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师·龙笛卷》 第一节 文月了,却依旧每天下雨。丝线般的细雨,绵绵不断自上空霏霏落下。 源博雅坐在窄廊,与安倍晴明对酌。 此刻是白天。虽然已过中午,离傍晚却还有段时间。 天空满布乌云,看不见一丝阳光,但没有昏暗的感觉。 大气中隐约可见亮光。大概是乌云不比先前浓厚。 晴明宅邸的庭院青草丛生。茂盛的青草多是野草。紫斑风铃草、野凤仙花、鸭跖草等等。雨丝淋湿的叶片闪闪发光。 披着白色狩衣的晴明,背倚柱子,支起单膝,心不在焉地将视线抛向庭院。 博雅举起酒杯送到嘴边,向晴明说: “所以说,最近老是发生些怪事,晴明……” “怪事?”晴明的视线依然望向庭院。 “我刚刚不是说了吗?” “说什么?” “有关蛇的事呀。” “是吗?”晴明宛如第一次听到,点点头,问道:“蛇怎么了?” “听说东一家西一家都出现了。” “东一家、西一家?” “前些日子,也出现在藤原鸭忠大人宅邸。” “喔。” “事情是这样的……” 博雅开始描述事情的来龙去脉。 第二节 事情缘起于藤原鸭忠大人宅邸的女士小菊。不知何时开始,小菊步行时总是拖着右脚。 起初,只是微微拖着右脚,二、三日后,大家都可以一眼看出她步行时明显拖着右脚,而且走路时会看似因疼痛而皱眉蹙眼。 “你怎么了?”其他人问她。 “右大腿长了一个恶性脓肿……”小菊回说那脓肿会疼痛。 有人看了小菊的大腿,在白皙柔软的右大腿内侧,果然如小菊所说,有个大脓肿。约有成人拳头般大,肿得又红又紫。 家人大吃一惊,赶忙请来懂医术的内行人帮小菊搽药,但始终无法消肿。有回,用火烧了刀尖,再用刀尖割破脓肿,想挤出里面的脓,不料挤出来的都是鲜血。加上小菊连连哭喊“痛啊,痛啊”,只得中途作罢。 日后刀伤虽然痊愈,脓肿却不见缩小,反而增大一圈。 众人束手无策时,有个奇妙老人登门造访。 “听说贵府为了脓肿而一筹莫展。”老人说。 那老人有一头蓬乱如麻的白发,胡须又长又白。脸上满是皱纹,唯有埋在皱纹中的双眸,炯炯发出妖邪亮光。 讲话时,可见嘴唇内侧的牙齿已脱落几颗,剩下的牙齿也显焦黄。 身上的服装原本可能是白色的,却因污垢而显得破破烂烂,勉强看得出是件窄袖便服。 “贵府若不嫌弃,吾人愿助一臂之力。” 家人起初满腹狐疑,但小菊悲痛哭诉: “无论谁都行,只要能医好这脓肿,我什么事都愿意做。” 听小菊如此说,再则凡事总得先试试,既然老人说有能力解决,家人便决定不妨让对方医治看看。 老人进入宅邸后,先让小菊仰躺在床,掀开小菊的裙子下摆,仔细观察右大腿内侧的脓肿。 “喔,养得真好。”老人说毕,欣喜地笑笑,再向家人吩咐:“能否到外面活捉一只狗来?” 家人虽然不明白老人的目的为何,但事情演变到此,也无法拒绝,只好到街上抓来一只闲逛的野狗。 老人让家人在庭院打了四根柱子,将狗活生生的朝天绑在柱子上。 “能不能借只锥子?” 老人说毕,家人从宅邸内找出一只锥子递给老人。 老人将锥子收入怀中,再唤小菊来到庭院。 这时,藤原鸭忠也出现在窄廊,兴致勃勃地观看老人搞什么名堂。 “你也仰躺下来。” 老人让小菊和狗相对仰躺在庭院,再扳开小菊双腿,让狗夹在小菊双腿之间。 老人掀开小菊的衣摆,露出小菊右大腿那个脓肿。 狗因不安与畏惧,牙齿咬得咯吱作响,嘴角溢着白沫。 “哪位有长刀……”老人问。 鸭忠立即吩咐下人拿来一把长刀。 “这把可以吗?”下人将长刀递给老人。 “足够派上用场。” 老人拔出长刀,不假思索便插入仰躺在小菊双腿之间的野狗腹部。 “嗷呜!”野狗哀叫。 “喔!” “哎呀!” 在一旁观看的人均情不自禁大叫起来。 长刀刀尖一直线剖开野狗腹部,顿时鲜血四溅。那鲜血也溅至小菊大腿的脓肿上。小菊因过于惊惧,失去了神智。 “要不要紧啊?”家人出声问道。 “就快结束了。”老人回答,面不改色,嘴唇两端扬起,露出笑容。 原本喘息不已的野狗,不久也毙命了。 “真是太凄惨了……”在窄廊观看的鸭忠喃喃自语,随后问老人:“接下来呢?” “等。”老人回应。 “等?” “是。” “要等多久?” “就快结束了。”老人重复方才所说的话。 不久…… “喔!” “你们看!” 至今始终不发一言,观看事情演变的家人,不约而同惊叫出来,伸手指着小菊的大腿。 那个比成人拳头还大的脓肿,表皮裂开,里面有某种黑色物体伸出头来。 “那是什么?” “那不是蛇吗?” 那东西再怎么看,的确是蛇没错。 从小菊大腿脓肿内部伸出头来的,确实是一条黑蛇。就在众目睽睽下,黑蛇逐渐爬出,眨眼间便爬出将近一尺长的蛇身。 黑蛇边爬边将头部伸向剖开的野狗腹部。凑巧小菊大腿脓肿与野狗腹部之间,形成一道血路,黑蛇正在这道血路上往前蜿蜿蛇行。 可是,那个比成人拳头大的脓肿,如何容纳这么粗大的蛇? 黑蛇从脓肿内爬出约二尺长时,老人从怀中取出锥子。老人走到黑蛇一旁,蹲下身,冷不防用锥子斜斜贯穿蛇头。 黑蛇蜿蜒扭曲着蛇身,想逃回小菊大腿里,但老人紧拉着贯穿蛇头的锥子,令黑蛇动弹不得,无法往回逃。 黑蛇的蛇尾似乎在小菊大腿肉中挣扎着不肯出来,使得脓肿附近的大腿肉也跟着蠕动不止,看上去很恶心。 不久,黑蛇大概精疲力尽,随着老人的手劲,滴溜溜地从小菊大腿脓肿中被拉了出来。 众人看到垂挂在老人手中锥子下的整条黑蛇,才发现蛇身竟然长达四尺有余。不过,说它是蛇,眼睛却跟一般蛇不同。应该有蛇眼的地方,只是空洞,没有眸子。而且,裹在蛇身上的鳞片是逆鳞。 那黑蛇的头部虽让锥子贯穿,仍旧活着,蛇尾一圈圈缠住握着锥子的老人右腕。 “小菊体内的,是这东西?”鸭忠问。 “是。”老人点头。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外形虽是蛇,其实不是蛇。不,应该说,是蛇,但也是另一种东西。” “另一种东西?” “是。” “什么东西?” “外人还是不要深究才好。”老人不正面答复。 “我想致谢,你需要什么?”鸭忠问。 “谢礼倒是可免……”老人挑起左右唇角得意地笑笑,回道:“……吾人想要这个,可以吗?” “要来做什么?”鸭忠问。 “呵呵,做什么好呢?”老人依然不正面答复。 第三节 “总之,晴明,前些日子发生过这样的事……”博雅说。 而且,据说那老人就那样让蛇缠在手腕上,离开了鸭忠宅邸。 “原来是用狗……”晴明低道。 “太残酷了……”博雅似乎想象着自己方才描述的光景,皱起眉头。 “嗯。” 看晴明点头同意自己的意见,博雅内心好像很高兴,对晴明说: “这事很怪吧?” “怪是怪……” “又怎么了?” “博雅啊,照你刚刚的口气,好像是东一家西一家都出现蛇,还有没有其他类似的事?” “有。” “能不能说给我听听?”晴明说。 “好。” 博雅点点头,继续描述其他跟蛇有关的话题。 第四节 事情发生在参议橘好古宅邸。而且,遭遇蛇害的正是橘好古本人。 这也是前些日子发生的事。 某天,好古的背部突然隐隐作痛。本以为是睡相不好扭了筋,但始终不减疼痛。 一天、二天过去后,好古的背部开始肿胀。 起初那肿胀很小,之后逐渐增大,约有成人拳头那般大。到了第五天,整个背部都肿胀起来,宛如背部盖着一个盆子,而且呈铁青色。 虽请来药师以各种方法治疗,却全然无效。 好古的背部益发肿胀,除了疼痛,又奇痒无比。由于时常伸手到背部用指甲搔痒,肿胀得有如驼峰的背部皮肤已皮开肉绽。 最后连站立都很困难,也无法仰躺入睡,只能背朝天俯卧着,终日趴在床上爬不起来。 用餐或如厕时,必须让家人左右搀扶才能完事。 正当众人一筹莫展,有个风采奇妙的老人来到好古宅邸,说: “贵府似乎遭遇了棘手的事。” 那老人有一头蓬发,衣衫褴褛,双眸炯炯发光。 家人心存戒惕,但老人又说:“贵府主人橘好古大人,是不是如此如此的状况?”老人一口说中了好古对外秘而不宣的病状。 “吾人愿助一臂之力。”老人说。 老人肩膀上扛着用绳子绑住袋口的袋子。那袋子,竟然是用狗皮制成,看上去似乎是杀了几只野狗、剥下狗皮缝制而成。袋子飘散出一股冲鼻的鲜血味。 家人向好古传达了老人来意,好古奄奄一息的回道: “只要能将这东西除掉,任何人都可以。” 于是,家人立即将老人请进宅邸。 “呵呵,这个实在太出色了……”老人一见到好古,喃喃自语,接着卸下肩上的袋子,吩咐家人:“能不能把这个挂在那边?” 老人让家人把袋子挂在好古床榻正上方的柱子,悬在半空,再从怀中取出拳头大小的生肉块,放进悬在柱子下的袋子中,说: “能不能给四根这么长的青竹?” 好古宅邸内正好有一片竹林,家人当下便从竹林中砍了四根青竹进来。 “麻烦生一盆炭火,再给吾人一把盐。” 老人用炭火烤了青竹尖端,再于青竹尖端抹上盐,挑选了四个家人,让他们各自握着青竹。 接着,老人剥掉俯卧在床踏上的好古的衣服,露出隆起的背部,说: “你们用那青竹击打这背部吧。” 然而,对宅邸内的家人来说,好古是主人,没头没脑叫他们用青竹击打主人背部,当然没人敢动手。 “没、没关系,打……”好古出声。 于是,四个男人开始用手中的青竹击打好古背部。 “用力,再用力点……”老人道。 不一会儿,好古背部的皮肤裂开,渗出斑斑鲜血。好古紧咬着牙,忍受苦痛。 “不能住手。”老人说。 击打一阵子后,发生了奇妙的事。悬挂在柱子下的狗皮袋原本呈扁平状,却随着击打声逐渐膨胀起来。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况且,袋内的东西似乎是活的。挂在半空的袋子摇来晃去,外皮正蠕蠕而动。 为什么袋子会膨胀? “喔……”某一个握着青竹的下人叫出声,“看!” 众人一看之下,发现好古本来宛如驼峰的背部竟然开始瘪下去了。 与之同时,悬在上面的袋子也开始膨胀起来。 众人不知道到底为什么会这样,只知道好古的背部似乎因受青竹击打,致使背部内的东西被赶到袋子里去了。 “继续。” 听老人如此说,家人便不停地继续鞭打好古背部。 过一阵子,好古背部完全瘪下去了,只剩下一坨松垮的皮肤。 由于受到青竹击打,好古背部已皮开肉绽,且渗出斑斑血迹,但那背部已与普通人毫无两样。 取而代之的是悬在柱子上的狗皮袋,膨胀得快撑破了。而且袋子表面波浪似地此起彼伏。 “把袋子卸下。”老人望着由三人合力卸下的袋子,满足地说:“辛苦了。” 老人将看似很沉重的袋子轻捷地扛在肩上,说:“这东西,吾人带走了。” “等、等一下……”好古边整理服装边站起来,“能不能让我看一下袋内的东西?” “小事一桩。”老人卸下肩上的袋子,搁在地板,解开绑住口袋的绳子。“请看吧。” 老人在好古眼前张开袋口。 好古探看袋内一眼,顿时发出悲鸣,往后跳开。 原来袋内装满百头有余的黑蛇,彼此缠在一起蠢蠢蠕动。 老人放声大笑,再度扛起袋子走出宅邸。 第五节 “反正就是发生这样的事,晴明……”博雅描述完来龙去脉后,将手中的酒杯搁在窄廊。 雨停了。不知何时,外面已暮色苍茫。 虽是黄昏,却不曾令人感到昏暗;大概是因为雨在博雅描述怪事时停了,连掩覆在天空的乌云也开始四分五裂的关系吧。 乌云之间的缝隙,露出傍晚时分的澄澈青空。那青空,已染上夏季的颜色。 “最近这些天,我身边连续发生这些怪事。” “原来如此。” “我总觉得,发生在藤原鸭忠大人宅邸的事和发生在橘好古大人宅邸的事,一定有关联,可是,这之间到底有什么关联,我怎么都想不通。” “唔……”晴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再问博雅。 “出现在藤原鸭忠大人与橘好古大人宅邸的那个老人,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鸭忠大人那边,是四天前。好古大人那边,应该是昨天。” “喔。”晴明点头。 “喂,晴明,你知道什么吗?” “不,不是知道什么,而是想起一件事。” “想起一件事?” “嗯。” “什么事?” “别急,你先告诉我另一件事吧。鸭忠大人和好古大人,最近二十天左右有没有去过东寺?” “对了,我想起来了,半个月前,我听说他们要到东寺参观已故空海和尚从大唐带回来的种种物品,应该去过了才对……” “听谁说的?” “鸭忠大人说的。那时,鸭忠大人好象也说过要同好古大人一起去。” “是吗?” “他们对大唐传过来的物品格外啰嗦。两位大人早就知道东寺珍藏着空海和尚从大唐亲自带回来的佛像、香炉、画轴、佛具、毛笔那类的,早就很想一睹为快,所以事前和寺庙说好,半个月前才实现了心愿。” “原来如此。” “可是,晴明啊,你为什么无缘无故提起东寺?你知道些什么吗……” “知道。” “知道什么?” “别急。”晴明说毕,站起身,消失在里间。 不久,晴明手中拿着一个成人头颅大小、用紫布包裹的东西回来。 晴明在窄廊原先的位子坐下,将手中的东西搁在博雅膝前。 “这是什么?” “博雅,打开看看。” “嗯。” 博雅伸手取起包裹,打开后,从中出现一座木雕佛像。 “这、这是啥呀?” 那雕像是翅膀半开的孔雀上,坐着一尊明王像。 “是孔雀明王。” “我知道是孔雀明王,我的意思是,为什么拿这东西给我看?” “这是空海和尚从大唐京城带回来的佛像。我从东寺借来的。” “东寺?” “明惠大人送来的,就在昨天。” “到底是怎么回事?” “博雅啊,我正打算动身调查这个问题。” “调查?” “嗯。大概必须出门一趟。” “出门?去哪里?” “西京。” “西方?” “去吗?” “唔……” “快到夜晚了。反正雨也停了,现在拎壶酒到西京去,应该是不错的主意。” “唔。” “去不去?” “唔,唔。” “走。” “走。”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 第六节 牛车辗着小石子往前行进。 晴明与博雅在牛车内默默无言相对而坐。 太阳已下山,四周完全入夜了。 浮云飞快往东移动。不知从何时开始,天空的颜色比浮云多出许多。 云朵之间的天色,透明得令人惊叹,星辰在其上闪闪烁烁。即将西沉的月亮挂在西空上。 牛车前没有任何牧童,只有一头黑牛,走在夜色下的京城大路,往西前进。 与东京相比,西京显得很萧条,人家稀疏。先前零星可见的灯火,现在已全然消失。 “话说回来,晴明啊……”博雅问沉默不语的晴明,“为什么不是往东寺前进,而是西京?” 紧闭红唇、静默将视线拋向垂帘外黑漆夜色的晴明,头也不回地回答: “因为某位大人住在西京。” “某位大人?” “嗯。” “谁?” “去了就知道。”晴明膝上搁着那个紫布包裹。 “可是,为什么把这个也带来了?”博雅问。 “必要的话,或许派得上用场。” “必要?” “这本来是天竺之神……” “是吗?” “孔雀有食毒虫、毒蛇的特性,所以人们才将之供奉为神,成为佛的尊神。虽说是神,但人们加诸于神身上的咒,其意义会随着时间流逝而有所变化。” “把咒加诸于神?” “博雅,即使是神,只要脱离了人们加诸其身的咒,神便不存在于这世上……” 晴明转头望向博雅,逐渐放慢速度的牛车也同时停止。 “到了,博雅。”晴明说。 下了牛车,脚底下是草地。刚刚才停歇的雨淋湿了杂草,沾湿博雅的鞋子与下摆。 籍着即将西沉的月光定晴一看,原来牛车停在杂草丛生的小破庙前。 四周隐约可闻迫不及待的夏虫啼声。 “这儿呀。”博雅低道。 晴明点头,望着破庙扬声呼唤:“您在吗?道满大人……” “喔……” 破庙中传出低沉回应,接着有传来木板咿轧声,随即出现一个黑影。 “道满?是那位芦屋道满大人?” “正是。”晴明点头低声回道。 “来了吗?晴明……”人影同时发出声音,“不进来吗?” “无法进去。”晴明说。 “有什么事?” “我来要回您在藤原鸭忠大人与橘好古大人宅邸所得到的东西。” 晴明说毕,黑暗中传来道满的低哑笑声,那轻微的、象是泥土煮沸的低哑笑声。 “想要回去?那本来就不是你的东西。” “我是受东寺明惠和尚之托。” “你也会管阳间人的工作?”哼哼,笑声响起。“过来取回吧。” “刚刚说过了,我无法进去。” 听晴明如此说,道满放声大笑。此时,博雅似乎总算察觉到某事。 “喂、喂,晴明……”博雅的声音低沉僵硬。 博雅环视脚边与周围的草丛。 “别动,博雅。”晴明说。 若仔细观看,便能发现附近草丛与四周地面皆蜿蜒匍匐着无数黑色细长的东西。那东西表面黑不溜丢,映照月光,偶尔发出青色亮光。 “你要是能收回,就自行来取吧。”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 晴明爽朗回应,动手解开搂在腹部的紫色包裹。包裹中出现孔雀明王的雕像。 “喔!”道满叫出声。 “南无佛、南无佛、南无三昧耶……”晴明红润嘴唇喃喃念起咒文。 是孔雀明王咒,也是孔雀明王陀罗尼经。 吾今祈请归命觉者。吾今祈请归命觉者。吾今祈请归命教团。吾今祈请归命金光孔雀明王。吾今祈请归命大孔雀明妃…… 晴明嘴里念着陀罗尼经,另一手轻柔地将孔雀明王像搁在草丛上,再站起身。双唇依然喃喃念着咒文。 祈请尊梵天为主之者,祈请不受任何祸害之者,守护吾辈吧。吾今祈请归命一切诸佛。大辩才功德天请安乐吧。但愿寿命百岁,得见百秋。 两人周围的草丛,随着晴明喃喃所念的陀罗尼经文,开始沙沙摇晃起来。草丛中似乎有某种东西在同某种东西打斗。打斗动静逐渐静止。 “忽止输止具止母止可喜可贺……” 晴明念毕长长一段陀罗尼经,四周恢复先前的寂静。 “结束了……”晴明低声自言自语,弯腰拾起方才搁在草丛上的孔雀明王像。 “喔……”博雅叫出声来。 原来孔雀明王座下的孔雀,嘴尖叼着一头黑色小蛇。念咒之前,孔雀嘴里没有这小蛇。不仅如此,孔雀左足下也踩着另一头黑色小蛇。这也是念咒之前没有的。 再仔细观看晴明怀中的雕像,可发现两头黑蛇都不是真正的蛇,而是木雕蛇。 “我已确实收回东西了。”晴明向道满欠身施礼。 “晴、晴明,这么说来,孔雀脚底踩的、嘴尖叼的蛇是……”博雅问。 “你刚刚不是也看到了?” “……” “草丛内那一大堆东西,就是这个。” “是、是蛇?” “的确是蛇,但正确说来,也不是蛇,应该是蛟的一种吧。” “蛟?” “是蛇是蛟都可以,你认为是什么,就是什么。” “可是,刚刚在草丛中不是有一大堆吗?” “本来只有两头而已。其中一头虽在好古大人背部变成多数,但碰到孔雀明王亲自出现,就恢复成两头了。” “唔、唔。”博雅百思不解。 “晴明,你有带酒来吧?怎样?进来喝一杯吧。”道满出声。 “好,这就进去。” 晴明搂着捕住两头蛟的孔雀明王,在潮湿草丛中静悄悄地跨出脚步。博雅跟在晴明身后。 “晴明,真高兴你来了……”道满喜笑颜开地说。 第七节 三人坐在破庙中。 破庙内没有主佛,屋顶有破洞,月光从破洞射进一条细线。 大半墙壁已崩垮,杂草从地板缝隙伸出。不远处,有夏虫鸣叫。 破庙内只有一盏灯火。晴明与博雅坐在地板,与道满相对而坐。 三人之间有一破口酒瓶、三个破口素陶酒杯。酒杯内斟满了酒,三人悠闲喝着。 “话说回来,晴明,我还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博雅将酒杯送到唇边,问道。 对博雅来说,他原以为是闯进敌方阵地。然而,来了一看,不但道满在,而晴明似乎也夺回道满原本入手之物。另一方,对道满来说,他当然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而晴明是来阻碍计画进行之人。既然如此,为什么道满和晴明还能一起饮酒作乐? “我总觉得,我好象上了什么当。” 博雅会这样想,也是情有可原。 “一切都是明惠大人的粗心大意。”晴明说。 “粗心大意?”博雅问。 “他听说藤原鸭忠大人和橘好古大人要去,事前打点了两位大人想看的东西。” “明惠大人?” “嗯。那时,明惠大人也打算帮这座孔雀明王像拭去汗垢,想弄干净点。可是,木雕像的这两头蛟很碍眼,明惠大人觉得用布擦拭灰尘时,可能一不小心就会折断这两头蛟。” “……” “那时,明惠大人才察觉一件事。原来这座孔雀明王像不是由一块木头雕成,而是由三个部分组成。” “这样啊?” 据说孔雀明王与其乘坐的孔雀,是由一块木头雕成,但孔雀嘴里所叼及脚下所踩的蛟,可以各自拆下。 “让孔雀明王的孔雀嘴里叼着蛟,这样别出心裁的设计,并不常见。” 这座雕像与众不同之处,正是这点。因此,明惠觉得拆下雕像中的蛟,比较容易拭去灰尘。结果,他真的拆下那两头蛟,搁在一旁,清理完毕。 “可是,明惠大人竟然忘了将那两头蛟装回去。” 过一会儿,明惠想起这事,打算将木雕蛟装回时,却遍寻不着。 “这时。明惠大人才察觉事情严重。” “什么意思?” “首先,这是空海和尚于一百数十年前从大唐带回来的雕像,算是寺院的珍宝。” “然后呢?” “再者,自从空海和尚带回这雕像后,便一直收藏在东寺,每天耳闻空海和尚与其他僧侣念经……” “唔,唔。” “万一有人想用来下咒,这么强力的道具到哪里去找?” “可是,晴明啊,你为什么知道这些事?” “是明惠大人告诉我的。” “唔。” “明惠大人猜想大概有人想利用在妖术上,所以偷走了木雕蛟……”晴明边说,边微笑地望向道满。 “其实,这事说是明惠的失策也不为过。”道满愉快地将酒杯送到嘴边。 “为什么?” “因为让吾人知道了此事。”道满说,“东寺到处向有可能做这种事的落魄阴阳法师试探打听,吾人才明白一定有内情。” “那么,您是说……” “木雕蛟消失,不是吾人干的。”道满说。 “那、那……” “大概是蛟自己逃出去的吧。”道满回应。 “这怎么可能?”博雅放声问。 “有可能。”晴明答道,“……以前,专门雕刻佛像的玄德大人,也雕了一座天邪鬼,那天邪鬼不也因为不想被广目天踏在脚下而逃走了吗?” “……我想起来了。” “这雕像来到这国家已一百数十年,一直被孔雀叼在嘴里和踏在脚下的蛟,当然也会想逃走。再说,有人特地把它们从孔雀嘴里和脚底卸下来,不利用这机会怎么行。” “话虽如此,但它们原本只是木头呀。” “只要有人祭拜,任何东西都会萌生灵魂。大家说它们是蛇、是蛟,再加上听了百年的佛经,即便是石雕的,也会走动。”晴明说。 “吾人查了一下,才知藤原鸭忠和橘好古两人,那天在寺院内喝了水。”道满边笑边说。 “水?”博雅问。 “嗯。听说的确喝了水。”晴明点头。 “水?” “我也问过明惠大人了,问他有没有人在寺院内喝了水。” “结果呢?” “明惠大人回说,鸭忠大人和好古大人那天喝了从井里汲上来的水。” “为什么水会……” “因为蛟是水的精灵。它们得到自由后,第一件事当然是逃到距离最近的水中。” “这么说来,那两头蛟是逃到井里……” “距离最近的正是那口井。” “意思是说,鸭忠大人和好古大人喝了井内有蛟的水……” “没错,喝了。” “结果,蛟进入了他们的体内?” “正是如此。” “可是,藤原鸭忠大人那边,体内出现蛟的不是宅邸内的女侍小菊吗?” “鸭忠大人每次进食时,总会先让随从试毒,你不知道吗?” “那,是女侍小菊试毒时,蛟进入她的体内……” “大概吧。” “好古大人的蛟,为何会增加那么多?” “大概好古大人在体内积存的恶气太多了吧。” “什么恶气?” “就是妒忌别人、憎恨别人的感情。” “意思是,好古大人的这种感情特别强烈?” “大概是吧。”晴明道。 “吾人也是查过之后,知道有人喝了水,便等蛟在体内成长后,才登门造访把蛟带回来。”道满得意洋洋地笑道。 “为了什么目的?”博雅问。 “趁这机会,可以得到难能入手的式神。”道满放声大笑。 “可是,道满大人,既然您苦心得到了蛟,为什么又那么轻易地还给晴明……”博雅问。 咯、咯、咯。道满愉快笑着,接着说:“理由,你问晴明吧。既然这男人出面插手了,那程度的行情应该还算公平。” 酒宴,持续至半夜。 第八节 “晴明,道满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归途的牛车中,博雅开口询问。 “哪句话?”晴明佯装不懂博雅在问什么,反问博雅。 “道满大人不是要我问你吗?” “咦,问我什么?” “别装傻,晴明。我是问你,为什么道满大人那么轻易就让步了?到底是什么理由?” “喔,原来问的是这个……” 阴暗的牛车中,晴明似乎欲从怀中取出某物。不久,晴明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是细长的黑色东西。 由于那东西发出燐光,即便在黑暗中,博雅也勉强可以辨认出来。 那东西,胴体被晴明右手握住,尾巴缠在晴明右手腕。 “晴明!”博雅在黑暗中缩成一团,“这、这是……” “是蛟。” “可是,它们不是被孔雀明王乘坐的孔雀……” “那个啊,已经变成普通木头了。”晴明说。 “什、什么意思?” “我想要的不是蛇状的木头,而是附在木头上的这东西。道满大人的目的大概也跟我一样。刚好有两头,所以我跟道满大人各分了一头。” “什、什么?” “这正是道满大人所说的‘那程度的行情’。” “可是,这样做,行、行吗?” “为什么不行?” “你怎么向东寺交代?” “就说圆满取回了嘛。” “他、他们不会察觉吗?” “察觉什么?” “察觉那东西已经变成普通木头了呀。” “如果他们早明白这点,也就不会发生今天这种事了。万一有人察觉那东西已变成普通木头,明惠大人应该反而会松一口气吧。” 晴明在黑暗中微笑,用左手食指指腹轻抚蛟的下巴。 晴明的动作似乎令蛟感觉很舒服,那蛟在晴明手中妖娆地扭扭屹屹。 第一节 先描写一下贺茂保宪这号人物。 此人是阴阳师,与安倍晴明呼吸着同一时代的浊闇,也是晴明的阴阳道师傅贺茂忠行的长男。 史料记载,他与晴明是师兄弟,但也有史料说,他是晴明的师傅。 年龄比晴明大,不过,在此我不想特别表明他的年龄。不表明年龄,对接下来讲述的故事可能比较方便。 日后的阴阳道将分化为两大流派,一是贺茂家的勘解由小路流派,另一是安倍家的土御门流派。若说土御门流派的始祖是安倍晴明,那么,贺茂保宪则是勘解由小路流派的阴阳师代表。 据说,保宪的阴阳术凌驾于既是父亲也是师傅的忠行之上。某史料记载: 意指“本朝阴阳师以贺茂保宪为宗”。 以前曾几度写过,晴明还是少年时,某天跟随师傅忠行前往下京,当时,他比任何人都先察觉到百鬼夜行并通告师傅。 保宪也同晴明一样,自孩提时代便能看到非尘世人间之物。 《今昔物语集》记载着下述典故。 话说某天,有位高贵人物请贺茂忠行做祓。祓,是一种驱除不净或灾厄的祭祀,有袭用的仪式,也有依个别具体祸害而于事前施行的避邪祭祀。 《今昔物语集》中,未详细说明是何种仪式,但依据典故内容前后文判断,很可能是后者。 话说回来,此时贺茂保宪可能还是不及十岁的童子。 保宪央求正打算出门的忠行带他一起去。说什么也要跟去,不听家人劝阻。于是,忠行只得带着未及十岁的保宪,一起到施行祭祀的祓殿。 祓殿是施行祭祀的建筑物。虽也有专用祓殿,但有时也会利用一般宅邸,或腾出委托者住家的某间房,当作进行仪式的临时祓殿。 祓殿内设有祭坛,祭坛前搁置神案,上面安放米、鱼、肉等祀品,另安放纸裁的马、车、船等交通工具。 忠行坐在祭坛前,喃喃念起咒文。委托者坐在忠行后方,规规矩矩、低头不语。 保宪则坐在忠行一旁,心不在焉地观望四周,或伸手在耳朵旁搔痒。 不久,仪式结束,委托者也回去了,忠行一行人随后踏上归途。 事情发生在归途中…… 忠行与保宪同搭一辆牛车。牛车咯蹬咯蹬前进。约莫走了一半路程,保宪突然开口: “父亲大人。” “什么事?”忠行回应。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保宪问。 “什么意思?” “孩儿看到很奇妙的东西。” “哪时看到的?” “父亲大人进行仪式的时候。” “看到什么?” “父亲大人念咒文时,不知从哪儿出现很多类似人的东西,还有看起来不是人的东西。” 涌现形状可怖、气色可惧之异物,为数二、三十;另有似人之物…… 《今昔物语集》中如是记载。 保宪又说,那些异形之物不但吃了米、鱼肉,还乘坐安放一旁的纸马、纸车、纸牛,整个仪式进行过程中,骚闹不己。 “你看到了?” “是。其他人好像没看到,但父亲大人也看到了吧?” “嗯。” “孩儿一直在想,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可是想来想去还是不知道,所以才请教父亲大人。” “那个,就是那种东西。”忠行说。 “那种东西?” “嗯。” “孩儿不懂。” “那种东西存在于这世上。如果你不是我儿子,我可以简单告诉你那是亡魂……” “难道不是亡魂?” “虽是亡魂,却无法用‘亡魂’一概而论。” “听不懂……” “所谓亡魂,是人死后的魂魄变化而成。但是,那种东西与人的死亡无关,也存在于这世上。” “……” “在这天地间,石头、流水、树木、泥土,都存在那种东西。正如这世上有我在、也有你在一样,那种东西也存于天地间。而当人的魂魄凝聚起来附在那种东西上,便会成为你看到的那东西。” “原来如此。”保宪似懂非懂地回答。 “话虽如此,即便是我,也得修行数年才得以见到。你没经过任何修行,竟然这么小就能看到那东西……” “是。” “你老实说,之前是不是也曾经看过那东西?” “是,看过几次。” “唔……” “父亲大人的工作是专门对付那东西吗?” “其实不仅于此,不过,大致是这样吧。” “好像很好玩。”保宪浮出笑容说。 “本以为时间尚早,看样子,得提早了。” “您说的是?” “我是说,必须提早传授你阴阳之道。” “阴阳之道?” “有关这天地间的天理与咒术。” “是。” “你从这年龄开始便能看到那东西,却对阴阳之道一无所知的话,有可能像道摩法师那般误入歧途。好,以后我尽我所知全部传授给你。”忠行意气风发地说。 “是吗?” 这个十岁童子的应答口吻,听起来有点不关己事似的。 然而,忠行还是实现了自己应允之事。 从那天回到家以后,忠行便开始传授自己所知的一切给儿子保宪。而保宪也犹如干渴的大地吸收清水般,将父亲忠行所传授的一切全据为己有。 第二节 两人悠然自得地喝着酒。 在土御门小路的安倍晴明宅邸内。 安倍晴明与源博雅坐在窄廊上,各自在自己酒杯内斟酒,有一杯没一杯地送到唇边。 晴明如常地背倚柱子,支起右膝,右肘顶在其上。身上轻飘飘裹着宽松白色狩衣,漫不经心地望着庭院。 冷冽月光亮晃晃照射在庭院。庭院里正是秋天,到处可见败酱草、龙胆、桔梗。秋虫在这些草丛中鸣叫。 晴明与博雅之间搁着一瓶酒,两人面前的酒杯各自盛着酒,旁边另有一只空酒杯。 下酒菜是香鱼。两人面前的盘子上,各自盛着撒上盐再烤熟的香鱼。 刚烤熟的香鱼香味,融入夜气里。 “秋天的香鱼,总觉得有点悲哀。”博雅边说边用右手中的筷子频频按压香鱼背,“每次到了吃秋季香鱼的时节,我总是禁不住为时间流逝而悲怀。” “唔。”晴明无言地点点头。 香鱼,别称年鱼。成鱼于秋季产卵。孵出的小鱼顺着河川流到大海,在海中成长。再回到出生的河川时,正是樱花凋谢时期。 鱼苗在清流中摄食附在石头上的硅藻,逐渐成长。秋天水温下降后,每逢下雨,便逐次往下流移动,然后再度产卵。产卵后的成鱼,无论雌雄,都会就地死亡。 香鱼的寿命仅有一年。在这一年间,经历了诞生、洄游、成长、年老、死亡整个过程。 “说真的,晴明……”博雅用筷子切开香鱼尾鳍,喃喃低道,“夏季期间,像嫩叶那般油光蓬勃的香鱼,到了秋天,就因年老而浮出锈斑。这不正如人的一生吗?” 博雅接着用筷子戳碎鱼头四周的鱼肉。 “像这样吃着秋季香鱼,总觉得罪孽深重。可是,如果问,‘吃幼鱼就不是造孽吗?’在我说来,吃幼鱼好像也是罪孽深重,结果,我感觉不知如何是好。晴明……” “唔……” “大体说来,人吃某种东西,等于夺取那东西的性命。不夺取其他性命的话,自己便无法生存下去。这样看来,人光是生存在这世上,就是罪孽深重的事吧……”博雅搁下筷子,“所以,每当在这季节吃香鱼时,脑中总会情不自禁思考此般种种。” 博雅用左手夹住鱼头,右手压住香鱼鱼身,小心翼翼地挪动夹住鱼头的左手。于是,鱼头与鱼骨便自鱼身整个抽出。 “喔,我抽出鱼骨了!” 博雅左手还拿着香鱼鱼头与鱼骨,盘子上则留下鱼骨完整抽出的鱼身。 “晴明,你知道吗?像我现在这样做,就可以完整抽出香鱼鱼骨。” “是千手忠辅教你的吧?” “对。自从黑川主那事件以来,忠辅有时会到我的宅邸,送我鸭川捕来的香鱼。” 去除背鳍和胸鳍,博雅啃起香鱼。 “这香鱼有鱼卵。”博雅说。 盘子上只剩下香鱼的鱼头、鱼骨、胸鳍、背鳍、尾鳍。 “对了,晴明……”博雅伸手拿酒杯,望了一眼晴明。 “干嘛?” “从刚刚开始,我就一直很在意一件事。” “怎么了?” “那边那个空酒杯。”博雅用眼色示意一直搁在窄廊的另一个空酒杯。 “哦,那个啊?” “为什么把空酒杯搁在这儿?” “因为等一下有客人来。” “客人?” “你说要来我这儿之后,对方派来随从,说今晚有事非见我不可。” “那客人要见你?” “没错。我表示今晚已有访客,对方却坚持一定要来,只好答应让对方来。那酒杯是给访客用的。” “访客是谁?” “是……” 晴明将酒杯送到唇边,含了一口酒后,唇边浮出难以言喻的表情。看似为难,又似苦笑的表情。 “真希奇,晴明,你竟然会有这种表情……” “老实说,我有点为难……” “为难?你?” “没错。” “访客到底是何方人物?”博雅好像很感兴趣,大声地探身问。 “这位访客通常是有事相求才会亲自来这儿。平常都按兵不动。” “喔。” “而他每次的委托都很棘手。” “结果这位访客到底是谁?” “答案好像不必我现在回答了。” “为什么?” “看样子,访客已经来了。” 晴明将视线移到庭院。有个身穿十二单衣、全身发出朦胧绿色燐光的女人,正站立在月光下。 “晴明,是式神吗?”博雅望了一眼庭院,问道。 晴明微微收回细长下巴,点点头,再问庭院的女人: “蜜夜呀,是不是访客来了?” “是。”被称为蜜夜的女人颌首。 “带来这儿吧。” “已经来了。” 蜜夜刚说毕,身后便出现一个影子。 “哇……”博雅看到那影子,小声叫了出来。 原来慢腾腾出现在蜜夜身后的,是一头巨大野兽。 “老虎?”博雅撑起上半身。 确实如博雅所说,那是老虎,但毛色有点不同。若是老虎,应该是黄毛黑纹,而眼前的老虎身上却找不到任何斑纹。 那是一头全身漆黑的老虎。 老虎悠哉地拨开败酱草丛,穿过驻足原地的蜜夜身边,往窄廊前进。 绿色双眸有如燐光在黑暗中燃烧。微微张开的口中,像鲜血般赭红的长长虎牙因反射月光而白晃晃的。 有人骑坐在黑虎上。 那人不是跨在虎背,而是侧身坐在未搁任何鞍具的虎背,笑容可掬地望着晴明。 男子穿着黑色狩衣。 “别慌,博雅。”晴明举起自己的筷子,伸至博雅的盘子。 盘子上有博雅方才吃剩的香鱼。说是吃剩的,其实仅剩鱼头、鱼骨、背鳍、胸鳍与尾鳍。 晴明用筷尖挑起横躺的香鱼鱼头,将鱼头与鱼骨竖立成香鱼本来在水中游泳的姿势。鱼骨上安放背鳍,胸鳍放置在左右。最后用筷尖挑起尾鳍,搁在原本的位置——与鱼头完全相反的另一侧。 接着用筷尖贴在鱼头上,口中低声咏唱短咒,再向香鱼“呼”地吹了一口气。 结果,只剩鱼头和鱼骨的香鱼,竟在宛如有流水的盘子上,摇摇晃晃地顺着流水游出去。 香鱼鱼骨划动着背鳍、胸鳍、尾鳍,在月光下朝黑虎与骑坐其上的访客游去。 “这……”博雅叫出声。 老虎见香鱼鱼骨游过来,宛如喉咙深处饲养着雷电,口中咕噜咕噜发出低沉呻吟。 接下来的瞬间,老虎“轰”地大吼,朝香鱼猛扑过去。 博雅只看到这里。因为朝香鱼猛扑过去的老虎,突然消失了踪影。 庭院夜色中,只剩下蜜夜与穿着黑色狩衣的男子,立在月光下。 “啐!” 黑色狩衣的男子以左手搔着颈后,蹲下身,伸出右手从草丛中抱起一只小动物。 是只小黑猫。那猫小得有如出生不久的幼猫,但观察其容貌和体态,似乎是成兽。 小猫不停翕动着口,似乎在咬嚼某种东西。籍月光仔细一看,原来是香鱼骨。 “它的尾巴分岔为二股!”博雅说。 果然如博雅所说,那黑猫的长尾末端分成两支。 “博雅,那是猫又。”晴明道。 “猫又?” “是那位大人的式神。”晴明若无其事地回答。 身穿黑色狩衣的男子将黑猫揽入怀中,面带笑容说:“晴明,我依约来了。” “欢迎光临,贺茂保宪大人……”晴明那宛如涂上胭脂的红唇,也浮出若有若无的微笑。 第三节 继续喝酒。现在多了保宪,加上晴明与博雅,总计三人。 “真是过意不去,让您受惊了,博雅大人……”保宪将酒杯送到唇边,说道。 对方既是贺茂保宪,博雅当然认识。方才因事出突然,猛然间没认出来而已。 在晴明之前,保宪也曾任职于阴阳寮,历任天文博士、阴阳博士、历博士,之前任职主计头,目前兼任谷仓院要职。 当然,博雅的官位比保宪高,因此保宪的口吻比较客气。但博雅对保宪讲话的态度,也是谦虚礼让。 “说实话,我吓了一大跳,还以为出现了真的老虎。” “要到晴明这儿来,不出些花样不行。”保宪爽朗回道。 “你觉得这酒味道怎样?”晴明问。 “是三轮的酒?味道相当不错。”保宪又将酒杯送到唇边。 晴明举起酒瓶往保宪的空杯斟酒,问道:“话说回来,保宪大人……” “嗯?” “你今天来的目的是……” 保宪听毕,用另一只手搔了搔头,说:“老实说,我碰到棘手的事。”表情却从容不迫。 “什么事?” “头颅。”保宪说。 “头颅?” “藤原为成好像被奇妙的头颅附身了。” “奇妙的头颅?” “你听我说吧,晴明。事情是这样的……” 于是,保宪开始讲述事情的来龙去脉。 第四节 三天前…… 贺茂保宪在清凉殿遇见藤原为成。 那时,保宪办完事,正想通过游廊前往清凉殿,凑巧与藤原为成正面相遇。 藤原气色不佳,双颊消瘦。连保宪走到眼前也没发觉。 “为成大人。”保宪叫唤为成,为成才察觉眼前有人。 瞬间,为成缩了一下身子,知道叫唤的人是保宪后,才松了一口气。 “原来是保宪大人,有什么事吗?”为成说。 “你的面相,看起来不太好。” “面相?” “是。”保宪点点头。 虽然保宪目前担任谷仓院要职,但过去曾在阴阳竂任职,是众所周知的事。即便已不在阴阳寮任内,却仍是阴阳师名门贺茂家的当家,许多门生现在亦于阴阳寮中任职。安倍晴明年少时,也是拜贺茂家的贺茂忠行为师。 突然被保宪叫住,又被保宪指出“面相不太好”,为成当然暗吃一惊。 “你的面相,看起来好像刚从坟墓爬出来的死人。” 听保宪如此说,为成当下面如土色,泫然欲泣地说:“求、求求你……”又宛如惊弓之鸟,紧紧抓住保宪。“请你救救我,请你救救我……” 然而,毕竟两人所在的地点非同寻常。 这儿是通往清凉殿的游廊中途,在此地被为成缠住,保宪也帮不了忙。 “为成大人,这儿是公共场所。”保宪说。 为成听毕,松开了保宪。大概也为自己慌乱失度的态度而感到羞惭,他调整呼吸,说: “保宪大人,能不能请你抽出时间,我们到别的地方……” “别的地方?” “不瞒你说,我现在正为了某件事而陷于极可怕的境遇。” “可怕?” “是。为了这件事,想请你帮我斟酌一下……” “原来如此。” “保宪大人,这件事,若非你们这种人,绝对无法应付。” “我们这种人?” “就是阴阳师……而且必须是道行高深的阴阳师……” “既然如此,你可以到阴阳寮求救呀。阴阳寮不是有安倍晴明……” “我刚刚去过了,听说安倍大人出门了……” “难道也不在宫中?” “听阴阳寮的人说,安倍大人与博雅大人相偕到逢坂山,去听蝉丸法师大人弹琵琶……” “喔……” “我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凑巧保宪大人叫住我……” “原来是这样。” “能不能请你抽出时间听我讲述?我需要你的帮助。” 为成既如此说,保宪也不好一口拒绝,只好点头:“好吧,那我就洗耳恭听了。” 第五节 “早知事情会变成这样,当初我也不会叫住为成大人……”保宪将酒杯送到唇边说。 保宪盘腿而坐,双脚之间,黑色的猫又闭着双眼蜷成一团。 喝了一口酒,保宪搁下酒杯。 保宪用手指沾了杯中的酒,再将沾了酒的指尖伸至猫又鼻前。猫又微微睁开双眼,露出绿色瞳孔,再伸出赤舌,舔了保宪指尖上的酒。 保宪又将手指往下伸,轻搔猫又喉咙。猫又称心地闭上眼睛,喉咙咕噜咕噜作响。 “可是,当时为成大人的脸上呈现死相,所以我才情不自禁叫住他……” “死相啊……” “嗯。” “……” “晴明,你当时要是在阴阳寮就没事了……” “真是抱歉。” “听说你到逢昄山蝉丸法师大人那儿……” “那时我和博雅大人在蝉丸法师大人那儿,边听琵琶边享受美酒。” “啐!” 保宪收回在猫又喉咙呵痒的手指,搔着自己鼻尖。 “结果,你去了吗?”晴明问。 “为成大人的事吗?” “是。” “去了。” “在哪儿听他讲述事情?” “牛车内。”保宪说。 第六节 为成的牛车停驻在牛车出入口台阶旁,两人便在牛车内商讨。因为不想让第三者听到,才选择了牛车。 两人进入为成的牛车后,将垂帘垂下,打发了随从。为成就在牛车内讲述起事情。 “不瞒你说,前一阵子开始,我到某女子家访妻……” “女子?” “是藤原长实大人的千金,名叫青音……” “发生了意外吗?” “本来一切都没事,可是,某天夜晚,在青音姬宅邸前,我撞上某位大人。” “是吗?” “对方是橘景清大人……” “青音姬脚踏两条船,却阴沟里翻船了?” “也可以这样说。” “接下来呢?” “我和对方都互不相让。我不让,景清大人也不让,青音姬也很迷惘,不知该选谁。最后,大家说好另择日期,让青音姬考虑,看是要选我,还是选景清大人。” “然后呢?” “几天后,青音姬送来一封信。” “哦,信……” “信中写着,要我夜晚到一条六角堂。” “一条六角堂?是那座尘封的六角堂?” “是。那是先皇时代建立的佛堂,原本预计安放观音菩萨雕像,但雕刻师却于佛像未完成之前过世了,结果佛堂就那样空着,里面什么都没有。” 本来就是小佛堂。只要从入口往前伸直双手走个十来步,指尖便可以触碰到正面墙壁。里面不但没安放任何佛像,更长年弃之不顾,任凭风吹雨打,以致破烂不堪。 由于无人使用,鲜少有人打开门户,故被称为尘封的六角堂。 “青音姬叫你到那儿?” “是。信中还吩咐要我单独一人去。” “结果,你去了?” “是。”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是昨晚的事。”为成说。 为成对保宪的态度,不知不觉中益发恭顺,似乎已全心全意想仰仗保宪的力量。 据说,昨天夜晚,为成出了宅邸。搭牛车来到六角堂后,为成吩咐随从翌晨再来接他,便让随从与牛车回去。 六角堂内似乎点着一、二盏灯火。 为成跨入六角堂,发现青音姬与橘景清端坐着。 “原来不只我一人?”为成问。 “为成大人,我也想将你的话原封不动送回给你。”景清回道。 为成对景清的话充耳不闻,转向青音姬,问道: “青音姬呀,你刻意叫我来这儿,难道今晚有什么好玩的游戏吗?” 大概是随从在白天搬进了云锦滚边的榻榻米。青音姬坐在其上,文静地微笑。 灯火有两盏,地板上也准备了酒瓶与酒杯。酒杯有三只。 四周不见任何随从。大概青音姬与景清都让随从回去了。 要是在这种地方遭受盗贼袭击,三人只能束手就擒。而青音姬竟以这种方式叫人赴宴,实在是异想天开的千金小姐。 但是,或许正因为她这种个性,自己和景清才会迷恋上她——为成如此暗忖。 仔细想想,除了自己和景清,应该还有其他男子到青音姬宅邸访妻,只是凑巧自己和景清撞上了而已。说不定这一切还是青音姬暗地安排的,全为了今晚的宴会…… 自己与景清或许只是配合青音姬的玩兴,饰演两个争夺女子的男子而已。最起码,自己是这样想的。 因此,自己才故意说出“游戏”一词,让青音姬及景清也心照不宣。 如果青音姬依据游戏结果而选择自己,当然正中下怀。 反正,今晚的事迟早会传进宫中众人耳里,成为宫中的闲言闲语。既然自己是传言中的主角之一,那就尽可能扮演好角色。为成内心如此盘算。 若今晚的事是青音姬一开始就策划好的,那么,自己和景清便是被选中的人。光是如此想,为成便感觉很光荣。 “喔,是呀,是呀。”景清听为成说出“游戏”一词,也点点头。“青音姬呀,你今晚到底准备了什么好玩的游戏?” 听为成和景清如此问,青音姬艳丽地微笑说:“今夜,是满月。” “满月?”为成问。 “不用提灯也可以走夜路。” “你是说,我们今晚要走夜路?”景清问。 青音姬不回答,向两人劝酒:“请喝吧。” 为成和景清举起杯子,青音姬拿起酒瓶交互在两人的杯中斟酒。望着两人将酒杯送到唇边,青音姬说: “从这儿到船岡山途中,有座首塚,你们知道吗?” “当然知道。”两人均点点头。 这座首塚埋有五个头颅。 约二十年前,藤原纯友之乱兴起,朝廷派小野好古等人镇压。天庆四年,纯友遭诛杀。 然而,纯友的余党又沦为盗贼,在伊予、赞岐、阿波、备中、备后等地为非作歹,甚至在京城附近作案。最后,巡捕捉拿了五个首谋,带到京城,判处死罪。 五人全身被活埋在鸭川河滩示众,只露出头颅于地面,整整十天,不给吃也不给喝。 每天都有人送食物到他们眼前,但只是让他们看,不让他们吃。他们可以闻到眼前地面上食物的味道,却无法入口。 “拜托给我吃一口……” “就算吃完后会遭斩首,我也甘愿,给吃一口吧。” “饿呀。” “饿呀。” 就算哭着哀求,五人依然吃不到任何一口东西。 而野狗与乌鸦却在他们眼前大快朵颐。 野狗啃咬他们的脸颊,乌鸦啄食他们的眼球。 罪人能够活十天,可说是不可思议。这十天中下了三次雨,正是这些雨水润了他们的喉咙。要是没下雨,恐怕撑不过七天。 第十天,执刑的衙役才将他们挖出来斩首。大概衙役怕他们于死后作崇,某人在罪人眼前抛出拳头大小的石头,说:“吃吧,这是饭团。” 罪人误以为石头真是饭团,各个伸出脖子,结果,依次被斩下头颅。 斩下的头颅,每颗都滚到石头旁。据说,其中之一甚至眼睁睁地咬着石头断气。 原来,衙役故意让罪人的注意力集中在石头上,而非集中在执刑者身上。如此,罪人便无法记住执刑者的脸,死后,也就无法向执刑者作祟。 衙役将罪人的头颅埋在一起,做了个坟塚,再将那石头搁在坟塚上。 事到如今,听说夜晚每逢有人路过那坟塚,总会听到传自坟塚的声音。 “饿呀……” “饿呀……” “拜托赏点吃的……” “你身上的肉也可以,请给我吃……” “饿呀……” “饿呀……” “喔……” “喔……” 据说这种声音会自背后传来,一路追赶路过的人。当然,这只是传闻。为成和景清都从未实际听过这种声音。 “首塚怎么了?”景清问。 “我想请两位今晚到首塚一趟。”青音姬面露微笑,若无其事地说。 第七节 “这不就和《竹取物语》那故事的内容一样吗?”说这话的是博雅。 博雅听保宪描述事情的原委后,不加思索便说出这样的话。 原来青音姬替为成、景清安排了如下的游戏: 首先,先让为成与景清其中一人离开六角堂,走夜路到首塚,再回到六角堂。为了证明走完全程,而非中途折回,此人必须带回搁在首塚上那个成人拳头大小的石头。 其次,第二个人再将那石头带出去,放回首塚原地。 “第二个人有没有将石头放回首塚,明日早晨我们三人到首塚去确认就行了。” 青音姬当时如此说,又加一句:“只要能办到这件事,青音便是他的人。” “万一两人都办到了怎么办?”为成问。 “到时候再来想别的花样嘛。”青音姬答道。 博雅正是听到这里,才情不自禁说出这宛如《竹取之翁》的故事。 《竹取之翁》别名《竹取物语》,又以《辉夜姬》之名广为人知。是五位贵公子对来自月亮的辉夜姬求婚的故事。 辉夜姬向这些求婚的男子提出几个难题。她向石作皇子要“释迦牟尼用过的佛缽”,向车持皇子要“东海蓬莱山的玉枝”,向右大臣阿部要“唐国的火鼠皮衣”,向大纳言大伴要“龙首五色玉”,向中纳言石上要“燕窝贝壳”。如果有人寻着了这些物品,辉夜姬愿意嫁予此人为妻。在这个晴明与博雅自由呼吸京城空气的时代,《竹取之翁》故事与汉文书籍并列为宫中基本教养书之一。 “这游戏倒很像平日青音姬的作风。”晴明说。 “结果呢?两人都去了?”博雅问。 “嗯,去了。”右手食指抚弄猫又喉咙的保宪回道。 第八节 顺序以抽签决定。 青音姬握着事前准备好的石子,再让为成与景清猜测石子在左右手掌哪一方,猜对的人先上路。 景清猜对了。因此,先上路的人是景清。 为成在六角堂与青音姬边喝酒边待景清回来,但景清却迟迟不归。 离景清理当回来的时间又过了半个时辰,景清依然不回来。虽然途中有山路,但并不难走。 推开格子板窗往外看,只见令人叹为观止的满月悬在中空。在这种月光下,的确不用火把也可以走夜路。 难道途中被鬼吃掉了?还是遭遇盗贼了?甚或被首塚内的罪人之灵给拉进去了?还是…… “因害怕而中途逃走?”为成举着酒杯喃喃自语。 即使中途逃走,为成也不算胜过景清。为了胜过景清,为成必须亲自到首塚一趟,带回搁在首塚上的那颗石头。 然而,自己若离开六角堂,这儿便只剩青音姬一人。虽说这个游戏是青音姬提议的,但单独一人留在这儿,应该也会胆战心惊吧。也许,会哀求自己不要去。 如果青音姬开口阻止,那为成当然没必要去,这场胜负,理应算是为成不战而胜。 为成在内心暗忖,自己若开口说要去,青音姬必定会阻止自己。深信事情应会如此的为成,遂搁下酒杯,向青音姬说: “青音姬呀,景清迟迟不回来,我去探看一下吧?” “是吗?那太好了。”青音姬一口答应,“我刚好也正想拜托为成大人去取石头,顺便探看一下景清大人到底怎么回事。你这样说,实在太好了。” 既然青音姬如此说,为成也就没退路可走。 “如果我取来首塚上的石头,这场胜负可以算是我胜了吗?” “当然。”青音姬颌首。 第九节 为成往前走着。走在夜路上。 他即将走上通往船岡山的坡道。由于月光明亮,夜路比预料中更好走。 但是,好走归好走,夜晚要走到首塚,毕竟不是愉快的差事。 内心很害怕。景清那小子…… “一定逃走了。”为成自言自语。 大概将牛车停驻在六角堂附近吧。叫来牛车,搭乘牛车回家去了也说不定。一定是这样。 难道这也是青音姬想出的花样之一?为成暗忖。 或许是景清和青音姬串通好,策划了什么鬼主意。即便如此,自己也无法看穿他们的诡计。 总之,只能继续前进。 走上坡道,小径左右上空都是树木枝头,掩蔽了半边月光。 四周很昏暗。 为成几度因绊到树根和石头而跌倒。不知是第几次,为成又绊倒了,双手撑在地面。无意中抬眼一看,看到某样东西。 是人。有人倒在地上。 为成站起身,挨近再仔细一瞧,果然是人,而且是具尸体。身上穿的衣服很眼熟。 “景清大人……”为成低道。 倒在地上那人,的确是离开六角堂许久的橘景清。 为成伸手触摸,发现景清的衣服似乎湿漉漉的,指尖感觉很滑腻。 是血。 为成大吃一惊。再仔细一看,那尸体没有头颅。为成手指所触摸的衣服,也格外单薄平坦,湿答答的一点肉体感触都没有。指尖甚至碰触到某种坚硬东西。 尸体上没有肉! 原来,景清的尸体只剩下一骨骸骨。 “哎呀!”为成大叫,想站起身,却站不起来。他已经吓得全身瘫软。 为成野兽般地用双膝、双手四处爬动,想逃离现场。自己也不明白到底想逃离什么。总之,就是想逃离现场。 爬着爬着,右手触到某样东西。不加思索抓到眼前,竟是只肘部以下的手腕——是景清的右腕。 “哇!” 为成大叫,想抛出手腕,但手指却紧紧抓住那手腕,抛不开。而且手腕很重。 看来,景清的右手似乎握着某种东西。定晴一看,原来是成人拳头大小的石头。 啊,这就是那个石头……为成暗忖。 那么,景清的确去了首塚?然后,归途中遭到这种惨变? 为成好不容易才挣扎站起身来,勉强按捺住颤抖不已的膝盖,跨出脚步。其实很想奔逃,但脚步踉跄,跑不起来。 不知何时,为成左手竟握着那石头。手中握着石头,为成继续往前走。要尽快回头。要尽快离开这儿。 由于景清的手也不放开石头,自然而然,为成所握的那石头下,便悬挂着景清的手腕。 为成手上悬挂着手腕,继续往前走。 走着走着,膝盖仍时时会屈折,腰部下沉,几乎将瘫软在地上。 不过,还是勉强可以走。 为成漠然不觉自己手上提着景清的手腕在走路。他的思考,已经停顿在“必须将这石头带回青音姬那儿”。 为成往前走着。月光照在他身上,他的双眸垂挂着两串泪珠。 突然,耳边传来某种声响。 那声音很轻微,似乎是两种坚硬的东西互相碰撞。 咯噹!咯蹬!咯噹! 似乎不只二、三个,有好几个同样的声音传来。 咯噹!咯噹!咯蹬! 后方也传来同样声音。那声音逐渐接近,逐渐增大。 咯蹬!咯噹!喀嗤!喀嗤!喀嗤! 为成很害怕。怕归怕,却不敢回头。 正当为成想扬声大叫、拔腿飞奔,突然有某种力量将为成的左手往横一拉。左手传来类似钓上大鱼的那种震动。 为成瞄了一眼自己的左手,“哇”地大叫出来。 原来,有两颗披头散发的头颅咬住吊在为成手下的景清手腕,宛如野狗撕咬肉块那般,头颅左右摇晃。 为成禁不住松开手,将景清的手腕抛出去。 “哇!” 为什么将手腕带到这儿?为什么途中没丢掉? 为成已不在乎什么石头了。青音姬的事,也不放在心上了。 “饿呀……” “饿呀……” 耳边传来声音。低沉又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 咯噹!咯蹬! 喀嗤!喀嗤! 那是头颅咬牙切齿的声音。 “这小子,竟胆敢夺取我们的食物!” “这可是我们久违二十年的食物!” 为成抬眼一看,发现月光下悬空浮着几颗头颅,正瞪视为成。 “为成……” “为成……” 声音又传来了。是为成熟悉的声音。 仔细一看,几个头颅之中也有景清的头颅,正以怨恨的眼神望着为成。 “为成,你打算自己带回石头,博得青音姬的欢心吧……” 这以后的事,为成完全不记得。只记得“哇”地大叫一声,拔腿飞奔。 死命奔跑,好不容易才回到六角堂。 “姬,姬呀,青音姬呀,青音姬呀。”为成关上大门,吧嗒吧嗒拉下格子板窗。 “为成大人,什么事令你如此慌张呀?” “景清大人被头颅吃掉了!”为成口干舌燥地回道。 “是吗?” 望着面带微笑的青音姬,为成不禁不寒而慄。 坐在眼前的青音姬,身躯面对的方向与脸孔面对的方向不一致。 身躯明明背对为成,脸孔却面向为成。如果转着脖子回头面向为成,肩膀与背部应该或多或少也地扭转过来,但青音姬却只是脸孔面向为成。 此时,为成总算察觉到一件事。 青音姬的坐席四周,有一圈往外扩散的东西。 是血。 为成又察觉到遍地零星散落着红色碎片。 是人肉。 青音姬的头颅在灯火亮光下,轻飘飘地浮在半空。身上的十二单衣掉在榻榻米上堆成一团。 “哇!”为成大叫一声,拔腿往前冲,冲向浮在半空的青音姬头颅。 为成抓下青音姬头颅,再跑向还未拉下来的格子板窗前。 “你想干什么?为成大人!” 为成将发出斥喝的青音姬头颅往外一抛,接着拉下格子板窗。 抛出头颅时,虽然被咬破了右手手指,但为成还是庆幸能即时将头颅抛出去。 咚! 为成还来不及松下一口气,便有某种重物在扑撞格子板窗。 咚! 呯! 呯! 头颅在撞击板窗。 “为成大人,请开窗呀。”声音传进来。 “你的肉给我吃呀。” “饿呀。” “饿呀。” 魂飞魄散的为成从板窗缝隙往外看,只见几颗头颅在月光下飞舞。 那些头颅在撞击板窗。 咚! 呯! 咚! 呯! “为成大人……” “为成大人……” “你的肉给我们吃呀!” “给我们吃呀!” 咚! 呯! 为成泪流满面地喃喃念经。 幸好,头颅缺乏击开板窗或门户的力量,不久,东方上空也逐渐变白。 “哦,快天亮了。” “哦。” “哦。” “无所谓,反正我知道为成住在哪里。”景清的声音响起。 “我也知道。”青音姬的声音也响起。 “今晚再去他家吧。” “是呀,今晚去他家。” “去吃他的肉。” “嗯。” “嗯。” 如此,外面终于安静下来。 阳光射进六角堂时,为成等不及牛车来接,便冲出六角堂逃之夭夭。 第十节 “结果,正是那天中午,我在清凉殿的游廊遇见了为成。”保宪说。 “原来如此。”晴明点点头。 “然后,这三夜来,我都守护着为成大人的安全……” “发生了什么事吗?” “是啊,晴明,这事很麻烦……” “麻烦?” “光是保护为成大人的安全,只要在宅邸适当之处贴上几张符咒,再关紧板窗就没事了。” “今晚呢?” “我给为成大人四张符咒了。虽说多少得受到惊吓,不过只要不打开板窗,应该没事。问题是……”保宪顿住口,望着晴明,接着说:“总不能每晚都这样下去吧。” “以保宪大人的力量,应该可以让那些头颅不再出现……” “当然可以。”保宪点点头,“我是有几个方法可让那些头颅不再出现。若问我办不办得到,答案是办得到。可是……” “可是什么?” “晴明,你应该知道我想讲什么。我向来最怕卷入麻烦事。光想到那些应付头颅的方法,我就累得要死。要我趴在地上找东西,或出门到处去拜托别人暗中处理事情,我做不来。” “我知道。”晴明苦笑。 “光是派人到六角堂寻找尸体,再将尸体运到各自的宅邸,我就想撒手不管了。虽然目前尚未曝光,但景清大人和青音姬到底如何死的,总有一天会传出来吧。” “是啊。” “所以我想在事情曝光前解决。” “解决?” “晴明,你来接棒好不好……” “接棒吗?” “是啊。说来说去,这本来是你应该接下的工作。我已经代你做了一半,剩下的换你来做……” “换我做吗?” “对。”保宪事不关己地将酒杯送到唇边。 “首塚那边,现在怎么了?”晴明问。 “我没去看,但听说五个头颅全都自首塚中脱逃了。” “搁在首塚上的石头呢?那石头上,应该写着什么东西吧?” “石头上写着‘封·灵’二字。不过,字已经消失了……” “如果我没记错,那是二十年前净藏上人写的吧?” “正是。将门之乱、纯友之乱那时,净藏大人为了降伏恶灵,曾经修得大威德法。” “净藏大人目前身居东山云居寺吧?” “晴明,连这点你都知道的话,那剩下的事不是可以一手包办?” “可以是可以……”晴明苦笑。 “有其他问题吗?” “那石头,现在在哪里?” 保宪听晴明如此问,放下右手的酒杯,将右手伸入怀中。抽出手时,手中握着成人拳头大小的石头。 “在这儿。” “既然你都准备好了,我大概也不能拒绝。” “万事拜托。”保宪语毕,又伸手举起酒杯。 第十一节 “这样就可以吗?”说此话的是博雅。 两人身在藤原为成宅邸。 博雅的随从实忠正站在窄廊上用绳子绑住一头狗尸,倒栽葱地悬挂在屋檐下。那是实忠在京城内找到的野狗尸体。 “嗯。”晴明点头。 尸体臭气冲天,站在庭院中的晴明与博雅也能闻到。因为狗尸全身涂满了葱汁。 “接下来,就等夜晚来临吧。”晴明说。 第十二节 夜晚。晴明与博雅静坐在黑暗中。 格子板窗都紧紧关上,也不点任何灯火。 众人中,只有藤原为成呼吸急促。实中半跪在悬挂狗尸的屋檐附近,耳朵贴在板窗上。 “好像有声音。”实忠说。 不久,那声音也传至博雅耳边。 那声音咯当、咯当作响。其间也传来牙齿咬合的喀嗤、喀嗤声。 声音逐渐挨近。 “饿呀……” “饿呀……” “为成大人,你今晚仍贴了符咒、紧闭板窗吗?”声音说。 过一会儿,那声音又异口同声地说: “喔,这儿有肉!” “是狗肉!” “是肉!” 接着传来咬食狗肉的啧啧声,又立即变成野兽狼吞虎咽猎物的啧咂。 “博雅,你看……” 听晴明如此说,博雅从板窗缝隙往外观看,只见飞舞在半空中的七颗头颅,紧紧咬住悬在檐下的狗尸,在月光中大啖狗肉。 “太凄惨了……”博雅低道。 众头颅咬住狗尸,大口大口咬食狗肉,但吞下的狗肉却都从头颅下方掉落在地面或窄廊上。 六角堂地板上那些碎肉,大概是青音姬的人肉遭头颅如此咬食后而掉落下来的吧。 这样一来,有吃等于没吃,肚子根本填不饱。 “喔,饿呀。” “饿呀。” “吃得再多,还是饿呀。” 头颅的声音传进来。不久,又传来令人毛发皆竖的声音。 咯吱!咯咚!嘎吱!咕吱! 是啃咬狗尸骨头的声音。 再过一会儿,那声音消失了,接着是头颅四处撞击宅邸墙壁的声音。 “开门呀。” “给我们吃肉呀。” “为成大人……” “为成大人……” 声音整整闹了一夜。将近天亮时,四周才突然安静下来。 朝阳升上后,众人来到外面,只见窄廊、地面、屋檐下,遍地都是啃食过的狗肉与骨,惨不忍睹。 “该走了。”晴明催促博雅与实忠。 实忠肩上扛着一把锄头。另有一只白狗忙碌嗅着地面、空气中的味道,带领三人往前走。 “它在追踪葱汁味道。”晴明说。 不久,白狗钻进为成宅邸庭院中另一栋房子的地板下,开始狂吠。 “实忠,进去吧。” 晴明说毕,实忠握着锄头钻进地板下。接着,地板下传来锄头掘地的声音。过一阵子,又传出实忠的声音:“找到了!” 实忠从地板下的泥土中挖出七颗头颅。其中五个年代已久,另两个则还很新。新的头颅,正是青音姬与景清的头颅。 “事情结束了。”晴明低声自语。 “哎,真是情何以堪呀。”博雅像是松了一口气,吐出憋住的气息。 第十三节 青音姬与景清的头颅埋在一起,其他五颗头颅埋在原本的首塚内。首塚上再度搁着请净藏大人重新挥笔写上“封·灵”二字的石头。 或许是与头颅同时埋下大量食物之故,那以后,夜晚每逢有人路过首塚一旁,已听不到怪声了。 第十四节 两人悠闲自在地喝着酒。在晴明宅邸的窄廊上。 窄廊上,坐着晴明、博雅、保宪三人。 保宪与先前那一晚一样,盘坐的双腿之间搂着正蜷成一团睡觉的猫又。 保宪伸手到搁在地板的酒杯前,用指尖沾了杯中的酒,再移到黑猫鼻尖。看似熟睡的黑猫,微微张开双眼,伸出赤舌,舔着保宪沾酒的指尖。 “晴明啊,这回的事件,你解决得太漂亮了……”保宪说,让黑猫舔着指尖上的酒。 “不,那是因为保宪大人于事前准备好一切了……”晴明的红唇含着微笑回道。 “话说回来,那光景实在凄惨……”博雅不胜感喟地说。 博雅说的,似乎是自为成宅邸板窗缝隙望出去时所见,那些头颅咬食狗尸的光景。 “无论吃多少,吃进嘴里的东西都从喉咙底下掉出来,吃再多也填不饱肚子。虽说是一群死不瞑目的阴魂,不过,那或许正是人的本性。” “怎么说呢?” “只要将那看似龌龃的模样视为人性,我便觉得,那光景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悲哀,而且令人心疼。”博雅好像陷于那晚的回忆中,顿住口,将视线抛向庭院。 夜晚的庭院,景色已全然换上秋装。庭院正等待即将来临的冬季,在月光下文风不动地缄默不语。 “让我吹段笛子吧。” 博雅说毕,从怀中取出叶二——那支妖鬼送给博雅的笛子。 博雅沉静地将笛子贴在唇上,开始吹奏。笛子滑出优美、光带般的旋律。笛声在月光下伸展,扩散至秋色庭院。 月光与笛声融合在秋色庭院中,令人一时辨别不出孰是月光,孰是笛声。 连坐在窄廊上的博雅的气息——甚至肉体,都仿佛要融化于天地之间。 “喔……”保宪发出赞叹声,“这就是博雅大人的笛声呀……”声音似在呢喃。 晴明不出声,只倾耳静听,听那穿过自己肉体、融化于天地间的笛声。 博雅无止境地持续吹着笛子。 第一节 夜气中飘荡着甘美气味。是藤花香。 庭院深处,藤花正在盛开。 藤蔓缠绕在老松上,悬吊着数串足以让孩童环抱的粗重藤花。 花色有白有紫。 两种颜色的藤花,在黑暗中沐浴着青色月光,淋湿一般散发淡濛濛的静谧光泽。一度渗入藤花的月光,犹如在藤花内发酵后再形成甘美香味,最后流露于大气中。 “简直像是月光散发香气一样,晴明……”源博雅信口说出浮上心头的感想。 晴明宅邸的窄廊上,博雅与晴明相对而坐在喝酒。 晴明穿着凉爽的白狩衣,红唇上浮出酒香始终残留在口中般的微笑。 黑暗中,几只萤火虫飞舞。 萤火虫的亮光轻灵地飞往半空,再陡然消失。视线若追着萤火虫的动向,却在视线外冷不防又燃起萤火虫的亮光。 两个身穿十二单衣的女子各自坐在晴明与博雅一旁,每当两人的酒喝光了,便无言地往两人杯内斟酒。 女子是蜜虫、蜜夜。晴明如此称呼这两个式神。 晴明与博雅所用的酒杯,是胡国传来的琉璃酒杯。 若指尖举着盛满酒的酒杯,伸到屋檐外,在月光照射下,酒杯会发出宛如透过玻璃观赏新绿嫩芽的色泽。但由于光源是月光,那色泽会变成带点青色的墨绿。 “琉璃这东西,在月光下看来,好像是个拘捕月光的牢笼……”博雅举起酒杯说。 博雅双颊已微微泛起红晕。 两人闲情逸致地喝酒,也闲情逸致地微醉了。 晴明支起单膝,聆听称心惬意的音乐般,倾耳静听博雅的声音。 “不,不是牢笼。酒杯自己留宿月光,让月光进驻,该说是容器?好像也不是,应该类似住居……”博雅自问自答。 “对了,博雅……”晴明唤了博雅一声,含了一口酒,“……有关那件事……”晴明将酒杯搁在窄廊,蜜虫复又往内斟酒。 “什么事?” “捉起来关进去的事。” “捉起来关进去?” “嗯。”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知道橘实之大人的千金吗?” “你是说,住在四条大路的露子姬?” “是。” “那我知道。” “见过面吗?” “没有。” “不过,应该听过风声吧?” “唔。” “听说她喜欢养虫。” “好像是吧。听说她让几个童子去抓虫,抓回来的虫就养在特制笼子内。” “好像是很有趣的姑娘。” “有趣?” “据说,她不但不拔眉毛,也不染牙齿(注:当时认为将牙齿染黑是一种美),有男子在场也不避嫌,直接掀起垂帘与人对话。” “没错。宫中某些喜欢闲话的人,称露子姬为虫姬。” “原来如此,虫姬……”晴明点头,又举起盛满酒的酒杯,送到唇边。 “对了,听说那虫姬说过……”博雅举着酒杯说。 “说过什么?” “女子与牛鬼蛇神,最好不要让人看见……” “喔……”晴明赞佩般地叫出声。 “真希奇,晴明,没想到你也会有这种表情。” “看样子,那位姑娘似乎很聪明。” “为了女儿,听说橘实之大人很头痛。” “为什么?” “橘实之大人想让女儿能够进出宫中,请人教她种种礼节规矩和书法。可是,露子姬却无意出入宫中。” “唔。” “听说,她讨厌宫中那种拘束的地方。” “原来她认为宫中是拘束的地方……” “唔。” “说得一点都没错……”晴明浮出微笑。 第二节 橘实之的女儿——露子姬,自幼便与一般孩童相异。 所谓一般孩童,当然是指父亲在宫廷当官的孩童。露子的例子,以普通眼光来看,应该只是正常女孩而已。 不过,露子与众不同之处,是她成长后依然保持正常孩童具有的特性。 她喜欢观察东西,也喜欢触摸东西。 树木、石头、花草、流水、浮云、天空……她经常以好奇的眼神望着这些东西。每逢雨天,她可以整天不厌其烦地坐在窄廊上,观看自上空落下的雨滴在庭院积水中泛成一圈圈涟漪。 在外面若看到罕见的花草,会带回宅邸,种在庭院。 碰到从未见过的花草鸟虫,必定询问其名。 “那叫什么?” 如果没人答得出来,便会派人到处查询。查不出结果,就自己为那些花草鸟虫取名。还会请来画师,让画师画下那些不知名的花草鸟虫,再于一旁写下自己取的名称。 成人之后,干脆自己提笔作画,画下所有首次所见的花草鸟虫,再为他们取名。 露子最感兴趣的是蠋。蠋,毛毛虫也。 她经常捕捉毛毛虫回来,养在笼子里。起初老是养不活,后来逐渐知道哪种毛毛虫必须喂养哪种植物叶子后,便难得再让毛毛虫毙命了。 笼子底层是木板,上面是四方型木框,周围四面与上面张贴纱或丝绸。将毛毛虫放入笼中,再放入青草或叶子,便可以透过纱或丝绸观察毛毛虫啃咬青草或叶子的模样。 露子有时候会打开笼子,抓出毛毛虫,搁在掌上,百看不厌。服侍露子姬的女仆见状,个个都感觉很恶心。 “毛毛虫到底有什么好玩呢?”女仆之一问。 “咦,好玩就是好玩呀。”露子姬回道,“看他们现在明明没翅膀,但以后会长出翅膀,也会在天空飞呢。这不是很不可思议吗?正因不可思议,才好玩嘛。到底是什么神力令它们这样呢?只要一想起这个问题,想整天也不会烦腻。” “可是,毛毛虫是变成蝴蝶之前的幼虫啊。还没长出两片翅膀的毛毛虫,不是很恶心吗?” “啊呀,你都不知道,蝴蝶的翅膀不是两片,是四片。我不是因为它是它是蝴蝶才感到好玩,也不是因为它是毛毛虫才感到好玩,而是觉得毛毛虫变成蝴蝶的过程好玩。” 然而,女仆皆不懂露子姬语中含意。 “因为是花、是蝶,世人才喜爱,这太虚幻也不可靠。人要追求真实、本质,才能得到快乐。” 世人只见花、蝶的外表,就以其美丑来判断价值几何,这太可笑了。人必须具有想洞察真实、追求事物本质的心,人生才会有趣。露子姬所说的道理,以现代人眼光来看的话,类似科学家或学者。 “毛毛虫的心,深邃又娴静。” 露子姬的意思是,观察毛毛虫时,总觉得它们似乎深谋远虑,给人极为娴雅的感觉。 露子姬不只收集毛毛虫。狗、猫、鸟当然不在话下,连蛇、蟾蜍都养。 由于女仆都不愿代主人收集这些生物,不知不觉中,露子姬身边便聚集了一些胆壮男童,随时叫他们去捕捉螳螂或蜗牛。 只要捕捉到首度看见的生物,露子姬便为它们取名。不仅为虫取名,也为这些男童取了绰号。 蝼蛄男、蟾麻吕、蝗麻吕、雨彦。 “蝼蛄男呀,你这次抓来的螳螂,好像与上次的有点不同。” “蟾麻吕,你找来的那只蜗牛,外壳旋涡和普通蜗牛不同,是逆转方向喔。” “蝗麻吕,原来你抓来的毛毛虫是独角仙。” “雨彦,你在河里找到的虫,我给它取名叫水嗡嗡。” 每逢男童找来罕见的虫,露子姬便会赏赐他们想要的物品。因此,露子姬宅邸内经年都有许多虫。 虽然露子姬偶尔会与女仆串通一气,偷跑到宅邸外,但毕竟身分是千金小姐,无法随心所欲单独外出。因而男童每次送虫到宅邸来时,露子姬会详细询问在哪个场所捕捉到虫、虫当时的状态、捕捉方式,然后记载下来。 露子姬今年已十八岁了,却不做一般贵族小姐该做的修容事项——把牙齿染黑。笑时,红唇内会露出白晳牙齿。她不拔眉毛,当然也就不画眉毛,两道眉毛都是天生自然的眉毛,脸上也不施脂粉。朝夕梳发时,不用梳子,只用手指随便整理一下,两侧垂发塞到耳后(注:按当时的规矩,贵族小姐不能露出耳朵)。 世间一般千金小姐该做的事,她都不做。顶多阅读、练习书法、学习乐器而已。尤其甚爱阅读,读的书比一般人多,甚至可以背诵《白氏文集》、《万叶集》等。 父亲橘实之时常向女儿唠叨,露子姬却充耳不闻。 “露子呀,你身边老是环绕着昆虫,这样会影响你的风评。你喜欢毛毛虫并非坏事,但世人都比较喜欢漂亮的蝴蝶。有关这点,你能不能多体谅一下父亲的立场?” “如果老是计较世间人言,那就什么也做不成了。我觉得探究万物现象,彻底钻研这方面的奥义,比计较世间人言来得有趣多了。” “可是,你不觉得毛毛虫很恶心吗?” “怎么会恶心呢?父亲大人所穿的丝绸衣服,都是毛毛虫吐出来的丝制成的。当它们破茧而出,长出翅膀,蚕便会死去。这世上还有什么东西比虫更可爱呢?” “那么,你至少也得修整一下眉毛和牙齿吧?我不会再叫你入宫了,但你总得跟一般人一样打扮打扮,要不然没人会多瞧你一眼。就算找到门当户对的好男人,你这个模样,恐怕连亲事都谈不起来……” “父亲大人,我很感谢您关心我的亲事,可是,我就是我呀。如果没人愿意接受我这个模样,那就别谈什么亲事了。” “话虽如此,那是因为你涉世未深,才会说这种话。露子呀,拜托你听一下我的话。你的容貌比别人漂亮,只要再打扮一下,装饰一下,一定会出现好男人的呀……” 尽管实之好言相劝,露子姬还是继续养虫,不拔眉毛,也不染黑牙齿。 “我就是喜欢这样……”露子姬喃喃自语,又微笑说,“女子与牛鬼蛇神,最好不要让人看见……” 第三节 “原来如此,女子与牛鬼蛇神,最好不要让人看见……”晴明将酒杯送到唇边。 “不过,晴明啊……”博雅呼唤晴明。 “什么事?博雅。” “那个……最好不要让人看见的意思……” “有问题吗?” “我知道女子最好不要让人看见的道理。” “唔。” “貌美如花的女子,故意躲藏在垂帘或屏风后,不让人看见,的确是一种典雅风情。而且,也因为看不见,男子可以自对方的文章、和歌、声音,想像对方的容貌,并激起相思之情。” “唔。” “可是,鬼呢?” “……” “露子姬说,鬼最好也不要让人看见,她真正的意思,并非人最好不要遇见鬼这么单纯吧?” “大概吧。” “那,到底是什么意思?这句话的含意,我还是不大清楚。” “……” “你懂吗?晴明,如果懂,能不能告诉我这句话的意思?” “简单说来,是一种咒。” “又是咒?” “不满意?” “不满意。你每次一开始讲咒,话题总会突然变得很复杂。” “一点都不复杂。” “不,很复杂。” “真是伤脑筋。” “有什么好伤脑筋的?你只要不拿咒来比喻,直接告诉我答案就行了。” “博雅,我没拿咒来比喻,咒本来就是咒啊。” “总之,你用咒以外的方法,告诉我答案吧。” “好吧。”晴明苦笑,点点头。 “开始说吧。” “博雅,这句话的意思是……” “唔,唔。” “我先问你,鬼这玩意儿,住在哪里?” “住在哪里?” “是的。” “住、住在……”博雅支支吾吾,接着猛然想起某事般,回道:“……住在人身上。” “人?” “就是人心。鬼不都是先潜入人心,再住下来吗?” “正是如此,博雅。” “唔,唔。”博雅点头。 “无论任何人,内心都住着鬼。” “嗯。” “所以,人才会彼此尊重。” “……” “而且,为了不让鬼自内心跳出来,人也会尊重自己。不让鬼跳出来的结果,是人会吹笛,也会作画,甚至拜佛。” “……” “为了不让鬼自内心跳出来,人便会如尊重自己般,也尊重别人。” “唔,唔。” “鬼,住在人心。但正因为人们看不见人心中的鬼,才会惧怕别人,也会尊敬别人、思慕别人。如果大家都看得见人心中的鬼,这世上不是很无趣?” “晴明啊,你是说,如果大家都看得见人心,这世上便会很无趣?” “没错。因为看不见人心,这世上才有趣。” “原来是这个意思。” “唔。” “我说得没错吧,不拿咒来比喻比较易懂。” “没那回事,用咒来比喻的话,更简单。” “不,拜托你别再提起咒,对我来说,刚刚的说明已经够了……” “是吗?” “可是,晴明啊……” “什么事?” “话虽如此,人还是会化为鬼吧?” “那还用讲?当然会。” “当然会吗?” “因为终究是人嘛。”晴明低道,又含了一口酒。 “果然有道理,我现在总算知道你为什么说露子姬很聪明了。”博雅望了晴明一眼,问道:“话说回来,晴明,到底怎么回事?” “什么意思?” “刚刚你不是问我知不知道露子姬的事吗?难道露子姬发生了什么事?” “正是。”晴明颌首,将酒杯搁在窄廊。“老实说,今天中午,橘实之大人来过一趟……” 第四节 橘实之只带着一名随从造访晴明。 牛车穿过大门后停下来,橘实之藏头露尾地下车,请求晴明晤面。 实之的官位是从三品,身分比晴明高。按理他不必特意亲自搭牛车到晴明宅邸。显然是微行。 与晴明相对而坐后,实之开门见山便说:“我碰到束手无措的事。” “什么事?”晴明沉着地问。 “有关小女的事。”实之叹了一口气,“晴明,你应该也听过小女的风声吧?露子她……” “听说令媛喜欢养虫?” “正是这件事。” “虫有什么问题吗?” “有……”实之说毕,有如看到可怕的东西,缩了缩脖子。“而且问题极为严重。我忍耐了一阵子,实在受不了,只好来找你商量。” “我洗耳恭听。” “说实话,是毛毛虫的事……” 实之开始讲述事情的来龙去脉。 第五节 约一个月前,露子又养了奇妙的毛毛虫。是只全身漆黑、无毛的毛毛虫。约有成人拇指般大,身上有刺眼的红斑。 抓虫来的是蝼蛄男。 据说,蝼蛄男在神泉园搜寻虫时,凑巧与眼同高的地方,有刚发嫩叶的樱树枝,黑色毛毛虫正是在那树枝上。 毛毛虫在啃咬樱花嫩叶。 一般说来,棲息在樱花树上的毛毛虫,身上都有毛。然而,那只毛毛虫,身上却无毛。光是无毛这点便已非常希罕,况且毛毛虫的形状与颜色,均是蝼蛄男从未见过的。 蝼蛄男立即折下樱树枝,带到露子姬宅邸。 “哎呀,真是希奇的毛毛虫。”露子惊喜地叫出来。 露子也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毛毛虫,当然也不知道毛毛虫的名称。 “反正不管问谁,大概都没人知道它的名称,我来给它取名算了。” 露子为那只毛毛虫取了名字。 “看它全身这么黑,身上又有圆斑,就叫黑丸吧。叫黑丸好了。” 于是,那毛毛虫的名字便成为“黑丸”。 “不知道黑丸会变成什么蝴蝶?是翅膀很大的凤蝶?还是跟它身上的颜色一样,是只黑翅的蛾?不过,身体虽是黑色,羽化时可不一定会变成黑翅膀,真期待!” 露子将那毛毛虫养在四面贴纱的笼子里。将长出嫩叶的樱树枝放进去后,黑丸便沙沙地啃咬起嫩叶来。 第二天早上,露子发现异变。 前夜放进去的樱花嫩叶,不但全部吃光了,笼子里的黑丸也比前夜增大了两圈以上。黑丸的身躯,比两只成人拇指合起来时还要长,且粗大。 “真会吃。” 露子又放进众多樱花嫩叶,不一忽儿,黑丸照样吃光了。 第三天早上,黑丸长得更大,而前夜塞进的满笼子樱叶,也都不见了。 “哎呀,黑丸呀,你到底是怎样的毛毛虫呢?” 露子又给了很多樱叶,黑丸依然在眨眼间便全部吃个净光。 第五天,黑丸已成长为芋头那般大。原本的笼子装不下,露子又制作了更大的笼子,把黑丸移过去,但新笼子也是撑不了多久便嫌狭窄。 即便给再多樱叶,黑丸总是立即吃光。没叶子可吃时,黑丸会发出吱、吱叫声。毛毛虫会发出叫声,本来就很不可思议。 露子试着给黑丸吃庭院中的其他叶子和青草,黑丸照样不加思索便吃掉了。 第十天早上—— 露子观看笼子,发现纱布破裂,黑丸不在笼子内。 “黑丸呀!黑丸呀……” 露子四处搜寻黑丸的踪迹,脚下突然踏到某种奇妙感触的东西。有点硬、又似乎很柔软的细长东西。 露子抓起来仔细一瞧,才发现那是老鼠尾巴。露子尖叫一声,将手中的东西抛到庭院。 庭院草丛中,有个会动的东西。露子跨下木阶来到庭院,定晴一看,发现那是已长成猫般大小的黑丸。 “黑丸?” 黑丸躲在草丛后,正在吃老鼠。 可是,黑丸只是毛毛虫,为什么能够捕捉类似老鼠那般行动敏捷的猎物呢? 露子终于知道理由。 黑丸吃完老鼠后,开始移动。由于身躯比先前大许多,黑丸在地上匍匐的速度也加快许多,但还不到能够捕捉老鼠的速度。 黑丸离开后,原处躺着一只只剩头颅的老鼠尸骸。 露子在黑丸身后追赶。冷不防,黑丸停止匍匐,弓起背,全身缩起来。 露子伸出双手想抓住黑丸,黑丸却突然跳跃起来。 黑丸自地面上跃起,以惊人的速度腾空跳到另一方的松树,紧紧贴在树干上。 “哎呀!”露子一旁的女仆都惊慌失措地往后退。 如果接近黑丸,黑丸跳到自己身上的话……女仆个个吓得双腿发软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只有露子一人挨近黑丸。 “黑丸,你这孩子真是的……” 露子向贴在松树树干、扭动着身躯往上攀爬的黑丸伸出双手,众女仆发出悲鸣。然而,露子还是面不改色地抱住黑丸,将黑丸从树干上扯下来。 “哎呀,你想做什么?” “万一跟那老鼠一样被吃掉怎么办?” “快快丢掉那东西!” 女仆望着露子手中那不停蠕动的恶心东西,异口同声道。 “同样是这么大的猫咪也会吃老鼠呀。不过,猫咪可不会吃人呢……” 吱! 吱! 黑丸在露子手中发出叫声。 虽然露子又用木头制作了新笼子,把黑丸关在里面,但黑丸还是逃了出去。黑丸竟咬断木笼,从破洞逃出。待露子在庭院发现黑丸时,它已长得像狗一般大,正在庭院吃青蛇。 此时,已没有任何女仆胆敢接近黑丸。 “杀掉它吧。” “从没看过这种毛毛虫!” “那一定不是这世上的东西,是妖物。” 尽管女仆众口一词地排斥黑丸,露子依然故我。 “你们在说什么呀?因为没看过,才要养下来嘛。” 事情终于传到父亲橘实之耳里。 “从来没听过毛毛虫会吃老鼠或青蛇的,那一定是妖物。露子呀,看是要杀掉黑丸,或丢掉黑丸吧。” “怎么可以杀掉呢?我要看它到底会羽化成什么东西,所以不能丢掉。再说,父亲大人,您如何知道它一定是妖物呢?”露子意志坚定地反驳。 “如何知道?那还用说明吗?妖物就是妖物……” “所以我在问,父亲大人如何知道它是妖物的?” “我当然知道。” “就算是妖物,我也想看它到底会羽化成什么。” 简直是鸡同鸭讲。 实之对女儿完全没辙,最后只好向晴明求救。 第六节 “晴明,我真的拿露子一点办法都没有。”实之向晴明说。 “既然如此,黑丸目前究竟长得多大了?” “唔,那以后,已过了十多天。三天前,我去看时,大概有仔牛那般大。” “仔牛那般大吗?” “那么大的话,露子也无法帮它做新笼子了,只好在牛栏内增设栅栏,关在里面。” “那毛毛虫的模样……露子小姐有没有将黑丸的模样画下来?” “有,我带来了。” 实之从怀中掏出叠起来的纸张,在晴明面前展开。 晴明取来一看,纸上果然画着一只漆黑毛毛虫,而且如实之所描述,毛毛虫身上也画着红色斑点。 晴明仔细看了一会儿,开口道:“唔……” “如何?” “实之大人,”晴明一本正经地说,“您是不是隐瞒了什么事?” “没、没有。我没隐瞒任何事。”实之现出动摇的神情。 晴明望着实之,无言地凝视。 “你、你是说,我向你隐瞒了什么事?” “请原谅我的失礼。我是说,您是不是忘了说明某些事?能不能请您回想忘了说明的事?” 晴明再度凝望实之。那眼神,宛若连对方腹中装了什么食物,都会看穿一般。 “晴、晴明……” “您想起来了?” “想、想起来了。” “那么,请您说说现在想起来的事。为了这问题,您曾到某地造访过某人吧?”晴明露出微笑。 “啊、啊,是的。” “是谁呢?” “是、是芦屋道满……” “喔,原来是道满大人……” “是。” “找他做什么?” “这……就是,拜托他做一件事。” “什么事?” “就是露子的事。” “然后呢?” “我请他帮我解决露子喜欢养虫的问题……” “是吗?” “我问他,有没有什么方法可以改变露子。” “道满大人怎么说?” “他说有方法。” “什么方法?” “给、给露子下蛊就行了。” “原来是蛊。” 据说,道满如此吩咐实之:首先,任何种类的毛毛虫都可以,蒐集千只。再将千只毛毛虫放进大小适中的瓮中,接着,再杀掉一只狗,将狗的血肉注入瓮中。 其次,封上盖子,盖上贴着吾人写的符咒。把瓮埋在土中,十天后再挖出来。到时候,瓮中大概只剩一只啜饮着狗血肉而生存下来的毛毛虫。最后让你女儿去捕捉这只毛毛虫,养下来便可以了。如此,你女儿就不会再想养毛毛虫了。 “结果呢?您真的做了?”晴明问。 “啊,做了……”实之似乎想起当时的光景,毛骨悚然地皱起眉头。“只有一只全身漆黑、身上有红色斑点的毛毛虫活了下来……” “正是露子姬目前所养的黑丸吧?” “是。我故意把那只毛毛虫搁在蝼蛄男能够抓到的地方。啊呀,我真是糊涂!要不是我做出这种糊涂事,小女也不会被那只毛毛虫附身……” “道满大人还说了什么?” “他说,若小女因此而讨厌毛毛虫,把毛毛虫杀掉或丢弃就行了……” “如果没有因此而讨厌毛毛虫呢?” “他笑着说,到时候问题大概会很棘手……” “怎么棘手?” “他说,到时候毛毛虫恐怕不仅吃叶子,还会吃其他昆虫和生物……” “原来他连这点也说出来了……” “我问道满大人,要是问题变成如此,到时候该怎么办?” “道满大人怎么回答?” “只要去找他,他可以解决问题。万一找不到他……” “就请您来找我,是吧?” “正是。”实之走投无路地说,“他说,只要去找晴明,晴明自会想办法解决……” “真是令人伤脑筋的道满大人……”晴明唇边浮出微笑。 “晴明,你真的能解决吗?” “尽力而为吧。” 晴明说毕,实之总算露出松一口气的表情。 “太感谢了。我实在受不了那东西,很担忧那东西会吃掉露子,更何况那是我为了女儿而……”实之顿口,说不下去。 “这样吧,明天我到贵府拜访露子姬。” 第七节 “这么说来,晴明,你明天要去橘实之大人宅邸?”博雅问晴明。 “不,等不及明天了。”晴明回道。 “为什么?” “已说好今晚就去一趟。” “今晚?” “没错。博雅,其实我在等你来。” “等我?” “我想带你一起去。” “一起?” “我想让你开开眼界,这可是非常罕见的例子。” “可、可是……” “怎么了?” “不是约好明天去,为什么变成今晚?” “因为对方来了。” “来了?” “是啊,所以明天才变成今晚。” “喂,晴明,到底是谁来了?” “就是露子姬本人嘛……” “什么?”博雅扬高声音。 第八节 实之离开晴明宅邸后,不久,露子来了。当时,晴明正在庭院摘药草。是蜜虫来通报访客到来。 “有位露子小姐来访。”蜜虫文静地向晴明报告。 “露子?” 既然名为露子,应该是方才告辞离去的实之的女儿。她为何而来?晴明考虑须臾,便吩咐蜜虫: “请她到这儿来吧。” 到底为何而来,直接问本人比较省事。 蜜虫消失后,过一会儿,又回来了。蜜虫身后跟着一位身穿男子便服的女子。女子身后,跟着身穿旧窄袖便服、年约九岁的童子。 “访客来了。”蜜虫来到晴明面前,报告后行了个礼,退到一旁。 女子盯着晴明。是位美貌女子。若非事前已知对方是露子,光看她身上的男子服装,很可能会在瞬间错以为是美少年。 长发盘在头顶,隐藏在乌帽中。没有拔眉,也没有染黑牙齿。这样的话,即便在路上与人擦身而过,对方大概也会将露子看成是男子——宛如女子的美男子。 两人目不转晴地无言对视了一会儿。 “这庭院真美……”露子开口说出来第一句话。胭脂未施的唇间,露出白晳牙齿。 露子的大眼睛,注视着晴明白净手指中刚摘下的药草。 “您在摘车前草吗?”露子问。 车前草,别名五根草,用来当利尿剂。 “那边是茴香,也有生姜和芍药。再过去那边长出嫩芽的是性急的龙胆。” 蕺菜、忍冬、茛菪……露子依次道出名称,都是药草名。 “那儿是南天竹。这儿是杏仁。原来还有花椒。哎,真可怕,这边竟然有附子。” 附子指的就是乌头,块根具剧毒。目前虽还未开花,却已长出嫩芽。不看花,只看嫩芽便能说出药草名,露子的功力实在非比寻常。 “没想到宅邸内竟有原野般的庭院。”露子的视线,终于自庭院又回到晴明的脸上,“我喜欢这庭院。”露子直视着晴明的双眸。 “是露子小姐吗?” “是。”露子点头,接着问道,“您是晴明大人?” “是。”晴明颌首。 “刚刚家父来过了吧?” “是,来过了。” “为了黑丸吧?” “是。”晴明点头,再问露子:“露子小姐怎知橘实之大人到这儿来了?” “父亲从我那儿偷偷取走黑丸的画,他想做什么,不用猜也知道。” “……” “所以,我就叫这个蝗麻吕跟踪父亲的去向。” “原来如此……” “我大致猜得出父亲向晴明大人拜托了什么事,不过……” “不过什么?” “如果我请求您不要听家父的话,您会生气吗?” “不会生气。” “可是,您还是会进行家父托付的事吧?” “不会。” “那么,您是不打算到我那儿去了?” “不,我还是会去拜访。” “果然会来。” “只是,我不是为了实之大人的委托才想去贵府。” “那,晴明大人是为了什么目的呢?” “为了去见识一下。” “见识?看黑丸吗?” “是。” “若是这样,已经太迟了。” “为什么?” “黑丸于昨晚从牛栏逃出去了。” “逃出去了?” “是的。今天早晨发现时……” “发现时怎么样?” “黑丸已经自仔牛长到成牛那般大了,而且贴在庭院的松树上,口中吐出白丝,变成蛹了……” 第九节 “变成蛹了?”博雅扬高声音。 “是啊,所以临时改为今晚去。”晴明说。 “为什么?为什么变成蛹,你就得在今晚去?” “因为赤蚕蛊会在变成蛹当天夜晚就破蛹而出。” “赤蚕蛊?” “就是道满大人利用蛊毒所制造出的黑丸啦。” “什么?” “所以,我今晚正在等你来。” “等我?” “没错。去不去?” “去哪?” “露子姬宅邸。” “这……” “今晚赤蚕蛊就会脱蛹,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 “我已经嘱咐蜜虫和蜜夜准备好酒了,酒杯有三只。” “三只?” “博雅,你有带叶二来吗?” “叶二的话,随时都在怀中。” “那正好,准备出门吧。时间差不多了。”晴明站起身。 “喂、喂,晴明……”博雅直起腰身,叫唤晴明。 “怎么?不去吗?” “不,不是。” “那,去吗?” “唔,嗯。” “走。” “走。”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 第十节 地面铺着红色毛毡,晴明与博雅坐在其上。 两人面前有一托盘,盘上搁着酒瓶、三只酒杯。其中二只酒杯内盛满了酒,另一只则是空的。 上空的月光照在两人身上。 两人悠闲地喝着酒。蜜虫与蜜夜坐在一旁斟酒。男子扮装的露子坐在距离不远的地方。此时的露子没戴乌帽,长发垂在背部。 离毛毡不远的前方,有棵老松,粗大树干中间蜷曲着乌溜溜的东西。那东西约有成牛一般大。正是黑丸——赤蚕蛊的蛹。 “晴明啊……”博雅仰头望着黑丸的蛹,“……那东西,真的会破蛹而出吗?” “当然会。”晴明回道,“就快出来了。” “可是,出来后,危不危险啊……” “问题就在这里,我也不知道危不危险。” “不知道?为什么?” “这个……”晴明望着露子说,“大概全看露子小姐了。” “全看我?” “晴明,到底怎么回事?” “别忘了,这东西是那个道满大人以蛊毒法制造出来的。” “……” “脱蛹之后的东西,是式神。” “原来是式神。” “不,正确说来,还不算式神。不过,到底会变成什么东西,全看饲主的心。” “什么?” “如果露子姬内心仇恨某人,恨到想杀掉对方的地步,那么,赤蚕蛊出来的那一瞬间,便会立即跑到对方那儿,向对方作崇吧。” “既然如此,那东西不是很可怕吗?晴明……” “所以我刚刚说过了嘛,关键在露子姬的心。” 晴明说到此,黑暗中响起一阵食物煮沸般的咕唧咕唧笑声。 “您来了?”晴明抬起脸。 有个人影站在庭院侧面的泥墙上,背对星空。那人影轻飘飘地腾空飞起,落在地面。然后,慢条斯理地往毛毡方向走过来。 是个老人,身上穿着有如用泥土燉过的破烂公卿便服。白发、白髯。头发与胡须都任其生长,蓬松杂乱。土黄色的双眸,炯炯发光。 正是芦屋道满。 “呀,道满大人……”晴明说。 “有酒吗?”道满旁若无人地跨上毛毡坐下,“果然有。” 道满伸出右手,举起空酒杯。晴明于道满酒杯内斟酒。 “好酒!”道满一口气喝干。 “您又心血来潮闲耍了。”晴明再度为道满斟酒,说道。 “嗯,凑巧无聊得很,就玩了个把戏。” “可是,若想要式神,您自己可以变把戏呀。” “晴明,吾人早已玩腻了自己做的式神。别人所做的意想不到的玩意儿,才有趣。” “于是便利用了实之大人?” “没错,刚好他来找我解决问题。”道满将第二杯酒送到唇边,“如果出来的东西可以用,吾人想带走。总之,先瞧热闹吧。” 道满望着博雅,呼唤:“喂!” “什么事?” “吾人想听你的笛子。” “笛子?” “吾人喜欢听你吹的笛子,拜托,吹一首曲子来听听。”道满笑道。 博雅从怀中取出叶二。 “怎样?你也过来吧?”道满呼唤露子。 露子以询问的眼神望向晴明,晴明无言地点头。 “好。” 露子以男子口气回答后,膝行过来。道满见状,愉快地笑出来。 “博雅的酒杯刚好空了,如果不介意,你就用这酒杯吧。” “好,我喝。” 蜜夜在露子举起的酒杯内斟酒。露子含了一口酒,喝下后,望了一眼晴明,再望向道满,说:“真好喝。”说毕,露出微笑。 此时,博雅的笛声幽幽地在月光下滑奏出来。 “好笛声……”道满手中举着酒杯,陶醉地闭上眼。 博雅的笛声嘹亮地融化于夜气中。 本来闭着双眼的道满,不久又睁开双眼,说:“喔……开始了。” 众人的视线望向松树。蛹,正逐渐破开。 宛如黑色野兽紧贴在松树树干上的东西,背部裂开一条缝隙。缝隙中发出细微的青色淡光。缝隙逐渐增大。 不久,有某种物体从缝隙中缓慢伸出头部。 那头部,是一张脸,一张有着蝴蝶眸子的人脸。 随后出现类似翅膀的东西。 最初,那翅膀看似捻成一团的树皮,全体逐渐现于夜气中后,开始缓缓在月光下展开双翅。 那是具有人脸、人的手足,背部有双巨大翅膀的蝴蝶…… 翅膀发出朦胧青光,在月光下静谧地往两侧展开。映照月光,吸收月光,那翅膀益发光彩耀眼。这光景令人叹为观止。 “喔……”道满发出惊叹,“太美了……” 博雅也边吹笛边观望着眼前的景象。 那景象,美得可以令人背毛一根不遗地全竖立起来。 未几,那蝴蝶在月光下展开整片翅膀后,飘飘飞至夜气中。 “好美……”露子叫出声。 “这个,吾人不能带走了。”道满喃喃自语。 “露子小姐……”晴明呼唤露子,微笑道,“道满大人说,那东西要给你。” “给我?” “嗯。”道满点头,“没办法,对吧?晴明……”说毕,道满双咕唧咕唧地笑起来。 那只背部有双巨大且发出朦胧青光翅膀的蝴蝶,在月光下静谧飞舞。 博雅依然吹着笛子。 第一节 那是株高大的古樱木。 如果让成人在树根四周张臂环抱,大概需要三、四人才办得到。 藤原伊成坐在樱树下,弹着琵琶。 此刻是夜晚,盛开的樱花遮蔽了伊成头上的夜空。 月亮高挂在正上空。青白皎洁的月光,照在樱树上。 周围没有其他樱树。在杉树、枫树环列中,唯独这株樱树伸展满缀樱花的树枝,压倒群树。 横空往旁伸展的树枝,因密实的樱花花瓣重量而往下垂落。 无风。 明明没有风吹动,花瓣却纷纷飘落。宛如耐不住沉重的月光,樱花花瓣静谧地在月光下飘舞。 花瓣落在伊成肩膀、头上、袖口。伊成像是埋在花瓣中弹琵琶。 伊成拨动手中的拨子时,琵琶弦便会发出袅袅声响。 袅。 袅。 琵琶旋律与月光纠缠一起。余音袅袅地与樱花花瓣厮罗,在大气中往上攀升。 每逢琴弦的震动触及花瓣,花瓣便会飘离树枝。 只要琵琶声响起,花瓣就会翩翩起舞。 袅。 翩。 袅。 翩。 袅。 翩。 袅。 翩。 袅、翩,袅、翩,袅、翩。 袅、翩,袅、翩,袅、翩。 袅、翩,袅、翩,袅、翩。 袅、翩,袅、翩,袅、翩。 到底是琵琶声和着花瓣起舞?还是花瓣和着琵琶声起舞?已无法辨别。 不久,琵琶声静止了。 琵琶声一旦静止,情景便与先前一样,只见樱花花瓣静谧地在月光中飘落。 伊成紧闭双眼,似乎想聆残留于大气中的琵琶震动,也似乎正在倾耳静听残留于自己体内的琵琶余音。 不,对伊成来说,无论是自己的躯体或拥抱着自己肉体的夜气,或许均是琵琶声的共振物体,二者毫无区别。 突然,不知自何处传来不胜感谓、类似叹息的声音。 “这琵琶旋律实在太美了……” 伊成睁开双眼。四周不见任何人影。奇怪,明明听到有人讲话的声音——伊成环视周围,依然不见任何人影。四周只有无声无息继续飘落的樱花花瓣。 难道是错觉?才刚这么想,那声音又响起了。 “真是稀世的琵琶音色呀。” “昨天也来了。是吧?”声音说。 然而,伊成仍然看不见声音之主。 “竟然将琵琶弹得如此神妙,在下想请教尊姓大名。”声音又响起。 伊成默默不语。那声音又问:“请问尊姓大名?” “我是藤原伊成。”伊成情不自禁回答。 “是伊成大人?” “正是。” “那么,伊成大人……” “唔。” “改天我会去找你。” “找我?” “我会去找你,可以吗?” 伊成感到困惑,答不上来。那声音又说:“我会去找你,伊成大人。” “喔,嗯。”伊成再次情不自禁地回应了。 第二节 庭院的樱花正开得美盛。安倍晴明坐在窄廊,与源博雅对酌。周围只有一盏灯火。 身穿白色狩衣的晴明,背倚柱子,细长手指举着酒杯,不疾不徐地将酒杯送到红唇边。 啜饮酒的红唇,总是挂着若有若无的微笑。有如菩萨像浮在唇边的那种微笑。那微笑隐约可见——类似樱花花瓣那抹若有还无的粉红。 晴明与博雅之间坐着一位服色白里透红的十二单衣女子,每逢两人的酒杯空了,便举起酒瓶为两人斟酒。 今晚,是博雅带酒来找晴明。 方才开始,博雅每喝一口便看看樱花,看了樱花,又微微叹气。 “博雅,你怎么了?”晴明问。 “没什么,晴明,只是那樱花……”博雅将酒杯搁在窄廊,望着庭院。 庭院有株古樱木。月光下,樱花花瓣正纷纷飘落。 “樱花怎么了?” “就是,那个……”博雅支支吾吾。 “那个什么……” “我是想说。每次看到樱花,总会情不自禁感慨万千地思考起人的生命,晴明……” “人的生命吗?” “就如樱花花瓣离开枝头一样,人的生命,也会如同风一般离开人的躯体……” “……” “就算风不吹,你瞧,樱花花瓣也会离开枝头……” “……” “人的生命也一样,无法永远驻留在人的躯体……” “唔。” “晴明啊,你和我,都是终将飘落的樱花。” “……” “不过,正因为是终将飘落的樱花,人才会眷恋这世间吧?正因知道自己终将死去,人才会眷恋他人,也才会深感笛声或琵琶旋律的美妙吧?” 博雅接过身边女子代为斟满的酒杯,直视晴明: “晴明啊,能同你相知相识,我内心真的很高兴。” 晴明避开博雅的视线,呼唤身边女子:“蜜夜……博雅的酒杯空了。” 名为蜜夜的女子以眼神回应,再度为博雅斟酒。 “晴明,你又临阵脱逃了。”博雅说。 “临阵脱逃?” “因为你先问我怎么了,我才正经回答你,可是,你现在却想转移话题。” “我不是临阵脱逃。”晴明苦笑。 “看吧,你就是这样。” “我又怎么了?” “你刚刚笑了。” “笑等于临阵脱逃吗?” “不是吗?” “你看,你又用那种眼神看我了。” “眼神?” “博雅,我告诉你,你最好不要这样直视别人。” “这样看你,你会感到为难?” “会为难。”晴明老实回答。 “你总算招认了。” “嗯,招认了。” “晴明。难得你那么坦白。” “因为我不如你。” “不如我什么?” “我能够施行法术操纵鬼神,但是,你光是‘存在’,便能操纵鬼神。” “我?操纵鬼神?” “正是。博雅,你能够操纵鬼神。” “我什么时候操纵鬼神了?” “就是这样。” “怎样?” “博雅,正因为你浑然不知自己的力量,才能操纵鬼神。” “我不懂你的意思。” “不懂也无所谓。” “喂,晴明啊,你是不是又想讲些乱七八糟的咒的比喻来骗我了?” “没那回事。”晴明举起酒杯,又说:“话说回来,博雅,应该可以把问题讲出来了吧?” “什么问题?” “你今晚就是有问题,才来找我的吧?” “啊,对……”博雅点头。 “看你刚刚开始就好像很在意樱花,你的问题跟樱花有关吗?” “嗯,的确不能说和樱花完全无关。” “什么问题?” “老实说,是藤原伊成大人的问题。”博雅道。 “你是说,一个月前在清凉殿弹奏琵琶的那位伊成大人?” “正是。他跟我曾一起在已故的式部卿宫那儿学过琵琶,是当代首屈一指的琵琶名人。” “他怎么了?” “三天前开始,他的样子很奇怪。” “怎么奇怪?” “有关这事,我必须从四天前发生的事开始讲起……” 语毕,博雅开始讲述事情的来龙去脉。 第三节 四天前,伊成与藤原兼家一起出门到船冈山。 船冈山位于京城北方,半山腰有一株高大古樱木。听说,今年那株樱花开得特别漂亮。兼家听到此消息,说:“那我就去看看到底开得有多漂亮。” 于是令下人准备了宴会酒菜,带着随从出门赏花。 兼家又邀伊成同欢。因此,伊成便带着琵琶赴宴。 来到目的地一看,樱花果如传闻所说的那般,开得非常出色。一行人在樱花树下设宴,饮酒咏歌,伊成则弹起琵琶。 弹了一阵子琵琶,伊成又朗诵了一首古歌。 春霞叆叇山上樱 时变色改为告终 (《古今集》有这首作者不详的和歌,倘若人的命运注定花开必谢、时移事迁,那么,古人在春夜即便点起灯火也要行乐的心境,的确自有其道理。) 伊成以唐朝诗人为例证,深深叹了口气,接着道: “樱花这东西,似乎能够令人心猿意马。” 四天前当日,众人于早晨出门,傍晚归来,但伊成却在翌日重游旧地。这回是单独一人,且是夜晚。 伊成为了要夜晚独自在那株古樱木下弹琵琶,才出门重游旧地。夜晚在樱花树下弹琵琶——这种心情可以理解,然而,也要看地点。夜晚要到樱树那儿的话,相当远。总之,在旁人看来,伊成的行动有点怪。 正确说来,伊成并非单独一人出门,他带着一个家童同行。不过,抵达目的地时,伊成吩咐家童:“你在这儿等着。”便让家童在樱树前等着,自己则抱着琵琶,单独到樱树下坐着。 尽兴地弹了一阵子,直到早晨,伊成才和家童一起回来。回来后边和家人说:“我遇到奇妙的事。” 据说,伊成弹琵琶时,有人出声向伊成攀话。伊成本来以为是家童的声音,却似乎不是。四周不见人影,只传来声音。结果,伊成没确认对方是谁,就回来了…… 伊成说完便躺了下来,陷入熟睡中。家人起初以为伊成弹了整晚琵琶,彻夜未眠,大概疲惫不堪吧。只要让他睡到傍晚,应该会自然醒来。直至深夜,伊成仍陷于熟睡中。 伸手摇他也摇不醒。正当家起疑时,不知何处传来呼唤声: “伊成大人……”是家人未曾听过的声音。“我如约来了。” 而且家人找不出声音主人到底身在何处。 “能否赐我‘山’这个字呢?” 这句话令人百思不解。 家人感到很不可思议,可是,熟睡中的伊成竟突然起身。在家人众目睽睽之下,伊成来到窄廊,面向庭院夜色,说道: “欢迎光临寒舍。” 说毕,伊成抱着琵琶,在窄廊坐下,开始弹起琵琶。 伊成边弹琵琶,边向庭院夜色回话,宛如庭院有位旧识在同他谈话一般。 “那真是太悲哀了。” “原来你想出来?” “从山里出来?” “‘山’这个字?” 在一旁倾听的家人眼里看来,伊成有如自言自语。 家人忧心忡忡守视下,琵琶声停止了,而伊成不知何时又躺在窄廊,呼呼大睡起来。如此,伊成整夜都酣睡着,天亮时,伊成还是陷于熟睡中。由于几乎未进食,才两天,伊成便瘦得不象话。 然后,深夜——不知来自何处的声音又响起了。 “伊成大人……” “伊成大人……” 依然只闻声响,却不见任何人影。不久,伊成突然起身。与昨晚一样。 伊成抱着琵琶,又来到窄廊坐下,弹起琵琶。之后,又开始自言自语。与昨晚不同的是伊成的视线。 昨晚伊成自言自语时,视线望着远方,但今晚的视线,距离却更近了。 “你想从山里出来?”伊成对着没有任何人影的庭院说。 然后,弹完琵琶的伊成又睡着了。陷于酣睡的伊成,益发消瘦下去。 事情到此地步,连家人也开始惶恐不安。这一定是被什么鬼魅附身了。如果置之不顾,伊成是不是终将被那鬼魅夺走性命? “因此,伊成大人府里便派人到我那儿,要我转告你,希望你能伸出援手……”博雅说。 “鬼魅呼叫自己名字时,伊成大人回应了,这太不妙了。”晴明搁下酒杯喃喃自语。 “名字?”博雅问。 “就算有人呼唤自己的名字,只要不回应,那呼唤便如同风声。可是一旦回应,二者之间就会结下‘缘分’这个咒。” “咒吗?” “是咒。” “那你打算怎么办?明天能不能跑一趟伊成大人宅邸?” “不。”晴明微微摇头,“今晚去吧。” “可以吗?” “可以。这种事愈快解决愈好。今晚那声音来呼唤伊成大人之前,应该可以抵达伊成大人宅邸吧。” “喔。” “你也去吗?” “嗯。” “走。” “走。”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 第四节 琵琶声袅袅作响。伊成坐在窄廊边缘弹着琵琶。 屋檐外射进来的月光,将伊成染成湿润般的青色,浮托在黑暗中。 晴明与博雅躲在屏风后,偷偷观察伊成的神情。 伊成和前几夜一样,正在同看似身在庭院中、却没有实体的东西对话。 “您到底在说些什么?我不懂您的意思。” 伊成边弹琵琶边与对方谈话。 “您说想从山里出来,可是……” “您喜欢那首作者不详的和歌?” “您想要那个‘山’字?” 在旁人看来,伊成看似自言自语,也看似与身边某人对话。 然而,博雅环视整个庭院,总是见不到任何人影。 默默无言望着庭院的晴明,喃喃自语:“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晴明,你知道了什么吗?”博雅也悄声问晴明。 “嗯,知道了一些。” “一些?我完全看不出任何端倪。” “既然你看不见‘那个’,当然也看不出端倪了。” “‘那个’?晴明,难道你看见了什么?” “嗯。” “看见什么?” “看见每晚都来找伊成大人的那位访客。” “访客?我什么都没看到?” “想看吗?” “我也可以看到吗?” “应该可以。”晴明说毕,伸出左手,再吩咐博雅,“眼睛闭上。” 博雅闭上双眼。晴明将左手搁在博雅脸上。大拇指按着博雅紧闭的左眼,食指与中指则按着右眼。右手贴在博雅脑后,嘴里小声念起咒文。 晴明收回双手,向博雅悄声道:“睁开眼睛吧。” 博雅缓缓睁开双眼。眼睛愈睁愈大……“啊……”博雅吞下险些迸出的叫声。 “有人……”博雅嘶哑地说。 博雅定睛注视眼前的光景。原来,坐在窄廊的伊成眼前——也就是庭院灌木丛之间,也坐着某人。 那人身穿破旧青色窄袖服,是个男人。年龄大约五十岁左右。 那男人坐在泥土上,正在同伊成对话。而且额头上似乎贴着什么东西。类似文字的东西。 “晴明,庭院那男人的额头上,好像写着什么……” 是汉字,单单一个字。 “是‘山’……”晴明喃喃自语。 原来在庭院那男人的额头,有个用毛笔写成的“山”字。 “博雅,看样子,这个问题可以提早解决。”晴明说。 “真的?” “今晚什么都不必做,暂且放手不管。” “不会有事吗?” “不会。只不过一、二晚,不会发生什么意外。伊成大人或许会更消瘦一点,但不会影响他的性命。” “那,你打算怎么办?” “明天去见某位大人。” “某位大人?” “不论如何解决问题,都要先听听那位大人的意见再说。” “到底是谁?是哪位大人?” “你也见过他呀。” “我见过?” “就是贺茂忠行师傅的儿子,贺茂保宪啦。”晴明说。 第五节 翌日—— 晴明与博雅并肩而坐,贺茂保宪坐在两人面前。 保宪目前任职谷仓院长官。父亲是阴阳师贺茂忠行。保宪本来也任职于阴阳寮,现在升任为谷仓院长官。 若按规矩来说,保宪应该与晴明并肩而坐,官位最高的博雅则坐在保宪、晴明面前。不过,三人却毫无顾忌地聚在一起。 此地是保宪宅邸。 保宪穿着黑色便服,表情豁达明亮,与晴明、博雅相对而坐。有只黑色小动物蜷在保宪左肩上睡觉。是黑猫。但是,不是一般猫,而是猫又——保宪操纵的式神。 三人刚刚结束一番寒喧。 “晴明,你今天来这儿的目的是什么?”保宪问。 “我想问你一件事……”晴明微微行了个礼。 “什么事?”保宪说。 “你最近有没有施行过封山咒?” “封山咒?” “是。” “这……”保宪思考了一会儿,视线漫无目标投向远方。 “不是最近这一、二个月。” “……” “大概是三、四年吧。” “啊,三、四年的话……” “施行过了?” “应该算有吧。” “什么时候施行的?” “等等,晴明……” “是。” “说出来其实也无所谓,可是,你为什么问这件事?” “据我所知,能够施行封山咒的人,除了贺茂忠行大人之外,便是保宪大人及我共三人而已。” “嗯。” “有人施行了封山咒。” “……” “师傅忠行大人过世以后,能够施行此法的,不是我,便是你。既然我从未施行过……” “就剩下我了?” “是。”晴明点头。 “没错,我施行过。” “什么时候?” “大概五年前吧……” “到底为了什么事而施行封山咒?” “讲出来也无所谓,只是,在这之前,晴明,你先讲你的问题。听完你的问题,我再讲也不迟。” “好。” 晴明点头,将昨晚博雅讲述的事情重新说明一遍。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既然如此,那大概是我的份。”保宪说。 “那么,话又说回来,五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晴明,这是那男人的问题……”保宪说。 “那男人是?”博雅插口。 “喔,我忘记了博雅大人也在座。”保宪用右手搔搔后脑,苦笑了一下,再回应博雅,“是皇上。” 保宪与晴明一样,都称呼皇上为“那男人”。而且叫得光明正大,问心无愧。 “晴明,五年前,有人诅咒了皇上。” “是。”晴明点头。 博雅虽很惊讶保宪竟也称皇上为“那男人”,却没像平常立刻指责晴明般地纠正保宪。只是默默无言地倾听保宪讲述。 “皇上整整痛苦了三天三夜,最后召唤了我。” “然后呢?” “我射出返箭。” “是。” “我往上空射出白翎箭,将对方的诅咒赶回去。那只箭飞向船冈山方向,我在箭后追赶,结果就追到那株古樱木那儿。” “原来如此。” “古樱木下,躺着名为海尊的法师阴阳师,我射出的返箭正好贯穿他的胸部。当我赶到,他已奄奄一息。趁他还有一口气,我问他到底是谁命他下的诅咒……” “幕后人是谁?” “那个阴阳法师说,没人托他下诅咒,是他自己的决定。我又问他为何要诅咒皇上……” “他怎么说?” “他没回答。” “没回答?” “海尊不甘心地瞪着我,最后竟然说……死后也要向保宪作祟。” “所以,你……” “就算他向我作祟,其实也没什么好怕,只是为了避免日后发生麻烦,我就让他无法作祟了。” “于是施行了封山咒……” “正是如此。然后,我将海尊的尸体埋在那株樱树下。” “我总算理解了。” “不过,我完全不知道现在又发生了这种事。” “话又说回来,保宪大人……” “什么事?” “这问题,可以让我自行解决吗?” “可以,那就劳烦你了。”保宪点头,又探身说,“对了,晴明……” “有事吗?” “再让我到你那儿喝酒吧。” “随时欢迎。” “我很喜欢你那儿,可以悠然自得地喝酒。”保宪爽朗地笑开了。 保宪的肩头上,蜷曲的猫又依然酣睡着。 第六节 来到船冈山那株樱树下时,时刻已入夜。 樱花花瓣片刻不停地自顶上纷纷飘落。 博雅与晴明捡拾了树枝,在樱树下燃起篝火。两人正用带来的锄头挖掘樱树树根。 蜜夜坐在篝火旁,将砚台搁在地上,专心磨墨。 月亮已经升起来。 “喔!”用锄头挖了几次地面的博雅,发出叫声,“晴明,有尸体……” “是海尊大人吧。”晴明说。 不久,两人挖出尸体,将尸体搬到樱树下。尸体,正是博雅在伊成宅邸庭院看到的那男人。 樱花花瓣纷纷飘落在尸体上。 “晴明啊,这真是太不可思议了。”博雅说。 “怎么了?”晴明问。 “我是说这尸体啦。保宪大人不是说过,这尸体是五年前埋在这儿的,可是,尸体不但没有腐烂,也没生虫。” “那是因为保宪大人施行了封山咒。” “封山咒?” “嗯。” “这个词,我听你们讲过几次了,可这到底是什么咒术?” “就是这个嘛。”晴明指着尸体的额头。 尸体额头上,写着博雅也看过的“山”字。 “凡是被施了此咒,灵魂就很难离开生前的尸体……” “……” “即便死了,灵魂也会被封在尸体内,不但无法到另一个世界,尸体也不会腐烂。” “视情况不同,灵魂也可以跑出来?” “没错。例如伊成大人的琵琶声,若灵魂和伊成大人所弹奏的优美旋律结缘,灵魂便可随着音乐跑出来了。” “那么,海尊大人是……” “他呼唤了伊成大人的名字,所以才结下缘分。” “可是,为什么是伊成大人?” “你说呢?” “喂,晴明,你应该知道理由吧?” “嗯,大致知道。” “既然知道,你就告诉我嘛。” “不,与其我来说明,不如让另一位更适当的人来说明。” “谁?” “正是这位海尊大人。” “什么!” “我打算解除海尊大人身上的封山咒,等他出来后,我们可以直接问他理由。” “……” “老实说,有些问题我也解不开。” “喂、喂,晴明……” 晴明边听着背后响起的博雅叫声,边向蜜夜开口:“蜜夜呀,准备好了吗?” “是。” 蜜夜行了个礼,递出毛笔。毛笔饱含刚磨成的墨汁。晴明接过毛笔。 “你打算怎么做?晴明。” “这样做。” 晴明伸出毛笔,在海尊额头那个“山”字下,写了另一个“山”字。于是,“山”字,便成为“出”字。 “这就行了。”晴明低声道。 还未说毕,海尊的尸体便开始缓缓仰起,坐在原地。 “晴、晴明……”博雅嘶哑地小声喊。 “别担心。”晴明回道。 海尊睁开眼睛,望着晴明,随即发现飘落在自己身上的樱花,仰起脸来。 “樱花……”海尊喃喃自语,声音干枯。 然后,海尊再度缓缓地将视线移至晴明身上。 “我想,您大概是安倍晴明大人……”有如风吹进干枯树洞时的声音。 “阁下是海尊大人?” “是。”海尊点头,“自从中了封山咒后,不但无法到另一个世界,也无法回到这个世界,五年来始终埋在此地……” “然后,听到伊成大人的琵琶与和歌?” “是。”海尊又温文地点头。 春霞叆叇山上樱 时变色改为告终 海尊以苍劲的声音朗诵这首和歌。 “我极想要这首和歌内的‘山’字,才同琵琶声结下缘分,每晚潜进伊成大人宅邸。” 若得到和歌内的“山”字,便能与海尊额头的“山”字重叠,成为“出”字。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博雅总算恍然大悟地点头。 “可是,有个问题,我一直想不通。”晴明道。 “什么问题?请问吧。既然是晴明大人解放了我的灵魂,我无意向晴明大人隐瞒任何事。” “五年前,你为何诅咒皇上?” “原来你要问的是这个。”海尊嘴边浮出微笑,“因为我需要钱。” “钱?” “金钱,与欲望……” “欲望?” “我不是由于怨恨才诅咒皇上。当时,我目空一切,认为没有任何人能够将我的诅咒赶回来。安倍晴明、贺茂保宪这两人虽播名天下,但终究只是京城阴阳师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打算等大家都束手无措时,再出面破解自己所下的诅咒,如此,就能得到金钱与地位……” “结果,保宪大人将你的诅咒赶回来了?” “是。”海尊点头,“我很不甘,就向保宪大人说,死后也要向他作祟,最后落得这种结局。实在太汗颜了……”海尊望着晴明,深深鞠躬。“感谢晴明大人。现在总算可以启程了。” 语毕,海尊仰头望着顶上。樱花花瓣纷纷飘落。 “这樱花太壮观了……”海尊低道,“请转告伊成大人,那琵琶旋律很美……”说完,海尊紧闭双唇,仰头往后倒下,成为仰望樱花的姿态。 海尊唇边浮出微笑,无言地闭上双眸。脸上积满了樱花花瓣。双唇,也不再翕动了。 “总算上路了……”博雅喃喃低道。 “嗯。”晴明低声回应,点点头。 第一节 两人在喝酒。 中午已过,但庭院仍有阳光。 庭院一隅,有个沼泽般的水池,几只蜻蜓在水面上飞翔。 蜻蜓的翅膀看似静止不动,却能稳定浮在半空,左右飞来飞去,捕食小虫。 梅雨期早已结束。射进庭院的是夏日阳光。 池畔盛开着紫色菖蒲,一、二只蜻蜓逗留在菖蒲叶上。 阳光若再西倾些,或许会更凉快。此刻仍很闷热。 位于土御门小路的安倍晴明宅邸内,晴明与博雅坐在屋檐下的窄廊,相对饮酒。 晴明身上宽松穿着看似凉爽的白色狩衣。不知是否一点都不感觉热,晴明额上毫无任何汗珠。 偶尔,红唇会沾一下右手送过来的白色素陶酒杯。含酒的双唇,看上去总是绽开微笑。 “真是不可思议。”博雅望着水池,含了一口酒,搁下酒杯说。 “什么事不可思议?”晴明将视线移到博雅脸上,问道。 “蜻蜓。好像根本没挥动翅膀,却能够那样浮在半空,也能飞翔。” 的确如博雅所说,蜻蜓会冷不防停在半空,下一秒又突然横向飞行,戳着水面。 “真是太精巧了,只能说是自然界的妙理。”博雅不胜感喟地边说边点头。 两人之间有个盘子,盘子上盛着撒上盐巴再烤熟的香鱼。 那是千手忠辅送来的鸭川香鱼。黑川主事件那时,晴明救了忠辅的外孙女,自那以后,每年这个时节,忠辅都会送香鱼过来。 晴明伸手取盘中的香鱼,向博雅说:“你就快说吧。” “说什么?” “博雅啊,你今天来的目的,应该不是刻意来让我知道你深受蜻蜓感动这事吧?” “唔,嗯。” “你有事找我才来的吧?”晴明说毕,露出白晳牙齿,啃着手中的香鱼。 烤熟的香鱼味,随风四处飘散。 “晴明,老实说,我的确有事找你。”博雅道。 “当前的问题,是不是最近轰动宫中的那个妖物?” “原来你早知道了?” “四天前夜晚,兼家大人也在清凉殿看到那妖物吧?” “正是如此,晴明。最近宫中老是发生些妙事。” “反正还有酒,你慢慢说来听听吧。等你说完,大概也到傍晚了,应该可以凉快些。” “好。” 博雅点点头,开始叙述事情的来龙去脉。 第二节 最初听到那声音的是藤原成亲。 约十天前—— 据说值宿那晚,成亲如厕归途中,听到某种奇妙声音。 “唉,怎么办才好……”声音说。 那声音听起来真的像是束手无措的样子。 在这种夜晚,到底是谁在感叹“怎么办才好”呢? 当时,成亲正在通往清凉殿的游廊上。成亲感到奇怪,到底是谁在三更半夜自言自语?结果,那声音又响起了。 “真是伤脑筋呀……” 到底在伤什么脑筋?又是谁在伤脑筋? 除了成亲,也有其他人值宿,但那声音不是任何当晚值宿人的声音。 不知不觉中,成亲宛若受那声音吸引,脚步朝声音方向走去。 声音来自紫宸殿。 成亲来到紫宸殿的窄廊时,声音自上方响起。 “这下该如何是好?” 那声音不是来自紫宸殿内,而是外面,且是头顶上方。看样子,声音的主人似乎在屋顶上。 原来有人三更半夜爬到紫宸殿屋顶喃喃自语。 屋顶的高度非一般人可以轻易攀爬上去。想必声音主人不是凡人。 一想到很可能是鬼,成亲顿时怕得全身颤抖。回到同样值宿的众人身边时,成亲向大家报告了此事。于是大家便说:“那大家一起到紫宸殿去看看吧。” 可是,这回人数虽多,但来到通往紫宸殿的游廊时,众人均停止了脚步。原来,知道对方可能是鬼后,大家心生恐惧,无法继续走到紫宸殿。 就在大家呆立在游廊途中时,成亲从屋檐下抬眼望向紫宸殿,发现屋顶最高处隐约有个人影。 “正是那个!”成亲说。 “哪里?” “喔,看到了。” “屋顶上有人!” 正巧上空悬挂着半月,在月光照射下,那影子的确像是人影。看样子,有人蹲坐在屋顶最高处。 “怎么可能爬到那地方……” “所以才说对方是鬼嘛。” 众人议论纷纷,然后,有人发出惊叫:“喔!” 原来是那黑影动了。黑影顺着屋顶斜面,“刷”地滑溜下来。滑到屋檐上时,黑影顺势飞到半空。 “啊!”众人均发出叫声。 众人以为那黑影应该会“咚”地一声掉落在地,不料声音却没有响起。黑影就那样消失了。 自那晚以后,在宫中听到那妖物声音的人,愈来愈多。 “找不到啊……” “要到哪里去找呢?” “唔……” “真是伤脑筋……” 妖物的声音如此说。 某夜,据说有人看到红色物体在宫中上空飞舞。当时在现场的平直继立即命人准备弓箭,射向红色物体。箭头准确地射中红色物体,红色物体飘然落到地面。 “大家快去看!” 众人聚拢一看,发现那红色物体是女官所穿的红白重叠成套的红单衣。 又有某天夜晚,巡逻人员看到宫中北方有个人影,轻飘飘地弹跳到七尺高的半空中,边弹跳边往前行进。 “是谁?”巡逻人员喝道。 人影没有应答,弹跳到附近一株松树,抓住树枝,消失于树上。 “别让他逃走!”巡逻人员呼来帮手,团团围住松树。 松树附近毫无其他树木或建筑,将近十人自四面八方包围的话,树上的人理应无处可逃。 众人准备了弓箭,不巧月亮躲入云端,看不见树上到底有何东西。甚至分辨不出树枝、树叶与人影。 就在众人无从下手时,树上掉落了石子。一个、二个、三个……松树上的人影,不知怎的,竟然往下丢起石子。 “既然如此……”某人架起弓箭,往树上丢石子的方向射去,只听见箭头射中树枝的声音,没射中树上的人影。 “别急!” 只要如此包围至清晨,天自然会亮,到时候便可得知树上人影的真面目。 于是,众人就一直等到清晨。不料天亮时一看,树上竟不见任何人影。有人爬到树上,只见昨夜射出的三支箭插在树枝上而已。 将近十人围拢住松树,根本毫无缝隙可逃。那么,对方到底如何逃走? 结果,众人益发相信那人影一定不是普通人,而是鬼了。 再说,哪有人能腾空弹跳至七尺高? 话又说回来,兼家的经历则是如此:某人于夜晚拜访兼家。访客是藤原友则,前来诉说女儿的病状始终无法好转。 事情要回溯到三天前——兼家和友则在宫中碰了面,当时,两人随意聊起友则女儿的事。友则的女儿名为赖子,今年十七岁。 “说老实话,前些日子,赖子患上疝气。” 友则叹道,女儿的病状一直无法好转。 “不但无法进食,还时常按着肚子,好像很痛苦。” “那应该是疝气虫进入肚子了吧。” “我也这么想,便向典乐寮要来药让她喝,却毫无效果。” “喔,我这边有良药。”兼家如此说,将身上的药给了友则。 因此,三天前的夜晚,友则才又到兼家宅邸来。 “怎么样?赖子小姐身子好点了吗?” “不行,完全不行……” “你给她喝药了?” “给她喝了,可还是毫无效果。” “没效果吗?” “不,疝气虫已好了,可是,这回又患上其他病。” “什么病?” “这回发疯了。” “发疯了?” “我给她喝了你的药之后,她好似被某种邪物附身,竟然喜欢登上高处。” “是吗?” “如果光是喜欢登上高处也无妨,赖子却喜欢从登高的地方跳下来。” “跳下来?” “是的。刚开始,她还只是从庭院的岩石跳下来,或从窄廊跳到院子中,后来竟爬到树上跳……” “唔……” “叫她不要跳,她也不听。今天更不知在何时爬到屋顶,从屋顶跳下来。” “这……” “跳下来时撞到头部,结果昏迷不醒。” 友则坐立不安地搓着双手,以求救的眼神望着兼家说: “我接到通知时,慌忙赶去探看……老实说,赖子现在还躺在床上。” “你是说,这一切都是我给的药害的?”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可是,疝气虫的病已好了吧?我给的药,和赖子小姐的发疯,应该毫无干系呀……” “话虽如此,可赖子的确是喝下那药后才发疯的,所以我才来请教你,看有没有其他办法。” “我也没办法,你应该去问药师或阴阳师比较妥当吧?” 得到如此结论,友则只好打道回府。 友则告辞后,兼家打算回房睡觉。正要回房时,据说竟在窄廊遇见了那妖物。 话说兼家沿窄廊要回寝室时,眼前突然出现一个悬在屋檐下的黑影。 那黑影大小如成人一般,头下脚上地悬在屋檐。 “你……”兼家呼唤对方,只见那黑影竟在屋檐内侧走起来。 黑影头下脚上地在屋檐内侧轻快前行,来到屋檐前,腾空跨出脚步,然后宛如从脚尖落向上空,消失了踪影。 这时,兼家才察觉自己很可能遇见了最近轰动宫中的妖物。于是“哎呀”一声大叫出来。 “什么事?”家人闻声聚集过来。 “妖物!妖物出现了!”兼家跌坐在窄廊,伸手指着屋檐外的上空。 聚集在窄廊的家人跳到庭院,仰望天空,环视屋顶,却已寻不着任何人影。 第三节 “博雅啊,刚刚你说是为了妖物而来,结果你找我的真正目的是什么?”晴明问博雅,“难道是兼家大人要你来找我?” “不,想找你的并不是兼家大人。” 博雅想继续说下去时,晴明打断他:“是藤原友则大人吧?” “正是。晴明,你怎么知道?” “光听你说的,大致可以猜得出来。有关友则大人的女儿,我这边也有牵连。” “什么牵连?” “这事情等一下再说明,你先说你的。” “好。”博雅点头,望着晴明,“晴明啊,老实说,藤原友则大人为了我刚刚说过的赖子小姐的病状,拜托我务必请你过去一趟。” “除了刚刚你说的那些,是不是又发生了其他事?” “嗯,这事其实也跟那妖物有关……” “什么事?” “据说,会听到声音。” “声音?” “对。” 博雅再度说明事情的来龙去脉。 第四节 昨夜—— 藤原友则守在屏风后,彻夜观察赖子的病状。 赖子的鼾声时而传进端坐在屏风后的友则耳里。隔着屏风,赖子在另一端酣睡。 在这之前,赖子一直大吵大闹。正是大吵大闹后的疲累将赖子诱引进酣睡中。 最近几天,赖子的病状又有了变化。她不但持续着从高处跳下的毛病,也时常诉说身体很痒。 “是虫。”三天前,赖子第一次这样说,“有虫在身体内乱爬。”边说边搔着全身。“痒啊!”最后竟用指甲在皮肤上搔痒。 无论怎么搔,似乎都无法止痒,只得竖起指甲搔得沙沙作响。 “痒啊!” “痒啊!” 赖子的痒并非固定在一处,而是全身——全身都抓。有如想抠出肉块般地拼命抓。手腕、胸部、脚、脸颊、头部……所有能抓的地方都拼命抓。 “虫好痒哦!”赖子发狂般地搔痒。 肌肤抓得到处都是红肿搔痕。皮肤抓破了,赖子又在抓破的地方猛搔,结果导致连肉都绽开了,渗出点点鲜血。 赖子边搔边叫痛。 “痛呀!” 刚叫完痛,双唇随即又发出“痒呀”的哀叫,然后继续在同一痒处又抓又搔。 全身都红肿了,有几处甚至已化脓。可是,赖子还是禁不住搔抓化脓的地方。在化脓之处搔痒。用指甲抓痒。全身皮开肉绽,令赖子因血肉而一身污垢。 然后,趁着肌肤不痒的空档,再登高想跳下来。 跳跃与搔痒——目前的赖子,开口只有这两项事,其他均只字不提。 今天的赖子,正是如此大吵大闹了整天,最后疲累不堪,才总算酣睡了。 赖子清醒时,家人根本无法歇息,要等赖子睡着了,才能得到短暂的休息时间。 然而,没人知道赖子会在何时突然醒来,再度想登高跳跃或搔痒,因此,即便赖子酣睡,也必须有人在一旁看护。 这天晚上,正好轮到友则陪在一旁。 深夜。友则昏昏欲睡时,耳边突然传来“好痒”的叫声。原来是赖子从床上跳起来。 友则惊醒过来,慌忙绕到屏风另一侧,压住赖子。友则实在不忍心看赖子继续向自己的肉体施虐。 “你想干嘛?放开我!”赖子暴跳如雷。 赖子的力量大得令人难以置信,友则无法压住。 “赖子,你要理智点赖子……” 与手脚踢打的女儿纠缠在一起的友则,突然听到不知自何处传来的声音。 “友则大人……”声音呼唤。 “友则大人。” 友则总算按住赖子,回头寻找声音的主人。但四周没有任何人影。 “药师没办法医治赖子小姐的病。”声音又说。 “那、那要请谁才能医好?”友则情不自禁问声音。 “这……”声音似乎考虑了一会儿,才说:“这应该是阴阳师的工作。” “阴阳师?” “去拜托安倍晴明大人比较好吧。” “晴明大人……” “除了晴明大人,没人能够医治赖子小姐的病。去邀请晴明大人过来医治,问题不就可以解决了?” 说到此,声音中断了。 “请问……” 听说友则呼唤了几次,但声音终究没再响起。 第五节 “这是昨晚的事。”博雅向晴明说明,“然后,今天早上,友则大人来我那边,拜托我转告你,问你能否过去一趟。”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 “令人想不通的是,到底是谁发出声音向友则大人搭话……” “结果你们猜想,那声音大概是在宫中骚乱的妖物吧?” “太惊奇了,晴明,正是如此。”博雅说,“总之,我今天为了这问题才来找你。” “换句话说,开始有些变化了。” “变化?” “我是说那妖物。最初出现在宫中,喃喃自语不知该怎么办,现在又出现在友则大人宅邸,也出现在赖子小姐面前,更说出我的名字。” “问题正在这里,晴明,你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吗?” “说有,的确有……” “是什么关系?” “老实说,那妖物也到我这儿来了。” “到你这儿来了?” “嗯。” “刚刚你说有牵连,指的正是这事?” “是啊。” “发生什么事?” “我也听到那声音了。” “什么时候?” “昨晚。” “可是,那妖物昨晚也到赖子小姐那边了呀。” “根据那声音说的,对方似乎先到赖子小姐那边,再到我这儿来。” “那声音说的?” “嗯。”晴明点头。 昨晚,晴明让蜜虫陪在一旁斟酒,单独一人坐在窄廊喝酒。大约喝掉半瓶酒时…… “我发觉有动静。”晴明向博雅说。 “动静?” “就是奇妙的动静。似人非人。一半是人,另一半是……” “是什么?” “我也不清楚。若一定要说明,只能说是类似式神的动静。” “式神?” 那动静来自庭院方向,却不是地面,而是上方。 晴明抬脸一看,发现庭院松树最高处的树梢,垂挂着人影般的东西,在风中左右摇晃。 “是谁?”晴明沉稳发问。 结果,那随风左右摇晃的东西,答说: “想必您也听闻了在下的风声。在下正是最近宫中经常谈论的妖物。”是人声。 原来那影子是人,右手抓住松树树枝,双脚随着风向伸直,身体与地面平行,正随风摇晃。 “有事吗?”晴明举着酒杯问。 “在下想请求阴阳师安倍晴明大人相助。” 影子身上的衣服,衣摆长至脚尖,随风飘动。 “帮什么?” “明天,参议藤原友则大人大概会为了女儿赖子姬的烦恼,托人来拜访晴明大人。” “是吗?” “请晴明大人施展您的力量,务必医治好赖子姬的病。” “医治?” “她的病不是普通的病。” “怎么说?” “赖子姬的病,追根究底,起因是在下。” “原来如此。” “因此,请大人让那女孩脱离病痛之苦。” “你无法救她?” “是。”影子点头,“那女孩喝了天足丸。” “什么?” “在下如此讲,晴明大人应该知道吧?” “知道是知道……” 晴明正想接下去讲,那影子却先点点头,开口说:“那么,万事拜托您了……”说毕,影子松开抓住松树树枝的手。 影子摇晃了一下,就那样横卧在半空随风飘走。有如被河川木椿勾住的衣服,自然而然松开,顺着流水流走一般。 “万事拜托了……” 影子随风飘去,渐行渐远。 “拜托您了……” 声音传来之后,影子便溶于夜色中,最后消失无踪。 “这就是昨晚发生的事。” “原来如此。” “本来还在猜想今天到底是谁会来,结果,博雅,竟是你来了。” “他说是天足丸?” “嗯。”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是仙丹。” “仙丹?” “等一下再说明。你看,太阳快要下山了。” 正如晴明所说,方才射进庭院的阳光,现在已逃回上空。 “喔。” “博雅,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什么事?” “你到兼家大人那儿,问他上次给友则大人的药,是从哪里得到的。” “没问题,这么说来……” “晚上我们在赖子小姐那儿碰头。到时候,你再告诉我兼家大人的回答。” “晴明,你肯去赖子小姐那儿?” “去。” “要去吗?” “嗯。” “走。” “走。”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 第六节 “痒啊!” “痒啊!” 全身扭动不已的赖子,在喝下晴明带来的药后,马上安静地睡着了。 仰卧酣睡的赖子四周,坐着晴明、博雅、友则三人。 灯火只有一盏,火光映照下,镂刻在友则眉间的皱纹似乎又加深许多。 晴明面前已准备好砚台和毛笔。 “那么,我现在要脱掉赖子小姐身上的衣服,可以吗?”晴明问。 “全部吗?” 友则嘶哑地问。 “是。就照我刚刚说明那样。” 友则望着晴明,再望向博雅。博雅默默无言。 友则的额上渗出无数细微汗珠。 晴明并不逼迫友则回答,但也不再征求他的同意,只是紧闭红唇,静默地等待友则说话。 友则终于点头说:“好吧。”说是下定决心,不如说是耐不住沉默的气氛,“因为万事都已托付你了……”友则颤抖着声音。 “那么……”晴明垂下眼帘,轻微行了个礼,再度睁开双眼。 连这种关键时刻,晴明那紧闭的红唇依然绽开一抹若有若无的微笑。 晴明伸手,快捷地逐次脱去赖子身上的衣服。赖子的裸体展现在众人眼前。 “唔!”友则吞下喉咙深处几乎迸出的叫声。 赖子的裸身,无一处是健康的肌肤。脸、颈、肩、双臂、乳房、腹部、双足,所有肌肤都有搔痒伤痕,有些肌肤甚至已皮开肉绽。 右方丰满的乳房,有一半被疮痂覆盖。有些地方化脓了,肉变成紫色。若是让赖子俯伏在床,大概背部到臀部的肌肤,也跟正面一样。 “开始吧。”晴明喃喃自语,取起毛笔,沾满墨汁。 首先,晴明用毛笔在赖子左脚小趾上,写着不知是什么的文字。同时,口中小声念起咒文。 小趾写完,其次是无名趾。无名趾写完,再来是中趾。中趾写完,便是食趾。食趾写完,则是拇趾。 然后是脚心、脚板、脚后根、脚背、脚踝。依次写下密密麻麻的咒文。左脚写完,再写右脚。 文字逐渐往大腿根方向写去。腹部、乳房、右臂、头、脸……连耳朵、嘴唇、眼皮也都写上咒文。 赖子的身躯被翻转过来,臀部、背部,以及肛门与私处都写上文字。 当赖子的身躯再度被翻转为仰躺姿势时,赖子的每一寸肌肤都填满了密密麻麻的咒文。只有左臂没写任何文字。 “这、这是什么?”友则颤抖着声音问晴明。 “是孔雀明王咒。”晴明以如常的声音回应。 “那、那不是密宗的真言吗?” “只要有效,什么都可以用。没人规定阴阳师不能使用密宗真言。” 孔雀明王原为天竺之神。吃食毒蛇与毒虫的孔雀被神化后,成为佛教的守护神。 密,即密教,密宗也。 “开始吧。” 晴明将右掌贴在赖子腹部,左手握拳并伸直食指与中指。晴明将二手指贴在自己下唇,喃喃念起孔雀明王咒。 “南无佛、南无法、南无比丘僧、南无七佛等正觉……” 突然,赖子的肌肤宛如晴明的咒文般,开始蠕动起来。 腹部与胸部的肌肤,到处噗、噗地凸出来。脸颊与右手臂、双足表面也噗、噗地鼓起许多脓包。 看上去像是肌肤内侧、肉里面有很多大大小小的虫,正在到处蠕动爬行。 “唔、唔……”博雅发出低声呻吟。 这些大大小小类似脓包的物体,渐渐聚集到赖子没写上任何文字的奩臂。眨眼间,左腕便逐渐粗大起来。 那光景极为恶心。所有在赖子肌肤内爬行的东西都聚集在左臂。导致左臂变得比脚还要粗大。 而在那粗大的左臂内,类似虫的东西不停蠕蠕而动。 “好了。” 晴明小声自语,用绳子绑住赖子姬的左胳膊根。其次,取笔在不停蠕动的左胳膊上,写下“集”字。 然后,晴明再度伸直左手的食指与中指,贴在自己下唇,右手则握住赖子的左手,口中又喃喃念起孔雀明王咒。 只见在肌肤内蠕蠕而动的东西,开始聚集在胳膊内。与之同时,胳膊的肌肤也开始变黑。 最后,那些蠕动的东西终于全体聚集在晴明所写的“集”字附近。胳膊上只有那地方肿胀得像个紫黑水泡,如大瓜果那般。 “喔!”友则叫出声。 晴明停止念咒,说:“应该可以了。”再从怀中取出一把短刀,抽刀出鞘,于胳膊上的“集”字一刀切下去。 水泡裂开,伤口内出现众多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是无数的虫。 有身躯类似黑蜈蚣,但翅膀却像蝴蝶的东西。 也有看似飞蛾,但却不是飞蛾的东西。 有类似独角仙的东西。 有脸部像蛇,身躯是麻雀的东西。 有类似苍蝇的东西。 有类似蜻蜓的东西。 有类似蝉的东西。 不可胜数、形形色色的虫,接二连三从裂口爬出来。一爬出来便展翅而飞,飞到半空,消失于敞开的格子板窗外。 片刻,赖子的胳膊就恢复原状。胳膊上虽有晴明割开的伤口,还渗出斑斑鲜血,但伤口比大家预料的更小。 晴明取起方才脱下的衣服,盖在赖子身上,若无其事地说:“应该没问题了。” “解、解决了?”友则问。 “解决了。”晴明微笑着,“赖子小姐醒来后,最好别告诉她眼前所发生的事。若她问起,就说晴明已帮她医治好了,请她不用担忧。” “那、那是说,一切都没问题了?” “是。伤口也会很快愈合。” “是、是吗?” “那么,我和博雅大人先告辞了。” “要走了吗?” “有关这问题,我还有一件事要办……”说毕,晴明站起身。 第七节 牛车在大门外等待。 钻进牛车之前,晴明回头向背后大门上搭话:“那样做还满意吧?妖物大人……” “太满意了,不愧是晴明大人……”昏暗的大门上传来回应声。 “我有事想请教您,今晚,您肯光临寒舍吗?”晴明问大门上的声音之主。 “若您不介意,在下一定前去拜访。” “我会准备美酒,到时候我们来一杯吧。” “那真是求之不得的好事。” “请一定赏光。” “凑巧南风正徐徐吹来,在下会捡拾石头,慢一步登门拜访。” “待会儿见……” 说毕,晴明便与博雅一起钻进牛车内。 第八节 晴明与博雅在喝酒。 蜜夜坐在两人之间,每逢两人的酒杯空了,便在酒杯内斟酒。 “今天真是大开眼界……”博雅说。 “你是说那些虫吗?”晴明问。 “那些到底是什么东西?” “是天足丸的……简单说来,是一种类似精灵的东西……” “对了,你还没说明天足丸是什么东西。那到底是什么?那个什么天足丸……” “我说过了嘛,是仙丹。” “仙丹?” “是一种药。” “药?” “人为了成仙所服的药。” “成仙?” “据说自古以来,就有种种可以成仙的方法。”晴明说。 成仙——能长生不老到天界游玩,是古来中国文化所萌生的一种人类梦想。 成仙的方法五花八门。主要靠修行。利用呼吸汲取天地灵气于体内,即可成为仙人。也可以利用行动,或以绝食五谷等方式而成仙。 无论哪种方法都不容易。有些方法即便花费数年、数十年,甚至终生,也无法成功。毋须修行且最简便的方法,便是服药。 服用一种名为“丹”的药。丹药,丹砂,二者都是水银。水银虽是金属,却呈液状,是镀金时不可欠缺的物品。 自古以来,人们认为丹药具有不可思议的力量,能令人长生不老。而种种丹药中,最高级的是名为“金丹”的仙药。 相传只要服下金丹,任何人都可以立即成仙。但制作方法并不简单。 金丹也有许多种类。丹华、神丹、神符、还丹、饵丹、鍊丹、柔丹、伏丹、寒丹,总计九种。 其中,欲制作丹华时,必须先制作玄黄。玄黄是用雄黄水、明礬、戎盐、卤盐、礜石、牡蛎、赤石脂、滑石、胡粉各数十斤,即“六一泥”,再用火烧三十六日,便能成仙丹。 只是,此制作法中有许多不知所云的材料。 首先,没人知道玄黄到底是什么东西。不知是何物的材料太多了,也不知道要到哪里寻找,更不知每种材料到底需要多少数量。 总之,完成后,再加入玄膏揉为丸状,最后置猛火上,便会成黄金,也正是名为“丹华”的金丹。 如果无法成黄金,大概是某个步骤错误,可以反复重做。 照这样说来,花费终生大概也做不成。 总之,只要将蛇骨、香麝、猿脑髓、牛黄、珍珠粉及众多数不尽的药草,混合起来加热、燉煮,便可以制成仙丹。 “反正,天足丸是这类仙丹的一种,服下天足丸,并非可以成仙,不过,至少可以飞天。”晴明说。 “所以称为天足丸?原来如此。”博雅点头。 “天足丸没有使用水银。” “怎么制作天足丸?” “首先,必须准备五芝。” “五芝?” “石芝、木芝、草芝、肉芝、菌芝……” “其他呢?” “乌鸦、麻雀、飞蛾、蝴蝶、蜻蜓、甲虫、羽虫、蚊子、苍蝇、蝉……只要能在天空飞的,都可以。” “大概要多少?” “可能不只一百或二百。” “……” “活捉成千上万的飞虫、鸟类,装进大瓮中,再活活燉煮。” “要煮多久?” “这个……” “到底要煮多久?” “就是煮到所有东西都烂了,分不清形状时。” “那是说,煮到连骨头、翅膀、牙齿都分不清的形状?” “没错,煮到什么都分不清的状态。” “我完全无法想像那究竟要花多少时间。” “我也无法想像。” “总之,这样就能制作天足丸?” “不能。” “不能?” “还必须将那些煮烂的东西让乌鸦吃一百天,一百天后,再杀掉乌鸦,取出肝脏,然后再同刚刚说的五芝……” “别讲了,总之,你的意思是光制作天足丸就很麻烦吧。” “不,天足丸还算是比较简单的处方。毕竟天足丸只能飞天而已……” “对我来说已经很麻烦了。不过话又说回来,今天看到的那些东西,跟天足丸有什么关系?” “所谓天足丸,简单说来,就是在制作过程时杀掉无数会飞的生物,最后聚集他们的精气。而最后制作出来的,也不过一粒或二粒而已……” “生物的精气?” “喝下天足丸的赖子姬体内,正是聚集了那些精气。刚刚不是飞出去了?” “原来如此。” “博雅,结果你那边办得怎样了?” “我这边?” “就是叫你去问兼家大人那件事。” “喔,那个已问出答案了。” “兼家大人从何处得到天足丸?” “兼家大人说,是一个月前在清凉殿前捡到的。” “捡到的?” “据说,兼家大人在通往清凉殿的游廊途中,偶然低头一看,发现地上有个布袋。” “布袋?” “大约这么大。” 博雅搁下酒杯,用双手比出一个约成人拳头大的圆圈。 “兼家大人又说,他当时莫名地挂意那个布袋,便派人下去捡拾。” 结果,里面有十粒左右药丸。 至于是谁掉落的,则无法得知。他问过几个人,却没人对那布袋有任何印象。 大约过了七天,兼家吃坏了肚子。可能是食物中毒,不但肚子痛,连屁股眼的塞子也松垮了,一天得跑好几趟厕所。 这时,兼家突然想起那布袋和里面的药丸。 打开布袋,取出一、二粒药丸,竟发现那药丸的香气非常诱人。闻一下味道,觉得似乎可以忘掉肚子的疼痛,松垮的屁股眼塞子也好像可以复原。 总不会是毒药吧?为了慎重起见,兼家在水桶内装满了水,再放进一尾活香鱼,最后丢进一粒药丸。 香鱼没死。不但没死,反而看似更加活泼有力地在水中游来游去。 于是,兼家下定决心,和着开水吞下药丸。 “结果,肚子好了。”博雅说。 不到半刻,腹痛痊愈,连松垮的屁股眼也恢复正常。 “那以后,据说只要碰到头痛或身体不适,兼家大人总是习惯服用那药丸。” 无论是什么病痛,只要服用那药丸,便能马上痊愈。 “就在这时,兼家大人听了藤原友则大人提到赖子姬的事,才把药丸给了兼家大人。” “这么说来,那药丸正是天足丸了。” “可是,晴明啊,如果那药丸是天足丸,为什么兼家大人不会飞呢?为什么赖子姬变得好像发疯一样,而兼家大人却没事呢?” “这个问题啊,博雅,我们还是直接问本人算了。” “本人?” “妖物大人,您应该已光临了吧?”晴明向夜色庭院搭话。 “在下来了。”声音回答。 往庭院一看,只见有个小人影站立在池子上。 “喔!” 博雅会叫出声也是情有可原。因为那小人影赤足站在池子水面上。 藉月光仔细一看,那是个身躯有如猴子那般小,头顶秃得光溜溜的老人。只有胡须既长又白。身上只穿着一件破旧单衣,用带子在腰上绑住而已。 老人赤足在水面上啪嗒啪嗒走过来。每踏出一步,水面上便出现一个漂亮涟漪。最后,老人的赤足终于踏上庭院草地。 老人来到晴明与博雅相对而坐的窄廊前,停住脚步,让皱纹满布的脸埋进更深的皱纹中,笑说:“这回承蒙您拔刀相助了。” “是您掉了天足丸吧?”晴明问。 “是。”老人收回下巴点点头。 “您到底是何方神圣?” “本来已决定不再讲自己的身世,这回承蒙晴明大人挺身相助,在下就老实说出吧。”老人轮番看了晴明和博雅,继续说:“很久很久以前,在下出生于大和国,有一阵子,人称在下为竿打仙人……” “唔。” “在下自年轻时便对仙道深感兴趣,成天无所事事,只顾吃食松叶,导引致气,闭门造车修行仙道。” 老人讲述身世时,蜜夜在一旁又准备了个酒杯,斟满了酒,搁在窄廊边缘。 “这……这……”老人举起酒杯,噘着满是皱纹的嘴唇,一滴不剩地喝下,“真是美酒啊……”老人眯着眼说道。 “可是,大概是生来便缺乏仙骨,持续修行了三十年,依然是毫无任何效验。” “然后呢?” “在下认为,就算无法长生不老,起码也要像久米仙人那般,能在天空自由飞翔。于是,在下便花了十年岁月制造了仙丹。” “是天足丸吗?” “金丹那类的药丸,在下实在力不胜任。老实说,天足丸也不是制造得很成功。虽然喝下后勉强可以浮在天空,但顶多只能浮在七、八尺至十五尺高的半空。而且,真的只是浮在半空而已,无法自由飞翔。” 老人以难以名状的表情叹了一口气。 “在下能在半空随风飘流,却无法自由飞翔。浮在半空时,孩童会拿出竹竿来,闹着玩儿自底下用竹竿高喊打在下,不知不觉中,人们便戏称在下为竿打仙人。” 老人浮出看似悲哀的笑容。 “大约二十年前,在下离开了大和国,像个孤魂野鬼般到处飘游。白天如常人一样在地上走,夜晚才避人眼目地浮在半空。一个多月前,在下进入京城,某天夜晚,于皇宫上空随风飘流时,不小心遗落装着药丸与天足丸的布袋。察觉后,在下又回到皇宫找,但怎么找都找不到。在下猜想,应该是让人捡拾了去,于是潜入宫中想搜寻……” “结果被许多人撞见了?” “是。某天,因为有人来了,在下慌忙逃到半空,脚板却勾住女人的红衣,因此红衣也跟在下一起浮到半空。为了这件事,在下还受到众人从底下射箭上来的遭遇。” “那么,有关天足丸的事……” “是。在下搜寻了一阵子后,得知很可能是藤原兼家大人捡去了,正想去取回时,已经……” “那时,兼家大人为了赖子姬的事,已经将天足丸送给友则大人了?” “是的。说实话,那个布袋里其实只有一粒天足丸,其他都是别种药丸。是那种任何病都能治好的万灵丹。外表看上去,与天足丸没有什么差别。” “那粒天足丸让赖子姬给服下了……” “天足丸只对在下有效。制造时所使用的虫都是雄虫,而且又加入在下自己的精液,所以在下深知,万一让女子喝下,会造成非常麻烦的后果。” “因而赖子姬才会变成那样……” “是的。赖子姬想从高处跳下来,全都是受到那些雄虫的影响。” “可是,您为什么不亲自去治愈赖子姬呢?”晴明问。 老人露出寂寞的笑容,说:“以在下这身打扮,即便到了赖子姬那儿,向对方说,在下能够治愈赖子姬的病状,请脱下赖子姬身上的衣服……晴明大人,您想,对方可能答应吗?” “大概不行吧。” “在下早知行不通,再说,其实在下除了可以浮在半空外,没有任何神通力。所以,在下只能请求晴明大人出面助力了。” “原来如此……” “话又说回来,这回真是承蒙晴明大人多方帮助,实在感激不尽。” 老人边说,边将空酒杯咕咚一声搁在窄廊边缘。然后将手伸进怀中,取出小石子,丢在自己脚旁。接着,老人的身体便开始摇摇晃晃起来。 老人又伸手进怀中,取出第二个小石子,丢在地上。这时,老人的身体微微浮在离地约三寸高的半空。 每从怀中丢出一个小石子,老人的身体便逐渐升高。 “这是最后一个……” 当老人丢下最后一个小石子,老人的身体已浮在屋檐上了。飘飘摇摇地,老人开始随风飘落。月光中,老人逐渐飘向北方。 晴明与博雅目光越过屋檐,仰望老人。 “今天的酒真是美味呀……” 高处隐约传来老人的声音。 “这样的人生虽然有点寂寞,但还是满有趣的……” 最后传来这句话,不久,老人的身影便宛如溶于月光中一般,消失了。 “他走了……”博雅手中举着酒杯,喃喃自语。 “嗯。”晴明点点头。 窄廊边缘,老人方才搁下的那个空酒杯,在月光照射之下,隐隐发出青色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