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大之裔》 序 亲爱的中国吸血鬼迷! 你也许会问:为什么中国读者要看一部德国作家写的东欧吸血鬼故事呀? 这个问题其实很容易回答:因为我想展示给读者的,不仅仅是吸血鬼的那些大家都已经烂熟于心、单调乏味的故事。吸血生物历史悠久的传统——捕食人类——已经深深根植于各种文化中。即使是在中国文化中,虽然有别于西方的经典吸血鬼想象,我们还是能看见它的影子。 为了写作这本书,我对欧洲吸血鬼(现在全世界都大流行呀)的起源做了历史方面的调查,我在十八世纪的一七三一年到一七三二年的塞尔维亚小村庄麦德维吉亚发现了他们的身影。 作为一个深思熟虑的历史学家,我选择了这些历史上确实存在的事件,尽可能多的把它们放进了我的小说中,使小说读起来更加真实。 我本人并不相信吸血鬼的存在,但是很多十八世纪的欧洲人都深信他们存在于世。这本小说尝试解释这种现象的原因,所以阅读它可以使你明白为什么布拉姆·斯托克在一百年以后仍然为吸血鬼着迷不已,并写出了《德拉库拉》(Dracula)这部吸血鬼小说的奠基之作。 同时我也发现了吸血鬼的新技能,请注意:他们当中有一些确实是可以走在阳光下的,但是他们的皮肤可不会像钻石一样闪着光。我的吸血鬼是民间传说里的吸血鬼,他们邪恶、致命,是恐怖的化身,他们贪婪地渴望鲜血并且实在没那么浪漫。这是为成年人创造的吸血鬼。 最后,好好享受沉浸在的世界中吧。你也可以在读完介绍麦德维吉亚和中国的吸血鬼的书籍之后展开自己的调查!也许你也会发现一些全新的事物! 献上最美好的祝愿 马库斯·海兹 序幕 <b>德国萨克森州莱比锡,深夜十一点五十九分</b> 我熟悉生命的旋律。 不是鸟鸣,不是拂过林间的飒飒微风,也非孩童的嬉笑。不是这么雅致脱俗的东西。生命的旋律非常单调,如电子频率一般变化极少,若有所改变,通常也难以听见。 我熟悉每个单一音调,却总是惊讶于男人、女人与孩童身上演奏出的旋律竟如此悬殊。音调一分钟响起的次数介于五十至八十之间,用节拍器来数拍子,一下快、一下慢。 有时也有其他乐器加入合奏,不过那些乐器听起来也一样平淡,死气沉沉,没有高低起伏。节奏的快慢变化、合奏方式,全取决于人类,但是,只有在最罕见的情况下,它才有影响力。 我很喜欢听那旋律,它代表了生命。 我每个星期去那特殊的歌剧院好几次,在那儿,众多乐手卖力地演奏最优美的生命旋律。没人想过要把它从曲目上拿掉。我永远坐在第一排,只有少数人比我还靠近乐队。旋律始终由单个人演奏,不管是年老的、年轻的、穷的、富的,男人或女人,完全没有差别。每个人都可以来演奏,即使有时候不情愿。 我常深深望进那孤独乐手的眼里,握住他的手,若是他过度亢奋,便用言语安抚他。有些人闭上眼睛,像在聆听歌曲;有些人则做着梦。我从他们的动作看得出来。 演奏的旋律有很多可能性,我敢说我熟悉所有的旋律。不,最好还是说:几乎所有的旋律。 不过,有一点永远不变。最后的音调逐渐消失时,我总是热泪盈眶。我对那乐手有亏欠。 可是,随之而来的寂静却唤醒我的嫉妒。 今天的演出者是位小女孩。 她的名字是泰亚,十一岁,莱比锡人,长久以来拒绝与乐队合奏。昨天,手术四个星期后,她的情况有所不同。医生在她身上安装各种监控显示器,以便能精确观察她的心跳、血压高低,以了解不同数值的意义。并非因为医生担心最坏的情况发生,完全相反,他们充满希望。他们给泰亚服下应该有效的最新药物,目前只要好好监控就行。但没人看见我看见的,他们的仪器没有一点用处。“纯粹是安全措施。”他们对泰亚的父母说。医生没说谎,而是真心如此相信。但他们没那么清楚状况,不像我。 从初次见到泰亚以来,她的脸消瘦了一大圈。如果想到这个可怜的小生命吃过什么苦,看到她肋骨上竟然还有肉,真会觉得是奇迹。她吃得很少,却吐得很多。 泰亚睡得又深又沉。命运对她残酷无情,她在偶然之下被诊断出罹患癌症,并且,癌细胞增生的速度很快。主治医生说,这么瘦小的身体里有那么大的肿瘤,实属罕见。我不确定泰亚与她的父母看到诊断数据时,是不是也像安格勒医生那么热切。手术后,他向那对父母保证一切都没有问题。 我坐在她床边,耳边传来电子乐队的声音与生命的旋律,然后把注意力放在泰亚的呼吸上。呼吸很浅,但很有规律。 我对医疗仪器散发的消毒剂与臭氧味已经没有感觉,因为太常碰到这类情况。不过,一般访客很快就会厌恶那气味。 我的手触碰泰亚柔和的五官,抚摸她苍白的脸颊,拨开额上被汗沾湿的浅色鬈发,免得发丝滑落到鼻子上,弄得她发痒。额上那道发亮的红色疤痕是手术留下的纪念品。疤痕让我不由得想起一张女孩的脸,一张活在好几百年前的脸,我偶尔会跟泰亚讲起她的事。泰亚喜欢这些故事,但我不太确定自己是否喜欢。 棉被下,她的右边躺着棕色的泰迪熊派迪,今天我也喂它吃了点东西。或者应该说,假装喂它。泰亚很喜欢我给她讲故事、唱歌,和她还有派迪一起玩。然后她会自己吃一点稀饭,只是很快又吐了出来。是太亢奋、太开心的缘故吗?还是我惹她笑得太厉害? 现在,营养剂直接注射进她的血液中。 我摸着她,她侧过头,脸颊紧贴我的手,在梦中笑着。我忍住泪水,因为我知道日后再也不会常常看见这笑容。过了今晚,没有人能看得见,除了通过照片。 有个童话说,一位医生能看见死神站在他病人的床边,从而辨认病人能否战胜病魔。我虽然看不见死神,却感觉得到他。那是种天赋,并非自己求来的。也许因为我常跟死神打交道,比其他人更有机会陪伴许多人步入死亡,所以被赋予这种天分。第一次见到泰亚,我就知道死神已经寻找她很久了。那是个会让人怀疑神的时刻。但要神对此负责实在非常不公平。我的意思是,无神论者会怎么做?他们能要谁负责?要不是泰亚家附近刚好有座核能发电厂,那里又确实发生辐射外泄,导致她长肿瘤,无神论者实在很难有借口去控诉他人。 他们说那是命运——其实指的往往还是神。即使什么都不相信的人也如此相信。 根据其他宗教的教义,人有因果报应。或者说,人必须为前一世的作为付出代价。很难想象泰亚这么可爱的孩子会在前世做出可怕的事情导致这辈子得来赎罪。而且不公平的是,她可能不知道自己以前的罪孽。同样不公平的是神裁定罪过的方法。 我小心地抽回被泰亚压在底下的手,又摸了摸她,很高兴自己不是无神论者。我的信仰坚定,不必怨天尤人也能熬过一位无辜女孩死去的悲伤。有些事情无法改变。我们付出一切,全力医治她;我也在没有人发现的情况下付出一切医治她,可惜疾病更顽强,医生们将会因她的死而震惊。 不过,我已经很久没有像外表表现的这么淡漠了。我望着熟睡中的泰亚,心里很想狠狠往某个人的脸上揍去。为了不让自己沉溺在悲伤中,我会勃然大怒,具有攻击性且狂躁忿懑。我花了好几年才得以控制这种情绪。或者应该说,我花了好几年才找到控制的阀门。 小泰亚迄今为止运气还不错,没有发生过折断腿之类的意外或受过一般小孩常见的伤害。她是班上最优秀的学生,明年应该可以跳一级,升入中学。多么聪明的女孩。 泰亚抽搐了一下。生命旋律发出短促、尖锐的不和谐音。 我握住她冰冷的手。“嘘,嘘,我在这里,泰亚。”我轻声低语,声音和蔼温暖。我人往前倾,影子落在她身上,让她下意识地感觉到我在。“别担心,亲爱的,我在这里。” 我的声音安抚着她,她的心跳又回复正常,不过我已经清楚收到讯息。我一只手按下对讲机。 “桃乐丝护士,请通知泰亚的父母,他们的女儿快不行了。”我低声说。 “谢谢,萨柯维兹护士。”对方如此答复,没有反问,没有说“你确定?”或是“你疯了吗?现在机器可是显示状况良好啊!”这是有原因的。桃乐丝认识我七年,知道我的预测每次都很准确。她跟我多希望我能失误一次,只要一次就好。可惜机会从未降临,没能经历一次战胜死神的小小胜利。 “请他们快一点,时间不多了。”我又补充一句,然后看向屏幕,泰亚的心跳是拖曳着发光线条的跳动亮点。 她突然张开深棕色的眼睛。“我好渴,”她沙哑地说,紧抓我的手,“我好热喔,希雅。” “等一下,我给你东西喝。”我用右手递给她加了水的红葡萄汁,她很喜欢喝这种饮料。她想要坐起来,却徒劳无功。突然间,她看起来更加颓然虚弱,眼眶凹陷,眼底下有黑眼圈,像个五十岁的人。我小心地喂她喝水,她咳了咳,我放下杯子:“有没有好一点?” “嗯。”她回答得很虚弱,手摸索着找派迪,我马上把熊塞进她手里。“谢谢,希雅。” 希雅不是我真正的名字,而是“泰瑞希雅”的简称。泰瑞希雅·萨柯维兹,临终看护,三十七岁,至少医院的人事资料上是这样写的。即使如此,眼光再怎么挑剔的人也顶多认为我将近三十岁,最老也不过三十出头。我保养得很好,并以经历过许多伤害的身体为傲。我的皮肤对瘀伤、刀伤、玻璃割伤,以及其他各种伤害并不陌生,却没留下任何丑陋的疤痕。 “你不想再睡一会儿吗?”我问泰亚,同时将手放在她的额头上,上面又冰又湿。 她摇摇头,动作软弱无力。“不要。那样我又会做噩梦,而且还有怪物。”泰亚尽可能紧紧抱着熊——她的保护者与同伴。“我不喜欢怪物。席拉能来把他们赶走吗,希雅?” 席拉,我故事中的女孩。“不要激动,亲爱的,”我从容不迫地说,“我帮你把席拉找来,她会赶走怪物,我答应你。不过,现在……” 心脏监测仪的声音加快。我迅速把机器关静音,眼角盯着屏幕上跳动的线条。小小的心脏停了下来! 泰亚突然抽搐了一下。“希雅!”她脸上的肌肉因疼痛与使劲而扭成一团,只有眼睛睁得又大又圆。我觉得她似乎想把疼痛与疾病挤出体外,也像是要洗涤自己。她的呼吸急促起来。 “我不会离开你的,泰亚,”我向她保证,“派迪和我会留心让你平安无事。” 房门打开,安格勒与急救小组拥进房内,看着仪器上的荧屏。他快速指挥医生与护士,将针筒注入药剂,再注射进点滴管里。我往床上方挪了一下,以免妨碍他们,不过没有放开她的小手。我双眼盯着泰亚,对其他事情毫无所觉。死神已经在她体内爬行,寻找她的灵魂,要把她带走。我几乎没听见主治医生下达的简洁指示。 泰亚再次把头转向我,她瞳孔混浊,让我想起蒙上雾气的玻璃。她紧紧握住我的手,力道之大,跟我曾陪伴的那些成人临终者一样。小孩的力量竟也能如此巨大。 我对她微笑,抚摸她的脸。“别害怕,泰亚,别害怕。”即使我非常伤心,还是从我知道的许多歌当中为她哼了一首,熟悉的音乐能让她稳定下来。 泰亚的眼神涣散。 死神离开她的躯体,带走了她的灵魂。 比起我,她会抵达一个更好的地方,这点我毫不怀疑。 我合上她的眼睛。安格勒医生站在我身旁,做了个简单的手势,制止一个已准备好要使用电击的好胜的助理医师。这是我始终尊敬这位主治医生的理由。他在治疗上倾注热情,却也清楚自己何时输掉战役,必须放手让病人不再受折磨。 “我不明白。”一位医师讶异地说,“状况看起来那么稳定,何况用了新的药物……” 安格勒的脸僵硬不动。那是全然无助的表情。 我再也忍不住地落下泪来,沉溺在失去无辜年轻生命的悲伤中,渴望愤怒很快回到我身上。 要是有人看到我站在床边,可能会以为我是泰亚的妈妈、阿姨,或某个亲近的亲戚,那样说也完全没错。我觉得自己与死者紧密相连,我陪伴他们走过这辈子只走一次的一段路。那经历有点独特,也把我们联系在一起。 几分钟后我又恢复镇定,站起身来。这时,我才放开小女孩的手,拿手帕擦掉眼中与脸颊上的泪水。我知道脸上的妆毁了。总是如此。 安格勒与他的白色军团继续移动到别的地方,也许有新的急诊或是要去完成医院的死亡例行程序,填写报告。病人死于癌症恶化,不能忘记死亡时间,而且绝对不能写上“意料之外”,否则会引起检察官的注意。 我停在门边再次回头,注视着泰亚手里抱着泰迪熊躺在那里的模样。我还感受得到她手指的触感,皮肤上仍清晰可见她留下的指痕。这真令我羞愧。 我走到护士休息室,里面因震惊而一片寂静,夜班护士显然已知情。 “请用,萨柯维兹护士。”桃乐丝迎上我,递来一杯茶。那是我们之间的仪式,七年来一直如此。 “谢谢。”我厌恶自己的声音变得鼻音很重。那样的声音对女生来说异常低沉,不过倒也还算清楚。只是流过该死的眼泪后,声音听起来像闷在洒水壶里讲话似的。我在茶里加了许多糖与牛奶。 泰亚的父母从走廊上匆忙跑过。 “我通知他们了。”桃乐丝说。她站起身走出去,委婉地告诉他们女儿的死讯。这是我们两人之间的分工模式:我陪伴临终者面对死亡,她陪伴家属面对悲伤。她处理得比医生好,所以私底下全交给她处理。 我一口一口啜着茶,试着整理思绪,眼前却浮现泰亚可爱的小脸。那张脸至少会跟着我一个星期,毋庸置疑。孩童之死带给我的悲伤远胜过成人。 我已完成在肿瘤科的任务,目前没有其他即将告别生命的候补者。我看看挂在门上方的钟,时针指着一点零一分。我的第二项工作即将开始。 我把杯子放回桌上,起身走到门口,桃乐丝刚好进来,眼里噙着泪水。走廊上传来女人绝望凄厉的哭声。 “我完全不知道你怎么能忍受死亡,萨柯维兹护士。”桃乐丝消沉地说。“看到家属与他们的痛苦,我也会跟着嚎啕痛哭好几个小时。”她将手伸入罩裙里找手帕。 “你看,亲爱的桃乐丝护士,那就是我陪伴临终者而非亲属的原因。”我回答她。“你想,我若得陪在父母身边,会痛哭流涕成什么样子?我并不懂得安慰人。” 我们两个扯平了。她温柔地碰碰我的肩膀,经过我身边,进入房内。 “还有其他病人吗?”虽然我已经知道答案,还是出于礼貌开口问了一下。桃乐丝摇摇头:“没有,萨柯维兹护士。泌尿二科的紧急病房里躺了个没亲人的老先生,不过这你已经知道了。主治医生认为他的时间不多了,只是……” “只是四个星期前他也这么说。”我把话接着说完,亲切地对她微笑。“你别担心,桃乐丝护士。他还有三天,或许是四天。明天晚上我会去看他。”这是更令人哀伤的案例:一位被遗忘的孤独老人。他们往往最害怕死亡,就算他们假装那是种解脱。大部分的人都会说谎。我会多多关照那位老人。“晚安。”我沿路跟人打招呼,跟平常一样,不等回答就离开。 我走下长廊,来到楼梯间,身后传来泰亚母亲哀悼女儿的嚎啕大哭。我绝对不会转头,我不喜欢看见家属绝望无助的场面。别人尽可以抓住他们的肩膀,大声叫嚷他们该庆幸自己仍活着,还能追悼悲伤,孩子死了不是他们的错! 我踩着愤怒的脚步打开门,跑下阶梯。十一层楼,尽量迈开大步,这是我第一次这么迅速到达门厅。这是向泰亚致上敬意的新纪录。 “晚安。”门房在我后头叫着,一个年轻人,顶多十八岁,应该是新的代工。这些人来来去去速度之快,让人根本来不及记住他们的名字。我只抬抬手,就冲了出去。 席拉能来把他们赶走吗,希雅? 我做了个决定。这件事我已经考虑良久,不过,最后是泰亚让我下定决心:写下那小女孩纠缠我已久的所有故事。 有件事可以确定:故事将非常骇人。因为我不仅感觉得到死神——我还是死神的女神。 第一章 <b>鄂图曼帝国古鲁萨(塞尔维亚地区)</b> “母亲,他们也会来我们家吗?”小女孩透过模糊不清的窗玻璃往外看,眼睛紧紧盯着街上的士兵在雨中一家一家走过。从朴素的穿着与简单的武器判断,他们隶属土耳其占领军的支援部队,大概是从另一个村子来的志愿军。小女孩的头左摇右晃,想避开玻璃上的脏污,柔和的脸上露出兴奋的表情。 “也许会,怡卡。”母亲走到她身后,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杨亚无法理解女儿的兴奋,但也没有害怕陌生人的理由,二十八岁的寡妇与八岁小女孩没什么好招惹的。她叹了口气,整了整女儿深棕色的粗衣,把梳成辫子的黑发端正地放到背后,同时打量着别家桁架屋的窗户,看见窗后偶尔闪现恐惧的脸孔。想要走出房子跟士兵说话的人,被人用粗暴的手势挡了回去。 怡卡只迅速抬头瞥了她一眼,不想将那些士兵看漏了。“我可以跟他们一起走吗,母亲?” 杨亚惊讶地看着她,甚至不由得笑出声来。女儿年岁渐长,越来越天不怕地不怕,全村都知道她渴望冒险。“他们不会带你走的,我的小花,因为……” 一个身穿盔甲的男人正往这边走来,望向她们孤单地矗立在街尾的小屋。这引起了杨亚的注意。接着他从装饰华丽的战马背上跃下。土耳其禁卫军!她惊恐地发觉,从特殊的服装上可辨认出他属于那可怕的精锐部队。事实上,禁卫军禁止骑马,但这里远离君士坦丁堡与苏丹,所谓天高皇帝远,所以他们允许自己享有特殊待遇,这点杨亚了然于心。 禁卫军呼喊一位身后有人撑伞护卫的东方服饰男子,两人交谈起来。支援部队里有禁卫军非比寻常,情况多半也不妙。通常禁卫军禁止与平民接触。不过,他们对诸多规定置若罔闻,以便获取财富和权力。 “为什么他们不会带我走,母亲?” 杨亚陷入沉思。她曾经听说过一个字,但他们的语言没有相对应的说法,只能说明个大概,意思是说,土耳其禁卫军是“非自由人”,纯粹为战争而生。有个禁卫军出现在村子里让她惶惶不安。 “他们不喜欢小女孩。”杨亚回答得心不在焉。她观察着不远处发生的事情,奇怪的不适感持续在她体内蔓延。应该没有理由这样。在土耳其人统治下几乎没什么不便,只要缴租金与税,法纳尔人——希腊出身的官员——与伊斯兰法官就不会来打扰村子。杨亚已经交了租金,昨天才交的。 这一区的居民绝大多数是基督徒,占领者虽然没有强制居民改变宗教信仰,但塔楼上的钟决不允许用来召唤信徒做礼拜。理由是,钟声会冒犯穆斯林的耳朵。有些教堂塔楼被迫改小,不可高过清真寺的宣礼塔。 她居住的小城里没有宣礼塔,塔楼安然无恙地耸立着。有些村子完全改信伊斯兰教,因此沾上好处。这些士兵铁定来自其中一个村子。 当然,一直让人不安的就是“男孩税”,即基督徒家庭必须交出家里最年长的男孩给苏丹,训练成为禁卫军。难道那是士兵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可是你总说我比较特别啊,母亲。”怡卡轻声反驳。她忽然拍一下手,因为她看到禁卫军穿越被风吹乱的雨幕,朝她们家走来。“也许他们会为我打破先例?” “你实在太好奇,光这一点他们可能就受不了,何况你也看见他们把人赶进屋里。”杨亚俯身向女儿。“土耳其人不是朋友,这点千万不要忘记。” 沉重的靴子步伐声趋近门口,门上随即响起重物的敲击声。杨亚很快围上暗棕色的披肩,把深褐色头发上的帽子戴得更牢固一点,然后赶紧走到门旁。“怡卡,等一下不要讲话。”开门前,她小声却严厉地命令女儿。 烛光落在那男人身上,把他照得通体金黄。怡卡一见到他,整个脸都亮了。门前站了一个禁卫军,符合故事中的描述,也符合小女孩梦寐以求的模样。厚重精美的斗篷下,铁环钉制的锁子铠甲熠熠发光,上面装饰着许多胸饰。他戴了一顶护头用的高顶盔,盔上有铁环编成的护甲,用来保护脖子、额头与脸颊。高顶盔上又有一个白毡帽罩,额头那面有把镶金护鞘,手和手腕也覆盖着长长的手甲。小女孩惊奇地注视着饰物,那一定是天才金饰工匠制作的。花纹、镂刻的几何图案、镶金的环扣与饰片,在跳跃的烛光中闪闪绽光。 禁卫军的腰部佩戴一把弯刀,皮带上插了两把做工精致绝伦的手枪。武器握柄上镶满贵重奢华的饰物,一般只有王公贵族才负担得起。他右手执一面饰有银线与丝的圆盾,双腿包裹在蓝布织成的裤子里,脚上套了一双高筒靴。 怡卡不敢呼吸,仿佛这样能防止眼前梦幻般的人物消失得像他来时那般迅速。似乎只有沿着帽罩流下来的水才是真实的:水珠从他的脸颊滚落,在整齐的胡须上闪动。 “我们在找一个男孩。”禁卫军没打招呼就开口。他浅色的眼睛在简陋的室内搜寻。“如果把他藏起来了,最好赶快招认。”他身子一低走进屋里,帽罩碰到门框。“若被我发现他在这里,你吃不了兜着走。”他讲话没有口音,声音里也没有一丝情感。“他偷了村里的租金。” “我没有藏人,这里只有我和我女儿。”杨亚在禁卫军面前垂着头回答,她觉得对方应该没大她几岁。“我绝不敢违抗苏丹的命令,伊斯兰法官很清楚。”她心里忐忑不安,因为她无法拿捏该用什么态度对他说话,或者,是否允许对他说话。她知道城里从来没人冒犯过他。 四个士兵走进屋内,在禁卫军示意下散开,开始搜查房间。他走过怡卡身边,看也没看她一眼。小女孩惊奇地看着他,眼睛舍不得移开。她有满腹的问题!她最中意他腰际的匕首,一件超群的作品,木头雕制的剑柄嵌着许多银饰。图纹与样式闪闪动人,金色的花与卷须图案缠绕着剑鞘,光是剑柄就是件艺术品。那把匕首与村里男人每天上工用的有缺口的旧刀完全不同。她母亲嘶嘘作声,命令她留在身边,但她完全没听见。 怡卡跟着那些士兵。他们正在检查三间小房间,打开橱柜,搜查大锅具后头,甚至连床底也看了。她保持距离,观察禁卫军的一举一动,以及他们的甲胄与纹饰。 不过,士兵只把她视为小屋内的物品。如果她挡了路,即使没有粗暴地推开她,也像移开家具般,下意识地将她推到一旁。 那名禁卫军偶尔以土耳其语对同伴下达命令。怡卡深深吸入那男人身上的味道,汗味、铁味与衣料潮湿的气味混杂在一起,底下却又隐含着宜人的浓郁香气。怡卡为他陶醉不已:一个活生生的神话人物,直接从战场上来到她们的家中! 禁卫军终于停下脚步,慢慢转向她。“有什么好看的?” “看您。”怡卡忘记母亲先前的警告。虽然她往后退了一小步,但心里已经准备要提出一堆问题。 母亲突然站到她身后,抓住她的肩膀,强行将她推出卧室。母亲抓得她很痛。 “在外头等!”杨亚的声音异常尖锐。她转过身看着禁卫军说:“我认识你。”她朝他走近。“你是布朗科。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是十五年前被带走的。” 男人的脸阴沉下来:“我刚才也认出你了,杨亚,不过我不确定你是否还认得我。”他空着的那只手勾住武器腰带,放在大马士革匕首的剑柄旁,毫不掩饰抗拒的态度。看得出来,他不希望待在这里。“我跟着军团回来。讲以前的语言,看见我以为已经不认得的老面孔,让人很不习惯。大多数人的表情不再友善。” “你觉得意外吗?”杨亚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不过,认出禁卫军曾是她的儿时玩伴,不由得让她卸下心防。“那个租金,男孩税?” “租金本就应该缴纳。”他不让她有机会表达异议。“而苏丹的军队需要禁卫军。但是,将来或许不会再有男孩税,情势有些改变。”他浅色的眼睛打量她的容貌。“你结婚了?” “是的。” “嫁给谁了?” “你也认识。拉督米。” 布朗科挑起眉毛。“虽然我很久以前就离开了这里,不过,倘若那是他的女儿,我不禁要纳闷,为什么她看起来一点也不像他。至少不像年轻时的拉督米。” “也不是没这种事。”杨亚暗咒自己忘了要谨慎,还跟人家交谈起来。这位旧识一眼就看出她女儿最大的问题所在。这孩子为何就是不受教?杨亚感觉到怡卡在她身后压她的裙子。“为什么他们要你来找那个男孩?”她想分散禁卫军的注意力。 “我来收租金。”他撇了撇嘴。“没料到却得来抓低劣的小偷。”布朗科朝一个士兵喊几句,于是那个人大力跺着脚,四处检查地板,在找有没有空地穴。 “你女儿很好奇,又冒失,”他再度转向杨亚,“这点遗传自你。” “她希望成为禁卫军。”她微笑相对,以女儿为傲。但是看见他皱起眉头,她的心忽然抽动一下。她左手伸向颈子,摸着垂在粗线上的半截银色护身符。“她有时候就像一阵可怕的龙卷风。”她说得飞快。“她若是握起拳头,主要是为了跳舞唱歌。打仗的事情,我们交给男人。” “那么,再过几年,她就能进入苏丹后宫了。”布朗科若有所思地说。“她现在已经十分标致。我会注意这个小女孩的。” 杨亚咽了咽口水。现在因为她的错,替自己招惹来了麻烦! “什么是后宫?”她听到女儿问。 “那里住着很多漂亮的年轻公主,生活优渥舒适。你以后也许会成为世界上最有权势的男人的妻子。”禁卫军一边解释,一边给她一个稍微友善的眼神。接着他大步一迈,伸手往屋内一挥,“你会睡在上等丝绸编织的柔软的床上,沐浴在美丽的澡堂里,抹上牛奶与蜂蜜保养肌肤。还有你想象不到的美食、高级糕点,想吃多少有多少。你的一切愿望皆能满足。你将是皇宫里的大王,而不是待在这里,”他的语气再度掺杂蔑视的口吻,“不是被困在快要倾塌的老旧小屋里。这里以前还是个马厩呢。” 怡卡沉迷在他的话语中。她深褐色的眼睛发亮,兴奋地拍起手来,衣服袖子因此滑落。“听起来好棒喔!” 杨亚当场僵住。怡卡左手腕上的水滴型火红胎记露了出来,她忘记戴上平常用来遮掩的皮手环了。 布朗科立刻看到胎记。那红艳,闪现着纯粹的邪恶。“那是什么?她生下来就有吗,那个胎记?” “怡卡,我说你应该出去。”杨亚的声音尖锐刺耳,然后倾身向前,大力把女儿推到身后。“布朗科?” 他抬起手,环链当啷作响。“我的名字早就不是布朗科了,我现在叫穆罕默德,而且遵守的律法与先知的预言。”他粗鲁地斥责她。“她手臂上的胎记是怎么回事?那不是烧伤,而是死神的允诺。”他逼近她。“是这样吗?老实招来。我很熟悉古老的传说。” 杨亚努力压抑升起的恐惧。“我请求你看在过去的分上,忘了在这里看到的事,而且……” “你的担忧不合理,”他打断她,直接站到她面前,低声且口气恶劣地补了一句,“你最好告诉我,她真正的父亲究竟是谁!” “是拉督米。” “说实话,你这贱人!” 谁也没移开目光。时间仿佛暂时停滞,直到有水滴划过两人之间落到地板上。禁卫军吃了一惊,抬起头往上一看,发现龟裂老旧的天花板上湿了一块。不过周围地板尚未湿透膨胀,天花板的水痕应是最近形成的。 “我要怎么才能上屋顶?” 杨亚也刚刚发现上方的水渍。“我不知道……” 他迅速将她撞向一旁,拿圆盾的手往上举,盾缘撞击到厚木板。 上面响起受惊的尖叫声,所有人都听见了。 穆罕默德用土耳其语大声咆哮,抽出弯刀,外头马上传来回应。两个士兵抓住杨亚,其他人把桌子移到水痕下方,爬上桌去,拿起军刀刺向天花板的裂缝。 “放开我!”杨亚挣脱开来,跌了一跤,她赶紧往后爬到怡卡身边。一定要把孩子带到安全的地方!“快离开这里!”她激动地吩咐,“躲进我们平日割草喂羊的藏身处。”她看向敞开的门,越来越多的士兵正拥进屋里! 怡卡全身发抖,瞪着大吼大叫朝她们接近的土耳其士兵:“妈妈,那你怎么办?” 她在女儿额上印下一吻。“我不会有事,小花,他们很快就会查出我是清白的。在那之前,躲在藏身处不要出来。”杨亚跳起来,把孩子往门口推,但自己却被士兵抓住。“快跑,别让他们抓住!真相大白后,我会去接你。” 怡卡强忍住泪水,泪眼婆娑地看见两个武装的士兵站在门口。她没有多想,立刻跑向左边,跳上椅子,再跃上桌子打开窗户,随即纵身一跃,蹦进巷子里。 落地时,她脚滑了一下跌倒在地上,她以本能用肩膀就地翻滚避免受伤。平日玩耍或在森林中探险时,她就发现自己的动作非常灵活,而现在,速度决定了一切。 怡卡在寒冷刺骨的雨中赶路,衣服一眨眼就被打湿了。她没有往城门走去,而是走向米蓝的家。米蓝原本是她最好的玩伴,后来别的小孩因为她臂上的胎记与邪恶眼神逐渐排挤她后,米蓝也不再与她来往。不过两人偶尔相遇时,米蓝的视线还是很和善。怡卡宁愿躲进他家,因为她不知道自己得在藏身处等多久,何况夜里城墙那边可能潜伏着可怕的东西。 她气喘吁吁地到达米蓝家,敲敲门。米蓝打开门,满脸惊讶地盯着视她。“怡卡?”他往外看了一眼。“你一个人?在这种时候?发生了什么?” “他们把母亲抓走了,”她断断续续解释,“拜托,让我……” 门一下大开,米蓝的父亲出现在门口。脸上的胡子、深色长发、棕色上衣与裤子让他看起来像头熊。“谁抓走她?”他手画十字,做了一个防止邪恶眼神的巫术上身的动作。 怡卡浑身发颤。“土耳其人!” “那一定是有原因的。”米蓝的父亲把她推回寒冷的雨中,害她差点跌倒。“快滚!不能让他们发现你在我家,免得拖累我们。”他喝令,然后大力关上门。 怡卡不懂眼前的状况。米蓝的脸出现在窗后,一脸悲惨。他的嘴嚅动着,但小女孩看不懂他想说什么。 巷子里传来脚步声,有人用土耳其语大叫。追捕的人并未放弃。看来她除了听从母亲的指示外别无选择。哒哒的马蹄声跟着响起,她觉得那个禁卫军也来抓她了。她曾经钦佩的英雄变成了她的敌人。 怡卡跑了起来。她不断变换方向,边逃边躲,心脏怦怦跳个不停,最后终于在没人发现的情况下穿越古鲁萨的城门。草上仍有残雪未融,她匆忙奔过草地,小脚高高低低拼了命地踩动。小女孩死也不敢回头看,深怕一回头就发现追捕者。她坚信,如果自己谁也没看到,同样也不会有人看见她。 怡卡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岩壁边,壁上有块悬岩像个巨大的石鼻子往外凸,形成一个遮风避雨处。 小女孩扑向铺在那里的稻草堆,潮湿的稻草散发出山羊的味道。她像只老鼠往里头钻,躲好后,才第一次敢朝小城的方向窥探。 没人追着她过来,但怡卡不允许自己松懈。她着魔地盯着草地,观察通往古鲁萨的街道。 暮色渐深,寒气透过湿冷的稻秆,渗入怡卡体内,她身子抖个不停。她不断为母亲祈祷,希望她平安无事,也祈祷有人来拯救自己。到底是谁躲在屋顶上?为什么偏偏选上她们家?她百思不得其解。 她神思恍惚地摸着手腕上的胎记。怡卡已经习惯别人因此回避她,只是,对于禁卫军问起她父亲的问题,她丝毫没有头绪。 夜驱走朦胧暮色,雨依然噼里啪啦滴落,沿着小女孩四周的岩缝淙淙流下。小水流漫过岩石,潺潺进入水洼。怡卡虽然又累又冷,甚至还打算违背母亲的命令回家去,最后仍不支地闭上眼睛,沉入梦乡。 她在梦中回到家,和母亲在一起,而且还有一个男人! 总有东西挡在中间,她看不清他的脸。他又高又壮,衣着华美,手指修长洁净,左手中指上有个金色印章戒指闪烁着光芒。她清楚地看见上面的标志:三对交错的匕首,一对在上,两对在下。 他们窝在厨房里,炉子热气四溢,温暖舒适,飘散出蛋糕的香味。男人将她母亲拥在怀中。母亲满脸灿烂笑容,给他一吻,然后俯身向她。“跟你父亲打招呼啊,小花。”她脸上挂着幸福的微笑。 就在怡卡努力要看清那男人的脸时,梦境突然消失。她察觉到一声轻轻的喀嚓声。 怡卡看见藏身处里点起一小堆火,火焰已烘干稻秆和衣服。在梦中感受到的温暖竟然是真的! 她起身,稻秆快速从身上掉落。“母亲?”她侧耳倾听,没听见动静。雨停了,草地上升起的雾气跟小腿一般高,俨如一片白色汪洋随着微风轻柔飘动。苍穹上星光辉煌。怡卡呼出的气形成一团白雾。 她冷得发抖,四下查看藏身处,想找出点蛛丝马迹却一无所获。有只狐狸在夜里咆哮,接着传来第二只的应和声。怡卡陡然心生恐惧。 “母亲,你在哪里?”她边叫边挪近火堆。 她觉得背后岩壁上好像有个一人高的影子,移动速度如星驰电走。 她颈上的寒毛全竖立起来,心跳加快。她对巫皮恶①的故事耳熟能详,那是个埋伏在黑暗中,对活人鲜血虎视眈眈的生物。也许是它升起火,想看清猎物? “①巫皮恶(Upir),一种俄罗斯吸血鬼,据说是世上最邪恶的一支,通常先吃小孩,再吃掉其父母。” 不远处马喘吁吁,接着响起两个男人的吼叫,然后是金属互击的声音。雾中闪现两个灯笼,让怡卡惊惶无比。土耳其人仍未停止搜捕她,而那堆火正好把他们引到藏身处来! 她感觉有人温柔地抚摸她的头发,一个低沉男声轻唤她的名字。“我会保护你的,不要害怕,跟着……” “不要!” 怡卡不敢转头,拼命冲出藏身处往家的方向跑。她宁愿落在土耳其人手里,也不要被巫皮恶抓走! 她每踏出一步,连接城门的那条路似乎便随之变长,仿佛有股看不见的力量一直将城门推向地平线。怡卡跑了又跑,不管腰侧的刺痛,或者如铅重环圈箍住的肺,以及耳里冬冬作响的血管脉动。她很惊讶,那嘈杂的声音竟然没让追捕者循声前来,他们好似也被神奇的手推远,就像城门一样。他们忽远忽近,有时候近得让怡卡本能地低身蹲下,寻求掩护,但下一刻又看见骑士的灯笼飘荡在远方。不过最要紧的是,那些人并未发现她的踪迹。若是一切顺利,她就能赶快回家找母亲。怡卡下定决心,要从灯笼之间冲过去,虽然很危险,但只要机敏一点,那宽度应该够她钻过而不引起注意。 她身边的雾卷起,越来越浓密,简直像是有生命!雾卷成漩涡,涌起巨浪,幽灵似的手臂从雾中伸出,向她展开;而远处的雾翻涌升高,吞没城墙的轮廓以及从房屋烟囱里升起的缕缕炊烟,最后连星星也一并遮掩。 “站住!”一个男人命令道,是那个禁卫军的声音。他是如何靠她那么近的?马具锒铛击响,马蹄哒哒接近。“停在那里别动,小女孩!” 怡卡越跑越快。是她的幻觉吗?还是眼前的雾真的在往后退散?她仿佛跑在两旁墙壁高耸的狭长巷道里,不必回头张望,也感觉得到身后那片灰色海洋再度聚拢,正在屏蔽追捕者的视野! 右边响起刺耳的惊呼,微弱的灯笼火光晃动。她认出一个士兵的剪影,他拿着弯刀四下猛砍。士兵背后出现一道人形黑影,其头部闪耀发亮,仿佛星星禁锢其间。灯火很快熄灭。第二声嚎叫划破黑夜,随即戛然而止。 “圣戴欧多,请帮助我。”小女孩祈求,然后继续奔跑。乳状的幽灵手指轻柔碰触她的脸,她感觉到那抚摸头发的手,吓得失魂大叫。 禁卫军从雾中直朝她奔驰而来。怡卡惊恐万分地摔倒在地,然而穆罕默德并未注意到她,反而往士兵遇难的地点寻去。 又有一声惊呼涌来,怡卡看见左边第二个灯笼也熄灭了,传来玻璃的破碎声。那声惊呼最后变成极度恐惧的刺耳惨叫。圣母马利亚,她一边奋力提脚开跑,一边默默在心中呼叫。雾中一定栖伏着巫皮恶!拜托,让我的追捕者满足它的口腹之欲,放过我吧! 她终于跑出凉飕飕的浓雾,脸、手与衣裳全沾上湿气,最后来到古鲁萨的城门前。高大的城门仅虚掩着,又一个古怪的情况。怡卡挤过城门,没有守卫拦住她,也没人质问她一个小女孩这种时间为何还在街上游荡。 她蹑手蹑脚穿过孤寂的巷弄与街道回家。她要自己相信,巫皮恶能饿得吃掉禁卫军与他的士兵,免得老是担忧他们会追过来。怡卡打了个寒噤,却也庆幸自己没看见那生物的脸。 家中窗里没有烛火,她小心翼翼地走近。门没关上,她谨慎地踏进门,打算若有意外,随时准备逃跑。 家里一切如故,就连窗户也还开着。“妈妈,你在吗?”怡卡经过客厅到厨房,又走回来进入卧室。地上躺着板子,楼板被劈裂,碎片上黏沾着暗沉的液体。是血迹!禁卫军跟他的手下拆掉天花板,在上面抓到了人。 可是,会是谁呢?是那个男孩?他怎么到上面去的? 怡卡把椅子放到桌上爬上去,再从天花板的洞窟钻进阁楼,上面放着母亲的旧衣服,还系了几条晾衣服用的绳子。屋顶中间有个小天窗,可以让人进出。 她在阁楼搜寻,很快就发现第二个出口:闯入者移开瓦片,从那里溜进来,把这里当成藏身之所。雨水也因此洒了进来,在天花板上形成水痕,泄漏了行踪。被搜索的人只是刚好挑中她家的小屋躲藏罢了。 怡卡回到客厅,拼命找寻线索,看能否知道母亲发生了什么事。土耳其人没拿走东西,连换洗的衣物都没少,也没见到其他血迹,所以推测他们应该没对母亲动手。 倦意向怡卡袭来,再加上不安与绝望,使得四肢沉重不堪。她知道城里没人可以帮她,最好留在家里。所有人都觉得这个有邪恶眼神与胎记的小女孩丑陋可憎,甚至还讲出更不堪的话来。 她走向平常跟母亲同睡的床,多希望能躺上去,整个人窝进被子里,可是她不敢。她拿了床单爬入衣柜,在板子上蜷缩成一团,然后盖上床单,这样别人不会第一眼就看到她。如果土耳其人又转回来,这里就是个藏身之所。 怡卡闭上眼睛祈祷,请求明天醒来时,母亲已经躺在她身边,或是把她吻醒。 周围温暖又干净。面前有道门打开,走进来一位神秘男子,她已经在梦中见过他一次——她的父亲!他双手大张,把她拥入怀中。怡卡心怀感激,将头靠在他胸前,希望沉浸在他抚慰的温暖里。他站起身,长长的鬈发搔得她鼻子好痒…… 怡卡一跃而起。那不是梦——有脚步声朝着她藏身的地方走来!她昏昏沉沉地发现天已经亮了。衣柜门大大敞开着,是她自己打开的吗? “怡卡,起来啰。”她听见富农陆柏弥的工头马丁的声音,她跟母亲在富农那里做事,赚取生活费。她松了一大口气。马丁很友善,不过,他不是亲爱的母亲。 她掀开床单,眼前是工头矮小结实的大胡子脸。他穿着粗羊毛做成的简朴衣裳,外罩一件磨损了的皮外套防寒遮雨,头上戴顶破旧的棕帽。 “我母亲在哪里?” 马丁在衣柜前靠近她坐下。“往后几天你最好跟我住。”他轻声安抚她,挑起她蓬乱头发上的几根稻草丢到地上。“她会回来的,我保证。” 怡卡吞咽了一下口水。“是禁卫军吗?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她深褐色的眼珠望向裂开的天花板。 “听说那个男孩躲在上面。不过,他偷来的租金没找到。”他解释给她听。“土耳其人把你母亲还有那个男孩跟他的家人都带走了。他们被带到伊斯兰法官面前,法官再决定给他们判刑。” “可是我们……”怡卡眼里泛起愤怒与无助的泪水,“可是我们根本不知道他在上面。” 马丁抱住她,任她在臂弯里啜泣。“我的主人说,他会帮你母亲说话,不会让她有事。她是个好女人。” 他站起来,把哭泣的孩子抱到街上,门外等着一辆单驾马车。马丁将她放上车夫座位,在她腿部与上身盖好一条粗糙的厚毯子。“在这里等一下,我去拿你的东西。”他消失在屋里好一会儿,回来时手上提着一篮衣物,把身后的门关好后,爬到她旁边。 鞭子轻扬,马车缓缓沿着街道驶去。怡卡望着两边经过的窗户,窗后浮现出几张同情的脸庞:另外一些人则指指点点,说她有邪恶巫术,做出防卫的姿势。 经过米蓝家时,他站在窗边跟她招手。她也想举起手,却无力动弹。她的心思全绕着母亲,身体宛如瘫痪似的。 车声辘辘、链声锵啷中,马车出了城,转向通往富农的庄园的路上。 太阳高挂天空,怡卡搜寻着田野,想找出夜里事件的蛛丝马迹,不过什么线索也没发现。 昨晚让她恐惧万分的浓雾,只剩下藏身处旁一小层顽强的雾团。 她眺望岩壁,看见一个男人纹丝不动地站立在山岩下。他头部有个奇特的东西,很像一大团线球,不过因为阴影的关系她看不清楚。穆斯林头巾?里头偶尔有光一闪,深蓝色的微光吸引了她的注意。 怡卡看向马丁。“你看见那个男人了吗?” “哪里?”工头转过身,“我没看见有人,小女孩。” “他就在那里啊,在岩石那边!他……”她四下寻觅,可是那身影连同神秘的闪光都消失了。 她怕得发抖,眼睛盯着他们刚转入的颠簸路面。刚刚她看见巫皮恶了吗?怡卡再度祈祷,祈求可以很快回家。 不久前她还渴望冒险,看看新奇的事物。但是过去的这一天一夜的经历,已经超过她的负荷了。 <b>鄂图曼帝国古鲁萨附近(塞尔维亚地区)</b> 房里大灯芯的油灯燃烧着,给围坐一起做看裁缝刺绣的女人带来温暖柔和的光亮。 雪与严寒已经消融。然而,春天的脚步依旧缓慢,女人只能日日夜夜做女红打发时间,心里期盼好天气早日降临大地,才能继续耕作。 怡卡坐在桌上,那些女人不嚼城里八卦、讲讲故事或乡野奇谈时,她就唱歌给她们听。吟唱时,她总是眼里泛泪,因为每个音符都让她想起母亲。杨亚不仅遗传给她歌唱的天赋,也教会怡卡她们一起在家唱过的所有曲子。古老的歌曲优美悦耳,连路人也不禁伫足聆听。 女人们在怡卡第一天加入合唱时,就注意到她的好嗓音。没人比得上她,没人有她那温润清亮的音色。 怡卡很高兴能够打动这些女人,因为她把每首歌都献给母亲。那是她驱除担忧杨亚的方法。她从灵魂深处低吟苦痛。 “小夜莺,再唱一次柳树之歌给我们听吧。”一个临时女工从刺绣板抬起头请求说。“我从没听过有谁唱得像你这么好。”她的请求立刻获得响应。 怡卡幽幽笑了笑,站到桌上,闭起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歌声转眼扬起。她倾听自己唱的每个音符,仔细监督,不容一丝小错潜入,就像杨亚教她的。但接着,她渐渐沉浸在歌唱中,与歌曲完美地融为一体。就这样,她赋予矗立河对岸的柳树一种独特的韵味,银色的柳叶由于忧伤而染上了黑影。 女人听到的不只是歌声,还感受到柳树的痛苦。柳树枝桠斜垂,欲触水面,却因此倾跌入洪流中。怡卡的表演歇止于河流对柳树产生同情,让它们在另一处毗邻结生新根。这当口,许多女人眼里泛起泪光,不过她们尽可能悄悄拭去。 怡卡觉得自己宛如一株不幸的柳树,没人能告诉她母亲的现况。不过,为了寻找母亲而偷偷从农院溜走也没有意义。所以她除了留在马丁身边耐心等待外,别无他法。一株寂寞的柳树,衷心期待河流最终能抓住它。 最后一节的歌声消逝后,房间里好一阵子鸦雀无声。女人们久久不能自己,有些人最后还是被湿润的脸颊出卖了。所有人停下手边的针线活,沉醉在曲子里。 “这是天赋,怡卡。”临时女工叹了口气。“是你从敬爱的上帝那里得到的天赋,要每天感谢它让你拥有这样的声音,小夜莺。” 怡卡坐下来,接过犒赏她表演的蛋糕吃起来,另一个女人抚顺她黑色的长发。蛋糕有点干,有蛋与奶油的味道,她就着一杯牛奶吃下它。 “你真让我心疼。我该怎么帮助你呢?” “没人能帮助我们,除非他拥有强壮的军队,可以把土耳其人赶出去。”一位面似靴皮的老女仆破口大骂,她叫安娜,在富农家工作多年。“他们夺走了我的大儿子,把他变成他们的士兵。”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怡卡马上问道。 安娜注视着她。“我儿子那时才九岁,现在应该三十一岁了。他若站在我面前,我一定认不出他来。该死的男孩税!许多年来,他们偷走我们的孩子,夺走我们最好的东西。我的儿子很聪明,他或许跑得远远的。但谁知道他究竟是不是还活着。”安娜从杯里呷了一口。“我甚至没办法哀悼他。”她垂下了头。 “我听说是布朗科带走杨亚。”年纪较轻的女仆安卡说。“他不是她小时候的玩伴吗?” “他说过,他现在叫穆罕默德。”怡卡嘴里满是食物,听到这句连忙纠正她。 “他们给基督徒小孩改名,还针对他们以前学过的东西洗脑。”安娜苦涩地说。“他们改造了布朗科,包括心灵、身体,他们从他身上夺走我们的信仰,把他变成他们的一员……就像我儿子。”她用空着的那只手覆住眼睛。“哎呀,魔鬼最好将他们带走。”她最后说道,然后用围裙一角拭去眼泪。 怡卡在一旁叹息。安娜的悲伤也感染了她,嘴巴咀嚼越发困难,蛋糕顿失风味。 “他们随便把她带走,伊斯兰法官也没为她辩护,两者都不对。”一个叫丝凡娅的年轻女仆说。“她根本不知道那男孩躲在屋顶上啊。” 安娜瞟了她一眼,她马上噤声,但已经太迟了。女人们到目前为止都没有谈过杨亚,至少没有当着怡卡的面。她猜她们是出于体贴。不过她满脸愁容,再加上她的歌声勾起了悲伤的气氛,这就打开了丝凡娅的话匣子。 “我听说,这类事情用钱可以搞定。”另一个女仆提议。“苏丹的官员很乐意张开手,就此忘掉某些事情。” 怡卡用牛奶漱掉嘴里最后的蛋糕屑,赶紧吞下,焦急地说:“可是我们没有钱,只有我们的小房子。”她眼前出现简陋的狭小房间,看见蜡烛与炉子生成的煤烟。“就算卖掉房子,钱也不多,何况,到时候我们睡哪里?”她吸吸鼻子。 “噢,亲爱的,你这可怜的小东西!”安娜赶紧把针线放到一边,抱起怡卡放在腿上。她身上有股烧酒味。“没有亲戚,没有兄弟姊妹,没有父亲,现在他们还夺走你母亲。”她摸摸小女孩的头发。 丝凡娅盯着那块胎记,偷偷画着十字,努力不让人察觉,但还是被安娜发现。 “胡闹!”她严词训斥年轻的女仆,“这小孩没有邪恶眼神。声音这么动听的人绝不会有什么邪恶。” “我又没那样说。”丝凡娅立即反驳,脸也红了起来,因为大伙儿全都转头看着她。 怡卡已经习惯被排挤,很熟悉这最近几年从迷信衍生来的猜疑。城里的居民在街上会避开她跟杨亚,手里画着十字,也有人公然辱骂她们,还有一些狂妄的青年不止一次红了眼朝她们家丢石头,咆哮着要“女巫”消失滚蛋。 怡卡相信,如果家里有个父亲,这一切就不会发生。即使在这堆女人中,她也不觉得真有安全感。只要胎记被看见,除了年纪较大的安娜,女仆们的态度就会变得较为拒人于千里之外,仿佛她身上染了疾病。怡卡痛恨那胎记,但对之无可奈何,它让她成了被放逐的人。 安娜拥她入怀。“我向你保证,她会被释放的,你们会再团聚。只要坚持祈祷,每天心里惦记着她就对了。” 怡卡点点头。那些她都做了。 “现在聊点别的话题吧。”房里这位资深女仆说。“小女孩已经够难受的了,我们别瞎扯淡搞得她更悲伤。”她在小女孩的额头印上一吻,把她放回桌上。“耶莉娜,给我们讲个好听的故事吧,要有个好结局哟。” 两个星期后还是没有杨亚的消息。随着时间流逝,怡卡的歌声越来越急迫。不管她唱什么,即使是最欢乐的歌曲,也隐含着忧伤,能抹去世上最乐观的人脸上的笑容,撼动他的心绪。顾虑到小女孩的心情,女人们不再提起她下落不明的母亲,富农陆柏弥也限制自己一天只能搂搂怡卡一次,然后摇摇头。始终不闻她母亲的讯息。 又过了个漫长的午后时光,日近向晚,怡卡待在叽叽喳喳开心闲聊的女人堆里不禁眼皮沉重,打起盹来。突然,四周的嘈杂声安静下来。怡卡吓了一跳,睁开眼睛,看见马丁就站在眼前,手正伸过来,打算叫醒她。 “喔,刚好。这样就省了我摇醒你。”他亲切低语。“来,你有访客。”这下子众人眼光全集中在工头身上,大家心里都有同样的疑问,但是她们得不到答案。“继续工作,你们这些好奇的母鸡。”他拉起她。“你们很快就会知道了。” 怡卡立刻明白他指的是谁。“母亲!”她兴奋地大叫,经过马丁身边跑进门厅。 安娜伸长脖子,想从面对庭院的窗户探头往外看。外头停了辆大马车,车门上没有标志也不见徽纹,但车这么大,想必得花车主一小笔银两。 “圣母马利亚!富农不会想把她卖掉吧?”丝凡娅嘴里嘟哝,立刻被马丁瞪了一眼。他随后离开房间,追了出去。 怡卡到达仆役房,喜冲冲地用力推打开门,张开双臂,想投入肯定在另一边等待她的亲爱家人怀中。 她的动作僵在空中。 面前站着一名男子,年约三十岁,身穿宽大的白衬衫,搭配着暗红色的领巾,黑裤上饰有开口,缝上暗红布料,直没入棕色的翻口长靴里;衬衫外面罩上银灰色的锦织斗篷,长及膝盖;拿在右手的深黄色丝绒大衣上,缀满数不胜数的缎带与蝴蝶结。这般华丽的外表让怡卡不由自主屏住呼吸。 男子蹲到她面前。“你就是怡卡吗?”他的声音轻柔低沉,感觉从不需要提高音量,就能让人听清楚他的话。 她直直盯着他黑亮优雅的上唇须与修短的山羊胡,赞叹不已。他的头发隐藏在白色发套下。那可真是顶很大的假发啊!母亲曾经告诉过她,有些贵族认为在脑袋瓜上戴顶假发很高尚、有气派。这话当时让她捧腹大笑。假发?那看起来会是什么德性啊?然而眼前壮观的贵气却让她屏息凝气。他头顶上的假发高约一手,发卷流泻过肩,飘散出芳香,其间点缀着珍珠与熠熠发亮的珠宝。怡卡瞠目结舌,差点伸手过去摸那头发,想知道是什么样的触感。 但是她停住不动。他梦幻般的形象虽然美得不可思议,却让她想起之前在岩石那里看见的男人。他头上的形状也可能是那一类的假发啊! 棕色双眼端详着她的面容,仿佛在寻找什么。“你是不是怡卡,小女孩?” 如果他当时偷看过我的话,那他就是巫皮恶了! 怡卡想要逃开这奇特的陌生人,但最后还是忍住了。另一个男人的假发——如果不是穆斯林的头巾——比较大,形状也跟这项不同。此外,她还记得蓝色闪光,面前这男人头上却没有。 马丁走到她身后。“她就是怡卡,先生。” 陌生人伸出裹在手套里的右手,怡卡在上面发现一枚戒指,镌刻着三对交叉的匕首。那是她梦中看见过的首饰! “请允许我自我介绍。我是卡罗·伊利兹,很高兴历经多年后终于见到你。”男子笑容亲切,手继续伸向前,“我是你的父亲,怡卡。” 她不知道该回答什么,只能回头望着马丁,向他求助。 工头笑得很开心。“有点难以接受对吗?不过,相信这位男士吧,他的确是你的父亲。从现在开始到你母亲回来之前,他会好好照顾你。” 她终于找回说话的能力。“可是母亲说我父亲已经死了。他以前是个战士,为了苏丹在远方战死了。” “她这样跟你说的?”男子觉得很有趣。他的声音吸引她转过头来,好似一双看不见的手把她扳回来。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在他脸上看见一层淡淡的煤烟被气息吹走。“你认为我看起来像死人吗?” 完全相反。他活力十足,而且很亲切。他的眼里闪过一丝戏谑。 马丁这时也低声轻笑。“我发誓,怡卡。我认识他,对他非常熟悉。”他突然顿住。怡卡惊讶地看了他一眼,他不自然地歪斜着头,眼睛眨巴眨巴,仿佛有东西跑进眼里。“我认识他,”他又重复了一次,忽然像个少年似的开心地笑了起来,“已经很久很久了。” 怡卡皱起眉头,坚定地看着卡罗。“我母亲说,父亲的名字叫拉督米。” “她这样说吗?”他莞尔一笑,“那还真适合她。她老是拿那类绰号来揶揄我。” “可是这么多年,您究竟在哪里?” “噢,我在不停地战斗又战斗。”他有点打马虎眼。“每次我想回家找你和你母亲,就又接到命令,要我到另一个战场去。你们难道没有收到我的信吗?” 怡卡摇摇头。 卡罗长长吐了一口气。“我好遗憾。”他轻轻叩着假发。“我们差点就无法见面了。不久前我受了重伤,炮弹碎片伤到了我的头,只能躺在修道院里治疗。别人已经放弃我了,最后是上帝清除我的迷惘混乱,让我恢复了理智。” “要花八年的时间吗?”她不禁脱口责备。 卡罗看向马丁,他脸部抽搐,好像正在与一种控制力量搏斗。“她说的没错,你认为呢,老友?我不是个好丈夫,也不是好父亲,对我而言,战争比家人更亲近。还得要个炮弹碎片才能带我回家。”他往旁边移了一点,好让怡卡能看见他背后的马车。“不过,在那之后我马上动身来看我的妻子。杨亚的遭遇让我大受打击,但是我听说你安然无恙地在这边等我,心里又欣喜雀跃。”他站起身。“我已经让人收拾好你的行李了,我们马上出发。” “现在?”马丁非常惊讶。他的声音不寻常地嘎哑黯淡,宛如刚打完一场硬仗。不过他只是站在那边。“先生,天色暗了,街道状况也不佳,更别说还有盗匪,他们……” 卡罗抬手制止,动作简洁却坚决,把工头的说法全挡了回去。怡卡简直看傻了眼,通常马丁不会让人用这么简单的方式说服,即使是老朋友也一样。 “我不担心路上的坑洼,也不害怕狂乱的男人。怡卡,我必须多多补偿你跟我的妻子。所以我希望尽快跟伊斯兰法官交涉,让杨亚重获自由。”他看着怡卡伸出手,“你觉得如何,女儿?我们去拯救你的母亲?” 怡卡沉默不语。一方面,这男子的亲切多少赢得了她的一点信任,另一方面理智却告诉她,没有证据能证明卡罗真的是她父亲,心底的声音警告她,对方可能做出邪恶的事来。她往这里跑来时,不是听见丝凡娅说富农可能要把她卖掉吗? 卡罗似乎能看穿她的想法,他举起手,她的目光被他手指上的戒指吸引。戒指徽纹跟她梦境中看见的一模一样。那夜的美梦显现与父亲在一起的未来:他们与母亲共同居住在明亮雅致的房子,醒来很久后,怡卡还能清楚回忆起梦中留下的美好感受。如今,梦境的一部分活生生地出现在她眼前,还对她伸出手。 卡罗对她再次升起的犹疑与沉默不以为意。“我了解,夜莺。如果有个男人站在我面前宣称他是我父亲,我也会觉得奇怪。若是你不相信马丁的话,那么,这个或许是个好证据。”他把手伸进大衣口袋,拿出半截护身符。“另一半在你母亲那里,对吧?” 怡卡立刻认出护身符,却迟疑地点点头。“您也可能从我真正的父亲那里偷来的。”不过,他从哪里知道我的小名?心底有个小小的声音告诉她。 “如果我是小偷,上帝会惩罚我。”卡罗挤挤眼。“为什么一个无赖要带走只会吵着要糖、要蛋糕吃的小女孩?” “要把我卖给苏丹。”怡卡只想到这个。“卖到后宫。”说完后,她自己也觉得很蠢。卡罗说的一定没有错。她最后的抗拒动摇了,对安全感以及再次见到母亲的渴望,战胜了敦促警告的理智,一股温暖与欢喜同时在心底蔓延。我有父亲了!他终于来接我了! “不,小夜莺,苏丹不喜欢他的后宫有小孩,这点我可以保证。”当她把一只小手放进他手里时,卡罗脸上绽放笑容。他温柔地按按她的小手。“你能相信我,我无法形容我有多高兴。”他边说边把她带到马车旁,马丁跟在后头,拿着装了怡卡衣物的篮子。正当他要打开车厢,把衣物放进车里时,被卡罗推开手制止了。 “我来就好,里面有点乱。我全部的家当都塞在里面,东西或许会如洪水般朝你扑面而来。”他抓过篮子,一手帮小女孩登上马车驾驶座,丝毫不费力。 “非常谢谢你,马丁。”卡罗从大衣口袋捞出一枚银币,放入工头长茧的手里。“下大雨之前赶快回去吧。”马丁点点头离开。安娜慌乱地比手画脚急忙要经过他身旁,却在走出去之前被他拦下来。大门喀啦关上。 怡卡抬起头,夜空星光斑斓,看不出暴风雨的迹象。“我想跟大家道别。”她请求。“还要谢谢富农不畏关于邪恶眼神的流言收留我。” “我已经亲自谢过陆柏弥了,其他人我们可以写信给他们。我们得赶紧上路,暴风雨正快速逼近。”卡罗一跃,跳到女儿身旁。他在她腿上盖上毯子,以及能防污、挡水与御寒的皮制厚帆布。两匹白马亢奋地打着响鼻儿,腰窝还留着上一趟旅程的汗水,却已经蠢蠢欲动。 “准备好跟我一起展开新生活了吗?” “我不知道。”怡卡有点腼腆地回答,因为她又快要失去勇气了。信任与新爆发的忧虑交替出现,不安也掺和到一起。怡卡望着仆役房的窗户。没人在那里跟她招手,或至少祝她一切顺利,连安娜也不见踪影。怡卡很失望。 “不,我准备好了。”她的声音十分坚定。 “我就是喜欢你这点。”他把篮子推到后面,放到两张帆布下系好,然后从托架上拿起鞭子。“不必怕我,女儿,没人比我更能保护你免于世界上的危险。”他深深望进她眼底。 “我们出发吧……父亲。” 怡卡双脚顶住驾驶座下的低杆,卡罗咂舌弹响,鞭子在白马头上回旋一挥,马儿嘶鸣,提脚奔向大门。 走了几百步远后,怡卡发现天边乌云聚拢,遮蔽星空。云层逐渐增厚,天气越发险恶,苍穹漆黑昏暗,除了马车左右两侧灯光的照明处,几乎辨认不出其他东西。他们穿越令人毛骨悚然的昏天黑地,然而不见马匹与卡罗有丝毫惊惶。他甚至鞭策它们加快速度。 怡卡转过头。乌云堆积聚集,从四面八方朝庄园而去。云堆里电光交错,仿佛有个巨人用力擦着大打火石燃起火星。 乌云飘至富农的庄园上头时,雷轰电掣,天空传来霹雳巨响,怡卡吓得失声尖叫,用双手捂住耳朵。 她发现屋顶、住所与农庄建筑等多处燃起熊熊大火,火焰接着从仆役屋与主屋窜升而出。 “我们必须回头!”她惊慌大叫。 卡罗也回头看了一眼。“我们很幸运,能及时离开。”他顶着雷声吼回去。“你想想,那闪电可能会把我们害成什么样!” “希望大家都没事。”她用尽力气回话,可惜强风将她的话语撕散于嘴边,抛向黑暗。 马车艰难地向右转,转瞬间已看不见农庄。怡卡为马丁还有那些女仆祈祷,希望上帝帮助他们熄灭大火。 她一边祈祷,一边数着闪电的次数,数到第十一次时,闪电正好打到庄园矗立之地。 第二章 <b>鄂图曼帝国贝尔格勒近郊(塞尔维亚)</b> 他们连夜赶路。天将破晓之前,卡罗说差不多该歇息一下,因为马匹精疲力竭,无法继续奔驰。一开始,怡卡还很意外他们怎么驶离道路停下来,后来却很感激能跟父亲在马车里休息,因为坐在驾驶座上一路颠簸摇晃,让她十分疲倦,也根本无法入睡。 父亲打开车厢时,她期待里头有神秘的东西。不过除了三只大型箱子堆在那里,她什么也没发现。为什么卡罗不让马丁看一眼车内呢? 也许是对味道不好意思,怡卡从铺了坐垫的驾驶座上下来时如此猜想。这辆贵重的马车好似不久前才用来运送被宰杀的猪,因此散发出刺鼻的肉味。等一下疲劳消除后,怡卡想跟父亲谈一谈这件事。 醒来后,左边的车门洞开。怡卡看见夕阳消失在地平线下。一阵和煦的微风轻拂林木,枝桠随风摇曳,仿佛在向她招手。 站在马车前的卡罗这时转身向她:“有没有做好梦呢,女儿?” 她先想了一下。“我想我没有作梦。”她坦白回答,然后站起来伸个懒腰,就要下马车。 “太可惜了。”他双手扶住她的腰,将她抛入空中飞舞出弧线后,放在驾驶座上。“让你睡了一整天,还真不值得啊。”他对她挤眉弄眼:“我们完全就是睡懒觉的贪睡虫,对吧?” 她回以微笑,同时观察他备马。她发现他华贵的衣着与这简朴的工作完全不搭调。没有一处与眼前一切相协调,甚至也与她简朴的成长境况相冲突。 “您很富有吗,父亲?”她问。 “你为何这么问?” “因为您的服装。” “那是我从有钱人那里偷来的。”他回头说,然后又检查马眼罩有没有戴好。当他发现她惊呆地瞪着他时,不由得放声大笑。“不,当然不是,怡卡。那是我长久以来当战士努力奋斗赚来的。为什么这么问?” “庄园的女仆说可以花钱帮母亲赎回自由,”她叹了口气,“您有足够的钱吗?” 卡罗点点头。“别担心,不会有问题的。”他爬上驾驶座。“还有,跟我说话时拜托别像跟公爵讲话似的,我是你父亲,不是你的领主。”鞭子随即扬起,他们在薄暮中策马上路,继续前进。 怡卡心不在焉地注视着周围的山峦、森林,还有连绵不断的草地与耕田。四周几乎不见人烟,只有少数刚捡完柴、做完野地工作的人回来。“为什么你没寄钱给我们?”她终于开口问他。 “我寄了,女儿,”他回答,“一定是弄丢了。让你们生活困苦,我真的很遗憾,实际上不该这样,光是我的基本军饷,就能给你们舒适的环境。” 怡卡努力想象有钱人家的小孩是怎么长大的。一想到自己穿着华美的衣服,她不禁嗤嗤笑了起来。比起常在林间巡游,还有这几年来被母亲禁止的所有小小冒险,漂亮衣物能有什么用?“你太野了,完全不像个女孩。”母亲不只一次这样说她。 “我就是不会别的啊。体内有东西促使我撒野。” 母亲只是摇摇头,若有所思地看着她说:“除了你自己,没有东西能驱使你。”当然,村里的人对她的行为另有解读。“前面就是我们的目的地了,女儿。”卡罗将她从沮丧中拉回来。他拿鞭子指着前方。“达罗——宜——杰哈(Darol-i-Jegad),土耳其人这么称呼的。” 怡卡惊奇地注视那座房屋林立、灯火摇曳的要塞之城。宣礼塔突出于教堂塔楼之间。那是一座大城,比她以前见过的都要大。一旁流经的河流在夕阳余晖中鲜红如血,河道十分宽阔,怡卡相信,它绝对超过世界上所有能通航的水道。她越来越兴奋。 “那名字是什么意思?” “类似‘宗教战争之乡’的意思。从这里过去,是历代苏丹在西北地区对抗哈布斯堡家族的战场。这是他们最重要的据点。”卡罗继续纵马前进。“当地人称之为贝尔格勒。” 怡卡盯着逐渐接近的城墙。“母亲在那里吗?” “至少别人是这样告诉我的。”卡罗将马车驶近城门,让马放慢脚步。全副武装的卫兵挡下他们,检查完车内后,才允许他们继续前进。 怡卡的头摇来转去,四处张望,想把贝尔格勒看个够,同时用力吸入从数不清的巷弄里散出来的味道。香料、烟味、刚烹煮好的食物美味以及咖啡香气,混合成一股迷人的云雾。但下一刻,却迎面扑来一阵粪味,臭得让她频频摇头。 怡卡只顾着张望,忘记要稳住身子,当马车闪过街上一个粗心的路人时,她差点从驾驶座上掉下来。 她的反应迅雷不及掩耳,就像以前游戏时做过无数次一样。怡卡迅速转移重心,手臂很快移至车顶边,及时稳住自己。换做别的力气较小、手脚没那么灵活的小孩的话,应该已经掉下去了。 “小心!铺石路面很硬。”卡罗严肃地警告她。“如果你身上青一块紫一块,你母亲绝对不会放过我。”接着他十分满意地点点头。“不过,我很高兴看见你动作灵敏,人又结实,我的女儿。” 她点了点头,在马车速度渐缓时欣赏贝尔格勒。一来卡罗得注意行人,二来狭窄的地方越来越多,速度不得不放慢。 街道上熙熙攘攘,有身穿土耳其军服、整齐美观的士兵,有穿着不同民族服装与长袍的公民,以及罩上面纱的奇特身影。她在村里没见过这种人,于是询问卡罗。 “那跟宗教有关,女儿。穆斯林的信仰规定女人如此穿戴。”他解释得很简短。“你看那些市场,他们管这儿叫集市。”他指给她看。 她看得目不暇接。摊子上许多叫不出名字的货物引起了她的好奇。香料、蔬菜和腌渍水果堆叠贩售,还有服饰、工具等许多许多东西。她真希望能立刻下马车徒步逛逛,置身喧闹繁忙的中心,贴近新奇事物,满足好奇心。 “你看街道右边那些房屋。”卡罗不时瞟她一眼,审视着她。“那里住着有钱的商人。” 怡卡差点错失那壮观的纹饰。土耳其人改建了一些建筑,增建弧形拱门,装饰上花纹图案与镶嵌工艺。接着,他们经过一座清真寺。 “那是哥哈齐清真寺,根据创建者布料商哈齐阿利亚命名。倘若基督教堂也有这类名字,那就有趣了。怡卡大教堂,听起来如何?”马车驶近一栋房子前,卡罗勒住马,下了马车,转向怡卡伸出双臂:“来,我会接住你。” 怡卡看着那栋礼拜堂问道:“母亲在里面吗?” “没有,当然没有。有个朋友住在这里过去几条街,他能帮助我们。现在是怎么回事,难不成你胆怯了?” 小女孩被激得二话不说,咧嘴哼笑,勇敢地跳向父亲。他稳稳接住她,抱着转了一圈,才把她放下地。怡卡哈哈大笑。 “我们能马上去见他吗?” 卡罗握着她的手,一起走向茶屋。“你在这里等我。”他掀开门帘走进去,指着角落里的一个位置,招来一位头戴红色土耳其毡帽,身着白色长袍,东方人模样的男子,两人讲了几句话。“我帮你点了茶、芝麻糖还有土耳其蜂蜜。我一回来,我们就去用餐。”他吻了她的额头,随后离开茶屋。 “可是我们的马车怎么办?”她大喊,“要是被偷了呢?” 卡罗莞尔一笑。“别担心。只要白马仍套着鞍辔,没有人敢偷我们的车。”他再次眨一下眼,随即离去。 怡卡不敢反驳,只是坐在指定位子上。靠垫又软又舒服,有股烟草味与薰衣草香。 怡卡望向窗外,看得见街道与马车。白马安静地站着,没被过路的人潮惊动。如果有贼打算偷车,她一定举足无措。她觉得卡罗太信任那两匹动物了。 观察白马好一段时间后,怡卡察觉它们不像她在村里熟悉的那种马。一般的马比较容易受惊吓,这两匹马却像警惕性很强的猎犬一样观察四周,不放过一切。如果有个粗手粗脚的行人靠它们太近,它们非但不害怕,甚至会发出警告的声响。怡卡觉得它们的行为难以理解,却又非常迷人。 那个东方人端着茶与白色的甜食过来,鞠躬多次后,将茶点放在怡卡面前的黄铜桌上,之后马上退回去。 她先啜了口茶。不可思议的是竟有一股胡椒味扑鼻而来,还有许多她不认识的香料。土耳其蜂蜜尚未流至喉咙便立即在舌尖融化,散逸出一股香甜的核桃味。她立刻喜欢上两者,于是又喝又嚼,最后满足地叹了口气。 她最大的希望在这么多年后居然能成真:她有个父亲了!不消多久,他就会带着母亲回来,而怡卡的生活终将幸福完善,如同梦中所见。她的父亲亲切又有钱,从现在起,家里将由他照顾。也许他们会搬到贝尔格勒,住在这座迷人之城,没人认识他们,也不必担心冷嘲热讽。她若有所思地摸着被袖子盖住的胎记。如果她好好隐藏住它,不被人看到,或许就没人会指责她有邪恶眼神了。尤其不能让卡罗看见。 就在怡卡挥洒彩笔,描绘新生活灿烂缤纷的种种可能时,时间悄悄流逝。东方侍者又送给她一杯茶与一块甜食,这次她彬彬有礼地答谢对方。 夜幕终于完全笼罩城市,街上几乎不见行人踪影。芝麻糖在她嘴里咔咔作响,被嚼成甜甜的一团,她又望向外头的马车。 不过她差点被茶呛到:马车旁站了一个男人!她非常肯定他就是那天早晨马丁带她到庄园时,在岩石旁看见的陌生人,除了他,不会有别人! 那男人身穿黑色与银色刺绣的深蓝色大礼服,外罩浅棕色皮革外套。他头上没有她以前看到的头巾,而是一顶高高耸起的假发,繁密的蓝宝石在其中闪烁。就是那样的光芒,让怡卡立刻明白站在面前的是谁。 陌生人沿着马车巡走,带着手套的手指抚摩着木头,接着耳朵贴上去,听里面的动静。 怡卡咽了下口水,时间似乎停滞了。即使她知道身后的小茶馆里还有许多人,而且东方侍者每隔一会儿就会过来招呼她,但是在这可怖的一刻,她仍感觉自己与那陌生人是贝尔格勒的唯一生物。 我现在该怎么办? 陌生人靠近马,白马嘶嘶鸣警,其中一匹抬起后腿威吓地踢着。男人只是笑了一阵,拍拍马的臀部,边抚摸边跟它说话。没多久,马就安静下来。 怡卡很清楚这一切不对劲,但她从未如此确定,那个人一定是巫皮恶,更糟糕的是,他还没有放弃追捕她!她从来没有这么迫切地需要一个保护者,一个父亲。 陌生人走到前头,在白马旁边晃来晃去,然后消失在马车另一侧。怡卡从椅子上跳起来,继续观察他的动静。 就在这时卡罗回来了,他表情严肃地穿越街道。怡卡越发不安,她没看见母亲的身影,也没发现巫皮恶的踪迹。 怡卡快速冲到门口。“父亲,小心!”她大叫,“那里有个……”她及时住口,以免整个广场的人都听见,她放低音量说:“巫皮恶!” 卡罗的脚生了根似的站住,赶紧四下察看。“在哪里?” “马车后面。”怡卡喉咙发干。她很担心那个怪物从背后攻击父亲。“我们赶快去找卫兵!我可以……” “不行,女儿。”卡罗语气强硬地打断她,“稍安勿躁。快回去,不要张扬!我宁愿自己先会会巫皮恶。”他沿着马车慢慢前行。 男子背对他,贴着车门偷听,右手撑在车侧。他喃喃自语,手指在磨得光滑的木头上游移。 卡罗将左手放到腰带上那柄有一臂长的匕首上。当他发现来者是何人时,稍微松懈了一点。不只是那顶假发,一身昂贵的行头也透露出对方的身份。 “她看见您了。”卡罗口操古希腊语说。“您失去理智了吗?” “有人这么说,也有人不那么认为。”男子也回以同样的语言,然后转身微微一笑。“亲爱的,您把我非常重要的东西从眼底下夺走了!引我至此的并非是好奇心,而是真心出于担忧。我得看看她过得如何。” “包裹在糖衣下的谎言仍是谎言,男爵!” “您如此夸赞我,真是慷慨亲切啊,可惜我不敢当。我不过只是个学徒罢了。不过,撇开这不谈。究竟是说谎比较严重,还是违法比较严重呢?” “如果是男爵,我会针对这指控接受答辩;对于一个学徒,就不必费事了。即使如此,毫无疑问的是:首先,那是我的权利;其次,那孩子并非被迫的。”卡罗的手离开匕首。“我建议您离开。那女孩由我保护,我是她的亲生父亲。” “您说的对,”学徒打躬行礼,“即使是您,请容我插个话,要履行抚养义务也未免迟了点。当然啰,没人敢说那人类小孩若有什么三长两短,您不会痛心忧虑。只不过,我认为关注她幸福与否是我的责任。”他双手盘在身后,倾身靠近卡罗耳边低语:“毕竟,这八年来都是我在保护她,这点跟您不同。土耳其禁卫军看见她前臂的胎记,追根究底问个不停,就像我听说的,男爵。如果土耳其人追杀她的那个晚上没有我在,现在您恐怕要为小情人哀悼了。” 他的话语如撒在伤口上的盐。卡罗感受到体内升起一股怒气,但他必须忍住不能回嘴,或是用其他的方式反击。“我已经处理掉那些禁卫军了。” “估计就像处理那个可怜农夫的庄园一样彻底吧。”他不怀好意地讪笑。“我当时在场,亲眼目睹了一切。那儿劈了几次闪电啊?所有生命仿佛全被天使收拾了。全能的造物主啊,男爵您还真懂得毁尸灭迹!再也没人会打探怡卡的下落,大家以为她跟其他人一样丧身火窟了。” “我只是做了该做的事,而您岂敢……” 那男人举起手:“我不想与您争辩,男爵。请好好照顾她,这是您一开始就该做的,而且,不要再重蹈覆辙。”他瞪视他好一会儿,然后敲敲马车说:“里面有鲜肉的味道。载了什么一起兜风?大概是禁卫军吧?我拿大礼服打赌,您应该已经在实验室里为他预留了一个美好的小空间吧。” “您又插手与您无关的事了。”卡罗靠近那男人,声音冷酷无情。“滚!还不到我们见面的时候。下一次的血族会很快就会举行。” 男人再次鞠了个躬。“我已经等不及了,男爵。”他抽回盘在背后的手,左手做了个夸张的道别手势。“祝您与女学徒一路顺风。”他转身扬长而去。他用矫揉造作的退场方式掩饰住他小心翼翼避免被人看见的动作。 卡罗喘了口气,看着他消失在阴暗中。他试着转动车厢把手,还锁得好好的。“很好。” 卡罗从外套口袋里拿出香水瓶,在手上喷了几滴香水,抹在颈子与后脖子上。意料外的相见让他有点慌乱,他不喜欢。如今,前面横亘着更艰难的考验。 父亲终于从马车后现身,怡卡总算松了一口气。她因为亢奋与恐惧抖个不停。 “那边没有人。”卡罗把她从门边打发回座位上,亦步亦趋跟着她。“你怎么会认为贝尔格勒有巫皮恶呢?” 小女孩吞了口口水。“他……他可能在跟踪我。”怡卡观察着他的脸。他会取笑她吗?当她发现卡罗没有笑她的意思,就把自己的经历告诉他,包括她脱离危险那天看到戴着假发的巫皮恶。她说得越多,目光就越常往父亲的假发看去,那上头同样闪着光。 卡罗专心听她描述。“很有趣的故事,女儿,而且相当惊悚。” “所以你相信我的话吗?” 他点了点头。“当然相信。巫皮恶放过了你,你非常幸运。如果再看见他,立刻叫我。我是作战能手,而且很熟悉这类生物的特性。” “你的假发是从他们身上弄来的吗?”小女孩突然脱口而出,“为什么你跟他们戴同样的首饰?” 卡罗微笑。“你还有很多得学,小夜莺。第一课就是:不要被眼睛蒙骗了。表面相似的东西,不代表一定有共同处。” 怡卡羞愧地垂下眼:“如果我惹你生气了,很抱歉。我很笨。” 他笑着用右手食指抬起她的下巴。 怡卡的体内升起一股温暖感受,觉得自己待在父亲身边比以前更安全了,跟着他是对的。不过,现在还有个更迫切的问题,她需要马上知道答案。“母亲呢?” 他坐到她身边,紧紧搂她入怀。“她不会来了,怡卡。” “可是你……” “我已经无能为力了。”卡罗坚定地看着她的双眼。“人家告诉我,她发生了意外。运送她还有那少年与他家人的车滑出路外,翻到了河里。” 怡卡下巴颤抖不停。“但是……” 卡罗摇摇头。“车沉没前,没人逃出来。他们的灵魂上了天堂。” 怡卡热泪盈眶,但她努力忍住,不让泪落下。“不,母亲没有死,”她愤怒地说,小手紧握成拳,“她坐在岸边等我们去找她,或者已经回到家,担心我怎么不在那里!” 卡罗捧住她的脸。他的双手很温暖,有股奇妙的香味。“怡卡,你母亲已经到天使那里去了。”他的声音轻柔,带着一丝恳求。棕色的眼睛立刻安抚了怡卡,她的呼吸逐渐和缓。“将她放在心里永远怀念她,然后当我的好女儿,我会尽一切努力做你的好父亲。”卡罗深深吸了口气,喉咙哽咽了:“现在只剩下你和我了,女儿。” 怡卡吸着鼻子,没办法说话,只能点头,双手环上他的脖子。小女孩将头埋在卡罗的颈窝,咸咸的热泪如雨落在他的皮肤上。 卡罗抱着她轻轻摇晃,抚摸她的黑发、柔软的脸颊,心疼这个女儿。 过了很久,怡卡的泪水终于流干,呼吸越来越规律。即使睡着了,她仍紧紧抱住自己唯一拥有的亲人。“她再也不会怀疑我是她父亲,”卡罗心想,“但是,老天,代价太大了。” 他小心翼翼地起身,注意不让自己的快速动作惊醒她。他一只手将她抱在胸前,另一只手付账。他这次也付了一枚银币,就像以前那样,东方侍者因获得巨额利润雀跃不已,正要逢迎感谢之际,卡罗做了个简单的手势,侍者瞬时默不做声。 卡罗抱着怡卡回到马车边,登上驾驶座,将她放在旁边,让她的头枕在他腿上,看着那张熟睡的脸。她真像她的母亲,长大后,绝对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卡罗叹了口气。 拉督米,他啐了一口。他永远忘不了这个头脑简单的男人娶了杨亚为妻,那不是他应得的荣耀。一想到别人认为他才是怡卡的生父,卡罗就觉得备受侮辱。不过,他打心底里满意的是,马丁终于吐露实情,纵使不是完全自愿。拉督米很久之前也为自己的狂妄付出过代价。 杨亚的丈夫已死,是被处死的,虽然卡罗把这弄得看起来像桩意外。那是为了惩罚他对待这位美丽女子的方式,因为她生了怡卡之后,没办法再怀其他孩子了。拉督米对杨亚的殴打、詈骂与侮辱让卡罗疯狂,即使已下定决心,他仍在退开之前又一次涉入杨亚的生命。太久了,他承认悔不该当初。他先让这女子看见光明的希望,随后又将她留置在黑暗中。 所以她无法再生育,都是卡罗的责任。与她共度那夜之后,她永远无法再为世界上其他男人受孕。 卡罗摸着那半截护身符。“我向全能的主发誓,我们的女儿将比你幸福。”他亲吻小女孩,摸摸她的额头。“现在是我照顾她的时候了,她将得到我族之女应有的待遇。” 这次,卡罗没有扬鞭发出声响,而是猛一抖缰绳驱马前进。车轮开始转动,穿越夜的贝尔格勒,经过清真寺,从城门进入省道。 卡罗因为怡卡口中那个巫皮恶而忧心忡忡。那学徒偏偏对这小女孩有兴趣,让他心生警戒,而且他显然是故意暴露自己的行踪。理由何在?但卡罗不想问,反正也得不到答案。不过,他将牢记在心,并且比以前更加留意。 他们往东方驶去,沿着沐浴在月光中熠熠生辉的多瑙河前行。马匹快步跑向汇入这条宽阔大河的一条支流,摩拉瓦河。 逆流而上处,有个地方的水流在这季节几乎干涸,他希望日出前能抵达那里,歇歇脚。他宁舍最佳的桥梁,而就一处狭窄干燥的河床。 他让怡卡以为他是为了母亲而到贝格尔勒来的,实际上他在城里另有重要的事要处理。不过,有一点他也没说谎:杨亚的确死了。 卡罗看向怡卡,她动也不动。悲伤让她沉入深睡,在梦中,痛苦失去尖锐的侵袭,至少是在这夜里的几个钟头。这孩子还会悲恸好几年。然而,这不会是左右她生命的最后一个残酷真相。 他苦苦思索着何时才能指望她能承受得了其他事,那些甚至能让一些成人疯狂的真相。 还有时间,卡罗,他对自己说。马车行驶在多瑙河沿岸的颠簸路面上,前往目的地:浅滩。 然后再从那里出发到磨坊去。 “前面就是你的新家。”卡罗将马车驶入一片茂密阴暗的杉树林,枝叶扶疏,几乎吞没了夕阳。乌鸦嘎嘎飞向灰色天空,黑色身影在树梢上方盘旋绕行。凉爽的晚风摇曳树桠,怡卡听见枝叶低声沙沙。空气中传来松脂与浓郁潮湿的针叶林地的气味。 原先那条蜿蜒曲折的路最后笔直通向森林之外,延伸至一座小丘,丘顶上矗立着一座八翼的巨大风车。农舍建筑壮观雄伟,让人想起碉堡要塞。 帆篷各有九米长,其中四张升起,引着风车翼缓慢转动。磨坊上面,也就是横梁,设计成可以旋转的构造,不管风从哪个方向来都能吹动风车。上面不见屋顶,取而代之的是城垛。 紧邻这座壮丽建筑的是间粮仓,虽然规模较小,却也给人留下强烈的印象。两层楼建筑采用宽桁架与坚固耐用的巨石建造,以抵抗在山丘上可能遭遇的自然力量。屋顶低矮,好让风车翼转动畅通。 怡卡不知道自己该期待什么。她不怀疑这个落脚处不只有一个房间,而且也能遮风避雨,但是它看起来阴冷又让人毛骨悚然。母亲一定不会喜欢这里。 何况那些偶尔到村里来做临时工的吉普赛人老是说,只有魔法师、邪魔与恶鬼才会住在风车磨坊里。暴风雨将祸害从邻近之地驱赶至这种地方,将恶魔缠在齿轮与转轴间。风车磨坊越壮观华丽,俘在里头的恶魔力量就越大。 母亲认为那些故事都是无稽之谈。故事若是真的,那么山丘上的建筑里就伏居着危险之物。怡卡拉紧肩上的毯子,咽下一口口水。 卡罗察觉到气氛的转变。“你已经后悔跟着我了吗?”她急忙摇摇头,惹得他大笑。“我很少看到有人这么不会说谎。”他摸摸她的一绺黑发。“到家后,我帮你准备洗澡水,驱走体内的寒冷。” 白马是识途老马,所以卡罗将缰绳放在驾驶座旁,吹了声刺耳的口哨。粮仓的大门随即如鬼使神差般跃起,仓内燃起灯火,让人感到舒服的光亮欢迎他们回家。 怡卡既害怕又惊叹:“父亲,这是什么?你是魔法师吗?” 马车驶入粮仓停下后,马儿欣喜地喷着气。 卡罗跳下铺着稻杆的土地,帮怡卡下车。“欢迎,我的女儿。”他抱着她,让她看看四周。“要打开大门,点燃灯火,并不需要是个魔法师才办得到。不过,这点以后你自己会发现。”他带她走到马儿处,让她看看该解开什么带扣才能松开套具。皮带掉落地面。马儿脱下挽具后,踱步进入马厩,吃起草来。 小女孩仔细观察一切。“你不需要说半个字或驾驭马儿,它们就很听你的话。在贝尔格勒时,它们还像守卫一样紧紧看着马车。”怡卡把脸转向他,只见父亲在胸前画十字架,然后马儿就又踢又蹬滑下地面。她往后大大退了两步。“我相信你一定就是个魔法师!”她往后窥探大门是否仍然敞开。她已经习惯突然有个父亲,也习惯他的奢华外表与令人联想到巫皮恶的假发,但是,这栋怪异的房子再度燃起她的猜疑。 卡罗把头往后一仰,爆出响亮的笑声。“噢,女儿!真是胡闹啊!我还没见过有哪个磨坊主人跟地狱扯上关系的。”他打量着她。“你打算做什么?从我身边逃走?”他故意开着玩笑咆哮。“就当我真是个魔法师好了,那么你的逃脱大计看来是没什么指望哦,不是吗?我可以变成猫头鹰跟踪你,或者要野生动物把你带回来。”他使使眼色。“不是啊,女儿。我不是魔法师。过来吧。” 怡卡仍然站着不动:“我不太确定。那为什么蜡烛会自动点亮,大门会自动打开呢?” “我不是魔法师,不代表我的磨坊与粮仓就没被施魔法,对吗?我向你保证:总有一天你会明白这里是怎么回事。不过在那之前,你必须先学会基本事务。”他从马车上拿下她的东西,拉起她的手,走向一扇上了许多道锁的门。“你看,并不是所有东西都会自动打开。”他一一打开锁。怡卡数了数,至少有八把不同的钥匙一大捆地挂在他腰带上。他是怎么避免钥匙发出当啷声的? 卡罗大动作打开门。“请进。”他弯身鞠躬,宛如她是一位公主。 怡卡心底五味杂陈,然后她往通道里看:“可是里面很暗。” 他歪着头,挤挤眼:“只管走,看看你是否也喜欢这栋房子。” 她鼓起所有勇气,迈出一步跨过门槛——灯火立刻点燃亮起!怡卡吓得尖叫一声,想要往后退,却感觉父亲的手抵在背后支撑她,把她往前推。 门后是个圆形空间,直径十米宽。中央是碾磨机垂直的主轴,正轻声转动着。小女孩对面有道门,闩上手臂一般粗的铁销,标示那才是真正的入口。狭长的窗户酷似堡垒与要塞才会有的射击孔,墙上有金属活动盖,可以把窗户封上。 怡卡忘了恐惧,往前迈出一步,想要观看屋内设置。 屋里到处摆放着储物篮、沉重的盒子与装饰奢豪的箱子;深色桌面与浅色柜子上一尘不染,呈半圆形排列,背部紧密贴靠墙壁;炉灶设在壁旁,排烟管没入离地面三米高的天花板里。 “我的女儿,这是厨房,你将会在此度过大多数时光,至少是接下来的时光。对你来说,”他一手放在她肩上,“更重要的是书房。就在正上方,里头有我真正的宝藏,我非常乐意与你分享。磨坊三楼是卧室,有个小梯子可以从那里上到阳台。”他带她走向立在入口旁的螺旋梯。 阶梯通往一扇门。门由厚实的木头制成,然而仍可闻到门后空间里的纸张香气。 怡卡始终瞪大眼睛看。他一定是魔法师,她想,否则没人能住在这种地方。不过,或许……怡卡摸摸衣裳下的胎记。算了,人都会有秘密。我真的是魔法师的女儿! “欢迎光临我在全世界最中意的地方,女儿。”他打开门,继续将她往前推。“我也喜欢称它‘知识的迷宫’。”他看着灯火通明的房间,脸上露出微笑。“我喜欢隐藏在这名称里的矛盾。” 眼前的一切让怡卡晕眩。一排又一排相连的书柜沿墙摆成圆形,直达天花板,最后各自排成一长列,栉次立放,几乎没有空间可让一个成人通过。偶尔可见一些狭小通道,胖子或壮汉或许还走不过去。 怡卡哑口无言。这个空间看起来大得不可思议,甚至比磨坊应该有的平面面积还宽阔,简直没有别处可相比拟。她被恐惧与悲伤压抑住的好奇心又重新苏醒。她缓步向前,与父亲朝正中央走去。那里立着两张书桌,上面堆叠着纸张、羊皮纸,燃烧过的蜡烛反映出许多个秉烛研读的夜晚。 “这么多知识!”怡卡拍起手,开始研究起封面,或者说她尝试这么做。大部分的文字对她不具意义,有些字母根本就是神秘难解的符号。“这不是我们的语言!” 他讶异地皱起眉头:“你没有告诉过我你识字。” 她骄傲地点点头:“母亲教过我认字。我也会算术。”怡卡想要深入书柜之间,不过她先看向父亲,他打了个手势,允许她进去看看书。 “是的,那不是我们的语言,”他的声音沉稳而友善,“却是富有启发性的书籍,以后我会教你。这些书讲述美丽的故事,有拉丁文、俄文、德文、意大利文与其他多种语言。”他消失在书架间。“跟我来,女儿。”她深深沉醉在这空间独有的气味与特殊氛围中。她渐渐喜欢待在磨坊里,这里没有研磨过的谷物和灰尘,而是散发出石头、纸张与皮革书的味道。 “我还没一次看到过这么多书。” 卡罗坐在地板上,翻开一本大书,书本几乎跟她一样高。图片上是一座被土耳其人围攻的碉堡。“你看,多美丽的图片啊。那是维也纳近郊的绘画艺术。” “维也纳?”怡卡坐到他身旁,注意到他们的腿碰触一起。她觉得待在他身边很安全,希望能尽情享受。 “一座大城,距离这儿非常遥远,隶属于哈布斯堡家族……”他住嘴不语,因为他发现她听不懂。“看来,我得教你点东西了。”卡罗摸摸她柔软的脸颊,开心之情溢于言表。“一定能带给我很多乐趣。” 她羞涩地微笑着看他,指着图片:“那些男人佩带军刀与步枪。你的武器在哪里,父亲?” “我的武器?” “是啊,当然,”怡卡一脸讶异,“你是个战士啊。” “不过,我不是带着武器打仗的那种战士,”他的回答有点犹豫,“我不想成为那样的战士。这磨坊属于我父亲,你看见的大部分藏书都是他的。我想成为像他一样的研究家。我认识你母亲之后,不得不前往战场。苏丹将我和军队送到远方国度,去探索新事物。我尽量避免杀戮砍刺,但有时候,事情发展并不如所愿。” “研究家?”她的好奇心渐渐高涨,心脏因亢奋而快速搏动,“是学者吗?那你研究什么呢?” 卡罗看着她,沉默不语。“森林四周的动物,”他终于开口,“林木与整个自然界。我希望解开其中的秘密。” “就比如说为什么蝙蝠在夜里飞行时不会撞到树?”她兴奋地打断他的话。 他哑然失笑。“是啊,女儿。或者鸟类为何能在空中飞翔。” 怡卡点点头,眼神梭巡着琳琅满目的书:“那些都写在这些书里面吗?” “不。书里面写的是其他人的发现,或是他们诠释特定现象的观点。有一天,我的名字也将会印在书上,别人会阅读、讨论我的论述。”怡卡心里燃起一株火苗,卡罗十分欣慰:“你不仅是个好歌手,就像马丁告诉我的,求知欲还很强。” 怡卡满足地叹口气。“对啊,而且是很强、很强,父亲。母亲总是说我比猫还好奇,她已经快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的问题了。”她站起来,伸出手抚摸那本大书。接着她跑向通道,那里有本书的书脊特别亮,吸引了她的注意。她站在那里转头回望,“父亲,这是什么?”然后傻住了。 他不见了。 “我会把我所知的全教给你。”他突然从一旁对她讲话,害得她失声惊叫,双手紧紧抱住身体。 “我根本没听到你已经站了起来!” “对不起,我无意吓你。”他道着歉,慈爱地抚摸她的头发。“我们何不去弄点吃的,吃完后,我再教你认识新字母。你认为如何?” 怡卡点点头,非常开心。 稍晚,他们一起用餐。卡罗用甜菜和药草炖了锅可口的大锅菜,餐后甜点是土耳其蜂蜜,怡卡忘我地吮吸着。 “在给你弄张床之前,你先睡我那张有铺垫的卧榻。”他解释说,“白天我没出现在磨坊里,你不要感到意外。吃的、喝的,在厨房里都找得到。茅房在粮仓里。我……” “我了解,”怡卡热切地说,“你是个研究家。”随即她又悲伤起来。“可是如果你很晚才回家,我要怎么学习呢?我不能一起去吗?” 卡罗摇摇头,假发上的宝石映照出灯火。他尚未更衣,所以始终让怡卡联想到富裕的公爵。正因为如此,她也很惊讶竟没看到磨坊里有佣人。应该不可能是钱的问题。“在我还没教你如何防卫之前,无法让你去。” “对抗野生动物吗?”她又拿了一小团土耳其蜂蜜。 “还有你以后会遇到的人。” 怡卡很讶异,放下甜食:“我应该学习战斗吗?” “是的,没错。”他倾身向前,声音变得神秘兮兮。“像我们两个这种研究家,女儿啊,可是到了不好客的冷淡地方呢。此外,也并非所有的探险皆受到热情欢迎。因此,懂得保护自己非常重要。相信我,我很清楚自己在讲什么。我们被人家拿石头、粪便驱赶,不完全是土耳其人的错。大部分的人不喜欢陌生人。” “我恨土耳其人。”怡卡口气阴沉。 “说话之前先想一下,土耳其人也是人,”卡罗语气沉着,“没有谁比谁好,或谁比谁坏。你在许多书中可以发现,为数不少的基督徒统治者对待臣子比苏丹还糟糕。”他望一眼挂在入口对面墙上的十字架,十字架下方装置了三尊祈祷者木雕。“那是唯一没有过错且慈悲满怀的人:拿撒勒的耶稣。” “我知道,父亲。母亲教导过我。”怡卡凝视那群雕像。“在他脚下的是谁,父亲?” “世上最虔诚的人:抹大拉的玛利亚,加略人犹大与罗马士兵隆基奴斯,提矛刺向耶稣的人。他们坚信他是上帝之子,我也如此认为。”卡罗在胸前画十字。 虽然怡卡温驯地跟着他做动作,却也不禁皱起眉头,显得疑惑,“但是,犹大不是出卖耶稣的人吗?” “他只是让该发生的事情发生了。若不是他,耶稣不会丧身十字架上。他不应该背负全世界的罪。”卡罗说得谨慎从容。“他从未质疑耶稣不是上帝之子,也不怀疑他被选中,为我们带来流传永世的真正宗教。没有加略人犹大,或许就不会出现我们神圣的基督教信仰。” 怡卡第一次听到这样的分析,觉得非常稀奇:“那为什么他会自杀呢?就像教宗在教堂里讲的。” 她父亲表情严肃:“无知者与盲目者往往忘记《圣经》里有个地方记载他并非自缢身亡,而是死于意外。我个人倾向于相信这一点。他没有犯错,他是上帝的工具,是今日我们应该感谢的人。” “但是……” 不过,这个话题对卡罗来说似乎到此为止。就在她眼睛还来不及反应前,他已经从桌上偷走她最后一块甜食。“现在你了解为什么要学习战斗技巧了吧?”他大笑,挤眉弄眼,“如果你想吃,就先打倒我再说。” 她眉头深锁,仿佛在认真思索可行性。然后她头枕在左手上说:“我还太小,父亲。” “你很快就会知道,像你这般年纪的小女孩,只要用点技巧与精妙的动作,也能打败对手。”他把甜食递回给她。 怡卡盯着甜食,思考父亲说的话:卡罗会教她战斗技巧。那么她就能靠自己的力量阻止可怕的事情发生,例如阻止母亲被绑走。 而且她可以复仇! 她把土耳其蜂蜜再推回给他:“不,父亲,总有一天我会自己讨回来,”她许下承诺,语气坚定,“那时候,我将会知道自己够优秀,再也没人能从我这里拿走一丝一毫。我们现在就开始吗?” 他起身走向阶梯。卡罗看得出来她已疲累不堪,但是又不想让她失望,她的意志让他深受感动。他的女儿逐渐向他敞开心怀,再过不久,他将完全拥有她的信任。 他久久盯着厨房走廊上的地板,目光差点泄露出什么。那下面是下一个等待她的秘密。“我们现在就开始。” 第三章 <b>德国萨克森州莱比锡,凌晨一点十八分</b> 医院入口前的小雨蓬下停着我的重型摩托,一辆老旧的暗红色铃木hayabusa,性能绝佳,稍微改装了一下,如果我喜欢,时速可以飙到三百五十公里。一般新车飙到两百九十九就不行了,就像被阉割了似的。hayabusa的意思是“隼”,再恰当不过的称呼了,因为它赋予我一双翅膀。 原则上,我骑车不穿全套皮革防摔衣,也不戴安全帽,让风吹过我的长发比生命还重要。我认识死神,对他毫无畏惧。倘若他有天该上门找我,碳纤维与皮革也回天乏术。 摩托车在我脚下逐渐苏醒,轰轰作响,我小心操控着隼骑上路,几公里后已经暖好车,可以加速行驶。并非只有在滑雪道才能摇摆晃行,在街上骑摩托也办得到。 路上车不多,这些时速五十公里的车辆在我身后慢慢爬行。我还给了有慕尼黑车牌的保时捷车主一个下马威,只要稍微换个挡,加点油,马上就将他远远抛在后面的车阵中。小意思。 虽然我很喜欢兜风,精神却无法像平时一样放松。风迎面扑来,我似乎闻到医院的气味,思绪不由得又飘向小泰亚。她不放过我。 我拐出街道,在一个公交车站后面紧急刹车停下,戴上尼龙头套,然后例行拆下牌照,再跳上车继续骑。 我的旅程直达莱比锡工业区的一栋老旧大楼。 两位身着黑色西装的男子在门前守卫,其中一个正在对着对讲机讲话,另一个牵着两只短毛警犬。对着对讲机讲话的叫雷夫,我认识,另一个是新来的成员。 我将隼停在他们前面,关掉引擎下车。那两个家伙让也不让。 “难道我得等吗?” “你迟到了,海儿。”雷夫叫我的艺名。他大概不明白那名字的意义,以为是“海伦娜”的简称。我大可告诉他,我住在世界之树尤克特拉希尔的三根树根之一的底下,是邪神洛奇与女巨人安格尔波达的女儿①。不过那样说,只会让雷夫这个好人证实他自己的想法:我的脑子有问题。就让他继续以为我是海伦娜吧。可惜现代人身边的朋友没有几个懂得日耳曼神话,知道死亡女神的名字是什么。“米勒已经担心你不会出现了。” “①两人女儿的名字叫作hell,与海儿(hel)是同音异字。” “我一直很准时,雷夫,这点你应该很清楚。” “我知道。事关米勒的钱,那够让他紧张了。”雷夫贼笑了一下,然后对着对讲机说:“开门。”大门随即慢慢打开。“祝你好运。我可不是随口说说,因为我这次又押在你身上。” 我打量他的脸,非常惊讶一个四十岁的人看起来竟如此沧桑。日光浴、酒精与药物在他脸上镂刻下纹路。“老是赢不会腻吗?”我寻他开心。 “这话应该是我问你吧?”他竟俏皮地反损我一把,令人意外。看来他今天心情不错。 我再度发动车,懒得推车。“说实话,还真腻了,雷夫。”我让车缓缓滑行。“你下了多少注?” “还不少喔!” “你知道吗?今天我会输一次。” 他的脸色泛白,我加速离开。 巨大的机械厂笼罩在昏黄光线中。这里我已经是熟门熟路,只管沿着主要道路往前骑。左右两边老旧生锈的巨大压床与制铁设备飞快后退,机器最后一次运转是在前东德时期。接着我转入一条死巷,尽头是道木墙。 我停好后下车,走上前敲敲墙。“海儿。”我口齿清晰地喊着,墙的一部分向后退开。 “晚上好。”谭雅,我的服装师跟我打了声招呼。她一袭灰色长裙,上面搭配黑色紧身胸衣,赤裸的颈子系上领带,半长的头发抹满发胶,服贴在头上。我喜欢她这装扮。“你迟到了。” “我很准时。”我口气冷淡,而且很清楚自己听起来真的很冷酷。我凝视谭雅。我因泰亚之死让她不好过,当然很不合理。然而,她的死对我造成的震撼,远远超过我能接受的程度。通常跨上隼飙一段路就能宣泄悲伤,但这个小女孩已深烙在脑海。我很想坐下来跟谭雅谈谈,但时间已经不够,而且也不恰当。死亡女神睥睨一切,不可亵玩。 我脱掉衣服,只剩下红色短内裤,将合身胸罩换成结实的白色运动护具,然后穿好谭雅递给我的迷彩裤,套上同样斑纹的t恤,脚滑进战斗靴。泰亚的脸始终在眼前挥之不散。现在只欠手套,好戏就就开场了。 谭雅谨慎地盯着我:“今天不换头套吗?” 我打了一下自己的额头。集中精神!我简单动地动手指,她就转身撇开头。我换戴乳胶面具,只露出眼睛,鼻子与嘴巴处有道小缝,头后方有个开口,可以把头发放出来。没人知道我的真面目,谭雅也是。“现在上妆吧。”我的声音不再像先前那样尖锐。 接下来的动作是一种仪式,过程难以形容。最近这几年,没人比谭雅跟我还亲近,很少有人站在我面前不被我当成对手,一下子撂倒脚边,血流满面。 我坐在旋转椅上,转过来面对她,腰杆挺得笔直。她缓缓跪在我面前,头低垂,露出白色颈项,然后抬起脖子,用女仆般的目光凝视着我。这一刻我有种错觉,我们宛如生活在另外一个世纪,阶级地位不同。有几次我甚至觉得,她完全将我看成更崇高的存在,仿佛她私人的女神。 谭雅拿起有色彩的圆罐与一支柔细的刷子,打开容器后,将刷子细毛浸入一片纯白。 她沿着我眼睛底下、颧骨与下巴画上线,一笔一笔为黑色乳胶描绘轮廓。她品味独具,让我的第二张脸在今日符合我此刻的心境,而且那毛骨悚然的容貌,与死亡女神非常相称。 如同往常,我审视着她。 我看着她肩膀与手臂上的肌肉起伏流动,看着她执行任务时的专注眼神,忘我的表情。她的动作灵活飞舞,却又仔细精准,笔笔到位。随着每一笔画,我的心绪逐渐稳定,在紧张万分的时刻,将医院抛到脑后。 谭雅完成作画,我们的目光相遇。她微微一笑,又露出颈项,仿佛我若不满意她的表现,允许我随时可断其颈脖。一阵敲门声响起。“好了吗?”有人在外面吼叫。我与谭雅亲密的两人时光就这样被声响敲碎。 我快速瞥了镜子一眼,绝对没人认得出我。镜中映出一位纤细的女子,身材曼妙,好似从动作电玩中走出来的。面具给了我一种威吓的气质,正是我希望的那样。 “好了。”我粗声粗气,一脚踹开门,故意打到门外的男子。我痛恨被催赶。不过几秒,我的情绪又低落起来,回到与谭雅相处的珍贵时光之前。 那男人踉跄退了几步,我没见过他。他用手捂住额头,上面有块深色痕迹。“妈的,搞什么啊?”他一边呻吟,一边往一旁走了两步,去拿放在冰桶里的冰块。他抓了一把,捂在被打到的地方。 “我不喜欢大喊大叫,”我让他了解,“敲个门就行。”我走过他身边,谭雅穿着高跟鞋走在后头。她一身套装,简直像要赶赴午餐约会的职场女强人。“请你记住这点。” 走廊尽头灯火熠耀,这光景每次总让我联想到濒死经验的报道。今天,我这条路并非前往天堂,而是通到地狱,那儿演奏着情色幻眼乐队的《禁锢血中》。我在这种时刻最爱听情色幻眼乐队。旋律优美的浓烈哥特摇滚震天般响,歌手的低音回旋在心跳频率的底线,人耳几乎察觉不到。第一波肾上腺素开始在我体内释放。 步行几米后,我站在探照灯通亮刺眼的灯光中,然后快步经过狭窄走道,来到架高的格斗场。天花板、角落等处随时可见网络摄影机闪动着不同的讯号灯,付了钱的客人正舒服地待在屏幕前,打开放映机,迅速从冰箱里拿几瓶啤酒,与朋友共度惬意的夜晚。血溅满地也可以如此美好。 这是非法的,残忍的,却他妈的能赚进大把钞票,而且谁也没料到这种事竟发生在德国。我热爱的次文化。我的阀门。 “您终于出现了。”一个男人站在我身边,手里拿着迷你摄像机,手臂证件上写着他是经过许可进入的。下一个人若再这样说,我一定打断他脖子。 他属于那种年近四十,却不明白二十几岁小伙子的服饰根本不适合自己的人,短发覆盖在一项鸭舌帽下,脸上戴着太阳眼镜,看不见眼睛。“你好,我是文斯,奉命报道整起事件,当然,还有您这位,嗯,格斗女英豪的事迹,哈哈。明星电视台委托我来的。” “我怎么没有听说过?”我转向谭雅,她才赶上我,高跟鞋跟不上我的步伐。她拿着手机正在打电话。 “我也才刚被告知,”她说了声抱歉,指指电话,“老板希望如此。包裹在揭发丑闻之下的行销手法,比打广告还便宜。”她复述了谈话内容:“我们得合作才行。”她收起手机。 “好,那可以开始了。”文斯举起摄像机。他身上有JOOP香水味,淡紫色那瓶。“今天状况如何,海儿?人家说,您可以跳过游泳池三米高的跳水台。” “那太夸张了。”文斯让我烦躁,我让谭雅回答其他问题。 “一场格斗至少超过三回合,每一回合三分钟,”她急切地说了起来,“第四回合没有时间限制,直到一方倒地为止。” 谭雅在震耳的音乐中大声应付那个讨厌鬼。我眼光扫过观众席,现场大概有一百人,以彼此间隔恰当的距离环绕着格斗场。每一个人付了超过三千欧元来找乐子。当然,那个臭名昭著的女生也在场,她是所谓的“拜金名媛”中的一员。这些年轻女子凭借出现在活动场所的频率在八卦报纸上获取地位。早先只会在社交活动中看见她们的身影,然而这期间她们逐渐腐化堕落。她的名字是什么?算了,随便。她身旁的男人看起来像上了年纪的奥兰多·布鲁姆。那是她父亲还是情人? 大厅的灯熄灭,只剩格斗场晕散着昏暗光线,爱凑热闹的群众消失在黑暗中。我看见我的朋友们准备的道具:四张桌子围绕格斗场摆放,有霓虹灯管、铁丝网缠绕的木棒、薄玻璃瓶。我从未使用过道具,不过对手与付钱的观众坚持要放。 文斯察觉到我的目光。“那些要用来干吗?” “第二回合开始,海儿跟她的对手才能拿那些东西,在这之前,他们只能使用在格斗场上找到的物品。”谭雅从皮包里拿出笔记本,“今天有两个钉书机与美工刀。”她朗读出声,确认一切无误。 文斯受到震撼:“究竟有多少人死于格斗?” “是否杀死对手并非重点,即使那对我来说轻而易举。”我语调高傲却又故作宽容。 “是这样吗?” “顶多十秒。” “但没人希望如此,”谭雅插嘴进来,“电脑前或者在现场的观众是付钱来看打斗的,只要有人放弃,比赛便结束。过程中理所当然会见到血。不过,您如果往后看,一旦有人受伤严重或有生命危险,急救小组随时待命。” “所以,没人死亡啰?”文斯的声音透露出失望。他大概想到,倘若放送没人死亡的无关痛痒报道,将会有多少观众转台。 我微微举手,向隐身黑暗中的人群打招呼,然后往摄影机方向点点头,姿势简单轻蔑,我没什么装腔作势的表演天分。 很好,探照灯直落在格斗场上,其他地方没有灯光。我不关心愚蠢观众的钦佩之情,只在意战斗。我宁愿私下集会,就像里那样,没有可笑的马戏、场中的暴徒与匿名的偷窥狂。一个雅致的后院,加上密谋的团体,又重又扎实地干一架后各自鸟兽散,回到自己的世界——就是这样。但我尚未发现这样的团体,除了搅和这坨烂屎,别无出路。 音乐换了,从哥特摇滚转变成粗野的工业噪音。一盏探照灯打向正走进来的庞然大块头,那是使用睾丸激素同化作用类固醇的类型,大概是主办单位从某处没落工厂找来的。相较于体形,那颗秃头显然太小,像拧错了似的。我不禁想起泰亚害怕的怪物。拜金名嫒当然向他送上了欢呼,我听得很清楚。这两个人应该很登对。 “全世界的先生女士,”司仪以英文开场,因为观众来自世界各地,“让我们欢迎季风!他将像季风一样横扫敌人!” 他咆哮威吓,践踏封锁用的障碍,像个糟糕的美国捕手。他应该比我重八十公斤,高二十厘米。 “季风?”我向谭雅喊叫,耸耸肩冷笑,“那不是娘们儿的名字吗?” “他自己挑的,”她晃晃拳头,“咱们让他痛哭流涕吧!”然后她抓住文斯的手臂,把他拉到障碍物后面。就连他们,也隐没在黑暗中。 季风步伐沉重地跳上格斗场,落到台上时地板一阵震动。观众已经开始拍手鼓噪。 “我想我的粉丝已经投靠你了。”我对他说。 “你失去的将不只是粉丝,荡妇!”他大肆狂嚎,轮流盯着摄像机做鬼脸、秀肌肉。他似乎知道文斯站在我们那边,特别为他表演了一段。真是该死的马戏杂耍! 我叹了口气,很同情他,接着往后退了几步。他是个大块头,但我知道该怎么对付这种身材。“献给泰亚。”我说,然后站着不动,全身放松。而他大动作地张开手指,一边挑衅,一边等待讯号声响起。他的指节骨在黯淡中发亮,手上戴着手套,上面钉着磨得锐利的长铆钉。 讯号声才响起,他已经像头愤怒的公牛般朝我冲了过来,速度快得惊人。对于那样的体重与肌肉来说,他的动作算是非常敏捷了。他的教练、赞助者,或者不管是谁,一定给他用了非法的东西。安非他命? 站着不动简直跟自杀没两样。于是我蹲低,猛力一蹬,虽然跳不到三米高,但至少确定我能稳站在台上。跃起时我劈开双腿,感觉到肌肉扩张。这样的劈腿动作会让艺术体操选手都嫉妒死。 季风像辆货运列车般从我胯下奔过,撞上场边的铁丝网。我一个空中回旋,面对他落在地板上,双手交盘于胸前,给了他一个下马威。 “臭婊子!”他怒吼,猛地转身,大腿、胸与手臂被铁丝网刺得到处是洞。他再度逼近,这次比较谨慎缓慢。他学乖了。 季风忽地扑向前,想用满是铆钉的手套抓我的胸部。我低下身,从他身边跑到格斗场另一侧,以全身重量跳到最上面的铁丝网,踏向突出的金属刺之间的空隙,立脚一蹬,再空中转身,双腿张开,以抛物线弹向那座肌肉山。 我的靴子正中他的锁骨,他脚步不稳往后退。我一落在格斗场的地板上,立即起身,迅速用两手一抓。他的鞋子掉了,因为他脚上穿着没有鞋带的简便运动鞋。 面对这样的侮辱,他回以出人意料的快打,拳头击中我的下巴,把我向后打飞。我也常被逮住,但没被打过下巴,也不是这种铆钉。痛感是新的。 又新又奇特!太刺激了! 我正要将鞋子丢到场外,不让他有机会穿上时,腰侧被用力一踢,感觉就像汽车拦腰撞上了。我从地板上飞起,头发马上被粗大的手指抓住,整个人被拖来拖去,最后撞上铁丝网。他又饱以老拳,铆钉蹂躏着我的肩膀,深深刺进肉里。季风放声大笑,又给我一个我不喜欢的绰号:欠扁的家伙! 我顺着他的笑声,没有回头,一拳正中他的脸。这一击厚重扎实,打得他顿时沉默,力道之大,让他吃了一惊。他放开我,我的头发被扯摔了一些。 我气喘吁吁,躲开下一波攻击,蹿到他身后,反手往后一抓,让他扑了个空。习惯是很难戒掉的东西。 我不断拿膝盖踢他肾脏,紧跟着他的动作,毫不放松。 休息讯号声一响起,我立即收手放过他。这场打斗到目前为止很痛快,我的颌骨抖动不停,被折磨的肩膀如遭火烧,温热的血汩汩流下。我并不在意。会痛,表示我还活着,这就够了。他只是空有蛮力,不具危险性。我得让人把肩上的铆钉拔出来。我很清楚后果会如何。 谭雅尖声大叫。 我一个箭步闪向一旁,季风已经又挂在铁丝网上了。 “你耳朵聋了吗?”我大喊,“现在是中场休息。” 他扯开喉咙大吼,拉拽铁丝,还真被他拔起一条朝我劈来。他手掌被割破,但他似乎没感觉。 我躲开攻击。“那么今天就不用中场休息!”我勃然大怒地吼道,然后抓住咻咻飞来的铁丝反手弹回。我跟他不同,没伤到自己的手。只要知道抓住铁丝的技巧就行了。 铁丝横打到他的脸,被打的地方出现一条红肿。他暴跳如雷,冲我攻来,全身血流不止,像只被打穿的输血袋。他的攻击速度骇人,猛击、勾拳、直拳不断射向我。我也同样快速抵挡,不让铆钉扎到身上,但双臂重重瘀伤,甜蜜的痛楚贯穿全身。然而我犯了个错,让自己被逼到角落。他已经赤脚蹿前,把我往后抛到柱子上。猛力冲击下,我翻了个筋斗飞出场外,正好掉在摆满霓虹灯的桌上。灯管在我身下爆裂,劈里啪啦当啷作响,碎片刺进身体。聚光灯忽然打亮照在我们身上,而我们像防空探照灯下的两架飞机。 季风跳到我旁边,桌子坍塌,我稳住脚。他抓起一管霓虹灯,往我背部劈来,灯管碎裂,我的头也被波及。 我恍恍惚惚,屈膝跪地。 他抓住我的头发一把拽起,用手肘击打我的脸三下,我眼前一阵黑。那警告我得赶快结束这次乐子,不管是对他还是对我。 情绪激动的观众鼓噪亢奋,所有人全以为终于看见我倒下了。听见这么多人的声音,却看不见对方,感觉很怪异。我感受到他们散发出来的能量,他们的沉醉痴狂。 我承认从未像今晚这样忍受如此多的羞辱和奚落,却又带给我不少乐趣,真是不可思议。 季风放开我。我蹒跚着回到场上,稳住身子。够了,我已经得到今晚的振奋剂,不会再让他有机会取得攻击优势的。 他滑到另一张桌子上,那上面放着铁丝棒。即使赤脚踩上碎片,他的表情也不为所动。我非常确定他血液里有那类化学鸡尾酒,别人可以把他的血当做毒品,肆无忌惮卖给吸血鬼。 我全身肌肉酸痛,右边肋骨似乎断掉,压迫到肺。太精彩了!我早已失去时间感,也许我们交手尚未超过十分钟。 季风折返回来,双手像握剑似的握住铁丝棒。 我看着他像巨人一般,丑陋地站在我面前。席拉没办法赶走泰亚的怪物,我的对手可没这么好运了。 我到最后一刻才避开攻击,手掌准确劈中他的鼻软骨,右手击向耳朵。他某个地方的骨头断了。这次换我毫不留情紧咬他不放! 我再次攻击他的肾,他边呻吟边想逃脱,反而被我从下面踢到下巴。咔啦一声,他的脸歪斜变小。不过,即使嘴巴血流如注,季风也不肯就此罢手。 他袭击我,我左手一掌打断铁丝棒,趁他还愣瞪着我的拳头,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事情时,我纵身一跃,右手肘击中他的太阳穴。 季风的双手在空中挥动,身子一直往左拐,最后撞在格斗场的地上。他自己拒绝中场休息的机会,我看不出来现在有何理由让他休息。 我急速地对他又踢又踹,绕着格斗场移动。我始终稳住重心。他走到放着玻璃瓶的桌子旁时,脚被我拉开。我弹跳至空中,一个后空翻,顺势给他心窝两拳,把他打到桌上。 玻璃罐在他庞大身躯下应声破裂,碎片溅到观众席上。他双手大张躺在那里,再也无法动弹。 急救小组马上从阒黑中冲进来。不过我很清楚季风今天不会死,我没有感觉到死神。 我打败了庞然大物。“献给泰亚!”我独自低语,在灯光亮起前离开大厅。我不想瞧见那群暴徒。我的粉丝看到了我也会受伤,却无法被打倒。我是一位女神。 我觉得通体畅快。疼痛与肾上腺素在我的体内流窜,牵动每一根神经。我的愤怒得到宣泄。我非常喜欢这种感觉! 助手已经等在休息室里,要取出我体内的碎片、铆钉。像往常一样,谭雅一定会说:“看你把自己搞成什么样!我死也不跟你交换。” 我也会一如往常地回答:“我也不想与你交换。” 我走在昏暗的通道时,心中期待着能动手写下那本书。那故事盘踞在我脑海里已经太久、太久。 卡罗以女儿为傲。 不只是因为她的土耳其文进步神速,而且也开始学习拉丁文,并出现初步成效。怡卡求知若渴,往往研读到深夜,就为了能尽快阅读父亲图书室里的许多藏书。 多数时候,卡罗必须在午夜将读到睡着的小女孩从书桌抱回她的新床上,床以薄纱遮蔽,就放在顶楼他的床旁边。炎炎夏日,溽暑热得人夜里睡不着,她可以在顶楼阳台架个卧榻,躺在星空下做梦。 今晚,卡罗在顶楼准备了一份惊喜。 夜幕低垂时,他叫她从小窗往外望,窗外的他围绕在各形各色的望远镜中,最大一支的直径有粗树枝那么宽,而且长约一个人高。 “望远镜!”她兴奋地大叫,踏入阳台。他点点头,招手要她过去。“今天,我们来观察月亮与星星。”他指指摆在地上的一些书。“书上有星象图。你仔细观察,之后我们再来寻找它们的行踪。今晚夜色清朗,视野不错。” 不消多久,怡卡已经通过最大的望远镜赞叹璀璨星空。“星星不停在闪烁。”她开心喊叫,边转动小轮子,调整焦距。“好像在对我们眨眼睛。”在父亲的指导下,她把镜头转向月亮,发现那上面用肉眼就可以看到的许多黑色阴影其实是坑洞。 “苍白的美丽。”卡罗若有所思地说。接着,他发现怡卡再度调整望远镜,完全不需要他的指导。“女儿,你在看什么?” 怡卡嘴里突然吐出不同星座的名称,完全出乎他的意料,显然比她之前快速浏览书籍时能记住的还要印象鲜明。“是不是有人学了更多东西,却没让我知道啊?” 她点头如捣蒜。“太有趣了,父亲。我不知道天空……”她斟酌了一下,想用学过的新词表达。“结构如此丰富,数百年前就有人努力将一切绘制成了星象图。” 卡罗很满意地点点头。他确实感觉到怡卡的求知欲一天天增长,新知非但没让她消化不良,反而更砥砺她的智性。她已私下给自己安排功课,例如研读星座分布图。“那就是造就我们传统的前人啊。”卡罗说。 蟋蟀唧唧,夜晚的声音响起。身后的风车翼有规律地旋转着,嗡嗡低吟,机座发出木头嘎吱声,在月光中投下阴影。 怡卡发现了一颗彗星,是从那晦暗不清的尾巴认出来的。“父亲,你看!”她大叫,让出望远镜前的位置给他,“众神创造了星星,那真的是传说吗?” “女儿,你的意思是?”他边观察划过天上的彗星边问。 “希腊神话中,众神有时会将对手或英雄变成星星。但我觉得那些人不是每个都值得。”她走向另一架望远镜,察看滑行中的星体。“如果我是女神,就会将席拉变成星星。” “所以说,你已经知道席拉是谁了?” “嗯。我读过神话故事,她是个女孩,受到嫉妒她的女巫不公平对待。女巫将席拉变成怪物,让她无法得到心爱的男子。席拉后来变成力量超级强大的海妖展开报复,没人能抵抗她。”怡卡想起了禁卫军。“学习完你的教导后,我也希望变得很强大,父亲。我要惩罚带走母亲的人。” “那么你也应该了解,那女孩为自己的力量付出了很高的代价。”卡罗起身,盯着女儿,神态凝重。他感觉到后颈假发下的寒毛竖了起来。“你也准备好要变成一个怪物了吗?” 怡卡沉默不语。 “是的。”短暂的沉默后,她倔强地说。 卡罗从旁观察她。女儿已经非常接近真相。报复的渴望以及无辜成为不具人性生物的命运——席拉这比喻再恰当不过了。 “它在磨什么,父亲?”之后他们一起观察北斗七星时,怡卡问。 “我不懂你的意思。” “就是磨坊啊,一天到晚磨个不停。有时候你会放下所有帆布,有时候只放个两三张。不管如何,它一直在转动。”怡卡转过头,眼睛盯着他的侧脸。“主轴深入山丘中,不是只到地板为止,我说的对不对?” “我跟你解释过了,女儿,那是用来转动水泵的,这样我们厨房才有水可用。井道很深,需要很大的驱动力。” 她发出了一声“啊哈”,又继续观星。“植物和动物都在哪里啊?” “什么动物?”卡罗望向怡卡,她正看着星星,似乎没有恶意或怀疑。 她喜欢看着星星说话,因此他有机会打量她。他不得不承认女儿的脑筋很清醒,甚至有点危险。“你说过晚上会到森林做研究,收集动植物。可是我什么也没看见啊,父亲。厨房里只有生活用品,然后就是图书室,再上面是我们的睡房。没有地方让你研究收集来的东西。” 这孩子的智性比我想象的还要清醒敏锐!他努力让自己的笑声听起来真诚。“噢,小夜莺,我只在当地研究观察,不一定非得带回家才能……” “有时候磨坊里会出现怪事,”她打断他的话,“白天厨房烟囱轰轰作响。我早上起床时,熄灭的炉子已经点好火,炉管烧得炙热。不可能会这样。”她露出了然于心的微笑。“我尝试看看炉子底下,可是它被固定在墙边。我认为,烟囱应该也伸到上面,我听到的声音就是从那里传来的。” 卡罗不知道该大笑还是担忧。揭露秘密的时间想必要比他计划中的提早了。“我怎么有个如此精明的女儿啊?”他喃喃自语。 怡卡面露喜色察看他:“我说的对吗?” “没错,你说对了。我希望过阵子再让你看,有些事情不是那么……可口。”他比画了个山峰的形状。“磨坊底下的山丘是巨石,这栋三层楼建筑盖入其中。建筑物原本储藏面粉与谷物,我父亲买下磨坊加以改建,用来做研究。研究室后来由我接管。” “我什么时候可以看看,父亲?”她情绪高亢。“你越早告诉我一切,我就越快能帮你忙。就算是研究也可以!” “嗯嗯,”卡罗摇摇头,若有所思,假发上的珠宝随之晃动,“不过……算了,为何不呢?”他朝她伸出手。“来吧,应该让你认识我的第二帝国了。但是我警告你,你将看见许多恐怖的东西。” 她耸耸肩:“我们在庄园里时常帮忙屠宰,我完全不怕看见摔死的动物。” “你等下要面对的东西,跟你见过的截然不同!”他的声音异常冷酷且自负。卡罗放开她,走向顶楼小窗边。“要做好最坏的心理准备。” 怡卡颦眉蹙额,不知道该拿他变调的声音与暗示怎么办才好。这种古怪时刻一再出现,亲切温柔的父亲突然表现出异于平常的神情与行为举止。他能瞬间阴森如魔,也可以马上放下这阴森面具,沉默不语。她明白这样的转变也让他不自在。不过,她非常讶异自己竟然毫不惧怕他的变化,反而更是被挑起了好奇心。 他们一起走下厨房。 一到达磨坊主轴,卡罗立即低身,按下地板上的木头节孔。怡卡听到轻微的咔嚓声,仿佛齿轮啮合。不一会儿,两步远的门槛边有一块宽大的地板往下降,露出五米长的斜面。神秘磨坊里的一切,总是让小女孩惊讶不已。 “这个入口也是由风车操控的吗?” “没错。” “需要风却没有风时,你怎么办?” 卡罗往下走,示意怡卡跟上来。“我需要时永远有风。”他的口气不像开玩笑。 潮湿温热的空气朝怡卡扑来,混杂了许多陌生的味道,她闻不出来是什么。 在多盏油灯亮晃晃的火光中,他们进入一个有三道门的石砌空间。墙上挂着几件简单的亚麻外套,上蜡的帆布围裙上头有些污点,其中几个让怡卡想到血。一道垂直的螺旋梯深深通到山丘里。 “我在这里换衣服,”卡罗解释说,“做研究有时候会很脏。”他打开右边的门说:“我们开始吧,女儿。” 参观经过了好一段时间。 他们一路穿越高高低低的空间:有些是向下层楼延伸的回廊,有些窄空间不比柜子深,却上着有插销的厚重铁门。 怡卡看见多张大桌子,桌上有不同形状的玻璃容器,中间设置着玻璃导管或是水槽。某些容器中有液体晃动;另一些裂纹处处,覆满厚厚一层煤灰,或者涂上了金色或银色;有些摆在托盘上;还有些夹在支架中,下面有蜡烛;其他的则置于器械中不停摇晃。 卡罗详细解释给她听,容器里有哪些物质,他用来做什么,讲得浑然忘我。怡卡没多久就昏头转向,能听懂一点便感激万分。“风力能提供研究所需的动力。我父亲将机械设置好,方便他能在所在位置完成工作。”他指向天花板,上面装置着手指般粗的油亮传动杆,排列严谨,并由弯曲的铰链引导转弯,最后到达后面的角落里。 他要她到桌边来,桌上摆着五个物体,让怡卡想起望远镜,只是它们的镜头朝下。“爬到板凳上,由上往下看。”他边说边调整底下的灯。 她照着做,眯起左眼往内窥看,过了好一会儿才明白看的是什么。“一只大苍蝇的头!”她不禁叫出声,然后目光从镜筒移到仪器底下。可是昆虫只是一般大小。“那是什么,再说一次那个叫什么?显微镜?” “答对了,这是显微镜,女儿。”卡罗摸摸显微镜。“这一台甚至很特别,是由伽利略研制的,被称为‘眯眼睛’,一六一二年送给波兰王希格蒙德三世,后来他给了我。” “给你?”她睁大眼睛抬头望他。 “我是说,我的父亲,”卡罗更正自己的说法,“为了表彰他的研究。”他拿镊子指着收藏品。“这个可以用来……” “观察最隐密的东西。”她补充道。 “没错。一项对我们这些发现家与学者大有裨益的发明。” 怡卡了解这台显微镜的各种可能性之后,在父亲指导下也试用了一下其他的。她不断调整移动,好让放大效果与清晰度相符。“真是太不可思议了。”她欢呼。 “你绝对是我的骨肉,毫无疑问。”卡罗微微一笑。“我很好奇你对其他两层楼的反应,希望你不会马上昏厥过去。” 两人继续往下走。就像第一层一样,这里也是一堆沉重的石制品,配备了排水槽与金属套索。小女孩发现了刀子与其他工具,就像她在庸医那里看到的一样。显然父亲在这里治疗他人的病痛,因此较少见玻璃烧杯与试管。 “我在这里解剖。”他的表情沉重。 “你做什么?” “我切开生物,研究它们的内部,例如肌肉、肌腱与神经分布,才能了解它们的身体是如何运作的。”卡罗仔细观察她的一举一动。“你听懂我说在什么了吗?” 怡卡脑中立刻浮现出上了插销的房间。那不是储藏室,而是笼子!她畏惧起来,伸手碰触眼前的石制品。她干瞪着洗涤槽,那底下有个桶,很明显是接血用的。“我明白,”她轻声回答,“可是,为什么非得切开它们呢?” “因为光从外表观看并不够。就像是想了解书中的内容,却没把书翻开。”卡罗坐在板凳上。“生物便如同书:书有纸张做的书页,在纸上印刷或是写上字母,然而,字母却传达不同的意义:生物有肌肉、器官,彼此却也往往不尽相同。昆虫的骨架在体外,但动物与人类的却在体内。” 她父亲眼睛发亮。 “所有的东西你都解剖过了吗,父亲?” “所有一切,女儿,真的是所有一切。”他碰触她的肩膀。“你不必害怕。那全是为了促进科学,造福人类。我从事研究,目的在于帮助他人。假设我理解骨骼构造,知道它们彼此如何连接,便有利于治疗骨折。” 怡卡同意他的话,但是光是想象就觉得很可怖。她眼前浮现出陆柏弥庄园,被宰杀的猪只挂在天花板垂下来的长钩上晃动——想象一下,她父亲用同样的方式肢解人类!她抬头望他。灯火让他更显魔性,她突然害怕起来,整个脸色发白。“我不知道……”她吃力地挤出回答。 卡罗看得出来她很不舒服,不过他决定狠下心测试到底:“你必须撑住。在这个节骨眼打退堂鼓,就完全没有意义了。”他站起来:“现在,我带你看看最底下一层。” 他伸出手,她却犹豫不决。 “怎么了?研究家可是无所畏惧的。” 怡卡望向阶梯,听见主轴嘎吱转动声。“下面是什么,父亲?” “没有会伤害你的东西,都是我的收藏。是我和父亲从事研究以来,所搜罗到的最佳陈列品与文物。”卡罗往阶梯走去。“让我看看你有多勇敢。”他发现她仍踌躇不决,于是背对着她又说:“证明给我看,你真的是我女儿!”然后,他一阶一阶消失在黑暗中。 怡卡深吸呼。 即使脚步沉重,她还是跟了上去。 才踏进第一个洞穴,小女孩就注意到浓烈的腐霉味。在最下层,刺鼻的乙醇味挥散不去,烟雾刺激肺部,让她咳个不停。 卡罗点亮挂在门边墙上的一盏灯,然后打开门锁:“你现在要看的东西没有什么好害怕的,女儿。”他再三提醒,话音中已不见平常那个让人喜爱的男子,反而像个严峻的教师,毫不体恤软弱的学生,随时敦促他们保持贞洁庄重。“以学者的好奇之眼仔细观看,察觉出其中的美感与独特,不要觉得恶心。唯有如此,你以后才有办法成就功业。” 他打开门,举高灯。灯光落在一套内窥镜设备上,晕染出神圣感,门后的空间隐现在黯淡光线中。柜子规则林立,延伸出好几米远,架上罗列着玻璃罐、玻璃盆与其他容器。而里面漂浮着…… 怡卡瞪视工整排列的恐怖身体器官大杂烩,有切除掉皮肤的指骨、手、手臂、上身、整个头盖骨。白骨、肌腱与肌肉、龇牙咧嘴的死者头颅、眼睛,一长排器官在液体里晃动。 怡卡体内仍属于小女孩的部分让她惊惧万分,不禁想放声尖叫;但是另一个基本上较坚强的部分,却命令她往前走一步,近距离观察四肢。她慢慢移动,走进房间里。 卡罗至此未发一语。“我很确定你绝对拥有我的好奇心、我对知识的欲望。”他轻声说。 他跟着她。她在一个小密封罐前停下脚步,瞪大眼看着里头被砍下的手掌。卡罗从架上拿下罐子,蹲到她身旁。“人类皮肤下就是长这个样子。人体的结构精致美妙,女儿。”他执起她的手,将她拉近罐边,轮流指着她和浸泡在乙醇里的标本,开始小心解释手的运作方式。 她仔细聆听,没有打断他的说明。她偶尔动动手指,观察肌腱与肌肉的运动,接着眼光再投向断掌比较。她集中精神,眉头紧锁。 她终于清清嗓子说:“我想我已经了解了。”她从他手中拿走罐子,放回架上。然后犹豫了一下。 她指指沿着走道排列的桶说:“接下来我想看这些。”桶里装的是人体。 “不,女儿,一步一步来。我们从这儿开始,一天完成一个玻璃罐,从手指再扩大到整个人体。别忘了我们还有语言课,学者大部分的书皆以拉丁文写成。”卡罗起身,把她推向出口,熄掉灯。标本再度被黑暗吞没。他摸摸她的头:“你非常勇敢,女儿。” 怡卡还是觉得很不舒服,同时又感受到一股旺盛的求知欲一再压抑住涌起的厌恶感。不过他们走上阶梯,摆脱今天这阴森悚然的空间时,她仍然松了一口气。 明天我要表现得好一点,她下定决心,明天我就不会再害怕了。 不过她心里还有其他疑问:“你从哪里弄来那么多尸体?” “女儿,那些叫标本。”卡罗更正她。“长久以来,墓园就是科学的丰富资源,不过这种事尽可能别让人知道比较好。人很迷信,女儿,他们无法理解别人为什么就是要做某些事情。因此我的生活非常低调,没人能干扰我。” “好的,父亲。”怡卡点点头,然后握住他的手。“那么,你曾经使用你的知识帮助过人吗?” “当然。我帮助过罹患败血症或折断手指,但不再相信魔法或咒语的人。还有不认为蟾蜍适用于除掉赘疣的人。”他做了个轻蔑的姿势。“那些头脑简单的人治疗疾病的方式真是不可靠。” 怡卡大笑,他也笑逐颜开。“下次,”她走上厨房,口气坚定地说,“希望我也在场。” “哪里你也要在场?”卡罗碰触旁边墙上的一块石头,斜面往上升起,完全合住后,看不出有任何迹象显示他们脚底下的秘密。 “你到森林里做研究的时候。”怡卡走向炉子,拿了水壶放在烧得通红的炉板上,想要泡杯药草茶。 卡罗抿了抿嘴:“我们等着瞧,女儿。我希望你先掌握好理论知识。依照你的速度,不需要花费太多时间。” 怡卡在胸前盘起双手:“我会更加努力。” 她把茶倒进壶里时陷入沉思,有件事萦绕在她心头好几天:“父亲,我觉得,我的名字不适合我。很多事情已经改变!我……我想成为像你一样的研究家。而且,我想……”她困难地吞咽了一下口水。 “报复。”他帮她说出口。他看着女儿,神情严肃。“你确定已经了解那代表什么意思了吗?” 烛火在怡卡眼底跳动,她想起从她身边被带走的母亲。一张脸浮现在她脑海,禁卫军那白大、残酷的嘴脸。“是的,父亲。”画面改变了。一瞬间,她看见敌人的头在大玻璃罐中漂动,头的切口整齐,双眼失明,嘴唇因为惊吓而大张。那景象让她打了个寒噤,却也炙燃着深深的满足感。 “席拉。”她喃喃低语。 “席拉。”卡罗复述一次,若有所思,眼光跟随茶壶袅袅升起的热汽,汽雾在飘向天花板途中逐渐消逝。事无偶然。很少有名字如此切合主人的际遇。“从现在起,那就是你的名字,女儿。” 她绽放笑颜,给自己倒了杯茶,然后小心翼翼地端着走上楼梯,打算到图书室去。她哼起母亲教唱的歌。 旋律不仅悦耳,也深深触动了卡罗的心。他看着女儿的身影,心生赞赏。“我会帮助你成为人中之凤。”他低语。 成为人中之凤,也成为死者之王。 第四章 <b>德国萨克森州莱比锡,十七点零一分。</b> 我看了看表。表也属于一种生命节拍器,无人能违抗。有些人故意忽略时间的存在,或去做美容手术,想阻碍时间的脚步,但效果不持久。节拍器只会为极少数人敲得比较缓慢,其中几个就出现在我的故事里。 我裸身下床,挂在墙上的大镜子映照出身影,格斗中受的伤已经痊愈,没有留下疤痕。肋骨还有点痛,早些时候,那样的踢打对我不会造成影响,或者至少也恢复得较快。但现在我不再年轻,身体每天如此告诉我,带点幸灾乐祸的口吻。虽然它也嘲笑了自己、欢呼自己的堕坏,但它完全无所谓。 暗红丝质衬衣滑下身体。很少有感觉能比拟真丝碰触皮肤的触感,除了一只清楚自己正在做什么的手。 厨房里贵得不像话的咖啡机正咕咕沸腾,一台能自动启动、清洁、供水的万能机器。我痛恨花心思张罗一切,想起以前还得自己磨咖啡豆的时期就浑身不舒服。真可怕。 我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竟然需要午睡!不过今晚又是个漫漫长夜,虽然这次不需要拿着霓虹灯管、订书机与其他辅具跟人干架。我还有其他工作,收入丰厚。但是网络格斗收益更惊人,还唤起我从其他地方无法得到的活力。就连世界上最强效的药剂也办不到。 即使如此,弄个“斗阵俱乐部”也不是最糟糕的想法,还可以跟怪胎秀与网络格斗划清界线。 我披上晨袍,倒了杯咖啡,打开电视,经过电话旁边时,顺手按下答录机播放键。 谭雅的留言不短,要跳到下一通留言才把话说完:“哈啰,海儿,这个星期有场新格斗,对抗的是阴户雷鸣。”她忍不住放声大笑,我也忍俊不禁。这些格斗者什么名字不好选,偏偏老是给自己起个糟糕的漫画丑名?“季风还躺在医院里,多处骨折,还有严重内伤,不过他会好起来。米勒很满意那最后一击,他要我转达。他汇给我们一万欧元的奖金。明星电视台的报道下个星期播出。你觉得这样可以吗?”她停了一下,好似在等机器给她回应。“其他事情我会发E-mail密件给你,就跟平常一样。祝你愉快,到时候见,别忘了要好好训练。Ciao。” 每次听到意大利文“Ciao”,我总要撇嘴皱眉,这次也不例外。那个词要出自意大利人之口,听起来才舒爽,因为他们发音标准,字正腔圆。但大多数德国人说起来就是装模作样得可怕,要酷不酷,佯装南欧风。可惜谭雅也是如此。 留言结束后,没有别人来打扰我的清净。今天的电视新闻都是些芝麻小事,我转到地方频道,新闻同样让我感到安心。没有令我烦心困扰的事。 喝完咖啡,吞了一片奶油土司后,我换上衣服。丝质衬衣隐在昂贵名牌的黑色长裤底下,裤子售价三百欧元。那是我应得的,我这辈子没穿过质地这么好的裤子。光是贴身的浅色羊驼毛衣,就价值其他人半年的伙食费,但我那受尽折磨的皮肤需要感官触觉的抚慰。我费了很大劲才弄到毛衣,因为一只南美羊驼一次只能剪下两百克的毛,出口数量受到严格限制。 设计师款的半统靴温暖我的双脚,纯喀什米尔毛裁制的黑色长大衣,彻底将我与街上路人区隔开来,即使许多人没察觉到。用别人无法立即看出其价格不菲的贵重品宠爱自己,是种独特的奢华。 在大衣下面,裤子的皮带上挂着我的配件,不戴上它,我是不会出门的。 我的视线落在许多有手写字的纸上,纸张散乱一桌。那是小女孩故事的第一章,内容我还挺满意,应该早点动手写的。我得将稿纸收在文件夹里,以免弄得乱七八糟。 我离开公寓,走下阶梯,前往火车站,搭车到市中心去。莱比锡是座迷人的城市,她的幽微与阴暗,秋冬时节散发出的独特氛围,深深吸引着我。 随处林立的哥特式建筑尤其有趣。一身黑的年轻人为这座城市增添一股难得的风采,他们唱颂死亡、毁灭、堕落与来世的歌曲,灵魂承受巨大的痛楚,却又渴望生命。我与他们之间的连结,就是那种矛盾感。 我很喜欢拦下这种人,问他或她,既然觉得死亡如此魅惑,倾尽生命着魔似的追逐,为什么不真正自杀呢?答案形形色色,有些寓意深远,有些狗屁不通。其中有个满脸涂白,眼上化着夸张烟熏妆的年轻男子瞪着我说,从来没人这样问过他。“那你自己呢?”他反问我,然后走开。 我怎么想的呢? 这问题我也无法给自己一个答复。我也渴望死亡,每一次都跟着我的病人死去一些,但我没办法完全跟随他们,也不被允许跟着他们去。 我为什么不自我了断? 为什么我让自己在格斗场上饱受摧残,难道只是为了再度体会我实际上不太留恋的生命触感? 都是因为那耽搁我的任务,还有上帝规定的不可自杀的戒律。我存在的讽刺之处在于:信仰虔诚的人乐见我死去,上帝却让我永世长存——如果我没有幸运地摔下楼梯、折断四肢,或者被电车辗过、五马分尸的话。 我走向步行街,沿路经过商店、旅馆以及购物拱廊的入口,购物拱廊在两德统一的转折期后纷纷进驻房屋与后院。这地区建筑的青年风格仍十分醒目,我不只一次驻足欣赏房屋正面的雕像与石像头。热红酒的酒香与板栗的甜味在周围飘散,唤醒记忆……大衣口袋响起一声轻微却急促的哔哔声,赶走我的回忆。PDA提醒我得准时了。我加快脚步,赶往梅菲斯特,没多久便抵达一家位于奥尔巴赫地下酒馆①上面的小小鸡尾酒吧。 “①梅菲斯特为歌德名著《浮士德》中的恶魔,奥尔巴赫地下酒馆(Auerbach'S Keller)是梅菲斯特带领浮士德展开旅程的第一站,也是出现在故事中的真实场景。” 我挑了可将外头拱廊尽收眼底的位置,拿出PDA,找出手写清单,上面只有四个名字。以前,曾经有二十七个名字。 “请问您要点什么?”身穿白衬衫、加背带黑长裤,有点年纪的服务生站在我旁边问。他叫理查,四十三岁,其实他应该知道我要点什么。我抬起头。 “喔,萨柯维兹女士。抱歉,我怎么会没认出您呢?金色之梦吗?”我点点头,他消失在吧台后面。 我望着名单: 〖莎拉·乌尔曼 七十三岁 亨德利·罗比兹 四十七岁 艾玛·卡可夫 二十五岁 艾莲娜·卡可夫 四岁〗 名字我已经会背了,却习惯反复拿出来看。清单一年只改变四次,也就是四个人过生日那时候。我在写上他们的新年纪时,心中总默默祝福他们有个开心的生日派对,永远长寿——纯粹是个人关心。 我将页面往下拉,屏幕上出现再也无法过生日的人名,有男有女,有小孩,还有德国名字、法国名字、塞尔维亚名字,其中还有个意大利人名。所有名字都被工整地涂掉,底下记载着个人诞生与亡殁之日。他们不知道自己与我有亲戚关系。 我还有一个习惯,就是用旭特林字体写字,那流动的线条非常优雅。而且有个优点,就算有人不小心瞥到我的清单,大部分人也看不懂。暂且不论正字法改革与外来字渗透,一般人根本不知道德语字形演变之大,有哥特草体、哥特体、古体字,还不止这些呢。 鸡尾酒送来了,理查另外还附赠一碟花生米。梅菲斯特值得造访,本地人和游客的数量差不多。我身后突然爆出一阵恶魔的笑声,有些客人被吓了一跳,不过我知道那是梅菲斯特出现在墙上的大镜子里,随后他马上消失不见了。 亨德利·罗比兹是我的问题儿童。他住在莱比锡,离火车站不远。我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但现在,我的思绪又被打断。 窗户前,有个年轻女子手里牵着一个小孩经过。两人看着橱窗里的商品,年轻妈妈常常蹲下来跟女儿解释一些东西。从穿着判断,她们不属于城里的有钱阶级,裤子、毛衣与外套或许是从廉价布店买来的。一想到有些便宜衣料可能有毒,我就觉得不舒服。虽不是所有便宜衣服都这样,但数量也够多了。我不快地赶走这念头。若要完成任务,最好保持冷静观察。艾玛与艾莲娜经常在这个时间走过拱廊,两个人都很漂亮,赏心悦目。她们不认识我,不过我了解她们许多事。 艾玛当初怀孕纯属意外,她目前自理生活,在大学读法律,已经进入第八学期,教授对她的评价不错,同学对她也是又嫉妒又羡慕。艾莲娜是早产儿,三十二周就出生了,仅有轻微的视力障碍,不过那可以治疗。艾玛每天到日间托儿所接艾莲娜,现在也刚把她接回来。艾莲娜在日间托儿所非常受到喜爱。在她这种年纪便具有罕见的运动员灵活身手与掌控身体的能力,使她格外引人注意。跟她母亲一模一样。 我看见她们两个在街角转弯,赶紧喝光杯里的鸡尾酒,放了一张纸钞在桌上,然后走出去。今天将发生在艾玛与艾莲娜身上的事情让我心神不宁,不过我将出现在现场。 母亲与女儿在拱廊里闲晃了一会儿,最后女儿失去兴趣了,两人才离开。她们突然转过身,朝我迎面而来。 我急忙闪到一旁,假装对香烟有兴趣。实际上我讨厌这东西,不仅很臭,而且烟会污染空间,几十年不散。即使抽烟者死去很久,尸骨无存,他屋里的墙壁、天花板,还是闻得到他生前的烟味。 艾莲娜蹦蹦跳跳经过我身边,艾玛走过时,我从橱窗上看见她不经意地瞥了我一眼。她认出我了吗?还是我靠近她们两人的次数太频繁? 不过她牵起女儿的手,继续前进,并没多花心思在我身上。为了安全起见,我等了一会儿才又跟上去。这时,我发现一个瘦高男子从拱廊第二个入口进来,跟着她们。 虽然他不在我的名单上,但我知道他是谁。伍伟·佛利克,三十一岁,艾莲娜的父亲,一个冷酷无情的混账东西,正在争取抚养权,不择手段地想把孩子夺回身边。不修边幅的外表让人想不到他竟收入稳定,而且存款丰厚。而艾玛却并非如此。 他完全不想隐藏自己的满腔怒气,而是让它清楚地表现在外。也许是艾玛没有按照约定的探视时间将孩子送过去。我很了解她的心情。佛利克一定又会将小女孩带到朋友的赌场,把她丢在机台前面玩赌钱游戏。只要年纪符合,我不反对这种休闲方式,但艾莲娜还太小,不适合玩打不死人的动画战争。 就像之前说过的,我关心名单上的人,面面俱到,甚至包括不只一次由我一手造成的苦涩终结。 今天我不会打扰艾玛与艾莲娜,但对佛利克就不一定了。我戴上太阳眼镜,拦住他的去路。 “不好意思,您可以告诉我浮士德街在哪里吗?”我的东欧口音模仿得惟妙惟肖。母亲与女儿多了个机会走远。 他看了我一眼,又望向我身后的母女两人。“不知道。”佛利克想离开,但我只是挡住他,一边在皮包里翻找东西。 “请您等等,我找一下地图。也许……” “您这是强人所难。”他大声喊叫,想把我推开。 如果在格斗场,我不用一秒就可把他打晕,他绝不会有时间感觉到痛。不过现在我人在拱廊,所以弃用暴力,却耍了个诡计:我尖叫一声倒下,不偏不倚地摔在旁边烟草店的商品上,撞翻货物,将之扯落在地。 店员马上出现在门口,忧心忡忡地看看我,然后又转向佛利克。“喂,年轻人,站住别动!”他一边叫一边指着他,同时蹲下来查看我的状况。“没事吧?” “我只是想知道现在几点。”我嘴里嘟哝着,擦掉唇上的血。跌下时,我故意让木头打倒自己,伤口没大碍,却很有戏剧效果。 路人停了下来,其中两个挡住他,显然是要这个恶人好好解释。 佛利克双眉紧皱。“我没有碰这位女士。”他想说明事实,但效果不佳。 店员轻轻擦拭我唇上的血,抓住我手臂,扶我起身。“要我报警吗?” “不用了,”我婉拒了他,“这位先生也许不是故意的。” “不管是否故意,”他盯着被捣毁的货品,“我都有损失。”他打量佛利克,眼光挑衅。“报警或许不算最糟的决定。” 我吸吸鼻子,从佛利克旁边偷瞥一眼拱廊出口,艾玛与艾莲娜已经不见踪影,摆脱了这个父亲。 “不,不需要报警,我愿意赔偿损失。”佛利克语气忿忿,同时瞪着我,想激我分摊金额,不过那是他一厢情愿。他是流氓。“要多少?” 店员看看散落一地的货物说:“那好,至少要四百欧元,”他直视佛利克,“我也收金融卡。” “太好了。”他嗤之以鼻地嘲讽了一下,然后脚步沉重地走进店里。 “谢谢您。”我低声向店员道谢,一跛一跛地走开。一出了他们视线,离开那区的建筑,我便恢复正常走路,立刻跟上艾玛与艾莲娜。 我很喜欢待在她们附近。不管她们愿不愿意,我都属于她们的家庭,知道上哪儿找她们。今天是星期四,她们习惯这天出门散散步,休息休息,然后买个贝果吃。 我没花多长时间就发现她们约在我前方十米处逛橱窗,我在书里也会提到这点。 顺带提一下:今晚换班后,我将继续写书。那时候应该已经五点,但我仍然清醒,甚至亢奋。我需要这种能量,才能往下写故事。 艾莲娜与艾玛正打算回家,从步行街走回火车站。最后我们三人站在同一个月台,当然彼此间隔了几米。不见佛利克的踪影,否则这次可能会在火车上遇见他。 在车厢中,我的视线越过前面那个人的报纸上方,悄悄观察着母亲与女儿。小女孩长得真快,而我还是每个星期至少看见她一次!艾莲娜比手画脚讲着话,艾玛开怀大乐。我也不禁微笑,跟着她们开心。 我脑海里萦绕不去的可能得杀死她的念头,使得这幸福时光晦暗失色。我常扪心自问,真狠得下心杀死一个小女孩吗?像泰亚一样无辜的小女孩?如果对象是成人还比较简单一点。毕竟在我插手之前,他们已经历过人生。 这种事情做了也没人会感激你,但我还是得做,除了我之外,没有人做得来。 艾莲娜与艾玛在李布克内特街下车,我跟在后头,留心她们有没有安全到家。等她们消失在漫画店旁的大门后,我才卸下今天的责任。 我觉得自己像个只能秘密看顾小羊的牧羊人。莎拉·乌尔曼、亨德利·罗比兹、艾玛·卡可夫、艾莲娜·卡可夫。虽然他们出自同一家族,彼此却不认识。艾玛很小就送人收养,原生家族没人知道她仍活着,否则乌尔曼夫人也不会独自住在偌大的房子里,而是应该收容孙女与曾孙女共享天伦。 我对待任务非常严谨。我的牧群分散在莱比锡各地,增加了工作的难度,不过以前的牧群更大,散布全欧洲。 四楼的灯亮起,小家庭的人已经到家了。我抬起头,看着房屋老旧的正面。有道阴影在窗边晃动,蜡烛也点亮了。小女孩也许会喝杯热可可,吃点自制小饼干,饼干香味四溢。母女俩会聊聊橱窗里的东西,再讨论一下愿望清单,看会儿电视,之后艾玛带女儿上床睡觉。我对她们的生活了若指掌,即使我不允许自己真正成为其中一分子。 我沿着街道快步走向莫里兹堡,我今晚在那里有工作。莫里兹堡的拱顶大厅“活动厅”有场特别活动,工业乐队“我”的演唱会,铁定人满为患。我在保安公司工作,晚一点得在门口站岗,与同事一起检查来客。 我到达莫里兹堡的小边门。莫里兹堡具有古老碉堡的拱顶结构,空间宽大,不规则延伸,有数百年历史,设置有咖啡厅、酒吧与演奏厅。我喜爱这地方。 “你好,希雅。”马可跟我打了声招呼。他是个满脸痘疤的秃头巨汉,我的直属上司,正站在门边吸烟。 “你好,老大。”我向他点点头。“你不是想戒烟吗?” “是啊,”他吸入一口毒烟,“我想啊。” 我走过他身边,拍拍他的肩:“那么在癌症搞死你之前继续加油吧。” 他扮了个鬼脸,让我联想到里的捕鲸人魁魁格。他当然知道威胁自己的是什么,不过就像所有的老烟枪一样,他也无所谓。 我不清楚死神对马可打什么主意。偶尔我有种感觉,死神就在他附近徘徊,之后却又消失,暗中埋伏等待。 我打开门,停下脚步,眼神恳切地告诫他说:“说真的,老大,戒烟吧,否则你会毁在那东西上。”我捉住他的目光,紧盯着他。“我可是非常认真的。”我补了一句,声音低沉。他立刻熄灭烟头。 “‘现在、马上’总比‘也许、某时’好。”他这样评论自己的行为,不过看得出来,他也被自己的话吓了一跳。 我对他微笑:“很好,老大。我会注意你有没有保持下去。” 不消半个小时,我和三个同事就站在门口开始进行检查。我的喀什米尔大衣已经换成强韧的黑色皮夹克,干架时不容易被损坏。不过皮夹克的价格并不亚于大衣。 入口前挤了人,全想进入哥特太古圣地现场体验音乐,不过里头并没有太多空间。 我的眼睛受过训练,大多不需要看对方的脸,就能辨认出谁带了武器,谁又没有。肢体语言泄漏的讯息比我们以为的多得多。我精准地揪出目标,彻底搜查。这些年轻人没人抱怨被女人搜身。 我今晚又收获丰富。一把格斗刀藏在长筒靴里——不是什么高明的藏匿处。我将禁止带入场的武器递给马可,没好气地严词训斥站在面前的年轻人:“你带刀干吗?”然后我整个人呆住,说不出话来。 这个十八岁青年的容貌特征显著,让我想起已被遗忘的遥远青春时光。曾经璀璨美好的青春,充满清新印象,甚至是浪漫狂热的爱。 有个理论主张:世上某处有张脸长得与自己一模一样。我不知道这个理论是否也适用于跨越时空。只是,眼前这张脸证明了理论的正确性。 我咽了一下口水,望着对方深棕色的双眸,寻找——唉,寻找什么呢?也许是一丝讶异的闪光、认出我的眼神,或者一个不是大自然在开我玩笑的信息,而是真有轮回那回事。 “你……” 他往后退。“那只是为了防纳粹用的。如果他们在演唱会结束后要干架的话。”他真的被吓到了。“通常我会寄放在置物处。” 我现在应该说些话。规则很清楚:若想偷带武器入场,必须下令对方离开。但我尚未从惊愕、喜悦与悸动中恢复过来。我竭力克制自己不可举起手摸对方的脸颊,感受他脸上的温度。 “你的名字是?”话语如糖浆从我嘴里温柔地流泻而出,但似乎掉落地面,没有到达他身上。我知道自己只是低声轻语。“你的名字是?”我大声重复问题。 他露出紧张的神情。“为什么问?我惹麻烦了吗?” 身后的人群发出牢骚,他们只想赶快进场。 马可挤向前来。“可以这么说。你的刀让你无法入场,年轻人。”他推了推他的胸膛。“入场券上的商业条款注明得清清楚楚。” “可是现在刀在你手上啊。”他想辩解。恐惧、绝望与无意义的反抗等等表情——那绝不是单纯的相似。他一定是双胞胎兄弟!我越来越困惑,记忆与现实交织混淆,形成纷乱的漩涡,吸走我的清晰思绪,撕裂我。 “不要闹事,老兄。”马可友善却坚定地说,语气隐含着威胁。“希雅,带他出去。” 我的心与理智脱离,仿佛有另外一个人附在我的身体上。我往旁边让了一步,揪住年轻人的皮夹克衣领,把他往前拉,从入口推进大厅。“凡事总有例外。”我声音嘶哑,在马可抓住他轰出去前,将他推入人群里。 排队的人群中响起口哨声,也有人鼓掌欢呼,我不知道他们是讥笑还是赞美。我机械式地继续检查。 “这是干什么?”马可低声问我,他真的火了。 “那个人没恶意,只是有点没头脑。”我没看着他,蹲下来检查一个女孩,拍摸她的脚。“他丢了刀子,那会给他一个教训。” 马可没再多说,反正也来不及了。不过我确定等会儿休息时少不了听他一顿训话。 我一边平复混乱激动的情绪,一边应付不断拥进的客人。我的手指行动迅速,但队伍似乎没有往前移动的样子。有只手放在我肩上,粗暴地撕裂我的思绪。“马可要你休息半小时,呼吸点新鲜空气。”接班的同事米雪儿通知我。 我恍恍惚惚地在中庭的椅子坐下,手肘抵在膝盖上直发愣。记忆如浪潮卷吞我,让我浑然忘记现实。我听到、看到、闻到、感受到的,都是早已抛诸脑后的遥远一切。 该死的年轻人!他搞得我心乱如麻,只因为他让我想起某个死去已久的人。 身后有沉重的脚步声朝我接近,马可出现在眼前,在我对面落座。“你怎么了?生病了吗?” 我摇摇头。黑发辫像松软的长画笔在皮夹克上挥动。“没有,我很好,老大。” 马可审视我的脸:“如果你问我,我会说你看起来累得像条狗,希雅。” 疲累是错误的概念。难道被人看出我的真实年龄了?我大限将至,所以最好赶快完成写作?无论如何,我一定要完成书,虽然还不知道写完后要拿来做什么。或许我能够成功将隐藏在深处等待浮出表面的啃啮我的感受——例如席拉的故事——轻松跃然纸上。不过,接下来呢? “也许你说的没错,”我对他微笑,“人到了三十七岁比较容易疲倦。” 他摸着烟,点燃一根:“你想早点下班吗?米雪儿可以代你的班,我问过她了。” 我左手抽走他嘴里的烟,丢在地上,用靴底踩熄。他没有抗议,很好,那表示他仍想戒烟。“不用了,老大。我休息三十分钟后,又将是你门前的最佳保安。” 马可皱起眉头:“事实上你的休息时间已经结束了,希雅。”他站起身,蹒跚走回门口。“再给你十分钟,之后我希望看见你人在前面。” 我抬起手看表,顿时错愕不已。我竟然已在中庭待了三十多分钟,而完全没注意到时间流逝。 该死的年轻人。 我起身,打算回到工作岗位,却见一位男子向这边走来。他的一身全白行头在一群黑色哥特狂热者之中格外显眼,不像便宜地方买来的。他的身材修长,白色大衣剪裁合身,手脚全穿戴上深夜般漆黑的皮革。灰发、脸颊与颈部的皮肤泄漏出他年事已高,我估计约有六十岁。 有些比他年轻的人看起来虚弱无力,做什么事都让人想帮一把。但这位男子姿态挺拔,步履自负,俨如君主。他的一举一动柔韧灵活,令人无法忽视。 我不是唯一注意到新访客的人,许多女性哥特迷纷纷转过身来。他有种吸引人的气质,而我熟悉这种气质! 更多的回忆从我灵魂最深处的角落涌现,与其他记忆掺和在一起。我第一个反应是拔脚逃开,即使我知道那毫无意义。如果他能在莱比锡找到我,还有哪里找不到?那是他的特殊专长。重点是,这么多年后,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我右手移到背后的夹克底下,握住武器。 那人逐渐接近,朝我走来,现在我认出对方是谁了,清楚看出他早不止六十岁。他置身年轻人群中,显得突兀怪异。 我看见一双蓝中带紫的眼睛。已经毋庸置疑了,我没有疯,理智也没因为刚刚遇见那年轻男子而迷乱,我看见了幽灵。虽然我认识的男子要比他年轻许多。 他停在我面前,面无表情地低声说:“我珍爱的妹妹。” 我胃里一阵恶寒,身体中央冻成一团,舌头像死了似的躺在嘴里,动也动不了,什么话也答不出来,只能瞪着那张熟悉却已老化的脸庞。遥远的过往追上了我。 “看着我,”他轻声要求,“我是血亲,其他人全被崛起者、浮滓与地洞爬出来的烂败类杀了。” 我喘不过气,仿佛被他奇特的双眼迷惑,完全不知所措。他想杀死我吗?对抗他将是一场硬仗,我无法预知后果。老哥擅长使刀,迅疾快捷。不对,他喜欢从暗处攻击,如果现身人群了,那绝对是正在酝酿比一刀致命更糟糕的事。 他看着我,脸上露出掺杂着轻蔑与欢喜的典型微笑。他仍清楚我的弱点。“你的处境很不安全,希雅。”他左手指摸摸下巴上修短的山羊胡,心情愉快。“这么多年来,难道真的没有我们这种人来找你吗?” 马可注意到我们。“没问题吧,希雅?”他向我呼喊,听得出声音里的担忧,我知道他马上会过来捍卫我。我终于抖落身体的僵硬,做了个手势,表示一切没问题。虽说未必如此,但我希望能阻止老哥在众人面前拿刀将他砍成两半,或者赤手空拳撕碎他。 “许多人在找我,但在他们发现我之前,已经先被我收拾掉了。”我纠正他,语气冷漠。“你应该很了解我,马瑞克。” “那些人不是我派来的,希雅。”他迅速向我保证。 “我才不相信你。”虽然对他这种生物来说如今时局艰困,但他仍不失体面。“你每一个呼吸都在说谎,”我顶回去,“不过,我还是希望你有一点能说真话:血亲都死了吗?犹大之裔最大、最强的联盟?我希望你据实回答!” “全是因为你才分崩离析,妹妹。”他责备我。“关于你命运的问题造成我们分裂,削弱了团结一致的力量。” 我突然大笑,又响又亮。“团结一致?你们只有在贪图权力这件事上一致。权力与长生不死。” 他恶狠狠地瞪着我:“你知道不是那样的。” “你始终不承认,老哥,就像被夺走最心爱之物的小孩一样。血亲,”我朝他走近一步,“只是一堆自私自利男女的组合。不论现在有没有我,你们早晚会自相残杀。” 马瑞克往后退。“随便你怎么说,希雅,总之家族崩毁都是你的错。”他执拗坚持。“如今没人承认伊斯加略的权威,战争开打了。犹大之裔变成了狂野的狼!” “你别诬蔑动物。”我打断他的话。“你来此有何贵干?” 他的手伸进口袋,我整个人僵硬警戒,难不成就要来场打斗?“我们在耗弱彼此而让那些巫皮恶有机可趁。一开始还镇得住他们,但事后却发现我们之中有人内神通外鬼,泄漏了许多内部秘密。” 我立刻想到卡季克。血族会对于他违反纪律的事始终宽宏大量,但他回报的方式,却是加入战争打自己人。刹那间,我眼前浮现犹大之裔接二连三成为敌人的牺牲品的场景。这样的光景应该能够让我深感满足,然而我却一点兴趣也没有。 “我们勇敢抗战。”他右手从口袋里伸出来,想摸我的脸颊,但是我凶狠的眼光足以让他打退堂鼓。“然而过去几十年,我们失去版图。而今日你和我,是仅存的犹大之裔。” “这样很好。”我的回答冷酷无情。 “我不这么认为。”他坚定地看着我。“我不是来惩罚你的,我怎样也不会伤害你。”马瑞克顿了一下,打量中庭的后石墙,然后又望着那群哥特迷。“现在的年轻人,我始终搞不懂他们在干什么。你竟可以跟这种人来往?” “废话少说。” “我到莱比锡来,是要给你个提议。” “你怎么找到我的?” 他咧嘴一笑,邪恶透顶。如果撒旦具有人类形体,绝对就是这种表情。“花了好几条人命,我才掌握到所有讯息。不过,你也了解人命对我来说有多不值钱。” “但你自己某部分仍跟人脱离不了干系。”我朝他点点头。“你也老了,非常老。看来你的研究没带来成果。” 他愠怒地发出声响,最后歇于一声叹息。“虽然药中含太多砷、太多铅,难以下咽,但我还活着,那就是成功。倒是几十年岁月没有在你身上留下痕迹。你吃了什么?” 我摇头:“秘密,老哥,你永远不会知道。” “等着瞧,希雅。”他望向马可。“我想,你同事会要你回到工作岗位上去,因此我尽快说明提议,而我现在就要答案。”他吸了一口气。“跟我回去。接受我求婚,让我成为你丈夫。没有你,我的生命毫无意义,而且现在我需要有人携手并肩——我珍爱的女子。” 我眉毛一扬——现在我成了女王。 他避开我的眼光。 那番话真把我吓了一跳。我原以为他是来威胁我,要我滚出欧洲永远消失,是来污辱我的,没料到他却希望我待在他身边。他对我的爱说不定真的很深,但他也高估了自己,极度高估了。这一点却是没有变。他怎么会认为我已忘记他曾经对我做过的事了? 我在胸前盘起双手。“你现在就要我给答复吗,马瑞克?”然后毫不犹豫地说:“不。” “妹妹!”他着实惊慌失措,声音比自己预料的还响,引得哥特迷往我们这边看。“好好考虑一下!我可以提供你从未拥有过的一切。” “我什么也不想拥有。我喜欢自己过日子的方式,而且与你不同的是,”我侧过身,“我还会活很久。你已经笼罩在死亡的腐臭中,老哥。因此你才会在这里:你想把我的秘密弄到手。”我纵声长笑。“你很容易被看透。” 马瑞克咬牙切齿:“你误会我了,我没你想的那样自私。” “你一个人搞不定,所以才来找我。你白跑一趟莱比锡了,老哥。” “我们等着瞧吧。”他语意暧昧,然后打量参加演唱会的人。“今晚有什么演出?” “你不会有兴趣的。” 马瑞克嘴角上扬。“这是你的世界,如果我在里头走动走动,或许更能了解你的想法。看着吧,看我能否在现代音乐中有所收获。”他的手又往大衣里抓着。 我顿时浑身僵硬,手已经放到匕首上。 马瑞克微微一笑,动作夸张地抽出钱包。“我会好好欣赏演唱会,至少没有枉费这趟旅程。”他脸上仍挂着微笑,经过我身旁,走向大厅入口,无视售票处大排长龙的人,也没把我同事放在眼里,直接丢张大钞在桌上,就这么走进场。没人想要阻拦他。他的白色服饰与涌出门口的气态干冰融为一体,消失无踪。 我很清楚自己还握着武器。该跟进去,在人工烟雾中取他性命吗?如此一来,或许就能一次解决问题。不过,我也确定自己会失败。谁知道他还打什么主意! “米雪儿,你可以接我的班吗?”她点点头。 我匆忙动身,远远离开莫里兹堡与老哥,心里很清楚或许无法这么快、这么简单就摆脱他。 他从不会满意于“不”字。 第五章 两年时光流逝,但席拉自从搬来跟父亲同住后,几乎没有察觉韶光荏苒。虽然只能在卡罗的陪伴下离开磨坊,机会也十分稀罕,她却不怀念过去的生活。不过,她偶尔会偷溜到阳台上,用望远镜观察周遭环境,尤其是村子。就算真思及往日,也只私底下唱母亲以前教她的曲子,随旋律起舞。 席拉喜欢成天跟随父亲待在图书室或实验室里。卡罗常寻她开心说,她就像块干海绵吸水似的吸收词典、大开本古书与科学图书的内容。 即使是练习拳击或操使匕首,她也表现出色。卡罗曾提及,有朝一日将出现大师测试她的身手。席拉以晦暗却醒目的色彩描绘陌生人的形象,渴望与他相遇,又担心无法通过考验。 虽然父亲的生活圈已是她希望拥有的一切,但有时仍不禁会问自己:倘若像其他小孩一般住在村里,也结交了朋友,会是什么光景。因此,卡罗治疗上门求医的患者的时间,对她来说是愉悦的调剂。他们常送来鸡、蔬菜与自家种的水果、面粉与谷物等做为医疗费。“如此以往,我们当然不会富有,”卡罗有次对她眨眨眼说,“却也无须担心仓库缺粮。” 这一夜,从梁纳村来了四名男子,另有一名女子带着女儿前来。他们患有一般疾病,有人咳嗽,也有人关节痛,其中一个脚上伤口严重发炎,溃疡化脓且发臭。 席拉在厨房仔细看卡罗处理伤口,牢记他每个技巧。即使如此,她仍注意到一旁人的表情。虽然父亲医术纯熟,她觉得他们仍畏惧他。一直以来始终如此。她在旁协助时,他们也对她心怀畏惧。 她将卡罗清洗化脓伤口的水端到外面,那女子跟女儿蹲在阶梯上等待治疗。女孩的年纪跟席拉相近。席拉突然心生一计。 “你们好。”席拉客气地问候对方,顺手倒掉碗里的水。“再等一下就好了。我父亲已经切开伤口,处理掉化脓,包扎好后就轮到你们。”她对女孩微笑:“我是席拉。” 女孩有点不安,望向母亲,母亲点点头鼓励她。“我叫玛策拉,”她回答,“我母亲切到手了,她很怕血中毒。” “我父亲治疗她时,要不要跟我一起看点书?”席拉热切提出建议。 玛策拉两脚来回蹭着:“我不认识字。” “我也有图画书。而且,我可以念书给你听。”她急忙想让玛策拉安心,这样她才可能留下来。“你喜欢神话故事吗?” “我……我知道一点,但是不多。”玛策拉好奇地含笑看着她。 “太好了!在这里等一下,我去图书室拿一些书来。”席拉欣喜若狂。然而错误却发生了——湿掉的袖子滑走,席拉的胎记暴露出来。 玛策拉愣住了,母亲则是立刻抓住她的手,硬生生拉过来。她在女儿耳边细语,女孩两眼瞪着席拉。完全不需要解释,眼神已道尽一切。 席拉又感受到那股熟悉的失落感。被人信以为真的邪恶眼神与胎记毁了她的所有。 她情绪低落地走回磨坊,继续帮助父亲治疗病人。她一定要请卡罗去掉那火红的胎痕,这缺陷绝对要彻底除掉! 卡罗治疗完后送走那对母女,关上门,转过身,看出席拉情绪低沉。“你怎么闷闷不乐?” 她摆摆手:“没什么事,父亲。” “每当你露出能让身边最悲伤的人变得开心的表情,即表示有什么重要的事。”他反驳道,把她拥入怀里。“发生什么事了?” “老样子。她们看见了我的胎记。”席拉叹口气,“你可以除掉它吗,父亲?别人都认为那是恶魔的标志。” “胡扯。不一定要去掉胎记,”他温柔地说,抚摸她的黑发,“忘掉愚憨之人说的话吧。” “可是。不只是这里的人,以前在古鲁萨就有人这么想了。”她感觉到脖子缩了起来。“拜托,父亲,我只是希望……” “我明白你想要什么,女儿。”他放开她,直接拿起背包走到门口。“来,我带你到森林,有处可以采集到特殊药草的地方。”他示意她过来。“你没听过这种药草。而我知道,你最喜欢发现新事物。” 席拉努力挤出微笑。她很清楚他想借此次临时起意的出游鼓舞她。父亲爱她。而且,他相信她能如他一般学富五车,机灵聪颖。“没有什么比这更重要。”她低语自言。然后抓起暖和的大围巾披在肩上,跟在卡罗后面走了出去。 途中,卡罗像往常一样要席拉解释一遍他在治疗过程中展现给她看的技巧。 突然间他停下脚步。席拉抬头看他,发现他脸上的神情紧张、专注。她从没见过他这样。“父亲,怎么了?” “在这里等着,保持安静,不要乱动,”卡罗放低音量,“我马上回来。”他离开两人沿路走来的小径,很快消失在逐渐浓密的树林里。 席拉蹙起眉,陷入沉思。父亲又出现偶尔会有的奇特举止,虽然那不像猛然爆怒或瞬间冷酷般吓人,却令她惶惶不安。 席拉坐在一截倒下的树上,倾听林子里的动静。杉球果噼啪作响,微风在林间低语。四下虫儿唧唧夜鸣,席拉也轻声哼起自己最爱的旋律,歌词在脑中掠过。忽然传来山羊咩咩的叫声,打断了她的旋律。动物似乎离她不远。 叫声听起来像是陷入了险境! 席拉没有多想,折起围巾放在树上,给父亲留下记号,巾角指向她前往的方向。然后她提脚就走,赶去救山羊。 她越深入林子,苔藓地表就越发崎岖多石。一路上没踉跄绊脚跌下去,要归功于反应灵敏。 咩咩声越来越迫切、越来越大声。 “我来了。”她呼唤着,眼前的地面出现一道裂缝,羊叫声从底下传来,并伴随着大山猫的呼噜声! 席拉的处境顿时变得危险。她小心匍匐到裂缝边,往下窥看。山羊被卡在三步深的窄缝中,大山猫从容优雅地踩着垂倾的树干往下跳,缓慢却强硬。 席拉迅速捡起一些石头,拿起一块丢向大山猫,打到它柔软的侧腹。大山猫呼啸一声,倏地转过头来。“走开!”席拉大叫,又抛出第二颗石头。 大山猫躲开攻击,蜷缩身子,随后再次咆哮威胁。 “滚开,离我远一点!”席拉一边大喊着,一边击出第三块石头。她瞄准头部,却打偏了。眼见大山猫灵活地登上斜坡,席拉赶紧四下寻找武器,情急之下折断身边一棵腐树的粗枝,双手紧握,大力挥打。大山猫一跳上裂缝边,席拉立即叫嚷:“你赶不走我。”然后勇敢地步步击进。 枝干打在大山猫右耳前的太阳穴,痛得它哀嚎不绝,勃然大怒,脚爪搐然前抓,在席拉腿上刮出又深又长的爪痕。她尖声惨叫,生平首次感受到此种痛楚,不过她并未就此退缩,反而再次出击,打中它的鼻子。大山猫紧紧依附地面。席拉勇气大增,往前跨出一部,挥舞—— 转眼间,他们脚下踩的土石松落,她跟大山猫一起滚下裂缝斜坡。 大山猫的爪子无情抓耙,在她手臂上留下深深伤痕。但是两方才掉落洞底,席拉即刻跳起,全力击打野兽。大山猫立刻迅速逃走。 席拉咬紧牙根站起来,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但没有掉落。她的衣服脏成一片,又是血、又是泥巴,伤口灼痛。但是,她赢了。 感觉真捧! 她一瘸一瘸慢慢走向被卡住的山羊,抬起它,帮助它逃脱。 “你在那边干什么?”一道影子遮住她。她想抬头往上看,但那人已经跳下到她身边。 席拉看见一张被阳光晒黑的少年脸庞,以前她早就透过望远镜看到过这张脸好几次。他来自普立柏村,是个牧童。“我救了你的山羊。”她努力忍住,不流露出痛苦表情。 他打量着她。“你掉下去了吗?” 她直起身,抓住上方的树桠。“我帮它赶走一只大山猫。”她骄傲地说。 他两眼大睁,刚开始是一副要嘲笑她的表情,但她手脚上的伤口与地面的痕迹显示她没说谎。 “你受伤了!我看看。”席拉还没来得及阻止,他已经发现那个胎记,双眼惊视着她,“你一定是磨坊那个小女孩。”他推论说。 “对,”席拉觉得他不害怕自己,于是心中燃起一丝希望,“我的名字叫席拉。” “我是吉悟瑞。”他自我介绍,“谢谢你救了我的羊。” 她抓住友善伸过来的手,紧紧握住,立刻喜欢上了他。他的眼睛清澈明亮,本人比望远镜中好看多了。她又生起希望,或许这次能够交到朋友。 吉悟瑞对着她笑:“你真是个奇特的女孩。这个时间你一个人在森林里做什么?” “父亲与我在寻找治病的药草。”她回说。“有时候我们还得拯救山羊。” 他闻声大笑,不过马上又严肃正色。“就算如此,你也不应该待在外面,附近有个巫皮恶出没。”即使伤口疼痛,席拉的好奇心仍被挑起:“什么样的巫皮恶?” 吉悟瑞的棕色眸子看着她的脖颈,又看看晃动的十字架,她下意识地伸手握住它,只要一兴奋,她就会这样。 “这个巫皮恶一口咬死受害者,在他们身上刻下三个X。距离这里不到半天路程的一处庄园里,发现了十二个男女,血全被吸光,一滴也不剩!”吉悟瑞压低声音,“他很可能也潜伏在这里,你的血会把他引过来。” 她发现他故意夸大,想让她害怕。“那我一定砍断他的头,把他给烧了。”她一脸调皮地笑,不过却因疼痛而面部扭曲,手抚摸着臂上的伤口。 “你等等,我们把伤口洗洗。”他拿起腰带上的水壶。“至少让我帮你这个忙,勇敢的席拉,否则我不知道该怎么补偿你。” “你也补偿不了。”顶上响起如雷声响。 两个人吓了一大跳,没人注意到卡罗走近。他双手叉腰,高矗在上像一只随时俯冲而至的猛禽。“收拾你的东西,赶快滚!”他的音调怒气冲天。 “很抱歉,先生!”吉悟瑞即刻放开席拉的手,快速抓住山羊的角,在身后硬拖着,走到比较平坦的地方。 卡罗滑到女儿身边,蹲在她面前检查伤口。“大山猫。”他火冒三丈,“你竟为了山羊对抗大山猫?我不是叫你待在刚离开的地方等着吗?” 席拉点点头,眼泪再也止不住。她不希望父亲对她生气,抽抽搭搭想为自己辩护。 “安静,女儿。” 卡罗抱起她,穿过森林回到磨坊,帮她脱衣治疗伤口。“现在起,你只能待在磨坊,除非我认为你可以再跟我外出。”他告诉她。“我必须能相信你才行。” 席拉抖个不停:“可是山羊……” “只是一只山羊,席拉。只是一只山羊啊!大山猫很可能杀死你。该照顾羊的是那个没用的牧童,他才得因羊而死,不是你。” “我很抱歉,父亲。”她低声说,双手环住他。 “你是该抱歉。”他帮她盖好毯子,抱上床。“不准再发生这种事了,你要记取教训。”两人一起做了晚祷后,卡罗在她手臂绷带上吻了一下:“睡吧,伤口会痊愈的。”然后道了晚安。 席拉呜咽着,试着忽略伤口的灼痛。不过她后来想起了别的事情,忘了疼痛。一双灿烂的棕眸,一抹亲切、开放的微笑。 过了好久,她才沉入梦乡。 <b>德国萨克森州莱比锡,凌晨四点三十分</b> 次日清晨,席拉在门前发现了一束鲜花,她知道那是谁送的:吉悟瑞。 那天起,牧童经常在门槛前或窗台上放小礼物,有时候是鲜花,有时候是块特别可口的乳酪或熏肉。由于席拉不被准许离开磨坊,只要他确定卡罗不在,白天有空就会过来,在狭长的窗前跟她聊天。她发现吉悟瑞的理解力非常高。 我失神望着窗外,夜幕已笼罩莱比锡。我不禁想到躺在床上的情侣,其中有多少对睡前起过争执,为男人不倒垃圾、女人一定要买的新衣裳而吵架? 他们明白自己有多幸福吗? “两个小孩之间,产生了一段深刻的友谊,”我继续写道,“应该会持续许多年。” “这段时间内你对巫皮恶了解了多少?”晚餐时,卡罗在厨房里站在女儿身边问道,一边看着她吃面包喝牛奶。 这个被他从乏味的女仆生活中拯救出来的小女孩,如今已成长为一位博学之人,有能力与大学教授相抗衡。 然而,她不仅越来越有智慧,身体也起了变化,衣服底下的乳房开始发育,长成一位少女;脸庞也不见了婴儿肥,越发清瘦。如今的她与母亲相似得惊人。 “只有从历史故事中学到的,”席拉说,“巫皮恶是迷信者的畸形产物。”以前她曾相信巫皮恶真是夜晚的造物,就像那晚浓雾中,土耳其士兵遭袭受害。但是她逐渐认为他们应该是遇上猛兽,也许是患有狂犬病的狼,由于机缘巧合,为了不让自己被抓走而奋起反抗。 卡罗扬起眉毛:“我不是交代你,要你好好融会贯通吗?” “我照做了,父亲,但是我找不到科学证据支持他们确实存在。多数学者认为巫皮恶与其他不死人都是迷信者脑中的幻觉。一位鄂图曼法官也持相同看法,我在一本薄书上看到过他呈给苏丹的报告,提到此地区未开化居民的恐怖故事。”席拉喝下最后一口牛奶,擦掉嘴边一圈牛奶印子。 “那不是答案,女儿。” 席拉错愕地看着父亲。他想要什么?“相信我,父亲,我已经彻底理解,就如你所希望的。不过,对科学家来讲他们并不重要。那只是迷信。”她拿起面包。“对我没有用。” “是吗?没有用?那是你从书上学来的吗?你居然不理会自己的亲身经历,女儿?”卡罗的音调变了,亲切与友善也从脸上消失。黑暗再度浮现在他脸上,席拉已见过许多次。 “不是,”席拉结结巴巴,讶异于他的激动,“不是,我……” 他看着她的眼睛:“你由于新知而丧失信仰,并不表示巫皮恶就不存在。来,女儿,今天我要教你谁是人类最强劲的敌手。眼见为凭。”然后默默转身,走了出去。 磨坊前已经停好马车。看来这趟出游早已计划好,不是席拉原先以为的临时起意。 “来吧,小孤儿,”卡罗跳上驾驶座,伸手拿鞭子,一边催促她,“我们来帮村民驱逐祸害。” 席拉一上车,车轮随即转动。 “巫皮恶,”离开森林后,卡罗开口解释,“随处可见,而且种类形形色色。在没有见识的人眼中,有一些巫皮恶可能就像无害的动物或是雾中的一道光。但是,相信我,有许多巫皮恶非常危险。” “因为他们会吸干人类的血?” “那是其中一点。有些宛如影子不可捉摸,甚至能玩弄火焰,那类巫皮恶尤其危险。我们一般称他们为潜影鬼。” 席拉听得入迷,没想到自己竟没听说过这类型的巫皮恶。另一方面,她也从图画当中获悉,几乎每个村庄都被认为受到不同种类的巫皮恶迫害。她自行归纳那是说书者的想象力所致,不过,也许那些故事内容的确奠基于一个真实的核心? “所以有活的影子吗?” “他们活着的时候就是邪恶之人,死后从魔鬼变成潜影鬼,看起来就像影子,女儿,不过就像你我一样,他们也是有血有肉的。因此,我们科学家也可以研究他们,不管对方叫巫皮恶还是吸血鬼,都无所谓。” 席拉明白那是个挑战,她必须证明自己求知若渴。“那么,每个村子各有自己的巫皮恶一事是真的吗?” 卡罗点点头。“他们的共同之处在于嗜血、害怕阳光,不过有各自的行为模式与能力。有一种叫墓若泥,像女巫一样会联合起来;逆客死会在人群中散播鼠疫或霍乱之类的疾病,我认为他们算是最坏的一群,幸好数量在变少,因为人类认清他们的危险性,已经强力猎捕,从鼠疫己不复见便可得知;而躺压客会制造梦境,好的坏的都有;威胁气则会诅咒人,他们希望的话,还能控制天气。” “为什么这些没有记载在你给我看的书里?”席拉颈背一阵发麻。 “没有记载在西方学者的书中,因为他们不知道巫皮恶的存在。如果你再仔细、彻底一点,就会去研究其他文献。大部分的巫皮恶记载被保存在东方典籍中。”卡罗看见梁纳村出现在不远处,于是勒住缰绳停下马。“我们把马车停在这里,否则会在村子里引起骚动。” 席拉想起了某件事:“吉悟瑞提到有关巫皮恶一口咬死受害者,然后留下记号,三个X。那是什么意思呢?” “吉悟瑞。”卡罗哼了一声。“你以为一个头脑简单的牧童能懂多少伟大的科学之谜?”他从车顶拿下一只灯笼和一把磨得锐利的铁锹,背起塞得鼓鼓的背包。“准备好了吗,席拉?”他递给她一盏灯与一把斧头。不过星光璀璨,光亮足够,最后没点灯。 “准备好做什么?”席拉收下东西。 “挖出巫皮恶,他为害村民多日,吃光粮食,残杀家畜,甚至不怕攻击人类。”他脸上表情严峻。“我让你看看要怎么找到他。杀死他后,再把遗体拿来研究。” 席拉咽了一下口水:“打开坟墓时,心里应该有什么打算?他是哪种巫皮恶?” “今天找的是一般的巫皮恶。如果对手很强悍,我不会找你一起来。时机未到。”卡罗跳下车,打开车厢,拿出一只木箱后走开。“不过,我们要先观察其他东西。” 他们离开马车,走向村子外围。 “走在阴暗处,跟着我。”他命令道,屈身疾行,无论如何不可被人发现。 席拉了解他为何如此隐密,因为别人认为他是个罕见的学者,治疗过男女老少,赢得一些迟疑的称赞;但他们也觉得他是个怪人,会在森林里伏击猎物,做一些令人费解之事。他们的理解力有限,未受教化。人对于不了解的事情,很容易产生误解。 两人接近村子中心,那里有一口井,上面覆盖着一块大木盖,用一道锁扣住。 “村民担心巫皮恶在水里下毒。”卡罗低声解释,还打了个手势,要女儿停下来。“若看见有人接近,轻声吹口哨警告我。”他卸下装备,但仍带着木箱,然后走到井边。 席拉看着他拿长型工具打开井锁,把盖子移开一点,放进一条一端绑着长颈玻璃瓶的绳子。过了一会儿又拉起绳子,把水倒进三个固定在木箱里的小管子。之后,他找出一个装着黑色液体的细长容器,倒进井里。 “那是治疗村里疾病的药剂。”他回到躲在阴暗处的她身边,解释刚才的举动。“这样一来,所有人都能喝到。放药剂的时候不需要有观众,尤其别人很可能误解我刚刚的行为。虽然我用浓缩药剂改善村子的水质,而非下毒,但我这样说,他们未必会相信。”他说得很小声,然后指向左边。 “来,还有其他事情要做。”他收拾装备,走了开去。 他们走向墓园墙边。 “巫皮恶若发现我们的计划,会不会变个模样逃走?”席拉把斧头扛在肩上,注意不让灯笼发出咔吱声。她从未想过书中写的巫皮恶一事竟然是真的,也没听说过逆客死、墓若泥与其他巫皮恶的名字。 “我不会平白挑个星期六让你第一次见识巫皮恶,星期六是崇敬基督之母的日子,因此有不少巫皮恶就像会被阳光照到似的,不得不躺在坟墓里。这一天比较容易逮到他们。”卡罗抵达有三步高的墓园围墙,背着袋子毫不费力就爬了上去。“那些自称巫皮恶猎人的人已经到过此处,但似乎放弃搜索了。”他悄声说,伸出手要帮女儿,但她已经凭一己之力登上墙头,蹲踞在他身边。“好身手。” 他笔直坐在墙上,观察整个墓地,宛如统帅对着战场。十字架与墓碑成排并列,墓园简朴,看得出来遗族并没有什么钱。“你可以告诉我一般如何辨别巫皮恶的栖息地吗?” 席拉迅速扫了几眼,便了解村民也想要搜索此类生物。“他们在三座可疑的坟上撒下石灰或许想留下巫皮恶的足迹,找出他们的栖息地。”她压低声音说。“可是,我没看见翻掘的土,”她集中精神回忆在书中读到的片段,那些她在此之前视为迷信的内容,“也没看见坟上方有光,那是种记号。”席拉深深吸了一口夜晚潮湿的空气。“有股醋的味道。” “继续,”卡罗指向前方,“醋可能有哪些含意,女儿?” 她努力思索,四下察看。“那儿有个被掘开的坟墓,就在玫瑰丛后方!”她引起父亲注意。“他们把烧开的醋水倒进巫皮恶的栖息地,消灭他吗?” “观察力不错。”卡罗跳下去,把袋子搬下来,从中拿出皮围裙。“但他们可能找错坟墓了。此外,醋也起不了作用。”他眯起眼,轻声低笑。“很好,至少比较没有死亡与腐臭味,不过醋水对他们的影响仅止于此。”他穿上围裙,然后系紧。席拉站在他身边,也做好准备。 “如果我在书中读到的信息确实无误,那么有两种方法可以消灭巫皮恶:砍头和烧毁。” “完全正确,女儿。”卡罗低头跑向撒上石灰的坟墓,从近处观察。“没有,他不在这里。”他很肯定。“看见木头十字架上的死亡日期了吗?” 她点头。 “这些人已经死太久了,不会变成不死人。”他举起右手,指着玫瑰丛后的坟墓。“他或许躺在那里。村民找到了正确的坟墓,却行事潦草。” 越接近被挖开的坟墓,醋味越重。 卡罗和席拉看见一具像是简陋箱子的棺木,棺木曾被铁链封锁住,不过铁链已经弯曲且被扯断,完全丧失了作用,像个装饰品一样躺在凑合着用的木板上。 “他们以为把他消灭了,甚至没立上十字架镇住。愚蠢的农夫。”卡罗低声指责,把绳索的一端丢进土里,另一端系在坚固的墓碑基座上,然后滑进洞内,落在棺盖上。低沉空洞的咕咚声响起。 席拉吃了一惊。标本早已吓不倒她,对死者也是司空见惯,但是面对一个被神话与真实故事赋予强大力量的不死人,又是另一回事了。以前不相信那些还比较安心一点。 “拿着斧头下到我这边来,女儿。”卡罗看见她迟疑不决,于是提醒道:“心里要想:科学家不知恐惧。” 她慢慢踩着墓地边,找地方让自己滑下去。顷刻间,右脚底土石松落,她掉进墓里,重重摔下去—— ——一只脚踩破了木材! 席拉惊骇万分,急忙抬脚,却一个重心不稳,整个撞在棺木上。 这一撞,把原本残破不堪的木材又撞破多处。 席拉从一处宽缝中认出一张血肉模糊的女人脸,一只瞪大的眼睛仿佛若有所思地呆望着她,眼里微血管爆裂,眼白完全不见。紧接着,她听见一声怒吼,连续的激烈捶击打得棺盖震个不停。 女人的脸扭曲着向前顶,头啪啦撞在木材上。一块碎片插入她鼻子旁的皮肤,但不死人似乎没感觉到痛。 席拉迅速向上弹起,气喘吁吁。坑洞的宽度刚好容身,她紧握斧头,准备出击。 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肩,将她往后拉。 “离开那里。”卡罗出口训斥,想挤到前面保护她,但是席拉不让他抓住。他正要高声怒骂时,棺木的前三分之一处顿时爆裂,大大小小的碎片如子弹一般在空中咻咻作响。席拉与父亲都被打中。 混乱中,从棺木洞口爬出一个年轻女子,身上穿着一件血迹斑斑的白衬衣。衣服被醋水浸湿变得透明,胸部清晰可见,私密处一团阴影。她嘴巴大张,牙齿强韧尖锐,像猛兽的牙,毫不犹豫地攻向席拉。 席拉拿斧头挥砍,斩断对方右手两根指头,血从指根飞溅至她胸前。席拉的头上吃了一记,整个人被往后抛到墓壁上,昏昏沉沉地往下滑。 卡罗及时推开女儿,一掌制住巫皮恶的喉咙将之往上提,使劲向后掷到棺木前端,现在连棺木底端也咔嚓断裂了。巫皮恶发出刺耳尖叫,指甲猛抓他的脚,不过被厚厚的靴皮挡住。 卡罗猛地抬起右脚压住狂怒怪物的脖子,用力踩她的下巴。巫皮恶的动作松缓下来。 “斧头。”他向席拉叫喊,气喘如牛。她振作精神把武器递过去。卡罗移开脚,举起斧头作势要砍。 巫皮恶挺起上半身,卡罗一滑向后倒。她像个泼妇一直尖叫,紧紧抓住他拿着斧头的手。“我一定让你死,男爵!”她叫声沙哑,另一只手向他的头劈去。 卡罗虽然向后倒,却处变不惊,左手取出背后腰带上的匕首,刀锋闪闪发亮,飕飕画个半圆,刺向她的脖子。 席拉看见她的喉咙被割开,喷出了更多的血。父亲在她下巴上又补了一脚,嘎喳一声,巫皮恶的头往后一仰,只靠着细细的肌腱和脊椎与身体相连。 卡罗拿刀再刺至椎骨,她的头颅在与身体分开后掉落,紧绷的张力也随着死去的躯体消失。 尸体猛地扑在卡罗身上。他冷眼旁观暗红色血从断颈处涌出,溢流过围裙。然后他推开尸体,再次站起来。“该死的东西。”讲完后,他转头看女儿:“你受伤了吗?” “没有,”她小声回答,头里隆隆作响,目光焦点仍然有点模糊,“她只是打了我。” “那就好。”他松了一口气,搬起尸体,大力推上坟墓边。“把她的头跟手指捡起来。我们必须加快动作,赶紧离开这里,村里很可能有人听到声音了。” 席拉找到头,抓起死者散发醋昧的潮湿金发,连同手指一起放入背包,然后拉着绳索爬上地面,一下子就站在他身边。她盯着挂在他肩上的尸体,他另用一条皮带把背包绑在肚子上。 席拉获得了巫皮恶故事的确凿铁证,而且是亲眼所见!那邪恶、那魔鬼幻化成形,祸害人间。但她不觉得害怕,也没有厌恶感,而是像研究者、像科学家一般思考。“不用让村民视我们为解救者、庆祝一番吗?”她委婉地问,一边收拾带来的工具。 “不可以让人知道是我们做的,否则只要巫皮恶袭击,他们就会上门求助。他们应该靠自己完成工作,或付钱请高手来解决。”他低声说,然后回到刚刚爬墙的地方。 席拉很钦佩父亲。他爬上墙壁,仿佛只是踏上一层阶梯。 他坐在墙顶观察周遭,看看有没有人出现在门口。虽然不见人影,他们仍然迅速赶到马车边。 卡罗打开车厢,将死掉的巫皮恶置于摊在车厢地板的帆布上,席拉将装有头颅与手指的背包放在旁边,两人随后急驰回磨坊。 席拉回头看是否有人出现,不过看来是没有惊动任何人。她转回头时,想起一件事:“她为什么叫你男爵,父亲?” “她没有。” 她意识到他声音里饱含威吓的弦外之音。“可是我听到她……” 卡罗挥舞鞭子,故意打得劈啪作响。“别忘了你的头可是被重重一击。她骂我烂杂种,你搞混了。” 席拉没有追问,她明白自己不应该再问。不过卡罗无法阻止她的思绪流动。男爵,她揣测着,为什么是男爵? 他们回到磨坊,将那个生物搬进二楼的实验室。卡罗将尸体放在石桌上,席拉把头置于相邻的桌上。两人的围裙从上到下沾满黏稠的血迹。 卡罗指示她站到石桌另一边,那儿摆设了解剖用的刀子、锯子、椎凿与其他工具。“你是非常勇敢的女孩,席拉。”他发自肺腑地说,温暖的棕眸慈爱地看着她。那是她熟悉且喜爱的父亲。“你英勇无惧地通过了至今为止最严峻的考验。即使是成年男子,面对这种境况也可能昏厥,你却冷静应战。我真的以你为傲。” 她颔首,脸部微红。夸奖让她欢喜上了天。 卡罗知道自己的话让她开心。“接下来,就来看看巫皮恶与一般死者有何不同,是否能辨认出他们的特征。”他划破死者衬衣,脱掉衣服。“让我看看你学了什么。” “我很乐意,父亲。”席拉把梯凳移近石桌好方便工作,然后挑了一把锐利的刀,就要开始解剖。 卡罗啧了一声,显露谴责之意。“先检查上半身,找找有没有咬痕,也许她受到过其他巫皮恶的攻击。” 席拉发现肌肤上有两个小孔:“在这里,父亲,乳头下方。” “这便能说明她是如何被感染的了,不是被下咒或类似之事,而是受到了侵袭。这种状况很常见。”卡罗摇摇头。“丢人现眼。” 席拉小心地切开胸腔最表层皮肤,在父亲密切注视下,分开表皮与底下的脂肪组织。使用锐利的刀子不需要花太多力气,就算是个小女孩也能完成工作。然而,进行到明显隆起的小腹时,她的手臂与肩膀已经不知不觉沉重起来。 “做得很好。”卡罗做了个手势要她停手,解救了她。他在石桌的排水槽下放了只桶,桌面的血槽中已经积聚了大量红色液体。他拔开软木塞,血就像浓缩果汁流进桶里。“你看见了吗?” “比一般的血液还浓稠。”席拉立刻回答,然后站起来,让酸痛的手臂自然垂下,走到洗手盆边清洁双手。 “那是她自己的血。多数巫皮恶的血会在血管中产生变化,比人血还要浓稠,而且不会流动。”卡罗指着女人散发光泽的红色肌肉。“我们来检查她最近吸了多少无辜者的血以增强能量。”他翻开肚皮,摊出里面的组织,动作纯熟。“像个酒囊般鼓胀。女儿,”他唤了一声,“过来看看!” 席拉走回桌旁,甩干洗净的手指。虽然逐渐疲累不堪,她仍旧觉得一切非常刺激迷人。 死者的肠胃肿胀,卡罗轻轻一按,就像个柔软的酒囊摇晃起来。巫皮恶身上散发的恶臭,宛如被太阳曝晒的腐坏的烂肉。“至少有两桶。”他估计,“她一定为害村子甚重。”他撤掉排水槽下方的桶,换上一只更大的,希望分离巫皮恶的纯血与其他排出物。 他取出内脏,切下肺与心并列放好。“我想,”卡罗仔细检查过腹部后说,“这个可怜的女子怀孕了,被巫皮恶杀死时受的孕。”没花多少时间,他就取出尚未成形的小胎儿。 席拉好奇地打量着那小东西,不觉得厌恶或是恶心。不过,背脊仍起了一阵冷颤,往四肢扩散。她无法解释,尤其是经历过最近几个小时之后。为何看见未成形的胎儿竟让她身体颤动? “她会把小孩生下来吗,父亲?” “我不清楚。巫皮恶让女子受孕这种事屡见不鲜,至于这孩子有没有可能生下,我无法回答你。”他用清水把胎儿洗干净。“看起来这胎儿尚未死亡。谁知道他将来会长成什么样子,又是一个巫皮恶的奥秘。”卡罗看见女儿虽然激动亢奋,却也拼命克制住不打哈欠。“啊,夜晚来要她的权利了?去休息吧。为你母亲与这位可怜女子的灵魂祈祷。明天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再继续吧。” “我很愿意。”席拉感激地点点头,同时也遗憾地离开实验室。她爬下梯凳,绕过石桌,父亲在她额上印了个吻。“晚安,父亲。” “做个好梦吧。”他微笑着看她离开房间。“真是不可思议的小孩。”他出神地说,然后眼睛又转回胎儿身上。 下一次大会可有事情讨论了。 第六章 席拉坐在图书室地上,背倚着书架,身边摊了一片探讨血液特性的各类书籍,除了人血之外,还包括动物。 她针对巫皮恶血液做了许多实验,结果令人失望。她把圣水与血混合在一起,可什么事也没发生。把血滴在耶稣受难十字架、《圣经》或圣饼上,也不见丝毫反应。或许并非所有的巫皮恶都会受宗教象征牵制。或者问题在于,她只能研究血,而不是用这种方式来研究狂怒的巫皮恶? 让席拉困惑的是,拆下来的尖牙日渐变黄,标本即使放在保存液里也清楚可见衰变的痕迹。她排除自己技术不纯熟的因素。将死者变成巫皮恶的超自然力量,是否在对象毁灭后仍继续发挥作用,转而对抗自己之前的宿主? 此外,关于超自然力量可能的真面目,席拉也尚未发展出满意的理论。不过,父亲似乎了然于心。他这个虔诚男子胸有成竹,认为巫皮恶是魔鬼所造。她在土耳其总督的书上读到过,许多人也持相同观点,也就是说,撒旦潜入尸体内使死人复生。不过席拉认为那太不科学。为什么光是砍掉头,巫皮恶便能永不复生?难道说,那是邪恶的根基? 必须做新的研究才行,希望能活捉下一个巫皮恶。她的目光扫过书封,又望向天花板。如果能在巫皮恶的身体被劈裂之前先观察研究一下,该有多好啊! 席拉回过神来。之前从超自然切入毫无所获,她现在着了魔似的转而从科学角度解释巫皮恶的血无法流动之因。 她翻阅马塞罗·马皮菲斯的作品,陷入沉思,他记录了肝、脾、肺、大脑皮层、肾、淋巴结与其他器官在显微镜下的系统研究结果。然而在引人入胜的分析中,找不到与血液相关的启发性评论。 接着她拿起安东尼·凡·李文赫的新著作查阅,终于找到一些东西。那是李文赫向伦敦皇家学院做的显微镜观察报告。卡罗认识皇家学会的一个成员,对方持续为他送来最新的研究。她快速浏览报告副本。李文赫提到血液中的一种红色小圆片,并揣测它的功用。那位皇家学会成员在最后的页面上评注:“满纸荒唐言!”她颇不以为然。 她振作精神,不让思绪飘散,继续寻找血液凝结的相关细节。一无所获后,她改变想法,逆向思考:不凝结。 “水蛭。”她喃喃自语,抬起头看着窗户。她完全沉溺在书本中,没注意到已日薄西山。“当然!”席拉气自己怎么没早点发现那明显的事实:水蛭咬过的伤口同样无法马上愈合,只要水蛭仍粘附在皮肤上,伤口就不会好。它是否分泌了某种能够稀释血液的物质? 席拉喜形于色。她找到了一个大秘密,非常高兴能够再进行新的研究。她要解剖水蛭,仔仔细细在显微镜下观察它的唾液,与巫皮恶的唾液或至少牙垢做比较。幸运的话,在可预见的未来或许又会出现一个巫皮恶,届时就能摘取新鲜样本了。 她站起来,一本一本把书放回架上。图书室尤其重视秩序,否则她与父亲很快就会漫无头绪。 一道男人的影子晃过书架走到底端。 “父亲?”席拉开心地转过头,“父亲,我有件事要告诉你。”她手里拿着一大本书,目光穿越两旁分门别类摆放图书的狭隘走道,看见一个人的轮廓,以跟她同样的速度移动着。“我想了一下巫皮恶的事。” 那道剪影没有发出声音,始终保持同样的速度。 席拉眉头紧锁,觉得很奇怪。若有人走过,木地板一般会发出轻微声响,但是现在只有她这边有声音。父亲那头毫无动静。 席拉停下脚步,手伸到背后放在匕首上,然后慢慢迈出步子。再走几步就将到达书架尽头,两人将会正面对峙。席拉不觉得恐惧,她懂得使刀。父亲可能又在搞鬼逗她,或是想要测试她。 还差半步就走完书架了,她一个跳跃,放声大笑,表示她可没被吓倒。她眼前站着的是—— ——一团黑。 与她正面对峙的生物看起来像个被黑色淋身的男人,就连眼睛也没遗漏。 “你是谁?”她脱口而出。 人影大吼一声,向席拉逼近一步,缓缓举起发着磷光的黑手。 席拉往后退,急中生智将书砸了过去,挡掉第一波攻击。同一时间,她的匕首猛地向前刺去。 刀刺进柔软的目标,席拉抽出刀,血跟着喷溅到地板上。 她因此稍微分散了注意力,身体被趁隙击中一拳,整个人抛向空中,撞到身后的书架。图集、字典与厚重书籍如雨般纷纷落在她身上,其中一本正中头部,砸得她眼冒金星。 黑影蹲下,像青蛙一样四肢着地,舔干地上的血,而后爆出一声咆哮,跳向窗户,一跃上了窗台。 席拉挣扎着站立,想寻找黑影,却已不见其踪迹。她蹒跚走到攻击者留下血迹的地方。 不见了。 是巫皮恶!父亲怎么称呼这类巫皮恶?——潜影鬼。席拉举高匕首,上面沾着封蜡般的暗红色血迹。她马上忘了惊吓与疼痛,心想:收拾这一团混乱后,有东西可以检验了。 她边整理书,边纳闷:为何潜影鬼不继续攻击?这么强大的巫皮恶出现在磨坊里的目的是什么? 席拉从梦中惊醒。 月光穿过窗户,在磨坊的石头地板上落出明亮的矩形。墙上的计时仪显示已经凌晨一点。 “太晚了。”她从床上跳起来,拿下挂钩上的披风。前一天卡罗跟她整日待在森林里采集药草。她攀上通向阳台的阶梯前,先调整好腰间的匕首。 她差点错过那颗彗星,前晚它已在夜空中微弱闪烁。如果知道注意事项,就算是在眼花缭乱的星空中,要找到彗星的踪迹也是易如反掌的。 她推开出口的门,走入清夜,空气中飘散着新鲜、潮湿的花香与草香,芬芳宜人,驱走实验室里有时候会刺激肌肤与肺的腐蚀气味。虽然她在实验室里调配的东西是以严谨的科学为基础的,但她仍开玩笑地称实验室为“女巫厨房”。 席拉调整好望远镜的方向,寻找大熊星座左边的那颗小行星。 一道黑影忽然掠过镜头,她吓得差点叫出声。抽出刀,才看清楚是只猫头鹰夜行飞翔。 席拉深吸一口气,怕自己又遇上还在附近徘徊的潜影鬼。 卡罗听说她受巫到皮恶的攻击时,反应出乎意料地平淡。虽然他担忧她是否被碰伤了,但得知无恙后,似乎就不再关心此事。“他闯进这里或许只是想躲避追猎。” “为什么偏偏是我们家呢?而且你说有谁能追捕巫皮恶?你不也说过,那是最危险的巫皮恶吗?” “他们的确是,女儿。但我不相信这种类型会对你造成危险。” “难道你不想……” “我当然希望能抓住他。”那是他针对这件事情说的最后一句话。席拉不知道他是否真会行动,她始终觉得他的行为很诡异。也许父亲早已预料到这次攻击?或者这又是一次测验? 风车翼的嘎吱声中突然混杂进一声清响的马嘶,随后传来马具碰撞声。她仔细倾听。难道是白马偷溜出来了?她走到阳台另一边,低头往下望。 磨坊四周停了十二辆马车! 那不是附近家境较好的人家驾驶的一般单驾马车,而是备有两匹甚至四匹马的真正华丽马车。驾驶座上有车夫,有两人的、也有三人的,全部安静不动等待着。马儿也一样有耐心,顶多马蹄刨刨草或是晃动一下。没人注意到好奇的小女孩。 看见突如其来的光景,席拉内心五味杂陈,又是惊讶,又是不快,还有担忧。看起来不像是突袭行动。 她一开始无法解释为何父亲没有知会她有客人来。因为我不应该知道,后来她给了自己这个答案,然后赶紧爬下梯子。迫切的求知欲驱使她往前冲。 书房与厨房里没有陌生人的踪影,于是她将耳朵贴在通向粮仓的门上。门后传来模糊轻微的声响,引诱人偷偷溜进去。 席拉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如果被人发现,一定会惹得卡罗不高兴。 但另一方面…… 她把门打开一道缝,明亮的光线射入昏暗的厨房。光线来自粮仓二楼,还有人说话的声音。 粮仓她没来过几次,但也没发现上面有什么不寻常。那些拥有高贵马车的男子与女士,究竟在上头做什么? 席拉蹑手蹑脚穿越门缝,跑到后面白马的休憩处,再从沟槽爬过饲料口进到储藏干草的夹层,隐身在支撑楼上的柱子的阴影中。 席拉紧挨着墙礅,然后吃了一惊。 粮仓已经改头换面!她怎么想得到屋顶下竟有这么大的空间,只有童话中描述的舞厅才能比拟,而王宫贵族在此用餐,杯觥交错,同欢庆祝? 衣着华丽奇特的男女分坐在一张大长桌两旁,每边六位。桌首一位男子正襟危坐,背对着席拉。在场每位人士都富贵逼人,手上与颈部的首饰灼灼闪光,有几位的穿着甚至不比国王逊色,就连平常身上一色朴素服饰的父亲,与来宾相较之下虽然较为保守,她却也几乎认不出来。 席拉被一位黑衣女士吸引,她的肩膀与低领处光辉夺目,本来以为是小镜片,后来才认出是钻石!一定有好几百颗!钻石赋予那位女士脱俗的光彩,举手投足之间映射出新的亮光。 能与这件衣服争艳的,是件以黑线绣满绝美图案的浅灰男士礼服,黑线延伸之处缀饰着指甲大小的暗红色红宝石,宛如红琥珀——却也令人联想到艺术感十足的血滴。纹饰与宝石让席拉久久无法移开视线,注视越久,越觉得那黑线仿佛会动,使得礼服像条餍足的蛇,舒适地缠绕在主人的身上。 不论在场人士偏好何种服饰风格,所有人一律戴着引人注目的昂贵假发。有些用金线绑起白色鬈发,拢出漂亮的形状;有些头发甚至全以银线替代。假发上处处是闪耀的宝石与饰针,极致奢华。然而即使豪华富丽,假发看起来也毫不荒谬,反而更衬托出主人的高贵。 长桌上摊开着图书、手稿与羊皮纸,大家讨论热烈。间或有一位女士或男子拿出一本书,翻阅内容后加入辩论。 席拉听懂某些片段,足以判断谈话内容与研究有关,有许多关于药剂与酊剂的混合状态的知识。 于是她明白了自己见证了一场学者集会,某种志同道合者的圈子。这也解释了为什么父亲没带她来,因为她还太小,学识尚且粗浅。 只是尚且粗浅。 “亲爱的血亲,”坐在桌首的披着白丝披风的男子站起身,“时间过得飞快,我们有些人回家路途遥远,所以在此做个结束吧。”过了一会儿,四周嗡嗡的谈话声才停止。“今晚报告的研究结果虽令人振奋,然而亲爱的血亲,却也不过如此罢了。这次仍没有突破性的进展,即使卡季克男爵,”他往一位男士那看了一眼,对方身穿棕色长礼服,绣满金绿两色的刺绣,“有一些值得观察的发现。” “我们所有人都一样,伊斯加略。”底下低声插话的是位穿着红白色衣服的女士,有一半的人哄堂大笑。席拉仔细打量她,觉得她浑身充满魅力又令人敬畏,年纪约四十开外,一身长袍富丽奢华。她唇边露出一抹嘲讽的微笑,脸上酒窝醉人。卡季克原本半起身,正欲打躬,听到她的话,嘴角一撇又坐了下来。 席拉听到白丝披风男子的名字相当惊讶,伊斯加略。他似乎是聚会的首脑。但偏偏拿这个名字来尊称他,真是很不寻常。那是上帝之子的背叛者之名啊!不过,她又想起父亲谈到犹大时总是充满敬佩,而且不只一次提及过。 “我好像听到一丝嫉妒,梅杜诺娃女爵?”伊斯加略语气尖锐。 “不,绝对没有。我们全都经历过光辉的时刻,卡季克至少达到了同样水准。”她慈爱地对他笑了笑。“不过,依个人浅见,并无特别值得注意之处。如果这是场赛跑,我会说他最后一个抵达终点,而我们其他人已经进入下一场比赛了。”她取出一把白折扇,啪地一声迅速打开。“请原谅我打断您的话,伊斯加略。”轻缓摇扇,姿态优越凌人,挑衅意味浓厚。席拉完全被她折服。 她的冷淡鄙视让伊斯加略怒气难抑,不过他继续说道:“我们将持续关注这个领域,这领域以前并未受到应有的重视。”然后环视席间每一张脸,“那么,其他血亲是否还有新的侵袭事件要讨论?” “我为我辖区里两个受到骚扰的村民,赶走以磨人为乐的躺压客。”一位女士说,基本上她应该比折扇女爵年轻。“我追踪他们许久,在其为祸更深之前将其消灭。可惜对不死人的研究没有进一步突破,否则我会加入刚才的报告里。” 伊斯加略躬身向前拿起墨水与羽毛笔,打算写下附注。“所以我们可以说,最近十个月并没有发生重大事故,只有一般状况。”他盯着纸张许久后吐出这句话。“对于此次血族会,我感到非常满意。”他看见有人举手。 “伊利兹男爵?” “请您见谅,我有事想提出来讨论,这件事或许事关紧要。有个潜影鬼闯入我的房子,我怀疑那并非意外。”卡罗又看着卡季克:“我希望给您一个机会说明,男爵。您现在是否有话要说?” 气氛紧绷,卡季克不禁轻咳了一阵:“那可能……呃,一定是我的潜影鬼。” “那是您上次聚会前抓到的潜影鬼?”卡罗咆哮,“您不是应该早就杀死他了吗?” 卡季克无视卡罗的谴责,望向伊斯加略。“在我准备进行研究时,他从我这里逃走了。我觉得很遗憾。不过,请您斟酌我因此达成了什么结果!我让他活得比原有寿命还久。” “所以您在家里养了一个潜影鬼?”梅杜诺娃做了注解,“多可爱啊!您难道开了养殖场,卡季克?”这一次,血亲几乎全哑然失笑,嘲讽取乐,只有卡罗的怒气未消。 “我以为所有人协议过不可饲养潜影鬼做为研究之用,因为他们最具危险性!” 卡季克恶狠狠地瞪着他:“不过他们很适合我的研究,也因此,我们才能提早知道是否发现了他们的秘密。我已经让他存活四个多月,那可是他平均寿命的两倍。” “而他却把延长的寿命拿来入侵我家,置我的学徒于险境。”卡罗回瞪卡季克。“她虽然是位勇敢的年轻女子,把他打得落荒而逃。不过如果发生意外,此时血亲们也大有可能发现了我为女儿哀恸服丧。” “可是……” “安静,男爵!”伊斯加略打断他的辩白,“伊利兹说的没错。您绝对不可再拿潜影鬼做实验。”他拿羽毛笔管指着卡季克。“我给您一个星期歼灭他。若完成了任务,即能免除罪责,否则我将开放狩猎,而您,卡季克男爵,将面临严重后果。” 被训诫的男爵左手举在心脏前,深深鞠了一躬,一副卑躬屈膝的样子,卡罗鄙夷地哼了一声。 伊斯加略将笔放回桌上。“倘若没有其他发言,我便结束这一阶段的珍贵会议。”现场没人有所表示,伊斯加略满意地点点头,把手伸向假发。“那么,我们一起追念让我们得以存在的男子,请起立,以这位受到基督徒迫害的真正虔信者为荣,”他站起身,“终有一天,他的圣洁作为将会获得应有奖赏。” 男子与女士们,包括卡罗在内,跟着他起身,将手指放在自己的头饰上。 “让我们郑重宣誓,千秋万世缅怀他。”伊斯加略举起假发,露出的红色短发汗涔涔地贴在脑袋上。 血亲们纷纷跟进,更多红发显露闪耀,深浅不一,从古铜、艳红到红金色都有。 席拉看向父亲,认出他暗红色的浓密鬈发。她始终困惑不已。入住磨坊多年来,至多看过二十次卡罗没戴假发的样貌,而且他只在盛夏才不会久戴。 “加略人犹大,人类救世主,被祝福者与被误解者。”桌首男子如祈祷般念起。 “千秋万世以他为荣。”男女闭上眼睛,齐声颂赞。 “我们明白您的伟大,加略人犹大,我们承袭您的遗传,您因此永世长存;并如您所愿,治疗人类、拯救世人。” “我们将行您的智慧,”血亲们呐呐低语,“我们立誓保证。” 伊斯加略同样紧闭眼睛,全体成员沉默不语。席拉连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过了一阵子,十二个人才同时睁开眼睛,在伊斯加略的指示下戴上假发。“我在此宣布此次血族会落幕。根据永世长存、原初的大会传统,我们三个月后再会。我期待各位新的研究结果。” 与会者起立,阖上书,窸窸窣窣收好文件,先后走向阶梯。 “哟,这么仓促,别人会以为他生命将尽似的。”梅杜诺娃女爵声音虽不大,但也没多费神压低,脸掩在白扇后笑着。她没有动作,一旁的书籍摊散着。 伊斯加略走过她身边,看也不看一眼,只是说:“您对我健康的关怀令我万分感动,亲爱的女爵。”语气蓄意不兴波纹,却能清楚地听见她的话在他身上激起的涟漪。“不过,我向您保证,我绝对活得比您长久。” “那么伊斯加略,您自己必须尽快取得成果了。就我所知,您年纪比我大上好几轮。”她缓缓摇扇,故意强调。 席拉屏住呼吸,她觉得伊斯加略随时会转过身痛扁她,他的眼睛简直要喷出怒火。然而他继续前进,示意一位男爵跟着,然后离开房间。那位男爵赶紧收拾书籍,向大家点了个头,急忙跟了出去。席拉也差不多该回房了。她等了个好时机滑下柱子,赶回磨坊,匆匆忙忙跑上阶梯,回到房间。她有预感卡罗很快会过来看看,所以她和衣躺在床上,用棉被把全身紧紧盖住。 那番有关潜影鬼年龄的话语有什么意义?伊斯加略如此迫切,究竟想取得什么成果?他想玩什么把戏?一堆问题在她脑中喧闹,但却无法不露痕迹地询问父亲! 没多久,父亲的影子果然落在她身上。从脚步声判断,他不是一个人进来的。父亲的手温柔地触摸她的额头,她假装喃喃呓语,好让父亲相信她真的睡着了。但愿父亲与一旁的人听不见她咚咚作响的心跳声。 “所以这就是她啰?”梅杜诺娃女爵说。她跟卡罗一起站在床边,声音中透露出好奇,还有惊讶。 “就是她,丽迪亚。”卡罗看着沉睡的小女孩,她竟把棉被盖到脖子上,有违平日习惯。“我女儿,我的小学徒。” “十三岁,从您送来的论文中,可以看出她的聪颖智慧。”女爵低声说。“什么时候把她介绍给血亲们?” “我必须先让她有心理准备面对未来,我指的不是专业方面。”卡罗目光未曾从女儿身上移开。“还不到告诉她的时机。话说回来,她以后会是个比我更优秀的学者与研究家。她的理解力惊人,而理智能让她在解剖或制作标本时排除厌恶与恐惧。”他的声音里充满骄傲与钦佩。“您应该看看她力抗潜影鬼的情景!” 丽迪亚看着卡罗。“那么,我应该可以期待,我们终将发现方法治疗最顽固的恶疾了。” 他点点头。“您可以如此盼望。我只希望下一个伊斯加略不是扬明斯基那种头脑简单的白痴。” “您找错人抱怨了,我也跟您一样没选他,卡罗。”她提醒他,然后走向阶梯。“谢谢您让我见她。但是,我想给您一个忠告,对她更严格一点。” “更严格?” 她点头。“我很清楚您的弱点,卡罗。您是位骄傲的父亲,只要被一双哀求的大眼睛望着,马上就会屈服了。对待她再严厉点,犯错一定要惩罚,不可退让。还有重要的一点:如您所言,她非常机灵,不会因恐惧与厌恶而退却。但是,若要成为真正伟大之人,亲爱的朋友,她必须变得强硬。” “下一次表决时,我能否指望您的支持?”他轻声请求道,没有回复她的建议。 丽迪亚挑起右眉。“您会得到我的支持,卡罗,只要您向我证明您的心不是蜡做的。想想,一切都是为了女儿的幸福。”她微笑着走下楼梯。 席拉听到父亲的脚步声离开床边。他也回到楼下,还要在实验室里度过大半夜。她睁开眼睛。 她对女爵的钦佩之意这时已经完全冷却,代之涌起一股愤恨不满的情绪。梅杜诺娃怎敢干涉她和卡罗的事情?他们提到的表决又是怎么一回事? 席拉飞快登上阳台,调整好望远镜,观看最后几辆马车沿着小路辘辘远去。车一离开森林,便各自驶往不同的方向。 由于女爵是最后一位道别的,所以不难发现她的马车。席拉调清楚焦距。 这时,一只戴手套的手拨开马车窗帘,月光下映照出梅杜诺娃的脸,眼睛直直看向望远镜——她知道有人在观察她!脸上的微笑冷若冰霜,嘴巴嚅动说话:回你的床上去。 席拉吓得赶紧回房。 <b>德国萨克森州莱比锡,十九点十八分</b> 与马瑞克再度碰面,撕裂了旧伤口。古老的伤口。即使他另有考量,而且带来痛苦,我仍然信任自己的哥哥。 接下来几个晚上,我发狂似的拼命写书,记录小女孩更多的经历。马瑞克的脸让那些画面更栩栩如生。能够转移注意力,发自灵魂全心全意书写,这让我感觉非常舒服。 我绝对认为那就是灵魂。 有时候我会粉饰事件,夸大已知事实,不过八九不离十。当时的真相甚至更残暴、血腥、可怕。 手指敲着笔记本,里头已记录下事件全部的经过,用的当然是旭特林字体。 我看向时钟,那是几百年前从凡尔赛偷来的古董,宫殿正好位于我途经的路上。后来我很高兴能拥有这座钟,纳入我的财产好过落入一些革命家手中。 指针告诉我应该出发了。我的问题儿童正等着我,或者应该说,我得去盯着他。 亨德利·罗比兹的癖好见不得人,若要召妓满足欲望得花很多钱。寻常女人不会跟他玩那种游戏。他因而愤世嫉俗,陷入更深的苦恼错乱中。一般将他那种状况称为恶性循环。 即使如此,也完全没人知道他奇特的性癖好。工作将近三十年的公司多次将他选为年度优良员工,偶尔与他开玩笑的保洁员,或公司搬家时受他友善帮忙的端庄秘书,根本没料到他竟幻想用最不堪的方式性虐待自己,而那种情境只会匿名出现在网络上。 他偶尔与同事出差洽谈公事,对他们的妻子殷勤客套,但从未有人想到,他有一堆被他视为珍宝的残虐谋杀影片。 谁也料想不到,他最爱扭断曾为他赢得赞美的兔子的头,然后生吞活剥。还有他伤痕累累的肚子,那是他手淫时为了加强性欲,自己拿刮胡刀划的。莱比锡已经很久都找不到愿意为他这样服务的娼妓了。 搞不好罗比兹跟其他成千上万天天戴着面具生存的人一样正常。我不会批判别人的性癖好,但若因此将他人生命置于险境,我便无法坐视不管。他已经越界一次,当初我可以在最后一刻插手的。 如今时候又到了。亨德利·罗比兹离开家一定随身带刀。最近几个星期他常常磨刀,在肉块上测试锋利度。他的状况不太乐观。 我起身,脱掉浴袍。红内裤穿在小牛皮制成的黑裤里,昂贵的Gucci绣花衬衫外面是一件黑色紧身马甲,最后再罩上量身定做的及地黑色皮大衣。还有靴子、手套、黑色羊毛帽。我已备妥深夜外出的行头。 出发去找罗比兹前,我先到地下室一趟。每个房客在这里都有个小空间可用,我也不例外。有些人拿来当酒窖,有些人当成晒衣场,还有一些人在里面堆放老旧架子、沙发与椅子,让它们消失在黑暗墓穴中。 我的空间完全不同。除了我之外,没人在门上加装电子锁,安装通风设备。我输入密码,四二——六六六——二三,哔一声同时喀嚓一下,接着我便走进小小实验室,恐怖分子若来到这里铁定欣喜若狂。表面上这里是我的照片冲洗室,私下却是毒剂室、弹药库与燃料处。实际上,我只放置在超市花很少钱或是一般费用就可以购得的东西。 我从架子上拿起一个不锈钢保温瓶,架子上还有一打,然后从罐子里倒出两公升的浓稠液体。那东西很臭,味道刺鼻,让人不禁想咳嗽,事情做完之前我一直努力忍住。旋紧,罩上套子,放进大衣里。罐子已经空了,马上得重新装满。 若是知道只要两种简单物质就可以制造凝固汽油,而且用传统药剂还无法去除,大部分人一定很错愕。涂在汽车引擎盖上后点燃,一定会烧透盖子,波及气缸体。 出了实验室,我跨上隼,如风一般穿越白雪覆盖的莱比锡街道。呼啸而过时,从橱窗倒影看见大衣在身后鼓涨,像一面黑色旗帜。 我利用等红灯时查看PDA,卫星系统上清楚标示着罗比兹的位置。电子商城可以提供与情报单位配备相当的器材,尤其是国外网站。甚至还有商店大量贩售完整的间谍器具。有些伪装成工具箱寄给我,唯有这样交货才不会触犯法律。几年来我已给自己弄了一个军火库。我对追踪器的需求很大,有时候悄悄放在别人鞋底,有时候藏在衣服接缝中,这样才能掌握问题儿童的房屋配置。我常在他们睡着后,站在他们床边。 罗比兹已经离开家,正在民族大会战纪念碑附近晃荡,那是一个很漂亮的地方。散发着光泽的黑石与飘落在斜坡与纪念碑表面的白雪,营造出抢眼的对比。 我感到意外,基本上那不是他的活动区域,所以只有一种可能:他又故态复萌。路上白雪被往来车辆压得密实,隼轰隆一声,左摇右摆,从两辆开得战战兢兢的汽车空隙间疾驰而过,飘扬的皮大衣缠住一辆车的外后视镜,将之扯断。我顶住这次猛拉,没有打滑。我没有下来查看。抵达纪念碑前,我不会停车。 我把车停到纪念碑前的山丘上。PDA显示罗比兹在左方,应该是在纪念品专卖店里。 我大可到那里去盯着他,因为他并不认识我。我看管的问题儿童完全不知道我的存在,直到结束那日。但是那家店里也许装了摄像机,我不希望他跟我之间被找到关联。 等待。 我一会儿看看PDA,一会儿盯住店门口。讯号没有移动。罗比兹应该在喝咖啡,或者想办法暖身。十分钟。二十分钟。三十分钟。始终没有动静。 我下了车,滑下覆雪山丘,沿着矩形池塘周围通往纪念碑的小路移动。虽然又冷又暗,路上仍有行人迎面走来,不过他们似乎想赶快离开,回到住家或旅馆房间的温暖里。罗比兹出来时,我离专卖店大概有十米远,他手勾着一位黑发女子,两人有说有笑。她并不显眼,事实上不属于他的猎物。但是他下半身穿着红黑色格子裤,那是今晚要大干一场的明确征兆。他想痛快庆祝一番时才会穿上这种裤子。以前会穿来召妓。有一次他做坏事被我人赃俱获,穿的就是这条裤子。 罗比兹并非特别迷人,但只要有心,也能一眼吸引住女人,迷倒对方,让她觉得他仿佛能读懂她的心思。罗比兹擅长引起他人共鸣,而且深谙调整自己配合对方之道。我已经不只一次观察到,他那二头肌比健身锻炼出来的还有分量。 他们漫步经过纪念碑下,走到池塘较无人迹那头。罗比兹一边讲话,手一边动作,惹得女子开心地咯咯笑个不停,靠着他肩膀的时间一次比一次久。他成功扮演魅力男,我对此不予置评。然而罗比兹要的不是无害的一夜情,而是口味再重一点的。 我从另一边跟着他们,池水已结冰,不会流动,滑冰者在池面上溜着圈圈。我一直盯着罗比兹。他走到卖栗子的小摊前,向全身包得严严实实的妇人买下一袋装好的栗子,然后跟女伴离开小径,朝树林走去。我确信他一定告诉她那是到停车处的捷径。两人消失前,我提脚跑了起来。 时候到了。 我全速冲进林子里,拉下羊毛帽,弄得像头套。网眼很大,眼睛处不需要开洞。别人完全认不出我的容貌。 前方灌木丛传来轻微干擦的一声。电击棒!罗比兹已经开始行动。不过至少有个好处:那女子一定昏厥过去。这样我执行计划容易多了。 我用力纵身一跳,跃过灌木,倒地滚到罗比兹背后又快速站起。女子躺在地上,他蹲在旁边,左手拿电击棒,右手里有把刀,正要割开受害者的衣服。 他转过身,一看见我随即摆出攻击姿势。“见鬼了!”他粗口咒骂,朝我刺来。 我闪开刀子,拿出大衣里的保温瓶,往他前臂砸下去,膝盖则瞄准手肘使劲向上撞。杠杆定律奏效:关节折断时,发出好大声响。 罗比兹痛得大叫,刀子掉落,人踉跄后退,跌跌撞撞绊到倒在地上的女子,往后摔到雪里。 他还没来得及起身,我已站在旁边,踩住他的鼻子,再把他往雪里压。“我当初已经警告过你了,亨德利。”字字铿锵清晰。 他虽咆哮咒骂,我仍听到电击棒的喀吱声,泄漏出他正要出手攻击的意图。 我要让他瞧瞧电击棒无法如他所愿伤得了我,故意被他电击,电流穿过全身。我咬紧牙根,顽强抵抗发抖的四肢。 他终于了解到自己正面临着真正的危险,瞪大眼睛向后爬,扶着一棵树站起来,打算逃跑。 我没有立刻追上去。他认出我了吗?他是否在问自己,当初为何没把警告听进去? 罗比兹在林子里跑跑跌跌,遇到树桠便弯下身子,看到障碍就跳过,拼命跑向街道。如果他到达斜坡,事情会变得棘手,因为有太多车辆,太多目击者,还有太多手机可以打电话报警。 我速度越来越快,一米追过一米,正在他要跳下斜坡时,右手及时抓上他的脖子,猛力一扯,他又往后飞了三米,背部扎扎实实地撞上小杉木,树上的雪纷纷落下,在罗比兹身上铺上一层白膜。他呻吟着站起。 我慢慢走近,最后停在他面前,思绪短暂飘向躺在林内的女子身上。她没被电击棒电死,短时间内也不会被冻死。我还有几分钟可用。 “我们见过面了,你还记得吗?” 罗比兹呼吸急促,四处张望想找出路。“那是什么意思?”他扶着受伤的手臂问。 “是我问你。” 我在距离他一米的树墩上坐下。“你为什么不重视我的警告?” “无耻的家伙!”他突然大骂,“半年前是……” “是我。”我从容不追帮他把话说完,“没错,亨德利,就在阿格拉展览场附近,我阻止你犯下蠢事,希望你能从此金盆洗手。” 他吐口水。“漫画看太多了啊?你以为自己是保卫莱比锡的女超人吗?” “我确实肩负职责,但责任已经逐渐变成负担,”我纠正他,“至少你的案例是如此,亨德利。你知道,我们是亲戚。” “我们?”他呆呆地瞪着我,压根儿不相信。 我点头。 “才怪,我根本不认识你。” 我悲哀地笑了笑。他怎么可能认识我?“我可以向你保证事实如此,所以,我对你有责任。”我搜寻他的目光,但被他避开了。他大概觉得我纯粹疯了,是个哥特狂荡妇,看了太多影片、嗑了一堆药,然后跑到民族大会战纪念碑公园撒野。“亨德利,我很遗憾,我认为你太危险了。” 他咽下了口水,察觉到谈话渐渐对他不利。“那就叫条子来,检举我啊。” “那不见得有用。我已经观察你很久,太久了。相信我,太迟了。不管你在剩下的岁月里会做什么都已经无所谓。你死后复活时,会变成更恶劣的威胁。”我倾身向前。“我不允许那种事发生,亨德利。” 他靠着树干想站高一点。“你究竟想怎样?”刺耳的声音中充满恐惧。他终于尝到自己施加给别人的苦头。 “我为你做的祈祷没有得到应许,因此……”我故意语带保留。 罗比兹右脚一滑,跌坐雪中。“我绝对不会再犯。”他结结巴巴。 “我们都知道那不可能。”我叹了口气,注视他的脸,心情落入悲伤。虽然行径变态,亨德利·罗比兹与我仍是亲戚,而且他是个活生生的人。他没问我为什么认为他会复活。不过,在最后时刻,他们大部分都没听见这句话。 “你原本还有机会成为好人,”我陷入沉思,喃喃低语,“却反而沉沦为败类,变成施暴者、虐待狂、残害弱者的人。”我用左手去取大衣下的匕首。“如果你成了不死魔,将会变成什么样?” 他趁我不注意,手在雪底下摸到一根树枝,然后大叫一声投身向前,拿树枝朝我击来。那一击打在我头侧,树枝断裂。我滑下树墩,跌在雪地,但主要是因为震惊,不是受到攻击的关系。 罗比兹跳起来快速跑开,这次他朝不同方向奔去。我忍住电击棒的攻击后让他有所畏惧,不愿与我近身搏斗。他也应该认清无法与我赛跑才是。 我随着他逃跑发出的声响追过去,速度越来越快。透过树桠和树干,可以看见我们已接近打着灯光的纪念碑,还有零星几个人绕着池塘散步。 我一边咒骂,一边把头套拉到鼻子上方,在罗比兹要跑出林子跌坐到路上时追到他。他手上还有残枝,朝我挥动。 我踩他一脚,他向后跌落冰上,像颗球一样在结冰的池面滑行几米。两个路人往我们这边看来。 这次不能再犹豫了,我得加快动作才行。周遭的人已被惊动,现在只有拼速度了。 我强把大声呼救的罗比兹往下压,他只有一只手能动,没办法真的反抗。他放开残枝,改抓我的脸,那将是他最后看见的东西。我拿不锈钢保温瓶打他额头,他白眼一翻,倒地昏厥。 匕首割开他脖子上柔软的肉,一点也不费劲。我准确地切开肌腱和肌肉,砍断脊椎骨,把头从身上割下,手法精练。即使是医生都会为我惊叹。我的刀非常锐利,不会留下不平整的伤口。没有割坏,也没有切烂。虽然他生前不是什么好人,我还是留意别让他死得太痛苦。 伤口喷出蒸腾的血液,我小心不让血溅到,这方面我比屠夫和医生还经验丰富。血飞溅落下,冲刷掉冰上的雪,污染了冰面的明净。 我小心地把头放在死者肚子上,打开保温瓶旋紧的盖子,平均在身上各处倒出浓稠液体,手与指尖也不遗漏,免得给警察留下鉴识用的线索。一根火柴就够。自制的厨房凝固汽油燃烧起来。 我退后,心里清楚这要烧上好一阵子。上升的浓烟漆黑呛鼻。 “这就向你告别了,亨德利·罗比兹。”我轻声说,在燃烧的尸体上方画个十字。“你会感谢我让你免坠地狱。”我喉头一紧,忧郁勒住咽喉。我多想宽恕他,但征兆早已出现,显示堕坏的过程已经开始。 凝固汽油烧透冰面,尸身咕咕冒泡破冰掉到池塘底,火焰最后一次抽高。热气嘶嘶穿透冰面,像有毒雾气一般弥漫在池塘上方。这画面让我想起维京人的丧礼,他们把死者放在燃烧的船上,推送出海。 “嘿!那边的人!”一声惊慌喊叫打断我的出神冥想,有个男人走过来,他身后不远有个女生正在讲电话。该是离开的时候了。 没多久,我便热泪盈眶地骑着车奔驰而去,隼差点在雪地上翻倒,最后一刻才稳住,一骑上柏油路立刻全力加速。我在展览场附近转弯,骑进小巷子内熄火停车,坐进最近的咖啡厅。头罩现在又变回帽子。我迫切需要咖啡、马丁尼,还有我的PDA。 罗比兹的讯号理所当然地熄灭了。我敲了几下键盘,调出清单。 〖亨德利·罗比兹 四十七岁〗 悲伤将我淹没,眼泪夺眶而出,模糊了我的视线。我让泪水滑落脸颊,心头悲痛难抑,但又非这么做不可。别无他法。 视线模糊中,我将他的名字拉到底下,与其他名字放在一起,那些死者名字让我想起自己的罪孽。名单很长,长到匪夷所思。 而上方还有三个名字。 〖莎拉·乌尔曼 七十三岁 艾玛·卡可夫 二十五岁 艾莲娜·卡可夫 四岁〗 第七章 那晚偷看血族会的聚会后,席拉的生活出现了转变。 卡罗不再让她有好日子过。以前他若发现她眼皮沉重,总会笑着打发她上床睡觉,如今却坚持让她必须在实验室或图书室里殚精竭虑到精疲力竭为止。而一同出游森林的次数本就不多,如今是完全没有了。 起初席拉并不在意。除了卡罗规定的严格课业份额,她也继续研究巫皮恶的血,结果意外发现血遇阳光会畏缩:那天她穿着弄脏的围裙暂离实验室,到塔上阳台透气,晒晒太阳时,围裙上的血迹竟如又湿又滑的汞,退到阴影与褶缝里。于是她又将装在试管中的样本拿到外面实验,血在太阳底下马上蒸发。席拉对这个发现大感兴奋,差点忘我地欢呼起来,不过又怕招来卡罗责骂,毕竟她未经允许擅离课业。 夏日趋近尾声,她才意识到自己这段时间成了被软禁的人。前几年即使不常离开磨坊,焚膏继晷地学习,也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然而卡罗最近却连她一些小小的消遣也剥夺了。他治疗附近村庄来求医的病人时,不让她在一旁帮忙;只要离开家几步远,一定锁上门;而自从她从阳台上丢下一张画给吉悟瑞后,只能在他监督下一天上来一次;就连望远镜也被撤走了。 席拉明白他的态度突变与女爵的建议有关。不过,顺应命运好一阵子后,她如今已无法泰然处之。她跟父亲爆发过一次激烈争吵,终于取得同意,可到磨坊屋顶上独处一段时间。在禁足好几星期后第一次外出的冬日,她当下忘记与吉悟瑞相会的私心盼望。 刺骨寒风吹过塔楼,白雪纷飞,在风无法驱走积雪之处,雪堆到及膝高。只有风车快速转动,无一物能粘附其上。 席拉站在阳台上望向森林,身上裹了两件厚重的大衣。森林也像邻近大地,覆盖了一片皑皑白雪。世上万物仿佛死寂灭绝。一群乌鸦突地呱呱飞起,翱翔于冰冷空气中,顺流飞到人类居所。或许鸟儿希望能在粪堆上找到残肴。比起森林,粮仓至少是较好的过冬处。 席拉好羡慕乌鸦,不受阻拦,兴之所至,想去哪里便随时能去,不似她活得像个犯人似的。她叹了口气,要寻找太阳,却只是白费劲,厚实云层将白目之星与世界遮隔开来。 忽明忽暗的灰色,左右着她的心情忽起忽落。研究也顿失乐趣,思绪不断飘向吉悟瑞,那个牧童,她唯一的朋友,她与外面世界的唯一连结。 她想象他与家人的生活景象,与朋友同坐桌边把酒欢送今年的最后一日。席拉渴望与他相会,同他说话,听他的声音,聆赏他唱歌助兴。吟歌之人拥有善良本质,母亲总是这么说。 席拉摇摇头,感觉温度越来越低。她最后一次看着向晚森林,然后转身走回通向底下的活门。 锁上了。 被风关上的吗?为何她未闻一丝声响? 席拉拉起沉重的铁环,盖子纹丝不动。一定有人将之锁住——然而卡罗不知道她人在外头。她知道自己并未犯错,不可能是惩罚她不听话。因此只可能是意外,或者…… 她想起潜影鬼。光思及那黑魃魃的阴暗生物,便足以激励她尽快找路进屋的决心。她看向右边。 她没有呼叫,即使叫了卡罗也听不见。不过,她很快知道该如何离开阳台。她走到墙垛边,等待风车翼转上来,完全不浪费精力思考可能会掉下去。当风车翼框一垂直,立刻跳上去,双手攀住木头边缘,稳定后随即跃起,成功跨骑在框上。有好一会儿,时间仿佛停止。没多久,风车翼又开始行进。往下转动时,席拉小心滑下风车翼,最后让双脚向下摆荡,等到风车翼与地面垂直,再度深吸一口气,接着双手一放。 落下来的高度不高,她跌进羽毛般的纯白里。白雪减缓了从三步高处掉下来的冲击,不过她体内空气似被抽光,双腿与脊椎传来一阵刺痛,一开始根本无法动弹,尝试两次才站起来。她走到门前拉绳链,链条末端有个小钟,响声可以传到不同楼层的实验室。 一会儿,卡罗来开门,一看到席拉便说:“天啊,你在外面做什么,女儿?”他震惊过度,完全忘了要生气她藐视他的话离开磨坊。 “我被锁在阳台上了。”她直打哆嗦,拍掉衣服上的雪。“我从风车翼滑下来的。” “你……什么?”卡罗走到了外面,朝塔楼看去。“你疯了吗,女儿?” “难道你宁愿我冻死在上面?”她气得吼回去,一时之间忘记应该顺从父亲。 卡罗此时才想起外面有多冷。“进来。”他很快说,然后看向往上通到图书室的楼梯。“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活门自动关上,卡住了吗?” 席拉摇摇头,最后一点顽强的白雪也掉了下来。“木头只有夏日因热膨胀才会卡住,父亲。” “真是怪异。”卡罗往上走。“我去查看一下究竟怎么回事。”他很想相信女儿绝对不是自愿从风车攀爬下来的。“等等,我也一起去。”他听见席拉的声音。 “不行,你留在底下暖暖身子。”他命令道。他要先自己确认是活门有问题,因此不该让她有机会到上面趁机弄坏出口,隐瞒谎言。 卡罗进入图书室,快步穿越书堆,走向对面楼梯——忽然一旁传来迅速翻书的窸窣声。他僵住,仔细倾听。不,果然没错。除了女儿与他之外,塔内还有别人! 卡罗抽出刀,小心翼翼地往后滑行,从书架看过去。 走道中间杵着一个暗影,手中拿着一本书,在他把书放回去取出下一本前,正不耐烦翻着。 卡罗认出入侵者:从卡季克那里逃脱的潜影鬼!他大概想从书中找出男爵给他延命用的处方。潜影鬼的寿命一般不超过三个月,存活期间只要眼前有猎物,爪子跟牙齿就会立刻扑上去。 卡罗发现卡季克的实验不仅延长了潜影鬼的寿命,甚至改变了此种生物的特性,让凶猛动物懂得进一步思考,而非直接寻找下一个猎物!此点指出:这个潜影鬼比他一般同胞更危险! 潜影鬼尚未注意到他。如果对方察觉,后果将不堪设想。磨坊可能在打斗中毁于火灾,即使不会毁了整栋建筑,图书室的珍贵藏书也难逃厄运。卡罗痛恨这类型的巫皮恶与他们特殊的能力。 他头往后缩,溜进不速之客后面那排书架,准备出击,打算从后面砍掉潜影鬼的头。这时,一股熟悉的味道扑鼻。图书室里还有第三者,一个熟人。 但此人并非席拉! 卡罗压抑思绪,等会儿再来操心另一个不速之客的问题。他从眼前手臂宽的书架间隙窥探——潜影鬼不见了! 此刻书架喀喀摇晃,卡罗抬起头,举高刀,但对方已经劈头压来。 他被压在对方身体下,一股兽皮味袭来,脖子上感觉有爪子,指尖刺进肉里,潜影鬼发出满意的咆哮声。 卡罗拿刀欲刺。刀子滑向黑色生物的颈旁,反手一转,猛力往前刺。血流如注喷溅到脸上,他赶紧闭起嘴,以免吞入。 下一瞬间,卡罗被含糊吼叫的潜影鬼抬起,用力一抛,撞毁两排书架,重重跌坐在地,背后一阵强烈的刺痛感,假发也掉了。但是,他绝对不允许自己虚弱无力! 卡罗跳起身,寻找潜影鬼的踪迹。“父亲?”他听到席拉在底下叫唤。“怎么了?” “没事,我只是不小心。”他喊回去。“活门真的卡住了。到实验室去,完成你的实验。”卡罗一一侦察潜影鬼最爱躲藏的阴暗处。 “你的声音不太对劲,父亲。发生什么事了吗?”脚步声渐渐接近图书室。 “去实验室,马上!”他厉声命令。 卡罗忽地一惊,潜影鬼趁其不备从另一处阴暗角落奔出撕扯他的头发,令他疼痛不已,然后又把他丢到圆形房间另一边。 他被狠狠摔在墙上,刀差点丢掉。颈部的刀伤对潜影鬼而言无关痛痒。下一刻,卡罗即见火团滚来,先是一抹微弱的光束,而后逐渐扩大,宛如弄火人手中操使的火。 卡罗抱膝滚到一旁,烈焰撞上墙壁,留下巨大烧痕。 一只脚踩上他的脖子,使劲往下压。“东西在哪里?”潜影鬼声音粗哑。 “我不知道你要找什么。”卡罗回答。 “我感觉我应该很久以前便已死亡。你朋友抓了我,给我某个东西活命。不过效果逐渐减退。于是我开始寻找,我相信你知道那是什么。”他蹲到卡罗身边。“若不马上说出来,我就吸干你的血!”潜影鬼吼说,然后弯身向前,脸凑到卡罗颈旁。“说!” “我不知道。” 潜影鬼一口咬下。白色犬齿森然闪光,刺穿肌肤,咬破动脉。卡罗发出呻吟,敲打攻击者。 潜影鬼大叫一声跳起来,吐出血。“你的血像胆汁一样苦,像酸一样腐蚀!那该死的是……” 阶梯响起一声喀嚓,潜影鬼住嘴不语。“父亲?”卡罗不禁咒骂。他女儿应该早就进到安全的实验室才对! “那么,就让她来告诉我吧。”港影鬼快速回身,急忙退进书架迷宫中,一下子不见了踪影。 卡罗一个箭步,在潜影鬼踏下第一级台阶时追上,佯装要踢他一脚。潜影鬼正欲闪躲,只听宽刀呼呼作响,脖子顿时被划开。 潜影鬼的血汩汩喷涌,他一手抓住卡罗衣领,另一只手的无名指与中指直直刺向他的双眼。就在长指甲要刺中目标时,卡罗再次拔刀突刺,潜影鬼的手断裂坠地;下一波重击落在脖子,几乎砍断。 潜影鬼跌跌撞撞在房间里前俯后仰,像头野兽般龇牙咧嘴,把卡罗抓走。 卡罗感觉到敌手的身体变形,于是寻思脱身之道,心想若能转换成另一种形体会比较容易逃脱!他气喘吁吁,不断拳打潜影鬼的脸,挣脱其掌控后,再一次进攻,割断他的脊椎。 潜影鬼突然松软无力,跪倒在地翻倒一旁,浓稠的血液渗透到木板地上,流入缝隙中。 席拉手里拿着武器,看见尸体与满室疮痍。“怎么……”她望向被砍掉头的攻击者。“潜影鬼!” 卡罗呼吸重浊。“他已经丧失能力了,否则四分五裂躺在你面前的是我。”他呻吟着,然后重重跌坐在椅子上。“他们是巫皮恶中最危险的。鬼知道他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她皱起眉头。“他把我锁在阳台上,而不攻击我,父亲?” 卡罗迟疑了一下,鼻子偷偷吸口气,不让人察觉。他闻到自己的汗味、潜影鬼的恶臭与女儿干净的香气,没有之前在场那个人的气息。“我也不明白,女儿。只有一点可以确定:他在图书室里找东西。” 席拉走近一点,在那个生物旁边蹲下。就算死了,他仍是个黑影,皮肤感觉毛毛的,好似覆满毛皮。肌肉发达,毫无赘肉,身上未穿衣物。她很好奇表皮底下藏了什么,简直等不及想开始解剖! “多奇特的巫皮恶啊!”她拿起断掉的头,扒开下腭。牙齿如雪般洁白,舌头暗红,口腔其他部位则是黑的。“他居然没杀死我,而是把我关起来,然后来看书。” “感谢主。幸好他没有侵扰村子。”卡罗站起身,抓住尸体的脚拖上阶梯。席拉拿着砍下的头跟着他。“我们把他烧了。” “让我研究他,父亲!”她恳切请求。 “不行,他太危险了。”卡罗希望尽快看见这个躯体在自己眼前化成灰烬。不过没多久,他改变了想法。“你说的没错。到下面去,席拉,准备研究头。只有头。把血液清理干净,我等下就过来。” 他打开门,把躯体拖到外面,堆起稻草、干枝,将潜影鬼放在上面,再倒上煤炭,浇淋煤油。 一股烈焰蹿高燃烧,劈里啪啦蔓延其全身。火焰偶尔闪现橘色与绿色,他认为那是长生不老药引起的。透析血液或许可以了解卡季克施了什么魔法。 他摸摸颈上被潜影鬼咬过后立刻止血的伤口,自己调配来延长生命的药剂功不可没。 卡罗想起图书室里的第三者的味道,打斗结束后,味道便消散了。是他把活门锁上的,为了保护席拉。他就是当初保护她免受土耳其人追捕的人。 席拉孤单落寞,想见吉悟瑞的愿望非常坚定。她知道怎么离开磨坊——骑过一次风车翼,再做一次应该也会成功。 她跟吉悟瑞还暗中有书信往来,卡罗完全被蒙在鼓里。少年用棍子将信固定在窗框后面,她必须找机会把纸条拿进来,放上自己的信。能够骗过父亲,席拉很得意。 将近中午时分。这日卡罗天未破晓就已经套好了马,不知道出门做什么去了,留下她一个人! 通向活门出口的插销起不了真正的拦阻作用,比一楼大门的锁还容易撬开。 她站在阳台上享受温煦微风,晒晒太阳,聆听鸟儿啼鸣。“好美啊!”她呢喃低语,闭上眼睛,抬起头,感受照耀在皮肤上的温暖光芒。即使热爱科学与炼丹术,她仍然想念在户外的时光。 席拉走近墙垛,吉悟瑞竟立于塔底。他开心地向她招手,然后举起一只篮子。她的脸闪耀发光。“里面是什么?” “吃的东西。”他叫道,笑了起来。“下来!我想让你看林子里一个被施过魔法的地方,很适合像我们这样的情侣。而且我想看你跳舞,你答应过我的。” 席拉羞怯微笑,脸都红了。她不习惯谈论非科学的东西,话里对她与牧童之间超乎友情的影射,让她有点悸动。她思考男女之间的事,卡罗从未对此提过片语只字。“这里的一切都像施了魔法。”她回答,掩饰自己的尴尬。“连磨坊与粮仓都是。”她跳出墙垛。 “你要做什么?”吉悟瑞吓得大叫,手遮在眼睛上面挡住阳光。“你如果掉下来,你父亲也没办法救你。” “我要下去到你那边。”他的担忧让席拉很感动。在他注视下,席拉身上一阵酥麻,心底小鹿乱撞,她无法解释这种感觉。医学上或许有几种解释,不过她很清楚自己健壮如牛,不是生病。难道那就是诗人歌咏的爱情? 风车翼缓慢转动,轴发出轻微叽嘎声,很有规律。席拉看准其中一个,准备跳过去。 “不要,席拉!别跳!”吉悟瑞简直惊慌失措。 “没有其他办法,所有出口都锁起来了。”她绷紧肌肉,因为风车翼就要转上来。“何况那只是小孩子的游戏,小事一桩。” 一阵强风刮起,伴随刺耳噪音,塔顶滑移一下,然后又重新校准迎向狂风。风朝席拉袭卷而来,将她吹越墙垛,回到阳台上。 她太震惊了,无从反抗,不过人还是顶住了,至少没撞上石头,或是掉到敞开的活门底下。风车翼现在转得更快,北边森林上空忽然涌现暗灰色的暴风云。 席拉瞪着云层,想起富农陆柏弥的庄园。 “席拉,你没事吧?”吉悟瑞在下面大叫,她把头伸出墙垛,跟他招手。 “我没事。”她眯起眼睛,因为短短几秒内,风速已转变为暴风。太阳消失在云层后面,宛如黑夜降临。 吉悟瑞抓紧帽子,衣裳啪啪飞舞。他叫道:“我得回去了,席拉。我不能把羊独自留在恶劣天气里。”他举起篮子。“我们改天再去。你一定会喜欢那个地方。”他转身跑上山丘。 “别走。”席拉失落低喃,接着她瞪视漆黑天空。“该死的云!你们跟我父亲是一伙的吗?” 巨大的风车越转越快,帆布鼓胀得危险,强风吹越支柱间,风声啸啸响动。 “那么,就来场风暴吧。”席拉自言自语反抗着,踉踉跄跄走到墙垛边,看准旋转的横桁,正要一跳—— ——一只手抓住她,把她往回摔。 她灵活的身手根本派不上用场,攻击速度实在太快了。她摔在地上,撞到头,温热流到颈项。迷迷糊糊中,她看见一个男人的轮廓俯身向她。 “潜影鬼!”她呻吟着,手去抓匕首,想要对抗巫皮恶。 “你这个笨蛋!”有人朝她大吼,是父亲的声音。他抓住她的肩膀,拉她起身。“我不是禁止你一个人上阳台来吗?”他夺走匕首,丢在地上。“你想去找那个少年,我说对了吗?” 席拉惊住了。她从未见过他这副样子。卡罗的脸扭曲变形,闪电在上面映出了阴影,夺走他所有人性。他从哪里这么快赶过来的?“父亲,我……” 他抓得她疼痛不已。“别想欺骗我,席拉!”他咆哮,“你跟那个牧童在一起已经多久了?” “他是我的朋友。”她辩解道,然后突然沉默不语。父亲盛怒的模样吓坏她了,夺走了她说话的能力。从眼神可得知,他即将彻底失去自制。 “他是个没出息的村民。”声音虽轻,却明显透出威胁的语气。“如果你再跟他见面,别怪我对你们不客气。你很清楚我懂得如何在饮水里面加东西,女儿。”他不是单纯放开她,而是大力推开。“下去实验室,有工作要做。” “可是我……” “下去!”他指着活门怒吼。 先前的惊吓过后,席拉的叛逆精神又回来了。她抵抗着强风与父亲的意志。“是你自己想这样做,还是女爵?” 他气焰顿失,威吓不再,垂下手臂。“你怎么……” “她要求你对待我再严格一点,父亲。从那以后,我不再了解你了,不像以前一样。”席拉看着他的眼睛。“什么是血族会?你要我准备什么?什么又是徒弟?” 卡罗呼吸急促,想要说句话,却又中断不语。他们彼此不发一言,暴风雨呼啸汹涌中,闪电落击大地。 “我们去实验室。”过了一会儿他说。“有工作得做。”他从她身边走过,从活门下去。 席拉跟着他,摸摸头上疼痛的地方,手上沾了血。往下走的时候她发现两道门上仍挂着锁,锁的位置并未改变,卡罗不可能从粮仓或是塔楼到阳台上去。她忽然想起来,也没注意到他的马车。 照理他不可能有机会进到屋内。倒是有个解释,但是那又太匪夷所思,而且不合逻辑:父亲具备常人没有的能力! 尽管席拉再怎么思索,也找不出其他可能性,于是她又有了第二个疑问。什么东西让他有能力穿越重重障碍,无声无息上到塔楼呢? 到达二楼的实验室后,父亲似乎回复平静。他默默照料她头上的裂伤,迅速精确地缝了几针。“我很抱歉,我不是有心让你受伤。”最后他开口道歉。“所以,你听到我和女爵在床边的对话了?” 席拉很快考虑了一下,想合盘托出她偷看血族会的真相,然而斟酌卡罗这次发怒的情形,不说出来或许比较有利。“我假装睡着,实际上每个字都听见了。”她说。“什么是血族会?” 卡罗严肃地看着她,好似还无法确定是否该信任她。然后他说:“像你跟我这种学者的秘密集会。我们一共是十三个人,有男有女,研究致力于增进人类福祉。最高首脑被称为伊斯加略,在特定时间从我们当中推选出,领导菁英,安排新的研究目标。” 席拉点点头,聚精会神,假装自己第一次听到。 “我们的继承人,也就是徒弟,必须得到血族会认可,否则将来无法接替师父的位置。” 她玩弄指甲,因为刚刚的说明带出一个不舒服的问题。“如果……” “你没被接受的话结果如何吗?”他替她把话说完。 “是的。”她艰难地咽了咽口水,四下打量着房间。“我得离开这里吗?” 卡罗咳了起来。“不会。我在血族会的位置可能就空着,等伊斯加略决定新成员。”另一个谎言。他轻轻擦去发上的血迹,在伤口涂上酒精,再次清洁。“我们三个月集会一次,报告各自的研究结果,如何帮人类预防疾病。” “为什么需要秘密进行?” “因为,”他站到她面前,“别人可能曲解我们的意图。遗憾的是,迷信与偏见是我们最大的敌人。迷信以及因为无知而产生的排斥。你了解我们实验室里的情况,你认为头脑简单的人若是看见尸体,会有什么反应呢?然而,这种工作却有其必要,因此才私下进行。”卡罗眼神锐利地看着她。“也就是这个原因,我才不希望你跟牧童交往。你很可能不小心透露太多事情。” “不会,”她反驳,“我喜欢吉悟瑞,但是不会告诉他……” “我不是说你会故意泄漏,”他打断她,“答应我,席拉,不要再接近他。” 她答应了,当然是骗他的。她绝对不会放弃多年来唯一的朋友。 卡罗微笑起来,脸上终于又出现她熟悉的亲切和善。魔性已经消失。“那么来吧。接下来几个星期,我要帮你准备血族会的测试,告诉你更多我们的事。年底还将召开一次集会。”他握住她的手,带她到下一层去。“我带了东西给你,女儿。” 他们一起进入监看室,里头隔成好几个小房间,用来关抓到的实验动物。 石桌上躺了一具裸体女尸,显然她已经五十多岁。她非常胖,硕大的乳房像松弛的袋子垂在左右。棕色的脸与四肢显示应该是个农妇或农场临时工。胸口插着一根木桩,尸体被链条锁住。理由很充分。 席拉看向父亲。“巫皮恶吗?” “我为你抓来的。”他向她点头说道。“我觉得让你来解剖她是个不错的主意。” 她靠近不知名的女体,摸摸肩膀。老妇人的眼睑忽地睁开,眼睛抽搐向左,憎恨地瞪着席拉。“她还活着!”小女孩兴奋地说,“木桩没有消灭她,就像你说过的。” “那是常见的误解,所以我会烧掉他们。”卡罗推来推车,上面摆放锯子、刀与其他外科工具。“木桩只是用来防止他们变化,他们当然还能动。”他拉紧链子。“不能掉以轻心,安全起见,我加上了这个。”他退回来。“你将能亲眼看见肌腱与肌肉如何牵动,又怎么与关节一起运作。开始吧,席拉。” 吉悟瑞已经被抛到脑后,科学的魅力完全掳获席拉,她迫不及待地切下第一刀。 她一层又一层剥去大腿皮肤,父亲只在一旁帮忙。巫皮恶呻吟啜泣,因为链子的关系,她只能轻微反抗,但仍然有感觉。 席拉收回刀。“我们不能给点东西,帮她减轻痛苦吗?” “你对这个怪物心软?”他很讶异。 “不是。”她满脸愁容地看着割错的伤口。“可是她的动作会干扰我。平常我不会犯这么多错误。” 卡罗大笑。“就这样子吧。这种情况下会动来动去的比较好,你要习惯。” 席拉继续专心工作,除去肌肉上碍事的脂肪,以便好好研究肌肉的运作。 现在巫皮恶的动作反而停止了。但只要一停下来,席拉就会拿刀刺其脚掌,使其抽搐蠕动。席拉很兴奋能看见黑色的肉在跳动。她拿水冲掉血,才能更好理解身体细节的紧缩与放松。 “现在是膝盖。关节是个美妙的艺术作品。”卡罗引导她。 她点点头,开始动手,但猎物的反抗增强。 “安静躺着。”犯了半打的错误后,席拉厉声斥责。巫皮恶愤怒尖叫。不过那声响启发她的灵感。“不,继续叫。”她喃喃低语,然后转向粗肥的颈部,上面甲状腺肿清楚可见。 席拉小心翼翼地剖解脖子,去掉甲状腺肿,露出气管、咽喉与食道。她入迷地看着她的作品,幸福之情无法言表。她属于少数被挑选出来的人,拥有罕见的机会能在此情况下看见人类器官。她不觉得同情,也不会难过,看得越多,便希望知道越多。 “我的天!”席拉完全被折服。她用袖子擦掉额头上的汗,望向一旁微笑观看的卡罗。“谢谢,父亲!非常、非常感谢!” 他点头。“继续,席拉。她逐渐虚弱,没有猎食,不知还能撑多久。你检查内脏,观察跳动的心与肺,之后恐怕她会灭亡。”他走向门。“我去查一下东西,很快回来。” 席拉傍着不死人,手里拿着刀又划又剥,速度飞快,但始终精准。垂肉跟胸部很容易就被翻到一旁,血涌出来便用水冲掉。她已经不再意识到巫皮恶散发出来的体臭。 她喜出望外,即使巫皮恶气息微弱,肺也没有塌下去,呼吸时仍鼓胀起来。席拉冒险拔起心脏上的木桩,免得遮到心脏。 劈劈声响引起她的注意。 躯体开始复原,创伤老皮剥落,长出了新皮肤,损毁或被切掉的组织重新连接,血管连结,甚至破掉。心脏的洞口也愈合了。巫皮恶发出不平之鸣,用新生的力量扯着锁链。 “真是邪恶的奇迹。”席拉激动低喃。 被抓来的巫皮恶抬起头。“让我走,女爵,我发誓,我会离开你的土地。”她用刚恢复的粗嘎声音哀求。 她目光移向她。“我不是女爵。” 巫皮恶出乎意料地扯动锁链,支架咔咔价响。没有了木桩,她重新获得力量。“你也想在我额头上画三个十字架,就像其他的牺牲者那样?”她嚎哭不已,再次挣扎,却失败了,进而愤怒咆哮:“你们这些该死的犹大之裔!” 席拉看见她身上泛着红光,了解那是变化的前兆,于是赶快将木桩刺入刚长好的薄皮,穿过肋骨,直达心脏。红光立即熄灭。 巫皮恶嘴里流泄出的诅咒,席拉充耳不闻,但把其他话听进去了。为什么这个不死人会把附近巫皮恶在牺牲者身上留下三个十字架的事跟犹大之裔相提并论?以加略人犹大·伊斯加略为依据的血族会与此有关吗?这些问题她会好好追查。 她察觉到父亲的脚步声,赶快又埋首工作。巫皮恶刚刚讲的话,她想暂时保留。 “父亲,你看到了吗?”解剖刀刺入心脏,不死人突然一声大吼。她拿开木桩几秒,长长的裂口便己愈合。“真是难以置信!” 卡罗站到她身旁。“我们最好把她带到外面。我还有些东西想让你看看。”他按下女儿手里的锯子。“把她的右脚与左手切下来。” 席拉照着父亲的话做。多棒的一天啊!多么扣人心弦的经验! 卡罗将残废的潜影鬼拖到磨坊外。席拉吓了一跳,没想到外头天色已暗。研究的热忱让她忘记了时间。 他将裸露的尸体放在阶梯前,远眺夜空。银色月光洒落大地,覆盖了原有的色彩,万物浸淫于黑与白之中。“仔细看接下来要发生的事。”卡罗往粮仓走去。“我马上回来。” 席拉坐在最高层阶梯上,像只潜伏的猫盯住猎物般瞪着那具不死人。没过多久,潜影鬼又飞快恢复再生。 静脉如蓝色的根一层一层覆上骨头,接着是新长的肉包覆其上。被砍断的右脚与被拿掉的左手也发出令人作呕的声音,重新生长。眼前的景况简直匪夷所思! 老农妇呻吟着坐起,瞪着木桩,大喊一声拔出胸口。她努力想站起来,血从嘴巴汩汩涌出,滴落在赤裸的肌肤上。 卡罗从粮仓现身,肩膀扛了一把铁锹,拿给女儿。“你看见月光对他们产生的影响了吧?若只是让他们躺着,没有砍断头将之烧毁,他们将力量倍增,在月光中站起来。” 农妇站起来,姿态跌跌撞撞。她高声狂嚎,龇牙咧嘴,牙齿变得强壮而尖锐。 席拉也起身。“月光跟这有什么关系?” “太阳赋予人类生命,月亮则是将生命赋予给阴暗生物。”他解释。“你必须砍掉她的头,女儿。时间不多了,不能让她变得太强,否则我们会无法对付。”他拍拍她肩膀。“你知道该怎么下手。” 席拉简直无法相信眼睛所见,这类生物既不属于人间,也非受到上帝指示降生于世。这也解释了她父亲为何如此虔诚狂热,全心全意投入科学领域。有危害人类的恶魔,就有制止他们的神。 席拉晃动手中的铁锹,步步逼近不死人。她擅长使用的武器是匕首,这几年练习不下几百个时辰,铁锹她并不熟悉。 潜影鬼冷不防攻击她,像只猫鬼吼鬼叫,张嘴过来就要咬她。 在席拉眼里,那是老妇最愚蠢的攻击。她轻而易举就能像斧头一样摆使铁锹,在上腭的高度将锹头从旁敲进脑袋里。 这一击足以将巫皮恶打翻在地,但她同时也会把铁锨夺走。 不过,席拉在她挣扎起身前便已一步跳前,右脚好像要翻掘坚硬地面似的,踩住锹头前端,锐利的铁片喀嚓折断巫皮恶的头,同时切开脊椎。她抽搐不已,跌回草地上。 卡罗欠身致意。“干得漂亮,女儿。你不仅让我相信你的解剖能力,在此还证明了你纯熟的技巧与坚定的毅力。我们可以安心期盼血族会的测试了。不过,还有一些事要完成。” 她把铁锹从地上拔起来,两手握柄。“谢谢,父亲。”她看着残骸,呼吸沉重。 “没有了头,她无法加害于人。不过,为免意外发生,我们遵照以前对付巫皮恶的模式将她烧了。”卡罗走上阶梯,去厨房拿煤炭。“烧得一滴不剩。” 他才消失在屋里,林边即飞起一群乌鸦呱呱啼叫。乌鸦在夜里飞起,表示附近有干扰。 席拉全身沾满不死人的血,往前迈进两步,望向森林。这时她才意识到自己还把铁锹拿在手上当武器。 月亮清楚照出一个熟悉的人影,那人刚跳下低处的树桠跑开。 是吉悟瑞。 半年多过去,那夜之后,吉悟瑞再也没有音讯,不过席拉相信他们的友情不灭。然而卡罗也紧迫盯人,不让她有机会跑出去,连上阳台也被禁止。 她彻底成了一个囚犯,心里越发苦恼。 “我何时才能白天离开磨坊呢,父亲?”席拉用深褐色的双眼看着他,眼神时而请求、时而气愤。她的体态日趋成熟,渐渐变成了年轻女子的形貌。 卡罗没有忽略她一副要把手中面包刀捅过来的模样。他察觉那神情隐约透露自己严格的规定,只换来她的忿懑不满。 “我们协议过你必须通过血族会的测试才行,女儿。”他拿起咖啡杯,注视席拉。她真的长大了,衬衫底下胸部突起,能让男人动心;圆润的脸如今削瘦清丽,长发流泻两旁。说他女儿美丽迷人绝对当之无愧。迷人,而且会引起骚动。 “我快要十五岁了,父亲。其他女子这个年纪早就成亲了。” 卡罗摇摇头。 她的声音轻柔娇嫩。“我答应你绝对不跟男人乱来,这样我可以出门吗?不用你陪,否则我究竟要怎么研究……” “席拉,我相信你,”他打断她说话,“但不相信男人,包括本地人与土耳其人。你很漂亮,而且值得追求,光是这点,足以让我担心你的外表可能成为祸害。” 她轻轻一笑。“我可以保护自己。拿刀比试,你已经打不过我了。” “是吗?那么你该如何独力对抗一团士兵?或者一群男人?用你黄莺出谷的声音吸引对方,然后在他们意识到之前,取其项上人头?” “不公平!你以前还说服我这地区没有那么乱。” 卡罗捕捉女儿的目光。“血族会为第一优先,尤其比那个牧童更要重要。” “那不公平!”她心中涌起反抗。 “克制点,女儿!”他慢慢失去耐性。“你比他聪颖。你希望从他身上得到什么?把自己献给他吗?” 她脸色泛红。 “果然不出我所料。”他轻蔑地说。“我本以为你已听进我的话,不过我看那些话反而将你更推向他。就为了低贱的原因。” “不是什么低贱的原因,父亲。我们……我们彼此相爱。”她反驳道,却发现自己的声音很无助。 “爱?你母亲与我才叫相爱,而你只是一时迷恋,你这种年纪的年轻女孩都会有此倾向。压抑它,做更多研究,将那男孩逐出脑海。你以为他还想着你吗?他为什么不再来找你?” 席拉咽了咽口水。她不敢告诉他几个月前吉悟瑞看见她做的事,所以才没出现。“你无法永远把我留在身边。” “我也没这个打算,女儿。血族会十一月召开,之后事情会有所改变。”他喝了一口咖啡。“我们今天有访客。匕首大师将出现此地,测试你的战斗技巧。不过我警告你:他比我还要高大,而且只用磨得锋利的刀。” 她早已不再认为自己还能见到这位大师。“那是一项测验吗?”她问,拿了一片自己烤的蛋糕。他点点头,她又说:“那么我有个建议,父亲。如果我打败他,不管何时我想出门,都可以自由外出。” 他看着她,然后纵声大笑起来。“你打败不了他的,或者说,现在还不行。” “这样你接受也无妨,不是吗?”笑声让她很受伤。 “如果你输了呢,女儿?” “我不再拿离开磨坊的事情来烦你,除非得到你允许。” 卡罗举起右手,伸到她面前。“成交。” 房间里的紧张气氛消失了,他们又继续进食。用餐完毕,一起到卡罗的图书室,讨论、比较席拉计算出的炼丹结果。成绩基本上大有进步,不过看得出她的特殊强项清楚落在解剖与观察方面。之后,两人又投入研究。 卡罗突然侧耳倾听,然后走向阶梯。“我听见了马声。你听见了吗?” 她摇摇头,因为她的思绪沉浸在自己身为徒弟这件事上。继承人的意思是填补空缺,她很清楚,那表示总有一天卡罗将不在她身边。 席拉一想到自己会独自一人,不禁惊骇担忧。虽然两人常拌嘴,但生活与研究若是没了父亲,简直无法想象。她看着他戴着假发的头消失在阶梯间,钟声随即响起。果真有访客到来。 “席拉,来我们这边!”父亲的声音从底下传来。 她把可怕的念头先摆在一边,赶紧下楼。她面前站着一位不显眼的男人,身穿老旧的彩色步兵制服,衬衣袖子与裤脚都被割破,露出黑色内衬。腰部有条宽皮带,上面挂了两把长刀。脚踩在黑色高筒翻口靴里,鞋上粘满长途跋涉的灰尘。黑色大衣看起来像为他遮风挡雨了多年,浅黄色头发上戴了一顶宽边帽。“晚安。”他口音浓重。 “这位是法兰斯·霍恩加尔。”卡罗介绍来客。“论使刀,他是第一好手,匕首大师。”然后他把手放在女儿肩上。“这是我女儿,法兰斯,要与你对战的人。” 席拉彬彬有礼弯身鞠躬打招呼:“欢迎您,霍恩加尔先生。”他跟她想象中的形象截然不同,既不阴郁,也不神秘,可以说是亲切。 “我的天啊,”德国人看着她赞赏说,“一朵即将绽放成美丽花朵的含苞蓓蕾,这是我的肺腑之言!”他突然迸出这些话,然后伸过手来,绕着她不停打量。“你长成一位不折不扣的女人了,席拉。” 她很惊讶,他对她说话的态度仿佛是多年老友。 “别强调这点。”卡罗半玩笑、半认真地警告。“她已经给我添够多麻烦了。”来客将两只大鞍袋放在门边地上,卡罗请他入座。“饿了吗,敬爱的法兰斯?席拉很乐意给您弄点吃的。” “请便。先给我一些蛋与熏肉、一大块面包开胃。”他就座后,他们为他献上一杯酒与一壶水。“然后我去照料马匹,之后就可以从容吃第二顿了。抱歉,席拉,请原谅我唐突热情,不过你父亲信中经常谈到你,所以我觉得自己就像是你叔叔。” “谢谢您。”她再次鞠躬。“现在我去准备食物。” 卡罗在他对面坐下。“外面有什么新鲜事吗,老友?士兵又把进攻目标放在哪儿了?” “一下这儿,一下那儿。我需要值勤的时间越来越长。没有军队时便为贵族效劳,解决棘手事。”他的笑容意味深长。卡罗发现他少了一颗犬齿,显然遭遇了一个出手反击的对手。“席拉,你刀术如何?” 年轻女孩在锅内打了三颗蛋,再放上两片手指厚的熏肉,将锅子在炉子上转动,炉火柔和闪烁,长如手指。“我练得很勤。现在与父亲对刀,我每次都赢他。” “每次?”法兰斯看着对面的人。“卡罗,我听到什么?”他手指向她。“您被自己的女儿打败?” “她打斗方式与我习惯的不同,法兰斯。”他还提到两人之间的协议:比试胜利的话,奖赏是自由。“您有什么看法?” 德国人看着席拉,她的眼神透出胆怯的期待。“没有。” 她深吸口气。“请见谅,为何?” “我同意你父亲的忧虑。”他转向卡罗。“不是我要说,定下这个协议,想法实在太天真。您没看见她光滑细腻的肌肤吗?若是被我划满伤痕,看起来会如何?” 卡罗磨咬腭骨。 席拉松了口气。协议仍然成立。她翻炒着蛋,以免烧焦。没多久后,便把蛋倒进盘子里,跟面包、叉子一起准备拿上桌。“我这样请求或许有点冒犯,但是,法兰斯先生,我们能否今天就比出胜负呢?”她放下食物,在他对面坐下。 “今天就要?”法兰斯取用食物,狼吞虎咽地祭五脏庙。蛋、熏肉与面包一下子全进了嘴里。他大声打嗝,往前倾靠。“为什么要这么急?你有把握能打败我?” “是的。”她答复得很坚定。 法兰斯用食指与拇指拿起剩下的蛋,送进嘴里。他慢慢来,没有立刻回答。“但是我不急。不过,我会实现你的愿望,让你学点教训。比试规则是先放弃的人就算输。”他拍拍肚子。“可是我要先去照料我的马,之后躺下来休息一下。我的疲劳或许会成为你的优势,我不喜欢这样。” “我也不喜欢。”卡罗补充,然后带老朋友到粮仓去。 第八章 刀与脸仅差之毫厘,颤抖的刀声令人终身难忘。席拉呼吸急促,眼见刀迅疾如电,差点划上她脸颊。法兰斯并未对她手下留情,甚至从收藏中拿出最长、最利的刀。 第二波攻击被她用最爱的刀挡掉,刀刃有一手长。席拉没拿武器的手攻向对方鼻子,转移他的注意力,趁机脚踢右膝。然而两者皆落空了。 法兰斯迅速转身,速度惊人,刀已换到另一只手,刀尖向下。接着猛地一抽,由左下对角线往右上挥砍。 但刀一动,席拉便伸脚踢过去,箝制男人手臂,紧接着屈下身体,刀尖直往腋下刺去。她很清楚,如果刺中就算不致命也会伤及动脉,所以打算点到为止,不再突进。这个德国人是父亲的朋友,她不希望取他性命。 法兰斯察觉她的攻击意图,快速一跳脱离险境。但前臂还是遭刀一划,衣服上留下裂缝,几秒后渗出血来。他用手指探查伤口,然后猛点头。肌肉与肌腱尚未受损。 席拉退后两步,伫立粮仓中央。马车早移了出去,好空出地方比武。“是否要稍事休息,包扎伤口?” 卡罗站在储放干草的二楼,仿佛置身剧院顶层,居高观看女儿与朋友的表演。席拉猜测他应在衡量是否中断比试。他询问地看着法兰斯。 法兰斯抬起头,眼神说不,旋即拿领巾绑在伤口上打结,以免流血过多。“我很庆幸比试条件并非先流血者败。”从声音听不出伤口是否让他觉得疼痛。“否则你就赢了,席拉。” 她微微一笑,刀在松散一旁的稻草上擦拭,血迹勉强沾在禾杆上。“我会赢的。”她强调道,眼神挑衅。“您不想放弃吗?以便处理伤口。” 他咧嘴露牙,表情既非亲切,也非怀有敌意。“不,我不会放弃,除非丧失意识。”他从腰袋拿出磨刀石,用马饲料槽里的水沾湿后磨利刀锋。“你对我心软了吗,席拉?” “没有。”她愣了一下反驳道。 “那么,你并未使出全力比武。”他做出毁灭性的判断。“当你父亲告诉我你进步神速时,我心想会面对一位出色的使刀高手。但是截至目前,我不过是看见做了一些练习的小娃儿罢了。” “您受的伤怎么说?”席拉拿刀指他手臂。 “小事,那只会让我发怒。”他反击道,摆好战斗姿势。“你若准备好了,我们就继续吧。” 席拉再次逼近法兰斯,目光固定在他身后大约一步的地方而非刀上。如此做,眼睛较易察觉到动作。若只瞪着刀,反而会忽略手或脚发动的攻击。 她还没进攻,法兰斯已欺身上前,脚先踢起一阵混杂着稻秆的灰尘,杂物劈啪喷上她的脸,眼睑本能闭上,不受控制。 这一分心就够了,等她看清楚他的进攻已经太迟。他刀刺进她右手臂,顺便在她额上拐了一肘子。 席拉踉跄失足,受伤的手臂撞到柱子上,伤口插进凸出的钉子,扯得更大,致人瘫痪的痛楚贯穿肩膀与手臂,她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松开,武器掉了下来。 但是席拉并未打算放弃。刀子一掉,左手立刻接住,连忙闪到一旁,躲开欺上脖子的第二波攻击。她在狂怒之下,奋力踩向他的裤裆。 即使他及时向内转过左大腿护住,仍感受到剧烈的疼痛。 两个人气喘吁吁窥探对方,然后重新拉开距离。 “你满足了吗?”法兰斯试探她,看着她手臂上血流不停的丑陋伤口。 席拉沉默地摇头。她的内在起了变化,黑暗念头大举入侵,法兰斯被砍的景象闪现眼前,想置他于死地的愿望像火一样在体内燃烧。她放纵念头,耳内心跳声如雷,疾跳的声响叠覆在周遭声音与她的念头之上。她再度盯住法兰斯身后一点,脑中恣意想象从肩上砍掉匕首大师人头的画面,就像当初她对待巫皮恶那样。她渴望胜利,不择手段。“继续。”她的话从齿缝挤出,然后举刀进击。 她加剧攻击,从四面八方不断侵入,灵活运用身体假动作迷惑法兰斯。如今他对付只剩一只手可使用的受伤对手,显得比对付健康的席拉还要费劲。 双刀交锋相击,铿锵当啷,对于眼睛没受过训练的人而言,很难看清两方突刺捅击的动作。 席拉喘个不停,满身大汗淋漓,但攻击力道分毫未减,伺机等待法兰斯露出防守破绽。他脸部表情已变,看起来很紧张。 “席拉,停手!”卡罗从上面大叫起来。他发觉朋友陷入险境,席拉像失去理智般疯狂打斗,眼睛闪烁出赤裸裸的凶狠嗜杀。她听不见他的话。 她的刺击终于减缓,法兰斯眼见机会出现,趁隙躲掉下一次攻击,欲以刀柄敲她的头。她却一脚踢高,正中他的胃。 看得出来,他压根儿没想过一个瘦小女子脚劲如此强大。他感觉快吐了。 席拉纵声大笑,又补了一脚,再低身突破对方防守,从膝盖下方进攻,刺其小腿肚,法兰斯跌落在地。“够了。”法兰斯发出呻吟,眼里浮现出恐惧。“你……” 她一跃而起,踢中他的腹部,刀尖直指心脏。 “席拉,不可以!”卡罗大叫,从上面跳了下来。 但是要赶到她身边已经太迟了。“我赢了!”她高声厉吼,一刀刺下去! 叮当一声,刀撞到金属。 “怎么!” 席拉往法兰斯胸前又刺一次,仍然遭遇坚硬的阻碍。 卡罗终于赶到她身边,抓紧她的手。她正对准对方未受防护的脖子。“够了!”卡罗厉声斥责,“你可以住手了。” 她站起来往后退,看着染血的刀,又看看自己的伤口。有层薄雾从脑中散去,对死亡的贪渴消失,幸福与疼痛回归。她双脚一软,跪在法兰斯身边。 “简直疯了!”卡罗跪在他们之间,轮流照料两个人在狂热中加诸对方的伤口。他先后将两人扶到厨房,从袋里拿出外科工具及针线,准备缝合伤口。“我竟然同意这种协议,真是疯了。”他缝合法兰斯小腿上的伤时责骂自己。“你们很容易因此丢掉性命,法兰斯。”他解开衬衫,底下藏了一件铁甲。“没有这东西,您或许已经挂了。” 席拉将注意力放在炼丹公式上,想藉由专注思绪,忽略手臂灼跳的疼痛,不要被影响。父亲缝合她的伤口时,泪水在她眼眶中打转,但她仍一声不吭,甚至微笑以对。 “我赢了。”她低声说,一思及打斗时心里的念头,不禁望向法兰斯,心中异常惊慌。就算他投降了,她也很可能在狂乱中毫不犹豫地杀掉他。羞耻涌上心头,她垂下眼睛。 卡罗给席拉一杯茶,给法兰斯咖啡,然后快步走到粮仓,回来时带了一只装着药膏的坩埚,放在女儿面前。“把这涂上,两个人都要涂,才不会留下伤疤。” “我皮肤上再多几道疤也没差别。”他拒绝了。“这次的教训很受用。以后对刀比试,我再也不会低估年轻女子。”他对席拉点点头。“你使刀的方式与我习惯的不同,有自己的风格。而你所欠缺的力量,即用下流勾当与速度弥补。” 她想抗议。“下流勾当……” “踢男人的裤裆并不高尚。以后我会小心你的脚,它们就跟马脚一样强壮。”他啜了一口咖啡,逗趣地笑了。“我没有说这样不好。下流勾当很好,因为能取得胜利。” 席拉仍然不敢看他。她冷静下来,血液不再像之前打斗时噗噗鼓噪,如热水流过血管。那不是平常的她。意识到对手不是只想打得她鼻青脸肿,而是遍体鳞伤,她不禁陷入亢奋迷乱。理性思考,尤其是自我克制的能力荡然无存。如此疯狂,如此不科学!她目光落在他小腿上的绷带,然后移往被刮损的铁甲。如果没穿上它的话…… “怎么了?”法兰斯观察她。“不,不要自责。我必须感谢你放过我一命。”他敲敲披甲的胸膛,狡黠地笑着,一边摇摇头。“不可思议的女娃儿,请原谅,我是说:不可思议的年轻女子。”然后看向卡罗。“就让她在附近逛逛吧。她甚至能在巫皮恶的利齿咬上之前,将他大卸八块,拆骨去肉。” 卡罗叹了口气。一言九鼎。“那么,我希望你以后能佩带一把很特别的刀。”吐出这句话后,他站起身。这次拿回来一个帆布包裹的长形物品。 “这次找得真久。某人是不是老了,动作也迟缓啦?”法兰斯取笑他道。 “我的确又老、动作又慢。”卡罗回答,接着坐下。“只是别人看不出来。”席拉喝光杯里的茶,他把东西推到她面前。“给你的。这是个纪念,也是个警示。” 她把杯子推到一旁,掀开帆布。眼前出现精雕细琢的金鞘,上面的图样与纹路一看就知道来自土耳其。花朵与藤蔓的金色饰片覆满刀鞘。即使是木制刀柄,从装饰即能了解,那并非一般士兵负担得起的。 法兰斯吹了声口哨。“亲爱的朋友,您拥有一件多精致的东西啊?”他兴奋地问,完全入了迷。“那够您买下磨坊附近的土地了,包括森林与村落在内。” 席拉只看一眼,就认出那是多年前带走母亲的土耳其禁卫军挂在腰带上的匕首。 “抽出匕首来。”卡罗要求,他看出女儿已经知道手中那把匕首的来历。 大马士革钢锻制的刀刃,从柄到刀尖全沾染血迹,鲜红又湿润,好似才往某一躯体刺入,拔出,然后插入刀鞘。 “那血来自带走我们妻子与母亲的人。”卡罗严峻地说。 “何时……” “去庄园接你那天早上逮住他的。我跟踪他,然后突袭。他打斗技巧不如我,短暂交锋后即倒地而亡。”卡罗若有所思地看着远方,仿佛沉浸在回忆中。“我肢解他的尸体,装入箱子,放在马车里。” 席拉想起来了。她沿途不断地问他为什么要坐在不舒服的驾驶座上,而非柔软的坐垫上。现在终于知道原因:显然父亲担忧她的好奇心。“那时候你已经知道母亲过世了吗?” “我很绝望,不忍心相遇第一天就告诉你噩耗。我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希望在带你回新家的途中能找到办法。”卡罗咽了咽口水,想喝口茶,却发现杯子空了。法兰斯把自己的杯子推过去。“我没让他好过。”他解释,看着年轻席拉的脸。“他永远无法入土为安,灵魂终将不得安息。”随后他用拉丁文说,“他现在就躺在我们的架上,永世不得翻身。”他指着刀。“我无法理解血为何始终沾在上面,我从内到外擦洗过好几遍,但只要抽出刀来,上面又全是血。”这次用塞尔维亚语说明。 “是个诅咒。”法兰斯立刻说。“有些兵器师会在匕首上施咒。这件武器很有可能如此。” 卡罗耸耸肩。“对我而言,禁卫军的灵魂要为他的行为赎罪。”他看着席拉。“如果血不会困扰你,就把武器收下吧,女儿。这把刀极锋利,不费吹灰之力即能切手断骨。”他咧嘴冷笑,脸上闪过一丝阴沉邪恶。席拉与法兰斯皆了然于心,他亲自在禁卫军身上试过刀。 她拿起武器,把它洗干净,然后察看大马士革钢锻造时产生的独特纹路。 她知道鄂图曼人的技术与欧洲人全然不同。大马士革人制造出坚硬又有弹性的钢,与其他的钢相比不易断,高压下也不会爆裂。锻工将钢棍与钢丝交替相叠,在烧得通红的炭中长时间一次又一次接合,焊合在一起的接缝形成纹路。 席拉想使用这把武器。一握住刀,奇特的感受即从手中蔓延开来,肌肉随之温热,木头仿佛有了生命,且有血液流过。 “我收下它了,父亲。”她轻轻说,视线未曾从刀身上的深色线条移开。波浪花纹具有魅力,宛如欣赏池里等距扩散拍岸的涟漪,令人不舍移开视线。“我很乐意收下。”席拉收刀入鞘,系在腰上。 <b>德国萨克森州莱比锡,二十二点零九分</b> 我不停地写故事,在纸上奋笔疾书,快到别人以为笔在逃离它写下的文字。 叙述席拉与她成长过程的渴望越来越强烈——故事写得越久,越是发现自己陷入有多深。一开始我还尝试保持距离,但现在完全无效。 在这当中,记忆逐渐清晰,甚至能闻到、尝到久远以前的东西,就连咖啡香气也转成鄂图曼风味来混淆我。我的感官世界经历起起伏伏,好事坏事跨越数百年来抓我。 我怎么有办法跟别人谈论那些事呢?就算是在告解室向神父坦白,他也可能会觉得我疯了,或者认为我把他当小丑耍。 随着故事进行,回顾过往必然面临一个问题:如果当初我没做这个或那个,一切是否不同?也许正好相反。我盯着墙壁好几分钟,陷入沉思:那么,还有多少人能够活着?有多少人不会诞生?我又给自己省去了什么遗憾? 当然,没有时光机,一切苦思只是多余。我无法改变任何事,遏制虐杀已成为我一辈子的工作。 虽然书写耗神费力,让人忙碌不堪,但我却很开心能开始写作。这种强迫症似的工作方式只在我去看乌尔曼女士与卡可夫一家有没有新鲜事时,才会中断一下。幸好没有什么新鲜事。 有时候连在垂危病人的床边,我也不断地写着,但会觉得自己很卑劣,因为怠慢了迫切需要我援助的人。这时,我会集中精神在他们的身体上和旋律上。如果那首歌能为我而唱,我会有多开心! 只要PDA清单上的名字没有完全删除,我想都别想。不过,我逐渐接近目标。 长生不死——“生”与“死”两个相抵触的字组成的词组,是百年来困扰我的矛盾冲突。 由于曾经死后复生,所以或许是我幻想自己并非真正活着?事实上,许多圣者都曾死后复生,包括耶稣在内。却没人想到把他归类为吸血鬼。不过,我倒是很肯定不会把自己当成圣人。 医学上而言,我的状态无可挑剔:心脏跟一般人一样跳动,体温略低于三十七度,脉搏与血压相当完美。如果医生说我能长命百岁,我铁定当场哑然失笑。 我很享受格斗场的兽笼打斗,从中得到的疼痛与肾上腺素分泌,让我觉得自己确实活着,却又渴望生命能终结。我活得太久,很羡慕那些临终时有我陪伴的人。 我与这两难矛盾已静静纠缠多年,不过多亏了马瑞克与书写,现在我能更坦然地忍受这场战争。 面前有份报纸快被许多纸张淹没了。我还没把纸整理进文件夹里,但至少已经编好页码。 头版标题当然是亨德利·罗比兹骇人听闻的死亡消息——也提到我。我的名字虽然不在上面,但我就是那邪恶的陌生人,也是救星与杀人犯。更糟的头衔不是没有过。 根据报纸与当地电台报道,警方将投入全部警力找出我。过去二十年,有四起类似案件悬而未决,而没人将之联想在一起。 很好。 许多年来,我过着相对平静与捏造出来的安宁日子——撇开那吃力不讨好的保安工作不谈。 以前我不去思考过往,如今席拉的故事与马瑞克出现,让过去的日子时时刻刻折磨着我,往日生活中的脸庞不断涌现,将我带回当初从事截然不同活动的年代。 谭雅通知我终于又有战斗了,这让我欣喜若狂。我的闸门已经关闭太久。 要帮我找个对手越来越困难,因为外面流传从未有人成功击败过我。所以我不受签赌经纪人的喜爱,连观众也分成两派,一派非常喜欢我,我是对抗季风那种大块头时坚持到底的娇小女战士;另一派却因为我成就不凡而痛恨我。疯了。他们完全不认识我,却觉得被我挑衅了,寄电子邮件给节目赞助商,信中给我一堆在骂人字典里查不到的名号。 人性与嫉妒是用之不竭的题材,不仅在日常生活扮演着重要角色,也常出现于哲学家的思辨中——虽然不见得越辩越明。认识一种疾病,不代表同时有能力治疗。 我的书写动作停了下来。今天没有办法整理思绪,写不出我认为像样的内容。 纸揉成一团,丢进壁炉。一天的产量全扔进去。继续写故事前,我得先休息一下。 我站起来走进浴室,将浴缸放入热水,再加入一份浴盐、一点精油与一把干燥玫瑰花瓣,准备差不多后,我脱下衣服,进入浴缸。 我原本以为的好主意现在再度成了错误。在浴缸中非但没得放松,反而因为隔离掉外界干扰,头脑更加飞快地运转。同时思考许多事情,把我折磨得半死。 从浴缸出来后,梳妆台旁的钟指着二十二点三十一分,我站在镜前观看自己。 身体又回复完好无瑕。水珠滑落,我的手指沿着水痕一路慢慢往下移动。指尖轻轻滑过肌肤,从脖子开始,滑过乳房以及遇到冷空气而坚挺的乳头,越过平坦的小腹,来到无毛的私处,我的手停留在这里,半转身检查背部。 完美无瑕。 再过几个小时,上面又会伤痕累累。 我很少这么期待决斗。“阴户雷鸣”在我的宽大为怀下,比我想象中还要早飞出格斗场,根本无法满足我。新对手自称“撒旦老公公”,一听到这名字,我不由得想起《圣诞夜惊魂》这部美妙的电影。 我想起去年也曾将圣诞老公公逼出场外,连同他的奴才“绝对粗鲁”,另外还有“圣诞顽童”。那是赞助商为了留住屏幕前那些低能者额外推出的闹剧。显然给予对手新灵感来对付我。 我擦干身子,拂过手臂上的胎记,我很清楚那是种烙印。我的主宰者尚未现身,不过,他在等待我死去的那天。他会对我说什么? 把灵魂献给他的想法让人恐慌,对我也一样。我并非自愿接受契约,那未经过协商,取得双方同意。主宰者给我第二个身份,但我总有一天会付出代价。因此以前我总希望长生不死,想逃掉清算;但现在我对事情的看法又不同了。这是我的矛盾点。 我穿上红内裤,穿戴好价值一辆中古好车的高级皮制衣裤,把头套塞进大衣口袋。没多久之后,我心不在焉地骑着隼进入工业区,伪装好自己,向雷夫点个头,完全没搭理他的评论。现在的我,正处于极端强而有力的状态。 谭雅打招呼后说:“‘撒旦老公公’打退堂鼓了。”这才把我从精神迷宫中拉出来。她今天又穿出一身军事狂徒的衣装,全套黑色装备,介于党卫军的制服与前君主制时期的外套。 我瞅着她身穿扎得很紧的马甲,实际上魂不守舍,她身材姣好也不是第一天了。“哟,圣诞老人离开屋子啰。”我慢慢坐下,驱逐脑中所有的干扰画面,或者至少先摆在一旁,这才开出一条路将精神集中在谭雅身上。“我们没事了吗?” “才怪,海儿。”她递给我一块写字夹板,上面夹了一张纸条。“制作小组找了一个替代的人。” 我收下书面资料。照片上是个年轻男子,有人给他套上精神病患者穿的约束衣拍照,作为宣传与上节目用。 “疯人。”我大声念出他的格斗名字。“资料上看起来没什么伤害性。”我对谭雅还有自己说。“高一米七三,却只有六十四公斤?对一个男人来说太瘦弱了。” “在泰拳中属于雏量级,之后他增重肌肉,参加自由搏击。”谭雅头埋在我的战斗服里翻找,衣服清洗过后整齐挂在衣架上。“我听说他是最糟糕的爱咬人的拳手。离他的嘴远一点,他很喜欢扯掉对手耳朵,用牙齿。”她找出一套黑得发亮的橡胶服,询问地看着我。我拒绝。“可是这套很适合啊。疯人只穿白色。”她企图说服我。 我陷入思索中。“在我们协会才参加过三场比赛?”显然这是所有的资讯,真的只有一张纸,几乎乏善可陈。“他服用兴奋剂吗?有没有这方面的线索?” “没有,他不是季风那种药虫。如果你是指这个的话。”谭雅把刚刚那套放回去,又开始找另一套服装。“据说他过着禁欲生活,还去参加僧侣修行。用痛苦与戒律自我放松,蠢蛋。”她挥挥我的金属衣,“这件呢,海儿?丁当悦耳。” 我再次说不。“他动作一定很快。”我大声说出心里想的事,“所以我需要好行动的衣服。” 我指向一件会露出整个乳沟的黑色皮上衣,上面点缀暗红色符号。“另外给我黑色皮热裤与高筒军靴。” 谭雅啧了一声,眼睛闭上三秒。“简洁利落,但太性感了吧。”她听话找出服装,放在我面前。“如果疯人没有真被搞疯的话,显然是修行过头了。” 我们的小小仪式再度开始。她蹲下帮我穿靴子。我知道她看见女人的脚踝、卑躬屈膝,或是被轻打几下惩罚时,会很兴奋。 如果我是女同志,绝对会毫不犹豫就跟谭雅交往的。她美丽动人、聪颖慧黠、非常善良。但我不是,不再是,不管是什么。谭雅屈身前倾,形状美好的乳房被马甲强调得更丰满,面对这一幕,我用不着的回忆鲜明闪耀。 “谢谢,我自己来就好。”我给了她一个软钉子。 “我做错什么了吗?”她受到惊吓,想挤出一丝笑容,却隐藏不住失望。这是我第一次想独自准备应战。 “没事。我不……我希望独处一下。” 谭雅优雅地起身,想从我的眼神中探询自己被拒绝的原因。“如果你改变想法,我人就在外面。” 她一关上门,我不禁自问,跟自己还有自己的想法独处,是不是一个好主意?我死盯着疯人的照片,他的神情甚至把我从回忆中拉开。我机械式地换衣服,蹬蹬跳跳套入紧身短裤,穿上贴身小可爱,将脚上的靴子换成军靴。 对手的眼睛与精神错乱者没两样。 不知道为什么,我从腰袋扣夹拿出匕首。突然有种不好的感觉,一阵寒噤。 我把武器塞进靴筒,完全没入。刀有点压迫小腿,必须重新绑鞋带。抽刀时得小心不要割到脚。 配件带来安全感,让我马上平静下来,转眼间,已能毫无障碍地全神贯注于打斗,期待扭断疯人的头。愤怒、狂野需要我给一个出口,否则它们会自己找,届时事情将一发不可收拾。我知道那代表什么意思。 我戴上面具,头后面垂下三条皮带。面具裁成灰色蝴蝶形状,上有图案,鼻梁与嘴裸露在外,脸颊、眼与额头全被遮掩。若是仔细看,图案宛如风格独具的骷髅在微笑。 瞥了镜子最后一眼,武装完备齐全。为安全起见,我全身上油,以免疯人抓住我。“咬耳根”像是年轻人的后现代惯用语,我却不想看见这事发生。 敲门声。“海儿?”谭雅在我应门后走了进来。“时间差不多了,最后一场热身赛已经结束。”她站在门边,帮我撑着门。 我让她效劳,经过时故意挤她,一点油沾上她的黑色皮外套。对我们两个来说,那代表我撵人的举动不是针对她,错不在她。她叹口气,放松地笑了。她释怀了。 “今晚有多少观众?” “登陆的有四百二十万订户,另外大概有两千个黑客潜入,并透过即时串流转送给朋友。”谭雅抹掉外套上的油,用来滋润下唇。“由此推论,我们约有五千八百万至六千万个观众。当然是国际化的。” “还不错,对吧?”我跟着谭雅走过通道,听见我的歌曲响起,脸上露出微笑。又回到格斗场了。 “可以这么说。”有人在我们经过时递给谭雅一张记录最新赌注比率的纸条。她瞥了一眼,突然停下脚步,动作突兀,我差点在出口前撞上她。“不可以!”她气得脱口而出。 “什么?”我想看一下纸条,不过她摺了起来。 “没什么重要的。”她抑制怒气,但被我瞪一眼后,还是把纸条递过来。“别胡思乱想,好吗?” 看到谭雅震惊的内容后,我就明白了。有人下注一千万赌我输。赌我输!赌注比率二十一比一,这可是会惊动整个网络。“究竟谁这么大胆,居然赌我输?” 她耸耸肩。“赛后我会去找负责人问问。”口气阴郁。谭雅看着我,调整一下面具。其实完全不需要,她只是想要碰碰我,表达支持。“别认为那触霉头。你会收拾掉疯人。” “当然。”我握住她的手,在手背印上一吻。让她承受我的情绪并不公平。“我们走吧。” 她眉开眼笑,在前头迈开大步,带我走进格斗场。 我思考着那笔特别投注金。有人投注如此庞大的赌注,而且临时换掉对手,也许是偶然——不过,发生在这圈子?我已有心理准备,疯人应该藏了一些不怀好意的惊喜。如果活动负责人背地里搞鬼,不守规则,下半辈子将不会好过。 和以往一样,大厅座无虚席,大约挤进千名观众。不变的是,观众不外乎水准以下的暴发户、有钱的社会败类与彻底沉沦者,他们唯恐天下不乱,喜欢见血、闻血。那个不知名的拜金名媛也来了,跟着她的老奥兰多·布鲁,这次她穿了一件印上我名字的闪亮衬衫。他们隐没在黑暗中时,我会很开心。 我看向铁丝网,上面挂着前几场打斗留下的毛发与破皮,其他东西散落在格斗场内与四周。我大感惊讶,因为有人稍微修改规则,使用的辅助工具中出现了钻孔机与钉枪。危险性比往常还要高。而且四周就像冰上曲棍赛场,安装了树脂玻璃墙,以防观众受伤。 谭雅跟我一样讶异。“我去打听那究竟是什么意思。”她怒吼道。“要拒绝这次比斗吗?” 灯光暗淡,只剩格斗场中仍晕着光。我的情色幻影合唱团的歌曲停了,换上卡通歌似的音乐,快速、尖锐刺耳,听起来像快转的儿歌和慌慌张张跳兔子舞的曲子。 一个年轻男人穿着精神病患者的约束衣,衣服没绑住,蹦蹦跳跳进来,过长袖子上的带子像鞭子一样在空中弹飞,甚至轻微作响。他用十分诡异的方式,把自己的武器带进场。 疯人猛力一蹬,一个灵巧前滚翻,跃入场中。他顶个三分头,让我骇然想起二十世纪初期仍存在的疯人院病患。 “敌人来了。”扩音器传来狂热的声音,在大厅回荡。“让我们欢迎新手——疯人!”群众拍手鼓噪,再度让我了解老是赢不见得是好事。失败也能引起好感。 “不用,谭雅。”我从容不迫说。“女神绝不会退缩。不过,比赛完我要去拜访某人。” 我观察对手。如果他在场内表现还可以,对待我也友善,或许就让他把我打出场外。为了我的赌注比率与得到更多喜爱而输——不过,面对赌我落败的一千万,好胜心反而被激起。能让那个人倾家荡产,会让我乐不可支。“来吧,疯人。”我喃喃自语,“我只能说,你的处境很不妙。” 他冷不防动作,顿个两三秒后又开始蹦跳、翻筋斗。亚麻外套轻轻呼啸过我,接着坐下。 只要看一眼疯人的眼睛,我便清楚认出这个对手真的疯了!赭色探照灯打在他身上。他眼神穿透我,落在身后某一点,像个酩酊醉鬼又跳又哧哧笑。 我动动脚,感觉到匕首。疯人这个人不一样,除了疯狂以外,还有别的。 “他能摧毁我们的冠军吗?”主持人问道,嘘声轻轻漫起。随后立即传来格斗开打的讯号。 我慢慢进攻,绕着疯人走,他动也不动坐在地上,像个刚在尿布里大便的小孩。他没留心我,行为完全被动。灯光从他顶上落下,在面部形成许多长长阴影。如果那引起什么感觉,我会说:毛骨悚然。 他的企图非常明显:想刺激我先发动攻势。“不行。”我跟自己说,然后在他面前站定,双手在胸前交盘。我也能等。 震耳哨音响起,塑胶杯穿破黑暗,朝我们掷来,不过弹在树脂玻璃墙上。观众终于按捺不住,要看到首波行动与伤口。该死的马戏团。 “怎么了,疯人?”我问他,“没兴趣吗?” 他垂下眼帘,哼起歌,上半身像个钟摆左右晃动,接着双手撑在地板一跃而上——就像个地板体操选手——整个人倒立。他移动重心,只用单手保持平衡。仍不觉得有必要看着我。 我很确定这是遭遇过的对手中最奇特的表演。可惜观众对这种肢体协调动作不买账,但他至少让我印象深刻。 他弯曲支撑在地的那只手,直到鼻尖碰触污秽的地板,让表演臻至高潮。接着用力一推,像个绷紧的弹簧弹射,再放松身体,抛入空中,而后一个转身——双手蓦地向我攻来! 疯人着实让我吃了一惊。长长的带扣打到我,一个正中额头,在面具上划出一道裂缝,另一条带子从侧飞至,在我脖子上绕了两圈后用力一抽,把我拉过去在太阳穴上踹一脚。 这个男人很清楚怎么踢能让人痛不欲生。我肺部的空气仿佛被抽光,神经系统中断了三秒,人往后飞越格斗场,砸在铁丝网上。我痛苦不已,完全搞不清楚他如何解开脖子上的带子,还在我右手腕铐上手铐。谁知道他夹克下还藏了什么东西。 群众欢呼尖叫,声音在我耳里低低闷闷的。铁丝网上的刺唤醒了我,痛楚再度活化感官。可是我快脚突进一步,却膝盖发软,只能眼睁睁看着疯人冲上前来,像忍者电影中的武士飞踢而至。 我避开那一脚,想从旁给他颈部拐个肘子,他却在空中变换方向!我仅能靠直觉敏捷反应,保护自己躲掉落在脸上的一踢。他紧贴我头顶飞过,朝我肩上就是一脚,我撞飞到角落柱子上。 疯人落在我身后,站在铁丝网边,重新挥动鞭袖,大步迈前。他的速度与我势均力敌。而事实上,那应该不可能。 除非…… 带扣咻咻飞至,不过此次我已准备万全。我拽住两条带扣,反手回射,逼他接招,但只有空荡荡的夹克朝我而来。我太有自信能够踹到他,没料到他绕至侧边。我挡掉进攻,感觉手腕上的手铐被碰了一下,手臂无法行动:疯人已将我铐在铁丝网上。 他发出咯咯笑声,上半身裸露,站在场中央。他身上没有打洞,也不见刺青,却布满无数的手术伤痕。 我眉头紧皱。 缝线像尸体解剖的痕迹,而且线仍陷在肉里面!灯光更加暗淡。 观众喧哗亢奋。大型屏幕出现他的身体特写,血从缝线渗出来,不过观众认为那是装饰。但我清楚:那不是表演。 我把夹克丢到地上,盯着他。“你是谁?” “疯人,”他咯咯回答,然后在胸前拆开一条线,“疯人。”他像拉开伞索那样扯出线,被割开的皮肤像软弱无力的窗帘垂落,底下露出断掉的骨头与内脏,被脏污的胶带就地粘住。 嗜血的群众更加躁动喧闹!在他们眼中,那纯粹是特殊效果,因为没有一个活人能熬得过那种伤害。而他们爱死了眼前的景象。 疯人又对我说了些话,但刺激观众嘶喊的扩音器声音太大,我几乎听不见。树脂玻璃上袭来重重敲击声。他露出狞笑,转身背对我。探照灯打亮刻在肩胛骨上的文字:好好享用,老妹。 我瞬间明白是谁把对手送到我面前,下了那样的赌注。 在我挣脱开手铐前,疯人急速旋转,手里多了一把速射手枪。一定是从空腹腔中挖出来的,那是不死人藏东西的完美地点。他扣了好几次扳机。 我闪躲射出的子弹,尤其不能被打中头。 移动中我发现,枪口完全没有对准我。子弹击中玻璃墙,有几颗弹开,其他射穿玻璃。观众席传来一声大叫,有人抗议这种造成观众肉体疼痛的格斗表演。 灯光换成绿色紧急照明,观众轮廓清晰可辨。最后一层防护崩落,每个人暴露在外成了箭靶。 疯人狂笑跳出场外,飞冲玻璃屏障,玻璃应声破裂,弹射进群众群中。突出的玻璃边缘划破疯人皮肤,他站在第一排座位前,并在途中拿出第二把滴血的速射手枪。 他扣扳机的速度飞快,轻脆枪响成了唯一的声音。冲上来的保安先遭殃,子弹在大厅横飞四射,不长眼睛。 原本的亢奋暴风已转变为集体惊声尖叫。前面站着的观众明白发生什么事情,早就蹲在别人后面躲藏,或者趴倒在地,以免被流弹波及。四处弥漫着血的味道。 我费劲心思不要去注意那随着一呼一吸而更加浓烈、饱满、金属般的香醇气味。 长久被压抑、克制、击退的渴望在我体内蠢蠢欲动。节欲在复仇反动,就像有人提供药虫一年的毒品或是给酒鬼一瓶特大的酒。以前我偶尔快速偷舔对手伤口上的血,但仅止于此。是有节制的,只是尝味道留作纪念。 疯人这次引起的事有不同的质与量。 我与本能渴望搏斗。我扳倒它,尽全力不让它有机会赢。我动也不动,神志恍惚,眼看疯人丢掉射光子弹的枪,冲入新聚拢的人群中。绿色灯光让一切更显虚幻不实。疯人一把捉住拜金名媛,手指残酷地掐进她的右肩。女孩发出惨叫。 她的男伴抓紧疯人的手,想把他拉开。但疯人另一掌捏住他脸,收拢成拳,脸皮被扒下,大拇指戳进眼洞里造成严重伤害,连鼻子也被扯掉。受害者大声尖叫,跌落后面一排座位,血喷射而出。没人敢接住他,全都闪避躲开,只想逃离那个神经病。 香甜气味更加浓郁,飘入我鼻中,召唤出往日景象,那时我也像疯人一样沉浸在血海里。不可以,不可以!我不断告诫自己。必须等我确定自己不会加入疯人的行列大肆啃吮人类后,才能解开手铐。否则在此之前,我不会是救世主。 疯人把女孩扯近自己,完全不理会落在身上的拍打痛殴。血红手指抵住她额头往后推,一嘴咬向后仰的脖子,撕下一口肉,嘴巴大开接住喷出的血,仿佛在喝饮水机的水。他仰天长笑,将年轻女孩丢到座位间,追猎四下逃窜的人。 他咬碎打扮入时的女子柔软的脖子,残暴凶狠地打烂她们男伴的脸,还一边扯掉身上的缝线,让皮肤剥落,看起来就像褪色的老旧红外套。 我不可以再等下去! 我用没被铐住的手殴打自己的鼻子,血急射而出,痛得我眼睛噙满泪水。不过,自己血液的气味遮掩了其他人血的味道,让我对抗欲望稍微容易些。 我把铁丝网从支柱上扯掉,跳跃过伤患与死者,却失足滑倒在地板那片血海上。我努力保持注意力。疯人不属于我们,只是个普通的吸血鬼,巫皮恶,有些人也叫他们“浮滓”。马瑞克把一个怪物丢到无辜者当中,究竟想做什么? 网络摄像机的绿色闪光仍旧清晰可见,控制中心持续转播。我估计,最新二十秒内的收视率应该急速破表。 这场骚动必须尽速解决。我终于不再费劲克制欲望,三蹦两跳大步缩短与疯人的距离,同时拔出靴里的匕首。黑色大理石花纹的大马士革刀刃将毫无滞碍取走吸血鬼的性命。 我停在距离他两米处,抓起一把椅子朝正扑向金发女子的疯人掷去。他用右手撕破女子咽喉,温热的生命之液远远喷出。椅子飞弹,让两人摔落。我越过美好的红色喷雾,迅捷向前。 那气味、那团云雾对我造成很大影响。我以为被排拒多年后而被战胜、沉入克制之海的东西,短短几秒内就像充了气的救生艇浮出表面。是我的幻觉吗?世上没有任何意志可以压制我的冲动。 压不住这个冲动。 我跳越美味的喷雾,血滴打在面具与皮肤上淌流而下,也流过我嘴唇。在我能控制舌头之前,它已冷不防窜出尝到美味。 如生命般甜美,有金属味道。 疯人现身我眼前,劈掌击来,我闪躲一旁,抬膝向上直撞他胸部,没有防护的骨头因为只用绷带绑着,咔嚓塌陷,整个位移。 疯人蹒跚后退,我一刀刺出。 刀刃没入缝隙,快速滑移,切开巫皮恶的心脏。他惊恐万分,发出刺耳嘶叫,右手护住胸,另一只手想推开我的手臂。 那反而促进他的衰败。刀身割开肌肉,巫皮恶边呻吟,边扑倒在他的受害者身上,蜷缩成一团。 军靴里有鞋头钢片罩,我拿出来,在扭断他颈脖子时,给他头部补上重击,发出咔嚓声。他不再蹦跳躁动。不过,我从以往的经验中学到许多教训,所以又在疯人身边蹲下,匕首起落间,将他头颈分离。不死人已永无复活的机会。 “救救我。”一旁有个女子喉咙发出呼噜,她也是疯人的受害者。她右手绝望地捂着脖子,鲜血从修长的指间流出。那样按着,也堵不住伤口。 我瞪着那血红,感觉舌头上的滋味。想象力迷惑着我,血一升一升流经咽喉进入胃部,我喝了又喝,喝了又喝,直到内脏将近撑破。 但我纹丝未动。 “喔,天啊,请帮帮我!”她呻吟不已,泪流满面,声音很虚弱,眼睑不住抖动。她倾尽最后之力抬起手,乞求地向我伸出血红手指。 被血染红的指尖在我面前几厘米处晃动…… 席拉坐在床上侧耳倾听。马蹄声与马车辘辘声逐渐接近磨坊,最后停在大门口,马儿鼻息嘶响,马具铿锵撞击,泄漏出它们的躁动。内容不明的谈笑声零零落落传到她这里来,而后响起许多男人与一位女子的笑声。 她的心跳悸动不止,一如与法兰斯比试前。今晚是血族会举行的日子,秘密集会的成员一个个到来,倘若席拉没计算错误,目前抵达的马车是第十一驾,仍有一位未到。 之后,对她的测验就将展开。 她站起身,在镜前仔细审视自己,心想血族会中没人可以否定她的成长。她出色完成最后的解剖任务,炼金知识也更加精纯。 基本上没有理由担忧,但她的胃仍一阵痉挛——原因很多。 突然间要在众目睽睽下接受检验,让她局促不安。这些年来除了父亲,她只跟吉悟瑞聊过天,如今却要面临这考验。她的忧虑不禁多于要面对的问题。 此外卡罗明白表示,她的形象、身体在测验中扮演重要角色,会依据医学标准检查。另一件让她心神不宁的是,初潮来过以后,她极力避免卡罗不经意看见她裸露的身子,甚至也畏惧在镜前端详自己。幸运的是,擦了药膏后,比武造成的刀伤已愈合,没有留下疤痕。 她右手触摸身后匕首的握柄,拔刀出鞘,看着刀刃。上头已经出现第一滴红色小珍珠,并且渐渐扩散。 她不禁想起巫皮恶的话。那之后,她没办法再探听到犹大之裔的消息。她马上就要迎向血族会,大会毫无例外在夜里举行,仿佛成员都害怕阳光。就像巫皮恶…… 敲门声响起,席拉看向门口,卡罗就站在那里。他已经换好服装,俨如一位王公贵族,而非埋首研究室的男子。那不寻常的外貌让她更加慌张。 卡罗注视镜前的女儿,面露微笑。“你迷人的外表虽无法遏止血族会里怀疑论者的言论,却让情况对你有利些。”他安慰她。“当然,你将向他们证明你不光只有美丽的容貌。”他进入房内。“你穿上了蓝色洋装?” “是的。这让我想起母亲喜欢穿的那件蓝色洋装,应该会带给我好运。”她回答,抚平洋装在臀部上的褶子。 卡罗挽起她的手。“走吧,女儿。讨论议程已经结束,是将你介绍给朋友与敌手的时候了。”他们一起走出去,步上阶梯。 “为何称呼他们是敌手?血族会不就是个集会吗?” “科学家与研究者不管是否交好,永远是敌手。症结在于比他人先取得最佳研究成果,才能指责对方的成就,欣赏他们脸上失落的表情。”他回答。“绝对要将此点谨记在心,并尽力保护你的研究内容,如保护性命一般。必须经过许多测试后,才能相信他们。” 席拉几乎可以一字不漏同时说出最后那句话,卡罗总是一再重复。对于她,他却未严谨奉行自己的忠告,甚而在她理解之前将一切公式倾囊相授。有时候她觉得,似乎得花上数百年才能记住一切。“我会的,父亲。” 他们穿越厨房。卡罗在粮仓门前停下来,轻拍席拉手臂,棕眸深深看着她。眼里无法掩藏的复杂情感,引起席拉惴惴惶恐。“我无法再陪你了。我已尽力为你铺路。你即将面对的,与同法兰斯比刀一事雷同。然而,你对抗血族会的武器是头脑,席拉。”他摸摸她头发,仿佛她还是小女孩。 他打开门,领着她走进粮仓的温暖中,一阶一阶往上,最后抵达大厅。 席拉第一次偷看血族会时,便已熟悉眼前的景象。灯火通明,四个火盆立于四周,烧红的煤块闪烁,温暖偌大的空间,偶尔窜起绿色星火。男男女女分坐长桌左右,头戴白色假发,服装风格殊异,身后各自站着更年轻的男女。 席拉之前以为那些是仆人,现在才想到应该是科学家们的徒弟。与她不同的是,他们皆已获得认可。他们头上也戴假发,只是没那么精致,不过师父们的穿衣风格也体现在各自的继承人身上。 有个徒弟的假发里偶然闪现蓝光,一见及此,她体内突地如闪电掠过。光芒让她想起多年前在雾中奔逃的那一夜!“那个人是谁,父亲?”她低声询问,眼神飘过去指出对象。 “一个徒弟。”他回道。“别把心思放在他身上。” “他是当初追捕我的那个人吗?当土耳其人……” “安静。”他轻声打断她。“那个人不是巫皮恶。现在应该注意接下来要发生的事。” 桌首那名称为伊斯加略的男子从座椅起身,示意卡罗与席拉到他跟前来。 “愿上帝帮助你。”卡罗在她耳边低语,然后轻轻一送,让她往前走。随后才弯身一躬,从容不迫走到他的座位坐下。 席拉走向伊斯加略,优雅屈膝行礼致意,就像父亲先前教导那般。 他穿着一件浅灰色长袍,饰以黑色刺绣,手戴白手套,手指上缀满戒指。身上散发薰衣草与柠檬香气,干净无须的脸上一抹微笑。皮肤涂得粉白,右脸颊上故意点了一颗美人痣,特别显眼。 “您的徒弟举止合宜得体,男爵。”声音嘹亮刺耳。“好的开始。”他朝她点点头,态度和善,宛如鸟巢般的假发随之轻轻摇晃。“我是伊斯加略,他们,”而后手臂朝桌前大挥,“是血族会,聪明智慧的集结。你父亲持续向我们报告你的状况,我们将于今晚圆满的结束时刻决定你的命运,可爱的席拉。” 她感觉到众人目光全落在自己身上,整个身体瞬间发热。“我尚未习惯成为这么多人的焦点。”她想解释自己的窘迫。 “大家也同你一样,有过相同经历,迷人的女孩。”丽迪亚·梅杜诺娃,当初跟父亲一起悄悄站在床边弯身打量她的女子说。席拉永远不会忘记那张脸。这女人即是父亲日日夜夜把她当成囚犯软禁起来的罪魁祸首。 “让这女孩明白,今晚对她未来生命具有何种意义非常重要。”卡季克立刻接着说,显然不高兴听到那些出于善意的抚慰之言。 席拉咽了咽口水,并察觉到卡罗正咬牙切齿。他了解她的不安,却无法插话。血族会规定表决结果尚未确定之前,师父没有资格发言。 伊斯加略抬起手。“请冷静,我的朋友。待会儿揭露秘密之后,再请各位指教。”他做了个手势,一个徒弟便搬来凳子放在桌前。伊斯加略指着它说:“席拉,我们打算让你从受教育的年轻女子晋级为徒弟,履行权利与义务。请你上桌子,让我们从各方面检视你,不能对我们隐瞒身上的任何瑕疵。按照仪式规定,接受我们内行老道的眼睛检验。那么,仪式便开始了。” 席拉看向父亲,又看看伊斯加略。许多人看起来比她想像中还糟糕,她不禁一阵瘫软无力。她希望能满足他人的期望,不过…… 卡季克蓦地大笑。“我认为她的理解力有点迟钝!”他向在座的人喊道,几个男女也大笑附和。 席拉脸红了,身体更加燥热。她莫名其妙成了笑柄。她愤怒地瞪着始作俑者,一边爬上桌子。 “现在请到中间。我们首先针对你的研究与一般知识发问。”伊斯加略宣布。“我先开始,希望你能回答得又快又精准。在过热温度下,血小板有什么表现?哪些科学家做过相关研究,又取得何种见解?” 席拉放松下来,她可是这个领域的大师。正要开口回答时,卡季克却举起了手。 “我希望你用意大利语回答。”他要求。 席拉轻而易举应付这项挑战,在答题过程中,自信也逐渐增长,即使是众目睽睽之下,也几乎不受影响。时间流逝,正如卡罗之前所言,她果然被问了九十个问题,但她回答时没有一次停顿结巴。 伊斯加略起立。“我想,我们很满意刚刚听见的回答。下一个阶段是检查身体。请你慢慢转几圈,方便我们检验。”他命令道,但语气友善,之后坐下,双手交叠。“然后脱掉衣服,亲爱的孩子。” 她已经开始缓缓转动,听到那句话后立即僵住。 席间响起一阵牢骚,伊斯加略望向卡罗,目光透露出指责。“您在信中写到她很听话。” 席拉向前迈进一步。“不,伊斯加略先生,请原谅我的迟疑,我只是没听清楚您的话。”她说谎。她最不希望父亲因她扭捏作态而受窘。 “孩子,只是要看看你的身体构造罢了。”她听见梅杜诺娃的声音。“我们希望了解你身形体态的发展。健全之心寓于健康之身。” 席拉心里不是滋味,脑中掠过许多想法,全要她逃离众多好奇的眼光。刚刚升起的自信如今已消失殆尽。 伊斯加略仍旧微笑看着她,优雅地做了个挑衅的手势。 席拉闭起眼睛,先脱下洋装,在血亲面前露出白色长罩衫,接着再次缓慢转圈。她不希望读出那些人脸上的表情。 “请把其他衣服也脱下,亲爱的孩子。”伊斯加略再度下令。“别遮住你的裸体,对于你身体任一细节,我们都很有兴趣。” 她照办,解开上半身的绳子,然后是马甲、衬裙、袜子……衣物一件件掉到木板上,最后她终于全裸站在他们面前。席拉呼吸又深又快,强迫自己不可用手与手臂遮住私处与胸部。乳头变得坚挺。她想咽下口水,喉咙却干得要命。她始终没抬头看周遭的人。 “谢谢,亲爱的孩子。”她听见伊斯加略说,他似乎很满意。“现在请你仰躺下来。”席拉松口气,睁开眼睛,准备蹲下来,半屈身要拿起衣服,这时却被血族会主席的一声“不!”吓得缩回手。“我没提到你可以穿上衣服。检验尚未结束。” 又一个错误。她愧疚地看着父亲,但是卡罗丝毫未动。他回应她的眼光,但也只能静静坐在椅上。他不可以、也无从帮上忙。 “您必须一样坚强。”梅杜诺娃在旁支持他,轻触他手臂。她清清嗓子,站起来,脸凑近席拉小腿之间,然后手伸向背后,徒弟马上递来一个单眼眼镜。她把镜片戴在右眼上。“肌肤纯净无瑕。”她说。“一切生长匀称,至少是根据我的标准与第一印象。” “要有事实佐证。”一个男爵强调道,同时起身,其他人也纷纷站起,围着席拉触摸她。只有卡罗没有动作。 席拉忍受着探索的手指。卷尺被拿来确认她身体长度与宽度,圆规类器具则是测量额头、鼻子与下巴等等的距离。颧骨、锁骨、手臂长度与手指均无一幸免。 还不仅于此。 灯火越见晦暗,男男女女浸淫在阴暗中,在席拉眼里,他们最后变成倏忽而过的轮廓,手里拿着东西,彼此交头接耳。这时,他们流畅的手部动作逐渐加快,她有次才被碰一下,便感觉到某个女爵温热的气息在她旁边报出她头部尺寸。 过程变得有点魔幻,头脑里昏昏沉沉。无数柔软、温暖的手将她翻过身,她不再觉得不舒服。温暖将她包围,犹如浸身浴场,微微打起盹来…… “席拉,睁开眼。”是丽迪亚·梅杜诺娃的声音。 她惊吓一跳,张开眼,发现自己又仰躺着,刚刚完全搞错:光线明亮刺眼,陌生的男女依旧围绕身边。 她的身体回忆起一次又一次的抚摸,厌恶与恶心直涌上来。她的胸部被挤压,有个男人报告“结实丰满”,有个女人说她的臀部“太单薄,不好生育”。席拉强迫自己去思索最近那次炼丹内容,但是每宣布一次测量结果,每一次重新触摸她身上各个隐秘部位,心中便俱增反感,只希望能尽快摆脱众多手指。 “马上就结束了。”梅杜诺娃说。“我希望你屈膝,比较好检查你的女性性征。”她冷静地说,但始终面带友善笑容。 席拉看看周遭好奇迫切的脸。伊斯加略待在女爵旁边不动。女爵让徒弟帮她卷起右手袖子,然后在一盆温水里洗手。 席拉从未费过那么大的劲克制自己,即使是切下仍有体温的尸体或将内脏制成标本,或者看到头部被马车辗碎或是马蹄踏烂的意外致死者面目全非的脸孔时,也没有这样耗神。死亡的各种想象得到的景象,全都吓不了她。然而,暴露私密处让她觉得自己像个标本,不禁全身颤抖。 即使如此,她仍先弯曲右脚,接着是左脚,然后慢慢张开双腿。 梅杜诺娃一步步小心触摸,席拉吃了一惊。“我告诉你我现在要做什么,让你有心理准备。我的手指会确定你是否仍为处子之身,因此必须伸进里面,但不会太深。”女爵就站在她旁边,眼睛望着她,手放在外阴部。“很快就会结束了,亲爱的孩子。”席拉的目光无法从梅杜诺娃钢青色的眼睛上移开,有几秒的时间,她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发生了什么事,眼前只有这个对她微笑的女子的脸。 突然,女子直起身。结束了。席拉大口攫取空气,完全没注意到刚才屏住了呼吸。 梅杜诺娃拇指与食指相互摩搓,再用水与肥皂洗净手。“她没有破身。”她宣布确认结果。“不意外。” “你可以起来了。”伊斯加略说,走回他的座位,男爵与女爵也各自回座。 “等我们表决过后再穿衣服,孩子。”梅杜诺娃吩咐道。 “敬爱的血亲,各位男爵、女爵。我们已经了解席拉的状况,也清楚她身体的优点与缺陷。”伊斯加略指示她再转一圈。“请再鉴定最后一次,之后我希望知道各位的决定。”他要徒弟上前,把纸跟笔塞在他手里,要他详细记录结果。 卡罗面露亲切的微笑看着女儿,然而她目光穿越他,焦点涣散。他明白她仍在消化整个检验过程。即使准备万全,对年轻女子来说,毫无疑问太震惊。 “赞成的有谁?”伊斯加略眼光梭巡,清点举手回复的人数。“我算的有六位。”他看向自己的徒弟,对方向他肯定地点点头。 卡罗放下手臂,他现在也紧张得受不了。胜负未定,一切皆有可能,席拉甚至能得到不错的成绩。若是票数相同,便由伊斯加略进行最后裁决。 “反对者?”又有六只手高高举起。“票数相同。”他宣说。“而我自己……” 卡罗屏住呼吸。 “决定弃权。”顿了一会儿后,他又说,“血族会定夺她的命运前,我决定给予席拉一年期限。在此之前,她可以与其父同住磨坊,继续接受教育。这是我的结论。阿门。” “阿门。”血亲们异口同声,只有卡罗嘴巴动也未动。 “我在此宣布本次血族会结束。”伊斯加略向众人颔首,走向阶梯,徒弟在后头跟着。其他男爵与女爵也一一离开大厅,有些彼此轻声交谈,有些只与自己徒弟说话。 卡罗呆坐木然。“他们为什么拒绝她?”他喃喃自语,完全无法理解。 “您不帮那可怜的小孩从桌上下来,穿上衣服吗?”丽迪亚·梅杜诺娃倾过身,用问题把他从漠然中拉回来。 他蓦地惊醒,眼光飘向裸着身子的席拉。她僵立未动,左脸滑下一颗清泪,晶莹透亮地滚落下巴,滴落胸前。“当然要。”他低声道,然后爬到她身旁,拿衣服盖住她。 “他们拒绝我了吗?”她瑟瑟哆嗦,卡罗不知道她是因为寒冷或是羞愧而颤抖。 “血族会延后做出最后决定的时间,你并未被拒绝,不过今日的表现似乎也未令他们满意。”梅杜诺娃试着打圆场,并伸出手帮助席拉下来。粮仓里其他人都走光了,外头响起马车离去的声响。“我无法解释。没有理由要反对你的。”她与徒弟还有卡罗一起帮她着衣。 “我知道真正原因。”卡罗抱怨道,领着她们走下楼梯到厨房去。女爵打了个手势,年轻徒弟便将锅子挪到火上,煮新鲜的咖啡。 席拉竭力控制自己,卡罗全看在眼里。她对周遭一切视而不见。卡罗牵起她的手,安慰她:“不是你的问题。”他苦涩地说:“还记得我提到过的敌手吗?” 梅杜诺娃扬起眉毛,坐下。“您认为是卡季克背地里搞鬼?” “反对人数如此多,势必事前便已商定。我观察过他们。”他愤愤不平脱口而出。“一年后若玩同样的把戏——卡季克届时拉拢了其他人的话,又该如何?” “您要相信伊斯加略。”她提出劝告,但自己似乎也不真的认为这主意多有说服力。“或许扬明斯基会帮忙。” 卡罗愤恨苦笑道:“别天真了,女爵!”震惊与失望让声音比他意欲表现的还要尖锐。 梅杜诺娃的脸扭曲不悦,站起身。“我想您也许希望和女儿独处。我们下次血族会再见了。”她张开折扇,在自己卡罗之间建起一道细微却不可克服的障碍。她的徒弟已经走到门口,打开门。“不过,难道我建议您的教育方式没有得到相对应的收获?她是第一位未犯任何错误,答对所有问题的候选人。”她手放在席拉肩上,向她道别。“别生气他最近这几个月对你特别严苛,他只是遵照我的建议罢了。”然后踏出磨坊。 好一阵子父亲与女儿都沉默不语,各怀心思呆愣着。最后席拉清了清嗓子。“如果来年他们仍旧拒绝我的话,会发生什么事呢?”她必须知道。 卡罗很不高兴自己竟气走多年好友,愤怒之情全写在脸上。“他们不会那样。这件事正如同我是你父亲一样明确。”他吻了她的额头。“不过,现在做个祷告,然后上床去。你该好好睡一下。” 她点点头,步履沉重而蹒跚地走上楼。 卡罗望向锅子,锅里的水滚滚沸腾,在炙热的炉子上嘶嘶作响,冒着蒸汽。他必须向丽迪亚道歉,而且他负担不起损失一位盟友。 他起身,把锅予从炉上移走。蒸汽烫伤他的皮肤,他浑然不关心。他更担忧席拉。 他没办法告诉她,倘若再被血族会拒绝,将是她的死期来临。 第九章 席拉沿着蜿蜒小路快步前行,穿越拔地参天的冷杉林,一群乌鸦在顶上盘旋,雪深淹没脚掌。 经过很长一段时间,席拉终于不用在父亲陪伴下离开磨坊。虽然她比武打败了法兰斯,赢得特权,仍需要克服一些事情以后,才能付诸实行。 对于久未涉足的外面世界,她没有害怕,反而只担心一个特别的对象:吉悟瑞。 八个月过去,他完全没有音讯,也没上门来找她。席拉忖度多日,不知去见牧童是否恰当。一直以来,她仍希望一切像以前一样没变,所以忧惧被公然拒绝。面对面相见,只要一句话,即能让希望破灭。 但是,无论如何她都要见他。他是她唯一的朋友,是她与淳朴人们唯一的连结,那连结系合了某种与理性和科学不相干的东西。她迫切想跟他谈谈,解释那夜他目击的情景。 她与卡罗也察觉到村民不再到磨坊求医。卡罗将之归功于治疗出现成效,但席拉觉得是那次事件造成的。吉悟瑞也许跟别人提过,而后一传十、十传百…… 果断地踏出森林后,眼前一片白雪皑皑的宽阔平原,她深吸一口气,将冷冽空气吸入肺里。到达吉悟瑞住的村子至少还需两个钟头,她索性跑了起来,想要快点到达目的地。 快跑对席拉而言小事一桩,不怎么吃力。她从小每天花好几个小时在粮仓里锻炼身体,练刀习武,早已练就持久韧性。 就这样,她很快接近坐落在缓坡上的简陋聚落,聚落旁边有条小溪。席拉放慢脚步,脑中转了一下念头,便拉起披肩盖住头。可不能两三下就被人认出她的脸。 她一进村子,狗儿此起彼落狂吠。屋子老旧,桁架斑驳,石头也龟裂,这儿的人没钱整修。风吹散烟囱飘出的浅灰色烟雾,外头不见人迹。偶尔听见动物畜栏传来的声音,此外万籁俱寂。 倘若没记错,吉悟瑞提过跟家人住在街道右侧第一间房屋。于是她转向外观最残破的房子,屋旁建有狭小的畜栏,后头延伸出一个孤立的栅栏,春夏时,羊群栖息于此。 席拉被眼前的贫困吓倒。跟父亲在磨坊度过的年月,生活不虞匮乏,免于穷苦贫瘠,让她几乎忘记以前与母亲共度的日子。而今,即将倾圮的屋舍召唤出她的过往岁月。 席拉走近吉悟瑞的家,敲门。没多久门开了,露出一双墨绿色瞳眸。一个年纪与她相仿的女孩正诧异望着她。女孩衣服上斑污累累,外罩羊毛夹克,脚上是朴素单薄的鞋子,看起来不过像片皮革裹起似的。“什么事吗?” “吉悟瑞在吗?”席拉问,察觉到自己的口气对没有恶意的陌生人而言太过强硬。 年轻女孩从头到尾打量她。“你是谁?找他有什么事?” “我是怡……”她差点忘了自己的新名字。环境使人迷惑,她又变回有邪恶眼神与胎记的小女孩。“我是席拉。” “庸医的女儿!”对方快速画了十字,垂下目光,避免看到她的眼睛,随手就要关上门。“走开!我哥哥不在家,他也不想见到你!” 席拉右手抵住门不让关上,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他好吗?我只是想跟他说说话。” “走开,”年轻女孩绝望地说,“这里不欢迎你。” “谁在外面,伊丽莎白?”吉悟瑞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别那么大声,父亲想歇息一会儿。” “只是个乞丐。”伊丽莎白朝后面喊道。“放狗出来,让它把人赶走。” “是我,吉悟瑞,席拉啊!”她大喊,“我想见你。” 脚步声仓促趋近门口,伊丽莎白消失,换成年轻男子出现在门后。他穿着棕色长裤、衬衫与靴子,脖颈上围了围巾御寒。“席拉。”他开心地叫唤,眼睛晶亮,但喜悦之情又随即隐没。“你想做什么?” “谈一谈。”看见他,席拉终于松了口气,体内涌起一股暖流蔓延全身,而且口干舌燥,手心冒汗。她倾身向前,在他耳边低语:“那夜你看见我杀死巫皮恶的事。” “别在这里。”他到门旁拿起外套,走了出来把门关上。“我们走走。” 席拉很开心再见到朋友,又觉得他有点冷淡矜持。失去他的恐惧逐渐膨胀。她还没开口说话,吉悟瑞家的门又打开,伊丽莎白拿了一柄镰刀出来。“你不能把他带走。”她边叫边冲过来。 “回家去,妹妹,”吉悟瑞命令道,“她不会对我怎样。” 叫声引来其他居民,纷纷上街探望,几个男人甚至慢步走来,围住年轻人与席拉。 “她不应该来纠缠你。”他妹妹张皇失措要求道。“我不希望你跟她有牵扯,父亲也不会同意。” 有个男人上前一步,把女孩拉到身后,直盯着席拉的脸,但避开眼睛。情形就跟她以前住在古鲁萨时没两样。“你到村里来想干什么?你和你父亲从未大白天在我们这里出现。” 吉悟瑞面露笑容打圆场。“我找人请她来的。我已经不舒服好几个星期,希望她推荐药草给我。”他谎称。“我们正要去森林,有处地方可以找到被冰封的药草。” “冰过的才能发挥功效。”她出声帮忙。他说了那个借口,让她好想拥抱他。“而且一定要表面结霜,不然没效。” 男人看向伊丽莎白。“听起来很合理。有什么好吵的?” 她垂下手臂。“她一定暗中在搞鬼,我知道得一清二楚。而且神父说过……” 吉悟瑞瞪了一眼,她旋即住嘴。他不希望在此听见神父的意见。“在你受寒之前进屋里去,妹妹。” 席拉绽放甜美笑容。“如果你真着凉了,我有剂药方能治疗感冒,伊丽莎白。” “我才不会拿你跟你父亲任何东西呢。你们都该死,虽然有些人不愿意承认!住在磨坊或是在那里出入的人,全都受到诅咒。”她转身跑回屋里。男人看她跑走,也慢慢散去。 “谢谢你。”他们静静离开村子时,席拉对吉悟瑞说。“你妹妹为什么要骂人?” “还不是因为一个传闻,此外无他。你父亲的父亲与你曾祖父那时就已住在磨坊里,他们全长得一样,好似孪生兄弟。此外,从来没人看到过有女人或是妻子或是后代。”吉悟瑞朝她伸出手。“你是第一个小孩,所以伊丽莎白跟其他一些人才会对你起疑。”他拉着她转入旁边林子。“来,我带你看看之前说过的地方。” 席拉由他拉着走。“我是母亲养大的,她过世后,父亲才把我接过来。” 他哈哈大笑。“这个解释绝对没人想得到,他们宁愿相信——什么来着——坊里住着恶魔。” 花了一点时间,两人才走到冷杉林中一处空地,正中央有株大橡树,树桠遮天伸展,宛如摆出防卫姿态,牵制住四周树木。常春藤缠绕其上,即使在严寒冷冬,也给人苍郁扶疏之感。 席拉看呆了。“真美。”她没有放开他温暖的手指,享受这年轻男子陪伴身边的感觉。他又把她往前拉,走到橡树底下。 “我能找到这地方全是命运安排。附近有大熊出没,攻击我的羊,把它们吓跑。我找羊时,找到了这里。”吉悟瑞点起火取暖,然后望着她的眼睛。“现在告诉我,我在磨坊前等你时,看到的究竟是什么?” “那是你不再来找我的原因吗?” 他犹疑不决。“当时所见让我困惑又不知所措。”他终于坦承道。“等我又寻回勇气时,已经不敢去找你了,因为我吓得落荒而逃。” “你跟别人说过这件事吗?” 他点点头。“跟神父提过。他发过誓,不会告诉别人。”他握紧她的手。“把一切都告诉我。我希望了解,才有办法再像以前一样信任你。你们在磨坊做些什么,为什么夜里要将残废的巫皮恶放在门前,让她获得力量,最后又把她斩首?”他浑身一抖,觉得毛骨悚然。“而你,席拉,你的动作宛如战士。对抗大山猫时,我就清楚你勇敢无畏,可是,对方是个不死人!面对巫皮恶,你不恐惧害怕,反观我,却吓得差点从树上掉下来。” 席拉斟酌了一会儿,想起父亲交代不能透露研究与知识的事。然而,她不愿意拿才刚萌发的和解来冒险,以致在最后关头失去吉悟瑞。 她知道,对于没受过教育的人来说,吉悟瑞头脑算清醒明智。忽然她灵光一闪:若激起他对科学的热情,两人便能一起做研究:他待在她身边,生活也可以过好一点!何况,能向父亲证明吉悟瑞不是他认为的没出息的牧童,对她来说大有乐趣。 她嘴角漾起微笑。“我一定会解释清楚来龙去脉,但你不可以告诉别人,即使是神父。” 吉悟瑞踌躇不定。“我不知道……” “发誓!”席拉哀求道,抓紧他手指迈前一步,两人身体紧贴相偎。她体内升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新感受,全身一阵颤栗。“发誓,吉悟瑞。我会带你参观我的世界,看看我在磨坊里的生活,你便能明白那一晚发生的事。我们只做对人们有益的事情。” “我发誓,席拉。” 这次换她拉着他。“那么,跟我来吧。” 中午刚过,他们便抵达磨坊。 席拉之所以雀跃欣喜,理由有好几个。较之从前,她与吉悟瑞更加亲近,还将带他进入自己的世界,她很期待他的反应。而即将发生的一切,也会成为实验。卡罗认为,普通人要不是误解他们的工作,就是完全无法了解,席拉想证明给他看事实并非如此。这是两位科学家之间的竞赛。 她打开门,让吉悟瑞进入厨房。“你绝不可告诉别人。”席拉低声再三提醒,情绪亢奋,脸靠他很近……然后,再也抗拒不住。她想体会热情拥吻的滋味,不只是女儿亲吻父亲的感觉。 交织着欲望与科学上的好奇,她的嘴轻触他的唇,短暂仓促,却足以让她一阵酥麻。然后,她望着他的眼睛。 吉悟瑞呆若木鸡,他太震惊了。 席拉羞笑转身操作机械,斜面轰隆滑入地底国度。“来,吉悟瑞。别害怕,等下给你看的东西不会伤你一根寒毛。”她快快走下斜面。 他踟蹰地跟在后面,但心里的排斥感降低,求知欲增强。三层楼的导览于是展开。才逛完第一个有解剖台的房间,吉悟瑞便已明显舌头打结,说不出话。显微镜中看到的世界让他着迷不已,刚开始还不相信血液看起来竟是那个样子。 席拉一边向吉悟瑞讲解他们对巫皮恶做了什么,理由何在,一边仔细观察,留心他的反应。不过她没说出卡罗在村井中加药剂的事。她不能透露那么多,时机尚未成熟。 他们踏入标本室,席拉给他看被切下的头,说明大脑的结构。这时吉悟瑞白眼一翻,踉跄倒地。 席拉低声轻笑,给他闻了嗅盐,让他能够站起来。他脸色惨白,步履不稳地走出房间,靠在通道墙壁上。“那……太可怕了。”他气喘吁吁,抑制住恶心感。“有那么多……人类的……肢体……” “我们称那叫‘标本’。”她关上门,免得他还要再忍受那些景象。“是很重要的观察标本,可以保存很久,不断观察。” “从哪里来的?”吉悟瑞打了个嗝,看得出他极力控制不要反胃,以免吐到女孩脚边。 “从大城市里买来的,就像所有科学家一样。”她骗他。以后或许再告诉他有些标本是从附近墓园挖来的。她牵他的手,带他回厨房。 “你觉得如何?你有兴趣做研究吗?” 他在椅子上坐下,看着她,脸色始终苍白。“你真是个特别的女孩。”他若有所思地说,一手支额。“我有很多事情得想想。”他摇摇晃晃起身,席拉扶着他。吉悟瑞打了阵寒噤。“你怎么受得了?那些死人,被砍下的四肢,被切割的躯体,你们甚至还跟巫皮恶打斗,就为了……” “我从小就这样。”她开朗地说——然后又偷了第二个吻,这次停留比较久。他眼睛闭上,她却睁大瞳孔,观察他的表情。他似乎很享受,跟她一样。她往后退,舌头舔唇,品尝他的味道。“但我从未学过牧羊。” “那绝对比肢解死人还不容易学会。”他露齿而笑,脸颊上又恢复血色。“我得走了,席拉。天色快暗了,若是午夜前未赶回家,伊丽莎白一定会召集全村到磨坊来。”吉悟瑞走向门口。 “我送你。”她立刻接口说,然后披上外套。 “你认为我一个人没办法照顾好自己吗?”他似乎有点顾虑。 “才不是,我只是很想跟你在一起。”她打开门,走了出去。“我们太久没见面了。” “那倒也是,席拉。”他面露微笑,拉起她的手。 乌鸦从城垛群飞而起,呱呱奔向渐趋阴霾的天空,仿佛在欢迎黑暗来临。 他们沿着路静静漫步,往村庄方向走出森林。“你以前提过巫皮恶是犹大之裔?”她开口道。 “他们怎么了?” “在古鲁萨时,我从未听说过他们,在父亲的书里也找不到他们的线索。” “真的找不到?”他耸起肩。“这里人人都知道。他们虽然很少攻击人,一旦侵袭,往往就是大屠杀。有时候得牺牲一整村的人,才能满足他们的饥渴。而且,他们总在死人身上画下三个血色十字。” “那代表什么意思?” 吉悟瑞蹲下来,拿雪扔她。“像你这样的学者竟然不知道?”他戏弄她。 “请当我的老师,哦,有智慧的牧童。”她也挖苦他。 “我听说,那代表罗马数字三十。三十是……” “犹大出卖耶稣得赏的银币。”她推理道,看见他一脸愕然,不禁开心起来。“有人知道他们长什么样子吗?” 他摇摇头,让她有点失望。“犹大之裔只能目击一次——在他被杀前不久。” 两人继续安静走着,享受相聚时光。“很快就到了。”在村里的人看见之前,吉悟瑞停下脚步。“接下来我一个人走就行了。”他倾身紧紧拥抱她。 嘴唇再度相贴,这次席拉无法保持距离以科学家的身份观察。体内那股感觉太强烈、太动人心魄,升起一种想要更多的渴望,而非只是一个吻。 “还要再等八个月我们才能再见吗?”她抚摸那长出胡茬的脸。 他亲吻她的手指。“不会的,席拉。我每个星期都会去看你,我保证。”吉悟瑞放开她,朝村子方向跑去。 “别告诉别人你看到的事情啊!”她挥手大喊,直到他在一个屋角转弯,看不见为止。 席拉很高兴能鼓起勇气来找吉悟瑞,并透露实情。他不应对她与磨坊的诅咒心生畏惧——只有告诉他真相,才能消弭恐惧。“我会让你成为一位学者,我最心爱的人。”她微笑低语,然后转过身。 两个男人仿佛凭空出现似的伫立在她眼前,背后拉着雪橇,装满一大捆木柴。席拉沉浸在思绪里,完全没察觉到这两个村民。 “吉悟瑞不可以告诉别人什么?”右边那个较胖、年纪较大的人发问。两个人的胡须同样又灰又长,很可能是兄弟,身上散发冷冷的烟味,大概是烧炭工人。 “你们两个到底在做什么?”另一个接着问道。 胖的那个紧迫盯着她。“那是……你是磨坊里的女孩!”他放掉麻绳,画了个十字。“你把他带到磨坊去了,是吗?” 他的同伴也一样画了十字。“她也在他身上下诅咒了吗?”他猜疑道。“谁知道他会给村子带来什么麻烦。” 席拉不晓得该如何回答。美好的一天毫无预警有个悲惨的结尾,比起自己,她更担心吉悟瑞。她来回看着两个男人。 “停下来!”胖子威胁地扬起拳头,“你那邪恶眼神离我远一点,听见了没?你没办法伤害我!” 席拉顿时觉得,戏弄他们与他们的荒谬迷信似乎大有乐趣,于是她挑衅地抬起头,眼睛盯住他。 “你认为我有什么力量,你这蠢蛋?” 男人又画了一次十字,并且一边往后退。“该死的东西!”他咬牙切齿责骂,然后大声祈祷。 “看我不把邪恶打出你的体外!”另一个拿起手臂粗的木棒,朝她挥来。 席拉狞笑一声。她还未曾需要跟两个对手打斗,倒想看看自己是否能够承受得住强壮男人的攻击。她屈身偷袭,从底下给那男人左后膝窝一脚,男人倒卧雪中。 她的眼角瞥到烧炭工用来拉雪橇的麻绳飞至,胖子扬鞭似的操使绳索,想拴住她的脖子。千钧一发间,她拿住绳端,紧紧握住。“要我在你鼻子上变个疣吗?”她戏谑道,举起手。“你们不就相信那番胡说八道,不是吗?” 胖子松掉麻绳,同时抓起一根棍棒,大吼一声迎面劈来。 攻击比起法兰斯的速度要缓慢得多,所以席拉允许自己临到头才闪避。接着她伸长手臂,跳向对方。“若让我碰到你,你将没办法睡觉。”她阴沉喊道。“或者抓走你的灵魂,送给恶魔,让你终其一生受侵扰。” “不要!”他惊恐万分地拔出刀。“离我远一点!” 她看着那把生锈的铁棒在眼前晃动。两方交锋如今突然出现新挑战,席拉乐意接受。背后传来一把粗厚大刀抽出鞘的呼呼声。她也挺有兴致玩玩游戏。 用力踏地的脚步声接近,另一个烧炭工从雪地里撑起身,袭击她。 席拉露齿冷笑,手一边抽出外套底下的大马士革匕首,一边绕着猛攻的男人,然后一刀刺进他臀部。她想激他勃然大怒,耗费更多气力。 胖子冲过来,席拉挡开刀,快速弧形一跃,在他左脸上划一刀。“太慢了。”她一笑,攀上柴堆。“你们怎么啦?”拿刀的手先藏到后面,然后是另一只手。“我哪只手拿着武器?” 烧炭工面面相觑。“她一定是恶魔附身。”胖子在胸前又画了个十字。“否则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孩怎么可能像她那样打斗?”他打算溜之大吉。“我们一定要报告神父。” 她可不准。 只有一个方法能阻止。 她从柴堆上跃下,落在过胖的烧炭工面前,一个假动作,以未拿武器的右手佯装攻击。那男人一个横跨屈膝,脖子中了她第二击。席拉水平刺出,刀刃前移,刺穿肉与血管。那男人喉咙咕噜一大声,血飞溅而出,倒卧在地。 “巫皮恶!”他同伴惊慌大叫。 “不,当然不是。”席拉回答,同时朝他逼近,先刺中上臂。他弯下身,从下巴被往上划了一刀,刀尖没入脑中,就此送命。他舌头被刺穿,阻碍他出声尖叫,最后倒死路上。 看见倒卧在前的尸体与四周腾腾蒸起的血的热气,席拉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或许她应该惊讶、后悔,但理智却非如此告诉她:他们对话的唯一目击者己死,无法再出卖她或吉悟瑞;而她轻而易举对付两个人,又增加了新的标本收藏。她尚未拥有真的很胖的人。 席拉将雪橇上的木柴滚好,堆成一个小斜坡,使劲将两个男人往上抬。拉人力车很费力,但她仍设法达成。 途中她左思右想该如何跟父亲解释,最后决定什么都不说,永远保留秘密,让标本消失在最隐密的角落。 连天空似乎也理解她行动的必要,因为天降下大雪,掩盖了雪橇滑行的痕迹。 将不会有人知道烧炭工到哪里去了。 丽迪亚·梅杜诺娃女爵宣布将带着徒弟艾莲诺娜来访,卡罗与席拉这晚在举行血族会的大厅里设宴准备款待。 席拉满脑子吉悟瑞的影子。那天谈过话后,他们几乎每个星期碰面。冬天离去,对吉悟瑞这年轻男子而言,逗留在磨坊附近越发容易。然而羊群不愿意走进森林,所以他们在冷杉前的草地相会。 席拉很高兴吉悟瑞坚持不懈学习读与写,她尽一切力量提供他知识所需,扩大他的渴望。对她来说,他是个优秀的学生,因此五月便教他拉丁文。然而她也注意到他始终无法与她匹敌,不过她无所谓。能同时拥有朋友与爱人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她也明白,教导吉悟瑞是一种实验。 一样那个五月,席拉兴奋地给吉悟瑞看某本书中描绘的男女交合图。该来的总是会来,而且也在她计划中:不单局限于理论上的观察。席拉与吉悟瑞在橡树下翻云覆雨,热情炽烈。她无止尽地享受欢娱——在那之后,他们经常共赴巫山。 与吉悟瑞有肌肤之亲,等于拿晋升卡罗徒弟的位置冒险,但在幸福的当头她顾不了许多。有道阴影笼罩着春夏两季,不过她说服自己,不需要血族会也能成为科学家,欲借此驱走不安。能有什么比与吉悟瑞一起在磨坊过活、不仰赖那秘密组织而做研究还要惬意呢? 席拉搅拌食物,抬头望着正从橱柜里拿出餐具放在托盘上的父亲。他微笑着回望她,然后穿越通往粮仓的门。 她很确定父亲完全不知道她跟吉悟瑞做的事。只要席拉继续从事研究,准备下一次的血族会测验,他便允许她独自在附近游晃。年底等吉悟瑞掌握基本知识后,她会向他坦白,自己与他嘲笑的牧童做了什么。 锅里飘起一团蒸汽,食物气味扑鼻。她一阵反胃,不得不压抑作呕的感觉,虽然她很喜欢吃酸白菜。事实上,这几个星期以来,她的饮食习惯产生巨大变化,胸部偶尔胀痛,她不喜欢这样。她赶走脑中念头,只把那当成女人一般会遇到的妇女问题。 马车到达,席拉连忙出去迎接客人。“父亲,她们到了。”脱掉围裙、打开磨坊塔楼的门时,她立刻往粮仓一喊。 女爵正好从深棕色马车上下来,徒弟已站在一旁,伸出手搀扶她。两位女士皆身着暗红色服饰,绣上白色图案。梅杜诺娃的服装更为贵重、华丽。扇子拿在左手。席拉仍是一贯的蓝色洋装,看起来像朴素的女仆。 “欢迎大驾光临。”她招呼访客,恰当地屈膝行礼。“请进,女爵。我带您进入大厅,晚餐马上可以上桌了。” 丽迪亚面露微笑,点点头。“你如夜晚星光般焕发灿烂,孩子。”她说。“什么让你改变了呢?” “因为看见您让我开心,女爵。”她回答,再次行礼。 “即使你父亲因为我的关系而对你那样严格?”丽迪亚的语调戏谑。“那这个世界还真配不上你的善良。”她举起拿扇子的手,艾莲诺娜爬进马车拿出一个大包裹。“有个礼物要送给你,感谢你的宽容。吃完饭后,艾莲诺娜会帮你穿好,解释物件的使用方式。”徒弟走上阶梯。“你准备饭菜时,她也可以帮忙。我自己会上楼去。” 女爵走向粮仓入口。马车夫将车调头,跳下驾驶座,取下顶上的燕麦饲料袋,固定在马儿头下。 “晚安。”艾莲诺娜弯身鞠躬。“请问可以将它放在哪里?” 席拉指了下厨房里的板凳,然后看着年轻女子,对方年纪稍长。第一次见面是在血族会测试后,但是她没有注意到对方,因为她的心思全陷在测验结果中。 艾莲诺娜面容姣好,浅蓝色双眸流转顾盼,想将屋内一切尽收眼底。她喷了香水,脸扑上白粉,两颊与唇点上红色胭脂,眉毛画得又浓又黑。 她看着锅子问:“酸白菜?” “酸白菜与菜色丰富的大锅菜,搭配面包与酒。”席拉解释,没忽略她惊讶的眼神与不可置信的语调。“有什么不对劲吗?” “没事。”艾莲诺娜客套地笑了笑。“我母亲平日很喜欢吃鹌鹑、塞了鱼子酱的蛋、烤鹿肉与丸子,今天正好换换口味。” 席拉叹了口气。“恐怕我们简陋的食物会不合胃口。” 艾莲诺娜将酸白菜舀进碗里,偷拿一口菜放进嘴里,嚼得津津有味。“嗯!无论如何,我已经爱上这味道了。”她笑着说。“我母亲会喜欢,席拉,别担心。大家都知道你父亲,不雇用仆人也应付得来。不过,今天应该有人帮你。”她搬起锅罐,“这要拿到哪里?” 她的愉快心情感染了席拉。“从阶梯上去。”她喜欢艾莲诺娜。 食物美味可口,大家吃得十分尽兴。餐后,女爵与卡罗想私下聊聊,因此卡罗让席拉与艾莲诺娜把餐具收到厨房去。 “艾莲诺娜,教教席拉年轻女子该怎么装扮。”丽迪亚建议道,然后轻摇折扇,送点凉风。“我们晚点过去找你们。” 两个年轻女孩收拾整理,离开粮仓上楼,把餐具拿进厨房。席拉再次压抑住作呕的感觉,酸白菜让她的胃翻搅,以前从未有过。她很快喝了杯牛奶减轻不适。 艾莲诺娜拿着包裹问道:“你的房间在哪里,席拉?” “上面,屋顶下方。”她走在前面,两人一起上楼。房间中央用帆布当墙,隔成两边。“这边属于我,那边是父亲的。” 艾莲诺娜走到床边,拆开包装。“我要送你漂亮的东西。”拿出一件白洋装举高,“你看。” “送我的?”席拉睁大眼看着礼物。“是丝做的!” “领口还绣上了白珠。”艾莲诺娜把衣服反过来,背后的黑色花饰刺绣出现眼前。“一定很适合你,席拉。”她小心翼翼将洋装放在棉被上,走过来。“来,我帮你穿上。” 席拉脱掉蓝色的洋装,只穿着内衣站在艾莲诺娜面前。“那一定很贵吧?” “非常昂贵,席拉。不过,梅杜诺娃女爵送的礼物理当如此。”笑声扬起,又是那无忧无虑、令人喜爱的笑容。“你知道吗?我很开心今天能来。”她挽起席拉的胳膊走向五斗柜,柜上有面镜子。“我很少离开母亲的城堡,像个囚犯似的过日子。” “我也是!”她热切注视着艾莲诺娜从箱子里拿出小小的瓶罐与扁盒,排列在五斗柜上。两位年轻女子之间有了联系。 “我相信所有徒弟应该都差不多。”艾莲诺娜又拿出大小不同的刷子,然后看着席拉。“仔细听好,我们本来就很有魅力,但我要向你说明,怎么让自己更增添吸引力。” 课程持续一个多小时,席拉终能一窥化妆的奥秘,她发现,那也是一门科学。她学到了如何强调两颊,凸显双眸,强化低领的效果,以及哪个身体部位应该搭配哪种香气。 当她终于站在镜前时,几乎被自己吓了一大跳。在艾莲诺娜的巧手下,她完全转变成另一个女人,更为老练严肃。是的,严肃却也比她想象的更美丽。 “现在穿上洋装,席拉。”艾莲诺娜帮她套上衣服,绑紧马甲,强调腰身曲线。她细心刷梳席拉的黑色长发。“等你之后戴上徒弟的假发便完美无瑕了。”她鉴定道。“我都要嫉妒你了,你看起来竟如此美丽。” “我大概是血族会里唯一没有红发的人。”她心不在焉地说,被自己镜中倒影深深吸引。 艾莲诺娜蹙起眉。“你怎么知道的?你父亲并未告诉你。” 席拉全身发热。“没有吗?也许是测试时……”只消看一眼那徒弟的脸,席拉便不再胡诌。“我偷看过一次集会。”她坦承道。 艾莲诺娜噘起嘴,绽放笑容。“母亲曾经说过你大胆无畏。她若有此体会,表示你绝对极度勇敢。”她一手放在席拉肩上,神态温柔慈爱。“如果你不愿意,我什么也不会跟她说。为了让你安心一点,我也跟你透露一个秘密……” 两个年轻女子聊开来,仿佛已相识多年。她们聊自己的实验、阅读的科学著作、在实验室里笨手粗脚制造的小糗事,聊得畅快淋漓,开心不已。席拉甚至还泄漏出跟父亲抓住潜影鬼的事。她的新朋友听得兴味盎然。 “我想到一件事,可以称你为我的妹妹吗?”艾莲诺娜眼睛发亮。“我们处境类似,我也从未拥有过兄弟姐妹,而我很希望有。” 席拉毫不犹豫点头答应。“我很乐意,艾莲诺娜。” 女徒弟按按她的手。“我好高兴,席拉!”她对她行礼,然后环抱她。“我们要当好姐妹,在血族会中同进同出,如同我母亲与你父亲一般。” 底下传来大声叫唤。 “时候差不多了。”席拉松开她。“我想,有人需要我们了。” “等等。”艾莲诺娜在她额上又扑了些粉。“现在完美了。” 她们一起下楼到厨房,席拉从卡罗的表情得知自己穿着这套衣服所产生的效果。 “女儿,你真漂亮!” 女爵挑起了眉毛,认同地点点头。“丑小鸭可不只是变成了美丽的天鹅呢。” 席拉想说些感谢的话——却吐了。 席拉躺在床上,头晕眩得厉害,肠胃还未复原。幸好没有弄脏漂亮的洋装,衣服正完好无暇地挂在五斗柜旁的衣架上。 她刚回到房间,艾莲诺娜用水帮她擦洗,卡罗给她喝了止吐药酒。现在她躺着等药效发挥作用。 忽地,狭小的窗户外头有抓耙的声音,一道影子遮蔽住了月光。“席拉?” 她立刻认出声音。“吉悟瑞?老天爷,你在这里做什么?”她起身。“下去!倘若掉下去,你会折断手脚。” 他大笑。她看见自己心爱的脸。“若是如此,你愿意将我的头镶在床旁,永远跟你在一起吗?” “那一点也不好笑。”她担忧地说。“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想见你,”他坦白道,“我们快两个星期没见面,我也没新课程可以学习。而且我渴望你与你的吻,备受煎熬。” 席拉娇笑,想起他们一起做的美妙情事。情欲热爱真是至美极乐啊。“今天不行。我人不舒服。” “赶快痊愈,否则我干脆死了算了!”他说,她不禁哑然失笑。 “别胡说八道了。真的没办法。” “那么明天,亲爱的?” 席拉感觉到胃在烧灼。“我不确定……” “席拉,我无法忍受没有你的日子。”他哀求道。“倘若你不许诺明天见面,我就跳下去。” “好,好吧。我会过去。”她笑着喊道。 “太好了。” “爬下去的时候要小心。”席拉突然非常疲累,看来卡罗给她的药酒中掺了安眠剂。她还想跟爱人道别,却不由得打起盹来。 吉悟瑞跳下地,双手在裤子上擦了擦,然后仰望席拉房间的窗户。炽烈的热情今天无法止息,不过,他怀着更大的喜悦期待明天来临。 他转身走向通往森林的路。每次回村子,越发举步艰难,他越来越无法了解村民。席拉从她父亲图书室拿来的书,带给他知识,甚至使他超越了神父。他不觉得学习是件容易的事,不过却有许多乐趣。 吉悟瑞觉得待在村子里很不自在,因为村民也带着奇特的眼光打量他。牧童的职责就是照顾动物,仅止于此。他甚至还得阻止伊丽莎白烧掉一本借来的书。虽然席拉打算冬天才跟她父亲提他跟将来的事情,但他宁可自己去交涉。 一道影子倏忽掠过上方,吉悟瑞吓一跳。他并不害怕。参观过磨坊后,他不再相信相关诅咒。然而,他起了一阵寒颤。 吉悟瑞穿越森林,在脑中描绘明天学习完后要与席拉一起做的事,转移注意力。他眼前浮现她赤裸身躯,渴望地伸出手臂,张开双腿,想感觉他在她体内。在这件事上,老师是他。 他脸上突遭重击,眼冒金星,不禁踉跄后退。血从鼻子、破裂的嘴唇与口里流出。“什么……”他的手摸索腰带上的小刀。 “你碰了那个女孩,牧童。”他听见愤怒的耳语,好似是黑暗与他说话。他看不出来是谁。“你诱拐她,让她怀孕!会死之身竟敢碰触崇高之人?” 吉悟瑞回答之前,两只强壮的手已抓住他衣领,将他往上提。他仍然看不清楚对方,不过心里明白是谁。“伊利兹先生,”口齿不清,那一击让他嘴巴又麻又肿,“我……” 他被抛了出去,撞上一棵冷杉。断裂的树枝刺进背部,撕裂他的肌肤。吉悟瑞痛得惨叫,掉到一地潮湿的针叶上。 他再度被举起。“你让她怀了孩子,混账东西!你剥夺她进入天才圈子、成为科学家的机会。” “我们想一起做研究。”他绝望地结结巴巴道。“拜托,请听我说。您女儿教我读书……” “真是笑掉我的大牙,蠢物!”黑暗中传来咆哮,“每个人都将知道你教了她什么!” “我没骗您,先生!”危急中,他引用了一段柏拉图语录,证明自己没说谎。“我想成为像您与席拉那样的学者,拜托您!”一只手抓住他的脸,将他往下压回地面。死亡的恐惧升高,笼罩他的心。“请您不要!”吉悟瑞感觉到有个舌头在舔他流血的下巴。 “在你的生命中,你将一事无成了。”那暴躁愤怒之声瞬间近在面前,音调骤变得狂野粗暴而饥饿…… <b>德国萨克森州莱比锡,零点零九分</b> 我张开嘴,将她的食指放进口里,没听从自己的意志。舌头舔舐食指,吸吮血迹。我叹息一声,闭上眼睛。 “你在做什么?”她惊慌害怕,声音如丝,然后昏了过去。她手臂垂落地面之前被我一把抓住,舔净她染血的手。每一个动作只会让我更加饥渴。 多香甜的味道啊!血质纯净,年轻的好血流过口腔,可惜太少了,无法满足——我需要、我想要更多、更多…… 我完全失控,咬掉她的手指,伤口涌出更多血,该死的诅咒之酒。 只是,我仍有一丝犹豫,因为我不想被马瑞克打败。然而大厅弥漫着惑人的气味,仙食不断涌出,如流水般在我耳内汩汩作响。“浪费,”我体内有个声音大叫,“浪费!” 我再也把持不住自己,嘴巴贴近断指,吸吮她的生命之液。我的精神恢复,再度振奋,体内某种原始东西苏醒:巨大、力量与热情,伴随原始自然力一起复活,我不由得发出一声尖叫,忘了吞咽。黑暗能量在体内流窜,激得我阵阵发颤。我感觉自己充满电力,不希望损失一丝一毫,只想继续增强畅旺。 血从嘴里流出,我快速吮嘬。一滴都不可以浪费,即使是这泛滥洪血! “妈的,什么!”有人箍住我胁下,把我拉离女子。我撞倒椅子上,面具松脱,掉落在横七竖八的脚、手臂与身体上。 不准打断我进食!我四处挥舞,咆哮如雷。只一拳,就让那个身穿黑色制服的保安折断脖子,飞入空中四米高。我还无法控制刚赢回的力量,毕竟已经很久没用了。 我再次取饮食物,然而女子伤口已流不出半滴血。大厅里还有很多机会可以止息饥渴。 有股特殊香味冲入鼻中,我站起身,深吸一口气。我一定要尝尝这个人!我手中拿着匕首,走向通道,那边前面堵了一堆慌张的群众,全想逃离疯人与那不长眼的子弹,却反而被卡在通道,只有少数几个想到要找另一扇门。愚蠢的从众本能。 男男女女从我面前往后撤逃,如喷洒在热炉上的水般飞溅。 我让他们离开,因为我的猎物就藏在通道中的人群里。渴望血的冲动灼痛又具体。 看到他们的脸时,我不由得放声大笑。惊惧的眼睛因为害怕而外凸。我站在距离人墙两米的地方,伸直的手中拿着匕首,刀尖预告似的直指他们。他们挤成一团,想在人群中寻找安全之所。气味就从那边传来,引导我走向拥有精致之血的生物。 我快速地弹飞向前,旋转挥砍,想要感受到那活生生的温暖血液将我浸润吞没。 红雨从四面八方落在我身上,我砍刺四周察觉到的一切,不过,脚下仍循着气味走去。我嘴巴大张,不间断地喝下喷溅的血。 “你们什么也不是!” 我讥笑因恐惧而尖叫不已的人。有个男人朝我冲来,我一拳击碎他胸骨,他努力想要吸入空气,最后跌倒在地,被其他人踏扁。“你们是被我豢养、供肉给我的畜生!” 老天,我发誓:我已经几十年未曾如此活力充沛! 在可笑的格斗场内,没有一场格斗能带给我正在经历的亢奋感,这种感觉不该结束。我不在乎有多少人因此丧命,有多少人为我刀所伤,从此残废——我比他们更有价值! 我扳倒一个女人,牙齿咬进她脖子,血不够,便拿刀割开她的肉。血快流干时,我旋即起身。还要更多!终于,我发现那个散发可口气味的人。我还辨认得出对方是个年轻男子,不过基本上我无所谓。我只想要他身上一样东西。 “过来我这里!”带着权力、力量与万能的红酒过来,让我成为女神!我的安乐乡!我撕开他胸膛饮血,整个人在他身上挪动翻滚。 我咳出血,因为喝得太多而吐掉一大部分。但是我还想要更多。喝下、吞咽,流入我体内,永远如此下去…… 我发现自己置身通道内,光线也成了红色,因为血溅到灯上,灯泡的热度干燥了血,变成一层薄膜。我半躺在一个脖子被我撕开的女人身上。 我惊惧地撑着身体站起来,环顾四周,脚底粘在地板上,三十多个人的生命之液漫流在地,成为我受害者的尸体倒卧四处。我完全没给他们机会逃离到安全之地。 三十多个人! “我的天啊!”我发出呻吟,瘫靠在墙上。胃里摇晃翻动,温热的液体涌了上来,我狂吐了好几次。每吐出一次红潮,我先前耽溺于其中的罪孽就离开一点。 人吃了某些药之后,会做出事后自己也无法解释的行为,对我来说,这种药就是温热的血液,何况我被禁饮太久。不过,恍惚亢奋已经退了,冷静出现。我又吐了。 我倾听体内的声音,它仍在。被血唤醒的东西从沉睡中苏醒后依旧存在,顽固拒绝完全消失。它向我低语,要我不需懊悔。 而它说的没错。 我很清楚谁该负责,谁是罪魁祸首引蛇入内,驱使我捣毁沉静的伊甸园。现场直播,全彩,在数百万电脑使用者的双眼前。而且,没有戴面具。 我抬起头,看着通道内墙上的摄影机,绿灯闪烁发光。 刹那间我想到自己将“名垂青史”,将有一堆崇拜我、仿效我的精神异常粉丝,而且,我绝对会失去一样东西:至今拥有的生活。 “马瑞克。”我轻声说,直盯着镜头。“我知道你也坐在那头看我。”接着亮出匕首大喊:“你满意了吗,老兄?”我破音,停顿了几秒。“你想毁掉我,可是我向你保证,我会先找到你、消灭你。”我靠近网络摄像机,擦掉眼睛上面的血。“然后,我会走上很久以前就该走的路:死亡之路。” 大厅里人去楼空,皮包、鞋子与其他被丢下的物品散乱在座椅与地板上。我沿着通道走向更衣室。不见谭雅身影。 第一个出现脑中的想法是,或许她也像其他无辜者一样遭我杀害。但是我排除这疑惧。她一定逃离了我身边。 我不知道自己恍神多久。很可能有少数没那么变态的观众打电话报警,特别行动小组正往这里赶来,何况存活下来的人也够多。 我披上外套,打算回家再淋浴,但得先洗掉脸上干掉的血层。洗脸时,别人的血又流进嘴里。 欲望之火立即点燃。我很明白,要找回以前的节制力需要很长一段时间。黑暗时光——我的黑暗时光。贪渴这无法形容的红色物质,真的是种乐趣。左手伸向下唇,打算拭去残血,但舌头却快了一步,自然窜出将血舔掉。那血属于有惑人味道的男人。 我挣脱掉不看自己这副模样,跑向隼。 上路追猎马瑞克前,得先回家整理一些随身物品,开始着手写的书是少数要带走的东西之一。 飙过出口时,一片宁静,甚至连雷夫也离开岗位避免遇见我。他真比我想的还要聪明。 出乎我意料的是,并没有警车出现。就算我在公寓前停车时,连个鬼影子也没有。 我孤注一掷,下车进入走廊。 电梯往上升,我的神经也随着楼层升高更加紧绷。“别慌,”我对自己说,“他们不会那么快就找出你是谁。” 只要你老哥没给他们线索的话——离开电梯,走向公寓门时,一个恶毒的声音在脑中响起。 门只是掩着。 我马上停下了脚步。警察不会犯这种错,所以下一个惊喜在等着我?马瑞克派了一个潜影鬼来,若我从格斗场安然脱身,就打算把我收拾掉? 我走进屋内,打开灯。 乍看之下与平时没两样,一切原封不动,没有东西被乱放,也没有搜索过的痕迹。 但是,有血的味道! 这次没有激起我体内反应,血味中混杂了让我困惑的气味,一股熟悉的味道。我循味走向厨房,人未到达,便已看见红色细流四布,漫溢在门口与镶木地板上。房东势必得打掉地板,木头上的血迹是没有办法清除的。 我小心地看向角落。 我宛若被巨人当头用力一击,下半身紧力收缩,剧烈的痛苦贯穿全身,连心脏也绞痛。一个被人取出内脏的裸身女子躺在餐厅中央餐桌上,是谭雅。 我捂住嘴巴,吞了好几次口水,甚至还得靠在门框上,因为双脚抖个不停。“不,亲爱的。”我低语,往前靠近一点。 就像笔迹人人不同,各有独特之处,外科医生在处理伤口上也有自己小小的独门手法。马瑞克下刀的方式很难被忽略。 我走过去,尸体仍有温度。他又快又精准地解剖了她,就像我们以前一起做过数百次那样。 他干净利落地缝合取出内脏之处的皮肤,使用透明的线,所以几乎看不出痕迹。内脏整齐摆放在大大小小的盘子与碗中,肠子置于水槽,心脏则放在保鲜盒里。 我不忍心看她的脸,很怕她死气沉沉的双眼责怪我。我小心握紧她的手,原先的惊惧已经转成悲伤与痛苦。我承认,我不只信任谭雅,我是爱她的。 “我很抱歉,因为我,让你遭遇这种事。”我泣不成声。“杀掉他之前,我一定叫他痛不欲生。” 谭雅肚子上有个信封。信封很长,纸是手工制的,雪白得怪异。厨房里所有东西全染上了血,只有信封不是,仿佛是凭空出现。旭特林字体龙飞凤舞地写着:致吾妹。 我撕开信封,一张卡片掉到手中: 滥觞之处。 或者一无所有。 那是马瑞克留下的讯息,我明白内容指的是什么。他想要贯彻意志,要我跟他回东方。他若以为这样就能威胁到我的防线,那可就大错特错。 经过血的刺激洗礼,感官变得更加敏锐。我察觉外头有脚步声沿着走廊向大门靠近。根据声音,来者是个男人,单独一个人。 不管对方是谁,他时间拿捏得并不恰当。 我集中注意力,拿出刀子,潜伏在厨房入口。男人的速度减缓,停在大门口,但迟迟未行动。他为什么不大叫?警方的人吗? “萨柯维兹女士?”声音穿过门而来。“一切好吗?” “我在这儿,佛林德汉先生。”我松了口气喊道。“我手上拿了一堆东西,才没把门关上。您可以帮我关好吗?” “没问题,萨柯维兹女士。那么,祝您晚安。”咕咚声传来,佛林德汉先生帮我把门带上。如果他进到厨房,将会说什么? “我该拿你怎么办?”我问谭雅,不希望让她继续躺在这里,她值得更好的待遇。 即使难以理解又危险,我仍花时间处理谭雅。 我尽可能将所有器官归位,然后缝合身体,在此过程中冷汗直冒。我擦掉额上的汗。 我谨慎地将她搬到浴室,放进浴缸。必须将她身上的血放干净才行。我仔细帮她冲洗,也洗了头发、擦干,再搬起她,放在我床上。搜证小组不会理解这屋子里发生过什么事,顺序又如何。我甚至可以拿出一百万欧元打赌,他们根本无法探出真相。 现在我才敢看谭雅的脸。 她双眼紧闭,我幻想她很放松。她会原谅我把她扯进来吗? “我根本没预料到会发生这种事。”我轻声对她说,抚摸那因冲了热水而仍有温度的脸。她就像睡着似的。我在她额上长长一吻,盖上棉被,然后离开卧室,准备收拾要带走的几件东西。 我先换衣服。选了一套深灰色套装,搭配白色领带,外面罩上黑色毛皮大衣,最后穿好靴子。 可庆幸的是,马瑞克没有发现我的书,或者说没有注意到。我将一些换洗衣裤塞进心爱的行李箱,还有我的书——那样就够了。只要有钱,路上便能添购需要的东西,我要尽量避免负担。 凌晨三点过后没多久,我离开度过许多美好时光的公寓。就算能在对抗马瑞克的战斗中存活下来,也不能再回到这里。永远不能。因为这缘故,我必须先料理好一些事情。 搭电梯时,我从大衣中拿出PDA,我调出清单。看见仪式与熟悉的名字,应该会让我平静。 〖莎拉·乌尔曼 七十三岁 艾玛·卡可夫 二十五岁 艾莲挪·卡可夫 四岁〗 字母像在灼伤视网膜,完全没有平静可言。电梯猛地一晃后停住,门自动开启,但是我没有移动。 脑海中浮现老妇人——真的是老妇人了——的身影。乌尔曼女士抛弃了贵族头衔,觉得那荒谬可笑。她从未犯错,完美无瑕、亲切和蔼,对待没什么钱的人或命运多舛者非常大方。 她不知道自己与我有亲戚关系,也不清楚体内潜伏着什么。但若我最后输给马瑞克,那么她一旦过世,或许游戏就要重新开始。 目前仍不能确定她会转变为不死魔,可惜那无法事前察觉。我什么都做了,验血、DNA异常筛检、其他可以证明反常迹象的参数等等,就是找不出证据。 我只能监视她的栖息地,伺机而动,或者先下手为强以防万一。可就像对付亨德利·罗比兹那样。 电梯门咻地一声又关上。 “那或许不公平,”我喃喃自语,“却不得不做。”你不能只凭猜疑,就取走她的性命。 当然,我眼前也出现艾玛与艾莲娜的身影。要在这对母女身上做出这决定更困难。一个小孩!我的良心呐喊着,你很清楚当母亲的是什么滋味。怎么狠得下心? 她是个未爆弹,我的知识如此回答。我按下开门钮,两扇门刷地一声滑开。 我看着空荡荡的走廊、入口。我甚至不知道在知识与良心交战中,谁是坏人,谁又是好人。 如果她成为车下亡魂,或者因其他原因死亡,日后造成的死伤将比引爆一架载满乘客的飞机还要多,知识说道,还将我在通道中肆虐残杀的影像呈现给我看。 我将之驱逐在外,试图说服良心采取预定行动的必要性。“在我搜寻马瑞克之前,她们一定得死。没有其他路可走了。” 她们若不会变成不死魔怎么办?良心强硬追究道。如果三个人都不会转变呢?不就白白杀了她们?谁知道艾莲娜以后能取得什么成就?你直系血亲中出现伟大的科学家也并不罕见,这点你心知肚明。如果她发现治疗癌症的药方呢?或者成为德国有史以来最优秀的总理? 我痛恨良心。电梯门又关上,我还没想好要做什么,或者该让什么事情发生。“我发过誓。”我喃喃低语,瞪着操作面板。 对你自己发的誓,良心有点蔑视地说。我闭上了眼睛,在通道里杀死三十多人的景象又浮现在眼前。就只是因为我贪渴他们的血,自以为是神。我吞咽困难,影像播映不停,展示给我看一个不死魔会做出什么事来。 知识又额外放送尖叫声与气味来迷惑我,我喘个不停,撑靠在墙壁上,想像电梯变得潮湿。潮湿,尽是血,就像通往更衣室的通道的墙壁…… “不可以。”我哀叹不已,用力睁开眼睛。电梯门自动开启,我踏了出去。“不可以发生那种事。”决心已定,我对此有责任,就像要对大屠杀负责一样。 我将行李放在隼上,绑至紧到不能再紧,然后跃上车座。PDA显示乌尔曼与卡可夫的小家庭成员正在家里熟睡。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 我在心里奋力抗拒这三起谋杀,但是,没有其他出路,不能指望她们有人性。 隼疾驶穿越莱比锡近乎空无一人的街道,我加足马力,极速狂飙,已经很久没这样。里程表显示最高数值,城市飞越身旁,车灯投射出长长的明亮光影,让我想起《星舰迷航记》模拟“曲速跳跃”的片段。 我高度专注,飞驰在街谷之间,思绪里只有骑车,良心不再有任何发言权。 对马瑞克的旧仇比过去几十年还要炽烈,他迫使我采取行动,我极度诅咒他毁灭。前往贝尔格勒前,该从谁先下手?前往那个滥觞之地? 席拉醒来后觉得昏沉恍惚,不像一般的睡意朦胧。 光要睁开眼睛,就费了她好大的劲。然而映入眼帘的不是磨坊卧室里的木质楼板,而是实验室的石头天花板,她不禁大吃一惊! 一股痛楚穿心而过,痛得她不停喘气。下腹烧灼刺痛。她勉力支起身子,往下看。 她躺在一张解剖台上,长睡衣遮到肚脐,下半身裸露在外,双脚弯曲扣在支架上。 席拉往后躺下,腹部肌肉拉扯之下,原有的疼痛转为尖锐刺痛。 “不。”她呻吟着,绝望与困惑袭来。头脑仍迟钝麻木,如坠五里雾中,头昏脑涨。左边不断传来水滴声,她费力将头转过去。身边另一张解剖台上躺着—— ——吉悟瑞! 他衣服全脱光,人被清洗过,废水从排水口流入放在下面的桶子。尸体周边的解剖台很干净,没有半滴血。深褐色胸毛潮湿伏贴在几近苍白的皮肤上。他眼睛大睁,毫无生气,冷漠地望进虚空。 下巴与锁骨之间,脖子少了一大半!血污的伤口很像遭到猛兽啮咬,肉被利牙撕开。她马上想到吉悟瑞之前提过的熊。“不。”席拉悲叹哀伤,摇摇头,想让脑子清醒些。她慢慢坐起身,解开固定住双脚的带子。因为动作,使得下腹疼痛加剧,当她脚下地,撑着想走到爱人那边时,情况更为严重。 虽然相距不到四步,对席拉而言却像是有生以来要克服的最遥远的距离。 她由于用力而喘息连连,瘫软在桌边,实验室天旋地转,只有死者怪异地静止不动,成为旋转的轴心。手臂有温热的液体流出,席拉没去看,她知道那是血。 在极度痛苦与绝望中,理智逃入知识的安全地,她冷静自制地观察起牧童的尸体,仿佛那只是一个标本。 伤口边缘平整,但又并非完整无瑕像被刀子割过。事实上,喉咙似被强健的猛兽咬开,肌肤苍白源于失血之故。吉悟瑞一定是血尽而亡。 部分的她陷入哀伤,另一部分却继续寻找着能够说明凶手类型的线索。 巫皮恶不会造成这样的伤口,唯一的可能性是强大、愤怒的野兽。她认为是熊的杰作。但即使遭遇这类动物攻击,只留下单一大伤口的情况也实属罕见。而吉悟瑞身上亦不见爪痕与抓伤,好似就这样露出脖子,熊便咔答咬上。 她虚弱的身体已经撑不住,双腿一软,差点跌落倒地。 顷刻间,卡罗出现身边,双手与皮围裙沾满血迹。“你太早下床了。”他扶住她,帮她坐到尸体脚边的解剖台。 她深吸了一口气,下腹又变得灼烈疼痛,呼吸变得又快又浅。“发生了什么事?” “你睡着时小产了,女儿。”卡罗表情严峻。“我必须取走胎儿,否则你有生命危险。” “取走?”她一直压抑不去想的念头,带着残酷的结果回来。她用最糟糕的方式迎接被自己否认的怀孕事实,却没感到悲伤与绝望。体内的科学因子仍具有保护优势。席拉眼光飘向吉悟瑞。“他怎么了?发生什么……” “我不清楚,也不在乎这个杂种发生什么事!”卡罗气愤填膺。“我正想逮住他,他竟敢在这地区随心情乱播种,但在被撕烂的羊群中发现他。”卡罗脸上现出厌恶。 情绪一波又一波将她淹没。“天啊。”她低语说道,眼泪决堤。 “我向你发誓,女儿,若不是熊先攻击,我也会杀了他。”卡罗的声音冷静而单调。 席拉如鲠在喉。“可是他爱我、他希望娶我,我们还想一起成为学者……” 卡罗猛地放声大笑。“他利用了你,玷污你,席拉!亵渎你!”他抓住她双肩,抓得她又紧又痛。“我很熟悉这一类男人,愚蠢、性淫的蠢货,癞蛤蟆奢望天鹅肉。他们只想占有女人,用过后便不在乎对方如何。他死了,我很欣慰,女儿,你也理当如此。他一点出息也没有,就像他父亲与其他家人一样。难不成你以为他能成什么气候?” “他头脑清醒,我教过他学习,父亲,而且……”声音消失。 他放开手,红色的指印留在白色睡衣上。“那只是浪费时间。”他阴郁地说。“你背信忘义伤我至深,女儿。我如何向血族会解释你已经不是处女了?”卡罗抹抹脸,无意中将血涂在五官上。 席拉看见自己深深伤害了父亲,她的痛苦显得不再重要,反而觉得自己要负一切责任。 “全怪你,也不是负责任的做法。”卡罗走到洗手盆,仓促洗掉手、胡须与脸上的血迹。“我应该想到年轻人的欲望与经验不足最是危险。”他注视着她,没有掩饰失望之情,然后擦干手,思索一会儿。“等着瞧,看我怎么带你通过第二次听证会。梅杜诺娃或许可以支援我们。”卡罗轻蔑地转向吉悟瑞的尸体。“绝对不准这个杂种破坏我近年来的心血。”又转过头望着她,“以及你牺牲的一切,女儿。”他边走开边脱下皮围裙,愤怒地丢到地上,走出实验室。 席拉膝盖无力,瘫倒在放着爱人尸体的解剖台上哽咽啜泣,脑中科学思考那部分终于濒临极限。 她绝望透顶,眼泪簌簌满面,流经吉悟瑞赤裸双脚,与尸水混在一起。同一天内失去了爱人与孩子,与他共组家庭的想象也挥发飘散,仿佛她注定永远无法拥有一个真正的家庭。她抽搐痉挛,感觉到下腹刺痛,不得不弯身,泪水始终未曾停止。 过了好久,泪水才止住,席拉坐起来。 她清洗腿上已经干掉的血迹,脱掉脏污的睡衣,回到房间,她不得不再躺下,免得又昏过去。 原本只想短暂打个盹,却沉入噩梦连连的深眠,梦中同时被熊和巫皮恶追猎,她看见着火的磨坊,然后是一个男人的模糊形体,走出火中,朝她迈来…… 很久很久之后席拉才醒过来,她抖着下床,想摆脱那些画面。她穿上衣服,举步谨慎走回实验室,想跟父亲讨论吉悟瑞的尸体。虽然卡罗希望他下地狱被千刀万剐,她仍希望能将尸体送回他家,帮他举行隆重的丧礼。 席拉了解他的愤怒,然而他忘记会有小孩是两个人的责任。会怀孕,自己也要负责,只是她无法解释为什么会受孕,因为吉悟瑞一直注意不在她体内射精。 她走过灯火明亮的标本室寻找卡罗。“父亲,您在吗?”她经过一排又一排架子,快到出口前发现一个新的玻璃罐。 席拉皱起眉头,从挂钩上拿下一盏灯,想看清楚内容物。 酒精中飘浮着一个保存完美、手指般长的胎儿,看不出畸形或异常,后面有个玻璃罐,里面装了胎盘。 席拉脸色发白,突然明白自己在看什么。她后退了两步,撞得身后架子当啷作响,差点倒下。她机警转过身,扶稳摇晃的玻璃罐却对上吉悟瑞的眼睛!去掉毛发的头浸在溶液中,头盖骨被移走,看得见大脑。 席拉飞快转身,逃出标本室,仿佛她梦中的魔鬼现身在后面追赶。看了标本这么多年,她第一次心生恐惧,全身起寒颤。 下腹突来的疼痛让她不得不停下脚步。暂时歇息后,她吃力走入一间研究室,在椅子上坐下来。她慢慢呼吸,强迫脑中理智分析的区域思考目前处境。 吉悟瑞的命运已经不用讨论,父亲将年轻人送进液态坟墓,报复他的行为,就如同收拾禁卫军一般。他被肢解浸入酒精中,不可能送回给家人。 席拉一只手放在下腹。她不知道自己已经怀孕,更别提察觉到流产或者即将小产的征兆。是父亲的安眠药水让她堕胎的吗?那么药效一定很强劲,因为她记不得自己怎么走到实验室,也不记得手术的事。她决定仔细观察胎盘与胎儿,深入研究。 席拉站起来,回到了放置标本的房间里,拿下装着未出生孩子与胎盘的玻璃罐。 她想找把锋利的薄刀,于是走到另一间实验室,通常父亲独自一人在此工作。桌上有两个小容器装着红色液体,分别标识两张纸条,上头笔迹仓促写着:生命之血与孩子之血。旁边是弄干的微小脐带,已经褪色,还有一堆笔记与信。她不经意瞥了一眼。 她看到的内容,让心头涌起可怕的猜疑——对卡罗的猜疑。 席拉穿上女爵送的洋装,坐在厨房里喝蚊子草与柳树皮制成的解痛药草茶,这种茶能退烧,舒缓不适感。喝了之后,的确减轻了她下腹的烧灼感,只剩下微弱的抽痛。倘若天气突然改变就会抽痛,其他时候不会了。 马车一辆接一辆停在粮仓前,血亲很快就会聚集完毕。 她不知道不久后将发生什么事,父亲会讲些什么,女爵与男爵有何反应,她能否成功瞒骗住自己的状况。 难道她还希望成为血族会的一分子,待在磨坊里吗?她心事重重看着药草茶。对于父亲的疑虑这时候困扰她最深。她如此相信他、景仰他,即使两人有摩擦,在研究领域仍视他为典范。 然而她怀疑是他夺走了小孩。更有甚者,他肢解了她深爱的年轻男子,分装在许多玻璃罐内,置于地窖。她的悲伤久久无法平复,渴望报复。 席拉决定在春天来临前,做好许多毒饵放在森林里,希望能捕杀到熊。她不在乎有多少无辜动物会因此遭殃,只希望看见夺走她男人的猛兽死去。 通往粮仓的门打开,卡罗望着她。“大家全到了,女儿。”示意她过去。“开始了。”他伸出手。 她喝光茶,看向墙上的耶稣受难十字架。主啊,我究竟该怎么办?她无助地想。父亲果真杀了我的孩子吗?盛怒之下的他会这样对待我跟吉悟瑞吗?席拉走向他,却没有握住他的手。她虚弱地笑笑,没有回答他诧异的表情。他大概以为她的沉默是因为疼痛。 “你要振作精神。”卡罗督促道。“他们若获悉你己非处子之身,一切就完了。丽迪亚会助我们一臂之力。老天爷也能理解我们没有完全吐露真相,他不会希望放弃像你这样的科学家。”卡罗想给她额上一吻,却被她避开。“你怎么了?”他双眼圆睁问道。 “血族会后,我们再谈谈。”她请求道。即使对他心怀敬爱与感激,但跟他摊牌之前,她不想再相信他、真心喜欢他。 “悉听尊便。”他转身走进粮仓,集会在最上层正等待开始。 检测流程仍然一样。男爵与女爵分别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徒弟站在椅后不动。粉味与香水味弥漫,遮盖了灯油燃烧的气味。席拉对艾莲诺娜微笑,她点点头,几乎察觉不到动作,脸上则回以大大的笑容。席拉之前看见以为是巫皮恶的那个徒弟也在现场。他饶富兴趣地打量着她。 卡罗向伊斯加略鞠躬后,走到自己的座位。 席拉走向血族会的领导人,深深屈膝行礼。然后每踏上台阶一步,她的决心便更坚定:绝对不要再一次将衣服脱光。她很高兴梅杜诺娃表达她的支持,但她不需要。 大家又向她提出九十个问题,虽然她回答得死气沉沉,却也正确无误,广博仔细。当她证明某个男爵的讯问建立在错误的前提上时,底下传来窃笑声。 这部分的测试终于结束,伊斯加略绕着她走,从各个方面观察她,最后站到座位前宣布道:“我认为,不需要再次检查她的身体了。看不出来有什么大改变。”他食指敲打着席拉最近一次实验结果的副本。“这个十分重要。因此我从这一点来看,所有文件……” 卡季克霍地起身叫道:“请原谅,伊斯加略,不过我认为我们应该遵循惯例才是。” 伊斯加略双眉扬起,注视席拉,又转头过去看那个说话的男人。“即使我认为不必要?” “不是该由血族会决定吗?”卡季克打量着席拉。“无论如何,我坚持。” 丽迪亚·梅杜诺娃打开扇子,轻扇送风,接着哈哈大笑,笑声嘹亮。“男爵,您这样一位受人景仰的科学家,今日难不成却破例听从冲动本能,无论如何都要看到小姑娘赤身裸体吗?”她收起扇子,拿扇一指。“若您问我的话,她的确一如上次检视时贞洁无瑕。”她傲慢笑道。“一位如此年轻貌美的女子胸部让您动心,我自然也能理解,只不过,您若要满足此种愿望,最好在家自己来。”语毕,引起血亲一阵讪笑。 卡季克龇牙咧嘴,虽然回答了一些话,却被淹没在喧嚣中。 不过,鲁宾男爵此时站了起来。他是个魁梧男子,约五十多岁,从假发到脚底装扮得像位国王。“我同意卡季克男爵的话,应该要重新检视才行。” “我不想。”席拉大声地说,叛逆地看着刚刚说话的男子。“请投票做出决定,如果您认为我不合格,便投反对票。但是,我绝对不会再次脱光让人品头论足。我不是尸体或标本,只要你们乐意,就随时可以使用!” 卡罗的手使劲拽住扶手,紧咬牙根,牙齿咬得嘎吱响。 四下一片死寂。所有出席者的脸全转向她。 “放肆狂徒!”欣丝卡雅女爵先是低声说,随后一拳打在桌上,发出剧烈声响,力气惊人,然后怒气冲冲指着席拉大喊:“不知羞耻!比去年还有失体统。”戴着高耸假发的头倏地弹转过来,看向卡罗。“您是否完全怠惰了教育?” “罪大恶极。”卡季克附和她。“她搞砸了自己的未来。”他右手伸到背后,拔出一把刀刃约一手长的刀,刺入桌里。 怒不可遏的欣丝卡雅从裙子褶皱中拔出刀,鲁宾则从右手袖子里,之后,共有六把刀插在桌面上。 席拉看着闪闪发光的刀锋,心想应该就是再次表决。事情绝不只是她能否成为卡罗徒弟那般简单,卡罗有事隐瞒。或许他太有自信能够顺利通过测试。 梅杜诺娃优雅又肃穆地拿出刀,慎重放在面前桌上。“我,”声音沉稳,“反对。” 她打破了魔法。现在,卡罗才有能力抽出自己的刀,同样放置在面前。“我反对。”他嘶哑地说,同时望着女儿,但席拉置之不理。 另外有四把刀摆在暗色木头桌面,又一次不分轩轾。 伊斯加略起立,清清喉咙,先看向卡季克,然后谨慎将大衣拉向一边,手放在武器握柄上。他默默拔出刀,刀尖向下,将金属轻触桌面,头转向席拉。 “将刀插入桌子,判你死刑,或许对我来说会容易些,席拉。”他阴沉地说,脸上略过阴影,忽然间让人恐惧。“那是惩罚你态度强硬,违抗我们数百年来的传统,这传统就算没有你,仍会继续传递。”然后松开手指,武器掉落桌面,在木头上刻出一道刮痕。仅此于止。“然而你冰雪聪明,学富五车,血族会可以不杀死你……” 席拉看见卡罗默默感谢上帝,视线又转向闪烁晃动的刀刃,刀折射灯火,偶尔闪现刺眼光芒。 “只要有血亲愿意收你为徒弟。”伊斯加略目光扫过与会者一轮。“显然你父亲没有能力造就你,给你应有的栽培。”手指放在刀柄上。“这是先决条件。” 卡罗短暂闭上眼睛。如何决定继承者早有规则,而在场没有任何男爵或女爵多出名额。血族会禁止多收徒弟,每人只有一个名额。伊斯加略提出的选择,实际上不可能实现。 投给席拉同意票的乌拉耶夫男爵站起来。“伊斯加略,您明白您要求的是什么吗?”他恳求道。 “我绝对不会因为这个人而驱逐我的徒弟。”卡季克讥讽喊道。“或许她才智卓越,却是个不稳定的人。我根本不希望血族会里有这种人,更不会让她继承我。” 哈伦伯格女爵虽然站在席拉这边,但她摇摇头道:“我这辈子尚未看见一个有可能成为徒弟的候选人,在血族会中呈现如此优秀的研究结果。不过,我也无法赶走自己的徒弟。” “为何不行,女爵?既然您如此相信她,难道不想留下她的性命?”鲁宾咄咄逼人。“交出牺牲者吧!” “我拜托各位。”卡罗起身。“你们看不出来她对我们的目标有多大帮助吗?她比在场的各个徒弟更有能力!而她……” “安静,伊利兹男爵!”卡季克盛气凌人地斥责道,“您没有发言的权利。” 卡罗正欲反驳,但在伊斯加略的示意下仍坐了下来。这时梅杜诺娃起身,抄起她的匕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转向艾莲诺娜。她利落地把其薄无比的刀刃朝上,一下子便将刀送入年轻女子体内,划开她的心脏。艾莲诺娜未有机会开口说话,便遭死神夺命。 “不。”席拉低声悲叹,眼见朋友就此倒下。 女爵毫不费力地扶住失去生命的躯体,将之置于桌上。“过来我这边,席拉。”她声音冷峻下令道。“与她十指交握,看着她的眼睛,保证她不会白白牺牲。” 席拉望向父亲。卡罗双眼圆睁看着事情发生,吞咽口水。他本已确信女儿难逃一劫,但这不寻常的解救之道,致使他惊讶的程度不下于在场其他血亲。 席拉眼睛眨动,瞪视艾莲诺娜,步伐生硬慢慢走到她旁边,然后遵照吩咐抬起她手臂,手指交握,置于肚脐附近。这辈子她永远忘不掉朋友的眼睛:浅蓝色的灵秀双眸。“我保证。”她低语道,然后合上艾莲诺娜的眼皮。 女爵握住刀柄,从尸体上抽出。刀留下的伤口很薄,很快便合起,也没渗出血来。若非刀上染红,可能会误以为没刺中。“我在此收你为徒。”她说话不带感情,指示席拉站到身后。 虽然席拉仍提不起兴致成为这秘密结社的一分子,不过仍照着话做,为了向朋友的牺牲致意。她发现许多徒弟憎恨地瞪着她。 伊斯加略的手直到事件落幕才从匕首上移开。“今晚事情的发展出乎大部分人意料。让我们为艾莲诺娜的灵魂祈祷。”他郑重地说,接着一片静默笼罩大厅。 最后他清清嗓子,看向席拉。“我建议你好好自我约束,比起当父亲的徒弟,你要成为女爵更优秀的徒弟。”他环顾在座人士。“那么,不愉快的阶段就此结束。”他宣布道。“由梅杜诺娃女爵负责接下来的教育,一年后,将展开最后一次测验,届时将决定年轻席拉最后的命运。”他将刀插入腰带上的刀鞘,其他人也取回自己的刀与匕首。“血族会就此散会。”伊斯加略走向阶梯,消失在下方,随即响起鞭声,他的马车辘辘消失在深夜中。其他人一个接一个离开大厅与建筑物。 没多久,屋里只剩下席拉、卡罗与梅杜诺娃。 “你要听命于我,若有必要,我会制伏你,席拉。我比你父亲还要冷酷无情。”丽迪亚久久盯着她,席拉先垂下了目光。第一回合的决斗女爵获胜。“而您,卡罗,您欠我的可不只感谢。” 他颔首,鞠躬行礼。“日后有机会,我当效劳回报。”他十分感激地允诺道,然后望向自己的女儿。“你是世上最幸运的人了,女儿。感谢上帝如此厚爱你。” 梅杜诺娃看着死去的徒弟说道:“卡罗,我把她交给您,由席拉解剖,如此她才清楚这条命是谁帮着捡回来的。若对她的躯体研究有所斩获,务必通知我,您明白了吗?”不等回答,她就走向阶梯。“一星期后将您女儿与她全部的研究资料送到我那儿,所有实验细节丝毫不可遗漏。若胆敢保留不让我知道,我会查出来。” “当然,女爵。”卡罗连忙说道,明白自己将亏欠她一辈子。 “还有一件事。”梅杜诺娃在门前停住,转过头来。“你的小孩怎么处理了,席拉?” 她一阵冷,一阵热。 “死了,我们将他埋了。”卡罗赶紧骗她道。“小产流掉了。” 梅杜诺娃怀疑地看着他的眼睛,然后打开扇子。“噢?埋掉啦。”她走下阶梯。“一个星期后。带上全部文件。”席拉听到女爵喊说,没过多久,她的马车扬长而去。 “你并未埋掉他,父亲。”席拉与父亲久久说不出话,最后她打破沉默。“吉悟瑞亦如是,你将他肢解了。”她迈前一步。“我并未小产,是你给我喝了安眠药水,趁机拿掉我的小孩。我说对了吗?” “不对。”他语气尖锐。“我不会那样对你。”他看向死者。“帮我将她……” “我再也不相信你了!因为你有事隐瞒,差点赔上我的命——为何你不让我知道若被拒绝,会招来什么后果?” “我不能说。但是,你自己清楚那是非常重要的。” “我要答案。”席拉抓住他右手胳膊。“你打算拿脐带做什么?为何要保存我小孩的血?”她看见他眼中现出惊慌,因此确定自己竟然不小心说中某些事。“你究竟在研究什么,父亲?绝对不只是疾病罢了。” 他望着她的脸,叹了口气。“是的,的确不仅如此。”他在伊斯加略的座位上坐下,另外拉了张椅子过来,希望席拉也就座。但是她动也没动。“血族会致力研发各种治疗疾病的方法与药物,黑死病、发烧以及许多导致人类死亡的病痛。不过,最糟糕的疾病是老化。”他抹抹脸。“身体与智力的衰败。满口胡言的痴愚老人最没尊严,他们丧失一切有别于动物的能力,使他们之所以为人的能力。”他甩甩头,摆脱前一个小时的紧绷,现在他眼里燃起真正的热情。“你想象那些六十岁即将老化的人,他们不必忍受缺陷,走路笔直,毋须拐杖,手脚与背部也没弯曲变形,视力清楚。” “那是血族会要找的东西?” “那是主要目标,却非唯一。在追求青春永驻,或者说清楚点,在追求长生不老上,我们已经有许多发现,能带给人类利益。你自己也看见我的药方对人们产生的影响。若没有我,这附近村庄大半居民早已死亡。” 席拉听得入神。他们的实验与研究有了全然不同的意义。“你在他们身上测试药剂效果!所以才要把他们从坟墓里挖出来解剖,因为你想检查他们是否出现传统的老化症状。”她恍然大悟。 “没错。”他承认道。“所以我们才那么做。”他笑了一笑。“也出于同样理由,我才在夜里偷偷潜入村庄,将我的配方倒入井中。方圆四十里,没有一个村民或家畜喝的是普通井水。所有人都接受过我的治疗,不管他们是否知情。”坦白这个秘密对卡罗而言并不容易。“这个真相是我送给你的临别礼物,女儿。秘密就在血液中。从血液可以看出一个人的状况。经过调查之后,我发现你孩子的状况尤其良好,也许能从中推引出某些结果。或许可以制成改善血液的药水。” 席拉必须坐下才行。“因此你夺走我的孩子,就只是为了做实验?”她低声说道。 卡罗直视她的目光。“是的。不过,也因为他阻碍了你的科学成就。你恨我对你做的事,不过,那是正确的决定,别期望我改变说法。”他吞了吞口水。“你能到梅杜诺娃那边去很好,因为我看得出来,你不想再信任我,也无法信任我了。” 席拉一只手不由自主放到匕首上。“还有其他答案与真相吗?”她声音阴郁低沉,不知该如何是好。她现在只觉得父亲面目可憎,是个有着人类形体的怪物。“血族会是怎么回事?” “血族会绝大部分是由一群傲慢的男女组成,对自己聪明才智自视甚高。他们不但未如要求分享知识,反而私下保留最重要的成果。”卡罗指的应该是卡季克与鲁宾。“有好一阵子我也如此,直到梅杜诺娃女爵加入才改变。我们一心一意想帮助别人,而其他人只为了自己。卡季克从未想过要援助自己以外的生物。”他按按她的手,她由他去。“不要忘记这点,女儿。千万不可忽略公众利益,且要遵循我们耶稣基督的戒律:博爱。” 席拉头转向被谋杀的女孩。“那就是梅杜诺娃的博爱表现?你们也没好到哪里去。” “不,那是必要之举,别无他法。不管是徒弟还是候选人,没有受到认同,便无法活着离开血族会。”卡罗撑着站起身。“我们向她表达最后的敬意,然后彻底将之解剖。” 席拉眯起双眼。“你到底给我吃了多少长生不老药而没让我知情,父亲?” 卡罗露齿而笑。“一滴也没有,女儿。”走到桌边,抓住艾莲诺娜的双肩,拉她起身撑住肋下。 “除了让我失去孩子的那一剂。那你呢?” “吃了不少。”尸体从卡罗手中滑落,倒在地上。他失去重心,跌到尸体身上。 尸体在撞击力以及卡罗体重的压力下,刀伤裂开,喷出心脏暗红色的血,溅到卡罗的下巴、脖子,脸上也沾了一些污痕,连假发上都血光闪烁。 卡罗站起身,扶起死者让她站直,这次脸向前倾。“你可以帮我忙吗?我……” 他僵住不动。 两人细昕底下传来的噪音。 脚步声吵吵嚷嚷沿着阶梯上来,骂骂咧咧的声音中掺杂金属叮当声,没多久,进来一些附近村里的男人,手中拿着长柄镰刀、打毅棒、镰刀与粪叉。 一个女孩挤过所有人到前面来:伊丽莎白,吉悟瑞的妹妹。“看,那边!”她指着卡罗,发狂大叫:“巫皮恶!” 卡罗将尸体慎重放回地上,然后张开双手。农夫一个个挤进粮仓的最上层,脏污的大胡子脸上狰狞着露出残杀嗜血的表情。他必须避免贸然动作,以免挑衅对方。 “这纯粹是误会。”他语气温和。“我们发现了她,希望帮她治疗。她一定是落入强盗之手。让我赶快治疗,否则她会出血过多而亡。那么就是你们的责任!” 伊丽莎自右手扬起镰刀。“你和你女儿是巫皮恶!大家都知道她手臂上有胎记。有人看见你带走我哥哥。”她呼吸急促,激动又恐惧。“他在哪里?” 席拉看着卡罗,不得不承认他看起来确实宛若巫皮恶。全身是血,下巴与胸前全沾染了血污——要特别小心,因为在村民怒气冲天的眼里,这副模样足以让他们将木棒插入他胸口,砍断其首。 “不,你们冤枉父亲和我了。请听我说。”她冷静请求道。“这位女子受到刀伤,而非被咬伤。”而后看着伊丽莎白。“你知道我的。我常到村里去,从未伤害过人。吉悟瑞也跟你说过。” 卡罗抬起艾莲诺娜的尸体,拨开伤口上的衣物,好让人看见匕首的穿刺口。“你们看,这里。她遭受侵袭,被刺倒地。” “她是你最新的受害者吗?”伊丽莎白镰刀指着席拉。“你攻击她,将她刺死!”她歇斯底里,毫不畏惧地向卡罗迈进一步,农夫们跟在她左右两侧。“我倒要看看你究竟将我哥哥怎么了!” 卡罗假装惊慌骇然。“天啊,她停止呼吸了。”头枕在曾经是徒弟的女子那血迹斑斑的胸膛。“心脏停止跳动了。”他抬起眼,指责地看着伊丽莎白,她僵在离他一步的距离。“你害死了她。我本可救治她的,却因为你的无理取闹……” 吉悟瑞的父亲史坦耶克挤到前面,拿下伊丽莎白手中的镰刀,高举威吓道:“住嘴,巫皮恶!” 席拉听到底下有村民拥进磨坊大门。虽然她没亲眼看见他们做了什么,但听到木头嘎吱声以及玻璃与瓷器破裂声——接着传来熟悉的咔嘎声,通往实验室的坡面向下移动! 卡罗同时也听见了。“不行!”他大叫。“你们不可以进去!”他想跑下去,但一把镰刀咻咻挥至,割中他锁骨。刀尖像个钩子,拦住他去路。他似乎未感觉到疼痛,只觉肩部受到一击。 “不准动,巫皮恶!”史坦耶克命令道,给身边人打个讯号,大伙上前围住卡罗与席拉,抓住两人。他将镰刀抽出来,血立即从很深的伤口溅出。“你死期临头了。”出乎席拉意料的是,史坦耶克竟从外套口袋拿出一把未装订的纸张,她认出上头是吉悟瑞的笔迹。“我们知道你跟你的学生在搞什么鬼。我儿子将他来磨坊的经过以及在底下厨房看见的无耻勾当都写了下来,仔仔细细,还描述如何进来。神父全念给我们听了。你们两个拿我们死者做的所有勾当……” 伊丽莎白一次又一次画着十字。“他们是巫皮恶!在我们不知情的情况下,悄悄蛊惑我们!” 七个脸色苍白的农夫走上阶梯进来,手中拿着装标本的玻璃罐,其中一个里头漂浮着吉悟瑞的头。“上帝保佑,整个坡底下全是这种东西。”一个人吞吞吐吐说,“这是……”喉头哽住,而后吐了出来,手中的玻璃罐掉落,破裂一地。 席拉眼睁睁看着自己未出生的小胎儿滚落脏污地板,没人注意到他。众人挤向前,小尸体消失在杂沓的靴底。恐惧夺走她说话的能力,嘴巴大张,却喊不出一丝声音。 “我们发现了血迹,史坦耶克,”第二人报告说,“在皮袋与玻璃碗中。” “让开!”众人纷纷退开,给神父让出条路。他是个矮小结实的老叟,身穿黑长袍,腹部上有个银色大十字架摇晃,深色胡子长到胸前,白发披散衣领。“所以说一切属实。吉悟瑞写的内容全部属实!”他盯着玻璃容器,然后转向席拉,最后是卡罗。“你们是恶魔的产物。”他惊恐喊叫,将十字架举高。“但是,上帝将会收拾这场骚动。” “我们是科学家,从人身上找寻耗弱衰败之因,我们行神事,因此需要实验与研究。我们研究血,而非拿来喝。”卡罗竭力申明,没有反抗,否则只会让情况恶化。他看向四周许多熟悉的面孔。“你们有多少人这几年来接受我医治过?” 没有回答。 “你们这些凶手!你无法推卸害死我哥哥的责任!”伊丽莎白抱紧装着吉悟瑞头部的玻璃罐。 有人递给史坦耶克一根棍棒。“而我们有多少人遭你毒手?你医治我们,只因为想长久吸我们的血。现在,一切已经结束!”他挥臂迈大步向前。 “不要!吉悟瑞与他的羊群是受到熊攻击。”席拉惊叫,挣扎着要摆脱左右抓她的人。“不是我们!” 史坦耶克呆看着她,然后一怒之下拿棍棒殴打她嘴。“给我闭上满口谎言的狗嘴,巫皮恶!我们在林中小径发现我儿子的衣服碎片与血,血迹一路往你这里来!” 席拉尝到嘴中血的味道,左脸颊已经麻痹,几颗牙齿有些松动,视线一片血雾,不过她还是努力看向卡罗。 “我看到这个巫皮恶把吉悟瑞扛在肩上,逃离现场。”一个农夫指证说。 “打死他,把木棒插入他的胸膛,免得他变形逃走!”神父果断要求道,并不断画着十字。史坦耶克双手握木棍,迅速举高—— ——卡罗敏捷侧向一旁,动作之快无人能及。尖锐的木棍因此命中卡罗身后的农夫,木棍刺穿肉体时发出好大扑咔声。那男人喉头咕噜一声倒地。 卡罗再也无法忍耐了。他给这些人不只一次机会相信他的解释,离开磨坊。现在已经太迟了。他拔出史坦耶克腰带上的镰刀,狂野大吼,挥刀即砍。 断指、断掌与手臂一一掉落稻秆上,血四处飞溅,弄得人湿答答,卡罗与席拉也不例外。 “你们这些不知感恩的卑鄙家伙!”他狂怒咆哮,抓住旁边一人下巴,猛地一抽,将头扯离身体,拿着他的头四处狂打,三个农夫晕眩倒地。卡罗丢掉头,抓住史坦耶克。“你家杂种让我女儿怀了孩子!”他怒吼。“这是报答我七年前将他从高烧中救回来吗?” 史坦耶克感受到赤裸裸的死亡恐惧,发出刺耳尖叫。卡罗的牙齿在他眼前变长。“不要,救命啊!”他放声狂叫,努力要挣脱钢铁般强硬的箝制。“亲爱的上帝啊!” “上帝站在我这边!”卡罗咆哮如雷。一把长柄镰刀刺进后背,但他毫无感觉。对他而言,一切人类规则早已失效。“而我十一年前让你免于血中毒,史坦耶克。”声音阴沉。黑暗面接管权力,不再受控,它渴望血、渴望生命,让卡罗陷入奇特的恍惚狂喜之境。“反正你的命是我的,我有权拿走。”卡罗倏地咬下农夫的喉咙。 原本遮蔽席拉视线的红雾退去,她正好看见父亲颚骨大张,如蛇一般,嘴唇向后拉,露出长又尖的牙齿,下巴含住对方一半脖子,用力咬下,扯掉一大块肉。果不其然!她以为不可能之事,如今亲眼得证。 血从巨大伤口喷出,史坦耶克仍站了三四秒不动,从眼中可看出他有话想说,但没了声带、喉咙,没了气管,什么也不可能。接着,他便倒下。 那当下,理智为惊骇蒙蔽,离席拉远去。她双眼圆睁,却看不懂周遭发生什么事,手臂软弱低垂。降在身上的血雨已无法令她骇然。若非被农夫架着,她或许就这么不支倒地。 只要有机会,卡罗便四面八方挥砍、啃咬,在残忍砍杀之下,好几个农夫遭开膛破肚而亡。另一刀砍中某人肩膀,刀被卡住,应声而断。 卡罗并未就此罢手,仍赤手空拳对付想逃离的敌人。他移动速度飞快,让他们无所遁逃。有些从储放干草的地方跳到下头,另一些则掉下阶梯。 卡罗从后追去。 大门外狂烈暴风肆虐,雷电交加,乌云密布,明月被遮蔽,夜深浓阴前所未有。冰雹喀答掉落粮仓屋顶,大如鸽子蛋,让想逃出去的男人又成为卡罗的囊中物。原本三十人,如今只剩十七人。 他走向他们,手臂、双掌汩汩流血,身体蒸散出热气。“你们这些不知感恩的卑鄙家伙!”他又低声说一遍。“你们若能不抱怨损失了某些人的话,生活会容易一点。” 一道闪电轰隆打在粮仓屋顶,打出一个大洞,空气中充斥电的滋滋声响。 “我知道你是什么!”神父一直躲在上层,而今他将席拉硬拖到栏杆边,举起十字架,另一只手拿刀抵住年轻女子的颈动脉。“退后,犹大之子!” “若胆敢伤她一根毫毛,谁也别想活着离开粮仓。”卡罗看向外头自己招来阻挡他们逃走的狂风暴雨,乌云中纯粹电能滋滋作响,一道接一道,雷电交错鞭击大地。闪电的力量在地里蔓延开来,众人皆起了一身疙瘩。 卡罗抬起右手,张开又紧握,看着上面湿润泛光的血。“你们不应该挑衅我。”他指责道。“你们解禁了我的力量,点燃了地狱之火,唯有血可以浇息。” 神父惊惶地盯着他。“退后,以主之名!我以上帝与圣徒之名命令你离开磨坊,离开这片土地!” “我才不怕上帝!”卡罗撕破衬衫,露出颈项一串十字架念珠。“相反的,我信仰神,也信仰耶稣基督,我们的主。没有神,便没有救赎。” “亵渎神明!”神父骇然喊叫。“那是串玷污的十字架念珠……” 卡罗还想反驳,却发现席拉眼神空洞,面露迷惑,整个人失魂落魄。他画十字,强迫自己冷静。“放开我女儿,我们会离开。” “以你的恶魔之血发誓?”神父从柱上拿一盏灯。“放了她之后,你将会赶尽杀绝,巫皮恶。”他把灯朝卡罗丢去,灯在墙上撞碎,灯油溅出,火焰立刻窜高,延烧周边稻秆。 “干得好!”有个男人喊道。“把这里还有底下的巫皮恶炼狱全烧了。把所有东西都丢进去,什么也不要留下。” 卡罗吃了一惊。能够从实验室救出资料的时间不多了。“你们快走,我们会离开。我向上帝发誓,向我们的主耶稣基督与圣母玛利亚发誓!”他边大叫,边朝那些男人靠近。火越烧越近,逼他向前走。 然而,他急促的脚步引起误会。 蓦地,一声引人不适、咬牙切齿的声响传来,席拉又咳嗽又尖叫。 一根手指般粗的血棍从她胸前破衣而出。她眼中的空洞瞬间退却,双眼因为惊慌而睁得老大。她无法吸入空气了! 她身体忽地抽搐。卡罗惊惶看着凸出于她身体的木棍又被人从后面再次槌入而更加往前凸。 席拉松软无力。 她的身体跌落于栏杆下,摔到粮仓底下。 第十章 卡罗无法阻止女儿被杀。她从他面前掉落到底下脏污的粮仓地上。“你们!”他大声斥责那些男人,然后纵身一跃,猛力垂直往上跳,直奔神父。 同时有两道闪电打穿屋顶,一道落到储放干草的顶棚,引起第二次火;另一道打在一个农夫的长柄镰刀上,将铁灼炙,烧得他四下蹦跳,最后身上冒烟掉了下去。 卡罗落到神父与将木棍刺入席拉体内的男人身边,先抓住神父,猛力拽开他下颌,碎骨从不同地方刺穿肌肤。卡罗发出野兽般的胜利吼叫,没察觉到有三个敌人抢占阶梯,从背后靠近。等他听到棍棒挥下的声音时已经太迟了。 打榖棒命中他的头,第二棍紧接而至。粪叉的尖齿刺入他颈部,其中一齿卡在颈椎骨间。 “快来,我们逮住他了!”一个农夫叫道,从后头踢他膝窝,卡罗脚一弯跌倒。“动作快点,他要变形了!”另一个农夫挥动老旧的生锈马刀,以粪叉柄为导向线,直接往脑门砍去。 “不要!不能就这样结束,”卡罗低声说,“我求你……” 那一击用上许多力气,马刀呼呼沿柄直下,最后刺穿喉咙,血像喷泉般从伤口涌出,脊椎像一小块白粉笔凸出于红色之中。 卡罗的头滚到因痛嚎叫不停的神父脚边,被他一脚踢开,头滚落阶梯,掉入火焰。“下地狱之火,”他含糊呜咽道,“下地狱之火吧!” 农夫也将卡罗的尸体丢入熊熊烈焰。地面忽然塌陷,淡绿色火焰中呼噜升起一股浓烟,直达天花板。有个男人重心不稳,摔入炙烈洞中,仿佛直接掉入地狱。烈焰已经在小丘内部与实验室里怒吼灼烧了好一阵子。 村民跑出建筑物,奔入渐歇的暴风雨中。雷电已止,冰雹只剩针尖大,无法造成伤害。他们站在那里,望着火焰吞噬粮仓。 强风吹动风车翼,星火点燃老旧木头与帆布,着火的风车翼非常壮观。然而,翼框纷纷解体破裂,哐啷落下,火舌窜出窗户,照亮地上每一块石头。火焰一直窜烧到最上层,随后吞没了阳台。 全部结束了。 冰雹转为雨后,农夫们踏上归途。在对抗巫皮恶与他的女儿的战斗中,他们死伤惨重,付出惨烈代价。 不过,附近地区将永不再受到吸血鬼纠缠。 刺眼的银光照耀她脸上,穿透闭上的眼睑。无情的亮光终止了她的睡眠。 她花了好大的气力才睁开眼睛。 她仰躺着,眨眨眼,伸手挡在面前遮住光,然后穿透指缝往上看。 那是月亮! 她从未看过月亮光度如此强烈,几可媲美太阳。明月皎洁高挂夜空,使一旁星光黯淡无辉。 她逐渐习惯光线,看得出浮云缓缓消散,空气中有雨的味道。 那并非唯一的气味。 她听见四周响起嘶嘶声与水滴到灼热物体上的声音。她的脚被重物压住,无法移动,于是转头左右张望,辨识自己的所在。 周围矗立烧成炭的木头遗迹,烟雾袅袅上升,没入暗黑苍穹,木头仍在闷烧的地方传来轻轻的哔剥声。只有她仰躺的地方有雨水积成小水洼,躲掉火舌肆虐。 被烧毁的风车塔楼斑驳阒黑,始终屹立不摇,只有上层塌了一处。 回忆全回来了。她父亲、村民、神父、掉在地上的孩子…… 她撑起上半身,看见被插入心脏的木棍。棍棒仍在她体内!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右手握住木棍猛力拔出,嘴里发出一声痛苦尖叫。 她六神无主地瞪着木棍,然后观察伤口,上头仍血流涓涓。她实在无法相信,于是触摸伤口边缘,手指甚至伸入里头。这样的伤口早应该置她于死地才对。 摸伤口时,她没感觉到痛,木棍刺穿的地方反而自动愈合。席拉骇然看着伤口上血淋淋的肌肉纤维延伸、相交,融合成结实的组织!组织编织出新的躯体,她却只感受到恐惧害怕。最后伤口上只留有一小片薄痂,有点痒。 “那……”她头向前倾,看见脚不能动的原因。一块厚重的天花板木头横压在腿上,骨头虽然没被压断,但她不能动弹。 她没有多考虑,便将双手伸到木头下,绷紧肌肉。即使是成年男人也未必能举起,她却几乎不费吹灰之力。 解除重压后,她摇摇晃晃起身,伫立在曾经为家的废墟中。她越是频繁望向月亮,回忆越是苍白褪色。月亮似乎夺走她的思想。 终于,她再也想不起自己的名字。 微风吹拂,扬动秀发,她蹙起眉,指间抓起一把发丝,若有所思地盯着。头发一直是红色的吗? 和风送来一股惑人香气,离她不远处有只手从断垣残壁中伸出。 她踉跄走过砖瓦与木片,始终晕眩恍惚,跌跤好几次才到达。她在手臂旁蹲下,挖出压在底下的身体。 她发现一个死者,感觉自己似乎认识那女人。对方肩膀伤口流出血。一看见血,她立即感受到巨大渴望。 没有丝毫犹豫,她张大嘴巴,一口咬进尸体脖子吸吮生命之液。她知道自己这么做是对的。 有金属味道的香甜热血流过舌头,湿润上颚,经过脖子往下流淌。她喝了又喝,直到死者再也挤不出半点血才停止。渴望稍微止息了,不过要完全浇息,她需要更多血。 她抬起头,望向森林的小径。 <b>德国萨克森州莱比锡洛兹旭,凌晨两点五十四分</b> 我骑着隼前往一处地方。只要血族会成员将此视为自己势力范围,就会在这里置产,那就是洛兹旭的别墅区。 我以两百公里时速飙过沉睡的城区,这里曾聚集各类型著名艺术家,有画家、指挥家、音乐家与作者。莱比锡河滩林的西缘距此仅几百米,这里的居民住在古树与精美花园之间。乌尔曼女士也是。事实上,她的姓氏是封乌尔曼,名为维多莉亚·苏珊娜·露易莎·莎拉。但她决定只用莎拉·乌尔曼。 洛兹旭的别墅区属于高级住宅地段,我还记得那些建筑如何在眼前建造完成。十九世纪晚期到上个世纪三十年代,这里耸立起庄园宅邸与宏伟建筑物,其间广阔华丽的花园让我赞赏不已。来自莱比锡上层阶级的业主透过这样的建筑,巩固自己的社会地位。当时的我并不属于他们,我不是爱炫耀财富的人。 我一直密切观察别墅区最近几年的整顿更新。基础建设良好、靠近市区等优点,让此区始终受到欢迎,新富与古老权贵交错混居。乌尔曼女士不喜欢混杂,宁愿和老朋友与回忆独处,不必忍受娇生惯养的小孩。 我即将接近目的地乌尔曼的庄园,于是减缓车速。重机车停在一道斜坡前的阴影处,免得马上被人看见。我头上戴着尼龙丝袜当面具,监视录影器应该拍不清楚我的脸。 我谨慎走向白色木头篱笆,一跃而过,跳到一条小径,小径蜿蜒经过花园与两阶高的游廊,最后通往主入口。 乌尔曼女士是位和善的老妇人,要我下手杀死她并不容易。虽然她出身贵族,看待世界的角度一直以来有些黑暗,却不代表她会逃避自己的社会责任。她匿名捐助巨额款项给莱比锡的游民,并资助一家托儿所。我站在小径上,看着别墅正面,别墅由乌尔曼女士的父亲于一九○○年建盖。他给了女儿一切,却无法替代母亲的角色。或许这也是她后来将自己第一个孩子送给别人收养的原因,她害怕成为坏母亲。 我抬眼望向二楼窗户。里头的她躺在古老的天篷床上,床单与棉被全编织了花边,已有相当历史。那是东普鲁士的亲戚送给她的,即使可能又破又旧,她也不会捐献出来。 乌尔曼女士有糖尿病,左脚因病失去两个脚趾,但她勇敢面对。比较惨的是骨质疏松,所以她大部分时间得躺在床上,对这个一年前还矍铄灵活的人来说,很不好过。 我的视线巡过正面,移向管家的窗户。嘉毕耶儿·熊斯窦,三十二岁,已婚,先生住在莱比锡。我很确定她听不到我履行义务时的声音。 我像个蜘蛛人沿着正面外墙往上爬,脑中思考如何迅速杀死乌尔曼女士,不让她有痛苦。我不喜欢再向报纸提供残忍谋杀的标题,但无论如何,头一定得砍掉。当然,我也可以挖出她的心脏烧掉,不过这个行动也很野蛮。 也许我可以带走她,像一般的处理手法将尸体埋在河谷。宁可是一桩无法破案的绑票事件出现在媒体上,最好还要求赎金,也不要是谋杀案。或者给人“傍晚散步发生意外”之类的标题也可。只不过,身体残障的乌尔曼女士,在没管家陪伴下出外散步的可能性有多大? 我站在一手宽的户外窗台上,稳住重心对我一点也不困难。由于必须是件绑票案——在爬上来的途中决定的——所以我得打破窗户。一个声响吓得我血色尽失。 窗帘紧接着被拉到一旁。 乌尔曼女士年迈的脸出现眼前。她毫无惧色地看着我,右手拄着手杖,左手打开窗把手,似乎正在等我。我惊诧万分,现在的发展完全出人意料之外。 “进来,孩子。把头上的面罩拿掉,我认得你的脸。”语气似乎不接受拒绝。“你很久没来找我,我不禁担心你将我忘了。” 我推测不出她的意图。凌晨三点在陌生人别墅的窗台上并不寻常,这点她应该很清楚。她显然以前就注意到我,似乎把我当成不需要惧怕的人。 乌尔曼女士转过身,走回床上,边呻吟边让自己沉入床中,盖上被子。“赶快进来,免得掉下去,或者别人看见你后会打电话报警。我不希望失去跟你谈话的机会。” 我滑进房间内,关上窗户。乌尔曼女士拿手杖指指床边的沙发椅。一旁的小桌上放着杯子与一瓶酒,还有玻璃水瓶。 “请自便。告诉我,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孩子?”她要求说,灰蒙蒙的眼睛望着我。那张脸长得跟我很像,可以想象得到很多很多年后,我大概会是什么样子。灰发如银丝披散在枕垫上,右手中指戴了一枚印章戒,借由戒指,她保留了一点贵族表征。“我知道你深夜来找我。我睡得很浅,只要有人站在床边一定听见。” 我点点头,但什么也没说。我推高面套,但没有完全脱掉,而是用来遮住头发。 “你不会说话吗,孩子?”她问得很认真,我看得出来。“你是什么人?变态潜伏者?没有办法决定闯空门时要偷走什么东西的蜘蛛人?”乌尔曼女士打量我。“我也能把你当成守护天使或者死神天使。我年事已高,也该遇到他了,你说是吗?” 我嘴唇咧成认同的微笑。“您很酷,乌尔曼女士。” “你认为我应该大叫惊动他人,好让你把我的管家也……该怎么说,击毙、抢劫,随便什么?” 她拿起杯子,啜了一口水。我看见一堆药盒,两个胶膜封装的药包已经打开,而且空了。乌尔曼女士今天全把那些药吃了吗?我吃了一惊,难道她想自杀吗? “不会,我不怕你。你若想伤害我,第一次便可下手了。”她稍微眯起眼睛。“或者那不是你第一次来?大概在一年前?”她做了个拒绝的手势。“无所谓,我不害怕,也不怕死神。好奇心反而比较大。”她直起身,认真盯着我的眼睛。“你想要什么,孩子?如果你不想说,就写下来。”她从药包中拿出一粒红黄色药丸吞下。“但不要花太多时间。” 我指着药盒说:“那是自杀用的吗,乌尔曼女士?” 她扬起眉毛,有点不高兴。“我会说那是自由选择的死亡。在我不能动,医生在我身上插满管子,痛苦拖了几十年后离开人世之前,我自己现在就解决。不,宁可快速一死,也不要……”她啧了一声,喝水把药吞下去。“你不要那么震惊!那是我的生命,我可以决定什么时候结束。” 又一个意外。不过,她跟我若是运气不好,她的生命可能会延续下去。“乌尔曼女士,您这样乱混药吃会吐出来的!” “孩子,我在网络上搜寻过药的顺序要怎么吃才能结束性命,甚至不会产生痛苦。这类聊天室多得惊人,你知道吗?”乌尔曼女士放下杯子,敲敲时钟。“五点左右我应该会成功了;四点开始神志恍惚,很多事情将会无法理解。在那之前,我很乐意听听你来的理由。还是说这要求太过分?我会将你的秘密带进坟墓里。” 她说话方式超然,令人惊讶。我知道她是个老式的人,奉行普鲁士美德,但这一刻,她却让我想起一些血族会的成员,不禁心生警觉。她的态度、说话方式、眼中浮升的冷淡、面对陌生人时的坚定沉着以及自杀计划,在透露出五点之后,从床上起来的她将变成不死魔吗?或者,那只是我的妄想? “乌尔曼女士,我的秘密是,”我开口说话,“我们是亲戚。很久以前,比你想得到的还要早许久。” 出我意料的是她竟然笑了,再次令我惊讶。“很有趣。之前我就觉得你跟我有点像,孩子。” “实际上,乌尔曼女士,我才应该叫你孩子。”我说得很慢。我想叫她的名字,但做不到。我跟她靠得这么近,突然间我很高兴她打算自杀。“我是你母亲那边的祖先,乌尔曼女士。” 她垂下头,接着大哼一声,清楚表明不信这一套。“所以你是疯狂潜伏者。”她如此认定,又一颗药丸消失在口中。“可惜,我的期待不仅于此,要更神秘莫测一点。”她看着天篷床上的锦缎。“小时候听到的故事中,死神常常具有人类形体。说也奇怪,我时常在想,死神应该是个女人,因为女人是生命孕育者。唯有教母也是死神时,才比较公平。”她指向那堆药盒。“当我开始吞药后,我想到了你,希望你就是死神,孩子。我的死神。” “你左大腿内侧有个伤疤,那是五岁游玩时从树上跌落篱笆造成的。”我说。“树屋盖在橡树上,在花园里。那是你父亲为你建造,你在里头与朋友依晨与朵拉喝茶。每个星期天。”随着一字一句详细描述她的过往,她脸上又露出兴趣来。我说出她另一件年轻时发生的事,那些事情局外人不可能知道,不是我这种年纪的人。“你将第一个女儿送给别人收养。”我把高潮留到最后。“若能让你安慰一点的话,她也有个温柔的女孩与可爱的外孙女。”我这样描述简直自打耳光,那会让我接下的工作不容易。 乌尔曼女士目瞪口呆盯着我。“你从哪里知道这些事情?”她终于爆发。“有些事情连我自己也是刚刚才想起来,你却描述得一清二楚?”她顿住,全身痉挛。药效逐渐产生作用。“我以为应该不会痛的。”她呻吟着,手捂住胸口,汗从额头涔涔落下。 我给她几分钟时间恢复,同时思考如何处置她的新计划。将她带走仍是最佳办法。 “假设你所言属实,你怎能这么年轻?”她突然问。“我还是不相信你,不过如果你能说出令我信服的回答,我的接受度很广。” 为什么不坦白?我咧嘴一笑,指着自己的牙齿,说道:“我是吸血鬼。” 乌尔曼女士毫不掩饰哑然失笑。“孩子,那还真有点夸张了。” 我没让她来得及说下去,就显现好几秒的魔鬼脸孔给她看,露出尖长犬齿,骤然变身将数百名男女与小孩拖入死亡中的生物。之后,我再度压回召唤的黑暗。“还需要更多证据吗?” 她咽下口水。“不用了。”过了好一会儿后才开口。“所以,我是吸血鬼的小孩……或者你是在我诞生以后才出现变化?” “之前。很久之前。” 我让她稍微回顾了我的生平,但没有详细地谈到马瑞克与我之间的实际抗争。 乌尔曼女士冷静得不可思议。太冷静了,我的不信任感又油然而生。她现在知道自己将成为被诅咒者,不死人将复活,但那会是什么光景,对她来说并无所谓。我不喜欢这样。 灰蒙蒙的眼睛望着窗户。“我知道自己与众不同,我一直有这种感觉。”她低声说。“我以为那是因为嫁给贵族,社会地位提高的关系。不过,现在多亏了你,我才了解真正原因。”她想再吃颗药,但药从颤抖的指间滑落,我不知道那是因为药的副作用还是兴奋。“我很好奇那会是什么样子。”她喃喃自语道。 对我来说,这句话是个警讯。我捡起药,要递过去给乌尔曼女士。然后,我注意到他。他进入房间,准备要带走老妇人。我四下张望,却没见半个影子。那是种感觉,是种确定,知道他为了陪伴一个生命面对终点而来。这又是件好事,省了我沾得满手鲜血。 她看见我神情有异。“怎么回事,孩子?”乌尔曼女士忽又呻吟哀痛,手再度抓住胸口,又喘又咳,呼吸急促。我用手指捏碎胶囊,不由得想起马瑞克,感到毛骨悚然。小小的银色水珠纷纷滴落,渗入床单褶缝。乌尔曼女士即将死去—— ——但死神不见了! 我清楚感觉到他已不在现场,离开了,从房间里消失。那表示我的子孙本将离开世界,最后却留了下来。死神不想见证违反自然的不死魔降生,因此收手撤退。 “救救我。”乌尔曼女士急促喘息道,脸孔因痛苦扭曲变形。她右手伸向我,另一只手捂住胃。“我不想受苦。拜托你,行行好……”她忽然大哭,痛苦蜷缩。真是可怕的不幸,眼前一幕令我痛彻心扉。我握住匕首,拔出,起身朝她的床走过去。 这跟平常不一样。我告诉自己不要杀死她。她选择自我了结,但那不是解脱,而是千百倍的痛苦。乌尔曼女士毕竟是我的子嗣,我的创造物,拥有我的血统。 “维多莉亚·苏珊娜·露易莎·莎拉。”我轻声对她说,在她身边蹲下,没拿刀的手放在她额上。“不要担心,我的孩子,我在你身边。” 她果真镇静下来。这是她身边第一次出现可能真正是母亲的人,却是为了杀她而现身。是为了解救她,我对自己说,随后举起武器,刀尖对准心脏。“不会痛的,孩子。”我在她耳边低语,抚摸她的头。“安静躺着。” 莎拉点点头,虽然痛苦,却露出幸福的表情。“吸血鬼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她呻吟一声,双手抓住我拿着武器的手,仿佛想自己刺下这一刀。 “糟糕透顶。”我小心回答,在她发上落下一吻。她闻起来很香,保养得宜。“所以我不希望你变成吸血鬼,莎拉。”我猛地刺下,没有遭遇反抗。在这件事上,我是个威权的母亲。 大马士革刀刃滑过肋骨,没入体内,瞬间切毁心脏。与我眼睛类似的双眸中,光芒熄灭。我感觉到死神又在附近,他又回来带走她的灵魂。我女儿绝对不会在地狱终了,她得以免受这种命运折磨。 她面容安宁。由于我们十分相似,我恍然看见躺在那里死去的是我自己。我的愿望千真万确出现眼前,一种安宁的预言。 也许。 但我不确定。地狱会因为我近几个世纪做的好事破例对我网开一面?还是对我打败疯人后而爆发的残暴失控加重量刑? 我合上莎拉的眼睛,抚摸她仍温热的面颊。刀还留在胸前,以免伤口出血染污被褥。 我决定带走她,安葬在墓园中的家族墓室,免得让人发现。墓室入口前长着一大片漂亮的常春藤,容易推开到旁边,也能完美遮掩地上的脚印。没人会想到要到家族墓室去找老妇人,她有权得到安息。 我抱起莎拉,她很轻。骨质疏松症与胃口不好,让她只有轻量级的体重。我面向窗户,考虑是否该跳下去。会不会因此在砾石上给鉴定人员留下太多痕迹?从大门出去或许比较好,不过要先收拾些衣物与鞋子一起带走。至少制造出她是自愿离开的假象。 有脚步声接近门口。我完全低估了熊斯窦太太。 我将莎拉放回床上,稍微让她躺向右侧,脸朝窗户,以免刀把突起,再盖上棉被,然后迅速躲到门后。 管家悄声进房来,看着莎拉,将棉被拉高盖好。这时,她注意到一堆药盒,显然吓了一跳。“乌尔曼女士?”她小心摇摇老妇人的肩膀。“乌尔曼女士?”她摸摸脉搏,当然感觉不到跳动。“老天爷。”她低呼,抓起床头柜上的电话。 现在我有麻烦了。 熊斯窦太太拨完号码前,我跳到她身后,打落手里的电话,电话掉在被单上。 我发誓,我只想击倒她,以争取更多的时间好好思考。可是我做的不只如此。 我张开嘴,下颚脱开,长长的犬齿快速向外突出,牙齿变成一排刀刃,完全在计划之外。我抓住她的肩膀把她拉过来,嘴唇正中她皮肤,闻到她身上夜晚的气味。下一刻便紧紧咬下,夺去她喉间的尖叫。温暖甜美的血液涌入我的嘴里。 更多!我要更多!于是我不断吸吮。她最后瘫软下来,不再反抗。不到几秒,她已失去全身血液。 伤口流不出半滴血后,我才放开她。她一声闷响倒在地毯上,变形的脸宛如表情惊愕的面具。我用手掌擦掉嘴角红色的血液,下颚咔拉一声恢复原位。 这次我一定不能吐。吸入的量大概有六升,分量刚好。说来也奇怪,我竟不感到羞愧,仅仅遗憾一个无辜女子因此丧命。若在两天前,这种事绝不会发生在我身上,我不会渴望咬她的脖子。马瑞克与他的诡计要对她的死亡负责。是他把黑暗时代的贪婪带回给我的。 我努力不让自己陶醉在血液带来的微醺欣喜里,而是把注意力集中在遗憾怜悯上。通道那次的感觉像无边无际的亢奋,这次则宛如一场渐渐消退的微醺,在经历过一次长征后,唤醒了欲望。这样不好。该死的马瑞克。 熊斯窦太太也将移居到乌尔曼家族墓室。我的时间表被彻底打乱,不过也只能这样了。我想象即将发生的事情:警方找不到打斗或者暴力入侵的痕迹,推测她们应该出门去,永远不再回来。他们会搜索河谷,但找不到人。两条生命就此终结。 我叹口气起身,寻找可以装衣物的塑料袋。我的责任尚未完结。今晚还有两个无辜的生命等着我去收拾,然后就结束了。 非相关者的部分结束。 <b>德国萨克森州暮比锡,十八点零九分</b> 我当初——感谢上帝与圣徒——得到一大笔财富,研究上也取得些许成果。研究结果使得血族会中许多人妒忌我,有些人几乎是我的死敌,恨不得将我扑倒,在脸颊上烙印犹大之吻。但他们不敢…… 待我一一道来。 过去三百三十年来,我从未记录私人生活,包括想法与秘密在内。现在却有股迫切的需求。这是种告解吗?想用墨水洗涤我的灵魂并请求宽恕? 我握紧圆珠笔,继续写。 此一部分历史滥觞于我从磨坊废墟中爬起的那一夜,我像头野兽般渴望人类的生命之液,只要有机会便吸吮取用。 或许几乎想不起第一年(那血腥的一年)发生的事,对我而言是种恩惠。那年我在森林中盲目游荡,没有方向。曙光乍现,便找个安全之处躲避光亮;晚霞升起后又将我引诱出来。我像头畜生一样艰苦过活,进食、睡觉,不要求更多。 此外,也出现许多困惑的新体验。我的身体、感官产生变化,得以完成人类做不到的事。我没料到体内潜伏如此多东西,花了点时间学会控制。 正如之前所言,我不太记得那一年的事情,智力几乎全部丧失,由本能与冲动操控。 直到上帝开恩的那一夜。 席拉轻松一跳,便跃过倒下挡住去路的树,轻轻落在布满针叶的林地。她迎风抬起头,嗅闻气味:有羊与人的味道。她饥肠辘辘,出现的时机刚刚好。 她咯咯笑,嘴里还发出大声啜饮的呼噜声,把快要流出来的口水吞下去。她继续蹲伏着,往茂密的树林奔去。 她身上的破烂穿着诉说着一个特殊的故事,那是从不同受害者身上剥下残余衣物后拼凑而成的,原来的袍子早已褴褛残破。她拿取自己所需之物。 一头红发纠结肮脏,散乱发臭,粘满灰尘与脏污,漂亮的脸蛋也污秽难辨。她一路不停奔波劫掠,若非遇见小水塘或下雨,几乎没什么机会接触水。她会避开河流、小溪与涓涓细流,不涉足水域,更不会横越大大小小的桥梁。流动的水让她极度恐惧。 席拉对过往与父亲在磨坊和实验室里共度的美好夜晚毫无印象,也想不起与法兰斯对刀比武,或者血族会上侮辱人的检验。眼前只剩下活着与进食。 饥饿再次侵袭席拉。羊与人的味道蛊惑着她。 夕阳尚未完全沉入地平线,仍可见暗红色的弓形顶端。不过在树木掩护下,席拉能潜伏跟踪,寻找一处不错的地方,伺机发动攻击。 从树桠间望去,两个牧羊人坐在小马车前的火堆旁,一群羊在不远处吃草,两只牧羊犬躺卧草间,在主人准备食物时监视羊群。 席拉龇牙咧嘴。狗是个麻烦,常常泄漏她的行踪,即使与她搏斗毫无胜算,仍尽力保护主人。大马士革匕首系在背后腰带上,她右手置于刀柄。她在狭长阴影处等得很不耐烦,阴影逐渐拉长,太阳终于从天空消失。她像条蛇似的在林中蜿蜒前进,足下树枝没有任何声响。 戈朗,火边比较年轻的男人,视线移开叉在棍上烘烤的面包,抬眼往前望。他跟朋友身上都裹着又长又重的牧童外套,脚穿长靴。他眼睛梭巡林间的灌木丛。 “怎么了?”西纳来回转动着香肠以免烤焦,食物香味四溢,旁边放着装烧酒的酒囊。他伸脚靠近火堆。 “我不知道。”戈朗有不好的感觉,但什么也没发现。牧羊犬安静地躺着,这多少驱赶了些不舒服的感觉。如果有盗匪接近,它们会发出声音。 西纳大笑一声,把烧酒递给他。“喝吧,能让你安心点。”他拿起火中的食物,咬下肉前先吹了几口。“我们很快就能回家,到时你便可与女人厮混了。”他满嘴食物道。“我很清楚那么久没接触温暖的美丽身体是什么感觉。我迫不及待将羊群赶回栅栏里。” “是啊,我很想念妻子。”戈朗啜了一口酒,舔舔嘴,咬了一口他烤好的面包。可是他觉得有人在注视他,仿佛身后的森林有眼睛。他移近火堆,背倚靠小车轮,盯着树木。林间泛起薄雾,草地上也浮起一层轻纱。 “秋天给我们捎来初讯了。”西纳笑着说道。“眼前的景色不是很壮丽吗?” 戈朗并不觉得。他迅速吹了几声口哨,狗儿随即跳起,听从命令。没多久,羊群紧密挤在小车周围,宛如一片羊毛海。 西纳将一切看在眼里,但没采取行动。戈朗第一天被送来协助他放羊时,他便觉得他过分谨慎胆怯,总将什么都看成征兆,怕巫皮恶怕得要命,好似他们潜伏在每处可以藏身的城墙下。 “你认为雾想吃了我们的羊吗?”他有点讥讽地说道。 “你也听说过巫皮恶,他们能一口咬掉人的喉咙。”戈朗回答得有点大声且强硬。他一点也不后悔斥责面前只关心香肠与烧酒的男人。若非有牧羊犬,羊儿早就跑掉了。 “没错。红发的杂种。” “是犹大之裔。”戈朗纠正说道,然后画个十字。 “不过他忘了像以前那样,在受害者额头上刻三个十字架。我认为应该是拦路盗匪为了掩饰行径,不让当局察知而下手的。总是有笨蛋会被这种伪装骗了。” “那伤口……” “就是伤口!”他叉起第二根香肠,放在跳动的火上。“犹大之裔从未在受害者身下留上别的伤口。一口咬进喉咙撕掉,然后结束。不过就我听到的,却像是屠杀。” 戈朗思索他的话,不得不承认他所言甚是。那些伤口没有一个符合犹大之裔众所周知的行径,倘若没有出现强大的齿印,他便不能认定是巫皮恶下的手。他又望向林子里,阴影已经融成黑暗,什么也看不清楚了。 “真的是盗匪所为。”他终于松口宣布道,光这样做就能让自己少点恐惧。 “很快就会有个犹大之裔找上他们,我跟你打赌。”西纳从容不迫地补充。“他们不会容忍有人跟风模仿。”他在空中画了三个大十字。“你还要吃面包吗?” “要啊,当然。”在对方把面包拿走前,他迅速塞进嘴里。“我祖母说他们以前就存在了。”戈朗将一块木柴丢进火里,让火旺起来。他发觉,平时会跟火堆保持距离的羊,丝毫没有意思要进入急速扩散的幽暗中。动物出现与他雷同的反应。然而他归之于羊和他同样烧酒喝得不够多,才会害怕黑暗,不像西纳。他希望能待在安全牢固的小屋,在那里可拉下百叶窗,将门用粗厚的木头闩上。 西纳大笑出声。“是啊,每个祖母都会讲这类故事,对我来说大同小异。”他站起来,走离营火几步路,羊儿咩咩叫道让路,他走到马车后面。“我要去解个手,戈朗。你要注意别让巫皮恶跳上我的屁股。”说完,西纳便消失在另一边。 有条狗倏地抬起头,上唇后缩龇牙,耳朵竖起,又宽又长的嘴指向森林。一头羊咩咩叫得厉害,想挤进羊群中间。它不断地挤,使得其他羊儿也加入缓慢的出走潮,离开火堆,逃向空旷平地。 “别走,停下啊,你们!”戈朗跳起来,拿起牧杖,吹口哨要狗儿过来帮他控制羊群。“西纳,快来!羊群跑啦。”不等回答,他便跑开去追羊。 羊群四散的速度加快,一下左、一下右,狗儿疯狂地吠叫,四处奔跑拦截。 戈朗不知道应该往哪里跑,他从未看顾超过十只以上的动物。数量如此多,对于这年轻人来说有些苛求。他离马车越来越远,西纳就在车后面。 年纪较长的牧羊人解决完生理需求,看见那没经验的年轻人跑来跑去,听着他又咒骂又哀求。羊群当然不买他的账。它们快步跟随着太阳,远离森林。“真是个笨蛋。”西纳大笑。 有道阴影忽然落在他身上,他抬头一望。一个人影蹲坐在马车顶上,手抓住车缘,好似要将木板扯掉。 西纳看见红发在星光下闪耀,至于叫人害怕的来访者是男是女,他只能猜测。不过,他有预感自己会遭到袭击。 “不要啊。”他一边低声哀求,一边手画十字。“耶稣与玛利亚,请帮助我!” 席拉瞪着眼前的男人。他温热刺鼻的味道冲入她脑门,使她眩醉,那味道预示着血。喉头的干渴令她快要发狂。她听见他心脏的跳动,每跳一下,便召唤她攻击,吸干血取其性命,以齿撕裂他的肉。 然而,她无法动弹。 那张异常熟悉的男人脸庞,唤醒她体内的记忆。 画面在脑海中闪现,一幕又一幕。磨坊、装着标本的大玻璃罐、被解剖的尸体、父亲的脸——他眼中突然喷出血! 席拉看见他被村民们攻击至死,听见火焰延烧开来的哗剥声、被他出于自卫而杀害的男人的尖叫声——须臾间,她在攻击者中看见西纳的面孔。 “你是其中一人。”她被自己粗嘎的声音吓一跳,那句话听起来不过是粗声叹息。将近一年后,她第一次使用声带。 回忆的重重冲力让席拉措手不及,必须紧抓住车顶边缘才不会摔下去。她想起一切:母亲、父亲来接她,少女时代,与吉悟瑞的恋爱,以及她怎么失去磨坊与家…… 席拉努力挺住,拿匕首指向西纳,手抖个不停。“你把我……” “耶稣基督,救救我!”牧羊人大声喊叫,往后退了好几步,然后转身逃跑。 席拉腿一软瘫倒在车顶上,匕首从无力的指间滑落地面。理智不断展现被遗忘的回忆,给她一击又一击。 她无法控制景象的洪潮,反而为其淹没缠绕。 随着画面闪过,兽性逐渐消失,减损体内生物本能对她理智的控制。痛苦中,思考能力回来了。 眼泪夺眶而出,她双手掩面,全身蜷缩成一团,大声渴求宽恕赦免。但什么都不管用,反倒是回忆持续让她看见存活村民的脸。体内有种阴郁的声音勃然大怒,充满仇恨,要她为她的死亡复仇。 “不行。”她抽噎,试着站起来,却又失去重心从车上摔落,躺在地面啜泣。她痛彻心扉,受到过去的痛苦折磨。然而,具有疗效的痛苦也冲掉长久以来活得像动物的疯狂错乱。 席拉躺在黑暗中痛哭悲叹了好几个小时,直到野蛮狂乱彻底被驱出脑中。 太阳升起前不久,她找到匕首,四脚着地爬回森林,躲进空心的树干里,度过白天。 <b>德国萨克森州莱比锡,二十一点零一分</b> 那一晚,我的生命步上新轨道。不但理智复活,且赋予我更强烈的理性。 我接受了父亲是巫皮恶、是吸血鬼、是犹大之子的事实,也接受自己遗传到他不死的特性。我渐渐了解自己的新技巧,学会操控自如,不再像个动物盲目使用。这让我有别于只为欲望而生存的吸血鬼,那些没头脑的野兽——至少我如此认为。 我认为自己更为出色,超越所有人类与吸血鬼。我是夜之女神。 然而,有些谜团尚未有答案:例如,我这个吸血鬼能活多久?我想起书中读到的知识与父亲的教导,发现说法不尽相同,在不死人永远消逝前——或者,有时候又变回真正的人之前——有活一周,也有一个月、一年的。 但我不希望如此。我崭新的存在形态具备众多优点,克服了人类的缺陷。我打算追究谋杀我的人的责任。这件事不能草率进行,可是我也不想警告他们。不能让人怀疑我逃过他们的攻击。因此,必须确定没有东西能杀死我。 我唯一要屈服的是太阳,阴暗处、荒废的殉教者墓穴、老旧房舍的拱顶地窖等地皆暂可栖身。 我灵光一现,想到夜之女神有权享有一栋宅邸。 阳光明媚的一天,基督徒佃户举办了一场狩猎,最后捕获的猎物不少:三只鹿、两头野猪、七只小鹿与一头熊。人类这边的损伤很少:两个围猎者受伤,分别被野公猪和熊弄伤。 狩猎在土耳其政府代表的监督下举行,并在结束后收回围猎者全数武器。佃户付出相应金额后,才能换来保留自己刀剑的权利。有钱能使鬼推磨。 一群人傍晚在雅各布斯·史特拉齐的庄园碰面,在大厅聊打猎,吹嘘自己的射击技术。侍者在四周飞快穿梭,送上酒与食物。乐手演奏轻快的旋律,但无人用心聆听。大伙儿高声喧哗,白天的活动在叙述者的语言与姿势中重现。 特别为这场聚会雇用的临时女工里,出现了席拉的身影。她穿着偷来的女仆亚麻洋装,将红发藏在帽子底下,否则在一群黑发女子中会太引人注目。 这次现身,她做足了准备,从佃户中挑出受当地伊斯兰法官与鄂图曼地方政府中意的人,也就是雅各布斯·史特拉齐。 史特拉齐强壮结实,一头深发,约四十五岁,是位颇具影响力的佃户,享有占领者给予的各项特权。他当然也是花了点银两打点事情。 席拉不认为他长相好看,不过那并非重点。方便,才是她要的。他虽成了亲,但对她并无妨碍,何况他妻子今晚也没出席。他套了件类似束腰外衣的袍子,外面罩上染色的丝质薄大衣,那是总督送的礼物,他总是爱将这事挂在嘴上。 席拉先别人一步拿起装酒的大玻璃罐,往桌子那边去,走到史特拉齐身边。“还要点酒吗,阁下?”她用从前唱歌时的圆润声音问道,那通常很快能引起注意。 史特拉齐确实将脸转向她,打量了一下后,举高杯子。席拉笑着为他斟酒——他却又转回头加入聊天的行列!她错估他了?或者他宁愿要个同性伴侣?他的冷淡并未让她不安,反而燃起心中的愤怒。有一会儿她只想给他致命一击,打掉他的厚颜无耻。 稍后,乐队奏起她幼年时便会唱的曲子,她一边跟着哼唱,一边在佃户之间倒酒。这时席拉发觉其他男人面露渴望久久盯着她瞧,因而心生一计。 等酒罐空了后,她并未回到吧台,而是加入正要演奏更快、更大声音乐的乐队,他们希望借此压过大厅的嘈杂,吸引人注意他们的表演。 席拉开口唱歌。她大声吟唱以二十个盗匪为主题的叙事诗,激励乐手演奏得更欢闹俏皮些。 席拉听见自己的声音,心中暗暗惊奇。转变成巫皮恶后,她的演绎能力增强许多,声音张力比从前更强,且更为澄净。 她从周遭的脸上知道歌声抓住了听众。他们的眼光再也无法从这位年轻歌者身上移开,而且她又像个舞者般飞旋,把强盗的冒险故事表现得活灵活现、引人入胜,仿佛她也是其中一员。 席拉瞟了史特拉齐一眼,他正好奇地盯着她。她成功激起他的兴致,可惜曲子已近尾声。 “快点,再弹点开心的曲子吧。”她对乐队喊道。“我希望大家都能下来跳舞。” 乐手热情回应,小提琴扬起短促的欢呼声,乐音越转越高,直到其他乐器齐奏合鸣。这次他们仿佛明白席拉的心意,弹奏一首描述美丽寡妇一个个挑选爱慕者的歌曲。 席拉也融入角色。她沿着桌面抚摸,唱入男人心坎里,给他们意味深长又暖昧的眼神,而后爆出一声大笑转身,走向下一个人。男人一个接一个燃起熊熊渴望。 她感觉得到男人皆满心期待她走过去。她让每一个人都以为,今晚与她共度春宵的人将是自己。不过,有个人她故意跳过:史特拉齐。她略过他,向一旁的男人抛媚眼调笑,那男人尴尬、困窘得直冒汗;其他人伸手想摸她,不是被她打掉手,就是嗤之以鼻推开。 大家渐渐地跟着节奏拍手,只有鄂图曼使者不为所动。那不是他的娱乐方式。席拉看见他离开后松了一口气,只要没人监视,挑逗会更容易些。那些男人也即刻解放。 歌曲进入最后几个小节,寡妇必须决定新的男人,她周旋飞舞,然后靠近史特拉齐。 席拉挺直腰杆,笔直行走,双手置于纤纤侧腹,特别强调胸部曲线。她舞向他,歌声不再嘲讽戏谑,代之涌起真挚心意。她成了找到新爱人的寡妇,誓言永远效忠。最后几个音从她口中脱逸而出,她也在他座位前站定,垂下眼帘,保持不动。 大厅里沉寂了好几秒才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震耳欲聋。四面八方飞来的铜板叮当作响,但她没去碰。她抬起灿笑如花的脸庞,直望着史特拉齐。 只消看一眼,她便知挑逗已成。没有男人能摆脱她的魅力。舞蹈与声音成为她的最大资产,进入权力阶层的关键之钥。席拉计划一步步往上爬。 史特拉齐没丢铜板给她,而是手指向门。到我房间等,美人——嘴巴并没出声。 席拉又鞠了个躬,捡起铜板离开聚会人群。有个随从等在外头,领她上楼到佃户的房间。他们沿着走廊栏杆前行,最后来到史特拉齐的卧房。房间很大,但未过度装饰。防虫床帐挂在木雕刻饰的大床上方,绘有图案的橱柜倚靠着右边墙壁。入口旁的小桌上,放了一个大玻璃罐与两个空杯。 随从要她坐下。“你要做好迎接主人的准备。”然后他等在门边。敲门声响起。他打开门,两个女仆走进来,端着热水、肥皂与毛巾。“你身上汗湿了,脱掉衣服。” 席拉感觉极度干渴,跳舞与唱歌让她精疲力竭。“我可以喝点儿东西吗?” “没问题。”随从从大玻璃罐里倒杯水给她。 她像快渴死的人一样咕噜一口把水喝光,却感觉水在口腔内就蒸发了,只有一点点水流进胃里,实在无法止渴。“请再给我水。”她把杯子递过去,他又倒了杯水,她同样很快饮尽。这次的水仍浇不熄她内在的火热。 她一把抓过玻璃罐,口含住罐口喝了起来,女仆一边帮她脱衣。她们动手脱帽,然后解开衣物,席拉吞了又吞,始终觉得水没进入体内。她放下瓶罐——看见女仆与随从满脸惊惶。 一个女仆盯着她流泻至肩的红色长发,随从的视线则落在她手臂的胎记上。“巫皮恶。”他结结巴巴,想夺门而出。 席拉知道不能放过那些女人,不过她必须先收拾男人。 一阵狂风猛吹窗户,冲破窗闩,窗帘像面长旗帜急速飞扬。一股剧痛贯穿席拉体内——伸出去的手竟变得像玻璃一样透明!她的衣物掉落在地板上,没有重量的身体朝随从飞去。一道疾风吹刮屋内,随从吼叫不休,人被往前抛,头撞在紧闭的门上,最后气喘吁吁,躺着不动了。 席拉蓦地转身看着女仆。她们虽然看着这里,却什么也没看见。强风吹得她们的裙子啪啪飘动。 “她在哪里?”年纪较轻的女仆问道。“逃走了吗?” “我不知道。”岁数较大的女仆举起十字架项链。“你看见那红发了吗?她是犹大之子。老天,请帮助我们!她想要杀死主人。” “你最好担心下你自己。”另一个说。“她如果躲在走廊偷听怎么办?” 席拉放声大笑,她身上又出现一项想都想不到的奇异特质。“轻如鸿毛,飘浮空中。”她低声自语,把两个女仆吓得惊惧万分。“你们看不见我,蠢鹅。”她慢慢御风朝女人靠近,体内饥渴加剧,无法控制,而她知道它要什么。 到达女仆面前后,她集中心神恢复人形。成功了!她赤身裸体现身,随即疾如闪电伸出双手。女人想发出尖叫,两人的头却被席拉用力互撞,昏昏沉沉跌落,一个倒在床上,另一个昏倒在地。 席拉不再克制,扑向第一个女仆,张开嘴咬断她的喉咙。她吸了又吸,感觉满口血液,因喜悦而叹息。她享受每一口的滋味,然后把死掉的女仆丢到地上,硬拉起第二个人。 那女人刚睁开眼,席拉便已嘴巴大张,下颌咔嚓松开,一嘴咬上去,撕碎对方脖子。珍贵的生命之液一滴也没浪费,全数流经喉咙,填饱她的胃。 然而饥渴仍未止息。 席拉放开那血液尽失的躯体,两具苍白的女仆尸体像被抛弃的玩偶一般交叠在一起。她跳向尚未清醒的随从,同样撕吮他的动脉,将他吸光后才满足地吐口气,背倚靠着橱柜。 她舔舔嘴唇,看着手。“御风而行,来去无影。”她喃喃自语,对自己的发现迷惑震惊。另一只手沿裸露的颈项往下经过左边乳房,滑过小腹,欲望在手指下跳动:畅饮、温热的血、她的新能力,在激起她的性欲。差不多是史特拉齐出现的时候了。 席拉将三具尸体放入橱柜内。做完爱后或者明天早上,还有足够时间让他们消失。她快速清洗一番,检查地板与被褥,以免被人发现血。然后躺到床上,不耐烦地等待主人来临。 没过多久,他便出现了。这一晚,他从她那里享受到前所未有的激情。 <b>德国萨克森州莱比锡,十一点十九分</b> 不久后,我住进他的城堡,靠他吃穿,还私下积攒了第一笔小财富。史特拉齐也将我介绍给佃户的上流阶级。 不论怎么寻找,也没在当中发现可能会戴夸张假发的人,如父亲或血族会成员。 我早就明白,血族会与吸血鬼有关,是才智出众的研究者。出乎我意料的是,我没兴趣再回去做研究。探测自己权力的深度,吸引别人,用声音迷惑他们,对我而言更有乐趣。 我夜晚出巡狩猎,终于捕获第一个凶手。 噢,玩弄他、折磨他一阵后再吸光他的血,是多么好玩啊!然而,之后我却发觉那血尝起来令人作呕:痛苦败坏了血的味道。 后来几年,我不断往上爬,从一个无足轻重的佃户女伴跃升为知名宠妾,枕边人最后换成献给土耳其人万贯家财以保住财产与特权的王公权贵。 我也因此离老家磨坊越来越远。夜晚,我像阵风一样吹掠村庄,一个个揪出杀人凶手,天亮前又赶回去躺在被我用性爱游戏搞得精疲力竭的情人身边。他们当中从未有人起过疑心。 五年后,我要的不只赞赏和肯定,还要头衔。因此我帮爱人的儿子杀死他的父亲与我的情人,一年后嫁给了他。如今,我是个货真价实的贵族了! 不过我依旧没有发现血亲的踪迹。他们躲藏在哪里? 即使有这恼人问题,一切仍然太顺利了。 我的自大成了绊脚石,追捕完父亲最后一个杀人凶手后回家那夜,终于出事了。 席拉常与太阳竞赛,每回仅仅险胜。不过太阳很少像今晨破晓如此危险地贴近。 通常她会假装整夜乖乖睡在丈夫身边,然后用吻唤醒他,但这次她时间不多了。 席拉马上进入地窖,平日她总以“肺部不适”为由窝在这里。潮湿的硝酸味让她很舒服。在这个十三世纪建造的富丽堂皇的穹棱拱顶空间里,她布置了第二个王国,活得像个王公贵族,如同她住在顶上楼层的丈夫。 席拉急忙步下楼梯,朝卧室走去,她希望能休息几个钟头。长距离的夜行让她疲惫不堪。席拉脱下衣服,裸体坐在哔啪作响的炉火前的沙发上享受温暖。 她完成了复仇,于是思索接下来该做什么。重拾研究吗?究竟值不值得为人类做贡献?村民的忘恩负义加深了她的疑虑。或者,她应该继续寻找犹大之裔。 她陷入沉思,完全没注意到有人在等她。 “你到哪里去了,女人?” 她吓了一跳,转过头来。丈夫麦克希米兰坐在门后的椅子上,从那困倦的双眼可知他等了整个晚上。他右脚马靴里插了一根藤条。 “我出门去了。”她答道。“我觉得烦躁,所以套上马,驾马兜风去了。” 麦克希米兰点点头。“从一个月前开始?那时候你便开始失眠了吗?”他起身,白色衬衫半敞,露出哔叽色裤头,棕发披肩。 席拉预料就算端出其他借口也是枉然。他已经观察她很久了。“你想要我怎样?” “我想你又去见别的男人了。”他吃力地自我控制道。“你在打什么主意?你想故技重施,再给自己找个更好的丈夫,继续晋升更高阶层?” 席拉傲慢冷笑。这笨蛋真的吃醋了,藤条泄漏出他打算惩罚她。不过她收拾掉最后一个杀人凶手后,情绪正高昂,因而变得目空一切。她倒想看看他要怎么办。“就算是又如何?” “那么我不得不怀疑,宝贝,我将是你的下一个牺牲者。我知道你有多肆无忌惮。”他走到沙发边,手放在她裸露的肩上抚摸温热的肌肤。“我派人调查你,发现别的地方的人也认识你。你利用床笫关系往上爬。” “你是这么想吗,麦克希米兰?”即使他不可能勒死她,她也要避免。“那么你认为我去找谁呢?” “法纳尔人①之子安坦纳。”他马上脱口而出。“他一直对你示好。”他冷不防抽出马靴里的藤条,双手握住。“看你脸上挑逗的笑容,你知道要克制自己有多困难吗?”藤条细端指着她。“我要殴打你,直到你认错。之后再将你捆绑在床上好好教训一番,让你永远忘不了我才是你丈夫。不过,你若自动招认,或许我可以再考虑。” “①伊斯坦堡的希腊人,鄂图曼时期在土耳其境内担任重要神职与官职。” 席拉大声嘲笑他。“噢,我顺从的可怜丈夫。”她嗤嗤笑,手戏谑似的遮住嘴。“你放心,因为……” 麦克希米兰以为这少少几个字便是招认,藤条咻地划破空气,打在席拉右手臂,一条暗红色鞭痕立刻清晰可见。 她吓了一跳,震惊地瞪着他。“你会后悔的。”她威胁他。 “我不会后悔,女人!你不准再去见安坦纳。”他命令道,同时不断鞭打她。“你不会再去见别的男人,否则我每晚都会用这方式治你的花痴淫荡。”麦克希米兰继续鞭打。他留意只打在衣服能遮住之处,在上流阶层中,外表很重要。她的皮肤被打破,渗出血来,流过胸部与平坦小腹。 席拉从沙发上跳起来,朝他扑过去,光是体重与冲力便将他撞翻,两个人倒在踏垫上。“才怪,你一定会后悔。”她右手狠狠赏了他一耳光,打得他头晕眼花,然后夺走藤条。 藤条如冰雹落下,他这辈子从没被人这样痛殴过。她跨坐在他身上,不断鞭打他的脸与手臂,打到血流不止、藤条都断了才停手。 她站起来,不停喘气,走回沙发。“你现在后悔了吗,死杂种?” 他呻吟着挣扎起身,抹去眼中的血,摸摸自己的脸,简直就像个烂果皮。“你竟敢把我的脸打烂了!”愤怒与疼痛让他不住颤抖。 “我警告过你,我的丈夫。”她冷酷地回答,抚摸流血手臂上的红色伤口。伤口正在愈合,搔痒不已,她赶快把棉被盖到身上。不可以让麦克希米兰看见。 但他已经察觉到了! 麦克希米兰抓住棉被末端,一把从她身上扯开,眼睛直愣愣瞪着皮肉上愈合的伤痕。“我的仆人说对了。”他喘气道。“你是个巫皮恶!”他摇摇晃晃站起来,扶住天篷床的支柱。“我真相信你有肺病,但我忠诚的仆人比我更了解状况。”他低声道,手画十字。“我引狼入室了。” 席拉外表冷静,但内在思绪汹涌,想不出解决方法。麦克希米兰探究出她的秘密,绝不可能隐而不宣。她无法允许自己费心建立的伪装毁在这件愚蠢的意外上。 麦克希米兰蹒跚走过她身边。 “你要去哪里,我的夫君?” 他加快脚步,轻声说道:“离你远远的。我必须想想该拿你怎么办才好。” “别走。我们立刻谈谈。” 麦克希米兰奔向门口。 他跌跌撞撞迈出门槛,甩上门锁,从外面拿椅子抵住。他非常清楚怎么做:把门封起来,让巫皮恶在里面活活饿死。 这么久以来,那么明显的事他怎会忽略?她一定给他施了魔法。爱的魔法,激情的魔法,让他对眼前事物与忠告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弗拉迪米!”他朝楼梯大叫。里边门板受到强力撞击,锁叮当响动。“找人来!我们必须把巫皮恶封死在墙内,顺便拿柱子来。” 弗拉迪米早已站在楼梯平台。他从没相信过那个年轻女人,等这一天已经等了一年多了,麦克希米兰很清楚这一点。 “马上来,主人。”他的仆人往上跑,派遣三个男人去拿支柱,另带其他三个人来帮麦克希米兰。 门被连续敲打,震动不停,木材已经出现裂缝,里面传来席拉暴躁狂怒的吼叫。 席拉放弃赤手空拳击破门。她披上大衣,插好匕首,到床后头去。她以超人力量顶住沉重的家具用力推,床脚滑过光滑地面,发出刺耳的叽嘎声,床最后撞向锁上的门。 另一边的男人承受不住巨大冲击力。门被撞开,大的门扇部分爆飞开来。 席拉先跳到床垫上,再从那里飞越对手头顶,如羽毛般落到一个大烛台架旁边,像拿枪矛似的举起烛架。“你们这些蠢蛋。”她叫道,架子前端来回晃动。“你们把我的秘密带进坟墓吧。” “杀了她!”麦克希米兰吼道。弗拉迪米与三个男人抽出武器,直刺向她,全是长柄弯刀。 席拉把烛架丢过去,拔出匕首,扑向第一个仆人。弯刀从她的身边呼啸而过。 她蹲低身子,从下往上刺那男人肋下,然后滑过他胯下。她伸长的手臂对准第二个对手的大腿,刀刃如她所计砍上动脉。两个男人转眼间血流如注,他们越使力,心脏散逸生命力的速度越快。 第三个人砍至,她向后跳,避掉对准她头部的刀尖。 麦克希米兰抽出燧发枪,手指一边颤抖着装填弹药,一边不断擦拭眼睛上的血。枪管对准席拉,迅速扣下板机。火药劈啪点燃,子弹飞了出去—— ——打中了! 席拉的头遭受撞击,右边眼睛突然什么也看不见,整边感觉特别透气,也听不见声音。她的脚失去力气,一只手撑住墙,不让自己倒下。 麦克希米兰发出胜利的大笑。“你也并非刀枪不入啊!”子弹轰掉她半边的头,血与碎片飞溅在身后的墙上。她一只腿跪倒,剩下的那只眼睛困惑地四下张望,看得出来她完全不知所措。“动手!”他催促仆人,“把她剁碎!” 弗拉迪米挥动刀往前跳,另一个仆人紧随在后。这时候,另外三个被派去拿支柱的男人回来了。如今席拉插翅也难飞。“把柱子拿过来。击毙她。” 她明白自己一定受伤惨重,否则子弹射穿的若是四肢,伤口应该当下就复原。过了这么多年,她第一次感到恐惧。她发现自己被团团围住,平时的速度与机智已然丧失。 未被击中的那只眼望着救命的楼梯。她一定得往上逃出去,在回来放火烧掉城堡与居民之前,自己先要好好调养生息。 席拉躲掉一把刀的进攻,头上却受柱子一击,痛楚在脑内炸开。她在攻击者包围中四处兜圈乱窜,无视身上被砍、被刺,只管赶紧向楼梯奔去。 麦克希米兰看见她想溜之大吉,立刻再次装填弹药,对准她的头部发射。这次没打中,而是射到背部,就在脊椎旁边,不过这一击也够了。席拉踉跄绊了一下,跌在台阶上。她好不容易转过身,眼睛直盯着对手。 “快点!”她丈夫对仆人喊,一边抄起烛架挥动一边朝她靠近。“我要打得你肝脑涂地,你这个婊子、凶手!”他手一挥,沉重的烛架底座直指她头敲下。 铁与头正要交碰时,某个男人的手抓住烛架中间,挡住那一击。 席拉看见麦克希米兰眼光往上抬。他上方站了一个男人,年约三十,从昂贵的衣着判断应属贵族。她觉得他十分熟悉——那张脸瘦长,蓄着黑短髭须。面容上那抹微笑让麦克希米兰畏惧,即使席拉只剩一只眼,也看得清清楚楚。 陌生人头上戴着华丽的白色假发! 麦克希米兰还没来得及说话,头便反遭烛架敲击,整个人跌下楼梯,倒卧在弗拉迪米与其他五个男人靴前。 “六个男人对付一位年轻女孩,是否太卑鄙了?”陌生人指责道,双臂交叉于胸前。他的身形一般,一把长刀收在纯银雕制的鞘里在身侧晃动。蓝眼梭巡对手的脸,然后定在弗拉迪米身上。“这里发生了什么事?”威严的声调要求得到答案。 两个仆人往后退开,一个喃喃道:“巫皮恶。” 弗拉迪米拿起武器,刀尖指向陌生人。“我不认识您,没人通知有客来访,您未经许可擅入,还攻击我的主人。”他向其他仆人打手势,要他们一起进攻。“您想帮助这个吸血鬼?请您解释清楚,否则我们得杀了您。”他从衬衫底下拿出十字架置于胸前,画了个十字,嘴里无声念着祈祷文。 刀尖逼至眼前,陌生人也毫不退缩。“我叫马瑞克。这个名字我只告诉朋友,或者死期将至的人。”他微微一笑,露出一口尖牙。“回答你的问题:没错,我是来帮助吸血鬼的。” 话音刚落,他的身体就像玻璃一样透明,只剩轮廓可见。身上衣物脱落,刀也当啷坠地。一道强劲寒风吹过宽阔的地窖大门,卷起男人们的头发,他们不由得闭上眼睛,两个仆人因此失去重心,掉到楼梯下。 “小心!”弗拉迪米拿刀向前刺,从半睁的眼中看见巫皮恶早就不站在面前。他迅速四下查看,发现他飘荡在空中,御风距离他三步远。 “你们根本消灭不了我。”马瑞克嘲笑道,冲向后面几个男人。快到地面时,他恢复成具体人形,赤身裸体站在他们面前,完美的躯体肌肉发达,灵活柔软。 他双手抓住两人颈项,对方的头颅即断,滚落地上。不过须臾间,剩下的三个男人又蓦地倒落在地,喉咙已被撕裂,而巫皮恶似乎只是经过他们身边,手动疾如闪电罢了。就这么一眨眼功夫,他便站在弗拉迪米面前。 仆人本能刺出刀,但马瑞克闪掉,一把抓紧刀背,另一只手臂用力一震,刀断成碎片。 弗拉迪米丢掉断裂的武器,想拔出匕首,但巫皮恶快他一步。握紧的拳头正打中他的喉结,打烂喉咙。那仆人掐住喉咙,喘个不停,跌落倒地。 马瑞克俯身查看席拉的伤势。“看起来很严重,不过会复原的。”他温柔地说道,坐在她身旁。然后抓住弗拉迪米的脚,把窒息的他拉过来。“你需要大量的血,才能恢复元气。”他用手指挑开弗拉迪米的颈动脉,递给席拉,她马上饥渴地吸吮起来。“等会儿收拾你丈夫的钱财后,放火把城堡烧了,回到你父亲住过的磨坊去,查探里头所有秘密,你听见了吗?仔仔细细地搜查每个角落!因为里面有无法想象的巨额财富。” 他起立,抱她回到卧室。脚利落地一踢,将沉重的躺椅推到床帐下,让她安睡上面。接着,他把死者全挪到她周围。 席拉看着她的救命恩人,但视线模糊不清。因头部中弹与大量失血造成的虚弱尚未恢复。她向他伸出手,看见假发中蓝光闪耀。是当初在古鲁萨城门前看见的徒弟! “我一直在找你们。”她透不过气地说,语音含糊。新鲜血液的气味吸引她的注意力,身体渴求补充更多食物。席拉咬进下一个尸体,呻吟悲叹,将仍然温热的生命之液吸入体内,没有发现救命恩人盯着她露出大衣外的肌肤,而且闭上眼睛,抚摸她裸露的大腿直打哆嗦。她一个又一个吸吮死者时,也未察觉他何时离开。 吸饱后,身上疼痛减弱,她翻身仰躺,望着顶上的床帐。她的眼白转红,仿佛瞳仁淹没于血中。她小心翼翼摸摸自己的脸、头与右边脸庞。伤口已经愈合了。 “马瑞克。”她低声呢喃。 第十一章 <b>德国萨克森州莱比锡,零点二十三分</b> 马瑞克补充了我的计划,也引起了我的好奇:磨坊废墟中究竟有什么东西一定得找到? 我从故事中抽身,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当时马瑞克怎么找到我的?我苦涩地笑了笑。那也是他日前用来找到我的方式。真是讽刺,长久以来,我一直将马瑞克视为守护天使,不管什么时候,我总觉得被人注视,误以为他就在我身边而十分高兴。 太天真了。 当初他救了我之后,好几年没出现在我面前——那是如今我无法再指望的幸运。我叹口气,又埋首纸中。 城堡在同一天毁于大火,我躲在地窖,当晚拿着所有金子与值钱物品逃走,我认为自己是合法继承人。 转手卖掉东西并不难,更易如反掌的是,由于我拥有大笔财富,土耳其人宣布原有磨坊遗迹以及森林与附近村庄归我所有。村民落入我手中,当初我逃离他们的先人,还回来杀人复仇。如今不管出现何种状况,他们只能任我摆布。 没多久,新磨坊在林中拔地竖立,引起村人猜疑。我没有自我防御的躲在磨坊里,重蹈当年父亲犯下的错误,而是让村人相信我大部分时间在距离遥远的城堡中度过,偶尔才到磨坊来。除此之外,我雇了一位磨坊工人碾磨附近地区的谷粒。没人知道地下楼层有我的私人帝国,比父亲之前的更大、更宽敞。 我雇用外地矿工重新挖掘出深入森林底下的三层楼与通道,加以清理整顿,并以支柱固定。他们也是用来检视我以前解剖技术的第一批人,让我喜悦的是,我确定自己宝刀未老,于是再次投身于研究与科学领域。 马瑞克的暗示果真让我在残砖破瓦中找到些珍宝,那是父亲藏起来的笔记——可惜经过加密,而且非常缜密细微,我根本看不懂,也无法解码。因此我有许多问题必须尽快克服。 多年后,我在自己领土上挣得乐善好施的名声。我捐款重建被土耳其人毁坏的教堂,关怀病人与伤患,而且准时付税金给占领者,因此他们不会想来骚扰我的土地与人民。 他们在地面上颂扬我,祝我万福长寿,我却在地底下开膛破肚,拿死人做实验,继续父亲的工作。有时候我也会抓来活人,给他喝下未经稀释的药酒与长生不老药,测试研究成果。 时光飞逝,这其间我偶尔现身一般人面前。与他们不同的是,我没有变老。衰败过程全然停止,或者是速度相当缓慢以致我未曾察觉?这也是一个待解谜团。 然而在另一个领域里,我有了突破性的发现。我终于解了父亲笔记部分内容:他把犹大之裔的知识遗留给我! 就在那一夜,有个不速之客上门拜访。 “你该留心,别让人能追踪到踪迹,那些踪迹暴露了东边入口,引领我进入这座精美迷宫,一座货真价实的迷宫。” 席拉吓了一跳。她眼睛正贴在显微镜上检验皮肤切片,没察觉有人靠近。 这个声音! “马瑞克。”她欢喜地说,转过身面对那男人。 他站在门口,慵懒地倚着门框,手臂交盘于胸前。在他身上同样感觉不到九年光阴已逝,岁月也未对他造成损害,和她一样。“没错,是我。”他一脚滑地后伸,行了个大大屈膝礼。“我很高兴看见你听从我的建议。” “你的建议,还有我迫切的愿望。”她回复道,然后起身。她不像他戴上假发,而是扎起红色长发,免得妨碍工作。“我还没有机会谢你。”她意识到自己身上脏污的工作围裙,穿来见客并不恰当。 马瑞克面露微笑。“你是说那次在城堡地窖的事吗?可惜你没看见整个经过。我的表现可圈可点。”他离开门框走向她。“我可以看一下你刚刚观察的东西吗?” 席拉移到一旁,让他透过接目镜观看。“当然没问题。我会满足救命恩人所有请求。” 他看了她一眼后说:“希望不光只是因为我是你的救命恩人。我愿意为你付出更多。”他垂下头靠近透镜,观察表皮组织。“第一次见面,我就希望如此了。” 她脱下围裙,趁机给自己一点时间思考。“谢谢你的恭维。”她说得有点仓皇,因为她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可以请你到楼上去吗?那里比实验室舒服多了。”她没等他回答,便先一步经过他身边,走向通往楼上的阶梯。 席拉将粮仓与磨坊底下那一层楼改建成一座小小宫殿,装潢新颖又舒适。客厅中,蜡烛与灯台散发光芒与温暖,她称这里为沙龙。众多架子上堆叠着从大火中残留下来的父亲的珍贵藏书,另外还有新著作,小桌上摆着数瓶佳酿与一些糕饼。 席拉请马瑞克坐自己的专用沙发,她则在椅子上坐下。“需要用点什么吗?”她打量他的表情。“来点血如何?我在地牢里……”席拉察觉到他脸上露出厌恶,随即住口。 “亲爱的席拉,血?”他低声轻蔑道。“我以为这段时间你已经明白我们是谁了。”他拿起糕饼,咬了一口。“这样说好了:你见过令尊饮血吗?” “没有。不过他也没跟我说过他是巫皮恶。” 马瑞克吃了一惊。“拜托,请别说出那个丑陋字眼,别把我们跟那些在外面像动物肆虐人类的吸血鬼相提并论。”他给自己倒了杯烧酒,用手暖杯,然后晃动杯中的液体,品闻酒香。“我是个不死魔,你也是。我们是永恒之躯,亲爱的席拉。”他尝了一口酒,吃掉糕饼。“你提供的餐点非常可口。”他夸奖道,露出笑容。“请原谅你父亲没告诉你,不过一旦成为他的徒弟,他应该会跟你说明。”马瑞克清了清嗓子。“应该说,梅杜诺娃会。她也会根据古老传统,为你戴上第一顶假发。”他盯着她的红色鬈发。“对我们来说,像个终会腐朽的凡人一样将头发暴露在外,并不得体。我们必须帮你制作一顶……算了,话题先到这。那个晚上我告诉你磨坊藏着秘密。你发现了什么?你对我们了解多少?” 她也倒了点酒,不过她喜欢黑刺李酒。“我们源出加略人犹大·伊斯加略,对抗罗马占领军的最伟大的狂热自由斗士。他是个刀术高超的刺客。那也是为什么我要练刀术的原因。”席拉把手放在刀柄上,那把刀是个纪念,也是提醒。“犹大成为弥赛亚的门徒之前是个有名的刺客。上帝的羔羊,我们的主耶稣基督得以成就肉身之死救赎人类的罪,一切要归功于他。”她询问地看着马瑞克。他点点头。“没错,他的出卖行为圆满了上帝之子的命运,全能的上帝因此赐予他永恒生命作为奖赏。” “他为什么被驱逐到夜晚?请原谅,我父亲的文件实在复杂难解,所以我仍不明白这谜团。” 他又倒杯酒,这次是黑刺李酒。“那是犹大的愿望,他希望之后都在夜里生活,不要沐浴在太阳光辉中。杀人凶手与黑暗相当匹配。他发誓自己与后代子孙永远照护生命有限的凡人的幸福健康,生生世世效忠他的上帝与弥赛亚。”他敲敲玻璃杯。“因此我们所有人才会是研究者,敬爱的席拉,以及人类的行善者。” “我明白。父亲帮助过附近许多人,即使他……”她叹口气。 “别把发生的事情怪罪他们,敬爱的席拉。他们只不过认为他是怪物才下毒手,我们遇到的那类怪物也会这样做。那是不幸事件的连锁反应,你们,”他眼神尖锐看着她,“绝不能因为愤怒与遭到反抗,而让自己的行为像个巫皮恶。你是位不死魔。” “基于这个理由,我不可以吸血吗?就为了不要像个巫皮恶?”席拉如此认为。她骇然想起最近几年自己吸了多少血,非但不觉良心不安,反而乐在其中。她熟悉各式生命之液的味道,从婴儿到成人、动物。只有老人与病患她不碰,因为害怕疾病与死亡转移到身上。 马瑞克明显看出她表情的变化。“是的。我们不能像巫皮恶一样,而应自我克制,控制自己的欲望,才能显示我们高其一等,有所区隔。他们是邪恶的产物,我们是上帝挑选出来帮助人类的。”他晃动酒液,就像之前摇晃烧酒那样,然后垂下视线。“你不需为了以前做过的事忧心,那些在我拜访你之前发生的事。我们有时也会有黑暗时光。”他对她绽放微笑。“然而,从今天起,一切必须结束,你要节欲度日。我们祖先加略人犹大·伊斯加略的律法如此规范。” 席拉深吸一口气。对她而言那难若登天。“若是不合情理,违反规定,为何我们还会渴望血呢,马瑞克?” “那是撒旦强加于我们的测试。每一年,渴望总以深不可测的力量席卷我们,要战胜它并不容易。” 席拉忆起吉悟瑞提过某一村庄曾经发生大屠杀。 马瑞克在房间里左右张望。“你一旦继续解码令尊的笔记,终将面临撒旦前来诱惑犹大的情况,如同他当初在沙漠中试炼基督一样。由于犹大反抗他,引起撒旦盛怒,恶意将巫皮恶的缺点加诸在犹大身上。全能的上帝让他忠心的仆人逃离可怕的诅咒——但犹大不要求进一步的神迹,反而回答真正的信仰会不断帮助他制伏冲动。” 父亲突然爆发,攻击村民的景况浮现在席拉眼前。他从勇敢果断的研究者变成一个残暴的战士。“今天起,我会留心。”她答应马瑞克。 “恐怕那还不够。你必须在所有血亲面前发誓才行。”他挑衅地贼笑。“你将加入他们,替代你的父亲。” 她正把杯子拿到嘴边,一听到这话,立刻放回桌上,把酒都溅了出来。“别拿我开玩笑!” “我没有,敬爱的席拉。” “可是血族会拒绝了我的,而梅杜诺娃女爵……” “那已是陈年往事,敬爱的席拉。”马瑞克双脚交叉,舒服地往后靠,双手置于扶手上,一派自信专制的模样,俨然如君王——席拉被自己的念头吓一跳——与她父亲完全两样。“伊利兹男爵过世后,血族会出现炽烈的讨论,他的座位再也没人坐,女爵的徒弟也没了,而我们这个圈子失去了你父亲这位最优秀的科学家。大家争论激烈,伊斯加略——还记得他吗?” 席拉做了个手势表示没忘,然后注意倾听。一直以来徒劳无功的寻找后,她终于接受自己不会再打听到血族会的任何消息,但如今她却即将回到这个圈子。 “伊斯加略没办法制止阴谋,因此我师父在他死后得到了‘兄弟之吻’。” “兄弟之吻?” “若要一一解释规则细节,恐怕得花很多时间。不过,你记住:只要得到兄弟之吻,即表死期临头。那是个古老的仪式,纪念客西马尼园①那一夜。” “①耶稣被出卖那天用过最后晚餐后,在此处祷告。”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 马瑞克耸耸肩。“磨坊被烧毁后过了半年,我被任命加入血族会。大家全以为你死了——直到我耳闻一位年轻的冰山美人的事,唤起了我的好奇心。”他撇撇嘴,挑起眉毛。“我对你起好奇心是件好事,如果你还记得的话。从那之后,我常在远处守护你,帮你挡掉一些麻烦。” “我知道,”席拉脱口而出,“你是我的守护天使,忠诚的马瑞克。我不只一次感觉到你的视线落在我身上,我很高兴得知你就在身旁。”她满面笑容注视他。“那血亲……” 他哈哈一笑。“仍不知道你还活着。” 她很困惑。“可是……” 他抬起手。“让我说明,迷人的席拉。我与血族会里几个人谈过,决定尽快给目前占据你合法位子的男爵以兄弟之吻。你将在下次血族会时索讨位子,可以确定的是,这次你会取得多数支持。”她看着他,跳起来握住他的双手。“你一直是我的守护天使,马瑞克!” “别把我说得如此清高无私,不是那么回事。”他答道,同时也站起来,噘起嘴唇有点嘲弄道,“你才华卓越,我们不可以放弃你。”他咽了咽口水,拇指小心翼翼滑过席拉手掌。那只是个轻微的讯息,却清楚明确。 她往下看,然后抬起眼睛。“我很开心听见你这么说。你愿意与我一同住在磨坊,直到我参加血族会吗?你一定要告诉我关于犹大之裔的一切。” “我会的。”他举杯致意,“因为有些事情你还得学习,亲爱的席拉。我希望你能给他们留下出色的印象。” 席拉看得出来自己的话让他欣喜。“有件事我想今天就知道,我觉得你可以跟我说:他们当初为什么拒绝我?是因为这个吗?”她掀起袖子,给他看胎记。 马瑞克变得严肃起来。“不是。”他再次坐下,但仍注意她脸上的表情。“血族会里有些成员可能……可能无法抵御嫉妒这罪恶。不过相信我,当时反对你的人,对自己的作为全都后悔万分。请尽量不要将这视为人身攻击。” 席拉冷漠地笑了笑。“我不会怀恨在心的。”她说了谎。她坐下来斟酒,并说道:“我们开始血族会的课程吧。兄弟之吻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第十二章 <b>德国萨克森州莱比锡,三点十三分</b> 马瑞克与我在磨坊中同住了一个月,教会我血族会许多事。那个希望治疗疾病、克服衰老的团体需要宣誓才能加入,会中规则相当严厉。 例如若有新人要进入血族会,却已无空缺,必须有一名既有成员离开。牺牲者(又称为“羔羊”)是暗中决定的。若超过六票同意,决定即成立,接着便宣布执行兄弟之吻。羔羊必须服从决定,接受死亡,不得违抗。不管是男爵还是女爵,每个人都可能碰上这命运,只有伊斯加略例外。 嫉妒父亲的人有多少次在他背后企图连署多数,要赐给他兄弟之吻,送他赴死?不过他们或许不敢轻举妄动,毕竟他们明白他的研究可能攸关生死。因此密谋者转而通过拒绝他的徒弟——也就是我——来打击他。 即使是继任者也受到规范。每个男爵或女爵以及伊斯加略,都只能拥有一名将来要继承位子的徒弟。继任者必须在十四岁时引介给血族会,让大家决定他的入会资格。正如我的状况。不过在二十一岁前,不能透过死亡与复活成为真正的犹大之子又是一个我被拒绝的原因。 到后来,我才了解并非所有徒弟都是被选中成为犹大之子的。因此,也不是我所有的后代子孙都能在死后复活获得新生命,常常有徒弟二十一岁生日那天接受庄重的录取仪式后,就没再醒来。我不禁想到艾莲诺娜。她成了不死魔吗?梅杜诺娃有理由认为她的徒弟就这样死了?或者,这事无论早晚都会发生在她身上,跟是不是救我并不相关——搞不好她只是以最好的方式保护继任者,同时又能掌握时机获取父亲的知识。 男爵与女爵不准额外拥有徒弟,除非位子因为某个原因空出。届时伊斯加略会让自己的徒弟替补空缺,再从自己或其他成员的继任者候选人中,挑选一人来当徒弟。 我被一堆繁文缛节搞得头昏脑涨。 马瑞克也教导我一个犹大之女应该会的技能:如一缕灵魂闪耀、飘浮空中、改变形体、操控闪电、召唤恶劣天气。我们拥有的能力有多么惊人啊! 我没有忽略马瑞克在眼神中表现出对我的倾慕,以及我们玩笑取闹时他似乎不经意的碰触。过去几年,我认识过许多男人,他就像一本敞开的书一样容易阅读。 基本上,接受他的请求也没什么大不了,过去几年我为了金钱与声望,和许多男人睡过,为何偏偏拒绝救命恩人? 然而,我对他的欣赏与喜爱,浇灭了在被褥下同他翻云覆雨的念头。我不明白当初为何有此感觉。 血族会日子来临,我的现身是绝对的胜利。我在丽迪亚·梅杜诺娃的友善目光下加入长桌人群,心中默默记住之前拒绝过我的那些脸孔。我的微笑亲切友好,言语表达出我对血族会的崇敬,我谈论荣誉、传统与义务。 事实上,虽然我已经成为他们一员,但脑中只有如何杀死那些人的想法。我思及兄弟之吻…… 接下来几年,我更加投入研究与实验。丽迪亚收了新徒弟艾莉莎,她是个可爱的金发女子,不过我却无法像对待艾莲诺娜那般疼爱她。丽迪亚与我常常见面,彼此间的谈话随着时间更为开放坦诚。从前被我认为是冷酷无情的女子,如今成了我的朋友。或许那也暗示我个人产生了巨大变化吧。 如同规定要求,我放弃了血,却也很快发现不吸血比我想象的还艰辛,需要更坚强的意志力。一想到失去自制力袭击村庄,我便恐惧不已。并非我关心人类受到痛苦,而是怕引发搜索肇事者行动,暴露我的新家。 不过,吸动物的血未受禁止,因此我在一个房间里养了大量老鼠,欲望太强时,可以平心静气地享用。如果留心保持清洁,用正确的食物喂养,它们的味道也不错。 即使如此,我仍会渴求人类的生命之液。我们没人能否认。欲望在一年内累积增强,如同涓涓细流扩增为滚滚江水,流入水坝中。而需求就像江水,漫过水坝围栏。 我大多在夏天这个季节宣泄欲望,寻找牺牲者,因为到时许多人会到田野工作。我会在死者身上刻下我们的记号,拉丁文数字的十三。那提醒我们背叛了犹大不可吸血的戒律,而我们坦承不讳。 杀死一个人是一条罪。 而我每年都欢喜地犯罪。 没有其他感受可与攻击男人、女人与小孩,一口咬死他们,让新鲜热血在口里翻腾相比拟。我确信血族会所有成员都一样。 我应该早就知道,由于我的推拒,马瑞克早晚会改变他友好的态度。 好几年时光,我们在磨坊生活和谐。他有时候离开几星期,回去关照自己的产业。我也跟他学习了很多。不过,两人的关系渐渐紧张。他的专横独断让我越来越无法喜欢他。他一再让我感觉自己在许多方面不知感恩。 后来,丽迪亚的一次来访,我获悉的一切变了。 席拉与丽迪亚坐在图书室里喝茶,天南地北聊着无伤大雅的事。一切看似没有异样,但席拉很快感觉到,好友出现在她这里其实另有缘由。她很意外,因为女爵脱口说出真相时眼睛眨也不眨,从不会感到尴尬。因此她开口询问。 丽迪亚显然觉得被逮住了。她放下杯子,抚平衣服上的皱摺,土黄色衣裳与席拉身上艳红色的服装形成强烈对比。两人头上都戴着装饰用的假发。“我真是什么事也瞒不了你。”顿了一会儿后她说,有一瞬间脸上又恢复冷漠不可亲近,席拉常在大会上看到的表情。“我真的忧心忡忡,席拉,因为血族会中有一些成员对你与马瑞克的关系有点敏感。” 席拉未曾预料这样的开场白。“他跟这有什么关系?因为一个男爵和一个女爵共住在一个屋檐下吗?” 丽迪亚的蓝眼想看出端倪。“你不是在作戏吧?” “我不懂。” “他没跟你说?” “说什么?”席拉叫道,感觉不快。 丽迪亚叹口气。“没想到我给自己揽了吃力不讨好的任务。”她握住朋友的手。“首先,没有完成学徒教育的污点仍然粘着你,而且你转变成不死魔时还太年轻。最后一点是,”她咽了咽口水,“系出同父的不死魔一起晋身血族会。” 席拉费了一点时间才弄懂这番话的含义。“马瑞克是我同父异母的兄长?” 丽迪亚点点头。“他获得血族会位子前的漂泊过程与你类似。你父亲并不希望在大会上见到他,后来是其他男爵收他为徒,这你已经知道。因此才会有两个系出同父的永生者出现在血族会中。” “为什么我第一次引介给血族会时,没人有反应呢?” “你父亲并未正式承认马瑞克,席拉。而且大家很清楚他们有多厌恶彼此,不会因为有血缘关系而结成同盟。而今,大家有目共睹马瑞克与你互相扶持。你的敌人可能以此向你磨刀霍霍——他们早晚都会。”丽迪亚放开她的手,摸她下巴。“你与大家分享的卓越成就与事迹,明白表示你与众不同,是比他们更优秀的科学家,这包括你遵守血族会的基本原则,分享你的知识。但是男爵与女爵发现你退出他们的聚会,因此假设你其实未完全坦白,仍留有一手,所以打算不择手段从你这里夺走。你明白威胁你的是什么了吗?” 席拉心不在焉点点头,思索自己目前的处境。“我也发现有些成员几乎没传递知识,就算报告了,也只是鸡毛蒜皮小事。”她的声音低而平板。当然,血族会的确也没有获得她全部的研究结果,但她不想对朋友坦承。“此外,似乎也没有人利用我的配方去延长人类的生命,就像我对待磨坊附近几个村落那样。父亲是对的,他说血族会远远背离了自己正派的初衷。” “你须留神,席拉,若有必要,即使欺骗他们也无所谓。不过,千万别给敌手借口采取行动对付你。至于你与马瑞克的关系……” 席拉深吸口气,看着自己的手指。“我有好长一段时间从他身上得到安全感,很让人安心。我……我不相信其他的男爵与女爵。现在若也得另眼看待马瑞克的话,我还拥有什么?” 丽迪亚注视她良久。“真想不到啊!高傲、强大的伊利兹女爵不像我们以为的那般强硬。”她笑道。“我无法帮你决定,席拉,只能担保会再次支持你,就像我始终支持你父亲。” 她站起身,席拉也跟着起立,女爵伸出双手拥抱她。 席拉先是犹豫了一下,然后就释怀了。不因特殊目的被人拥抱,感觉很棒。她闭起眼睛,紧紧抱着丽迪亚,感觉与年纪大上许多的女子身体非常亲近,就像以前待在母亲怀抱般温暖、有安全感。这两者给予她力量,面对必须迈出的下一步。 席拉望着马车远去,然后招来一阵急风,吹散从磨坊拖曳出的车痕。不能让人知道有人来找她。 她回到图书室,马瑞克就坐在书桌旁,手里拿着父亲的笔记,同时翻阅她钻研出的翻译成果。他在找东西,未受邀请也未经允许。这一幕让她气愤不己。 马瑞克察觉到她,面露微笑放下文件。“你大有收获啊,席拉。” “为何你没告诉我?”她毫不掩饰自己的感受。 他坐在沙发上,盘起二郎腿。“我没告诉你什么?” 她更加火冒三丈。“我们的父亲是同一个人,马瑞克?” 他脸上血色尽失。“梅杜诺娃告诉你的?” “没错,马瑞克。因为疏忽,她以为我知道,就像血族会里其他人一样。”她忍不住想痛扁他,真正伤他彻底。她瞪着他紫罗兰色的瞳孔,想读出他的想法。不过,他又绽放出笑容,但这次对她没用。“你很可能和我上床,跟我睡觉啊。”她震惊地说。她大声说出每一个字,令人愤慨的真相像利刃,一一切断她心里对他的好感。“你不懂羞耻吗?” 马瑞克站起身,想握住她右手。“我爱你,席拉……” “只能像兄长爱妹妹一样,仅止于此。”她对他大吼,把他推开,他撞到桌子。“你已经知情,却还想要我,马瑞克!” “是的。”他倔强地说,站直身子。“第一次在古鲁萨看见你,我就想要你了。我从土耳其人手中救出你,还将活门卡住,保护你免于潜影鬼攻击。” “你?当初在图书室的是你?”她眼睛盯着自己的文件。“你为你的男爵暗中侦查父亲?” “不是!我希望私下看看你,正好撞见潜影鬼溜进磨坊。”他打断她。“请相信我,席拉,我爱你。以后也一样。我们不是一般人,席拉,我们是犹大之裔。凡人的律法规范不了你我。” “我永远也不会爱你!”她抓住他袖子,硬拽到门口。“滚!”她忿忿低声道。“从今天起,我对你完全改观。” 马瑞克挣脱开来。“你要撵我走?” “若是我知道你的下流勾当,早就这么做了。”她低沉怒道,眼睛冒火地瞪着他,威胁他不准继续说话。席拉差点控制不了攻击他的欲望。再多的辩白、保证,也无法改善他的处境。 他转向门口。“这不会是我们的最后一次谈话。”他冰冷地说,然后打开门,再次转过头看她。“从今以后,我们也不会仇视彼此,席拉。即使有所龃龉,我们仍是兄妹。” “那适用于人类,老哥。”她声音冷硬。“而你自己刚刚才说:凡人的律法规范不了我们。” <b>德国萨克森州莱比锡,四点五十九分</b> 那天之后,我出席血族会便觉得很不舒服——因为在那里没办法避开马瑞克。 在这艰难时期,丽迪亚给予我支持与友谊。出乎我意料的是,依靠很快转变得更为深沉。我们不仅心灵相吸,在某些夜晚,我甚至顺从她的追求。 丽迪亚很特别,比我以前历任男人都要体贴温柔。我沉溺在前所未有的情欲与感受里,非常享受她的殷勤周到。 丽迪亚和我是情侣吗?不是,我们不这么看待。我们是彼此慰藉、宠爱的朋友。在她臂弯里,我首次感受到安心与温暖。后来我时时怀念那样的感觉——那原本是我和另一个人要体验的感觉,我写道。 为了不陷溺在哀悼无法挽回的过往里,我专注于史料文献上。心力即使主要放在自己身上,也无法漠视周遭环境发生的事。 一六八三年在维也纳吃败仗后,土耳其人被哈布斯堡家族一直往南驱赶。一七一八年于帕萨罗维茨签订的和平条约,让奥地利获得战略位置重要的贝尔格勒、大部分塞尔维亚区、小瓦拉几亚、泰梅什堡的巴纳特。我的国家重新被占领。旗帜与骑兵旗变了,占领军依然在。在今日,我常喜欢说土耳其人是比较友善的占领者。 我杀死一些在我村子残暴肆虐的士兵,将责任推给巫皮恶,却因此犯下大错,因为我引起了哈布斯堡方面的好奇心,火速送一组调查委员会到基索罗瓦。巫皮恶相关知识于是流传开来,而我无力阻止。 还有更糟的。由于卡季克男爵的疏忽,导致他领地里的巫皮恶急速增多,血族会决定加强猎捕巫皮恶,以免他们的侵袭事件引起太多关注,让我们身陷险境。 但此举收效不大。 现在,故事必须进入下一个阶段,我特别害怕的部分,但是不写出来不行。 我执起笔,在纸上写下: 一七三一年末,对我而言一切都变了。虽然剧情是在一个完全陌生的遥远城市展开的。 第十三章 “你没有理由坚持这么做。”塔西罗·冯·史瓦兹哈根把杯子放回杯托,望着坐在对面,脸上露出微笑的么儿维克多。 维克多二十出头,个头高大。胡子刮得很干净,让人一眼认清他轻狂放纵的脸。他身着白衬衫,上面套着一件黑色短上衣,脖子围着一条银色条纹白领巾,增添他的狂放不羁;脚上蹬着舒适的拖鞋。 “父亲,那是我赢来的。”维克多端起茶杯啜饮。“幸运女神眷顾我,我有什么办法。”他看着父亲愠怒的表情,他知道他的话让父亲很不高兴。“就因为姐妹们没有说服成功,现在换你亲自出马,虽然你必定还有其他要事在身。” 塔西罗点头。“没错!我还有账目要算,新货将至。而我放着正事不管在这里做什么?”他吸了一口气。“我像个可怜虫一样坐在这儿,苦苦哀求你恢复理智。” 维克多又帮他添了茶水。“父亲,我想提醒你,不是我让你求我,是你自己来的。” “我得告诉你,你母亲对这件事的看法和家里其他人一致。”他无力地回答。“那庄园是你兄长用他第一次赢得的财富修建的,恳请你物归原主!他那时喝醉了。” “我也是,但是我赢了,他已经签下契约。”维克多一点也不想让步。他不喜欢伯恩哈特,看着他因为一张纸陷入不幸,维克多多少有些幸灾乐祸。这是给哥哥的一次教训。“你应该这么想:肥水不流外人田,怎么说我们都是一家人。”他把茶壶放回去,跷起左腿,双手交叠。他认为从那一晚起,该说的早已说了不下十遍。 塔西罗叹了口气。“这就是儿子尊敬父亲的方式?” 维克多眯着眼。“我已经完成你的伟大心愿,请把庄园留给我吧。伯恩哈特根本不懂养马,现在我成为庄园主人,我当这是命运的指示。”所谓伟大心愿,指的是与哈伯赫斯特家族的苏珊娜订婚,这桩婚姻是父亲的主意,维克多最后勉强答应,因为他别无选择,自由婚姻已经不可能。他想娶的女人已经死了,这里没什么可让他留恋,因此他想向父亲提出建议,他知道父亲肯定没有预料到,而且不可能拒绝。 塔西罗不表同意地叹了一口气,起身走到窗户边,望着窗外庄园的内院,马僮正牵两匹牡马绕着场子踱步,有兴趣的买家在一旁审视。“好吧,吾儿,我了解了,我们不可能有进展。”他对着玻璃上映照出来的维克多的身影说。 “说到进展,我正在寻找新挑战。”维克多面露微笑。“父亲,我打算去东方,哈布斯堡几年前征服土耳其人的地方。那里有堆积成山的皮革,我们有机会做大买卖。” 塔西罗半转身对着他,顺势用脚踩熄壁炉里跳出落在地毯上的火花。“你现在还想要和人赌一赌商务中心是吗?”他装模作样地大笑。 “你了解我的意思。我是做生意的料,我擅长与人周旋,反之伯恩哈特只懂得计算,精于簿记。”维克多心中有获胜的喜悦,他让父亲吃惊了。“在那块新土地上,到处是毛皮昂贵的动物。” 塔西罗转身正对着维克多,背靠在玻璃窗。“我也听说了。” “我看了资料,读到的证据令我害怕。依我看,劳西茨猎人的价格再过不久就将高到付不起。但相反的,俄国商人把皮草倾销到市场上,硬要逼退我们。”他坚决有力地说,站起身把手搭在父亲肩上。“如果家业要长兴,就需要我去那里。”这正是他的王牌:只要事关史瓦兹哈根家族的生意、传统、遗产三件大事,父亲就没什么好反对的,他有信心。纵使有些阴险,但也是没办法的事。 “你说的没错。”塔西罗语重心长地说:“我很高兴你愿意冒险,虽然说,我有些……如何说……讶异。” “父亲,我当然要帮助这个家。”维克多看了父亲一眼,然后眼光投向窗外的马厩和心爱的马。他预想,只要一离开,为保障家族生计上路去找皮货,伯恩哈特一定会想办法回到养马场。以怨报德乃人间常事,但是维克多不甘心。“养马场在我回来之前会交给苏珊娜管理,伯恩哈特休想踏足一步。你可以答应我,好好帮助我的未婚妻吗?” “你是说苏珊娜?既然……好吧。”塔西罗同意了,纵使他惊愕未休。“什么时候开始准备?” “一切已经就绪。你曾提过一位世交,在贝尔格勒的波塔·达多诺侯爵,我打听过他。他现在是军政府官员,也是陆军元帅符腾堡卡尔·亚历山大王子的代理人,卡尔·亚历山大王子正负责统管这地区,我已经向他表达了意图,他答应协助我。”他向父亲解释。 塔西罗皱着眉头。“自个儿好好准备,是不是比碰运气好?” “父亲,你对我的准备可能还不清楚。”维克多指着一沓书报说:“那里头描写了西伯利亚人还有巴纳特人的长相、生活习惯,还有当地景观等等。都是上呈维也纳宫廷作战会议报告的副本。” “看你如此认真,把事情当一回事,我就放心了。”塔西罗又深深吸了一口气,抿着嘴唇,然后用奇怪且笨拙的动作抚摸上臂。“但是有没有可能,你只是想逃避失去爱妃拉的痛苦?” 维克多垂下双眼。“父亲,我无法逃避这痛苦。不管我到哪儿,这世界上没有地方可以让我忘却她。”他轻声说。“但是就某部分而言,你说的没错。这里确实最令我伤痛,这里有太多关于她的记忆,我必须离开这里到外头看看,直到伤痛过去,直到我能接受她的死。然后如你所愿,娶苏珊娜为妻。” 他父亲口中喃喃自语,但听不清说些什么。然后笨拙地拥抱他,拍拍他肩膀。“现在,吾儿,该说的都说了,好好照顾自己。” “遵命。”维克多挽着他的手臂,和他一同走到门口。仆人替塔西罗取来大衣、帽子,还有手套,维克多帮父亲穿戴上。 “维克多,祝你马到成功,不管你有何打算。”他们互相道别。 “父亲,我会的。” 维克多目送父亲的背影,下阶梯走向等候中的马车,心里想的却是死去的爱人。 不管他将离家多远,他对爱妃拉的爱不会消逝。从两小无猜到情窦初开,十二年来的感情将至死不渝。 然而,他还是希望到东方冒险以冲淡内心的痛苦,并且怀抱极大希望,想亲眼目睹过去几个月来,他读到的许多关于四处出没的活死人的现象。 维克多听见背后的脚步声。苏珊娜走到他身边,对塔西罗挥手告别,塔西罗看到她,脸上马上露出笑容,同时也热烈地挥手。 马车动了,维克多转向未婚妻。她陪着他到养马场,因为她和他一样热爱马,这是他们少有的共通点。 他和苏珊娜虽然共处在一个屋檐下,但在婚礼之前仍是分房睡。他对她的感觉,顶多是友谊性的好感,他完全是为了父亲,才同意这场理性的婚姻。哈伯赫斯特家族享有好名声,而且和意大利人有很好的贸易关系,那里的新市场正在崛起。虽然说苏珊娜马上就爱上了他,但他们的订婚不外乎是父母之间的安排和约定。 他未来的妻子打从一开始就明白,她能期待的顶多是友谊,以及偶尔为传宗接代无法避免的肌肤之亲,绝不会有深刻的爱情回报。维克多为她遗憾,同情她,也佩服她。出于这两个原因,他原本不想让她忧伤,但是他实在别无选择。 “我要走了。” “不。”苏珊娜吓了一跳,她轻抚他的胸膛。“不要去土耳其人那里。”她全身颤抖。 维克多义务地搂住她,想象她是爱妃拉,轻轻抚摸她的背。“不会太久,我很快就会回来。”苏珊娜当然听得出来这只是安慰话。他凝视她忧伤的绿色眼眸。“我还要告诉你一件事:我要把养马场送给你。” “什么?” “条件是,不可以交给伯恩哈特或是我父亲。苏珊娜,你能向我保证吗?” 她立刻点头。“没有别人可以得到它。” “谢谢你,我亲爱的未婚妻。”他在她脸颊上轻轻一吻。“这样一来,我可以放心去土耳其人那里了。”他跛着脚走回客厅。 “维克多?”她叫他,他在房门前回头。她站在上楼的楼梯前,左手放在栏杆上。“不用急着回来,把该办的事情办完,但是要完好回到我身边。”她拭去脸颊上的泪水。“爱妃拉曾经是我的好友,失去她我也很悲伤。”说完,苏珊娜很快上了楼。 他轻声说:“你的悲伤不能跟我的相比。”他走进客厅,看着窗外,朝东方遥望。回教徒的世界!他深呼吸。他的企图合乎他的冒险精神。如果不是被马踢伤了膝盖,他今天必定是军队里的军官,并且征服过许多国家。偏偏是他最宠爱的动物踩碎了他的梦想。 这几年来,他跟着父亲到西方做生意,走遍各大城市,从莫斯科经过维也纳到波尔图。 “真正的新世界。”他轻声自语,然后走到桌前,想再翻阅书报,虽然他早已读过无数遍。 根据记录中的描述,那里的人非常虔诚,似乎也非常迷信,而且天性单纯。正是适合征服者的地方。语言将会是最大的问题,达多诺必须帮他找一个翻译。 维克多抽出那张令他好奇、绘有插图的传单:活死人!他一定要亲眼看看这奇观。 传单上写的是关于几天前发生在上匈牙利贝尔格勒城附近小村庄奇索罗瓦的恐怖事件。上面的图是一个男人扑在一个女人身上,牙齿钻进她的胸部。 维克多早对传单上的内容倒背如流。一个叫彼得·波罗维兹的男人死了十星期后,村里有九个人在二十四小时内得了怪病离奇死亡。这些人在死亡之前都说,彼得·波罗维兹在夜晚睡梦中扼住他们的咽喉。他的妻子甚至在他出现后第二天就离开了村子。其余村民也因为害怕而想尽快逃离,不想等到“恶灵”毁了全村。在人们迫切的要求下,一位名叫弗洛姆巴德的官员协同教区牧师开棺验尸。 维克多低声念着报告,皇帝派遣官员写的报告吸引住他:“除鼻子外,死者身体其他部位似乎尚有生气;没有腐烂臭味;新长的头发、指甲、胡须;死皮剥落,底下长出新皮,死者口中有血迹。激动的村民用木桩刺穿他的心脏,鲜血从伤处、口、耳涌出,野蛮征候在死者身上清晰可见。最后他们焚毁尸体。” 维克多放下传单,刚开始他不晓得何谓野蛮征候,不久他就明白了,那吸血鬼阳具勃起,这又是恶魔在他身上作怪的证据,死人不可能勃起。 事件发生在一七二五年。维克多当时并未听说,也许因为他年纪还小,可是现在,他对这怪奇事件彻底入迷。 “活死人,”他着魔似的喃喃自语,“我很想知道事情的真相。”他抓起那堆文献,跛着腿上楼回卧室,他想仔细再读一遍。 现在正有机会让他结合学生时代以来从未熄灭的求知欲与商业家族传统。为了传统,他勉强放弃了学业。此刻事情来的正是时候,可说是命运的安排。 <b>贝尔格勒,哈布斯堡在鄂图曼帝国领土政府所在地</b> 维克多不知疲倦地读书。那些关于新征服地的书,上面稀奇古怪的地名令他着迷,马车上的颠簸也没使他动摇。这样的着迷程度,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寻常。在不看书的短暂时刻,心思总是绕着爱妃拉。她已是别人的妻子,心还是属于他。他们不只一次计划逃到美洲,一切从头开始。他们俩都拥有足够的财富。 然而就在要与他相会前的一个小时,她从楼梯坠落,不过就是八级无危险的楼梯,爱妃拉还是跌断了颈项。 从此世界变得灰暗。不可能与爱妃拉共同拥有新的人生,也没有自己的商务中心与贵族式生活。野心勃勃的计划成了过去。普普通通的八级阶梯,粉碎了一切梦想! 经过几星期旅途颠簸,他抵达贝尔格勒,在总督官邸前下马车,搓揉伤残的膝盖。大夫说关节没法修复,不幸被他言中了。 维克多抬头,仔细审视了整栋建筑物,咒骂通往门口的漫长阶梯。瘸腿此刻不再让他伤痛,这已成了他的一部分,还因此让他得到符合身份地位的配件:一根嵌剑的拐杖。 他一阶一阶慢慢爬到上面,递给仆人介绍信,然后被领着穿过宽敞的前厅进入达多诺的办公室,一间布置简陋的挑高房间。 在一张巨大长桌后面坐着一个人,维克多估计此人最多不超过三十岁。他看起来很渺小,即使制服外衣上佩戴的勋章和奖章也无法改变这种印象。不管再怎么高大强壮,坐在这张书桌后面都会降级。达多诺旁边站着一个秘书,正递给他一些书面资料,顺便拿起了两份厚厚的文件夹,同时用责备的眼光看着来访者。另外一个仆人将热腾腾的黑色液体倒进总督的杯子里,散发出浓浓的咖啡味。 “欢迎您,史瓦兹哈根大人。”达多诺大声问候。略去那张巨大书桌的印象再看第二眼,与其说是个官员,他更像个王者。“关于您的到来,我已经预先收到通知。”他示意访客在对面坐下。“我正好有您需要的东西:土耳其浓咖啡,土耳其茶点,以及好建议。”他爽朗大笑。 维克多鞠躬行礼。“多谢,侯爵。”仆人帮他脱下外套、摘下帽子,并且取走拐杖,他在书桌前的椅子坐下,细细品味极浓的饮料。接着取用一小块又甜又黏的点心,好驱散口中的苦味。“战利品?”他微笑着问。 达多诺大笑。“没错,史瓦兹哈根,您说的没错。土耳其人懂得烹调浓咖啡和制作茶点。总之我在维也纳还没尝过这么可口的东西。”他也喝了一口。“我猜有一天,这两样东西在一起会要我的命。” “侯爵,这样说土耳其人还是战胜您了。” “我不会让他们轻易得逞,但是史瓦兹哈根,我说的是真话,只要两小杯就足够清醒好几个小时,真的是魔物。”达多诺又加了三匙糖,放了一块点心进去。“也合您的口味吗?” 维克多点头。“的确可以让死人复活,侯爵。”他抬头看着那张包含被土耳其人占领地区的大地图。“且说说帝国的新疆土吧,侯爵,那里还是一样安宁吗?” “那还用说。欧根萨伏依亲王把当地人从土耳其人手中解放出来,他们可是热泪盈地眶迎接他的。至少可以假设他们是喜极而泣。”达多诺从书桌边缘拿起教鞭,起身走向地图,站在地图下。“注意,敬爱的史瓦兹哈根大人。我们的位置在这儿。”他指着贝尔格勒。“土耳其人的边界离我们不远。我建议您不要越界,让猎人帮您弄来毛皮就是了,他们知道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穿越边界。”他用手上教鞭的顶端沿着地图上的红线指,他正要继续说,这时有人敲门,接着一个人走了进来,从他身上昂贵奢侈的服装可以看出他一定是个贵族。“侯爵,打扰您了。” “卡贝拉伯爵!欢迎我们的勇士大驾光临。”达多诺行了军礼,来访者也回了军礼。维克多起身鞠躬。“伯爵,请进!我正在为这位年轻朋友说明我们为帝国征服的疆土。”他教鞭的一端放在维克多肩头。“维克多·冯·史瓦兹哈根,一位旧识的公子,正在寻找皮货,想做生意。”接着侯爵指着另一个人。“卡贝拉伯爵上尉,之前在匈牙利服役,现在是我的好友,想必今天来访是出于好奇。”他们互相握了手。维克多听到匈牙利,马上想起发生在波罗维兹的活死人离奇事件。 “没错,纯粹出于好奇。”卡贝拉回答,然后在第二张椅子坐下,仆人很快也端来了浓咖啡,他咬了一口土耳其蜂蜜。达多诺继续报告。他为他找出一个远景看好的区域,那里可以找到许多猎人,他们有相当多皮革存货。“紫貂、熊、狼、猞猁,所有人心向往的宝贝,运气好甚至还有银貂。”随后他回座,在一份准备好的文件上签了字后,把它推到维克多面前。“只要付清上面的数目,您就可以随意做皮草生意了。当然,所有皮草数量及价值必须详细列表,好让我们抽税。帝国也希望从您身上获利。” 维克多伸手从大衣底下取出鼓起的钱包,以纯金币付了合约上要求的数目。“能和您交易是我的荣幸。”他说。“请教您,在这块土地上也出现过像波罗维兹的活死人吗?” 达多诺又为自己倒了一杯浓咖啡。“我不明白,什么?”接着他大笑。“喔,您是说吸血鬼的迷信传言?” “史瓦兹哈根大人,我猜您一定是看了传单。”卡贝拉看来绝不是在嘲弄。 “无稽之谈。”伯爵觉得好笑。“那些传单是不是夹在我寄给您的档案中?”他摇头。“那些头脑简单的人喝了太多可怕的烧酒,而且学了土耳其人那一套,抽了鸦片,您要是问我,这就是我的答案。” 卡贝拉清了清嗓子说:“事情恐怕没这么简单,达多诺。” 维克多热切期待的就是这样的反驳。“伯爵,能不能请您详细地说明?” 卡贝拉从头到脚仔细打量这位年轻商人。“乐意之至,但是听完后如果做噩梦,千万别来怪我。我自己碰过两个案例,其中一个变成吸血鬼的男人袭击并且杀死了自己的儿子。”他示意仆人倒水。“我觉得事有蹊跷,所以更进一步研究了吸血鬼。从名字开始就很神秘,巫皮恶,吸血鬼,巫苦拉克,尽管各地称呼不同,指的却是同样的东西。” “全是幻象而已。”达多诺插嘴。 “恐怕不是。我从战友巴尔伯爵那里得知的,他被派到梅伦,当地主教还有教士在面对吸血鬼时完全无计可施。”卡贝拉很有自信地反击。“他们没有得到答案,因为在意大利,人们认为这很可能只是幻想,或者出于当地人自己的想象。” “然后呢?”维克多很好奇地问。 “后来教士把一再出现的尸体挖出来焚烧,人们才摆脱了妖魔残害。”卡贝拉翘起腿。“这地区受吸血鬼眷顾已有六年了。但是吸血鬼由来已久。” “的确,从人类有幻想起就有了。”达多诺嘲弄说。 “您也知道,荣道恩伯爵军团的一位军医助理和一位土耳其医生到离这不远的村庄去调查吸血鬼事件,那些尸体,”他屈身向前,“在土里过了二十天完全没有腐烂,想象一下!连一条蛆也没有。村民们出于恐惧砍下尸体的头,用木桩穿透他们认为是祸首的心脏,当下还爆出异常的破裂声。之后他们还焚烧了所有尸体。”他又恢复原来的姿势。“有太多类似的事件,可以追溯到十六世纪。” 维克多皱眉:“为什么人们从没听过这些事呢?” “我不喜欢意大利人,但是我得承认,他们证明自己有足够的理智,可以适当地回答这些蠢问题。”达多诺插嘴。“因此人们才没有听说过。我们的思想已经开化,不像那些无知蠢民,我每天看到他们盲目迷信。” “要形容您刚刚的解释态度只有四个字:妄自尊大。”卡贝拉面带微笑挡回他的话。“这些受害地区,几年前大多还在土耳其人手里。自从他们在维也纳败阵,我们往前推进到解放领地,对吸血鬼事件获悉的也越来越多。此外,法国的《风雅信使》在一六九三年和九四年也报道了俄国和波兰的吸血鬼事件,并没有引起瞩目。坦白说,我也是到了匈牙利,自己接触之后才开始好奇的。” 维克多的好奇心彻完全被点燃。“您做了许多调查?” “我尽了力。我建议您,如果想进入考萨,最好先读读卡尔·费迪南·冯·施尔兹的《魔法遗著》,一七○七年出版,这可能是第一本相关书籍。”卡贝拉咬了一口夹心糖。“不可能有这么多人弄错。” “我会找这本书来读。”维克多被他的话深深吸引。他觉得自己得到了启示,即刻又想到下一个问题,一个非常复杂的题材。他把浓咖啡一饮而尽,又要了一杯,尽管他心脏狂跳。他怀疑土耳其人究竟是如何受得了的? 达多诺非常清楚地看出他的入迷。“您可以读再多有智慧的书,我还是坚持认为那全是迷信,全是头脑简单的人想出来的。”他傲慢地说。“不久一定会有合理的解释。”他在文件中翻找,最后找到一个有污渍的信封,从信封中抽出文件。“但是您还是应该自己多见识。如果有时间和精力的话,我建议您可以在出发猎皮草之前顺路到梅特菲吉亚走一趟。”他转身向地图。“就是这里,在摩拉瓦河附近住了一窝蠢蛋,一群人跑到村务管理者那里申诉吸血鬼侵袭事件。”他把信递给维克多看。“施尼查少尉将派遣一个来自帕拉其纳、专门研究传染病的医生去调查。” “所以说,施尼查相信这种事。”卡贝拉打断他的话。 伯爵严厉反驳:“不,他担忧有瘟疫流行,但是村民未看清事实。在所有人畜因为伤寒绝种之前,我不干涉施尼查的行动。”他拿出一枚先前从维克多手上拿到的金币,放到面前,然后说:“朋友,我们来打个赌如何?” “如果您那么喜欢输,我愿意奉陪。”卡贝拉抽出钱包,把赌注放在金币旁边,然后说:“我赌那是吸血鬼。” 维克多快速浏览文件。上面确实提到一桩关于吸血鬼的投诉,文字中可以轻易看出施尼查对这些头脑简单的人的鄙视。他怀疑地问道:“同时出现十具活尸?” 达多诺大笑起来。他自信满满地重复说:“那是疾病,不可能有别的。” 维克多下定决心亲自去一探究竟;他的心脏因为兴奋和喜悦而狂跳不已。他心想,他一定很快就能找到吸血鬼!“我已经迫不及待向你们宣布报告的结果了。” 卡贝拉把手放在他的前臂上,警告他说:“别被侯爵的怀疑感染,史瓦兹哈根大人,到了梅特菲吉亚请小心,为安全起见,带着十字架去,或者最好立刻在脖子上戴一串十字架念珠。吸血鬼怕看到十字架,十字架可以击退他们。” “或者将帽子反戴,将大衣外套的口袋翻露出来,然后单脚跳,这也有用。吸血鬼会因此笑到死,死得彻彻底底。”达多诺嘲笑说。伯爵这次只以会意的笑回敬挑战。 维克多非常钦佩卡贝拉说话时的严肃,尽管达多诺脸上始终挂着嘲弄。“不吝指教。”他不由得轻声地回答,眼光一直停留在信封的污渍上。 达多诺打趣地说:“那是血迹,史瓦兹哈根大人,上面角落的棕色是我打翻的咖啡,至于其他看起来像铁锈的是血迹,第一个倒霉信差留下的。” “他遭遇什么事了?”维克多想知道。 “据推测,他可能因为马骑得太快,头被树杈钩住吊在树上,莫名其妙失踪了,只有马到达目的地。”他举起食指开玩笑地警告:“喔,我从眼神可以看出您在想什么。不不不,这里没什么巫皮恶、吸血鬼、巫苦拉克,或其他夜行鬼怪。”他自顾大笑,但是无人附和。“好吧,史瓦兹哈根大人,我建议您赶紧动身前往帕拉其纳。我会派一名翻译随行,协助您了解那些稀奇古怪的土话。”达多诺指示一个仆人,然后起身向他伸出手说:“祝您好运!不论是猎皮草还是猎杀吸血鬼。” 维克多回答:“家父和我感谢您的大力相助。”然后他对卡贝拉点了点头说:“同样感谢您,我会记住您的忠告。”他跛着腿走向门口,汗珠从金发上淌下,流进眼睛。因为那该死的浓咖啡,让他汗流浃背。他心里想,那可怕的饮料,他再也不会去沾一口! 他跳上了马车,等着他的翻译。这时,他料想不到结局的冒险已经开始。 第十四章 纵使算不上最好,但无疑算是猎上等皮货的好季节,但是对出远门旅行的人而言无异是酷刑。冷飕飕的刺骨寒风,大雪一再掩埋道路,让路程苦不堪言。马车夫多次宁可相信马的直觉,任由它们前进。 在如此恶劣的天气下,维克多和翻译还是抵达了帕拉其纳,研究瘟疫的大夫据说驻留在此。现在维克多驻足在一栋屋子前,全身近乎冻僵,膝盖颤抖。门开了,一个微胖老人手上提着一个包走出来。维克多还来不及开口,老人已经从身边走过,跳上一辆上面已坐了三个人的雪橇,三人身上都穿着军官大衣。 “葛拉萨大人?”维克多跛着脚追上前。这位大夫给人粗野的印象:酒喝多的人常有的酒糟鼻;淡绿色的眼珠盯着维克多。 “走开,乞丐,我什么也不给,就算衣冠楚楚也不例外。”他戴上手套。“如果要看病,就需要一点耐心。我还有其他事要办。” “都不是,大夫,在下维克多·冯·史瓦兹哈根。达多诺侯爵让我到这儿跟随您。”他觉得这位大夫的态度不仅是无礼,一开头便是用侮辱人的称谓。 葛拉萨看着他问:“来人也是大夫?还是学者?侯爵怀疑我的判断能力吗?” 维克多心中暗想,侯爵真该怀疑这个人。“不,我只是出于好奇,我想知道关于吸血鬼的真相,仅此而已。” 葛拉萨大笑,听起来比猪叫还大声。“我现在就可以告诉您,那些人酒喝太多了。”他用指尖点着自己布满毛细血管的酒糟鼻,然后说:“喝醉就会看到一些子虚乌有的东西,就因为这样,我和这几位军官得在这种该死的天气出门驱鬼。”他指一指身边一个大概刚好可容下一个小孩的位置说:“上来吧!”维克多挤身在马车板壁与这几个体积庞大的人中间。他对几位军官点头,他们看起来对这次任务并不感兴趣。翻译急忙转搬行李。他没能跟上,因为已经没有空位了。 “不用担心,我们能和当地人沟通。”葛拉萨上下打量了维克多一番后说:“看起来像贵族,身上的大衣像法国人的装扮,口音是德国人,很奇怪的组合。” “我是商人,葛拉萨大人,我在寻找有珍贵皮毛的动物。虽然说吸血鬼的皮可能更值钱。” “迷信,我只能这么说。”他对马车夫点了点头,马车夫挥动皮鞭上路。 “我还没有亲眼看过吸血鬼,我用我最爱的烧酒和你打赌,以后也不会碰上。” “葛拉萨大人,我接受您的打赌。”维克多顽固地说。连酒鬼都希望他不要相信吸血鬼的存在,让他觉得受到了侮辱。卡贝拉的话让他怀有太多希望,他期望真的能碰上吸血鬼。 “瞧!只要哪个穷乡僻壤有几个人在短时间内上了西天,那些头脑简单的人就开始大喊这又是吸血鬼的杰作。”葛拉萨激动起来,从毯子底下拿出一只瓶子放到嘴边。金色液体中悬浮着碎屑,大夫要请他喝一口,维克多婉拒了。“他们忘了提那些人之前严重腹泻或咳嗽。伤寒和感冒,这就是梅特菲吉亚的吸血鬼。商贾大人,到时您就会知道,事情真相就是这样。”他又啜了一口,军官同样拒绝了他邀请共饮的好意,于是他盖上瓶盖,把瓶子又收起来。 维克多不再说话。他不会这么容易被被说服的。 他们在傍晚时分到达梅特菲吉亚。葛拉萨、维克多,还有几位军官留宿在伊葛那兹神父的住所。他穿着黑色僧衣,留着棕色长胡,脖子上戴着十字架。 那栋房子还过得去,虽然空间很小,没有阁楼。屋梁上吊着烟熏的火腿,以及用链子和网高高挂起来的食物;四周的墙壁长年累月受到火炉烟熏,屋内弥漫着烟味。架子、柜子、一张大桌子及附带的角落座位、小灶间,还有一张过大的床,让空间变得十分狭窄。火炉旁有一张古旧的椅子,墙上到处挂着圣像和十字架。调查团如何在此歇脚,仍然让维克多很费解。 神父伊葛那兹非常高兴看到官方人员的到来,因此不停地想让他们相信他的话。葛拉萨让一位军官担任翻译,然后用非常严厉甚至下流污秽的言词,清楚地说明他一点也不相信吸血鬼的传说。天黑之前他开始探查传染性疾病,他始终认为那才是村民的死因。 维克多把东西留在屋里,然后到积雪覆盖着的街上溜跶。梅特菲吉亚属于摩拉瓦河沿岸众多村落之一。老旧桁架房屋的屋梁向下弯曲,倾斜的小屋紧密地挤在一起,薄雾从附近的水泽升起,在四周缭绕,与烟囱冒出的灰烟一起在空中较着劲。 维克多很想和葛拉萨一起出去调查,但是他克制住了,还是先让大夫完成工作比较好,虽然他还有千百个问题已经到了嘴边,很想亲自问问那些人。但他只能跟随,毕竟他不是调查团的成员。 维克多看到大多数人家的大门还有窗户上都用沥青涂画着十字,其他人家在窗前放置干燥的荆棘挡住视线。没有贼可能穿过得了这种障碍。他在一座仓库的墙上看到了一头死猫头鹰,人们将它的翅膀展开,钉在木头上。 这些迹象让他相信,这里的人们深深地惧怕着吸血鬼。此外,他觉得一直有视线在盯着他,虽然他一个人影也没看见。烟雾为隐形跟踪者提供了最佳的掩护。维克多认为是人们怕见他,因为他的外表,不知如何为他归类——他既非军官,也非大夫。 收集到新的信息,见到吸血鬼的希望又增强了。他回到神父的屋子,因为少了翻译,他试着比手画脚询问这几个星期来的死者名单。 伊葛那兹神父对他友善地微笑,并回答他的问题,维克多非常惊讶他能说一口流利的德语。 “我对您的信任更胜于那位胖大夫,”他坦白说,“随他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他拿出名单,注视着维克多的眼睛。“史瓦兹哈根大人,那是吸血鬼没错!而且我知道事情的开端。”他在他对面坐下。维克多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非常呛人的香料味。“大约半年前,保罗从载干草的车子上摔了下来,跌断了脖子。他生前一再抱怨被吸血鬼纠缠,所以吃了吸血鬼坟地的土、身上涂了的血,希望借此自救,但是一点用也没有。” 维克多保持镇静。“这么说,是从他开始的?” 伊葛那兹神父在身上画着十字:他把大拇指、食指、中指伸出并拢,无名指和小指接触掌心,然后完成从额头到胸前的动作,最后从右肩到左肩。“愿上帝与我们同在:没错。大约在他死后三十天,开始有人抱怨被他纠缠。不久之后,他真的把这些人害死了。这是最开始的四个人。” “您完全没有对付的办法?” “我们把保罗挖出来,发现他很完整,没有半点腐烂。受害者的鲜血从他的眼、口、鼻中流出。”他再度画了十字。“您应该看看他的衣服、盖着的被子,还有整个棺材完全浸在血中!手指甲和脚指甲以及全身皮肤脱落,底下已经长出新的,跟蛇一样。” 维克多拿出笔记本、墨水瓶、鹅毛笔记录下神父说的事,他相信他的话。 “我们用木桩穿透他的心脏,他发出一声巨吼,之后我们焚烧了尸体,把余留下的灰烬又埋进坟里。” 维克多用笔搔弄长胡楂的下巴。“换句话说,吸血鬼的受害者也会变成吸血鬼?” “我们用同样的方法处理了其他四个人。”伊葛那兹神父点头。“但是事情并没有结束。”他低声说。“保罗也攻击了牲畜,吸了它们的血。人们吃了肉,死后也会变成吸血鬼,灾难又从头开始。因此我们才会求救。” 维克多在记录当中不时颤抖,然后阅读死者名单。“三个月内死了十七个人,有年轻人,也有老人?”维克多求证。 “是的。当中有些人之前无病无患,却在短短两三天内死亡。”伊葛那兹神父面无血色地证实。“在上帝面前,我对您发誓。您务必相信我们,请帮助我们,我们不想变成吸血鬼!” 门突然被用力推开,撞击墙壁发出巨响,两人吓了一大跳。 葛拉萨和军官一起进门,他脱下大衣,房间里立即汗臭熏天。他拿出酒瓶喝了一大口。“该吃点东西了!”他怏怏不乐地命令,整个人重重跌坐在椅子上。军官坐在角落的座位上休息。 维克多察觉大夫脸上的表情有异。“如何?调查有了什么结果?”连他都对自己声音中透露出的恐惧感到惊讶。根据大夫的回答,神父的报告很可能只是无知的迷信传说。 “什么也没有。” “什么也没有是什么意思?”维克多全神贯注,想听到结果。 伊葛那兹神父做出意会的表情,嘴里嘟哝了些话。 “什么也没有,有什么不懂的?”葛拉萨大声斥责。“没有传染病或致死疾病的征兆。”他把酒瓶里的酒一饮而尽,一边打嗝一边把瓶子一推,桌面不平坦,瓶子滑到桌边停住之后翻倒。“不是瘟疫。” 谜题未解,维克多心中暗喜,但是接下来他警告自己保持理性。葛拉萨这样的酒鬼必定在检查时犯过不少错误,很有可能答案近在眼前,他却毫无所察。“大夫,这意味什么?” “我明天得继续去别家瞧瞧,总会发现点蛛丝马迹的。” 神父为他端来一大锅麦羹,可以看见上面还浮着一些带筋的肉屑。葛拉萨吃得津津有味。军官拒绝了,光啃干面包配香肠和乳酪。他们不参与讨论,因为已经累得没力气开口。 维克多盯着锅里的肉,想到先前神父的话。吃下吸血鬼感染的食物,和直接被侵袭一样危险。 葛拉萨停下来怒视维克多说:“又怎么了?饿了就吃点东西,别瞪大眼睛偷看我的食物。” 维克多看着伊葛那兹神父,他摇摇头解除警戒,表示肉没有问题。 葛拉萨吃完羹后站起来,一头栽进床里,没几分钟就睡着了,他的鼾声响彻整间屋子。军官也躺下来安歇。 伊葛那兹神父和维克多面对而坐。他低声而迫切地说:“史瓦兹哈根大人,您一定要帮我们。我不相信这个人,他很愚蠢,却把我们当呆子。我们可不笨!吸血鬼不是我们幻想出来的。”他看见维克多脖子上挂着东西,他把项链拉出来,当他看见是十字架时,脸上露出微笑。“这在夜里可以保护您,但还是要小心,随时准备好抵抗自卫。”伊葛那兹神父起身走向门口回头说:“好好休息,史瓦兹哈根大人。” “您要去哪里?” “去走访村民,他们需要我。在梅特菲吉亚,已经没人敢晚上独自在房里睡觉了。”伊葛那兹神父对客人点点头,然后消失在门外。维克多看着葛拉萨大夫,他半张着嘴巴,打呼声不曾间断。“要是我运气好,他们下一个抓的就是你。”他低声说。那张床原本是给他和葛拉萨睡的,现在被葛拉萨独占,军官们躺在角落的板凳上。他别无选择,只剩下火炉旁边那张破椅子了。他坐下来休息,脸朝向门口,右手握着拐杖,以防万一。 火炉的温暖让他打起盹,他很快就睡着了。 武器从手指滑落,把他从瞌睡中惊醒。这时他似乎看到厚重扭曲的窗外有一张苍白的脸正在观察他,一张高雅妩媚的女子的面孔,深色大风衣帽遮住她大半部头。当他弯腰拾起拐杖之际,那张脸立刻消失了。 维克多眨眼,再一次想看清窗外,但是什么也没有。他被梦中美女迷惑了?他感觉有些冷,于是把大衣盖在身上,这次拐杖握得更紧,然后再次闭上眼睛。 席拉从窗外观察睡梦中的男人。她偷听他们对话,得知他的名字,也知道他既非大夫也非军官。一个年轻俊美的皮货商,她非常喜欢这个年轻人。多可惜,她必须杀了胖大夫和几个军官,连带他也不例外。 该死的巫皮恶在村里肆虐的消息绝不能散播出去,马瑞克和她同样忧虑。在治理领土和调查奇异事件上,哈布斯堡可是有效率多了。席拉多希望土耳其人回来,因为他们不太理会民间迷信和居民的恐惧。 “亲爱的,你在看什么?”马瑞克站在她身旁留意四周的动静。除了神父与巫皮恶,这里没人敢在天黑后在户外逗留。 席拉从这席善意询问中听出他的嫉妒。他始终只有一个念头:希望她成为他的爱人。在其他女爵男爵面前,他们装作那时磨坊中的对话从没发生过,他们仍然是朋友,但是席拉尽可能回避他。他一再抱持希望,有一天她会回应他的追求,回到他们的庄园,尽管她已经在各种情况下拒绝过他。 “庸医和他的旅伴。”她明确地回答。 马瑞克同样往屋里望了一眼,然后退回。“那个德国人身上穿着法国军官大衣,我觉得极不寻常。”他吸了一口冰冷空气,从声音中听得出他的怀疑。 席拉微笑。“的确,他跟我一样叛逆。”她看着拐杖从维克多手中滚落,看他睁开眼睛。 两人的眼神在刹那间交会。席拉吸了一口从屋子细缝飘出的空气,闻到他身上的气味。很干净的气味,对人类而言,干净得非比寻常。 “席拉,他看见你了!”她听到马瑞克责备的声音。 从逃开他的眼神到遁入黑暗,她感觉花了上万年的时间。“我知道。”她叹了口气,然后沿着房子走。她看到神父从一间房子走出来,在门口洒了些圣水,然后继续走到下一户人家。“你看,要是有这么简单就好了。” “我们也可以这么做啊。”马瑞克主动跟上她,继续穿越梅特菲吉亚的街道。“我们把巫皮恶杀光,那庸医除了挖到尸体以外什么也找不着。问题就算解决了。”他把手伸向她。 席拉躲开他,假装绊了一脚——有破绽的伎俩,他明白她的意思是“不要碰我”。“我们不可能在一夜之间抓到所有的巫皮恶,用木桩穿心并且砍断脑袋,更别说毁尸灭迹了。如果村民看到墓园出现黑影,又让庸医看见我们,就会有人相信他们的哭诉了。”她停在一间房子的角落,用大衣把她纤柔的身子裹得更紧。“我们先等等他们调查的结果吧。” “这不是明智之举。”马瑞克的眼睛穿透过窗子,窥视照得通亮的房屋。“如果把他们全杀了,然后把整座村子连带墓地放火烧了呢?问题不就一劳永逸了吗?这种悲剧已不是新鲜事了。” “这样一来,他们会再派下一批调查团来调查巫皮恶和失火事件。”她严厉拒绝他的建议,虽然她暗地里不得不承认这主意不算差。他们俩同样束手无策。“如果你要留在我身边,至少要帮我。在调查团离开前,我们不能让巫皮恶逞凶,没有比这更好的证据了。” “太荒唐了!我这样的不死魔,竟然得看护那些迟早会死的人。”马瑞克看了席拉一眼,察觉到她脸上交织着紧张、狩猎的冲动,以及说不上是什么的表情,却怪异地让他想起满足感。“这里的事让你有快感?” “是的。”她低声说,一只手握在剑柄上。自从丽迪亚告诉她,血族会里有人在背后策划阴谋对付她,她便觉得在人类附近要比待在那永生不死的圈子里愉快,而且有生气得多。她现在已经毫不掩饰自己的态度了。 马瑞克说:“你错过了上次的血族会,有人要我告诉你:那原本是你的义务……” 她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马瑞克,当你告诉我,父亲在磨坊里藏了一些秘密时,你还不知道你是对的。他留给我的犹大之裔相关文献,有你意想不到的内容,而且比血族会揣测的还多许多。” 他把近乎紫色的眼眸对准她。“这就是你越来越少出席的原因?” “这只是众多原因之一。我在血族会里的敌人比朋友多,而且那些审讯一点用处也没有。丽迪亚是我唯一的支持者。我也注意到,你从来没有透露过你实验的进度,你和其他人一样欺骗人。” 马瑞克咬紧牙。“那是因为我没有进展。我……最近这段日子没办法专心,心思和精神已经不在知识研究上,你应该很清楚。” “所以呢?”席拉停下脚步,注视着马瑞克的脸说:“你,我或许可以相信,但是其他十个女爵和男爵,我是不会相信的。” 他抓住她的手臂,严厉地训斥她:“席拉,你应该心存感激!” 她冷笑道:“感谢谁?他们?因为接纳了我?或者该感谢你?因为你的阴谋,让我在血族会占有一席之地。”她在内心早已和血族会决裂,多解读出一句父亲留下的文献,裂缝就越大。 因为考虑到丽迪亚,她仍然与其他成员和平相处。她是好朋友,如果席拉继续任性而为,必定会让她陷入窘境。事情不应该这样。 “你希望脱离血族会?这太危险了。”他斩钉截铁地说,引得席拉发楞。“我太了解你了,你脑子里想什么我很清楚。”他站到她面前。“你知道,你不可能轻而易举背弃血族会。想要爬到更高的爵位,就必须尽义务,这些义务你只能死而后已死。这是规矩。” 她想要尖锐地还击,但终究改变了主意。“马瑞克,我们其实早已经死了。”她若有所思地回答。 “别傻了!” 席拉抬起头。“我没有。倒是你似乎有时会这么做。”现在她迫切想说出一个她发现的秘密,但是她看见一道光照在他苍白的脸上,脸颊变明显,让她想起另一个男人,失去了说出口的勇气。时机尚未成熟,还有太多文字必须翻译。“我们最好分开行动,各走各的路,可以扩大我们的监视范围。”她决定下一步的行动,然后转身往右走。“日出之前,我们在离这里约两公里的老旧农庄废墟碰面。” “为何不在磨坊?” “不。路程对我来说太远了,我想留在这附近。明天夜里,巫皮恶还会出来寻找猎物。”她赶紧转了弯,好避开他的眼光和追问。她察觉到自己不由自主地走回出发点,德国年轻人落脚的屋子不可思议地吸引着她。 席拉祈祷上帝与她同在,指引她一条道路。她喜欢那个德国年轻人,马瑞克一定也察觉到了。单就这个原因,他就会很高兴杀了史瓦兹哈根。她得小心。 她的思绪被打断。 席拉看到街上有个黑影飞快地往神父的房子急奔。那样的速度绝非寻常人类可及,唯一的可能是巫皮恶。席拉马上尾随跟踪。她只看到黑影停在门前,压下门把,随即侧身进入屋内。席拉也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不声不响地从门缝进屋。席拉看到的巫皮恶是个年轻女子,脖子上还看得到蓝色勒痕。她把受害痕迹留作纪念,身上穿着寿衣,目光朦胧恍惚,像是抽了鸦片。她看着屋里神父收集的圣像,不敢往前。 “滚出去。”席拉低声命令她,同时不忘盯着酣睡中的人。 女巫皮恶像动物一样缩着身体微微颤抖,想避开圣像上圣人的目光。她虽然害怕,却仍然贪婪地来回望着那些男人,似乎无法决定先从谁身上下手。 席拉飞速跳上前,尽管女巫皮恶躲开了,席拉还是抓住她的头发。那女人还没来得急喊叫,席拉已经把剑刃插入她的脖子里,她只发出一声沙哑声,剑刃便切断声带,同时紧贴喉头。 “我已经警告过你了。”席拉低声说,逼她退至门外,小心地用鞋跟把门推上,避免惊醒屋内的男人。她双手紧抓着席拉的手臂想挣脱,却徒劳无功,这时席拉从巫皮恶脖子上抽出短剑。才一挣脱,她立刻连连两拳攻击上来,席拉轻而易举地躲开。那女人大概除了一辈子在田里工作外什么也没学过,虽然变成了巫皮恶,拥有超越一般人类的力气,却还不足以成为优秀的战士。 席拉只两个箭步就到她身后,神速用短剑干净利落一刀切断她的颈椎骨,巫皮恶立即身首异处,血溅当场,染红地上的白雪。 “你杀人很优雅。”马瑞克从右边树影中走出来,看着血从动脉涌出,“但是你真该学学怎样才能不落痕迹。为何不先将她打昏,然后到别处去取她的脑袋?这样也不至于留下让人怀疑的血迹。” 席拉悻悻然回答:“我没有别的办法。”她举起切下来的脑袋对马瑞克说:“你搬尸体,我们必须把她弄走。” “不放回她的墓穴?” “是的,让他们找到一个空墓穴比找到一具无头女尸好。他们知道此非村民力所能及,最好还是让他们相信那个女巫皮恶逃到别处去了。”她飞快往河边赶去。 马瑞克抓住尸体的右腿,拖着它走到席拉伫足的斜坡,席拉正使劲将断头抛进摩拉瓦河中。他一脚把尸体踢进潮水,他俩一起目送尸体漂走。流水不会对身首异处的巫皮恶有什么益处。 最后席拉开口道:“我们回去吧,要小心点,这个巫皮恶刚刚非常错乱。” “我们早就明白,不是每个脑袋都能承受这种变化。”他在影射她在那一年内受过的折磨。 “她虽然害怕圣像,但还不至于被吓跑。”席拉对马瑞克勉强挤出一丝微笑。“我担心,还有一些事得料理。” 几天过去。葛拉萨不断寻觅摸索,但在人们身上就是找不到任何疾病的征候,他嘴巴里的诅咒也从没停过。不论如何努力,死人身上就是找不出自然死因。他十分懊恼,抓起村民的烧酒就喝,酒瓶在他面前完全不保。 村民比先前更不安,每天在维克多散步的时候纠缠他,催逼他一定要想想办法救他们!伊葛那兹神父充当翻译,虽然他尽量使用冷静客观的字眼,维克多从音调上还是可以听出村民害怕新来的侵袭,恐惧清清楚楚地写在脸上。 虽然纯朴村民的命运令人动容,但是维克多无法否认,他听到这些令人惊恐不安的事件,心里却暗暗欣喜。整个事件比他原先想像的还要刺激,让他不太想上路去寻找无聊的皮货。对生意漠不关心,让他心里有些内疚,于是他下定决心,只要梅特菲吉亚的事件调查清楚,他就马上出发。 中午用餐时,他与葛拉萨及几位军官谈论这件事。 “我想我已经准备好了,很想亲眼看看那些尸体。”维克多请求道。“如神父所述,并根据书上的记载,死人变成吸血鬼会有一些征候。”他急切地看着正在大口大口往嘴里塞食物的大夫。葛拉萨没吐出半句话,只把一张纸推到他面前。维克多读着:“夜晚时分,两三户人家同宿,轮流看守,轮流入睡。在值得赞扬的英明上级政府未对所谓吸血鬼有所决议并贯彻执行之前,死亡不会中止。”葛拉萨选用的可怕字眼,还有他改变阵营的状况,都让维克多十分惊讶。葛拉萨突然相信有吸血鬼!“这是什么?” “我要提交给达多诺的第一部分报告。”他一边撕下面包放进汤里一边说道,吐的唾沫比说的话多。他不间断地恼怒咒骂梅特菲吉亚以及他的任务,这里让他的知识基础动摇。 “请不要误解我的意思,但是这些句子读起来有些……” “这是报告,报告必须这样写。”他把面包皮压进汤里。“我们先看看尸体,然后我再补充下去。” “现在马上动身?” “你想等我改变主意吗?” “不,当然不是。”维克多自问现在用餐是否是个好主意。看伤口对他而言不是大问题,但是腐烂的尸体很可能让他反胃。他的喉头哽住了。“很好。”他看着那些军官,看出他们也变了脸色。 “你该不会胆小到在坟墓前崩溃吧?”葛拉萨想确定一下。 维克多立刻回答:“不会,不会。”他伸手取了一杯雪化成的冰水。他想他绝不会昏倒。 用餐完毕后,他们起身走到门口,门外已经有一群人在等候。维克多判断,大家已经获悉接下来的事情发展。他瞧了伊葛那兹一眼,神父从他们身边走过去劝说人群。人们安静下来,严肃的表情转为和善,时而传出热烈的掌声。 葛拉萨和几位军官从人群中挤过。“我们需要几个有力气挖地的男人,”他边走边命令,“叫他们到墓地来。” 维克多走在神父旁边,教堂司事为他取来一幅圣像,他现在托在手上。空气中弥漫着浓厚的蒜头和香料味。人群中没有人脖子上不戴十字架,有些人甚至连额头上都画了十字,有些人在背上特别挂了十字架念珠,以防吸血鬼从背后偷袭。 “村民松了一口气,大夫终于满足他们长久以来的要求了。”神父为维克多翻译,并且说:“我也很欣喜。” “这我相信。”维克多一边说,一边回头察看人群中是否有那天他在窗外瞧见的神秘女子。对神父描述她的模样没有意义,他要再次亲眼见她,但是过去几天都未能如愿。梅特菲吉亚不是非常小的地方,但还算是能一览无遗。她能躲藏这么久实在神奇。他假设她是害羞才躲起来的,而不愿相信那是梦中幻影。 一行人到达墓地。墓地四周矮墙环绕。维克多看到他熟悉的拉丁十字,但也有横直等长、在中点交错的十字架;此外还有一种三根横木不等长、最下面的横木还是歪斜的十字架。由此看来,正教徒和希腊基督徒在此墓园里相安太平,都找到了最后的安息之处。虽然说正教徒还是明显占去多数。 “米丽卓,米丽卓,米丽卓。”葛拉萨嘴里不停念着,同时看着有嫌疑的死者名单。“死时六十岁。”他笨重地行走在坟墓间,直到他找到她的长眠之处才停下。“这是米丽卓?”他指着名字问。“七个星期前死亡,”他对站在身旁的神父问,“她是最早的受害者?” 神父点头。“她吃了羊肉,那些被保罗咬死的家畜。” “好。”葛拉萨对扛铁钩和铁锹的帮手招了招手,要他们过来。“动手吧!” 神父高举手上圣像,同时大声祈祷。在这样的庇护下,那些人才放心动手挖开积雪和异常松软的泥土,直到撞到棺木。他们小心翼翼地将棺材挖掘出来。一阵窃窃私语在人群中传开。 “愿上帝同在!”原本钉住棺木的螺钉已全部损坏,棺木上有破坏的痕迹,让维克多十分惊讶。 “打开!”葛拉萨神情紧张地命令道。他身边的军官已抽出马刀。 神父把圣像举在墓穴上,祈祷声更响亮。 重击把已裂开一半的棺盖完全摧毁了,那些男人迅速将碎片搬到一旁。 维克多、葛拉萨,还有所有在场的人全部看见了米丽卓。 她的躯体没有半点腐烂的迹象,她的嘴张开,鲜红的血从口中流出,从鼻孔也流出两道红色的液体。她躺在那里的模样确实像死去,但是她的肚子鼓起,显示她刚刚才饱餐了一顿。除了她的模样,尸体浸在血泊中,整个墓穴的景象十分恐怖。维克多推断,那不可能只是一个人的血。 “圣德米特利。”伊葛那兹神父悲叹一声,中断他的祈祷。 葛拉萨叹了口气,在墓穴边缘蹲下,说道:“这非比寻常。”他把帮忙的人赶离墓穴,自己滑进洞穴中,亲手翻动尸体检查。“已经没有心跳了。” 其中一个看着大夫检查尸体的村民大喊,伊葛那兹神父翻译了他的话,在场的人也纷纷低声议论表示同意:“也不一定现在,要等到晚上她从墓穴爬出来才能证明她是个活死人。”神父挑衅地看着大夫。“还需要更多证据证明吸血鬼存在吗?” 葛拉萨没有回答。他全神贯注地检查,看来在他眼前所见所触之物,他一辈子也没碰过。“把其他的墓穴也打开!”他大喊。“我要全部检查。”他嫌恶地在尸布上擦干净手指,然后由军官协助,费力地从墓穴里爬出来。人们对米丽卓吐唾沫,摇晃拳头、丢石头。 “住手!”葛拉萨大喊。“在调查没有结束之前,谁也不准碰她。” 他驱赶助手到下一个墓穴,村民尾随在后。 维克多吞咽口水,憋住气,始终克制住自己。喉咙里的压迫感让他无法大声喊叫:死者的眼皮慢慢张开,她绿色的眼眸正在注视他! 他喘着气倒退,结果绊了一跤,跌在一个十字架上,然后倒在一座坟墓旁的雪地上。这时他才吐出来。 第十五章 <b>贝尔格勒近郊,十八点二十一分</b> 那座森林还在——用树干、树枝、针叶建造的堡垒,令人毛骨悚然。乌鸦从林中飞起,宛如密探,正为看不见的统帅侦察路上的动静。 它们引诱我相信,它们和三百年前我第一次到这里时振翅高飞、在空中好奇地打量我的是同一群鸟。抬头仰望身旁参天巨树,我激动不已,全身颤抖,至少这些树是原本那些,不是吗? 我把越野车停在浓密的矮灌木丛前。我站在车旁,右手放在冰冷车顶上。 一条通往森林的小径,至多容一名骑士或一个人通过,现代汽车不可能通过。这不是我记忆中经常坐马车经过的小道。这里还改变了什么?我知道森林中央有一座山丘,唯独不知道现在还能在那里发现什么。在整趟旅程中我没办法对此多留意,路上一直有事。 我离开越野车,按下电动钥匙按钮,它发出短暂哨音,咔嚓一声门已经锁上。 背包在我的脚边,里头有些简单的装备和食物。身上崭新的迷彩服让我看起来像个全副武装的徒步狂人,因为没有人会在这天气、这时候一个人到森林里来。厚重的靴子保护我的双脚,手套和毛线帽让装扮更完备。 虽然也带了手电筒,但是用不着。天空的星光照在白雪上映出银色的光,就算没有这些亮光,我也不需要灯。 这座古老威严的森林希望我对它心存敬畏。林间树枝摩擦,嘎嘎作响,像在对我诉说:我们认识你。使用现代设备,就如同侮辱这些令人敬畏的树木。也许我会拿出一盏用蜡烛或油燃烧的古灯充当光源,但绝不是冷漠的电池LED照明灯。 乌鸦在我的顶上盘旋数回,然后无动于衷地归巢,似乎不把我当一回事。 我把背包往肩上一甩,动身上路。幸好有身体上的劳累,让我奇怪的心情有了出口。自从离开莱比锡,我对马瑞克的憎恨不断高升,他的挑战逼迫我采取没必要的行动,害我成了连续杀人犯。 过去的记忆排山倒海涌上心头。单是在边界检查证件时,听到的语言已经让我回到过去,美好与痛苦的记忆同时浮现在脑海。从一开始的几公里路程,我就自问:马瑞克究竟有什么目的?从一开始的计划到我们战斗的场所地点,在我看来一点意义也没有。他可以在莱比锡杀我,却非要把我引到磨坊不可。对他的憎恨驱赶我前进,但是我的理智提出疑虑,马瑞克并非真的要我死。 我倒想要取他的性命。也许他打算死。相对于我,马瑞克苍老了许多,活着对他而言已经不再有乐趣。但是犹大之裔理应奉行规范,他不愿意自己动手,宁可死在战斗中,以求光荣退场。 但是,这隐藏目的符合马瑞克的为人吗? 雪在脚步下咔咔作响。我化入暮光中,在树影下幻化成幽灵。自从群鸦消失,四周便一片死寂。 我不害怕黑暗,因为黑暗已在我心中。但是寂静让我不安,昔日我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眼前大树或许在当初还是小树苗。如今已成擎天大柱。 我清了嗓子,吸一口气,做了一件很久很久没做的事——是啊,究竟多久了?——用我最早学的语言唱歌。 那是母亲曾经教我唱的歌,那曲调离开我的咽喉,在森林中回荡。我只是为了纪念她而唱:悲伤草原之歌。 雪纷纷落下,小动物在我面前飞奔而过,除此之外没人打断我的演出。我再次颤抖,那感觉几乎让我无法招架。 过了一段时间,树林渐渐稀疏,我停止唱歌。我从低垂的橡树枝叶的空隙看见一座山丘,山丘上的塔楼和建筑的废墟,在月光映照下显得突出。 我在胸前画了十字。“愿主同在。”我祈祷。不管马瑞克出什么花招,他都不能战胜我。 我的双脚完全不听使唤,它们不愿登上小丘,一动也不动。我的理智已经被那优美如画又危机四伏的景色迷惑。 那是一切肇始之地:我的崛起,以及我的败落,和血族会的最后决裂。月光照耀那坚守的残垣断壁。禁住大火延烧的墙基有多少年历史了?四百年?五百年? 石砾和泥灰不堪岁月侵蚀,我看到塔楼只剩下三分之一。上面的桨叶、框架完全不见了。谷仓的桁架也有一大部分因为积雪及岁月而坍塌损坏。 “我老了。”我对自己说,同时被自己平常的说话声音吓一跳,听起来如此疲惫、无力。这惊吓足以让我脱离静止状态。 我爬上小山,心情出奇地平静。面前是三级歪斜的台阶,通向磨坊门口。木头在月光下看来像是昨天才刨平上漆过,只有生锈的门把,以及脱落的漆证明我看错了。这地方已被遗忘多时。在现代,这一点也不足为奇。 我好不容易勉强自己走上台阶,把手放在被雪覆盖的门把上。 门把卡住了,无法往下压,我使出更大的力气,门把在我手中折断了。 我叹了气,用肩膀冲撞大门,但是门承受住了冲撞。如果门内的门闩锁上了,我不可能闯入。我再试一次,门屈服了。我必须多迈两步才能停止飞跃,就这样,我闯进了磨坊。 那气味!我童年的味道还附着在墙上。那些石头没忘记在地窖发生过的事,石头散发出的气味让我想起更多往事。 “天上的主。”我脱口而出。我从毁坏的家具边走过,走到炉灶前。把手还在,我把火炉盖推到一边,挖开曾遭受大火燃烧的铁坑。 哪里还可以找到马瑞克的踪迹? 我收拾起一些堆放在火炉边的木柴,木柴非常轻,有些已经化成灰和木屑。我用打火机点火,小小火焰马上窜升起来:我迅速推上盖子,并且退了一步。这时才转身继续审视这个圆形房间。我试着启动打开顶楼天窗的机关,但是没有风及风车,它一动也不动。这样也好。 我现在才看清楚,门并没有真正闩上,螺栓因为冲撞从支架上滑落。螺栓从里面看来坚不可摧,就跟我当年还住在这里的时候一样。 从火炉空隙透出的火光让房间有了些微光,暖气渐渐扩散到各个角落,被烧热的铁发出嗒嗒声,并且轻微跳动。这里马上舒适多了。 我从背包里拿出几根蜡烛,把点燃的蜡烛放在窗户边,好让马瑞克找到我。我不怕他,我希望他早点出现,我们的会面就是他的死期。那时候就该杀了他。至今我还是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穿越半个欧洲追赶我?他不是喜欢怀旧的人。 我的视线落在石阶上。楼上现在会是什么景象? 我一步一步走上半圆形楼梯,从地板门盖的细缝看到架子被推倒,挡住了通道。我花了些力气才把障碍物推到一边。雪花飘落身上,我终于站在曾经是小小圣地的领域。头顶上是幽暗的冬季苍穹,以及万点繁星。四边墙壁大概只剩两米高,屋顶已不见大半。三个书架被推倒,看起来像是有人故意设计,好阻止人未经允许进入图书室。其余还站立的架子被闪烁的冰雪覆盖,毁坏的史书、参考书像是被霜雪之神施下了诅咒一般。 天空偶尔飘下雪花,让眼前景象更宛若童话,没有一部好莱坞电影能有如此的造景。 毫无疑问,大火之后有犹大之裔的成员继续照顾经营磨坊。没有磨坊主人会像我父亲一样,用书籍塞满房间。 我漫步在这迷宫中,手指碰触僵硬的书本封皮,抹去覆盖其上的白雪。这些书籍敌不过大自然,已经彻底被风雨剥蚀毁坏,只剩下一些像盾牌的书皮,看起来像是刚刚摆上去。其中有少数书籍是我父亲的藏书,大部分的书我并不认得。 我非常后悔,当初未能把这些书带走。但是书这种知识形式是相当沉重的负担,我需要超过四辆马车才可能将书运走。这样一来,我必定像王后出巡一样惹人注目,当时的情况不允许我这样。 “我要把你们带走。”我对着还存留的书说,并想象自己已埋身在塞满书籍的越野车中。这时我惊觉到,我多有自信会战胜马瑞克,不由得露出笑容,我知道我会赢。直觉警告我:这里不只我一个人。我感觉四周的空气开始骚动,有人在图书室里。 我听见外面有摩托车正接近磨坊的声音,又来了一个不速之客,我暂且不能分心。 用眼角察觉到在最后一个书架旁边,最阴暗的角落里有动静。 我缓缓抽出短剑,准备好行动。“马瑞克,我知道你喜欢从背后偷袭,”我大声说道,并且倒退着走,“这招已经失灵,我已经看见你了。” 一尊黑影伸出手臂迅速向我移动,同时发出像蛇一样的嘶声。我立刻察觉自己犯的错误:想暗中伏击我的不是马瑞克,是潜影鬼!就像那时候! 他嘴里的牙齿白得发亮,如往常一样,只有轮廓,像是一个有生命的剪影似的。 我往右闪躲,纵身鱼跃穿过一个书架,把架上的书扫出去,在我背后火光熊熊,火舌穿过通道。我感觉到从身边流过的热浪,幸亏我毫发无伤。潜影鬼吐出的火气没有伤到我,但是他绝不会轻易善罢甘休。 我往前狂奔,纵身翻过下一个书架。这时我听到巫皮恶发出的嘘声,现在他也紧跟在后。 我万万没想到,为了结束我们之间的私人恩怨,马瑞克竟然会用和卡季克同样的卑鄙手段,联合更低微的鬼怪来对付我!现在他已经失去最后的尊严。 火焰再次在我身后逼来,我在一个架子后面扑倒,大火从身旁冲过,一股灼人热风掠过身边——好险! 我蜷着身子思考,如何能以最快的速度取下敌人的脑袋。天空开始下起冰雹,核桃大的冰球从天而降,接着雷声隆隆响起。 我太熟悉这先兆了:威胁气一族的吸血鬼就在附近正准备登场。他还不现身,一定是在等待适当的时机,好对我展开攻击,他不可能是顺便来找人聊天的。换句话说,我现在一个人必须对抗两个截然不同的敌人:一个是由魔鬼制造出来的潜影鬼,另一个是巫婆和魔鬼的结晶。 摩托车的隆隆声已经非常接近,马上就会停下。下一个访客已经抵达。在他加入战局前,我希望至少先解决一个。 我起身跃起,弹跳到下一个架子上,希望能发现隐身在阴影中的潜影鬼的踪迹。他非常清楚自己的特长,躲在阴影中便隐身于无形。 一个念头闪过脑海:马瑞克很可能不只留了两个吸血鬼。他也许还记得,他当初借由大屠杀唤醒我体内的力量,而我现在还拥有一些以前的能力,人血可以供以能量。现在我像只猫一样蹲坐在架子上,我必须重新想起那些能力,我已经太久没施展,因为至今没有施展的理由。超过六十年没有使用的能力,必定相当迟钝。要在内心唤醒这些能力有点困难,或者我只是害怕?拆毁老旧围栏,再次成为一个真正的犹大之女,会让我欲罢不能。 潜影鬼已经到了架子的下方,正张开大嘴。我没有多余时间考虑如何把生锈的知识磨光,必须一举成功,否则我将化为灰烬。这原本是我替马瑞克安排的命运。 暴风雨急速来临,冰雹越下越密集。 “主,原谅我。”我低声说,然后集中精神推开通往黑暗之心的大门,将力量释放出来。我再次成为不死魔,他们的一员——又多了一个消灭马瑞克的理由。 打开左手,将手臂伸向乌云密布的天空,强迫自然元素听从我的意志。我的力量往上跃升,在云间寻找积聚的能量,吸引能量。这好比要从中抽出一根根丝线,然后扭成一根粗绳,这需要强大的专注力。只要有一根从手中滑落,这些在云层底下的能量便起不了作用,顶多是远方毫无用处的无声闪电美景罢了。再加上我只有一两秒钟的时间完成动作,这完全不是我的强项——但是,我成功了! 空中的闪电遵从我的命令,从我身旁霹雳闪过直往下落,正好劈在潜影鬼身上。 一道白亮的光击中向上飞跃的吸血鬼黑影,一声沉闷的爆炸,他被撕成碎片的同时也被煮熟了,滚烫的血四溅,雪融化,发出嘶嘶声。 我气喘吁吁,心脏打着我几乎忘记的节拍。我的天,多惊人啊!能够命令自然引导能量,令我难以自制!我兴奋地从架子上站起来,命令冰雹停止。我对着黑夜大喊:“马瑞克,你躲在哪里?赶快现身,我要你血债血偿!” 在我下面出现一个人影,一个农妇打扮的女人,身上散发出恶臭,好像在脓和溃疡伤口的分泌物中洗过澡。我想,她不会是骑着摩托车来的人。 “又一个,”我沙哑地说,“我就知道!有一就有二!”她抬起头看我,从她眼睛里流出黏稠、带黄的血,破烂的嘴唇间露出像长针的牙齿。她对着我,喉咙里吐出一口黑色云雾,让我想到黑色真菌孢子。 那臭味难以形容。这女人也是吸血鬼,属于逆客死一族,一般人沾到她呼出的臭气会得重病。从前逆客死专门散播黑死病,惩罚一个地方,好让整个地方臣服在他们脚下。 她用这一套对付我,想吓唬我。她知道,这对不死人根本起不了作用。奇怪的是,我怎会在这里遇到逆客死? 我扑向她,但是没击中,她在最后一瞬间闪开了。转身时,她顺势从裙子折缝中抽出短剑刺向我。这次我又施展出一项我几乎遗忘的能力。只要一点灵感,足够让身体产生变化,身体马上像玻璃一样透明闪亮,像丝绸一样柔软。我化成一缕青烟,她的短剑划过我的身体,却无法切断我的脑袋。我的衣服从身上滑落,如果化回人形,我将一丝不挂。 逆客死尖声大叫,声音足以杀死平常人。 我让脸扭曲变形,身体恢复具体的人形,同时引来一道闪电,击中她武器的尖端。 火花四溅,烧红的金属把致命的力量传入那吸血鬼的体内。她像一捆冒浓烟的柴禾倒地,躺在雪地上抽搐。 “马瑞克在哪里?”我问她,同时弯腰在衣服中寻找我的短剑。要穿衣服等一下有的是时间,现在我不在乎她看到我的裸体。“他究竟答应给你什么好处,让你……” 我感觉附近有另一个生物,雪地沙沙作响,有人正从我背后袭来。 我猛然身体前倾抬起左腿后踢,脚跟正中那人身体的中心。 我的脚没踢中——那是一只猞猁!此刻我突然想到,威胁气喜欢变成这样的动物,但是那只潜伏的大山猫已经消失在书架间。吸血鬼正在计划下一波攻击;我听到图书室入口再次出现脚步声,一个男人的脚步声。摩托车骑士?马瑞克? 一只夜蛾从面前飞过,我知道我一个不留神,让逆客死趁机逃脱了。这是吸血鬼的特权,我们不必担心实质问题。创造我们的力量赐予我们从人形幻化成不同形体的能力,大小并不重要。 在我想再次让闪电把她化成蒸气之前,有一只手从身旁的架子伸出,抓住我的肩膀。 我当场眼前一阵漆黑,摔倒在地,力气尽失。这至少防止了和这只手接触。 “犹大之裔。”一个男人的声音从旁边传来,我听出他的俄罗斯口音。“真没想到,他们说的竟然是真的。”一个秃头男人在我面前蹲下来,他身上穿着贵重的银鼬皮大衣,底下是同样昂贵的黑色西装,鞋子和手套搭配得十分完美。淡黄色的眼睛射出坚毅锐利的眼光,让人全身疼痛。他的手放在我胸口太阳神经丛的位置,我已经没有力气反应。我的反抗动作太缓慢,太无力。 “墓若泥。”我低声说出他的族名,并且企图逃出魔掌。他立刻夺走我身上更多的能量。我越是虚弱,对血的渴望越强烈。 他点了点头。我看到的只是哈哈镜里模糊扭曲的形象。“还没打算干坏事,一个犹太之女自动蹦到眼前。我真的没想到。”他的眼光越过我的肩,我转头看到那只黑色猞猁。“我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威胁气。磨坊里又出现生命的消息已经引起风吹草动。我倒要看看,还有哪些人会被逼出洞穴到这里来。” 我使出仅存的力气行动,好看得更清楚些。从他简短的几句话,我听出他不是马瑞克派来杀我的。我哥哥策略精明,到处散布半真半假的讯息,利用吸血鬼对犹大之裔复活的恐惧。他成功了。 “你认识马瑞克?”我用沙哑的声音问。现在如果可以,我会为了一桶人血出卖灵魂。 他用另一只手扯下我头上的帽子,深红色的长发露出来,披盖住我赤裸的肩膀。我的头发终于从黑色中解放,在星光下闪闪发亮,光华前所未见。 “首先我想知道你的名字,”他反问道,“过去是否有人知道你的名字?或者你只是一具被击溃而渴望入土为安的残骸?”他的眼光并没有放过我和那只猞猁,他不相信任何人。那只黑色夜蛾趁他不注意,现在已停在他右肩上。 雪地再一次沙沙作响,有人接近。一个修长的女人身影从架子中间走出来,她的面容如此完美,如果在古代,人们一定会把她当做女神膜拜。 “她叫席拉。”她替我回答道,接着拾起逆客死的短剑。“让我杀了她。” 中午过后不久,他们坐在神父的屋子里。维克多正在阅读吸血鬼的相关文献,葛拉萨绞尽脑汁地写他的报告,伊葛那兹神父正在为大家准备午餐。几个军官在外面整理雪橇,看样子即将要启程。 葛拉萨打开最后一座墓穴后再也没开过口。他在每座坟墓前观察那些可疑的尸体,最后什么话也没说就回到神了父的屋子。“我的理智在回来的路上不断思索合理的解释,但是一无所获。”他低声自言自语,然后在两张纸上签了名。“真相只有一个,我已经写下来了。总共两份,一份给史内策,一份给维也纳卫生同业委员会,他们必须知情,据我之见,事关科学及世界观的动摇。” 维克多看见他终于放下鹅毛笔,在他毫无预警爆发后,现在只凝视着火炉里的火。“可否拜读您的报告?” 葛拉萨把纸张推到他面前,然后起身走到床边,将家当一件件收拾起来,塞进袋子里。 “米丽卓身体鼓起,皮下出血,让我觉得十分可疑。人们的看法不能被认为是错误的而不被接受。”维克多很快浏览。“因此我卑躬屈膝地请求,请英明的政府派遣专家执行进一步调查,以防额外损失。我个人认为此举将有助安定人心,因为出事地点是个大村庄。” 维克多看着大夫问道:“第二份报告呢?” “这里发生的事令我不安。”葛拉萨锁上他的手提包。“必须由贝尔格勒来决定。但是我不会在村里多留一个晚上。不管是什么东西在这里游荡,它休想逮到我。” “什么?但是要等到下一个调查团抵达还要一段时间。”伊葛那兹神父激动地说:“在那之前我们该怎么办?” 葛拉萨的眼光毫无同情之意。“耐心等待,并且祷告。跟前几个星期一样。”他揉揉他的红鼻子,然后看着维克多说:“你要一起走,还是要留在这里被咬?” 维克多的理智要他离开,前往安全的地方。但是他很惊讶地听到自己说:“我留在这里等下一个调查团。” “随你便。”葛拉萨把报告拿回来,塞进大衣底下,戴上帽子然后走出去;门砰的一声关上。不久传来马的嘶鸣,接着是一个男人的吆喝声及鞭子抽打的声音。 “他们真的走了!”维克多跳起来,看着马车离开村子消失。他拿出怀表,两点刚过。他的目光转移到镶在怀表盖子下的爱妃拉的肖像,内心出奇的平静,悲伤没有将他击倒。他推测是因为这里的状况特殊。他太激动了。 伊葛那兹神父端来两个碗放在桌子上。“您不打算弃我们而去?” “我现在恐怕别无选择。”维克多低声道,他对自己的决定后悔了数秒。“不,我很乐意留下来。”他盖上表盖,走到桌旁坐下;菜肴的香味吸引着他。 “我讶异的是,”神父舀了一勺汤到碗里,“您原本是来寻找皮货的商人,为什么会对我们这里的吸血鬼感兴趣?甚至让人认为,您是个学者而非商贩。” “曾经是。”维克多微笑,想起他短暂的学生生涯。“我想知道这个世界的内在如何连结在一起。但是只当了两年大学生,父亲就督促我不可忘记家业,我只好为了家族传统放弃学业,虽然当时我的教授很想留住我。” “请容许我说一句:皮货商人的生活并不适合您。”伊葛那兹神父也为自己盛了一些汤,做了餐前的感恩祷告后,两人开始大吃起来。“您做了许多记录,为了什么?” 维克多拿了面包,弄碎干硬的面包皮丢进汤里泡软。“因为我觉得在这里的经历太不可思议,太吸引人了。” “太吸引人?是太吓人了吧。”神父不以为然道。 “我十分了解大家的恐惧,但我也是第一次听到死人像活人般,在夜里四处游荡。虽然说我经常在欧洲各地旅行,也听说过一些幽灵的故事。”他搅着汤,喝了一口。“但是吸血鬼,或者不管村民怎么称呼的,我从来没碰见过。” 伊葛那兹神父抽了抽鼻子。“您打算如何对待这些故事?寄回家去,然后取笑我们?” 维克多郑重否认。“我亲眼见到一个死人睁开眼睛瞪着我,虽然那根本不可能。也许我读书时的研究癖好又回来了。我从小四处游历,喜欢寻找新挑战。伊葛那兹神父,请您别忘了,我是最先听您说吸血鬼故事的人。” “您是从西方来最先听到这些事的人。”伊葛那兹神父在胸前画了十字。“在我们这里,连幼童都知道这些故事。” “就和我们那里有巫婆的情况类似。”维克多继续喝汤。他在思考,接下来几天直到下一个调查团到达之前,日子要如何度过。“您愿意继续当我的翻译吗?”他问伊葛那兹神父。“我想挨家挨户探访,想问问人们一些有吸血鬼关的问题。我想知道全部的事。” “当然乐意。但是如果您想知道更多,请再等等。就我所知,有人去请了吉普罗人来摆脱吸血鬼的纠缠。这里的人非常害怕吸血鬼,却有胆量去挖开棺木,真是奇迹,要是没有军官在场,他们一定不肯。” 维克多猜想,伊葛那兹神父说的是吉普赛人。他沿用了神父的说法。“所以请吉普罗人?” “没错。他们拿钱办事,还可以告诉您更多不死人的事。” “谁请他们来?” “尤维查。他是我们的村长。”神父的眼睛飘向窗外,只看到一片朦胧不清的灰色。起雾了。“我只负责信仰问题,其他的事由他去处理。” 维克多注意到他的目光。“我们现在要如何处理那些坟墓?葛拉萨不准人去破坏尸体。” 伊葛那兹神父点头,嘴巴跟着咒骂,之后他请求摆在四周的圣像谅解。“我们掩埋了墓穴,并且堆上石头。没人敢去碰吸血鬼。人们也十分害怕吸血鬼白天会从墓穴爬出来。”他想给客人再舀一勺汤,维克多婉拒了。 “如果调查团来了,最后仍旧认为葛拉萨喝醉了,那些不过就是死人的尸体,你们该怎么办?” “让吉普罗人把他们的头砍下来,然后把尸体烧了。”神父立即回答。“但是您,史瓦兹哈根大人,知道他们存在。” 维克多向后靠在椅背上,拿起神父斟给他用来帮助消化的烧酒。“吸血鬼会留在墓穴里?为什么不逃走,而是躺在那里等人来刺穿他们的心脏,毁灭他们?” 伊葛那兹神父也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这是上帝的力量。如果他们肆无忌惮地到处活动,所有人的血早就被吸光,全死了。全能的上帝至少保护我们白天不受吸血鬼侵扰,圣母甚至在周末夜里庇护我们。恶魔无法抵抗这些力量。” 维克多很想写下听闻的一切,想把副本寄给在柏林的教授,请教他的意见。他翻阅自己的笔记。“被吸血鬼侵袭或者食用受其感染的肉会变成吸血鬼,”他总结了一下,“还有其他可能性吗?神父。” 伊葛那兹神父耸耸肩。“当然,也有人说不遵守教会戒律就足够了,特别是把灵魂出卖给地狱的恶魔、罪大恶极之人。我曾经听说,眉毛长在一起的人特别容易死后变成怪物回来,嘴巴不干净喜欢诅咒的人也有可能。”伊葛那兹神父收拾了木碗然后站起身。“史瓦兹哈根大人,您还是自个儿问问吉普罗人吧,他们知道的必定比我多。”他走灶炉前,把锅碗瓢盘放在盆子旁。“有一件事可要叮嘱您,一旦说到夜行恶魔,没有所谓的迷信。请不要相信您之前所学的,以为用理智可以理解。一旦黑暗来临,可信的唯有十字架。” “伊葛那兹神父,我会听从您的忠告。”维克多也站起来,穿上外套扣上纽扣。房里的空气很糟,坐着写久了,他想舒展一下筋骨。“天黑之前我一定回来。” 伊葛那兹神父把碗放进盆子里,看看窗外说:“最好如此。” 维克多走出了屋子,冰冷的浓雾笼罩户外,只能看清大约两只手臂远的距离。他把笔记本放在大衣底下,右边口袋里带了装笔和墨水的小盒子。 他在街上漫步,感受周遭的气氛,一点也不羡慕这些人的生活。这里荒凉、冰冷、潮湿。劳西茨的平原虽然与此地有相似处,但是少了干草堆,以及恐怖的气氛。 他漫无目的地穿梭在梅特菲吉亚街上,暮色降临时,他发觉自己已经通过墓园大门。他无法不去理会那些墓穴。 伊葛那兹神父说的没错。吸血鬼的墓穴上堆满石头,大约到膝盖高度。中间还插着长长的桩。 维克多心里盘算着,回到神父住所大约需要多久时间,如果他加把劲,天黑前应该可以回到安全的地方,但是在回去之前,他想再仔细看看墓穴现场。 他走进墓园,感觉脚下无雪覆盖的泥土十分松软。他想象吸血鬼怒吼哭嚎,从土里钻出来。维克多低头看着脚下的土地,一阵恐惧攫住他,感觉颈项冰凉。 “这么大胆的人,应该不是村里的人。”背后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而且说的是德语,令他大吃一惊。他转身,左手举起手中的拐杖准各出击。 他看到一张妩媚的年轻女子的面孔,正是几天前在窗口看到的那张脸!没有蒙着雾气的窗子阻隔,她看起来更秀丽。套在她身上的深色大衣,与村民的格调十分不协调。她身上散发出浓郁的香水味。 “请原谅。”维克多放下拐杖。“您刚刚跟我打招呼时,我的思维正停留在可怕的事情上。” 她的眼光从他的身旁掠过,落在墓穴上。“我明白,史瓦兹哈根大人。” “我的名字这么快就传开来了?”他微笑。“我没有想到,这地方除了神父之外,还能听到有人说我的语言。” 年轻女子微微躬身致意,头上的风帽滑得更低,遮住她深灰色的眼眸。“在下伊利兹女爵。” “女爵,”维克多很惊讶,“像您这样身份地位的女人,为何会出现在此地?” “和您一样的理由,史瓦兹哈根大人。这些人的命运触动了我,让我好奇。”她摸着一根木桩。“您知道这有什么用处吗?” “我猜测,如果吸血鬼想从墓穴里爬出来,可以用木桩来刺穿他们的心脏。” “没错。”女爵将手臂伸向他,示意她希望他能带领她走出墓园。这样的请求,他求之不得。 动身时,她说:“天色已晚,没人劝告过您,天黑之前最好找个安全的处所吗?” 维克多点头。“有人警告过我了。容许我问,您今晚下塌何处?这地方有符合您身份的住所吗?” 她粲然一笑。维克多看见她洁白无瑕的牙齿,这样的牙齿相当罕见。“当然有了。我的朋友在附近有座庄园,我投宿在那里。”她把身体贴近,显然因寒冷而颤抖。“天气真恶劣,史瓦兹哈根大人,气温又下降了。” “的确。”维克多因为她的身体靠近,几乎感到晕眩。她身上散发出神秘的魅力,她的一言一笑、举手投足,都令人倾倒。她水灵灵的眼睛,显示她灵敏聪慧。在这么一个肮脏贫穷的村子,再加上可怕难懂的语言,她的出现,让他内心雀跃。 他们一同在越来越浓的雾中漫步,四周隐没在一片灰雾中,连声响都会让人产生错觉。才离开墓园围墙,维克多就己迷失方向,不知究竟身在何处。再者,虽然是他扶着她的手臂,事实上是女爵领着他经过幽灵般的房舍。和她一起在雾中散步,让他觉得非常不真实。 “离神父的屋子已经不远了,”她消遣他说,“您在想,我是不是会引诱您?”她在一扇透出亮光的窗户旁停下来,好让昏暗的灯光照在她脸上,凝视着他。 维克多沉醉在她的注视里,欣喜地看着她的脸,察觉她的眼睛正在灼烧他的理智。她倾身,香水味袭来,让他晕眩。对爱妃拉的思念原本至今仍时时伴随着他,现下却几乎全消,对苏珊娜的想念也变得不重要了。现在他心中只剩下有着神秘深灰色眼眸的女爵。他张开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您怎么了?史瓦兹哈根大人,您看起来有些迷惘。”她抬起手轻轻抚摸他的左脸颊,他仿佛置身梦中。她露出神秘的微笑。“或者是我迷惑了您,俊秀的陌生人?”他想回答,喉头却像打了结。接下来发生了他料想不到的事:女爵的手轻轻滑到他的项背,温柔但无可抗拒地把他拉近,直到他们的嘴唇贴在一起。 维克多眼前立刻爆出一阵金星火花,无法招架。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对四周不再有知觉,感觉到的仅是女爵柔嫩的肌肤,他希望这一刻永无止尽。这一长吻,点燃了他无法遏制的欲望。 女爵的舌头轻轻伸入他的嘴里,让他更加陶醉。那味道纯净清新,尝起来有肉桂的味道。他手中的拐杖滑落,举起手臂想紧紧搂住她—— 然而女爵消失了! 他扑了空,身体失去重心,不得不支撑在墙上。“怎么回事?”他孤独一人站在巷子里。他眨着眼,咽了几口气。 “女爵?”他感觉她的唇,她舌头上肉桂的味道。“女爵?”他大声呼唤,等待回音。 梅特菲吉亚一片寂静。 维克多抓起一把雪搓脸,想用冰冷抹掉自己的恍惚。之后他拾起拐杖。他突然听到有人走近的脚步声,还伴随着与靴子相同节奏的铃当的响声。 “女爵,是您?” 一个皮肤黝黑的男人从雾中出现。这人比维克多矮了一个头,蓄着短胡须,浓密的胡须遮住大半张脸。他的耳朵上挂着闪闪发亮的偌大金环,一道疤从右边太阳穴横过鼻梁,经过嘴边延伸到脖子上。磨损的大衣上扣了皮铠甲,上面钉着一尊圣像,圣像周围有一些惹人注目的文字与宗教符号。他左手握着雕刻的马刀,手腕上挂着许多手环。 维克多还来不及说话,那人已经开口,用他听不懂的语言。 “我听不懂你说的。”维克多回答,并且问道:“你是否看见一位女爵?” 那人侧耳倾听维克多的话。“阁下。”他随即放下马刀。在把刀收好之际,又对着背后喊话,浓雾中传回无数回应。“在下力波,”他用浓浓的口音报出名字,“神父要我们出来寻找您。” “寻找我?”维克多吸了一口气,想把怪异的精神恍惚驱走。他从未经历过这种恍惚状态,那肉桂味仍然沉重如铅般停留在舌尖上。如果不是这味道,他会以为女爵不过是鬼魅。“为何?” 那人露出狞笑。“阁下,您打从中午出门。现在天色已暗,他非常担心您的安危,怕您遭到吸血鬼的毒手。”力波上下打量着他。“您没事吧?” 维克多点头。他猜测这人应该就是伊葛那兹神父提到的吉普罗人。“你是否在路上碰见一个女子?”他快速形容她的模样。 “没有,阁下,如果有,我必定会看见。”他指着沿路。“您刚刚想往哪里去?” “回神父的屋子。” “那您完全走错了方向,您正在去往村北边界的路上。”力波挥手向他示意。“我带您回去吧。”接着他又对着黑暗喊了几声,又传回几声难懂的回应。 “你是吉普罗人?”在回神父住所的路上,维克多问道。 “是的,我还是个挡皮恶。”力波回答,并且放慢脚步好让跛脚的维克多跟上。 “一个……一个什么?听起来像巫皮恶和吸血鬼。” “因为我的父亲是吸血鬼,比起其他人,我能一眼认出吸血鬼,并且杀死他们。这是一般平常人办不到的。” “吸血鬼的子孙?”维克多以为他听错了。“我以为这东西不会和人类有瓜葛,只会杀人。” “他们会这么做没错。”力波大笑,并指着脸上的疤。“但是他们有时候会回到女人身边,和她们生小孩。大部分的小鬼不久就死了,我运气好。”他指着一栋从雾霭中慢慢现形的房子。“我们到了,阁下。”他敲门。“神父,是我,力波。”他大喊。“我们找到阁下了,他毫发无伤。” 门开了,神父出现。“这行为非常愚蠢,天黑还走在路上,史瓦兹哈根大人。”他让出路让维克多进门。“多谢,力波。” 那挡皮恶叽哩咕噜说了一堆维克多听不懂的话,像军人一样行了军礼,但脸上挂着狞笑,接着便又中消失在雾中。 维克多走进屋里,在火炉边坐下取暖。“非常抱歉,造成您的不安。”他对着正端着一杯药草茶给他的神父说。 “您在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不是我的。那些吉普罗人不怕吸血鬼,您已经看见了。”伊葛那兹在他身旁坐下。“力波说,您遇到了一个穿着像贵族的女人。” 他点了点头。“她自称是女爵?”维克多突然兀自生疑,他忘了她的名字。“我们刚到达的那一晚,我在这里见过她一次。她在附近庄园暂住,她这么告诉我的,并且对这里发生的事感到同情。” “梅特菲吉亚的女爵?”伊葛那兹心中纳闷。“她必定是从远方来的。我从未听说过这附近有女爵,而且这附近也没什么庄园。” 维克多望着杯子。茶水并没有冲淡他口中的肉桂味,他又想起了那一吻。 他马上感到良心不安。他取出怀表,想看看爱妃拉的肖像,回忆与她一起共度的美好时光,好找回悲伤。 但是相片不见了。 <b>哈布斯堡领地(塞尔维亚地区)</b> 席拉坐在图书室读着译稿,那是她解读父亲研究犹大之裔历史的成果。然而她的心思却在维克多身上。 吉普罗人在紧要时刻突然出现,着实气人。否则她早把那年轻德国人诱上她的雪橇,现在已经和他一起坐在磨坊里了。想到可以和他一起做的许多事,她叹了一口气。 她从头到尾设想周密,从迷人心窍的香水到舌尖微量的迷幻药。调香水和肉桂香料,花费她不到一个钟头的时间,可是现在她知道,就算不用这些东西,维克多早对她意乱情迷。 席拉把灯芯转高些,光线亮一些好看清楚,她把情敌的小肖像拿出来放在桌子上,看着这个现在可能坐在劳西茨等待情郎归来的女子。“你想我会把他还给你?”她低声自言自语,然后将肖像丢进灯罩,颜料和胶立即燃烧冒烟,倾刻间化为灰烬。“你慢慢等吧!” 席拉认为那年轻的德国人是个聪明人,而且从他研究吸血鬼的态度看来,他有强烈的求知欲。她偷听到他曾经上过大学,这意味他绝非头脑简单。极好的先决条件。她想要把维克多训练成徒弟,不在乎血族会和伊斯加略会说什么。反正她打算离开组织,这已经不重要。 她看着父亲亲笔书写的手稿。和丽迪亚商议后,她就可以决定了。也许她不会是唯一一个想背弃秘密组织的人,一切就看好友对此真相的反应了。 门铃响了,席拉起身上楼。磨坊主人整个冬天都不在,所以没有人会知道磨坊里的事。森林和黑夜替她挡开了不速之客。 席拉从门边狭小的窗户探看,门外是个披着白色大衣的女人,离她几步远的地方停了一辆雪橇。等会儿必须刮阵风,把雪橇的痕迹吹走。她打开重重的门闩,这是她重新请人打造的,比她父亲当时造的更坚固。她迎接丽迪亚,“真高兴见到你!”她高声说着并且拥抱她。她们亲密的吻不输给一对恋人。“一路上还好吧?” “还好,奥地利人没找我麻烦。平常他们无处不在,比蝗虫过境还可怕。”她微笑回答。 席拉帮她脱下大衣,请她到底下的图书室。“要喝点什么?” “如果不麻烦,我想要一杯热香料酒。”丽迪亚穿着一件曳地黑色衣裙,领子上有一圈白色皮草,头上戴着白色假发。 “一点也不麻烦。”席拉回答,马上把酒倒进锅里,接着放上火炉,然后放入蜂蜜、丁香、肉桂和胡椒,最后又加了些许豆蔻。 丽迪亚站在楼梯口。“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住在城堡里,还要有仆人了吧?”她打趣道。 “别忘了,在仆人想谋害我之前,我也住在城堡里,我的好姐妹。”席拉笑着说。“我宁可一个人住,至少没有性命之忧。”烧红的炉底很快就会把酒热好,不会花很多时间。 “我的仆人绝不敢有这般胆量,他们全在我的掌控下。”丽迪亚走下斜台。“他们完全相信我。”她露出嫣然一笑。 没过多久,席拉也端着托盘跟下来,托盘上有两杯香料酒及一盘点心。她看见丽迪亚坐在书桌前,由她坐着的姿态可以看出,她并没有偷看桌上的文件,虽然她大可以浏览一番。在血族会中,没有人像丽迪亚这般尊重别人。 “请用!”席拉给她一个杯子,把点心摆在桌上,然后在她身旁坐下。她们碰杯敬酒,相视而笑。 “什么事这么重要,你非得在聚会之前见我?” 席拉的视线落在父亲留给她的文件上。“卡罗留了一些东西给我。”她拿起自己的翻译。“也许也是要留给马瑞克,因为我在记载里发现的东西,他似乎早已略知一二。卡罗很可能生前和我的异母哥哥讨论过。” 丽迪亚看着写满的纸张。“那是什么?从你的声音和眼神,如果我理解的没错,应该不是研究报告。” 席拉喝一口酒说:“我的好姐妹,谎言总有拆穿的一天。” “什么谎言?” 席拉放下酒杯。“我们是犹大·伊斯加略的后裔,我们比巫皮恶高一等,还有我们成就了基督教信仰,这一切都是谎言。”她解释道:“父亲在多年前,考虑要争取伊斯加略的位子,所以着手调查。原本只想找出犹大之裔的多寡,却无意中发现了反对我们至高无上的秘密组织的证据。” 丽迪亚专注地倾听。“你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们的祖先不叫犹大·伊斯加略,也不是耶稣基督的门徒。他的名字听起来简单多了,他是匈牙利人,叫贺格·卡什帕匝克。”席拉忍俊不禁。“父亲前往他的家乡,发现他废弃的实验室。你可以想象:他生前是个有钱有势的商贾,也是个炼金术师,他不愿意死后失去力量。”席拉指着图书室道:“这里有一些书就是从那里来的。” 丽迪亚瞪大眼睛,她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忍不住咳嗽起来。“你确定?” 席拉替她斟了酒后点了点头。“父亲在他的记载中留了暗示,让我知道在哪些书里可以找到更多有关卡什帕匝克的资料。”她握住丽迪亚的手。“千真万确!我们也许有教养,有文化,但是我们和巫皮恶一样,几百年来最终误信了谎言与无稽之谈。” 丽迪亚面露嫌恶。“席拉,我们和那些躺在墓穴里,晚上偷偷溜进人家里的家伙没有半点相同。他们可能会耍一点障眼法蒙骗人、吓人,但是我们可以呼风唤雨!” “他们当中比我们有本事的不在少数,”席拉反驳,“威胁气、躺压客、墓若泥和我们一样优秀。丽迪亚,但是在一件事上我们是不同的,”她把袖子卷高,让好友看她的红色胎记,“这不是单纯的胎记,这是卡什帕匝克和恶魔订契约的记号,换得比凡人长寿的生命。”她知道,丽迪亚的右大腿内侧也有一个几乎一模一样的胎记。“我用我的磨坊做赌注,血族会里每一个人身上都有同样的记号。” “恶魔的烙印?”女爵心不在焉地说。“血族会里的文献记载着,真正的犹大之裔在完美的躯体上都会有这样的胎记,标记我们的祖先犹大服侍基督,然后出卖他。但是你现在告诉我,这并非上帝的赠与,而是我们的黑暗领主留下的遗产?” 席拉点头。“我们属于他,我们的灵魂在肉体消亡之后也归他,父亲的记载上是这么写的。”席拉看着丽迪亚震惊的表情,她对此一无所知。“卡什帕匝克创立了法规,建立了犹大之裔。就是这法规让我们与众不同,顶多如此。”她放开好友的手指,把那几页纸递给她。“你自己看,如果你不相信我的话。” “席拉,我相信你。你父亲曾经对我暗示过。”丽迪亚淡淡地回答。“可是……” “卡什帕匝克想出这一切,好让他的子孙高于其他巫皮恶。他们不应该变成怪兽,而是遵守法规,抑制嗜血的本性,从事研究。特别是他成功让自己和犹大之裔的力量延续了几百年,而那些巫皮恶会死去,而且被遗忘。” 丽迪亚把手放在嘴边,来回看着笔记和席拉。“那红发呢?” “那是属于恶魔的契约。卡什帕匝克希望他的子孙在外表上与其他巫皮恶也有差别。”席拉起身,她坐不住了,于是走到书桌后面来回踱步。“我父亲发现,恶魔只多给了卡什帕匝克一百年生命,因此他开始寻找可以延年益寿的炼金术精华。”她停下脚步,看着丽迪亚。“丽迪亚,我们会死,不死魔能长生不死?”她哑然失笑。“我们还差得远呢!我们假装追寻人类福祉,要帮他们解除老死的痛苦。我们只是拿他们当试验动物,事实上,血族会要找的是让我们免于死后下地狱的仙丹。”她低下头。“我的好姐姐,我们终究会下地狱,到我们真正的创造者那里。” 丽迪亚沉默不语,只是盯着酒杯,接着猛然把杯子送到嘴边,一饮而尽。 “有多少人知道这可怕的真相?” “不清楚。” 席拉坐下。“父亲没有机会告诉我,马瑞克让我自己去揭开秘密。我推测,他对自己的人生还有血族会的进展很满意。他相信总有一天会找到长生不死药。” “我知道。”丽迪亚轻声道,把杯子放回托盘上。“卡罗曾经向我透露过部分调查结果,然而这关于我们出身的谎言,我完全不知情。”她把纸张放回去。“据说,犹大曾经从一位智者身上获得原始古老的长生不死药公式,但是经过争夺、抄写的讹误,完全改变了。” 席拉点头。“父亲也做了些注解。我想,血族会里有些人知道部分公式,但是没有人知道完整正确的分量和调配过程。”她看着空酒杯问道:“你还要酒吗?” 丽迪亚抬手表示拒绝。 “事实上,当然是卡什帕匝克的公式。”席拉在纸张中翻找,最后抽出一张。“从一开始就错误百出,否则我们的祖先到今天还活着跟我们在一起。父亲将他能找到的断篇残笺重新整理,研究出新药方,可能比原始的更有效。” 丽迪亚眼眸一亮。“这意味什么?” 她伸出手臂,从右到左一挥。“就在这图书室里的某处,在卡什帖匝克的书中藏着解答。” 丽迪亚看着满室堆到天花板的书籍说:“上百本书,工作艰巨!” “我不会做这个工作,”席拉补充道,“而且如果你不说,没人会知道这个秘密。我们不能长生不死是好事。”她再次握住丽迪亚的双手。“我想知道,如果我离开血族会,你有什么看法?” 丽迪亚深深吸了一口气。“你会害死自己!” 席拉摇头说:“他们不敢。我有能力和他们较量,对于该如何处置我,他们一定无法达成共识。”她看出丽迪亚的犹豫。“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你有何打算?” “真正地为人类福祉做研究,直到我们气数尽了,如同我父亲一样。”席拉信念坚定地解释。“我们比终会一死的学者知道的更多。你想想看,我们可以成就多少事!”她紧掐着丽迪亚的手。 丽迪亚张口——突然传来一声沉闷的声响。 她们望向走道,声响传来的方向,就在离她们五步远的地方,她们发现有一本书掉在地上。 席拉飞快地联想到。“马瑞克,是你?” 四周静悄悄的。 两个女人抽出短剑,站起来。 “马瑞克,如果是你就赶快现身,不必鬼鬼祟祟地偷听我们谈话。”席拉大声喊道。“你大可以和我们一起商量,即使我认为我已经知道你的决定。” 她的异母兄长从下一个通道里走出来,手中拿着一本打开的书,脸上露出满意的微笑。“你刚刚已经清楚地说出你对我的看法,我同意。”他看着丽迪亚说:“女爵,您可知道,她最近在背着您和人类胡搞?一个跑到这里来的德国人,而且还是个跛脚的瘸子。”他夸张地抖着身体。“真恶心,您说是不是,女爵?” “我们只是好姐妹,没别的,男爵。”丽迪亚冷冷地反驳道。“您这样无礼地闯进人家家里,我倒觉得更不舒服。” “这里又不是您的宫殿。”他合上书本。“再说我也不是外人,这里曾经也是我的磨坊。”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席拉马上接口,“差不多是上次潜影鬼来的时候,卡季克不再派他们来刺探情报了,还是,是你派那些潜影鬼来的?” 马瑞克放下手中的书,然后拾起掉落在地上的那一本,把它放回原位。“我不会和那些不死的浮渣,如潜影鬼及其他巫皮恶打交道,但是卡季克向来不择手段。关于还有另一个公式的谣言早已传开。”他脸上始终挂着嘻嘻的笑。“我一直很纳闷,为什么没人想到就是他让潜影鬼来偷翻父亲的书。我马上就料到是他了。” “您不是唯一料到的。卡罗和我也都想到了。”丽迪亚打断他的话。“倒是您,没有同党,必须亲自出马刺探情报,是这样吗?” 马瑞克大笑。“我不需刺探情报,尊敬的女爵。我只要提供正确的线索,自有人会帮我达到目的。席拉,我非常佩服你,”他称赞道,“强烈的好奇心,头脑清醒。” “当然!”席拉细读他脸上的表情,现在她明白了。“你无法翻译父亲的记载。但是你知道,我办得到!” 他慢慢走近她。“我知道那小女孩总有一天会出落成聪明的女人,而且我确定,不是只有我这么认为,或者你相信,眼前这位女爵只是被你的魅力吸引,没有心怀不轨?”马瑞克看见她们并没有放下短剑。“你们想做什么?” “保持警戒。”席拉回答。他想在丽迪亚和她之间挑拨离间,让她生出疑心。她在他眼中看出妒火,不仅针对维克多,也对丽迪亚。至于被他利用来寻找公式,符合她这几年来对他的认识——一个真正的犹大之子。 “佩服,佩服。卡季克不久必定会再派潜影鬼,纵使他会一口咬定,他们是从他那里脱逃的。”马瑞克双手交叠放在身后,凝视着丽迪亚。“女爵,您现在有何打算?离开血族会,为毫无价值的人类做研究,和一个背着您和其他男人乱搞的女人相偕老死?您能够忍受这个女人手中握有永生不死的药,却不让您得手,只因为她认为永生不死是不应该的?”他狡谲地笑着。 丽迪亚嗔怒道:“省省您的恶毒言语吧,男爵,这对我无效。” “这可不是恶毒言语,而是实话,而且往往比谎言更有效。”他伸手从大衣底下的腰带中抽出武器,将刀尖对准自己的胸口说:“为了表明我有多诚实,我告诉您,如果我的异母妹妹对她死去的母亲发誓,她不知道秘密藏在哪一本书中,我立刻自刎。” 丽迪亚瞧了她的好姐妹一眼说道:“你知道配方在哪里,是真的吗?” 席拉的心跳顿时停了两下。“我绝不会对我母亲发誓。” “女爵,您瞧,您知道她为什么拒绝,”马瑞克见缝插针道,“您的爱人要见您老死。” “闭嘴!”席拉喝斥他。“我早该认清你的真面目!” “你知道公式在哪里?”丽迪亚追问道,随即垂下短剑,转身对着她。她的声调改变,听起来像在请求。“我们不必告诉血族会里的其他人,就我们三个,有了它,我们可以永远不死,我们可以继续研究,而且……” 席拉摇头。认清这震撼人的事实,让她感觉背脊窜过一道冰凉。如果马瑞克用三言两语就能引诱她最好的朋友,说明她是不会轻易背弃血族会的,不是吗?现在只有一个方法可以知道答案。“没有人可以得到这公式。”她说。 马瑞克蹿上前,抓住她的手臂。“你不会扣留我的长生不死公式的,妹妹!”他高声大喝,把短剑架上她的颈项。“告诉我是哪一本书,否则我让你立刻下地狱!”席拉凝视着丽迪亚,她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注视着两人。 她知道她的好姐妹在想什么:丽迪亚举棋不定,不知道是否该插手,毕竟这也关系到自己的永生。公式事关重大。 “帮我。”她低声说。当马瑞克将剑慢慢地插入她的背里,直到大马士革钢制的利刃碰到她的脊椎,她忍不住呻吟;温热的血从背脊渗出。“我求你,帮我,丽迪亚!”席拉心里明白,她能自救,但这是另一回事。 “女爵,您应该与我结伙。”他咆哮。“我们两人,真正的不死魔,其他人会在我们眼前老死。您觉得如何?” 丽迪亚的眼光在两兄妹之间来回游移。 “好姐姐,求求你,他不会和你分享的!马瑞克会让自己终身成为伊斯加略,之后只要他逮到机会,就会把你除掉。”他又加了把劲,让尖锐的剑尖顶住她的骨头,她叹了一口气。“你难道没看见他怎么对待我吗?” 丽迪亚高举起持剑的手臂。 第十六章 自从那一晚见了神秘的女爵之后,维克多便开始心神不宁。那女子究竟是什么人?她对自己怀有什么企图? 为了转移心思,过去几天他更是一头钻进研究,把发现全部记录下来。不只是把信寄给柏林的教授,也寄给一些他听说过的学者。还得不时编造故事写信给父亲,解释他为什么还没开始做生意。唯独给未婚妻苏珊娜的信,仅短短数句带过,看起来顶多像写给交情不深的朋友。 “还在写信?”伊葛那兹神父一早起床正要准备早餐,看到维克多坐在桌前。“您该不会整晚都在写信吧?” 他点头,用左手揉了一下眼睛。“没错,神父,我必须全心全意写下所见所闻,让学界认识到梅特菲吉亚发生的事件。”维克多放下笔,身体靠向椅背。“您还有咖啡吗?” “没有了,您把我最后的存货都喝光了。” “请您派人到雅各丁纳多采买一些吧。虽然它让我心跳加快,却也让我清醒得不得了。”维克多从钱包里取出几枚铜板。他的钱财渐渐散尽,因为他付钱叫了许多次紧急信差,把信送往柏林和劳西茨。在一张皮草都还没买的情况下,他得请求父亲提供资金支援。“这些应该够了吧,我想。”他对神父道。 神父泡好药草茶,然后在维克多对面坐下。“我替您担心,史瓦兹哈根大人。”他指着桌上一大沓写满字的纸张。“我从未看过这种事。”伊葛那兹神父把盛着面包、香肠和乳酪的盘子推到他面前。“您不停地写,已经消瘦不堪,您的嘴唇干裂。要注意身体,大人。”他拿了一个杯子。“您是不是该继续上路,如您父亲所愿去寻找皮货?您最后可能会在猎人那儿吃大亏。” “可狩猎的动物多的是。”维克多拒绝道。他看着食物,却感觉一点胃口也没有。“可是,神父,这里发生的事可是千载难逢!活死人,我要把这里的事昭告天下。”他冷笑,撩了撩头发,感觉到了油腻。“但是我必须承认,我这几天来确实邋遢至极。有没有地方可以让我洗个澡?” 伊葛那兹点头。“我叫人去准备,这里有个大木桶,通常是屠宰时用的,大致上还算干净,也许会有几根猪鬃漂在上面,如果您不在介意,没什么大问题。” “那就麻烦您了,非常感谢。”维克多起身收拾笔记、笔盒,还有墨水瓶。“如果准备好请派个人来叫我,别忘了咖啡,我现在要去找吉普罗人。” 伊葛那兹不再多问,他知道维克多想去那群流浪人那里做什么:继续调查。“虽然村长请他们来帮忙,但这并不表示他们可以完全信任。”他警告。 “他们能做村民不敢做的事。我知道。”维克多披上大衣,拄着拐杖走出大门,踏上积雪的大街。他沿着街走到了村尾,吉普罗人搭帐篷的地方。 大大小小的帐篷林立,他们在别处把遮篷搭起,用绳索固定在围成圈的九辆车的车厢上。车阵中传来鸡鸣、狗吠、孩子嬉笑声。篷顶上细小的烟管冒出浓浓黑烟,空气中混合着食物的味道。 维克多走近最前面的车厢,敲了敲车厢,一张女人的面孔马上出现在肮脏的车窗后面。“我找力波,”他大声喊,“哪里可以……” 女人消失,接着他只听到“力波”加上一大串听不懂的话,并夹杂几声“阁下”。随即有一个小孩从车里跳出来,他跑到一个大帐篷里,挡皮恶跟着他一起回来。现在维克多注意到,他和村里的人确实长得不太一样,他的皮肤黝黑。 “阁下。”力波大声呼喊,脸上露出笑容,让小胡子的尖端往上翘。他穿着皮裤、靴子,外面罩着一件缝缝补补的大衣,头上戴着一项哥萨克圆帽,上面的金属片像勋章一样闪闪发亮。“有什么可以为您效劳之处?”他在他面前停下脚步,一手叉腰,一手握着马刀的刀柄。 “你可以把关于吸血鬼的一切,还有你如何对付他们的事说给我听吗?”他请求,同时敲敲大衣口袋,暗示他愿意付报酬。“不会让你吃亏的。” 力波的友善立刻消失。“阁下,您想向我打探消息,好抢我的生意吗?我劝您,最好还是做您的皮草生意。一个非挡皮恶的普通人,不可能击败活死人。” 维克多摆摆手。“力波,我从来没这种打算,我只是好奇,没有别的意图。” “您家乡没有吸血鬼?” “没有,力波,我们追捕的是巫婆,”维克多解释,“我们在柴堆上烧死她们。” “对付吸血鬼,我们也用同样的方法,阁下,和对付巫婆一样。”他把手张开,手上挂的手环往前滑,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让我看看您有多少钱!” 他拿出钱包,取出十枚银币。“我想,这应该够了吧。” 力波喜形于色,把这笔小小的财富握在手里。“您想知道什么,我知无不言。”他示意要他一起到他刚刚走过来的帐篷那里去。“阁下,我们找个温暖的地方,外头太冷了。要一杯土耳其浓咖啡吗?” “求之不得。”他跟着他进入帆布搭的住处。里头非常温暖,不只是因为中间的大肚炉,里面铺的许多地毯,还有一道弹性木头地板当夹层,隔开冰冷的地面。 力波对着正在里头玩耍的三个小孩,还有两个年轻女人说了些话,他们立即离开,把地方让给两个男人。他把一堆垫子当椅子,请维克多坐下,自己也懒洋洋地半躺半坐下,又大声喊了些话。不久,一个年纪稍长的女人端了黄铜托盘出来,上头有一盏小壶、两只杯子,以及一盘开心果和坚果。她替他们倒了土耳其浓咖啡,然后立刻退下。 “这里很舒适。”维克多拿出笔记本,准备好羽毛笔和墨水。“力波,告诉我关于吸血鬼的一切。他们是怎么来的?为什么那些人死不瞑目,还要回来找活人麻烦?” “阁下,是恶魔的杰作。”他啜了一口咖啡。“恶魔还有他的小鬼,他们进入尸体里,把死人唤醒。他们这么做完全是出于邪恶的目的,他们想让人类痛苦不堪。”力波搓揉脸上的刀疤,这似乎是他的习惯动作。“上帝的符号可以抵挡大部分魔鬼。他们害怕十字架、圣体、圣像。换句话说,就是所有与基督教有关的圣物。” “如果死者是穆斯林或是犹太教徒呢?” “那就需要有伊斯兰教或犹太教的宗教符号。”力波笑着回答,他举起挂满手环的手臂。“这就是为什么我身上披挂这么多东西的原因,有备无患。但是我解决的吸血鬼,生前大多是基督徒。” “如果说他不信教呢?或是恶魔的信徒呢?” “只好用木桩或马刀伺候了。”他指着咖啡说:“阁下,尝尝看,连土耳其人也不能煮得这么好。” 维克多尝了一口,发觉当中加了许多香料。“非常好喝!” “里头有小豆蔻、姜粉、丁香。”力波逐一点数。“没东西比这个更提神了。”他非常高兴咖啡合客人的口味。“回到吸血鬼的话题:有些人一看就知道是从墓穴里爬出来,准备要让村人陷入绝望的死人。” “请慢点儿说。”维克多放下杯子,摸索他的笔。 “小孩子出生就有牙齿或者有三个乳头的,注定会变成吸血鬼。或者那些出生就戴帽子的,”力波慢慢解释,“也就是说,残余的羊膜盖在胎儿头上,这样一来,灵魂在出生的时候无法进入身体,就容易受恶魔侵害。” 维克多看着吉普罗人说:“牙齿、乳头又是怎么回事?” “恶魔的标记,阁下。为了展示他的力量,他在牺牲者身上做了记号。”力波把杯里的咖啡喝光。“我的本领就在于认出这些记号,随时准备出击。” “吸血鬼的小孩又怎么办呢?他们难道不是特别选出来,死后要成为吸血鬼的?”维克多仔细观察力波脸上的表情,他很好奇想知道他的回答。 力波点头。“您说的没错,阁下,我也逃不出这命运,但是我的族人会小心留意。万一有一天,我的灵魂出窍了,他们会把我的脑袋砍下来,一把火把我烧了,好让我不会继续危害别人。”他狞笑。“如果真到了那一天,我的女人铁定受不了,因为她不愿让我走。” 维克多不由得大笑,继续喝咖啡。“你们就这样四处流浪消灭吸血鬼?这是你们的职业?” “不,不止。我们还做许多人们不愿做的事,磨刀、磨剪刀、补锅炉、补水壶、买卖香料和药草,如果有人想,我们也算命。这也是为什么许多人不喜欢我们的原因:我们能预知未来。”力波把一只手垫在颈后,躺着伸展四肢,双腿交叠。“但是像我,是一个挡皮恶,杀吸血鬼是最赚钱的生意,我是这附近的第一把交椅,村长才会请我来。” “为什么他们非得请你,不能找个勇敢大胆的人在吸血鬼身上插木桩就行了?” 力波轻蔑地大笑。“阁下,吸血鬼是非常特别的鬼怪,他们力大无比。第一,他们的力气全都非比寻常,一拳就可以把骨头击碎;第二,他们迅疾如风;第三,他们可以随心所欲变形,穿过最狭小的细缝进入受害者屋内,吸他们的血。他们既能变成动物,也能隐形,或者化成夜里的一道光。”他指着自己的胸膛说:“因此他们才需要像我这样的挡皮恶,我能认出那些隐形的,通常只有被害者才看得见的吸血鬼。”力波抚摸身旁的马刀。“这宝刀,用来让那些活死人一刀毙命。我曾经遇过吸血鬼,在我面前变成猞猁想逃命,还有变成蛇在地上爬的。如果您看到黑色蜘蛛屁股上有红色的标记,打死它!那是吸血鬼。” 维克多保持镇静地说:“你的意思是说,任何形体都有可能?” “任何形体,我推测。”他抬头看着帐篷顶,水汽聚集之处。“土耳其人根本不在乎吸血鬼,他们从不干涉我。” 维克多用笔指着力波脸上的疤。“那是怎么来的?” “粗心大意。我得到教训,使用木桩和铁锤要小心。”他只轻轻带过,显然不愿意提起自己丢脸的往事。“听说哈布斯堡派了调查团来调查吸血鬼?” “没错,第一个调查的大夫已经离开了,第二个调查团不久就会到。” “这可不妙。”他不悦地抱怨。“如果是我,我不会兴师动众,为什么要调查?派人出来也得花一大笔钱。” 维克多从他的话里听出,他担心生意可能会被抢走,如果帝国派出士兵来取代他刺穿吸血鬼的心脏,砍下他们的头,烧毁他们的话。 “力波,别担心,有足够的生意让你做。”他把羽毛笔浸入墨水瓶里,碰撞到瓶底发出清脆声响。瓶子已经空了。“我想我们就此打住。我需要新墨水,才能把你的话一字不漏地记下来。”他有些懊恼地一边说着,一边收拾东西。他必须先回伊葛那兹神父那里,跟他要墨水。“你还有时间吗?” “您慷慨地付了不少钱,只要我们还在梅特菲吉亚,您就尽管问。”力波允诺道,并且扶他起身。“我们找到您时,您提到的贵族,我也想了一下,”他缓缓道来,“我认为她可能也是吸血鬼。她先从神父家的窗外观察您,然后想把您带走。”他从右手手腕解下一条带子,上面挂着一个类似十字的木制挂饰。“这个可以保护您,橡木做的,可以保护您不受她的诱惑。阁下,她还会再回来,我十分确定她看上您了。回去之后,在屋里挂一些尖锐的东西在门上和窗前,可以防止某些吸血鬼进入。刀子、剪刀都好,必须是铁制的。”他拍拍他的肩,把帐篷的遮幕拉到一边。“如果这些都没用,不用怕,我就在附近。” “力波,多谢你了。”维克多抬起手示意,然后跛着脚离开吉普罗人的营地,回到村里。 力波最后几句话的确让他渐渐不安,那感觉挥之不去,在他全身上下每个角落爬行。他轻轻触摸力波送他的带子。 然而,每当他想到女爵,内心的喜悦却令人费解。那是爱意,或只是力波说的魔法? 他跛着脚走过村子,回到神父的住所。一进门,一股热气迎面而来,房间中央摆着一个大木桶,一个女人正把一桶热水倒进去。维克多认为那热气确实有烫过肉的味道,但他当是自己多疑。“洗澡!”他高兴地说。“我很少如此渴望洗个澡。” 女人面露微笑,因为她听不懂他说什么,只是为了表示礼貌。她指了指一块肥皂,以及放在大木桶边小板凳上的毛巾。她正要帮助他解衣,他很友善地拒绝,并且把她推向门口。他确定她已经出去之后,才褪去身上的衣物,踏入热水中。 他很快在全身抹上肥皂,好让死猪的味道消失。之后他坐在热水中,享受难得的温暖,忘掉四周的冰冷。维克多闭上眼睛,不久便打起瞌睡来。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他闭着眼伸手想抓毛巾,指尖却碰到信封纸。 “咦?”他睁开眼,看见伊葛那兹神父把刚到的几封信放在上头。他一封一封拆开阅读。 一封是苏姗娜写的,信中诉说她对他的思念,以及养马场经营状况良好。他一点也不在乎。 第二封信是他父亲写的,催促他关心皮货生意;其余全是吓小孩的故事。 第三封也是最后一封,是维克多以前的教授的笔迹,他对吸血鬼文献的根据有高度兴趣,希望获得更多报告。 门开了,冰冷的风跟着伊葛那兹神父钻进屋里。“喔,您正在享受快活?”他笑道,赶紧把门关上,免得热气很快散去。“您让我这里成了土耳其人喜欢的蒸汽浴室。” “但是他们的蒸汽浴室大概不会有煮熟的猪肉味,”维克多开玩笑说,“这个大木桶平常做什么用的一闻就知道,但是我可不想抱怨,这桶子尽了本分。”他起身,把身体擦干。 神父在火炉里添了些柴火。“吉普罗人跟您说了些什么,史瓦兹哈根大人?” “说了许多,多到我的墨水用完了。”他把衣服一件件穿上。“您还有墨水吗?” 伊葛那兹神父摇摇头,解开长袍的纽扣。他也想洗个澡,现在就把热水倒掉有点可惜。他的身子苍白消瘦却十分结实,隐藏着看不见的力量。“没有,抱歉,这我无法提供。但我可以叫人去买。”他滑进温水里,洗净他威严的胡须。 “那就拜托您了。”维克多擦干短发,取出钱包里的最后一枚银币。“请多给点钱,让他们快点,如果力波他们走了,我就没法再和他长谈,问他问题了。” 伊葛那兹点头,捏起鼻子,咕噜咕噜地整个人泡入水里。 这天夜里,维克多随着伊葛那兹神父挨家挨户探访,他想看看人们脸上的恐惧,想听听那些人的亲身经历。不管他们去哪一户人家,都没有人单独睡觉。人们在互相寻找庇护。 午夜,他们走进村长尤维查的房子,他邀请家人还有两位邻居聚在一起熬过漫长的黑夜。 伊葛那兹神父正在为他们及他们的房子祷告祈福,这时楼上传来骇人的惨叫声。一个女人恐惧地哭嚎。 “斯塔娜卡!”村长大叫一声,抽出军刀冲上楼。伊葛那兹神父、维克多以及其他两个男人紧随其后也上了楼。 那恐怖的尖叫声一直没停,几个男人寻声找到上锁的房间,一起把门撞开。 房间里狭窄的床上躺了一个年约二十的女人,身上穿的睡衣上半被撕破,露出胸部,她的脸发青,脸和脖子上有被勒的深色指痕,胸部底下的伤口缓缓渗出血。 一个男人赶紧走到窗前关上窗户。村长赶紧走到斯塔娜卡身边,想办法安抚她。她停止尖叫,但是开始绝望地痛哭,维克多从未听过这样的哭喊。断断续续的句子从她嘴里涌出,她指着窗户,然后紧紧搂住村长的脖子。 “她说什么?”维克多低声问站在床前不断画十字的神父。 “她的丈夫回来找她,打她,还掐她的脖子。”神父翻译。糟蹋虐待的痕迹很明显。“他还想对她做更可怕的事,她奋力抵抗,大声求救,他才从窗子逃出去。” “她一个人在楼上做什么?” “她只想很快更衣,却突然感到疲倦。”伊葛那兹说,然后摆脱维克多。“您能不能稍微克制一下,史瓦兹哈根大人?我现在必须解救她的灵魂。” “被自己的丈夫虐待?” “她的丈夫是村长的儿子,九个星期前死了。”伊葛那兹神父非常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如果我不赶快救她,三天之内她就会进墓穴,然后一样变成不死人。”他转向斯塔娜卡。她口中念念有词,不知说些什么,脸埋在手里。手臂上也到处是伤痕。 维克多退到墙边,观察眼前的发生的事。 两个女人帮斯塔娜卡脱下衣服,伊葛那兹神父用圣水喷洒她全身,之后又在她的额头及手臂上画了宗教符号。一个小男孩弄来焚香,烟熏整个房间,驱赶吸血鬼留下的晦气。 三天之后,斯塔娜卡死了。 新的一年过了七天,调查团在寒冷的大清早出现,要来验尸。总共有两辆雪橇载了人来。 他们一点也不想浪费时间。维克多看着同伴飞驰过村子,他跟在后面。他喘着气赶到墓园,到达的时候,准备工作正如火如荼地进行着。 他和村民站在一起,力波一行人也到场了,但是远远站在一旁。 相较上次葛拉萨领头的调查团,这次达多诺派来一大队人马,三名军官和三名军医。他们身上的制服引人瞩目,让人心生敬畏,外面套着厚大衣、手套、便帽。 “指挥行动的是团部军医约翰内斯·弗略金格,非常有经验的皇家上级军团军医。”伊葛那兹神父告诉维克多。神父在他之前到达,这次仍带来了上次的圣像。他指着一个身材修长、上嘴唇留着稀疏胡须、正在低声发号施令的男人说:“弗略金格马上带着人和尤维查到墓园来。他已经命令人去运来可拆解的桌子在此摆设。” 维克多一时还喘不过气来。他看着人们搬走墓穴上的石头,挖开土,把那些可能装着吸血鬼的棺材一座一座抬出来。 “请恕我失陪,史瓦兹哈根大人。”伊葛那兹神父走到一堆土堆前高高举起圣像,嘴里不停祷告。一个小男孩摇晃着冒着烟的焚香罐,香味飘进维克多鼻子里。 弗略金格不感兴趣地看着棺木。“梅特菲吉亚的人。”他大喊,说的德语有奥地利口音。神父不愿祷告被打断,因此示意力波上前替他翻译。“你们求助英明的上级政府,希望我们替你们除去吸血鬼,或你们怎么称呼都行的幽灵的祸害。”弗略金格用脚踏着面前的棺木。“我知道这些吸血鬼的故事,这些故事让葛拉萨大夫铭记在心,但是他错了。你们的恐惧毫无根据,因为没有活死人这回事。” 弗略金格让随从帮他在大衣外面穿上工作围裙。“我们来这里要找证据,查明你们当中到底在流行什么疾病。”他向两个村民招手,要他们过来。“撬开!”他命令道。 两个男人站着不动,互相对看,然后同时开口婉拒。 “尊敬的团部军医大人,请原谅他们。”力波走向前,对他一鞠躬。“他们非常害怕,几天前吸血鬼才夺走一个女人。但是我和我的族人愿意为您效劳,如果能获取少许的补偿费的话。” “瞧,一个不知恐惧的吉普罗人。来的正是时候。” 弗略金格用嘲笑的眼光打量他及他的装扮。“一言为定。虽然你看起来像个死要钱的讨厌鬼和骗子,”他指着棺木说,“把盖子打开,然后把里面的东西搬到桌子上。” 维克多为了看清楚,挤到最前面一排。 力波招手示意其他吉普罗人,他们马上遵照吩咐,把棺材里的东西倒出来。 一具年轻未腐烂的女尸砰的一声落在木板上,再加上一具剩下一半、不到八个星期大的婴儿尸体,有一部分已经被吃掉,从伤口边缘可以推断,咬啮者的牙齿很大。因为搬动剧烈,死者身上的皮肤脱落了,可以看出底下已经长出嫩红的新皮肤! 弗略金格示意尤维查向前到他身旁来。“这是什么人?”他剪开死者的衣服。 “她名叫莎塔娜。”村长说,力波翻译。村长的脸色惨白。“她在两个月前生了三天的病后死亡,就在分娩后不久,她,”他哽咽,“在死前说过,她曾偷偷跑到墓园来,用吸血鬼米丽卓的血涂抹自己,好让自己不要变成吸血鬼。” “这小孩又是怎么一回事?像被咬过。” “野狗咬的,团部军医大夫。第一次我们可能埋葬得不够深,才会被野狗找到。后来我们就把小孩和母亲放在一起。” 弗略金格戴上眼镜,嘲笑说:“这么说,他也成了吸血鬼了?”他转身对他的助手道:“过来,西格尔与鲍姆加腾大人。我们现在看到的是外表没有腐烂的尸体。”他搓搓老死的皮肤,掀开脱落的指甲,发现底下已经长出新的。“我们可以假设是此地气温的关系,但我们还是看一看身体里面。葛拉萨似乎放弃解剖。”他卷起大衣袖子,拿起他的手术刀,毫无顾忌地在众人面前切开女人的身体,暗红色的血即刻涌出。维克多察觉弗略金格皱了眉;村民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哇!”他用一把巨大的剪刀剪开她的肋骨,然后翻寻她的内脏,同时可以清楚听到咕噜咕噜的响声;一股烟雾般的热气从腹部冒出。 “我必须承认,这非比寻常,”军医说,“肝、肺、胃,以及所有内脏看起来都像刚死去的正常人。”他切开一条血管然后一压,鲜血立刻殷殷流出。“完全没有凝血现象。”他在手指间擦抹,然后给两个副手看。“你们的看法?” “偶发事件。”西格尔认为。 “因为寒冷把器官……”鲍姆加腾看到从尸体升起的热气顿住。“也许她有产褥热,那些热还在。” “超过两个月?”弗略金格用力把死者一推,让尸体砰的一声落入棺木,他的助手把小孩的尸体一起放进去。“下一个。” 这次棺木中装的仍然是女人,但显然年纪大许多,未腐烂,而且异常肥胖。西格尔脱下她的衣服,尸体看起来像在熟睡中。 “米丽卓,”尤维查惊慌说道,“六十岁,九十天前入殓,但是她从来没这么胖过!”四处出现激动的叫喊,有个男人紧紧抓住木桩。 力波一直在他身旁翻译,注意倾听。“他们证实他说的没错,米丽卓生前还有死的时候,确实瘦得像一根扫帚柄。他们认为她带来威胁,因为她吃了被吸血鬼咬死的动物的肉。” 弗略金格撇嘴。“腐败产生的气体,没什么。”他戳死者的肚子,肚子仍然肥胖鼓起。军医粗暴地切开米丽卓的肚子,鲜血涌出,从桌子上流到雪地上,积了一摊的血。 “太不可思议了!”鲍姆加腾脱口而出,他瞪着流出来的血。“血是热的。” 弗略金格把手伸进肚子里,翻动肠子,把心脏、肺,还有其他内脏取出来;液体咕噜咕噜流动冒泡的声响不绝于耳。他示意力波不要翻译他说的话:“我承认,这不正常。”他低声说,同时和助手交换眼神。“这些尸体都还有体温,没有半点腐烂迹象。” “我承认,我无法解释眼前所见。”西格尔说。 “我们继续。”弗略金格把肥胖的米丽卓从桌子推开。她掉进棺木时发出爆裂巨响,引起村民惊叫。 维克多看着尸体,还有从她耳、口、鼻流出的血,看得全身发抖。他真的在等她再次睁开眼睛看他,但是这一次她动也没动。 血淋淋的工作过了中午还一直继续,不断有未腐败的尸体被挖出来。不同年龄的男人、女人、小孩,弗略金格用解剖刀和其他外科工具,一一粗野地开膛剖肚;甚至连斯塔娜卡的公公在场,他也照样要人在他动刀前褪去她的衣服,他取出内脏,像屠宰动物一样肢解她。维克多看到新生的皮肤和新长出的指甲。 直到黄昏,工作才告一段落,人们看起来十分不安。太阳眼看就要下山了。 天气虽严寒,弗略金格、西格尔、鲍姆加腾,以及其他士兵却都满头大汗。“看来我们必须承认,这里有几桩和吸血鬼有关的事件。”他对随从小声说道。他一边洗手,让人脱下工作围裙,然后用毛巾把手擦干。“否则我不知该如何解释。这完全违反医学知识!” “我赞成您的看法,”其中一名军官说,“我这辈子还没见过这种事,只能相信这些人对侯爵陈情的事是真的:真的有吸血鬼!” “这些怪物有在夜晚来临时侵袭人类的坏习惯,是这样没错吧?”弗略金格看着力波说。力波鞠躬,并证实他的说法。“你这个吉普罗人倒说说看,我们接下来该如何处理?” 力波把手按在马刀上。“尊敬的团部军医大夫:用木桩穿心,砍下脑袋,然后烧毁。最后把骨灰撒在河里,让水冲走晦气。” 弗略金格看着一排未腐烂的尸体,从木板缝隙里渗出的血把雪地染红了。“那就砍下脑袋,用木炭烧成灰。尸身装回棺木再埋回去。”弗略金格从腰带取出几枚硬币,丢在力波面前的雪地上。“这是给你的酬劳,把我刚刚的命令解释给村长听。这样一来,事情就算让大家满意地解决了。” 力波鞠躬,然后对大家解释。听完众人大声欢呼,轻松地笑了。 维克多注意到,弗略金格和随从在打开的墓穴前站了一会儿,然后很快走回雪橇准备动身离开。梅特菲吉亚和这些怪事,让他们浑身不舒服。 维克多急忙尽最大力气跛着脚赶上前,将他们带在身边的墨水和纸张统统买下来。之后调查团匆匆离去。 维克多兴奋地抱着买来的文具。“我一定要让全世界知道。”他深信不疑地说,脚步沉重地走向力波,他正在指示族人工作。 大规模的斩首行动开始。 <b>哈布斯堡领土(塞尔维亚地区)</b> 丽迪亚往前一刺。 她刺中马瑞克的手臂,直接刺进手腕切断韧带,握短剑的手指一松,武器落了地。 马瑞克大叫一声,往后一跳看着伤口。“这行为太不聪明了,女爵。”他咆哮,用另一只手紧压住伤口,不让珍贵的血液流失太多。“您刚刚剥夺了自己永生不死的机会。”他想弯腰拾起短剑,但是席拉脚踩在上头,手上握着短剑指着他。 “快滚!”她全身颤抖,声音中充满愤怒和失望。“被你这样欺骗……”她说不出话来,异母兄长竟用这种方式背叛她。“你利用我!”她狠狠地唾骂。“你为我做的所有事,其实都只是为了自己的目的!” 他睥睨地微笑。“刚开始不是,席拉,自从你明白表示,我不必希望你会留在我身边,我只好另谋出路,你让我别无选择。”马瑞克慢慢走向楼梯。“我多么希望,我们一起解开父亲留下的谜题,然后永生永世在一起。但是从现在情形看来,一百年后我会站在你们俩的坟墓前,向你们敬酒。” “你还没找到那公式。”席拉望了丽迪亚一眼,她手上还握着短剑。“而且就算你找到了,没有我的协助,你要如何理解?” 马瑞克踏上台阶。“我总会找到办法的,席拉。”他指着掉在地上的短剑说:“带到血族会还给我,这么好的剑留给你或你的朋友太可惜了,这可是父亲送我的礼物。”他对席拉眨了眨眼,然后笑着离开。她听到门关上的声音。 席拉坐下,把短剑放在书桌上。“父亲曾经警告过我,不要相信血族会的成员。”她轻声道,右手撑着头。“犹大是个叛徒,他的子孙也一样。” 丽迪亚在她对面坐下,手上拿着短剑,审视着刀刃。“马瑞克为了私利,会守住秘密。” “你呢,你和我想法一致吗?我们的存在应该要有个终点,难道你也和我哥哥一样?” 丽迪亚虚弱地微笑。“我要再好好想想,好姐妹。”她起身,收起短剑。“我必须静一静好好想想今天发生过的事。” 席拉站起来,故意将武器留在桌上,走向前拥抱女爵。 丽迪亚紧紧抱住她。“我们血族会上见,席拉。但是我无法告诉你,到时我们会是敌人还是朋友。”她在她耳边低语,然后上身抽回,两手仍放在她腰间。“很抱歉,我无法承诺,我虽然不渴望永恒,但我已经在世间这么久。习惯很难改变。” 席拉极力克制自己。“我真希望我没提公式的事。”对马瑞克发泄气愤之后,绝望随之而来。她知道,她很有可能失去好友和同盟。 “但是你已经提了。”丽迪亚回答,倾身向前给席拉一个深情的吻,然后放开。“我们不久后见。” 席拉无言以对。她很想说什么,却始终说不出一句话,一个字,甚至一个音。她无言地陪着女爵,看着她穿上大衣,走上楼梯,头也不回地离去。她再次听到门关上的声音。 磨坊中一片寂静,只有转轴不断地转动和风车桨叶发出的嘎吱声。 席拉开始意识到,没有丽迪亚的建议与陪伴,生活将会变得何等孤单。她叹声气,跌坐在椅子上,看着塞满书的书架。 她知道公式在哪一本书里,长生不死的公式也在父亲的记载里,翻译工作仍在进行中。 她可以轻而易举地改变公式,然后交给马瑞克和血族会,但她不愿意。席拉研读过那公式,她很惊讶这延年益寿的药竟然如此简单——如果你知道相对应的先决条件。男爵和女爵绝不会想到。 或者? “那些伪君子。”席拉喃喃自语。她起身,到实验室取出望远镜。虽然她很想去探望那年轻的德国人维克多,但现在她还有其他要紧事。 从今夜起到聚会之前,她必须时时小心警戒。她相信马瑞克很有可能会再来,或者比丽迪亚所见更糟,他有可能会和卡季克联手,利用潜影鬼。 她站起,漫步走过图书室,手轻轻碰触书籍与木架。如果放把火烧了磨坊,离开这里,血族会将如何反应? 席拉走上楼梯,一步一步往上,直到平台。她喜欢待在平台上,观察四周土地。一如从前,她用望远镜观望。 冷杉林后面被大雪覆盖的地带宁静安详。丽迪亚的马车如一枚黑点,马车前的左右车灯在白雪上射出两道光。 “我会非常想念这一切。”她低声说着,倾听磨坊的响声。为了应付异地的孤单寂寞,她要带那个德国人一起走。 <b>哈布斯堡领土(塞尔维亚地区)</b> 十四天后,血族会在女爵丽迪亚·梅杜诺娃的宫殿聚会。 席拉的马车慢慢接近这栋有两座小塔的雄伟建筑。第一眼看去没什么特别,但要仔细看,所有窗户都挂了遮光帘,完全不让阳光射入。席拉知道,里头还有第二道厚重的窗帘以防万一。 她的好姐妹非常聪明。丽迪亚只有瞎眼的仆人,可以在黑暗中活动自如。如果偶尔得出门或采买,她有一个车夫,他从不多问,遇事处变不惊,就是他来接席拉的。 她身穿蓝色礼服,和她父亲曾送给她的一模一样。她故意打扮利落,好在行头夸张的女爵男爵面前显得特殊,这是她在这特别的夜晚想要的效果。 她看着窗外,宫殿外是野草丛生的花园,唯一通往庄园的石砾小径清理得干干净净。道路两旁以外之地,比猫大的动物都别妄想通过。 马车转进大门前面的圆形广场,席拉下了马车,有一个仆人来迎接。她随即登上台阶,穿过大门进入前厅。 从地上痕迹判断,已经有人先抵达了,这些人走过非常肮脏的地方,所有人都走过同一块地方。 她怀疑这些人在来此之前,就已经在其他地方聚集过。席拉摸索短剑,确定她把武器带在身上。她哥哥的短剑装在木盒里。她不愿意离开血族会时被指控是个小偷。 经过一道长廊,两条小通道,到达聚会大厅的大门口。席拉走进大厅,墙上挂的家族画像她一眼也不瞧,她太熟悉这里了。 大理石装潢的大厅里十分明亮,水晶吊灯照亮大厅。伊斯加略座位后方的壁炉火焰熊熊,厅内非常温暖。墙壁上的大镜子让人产生空间错觉。 除了席拉,有五位女爵和男爵已经在房间里了,其中包括马瑞克。丽迪亚同伊斯加略及其他人正在热烈地低声交谈,他们看到席拉走进来,马上停止说话。 席拉走向马瑞克,把装短剑的盒子交给他,但瞧也不瞧他一眼。然后她对丽迪亚点点头,丽迪亚报以微笑。她的蓝色眼睛里除了友善,无法读出别的。席拉非常不希望她们变成敌人。 她走到她的老座位,也注意到卢宾男爵在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有什么我能为您效劳的吗,男爵?” 他指着她面前空无一物的桌子。“您是否忘了带文件?” “什么文件?”席拉妩媚地询问道。“您没看见我只带了木盒子进来吗?” 卢宾咕哝着:“所以待会儿您没什么可以报告的。” “没错,敬爱的卢宾男爵。”席拉微笑道。“还有,我已经停止了我的研究。” “什么?”他眼光投向马瑞克,然后看着伊斯加略。“少了什么材料,让您……” 席拉大笑。“男爵您必须有点耐心,等其他人到了,我自然会解释为什么放弃研究。” 伊斯加略非常仔细地打量她。他和之前的首领扬明斯基少有相似之处;他的外表魅力十足,声音强而有力,眼光可以炸开一堵墙,喜欢穿黑衣,这和他头上的白色假发形成强烈对比,更让人印象深刻。他以铁腕作风领导血族会,绝不容许马虎,他的惩罚相当严厉。在他继任之前,他是反对席拉入会并且给她判处死刑的男爵之一。但是席拉并不害怕。他开口说:“我的朋友马瑞克在聚会前暗示我,您可能有件令人震撼、这里没人会想到的事要告诉大家。在大庭广众中引起骚动前,您是不是该先和我谈谈,伊利兹女爵?” “感谢您的宣告,伊斯加略,但是我并不畏惧即将发生的事。”席拉将前臂放在桌子上,对着走进大厅的男爵们点头。她冷淡地微笑,内心却激动不已。马瑞克有些计划,而伊斯加略似乎扮演了重要的角色。还有谁是共谋?有一个办法可以知道。 她假装弯身要拾起落在地上的东西,在桌底下察看在场者的鞋子。 席拉几乎不敢相信,她看到的所有鞋子——丽迪亚的除外——不同部位或多或少都粘了同样的烂泥!没有人有时间把鞋子清理干净。 她挺起身子,眼光扫过每个人,最后凝视马瑞克的眼睛。她低估他了。现在她希望,过一会儿他也会对她这么想。 其他成员一一出现,伊斯加略终于宣布会议开始。 为了抢在他们共谋的秘密计划实施前采取行动,席拉从椅子上站起。所有人注视着她,但是没有人阻止她开口,他们似乎正在等待这一刻。 “有些真相不能说,因为真相会比谎言造成更多伤害。”她清清楚楚地说道。“我父亲发现了一个真相,保留了这个真相,现在我也和他一样。那是关于血族会及犹大之裔起源的真相。”她看着依然对着她真挚微笑的丽迪亚。“我决定离开血族会,我宣布从今天起和它脱离关系。我不愿再和血族会,以及各位高贵的女爵男爵有任何牵连。” 伊斯加略拍桌说:“您难道不清楚,没人可以活着离开血族会?” “谁会阻止我?”她好奇地问。“有人想给我一个兄弟之吻,期待我自尽?或者伊斯加略您一个手势,所有人齐手把我撕成碎片?或者您让我离开,再派个杀手或一帮暴怒的歹徒随后追杀?”席拉环视着每一张脸。 年轻的汤姆斯基男爵脸上充满愤怒地跳出来,伸长手臂指着她说:“您意图亵渎我们的祖先犹大!” “没错。”卢宾对众人点头。“她否认,并且诽谤他留给我们的遗产。此乃天地不容的,她……” “您不是犹大的子孙。”席拉打断他的话,她已经无法忍受关于更高目标的鬼话。“您与我都是不死的浮渣!和巫皮恶——和恶魔的仆人没什么两样!” 风暴爆发,反对的怒吼来势汹汹,有些人愤怒地对她投掷空白纸张,纸张旋转滚向她,最后簌簌飘落地面。有人挥动拳头,汤姆斯基甚至激动地亮出短剑,直到伊斯加略的命令盖过所有怒吼。唯有马瑞克和席拉始终保持冷静,看着这出戏。 “伊利兹女爵,您知道,怀疑我们的出身来源是亵渎血族会,犹大·伊斯加略自己……” “我们的犹大的真正名字是卡什帕匝克,他来自匈牙利,大约出生在六百多年前,”席拉反驳他,“我原本不想告诉你们真相,但是我不会接受亵渎犹大的罪名,因为,”她抬起头说道,“他不是我们的祖先!” “胡说!”汤姆斯基怒不可抑地咆哮,手上仍握着短剑。“我……” 伊斯加略做手势要他住嘴。“您父亲的发现,并不一定就是真相。”他提出疑虑。 “字字为真。”她反驳。“他曾经到卡什帕匝克秘密档案室,找到了足够的证据。我们和巫皮恶是同一等级,都是恶魔的杰作。你们当中也许有人相信自己在做有意义的事,但是大部分人和我一样清楚,我们的研究只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席拉说出这席话后,觉得心中石头落了地。“我不会再为这个目的献身。各位女爵男爵,你们可以继续相信犹大还有你们出身的谎言,但是我不再属于这里!”她全身警戒准备战斗,好应付随时可能发起的攻击,尤其是汤姆斯基,她紧紧地盯着他。“我现在就走。”她慢慢转身走向大门。她心里祈祷,可以听见丽迪亚跟上来的脚步声,然而她什么也没听到。她的好姐妹决定留在血族会。 “女爵,听说您的父亲找到了长生不死的药方,是真的吗?”她听到背后传来伊斯加略的声音。 席拉停住脚步。马瑞克还是泄漏了秘密。“是真的又如何?”她故意不再用应有的敬称。她认为自己已经不属于这个组织。 “在您离开之前,我们有权知道。” “我父亲当初没说,今天我也不会说。理由是相同的。”她转身面向血族会。“我们应该死亡,因为对人类而言,我们和巫皮恶一样是祸害。我们一年一次侵袭他们,一旦我们嗜血,多少人会丧命沦为牺牲品。我们已经比大部分巫皮恶活得久了,为什么还要永生不死?害怕下地狱?害怕恶魔取走我们的灵魂?”她挺直身子。“你们当中究竟有没有人认识我们真正的主人?我们每个人身上都有他的标记,他是什么样的恶魔?” “谁能让她住嘴!”汤姆斯基看着伊斯加略说。席拉这时注意到他脖子上红色胎记的边缘,通常他总是小心地藏在衣领底下。“胡扯,什么恶魔?” 伊斯加略示意他不要出声。“席拉,没有恶魔这回事,”他强调,“您的父亲在调查时被幻象所欺。认清事实真相,留下来,用您的所知帮助这个组织!” “休想。我相信我父亲的话!”席拉相当愤慨。“我从未求人让我变成巫皮恶,死后失去灵魂。我无须感谢卡什帕匝克让我受诅咒。所有血族会成员也该好好思考。” 伊斯加略冷漠地看着她。“你自愿交出公式吗?”现在他也放弃了对她表示尊重。 她拒绝,她听到一声叹息,连丽迪亚也不再压抑她的失望。“公式已经毁了,好让人别妄想侵入我的磨坊。”她大声宣告,并且看着卡季克说:“别派潜影鬼来,省得我花力气杀他们。”席拉看了丽迪亚最后一眼,丽迪亚惊愕地望着她。她转身打开门离去,听到背后此起彼伏的咒骂声。 要置她于死地的恫吓、要求声不绝于耳。席拉不再恐惧,随着每一个脚步,身后的每一扇门自动关上,声音越来越小。 要说的都说了,从现在起,她可以过自由的生活,纵使充满了危险。再也不必受伊斯加略及一个腐化的秘密组织控制和压迫了。 除了研究医药,并与杰出学者交换心得想法,不再有别的。她向往这样的生活,她乐意帮助他们找到对抗瘟疫和病痛的方法。至于那坚守在吸血鬼横行的小村庄梅特菲吉亚的年轻德国人,他像个未来的学者,她对他非常感兴趣,内心对他充满好感。 她听到身后快步接近的脚步声,她转身,丽迪亚站在她面前。“我想祝福你,席拉。”她真诚地说。 “他们商讨如何对付我?” 她坦白回答:“马瑞克要求伊斯加略囚禁你,施酷刑直到你吐实。”她伸出手温柔地抚摸她,犹如过去在一起的温存时光。 席拉凝视她的眼睛,请求说:“丽迪亚,跟我一起走!让血族会……” “我办不到。”女爵回答,然后抿着嘴。“我决心要能活得比任何人长久,因此我必须做研究。也许我们真的是巫皮恶,但是血族会的规则让我们优于其他人,即使你持不同的看法。”她微笑。“但是我不会像其他人一样对付你,相信我。我们以后见面,不管何时何地,都会相安无事。”丽迪亚在她手背上轻轻一吻,转身穿过长廊返回大厅。“看顾好那个德国人,”她顺口叮咛,“我十分确定,马瑞克不会放过他的。” 席拉继续走向大门。下阶梯走向马车时,她用右手摘下头上的白色假发,毫不在意地扔在台阶上,这一扔,也甩掉了和血族会的关系。 她登上马车。在回家途中,思考着下一步棋。 有太多的事要解决。 维克多和村民围站在火堆旁。被砍下的吸血鬼头颅在火中燃烧。 他取了一块木板当做书写的垫子,用绳子挂在脖子上,悬在腹部。这样一来,在走路时便可以直接记下他的印象。 力波与其族人为头颅架起小小的柴堆,最底层是木炭,这样骨头才能很快烧爆开来化成灰烬。如果是普通木柴,要耗费更多时间。 维克多记录下每个细节,寻找差错或特别的事情。首先是头发冒烟烧尽,然后是皮肤变色,起泡,然后烧焦,底下的肉也是如此。他不断听到燃烧的嘶嘶声或水沸时的吱吱声,他看到浓烟冉冉上升,因为头颅充满血和液体。他几乎以为,那些头颅正在顽强抵抗。 力波用一根长棍子捅着火堆,敲着头颅,好让头颅快些碎裂。伊葛那兹神父从清晨起便一直为这些不幸的灵魂祷告,他的声音嘶哑,近乎失声。 力波走到维克多身旁说:“阁下,您今天晚上可以安眠了。所有吸血鬼已经被消灭。”他指着颜色偶尔变化的火焰。“大火已经把他们烧成灰烬,他们身上的恶魔也被赶回地狱。” 力波看着神父说:“希望他的祷告能拯救那些可怜的灵魂。” 风转向,一阵恶臭扑面而来,维克多不得不屏息。“你打算如何处理那些灰烬?” “遵照尊敬的军医大夫的要求。”力波狞笑。“我会把灰扫在一起装进桶子,提到河边倒掉。摩拉瓦河的流水会彻底消灭恶灵。” “流水对他们会起作用?” “对某些会。”他点头。“但是别问我为什么。其他的会比死人跑得快,跟上人过河或过桥。” 维克多写字的手指几乎冻僵,他听力波说的越多,心里越明白,仅仅局限在梅特菲吉亚的研究不够,因为有太多不同的吸血鬼,要消灭他们也有太多可能性,而且被吸血鬼侵袭的人类显然拥有不同的心性。所以说皮货生意相对之下更不重要了! “力波,你和你那一帮人什么时候上路?” 吉普罗人拨弄着烧红的炭,打碎已经没有皮肤或肌肉附着的大块头颅。“明天中午。我们已经完成工作,也拿到了报酬,虽然村长因为斯塔娜卡的死少付了几枚硬币。”他的声音听起来不太高兴。“阁下,如果您还有问题,最好今晚问。” “我只有一个问题。” “啊,我以为您很好奇。” “如果你们带我走,要付多少钱?”维克多想到他的钱币已经花光。他希望,父亲答应的信差很快就能到达。 力波惊讶地看着他。“您这是什么意思,史瓦兹哈根大人,像您这样有身份地位的人要跟我们吉普罗人坐一辆车?您原本来这里的目的是寻找皮货,我没记错吧?” “没错,我还是会去……过些时候会。”维克多用笔指着火。“接下来几个星期,我的目的还是研究吸血鬼。也许会遇到皮货商,那就更好了。我身上有一部分是科学家,我十分好奇。”他注视着力波的棕色眼珠。“力波,这样难得的机会不会再有,不会太快到来。我从前在柏林的教授把我的第一份报告拿给同僚看,他们希望知道更多出自我手笔的报告!我将让你一举成名,我的朋友。”他看到力波脸上因骄傲而喜形于色,他心里明白,他已说服他,现在只差谈妥价码。 “一言为定,阁下。”他吐一口唾液在手上,把手伸向维克多。“您只要付食物的钱和车马费就行了。”力波说了一个微不足道的数目。“您不击掌同意吗?” 维克多用力一击掌,脸上露出愉快的笑容。 “谢谢你,力波,我会尽量帮忙,而且不给你们添麻烦。” “很好,阁下!我会跟小孩说,您睡觉时,不可以偷您的东西。”力波大笑,回到火堆旁边继续工作。维克多考虑是否该把这个决定告诉家人。 还是先骗他们,说自己已经上路兜揽皮货了。风又转向,他被呛得躲避差点让他呕吐的浓烟。 浓烟中他看不清方向,他的脚被绊住,踉踉跄跄地跌进一双撑托的手臂,纸张塞塞率率落到雪地上。 从墨绿大衣散发出甜美诱人的香水味,他立刻认出是谁。“请原谅,我真的无意冒犯您。”他道歉,并且放开面前的女子。 是她! 他想不起她的名字,她已经是第三次出现在他面前。她头上依然戴着风帽,因此她的脸仍罩在阴影下。一个皮手筒在她身前摇晃。 她含笑注视着他。“很荣幸能助您一臂之力,史瓦兹哈根大人。”她口气相当和善。她弯下身收拾纸张。“我来,您的脚不方便。”她很快收拾好,顺便看了一眼。“喔!您正着手研究吸血鬼吗?您的导师是谁?”她将纸还给他,脸上的笑容比刚刚还亲切。 维克多不知如何避免再次询问名字的尴尬。“女爵,”他决定用一个中性也不让人怀疑的称谓,“感激您。”他把纸张折好放进大衣里。“您上次走得很急……” 维克多突然不知道该如何接下去,他脑中一片空白。那香水让他晕眩。 她低下了头。“我觉得难堪,我出其不意的示爱显然吓着您了,而且我也觉得自己举止不当。虽然我享受了甜美的吻。”她戴着手套的纤细手指凭空变出最后一张纸。“我没看错,您的确把我当成吸血鬼了。”她把证据交给他,然后在胸前画十字。“天啊,我给您留下什么坏印象了?” 维克多觉得很难堪。“我绝非想把您和在这里胡作非为的怪物相提并论,然而您这般神秘、捉摸不定,我不得不如此设想。您突然出现又不声不响地失踪,无人认得您或看过您和您的雪橇。”他耸耸肩。“恕我失礼,女爵,我在您身上看到的神秘不亚于吸血鬼。” “这神秘现在活生生地站在您面前。”年轻女子露出和解的笑容,手又放回皮手筒中。“现在听您解释便好多了。也许您该从新撰写报告?”她看着那些碎裂的头颅。“那些祸害,他们走了。”她暗灰色的眼眸凝视着维克多。“危险已经祛除,现在您有何打算,史瓦兹哈根大人?收购皮货运回家乡?” “不,我要继续寻找吸血鬼。”他解释,并且拍拍大衣的口袋强调。此时他专注地端详她脸上的神情,试图牢记每个细腻的表情。女爵比起他过去认识的女人更秀丽动人。嘴角牵动、目光流转,甚至连手的动作都散发出优雅魅力,让人目不转睛。 “独自一人?” “您想到哪里去了?我已经答应付吉普罗人一笔钱,要跟着力波及他那一帮人一块儿走。他是个挡皮恶,”他解释,“了不起的怪人,有奇怪本事的第一人。” 女爵看着那个背对他们、正忙着用碾槌把大块碎骨捣成粉末的男人。“一个挡皮恶。”她若有所思地重复他的话。“我必须劝您提防吉普罗人,史瓦兹哈根大人。有人贸然和吉普罗人打交道,最后被割断颈子横尸路边。” “如今我囊空如洗,大概不会遭此命运,我想他们不可能谋财害命。”维克多大笑。“我还是要感谢您的好意。”他喜爱观察她的神情。“女爵,不知您的城堡座落何处?” “离这里太远了,否则我早邀请您一游了。”她吸了一口气。“我来向您辞行。当然也是来为我的失礼行为道歉。” 维克多清一清嗓子说:“女爵,千万别这么说。”他不知该再说些什么,还差点脱口说出:若不是想调查吸血鬼,他十分愿意再领受一次她的失礼行为,也很愿意伴随她回去,无论路途多遥远。他被她深深吸引,几乎无法自拔,然而求知欲还是胜过了欲望。 对苏珊娜,他一点也不觉得良心不安,在远方等待他的未婚妻,他已经没什么感觉。至于爱妃拉,人死不能复生,对她的记忆也因为眼前这女子而逐渐淡薄。 女爵凝视他的眼睛,然后会心地微笑,仿佛她认出当中熟悉的事物,读出他的心思。“您是一位求知欲很强的人,我非常清楚。我们必定还有其他更多共通之处。”她碰触他的手臂,在他脸颊上轻轻一吻。“下次再会,我们该好好探索,您意下如何?”她从皮手筒里抽出一条手绢交给他。“请留作纪念,这香味会让您记得我。” 维克多收下手绢。那香味正是她身上的香水。“女爵,多谢,我期待再会,非常期待。”他感觉脸颊上还有她的温热。 “史瓦兹哈根大人,我们的相遇绝非偶然,命运定会让我们再次相逢。”她举起手,一辆马车沿街驶来。维克多之前并未察觉到马车。她上了马车,从窗口伸出手与他握手道别。 “如果您问我,我也可以告诉您许多吸血鬼的事。”她对他点头。 车夫甩了马鞭,马车随即启程。他目送马车离开,直到马车消失在黑暗中,只剩下左右两道隐约射出的光。 “非常奇特的贵族。”他低声自语,闻一闻手绢,随即放进右手袖口的翻边里。 力波走过他身边,左手摇晃着装着吸血鬼骨灰的桶子。他根本未察觉到他们的谈话很诡异。 维克多跟随他来到河边。 一到村子边界,席拉让马车继续前行,她跳出马车跃落雪地上。如此一来就没有人想到,她又偷偷回到梅特菲吉亚。 为了行动方便,她脱下厚重的大衣,只剩简单的深色马裤、马靴和厚外套,这身装备已足够御寒了。为了遮住红发,她在头上系了黑色头巾。 她在黑夜中急奔,绕了圈子接近村落。如果她没看错,情况相当危急,她必须及时现身。 从远处她看见那年轻德国人跟随他的新师傅往摩拉瓦河去,准备把骨灰撒入河中。她在维克多眼中看到与自己相同的研究狂热,这让他更吸引人。她相信他们俩意气相投,极希望能进一步证实。 先决条件当然是:维克多·冯·史瓦兹哈根活得够长。 席拉到达村子远离火光那一侧,完全沉浸在黑暗中。起风了,乌云慢慢聚集遮掩天上星斗,使黑夜更晦暗。村民不再如前些日子惊恐,因为他们相信不会再有吸血鬼出现。 暴风雨欲来,天空劈下第一道闪电。 席拉非常清楚这风暴是何人杰作。村民之所成为牺牲者,只拜他们当中一人所赐,而这个人必须死,只因为她特别喜欢他。 席拉爬上屋顶,小心地从屋脊走到烟囱旁,环顾四下。马瑞克就藏身在附近。她看着那吉普罗人提着桶子走到河边,把桶里的骨灰倒进摩拉瓦河。一阵风将大部分骨灰在未碰到河面之前吹起。这无关紧要,吸血鬼已经被毁灭。 她转头,观察四周屋顶以及房屋间的道路,细量每一道影子。等到她确定自己是此处唯一的吸血鬼,于是闭上眼睛,准备动用自己的特殊天赋。 她花了比平常更久的时间,才成功攫取云端的能量,因为有人从中作乱让她分心。 为了更加集中精神,席拉双眼不由自主地闭得更紧,伸直手臂对着头顶滚滚而来、内部发光的幽灵。 “妹妹,你知道你不可能永远保护他的。”她听到头顶上她哥哥的声音。 “只要我现在能办得到就够了,”她回答道,“以后的事以后再说,马瑞克。” 她听到他鄙夷的笑声。“席拉,你树立太多敌人,远超过你的想象,想回头为时已晚。现在只要我能对付对你稍具意义的人,就能带给我莫大快感。”她还来不及阻止,马瑞克已传来丽迪亚的影像。“还有她,也因为你的关系有苦头吃,我向你保证,席拉!不只有你那低贱的德国瘸子。” 席拉不回答。她让一束闪电打在地上。远远在梅特菲吉亚之外,不伤人,只是炸开雪地,冒起一阵蒸气烟雾。 “你瞧,你怎么对付我的,毫无用处。”她在脑子里说。她让劲烈罡风把云吹散,好让它无法再为闪电蓄积能量。“过你的日子,别来打扰我。” “我的日子?我原本可以长生不死,但是你从中阻挠。只要没拿到公式,我就不会消失。我知道,你已经找到公式,”他毫不迟疑地回答,“你自己可以决定何时开始过平安宁静的日子。”马瑞克的念头因为愤怒和憎恨毫不让步。然而席拉还是很轻易地察觉出他背后的失望,还有被她拒绝的爱慕,他确实拙于隐藏。“席拉,我不是唯一一个来找你麻烦的人。最好赶紧放弃,别自找苦吃。” “只要你敢动那德国人一根汗毛,或者教唆别人动手,你就别想活命了!”她明确干脆地威胁他。 “你吓不了我,席拉,我保证有人会替我收拾他。他们也会来找你,执行血族会的法规。”马瑞克的信息强度转弱,他减弱与她的精神连结,最后完全截断。 暴风雨很快随之消散,这完全是马瑞克的杰作。席拉深呼吸,她原本担忧马瑞克也在梅特菲吉亚,为了泄愤而展开一场大屠杀。 她从烟囱阴影中站起,观察四周住家,同时看着那德国年轻人和吉普罗人从河边转回。 两人都没察觉身旁树丛里有一道微乎其微的影子蜷缩,正蓄势待发。 席拉瞬间化成比羽毛还轻的透明躯体,唤来一阵狂风,疾速将她吹向那两个男人。她的衣服就遗留在屋顶上。 她在维克多和力波身后落在雪地上,恢复人形,攫住那正从树枝间冲出来的小恶灵的咽喉。 她被手上的小东西吸引:一个新生儿,下半身以及部分左上半身似乎被野兽吃了!那小东西不停抖动,甚至在她手上回过身,张开小嘴对着她,牙齿想咬她的手指;颚骨咬合时还发出轻微咔嚓声。 席拉按住他的口鼻,让他不能叫喊,之后和他一同往前滚进矮树林中。那吉普罗人忘了砍下它的脑袋或者放过了他;或者他趁着暮色低垂,偷偷从棺木里逃跑,没有人注意到。 席拉身上没有武器可以用来除掉吸血鬼,她的短剑和衣物都还在屋顶上。她张开嘴让牙齿增长,脱开下颌,用蛮力包住那小头颅。用力一咬,猛一拉,事情解决了。 味道真可怕。 席拉立即把头颅和血一起吐出。那小小的头颅面朝下落在雪地上。尸体在她手上又挣扎了一会儿,动作渐渐减弱。终于,小吸血鬼死了。 席拉在树影间观察吉普罗人和维克多。他们虽然转了头,但是一点也没察觉到异样。当他们继续往前走回梅特菲吉亚时,席拉把那头颅和身体用力甩进河里。 这时席拉知道,这个挡皮恶没有能力保护那年轻的德国人。 席拉决定跟踪他们,纵使她必须改变外貌。她很高兴能担任这角色,如此一来,她必须施展她几乎遗忘的绝技。这段时间只好让磨坊听天由命了。 席拉从矮树林走到月光下,弯下腰抓起地上的雪,抹净脖子、肩膀、胸前沾染的血。“我不会让你孤单无依的。”她对维克多许诺。 第十七章 <b>札耶查尔附近(塞尔维亚地区)</b> 与吉普罗人坐马车同行,可说是这趟未知旅途最无聊的时刻。 由于马车摇晃,维克多根本无法书写,也无法和吉普罗人谈天,因为没有人会说德语,力波也尽可能不跟这位好奇的客人同坐一辆车。维克多只好任其颠簸,始终等待着中途休息或能在一个村子停靠。 在这无所事事的时光中,他欣赏四周被大雪覆盖的景物,不久便腻了。最后他开始苦思冥想吸血鬼及女爵;不用说,女爵当然占据他大部分心思。只有短暂片刻才会想到父亲及未婚妻。 这天晚上他们到达一个维克多叫不出名字的村落附近。他们被召唤到此,因为据说有一个吸血鬼在村里横行,而且特别针对村民仅有的牲畜下毒手。力波下令扎营。 “为什么在离房舍这么远的地方扎营?”维克多想知道。他虽然行动不便,仍然帮忙搭帐篷。也是因为如此一来,可以早一点坐在温暖的火堆边。 “因为我必须提防吸血鬼,阁下,”力波解释,“我想那吸血鬼偏爱侵袭牲畜,我不能失去马匹。在村外落脚,车阵中要比在村里安全多了。在村子里,吸血鬼随时可以潜伏在房屋阴影下悄悄接近。”力波发号施令指挥伙伴。“他们现在要把木十字固定在向外的马车上。那吸血鬼是基督徒,我们可以用这方法阻吓他。”他走向卸下挽具的马匹。“阁下,您可以替我喂马吗?”他请求维克多。“我还有其他的事要料理。” “当然。”维克多从帮忙搭帐篷转去喂马。吉普罗人只用健壮的白色耕马,它们拉车的速度不快,但是可以整天活动,在万一没有足够粮食的情况下,这些动物的耐力要比速度重要。 他注意到这些马不是阉马就是牝马,稍后与大伙儿在大帐篷里一起用餐的时候,他才知道原因。 “如果在寻找吸血鬼的墓穴时,村民无法说出谁是罪魁祸首,我们就把两匹牝马带进墓园。”力波一边解释,一边从一个大肚锅里舀大锅饭分给众人。那锅饭由小扁豆、大麦、肉煮成,加的调味料相当特殊。维克多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调味料,但绝不是香芹籽。“纯色、未交配过的马,特别是白马或黑马,它们绝不敢在吸血鬼的坟上踏上一步。”他把这简单但非常美味的饭递给维克多,最后才把自己的盘子盛满。“它们感觉得到那些不死人。再让丝美拉达骑在它们背上,那就更万无一失了。” 维克多看着那年轻女子,他推测她顶多不会超过十六岁。“她是挡皮恶吗?” “不是,她是处女。”力波面露狡猾笑容回答。“一匹白马上坐着处女,没有吸血鬼躲得过它的蹄,阁下相信我!” 车阵外突然传来嘶喊声,接着有个明亮发光的东西撞击帐篷,灰烟随即冒出。 所有人马上一跃而起赶到外头。维克多发现,不管男人女人手上都握着刀。 他瘸着腿跟在后面,他看到有八个人到达营地前的路上,两两共骑在没有鞍的马上;身上花花绿绿的装束和外表,与力波及其党羽极相似,显然是另一批吉普罗人。维克多从他们脸上的表情看出来者不善。“什么……” 力波举起手。“不是现在,阁下。”他打断他的话,向前朝对方大声喊话。此时一些女人设法弄熄营内火苗。刚来的这些人掷了些火把,幸好没有大损伤,只有遮篷被暗火烧着。 听着力波喊话的其中一人对着身边骑在马上的两人点头,后面一人跃下马,同时抽出一把胳臂长的刀。 维克多一只手握住大衣底下的枪把,以防万一。他猜测这是一场家族纷争。他着魔地看着力波越过马车辕杆,和那陌生人面对面。 力波与那陌生人身体同时前倾,绕着圈子,蓦然停顿了片刻,战斗随即展开。 快速且冷不防的刺杀,维克多未曾见过这样的决斗。两人十分贴近,却完全放弃拳打脚踢,只用手上的兵器砍杀。他觉得非常不可思议,在火光闪烁下如何能看清对方的攻击。只一再听到刀刃相接的铿锵声,以及两个刀刃摩擦滑开的声音。 维克多根本来不及看清关键性的攻击,只听到那陌生的吉普罗人发出尖叫,接着跌倒在地。 力波转身,手上刀子沾着鲜血。他的胳臂也受了伤,他咬着牙忍住痛。“我们是明天对付吸血鬼的人,”他大声喊道,“事情已经解决了。” 维克多看着被打败的人,他喘着气起身,左手捂着右胸,血从指间涌出,染红他的上衣,滴在被踏乱的雪地上。他举起另一只握着刀的手,向后挥舞准备投掷。 维克多迅速抽出手枪,枪口对准那陌生的吉普罗人,但是那人不为所动。 “阁下,您这是做什么?”力波转身看着那人。 那人来不及掷刀,维克多已经开枪。子弹击中靠近左手处,撕裂心脏,从后背穿出,血跟着喷溅马匹及骑在上面的人,受惊的马匹嘶鸣,抬起前腿并往旁跳跃。三个男人把持不住,跌落在地。 “帮你。”维克多重新装填弹药,扣上扳机,再次对准那帮陌生人。“我不能坐视有人想以不正当手段反败为胜。” 力波对着那批把死者弄上马后急驰离开的人大声咆哮。当中维克多认为是首领的人在离开几步后勒马,回头用愤恨的眼光看着他,又喊了些他听不懂的话,指向咽喉。手势表达的意思十分清楚。 “试试看吧,我经历过的决斗场面比你多。”维克多故意对空鸣枪。今晚死一人已足够。 这一枪足够吓唬那帮人。那人缩头咒骂连连,左手挽着马,踢着驱赶它离去。 “阁下,带您上路有幸运之神眷顾。”力波走向他,伸出被血弄脏的手与他相握。“从现在起,您不必再付一分钱,我发誓,只要您在我身边,我绝不让易亚来寻仇。”女人拥向他们,她们亲吻并拥抱维克多,小孩子也有样学样。“您让一族首领免于一死,我们永远不会忘记您的大恩大德。吉普罗人的感恩是一辈子的。”他一声令下,他们马上放开这德国人。 维克多对着大家点头,之后与力波击掌,手掌中力波的血,让他感觉这盟约的真心。“敌人打算采取什么行动?” “没什么特别的,易亚誓言要置您于死地,因为您抽手管闲事,又杀了一个吉普罗人。” 力波走回帐篷,让两个女人为他包扎伤口。 维克多找了位子坐下说:“他想从背后杀你。” “他有权这么做,没有立刻杀了他是我的错,他认为我们的决斗还没结束。至少在易亚眼中是如此。”力波发出尖锐嘶叫,因为她们正用盐水清洗伤口;裂开的伤口之后用针线缝合起来。“阁下,很感激您。”他再次道谢。“您明天将亲眼见看我们如何杀吸血鬼。也许我会让您完成这光荣任务。” “你们真的是为了谁有权消灭吸血鬼而决斗?” “这生意很有赚头,我已经跟您说过了。” “那些是什么人?” “另一支吉普罗人,他们宣称自己是挡皮恶,事实上根本不是。据说有人请他们来消灭吸血鬼,他们先来澄清一些事情。”力波拿出一瓶烧酒,长饮了一口,用来克服伤口的疼痛。“现在事情搞定了。”他把瓶子递给维克多。 维克多接过瓶子。“我对我父亲撒了谎,他以为我现在正在搜购皮货,事实上有一帮吉普罗人正要追杀我,再加上无处不在的吸血鬼。”他嘲讽地总结道。接着举瓶向众人敬酒,他也像力波一样长饮了一大口。那辛辣烈酒灼烧咽喉,味道可怕,正适合压惊。 “您还会见识更多的,阁下。我可以跟您保证。”力波大笑,招手要回瓶子。“您的胆识不输士兵。大部分人杀了人之后,不像您这般镇静。” “我有经验。”维克多只稍稍暗示。“要射杀流氓,我一点也不在乎。”他想起了从前的决斗,通常是因为债务或污辱的言行。 “那请您继续睁大眼睛,易亚不会明天或后天马上采取行动,但我们总有一天会再度交锋,到时候,阁下,”他对着手枪点头说:“上好弹药,保持警戒。但是今天不必了。”力波把瓶子交还给他。“今晚大醉一场,好好睡一夜,期盼明天我们可以追猎不死人,用木桩穿透他的心脏。”维克多举起酒瓶对众人敬酒,所有人大笑报以掌声。一个女人开始唱歌,用铃环打拍子,其他歌声纷纷加入。 维克多喝着酒,心里想着,如果父亲看到他和这些服装邋遢破烂,手指更肮脏的吉普罗人坐在一起喝酒,他会说些什么。 倘若让他自己回答这问题,他会说:他一点也不在乎。每喝一口酒,对家乡的印象就更模糊。到最后他醉得不省人事,他自己也不清楚,一个小时后那三个人如何将他抬进马车,帮他盖上被子的。 半夜他突然惊醒,他认为他看见一个赤裸的美丽女子跨坐在他身上,月光下她露出完美无瑕的胴体,她在他身上驰骋,爱抚他的胸部、腹部。 这梦近在咫尺唾手可得,令他感到恐惧。维克多轻声呻吟,他进入她,她动作温柔,持续不断地将他推上高潮。 他伸出手,抚摸那丰满无比的双峰,触感温暖且充满活力。从前他也有过充满欲望幻想之梦,却从未如此真实。 他挺起身想看清楚她的脸,他认为自己看到的是女爵的面容!她嫣然一笑,倾身热烈吻着他的唇,并且动作加剧,随之把他的头轻轻按进枕头里。 维克多闭上眼,惬意地叹息,全心全意沉醉在交合中。 隔天力波带着刮了胡子的维克多以及两个男人大步走进村子。他们拉着一具装载了必要装备的小雪橇。 维克多把笔记本夹在腋下,墨水瓶和羽毛笔放在大衣口袋里。清晨冰冷严寒,寒风把冰霜吹进每一道细缝、每个纽扣眼,连他的法国外套也抵挡不了这酷寒。 他们才进入村子,村长便急急忙忙迎面而来,激动地和力波说了几句话,然后他们继续往前,但是维克多很纳闷,他们走去的方向并不是墓园。 “我们现在要去造访一户人家,这一家昨夜死了一个小孩。他们害怕这小女孩被变成吸血鬼的父亲侵袭,也……” “变成吸血鬼。”维克多接话把话说完。“我们该怎么应付?” “这事有点棘手,因小孩的母亲不让我们碰小女孩的身体,既不准我们用木桩穿心,也不让我们砍头。”力波在一户人家门前停下,屋里传出哭声。 他们鱼贯进入屋内,屋里十几个不同年纪的女人围着一个棺木,棺木里躺着一个顶多十一岁的女孩。她们掩面哭泣,当中不时有人喊话,然后大家一起低声祈祷。村子的神父站在棺木一头,在死者头上高举一幅圣像。 维克多立刻看到她脖子上的青紫色勒痕,他低头对着正在对伙伴发号施令的力波低地声说道:“怎么确定不是谋杀案?这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力波扬起眉,搓搓胡须说:“我很庆幸这里没人听得懂您的话,阁下。”他低声回答。“您太不会做生意了。我不在乎谁是真正的凶手,我无法改变事实。只要大家认定是吸血鬼干的,我们就有钱赚,这是不会变的。”他走近棺木,接过一个吉普罗人递给他的袋子,口中一边大声喊叫,一边撒了些黑色种子在尸体上和棺木里。 神父口中念念有词,接着又将一小块圣饼塞入死者口中。之后对力波点了点头。 力波再一次分配工作,他们把内面画了十字架的棺盖盖上,然后用发亮的钉子钉死。这时候,神父和女人们离开了房间。 “现在我们就去墓园,挖出那吸血鬼。” 力波看着刚刚准备好书写板的维克多说:“我在那女孩的棺木里撒了一些种子。我念咒语,强迫她数种子,数完种子才能离开。”他走向门口。“一颗种子是一年,我大概撒了一百多颗种子进去。” “这样就行了?” “神父在她嘴里放了圣饼,用来对付她嗜血的饥渴。棺盖上的十字架可以吓阻她,阁下。”他狞笑。“方法很简单,但是有效。此外,我们必须把棺木带走。”他走出门。 维克多跛着脚跟在后面。 力波示意那些男人去拉雪橇。“这种事常有,您必须习惯与死人同行。我们要把女孩埋在下一个岔路口,好让她不知该往何处去,万一她还是从棺木里爬出来,会手足无措地留在路口。” 维克多停下脚步,记下他刚刚听到的。然后他环顾村子四周。这村子和梅特菲吉亚没有太大差别:穷乡僻壤,住的多半是贫穷俭朴的人家,以养猪和种田为生。 “为何我们不一离开村子就砍下她的脑袋,烧掉尸体?” 力波严厉地看着他。“这不是我们拿钱该做的事,吉普罗人说话算话。”他摸着脸上的疤说,“更别说,万一再过一百年她逃出了棺木,还是有人会付钱请我的人来完成这件事。阁下,现在跟我来吧!” 到达墓园时,力波转身对维克多说:“墓穴就在对面,村长说了。据说那些吸血鬼十分凶暴,弄坏了三间房舍屋顶,把三个男人打得骨折重伤。他的第一个受害者就是自己的女儿。” 他们现在站在墓穴周围,维克多觉得墓穴前面插的十字架似乎往前倾斜。 力波看见他的眼神。“您很细心,阁下。倾斜的墓碑以及下沉的土,都显示底下的棺木已经损坏,吸血鬼夜里会爬出来。”他蹲下,来回抹着地上的雪。 “土应该被翻动过。”维克多仔细环顾四周,但是找不到看起来像是人从地里爬出来挖出的小土丘的痕迹。 “有些翻土爬出来,有些会改变形体。”力波招手要他走近,指着坟上一个手指宽的洞。“看见了吗?我们称之为烟囱,有些吸血鬼会变成老鼠或蜘蛛从洞里爬出来,到了外头才变回人形。”他大声招呼同伴,那些人拿了铲子开始工作。“我们可以把烧热的酒从烟囱灌进去,烫死吸血鬼,但是村民一定没那么多酒。只好用老方法。” “挖出来焚烧。”维克多勤奋地写下。铲子铁片掘土的声音让他很不舒服。他已经习惯看死人,但是接下来的日子,他看到的死人脸孔可能要比其他人一辈子看到的还多。 “不,阁下,我们今天只用木桩,砍下脑袋。焚烧太花时间,而且这些人不愿浪费木柴。冬天还没过。”力波走到雪橇取出一样工具,维克多觉得像铁锹,只是前端和边缘磨光,右面加上一根手指粗的钩。 “我的断头锹。”力波冷笑道,并转动他的工具。 “我跟铁匠订做的,这铁片非常重,只要一砍,吸血鬼马上断头。”他敲敲那钩。“如果不小心被他躲过想逃,这种事总是有可能发生,我就用这钩逮住他。最有用的是钩住肩膀,钻进锁骨,他就不容易脱身。” 低沉的爆裂声,挖墓的人已经碰到棺木。 “太掉以轻心了,”力波责备道,“坟穴至少要挖两尺深,尸体才不会被野狗、狐狸等动物拖出来,像梅特菲吉亚那小家伙一样。”他走向同伴。 棺盖打开,维克多被叫过去一起察看吸血鬼。 如同梅特菲吉亚的尸体,这具尸体也完全没有腐烂迹象,血从张开的嘴流出,胸前干掉的血迹必定来自他撕裂的牲畜。 “瞧!”维克多极力保持镇静。死人的眼睛睁开,眼珠在眼窝里来回转动。“他看着我们!” 力波大笑,抚摸他挂满圣像的外套。“有些吸血鬼会这样,但只要是大白天,他们就动弹不得。他们无法抵挡阳光的力量。”他跳进墓穴,用力踏着棺木两边。 助手丢给他一条桌巾大的帆布,帆布上有一条裂缝。力波小心地将帆布盖在吸血鬼身上,并且把开口罩在脖子上,然后用断头锨对准。 “这布可以防止吸血鬼的血溅到我身上。”力波对着维克多大声道。“有人认为这东西可以治病,我可不认同。”他举起工具,抖地往后一甩,接着用力往地上一砍。只听到喀喳破裂的声响,那铁刃甚至穿透底下的木头。 力波爬出墓穴,后面拖出沾血的帆布,让其他男人用醋水清洗干净。“阁下,您要不要试试钉木桩?”他问维克多。“他不会危害您,他的头已经被砍下。至少您可以知道,钻透身体有多困难。”他拿起木桩和铁锤。“如果用木桩,您只有一次机会,如果没成功,每打一下都会让吸血鬼更疯狂,所以我先把他的头砍下来了。” 维克多盯着工具,他不敢相信自己竟然伸手接了过来。 “阁下,您比我想象的大胆。”力波说:“可千万不要等会儿自认是挡皮恶。”他又跳回墓穴中,协助维克多进入墓穴,接着他告诉维克多削尖的木桩必须下在上身哪个位置,然后又爬出墓穴。“一下,必须打到记号的地方,才能捣碎心脏。” 维克多看着木桩上的刻痕,从尖端到记号大概有一手长。他双手颤抖,弯下身,将木桩对准,但他犹豫不决。 “如果血溅到我身上会发生什么事?” 力波站在他上头,眨眨眼说:“还是害怕了?”众人露齿冷笑。 “只是怕你万一得砍我的脑袋。” 力波指着脖子。“他没什么危险。他的头被斩下,已经丧失力量和危险性。但是您最好还是闭上嘴,别让血沾到舌头,谁也不清楚这些鬼东西。每个吸血鬼都不太一样。” 维克多举起沉重的铁锤,然后重重一击。 铁锤击中木桩。 一声沉闷可怕的声响,虽然肋骨反弹产生阻力,木头还是穿透胸膛。血立刻从脖子咕嘟咕嘟涌出,压力把血挤出气管与食道,喷洒在棺木内侧。 一些细微血滴像雾般飘落在维克多脸上。他马上闭上眼睛,心中突然升起的惊恐让他立刻用袖子抹脸。好奇心差点害他也成为不死人。 “阁下,这不行,”力波大声说道,“您这一下可把我们的朋友惹火了。” 他说的没错。木桩上的刻痕还清楚可见。“比我想象的困难。”维克多不得不承认。他又敲打一次,这一次木桩深入身体,超过了记号。 “要不是他的头已经被砍下,到了天黑,您就一命呜呼了。这怪物为了救自己,动作非常快。”力波摸着脸上的疤痕,然后拉维克多出墓穴。“阁下,您被溅到了。”他伸手在地上抓了一把雪放在他手上。“把血渍擦干净,不要被村里的人瞧见,能少一些闲言闲语。”随后他和其他人一起收拾工具。 维克多把自己擦洗干净,看着融化的红水滴落在白雪上。他感觉似乎仍有血沾到唇进入嘴里,那铁味千真万确。现在只能相信,那些血真的已经丧失感染力。 一个小男孩急急忙忙奔来,维克多赶紧转身,不让他瞧见身上可能残留的血迹。那男孩激动地同力波说话,随即又匆匆忙忙跑开。“发生什么事了?” “我们有新任务,就在隔壁村庄,我们必须在天黑前赶到,否则吸血鬼就会挣脱。或者易亚那一群无赖先到,抢走我们的生意。”力波加紧完成工作。他命令维克多坐上雪橇好赶路。 他们去载了小女孩的棺木,因为位子不够,维克多只好坐在棺木上。他高高在上,坐在上头写着报告,让其他人拉回营地。 尽管拼命策马赶路,太阳依然快速西沉。再加上最前头的马车卡住,后面的车辆无法驱前。维克多认为是厄运降临,或者是敌对的吉普罗人下了咒。 他们在黑暗中终于抵达一个维克多更是说不出名字的村落,村民正在等待救援。小女孩的棺木仍跟随着他们,就拖在车队尾端,他们尚未来得及将它掩埋在岔路口。 村民们手举火炬,焦急地在狭路边等待,远远望见他们便开始大声叫喊。 “他们要我们赶快。”力波翻译道,并且命令四个男人坐到他的雪橇上。“我们必须先走,女人们可以稍后赶上。我现在要逮住那吸血鬼。” 他们向人群急奔,两个村人跳上雪橇。他们跟着指示奔向墓园,墓园在一片针树林旁,更显得阴森恐怖。前面几排阔叶树已枯死,光秃折断的树枝在松木间益加突兀。维克多试着简短扼要地记下印象,并且匆匆画了一张速写。腐败的树木像极了活尸,仿佛想从黑暗的树林中挤出。这地方一点也不安宁。 “这里有一个吃人的吸血鬼,阁下。”力波向他解释,神情相当不安。“这怪物非比寻常,比一般吸血鬼危险多了。”他停住马车,但是在马车完全停下之前,已经先从马车跃下,其他同伴也随他跃下,每个人都拿着一个沉重的大袋子,急急走向墓园。 “等等!”维克多大喊,赶紧把文具收好,笨拙地溜下马车。 “没时间了,阁下,您最好动作快点。”力波转头大喊道。 他喘着气,跛着脚吃力地在后面追赶,远远瞧见他们顺着一个村民的指示,正在掘开一座坟。他们的动作异常迅速,维克多想,一定是因为入夜的关系。如果运气不佳,吸血鬼可能已经离开坟墓。 维克多赶到时,力波正好在说话,他们立即停下来。“什么……” “嘘!别说话,竖起耳朵仔细听着。”力波低声道,已经抽出他的马刀。 维克多觉得毛骨悚然:他听到棺木里传出咂嘴弄舌的声响,并伴随着呻吟叹气,然后又是出声贪心啜饮,之后像是徒手把肉从骨头上撕下来的声音。一阵恶心涌起。“他把人拖到棺木里吃掉!”他低声说。 “不,更糟!”力波大声说了些什么,男人撬开完整无损的锁。为了关住吸血鬼,棺木上了至少五条铁链,现在他们拿开铁链,其中一人打开棺盖。 “天啊!”维克多哽咽,膝盖发软瘫在地上,视线却无法移开。眼前恐怖的一幕把他吓呆了。 墓穴里有一个上半身赤裸的女人,脸上和身体各处都是被尖锐指甲撕裂的肉,手指、两手、前臂上的肉全不见了。灯光映照下,可见血淋淋但被舔干净的骨头。虽然肌腱全无,肢体却还在动! 女吸血鬼看着男人,她尖叫,同时跃起。 力波赶紧用力盖上棺盖,把女吸血鬼的上半身夹住,她高声尖喊,胡乱挥打,手指使劲抠入土中,想抓住一个牢靠的攀附点,好把身体往前拉,逃离陷阱。 其他的吉普罗人用棍子压倒活尸,她使劲敲打把木头捣毁,最后冲破牢狱,向力波发动攻击。 他击向女吸血鬼,她的两腿也如同其他部位,已被吃得精光。 维克多全身动弹不得。他日不转睛看着,虽然他的理智不断高喊这是不可能的,亲眼所见的却是可怕的反证。 力波断了她一根胳臂,她咆哮着冲向他。 然而就在这时候,其他男人已闻声围聚过来。他们齐用棍子打她的腿,直到双腿折断。她这时正好跃向一个斗胆靠得太近的男人,力波立即跳上去,用马刀一刀切过她的脖子,女吸血鬼被击倒。在她倒下的瞬间,一个助手扑上去用木桩刺穿她的心脏。 维克多动也不动地愣在原地。“怎么回事?”他惊愕不已。 “阁下,一个食人鬼。”力波呼吸困难,连他也被吓坏了。“对家属来说无非是最恐怖的吸血鬼。”他弯下身拾起被他砍下的胳臂。“他们不吸人血,而是待在坟墓里,先吃掉寿衣,然后再吃自己。他们这么做的时候,亲人先死,接着是朋友,然后是整个村子。”他扶维克多站起来。“有人告诉我,那些最厉害的食人鬼最后只剩下骷髅,如果让他们从坟墓爬出来,上了钟楼,一旦他们摇响钟,听到钟声的人都会死。一个地方的人全灭绝之后,他们才会消失。” 维克多的膝盖仍然软弱无力,要不是力波扶着他,他早就跌回雪地上了。“太可怕了。”他的声音嘶哑。 力波领他到一块墓碑旁,让他依靠着。“我们把尸体扔回墓穴里,叫人拿来烧热的灰烬以及烧红的木炭。这头颅一定得彻底消灭。”他瞧见刚刚发生的事让那年轻的德国人全身虚脱。“您还是满脑子想研究吸血鬼吗?” “更甚以往。”维克多脸色惨白,但是意志坚定地回答。“力波,去做你的事,我在这里等着,顺道把这些记录下来。”他就着提灯的光,写下刚刚亲眼所见。虽然危险已解除,墓园里的阴森还是让他恐惧。他相信四周的坟墓里一定还有吸血鬼在窥伺,等待力波等人离去。他完成的墓园速写,一点也无法描绘出他心中的恐惧。 头颅终于被抛入烧红的木炭中,吉普罗人等到头颅爆裂,才带着胜利的喜悦返回村落。村民已在路上迎接,他们和力波短暂商讨,马车才继续前进。 “他们要宴请我们,”力波满脸笑容地翻译,“完成这么一件大事,这是应该的。我们回去接人,然后在谷仓碰面。和他们聚会一下,然后回村子,阁下。”他把维克多带回营地,替他弄来茶,将他安置在一个舒适温暖的帐篷里。 维克多摸着脸,在指甲底下闻到血腥味。他迫切渴望从头到脚把自己清洗干净。恶心的感觉慢慢消失。他现在才深切感觉到这些事件对灵魂的震撼。 他亲眼见证了一些只有用恶魔和超自然力量可以解释的事件,远远脱离自然规律与科学。死人不可能那样行动,更不要说吃自己骨头上的肉。然而事实摆在眼前。 维克多记下每一个细节,他描述尖叫声,腐烂血肉的臭味,当他一行一行全部记下之后,才感到解脱。 力波回来。他已经脱下盔甲,换上一件深红色的上衣,肩上披着一件大衣,哥萨克圆帽突兀地斜戴在头上。“阁下,您又在写了。我并不想声名大噪。”他迅速把纸张拿开放在枕头上。“今天够了。村里的人正在等我们,他们准备了丰盛大餐,不必花费一毛钱,所有人都可以去大吃一顿。机会实属难得。” 想到煮熟的肉,维克多又是一阵恶心。“经过方才的那一幕,你现在还能吃?” “当然。”力波大笑。“如果挡皮恶虚弱无力能办什么事?”他穿过帐篷。“我们在外面等您。” 刚开始维克多想拒绝,但是他想到,可以借此多了解这里的传统。但是他也懊恼老是得依赖力波翻译。他下定决心要向他学习土耳其语,至少学会一些重要会话。土耳其语过去曾是此地的官方语言。年纪大一点的人除了自己的语言外,都还会一些土耳其语。否则这里有太多方言了。 他同时决定,用冷水及肥皂把脸和手洗干净。 他们一同前往村子。最大谷仓的细缝透出亮光。力波让族人带着铃鼓、芦笛、小提琴,好让大家酒酣耳热之际有音乐助兴。 他们走进谷仓,马上察觉吉普罗人有自己的一桌,和村里的人是分开的。 “他们邀请我们,事实上根本不想和我们有牵连。”力波一点也不生气,维克多却对这无礼态度相当不悦。但是他心里其实也很清楚吉普罗人的地位,即使在劳西茨,这些浪人也只能在城市或村落边缘落脚。 “你们可救了他们不少人的性命,光这一点,他们也该表现得友善些。”他低声道,随后在力波身旁坐下。“你会说土耳其语吗?我需要人教我土耳其语,倘若你不在附近,我也能跟人交谈。” 力波答应他的请求,然而他们还没能继续谈,盛宴已开始。佳肴香味四溢,在如此贫困的农村,这一餐的确难得,然而维克多一点胃口也没有。他脑子里仍然是那女吸血鬼吃掉一半身体的模样。 酒过三巡后,气氛轻松多了。吉普罗人开始表演助兴节目,两个年轻女郎跳上桌子起舞,使得村民十分欢喜。 有人点起烟管,维克多拒绝了他人的盛情,他知道这里的人抽鸦片,他刻意要保持清醒。 乐师奏出的音乐旋律,让在场的人蠢蠢欲动,开始随着狂野旋律及轻快节拍起舞。维克多仍像个观察者,虽然他也想加入五彩缤纷的行列,但是膝盖让他无法随心所欲。 一个年轻女子身上穿着一件非常朴素、粗牢的冬衣,裹着一件毛披肩走近,向他伸出双手。她姿色出众,散发诱人的光彩。帽子下面露出金发。“来。”她用蹩脚的德语说。“蹦跳?” “跳舞。”他纠正,她听懂了,让他大大松了一口气。力波在喧闹的人群中,酒精显然已打破吉普罗人和村民的界线。他问自己,如此绝色佳人怎会出生在这穷乡僻壤。倘若在别的地方,她可能因为美貌而被选为王后。 “我没办法跳舞,我的膝盖坏了。”他深深凝视她的眼睛,在她眼中,他看到一抹神秘的灰色。她的面貌有点像—— ——逝去的爱妃拉!“你叫什么名字?” “伊丽娜。”她微笑着回答,并且拉着他的手。“来,阁下,和伊丽娜一起跳舞。”她温柔地强迫他站起,将他的手放在她腰上,她则把手臂搭在他肩上。“我跳给您看。”她小心随着音乐节拍摇摆,然后缓缓旋转,让维克多能跟上。“瞧,行了!” “是的,还行。”他笑着,看着她的脸。她的面貌越来越模糊,他认为是酒精的缘故。女爵的面容渐渐浮现,他的心跳加速。他渴望见到她,不仅是朝思暮想,现在竟然在一个陌生女人身上看到她的面貌。酒精隐藏不了事实。他目不转睛紧盯着伊丽娜,因为他害怕女爵在他面前消失。 维克多沉醉在灰色眼眸中,四周五颜六色,天旋地转,音乐成了背景的嘈杂声。他全神专注在舞伴的表情上。她默默地凝视他,偶尔纵情大笑。 他们不断旋转,旋转,直到四周模糊昏暗。伊丽娜灵巧地将他引到谷仓后面,那里有一竖起放置的载货雪橇,可遮人眼光。 伊丽娜倾身用温暖柔嫩的双手捧住维克多的脸,他深信眼前的人正是女爵,甚至闻到她的香水。 他迎向前,热情地吻着她的唇,然后慢慢沿着她的颈项轻吻,他把她的衣服拉到一旁,亲吻爱抚她的锁骨。伊丽娜低声呻吟,将他的下半身拉近自己的下半身。她要感觉他的身体反应,并且贪婪地抓住他的头发。 维克多脑中一片空白,欲望已经接管了他。眼前的女人充满欲望的低声喘息使他更兴奋,她一再亲吻他;她一样陶醉在欲海中。她褪去身上衣物…… “阁下?” 维克多听到夹在音乐中力波的警戒叫声,他正靠近他们的躲藏之地。维克多不知道力波已经叫他几回了,可以确定不止一回。 “等会儿。”他对伊丽娜低语。他突然惊觉他们俩正在做什么。她身上的衣服已经褪去一半,她光嫩的右乳赤裸裸地耸在他眼前。维克多心想,要是被村里的人发现,这场盛宴可能就得不欢而散。 他把上衣拉好,扣好被她扯开的衬衫纽扣。他低头看见力波给他的带子在地上,一定是刚刚亲吻的时候掉的。 载货雪橇突然被推往一边,力波手举着马刀出现在他面前,左手握着十字架。他口中念念有词,手举起伸向维克多。 维克多惊讶地看着他。“我不懂……” 他身后传出怒吼,他转头看见伊丽娜张开口,像一头野兽狰狞地露出长长尖牙。她的外衣又滑下,上半身赤裸地站在他面前,似乎准备扑向他。力波此时举起马刀和十字架。她嗥叫向后退了两步,用力离地一跃。 她在空中起了奇异的变化。身形消失,慢慢化成模糊、黑色的纺纱,互相缠绕,最后化成一只夜蛾。它渐渐变成白色,快速振动翅膀飞上仓库屋顶,最后消失。力波口中咒骂,收起手中的马刀。“吸血鬼,阁下,也称为躺压客。”他很快看看四周,是否有很多人注意到这里,只有几个村民往这里看了一眼,其余的都专心看着吉普罗人的火舞。 “我已经跟我的人说了,当我察看的时候,他们得想办法转移大家的注意力。” 维克多看着地上的带子,皮肤上仍感觉到那吸血鬼的吻,现在他才明白刚刚离死亡有多近,差点也成了活尸。他跌坐在木桶上,力波倒给他一杯烧酒。“躺压客意味着什么?她为什么找上我?” “躺压客找上的人,他们在梦中引诱他,或者折磨他。阁下您最近可曾在夜里梦见有女人来找您交好?”维克多察觉自己正羞愧地发愣。 “这很危险,”力波说,“她看上您一定有些时日了,唯有您成了她的牺牲品或者她死亡,才可能停止。躺压客非常罕见,而且非常挑剔。”他用审视的目光打量他。“您一定有什么特别吸引她的地方。” 维克多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然后手撑着头。“你是怎么察觉到的呢?” “先前您跟我说您不想跳舞,但是我看见您在跳。”力波指着自己的眼睛。“我觉得不寻常,我问村里的人,跟您跳舞的女人是谁,他嘲笑我。” “为什么?” “因为他认为您自己一个人在跳舞,阁下。”力波面无表情。“除了您和我之外,没有人看得见躺压客。您是她的牺牲品,而我是挡皮恶。” “天啊。”维克多叹了一口气,在胸前画了十字。他拾起地上的带子重新戴上。“我竟然没有发觉她把带子解下。” 力波否定他的话。“我想是您自己解下的,阁下。一定是她诱惑您,她不可能碰这带子。”他一只手搭在他肩膀上。“接下来的晚上我们必须想办法制止,不能让她靠近马车,如果运气好,也许她自知无望就会放过您。或者我们先杀了她。”力波指着里面的盛会。“我们最好现在就走,我累了,而且已经喝醉,否则也不会让她逃走。”他吹了一声响哨指着出口。 音乐在四个小节之后在激情中停止,表演也跟着结束。村长交给力波一袋钱币作为酬劳,之后他们一行人返回营地。 维克多沉默不语。他原本只想当个观察者,却误入险境。吸血鬼想接近他,是他始料未及的。霎时他有了离开此地的想法,他可不想成为躺压客欲望的祭品。 力波随即在他额头上画了十字,并且用味道浓烈的玫瑰水喷洒他的全身,几乎让他窒息。 一想到刚刚的事,他便全身颤抖。那不是幻影,他至少和吸血鬼有过一次激情!他是否已经受到诅咒?或者她必须杀死他,他死后会变成吸血鬼? 他找不到解释,力波也无法说明。他在胡思乱想中睡着了。 第十八章 <b>札耶查尔附近(塞尔维亚地区)</b> 席拉追着吉普罗人的行踪,到达他们的营地时已是深夜。她花了比预计更长的时间,因为必须不断注意路上是否有马瑞克及卡季克派的密探埋伏。 卡季克似乎找到可以延长潜影鬼寿命的方法,有些潜影鬼多少为了报答而忠心效命。在最黑暗的夜里如何辨认阴影? 因此席拉一反往常,舍弃借来的马车。一会儿变身猫头鹰,一会儿成了狐狸,而且大多数时候穿过雪白光亮的原野,以防敌人在黑暗中偷袭。她的短剑若非用爪子抓住便是衔在嘴里,随着变化的形体而定。发现吉普罗人在一步步接近她的磨坊,这让她一点也不高兴。 席拉离马车还有二十步之遥便听到狗吠,链子发出当啷声,接着她瞧见一只大狗的轮廓,正对着她狂吠,直到被人叫回。吉普罗人派了狗站岗。 她放下短剑,化成透明的形体,让风吹近马车。她不断变化形体,消耗了不少精力,因此渴望能得到血补充体力。 也许她能在森林里找到一头鹿,或者在洞穴中发现冬眠的熊。充沛的生命汁液。 因为现在的形体没有气味,狗并未察觉到她。她找到维克多睡觉的马车,又化为人形,一阵狂风刮走她的味道,没让嗅觉敏感的狗察觉。 她的右脚踏在圣饼排成的十字上,她一点也不在意,换上别的吸血鬼,只要瞧见或碰上,可能已经尖叫着逃离了。她小心翼翼地从车项上爬到车尾的狭窄平台。 车门上的玻璃已被压碎,入口旁边地上有四个十字,原先用来绑十字的皮带被割断了,皮带半段垂挂在入口雨篷下。席拉全身绷紧,马瑞克及同党已经捷足先登了? 席拉从小小的开口进入车厢内,以她矫健的身手这一点也不是问题。车内只有一个人缩在角落的床上熟睡,身边摆满了各种宗教符号。十字架、香料袋悬挂在低矮的车顶,车内散发浓郁的玫瑰水味道。吉普罗人设置了许多对付普通吸血鬼的障碍,却对席拉一点用处也没有。 换上其他吸血鬼就得奋战一番了。 一个赤裸的女人背对着她,手持一根绑着刀的长杆,她用长杆上的刀割断十字架以及其他防御物,好为自己开路,接近躺在那里的年轻德国人。实在是费时费力的大胆行动。 席拉仔细看着眼前这诱人无瑕的身体,欣赏着皮肤底下肌肉的牵动。那女人非常灵巧,避免发出声响吵醒沉睡者。当她脸侧转准备割下一个十字架时,席拉看清她的绝代姿色,年纪绝不超过二十。她知道眼前是何物。 “躺压客,这里没有你要的东西。”席拉低声威胁道。 那女人转身,刀对准席拉的脖子。“是我先发现他的。”她挑衅道。但马上察觉眼前是何人——或者至少不是凡人。“我从贝尔格勒就跟踪他,他是我的。”她眯着眼。“你是谁?”她停顿,上下打量同样身体赤裸的席拉。“你是什么?威胁气?” “比你这躺压客强大而有威力。”她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抓住刀子,刀在她的手指间破碎。“我可以轻而易举地把你大卸八块,丢到外头喂狗。” 躺压客鄙夷地微笑。“你让我?”现在她的眼睛里映出事实。红发!她的快活立即消失,美丽的面容充满恐惧。 席拉注意到她的反应,满意地说:“你叫什么名字,躺压客?” “伊丽娜。”她匆忙回答并环顾四周。现在只剩下一条出路,她必须闪过眼前这危险的女吸血鬼。“求您放我走,我真的不知道有犹大的女儿对他感兴趣。” 她慢慢接近那躺压客,手上拿着破碎的刀,把刀尖抵在伊丽娜的锁骨上,轻轻一压,另一只手抚摸她的右乳,坚挺而温暖,正符合男人的梦想。 “我现在认出您的脸了,”伊丽娜羞怯道,“他想的是你……” “而你利用了我的模样引诱他。”席拉怒火中烧,她没想到别的吸血鬼竟然先一步下手。“你让他相信他在梦中和我云雨。”原本轻轻抚摸的手现在已经掐在对手的咽喉上。“多少次?” 伊丽娜对她咒骂,不假思索地反咬她的手,咬破她的拇指和食指。 席拉狠狠赏她一巴掌,她脸颊上的皮肤裂开。席拉更加用力地掐住她的脖子,眼光告诉她要将她折磨致死。“多少次?” “不超过五次。”伊丽娜惊恐地低声道,同时舔着沾在唇上的血。 “你尝过他的血了吗?”她加强手上的力道,并且慢慢将刀往下拉。“说!否则我要让你死,要取出你的心脏轻而易举!” “不要。”她吓得大叫。床上的人呼吸顿时沉寂,马车前的狗发出吠声。 “我没有喝过他的血!我……” 席拉让她不能呼吸,好让她说不出话,静听四周动静。维克多再次入睡,但是车外传来两个男人的说话声。他们在商讨是否要查看车厢。 席拉看着床上的维克多说:“让他熟睡。” 伊丽娜点了点头,在空中很快做了两个手势;维克多的呼吸变得更缓慢。 “很好。”席拉注视她的眼睛。“听说躺压客只有在牺牲品死了之后才会善罢甘休,是吗?” 伊丽娜知道自己命在旦夕,连忙说道:“如果你想要,我也可以放过他。” “可是他的部分灵魂会束缚在你身上,你们向来如此,不是吗?你想隐瞒我,美人儿?”席拉想见到她死。 伊丽娜哭诉着:“我之前真的不知道!” “我叫席拉。”她让刀子落地,然后伸手去摘悬挂在车内的十字架,仿佛摘下一颗成熟的苹果。伊丽娜瞪大眼睛看着,她知道自己永远办不到。“你所谓不知情,在别人眼中也许可以原谅。”她猛然用力将十字架较长的一端刺进伊丽娜胸腔,伊丽娜张开嘴发出惨叫。只一声沙哑响声,再也没有声音,因为席拉强有力的手指紧紧掐住她咽喉。“在我眼中可不行!”她抓起躺压客用力旋转,然后重重往门上一甩,门被撞破,伊丽娜掉下平台。 席拉看着凶猛狂吠的狗冲上来,咬下伊丽娜高举的手臂。她现在得加快动作,赶在整个营地的人醒来之前。 她站在维克多床边,跪在他身旁,轻轻抚摸他的额头。“亲爱的,他们不会伤害你。”她在他耳边低语。他眨眨眼,她相信他听得见她的声音。 席拉取了挂在墙上的小容器里的圣水,清洗被躺压客弄脏的唇。之后才吻他美丽的唇。 在吉普罗人在门前出现之前,她已化成幽灵,没人瞧得见她。 维克多第二天早上醒来。他还没睁开眼睛就吓了一跳:他看见力波坐在身旁。他一直以为自己没有熟睡,却没有察觉到力波进来坐在他床上。 他慢慢清醒,察觉车子颠簸摇晃,挂在车顶的吸血鬼护身符不停摇摆。他睡觉的车子早已上路。在摇晃厉害的车子里还能睡得安稳,这可不容易。他读出力波脸上的不安。 门钉上木条,原本的门轴铰链不见了。维克多很惊讶,这竟然也未吵醒他。 “这些护身符当真有用,”力波低吟,“我还以为您从此不会醒来了,阁下。” 维克多坐起。“怎么回事?”他摸摸脖子,检视手腕,瞥了一眼被子底下,他想确定有没有血迹,自己没有受伤。 “女吸血鬼来找您,您和她激战了一场,差一点彻底击溃她,但是她似乎施了魔法让您沉睡,制止了您。” 维克多左手放在太阳穴上说:“我一点也不记得了。”他竭力回想,但是一点也想不起来。“她抹去了我的记忆。” 力波一只手放在他眼睛前面,维克多瞧见他手上的刺青,同时听他用他不懂的语言念咒。“有些吸血鬼有这能力,不是所有的,但是其中某些有这样的能力。现在没事了。” 他对他点头。“阁下,我佩服您,您用十字架当木桩,插的位置正确无误。” “力波,正如你所言。”他叹了一口气,却觉得诡异,与女吸血鬼的激战他一点记忆也没有。脑子里一直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女爵的声音。她答应他要保护他,他十分诧异。“后来呢?” “您把她甩出门外,我们的狗扑向她,巡逻的人也赶到,准备砍下她的头。可惜,很可能是狗把插在她胸部的十字架咬了出来,原本那十字架让她动弹不得。就这样,她变成一只鸟飞走了。”力波握紧拳头。“倘若我当时在场,她绝对只有死路一条。” 维克多内心感到不安。“你的意思是,她还会再回来。” 力波摇晃手指。“我们引起她的恐惧,阁下。短时间内她不会出现,过些时候才会知道,她是否能再找上门来。通常她们都是找容易下手的对象。下次我一定要亲手砍下她的脑袋。”他对维克多狞笑说。“如果您没抢在我前面的话。”他起身走向前面,经过一个狭小空间,通过小通道到车夫的座位。“穿上衣服,吃点东西吧,您会舒服些。”他离开了车厢。 维克多把腿放到床下,望着面前的木板。不管他如何努力,仍然想不起那场战斗,连一丝印象也没有。他无法解释,只好相信力波的推测,是那女吸血鬼让他熟睡,顺便抹去记忆。 维克多穿上衣服,在储藏柜里找到了一些肉干及硬面包,他配了水及烧酒吞下。 酒精暖和了胃,他正考虑是否该再喝几口,马车却停了下来。他往窗外一望,除了白茫茫一片雪地,偶尔有小树林点缀,其余皆光秃空洞。他披上大衣御寒,准备爬到车夫的座位,问力波发生了什么事。 他们差一点两头相撞,因为力波正要回头看他。“啊,很好!”他招手大叫。“跟我来,阁下,大事件,别忘了带纸笔。”他回头并且跳下座位,维克多不太灵活地跟在后面,跛脚走在队伍前端。 一个女人躺在路旁覆盖在雪中,离她不到一步距离有一个小包袱。她身上的衣服相当简陋,看来应是女仆或农妇。她身上只有一个伤口,维克多只瞧了一眼即大声吸了一口气:她的脖子被撕咬开,全身的血必然是从这里流尽。然而尸体四周的雪地白得发亮,半点血迹也没有。他发现死者额头上画了三个X。 “这是什么,力波?” “阁下,一种非常特别的吸血鬼做的记号:犹大之裔,”他解释,“他们对付牺牲者的方法是一口咬死,然后瞬间吸光人身上的血。有时他们只需要一两个人,有时大屠杀,往往牺牲整村男女甚至小孩。之后又会沉寂很长一段时间。”力波用手量伤口大小。“我想他们可以像蛇一样脱开下颌,除此之外我无法解释。” 维克多察觉自己胆子越来越大了。虽然眼前景象残忍,他却没有昏倒或恶心想吐的感觉。“犹大之裔,是他们自称的吗?” “我猜是。他们在被害人身上画三个X做记号,也就是拉丁数字三十,代表犹大当初出卖耶稣获得的三十枚银币。没人知道他们为什么取这样的名字。”他压低声音。“如果您问我,我想,他们是想以此让人们心怀恐惧。” “你曾经杀过他们吗?” “犹大之裔?”力波比了一个很大的手势。“伟大的圣母保佑,让我至今仍免于面对他们。传说他们的力量非常可怕,我听说,光想逼退他们就需要众多人力。” 一个吉普罗人说了些话。 力波点头。“他刚刚提醒我,据说多年前这附近一座磨坊,里头住了一个犹大之子。他和他的女儿捉了许多附近的人,活生生地切割,在磨坊的拱顶或地窖里施以酷刑。那磨坊里头有个巨大的图书室,还有房间堆放了浸在酒精里的人体四肢。最后动用了五个村子的村民,才将那吸血鬼及他的女儿消灭,并且放火烧了磨坊。” “不可思议!”维克多取出纸笔快速记下重点。听来十分荒诞。标本、图书室——这活尸的行径让他想起大学!那吸血鬼像个学者,拿活人当研究对象。 他看着他们翻开地上的包袱:一个婴儿尸体,约半岁大的女婴,裸露直到腰部。他开始觉得不舒服了:瘦小细嫩的胸部有一个拳头大的伤口,心脏不见了,但是未留下血迹。犹大之裔不会浪费半滴血。女婴的额头上也有三个X记号。 维克多转头,手遮住嘴,这时他发现那女人手上有东西。他弯下身拾起那细细的红线,仔细一看,原来是一根头发。死者头发是黑色,那婴儿的又是棕色的。 “力波,红发的吸血鬼?” “传说犹大之裔全是红发。他们很少攻击人类或牲畜,但是,阁下,如果事情发生,那就是大屠杀,他们不会只杀一个。这种事几年发生一次,已是古老的仪式,不只这里,附近各处都发生过。” “如此说来,这女人只是头一个,接下来还有许多人会遭殃。”他激动地说:“这附近有村庄吗?” 力波大声说话,车夫走回驾驶座位。“我们继续前进。” 维克多感到惊奇。“现在是白天……” “幸好现在是白天。”他抽出马刀,先砍下那女人的头,然后是女婴的。他们没时间焚烧头颅,他只好抓起头发提在手上,看得维克多心惊胆战。“我先把她们放进那女孩的棺木,到下一个岔路一起埋葬。”力波解释道。 维克多无话可说。他早已接受巴尔干人处理死人的规矩。他与力波一同坐上马车,继续旅程。 “那座磨坊在什么地方?”维克多追问。他快速浏览刚刚记下的笔记,接着又问:“后来呢?” “它究竟在哪里,我也不清楚。据说后来又重建了,而且用来为附近村子磨谷子。” 力波大声吹一声口哨,驱赶马加快速度。在发现尸体之后,他们加快了行进速度。“也许村里的人知道的更多,如果您非知道不可,就问他们。”他又沉默了片刻。“您不是说想学土耳其语吗?” “没错。” 他又吹了一声口哨,然后喊了一个名字,前面的马车里跳出一个小伙子,维克多估计他大概十六岁左右。“这是乌拉,”力波介绍他,“两年前加入我们,他懂一点德语,会说土耳其语。您跟他到后面的车厢,剩下的路程上他可以教您。” 维克多看着爬上马车的乌拉,力波很快下了指示。“你没说过,在这帮人里除了你之外还有人听得懂我的话。”他想到许多夜晚,因为无法和其他人说话的懊恼心情。 “我觉得没有必要,阁下。”他推开通道。“现在开始学吧,越早越好。” 乌拉点头狡猾地笑了笑,接着钻到后头,维克多跟在他后面。 <b>札耶查尔附近(塞尔维亚地区)</b> 接下来数日,吉普罗人的马车在附近四处走动。附近村民情绪激动,到处都有吸血鬼等着收拾。 然而维克多发现,力波和他的人挖掘出来的尸体中,有许多根本不是吸血鬼,他们却一概用相同的方法处置。他们只是安抚村民,让他们相信威胁已除。 力波对他解释,有时候村民只是死于疾病,而非吸血鬼的杰作。维克多知道为什么:只要有钱赚,力波不在乎侵扰无害的死人。 维克多对此不以为然,但是他不加干预。除了他,还有谁能教他吸血鬼的知识呢? 与乌拉的土耳其语课进行得很顺利,维克多只想大致会说与会听。每天晚上睡觉前也会花一番工夫,将各种护身符放在四周,然后才安心闭上眼睛,相信那女吸血鬼不会再出现。 现在,在他梦中出现的是女爵。 清晨他总醒来几次,她的声音在他耳里回荡,仿佛她整晚都陪他聊天。他极渴望见到她。 维克多必须到贝尔格勒去找达多诺,他请教授把回信寄到那里。他很想知道他的报告引起学术界什么样的反应;但是力波拒绝他的请求,他不愿去城市,认为那对吉普罗人来说不是好地方。维克多心里明白,他们迟早得分道扬镳,他不知道他是否还会见到他。 下一个村庄里,村民也同样焦急地等待着。“这里出现了相当厉害的吸血鬼,竟然大白天想爬出坟墓。”力波紧张地提起嗓子大喊。村里一位老者急忙描述了状况。“情况相当棘手,阁下,我们动作得快。” 力波毫不迟疑地驾着马车往墓园方向前进。力波和其他三个吉普罗人带着工具,在村民指引下赶向墓园;维克多跛着脚跟在后面。 靠近墓地时,他们听见吸血鬼狂怒的吼叫。这种事可是头一遭,通常吸血鬼大白天都是躺在棺木里等着被消灭。这吸血鬼是个例外。 “阁下,您听见了吗?”力波指着新堆的坟。“他两天前才埋葬的,之后就不断想要爬出来。”吉普罗人挖开泥土准备开棺。 那吸血鬼的呼喊声越来越清楚,甚至开始大笑。他有节奏地敲着棺盖,甚至用脚踢。 “他叫些什么?” “放我出来,”力波简短地翻译,“他快窒息了,还有一些想要迷惑我们的话。” “迷惑我们?” “他已经察觉到我们是谁,他害怕难逃一死,所以假装是活人。他们一再用这种方式逃过木桩及大火。”力波大笑,拿起他的断头锹。“这招没用。” 维克多赶紧记下,但是心里仍有疑问。“如果他真的还活着呢?”他曾听说过假死现象。有人因为害怕被活埋,甚至想办法在墓穴凿了井孔,穿线通过井孔,外面一端绑着铃铛。万一真的是假死被活埋,他们可以拉铃求救。“你真能确定那是吸血鬼而不是假死的人?” 力波粗暴地大吼:“那个人下葬时是死的,神父也是这么说,他们还检查过。但是此人生前一天到晚咒骂人,死了之后变成吸血鬼一点也不稀奇。” 维克多不太相信他的话。坟上的土被清除,棺木里的笑声更响亮。维克多感觉那人是高兴终于要被解救了。 吉普罗人猛然掀开棺盖,力波手举着断头锹站在墓穴上方,准备用力出击。 维克多瞧见一个瘦骨嶙峋、脸色苍白的人,他嘴唇裂开,手流着血,手指因为抓木头皮肉绽开,额头上有青紫淤伤及擦伤。他结结巴巴,开怀大笑,维克多闻到棺木里溢出一股尿屎臭味。 那人脸上的得意霎时消失,惊恐地看着吉普罗人及力波,这时他举起断头锹正挥向他。 那人发出尖锐刺耳的叫声,闪开力波的攻击,磨光的铁片没有击中他。他脖子的侧边被划开,伤口涌出鲜血,他企图逃出墓穴。 他咬住一个想阻挡他逃跑的吉普罗人的手,脚踢向另一个。他不断喊叫,指着自己。在维克多看来,那是绝望的祈求。 “您瞧他的样子。”力波大声道,同时像斧头一样举起断头锹。他击中那人后脑,一个撞击声,脑壳登时破裂,血溅满地。 那被认定的吸血鬼往前扑向另一个吉普罗人,那吉普罗人手上拿着木桩迎向前,木桩尖端恰恰穿透他的胸膛,那人发出恐怖的叫声,往后倒回棺木里,一手握着木桩,一手画十字。 “天啊!他根本不是吸血鬼!”维克多大喊,准备插手。“你没看见他用手画十字?” “如果他是穆斯林,对他不是什么困难。”力波反驳,接着跳进墓穴,右脚用力对准木桩一端踩下,木桩整个插入那人身体,他再次发出刺耳的尖叫,血从口中涌出。 力波第三次挥动断头锹,那人头颈分家,嚎叫遽然中止。 “没人逃得过我的手掌心。”他喘着气说。 “那不是吸血鬼。”维克多惊骇地重复。“天啊,他原本还活着!你难道没看见他的样子,没听见他说的话?” “阁下,那是诡计。我已经说了。”力波爬出墓穴,挥舞沾满血迹的断头锹,作势要对付维克多,要威胁他闭嘴。 对维克多而言,这是警告他最好远离吉普罗人的信号。为了钱,他们可以把无害的尸体当做吸血鬼处置,那是一回事,但是杀害无辜的人而不是救人,他无法接受。“这是谋杀,力波。”他无畏地回应,一手握着枪把。 “那是在处决吸血鬼,阁下,没有人会反对。”他更靠近一步。“别忘了我们之间究竟谁才是挡皮恶。您才来几天,就胆敢向我质疑孰对孰错?” “那明明是个可怜的家伙,是一个活人,”他反驳道,“你犯了大错!” “哈,这位高尚人在这里高谈阔论。”力波从上到下打量他。“现在露出真面目了。您非常的自大,阁下,而且自以为是。您会破坏生意,我想我受不了您了。”他指着背后说,“反正您要去贝尔格勒,朝这方向徒步大概就花几天的时间。”力波从他身边走过,故意用肩膀冲撞他。 维克多失去重心,跌坐在雪地上,黑色墨水泼在纸和大衣上。吉普罗人大笑,然后跟在他们的首领后面。“我要跟人们说,你……” 力波大声嘲笑他,脸上的伤疤跟着扭曲。“您?您打算说什么?用什么语言?您的土耳其语他们可听不懂,德语也没人会。”他在地上抓了一把雪朝他一扔。“您走您的路,阁下,去找别人,找可以跟您解释吸血鬼的人。我不再跟您有瓜葛。”他转身慢步离去。 维克多撑着墓碑站起来,拾起纸张,甩掉纸张上的墨水,尽可能让字迹仍可阅读。此时两个吉普罗人走回来,把砍下的头放在死者两腿间,盖上棺木,把土铲上。 维克多走向马车,力波早把他的东西还有一个袋子丢在地上。相处一个多月的吉普罗人,没有一个人多看他一眼,村里的人也都与他保持距离。 他不知道力波对那些人说了他什么,他决定今晚继续往前走。下一个村子应该不会太远,那里必定有投宿之地。 他看着力波跳上马车。“这就是吉普罗人的感谢方式?”他大声道。他非常失望。 “您救过我的性命,我让您免于吸血鬼的侵袭,我们已经扯平,阁下。徒弟不可以和师父作对,您懂吗?”他不再说话,手指着道路。 第十九章 <b>札耶查尔附近(塞尔维亚地区)</b> 维克多距离估计错误,雪让他无法走快,直到半夜才到达村子。 他想这时候绝对没有人会开门,于是他走向一座小教堂,幸好门是开着的。 在冷硬木板凳上睡觉铁定不舒服,但是一来他不会冻死,再来不必花钱,因为他已经囊空如洗了。这又是另一个他非得到贝尔格勒不可的理由,他必须去取父亲寄来的钱,他祈祷钱已经送到了。 他走进教堂,感到迎面而来的温暖,那是烛台上无数蜡烛燃烧发出的光热。 他走到最前排,因为那里最接近蜡烛。他躺在长凳上,把头枕在装着所有家当的袋子上。他看着祭坛墙壁满满装饰着圣像,没有一处空隙。那些亲切、幽暗、外围轮廓用金箔围绕的脸孔,引起维克多的信任。他已许久未感到如此安全。 他不知道睡了多久,直到有人摇晃他的肩膀,他听到低沉的声音不断叫唤着:“吉普罗人。”他张开眼睛,看见一个留着短胡、身穿黑衣的神父,身后站了三个手拿粪叉的男人。 “我不是吉普罗人!”维克多睡眼惺忪地一边说,一边坐了起来。“我和他们一点关系也没。”他想不起用土耳其语该如何说,只好指着自己重复说着:“德国人。”希望他们能明白他不属于力波那一帮。 神父扯他的腿,另一个男人强按了一根木桩在他手上,然后推着他往门口走。现在维克多才明白过来,那些人期待他做什么。 “住手,等等!我不是挡皮恶!”他大喊,想抵抗在背后推着他的手,此时其中一个男人塞给他一只小袋子,里头发出钱币碰撞的丁当声。他突然有机会赚取到贝尔格勒的旅费了。 维克多当下寻思。他有足够的理论知识以及少许实际经验,胆子也不缺。也许他也可以试试对付不死人。 他抓紧拐杖,拐杖里头藏有剑,要取下一颗人头应该没问题。 “好,”他允诺,明确地点头,“我来。” 神父及那几个男人从他脸上的表情看出他不再拒绝。外头正是破晓时分,他们领着他往街上走。维克多颇为诧异,他们并非走向墓园,而是来到一栋小屋前。 血从关闭的门底下流出,门槛上还滴着血。维克多听见屋里发出隆隆碰撞声,然后是一个男人痛苦的喘息、疯狂的咆哮声。 维克多瞧见所有窗户上都画了十字,窗户前吊了香料袋与其他象征符号,防止困在陷阱中的吸血鬼脱逃。两个男人背靠背坐在挡住烟囱出口的板子上,以防吸血鬼从那里溜走;甚至连钥匙孔前面都吊了香料与十字。村民考虑周到——什么都想到了,只没想到如何消灭吸血鬼。 屋里再次发出巨响,甚至连门边的石头都动摇了。吸血鬼用暴力冲出屋子是迟早的事。 维克多感到口干舌燥。他手指冰冷,不是因为天气冷,显然是对屋里吸血鬼的恐惧让他感到寒冷,他不像其他的吸血鬼躺那样在棺木里等着人来砍头。里头的吸血鬼是清醒的,而且被激怒了。看来门的另一边有过一场浩劫。 他看着那些人的表情,鼓起勇气。“至少不是假死人。”维克多低声自语道。他把木桩插进腰带,抽出剑,将神父的十字架挂在脖子上,自己的则挂在背上。 那些男人准备好,迅速开了门让他进去。他跨过门槛,门在背后立刻关上。 维克多十分恐惧。 在晃动的烛光下,他瞧见四个被撕裂的人,他们的四肢及染血的衣物分散在屋内。他推测是两个男人、两个女人。尸块上有撕咬的痕迹。地板上到处是血迹,血溅满墙上屋顶,仿佛屋子自己流了血似的。 吸血鬼坐在对面的墙上,疯狂的双眼盯着他。他身上穿着昂贵的小礼服,贵族有钱人的穿着打扮。脸、头发、华丽服装、精致的鞋子,全身上下沾染着人类的生命汁液,他正用长长的舌头舔着手指。 维克多看着他的头发:大概手指长,而且是红色的。 长度与他在路旁尸体上发现的红发吻合。“犹大之子。”他喃喃道。那吸血鬼展开大屠杀,但也中了圈套。维克多举起剑及十字,小心翼翼地接近眼前的怪物。 吸血鬼抬头看他,对着他说话,然后大声嘲笑,指着他的武器。 “我听不懂你说什么,但是也没必要懂。”维克多回应。 吸血鬼听他说完,慢慢站起身。他双眼恍惚,恍若被血醺醉。“德国人,”他口音生硬地说,“这只可能是……你是维克多·冯·史瓦兹哈根?”维克多脸上的表情已经给明了清楚的答案。他冷笑说:“多幸运,女爵派你来解救我,好事后向我勒索吗?” “什么女爵?” 吸血鬼咂舌道:“我怎么会有这想法?”他微笑,露出长长弯曲的尖牙,其他的牙齿仿佛象牙做成的刀。“让我出去。” 维克多举起十字。“吸血鬼,听着,我是来消灭你的。” 吸血鬼的外表与行径让他惊奇,这与他之前所见,或与力波讲述的完全不一样。“以全能的上帝之名!” 吸血鬼头一仰,大声嘲笑。“在我把你像这几个白痴一样撕裂之前,我们是不是该先一起祈祷?” 他取下屋顶上的十字,并且亲吻。“维克多,我相信上帝以及他的忠心仆人犹大·伊斯加略。而且他相信我,所以不会伤害我。”他将十字丢到一旁,慢慢走近维克多。“现在你想怎样?除了一把剑,还带了什么来消灭我?” 维克多用剑对准他的心脏一刺,利剑果然穿过身体。 吸血鬼狂怒大吼,挥拳向下击打那把剑,立刻将剑摧毁。他把插在身上的断剑拔出,高举控诉说:“维克多,这行为不友善,而且毫无意义。你必须把我的心脏彻底毁了才能消灭我。剑没有用。” 维克多往后撤退,试图压下门把开门逃走,但是门把一动不动。未消灭吸血鬼,村民不让他出去。 吸血鬼突然冷笑道:“我考虑了一下,今天我们不期而遇,想来意义非凡。”他行了一个宫廷式的鞠躬礼。“我们从头开始:我的名字叫卡季克,我迫切希望离开这栋破屋子,我中了圈套被困此处。我们来做笔交易如何,维克多?” 他拿起一根蜡烛指着门楣,门楣在烛光下微微闪现。“只是时间问题,凭我的力气迟早会逃出去,可是我何必白花这种工夫,我无须费力,你也可以全身而退。你瞧见窗子上插的刀子了吗?把它们拿开,否则我把你撕碎,喝光你的血。纵使女爵知道之后会对我暴怒。” 维克多看着刀子,想起力波的话。原来不是十字让他逃不出去,而是锐利无比的刀子!现在他知道犹大之裔的一个弱点了。“如果我没有办法制服你,从这里走出去,他们会放一把火烧了这间屋子。”他开口扯谎。 卡季克将蜡烛放回去,走开,然后从地上拾起一样东西,维克多瞧了第二眼才认出那一项被死人之血染红的假发。“更好,只要我发现一点缝细,就可以从这里消失。”他再次走近维克多说:“如何?德国佬,交易成不成?或者我可以杀了那女叛徒的哈巴狗消遣?”他脸上的表情变了,似乎在算计。“也许我可以带你走?” 这些话让维克多不太高兴。提到女爵时,他已经想到那让自己沉溺不已的陌生女人。听闻卡季克的暗示,有个坏念头在他脑子里发酵。“我可以帮你,但有个条件:你必须跟我说犹大之裔的事。”他要求道。卡季克摇头,并且抹去脸上凝结的血。 “太阳快出来了,你哪里也去不了,何不留在这里和我聊天?” “为何,我自以为聪明的朋友?”卡季克不怀好意,非常小声地回答。“你瞧见我被饥饿逼迫得走投无路,为了填饱肚子干了什么事。可惜我浪费太多血,因此……”他边舔着沾在手指上的血,边饥渴地看着维克多,疯狂在眼中闪现。 “我不会再问第二遍,我们的交易你到底接不接受?” 维克多心里很明白,不管他做什么,吸血鬼都不会放过他,到底只有死路一条。他可不想跟着这恶棍走。他慢慢后退,把手放在一张椅子的椅背上。他知道他必须用暴力打开唯一的生路。“只要把刀子移开是吗?”他问道,他故意争取时间,聚集勇气。“你为什么不自个儿动手?” “不关你的事,德国佬!”卡季克龇牙咧嘴,逼近一大步。“快!在太阳出来之前!” 维克多抓起椅子用力掷向面前的窗户。椅子撞碎玻璃,连前面的窗板也撞开。微弱得阳光射入屋里。他立刻站在阳光中,吸血鬼无法攻击。“太阳已经出来了,你这怪物!”他大喊,同时跳上窗台。“你逃不了了!”激动的村民出现在他背后,他们大声喊叫,又将他再次推进屋内,重重把窗板关上。现在屋里再度一片漆黑,他们真的不放他出去,除非他完成任务! 维克多往暗处瞧,他听到嘲笑声,但看不清吸血鬼在哪里。他刚刚为了闪避阳光,已经躲到安全阴暗的地方窥伺。 “德国佬,你真是个没用的挡皮恶。”卡季克在角落大喊。“我希望,你当我的餐点的时候表现会好些。” 维克多极度紧张地思索要如何解决对手。对手在各方面都比他强,而且他现在手上没有武器。他发现火炉旁有一把斧头,插在横梁上。他迅速跛着脚过去拔出斧头。 这时吸血鬼从黑暗中袭击他。他张开大口,尖锐的长牙如猛兽。维克多不加思索使劲一挥。 吸血鬼的头闪得太迟了,饥饿促使他掉以轻心。斧头正中卡季克的嘴,打掉了几颗牙齿,切开了右脸颊,血从伤口溅出。他狂怒咆哮,用右手抓住维克多的脸用力压挤,左手隔开拿斧头的手臂。“这是你的最后一击。”他用模糊的声音怒骂。但见伤口开始愈合,甚至牙齿也重新长出。 “太疯狂了。”维克多嘶哑地说,另一只手伸向大衣底下的手枪,他感觉到头颅承受压力的痛苦,听见耳朵里的喀嚓声响。他盲目地将枪口指者吸血鬼的脖子,扣扳机。 一声巨响。 吸血鬼的头在弹药粉的白色烟幕中消失,液体溅满维克多的脸。抓住他头颅的手松开,他利用这个机会脱身,虽然皮肤被吸血鬼爪子刮破。他的眼睛一时看不见,仍将斧头劈向他猜测是吸血鬼头部的位置,斧头真的被卡住了! 热气消散,维克多揩拭眼睛,他看见斧头插在卡季克左边的太阳穴上。他的脸有部分被枪弹摧毁,但又慢慢再生。唇、鼻、右眼愈合,被烧焦的皮肤脱落,掉在地板上。头部上方子弹穿出的地方,有大约一个小孩拳头大的洞。破裂的脑块散落在面前,缺的部分及头骨边缘慢慢填满愈合。 接下来维克多没办法看清,因为男爵一拳击中他的身体中央,使他倒退了两步。他撞倒一张桌子,反弹撞上炉子;喘着气躺在火炉旁。 火热的烟雾在他四周飞舞,他嘴里尝到血味,脑海中闪现一个念头:他再也见不到女爵了。炉盖被刚刚的撞击撞开,维克多感觉到木炭的火热。 危急中他抓起一旁的灰烬铲子,放进炉里,然后猛地甩向飞扑而来的吸血鬼,他马上被漫天旋转的火花笼罩。他的表情在火光中更狰狞,炭火马上使男爵的衣服和头发烧了起来。 吸血鬼不顾维克多的攻击,愤怒地向维克多弯下身子。他急忙抽出腰带上的木桩。还没来得及刺,男爵已经扑了上来,那尖端穿透了他的身体。 他惨叫一声,放开维克多,维克多不想再和对手交战,趁着敌人哭号,连忙匍匐后退,爬上桌子,用最后的力气奋身扑向刚刚被他打破的窗户。 他无法控制飞出的方向。手推着他向上,上半身倾斜往前,以致尾椎骨擦过窗子,腿也撞上窗户,最后他撞破窗板,终于落在雪地上。小腿灼痛,他在地上翻滚,并且看到长长的伤口,腿上插着一把原本在窗上的刀子。这使吸血鬼有了出路! 太阳不见了。天空乌云密布遮住阳光,他听见轰轰雷声。越来越强的风刮起了阵阵大雪,暴风雪中只剩下模糊的轮廓。维克多知道这场暴风雪是谁的杰作。那吸血鬼还是施展了他的威力。 村民们跑向前,神父勇敢果断地站在窗口前,手举着圣像,他仍深信圣像对吸血鬼有吓阻作用。 “不!”维克多大声呼喊警告,这时吸血鬼已经现身。 他跳上窗台,张开嘴扑向神父,一口咬开神父的脖子。血管被撕裂,神父发出可怕的咕噜声,他断了气,身体大量出血。 其他男人立即奔逃,然而吸血鬼大笑着随后追赶。他们消失在茫茫大雪中,维克多只听见不幸者的惨叫。 突然一个女子站在他身旁,朝他伸出手。“跟我来,史瓦兹哈根大人。”他认出来人是女爵。“您不该在这里,选别的日子死,千万别死得不值。” 维克多握住她的手,尽管他的重量不轻,她仍轻而易举地将他拉起,她把他的手臂放在脖子上支撑他。她身上又穿着绿色大衣。“您是如何找到我的?” 她神秘地对他微笑。“我一直都在附近。” 她在风雪中扶他走向一辆马车,请他坐进去。她与他相对而坐,戴着手套的手从身旁一只小箱子里取出一个长颈玻璃瓶,她将瓶子递给他说:“喝了它,史瓦兹哈根大人,这可以止痛。” 他接过瓶子,看着瓶中黄色的液体,又看着她。他看见她深灰色的眼眸友善地凝视他,不管瓶子里是什么,他都会毫不犹豫地喝下。 维克多打开瓶塞,一口喝光瓶里的液体,那味道既甜又苦。 还在吞咽中,他便已昏昏睡去。 <b>哈布斯堡领土(塞尔维亚地区)</b> 席拉握着维克多的手。她坐在他的床边,量着他的心跳和体温。她每天抽一次他的血在显微镜下检验。 喝下她给的药,他足足沉睡了一个星期,给了身体恢复的时间,外伤也愈合了。她甚至治好了他双脚的冻伤。最大的惊喜要等他站起来,他才会知道。 她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色连衣裙,胸前是黑色绣花,合身的剪裁显出她身材修长。她头上绑着白色头巾遮住红发,头巾上还戴了一顶帽子。 幸好她后来驾着马车寻找他。如果变化成动物或裸身,只带着短剑,那么恐怕就救不了他了。 她看着墙上的计时器。“醒醒,我的公子。”她在他耳边低语,又让他喝了药,好帮助他清醒过来。“起来!”她温柔地命令道。 维克多乖乖喝了药,不久他深呼吸了一口气,然后睁开眼睛。他看见席拉,对她微笑,发觉他的手在她手中小心地紧握着。 他无须开口说出对她的感觉,她从他的眼中已看出他心中情意。席拉慢慢弯身,给了他一个吻。 维克多接受她的似水柔情。他们的唇紧贴在一起。 她几乎已不敢再相信爱情,然而她腹内的骚动及温暖,说明眼前这个德国人正是她想要的。 席拉挺起身。“早安,亲爱的。”她温柔地抚摸他的脸颊。“你已经睡很久了。” 维克多闭上眼睛说:“我梦见你了。” “在梦中你叫我什么?” 他思索了一下回答:“我的爱,我想不到更合适的。”维克多再次睁开眼看着她。“你从吸血鬼手上救了我,或者那只是我的幻想?” 他掀开被子,发现自己一丝不挂地躺在床上。他的小腿及左膝盖上扎着绷带。黄色与青紫色的皮下瘀血,让他想起和犹大之裔的死战。“是你……” “脱了你的衣服替你疗伤?是的。”她大笑。“我今天早上才帮你拆线,你的伤口已经愈合了。”她帮他盖上被子。 维克多环顾四周,他发现这房间一扇窗户也没有。房间里的摆设十分雅致,却不是特别奢华,不是他想象中的女爵宫殿。“我们在你的城堡里?” “是的。”她点点头。他还没有必要知道,这“城堡”事实上是山丘上风车磨坊里的第二层。“我们在地窖里,这里的空气较好,有助于伤口愈合。”她起身,吻了他的手。“把衣服穿上,跟我来,我们得吃早餐。” 维克多起身,她取来他的衣物,而且立刻转身,让他自己穿衣服。 从声音她听出他正在穿哪一件衣服,当他要站起来之际,她急忙转过身,她想看他双脚着力时的表情。 维克多坐在床沿沉思,看着自己的左腿说:“我感觉有些不一样。”他揉揉左膝盖。“我已经感觉不到疼痛,而且自在多了。” 她对他伸出双臂。“来,亲爱的,到我这里来。” 他小心翼翼地站起来,走了两步,脸上露出喜悦的光彩。“不可能!”他欢呼,兴奋地看着席拉。“我的膝盖发生了什么事?”他来回走动,让它承受重量。 “不痛了,我已经能够……”维克多看着她说,“是你帮我治好膝盖的?” 席拉非常高兴见到眼前的年轻人惊喜万分的模样。“只是一片小小碎片在作怪,”她回答道,“卡住你的关节,磨损你的关节,我动了一个小手术取掉了,就这样而已。现在那里不再发炎,可以像右膝盖一样灵活。” 维克多奔向她抱住她,将她高高举起开怀大笑,举着她原地转了好几圈。 “小心!”她警告他,但仍然开心地笑着,同时紧紧抓住他。“你还没有完全康复。” 他深深凝视她的眼眸,仿佛在寻找什么。“你也是一个……”他毫无畏惧,也无半点责难地说,“我说的没错吧?” 愉悦在顷刻间消失殆尽。“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放下她,审视着她。“你的红发,你的假发,还有你吸引我的不可思议的力量,加上另一个吸血鬼的暗示,卡季克男爵,我在那屋子里遇见的人。”他一点一点叙述。“由此可以下结论,我的爱,你是犹大之女,”他迫切地看着她,“对不对?” 席拉一时语塞。她曾经想过有一天要告诉他真相,但不是现在。然而这头脑清醒的年轻人已经先想到了,因此也破坏了她的计划。该承认还是不承认? 维克多面露微笑道:“我当你不回答是默认。” “我是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你竟然会这么认为。”她脱口而出,决定暂且还是不要告诉他事实。况且,若认真说来,她并没有说谎。“我不是犹大之女!有红发的人大有人在,未必都是吸血鬼。” “随便你怎么说,”他拉起她的手亲吻着她的指尖,“我不会离开你的。” 席拉松了一口气,但她不能表现得太明显。这时他弯下身子热情地吻她。 席拉感觉他在变硬,这激起她的欲望。当他的唇沿着她的颈项轻吻,一阵颤抖通过身体,让背脊起了鸡皮疙瘩。一股骚动从她的下体传遍全身。 “原谅我。”他低声对她耳语,想要退回。 “不,不要走!”她抓住他。“我要你,亲爱的。”她坦白道,并且保持镇静。她将他推回床上,坐在他身上。他抚摸她的上身,然后把手伸到她的衣裙底下,碰触她的皮肤,她发出呻吟。席拉低下头亲吻他的嘴,两舌交缠,情欲之火一再被挑起。 他们急促脱下彼此身上的衣服,拥抱缠绕在一起,呼吸彼此的气息,不断亲吻对方。维克多爱抚她,翻身将她压在身下…… 席拉的指甲掐入他的背。她压抑了狂喜的喊叫,但是无力抵抗昏沉快感的呻吟。席拉配合他的节奏蠕动身体。她沉醉在不断增强、几乎无法招架的快感漩涡中。她挺起上身紧贴在他身上,感觉他的存在。她强迫他的头靠在她的右乳上,要他亲吻,吸吮。她累积许久的紧张终于发泄在温暖的爆发中,她无止境地享受这一刻。她仍陶醉其中,维克多大声呻吟,为了避免使她怀孕,在最后一刻离开了她的身体。 他喘着气,流着汗,再次滑到她身上,吻着她的颈项,抚摸着她的头发。 她的手滑过他的背、肌肉发达的臀、大腿,然后又往上回到颈背。“我期待此刻很久了,亲爱的。”她低声呢喃,同时快乐地叹息。 他微笑,抚摸她的红发。 “假设你是他们的一员,你愿意告诉我更多吸血鬼的事吗?”他问她,同时挺直上半身。他对吸血鬼传说的热情闪现。“你是否听说过一个和女儿住在磨坊的犹大之裔的故事?” 这些话像冰水一样浇在温暖的肌肤上。她身上活跃的欲望突然消失。“维克多,我……”席拉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他的话唤醒尘封已久的记忆,完全破坏了前几分钟的气氛。 她从床上跃起。“我们该吃早餐了。”她拿起衣服夺门而出,不让他有时间再问。 席拉赶紧走到地下厨房。她穿上衣服,准备烧水煮咖啡。她把咖啡豆倒进磨臼里磨成粉,把粉分在两个杯子里,走回炉灶前等水开。 她讨厌等咖啡煮好必要的费时过程,可惜没有别的办法。然而这熟悉的动作让她恢复信心,她逐渐感到安心。 现在告诉维克多她的真实身份似乎过早。他认为他知道何谓犹大之裔,而且被她迷惑,看不清事实。然而她太清楚那深渊,那黑暗的时刻,那精神的痛苦以及她犯下的惨无人道的暴行。如果她对他完全坦白,精确道出每个惊人细节,她害怕他会离开她。再说,他至今累积的知识早已为他带来巨大的危险。卡季克对他们的幸福,不啻是个威胁。 如何才能改变他对犹大之裔的狂热?跟着他回故乡,或者到欧洲没有吸血鬼阻挡生路的地方? 她必须诱导他的研究精神放在其他主题上,这主题必须和吸血鬼一样吸引他。要分散他对此的注意力是项艰巨的任务,更何况他有个吸血鬼伴侣。 何时是告诉他的最恰当时机? 她思考着:和一个人类生活,看着他渐渐老去,而她却没有改变,那会是何种情况。纵使她咬他一口,也无法使他变成吸血鬼,犹大之裔只能和自己的族类繁衍后代。他们迟早得分道扬镳。 席拉长叹。为什么不立刻告诉他我是谁?我马上就可以知道,他对我的爱是否强烈到足以留在我身边。 她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放弃思考,她旋转一圈,眼光射入了马瑞克的眼眸。 她的同父异母哥哥坐在桌边,正嗅着咖啡磨臼。他打扮高尚,外头还罩着一件紫貂皮大衣。“当初进来找到你通过的隧道,至今仍然没有防御措施,让我十分惊讶。”他的声音听起来像在消遣。她察觉,他绝不是在说笑。 “放心,只要你一走,我就会去改造。”她冷静地回答。她一只手放到背后,腰带插短剑的地方。“如果你是为了那公式而来……” 马瑞克把咖啡磨臼放回原处。“我和卡季克谈过。他告诉我,他在这附近村子被血的饥渴害了,村民还找了一个挡皮恶来对付他,挡皮恶,也就是你的德国佬。”他用闲聊的语调说。“在卡季克把那半吊子从窗口扔出去之前,他们还聊了天,现在卡季克唯恐他当时精神恍惚粗心大意,可能泄漏太多不该说的秘密。”他看着通往饭厅半开的门。“村里的人说,那德国佬不见了。” “如果我在我的土地上再见到卡季克一次,一定潜行到他宫殿里,亲手在他身上插上十根木桩。”她威胁道。“下次你们再碰头密谋偷袭我,或是用诡计陷害我的时候,请你替我把话带到。” “你的土地?”他大笑。“席拉,你已经不是血族会的人了,你也宣布脱离了犹大之裔。对我们而言你是巫皮恶,我们视你为不死的浮渣,而你的土地根据上一次血族会的决议已经开放给大家。每个人都可以随心所欲地占有,对这里的居民当然不是好事。这场领土之争,对他们而言自然损失巨大。但是划定界线少不了要牺牲人命。” 水壶里的水开了,马瑞克将水壶从火炉移开。“你不用担心我,我不会干坏事,也不会抢你的磨坊,它带给父亲不幸,也阻挡了你的幸福。所以我放弃我应得的。如果你无论如何都要保卫你的土地,那你还有仗要打。席拉,甚至你要好的朋友梅杜诺娃女爵也宣告要占领这块土地。” 她并未专心听他说,她担心维克多这时候很可能走进来。“我还不知道要怎么做,马瑞克。但是他们应该考虑,我可以把矛头转向。”她拿起水壶冲泡咖啡。“我知道每个人的巢穴所在,他们别以为自己无懈可击。” “所有这些事都是你咎由自取,席拉。”他叹口气。“你必须接受事实,你在血族会成员眼中已经没有权力。先不考虑领土问题,其他十一个成员可是一致要对付你,只是还没决定如何下手。” “我不在乎那毫无意义的团体做什么决定。”她不友善地瞧了他一眼。“在我看来,你的关心才可疑,马瑞克,你要底想要什么?” “我在找那个德国佬。”他举起一只杯子。“我想你绝不会料到我会来访,我推测这杯咖啡是给他的。他在隔壁的房间?还是躲在你的被窝里?” “我有什么客人不关你的事。” “如果客人是维克多·冯·史瓦兹哈根,那就有关系了。卡季克担心,那个对巫皮恶狂热的年轻人,会把犹大之裔的消息散播在世上,如同梅特菲吉亚发生的事,这是我和一位神父聊天时无意中得知的。最近令人担忧的是:人们会接纳他与他写的报告。他让世人眼光注意到那些巫皮恶浮渣,难道要让同样情况也发生在我们身上?”马瑞克朝她走了一步,她立刻抽出短剑。“害怕了?”他问道。 “以防万一而已,马瑞克。”她阴险地笑。“你不要碰维克多。” “当然。只要他承诺不把卡季克对他说的话传开来,而且,”他看着她,啜了一口咖啡,“只要你把公式交出来,席拉。” “滚!” 他又喝了一口。“除非我得到一个答案。”他心平气和地回答。 “你已经得到答案了。” 他放下杯子。“这个答案我可不接受。” “滚开!”是维克多坚定的声音,他们转向他。他已经穿好衣服站在饭厅门口,手上举着手枪对准马瑞克。“离开这里!” “回去,维克多。”她挡在他面前。不是为了维护哥哥不受枪伤,而是防止他攻击她的爱人。“你不明白你面前的对手。” 维克多不肯放下武器。“我没有听清楚你们谈什么,但是我清楚地听见犹大之裔还有我的名字。再加上说话的语气我心里可明白。他是卡季克的朋友?” “看来他已经为自己宣判死刑了。”马瑞克喃喃自语,并抽出短剑。“席拉,你知道,我不能让他活着。除非我从你这里得到公式。” “维克多,快走!”她大喝道,并拔出了武器。 “这手枪装了榴霰弹。威力足够把你的头颅化为尘雾,吸血鬼!”他对着马瑞克大喊。“效果跟砍头一样。” “那我们就来试试看。”马瑞克大笑,接着一跃而起。 第二十章 <b>哈布斯堡领土(塞尔维亚地区)</b> 维克多看见吸血鬼稍稍一动立刻开了枪,然而他动作还是太慢了。 榴霰弹没击中马瑞克,劈里啪啦打中墙,跳弹四处飞散打破杯子,热咖啡泼了满桌满地。 在马瑞克没碰到维克多之前,席拉已抓住他的颈背将他往墙上甩。“快上楼,维克多。”她将短剑举在面前。“到马厩里,骑马快走!” “不。”他匆忙重新装填弹药。“我不会让你跟……” 马瑞克化成了幽灵,衣服落在地上。他飞向维克多。席拉没有别的选择,只好也变身来阻止他。“快跑!亲爱的!”她命令道。“你不是他的对手。”她对马瑞克展开攻击,但是他从底下闪过她的一击。“我随后就到,等我的消息。” 维克多睁着眼环顾,却看不见席拉及马瑞克。空中发出呼啸声,仿佛风暴在屋里肆虐。遽然一阵风击中他,将他重重往后摔在门上。 席拉从他的眼中看出,那些声响令他毛骨悚然,恐惧已经包围他的心。他终于翻身爬出房间,将门用力关上。 席拉变回人形,站在门口。“让他走。” “你这样做有什么意义?”马瑞克反问道。“只有得到那公式,我才会罢休。” “除非你死了。”她补充道。 他也变回具体人形,赤裸地站在她面前,然后弯腰拾起短剑。“这当然不可能,席拉。” 他侧耳倾听,因为外面传来马蹄急踏的声响。“他真的很听话。我想知道,究竟谁会先找到他:你,我,还是其他血族会的成员?” 她站在门前不动。“你得留在这里,等他先跑得够远了才能走。” “他不可能跑得够远。”他微笑,并且穿上衣服,她将他的动作视为让步。慢慢她也跟着穿起衣服。“你错失省掉许多麻烦事的好机会。”他走向出口,但是她一点也不让步,他只好站住。 他们面对面僵持不下。 他们四眼相对,侧耳静听四周动静。一个小时后,席拉才挪开两步,让他撤退。“马上就天亮了,今天你追不上他了。”她说。 “你也一样。”他回答。 “父亲知道的可不止一个公式,马瑞克。也许相对于你们,我有更多你们梦想不到的优势。” 席拉跟着他上楼,让他在破晓中离开。她马上用力关门,闩上好几道锁。 她的第一个想法是,找出她最重要的书带着逃往西方。但是光是这些书,她可能需要三辆大型马车以及很多时间。她没有太多时间。 当务之急得先找到维克多,因为他绝不是马瑞克及其他血族会成员的对手。 如果她无法及时追上他,她心里有底,为了逃避吸血鬼他会逃往何处。偌大的贝尔格勒,在那里他可以找到藏身处。 维克多匆忙穿过川流熙攘的窄街。春天来临,让陷入瘫痪的大地及人们苏醒,贸易和商家再度活跃起来。 他接到消息,正急着赶到达多诺侯爵的住处,有新信件在等他。 他知道有个叫马瑞克的吸血鬼打算取他性命,所以改变了自己的容貌。他蓄了胡须,头上戴着黑色假发,右眼罩上眼罩。他丢掉破旧磨损的法国外套,换上一件新的。他在人们面前自称是法国人,名叫卢克·法罗瓦,表面上以法国探险家的身份在附近旅游。如果他的父亲见到他,一定也认不出。 达多诺很合作,因为维克多告诉他,他想躲过一场决斗。他不在乎别人是否嘲笑他懦弱。 维克多在贝尔格勒几个星期除了焦虑等待,就是狂热地写报告。他为了躲避马瑞克逃到贝尔格勒,并且马上从达多诺那里收到教授写给他的信,以及父亲寄来的钱。 从这一天起,他从早到晚巨细靡遗地写下所有关于吸血鬼的所见所闻。只有犹大之裔的事先跳过。 他不遗余力地对教授详述处决吸血鬼的细节,同时也警告,真正的吸血鬼与值得同情的假死现象不能混淆,不能把活人当吸血鬼处置。此外,他也学了一些土耳其语。 不只如此。教授寄给他一些同样对吸血鬼感兴趣的学者的地址,因此维克多也不停地与这些学者通信。 在停笔休息的时刻,他想着席拉。显然他的爱人属于非常特别的吸血鬼!当时她在他眼前消散在空中,让他最后的疑虑消失了。想到自己迷恋于一个不死人很奇怪,但他并不害怕。对她的爱及对科学的兴趣配合得相得益彰。 维克多非常想念她,刚开始想要不顾她的指示回去找她。但是,若是她已经不在磨坊了呢?那个神秘的血族会又是怎么回事?维克多不清楚犹大之裔的事,但是他感觉到背后隐藏着重大的秘密,而且只有他的爱人才能告诉他真相。因此他留在这里,尽管等待相当折磨人。他感觉与她紧紧相系,并且相信尽管他秘密伪装,她一定能找到他。有时他以为在脑子里听到她的声音,仿佛她在非常遥远的地方呼唤他,而且那声音一次比一次清晰。因此他相信,她知道他在哪,而且正在接近当中。她是否不久将会传讯息给他? 维克多对着侯爵官邸的卫队点头,他们现在已经认得他。他登上阶梯,马上被允许会见总督。总督桌子上摆满大大小小的信件,旁边还堆了大小包裹,全是给他的。 “我们这位有学问的皮货商人。”达多诺用半是佩服半是讽刺的口气欢迎他,同时指着邮件。“您瞧,葛拉萨、弗略金格,还有您做了什么好事!” 维克多微笑,恨不得现在就抓起信件握在手里。“侯爵,我想,报道的时候到了。这是原本就存在的事实,我们只是让世人开了眼界。” “而我,亲爱的史瓦兹哈根大人,为了您及其他几位大人的报告,必须向上级写报告。”达多诺打开抽屉,伸手取出一大沓纸。“我必须承认,我也入迷了。葛拉萨将他报告的副本寄给维也纳卫生协会。他父亲是个作家,他马上透过文学研讨会散播新闻,也传到了维也纳。”他取出一份报纸给他。“这是三月十二日纽伦堡的报纸。” 维克多欢呼。“终于!”他兴奋地说道,同时读着报纸。“全世界都知道了这件事。” “我们不是唯一对此有贡献的人。”达多诺说,并且将一封询问信函往他面前一推。“当地政府有个候补军官,写信给莱比锡的艾德米勒教授,询问是谁让这些死人复活的。”他清了清喉咙说。“我现在引述:因为人们将此说成罕见的奇迹,我斗胆,虚心请求您给予意见,这些事件是否为幽灵感应、恶魔幽灵,或星象幽灵的作用。”侯爵大笑。“他们现在怪到幽灵头上了。话说回来,您有没有什么解释,亲爱的史瓦兹哈根大人,塞尔维亚人怎么说?” “恶魔。大多数情况人们这样认为。”维克多发现了线索,其实在更早之前就已经有关于吸血鬼的报告及研究,譬如一七三○年在司拉沃尼亚的波泽加,或者在卢布洛夫发生的事件,虽然早在一七一八年发生,但是现在才发表。“我们引发了学者的好奇心,”他骄傲地说,“您是否读了一七一八年图内福尔关于米克诺斯的报道?”他急忙继续翻阅。“您瞧这里!波兰的巫皮恶,希腊的蜚力柯罗斯,塞尔维亚的死提工,以及瓦拉几亚及特兰西瓦尼亚的魔落力。到处都有吸血鬼。” “这可以说是您的贡献,为了寻找吸血鬼的踪影,从保加利亚到希腊的档案全拿出来详细研究。”达多诺倒了多卡亚的葡萄甜酒,他们互相碰杯敬酒。“我郑重向您道歉,史瓦兹哈根大人,当初我不应该嘲笑您和卡贝拉。” “我接受道歉。”维克多大笑,一口饮尽甜酒。“我甚至在这里发现路德写的东西,关于贪嘴好吃的死人。”他大声念道:“《不死人的能力》。一个名叫乔治罗雷尔·维腾贝格的神父写道,有个村子里的女人死了之后,因为被埋在棺材里,只好吃自己,因为这个缘故,所有同村的人最后全死了。” 他眼前立刻浮现那时在墓园见到的那个吃自己的女人,他赶紧再斟了酒。然而酒精还是不能让记忆消失。 达多诺说:“我试着要弄到一本罗尔的《不死人能力专题研究》,但是几乎不可能。总之,冯·施尔兹男爵的《魔法遗著》据说会在莱比锡书展上重印。”他在维克多面前摊开一些杂志。“但是现在这里:海牙的《拾穗》三月三日报道了吸血鬼,我听说巴黎的《法国信使》也会报道。《伦敦杂志》同样在三月也写了相关报道。”他再次与维克多碰杯。“敬您!我将来可以对孙子说,当我们向世界散播这毛骨悚然的奇迹时,我也参与其中!” “字字将落在肥沃土壤上。”维克多说,并且用压低的声量补充:“彻底引起疯狂。”他拆开一封信,一封邀请他到柏林普鲁士王家协会的信:委员会按普鲁士国王命令很想听闻吸血鬼的事,并且想听他亲口报告。维克多喜不自胜。他获诏晋见普鲁士王! “不久整个欧洲都会知晓。”达多诺拿起一封信说:“但是这一封信为您的行动蒙上阴影。”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阁下。” “令尊寄来的信。他请求我管教您,要求您送发承诺的皮货。”他的眼光转向他,在他身上探询真相。“您收购皮货了吗,史瓦兹哈根大人,这光景正是紫貂及鼬脱掉冬毛的季节,而且……” “是的,当然。我收购了满仓库。”维克多不悦地打断他的话。他根本没时间去找货,现在他父亲在劳西茨绝望地等待货源。但是皮货如何与他昭告世人的发现相比?何等琐事!“只要最后一批狩猎送到,我马上送发给他。不会太久了。”他安抚道。 维克多宁可撒谎,以确保家里寄钱来。他父亲最不理解他的科学活动,维克多担心,如果他说了真话,父亲再也不会寄钱给他。他现在还需要钱。 “我会写信跟他说明,史瓦兹哈根大人。”达多诺又倒了酒。“而且他要我注意,一旦您完成工作就督促您赶紧返乡。令尊写信来,非常担忧您对吸血鬼的狂热。所有家人同样担心。” “除了我哥哥。”维克多微笑说。“感谢您代家父的小小训诫,侯爵。我知道我该怎么做。”他瞧着一大沓纸张。“您是否可以派一个士兵帮我把这些东西送回住处?我是步行来的。” “没问题。” 维克多随手拿起信件,他看到信封上是苏珊娜的笔迹,立刻原封不动放在一旁。“没有别的?没有一位女爵来的信?” 达多诺吃了一惊。“没有,史瓦兹哈根大人。如果有,我一定会注意到。”他不再开口,但是从语调可以推测他的心思。 维克多不在乎他怎么想。仍然没有席拉的讯息。是他错了,误以为她就在附近? 他暗下决心,如果到四月初仍然没有她的音讯,就出发去找她。就从磨坊开始,到那里的路他还记得一清二楚。 “不,不是您的推测,侯爵。”他回答得太迟。“不是什么恋情,也不是我逃避决斗的原因。她欠我一份关于她附近的吸血鬼报告,仅此而已。”这时他突然想到一个主意。“您一定有一份领地中所有贵族所在的名单?” “当然,单是因为他们应缴的税。” “我想请问,能否借我一览?我虽然知道她的名字,但是不清楚她的庄园所在。她向我提到一种非常不寻常的吸血鬼。请求您,阁下,就为了科学研究!” “史瓦兹哈根大人,冲着您的面我可以答应。”他拉一拉铃索叫仆人进来。“您的邮件包裹,我会派人送到您的住所。这人就带您去税务部。”他举杯向他敬酒,他的脸颊这时已经因为酒精通红。“敬您!吸血鬼的发现者及研究者!” 维克多鞠躬,与仆人一起离开。在途中他取出外套口袋里席拉赠予的手绢,他闻着手绢深深吸一口气。想到地方贵族名册完全是临时起意,也许没什么用,等会儿察看之后就会知晓。 犹大之裔可能公开活动,也可能隐居在人群中。 这个秘密结社里,他知道至少三个名字。 <b>哈布斯堡领土(塞尔维亚地区)</b> 维克多沿着蜿蜒道路骑着马,通过山丘上的黑暗松林,直奔高耸的风车磨坊。 自从席拉治好他的膝盖,骑马比从前更容易,骑马单独通过旷野已不再令他害怕。 道路渐渐平缓,最后直通山丘上的磨坊和谷仓。一群乌鸦从附近林子飞上天,在他顶上呱呱叫着盘旋。 维克多让马小跑步上斜坡。一到达,他立刻跃下马鞍,一手握住身上双管手枪的枪把,一手敲门。弹药的成分是铁粉,一枪就能让脑袋开花。 巨大伸展的风车桨叶在风中不停转动,偶尔发出尖锐刺耳的声响。 维克多环顾周围,发现通往谷仓的阶梯前有很深的车辙,什么东西被运走了? 四下没有动静,维克多扯了扯链子,听见里头传来铃声。 “喂?”他用土耳其语大喊:“有人在吗?”他摇动门,但是门纹丝不动。席拉不在家。 乌鸦停在塔楼上俯视他,看着他走到谷仓,谷仓同样锁住;看着他又走回磨坊,坐在石阶上。事情没他想象中的容易。 他从大衣口袋取出折叠的纸张,上面是他抄写下来的贵族名单。 他找到了梅杜诺娃及卡季克的名字,另外一位伊利兹女爵多年前买下这磨坊及周围土地。这是犹大之裔过凡人生活的三条线索。 重测了这三个贵族宅第的距离后,他发现了确切对应的距离。吸血鬼似乎依照规则分配领地。 维克多翻阅纸张,直到他找到地图的草图,他看着画上阴影的区域。他偷听谈话时,马瑞克曾经提到血族会有十二个成员,加上席拉就是十三个。根据推断还有测量的距离,维克多在可能的地区也做了记号。这些不死人领地延伸范围大得惊人,甚至到达鄂图曼帝国领土。 他靠在门上,抬头望着蓝天,看朵朵白云飘过。阴影底下仍有些凉,但是太阳的光热预告了一个舒适的春天的到来。“我要踏遍土地,直到找到你为止。”他在心里对席拉发誓。“就算花几个月、几年的时间,我都在所不惜。” 维克多观察四周环境。森林释放黑暗,仿佛它在夜里抓住黑暗,现在还给其自由。他发现附近没有小鸟呜叫,乌鸦是这里的唯一住户。 维克多站了起来,走回马的身边说:“我们上路吧!”然后一脚踩上马镫。 背后发出的嘎吱声让他停住,他转回头看。 磨坊的门开了,慢慢敞开,仿佛在邀请他进去。 “你好。”他继续用土耳其语大声说道,“有人在家吗?我的马需要水。”维克多走向磨坊,右手再次握紧手枪的手把。他确信有人在磨坊里,问题是:谁要他进去? 他小心地跨过门槛,谨慎地站在阳光保护下。面前就是他当初逃走时爬上的斜坡。“谁在那里?” 风车桨叶突然停止转动,中轴磨擦的声响也戛然而止,四周陷入了一片死寂。 维克多不知现在该如何是好。这毫无疑问是陷阱,他不想掉进去,但是他又很想下去探个究竟。 他咽了一口气,往里面走了一步。“有人在吗?” 从他脚下楼层传来东西落地的模糊声响。 他吓了一跳,抽出手枪。走下通往地窖的楼梯,沿着他知道的通道前进,然后打开第一道门。面前是一间令人窒息的巨大图书室。书架紧密地排在一起,只有挂在天花板上的两盏油灯,像遥远的灯塔一样射出光芒。 维克多一只脚踏向前,左右挥动手枪。直冒冷汗,心跳加速。 他感觉这里不只他一个人,却什么人也没看见。影子对他而言变得有生命,吸血鬼有千百种不同能力的念头闪过,使他更加恐惧。 他发现室内有一张书桌,他估计大约是图书室中央,书桌上有一沓纸张及打开的书,旁边有一盏点亮的油灯。 维克多走近看了片刻。一张写满拉丁文的纸,他认出是女人的笔迹。底下还有其他的。 好几张纸上潦草不可辨的字迹,显然出于一个男人,在行间及边上都做了记号。他推测,席拉在寻找无法单凭阅读推断的东西。 维克多的好奇心熊熊燃烧。他专注在拉丁文写的笔记上。 只读了最开头几行,他已经被内容完全吸引住:一些私事!如果没有理解错误,一个叫卡罗的男人写下席拉的事。卡罗是她的父亲? 开头几页描述一些远在席拉出生前的事件。维克多对那些人名、地名一无所知,直到作者提到搬去磨坊。 维克多终于知道马瑞克的真正身份:他是席拉同父异母的哥哥,一个为达到目的不择手段的人。当她父亲担任伊斯加略时,马瑞克被任命为血族会成员。上面写着,卡罗不久便后悔有这样的儿子,儿子肆无忌惮的野心令他十分反感。 维克多竭力保持冷静,但他越来越激动。血族会?伊斯加略?他有预感,他正要深入犹大之裔的秘密。 他匆忙继续往下读,很快便忘记了周遭的危险,把手枪随手放在书桌上。 他读着关于席拉母亲的段落,叫卡罗的男人如何爱她崇拜她。有一个小段落几乎让他刹那间心跳停止:她将永生不死! 杨亚喝下了血清,表示我们将偕老:我是吸血鬼而她是我的妻子。没有血的诅咒。 然而不是在这里,而是在遥远的他方,一旦我认为时机成熟。只有到那时,她才会知道自己的命运。 我们有的是时间。 “就如同重复父母的命运。”维克多自言自语道,抬起头看见油灯里的火焰渐小,灯油快耗尽了。差别只在她是吸血鬼,我是一般人。他想起在逃离卡季克的途中,在马车上她也让他喝了血清。现在他也不会死了? 几乎无声的脚步声,有人靠近书桌,维克多看到一个陌生女人,比席拉年长,但是仍颇有姿色。她的穿着像贵族,头上戴着醒目的假发,手上抱着一大堆沉重的书。 他非常惊讶她的出现,甚至忘记伸手去拿枪。 她也同样呆住,仔细打量着他。“瞧,那众人在找的维克多·冯·史瓦兹哈根打扮成什么模样。”她轻声道,他吃了一惊。“别害怕,我一点儿也不危险。” “您是……梅杜诺娃女爵?”他猜测。 现在换她说不出话来。“您听谁说的?” “马瑞克,纵使他不是故意的。”他承认道。“您知道席拉她在哪里吗?” “她去找你了。”她一边回答一边把书放下。“这段时间由我负责照看磨坊。” 维克多脱下眼罩,将假发挂在椅背上。这些乔装一点意义也没有了。“您在意我在这里等她吗?” “这让事情容易多了,”女爵语意不明地回答,“您在这期间做了些什么?”她察觉他脸上的表情,大笑道,“相信我,席拉和我是无话不谈的好朋友。”丽迪亚看着那一沓纸说,“啊,你擅自看了她的笔记。你看得懂她写什么?其中还写了些什么你不知道的事?关于吸血鬼?”她挖苦地问。“或者有关犹大之裔?” “我想,在读席拉的笔记前,我已经找到不少犹大之裔的资料了。”他向她那以恩人自居的声调挑战。 “当然。”她鄙夷地大笑。 他期待看到她吃惊的表情,他狞笑道:“您想不想看看?” 丽迪亚仍报以倨傲的微笑。“我们的秘密隐藏得很好,维克多。” 维克多跃起,取出口袋里的图纸。“那就请看好,你会很惊讶。” 他兴奋地向她解释他的推测:哪些地区是这个组织自认的田产,根据他的看法哪些人哪些贵族必定属于这组织。“你们四处扩充版图,不是吗?塞尔维亚、罗马尼亚、保加利亚,影响范围相当辽阔。”他将手臂交叠在脑后,然后往后靠。他对自己的发现感到骄傲,而且也想让人看出来。“女爵,现在您有什么秘密?一旦西方学者得知这黑暗王国的存在,他们会怎么说?” 丽迪亚看着图,脸上的表情是否代表满意?她假装要鼓掌喝彩,“非常了不起,维克多。” 他作势鞠躬敬礼,吉普罗人的垂饰从衬衫袖子往前滑出。 女爵大叫一声后退。 维克多突然吃了一惊,听到护身符的叮当声,即刻理解是怎么一回事。他立刻抓起双管手枪,瞄准那女人的脑袋,并且抽出短剑。 “你是什么人?” 第二十一章 <b>哈布斯堡领土(塞尔维亚地区)</b> 她看着他胸前的十字架。“请原谅我,我……” “你不是梅杜诺娃女爵!”手枪仍然对准她的脑袋。“如果你是犹大之裔,那么十字架对你起不了作用。”维克多站起来。“你究竟是什么人?” 她试着用微笑掩饰心中的恐惧。“我还以为成功骗过你了。”一道银光闪过她头上,她立刻变成另一个女人,他认得这女人,在他的梦中。“我是伊丽娜,我们有过几次欢愉,你还记得我吗?” 吸血鬼!维克多将手枪与短剑交叠成一个十字架,伊丽娜再次吓了一跳。 “伊丽娜,在你面前,主的记号仍然有效。”他阴森森道,并且向她靠近一步,而她的目光始终不敢离开临时架起的十字架。 她呻吟着退到书架旁,举起手臂抵挡。 “席拉人在哪里?” “我不知道!” “你在她的磨坊里做什么?回答我!” “好,好。”她呻吟道。“我好不容易找到席拉,我观察了这磨坊一段时间,直到知道她离家,我才闯进来,好打探更多有关犹大之裔的事……” “然后你打算做什么?” 伊丽娜迟疑,眼睛瞥向出口。 “你休想。”维克多举着枪伸直手臂,同时让吉普罗人垂饰在她眼前摇晃。基督教的符号镇住了她。“侦察的目的是什么?你想对付犹大之裔,因为你不属于他们?” “我们吸血鬼都非常憎恨犹大之裔!据说他们要消灭所有吸血鬼。”她几乎是痛苦地喊出。“我要……”她倏地往上跳,奔进通道。 维克多迟疑了一秒钟,他无法在女人背后射击。然而他想起伊丽娜是吸血鬼,换成是他,她也不会放过他。 他扣下扳机,榴霰弹打烂了她的背。他只是想制止她逃跑,还不想杀她。席拉一定也会想亲自审问她。 在她左右两旁的书背溅染了无数血滴,木头也染了血,书本被枪弹击成碎片,其他横向通道里的书也遭了殃。 第二发枪弹造成图书室更大的损坏。但是当维克多从漫天飞舞的纸片中冲出往通道急奔,想要追赶伊丽娜时,她早已逃得无影无踪。地上血迹泄漏了她的去向。 他匆忙重新装上弹药,急起直追。 突然有人从旁边走道袭击,将他推到地上。头被铁器重击,他恍恍惚惚撞在地板上。有一个人坐在他身上,用力将他的手臂压在地上,他甚至可以听到骨头咔咔作响。维克多忍不住呻吟。 “是你?”他听到一个熟悉的惊讶声音,接着便将手放开。胸前的重量不见了,那人温柔地抚摸他的脸颊。“你怎么进来的?抱歉,我打了你。” 他的眼睛渐渐看清——是席拉,她跪在身旁。她身上穿着一件浅棕色的合身连衣裙,胸前及两边是黑色绣花。 维克多举起手臂将垂饰亮在她面前,她对符号没有丝毫反应,他才松了一口气。 不是伊丽娜。“打了我?”他声音沙哑道,并尝到嘴里的血腥味。“我以为被铁棒击中了。” 席拉扶他站起来。“你为什么开枪?” “伊丽娜。”他道,并摸索跌倒时失落的手枪。“她假装成梅杜诺娃女爵,搜遍了磨坊,想知道更多有关犹大之裔的事。”他垂下眼睛。“我告诉她,关于这个组织所发现的……” 席拉跃起,抓起他的手。“走,我们会找到她,这次她绝对逃不过一死!她干的好事,这次必须以她的死为代价。” 他们一同冲上斜坡,一直到门外。 外面天色已黑。因为阅读笔记,维克多完全忘了时间。尽管他们四处察看,没有发现任何吸血鬼的踪迹。 “该死!”席拉看看四周,望向森林,又望向道路。“她有没有伤害你?” “我已经知道如何对付她了。”他狡谲地回答,并且让她看他的带子。“我就是以此让她现形。”他正要向她坦白,他看过她的拉丁文笔记,同时还有许多关于吸血鬼与关于她的问题想问,她突然专横地举起手,细听周围动静。 “回到磨坊里去!”她神情紧张地说,并且把头转向右边。 维克多跟着往那方向瞧,他认出有一个男人骑在马上。右手支撑在一边,另一只手握住缰绳。在微弱星光下,维克多只能隐约看出他身上华丽的服装,头上的假发正闪闪发光。“犹大之子!” “进磨坊去。”席拉再次说,并且推了他的肩头一把,挡在他前面,好掩护他撤退。她知道来者是何人。“卢宾男爵,”她恼怒道,“今天没有马车吗?” 他居高临下对她微笑,然后眼光移向一点也不想进磨坊的维克多。“拿你父亲长生不死的药方公式来换你和这德国佬的命,”他要求道,“否则我们自己动手,你们一个也别想活。” “从男爵变成了跑腿的,”席拉口气尖锐地说道,“真是在自贬身份。” “如果我们得到公式,你们可以离开这里往西方去。”他志得意满地嘲笑说。“喔,当然我们要先亲眼瞧见这公式是否奏效。”他坐在马鞍上挺起身子,抬起头,眼光停留在她的伴侣身上。“就在他身上试!维克多·冯·史瓦兹哈根,我们要先割下他的舌头,斩下两只手,这样才能确定无论他喝了不死药之后活多久,都不会把我们犹大之裔的事传出去。你们俩将活在我们的保护下,直到我们确定公式没错。你一定不会在意接下来五十年与一个废物在一起,因为你似乎深爱着他。这是血族会的决议。今天午夜,我们会在磨坊大门前等你、公式及这个德国佬。”卢宾让马回头,从容地往森林走去。维克多站在门槛上,握住手枪的手已经抬起。 席拉挥手要他放下。“这样徒劳无功,亲爱的。” “他想要什么?” 她目送男爵离去,心下正在考虑该如何脱险。“太多了,维克多,远超出我能给的。”席拉走到他面前,吻了他,然后走到他身旁,拉着他走进磨坊。 她将他推坐在一张椅子上,然后坐在他面前握着他的手。是告诉他一切的时候了。关于她,关于犹大之裔,关于午夜即将发生的事。 维克多专心地听她叙述,脸色越来越苍白。他并不是真的希望知道这样的事情。 <b>哈布斯堡领土(塞尔维亚地区)</b> 席拉站在图书室里,手上拿着一张纸,上面记载的是父亲秘密的解答,她在几天前写下的。这是卡罗知识的总结:长生不死的公式。 血族会知道这公式在她手中,但是他们没有预料到,席拉会和维克多一起迎接这场战斗。这是犹大之裔之间第一次公开交战。 席拉竭力保持镇静。父亲为母亲准备了一份大礼——永恒的生命,可是她却不知情!当初要是没有土耳其禁卫军破坏,席拉拥有完整家庭的梦想也许已经实现。 太多印象涌向心头袭击,使她泪水盈眶。对维克多的担忧也掺进了这往上沸腾、原以为已克服的记忆。她啜泣着,用右手掩住眼睛,情绪悲不自胜。 过了几分钟,她才强迫压制自己的弱点,她必须为抵御今夜男爵及女爵的攻击做准备。丽迪亚会来吗?她会对付她,或是置身事外? “席拉?”她听见维克多呼喊。“我已经好了,接下来呢?” “我马上上去。”她回答。席拉让他套马准备今夜逃亡,但是在这之前,她要先冒险来一场激烈争论。她假设血族会派来对付她的代表会对她的反抗非常意外。实验室里还有一些战斗可用之物。 席拉指示维克多将一些装着强酸与酒精的箱子搬到上面。火及强酸对吸血鬼相当具有杀伤力,被削弱的敌人就容易对付多了。 总之她只要有短暂机会,让她的东西派上用场。在血族会从震惊中恢复过来之前,他们必须逃走。席拉非常清楚每个吸血鬼的特长。 她最担心的还是维克多。一个凡人处在吸血鬼生死斗之中,如同羊陷在饥饿的狼群里。 一道阴影倏忽而过,悄无声息地接近了席拉,在她背后偷窥她手上的纸。 阴暗的眼睛看着上面的文字。 席拉感觉颈背的呼吸,虽然什么也看不见。一股腐臭扑鼻而来,她迅速转身,认出背后的阴影。 “潜影鬼!”她脱口而出,放下纸,抽出短剑刺向那吸血鬼,吸血鬼猛然往后一跳将椅子撞倒。“是卡季克派你来暗中监视我和维克多的?”她往前攻击只闪不攻的不死人。席拉察觉他想要将她引开,她警觉地看着书桌。 第二个潜影鬼在他的掩护下,胆敢上前抢取写着公式的纸。 “不可以!”席拉对着他大喊,一口气跳了七步远,拿短剑的手臂伸直对准吸血鬼的心脏。 潜影鬼已经到达通道,正往斜坡跑,这时她的短剑刺入他的心脏纵切而过,他在尖叫中倒地。 席拉被击中腰部,往前飞出,撞上一个架子,冲力将木板折断,她被书本包围,然后跌落在通道上。一根较长的碎木片插入她的右肩,使她疼痛不已。她恼怒地从身体里抽出木片,然后旋转跃起。 潜影鬼拾起那张纸,龇牙咧嘴地看着她。 一个小小的物体飞过,撞碎潜影鬼的脑袋,并且发出嘶嘶声。碎片掉了满地,发臭的热气弥漫至图书室的天花板,潜影鬼痛得翻来覆去,哭嚎着找头颅。从他的脖子涌出汁液,沿着颈项流下,流过的地方立刻冒烟,如黑色毛皮留下烧灼的痕迹。 维克多出现在吸血鬼后面连开了两枪。榴霰弹击碎了潜影鬼的胸腔与心脏,那幽灵横尸当场。写着公式的纸张缓缓飘落在离尸体半步远的地上。 席拉站起来看着维克多。“好极了,虽然很危险,但是干得好,我的英雄。” “在与你的旧友开始战斗之前,我得先练习一下。”他看来很镇静,但是她仍然看得出他心中隐藏着恐惧。这是可以理解的。“他们从哪里来?没有人可以过我这一关。”他看着地上被他消灭的对手,之后发现另外还有一个,已经被席拉解决了。 她拾起那张纸,折好收藏起来。“他们一定在这里有一段时间了,我推测是伊丽娜进到磨坊后不久。她切断警戒装置,才让他们畅行无阻。”她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抓到伊丽娜!“我们上去,时候快到了。” 维克多重新装上弹药。他们站在厨房里时,维克多说:“我怀疑伊丽娜想知道血族会的事有何用意。她似乎在计划什么大事。”各楼层铁制窗板全锁上,窗板、门上也都安上了刀子。敌人无法通过。 “我也是这样想。”席拉同意道。“也许他们正合谋对付犹大之裔。看样子那些浮渣——我们是这样称他们的——已经受够了被迫害的命运。” 他轻声地笑。“同样的情况。无论是人类或是不死人,暴民都会奋起反抗统治者。” “要革命,伊丽娜显然寡不敌众。” 席拉冷笑着看着钟,还有半小时就到午夜了。“也许她够精明,躲藏在外头等待战斗结束,肯定对她的反抗暴动有利多了。今天将会死一些人。” 维克多走向他,将她抱在怀里。“今天是关键,我的爱。”他凝视她,温柔地说道。“你不必怀疑我对你的感情。我要和你在一起,我不在乎你是谁,与你之前的所作所为。” 她温柔地亲吻他。维克多已经征服她的理智与情感。甚至在叙述过自己最黑暗的过去,自己如何身为犹大之女逼得人们因恐惧四处逃窜后,他都不离不弃。 席拉与他相遇之际就没有看错:这人真心爱她。 “你是上天的恩赐。”她低语,并再次亲吻着他。“你知道你该做什么?” 他点了点头,同时抚摸着她的红发。“看到你的暗号,将瓶子扔到窗外。” “然后……” “然后撤退。”他叹气,却同时握住手枪的枪把。他希望自己不只是扔几个瓶子。 席拉摇头说:“保留恐惧,比英雄气概有用。犹大之裔和你杀过的吸血鬼不同。放火烧他们,用强酸浇淋他们,但是留在磨坊里,不要和他们交战,不管他们如何想办法引诱你!”她紧紧拥抱他,他们激情地拥吻。他喜欢她的味道,她的身体让他想起那一夜的温存。若非当前情势,席拉会立刻屈服在这迫切的欲望下。 她心情沉重地放开他,匆忙赶到磨坊平台上。维克多跟着她,深长地望了她一眼才关上天窗。她听到刀刮的声响,现在她知道那里也安了刀子。维克多在安全的地方,不用怕血族会,也不用怕她。 席拉抬起头望着天上繁星,并且绕着圈子。四面八方聚集了乌云,不祥之兆在其中翻腾,偶见雷电闪烁。 她知道这是谁的杰作。磨坊经不住这样的大自然的暴力,迟早要毁灭在这天上霹雳的能量的射击下。由此可知,血族会并不打算展开一场危险的格斗。他们想利用闪电消灭叛徒和她的人类伴侣。 席拉很惊讶,四面八方竟迅速分配好山丘上的战线,仿佛是被山丘吸引来的。一阵强风袭来,风车的桨叶越转越快。 现在她看到最前方的三辆马车沿路接连到来。 席拉一脚踏在墙上,身体往前,极尽眼力想看清来人是谁。他们会派谁来? 一阵风轻抚,随即她听见身后赤脚踏在石头上的声响。 她缓缓转过身,看到好朋友一丝不挂站在背后。她化成了风,好登上塔楼。“别告诉我,他们派你来取公式,丽迪亚。” 她微笑道:“不,他们不知道我在这里。”她走向席拉一步。“我求你赶快逃,席拉。交出公式,然后赶快逃走。他们要置你于死地,不管公式是不是真的!” 席拉从女爵眼中看见真诚的忧虑,然后她又望着天上渐渐被云吞没的星星。“我知道,丽迪亚,但是他们不会打败我。” “你天赋过人,对付两三个绝对没问题,”她激动地说,“然而他们全部出动了!还有他们的徒弟。因为他们怕你,想在你超越之前消灭你。他们知道你的厉害。” 席拉颈背上汗毛竖起。她原本推测只有卢宾及他的徒弟会来,顶多三个女爵、男爵。没想到竟会是整个血族会出动! 从一开始就考虑逃亡是对的,要对付所有吸血鬼,即使是她也处在劣势。 席拉决定要发动一次短暂猛烈的攻击,然后逃走,否则只有死路一条。她知道为什么要全员出动,因为他们都想享受战胜叛徒的优越感。 丽迪亚双手握着席拉的右手。“我求你,逃吧!到西方去,到他们不会追去的地方。因为他们害怕在追捕期间失去庄园财产。” 固执、骄傲、理智在席拉内心交战。她同意丽迪亚的看法,但是内心的阴暗面渴望打击血族会,惩罚它的骄横。“我不能把公式留下来,”她若有所思地回答道,“这对人类而言太不负责任了。” “那你更要逃。”她恳求。“我求你,席拉!” 她惊讶地看着丽迪亚说:“你难道不也想永生不死?现在却求我快逃?带着公式?” 丽迪亚极力保持镇静。“你很清楚,我为什么未曾参与对付你的阴谋,现在也不想让人除掉你。也许我自己可以找到对抗死亡的方法,谁晓得?如果因此要牺牲你的性命,我不要你的公式。” 雷电再次击中了森林,两个女人转过身。暴风雨的主要阵线自东方接近。 “我必须走了。”丽迪亚亲吻席拉的额头。“我不要为你哭泣,不要为你伤心。”她在她右耳边低语,然后再次化成风消失。 席拉站到护墙上,俯视十一辆马车,他们在她与丽迪亚说话时已经集合好。窗子也已经打开了,她看窗后的白色椭圆形脸蛋。他们全在注视她。 她深呼吸了一口气,举起手臂,闭上眼睛,寻找与自然力的结合。“你们今天休想得到任何东西。不管是公式、我、还是维克多!”她对着底下大喊。 十一道闪电从天而降击向塔楼。 席拉咬着牙,她感觉到强大能量的预兆如火般窜流每条肌肉纤维。她被迫动用能力,集中精神接触闪电,强迫引导它们转向。闪电勉强地顺从,打落在磨坊周围,仿佛瞬间在她四周造起一个闪耀的笼子,随即又熄灭。 席拉睁开眼,马匹受到惊吓嘶鸣,两匹套在一起的马踉跄奔逃,车夫无法控制饱受惊吓的马。“先让你们尝点苦头!”她大声喊。“再试一次,我就让雷电击中马车。” 血族会一意孤行。 磨坊四周的云再次闪闪发亮,从光电中发射要致她死地的枪弹——这一次多过二十发! 席拉只有一眨眼的时间可以行动。 她化成风,尽其所能将攻击从塔楼引开,往车辆中间送。当中七道闪电穿透她闪烁的形体落在塔楼平台上,她感觉全身发麻。 在晕眩中她领悟,如此劳力要付出代价。然而席拉仍然极度满意地看着两辆马车完全被击毁,冒烟的碎片飞舞回旋。多数的马倒在地上动也不动,打在地上的雷电放电,导致马匹瘫痪。 维克多在她下方,从最上层楼的窗户交替丢出装强酸与酒精的瓶子。瓶子偶尔击中,燃烧的驱体尖叫着从车辆残骸中滑出。其他的吸血鬼跳下车,抬头看着她,其中四个瞬间形体消失,只留下衣物。 是该走的时候了。 席拉飘到对面的仓库,从上面的开口飞进,下降到已经套好两匹白马的马车旁。 她恢复人形,顺手将挂在通往磨坊通道门上的车夫大衣取下,罩在身上。然后她拉了铃索,给维克多打暗号,立刻到她这里来。席拉坐在驾驶座位上,抓起缰绳,焦急地等待维克多出现。 门开了,他喘着气跑进仓库,手上还拿着两瓶强酸。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她便头点向木板箱。“快上车!我们必须逃,否则会死在一起。他们太强了。”席拉严肃地看着他。“别忘了,从里面在窗户上插刀子。” 维克多二话不说便跃上马车。席拉对着马高声大喊,马鞭打在马背上,马立刻狂奔。她也不管大门还关着,车辕向前凸起就像撞棰。 席拉驾着马车冲过碎块残骸,她鞭打两匹白马迫使它们加速。马车驶过木块,辗过两个燃烧的躯体,往森林的路上直奔。她知道血族会会来追她。维克多与她眼前还有一段漫长未知的逃亡之路。 伊丽娜蹲在洼地里,那个洼地是她在距离磨坊十步远的山丘上发现的。 这躺压客原本想回头带走维克多,他是她的,席拉无法动摇她。然而大队马车突然出现,她毫无准备就身陷战地,她别无选择,只好躲藏起来。 当震耳欲聋的雷电在她身边落下,她全身颤抖低声呼喊。巨大的能量从地上穿透她的身体,让她全身疼痛,然而她仍然不敢离开掩护处。伊丽娜知道,万一她被发现就完蛋了。 她小心地抬起头张望战况:一辆马车疯狂地从马车群中飞驰而过,驾驶座上坐着席拉,她大声吼叫,驱赶着马匹。接着有三辆马车随后跟上,其余马车不是严重毁坏,便是马匹倒地不起,成为雷电的牺牲品。 伊丽娜允许自己轻喘一口气。 犹大之裔互相厮杀对她有所启迪。他们的优势即将成为过去?从维克多那里得知的组织即将瓦解? 她瞧见两个犹大之子及一个犹大之女站在磨坊的塔楼底下商议,然后消失,但是他们的服饰抖落在地上。 磨坊之上的暴风雨渐渐平息,一阵从云端落下的清凉大雨,浇熄了散布在地上的火焰。 伊丽娜小心地站起身,走近大门。图书室里肯定还可以发现许多东西,希望也有她看得懂的语言所写的书。 她从毁坏的马车旁掠过,刚开始她对横躺在地上的人并不在意,直到她瞧见一个穿着非常华丽的男人,在他身旁渐渐扩大的积水潭中漂浮着一顶假发。 伊丽娜迟疑了片刻。“犹大之子。”她紧张地低语道。“这可恶的家伙还活着?” 好奇心战胜了她。 她小心翼翼地接近,拾起一块裂开的长木块,万一在不得以时能自卫。 那男人头朝上眼睛闭着,躺在污泥之中,她在他身旁停住。他还很年轻,右肩上有一道很深的伤口。但是那伤口已经慢慢愈合,现在她很清楚,他还活着! 伊丽娜紧紧握住木头,憎恶地盯着眼前的犹大之子。 她极力保持镇定。她越来越激动,因为她正盘算要做一件空前绝后且可怕的事。尽管如此,她仍有些胆怯,因为这人身上散发着权力的光芒,让她不敢轻举妄动。 她慢慢垂下手中临时充当武器的木桩。 要杀死一个犹大之子,还会有比现在更好的时机吗? 就在这时,那人大声咆哮一跃而起,双手掐住她的咽喉,准备将她撕裂。 伊丽娜直觉反应,用那木头猛击他的头,以致他往一旁踉踉跄跄跌撞在马的尸体上。“浮渣!我要让你碎尸万段!”他愤怒地大吼,并且将自己撑起。他伸直手臂往她身上飞扑,张开嘴露出尖牙。 伊丽娜有所醒悟,因此有了勇气。她蜷缩,发出一声狂吼,双手握着木桩对准他往上一跳,利用冲力一棍刺向吸血鬼的胸膛。 木头沉闷地咔嚓作响,穿透他的身体,吸血鬼痛苦地呻吟。 她放开木头,敌人在她背后落地。他翻身喘着气,惊愕地呆望着落在烂泥地上正转身向他的伊丽娜。敌人的手颤抖往上举,抓住木桩。 她立刻吓得魂飞魄散:万一附近还有其他犹大之裔听到声响,该如何是好? “不,你必须死!”她火速拾起地上的假发,将假发塞进他的喉咙,让他的喊声变成模糊的哀鸣。然后她一再踢着那伸向木桩的手臂,愤怒地发出嘘声。 犹大之子仍然活着,只是无力反击。 伊丽娜在那人的腰带上发现一把短剑,她把剑从剑鞘中抽出。她在他头后方跪下,用右手将他的下巴朝后扳,然后狠狠地往脖子上刺了几刀,他的血飞溅。为了让他静静躺着,她又用短剑的球形把手重击他的额头,导致脑壳碎裂。 终于,她碰到脊椎,她在每个环节间翻挑。因为手指笨拙,刀子几次从骨头上滑下来,无法切断脊椎。直到她大叫一声,将全身力气集中在一刀上,才将他的脑袋切下。 他的眼光停滞,手臂无力地向左右摊开,落在泥沼中。 伊丽娜喘着气,全身无法动弹。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的牺牲品。 最后她叹息跃起,往前伸直手臂,手握染着血和骨髓的刀子,环顾四周。最后,她的紧张慢慢转为轻松大笑。“死了!”她纵情呼喊,脚踢着吸血鬼。“我消灭你了,犹大之子!”不明的力量及兴奋涌上心头。“我办到了!” 她嗅着刀刃上的血,让她想起当时在马车上,她不小心尝到的席拉的生命汁液。伊丽娜小心地舔嗜,她变了脸色,这血味道完全不一样,恶心、不新鲜。完全不能相比。 她为自己的成功鼓舞,继续寻找马车残骸中受伤、可以清除的犹大之裔。之后她将炫耀自己的胜利,让其他人知道,这些自认为高人一等的吸血鬼的弱点。 彻底消灭了令人憎恶的犹大之裔,这是个好兆头。伊丽娜已经得知许多相关之事,以及他们的住所。 伊丽娜看着马车刚刚离开的道路。她一点儿也不高兴,又让那德国人逃走了。第一,她仍然想拥有他:第二,他知道许多关于犹大之裔的事,可以为她翻译图书室里其他语言的书;第三,他是席拉的情人。她对伊丽娜而言很宝贵。 放他走太可惜。 <b>哈布斯堡领土(塞尔维亚地区)</b> 他们三天三夜马不停蹄地赶路,马终于累得快不行了。席拉与维克多轮流驾车,白天维克多驾车,席拉睡觉;夜里则调换岗位。逃亡比想象中的困难,是因为席拉,犹大之裔无法涉水,只能沿着河流前进,直到找到干涸的地方。身为犹大之裔的弱点,他们现在痛苦地体会到了。 夜色降临,吸血鬼的时刻到来。席拉一如既往出现在坐在车夫座位上的维克多身旁,她究竟如何来的,他一点儿也未察觉。他们互吻,相视而笑。她瞧着白马说:“这两匹好马尽忠职守,但是力气已用罄了。”这两匹白马比起平常的马跑了更多的路。“我们必须换马了。”她看着背后的宽敞大道,未见敌人追来的踪影。 维克多狡谲笑道:“这是当人类的优点。只要天一破晓,他们就得找躲藏的地点。” “这是我们唯一的庇护。”席拉低语,心中不抱持半点幻想。他们万万不能与敌人交战。“我已经想好了计划,”他对她说,“我们去法国的布列塔尼。” 席拉全身颤抖问道:“到海边?” “有一个朋友住在那里,是我和父亲在旅途中认识的。我假设马瑞克不会追那么远。” 席拉点头。 “我们可以在法国一切从新开始。你我都会说流利的法语,足以找到工作。我的朋友也会协助,他不会向我父亲告密。”维克多深信他们能逃亡成功。“苏珊娜、马场,以及对爱妃拉的记忆,我都不想要了,那已经不重要。” 席拉吻他。维克多不久便觉得困了,他让她独自驾驶马儿已经快跑不动的马车。他爬进车厢里。 过了片刻,她发现了远处的农庄,便驱车驶去。席拉向农夫买了两匹马,同时留下两匹白马;农夫会很喜欢这两匹马,很惊讶这两匹马的能力。 维克多在睡梦中,不知道这场交易。 现在马车明显加速,风景在她两旁飞驰而过。 她一再转头张望,血族会今夜仍然没有追上。 时间一小时一小时过去,直到席拉看到身后的地平线慢慢出现曙光。再过一个小时,她就必须钻进车厢。 维克多已经醒来,将头伸出窗子探望。他已经学会如何在车子快速行进时爬到前面,这一次也熟练地克服了挑战。“我们有了新马匹!”他高兴地叫道。 “这两匹马脚力还行,如果两匹白马充分休息,它们绝对比不上。”她说道,并且将缰绳交给他。“我估计,马瑞克和其他人还会追上三四天才会放弃。但是我不能保证,亲爱的,也许他们会追上我们,然后……” “席拉,如果他们攻击,我们绝对无情地反击,置他们于死地。”维克多大声吆喝,挥鞭驱策马儿奔驰。他想象着未来。“你可以传授我医学常识,我们替人看病,肯定能以此维生。”他建议道。 “你的父亲和家人怎么办?” 维克多微笑道:“在路上我会捎信回家,告诉他们可以撤除我的继承人名号。他们会认为,我带着钱逃往美洲去了。” 席拉审视他说:“你要将养马场留给你哥哥?” 他点头。“所有阻碍你我将来的东西,对我而言都是不必要的累赘。虽然我会有点难过,但是一定可以找到方法,在布列塔尼继续养马。”他大笑,看着前面奔跑的马匹。“不一定要这种瘦马,一定可以找到别的。”维克多弯身给她一个深长的吻。“在法国应该没有吸血鬼吧?” 她无法回答。“我从未听血族会提起过。” “很好。”他松了一口气。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会对吸血鬼失去兴趣。 她似乎看透他的心思。“你不仅必须放弃家庭,也必须放弃研究吸血鬼。因为你不能因为报道,而让马瑞克知道我们的行踪,”她说,“除了我之外,你再也看不到其他吸血鬼。” 维克多大笑着挥动马鞭。“我已经认识够多吸血鬼了,但总是要有人警告世人。” “这事就留给挡皮恶,让他们去对付就行了。不久,关于吸血鬼的讨论会停息,最后学者会把报道当作迷信,不再关心这个话题。”席拉转头看着道路与天空,没有追踪的迹象。他们似乎又赢了一天。 清晨第一阵鸟鸣,唤醒太阳快快升起,驱走黑暗。晨雾从洼地及河谷升起,犹如湿冷的面纱罩住大地。 维克多心里仍盘算着未来。“我们会名利双收,然后建立家庭。你想要生几个孩子,席拉?三个、四个或一整打?我已经瞧见他们的模样,一个比一个漂亮,一个比一个聪明……”他注视着她,看着她的脸,他突然醒悟,他瞬间忘了她是什么。 席拉回报以微笑,并且回答:“如果是顺我的意,那就一打。你知道,我有多么想拥有自己的家庭?”她叹息,将手放在他的肩头,享受他身上散发的温暖。“再过不久,我就会有一个家庭,太美好,简直不敢想象。” 维克多看着她,感到内心无尽的深情。他对她的爱慕无关黑色魔法、诅咒、吸血鬼的吸引力,他爱她,完全无条件。他已经准备好,为克服任何想要他们屈服的障碍而战。 <b>哈布斯堡领土(塞尔维亚地区)</b> 维克多挥动皮鞭,驱赶着马匹。 太阳已沉没在地平线下,他感觉他们几乎没有前进。休憩太久?但是如果不歇脚,马儿会在路上累垮。 他看着落日,再过半小时,席拉就可以不必躲藏,他期待能拥抱她,纵使时刻短暂,他们不能停留。不久就能逃过追杀——或者已经逃过?目前的状况增强了他的信心,因为至今他们仍未受到攻击。 前头闪闪发光,他看见一条小溪,显然是障碍。 对一个人,特别是两匹马拉的马车而言,要渡过宽浅的水流不是难题。那溪水根本不及轮毂。 席拉很清楚地告诉他,如果她涉水,无异是死路一条。 他让马沿溪岸的弯路上跑,这条路崎岖多了,车子嚓嚓作响及摇晃颠簸,警告他不能驶太快。 看见岸边有一座磨坊,他松了口气,那磨坊有一道堤坝。他不假思索便停下车,从车座上跃下,转动水闸轮,完全关上堤坝。防水间壁阻止溪水通过,堵在一个巨大的前室里。 维克多回到马车上,让马往前又走了一段,直到找到溪中的浅滩。他看着溪水渐渐消退,最后在卵石间流失。他迫不及待,时间似乎过得太慢。 太阳西下,最后的金红色光芒仍洒在溪床上。 “不是此刻更待何时。”他低语,随即将马车转向堤坡,鞭策马匹,让马拉着车子通过碎石滩。松动的卵石喀喀作响,马蹄和车轮深陷湿软的底土。但是马儿应该办得到。 维克多站起身大声吆喝、鞭打直到手酸。他往岸边瞟一眼,看见磨坊主人离开磨坊走到堤坝,往他的方向望来,摇晃着拳头。他没弄错,这陌生人就是犯恶行之人。接着他走向水闸轮。 就在这一刻,马车卡住了。 “快!拉!”他对着马儿大吼,用力鞭打,马背上抽打得都是鞭痕。它们用后蹄猛踢,绝望地往前冲,可是一点用也没有。 水流汩汩声让维克多又望了磨坊一眼。涓涓细流慢慢靠近,流向马车。“快!用力!” 右边的马为了闪躲鞭打想逃跑,因此将另一匹马拉向一边。车辕发出嘎吱声响,听来相当危急——接着马匹翻倒。 维克多跳进卵石中,往旁翻滚,才不致被倾倒的马车击毙。 “席拉!”维克多想打开车门,但是因为这一摔落,门已扭曲。今天的太阳似乎特意弄人,微光仍然无情地在溪床上闪烁。纵使可以弄松板条箱,席拉仍然无法出来,她不能见阳光。情况不妙的话,她会在流水中毁灭,或者在阳光中消散。 维克多用力扯下门把,人跌落到卵石中。正当他摔下时,他听到车轮转动发出的咔哒声响,还有马蹄声。不! 他倒在地上,视线正好朝向刚刚离开的岸边,双眼圆瞪。 三辆马车沿着溪岸急奔而来。车夫无情地挥动马鞭,驱赶着马没命地往前,顷刻间就会到达浅滩。 正当维克多撑着起身,第一辆马车已停住。车子尚未停妥,黑影已从里头窜出。 维克多看着他们,内心充满恐惧。与他们单枪匹马独斗,他绝对没有胜算。他需要席拉。 四个潜影鬼以堤坡上的树荫庇护,躲在暗处观察。三辆马车在他们背后停下来。 四个男人三个女人,服装、头套无疑显示他们的身份:犹大之裔已经找上来了! 如果他没记错席拉的话,应该是两位男爵还有他们的五个徒弟,他们腰上挂着长剑,男徒弟还带了银斧。 流水声渐强,磨坊主人将水闸全开,打算用溪水聚积的力量惩罚维克多。被释放的溪水奔腾充满空隙,溅起浪花席卷而来。 终于,太阳完全消失在地平线下,只剩下微弱的暮光。 “席拉!他们来了!”他大声呼喊同时跃起。 维克多瞧见潜影鬼、男爵以及他们的徒弟们开始行动。 一声巨响。车厢顶被击碎,席拉现身。“我们在何处?”这时她听见淙淙流水声,看见脚下的溪流,她开始尖叫。 她惊慌失措,立即从维克多身旁飞跃而过,逃往对岸。 维克多足尖踩在水中,跟着席拉快跑。她已经到达岸上,脚踏在干硬的土地上。他迅速回头望了一眼。 看见男爵们回头,伫立在隔岸,让他松了一口气。至少避开了对手。他们龇牙咧嘴对着他们咆哮,然而他们的徒弟以及潜影鬼紧追在后。没有援助,他将无力对付。 “席拉!”他大声呼喊,急着上岸。这时,一阵浪涛扑来,从四面冲击他的腿。 水看似无害,却具有惊人的力量。他被冲倒,被水流往前送了一段。最后才抵住溪水的冲击,爬上堤坡。 他最后看到席拉的地方传来男男女女的怒吼,在潜影鬼的哭嚎中,夹杂着刀剑交错的铿锵声。 维克多身上只有一把短剑可以护身,十字架只能应付潜影鬼,对付男爵的徒弟却一点用也没有。 维克多上岸后立刻走回到路上。完全不见席拉以及其他吸血鬼的踪影,从地上的痕迹判断,他们远离溪流继续往前。他看见地上有一把银斧,应该是男爵的徒弟所有。他拾起斧头。 一个女徒弟一声不响出现在他面前,她深灰色的衣裙上沾满血迹,双手以及前臂不断滴血。眼前的景象,让他忧心最坏的情况,因为他想到席拉。“德国人在这里!”女徒弟大喊,同时向他伸出左手臂。 维克多不加思索立刻向她砍去,锐利的斧头劈开她的肉,切断她的骨头,但是韧带仍连着手臂,让手臂悬在那里摇晃。深色的吸血鬼血液溅满他的脸,模糊他的视线。他盲目地疯狂乱砍,砍中了东西,女吸血鬼发出惨叫。接着,水溅起劈啪声。 他终于擦净眼睛,及时看到无害的溪水如何毁灭那女吸血鬼。 他击中那女吸血鬼,将她逼进溪流里,她落在水流较不湍急之地,水淹及腰部。四周溪水沸腾冒泡,仿佛沸滚的锅子。她惨叫,试图翻身,然而她身上每一时肌肤碰到水立即起泡、瓦解,化成热气,仿佛溪水变成了强酸。 她的下半身更是惨不忍睹。腰部以下只剩下生肉,骨头露出,已经染成黑色,慢慢被溪水溶解。 肠子从敞开的腹腔流出,慢慢解开,在水中溶解发出嘶嘶声。她哭嚎着用一只手臂往前伸,手臂冒着烟瓦解在水中。最后连手指也瓦解,只剩上半身,她仍然不住哭嚎。维克多从未听过如此凄惨的叫声。一阵浪涛冲进她张开的大口,她发出呼啸,其后永远沉默。她完全被销毁,溪流只将残余冲走。 维克多从头到尾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听见远处传来呼唤他名字的声音,他吓一跳转身,是席拉在呼喊他。 他奔跑。面前出现一间小屋,屋子四周有几座炭窑。炭窑有茅屋大,浓浓黑烟从开口冒出。他弯着身子绕着窑跑,寻找席拉。 他不断看到尸体,烧炭工人丧身在吸血鬼手下。他在窑间窥探,看见潜影鬼口吐火焰,让已经熄火的炭窑再次熊熊燃烧。他们似乎认为席拉躲藏其中。 乌云再次聚集在上空。 男爵的徒弟闯进烧炭工人的屋子。他们一走出屋子,里头的房间立刻燃起熊熊烈火。 这时他看到席拉!她站在一座熄火的炭窑上,一只手伸向天际。 一团狼般的黑影爬上她对面的树上,张开大嘴,准备对席拉吐火。 “席拉,小心右方!”维克多大声警告她。 从嘴里喷出的火焰扑了一个空,席拉因为他的警告,飞速闪避躲过一劫。 刚刚才松了一口气,情势又马上吃紧。那团黑影跳下树干,从八尺高的地方扑向他身上。在飞跃中,它化成黑色人影。 维克多举起银斧对准潜影鬼掷去,刀面正中那怪物张开的大口。它嘴里发出咆哮,接着跌进烂泥巴里。 “哈!”维克多抽出短剑,准备好出手,慢慢接近那被杀死的吸血鬼。“我逮到一个了!”他对席拉大喊,并且从那偌大丑陋的黑色头颅里抽出斧头。就在这一瞬间,一个金发女人从背后冲向他,瞬间咬住他的脖子。 那痛,难以形容。 第二十二章 <b>哈布斯堡领土(塞尔维亚地区)</b> 席拉听到维克多的呼喊立刻往旁一跃,跳至车顶下。火焰擦身而过,她的头发略微烧焦。 双脚一着地,她翻了个筋斗,钻过车底,急着赶到维克多身边。他一个人绝不是敌人的对手。 她尽快唤来乌云,大雨倾盆而下。对抗占据优势的敌人,她希望不只运用身体的力量。没有强大的男爵,徒弟们并不难对付。 席拉站起身,看见潜影鬼扑向她的爱人。维克多对她微笑,举起手打了手势,让她知道自己没事。就在这一刻,一个金发女人从背后袭击他。既不是农妇打扮,也完全不符合犹大之裔的风格,她已经知道半路杀出的人是谁:伊丽娜!她从背后抱住维克多,张嘴咬住他的脖子。 “撑下去!我来了!”席拉大喊,向前狂奔。 维克多大喊,试图挣脱,挣扎却让伤口扩大。血从脖子缓缓渗出,浸湿了衬衫。 席拉赶至,正当她要扑向伊丽娜时,旁边有人袭击她,将她撞倒。她感觉右手刺痛,一看是一把刀子穿透她的掌心。 她揪住攻击者,将他打倒在潮湿的土地上。从装扮判断他应是男爵的徒弟。她从眼角瞥见下一个攻击,她咧开嘴,包住袭来的手臂,全力一咬。恶心的吸血鬼血液涌进她的咽喉,她连手臂一口吐出。 男爵的徒弟逃开,痛苦地咆哮,右手握着他的断臂,按压伤口。 席拉从他身旁往前跃向伊丽娜。 下一个潜影鬼从马车后面出现,展开攻击。他弯身躲过她的短剑,咬向她的手臂,大嘴一闭,咔啦一声却咬个空。 席拉双脚踢上他的脸,一声巨响,他的脸往里凹了进去。他从地上爬起,接着又被席拉往后踢飞了三尺远,落在地上滚一圈,最后横倒在矮木丛里。 席拉没有机会救维克多,因为这时候,一个穿着深绿色连衣裙的女徒弟右手握着刀向她冲来。 那年轻女徒弟放慢速度,在席拉与伊丽娜之间站定。断臂的徒弟走到她身旁。“我们奉血族会之命,来取永生不死的公式。”她手上玩弄着刀子,完全不在意伊丽娜与维克多。 席拉瞧见爱人躺在伊丽娜怀抱中越来越虚弱,失血让他失去知觉。 伊丽娜邪恶地对着她冷笑。现在他是我的,她无声地示威,放开维克多让他倒地。随即往后倒退一步,消失在矮树丛中。 “你们拿到之后呢?” 女徒弟微笑。这已经说明一切,席拉明白。 她先攻击女徒弟,一刀刺穿她的心脏。对年轻的女徒弟来说,攻击来得太快,她来不及反应。 女徒弟呻吟,看着胸前的刀子,发出非人的叫声。席拉很快捣碎她的心脏,女徒弟倒地毙命。 断臂的徒弟再一次攻击。他还在往前移动,席拉已割断他的咽喉,冷不防站在他身后,拉扯他的腿,他一倒便撞击在地上,席拉一脚踩上他的颈背,捣碎他的脊椎,将他击毙。 席拉终于可以转向维克多。 他躺在地上,眼睛半开,呼吸急促。 “她咬了我。”他脸色苍白结结巴巴。鲜血从脖子的伤口渗出,席拉毫不迟疑地将手指伸了进去,摸索被咬断的动脉,然后封住。她一手抱起维克多,将他抱进烧炭工人的屋子,希望能在里面找到针线。大雨再次把火浇熄,只剩二楼的一把火。席拉并不想等到火烧上身。她将维克多放在床上。 维克多握着她的手,注视着她的眼睛说:“席拉,我不要变成不死人回来,”他喘着气,“如果我无法幸免于难……” “抓牢。”她粗暴地将手指上的动脉交到他自己手上。“我必须找能缝合伤口的东西。”她匆忙在抽屉中翻找。“跟我说话。” “是那个偷袭过我的巫女。”他虚弱地说。 “该死,她怎么能够如此神速地跟上来?”她猜想,伊丽娜趁人不注意躲在某一辆马车的行李箱里。 席拉终于找到需要的东西,并强迫自己不去想那还未赢得维克多的伊丽娜。“我们还有其他的事要担心。我怕追杀我们的人会再次关上堤坝,然后突袭。但是没人可以阻止我们到布列塔尼,我们马上动身,你也像我一样期待吗?” 他没有回答。 “维克多?”她回到维克多身边。他已经失去知觉,手放开了被咬断的动脉。 席拉咒骂,不顾一切地用拇指、食指在温热的伤口里寻找动脉两端。但是当她找到时,她一眼便明白一切已太迟。流出的血太少。“不!”她惊愕地低语。她趴在他胸前,想听他的心跳。他的胸腔安静无声。 瞬间她脑中一片空白,呆呆地望着爱人苍白的脸。 她不愿接受他已经离开她,以及失去他们共同的未来。 维克多的身体开始抽搐。 她吓一大跳,兴奋地大叫。她太慌乱了,所以没听见微弱的心跳?席拉抚摸他的脸颊。 “维克多?” 他睁开眼,呻吟着用两手放在胸口,像要从肋骨间挖出心脏。骤然又全身放松。 维克多的瞳孔深处放出光芒,使他的蓝眼珠更蓝。从刚开始的爱慕眼神,慢慢转为饥渴。他坐起,着实吓坏了席拉。 “维克多,恢复神智。”她提醒他,同时闪离。“是我,席拉!” 他眨着眼,并且要碰她。她没有拒绝。 他沾着血的手指碰触她的左脸颊,轻轻滑到下巴,食指抚摸她的上唇。“我们曾经有过一段,”他断断续续说,“我感觉那像遥远传来的回声,来自过去的呼喊。那肯定是几世纪前的事。” 席拉极力保持镇静,感觉泪水袭来。就在这一刻,他们之间的爱与计划毁于一旦。 维克多全身发着橘红色的微光,全身发烫。“好热,”他低吟,“好烫!” 他撕扯下身上的衣服,尽管席拉在一旁安抚,他仍旧翻来覆去,最后从床上跌落地板。全身的毛孔都冒着汗珠,最后汗水成行。他翻身,像婴儿似的蜷缩着,右手臂放在头上,左手摸索四周,直到她将手指伸给他。 接着痛苦慢慢减轻,维克多喘着气坐起,将毯子围绕在肩膀上。他不再有饥渴的眼神,他观察席拉。 “我内心可以感觉到,你对我曾有的意义,但是这感觉很微弱,随时会消失。”他颤抖道。“我努力要保存这念头,然而越来越模糊。我可以感觉它正在消失。”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从清醒转成绝望。 “我发生什么事了,席拉?” 席拉明白了。她将见证死人变成吸血鬼的过程。 他身上依然闪着光,这让她想起极光。然而维克多身上的光亮意味着灾祸、恐怖。他大声呻吟,慢慢转变成持续的叫喊。他的手指张开,毯子从肩膀滑下。 她听到轻微的劈啪声,他背上慢慢显现图纹,从颈背沿着脊椎一直到尾骨,一股皮肤烧焦的味道冒出,仿佛有人用看不见的火印铁戳把图纹烙上去。席拉知道恶魔正在为他的新仆人打上记号,将他的灵魂永远系在自己身上。 维克多伸出手臂,将她拥进怀里,希望借此感受这残余的美好。在她还来不及说话前,他低语道:“最令人难受的是,我知道将失去什么。”他看着席拉。“不要让我变成吸血鬼!” “我怎么忍心杀你?”她反抗。“我爱你!” 维克多咬着牙,身上的痛苦正在折磨他,接着眼睛发出冷蓝的光。“杀了我!” 他们坐在地板上紧紧地拥抱着,她可以感觉到他内心的感觉正渐渐死去。 “我没办法。”她几乎窒息了。 维克多的声音变了调,他紧紧抱住席拉。深红色的火苗从图纹中窜出,沿着脊椎跳跃,直到变成灰色熄灭。图纹记号的颜色在皮肤上渐渐退去,最后只剩下一小部分在肩胛骨上。 维克多放松身体。他放开她,颤抖着倒向一边,拼命喘气。 席拉来到他身边。她注视着他的面貌,几乎无法呼吸。 在变化发生之前,他的长相已经够吸引人,但是统管躺压客的魔鬼赋予了他特别的光彩,让他更胜于其他男人。只要是他想要的女人,肯定招架不住他的魅力,乐意为他献身,纠缠不休。 维克多盯着天花板,胸部起伏慢慢变缓,他转头看她。“结束了。”他痛苦地说,声音听起来完全不像是他的。 席拉拭去脸上的泪水。“不,还没。” “我已经不是你爱的维克多了。”他冷淡无情地打量她。“你对我而言不再有意义。离开这里,席拉!” “我不离开你,我们可以……” “已经没有我们可言,席拉。很奇怪的感觉,仿佛我熟悉的一切渐渐远离。而且我感觉到有其他东西将取而代之。”他将毯子围在身上,然后走向门口。 她目送他,也站了起来。“你打算做什么?”席拉连忙跟随他。“别这么快放弃,亲爱的,也许我可以找出方法……” 他踏出门。“代我向大海问好!”维克多消失在她眼前。 她呆滞地站在门口。这场冷暖情感变化,超过她能忍受的极限。 但是席拉恢复了倔强。 “等等!”她呼喊,决定去追他,“我不允许你放弃!我发誓,我会找到方法,将恶魔从你身上驱赶出来!”她跑到郊外,却惊愕地停下脚步。 她一时掉以轻心,让她遭受最残忍的报应。 四个男爵及两个女爵站在离她二十尺的地方,维克多倒在他们脚下。他的胸前插着木桩,而马瑞克右脚踩着她的爱人被砍下的头颅! “我已经为他找到了解开诅咒的方法。”他对着周围的人说,所有吸血鬼闻言大笑。“我们现在就惩罚这个破坏组织的女叛徒!” 卡季克吹了一声口哨,两个潜影鬼从矮林中跃出,爬到他的脚下,头朝向席拉。 席拉只是看着维克多的尸体。 现在,两人共同生活不再有可能,马瑞克彻底毁灭了她的希望。 在潜影鬼靠近她之前,席拉已化成风飘走。 在这种心情下,她不可能打赢。 第二十三章 <b>贝尔格勒近郊,二十一时五十九分</b> 我看着那女吸血鬼,她身上穿着黑色紧身衣。“没想到你还没死,伊丽娜。”我问候她。 “那还用说。”她点了点头,手里摇晃着短剑。“我听说你回来了,我必须通知我的同类,到这里亲眼瞧瞧奇事,我已经让人去宣告新的协定了。” 我注视着她问:“你怎么可能还活着?” “你的意思是说,我这浮渣怎么可能是吗?”她大笑。“我想应当感谢你,让我也享有永生不死的特权。自从我在吉普罗人的马车厢中咬了你一口,许多事情变了。思索良久后,我的结论是,那是你的血,让我比其他同类活得更长。” 秃头的墓若泥眯着眼,说道:“我觉得这里聚集了太多人。”他示威性地环顾四周。“一辈子里会有多少机会,碰到六种不同的吸血鬼齐聚一堂?” 伊丽娜握紧剑柄说:“很久以前就有一次,那时你年纪还小,来不及参与。但是你肯定听说过对抗犹大之裔的协定。只要那协定还有效,我们就井水不犯河水。我们必须团结,彻底灭绝这些狂妄自大的家伙。”她看着我,接着说,“因为她的出现,我想这协定又生效了,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那墓若泥的手仍在我身上,因此我不敢轻举妄动,以免挑衅他再次攻击。他现在要杀我易如反掌。我从未听说过这个协定,然而那墓若泥似乎听过,他瞧着伊丽娜说:“没错,我知道那联盟,我十分乐意加入。” “太好了!几世纪来我一直留意血族会的旧有驻地,看来是值得的。我知道,有一个从我们手上脱逃了。”伊丽娜说明,同时注视着我。“你是否听说,我就是反抗犹大之裔的首领?” 我缓缓摇头。“我以为组织的毁灭是因为……” 伊丽娜挺身,面带微笑地说:“因为已经没有秘密了。你的维克多当时对我泄漏了太多秘密,我很乐意与其他吸血鬼分享,我们决定一同摆脱压制。”她往旁边一瞧说,“威胁气,变回来吧,在状况未明之前,我们先停战。” 那猞猁坐在后腿上,垂下头,身体发出喀喳的碎裂声,然后身体一再拉长,逐渐变化成人形,身上的毛缩进皮肤,变成一个一丝不挂的女人盘腿端坐在我们面前。 我发现她两只前臂底下的记号,看起来像褪色的刺青。那是恶魔的封印,出卖灵魂的记号,她成为吸血鬼的代价。她换来了七年的权力。我们每个人都有类似的胎记。 “我早已得到讯息。”她谨慎地说,双眼环视全场。“这土地察觉到,一个非常特别的犹大之裔将归来,比起那些很久以前被消灭的任何一个都更威力强大。我们必须要有所防备,这个磨坊是她最有可能出现的地方。”她瞧着我说道。 我脑子里还不断想着马瑞克,他显然编造了不少故事好除掉我。他肯定知道伊丽娜一直在窥伺。他不想弄脏自己的手,或者要等到我的力量削弱之后才现身。“如果我来的消息真的传开来了,也许还有更多吸血鬼会来。” “更多?我们所剩无几了。那些普通、没有特别能力的巫皮恶早已消失,像我及墓若泥这般有天分的也很少了。在我们现在的世界,恶魔不必靠我们这些仆人来折磨人类。”伊丽娜拍走停在她肩膀上的夜蛾。“走开,逆客死,快变回人形,威胁气已经做了。” 然而那女吸血鬼绕着圈子飞,最后停在一个架子上。她不太信赖这奇怪的聚会。 “即使已经变了身,她还是很臭。”猞猁变的女人鄙夷地说。她仍然坐在雪中不动,因为她像我一样,感觉不到寒冷。 “我不知道,”墓若泥紧张地说,“也许这犹大之女要我们大伙儿一起出现,好一举消灭附近所有的同类。血族会原本就擅长设置陷阱和埋伏。” 伊丽娜怒气冲冲地说:“她怎么可能知道,如果她从来没有听说过协定?” 我让他们推测商议,因为随着每一分钟过去,我的力量会慢慢恢复。我必须在她们领悟谁动手杀了我都一样之前采取行动,我要一个一个解决他们,首先得杀了那墓若泥,因为他最危险。 “我相信这种事她干得出来。”伊丽娜说,她已经没有先前那么自信了。“她的狂妄、自我高估已经给她带来厄运。” “我们杀了她之后呢?”那威胁气想知道。 “之后就像我们来的时候一样,和平地离开。”光头回答。 “我同意。”伊丽娜举起短剑。“我只想消灭这可恶的魔女,并不想和你们为敌。至今我们总是能找到相安无事的办法。”她转头看着夜蛾。“逆客死,现身吧!我们想知道你的想法,你的前辈发的誓,你不遵守吗?” 夜蛾拍动翅膀飞起,在空中盘旋。猛地一只白猫头鹰俯冲下来,喀哒一口咬住它。那弯曲的勾嘴一口咬断了夜蛾的头,再来我什么也没看见。那猛禽很快又消失。只听到沉闷的轰隆声,一具断了头的尸体撞击在磨坊前的雪地上。死亡让她变回人形。 威胁气大笑。“变身不是每次都有好处的。”其他人也幸灾乐祸地发笑。 不能放过这么好的机会。 我往后一缩,逃开他的手。墓若泥往前想再抓住我,我短剑一挥,砍去他的手腕,手掉落在雪地里,残肢喷出黑色的血雨。 我一个前滚翻,转身,在移动中刺向那威胁气,她还没从惊愕中恢复,根本来不及反应。 我刺中她的左胸,她丰满的胸部如软垫,妨碍我切开心脏杀死她。 她一声尖叫,身体滑开,刀子也滑出她的身体,她宝贵的血液立即喷出。 我对吸血鬼的血一点也不感兴趣,味道太恶心,但是见到血、闻到血的味道,便激起我对人血的贪婪,再次让自己为所欲为。我的良知毫不抵抗,因为现在身边并没有无辜的人。 我迅速回头瞧了一眼墓若泥及伊丽娜,然后扑向威胁气。我手上握着短剑,刀刃朝下,好下手切开她的脖子,切断脊髓。 一般人无法想象我的行动。如果这废墟里架了监视器,在荧屏上顶多看见几道闪动的线条。只有慢动作重播中才可能看得见我。 我以这样的速度攻击威胁气,如果我太慢,她便有机会变身。她的同类善于打斗,在于他们凭藉超自然的力量,但是为此他们需要时间。 “放开我!”她大吼,这时我已经感觉到她的身体缩小,还长出深色鳞片。她以为变成蛇就容易逃出我的手掌心! 我察觉一道黑影向我飞来,我一脚踢出。 是墓若泥想接近,但是我一腿将他踢到一旁。“兄弟姐妹们,救救我!”威胁气绝望地呼叫,身体也正在变化。“快来……” “我要让你知道,为什么该畏惧我。”我用全力刺穿她的颈项,用刀子挑开她的脊椎骨,直到它一节节断裂。她发出最后的呻吟后,就静止不动了。 墓若泥不让我有喘息的机会,没被我削下的那只手往前闪动抓住我的脸。“下地狱吧!”他大吼。我的脸犹如被泼到热水。他运用了绝技!能量如热流从脸部源源不绝流入他的手指,我越来越虚弱,越来越虚弱。 他伸长手臂抓着我,让我们之间保持一臂的距离。短剑无法碰到他的脖子,我绝望地将短剑插进他的上臂,要将他往我身上拉,好切断他的筋肉,但是没有成功。 “抓住她!”我听到伊丽娜的声音,然后感到颈后一阵刺痛。她用短刀划破我的皮肤,似乎是要教训我刚刚的行动。 “现在杀了她!” 我无力反抗,不管如何集中精神,手臂依然软弱无力。伊丽娜说了些话,逐渐消失的力量让我听不清楚她的打算。沉重的剑在我头上落下,伊丽娜的声音仿佛来自远方。 传说在我身上没得到验证:临死前,眼前并没有闪过犹如走马灯似的人生经历。在这一瞬间,我试着回忆维克多的脸,想把他的影像及诅咒一起带走。但是我办不到。在我眼前出现的是马瑞克,我在莱比锡见到他一身白衣,正在研读我未完成的书。 墓若泥突然放开我,他跃起,在我眼前消失,伊丽娜的尖叫声穿透耳膜。 她不杀我,反而攻击了墓若泥? 为什么她要追杀他? 我不在意他们为何互相厮杀。我现在亟需补充元气——我需要血! 在紧急情况下不能太挑剔。 那肯定很恶心,待会儿我肯定会吐。但是现在我需要血,好让我在下一刻钟有足够的能量保护自己。 我将下颚脱开,好咬出一个更宽更深的伤口,让更多血流出来。牙齿咬进威胁气的脖子,用一只手按压她的心脏,好让更多的血流出。我喝着血,同时克制自己不马上吐出来。很恶心的味道,一点也不能让我感觉满足与迷恋。那味道比较像难喝极了又非喝不可的苦药。 然而它能给我力量,血就是血。 我饮着血,听到声响。我看看四周,但没有放下尸体。听到打斗声,有时是墓若泥,有时是伊丽娜的喊叫。但是看不见他们的踪影。 伤口再没有血流出,我才站起来。身体仍有些摇摇欲坠,但是感觉到正在恢复。他们究竟到哪里去了?我赶紧套上上衣、裤子、靴子及外套。我已经做好了战斗准备,伺机通过图书室,潜行在迷宫般的倒塌书架间。还是不见他们踪影,只看见图书室地上被践踏凌乱的雪。 “你们在哪里?”我吐了一口口水,想吐掉嘴里威胁气的血味,压抑恶心想吐的感觉。现在还不行,还得等它发生效用。 这时我听到伊丽娜的声音,就在我前方不远的一排架子后面,手上拿着短剑在砍杀,我看不见对方是谁。 “你休想逮到我!” “但是我可以!”我大喊,从她身后扑向她,手上短剑的刀尖穿透她的背,切开她的心脏。我转动剑刃,听见她的肋骨断裂,她在我臂弯中挣扎,但是我不退让地压住她,抽出短剑,让血从伤口喷洒出来。“我强过你们所有人,”我在她耳边低语,“休想战胜我!”我给她一击,将剑刃架在她脖子上,用全力一抹,身体复苏的力量让我完成了美妙的任务。 “为维克多报仇!” 一连使出两招,足以切下她的脑袋。她的身体又踉踉跄跄地往通道走了几步,然后倒在地下,躺在地上抽搐。胜利的滋味比我想象中还要甜美。 “出来,墓若泥!”我激昂地大喊。因为听不到声响,我连忙穿过几排书架,寻着足迹,追往通到厨房的楼梯。靴子在楼梯上发出砰砰声,我进入厨房,环顾着四周。 大门敞开,我正好看见模糊的黑影蹿出。 我毫不犹豫地追上,跨过门栏,然后停住。 墓若泥背对着我下山,扶起一部越野车。他依赖现代科技逃亡,不再是他化身的绝技。时代真的变了? 正要往前追上他,森林里聒噪的乌鸦从巢里飞起,似乎在警告有人躲在林间,正朝磨坊接近。 那些黑色密探是对的:森林边缘出现人影,正缓缓朝磨坊走来。相当多人影。 光头佬回头发现了我。他脸上的恐惧,就像一头将被追赶入陷阱的动物。如果我没误解他的表情,新来的不是他的同党。伊丽娜说过:那协定把大批吸血鬼引来磨坊。或者我误解了那威胁气的话?她死前最后的呼叫并不是对伊丽娜和墓若泥,而是眼前这些家伙。我可以感觉到死者的兄弟姐妹正在逼近。 但是我并不觉得可怕。 一阵风吹起墓若泥的大衣一角,一个人影强有力地跳下来,落在他身后。 “马瑞克。”我一时也呆住了。 “我们是犹大之裔。”他大吼,双手抓住墓若泥的颈背。“我们将击败你们。”他撕扯下他的头,用力地往吸血鬼的方向一抛。“看看他的下场吧!”他狂笑大吼。“你们会有同样的结局,浮渣!” 吸血鬼的队伍停顿下来。 马瑞克转过身看着我说:“妹妹,你别来无恙。”他用沾满血的手指指着我的红发。“你已经不再隐藏本性,我又可以叫你席拉吗?” 他根本不等我回答,直接从我身边走上磨坊的阶梯。力量并没有急着使用的必要。“我们在里头静候,若要打斗,在里面对我们比在外面有利多了。” 我注视着那黑压压的一群吸血鬼。磨坊上方风起云卷,吸血鬼从四面八方涌来,聚集在山丘下。 我不知道马瑞克到底有什么阴谋。有个声音告诉我,我应该立刻就杀了他。 他是杀了维克多的第二个凶手,第一凶手伊丽娜已经得到报应。 然而我还是跟随他走了进去。 <b>贝尔格勒附近,二十二时二十一分</b> 黏稠液体涌上咽喉,我张口,让它流出。 我吐出那如沥青般凝结在一起的黑色的威胁气血液,那恶心的东西啪哒一声打在磨坊地板上。喝吸血鬼的血,对我一点好处也没有,当然我是情非得已。我作呕把残余的血也吐了出来,然后看着哥哥。 马瑞克坐在火炉边,他打开火炉盖子添了一些木柴,让屋子暖和了些。他一点也不急,看起来悠哉游哉,似乎随时准备烧水泡茶。 “你还是一样骄傲自大。”我对他说,然后闩上大门。拥有射击孔便占有优势。这让我想到,磨坊为了这种情况也被当作碉堡建造。 马瑞克关上火炉盖子。“我们还有时间,席拉,我估计至少还有半小时。他们一定没料到我们有两个人。”他弯身将手臂伸向火炉。“这是一举消灭他们的最好时机。” 我内心交战着。仍然有声音要我立刻杀了马瑞克,但是这样一来,我就无法得知他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因为我太了解他了,所以相信他很有可能还有其他的安排。“你至少和我一样很久没来这里了,对不对?” 他点头,深深吸了一口气。“昔日的磨坊、宫殿、我们的权力,你还记得吗?” “还有想杀我的吸血鬼。犹大之裔并没有被遗忘,纵使他们大多数只是从祖先那里听说我们的故事。”我选了火炉另一边的椅子坐下,距离我哥哥约一米。 “这么说,伊丽娜就是领头对抗你们的人?” 他耸耸肩说:“就算没有她,也还有其他人。” “而你从来没有问过,她为什么还活着?” 现在他惊讶地看着我,真的满脸讶异。“她还活着?” “我遇到她了。”我很高兴,他似乎对旧日躺压客的事一无所知。我不相信她说的话:我的血让她不死。但另一方面,又有什么不可能的?如果让马瑞克知道了,他必定当场切开我血管,吸干我的血。 “眼前你有什么目的?”我看着他近乎紫色的眼睛。“让犹大·伊斯加略的最后子孙光荣战死?你是知道或者希望他们察觉我们归来?” “这么说来,经过这么长时间之后,你还是回归真正的信仰了?”他故意不理睬我讽刺的口气。 我摇头,一绺红发滑到脸上。“你知道,我们和外面的吸血鬼没两样,我们并不比他们好,而是跟他们一样腐朽败坏。关于出身的谎言,说我们的祖先促使基督教胜利,根本是胡扯,那些可笑的规矩和集会改变不了事实。我们是恶魔的杰作,马瑞克。” “尽管如此,我们也无须向他们低头,妹妹!没人比你更清楚,饮血可以发誓戒除。谁晓得,也许父亲最后是错的。” 都已经过了几世纪,他依然如此顽固。我差一点对他产生同情,差一点。“他是对的,马瑞克。” “在很多地方是对的。”他纠正我的说法,并且看着我。 “但是在一件事上他确实是对的:关于你。”他的手臂颤动,他想碰我,但知道这么做我会立刻杀了他。“他总是说,你是唯一个可以胜过我们的人。” 他指着我。“照照镜子看看你自己,你看尽过去三百多年来的兴衰,但是你几乎没有变老,你不用倚仗长生不老的药。而我,要不是我那些长生不老药,我早已死了十次,化为尘土。”他的说话速度飞快,我可以感觉他内心的激动。“我十分确定,父亲真正希望的是什么:他要你建立新的血族会,成为创始人。” 我不屑地嘲笑他。“马瑞克,你的长生不老药恐怕对理智造成不小的伤害。” 他做了个手势抹去我的评论。“如果有我在你身边,你可以完成父亲的心愿。”他正描绘一个不属于我的未来。“属于犹大之裔的一切全属于我们,我们是合法继承人。”他握紧拳头。“我们回来了!那些巫皮恶,那些觊觎磨坊的浮渣,应该统统被消灭,这个研究的圣地必须重建。”他想要握我的手。“但是只有你我联手才能办到,你是我们当中最强的。” 我恍然大悟,他对我做的一切为的是什么。他要我恨他,追踪他到这里来。不是为了杀他,而是来协助他。 他真的相信,我会欣然接受旧有生活方式,并且和他一起建立新的血族会。 “最强的?刚刚的战斗可完全不是这样。” 从他锐利的眼神中,我看见他想看出我的想法,他的话对我有多少作用。他站起身,穿过门,走到仓库,回来的时候带着一个被绑着的年轻人。那年轻人身上衣服毁损,我推测应该是粗野的运送过程所致。我认出那年轻人,几天前在莫里兹堡入口见过,他让我想起维克多。 马瑞克漫不经心地把他扔到厨房的地上,关上身后的门,然后回到他的位子。 “你这是做什么?” 马瑞克指着他说:“一个必要的牺牲品,你的牺牲品。我们偶尔必须喝喝人血,这是我们身上的诅咒。可是就你的情况,这诅咒会让你恢复强大力量,就像在莱比锡竞技场上那样。”他压低声音。“当初在炭窑,你原可以把我们全部消灭。但是当时你太虚弱。”他用指尖敲敲自己的太阳穴。“你的神智太薄弱,补充一些血,你就会知道你的力量多强。没有人可以阻挡得了你。为了更强大,允许自己沉醉在黑色时刻,之后我们可以一起赎罪。” 我看着那年轻人。若是集中注意力,我可以听到他的心脏狂跳不已。人血。旧有的欲望立刻活跃,马瑞克又想引诱我杀人。 “这一切,就因为你想得到权力?”我问他,好让自己转移注意力。“你让我大开杀戒,让我成为连续杀人的通缉犯,逼我接受从前的生活。” “不是我的权力,而是我们的。”他点头。“我不能让你有退路回到那毫无意义的生活,那无疑是浪费、伪装。你不可能像一般人类一样过日子。我必须让你清楚地知道。我唤醒那些能提升你的东西,打破它的桎梏。”他垂下眼睛。“我不说抱歉。那样是必要的,而且死几个看你打斗取乐的变态人类没什么大不了。这是对你的惩罚,也是解脱。”他站起来走到窗前。“他们还停留在山丘下。”他通报。“趁战斗还没开始,喝下年轻人的血,你需要能量。” 我转移了视线,看着发红的炉子。“这么多年来你都做了什么,马瑞克?” “很平常的事情。”他简单扼要地回答。 “研究以及折磨人类,”我替他说明,“还有繁衍后代。”说到这里我突然注意到他总是独自出现。“你没有子孙?” 他保持镇静,故意装作没听见我的话。 “马瑞克,你为这个世界制造了多少吸血鬼?” “一个也没有。”他低声回答。他将额头靠在窗边的墙上。“为了延年益寿,我喝了自己调的药,付出了代价。命运决定我不会有子孙。不会是以异于那些浮渣的最高贵方式。相对于你。”他努力克制自己,羞辱正在折磨他。 没错,马瑞克有足够的理由让我再次成为席拉。“你对我的过去一无所知。” “你这样认为?”他看着我,脸上的微笑告诉我,我错了。“我并没有完全失去行踪,妹妹。你到了德国,找到维克多的家庭。因为你得不到那男人,竟然引诱他父亲,为他生了一个孩子。” 我大吃一惊。惊觉秘密不再是秘密,这使我心痛。“你们还有那躺压客夺走了他,”我低声说,“我的未来也随着他……” “照这么说你找到了源头,妹妹。有什么意义?生一个长得像他的孩子?拥有一个小维克多?瞧我给你带来另一个啦!他长得跟原来那个一模一样不是吗?”他把手插进口袋。“迷恋,席拉,我认为那才是病态,而不是我现在做的事。” 他的话把我的思绪拉回过去。 脑海中浮现出我当时如何脱逃,到了德国,在维克多父亲的床上,然后困难重重地到达法国的南布列塔尼,在一个小地方找到栖身处,并且生下女儿,在那里以歌舞出名,度过了许多年岁月,躲过了革命的混乱及其惨痛的后果。 “你的女儿生了很多孩子,不是吗?你非常照顾他们,甚至超出外婆的本分。”马瑞克的声音打断我的回忆,引导到新方向。 “那是我的责任,设法在他们死后不要和我有相同的命运。”我麻木地回答,脑子里仍是法国美丽的风光景物。大海,我学着爱上它,纵使它对我有致命的危险,而且无法横渡。嘴唇上海盐的味道,脸上的浪花,对我而言,再多是不允许的。我分享了维克多对大海的爱。 “你掘开坟墓,砍了他们的头,我知道。”马瑞克的声音操纵我脑中的影像,我看见自己夜里到墓园完成工作。“然而还是不小心让一只小羊逃跑,变成了大野狼。” 我点头。“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找到他,将他杀死。” “然而他之前已经生了小孩,你并不知情。有多长时间,你误以为可以高枕无忧,你的疏忽已经弥补?六十年、七十年?然而你溃散的后裔从墓地里爬出来,谋杀一切。”马瑞克格格地笑。“我可是以极大的喜悦密切注意他们的事业。” “你的喜悦不可能维持太久。”我打断他的话,希望可以停止我不想要的回忆。我紧闭双眼,搓揉眼睛。毫无用处,过去的影像仍旧停留在脑中,阻挡我看见未来。 “席拉,你很精彩地解决了他们。”他大笑三声。“一直到一九○○年,你的后裔都在你的掌控下,你只让与你那小情夫非常相似的一支继续繁衍,我说的对吧?”他轻声鼓掌。“真叫我佩服,你竟然能够活跃几世纪,没让人类对你起疑。手段真高明!” “我有帮助我的知心好友,这个你当然不了解。”我讥笑他。 “或许吧,妹妹。之后我就失去了你的行踪……可以告诉我,你最后这一百年做了哪些事吗?”马瑞克背靠在墙上往外瞧。 不,我不会告诉他。 我不会告诉他,我到了莱比锡,在那里又结了一次无感情基础的婚姻,更不会让他知道,几十年来我杀了无数自己的孩子。还有我曾开过一家餐馆,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末期抵御过俄国人。 还有,我活过了不是完全糟,但也不是很好的东德时期。 还有,我在一九六八年时沿用了死去女儿的身份:泰瑞希雅·萨柯维兹。 一直到今天,我用的是女儿的身份,谎报证件遗失,重新申请…… “好吧,不说也行。” “好哥哥,为什么我不变身飞走?”我低声问。“我可以把你留下,从上面看他们把你撕成碎片。” “他们会追杀你,席拉。他们不会放过你,他们如何对付我,就会如何对付你。”他回答,并且指着外面。“来了,我倒要看看他们有何打算。” 他走下旋转梯,取来一个破旧的帆布篷。他打开帆布篷,现出四把大马士革钢刀。他取出两把放在桌上,把另外两把握在手里。 “一个东正教神父和一个天主教僧侣奉献的,可以更确保我们的安全。我到上面,你在这里迎接他们。”他举起刀,装饰的波纹钢刀闪烁着橘红色的光。“席拉,我们会战胜。”他爬上楼梯后消失。 四周寂静无声,我独自沉思。马瑞克绑来的年轻人躺在角落。我的一餐,我的小维克多。 我回想起那一夜,村民来杀父亲和我。同样是这样让人无力招架的压倒性多数。 我仍旧不畏惧。我凝视眼前的两把马刀。在这机关枪、手榴弹、卫星导航的时代它们显得古老、过时。 思绪飘移,伊丽娜关于吸血鬼的话还在耳际回荡。巴尔干还存在多少吸血鬼?人类的战争使他们大量死亡?或者他们潜逃等待时机,好为新的恶魔效力?或者战争提供了必要掩护,让他们躲在暗处津津有味地喝人血?至今仍有人相信吸血鬼的存在,只要相信存在…… 有脚步声接近门口,我听到有人轻声商议。 一只夜蛾从窗户缝隙飞进,随后爬进一只黑色蜘蛛,很快地躲在缝隙中。他们派来了间谍。 我再次看着马刀。它们来自鄂图曼,非常古老,但是保存得完好无损。过去无疑是土耳其禁卫军用来杀苏丹敌人的武器。 我的嘴唇微启,想对门外的人说,我没有兴趣打斗,如果他们让我走,我立刻撤退。但是这些话只存在脑海里,因为第二道力量出现,阻止我把话说出口。 几天前我站在竞技场上对抗那吸血鬼时,也出现过相同的感觉。 随着每一次心跳,我再次一点一点地屈服在了原本长久掌控在自己手中的罪孽之下?我举起手臂,把手按在桌边,离两把马刀只有几公分。更多夜蛾、蜘蛛侵入磨坊,在我身旁爬行、飞舞。因为它们的关系,光线变暗了。 走开,脑子里有声音低语。我们已经重新制订对抗犹大之裔的协定,我们不希望在这里看到你们。滚回去。你们没有权力生活在这块土地上。 现在如果我的手指抓住刀柄,就再也没有退路了,我必须战斗到底,拼个你死我活。 或者我可以拿起马刀,冲到上面杀了马瑞克,让他罪有应得,然后再让那些吸血鬼把我消灭,让我的存在就此终结,终结伪装成人类的生活。 安息吧。 第一声巨响震撼大门,吸血鬼想把门炸开。一只夜蛾盘旋,忙碌地上下飞舞,虫子典型的动作。上面从图书室废墟传来第一阵喊叫,马瑞克已经动手了。 我内心还在挣扎。 如果坐在这里不动,让他们看见,我并不想做什么坏事…… 下一声巨响传来后,我低声道:“走开!”然后大吼:“滚!” 虫子闪开,只有一只夜蛾不理会我的威吓。 随着之后的隆隆巨响,支柱从石头飞出,门斜挂在最后的门轴上,随即轰隆落地。 三个我不知道种类的吸血鬼抢先进门。究竟是墓若泥、威胁气,或是其他黑暗的家伙,其实不重要。“我们其实都一样。”我低语,然后注视他们的眼睛,他们的眼睛反照出我背后炉火的光。 “就是她。”一个女人的声音忿忿地说。“她一定是席拉。” 我抬起头,手臂没有动。“你们来这里想要做什么?” “我们要你像你的同类一样消失。”我得到回答,语气如过去的傲慢贵族。她好大的胆子!“你们被我们的祖先消灭了,没有理由再站起来。” 我瞧着她。“是你们先发动攻击的,我根本没有动手。我还没有碰刀呢!” “听见没?一点儿也没变。”我的话被打断。“她仍旧自以为高高在上。” “如果你们坚持。”我愤怒地回应,同时察觉我彻头彻尾像个女皇帝。这是他们要的。 我冷不防地抓起马刀,挥出第一刀,那只黑色夜蛾顿时化成两半坠落在桌上,红色的血从切口处渗出,浸染了木头。“现在你们可以动手了!” 我跳上桌,在夜蛾变回人形前用右脚踩烂它的残骸。然后在空中挥舞武器,刀刃斩杀了无数虫子。我奔向门口,左右手执着长刀。我不熟悉长刀,但是现在它们比短剑有用。我冲向那女吸血鬼,将她逼退回阵营。在吸血鬼跨过门栏前,我刺向头一个的心脏,接着快速横砍他们的脖子。 马刀的刀刃锐利无比,削骨如削细树枝一般。我一声怒吼,用力击向敌人筑成的人墙,一次将三颗头颅水平劈开。脑浆、血液、碎骨飞溅满地。 “这是你们的协定,”我大笑,“没人可以逃出我的手掌心。” 我望着一大片逼近攻击者背后的乌云在天际翻滚,内部闪烁出第一道亮光。从前我总是把云朵想成巨大的发电机,靠翻动充电,到了一定时候就释放出能量。 肯定是马瑞克唤来的,他想用雷电重击敌人。威胁气能够操纵风及冰雹,但是我们可以唤出暴风雨毁灭的力量,随心所欲引到我们想要的地方。 那些吸血鬼也注意到天空的骚动,也知道如此神速展开的战线意味为何。他们再次进攻,抽出他们带来的武器。我不在乎他们形式大小不一的刀剑,我防御住磨坊入口。他们放弃用手枪,子弹对我没用。 我在混乱中注意到有人用霰弹枪。这我可得留意了,如果靠得太近,一发铅弹足够让脑袋开花,对我也不例外。 我奋不顾身地砍杀,大规模消灭敌人。如同几天前在通道中,温热的血溅满全身。如同当时,我越杀越疯狂。刀剑往两侧飞,刀刃相碰的铿锵之声不绝于耳,战斗声此起彼落。呻吟、吆喝、兵器相交的当啷声激励我的斗志。我要看见更多人死亡! “没有人可以活着看见明天的太阳!”我不停地对抗打杀。“我是你们的黑色太阳——而这,”我用双剑挡住向我伸来的魔爪,“是我的光芒!” 我耳边突然一声巨响,我下意识地转身——太迟了!在过度兴奋中忘了留心霰弹枪:一发霰弹击中我的胸部,脖子及脸的下半部也受了伤。为了不因为中弹而失去重心,我退了两步。 第二次轰隆巨响,幸好我及时将左手的剑举起护在脖子前。部分霰弹击中大马士革钢刀发出清脆声响,手、前臂、胸部还有脸都受了伤。我的手指抓不住武器,马刀落地。右眼顿失光明。 血从身上许多小洞涌出,我痛苦愤怒地咆哮。我单手杀敌,将那吸血鬼切成两半,然后将其他的逼出磨坊。他们胆怯了,因为我没有因为受了伤而放弃。如果他们察觉到自己距离目标有多近,肯定会不顾一切对付我。他们的胆小救了我。 我使出最后的力气,伸入云端造了三道急雷打在门口,炸毁了几个吸血鬼。一帮暴徒四处奔逃,想找闪避致命能量的隐蔽处。 我的膝盖发抖,脚步踉跄,然后倒地。完好的眼睛视线模糊,只觉得房间里天旋地转。我喘着气扑在地板上,心脏狂跳,身体试着让伤口愈合。那痛苦折磨难以忍受,我的四肢着火,我在地上翻滚,大声尖叫,直到泪流满面。 我看到马瑞克带来的礼物就在眼前。那年轻人躺在我身旁,看得出来,他目睹了刚刚发生的一切,已经失去了神志。 我的救星! 没有犹豫,没有踌躇,我把他硬拉到身边,拉下他毛衣的领子。这时我遽然看见维克多——他们长得多像! 我努力保持镇定。但我不知所措,过去与现在融合在一起。我不能杀维克多!我不可以! 我用力咬开他的脖子,吸着他的血,他全身抽搐。贪婪战胜了忍耐。 何等飨宴!我感觉力量传遍全身,减轻了身上的痛苦!虚弱被驱逐,伤口迅速愈合,视力也恢复了。生命的汁液流入咽喉,令我欲罢不能。几秒钟后,这甜美的生命源泉枯竭,饥饿与狂喜才完全燃烧起来。挡我去路者死! 我怒吼,拾起地上的剑,看着手上最后的伤口愈合。然后我冲出去,吸血鬼已集合好,正准备第二次攻击。 我跃入他们当中。他们必须死! 当我察觉背后斜上方火光闪耀,快速接近,我知道我犯错了。骄者必败。 但是我的反射神经变强,我强迫身体在一眨眼间放弃形体,变化成幽灵般的透明人影。 潜影鬼的火穿透我,但是我毫发无伤。然而这火焰吞噬了若干攻击者,他们身上着火,惊叫四散飞奔起来。因为惊吓过度,他们连在雪地上打滚这种最简单的方法也没想到。 我不花吹灰之力变回人形,弯腰拾起短剑,一个箭步抢上仓库,沿着横梁往上走。瞬间我已经站在那潜影鬼背后,抓住他的后脑,一剑插穿心脏。 他临死前仍奋力挣扎,口吐火焰。我将他的头下压,对准敌群中央喷火。 我察觉潜影鬼的肌肉再次绷紧,想要使尽最后的力气。我随即切下他的脑袋,将他推下屋顶。残骸发出最后的火焰,火花四溅,他坠落地面,在地上打了几个滚。 我的视线扫过残余的乌合之众,大概只剩十个吸血鬼,其余的都死了,尸体残缺不全散落在大门口。看来形势对我有利。伊丽娜说的没错:吸血鬼为数不多了——而且很快就要绝迹了。 我对着云层伸直手臂,寻找天上雷电聚积的能量。“地狱之门为你们而开,浮渣。”我对着他们大喊,眼里闪耀着自信的光芒。“没人可以阻止我!” 他们动也不敢动,抬头注视着我。然后有人开始变身:夜蛾、蜘蛛,还有其他动物,他们想躲过我的复仇并逃亡。 “下地狱吧!”我让闪电击中一只猞蜊,它化成一道亮光消失,它的尖叫被震耳欲聋的雷声淹没。地上只剩下血迹残骸,以及像火山口一样冒烟冒火的浅平窟窿。在它四周的吸血鬼也被震翻,昏倒在雪地上。 一个沉重的身体将我扑倒在地,我感觉到尖锐的牙齿咬住我的脖子,紧接着闻到一股恶臭。我眼角瞥见一张长嘴紧咬我的脖子,在我的咽喉处摇动。攻击我的是潜影鬼,半人半狼的人兽混血。 他的手抓住我的双臂,把我压在薄木板上。闪电帮不了我,变身成猫头鹰或狐狸只会加速我的死亡。情势急转直下…… “抓住她!”底下的吸血鬼大喊。“我们马上去帮你。” 这时,老旧不堪的屋顶支撑不住,我们两个猛然一起下坠。 我们撞破桁架,几吨重的重量冲破腐朽的顶棚板条,继续往下落,瓦砾碎石,尘雾弥漫,甚至谷仓的地板也撞出一个大洞来。 在坠落中,我终于推开了潜影鬼,虽然因此让它在脖子上咬掉了一块肉。 痛得可怕!我刚刚才吸取的珍贵新鲜血液现在又不断涌出,流到衣服底下。我集中精神,让伤口尽快愈合。紧接着的猛烈撞击让我不能呼吸,我们落入黑暗。 我撞击到坚硬的物体上,险些失去知觉,然后又落了大约半米深。我应该是落在实验室第一层,而且是在解剖桌上。我慢慢起身,在黑暗中沉默不动,倾听四周的动静,想知道潜影鬼在哪里。 拖曳声泄漏他的行踪,我转身对着他来袭的方向,蹲下。 我张开大嘴,脱开下颚,牙齿变得尖锐如刀。头上的穿堂风让我获悉他的位置,张嘴猛然一咬。 嘴唇感觉到他身上温暖的毛皮,我咬住他的咽喉。我立刻咬紧,扯掉超过三分之二的颈部,然后吐出碎块。他身受重伤狼狈不堪,我必须乘胜追击。 他打中我的脸,阴影提供给他太多掩护。但我还是抓住他的手臂,将他往我身上拉。接下来的一击也得忍耐,然后将短剑刺进他的心脏,再次咬住他的脖子。脖子上没有肉再长出来,我毫不费力咬断他的脖子。那潜影鬼倒下了。 我摇摇晃晃跌坐在桌子旁的地板上,伸手摸索尸体。这是第二次不得已喝吸血鬼的血,为了补充能量,我别无选择。这事有利也有弊,如果我继续这么做会中毒而死。这血不是好食粮,但是现在我别无选择,否则就得葬身在自己的实验室里,这样的命运可是大大的讽刺。 潜影鬼的血味道比威胁气的更可怕。这血具有更多能量,因为潜影鬼顶多只活几星期,创造他们的恶魔赐予了他们更强大的力量,然而我感觉嘴唇、舌头、食道都在灼烧,胃在紧缩,很想立刻把血吐出来。 同时我又有醉酒的微醺。要不是身体里头快烧焦了,我挺喜欢那轻飘飘的舒适感。 我听到头顶上的声响,那些吸血鬼发现地板上的大洞而往前挪动。我估计剩下不超过五个敌人,我退到实验室一角。 “她在这里?”一个男人的声音。 “看不见……有血迹!”一个女人压低声音回答。脚步声接近我藏身之处。 “她杀了潜影鬼!” 叮当声响,实验室后面亮起来,一盏老旧的灯被点燃。“这是什么?”第三个声音问,听起来像小孩的声音。 女吸血鬼离我只有半步,背对着我,她蹲下身察看潜影鬼的尸体。我立刻从背后抓住她,我的刀刃又有心可以开了——然而我只是刺进她的心脏,并没有切开。我缓缓站起身,让他们看见我,将人质如挡箭牌压在面前。 “你们在我的实验室里。”我清楚地解释。只剩六个吸血鬼,当中至少没有潜影鬼。他们点燃两根古老的蜡烛,好看得更清楚。我的胃在闷烧,还没有心情立刻和这些吸血鬼动手。“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从我的磨坊消失,”我运用战术说道,“否则你们的朋友会首先在这里丧命。” 他们面面相觑。 “你怎会认为我们在乎她呢?”一个手里拿着蜡烛的吸血鬼,指着我面前的女吸血鬼冷笑道。 “协定范围也没那么大。”第二个女吸血鬼捡起一把生锈的手术刀。“我们不允许犹大之裔再次回到这里立足。我们好不容易才铲除你们。” “血族会是互相残杀自取灭亡的,”我大笑,“因为我,你们才有办法夺权!要不是我,你们的协定毫无用武之地,你们应当感激我,最好现在就离开。”脖子上的伤口已经愈合,我不再感到虚弱。 傲慢再次从心中升起,我听其自然。感觉多诱人:身为万能的统治者,永生不死,胜过所有生灵! “当然,如果你要,我们还可以在太阳底下站成一排,等待致命的阳光。”手上拿手术刀的女吸血鬼走近。“你和你那朋友都别想活过今夜。” “他不是我的朋友。”我切开人质的心脏,一把将她推向手术桌。“他是我的仇敌。”屋顶上的大洞,让我能连接云里的雷电,将闪电引来。要做到比刚刚更容易,我让一道闪电打中那女吸血鬼,她的头发、脑袋上的皮肤、身上的水全部蒸发,烟雾和热气发出嘶嘶声往上冒,接着她也倒地了。 其他人还目瞪口呆地看着她,我已经发动了攻击。 我速度如箭,飞向下一个敌人,她站在灯旁举起镰刀准备自卫。 她的动作太慢,还没使完一刀,我已经切开她的心脏,在她倒下时,我接过她手上的镰刀,这刀可以帮上大忙。 我将镰刀如飞镖一样向第四个对手抛出,当下取下脑袋。我跃过手术台,扑向最后一个对手。 在我逮到他之前,他伸手拿起一根手臂长的木棍,那木棍原本属于一张椅子,他对准我的心脏。 我已经来不及闪避,但也不在乎这临时木桩插进身体。我要让他知道,我一点也不怕,这方法要消灭像他这样的浮渣可以,但是要用来对付不死魔却没有一点用处! 然而,疼痛仍让我一阵眼花,当木桩刺进心脏时,心脏顿时停止,但是我不可遏制的意志力让它继续跳动,心室继续抽打。 “你效忠……哪个恶魔?”我的敌人结巴地说,手放开木棍。他呆呆凝视着我,我从他眼中看出他未曾有过的恐惧。 “他如何让你不死?” 我的手往前急动,手指碰到他柔软的脖子,在皮肤上戳了洞伸进肉里,指尖浸入动脉,感觉到血液的冲击。他的心跳加速。我摇头,红发落在额头上。“我为好人效力,不是为地狱。”手压紧,从里头揪住他的咽喉及气管。“这就是你我的差别。”刀子切开他的肋骨,又解决了一个不死人。 我漫不经心地将尸体抛在实验室角落,然后走向坡道。 我要看看马瑞克在塔楼上做了什么好事,希望能看到他死。但是我也知道这是不太可能的事,他向来是个厉害的战士。如果那些吸血鬼办不到,我就亲自动手。为两个维克多报仇。 我犹如被放逐的女神从地狱升起,现身在黑暗中,进入翻腾的暴风雨中。 我离开摇摇欲坠的建筑,站在猛烈风暴中。强风刮起大雪,风雪正肆虐。谷仓嘎嘎作响,听来十分危险,木板条、横梁松脱,我听到轰隆落地的强烈撞击声。 闪电不断打中磨坊废墟。看来马瑞克必须对抗极强大的敌人。 我将短剑抛上塔楼顶部,身体化成轻盈发光的透明体。强风将我吹起,让我围着塔楼绕了几圈,越飞越高。 我滑过淌血的墙,血已经结成冰。我站在高处,俯视下方时,看见哥哥打倒他最后的大敌,砍下其脑袋。然后他躺倒在倾倒的架子上,精疲力竭,抛下手上的剑。 马瑞克失去左臂,全身是伤,经过激烈的打斗,衣服被撕成碎片。图书室里遍布尸体残骸,刚刚在飞行中看到的血就是从这里来的。 暴风雪快速平息,雪花落回地面,掩盖了战场。 他察觉我就在附近,抬起头大喊:“我知道你在这里。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他抚摸断臂伤口,生命的汁液殷殷流出。“我没有力气让伤口愈合。”他闭上双眼片刻,极力保持镇静。“这是年老的代价,实验的代价。” 随着每个字出口,他越来越虚弱。我操纵风,顺着风势降落在屋顶废墟上。拾起短剑,跳向他,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中降落。我一语未发,看着地上被他砍了头的死者。 他背靠在第二个架子上。“席拉,我说过我们会消灭这些浮渣,不是吗?”他面带微笑说。自己和敌人的血溅得他满身,仿佛有人拿着红色喷漆枪朝他射击。 我走到一个被切成两半的女吸血鬼身旁,蹲下身,翻转她的身体,好看清她的脸。从她被撕碎的嘴唇和牙齿认出应是逆客死一族。“肯定有逃跑的。” 我对他说:“我的胜利将激励其他吸血鬼出来对抗我们,战胜我们。击败我们的人无疑会声名远播,获得他主人无上的奖赏。” 马瑞克缓缓点头,眼光跟随飞落的雪花。“没有人办得到。” “预祝他们成功。” “什么?” “总之,他们来的时候我不会在了。我们已经消灭了无数吸血鬼,剩下的恐怕也为数不多。这协定为他们带来死亡。”我站起身,对他说:“你总归会死。” 他张开嘴,说不出话,他得先集中心神。“席拉,我们终究办到了!我们达到……” “你想达到目标,不是我。”我走向他。“你从一开始就想要让我成为真正的犹大之裔,就像其他那些虚伪而谎话连篇的血族会成员,但我们的父亲除外。”我放慢脚步,想象用脚踩碎他。“你破坏了我的生活,唤醒我内心的阴暗与仇恨,好强迫我回到磨坊,逼我展现能力的极限。你真的以为我会完成你最热切的愿望?”我指着他的断臂说:“这只是惩罚的开端。” “我向来只关心被你毁灭的血族会。”马瑞克呼吸急促,瞳孔时而放大,时而缩小。“你必须让犹大之裔复活,那是你的责任!”他看出我的驳斥,他想坐起,却太虚弱了。“你难道看不见上天赐予的机会?你可以依你的想法建立一个血族会!根据你的价值观或者依父亲和他的女伙伴的。”马瑞克改变策略。号令不管用,现在他试着用引诱。他伸手请求。 “我求你:建立新的血族会!”他的头往后仰,碰撞木头发出沉闷的响声。“求求你,”他哀求,“求求你,席拉。”接着他沉默着与痛苦搏斗。 四周的严寒让我的身体和理性冷却,我慢慢恢复理智,开始考虑新的血族会的优点:我将成为伊斯加略,可以制定我的规矩,而且可以让我永生不死的后裔从事研究,为人类贡献。如同当初父亲的希望。 接着我又看到那些伪善的面孔,还有亨德利·罗比兹。我如何能避免加入血族会的子孙里,不会有人暗地里变成他那样?要如何才能分辨血族会的成员,是否与我见解相同,或者只是谄媚伪装? “绝不可能!”我坚定地回答。“马瑞克,我要让你死的时候明白:你所有的企图都落空了。不会再有血族会,不会再有犹大之裔!我会结束自己的性命。无论如何,我是要下地狱的。” “不!”他大喊道,他伪装的友善已经不见,露出了魔鬼的狰狞面孔。 “你不能!你的子孙……” “我已经没有后代了。”我打断他的话。虽然这是个谎言,但不久后就不再是了。“我一死,这一系血统就断绝了。” 马瑞克喝叱。“这一系血统……”他身体猛然一震,瞳孔里的光就在这一刻熄灭。他两眼大张,头垂向一边。 马瑞克死了。 我看着他,感觉…… 没有任何感觉。 没有愤怒,没有憎恨。我已经不在乎。冷漠、不在乎,是对一个人最重的伤害,纵使是他死了之后。一个人完全被遗忘,这才是彻底的死亡。这就是他应得的。 雪花落在马瑞克的脸上,不再融化。当吸血鬼死亡后,体温和灵魂会一同抽离身体。他会在灵魂前往的地方得到足够的惩罚,没有恶魔会善待仆人。 我看着东方晴朗的星空,暴风雪已过,但是我必须往西。 第二十四章 <b>德国萨克森州莱比锡,二十一时五十七分</b> 我站在卡尔莱布涅克特街上,伊莲娜和艾玛就住在斜对面的一栋房子里。 再过不久,新时刻即将来临,我指的不是新一年的开始。 是我的新时刻。 马瑞克的话,还有他对我耍的诡计留下了痕迹,但是都不符合他的期望。 完全相反。 就算我有勇气换新发型,取得新证件回到这座城市,走在这大雪覆盖的街上,感觉却已经全然不同。 我依旧爱莱比锡。为了看那些雕像最后一眼,我漫步走过民族大会战纪念碑,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那是我最后一次造访我的心爱之地。没有地方可以和莫里兹堡相比,多美丽的后院及小巷。 我想象莱比锡也许非常高兴我离开。一百多年来,我在这座城市里闲荡,目睹它成长,部分毁灭,从废墟中重生,房地产奸商炒作,然而它的特色、魅力依旧。我在这儿留下足迹,守护我的孩子,含泪杀人,咒骂命运。 马瑞克想要引起我对新命运的兴趣:让犹大之裔重生。 一派胡言。 如果真是这样,我得花费更多时间来掌控血族会,而没有时间做研究或其他想做的事。而且我也知道,我作为学者的重要时期早已过去。 自从脱离犹大之裔后,我只停留在理论领域,局限在与当代有智慧的人的信件往来,没有人会知道,有许多名人的发现及发明是通过我从远方协助获得的。我始终保持沉默,并且要求所有人允诺,让我在暗中存在。就如字面的意义。 我也不再使用特殊能力。所有让我想起席拉那段日子的东西,都被我抛弃了。 这真如马瑞克所坚称的,是个错误? 一辆巴士靠近我疾驶而过,脏污的雪泥飞溅到我大衣的衣摆上,我轻声咒骂,赶紧从路边倒退闪开。我最好还是留意眼前,不要让思绪飘游在过去。 我观察一个男人,他的手牵着一个小女孩的手,在雪未清除干净的路上散步。他对着她微笑,小女孩兴高采烈地从这一小片雪地跳到下一片,一脚踩进雪堆。 马瑞克从来不曾了解我。我寻找的是生活的和平、宁静,以及做人的使命:将我那被人抢走的孩子养大。在与维克多的父亲偷情后,我才办到。 今日,回首从前,感觉自己那些年的行为愚蠢自私,然而心中有部分仍旧不后悔自己在这世上有了后裔。 不是所有人都成了恶魔和精神变态者;有些过着正常宁静的生活,有些成了优秀的学者及科学家。真不可思议,天分会遗传,不是只有缺陷。 我在冷风中挺直身子,深深吸了一口气,当中夹杂纯净的气息、废气,还有各种气味。莱比锡有独特的气味,我会很想念这座城市…… PDA响起,我把它从大衣口袋里取出。十点半,还有半小时就得出发了。 我要往西到大西洋沿岸,南布列塔尼的一个小村庄,我曾经藏身的地方。那地方和莱比锡不同,但是同样独一无二。 我期待坐在海边,看着海浪,聆听永不止息的浪涛声。我将舔着唇上的盐粒,品尝自由,前所未有地亲近大海。走进浪潮里慢慢消蚀,那将痛苦不堪,但是我想不到更好的死法。 永恒的大海将会把我溶解,不留痕迹。没有尸体,没有问题,我就这样消失。 我打开PDA,点看上头的名单,最艰难的任务摆在眼前。 我走向房子的大门,右手同时按了许多门铃。当中总会有人为我开门。 我小心翼翼不弄出声响,闪进大门,然后无声地把门关上。一分钟之后,我悄悄上了楼梯,到达伊莲娜及艾玛住的楼层。 或者该说:即将搬离的楼层。 她们正准备搬家,希望远离佛利克,不再受他骚扰。 这让我要办的事容易多了。 盐面团做的名牌挂在门框上,上头还有两个装饰圣诞树的小球,门上悬着懈寄生——和去年一样。 马瑞克威胁我,如果我不和他到贝尔格勒,要让我的后代一个也不留。这威胁一点也不具有危险性。如果真的一个也不留,那是再好不过的事。 伊莲娜及艾玛是我最后的两个后裔。和无数祖先一样,生来就有可能成为吸血鬼。在动身到贝尔格勒之前狠不下心杀她们,但是现在…… 现在走进去将她们的头切下来,公平吗?她们两个没有异常行为,天性和善。伊莲娜非常有数学天分,有望成为杰出的科学家。但是正因为如此,另一个声音告诉我,她可能明天就被公车辗死,然后从坟墓里爬出来成为现代的猛兽,引起大骚动,就像我当初一样。 动手,理智命令我,但是良知保持沉默。它可能看到太多,于心不忍。结束过去,什么也不要留。 我伸手按门铃,铃声的旋律从门后传来,接着我听到快速的脚步声。门开了,我看到伊莲娜水灵灵的眼睛。 看见我,她愣住了。“谁?”她身上穿着一件鲜绿色毛衣,黑色的紧身裤,脚上穿着带老虎爪子的拖鞋,深棕色的头发结成翘在脑后的两条辫子。 她是我的血亲,一眼就可以从她脸上看出我们的相似之处。她的脸颊,将来长大会像她妈妈。 “你好。”我很友善地说,同时蹲下来。我感觉声音有些沙哑。“你妈妈在家吗?” “在,要我叫她吗?”她转过头。“妈妈,门口有一个阿姨,她要找你。” “来了。”艾玛从厨房里大声说。我非常熟悉这屋子的里里外外,从声音可以知道她在屋里哪个地方。纸张窸窣声响,也许她正在为搬家打包碗盘。 伊莲娜再次看着我。“您想做什么?” “想问几个问题。” 她把门稍微推上。“我们不买东西。” 我微笑。“别担心,是关于……” 门又开了,艾玛出现。“有什么事吗?”她疑惑地看着我。 我慢慢站起身,艾玛高我半个头,就像今天大多数女人一样。我那时代的人没这么高。“您好,卡可夫太太,我住在过去几条街上,经常经过这里,您窗子上的图吸引了我,我觉得很好看。”我微笑着解释道。“请不要觉得我烦人,但是您可不可以让我近一点看清楚些?我向来喜欢动手做些手工艺。” 艾玛松了一口气,同时感到受宠若惊。我很了解她,我知道她会让我进去。在这方面她真的太友善了。“喔,您差点就晚了一步,我们就要搬家了,窗上的图也会跟着不见。”她轻轻把伊莲娜推到一旁,好让我进去。“请进,我可以告诉您是怎么做的。” 我踏进门里——这是我第一次不在她们睡觉或外出时走进这屋子。“谢谢,您真好。”在这么熟悉的环境中活动要假装是第一次还真不容易。我努力克制自己不露出马脚。 艾玛带我进客厅,客厅里飘散着圣诞树及圣诞饼干的香味。“请不要在意混乱。”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很灵巧地绕过到处叠起来的搬家箱子。她带我到窗子前,拿下图片,图上可以看见一座塔楼。 让我想起了磨坊。 “原则上这是剪纸技巧。”她开始向我解说,哪些层如何叠在一起,哪些轮廓要先画,还有许多别的技巧。 我并没有专心听她解说。这是第一次与她如此接近,不必隐藏地注视她的脸。她的出身毋庸置疑。我的目光凝视她不断开合的嘴唇,再到鼻子,然后是眼睛。我想象我解决艾玛后,她闭眼死去的模样。 我猛地点头,右手放在大衣底下,假装是撑着腰,手则紧握剑柄。 很快就会过去,我心里答应艾玛。你不会有感觉。我正在考虑是否先重击太阳穴,让她昏迷后才杀死她。我的子孙,源自我身上的许多代子孙…… 艾玛突然中止她的滔滔不绝。 “抱歉,奇怪,我总觉得我好像认识您。”她坦白说。 “我……我经常经过这里。”我含糊其词地回答。 她摇头。“不,不知怎么说……”她努力想该如何措辞。 伊莲娜从头到脚一直在观察我。她两臂交叉在胸前,站在我面前不断打量。“你们俩长得很像。”经过深入观察之后她开口说:“你们长得像姐妹。” 艾玛先是惊讶地看着我,然后点头。“就是!我刚刚开门就感到奇怪了。” 我极力保持镇静。“您有没有听说过一个理论,每个人在世界上的某处都有一个与自己相貌很像的人?” 她大笑。“是的,这个我听说过。”她摸着伊莲娜的头,然后把她拉近自己。“但是还是有些不可思议,不是吗?”她又补充了一句。“我的意思是,两个完全陌生的人如此相像,而且还住在同一个城市。” 我点头,手仍旧紧紧握住短剑剑柄,以致发出嚓嚓声响。我的脑子已经无法清楚思考。杀或不杀,杀或不杀。“的确不可思议。”我附和道,声音听起来真沙哑。我大声清了清喉咙之后好多了。 艾玛更仔细地打量我,然后问道:“您想,我们会不会是远亲?您是莱比锡人吗?” “不是。”我立刻逃开她无意间巧妙设下的陷阱。“不是,我的祖先来自东方。” “没有比莱比锡更东边的地方了。”她大笑。 “当然有,塞尔维亚。”我突然觉得我错过了下手的最佳时机。又是它,增强的良知。 伊莲娜看着钟说:“妈妈,我们是不是应该马上出发了?” 她吓了一跳。“天啊!我们还得换衣服,今天晚上还有聚会。”她干脆地把那图案塞进我手里。“这个您拿去吧。”艾玛盯着我看。“真的很遗憾,我们现在才认识。我们似乎有一些共同点。” “您要搬到哪里去,卡可夫太太?” 她迟疑了一下。“请不要误会,但是我还是觉得不要告诉您比较好,”她说,“我的前夫是个非常讨厌的家伙,而我相信他做得出来,找人监视我,然后打听出我的住处。” “没关系,”我友善的回答,“可惜,您和他没能一直在一起。”我对伊莲娜点点头。“小孩子的成长中,没有父亲总是有些遗憾。” “他是个混蛋。”她简单明了地说。 艾玛和我不由得大笑,我们之间的联系违背我的意愿继续增强。 “这样好了,”她建议,“我们三天后才会搬离。如果在这之前我们不期而遇,就当是命运在招手,我们就一起喝饮咖啡,搞个清楚,一切到底是不是偶然。”她笑着跟我握手。 “就这么说定了。”我握手同意道,却无法掩饰我发抖的手指。我的另一只手仍放在背后,握着刀。 “我送您到门口。”艾玛说着,从我身边挤过去。我相信,我们甚至用类似的香水。 当我跟着艾玛走向门口时,伊莲娜围着我雀跃不已,她从不同方向观察我。当我悄悄将手臂放到旁边,想让大衣自然滑落盖住短剑的时候,伊莲娜看见了我的武器,但是她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非常好奇地看着它。我看出她很想进一步看看我的饰物,亲手摸摸它。 我认得这眼神。 三百多年前,那女孩第一次见到土耳其禁卫军,禁卫军进入她们的屋子,带走了她的母亲。 伊莲娜羞怯地抬头看我。她知道这样一把大刀子不寻常,今天只有极少数的人会把这样的武器带在身上。我推测,我是她第一个见到佩戴武器的人。 现在是我最后决定的时刻。 艾玛走在我前面,她背对着我,相信我是附近的友善邻居,还送我窗上的图片。我现在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杀了她。 我看着伊莲娜,把食指放在嘴唇上,对她眨了眨眼睛,小女孩点了点头。 就在这一刻,艾玛转身说:“祝您一切都好,新年快乐。” “您也是。”我再次在伊莲娜面前蹲下来,对她伸出手说:“我祝福你,搬到新地方找到许多新朋友。” 她会心地微笑。“一定会的。”她回答,并且狡谲地笑了笑。她眼神闪动,看着我戴短剑的地方。“新年快乐。” “谢谢你,伊莲娜。”我走进走廊,对她们母女挥挥手。她们站在门口,看着我走下楼梯,直到我从她们视野中消失。然后我听到关门的声音。 我站住,从狭小的窗户望着外面,靠在栏杆上。看来我又不忍心下手了。这小小的家庭还存在着,我的家庭。 我不是土耳其禁卫军。我不会夺走一个小女孩的母亲,然后让她死去。 我是一个不死魔,也是一个吸血鬼。这两个身份将协助我再一次执行旧有使命:监视我的后裔,防止他们变得跟我一样。 我慢慢走下楼梯。 满足感在内心扩大,我下定决心,明天就要再见到伊莲娜和艾玛。当然会是纯粹的偶然。 我走入冷风,冷冽的风席卷莱比锡,同时带来新的一年。 雷声隆隆,城市上空酝酿着一场少见的冬季雷雨。大衣被狂风吹得紧贴身体,我感觉到大衣口袋里的笔记本。席拉的故事原本将随着我到法国,然后一起葬身大西洋。 我若有所思地走在街上,拿出那本子,抚摸封皮。基本上书已经完成,我痛快地写完了压在心底的事。 我浏览了散页及固定的纸张,然后猛一用力把所有纸张都撕扯下来,手中握着一沓纸。 “结束了。”我自言自语,然后将纸张往上一抛。 要把风唤来,不需要花太多力气。风攫住了笔记,吹向四面八方。纸张随着风扶摇直上,直到云端。偶尔一两张纸飘落在雪地上,字迹马上被肮脏的雪泥弄得模糊难辨,故事也随着消失。正如席拉。 中德广播电台的上空雷电交加,多特别的除夕夜:大自然的焰火! 我把无用的书皮丢进最近的垃圾桶。与马瑞克重逢让我知道,动用吸血鬼的特殊能力是明智的,拒绝对我没有一点好处,从今以后,我要常常想起我的能力,夜里乘风四处飘荡,只为早晨回到伊莲娜及和艾玛身边。 认真说来,泰瑞希雅·萨柯维兹的时期已过去了。我要让她安详地死去。 似乎又到了换新证件、新名字的时候了。也许一个旧名字更好。 怡卡这名字不错。 怡卡·冯·史瓦兹哈根? 一个男人迎面而来,佛利克,艾玛的前夫,他自以为是的眼神着实令我讨厌。他很可能又因为监护权的事想突击,而且很可能马上就要展开行动。 我们大概相隔二十米,他还没看见我。除了那几辆停在路边的车,整条街是空的。 我始终在看护我的家庭,一直以来都是。 新的一年,她们应该有个好的开始,接下的每一年会更好。 这是我的责任。 右手往剑把移动,另一只手已经举起,把毛帽边缘拉低。这时我顿住——我不是想多运用长处吗? 用不着短剑。 我对着云端伸直左手臂。 天空的能量流贯全身,上空的黑色烟雾听从我的意志。我微笑。接下来的两道雷电有个非常特别的目标,两次击中同一个地方。 为了确定起见。 马库斯·海兹访问 “访问/翻译:林敏雅” Q1.如果拍成电影,你心目中的理想女主角会是谁? (海兹皱眉,犹豫了一下。) 米拉·乔沃维奇如何? 我刚刚也想到她,但是我觉得不太适合,如果要我选角的话,也许我会选凯特·贝金赛尔。 Q2.是在什么样的契机下开始创作吸血鬼小说的? 大学我念的是历史、德国文学,接触到一些有关吸血鬼的文献,再加上市面上众多的关于吸血鬼书籍,不断让我产生好奇,为什么长久以来人类会相信吸血鬼的传说?我开始寻找数据,参考历史文献,深入挖掘吸血鬼千变万化且神秘莫测的面貌、形态,有时这些要素会互相矛盾,但一团迷雾却让人们更加好奇。这样历久不衰且多元化的民间传说,引发了我创作的动机。 Q3.是否听过该隐是吸血鬼始祖的传说?什么时候开始对吸血鬼感兴趣? 这只是传说,不足为信。我大概是十六岁开始对吸血鬼的传说产生兴趣的,但并不相信吸血鬼。 Q4.知道读者群分布的状况吗?年龄或性别有没有显著差别? 我比较清楚的是德国、奥地利、瑞士、荷兰等地方的情况,因为到目前为止我的读者数量最多的还是在德语区,读过《矮人》系列的读者会很好奇我还写些什么,最后都会找到这本吸血鬼小说。当然也有只对《矮人》系列有兴趣,或只对吸血鬼有兴趣的读者,但是总的来说我大部分的书迷会读完《矮人》系列,并继续支持吸血鬼系列。至于性别,《矮人》系列的读者以男性居多,这在签书会上很明显可以看出,至于吸血鬼系列则大概男女各占一半,我没有实际统计过。至于年龄层,《矮人》系列的读者主要分布在十四到三十岁之间,当然以上和以下的读者还是有,这是《指环王》以来对奇幻小说读者的界定:全龄向。吸血鬼系列我在网络上建议读者最好十六岁以上,毕竟有些血腥,并不适合年纪小的读者。 Q5.什么样的吸血鬼小说或奇幻小说才能抓住读者的心?创作时会不会考虑这些要素? 不论是吸血鬼小说还是奇幻小说,首先当然是故事要精彩。对我而言,小说类型并不重要,我知道我迟早也会写推理小说、纯文学小说,但是奇幻、恐怖、科幻这些类型的小说,我写起来更加得心应手。除此之外,乐趣以及变换口味对我而言很重要,单写矮人系列或单写吸血鬼系列都会令我觉得无聊。今年底《犹大之女》出版之后,吸血鬼系列算告一段落,明年我会有全新的计划。 Q6.新书主题的灵感来自何处? 这……很难说。我根本不去多想(笑),如果想太多反而危险,灵感来了就来了,就是这样,原则上灵感可能随时出现,因此我随身带着一本黑色的小本子,随时记下任何出现的想法,那怕只是很小的点子。你永远不知道这些灵感什么时候用得着,而且只要是写下的东西我就不会忘记。 Q7.你创造了女主角席拉这个角色之后,是否能够很好地控制故事的走向?或者有时也觉得被人物牵着鼻子走? 我写小说之前都有完整的大纲,而不是坐下来拿起笔,想到哪里写到哪里。这太危险了,我通常会从小黑册子里找到一个灵感,然后一再思考,灵感越滚越大,最后写满五、六、七页的关键词,这就是故事大纲,主要关于不同角色、场面、种种情节,也就是说小说的架构,这在我动笔写第一页之前就已经完成。所以小说中的人物已经知道他们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当然有时角色也会因剧情需要而稍稍修改,接下来有些剧情也必须合理修改,这便是我的工作。打个比喻,所有的角色身上都系着一根绳子,他们走远,但是只要我一拉绳,他们必须听从我的指挥。 Q8.这本小说中,吸血鬼之间有真正的爱情吗? 有的。问题是它们通常很短暂,要不是有外在因素阻断,就是有其他困难出现。当然不能让主角过太长好日子,否则小说二十页就可以结束了。 Q9.之前你已经说过你不相信吸血鬼? 没错。我既不相信有吸血鬼也不相信有狼人。但是我非常惊讶这些迷信当时如何影响一般人,不管是东欧的吸血鬼或是我们这里(西欧)的巫女,今天我们都认为子虚乌有,但当时的人们却信以为真,生活完全受其影响,那是真实且巨大的恐惧,现在的人也许很难想象。在我们这个时代大概就只剩下对疾病的恐惧了,因为战争在欧洲发生的机会也不大。虽然历史文献上有许多关于吸血鬼的记载,但是吸血鬼的存在目前在科学上没有任何证据。 Q10.如果将来创作新的小说,会不会想加入中国的元素?比如中国传统妖怪或僵尸? 我不会特别针对市场写小说,我是根据兴趣写我想看的小说。我在《火之威力》、《龙皇帝》中采用了“龙”这个元素,那是因为我对龙在东、西方的文化差异很感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