是为了她。 房门开了,安乐尼走进来,盯了她好一会儿。 “你来客人啦!” 她身穿黄色衣裙,乌发散披在肩上,脸色苍白,形容憔悴,然而神态自若。她步入书房,里面只有杰德一人。 “杰德医生,您好。安东尼说您来了。” 杰德明白他俩在玩字谜游戏,而且是玩给别人看的;有人在窥视、窃听,自己必须审时度势,见机行事。凭直觉他知道安妮已意识到局势的严重,正把自己托付给他,看他出什么牌,她就配合出相应的牌。 他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唯求保住她的生命,哪怕多活一会儿也好。如果安妮执意不去欧洲,这话一出口,狄马科就会当场杀死她。 他没有立即开口,在踌躇犹豫之间,正仔细斟酌话语,每一句话都像放在他车里的那枚炸弹,随时有引爆的危险。 “狄马科太太,您的丈夫正为您改变主意不跟他去欧洲而闷闷不乐,烦躁不安呢。” 安妮用心听着,掂量着他的话。 “我也很不安。依我之意,你应该去。”杰德提高嗓门说。 安妮注视着他的脸,想从眼神里看出他的用意。“假如我不肯去呢,假如我现在就出走呢?” 杰德不由得一阵惊慌。“万万使不得。”她怎能活着出去,“狄马科太太,”他从容不迫地说,“您丈夫产生了错觉,以为您爱上了我。” 她的两片嘴唇微微张开,正要说话,杰德赶紧接下去:“我向他解释,那不过是精神分析治疗过程中的正常现象,所谓移情阶段,每个病人都会经过这个阶段。” 她是聪明人,自然领会他的暗示。“我明白。当初找您瞧病就不明智,应自行设法解决问题。”她的眼神告诉他这话是当真的,包涵着深深的歉意,悔不该连累他,如今使他生命岌岌可危。 “这事我一直在反复思考。说不定去欧洲度假对我有好处。” 杰德如释重负,松了一口气,她明白了自己的用意。但是他无法提醒她目前的危险处境,说不定她已明白?即使她明白目前的处境,又有什么办法呢?他越过安妮看着书房的窗户,窗外有高大的树木,这些树木挨着一片林子,她曾告诉过他,她常在这片林中散步走得很远很远,也许她熟悉走出这片树林的道路,只要他们二人进入树林……于是他压低了声音,急切地呼唤:“安妮……” “说完了吗?” 杰德猛转过身来,见是狄马科,这家伙不知什么时候悄悄进了屋,在他身后是安吉利和瓦卡罗兄弟。 安妮对丈夫说:“说完了,史蒂文斯医生认为我应该和你一道去欧洲,我接受他的建议。” 狄马科笑了。他看着杰德说:“我早知道你这个人信得过,医生。”他脸上露出得意的微笑,这种笑只有当一个人取得最后胜利时才会有的。仿佛一种不可思议的神奇力量流过狄马科全身,使他由穷凶极恶变得和蔼可亲了,难怪当初安妮受骗上当,此刻,即使杰德也很难相信这个善于交际的家伙竟是个心毒手辣,心理变态的杀人狂。 狄马科转身对安妮说:“亲爱的,我们一大早就要动身,上楼去收拾东西吧。” 安妮拿不定主意,她不想留下杰德一人,那等于羊落狼群。“我……”她看着杰德,眼里流露出无能为力的神情。他微微点了点头,别人觉察不出,只有安妮注意到了。 “好吧,”安妮伸出手,“史蒂文斯医生,再见。” 杰德握着她的手:“再见。” 此一别,海角天涯,水远山遥。永别了,再没有重逢之日。有什么办法呢?!杰德看着她转过身,去和别的人点点头,然后走出房间。 狄马科看着她的背影,“她真美,不是吗?”他脸上有一种奇怪的表情,是爱怜?是占有欲?后悔?为他即将对安妮采取的行动而感到遗憾?还是别的什么感情? “这些事她全不知道,”杰德说,“别把她扯进来,放她走吧!” 狄马科顿肘变了脸色,他的迷人可爱突然消失,房间里充满仇恨,它直接冲击着杰德。 杰德环顾四周,寻思逃跑的可能性,狄马科当然不会在自己家里杀死他。现在不跑更待何时?瓦卡罗兄弟饿虎般瞧着他,只要他一动就会扑上去;安吉利守着窗户,手按在枪皮套上。 “我不会照你说的去做,”狄马科温和地说,“你已经是死定了的人——可是得照我的办法去死。” 狄马科用力推了杰德一下,杰德直向门口踉跄了几步,其他人紧逼着杰德,随后进了门厅。 安妮在楼梯平台处看到门厅里的这一幕赶紧缩回身子,跑进卧室,到窗户前向外张望,正见那些家伙把杰德推进安吉利的汽车。 安妮抓起电话,立即拨号,她心急如焚,而时间之流仿佛凝固了。 “总机,我要警察局,有紧急情况!” 随时迟,那时队,一只男人的手伸到跟前按住了电话,安妮尖叫一声回过身来。尼克正站在她背后,咧嘴狞笑着。 第二十三章 安吉利打开汽车前灯,时间是下午四点,可是太阳却在头顶上的大块乌云后藏着,寒风驱赶着云层飞快地掠过天空。他们已经开行了一个多钟头。 开车的是安吉利,旁边坐着罗基,杰德和狄马科坐后排。起先,杰德的眼睛叮着车窗外,寻找路上的警车,如有警车开过,他就会孤注一掷地大喊大叫,以引起注意。可是安吉利尽走偏僻的小路,沿途几乎没有别的车辆。他们顺着莫里斯市的边缘开行,然后上206号大道,接着又朝南向新泽西中部人烟稀少的平地开去。 灰蒙蒙的天空放亮了一点儿,开始唰唰地下起雪雨来,冰凉的雪雨打在挡风玻璃上,发出急促的小鼓声。 “放慢速度?”狄马科下命令,“我们可不想出车祸。” 安吉利乖乖地服从,抬起压在油门上的脚。狄马科对杰德说:“人们常犯错误就是这个道理,他们办事不像我那样严密谨慎、考虑周到、万无一失。” 杰德看着狄马科,好像在给病人临床诊断:这个家伙得的是夸大狂病,毫无理智和逻辑。对这种人没法讲理,他已丧失理智,杀人不眨眼。现在杰德总算找到了大部分问题的答案。 狄马科出于维护某种荣誉感亲手制造了一系列谋杀,这种荣誉感就是西西里式的复仇心理,为了抹掉他妻子给他本人及其家族带来的污点,他误杀了约翰·汉森,安吉利回来向他报告情况,他就前往诊所,在那儿他碰到卡罗琳,而卡罗琳硬是不给他狄马科太太的录音带,她根本就不知道安妮就是狄马科太太。如果狄马科能耐着性子,也许会让卡罗琳明白安妮就是狄马科太太。偏偏他的病态就在于容不得半点挫折,他勃然大怒,卡罗琳就惨死在他手下。接着他亲自出马去追踪杰德,随后和安吉利一道打算在诊所里把杰德干掉。原先杰德不明白为什么他们没有破最后一道门进入杀死他,现在他明白了:麦格里维确信杰德自感有罪,狄马科利用了这点,企图造成杰德“悔恨自杀”的假像,这样警方就不会再进行追查了。 再说穆迪……可怜的穆迪,当杰德告诉他负责这个案子的警员的名单时,他原以为穆迪对麦格里维有反感,其实穆迪怀疑的却是安吉利。因为穆迪知道安吉利与黑社会有牵连,他就顺藤摸瓜追踪安吉利……杰德望着狄马科问道:“你们要把安妮怎么样?” “别担心,我会好好照料她的。” 安吉利奸笑:“是呀!” 杰德怒火中烧,却又无可奈何。 “我不该娶局外人为妻,”狄马科心想,“外人永远不会知道我们的内幕,永远不会!” 汽车开过一片平地,两旁既无房屋也无庄稼,只有远处地平线上间或出现一座厂房。 “快到了。”安吉利提醒。 “干得不错,”狄马科夸他,“等事成之后,我会替你找个安身之处,想到什么地方去?” “佛罗里达。” 狄马科赞许地点点头:“没问题,我派人和你一道去。” “我认得那儿的小娘们,长得真不赖。”安吉利笑了。 狄马科对着反光镜中的安吉利也笑了:“你从佛罗里达回来的时候准会变了个人,连屁股都晒得黑不溜秋的。” “没错儿。” 罗基大笑起来。 在右边远处,杰德看到一座厂房,稀稀落落的建筑冒出阼阵的烟雾。他们开上一条通向工厂的小路,然后拐到了一堵高墙旁。大门关着,安吉利按喇叭,从门背后闪出个穿雨衣、戴雨帽的家伙,看到狄马科在车里,就点点头,打开大门,安吉利把车开进去,大门随后就关上了,这一行人终于到达了“目的”地。 在19警察分局,麦格里维正在自己办公室里和三名探员、警长伯蒂尼和两名联邦调查局人员研究一份名单。 “这是东部黑社会和帮派的名单,所有大小头目都在上面,我们的难题是:不知安吉利跟哪一伙勾结上了。” “要多久才能把他们搞清楚?”伯蒂尼问。 一名联邦调查局人员搭话:“这上面有六十多个人名,至少要二十四小时才能搞清,不过……”他顿住了,麦格里维替他说完了这句活:“可是史蒂文斯医生从现在起活不过二十四小时了。” 一个穿制服的年轻警员三步并作两步赶到门口,当他看到屋中这一堆人时迟疑了一下。 “怎么回事?”麦格里维发问。 “新泽西方向不知道这事是否紧要,但你已要求他们随时报告可疑情况。电话总机接到了一位妇女打来的电话,她要求接警察总部,说是情况紧急,可是电话突然没声了,总机一直等她再来电话,但是她没有再打来。” “什么地方打来的?” “一个叫塔盘的镇子。” “记下她的电话号码了吗?” “没有。电话挂得太快了。” “好哇!”麦格里维咬着牙说。 “算了吧,”伯蒂尼说,“可能是位老太太报警说她丢了只小猫。” 麦格里维桌上的电话响了,铃声一阵紧似一阵,拉得很长,他拿起听筒:“我是麦格里维。”房间里的人看着他那因紧张而绷得紧紧的脸。“对,告诉他们,我不到不许动手,我马上就去。”他摔下电话。“高速公路巡逻车刚才在206号公路上,就在米尔斯顿外侧,发现安吉利的车朝南驶去。” “有人盯着吗?”联邦调查局的人问。 “当时巡逻车正往相反的方向开,待他们调过头来,安吉利的车早没影啦,那一带我熟悉,空旷得很,只有几家工厂。”麦格里维转过身对联邦调查局的人说:“请赶快查出那几家工厂的名字和老板的名字。” “好的。”联邦调查局的人伸手去拿电话。 “我这就奔那儿去,一打听出来就给我打电话。”麦格里维转身接着说:“咱们快走!”说着往门外走去,身后紧跟着三名探员、一名联邦调查局的人。 安吉利开过看门人的小房子,继续向一群奇形怪状的高大楼房驶去。 只见砖砌的高烟囱,巨大的斜槽在濛濛细雨中活像一群远古怪物。车开到横七竖八的管子和传送带前嘎的一声停住了。安吉利和罗基走出车子,罗基打开杰德身旁的车门,他手中拿着枪喝着:“出来!”杰德慢慢地下了车,后面跟着狄马科。一阵巨大声响和一股气浪迎面扑来,在他们前方大约二十五英尺处,一条巨大管道发出隆隆声,不管什么东西,只要一靠近就会被它吸进去。 “这是本国最大的管道之一,”狄马科提高嗓门,好让别人听得见,“你想看看这东西怎样转动吗?” 杰德用怀疑的目光看着他,这时狄马科又装出一副主人款待客人的派头。不!这次可不是演戏,他真的要“款待”杰德了,这种款待实在太可怕了。他要对杰德下毒手了,像例行公事地处理一台无用的机器设备一样。可他决定让杰德开开眼界,然后再送他归西天。 “快点过来,医生,挺有意思的。” 他们朝管道走过去,安吉利在前面引路,狄马科走在杰德旁边,罗基压阵。 “这座工厂每年总产值大约五百多万元,”狄马科骄傲地夸口,“整个操作过程全部自动化。” 当他们靠近管道时,机器的轰鸣声更大了,简直叫人受不了,从管道入口处到真空室大约有一百码,一条传送带将大段大段原木送到一台刨床跟前,那刨床二十英尺长、五英尺高,装有六七把切刀,切过的圆木又往上送到一个弯拱,这个弯拱像浑身插着刀的豪猪。空气里弥漫着木屑,跟雨水混杂在一起,木屑与雨水一起被吸入管子里去了。 “不管多粗的木头,”狄马科带着自豪的口吻说,“都会被机器切断,那样就能通过三十六英寸的管道。” 狄马科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点三八口径自动手枪,叫道:“安吉利!” 安吉利应声走过来。 “说你一路平安到达佛罗里达!”狄马科一扣扳机,安吉利衬衣前襟上立刻炸出一个鲜红的口子,安吉利瞪着狄马科,脸上露出一丝不解的笑意,他还不明白狄马科那句话什么意思,狄马科又扣了一下扳机,安吉利应声倒地。狄马科又冲罗基点点头,这个大块头扛起安吉利的尸体,朝管道走去。 狄马科转身对杰德说:“安吉利这个大笨蛋,人家警察正到处找他,如果他给发现了,就会追到我头上。” 枪杀安吉利这一幕已叫人毛骨悚然,随后而来的更令人发指。杰德看着罗基扛着安吉利的尸体走向管道口时吓得魂不附体。巨大的气流紧紧吸着安吉利的尸体,贪婪地往里吸。罗基使劲抓住管口上的一个大金属把,生怕自己给龙卷风般的气流吸进去。杰德瞥见安吉利的尸体随同木屑和原木一道卷进去,随即就不见了。罗基伸手去抓管口的阀门,抓住后使劲旋转,阀门落下来盖住了管口,切断了巨大气流,突然一片寂静,但耳朵还在嗡嗡作响。 狄马科举起枪对着杰德,脸上露出得意而神秘的表情。杰德意识到从宗教意义上说,安吉利之死净化了一个灵魂,他知道自己死期已近,倒并不觉得可怕。只是想到让这个杀人狂留在世上去杀害安妮、去毁灭无辜的人们,不禁满腔愤怒。忽然他听到一声咆哮,又一声愤怒懊丧的叹息,才意识到是自己嘴里发出的声音,他像头掉入陷阱的野兽,恨不得一口咬死捕捉他的人。 狄马科朝着他笑,好像知道他脑子里在转什么念头。“我要请你腹部吃一枪,不会马上死,让你小子活受罪,也让你为安妮多着会儿急,多担会儿心。” “应该有人为她操心、为她担心,”杰德说,“她从来没有得到过男人的爱。” 狄马科盯着他,茫然若失。 杰德忍不住吼起来,刺激狄马科,非让他听不可:“你知道击铁是什么玩意儿?枪又怎么样?没有枪没有刀,你连一个女人都不如。” 他看到狄马科的脸慢慢涨紫,眼看就要发作。“你没有子弹。要是没有那支枪,我才不怕你呢!” 一层红色的薄膜慢慢蒙上狄马科的双眼。瓦卡罗·罗基向前迈了一步,狄马科立即挥手让他后退。 “我要用这两只手杀死你,”说着狄马科把枪往地上一扔,“就用这两只手。”像头猛兽,他先一步步逼近杰德,杰德本能地后退,他心里明白,拼力气他不是狄马科的对手,唯一的办法就是攻其弱点,在狄马科脆弱的神经上作文章,要不断地攻击他最容易被攻破的一点——男子汉的傲气,让他脑子紊乱,不能发挥正常作用。 “狄马科,你不过是个同性恋而已。” 狄马科一阵狂笑,向杰德猛冲过去,杰德跳开了,罗基从地上拾起了枪,“大哥,让我来结果他。” “用不着你插手!”狄马科大吼。 杰德和狄马科两人转着圈子,寻找最佳攻击位置。突然,杰德的脚踩到一堆锯末上,这时狄马科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向杰德扑去,一拳打在杰德的嘴边,打得他向后倒退了几步。杰德很快缓过劲来,挥拳冲向狄马科,拳头落在对方脸上。狄马科不示弱,一连几拳打在杰德肚子上,接着又是三拳,打得杰德透不过气来。他想张口痛骂狄马科,可是底气不是,只顾着喘气,狄马科虎视眈眈地看着他。 “医生,喘过气来了吗?”狄马科哈哈大笑。“我从前可是拳击家!今天要教训教训你小子,先打你腰部,再揍你脑袋,最后收拾你眼睛,把你两个眼珠子挖出来,不等我把你收拾完,你就得求我快给你一枪,信不信?” 杰德相信他说得到做得到。这时乌云中透出一丝惨淡的阳光,狄马科活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他再次向杰德扑过去,揍了他一拳,杰德也乱挥双拳,雨点般的拳头落在狄马科脸上,而他竟然不躲避、不退缩。 接着狄马科回击,果然先打他的腰部,双手就像活塞一伸一缩,杰德躲来躲去,浑身上下阵阵剧痛难以忍受。 “你累了吧,医生?”狄马科再次逼近,杰德知道自己身体再也吃不住他的拳头。必须展开攻心战——这是他唯一可能取胜的办法。 “狄马科……”他气喘吁吁地说。 狄马科虚晃一招,杰德朝他冲去,狄马科一猫腰躲过了,他狂叫一声狠命一拳正好打在杰德两腿之间的要害部位,杰德蜷缩成一团,摔倒在地。狄马科扑在他身上,双手掐住他的喉咙,“嘿嘿!”一声狂笑,“我要亲手把你眼珠挖出来。”说着就把手指插向杰德的眼眶。 麦格里维一行正沿着206号公路风驰电掣般向南开行,忽然无线电收发机里传来呼叫:“3号……3号,所有汽车待命行动……这里是纽约27分局……” 麦格里维对着话筒:“这里是纽约27分局,请讲话。” 无线电收发机里传来伯蒂尼兴奋的声音:“我们查到了,新泽西有一家管道公司,在米尔斯顿以南两英里处,属于五星公司,这家公司还经营肉类加工,那是狄马科用做掩护的工厂。” “不错,”麦格里维回答,“我们正在路上。” “距离那家公司有多远?” “十英里。” “祝你马到成功。” 麦格里维关上收发机,按响警报器,开足马力,直奔米尔斯顿。 杰德只觉得天旋地转,还有一样东西在猛烈敲打他,好像要把他身子砸成肉浆。他想睁眼瞧瞧,可是眼睛肿得睁不开。有一拳打在肋骨上,他感到骨头断裂了。他觉得狄马科嘴里的热气喷到自己脸上,又急又喘;想看清狄马科,可是眼前一团漆黑。他张开嘴,舌头又肿又厚,勉强挤出几句话:“你知道……”又喘了口气,“我的判断是对的……你只能打……一个已经倒在地上的人。”脸上热气突然消失了,他觉得自己被两只有力的手抓住、提了起来。 “医生,你已经完蛋了,看我赤手空拳就治了你。” 杰德后退几步:“你这个畜生,”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一个精神变态的混蛋,该把你送进疯人院关起来。” 狄马科气得声音都变粗了,他吼叫着:“你在撒谎!” “这是事实!”杰德边说边退,“你的……你的脑子有病……你的精神快要崩溃了,你就像个白痴。”杰德继续后退,也不知自己退到哪儿去。他听到背后管道发出的低微声响,就像一个酣睡的巨人。狄马科哪肯放过他,又朝他扑去,用大手掐住他的脖子,“我要把你的脖子拧断!”他的粗大的手指使劲儿勒对方的气管。 杰德觉得头晕眼花,周围的一切都在旋转,如果再不挣脱就难活命了。他本能地掰开狄马科的双手,这才透了口气,使出平生力气把手伸到到狄马科背后去摸阀门,在感到自己快要失去知觉的当儿,突然手碰到了阀门,便拼命地转动把手,同时将狄马科挤到管道口。一股巨大的气流扑过来,把他们两人一同吸向管道,杰德紧紧抓住阀门,与气浪搏斗。狄马科被气流卷进管道时他的手指深深钳着杰德的喉部,他本可以免于一死,可是他已狂怒得像疯子一样,不肯放手,杰德看不见他的脸,只听见他野兽般的声音在嚎叫,在旋风中听不清狂叫什么。 杰德的手指从阀门上松开,眼看就要随狄马科一起被卷进管道,他赶紧祈祷上帝保佑,就在那一瞬间,他觉得狄马科的双手从喉咙部位松开了,只听一声可怖的尖叫,随后只有管道的轰鸣声,狄马科已不见了。 杰德呆呆地站在那儿,筋疲力尽,动弹不得,只等罗基朝他开枪。 过了一会儿,他听到一声枪响。 他感到奇怪,为什么罗基也不见了。尽管脑子疼得麻木,还是听到了另外几声枪响,听到了跑动的脚步声,最后听见有人呼喊他的名字。有人一把抱住他:“天哪!看他这张脸!”这是麦格里维的声音。 一双有力的手抓住他的胳膊,把他从可怕的咆哮着的管道旁拉开,湿漉漉的东西顺着脸颊往下淌,他不清楚是血,是雨水,还是泪水,反正,他已不在乎是什么了。 一切都已成为过去。 他费力地睁开一只眼,从眼缝中模模糊糊地看到麦格里维。“安妮还在房里,”杰德说,“狄马科的太太,我们赶快去救她。” 麦格里维奇奇怪地盯着他,一动不动,杰德意识到自己只动了嘴而没有发出声音,于是把嘴凑到麦格里维的耳边,用嘶哑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安妮·狄马科……她在房里……快去。” 麦格里维走到警车旁,拿起步话机发布命令。杰德被打得够戗,站都站不稳,来回直晃,任凭冷风吹着。在他面前躺着一具尸体,这是罗基。 “我们胜利了!”他想,“我们终于胜利了!”他脑子里重复着这一句话,不过他认为这句话就是说出来也没多大意义,这算什么胜利,他认为自己应该是个文明人,有教养、有文化的高尚人,一个医生——一个治病救人的人。然而自己却变成了一头野兽,杀气腾腾。他本应该把那个精神病人救过来,相反却把他杀了。虽然出于自卫,在他的余生这将是个沉重的精神负担,幸亏上帝保佑他才战胜了对手,然而他将永不会饶恕自己,他并不比狄马科、瓦卡罗兄弟及他们一伙人好多少。文明不过是一层薄薄的表面装饰,当这层表皮剥落时,人就跟动物一样,沉沦在古老的泥潭中,他本来还庆幸自己已爬出这个泥潭了呢? 杰德太虚弱了,他不愿再费脑子,只想弄清楚安妮是否平安无事。 麦格里维站在旁边,态度温和得出奇:“已派警车去了,可以放心了吧,医生?” 杰德感激地点了点头。 麦格里维搀着他的胳膊向一辆汽车走去,他全身疼痛,在慢慢穿过院子时他才注意到雨停了,远处雷暴雨积云已被湿冷的风刮跑了,天放晴了,西边透出了一抹阳光,太阳慢慢露了出来,越来越亮堂。 这一切预示着将有一个美好的圣诞节。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