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臣秀长》 第一节 土地平坦,晴空辽阔,山脉远在天边,眼前是一片这个岛国罕见的平原。此地距海不远,河川蜿蜒,沟渠纵横,而且四围池沼密布,树丛林立。 尾张国爱智郡中村——相当于现在的名古屋市中心市街区——一带,在四百多年前的十六世纪中叶,是一个草丛密布、虫蚋孳生的泽国,这是我们从当地现在的风貌所无法想像的。 平坦宽阔的土地,丰富的水量,再加上贝类和鱼获量丰盈的海河,对自古以来就喜食米谷和贝类的人民而言,的确是一个得天独厚的丰饶之地。然而,住在此地的居民并未因此而享有丰衣足食的生活。物产丰隆的土地,人口自然也多,过量的人口均分食物,使大家都只能贫困度日。最近二、三十年间,这一带拓展得很快,但也不见居民的生活因此而改善。若说有甚么改变的话,只是住户又多了一些,往来的商旅也频繁了一点。这一带人民贫穷的程度,大概和当时全日本的平均生活水准不相上下。那种贫苦生活,恐怕是历经二十世纪后半的经济高度成长,进入全球最富有国家之列的现代日本人所难以体会的。 永禄四年(一五六一)夏天,时值七月,在这个贫穷的农村里,有一个年轻的农夫。不,其实他已经二十多岁,算不上年轻了。当时人的寿命较短,老得也快,这样的年纪大概就相当于现在的三十出头,差不多快迈入中年了。 他没有姓氏,也没有名字。后来他自称木下小一郎,之后又叫羽柴小一郎秀长,不久又改为秀长,最后定名为丰臣秀长,人称大和大纳言。不过,在他年过二十的这段期间,我们实在无由得知他叫甚么名字,大家又如何叫他。 根据一般公认的说法,当时他叫小竹(或小筑),表示他是“竹阿弥”的儿子。不过,这种说法有一些疑点,因为他是不是“竹阿弥”的儿子,其实还有待商榷。 一般的说法是,他的母亲,是同郡御器所村出身的“阿仲”,后来嫁给在中村务农的弥右卫门,生下一男一女,但因弥右卫门早逝,所以将住在附近的竹阿弥招为赘婿,又生下一男一女。第一任丈夫的孩子,是后来的太合秀吉和姊姊“阿供”,第二任丈夫的孩子则是“这个人”——日后的大和大纳言秀长,和他的妹妹旭姬。换言之,秀吉和“这个人”是同母异父的兄弟。 这个说法似乎是根据土屋知贞所编的《太合素生记》而来。同书还记载道:“日后自邻近之人得知,大和大纳言幼名小竹,乃取其父竹阿弥之名而来。” 《太合素生记》是秀吉的出生地中村的代官稻熊助右卫门之女,告诉她的夫婿土屋知贞,再由土屋记叙而成,被视为可信度极高的史料。江户初期真田增誉所编着的《明良洪范》等书,也是以此为依据撰写,而逐渐成为定论。 然而,根据京都瑞龙寺抄撰的“木下家系谱”,秀吉的生父弥右卫门是在天文十二年(一五四三)一月二日去世,各种书籍的记载也大致相同。这么一来,在天文九年(一五四零)出生的“这个人”,甚至他在天文十二年出生的妹妹旭姬,都应该是弥右卫门的孩子。换言之,秀吉和“这个人”并非同母异父的兄弟,而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弟。 不过,即使生父是弥右卫门,“这个人”还是有可能沿用养父的名字,被唤做“小竹”。说不定是这个小名使口述《太合素生记》的代官之女产生错觉,以为“这个人”是竹阿弥的儿子。 我对“这个人”的父亲和他的小名颇为在意。而我在小说的一开始,就很不合宜的花了一些笔墨探讨这些史料,并不是为了推广史学上的新学说,而是这样一个不确定谁是生父,又不知道秀吉是他亲哥哥或同母异父兄弟的情况,似乎正反映了“这个人”的人生。 总之,既然没有更恰当的叫法,我们还是叫他“小竹”吧,虽然值得存疑,但总比完全虚构的要好。 小竹在村内的风评不错,胖嘟嘟的圆脸很有人缘,加上工作勤奋又乐意助人,不但母亲阿仲和妹妹喜欢他,连养父竹阿弥都对他疼爱有加。 村人常说:“阿仲真有福气,生了小竹这么个好孩子。”言下之意,似乎也在拿他和那个没出息的哥哥比较。 小竹对大他三岁的哥哥没甚么印象,隐约知道哥哥好像叫阿猿或猿吉,但也不太确定,因为哥哥十七、八年前就已经离开家,去寺庙奉公了。记得那是小竹五岁左右,也就是阿猿的生父弥右卫门去世,竹阿弥入赘来第二年的事,主要是因为阿猿和养父处不来。不过,也没有人因此责怪竹阿弥,一方面因为当时农家经常送孩子去奉公,以减少家中的负担,再者阿猿本身也十分惹人嫌。他瘦小黝黑,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偏偏又顽皮捣蛋,不喜欢下田耕种。因此当附近的禅寺,光明寺,愿意收下阿猿时,连他的母亲阿仲都不禁松了一口气。 可是才没几天,阿猿就被寺方赶了回来,因为他不好好干活不说,还玩打仗游戏玩过了头,捣坏了寺内的本尊如来像。家人三番两次前往赔罪,总算又让阿猿返回寺院,但转眼间他又被赶了出来。小竹隐约有点印象,每次哥哥被赶回来,养父总是气得破口大骂,母亲则缩在角落呜咽。不过,那是他五、六岁时的事,实在记不太清楚,说不定是常听已故的养父竹阿弥或邻居说:“那个阿猿真让人头痛……”甚么的,结果就以为自己看到了类似的场面。 对于哥哥,只有一件事他记得很清楚。那大概是在十多年前,没错,是在小竹十二岁那年的夏天,哥哥突然返回家中。他的相貌和小竹记忆中的差不多,瘦小而黝黑,一刻都静不下来似地前后走动,说话声音很洪亮。 “我要去当武士,我要去骏河投靠今川治部大辅义元大人。” 哥哥挥舞着一双和武士身分不太相称的细短手臂说。 “你等着瞧好了,等我升到有马可以骑的大官,妈妈和小竹就可以跟着我过好日子了。” 边说还边露出一脸自我陶醉的表情。 (真是个爱做梦的人。) 听到哥哥这番大话,原本就和哥哥不亲的小竹,心中如此暗想道。如果可能的话,他真想劝告哥哥别再想这些不切实际的事了。不过,到头来并没有任何人劝阻阿猿,大家看起来似乎都巴不得这个聒噪的家伙早点离开。 小竹不禁同情起哥哥来,并且暗中希望哥哥能够实现这个遥不可及的梦想。小竹虽然乖巧踏实,但毕竟还年轻,对梦想难免还存有一丝憧憬。 这个时候,或许只有小竹一个人真心期盼阿猿的美梦能够成真。养父和母亲听到阿猿的话,只是满脸不耐烦地点点头。过了两三天,当阿猿不见踪影以后,养父和母亲唯一在意的是,家里的一贯永乐钱不见了。那是阿猿的父亲留给母亲的遗产。 虽然大家并不看好,但阿猿似乎正渐渐地实现起他的梦想。两三年前开始,他们就听到这样的传言: “那个阿猿呀,现在在织田家的少主手下工作耶。” 最近他们更听说他当上了“小人头”。 “小人头”是在武家打杂的仆役中的头目,还算不上武士,也不是足轻。生父弥右卫门曾当到足轻,养父竹阿弥则当过织田家上一代领主信秀的同朋众,也就是在将军或领主身边打杂的仆役。比起他们,阿猿算不上有甚么大成就,也不至于让小竹产生甚么额外的期待。即便如此,小竹心里还是很替哥哥高兴,毕竟哥哥已经如愿以偿,在武家奉公了。 小竹每天勤奋地下田耕作。他不得不努力,身为一个必须养活母亲和妹妹的农夫,他根本别无选择。卖命工作,存几文钱,买几块田地,如果顺利的话,上了年纪以后,或许能当上村中的耆老——这就是小竹唯一的期望。二十多岁的农夫,人生其实已经不可能有甚么太大的变化了。对于这样的人生,小竹并无不满。比起长兄选择的道路,这种脚踏实地的生活更合乎他的本性。 <hr /> 注释: 第二节 小竹的生活平淡无奇。 特别是今年——永禄四年——夏天,天候良好,局势稳定,村民之间没发生甚么纠纷,也没有盗匪、无赖来侵扰。而且最近几年每年都令农民忧心忡忡的战争传闻,到目前为止竟然也全无风声。 (和去年差好多呢。) 小竹心想。去年春末夏初之交,整个爱智郡中村乡的村民,都因为战争的跫音日渐逼近而恐惧不已。 尾张地方的战争威胁,主要来自东边。尾张南部滨海,西边和北边则大致安全无虞。西边的伊势小豪族分据,没有甚么强而有力的领主。再加上这十数年来新兴宗教一向宗渗透,使各领主更难结为一气。 北方的美浓曾有一段时间形成威胁,不过那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当时从上方来的怪人——卖油郎斋藤道三,放逐了室町以来的名族土岐家,窃据了美浓地方。村民很担心他会趁着气势正盛来攻打尾张。但不知为何缘故,道三竟又被他的儿子剿灭。斋藤义龙虽然成功打败了父亲,但因为是连续篡位,不易收服国内人心。最近又听说他罹患重病,短期之内大概没甚么余力远征到尾张来吧。 相对地,东边就颇令人担忧了。紧邻的三河倒还好。那儿最大的豪族松平氏,自从骁勇善战的上代领主遽逝后便一蹶不振,现在的领主竹千代,竟然被远方的骏河国带去当人质,藉口是他年纪太轻,恐怕无能治理三河地方。 问题就是出在骏河。目前掌理该地的,是一个伟大的大名,名叫今川治部大辅义元。不,正确地说,应该是到去年夏天为止。 今川家拥有源远流长的家系和惊人的财富,养了数万大军,之前就曾夸下海口,迟早要攻下京城,号令天下。不光是骏河,远江和三河的豪族也纷纷归顺今川家,甚至连尾张地方的一些农村武士都远赴骏河示好。 小竹记得阿猿在七年多前顺道返家的时候也曾说: “既然要当武士呀,就得选个势力强大的主子,当他的家臣。我可是打算要追随日本最伟大的领主哟。” 然后就说了这个骏河大名的名字。 连哥哥这个偶尔当当高野圣的跟班,或在锻冶屋当下男打杂,一年到头在美浓、尾张、三河之间流浪的少年,都说出这种话,可见当时几乎没有人怀疑今川家的富强与前景。话又说回来,哥哥阿猿后来并未追随今川义元。他在臣服于今川家的远江久能地方的城主,松下嘉兵卫尉之纲的手下待了三年多,然后又回到尾张,追随此地的领主织田信长。 (骏河的今川大人真的这么了不起吗?) 每次听到骏河的繁华和今川家的强盛,小竹总是既害怕又向往。 对于坊间传言说:“只要今川大人决定上京,这儿的织田大人根本不堪一击。”小竹也深信不疑。 这也难怪他。织田家毕竟只是个拥有半个尾张地方的小领主,现任的年轻领主信长大人还被人唤做“笨蛋”。 对于最后这一点,小竹多少有些不以为然,他认为信长大人绝对不是笨蛋。 英勇善战的前任领主去世后,信长大人很巧妙地收服了分属数个小领主的尾张下半地方。这么一来,农民们不但省掉付给不同领主年贡的麻烦,村落之间的用水之争或领地内小豪族之间的纷争,也调停得很好。往来的商人增加了,购买日用品或出售多余的米粮也方便多了。信长大人有意招揽商人,让此地的商业活动更频繁,这一点让小竹很有好感。 “有能力做到这些事,信长大人绝不是笨蛋。” 三、四年前开始,就陆陆续续有人这样说。对于少数人的这种看法,小竹率先表示赞同。不过,这并不表示他相信织田家能够赢过今川家。 小竹只是中村的一介农民,年纪也不过二十多岁,以他对周围政治情势和对信长大人的认知,大概也不至于有更大胆的想法。小竹知道的消息,和当时地方上的农民不相上下,对于情势的关切,也没有强烈到想去打听更多消息的地步。 “骏河的领主可能就快打来了。” 这三、四年,这种风声已经传来好几次,每次小竹都皱着眉头,期盼这只是谣传。 如果今川家决定发兵上京,位于赴京必经之地的织田家,恐怕不是遭到歼灭,就是乖乖臣服今川家。这两者都意味着尾张将会改由今川家来支配。这倒不是甚么问题。小竹虽然很喜欢织田家的年轻领主,但也只是这样而已。不管这里隶属织田家或今川家,对小竹这样的农民来说,都没有太大的差别。虽然离家在外的哥哥阿猿在织田家当小人头,他也不会因此比别人更支持织田家。一方面是和哥哥不亲,另一方面,哥哥只不过是个小人头,就算不干了也没甚么可惜的。 小竹担心的是这之后的事。今川大军一定会在此地徵收赴京作战需要的兵粮,而且像小竹这般年纪的人,恐怕还会被徵召去军队当杂役。如果真是这样,不但辛苦耕种所积蓄的那点存粮会泡汤,还有可能命丧异乡。想到母亲和妹妹,小竹只能全心期盼这样的事不要发生。 (希望骏河大军不要来。) 为了保有自己的一点点幸福,小竹一直如此祈祷着,而且好几次都应验了。不知道为甚么,今川义元的京城之行,最后总是无疾而终。 不过,去年(永禄三年——一五六零)的情况倒是有些不一样。 刚开春,村民就在口耳相传说: “骏河的领主今年好像真的打算上京了,整个骏府为了准备出兵忙成一团。” (这次大概又是空穴来风吧。) 小竹很乐观地预测。没想到情势进展快速,当稻草青翠茂盛的时候,传言变成: “这次今川大人真的要上京了。骏河、远江的武士都已经接到了召集令。” 时序进入五月(旧历)后,再度传来新的消息: “今川大军已经开拔离开骏府,不出十天就会到这里来了。” 在此同时,织田家也开始频频有些动作了。武士纷纷前来收购米麦和味噌,说是要充做打仗用的兵粮。村中也张贴了布告,希望村民能预缴部分明年的年贡。 “织田大人打算据守清洲城,抵御今川大军。” 中村的代官稻熊助右卫门,召集了村内主要的农夫如此宣布,希望能说服大家出售米麦或预缴年贡。 (现在才开始着急,恐怕来不及了吧。) 小竹心里甚至有点同情织田大人。再过五、六天就要和天下最强的军队作战,现在才开始准备兵粮,哪会有甚么胜算呢? 不过,也不是所有的农民都在被动地等待战事。随着交战的时刻日益逼近,有越来越多青年取出家中弃置不用的锈枪,跑去城内。在当时,许多野心勃勃的年轻人,只要听说哪里要打仗,就会去投奔邻近的武将,请求担任足轻,觊觎赚取兵饷和当官的机会。 也有人来邀小竹同行。小竹的生父弥右卫门曾在织田家当过足轻,家里还有他遗留下来的长枪和弓。 不过小竹并未应邀同去。想到父亲悲惨的一生,小竹实在没有兴趣去当足轻。此时他最关心的是,要如何藏好足以挨到下次收成为止家中所需的粮食,和明年播种用的稻谷,避免被今川大军夺去。 这是中村的农民最关切的问题。如果织田家笼城的时间太长,今川大军一定会不择手段地徵收兵粮。当时军队的粮草大部分都是设法在交战当地徵调,如果对阵的时间拉长,周围的农民自然就会遭殃。情势恶劣的时候,不管领主或前来攻击的敌军,都有可能纵火烧毁他们的田地和房宅,以避免敌军利用村落的民房或粮食。 “希望织田大人能够快点投降,别硬撑。” 村里有些老人对今川家的富强深信不疑,认为织田家绝无胜算,因此在私下如此窃盼着。由于从未遭到外族入侵,对此地的农民百姓而言,战争只不过是支配阶级的政权之争。照这样来看,当时所有的内战其实都只是政变罢了。 不过,最后的结果却完全出乎大家意料。五月十九日下午,当今川义元大军在三河的桶狭间地方休息时,织田家的信长大人率军奇袭猛攻,瞬息之间就击溃了今川大军,轻轻松松地打赢了这场战争。 (原来战争是这么回事。) 小竹至今仍觉得有些困惑。 这些年来因为富有强盛而深受大家敬畏的骏河领主,竟然在转眼间就失势败亡,真是让他觉得难以置信。更让他无法理解的是,这么小的一次奇袭,怎么就能让素来强大的今川大军溃不成军、仓皇而逃呢? 如果战争就是这样,织田大人所采取的战略实在是非常巧妙而得当。相对地,大家认为理所当然的长期笼城战略,就显得十分愚蠢了。守在城内等着今川大军前来围攻,最后一定只能束手就擒。 (织田大人脑筋真是灵活。) 小竹不禁心中暗自钦佩。信长大人的战胜,让他心里非常痛快,就好像自己喜欢的相扑选手比赛赢了一样。他觉得自己实在是个幸运的农夫,能够拥有这么好的领主,同时他也为哥哥阿猿选对了主君而高兴。 话又说回来,他仍然没有期待能从哥哥那儿得着甚么好处。哥哥很少回家不说,即使哥哥能从小人头升到足轻,恐怕还是养不活他们一家人。况且织田家的领地并未因为打败今川大军而增加,因此就更别指望足轻也能获得额外的奖赏了。 即使如此,织田家在桶狭间的胜利,还是给尾张的农民带来了许多好处。首先当然是东边不再受到战争的威胁。而且,很不可思议地,当东边的威胁解除后,尾张的内政和治安也跟着好了起来。这可能是因为打败了强敌今川家,使织田家的威权整个提高了。过去在争水或领地范围时,对织田家的裁决不满的人,现在都三缄其口,不再抱怨。强盗、无赖也很少来了。 局势稳定、治安良好和战胜带来的好名声,产生了招商的效果,往来的商旅更加频繁了。 最近,上方出产的菜籽油、木棉或茶叶等,也开始运到尾张来贩卖了。虽然价钱昂贵,但小竹曾买过一点菜籽油来尝尝,果然十分美味。母亲阿仲骂他浪费,但知道世上有这种东西,人生似乎又多了一些乐趣。 此外,商人也私下对农民说: “只要有米,我们就愿意买。” 换言之,只要他辛勤耕作,种出好米,就可以换到现钱。 想到这种情况,小竹比以往更有干劲,勤奋地下田耕种。今年天公作美,丰收大概不成问题,顺利的话,说不定还能替母亲和妹妹添块麻布,再买一碗香甜的菜籽油呢。 (看样子,生活一定会越来越好过了。) 小竹怀抱着小小的野心与期盼,从早到晚不辞辛劳地在田里干活。平凡的生活加上一个小小的梦想,就是他拥有的一切。 <hr /> 注释: 第三节 这一天小竹也整天都待在田里。 尾张地方平坦空旷,夏季特别炎热。烈日毒辣辣地烧着他的背,再加上田里蒸发出的热气,他全身大汗淋漓,圆嘟嘟的脸颊热得发烫,汗水也顺着圆润的下巴涔涔滑下。 今年的夏季特别长,七月都快结束了,天气竟然还这么热。不过,这可是农民的福气,因为这样的天气对稻米的生长十分有利,小竹心想: (天公作美,我应该比平常更努力干活才对。) 天气晴朗炎热,稻子长得好,草也生得快,要经常除草才能收成好米。所以,当能干的母亲和沉默乖巧的妹妹回家以后,他又继续在田里工作了好一会儿。他想在今天把这块田的草除干净,明天去邻村帮忙修筑道路。 如果去参加织田大人发起的修路工作,就可以拿到十文钱。当时一般农民很少对“钱”感兴趣,但小竹不一样。虽然吃不饱穿不暖,但随时随地可以用来换各种东西的钱,对他却有十足的吸引力。 小竹一直工作到太阳平西才迈向归途,周围的田地早已人踪杳然。看来今天小竹又是干活干到最晚的人。 下田耕种很辛苦,也很耗体力,但小竹始终没有怨言。他家在村中已经算是过得不错的了。这都多亏养父竹阿弥在三、四年前过世时,留下了一些积蓄。竹阿弥曾在织田家的上代领主信秀身旁担任同朋众,因此手上有一些主君赏赐的工具、衣服和几文小钱。 这些虽然称不上是遗产,但总比寻常农夫好得多。有了这些东西,加上每年努力耕作一点一点累积下来的储蓄,小竹这辈子大概可望买个两三块田地,即使没法变成德高望重的人,至少也能成为村中有头有脸的人吧。况且两年多以前,村民就已经请他担任庄屋的副手。以农民来说,小竹的人生算是很有前途的。 小竹因为心里有这种打算,所以在言行举止上也尽量多加注意。现在也是,虽然是在工作一整天后的返家途中,他也没有露出筋疲力竭的表情。即使衣服脏了,满面汗水,他圆圆的脸上还是带着笑意。不过,当他走到离家二十公尺左右的地方,脸上的表情整个僵住了。家门前有个不寻常的景象——门口的晒衣场上拴了一匹马。 (怎么会有马?) 小竹惊讶地放慢脚步。此地向来用牛犁田,马是作战专用的。小竹家里也有养牛,但却没有马。门前系着马,意味着有武士在他们家。 (发生了甚么事?) 小竹不禁有些担心。他实在想不出家里会发生甚么大事,竟然得劳动职位高到有配马的武士来。 应该不是来收年贡的。去年的已经缴了,今年又还没到缴纳的时候。一般都是在稻米收成后,将大约一半的稻获送到庄屋那儿当年贡。况且,像小竹这样的小农民,也不可能劳驾一个配马的武士来收年贡。 恐怕也不可能是哪个武士看上了妹妹,专程来家里拜访。小竹的妹妹已经十九岁,早已过了适婚年龄,既没有甚么姿色,性情也不特别可人。虽然后来她被赐名旭姬,四十四岁时成为德川家康的正室,而在历史上留名,但除了这桩政治婚姻之外,她几乎没有留下任何其他的事迹或传说,是个沉静寡默、毫不出色的女性。虽然当时男性可以任娶侧室,但小竹不认为妹妹有足够的魅力可以吸引到这么高阶的武士来家里拜访。小竹天生就是个懂得客观评断自己家人的人。 难道是发生了甚么事吗?小竹试着猜测。不,也不可能。他并没有犯甚么大错,母亲和妹妹就更不可能了。即使村内发生命案,应该也是由庄屋,了不起由代官的部下来侦办,用不着出动乘马的武士呀。 小竹心里想着这些事,一面担忧地朝家门走近。日头几乎已经完全没入地平线,天空一片深紫,周围更是暮色深浓,不过随着距离拉近,渐渐看得清马的模样了。 (原来是匹这么瘦弱的马。) 看到马的模样,小竹稍稍放心了一点。那是一匹落拓的老马,颈项痛苦地低垂着,鬃毛脱落得大概只剩一半,身上的毛也是东缺一块西少一块,难看极了。马具更是寒酸,一个破旧的麻布鞍,马镫和马缰都是用绳子做的,显然不是甚么身分体面的武士的坐骑。 (我看不是野武士,就是浪人。) 如果是去年,小竹一定会十分紧张害怕。但自从在桶狭间大获全胜之后,尾张织田家的声名远播,野武士和浪人也不敢任意在此撒野。他们还是经常路过此地,但都很安分守己,因为他们心里或多或少都怀着一线希望,期盼顺利的话,能够追随织田上总介大人,所以应该不至于蛮横胡来。 (八成又是个想谋一官半职的流浪汉。) 小竹侧眼看看那匹老马,朝家门口走去。还没进门,就听到家中传来爽朗的笑声。 小竹慢慢地拉开格子门,立刻看到发出笑声的人。他大剌剌地盘腿坐在家中只有一间宽的主屋的正中央,和在土间准备晚餐的母亲聊天。 (这是谁啊?) 小竹凝眸注视着客人。那是个瘦小的男人,身材和他宏亮的声音及厚颜的态度颇不相称。他的脸很小,双颊凹陷、皮肤黝黑,屋内微暗的光线更映照得他满脸穷相。但他却穿了一件花样夸张的束袴,长相和衣服完全不相配。 “哎呀,你是小竹吧。” 瘦小男人看见小竹,立刻跳起身来,大声说道。没想到他身材瘦弱,动作却这么敏捷。 “你真的长大了,很靠得住呢。” 对方亲昵的口吻,让他觉得着慌而不安。他对这个男人完全没印象。 “我上次看到你的时候,你才这么大呢。” 矮个儿男人大声地继续说,一边把手臂平举到肩膀高度,大概是在形容上次看到小竹时他的身高吧。 “啊!” 小竹不由得叫了起来。他终于想到了!这个人一定是长年在外的哥哥阿猿。 “没错,小竹,我就是你哥哥。” 矮个儿男人蹲在木框上,头向前伸出说。然而,小竹怎么都无法把他的面孔和记忆中哥哥的长相凑在一块儿。 留在小竹印象中的,是十年前,哥哥十五岁时的模样。那时哥哥瘦是瘦,但四肢还算圆润,而且朝气蓬勃,虽然颧骨和下巴突出,皮肤却十分光滑,个头也比小他三岁的小竹高。当时他固然经常头头是道地谈论时事,但基本上还是个让人很想亲近、想和他相处的人。 可是,眼前这个人不但双颊凹陷,额头上皱纹密布,皮肤黝黑乾瘪,而且身材远比小竹矮小,是个表情夸张做作的中年男子。 (他变了好多呀。) 这是小竹的第一个感想。接着他又想: (这也难怪,已经过了十年了。) 小竹觉得心里有些焦躁不安,因为他实在无法把这个男人当成自己的哥哥。 然而,对方却毫无所觉地继续说: “来,快上来。” 那种语气好像是在欢迎小竹到他家似的。不过,他马上话锋一转,说: “多亏你照顾妈妈和妹妹,我才能安心地在城里奉公,我真的很高兴。” 说着,便低头向小竹道谢,又握住小竹的手说: “听说你的勤快是村里出了名的。有你这样的弟弟,我好荣幸啊。” (真是个聒噪的大声公。) 小竹看着自顾自地大声说个不停的哥哥,心里想着。这种连珠炮似的说话方式,逐渐唤起小竹记忆中哥哥的模样。那时他也是这样大声地聒噪不休。 “小竹,你看到马了吗?” 哥哥接着问他。 “那是我的马哟。我是骑马来的。” 他是在炫耀他已经这么有成就,已经有资格骑马了。 “那可真是值得恭喜啊。” 小竹圆滑地回答道。再烂的马毕竟也是马。那八成是某个武士不要的老马,让他接收了来。不过,能获准骑马,就很了不起了。显然他的职位比前一阵子传说的小人头,又晋升了不少。 “我现在是织田上总介信长大人的组头哟。” 组头是可以率领一小队军队的武士。 哥哥说完,便挺起胸膛,好像在说:“怎么样,很了不起吧。” 小竹有些吃惊。以现在军队的阶级来说,组头大概相当于下士,或是分队长。一个穷农夫的孩子,二十五岁就能升到这种阶级,真的是非常难得。小竹过世的父亲,生前也只当到足轻,差不多相当于上等兵,这样看来,阿猿可是真的出人头地了。 “阿猿已经当上头目了吗?” 母亲阿仲拿着煮好的饭进来,高兴地再问了一声。 “是啊,而且是组头哟。” 哥哥继续大声强调道: “而且我也不叫阿猿了。我现在名叫木下藤吉郎,以后要这样叫我喔。” “是吗?连姓氏都有了吗?” 阿仲大吃一惊,不由得退了一步。对于这个不成材的长子竟然这么有出息,她欢喜得几乎合不拢嘴。 “当武士很好耶,非常有趣。” 哥哥越说越起劲。他说,一旦成为武士,只要表现得好,就可以慢慢升官。如果在战场上取得敌人的首级,俸禄就会增加个三、五贯。平日的工作也会受到考核,表现好的话,俸禄和职位都会升高。三、五年间就可以获得寻常农夫辛苦一辈子也得不到的荣华富贵。 “特别是我投靠的织田家,更是这样。信长主公不在乎身分、门第,只要有才干、有功劳,就会获得提拔。” 哥哥说完又加了一句“我就是最好的证明”。 的确,织田家很适合阿猿。他早先追随过远江久能的城主松下嘉兵卫,主公也对他不错,但周围的人却很坏。阿猿在那儿待了三年,升到小纳户,差不多相当于负责在城主身边服侍的秘书课的主任。一个来自尾张地方,没有甚么特殊关系的十六、七岁少年,这样的职位可以说相当不错了。但阿猿也因此遭到周围人的嫉妒,许多人在背后打他的小报告,东西丢了就怀疑到他头上,甚至搜他的身,最后松下实在看不过去,只好请阿猿走路。松下嘉兵卫是个待人诚恳善良的城主,但却不够威严,控制不住家中的臣仆。许多年以后,当阿猿取得天下后,特别找出落魄潦倒,在德川家康手下领取三十贯薄俸的松下嘉兵卫,再度让松下担任久能城主,成为拥有三万一千石领地的大名,以报答松下在他困顿时收留了他,还升他当小纳户的温情。 比起松下家,织田家好多了。阿猿十八岁的时候,靠着雁幕和一若这两个小人头的推荐,成为织田家的小厮。但信长立刻注意到他,很快就升他做拿草鞋的仆役,又升他管理马厩,四年后,他二十二岁时,已经成为和雁幕及一若职位相同的小人头。虽然信长完全忽视他在松下嘉兵卫家当到小纳户的资历,但之后却不断地提拔他。 “信长主公肯定我的工作,没多久就提拔我当足轻,现在又升我当组头。不管别人怎么说,信长主公真是个了不起的领主。” 哥哥眯着眼睛,用非常认真的语气说: “我能够有今天,都是因为我追随信长主公,当上了武士。” “原来如此。” 母亲阿仲更加高兴,不断地点头称是。 “另外还有一件事,妈妈听了一定也会很高兴,那就是我快要娶媳妇了。” 哥哥得意地继续说: “她是高僧杉原定利的女儿,弓组头浅野长胜大人的养女,名叫宁宁。虽然才十四岁,但人长得漂亮,也很能干。” “这实在是……” 阿仲几乎喘不过气来。 “弓组头的女儿要嫁给你吗?” 母亲对“弓组头的养女”这几个字,反应非常激烈,因为亡夫弥右卫门生前接触到最了不起的人,就是弓组头。 “是啊,我木下藤吉郎可也是一个组的头目哟,虽然我的组很小。” 哥哥说完,立刻咧嘴笑了起来。 “那,婚礼甚么时候举行呢?” 阿仲走上铺地板的房间,双膝并拢,面向儿子问道。 “七天以后。” 哥哥突然压低声音回答道。小竹后来才想到,当时哥哥一定是不由自主地舔着嘴唇,在心中暗自窃笑,因为他顺利地引导母亲,把话题转向盘算的方向。 “妈,我想顺便跟您提提看。”哥哥声音越发低沉,头也向前伸出。 “婚礼的时候,如果没有一两个家人去参加,似乎太没面子了。方便的话,可不可以让小竹跟我一起去?” 哥哥故意不理小竹,直接对母亲说。他一定认为与其拜托弟弟,拜托母亲还比较有把握。 (原来如此,这就是哥哥十年来第一次回家的目的。) 小竹边想边苦笑。 (还真伤脑筋呢。) 田里有活要干,还想去参加筑路工程。而且参加武家的婚礼,一定会让他很不自在。如果可以,小竹真的很想拒绝。 但是小竹还来不及开口,母亲就已经被哥哥前面的一番话冲昏了头,立刻回答: “好啊,好啊。” 小竹觉得自己被这个动作夸张,嗓门大又爱说话的哥哥设计了。但是,其实这时候小竹并未看穿哥哥返家的真正目的。哥哥一心只想出人头地,心里打的算盘根本远超过母亲和小竹所能想像的。 <hr /> 注释: 第一节 “小竹,你来当我的家来好不好?” 矮小的哥哥突然压低声音对他说。此时他们已经离开中村的家,正在前往清洲城的途中。 今天仍然是个晴朗无云的炎热夏天,日正当中,晒得人皮肤发痛。地势平坦的尾张水田地带,树荫很少,暑热难耐,他们兄弟牵着老马,全身大汗淋漓。 “嗯……” 小竹不置可否地应道。他不太明白哥哥的意思,因为这个要求实在十分唐突,又有点异想天开。 哥哥阿猿回到中村的家,不过是昨天傍晚的事,前后还不到一天。他的脑海里对这个睽违十年后突然返家的哥哥,只存有一点模糊的记忆,感觉很陌生。与其说他是哥哥,不如说是个“突然冒出来的男人”。 当然,现在小竹慢慢开始和他熟稔起来了。一方面是因为过去经常听母亲和村里的人说起他的事,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母亲努力地拉拢他们的感情,多少产生了一些作用。不过,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哥哥本身的魅力。他始终说个不停,对小竹表现得很亲昵,而且一直天真开朗地笑着。 哥哥的确非常多话,昨晚几乎讲到深夜,一大早起来又继续说个不停,而且表情丰富,声音宏亮,说起话来比手划脚的,动作非常夸张,但是反应很快。不但如此,他也很善解人意,一大早就起来帮妈妈挑水,然后喂饱了他的马和小竹的牛,还特地为他们准备了礼物。他送给母亲一件旧的麻布衣,送给妹妹一双有红色夹带的雪履,小竹得到的礼物则是一百枚串起来的永乐钱。在当时的足轻或农夫眼里,这可是了不得的厚礼。 哥哥似乎想拿出他所有的东西,来弥补这十年的亏欠。而且他这样做,并没有让他们觉得讨厌或不舒服。小竹觉得哥哥似乎有一种特殊的魅力,会让人自然地想亲近他。 就算这样,小竹对哥哥的事知道得还是太少了。十年的经历不可能在一朝一夕之间就交代清楚,武士社会和农耕生活的差距,也不是一宿之间便能够填补得过来的。 哥哥虽然对成为组头感到骄傲,也一再称许织田家的风气,说只要努力就能出头,但听在小竹耳里,却觉得很空洞。他也搞不清楚哥哥最想当的大将武士到底有多了不起。 “大将武士的俸禄,可有一百贯哟。” 哥哥焦急不耐地解释道。小竹立刻在脑里计算,得到的结论是: (那大概相当于我收成的十倍多。) 按照当时的物价水准,一贯钱可以买三俵米。他这才了解到当大将武士的确挺不错的。 但他认为庄屋源兵卫更好,至少庄屋有田地可以传给子孙,大将武士有甚么呢?那种拥有一城一郡的豪族武士,的确有广阔的领地和馆邸,但仰主公鼻息,支取固定俸禄的受薪武士究竟有甚么呢?小竹身为一介农夫,实在搞不太清楚。因为当时才刚出现这种和农地或农事无关的专业武士,而这正是织田家的年轻领主信长定出来的奇怪制度。 不管怎么说,母亲为此欢喜极了。先夫是足轻,之后迎入的赘婿是同朋众,所以大将武士这个职位在母亲阿仲眼里,简直是无与伦比的尊贵高尚。 “是吗?阿猿已经当上组头了啊?甚么?说不定能成为大将武士?……不管有没有当上,光听你这么说,妈妈就很欣慰了。” 四十五岁的阿仲那口缺了牙的嘴,笑得几乎合不拢,小竹看了心里也很高兴。 总而言之,哥哥天花乱坠地说了那么多,让小竹得到一个模糊的印象,那就是这个和他颇为生疏的兄长,在另一个世界混得不错,但也因此觉得彼此之间的距离更加遥远。 小竹由衷希望哥哥能成为一个成功的武士,如果可能,也愿意为他略尽棉薄之力,但这种事毕竟不是一个耕种五反田的寻常农夫能帮得上甚么忙的。 不过,他可以替哥哥做一件事,就是接受哥哥的请求,以家人的身分出席七天后马上要举行的婚礼。 哥哥年届二十五,以当时来说,算是晚婚的,而且既然已经当上组头,总是有些必备的排场。这一点小竹虽然不谙武家的规矩,却也可以想见。况且新娘是弓组头浅野长胜的养女,又请了和领主同姓的织田因幡守当媒人,仪式恐怕会相当盛大而隆重吧。 (我就待个十天左右,帮忙打理打理吧。) 这是小竹今晨离开家时心里的想法。 田地要荒废十天之久,他多少有些担心;不能去参加邻村的筑路工程,赚取工资,也让他很心疼。但他实在没理由放弃这个帮助哥哥的难得机会,说不定这会是他这辈子唯一能替哥哥尽点力的时候。 这是现在正朝清洲城方向前进的小竹,对身旁的兄长怀抱的想法和感觉。而到前一刻为止,哥哥也并未表现出甚么额外的期待。 难怪当哥哥说“小竹,你来当我的家来好不好?”时,这个聪明伶俐的年轻农夫,会对这句唐突的问话感到疑惑不解了。 但是,哥哥对他不置可否的态度所做出的反应,让他再度吃了一惊。 “是吗?你答应了吗,小竹?” 哥哥大声地如此叫道。 “我升上了组头,身边没有一两个自己人,总觉得不够体面,也不好办事。小竹愿意的话,我真是求之不得。我太高兴了。武士这一行啊,就是讲究血浓于水,血肉之亲比甚么都重要。” 哥哥说完,似乎真的喜不自胜,不停地在老马眼前手舞足蹈,嘴里还不停地嘟囔着“我太高兴了”、“太好了”。 看到这番光景,小竹这才慌张起来。原来所谓当哥哥的家来,似乎表示放弃务农,改行去当武士。这可是个完全不同的生涯规画,是他们全家人的大问题,怎么可能在行路之间仓促决定呢? “哥哥,你是叫我别再做农夫了吗?” 小竹发现事关重大,表情严肃地反问道。 “农夫?” 哥哥回过头来看了小竹一眼,凹陷的眼底刹那间闪过一抹凌厉的光芒,但立刻又变回原先坦率开朗的笑容。 “当农夫也不错,可是当武士更棒哟。我们两兄弟并肩努力的话,一定不会输给任何人,别说组头,很快就会升上大将武士的。” 哥哥几乎有些得意忘形,还在一个劲地编织梦想。 (我上当了!) 小竹心中如此暗忖。奇怪的是,他并不气愤,也未因此对哥哥心生警戒。 “哥哥,你真的认为我可以当武士吗?” 小竹用这种方式探询道。他没有过人的体力,身材不算高大,臂力也很寻常。和村中年轻人打架时,往往是输多赢少,怎么看都不像上战场挥枪杀敌的料,因此才故意这样问。 但哥哥只是回答:“没问题、没问题!”便又放声大笑了起来。 武士不是靠身材或蛮力,战场上致胜的关键全在有没有胆量。当敌军发出震耳吼声,成群迎面冲来,你虽然怕得全身发抖,骨头喀喀作响,仍然能硬着头皮前进,不退缩、不逃脱,这就是胆量。有胆量的人自然就会打胜仗,一步一步往上爬。 哥哥反问他: “怎么样,你够胆吗?” “嗯,胆量倒是有。” 小竹点头道。虽然没有亲眼目睹过战争场面,但他心里隐约觉得自己应该没问题。 “我说吧,因为你是我弟弟嘛。” 哥哥又愉快地笑了起来,然后立刻接着说: “不过,当武士,战场固然重要,平常的表现更要紧。一要忠勤,二要目明,三要耳聪,信长主公尤其注重这些。” 忠勤就是了解主公的个性,在主公还没开口前就先料到他想做的事,然后不分昼夜地行动,让他满意。 目明就是随时注意观察家中大小事情,发现问题就尽快解决。 耳聪就是要去蒐集领地内的各村落,以及邻国,甚至全国各地的大小传闻,只要是有用的资讯,都要钜细靡遗地传到主公耳中。哥哥如此说明之后,就举了一个实例。 去年在桶狭间,织田家奇迹式地打了一场胜仗,致胜的关键在迅雷不及掩耳地取下了敌军统帅今川治部大辅义元的首级。但是,信长在论功行赏时,认为首功人员不是率先捅了义元一枪的服部小平太,或是割取义元首级的毛利新助,而是向织田家通报今川的主力军队正朝桶狭间前进的梁田正纲,除了加俸三千贯之外,还将沓挂城赏给他。 “看这个例子就知道,信长主公重视耳聪,更胜于舞刀弄枪使蛮力。” 哥哥用这句话为这段传诵后世的事迹做结论。他大概是想告诉小竹,即使他臂力不足,仍有很多方法可以出人头地。 “没错,没错。” 哥哥高明的话术,深深吸引了小竹,他默默颔首,不知不觉间冒出一种念头。 (当武士或许也很有趣呢。) <hr /> 注释: 第二节 当天下午未时(两点)左右,小竹和兄长才抵达清洲城下。 清洲城下当然和江户时代的城下町不同,城廓既小,市街更是冷清寒伧,房舍大概不到五百间,而且都是矮小的夹板屋或草屋。稍微大一点的宅邸,顶多只有三十户左右。触目所及,也有商家聚集的地方,但规模就像现在的假日临时市集,充其量不过只有数十家。 即使如此,这番光景还是让鲜少离开中村的小竹好奇地睁大了眼睛。人多,车马多,建筑工事更是多得出奇。四处都在兴建大型的建筑,道路和沟渠的工事也放眼可见,工事多得简直就像全城昨天刚毁于祝融,今天正在全面重建一般。 “怎么样,吓到了吗,小竹?” 哥哥以恶作剧的眼神问他。 “嗯,和上次完全不同,整个城下好忙碌,很有活力。” 小竹一边东看西看一边回答。 “上次是甚么时候?” 哥哥问话的表情比方才更戏谑。 “嗯,少说也有三、四年了吧。” “那当然喽。如今信长主公威震天下,政令风行,现在的织田家呀,跟以前相比简直有天壤之别呢。” 哥哥说完后,又开始介绍信长的施政方针。 “信长主公现在把领地内的武士全部召聚到城下来。” 在过去,重要的武士绝大多数都霸居在自己的领地内,有需要的时候才到城下来。有些武士甚至是在战事发生时,才率领徒众前来参战。因此大名的城下,其实只住着大名本身的家臣从仆。 信长改变策略,提出新的方针,要求主要家臣能搬来城下定居。但到去年为止,很少人主动配合,因为大部分的家老、重臣都是各村落的豪族,早已落地生根,追随的徒众也几乎都兼事耕种,以农为生。 然而,自从去年在桶狭间大获全胜之后,情况就有了改变。重臣们纷纷主动迁居城下,手下徒众大都也跟着搬来,同时带来了各自的家人和仆役。这么一来,旧有宅邸自然变得狭小拥挤,新来的人也必须打理住处,建筑工事频繁,就是为此之故。 哥哥一边解释原因,一边指着新的宅邸或结构大致完成的房屋,高兴地说: “你看,那是林大人的府邸,这是佐久间大人家,前面那栋是柴田大人的。” (信长主公为甚么要把重臣集中到城下来呢?) 小竹不明白其中的原委,因为他刚从农村来,还未听说最近如火如荼展开的“兵农分离”运动。 哥哥接下来提到信长的第二项施政方针。 “不光是武士,信长主公也大力招徕商人来到城下哟。” 这让小竹更加困惑不解。 不光是从自己的领地,信长还从美浓、伊势、近江,甚至远及京、堺市等地方,号召商人来这个新的城下。而且几乎来者不拒,一律核准他们兴建商店和自己的住处,能够在此永续经营。 “你看,就是前面那条街!” 哥哥在一个交叉路口停下脚步,用手指向右侧的街道。差不多有两间半的宽阔街道两边,正在兴建整排房屋,同时已经有人在工地旁的路边摆上摊贩,开始做生意了。 “那些都是外地商人的店铺。你看着吧,这条街很快就会挤满一流的店家,清洲也将成为繁荣的大城。” 哥哥满脸自豪地说,简直就像在夸耀自个儿家里的事,小竹却只觉得困惑不解。 在小竹有限的知识中,商人一向都是召聚同行,成立类似工会的“座”。不加入“座”就不能做生意,而要加入,就必须获得相当于会员权的“股份”。“股份”很珍贵难得,一般都是由父母或兄弟继承而来,再不然就是花钱去买。由于额度一开始就有限制,所以“座”的“股份”就像农夫的田地一般,是商人最基本的权利和最大的财产。 但是,织田家的领主信长却不管这些传统,只收一点保护税,就允许人做买卖。这种政策,就像告诉大家有田就耕,不必去管田是谁的一般,简直是鲁莽之至。 (信长主公为甚么要这样做呢?) 小竹站在农夫的立场,怎么都想不透这一点。 “信长主公希望清洲城下能够繁荣扩张,把尾张国变成富庶丰饶、生活便利的地方。这就是他的想法。” 哥哥只是这样简单地回答道。其实,这时候阿猿对信长正打算大力推动的“乐市乐座”制度和它的功用,其实也只是一知半解而已。 “原来如此。” 小竹漠然地应道。他对织田信长这个比自己大七岁左右的主公的想法和性格几乎一无所知,只觉得他新颖独特的行事风格和措施很有吸引力。这也加深了他心中追随信长,成为武士的念头。 靠着忠勤、目明、耳聪就能迅速出人头地、在宅邸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的新城下生活、加入不断推行闻所未闻的制度和做法的组织……这比在中村过着十年如一日的农耕生活,似乎更有前景和乐趣。 然而,他的梦想和憧憬只持续了一会儿工夫,从到达哥哥家的那一刻起,迎接他的就是彻底的幻灭。 <hr /> 注释: 第三节 “小竹,这是我的宅邸。” 听到哥哥这样说,小竹不禁怀疑起自己的眼睛。哥哥抬手所指的,是一个宽三尺左右的小胡同,两侧净是风一吹来屋顶随时可能掀飞的小夹板屋。 地面臭气冲天,小屋的壁板到处都是缝隙,望眼即穿。整排长屋差不多每隔九尺宽隔成一间,相当于入口的地方根本没有门,有些比较讲究的住户会挂上草帘,避免屋内一览无遗,但有许多家连这个都没有。虽然时值盛夏,这样也未免太凉快了吧。 小竹不由得开口问: “哪一户?” “这一户呀。” 哥哥的手理所当然地指向最近的一间小屋。 “来,小竹,进来吧。” 说着,便掀起入口处的草帘。屋内阴暗潮湿,而且闷热,纵身大概有五尺左右,前半部分是土间,后半部分则铺了地板。 (简直比我们家还糟。) 这是小竹心里浮现的第一个念头。小竹的家至少比这里大两倍,虽然是草屋,但盖得很牢固,有天花板,和屋顶之间还有可以储存米谷稻草的空间,门口有格子拉门,土间还有一座灶。至于屋内则有木板隔出来的厕所,还有水井、一小间牛厩和仓库。这些东西,这个小屋都没有,里面唯一的财产大概就是那把靠在房间一隅的长枪和旧草盾。 小竹接下来又想到: (新媳妇进门来该怎么办?) 如果有个宽九尺、长一尺,铺了地板的房间,夫妇俩还可以卧地而眠,但小竹该怎么办呢?或许可以在土间铺上稻草睡觉吧。但屋内似乎连稻草都没有。不但如此,哥哥竟然牵着那匹老马走进了狭窄的土间。这么说来,弥漫屋内的那股臭味,不就是马粪和马尿的骚味吗? (这就是组头的宅邸吗?) 小竹不禁心生怀疑。但他还来不及问,哥哥已经把马安置好,喊了一声:“你在这等一下!”人就跑出去了。 没隔多久,哥哥便带着几个人回来了,大概是这一带的同伴吧,包括一若、雁幕、丑造等人。 “来、来,大家请进。” 哥哥推推马屁股,招呼大家进屋。 “这是我弟弟,今天开始做我的家来,请大家多多照顾。” “欢迎、欢迎。不过个头儿可一点都不像阿猿啊。” 大伙儿吵吵嚷嚷地走上地板,嘴里这么说着。 “喂、喂,我已经不叫阿猿了耶。” 哥哥扯着喉咙,大声叫嚷道。 “我不是告诉过你们吗?我叫木下藤吉郎。” “啊,是啊,是啊。” 不知道是雁幕还是一若,这样略带揶揄地应和道,然后又问: “那你弟弟叫甚么大名呀?” “我叫……” 小竹正要回答,却被哥哥打断了。 “我弟弟呀,叫木下……对,叫木下小一郎。怎么样,这个名字不错吧,大家要好好记住哟。” 小竹惊讶极了。和哥哥一样姓木下也就罢了,小一郎这个名字他可从来没听过呀。 “哈,可真是个了不起的名字。” 不知道是谁,假意佩服似地低语道。 “那当然喽,我父亲追随上代主公,担任过一组之头,当然会给儿子取个好名字喽。” 哥哥又大声地如此说,让小竹又吃了一惊。他们的生父弥右卫门的确跟过织田家的上代领主信秀,但只不过是个没有姓氏的足轻,再怎么样都没有那种身分地位,能够替孩子取个木下小一郎之类的正式姓名。 “哇哈哈哈。” 大家听了哥哥的话,齐声爆笑起来,显然是在嘲笑哥哥吹牛不打草稿,但哥哥似乎并不在意,发出更大的笑声应和。 “别说这么多了,来,喝酒吧,今天可是小一郎出门自立的大喜日子哟。” 说完,哥哥便从地板下拿出酒瓶,另一个同伴则毫不客气地从旧草盾后面取出几个形状不同的瓦盅。虽然瓦盅不够分,但似乎也没甚么大碍。大伙儿传着同一碗劣酒轮流喝,不久也传到小竹的面前。席间除了一小碟盐巴之外,并没有别的下酒菜,大伙儿却喝得非常畅快。 当晚,小竹辗转不能成眠。哥哥似乎已经擅自决定要小竹当他的家来了。原先小竹以为他只是一时兴起,没想到现在越说越像这么回事了。他不但向同伴这样介绍小竹,又给小竹取名叫小一郎。哥哥还交代,明天就要去拜访新娘的养父浅野长胜或媒人织田因幡守。如果到那时候再后悔,恐怕就来不及了。 (这可麻烦了。) 小竹心想。他并未下定决心要当武士,而且还有一些现实问题要考虑。首先,他无意放弃这些年来在中村耕耘的土地,而且这样做,母亲和妹妹该怎么办?还有,哥哥一个人的俸禄,能够养活他们一家四口和即将娶进门的媳妇吗? 不过,更让他放心不下的,是哥哥本身。他能言善道,有野心,动作迅速,反应机敏,对自己这个弟弟和母亲、妹妹似乎也很关心爱护,但就是有一点不切实际,满脑子梦想。 今天的晚餐,是聚集在长屋的一个同伴家,吵吵嚷嚷地一块吃的。一个同伴的老婆或是妹妹负责煮饭,另外一个女眷负责烧菜做汤。不事农耕的足轻,住的地方就像一种军营,大家合力煮饭,一起生活。 “米和钱都是大家各自带来凑一凑,你不必客气。” 虽然哥哥这样说,小竹还是很不习惯。中村老家经济虽然拮据,好歹还是自己开伙炊饭。万一媳妇娶进来,弟弟、母亲、妹妹也跟着来的话,一下子多了这么多张口,一定会惹人嫌。话又说回来,如果想要在自己的屋子里开伙的话,也没有灶、井或厨具。 小竹总觉得这个屋子不是组头的宅邸,而是属于足轻的。早先来的那些同伴,也没当哥哥是组头。虽然家里的确有匹马,但得到主公许可骑马的武士却没有马厩,实在很奇怪。再说,今天来城里的路上,哥哥并没有骑在马上,而是一路牵着马走。 (哥哥的话似乎不太可靠。) 早先提到有关父亲的事也是谎言,随口编出的名字小一郎更是假的。 在只铺了一片薄木板的地板上和衣而卧,小竹不断受到蚊子和跳蚤的叮咬,整夜翻来覆去无法入眠,但是躺在身边的哥哥却鼾声大作,似乎没有任何烦恼。 <hr /> 注释: 第四节 “小一郎,走,该去吃早餐了。” 第二天早晨,哥哥一起来就这么说。 “嗯……” 小竹心里有事,冷淡地回答道。 “怎么了?你不喜欢小一郎这个名字吗?” 哥哥还是和昨天一样开朗,精力充沛。 “和这个无关。” 小竹故意板着脸说。 “你身体不舒服吗?” 哥哥这才浮现讶异的表情问。 “不,我有话要跟你说。” 小竹两眼直视着哥哥说,但哥哥还是“哈哈哈”地发出爽朗的笑声。 “有甚么话等会儿再说,晚去就吃不到饭了。” 他边说边掀起入口处的草帘。 “等一等,哥哥!” 小竹使尽力气喊道。 “我不在乎吃不吃饭,我有话要跟你说,很重要的事。” “到底是甚么事呀?” 哥哥在入口处转过上半身来问道。 “你一直要我做你的家来。可是,你养得活我吗?” 小竹全身直挺挺地坐在地板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哥哥说。 “甚么?原来是这件事啊?这你就不用担心了,现在去马上就有早饭吃,晚上去又有晚饭吃,等宁宁嫁过来以后,也可以在家里开伙,请那些家伙来吃。” 哥哥以半开玩笑的口吻把问题带过。 “那妈妈跟妹妹该怎么办?” “她们想来的话也可以来,想待在中村的话也无所谓。过一阵子,我也打算替妹妹找个好丈夫。你还有甚么不放心的呢?” 哥哥还是不改开玩笑的语气,让小竹心里更加焦躁不安。 “哥哥现在到底可以拿到几贯钱?” 小竹尖锐地质问道,但哥哥却假装听不懂地说: “几贯钱……” 接着,又仰头大笑起来。 “信长主公说过,只要我们好好表现,有功劳,多少钱他都会给。我和你,藤吉郎和小一郎,只要我们两兄弟齐心努力,木下家的俸禄增加多少都不成问题。” “不要给我这么暧昧的答案。” 小竹心中的怒火开始燃烧。愤怒带给他勇气,他大胆地向这个原本就和他不亲的哥哥提出非常尖锐的问题。 “哥哥真的是组头吗?” 一抹寒气瞬间闪过哥哥的脸庞,但他旋即面不改色地回答: “很快了,很快了。” “所以,你现在还不是喽?” “我说很快了嘛。信长主公常常对我说,只要我讨了老婆,就升我做组头。” 哥哥不以为忤,照样嘻皮笑脸地说。 “那你是故意欺骗妈妈和我喽?” “唉,别这么死板嘛。也只不过晚两三个月升,有甚么关系呢?你就把它当做是为了让妈妈高兴的善意谎言嘛。” 哥哥依然满面笑容。 “让妈妈高兴是没甚么不好的,但在这种情况下,我是不会当你的家来的。” 小竹斩钉截铁地说。 “你满嘴谎言,我怎么敢放心跟着你?” 这句话终于让阿猿失去了笑容,凹陷的眼睛射出锐利之光。 (我看他不是恼羞成怒,大声骂我,就是冲过来揍我。) 小竹全身警戒,连表情也变得凄厉起来。但哥哥接下来的动作,却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哥哥啪躂一声跪在土间上,迅速地移动双膝靠近小竹。 “小竹……你说得对……” 哥哥跪在土间,朝坐在地板上的小竹伸出双手说: “我的确是满嘴谎言。因为我出身卑贱,力气又小,想要出人头地,只有用这种方法。我总是先下定决心要当上甚么,然后假装我已经当上了,用这种方法逼我自己。我必须拚命努力,严格鞭策我自己,不达到目的绝不放弃。不这样做,怎么可能出头呢?你懂吗,小竹?” 方才的嘻皮笑脸不见了,哥哥声泪俱下地说。 “你这是在冒险呀。”小竹半同情半警告地说。 “你说得没错。但是,不冒险怎么会成功呢?有时候我也很害怕,但是要出人头地,就得突破这些难关呀。小竹,我……” 哥哥跪着爬上地板,抱住小竹的双膝说: “我……这就是我想拜托你的事。我想一直往前冲,一直盯着前面拚命跑。我希望你能在背后支持我,让我没有后顾之忧。” 然后,哥哥双手合掌,恳切地说:“拜托你!” 小竹点点头。听到哥哥如此坦率的告白,他的怒气全消,而且彷佛窥见了哥哥满口大话的开朗外表下,内心深处难以言喻的孤寂。 (我不能弃他于不顾。) 小竹心里不由得这样想。 “好吧。” “你,你答应了吗?来当我的家来……” 哥哥大叫一声,握住小竹的双手。 “是的。” 挥开心中残存的一丝犹豫,小竹语气坚定地说: “不过,有一个条件。” “甚么条件?你快说。” 哥哥急忙问道。 “你要在明年插秧以前真的当上组头,然后再来中村接我。我不想再让妈妈失望。” 这是小竹唯一的要求。 就在这一瞬间,“这个人”做出了两个决定。一是做好心理准备,打算和这个依然陌生的哥哥一同航向波涛汹涌、困难重重的海洋;一是决定成为哥哥的幕僚,在背后默默耕耘,不问收获。 “这个人”终其一生都戮力实践着这两个决定。 第一节 尾张中村的农夫小竹,是在甚么时候成为兄长阿猿的家来,移居清洲城下,史料或传说中并未记载。 阿猿,也就是后来的太合秀吉的主要家臣,包括蜂须贺小六、竹中半兵卫、加藤清正、福岛正则、石田三成、黑田官兵卫、宇喜多秀家等人,他们和主君邂逅的经过,后世皆有许多故事流传。可是,“这个人”虽然身为丰臣家最重要的家臣,他到底是何时出现的,却没有留下任何纪录。 不过,从各种情况推测,“这个人”应该是在永禄四年八月三日,兄长迎娶了弓组头浅野长胜的养女宁宁(或做阿宁)之后不久,开始追随他的。大概的时间是在永禄五年(一五六二)正月前后。这也差不多就相当于松平元康(日后的德川家康)在今川义元死后独立,为了和织田家缔结同盟而造访清洲城的时候(史载为永禄五年正月十五日)。 也就是说,在前一年的夏天,阔别十年的兄长突然返乡,恳切地请求他,并且努力达到他在足轻长屋中所开出的条件,又特地来迎接他,而使“这个人”在二十二岁时放弃务农,成为武士。 “小竹,我已经遵守约定成为组头了。你看,这次我是真的有资格骑马了。” 哥哥再度来到中村,看到小竹,立刻在马背上如此大声叫道。 上一次来的时候他只是牵着马,一直没有骑乘,但这次他的确是骑在马上来的。 马具依然很寒酸,麻布鞍、绳子做的马镫和先前没两样,只是马已经从那匹老马,换成一匹健壮的牝马。另外还有一个长相清秀的青年负责牵马辔,想来是连跟班都有了。 (这次似乎是真的了。) 小竹忧喜参半地望着骑在骏马上的哥哥,心里想着,既然哥哥已经依约成为组头,自己也必须信守承诺,做他的家来。 这真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在这个战事频仍的时代,武士是相当危险的职业,随时可能丧命不说,残废的可能性也很高。小竹的生父弥右卫门就是当上足轻不久后身负重伤,成为残废,最后不幸过世。除了性命堪忧、死伤难料之外,生活也充满不安。纵然织田家自从前年在桶狭间告捷以来势如中天,但算来也不过是个连尾张地方都未能完全纳入治下的新兴大名,领地随时可能缩小,甚至遭到歼灭。遇到类似情况,组头的家来之类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一定会率先被革职。即使织田家日益兴旺、扩充,只要主公一个不高兴,他们兄弟俩也可能同时被驱逐。况且织田家的现任领主信长,本来就是个性情阴晴不定、说风是雨的人。 (当农夫多好,生活安定平稳,我干么吃饱饭没事干,要去当武士,而且是当组头的家来这种低级武士呢?) 那个夏日以来,这个念头不知道在小竹的脑海中浮现过多少次。他也颇感懊悔,不该看到哥哥使出浑身解数地含泪恳求,就开出条件答应了这件事。而且,他根本无法向母亲或妹妹倾诉他的烦恼。 他每每在心中窃盼,希望哥哥永远无法达到他开出的条件,真的成为组头。事实上,这半年来小竹一直在两种矛盾的思绪中挣扎度日,一方面希望哥哥出人头地,但又巴不得自己能继续平安稳妥地当一辈子农夫。 然而,现在哥哥已经完成了小竹提出的条件。可以想见,他一定是不眠不休地拚命工作,甚至不惜冒险犯难,才得到了这个职位。 (没办法,或许这就是命吧。) 事到如今,小竹别无选择,只能听天由命了。像他这种认真踏实的农夫,压根儿就没有想到还有违背诺言这回事。 “我知道了,我会和妈妈及妹妹说。” 小竹朝着坐在骏马上的哥哥说。他知道母亲和妹妹一定会反对,但他已无路可退。我把现在耕种的五反多田地让给妹妹,叫她尽快找个好夫婿,继续耕种。哥哥和我很快就会来接妈妈,最多等个两年……他试着在脑海中整理这些说词。 最后,小竹成功地说服了母亲。多亏去年米谷丰收,短时间内粮食不成问题,妹妹择婿的事又恰巧有了眉目。当然,哥哥带来的一贯钱也发挥了很大的功效,让她们以为当武士很有前途。最重要的是,小竹对自己在清洲城下目睹和经历的一切只字未提,才能顺利地得到母亲的谅解。 再度来到清洲城下时,有几件事让小竹大感放心。首先,哥哥已经不住在半年前的那栋长屋里,而移居到比较像样的另一栋长屋。这幢宅舍内有两间铺了薄木板的房间、附灶的土间,以及厕所和马厩。十五岁的新媳妇宁宁也娶进门了。哥哥还从他所指挥的三十多名足轻所住的长屋中,替小竹安排了一间和他之前所住差不多大的小屋。 年俸也增加了不少。哥哥说有十贯,大约可购买十二石米。夫妻两人、一个家来,外加一个小厮、一匹马,如果一个人一年差不多吃一石米,外加大约半石米的副食和燃料,总共有将近七石米要消耗在膳食上。以现在的经济术语来说,生活大致维持在“恩格尔系数百分之五十八”的水准,对照当时的平均值,算是比较宽裕的。不过,现在哥哥没有孩子,小竹又是单身,如果各自生子或成家的话,立刻就养不起马,甚至连果腹都成问题了。纵然兵农分离制度渐成气候,但专业武士要过好日子,还是不太容易。 (换句话说,在我娶媳妇之前,非得让哥哥立下一些能够增加俸给的功劳不可。) 小竹立刻在心里如此盘算。 专业武士的贫穷,和因此产生的强烈出头欲望,激发了织田家勇猛激烈的好战倾向。 同样是“兵农分离”,越前的朝仓家和京畿内的小大名,是要求徵收农村年贡的豪族地主,连同他们治下的农村剩余人口一起移居城下,但织田家却是利用“乐市乐座”所徵收的钱来雇用无赖或流浪汉,成立新的佣兵集团,并交由木下藤吉郎、泷川一益、明智光秀等几经流浪后追随信长的干才统领。“这个人”就是在织田家特有的佣兵集团成立不久之后,便成了兄长藤吉郎的家来。 由此也可想见,藤吉郎所率领的足轻品行和水准有多恶劣。不过,初来乍到的第一个月,小竹的生活还算相当平稳。哥哥不辞辛劳地往返城内,待在信长的身边服侍。哥哥曾经当过信长身边拿草鞋的仆役,是组头中最为信长熟悉的人。于是他利用这个优势,有点小事就往信长身边跑。 “阿猿真是不知分寸!” 其他组头对此颇有微词,但眼看阿猿并未因此获得甚么好处,所以也没有过度的反应。而且既然主公许可,他们抗议也没有用。 “身为组头,这么不守分际,主公又没召唤,竟然成天到主公跟前服侍,我看很可疑。” 不单是组头,有些资深武士也因此而大感不悦。但信长本人素来不拘小节,根本不理睬这些心怀嫉妒的人挑拨离间的话。 其实伴君如伴虎,成天待在主公身边也不是甚么好事,哥哥经常鼻青脸肿地回来,说: “我被主公责骂了。” 信长似乎经常打人。应答不当、回覆太慢、拿出的东西或牵出来供晨骑的马匹不合意,都免不了要打人出气。这种时候,原本负责拿草鞋的组头,自然是最好的挨打人选。对那些自祖父那一代起便追随织田家的重臣,即便是信长,也多少有些顾虑。 (主公说不定是为了随时有人可打,才让哥哥待在身边的吧。) 小竹甚至曾经这么想过,但是哥哥本人倒是毫不在意。 “信长主公的尊手大力地拍了我的头呢……” 哥哥总是爽朗快活地如此说,而且一定会自豪地加上一句: “怎么样?这你就知道我离主公有多近了吧。” 然后第二天早晨,他又照例天一亮就往城里跑,而且通常会带回一些东西。有时是五枚钱或一块点心,有时是一个茶杯或一撮茶。每次哥哥都会把东西拿出来,向小竹或部下的足轻炫耀一番,但其实那都是些不值钱的东西。 (信长主公似乎是个锱铢必较的人。) 小竹从这些东西如此判断,但哥哥却说: “没这回事。我根本没做甚么?这样的奖赏已经太多、太好了。” 小竹发现哥哥的警戒心很高,知道自己的言行举止随时可能传进信长主公的耳里,因此他也学着配合哥哥的言行。可是,这只是小竹工作的一小部分。 “你也差不多习惯了吧,从今天开始,组里的人就交给你管了。” 经过一个多月,哥哥突然这样对他说。哥哥虽然担任组头,但却成天往城里跑,根本没时间管理组内的足轻,所以举凡操兵练习、取缔恶行、辅导生活或仲裁纠纷等工作,都难免有所怠忽。之前是交给年长的足轻丑造负责,但结果似乎并不理想。只要哥哥连续三天不在,他就会和足轻一起偷懒,沉迷于赌博之中。年过三十还待在足轻长屋的人,恐怕也很难成甚么大器了。 “我必须上城服侍主公。我不在的时候,你给我好好看着他们。” 哥哥理所当然地说。 小竹心想: (这简直是本末倒置嘛。) 组头的责任就是管理组内的足轻,上城去服侍主公根本就是踰越本分,但哥哥却一副我有闲事要忙,正事就交给你办了的口吻。 “我不行啦。我既不懂兵法,又不知道武士的规矩。更何况,我又不是组头,大家怎么会听我的?” 小竹试着抗议道。 “没问题,你一定行的。这点小事,怎么难得倒你?” 哥哥轻笑着说。兵法和武士的规矩,知不知道都无所谓。你只要看紧他们,别让他们为非作歹,争吵打架时排解一下,有问题就和他们谈谈,听听他们的心事,然后让他们有饭吃、有酒喝就行了。 “兵法的事丑造知道,你别看他那个样子,已经上战场十次了呢。规矩方面有甚么不懂的地方,就去问浅野大人好了。” 哥哥建议他有事去找宁宁的养父商量。他虽然不是甚么可以完全仰赖的人,但当弓组头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对规矩礼数倒是挺熟悉的。 哥哥只交代了这些事,便把小竹带到足轻面前,对他们说: “从今天起,由我的弟弟小一郎大人代替我照顾大家,你们有事尽量找他商量。小一郎大人的话就是我的命令。” 从那时起,哥哥在人前称呼他时,一定会在小一郎后面加上“大人”两个字。 <hr /> 注释: 第二节 从这一天开始,也就是从小一郎当武士只不过一个月起,他的工作就变得十分沉重而困难。乍看之下,他以“组头之弟”的身分来<strike>http://www?99lib?net</strike>到清洲城下,比起其他从小厮或足轻开始干武士的人,似乎是个好的开始,但其实并不尽然。因为哥哥在他还没搞清楚情况的时候,就不由分说地硬要他代理组头的职务。 哥哥自己则更加卖力地往返城内,服侍信长,每天几乎天未破晓就出门,直到日落西山才回来,一个月甚至有几天外宿不归,也不知道是留在城内,还是去了别的地方。小一郎每天忙得不可开交,也无暇抱怨甚么。足轻们根本不知客气为何物,成天都在叫着没米了,拿油来,借点钱吧,某人生病了,谁赌钱把衣服输了,再不然就突然跑来嚷道:有人在打架,你快点来吧。 只要有事,小一郎一定每叫必到。但是,他手边既没米也没钱,更不要说有大夫或多余的衣裳了。更糟糕的是,他对武术和臂力也没甚么把握。这些事足轻们也心知肚明,因此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尤其是那些自恃战斗经验丰富的老兵,更是不买他的帐。他们认为,活在乱世,适度的蛮横其实是一种美德。 小一郎奉兄长之命开始调解纠纷之后没几天,发生了一个小小的事件。某个打赢架的壮汉,不服小一郎的仲裁,抖动满身横肉,朝着他大吼大叫道: “你又不是组头,在老子的面前跩甚么跩呀。老子可不是你的属下,有本事就过来呀。” “哼!” 小一郎仰头盯着那个莽汉,故意嗤鼻一笑,说: “徒手搏斗在战场上根本派不上用场,有胆的话,就用这个来砍我吧。” 说着便拔下腰际的刀子,伸向莽汉的胸前。他心里明白,如果真的拔刀相向的话,他根本不是对手,但他拚命忍住恐惧,想着哥哥说过的话: “虽然吓得全身发抖,骨头喀喀作响,仍然能不退缩,放胆前进,就能当个好武士。” 慑于他的气势,莽汉果然开始倒退,小一郎则趁势向前逼进,一直把他逼到墙角,才迅雷不及掩耳地将刀反转一圈,把刀柄伸向莽汉手中。 “怎么样,你办得到吗?” 小一郎看穿对方根本没有胆量砍他,于是再度冷笑道。 “真不愧是小一郎大人。” 小一郎听到耳边传来这样的私语声,便收刀入鞘,简短地教训了几句,返回长屋去了。回到屋内,他才开始感到害怕,忍不住全身发抖。但想起刚才把刀子伸出去时,手竟然稳得连刀尖都没晃一下,就又不禁觉得十分自豪。 发生这件事以后,足轻们才开始认真地听从小一郎的指挥。不过,其实平日的细心照顾比这件事更有助于巩固他的权威。 他向哥哥要了一些钱,借给有需要的人,不过一定会在下次发饷时讨回。而且为了让他们知道借钱有害无益,第二次借的时候还要加收利息。他把利息存起来,在十天一次喝酒小聚时,买下酒菜给大家吃。 他并未严禁大家赌博,但要求大家缴出一成的赌金,万一谁家有人生病或生活有困难,就拿这笔钱做慰问金。而且每个月都公布利息和上缴赌金的金额,表明自己并未中饱私囊。 只要组员有事相商,他一定拨冗聆听。有人要返乡省亲,也会特别准备一些小礼物让他们带回去。但若不依约准时归队,则扣饷惩罚。很幸运地,礼物的费用和罚款大致都能保持平衡,所以从哥哥那儿商借来的米钱也未见减少。 在所有的事情中,小一郎对排解纠纷、仲裁争执最用心。他会仔细聆听双方的说词,并寻求当事人以外的证言,然后罚错的一方服杂役,赏对的人酒喝。处理抱怨申诉和仲裁纠纷,可以说是“这个人”终其一生最擅长的工作。 经过这番努力,前后不到两个月时间,足轻们就慢慢地开始尊敬小一郎,服从他的裁决了。织田家中也传出“木下组统驭得当”的风声,让藤吉郎欣喜不已。既然有这种好评,就没有人能以此为藉口,阻止他在主公身旁服侍了。 不过,小一郎仍有许多不足之处,其中最欠缺的,就是武士必备的作战经验,也有人曾针对这一点露骨地批评他。 但是,弥补这种不足的机会很快就来了。织田信长在打败今川义元,和三河的松平元康(日后的德川家康)结盟之后,终于决定要开始攻占美浓了。 第三节 “很快就要进行喽,小一郎大人。” 农历四月末,就在即将进入梅雨季的时节,哥哥从城里回来,一对凹陷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欣喜若狂地如此叫道。 “甚么事啊,哥哥?” 小一郎怏怏地反问道。光是照顾组内的足轻,就已经忙得他焦头烂额了,竟然还有“很快就要进行”的事,他当然高兴不起来。 “作战呀,又要攻打美浓了。” 哥哥喜不自胜地说。 大前年夏天在桶狭间以奇袭战术扳倒强敌今川义元之后,去年织田信长又数度出兵西美浓。美浓在去年五月斋藤义龙死后,由其子龙兴继位,政情颇不安定。二十八岁的信长,意图趁此之际扩充领土,因此一而再、再而三地出兵攻打,但直到目前为止,战果称不上丰硕。去年六月曾一度攻至斋藤家的主要据点稻叶山城(日后的岐阜城)附近,但最后仍被击退。今年他大概还是想趁梅雨季来之前,再度攻打美浓。 “这次啊,信长主公亲自指定我当先锋哟。这可是天大的光荣呀。你也高兴高兴吧,小一郎。” 走进长屋之后,哥哥得意地挺起瘦弱的胸膛说道。只有他们两个人在场的时候,小一郎名字后面的“大人”两个字便会自动消失。这种故意在人前称呼自己弟弟“大人”的奇怪做法,反映出哥哥随时随地想抬高自己身价的心态,让小一郎觉得有些悲哀。 “当先锋啊?太好了。” 小一郎勉强表现出高兴的样子,但他心里其实十分担忧。不管怎么说,这可是他第一次上战场啊。二十二岁首度上阵,在当时的确是晚了些。以现代来说,就好像一个男人三十多岁才开始进入企业工作,结果任职第三年就接手一件大生意一样。几个月前,他只不过是一介农夫,所以这也无可厚非。但如今他代理组头,一定要比属下表现得更好才行。 可是,他既没练过功夫,也没有过人的臂力。来到城下之后,他曾经试着使过好几次枪,但技巧远不及组下的足轻。因此他固然害怕为敌所杀,但更怕拿枪杀人,当然更不会因为要去当先锋而高兴。 (从明天开始练枪吧。) 小一郎心里这么想着,但哥哥却提出完全不同的要求。 “所以呀,小一郎,明天你替我挑四、五个机伶的家伙去木曾川河畔。你也跟着来。” “木曾川河畔?去干甚么?” 小一郎不解地歪着头问道。 “你去了就知道。” 哥哥简洁地如此回答。 一到木曾川河畔,他立刻领悟了哥哥的意图。哥哥要足轻们各自分散,到附近的村落去打听最近有没有人渡过河,然后向他们问出浅滩的位置。 过没多久,有两三个人回来,报告他们打听到的地点。哥哥随即借来小船,改扮成农夫摇桨渡河,之后又徒步横渡了三、四次。起初他不时会走到水深处,被河水冲走,但总算慢慢找到比较容易走的浅滩。 “好好记住我们刚刚渡河的路线。” 哥哥向大伙儿如此交代之后,还特别在河畔堆石为记。 “梅雨季快到了,美浓的农村武士正忙着插秧,信长主公就是要趁他们分不开身的时候进攻。” 在归途中,哥哥才终于说明原委。 “我料想到这种情况,所以先找好渡河的路线。能不能迅速渡河,会是这次作战成败的关键。” “原来如此。” 小一郎心里非常佩服哥哥。简单地说,哥哥在战场上也想以“目明”来取功。 不过,作战当天,也就是五月三日,哥哥的努力并没有发挥任何功效。因为信长从完全不同的方向行军,命令大家在离他们探查的河畔约一里远的地方渡河。换言之,信长思虑周密,也另行调查了渡河的地点和路线,让小一郎大失所望。而且,作战时他们输得很惨。织田大军行进到轻海这个地点时,遭遇斋藤大军的侧击,瞬间就溃不成军。 所幸小一郎并没有遇上甚么大敌。他倒没有蓄意避开敌军先锋而逃走,而是因为木下组是我军先锋部队,齐集在大军前方,和遭到敌军攻击的侧翼相距甚远。 织田大军的队伍因遭到敌袭而溃不成军,不久即全面撤退。木下组所属的先锋部队也一个劲地后退,越过乱成一团的中间部队,和信长率领的主军会合,向南退走。很讽刺的是,哥哥的辛劳在败退的时候派上了用场,他们先前探查到的渡河浅滩成为最好的退路。但是,事先预备退路,可算不上甚么功劳。因为战争结束后,平安归来的人经常会放马后炮,说甚么要是当时没逃该多好。 所幸织田家虽然战败,死伤倒不惨重,因为斋藤大军兵力不足,并未乘胜猛追。即便如此,织田家的兵员却大量遽减,将近三十人的木下组,也只剩下了六个人——似乎是畏战脱逃,不肯归队了。 “真是太过分了。” 小一郎既愤怒又难以置信,但哥哥却满脸不在乎地说: “这是家常便饭,很快又会有人来了。” 由流浪汉或乱党等所组成的织田佣兵团,本来就是没纪律,怯懦而禁不起作战的。但是,正如哥哥所说的,不到十天就有八个新人加入,很快地,木下组的人数就比先前还多了。只要愿意出钱,要找多少愿意参加作战的流浪汉或小混混都不成问题。 继去年之后,今年攻打美浓再度失利,织田家的成员难免士气低落。这次织田大军众不敌寡,输给人数稀少的斋藤家,显示出尾张的士兵战力薄弱,美浓武士的战术巧妙过人,这让曾经在桶狭间以寡兵奇袭击败大敌的织田家,自尊受到很大的伤害。 其中只有信长依然意气风发。虽然吃了败仗,但斋藤大军人数不多,让他十分满意。这个智谋堪与恶魔相比的男人,已经拟出一个惊人的新战略,那就是用钱筹组佣兵团,让他们持续不断地进攻,使敌军疲于备战。 美浓的农兵的确骁勇善战,但他们不能只管作战,到了农忙期他们就必须回去耕田。相对地,织田家的佣兵唯一的工作就是打仗,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出兵。只要利用他们“持续不断地进攻”,敌军的士兵一定会抱怨连天,不肯再配合领主动员。这就是信长筹组不入流的佣兵集团的目的。 这次作战,斋藤大军的人数极少,证明他们的动员力已经减弱。织田信长虽然吃了败仗,却觉得美浓落入他手掌心的日子不远了。不过,要想真正达到目的,信长家还有很多亟待改善的地方,信长决定先着手进行这些事。 第四节 织田信长的第一个感觉是,要想“持续不断地进攻”,就必须除去“后顾之忧”。桶狭间的胜利,以及和松平(德川)结盟,已经大大减弱了东方的威胁,但尾张地方还是有些势力尚未归顺,虽然规模不大,但每次都必须为此留下后备兵力,也很麻烦。 “怀柔收编。” 信长决定先用这个方法来对付这些地方上的小集团。这也是战国大名惯用的伎俩。 差不多就在这前后,哥哥藤吉郎外宿不归的情况越来越频繁,时间也越来越长,看来似乎不全是待在城内,还去了些较远的地方。 (难道是有女人了吗?) 起初,小一郎依常识如此判断。在追随织田家以前,哥哥曾投靠过远州的松下家,在那段时间曾经两度娶妻,两次妻子都跟别人跑了,不知道是不是因此产生了自卑感,使哥哥虽然身体不甚健壮,却颇好女色。如今虽然娶到了心爱的老婆宁宁,但说不定又犯了老毛病。 不过,小一郎立刻否认了这个想法,因为哥哥的打扮非常朴素。连当初回中村老家时,他都穿着鲜艳花俏的衣服,怎么可能穿这么俭朴的衣服去幽会呢?而且,不说别的,他外宿不归的时间也太长了,两天、三天,有时甚至连续好几天。这么长的时间不在家,把组里的事抛在一旁,却丝毫不觉得愧疚,一定是奉主公或其他重臣的命令去办事了。 (哥哥到底在做甚么?) 小一郎很想知道答案,但看到哥哥沉重的脸色,又实在问不出口。 不过,问题的答案很快就揭晓了。大约在梅雨季即将告终之际,突然有许多人来家中拜访哥哥。这些人并不是前田犬千代、池田三左卫门或山内猪右卫门等哥哥在织田家的同僚,而是些来历不明的行脚商人、高野圣僧、浪人或如庄屋般肥胖可亲的男人之流的。 (啊,原来是这么回事。) 小一郎立刻了悟过来。这就是哥哥以前说过的“耳聪”,换言之,组头木下藤吉郎正在扮演织田家的侦骑。 有关木下藤吉郎,也就是日后的太合秀吉这段期间——约相当于他二十五岁到三十岁左右——的功劳,后世有各种不同的传说,举例来说,像著名的长短枪比赛的故事,或在西美浓作战之中逮捕盗贼等。藤吉郎从最低阶的小厮干起,短短十年就当上了率领一部之众的大将武士,其间一定曾立下相当大的功劳,但长短枪比赛或逮捕盗贼的事,恐怕只是讹传。因为从他的体格和个性来看,这不像是他会有的功劳。同时,《信长公记》中也明白记载,在此之前信长本人就已经决定要采用长枪。 所以,在信长身边认真尽忠的藤吉郎,主要的功劳应该还是在蒐集情报,及以此为基础进行的宣抚工作。 说来,那个长短枪比赛的传说,其实还有一些后话。据说当时和他比赛的对手,其实就是和美浓大名斋藤龙兴同伙的宇留间城主大泽次郎左卫门的弟弟,大泽主水,同时也是潜入清洲城的奸细。说书人说,他是在长短枪比赛败北后,经过木下藤吉郎的诚意劝说,才开始追随信长。 大泽次郎左卫门(基康)确有其人,他是东美浓鹈沼的城主,而且他的子嗣中也的确有大泽主水的名字。虽然故事中儿子变成了弟弟,但应该还是以大泽主水为模特儿而讲述出来的,因为大泽父子的确和藤吉郎有交往。这我在后面也会提到。 至于在西美浓的战阵中逮捕盗贼的传说,那应该不是单纯的盗贼,而是敌方的奸细或被派来收买人心的人。换言之,捉奸防谍,也是木下藤吉郎包罗万象的间谍活动中的一环。在那个时代,谍报工作和防谍工作应该尚未分工。 木下藤吉郎在暗中从事谍报、怀柔工作时,“这个人”一定也有从旁协助,因为这种工作必须具备高度的信赖和冷静的头脑才足以成事,而藤吉郎初期的家来中,除了他的亲弟弟之外,大概没有别的人够聪明又值得信赖了吧。 木下藤吉郎所立下的第一件宣抚大功,就是收服了“野武士”蜂须贺小六一党人。 在《绘本太合记》或根据这本书所创作的戏剧中,蜂须贺小六多半都被描写成野盗集团的头目。但事实上,他是盘据在尾张东北部的农村武士,和当时大部分的农村武士并无二致。当然,流浪少年日吉丸在矢作川桥上邂逅小六的故事,也是虚构的,一方面秀吉少年时并不叫日吉丸,当时的矢作川上也根本没有桥。 不过,这一党人似乎并不隶属任何大名,只是在作战时加入比较有胜算的一方,持枪杀敌,赚取酬劳罢了。这或许是因为他们的根据地恰巧位于美浓、尾张、三河等三国交界的边陲之地所致。总之,经过藤吉郎不断地奔走,终于成功地替小六和织田家牵上了线。 这等于替织田家增加了数十名兵力,藤吉郎也因此在信长交付的属下外,又多了一些可用的部属。一个小组头立下如此大的功劳的确很罕见。 “小六大人,今后请和小一郎等人好好相处吧。” 哥哥用这种方式,把小一郎介绍给那个大胡子的中年男子。其实,当时蜂须贺小六身为一小群农村武士的头目,地位远较织田家的组头为高,但藤吉郎却蓄意将他介绍给自己的亲弟弟,意图在个人对个人的关系之外,建立起蜂须贺党和木下组合作的模式。 蜂须贺小六正胜是在永禄八年(一五六五)正式加入织田家,被编入木下藤吉郎的组内。这是在他成功怀柔了上述的鹈沼城主大泽父子之后的事,但之前两人便有很密切的往来。这对当时的木下藤吉郎来说,可以说是得到一个“强有力的伙伴”,因此当然会用谦称来介绍自己的弟弟给小六。 无论如何,这件大功又让藤吉郎升了一级,组下的足轻增加了不说,俸禄也一举增为四十贯。 “来,小一郎,分给你四贯。” 哥哥用一种略带施恩的态度对他说。虽然这样的收入比他在中村当农夫的时候还要少,但也够小一郎一个人用了。 小一郎拿出其中的一贯送给中村的母亲和妹妹。不过,收入比小一郎高九倍的哥哥,却从来没有这样做过,而是忙着送礼给职位比他高的武士。 “为甚么待遇微薄的组头要送礼给官高权重的武士呢?” 小一郎心里很疑惑,但哥哥只说: “我这是在为将来铺路,以后这对你和对妈妈都会有好处的。” 故做慷慨大方,是藤吉郎终身未改的习性。 其实,木下藤吉郎不是织田家中唯一具备怀柔本领的人。和他一样历经风霜的泷川一益,在这方面也颇有建树。 根据史载,泷川一益出生于近江的甲贺郡,早年追随近江的六角家,之后才成为织田信长的家臣。不过,年纪比木下藤吉郎大十一岁的泷川一益,究竟从何时起追随信长,并无定论,只知道之前他曾为了寻访明主而四处漂泊,在永禄五、六年前后的职位远比藤吉郎高,同时也是信长赏识的干才,相当的“耳聪目明”。 此时泷川一益立下的功劳,是劝服群聚尾张南端知多半岛的海盗群归顺信长。知多半岛虽然隶属尾张的一部分,但今川家在当地的影响力很大,不过从桶狭间一役后,情况大有改变,泷川一益趁此时机威胁利诱,巧妙地笼络收服了他们。 劝服知多的海盗,功劳看起来远比拉拢聚居尾张、美浓、三河交界的小农村武士集团蜂须贺党为大。不过若把眼光放远,其实也很难说。知多只是个地处偏远的海岬,蜂须贺党所占据的地盘却紧邻信长垂涎的美浓。日后,木下藤吉郎成为攻打近江的尖兵,泷川一益则主攻伊势和伊贺地方,或许都是以此为契机而发展出来的。 这两个经历相仿的人,日后有很长一段时间,始终是彼此在织田家中的竞争对手,也一并朝着飞黄腾达的高峰迈进。 第一节 “小一郎大人……小一郎大人在吗?……” 门外响起哥哥藤吉郎的大声呼唤。时值永禄五年农历八月,初秋之际的一个炎热午后。 “甚么事啊,哥哥?” 小一郎刚结束上午的巡视,正打算歇口气,闻声又走出门口回应道。和日后名列“日本三大嗓门”之一的哥哥不同,“这个人”的声音浑圆柔和,脸颊也不像哥哥那般瘦削,而且个性沉稳,遇事从容不迫。 “哎哟,你在呀?太好了,太好了。” 哥哥瘦小的身躯一步并做两步蹦进了屋里,看样子似乎赶得很急,脚上沾满泥污,衣背也汗湿了。但哥哥却毫不在意地走进房间,先在屋内看了一圈,似乎到现在还很高兴自己能分给这个他强拉来当武士的弟弟这间比较宽敞的长屋。 只不过半年时间,小一郎的生活已有长足的改善。哥哥频繁地进城,在主公身旁服侍,又加上耳聪目明、不分昼夜地工作,终于获得主公的肯定,将他的俸禄增加到四十贯,还让他迁居到一个更像样的住处。那是一户墙垣环绕、独门独院的住宅,位在武士集聚区内,和前田犬千代、池田三左卫门、山内猪右卫门等年轻武士毗邻而居。 “小一郎,这间屋子就给你住吧。” 哥哥在迁居之际,将自己原来住的宽敞长屋让给了小一郎。那是组头用的长屋,后面还有专用的厕所和马房,主屋长宽有三间共九坪,大小和他们中村的老家不相上下,比小一郎先前住的长屋大了将近三倍。因此,小一郎还能请个老妪来照顾他的生活起居。这样的待遇恐怕是远超过他先前所预期的吧。 “这回又有大事了,小一郎……” 哥哥盘坐在房间中央,污脏的脚几乎要碰到衣袴上,但凹陷的眼眸却凌厉地看着小一郎。照例,只有他们两个在场时,小一郎后面的“大人”两个字就消失了。 “信长主公亲自指定,要我去办一件天大的事。” “这次又是甚么事了,大哥?……” 小一郎兴趣缺缺地反问道。他已经逐渐了解哥哥说话的方式。所谓“信长主公亲自指定”,事实上多半是哥哥强出头,一再恳求所讨来的工作。 “主公派我担任修缮奉行。” 哥哥半担心半自豪地开始说。 “你应该知道居城外墙倒塌的事吧。这次主公就是命我担任修缮城墙的奉行。” “甚、甚么?修缮城墙的奉行?” 小一郎闻言惊叫道。 上个月,织田家的根据地清洲城的城墙,从前门旁到墙尾转角的兵械库为止,崩塌了将近三十间。信长当然立刻命人进行修复工作,没想到事隔月余,工程却没有甚么进展。因为事不凑巧,接连两次豪雨,护城河水满,妨碍工程进行,连砌到一半的石墙也再度被雨冲毁。 小一郎也很清楚,这样的状况一定会让信长焦急暴躁。信长是个如天才艺术家般的完美主义者,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居城的石墙倒塌经月,未及修复,还能耐着性子不发怒。 (的确,如果能在短时间内修好那道石墙,一定会让信长主公龙心大悦,留下深刻的印象。) 小一郎心里虽然明白这种状况,但他实在不希望哥哥事到如今才接下这项任务,因为风险太大,冲突也太多了。 从目前的进度可知,工程本身并不简单,而哥哥和他对于监督修缮工程可说全无经验,做不做得好是个大问题,万一和之前一样进展迟缓,毫无疑问,一定会惹信长主公生气,而且八成是超乎寻常的震怒。何况发怒的对象又是无须客气、顾虑的阿猿,到时恐怕降职、流放都在所难免吧。 (能不能想个办法推辞呢?) 小一郎正想如此提议,哥哥却不给他机会开口,大声说: “信长主公说,在这么忙碌的时节,怎么能任凭石墙一塌两三个月不修复呢?这样不但会让人怀疑织田家的能力,弄不好还会成为举世的笑柄,所以半个月之内一定要把它修复。然后就指定我阿猿,不,我木下藤吉郎担任这件工程的奉行。 “半个月……” 想到事情的艰困与时间的紧迫,小一郎不由轻咬嘴唇。经过之前四十多天的努力,准备工作已大致告一段落。护城河内妨碍工程进行的水已经排除,石材和补强用的木料、土壤也已大致备妥,从城下和邻近村落招来了两百多名工人,供他们暂住的小屋也已搭建完成。接下来只要一鼓作气,搬土堆石,就大功告成了。而且台风季节已过,一举完成石墙修缮工程的条件几乎都已齐备。 即便如此,要在半个月之内完成,还是十分勉强。这期间可能会下雨,无法工作,也难保工人不生病、受伤,石材或补强材料不一定刚好够用,而且收割期近在眼前,只要修缮时间一拉长,就很难避免工人脱队返乡收割。考虑到这种种变数,小一郎实在没甚么把握。但哥哥却自顾自地把胸一挺,说: “不,小一郎,不是半个月。信长主公若说半个月,我们就必须更早完成。在十天,不,七天之内就得完工,否则怎么能回报主公亲自指定我木下藤吉郎的恩情呢?” “那、那是不可能的……” 小一郎怒气难遏地呻吟道。从哥哥上面这番话,他几乎可以想像出他们在主公殿前交谈的情况。 八成是信长见石墙修复工程没有进展,急得发怒,大声斥责担任奉行的老臣或从旁协助的大将武士。奉行们当然会辩解,会推说天候不佳、石材或人手不足等因素。尾张地处平原,石材一向欠缺,夏季人手也不易招募。 但是,信长根本就不理会这些推诿的藉口。在他眼中,能办事的才是人,他向来的作风与要求便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接下来,奉行们一定是恐惧战兢地保证,一个月之内一定设法完工,信长闻言又怒斥道: “谁有那么多时间让你们慢慢磨菇呀?命你们半个月之内就给我做好!” 定下不可能的目标,鞭策家臣去达成,是信长一贯的做法。 “我们会想办法去……” 当奉行们没有十足把握地如此回答时,敬陪末座的哥哥这时一定是像往常般地厚着脸皮走向前去,自告奋勇地说: “您若交给我办,我一定在十天之内完成。” 哥哥就是有可能做这种事。而且如果不这样说,怎么可能将别人进行到一半的修缮工程硬抢过来呢?所以哥哥才心急地夸下海口,说要在七天之内完成。 “不,有可能。” 哥哥表情凄厉地尖声否定小一郎的话。哥哥深知信长主公的脾气,因此不断将困难的任务揽在自己身上,意图激励自己上进。 “万一办不到的话……” 小一郎担心地反问道。 “办得到,一定办得到,我自有妙计。” 哥哥挺身叫道。行事为人,自信比甚么都重要——哥哥一直秉持着这个信念。 “甚么妙计?” 小一郎问。 “分组施工啊。” 哥哥将皱纹横陈的脸探向前说。 “石工的工头共有二十人。我只要分给每个工头三个石工、五个泥土工、七个杂工,各组五天之内完成宽一间半的石墙应该不成问题。我问过好几个工头,亲自确认过了。只要给依时完成的小组奖赏,惩罚没做到的小组,大家一定会全力以赴的。” 哥哥滔滔不绝地说出妙计的内容。看来哥哥并非盲目地夸下海口,而是早就预先调查妥当,想出解决之道了。懂得事前巨细靡遗地调查,似乎是哥哥与生俱来的长处。 “原来如此。” 小一郎颔首道。听完哥哥这番高论,他也渐渐觉得事情并非全无可能了。哥哥虽然身材矮小,但就是有一股让人无法抗拒的说服力。仔细想想,哥哥或许是希望藉着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决心、不断自我催眠而产生的自信,以及勇于突破的做法等,逐渐形成一种不同凡响的魄力。 不过,当哥哥离去后,小一郎又开始担心了。分组施工的计策固然不错,但施行起来一定也是困难重重,更让他忧心的是,织田家中的人对哥哥强出头可能有的反弹。 <hr /> 注释: 第二节 “来,乾杯!今晚大家尽情地喝吧。” 邻座不绝于耳地传来哥哥大声劝酒的声音。放着丰盛菜肴的食案摆在各人眼前,四周将近三十多个男人,发出嘈杂的叫嚷声和汗臭味。 哥哥既已成为修缮石墙的奉行,便立刻将石工工头及木下组的主要成员请来家中,大开酒宴。在开始工作之前摆设酒宴,也是哥哥惯用的伎俩。 “五天能完成工作,就发十天的工资。真是太好了。” 一个年届半百的工头说。 “还不只这样呢。最快完工的小组可以得到三草袋的米当额外奖励呢。不好好干怎么行?” 留着大胡子的男子随即也说。 “对呀。前五名有一草袋米,前十名有一百文钱,而且其中一半算是我们的奖赏呢。” “这可真是慷慨。咱们以前从来没碰过这种事呢。” “没错,没错,就是这么慷慨。织田家的仓库多的是米,有的是钱,今晚大家尽情吃喝,明天再开始努力工作。来,别客气,乾杯!酒要多少有多少。” 哥哥扯直喉咙说完,立刻又击掌叫道: “快,上酒来。越多越好,越多越好。” 哥哥话声刚落,便见三、四个女人,里面竟然还包括哥哥去年才娶进门的新媳妇宁宁,手捧放着酒盅的平盘走进来。宁宁虽然身为酒宴的女主人,但从来不会摆架子,总是不辞辛劳地关照足轻或小厮们,是个好妻子。 “哎哟,是宁宁啊。各位,这可是我们家高贵美丽的夫人亲自招待的哟,请大家一定要用心品尝……” 哥哥说完,便自顾自地放声大笑,在座的人见状,也受到感染似地欢声爆笑。哥哥很擅长带动这种场合的气氛。 不过,小一郎并没有笑。他虽然勉强摆出笑脸,内心却十分忧虑。想到明天起一连串昏天黑地般的忙碌,和无法料想的风险,他就忍不住胆战心惊,喘不过气来。 小一郎的脑海中,浮现哥哥上一次担任薪柴奉行时的经验。当时哥哥的构想,也和这次的分组施工差不多。 今年年初,哥哥也是自己主动争取成为薪柴奉行。当时他自告奋勇地对信长说: “只要您让我阿猿当薪柴奉行,我一定在三个月之内让柴钱减少一半给您看。” 就这样他得到了这份差事。 城内使用的薪柴全由公家供应,因此煮饭烧水的小厮或下女一向不知节省,不用火的时候也照样加柴,水开了还一直煮。而且点着的柴火,即使东西煮好了,也不肯熄火,就算浇熄了柴,之后也不愿再用,因为浇过水的柴难点燃,用新的柴当然比较轻松,结果造成大量的浪费。哥哥自己当过小厮,很清楚这种情况,因此估计一半的量其实就已经够用了。 所以哥哥当上薪柴奉行之后,便分配给每个烧柴的地点一个熄火用的水壶,要求大家东西烧煮完以后立刻把火熄灭,然后早晚巡视城内,监督大家浇熄不用的火,不任意丢弃还能用的薪柴。 这项措施的确减少了薪柴的用量,但距哥哥向信长主公承诺的减半,还有一大段距离。 同时,这种锱铢必较的琐碎做法,也招致小厮及下女们的反感,不时传出水不够烫或饭没煮熟的情况。这是小厮及下女为了报复锱铢必较的薪柴奉行,故意演出的怠工把戏。 不过,后来哥哥巧妙地解决了这个问题。 第二个月,哥哥开始推行“节约薪柴竞赛”,每十天计算一次,只要用量比上一次少,就发钱或赏酒以资奖励,同时也附上罚则,只要水不热、饭不熟,奖赏就立刻取消。结果,管炉火的人竞相熄灭不用的火,并且逐渐开始使用烧剩的柴,不仅解决了怠工问题,也改掉了浪费的恶习。 到了第四个月,薪柴的用量已大幅减少,即使加上发给小厮或下女的赏金,织田家的薪柴支出也只剩下原来的一半了。 表面阔气,实际上经济头脑比谁都好的信长,见状极为欣喜,哥哥也因此露了脸。 不过,背地里,这次的工作还有一些其他麻烦。那就是掌管炉火的人经常因为薪柴被偷而起冲突,处理起来十分棘手,于是哥哥又把这个烂摊子推给小一郎收拾。 “小一郎,万一小厮或下女有争执,就交给你排解喽。” 小一郎也不知怎么做才好。最后虽然靠着在薪柴上用炭或朱红做记号,解决了这件事,但彼此之间还是留下了芥蒂。 所幸这件吃力不讨好的工作并未持续很久,因为哥哥很快就辞了这件差事。他对信长主公说: “阿猿如约将薪柴节省了一半,眼前已经没有我的事了,请容阿猿在别的地方继续为您效命。” 就这样他很委婉地顺利脱身。可见哥哥不但擅长讨差事,对如何脱身也很有一套。 “继哥哥之后担任薪柴奉行的人可糟糕了。” 小一郎曾语带嘲讽地如此说,但哥哥只笑着回答: “人哪,总是有好运、歹运嘛。” (这次的工程,大概也会用同样的做法吧。) 小一郎看着这群黄汤下肚、精神倍增的石工工头,心里这样想。 石墙坍塌的部分总长约三十间,划分为二十组,每组大约负责一间半左右的长度。最快完成的组分给十天工资,第一到第十组再发给额外的奖赏,这样自然会鼓动人们的贪欲和好胜心,拚命努力工作。这和过去那种派人监督,不断鞭打和责骂的做法,效果几乎有天壤之别。 不过,这种做法也有缺点。因为各组各自为政,彼此之间协调不够,很容易产生纠纷。尤其是像修缮石墙这种连续性的工程,情况更是加倍严重。 分组施工是很普遍的做法,并不是藤吉郎首创的,上一任奉行之所以未采用这种做法,一定也是因为有这层顾虑。 (这个问题该怎么解决呢?) 想到这一点,小一郎不但笑不出来,连酒也无法下咽。看着哥哥毫不担心地开怀畅饮,他既羡慕又觉得不可思议。 “喂,来,大家好好听着!” 哥哥突然站起身来大声嚷道。 “这次我们虽然是分组施工,不过要盖的可是连在一块儿的城墙哟,所以各组的交会处非常重要,非常重要。……我丑话可说在前头,如果交接的地方做不好,我一定会要大家重做。分配施工范围的时候,各组之间会有一尺的重叠,施工迅速的小组,要做到外侧的线为止。听到了吗?大家要把分配的范围算做十尺,而不是九尺。” (原来如此……) 小一郎闻言,不由暗自点头。哥哥不但想到分组施工,连实际进行时可能遭遇的问题都考虑过了。八成是收买了在座的哪一个工头,几天前就开始研商了。 “石材和土木,明天就会分配下去。大家记得要带石工、土工来挑选材料,千万别少拿。木下组会负责各位的食膳,饭菜汤汁样样俱全,一定会让大家吃得饱饱的。你们不必操心别的事,只要专心地堆砌土石,千万别把宝贵的时间浪费在别的地方。” “那太好了……” 席间四处传来如此的低语声。进行修缮工程时,工人经常耗费许多时间在炊事上,还有人以此为藉口故意偷懒。哥哥为了避免这种弊端,特地设置了食膳组。换言之,也就是建立起彻底分工的体系。 (好主意。) 小一郎心想。不过,哥哥接下来的话,果然应验了他不祥的预感。 “打架争执,当然是明令禁止的。如果发生这种事,我一定会两边都罚,大家千万不要轻易尝试。若有甚么不满或争议,一定要向小一郎大人申诉,不准任意起冲突。大家一定要服从小一郎大人的裁决,否则说不定会陪上小命哟。” 霎时,满座静寂无声,二十名石工工头全部转向小一郎。唉,哥哥果然还是把收拾残局的工作推给了他。 哥哥结束了简短的训话,重新落座之后,探头到小一郎跟前,低声问他: “小一郎,你有甚么意见吗?” (事到如今才问我,有甚么用?) 小一郎心里多少有些不悦,但也不想抱怨甚么。他知道,面面俱到地做好这些工作本来就是幕僚应尽的义务。一年前,当他未能拒绝哥哥在足轻长屋中双掌拄地的含泪请托时,胜负就已经分晓了。 “不,没有甚么特别的……” 小一郎说到一半,硬是把这句话吞了回去,改口道: “只有一个。” “一个?……哟,甚么意见啊?” 哥哥轻笑着反问他。 “此次若能顺利完成工作,哥哥打算把功劳完全归给自己吗?” 小一郎压低声音询问道。 “当然不是,这是木下组全体的……” 哥哥还没说完,小一郎便打断他的话,凑近他耳边说: “光是木下组吗?这样一定会遭嫉的。” “嗯……” 哥哥低声沉吟,然后毫不忌惮地在众人面前深深低下头,眼珠向上翻起,瞪着小一郎,表情非常严肃认真。 “最好找一个职位高的人在上面替你背书、撑腰,随便用一个甚么总奉行之类的名义……” “嗯,说得也是。” 哥哥以严峻的眼神睨着小一郎说。不过,片刻之间他便已了悟一切,迅速地研判情势,并计算得失。 “真有你的,小一郎大人。我明白了,多谢你的提醒。” 当他这样说时,又已恢复一贯爽朗的笑脸。 之后,哥哥便立刻展开了行动。这种研判情势后立刻做决定,下决定后行动绝不迟疑的能力,小一郎实在望尘莫及。 “小一郎,这儿就交给你了。” 哥哥交代完以后,就转身离去。一个小时之后当他回来时,心情似乎比先前还要愉快。 第三节 翌日清晨起,城里出现一些颇不寻常的动静。木下组的足轻拿着竹竿和绳子走来走去,将石墙施工的地点每隔九尺划分成一区。他们在石墙倒塌的地方竖立棒子,系上绳子标出九尺宽的距离,然后在旁边再系上一尺红绳。同时系有白绳和红绳的地方,就是两组的重合处,也就是双方必须共同负责的范围。 在另外一侧,各组工头正认真地监督搬运工人将石材、木材及土块分成二十份。大家都拚命设法挑选形状理想的石材,因为今天分配到的石材好坏,攸关他们是否能获得奖赏。以当时的生活水准和工资来看,三草袋米的最高奖赏,几乎相当于石工半年的工资。 工地的中央摆着大型的炊具,有点蓄意炫耀的意味。炊事人员慷慨地从堆积如山的二十草袋米中倒出米来,用几个大灶煮饭,汤锅中的味噌香浓扑鼻,旁边还放着成堆的香料和乾鱼。食物的量绰绰有余,绝对够两百个人在预定完工的七天内吃得饱饱的,菜色更是多样,以往的修缮工程几乎从未供应过如此丰盛的饭食。 其实这也是应该的,因为信长主公给了新任的修缮奉行十五天份的工资和粮食。 不过,最让路人惊讶的,还是工地内一排又一排地竖立着有X记号的旗杆。X记号是少主信长宠信的家老丹羽长秀的家纹,这在尾张织田家几乎是人尽皆知的事。而这个奇特的修缮工程的总奉行,正是丹羽长秀。 小一郎为此深感高兴。一方面是因为哥哥藤吉郎听从了自己的建议,一方面也是因为哥哥聪明地选择了丹羽长秀。 昨天傍晚,当石工工头正在欢然畅饮之际,哥哥悄悄离席,前往谒见信长主公。 “今天早上,阿猿不自量力,说出那种大话,实在该死。要阿猿一个人完成石墙的修缮工作,担子实在太沉重,超过阿猿的负荷。阿猿一定竭尽心力鞭策工人干活,如期完成工程,但说到从四邻收集木石或变更水道,阿猿恳请主公派一个德高望重的年寄众担任总奉行,来指挥敦促阿猿。” 哥哥一定是像平常一样故做卑微地低头俯首,以小猫渴望主人抚摸般的态度,向信长如此恳求。而信长向来把人当做工具,只要能省时省钱地把石墙修好,对这种事并不会特别在意。 “那么,阿猿,你想要哪一个年寄众啊?” 信长从容不迫地反问道。当他听到“丹羽长秀”的名字时,一切便已了然于胸。 丹羽长秀是个忠诚果敢的家臣,不过他的忠诚果敢并不是源自豪气和胆量,而是像一般的日本人一样,肇因于懦弱和谨慎。长秀终其一生倾服于信长强烈的个性,无时无刻不戒慎恐惧,始终不改忠诚果敢。 藤吉郎此时业已看穿此事,因此选择了丹羽长秀,而信长也察知了他的想法。没有人比信长更清楚,丹羽长秀并不是甚么机智过人的干才。 如果丹羽长秀担任总奉行,藤吉郎的功劳绝不会因此而减少。旁人姑且不论,信长的评价是不会改变的。这就够了。但是,这样做的好处却大得难以估计。工地内四处竖立着主公器重的家老的旗帜,就没有人敢来阻挠这个蓄意大张旗鼓的修缮工程,至少在约定的十天期限内,大家只能冷眼旁观。这对石墙工程的进行有多大助益,自不待言。 由于事前准备周到,加上工头和工人一心想要得到额外的奖赏,拚命努力,堆土砌石的速度竟然比原先预估的还要快,在第七天夜里就已大致完工。 即便如此,其间的纠纷还是不少。就如事前所料,各组间的接合处成为纷争的主因,有好几个地方石块接得不理想。藤吉郎为了杀鸡儆猴,特别将其中一处整个拆掉,要求两组重新施工。结果第三天以后,再也没有发生类似的问题,因为大家都害怕拆掉重做会耗掉更多时间。 不过,小一郎面对的问题,更为复杂且麻烦。短短的七天之内,二十组的石工工头总共就来申诉了三十次。有争夺木材、石材的,有相邻的小组互相倾倒多余土石的,甚至还发生两次石材掉落砸伤人的不幸事件。 每次接到申诉,小一郎均赶赴工地,迅速处理。从过去调解足轻之间的争吵或裁夺小厮之间争夺薪柴纠纷的经验,他已经学到任何问题都适用的仲裁秘诀:如果顾及一方的颜面,采纳其主张,就提供另一方金钱等实际利益。例如有小组在争夺材料上吃了亏,就多发给他们一些夜勤津贴;负责处理剩余土石的小组可以得到额外的酒菜等。用这种方法仍无法解决时,就付钱请木下组的足轻或家人来支援。此外,他还发给受伤的人超乎想像的巨额补偿,促使众人放胆工作,不必担心受伤。小一郎这时的想法,就是要“以金钱换取时间”。 由于这些巧妙的做法和努力,修缮工程的完工比预定的时间还早,在第八天晚上就已全部结束。结果,虽然发给工人十天份的工资,又给他们巨额奖赏和丰盛饮食,处理纠纷也花掉不少钱,但信长给的十五天份米和钱,仍有相当剩余。哥哥将其中的三成分给木下组的足轻,还发给小一郎三百文钱。虽然这样的报酬和他的工作表现根本不成比例,但小一郎却十分满意,因为他知道哥哥私下送了好几贯钱到丹羽长秀的宅邸。 不过,这件事并未就此圆满结束。 <hr /> 注释: 第四节 “小一郎大人……” 修缮工程结束的第二天,在夜幕低垂之后,长屋的后方突然传来一声阴沉的叫唤。 “这种时候,会是谁呢?” 小一郎低声嘟囔着拉开格子门,映入眼帘的是丑造庞大的身躯,他低头缩身,一副避人耳目的样子。丑造是木下组的老鸟,可说是负责训练指导新人的“魔鬼士官长”。 “这次的事,小一郎大人不觉得怎么样吗?” 丑造畏畏缩缩地从后门走进来,四下张望了一番,才低声问道。略带神经质的尖锐声音,和他壮硕的体格不太搭调。 “你是指甚么?” 小一郎不解地歪头反问道。 “这次的工程,就算扣除发给工人的奖赏,至少也有剩下十贯钱吧。” 丑造说完这句话,便移动双膝靠近小一郎,继续说: “工程进行那么顺利,一半以上都是小一郎大人的功劳,可是最后竟然只给了你三百文钱……” 丑造扭曲着胡子没剃的污脏脸颊,目露精光地看着小一郎说。丑造应该也和小一郎一样,分到了三百文钱。可能是嫌太少,心生不满,特意来怂恿小一郎违抗哥哥。 “如果你要干,我一定站在你这边。” 他浓浊暗黄的眼珠,明显地流露出这样的暗示。在战国乱世,兄弟阋墙、争产夺位的事屡见不鲜,只是规模大小有别而已。 “哈哈哈,原来是为这件事啊。” 小一郎立即看穿了丑造的意图,故意放声大笑。 “哎呀,丑造大人的眼力,小一郎真是甘拜下风。其实啊,丹羽大人还另外赏了一贯钱,现在由我保管,我原来打算下次出阵前,用这贯钱来摆酒宴呢,既然被丑造大人看破了,那也没办法,就分您三百文吧。您可千万别告诉其他人哟。” 临时编造的谎言,竟然流畅自如地从小一郎口中吐出,连他自己都大感讶异。 “甚么,丹羽大人也赏了一贯钱?……还要分我三百文?” 这番话大出丑造的意料,他一边喃喃嘟囔着“我没有这个意思啦”,一边喜不自胜地低头致谢。小一郎看着他的笑容,思忖道: “这个家伙,我看迟早得把他解决掉。” 幕僚的基本心态,就是必须乐见主人的成就,并以此为自己的成就,所以“这个人”最在乎的就是兄长藤吉郎的名声。与之相较,三百文甚至三贯钱都算不了甚么,因此他甚至没向哥哥提起这件事。只是两天后,当哥哥洋洋得意地说: “怎么样,小一郎?只要照我的话去做,天下哪有办不到的事……” 小一郎忍不住在口中低喃: “想要叶茂枝展,就得向下扎根呀。” 事实上,织田家众人对木下藤吉郎的迅速攀升,的确颇多微词。 对于这次的石墙工程,也在不久之后传出严厉的责难说: “阿猿如此纵容工人,大幅提高工资,以后我们怎么办事呀?” 所幸并没有人明目张胆地出来抗议,因为哥哥从善如流,在完工时就宣称: “这都多亏丹羽大人的英明领导。” 把功劳归给主公最器重的家臣,而且彷佛是在应和周遭所传出的风声,说木下组的足轻从大到小都分外尊敬、钦佩丹羽大人。这都多亏了那一夜小一郎灵机一动,对丑造随口编造出来的谎言,所产生意想不到的效果。 这件事日后也为这两兄弟带来莫大的利益,使丹羽长秀这个忠心谨慎的织田家重臣,自此成为木下藤吉郎的有力后援,同时也扮演了协助他取得天下的要角。 第五节 “阿猿,哦,不,木下大人有来吗?小一郎……” 武士们一边七嘴八舌的叫唤,一边走进小一郎的长屋。一群人包括前田犬千代、山内猪右卫门、池田三左卫门,以及哥哥的大舅子木下孙兵卫,和他的义弟浅野长吉。时值永禄六年(一五六三)六月,梅雨季才刚结束。 “是,他一大早就出去了……” 小一郎连忙走下土间,低头迎接这群身分地位高于哥哥的年轻武士。 “这么重要的时刻,他竟然不见踪影,真不像阿猿的作风。” 前田犬千代咋舌说道。他是尾张海部郡的土豪前田利春的儿子,因为是四男,俸禄只有区区五十贯。四年前,他斩杀了信长宠信的茶僮十阿弥,被迫逃离织田家,而且罪未获赦,就私自参加第二年的桶狭间战役。之后信长才终于网开一面,允他归队,也算是个经历大风大浪的人。哥哥和犬千代过从甚密,如今还毗邻而居。 “看到藤吉郎大人就跟他说,难道他不在乎和心爱的宁宁分隔两地吗?” 前田犬千代说完,便领头往外走。 “这、这是甚么意思啊,前田大人?” 小一郎急忙反问道。 “现在谁不知道这件事啊?如果要把城迁往二宫的深山中,就不能带宁宁一起去了。” 犬千代生气地撂下这句话,就头也不回地走了。看样子,似乎是信长决定要将根据地由清洲迁往北边的二宫山中,前田等人想要发起反对运动,正在四处找人响应。 “原来是这么回事。” 等众人扬长离去,剩下小一郎一个人时,他才自顾自地颔首,明白了哥哥早上的举动背后的意义。昨晚哥哥直到深夜才返家,今晨一大早又出门,还特地绕到小一郎家,叮嘱他说: “不管谁来找我,都说我出去了,没有交代去处,也不知道何时回来。” 耳聪的哥哥可能很早就得知信长的决定,也料想到会发生这类的骚动。但他既不愿意违背信长,又不想伤了同侪间的和气,所以故意避不见面。 信长收服了尾张境内的小集团之后,又在去年(永禄五年)十月底,攻陷了岩仓城的织田信贤,平息了尾张国内最后一股反对势力。 织田信贤是尾张的守护代织田家中,治理上四郡的织田伊势家的现任领主,信长家则原本只是统治下四郡的织田大和家的家臣。因为同样姓织田,看起来似乎有些关连,但其实两家并无血缘关系。不过,在岩仓城的信贤眼中,信长家只是“旁支的家臣”,可能就是因为自恃正统,所以始终不肯臣服。 但就实力而言,信长才刚刚击溃今川义元大军,名震天下,信贤根本不是对手。进攻岩仓城时,木下组当然也有参战,但那根本称不上作战。信贤的部队一看到信长大军的声势便斗志尽失,前后没几天(十一月一日)就放弃了岩仓城。 好不容易统一了尾张国,第二年(永禄六年)三月,信长又和三河冈崎的松平元康互结姻亲,将女儿五德姬许给元康的长子信康。虽然婚期尚早,但两家的结盟因此更加稳固。不过,织田家固然因此免除了来自东边的威胁,但也必须放弃向东进击的野心。 “很快就轮到美浓了。” 哥哥去年收揽了美浓境内的土豪蜂须贺小六一党人,在东美浓布下了据点,所以为此雀跃不已。 果然,信长在今年春天渡过木曾川,攻打斋藤家的根据地稻叶山城(日后的岐阜城)。信长仍选在农兵忙于插秧种稻的时期挥兵进击,一直攻到稻叶山城下。可惜稻叶山城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对峙数日后,长井隼人佑等美浓方面的援军杀到,信长大军终至无功而返,吃下连续三年的败绩。 “力攻无益。” 信长判断情势,更坚定了原先的决心,驱使武力不强但专事作战的佣兵集团,执行“持续进攻”的战略。然而,清洲毕竟相距太远,要不断向美浓施压,使兼务农耕的美浓武士筋疲力竭,就必须将根据地迁到北尾张。这是笃信合理主义的信长得到的结论。 这个想法乍看之下不足为奇,但在当时却是革命性的决定。战国时代的大名是由地方上的豪族地主扩充势力而形成,因此绝不轻言离开领地,因为这不只意味着迁徙,还必须放弃辖下的农兵。武田信玄和上杉谦信便是为此缘故,在领地扩充之后仍不肯离开诸多不便的原根据地。 但信长却勇于尝试,而且是在大家完全意想不到的时候断然提出的。三天前,信长藉着巡视北尾张之便,登上二宫山上,突然宣布: “我要把城迁到此地。我要大家离开清洲,跟我一起迁过来。” 二宫位于北尾张,地势狭窄崎岖,光是说要迁城,就已经够大家惊愕的了,竟然还要迁到如此狭小不便的山城,也难怪住惯清洲宽广平原的家臣会急得跳脚了。 “二宫的山谷能住人吗?” “那种地方怎么建宅邸啊?根本没地方供织田家众人栖身嘛。” “女人、小孩甚至不能出外走动走动,进出城内至少要走上半公里山路呢。” 这个消息几乎是在瞬息之间便传遍了全清洲城,掀起极大的骚动。前田犬千代说:“阿猿大人难道不在乎和心爱的宁宁分隔两地吗?”就是这么来的。 “信长主公怎么会想要迁到二宫的山中呢?” 连小一郎也觉得大惑不解。信长一向精力旺盛,主动积极,实在很难想像他会有据守山城的想法。 “我看这次哥哥也该反对一下。” 小一郎不由心想。然而,当天深夜藤吉郎悄然归来,只是表情黯然而严峻地低声说: “不,不,信长主公一定另有深意,千万别和大家一起起哄。” 每当哥哥脸上出现这种表情,就意味着他心里藏着一些不欲人知的想法。 木下藤吉郎果然没料错。几天后,信长以虚心接纳家中众人反对意见的姿态,改口说: “既然大家这样说,我就放弃二宫,改迁去小牧。小牧离美浓较近,土地又宽广平坦,这样大家总没意见了吧。” 事到如今,强调二宫狭小不便的反对者,总不能再反对信长把根据地迁到“宽敞方便之地”,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首肯了。 其实,信长起初就无意将主城迁到二宫的山中,但他知道如果一开始就说要迁到小牧,家中众人一定会反对,因此故意挑选大家更难以接受的二宫,以彼此妥协的形式,通过“迁居小牧”的决定。《信长公记》中,便曾以“出奇的巧计”来形容这件事。 绝大多数的战国大名,宁愿忍受不便,也不轻言迁城,只有织田信长从清洲到小牧,从岐阜到安土,一迁再迁。而迁居小牧,也可以说是他能抢先取得天下的一个关键性的起步。 而且,迁居小牧也意味着织田家众人必须远离各拥地盘的下尾张,贯彻“兵农分离”制度。这同时也巩固了信长在织田家的领导地位。 自此,信长不再是土豪联盟的首领,而成为名副其实的尾张国领主,或说是“小国的独裁君主”。 一向以身为“织田家历代重臣”为傲的土豪旧臣,也因为这件事而重要性大减,相对地,木下藤吉郎或泷川一益等原本没有地盘的佣兵队长,地位反而大有提升,因为比起必须从遥远的下尾张召唤属下的旧臣,佣兵队长拥有大量聚居长屋的足轻,更能即时派上用场。 “原来哥哥早就洞悉了这一点。” 小一郎再度为哥哥的先见之明而讶异不已,并且默默地努力,在这块新的土地上深深地向下扎根。 情势又朝对他们有利的方向迈进了一大步。 第一节 “不得了了,不得了了,小一郎。信长主公,信长主公……赏给我了,真的赏给我了。” 尽速赶来的小一郎刚入眼帘,哥哥藤吉郎便忙不迭地大声喘气叫喊道,声音和手脚似乎都因过度兴奋而微微颤抖。时间是永禄七年正月初。 “赏、赏给你甚么了?” 看到哥哥的模样,小一郎也不禁惊讶得有些结巴。哥哥向来举止夸张,表情十足,但今天的样子的确非比寻常。小一郎跟随他成为武士已经两年多,还是第一次看到他如此兴奋高昂。 “这、这个,就是这个。” 哥哥把小一郎领到内厅,指着壁龛对他说。这是哥哥在小牧山新建的城下内的宅邸,室内相当简朴,在白木钉成的壁龛内,有一张类似文件的纸放在三方盘上。大概是信长大人送来的下行公文吧。 “里面到底写了甚么?” 小一郎靠近壁龛,正要将手伸向三方盘,哥哥突然放声大叫: “小一郎,千万别做如此大不敬的事。” 说完,就屈膝跪坐在壁龛前,深深地叩下头去。 (这是在干甚么呀?) 小一郎不由得发笑。 和后来的江户时代不同,永禄年间正值战国乱世盛期,君臣之别还没有那么明显。大名多半是由地方豪族发迹而来,家臣大抵也是中小豪族或独立的农村武士,君和臣可能在上一代,有些甚至就在数年前,身分职位都还是同等的。就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个时代还残留着相当浓厚的中世气息,认为大名只是强势豪族联盟的会长。虽然尾张观念比较先进,织田家的领主信长专制倾向又相当强烈,所以这种中世气息比较淡薄,但比起励行儒家式君臣关系的江户时代,仍有天壤之别。当然,这时候对待君主的礼仪规矩等都尚未成形,所以经常可见当面斥责主公的家老,或一言不和就在主公面前扭打起来的莽汉。永禄就是这样一个粗野激进的动乱之世。也因此,藤吉郎只不过是面对一封主公的亲笔书信,竟然就朝着信函低头叩拜,让小一郎觉得十分诧异。 (唉,别管那么多了,这或许就是哥哥的过人之处。) 小一郎心里还么想,遂跟着倒退一步,在哥哥的斜后方朝壁龛低下头去。这种小动作说不定哪天就会传入信长耳中,反正就算态度上过度尊敬,也没有甚么损失。 “小一郎,你用心看哟。” 结束了为时颇长的跪拜之后,哥哥这才跪行至壁龛,喜不自胜地将信函递给小一郎。小一郎模仿哥哥的举动,将信函高举在额前片刻后,小心翼翼地打开来。才看了前两行,他就大吃一惊。上面写着: 小一郎心想:(这该不是在做梦吧。) 三百贯大约可以买四百石米,虽然远不及家老,但和排名在前的旗本差不多,也就是大将武士等级的待遇。哥哥目前的俸禄只有四十贯,等于一举增加了七倍半。就算哥哥在蒐集情报、担任薪柴奉行和城墙修缮奉行上立了不少功劳,恐怕也受不起这样的待遇吧。 “哥哥,这是真的吗?” 小一郎语带惶恐地问。 “真的,真的。这是我亲眼看着信长主公写的,而且还慎重地盖了黑印呢。” 哥哥得意洋洋地说。的确,接下来的文字就是: 旁边还盖了黑印,受文者也正确无误地写着: “果然没错。真是太好了。” 小一郎低吟道,心里也忍不住暗自欣喜。 “那可不是。这就是信长主公的作风。只要表现得好,管他甚么家世经历,主公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让我们升官发财。我们实在应该心怀感恩哪。” 哥哥越说越得意。但就在这个时候,小一郎突然发现信函的最后一行写了很奇怪的话,字迹很小,似乎是附注。 (嗯?……) 小一郎颇觉疑惑。东美浓并不是织田家的领地,而是臣属美浓国主斋藤龙兴的豪族或农村武士盘据之地。 “这……这句话又是甚么意思?” 小一郎用手指着最后那句话,询问道。 “这还用问,当然是指这个俸禄是在东美浓境内给的。” 哥哥面不改色地说明了字句表面的意思。 “这我当然知道……” 小一郎不由得焦躁起来。两年前在中村务农时,小一郎的确识字不多,但经过这两年每晚在长屋内念书习字,他已经看得懂这类的文件。 “我想知道的是,东美浓又不是织田家的领地,我们要如何收取年贡呢?” “哈哈哈哈。” 哥哥才听到一半,便开始放声大笑。 “这才是信长主公作风的重点所在。也就是说,只要我们先攻下东美浓,之后就可以得到三百贯。” “这算甚么嘛!” 小一郎大失所望。这根本就是空头支票嘛,说得更确切一点,简直就像在别人的支票上乱签名一样。从桶狭间大捷以来,信长年年出兵美浓,每次都遭逢斋藤大军顽强抵抗,无功而返,至今未获片瓦寸土。照这种情况下去,夺取东美浓根本是遥遥无期,这种地方的俸禄,就算再多要几百贯,拿不到也没用。 (难道是甚么恶劣的笑话吗?) 小一郎心想,但哥哥藤吉郎却一本正经地说: “这么一来,咱们木下家肯定会成为俸禄三百贯的大将武士之家,非得多请些好的家来不可。” (哥哥又在说这些莫名其妙的空话了。) 看到哥哥又再犯说大话虚张声势的老毛病,小一郎觉得十分没趣。但是没想到哥哥从第二天起,竟然剑及履及地开始四处奔走,邀请妻子娘家的男丁或织田家的小人头来当木下家的家来。 (光会说,我们根本没钱请他们。) 小一郎生性实际,首先担心的就是钱。眼前木下组还多少有一些积蓄。藤吉郎担任薪柴奉行及城墙修缮奉行时,剩下一些钱和米,其中一半还给了信长,另外一半成为奖赏留了下来,总共大概有三十贯。但是,如果要增加三名家来,这么点积蓄最多只能撑个一年。 (花完了这压箱底的三十贯,之后该怎么办呢?……) 从务农时就以积蓄小钱为乐的小一郎,最怕的就是这种情况,但哥哥却极为乐观,一笑置之地说: “只要趁着钱还没花光,赶快夺下东美浓不就得了?” “如果一年后还打不败美浓,那该怎么办?” 小一郎逼问道。 “那也没办法,只好暂时向近江屋或其他人借喽。只要说会加倍奉还,借个二、三十贯应该不成问题。” 近江屋是最近迁到清洲城下来的一个男人,经常搜购多余的米或柴,也卖衣服等东西给足轻;手头看来似乎有些资本,有时也会大笔采购,但因兼放高利贷,在城内风评很差。哥哥不知道为甚么对这个外来人很有好感,还把他介绍给其他组的人,帮助他拓展生意。由于近江屋性喜投机,如果告诉他会加倍奉还,应该借得到二、三十贯吧。问题是,借高利贷来养家来,怎么想都不是正常的武士该做的事。 “这种事以后再操心吧,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拿下东美浓。一定有办法的。” 讨论就到哥哥的这句话划下句点。藤吉郎终其一生就是这样不断地向不可能挑战,藉此把自己逼到尽头,持续地成长与突破。 <hr /> 注释: 第二节 “一定有办法拿下东美浓。” 尽管小一郎忧心不已,哥哥的这句话却在短时间之内变得不再空洞,因为织田家已经开始倾全力攻打美浓了。 小牧山城已经盖好,织田信长手下的主要部队均常驻于此。换言之,织田家已经架构好随时皆可进攻美浓的体制。这件事的效果出乎意料的大,斋藤大军的人心开始剧烈动摇。 美浓的斋藤氏,是由出身山城的怪人斋藤道三,赶走当地的守护大名土岐氏夺取而来,和美浓的豪族或农村武士渊源不深,后来道三又为其子义龙所弑。事发的原因,有人说是因为道三打算废掉三男喜平次,改立一色右兵卫大辅为继任人选,使长男义龙大怒之下起而反弹。另一个说法是,义龙根本不是道三的儿子,而是被道三流放的旧主土岐赖芸的庶子。总之,经过这一场战国时代罕见的父子相残,义龙杀了父亲道三。信长娶了道三的女儿归蝶(浓姬),故当时曾出兵帮助岳丈,但被义龙大军所阻,未能竟功。之后信长连年进攻美浓,就是以当时道三已将美浓的领主权转让给他为藉口。 这种藉口其实也没人当真,问题是经历了这两次篡夺,斋藤家和美浓豪族间的连系变得十分薄弱,即使现在义龙之子龙兴继位,情况也未见改善。还好美浓原本就是由众多小豪族割据,并没有足以取代斋藤家的强大势力,让斋藤龙兴勉强得以保住国主的地位。 但织田信长在桶狭间大获全胜,除去东边的威胁之后,连年进攻美浓,情势已有改观。为了抵御外侮,一而再、再而三地调度军费及动员兵力,使农村武士的负担遽增,有些豪族开始认为: “山城来的斋藤或尾张的织田,其实也没甚么两样。” 于是,当斋藤龙兴发布动员令或要求调度作战费用时,这些人就故意找藉口推托搪塞,或是只拿出要求金额的一半或三分之一,敷衍了事。他们看得出来,龙兴根本没有余力发兵征讨违抗命令的人。 这么一来,斋藤家只能仰赖忠心的豪族与织田家作战,把负担集中在他们身上。然而,防御战事无法增加领地或财源,增加俸禄幅度也有限,他们当然也越来越不满,认为没必要这样自讨苦吃,也跟着叛离,结果让留下的人负担更加沉重。 这时美浓的斋藤家已陷入战国大名势力衰退时一定会遭遇到的恶性循环。换言之,织田信长之前反覆地进攻美浓,虽未成功地扩充领地,但已有效地将对手逼入绝境。 织田信长在此情势下迁居小牧,又带给斋藤家更重大的打击。既然织田家将兵力集中在小牧,随时皆可进攻美浓,斋藤家就必须建构随时皆可应战的体制。但是,斋藤家和织田家不同。织田家率先实施兵农分离制度,拥有一群如木下组般的专业武士,斋藤家的成员却以兼务农业的豪族子弟或农村武士为主,筹组常备部队负担庞大,特别是遇到插秧或收割等农忙时期,情况更是吃紧。有些豪族未经龙兴许可即擅自返家,足轻们也常不向队长报告就回村耕种,万一有人前来阻挠,双方就会争执反目。同时,也开始有人严词批评龙兴,指责他奢侈怠惰。 木下藤吉郎致力蒐集美浓境内的情报,这些情况一一传入他的耳中,小一郎协助哥哥,自然也有所耳闻。 “拿下东美浓,为期不远了……” 哥哥凹陷的眼眸闪动着精光,高兴地说。但就在这前后,传来一个令人诧异的消息。 “美浓的主城稻叶山城(日后的岐阜城)已被攻陷,斋藤龙兴似已逃亡。” 刚听到这起消息,哥哥和小一郎都未当真。稻叶山城耸立于长良川旁的孤山上,是险峻坚固的要塞,怎么可能没打甚么仗,就神不知鬼不觉地被攻陷了呢? 但是,相同的情报接二连三地传来,不单是木下组的谍报系统,连其他的人都已风闻此事。为此,藤吉郎还特别派斥候去查证,证实竟然确有此事。 “那,到底是谁攻陷的?” 哥哥首先询问这个大家都想知道的问题,得到的答案是: “竹中半兵卫重治。” 听到这个陌生的名字,小一郎连忙问: “这个人是谁呀?” “是西美浓岩手的城主竹中重元之子。三、四年前继任家督,娶了西美浓三人众之一的安藤伊贺守守就的女儿,据说才二十一岁。” 不愧是哥哥,如数家珍地说。 “那种乳臭未干的小子,为甚么能攻下稻叶城呢?” 小一郎坦诚地提出心中的疑问。 “听说是因为他对龙兴的态度不满,和岳丈安藤伊贺联手,耍了一记花招。” 奸细的答覆很暧昧。看样子似乎是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在神不知鬼不觉之间就夺下了巨城。不过,夺城的方法不是重点,当务之急是今后该如何应付。 信长接获这个惊人的消息后,立刻派遣密使传讯: “我愿以二郡十万石和你交换稻叶山城。” 但竹中半兵卫重治并不领情,泰然自若地回覆道1: “敝人拿下此城,只是为了劝谏龙兴大人,从未打算将城卖给织田家,牟取暴利高俸。” 但信长仍不死心,又三番两次地派遣使者游说,把交换条件提高到美浓的一半,并且要胁如果再不答允,便要挥兵攻打。但竹中半兵卫仍不为所动,坚决地回答道: “织田上总介信长大人如欲攻打本城,只管请便,半兵卫定以弓矢相迎。” 织田家中众人为此激愤不已,有人意气用事地说: “这个狂妄自大、不自量力的臭小子,看我们不把你打得落花流水才怪。” 也有人仔细评估情势,认为“反正稻叶城内人数有限,安藤、竹中两家合起来恐怕还不及千人”。 众人从不同角度提出看法,主张出兵一战,哥哥藤吉郎和小一郎也持相同的见解,但信长却下达了迥然不同的命令,要求大家“先取东美浓”。 (原来如此,的确是明智的抉择。) 小一郎仔细玩味信长的决定,不由得心有戚戚焉。如果信长即刻攻打稻叶山城,说不定会促使美浓豪族团结一致,变成强敌。因此反而不如趁此机会攻打因为西边情势混乱而人心惶惶的东美浓,策动当地豪族背叛,来得更实际而有效。况且只要攻下东美浓,便可和西边近江的浅井联手压制稻叶山城。为此,信长特地将美若天仙的妹妹阿市许配给浅井家的年轻领主长政,巩固盟约。 霸气凌人、行动力十足的织田信长,同时也具备了思虑缜密、忍耐不躁进的一面,因此才能成为如此伟大的政治家。木下藤吉郎、小一郎兄弟在他身边耳濡目染,想必也有很大的收获吧。 <hr /> 注释: 第三节 九月末,哥哥藤吉郎步伐轻快地来访。原来他奉了织田信长的命令,即将去宣抚松仓城主坪内喜太郎利定,请他担任进攻东美浓的向导。 也就是说,在进攻东美浓之前,信长命令负责蒐集该地相关情报的木下藤吉郎去执行宣抚工作。 “东美浓很快就会落入织田家手中,三百贯的俸禄已经唾手可得了。” 哥哥一个劲地反覆这样说。不过,这次的工作其实并不困难。 坪内家的松仓城位于尾张和美浓的交界,因此在织田与斋藤家的争夺战中,始终避免明白表态,但现任领主利定本人,对织田家颇有好感。一年前的桶狭间之战他也加入织田大军,斩下今川士兵的首级。只是利定的祖父宗兵卫兼光和父亲玄蕃允胜定还在松仓城内,他无法主动离开斋藤家。但若告诉他斋藤龙兴已被逐出本城,他应该就没甚么顾忌,很容易说服了吧。任何时代的武士都一样,总是优先考虑自家的繁荣与安泰。 果然,坪内利定彷佛已经久候多时,当下即答允担任织田家的向导。他之所以一直忍耐等候织田家派遣使者来,乃是希望藉此在织田家内建立更畅通的沟通管道。 不过,单是这样,不管对藤吉郎或坪内,都算不上甚么功劳。“向导”不单负责带路,还必须宣抚周围的农村武士或居民,让大军能安全行进。 于是,木下藤吉郎立刻协助坪内利定,在短时间内成功地说服了东美浓川并的农村武士。其实,只要比较一下桶狭间大捷以来织田家的威势和近日斋藤家的混乱,要加入哪一边可说根本用不着考虑,因此川并的农村武士只是象征性地开了一两次协商会议,就接受了藤吉郎的宣抚。 “小一郎,我办到了。” 哥哥完成这件工作回来后,精神奕奕,满面春风,因为和三百贯的距离又拉近了一些。 信长接获木下藤吉郎的报告后,毫不迟疑地立即展开行动。他先倾全力攻打犬山城,一举攻陷之后,便进入坪内家的松仓城。 这场战役小一郎也有参加,但没费多大力气,甚至还不及杀敌立功,人就已经进了松仓城。 “我真是太感激了。我又没做甚么了不起的事,信长主公竟然当着众人的面夸奖了我一番。” 进入松仓城当天,哥哥因为信长的赞美喜极而泣,反覆地说: “我一定要再立一些功劳,报答主公的厚恩。” 所谓“再立一些功劳”,就是再宣抚两三个豪族,将他们拉拢到织田家。 哥哥锁定的下一个目标,是鹈沼城主大泽基康。以常理来看,这个选择十分恰当。鹈沼城就在犬山对面,信长攻陷犬山城,进入松仓城,又收服了川并的农村武士,眼前鹈沼城几乎可说是腹背受敌,随时随地都有可能遭到信长大军攻击,而且也无法仰赖斋藤家的救援。所以,只要以织田家的军事威胁加压,应该很快就能水到渠成。 “事不宜迟。万一这个工作被别人抢去,就太没面子了。” 哥哥如此强调之后,便一连数天前往信长跟前,还去拜望柴田胜家和丹羽长秀,暗中运作,希望他们在信长面前美言推荐,选派他担任前往说服鹈沼城主大泽基康的使者。 “小一郎,好消息!” 十天后的一个黄昏,哥哥从信长处归来,兴奋地大叫道。 “三百贯真的快到手了。信长主公把川并的那群农村武士全都归给我了。一百五十个人,现在全部由咱们木下组负责管理。” “哦?那可真是可喜可贺啊。” 小一郎闻言也不禁拍手叫好。 “还不只这样呢。信长主公还派遣我去鹈沼城,一旦完成任务,就让我阿猿,不,木下藤吉郎,担任现在正在兴建的伊木山城的城代。也就是派我去管理能够监控川并,以及鹈沼、猿啄两城的重要山城呢。” “哦?这么一来,哥哥不就是……城主了吗?” 对于这个出乎意料的高位,小一郎惊讶得不敢相信。能够领取三百贯的俸禄,已经让他大喜过望,几乎以为是在做梦,现在竟然又能管理一个城,这样的进展也未免太神速了吧。 “没错,多亏信长主公宏恩,我马上就要当城主了。” 哥哥欢天喜地,神气地将矮小的身子挺得高高的,然后才自言自语地说出了真话。 “这个呀,因为鹈沼的大泽基康自恃甚高,爱摆架子,可能会嫌一个普通的足轻大将不够分量。所以呢,如果派一个即将就任城代的人去,会比较好办事。” (原来是这么回事……) 听到哥哥的默默低语,小一郎这才恍然大悟。哥哥一定是向信长保证他会说服大泽基康投降,但恳请信长赐他一个城代的名称,以便事情能顺利进行。站在信长的立场,一个还没建好的山城的城代职称,也没甚么好舍不得的,如果这样就能得到鹈沼城,他当然求之不得,于是二话不说地答允了。 (这样做会不会太过分了?) 小一郎不禁略感忧心,但也没有多说甚么,只是暗暗寄望于哥哥敏锐的直觉和超乎寻常的说服力。况且,如果说太多,让哥哥感到不安,反而更不好。然而,就因为这件事,这对兄弟经历了第一次重大的试炼。 <hr /> 注释: 第四节 翌日清晨,哥哥雀跃地走向鹈沼城,看起来比昨天更开朗而充满自信,还裹着一身非常华丽的服装。 他大概认为这样穿比较符合“统辖川并农村武士的织田家大将武士,下任伊木山城代”的身分,他也可能是希望让人看到织田家的使者堂堂走入鹈沼城的模样,造成大泽基康的心理压力,断了他的退路。 “我傍晚之前会回来。到了明天,我就是城代大人,小一郎就是代官喽。” 临出门前,哥哥还撂下这句话。结果事情并没有想像中容易。当天哥哥并未返家,第二天、第三天依然不见人影。 “大概是说服大泽比预料的要费时吧。” 刚开始小一郎想得很单纯,但到了第三天,心里逐渐开始有些不安,特地传唤川并的农村武士,请他们代为寻找哥哥的行踪,可是一直没有消息。到了半夜,终于接获报告,说: “好像是大泽基康拒绝投降织田家,因此逮捕了木下大人,将他监禁起来。” 小一郎大惊失色,心里焦急地想: (不赶快行动的话,哥哥性命堪虑。) 当时各国武士大致都遵行“两国相争不斩来使”的不成文规定。像德川家的家臣大河内政局被监禁在高天神城,或在伊丹被捕的黑田官兵卫等,被派出的使者遭到监禁的情况虽然不乏前例,但却鲜少有人被杀害。 小一郎也认为大泽基康不会杀害哥哥,他担心的其实是自己人。按照信长的个性,如果知道自己派出的使者遭到监禁,说不定会在一怒之下进攻鹈沼城,把全城杀得片甲不留,烧得一干二净。这么一来,哥哥说不定会受到波及,被烧死在城里。 (一定要在信长主公听到消息之前,想办法解决。) 小一郎焦急无比,但他只是一个足轻大将的弟弟,遇到这种事根本无计可施。他没有那么大的本事可以潜入敌城,从狱中救出哥哥。不要说忍术,他连一般的武艺都不甚精通。 (照这种情况,唯一的办法就是设法说服大泽……) 小一郎深思熟虑后,决定想办法让信长再派出一个使者。当然,他只是一介陪臣,不可能有机会觐见主公直接提出要求。 (一定要透过别人来进行。) 此时率先浮上小一郎脑海的,是去年修缮城墙时担任总奉行的丹羽长秀,但他的职位太高,小一郎无法见到。于是他左思右想,终于想到一个合适的中间人选——坪内喜太郎利定。他是透过哥哥才成为织田家的“向导”,如果少了哥哥这个沟通管道,对他也颇为不利。基于利害考量,他应该会答允吧。况且他是东美浓的地头蛇,他说的话应该能获得大家的信任。 于是小一郎先说服了坪内利定,伴随他前去拜见丹羽长秀。 “对于木下藤吉郎大人的宣抚,大泽基康已经有七分动心,但是他的儿子主水坚决反对,把木下大人关了起来。他似乎认为木下大人的分量不够,所言不足采信。希望您能建议信长大人,再派一个使者去增加说服力。” 坪内利定吞吞吐吐地向丹羽长秀说出小一郎事前拟好的说词。 “好,我去跟主公说。” 坦率纯朴的丹羽长秀当下就答应了。织田家中嫉妒纷争不断,但他却对哥哥特别照顾,或许是他本身并未参与谋略或谍报工作,和哥哥没有任何利害冲突吧。 信长听了丹羽长秀的话,立刻付诸行动。 “宣抚比挥军进攻划算多了。” 这是主张效率至上的信长这时的想法。直到织田家扩大到一定的规模,妥协经常留下难以收拾的后遗症时,信长才开始以惨烈的战争取代怀柔。 在此同时,信长也命丹羽长秀等人率军逼近鹈沼城,威胁大泽基康,清楚地向他表态,如果再度派遣使者他仍不理会,就要兵戎相向。 这一招果然发挥了功效,在哥哥出发后的第七天,大泽基康接受了劝降,派出人质来到织田家。 哥哥藤吉郎陪同大泽家的人质乘船回到松仓城,小一郎不禁喜极而泣,心想: (我们别再当武士了吧。) 然而,哥哥一跨进家门,就挺起胸膛,神气地说: “怎么样,小一郎?这会儿我就是俸禄三百贯的城代喽,你一定也很兴奋吧。” 事实上,木下兄弟直到此时才真正地开始飞黄腾达,因为根据正确的史料,在东美浓的这一连串宣抚工作,是木下藤吉郎,也就是日后的太合秀吉的首件功劳。 不过,《绘本太合记》中却很莫名其妙地窜改了这一段内容,也就是那一段长短枪比赛的故事。它说那次比赛的对手上岛主水,其实就是宇留间城主的弟弟大泽主水,意图藉此说法来夸大藤吉郎的功劳。或许大泽基康的一时迟疑和最后的决定,真的有受到儿子主水的影响也未可知。 第一节 “难道真的是梦吗?” 耳边传来哥哥的低语。时值永禄八年(一五六五)阴历三月,小一郎正和哥哥站在刚兴建完成的伊木山城中心的眺望台上,远眺向北延伸的东美浓山野。 “哦……” 小一郎不明白哥哥口中的“梦”,到底是指甚么,只好随意应了一声。 眼前的景色瑰丽如梦。木曾川在山麓蜿蜒,对岸是东美浓连緜的土地。嫩叶与繁花点缀山间,风带薄岚轻柔拂面,日光和煦,空气中弥漫着土壤和绿叶的清香。这般美景的确让人陶然欲醉。 不过,哥哥向来不是那种懂得欣赏美景的人。况且敌人近在咫尺,大概也不可能有那种闲情逸致。 (难道是指他自己吗?) 的确,这三年的发迹简直就像一场梦。去年秋天,哥哥和松仓城主坪内喜太郎利定联手,成功地宣抚了东美浓川并的农村武士,并且更进一步劝降了鹈沼城主大泽基康。由于立下这些功劳,如今信长已将在美浓境内刚盖好的这座伊木山城交给哥哥管理,让他担任城代。 不过,伊木山城美其名是城,但规模很小,只是个山腰围了几重棚栏,山背和山峰架了几组望台的山寨。当时的出城差不多都是这样,并没有后世人想到“城”时所浮现的白壁天守阁、坚固的城墙或护城河。尤其是这座赶工建造的伊木山城,只是前线的基地,连城代居住的馆邸都十分简朴。 即便如此,想到三年前的夏天,第一次到清洲城哥哥住的长屋时,小一郎也不禁有恍如隔世的感觉。当时哥哥住在九尺二间的足轻长屋,连门都没有,只在入口处挂了一蓆草帘;全身家当包括旧草盾、一枝枪,以及当寝具用的两块旧布,每年的俸禄才刚升到五贯。 但现在,他的俸禄已经多达三百贯,在清洲的城下有体面的宅邸,因此他把母亲阿仲从中村接来此奉养,和妻子一起住在里面,还请了几个下男下女服侍她们。当然,在目前织田家的新根据地小牧,他也有一栋赶工兴建的宽敞宅邸。他目前的地位和收入固然不及家老,却和高阶的大将武士不相上下。 连小一郎身为哥哥的随从,都拥有一栋媲美足轻大将的独门独院屋宅。哥哥还将得自信长主公的三百贯俸禄,分给小一郎一成。这个比率,哥哥终其一生都恪守不渝,做为小一郎加入木下家的报酬。 不单如此,哥哥在织田家中拥有的实际权限和职掌,也远超过他的收入和地位。因为他不只是个一般的实战武官,还负责“耳聪目明”的任务,也就是扮演情报负责人的角色。而且信长交给他治理的伊木山城,还兼具进攻东美浓桥头堡的功能。位于美浓和尾张交界的这个城,要负责防御美浓的斋藤家,监视归顺不久的川并农村武士或鹈沼城,同时更是进攻东美浓时的军事据点和补给站。 正因如此,哥哥旗下的兵力远比一般的大将武士多。除了信长直接配给、直属织田家的三百名足轻之外,信长又另外将哥哥拉拢来的蜂须贺小六一党和川并的农村武士共计三百人,归给他当后备兵力,总计兵员多达六百人,约占织田家整体动员兵力的百分之四到五。光就指挥的人数来看,哥哥应该已可列入织田家的十杰之一。这是因为信长向来不拘门第经历,笃信能力主义,因此总是不断地将大批兵力分配给有才干的人管理指挥。 当然,哥哥在织田家的发言权也随之提高,最近甚至能在老臣会议中敬陪末座,不用再像过去那样得不落痕迹地靠近信长身边,或装疯卖傻拍马屁地娱乐大家。 “想想现在的地位,真的像在做梦呢。” 小一郎恭敬地回答道。只要身在这个城里,哥哥就是城代,他就是家臣,即使是血肉之亲,主从之礼也不可偏废。而且正因为是哥哥遽然飞黄腾达,他更应该分外恭谨地对待哥哥。 “甚么,你说现在的地位是梦?” 哥哥表情怪异地看着小一郎,眼神尖锐而严峻。 “哈哈哈……我说的梦,是指眼前的事。” 哥哥又恢复了平白爽朗的表情,细短的手臂指向前方。 “眼前及目之处都是美浓,有数不尽的地方可以立功,梦想再大也无所谓……” “哦,原来如此。” 小一郎还是恭敬地点头回应,但心里却极感厌烦,很想回哥哥一句: (应该适可而止了吧。干么那么急呢?) 哥哥藤吉郎就像屁股着了火似地,总是拚命往前冲,片刻不停歇地追求功劳、追求名位。这的确造就了他今天的成功,但也让跟在他身后负责管理的小一郎苦不堪言。 举例来说,单是要让现在住在城里的人和谐相处,就不是件容易的事。木下组仓促成军,和当时主要的军事集团,也就是豪族以乡村为单位所组成的部队不同,成员之间既无地缘亦无血缘。特别是信长配发来的足轻,多半都是历尽沧桑、无家可归、只求混口饭吃的流浪汉或孤儿,性格蛮横粗鲁自不在话下。虽然他们确实比一般部队骁勇善战,但管理起来也格外吃力。 除此之外,还有蜂须贺党和川并的农村武士。他们和直属的足轻组不易融洽相处,摩擦频生。而且斋藤家的奸细经常混入农村武士中,必须严加戒备。可是,如果防备过度,又会招怨,一旦让他们察觉自己不受信任,说不定把心一横,真的反叛。目前就不断有传闻,说鹈沼的大泽基康怀疑信长的诚意,心生动摇。 (在这种状况下,别再急着立功了,当务之急,应该是先巩固领导呀。) 这是小一郎的想法,但哥哥却一心只想往上爬,照样频繁地前往信长所在的小牧城,蒐集美浓的情报,到处打听有没有甚么地方可以立功。他根本鲜少坐镇在城里,内部的管理几乎有七成都交给小一郎一个人。 (别光顾着往上看,稍微定定心,放慢步伐,先扎扎实实地把家里管好吧。) 小一郎正想说出类似的意见,不料哥哥却抢先了一步,低声说道: “小一郎,真是辛苦你了。” 绝佳的感谢时机,黝黑瘦小的脸上还带着难以抗拒的亲切笑容,也就是那个日后欺骗了数百敌人的笑容。 “我也知道,咱们木下家非得找些有办法分担你辛劳的能干家臣不可……” 哥哥语气一转,满面寂寥地说。小一郎觉得很欣慰,哥哥能够了解他的付出,同时正确掌握到问题所在,因为如今他们木下兄弟面临的最大困境,就是直属木下家的家臣质量方面都明显不足。 在当时的武家社会,稍微有点身分地位的人,都养有一群直属家臣,也就是在历代祖先传下来的村落中,拥有独立的军团。因此,由织田家所配给的足轻组以及充当后备兵力的独立农村武士所组成的木下组,是很罕见的新式兵团。当然,哥哥的俸禄已经达到三百贯,多少也拥有几个家臣,但还不够齐备,因为一直找不到人手。 藤吉郎本身在三年前也不过是一介足轻,根本没有任何世袭而来的家臣,家属亲戚也异乎寻常的少。亲兄弟只有小一郎一个人,甚至连一个叔侄都没有。加上他年幼时就离开村子,在中村乡也没有甚么知交好友。说起来,哥哥年少时不爱干活又顽皮,在村内风评很差,根本没人喜欢他。总而言之,藤吉郎缺乏世袭的主从关系、血缘和地缘,而这些都是当时架构武士集团的基本条件,因此也可以说是一个武士想要飞黄腾达的致命缺点。 哥哥聪颖过人,也察觉到了这一点。三年前他连哄带骗兼恳求地把弟弟小一郎带出来,也就是为了弥补这个缺点。如今他仍不断为了寻找人才而奔走,而这样的努力多少有了些回报,延揽了不少家臣。原本一年前只有小一郎一个家来,如今光是称得上“士分”的人,就已超过十人。 像宁宁的舅舅木下七郎左卫门、宁宁的亲哥哥木下孙兵卫、最近娶了小一郎妹妹的农村武士佐治,连姊姊阿供的丈夫,在大高村务农的弥助都被拉来,培养成为武士。因为家属亲戚有限,只要扯得上一点关系,哥哥都不会放过。 然而,藤吉郎出身低微,家属亲戚中根本没甚么了不起的人物。前面提的那些人,只有孙兵卫负责照顾留在清洲城下的足轻家属,比较可靠,能派得上用场,其他人就只能帮忙打打杂。 哥哥对此也心知肚明,所以只要听说哪里有比较机伶聪敏的足轻头,往往立刻飞奔而去,恳切地邀请对方成为木下家的家来。 有些人感于哥哥的诚意,应邀而来,但还是没有特别有才干的人。那些直属织田家的人,只要有一点自信,很少会愿意自贬身分,跟随前不久还是织田家足轻的“阿猿”。况且织田家的直属随从和木下家的家臣这种“陪臣”,身分地位根本不可同日而语。 最近才碰到一个例子,恰可说明这种情况。那是哥哥想要延揽一个年轻人浅野弥兵卫时发生的事。他是宁宁养父的养子,年方十八,就娶了宁宁的妹妹。换言之,他不但是藤吉郎之妻宁宁的弟弟,更因为姻亲关系,也是藤吉郎的义弟。这对原本亲戚就不多的哥哥来说,可以算是关系相当密切的一个。 哥哥认为弥兵卫是可造之才,特别去拜托弥兵卫的养父,当然也是他自己的义父浅野长胜。 “恳请您将弥兵卫交给我,我会把他和我弟弟小一郎培养成木下组的两大支柱,请您答应我的请求……” 纵然哥哥谦词恳求,身为织田家弓组头的浅野长胜仍毫不考虑地断然拒绝了。 “弥兵卫已经加入织田家,未来将是我浅野家的继承人,我若允许他降为陪臣,怎么对得起他的祖先呢?” 后来改称浅野弹正少弼长政,成为丰臣家的五奉行之一的弥兵卫,一直要等到数年后藤吉郎得到近江横山城,他才开始臣事藤吉郎。 (还是行不通啊?) 渴望拥有得力助手的小一郎,对此事比哥哥还失望,也再次难过地体验到出身卑微的缺点,但哥哥却有不同的想法。 “小一郎,想要请到好的家来,就必须展现木下组的潜力,不断立功,增加俸禄,同时发给家来高俸,这样人才自然就会来了。” “可是在此之前该怎么办呢?哥哥一个人扛得下来吗?” 小一郎不知不觉又恢复了平日熟稔的语气。 “我还有你呀!” 哥哥又爽朗地笑了,但小一郎笑不出来。 “光靠哥哥和我两个人,办得到吗?” 小一郎又问了一次。 “当然办得到。” 哥哥很干脆地说。接着他又轻声说了一句,泄漏了他心里的焦躁: “一益还只有一个人呢。” 一益就是泷川一益,原本只是个来历不明的流浪汉,后来凭藉着过人的机智屡建奇功,现在已经升到可以领取两千贯俸禄的地位。哥哥一直把这个身世和他相近的男人,视为自己的对手和榜样。 几天之后,一益又立下了功劳。一则布告来到了伊木山城: “经过泷川大人的努力斡旋,北伊势的情势好转,信长主公将亲自出征,敬请随行。” <hr /> 注释: 第二节 永禄年间,整个局势正由割据迈向统一。经历反覆的分裂与篡夺,各地势力较盛的大名开始蠢蠢欲动,展开扩张与统合的工作。日后各据一方争霸的大诸侯,都是在此时日渐成长,奠下基础的。尾张的织田家也不例外,如今正在倾全力拓展领地。 织田家的拓展方向,锁定在北边和西边,也就是美浓和伊势。另外一个方向是东边,但不知何故,信长始终无意东进。 过去在东边对织田家造成威胁的骏河今川家,因为五年前的桶狭间溃败,失去治部大辅义元以来,势力明显衰退。现任的领主氏真平庸无才,唯一的兴趣就是踢毽子。尤其是义元那么耀眼出色,更显得他的继任者庸俗无能,使家中霸气尽失。重臣之间不断争权夺利,原本归顺其下的周边豪族也日益叛离。 照常理来说,现在正是东进的最佳时机,像甲斐的武田信玄等人,就正频频侵吞骏远的北边。但信长却不这么做。他似乎非常欣赏三河松平家的年轻领主元康,也就是日后的德川家康,因此将侵占夺取此地的事,完全交由松平来主导。 信长恐怕是为了尽早上京,不想把势力分散到东边去。京都和堺是全国的政治枢纽,经济丰饶,信长深刻地了解到控制此地的重要性。在那个重视农业和农地的时代,能拥有这种绝佳的政经敏感度,可说是非常的罕见而惊人,这和一直放不下信州北部弹丸之地的武田信玄和上杉谦信相比,几有天壤之别。 从尾张上京有两条路线。一是北上穿过美浓到北近江的东山道,一是下西南,从北伊势越过铃鹿去南近江的东海道。 从尾张渡过木曾川即是北伊势,平原广袤,可说是浓尾平原的延伸。以现代人的眼光来看,这样的地形应该极易攻略统合,但在战国时代,情况却迥然不同。首先,此地的大小河川入海,形成了复杂的水域和沼泽湿地,隔开了村落。再加上近年政治色彩浓厚的一向宗席卷此地,许多由寺院和农村武士结合而成的小王国纷纷诞生,固有领主北畠家的威信急速衰退。整个政治情势就和地形一样,乍看单纯,实则复杂。 信长在进攻北美浓的同时,也不时挥兵西北伊势,但此地轮不到木下藤吉郎表现,因为这里是另一个表现优异的武士泷川一益的地盘。 藤吉郎在美浓所做的一切工作,包括蒐集情报、拉拢人心、防守据点,以及担任前线总指挥等,泷川一益同样也把这些工作在北伊势做得更加有声有色。而且他还有一项特殊技能——操作洋枪。织田洋枪队在日后的长筱会战中一举成名,而织田家中率先发挥新兵器实战功能的,就是泷川一益。 在蒐集北伊势情报和拉拢人心方面,一益似乎又有了成果,禀告信长说: “只要主公亲自出马,料想转瞬之间即可攻下数城。” 信长立刻以行动回应,向家中所有部队颁布动员令,伊木山的木下藤吉郎当然也不例外,奉命“率半数兵力到伊势去”。 信长当然不可能浪费兵力只要木下组负责镇守前线基地伊木山城而已。 “小一郎,这儿就交给你了。” 哥哥理所当然地说。但奉命留守并不是那么轻松的事。少了半数兵力,难保斋藤家不会趁隙反攻。当然,哥哥也考虑到了这一点。 “我带着川并的农村武士和半数足轻组的人走,另外一半和蜂须贺党就留下来。” 因为川并武士才归附不久,还无法完全信赖,万一留在城里遭到斋藤家渗透拉拢,后果不堪设想,所以哥哥打算把他们带去伊势作战。 “有甚么事,就和小六大人商量,也别忘记和喜太郎大人保持联络。不管敌人使出甚么招数都别理会,一定要镇守此地,直等到我回来。” 哥哥只留下了这几句忠告,主要是在提醒他,蜂须贺小六身经百战,有事多询问他的意见,同时要和松仓城的坪内喜太郎利定互相联系配合,致力守城御敌。 “我知道。” 小一郎简短地答道。万一斋藤部队率军来袭,这个小城恐怕撑不了三天,最后只有阵亡一途。不过,小一郎推测这种可能性很低,因为斋藤家已疲于作战,不会主动来挑衅。 这种推测果然无误。在哥哥外出作战的一个多月间,并未发生甚么大事,其中只有一个情报让小一郎有些担忧,那就是鹈沼城主大泽基康好像又投向了斋藤家。 小一郎和坪内喜太郎商量之后,决定以年节问候的名义,派遣使者前往鹈沼城,但却未能确认谣言的真伪。据使者回报,基康本人托病不出,由主水代表父亲郑重地接待了使者。 哥哥从伊势回来后,听到小一郎的报告,大笑着说: “这会儿,他们父子颠倒过来了呀。” 去年秋天哥哥前往劝降时,坚决反对加入织田家的是主水,没想到现在似乎变成主水偏爱织田家,父亲基康反而有些三心二意。哥哥立刻准备了钱和贵重物品,声称是在伊势获胜所得的奖赏,将之送给主水,希望藉着拉拢儿子来巩固鹈沼城和织田家的关系。即便如此,大泽基康反叛的传闻却始终未曾间断,所以很可能是斋藤家策动的离间计。 “算了,别管他了。信长主公很快就会来把此地的敌人一网打尽,到时候看基康还能玩甚么花样。” 哥哥说完,便放声大笑。然而,要信长亲自出马,必须先有足够的准备。即使是战国时代,作战也不是儿戏,任意出兵攻打,只会耗损兵马、浪费军饷,达不到目的不说,还有可能因为耗费过度而自取灭亡。 而宣抚劝降,就是敦促信长出马的准备工作。先找到愿意和织田家里应外合的城主,当织田家进攻时立刻开城迎接,如此一来,附近的敌军必然会惊惶失措,这时织田家立刻趁隙进击,设法攻下其中几个据点。这是绝对不可或缺的致胜手段。 哥哥从伊势回来之后,立刻着手准备,锁定的目标是加治田城的加治田纪伊守景仪。去年秋天信长进入坪内氏的松仓城时,这个男人就曾遣密使来见,所以本身意愿就很高,只是害怕一旦明揭织田家的旗帜,会遭到斋藤家的攻击。因为斋藤家警觉性也很高,早就派了精明剽悍的勇将岸堪解由镇守距离加治田城不远的堂洞城,监视加治田纪伊守的动静。 哥哥不时派遣使者前往加治田,游说他在信长进攻的时候开城迎接,一同加入作战。所幸到了七月,终于得到加治田纪伊守的首肯,哥哥的欣喜雀跃自然不在话下。不料,之后情势就突然发生了变化。八月初,斋藤家见情况不对,决定先下手为强,派遣悍将——关城城主长井隼人佑率大军攻打加治田城。 加治田城立即请求救援,信长接获后慨允出兵,先派织田家的重臣斋藤新五郎率三千士兵解危,接着亲率八千兵士自小牧迅速赶来。 “终于又到了我们立功的时候了。” 哥哥在前线据点伊木山城迎接织田大军来到,整个人兴奋难抑,几近疯狂。在前不久的北伊势作战中,哥哥眼巴巴地看着泷川一益立功,早就按捺不住,恨不得早一点在东美浓也立下同等的功劳。 不过,当时木下藤吉郎接获的任务,既不是风光的先锋部队,也不是大本营附近容易被信长看到的职务,而是不起眼的辎重补给工作。哥哥命小一郎留守伊木山城,成为中继站,自己则率大半组员跟随主要部队,负责前线的辎重补给。 信长得知斋藤新五郎率领的先头部队,已经顺利救援了加治田城,于是决定进攻多治见修理所固守的猿啄城。猿啄城是坚固的山城,可是丹羽长秀占领了山峰连緜不断的大穗手山,切断该城的水源,多治见修理只得弃守,逃往堂洞城。 信长为了庆祝这次胜利,将猿啄改名为胜山,并且犒赏有功人员,但其中却不见哥哥藤吉郎的名字。此外,在庆功席上,信长特别询问道: “有没有人愿意去堂洞,替我宣抚岸堪解由?” 但哥哥也并未像往常一样自告奋勇,因为他知道岸堪解由是个极难说服的硬汉。 (哥哥也开始懂得谨慎了。) 小一郎在伊木山城得知此事,十分满意哥哥所采取的态度。 最后,一个名叫金森长近的年轻大将武士自愿担任使者去宣抚岸堪解由,结果也正如哥哥所料地铩羽而归。 不过,他并未徒劳而返。在滞留堂洞城的两天时间,他巨细靡遗地调查了该城的地势结构和兵力分布。 (好个胆大心细的男人。) 小一郎风闻此事,内心不禁暗暗吃惊。堂洞城除了有脾气刚烈的岸堪解由,还有前不久刚从猿啄城逃去的多见治修理,两人对织田家的强烈敌意自然不在话下。进入这种险境能够全身而退,就已经额手称庆了,竟然还能探知城内的情况,这种胆识的确非常人能及。 (这种事,我想做都做不到。) 小一郎如此自忖,同时对金森长近这个男人产生了些许兴趣。 日后小一郎与他建立了很深的友谊,同时将养女嫁给金森长近的儿子,藉此让他与丰臣家结缘。不过,此时小一郎正在伊木山城负责补给任务,恐怕并未亲眼见到金森长近,只是双方日后的交情,或许便是源自这一段往事。 这暂且不提。当织田信长接获金森长近的报告后,便下定决心进攻堂洞城。如今鹈沼、加治田、猿啄诸城皆已落入织田家手中,堂洞城已成为斋藤家在东美浓南部的最后据点,一旦攻陷,东美浓南部就完全平定了。相反地,如果置之不理,堂洞城随时有可能成为斋藤家的反攻基地,让之前的辛劳付诸流水。因此,堂洞城的攻防可以说是织田家和斋藤家在此地区的最后决战。 信长兵力尽出,全力猛攻,但守城的士兵也毫不懈怠,严密地防御,再加上一度收兵撤退的长井隼人佑又再卷土重来,绕到城后方伺机而动,使织田家必须分出兵力防备,造成攻城时间逐步拉长。 战事延长时,兵站、辎重单位最感吃力。长期围攻战中,不仅笼城的一方,连围攻的一方也极易陷入兵粮不足的窘境。 哥哥警觉性很高,早就囤积了相当数量的米粮因应,但也无法久撑。木下组的食禄充其量只有六百人份,就算全部用罄,也不够一万两千大军吃半个月。况且川并的农村武士担心自己家及亲族断粮,不太愿意拿出米粮,鹈沼城的大泽基康也基于同样理由拒绝提供城内的兵粮。更糟的是,由于人手不足、天气欠佳,从小牧或清洲运粮补给也开始发生问题。 进入九月以后,伊木山城的存粮几已见底,小一郎成功地从松仓城的坪内喜太郎那儿商借来三百石米,但最多也只能维持十天,因为要养一万两千大军,一天最少需要四十石米粮。 哥哥得知现况后,即刻下令道: “小一郎,你马上发一个布告,通知大家三天之内运粮至伊木山的木下家,我们会以一俵一贯钱收购。” “甚么?一俵一贯钱?” 小一郎闻言惊叫道,因为那是平日价格的三倍。 “现在这里缺粮,一贯钱还算便宜呢。” 哥哥态度沉着地说。 “可是,连靠织田家的力量都弄不来,商人或农民有办法弄来吗?” 小一郎提出了另外一个疑问。 “那就把价钱提高到两贯钱。弄不来,是因为价钱不够高。” 哥哥的答覆非常明确。 “我明白了。” 小一郎立刻招聚城内诸人,传达布告的内容,并且照会松仓城的坪内以及鹈沼城的大泽,表示将发出这样的布告,可否提供人手协助发布。 布告的效果明显可见。翌白开始米就不断地进来,不到三天就达到两千石。附近原本惜售的农民,受到高价诱惑,纷纷拿出家中的存粮,而且不但川并的武士,连鹈沼城主大泽一家都悄悄遣人来售米。 “我们已经买到足够的米,现在只能以半价收购,而且必须按年节结帐,愿意卖的人可以把米留下。” 小一郎对拿米来的人如此说。众人闻言,都难掩失望之色,但事到如今,再拿回去又嫌不妥,况且五百文钱也比平日的价钱为高,结果大家都把米卖了。 哥哥对小一郎采取的措施极为满意,向他保证道: “我一定报告信长主公,把买粮的钱要来。” 但哥哥并未能完全履行自己的承诺,因为信长认为农民待价而沽也就罢了,像大泽这种不理会供米命令的人,根本没有必要付钱给他,只要日后用米偿还即可。这件事日后也彻底改变了大泽基康的命运,不禁令人感叹世事难料。 经过这次的募粮,织田家的兵粮暂时不虞匮乏,大军也在不久之后成功地攻入城内。九月二十八日,织田家投掷的火把,在强风助燃下,染红了堂洞城的外廓。 守城的士兵纷纷逃往天守阁,织田大军则紧追不舍,在烧剩的望台顶上以弓箭及洋枪射击。《信长公记》的作者太田牛一曾在书中表示,他本身也参加了这次的射击。就这样,在薄暮笼罩之际,丹羽长秀及河尻秀隆等人终于攻下天守阁,一举歼灭了所有敌将和可能的敌军,占领了堂洞城。 战事在夜色中告终,信长旋即前往佐藤(加治田)纪伊守主掌的加治田城视察,当夜在城下的同右近右卫门宅邸留宿,翌日又赴山下町检阅首级。在这段时间,织田家的各部队依序撤退,哥哥也在黄昏左右心情愉快地回到伊木山城。不料之后旋即传来急报,说信长主公遭大批敌军包围,陷入苦战。 “哪儿来的敌军?” 哥哥和小一郎闻讯,同声质问道。 “是美浓国主斋藤龙兴亲率的军队!” 闻言两人再度大感意外。 原来斋藤龙兴已在前不久收复了遭竹中重治、安藤伊贺守暂时霸占的稻叶山城(日后之岐阜城),虽然内政尚未安定,但眼见东美浓的要冲堂洞城情势危急,也不能置之不理,于是设法凑集了三千部卒,当天好不容易才率军出发,结果刚好遇上结束首级检阅,正打算撤退的信长本队。 斋藤大军一心想为堂洞复仇,气势极盛,向前猛攻,信长也奋力抵御。不幸的是,织田大军方才战胜,得意之余大致分归各队,信长的本队因此只剩八百多人,即使信长再骁勇善战,也寡不敌众,最后在死伤惨重的情况下败走而去。 木下藤吉郎虽然立刻自伊木山城出动军队前往山下,但赶到时信长本队早已败走,并未能派上用场。 这次的遭遇战固然让斋藤龙兴报了一箭之仇,但到头来终究无力收复东美浓诸城。织田信长则已实现了长久以来的期望,将东美浓南部纳入版图,完成了从东、南两方压制斋藤家的根据地稻叶山城的准备。 织田信长返回小牧后,就进攻东美浓一事论功行赏。藤吉郎获得的奖赏并不多,但其中有两件事对他的出人头地有相当大的影响。一是由木下藤吉郎具状通知松仓城的坪内喜太郎,以及加治田城的佐藤纪伊守等人增加俸禄的事。 其中担任进攻东美浓向导的坪内喜太郎,除了原先的领地之外,另外加封两百三十贯,跻身家臣之列,总俸禄高达六百二十贯。陈明此内容的信函(永禄八年十一月二日发函),是木下藤吉郎现存的最早书信。 由木下藤吉郎具名发函,通知坪内、佐藤等东美浓豪族增加俸禄,意味着他正式成为此地区的代官。取得这样的身分,比增加俸禄更胜一筹。 其次,信长还允许藤吉郎、小一郎兄弟拥有自己的名字。哥哥喜出望外,替自己取名为“秀吉”。原先哥哥因为素来被唤为“阿猿”,想取名为“日吉”,因为日吉神社的神兽就是猿猴。但取如此卑下的名字反而落人笑柄,所以后来又改为“秀吉”。“秀”字乃得自主公信长的父亲信秀。 “小一郎,你要叫甚么名字呢?” 哥哥问他。 “我已经想好了。” 小一郎毫不犹豫地回答: “既然哥哥叫秀吉,我就从哥哥那儿取一个字,再从丹羽大人那儿取一个字。” “叫秀长吗?” 哥哥很高兴地说,并且当天就请求丹羽长秀允许弟弟用他名字中的一个字。 毕竟树大招风,小一郎希望藉此奉丹羽长秀为最高上司,减少织田家中对哥哥扶摇直上所产生的嫉妒与不满。 <hr /> 注释: 第一节 永禄九年(一五六六)阴历八月。 木下藤吉郎管理设于美浓和尾张交界的伊木山城,已经将近两年。这段期间,织田家在伊势及美浓的势力有了大幅扩展。去年九月,织田信长降服了此城对岸的加治田、猿啄、堂洞诸城,将大半的东美浓纳入版图。 这使原本建造来对付美浓斋藤家的最前线基地伊木山城,周围多了不少织田家的领地和防卫据点。这很自然的改变了这个城的功能,从前线的要塞,摇身变成为监视东美浓一带的行政基地,藤吉郎也必须同时扮演治理新领地的行政官角色。 这又再提高了木下藤吉郎的地位和发言权。如今藤吉郎的辖下,共计有松仓城的坪内利定、鹈沼城的大泽一家、加治田城的加治田家,以及接管猿啄、堂洞城的织田家武将等。虽然他的俸禄只增加了近百贯,总额仍停留在大将武士阶级的四百贯左右,手下的兵力却已高达两千人。木下藤吉郎的地位,差不多相当于织田家的“东美浓军政指挥官”。 号令两千人的军政指挥官只领四百贯俸禄,职位和待遇的差距似乎太过悬殊,但这种打破常规的做法,正是信长的独到之处。信长天生英才,要求苛酷,他会让有能者担当重任,把大军交给他们指挥,可是却很少慷慨地增加他们的俸禄,藉此让职位快速攀升的有能者,和才能平庸的世袭重臣之间取得平衡。 “能者以权,功者以禄。” 这个人事管理的要领,信长年纪轻轻的就已经深谙其中巧妙,善加运用了。 这种体制的最大受害者,就是有能者的幕僚。工作多,责任重,待遇却极其微薄。如今藤吉郎的亲弟弟小一郎就是处于这种景况。 他的工作相当繁重,举凡管理木下组的足轻或新编入的农村武士,监控辖下诸城,收取新领地的年贡和改变土地划分,以及处理木下家本身的家务和财务等工作,几乎都由小一郎一肩扛下。因为哥哥能力过人,主公经常传唤,根本很少留在家中。 然而他的俸禄却少得可怜,总共只有四十贯。木下家本身人力不足,必须花钱请相当多的人来负责统率家臣、监控辖下各城、蒐集情报等工作,也不可能给小一郎更多的钱。 如果此时小一郎愿意的话,应该可以很轻易地离开哥哥加入织田家,成为领取百贯俸禄的直属武士。当时只要稍微机伶一点的人,通常都是兄弟各自独立,分别追随主公成为直属的武士。 但小一郎却完全不考虑这样做。因为当初他放弃优游自在的农耕生活,加入武士社会,并不是为了成为独霸一方的武士,而是为了辅佐哥哥藤吉郎。 (哥哥需要我。) 每当小一郎这样想,便感到心情舒畅。哥哥头脑灵光、动作机敏、勤奋努力,胆识更非常人所能及。而且,他还擅长宣抚,也懂得见机行事。尽管拥有这些卓越的能力,但他过分积极的性格,难免会让人产生疑虑,认为他不懂得宽恕无能的人,处理小事也不够周延。或许这是因为哥哥急于往上爬,忙得无暇分心所造成的。但不管原因何在,结果却是一样的。如果没有他在,哥哥一定会在人际关系上受挫。 (凭我这块料,想必也当不成甚么了不起的武将。) 小一郎也常这样想。或许是因为长年待在大胆机敏,对人生充满斗志的哥哥身边,“这个人”能够很清楚地看见自己的缺点,认为自己天生就只适合当“幕僚”。 (既然要当幕僚,就专心辅佐哥哥,一辈子别再奢望当主将。) 小一郎如此下定决心,反覆地叮咛自己。 同时,虽然俸禄微薄,他仍不遗余力地储蓄。“这个人”和长兄不同,既不好女色,也不爱奢侈排场,对物质的需求不高,也无意引人注目。只有存钱这件事,是他当农夫时养成的习惯,至今一直没有改变。 所幸到目前为止,他们这对大胆哥哥配细心弟弟的组合,一直运作得很顺利。 “小一郎,我们的俸禄很快就会增加的。” 总是积极向前看的哥哥,常用这句话向小一郎表示感谢。意思是说,我知道你的俸禄太低,只要我们的俸禄增加,我一定会提高你的待遇。 但小一郎本身并未如此奢望,反而担心哥哥急着出人头地,万一过分焦急,惹出甚么纰漏就糟了。主将如果垮了,幕僚当然也会跟着一无所有。 “不用那么急。现在光是规画管理东美浓的新领地,就够我们忙了。” 小一郎总是歪着浑圆的脸颊,如此回答。 就在这前后,哥哥布下的情报网传来一个不容轻忽的消息,说鹈沼城主大泽基康正在准备倒戈,再次投向斋藤家。 前年秋天,大泽基康接受木下藤吉郎等人的宣抚,向织田家输诚,但之后却不断传出心意动摇的消息。去年秋天的攻城之战,因为舍不得提供米粮,给织田信长留下很不好的印象。斋藤龙兴和他的家臣长井隼人佑看准了这一点,于是前来劝诱。 “织田上总介信长大人性情冷酷,心胸狭窄。你一旦受到猜疑,迟早会被诛杀。前年的事,念在你是旧臣的份上,主公一概不予追究,请快回头归顺斋藤家,不单鹈沼的领地,连东美浓一带都封给你。” 斋藤家的使者想必是鼓动三寸不烂之舌,反覆地如此游说他。在此情况下,倘若大泽基康惧怕信长,又贪图东美浓一带这个大封赏,很可能就会为其所动。 “这是很有可能的事。” 哥哥接获报告后,只说了这句话,便即刻采取行动,假借“巡视”之名率军前往鹈沼城。这个由松仓城的坪内利定、加治田城的佐藤纪伊守等人负责打后阵的大规模“巡视”,也可以说是一种预防性的先发制人。 大泽基康眼见大军围城,顿时惊慌失措,竟然单骑逃出城外,不知去向。 城主脱逃,城内士兵惊愕无比,仓皇之间不知如何是好,木下藤吉郎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接收了鹈沼城。这种迅速的决策与行动,正是小一郎望尘莫及的。 藤吉郎将基康的儿子大泽主水纳为家臣,并让同族郎党以农村武士的身分归属织田家。他把罪归到基康一个人头上,不波及全族,是为了避免留下苛酷的风评,影响日后的统治和周边诸城的怀柔工作。 织田信长对木下藤吉郎的小心监视、快速行动和事后的妥善安排,感到非常满意,同意一切都照藤吉郎的建议处理。日后极尽严峻苛酷之能事的信长,在绞尽脑汁攻占美浓之际,一直伪装出宽大为怀的样子。 “小一郎,之后的事就交给你了。” 当事情进行到这个阶段,哥哥又照例如此对小一郎说。 所谓“之后的事”,包括重新整编大泽一家和其旧部属,改变土地划分,决定直属织田家的地区应缴的年贡等。这些都是很花时间又不讨好的工作,弄不好就可能招惹怨言,甚至导致反叛。要安抚因主将逃亡而人心惶惶的大泽一族,并不是件容易的差事,况且这里还是织田家和斋藤家的拉锯战场。 小一郎带了几个木下家的人进入鹈沼城,花了几天时间进行这些工作。虽然同属大泽家,但感情交恶或土地有纷争的情况所在多有。小一郎不辞辛劳地聆听两造的说法,有时甚至亲赴现场勘察,做出判决。他的做法,和那个在尾张中村耕种五反田时的农夫小竹没有两样,依然谨慎而周到,让大泽一族的旧臣大感放心。有时候,他甚至还会自掏腰包安抚那些不满的人,这时他的慷慨大方,简直让人难以想像他平日是过着如此俭朴的生活。日后“这个人”统治问题丛生的纪伊、大和等领国时所采用的手腕,此时就已经在这个小城里充分展现了出来。 第二节 木下小一郎处理完鹈沼的事,回到伊木山城时,发现整个城里充满了慌乱不安的气氛。原来是滞留小牧的织田信长发出布告,要求哥哥“率领全军出征美浓”。 信长终于打算直接攻打斋藤家的根据地稻叶山城(日后的岐阜城)。去年东美浓失陷后,斋藤家的势力已明显衰退,因此信长计划从正面猛攻,一举攻陷主城,为永禄三年以来的美浓攻略画下句点。 “时候终于到了。进攻美浓的首功,非我木下藤吉郎秀吉莫属。” 哥哥意气风发、勇气百倍地说,同时发出军令,命松仓城的坪内利定、加治田城的佐藤纪伊守率兵前往小牧集合。至于鹈沼城方面,他也派大泽主水率领一批大泽家的老部属前来。如此一来,各城只留下一百人左右守城,其余全数出动,结果组成了将近一千五百人的“木下军团”。单就人数来看,的确足以立下首功了。 当然,小一郎也想披挂上阵,参与这场“风光的战争”。但哥哥却又对他说: “小一郎,城就交给你了。” “不,这次我也想去。” 小一郎正打算开口这样说,旋即又改变了主意,因为除了他以外,没有其他适合的人选能留下来守城。在这个当儿,看守伊木山城并不是件轻松的差事。今年是第一次收取年贡,处理不当很容易引起农民或农村武士的不满,斋藤家也有可能故意派奸细来扰乱。而且,万一攻打美浓的时间拉长,还得扛下调度和运送兵粮的重责大任,届时极有可能必须用到刚收来的年贡米。 “好,我知道了。” 小一郎点头答允。因为他相信,当主将在外扬名立功时,在背后默默看守家业,让主将没有后顾之忧,正是幕僚的职责所在。 来自四方齐集在小牧的织田大军,于八月二十九日渡过木曾川进入美浓,全军士气旺盛,咸信此次将会大获全胜,拿下美浓。 永禄九年的阴历是闰八月。这时八月结束,闰八月初,攻打美浓河野岛的织田大军,便遭到斋藤龙兴的全力反击。织田家虽然兵力较盛,但会战的结果却不甚理想,信长撤回木曾川沿岸重新布阵,斋藤龙兴也沿着交界河川布阵。 “等到明日破晓,大概就会进行最后决战了吧。” 闰八月七日黄昏,小一郎收到哥哥从战场送回的这封信,文中充满自信与期待。 (看来,这次出征应该不会拖太久吧。) 哥哥字里行间流露出乐观的气氛,让小一郎产生这样的预期。虽然在河野岛的遭遇战未能制敌先机,但只要从容布阵,充分发挥兵力上的优势,凯旋应该指日可待。然而,这次织田家可说时运不济,当天晚上风雨开始加剧。豪雨倾盆而下,造成伊木山城的高堤有几处崩塌,一个望台也因地基流失而倒塌。 (这可糟了!) 小一郎不由得担心起身在前线的哥哥。如此滂沱的雨势,一定会造成低湿的木曾川沿岸水满为患。这么一来,兵粮很可能泡水,处理不当还有可能被水冲走。这是深入敌境攻击的军队必须慎防的状况。 结果,织田大军的阵营真的发生了小一郎担忧的状况,而且雨一直不停,河水有增无减。士兵无法在野外炊饭,士气因而动摇,信长逼不得已,决定暂时撤退到尾张境内。悲剧就这样发生了。有些足轻听说要撤退,立刻急着逃脱,离开队伍四处乱窜,不顾一切地率先跳入木曾川,结果淹死了许多人。 人在战场上,没有不害怕的。不过,进攻时似乎比较大胆,在身后许多同侪的推挤下一同前进,越往前走会越有勇气。交战时也还好,要自己单独临阵逃脱反而需要极大的勇气。可是碰到撤退的时候,那就真是人人自危了。越先走越安全,唯恐落在后面陷入敌手,这时只要有人敢逃脱,其他人就会立刻跟进,结果自然就秩序大乱,溃不成军。 特别是当时的织田大军,净是些浪荡儿或流浪汉出身的专业士兵,这种倾向更为明显。那些由家族支配的农民兵,即使渴望生还,也会担心别人批评自己贪生怕死、带头逃跑,因此总是设法坚持到最后一刻。可是,缺乏地缘和血缘的专业足轻根本没有这种顾虑。所以,尽管信长推动的兵农分离制度有许多优点,相对的也有不少这类的缺点。同样是专业武士,江户时代的世袭武士已被纳入施行已久的封建体制下,和此时的足轻集团在素质上又大不相同。 总之,闰八月八日发生的这起悲剧,刚好暴露出织田大军的这个弱点。木下藤吉郎指挥的“木下军团”也有上百人淹死或失踪,其中最严重的是木下组的足轻,损失了约四十人,将近总人数的一成,和大军惨败的情况相当吻合。 哥哥藤吉郎率军撤回伊木山城后,整个人意气消沉,沉默不语,和出门时意气风发地想要立下“首功”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而且这种情况竟然持续了两三天。 (有点奇怪……) 直到第四天,小一郎才发现情况不太对。哥哥生性开朗,过去不论遭受任何打击,从未连续沮丧超过两天,这次却整整四天都皱着眉头,默不作声。看样子,似乎不单是因为部下淹死而难过这么单纯。 (他一定是在烦恼甚么重要的事。) 让小一郎这样想的证据是,哥哥虽然心事重重,眼神却依然锐利严峻。至于哥哥到底在想甚么事,小一郎也不得而知。 不过翌日哥哥却主动告诉了他。哥哥把小一郎请到伊木山城城主馆邸的内厅,摊开美浓和尾张的地图。 “小一郎,你看怎么样?” 哥哥用手指划过地图上流经美浓和尾张交界处的深蓝色木曾川。 “咱们数度攻打美浓,却始终未能赢得决定性的胜利,问题就出在这条河。稻叶山的斋藤家因为地势相连,军队调度容易,又可以利用长良川轻易地运送兵粮。相反地,咱们进攻时必须先横渡木曾川,行动受限,运送粮秣更是困难重重。一个不小心,就会像这次这样淹死许多人……” 哥哥先解说地势造成的不便。这些情况小一郎也很清楚,但哥哥接下来的这句话,却不禁让他心惊胆颤。 “如果能在木曾川对岸筑城,积蓄兵粮的话,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攻打美浓了。怎么样,我们要不要试试看?” “甚么?哥哥和我在木曾川的对岸?……” 小一郎忍不住失声叫道。哥哥深邃的眼睛以冷静而炙热的目光,刺向小一郎的面颊。 木曾川的对岸就是美浓,是敌境。在那儿筑城,驻扎轻兵随时出击,的确可以严重地打击斋藤家。此外,城内也可积存兵粮,做为织田大军进攻时的补给基地,让大军耐得住长期作战。问题是,该怎么筑城、如何守城? 既然筑城有利于织田家,会对斋藤家造成重大打击,对手当然会不顾一切地阻挠。要在随时可能遭遇敌军攻击的恐惧中,进行旷日废时的筑城工程,简直就是天方夜谭。只要敌军来攻,缺乏武装的工人一定会四散逃逸。而且木造建筑若加上土墙,才比较禁得起火烧,但在此之前非常易燃,敌人只要发动火攻,就能把架好的木头结构烧个精光。 “这、这……恐怕办不到吧。” 小一郎摇头说道。 “是吗?……你也这样想吗?……” 很意外地,哥哥听起来似乎并未因此而灰心。 “其实啊,从河野岛撤退的那一天,信长主公曾经自言自语地说,要是在河的对岸能有个城该多好,但是没有人敢自告奋勇地接下这个差事。大家都认为这是不可能的。” 哥哥的言外之意,似乎是在暗示只要愿意接受,这就是立功的最好机会。 “我想过了。如果先钉好望台的木架,准备好栅栏的材料,到现场只要固定和架设的话,四、五天就可以完工了。所以筑城其实并没有那么困难。” “说的也是。” 小一郎不由得暗自佩服。平常筑城最少要花两个月时间,第一阶段的主要工作在挖地基或量尺寸、锯木头。剩下的就是粉刷墙壁、装潢隔间。其中钉木头骨干和打栅栏,只需要十天左右的时间。如果把能先做的做好运过去,确实有可能在四、五天之内完工。只要在这段期间派织田家的大军防守,筑城应该没甚么大问题。 “可是,哥哥……” 小一郎想了一会儿之后说: “城就算盖好了,也守不住,斋藤大军马上就会打来……” 筑城的那四、五天,织田家可以派出大军来守卫,但织田家的主力很快就必须撤回尾张,把刚盖好的小城和为数不多的守城士兵留在敌境。届时,稻叶山城得地利之便,随时都可以来进攻,尾张却无法立即派兵来救援。当时的军队并非随时处于备战状态,大部分的士兵都分散在各地的农村或城堡内。因此,从请求救援到援军赶到,少说也要等上半个月,一般则要花一个月以上的时间。若是碰上木曾川的涨水期,援军更有可能姗姗来迟。要守住地处敌境的孤城这么长一段时间,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况且木曾川的对岸也没有任何台地之类的天然要塞。 “你说得很对,小一郎大人。” 哥哥又在小一郎的名字后面加上了“大人”两个字。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叫小一郎了。 “所以才没人肯去。但我认为值得一试,怎么样?靠我们俩的力量……” 哥哥单膝跪地,靠近小一郎说,整个人充满一股慑人的魄力。 “哥哥,这是在赌命呀。” 小一郎呻吟道。 “或许吧。” 哥哥很坦率地承认,然后露出微笑。那是意志坚定不移的人特有的从容笑颜。 “好吧。” 小一郎简短地首肯道。 “你真的愿意和我一起干吗?” 哥哥兴奋地拍膝叫道。 “当然。哥哥要做,我怎能拒绝呢?” 小一郎开朗地露出笑容。他认为,只要主将决定去做,幕僚就只能唯马首是瞻。 第三节 数天后,织田家的主要武将齐集小牧山,召开军务会议。尽管敬陪末座,木下藤吉郎也有权利参加这个会议。 席间,与会的武将个个面色凝重。这也难怪,因为今天开会的目的,是要检讨早先攻打美浓失败的原因,同时拟定今后的战略。 等了好一会儿,才看到织田信长瘦长的身躯。他快步走来,坐在高人一等的主君座位上,便迅速地左右看了一圈,以彷佛从头顶爆发出的高亢声音,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 织田家的军务会议和别的大名家不同,主公一个人就占据了三分之二的时间。虽说如此,信长也并不唠叨,只是家臣很少口若悬河地说个不停。据说当今川义元大军逼近,发动桶狭间快攻的前一晚所召开的军务会议,信长只和大家闲聊了几句,便解散了会议。即使在这种情况下,也没有人问他“明天大军该如何出动”。信长是个彻底的独裁主义者,几乎很少跟家来商量甚么事。 “河对岸要个城。有没有人?” 信长突然改变话题,直截了当地问道。他经常话只说一半,句子又多省略,若是不熟谙他的脾气和目前的问题,经常会不知所云。偏偏信长个性偏执,若有人反问就极度不悦,因为他一直认为,只有无能的人才会连这种事都搞不懂。 话又说回来,在现在的情势下,列席的二十多位武将没有一个人不明白信长的言下之意。因为撤退之后信长便曾提过,要想顺利攻下美浓,最好在木曾川的对岸筑一个城当跳板。而信长现在正在问,有没有人愿意冒着生命危险,担当起筑城和守城的任务。 刹那间,满座鸦雀无声,众人皆低头不语。看来,没有人有把握能在敌人境内筑城,并且顺利防守,所以都尽可能地缩着身子,避免太显眼。 十秒钟过去了。信长皱起眉头,露出不悦的表情。就在这个时候,座席的尾端传来一声: “请原谅小的斗胆,请容小的……” 说话的人声音宏亮,和信长不相上下。众人一同转向声音的来源,见到一个矮小的男人弯腰欠身,抬起黝黑的脸看着上座。 “哦,是阿猿啊。” 信长白皙端正的脸上,表情稍微舒缓了一些。 “阿猿,你说你愿意吗?” “小的斗胆,请主公将这件事交给我木下藤吉郎来办,小的一定不会辜负您的期望。” 藤吉郎屈膝向前,然后又俯身说道。列席的武将彼此对望,似乎都松了一口气,接着便以幸灾乐祸的眼神看着藤吉郎。有人心想: (这个家伙,简直不自量力。) 大概也有人暗忖: (足轻出身的家伙,做这种事正好,就算死了也不用太惋惜。) 当然,其中也有少数人真心佩服藤吉郎的勇气与决心,例如丹羽长秀、堀秀政和前田利家等人。 “好,阿猿,就交给你了。” 信长确定没有其他人自告奋勇之后,简短地答允道。接着又加了一句: “地点在墨俣,下个月初开始进行。” “下个月初……” 连藤吉郎都吓了一跳。大伙不到十天前才逃回来,下个月马上又要进美浓筑城,这也未免太性急了吧。 “笨蛋!这个都不懂?龙兴那个混帐一定以为我们今年不会再去攻打了。” 信长如此说明他性急的理由。换句话说,斋藤龙兴一定认为织田家前不久的进攻淹死了不少人,今年应该不会再来了,所以现在正是良机。 “啊,原来如此。主公果然神机妙算,小的甘拜下风。” 藤吉郎夸张地表示钦佩之意,再度俯身下拜。看在世袭的家臣眼里,这简直是令人作呕的马屁行径,连信长本人都忍不住苦笑,但藤吉郎滑稽的动作和表情却让他发不出脾气来。 从这一天开始,织田家又开始忙碌了。 信长先放出“伊势方面情势不稳”的风声,开始召集军队。同时又招来全国各地的木匠,准备好武士、足轻住的长屋十栋、望台十架、两千间长的墙壁,以及建造栅栏用的木材五万根。信长将准备好的东西运往木曾川上游,然后趁夜以河水送往下游,在墨俣上岸。同时,他将尾张全国的军队一分为三,一组留守,一组由他亲自指挥,负责防御,另一组跟着木下藤吉郎筑城。可见信长对于在敌境筑城所拟具的方案,远比藤吉郎来得周到有序。 斋藤家受谣言所惑,以为织田家的矛头是指向伊势,完全未加防备,后来发现情况不对,才仓促成军来袭。由于兵力不足,被信长所指挥的防卫部队阻挡,未能妨碍筑城的工程。当然,刚巧碰上收割期,未能顺利召集农兵,想必也是败阵的主因之一。在这段期间,木下藤吉郎昼夜兼程,赶着挖沟渠、围栅栏、砌城墙、架望台。由于出动了三分之一,也就是将近六千人的尾张士兵,三天左右城堡就已略具雏形,到了第五天,已可看见成排附上土墙的坚固望台高高地耸立着了。 “小一郎,第一步已经成功了!” 藤吉郎数日未剃胡须,略显脏污的脸上露出微笑,似乎对于能够出乎意料地迅速筑好城,觉得很满意。小一郎也由衷地高兴哥哥又压对了一次宝。这就是后世著名的“墨俣一夜城”。 城堡完成后,信长即照原先预定的,派木下藤吉郎进驻防守,分给他一千五百名士兵,并且颁布十五条戒令,要求士兵彻底遵守。信长还特别配给他一百多挺洋枪,这是当时最先进的武器,帮了藤吉郎很大的忙。虽然这时的洋枪制作技术拙劣,有许多缺点,像携枪之后举步维艰,下雨天便不能使用等等,但用来在栅栏内或望台上射击,藉以守城,却是威力十足。 不过,这并不表示木下藤吉郎和小一郎兄弟从此就高枕无忧了。织田信长和织田家的大军撤回尾张后,斋藤家的军队又接二连三地前来攻击。 藤吉郎命稻田贞佑、青山秀昌、加治田景仪、蜂须贺正胜(小六)轮番固守,严词告诫部下不得疏于警戒,同时伺机夜袭,不时大获全胜。 小一郎十分佩服哥哥巧妙的防御和大胆的夜袭,但更让他甘拜下风的是哥哥懂得如何邀功,如何加油添醋地向信长报告战果。 例如,哥哥曾写了一封长信给信长侧近的奉行福富平左卫门和村井所之助。 以“谨市奉言上”一语起头的这封信,大致的内容如下: 昨日二十四日,数千骑敌军自稻叶山城来袭,我军固守栅栏内,不予出击,敌军未能如愿诱得我军,发射弓箭洋枪后即高唱凯歌,无功而返。当夜,我木下家镇守城池的武士奋勇而出,夜袭敌阵,立下大功。谨将其中十三人的首级奉上,恳乞惠予献呈主公尊前。 日期是九月二十五日。 这封木下藤吉郎秀吉的书信,收录在小濑甫庵的《太合记》和山鹿素行的《武家事纪》的古案部分。该信由于被改写为汉文风格的优雅文章,因此有人主张是伪造的,但认为正本的确存在的说法比较有力。 织田信长接获木下藤吉郎的胜报后非常高兴,曾褒扬道: “藤吉郎带来了好兆头。” 除了赏他配枪和弹药外,还视他为一方主将,允许他使用旗帜。自此,木下藤吉郎才名实相副地成为织田家的重臣。 第四节 之后斋藤家又率军来袭了两三次,但藤吉郎均顺利将之击退,未遭受太大损失。而且敌军一撤退,立即发动士兵加强城寨的防御工事,挖深护城河,巩固栅栏和城墙,继续增加望台和补强土壁。镇守在这个背临木曾川,地处敌境的城寨,没有人不知道这个城就是他们生命的屏障,所以都全力以赴,不敢偷懒或轻忽。这样的危机意识,也有助于大家的团结。在东美浓时即加入的部下,如蜂须贺小六正胜或加治田景仪等人,来到这里之后,终于能和信长派来的青山秀昌、稻田贞佑等人没有龃龉地融洽相处了。木下家本身的家来,像木下孙兵卫或佐治某,也表现得很不错。对小一郎来说,在此地的生活反而比在伊木山城时轻松。 然而,到了永禄九年底,特别是接近岁暮之际,小一郎又开始忙碌了。因为哥哥藤吉郎又开始着手进行新的工作。 “今年可是将美浓全地收归织田家的好时机哟,小一郎。” 才进入正月,哥哥便精神百倍地如此宣称。他看得出来,织田家在美浓境内的墨俣筑起城堡,已经使美浓的人心剧烈动摇。若能趁此机会宣抚美浓境内比较有势力的豪族,必能一举击败斋藤龙兴。 “这次可是个大人物哟,不是大泽或加治田之流的。” 藤吉郎说完后,便喜不自胜地露出笑容。比起筑城、参战,哥哥还是比较喜欢从事宣抚怀柔的工作。 这次他锁定的目标,是有“西美浓三人众”之称的稻叶一铁、氏家卜全和安藤伊贺守等三人。若能将这三人收归织田家,西美浓的大半就会落入织田家手中,让斋藤龙兴孤立无援。如此一来,就像瓜熟自落一般,攻陷稻叶山城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三人中,以安藤伊贺守最容易说服。” 从完成墨俣筑城工作的那一天起,哥哥就开始积极地蒐集情报,将奸细送往各地,然后做出这样的判断。 然而,他并未直接尝试和安藤接触。在此之前,他想的是另外一个重要人物,也就是不破郡菩提山的城主,年轻的竹中半兵卫重治。 这个名字小一郎并不陌生。三年前,竹中半兵卫和岳丈安藤伊贺守联手,夺下素以险要难攻闻名的稻叶山城,将斋藤龙兴放逐出城,一时传为奇谈。当时,连织田信长都大吃一惊,甚至提出条件,要以半个美浓和他交换稻叶山城,但竹中半兵卫却不为所动,沉稳地回答道: “敝人拿下此城,并非基于私欲,乃是希望藉此劝谏龙兴大人别再荒唐行事。” 其后半兵卫果真言行一致,在数个月之后将城交还给斋藤龙兴,自己则舍弃菩提山城,隐居山间。在人欲横流的战国乱世,这样的行为的确不同凡俗,因此大家都说: “竹中半兵卫真是个特立独行、不求名利的人。” 不过,哥哥藤吉郎却有不同的看法。 “其实,他只是聪明过人。” 哥哥认为半兵卫之所以拒绝信长的提议,是因为他聪明地看穿了信长的个性,知道如果他用这种方式得到半个美浓,也一定守不住。信长苛酷严峻,绝对不会信赖背叛主公以取得庞大领地的人,迟早会诛杀他,取回庞大的封领。 “原来如此。那么,哥哥您要如何拉拢这么聪明的人呢?” 小一郎问道。 “这种人一定自恃甚高,由此着手就对了。” 哥哥露出别有深意的笑容回答道。之后,便接二连三地派遣使者前往拜见隐居山中的半兵卫。哥哥交代使者说的话只有一句: “木下藤吉郎恳请赐教。” 哥哥的看法果然正确,采用的策略也奏效了。才刚进入正月,半兵卫便有了回应。他很含蓄地说: “若只是要听敝人的浅见的话……” 哥哥立即表示: “下次换我亲自去。” 如此深入敌境的危险旅程,哥哥却相当坚持,一个劲地说: “半兵卫值得我这样做。” 照例,他又把留守的重任托付给小一郎。镇守孤立于敌境之内的墨俣城,是相当沉重的任务,而且此时守城的士兵已经开始出现松懈的迹象。 小一郎不分昼夜地巡视,提供不值勤的人额外的训练或劳务,以维系纪律;同时还故意派斥候去远处打探消息,避免敌人洞悉主将不在城内。 然而,哥哥却迟迟未归,原先预定的三天,变成五天、七天,然后终于超过了十天。 小一郎因为担心哥哥的安危和敌军的动向,几乎心力交瘁。一直到第十二天,才终于盼到了好结果。哥哥笑容满面的回城了,身后还跟着一个白皙瘦削的年轻人。 第一节 “这是竹中半兵卫重治大人……” 永禄十年(一五六七)正月,哥哥赴西美浓的第十二天黄昏,当小一郎闻讯走出墨俣城门迎接哥哥回城时,哥哥藤吉郎非常自豪地介绍了他所带来的那位身材修长、面容白皙的青年。 “这……” 小一郎看着眼前这位作商人打扮,头带宗匠头巾的年轻人,不禁怀疑起自己的眼睛和耳朵。穿越敌境而来,穿着怪异自然无可厚非,但连相貌都和小一郎想像中的竹中半兵卫大相迳庭。 竹中半兵卫重治这个名字,一直给小一郎一种联想,以为他是个身材高大,一对铜铃般的大眼精光闪烁,还留着满脸胡须的强壮男人。之前小一郎虽然没有听人说过他的模样,但一个夺下美浓的主城稻叶山城,放逐国主斋藤龙兴一段时间的传奇人物,这样的长相应该是挺适合的。 据说当时竹中半兵卫只带了十多个随从前往稻叶山城,然后趁周遭人不注意的时候,只身闯入内院,砍杀了龙兴的爱妾和数名护卫。之后,他再以斋藤龙兴为人质,召唤在城外待命的安藤伊贺守部队进入城内。如果没有高超的武功、过人的胆识、当机立断的决策力,以及缜密的计谋,恐怕很难做出如此惊人的大事。 然而,眼前的这个年轻人却完全不像那么回事。他的身材瘦削,髭须稀落的脸上有一对清澈的眼眸。若说他的全身上下有任何令人联想起那桩疯狂举动的东西,恐怕只有那对坚定而慑人的细长眼睛了。 不过,小一郎不敢相信这个年轻人是竹中半兵卫,并不只是因为他的相貌,而是因为他不该在此时此刻出现在墨俣城。 竹中半兵卫顺利夺取稻叶山城,震惊世人,可是单靠竹中家或安藤伊贺守手下的士兵,根本无法守住这个大城,所以前后不到半年,便又还给了斋藤龙兴。而半兵卫本人则舍弃祖先传下来的菩提山城,深入山中隐居。诛杀主公的爱妾和近臣,又暂时放逐了主公,如此无法无天的行径,落得这样的下场恐怕是免不了的。从结果来看,竹中半兵卫放弃了祖先传下来的城堡和家臣,等于是咎由自取。 “真是白忙一场。” 对于半兵卫的所作所为,哥哥曾如此批评道。身处战国乱世,人人为了土地不惜拚个你死我活,这样的批评或许是相当合理的。 “失去城堡和家臣的年轻人,已经没有甚么价值了。” 众人如此看待他,也是理所当然的。战国乱世,一切讲究实力,对于半兵卫所说的伦理和忠心谏主,众人皆视为粉饰野心的藉口。事到如今,半兵卫唯一的利用价值,就是他深得西美浓的实力派豪族安藤伊贺守的信赖。当半兵卫拟下夺取稻叶山城的骇人计划时,安藤甚至甘冒奇险,出兵支援他。 哥哥藤吉郎看上竹中半兵卫,也是基于这一点。换言之,半兵卫只是“手段”,“目的”则是安藤伊贺守等号称西美浓三人众的实力派豪族。在这种情况下,把半兵卫带来墨俣城是非常愚蠢的做法,因为斋藤家随时随地都在监视此地,若真要利用半兵卫来说服西美浓的豪族,就该让他在美浓山间自由出没才对呀。 (他们心里到底在打甚么算盘?) 小一郎交互看着哥哥和半兵卫,心里如此想。 (难道是半兵卫害怕斋藤家的刺客,所以逃到织田家来寻求庇护吗?) 小一郎试着考虑这个可能性,因为竹中半兵卫瘦削的身躯、白中泛青的脸庞,以及异常锐利的眼神,让他联想到逃亡者紧张的神色。 “是木下大人的令弟,小一郎大人吗?幸会,我是竹中半兵卫重治。” 年轻人略略欠身说,语气相当骄傲冷淡。 “哪里,在下小一郎,久仰半兵卫大人的大名。” 小一郎谦恭有礼地回答,并且深深地低头致意。和半兵卫妄自尊大地只是挺直背,略微欠个身的姿势相反,小一郎的脖子、背、腰同时前倾,上半身几乎整个弯了下去。 (我还是改不掉农夫本性。) 小一郎一边注意守城士兵看着哥哥、他和来历不明的年轻人之间互相应对的反应,一边内心苦笑地想着。 “来,先进去吧,有话慢慢再说。” 哥哥和平日一样爽朗地大声说,然后邀半兵卫进入城内。 “失礼了。” 竹中半兵卫只说了这一句话,便毫不客气地率先往前走。小一郎慢了两三步,跟在后面,这才发现半兵卫的身材远比他瘦长高?,而且肩膀微削,皮肤细致,走起路来轻盈如猫。 (看样子应该是名不虚传。) 小一郎忆起前不久的传言,说他攻占稻叶山城时,在刹那之间就斩杀了好几个人。 墨俣城是织田家在敌境建立的桥头堡,护城河既深且宽,栅栏重重交叠,起初望台只有十座,后来增加到十六座。武士和足轻居住的长屋也糊上了土壁,屋顶也加了防火箭的泥土。在永禄年间所建的城堡中,它算是规模相当完整的。不过,既然是野战不断的前线基地,自然没有甚么装饰。连城主居住的馆邸,也和足轻长屋一样,只有单调的泥土墙和木头地板,几乎看不见窗子。所幸屋内相当宽敞,还有一间三十个榻榻米的大厅可用来召开军务会议。这儿就是此城的“本丸”。 哥哥领着竹中半兵卫和小一郎进入城主馆邸。还没进门,就看见木下七郎左卫门率领了几个小厮前来迎接三人。城内几无妇女,因此哥哥的生活起居全由这个妻子的伯父负责打理。 “小一郎,半兵卫大人呀,”在城主馆的玄关,哥哥一边脱鞋一边语气轻松地说:“愿意当我的师傅呢。今后他就是我们的军师,你可要多向他讨教哟。” “咦?这是……” 小一郎说到一半,便把话咽了下去。他想问的是“这是甚么意思?”站在小一郎的立场来看,哥哥的师傅也就是“主君之师”。他身为木下组的首席幕僚,几乎是历尽艰辛,没想到现在却莫名其妙地多了一个“敌手”。 小一郎突然开始在意起竹中半兵卫的一举一动。然而,半兵卫却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跟在哥哥身后进入大厅,似乎根本没将他放在眼里。 “半兵卫大人,请上座。” 哥哥黝黑的脸上露出夸张的笑容,指着最内侧的上座。那儿靠着前不久信长才授下的马印,花样是一个金色的葫芦,上面附了五条红色的萝卜细丝。能够拥有马印,证明藤吉郎已经是一军之将。 “不、不……” 即使是半兵卫,这时也必须谦辞一番。 “别这么客气,大人可是我的师傅呀。” 哥哥以半开玩笑的语气,反覆地这么说。身材瘦小的哥哥搂着年纪比自己小的年轻人拚命劝座的模样,看来甚至有些滑稽。不过,这正是哥哥能够收揽人心的地方。 “那么,恕在下惶恐,我们就平座吧。” 又经过了一番辞让,半兵卫这才如此说,选了其中一侧横向而坐。 “是吗?那也恕我惶恐,和师傅对等而坐。” 哥哥继续以略带戏谑的口吻如此说,面对着半兵卫坐了下来。 瞬间,小一郎不知该怎么坐才好,复杂的思绪涌上心头,激荡不去。 哥哥身为城代和木下家的首领,坐哪里其实都没关系。只要待在城里一天,不管哥哥怎么坐或如何抬举他,竹中半兵卫都不可能大过哥哥。因为城代的地位是织田信长封的,若没有信长的命令,就不必担心被竹中半兵卫夺去。 但小一郎就不一样了,所以两人之间自然会产生地位高下的问题。坐的位置和称呼不单是客套或礼数,也关系着地位与权限。 在这种情况下,小一郎有两个选择。一是面向前方坐在下座,仰视对等而坐的哥哥和半兵卫。如此一来,就意味着小一郎屈居于半兵卫之下。另外一个可能是,面向半兵卫坐在哥哥身旁。这样坐,表示他和哥哥都是主人,一同迎接对等的客人,如此小一郎的地位就不至于落在半兵卫之后。 事实上,小一郎也有资格坐第二个位置。根据战国时代的习俗,领主的夫人、嗣子,或是兄弟等可能的继承人,都可以和主君并坐。当时的想法是,大名或高阶武士的薪俸,并非隶属于大名个人,而是属于整个家,因此领主的家族(至少夫人和继承人),都可算做“领主大人”。哥哥藤吉郎没有子嗣,小一郎是他唯一的亲兄弟,就算坐在继承人的位子上,也没有甚么奇怪的。 有那么一会儿工夫,小一郎真的很想这么做。他并无意藉此宣称自己是哥哥的继承人,只是对屈居在一个初来乍到的年轻人之下感到排斥。然而,他立刻转念,默默提醒自己: (对哥哥来说,半兵卫是一个重要的人物。) 哥哥藤吉郎最大的弱点,就是没有好的家来。他们兄弟出身卑贱,没有祖先传下来的家来或精明能干的亲戚。哥哥费尽心思找来几位妻子宁宁的家人或姊妹的夫婿,但都派不上甚么大用场。 信长派来协助哥哥守城的几位大将武士,像稻田贞佑、青山秀昌、加治田景仪、蜂须贺正胜等人,虽然骁勇善战,但却缺乏经略之才。 “木下家若想要扩展,非得网罗些能干的家来不可。” 这句话几乎已经成为哥哥的口头禅,小一郎对此也深有同感。 (半兵卫或许就是一个好的开始。) 小一郎心里这样想。 他并不清楚竹中半兵卫重治究竟有多大的本事。不过,他既然能够在刹那之间夺下固若金汤的稻叶山城,想必绝非庸才。别的不说,以他的知名度,只要放出风声,说他已成为木下藤吉郎的助手,对招募人才一定会产生立竿见影的效果。而且如果半兵卫能长时间待在木下家,想必也会吸引许多野心勃勃的贤才来到木下藤吉郎的门下。 (哥哥费了十多天工夫说服半兵卫,把他带到城里来,想必就是为了这个。) 从哥哥夸张地喊他“师傅”,又大力邀他坐上座等种种举动看来,如此推测应该是八九不离十。 (好,我就趁此机会,大大地捧他一番吧,成大事者何必拘泥小节呢?) 小一郎如此下定决心,主动退居下座,而且隔了相当一段距离。落座后,还谦恭地朝半兵卫行了一个礼,说: “您忒谦了,我们才不敢当呢。” 竹中半兵卫闻言,只是朝小一郎的方向点点头,算是回礼。 当夜,哥哥前来小一郎的长屋,向他致谢道: “小一郎,真是委屈你了。” 小一郎笑着回答: “怎么这么说?我是您的弟弟呀。” “没错。只要你能如此分辨轻重,咱们家就安泰了。” 哥哥只简单地说了这句话。虽然哥哥不同以往,显得相当沉默寡言,但“这个人”觉得,此时此刻他们兄弟之间的心意相通,更胜过千言万语。 “这个人”毕生持守着此时对竹中半兵卫所展现的态度和想法。而也正如长兄藤吉郎所预见的,这带给了木下家长久的安泰。 <hr /> 注释: 第二节 永禄十年(一五六七),季节慢慢由冬天递嬗至春天。 竹中半兵卫重治进入墨俣城之后,城里的生活仍一如往常,没有太大的改变。这儿依然是敌境内唯一的桥头堡,斋藤家来袭的威胁也并未稍减,上千名士兵仍继续不分日夜地交替守城。 然而,滞留此地已经六个月,起初的紧张气氛已日渐缓和,稍一不留意就会松懈。最近甚至有些士兵偷偷离开城内,到附近的农村去寻欢猎艳,酒醉后大打出手的情况也发生过不少次。筑城时织田信长所颁布的十五条戒令,几乎快要无法彻底执行,整体纪律明显地松弛下来。 (这种时候最危险了。) 小一郎心里暗想道。如果斋藤家在此时倾全力来袭,说不定很轻易地就能凯旋而归。这个问题可是关乎木下组全体的性命,的确轻忽不得。 还好斋藤家虽然在筑城时一再来袭,今年到目前为止却一直没有动静,不知道是判断攻不下来干脆放弃了,还是打算静候一段时间,等守城的士兵开始松懈以后,再伺机一举击溃。 小一郎颇为担忧,要求守城将士轮番受训或修补城堡,想尽办法让大家继续保持警戒,可是往往只能发挥一时的效果。况且管得太严,反而容易招致反感,加深士兵焦躁的情绪。其实每个人心中都很不安,不知道还要在如此危险的敌境内驻留多久。 (非得想个办法,让情势快点好转才行。) 小一郎心想。所谓情势好转,是指美浓的豪族之间发生分裂或叛离,导致斋藤家没有余力出兵攻打这个城。 但是,哥哥藤吉郎却相当泰然自若。哥哥一向热中于怀柔劝降等外交策略,最近却不知为何缘故,始终没有动静。和往常一样,他经常交代小一郎留守,自己离城外出。至于去处嘛,主要是去小牧参见织田信长,当然,有时也会去逢场作戏一番。 可是,更让小一郎困惑的是竹中半兵卫的举动。这个面色白净的年轻人,曾经巡视城内两三次,指出城堡的缺点或必须补强的部分,对练兵的方式也提出了一些意见,除此之外,几乎所有的时间都默不吭声地待在屋内。哥哥在的时候,两个人经常交头接耳,不知在说些甚么,可是看起来就好像一个年轻的师傅正在教一个年过半百的城代。 “那个叫甚么半兵卫的,真的派得上用场吗?” 蜂须贺正胜或青山秀昌等负责实战的将领,曾语带讥讽地如此问道。在召开军务会议等场合,看到半兵卫和哥哥平起平坐,地位似乎远在小一郎之上,他们心里也很不服气。 “半兵卫大人正在拟定一个惊人的策略。” 小一郎口头上如此回答,但心中也不禁质疑。 (难不成那个男人真的以为哥哥是请他来当师傅的吗?) 原来大家是期望竹中半兵卫去宣抚西美浓的豪族,如今却根本看不出他有下任何功夫。 到了三月,连小一郎都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忍不住单刀直入地询问他: “令岳丈伊贺守最近还好吗?” 不料半兵卫只是一脸正经地回答了一句: “听说他依然很健朗。” “是吗?那么短时间之内不会有甚么变化……” 小一郎想再更进一步地问,但话才说到一半,就被半兵卫打断了。 “应该很快了。” “很快了?”小一郎惊喜之余,不禁略带狼狈地问: “那,你到底使出了甚么计策呢?” “很简单,让我自己这样待在这里。” 这句话完全出乎小一郎的意料,让他惊讶得无言以对。不过,竹中半兵卫并不是在吹牛说大话。 三月即将结束,依然不见斋藤家来袭。时值插秧前的农闲期,正是发动攻击的良机,但斋藤大军却毫无动静。站在政治的角度来看,不去攻打敌军在自己的领地内兴建的桥头堡,势必会造成负面的影响。这一点斋藤龙兴应该比谁都清楚,因此即使有甚么苦衷,无法攻打墨俣城,也可以转而袭击大前年失陷的东美浓,或至少在木曾川沿岸发动一些示威活动,装装样子吓吓敌人才是。可是,斋藤家竟然没有任何行动。 相反地,哥哥藤吉郎的馆邸又开始有使者频繁地进出了。不同于往常的是,这次他们很少来打扰小一郎,因为有竹中半兵卫负责应对。 (半兵卫终于开始办事了。) 小一郎心里十分满意。没过多久,半兵卫竟然消失了踪影,可是哥哥对这件事并未多说甚么。 “小一郎,好消息!” 四月中的某个深夜,哥哥突然叫着跑进小一郎的房间。 “甚么事呀?” 小一郎从睡梦中醒来,望向声音的来源,心中不禁一凛。哥哥手上的烛光,由下而上地映照出他脸上略带松弛却又无比紧张的奇异表情,一种由衷的狂喜,那种经过缜密计划终于完成大事时才会出现的深沉喜悦,在哥哥皱纹深刻的瘦小脸庞上荡漾开来。 “来,来,来你就知道了……” 哥哥挥动瘦小的手臂召唤小一郎,然后迅速地消失在大厅方向。小一郎追着哥哥进入大厅,再一次当场愣住。 不知道甚么时候回来的半兵卫,面无表情地坐在昏暗的方形纸罩座灯前,另外还有三名陌生男子神色紧张地盘腿坐在他身边。半兵卫靠近灯光的白皙脸孔,和陌生男子们隐藏在背光处的暗红色脸庞,形成强烈的对比,烘托出一股诡异的气氛。不过,真正让小一郎吃惊的,是摊在半兵卫膝前的三枚纸片。 纸张是用偏红的黄线织成的,纹路相当复杂,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黑字,尾端还加了一个暗红色的血点。 (是誓词!) 小一郎一眼便看了出来。在盖上熊野权现宝印的纸上撰写誓文,画押之后再按上血印,是当时誓词的固定形式。 “安藤伊贺守守就大人、氏家卜全大人、稻叶一铁大人,这三位大人皆已承诺协助织田家。” 哥哥快嘴快舌地如此说,似乎无法压抑心中的悸动,所以话还没说完便已几乎喘不过气来了。 “真的吗?” 小一郎不由自主地惊叫出声,眼睛直盯着半兵卫和他身旁的三个人。 “千真万确。……所以他们特地派来了这三位重臣。” 半兵卫轻声回答道,脸上依然毫无表情。 安藤守就、氏家卜全、稻叶一铁这三个人,是自从斋藤道三皈依佛门之后,连续三代追随斋藤家的世袭家臣,号称西美浓三人众,是此地势力最强的豪族。一旦这三个人倒戈转向织田家,那么加上永禄六年以来攻下的东美浓,美浓的两翼就已经完全归入织田家。如此一来,美浓的国主斋藤龙兴可以说众叛亲离,稻叶山城更是形同孤城了。织田信长自永禄三年以来开始攻略美浓的作战计划,几乎已经完成了九成,也难怪哥哥藤吉郎会如此狂喜难抑了。 (尽管如此,半兵卫也真是了不起,不单是自己的岳丈,竟然还能一举将氏家、稻叶都宣抚过来。) 小一郎既钦佩又惊讶地望着竹中半兵卫。可是,半兵卫白皙的面容依然朝着正前方,只是用细长的眼睛轻轻瞄了小一郎一眼。 <hr /> 注释: 第三节 其实,竹中半兵卫重治追随木下藤吉郎秀吉的时间和经过,并没有可靠的史料足供证实。这个担任藤吉郎,也就是日后的太合丰臣秀吉前半生的军师而盛名远播的男人,明白记载他如何成为木下家家臣的历史文件均已佚失。 竹中半兵卫重治成为木下藤吉郎秀吉的部下所做的事情中,确实可考的第一件事,据说是发生在元龟元年(一五七零)七月。当时秀吉挥兵攻打浅井长政,半兵卫担任先锋,立下了不小的功劳。 现在保存于近江竹生岛宝严寺内的《竹生岛奉加帐》,透露了许多有关秀吉创业之初的家臣的资料,是非常知名的贵重文献。这本帐册内详细记载了自天正四年(一五七六)起的两年之间,每个人布施给宝严寺的金额。当时秀吉已改姓羽柴,成为近江北三郡十二万石的大名。而帐册里,包括秀吉在内,总共有三十三个人的名字。秀吉布施的额度是一百石,竹中半兵卫则是两石,仅次于木下孙兵卫家定(秀吉的大舅子)的十石。 其他还有神子田半左卫门、杉原小六郎、寺泽藤右卫门等人的各五百文,浅野长政、石川杢兵卫、沓水吉之进等人则各为一石。虽然布施额度不一定和俸禄、地位成正比,但仍可做为推测当时木下家个人俸禄的参考依据。由此可见,除了木下家一族之外,竹中半兵卫的俸禄应该比其他人都高。 此外,帐册中并没有小一郎秀长的名字,大概是因为秀吉和他被视为一体,因此没有以自己的名义另行布施。不管怎么样,“这个人”的地位一定远高于木下家族的其他人。 木下藤吉郎和竹中半兵卫邂逅的时间,古籍或现代的学者有诸多不同的说法。 其中一说主张,竹中半兵卫将稻叶山城归还斋藤龙兴后,有一段时间投靠了近江的浅井长政。等到永禄十年,织田信长剿灭斋藤龙兴,平定美浓之后,他才谒见信长,加入其麾下,日后又奉信长的命令,成为木下藤吉郎秀吉的手下。 这么一来,就表示半兵卫是在永禄十一年以后才加入木下家,前面提过的攻打浅井,就是他最早的工作表现。竹中半兵卫归还稻叶山城后,为了躲避斋藤龙兴的报复,的确很有可能并未在西美浓的山间隐居,而是去近江的浅井家寻求庇护。但直到永禄十一年以后他才和藤吉郎结识,时间上似乎太晚了。 而根据大部分古籍的记载,永禄十年八月织田信长攻打稻叶山城时,竹中半兵卫担任木下藤吉郎的参谋,发挥了很大的功效。就时间上来说,这只比前述的说法早了一年,但因为这一年间发生了织田家攻打美浓这件大事,因此短短一年的差异就能左右半兵卫的存在价值。 从藤吉郎秀吉日后对竹中半兵卫的信赖和封给他的高位来看,后者的可信度应该更高。而且,如果攻打稻叶山城时,竹中半兵卫就担任了木下阵营的参谋,那么在此之前藤吉郎宣抚西美浓的时候,这个智计过人的策士想必也有从旁协助。因为西美浓三人众的关键人物,安藤伊贺守守就是竹中半兵卫重治的岳丈,也是他早先夺取稻叶山城时的共犯。所以,恐怕应该是竹中半兵卫先认识木下藤吉郎秀吉,然后协助藤吉郎游说西美浓三人众,立下功劳而追随信长,后来才又奉命辅佐藤吉郎。像半兵卫这样聪颖过人的谋士,一定知道不立下功劳就追随信长,对他自己有多不利。而且,或许正因为有这么一段过去,秀吉才会如此信赖半兵卫,给他高额的俸禄吧。 这个讨论就暂且到此为止吧。 西美浓三人众的倒戈已将斋藤龙兴逼至孤立无援的绝境,织田信长开始准备攻占美浓的最后一击。 信长仍然不忘谨慎行事。斋藤家虽然已遭孤立,本身还是握有一万大军,主城稻叶山城更是出了名的易守难攻,一旦大意躁进,未能一举攻陷,说不定西美浓三人众又会弃织田家而去。毕竟这是情势瞬息万变的战国时代,最好是能一战而下,充分展现织田家的威势。 信长反覆地拟定战略,整顿军备。 进入七月以后,信长开始在美浓和尾张交界附近散发流言,说“三河情势不稳,有骚动的迹象”。 松平家康(日后的德川家康)是尾张以东的三河最有势力的大名。他早先附从今川义元,当义元战死在桶狭间时,他便趁机自立,不久即与织田家结盟。为此缘故,信长一直攻略西边和北边,家康则往东边的远州发展,两人互不冲突。 信长的女儿五德(德姬)和家康的长子信康,业已缔结婚约,是年五月二十七日终于完成大礼,使两家的关系更为巩固。因此,万一三河发生动乱,织田家身为德川家的后盾,当然很有可能出兵援助。 果不其然,七月底织田家全军都接获布令,在墨俣城的木下藤吉郎也收到了。布令上写着: “请全军完成准备,随时皆可出兵三河。” “终于到了给斋藤家致命一击的时候了。” 哥哥藤吉郎接获布令之后,非常肯定地说。征讨东边的三河,怎么可能要求位于美浓境内的墨俣城率全军参加?因此可以很简单地推测,斋藤家才是真正要攻打的对象。 果然不出哥哥所料。七月底,集结在小牧山的一万数千大军突然急转回头,渡过木曾川。在此同时,墨俣城的木下组也倾城而出,连小一郎和半兵卫都加入了作战行列。因为一旦攻陷稻叶山城,剿灭斋藤龙兴,墨俣城便失去了作用,形同废城,根本不必特别留下能干的人来看守。 哥哥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木下组全员更是士气高昂。只要大获全胜,就能获得封赏,万一失败,就得继续防守位于敌境内的桥头堡,因此人人都打算奋勇作战,置敌死命。况且他们还有一个识途老马当向导,那就是曾经占领稻叶山城数个月之久的竹中半兵卫,他对城内的构造可是知道得一清二楚。 木下组担任织田大军的先锋,意图立下首功,不料当他们八月一日下午到达稻叶山城下时,战斗早已开始。刚刚才归顺的西美浓三人众,也就是安藤守就、氏家卜全、稻叶一铁的部队已经顺着长良川沿岸摆开阵势,发射弓箭和洋枪。 织田信长见状极为满意,下令发动全面攻击。柴田胜家、佐久间信盛的部队沿着山势前进,信长率领的本队则从正面攻打。在这之间,木下组另外沿着小路攻入城下,在守城士兵还分不清敌我之际,便已迅雷不及掩耳地放火烧了城的外廓——想必是在熟悉地势的竹中半兵卫的带领下,木下组才会顺利奇袭成功吧。 这使斋藤大军被迫完全退到稻叶山的山腰以上,获得外援的指望因而完全断绝。在这种情况下,稻叶山城仍继续支撑了十五天。以日本史上的攻城战来看,这样的天数并不算短。 永禄十年八月十五日,稻叶山城终于无力再战,被迫开城投降,斋藤龙兴勉强保住性命,被流放至伊势的长岛。前后耗费了将近十年时间,织田信长终于拿下了美浓。 “这个人”在这场战事的表现非常出色。由于哥哥藤吉郎大部分时间都待在信长所在的大本营中,商讨如何劝降城内的将士或参与作战会议,因此一千五百名士兵几乎完全交由他指挥,进退有序,毫无差错。 《绘本太合记》曾记载说,木下藤吉郎乃循小径登上稻叶山,并杀入城内,再以挥舞葫芦为讯号,让在城外待命的小一郎率领部队攻入。这纯粹是为了哗众取宠而窜改史实。所以罗,连木下藤吉郎在登山途中巧遇樵夫堀尾茂助(吉晴),将他收为部下的故事,也是纯属虚构的。 不过,据说战事结束后,竹中半兵卫曾感叹道: “木下大人真是有个好弟弟。” 这应该是确有其事吧。半兵卫的言下之意,恐怕不只是夸赞小一郎在战场上指挥若定,也是在褒扬小一郎身为幕僚的出色表现。因为他巧妙地让初来乍到的半兵卫,和身经百战的部队长们维持了十分和谐良好的关系与互动。 <hr /> 注释: 第一节 “唉……真是的……信长主公实在太厉害了。” 结束了漫长的军务会议回来后,哥哥藤吉郎满脸不悦地喃喃自语道。时值永禄十年八月十七日傍晚,地点在刚刚占领的稻叶山城外廓所扎起的野外营帐内。 “嗯……主公说了甚么吗?” 小一郎担心地问。哥哥昨天才在庆功宴中受到信长夸赞为“攻占美浓的第一功臣”,洋洋得意地回来,没想到今天竟然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一副筋疲力竭的模样。看到一向爽朗多话的哥哥这个样子,小一郎觉得很不寻常。 “这个嘛……小一郎,信长主公啊,明天一大早要发兵攻打伊势。” 哥哥耸动着肩膀,似乎有些激动,连续叹了好几声气。 “甚么?明天发兵攻打伊势?” 小一郎大吃一惊,连忙压低声音问: “难道伊势发生了甚么大事吗?” “当然没有。”哥哥语带怒意地摇摇头。 织田大军攻下稻叶山城,也只不过是昨天的事。而且是从月初以来寸土必争地连续激战了半个月,经过日以继夜地猛攻,最后又允诺不伤害斋藤龙兴,将他安全流放至伊势的长岛,才终于让敌军打开城门。实际参与攻城之战的部队都伤亡不轻,殿后的部队也因昼夜戒备而疲累不堪,信长本身想必也已心力交瘁。 况且占领后还有残局等待收拾,这也是非常耗力费时的大工程。从埋葬死者、包扎伤患并送回后方、安顿投降的斋藤家成员……光是这些事就得忙上好一阵子。在斋藤家方面,还得安排一部分的农村武士返乡,将其余的士兵编入织田家的各个部队,并且还要管理并分配自敌军接收来的兵粮或钱财。 接下来还必须派遣降将去游说仍在顽强抵抗的少数敌城。这时也必须派织田家的部队同行,万一遇到抵死不从的,便发动攻击将之占领。另外,敦促占领地的百姓返乡也很重要。如果长期不管这些为了规避战火而逃离家乡的居民,田地和城下町就会逐渐荒废,增加日后统治的困难度。因此,除了要派遣部队禁止败战武士胡作非为,还得发出布告,呼吁居民返乡。每个村子都会竖起高高的布告牌,并且派大将武士四处走动,宣布战事已经结束,新领主会以宽大的胸怀来统治此地等等消息。 拿下美浓国这么大的土地,照理来说,至少得花上两三个月时间处理这些善后事宜。而且除非发生了甚么大事,否则也该让士兵休养生息一番。没想到只隔了两天,信长便又打算明天一早发兵攻打伊势。碰到这种情况,就算是木下藤吉郎秀吉,当然也会不高兴。 “只要是好机会,信长主公绝对不会让它平白溜走。” 哥哥试图用这句话来表达他心中的焦虑不满。信长的想法是,织田家倾全力攻打美浓,并将之占领,伊势的农村武士得知此事,警觉性一定会降低,认为织田家在两三个月之内不会有任何行动。所以,这正是进攻的绝佳时机。 “原来如此,信长主公的确很厉害。” 小一郎讶异之余,也只能如此感叹。信长天纵英才,经常提出这种颠覆常识的创意,但更令人钦佩的,是他那种勇于实行的气魄和精力。 “而且呀,小一郎……” 哥哥布满血丝的眼睛直直地盯着他,继续说: “信长主公还要我们一起去。明天一大早就撤离这里,前往伊势。” “甚么?要我们一起去?” 小一郎震惊不已,接着怒意便汹汹然地涌了上来。这一年来,木下组镇守敌境内的桥头堡墨俣城,成日生活在战斗和紧张之中,这次进攻稻叶山城又担任先锋部队,战果斐然。当然,将士也因此多有伤亡,疲惫不堪。重整部队和让士兵恢复体力,至少需要四、五天时间。在这种情况下,竟然要他们明天再度出发作战,简直是不近人情嘛。 (没有参加这次作战的部队多的是,为甚么一定要我们木下组去?) 小一郎心里非常不满,而且也十分担忧,不知道该怎么告诉组里的将士。 “难道哥哥就默不吭声地答应了吗?” 小一郎终于忍不住提出这样的质疑。 “混帐!这是主公的命令,你以为是农民在开会吗?” 哥哥秀吉大声怒斥道。意思是说,武士必须绝对服从主公的命令,不服就是抗命,形同背叛。这和农民开会商议该如何下田耕种或修整道路,根本不能混为一谈。 理论上是这样没错。但秀吉一向擅长收揽人心,说话很少会这么不委婉。想想看,对二十二岁以前一直务农的小一郎来说,这样的说法简直就是在嘲讽他。 瞬间,小一郎觉得自己的血液已经一古脑冲上脑门。再怎么说,前天他还在枪林弹雨之中冲锋陷阵,即使生性温和,作战时的腾腾杀气也尚未完全褪去,他费了好大的劲才压抑住吼骂回去的冲动。他不断告诉自己,在主帅焦躁愤怒的时候不随之感情用事,才称得上是好幕僚。 “哎呀,主公竟然这么器重我们,一再要求我们陪他一起出征,这真是我们的光荣。我一定会让大家好好准备的。” 小一郎故意大声地这样说,希望旁边的人也能听到这番话。 “好,那就交给你了。” 哥哥撂下这句话,便走出营帐,大概是回到信长身边,去研商明天起该如何攻打伊势吧。 小一郎立刻召集木下组的组头,宣布明天出征的消息,命令他们尽速准备。果然不出他所料,组头们都十分不满,不断地提出问题,包括:手下有士兵死于攻城战役该如何补充兵员、伤患由谁来照料、武器或鞋履破损该到哪里修补、箭和子弹用光了该怎么办、兵粮不够要怎么解决等等。 小一郎尽可能地仔细回答这些问题,但大家并没有那么容易安抚。况且有时候连小一郎也不知该怎么办,场面逐渐开始有些失控,有些人更大胆地说: “就算今天不睡觉也来不及准备,说甚么明天出征,根本就是在做梦嘛。” “你说甚么?” 遇到这种情况,小一郎也不得不出声斥责: “如果斋藤龙兴抵死不从,顽抗到底,这个城恐怕到现在都还没有攻下,不管是今天或明天,我们还是得继续披挂上阵。若是这样,你们能说来不及准备,明天不能去打仗吗?如果这样想,明天出征怎么会办不到呢?” 听了这番话,大伙儿只好默不吭声。不过,不说话是一回事,大伙儿脸上仍然挂着不满的表情。 (这样可不行呀。) 小一郎心中颇感忧虑。木下组的将士几乎都是织田家的家臣,只是暂时派来协助藤吉郎秀吉的,和小一郎并没有甚么从属关系。万一他们一怒之下,对他说:“木下秀吉大人也就罢了,这里还轮不到你来教训我们。”那事情就难收拾了。 就在这时,突然有人从旁插嘴道: “我看啊,这些琐碎的事就交给小一郎大人吧。我们只管穿戴整齐出发就是了,战场才是咱们武士打拚的地方。” 并排而立的组头们,一起将忙于战事而无暇刮理的污脏脸庞,转向这个声音清澈宏亮的大胆发言者。站在那儿的,是瘦削白皙的竹中半兵卫重治。 “是吗?原来小一郎大人会负责处理杂务啊?那我就一鼓作气,再去冲锋陷阵,大干一场吧。” 末座那边,有人深怕别人听不见似地如此大声说道。原来是个名叫神子田半左卫门正治的足轻大将。他块头很大,面色朱红,是在木下组开始镇守墨俣城时,由织田家派来协助守城的。这个人既没头脑,又不仅分寸,偏偏意见很多,自以为是,经常批评藤吉郎或小一郎。或许是仗着他父亲神子田肥前守是织田家的老将吧。不过,他也有他的优点,凭着丰富的作战经验和大胆勇猛,他在战场上的表现非常优异。虽然是个让人头痛的“问题人物”,但部队一定要管得住这种男人,才能充分发挥战力。 听到竹中半兵卫自作主张的发言,以及神子田半左卫门那种炫耀自己本事的态度,小一郎心里觉得非常不悦。可是,看到竹中半兵卫细长的眼眸别有深意地上下眨动,他立刻改变了自己的想法。 “没错。照料伤患和补给武器、粮食这些事,全都包在我小一郎身上,大伙儿只管穿戴整齐,一大早整兵出发去伊势就行了,不必为这些琐碎的事伤神。” 小一郎非常坚定地说。 “说得对。想想看,镇守墨俣,在进攻稻叶山城时一马当先,织田家首屈一指的精锐部队,除了我们还有谁?要是少了我们,怎么能拿下伊势呢?” 神子田半左卫门又拉高嗓门如此说。虽然听起来有些似是而非,可是总算获得了大伙儿的认同。 (唉,终于摆平了。) 小一郎暂时松了一口气,可是几乎就在同时,又想到了接下来必须面对的诸多困难。他不由得担心起来,照这样下去,他恐怕这辈子都得做牛做马,身心俱疲而不得安息了。 第二节 “小一郎大人,你说得真好。” 组头们退席离去后,竹中半兵卫低声对他说道。 “别这么说,多亏有你帮忙。” 小一郎露出自嘲的笑容说。 “不过,答应帮他们处理杂务,接下来我可麻烦了。” “没错,明天清晨以前,你一定会忙得不可开交。” 半兵卫彷佛事不关己似地轻声低语,并且以戏谑的眼神看着小一郎。 (原来如此。这个男人是在试探我。) 小一郎的直觉如此告诉他。虽然竹中半兵卫比哥哥小七岁,比小一郎小四岁,但却总是以“师傅”自居。他就是那种恃才傲物,喜欢摆出高姿态来试探或指导别人,优越感非常强的人。就这层意义来看,竹中半兵卫也属于那种很难管理的人,在家中已经招来了许多批评。 不过,小一郎决定不把这些事放在心上,因为发挥这个策士的长才,才是木下家的当务之急。 “再怎么说,恐怕都不可能在明天清晨处理完这些杂务。我想把其中一小队人留下来处理残务……半兵卫大人,你看这样做妥当吗?” 小一郎不落痕迹地瞥了半兵卫一眼,如此询问道。哥哥之前就再三告诫过他,要取悦这种男人,就必须先回答七成,留下三成给他回答。 “没错,这是最妥当的安排。”半兵卫很满意地颔首道。 “那,该把谁留下来比较好呢?”小一郎露出犹豫不决的表情轻声说。 “嗯,这个嘛……” 半兵卫挺起胸膛,深吸了一口气后回答:“木下七郎左卫门大人应该是个不错的人选。” 小一郎心里也是这个打算。木下七郎左卫门是哥哥藤吉郎秀吉的妻子宁宁的舅舅,在木下组年龄最长,虽然不擅长作战,但处理庶务颇有经验,大可放心地委托他照顾伤患、管理物品。 “七郎左卫门大人吗?嗯,的确是最佳人选。” 小一郎点头称是,似乎很佩服半兵卫能挑出这么适当的人选。不过,前面这些纯粹只是小一郎的演技,但半兵卫接下来所说的话,却让小一郎由衷地钦佩他。 “长枪或子弹可以等上路之后再慢慢补充。我想这次征讨伊势,我们大概不会打甚么仗吧。” 预测正迈向战场的战斗部队“不会打甚么仗”,和常识颇有出入,但没想到他真的说中了。 木下组只是跟在织田军团浩浩荡荡的队伍的尾端,几乎没打甚么像样的仗。这一次是由攻打美浓时殿后的泷川一益组打先锋,转眼之间便攻下了楠城,将山路纪伊守封锁在高冈城内,还夺下了几个分城。 如此迅速的攻略,固然得归功于泷川一益平日的经营,拉拢了许多农村武士,但信长趁对手大意之际,动员大军闪电攻击,也发挥了很大的效果。北伊势的小豪族眼见上万大军蜂拥而至,几乎在瞬息之间便已战意全失。 “竹中大人的预测,真是令人钦佩。” 进入伊势七、八天后,小一郎如此称赞半兵卫道。 “不,这种事任何人都看得出来。” 半兵卫不亢不卑地说完后,又预测了另外一件事。 “再过一两天,战事就会结束了。” 又是一个出奇的预测。如今战况正盛,织田家势如破竹,敌人已被封锁在两三个城内。即便如此,要击败山路纪伊守,让神户具盛投降,少说也得花上十天工夫。如果战事真的在一两天之内结束,表示织田家不攻打这两个人便收兵了。没想到,这次又给半兵卫料中了。隔了一天,信长便命令全军撤回美浓。 “再加把劲,就可以平定整个北伊势了。” 大多数的部将都主张继续作战,但信长根本不予理会,只是说: “剩下的就交给一益吧。北伊势已经是熟柿子,迟早会落入我们手中。” 痛击敌人之后,不勉强夺下领地便迳自撤军,然后静候敌人因内斗纷扰而日渐衰颓。这是织田信长经常采用的战略,而他能以最少的牺牲,成功地剿灭了朝仓、浅井、武田等强敌,靠的也就是这一招。在激烈猛攻的同时,还能交互运用这种等待战略,足可窥见信长的精神是何等地强韧。这个不囿于传统的领主业已发现,意图征服整个领地而彻底击溃农村武士或域内百姓所景仰的大名,反而会让日后的统治倍加困难。这样看来,信长可能是第一个将成本概念应用在战争和征服方面的日本人。 果不其然,当信长撤退之后,北伊势的各豪族内部便开始纷乱不休,日益分裂,逐一成为泷川一益游说或攻略的最佳对象。因此当第二年,也就是永禄十一年二月,织田信长再度出兵时,北伊势几乎已经没有任何势力足以对抗织田家,连此地区最大的豪族神户家,也毫不犹豫地投降了。 信长将自己的三男信孝送进神户家当养子,不久即要求神户具盛退位隐居,由信孝继任家督。换言之,信长并不是消灭了神户家,夺下其领地,而是将整个神户家连同领地一起兼并了。因为根据信长的判断,伊势地方中小豪族众多,假借当地名门神户家的名义来统治,一定最为有利——也就是最节省成本。 <hr /> 注释: 第三节 自永禄三年以来,前后耗费了整整七年时间才刚刚攻下美浓,便又刻不容缓地挥军北伊势,织田信长的这种行动,看起来的确显得性急了些。尤其是对拥有美浓、尾张二国,总计百万多石领地的织田家来说,北伊势的山路家或神户家根本算不得甚么,即使不一鼓作气去攻打,早晚也会投降的。 信长之所以独排众议这样做,只因为他已经拟定出前瞻性的远程计划与展望。换言之,此时信长的心中已经有了“天下布武”的宏大构想,在北伊势发动的小规模军事行动,只是这个夺取天下时间表上的一个小里程。 看样子,恐怕在今年(水禄十年)初,当木下藤吉郎的宣抚奏效,西美浓三人众立约协助织田家之际,信长就已确知平定全美浓为时不远了,也就在此同时,他开始更具体地拟定这个“天下布武”的宏大构想。 夺下美浓,京城就近在咫尺了。美浓和京城之间,只有近江一国,而且拥有近江北半部的浅井长政是织田家的同盟,也是信长的妹妹阿市的夫婿。因此,阻止信长上京的,只剩下南近江的六角家和占据京城的三好、松永一党人。以美浓和尾张所拥有的三万大军而言,击败他们并非难事。 面对这样的军事情势和地理条件,当征服美浓几成事实的时候,信长心中兴起上京夺取天下的念头,也是很合理的。但还有一个重大的因素,使这个宏大的构想充满可行性,那就是号称“第十五代足利将军”的足利义昭,曾向信长表明希望“借助织田家的力量回复正统”。 在永禄年间,足利幕府已经是彻彻底底的有名无实。最明显的例子,便是永禄八年松永弹正久秀杀害十三代将军义辉的事件。从足利幕府的体制来看,就是番头(细川家)的番头(三好家)手下的小吏松永久秀攻入将军府邸,而将军在孤军奋战之后被斩杀。可见将军的权威已经沦丧到了甚么地步。 而说要“借助织田家力量”的足利义昭,其实只不过是被杀的将军义辉的弟弟。他原本是奈良兴福寺一乘院的住持,在得到哥哥的死讯后,便离寺还俗,自封为第十五代将军。他本身没甚么实力不说,而且简直是过着食不饱餐、居无定所的生活。如今他镇日在若狭的武田家或越前的朝仓家之间奔走,只盼望唆使一个有野心的大名出兵击败三好、松永一党人,在京城重开幕府。不过,传承了十五代的将军家,很多人还是觉得很有利用价值,顺利的话说不定就可以大捞一笔。足利义昭本人甘冒危险逃出一乘院,固然是为此缘故,跟随他的荒木村重、明智光秀、细川藤孝(幽斋)等人,也都有同样的看法。他们可以说是一个战国乱世的政治投机团体。 不管任何时代,投机者永远是消息最灵通的。跟随足利将军的这一群人也一直不遗余力地在蒐集情报,并且很快地就得知尾张的新兴大名即将夺下美浓。 “比起态度消极、犹豫不决的朝仓义景,说不定拜托这个气势正盛的新兴大名织田还比较容易,也比较有胜算呢。” 足利义昭和他身边的人皆如此认为。足利义昭在此时相中织田信长,的确是命运的安排。另一个命运的奇妙安排,是他派来传达此事给信长的人,也就是自称是美浓旧主土岐家后裔的明智光秀。 “足利义昭将军大人,如今承朝仓义景大人庇护,大驾屈居越前一乘谷,一心悬念早日追讨逆臣,回复正统。顷近听闻织田家忠心节义,武功威震四邻,乃对尾张守(此时信长的称号)、深怀期待。” 信长俯看着明智光秀遵行室町礼法在他面前跪地叩拜,咬文嚼字地说出这番话,简直就像看到甚么稀有动物一般。他向来不讲究传统或礼法,也无意尊崇足利将军或室町幕府,但他遇事反应敏锐,立即切实地掌握到足利将军的利用价值。 (奇货可居。) 信长当然不知道这句中国的古谚,但他所下的结论正是如此。 “好吧,这个甚么将军的,就交给我吧。我很快就会拿下美浓,上京征讨三好的松永等叛徒,让将军如愿以偿,再显威光。” 织田信长以彷佛发自脑门的高亢声音,如此回覆道。《多闻院日记》一书中记载到,永禄九年八月二十二日左右,信长奉义昭之命欲出兵攻打近江,但因美浓局势不安,未能成行。由此看来,明智光秀来访的时间,应该是在建造墨俣城之前没多久。 “只要那个甚么将军的一来,就必须即刻上京,不能延迟。” 下定决心要奉请义昭将军的信长如此想。 如果握在手里太久,将军的价值就会降低。如果年日过长,就算拿来做上京的藉口,大家恐怕只会认为“事到如今才做这种事,也未免太晚了吧”。而且,也不能让三好的松永拥立的“伪将军”义荣有足够的时间去建立起权威。目前松永依然挥不去僭杀将军的恶名,但这种名声迟早会慢慢淡去。不,如果他举棋不定,或许在此之前将军就已经逃开,另谋高明了。放眼天下,有不少恪守传统的大名,像甲斐的武田信玄或越后的上杉谦信,也正虎视眈眈地想要拉拢将军呢。 从永禄十年春天到秋天,在攻取美浓的同时,信长也进行了一连串拥立将军入京的外交部署。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强化和北近江的浅井长政的结盟关系。这个妹婿的领地位于赴京途中最重要的区域,非得先安抚好不可。 “织田家及朝仓家对吾家恩义深重,已非朝夕之事。为续两家恩谊,祈织田家承允不侵犯朝仓家。” 浅井长政生性耿直,接获织田家的请求后,提出这个条件,信长二话不说地便答允了。既然眼前没有计划要攻打越前,对信长而言,保证不侵犯朝仓家领地,根本等于空口说白话,既不痛也不痒。 信长走的第二步棋是巩固背后。尾张的背后是三河,当地势力最强大的大名,是那一年才刚由松平改姓德川的家康。很幸运地,织田家和德川家自桶狭间会战之后即结为同盟,信长的女儿德姬和家康的嫡子信康还在四年前缔结了婚约。信长深觉此时必须再确认并加强与德川家的同盟,因此决定履行婚约。日后向父亲控告自己的丈夫有叛乱之嫌,使丈夫因而送命的德姬,便在该年,也就是永禄九年的六月二十七日嫁入了三河。 连更远的地方,信长也做了一些安排。在这前一年,他将养女嫁给了甲斐的武田信玄的嫡子,四郎胜赖。胜赖的正室来自关东地方的霸主北条家,因此信长的养女只能屈居侧室。虽然是养女,但织田家愿意将女儿嫁给自己的儿子做侧室,让自尊心强的武田信玄十分满意。或许固守传统价值观的武田家认为,这显示了甲斐源氏的嫡裔武田家和新兴大名织田家,在家世门第上的差异。 事实上,在这个时期,织田信长几乎用尽了一切手段来讨好武田信玄。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派遣使者远赴甲斐,赠送甲州武士超乎想像的丰厚礼物,往来书信上的言词也极尽谦恭之能事,有时甚至以家臣等级的文言来书写。信长做事向来只问结果,根本没把礼物的多寡或书信上的词句放在心上。 当木下藤吉郎秀吉正在木曾川沿岸的墨俣城宣抚西美浓的豪族,并防守城池以备斋藤家随时来攻之际,织田信长的大本营也正在戮力推展这些大规模的外交布局。 永禄十年八月下旬,信长之所以一攻下美浓便立即转战北伊势,除了要达成扩充领地这个普通目标之外,另外还有一层考量,就是希望当上京在即之际,能使领地西边安全无虞。 不过,信长似乎并未因此而放心。同年十月二十一日,他又开始安排自己的嫡子信忠和武田信玄的女儿结婚,并且单方面地奉上大量的金钱到武田家做为聘礼。这还不够,连位置更远的武田家宿敌,越后的上杉谦信,他也再三派遣使者去赠送礼物。不但如此,永禄十一年二月,他甚至致赠厚礼给上杉家的老臣直江景纲。或许信长是认为上杉位于武田家的背后,能发挥牵制作用,阻挠信玄西进吧。总之,信长在外交上的周密布局和露骨做法,的确让人刮目相看。 说起来,木下藤吉郎这样的“现场管理者”根本无缘参与这些大计,更不用说藤吉郎的家臣小一郎了,因为当时的织田家已经拥有许多身居高位的文官,如林通胜、内藤胜介、村井贞胜、武井夕庵等人。 <hr /> 注释: 第四节 在外交上不惜卑屈的织田信长,其实心里早已描绘出崭新而明确的远景了。虽然战国时代英雄豪杰辈出,却没有人像信长一样,能如此清楚地展现出自己对天下的构想。 织田信长所描绘的远景就是“天下布武”,也就是在这个岛国上建立一个统一的绝对君主制度。拿下美浓,攻打北伊势之后,织田信长终于开始明确地执行这个“天下布武”的构想了。他跨出的第一步,便是将新的根据地稻叶山城更名为岐阜城。 这个名字据说是因袭中国古代的周文王,当时文王起自岐阜,终而收服了天下。信长可能是欲藉此名称展现他征服天下的意图。差不多就在此前后,他也开始使用“天下布武”的印信。据考,现存盖有这个印信的最早文件,是永禄十年十一月信长写给兼松又四郎的信函,可见他大概在征服美浓后,便立刻开始使用这个印信了。 在此同时,信长也开始进行内部的整顿。他在更名为岐阜城的稻叶山城大兴土木,使此城更宏伟华丽、固若金汤。他还要求待在城下的农民尽速返回家乡,恢复耕作。为求民心安定,他也承认八幡城主远藤庆隆拥有原来的领地,并对崇福寺、美江寺发布禁令。 不过,其间信长推动的最大改革,便是将城下町加纳的市场定为“乐市场”,只要迁居到加纳市场,即可获得保证,可在织田家所有的领地上自由通行。 这个日后(翌年九月公布以后)被称为“乐市乐座”的政策,织田在尾张时便已采用,但直到此时才终于成为涵盖所有领地的制度。 在这个制度下,岐阜城下不只吸引了美浓和尾张的商人,连织田家领地以外的近江、山城,甚至京、堺,都有商人争相涌至,商业活动因而迅速地热络了起来。这儿不但成为各地物产的集散地,领地内产物也透过此地批发到各处,丰润了百姓的荷包。随着商人往来频繁,各地的情报也跟着进来了。木下藤吉郎、小一郎兄弟透过这些商人,打探到许多有关天下情势的讯息。 (这和单单往来美浓或三河的人那儿所听来的消息,简直有天壤之别。) 身为织田家的情报官木下藤吉郎的幕僚,小一郎必须协助哥哥蒐集奸细们传进来的情报,因此对于情报网有如此大的扩充,眼睛都忍不住亮了起来,感叹地说: “信长主公的智慧,果然是非常人所能及。” 另一方面,乐市场的出现也促进了钱币的流通,让小一郎有机会体会到钱的可贵和可畏。在尾张中村务农的时候,小一郎便对钱分外感兴趣,现在更不由自主地对传统那种根植于稻米和土地的经济思想产生疑虑。 “过去,武士和农民都在争夺土地,积蓄米粮。可是,只要有钱,还争甚么土地或米粮呢?” 这是小一郎心里很率直的怀疑。 “乐市场的商人既没有土地,也不用耕种,就可以赚很多钱。那么我们干嘛为了争夺土地而打仗,只要努力制造钱就好了,不是吗?” 小一郎甚至提出这种质疑,但却没有人能给他满意的答覆。于是,这个问题便不断地在他的心里沉淀、扩大。 然而,实施乐市场也造成了另一个剧烈的影响,那就是过去独占“座”的股份而坐拥大量收入的寺院和神社,势力开始明显地衰退。因此,美浓和尾张的宗教势力群起反抗织田家,一时之间情势相当不稳定。其中抗争最力的,便是顷近信徒人数大增的一向宗。 目睹这种情况,织田家中也开始产生动摇。某些织田家历代重臣,看到那些信长任由粗俗卑下的流浪汉所组成的佣兵团不断扩编,地位日益提高,原本就有些吃味、不满,便趁此机会暗中批评道: “招聚钱财,增加兵力,倒也无可厚非,可是与佛门宗派为敌,可就非同小可了。现在一向宗的势力庞大,遍及伊势、三河、越前、加贺,甚至还远至畿内和西边各国。和他们为敌的话,别说天下了,恐怕连美浓都控制不住了呢。” 然而,信长却毫不妥协,因为他理想中的“天下布武”,就是由武士独力统治,哪能容许其他势力,尤其是宗教势力介入。这也就是为甚么织田信长会在不久之后,成为固有宗教共同攻讦的目标,因而经历了一场艰困而激烈的战斗。织田信长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迎接了足利义昭的到来。 永禄十一年七月二十五日,第十五代足利将军义昭,在明智光秀的先导之下,由细川藤孝、荒木村重、三渊藤英等人陪同,进入了美浓的立政寺。 象征传统与地位的足利将军,和炙手可热的新兴大名织田家互相结合,乍看之下似乎是理所当然的。但事实上,这只不过是过气的保守派残渣和追求绝对君主制的野心家,基于利害考量下的彼此利用罢了。 足利义昭和织田信长二人,不知是否在此时便已察觉到这种情况。然而,木下藤吉郎和他的幕僚小一郎,却不可能看穿这种历史性的矛盾。 “这个大日子终于来了呀,小一郎。没想到我们织田家也有机会迎接将军来到,这可真是件大事呢。” 哥哥藤吉郎非常感动,边说还边轻抚着自己细瘦的手腕。不过,他恐怕做梦也没有想到,一个半月之后的九月七日,织田军团便已快速地朝京城进发了。 第一节 永禄十一年九月七日,织田信长自岐阜城(旧稻叶山城)出发,迈向赴京之路,所揭櫫的名义是: “拥立真将军足利义昭,在京城回复幕府正统。” 这的确是个名正言顺的藉口,因为室町幕府实际上是存在的。就连杀害前任将军足利义辉的三好一族或松永弹正久秀一党人,都无法否认这个事实,故此也特别抬出义辉的堂兄弟义荣,奉他为第十四代将军。 其实,到了永禄年间,室町幕府已经变成了一个空壳子。幕府的领地早就荡然无存,财政收入也只有少量京都周边的小商人代为徵收的利钱。家臣则仅限于十几个将军的支持者,稍微有一点实力的人,都已经自立为大名了。 京畿内的人差不多都知道这个状况,因此根本没把足利将军看在眼里。智计卓越的松永久秀会毫不犹豫地杀掉义辉,就是最好的证明。但是,京城以外的地方就不同了。那些地方的大名虽然对幕府的衰退也有耳闻,也明知不必再听将军的命令,但并未想到幕府竟已衰退到如此不堪的地步。另一方面,他们也多少觉得,既然没有别的权威可以尊奉,那就应该继续尊重将军的命令。 这就和十五世纪的罗马教皇一样。在罗马,连市议员之流的人物都敢堂而皇之地干涉教皇的选举,但德国或英国的皇帝或国王们,却始终非常在意教皇的想法及动态。总之,在资讯不足的偏远地方最容易维系固有的权威。 足利将军的利用价值就在这里。同时,这也是为甚么杀害义辉的三好、松永一党人不废除幕府,反而另立一个继任将军的原因。可惜拥立继任将军,让幕府继续存在并不能替他们除去“杀害将军的逆臣”的恶名,反而好像是在向天下承认自己的逆行。只要幕府存在一天,征夷大将军就是“武家的栋梁”,所有的武士都是“将军的家来”。 总而言之,目前占据京城的三好、松永一党人有一个致命的弱点,那就是让人有藉口去讨伐他们。而自立为第十五代将军的足利义昭,正是这个藉口的最佳代言人。 足利义昭是遇害的前任将军义辉的亲弟弟,而三好、松永等人找来的义荣,只是义辉的堂兄弟,所以很明显地应该由义昭优先继承将军的地位。 “只要拥立我,就可以名正言顺地上京讨伐三好与松永。” 义昭非常清楚自己的利用价值。当然,也有不少人看中这一点,决定陪他赌一赌。这些人包括了协助义昭逃离奈良一乘院的细川藤孝,以及明智光秀等人。 然而,现实是很残酷的。足利义昭无法在京畿内的势力间发挥他的利用价值,只能在与偏远大名之间的外交战略上,产生心理上的效果。而且要想充分发挥这个功效,首先必须上京驱走三好与松永,让义昭坐上将军的宝座。所以,唯有怀抱号令天下的野心,有能力拟定全国性的外交战略,同时兵力强大到能够打败三好与松永的人,才能充分发挥足利义昭的利用价值。 足利义昭首先投靠了若狭的武田家,但只有数十万石领地的衰退大名根本派不上用场,于是他又改投隔邻的越前朝仓家。朝仓家历史悠久,实力也差强人意,遗憾的是领主义景缺乏野心,又不懂战略,甚至不知道该怎样发挥义昭的利用价值。 “再拖下去只会每况愈下,越来越不值钱。” 义昭和他的支持者焦躁难耐,又再设法拟定计策,把他推销给越后的上杉谦信。谦信虽然也有意拥立义昭,但他的领地离京畿太远,再加上和宿敌武田信玄长年对立,谁都不肯退让,根本不可能挥军上京。最后,他们决定选择尾张的织田信长,因为织田家虽然是新兴的大名,但前景可期。 乍看之下,这是十分恰当的选择。如今我们已经知道历史的结局,再回过头来看当时的情势,就会发现当时唯有织田家,或是中国的毛利家有足够的实力来利用足利将军。事实上,足利义昭与信长交恶后,就立刻改投毛利家。由此可见,义昭非常清楚自己的利用价值,而且直觉非常敏锐。 不过,信长对政治的敏感度更胜于义昭。当明智光秀找上他时,他立刻便领悟到足利将军的利用价值和方法,为此欣然不已。他甚至认为前来交涉的明智光秀或细川藤孝立有大功,赏给他们极高的俸禄。据说,当时光秀得到的俸禄为四千贯。若是换算成米粮,几乎多达一万石以上,和重要的家老不相上下。 说起来,在征服美浓之后,木下藤吉郎秀吉的俸禄也只有二千五百贯,而明智光秀只凭一次的交涉,就获得了比秀吉卖命十数年还要高的待遇,可见信长对得到足利将军有多高的期许。 这件事还有另一层重大的意义,那就是明智或细川等人因此变成了“双重家臣”,一方面担任将军的重臣,一方面却又领织田家的俸禄。此时虽然不像之后的江户时代,有“忠臣不事二主”这类强烈的朱子儒家思想,但同时侍奉两位主君还是非常罕见的事。信长很可能认为: “将军既然在我的护庇之下,就不需要另外拥有自己的家臣。” 然而,足利义昭不但拥有先祖传下来的权威和将军的虚名,本身也是野心勃勃,信长这样的做法,不管在思想上或策略上,势必都会和他起冲突。若从这个观点来看,选择织田家反而是义昭致命的败笔。或许这正显示了整个时代的转变,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够有效的利用将军。 织田信长虽然肯定足利将军的利用价值,但却完全无意重建足利幕府,让将军拥有实权,对义昭本人也毫不感兴趣或同情。因此,他并不急着迎进义昭本人,反而十万火急地进行了各种部署,以便有效地利用义昭。 (万一各地大名知道我要拥立足利将军上京,一定会嫉妒得发狂。) 想到这一点,信长几乎忍不住害怕得全身发抖。曾在桶狭间击溃企图上京的今川义元,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嫉妒的力量有多大。 (首先必须设法避免大名心生嫉妒。) 信长心里这样想。 他之所以在迎入足利义昭以前,和三河的德川、近江的浅井、甲斐的武田以及越后的上杉等人结缘攀亲或致赠厚礼,就是为此缘故。这一切卑屈自贬的行动,都只是为了缓和他们的嫉妒心。 织田信长费力完成了这些部署后,才终于将足利义昭迎入美浓的立政寺。而且当此之际,他还特别写了一封谦恭恳切的信给上杉谦信,祈求他的谅解。这封信长在永禄十一年七月二十九日写给上杉的信,现在仍然完好。信长在信中告知上杉他已答应拥立足利义昭上京,为了让此事顺利进行,武田信玄及德川家康之间业已达成和议,也希望谦信能趁此机会和信玄讲和。信长八成也将内容大同小异的信寄给了武田、朝仓、毛利或尼子,而信中只字未提自己即将成为天下的霸主。 接着,八月七日他又亲赴近江的佐和山城,探询南近江的六角承祯(义贤)的意向。六角虽未答允信长,但在此之前一定也曾打探过信长和浅井长政间的作战协议或朝仓家的反应。 织田信长对上京所做的准备,不仅规模宏大,而且极尽周延,不仅是在外交上,在军事上也是如此。据说当时信长率领的部队多达四万人,也有人说是六万人,除了集结尾张、美浓和北伊势的全部武力外,还要求同盟的德川家或浅井家提供奥援。永禄年间几乎不曾有过如此大规模的军事行动。 信长一定认为,若不以压倒性的兵力一举上京,马上就有可能遭到各地大名的包剿围攻。 第二节 九月七日,信长率军抵达美浓不破郡平尾村,翌日便到达近江的高宫,和浅井长政的部队会合,一同进军南近江。 日文以“疾风扫落叶”一词来形容连战皆捷的快速进攻,西方则以“刀切奶油”来形容。 此时,后面这句话更能传神地表达出织田大军快速猛攻的情形。因为,信长并未一一攻打南近江的各个山城,不断扩充领地,而只攻陷上京途中的要冲,心无旁骛地直奔京都。换言之,他努力地贯彻不理会外围,只专心攻打重要据点的“直捣黄龙战略”。 这是信长极为擅长,且一生中经常采用的战略。他曾用这个战略接二连三地打败了朝仓、武田、本愿寺等强敌,不过很讽刺地,他的灭亡也是因为敌人(明智光秀)采用了这个完全锁定目标猛攻的“直捣黄龙战略”,而且一捣就捣进了信长的心脏。 许多有识者曾批评二次世界大战时,同盟国和轴心国都忘了这个战略,耗费了许多无谓的战力和时间去攻打及防御没有绝对重要性的地点。这样看来,战国时的名将虽然没有学过近代的战略理论,就已经比二十世纪的军官拥有更正确的战略思想了。 言归正传。一个月前拒绝协助信长的六角承祯特别联络了在京都的三好三人众(三好长逸、三好政康、岩成友通),意图阻止信长上京,并设法巩固南近江诸城。不料信长大军竟然来得出奇的快,根本来不及做万全的准备。 织田大军率先攻打六角家的一个重要分城——箕作城。攻击从九月十二日申时(下午四点左右)展开,当晚便已拿下该城。下午四点才开始攻城,以当时来说是晚得有些不寻常,但竟然当天就能攻下,更是快得令人咋舌。交战的时间,恐怕前后只有两个小时吧。 名列这场攻城之战的人,包括了佐久间信盛、浅井新八、丹羽长秀,以及木下藤吉郎秀吉。立有战功者则有佐久间的部下佐久间盛次、丹羽的部下志津摩通,率领德川家援军前来的松平信一,以及木下藤吉郎的部下竹中半兵卫重治、蜂须贺正胜、木村隼人佐等人。如此看来,木下藤吉郎因为修筑墨俣城、宣抚美浓三人众等,在攻略美浓上立下了大功,此时已经升到了足以和佐久间、丹羽等重臣并列的地位了。 在此同时,织田家的另外一组独立部队,正朝着敌人的根据地观音寺城前进,隔天(十三日)便占据了该城,六角承祯与六角义弼父子则在败阵中逃往伊贺。就这样,信长靠着迅速果敢的行动和强大的兵力,在两天之内便拿下了南近江。三好三人众风闻此事,大惊失色,立即离京西去。十四日,正亲町天皇下令宫中小心警戒,防范信长。 织田信长除了将情况通知上杉谦信等人之外,同时也派遣家臣不破河内前往岐阜,迎接足利义昭前来近江,和他一同入京。九月二十六日,就在信长将足利义昭迎至美浓的立政寺后两个月又一天,足利义昭竟然就实现了他的梦想。义昭恐怕做梦都没有想到,事情会发展得如此快速而顺利吧。 可是,对织田信长而言,上京并不等于“美梦成真”。上京既不是他的目的,也不是重要的目标,而只是为了达成“天下布武”理想的一个过程。 身为一个性情刚猛严苛的武将,信长无法休息,也无意休息。为了维持京城的安定,他必须立即清除残敌余孽。九月二十九日,信长发兵攻打天王山附近的胜龙寺城,又袭击摄津,并派兵前往和泉及大和。 在现代史家的眼里,“织田信长上京”是一件划时代、开创全新纪元的大事,但当时的人恐怕并没有这种认知,大部分的人可能认为这只是“织田家取代了过去的三好家”。直到信长展现出前所未有的极权统治倾向之后,他们才明白自己的想法是错误的。 第一个徵兆出现在同年十月,信长开始向摄津、和泉的寺社或村镇课徵矢钱,对象甚至包括大和的法隆寺等历史悠久、地位崇高的寺院。特别是要求横跨摄津、和泉两地的大邑,堺,缴交两万贯的矢钱,更是让畿内的人惊愕不已。 从鎌仓幕府到室町幕府,长久以来,绝大多数势力强大的寺社都拥有自己的领地,形成不受大名掌控的独立“王国”。他们在财政上极为丰裕,自备有僧兵或社武士,军事力量相当雄厚,因此不但不缴交年贡,也很少捐款协助大名。而大名们固然眼红这些宗教团体的财富,但因为顾忌他们的战力和信众的反弹,一直也不敢招惹他们。不仅如此,一般大名还会主动布施或分封领地,以讨好这些宗教势力。可是织田信长却轻而易举地摧毁了这些惯例。他是个彻底的合理主义者,充满革命性,不但不畏惧神佛的惩罚,也不担心俗世中寺社的武力或信众的反抗。 对于以堺市为代表的都邑也是一样。堺市是当时日本最大的工商都市,户数多达两万户。整个城市因为频繁的商业活动和各类制造业而繁华富裕,市政由三十六名豪商组成的“会合众”负责营运,独立自治,不允许其他大名干涉。那些亟思利用堺市的财力与物资供给力的大名,也不敢轻言干犯。更何况堺市本身也有武装,以防万一。他们掘河围住整个城,雇用大量的浪人守城,市民更是人人都备有武器,尤其是洋枪的数量,恐怕不逊于任何战国大名。因为当时的商人必须往来治安欠佳的山野,横渡海盗猖獗的海域,所以武器成为随身必备的物品。一直到德川幕府成立以后,市民才开始不再随身携带武器。 在这种情况下,堺市当然不会从命。他们不但不肯出两万贯矢钱,还专程派了一个九人代表团前往岐阜表明态度。然而,织田信长根本毫不尊重堺市的传统或让市民引以为傲的优势,因为在信长“天下布武”的政治理想中,不论是固有的权威或地域自治,都没有任何容身之地。 “织田信长是个可怕的大名,是个任意践踏传统的人。” 这种印象开始如燎原般地传遍京畿。看起来,信长似乎不懂得罪了守旧派的寺社势力,也招惹了新兴的都市商人。 另一方面,信长也做了一些让足利将军义昭颇感不安的事。同年十月,他开始展现出否定足利将军权威的举动,也就是在十月八日献给宫中万疋钱。当时宫内财务艰困,百官因此大为高兴。但这也意味着信长越过足利将军,直接和宫中接触。 不过,在这段期间,信长不断压抑有助于形成近代国家的种种基础。举例来说,他废止领国中所有的关卡,定出明确的方针,要将乐市乐座制度推广到全国。这样做,使得以关卡的通行税或座的股份为主要收入来源的寺社或村落组织,在经济面受到极大的打击。信长其实就是希望能藉着截断财源,来削减这些团体的力量。只要失去财源,就无法豢养足够的僧兵或农村武士,自然也就丧失了军事上的抗衡力。不过,织田信长废止关卡和推广乐市乐座制度的另一个目的,是希望能防止叛乱和确立集权统治的体制。遗憾的是,很少有人立刻了解到这个政策的效果。 信长只在京畿待了一个月,便于十月二十六日离开京城,在二十八日回到岐阜。一方面是因为挂念刚占领不久的美浓和北伊势的状况,另外还有跟武田、上杉间的外交问题亟待解决,不能长期离开根据地。 信长命明智光秀、细川藤孝等娴习传统礼仪与人脉的人留守京都。这样的安排,主要也是考虑到这些人比较能让宫中诸人或足利将军身边的人安心。不过,传统习惯或权威遭到严厉挑战的京畿旧势力,当然不可能因此善罢甘休,立即策动反攻,最后甚至连那些被课徵矢钱的城市商人也加入了声援的行列。 <hr /> 注释: 第三节 “这真是个可喜可贺的新年啊。” 永禄十二年正月,哥哥木下藤吉郎参加完在岐阜城举行的庆贺仪式后,返回家中,接着便招聚了自家人私下庆祝一番。席间,哥哥不断地重复着这一句话。 领取两千五百贯的高禄,哥哥现在过着相当优渥的生活。这栋在岐阜城下新盖的宅邸宽广舒适,还有数十名佣人供差遣。 “的确。” 小一郎听了哥哥的话,也不断点头应和。一切真的就像一场梦。也不用去想七年前在足轻长屋中的生活了,光是比起去年在敌境中的墨俣城迎接正月新年的时候,就已经有天壤之别了。当时织田家的领地只不过才超出尾张一点点,他们孤零零地待在敌人地盘内的墨俣城,不知敌人何时来袭,害怕得连贺年的酒都没沾一口。小一郎在紧张与不安中度日,不时风闻甲斐的武田和越后的上杉的种种事迹,常不由得有些羡慕。 可是两年后的今天,情势已经有了非常戏剧化的转变。织田家的势力不仅涵盖了美浓、北伊势、近江、山城、摄津,甚至还扩及和泉、大和的一部分地方,墨俣城早已退居织田家领地的大后方。如今,织田家能够动员的兵力已经超过八万人,相当于武田、上杉的三倍。 小一郎原本估计至少得花上十年工夫才能上京,没想到出兵两个月就大功告成了。现在回想起来,简直无法想像过去一个小小的斋藤龙兴,就花了他们整整七年的时间与之缠斗。 “在本丸举行的贺宴,真是盛大极了。” 哥哥提起刚刚才结束的织田家贺年会。会中除了织田家原来的重臣,来自美浓、伊势、近江、摄津、大和等地新加入的武将也齐聚一堂,连朝廷和足利将军都派了使者前来祝贺,寺社或城市的商人代表也纷纷赶来致赠贺礼。信长照例用他那高亢的声音致谢,心情愉快地收下了各方的赠礼。 “信长主公已经是天下人了。” 哥哥突如其来地说出这句话。在形式上,人在京都的足利将军义昭才是“天下人”,但织田家中的人都一致认为,信长才是真正名副其实的天下人。 (织田家的发展真可谓一日千里呀。) 这是小一郎心里最真实的感受。而哥哥藤吉郎在织田家中的攀升速度,也算是屈指可数的。光是俸禄,这两年间就增加了六倍,实际上所掌握的权力更是远甚于此。手下的士兵人数,已经和两三年前连正眼都不敢瞧一眼的佐久间信盛或丹羽长秀等人不相上下了。 (我又何尝不是呢?) 这也是小一郎始终不敢或忘的。哥哥给他的俸禄已经高达二百五十贯,还有三十多名家来,几匹马和轿子。飞黄腾达得这么快,反而让他有些不安。 小一郎突然以怯惧的眼神环视了在座诸人,不安的情绪益发高涨起来。席间任何一个领主身旁成排站立的都是自家叔伯甥侄或堂表兄弟,唯独木下家却不是这个样子,真正称得上男性血亲的就只有小一郎一个人,再来就是哥哥的妻子宁宁的娘家或养父家的人,或是姊夫、妹婿之类的。更糟的是,哥哥结婚七年,至今膝下犹虚。 有时小一郎也会忍不住探问: “嗣子到现在还没有消息吗?” 碰上这个问题,哥哥也只能无奈地摇头叹息。除了宁宁以外,哥哥也娶了侧室,但仍然得不到一子半女。 “别说了。小一郎,你可要多加把劲呀。” 虽然哥哥一再地叮咛,但碰到这种事,小一郎也威风不起来。不知道为甚么,“这个人”也始终没有子嗣。 或许是为了弥补亲众太少的遗憾,哥哥特别请母亲阿仲来参加这个贺年的宴席。大半辈子都在贫穷困顿中度过的阿仲,如今别扭地穿着一身绢制的豪华衣裳,弓身坐在那儿,脸上没有甚么表情,似乎既不兴奋也不愉快。一直过着食不饱餐的贫农生活,母亲心中的不安似乎更在小一郎之上。 “母亲大人,看样子我们的俸禄很快又会增加喽。对不对呀,小一郎?” 不知是否看穿了母亲心中的想法,哥哥又开始继续织梦。现在领的两千五百贯俸禄,是在攻陷美浓的时候定下的,之后的功劳和随着织田家扩展所应该分得的部分,应该在不久以后俸禄还会继续增加。这是哥哥话里的主要含意,不过里面恐怕也掺杂了哥哥心中燃烧着的好胜心,特别是针对俸禄比自己高的泷川一益,或是新来乍到就能领四千贯的明智光秀等人。 (别太勉强了,反正也没有人能继承这些名位。) 小一郎很想这么顶哥哥一句,但是在积极进取的哥哥面前,这是绝对说不得的禁忌。不过,母亲阿仲却委婉地代替小一郎说了类似的话: “藤吉郎呀,不是只有出人头地才是孝顺哪。” “哈哈哈哈。” 哥哥听到这句话,发出刺耳的笑声,兴奋地高声说: “母亲大人,您别担心了。只要信长主公取得天下,藤吉郎就是大名了。到时候呀,小一郎,我一定会赏你一个城的。” 这种乐观的气氛,并不是木下家特有的,而是整个织田家都洋溢着一股乐观进取的活力。连过去老是唱反调的旧臣,都忍不住把织田家的快速扩展当做是自己的功劳一般四处吹嘘,因为信长也给那些没发挥甚么长处的旧臣加了些许薪俸。这样看来,急速的成长或发展的确能使整个组织充满活力,弭平相当程度的不满或摩擦。 不过,就像是故意泼众人冷水似地,在此之后京城便传来急报,说三好三人众已经包围了足利将军义昭所在的京都本圀寺。 第四节 在织田信长大军的追击下,暂时退回根据地阿波的三好三人众,于永禄十二年正月初重返堺市,获得堺市、尼崎等地居民的声援攻入京都,正月五日将足利义昭围困在本圀寺。整体来说,这是市民不满矢钱的课徵和特权的丧失,遂以三好家为核心合力展开的反攻。 流放在外的美浓旧主斋藤龙兴、长井隼人佑等人也起而响应,另外摄津高槻的城主入江春景也参与了行动。这是甫诞生的织田政权所面临的首次危机,也是与旧势力长期抗战的第一役。 此时织田家驻留在京都的兵力有限,镇守本圀寺的明智光秀等人立即陷入困境,而摄津内的织田势力,包括伊丹亲兴、池田胜正等人,又遭到高槻的入江春景阻挡,无法及时赶赴救援。所幸光秀等人防御得当,面对十倍以上的敌军,硬是撑了五天。 正月六日黄昏,织田信长接获“足利义昭危急”的快报后,即刻单枪匹马地在大雪之中疾驰而出,将普通至少要花三天的路程缩短为两天,急如星火地赶到京城。最初只有十骑随从他,没多久竟然膨胀成五万、八万大军,雷霆万钧之势,比桶狭间奇袭时还要锐不可当数十倍。 动员如此庞大的兵力去驱赶一万多人的三好大军,的确稍嫌夸张,但信长乃是希望趁此机会完全镇压住京畿。在如此十万火急的情况下,竟然还记得这些政治上的基本考量,充分显示了他的强韧与周密。 信长以迅雷不及掩耳的行动救出了足利义昭,但获救的只是义昭的生命与地位,并不包括他的权限与权力。正月十六日,信长强迫足利义昭制定了所谓的“室町幕府殿中掟”。虽然表面上整个规章是由足利义昭自己定的,但从“公事篇停止内奏之事”等即可看出,这根本就是信长为了限制将军的权限所耍的花招。 相对地,信长也决定要好好地整顿一下将军的门面。同年二月,他宣布要在京都兴建一座豪华的将军居城。不过,足利义昭可不是那种甘于住在宝殿中任人摆布的傀儡,而首当其冲面对他的不满与愤怒的,便是木下藤吉郎、小一郎兄弟。 <hr /> 注释: 第一节 永禄十二年(一五六九)春,京都街头洋溢着活力与困惑。 京内到处都是织田家的将士和来自各地的工人。在勘解由小路室町真如堂的旧址,正在展开大规模的工程,兴建新任将军足利义昭的居城。 京城的新统治者织田信长,不时现身此处,亲自监督工程。织田家的将士只要得便,也都会来此监督或协助。因为长期纷乱而萧条的京畿,终于又开始恢复了活力。京城的百姓脸上带着微笑快速通过工地,还不时有人窃窃私语道: “听说这次这个姓织田的,严格得不得了呢。” 因为消息已经传遍了京城,说这个大名只要看到手下的足轻调戏经过工地的女人,便格杀勿论。 的确,织田家军纪严明,城内治安也因此大获改善,让居民非常高兴且放心。但光是调戏女人就当场格杀,也未免太严苛了,京内的人不禁心怀恐惧,不知道何时信长的严苛会临到他们身上。 “信长大人真是个大忙人呀。” 在另外一群人中,也就是在宫中任职或出身贵族的上流社会之间,这样的说法也正甚嚣尘上。每当他们说这句话时,总是露出讥讽的微笑,假意地交换着同情的目光。因为此时日本的思想界深受佛教的影响,儒家崇尚勤俭的精神尚未普及,京都的人始终认为勤勉是缺乏文化的乡巴佬才有的习性。因此,当他们看到织田信长和他的属下成日马不停蹄地忙东忙西,便误以为这是“尾张的野蛮人”因为好不容易攻下京城,一时兴奋过度所致。 事实上,织田信长当时的行动力也着实让人瞠目。去年九月才刚成功入京,他又片刻不休地继续进攻摄津、大和与和泉,同时驱逐三好家的余党,又四处巡回发布命令,要求寺社或都市缴交矢钱。接着又撤废关卡,开始丈量划分在近江占领的土地,然后又推动数个重要的工程,包括修筑本圀寺的外围堤防等。一面作战,一面厉行重要的内政改革,还有余力促进京畿的繁荣,这样的表现真的只能以三头六臂来形容。 信长的这些举动使物资流通顺畅,刺激了京都的景气,让老百姓高兴得合不拢嘴,也让那些靠关卡的收入或遗漏未登录的土地获利的寺社和小豪族损失惨重。而那些被课徵矢钱的寺社和都市更是激烈反弹。 “别担心,他的热度很快就会退了。” 京都的贵族们如此窃窃私语,默不作声地等待着。然而,今年正月再度上京的信长,采取的行动竟然犹有过之。击退了自阿波卷土重来的三好三人众之后,他立即迫使足利义昭制定“室町幕府殿中掟”,要求将军发布任何命令都必须附上他的副状,毫不隐讳地把将军视为傀儡。 但另一方面,信长又着手兴建将军的居城二条城,不但从尾张、美浓、近江等地,甚至还大张旗鼓地从伊势、三河、山城、摄津、河内、大和、和泉、若狭、丹后、丹波、播磨等十四个地方招募工人。藉着替将军营造豪华外表的假象,以充分利用将军的权威——这就是信长心里打的算盘。 永禄十二年二月二十七日,将军居城举行破土典礼,不料第二天信长做出一件震惊京内人士的大事——烧毁了拒缴矢钱的摄津尼崎。信长唯一的目标就是“天下布武”,也就是树立强而有力的中央集权政府,因此完全无意尊重任何地方自治的传统。 在此之前,日本最大的工商都市堺市就已经对信长屈服了。去年,堺市派出十位代表去拒绝信长要他们缴交矢钱的命令,结果竟然在岐阜城遭到逮捕监禁,其中两人在逃狱时当场被斩。发生这种事,堺市的会合众当然不肯善罢甘休,于是决定协助三好三人众反攻,不但准许阿波大军利用当地的港口登陆,还提供他们军费和步枪。可是当三好三人众反攻失败后,市民的态度立刻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逆转,反信长派的红屋、能登屋等财阀豪商退居幕后,改由亲信长派的今井宗久、津田宗及等人得势,成为堺市的主要代表。堺市的豪商也因此清楚划分成两派,一派是主张接纳信长这个新兴实力派大名的政治商贾,一派则是只想专心从商不愿参与政治的自由商贾。 对于这个曾经靠着河渠、洋枪、财力和灵通的情报网,维持独立自治体制的商人之城来说,缴纳两万贯的矢钱,伤到的恐怕不是他们的荷包,而是他们的自尊心。虽然如此,这些谙于世故的商人们,依然替信长派来的诸位上使,如柴田胜家、佐久间信盛、森可成等人,举行了盛大的欢迎茶会。由大文字屋的宗观持有,名列天下三大酒器之一的“初花”,便是在此时赠送给信长的。 接下来,三月一日信长颁布了撰钱令,然后又在十六日订定追加条款,以一定的折价率来流通品质粗糙的“恶钱”。信长是考虑到,如果全面淘汰恶钱造成货币不足,将会降低流通率,形成货币流通障碍。这个形同货币制度大改革的撰钱令,是一个有利于普及货币经济,振兴工商业的经济政策,但也十分不易贯彻。大和地方便曾留下纪录,说主事者为了杀鸡儆猴,曾严惩违令者,斩断其手指。 织田信长上京以来,京都的情况急速改变,旧有习俗遭到无情的践踏,新的制度接二连三地订定,并且以严苛的手段逐步推行、扩展。信长的热度不但没有退,反而越烧越炙,干劲十足。事实上,织田信长从永禄十一年秋上京到十二年春天为止的行动,看起来的确十分莽撞急躁。京内有不少人都在背后交头接耳道: “这样下去,织田家恐怕撑不久了。” 连织田家内部都有人在暗自担忧。不,连许多已经知道历史结局的现代史家,都认为这是信长失去耐性的表现。 然而,像信长这样一个为了攻陷美浓,愿意花费七年工夫死缠烂打、不断出兵的人,不可能会性急躁进,未经深思便莽撞地推动改革。信长的思绪始终冷静有序,此时如怒涛拍岸般的剧烈改革,当然也有合理的解释。信长清楚知道,与其一再推动小规模的改革,每次都导致不满与抗争,倒不如一鼓作气地大改革,这才是良策。既然这样,最好的时机当然莫过于现在,也就是尾张的织田家才刚刚接管上方的时刻。打铁要趁热,所以最好趁众人惊魂未定之际断然推行大改革。等到嫉妒信长成功的远国大名蜂拥而至的时候,别说改革了,恐怕动辄便会树立敌人呢。所以,信长在这个时期所推动的激烈改革,就是基于这种想法所实施的“刺激疗法”。 京畿的人长期处于权力斗争的漩涡,对于政治非常迟钝,唯一的政治伎俩便是阳奉阴违。他们脸上露出嘲讽的微笑,背地里讥笑信长和其部下的辛劳,但却绝不反抗。光是这样,不知怎么地就可以让事情窒碍难行,无法推动。 这些消极抵抗的京都贵族中,最主要的人物便是靠信长坐上将军宝座的足利义昭。由于背负着室町幕府这个旧壳,他很自然地被视为旧势力的代表,也成为他们团结的核心。 大和的寺院或山城的神社经常前来向义昭诉苦哭穷,恳求他支援。将军亲信的身边也经常有过去持有“座”的商人出入。这些人都是织田所推动的改革的受害者。当这种情况日益频繁以后,义昭和他的亲信也慢慢地产生了疑惧与自信。 疑惧的是,众人会质疑将军到底有多少斤两,够不够分量。自信的是,如果能集结各地的不满,也未必不能和信长对抗。 因为此时他们对织田家的武力评价并不高,还一直把织田信长和他手下的将领视做乡下的粗莽武士。 这两种情绪迅速凝聚,逐渐形成一股怒气和欲念。义昭和他的亲信本来就有强烈的投机性格,根本无法拒绝这种诱惑。不过,义昭并未蠢到立刻展开“打倒信长”的行动。相反地,他可以说是当时一流的策士,智计过人且深谋远虑。 他拟定的第一个策略,是将织田信长纳入室町幕府的组织体系内。 同年(永禄十二年)三月,足利义昭曾邀请信长担任副将军,也曾劝诱他继任斯波家的家督,成为幕府的管领。但信长均加以婉拒,只接受了上有桐树和二引两的家徽。信长心知肚明,一旦他成为副将军或管领,就必须终身屈居于义昭之下,如果不服从将军的命令,便会被贴上“逆臣”的标签。不过,义昭并未就此罢休,甚至请求天皇派遣使者前往劝导信长担任副将军,但信长根本不予回应。 相对地,信长选择直接和朝廷来往,接二连三地致赠金钱和礼物给天皇。信长认为,既然要当家来,臣属没有政治野心的天皇,当然远比一直想握有大权的足利将军有利。 在此期间,信长仍按部就班地着手推行“崭新的政治”。其中一件工作,就是取得许可,在堺和近江的大津、草津设立代官。以废除关卡或实施乐市乐座所创造出的广大市场为基础而日益繁荣的工商业,一定会带来相当的财政收入。信长希望能拥有一个固定的机构,负责将这些收入吸纳进织田家,也就是中央政府。或许也可以说,信长是想藉此宣告,今后财政的基础不只建立在农业上,都市工商业也将有极大的贡献。 此外,在三月十八日,他还接见了南蛮宣教士路易斯·弗洛以斯,允许他传讲基督教。信长虽然极力压迫拥有领地和僧兵的固有宗教,但对当时不求世俗权益的基督教却十分宽大,也可以说信长本身就拥有近代的“信仰自由”观念。 会面时,弗洛以斯致赠信长一只闹钟,但信长以构造太过复杂,留在自己手上可能无法顺利走动为由,并未收下。可是,他却对弗洛以斯带来的黑人极感兴趣。他怀疑黑人全身涂了墨汁,还特别命下人端脸盆来替黑人清洗全身。信长敏锐的观察力和实事求是的精神,在这个插曲中表露无遗。 两天后的三月二十日,信长还命朝山日胜、弗洛以斯,以及修道士罗连苏当着他的面展开宗教论战。结果据说是弗洛以斯和罗连苏这一方获胜。信长之后仍经常邀请佛教各宗派展开宗教论战,这种做法证实了信长的确是一个笃信合理主义的无神论者,完全把宗教视为一种思想理论,既不畏惧神佛,更没把宗教的政治势力放在眼里。 然而,这一连串的事情看在守旧派的人眼里,反映出来的是“京都新领主”有多危险的讯号。对于这群依附旧有权威和传统特权,不懂得实事求是、寻求变通的人来说,信长的个性和做法,简直就是对他们的正面挑战。而反应机敏又善谋略的足利义昭,想必也已经洞悉了京都贵人的这种心态吧。 织田信长就在这种情况下,率领主力部队返回岐阜,义昭将军还装做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一直送信长到粟田口。不过,这时他的心中一定充满了愤怒,因为他对这次信长派下来留守京都的人非常不满。先前由明智光秀等人担任的京都奉行和负责与将军交涉来往的人,已改由丹羽长秀、中川重政、村井贞胜、武井夕庵,以及那个连跳三级的暴发户木下藤吉郎秀吉来担任了。 从遗留下来的诸多文献上均有秀吉的署名即可证实,木下藤吉郎秀吉此时的确名列织田家的京都奉行之一。而且,四月二十一日信长返回岐阜以前的文件,大都是由丹羽长秀、明智光秀及村井贞胜等人连署,但之后的绝大多数文件,都只有秀吉一个人的签名。当然,当时的职权划分不够清楚,无法确实指出谁才是真正的奉行,因此由村井贞胜或细川藤孝连署的文件,之后也偶尔可见。但可以肯定的是,信长离京而去时,一定曾赋予木下藤吉郎极大的权限。 让一个六、七年前还只不过是一介组头的贫农子弟来治理京都的贵人,这样的人事安排恐怕正是信长精心研制的一帖猛药。 <hr /> 注释: 第二节 (这次哥哥恐怕真的有苦头吃了。) 这阵子木下小一郎秀长经常有这种感觉。信长主公离京才一个月,哥哥的表情已经愈来愈黯淡,脸颊也一天比一天瘦削。虽然表面上他仍是一副愉快爽朗、大而化之的模样,但却难掩内心的深沉疲惫。去巡视刚落成的将军城馆二条城时,他依然大声激励士兵,笑容可掬,但和小一郎单独相处时,却总是落落寡欢,绷着一张脸,而且不时难过地抱怨: “京城真是个难管的地方。” 乍看之下,京城凡事平顺,众人皆臣服在织田家的权威之下。但事实上,由于信长是凭藉着强大的武力,严惩反抗者,绝不轻言宽贷,因此没有人敢明目张胆地违逆织田家的命令。堺市、大津或草津均已接纳了织田家设置的代官,而且各地的寺社也纷纷派出态度谦恭的使者,表明归顺的意愿。 然而,说到实际上的行动,却是异常迟缓,经常拖延不遵行命令,其中尤以足利义昭和他的亲情最大意不得。义昭先前虽已发布“殿中掟”,允诺没有信长的副状,绝不颁行命令或发送文件,但看起来他似乎并未履行承诺。 “此事业已获得将军的许可。” “府内说可以放心去做。” 藤吉郎在管理上经常听到这种说词,等到向义昭的亲信查询真伪时,对方又总是巧妙地顾左右而言他。再不就是模棱两可地说: “将军大人并没有这么说,不过他们的做法,就礼法上来说并没有甚么不对。” 有时则故意用一些抽象的言词回答道: “不过,怎么说呢,这是很合乎常理的嘛。” 就算直接去找义昭,他也会以头痛或肚子不舒服等藉口来回避。有时总算见到了人,他也只是敷衍了事地说: “这种小事我哪记得啊?你直接去问我的手下吧。” 其中几个重要的案件,他的答覆是: “听说这是信长大人临走时交代的,或许是忘了通知木下大人了吧。” 等到询问岐阜的信长,确定并无此事之后,他却又嘻皮笑脸地说: “是吗?那大概是谁听错了,再不就是我误会了。” 如果更进一步地追问,他就明显地露出不悦的表情,二话不说地拂袖而去。此时三渊或上泉等深谙排场、礼数的近臣,就会见机行事,以迂回的方式指责道: “恳请木下大人能稍微注意一下礼法。” 他们暗示将军拒答,不是因为质问的内容,而是因为藤吉郎用字遣词和举止粗鲁无礼。 其实,这才是足利将军这一干人的“绝招”。将军义昭全无实力,因此打算藉着室町礼法建立自己的权威,架构起织田家无法侵入的谋略要塞。 这样的招数的确让藤吉郎秀吉穷于应付,也让担任他幕僚的小一郎秀长困惑不知所从。 “信长主公为甚么要指派我这样出身卑贱的人担任京都奉行呢?” 哥哥很难得地发牢骚道。他曾亲访细川藤孝,恳请细川教导他室町礼法,得到的答覆是至少得花上一年工夫才能学会如此悠长复杂的规矩。再加上许多殿上人以藤吉郎出身卑贱为由,不与他来往,也造成蒐集情报上的障碍。尽管如此,信长仍然接二连三地派下命令来。 这次就连小一郎也束手无策,不知如何协助哥哥,甚至看到哥哥心情沮丧不悦,也找不出合适的话安慰他。 “那个甚么木下大人呀,可真是难相处呢。别说咱们京里的规矩了,连讲话、书信都不太能沟通耶。” 不但足利义昭身边的人,似乎全京城的人都逐渐产生了这种想法。而这种以京城人特有的圆润腔调窃窃相传的风评,当然也流进了小一郎耳中。 由于这种事情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造成足利义昭等人和织田家的关系日益恶化,义昭还故意放话,说这一切都是木下藤吉郎一个人的错,因为他出身卑贱,又不懂礼数,才酿成了诸多误会。足智多谋的阴谋家足利义昭,希望藉着强迫信长更换京都奉行,向天下人炫耀他在织田家优越的地位和影响力。 (真是厉害!) 每次听到足利方面的人散布中伤哥哥藤吉郎的恶意批评时,小一郎总是这么想。足利幕府操纵各地大名,不但能维持各方势力均衡,还能稳坐其上,长年以来想必也累积了相当丰富的经验与技巧。 (我到底能为哥哥做甚么呢?) 小一郎也曾反覆思考过这个问题。但他只不过是“信长的家来的家来”,碰到这种最高阶层背地里尔虞我诈、不择手段的暗斗,他根本无能为力。 (只能好好维持木下组的纪律,确保京畿内平安无事了。) 小一郎做出这个结论,一方面加强监督属下的士兵,同时也命他们切实巡视畿内。当然,在饮食和待遇方面也格外留意,不让他们有欠缺。京城虽已日渐没落,但生活仍远比尾张奢华,畿内的美女对这群家眷不在身边的粗汉来说,更是魅力十足。整个京都充满了各种破坏士兵纪律的诱惑,必须付出相当大的努力才能抵挡得住。 此时最能发挥功效的,还是信长留下的大量金钱。由于京内治安渐趋良好,货物流通愿畅,只要有钱,就能提供士兵是够的食物、衣着和女人。 秀吉每天必须费时和足利义昭或其亲信进行复杂的交涉,还得批阅艰涩的文件,或进行例行调查,因此有“这个人”来帮他管束手下士兵,维持纪律和士气,的确是件值得庆幸的事。 如果木下组的士兵有人犯下强暴妇女或抢劫钱财等恶行,义昭一定会抓住机会要求信长罢黜这个出身卑贱的奉行。在这种情况下,信长恐怕也很难拒绝吧。 不过,这样做只能算是消极的防御,并不足以制止足利义昭等人的阴谋。而且义昭好像执意要让所有京城贵人都晓得藤吉郎的出身,肆无忌弹地派遣使者往返送信。言行举止之间,似乎已将没有信长的副状就不可发布命令或书函的“殿中掟”忘得一干二净了。 小一郎负责管理担任护卫的士兵,曾经讯问过这类使者两三次,每次他们都编造些不关痛痒的藉口,例如“只是和歌的应答”或“不过是季节的问候罢了”等来搪塞。小一郎当然知道事情没那么单纯,但总不能剥光将军的使者彻底搜身吧。这想必也是义昭所施展的一种手段,意图让京城的人看轻织田家。 差不多就在这个时候,小一郎无意间听到几位在宫中担任朝臣的老人家们说: “织田家的做法难免粗鲁激烈了些,不过优点倒也不少呢。” 小一郎心想: (难道信长主公安排哥哥留在京城,就是希望哥哥能打破固有的传统藩篱,彻底展现织田家的行事风格吗?) 如果真是这样,哥哥的确是最恰当的人选。 小一郎左思右想,不知该用甚么方式将这个讯息告诉哥哥。最后他决定重新用在尾张时的做法来管理木下组,和哥哥讲话时也一概使用尾张的方言,连衣着举止都恢复了以前的习惯。 哥哥立即察觉了小一郎的变化,诧异地问他: “发生甚么事了吗?” 小一郎则故意粗声粗气地用尾张方言说: “这才是咱们织田家的作风呀。” 就在这一瞬间,哥哥的脸上忽然恢复了光采。 两三天之后,小一郎就听说哥哥在宫中扯高了喉咙把将军身边的老臣臭骂了一顿。 “这么大吼大叫地痛骂一番,管它甚么室町礼法的恐怕都荡然无存了吧。” 小一郎一边想像当时的场面,一边独自窃笑着。就这样,织田家终于在这场暗地较劲中取得了制胜的契机。 <hr /> 注释: 第三节 永禄十二年夏天,京都的政治尚称平顺。新占领的广大区域,在统治上已经逐渐迈上轨道。撤废关卡和统一货币的措施日益普及,使物资的流通更加频繁顺畅,也大大扩充了堺市或京畿商人的商圈,使他们的荷包更加丰盈饱满起来。原本不满信长强索矢钱的都市居民,终于体认到中央集权制度所带来的经济效益,于是立场逐渐动摇,从死守旧制转而支持信长的改革。 这为织田家的政治、军事带来了明显可见的正面影响,畿内变得易于统治,财政收入更是丰硕有余。 然而,织田信长却一刻都不肯停歇,立即运用丰盈的财政收入推动地方建设,并且特别倾注力量在皇宫的营建上。信长冀望利用日本最高的传统权威——天皇——来达到他“天下布武”的目的。天皇自从“建武中兴”以来,表面看来似乎退出了政治舞台,事实上,是他因此能够加入新的改革派来对抗足利幕府的旧制。这点很近似于明治维新的志士,拥立天皇反抗旧有的德川幕藩体制。 信长同时也推动了宗教界的改革。他在领地内普及乐市乐座制度,撤废各地的关卡,并且课徵矢钱,使得寺社丧失了过去由“座”所得到的利钱和关卡的通行费,又令他们吐出了一部分积蓄,寺社的财力因而大大减弱。不过,改革宗教界不只是一种财经政策,同时也是一种治安政策,因为削弱了寺社的财力,降低了僧兵或寺院武士的力量,寺社便无法轻易地作乱造反了。信长可以说是最早明确意识到经济力是军事力的基础,并且将之政策化的日本人。 当然,信长最大的关切还是在军事与外交。他心里很清楚急速成长的织田家所面临的危险。长久以来,凡是在京都举旗的人,一定会遭到各地大名的嫉妒与觊觎。 “远交近攻”——这个放诸任何时代皆准的策略,也正是此时织田家所采行的基本策略。信长将三河的德川和北近江的浅井视为“卫星国”,因此他所拟定的方针,是和武田、上杉、毛利、长宗我部等东西两侧的强势大名维持友好关系,同时逐渐并吞京畿附近的中小势力。因此,他不断派遣使者前往上杉家和武田家请安问好,并且再三向毛利家表明愿意协助其征讨中国地方。而这些迟早必须和织田家决一死战的大名,此时仍忙着巩固自己的势力范围,尚没有足够的实力向信长挑战。 留守京都的木下秀吉也负担了一部分织田家的外交工作。他的主要任务是,探查西方、摄津、播磨、丹波等地方,监视退回阿波的三好三人众,并负责与毛利家联系。 一日,毛利元就派遣急使前来会见秀吉: “中国各地情势不稳,我方陷入苦战。愿拜领织田家之诚意,恳请出兵播磨、但马等地。” “元就大人真是个厉害的角色。” 秀吉向弟弟小一郎吐露了他心中的感想。 毛利元就原本臣事大内家,只是安艺吉田的小城主,现在却一跃成为拥有中国地方十几国数十万石领地的大名。他和织田信长一样,是个合理主义者,只是作风略有不同。在著名的严岛会战中,他以大胆的奇袭战术打败了取代大内家掌握中国地方西部霸权的陶晴贤,足堪与信长的桶狭间之役媲美。不过之后他便开始采行规避风险、长期攻略的稳扎稳打策略,这是因为随着年事渐长,元就更具智慧,懂得掌握分寸、量力而为。 在织田信长顺利上京之前的几年,毛利家就是全日本最大的领主,而且因为得地利之便,工商业繁荣,外来的新技术也不断地流入。若要制霸中央,毛利家明显地占据了绝对的优势地位。事实上,假使元就真有此意,只要派出强大的水师在摄津附近登陆,应有相当大的胜算可以一举攻下京城。 然而,毛利元就并没有这样做,因为他对京都不感兴趣,反而比较中意山阴地方和北九州。与其风风光光地霸居中央,他宁愿按部就班地累积实力,扩充领土并勤修内政。他恐怕也是担心没有充分准备便进京,很可能会卷入京畿内的政治斗争,并遭到各国大名的围剿。 毛利元就临终之际,曾命三个儿子折箭,教导他们兄弟团结的重要性,成为日后著名的“三枝箭的启示”。不过,这并不是毛利元就始创的故事。在《元朝秘史》一书中,便已记载了成吉思汗的母亲以此方式规劝他们兄弟要团结。其实比起这件事,元就留下家规,要求他的儿子“千万别觊觎取天下,而要致力于守成”,反而更耐人寻味。后来毛利家的子孙真的遵照他的遗训而行,为日本历史带来了重大的影响。 毛利元就就是这样的一个男人。而当信长忙着笼络远方的大势力,并吞附近的小领主之际,元就也正致力于收服整个中国地方。他已经大致剿平山阴的尼子,将备前的宇喜多纳为属国,现正试图占据北九州的一隅和山阴东部。以毛利家的实力而论,成功只是迟早的事,但毛利一直秉持着“能假手他人便不自己动手”的观念,既然现在织田家毛遂自荐,再三表示愿意协助征讨,岂有不好好利用的道理呢?所以他才派使者来,要求织田家能够派出援军,协助他攻打播磨、但马。 “真是个厚颜的家伙。” 小一郎看着哥哥手上的信,直觉地说出了这句话。哥哥所谓的“厉害的角色”,大概也是这个意思吧。 “现在家中十分忙碌,恐怕没有时间去照顾别人吧。” 小一郎如此说,希望怂恿哥哥拒绝毛利的请求。 事实上,织田家不管在政治或军事方面都忙得不可开交。虽然目前没有和甚么大敌交战,但光是统治急遽增加的新领地,预备抵御各地的势力,人手就已经相当吃紧了。驻扎京都的士兵,人数总共只有五千人左右。万一三好等人再度率军前来反攻,恐怕又会陷入和今年一月同样危急的景况。不管怎么说,新加入的豪族或农村武士目前根本就还靠不住。 “你说得没错。” 哥哥轻轻颔首,接着又说: “不过啊,小一郎,如果光做些理所当然的事,是不会成功的。有时候,明知有风险,明知力有不逮,还是应该去尝试看看。” “说得也是。” 小一郎模棱两可地回答道。他很清楚哥哥的作风,只是不知道哥哥此时此刻说这句话所指为何。 <hr /> 注释: 第四节 七月底,小一郎突然大惊失色地接获哥哥自岐阜派遣急使传来的命令。 “待吾返京,即率麾下全军出征播磨、但马,请速妥为准备。” (怎么会轮到我们呢?) 小一郎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哥哥藤吉郎担任京都奉行,忙得焦头烂额,麾下的部队则要负责防卫京畿。驻留京都的部队原本人手就不够,为甚么还要抽走占其中一大半的木下部队去援助毛利家呢?即使基于外交上的考量,必须援助毛利家,大可派遣那些无事待命的部队去啊,为甚么偏要找上哥哥呢?小一郎大惑不解,询问使者原因。使者满脸无奈地回答道: “根据岐阜城下的传言,好像是木下大人抽中了下下签。” 若是扩充织田家领地的战役,多少都会获得奖赏,但若换做援助外人,一定是徒劳无功,因此谁也不愿意去。 (真糟糕,哥哥怎么会如此失策?) 小一郎不禁暗自担忧。没想到翌日傍晚哥哥返京后,劈头便说: “我要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信长主公竟然接受了我的请求,选派我去支援毛利家呢。” 说完还兴奋难耐地大声嚷嚷。 (难道哥哥又在演戏了吗?) 乍听之下,小一郎立刻浮现这个念头。哥哥向来谨慎,担心自己的言行举止会传入信长耳中,因此绝不将不满溢于言表,说起任何事都是摆出一副欢喜荣幸的样子。直到深夜,他们兄弟二人独处时,哥哥才透露了心里的想法。 “毛利是大国,今后和织田家的往来想必会更加密切。如果现在率军去援助,日后和毛利家的交涉一定会交给我来办。” “原来如此。” 小一郎低吟道。负责推展和大国之间的外交关系,自然能提高在织田家中的分量,经济上也会获得实惠,因此若能掌握住与毛利家的外交事务,得到的好处一定会比单纯的增加俸禄要多。 “可是,我们和毛利家的关系恐怕不会长久吧。” 小一郎询问道。通常只有在双方维持良好关系时,负责推展的外交官才会获益。就小一郎所见,织田家和毛利家的友好关系可能维系不了多久,因为只要一稳住京畿,织田信长就会往西进击;而统一中国之后,毛利大概也会往东,也就是往京畿方面发展,所以两家迟早会起冲突的。 不料哥哥却说: “打起来更好。攻打强敌的人,一定会分配到最多的部队。” “啊……” 小一郎豁然领悟,大叫了一声,连忙用手捂住嘴巴。原来哥哥是在想不久的将来,当织田家和毛利家开战时能够担任作战总指挥官。 (哥哥竟然连这么远的事都想到了。) 小一郎不禁心中暗暗咋舌,并且再一次告诉自己: (我这辈子都不要当老大,我要终身担任幕僚,协助哥哥。) 此时藤吉郎秀吉心中的谋算,在八年后终于实现,并且日后为他们两兄弟带来莫大的好处。不过在此之前,他们还必须经历重重难关,出生入死。 八月初,木下藤吉郎秀吉率军离京。出发前一天,他才下令说: “小一郎,这次由你打先锋。” 这又让小一郎吃了一惊。木下组有蜂须贺正胜、竹中重治、木村隼人等骁勇善战,适合担任先锋的勇将,这次哥哥不用这些人,反而要经常留守或负责辎重补给的小一郎当先锋,的确颇不寻常。 看到小一郎满面疑惑,哥哥解释道: “这次我们只是支援毛利大人,你要好好干哟。” “原来如此,我知道了。” 小一郎点头答允道。既然是支援,就不必拚命猛攻,让士兵受创。更重要的是,要和毛利家的将士建立良好的关系。这就是小一郎对哥哥这句话的解读。 于是小一郎率领先锋部队,选择安全的路线缓慢前进,适度地耀武扬威,震吓敌人。可是其间却再三差派使者,向毛利家的将士宣传木下藤吉郎秀吉这个人。论到做这种事的仔细周到,木下家恐怕无人比得过小一郎。 所幸战事非常顺利。播磨、但马境内的小豪族和农村武士眼见毛利、织田两大势力自东西两边夹击而来,立即战意全失,让小一郎等人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拿下了毛利家请求他们攻略的几个小城。 毛利家因为织田大军的帮忙而轻松获胜,织田家也因此卖了毛利家一个帐,短时间之内,双方应该可以维持相当友好的关系了。而木下藤吉郎秀吉也在毛利家中声名远播,顺利成为日后两家交涉的代表。 木下秀吉及其部队,其实只是在播磨、但马境内绕行了将近十天,便于八月十三日返抵京都。不料才刚到家,便又接获岐阜传来的下一个出师令。这次是织田家本身的战事,战场在伊势。 当时由于信长的三男信孝继承了北伊势最大的豪族神户家,使伊势北部已经成为织田家的领地,但中南部仍操控在国司北畠具教手里。 信长成日往来于京都和岐阜之间,却未怠忽此地的怀柔工作,安排泷川一益负责收揽人心,并且适度地施加军事压力。 聪明才干和木下藤吉郎秀吉在伯仲之间的泷川一益,在今年五月又有了优异的表现,成功地诱降了木造具政等人。 信长决定利用这个有利的情势,一举攻下北畠等人。八月二十日,八万大军齐集于桑名,由泷川一益担任先锋,烧毁多艺的国司馆,并攻击大河内城等地。战况几乎是一面倒,中伊势各城陆续失守,即至十月四日,所有的攻略行动便已告终。 北畠具教收信长的次男信雄为养子,让他继任家督,然后只身退往笠木。 木下秀吉率领的部队在此次战事中并未发挥太大的战力,但京都却正悄悄地酝酿着一个严重的问题。在木下秀吉等织田家的人员离开京城的这段期间,足利义昭和其亲信结合了反改革的势力,正在逐步形成一个庞大的“反信长同盟”。 <hr /> 注释: 第一节 京都市街繁华喧嚣,活力四溢。 新将军足利义昭的居城二条城的工程进展迅速,天皇居住的御所正在进行大规模的整修,各处的寺院也纷纷动工修缮门面。来自各地的士兵和工人,让整个街头热闹非凡,甚至稍嫌吵嚷。 物资也日益丰富。由于撤废了各地的关卡,四方的物产大晕流入,而且价格低廉。京都的货品更是畅销远方,昂贵的绢织物、雅致的染布、金属加工品,以及佛具、经书等的需求量大增,手工业者和商人们忙得眉开眼笑。另外,以士兵和工人为对象的妓女也遽然增加。 永禄十二年(一五六九)阴历十月,当织田信长征服了伊势,凯旋返京之际,所看见的便是这幅光景。 “藤吉郎,干得不错!” 信长以高亢的声音满意地说。泷川一益攻打伊势的表现,以及木下藤吉郎管理京都行政的手腕,在在都让信长心情大快。 (哥的确做得不错。) 木下小一郎辗转得知信长的夸赞,心里颇以哥哥为荣。身为织田家的京都奉行之一,哥哥对京都安定与繁荣的功绩与贡献是有目共睹的。他从小厮、足轻干起,如今却已能毫不畏怯地置身于冠盖云集的京都,不但没将自己卑贱的出身放在心上,也不再受制于过去的旧规范。木下藤吉郎这种如实反映主君信长性格与政策的做法,冲走了沉淀在古都的淤泥,简化了所有事物,反而让一切进行得顺利而圆满。信长为了排除京都人背地里的阴险反抗,特别派木下藤吉郎这种和他们南辕北辙的人来担任奉行,这样的人事安排的确极为巧妙而有效。 织田信长肯定藤吉郎的努力,再度提高了他的地位。三年前,信长的亲信武井夕庵对他们来说还是高不可攀的人物,但如今藤吉郎的地位已经超越了他。不过,哥哥的俸禄并没有增加多少。信长所采用的人事管理与人才晋用的准则,便是尽可能地给有能力的人大权,但压低其俸禄,以维持家中势力的均衡。因此,木下藤吉郎所指挥的京都驻军,大部分都是织田家暂时派来的,木下家本身的组员并不多,所以负责协调内部组织的小一郎做起来倍感艰辛。 况且这只是小一郎工作的一部分。随着哥哥的地位日益提升,身为第一家臣的小一郎也开始受到注意。想要巴结讨好京都奉行的人,都会先来和小一郎接触接触。从贵族高僧到大名或商人代表,各式各样的人络绎不绝地前来拜访。 (真是件苦差事。) 小一郎心里如此想。和京都人交往的种种规矩,让二十多岁以前一直在中村务农的小一郎觉得非常拘束不自在。他们提出来的事也多半相当复杂,而且总是令人头昏脑胀地从陈年往事说起,强调“某某人侵夺了我家的土地……”等等,要求取回原有的权利。可是,对造也有另一番类似的说词,所以用甚么时代为基准,便会影响到是非曲直和最后的结果。 只要碰到小一郎觉得重要的事,他会原封不动地呈报给哥哥,至于其他琐碎事项,他会先加上自己的意见再交给哥哥批准。若不这样做,哥哥根本忙不过来。 小一郎过去在木下组担任协调工作的经验,对处理京都的行政也发挥了一定的效用。然而他也面临了许多过去没有处理过的问题。其中之一,便是与投降织田家的新将领间的关系,因为监视这些人,也是京都奉行与其幕僚的重要——或许是最重要的——工作。 这些新加入的人,和在美浓或伊势归顺的小豪族或农村武士大相迳庭,有不少人是一城之主或独立的大名,而且因为领地属于京畿内的要地,除了自恃甚高、人脉宽广之外,还掌握了完善的情报网,同时藉着联姻,也和贵族建立了良好的关系。更重要的是,他们深谙那种历史悠久地区特有的阳奉阴违、口蜜腹剑的处世技巧。会想到来接近小一郎的,更是其中最谙世故的人。 返京之后没多久,这类世故的人中的一个——松永弹正久秀——便来造访小一郎。他早先是阿波三好家的家臣,累积实力后自立为大名,和三好三人众时战时和,是长期掌握京都周边地域的老狐狸。 “木下大人着实令人敬佩。吾等长久以来束手无策之事,木下大人竟然不费吹灰之力便解决了。真不愧是织田家首屈一指的干才,果然名不虚传。” 如今归顺织田家成为一方将领的松永,一面这样说,一面在刻满岁月痕迹的老脸上挂上一抹和蔼的笑容。那种亲切友善的态度,简直让人无法想像他是击杀前将军足利义辉的大阴谋家。 “吾等出身卑贱,家兄在去年犹是未嗅过京都香气的乡巴佬呢。家兄常说平日承蒙弹正大人关照、厚爱,心中不胜感激啊。” 小一郎蓄意隐藏尾张腔,圆滑周到地如此回答。既然哥哥不顾一切强行贯彻尾张的行事作风,担任幕僚的小一郎就必须格外谦恭有礼。如果兄弟俩都霸道强硬,不但会引起京都人的反感,手下的将士也可能会有样学样。可是也不能太过谦卑,遭人看轻,因为京都人原本心里就已经非常瞧不起尾张人。 “在织田家中,木下大人在吾等心目中是独一无二、无可取代的。” 松永久秀贴近小一郎的耳边,如此低语道。这句话才是老奸巨猾的松永久秀兜了半天圈子真正想说的话。他当然也算到小一郎一定会把这句话传进哥哥藤吉郎的耳中。 “您谬赞了……” 小一郎不置可否地笑着说。 没有比反覆无常的松永弹正所说的话,更不值得信赖的了。小一郎也知道他似乎已在京都奉行的身边安排了奸细,内心其实根本就不信任哥哥。不过不管是织田家或木下家,也都买通了松永的侧近,就近监视他,所以这其实是互相的。而且不光是松永,大和的筒井家,或摄津的伊丹城、池田城,也都做了同样的安排。小一郎手上有许多这些奸细传来的消息。由于哥哥忙碌不堪,因此小一郎还必须协助他蒐集、分析并筛选这些第一手的情报。 其中当然不乏透露松永弹正久秀有可疑行动的消息,但疑心太重也很危险。因为经常有人会故意放出这类风声,企图分化组织,颠覆织田家内部的团结。而且不光是敌人会这样做,有时自己人也会为了扯竞争同伴的后腿而放出这种讯息。以藤吉郎升官的速度,招嫉是绝对无法避免的,因此如何取舍未经证实的情报,对小一郎来说确实是件艰困的工作。就小一郎所见,或许是因为长年追随苛酷严峻的织田信长,哥哥对人的猜忌心似乎也有过分强烈的倾向。 依照小一郎的标准,目前松永久秀是清白的,池田、伊丹和筒井暂时也不用担心。唯一需要严加防范的,就是坐镇在即将竣工的二条城的将军足利义昭。 第二节 永禄十二年秋天,织田信长在滞留京都一个多月后,于十月十七日离京返回岐阜。除了木下藤吉郎之外,他还将丹羽长秀、明智光秀、中川重政、细川藤孝等人留在京都。信长之所以比夏天多留下一些人手,一方面是因为东边暂时不虞发生战事,再者也是因为畿内的情势似乎有些躁动不稳。其中最大的问题,当然是出在将军足利义昭。他已经越来越露骨地在推展反对织田信长的各种行动。 从后人的眼光来看,义昭此时的举动根本就是不自量力。因为从历史的结局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出时代已经改变,足利幕府早就彻彻底底地遭到淘汰了。 然而,活在当代的人当然无由得知这些事。足利幕府依然存续,甚至还有足够的权威,让信长之流的现实主义者亟思加以利用。事实上,信长也因为得到了义昭这块“玉”,而得以顺利上京。这固然是信长的成功,但也未尝不是义昭的成功。 (我足利家的威信仍根深柢固,未曾动摇……) 足利义昭和其亲信会产生这种想法,其实并不让人意外,因为人都难免会偏袒自己、高估自己。而这种想法让野心勃勃的足利义昭开始梦想,有一天足利幕府将能重掌实权。 足利义昭虽因织田信长的万全准备和果敢行动,能够出乎意料地迅速上京,坐上将军的宝座。但当他从短暂的狂喜中清醒过来时,才发现名实之间竟然有如此悬殊的差距。他慨叹将军之位有名无实,开始对独掌天下政务的信长心生怨怼。他是为了重振足利幕府而利用尾张的新兴大名,而不是为了帮助信长成为天下人,然后在一旁当花瓶装饰的。 (我绝不能让织田家太过强大。) 这是义昭的第一个念头,也可以说是出自本能的一种直觉。和鎌仓或德川幕府不同,足利幕府起初就是一个统御力不强的政体。以管领家为首的各地守护或地头,独立性很强,将军只不过是这些人联合起来共推的领袖,因此势力不算强大,只是没有其他更强势的人足以取而代之,才勉强保住其地位与优势。 这是当时包括足利义昭在内的大多数人对幕府的认知,所以这个刚即位的将军才会深信,只要不让任何人拥有压倒性的强势,即使他势单力孤,仍然有机会能重振幕府。换言之,足利将军的生存之道便是不断打击实力最强的挑战者。在这样的政治环境薰陶下,义昭看到织田信长上京后没多久就收服了畿内小大名,又在各城市设置代官徵收矢钱,并且还征服了伊势、伊贺方面,心中当然会大感不安。更何况信长还定出“殿中掟”,限制义昭没有信长的副状不得发布命令或信函,让他心中的怒气更加汹汹无法遏止。 (混帐信长,也不过就是个刚发迹的尾张小大名,立了一点功竟然就得意忘形了。) 义昭心里这样想,越看信长越不顺眼,终于狂妄地决定要“给信长一点颜色瞧瞧”。 本身缺乏武力,将军义昭所能采取的手段便是号召各地的大名,凝聚成一股反织田的势力。是年年末,义昭暗地与各国大名合作,设法扩张自己的权力。义昭可能只是希望以各地大名的势力为筹码和信长折冲,以便讨回一些实权。高估足利将军权威的义昭心里打的算盘是,让各地大名相争,由自己来担任仲裁,因为这是足利将军存在的原始功能与权力。 然而,织田信长的立场并没有那么单纯。让义昭坐上将军宝座的信长,早就知道将军的权威已经不足以调停大名间的武力争斗,因此足利义昭的举动,就变成威胁信长生命与织田家存废的严重背叛行为。 信长为此震怒不已,却又无法立即杀死或驱逐足利义昭。如果他在一两年之内就废了自己所立的将军,将会失信于天下百姓,织田家也丧失了占领畿内的依据。更重要的是,这将会留给其他大名“讨伐织田”的藉口,各地土豪或寺社可能也会趁机反叛。目前织田家还没有强大到足以一下子应付这么多状况。 信长对足利义昭的计谋既怒且恨,却又碍于情势,无法断然惩治。义昭察知这种情况后,行径益发大胆。 “那个幕府大人,可真是难缠啊……” 担任京都奉行,负责监视义昭的木下藤吉郎,经常烦恼地如此对小一郎说。 可是,不光是织田家陷入了焦躁苦恼,足利义昭本人也是心急如焚、坐立不安。虽然他已呼吁各方大名和寺社奋起反抗信长,却始终没有人敢贸然行事。如果没有较强的势力回应他的“密函”,足利将军势单力孤,一个人也玩不出甚么花样,就像在瓮中饮泣无人聆听一般。在双方皆一筹莫展的对立中,织田家还是率先采取了行动。织田信长决定“投石问路”,试探一下附近的大名。他发出命令,要求畿内和其周边的大名,明年正月至京都供职。 畿内的小大名全部允诺,德川家康、浅井长政等长年以来的同盟者也未招绝,只有越前的朝仓义景不肯答应。 (果然不出我所料……) 信长心想。 义昭转向织田家以前,一直是由朝仓家供养,两者关系匪浅。可以想见朝仓家目睹信长获得义昭后的种种成果,愤怒之余,大概也很后悔自己当初没有拥立义昭上京。此时恰好接获将军的密函,朝仓当然会有很强烈的意愿去征讨织田家。 但是朝仓缺乏实力与勇气,知道单凭一己之力绝对无法成事,故而一直在等待反织田的大同盟成立,同时他似乎也联络了西方的毛利和败退回阿波的三好三人众。传闻他也邀请了信长的同盟者兼妹婿的浅井长政,但和织田、朝仓两家都有情谊和亲戚关系的浅井并未予以回应。 (就先发制人吧。) 织田信长在心中默默做出决定。 永禄十二年十二月,信长悠间地前往京都,沿路还在近江举行相扑比赛及猎鹰等活动。到达京都后,他献金给朝廷,并再度警告足利义昭不得擅自发布信函等,同时利用空档拟定攻打越前的策略。 “四月,将军的城邸竣工,我要举行大规模的校马典礼,你负责准备。要从各大名集结五万人马,同时在京都预备好足够的兵粮。” 信长向木下藤吉郎下达此命令后,便返回岐阜去了。 “又是件不得了的大事……” 小一郎从哥哥口中听到这件事,心中颇感不解。校马典礼,其实就是阅兵仪式,主要在检阅穿着华美军装的武士,但五万人也未免太多了吧。在阅兵仪式中一望可及的人数,了不起有个数千人就够了。 “信长主公的想法非常人所能及。我看不但要准备兵粮,还得准备枪炮弹药呢。” 哥哥别有深意地笑着说。 (一定另有文章。) 小一郎从哥哥的话中感受到这一点,立即着手募集资金。洋枪是堺市特产的新武器,织田家支配治理此地,在采购上当然十分有利,但洋枪价格昂贵,大量购买需要非常庞大的资金。藤吉郎、小一郎兄弟用尽木下家储备的资金和京都奉行所的现金,蒐购了数量可观的洋枪。而事情也果然被他们料中了。不仅如此,这些事前准备后来不但挽救了他们的性命,也为他们开辟了出人头地的康庄大道。在庆祝二条城竣工的典礼一结束,信长立刻命集结在京都的部队出发攻打越前,为一场漫长而艰困的苦战控开了序幕。 第三节 永禄十三年(一五七零,这一年之间年号变更,成为元龟元年)四月二十五日,织田信长的大军自若狭攻入越前、敦贺。木下藤吉郎秀吉所率的部队接近全军的先锋,前后还有柴田胜家、池田恒兴,以及前来支援的三河德川家康的部队。 木下小一郎秀长陪着哥哥藤吉郎一起待在木下军的本营。此时木下家的家臣终于有所增加,也找到了足以领导前方战斗部队和指挥后方辎重的人才,因此哥哥特别安排小一郎担任机动性高、随时可以差派的主计将校兼副司令官。 织田大军先攻打手筒山城,并派遣木下部队先去附近的村落放火烧村。当时攻城战的第一步便是将周围的村落烧个精光,使作战行动不至受限,同时火光也有助于提振士气,营造胜战的气氛。 信长亲自登上附近的山峰,观察手筒山城的城廓结构和敌军强弱,以七、八重大军将城团团围住,同吹海螺进攻。 然而,城内的朝仓家主将寺田采女正手下有不少勇士,努力防御,使织田家屡攻不克。信长下达“换手再攻”的命令,改由柴田、池田、木下等部队进攻。以众击寡的强烈攻势终于发挥了效用,当天便斩下一千三百七十多名敌军的首级,成功地攻下此城。 攻城期间,和朝仓义景同属一族的朝仓中务大辅景恒,曾自附近的金崎城赶来救援,但遭到织田家的重重包围所阻,无功而退。看样子似乎是织田大军的奇袭式攻击,让朝仓家来不及动员,两城的守城士兵都不太足够。 翌日(二十六日),织田大军包围了金崎城。 这次信长暂时停止战斗,派木下藤吉郎为使者前往招降。据说当时藤吉郎只说: “只要投降,就把想要的地赏给你们。” 这番话恐怕是站在城门前喊出来的吧。因为木下藤吉郎秀吉是名列“天下三大嗓门”的大声公。 织田在攻陷邻城,斩下千余首级的第二天,立刻以十几、二十重的包围来招降敌方,虽然是老招数,效果却很惊人。金崎城内果然投降的声浪大起,迫使朝仓景恒走出城来。 “小一郎,你负责护送景恒大人……” 接获哥哥的命令,小一郎率领两百骑兵,连夜将朝仓景恒护送至越前府中。以信长而言,将敌将护送至敌境是相当罕见的宽大处置,很可能是此时信长对攻打朝仓家颇有自信,希望此举有助于日后顺利招降敌军吧。 护送敌将是件吃重的工作,回程尤其危险。小一郎在府中城附近释放了朝仓景恒后,旋即风驰电掣般的急急返回金崎。阴历四月夜短昼长,小一郎大约在黎明时分抵达,这才松了一口气,并立刻沉沉入睡。然而好梦不长。 就在他刚由沉睡转入蒙胧浅睡之际,便被一阵叫声唤醒。 “主公紧急召见,大人已经出去了。” “甚么?主公紧急召见?……” 小一郎歪着睡意未消的脑袋,疑惑伴随着不祥的预感一同涌至。 第四节 木下小一郎秀长待在刚攻陷的金崎城前的阵地中,焦急不安地等待着。 信长自大本营派遣使者传令,召开紧急军务会议,已经是一刻半(三个小时)以前的事了。 (事情一定非同小可。) 小一郎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一般军务会议由于要召聚分散各处的将领,通常前一天就会预先通知,而且多半也会传达部分要讨论的内容,让将领有时间和各队参谋商议。 但小一郎听说方才的使者只是坐在马上大叫“紧急召集”,便又慌忙急驰至下一个部队。单从简短的口讯和仓皇急促的神态,任谁也知道事情非比寻常。 (一定是坏消息……) 小一郎可以想到几个可能的情况。 首先是反叛。这次远征,松永久秀等几位新加入的大名也有参加,很可能其中有人和朝仓家暗中勾结。但若是这种情况,部队应该会开始移动或交战,可是目前并没有类似动静。 再来是内乱。可是若是畿内大名揭旗谋反,只要派遣一部分人手返回镇压,就可以解决了。 暴民作乱的可能性也很高。像一向宗的徒众等可能起而作乱的势力并不在少数,但遇到这种事似乎无须如此慌乱,也不必特意发兵攻讨。 或许是有外敌来侵。不少势力都在虎视眈眈,欲趁信长不在之际攻入京都,像退回阿波的三好、中国的毛利、甲斐的武田,另外今川势力虽已衰退,但也并非全无可能。不过以时间上来看,似乎太快了,因为信长四天前才刚离开京都。 有强敌来援吗?倒也不无可能,因为朝仓家的对面就是上杉谦信,万一前来驰援,的确十分棘手。然而,那也得耗费些时日。越前和越后之间,还有越中、加贺两国,即便是上杉谦信,恐怕也无法如此火速地通过这两国吧。 (真让人猜不透……) 小一郎已经倦于推测了。不过虽然小一郎并未料中实情,但此时他所揣测的各种情况,在不久之后也真的一一发生了。 小一郎进入营帐内,坐在摺凳上。碰到这种时候,首要之务便是故作镇定,稳住麾下的将士。竹中半兵卫重治半阖着眼坐在他旁边的摺凳上,对面则齐聚着蜂须贺小六、木村常陆介、生驹甚助、前野胜右卫门、加藤作内等人,众人皆难掩不安的神色。四月天,日正当中。这时左右的阵营逐渐骚动起来,看样子军务会议总算结束了。可是哥哥却尚未归来。小一郎心中再度浮现不祥的预感。 之后又过了半个多钟头,才终于见到哥哥的身影。虽然哥哥开朗地露出满面笑容,但小一郎很了解哥哥,知道他正努力压抑心中的激动。果然不出所料,在短暂的谈笑后,哥哥先命众人全部退去,然后另行召唤小一郎、竹中和蜂须贺。小一郎奉令掀开帷幕进入营帐,立刻愣在当场。只见哥哥单独坐在正面中央的摺凳上,脸上的表情和方才相比简直判若两人,严峻而骇人。 “要立刻撤退。浅井大人和六角家联手叛变……” 等三人到齐以后,藤吉郎秀吉才如呓语般地低声透露实情。 小一郎听了,全身汗毛不禁一齐竖了起来。蜂须贺小六则惊叫了一声:“甚么?”长满髭须的脸孔则不由自主地抽搐着。连素来镇定的竹中半兵卫也瞪大了眼睛,呻吟道:“真的吗?” 浅井长政的反叛,对织田家的每一份子来说,不啻是晴天霹雳。 他是信长的妹妹阿市的夫婿,长久以来一直是织田家的同盟。当信长和美浓的斋藤龙兴交战时,浅井便从近江方面出兵至关原,威胁斋藤家的背后,援助信长。另外,前年上京时,浅井也在半途迎接信长,和织田家一同攻打六角家,打开了上京的道路,之后还出兵协助进攻摄津地方。对织田家而言,北近江的浅井家,与三河的德川家堪称是两大有力同盟。 正因如此,织田家几乎没有人想到浅井长政会反叛。织田要攻打离根据地岐阜及京都都有相当距离的越前,若没有取得位于中间位置的浅井家协助或默许,根本不可能出兵。但信长却毫不犹豫地大胆挥军,当然是因为他深切信任浅井长政,全无疑虑之故。 如果光看织田家和浅井家的关系,情况的确是如此。但事实上,浅井家和朝仓家也是关系匪浅。浅井家原是京极家的家臣,后因京极家被六角家窃占而自立,之后便不断与六角家争斗。只拥有北近江三郡十几万石领地的浅井家屡经苦战,数度遭六角大军逼攻,都因北邻的越前朝仓家及时驰援而解围。因此,在与织田信长缔结同盟时,浅井长政再三叮嘱信长“不得擅自攻打朝仓家”。有情有义的浅井长政,从一开始就十分谨慎,避免让自己夹处在姊夫信长和对他有恩的朝仓义景之间左右为难。 在这样的前提下,信长为何完全不担心浅井长政的态度,迳行攻打越前呢?大概是信长凡事均从现实层面去考量,只相信理性而不重视感情,只知道合理与否而不知道兼顾情义。换言之,信长相信浅井长政如果考虑到与势如中天的织田家对立有多不利,一定不会为了日败落的朝仓家而背叛自己。织田信长这个彻头彻尾的合理主义分子,终其一生都无法理解人类心中无法诉诸于理的感情,而这也终于导致这个天才最后竟以悲剧收场。当然,此时他也是因为同样的原因而尝到苦果。 如果浅井长政像德川家康或木下秀吉般懂得精打细算,信长的估算就不会落空了。偏偏长政却是个很浪漫而知恩图报的人。尤其长政的父亲久政,是个顽固老人,偏爱有传统的朝仓家胜于新兴的织田家,而且重情重义,当他与六角承祯苦战期间,仍继续倾力奉养旧主京极氏。换言之,浅井父子和信长相反,他们是忠于过去而非放眼未来的人。 更让信长惊愕的是,浅井竟然是和宿敌六角承祯联手。浅井和六角长期对立,遗恨颇深。两年前信长上京时,浅井还担任织田大军的先锋,攻打六角家诸城。这对信长可说是一大保障。只要北近江的浅井和南近江的六角不结为一气,就不必担心近江路会遭到全面封锁。 可是,如今浅井和六角竟然联袂出兵反抗织田家,这一定更让信长大惑不得其解吧。织田与浅井这个同盟的背后,大概有足利义昭介入挑拨,可能的情况是:重视固有传统和权威的浅井父子接获足利将军的密函,敦促他们“共同援助朝仓,讨平逆贼织田信长”,父子俩遂踊跃奋起反叛织田。 对浅井父子而言,将军的密函成为一种心理上的支援,促使他们断绝与织田家的同盟,转而报答朝仓家的恩情。从这一点也可以看出,信长的确太轻忽“过去”了。 信长的确误判了很多状况,不过他在处理这个危机所表现出的决断力和行动力,简直是令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逃!” 信长在俄顷之间便已做出决定。 他不是“撤退”,而是在少数几名随从的护卫下策马奔驰,越过湖西。信长认为,只有趁湖西的小豪族或土民风闻“浅井、六角蜂起”的消息,群起反乱之前离开此地,才是最安全的。这样的做法背后隐藏着信长强烈的自信。 (只要我活着,织田家就能存续,就有足够的力量讨伐朝仓和浅井。) 织田信长的这个决定,可以说是真正懂得做大事的人才做得出的明快决断。 在战国时代,主将的性命就是战争成败的最大关键。交战时,即使数万大军毫发无伤,只要主将一死,就算全盘皆输。像桶狭间之役,虽然两万余今川大军几无伤亡,但由于今川义元被杀,大军遂被迫撤退,不久即四散而去。虑及此,便知信长将己身性命放在第一位,其实是为了避免败北所做的正确抉择。没有故作姿态或舍不得部下牺牲,才是信长知所进退的高明之处。这或许也可以说是一种避免败战的“长驱直退战略”吧。 第五节 “主公……已经退走了?……” 蜂须贺小六目瞪口呆地低语道。 “没错,这会儿大概已经赶到两里外了吧。” 哥哥扭曲着黝黑的脸庞说。 主将脱逃有损士气,这是自古皆然的事。但此时他们却不太有这种感觉,因为信长并不是战败而逃逸,他是在开战之前就一溜烟地跑了。如此干脆的举动,反而让人觉得痛快。 “那么,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过了半晌,竹中半兵卫才冷冷地开口问道。信长单骑逃脱固然容易,留下来的三万大军该如何撤退,可就没那么容易了。尤其是身为其中一员,这时恐怕也没有心情赞叹信长遇事能舍吧。 “有关殿军的事吗?” 哥哥藤吉郎目光凌厉地反问道。 当时撤退的惯例,是各部队依照目前位置反转撤退,也就是进军时由最强的部队领头,撤退时也由该部队殿后,抵御敌人的追击。不说别的,这也是最迅速的撤退方式。 但这一次情况特殊,他们不能这样做,因为大军的先锋部队是前来支援的德川家康部队。让外来的援军担任殿军,不仅有失颜面,也关系到织田家的声誉。稍有不慎,便会导致三河武士心生反感,甚至当场叛离。再说,担任撤退时的殿军是非常危险的任务,得有半数以上人员无法生还的心理准备。所以一旦要撤退,全军最关切的事便是由哪一队来担任殿军。 “这次由我们负责殿后。” 哥哥停了片刻,才不疾不徐地说。 “甚么?由我们殿后?……” 蜂须贺小六、竹中半兵卫,以及小一郎都忍不住惊叫出声。这又是一个新的冲击,大家都不禁想问:“为甚么要让位在后方的木下队殿后呢?” 撇开德川家的部队不说,木下家的前面还有明智光秀、柴田胜家、佐久间信盛、丹羽长秀等人率领的部队。按照常情,也不该是让位于后方的木下部队等待前方部队一一通过,扛下危险的殿后任务呀。 不料哥哥藤吉郎却轻描淡写地说: “这次信长主公再度接受了我的请求。” 就算是信长,在逃走之际仍不免挂心由谁来担任殿军,并且公开征求志愿者。信长认为,这种事只有自愿的人才做得好。结果又是木下藤吉郎自告奋勇地接下了重任。 “好,我们先进金崎城,在那儿暂时挡住敌人,争取时间让我军能顺利撤退。” 哥哥交代完,便敦促大家开始行动。既然当上殿军,之后就有得忙了,根本没有空害怕。 占领金崎城时并无流血伤亡,因此城廓设备完好无缺,以木下部队三千士兵来镇守的话,就算被朝仓大军团团围住,至少也可以撑个两三天。 可是这么一来,几乎是必死无疑,既不可能有人来救援,杀出重围的可能性也很低。就算能脱困,也逃不到安全的濑田附近。 (哥哥真是的,又接下这么危险的工作……) 连小一郎也不禁怨恨起来。不过,哥哥从来不会做完全没有把握的事。 “我们要在城里待到甚么时候?” 小一郎轻声问道。 “大概明天早上吧。” 哥哥歪歪嘴角笑着说。时间比想像中要短。 (这样的话,或许还有机会。) 小一郎心想,只要今夜敌人不来包围,他们就有办法脱出。 黄昏时,织田家的部队陆续撤离。柴田胜家、佐久间信盛、池田恒兴、丹羽长秀等部队陆续沿着来路退去,木下藤吉郎站在金崎城门口目送他们,依然满脸爽朗的笑容,并且一一和部将们握手招呼,还不时大叫道: “这儿就交给我木下秀吉,大家放心吧。” 既然扛下有性命危险的工作,就应该尽可能地宣扬一番,日后功劳才会获得肯定。在此期间,小一郎则插了许多旌旗鼓励士兵,并且又向退走的部队借了不少,以便夸大城内士兵的人数,让敌人不敢轻易来袭。 他也要求部将们切实监视手下士兵,以防他们混在撤退的部队中逃走——当时的足轻只要一看苗头不对,就会溜之大吉。 当四月漫长的白日逐渐昏暗之际,明智光秀的队伍总算走过了他们眼前。这是织田家的最后一队。 明智光秀特地来到城门旁激励木下部队,并主动提议留下一组洋枪队。光秀本人枪法高明,是少数明白这个新武器威力的先知先觉者。 “藤吉郎恭敬不如从命。” 哥哥郑重道谢后,接下了十多人的洋枪队。虽然人数不多,但援军的加入使因逃兵而人数减少的木下部队士气大振。 又过了一个小时以上,才又见到一队人马,那是打先锋的三河德川家的部队。三河武士的装备和衣着远比织田家的士兵朴素穷酸,但队伍井然有序,不慌不乱。更令人惊讶的是,身为最后一队,他们仍然拖着长长的运货马车——纵然在如此十万火急的时刻里,德川家康仍不愿丢弃任何粮秣辎重。 (德川家康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小一郎敬畏地目送三河武士远去,感受到一种和只身远逸的信长不同的勇气。 入夜以后,哥哥采用竹中半兵卫的建议,率两千精兵出城,并且下令小一郎守城。 哥哥率部队埋伏在城正面的两侧,只要敌人大意接近城外,就从内外予以夹击。这样做,至少今夜不至于遭到包围,也能确保明天的退路。 哥哥出城之后,金崎城内只剩下七、八百人,寂寞和恐惧袭上小一郎心头,令他不寒而栗。 “武士唯勇而已。在你害怕得骨颤胆寒之际,仍能鼓勇前进,不临阵逃脱,能做到这样,那就可以上战场杀敌了。” 小一郎回想起八年前的夏天,哥哥恳求他当家来时所说的话,不禁心有戚戚焉。 非常幸运地,当夜朝仓大军并未来袭,可能是没预料到织田大军竟然撤退得如此之快,因此还来不及准备好反攻。翌日,当四月的太阳露出笑颜时,小一郎总算松了一口气,心想这下子有救了。没想到一直等到辰时(早上八点)才接获哥哥撤退的命令,这时哥哥早就逃远了。 当然,小一郎也立即起而仿效,在腰间系上一餐份的粮食,便死命地策马往前奔逃,终于追上了和哥哥一起逃到城外的部队。 此时,朝仓家的追兵也已步步逼近,小一郎拿起洋枪乱射一通,打退敌人便又立即返身奔逃。他从来没有如此感谢过射程距离长的洋枪,而大量的洋枪也挽救了小一郎的部队。接着,蜂须贺小六、木村常陆介,以及加藤作内也陆续率领小队人马赶来,和穷追不舍的朝仓家缠斗,援助小一郎。这时小一郎从城内带出来的部队早已溃不成军了。 虽然不久之后他们便与哥哥的本队会合,但敌军穷追猛打,毫不放松,晌午过后,木下部队业已全面溃败,四散奔逃。藤吉郎和小一郎只能舍弃一切,拚命地往前逃窜。不过没多久他们便发现了救兵,因为他们已经追上了德川家康的部队。这个顽固的三河大名依然拖着运货的马车,慢条斯理地前进着。 第一节 人在走上坡的时候,往往是好运接二连三地造访,不用费甚么力气便能大展鸿图。在这段成长时期,不但本人神清气爽、志得意满,连周围的人都会受到感染,干劲十足。组织内部健全有序,人才就会自动蜂拥而来,梦想也随之无限度地膨胀扩展,让人觉得世界上没有甚么办不到的事。 然而,只要不小心跌一跤,情势立刻就会逆转。 当此之时,外在的困难与心里的焦虑不断增加,组织内部开始彼此非难、互相猜疑,背叛离反陆续发生。在这种情况下,组织对未来没有展望,还得镇日忙着防堵情势恶化——即使现况并没有想像中的灰暗,这样的日子仍让人痛苦难耐。 没有一个人愿意走下坡。然而在漫长的人生旅途中,在组织发展的过程中,鲜少能够一帆风顺、一路顺遂地往上攀升的。特别是野心勃勃地朝着远大目标疾奔的个人或组织,一旦颠踬,所受到的打击往往格外沉重。正因如此,如何超越这个苦难重重的后退期,其中所展现出的巧智与毅力,便决定了个人或组织的真正价值。 日本历史上的伟大人物,尤其是那些统御天下的英豪,在顺利时攻势固然锐不可当,在面对艰困期时,也总能固守不懈。 源赖朝在伊豆山间忍受战败之苦,而得以休养生息,保住实力和自己人团结在一起;足利尊氏在溃败退走之后,自九州东山再起。德川家康也不例外,在三方原大败之后,他咬牙忍受丰臣秀吉在外交上的种种屈辱要求;石川数正叛离后,他稳住动荡的人心,不断设法维系组织的运作与霸气。 即使日本史上性情最严苛、侵略性最强的人物织田信长,一生中也经历过几次走下坡的时期。其中一次——恐怕也是最严厉的一次——就是即将于元龟元年四月拉开序幕的这一次,起因是长年的同盟者,也就是他的妹婿浅井长政,突然倒戈相向。 自永禄三年的桶狭间大捷以来,织田信长一直维持进攻的态势,像征讨斋藤龙兴,夺取美浓;发兵征服伊势;推广乐市乐座制度,弭平领地内的纷扰不安;拥足利义昭上京,驱赶六角、三好之辈,畿内十余国几乎全被收服。这十年间,信长和织田家可说是一路攀升,创造出日本史上罕见的连续胜利。 桶狭间之役时,完全归信长支配的领地只有二十万石,兵力仅有四千人;如今,他已拥有将近四百万石的领地,可动员的兵力更已多达八万人。 不过,这段期间织田家内部也产生了许多问题和矛盾。例如,累代重臣和活跃在战场上的重要部将之间的相争相克;在织田家打拚出身的人才和新加入的大名之间的扞格;地方利益或传统惯例和中央政权亟欲推行的共同政策间的矛盾。再加上一个最严重的问题,也就是足利义昭所向往的复旧美梦,和信长所追求的崭新秩序之间的理想冲突。 这种情况不禁让人觉得,十年间成长了将近二十倍的织田家,就像一栋以细木柱支撑宽大稻草屋顶的危楼。 “织田家仓促盖好的精舍,根本禁不起考验,敲一敲就会摇,晃一晃就会倒,一丝火花就能烧个精光。” 元龟元年(一五七零)时,许多人抱着这种观感来看织田家。武田、上杉、朝仓、本愿寺等外在的强大势力不用说,恐怕连可以归入内部势力的足利义昭,以及浅井、松永等人,也有相同的看法。这些聪明人之所以前仆后继地反抗信长,当然也是因为觉得有胜算吧。 此时织田家的处境相当危险,稍一扑跌就有可能致命,而眼前发生的浅井叛离,正是摔得很重的一跤,说不定会让织田家因此而一蹶不振。 在战国乱世,叛乱倒戈的例子不胜枚举,大名之间的争霸,简直可以说就是劝诱对方的部将、豪族反叛的竞争。织田家能够拿下美浓和伊势,也是因为成功地拉拢劝降了许多当地豪族和农村武士所致。 然而,叛离也要看时机,最有效而致命的,便是阵前倒戈。关原之战中的小早川秀秋和脇坂安治就是最典型的例子。又隶属柴田家的前田利家在贱岳地方突然脱离战线,也可算是阵前倒戈。这几场战事都因这样的阵前倒戈而大势底定,战败者旋即遭到灭亡的厄运。 元龟元年四月,浅井长政所采取的举动,也和前述相去不远。虽然浅井并未和织田家同赴战场,也未明确允诺站在织田家这一边,而且浅井在与织田家结盟时,还特别提出“不得攻打朝仓家”为条件,因此违约的责任其实是在织田家。 姑且不论对错,浅井的举动在军事和政治上所产生的效果,其实是和关原的小早川以及贱岳的前田不相上下,因为它是在织田家与朝仓家作战时,突发于背后的。正因为如此,这个事件在攻入越前的织田军团之间掀起了极大的恐慌,也难怪数万大军会在仓皇之间顿失所措,四散逃逸了。不过这件事之后的发展,却和关原或贱岳之战有天壤之别。 四月二十八日自金崎撤退的织田信长,于四月二十九日在湖西的朽木谷等待各部队来到,三十日平安返抵京都。担任殿军的木下藤吉郎、小一郎兄弟也随行在列。之前各队虽然四散奔逃,但总算陆陆续续地在朽木谷附近跟上了本队。 至于京都的大街小巷,早已传遍了浅井、六角加入反织田同盟,以及织田家部队溃败而逃的消息。在那个缺乏通讯机构或大众传播媒体的时代,口耳相传的速度其实远比现代人想像的要快。尤其是关心时势的京都人,消息更是灵通。以足利义昭为中心的保守势力,预料信长的势力即将没落,莫不生气勃勃,拭目以待。 对织田信长来说,情势是刻不容缓的。如果听任战败的耻辱随着时间沉淀,势必会鼓舞内外敌人群起作乱。 (一定要立即反攻……) 疾驰越过湖西旷野时,信长已在心中如此盘算。愈是受挫颠踬,愈要能积极鼓勇,采取攻势。然而,织田大军因为进攻受挫,仓皇败逃,损失了大量的兵粮和设备。因此信长分秒必争地开始蒐购武器,避免给畿内的反织田势力整顿体制的时间。 六月四日,木下藤吉郎秀吉奉信长之命写信给堺的豪商今井宗久,拜托其代为调度洋枪弹药的信函,至今仍保存着。里面还记叙织田家已经建好了三个城寨,以便立刻攻击背叛的浅井长政,其中一个城寨由木下秀吉率兵三千进驻,另外两个则打算交由氏家直元(卜全)和伊贺定次、稻叶贞通和水野信元分别固守,等待攻击。 换言之,金崎撤退后一个月,织田大军便已迅速展开正式的反攻准备。这种重新站稳脚步的速度,加上朝仓家的优柔寡断,有效地避免了后续的连锁反应。不愧是信长,也只有他才能拥有如此旺盛的精力。 不过,追随如此严苛的主君可不是甚么轻松的事。织田家的部将从逃回来的那一天起,就开始忙着重整部队和调度物资。退回三河等遥远地带的德川家康等人,恐怕真的是席不暇暖了。 特别是担任殿军的木下组,因为死伤者众,逃兵又多,兵粮装备几乎所剩无几,准备起来更是分外困难。由于信长经常传唤秀吉,于是兵员装备的补充工作便交由小一郎全权指挥统筹。 资金方面,哥哥已从信长那儿商借到足够的费用,但实际上,去采买物资也并非易事。 因为如果让人发现自己急着蒐购,一来卖方很可能会哄抬价钱,二来也会发生和其他部将抢夺的情况。哥哥从足轻爬到今天的高位,已经招致许多部将的强烈嫉妒,万一又为这种事与人争斗,那可就得不偿失了。因此小一郎不断约束部下别逞血气之勇,甚至远赴大坂和堺去采买。 相较下,物资倒还好,若要补充因为死伤或逃脱而出缺的兵员,可就更加困难了。由于木下家没有祖先传下来的领地,无法动员家乡的百姓,也无法采用当时最普遍的父死子继、兄伤弟续的兵员补充法,只好雇用了许多浪人。战国时代游走诸国的浪人处处可见,京都附近更是要多少有多少,因此人员很快就找齐了。然而,要让这些特立独行的人加入部队,和原有的尾张士兵和睦相处,其实并不容易;再者,浪人的职位安排和编组也是问题。这些在天下大名之间游走的人,都非常懂得吹嘘,擅长推销自己,而且不愿屈居人下、受人管束。如果缺乏识人之明或人事管理的才干,恐怕很难应付他们。 小一郎将不甚重要的杂兵分别编入各部队,把多少有些骨气的人留在自己身边,以便亲自审视这些人物的才能——这些经验在不久之后又发挥了很大的效用。 第二节 同年五月二十一日,织田信长暂时返回岐阜重整部队,并于将近一个月后的六月十九日,再度率领大军进入近江,攻打浅井长政的小谷城。大军再度由已经建造好攻略据点的木下藤吉郎担任先锋。 织田部队迅速攻陷长竞、刈安两个堡垒,一举进逼小谷城。但由于小谷城所在位置山势险峻,浅井家又奋力抵抗,以致未能竟功。而且后来当织田家暂停攻城、预备退守之际,浅井大军竟尾随而来,造成极大的伤亡。 这场战事,木下组并没有太大的战功,倒是藤吉郎发挥了他得意的宣抚手腕,成功拉拢了长竞的守将樋口直房。这使得木下藤吉郎获得了日后在进攻浅井时担任先锋的权利,意义重大。 暂停攻打小谷城之后,六月二十四日,信长将矛头转向横山城,和德川家康的部队一起将该城团团围住。浅井长政在朝仓景健率领的万余大军驰援下,挥兵前来挽救横山城的危急局势,展开了所谓的“姉川会战”。 起初两军各据山头布阵以对,六月二十七日清晨,朝仓、浅井部队假装后退,前进至姉川附近。于是织田家也退下山头,积极迎战,结果变成朝仓一万余士兵加上浅井八千名士兵所组成的一万八千大军,和织田两万三千、德川六千共两万九千人所组成的队伍,隔着姉川对峙,准备决战。 此时,双方似乎各自摆出两列纵深的阵势。换言之,姉川的北侧是朝仓和浅井组成的联合军,朝仓在右翼(西),浅井在左翼(东);南侧则是织田和德川组成的同盟军,织田在右翼(东),德川在左翼(西)。双方的兵力,很明显地左右不均,因此信长特别自织田大军中抽出一千人,交由稻叶通朝统帅,前往支援德川部队。六千德川部队要应付一万多朝仓部队,信长却只派出一千人前往支援,或许真的是对三河武士的骁勇善战信心十足吧。 木下藤吉郎或小一郎从未参加过如此大规模的会战,眼看强敌在前,藤吉郎兴奋得全身发抖,恨不得赶快杀敌立功,再三恳求信长派他当先锋,但信长并未接纳。当天木下秀吉的部队位在织田家十三组人马的第三阵,前面还有第一阵的坂井政尚以及第二阵的池田胜三郎恒兴,共计六千人。 尽管如此,木下组仍然全面卷入战斗。上午十时左右,浅井部队的先锋大将矶野员昌冲进敌阵,转瞬间便突破了织田部队的第一、第二阵。木下组奋力阻挡其前进,但浅井部队又陆续派出浅井政澄、阿闭贞征、新庄直赖等人,主将长政也亲率大军出击,猛烈的攻势很快就击溃了木下组的阵势。当天织田大军的十二组人马一直被突破到第九阵,直到信长的主阵才好不容易挡住对方的攻势。织田家的部队始终不擅长短兵相接的作战,也因为体认到手下士兵的弱点,信长才会那么早就开始使用并仰赖洋枪弹药。 另一方面,德川家康所率的三河士兵,果然如预期的勇猛善战。一、二阵的酒井忠次、小笠原长忠所率的两千士兵负责挡住朝仓家的攻击,家康的本队则绕至左方采取攻势,反而克制了朝仓大军,使其缓缓脱离战线。这样的结果,或许是因为担任援军的朝仓部队战斗意志不够旺盛所造成的。 差不多在这个时候,织田大军也总算来了援手。留在横山城守备的氏家直元、安藤守就的部队,眼见信长的本阵都岌岌可危,火速赶到战场,冲破浅井阵势的左翼。 因为朝仓家的撤退而露出右翼,本队左翼又遭到氏家、安藤的攻击,浅井长政终于无法支撑,撤退逃入小谷城。据说会战于当天下午两点结束,死亡人数分别是朝仓、浅井的联合军共一千七百人,织田、德川的同盟军共八百余人。朝仓、浅井虽然溃败,但死者不及一成,在军事上并未造成毁灭性的创伤,因此在会战之后还苟延残喘了很长一段时间,让织田信长深受其苦。 姉川会战告捷,织田信长故意将结果加油添醋地通知足利义昭及毛利家,以便发挥牵制的效果。为此缘故,街头巷尾也传出许多夸大的谣言,甚至绘声绘影地说浅井长政、朝仓景健均已战死沙场——连消息灵通的朝臣山科言继都在他的日记中这样写着。 当然,近江的军事情势也起了变化。 由于姉川会战时援军败退,横山城失陷,使浅井领地的南半部遭到占领,其中只剩下矶野员昌镇守的佐和山城孤立其间。 针对此,信长在其东边的百百筑寨,交给丹羽长秀镇守,又命市桥长利、水野信元、河尻秀隆进驻周围的山寨,采取包围的态势。 同时,信长也将占领来的横山城交给木下秀吉,命他监视浅井长政所在的小谷城。自此以后,横山城便成为织田家在北近江的根据地,由木下秀吉担任此地区的司令官。 于是,这两年主要负责京都奉行等行政工作的木下秀吉,再度成为前线司令官兼外交谍报官,回归军政体系。 第三节 随着时间的流逝,姉川胜战的效果日益降低。周遭的人逐渐发现,织田家虽然在会战中赢得胜利,但浅井或朝仓并未因此灭亡,同时也看出织田信长为了应付强敌,而在北近江和越前配置了大批的战略武力。 面对这种情势,被赶出畿内的三好三人众,率先有了反应。七月二十一日,他们再度从摄津登陆,在野田、福岛筑起山寨,准备反攻。在一海之隔的四国拥有坚固城池的三好三人众,简直就像惹人厌的苍蝇一般挥之不去。 不过,这个时候比三好更强的敌人——恐怕也是织田信长一生中最强的敌人——终于开始出动了:那就是以摄津大坂的石山为根据地,在全国各地拥有无数大小据点的本愿寺。 受到农民和领导农民的农村武士热烈信奉的本愿寺一向宗,在战国时期拥有强调以农为本的政治性格,它以全国各地的寺院为据点,架构了一个掌控农村武士的独立小王国。其中有像加贺一样,整个地区完全由一向宗徒众所组成的自治组织所统治的地方;或是像纪州的杂贺或伊势长岛一般,只是在当地拥有武力强大的自治体。整体而言,一向宗拥有一种宗教共和国的政治理念,相信来世救赎的末世思想,并且拒绝来自大名的一切控制和压榨。 这和织田信长以独裁君主统一全国、“天下布武”的理想背道而驰。因此从两年前,本愿寺就满怀苦涩地观望着信长的势力逐渐扩充。特别是信长推行的乐市乐座和统一徵收年贡等制度,剥夺了本愿寺和其辖下寺院的收入来源,对他们而言,简直形同无可原宥的暴力镇压。 站在信长的角度来看,本愿寺超越宗教应有的规范,任意扩充世俗的权力,根本就是个欺骗愚民、贪图钱财的邪教。更何况本愿寺的反抗态度日趋强烈,迟早必须发兵加以征讨。 这两大圣俗势力的反目,信长的敌人当然也看在眼里,不管是朝仓、浅井、三好三人众或足利义昭,莫不暗自期待本愿寺能加入反织田大同盟,积极地展开行动。信长所面临的情势之险恶,就像地下全都铺满了接上导火线的地雷般,一触即爆。 织田信长决意要封锁本愿寺。八月二十日,信长从岐阜出发,二十五日进入摄津,二十六日包围三好大军所在的野田、福岛山寨,同时进军至天王寺,分别在天满、森之宫、海老江、川口、神崎、难波等地安排部将固守,摆出包围石山本愿寺的阵势。信长很明显的是想以军事压力封锁本愿寺的行动。 本愿寺深知情势危险,毫不畏惧地展开反击。 九月五日,本愿寺要求纪州的门徒出兵,六日又向各地门徒发出檄文,呼吁众人群起反抗信长。以第十一代宗主显如之名所发出的这份檄文,陈述信长的做法使寺方深受其扰,宣称不反抗织田家的人一律予以逐出宗门。换言之,本愿寺已经决定要和信长力拚到底。 九月十二日半夜,石山本愿寺突然晨钟大作,举兵反抗信长,原来大量纪州门徒所组成的洋枪队早已在事前进入寺内。长达十年的苦战,就此展开。 本愿寺和信长缠斗的时间,比任何大名都长。当朝仓、浅井败亡,足利义昭遭到放逐,武田信玄和上杉谦信分别去世后,只有这个寺院始终不肯屈服。它消耗掉的织田家士兵比任何势力都多,但本身也流了最多的血。 本愿寺的发兵,无庸置疑地鼓舞了所有反织田势力。待在野田、福岛山寨内的三好大军因而硬撑不屈;在姉川溃败的朝仓和浅井,后来竟和他们取得联系,缓缓自近江来到山城。织田信长腹背受敌,面临了毕生最大的危机。 九月二十三日,信长撤离摄津返回京城,翌日又再拔师坂本,意图攻打朝仓、浅井。但朝仓、浅井登上比叡山,采行持久战术。信长以归还领国内的延历寺领地为条件,劝比叡山延历寺投降,但该寺态度坚定,不改支持朝仓、浅井的立场。 在这之间发生了另一起事件:伊势长岛的一向宗徒奉本愿寺的命令,攻打尾张的小木江城。该城乃由信长的弟弟信兴镇守,由于寡不敌众,城被攻陷,信兴被杀。前有朝仓、浅井,后有三好和石山本愿寺,信长分身乏术,只能眼睁睁地坐视弟弟丧命。可见强大的织田军团在群敌环伺的情况下,早已左支右绌了。 进入十一月以后,北越的山野开始降雪,自越前运送兵粮来此转趋困难,织田家才总算见到一线曙光。因为这么一来,朝仓大军便无法长期滞留比叡山了。信长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或许该说,信长苦候许久的时机终于到来。 十一月二十一日,信长首先和南近江的六角承祯媾和成功。因为六角家担心北岭大雪覆盖之时,织田大军会一举攻来,所以趁此之前赶紧和信长议和。接着十一月三十日,信长将足利义昭请来三井寺说服朝仓、浅井家接受和议,他甚至还说动朝廷,由天皇直接下令他们言和。 朝仓义景、浅井长政眼见积雪太深,无法运送粮秣,决定回应和议,信长也假称“上意难违”,慨然接受。时值十二月十二日。 织田信长终于脱离了第一重窘境,织田家的将领都不禁松了一口气。然而,天下并未就此太平,不能因而松懈,信长本人也压根就没有这种打算。才刚开年,信长立刻着手各个击破敌人。他所展开的第一个行动,便是在元龟二年(一五七一)正月二日,命令镇守横山城的木下藤吉郎封锁姉川——也就是断绝自近江、姉川到琵琶湖畔的朝妻之间的一切水陆交通,阻断京都、大坂地方与北近江、北陆之间人与物的流通。 据说这是为了断绝大坂本愿寺等和朝仓、浅井、加贺门徒间的联系,但其实信长真正的目的,应该是在阻止物资流通,以减少朝仓、浅井家的财源,因此,实为经济上的封锁。 另一个可能的目的,或许是为了避免洋枪这种新式武器落入朝仓、浅井手中。由于姉川会战,与堺并列的另一个洋枪产地:近江国友村,也已纳入了织田家的势力范围。 之后在一月底,信长又命泷川一益攻打伊势长岛,但是没有甚么收获。长岛的门徒宗以愿证寺为中心,将周遭的分寺布建为城寨,并在本愿寺派来的下间盛照等人的指挥下,组成了强大的军队。愿证寺的证意甚至还自称“长岛大人”,摆出一副战国大名的姿态。 织田家最先缴出成绩的是丹羽长秀。二月二十四日,他降服了浅井家的要将矶野员昌,拿下了佐和山城。信长将此城交给长秀,成为连接北前线据点横山城与岐阜、京都间的重要据点,在巩固织田家逐渐拉长的动线上,意义重大。 不过,整体的情势说起来只能算是有进有退。五月间,木下藤吉郎固守的横山城也遭到浅井长政的攻击,之后信长又再度尝试攻打伊势长岛,结果遭到门徒宗的迂回埋伏,柴田胜家负伤、氏家卜全战死,以惨败告终。当然,战败的风声照例又鼓舞了信长的敌手。 眼前织田家所面临的窘境是,若不彻底击溃某个敌人,就无法打开活路。而此时织田信长竟然选择了一个让天下人惊愕的对象,做为他的第一个目标。 元龟二年八月十八日,织田信长突然率兵前往近江,先进入木下秀吉的横山城,然后在余吴、木之本等地四处放火,接着又在二十八日进入丹羽长秀的佐和山城。九月三日则挥兵攻打了南近江的本愿寺派据点金森。 直到这个时候,似乎连友军都不知道信长出马的目的,咸以为他是在赴京的途中。等到九月十二日,信长突然下令攻击比叡山。 一年前,当朝仓、浅井大军登上比叡山时,信长曾遣人送信,表示愿归还领国内的延历寺领地以交换该寺的支持,否则便要“在初诣时将根本中堂三王二十一社烧个精光”。但当时并没有人信以为真。 不管怎么说,自传教大师以来,“叡山”便是镇护国家的大道场,权威无比,连平清盛都不敢冒犯大批进入京都的叡山僧众,而深为所苦。况且开山六百余年来,也造就了无数的名僧,累积了博深的学识,拥有深厚的传统。同时,这个寺院并未像本愿寺一般积极地发动武力攻击,只是提供朝仓、浅井等“信长的敌人”避难的场所。 织田家的武将当然有人表示反对。明智光秀担心攻打如此权威的大寺院,会带来政治上的不良影响;佐久间信盛则强调会失去学问僧这样的贵重资产。可是信长一概充耳不闻,就这么放火把五百余栋社寺堂塔烧得一干二净,并将三千男女僧俗全数斩首,不论出家与否。 据说当明智光秀说明叡山代代相传的佛像有多么珍贵时,信长竟然应道: “光秀你似乎还不知道,那些东西都只是木头和金属做的。” 信长以激烈的行动来倡导无神论,同时以血和火将他政教分离的政治理念昭告天下。 在另一方面,信长则对朝廷表现出强烈的尊重,他把京畿内外收集来的米借给京内的百姓,并将因此而得到的利息充做朝廷费用的一部分。 以往大名多半都是奉献土地给朝廷,但信长超越了这种农本社会的观念,改为奉献借贷米的利息。这样的做法的确非常符合信长的作风。他的策略是想藉着提升朝廷的权威,以缓和他对诸多旧传统的无情践踏。对信长来说,古老的权威是随时可以用别的东西来取代的。 <hr /> 注释: 第四节 自元龟元年的姉川会战之后,木下藤吉郎秀吉便率领三千士兵坐镇横山城,负责监视浅井长政所在的小谷城,封锁其行动。 然而,在这个织田家内外忙碌的多事之秋,藤吉郎当然不可能只负责看守横山城。当朝仓、浅井响应本愿寺的号召攻入比叡山时,他和百百的守将丹羽长秀一边围剿建部、观音寺的作乱,一边赶往信长身边。另外,德川家康派石川家成率两千士兵前来援助时,也是木下藤吉郎前往濑田迎接的。 在这众多事件中,最值得注意的,就是织田信长于十月二十日发给大津显证寺的安堵状,其中还附上了藤吉郎的添状。显证寺是本愿寺的分寺,信长之所以发给安堵状,想必是为了分化本愿寺的势力吧。而信函内附上藤吉郎的添状,显示他在攻略方面相当活跃,想必在此也发挥了他的宣抚之才吧。 这一年的下半年,木下藤吉郎几乎无暇待在横山城。不过,由于浅井长政也已绕过湖北登上比叡山,因此横山只要交给蜂须贺正胜或信长派来的竹中重虎留守就行了。木下和浅井这两个在北近江对峙的大将,在彼此牵制中仍能保持相当的机动性。 而且,在织田与朝仓、浅井和议成立的元龟元年十二月,木下藤吉郎又再度进入京都,负责守备和维持治安。因为在本愿寺和足利义昭的策动下,京畿附近又开始弥漫着一股不稳定的气氛。 元龟三年,木下藤吉郎开始担负起前述的断绝交通任务。横渡姉川的陆路倒还好处理,要封锁水路就必须巡防一路緜延到朝妻为止的湖畔,实在不是件容易的差事。而且当封锁开始生效时,浅井家的反击也随之增强。同年五月,浅井长政前来攻打横山的属城——箕浦城,藤吉郎率百骑精兵赶到,协助城主堀秀政共同击退敌人。 他也参加了火攻比叡山的行动,至于所扮演的角色就不得而知了。可以肯定的是,他并未像明智光秀或佐久间信盛一般劝谏信长,因为他既不尊重宗教,也不在乎宗教所能发挥的学术功能。藤吉郎心中所思所想的,是更实际的东西,而在他弟弟小一郎的眼中,这是很理所当然的。这一对缺乏“教养”的兄弟,从来不曾敬奉或尊崇过任何世俗“常识”所创造出来的虚构事物。就这一点来看,他们的确很适合追随信长这种主观意识强烈、政治思想不容他人置喙的君主。 事实上,光就政治和军事层面来评量,织田信长火烧比叡山是非常成功的举动。此一事件不但让人对信长的粗暴印象深刻,也满怀戒惧地明白信长是个言出必行、含訾必报的人。再者,他攻击目标转向提供敌人方便的比叡山,而非真正以武力反抗的敌人,似乎更强化了这种效果。自此以后,畿内的大名或寺社都深切明白反抗织田有多危险,再也不敢轻举妄动了。相对地,这些人一旦与信长为敌,就一定会彻底顽抗、死战到底。既然身为旧体制的破坏者,立志推行“天下布武”的绝对君主制,这可以说是信长无可避免的宿命抉择。 这样做的最后结果,就是敌友泾渭分明。 元龟三年(一五七二)就是在这种情势下拉开了序幕。这一年,木下藤吉郎、小一郎兄弟几乎都在忙着护卫横山城。 才刚进入正月,便有事件发生。元旦当天,信长在岐阜城为三男信孝(被送入伊势的豪族神户家当养子,改名神户信孝)举行元服的庆贺仪式,藤吉郎也出席参加。不料浅井家的浅井七郎、赤尾清冬,竟然趁藤吉郎不在时前来攻打横山城。 负责留守的竹中重虎奋力防御,奈何寡不敌众,一直被攻到城的第二廓,加藤光泰负伤,苗木佐助战死,战况相当惨烈。此时,正由岐阜迈向归途的藤吉郎接获急报,连忙疾驰而返,竹中重虎等人自远处望见,立即出城接应,形成夹击浅井大军的局面,逼其退回小谷城。 前后长达两年的北近江对峙,双方皆无所获,从头到尾只不过是在小谷、横山两城之间争来夺去。这一方面显示了浅井家的小谷城固若金汤,但也证明了浅井家根本没有足够的实力压倒织田家。浅井家不但失去了姉川以南的领地,并且因为交通封锁和织田家再三放火烧村,财政也陷入困境。不少浅井家的将领因此心生动摇,给木下藤吉郎制造了拉拢的机会。这次他所相中的对象是宫部继润。 这个日后成为羽柴秀吉手下的行政官,表现非常突出的男人,是僧兵出身,原本附属于汤次神社的善祥坊的住持。后来他霸占了汤次下庄,成为领主,然后又改姓宫部,化为豪族。 宫部继润接获木下秀吉的劝诱,判断浅井的颓势和周遭的形势,当机立断地自小谷城夺回当人质的妻子,投向织田家。信长大喜过望,三月亲临横山城,在虎御前山布下长阵,但浅井长政闭城不出,最后仍一无所获。 到了四月,织田家本身也出了状况。三好义继和松永久秀分别反叛,三好固守在摄津的若江城,松永则待在大和信贵山城。可见宣抚招降不是织田家的专利,敌方也经常采用这一招。 奇怪的是,这次叛变在很短的时间内就草草结束,简直就像没有发生过一样。信长才刚派军讨伐,足利义昭便出面说服双方和解,结果松永等人又继续待在织田家的旗下。看起来,煽动这次叛乱的,可能就是足利义昭。一直到五年后,松永才真正起而叛变,并因此丧命。 松永久秀等人引起的这场骚动告一段落后,七月信长又率五万大军进攻小谷城。这次信长在虎御前山筑起山寨,并命明智光秀、中川重政、丹羽长秀等人在湖西筑城,打算展开真正的长期作战。 战事持续了五十天,直到朝仓自越前率两万大军来援,信长才退回横山城。在此期间,木下藤吉郎另外率领了一批人马攻打阿闭贞征镇守的山本城,但也只不过取下五十多个首级,成为信长的长子信忠初次披挂上阵的彩头。 战线依然呈现胶着状态,没有太大的进展。虽然织田家已经一步一步地将小谷城纳入掌控,攻下只是时间问题,但来自各方的反击也日益增强,情势益发艰苦。而且此时又有一个极大的威胁开始迫近,那就是甲斐的武田信玄正率领精兵朝京城迈进。 北方的敌人朝仓、浅井依然安在,西方则有本愿寺和三好三人众。盘据根据地尾张侧腹的长岛门徒宗势力未见衰退,领国内各地皆有门徒宗的反抗据点,而松永久秀等人的动向也不甚稳定。在这些内忧外患煎熬下,没想到以骁勇善战着称的武田骑马队竟然也攻来了。 “信长的命脉,恐怕就像风前烛火吧。” 不少人都抱持着这样的看法。整个场景中,几乎可以听见成功地织网将信长团团围住的足利义昭放声大笑的声音。在这个仓皇困顿、难关重重的时期,待在木下藤吉郎秀吉身边的小一郎秀长到底在做甚么,事实上完全没有纪录可考。 从元龟元年到元龟二年,藤吉郎经常不在横山城,但也未见任何记载显示负责留守的是小一郎,反倒是竹中重虎或蜂须贺正胜等大将的名字出现在留守的纪录上。 很可能小一郎是和哥哥一起行动,而且和哥哥一同历经了许多危险的场面。然而,不管是当时或事发之后,这个克尽幕僚之职的弟弟,从来也未曾说过只字片语来夸耀自己的功劳。 只有一个非常明显的事实,暗示了他这个时期可能的动态,那就是日后藤吉郎取得浅井家过去的领地时,许多曾依附浅井家的近江武士都成了小一郎的家来。由此推测,他一定曾默默努力怀柔北近江的人,以创造有利的作战环境。 <hr /> 注释: 第一节 一个人不管选择哪条路,要想成就大业,就必须有好运相伴。然而,好运不会从天而降,一个成功者的好运,往往是以恒切的努力去掌握运气,凭坚实的实力以乘运而起,并以无比的耐力忍受苦难,直到好运造访,也就是付出努力、实力和忍耐所得到的成果。 世界上不乏有实力、肯努力、善忍耐,但却始终等不到好运造访,抑郁而终的不幸者。可是却找不到既没实力,不肯努力,也不善忍耐,只靠着好运而成功的人。 十六世纪的战国时代,拥有日本史上竞争最激烈的社会环境。每当审视那个时代的英雄豪杰,让人感受最深刻的便是这一点。能够在那个时代功成名就的人,即使有程度之别,却无一不是蒙幸运之神眷顾的人。可是在此同时,他们也都付出了惊人的努力、耐力,也拥有优异的实力。面对这个乱世,率先展开统一天下伟业的天才织田信长当然也不例外。 他虽然名列日本史上最知名的人物,但同时也是遭到最多误解的人物。他的一生是由一连串充满戏剧性的事件,和展现他严峻性格的故事编织而成。然而,他在这些事件或故事之间所付出的漫长努力和忍耐,似乎很轻易地就被人们遗忘了。 元龟四年正月(一五七三年,这一年间年号改为天正元年),织田信长正陷入生平最严重的危机中——至少包围信长的敌人皆如此认为。然而,这次的危机却靠着好运而化解,也成为信长和其家臣再度飞跃成长的契机。 自从浅井长政起而反叛之后,织田信长的敌人便不断地增加。朝仓、浅井的敌对行动未曾稍歇,六角家又再度叛离。比叡山露骨地协助敌人,三好三人众又现身摄津。在全国各地拥有众多城寨型寺院和勇猛武装信徒的一向宗本愿寺,更是倾全组织起而反抗。而这一切,全是“内敌”足利义昭暗中策动的阴险计谋。信长的敌人可说是遍及四邻,散在领内各地,甚至连京畿的中心二条城也不例外。而这些人具备了足够的武力、宗教的粉饰,与传统的权威。 面对这种情势,拥护信长的人日益减少,许多人立场动摇,再不就心存胆怯,踌躇不前。大多数上京以后才归附信长的畿内大名,开始不明揭旗帜,静观情势的发展。一度有能力动员八万大军的信长,现在能够完全信任的部队只剩下直属织田家不及五万人的部队,和德川家康的八千士兵。 在这种劣势下,织田信长和他的家臣交出了非常亮丽的成绩。他们在姉川大破朝仓、浅井的联合部队,快速进军摄津攻打三好三人众,并包围本愿寺。接着返回近江,在志贺布下防线,护卫京城,又降服了南近江的六角家和佐和山的畿野家。随后又火烧比叡山,征服金峙的寺院领地,巩固北近江与湖西诸城,确保住连接美浓、尾张和畿内的走廊地带,同时还在伊势长岛和近江的小谷城附近激战了几场。虽说是战国乱世,恐怕也找不到像织田大军这般勤于作战的部队吧。 织田家的部队之所以能这样持续作战,一方面当然是因为主君信长的性情严苛、顽强不屈,以及跟随他的部将都有强烈的出人头地欲望和不辞劳苦的性格,但同时也不能忽略一个事实,那就是此时织田家将士的主力,是兵农分离后所产生的专业武士。 在永禄、元龟年间,其他主要大名——越前的朝仓、甲斐的武田、越后的上杉、关东的北条,以及中国的毛利等——的部队,都是以半农半武、土生土长的农兵为主,职位高的部将也都是各乡村的豪族。由于不能荒废农事,军事行动的次数或期间、远征的距离或滞留的时间,自然都会受到限制。 相对地,织田信长的部队是没有农地的专业武士,他所赏识的部将,如柴田胜家、丹羽长秀等人,也早就移居城下,和农村切断了关系。至于泷川一益、木下秀吉和明智光秀等人,原本都是和乡土关系疏离的流浪汉,之后才逐渐受到拔擢,成为一军之将。这些没有后顾之忧的作战行家,一年四季都能挥军上阵,动员的速度惊人,滞留的期间也不受限制,还可趁敌军返乡耕种时发动攻击。 众敌环伺的信长,之所以能将对手各个击破,主要就是凭藉着麾下部队的这种特性。信长继任织田家的家督后,不顾那些重视传统与礼法的老臣反对而建立起的新型军团,总算在此时发挥了威力,消弭了信长的危机。 可是,虽然经过如此马不停蹄的奋战,信长的敌人并未减少。朝仓、浅井依然安在,三好三人众仍盘据在摄津,本愿寺的敌意也与日俱增。更重要的是,足利义昭所发动的计谋,竟然越来越见效果了。 元龟三年四月,归属信长的三好左京大夫义继和松永弹正久秀,竟然在足利将军的煽惑下揭櫫反旗,背叛信长。后来义昭在信长的威胁下出面仲裁,平息了这件事,两人再回织田阵营。但这种彷佛地板下被人埋了炸药的感觉,一定让信长觉得十分不快。 说起来,其实信长的敌人一定远比他还要痛苦焦躁。浅井长政失去了南半部的领土和诸多强而有力的家臣,被逼入了小谷城;朝仓也因连番出兵,经济负担沉重,叫苦连天。在摄津登陆的三好众,除了镇守福岛、野田的据点外,没有余力做别的事,因为他们位于四国,一向固若金汤的领国阿波,很有可能受到自四国南部土佐地方兴起的长宗我部元亲的攻击。此外,向来以组织动员力强大而自豪的本愿寺,也在统御和作战两方面发生了困难。畿内或美浓、尾张的分寺眼见石山本愿寺或长岛愿证寺奋战不懈,却几乎毫无战意。再加上织田家在北近江封锁交通,也造成财政上的严重匮乏。北陆向来门徒众多,和这些地方的人、货交流受阻,身为总寺愿的石山本愿寺只能仰赖一部分摄津、和泉和纪伊的门徒。 反织田大同盟的策画人足利义昭心中当然也十分焦虑。能够结成这么有规模的大同盟,他的计策不能说不巧妙,但实际的战况却不如预期。同盟部队各自为政,行动不一致,无法连成一气,同时发动攻击。义昭本身也无法拥有一定的兵力,不但如此,以前的家来,如明智光秀、细川藤孝、荒木村重等人,几乎已彻头彻尾地成了织田信长的家臣。这也迫使义昭必须屈从信长的胁迫,成为自己煽动的反叛行动的调停人。换言之,他必须摇身一变扮演起“渔翁得利”的角色,对他的信用和权威造成了很大的伤害。 (这样不行……) 足利义昭受不了这种悬而不决、互比耐力的状况,决定使出最后一招来扭转情势,也就是敦促外围的大势力上京。 足利义昭到处发送密函,命令各地的大名“上京讨伐织田”,但各地大名囿于内部情况以及四围敌对势力间的牵制,根本不敢轻举妄动。 可是到了元龟三年,终于发生了一件足以扭转现状的大事件。夙以强兵勇将闻名的甲斐武田信玄,终于站出来了。 第二节 武田晴信——日后皈依佛门改称信玄,一五二一年生,四一年继任武田家的家督。年龄比信长大十三岁,担任领主的时间也比信长多了八年,算是信长的前辈。 在他长达五十二年的生涯中,充斥着诈骗、伪装与残酷不择手段的野心。他为了继承甲斐武田家的家督而放逐生父,使其落拓穷困至死。他谋害温恭善良的姊夫以取得中信、诹访之地,又为了夺取隶属今川领地的骏河而杀死长子义信,因为义信娶了今川家的女子为妻,会妨碍他攻打骏河。 这样一个男人,当然会有强烈的企图心,想要上京统御天下。永禄十年,他让接续义信成为嫡子的次男胜赖娶了织田信长的养女,两家结为盟友,同时也和德川家康缔结协定,以大井川为界,分别攻占今川家的领地。不过这些约定并没有持续太久。当他听说织田信长已经捷足先登,成功上京,便开始心绪不宁。此外,他对德川家康用计夺得今川氏真的最后据点挂川城,也满怀不悦。因为据说家康告诉氏真,只要他愿意让出远江一国,家康就和北条合作,帮助今川家从武田家讨回骏河,所以才顺利地拿下了挂川城。 为此,武田信玄有足够的理由必须攻打织田和德川家。恰巧在元龟元年,信长嫁入武田家的养女病死,断了两家的关系。信长立即提出请求,希望武田的女儿能嫁给自己的长男为妻,但信玄未予理会,因为他已经下定决心要制霸天下。况且他也收到了足利义昭写来奉劝他上京的密函。考虑到甲斐源氏的显赫家世,他总不能任由信长这种人一直统领天下吧。 可是他无法立刻采取行动,因为织田和德川思虑周密,早就和武田家北方的上杉及东边的北条接触,组成了对抗武田家的联盟。换言之,信长和信玄在包围对手的外交战方面,一直缠斗不休。 武田信玄不时入侵远江、三河,攻打德川,但除了占据几个小城之外,并没有甚么大收获。此时信玄所采用的战术,是绕道山间小路奇袭敌人,一旦遭遇强烈反抗便立即撤退。后世称这种作战方式为“啄木鸟战法”,并颂之为神出鬼没的创意用兵法,但其实它也显现出未实施兵农分离制的甲斐军团所受到的限制。这减缓了武田扩大领地的速度,成为落后织田家的主因。 不过,时来运转,武田终于得到了可以一扭乾坤的好机会,因为包围武田家的联盟突然瓦解了。事情首先发生在东边。由于北条氏康去世,继位的氏政主动前来请求和武田家结为同盟。接着北方也安靖了。在足利义昭和本愿寺的劝说下,以加贺、越中等地的门徒宗牵制上杉谦信的计谋总算有了结果。 元龟三年阴历十月,武田信玄率领两万多名精兵离开甲府,迈向上京之路。从日后事情发展的经纬可知,此时虚岁五十二的信玄业已罹患了严重的结核病。 当时的五十二岁已经算是高龄,加上旅途劳顿,又适逢寒冬。况且古时行军皆在野外宿营,伙食欠佳,衣服又不保暖,对老年结核病患者而言,一定相当痛苦。不过,他的执着和野心,以及武田军团在组织上的需求,迫使他们把所有的赌注投掷在这一次难得的机会上。既然决定要和德川、织田对抗,武田信玄也只得忍受疾病的侵扰,和时间搏斗。 武田军团自信浓进入远江攻陷德川的几个小城,不久即来到滨松北方的三方原,在那儿打败了德川家康的八千主力部队,和信长派来的三千援军。时值元龟三年十二月。 在三方原被击溃的德川军,旋即逃入了滨松城。战胜的武田军故意不予理会,继续西进。由于德川的主力部队落败,信玄的前途看起来平坦多了,只要再攻下几个小城,便可以到达织田的根据地尾张和美浓了。 “织田、武田马上就要展开大决战了……” 众人心中皆如此预测,且认为这场战争武田的胜算比较高,因为拥有大量骑兵的武田军,当时一直被视为日本首屈一指的强兵。 面对这种情势,织田信长和他的家臣究竟拟定了甚么对策,我们不得而知,只知道在同年九月以前,织田信长一直在北近江和朝仓、浅井的联合部队对峙,但接获信玄西上的消息,便立刻收兵撤回岐阜,同行的诸将包括了柴田、丹羽、佐久间、明智、蜂屋(赖隆)等人。但木下秀吉一行人仍留在北近江,细川藤孝、村井贞胜等人留在京城,荒木村重等人则分散在摄津各地。如此一来,织田家的人数当然比不上号称有两万五千大军的武田家。而且和桶狭间奇袭的前一晚一样,信长完全不提要如何对付武田大军。 不过,信长心中应该不会太恐惧。由农兵组成的武田军团虽然骁勇善战,却无法长期抗战,在进入农忙期的五月以前,势必要暂时撤回甲斐信浓。只要避开决战,在各城各塞拖延时间,武田大军就绝不至于来到美浓。信长想必也看穿了这一点,因此他真正担心的,反而是响应武田而发动的内部叛变。 第三节 主君的危机就是家臣的危机。“信玄上京”的消息,使织田家众人皆面带忧色。可是,此时此刻织田家在北近江方面的司令官木下藤吉郎秀吉所镇守的横山城,却面临了更直接的危机。浅井长政等人配合武田大军的西进,也展开了积极的行动。 浅井获得朝仓家的援军离开小谷城,首先包围了宫部城。他的作战策略是,先拿下宫部城,然后攻陷虎御前城,以便取得随时可以进入南近江或美浓境内的优势。 不料去年才倒向信长的宫部继润戮力防守,木下秀吉也率军出横山城支援,几经奋战,最后终于顺利击退了浅井、朝仓。这和武田信玄在三方原大获全胜一样,都发生在元龟三年十二月。 木下秀吉获得的这场小胜利,发挥了超乎预料的战略效果。朝仓、浅井了解到织田家驻留北近江的部队实力不容小觑后,便不敢轻易造次。这当然对武田信玄的基本战略——从南北两方夹击织田,一决胜负——产生了重大的影响。 不过,当武田在三方原大获全胜、德川和织田的联合部队败北的消息传来后,浅井长政所在的小谷城立刻人心大振,木下秀吉驻守的横山城则是士气低落、人心惶惶。 “一旦主君和武田展开决战,我拚了命也得赶去。” 这句话藤吉郎秀吉已不知和弟弟小一郎秀长说了多少次,因为他很犹豫到时该派谁留守横山城。 秀吉之前也经常不在城内,那时多半由竹中重虎或蜂须贺正胜留守,他们也有极优异的表现,曾抵御浅井家的奇袭,坚守不怠。可是这次情况不同。如果织田、武田真的展开决战,浅井、朝仓一定会倾巢而出,全力猛攻,让织田家腹背受敌,因此留守横山城阻挠他们的攻势,是非常危险的任务。 (哥哥一定是希望我担下比较危险的任务。) 这一点小一郎秀长心里也很清楚。他是秀吉唯一的血亲,如果他能不惧危险,挺身而出,一定有助于提振城内低迷的士气。问题是,小一郎实在无法判断到底是参加决战比较危险,还是留守城内比较危险。哥哥似乎也有相同的困扰。 “不管那么多了,看信长主公有甚么打算再说吧。” 哥哥如此决定后,便派遣数十个机灵的部下前往岐阜或三河蒐集情报,以便及早掌握信长、信玄的动态,及时因应。 可是经过好一阵子,岐阜或三河都没有传来甚么消息。武田大军似乎一直攻不下三河的野田城,信长方面也毫不惊慌,甚至还在清洲设立了新的“唐人方”,前方的浅井也没有可疑的举动。 “武田大人想必是在静待越后路的积雪消融,以便和朝仓部队共同夹击织田家吧。” 眼见武田按兵不动,各地纷纷传出类似的风声。这的确是非常合理的猜测。 不料之后竟又传来了令人惊讶的消息,而且是发生在西边,而非木下兄弟关注的东边。元龟四年(天正元年)正月,足利将军义昭明目张胆地揭旗反抗信长。他拉拢了南近江的六角家,又和光净院暹庆等一向宗徒携手,迅雷不及掩耳地在近江的石山和今坚田筑起坚固的垒塞,堂而皇之地摆出以军事行动反抗信长的姿态。 像足利义昭这样老谋深算的策略家,会做出如此大胆的举动,当然是看到武田在三方原大获全胜,很有可能取代织田家,因此想在武田上京前发难,在军事上有所表现,增加他在武田上京后的发言权。 (这可不得了了……) 小一郎在心中如此忖道。万一南近江落入敌手,横山城就有可能被孤立在北近江。武田信玄来攻,织田家说不定就会遭到各个击破。 所幸这时好运终于临到了织田家。进入二月以后,武田大军依然未攻下野田城,而且看起来似乎也无意绕过此城迳自前进,丧失了之前不顾滨松城一个劲地朝西挺进的气势。 织田信长反应灵敏,立刻掌握住这个情势。没有任何证据显示当时他已得知信玄身体有恙,想必是从武田大军的行动和士气,察觉到对手内部出了状况。二月二十日,信长命柴田、丹羽、明智、蜂屋等四将率兵前往近江。东有强敌进逼,竟然还自岐阜派出半数以上的织田部队,乍看之下的确太过大胆,但此行的目的乃是要在短期间内镇压某方面的敌人,像这样一举派出大量兵力才是合理的。信长虽然缺乏在战场上运筹帷幄、指挥若定的才干,但纵观全局的战略眼光却是一流的。 柴田、丹羽等人在二十六日便攻陷了近江石山城,明智也从湖面攻击降服了今坚田。光净院暹庆投降信长,还俗后改名为山冈景友。之后他还臣事过秀吉,又倒向德川,保有大名之位直到关原之战结束后。 攻陷石山、今坚田之后,织田大军这才歇了一口气,横山城的木下兄弟也才放下了心中大石。然而足利义昭仍不死心,三月间又再劝诱三好义继、松永久秀,并联合驻留摄津的三好三人众再度起义,而且大胆地迳自集结部队攻打织田派任的京都奉行村井贞胜的府邸。由于当时谣传武田已攻陷野田城,正继续西进,以致义昭才敢如此放肆。 但是,此时信长也采取了果敢的行动。三月二十九日,他亲自率兵入京包围义昭所在的二条城,并说服朝廷推动议和——因为在群敌环伺的状况下,信长还不能消灭足利将军。 之后事态便有了改变。四月七日和义昭议和后,信长一路放火烧了近江的鲶江城与百济寺,于十一日返抵岐阜。同一天,武田信玄在三河野田的兵营内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hr /> 注释: 第四节 武田信玄去世了。就在这一瞬间,织田信长的危机几乎就已随之而去。 不过,武田家对信玄之死秘而不宣,经过很长一段时间,这件事才广为人知,但信长却立刻就得到了消息。十天后的四月十一日,在信长写给上杉谦信的信函中,便已陈述了该如何趁早夹击失去信玄的武田家。不愧是信长,蒐集情报的能力果然高人一等。 然而他可不是那种眼见危机已过,便高兴地松了一口气的男人。当武田信玄这个头顶巨石挪开后,他立刻着手除掉那些碍眼的讨厌鬼,首要对象是足利义昭,接着是朝仓、浅井。信长先变本加厉地压迫义昭,诱使他第三度叛变。 武田上京化为泡影后,足利义昭的处境已显着转弱,但这个阴谋家仍不死心,期待中国的毛利能继武田而起,并于七月三日潜逃离开京都,在宇治的槙槇岛城举兵。信长搭乘丹羽长秀奉命制造的巨船急速赶往京城,十六日便已迅速包围了槙岛。这次木下秀吉、秀长兄弟亦率军相随。武田的重压消失,现在已经没有任何人能牵制织田军团的行动了。 织田大军的快速行动让足利义昭惊惶失措,送出儿子义寻为人质来乞和,但信长已无所顾忌,根本不理会他的请求,将义昭放逐至河内的若江。足利幕府至此才真正地崩解。 只是信长仍然卖了义昭一个恩情,就是遵从他的期望,将义昭引渡到毛利家。移居毛利家后,义昭仍保有将军的虚位,并继续策谋颠覆织田家。有一派说法主张,后来明智光秀在本能寺袭击信长的原因之一,就是受到义昭的唆使,因为在光秀写给毛利辉元的信函中,出现了“对足利将军忠勤”等字眼。如果真有此事,那么织田信长难得展现的一次恩情反而毁了他自己。战国时代就是这样一个弱肉强食,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竞争社会。 在这个事件中,木下秀吉在军事上并未扮演甚么重要角色,但因为奉命将足利义昭奉送到堺市交给毛利家,使他有了极大的收获。这个任务意味着木下秀吉已正式成为负责与毛利家折冲的人。四年前出兵但马援助毛利家的种种付出,看似徒劳,如今却以这种方式获得了回报。而且此时毛利家派来接将军的使者中,有个名叫安国寺惠琼的僧人。透过这次的交涉和他相识,日后也为秀吉带来了极大的好处。 足利幕府就这样淡出了历史舞台,织田信长也继“外敌”之后,顺利地赶走了“内敌”。彷佛是为了庆贺这件事,信长将年号改为天正。四年前改元的时候,信长想用天正,义昭却坚持要用元龟,两人为此闹得很不愉快。信长或许是想藉着这次的改元,昭告百姓谁才是真正的“天下人”。 接着便轮到了朝仓、浅井,并且换木下秀吉当主角了。 “首先按照惯例,由小一郎去游说那些农村武士。” 秀吉完成护送足利义昭的任务返回横山城之后,劈头便说了这句话,也就是要像过去一样,从宣抚招降着手。 哥哥不但如此命令小一郎,自己也盯上了浅井家的重要人物——山本城的城主阿闭淡路守贞征。 这次的宣抚相当轻松。大家都知道天下情势已经转变,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接受了木下兄弟的游说。阿闭贞征也花了不到三天,就在秀吉的仲介下归顺了信长。 其间,明智光秀等人攻下了近江高岛郡的木户、田中二城,细川藤孝、三渊藤英等人则轻而易举地拿下了三好三人众之一的岩成友通所盘据的淀城。 (原来时势所趋就是这么回事啊……) 这种一夕之间的变化,让小一郎不由深感戒惧。声势浩大的反织田同盟,竟然因为没有任何直接影响力的武田信玄和足利义昭的失败,就这样应声瓦解,战意尽失。 (人心自然就会向强者靠拢的。) 这样一想,小一郎似乎开始能体会到哥哥为何不惜排除万难、赌上性命,也要出人头地了。人在走上坡的时候,在旁人的簇拥下几乎是一日千里、势不可当,可是一旦开始走下坡,很快就会遭到众人围剿。 不过秀吉可无暇陷入这种感伤,满脑子只想着要如何趁此大好时机围剿身处劣势的浅井长政。信长的步调更是远比秀吉还要积极。 织田信长在八月四日回到岐阜,八日接获阿闭贞征投诚的消息,立刻大叫了一声:“藤吉郎,出发喽。”命藤吉郎在半夜立即出兵。 这时浅井长政根本不知道阿闭归顺了信长,看到织田大军突然来龚已经够吃惊了,没想到竟然还看见阿闭站在先锋部队中,吓得差点没晕倒。朝仓义景接获小谷城告急的通知,率领仓促成军的两万士兵,于八月十日来到小谷城北方的大岳城。对一向行动迟缓的朝仓义景来说,这样的表现算是相当不容易了,但也因为如此,各方面的准备都有欠缺。所以当他们一遭到织田大军先发制人的攻击时,都还来不及整顿军容便已卷入了激战。 八月十二日到十三日,两军在宽广的山区展开混战,朝仓大军溃败而逃,织田则乘胜追击,一举攻入敦贺。长年的忍耐一举爆发,信长大军以凶猛的攻势穷追不舍。据说织田的家臣兼松正吉(又名金松又四郎)裸足力战,血染双足,信长看不过去,卸下挂在腰间的草鞋“足中”递给他。这双“足中”现存于名古屋市的丰清二公显彰馆,成为推估当日激烈战况的物证。 八月十七日,织田信长进入越前,继续逼攻朝仓义景。义景放弃根据地一乘谷逃至山田庄,二十日全族一同切腹自尽,名族朝仓家自此完全覆灭。 朝仓灭亡后,只剩下浅井长政的小谷城孤立无援地留在北近江。当织田信长攻打朝仓、灭其全族的那十天,浅井没有采取任何行动。矶野、宫部、阿闭等重要部属陆续反叛,过半的领地皆被占领,浅井家恐怕已没有足够力量来牵制织田大军了。接着武田退去、足利将军遭到放逐,一向仰仗的朝仓家又惨败,浅井的心情想必十分消沉吧。 织田信长于八月二十六日自越前返回虎御前山,二十七日黎明即对小谷城展开全面攻击,并且理所当然地派长期与此城对抗的木下秀吉担任先锋。 木下秀吉率领少数精兵自北边穿越烧尾丸攻打京极丸,木下军的主力则同时自山麓往上攻,眨眼间便顺利占领此城垒。这次的战略,和先前攻打稻叶山城所采取的策略几无二致。照这样看来,指挥正面攻击部队的,一定和当时一样,也是小一郎秀长。他虽然没有出奇的创意或大胆惊人的行动,但却具备卓越的执行能力,能够沉稳而确实地完成既定的决策。哥哥大胆突破和弟弟沉稳执行,这对兄弟所扮演的互补角色,终其一生皆未有改变。 攻陷东端的坚固城垒京极丸之后,秀吉一鼓作气继续攻打小丸,迫使浅井长政的父亲久政自杀。 翌日,即二十八日,织田军全军出动攻打残存的本丸,浅井长政自知寡不敌众,将妻子——也就是信长的妹妹阿市以及三个女儿放出城外,透过秀吉送抵信长身边,然后自戕而死,浅井家就此灭亡,前后只不过比朝仓家晚了八天。可是浅井长政所留下的血脉,之后仍对日本历史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他的三个女儿,长女后来成为秀吉的侧室淀君,次女嫁给京极高次,三女则成为德川家康的嗣子秀忠的正室,生下了第三代将军家光等人。 <hr /> 注释: 第五节 (终于结束了……) 小一郎望着刚刚占领的小谷城,自言自语地说。大部分的城楼、城门皆遭到焚毁破坏,使整个小谷城看起来小得出奇,简直让人不敢相信这就是折磨了他们三年之久的坚固城池。 (其实不只是这个城……) 小一郎转念又想。武田信玄病逝,足利将军义昭被逐出京城,逃到备后的鞆地,朝仓家也跟着灭亡。如今织田家的敌人,只剩下石山本愿寺了。这么多强敌,竟然在短短四个月之内全数消失,可以说信长主从三年来的奋战,就在这一夕之间开花结果了。前不久他还在担心遭到武田与朝仓、浅井的夹击,随时会丧失生命,现在想来简直就像梦一般不真实。 (原来人的命运就是这么回事……) 小一郎眺望着秋色深浓的江北山野,心中如此忖道。不过哥哥可没给他太多空闲感伤。 “小一郎,你好好地戒备哟。” 哥哥在伴随战胜凯旋的信长前往岐阜之前,特别交代他负责这次短期的留守工作。 “我知道了,你放心吧。” 小一郎语气自然地回答,因为他早已有心理准备了。 留守敌踪杳然的江北,是个不讨好的无聊任务,既不可能立功,又要操心许多麻烦事。 加入凯旋的行列,参与论功行赏的宴席,是历世历代武人最引以为乐的事。特别是战国时代的武士,一向把在庆功宴上被主君点到名视为最高荣誉,只要能参见主君,即使只有一次,便可获得“御目见”的身分,大大影响日后的待遇和升迁速度。因此木下秀吉手下的将士当然人人都想加入凯旋的行列。 然而,江北战尘方艾,不能无人留守,而且这不单是形式上的,万一守不好,说不定连木下秀吉的前途都会被葬送掉。因为只要这时发生任何小骚动或百姓起而作乱,眼见即将到手的恩赏就会泡汤。 浅井的余党还有不少人潜藏在附近的山野或乡村。曾受过浅井家恩惠的寺社、村民也不在少数,他们一定会对进攻浅井的主力木下秀吉心怀怨恨,期望秀吉能在织田家失势。 就算其中有人抱持“只要除掉木下家就够了”的想法,趁众人疏于防备的时候起而作乱,也是大有可能的。负责留守的人,主要的使命就是维持治安,避免这种情况发生。 正因为小一郎是自己的亲弟弟,哥哥秀吉才会选他扛下这个吃力不讨好的任务。 家中也有人同情地说: “小一郎大人老是扮演这种吃力不讨好的角色。” 言下之意其实也在暗示,多亏有小一郎,这种任务才没落在他们头上。小一郎为此深感满足,因为这让他确信自己身为哥哥的幕僚,的确发挥了非常大的功效。 小一郎不仅切实完成了留守的任务,还找出许多有才干的人予以聘用,一方面安抚那些不满份子,一方面又替木下家补充了不少人才。 小一郎积极的做法果然没有白费。织田信长封木下秀吉为攻打浅井的首功,将浅井原有的领地——北近江三郡十二万石和小谷城赏给了他。 这次有四个人因信长的封赏而成为大名。获得最大领地的是柴田胜家,得到朝仓家的旧领——越前八郡,其次是得到若狭一国的丹羽长秀。他们超越那些世袭的家老,名副其实地成为织田家的两大部将。 接下来是获得南近江四郡和坂本城的明智光秀,以及得到北近江三郡的木下藤吉郎秀吉。 木下藤吉郎秀吉终于当上了大名。他决定改姓来庆祝这件事,于是舍弃木下,从织田家的两大家老柴田和丹羽的姓中各得一字,改姓为羽柴。 晋升为拥有十二万石领地的大名,木下秀吉其实不必特意领受资深部将的姓。或许他是认为,反正要改姓,不如物尽其用,顺便讨好一下势力强大的上司,不是更划算吗?秀吉就是这样一个信奉现实主义的人,绝不放过任何可以利用的东西。 秀吉的弟弟小一郎当然也跟着他改姓羽柴,自此便成了羽柴小一郎秀长。 <hr /> 注释: 第一节 “景色不错吧,小一郎。” 哥哥眺望着远方的景色,低声说。时值天正元年十月,初冬的脚步正逐渐接近。 “……” 小一郎默默颔首作答。整修方竣的小谷城本丸城楼视野开阔,放眼即可望及刚收割完的近江平原。可是对他们兄弟而言,这根本是司空见惯的景象,因为从他们驻守三年多的横山城、虎御前城也可以看到同样的风景。 “尤其想到是自己的东西,更觉得分外美丽。” 哥哥说着发出爽朗的笑声。织田信长于八月末消灭浅井后,便将小谷城和北近江三郡十二万石的领地赏给了哥哥藤吉郎秀吉。在后来加入的部将中,这样的重赏只有获得南近江及坂本城的明智光秀堪与比拟。 (真的,哥哥已经是大名了……) 小一郎转念想道。十三年前受哥哥请托成为家来时,压根就没想到哥哥会有今天。这还不足为奇,更可观的是赏赐哥哥地位和家产的织田家,如今势力之强,和一年前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这一年间,长年威胁织田家的敌人几乎都已消失殆尽。朝仓和浅井这两个三年多来让他们寝食难安的敌人先后灭亡,所属的领地越前和北近江也成了织田家的囊中之物。小动作不断的阴谋份子足利将军义昭也被驱出京城,流落到备后的鞆地,虽仍保有“将军”的名义,却已无力再威胁织田家。仿如巨石压顶般的强敌武田信玄业已不在人世。武田家本身犹自存在,可惜失去伟大的主君,气势及实力皆大幅滑落,且领地骏河正在遭受织田属国德川家的猛力攻击。 仅存的强敌本愿寺,也承受不住周遭的情势变化,在月初前来议和。表面上对等的和谈,实质上织田家却明显占优势,本愿寺的显如甚至不惜馈赠名满天下的茶具“白天目”来巴结信长。 (本家兴盛,哥哥又成了大名,深得信长器重,这真是无上的福气啊。) 小一郎试着如此告诉自己,然而心里却浮现了新的忧虑。 (这么大的领地,该怎么治理呢?) “羽柴秀长,你可是咱们羽柴家的支柱。” 哥哥突然郑重其事地说。九月初,当哥哥获得这个城和领地后,小一郎便和哥哥一起改姓为羽柴。 “所以呢,我当然要给你一些封赏,你看一万两千石怎么样?” “一万两千石?” 小一郎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这简直是意想不到的巨额封赏啊。 “这实在太多了,只要一半……” 小一郎还没说完,哥哥便打断了他。 “相对地,我要把原本浅井家的人归给你。” (原来如此。) 小一郎想,那么这个报酬其实并不算高。 如今羽柴秀吉面临的最大问题,就是没有足够的人才来统治这片新到手的广阔领地。 在受封这块领地之前,秀吉已担任织田家北近江的驻军司令官,统帅三千余大军。但其中大部分都是织田信长派来的支援部队,并非秀吉本身所养的士兵。信长很早就开始花钱雇人担任佣兵,他将这些人分成几组,配在直属织田家的大将武士手下,协助这些能力过人的部属作战。秀吉一直以来所率领的部队,多半都是这样来的。 这些人之中,像竹中半兵卫、蜂须贺正胜、青山秀昌、稻田贞佑等,从筑墨俣城开始便一直待在哥哥身边的人也不在少数,但他们始终以直属织田家为傲,更不用提木村隼人佐、富田长秀等自攻打近江后才加入的人。至于宫部继润等由浅井家转投而来的近江诸城城主,当然也希望能够直属织田家。 秀吉对这些人的管理权限,只限于信长赋予的司令官权,并没有赐予封赏及誓言忠诚的封建主从关系。遇到织田家的战事,这些支援部队当然会全力以赴,可是对于羽柴家的行政事务,他们愿意付出多少就很难说了。最近,降将阿闭贞征在信长一道命令下,便转而成为明智光秀的家来,就是最明显的例子。 然而,光靠羽柴家的家臣来治理,人才根本不够。哥哥在获得近江领地之前,俸禄是五千贯,相当于两万石左右,也在能力范围内延揽了必要的家来,但质量都有待改进。 当时部将延揽家臣的第一个方法,就是从亲戚中寻找,如此得来的家臣号称“御一门众”,意指同一家人。秀吉当然也曾试着找过,可惜他出身卑贱,亲戚少得可怜,前两三代的远亲在哪里都不知道。 到目前为止秀吉找出的血亲,只有弟弟小一郎、姊夫和妹婿。姊夫是大高村的农夫弥助,妹婿则是姓佐治的足轻。两人后来皆成为大名,弥助改称三好武藏守,佐治则为日向守,但两人其实连大字都不认得几个。 哥哥的妻子宁宁那边的亲戚还比较像样,包括了宁宁的伯父木下七郎左卫门和哥哥木下孙兵卫。这两个人现在取了很称头的名字,分别叫家次和家定,但充其量也只能负责守守城。 比起这些人,一年多以前哥哥向信长讨来的浅野弥兵卫长吉(后来的长政)要好多了。他是宁宁养父家的继承人和妹婿,年纪虽轻却颇有才干。秀吉很早就看中了他,可是浅野家好歹也是直属织田家的弓组头,怎肯轻易让继承人屈居秀吉之下。连沾亲带故的浅野长吉都抱持这种态度,其他织田家中有点才干的人就更不用奢望了。在此情况下,秀吉只有两个选择,一是以高额俸禄吸引一些二流角色,一是从浪人和农民百姓中挖掘人才。 这几年间,秀吉利用这两种方法找来了几十名家来,包括仙石权兵卫秀久、加藤作内光泰、一柳市介、同弥三右卫门、神子田半左卫门正治、宫田喜八、户田三郎四郎、大盐金右卫门、小野木清次郎、尾藤甚右卫门、中西弥五作、毛利吉成、津田与左卫门、青木所右卫门等人,统称“黄母衣众”。 光就战场上的表现评断,这些人奋勇杀敌,足堪为用,可是没有任何人有行政经验或相关能力。根据小一郎的观察,大概只有一柳市介颇有些潜力。 他是五年前秀吉用二百五十石聘来的。以当时木下藤吉郎的身分,要延揽一个美浓的浪人就得付出这么多代价。 (唉,真是让人心里着慌。) 从获得北近江十二万石庞大领地的那一天起,小一郎便忧心不已,但生性爽朗的哥哥仍不改乐观的态度。 “人哪,看你怎么用嘛。” 然后便开始重赏属下,宣布“黄母衣众一律封给二百五十贯”。二百五十贯相当于八百余石,封禄几乎和直属织田家的大将武士不相上下。 “真是慷慨大方啊。” 小一郎曾语带讥讽地说,可是哥哥却一笑置之。 “超乎想像的重赏,才能让人感激得拚命表现呀。” 重赏主义是秀吉毕生采用的人事管理基本策略,同时也被家来承袭,逐渐成为丰臣政权整体的特色。对缺乏世袭家臣和可靠一门众的秀吉而言,这或许是无可奈何的选择,但这个做法却形成了物欲至上的唯利主义风潮,使整个组织必须无限度的追求成长。历世历代,若想以经济利益维系人心,就必须无休止的成长扩充。所幸到目前为止,秀吉的这个做法向称成功。 然而,另外一个问题仍未解决,那就是如何让突然获得巨赏的征服者和原本的近江人和谐相处。缺乏过人才华和行政经验的年轻“黄母衣”,因为得到堪与世袭小豪族媲美的封禄,而表现出威风八面、不可一世的模样,一定会引起当地人的反感。哥哥也才察觉到这个问题,正为此而烦恼不已。 (换句话说,就是给我一万两千石,看我能不能摆平这件事吗?) 小一郎衡量哥哥所提的条件和问题的困难程度,发现这根本是件不划算的差事。但完成这种别人做不到也不愿做的困难工作,正是他责无旁贷的义务。 “大人,小的感激领受。” 小一郎恭敬地称呼兄长“大人”,并郑重地低头行礼。这看在旁人眼中,就像御一门众的首席家老正欢喜拜领主君的厚赏一般。 <hr /> 注释: 第二节 北近江开始入冬。 现在这一带仍为多雪之地,天正时代更是严寒多雪。特别是筑于险峻山顶的小谷城,整个冬季都笼罩在深雪中。尽管天候恶劣,羽柴小一郎秀长今天照常带着几个手下,轻松地往山下走去。从一个多月前开始,他几乎每天都这样在领地内四处走动。乍看之下,这似乎只是领主之弟的悠闲散步,但其实他正敏锐地观察着周遭的情况。 有时候,小一郎会将马停在寺院或村长、豪农的门前,要杯水喝或借个地方休憩片刻,只不过次数似乎频繁了些,而且经常和出来接待的僧人或屋主一聊就忘了时间。谈的其实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话题,像天气啦、当地古老的传说啦,但他总是非常热心的倾听。这些举动和他丰润的脸颊与亲切的目光,给人的感觉非常一致。 “原来如此,每个地方果然都有些吸引人的传说呢,在美浓啊,我们也有个类似的故事……” 当对方的故事告一段落时,小一郎也会接着说些乡野传闻或逸事,而且开场白多半是“这是目前跟从咱们羽柴主公的某某某,他的家乡发生的事”,完全是一副说故事的口吻。而且他从不隐瞒自己出身贫农,但谈到哥哥秀吉时总是极尽谦恭,几乎让人误以为秀吉是在别人家养大的了不起人物。 “领主大人和秀长大人虽然是兄弟,但成长背景却大不相同呢。” 很快地,当地就传出这样的风声,而且以讹传讹,甚至很快就传成了他们是同母异父的兄弟。小一郎当然也听到了这些传闻,但他既不生气,也不刻意去辟谣,使这个说法就这么传了下来。 然而,正如前面说过的,太合秀吉的父亲弥右卫门是在他六岁的时候过世,当时小他三岁的秀长已经出生三年了。按照当时农村社会的习惯和留存下来的纪录来看,他们兄弟的母亲阿仲,不可能当弥右卫门还在世的时候就离婚再嫁,然后生了秀长。因此,秀吉和秀长的确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弟。 小一郎秀长之所以对哥哥如此恭谨郑重,甚至让人怀疑他们的血缘,想必是企图在羽柴家建立起明确的上下主从关系。在这对出身卑贱的兄弟身边,许多人都缺少这种上下的秩序观念,而小一郎身为秀吉的亲弟弟和首席家老,认为已经到了必须强谓这一点的时候了。 不过,小一郎这样做还有另一个目的,就是要让领地内的人认为哥哥秀吉和自己,不管在性格或立场上都迥然有别。这个目的也逐渐达到了,领地内开始流传着另一个风声: “领主的弟弟秀长大人,性情很温和亲切呢。” 织田家的风评在羽柴秀吉所领受的北近江三郡,几乎恶劣到了极点。此地旧领主浅井长政为了避免农民或农村武士叛变,特别将火烧比叡山等事件夸大渲染,四处宣传,使居民对织田大军与信长的残酷作风留下深刻的印象。 这个印象也被套在织田家的先锋大将秀吉身上。尤其秀吉是剿灭长期统治此地的浅井家的主将,人们自然会将他想像成骁勇善战的悍将,因此北近江的人还没有见到羽柴秀吉,就已经认定他是个可怕的男人。在此情况下,哥哥的爽朗和滑稽恐怕也发挥不了甚么作用。爽朗会被看做鲁莽,滑稽会被视为傲慢。 因此,旧浅井家的许多武士,到现在仍然隐姓埋名,惟恐不慎暴露身分会惹来杀身之祸。这种恐惧之心根深柢固,难以去除。 这是获得新领地的人最大的危机。因为隐身村野的武士常是作乱的根源,特别是此时此刻有许多股势力都想在这块刚被占领的地方兴风作浪,动摇织田家的支配权。包括外地大名的奸细、比叡山的余党、本愿寺派的乱波等都已潜入此地,倘若经济情况不能改善,又不能消弭浅井家遗臣心中的怨恨,稍一不慎便有可能引起暴乱。 “一定要设法多找出几个浅井旧臣加入咱们的阵营。” 哥哥提过好几次,小一郎也十分同意,因此才特意替自己营造有别于“可怕领主”的印象。 小一郎的计策果然发挥了功效。天正元年岁暮时起,便不时有浅井的旧臣三三两两地前来谋职。小一郎先将他们编入自己的部队,可是因为俸禄必须从哥哥给的一万两千石中支给,因此每个人的待遇都不高。但这些人并不介意,因为跟着温厚仁慈的小一郎能够给他们足够的安全感。况且浅井家并未像织田家一般推行兵农分离制度,武士往往兼事农耕,就算待遇菲薄,生活也还过得下去。 在重赏主义风行的丰臣家,只有小一郎秀长没有那么慷慨大方,就是因为他在这个时期接纳了大量的浅井旧臣,以致待遇无法提高,慢慢就形成了惯例。也多亏这一点,当日后小一郎拥有横跨大和、和泉、河内,高达一百一十六万石的庞大领地时,在财政上依然相当宽裕,经常能拿出巨额钱财借给各地大名,化解他们的财务困境。 不过,当浅井的遗臣一批又一批地涌来之后,小一郎也逐渐无法负担,于是他便将一些野心勃勃的年轻人推介给哥哥,其中包括日后担任奉行、表现卓越的增田右卫门长盛,以及成为唐津大名的寺泽广高等人。 当然,小一郎也留了一些干才在身边,像藤堂高虎、同玄蕃、天野源右卫门(安田作兵卫)、杉若越后守、前野兵库助等人,这些人逐渐形成了小一郎自己的家臣团,也成为羽柴军团中一股实力强大的战力。 纵观太合秀吉的生涯,大家一定会发现,前面列举的多位木下藤吉郎时代的家来,到后来几乎没剩下几个。而当秀吉改姓丰臣成为天下人之后,追随他而名留青史的人物,在天正初年,大部分也都还未露面。如果不算秀长、木下、浅野等御一门众,在《太合记》前后半都有出现的,只有蜂须贺小六和堀尾茂助吉晴,再加上仙石秀久、加藤光泰等四人——后面两个人曾一度失宠,遭到流放,多亏小一郎帮忙,才又回到丰臣阵营。 这些草创时期的家臣,除了竹中半兵卫病故之外,大部分不是战死沙场,便是遭到秀吉贬谪或处死。前面所列举的“黄母衣众”中,尾藤甚右卫门、神子田半左卫门等被处死刑,一柳市介、宫田喜八等战死,大盐金右卫门、中西弥五作等人的下场则不明。 换言之,到目前为止,木下藤吉郎,即羽柴秀吉的家臣,净是些骁勇善战却无法协助秀吉统治天下的人。也由此可见,此时辅佐秀吉、管理羽柴家内部的小一郎秀长,其苦心孤诣与才干的确值得称道。 第三节 天正二年(一五七四)元旦,织田信长照例在岐阜城举行新年的祝贺仪式。信长终身信奉无神论,因此非常重视和任何神佛无涉的正月新年,总是不忘大肆庆贺一番。换言之,信长虽然憎恶怪力乱神之说,却颇好热闹的节庆祭典。 况且这是织田家最值得庆贺的一年——顺利剿灭朝仓、浅井,赶走爱挑拨是非的足利将军义昭,和本愿寺关系和睦,宿敌武田信玄又阵前病殁。终于盼到了这个举目无敌的时刻,织田家诸将几乎全数赶来岐阜贺年。 刚得到北近江十二万石领地的新大名羽柴秀吉,也率领了大批织田家的协助部将和近江的城主、豪族,浩浩荡荡地前来贺年。这次仍由小一郎秀长负责留守小谷城。把参加这种欢庆场合的机会让给别人,自己默默扛下不讨好却必须有人负责的任务,似乎已成了小一郎的习惯。 正月的庆祝仪式,分为众人列席的公开活动,和只准重臣参加的私宴。在早晨举行的公开活动中,织田信长高踞主君宝座,由各个将领、朝廷使者、寺社代表等依序呈上贺词,致赠礼物。羽柴秀吉也恭敬上前,为信长引见他所带来的部将或新加入的近江诸人。 只要简单介绍“某某在何处立下大功”、“某某出身哪里的名门世家”,再由信长简短地打声招呼,就成了武士重要的资历。如果能有三四次这样的机会,蒙主君记得姓名来历,在家中亦会日益受到重视。 为此缘故,每个武士都希望能出席这种场合。而重臣若能掌握此机会,将家臣或所属部将介绍给主君,一方面能展现自己的手腕,一方面也有利于扩充本身的势力。而织田家中最擅长此道的,非羽柴秀吉莫属。 这一天秀吉也领了十多人前往参见,里面竟然还包括藤堂高虎、天野源右卫门及青木一矩等三个小一郎的家臣,其中青木一矩是秀吉、秀长兄弟的母亲阿仲她妹妹的儿子,也就是他们的表弟。站在信长的立场看来,秀长的家臣不过是“家来的家来”,而秀吉之所以勉强引见他们,除了向无怨无悔的弟弟致谢外,可能也想藉此讨好秀长手下众多的浅井旧臣。 这一天信长心情畅快,面对络绎而出的羽柴部下,并未展现任何不悦的神色,看到秀吉献上的贺礼远比诸将来得丰厚,更是眉开眼笑,可见信长其实是个物质欲望十分强烈的人。 信长的好情绪一直持续到下午举行的私宴,使宴席中的气氛也始终活络而热闹。不但信长一向宠信的柴田胜家、丹羽长秀、蜂屋赖隆,连平日沉默寡言的林通胜(佐渡守)、明智光秀也都显得分外快活。前年率军救援德川家康,不幸被武田军击溃的佐久间信盛,以及去年由足利义昭旗下转投织田家的荒木村重,心情也不禁轻松了起来。 不料,席间信长突然上了一道“古今罕见的珍奇佳肴”,让众人愕然不知所措。那竟然是朝仓义景、浅井长政和浅井久政的“薄浓”。 “薄浓”是在骷髅头上涂漆后洒上金粉所制成的,据说中国古代常以此来报复深恶痛绝的敌人,但在日本,信长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这样做的人。而且信长还特别以薄浓斟酒,要所有的重臣轮流饮用。信长或许是希望以这三个长期折磨织田家的敌人的头盖骨乾杯,让家臣品尝到胜利的滋味。但见到这等光景,根本没有一个人笑得出来,明智光秀或荒木村重等知识份子派家臣,甚至还明显地露出憎恶的表情。 (主公的行事似乎有些异常。) 听哥哥返家后说起这件事,连小一郎都不由得这么想。不过,他和哥哥一样,都是平民出身、想法务实,因此信长的极端做法并未带给他们像明智光秀或荒木村重般的情绪困扰,反而产生了警惕效果,提醒自己要加强领地的统御管理。因为万一北近江发生暴乱,信长的惩罚一定会严厉得无以复加。 证实羽柴秀吉治理北近江的最早史料,有这一年(天正二年)二月二十日致送给今滨八幡宫的捐献状,以及三月二十三日的用水争议仲裁书等,但在此之前,也就是从他获得这块领地起,他便已钜细靡遗地开始参与庶政。这些付出,再加上小一郎延揽大量浅井遗臣的种种努力,总算维系了北近江的安定。 然而,原属朝仓家,和北近江差不多时候落入织田家手中的越前,统治情况就没这么顺利了。 织田信长派前波吉继担任守护代,治理当地。他原本是朝仓家的旧臣,后来倒向织田家,改名桂田长俊。暂且不提人选,信长居然援用足利幕府的制度,给他冠了个守护代的职称。或许信长认为,当地长期受到朝仓家这种名门士族的统治,会比较容易接纳这种传统的职称。 不料,桂田长俊突然得到这么个了不起的职称,竟然作威作福,蛮横暴虐,使领地内怨声载道。本愿寺派的一向宗徒立刻掌握住这个情势,在治理大坂石山本愿寺和加贺一国的一向宗徒支援下,联合对桂田不满的府中城主富田长繁攻打一乘谷,剿灭了桂田长俊。 天正二年一月十九日,越前暴乱的急讯传到小谷城,羽柴秀吉立即遣快马通报岐阜。可是继越前之后,北近江的紧张情势也随之升高,导致羽柴无力分神前往镇压,再加上固守羽柴背后的明智光秀,不巧又在此时前往接收松永久秀的旧城——大和多闻山城,南近江根本乏人镇守。 更糟的是,呼应越前的暴乱,武田家也再度出动。信玄的继任者武田胜赖入侵远江和三河,攻打岩村城。对织田家来说,宿敌武田的威胁当然远胜于越前的暴民作乱,因此信长舍北就东,率军而出。哪知道武田胜赖奉行父亲神出鬼没的用兵技巧,一溜烟地退回了信州。这段期间,越前的情势竟然急剧恶化。 “越前的情况颇为棘手……” 听到接二连三传进来的消息,秀吉也不禁蹙起眉头。原来联手大败桂田长俊的一向宗徒和富田长繁竟然反目成仇,目前一向宗徒已经包围了富田所在的府中城。 “这下可得提高警觉了。” 敌人内讧本来是件值得庆幸的事,但这次情势不同,一向宗徒的声势太过浩大,连小一郎也忍不住忧心忡忡。 果不其然,没多久就接获府中城沦陷的消息,归附织田家的朝仓景镜等人也陆续地被赶出越前,转瞬之间,越前就脱离了织田家的掌控,变成一向宗徒把持的地区。 (这个影响不可小觑啊。) 小一郎开始投注更多心力维系领地内的安定,尤其是加强监视湖北一向宗大本营的湖北十寺。可是,从位于领地北方三百公尺高的小谷城来进行这些工作,非常不方便。小谷城虽然固若金汤,安全无虞,但士兵出入路途遥远,也不利管理整个领地的商业活动,更何况一年竟有半载的时间都封在雪中。 秀吉当然也发现了这个问题。三月初,秀吉突然说: “近江的中心是湖,要治理此地,就得找个水运便利的地方筑城。” 他还希望沿袭主君信长在岐阜等地所推行的乐市乐座制度,在新城的城下设立一些热闹的市街。结果,千挑万选,相中了湖畔的今滨。 (还是哥哥有眼光……) 小一郎非常中意哥哥的选择。 根据竹中重门在《丰监》中的记载,相较于小谷城,今滨是“三里余地,羊猴成群……沿海少雪,舟车往来便利”。这也正是秀吉选择此地的原因,因为它位于北近江三郡的中心地带,冬季鲜少降雪,行动不至受限,而且船行便利,有足够的潜力发展成商业都市。 但另外还有一个让小一郎秀长高兴的原因,那就是今滨也是过去治理湖北的名族京极氏的根据地,还留有古城址。京极家在四、五十年前遭到家臣浅井氏夺权窃占,而今羽柴家成为消灭浅井家的新领主,京极家的权威仍有相当的利用价值。自去年秋天查访领地之际,小一郎便发现近江人心中仍深深埋藏着对京极家的同情与感念。 于是小一郎向哥哥提出建言,希望能找出流落他乡的京极家遗族,待今滨城竣工后,请他们移居当地。这件事让小一郎手下的近江豪族和地方武士欣喜不已,对安定民心颇有助益。 第四节 今滨于天正二年六月开始筑城,北近江三郡的居民都受到徵召。考察当时藤吉郎秀吉对浅井郡八木村或坂田郡六庄村所发出的文件可知,不拘农民、僧侣、商人或农村武士,都必须携带锄、锹、畚箕来协助施工。在六月的大热天劳动,想必相当不好受,但秀吉可能是考虑到这段时间刚好是插秧和收割间的农闲期,不至于影响居民的正常生产活动吧。 城池外观粗具之后,秀吉取其可长可荣之意,将此城命名为“长滨”。这也是效法信长将稻叶山城改名为岐阜的做法。在筑城的同时,秀吉也划分了城下的市街,请北近江自古闻名的箕浦、平方、川道等市场,或小谷城下的加纳市场的商人移居此地,形成新的商业区。他还在护城河内特别规画了锻冶屋町、洋枪町等专门容纳军需产业的市街。他遴选了三名长者和号称十人众的十名顾问,以自治方式管理城下的行政。他将这些人的住处安排在各市街的主要位置,以期避免行政上的疏失。这可说是秀吉日后大规模造镇的雏形。 小一郎特别派遣深谙筑城技巧和土木工事的藤堂高虎携带几名手下前往协助哥哥,自己则负责留守小谷城及领地内的监督管理,鲜少前往今滨。因为这段期间天下情势急速恶化,谁也说不准甚么时候会发生甚么状况。 由于越前的问题,织田家与本愿寺的关系破裂,四月二日再启战端。本愿寺大军攻打织田家在摄津的几个城,并四处放火焚村。在越前方面,本愿寺派遣下间赖照担任当地守护,加贺的金泽御堂亦派出大批援军前往驻守,跟着,长岛方面的一向宗徒也开始蠢蠢欲动。此外,刚开始在今滨筑城的时候,还发生了另一件大事,就是武田胜赖攻陷了德川家位在远江的高天神城。这个城固若金汤,过去武田信玄曾数度进攻皆无功而返,胜赖立此大功,心中想必相当得意。 (简直和两年前没两样嘛。) 听到这些消息,小一郎觉得之前的一切努力根本是徒劳。如果真要说有甚么不同,大概只有足利义昭不在京都,而北近江成了织田家的部将羽柴秀吉的领地罢了。 “信长主公事情太多,北边只有靠我们了……” 每次哥哥得空从今滨回来,一定如此再三强调。北近江十二万石的羽柴家所拥有的四千多名士兵,是织田家在北边仅有的兵力,其中有一半被派去筑城,小一郎领着剩余的两千士兵——多半是新加入的近江部队——守着小谷城,经常满怀不安地凝视着北方的天空。 幸好一直没有苗头显示,越前的反抗势力打算越过地界入侵近江。据小一郎差人打探的结果,似乎是因为徒众之间产生了对立,位高权重的上层僧侣和豪族,与阶级低下的农村武士和农民意见相左,促使后者打算脱离前者的掌控。换言之,靠自己的力量打倒桂田、富田等部将的越前一向宗徒众,开始产生了自信和自尊,亟欲脱离本愿寺的统治而独立自治。 织田信长看准了这个情势,趁机对伊势长岛发动猛烈攻击。七月十三日到达阵地,信长便和九鬼、泷川等所率领的水师,兵分四路攻打长岛五寺,九月二十九日五寺全面投降。据说其中中江、屋长嶋等二城死守不懈,信长在城外围起数重栅栏,从四面八方放火猛攻,将两万僧俗男女全数烧死,无一幸存。 长岛一向宗徒众一直是织田家根据地尾张侧腹的强敌,击败这股势力对织田家而言,的确是可喜可贺的,但此时已经又有另一个强敌横亘在眼前。统领中国地方十国的毛利家,与本愿寺联手,加入了反织田同盟。这件事也大大改变了羽柴秀吉、秀长兄弟的命运。 第一节 (哥哥也开始有些主子的气派了。) 这阵子小一郎经常这么觉得。时间是天正二年(一五七四)冬天,改名羽柴秀吉的哥哥年届三十八,羽柴小一郎秀长也已三十五岁了。当时的人出社会比较早,平均寿命也短了许多,因此这个年龄差不多相当于事业逐渐上轨道的壮年阶段吧。 不过,这对兄弟所经历的一切与成就,却远超过他们的年龄。去年九月,秀吉已成为北近江三郡十二万石的大名,在成长惊人的织田家,地位业已排入前十名。连小一郎都有了一万两千石的身价,足以和一般的城主分庭抗礼。 当人有了一定的地位和名声之后,很奇妙地,整个人自然就会产生一种气派,连生来矮小精瘦、肤色黝黑、满脸皱纹的秀吉也不例外。 去年春天在虎御前的山城担任攻打浅井的前线指挥官时,哥哥还是活泼洒脱,满口尾张方言喋喋不休的大将武士,现在竟然不时操着京都腔,一副举止沉稳的大名模样。这原本是为了治理长期受到名门浅井家管辖的居民刻意装出来的,但在不知不觉间已经变成哥哥的一部分,再也没有做作的感觉了。 (还是自信的缘故吧。) 这是小一郎的结论。这一年多,哥哥在领地统治上成绩斐然。 首先,他分封领地给大多数织田信长派来支援的部将,让他们担任知领,纳为自己的家臣。像竹中半兵卫重治、蜂须贺小六正胜、宫部继润等透过秀吉而追随信长的人,多半都在此时正式成为羽柴家的家来。同时他也增加了原有家臣的俸禄,分给他们领地。从弟弟小一郎、妹婿佐治觉内,妻子的亲戚木下家定、木下家次、浅野长吉(后之长政)等一门众,到一柳、尾藤、神子田等黄母衣众,都纷纷变成知领,并且可以拥有自己的家臣。 他也广纳了浅井的旧臣。小一郎在这方面特别用心,找出在村野间隐姓埋名的人,将其中看似颇有才干的人推荐给哥哥,或是分给其他家臣。羽柴家原有的家臣,多半没有行政或财务管理方面的经验,需要大量这类人才,恰巧近江商业活动发达,有不少能读会写懂计算的人,及时派上了用场。 此外,他还透过奉献土地或确认地籍等方式来安抚领地内的寺社,并且积极结纳名门之后或村长之类的人物,在乡间用水或地界划分的仲裁上更是格外用心。这种事多半是由小一郎负责实地调查或聆听双方说词,将附上明确判断的报告交给哥哥迅速裁决。这大大提高了新领主羽柴秀吉的权威,也赢得了好评。经历漫长的乱世,近江百姓因为许多事情乏人裁决而争闹不休,因此非常乐见这些事尘埃落定。 当然,仲裁乡村间的纷争,一方得必有一方失,获利的人会盛赞新领主英明公正,受损的人也难免心生不满。不过这种不满大部分都会转到邻村的人身上,认为是对方花言巧语欺骗了领主。小一郎积极活用这种“分化统御”手法,使乡村与乡村互相牵制,统治起来更加轻松。二十出头之前以农为生,小一郎深知农民嫉妒的对象不是社会地位和他们有天壤之别的人,而是同一阶层比自己多得到一点好处的人。 多亏这些稳妥周密的行政措施,以致虽然转瞬之间便从织田家夺走越前的一向宗徒四处煽动百姓,在近江却起不了任何作用。 这段期间,在今滨兴建新城的工程仍按部就班地进行着。这是秀吉的重要施政,一举囊括了三大政策。一是驻军于交通便利的场所,以便随时出击、转守为攻的军事政策;一是招聚工商业者,以繁荣领内产业的经济政策;最后则是让百姓在生活中注意到领主的存在,以安定民心的心理策略。 信长也非常满意这个施政,因为羽柴军转到水路交通便捷的长滨,不管在兵力动员或维持京都与岐阜间的治安,皆有百利而无一害。 秀吉还推行了另一项重要产业政策,就是命国友村的洋枪制造专家藤二郎担任河原方代,使当地的洋枪制造业大为兴盛,没多久便成为和堺市不相上下的洋枪主要产地。这件事也让信长龙心大悦。他一直计划靠这个新武器来推动他“天下布武”的理想,并命令织田家诸将储备大量的洋枪。 织田信长为了肯定羽柴秀吉在统治领地上的优异表现,这一年特别送了他一份大礼:封他为“筑前守”。 (这可是个了不得的赏赐啊。) 小一郎心想,就算要给哥哥镀层金,这个职称似乎也稍嫌沉重了些。 当时世局混乱,官位职称也没个准,常是任人自取。有些小大名的家来,虽然只有两三百石身价,却大摇大摆地自称某某守或某某大辅。不过信长封给哥哥的筑前守,是透过朝廷正式任命的,和乡下武士的称号当然不可同日而语。 更让小一郎兴奋的,是信长心里对这个职称更深一层的考量。因为信长在此同时,也封了明智光秀为“日向守”,并打算封丹羽长秀为“肥前守”,只是丹羽坚辞不受,说他“一辈子只要当‘五郎左’(五郎左卫门)就够了”。结果两年后,信长敕令将镇西的望族“惟住”之姓氏赏赐给他,明智光秀也在此时获姓“惟任”,同样都是镇西方面的姓氏。 织田信长之所以分别将和九州渊源深厚的官位或姓氏,赏给羽柴秀吉、明智光秀和丹羽长秀三个人,是在暗示今后他们就是攻略西方的主将。至于东方,则交由柴田胜家、泷川一益以及同盟的德川家康。这六个人没多久就变成织田大军的主力军团指挥,而这种东西方的划分也一直延续到信长死后。 从信长将官位姓氏和军政分配相结合的做法看来,此刻信长可能已经拟出了具体的构想,知道取得天下后该如何统御。换言之,这个官位正显示了征服全国后各将领的统治领域。果真如此的话,一个强而有力的中央集权体制便已呼之欲出,其中羽柴、明智、丹羽分掌九州,柴田、泷川、德川统治东端、奥羽、关东,其余广大区域则由织田家直接管辖。后来信长会如此顽抗,坚拒投降,似乎正印证了这个推测。 信长的这个构想,日后也让织田家的武将深感不安。这些人长期处在封建式的分权体制下,对于信长主张的中央集权式的绝对专制思想,可能只当做是痴人说梦,无法苟同。 不过,在天正二年,还没有任何人察觉信长胸中的鸿图,小一郎和秀吉当然也不例外。他们只知道羽柴家已经被选为征西的主将,也因此而感觉分外兴奋。 “羽柴筑前守秀吉”。 或许是心理作用吧,这个响亮的官位,似乎让矮小的哥哥更有气派了。不过,他们心里也很清楚,既然当上征西主将,一定很快就会有重任下达,必须赶紧储备足够的实力因应。况且,织田家的西边业已开始蠢动了。 第二节 当上筑前守之后,羽柴秀吉对征服西方充满了使命感,开始默默准备。 西方强敌众多,包括阿波的三好、土佐的长宗我部、丰后的大友、萨摩的岛津,以及最强大的对手——统御中国地方十国的毛利。既然羽柴、明智、丹羽三人负责西方,当然有一个人必须主攻毛利。 “我要争取这个位子。” 哥哥理所当然地说。理由很简单,和最强的敌人作战,就能获得最多的兵力,立下最大的功劳。 (真不愧是哥哥……) 小一郎非常佩服哥哥的见识。而当时织田家中,还没有任何人有这种远见。柴田胜家武名远播,唯一擅长的只有作战;丹羽长秀性情纯朴耿直,一派军人本色,唯信长之命是从,不愿为他事费神。至于聪明过人的明智光秀,则因为学识太丰又生性多虑,往往只看到眼前的利益。现在他正为肃清畿内残存的敌人而忙着立功,他计划和四国的新兴势力长宗我部元亲结合,弭平不断出入京畿的三好余党。对他来说,现在去攻打毛利这样的强敌,负荷实在太重了。 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哥哥羽柴秀吉和毛利家关系颇深。五年前,木下家曾应毛利家的要求出兵但马、播磨,一年前又护送足利义昭到堺市,和毛利家就引渡事宜进行过交涉,有相当不错的先决条件来担任对毛利家作战的主力。 然而,报酬高风险也大,应付最强的敌人说不定会威胁到羽柴家的存亡。织田家的四周还有许多强敌,主力军团随时都有任务。远赴西方出征的部队,即使大敌在前,有时还是得孤军奋战。不仅如此,照信长过去的作风,连正和强敌对峙的部队,都有可能被调回转战他处。这时留下来的守军就只能将生死置之度外,默默祈祷敌军按兵不动了。 在近江时,小一郎就碰过很多次这种状况,还好都幸运地逢凶化吉。但像信长的弟弟信兴,就在尾张的小木江被长岛的一向宗徒大军杀死;最近柴田胜家也曾遭到六角大军包围,差一点就送了命。当时柴田身陷孤城,水源又被切断,柴田抱定必死决心,打破水缸率军突击,总算杀出一条血路。日后“柴田破缸”便成了形容他奋战精神的形容词。总之,织田家强敌环伺,经常不得不坐视前线大军孤立无援。想到这种情况,小一郎真恨不得告诉哥哥: “拜托,别再去当对抗毛利的主力了吧。” 但他按捺了下来,因为他深深了解哥哥。不管是墨俣或越前金崎,哥哥都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要他因为危险而放弃立功的机会,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看样子,我还是只能边害怕边祈祷了。) 小一郎自嘲地想。然后,他又回想起当年哥哥拜托他当家来时说的话: “武士不在乎臂力而在乎勇气。即使吓得骨头发颤,还能照样前进,不转身逃跑的话,那就够了。” 进入天正三年(一五七五)以后,哥哥正式对西边展开活动。第一步照例是宣抚拉拢,目标锁定在织田和毛利两国之间的备前、但马和播磨。其中备前原本是由浦上家统治,近年遭家老宇喜多直家篡夺,而且据说几乎是兵不血刃,只靠拉拢家臣与暗杀便夺得了五十万石的领地。这样一个老奸巨猾的男人,固然适合以利相诱,但如今该地已归顺西方最大势力毛利家,没有足够诱因,恐怕不会轻易倒戈。要想拉拢他,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大军开到他身边,宣示保障他的利益和安全,大概才可能奏效。 相对地,播磨就容易多了。一方面可能是缺乏英明的领主,一方面则是受到畿内复杂政情的影响,广袤的平原上小领主割据,没有任何统一的大势力,只有三木的别所长治较具规模。羽柴秀吉当然不会放过他。 不过,事情并没那么单纯。这么重要的缓冲地带,毛利家自然不会置之不理。从前年驱逐足利义昭出京,毛利家便开始注意到织田家的急速成长,并对信长的野心提高警觉。尽管信长再三派遣使者,用大量的礼物和谦恭的言词展现屈从的姿态,但毛利家也不是省油的灯,哪会轻易受骗上当。谋士众多的毛利家,不但没被信长的谦恭言词蒙蔽,反而正确地掌握到信长所作所为背后隐藏的勃勃野心。 “交手只是迟早的事。” 毛利家中早就已经有了共识,并且决定未雨绸缪,强化反织田同盟的力量。濑户内海沿岸充满流动性的社会所孕育出的毛利家成员,似乎生来便擅长蒐集情报,并且拥有敏锐的外交触觉。 然而,此时织田家的实力已经相当厚实。东方足堪与之对抗的势力,只剩下甲斐的武田或越后的上杉。对中国的毛利而言,和相距这么遥远的大名联手,最多只能牵制织田大军的行动,他们需要的是距离接近,能结成联合战线的伙伴。 所谓结成联合战线,说起来就是联合能在紧要关头支援兵力、粮草的战友。不过,毛利家所预设的联合战线范围极广,因为拥有强大的水师,所以只要海洋或舟车能及的区域,几乎全被纳入。这种创意,靠山长大的武田家不用说,连尾张或美浓的武将都想不出来,因此毛利家规画的反织田同盟,有一段时间简直让织田家的将领吓破了胆。在实质上,毛利家打算结合播磨、摄津的诸侯,乃至纪州杂贺或根来等地的农村武士,组成这条纵长的联合战线,其中最受瞩目的,便是一直顽强抵御织田家的石山本愿寺。而播磨正好位居这条战线的正中央,同时也是毛利前方的防卫线。 为此,播磨的情势瞬时紧绷了起来。东边的摄津因为卷入京畿复杂的政治情势,始终纷攘不安;西边的备前则因为宇喜多篡位而争闹;只有播磨的豪族一直在自己的小天地间优游自得。不料这番安逸竟在一夕之间风云变色,他们突然必须在织田和毛利两大势力中择一为主,各领主只好仓皇召集家中重臣商议。大家东一句西一句,始终没有定论,最后的决定便是: “看看别家怎么做吧。” 结果,所有的小领主都把希望寄托在势力较大的别所家身上。可是,别所家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一日拖过一日,始终无法决定。 碰到这种时候,总难免会出现一两个野心家,播磨自然也不例外。此番浮出台面的,是御着的城主小寺政职的重臣,也就是负责治理姬路小城的小寺官兵卫孝高。 小寺官兵卫,亦即日后的黑田如水轩孝高,当时年方三十。从他日后的表现,可知他不但野心勃勃,充满自信,而且才智过人又擅长谋略。看到眼前的情况,长年渴望出人头地却始终没有机会的小寺官兵卫,心中开始蠢然欲动,打算藉着出卖播磨来实现自己的梦想。 (买主一定要找支持者比较少的……) 擅长谋略的小寺官兵卫,率先浮现这个想法。据他观察,有七成左右的播磨诸侯都偏向毛利家。这么一来,就算播磨归附,恐怕也算不上是他的功劳。而且毛利家重视守成,组织健全,新人没甚么发挥的余地。相对地,织田家是新兴大名,拔擢人才毫无顾忌。不说别的,光是现在负责宣抚播磨的羽柴秀吉,原本也只是个小足轻,像我这样的人才,一定更大有可为。小寺官兵卫思索再三,决定说服主君小寺政职站在织田家这一边。 迟疑不决的政职,听了口才辨给的家臣一席话,勉强答道: “好吧,就姑且这么办吧。” 官兵卫闻言大喜过望,立刻前往造访待在近江长滨的羽柴秀吉。 天正三年春天,哥哥满面欢喜的为小一郎引见一个身材矮小的男人。 “这是播州御着的城主小寺政职的家老,小寺官兵卫大人。” (御着的小寺官兵卫……) 小一郎听了心头一惊。陌生的名字、平庸的外貌,但嘴里说出的话却颇为引人。 “只要敝人稍加游说,小寺家一定会倒向织田家来的。一旦小寺家选择了织田家,其他犹豫不决的播磨诸侯也会立即跟进。请容我官兵卫游说给您看看吧。而且,只要播磨成功,但马就更容易了。” 官兵卫说完这番话之后,接着,便说明了播磨诸侯各家的人脉和势力分布,一副了若指掌的模样。 “没错、没错,官兵卫大人的一番话,真如醍醐灌顶,让秀吉茅塞顿开。” 哥哥频频点头称是,还不时转向小一郎问: “对不对啊,小一郎?” 小一郎闻言,立即殷勤地低下头说: “您说得是,您说得是。” 不管是谁,现在任何播磨的人都得罪不得。不过,对于官兵卫自信满满的态度和详尽无比的人脉情报,小一郎心里仍存着一丝疑念。日后官兵卫常因过分自信而自食恶果,而小一郎虽然和他往来密切,对他的谋略成癖却始终心怀警戒。 数天后,哥哥伴随小寺官兵备前往岐阜,将他引荐给信长。从此,官兵卫便同时兼具小寺政职的家老和织田家的家臣这两种身分,就像过去明智光秀或细川藤孝同时隶属足利将军和织田信长一样。不过,小寺官兵卫前后就只见过信长这么一次,因为信长命官兵卫怀柔播磨的诸侯,仍将一切的联络事宜交给羽柴筑前守来负责。再说,以官兵卫的身分地位,也没有资格再三面谒信长。 有一说主张,小寺官兵卫成为织田家的家臣,是先在岐阜谒见信长,然后才赴长滨会见秀吉。如此一来,就必须另外有人负责将他引荐给信长,那么比较可能的人选,大概是同样信奉天主教的荒木村重或高山右近。若是荒木的话,之后他应该在宣抚播磨的工作上扮演更重要的角色,因为当时他担任摄津伊丹城的城主,是织田家离播磨最近的部队指挥官。高山右近则是荒木的属下,情况也大同小异。但既然北近江的羽柴秀吉在距离较远的情况下,仍越过荒木村重,被任命为负责播磨方面的军事指挥官,可见小寺官兵卫一开始接触的织田家部将,还是非秀吉莫属。 这样看来,小寺官兵卫恐怕是秀吉在播磨撒下的怀柔大网中第一条上钩的小鱼。而将他引荐给信长,则确立了秀吉之后负责对抗毛利家的权利。后来荒木村重背叛织田家,竟然把前来游说的小寺官兵卫监禁起来,这种种举动似乎也在此时便已埋下了伏笔。 不论如何,得到官兵卫让羽柴秀吉顺利成为攻略中国地方的主帅,是毋庸置疑的。 第三节 不过,织田家强敌环伺,信长不可能让秀吉这样的人才顶着一个头衔在一旁凉快,或让北近江十二万石领地所养的四千大军闲置不用。对于耿直刚毅的柴田胜家或丹羽长秀,他往往一次只交办一件任务,但碰上足智多谋的明智光秀或秀吉,则会同时交付两件工作。 这段期间,织田家势不可当。去年八、九月大举歼灭了伊势、长岛的一向宗徒,今年五月又在三河的设乐原,靠着堺市与国友村制造的洋枪,带给武田胜赖致命的打击。这场战事中,羽柴部队担任织田、德川联合军的一翼,在有海原布阵,但没有立下甚么值得一提的战功。 进入八月以后,织田家开始对越前的一向宗徒发动攻击。羽柴部队和南近江的明智部队共同担任先锋,斩杀了两千多名一向宗徒,战果辉煌。战斗前后持续了十一天,织田大军不仅占领了越前中央地带的一乘谷,羽柴、明智部队甚至还攻入加贺地区。其间,因为羽柴家的领地最靠近越前,供应织田家部队所需兵粮的重任便落在小一郎的头上。 作战的结果,越前再度成为织田家的领地,但羽柴秀吉却没有得到任何奖赏。因为信长为了贯彻由羽柴、明智负责西边,北越方面交给柴田胜家的构想,遂将夺回来的越前地方交给了织田家的耆老柴田胜家。 “在别的地方卖命,一点好处都得不到,还是多花点力气在播磨吧。” 哥哥略带不满地说,愈发密切地与小寺官兵卫联系。事实上,小寺官兵卫也表现得很卖力,包括小寺政职在内,已经有好几位播磨的大名前来向织田家示好。不过整体而言,攻打西方的时机仍尚未成熟。织田和毛利家之间的情势虽然日趋险恶,但还不到立即交战的地步。双方明知将来难免一战,如今都在默默布局,冷战以待。 天正四年(一五七六)才刚开年,又有了意想不到的工作。信长要将根据地移往近江的安土,并打算在那儿建造一座宏伟的城池。 信长一直想找一个交通便利、能够发挥京都政治价值和促进畿内商业流通的地点,做为新的根据地。不同于这个时代的大部分日本人,信长思想先进,农业社会的土地观念淡薄,重视都市,同时乐于迁移根据地。这是他和终身不离甲斐盆地的武田信玄等人最根本的差异。以信长目前的想法,岐阜已经过分偏向东边,远离全国性的交通网路。长良川的水运虽可通往尾张、伊势,却到不了京、堺市等都市。 然而,之前因为东边有强敌武田盘据,信长尚不敢轻易将根据地移往西边。但去年在设乐原(长筱)大破武田,东边的威胁业已减轻。眼前最大的敌人,变成了石山本愿寺和支援该寺的纪州一向宗徒,以及在背后操控的毛利家。因此,以军事上来考量,也有必要将根据地迁移到可以连接西边水路的地点。 信长选中的安土,恰好可以满足这些需要。它前有大湖,可通京畿和北越前;后有宽广的近江平原,兵粮调度不成问题;同时也可顺淀川前往大坂和堺市,和早先的根据地尾张也相距不远。倘若越过关原高坡,进入大垣,还有河川之便;经过铃鹿到达伊势的桑名,也可经内海航运抵达尾张、三河。不管是在蒐集物资或派遣军队上,它都非常方便。 羽柴家又开始忙碌了。安土位于羽柴家领地和明智家领地之间,筑城工事很自然地便交由这两家,和人在附近佐和山城的丹羽长秀来主导。尤其是擅长建筑测量的明智光秀,更是从设计阶段便开始加入,并建议信长在城中央建一座高楼。信长欣然采纳,将之命名为天守阁,并要求设计成连提案人光秀都暗暗吃惊的巨楼。从手下的技术人员到多位南蛮宣教师,信长汇集各方意见,完成了这座中央挑高的奇伟高阁,挑高的部分还凌空架设了一座能剧舞台,从周围的回廊均能观赏无碍。对当时的日本人而言,这样一栋建筑带给他们的震撼,恐怕真的只能用“鬼斧神工”来形容吧。 羽柴秀吉虽然不谙设计,对监工却颇有心得。当足轻大将的时候,他曾担任城墙的修缮奉行,表现优异;后来又自告奋勇在墨俣筑城,迅速竣工;最近也才刚盖完长滨城。因此,秀吉动员数千名手下和领地内的工人前来帮忙,小一郎当然也率领辖下的士兵和工人一起来参加。 这时,小一郎曾全面应用他在筑长滨城和准备攻打越前所需兵粮时习得的新技术——分类记帐,也就是所谓的簿记。 当时日本的工商业发展迅速,各种技术日新月异,分类记帐也是其中一种。这种技术虽然尚未传入尾张或美浓,但近江商业发达,已有一些人学会了这个新技术。当然,当时的簿记远不及今日的复式簿记,只不过这个近江式的新技术,包含了分类的概念,除了总帐之外,还按照科目别做分类帐。之前尾张式的记帐法,只是将财货、金钱的进出按照时间依序记下的备忘录,但近江式却在此之外,按照米、木材或金钱等另立帐簿,并且为了互相核对比照,还写上其他帐簿的号码,以及增减的原因。 小一郎第一次看到这个东西,只觉得干嘛要用这么多帐簿,多麻烦呀。可是过没多久,他就体验到它的威力了。他要出身尾张的老鸟中最擅长计算、有“数鬼”之称的山口甚兵卫(正弘),和懂得这种技术的藤堂高虎分别记帐,结果藤堂的帐簿,所有东西的余额一清二楚,山口的却是一本糊涂帐。 由于这次难忘的经验,筑安土城时,小一郎便找到几位会簿记的人来担任出纳。结果不但随时可以掌握各类物品的余额,避免许多浪费,不当支出也一目了然,同时再也不会为了该付给工人多少钱而争执。小一郎还发现,有这种技术便可以推行事先掌握开支的预算制度。 (多么方便稳当的技术啊。) 小一郎立刻建议哥哥采用这种技术,并且自己学习不说,还叫山口甚兵卫、浅野长吉也跟着学。接着他还号召领内的人帮忙寻找擅长这类技术的人,果然查访到几个比藤堂高虎还高明的人。其中一个三十一岁,名叫增田长盛的人,技术最为精湛,任何计算都难不倒他。 “没想到近江竟有这么厉害的技术。” 哥哥叹为观止,拔擢增田长盛为奏事者,安插在自己身边。 这件事彻底改变了秀吉、秀长兄弟对近江人的看法。他们发现,比起舞刀弄枪,这个地方的人更擅长算术记帐,很有管理内部财政的才干。 “将来领地越来越多,需要很多管理人才。我看现在就得好好地培养培养了。” 一旦下定决心,哥哥立刻展开行动,第二天起,他就一边忙着监督筑城工事,一边抽空巡视领地,四处寻找机灵的少年人。他打算先让这些少年人担任侍僮,慢慢将他们训练成管理政务的忠臣。 羽柴秀吉性好渔色,在长滨城里也养了不少女人。在这方面,小一郎的女性关系倒是十分单纯,一辈子除了妻子之外,并没有甚么了不起的艳史。不过这对兄弟倒都没有娈童的癖好,只是秀吉当上长滨城主之后,便仿效当时的大名,开始让侍僮伺候,这一方面是因为战场上需要有人打理身边的事,另一方面则是被送来当人质的少年也越来越多。 起初,侍僮多半是老家臣的子弟,但随着职位日益攀升,也有不少知交远亲自愿把子弟送来。像加藤虎之助(清正)、福岛市松(正则)便是属于这一类。他们多半是那种精力旺盛,想上战场冲锋陷阵的孩子,整个侍僮屋简直就像顽皮孩子的大本营。秀吉本来就爱热闹,看到这种情况也很高兴,心中默默期待能将这些从小拉拔长大的孩子,培养成亲戚寡少的羽柴家的忠臣。也可能因为没有生育,宁宁简直将这些孩子当成自己的儿子,无微不至地照顾他们。 然而,一旦为了培育管理政务的家臣而去挖掘人才时,找来的青少年就大有不同了。他们聪明灵巧,能读会写,对于礼数也略谙一二。从近江找来的片桐助作(且元)、脇坂甚内(安治)、福原直高等,都是属于这一类。此外,臣事羽柴的近江豪族或农村武士送来当人质的少年人,如寺泽广政的儿子忠次郎(广高)、宫部继润的养子长房等,也多半是这种孩子。最近还从某个寺庙找来了一个小和尚,名叫石田佐吉(三成),虽然才十六岁,但已能正确无误地完成簿记工作,让大人们啧啧称奇。 差不多就在石田佐吉出现的前后,整个长滨城的气氛开始有了转变。不管是成人或侍僮屋,都渐渐分成了两派,一派是骁勇善战型的勇猛武士,一派则是擅长文书出纳的行政人才,还各自组成了小集团。 “小一郎,这下你可轻松多了。” 哥哥洋洋得意地说。有了文治派的家臣,过去经常仰赖小一郎一个人处理的行政杂务,应该会减轻许多。 “真是太好了。” 小一郎恭敬地说,但心里已开始担心该如何协调这两派家臣了。 (这大概就是我未来最重要的工作吧。) 小一郎心中想着,但并未因此感到厌烦。他本来就擅长协调人际关系,也特别偏好这类工作,只是他不想靠“领主的弟弟”这层血缘关系来做这件事。他希望能累积足够的实力,让文人派和武士派都对他心服口服。 (这两方面我都不太够……) 小一郎非常清楚,协调者本身绝对不能偏重文武任何一方,一定要具备足够的经验和知识,对双方都有同样程度的认识。因此,小一郎想在文治或武功上再做出一点成绩。 (武功方面尤其欠缺……) 远到攻陷岐阜城,近到攻打小谷城,他已经和哥哥历经数十场阵仗,而且都负责指挥危险的突击行动。但因为他都将功劳让给了哥哥,所以很少人知道,只有竹中半兵卫非常赏识小一郎的军事才华。相对地,即使刚来不久的家臣,全都知道他在调度兵种或仲裁争议方面手腕高明。 (好,下次一定要好好立个战功。) 下定决心后,小一郎便开始认真训练手下的武士,希望在攻打中国时,展现一下他身为武将的实力。 事实上,从攻打中国地方开始,羽柴小一郎秀长在战场上的表现,的确让人耳目一新。他以一介羽柴部队将领的身分,独力平定了但马一国,之后不管在山崎会战或贱岳之战,甚至征服四国、九州之际,所立下的战功均无人能及。 〔作者注:天正初年这段期间,羽柴小一郎的名字应该是长秀,大概在天正十年以后才改名为秀长。但本书为了避免与丹羽长秀等搞混,所以仍称他为秀长。) 第一节 “小一郎,你最近可忙得很哪……” 哥哥羽柴秀吉用语尾鼻音浓重的尾张方言对他说。虽然成为近江长滨十二万石的领主已三年多了,又冠上了“从五位筑前守”这个了不起的官衔,但和亲弟弟讲话时,秀吉还是会不经意地满口尾张方言。 “是啊,我想做一些事……” 小一郎秀长用领地近江的方言回答。由于大部分手下都是近江武士,平日他也尽量说当地的方言,以便及早让农村武士和领地内的百姓接纳“征服者”羽柴家。 “哈哈哈,你这家伙想做的事,难不成是学习兵法、书法和算术吧……” 哥哥边说边露出戏谑的笑容。尽管从正月开始,小一郎便忙着监督安土城的修筑工程和训练新加入的士兵,但仍设法抽空学习用兵之道、书法、算术及记帐法等新知,让哥哥既惊又喜。 “是,因为小一郎实在比不上大人……” 称呼哥哥“大人”,已经成了他的习惯。说起来,内心纤细敏感、但表面上总是摆出一副豪放磊落姿态的秀吉,一辈子从来没有认真学过武术或各种才艺,他认为这种个人技艺让部下去学就够了。不过,秀吉天生聪颖又擅长表演,同时更懂得善用人才,常把缺乏个人技艺,转化为抬高对方自尊心的武器。小一郎所说的“比不上大人”,其实是指自己实在没有这种天生的本事。 “是吗?很好、很好,以后一定会派上用场的。” 哥哥说着环视并列在两旁的侍僮。一侧是加藤虎之助、福岛市松、加藤孙六等身强力壮派,另一侧则是石田佐吉、福原直高、寺泽广高等聪明伶俐派。这些孩子个个素质都不错,但却只选择武功或才学单向发展,并且互相看不起对方。哥哥大概是想趁此机会,让他们注意到羽柴家的首席重臣小一郎,在这两方面都戮力学习的态度吧。 事实上,天正四年这段时间,羽柴小一郎秀长真的在忙着学习各种技艺。他的头脑远不及哥哥秀吉,但因为孜孜不倦地学习,比一般人付出更多的代价,也有了相当大的成就。举例来说,秀吉留下的大量文书,都是用拙劣的假名文字书写,里面错字连篇;但秀长的书函却文笔流畅、字字正确,简直让人无法想像是出自一个二十多岁前还是文盲的农夫之手。 更重要的是,小一郎不像现在的考生,只要管念书就好。这段期间,织田家的将兵个个忙得人仰马翻,小一郎是在这种兵马倥偬下抽空学习的。 这一阵子,织田信长马不停蹄地奔忙,一刻也不肯歇息,简直像被甚么东西追着往前跑似的。去年在长筱打败武田胜赖,又平定了越前,接着便大肆修缮各领国内的桥梁道路,在交通要道植树,在内政或战事上成果斐然。之后他曾表示要将家督职位让给长男信忠,去当个无忧无虑的隐者,然后就带了茶具离开岐阜城。 不过那也只有很短一段时间,今年正月他又表示要在近江的安土兴建巨城,而且开工后一个月,便自顾自地迁来安土,在城墙、望台都还没个影儿的工地临时盖了个夹板屋住了下来。这么一来,担任筑城总奉行的丹羽长秀,和领地接近安土的羽柴秀吉或明智光秀,都开始坐立难安。他们很了解,按照信长的个性,是绝不允许工程有任何延迟的。 羽柴家才刚盖完长滨城,又要再度动员大量的士兵、百姓前来建筑安土城,百姓固然辛劳疲惫,领主也轻松不到哪里去。为了避免居民因不满起而暴动,必须小心戒备,还得公平迅速地发给粮食补给和工资,有时甚至还得借钱支付。当上十二万石的领主固然风光,但日子其实并不好过。 光是这样倒还好。由于织田信长在军事上再度告捷,又打算迁居安土,各地势力开始不安,觉得受到了威胁。其中以大坂石山的本愿寺反应最激烈,而它的背后还有中国的毛利撑腰。 信长接获“本愿寺再度不稳”的消息后,一方面命阿波的三好康长(笑岩)、大和的原田直政和纪州根来的徒众等投降不久的旧敌小心监视,同时派明智光秀、猪子兵介、蜂屋赖隆等人前往处理。可能是因此受到刺激,本愿寺立即发兵,与织田家重启战端。 天正四年五月四日,织田大军以三千挺洋枪前往征讨,反遭本愿寺还击,原田直政战死,其他部队四散溃逃。明智和猪子好不容易退到天王寺城寨,竟又遭到包围,以惨败收场。大概是对抗武田骑马队时发挥奇效的织田洋枪队,碰上了本愿寺神出鬼没的游击战法,一时之间也乱了方寸吧。 战败的消息传来,信长迅速挥军大坂,以三千士兵突袭本愿寺的一万五千大军,取下了两千七百个首级。信长采取如此冒险的行动,可能是害怕有损“织田大军强猛”的“神话”,但最后还是无法攻下地势险要的石山本愿寺。信长命大军重重包围本愿寺,加紧赶工兴建安土城。万一工程中断,四围的敌人便会知道织田家出了状况,一起来围剿。 不料七月十四日,安土的工地竟然接获一个惊人的消息。前一天,毛利的八百艘水师自木津川口入侵,击败织田家的九鬼、小畑等伊势、熊野地方的两百艘海盗船,将大量兵粮送进本愿寺。织田、毛利两军终于直接交战了。 信长怒火中烧,扬言要亲自率军攻讨,但毛利的水师早已乘船远扬。这是包括信长在内的织田家众将领,首次领教到水师的厉害。像这种随攻随走的战术,陆上部队根本办不到。 信长终日面露不豫之色,待在安土的众将领从早到晚噤口俯首,默默工作,深怕遭到迁怒。不过日暮后返回阵屋,秀吉却态度大变,满脸喜不自胜。 “终于等到我上场的时候了。” 哥哥高兴地笑着大声说。为了担任攻打中国地方的主将,秀吉从两年前便开始运作,不间断地向播磨、但马的大名、豪族通谊示好,进行游说。对他来说,这个时候和毛利开战,正是最好的时机。 攻打中国,是目前织田家最重要的任务,觊觎这个任务的当然不止羽柴秀吉一个人。早先信长已经分别授与丹羽长秀、明智光秀、羽柴秀吉官位或姓氏,暗示将任命他们担任攻略西方的指挥官。至于东边,则交给柴田胜家、泷川一益和结为同盟的德川家康,同时也已明确分配好地域,由柴田负责北陆、泷川主掌东山、德川经营东海道。但西边并没有划分得这么清楚,所以很自然地,丹羽、明智,以及领地位于织田家最西侧的荒木村重,也都想成为攻打西方最大强敌毛利家的主将。因为和最强的敌人交战,一定能获得最多的兵力,也有机会立下最大的功劳。 然而,眼前丹羽长秀必须担任建筑安土城的总奉行,明智光秀则自去年开始奉命攻略丹波。当时他们趁平定越前暴乱的气势,一举攻入丹波,不料遭到波多野氏等人的顽强抵抗,连光秀也一时抵御不住,逃之夭夭。此外,摄津的荒木村重现正担任攻打本愿寺的后备部队,恐怕也没有余力转进到播磨地方。这么一来,就只剩下羽柴秀吉了。 哥哥想到这种情况,高兴得几乎手舞足蹈起来。他一心只想出人头地,根本没把和这样的强敌作战有多危险放在心上。 果不其然,翌日织田信长便命哥哥秀吉为中国管领,还授与他特权,可“任意侵占宰割中国十国”,同时还赐下额外恩典,允许他举行茶会和使用朱伞。 的确,这个时候和毛利开战,真可说是天助羽柴家,而到最后,这也将秀吉推上了天下人的宝座。 然而,在这之后,秀吉旋即遭遇了极大的不幸,他的独生子石松丸秀胜在同年十月十四日,以七岁之龄夭折。这个孩子的母亲,据说是一个近江农村武士的女儿,人称南殿,但实际情况如何尚有待商榷。一般皆认为,这个孩子只是秀吉的养子,而非亲生儿子。不论如何,后来秀吉陆续给两个养子(信长的四男于次和秀吉的外甥小吉)都取名为秀胜,由此可见他对这个夭折的孩子感情深厚之一斑。 秀吉后来很久没有子嗣,弟弟秀长也没有生子。想到丰臣家最后的结局,石松丸秀胜之死的确是极大的不幸。 第二节 秀吉失去爱儿秀胜,试图以拚命工作来忘记悲伤。对手势力强大,他身负重任,却又不能马上交战,因为织田家和毛利家之间,还有摇摆不定的播磨、但马诸国。两年前,这两家便已经针对这块中间地带展开了外交争夺战。 在播磨地方,秀吉已经获得御着的大名——小寺政职的家老,也就是负责治理姬路小城的小寺官兵卫孝高(后之黑田官兵卫孝高,如水轩圆清)担任他的打手。 性喜谋略、自信强烈又野心勃勃的小寺官兵卫,首先试着说服自己的主君小寺政职。他先描述了自己在京畿,以及近江、岐阜的所见所闻,再三强调织田家有多强大,然后报告他去见信长、秀吉的情况,说他们非常看重小寺家,最后的结论则是选择织田家比较安全而有利。官兵卫辩才无碍,论述内容也合情合理,政职和其他重臣皆为其所动,深感佩服。即便如此,政职仍然迟疑不决,再三嘟囔着: “不知别所大人会不会同意……” 他大概认为,和西播磨最大的领主、三木的别所长治一致行动,才是最稳当的。 “那么,只要别所家同意,您就没有意见了吗?” “当然。” 政职肯定地回答。然而,别所家始终摇摆不定,所以官兵卫又前往三木城说服别所长治。 “我小寺家打算站在织田家这一边,为了别所家好,期望您也能同意。” 官兵卫说完,便取出秀吉发具的数张誓纸,上面写着,若别所家加入织田家,协助打败毛利的话,即赐予播磨一国。但别所长治仍拿不定主意,因为他既没有勇气与毛利家为敌,也不敢断然拒绝织田家,最后只是模棱两可地说: “好,我会朝这个方向和家中众人取得共识。” 可是官兵卫却充分利用了这句暧昧的回答,前往说服各家小豪族,并陆续取得类似的答覆。结果,整个播磨地方很自然地产生了“各家都打算投靠织田家”的气氛。 “官兵卫真有一套。” 秀吉非常满意这样的成果,同时自己也另辟路径,成功地结合了一些反对毛利家的势力,包括被毛利赶到山阴的尼子家残党(尼子胜久、山中鹿之介幸盛等),以及被宇喜多直家夺去备前地方的浦上家支族等。信长本身也顺利地吸收了美作的江见为久,并致函援请其协助羽柴秀吉。 “很快就要进攻播磨了。今年之内扫清播磨但马的敌军,五、六年之间夺下整个中国。你看着好了。” 天正五年(一五七七)正月初,哥哥秀吉非常乐观地如此宣布。然而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毛利家又不是光在一旁看戏,甚么事也不做。 事实上,毛利家的外交战火猛烈得超乎想像。以濑户内海的水路相连结的西日本,人和情报流动迅速,各方势力纠葛盘结,外交情势远比东国复杂,豪族间的聚散离合更是快得让人目不暇给。毛利家在这样的环境中崛起茁壮,从上一代的元就开始,对外交就颇有一套。他们利用强大的水师,已经把共同战线拉到很远的地方。而且早先被驱逐出京的足利义昭,如今也待在毛利家,成为外交上的一大助力。 这阵子,毛利家动员所有外交武器,不断扩充反织田大同盟。他们先与畿内反织田势力的核心本愿寺结合,和越后的上杉谦信、甲斐的武田胜赖等远地的大名也已取得联系,甚至还私下斡旋了一些归顺织田家的畿内大名。 对于这种种举措,织田信长当然不会袖手旁观。他安排丰后的大友宗麟威胁毛利的后方,命奥州的伊达辉宗和越后内的不满份子本庄繁长牵制上杉,同时赐给常陆的佐竹义重从五位下常陆介的官位,藉此封锁武田家的行动。 织田、毛利家的外交战规模,几乎已经涵盖了整个日本列岛。其中效果最大的,就织田家而言,是秀吉收拢播磨诸侯;就毛利家而言,则是鼓动纪伊畠山、杂贺等地的一向宗徒蜂起。 “小一郎,就由你代替我去播磨吧。” 哥哥语气轻松地说。他自己奉命要去征讨纪伊。 “我?……” 小一郎大吃一惊。 “代替我去”这话说起来好像很容易,但秀吉去和小一郎去简直有天壤之别。哥哥是信长任命的司令官,有极大的权限和威势,而且一定会偕同相当人数的部队;但小一郎不要说前者,连后者都没有。因为哥哥要率军前往纪州,所以直属小一郎的部队得留下来守城。 “哎呀,你别担心,纪伊的事一结束,我马上赶过来。” 哥哥以不容拒绝的口吻结束了对话。 天正五年二月初,小一郎带着青木一矩、藤堂高虎等少数部下进入播磨,在小寺官兵卫的引导下,取得了几个大名、豪族誓言效忠织田家的誓纸。播磨的豪族看到农夫出身的羽柴秀长是个有教养的人,而且能书会算又懂礼法,似乎都松了一口气。 二月十日,小一郎又安排小寺官兵卫的儿子松寿丸(日后的黑田长政)和别所家的老臣别所重栋的女儿结婚,然后将这对年轻夫妇送往信长身边当人质。这是为了巩固别所家归顺的意愿,也是此时此刻最重要的工作。 这是小一郎秀长直接参与的第一件外交任务,一般咸认为非常圆满成功。当时根本没有人想到,这些成果到后来竟然全没派上用场。 此时,织田大军也已开始进攻纪州。在此之前,织田家已从根来寺的杉坊和杂贺的一向宗徒中,成功地拉拢了“三缄者”。缄是指一向宗徒的一个组,也就是一个信众集团,当时杂贺总共有五个“缄”,换言之,其中半数以上的信徒都已倒向了织田家。信长完成了这些安排,才在二月十三日率军离开京都。织田大军兵分二路,由泷川一益、明智光秀走海线,羽柴秀吉、佐久间信盛顺山线南下。 纪州徒众奋战不懈,但织田家事先预备了竹束防弹,使杂贺洋枪队威力大减。织田信长在靠洋枪队击败了武田骑马队之后,便发明了这种防御枪弹的办法。 三月初,当小一郎结束播磨的工作,返身赶上哥哥的部队时,织田大军已经对杂贺展开了总攻击。三月十五日,小一郎根本还没机会立甚么战功,杂贺徒众便已投降,铃木(杂贺)孙一等七个主事者提出誓纸前来乞和。 第三节 “好,这次终于轮到我亲自出马了。” 顺利攻下杂贺后,哥哥秀吉再度兴奋地宣布。可惜北边又发生了新的状况:上杉谦信突然发兵前来攻打能登和加贺。 织田信长派柴田胜家担任主将,率大军前往北国应战。佐佐成政、前田利家等柴田手下的大名不用说,连丹羽长秀、泷川一益、羽柴秀吉等织田家的主要部队也奉命随行。 没想到在大军出发之前,刚投降的杂贺徒众又再度起衅,攻打归顺织田家的“三缄者”。信长立刻派筒井顺庆前往镇守和泉淡轮的城寨,他是继战死的原田直政之后担任大和地方主将的人。另外,明智、佐久间、荒木、蜂屋等将领则负责监视本愿寺和丹波等地,织田家的部队几乎已经全数出动。 “支援柴田大人真没趣……” 哥哥怏怏不乐地再三抱怨。柴田胜家和秀吉一直合不来,柴田生性傲慢,一直看不起足轻出身的秀吉;秀吉则认为柴田庸俗、无能又缺乏机智,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不过哥哥向来谨慎,虽然是在信赖的内臣面前,但竟然会发出这样的抱怨,证明他已经相当焦虑。小一郎不禁担心起来。 事实上,秀吉恨不得能早一天前往播磨,而且他的这种焦虑也是其来有自。眼见羽柴家再三延迟无法前来,又发生纪伊反乱和上杉谦信来袭等状况,播磨的豪族已经开始动摇。七月二十三日,秀吉在北上之前送给小寺官兵卫的信,也透露了这种讯息。 汝与吾关系特殊,吾未尝将汝视为新人,万事均全权委汝作主,盼汝善加运作。汝与吾友好知心,故憎恶吾者汝亦憎恶之,任外界胡言胡话,汝切勿信以为真。 当时大概有不少流言,因此秀吉特别强调要彼此互信。秀吉接着写道: 吾对汝之情谊,如同吾弟小一郎,令吾安心无虞。吾凡事皆无隐瞒,坦然相告,祈汝妥为判断处置。 当时人们的行为举止和文字表达远比今日直接,书写时常对陌生人用“情同兄弟”或“如慕双亲”等字眼,但却很少如此具体地写着“如何吾弟小一郎”,好像把“小一郎”当成一个特定的专有名词,充分显示出小一郎秀长在羽柴家的地位。由于“这个人”着意不替自己的作为留下纪录,因此这也成为显示他重要性的贵重史料。 八月八日,羽柴秀吉挥军北上。这件事就短期来看,的确是织田家和秀吉本身的不幸,因为它让播磨人失去对织田家的信赖,让毛利家有机可趁。不过在这之前却发生了一件更严重的事:羽柴秀吉和主将柴田胜家失和,未获许可即撤回近江。 胜家和秀吉为何争闹?秀吉为何擅自撤退?秀吉的抗命举动是一时冲动还是另有深意?这些问题都无人能答,唯一可以肯定的是,秀吉的所作所为的确违反军令,干犯了军人的大忌。可能是平日对柴田的反感,加上担心播磨的情势,情绪焦躁不安,才犯下了这等重罪。 性情温厚、人际关系良好的小一郎,得知哥哥这种自杀行为,一定相当慌乱。按照信长严峻的性格,哥哥犯下如此重罪,恐怕不是砍头就是流放吧。不料信长此次竟然难得宽大,只命秀吉“闭门蛰居”。可能一方面原本就喜爱秀吉,再加上四围强敌环伺,不允许他轻易斩杀这么能干的将领。 秀吉蛰居长滨城下,成日遣人表演杂耍,饮酒作乐。他知道,静静地闭门思过,反而会惹人怀疑他图谋不轨。 (唉,只有哥哥才做得出这种事……) 看到哥哥这样不按牌理出牌,小一郎更加担心,他设法透过所有可能的管道向信长赔罪。为此,小一郎头也低了,钱也花了,长年辛苦蒐购的宝贝几乎变卖一空,只能一边做一边告诉自己,替长官赔不是——也是幕僚的重要职责。 在此期间,织田家的处境越来越恶劣。羽柴部队撤离后,派遣到北国的部队表现欠佳,并且受阻于越前、加贺的一向宗徒众,无法前进。结果上杉谦信席卷加贺,攻下了能登的七尾城。这是织田信长自元龟四年武田信玄西进以来所面临的第二次危机。 而且这时又发生了另外一起事件。八月十七日,负责镇守天王寺城寨以压制本愿寺的松永久秀,突然撤回大和的信贵山城,背叛信长。 自信长上京之后,松永久秀归顺又背叛、背叛又归顺,已经反反覆覆了好几次。这次的背叛,据说是因为原田直政死后,他满心以为信长会指定他统领大和,没想到最后竟然落到筒井顺庆的头上,使他心生不满出此下策。织田信长一开始太小看了这次的反乱。因为松永久秀反覆无常,信长以为这次也不过是他又闹闹小脾气,因此只是先派松井友闲等人前往劝说。但松永根本不予理会,表明将会坚持到底。 可能是年纪老迈却又野心不减的松永久秀,看到上杉的进攻和纪伊的暴乱,认为这是打倒信长最后的机会。这背后当然也少不了毛利和本愿寺的教唆。 不幸的是,上杉谦信的攻击并没有他意料的顺利。一方面是上杉顾虑东边的本庄、伊达和北条家的动向,一方面是又到了稻子收割期,必须让一部分的农兵返乡。这正是较晚实施兵农分离制度的越后大军的弱点。 “哈哈,果然不出我所料……” 哥哥秀吉轻声低笑道,对主家面临的困境,似乎有点幸灾乐祸。因为敌人越多,信长越不可能办他,而且很快便会交付他重任。 秀吉欣赏着晚秋的美景,耐心地等待冬季来临。 果然,十月一日才刚传来北国降雪的消息,信长“解除闭门蛰居、立即出兵”的命令也跟着传到。一旦越后大雪降临,上杉谦信便会受雪所阻无法出兵。信长打算利用这个机会动员明智、佐久间、羽柴等部队,一举攻下松永久秀所在的信贵山城。 十月十日,松永久秀拒绝了信长提出的赦免条件——奉上“平蜘蛛茶釜”,他在茶釜内装满炸药,引爆自尽。一代枭雄松永弹正久秀,就这样以他自己发明的引爆自杀方式,轰轰烈烈地归入历史。 羽柴秀吉挟着攻打信贵山城的功劳,恳请信长允许他早日进入播磨,得到信长的首肯。秀吉的地位和命运就此改观。 而他的幕僚小一郎秀长所扮演的角色,当然也随之改变。不过,毛利家的战力和外交策略益发精进,他们兄弟所面临的,其实是更大的困境与挑战。 第四节 天正五年十月二十三日,羽柴筑前守秀吉终于如愿以偿地率领一万多大军进入播磨。除了近江长滨所养的将士兵丁几乎全数出动外,还加上了信长派来的六千人。这当然不足以应付强敌毛利,但织田家正值多事之秋,除了大坂的本愿寺、南边的纪州和北边的丹波分别有敌人虎视眈眈外,北国的上杉谦信也正伺机上京,这样的兵力已经是极限了。 秀吉所获得的职衔为中国管领,权限大到可以“任意侵夺宰割播磨以西”。换言之,中国地方全境隶属织田家的大名和农村武士可全数纳为其部下,夺得的领地可直接归入羽柴家名下。这使秀吉真正成为织田家地位最高的重臣之一。当时,只有柴田胜家领了信长“可任意侵夺宰割北国”的密令,权力足堪与之比拟。 自永禄初年至今二十多年,秀吉辛勤事主、废寝忘食,在沙场上更是不惧危险,奋勇杀敌。这种种成绩,加上这几年来不断拉拢播磨豪族的卓越表现,到这时才终于开花结果,使他得到如此显赫的地位。 初冬时分,列队行走在播磨滩上的羽柴大军,军容整齐耀眼,充分展现出主将的威势。士兵们都穿着亮簇簇的新衣,马匹披着朱紫色的缨穗,旗本们身穿朱色和金色交织的军装,铠甲背后插着鲜艳的小旗。筑前守秀吉本人则撑着信长特允的朱伞,瘦削的双颊戴着假须,头上还顶着一顶和他矮小身材不相称的高帽型头盔。走在马前的马印,上面用金粉涂着一个特大的葫芦,加上五缕鲜红的萝卜丝,鲜艳而华丽。秀吉性喜华丽,尤其爱那些金光闪闪的装饰,更何况碰上这个靠上半辈子辛劳所换来的光彩出阵,当然会弄得分外华艳夺目。 当然,这不单是个人喜好问题。华丽的军装同时也能夸耀织田家的富强,对播磨的豪族产生威吓作用。这也正是主君信长希望看到的军容。 “好个阿猿,做得不错。” 据说当时织田信长曾站在刚竣工的安土城天守阁,目送羽柴家的队伍离去,并心满意足地如此说。光是这样,秀吉的目的便已经达到了一半。和强敌毛利对抗,秀吉首先必须让信长确信这次的人事安排正确无误。 (哥哥真的出头了……) 小一郎秀长率领先锋部队走在前面,回顾后方迤逦不断的华丽将士,心里忍不住如此感叹。这时他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十五年前,哥哥在尾张清洲的足轻长屋中被虱子叮咬时的面容,觉得那简直像是恶作剧的伪装。有那么短短的一时半刻,他甚至觉得今天的华丽景象只是刻意安排出的恶梦,为了在他梦醒时嘲笑他的失落。 事实上,小一郎秀长的心中一片阴暗惨澹,因为在华丽的外表背后,羽柴家的财务状况简直惨不忍睹。 今年夏天,由于上杉谦信入侵,哥哥奉命出兵越前,和主将柴田胜家意见不合,擅自撤退,严重违反军令。所幸信长宽大,只命秀吉闭门蛰居。当然这一方面也是因为织田家强敌环伺,人手欠缺,信长不愿在此时此刻将战力如此强大的部属斩首。信长虽是生性严苛无情的独裁者,但同时也是精打细算的现实主义者,往往在强敌大致弭平后,才开始无情地整肃异己。 即便如此,这次违反军令的代价仍然极其高昂。为了让信长消气,他们兄弟耗费大量的金钱和财物,用尽一切手段,将贵重的礼物送到信长手上。同时还再三贿赂信长身边的人帮忙调解关说。信长身边的人,不论武将、奏事者、侍僮或妻妾,以及最近人数日增的商贾、僧侣,都是质欲望强烈的野心份子,需要大量的资金应付未来的职位或事业。像织田家这样一个军事组织,之所以能在十六世纪后半的自由竞争社会获致最大的成功,就是因为它招聚了这些野心勃勃、欲望强烈的干才。任何时代都一样,一个快速成长的组织,绝不是甚么文雅清高的团体。犯下大罪的羽柴秀吉,便利用了织田家的这种特性来避免遭到严惩。 结果虽然秀吉的闭门禁令三个月就解除了,但也耗尽了羽柴家所有的资金,小一郎更是把十多年的积蓄全部吐了出来。因此,这次讨伐播磨,羽柴家根本没有足够的军费。 织田信长也因为最近战事不断,建筑安土城花费可观,并没有给他们甚么钱。信长赐下“可任意侵夺宰割播磨以西”的特权,其实就是让他以掠夺敌人来养活兵马。换言之,这就等于给他特权拿取未来可望得到的利益,命他去开创新事业。信长经常采用这个方式,这一方面能取悦、鼓舞属下,但也常让他们烦恼、痛苦。造成本能寺悲剧的原因,其实也在这里,因为倾向理性思考的明智光秀,当时已经再也无法负荷信长一再派下的赌命式任务了。 幸好秀吉生性大而化之,又具备了赌徒的胆识,发现钱不够,就毫无顾忌地四处张罗。他推出减免措施,鼓励领内的百姓预缴年贡充当兵粮;又答应付给高利,到处向京都的寺社或堺市的商人借钱。还好秀吉当过京都的奉行,在堺市人面又广,否则恐怕也没有这些门路吧。 小一郎也为了借钱而四处奔走。但是当借贷金额高到以长滨十二万石的收入根本无法偿还的地步时,小一郎也不禁迟疑起来。过惯了朴实的生活,小一郎对高利贷自有一种无以言喻的恐惧。 “唉,小一郎,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吗?” 看到小一郎一脸担忧的模样,哥哥秀吉笑着说: “这次攻打中国,可是赌命哪。打败了,就家破人亡,人死了,债当然也不用还了。如果打赢了,中国地方十国就是咱们的,这么点钱,还不一下子就还清了。不,我看根本不用还,只要给他们在领内经商的特权就行了。” 说完之后他还补充道,这就是武士和农夫、政治和实业间的不同。“任意侵夺宰割”的战事固然是赌博,借贷资金供大名作战,又何尝不是赌博呢? (原来是这样……) 小一郎默默点头,但心里的忧虑并未完全消散。要想赢得这场赌局,不单要战胜,而且要胜得快。 “不管怎样,我们得赶快攻下播磨。这样又能收年贡,又能卖特权。而且啊,只要快快攻下播磨,又可以再借钱。那些人哪,看到我们有胜算,就会肯出钱的。” 哥哥愉快地如此说。不过,急于获得成果,导致心情焦躁,使秀吉这样圆滑能干的人,都难免言行轻率。 <hr /> 注释: 第五节 羽柴大军进入播磨之后,在小寺官兵卫孝高的接应下,暂时安顿在他的居城姬路。官兵卫是御着的领主小寺政职的家老,两年多以前开始和秀吉搭上线,负责为织田家游说拉拢当地的豪族。他才气纵横、能言善道,充满自信和野心,而且和哥哥一样勤于工作。这个三十一岁的男人经常让小一郎想起哥哥在美浓从事宣抚工作时的模样。羽柴大军首次进入播磨时,此地豪族大半都已归附织田家,这完全是官兵卫的功劳。为此,秀吉非常欣赏并信赖小寺官兵卫,就像前面提过的,秀吉甚至写信给他,说“吾对汝之情谊,如同吾弟小一郎”。 羽柴秀吉所率的织田大军,沿播磨滩西进,进入小寺官兵卫孝高的姬路城。当时的姬路城并不像今日这般宏伟,只是个占地约为今日十分之一的城寨,四围有土垒和沟渠,里面有几栋南洋式的高架屋宅和如寺庙钟楼般的望台。当然也没有天守阁,本丸只不过是个用石头砌成的大型望台,共有两层,也兼做居处。 小寺官兵卫将自己的住处移往二丸临时搭建的小屋中,将本丸稍事整理,充做秀吉的居处和作战总部。哥哥进城后,便将金粉葫芦和鲜红萝卜丝图样的马印插在此处,做为织田家羽柴部队的前线大本营,直属的旗本或奏事者,和那一大群喧闹的侍僮全都住在这里。小一郎秀长身为将领,不好和哥哥住在一起,于是和手下重臣青木一矩、藤堂高虎、安田作兵卫等人同住在二丸的一个望台内,并且紧急搭建一些临时长屋,以容纳手下一千名士兵。 播磨的豪族及重臣接获“织田家管领羽柴秀吉已入姬路城”的消息后,一同前来拜见,家数多达三十家,占播磨三十六个拥有城池的豪族的八成,足以证明小寺官兵卫先前所吹嘘的成果不假。不过,当天来的多半不是城主本人,而是其亲族或家老,难免让小一郎略感不安。可是小寺官兵卫却得意洋洋地一一介绍他们的大名。 席间,哥哥坐在正中央,小一郎和竹中半兵卫重治、蜂须贺小六正胜等羽柴家的重臣站在两侧,排开一场织田家的司令官和当地支持者会面的仪式。 “哦,原来是某某地的某某大人哪,听说贵府是历史悠久的名门,能和您见面,真是我筑前守的荣幸。” “是吗?您就是某某大人吗?信长大人特别提过播磨有您这样一位勇士,交代我千万不可轻慢。唉,您的威武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啊。” 哥哥反覆着类似的褒扬,有时倾身握住来人的手,有时直盯着对方的脸庞,露出讶异的表情,表现出最能取悦对方的言语和姿态,演技纯熟,毫无破绽。 秀吉从三年前便开始经营播磨,因此虽然是初次见面,对各豪族的居城、领地、家世、性格或战场上的英勇表现,早已知之甚详。 听到哥哥这些话,有些人就算暗暗存疑,心里也觉得很舒坦,其中有些生性天真的人更是照单全收,欢喜不已。不过,接下来便要开始进行冷酷无情的战国仪式:收取豪族带来的子女当人质。 里面有舍不得和父母分离的少年人,有满怀不安看着兄长的稚龄少女,还有更多害怕得哭个不停的幼童。如果他们的家长违约背叛织田家,他们的项上人头也就立刻不保了——两个多月前,信长才在京都六条河原斩了松永久秀的两个儿子。 收取人质的工作由小一郎负责。这不单要把人收下来,还得调查人质和家主的关系,斟酌人质的份量。如果关系不够,人质的生死无法左右家主的决策,就必须要求更换或追加人质。尽管是生性温厚的小一郎,在看多了这种战国武家的冷酷仪式后,也已经不再产生任何排斥,只是很公式化地执行着这个任务。 在为数众多的来访者中,哥哥特别郑重地对待三木城主别所长治一家人,和被驱赶到山阴的尼子胜久、山中鹿之介主从。 前者是播磨首屈一指的大名,其归附会对当地百姓产生极大的影响。后者则是曾治理横跨出云、石见、安艺北部等地方的名族,日后若赐给他们一个城,必能招来许多旧臣,将来攻入山阴时,也能获得众多潜藏在暗处的部属支援。秀吉已经在进行攻略中国全地的各种安排了。 会见和接取人质的仪式结束之后,接下来便是召开军务会议。秀吉仍坐在中央,两侧则由羽柴家的部将和播磨的豪族及重臣面面相对。 “各位,我们该从哪里进攻呢?请各位敞开心胸提出建议,千万别有所保留。” 哥哥先询问播磨的豪族。这倒也不是全为了给当地人面子,而是按照当时的习惯,城邑在战场附近的人要担任先锋,因此当然必须尊重其意见。 满座霎时陷入沉默。哥哥摊开当地的地图,再度要求发言,仍然没人率先开口。任何时代都一样,会议刚开始大家发言总是不太踊跃,尤其今天是初次见面,有些人对归附织田家还存有疑虑,因此只是面面相觑,观察他人的反应。 “别所大人,您以为呢?” 秀吉理所当然地指名询问在当地居于领导地位的别所长治。不过,年轻的长治并未回答,只是回头望着身后的长井四郎左卫门。 “这个嘛……” 长井彷佛久候多时终于等到机会似地,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不过,他叨叨絮絮说了半天,只是在引据一些深奥的古书和易经,说明开战的良辰古时、布阵的方位,甚至士兵移动的角度、撤退的阵形或局部作战的策略等等。 (播磨人在搞甚么呀?) 小一郎先是吃惊,接着觉得无稽,最后更忍不住怒火上涌。聆听这种派不上用场的用兵论一个多小时,任谁都会失去耐性。哥哥秀吉大概也一样,开始露出不悦的表情。 小一郎听到哥哥接下来说的话,几乎怀疑起自己的耳朵。 “长井大人,你不用再说了。我们会负责指挥作战,播磨人只要专心在战场上挥枪杀敌就够了。” 哥哥打断了他的话,用命令的口吻继续说: “我们先出兵但马,攻占岩洲、竹田两城,接着攻打上月城和福原城,希望各位播磨的将士能冲锋杀敌,好好表现。” 一向擅长拉拢人心的秀吉,可能是因为急于平定播磨,竟然说出这么不当的话。后来《别所长治记》中曾记载别所家的重臣将秀吉这番话告诉家中的人说: “羽柴家侮辱了我们。他说咱们别所家只要拿枪上战场就够了,他自己会负责指挥,要我们乖乖听令。” 日后秀吉也为这番话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不过那是后话,这时秀吉独断独行所安排的作战方式,的确成果斐然。羽柴部队先出其不意地北上,攻陷了但马的岩洲、竹田两城,在此同时,由竹中半兵卫重治和小寺官兵卫指挥的播磨大军则负责攻打福原城。 “小一郎,竹田城就交给你了。” 哥哥非常慷慨地说,使小一郎一跃而为拥有但马南部四万石领地的大名。站在播磨的地理情势来看,竹田城是抵御北方侵扰的要冲;从攻占中国的整体战略来看,它则是自因幡出山阴道的枢纽。秀吉将这个重要地带交给弟弟小一郎和他所率领的一千士兵,自己则继续前进,和攻下福原城的播磨部队会合,一齐攻打上月城。 十二月三日,小一郎在竹田城接获哥哥攻下上月城的消息。据说秀吉将城主斩首,把首级送往安土,并在备前、美作境内将投降的士兵全部处以磔刑。秀吉是想模仿信长的残酷,以便让百姓心生畏惧。 “那,谁进了上月城呢?” 小一郎询问哥哥派来的使者。 “是尼子胜久大人、山中鹿之介大人等尼子家的部队。” “尼子大人是名族之后,而且听说山中鹿之介大人也是文武兼备的勇士。嗯,的确是很恰当的人选……” 小一郎边说边颔首,但其实心里已看出哥哥这样做背后的心机和不安。 上月城位于播磨西端,与毛利家的势力范围接壤。哥哥让四处流离的尼子主从七百多人进驻此城,一方面不用担心与毛利家势不两立的尼子家倒戈,万一情况不妙,还可以弃之不顾。如果将播磨部队弃之不顾,对其他方面影响颇大,但换做是从山阴流浪来的败军之众,就没那么多顾忌了。秀吉是把最能割舍的人,安排在最危险的位置。 另一方面,小一郎所在的竹田城,位于遥远的北方山中,西边和北边是毛利家的势力范围,东边的丹波还有和织田家敌对的波多野家,危险的程度其实和上月城不相上下。可是哥哥却把他安排在这里。或许就哥哥的观点,在不怕遭到背叛和弃之不顾时不会影响其他方面这两点上,他和尼子家的情况是一样的。生在战国乱世,像武田信玄、德川家康等人,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舍得杀害,就算是亲兄弟又怎么样呢? “因为除了我以外,别人根本不可靠……” 小一郎秀长努力这样告诉自己,并且对于哥哥封给他四万石的广阔领地,也尽量心存感激。 他不让自己想太多,立刻命令青木一矩、藤堂高虎、安田作兵卫等人规画如何治理新的领地,以及拉拢当地的农村武士。镇守孤立北边的城邑,最担心的事莫过于百姓的暴乱反抗,为此,小一郎特别大肆宣传将减免年贡及晋用农村武士。 不过还来不及检视这样做的效果,十二月十四日他又接获哥哥的命令,要他急速赶往姬路。由于秀吉要返回安土向织田信长报告战果,因此要他去镇守当地。 第六节 羽柴小一郎秀长顺着古川沿岸的山道,只花了一天时间便从但马的竹田赶回播磨的姬路。十五日中午抵达姬路城后,立刻看到小寺官兵卫飞奔过来,对他说: “小一郎大人,羽柴大人现在可千万不能离开播磨呀。拜托您劝劝他留下来吧。” 平日自信满满的官兵卫,不知怎地,竟然满脸沮丧。 (难道发生了甚么状况?) 这是小一郎的第一个反应。他当然也希望哥哥能留在播磨,但哥哥决定去安土一定也有他的考量。 “这个嘛……织田家有织田家的规矩,大人想必也有不得已的苦衷吧……” 小一郎不置可否地回答后,便离开官兵卫,前往本丸的大厅。 “哦,小一郎,还好你赶到了。” 哥哥劈头就这么说,还强调如果小一郎晚一天来的话,他打算把命令留下迳自出发。看他一副远行的打扮,大厅里堆满要献给信长的播磨名产和战利品也都已经捆包完成。信长物质欲极强,看到部下献上一大堆礼物,便会像小孩子一般开心。秀吉非常了解主君的脾气,每次外出作战回来,一定会献上大量的战利品。信长之所以如此喜爱秀吉,认为他有大将之风,主要原因便是在此。这次哥哥似乎又打算故技重施,讨好信长。 “信长主公下令,要我即刻返回安土报告战况。” 哥哥先简单说明了必须赶紧上路的原因。 在战国乱世,部将长时间留在派任的地方,风险非常大。只要他们率领军队待在远方三、四个月,立刻便会传出一些奇怪的谣言,所以几乎每个大名家都有部将因此而失势或遭到诛杀。可见为人部下者古今皆同,不管是在战国或现在的企业中,一定必须和领导者保持密切的联系。 尤其信长生性独裁,极度不喜属下独断独行,随时随地都会召唤部下返回,亲自下达指示。若有人胆敢怠慢,便会遭到疏离,凡事受到掣肘。有时信长甚至会为了鸡毛蒜皮般的小事,就毫不客气地更换指挥官或剥夺指挥权。对于四处借贷筹整军备的秀吉而言,若在此时丧失中国的指挥权就等于丧失了一切。事实上,他前往安土的目的之一也是为了向信长调度军费,丰富的献礼只不过是钓大鱼用的食饵。 “信长主公一定指定要大人您亲自去吧。” 小一郎用这句话委婉地表明不希望哥哥离开此地的心情。没想到哥哥不加思索地说: “那当然。信长主公想知道的事,只有我最清楚。” 换言之,这次绝不可能交给别人代理。这个答案小一郎多少也已料到。目前羽柴阵营虽有竹中半兵卫等直属织田家的优秀人才,但事关军费,委托给外人实在太危险了,一有闪失,羽柴家的财政便会陷入绝境,甚至失去指挥官的地位。不过,接下来哥哥却说出完全出乎他意料的话。 “小一郎啊,这次我去安土,可不光是为了钱,还有一些别的大事要办。” 哥哥膝行地靠近他身边,在他耳边低声透露。 “咦?甚么大事啊?” 小一郎看着哥哥眼中闪烁的奇异光芒,不由得反问道。 “去年年底,秀胜死了。我已经年过不惑,可是还没有子嗣,这样下去,羽柴家岂不后继无人了吗?” 哥哥语带悲伤地说。 “所以呢?……” 话题转到意外的方向,让小一郎大惑不解,连忙追问。 “所以啊,我打算向信长主公要一个人来继承我们家……” “向信长主公要人?” 小一郎惊讶得阖不拢嘴。家来向主公要养子来继承家业,简直太超乎常情了。 “那,要哪一位呢?” 小一郎深深吸了一口气,才接着问。 “我心目中的人选,是信长主公的四男,于次丸。” 哥哥泰然自若地回答道。 羽柴秀吉如今已是近江长滨十二万石的大名,也是担负攻打中国大任的织田家重臣。如果把这次归附织田家的播磨豪族也视为他管辖的大名,那羽柴家统治的领地几乎高达五十万石。不过,这一切都是因为他担任织田家的家臣,从信长那儿得来的赏赐,原来的他只是个中村乡无名农夫的儿子罢了。倘若他只是要个和织田家有血缘关系的旁支亲戚也就罢了,但他竟然把脑筋动到信长儿子的身上,这实在太过分了。 织田信长已经明定长男信忠为他的继承人,将次男信雄和三男信孝送出去当养子。不过送去的人家,可都是北畠、神户等伊势的豪族,和出身卑微、毫无家世可言的羽柴,根本不能同日而语。况且,织田家的世袭重臣柴田胜家也没有子嗣,连他都不敢提要信长把儿子给他当养子,反而认了自己的外甥柴田胜丰为养子,打算让他继承家业。 (我看提这件事,八成会被信长主公斥责,叫他别得意忘形了。) 小一郎想着,略带忧心地半倾着头,但哥哥却把这个动作解释成完全不同的意思。 “小一郎,要是你有儿子就好了……” 一般来说,哥哥若没有子嗣,通常便由弟弟继位。秀吉大概是想到这一点,特别这么说。 “不,信长主公若是肯答应,那就太好了,只怕……” 小一郎唯恐哥哥误会,连忙解释道。 “你放心,信长主公一定会答应的。” 哥哥挺起瘦小的胸膛,自信满满地说。 “你想想看,小一郎,对信长主公来说,天底下还有比这更划算的事吗?” 哥哥头头是道地开始说明原因。 羽柴家的领地已经相当可观,今后若能拿下中国地方,领地又会大幅扩充。信长只要想到秀吉死了之后,这一切都会落在自己的儿子手上,哪会不窃喜呢?这么一来,既不必另外割一块领地给四男,也减少了因争夺家督而兄弟阋墙的机会,简直是千载难逢的良机嘛。以信长这样一个笃信合理主义的人,根本不会在乎秀吉姓啥名谁、出身哪个名门的。 接着哥哥又补充道: “这对咱们羽柴家也很有利呢……” 一旦收了信长的儿子为养子,秀吉便是信长之子的养父,成了信长家族的一员,再也不用担心被人视为贫贱百姓。而且既然自己的儿子将继承秀吉的地位,信长当然会更无顾忌地把领地和权限下放给秀吉。这么一来,别说资金不成问题,更可以稳住攻打中国的指挥官地位。 接着,哥哥提到这样做对小一郎的好处: “你想想看,小一郎,这下子你不但是咱们羽柴家的首席重臣,也摇身一变,成了织田家的亲戚,不管领地或在家中的份量都会增加。咱们兄弟俩休戚与共,有福有祸都得一起承担。” “大人说得有理。” 小一郎用力地点点头,并且重新体认到自己的身分与立场。 (我是哥哥的幕僚,在羽柴家只能做第二位,绝对不能奢望成为哥哥的继承人。) 第七节 翌日(天正五年十二月十六日),秀吉几乎是领着手下所有的士兵返回安土。负责留守姬路城的小一郎秀长手上,除了从竹田跟他来的三百人之外,只剩不到一千名哥哥留下的杂兵。这也是羽柴部队在播磨所有的兵力,另外就是小一郎留在北方但马竹田城的七百名属下。要靠这样的兵力去防守和大敌毛利交界的广阔区域,任谁都难免胆怯。在接下攻打中国任务之前小一郎所担心的事情,竟然这么快就发生了。 为了制造城内士兵众多的假象,小一郎和小寺官兵卫商量,在姬路城四处插满旗帜,晚上则生起熊熊篝火。另一方面,他还不断派出使者或奸细,四处探查毛利或宇喜多家的动向,并且监视播磨豪族。因为若不能及时掌握敌人的动向或归附者生变的风声,便会危及自己的性命。 所幸天正五年底到天正六年初这段期间,毛利和宇喜多家都未采取甚么大规模的行动。不过,随着时间流逝,他掌握到一个重要的情报,那就是敌方已派出大量奸细潜入播磨各地。 这些暗中活动的奸细来自不同的敌人,有毛利家的说客、有丹波的波多野派来的使者,连亡命备后的足利将军的属下都带着“将军密令”偷偷潜入。小一郎积极地和归附织田家的豪族或农村武士合作,逮捕了几个人,搜出许多所谓的“将军密令”。其实这只是敌方大规模外交攻势的一部分,有许多播磨豪族表面装做毫不知情,但私底下早就接待了毛利派来的使者,也收下了将军的命令。小一郎拿到手的“将军密令”,充其量只是让他知道不少豪族脚踏两条船,以及毛利和足利在信中如何巧妙地戳到织田家的痛处。那些信是这样写的: 信长大人生性冷酷、为人浇薄,不敬神佛且残忍无比。现下他嘴上说得天花乱坠,但很快便会将尊下弃之如敝屣。 然后又说: 尤其这次派来播磨的羽柴秀吉,是个出身卑贱、没名没姓的莽汉,实在不足以让出身望族世家的阁下奉为主公。 信长之前的确作风残酷,欺骗手段屡见不鲜。尤其足利义昭曾在信长拥立下,上京取回将军宝座,事后又被弃如敝屣,赶出京都,这番话由他口中说出,更是说服力十足。此外,羽柴秀吉出身卑贱人尽皆知,本来也没甚么好说的,现在故意提出这件事,主要是为了煽起播磨豪族先前遭秀吉侮辱所产生的怒气。换言之,毛利家在行动之前,早就钜细靡遗地调查了所有的状况。 (真是大意不得呀……) 小一郎对毛利、足利所采取的外交攻击深感戒惧。但其实他们还有更难缠的对手,那就是本愿寺一向宗所派出的游说僧。 在大坂的石山本愿寺和织田大军决战的一向宗,派出使僧前往游说全国各地的所属寺院或信众,敦促他们起而反抗织田家。其中本愿寺的后盾毛利家和织田家的必争之地播磨,更是他们游说的重点区域。倘若能说动播磨诸侯离反,让毛利大军固守摄津不出,本愿寺的胜利几乎是指日可待。 本愿寺的反织田活动愈演愈烈,甚至宣称“袒护佛敌织田必下地狱,对抗织田必入西方极乐世界”,变成和开山祖师亲鸾主张的根本思想背道而驰的异端。换言之,本愿寺不堪织田信长的猛烈攻击,总寺院主动倡导异端,以鼓动信徒起而驰援。 播磨原本就是一向宗盛行的地区。当时,城市的居民大都信仰日莲宗,农民则多半信奉一向宗,因此农民出身的农村武士或豪族,很多都是一向宗徒。其中有些信仰虔诚的人,在本愿寺的指示下强烈反对织田家,甚至向自己所追随的大名施压。据说还有不少人当着主君的面说: “倘若主公执意协助织田家,属下将不惜发动叛乱。” 原本毛利、足利的暗中游说就已经让他们心生动摇,又受到农村武士或农民团体的施压,许多大名、豪族皆惶然不知所措。再加上家中的派阀之争或家臣间的反目,各家的意见开始分歧。其中最典型的便是播磨势力最大的大名,三木的别所家。 别所家的领主别所长治,于元龟元年以十二岁之龄当上领主,现在也不过才二十岁。这种年少继任家督的人,通常都有同族的长辈从旁辅佐,他当然也不例外。负责辅佐他的,是两位叔父:别所贺相和别所重栋。 问题是,这两个人感情不睦,各自招聚家臣形成派系,互相对抗。其中重栋很早便和亲织田家的小寺官兵卫来往,甚至把女儿嫁给官兵卫的儿子。贺相看到这种情况,心里当然很不是滋味,一直很想抓住机会挫挫重栋的锐气。 这时恰好发生羽柴秀吉蔑视别所家,说他们只要负责挥枪杀敌的事。别所贺相便联合了长井四郎左卫门、三宅治忠等人,挑拨家中众人反对织田和羽柴。况且毛利家又提出了极优厚的条件,表明“只要战胜,便立别所家为播磨的领袖”;足利将军义昭也答应要让别所家成为“播磨的守护”。别所家虽然自恃名门,实际上却是赤松家的旁支,始终难舍自卑,因此这样的许诺简直就是最好的诱饵。另一方面,辖下豪族和农村武士要求“勿协助佛敌信长”的压力也日有所增。这时羽柴秀吉竟然率领了大批士兵离开播磨。贺相等反织田派的人士得知此事,高兴得忍不住击掌叫好。 “织田家的势力也不过如此。四面都是强敌,根本没办法长期驻军在此。这样看来,拥有中国地方十国大军和播磨滩制海权的毛利家,反而比较占优势。” 贺相等人从情感、利害、安全等统御领地的各个层面切入,主张加入毛利、本愿寺等所组成的反织田同盟。 别所长治夹在两个叔父之间不知如何是好,结果别所家竟然采用了一种奇怪的折衷做法;或许应该说,贺相派和重栋派便开始各自行动,重栋照样协助羽柴家,贺相等人则着手准备与羽柴家作战。 别所贺相一行人闭居三木城,挖深沟渠、架设栅栏,并运入大量的兵粮。附近信奉一向宗的豪族和农村武士,也开始频繁地出入三木城,有些性急的人甚至扛着铠甲进来,打算固守不出。天正六年(一五七八)正月,待在姬路的小一郎秀长,很快便掌握到三木城情况有异的消息。他立刻差人通知待在安土的秀吉,并且派遣使者询问别所长治原因。当时别所的答覆是: “对抗强敌毛利的战事,预料旷日废时难免,吾等领地不无可能遭受攻击。故吾等巩固三木城、积蓄兵粮备战,应是合宜之举。” 小一郎当然不会傻得相信这番说词,但别所的领地约有二十万石,兵力多达六千人,在手上士兵不到一千人的情况下,他也无力阻止别所家。另一方面,播磨诸家也都心生动摇,一向宗徒蜂起的消息更是不绝于耳。小寺官兵卫的主君御着的小寺家,以及官兵卫的岳家志方的栉桥家,也都打算唯别所家是从。更糟的是,进入二月以后,竟然又传来毛利大军即将东进的情报。 这时小一郎秀长的处境其实非常危险。姬路城位于播磨西部,三木城则位于东部,万一三木城叛变,小一郎便会陷入孤立无援的景况。不用说毛利大军整个自西边攻来,就算只派水师前来奇袭,小小的姬路城恐怕都不见得撑得住。更说不定光是一向宗徒策动的小暴乱,就可以攻下这个城了。 “我们干脆把上月城的尼子部队,以及秀长大人留在竹田城的人手全部集中到姬路来,合众人之力守住这个城吧。” 有人提出这样的建议,但被小一郎笑着否决了。 “不,别所大人并未决定背叛织田家,秀吉大人也会立刻率大军赶来。你们放心吧,秀吉大人一向行动迅速,绝不会落在慢吞吞的毛利家后面。” 小一郎的决定是正确的。在别所家方面,家中诸人依然意见分歧,还不至于主动前来攻击。一向宗徒也在观望别所家的决定,不敢轻举妄动。更重要的是,毛利家可能一直掌握不住播磨的动向,耗费了许多时间准备出兵。 万一这时小一郎惊慌失措,任意放弃攻下的城池,一定会影响织田家的威信,造成无法挽救的后果。然而,小一郎却展现出一个称职的留守将领必备的“等待的勇气”,熬过了这个危机。日后他也再三发挥这个本事,帮助哥哥成就了大业。 第一节 天正六年(一五七八)二月,羽柴小一郎秀长留守姬路城。 整个城只是个小城寨,城中仅有几座用松散的土垒和木板筑成的望台。为了提振士气而四处插立的旌旗,在刺骨的海风中飒飒作响。 小一郎手下只有近千名羽柴部队,城主小寺官兵卫孝高的随身士兵则不及两百,另外在北边遥远山区的但马竹田城,还有七百名小一郎自己的部下,再加上驻守西边上月城的七百多名尼子部队,可以说在整个广大的播磨、但马地方,靠得住的只剩下这些人。这时播磨当地的大名纷纷开始动摇,但哥哥秀吉到底何时率领大多数的羽柴部队返回近江,依然毫无音讯。 (万一有任何骚动的话……) 想到这里,小一郎的背脊上不禁冷汗直流。虽然他已经有过无数次阵前留守的经验,可这次小一郎却分外胆怯。 (看样子,三木恐怕保不住了……) 小一郎已经有了心理准备。播磨最大的大名,三木城的别所长治,原已加入织田家,协助羽柴部队,但最近却有些不寻常的举动。他们在自己的属城挖深沟渠、架设栅栏,运入兵粮弹药,同时不断招揽邻近的小豪族或农村武士入城。他们表面上的藉口是“对抗强敌毛利的战事,预料将会旷日废时”,因此必须事先储备,但其实很明显的,他们是在准备反抗织田家和羽柴部队。小一郎早就得知毛利和受其保护的足利将军义昭,曾三番两次派遣使者前往三木,但碍于手下兵力薄弱,他也无力阻止。 更糟的是,别所家的动态会对其他大名或农村武士产生极大的影响。那些对天下情势不甚了解的播磨豪族,似乎过分高估了当地首屈一指的大名别所家的实力和研判形势的能力,以为跟着别所家走便万无一失了。 此外,他们眼前也横亘着一个大问题:此地为数庞大的一向宗徒,业已在本愿寺的指导和煽动下,展开了反织田运动。 据守大坂石山,和织田信长交战的本愿寺,派遣使僧前往全国各地,鼓动门徒群起反抗织田,重点区域就放在加贺、能登,以及和泉、纪伊和播磨等敌我必争的中间地带。其中加贺和纪伊的一向宗徒早已蜂起作乱,播磨的情况也渐趋激烈。信奉一向宗的农村武士和农民开始纷纷向主君或领主施压,催促他们反抗信长,还有些人打算自己起来作乱。姬路西邻的英贺便爆发了这样的事件。 播磨的豪族眼见大势不妙,个个胆颤心惊。他们早已风闻一向宗徒在全国各地作乱的实力。倘若农村武士和农民联手起事,不但领地的秩序无法维系,恐怕连自己的居城都守不住。对他们而言,身边的一向宗徒远比畿内的织田大军还要可怕。 情势一天比一天恶劣,几乎每天都有坏消息传进小一郎耳中。去年十一月哥哥秀吉刚抵达时,集聚此地誓言协助织田家的三十家播磨豪族,已经一家又一家地背信而去。 看到这种情况,就连小寺官兵卫也不禁面色黯然。这也难怪,就连他自己的主君——御着的小寺政职,以及他的岳家——志方的栉桥家,似乎都打算跟着别所家一起倒向毛利家。 “除非秀吉大人能早日率领大军前来,否则恐怕挡不住这股潮流了。” 官兵卫沮丧地说,似乎是在表明靠自己的智计和三寸不烂之舌已经无法解决问题了。连一向自信十足的官兵卫都说出这种话,可见当时的情势有多险恶。 其他和织田家关系密切,事到如今已经无法再倒戈相向的人,也纷纷提出这个要求。别所家中站在织田家这一边的别所重栋和糟谷助右卫门,更是焦急地再三前来督促。 “哦,是吗?……我没听说毛利家已经攻过来了啊。” 小一郎故作轻松,反覆强调“织田家的敌人是毛利家,播磨早就已经收服了”,一味地说些表面话。这种情况看在播磨豪族眼里,不是认为小一郎看不清现状,便是认为他不如兄长,根本靠不住。可是小一郎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如果这时我也跟着起哄,让他们看出羽柴家的窘境,情况会更糟……) 小一郎如是告诉自己,硬着头皮忍下了各方的批评,因为他很清楚哥哥留在近江的原因——现在,羽柴家根本没有挥军作战的资金。 任何时代都一样,军事行动总是需要庞大的资金。即使战国时代的军队装备简便、人力费用低廉,要出兵还是得花大钱。武士阶级平日便有俸禄,因此只要下达动员令,便会磨枪携马前来报到,可是大将仍必须供应弓箭和洋枪炮弹。万一战事延长,发放兵粮也是一大问题;此外,还得花钱雇用当时军队不可或缺的挑夫或工人。所以要出动一万大军,至少要花上好几千两,一旦长期滞留前线,更要多上好几倍。万一打到一半没有兵粮,或付不出工人的薪资,大将的信用便会一落千丈,无法挽回。许多战国大名一旦战败失势,眨眼间便领地不保,家臣也纷纷叛离,主要就是军费枯竭所致。 去年秋天羽柴秀吉出兵征讨播磨时,已经欠下了大笔债务。如果现在又要挥军西进,非得从织田信长那儿取得资金不可。但是只要提到钱,信长比谁都精明。秀吉已经拥有近江十二万石领地,以及“可任意侵夺宰割中国地方十国”的特权,原则上应该用自有领地的收入以及在占领地的搜括权充军费。站在信长的立场,再给秀吉军费将有欠公允,不利家臣的统御。虽然秀吉为了消弭在北陆犯下的违反军令(由于和柴田胜家不和而擅自撤退的事件)大罪而耗费了可观的赀财,但错在秀吉,信长没理由同情他。更重要的是,此时织田家必须储备资金应付北方的上杉谦信。 在这种情况下,光是播磨诸侯暗中蠢动,可能谋反,根本不足以让信长拿出大笔的资金,因为这只意味着秀吉推动的宣抚工作失败了。除非此时发生一些决定性的状况,让大家都认为有必要,否则根本别想动用织田家的资金。 只是,这些苦衷当然不能让播磨的人知道,否则秀吉的威权和信用荡然无存不说,也难望留住已加入织田家的人,更遑论管理当地行政了。小一郎就是因为太清楚这种状况,才会心里忐忑不安,嘴上却尽说些冠冕堂皇的场面话;就算被人嘲笑不如哥哥,他也只有暗自忍耐,继续假装愚鲁。像这样,身为幕僚,有时也必须具备这种装傻到底的本事。 第二节 二月接近中旬时,情况有了决定性的改变。 “毛利家已经发出进攻播磨的动员令。预定将由现任领主毛利辉元大人担任主将,山阳道由小早川隆景大人、山阴道由吉川元春大人,共率五万大军来袭。” 潜伏在中国各地的奸细陆续传回类似的消息,让小一郎听了心情非常复杂。 毛利采取行动,秀吉便会回来;如果毛利大举来攻,一个部将无法应付,织田信长自然就会派出援军、拨下军费。 然而,“五万大军”又远远超过他的预期。这么庞大的军容,就算哥哥秀吉回来,恐怕也没甚么胜算。不,恐怕在哥哥率军返回以前,别所等人就已经群起反叛,将小一郎等人孤立在姬路城中。如果遭到从西边来的毛利大军和东边的别所家夹击,充其量只有一两千人留守部队的姬路,可能十天都撑不下去,届时小一郎的性命也将危在旦夕。 小一郎一方面和哥哥联络,另一方面则倾全力延缓播磨诸将的行动。所幸方法得当,以别所长治为首的播磨大名,决定在毛利大军来到之前谨慎行事。而毛利大军的行动极其迟缓,花了很长时间才整军完备,缓步行军至备前,并一直留在当地。 “怎么会这样停滞不前呢?” 对于毛利大军的牛步行动,小一郎心里极感纳闷。 “大概是摸不清宇喜多直家大人的想法吧。” 深谙中国情势和人物性格的小寺官兵卫,立刻说出可能的原因。当时宇喜多提供毛利家一万多士兵,自己却托病未亲自出阵。原来,身为战国时代一流策士的宇喜多直家,已经开始未雨绸缪,安排接近织田家的布局了。 相对地,织田信长和羽柴秀吉接获“毛利来攻”的消息,反应出奇的快。信长立刻将巨额资金和六千直属士兵交给秀吉,命他急速赶往播磨。连同羽柴家原有部队在内的一万多士兵,在秀吉的率领下,于二月二十三日抵达糟谷助右卫门的居城加谷川,小一郎和官兵卫也赶往当地和秀吉会合。至此,小一郎担任留守将领的任务算是圆满达成了,但羽柴家的危机并未就此告终。面对即将来临的正式交战,织田家的军力明显不足。 羽柴秀吉召集织田方面的诸侯在加谷川城共商军计,别所家的首席家老别所贺相也来与会。秀吉无法判断这是自己的行动出乎意料的快,使他们放弃倒戈,还是只是暂时的敷衍。也或许是此时的别所家仍未能取得共识。 秀吉决定继续率军西进,以姬路西北方的书写山为根据地。因为此地居中,不管毛利大军由西方攻来,或别所家自三木叛变,都能迅速因应。不过这也等于是自投罗网,主动跳到敌人中间。别所家的反织田派(人在加谷川的贺相正是领导者),认为这样正好可以两面夹击,愈发坚定了倒戈的决心,毛利家更是火上加油,努力煽动。本愿寺的干部也咸信机会到来了。 相对地,羽柴秀吉也卯足全劲扰乱敌人的后方,游说美作的江见为久、中岛隆重,但马的山名丰国等加入织田家。双方就在各拥部队的状况下,持续了一个多月的外交战,经历了一段让人心力交瘁的“风雨前的宁静”。 别所长治的大胆反抗,打破了宁静,他拒绝了秀吉出兵的要求,表明要坚守三木城,并且放逐了家中亲织田派的家臣别所重栋和糟谷助右卫门等人。同时御着的小寺家也和小寺官兵卫断绝了关系。官兵卫也为此缘故舍弃小寺,改姓黑田(本书此后将称他为黑田官兵卫孝高)。 “果然不出所料……” 接获别所重栋的通报,得知别所家叛变时,哥哥秀吉反而语气轻松地这么说。因为以别所为首的播磨土豪反叛的话,镇压这些人正好可以增加自己的领地。事实上,最后的结果也是如此,不过其间秀吉经历的辛劳,远远超过他当初的预估。 此时羽柴秀吉预做了一些准备,以便日后夸大自己的功劳。他将毛利军进攻和别所等人反叛的情况,加油添醋地写了一封报告给信长——不论任何时代,部属若不夸大眼前问题的困难度,就算解决了问题也得不到奖赏。从这一点来看,秀吉担任织田家武将时争取功名的技巧,几乎可以说是上班族的最佳范本。这和绝不夸大己功的幕僚小一郎秀长,形成强烈的对比。 看到秀吉的报告,信长既惊又喜,因为情况固然紧急,但也正是痛击宿敌毛利的良机。在三月二十七日写给秀吉的回信中,他甚至表示将亲征播磨。 秀吉收到信后,完成了一些必要的准备,便率军攻打三木城,希望能在信长到来之前攻下三木城邀功。不料别所家出乎意料地强靭,三月二十九日秀吉的攻击行动全面失败,连一条城渠都没攻过。而此时毛利大军终于出动,包围了靠近备前边境的上月城。 “这可糟了……” 秀吉不禁懊悔自己的一时贪功和大意。毛利大军人数众多,万一他们只留下必要兵力攻打上月城,其余部队则继续向东进攻的话,羽柴部队不就变成了袋中之鼠,无处可逃了吗?不过,在攻打三木无功的情况下转去救援上月,反而会鼓舞那些反叛者,将自己逼入绝境。于是,秀吉一方面向信长讨救兵,一方面全力攻打别所的属城,即长井四郎左卫门防守的野口城。即至四月三日顺利攻克后,秀吉这才制造了时机撤离三木,转进驰援上月城。当然,在后有大敌的情况下前进,是极度冒险的举动,还好秀吉福星高照,因为敌军内部也发生了许多状况。 第三节 “小一郎,你看这是怎么回事?” 羽柴大军在距离上月城一里多的高仓山上摆开阵势。哥哥秀吉用手指着前方满山满谷的毛利、宇喜多大军,询问小一郎。 “嗯,实在很奇怪……” 对于敌军排出的阵形,小一郎也大惑不解。他们竟然发动五万大军攻打一个只有七百多人尼子余党的小城,而且还架起了坚固的栅栏和望台,如临大敌似地摆出防御态势。看来,他们不但没有任何绕过上月城东进的企图,似乎也不打算攻击近在咫尺的羽柴部队。 (怎么会单单为了拿下这个小城,就派出五万大军呢?) 小一郎愈想愈不懂,因为动员兵力所需的费用远比这个城还要昂贵,这样做实在太不划算了。 “毛利家似乎也有难言之隐……” 眼见小一郎回答不出来,黑田官兵卫才开口解释整个情况。 毛利家自上代领主毛利元就起,就不喜作战,吝于动兵。他们能有今天的规模,完全是施展外交手腕扰乱、恫吓对手,再纠合他们的结果。尤其是元就死后,整个家族偏重守成,在安全至上的前提下,谨慎小心地缓步扩充,简直就像是以高利贷来储蓄一样。其中,负责山阳方面的小早川隆景更是生性谨慎,步步为营。况且他属下的武士,多半都是唯利是图、流动性高的水师,往往看到苗头不对,便会立即倒戈。这次的情况尤其不妙,因为毛利家最大的大名宇喜多直家态度一直摇摆不定。 在这种时候,毛利家其实根本不想出兵,后来为了鼓舞播磨的大名,才勉强挥军前来,当做是敦促此地大名背叛织田家的示威举动。换言之,毛利家的出兵并非军事行动,而是一种外交手段,而且也已达到了促使别所长治叛变的预定目标。毛利家盼望见到织田家因为和本愿寺、纪伊的杂贺党人、丹波的波多野、北国的上杉,以及播磨的别所等各方敌人作战而筋疲力竭。 黑田官兵卫说完前面这番话后,又自问自答地说: “那么,为甚么毛利家要这么在乎上月城呢?这当然和宇喜多家脱不了干系。” 在去年秋天以前,上月城还是宇喜多的属城,但羽柴秀吉攻下此城,在备前将守城士兵全数斩首。宇喜多直家要求毛利讨回此城,替他的属下报仇,也为他讨回面子。这可能也是宇喜多出兵的条件。而毛利为了保住宇喜多这个盟军,也不便拒绝他的要求。 “官兵卫大人所言甚是。” 这番一针见血的解说,率先获得竹中半兵卫重治的认同。 “这次攻打中国,外交手腕恐怕远比武力征服有效得多。过去武田家是为了出兵而推展外交,但如今毛利是为了达成外交目的而出兵。” 这个平日沉默寡言的智者沉稳地说完后,照例用教师的口吻简短地说:“希望大人能更留意四邻的动静,内外兼顾。”然后便结束了发言。 “原来是这么回事,两位的观察果然透彻。既然半兵卫大人和官兵卫大人的看法相同,那就铁定错不了。” 秀吉环顾左右,爽朗地大笑道。既然毛利家志在收复上月城,想必不至于筹划甚么冒险的计谋转而东进。这对兵力不足的羽柴大军而言,不啻吃了一颗定心丸。然而,上月城受到五万大军重重包围,他们根本无计可施。秀吉用尽一切手段想要找出敌阵的弱点,却始终没有收获。 三、五天过后,秀吉开始按捺不住了。如果坐视上月城的尼子胜久、山中鹿之介等人被杀,他一定会失去播磨人的信任——之前,“织田家冷酷无情”的风声便已传遍了这一带。 “恳请主公速遣援军……” 秀吉再三哀求信长。在报告战况时,也未说是为了援救上月城,而是给信长一个印象,认为这是织田家对毛利家的大决战。此时,信长已经厌倦了旷日废时的攻城战和应付一向宗徒神出鬼没的游击战,企望打一场轰轰烈烈的野战,一决胜负。 果不其然,信长接受了秀吉的恳求,陆续送来援军。首先是固守摄津的荒木村重主动率领一万余大军前来支援,接着是泷川一益自伊势派来六千多士兵,还有明智光秀自攻略丹波的士兵中抽出六千人来援。后面两个部队的主将泷川和明智并未亲自驾临,乃是派家老级的重臣代为指挥。最后,织田家的中坚部将又分别率领了几批数以千计的部队前来。这么一来,织田方面也成了一支人数超过四万人的大军,再加上当地归属织田家的豪族,在兵力上绝对足以和毛利家抗衡。不过,难题也随之而来,那就是该如何协调、安排各个部队。 第一批率军前来支援的荒木村重,地位和羽柴秀吉不相上下,不过秀吉是负责此地的主将,因此在战场上地位较高。学识渊博、心思敏锐的荒木,很能接受这种情况,明理地说: “有甚么事请尽管吩咐吧,我一定会遵照羽柴大人的指示行动。” 但当秀吉要求他突破毛利家的坚固包围,前往救援上月城时,他又改口道: “这件事恐怕还得合计合计……” 委婉地拒绝了秀吉。 代理指挥泷川或明智部队的家臣,说得更是露骨: “大人常教导我们作战一定要有胜算。现在进攻,实在太危险了。” 没有人想为了替羽柴立功而丧失自己的手下。 于是各拥五万士兵左右的两大势力,只是一个劲地固守野战阵地,在西播磨的山中形成奇妙的对峙局面。可是这对毛利家有利,对织田家无益,时间拖久了,上月城的兵粮迟早会用罄,届时也就失陷了。 同时秀吉手上的军费有限,还要发给前来增援的将士兵粮,觉得分外吃力。羽柴家的人成天忙着安抚各个将领,小一郎每天穿梭于各个军营之间,简直和下人没两样。 进入五月以后,秀吉展开了一连串的行动,企图打破目前的局势。恰好但马的山名丰国和备前八幡山的城主等秀吉前一阵子游说过的人,遣人送来了肯定的答覆,秀吉便以此为筹码,派竹中半兵卫前往京都谒见信长,乞求信长派长男织田信忠前来担任全军的总指挥官。此时秀吉的信中竟然还写着: 秀吉自知难以服众。 透露了出身卑贱的秀吉指挥不动家中将领的苦衷,也可见织田家部将之间因为竞争激烈,根本无法团结一致。 可是不知道为甚么,信长并未派出长子,只是追加了一些资金。当时秀吉写下的金额是黄金百枚,竹中半兵卫的纪录则是银子百两。 转眼又过了一个月,情势依然如故。虽然上月城的尼子部队努力硬撑,但看起来总是让人不忍。从他们的立场来看,眼见大批援军守在一里外的高仓山,却不采取任何有效的行动,心里恐怕是怒不可遏吧。秀吉心中当然极度焦急不安,但荒木村重等援军却始终不愿展开行动。 六月中旬,秀吉终于忍无可忍。再这样耗下去,既没有战果,又保不住上月城,信长一定会来追究责任的。 “小一郎,这儿就拜托你了。” 哥哥交代完毕,便赴京谒见信长,希望面对面恳求信长派信忠前来。 这次信长认为确有必要,同意派自己的嫡子前来指挥,但也附带了一个难以接受的条件。 “我要你立刻放弃上月城,赶紧料理掉那些不肯归顺织田家的播磨大名。目前就先拿下三木城两翼的神吉、志方两个城吧。” 这是非常大胆的转换战略指示。想必是除了秀吉之外,信长也从其他前来支援的将领处得到了播磨的情报,领悟到因上月城而和敌军对峙,根本是既辛苦又无利可图的事。 哥哥返回高仓山后,小一郎从哥哥口中得知信长的命令,怒气不禁直往上涌。 “上月城的尼子胜久、山中鹿之介等人,是我们的重要伙伴,如果我们弃他们于不顾,羽柴家一定会失去播磨的人心。就算明知不可为,我们也应该继续努力,直到上月城主动投降为止啊。” 小一郎的主张也获得竹中半兵卫和黑田官兵卫的支持。但哥哥却悲伤地摇摇头说: “唉,我也是这么说的,但信长主公不肯答应,他说为了弹丸之地损失大量士兵,简直是愚蠢之至。而且信忠大人很快就会驾到,事情也由不得我作主了。” “说得也是……” 小一郎点头道。他不得不点头。是秀吉自己去恳求信长派信忠来的,只要信忠一来,秀吉当然必须服从他的指挥。就算此时为了救援上月城而强行攻打毛利军,也没有甚么胜算,即使侥幸赢了,少说也得牺牲数千士兵。信长的命令当然自有其道理,为了营救七百多名尼子部队而丧失数千士兵,怎么说都不划算。况且织田家依然在众敌的环伺之中,怎么能为一个小城付出如此大的代价呢? 织田信长不愧是日本罕见的天才,思考事情从不受传统束缚,总能在合理的算计下灵活地发挥创意。他不像二次世界大战的日军首脑,只一个劲地执着于瓜达康纳尔岛的攻防,不断投入兵力,造成船舰和将士的大量牺牲。比起信长,这些人实在远有不及。其实,不管是作战还是经营事业,难就难在看清情势,勇于割舍。就这一点来说,信长的表现的确是可圈可点。当然,在合理的算计和灵活的策略背后,经常免不了冷酷的牺牲。此时弃上月城不顾,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结果,织田大军只在表面上对防守严密的毛利部队发动了一场攻击,并且如期地以失败收场。接着,织田大军便以此为藉口撤离高仓山,移至早先驻守的书写山。 此时小一郎担任织田家的殿军,虽然不担心固守在重重栅栏中的毛利部队前来追击,但想到尼子部队守着孤城,看着援军渐行渐远的心情,整个心也不禁沉重了起来。 当小一郎的部队在夕阳余晖中逐渐朝山下走去时,上月城贝声齐鸣,听在小一郎耳中,彷佛百感交集的怒嚎,让他的心情更加沉郁。 失去获救指望后,上月城仍继续撑了半个月。七月五日夜半,小一郎接获上月城失守、尼子胜久切腹自杀的消息。而一心渴望复兴尼子家,咬牙撑到最后一刻的山中鹿之介,则被毛利家处死,出云的名族尼子家就这样灭亡殆尽。不过,山中鹿之介的幼子活了下来,日后他的子孙发明了清酒,成为巨富,还开了鸿池汇兑店,成为今日三和银行的始祖。换言之,在播磨山中遭织田家遗弃的人,其后代却远比遗弃他的人长久而繁盛。当然,这和羽柴秀吉、秀长兄弟并没有任何关连。 <hr /> 注释: 第四节 羽柴部队放弃上月城回到书写山之后,便迎接织田信忠,重整军容,开始讨伐播磨境内各国。 六月二十七日,织田首先攻下了神吉城,然后又降服了志方城。接着他们便包围了反织田家的主力别所家的根据地三木城,筑起城垒猛攻不舍。不料别所家出乎意料地顽强,三木城更是坚固无比。因为今年开春以来,别所家已经花了很多时间加强防备设施,做好了笼城的准备,兵粮弹药皆不虞匿乏。 “别着急,就慢慢地攻吧。” 秀吉不慌不忙地说。攻陷野口、神吉、志方等属城,将别所家众人全部逼入三木城内之后,羽柴家已经在播磨夺得了二十万石以上的领地。如此一来,除了兵粮不虞匿乏之外,单靠羽柴家和播磨地方归顺织田家的大名所拥有的士兵,就足以包围三木城了。 于是哥哥开始发给播磨的寺社领地许可,分给手下将士领地,着手管理占领地的行政事务。小一郎也不时回到他名下的但马竹田城,参与各种内政,履行四万石大名应尽的义务。 在此期间,毛利家几乎全无动静。攻下上月城,毛利大军似乎便已心满意足,很快地退回中国,除了偶尔派遣水师袭击播磨、摄津沿岸外,并未展开其他军事行动。就像织田家弃上月城于不顾一般,毛利家似乎也甩掉了三木城。织田、毛利两大势力一度交锋的西播磨一带,如今平静得几乎让人心里发毛。 当然,这只是表面上的状况,在背地里,两大势力的恶斗比以前更激烈。在秀吉方面,他正在进行一个重要的谋略,就是游说拥有备前、美作两国的毛利家最大外部大名——宇喜多直家反叛。 前面也曾提过,这段期间宇喜多的举动有许多疑点。篡夺备前大名浦上家之位的宇喜多直家,是独立的大名,和毛利家并没有主从关系。不但如此,大约在十年前,他还曾和山阴的尼子等人联手和毛利家交战过。宇喜多归附毛利,是在毛利家成为掌管整个中国地方的大势力之后。换言之,宇喜多是屈服于毛利家的武力,彼此并没有甚么情义,只要出现比毛利家更强的势力,他随时都可能倒戈。而且宇喜多直家是个懂得分辨利害关系的人,威胁利诱对他很有可能发挥效用。向来擅长宣抚招降的秀吉,当然不可能放过这个机会。 哥哥在两大参谋竹中半兵卫和黑田官兵卫的协助下,反覆研拟策略,试图寻找门路接近宇喜多直家。这时突然出现了一个意外的人物:一个名叫鱼屋弥九郎的青年。他自称是小西家的族人,在堺市做药材批发商。这便是日后获得从四位下摄津守的官位,成为肥后宇土二十万石大名的小西行长。 鱼屋弥九郎和父亲隆佐合资,将备前的物产运往堺市,然后在堺市购买洋枪,卖给宇喜多家。由于他才干过人,也成为接受宇喜多直家俸禄的武士。在战国时代,武士和商贾间的区隔并不明显,出入大名家的商贾经常身兼二职,鱼屋弥九郎也是如此。 弥九郎行长出现在羽柴秀吉阵营,想必是经过宇喜多直家的同意,也就是所谓的假冒商贾的密使。看到这个求之不得的沟通管道,秀吉大喜过望,立刻善加接待。不管怎么说,只要能促使宇喜多直家倒戈,就等于是从毛利家夺得了五十万石领地及两万多士兵加入织田家,山阳道一带的情势就会立刻改观。 不过,宇喜多直家非常慎重。从弥九郎开始,双方各遣密使往返好几次,却始终没有决定性的进展,因为直家一直不确定织田家是否占有绝对的优势。 “这个混帐直家,到底在犹豫甚么啊?” 宇喜多迟疑不决的态度,让哥哥颇感不耐。事实上,这时毛利家也在暗中进行一件大事,而宇喜多直家想必是知道了这件事。那就是发生在同年(即天正六年)十月底的荒木村重的反叛。 第一节 天正六年(一五七八),一波又一波的苦难袭向羽柴秀吉和秀长兄弟。然而,从日后的发展看来,这一点一滴都在他们迈向夺取天下的路途上,发挥了阶段性的功能。 应仁之乱百余年后,战国的诸般纷攘争斗终于开始迎接最后的结局。分据各地的战国大名,在这十年间陆续消失,全国被少数的强大势力割据。争霸天下之战,已经进入最后决战。 几经淘汰,这时只剩下七大主要势力,分别是:获得南九州五国的萨摩岛津家,夺下四国岛大部分地区的土佐长宗我部家,势力伸展到中国地方十一国的安艺毛利家,拥有甲信骏三国的甲斐武田家,掌控北陆三国和上野部分地区的越后上杉家,统御南关东六国的相模北条家,以及支配畿内和浓尾地方共计十四国的织田家。 此外尚有统管丰前、丰后的大友家或陆奥的新兴势力伊达家,不过势力尚不足以左右天下的情势。至于以大坂石山本愿寺为根据地的一向宗,虽仍具备扎实的军事力量,但由于领主权力逐渐扩充增强,影响力大不如前。这些势力仅能在大势力的相互对垒中扮演搅局者的角色。 客观地来看,如今残存的七大势力中,有夺取天下实力的并不多。首先,四国的长宗我部兵力不够,就算夺得整个四国岛,了不起也只有百万石。南九州的岛津位置也不够好,就算现在开始攻打大友、龙造寺等地,继续东进,恐怕也为时太晚。至于关东的北条,更是缺乏霸气与人才,从家祖早云创业至今,业已经过三代,早就在南关东地方安居,主动放弃了参与决赛的权利。一时之间颇有夺得天下架势的甲斐武田,如今也已脱队离开。五年前英明的领主武田信玄死后,家中便纷攘不安,缺乏明确的方向,而三年前在长筱之战遭到织田家痛击后,更是只能一味地采取守势。 这么一来,便只剩下上杉、毛利和织田了。今年春天,骁勇善战的上杉家领主谦信遽逝后,这三大势力又少了一个。 上杉谦信是越后的守护代长尾为景的儿子,在与长兄晴景争夺后,继承了父亲的地位。充满侠义心肠又擅长领军的谦信(长尾景虎),在转眼之间便吸纳了四邻的豪族,平定了越后一国,接着又攻打信浓和上野,由足利幕府的关东管领获得上杉这个著名的传统姓氏。时间是在永禄四年,也就是织田信长在桶狭间围剿今川义元的翌年。他大约比信长年长四岁,但两人几乎是在同一个时期成为出名的战国大名。 不过,上杉谦信之后的发展却远逊于信长,主要原因出在谦信本人的想法跟不上时代,越后地区本身也比较落后。谦信始终仰赖越后的农兵,不图改善固有的豪族联合体制,又贪慕关东管领的虚名,无谓地再三出兵关东。信仰虔诚又重视义气的谦信,似乎不以夺取天下为乐,反倒偏爱作战本身,不断地在北信浓和武田信玄互斗。对织田家而言,上杉谦信的军事才华以及越后的勇猛士兵,有很长一段时间,不但不构成威胁,反而是一种牵制武田家行动的助力。 不料进入天正年间,上杉谦信突然积极了起来,主要的契机可能是因为织田信长放逐了足利将军义昭。一向醉心关东管领职称的谦信,眼见足利将军迅速没落,想必受到很大的震撼吧。而且此时整个客观环境突然变得非常有利谦信西进上京。首先,宿敌武田信玄去世,解除了南边的威胁。接着,没有子嗣的谦信又收了北条家的景虎为养子,并列为继承人,因此顺利地与关东的北条家结为同盟。 东边和南边安靖之后,谦信开始转向西边。天正四年二月,他和本愿寺和解,与加贺、越前的一向宗徒众合作,又和远方的毛利互通,架构起夹击织田家的布局。这个战略几乎是元龟元年武田信玄所采计谋的翻版,而且大概是足利义昭所提议的吧——当时义昭在毛利家的庇护下待在备后的鞆地,但依然斗志不减,一心想打垮织田信长,复兴足利幕府。 上杉谦信完成这些准备后,于天正五年挥军上京。谦信原本就擅长领军,越后的士兵又骁勇善战,转瞬之间便席卷了越中、能登,攻陷了织田家的七尾城,并且在手取川会战中击溃了前来驰援的织田大军。 或许是为了呼应上杉谦信的西进,毛利的水师现身大坂,将大量兵粮运入本愿寺。早先投降的纪伊杂贺党人也再度起事,接着又发生了松永弹正久秀背叛织田家,闭守信贵山城不出的事件。于是就在天正五年秋天,织田家又一次面临了和元龟三年武田信玄上京时类似的危机。 不料进入十月以后,谦信大概是担心积雪会阻碍行军和兵粮运输,竟然撤退离去,让本愿寺和松永等人大失所望。可是这却救了织田信长,也让谦信永远失去上京的机会。翌年的天正六年三月,上杉谦信正准备再度西征,却因脑中风而遽逝。 当然,就算谦信这时没有死,再一次西进来到越后路,恐怕也不太可能实现上京制霸的梦想,因为这时的织田家,不管在军事上或经济上都远较元龟时期强盛,兵力更有上杉的数倍之多。从谦信自己的生命历程,或从时代发展的历史观点来看,上杉谦信的挥军上京,实在是为时太迟了。 然而,上杉谦信的死却产生了极大的影响,让织田家在战略上得到了足够的缓冲,各方面都能采取更积极的行动。 天正五年十月,当信长得到上杉谦信撤退的消息后,便立刻派羽柴秀吉和明智光秀分别前往播磨和丹波,希望能趁上杉被雪所封阻之际,多攻下一些地方。这种快速而灵活的反应,正是信长的独到之处。而且由于早就彻底实施了兵农分离制度,信长已经成功地让所有专业士兵不眠不休地转战各地。不过,假如上杉反覆西征,羽柴或明智的部队一定会再三被传来支援,拉长织田家攻略中国地方的时间。这么一来,之后的历史便会完全改观了。 可是,历史容不下任何“假如”。上杉谦信于天正六年三月去世,之后上杉家便为了争夺继承权而陷入内乱,再也顾不得争夺天下了。 就这样,最有实力打这场战国最后决战的国家,就只剩下织田和毛利了。因此这个时期两家断断续续的交战,正是为百余年的乱世画下休止符的最后决战。 不过,争夺天下霸权的战争游戏,不像棒球或象棋的决赛那么单纯,个中纠结了许多因素,以及各式各样的战略和战术。正因为复杂无比,故也产生了许多出乎意料的情况,使整个天下又经过了二十年的曲折,才终于得享太平,其间人物更迭,更是不在话下。 当然,这些曲折变化并不是突然产生的。造成意外的伏笔,早在许久以前便已经埋下。那就是我们在天正六年所看到的种种情事。 第二节 天正五、六年之间,登上日本史舞台上表演的主要角色,进行了大幅的世代交替。那些乘势而起、兴家立国的领主,一个接一个地退场,镜头霎时转到了织田家的重臣身上。换言之,受雇于织田家这个庞大企业集团的重要干部,取代了那些利用混乱时期创业有成的企业主,吸引了世人的目光。 之所以会形成这样的局面,一方面是因为武田信玄、松永久秀、上杉谦信等性格独特的创业者相继谢世,另一方面则是肇因于织田家成长快速,重臣们掌握到相当的势力所致。还有一个不能忽略的因素是,此时织田家开始采行一种特殊的军事制度。 当时总数高达十余万的织田家部队,分别被编入了直属信长的部队和七大军团。前者乃是由直属信长的武士和可以弹性收编的数万名战斗部队所组成,会视需要而派到不同的地方去支援。有时信长本人会亲率大部分士兵出征,有时也会拨出五千或一万士兵,让他的儿子、弟弟,或世袭的资深将领率军去作战。 至于后者,则各自指派了常任的总指挥官,也就是柴田胜家、丹羽长秀、佐久间信盛、泷川一益、羽柴秀吉、明智光秀和荒木村重等七个人。其中三个人是织田家的历代重臣之后,两个人是在织田家内部靠着努力爬上来的,最后两个则是由足利将军义昭的亲信转到织田家来的。此外,德川家康这个可靠的同盟,也在实质上扮演着织田家的一大军团,因此可以说信长手下其实是有八大军团可供差遣。 前面七个军团指挥,都从信长那儿获得相当大的领地,也养了不少的家臣。不过,信长仍派下不少武将协助他们。举例来说,柴田胜家之下有前田利家、佐佐成政、不破光治等“府中三人众”,他们都直属信长,也从织田家获得了一万石以上的城邑,但在军事行动上却必须服从柴田胜家的指挥。打个比方来说,他们就好像隶属各区司令官指挥的师长或团长一样。这种让分封领地的封建主从关系和指挥作战的命令权分离的军事制度,其实是非常现代化的。可见织田信长不只是一个日益壮大的战国大名,更是一个为社会、经济、军事等带来大改革的革命家。 如果信长有足够的文采和时间,同时又面临必须宣导其思想的局面的话,一定能写出足可记录在世界史上的革命思想和可供现代国家参考的统治体制。 总之,在信长的规划下,各军事指挥官手下分别拥有一万以上的兵力,和当时拥有三河和远江五十多万石领地的德川家康部队不相上下。也就是说,织田家的各军事指挥官的实力,足以媲美一个握有五、六十万石领地的大名,成为他们能在历史舞台上活跃的泉源。 织田信长之所以会采行这种制度,一定是因为要同时和多数的敌人作战,有必要整合指挥命令的体系所致。因此,信长也明定出各方部队的主要任务。其中,属于同盟军的德川家康负责东海道方面,与武田家对峙;柴田胜家据守北陆,应付上杉家;泷川一益看管伊势和伊贺两地,并设法侵入东山道和飞驒方面。 由这三个军团负责的织田家东部战线,目前情势看好。武田家这个长久以来的强敌,在信玄死后一蹶不振,经过三年前的长筱战役,衰退更是明显。这两三年造成重大威胁的上杉家,也由于谦信之死而内部纷攘不安。因此,德川在远江、柴田在能登和越中,不断蚕食敌方的土地。泷川也在木曾和飞驒开始发挥他的宣抚手腕。这种种发展,甚至让人感觉这些信长的宿敌业已变成各个军团的香饵了。 不过西边就没那么顺利了。石山本愿寺在中央地带顽抗不休,负责围攻的佐久间信盛几乎已经束手无策。北部面对的是以波多野一族为首的丹波豪族的反抗,让明智光秀的军团忙着四处奔走平乱。南边还有杂贺党人作乱,由明智军团派出的筒井顺庆部队或原本隶属丹羽长秀的蜂屋赖隆部队负责看守镇压。丹羽长秀的本队则肩负起建筑安土城的重任。 另外就是在播磨和最大的强敌毛利对峙的羽柴军团。为了达成这个重任,除了羽柴秀吉以近江长滨十二万石的领地所豢养的兵力外,信长还派了竹中半兵卫、蜂须贺正胜、仙石秀久、宫部继润等人前往支援。此外,由于获得了“可任意侵夺宰割播磨以西”的特权,因此播磨的大名或前来投靠织田家的尼子家余众,也都被纳入了羽柴家。如果这些都能够确实掌控,秀吉手下应该有将近两万的兵力。 然而,别所长治等播磨大名,竟有一半以上倒向毛利家。这又拉大了敌我之间的差距,因为这不只意味着羽柴秀吉流失了数千部队,也表示敌人又增加了这么多的人力。以秀吉现有的实力,根本不足以对抗拥有中国地方十一国、六万多兵力的毛利家。 不过,织田军团最大的优势,乃在拥有大批的战略预备军以及信长迅速果敢的指挥调度。信长当然不可能愚蠢到让各军团固守各自负责的领域不动。他会视情况自各军团抽出多余的兵力,或加强派遣直属的战略预备军,去协助兵力不足的地区。 例如天正六年夏天,当毛利大军攻打播磨的上月城时,信长除了派遣荒木村重军团和隶属泷川、明智的部分部队驰援外,还拨给长子信忠一万兵力赶往播磨。 简单地说,信长的基本战略,就是在各地区安排拥有军团的常任总指挥官,随时起而作战,万一敌军主力倾巢而出时,再机动性地集结大军,以庞大的兵力克敌制胜。这个战略几乎让信长的每一个敌人都吃不消。像仰赖农兵的武田或上杉,经常在主力部队返乡处理农务时,城邑村庄遭到常驻的织田部队所夺。还有,不管是浅井长政、本愿寺、波多野或别所家,遇上这些专业士兵的长期围攻,也都不禁叫苦连天。他们原本以为等到农忙期敌军就会撤退,可是这些期待碰上织田家便会尽数落空。不仅如此,当武田或上杉动员主力部队出征时,织田家总能集结到更庞大的兵力——长筱之战中织田家所展现的兵力优势,就是最好的证明。 其实,除了桶狭间奇袭之外,信长在其余会战中并未展现出甚么高明的战术。织田家的武士称不上勇猛,在姉川或手取川会战中,甚至被少数的敌军打得落花流水。可以说信长在这类野战的指挥调度上,才华远不及武田信玄、上杉谦信、岛津义弘等名将。他的天纵英才主要是发挥在格局更大的军事制度或装备改善,以及大胆迅速的动员上。 可是,在这种天才手下工作的将士,日子并不好过。他们平日必须毫不间断的发动攻击,当敌军率主力来袭时,还得以寡兵静待己方部队来援,倘若救援行动耽延,便会在孤军无援的情况下阵亡。事实上,信长的兄弟或手下部将,有不少都遭到类似下场。最糟的还是,所有部队为了自己的责任地域和不定时的紧急动员,必须不眠不休地工作,身心随时处于紧绷的状态。信长本人精神强韧,对部下的身心疲惫殊少同情,他一向把人看做工具,完全以功用来判断人的价值。 可是,织田家的家臣并不是每个都能像主君般强韧,没过多久便出现了承受不住这种身心沉重负荷的人。第一个例子是荒木村重,最后一个则是明智光秀。 第三节 “这……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哥哥边说边把急使送来的信函递给小一郎秀长。时值天正六年十月末,两人在播磨书写山的军营。 哥哥递过来的信函,第一行排列着这几个文字。有那么一瞬间,小一郎还以为自己看花了眼,接下来便觉得眼前发黑,一阵恐惧袭来,让他的手不由得颤抖。 “怎么可能呢?” 羽柴兄弟同声低语,彼此对看了一下。不过,信中接下来便具体地说明了第一行文字的意思。原来荒木摄津守村重返回伊丹的有冈城后,不理会织田信长的出兵指示,只是一个劲地挖深沟渠、加强栅栏,并且运入兵粮和枪弹。 (如果事情属实,一定是存心谋反。) 小一郎当然非常清楚这种情况,因为一年前松永久秀在大和的信贵山城、半年多前别所长治在附近的三木城,也都做了同样的事,后来也真的叛变了。再说,在织田家的领地中仓促进行笼城的准备,这是唯一可能的原因。 可是,秀吉、秀长兄弟还是不相信荒木村重会谋反。连被紧急召来商议的羽柴军团主将——竹中半兵卫、黑田官兵卫、蜂须贺正胜、宫部继润等人——也不敢相信。 事实上,万一荒木村重叛变,他们根本无法承受。就在这种情结下,包括羽柴兄弟在内,大家都不愿相信这件事。如今他们西有强敌毛利,域内又有别所家等播磨豪族叛乱,万一镇守东边摄津地方的荒木村重投敌,羽柴军团便真的是四面楚歌了。 不过,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因素使他们不肯相信这件事,那就是荒木村重根本没理由叛变。 直到今天,荒木村重谋叛的理由依然不明。身为织田家第一个基督教徒,他不可能像别所长治等人一般,因为受到信奉一向宗的家臣施压而反叛。他也不可能像明智光秀一样,对信长的赏赐或评价有所不满,因为信长对他有高度的评价,给他的赏赐更是多得让人嫉妒。 荒木村重原本是摄津的豪族,听说足利义昭离开奈良一乘院,寻求继任将军,便加入其手下,后来很自然地转向了织田家。这些他早年的经历,和日后杀害信长的明智光秀相当一致,也成为史家关注的焦点,因为这显示出他和光秀一样,都是思想传统、教养高尚的知识份子。 而且,荒木村重留在足利家的时间远比明智光秀来得久。光秀因为从中牵线,将足利义昭推销给织田家,因此从永禄年间起便同时隶属于足利家和织田家。可是村重直到天正元年义昭背叛信长,出奔槙岛城以前,一直担任足利家的家臣。换言之,直到村重背叛信长事件发生的六年前,他才正式归入织田家,是织田家的七大军团指挥中年资最浅的。反过来说,村重只花了五、六年时间,便成了织田家的重臣。 可见这五、六年间荒木村重的表现有多出色。天正二年,他讨伐摄津一带的一向宗徒,翌年又攻陷了属于本愿寺派的天满、大和田城寨,倏忽之间就平定了大半个摄津。信长向来重视能力过人的干才,看到村重如此勇猛的表现,当然会给予高度的评价。他把有冈城等几个城分给村重,命他担任摄津的领导者,并派高槻的高山右近和茨木的中川濑兵卫(清秀)协助他。于是荒木支配了摄津将近五十万石的领地,并且拥有指挥一万五千士兵的大权。 这样一个受到信长高度评价、授予大权的武将竟然会背叛,不仅织田家中,连全天下都为之愕然。难怪起初连信长自己都不相信,甚至差人质问他到底有何不满。 根据一般的说法,这件事的起因是荒木村重的一个属下私自将兵粮送入本愿寺,荒木担心东窗事发自己也脱不了干系,所以才把心一横,大胆背叛。在封锁敌人兵粮补给的作战中,偷偷把米卖给敌人,固然是无可赦的大罪,但主将因为手下一个部属犯罪就谋反,做法也未免太极端了。如果真是这样,显见村重当时的心态已经有些异常。 史家中也有人强力主张,这是织田信长和荒木村重的性格差异所造成的,因为循规蹈矩、教养高尚的荒木村重,再也忍受不了信长轻蔑传统、奔放背俗的作风。这些年来,重视传统和礼教的高尚之士的确逐渐离开了织田家,但是村重年届四十三,正是判断力最强的时期,怎么可能单为这个原因就舍弃了高位和光明的未来,不顾一切地展开成功率几近于零的冒险行动呢?而且村重在决定谋反之前,曾有相当明显的挣扎,并非因为一时冲动而叛变。 某些研究者主张村重是受到毛利或本愿寺的利诱。照当时的常情判断,敌人前来游说煽动的可能性极高,但村重信仰基督教,应该不至于和本愿寺勾结,倒是比较可能受到当时在毛利家庇护下待在备后鞆地的足利义昭煽惑。不过也没有确实的证据足堪证明。 另外一些人则认为问题出在村重本人的野心上。的确,荒木村重一手掌控了织田家西部战线的要冲摄津,以他的地位和立场,就算有其他野心,也不算过分。可是谋叛之后,荒木村重的行动却出乎意料地迟缓,完全看不出有任何野心勃勃、意图篡夺天下的举措。相反地,他甚至在叛变以前传唤手下的大名高山右近和中川濑兵卫来商量。一个明知谋反要靠密谋才能成功,却在叛变之前到处找部下商量的人,怎么可能盗取天下呢?这些举动,看起来反而比较像一个被逼入死角、身心俱疲的落难英雄。 总而言之,这种种说法固然陈述了某些事实,却都未能提供一个让众人满意的真相。因此,很可能是这所有的情况,再加上荒木村重因为疲惫而产生的心理崩溃,才引发了这次的谋叛。 事实上,那段期间荒木村重所率领的军团老是接到一些吃力不讨好的工作。他们的主要任务是维持摄津一带的治安,以及确保前往各战线的补给路线安全畅通。这是非常艰困的工作,因为摄津位于畿内的中心地带,水陆交通四通八达,以致新旧势力混杂纠葛——既有足利体制的余党,也有仰各国大名鼻息的人;同时,历史悠久的寺社众多,一向宗、法华宗和基督教的势力也不容小觑,而且浪人、盗匪、民间武士等无赖也四处群聚。当织田信长在本能寺之变被杀后,此地立刻变成化外之地,无法无天,穴山梅雪一行人被杀,德川家康几乎冒着生命危险才返回三河,可见当时京畿并不是甚么治安良好的地方。 要维持这种地方的治安,确保运送补给的路线畅通,恐怕比和一个小国作战还要辛苦。但信长可不是那种仁慈的统帅,肯让荒木村重和他手下的一万五千大军只做这么一件事,而是毫不客气地还要派他们到各地战线支援。 天正五年到六年间,荒木村重所率领的军团打了无数场仗。杂贺党作乱时,他们前往纪伊讨伐,然后又赶到播磨和毛利家作战;松永叛变时他们出动了,对于平定丹波也贡献了心力,尤其和石山本愿寺,更不知交手了多少次。换言之,荒木军团虽然身负维持摄津秩序的重任,却仍不断机动性地奉命支援西边部队的需要。 荒木一一扛下了这些任务,而且在各地都有不错的表现。但在这段期间,村重本人疲惫不说,士兵更是焦躁不耐。不管被派到哪里,他们都只是援军,必须尊重当地主将的职权,上阵时老是被安排在不利的位置,被迫去打没把握的仗。这些情况尤其让直属信长的大名抱怨连天,更加重了村重的精神压力。他只能在信长授权的范围内指使这些未接受他赏赐领地,和他建立起封建主从关系的支援大名。这对通情达理的村重来说,是非常沉重的负担。 简单地说,其实就是担任过足利义昭手下、接受了传统教养的荒木村重,无法接受织田信长激进式的改革作风,身心备受煎熬。村重一定是以自己的观点为基准来判断,认为内外一定有许多势力反对信长这个粗俗激进的改革者。他之所以会在谋反前和高山或中川商量,想必是相信他们两个人也对信长有非常强烈的不满吧。就这个层面来看,荒木村重的谋叛,可以说是革命势力中的稳健派(经常被称为“右派”)对抗激进派(或称“左派”)的举动。这几乎是任何革命都会发生的状况,而且之后也有多名武将起而效法。 织田信长生命的最后几年,除了和外在的保守势力作战外,还必须应付内部“右派”的激烈抗争,其间经过了两次叛变和数次肃清叛乱者的行动。可是到最后,还是“右派”的明智光秀发动政变,推翻了激进派的信长。 不过,只有我们这些后代的人才有“特权”看清这一切。活在当代的人,目睹战国大名尔虞我诈、你争我夺百余年,恐怕只把织田信长看做多如繁星的大名中比较成功的一个吧。这一点,大概羽柴秀吉和秀长兄弟也不例外吧。在他们务实重利的头脑中,恐怕压根就不会想到信长和他的敌人及背叛者,是因为思想上的差异而对立的。也因为这种思想上的单纯,最后将他们领向了宽阔的成功之路。 第一节 “荒木摄津大人绝不可能背叛信长主公。请立刻转告摄津守平息这样的谣言。” 天正六年阴历十月末,羽柴秀吉陆续接获荒木村重行动可疑的消息,因此毫不迟疑地派遣使者前往伊丹的有冈城。 生性务实的秀吉,根本想不出荒木村重有甚么理由背叛,因此认为还有机会打消他一时冲动下的决定。不过,秀吉的弟弟小一郎秀长却没有那么乐观。 他没有哥哥那么热中名利和懂得灵巧应对,因此很能了解追随信长这个严苛的独裁者所承受的身心煎熬和疲惫。可是,还有一个人比小一郎等人更能体会村重的心情,那就是明智光秀。 光秀和村重一样,都是从足利义昭的家臣转而加入织田家,心中仍然保有传统的价值观和旧体制的秩序观念,认为信长的实力主义导向和革命性的改革,根本就是一种对传统的无情破坏。 但相对地,光秀也很清楚这些无情的做法为信长和织田家带来多大的强势和实力,荒木的谋叛绝对没有成功的机会。为此,明智光秀也派遣使者前往有冈城劝阻村重。 典型的务实家秀吉和崇尚旧体制的知识份子光秀——这两个日后演出命运性对决的人——究竟以怎样的言词劝阻荒木村重,史料中并未留下任何记载。但从前面的情况推测,秀吉应该是让村重回顾织田家对他的恩情以及信长对他的高度评价和重视,希望他领悟到背叛织田家有多不利;光秀则可能是表达对村重的同情,并告诉他成功的可能性有多低。越是现实的人,越常把形而上的精神诉求挂在嘴上,这几乎是不分时代的惯常现象。 面对新旧两个知交派来的使者,荒木村重仅以模棱两可的回答勉强敷衍一番,行动上却更积极地开始准备叛乱。村重心中惊悸恐惧,他知道一旦传出谋反的风声,就算他回心转意并获得原宥,迟早有一天还是会遭到诛杀。对荒木村重而言,信长是一个可怕得无以复加的人。 “情况不妙了……” 进入十一月以后,秀吉也不禁着慌起来。驻守播磨,西有毛利、内有别所长治等人顽强抵抗的羽柴军团,最害怕的便是东边的摄津起而谋反。若是处理不当,整个军团就会陷入孤立。这样的危机意识开始在整个书写山阵营中弥漫开来。 然而,到了这种紧要关头,竟然还有人自告奋勇要去有冈城说服村重,那个人就是黑田官兵卫孝高。 “摄津守与臣下皆信奉基督教,只要说天理、解形势给他听,必能说服他打消念头……” 官兵卫抚弄着脖子上挂着的十字架,主动地请命。他对自己的智谋和口才一向自信十足。 “这真是求之不得啊。若能说服他,那就太好了。” 秀吉就这样答应让黑田去冒险,一方面是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一方面也希望藉此给官兵卫立功的机会。 (事到如今,恐怕去也没用吧。) 小一郎比哥哥更能体会村重的心情,自己在心里如此判断,并且也想劝阻官兵卫。不过,他并未真的这么做。在这种关头对主君的决定提出反对意见绝非良策,就算哥哥预测错误,自己的判断才是正确的,也只是有损哥哥的威权,并没有甚么好处。身为幕僚,当然必须克制自己和主君比才智或人气。 黑田官兵卫的大胆行动,结果竟然比小一郎预测的还要糟。往访有冈城的黑田,根本没机会见到村重便被逮捕监禁,经历了一年多身系囹圄的生活。 当时城邑中的牢狱异常狭小,既不通风也无日照,囚犯既不能站也不能躺,只能坐在潮湿的土地上静待死亡或奇迹。尤其当城邑遭到包围或攻击,粮食不足时,更常被活活饿死。因此,当秀吉攻陷有冈城,救出黑田官兵卫时,他的头发已经脱落了一大半,并且变成单足无法伸直的残废。 黑田官兵卫的遭遇固然值得同情,但他所采取的行动却似乎稍嫌卤莽。除了他之外,这段期间,织田家为了抑制荒木村重叛变所造成的影响,荒木和毛利、本愿寺则为了更有效地发挥叛变的效用,双方阵营纷纷展开了外交战,对这件事采取更实际的因应措施。 不过,从天正七年(一五七九)十月底持续到十一月初的这场外交拉锯战,织田家取得了压倒性的胜利——不但没有部将随着荒木村重一同叛变,甚至连荒木的得力助手高山右近和中川濑兵卫,都仍留在织田家。 说服挽留住高山、中川两大要将,几乎全是明智光秀的功劳。当光秀知道留不住村重后,立刻改变方针,着手削弱荒木军团的支援部队。他身为足利将军家臣的经历,在此时发挥了很大的功效。另外,光秀的部下(直属信长的支援部将)有不少像细川藤孝、筒井顺庆等隶属旧体制的人,也成为一大助力。这些人能在织田家占据高位,本身就有安定人心的效果。 高槻城的高山右近和茨木城的中川濑兵卫没有随村重叛离,使织田家保住了淀川的水运,能够维持播磨或和泉、大坂等战线与京都、安土间的联络补给路线。反过来说,荒木村重掌握摄津、切断织田家联系的基本战略,一开始就失败了。 之后一年多,村重从有冈移居尼崎,继续抗战,但已不足以对织田家构成太大威胁。而毛利家慎重行事,也并未大胆支援荒木。因此,荒木村重的命运在高山和中川向背的那一刻,就已经决定了。 (太好了。) 当播磨的羽柴阵营得知高槻城和茨木城仍属于织田家,补给路线不虞被切断,都忍不住松了一口气。羽柴秀吉立刻循补给道路上京,于十一月十三日在刚盖好不久的二条城谒见信长,并且参加为了处理村重谋叛而召开的作战会议。 会中的决议让秀吉不甚满意。羽柴军团的任务一如往昔,只须负责平定播磨,讨伐荒木的重任则交由信长的长子信忠所率领的部队。此外,离开荒木的高山右近、中川濑兵卫等人则被编入明智光秀手下,使光秀所拥有的兵力高居织田家之冠。 一个多月以后,小一郎从返回播磨的哥哥口中得知此事,才第一次意识到惟任日向守明智光秀是哥哥的对手,并且体认到自己应当负起的新任务。 (哥哥和日向守的竞争,胜败全看中国地方了。) 对于在现在的日本列岛中央部位占有广大版图的织田家来说,播磨或丹波、摄津发生的战事,只是小规模的边境战役,和拥有中国地方十一国的毛利之间的对抗,才是一决雌雄的战场。在此处立功,才能成为织田家地位最高的家臣。如今哥哥秀吉已经幸运地进入播磨,成为攻打中国的先锋。但是,明智光秀也不是省油的灯,当然也想加入这场战争,立下更大的战功。而且从光秀负责的丹波、丹后地区经过但马,便可以进入毛利家所属的因幡、伯耆。光秀战略眼光超凡,当然不可能忽略这一点。 (一定得抢在明智大人前攻下但马……) 想到这里,小一郎又再次领悟到自己的职责有多重大,因为哥哥早就把但马的入口竹田城交给了他。 第二节 天正七年,织田家并未按照往例招聚诸将前来贺年。在众敌环伺、织田家七大军团司令官之一的荒木村重叛乱的情况下,将领们个个忙得焦头烂额,也实在没有余力齐聚安土饮酒祝贺。 所幸战事虽多,但局势尚称乐观。多亏高槻城的高山右近和茨木城的中川濑兵卫没有跟着叛变,使织田家保住了以淀川一路为首的畿内动线。织田大军利用此动线,有效地机动调度兵力,架构了围攻各处敌人的动员体制。 不过,有了完善的动员体制,并不表示诸将便可高枕无忧。一旦西边的大敌毛利出动,事情就麻烦了。还有,织田家的部将也开始萌生争功的念头——信长的亲信经常议论纷纷,猜测谁会最先讨伐眼前的大敌。 “小一郎,咱们可不能慢吞吞地落在别人后面呀。” 草草庆贺了新年,哥哥秀吉便开始专心于战事,并且很快就有了成果。正月十七日,秀吉攻陷了摄津的丹生山城,使有马一郡归入羽柴家。当地的豪族有马则赖不但主动加入羽柴家手下,还邀请信长、秀吉主从前来其领地内的温泉享受一番。此地的归附切断了别所等播磨诸侯和摄津的荒木间的联系,使织田家的包围网更加紧密。 “好,我们要趁此机会将他们一举击溃!” 秀吉激励部下并转战各地,又拿下了几个小城,并于五月二十五日以夜袭战术占领了播磨的海藏寺城。这个城的失陷带给敌方相当大的冲击,因为它是毛利水师运送补给兵粮给三木城的中继站。 其间小一郎秀长除了有时和哥哥同赴战场之外,也忙着调度部队和统治占领地。同时,他也趁着战事与战事间的空档返回自己辖下的但马和竹田,整顿内政并怀柔周边诸城。后来他展现大规模的军事活动,以及推展外交、内政等工作上的才华,可能就是在这个时期培养出来的。 当然,羽柴军团并不是唯一立下战果的部队。柴田胜家自谦信死后陷入内斗而衰微的上杉家,夺下了加贺和能登,侵入了越中;同盟的德川家康则陆续蚕食武田家的领地,完全掌控了远江。泷川一益也攻入了飞驒,并开始在信浓的木曾方面展开离间的工作。针对叛将荒木村重的攻击更是极尽惨烈,除了织田信忠、信雄、信澄等织田家的自家人之外,还动员了丹羽长秀、堀秀政、筒井愿庆,以及佐佐成政、前田利家、不破光治等越前的部队,甚至信长本人也数度前来摄津监督作战。 不过,织田家诸将中战果最辉煌的,还是明智光秀。他不但派遣筒井顺庆、高山右近、中川濑兵卫等协助部队前往攻打荒木,还数度亲率大军攻打本愿寺或前往镇守摄津。在这样马不停蹄的忙碌之中,他竟然还能加速进行丹波和丹后的平定工作,将波多野一族全数逼至八上城周围。他几乎是靠自己的军团单打独斗,在三年间就拿下了一个国的大半,这种手腕和勤奋,连小一郎都不禁咋舌。 “阿猿表现得不错,但是金币头更是要得。” 据说织田信长曾对身旁的亲信如此说,赞赏阿猿(秀吉)和金币头(光秀)的表现——这一方面可能是想煽动他们两个的竞争心,一方面也是在暗示其他部将起而效法。 不过,敌人也很顽强,让织田军团疲于奔命,军费也日益枯竭。在织田家的西部战线方面,有本愿寺、纪伊的一向宗徒众、荒木、别所、波多野等人互通声息,与之对抗,既分散了织田家的兵力,也鼓舞了彼此的勇气。 “一定要先平定其中一个敌人。” 信长考虑清楚之后,决定集中兵力攻打势力最弱,在丹波的波多野。 在信长的一声令下,织田家的大军兵分数路进入丹波。织田信忠和丹羽长秀从南边、织田信雄等人从东边、羽柴部队从西边,加上原先负责平定丹波地方的明智部队,有将近五万士兵进入了丹波这个小区域。波多野家立刻陷入绝望。 波多野秀治眼见无力抵御,请求投降。明智光秀接受了波多野家的请求,答应保住同族人的性命,将波多野秀治兄弟送往安土。然而,信长却不同意,将他们兄弟处以磔刑。事到如今,性情率直的革命家信长,已无意以这种可能留下后患的方式来解决事情。因此,八上城的城兵愤怒之余,也残酷地处死了光秀送来保证秀治兄弟性命的人质——一个号称光秀母亲的老妇。 就这样,织田家少了一个敌人,明智光秀获得了首功。可是对光秀来说,胜利的滋味并不好受。据说后来光秀背叛织田家、杀害信长的远因之一,便是怨恨信长害他的“母亲”活生生地被杀死。不过,此时光秀并未展现出一丝半毫的不满,立刻便朝下一个目标——攻打丹后的一色家——前进,并且一举成功。这段时间,可以说是明智日向守光秀将他军人才华发挥得最淋漓尽致的时期。 由于平定了丹波、丹后,织田家在军事上终于稍有余力,建立起了更有利的体制。而在平定丹波的战役中,小一郎也以羽柴家大将的身分指挥部队参与,在转瞬间便攻下了好几座波多野方面的城邑,成为他担任武士后所立下最显着的功绩。 不过,就在这个时候,羽柴家发生了一件憾事:同年六月十三日,从镇守墨俣城时开始便担任羽柴家参谋的竹中半兵卫重治,在平井山的营地不幸病逝。 竹中半兵卫重治出身美浓豪族,直属织田家,被派来协助羽柴秀吉。换言之,他是织田家手下的将领,而不是羽柴秀吉的家臣。但十三年来,半兵卫并不以此为念,一直待在秀吉的帷幕内,对羽柴家贡献良多。 在初期策士谋臣极度欠缺的羽柴家中,半兵卫堪称是宝贵的人才。对小一郎来说,竹中半兵卫更是他衷心感念的人。是他教会了农夫出身的小一郎武士的规矩与修养,并且率先肯定了小一郎的军事才华。 他虽然比小一郎年轻四岁,却远比小一郎早成名,还不到二十岁,他便以奇计夺下了稻叶山城,震惊天下。智勇兼备众所皆知的半兵卫,竟然毫不吝惜地夸赞小一郎的军事才华,让小一郎的立场大获改善,受惠无穷。竹中半兵卫重治可以说拥有这个时代的武将所罕见的性情,他既没有太大的野心,也没有嫉妒心。 另一方面,由于罹患结核宿疾,经常卧病在床,最后也使这个好汉英年早逝,三十五岁便告别了人世。这么看来,半兵卫沉稳的态度和缺乏野心、不善嫉妒的性格,想必也是因为疾病削弱了他的生命力所致。 “我应该早点命他回近江休养的。我实在太对不起他了。” 哥哥大声哭嚎,哀叹半兵卫的早逝。但哀悼了一天之后,哥哥接下来所做的事却极其现实而无情。他决定没收竹中家的知领地位,只给半兵卫的儿子重门少量的武士俸禄。 (唉,哥哥这样的人啊……) 看到哥哥翻脸无情的做法和对老部属后代能力的严厉评估,小一郎秀长不禁略感悲哀,觉得哥哥好像爬到了他伸手莫及的高处,一股寂寞的感觉油然而生。此时,秀吉已经舍弃了木下藤吉郎的旧壳,逐渐蜕变成名副其实的织田家大将军。 地位低下的人功成名就,攀上大组织的重要地位时,必定得经历这种蜕变。企业也不例外,中小企业在成长为大企业的过程中,一定得舍弃人情味浓厚的家族主义,确立通用的法规和组织架构,也就是推展所谓的经营现代化。然而,在现代化的过程中,无法适应新法规与组织的草创功臣,往往便会遭到淘汰的命运。因此在实施时,经常造成资深的家族成员反弹,招致内部的对立。 小一郎秀长这时所感受到的悲哀,其实正是内部对立的前兆,而且这种对立会随着秀吉的地位高升、羽柴家的事业扩大而越来越严重。 身为羽柴秀吉的亲弟弟和资历最深的家臣,小一郎目睹羽柴家逐渐失去人情味,也不再重视家族主义,当然会感到若有所失。不过,他并没有耗费太多时间怅然感叹。 “哥哥越来越了不起了。” 小一郎体会到这个事实,一方面为哥哥高兴,一方面也设法改造自己。他心里很清楚,当主君的地位提升,羽柴家这个军事组织日益扩大,他身为幕僚的任务和功能也必须随之调整。 晚年时,羽柴小一郎秀长花了很多精力在协调蜕变过程中所产生的新旧两派。这也成为他担任幕僚的种种表现中最重要的功绩之一。 第三节 竹中半兵卫重治的谢世,对羽柴兄弟来说的确是一件伤心事,但在整个庞大的织田家中,却是不足挂齿的小事,对天下情势也没有任何影响。时至今日,织田家的优势已经无人能够轻易撼动了。 天正七年八月,丹后、丹波的敌人业已全面肃清,叛变的荒木村重也已舍弃有冈城逃向尼崎;播磨的平定颇有进展,别所长治则处于被封锁在三木城的状态。顽强的石山本愿寺经过了四年的包围,势力逐渐衰微,因为在外支援的摄津、河内、和泉等一向宗势力已经一一遭到剿平。 而这段期间织田家的最大敌人毛利并没有太大的动作,虽然偶尔也会派水师侵扰摄津或播磨沿岸,或将兵粮运入本愿寺或荒木、别所固守的城邑,但信长突发奇想建造了一艘铁皮巨船,重创了这批神出鬼没的水师。自前年四月攻击上月城以来,毛利便未发动任何陆上攻击,一方面因为毛利家内部问题复杂,再加上背后的筑前、丰前有大友宗麟等敌人,不能轻举妄动。 天下的形势急速转向织田家。或许是感受到这种局势,关东、奥州、四国、九州纷纷差遣使者来织田家赠送礼物。这些举动又造成了更大的变化,那就是拥有备前、美作两国的宇喜多直家终于按捺不住,前来和织田家通谊了。 前面也曾提过,宇喜多直家是备前国主浦上家的家老,以阴谋和暗杀等手段篡夺了主家,成为拥有五十多万石广大领地的大名。有一段时间他曾和尼子等人联手对抗毛利,但如今已臣服毛利家,成为毛利家最大的外部大名。他的一生绚烂多彩,在阴谋、奇才和成功的妆点下,精彩程度不逊北条早云或松永久秀等人,是个谋事缜密、行动慎重,懂得见机行事的人物。 毛利对直家既无恩惠情义,直家也无意死守条约或誓纸。毛利家对此固然心知肚明,擅长外交的羽柴秀吉当然也不会无视这种情况。一进入播磨,秀吉便着手拉拢宇喜多直家,并且透过鱼屋弥九郎(日后之小西行长),再三与直家接触。弥九郎是堺市的药材商小西家的亲属,经常出入宇喜多家,很讨直家欢喜。 对于秀吉的游说,宇喜多直家的反应不算太坏,不过当时别所家和荒木村重相继叛变,直家当然会有所顾忌,不敢轻举妄动。深谋远虑的直家一面设法拖延,一面静待最佳的时机。 直到天正七年八月,宇喜多直家的态度才开始有了极大的转变。换言之,直等到丹波、丹后情势底定,讨伐荒木村重不成问题,别所也被逼至三木城中,他才终于决定归顺织田家。事实上,从日后的情况看来,对直家而言,这的确是唯一的良机。如果太早,会遭到毛利家攻击,如果再晚,织田家也不会肯接受。 “宇喜多倒戈的话,那简直是天助我也。” 哥哥秀吉欢天喜地的前往安土,但九月四日的谒见他所听到的,却是信长不悦的怒斥声,令他不禁怀疑起自己的耳朵。 “我绝不接纳宇喜多直家这种奸诈狡猾、见风转舵的家伙。你立刻给我赶回去,把冈山城给我攻下来。” 信长以彷佛从脑壳顶发出的高亢声音,责备秀吉的独断独行。秀吉万万没有想到,信长竟然会拒绝接受拥有五十多万石领地和一万多士兵的宇喜多。就像处理波多野兄弟投降事宜的明智光秀一样,秀吉也未能领会织田信长的革命家精神。 不过,这次秀吉的现实考量还是压过了信长的革命家理想。几天后,信长改口认可宇喜多直家的归顺,并且同意将送来当人质的直家之子八郎交给秀吉。当时年方七岁的幼儿八郎,后来被教养成一个容貌俊美、谦恭有礼的高尚青年,并且成为秀吉的准养子。小一郎秀长也非常喜爱这个年轻人,将养女嫁给了他,让他列入丰臣家为数稀少的亲族之中。这个青年便是日后丰臣家五大老之一的宇喜多秀家。 信长不接受明智光秀带来波多野秀治,却接纳了羽柴秀吉仲介的宇喜多直家,这种态度难免让人觉得有所偏袒。许多人因此认为信长宠信秀吉而严待光秀,但事实上,问题的重点不在仲介的人,而在利益的多寡。抗战三年,最后全数被逼至八上城的波多野,和毫发无伤地拥有备前、美作五十多万石领地的宇喜多直家,两者的战略价值简直有天壤之别。 事实上,宇喜多的倒戈彻底改变了织田、毛利两家的势力构图,使织田家一举向西前进了五十里,让整个播磨被织田家的势力重重围住。同时,这也夺去了毛利家的进攻基地,封锁住毛利水师在畿内的活动。经过九月十日在三木城下的一场激战后,毛利的水师便从播磨滩消失了踪影。 这件事立刻让摄津、播磨的反织田势力陷入绝望。他们抱定必死的决心奋力抵抗,但粮道受阻,一切的努力不过是困兽之斗,失败只是早晚的事。九月十七日,荒木村重逃离后的有冈城沦陷,加贺的一向宗徒众也被柴田胜家全数消灭。十二月初,村重的最后据点尼崎失守,家族妻妾五百多人全被烧死。就连本愿寺也在弹尽援绝的情况下,终于有意谈和。信长立刻发动朝廷中的势力,派出仲裁的敕使。 众敌之中,尤以羽柴秀吉的对手别所最为顽强,战事时有胜败。天正八年(一五八零)正月十七日,羽柴家的兵力和物资终于发挥了决定性的影响,三木城失陷,别所长治以二十三之龄切腹自尽。 接着,三月间织田信长与本愿寺正式达成和解,本愿寺交出大坂,退至纪伊。这样的条件其实就和投降没两样。织田信长就此完成了制霸畿内的野心——自永禄十一年以来,前后总共花了十二年。 在讨伐敌人方面,羽柴秀吉并未能领先其他将领,不但被明智光秀迎头赶上,又输给了柴田胜家,甚至还落在攻打荒木的织田信忠和丹羽长秀后面。可是这段期间,秀吉却得到了宇喜多直家这个猎物,将三万大军纳入麾下。秀吉的好运,经常是因为站在重要的地位和重要的对象交手所致。不过,也多亏秀吉看清情势、将自己安排在必要职务上的远见,以及不惧大敌的勇气,才能招来这些好运。 征服播磨之后,秀吉继续发挥他的远见和勇气,开始朝西、朝南、朝北延伸他的触角,寻找下一个重要的对象。 第四节 天正八年二月,羽柴秀吉返回近江,和母亲阿仲、正室宁宁享受难得的家居生活。然而,拥有近江长滨和播磨一国总计五十多万石领地的秀吉,再也无法像过去一样舒适自在地度日了。身为农夫弥右卫门妻子的阿仲,和原本是组头之女的宁宁,如今都裹着昂贵的绢织品,身旁有一大群女侍在旁服侍,秀吉身边也总是跟着几个母衣众和侍童。况且家中又多了一个怠慢不得的成员,也就是前一年从信长那儿恳求来的养子——织田信长的四子于次丸秀胜。 当时年方十二岁的秀胜,是个和伟大生父大相迳庭的孱弱少年,从三位参议这个远在养父之上的官职,对他实在是过分沉重了些。不过,既然是主君的亲生儿子,不管好坏都是重要人物,也是连接羽柴家和织田家的桥梁,无论馆邸的设备或家中的规矩,都必须配合他的水准。 秀吉还故意和他一同前往长滨八幡宫参拜,夸耀羽柴家和织田家稳固不可动摇的关系。秀吉利用这种形式弥补了自己亲戚鲜少、无法生子的缺憾。像他这样天才型的现实主义者,几乎能将任何不利的条件转化为有利的材料。 这段期间,秀吉还请了堺市的豪商津田(天王寺屋)宗及等人在长滨城内举行茶会。宗及是信长的茶师长之一,和他结为挚友在政治上意义非比寻常。此外,秀吉也想透过和天王寺屋等京、堺的豪商来往,把领地播磨的物产销售给他们,获取商业上的利益。将物产流通到因织田家统御畿内而产生的庞大市场,利润极其丰厚,秀吉就是靠着授与这些商业利权,才能三不五时地献给信长豪华无比的贡物。 总之,待在近江的两个月间,哥哥秀吉并未清闲度日。不过,负责留守播磨的小一郎秀长,却远比哥哥来得忙碌。他数度往返自己所拥有的但马竹田城和播磨的姬路之间,一面调查新领地的各种状况,一面为接下来的大战略预做准备。 “此地远比近江难统治喔……” 小一郎一再强调这件事,避免家中诸人因骄傲误事。 事实上,刚占领的播磨仍有许多旧势力的余党或态度不明的豪族、农村武士,情势的确轻忽不得,其中尤以一向宗徒的问题最让人伤神。依照织田信长和本愿寺光佐所缔结的协议,播磨也接获了休战的指示。但中央高层之间达成共识,地方却未能切实遵行的状况,古今中外皆所在多有,况且亲人、兄弟、好友或同僚遭到残杀的一向宗徒,不可能因为总寺院发下来的一纸命令便乖乖收兵。 小一郎设法维持治安,敦促因战火而离乡背井的农民返乡,并且详细调查一向宗徒的状况。他缺乏秀吉的天纵英才和强烈自信,因此处理任何事都像新手般小心戒慎。只要碰到稍微重要的事,一定禀报上去,听候秀吉裁决。相对地,他总是将呈给哥哥的报告整理得完备无误。他之所以能顺利服事难以取悦的独裁者信长,和懂得如何大胆下判断的秀吉这两位主君,凭藉的就是这一点。 小一郎以脚踏实地的努力,迅速建立起统治播磨的体制,并且明确地掌握到目前的问题所在。闰三月初,秀吉返回播磨,非常满意小一郎的表现,并着手摧毁一向宗的势力。他积极保护和一向宗徒对立的日莲宗或净土宗,利用农村与农村间的对立使其互相牵制,并且收揽别所等豪族的旧臣,减少不满份子。同时,在四月二十四日,秀吉对播磨一向宗徒暴乱的根据地英贺本德寺发动总攻击,一举摧毁了这个寺庙镇,命当地住户迁居至姬路城下。乍看之下,这似乎是个迅雷不及掩耳的闪电攻击,但其实事前早就经过小一郎的谨慎调查和布线。 不过,羽柴秀吉可不会以统御播磨一国为满足,他的眼睛早就已经转向了下一个目标,也就是攻打毛利领地,掌握织田家西部战线的整体主导权。攻下三木城后两个月,秀吉便命归附不久的宇喜多直家攻打隶属毛利的美作、祝山城,期望由此一举攻入毛利家的势力范围,立下辉煌的战果。不料在城主汤原春纲的奋力抵御,以及吉川元春的即时驰援之下,宇喜多部队节节败退,倒过头来丧失了隶属宇喜多家的寺畑城,以惨败收场。毛利家仍然强大得不容轻易侵犯。 “要攻打毛利,一定得由后方着手……” 秀吉是在告诉小一郎,不能从正面的山阳道,而必须从背面的山阴道发动攻击。由于这也是平定丹波和丹后的明智光秀所觊觎的地方,动作一慢就会失去先机。 可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要去山阴,就得先平定尚未归附织田家的但马、因幡的豪族或农村武士,而这些人盘据在山间的谷地或小盆地,非常不容易收服。 “小一郎,但马就看你表现了。” 哥哥以这种说法命令小一郎平定但马一国。这听起来似乎是在给小一郎扬名立功的机会,颇有赐恩的意味,结果哥哥派给小一郎的兵力却只有三千人。当然,对于必须整顿播磨的治安、预防毛利家来袭,并监视宇喜多家举动的羽柴家部队而言,拨出这样的人力已经是极限了。 平定但马是小一郎第一次单独进行的正式军事行动,因此他分外慎重,尽量集中运用兵力,并且将作战的重点放在拉拢劝降上。 他从获得竹田城以来长达三年的调查与统治领地的成果,在此终于发挥了功效,整个策略进行得非常顺利。许多农村武士因为信任小一郎温和敦厚的人格,纷纷前来归顺;不少顽固反抗的城邑也因内部分裂而开城投降。小一郎接纳了其中大部分的人,将其收为部下,有时也视情况发动猛烈的攻击,杀死数百名敌兵——武将倘若一味地温和仁慈,威权便会荡然无存,因此让敌人心存畏惧,其实也是招降的手段之一。 小一郎动静得宜,知所缓急,只花了六个月时间便占领了整个但马。他以哥哥所派下来的三千人和自己四万石领地所养的一千人,总计四千的兵力竟然能有如此辉煌的成果,足见其才华的确不同凡响。 “干得不错,小一郎!” 小一郎的优异表现让哥哥秀吉喜出望外,又赏给他出石城和十二万石的领地。此时羽柴家辖下的领地,包括近江、播磨、刚占领的但马,再加上宇喜多家所拥有的备前、美作,总共将近一百二十万石。而秀吉也一直遵守着“羽柴家所有的一成分给小一郎”的承诺。 当小一郎忙着平定但马时,哥哥秀吉在统治播磨上也有长足的进展。秀吉为了彰显新国主的威权并镇守山阳道,在姬路兴建新的城邑。这儿原本是黑田官兵卫的居城,但秀吉看中此地水陆交通便利,扩建此城,成为拥有三层天守阁的宏伟城堡。 由于信长正式承认秀吉领有播磨一国,九月起,秀吉开始分封领地给家臣。将姬路城让给秀吉的黑田官兵卫,也得到了揖东郡福井庄的一万石领地,比他担任小寺家家老的待遇多了三、四倍。可是若从他一开头就协助羽柴家,四处奔走游说播磨豪族,甚至成了残废不良于行的这种种贡献来看,这样的报酬并不算优渥——即使如此,他也足以列入当时羽柴家的最高层级了。此外,仙石秀久、一柳直末等美浓出身的豪族,大致分到了二千五百石,秀吉的贴身侍卫们则各得到二百五十石。由此看来,小一郎秀长的十二万石的确极为丰厚,足以看出羽柴家对他的倚重。 小一郎征服但马为羽柴家带来了许多额外收入,其一是得到了生野银山。小一郎立刻整顿开挖这个矿山,于次年,即天正九年(一五八一)二月,将大量的银产送往安土。其二是羽柴家占领但马,使隔邻的因幡人心动摇。鸟取城主山名丰国惊慌不已,向吉川元春求援,请求派遣同姓的将领前来。元春应其要求,派遣吉川式部少辅经家前来,使秀吉不费吹灰之力便得到了在山阴道与毛利家对决的机会。 天正九年六月,羽柴秀吉开始攻击鸟取城,成为日后脍炙人口的“兵粮战”典范。在攻城之前,秀吉先拟定周密的计划,以高价蒐购因幡的米谷,减少鸟取城内的兵粮。而且据说他还蓄意虐待附近的农民,迫使农民逃入城内,以便在笼城之际消耗城内的粮食。换句话说,秀吉的兵粮战不单是为了避免血战的策略,也是经过冷酷计算所展开的战事。 而筹画这些事前工作的地点,就是小一郎的出石城,高价蒐购米粮的经费则是出自生野的银山。 即使做了这种种安排,攻略鸟取城依然耗费了极长的时间。进入八月之后,羽柴阵营开始紧张起来,因为有情报传来,说毛利、吉川和小早川即将率领大军前来救援鸟取城。据说信长接获这个消息后,曾表示毛利大军如果真的出现,他将亲自出马应战,似乎是想藉此诱出毛利家的主力,将之一网打尽。 明智光秀得知此事后焦急不已。万一山阴道的主将也被秀吉夺去,明智军团就失去了表现的战场。在平定了丹波和丹后之后,光秀便开始忙着治理自己的领地,同时进行辖下筒井顺庆的领国大和之地目普查工作,以致在攻略山阴道方面让秀吉拔得了头筹。光秀一向擅长管理内政,也是织田家中最用心统治领地的大名,但也因为缺乏能替他处理这些事务的幕僚,遂耗费了他过多的时间和精力。 焦躁的光秀立刻命手下的大名细川藤孝准备出兵,同时主动向信长请命,希望能率军攻打因幡。据说光秀甚至对信长说: “区区鸟取小城,何劳主公您亲自出马,交给臣下等人就行了。” 信长一心想重演长筱会战般辉煌风光的主力对决战,听到这番话反而觉得不痛快。 后来不知为何缘故,毛利家的主力并未采取甚么行动,仅有少数的水师出现在因幡的凑川口。十月二十日以后,吉川元春的大军才开始出发,但却一直停留在伯耆的马山,不肯前进。看起来,这似乎只是表面上的敷衍行动,其实是打算见死不救。 毛利家为何如此慎重行事,至今仍是一个谜,可能是没有把握和信长率领的大军决一死战吧。或许此时毛利家已经有意和织田家妥协,甚至不惜割让部分领地。如果真是如此,面对这样的敌人,羽柴秀吉的确是幸运已极。 这暂且表过不提。十月二十五日,明智光秀根本还没有机会上场,鸟取城便已失守,羽柴家因为攻下此城的表现,而取得了攻略山阴道的权利。 可是秀吉依然不满足,立刻将矛头转向淡路,十一月间便攻下了岩屋、由良等城邑,并命仙石秀久留驻于此,使明智光秀的处境更加恶劣。 与此同时,在四国方面,自土佐兴起的长宗我部元亲攻打阿波,进入赞岐,大军势如破竹,即将前进到伊予。阿波的三好和赞岐的十河不堪抵御,恳求信长介入。 织田信长曾为了和势力伸入畿内的三好众作战,而与长宗我部缔结同盟。当时是由明智光秀居中协调,并且和长宗家结成了远房姻亲。所以,此时长宗我部也理所当然地透过光秀批评三好等人的不是,恳请信长不要介入。相对地,三好、十河等人则拜托在淡路拥有据点的羽柴秀吉前来说项——或许应该说是深谙四国情势的秀吉积极和他们接触,使他们做出了这样的举动。 结果,四国的对立也变成织田家中羽柴对抗明智的疏通之战。不过,到了这个时期,信长当然不希望长宗我部继续强大下去。信长以天下布武为目标,看到任何强大势力都不会坐视不管,因此理所当然地倾向三好等人,表示要制裁长宗我部。运气欠佳的光秀,又再一次颜面尽失。 天正七年以后,羽柴秀吉和明智光秀的运气形成非常强烈的对比。不过,这并不是织田信长讨厌光秀所造成的,而是光秀在外交、内政或人际关系上过分执着的性格,加上时运不济所产生的结果。 第一节 “太好了、太好了,这一切简直好得让我担当不起呢。” 坐在主人座位的男人故意紧揪起皱纹横陈的小脸,手上打晃着用竹子做的打茶梳,从方才开始便像白痴似地重复着同样的说词。 “的确、的确,真是太好了。” 光头的客人也反覆着同样的回答,半晌之后,两人一齐发出无意义的笑声。 坐在下座的另一位客人也绽开丰润的双颊,客气地应和着。 时值天正十年(一五八二)一月十八日,地点在播磨姬路城的茶室。主人是此城的城主,羽柴筑前守秀吉,僧侣打扮的客人是堺市的豪商兼茶师津田(天王寺屋)宗及,坐在下座的则是城主的亲弟弟,美浓守小一郎秀长。 “哦,这也是右府大人赏赐的吗?” 宗及抚摸着秀吉递出的茶碗,低声说道。 “没错,这便是此次主公赐下的十二宝之一。” 秀吉郑重其事地回答之后,朝茶碗低头行了一礼。 去年岁末秀吉前往安土报到时,信长除了颁给他功勋状,褒奖他攻下鸟取城之外,还另外赏了他十二种茶具。秀吉煞有介事地将之命名为“十二宝”,特地拿出给津田宗及欣赏。 这样做有双重意义。一是让津田宗及明白信长对他的信赖,一是强烈表明自己对信长的尊崇。前者的目的,是为了在堺市散布“羽柴大人在织田家备受重视”的印象,以便获得有力的经济支援;后者则是期盼能讨信长的欢心,加深对他的爱顾。 当时的茶师个个都是情报贩子,因为茶室这样的密闭空间最适合用来交换秘密情报,而堺市举足轻重的商人,同时兼任信长茶师长的津田宗及,正是其中的重要人物。秀吉料想此时此刻的谈话和情景,一定会传到堺市商贾和信长的耳中。当然,秀吉和宗及之间早已交情匪浅。 “滋味真是恰到好处……” 宗及若有所指地浅笑着说,将茶碗转递给小一郎。 小一郎抬手过眼,恭敬地接过茶碗。他总是不忘效法哥哥,对信长赏赐的东西展现过度的敬意。 即使如此,哥哥仍不忘交代一声: “小一郎,你可得用心拜领啊。”接着又说: “倘若信长大人的威风能普及天下,一定是风调雨顺、诸事顺遂。您瞧,连春天都加快了脚步呢。” 说完便夸张地嗅闻着从纸拉门间吹入的清风,和宗及同声高笑起来。在这乍看诙谐滑稽的态度中,其实隐藏着张力十足的高明演技。此时秀吉已是中国地方的军务总指挥,在军政两方面拥有相当的裁量权,但在这种私下场合,他仍和过去木下藤吉郎时代一样,把信长捧得高高的。这看在小一郎的眼里,就好像踩在纤细绳索上表演滑稽动作的小丑,让他深感悲哀。哥哥的野心与苦恼、梦想与恐惧,皆在此间表露无遗。 事实上,这段期间,每个织田家的将领都在巨大的期待与难耐的不安间摆荡。 这两年间,织田家的势力业已明显增强。不但全面平定了丹波、丹后、播磨、但马、伊贺、加贺、飞驒诸国,连顽抗不休的石山本愿寺都因弹尽援绝前来乞和,并退至纪伊。换言之,连最难缠的一向宗徒众都已纳入控制之内。此外,去年羽柴军团又拿下了鸟取城,掌控了因幡的大部分地方,并收服了淡路。至于在东边,柴田胜家已握有越中,同盟的德川家康也进入了骏河。织田家的势力已扩及日本中央的二十六国,而且在此领域内几乎没有任何反抗势力。 时至今日,已经没有任何势力足以和织田抗衡了。甲斐的武田、越后的上杉已不是问题,连拥有中国地方十国的毛利,也仅能忙着防御。就算这些势力结为一气前来挑衅,不管在兵力或财力上,也早已不是织田家的对手。 “右府大人布武天下,只是时间问题。” 消息灵通的堺市民众或京都的朝廷官员,也逐渐肆无忌惮地如此高声说。 随着织田家的势力不断扩充,家臣们的领地和兵力也日有所增。柴田胜家、泷川一益、丹羽长秀、明智光秀、羽柴秀吉等人,都成了拥国大名,而且在织田家特有的军团长制度下,手下还各自拥有许多辅助大名。合计起来,几乎每个军团长都掌握了百万石以上的领地和三、四万的兵力。因此,这段期间兵力能够和织田家的一个军团匹敌的大名,只剩下中国的毛利和关东的北条,连昔日的强敌武田或上杉,兵力都只及其半数。也就是说,织田家的重臣,地位已足以媲美十年前的超级战国大名。 其中仍以羽柴秀吉的擢升最为惊人。近江长滨十二万石的旧有领地,加上播磨的五十万石,又控制了但马、因幡、淡路等三国,领地足以和拥有北陆四国的柴田胜家,以及将丹波、丹后与摄津、大和的大部分纳入辖下的明智光秀,并列织田家的前三大。 而且羽柴军团的辅助大名,大都是出身卑微,和秀吉并肩作战、一同擢升的伙伴,比较容易差遣。而辅助柴田胜家的人,像佐佐成政、不破光治、前田利家等人,都是织田家的世袭重臣,不管在心理上或人脉上,都和织田家密不可分。因此,柴田军团可说是织田家固有的门阀军团,所以服膺柴田的程度非常薄弱。 至于辅佐明智光秀的大名,像筒井顺庆、中川濑兵卫、高山右近等人,原本都是一城之主,现在仍待在祖先传下来的领地上,属于半途加入的精英。他们对明智的感谢程度不强,虽然佩服光秀的才学和教养,却缺乏那种共存共荣的心态。 相较起来,羽柴军团可以说是无根浮萍的大集合。夺下但马的是秀吉的亲弟弟小一郎,留在淡路驻守的仙石秀久是美浓的农村武士出身,只有待在因幡鸟取城的宫部继润,原本是近江浅井家手下的一城之主,但如今被调至遥远的鸟取,也只能全心仰赖羽柴家。秀吉精明过人,所以才会刻意把自己的辅助大名中出身和地位最高的宫部安排在最前线。 除此之外,拥有备前、美作五十万石领地的宇喜多家,也隶属于羽柴军团。宇喜多家原本归附毛利家,后来被秀吉以他一向擅长的游说手腕拉到了织田家。 不知是幸或不幸,宇喜多家的领主直家,竟然在前不久撒手人世,由八岁的稚子八郎秀家继承其位。由于秀吉是这个幼主的监护人,使得宇喜多家一万七千大军在实质上等于直属于羽柴家。何况幼主秀家现以人质身分待在姬路城内,更是容易操控。 综合这些情况,羽柴秀吉的实力如今堪称织田家众臣之冠,远远超过了他的对手泷川一益或明智光秀。 随着秀吉的出头,小一郎秀长的地位也水涨船高。两年前因为平定但马有功,他得到了出石城和十二万石的领地,并且受封为从五位下美浓守,证明在秀吉之外,织田信长也肯定了这个默默耕耘的幕僚所拥有的才干和贡献。 光看这些现况,真的就像秀吉所说的,天下可说诸事顺遂,羽柴兄弟更是前途无量,没有任何值得忧心的事。可是,事实不然。在这对看似一帆风顺的兄弟头顶上有一块巨石,让他们无时无刻不恐惧颤惊。那块巨石,就是他们的主君织田信长。 第二节 尽管这三年在战场上攻无不克,地位日益攀升,织田家的将领却个个生活在恐惧之中。因为他们无法忘怀一年半以前,也就是从天正八年八月起发生的一连串整肃事件。 织田信长个性阴晴不定,感情起伏剧烈,部属有功固然立即重赏,万一失败或失言也会当场严斥不留情面——大声怒骂不算稀奇,甚至到现在信长还会自己动手殴打属下。不过,即使是打人,信长也都经过精打细算,会找出适当的时机和人选,也懂得怎样让挨打挨骂的人转怒为喜。像早年的羽柴秀吉(木下藤吉郎),每次挨打后一定会升官,因此甚至还巴不得能常常被打。因此家中的人都认为: “信长主公虽然严厉,心里却很为部属着想,行事坦率,让人放心。” 所以,当信长用超乎想像的残暴手段对付比叡山或长岛暴徒时,家中人心几乎毫无动摇。就连明智光秀这般高尚的知识份子,虽曾一时迟疑,不愿破坏护国的灵场,但得知信长意志坚定后,便加入其他将领,一同拟定赶尽杀绝的策略——此事已在最近发现的光秀亲笔书信中获得证实。 然而,自天正七年左右,当平定天下的伟业逐渐迈上轨道时,情况开始慢慢有了改变。同年七月,信长强迫长年的同盟者德川家康斩杀自己的妻子筑山和长子信康,因为他们母子和武田胜赖勾结,图谋背叛织田家。即使如此,看在家康过去的忠诚与贡献,家中不少人都认为信长不必做得这么过火。 接着在同年十月,信长又将透过明智光秀前来投降的丹波波多野兄弟处斩。以信长之前曾诱降过难以计数的敌人来看,这样的行径简直让人难以想像。更不用说这件事还让假称光秀的“母亲”,留在八上城当人质的老妇人惨遭波多野的家臣杀害了。 “荒木谋叛后,信长大人连对自己人都严厉得很。” 正当这种风声逐渐扩散之际,竟然又发生了林佐渡守通胜、安藤伊贺守守就、佐久间右卫门尉信盛等人遭到放逐的大事。 林通胜出身美浓,自信长的父亲信秀那一代起,便担任织田家的首席家老,事发之前职位仍未有变动。虽然在军事上他没甚么表现,但在治理家中诸事上则颇有建树,可说是织田家保守派重臣的领导人物。天正六年的新年茶会,信长还特别请他来坐在上座,如此作为不论他本人或周围的人都认为他深得信长的信赖。没想到才没几年,竟然就和另一位家中老臣丹羽右近一同受到放逐边疆的处分,让家中诸人愕然相觑。 几天之后,安藤守就也被判同罪。安藤是美浓的北方城城主,曾追随斋藤龙兴,和稻叶一铁、氏家卜全合称西美浓三人众,在当地颇有份量,而且是事发之前刚刚病逝的羽柴家参谋竹中半兵卫重治的岳丈。织田信长当初能夺下美浓,就是因为西美浓三人众倒向了织田家。之后,安藤守就曾在姉川会战中勇猛杀敌,参与攻打近江或伊势的行动,信长还将大垣城赏赐给他。不料,这时他却突然和三个儿子一起被信长宣判流放边疆。 接踵而来的是更具冲击性的消息——连佐久间信盛也遭到了流放。他曾服侍信长的父亲信秀,是织田家资历极深的重臣。桶狭间会战时,担任善照寺山寨守将的就是他。元龟六年攻打六角家时,他拿下了近江的长光寺城,和柴田胜家并列首功。之后他也不断加入各个战线,在长筱会战后获得了三河的刈谷、小川,成为三河、尾张地方的首领和指挥多名辅助大名的军团长,并且被任命为攻打石山本愿寺的主将。在织田家的老臣中,他的地位与成就和柴田胜家、丹羽长秀不相上下,都属于最顶尖的。恐怕任何人做梦都没有想到他竟然会被整肃。 可是当织田家和本愿寺的议和一成立,信长便丢给他一张洋洋洒洒写了十九条的罪状,放逐了他和他的儿子正胜。 “我真不懂,为甚么连右卫门尉都有事呢?” 哥哥秀吉听到这个消息,面色凝重而烦恼,等到接获信长发布的罪状里面的详细内容,更是愁眉深锁。 信长发给林通胜的罪状上是这么写的:“汝勾结名护屋图谋弑逆,吾忍愤二十年,及至天下终见平定。”林通胜和名护屋勾结图谋弑逆,是指织田信秀死后,他们曾打算废掉信长,改立其弟信行为继任者。事情发生在弘治三年(一五五七),正如信长所说,已经是二十三年前的往事。 佐久间信盛的罪状中,也记载了同一件事,同时还责备信盛“视辅助大名为己有,劳以军役,不欲自怀侍从”,且“三十年来无奉公”。意指信盛一味地派辅助大名上战场,尽量减少部属人数,不积极作战,三十年来一无功劳。 的确,在三方原会战中,佐久间曾和平手泛秀同去营救德川家康,眼见武田大军气势如虹,畏惧之余竟然不战而逃。同时也似乎颇为吝啬,害怕自己的部队受损。但是说他三十年来一无功劳,就太过苛刻了。以佐久间父子的角度来看,他们包围了五年好不容易才降服了本愿寺,恐怕正期待信长大大地犒赏他们一番吧。可是,信长的反应却是“汝等以对手为光头和尚,竟包围不力,耗费五年光阴”。 安藤守就的罪状仍是旧帐重翻,指责他“私通武田信玄,意图将敌军引入美浓”。这件事虽然比林通胜和佐久间拥立信行一事来得晚,但也是十年前的往事,而且信长在此也照样说“吾忍愤十年,及至天下终见平定”。 总而言之,就是这二十多年来他忍辱负重,佯装无视这些人的罪行,不断增加他们的俸禄,或邀请他们品茶饮宴,等到天下逐渐平定,少数人的反抗叛乱不足为惧时,才趁机把他厌恶的属下全数发配边疆。其实,信长很可能是想利用好不容易镇压了宗教势力的余威,清除那些对他所推动的改革抱持怀疑态度的右派保守势力。 然而,织田家的将领却无法看透信长这种伟人的远见,信长本人也缺乏足够的表现能力,让他们了解自己的安排。这个天才似乎天生欠缺体察一般人想法的能力。 织田家的将领面对这些不明所以的意外状况,几乎是胆颤心惊、人人自危。如果要回溯二十多年,每个人多少都有些不良纪录。像成为林通胜和佐久间信盛罪状的拥立信行事件,柴田胜家也曾插上一脚;不少人也曾传出和安藤同样程度的通敌之事。再如羽柴秀吉曾从北陆战场擅自撤兵,也很有可能成为遭流放或整肃的理由。最让大家害怕的是,今天被重用,并不保证明天就能安然无虞。 另一个让各将领恐惧不已的,便是信长在罪状中所写的“及至天下终见平定”。换句话说,在天下未平定之际,凡事皆可原宥,一旦大功告成,随时都可能卷铺盖走路。这样的情况任谁都难以忍受。像佐久间信盛不就是在降服本愿寺之后立即被弃如敝屣,因此每个人都难免忧心重重,忍不住猜测黑名单上的下一个人是谁。 所幸这个阶段的整肃行动似乎已暂告中止,只是人心惶惶,仍不断传出下一个可能是谁的风声。 “我可不用担心,因为咱们羽柴家的继承人秀胜大人,是信长主公的儿子嘛。” 哥哥曾在私下场合如此说。 (这倒也是……) 可是如果再想深一点,就算哥哥去世后羽柴家就会交给信长的儿子秀胜,也并不表示哥哥现在安全无虞。哥哥越早死,信长的儿子就越早继位,万一哥哥活得太久,说不定哪天就会生出个儿子。如果信长朝这些坏的方面想,秀吉反而更危险。 很快地,哥哥也察觉到这种情况,遂改口道: “我忠勤服事织田家,为信长主公贡献心力,才是最重要的。” 如今在津田宗及眼前如此夸张的演出,当然也隐含着这样的心态。即使那段整肃异己的戏码是在一年半之前上演的,直到如今大家仍不断窃窃猜测:消灭下一个大敌时,可能又会有人要遭殃。 第三节 进入二月后,“消灭下一个大敌”的机会终于来了。统治信浓西部的木曾义昌决定离弃武田胜赖,前来依附织田家。 木曾义昌原是信玄的女婿(胜赖的姊夫),但不耐胜赖再三要求出兵协助而决定倒戈。事实上,在长筱战败之后,武田家的领地不断受到德川和北条侵扰,必须善加防御,但因内部不够团结,胜赖只好一再请求少数忠诚的部将出兵援助。 木曾义昌的倒戈,主要是泷川一益的功劳,但既然连姊夫都不惜叛变,武田家的情况可想而知。对织田、德川而言,这正是歼灭宿敌的大好时机。 二月三日,信长便已迅速安排好进攻甲斐的阵容。由德川家康自骏河口、金森长近自飞驒口、河尻秀隆自木曾口、森长可自岩村口、信长和信忠父子自伊那口分别进攻,同时也将泷川一益、明智光秀和丹羽长秀军团编入支援。此外,信长还派遣使者前往会见小田原的北条氏政,请求他从关东进攻甲斐。以这样的兵力去讨伐江河日下的武田家,可以说是绰绰有余的大规模动员。不过,信长并未动用北陆的柴田胜家军团和中国的羽柴秀吉部队,虽然是为了防御上杉和毛利,但也展现出织田家游刃有余的实力。 信浓、甲斐的战事,几乎是一路顺遂。二月十二日,当织田信忠、泷川一益率先出发后不久,信浓松尾城主小笠原信岭便前来投降。进入三月以后,骏河田中城的依田信蕃及同地的江尻城城主穴山信君(梅雪)也投降了。勇于抵抗的,只有胜赖的弟弟伊那高远城的城主仁科盛信,等三月五日信长自安土出兵时,战事业已大致结束。 此时,武田胜赖在小山田信茂的劝说下,烧毁了新府城,打算进入信茂的居城岩殿山城。没想到小山田竟也临阵倒戈,胜赖走投无路,四处飘荡,终于在三月十一日于天目山麓的田野地方自裁而死。也有人说,他是在身心俱疲、动弹不得之际遭人斩杀而亡。据说追随胜赖到最后一刻的,只有数十人,其中半数以上是女人。始终主张“人是石墙人是城”的武田家一旦失势,仍难逃众叛亲离的下场。 “我军大胜”的消息,接二连三地传回姬路城。此时恐怕既不必,也没工夫像过去一样,用战国武将特有的夸大言词来报告胜况了吧。 “太好了、太好了。织田家万岁!信长大人万万岁!” 每次佳音传来,秀吉便一副喜不自胜的模样,夸张地叫嚷着。等到四下无人的时候,表情却立刻变得阴沉无比。小一郎心里很清楚,哥哥是在担心大家传言的“消灭下一个大敌时,又会有人要遭殃”。而且彷佛是在加深他的不安似的,最近每晚天空都出现不祥的彗星,就是那些基督教徒告诉信长,象征“凶兆”的彗星。 “征讨完中国之后,接下来就进攻九州。平定九州之后呢,我要在那儿借住一年,休息养兵,然后再渡海攻打朝鲜、唐国和天竺……” 最近,秀吉一脸认真地开始说起这些莫名其妙的话。大多数的人以为他是看了信长展示的世界地图屏风,记下了几个外国地名,随口说说吹大牛的,但其实他是在认真地表演,宣传他没有霸占领地的野心,而且用处无限,以求保身。 看到哥哥这些举动,小一郎开始涌现另一种不安。 “我该怎么让家中安定呢?” 和积极向外看的哥哥相反,小一郎长年致力于内部的协调工作,很自然地会从内政的角度来思考最近发生的这些事。 (连一向备受信长主公宠信的哥哥都如此戒慎恐惧,其他人更不用说了。可能很快就会有人承受不住,重蹈荒木村重的覆辙……) 小一郎先想到这一点,接着又忧心地联想到: (说不定有一天,咱们羽柴家也会发生问题……) 小一郎所料无误,这两个忧虑日后果然都在现实中发生了。只是此时他并未告诉任何人。这些问题既不便和家臣商议,也不宜告诉哥哥。当哥哥积极往前冲的时候,身为幕僚,他不能让哥哥为身后的阴影所羁绊。 第四节 羽柴秀吉的知人善任,是日本史上知名的。他颇有识人之明,也能洞察人心机微,否则也不可能从一介足轻擢升为天下之主。然而,他的天纵英才偏向于组织的扩充和成长,欠缺管理和守成的才干——日后历史的发展也证实了这一点。 秀吉总是希望以积极向前、扩充组织的方式来解决一切的问题。天正十年春,当织田家沉浸在战胜的欢欣和整肃的威胁之际,秀吉仍不改其性,急着往前冲。 正当此时,一波又一波的消息传来,更加深了他的动机。首先,出兵信浓、甲斐的织田大军,在转瞬之间便攻下了武田诸城,占领了整个区域。 看在与毛利对峙,未能参加此次战事的羽柴军团眼里,这彷佛是在催促他们在中国立下不逊于此的战功。因为当信长亲自出征、大获全胜的当儿,绝不会乐意看到羽柴秀吉在姬路无所事事。 秀吉体察上意,早在三月十五日武田胜赖的死讯传来之前,便展开了行动。他将播磨、但马、因幡等地共计两万余部队齐集于春光烂漫的姬路城,举行了盛大的出征仪式。 秀吉性喜华丽热闹,之前也曾举行过类似的盛大仪式,但这次却另有深意。当小一郎看见眼前排成一列的三个人时,就已经若有所悟。 上座,也就是高一层的主君座上,除了身材瘦小的哥哥穿着宽大的铠胄高踞中央外,两侧还各站着一个少年人,分别穿着鲜艳崭新的轻便甲胄。其中一个人是从近江长滨由五百多名将士护送而来的养子,十三岁的秀胜;另一个则是在此城当人质的备前国主,九岁的宇喜多秀家。两人都是初次披挂上阵。 小一郎秀长的座位,按照往例,位在左侧的首席,也就是臣下的最高位。然而,由于两个少年并列于主君的左右,因此地位看似略有降低。有些小一郎的部下看到这种情况,露骨地表示不满。姑且不论织田信长的亲生儿子、秀吉的后继养子秀胜,宇喜多秀家只不过是属国之主,坐在上座根本不合礼法。 但是小一郎却默默地摇头,劝解部下道: “秀家大人和主公的养子没两样,年纪虽轻,也是一国之主啊。” 考虑宇喜多家在这次攻打备中行动上的重要性,他岂能挂意这些小事。而只要小一郎不反弹,其他人也不便抱怨。这就是出身低下的人组成的羽柴军团最大的优点。 而仪式中讨论的重点,便是此次出征该由谁担任先锋。 按照战国的惯例,城池离敌地最近的人,有权利和义务领先发动攻击,因此这次应由宇喜多秀家担任先锋。但让彼此尚不熟悉的属国军队担任先锋,似乎稍嫌冒险——秀家不是问题,难的是他们还不太能掌握辅佐宇喜多家的老臣们心中的想法。大家都明白这种情况,因此不少人自告奋勇。 不料小一郎也跟着起哄,声音宏亮地说: “这次该轮到我了吧。” 诸将闻言,个个哑然不语。小一郎是但马一国的领袖,手下有四千大军,是羽柴军团中除宇喜多家之外人数最多的部队。实力这么强大的人去担任先锋,其他人还有甚么好表现的呢? 霎时之间,许多道责难的目光一齐射向小一郎。大家心想: (唉,连一向懂得退让的美浓守,也开始想要争功了吗?) 没想到下一秒钟,耳边便响起秀吉愤怒的声音: “不行、不行,这次轮不到你。我已经决定让站在我身旁的秀胜大人担任这次的先锋。” “喔?由秀胜大人吗?” 小一郎故作羞愧地低下头,但其实他早就从哥哥的表情察觉到这件事。秀吉一定是顾虑信长的想法,认为有必要让信长的儿子立下一些功劳。小一郎刚刚的发言,其实是为了堵住诸将的反对声浪。 “小一郎,方才真多亏了你。” 仪式结束后,哥哥露出罕见的无奈表情,轻声向小一郎道谢。随着规模日益扩充,取悦信长和满足被派来辅助的大名,已经越来越不容易两全其美了。 出发后第三天,他们拿下了毛利家在备前儿岛唯一幸存的某个小城,让羽柴秀胜轻轻松松地旗开得胜,获得一个好彩头。 当然,这只是牛刀小试,真正的作战还在后头。二万五千名羽柴大军缓步前进,于四月四日进入宇喜多家的主城,备前的冈山城。 其间,东边战事论功行赏的消息传来。攻打武田的首功者泷川一益获得上野一国和信浓的小县佐久二郡,以关东管领之名驻守厩桥;辅助大名河尻秀隆和森长可则分别获赐甲斐和信浓四郡;骏河一国则给了德川家康。 “小一郎,你听到了吗?信长主公实在太了不起了,有功的人个个都有赏呢。” 哥哥秀吉满脸欢喜地叫道,声音里暗藏着松了一口气的感觉,因为这次并没有任何人遭到整肃。不过,话声方落,哥哥的脸上却又蒙上一层阴郁。那是嫉妒,嫉妒长年的对手泷川一益已成了七十万石的超级大名,而且占据了通往关东、越后、陆奥的好位置。 (惟任光秀和柴田胜家恐怕也是一样的心情吧。) 小一郎想着这几个野心勃勃的男人,不禁悲哀起来。 不料才没多久,便又传来柴田攻下上杉的属领,越中鱼津城,立下大功的消息。 “大家都干得不错呢,咱们也得加快脚步了……” 哥哥如此说着,企图将嫉妒转化为斗志。可是,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之后,秀吉又在冈山城待了二十天,以秀家的监护人身分督导宇喜多家的内政。秀吉想必认为,这是拉拢宇喜多家的老臣,免去后顾之忧所必须付出的代价。 这段期间,小一郎还提出了一个重要的建议,那就是把他的养女嫁给宇喜多秀家。 秀吉听到这个建议,立刻击掌叫好,予以采纳。事实上,秀吉一直很想收秀家为养子,日后也真的如愿以偿,但当时情况却不允许他这样做。他既然已经立了信长的儿子秀胜为继承人,就不便再收任何养子。因此,若能将小一郎的养女嫁过去,多少可以弥补一下缺憾,也可以堂而皇之地送几个陪嫁进去监视宇喜多家的动静。 另一方面,宇喜多家的重臣——长船纪伊守、冈越中守、明石扫部介等人——也很乐见幼主获得强而有力的后盾。小一郎不仅是羽柴家的重臣,而且是出了名的性情温厚、不擅意干涉的好人。结亲之事在一夕之间便已定案。话虽如此,秀家年方九岁,结婚纯粹只是形式,归根究柢不过是结合羽柴和宇喜多两家的权宜之举。虽然嫁过去的女孩在数年后不幸病逝,但宇喜多秀家始终如一,成为羽柴(丰臣)家最忠实的伙伴。 做好了这些安排之后,秀吉、秀长兄弟于四月二十五日会同宇喜多家的一万五千大军自冈山城出击,当天就拿下了备中的冠山城。这次是由宇喜多部队担任先锋,让秀家赢得了初阵即胜的好彩头。秀吉这次的出战,由于必须左右兼顾,安抚各方,遂使得整个作战行动绑手绑脚,异常复杂,根本就没有人想到,这居然是一连串好运的开端…… 第一节 “好美……” 小一郎不由自主地感叹出声。眼前的情景、自己的地位,对他来说,都如梦般虚幻。 天正十年(一五八二)阴历六月三日半夜,备中高松的阵营一片黝暗。无月的夜晚,乌云满布的天空漆黑黑得没有半点光,前方的广袤大地如梦般妖娆美丽。 深墨色的河水在眼前流淌,周围点缀着上百堆篝火,连对岸的山都被映照出淡淡火红。河水的中央有三座半浸在水中的望台,台上灯火通明。水与火、山与城,以不寻常的景致编织出一幅梦幻情景。 “而且好静……” 小一郎往前踱了几步,又轻轻地低叹。不知是因为夜还是因为雨,或只是他的心理作用,周遭几乎听不到半点声响。乍眼望去,没有人会相信眼前竟有六万大军对峙,此地竟是上千人赌命的决战之地。 “真想让妈妈也来看看……” 小一郎突然兴起这个念头。美景当前,他总是会回想起二十年前母亲和他在尾张中村的农地上除草的情景。 “不行、不行……” 小一郎摇摇头,把回忆赶出脑际。身为一军之将和主将幕僚,怎能任由自己沉溺在感伤之中,危及全军安全呢?昔日已远,现在的羽柴小一郎秀长早已是织田家攻打中国地方的统帅、羽柴筑前守秀吉的首席家臣,和但马出石十二万石的大名了。即使地位如此重要,小一郎仍不改往例,在半夜出巡,预防羽柴家的阵地发生任何状况。 “不知信长大人看到眼前的光景会怎么想?” 小一郎秀长回到现实,站在部属的立场想到这个问题。可能的答案有两个。一是称赞他们“干得好”,一是生气怒吼着:“把敌军逼到这种境地,竟然只要求割让五国,你们到底在干甚么?” 两个半月前将宿敌武田完全歼灭后,织田信长不等庆功宴结束,便已展开下一波行动。他自己悠闲地招待攻打武田有功的德川家康游历京城,却不让各地部队稍事喘息,一面催促羽柴秀吉再度对中国毛利展开攻击,同时又命三男信孝和丹羽长秀准备攻打四国。在东边,他下令泷川一益攻打关东的北条,在北边则命柴田胜家加紧追击越后的上杉景胜。织田家的五大军团,除了负责接待德川家康的明智光秀之外,根本无暇休息,便又奉命前往平定各地。现在的织田家已经具备足够的实力,可以同时应付四邻的敌人了。事实上,当织田家的主力攻打武田领地时,负责北陆的柴田胜家也攻陷了上杉所属的越中鱼津城。在这种情况下,羽柴秀吉当然也不能在一旁闲着。 早在武田胜赖的死讯尚未传来的三月十五日,羽柴秀吉便已展开行动,率领两万大军自山阳道西行,目标指向毛利家的前线防卫据点备中高松城前进。 “这次我们要给毛利家致命的一击,大家要好好干!” 大军出发之际,哥哥如此高声激励士兵。事实上,自天正五年奉命担任攻打中国地方的统帅至今,经过了整整五年时间,秀吉已经具备了足以说出这种大话的优势。 “这五年可真辛苦啊。” 小一郎秀长心里想着。当哥哥秀吉奉命担任攻打中国的统帅时,真的是雀跃无比。领有中国地方十国的毛利,不管在当时或现在,一直是织田家最大的敌人,也只有负责攻打毛利的统帅才算得上是家中的首要部将。一个尾张中村的农夫之子,从足轻干起,经过二十七年就爬到这样的地位,只能说是奇迹,也只有在信长领导的织田家才会发生这种事。 但也正因对手是毛利家,拚斗起来格外艰辛。在两百万石庞大领地的支援下,毛利家不但拥有足以和唐南蛮结交的财力与远见,同时又坐拥强大的水师,机动力出类拔萃,内部也相当团结,战力的深度和广度,远非山国的武田家所能企及。 不过最棘手的,仍是毛利家的外交能力。它接纳了被织田信长逐出京城的足利将军义昭,又和本愿寺联手,唆使杂贺、根来等一向宗徒众作乱,又说动播磨的别所家反叛,不断以大规模的外交战术来打击织田家。其中最大的战果,便是成功怂恿了织田家的高级将领荒木村重谋叛,当时还差点断了羽柴秀吉的退路。 然而,面对这样的强敌,织田信长发挥了更强大的韧力与机动性,动员九州的大友等人牵制毛利家,然后将畿内的敌人一一歼灭。其间羽柴秀吉也未能幸免,数度奉令转战各地——当然,此时多半都由小一郎受命留守。 说是留守,可和承平时期代主守城的情况大不相同。要以少量的兵力镇守面对强敌的最前线,经常让小一郎恐惧颤惊。倘若毛利大军在哥哥秀吉率主力部队转战各地之时来袭,他一定会丢掉性命不说,平常还得注意别让城内士兵谋反。此外,在军费和兵粮全被带走的情况下,筹措资金也是一大难题。而且即使安然达成任务,也算不上大功,得不到甚么褒奖。可是,小一郎却认真尽责地演好了这个吃力不讨好的角色。 他的努力没有白费。不管在战场或外交上,织田家都取得了优势。哥哥秀吉一向擅长拉拢游说,他曾收纳了尼子余党,也曾劝成鸟取城主山名丰国出走。当然,其中最大的成果便是说动拥有备前、美作两国的领主宇喜多直家倒戈,获得了五十万石的兵力,也造成了毛利家的相对损失。织田家在中国地方的优势,可说自此底定。 去年(天正九年)七月到十月间,秀吉以“兵粮战术”攻打鸟取城,整整四个月的时间毛利家仍无法突破秀吉的攻势,显见毛利大军的实力大不如前。也基于过去这些漫长的努力,这次出征前哥哥才会撂下豪语,说要“给毛利家致命的一击”。 四月四日,羽柴秀吉进入宇喜多家的根据地冈山城,和当地部队会合,组成了三万士兵的庞大队伍。此时宇喜多直家业已身亡,独子秀家年方十岁,因此兵权握在直家的弟弟(秀家的叔父)忠家手上。秀吉一方面命宇喜多忠家攻打备中高松城北侧的小城——冠山城和宫路城——同时也差遣小一郎去攻打南侧的加茂、日幡二城,打算先攻下周围一连串的小城,让主城高松城孤立无援。 然而在毛利家的奋力抵抗下,进攻部队受伤惨重,不过总算还是把北方二城攻下了。小一郎负责的加茂城,则到第二十天水源断尽后才拿下,至于日幡城则是好不容易夺下了东丸,却始终未能攻下本丸。想必毛利家也领悟到这是“最后的决战”,因此全军拚死抵御不休吧。 此时,毛利家负责山阳方面的统帅小早川隆景,已率军进驻西方六公里的福山城(冈山县都洼郡),却始终未发兵前来救援。 “竟然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三个城被打得落花流水,还躲在城里不肯出来,小早川隆景根本就是个窝囊废嘛。” 虽然羽柴家的莽汉如此嘲弄讥笑,但小一郎却心想: “他真不愧是毛利辉元大人的好叔叔。” 忍受疯言恶语,静待时机,正是“好幕僚”的职分,也只有领主的骨肉至亲才能承受得起这种考验。 四月底,三万羽柴大军终于开始攻打主城高松城,但历经三次全力进攻,造成数百人死伤,却没有任何成果。城内除了城主清水宗治率领的三千城兵外,还有小早川隆景派来的两千援军,以及受宗治之恩意图回报的五百农民。以这样的兵力来镇守这个城,的确是绰绰有余。 况且高松城建于笹赖川和足守川之间标高仅有三公尺半的低地上,地势险要,三边皆是广阔的沼泽地,大军无法围击。 “这可难了……” 小一郎心想,连只剩下本丸的小城日幡都不易攻取,更何况是地势险要、兵力充足的高松城,恐怕只能智取,无法力攻吧。而且毛利家有了鸟取城的经验,这次一定存足了兵粮。可是如果不快速进攻,等到毛利家的主力部队赶来救援,羽柴家就会腹背受敌。虽然实力略见衰退,毛利家毕竟仍拥有四万以上的兵力。 哥哥秀吉立刻写信将状况告知信长。书面的大致内容是: 此城虽地处平地,然建造耗时数年,且三方沼田环绕,无处可攻。 大部分的将领皆倾向报喜不报忧,免遭主公误以为是在抱怨,但秀吉不按牌理出牌,经常夸大困境。他知道信长会因此认为他是个凡事渴盼主公指示的忠实爱将。 可是,这些小伎俩不过是在编造藉口,不足以解决问题。恰好此时,黑田官兵卫孝高提出了一个出奇的战术。 “过去唐土曾用过一种水攻战术……” 为了解释接下来可望采用的战术,黑田官兵卫先从战术的来源细说,其实重点就在拦截足守川河水以淹没高松城,因为此地的地势恰巧适合用这种方法进攻。 小一郎心想:“这真的办得到吗?” 照提出这个前所未闻构想的黑田官兵卫说,过去唐土曾有先例,但似乎是发生在两千多年前。 “这个构想倒是挺出奇的,不过最好先调查看看是否可行……” 小一郎还来不及建议谨慎行事,哥哥已经早他一步拍手叫好。 于是小一郎吞下了涌上嘴边的话。除非特别来和他商量,否则他绝不擅自提出忠告,并且绝不批评主帅所下的任何决定,他认为这些都是幕僚应该掌握的分寸。如果他这个做弟弟的向哥哥提出反对意见,不但会扰乱羽柴军团的指挥调度,很快地,一些对哥哥心存不满的人便会接近小一郎,甚至发展为派系。战国乱世,亲兄弟相争的例子多得不胜枚举,或许应该说,亲兄弟一向是互相竞争的对手。小一郎深知这种情况,因此言行举止分外谨慎,只要碰到和哥哥有关的事,他甚至给人怯懦的感觉。 接下来,他们便着手进行黑田官兵卫所提议的水攻战术。但一开始便遭遇了困难。根据小一郎委请擅长算术的家来藤堂高虎估测的结果,堤长约需一里长、二丈五尺高,才能淹没到高松城的第二层。可是如果要建造得能承受水压和敌军的奇袭,底部至少要宽八丈、高四丈,所需要的土石量多达四百万草袋。 “我们到哪里去找这么多土石和搬运的工人呢?” 下面的部将同感疑惑,但秀吉却爽朗依旧,笑着说: “那简单!我们用二十文钱和一升米蒐购一草袋土石,保证农民会争先恐后地送上门来。” 二十文钱和一升米约相当于农民两天的收入。之前在东美浓以市价的三倍成功地调度到兵粮之后,哥哥就经常采用这种方式。去年攻打鸟取城,秀吉也送了许多流民去采购对手的兵粮,以减少鸟取城内的存粮。 从过去的经验判断,以一草袋土石二十文钱和一升米应该蒐购得到四百万草袋土石,但羽柴家哪来这么多米和钱呢?事到如今,秀吉只撂下一句话: “小一郎,这件事就交给你了。” 作战时调度兵粮或经费,长久以来一直是小一郎的任务。 <hr /> 注释: 第二节 丰太合——羽柴秀吉——一直给人“绚烂豪华”的印象,富有而出手大方。从他担任织田家武将时就已展现出这种特色,不管是献给信长的贡品或作战,都极尽豪华,让其他部将惊叹不已,忍不住要问: “为甚么只有筑前财力如此丰厚?” 羽柴秀吉也没有甚么“摇钱树”,他的丰裕源自他自己所想出的“集资法”。简单地说,就是和商业资本挂勾,将在占领地经商的权利卖给京都或堺市的商贾,收取“规费”。 秀吉先在近江尝试这套做法,接着便更大规模地在播磨进行。小一郎也起而仿效,不仅在自己的领国但马如法炮制,连去协助明智光秀平定丹波之际,都带着堺市的商贾同行。明智光秀是那种古板认真的旧式武将,一直未曾察觉这种情况,因此当丹波成为他的领地之后,仍有一部分商业利益流入了羽柴兄弟的口袋。 日后成为大和河内一百一十四万石大领主的小一郎,靠着从商贾募得的巨款,不但解决了朝廷或寺社的各种抱怨,还积蓄了五万六千枚黄金和可以塞满一间八个榻榻米大房间的银子。而京、堺的商贾们因为急速成长,期望商品能更大规模地流通到各地,因此都愿意提供相当巨额的“规费”。 即使如此,去年攻打鸟取时,资金仍显短拙。因为打算以兵粮战术对付鸟取城的秀吉,事前以两倍的价钱蒐购因幡的米粮,结果所费不赀。为了调度资金,秀吉以预购形式出售因幡的商权,自商人处借得大笔资金。秀吉采用的各种耗费巨资的战术能够顺利成功,就是全亏了这个巧妙的集资法。 这次水攻高松城的成败关键,还是在一个“钱”字。要以“一草袋二十文钱和一升米”的高价蒐购四百万草袋土石,需要庞大的资金,营中现有的军费根本不足以应付。因此小一郎奉命调度资金后,便离开阵地数天,前往羽柴家的根据地姬路或自己的居城出石,将所有资金和米粮运至备中,但仍不敷所需。于是他只好再派小西弥九郎行长前往堺市,以占领后的备中商权为饵到处借钱,可是依然不足,最后连边都还没摸着的备后商权,也被列入销售范围。 结果,这次水攻工程总共耗费了十三万五千四百贯钱和六万三千五百石米,相当于去年攻打鸟取的三倍半。如果换算成当时的米价,总计是三十多万石,以羽柴家领地一年份的收入还不足以偿还。既然背下了这么大的债务,这场战事就绝对非赢不可——万一攻不下备中,羽柴秀吉的信用扫地不说,以后恐怕再也调度不到资金了。 所幸钱没有白花。五月十九日,长达一里的堤防就已顺利完工,前后还不到十二天。 可惜问题并没有完全解决,因为足守川的水虽然受到堤防的阻挡而四散溢出,但大部分都被吸入地面,只是徒增烂泥地的面积罢了。 “这算甚么呀,简直是花钱让城更难攻嘛。” 类似的责难马上从那群自认骁勇善战的资深部将间传开。从攻打美浓和近江开始便加入羽柴家的资深部将,本来就对攻打中国之后才加入的黑田官兵卫或小西行长等人颇有反感,觉得他们老在卖弄小聪明。 “小一郎,你去安抚安抚他们吧。” 哥哥秀吉照例如此对他说。足轻出身的秀吉,最不擅长应付那些知道他过去的资深武士。这一点小一郎也不例外,只是小一郎性情温和,能够耐心聆听诸将的不满,因此总能顺利达成任务。 不过,这次小一郎并未聆听他们的抱怨,反倒提出了自己的意见。 “这样已经算达成目的了。你们想想看,这么一来虽然我们无法接近那座城,但城里的人也无法突围了。所以就算毛利大军攻来,我们也不怕遭到夹击。” “甚么?毛利大军?他们甚么时候会打来?” 诸将闻言哗然,脸上的表情不安多于期待。从攻打美浓开始,织田家的部队一向惯以人数取胜;若是和同等兵力的敌人作战,几乎很少打赢。 “很快了。包括毛利辉元大人在内,毛利家的主力早就离开广岛了。” 小一郎试图以这番话提振部将的精神。但这并非他捏造的,二十一日就有消息传来,说毛利辉元、吉川元春的马印已在备中出现。紧跟着从次日开始,便下起滂沱大雨。 猛烈的雨势持续了整整三天,堤防中水势大涨,高松城二层以下全部淹在水里。 清水宗治手下的城兵着慌不已,赶忙将兵粮弹药运至望台上,但这么一来,五千五百名士兵就失去了立足之地。城兵纷纷爬上屋顶、攀上栏杆,用最快的速度架起木架、铺上木板、搭起棚子做为落脚处。但无情的大雨依然继续打在这些临时搭建的雨棚上。 “怎么样,小一郎?你看到了吗?” 秀吉满面得意地说,和三天前沮丧的模样相比,简直就像变了个人似的。 眼前的情况,让小一郎秀长不禁再次为哥哥的运气感到惊讶。在修筑墨俣城的时候、在从越前金崎撤退的时候,以及在近江攻打浅井长政的期间,他已经不止一次为哥哥的好运感到讶异,但这一次真的只能用“天佑神助”来形容。如果这阵大雨早五天下,足守川水势激浊,根本不容他们筑堤;可是如果晚五天下,势必无法避免和毛利家对决,胜负如何尚在未定之天。不,一旦如此,觉得自己处于劣势的羽柴大军,势必也会暂时撤退到高松城的东北方。 这三天的大雨,的确彻底改变了情势,不仅高松城泡在水里,足守川下游区域也一片泥泞,不利大军进行决战。因此毛利家按兵不动,继续在足守川西方的群山间布阵以待。 当然,秀吉也并未陶醉在幸运之中,反而迅速利用这段期间安排下一步棋。 “这段期间我要做两件事。一是恳请信长主公亲自出马,安排好一举歼灭毛利家的布局;另外一件则是向毛利家提出和议。嗯,我看条件就订为割让五国吧,然后用饶了高松城士兵的性命做报偿。” “您、您说甚么?您打算一面敦请信长主公出马,一面提出和议?” 小一郎用这些年来业已用惯的臣下语气反问哥哥。这两件事根本自相矛盾。当然,对方是由总帅毛利辉元亲自出马,织田家若恳请信长亲征,倒也颇为恰当,但怎么同时又要议和呢? 信长对敌人严峻无比,鲜少宽贷。两个半月前他才刚逼武田胜赖全族自裁,连支持武田家的甲州惠林寺也不放过,焚毁全寺不说,还将僧众全数斩杀。性情如此暴烈的信长,怎么可能事到如今还接受和议,偃鼓收兵呢? “敦请信长主公出马,是不是就该抱定决战的决心?倘若要议和,似乎就不必劳动信长主公……” 小一郎轻声低语道。但秀吉心里另有想法。 “别说这些陈腔滥调。没有信长主公出马,对方怎么会肯割让五国?如果只有我们,毛利家一定会攻过来,会不会赢还不知道呢。” 换句话说,现在立刻决战对织田家不利,必须以议和来争取时间。如果信长急速赶来,抬高议和的条件,最后造成谈判破裂也不打紧。但若信长无法前来,也可以用差强人意的条件媾和,至少确保住备中一国。秀吉竟然把自己深自恐惧的主君信长,也拿来当做外交谈判的工具了。这当然是因为他负债累累,必须设法扩充领地,满足那些“金主”的期待所致。 “哥哥果然高明……” 小一郎忍不住由衷赞佩道。武士不仅得在战场上,甚至得为了筹募军费而全身颤抖着勇渡关山。 “这有甚么大不了的。” 哥哥只是满脸若无其事地撂下这句话。这件事让小一郎深感哥哥除了担任主将之外,还有成为政治投机份子的过人才华。 第三节 “即便如此,事情的发展还真是出人意料……” 小一郎继续眺望漆黑沉静的河水,自言自语地说。这十天的情势和哥哥苦心筹思的两手策略完全背道而驰。更讽刺的是,这样的结果不是因为秀吉的安排不够高明,而是因为两方面都进行得太过顺利所致。 五月二十七日,也就是高松城大半淹在水里的三天后,秀吉密令黑田官兵卫向毛利方面透露议和的心意。没想到毛利家立刻上钩,于次日即差派使僧安国寺惠琼前来拜访黑田,提出议和的具体条件。 一、毛利家将备中、备后、美作、因幡、伯耆等五国割让给织田家。 二、织田家饶恕高松城所有将士的性命。 这等于完全接纳了秀吉透过黑田官兵卫所泄出的条件,在实质上和投降没两样。 “怎么可能?……” 听到这个消息,连秀吉都不禁怀疑自己的耳朵。他简直无法相信,过去五年让织田家备受折磨的毛利家,竟然这么轻而易举就投降了。 这么一来反而轮到秀吉头痛了。原本为了拖延时间而提出的和议案,竟然这么快就有了结果,那请求信长亲征就成了欺君之举。尤其织田信长严苛冷酷,是最忌讳属下自作主张的独裁者。 情非得已,秀吉只好在原先透露的要求范围内拉高条件,设法让交涉触礁。所幸当初并未明列“割让五国”的具体内容,因此秀吉故意刁难: “因幡在去年攻略鸟取城时已归入织田家,恐不宜列入让渡的五国之一。” 然后除了要求多割让出云一国外,又提出一个存心为难毛利家的条件: “守城的五千五百名士兵固可饶恕,但城主清水宗治须切腹自尽,否则难平信长大人之怒。” 毛利家一向主张珍惜家臣才能维系家中的团结,因此这应该是他们最无法接受的条件。 秀吉心想,这么一来总该没问题了吧。不料负责前来谈和的安国寺惠琼却立即回应道: “清水宗治以降的守城士兵若在近日开城投降,必已事先经过毛利辉元大人的同意。” 换句话说,毛利家当然不便强逼“忠臣”清水宗治自裁,因此打算以让宗治自行投降的形式了结这件事,并要求秀吉认可这也算毛利家达成了议和的条件。 “甚么?他们答应给出云一国,也同意让清水宗治切腹?这算甚么嘛,毛利家姿态也未免摆得太低了吧……” 秀吉先是满脸得意地颔首,旋即又换上一副不安的表情,低声自问: “难道毛利家……” 他第一次怀疑自己是不是高估了毛利家的实力。 根据《太合记》的记戴,在此之前秀吉等羽柴家的决策群,一直估计毛利的援军大约有四万人。这和当时毛利家所能动员的总兵力不相上下。羽柴家可能眼看毛利辉元、小早川隆景、吉川元春等主将几乎全数出动,便产生了先入为主的观念,认为毛利家出动的兵力应该和总动员力差距不大。但若再深入思考,其实也未必尽然。首先,眼前毛利家还有九州的大友或伯耆的南条等敌人必须防备。加上去年未前往救援鸟取城,恐怕也降低了各地豪族的信赖,削弱了毛利家的统御力。 当时的大名一旦出现衰退的迹象,辖下的部将或豪族便会群起反叛。这种情况从去年三月武田胜赖未前往救援远州的高天神城,结果转瞬之间木曾义昌、穴山梅雪等重臣便绝裾而去,可见一斑。连一向高唱“人是石墙人是城”,最以家中团结自豪的武田家都难逃这种命运,毛利家恐怕也正面临同样的困境。 “不知信长主公如何判断?” 秀吉满心焦虑地如此自问。如果信长确定毛利家的实力大不如前,恐怕不会接受割让五国和清水宗治自裁的议和条件吧,说不定还会大声怒吼道: “是谁答应要去议和的?立刻去攻打安艺、周防,把他们逼到长门以外。” 以前就曾发生过信长不承认明智光秀和丹波波多野家的和议,把前来投降的波多野兄弟处死的案例。高举“天下布武”的旗帜,一心建立绝对君主制的织田信长,不管对敌人或自己人都极尽严苛。 “不知信长主公会怎么答覆……” 秀吉不禁低声自问。敦请信长亲征的要求尚未获得答覆,但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秀吉只能默默期待信长恰巧无暇前来中国。他心里的不安轻轻地从喃喃低语声中流泄出来。 不过,秀吉的期待很快就落空了。翌日,堀秀政便率领两千部队抵达,预告了织田信长出马的消息。堀秀政还告诉秀吉: “信长主公已离开安土进入京城,同时还命令少主信忠大人、明智光秀大人、筒井顺庆大人、细川藤孝大人、中川清秀大人、高山右近大人等共同出兵。” 织田信长似乎打算动员所有空闲的部队,集结大约五万兵力,一举歼灭毛利。 事实上,如果信长真的照此计划出征,或许毛利早已步上武田在天目山灭亡的后尘。因为据说此时在备中的毛利部队只有一万余人,根本无力抵御加上羽柴、宇喜多部队后膨胀到八万多人的织田大军。在此情势下,毛利辉元、小早川隆景等人当然会不顾一切急着求和。 小一郎苦涩地回想起三年前的往事,也就是天正七年八月,哥哥成功游说了宇喜多家倒戈的那件事。 这等于一举获得五十多万石领地、一万数千余兵力,不管秀吉或小一郎都认为这是大功一件。但哥哥满面得意地前往安土,却带着一脸困惑回来。因为信长大声斥责前来为宇喜多直家请求“本领安堵”朱印状的秀吉,说他“独断独行”,草草将他饬回播磨。 但前后才不到三天,信长竟又遣人送来发给宇喜多的“本领安堵”朱印状,同时还口头同意秀吉修建姬路城和出兵因幡。 换言之,最后信长还是接受了哥哥所有的请求,并视为大功一件,论功行赏。这件事之后好长一段时间,哥哥成天把一句话像念经似地挂在嘴上,那就是: “合理的事信长主公一定会答应,实在太感激,太感激了。” 小一郎不禁自问: “哥哥会不会认为这次的事也一样,起先或许会被骂,最后一定会有赏呢?或是会看信长主公的脸色,万一情况不对,就把议和的事压下来不说呢?” 不管哪一种情况,都是在冒险,但小一郎转念又想: “没问题,哥哥一向运气不错……” 这两点——勇于冒险的胆识和使冒险成功的好运——正是小一郎始终认定“哥哥才是我的主公”,并且“终生不想站在哥哥的地位上,只想当个辅佐他的幕僚”的最大原因。 <hr /> 注释: 第四节 “看样子,今晚应该不会有甚么状况了。” 小一郎再度环顾四周。天色依然昏暗,河水照样平静如墨,姑不管暗处的种种布局,眼前的光景沉静得让人不敢相信是在战场。 “嗯,就再去睡一觉吧。” 小一郎边想边朝营帐走去。就在此时,突然有人叫唤他的名字,一个矮个儿男人倏地出现在他眼前。原来是哥哥的贴身侍卫石田佐吉三成。 “秀长大人,原来您在这里,我找了您半天呢。请您即刻前往本营一趟。” 石田边说边喘气。从后面有两个足轻举着火把快步走来推测,八成石田佐吉太过性急,赶在随从之前跑了过来。在黑暗的阵营中,这是非常危险的举动。石田佐吉是个聪明机灵的年轻人,有时反应快得连哥哥都自叹弗如,唯一的缺点就是太过认真,不够放松。 “好,好,我马上就去,总得给我时间带顶阵笠吧。” 小一郎秀长故意慢条斯理地回答,命身边的侍卫替他去把阵笠取来。他经常半夜被传唤到哥哥的本营去,有时根本没甚么急事。 小一郎秀长目前在蛙鼻布阵,此地位于秀吉本营石井山的南方,是在由山顶向西突出的一个缓坡上,距哥哥的本营只有六、七百公尺。这么短一段路程,石田佐吉竟仍好几次催促他快一点。 “真是个性急的家伙,我看该把他安排到我手下,让他学学怎样耐心等待。” 小一郎心里不禁微微动怒。但等到接近哥哥的本营,他困惑地发现,周围的气氛紧张得极不寻常。手持火把的足轻环绕在四周,哥哥平日器重的侍僮在其间巡逻,整个本营几乎防守得滴水不漏。 “难道哥哥发生甚么状况了吗?” 一股不祥的预感突然涌上小一郎心头。可是当他一脚跨进本营临时搭建的营帐内,立刻就看到哥哥安然无恙地端坐在中央,只不过脸上的表情僵硬,双眼充血。而且围绕在他身边的七、八个人,也毫无例外地一脸紧张的神色。 “天哪,小一郎……” 哥哥一看见他,就发出又像生气又像哽咽的叫唤。 “你看这是怎么回事呀!” 说完,便将一张绉巴巴的纸张递给小一郎。 小一郎在哥哥的左边落坐,将纸片就近烛火,才看了前几行字,脸上立刻血色尽失。上面写着:已在京都本能寺诛杀了织田信长。发信人是“惟任日向守”,也就是明智光秀,收信人是敌军的副帅小早川隆景,日期则是六月二日,也就是昨天凌晨。 “这是从哪儿来的?” 小一郎的第一个反应是问清消息的来源。 “我们搜查混在阵营里的可疑人物,从他的刀鞘里搜出来的。” 小一郎对面的浅野长政回答道。他是哥哥的正室宁宁的义弟。 “甚么?从可疑人物的刀鞘?” 小一郎心中存疑,侧首自问道。在此同时,他身旁的壮汉却大声嚷嚷地说: “这是假的,这一定是伪造的啦,秀长大人。” 说话的是长年追随哥哥的尾张武士神子田正治。他向来自称是羽柴家最勇猛善战的人,但没甚么大脑,一有甚么事就大放厥词。 “没错,这封信一定是伪造的。一看就像毛利家会玩的把戏。” 附和神子田说出这番话的,是资历颇深的家来尾藤知宣。旁边还有两个人也颔首表示同意,分别是生驹正成和加藤光泰。不过,也有人出声反对,这人是坐在哥哥对面,把行动不便的单脚往前伸的黑田官兵卫孝高。 “那倒也未必能断定是伪造的。上面的花押的确是日向守的。再说,有荒木摄津守的前例,最好还是把它视为真有其事来应对。” 天正六年十月,织田家的干部荒木村重叛变时,黑田官兵卫曾前往伊丹城,希望以同是基督徒的情谊来劝阻荒木,没想到一去便遭到逮捕,被关在城内的狭窄地牢里很长一段时间,造成他单脚残废。这个惨痛的经验使黑田官兵卫深刻地感受到,织田家中那些重视传统与学识的高级干部对信长有多么不满。 当然也有人赞成黑田的意见。坐在下座的小西弥九郎行长便大大地颔首说: “黑田大人言之有理。” “这可难办了……”小一郎心想。面对这封署名“惟任日向守”短函的真伪,长期追随羽柴家的美浓、尾张武士,和攻打中国之后才加入的新人,意见产生了对立。这也正是经常困扰小一郎的内部问题。 小一郎秀长本身可以说是尾张出身中资格最老的家臣,在心情上难免比较倾向这批长期相处的伙伴,但他也不得不承认,新加入的家臣不管在才学或智谋上都略胜一筹。在哥哥还叫藤吉郎时加入羽柴家的,多半是些无能的半吊子,一般稍有才干的人根本不可能来当一个足轻出身者的家来。眼前的神子田或尾藤就是其中的典型。 相对地,哥哥获得近江长滨十二万石领地后所网罗的近江人,相当多都很有本事;等到担任攻打中国地方主帅后,又有更多有才华的人加入羽柴家,黑田和小西可说是这些人的代表。不过这些人有个坏毛病,那就是常喜欢卖弄自己的智谋,让那些资深老部将心里不快,产生无谓的摩擦。协调这两者间的纠纷,几乎已经变成小一郎目前最主要的工作。 不管怎么说,眼前的问题的确很难处理,或真或假,只能二者择一,暧昧的妥协根本派不上用场。况且事关重大,刻不容缓。万一判断信长的死属实来采取行动,日后发现情报有误,惹信长大发雷霆,恐怕大家都性命不保。可是假如把这封信当做伪造的,继续在此奋战,结果却真有其事,羽柴家也可能腹背受敌,惨遭歼灭。总而言之,只要判断稍有差错,就是家破人亡,无法幸免。 “这不是我该决定的事。” 小一郎立刻如此判断。事关全军生死,该怎么做必须由哥哥来决定。 “那么,现在我该做甚么呢?” 把思绪转向这里,小一郎马上有了答案,那就是让哥哥有足够的时间和稳定的情绪,取得恰当的情报,避免误判。 “这件事真伪都有可能,然而事关重大,现在最重要的是要保密,不让消息走漏到毛利家或其他地方。” 小一郎尽量以和缓的语气说出他的想法。而他所谓的“其他地方”,是指布阵在北侧的同盟军宇喜多部队,对其保密的原因,是不确定宇喜多家得知信长的死讯后会采取甚么行动。 “我立刻命手下士兵监控山脚到河边这块区域,严禁任何人通行。也请弥九郎大人立刻调度船只,监视水域。” 小一郎交代完之后,立刻派贴身侍卫前往知会自己的属下青木一矩和藤堂高虎。如果这件事属实,按照明智光秀行事缜密的个性,一定会再派出第二或第三个使者。 “嗯,不愧是小一郎,注意这么重要的事。好,北方就交给我手下的直属武士去守吧。” 秀吉用力地点头称是。 事实上,这个安排非常正确。小一郎的用心不但使毛利方面整整两天都未接获本能寺事变的消息,而且过没多久羽柴秀吉便接获了更确实的情报。在两刻钟之后的四日黎明,服侍信长的茶匠长谷川宗仁派出的飞毛腿抵达,传达了明智光秀谋叛、信长和信忠父子惨死的事实。 <hr /> 注释: 第五节 “天哪,主公……信长主公您真的不在了……” 秀吉从长谷川宗仁派来的使者口中确认信长死亡的消息后,立刻放声大哭,恸嚎的模样几乎吓到身旁的人,甚至有人以为他悲痛过度,整个人发疯了。 只有小一郎秀长一面装出强忍泪水夺眶而出的表情,一面观察哥哥的举动背后隐含的高明演技和动机。他知道,秀吉是想藉着哀恸的表现来展现自己的赤诚,同时凝聚羽柴部队的向心力,把自己拱为“声讨叛徒的正义之师”。 “快叫阿胜来,叫阿胜来!他虽是我的养子,更是信长主公的亲生儿子啊……” 在激烈的哀恸哭嚎之中,哥哥仍没忘记重要的事。此时在石井山北侧的台地平山布阵的羽柴秀胜,是秀吉的养子,也是织田信长的四男。 织田信长乍看之下似乎是个性急坦率、直来直往的激情主义者,但骨子里却是个宏观而懂得拟定长程计划的天才。正如“天下布武”这个词所显示的,他最大的目标就是建立统御全日本的绝对君主体制,而且从年轻时便按部就班地依照自己的构想扩充领地。对自己死后的事,他也有非常明确的规画。由于一心想当独裁式启蒙君主,他希望自己的后继者也能延续他的使命。 为此,信长不但明确地指定后继人选,还刻意拉大继承人和其他兄弟间的差距,把嗣子(长男信忠)以外的儿子全部送去别家当养子——次男信雄被送到北畠家,三男信孝被送到神户家,四男秀胜则给了羽柴秀吉。这样的做法的确很符合信长的作风,因为笃信无神论的他,深知口头约定或誓纸是多么不可靠。 尽管信长如此深谋远虑,恐怕也没想过长男信忠会和他同时被杀,但这种“不可能”的情况竟然真的发生了——经过缜密准备,选择绝佳时机背叛的明智光秀,不但在本能寺攻讨信长,还同时派兵围剿身在二条城的信忠,顺利地击杀了信长父子。 结果,信长身后的三个儿子,全部都是别家的养子。其中,北畠信雄和神户信孝都已成一家之主,只有羽柴秀胜仍受到养父秀吉的护庇。不过,在形式上他和其他两兄弟一样,都有资格为父报仇。之前一直把十五岁的秀胜当孩子看待的秀吉,想必也是意识到这一点,才在此时突然拉高了他的地位。而秀吉最高明的地方,就在他的种种算计,几乎都是在完全善意的举动中自然完成的。 总之,由于秀吉的善意和心机、激情和演技完全融为一体,在场诸人根本没察觉到后面这部分。看在他们眼里,秀吉整个人因为过分惊愕和悲伤已经哭得失了心。前有大敌毛利,内有靠不住的宇喜多大军,背后的援军又突然转身变成危险的敌人,面对这种种现实的困境,秀吉这样的表现让部属陷入极度的不安之中,遗忘了方才的不睦和互争功名的竞争心。大家心想,这会儿一切就靠咱们羽柴家了。 彷佛是展现大家的这种心情,一向以冷静沉着、智计过人为傲的黑田官兵卫,拖着腿走到秀吉身边,在他的耳边低语道: “主公,这不是哭的时候,现在正是大好良机,我们应该赶紧声讨叛徒,将天下纳入手中。” 小一郎秀长心中一惊。虽然黑田官兵卫谨慎小心地压低了声音,但站在哥哥身旁的小一郎已将这番话全数听入耳中。 “净说废话的家伙,贱卖自己智慧的轻薄男人,爱强出头的阴谋份子!” 在这一瞬间,小一郎心中已对黑田官兵卫产生如此恶劣的观感。哥哥大概也有同样的想法,泪汪汪的眼中射出一抹精光。霎时间,小一郎突然觉得这是他上场的时机,立刻大声喊道: “没错,官兵卫大人说得有理,不管怎么样,我们一定要替信长主公报仇。秀胜大人可是信长主公的儿子啊,咱们一定要去征讨惟任日向守光秀大人,替他报杀父血仇。咱们要是办不到,主公怎么有脸当秀胜大人的养父啊!” “没错,小一郎说得对。” 秀吉发出令人惊讶的宏亮语声附和小一郎,因为这才是他心里真正想说的话。在《太合记》等后人所撰的文书中,都将本能寺之变后的秀吉,描写为“替主复仇的忠臣良将”,其实这是遵循德川幕府之后所盛行的朱学伦理观,加以演义精饰的结果——就算最早的小濑甫庵所着《甫庵太合记》的跋文,也是一六一七年才撰写,一六六一年才问世;而一般流传较广的《川角太合记》,也是成于一六二二、二三年左右。 然而,其实在秀吉和明智光秀交战的时候,整个社会对事情的看法不尽相同。当时势力强大的部属杀害主君,根本形同家常便饭,没有人会因此大加挞伐;反而是主君未给臣下适度回报或恩赏时,臣下便会毫不迟疑地通敌或反叛。社会上一般人均认为,主君暴虐无道就应该予以诛杀或放逐,甚至将之视为正义之举。在这种情况下,残余的家臣为主君复仇,几乎是前所未见,也不符合当时社会的观念。在战国乱世中,遭到叛乱或战争被杀身亡的主君不计其数,秀吉恐怕是破天荒第一个打算为主君复仇的老家臣吧。 因此,不管秀吉如何大声呼吁,都不能期待任何人会基于道德使命或正义感来协助他,因为这充其量只是羽柴和明智,为了夺取信长去世后空出来的宝座所展开的争夺战罢了。 倘若真要从伦理道德面来切入的话,“子报父仇”或许还能博取到一些同情。在这方面,从早年曾我兄弟为父报仇开始,有不少前例,也颇为讨好。因此,假使羽柴秀吉想把自己高抬为“正义之师”来攻讨明智光秀,就必须把“信长之子”秀胜搬上台面。 此时羽柴秀吉想必也意识到许多可能的对手吧。因为事发突然,在京都附近游览的德川家康或正出兵关东的泷川一益,想必来不及反应,信长的次子北畠信雄人在伊势,但兵力稍嫌不足。不过,北陆的柴田胜家条件和秀吉不相上下,而看起来最有利的,是驻扎在和泉诹访森,负责攻打四国的三男信孝和丹羽长秀。他们不仅靠近京都,信孝又是“信长之子”,和丹羽长秀联手起来,也是相当名正言顺。 但事实上,本能寺之变发生时,信孝和长秀手下的士兵大都已渡海到淡路、四国,只剩下数千人在和泉留守。因此当信长横死的消息传来时,这些士兵深恐明智大军来袭,纷纷逃逸,根本别提甚么“起而复仇”了。但秀吉想必无由得知这种情况吧。 战国时代的部将,就算同事一主,感情也不见得融洽。尤其是羽柴秀吉出身卑贱、好出风头,又铺张成性,颇不受同侪喜爱。因此就算幸运地打败明智光秀,之后也很有可能会遭到四方围剿。就这一点来说,将“信长之子”秀胜搬上台面,的确是降低阻力的好办法。 而此时黑田官兵卫的耳语,只是鼓励秀吉和其他部将并起争霸;小一郎的呼喊却将秀吉心中那股因为“出身卑贱”而造成的怯懦一扫而空。就了解秀吉这方面,黑田官兵卫还是远不及秀吉的亲弟弟小一郎。 自此之后,黑田官兵卫孝高逐渐被挤出权力中枢,小一郎秀长的职务和管辖范围却日渐扩充,成为丰臣政权的重臣。 第六节 “秀胜,去讨伐光秀,为信长主公报仇!这条命我豁出去了,咱们就算牺牲一切,也要助你报仇。” 秀吉朝着不明就里,茫然站在一旁的十五岁少年大声宣称后,便立即展开行动。他一方面严密封锁信长身故的消息,同时派黑田官兵卫去和毛利家完成和议。 议和的条件是割让高梁川(山阳道)和八桥川(山阴道)以东之地,附带高松城主清水宗治切腹自尽。在领土方面,由于把分界线定在备中和伯耆之间,比秀吉的修正案,甚至毛利家最早的提案要退后许多,但却依然保留了让清水宗治切腹的条款。 事实上,毛利方面早就预先派遣使者前往高松城,劝清水宗治暂且投降。但宗治却坚决表示: “即使是经过双方协议的投降,但世人却不如此认为。倘若投降后又遭信长斩首,岂非性命和名誉尽皆不保。臣宁愿代五千城兵切腹,至少留下不屈美名。” 事情说定后,便举行了几个仪式。一大清早,先由清水宗治坐着秀吉送去的小船出城,划至小一郎布阵的蛙鼻之前。接着奏起“誓愿寺”的曲舞,和乐起舞后,再留下绝命诗,庄严地切腹而死。接下来,宗治的哥哥月清入道也跟着切腹,米近信贺、难波传兵卫也追随其后。最后,担任介错的高市之允也自刃而死。 小一郎和哥哥一同坐在摆放于水边的矮几旁观看。短短半刻(约一小时)的仪式,却让人觉得无比漫长。哥哥厚葬了清水宗治等人的首级,并搭建石塔,为其祈求冥福。为了隐瞒信长之死而杀害忠义之士,后续的祭拜仪式固然是出自秀吉的善意,更主要的是在弥补他自己的欺瞒与无奈。在这段期间,后方已在积极准备撤退,第一步就是调度舟船,将剩下的兵粮等运送至京都附近的新战场。 当天,也就是六月四日黄昏,羽柴和毛利已交换完誓纸,完成了一切议和的手续。但是,真正的难关还在后头。毛利大军随时可能接获本能寺之变的消息,大举攻来。一万三千多宇喜多部队的动态也让人忧心。要去京畿,一定得先通过宇喜多家的领地,如果手握宇喜多家兵权的忠家真有此意,可以很轻易地击败羽柴部队,然后拎着这份大礼去投靠毛利或明智。 “事不宜迟,行动要快。” 秀吉这句话并不是指要赶紧赴京畿作战,而是强调要迅速离开危险的山阳道。可是倘若因此泄了自己的底,反而更加危险。刚刚以胜利者姿态完成和议的部队,却立刻仓皇撤退,一定会让人起疑,遭到追击。此时最难为的就是殿军。 “小一郎,拜托你了。” 果不其然,哥哥把这个重任交给了他,因为只有他这个亲弟弟才能担负起如此困难而危险的工作。 <hr /> 注释: 第一节 当晚,小一郎秀长倚着矮几,望着暗沉沉的水面,度过了无眠的一夜。 他并不仅仅是为了观察毛利家在仓促积水而成的湖岸对面有甚么动静,也是因为他根本就没有心情入睡。 二十多年来像巨塔一般耸立眼前的织田信长,刹那间就垮了。视野似乎遽然开阔,阳光亮眼地泼洒进来。但同时也少了遮蔽,随时都得担心狂风暴雨打上脸颊,甚至心中惊悚,总觉得阴影会从身后悄悄潜来。 “信长主公实在太强了,不管是对敌人或对自己人来说……” 小一郎不由得心生感慨。或许哥哥和杀了信长的明智光秀也有相同的感觉吧。 “不过,光秀大人的反应似乎稍嫌迟缓了些……” 一个想像画面突然浮上小一郎的脑际,是明智光秀因为长年来重重压在头顶上的乌云遽然消散,无以名之的解放感使他整个人几乎陷入痴呆状态。这个想像给了身处绝境的小一郎极大的勇气。 “这可是心战哪。” 小一郎轻声自语,脸上慢慢绽出浅笑。既然是心战,出身卑贱、备尝艰辛的哥哥,当然会比中规中矩的知识份子光秀有胜算。 在小一郎的身后,士兵正彻夜赶工,预备将兵粮和其他用品运送到新的战场上。 等到曙光乍现之际,搬运兵粮的工作业已准备就绪,水攻所筑的堤防也被切断了。西边只有浅浅地削低,东边则铲得比较深,希望藉此让积水遍流到下游一带,形成泥泞难行的水田。这样一方面可向毛利家展现羽柴家无意再攻,另一方面,也可使毛利家得到消息后不易追击。事实上,毛利部队看到这种情况,五日清晨便开始撤军,六日早上便几乎走了一大半。 “我先走了。” 六月六日早晨,哥哥通过蛙鼻时,向小一郎招呼道。灿烂夺目的金葫芦马印旁,跟着两个盛装的少年人,分别是十岁的宇喜多秀家和十五岁的羽柴秀胜。前者可以保障通往京畿路上的安全,后者有助于接下来要打的战争,两个人的重要性皆无可取代。 “我把神子田和官兵卫留下来,你好好地差遣吧。” 哥哥又加了一句。勇猛过人的神子田正治和足智多谋的黑田官兵卫,两个人在性格和经验上几乎是截然不同,把他们安排在小一郎指挥的殿军中,煽动他们的竞争心,让他们充分发挥,当然是秀吉极度高明的人事布局。但换一个角度来看,这或许只是把两个水火不容又多嘴多舌的家伙丢给小一郎,让自己乐得轻松的举措。 不过小一郎照样坦率地将它视为哥哥的好意。这样的人事安排一直持续到决定天下谁属的山崎会战结束后,因为小一郎很能充分活用这两个人。 “你继续在这儿待四刻钟,然后赶快退,必要的时候把东西或士兵都甩掉,一路冲到播磨来。”最后,哥哥又特别交代道。 类似的话,过去他也说过许多次,但只有这一次是这样双颊紧绷、声音乾嘎,很明显的,他是不希望发生这种状况。因为他已经想到接下来的会战,甚至之后的种种。 “嗯,我会的,没甚么好担心的。” 小一郎扯扯嘴角回应后,再一次站在哥哥身旁,一同朝西方望去。 在泥泞的宽广湿地对面,未攻陷的日幡城本丸,倾颓的残壁半露。那是一个月前,小一郎亲率部队攻打的地方。 可是此时此刻,他却觉得那是发生在非常遥远的往昔,因为比起即将来临的重大战事,这些攻城战的胜败根本不足为道。 “哥哥真的越来越了不起了。” 小一郎轻轻吐出这句许久未说的话。 “嗯,看以后吧……” 哥哥说着,终于露出几日来难得一见的爽朗笑容…… 第二节 “运气真不错,今天又是雨天。” 六月十三日,羽柴小一郎秀长在靠近摄津、山城边界的天神马场布阵,看着天色他如此说。自备中撤退时担任殿军的小一郎部队,在此已改当前锋。 “雨天怎么会好呢?” 神子田正治和黑田官兵卫露出诧异的表情问道。 “当然,在备中咱们就是靠着雨才得胜的。对羽柴主公来说,雨就是好运的象征。” 小一郎说完,又加了一句: “筑墨俣城的时候,以及攻陷稻叶山城的时候,也都是雨天。” 小一郎说这些话,主要是想替这些不谙往事的人打气,建立必胜的信心,但他心里当然知道下雨对他们不利。眼前的天王山笼罩在雨霭中,朦胧一片,右手边的淀川水势上涨,前方的山崎、胜龙寺城附近的沼地,想必是更加泥泞难行。这种情况对于兵力充足但未得地利之便的羽柴家来说,当然是一种阻碍。 十二日,也就是昨夜,羽柴大军的先锋,中川清秀部队和高山右近部队,已经抵达山崎,和明智大军的先头部队展开枪战。看样子,决战就在今天了。小一郎秀长的部队位在中川、高山两队后面,属于羽柴大军的前锋,眼看马上就要卷入战事。 可是,本队一直未下达进军命令,因为哥哥秀吉的本队正在后方的富田,等待丹羽长秀和神户信孝的部队。 “友军增加,其实有利也有弊。” 小一郎心里想道。 由备中撤退到今天,前后不过六天时间,羽柴大军凭藉着疾如劲风的行军速度和巧妙的外交手腕,已经建立起压倒性的优势。在这段急行军的期间,秀吉发了数十封信给上方的各个将领,内容不外乎“信长主公已平安撤出濑田”等信口开河的谎言。在目前情报混乱的当儿,这类讯息颇能有效地混淆视听,扰乱对手的判断。而羽柴大军本身则一个劲地赶路,快速进击,也争取到先机,让明智光秀没有时间说服四邻的大名加入他的阵营。 结果,明智先前所仰赖的组下大名一一脱离,不但娶了光秀女见的丹后细川藤孝和筒井顺庆不肯跟着他,摄津的中川清秀和高山右近甚至来到羽柴家,并担任起进攻的先锋。之前有一段时间因为逃兵太多而兵力大减的神户信孝和丹羽长秀,也开始积极出动,和羽柴家共同作战。这想必也是因为秀吉抬出了“信长之子”秀胜,使他们比较容易加入的缘故吧。 这些举动也对羽柴大军本身造成了正面的影响。起初有不少士兵因为行军太快和害怕接下来的战事而脱队逃逸,但等到进入摄津后,又有不少人回心转意,一些浪人也开始加入,光是本队,人数便已恢复到两万人的水准。由于进攻高松城而欠下一身债务的羽柴部队,竟然能招聚到这么多人,可见大家都觉得羽柴家胜算比较大。 秀吉在离开姬路城时,曾故作大方地说: “把米库和钱库全部给我打开!这可是为秀胜大人的父亲信长主公报仇的重要战事啊。咱筑前要是打败的话,死也不会回到这个城来了。” 虽然仓库里没剩下多少米或钱,但羽柴秀吉就是有足够的机智、勇气和演技,能够把阮囊羞涩转变成有用的要素。 “明智大军至多不会超过一万五千,但咱们这边至少会有三万六千人。” 前天中川、高山两队加入后,哥哥立刻大放豪语,营造获胜易如反掌的气氛。 但小一郎认为事情没那么单纯。他们这边人数虽多,却多半是乌合之众。自愿担任先锋的中川清秀、高山右近各自率领的千余名士兵,算是相当善战,值得信赖,但神户信孝所派来的四千人和丹羽长秀派来的三千人,到底有多大斗志,颇令人存疑。还有,羽柴部队本身也好不到哪儿去,一者新加入的浪人统御不易,二者从中国撤退回来的士兵则是疲态毕露。 相对地,明智大军的一万五千士兵,都是直属光秀的精锐部队,而且说不定在本能寺之变后已有大量浪人加入,业已膨胀到两万人以上,因为光秀拿下浪人众多的京畿周边,虽然只是暂时的,但仍算坐上了天下人的宝座。况且他想必也夺得了织田信长储蓄的钜额军费,招兵买马根本不是问题。 更让人担忧的,是天王山附近的地形。山在北、河在南,中间夹着狭地,四处皆是泥泞的水洼地,整个地势易守难攻。只要在狭道出口布成扇形阵守株待兔,当羽柴大军从狭道出来后再集中攻击,个个击破并非难事。以明智光秀过人的军事才华,当然不会忽略如此有利的战术。 “绝不能在天王山的狭处作战,花再多工夫都得前进到淀川的右岸,在伏见附近散开……” 昨天在富田召开作战会议时,甚至有人提出这样的建议,但哥哥并未采纳,小一郎也不赞成这样做。如果再延宕下去,根本不知道夺下京都、拥有天子的明智光秀接下来会使出甚么招数。除了这一点让人不安外,光秀的财力也是一大威胁。这次羽柴家在财力上绝对是处于劣势的。 “敌军由斋藤利三、柴田源左卫门、阿闭贞征等五千名近江士兵担任先锋,左翼靠山处由松田太郎左卫门、并河扫部率领两千丹波士兵镇守,背后则由明智大人的本队排开横阵。” 探子回报的布阵情况,果然不出他们的预料。敌军确实不是省油的灯。 “本队呢?” 小一郎接着又问。 “仍然待在富田。” 家老藤堂高虎满面焦虑地回答道。已经快晌午了,丹羽长秀和神户信孝竟然还没有到。 “不能再等了。” 小一郎立刻判断道。万一敌军现在出动,那么已经前进到山崎的中川、高山部队随时都可能遭到围剿。让这两个原本隶属明智的部队孤立无援,于情于理都站不住脚。小一郎甚至为光秀竟然放弃如此大好良机而觉得不可思议。光秀此时的行动,正如小一郎先前所想像的,几乎是力求慎重。 “好,我们立刻出动!前进到山崎向右转,直到天王山以东!” 小一郎下达完命令后站起身来。 “现在、现在就要出动吗?……” 青木一矩和藤堂高虎一前一后分别发出质疑。也难怪他们会感到不安,因为跟在他们后面的池田恒兴、加藤光泰部队仍然不见踪影。 “不用担心,我们一出动,他们马上就会来的。” 小一郎泰然自若地断言道。现在不能再管信孝和丹羽的部队了。他们只要支撑到哥哥的本队赶来,就有机会打赢这场仗,而数度率领寡兵留守城邑,小一郎有把握至少可以撑上半天。况且要让大军通过山崎的狭路,一定得有人先率军通过,承受敌人的攻击。 第三节 这个判断果然正确无误。当小一郎的部队在天王山的东侧斜面布完阵时,明智光秀也开始出动了。 光秀先命右侧靠山处的松田太郎左卫门、并河扫部所率领的部队攻击中川清秀部队的侧翼,企图开出一条攻向天王山的通路。或许他是看到小一郎的部队出动,发现不能让更多的敌军进入狭路以东,才做出这样的决定。 直到申时(下午四时左右),两军才开始进入全面作战——以当时的战事来说,开战的时间的确晚了许多。担任小一郎部队前锋的黑田官兵卫和神子田正治,各率三百士兵前往支援中川部队。但明智方面除了派出斋藤利三等部队外,还命担任本阵右翼的伊势与三郎、御牧三左卫门所率领的旧室町幕府部队投入战场,在人数上取得绝对的优势。换言之,一切都按照光秀的计划在进行。 中川部队立刻溃败,高山部队也开始抽身,退到小一郎所在的山麓地带。黑田和神子田部队虽仍力战不懈,但形势可谓相当恶劣。 “请派救援……” 黑田官兵卫、神子田正治,甚至中川清秀都纷纷请求支援,但小一郎却未予理会,只告诉他们: “尽管退,我这边会负责防御!” 看到这种情况,连青木一矩或藤堂高虎等小一郎的家老都不禁情急,青木甚至激动地说: “就算无法挽回颓势,但若现在不赶去救援,将有损我武家威名。” 小一郎闻言只是笑笑说: “说甚么傻话!现在跳出去,只会让全军覆没。我们待在这儿防守便可。” 小一郎确信,只要争取到足够的时间,后方的大批兵力一定会赶到,从其他方面进击。现在最重要的,是将敌军诱到此地,确保后方兵力能顺利通过狭路。 过没多久,可能是因为中川、高山两队撤退之故,敌人开始攻打小一郎的阵营。小一郎稳坐阵中,一一予以击退,沉稳不动的模样,和在前方快速移动、奋勇杀敌的黑田官兵卫部队,恰恰形成强烈对比。 “主公,请反击!” 每当敌军撤退到一定距离后,青木或藤堂一定会如此建议,但小一郎却不准任何士兵越过栅栏出外杀敌。照小一郎的看法,敌军是以再三撤退来诱他进攻,一旦他进入平地,敌军便会从四面八方攻来。明智光秀用兵果然高明,大军进退有据、调度自如。 不过,只要他继续待在山麓的斜侧,不但敌军难以攻打,临时补充来的杂兵也无处可逃,只能抱着必死的决心努力奋战。这才是小一郎真正的目的。 经过了将近一刻钟的激战,敌军的阵势突然开始涣散。原来是羽柴大军的第二阵,由池田恒兴、加藤光泰、木村隼人、中村一氏等人率领的部队,从对侧的河岸方向攻来,突破了兵力稀少的明智大军左翼。 “敌军撤退了,赶紧追击啊!” 在前方战斗的黑田官兵卫,拖着行动不便的单脚回来,朝小一郎大叫。 “不,官兵卫大人,你去吧。” 小一郎笑着摇摇头说。 “您在说甚么啊,秀长大人,这可是毕生难求的立功机会啊。” 黑田官兵卫双眼圆瞪,对小一郎吼道。 “所以我才叫你赶快去啊,给我好好立些功回来!” 小一郎说完后,在心中默默低语道: “我是秀吉的亲弟弟,是首席幕僚,现在上战场立功,会太惹眼了。” 此时此刻,他知道自己已经改变,他已不再是那个仅仅辅佐一军之将的幕僚了。 第一节 天正十年(一五八二)六月二日破晓,织田信长为叛臣明智光秀所弑。之后他的嫡子信忠,也在明智大军的围攻下,在二条城的御所丧生。自永禄十二年上京以来,集全日本大名和寺社之力都打不垮的织田信长,竟然在一天之内就和他的继位者分别丧命,明智光秀所发动的这场政变,诚然不同凡响。 事实上,不管从计划的隐密、行动的快捷、时机的选择及用兵的巧妙上,明智光秀所主导的这场“本能寺之变”,皆足以在世界政变史上留下不朽的盛名。过去背叛信长的松永久秀或荒木村重,往往还来不及成事,便遭到镇压。相较起来,光秀的缜密计划和对时机的掌握,配上滴水不漏的用兵策略,简直可以用“出奇”二字来形容。明智十兵卫光秀确非庸碌之才。 遗憾的是,明智光秀也只比信长多活了几天,在六月十四日便命丧黄泉。山崎会战溃败后,他在逃返根据地近江坂本城的途中,被专门攻击落荒武士的土民用竹枪刺死,享年五十五岁。一个觊觎天下的男人竟以这种方式丧命,着实令人为之欷歔。 “天下已经改变了呀,日向守……” 接获明智光秀死讯时,从秀吉口中吐出的这句话,也正是小一郎秀长心中最大的感慨。 彷佛就在这一瞬间,所有的事情都改变了。担任哥哥藤吉郎的家来二十余年,一直看着哥哥的背影走来,对他来说,霸踞在哥哥眼前的织田信长,简直就像高山峻岳般宏伟巨大。没想到这样一个人物竟在倏忽之间便已消失不见,还不待他反应过来,消灭了这个伟大人物的明智光秀,竟然也在昨天前后不过两刻钟的会战后溃败而逃,此时此刻业已不在人世。 “信长主公如此严峻强盛,光秀大人都能在一夕之间将他连同长子一同击杀,为甚么自己却又这么轻易地败亡了呢?” 小一郎秀长几经思索,终于发现光秀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那就是他对整个社会的看法出了问题,而这正是他绵密计划的基础所在。光秀意图仰赖早已消失的传统和惯例,冀望为大部分人并未感受到的憎恶代言。 明智光秀憎恶织田信长。他不尊崇室町礼法、不吟咏和歌、烧毁护国道场比叡山、残杀数万一向宗徒众、将足利将军弃如草芥,最后又将无辜的佐久间、林通胜、安藤等名门武将发配边疆,让他们饥饿至死。在光秀这样一个教养高尚的知识份子眼中,做出这些粗残举动的信长,简直如恶魔般可怕,如巨蟒般让人厌恶。他更认为,举世之人皆和他有相同的感觉,因为他不自觉地期待社会上的大部分人都和他一样,至今仍重视固有的礼法,尊崇学识与传统。 “那么,为甚么信长会赢呢?因为他实在太可怕了。” 光秀相信,绝大多数的人服膺信长,都是基于和他自己一样的理由,因此只要打倒信长,天下万民必会齐声欢呼,同感安泰。 明智光秀当然也知道,如果他杀死信长,织田家的部将势必会与他为敌,但他并不认为这些人会有多大敌意。他也深信,一旦事成,他组下的大名细川藤孝、筒井顺庆、高山右近等人,一定会站在他这一边,更不用说那些深受织田信长威胁的毛利、上杉、北条或长宗我部等大名了。这些人一定会乐于支持他,因为他们攻讨织田家的理由,和他暗杀信长的主张是完全一致的。 光秀在这种前提下拟定计划、付诸行动,因此在确定杀死信长之前,他没有和任何人联络,不管是毛利、上杉、北条、长宗我部,或是细川、筒井等姻亲兼手下大名。 至少在六月一日白天离开坂本城时,光秀应该可以送出使者,向相关人士传达他的企图和可能的结果,因为此时他想必心意已决,而且就算计划泄露,在时间上也不至有所影响。但没有任何迹象显示光秀曾尝试这么做。相较于用兵的细腻缜密,光秀对外交上的疏忽简直让人难以置信。这么重要的事,他当然不可能忘记,因此一定是认为这件事不用急,事后大家一定会站在他这边。 明智光秀错了。事成之后,细川藤孝父子悲伤信长之死,竟然剃发哀悼,筒井顺庆也死守郡山城不出。高山右近和中川清秀反而成了羽柴秀吉的先锋。这两个昔日荒木村重手下的大名,就和村重叛乱时一样,这一次也未满足所属大名的期待,始终对织田家尽忠不移。 同样地,“织田家的敌人”毛利或上杉也让光秀大失所望。在光秀的想法中,接纳足利将军义昭的毛利家,眼见他打倒足利将军的敌人信长,绝对会来支持他。所以,光秀才会在写给小早川隆景的信函中,一方面表明他杀害了信长,一方面还特地向足利将军表示了尽忠之意。 这似乎也暗示了明智光秀对信长死后的天下所描绘的蓝图,也就是保留有名无实的足利幕府,然后让各地大名以管领或守护之名各自为政,继续维持原有的中世体制。因此,光秀在信中写的“西国之事托付毛利,援请支持吾在上方之行动”,或许并非诳言。因为对这个深受传统影响的人来说,信长一心所想的中央集权式绝对君主制,太崭新也太可怕了。 然而,毛利家并未回应明智光秀的期望。就算光秀的使者未误入羽柴阵营中遭到逮捕,顺利地进入小早川隆景的营地,日后的历史料想也不会有太大的改变。毛利早就知道足利将军不足为用,也根本无意霸取天下。这从秀吉撤军前往京都后,毛利仍不图收复备中一国,即可获得证实。不重霸业只重守成的毛利家,早已打算服膺京都的大势力,不管这个势力是织田、羽柴或明智,只要允许他们拥有中国五、六国领地就够了。 明智光秀的计划的确天衣无缝,行动够快,用兵调度也极为高明,可惜他的基本想法完全和时代脱节。社会已经改变,传统和礼法已经价值尽失,因此光秀的种种巧妙安排,就像在沙土建造的阁楼中细腻地描绘壁画,所有的努力终将归于徒然。 “这么一来的话……” 想到展现在他们兄弟眼前的无限可能和崇高地位,反而让小一郎觉得恐惧颤栗。过去,不管哥哥或小一郎都强烈地意识到自己的“出身卑贱”,总认为他们兄弟的成功,全多亏了只重视能力和成果的主君信长,在他的支持和荫庇下,他们才能爬到今天的地位。可是现在信长死了,他们这才讶异地发现,其实已经没有任何人能阻碍他们这对“卑贱”的兄弟出人头地了。 这么一来,哥哥秀吉也有可能得到伟大的信长曾拥有的地位,不,甚至可能爬到更高的地位。而且,他也必须这样做,因为在山崎会战打败“逆臣”光秀,秀吉已向全天下展现出凌驾织田家其他部将的优越实力。换言之,他已经骑虎难下,不能回头了。 “哥哥将会成为信长主公……” 小一郎凝视着哥哥斜躺在挡箭牌旁的瘦小身躯,不禁又打了一个寒颤。 但秀吉根本无视他的思绪,自顾自地低声说: “小一郎,咱们动作得快一点。听说北畠大人正在前往安土呢。” 哥哥黯淡的神色和锐利的目光,和方才简直像变了个人似的。 这时秀吉故意用养家的姓“北畠”来称呼织田信长的次男信雄,表示他只不过和自己的养子于次丸秀胜站在同样的地位。这正是秀吉的表态,说明他即将觊觎空出来的“天下人宝座”。 第二节 从接获织田信长的死讯到进行山崎会战的十二天,羽柴秀吉的判断和行动确实精彩出色。后世的史家之所以将发生山崎会战的地点“天王山”,转借为决胜关键战的代名词,正是因为相信是这场战争的胜利把秀吉拱成了“天下人”。 事实也的确如此。倘若在此败北,秀吉根本没有任何机会出线。不过,这一战只是开端,而不是结束。秀吉的厉害之处,应该是在此之后到六月二十七日在尾张清洲城举行织田家重臣会议的半个月间,他所展开的一连串激烈行动和巧妙的事前疏通。 当羽柴秀吉于六月十四日得知明智光秀身亡的那一瞬间,应该就察觉到迈向“天下人”的大道已经在他眼前铺呈开来。他一定也知道这条路并不平坦,沿途难关重重,而最大且马上就得面对的关卡,就是必须和信长的后代及织田家的重臣争夺势力。 有不少人在得知信长被弑持,都亟欲起而讨伐杀害信长的叛臣明智光秀。信长的三男神户信孝和丹羽长秀,特别前往大坂,攻打明智光秀的女婿津田信澄,藉以明志;原本待在北陆的柴田胜家也急忙从越中退回越前府中,整顿军备。连信长横死当天在堺市游览的德川家康,也好不容易拾回一命,急忙逃回三河,立刻着手准备出兵。 身在伊势的次男信雄,更是在山崎会战的翌日便已率兵赶到近江安土城。倘若秀吉的行动晚了五天,首先和明智光秀交战的,可能就是信雄的部队。更奇怪的是,信雄好不容易率部队赶来安土,却彷佛鬼迷心窍似地放火烧了父亲所建的安土城,犯下大忌。如此愚不可及的行径,不用说织田家的武将,就连基督教的传教士都说他好像“发疯了”。 总而言之,讨伐“逆臣”光秀,简直就像一场织田家部将的竞走赛,人人争先恐后。就这一层意义来说,秀吉的确非常幸运,能够最快掌握情报而展开行动。不过,当竞赛结束后,却只有秀吉一个人明确意识到下一场比赛,也就是织田家内部的势力之争,预先做好准备和安排。这就不再是好运,而必须归功于秀吉的先见之明和研判情势的能力。 天正五年左右,织田信长开始采用一种或可称做“军区制度”的现代化军制,让七位重臣分别担任不同地区的司令官。后来,荒木村重叛变,事败身亡,佐久间信盛因失宠于信长而遭到谪放,现在明智光秀也已丧命,结果只剩下四位“军区司令官”级的重臣。他们分别是北陆地区的司令官柴田胜家,待在上州厩桥的东国司令官泷川一益,正准备发动攻击的四国地区司令官丹羽长秀,以及中国地区的总司令官羽柴秀吉。织田家即将发生的势力之争,势必会由这四位各拥军团的重臣,以及两个已成人的信长遗孤北畠信雄和神户信孝来角力。 然而,要怎样做才能占得优势呢?手段有两种,一是建构起足以夸耀群伦的实力,一是和其他重臣结合。在传统和礼法已被弃如敝屣的社会中,只有武力和人脉才是决胜的关键。 秀吉先针对前者开始加强自己的实力。恰好此时羽柴军团眼前就有供秀吉累积实力的好机会,因为明智光秀据有的丹波、近江、山城等三国,以及摄津、河内、美浓、尾张等织田家直辖的领地,如今都成了“无主之国”。换言之,眼前正横躺着一大群“可任意宰割”的猎物。 秀吉毫不迟疑,立刻飞身扑向猎物。当明智在山崎的最后据点胜龙寺城仍烟硝冲天、战火未熄之际,他便已下令堀秀政攻打近江的坂本城。 堀久太郎秀政是美浓出身的农村武士,后来加入信长麾下,陆续立功而晋升为四万石级的大名。在本能寺之变发生前,他才奉信长的命令前来备中高松,担任增援羽柴军团的第一批部队,因此等于才刚加入羽柴秀吉的手下。秀吉知道,只要在此时稍示小惠,他一定会靠向羽柴家,因此便把攻打明智根据地坂本城,立下大功的机会让给了他。这样做也可以休养自己的直属部队,因应即将来临的更大挑战。 秀吉本身的当务之急则是占据京都,因为这才是最重要的“实力”。六月十五日,秀吉率领大批部队热热闹闹地进入京都,将明智光秀的首级挂在粟田口,向天下人展现谁才是真正的胜利者。 “我和神户大人及丹羽大人一同去近江、美浓,后面就交给你了。” 结束了在京都的宣示仪式之后,哥哥面色紧绷、若有所指地对小一郎说。所谓“后面”,就是和秀吉的去处方向相反的京都以西诸国。 “我知道了。” 小一郎郑重地点头领命。近江有羽柴家的根据地长滨城和丹羽长秀的居城佐和山城,均已被明智手下占领。至于美浓则有神户信孝的领地,又是明智光秀的出身地,有一个据称是前国主斋藤道三族人、名叫斋藤玄蕃允利尧的人物,已经占领了岐阜城,打算和明智光秀前后呼应。如果声称要收复这些领地的话,丹羽长秀和神户信孝一定会二话不说地和秀吉同去。秀吉是想把丹羽和神户的注意力引到“前面”,让小一郎在这段时间盗取摄津、丹波、河内等“后面”地区。 倘若一切顺利,就能成功地“建构起足以夸耀群伦的实力”,在成为信长后继者的角力赛中掌握先机。 然而,并不是夺得领地就算数,还必须设法让织田家的重臣承认这样的结果。毕竟情势已经改变,现在再也不是那个立下功劳只要信长一个人承认即可的时代了。 “可是,全部拿下好吗?” 小一郎故意侧首,面带不安地问道。 “丹后给细川,大和给筒井。至于高山和中川,就先发本领安堵状,让他们继续保有原来的领地,再找机会加封。” 哥哥毫不考虑地一口气说完,看样子他早已在心里代替信长分配了领地。 “那么,其他人……” 小一郎放慢语气,彷佛是在催促哥哥回答。 “嗯……” 碰上这个问题,秀吉才开始陷入苦思。他刚才提的四个人都是明智的老部属,他们在这次战事中站在秀吉这一边,或是善意地维持中立。秀吉打算以他说的那些方式让这些人加入羽柴家阵营。而所谓的“其他人”,则是指直属织田家的辅助大名。 “目前恐怕还没办法顾到他们……” 秀吉苦涩的表情上清楚地写着这个答案。他虽然战胜了明智,但并未继承织田家。可是如果他想取代信长夺取天下,就得设法把过去的同僚变成自己的家来。然而照目前的情势来看,就算秀吉野心勃勃,也不敢立刻把昨日的同僚或更位高权重的老臣当做自己的属下来看待。不,不是不敢,只是还没有足够的条件这样做。 第三节 根据小一郎的观察,哥哥在织田家中人缘很差。一个地位低下的足轻,却成日厚脸皮地往信长身边跑,挤掉别人而升到今天的地位,当然不可能在织田家中受欢迎。尤其是那些老臣,更是看他不顺眼。 在那几个实力雄厚的“军区司令官”级重臣中,柴田胜家和泷川一益都极度厌恶秀吉。勉强对秀吉有些好感,可能支持他的,只有长久以来担任他上司的丹羽长秀,可是这次事关重大,恐怕也不太靠得住。长秀生性温和平易,如果柴田和泷川大力说服他,难保他不会倒向他们。 至于织田信长的三个儿子,秀吉的养子秀胜当然没有发言权,因为大家会把未成年的秀胜视为秀吉的一方。剩下的北畠信雄和神户信孝,一定会彼此争夺家督的宝座,因此如果支持其中一个人,就一定会得罪另外一个人,若以“票数”为考量,不管拉拢哪一个,都没甚么效果。 而且这两个人中比较成材的神户信孝,似乎又对秀吉没甚么好感,在山崎会战时,他甚至因为不愿屈居秀吉之下,迟迟不来加入作战。哥哥虽然想藉着帮助信孝从近江进入美浓来讨好他,但成功的可能性也不高。自我意识强烈的信孝,眼见一个出身卑贱的矮小男子成为讨伐杀父仇人光秀的主角,恐怕不但不觉得感激,反而会心生嫉妒。 小一郎的脑海中,浮现了柴田、泷川、神户信孝三人联合起来孤立哥哥的画面。要攻破这个联合战线,势必比打败明智光秀大军还要困难。甚至还可以想见他们一定会说: “信孝大人才是织田家的继承人。京城不用说,连山城、丹波、河内都该一并还给信孝大人。” 如果这时拒绝他们的要求,以武力起而反抗,那么哥哥就变成了第二个明智光秀。虽然羽柴家在山崎会战中大获全胜,领地也随之扩充,可是士兵仍以乌合之众居多,土地也尚未缴纳年贡,了不起只是一张空头支票。将这些因素综合起来看,目前羽柴家的实力还不足以和织田家的联合军对抗。 “不管怎么样,一定要拉到一个足以和柴田、泷川对抗的实力派重臣。” 这是小一郎的想法,也应该是秀吉最念兹在兹的事情。可是,眼前根本找不到这样的人,唯一有把握的“友军”,就是羽柴家手下的大名,但这些人距“家中重臣”还有好大一段距离。 柴田胜家的手下有佐佐成政、前田利家、金森长近等旧臣,丹羽长秀身边也有深受信长宠信的蜂屋赖隆等老将。就连和秀吉一样从最低阶级爬上来的泷川一益,都有森长可、河尻秀隆等几个准重臣级的手下。这些人只要稍微再立些功劳,马上就能加入耆老的行列。 可是,新兴的羽柴家手下,只有一些不受织田家重视或在平定近江后才加入的新人,不论封禄或出身都没甚么值得一提的。目前羽柴家手下最大的大名,就是拥有备前、美作五十多万石领地的宇喜多家,可惜现任领主八郎秀家只是个十岁的孩子,根本派不上用场。 秀吉之所以不断给在本能寺之变前刚加入的堀秀政立功的机会,就是希望提高他的名气和权威,把他培养成自己人中的实力派。不过年方三十,只有四万石领地的堀秀政,离和柴田、泷川分庭抗礼还有很大一段距离。羽柴家的手下虽然骁勇善战,但说到在织田家臣团中争夺势力,人才还远远不足。 “顺庆……或是濑兵卫……” 思索了片刻,秀吉才又轻声自语道,可是马上又摇摇头,再度低头沉吟。被信长指定为大和一国首领的筒井顺庆,在份量上倒还差强人意,可是这次会战他待在郡山城内,未曾出来支援。茨木城主中川濑兵卫清秀刚好和他相反,担任山崎会战的先锋立下颇大的功劳,可惜领地又太小。更麻烦的是,他们俩都有同样的弱点——原本都是明智光秀手下的人。 “啊,胜三郎!快,快叫池田胜入进来!” 半晌之后,秀吉突然大叫出声,虽然脸上堆满笑容,但眼神却依然尖锐。 池田胜三郎恒兴的生母养德院是信长的奶妈,因此他自幼便追随信长,三年前信长将位于摄津,原属叛臣荒木村重的伊丹、池田两个城封给了他。在这次攻讨光秀的作战中,他虽然也出兵协助羽柴大军,但怎么说都是直属织田家的大名。此时他已经出家,法号胜入斋,年龄和秀吉一样都是四十六岁,两人曾是大将武士级的同僚,还曾比邻而居过。以四十六岁的年龄和织田家的老臣身分,只要帮助他再立个大功,增加些领地,就可以加入重臣的行列了。 “的确是好人选。” 小一郎在认同之余,也深深钦佩哥哥能毫不顾虑或嫉妒地起用过去的同僚,并给他立功的机会,同时他也从中体会到秀吉做为一个主君日益宏大的格局。 “剩下来就交给你安排了。你放手去做吧。” 哥哥说完,才真正地笑了。 “咱们家的主公筑前守说,要咱们派军去平定遭到光秀那个逆贼扰乱的丹波、河内地方,并请胜入大人尽情处理摄津西半国。” 小一郎秀长对池田胜入斋恒兴如此说。所谓“尽情处理”,意思就是“平定了就可以任意充做自有的领地”。 天下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了。去攻打明智的领土丹波,多少会遭到一些抵抗。河内也不例外,从堺市逃出的穴山梅雪在当地被杀,德川家康也好不容易才逃过一劫,可见当地情势有多混乱。但摄津是秀吉大军走过的地方,治安已大致恢复,许多城邑也都开城投降。因此“尽情处理”,简直就像金银遍地,只要唾手捡拾一般。 “这个藤吉郎,果然不愧我跟他朋友一场。” 池田胜入斋恒兴大喜过望地说。尤其西摄津和秀吉的领国播磨接壤,秀吉只要有意,随便向在姬路城留守的浅野长政交代一声,拿下两三个城绝对不成问题。但他却把一切都交给池田,的确是慷慨爽快。 “至少该把花隈城留给我们吧。” 当时还在小一郎手下担任先锋的黑田官兵卫孝高如此说,但小一郎只简单答道: “光是丹波和河内就够我们忙的了。” 这句话听在急功好利的黑田官兵卫耳里,八成又把小一郎当做“主君不成材的弟弟”了吧。 过没多久,一个对羽柴兄弟来说堪称大好消息的通知传了进来。织田家的“东国军区司令官”泷川一益在上野的神流川和北条大军对抗,不幸大败。这是把极度厌恶秀吉的泷川一益从耆老地位上拉下来的绝佳藉口,织田家内部的势力关系也因此事而彻底改观。 信长被弑的消息传来,羽柴秀吉立刻和对峙的毛利家谈和,赶抵京畿;泷川一益却仍继续和不谙世局的北条家纠缠不清,最后竟还吃了败仗,两个人反应的差异决定了彼此的命运。从流浪汉跃升为织田家耆老的泷川一益,三个月前还因主导攻打武田的战役而获颁首功,却在此时因为这件事而渐趋没落。虽然他有野心、有才华,之后也不断奔走,意图东山再起,但却事与愿违,破绽百出,终于在小牧、长久手之战后剃发出家,隐居于越前大野地方,默默老朽,被世人遗忘。 第四节 天正十年六月二十七日,织田家的重臣齐集尾张清洲城,召开史上著名的“清洲会议”。 没有任何史料记载,这个对日后发展有重大影响的会议,到底是谁、经过怎样的斡旋折冲才召开的。不过,从会前个人所在的地点,以及参加的人员推测,应该是在羽柴秀吉主导,丹羽长秀和池田恒兴的协助下推动的。而且信长的次子北畠信雄,可能也在其间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因为会议地点不在安土或岐阜,反而选择了织田家最早的根据地清洲,想必是顾虑信雄的立场和心理所做的决定吧。 之前信雄特地率军前往安土,却愚蠢地烧了父亲信长辛苦筑起的巨城,虽然原因不明,但信雄心中想必也颇引以为耻。他生性懦弱胆小,但并非白痴或疯子,当然不愿在暴露自己愚行的地方举行会议。 不过,在岐阜开会更糟,因为那是他的竞争对手,弟弟神户信孝的势力范围。虽然没发挥甚么功效,但信孝毕竟也参加了山崎会战,又和秀吉或长秀一同出兵前往平定美浓,表现远比信雄突出。因此原本就处于劣势的信雄,根本没勇气在弟弟的根据地和他进行平等的会谈。 秀吉看穿了信雄的心理,于是敦请丹羽长秀提议在清洲城开会,同时将在神流川大败,损失了大量士兵并丢失甲斐、信浓领地的泷川一益从重臣中除名,安插拿下摄津的尼崎、花隈地方的池田恒兴取而代之。池田恒兴的领地和先前的荒木村重不相上下,因此列入“军区司令官”等级,也算是名正言顺。 换言之,秀吉不但选择了有利于自己的重臣会议成员,也顺利地把北畠信雄拉拢到自己这一边来。 相对地,织田家的首席耆老柴田胜家,却未做任何准备或事前疏通,只带着不及千人的轻兵从越前府中来到清洲。这个老人可能认为前来全面平靖的织田家领地,这些兵力就够了。当时上万的秀吉部队刚平定了近江、美浓,一起涌进尾张,把清洲城挤得水泄不通,但柴田甚至没有察觉这个状况。 柴田胜家以为这个会议只是决定织田家继任人选的仪式。对他来说,这根本不是甚么重要或值得商讨的问题,他相信神户信孝就是众所公认的适任人选。 简而言之,在柴田修理亮胜家的观念中,强大的“织田家”依然存在,只要在会议中把信孝选为继承人,剩下的事都是信孝的权限,领地的分配等等根本不在讨论范围内。因此在开会之前,胜家并未对开会的场所或出席的成员表示任何意见。 相对地,在羽柴秀吉的观念里,织田家已经和信长的死一同消失。他的基本方针是要让大家认可他已拥有广大领地的事实,并且继续维持现状。要达成这个目的,织田家的继任领主最好是没有任事能力的人。想想看,事到如今还得把费力夺来的领地归还织田家,改领一些微不足道的封赏,岂不太愚蠢了? 此时也恰巧有一个人选可以满足秀吉的这种私心。被信长指定为继承人的长男信忠,有一个三岁的儿子三法师。 对当时的人来说,让一个三岁的幼儿统领强大的织田家,简直就是异想天开。日本直到德川幕府成立,从第三代将军家光之后,才确立了长子继承制度,在这之前根本没有这种观念。特别是在战国乱世,有能者继位是天经地义的事,管他是次男或三男,根本没人在意。倘若领主的儿子年纪尚幼,由叔父或女婿接位的情况也所在多有。不说别人,信长本身也是三男,在和弟弟四男信行争夺之后,才继承了父亲信秀的位子,而且一开始他就没把无能的大哥、二哥放在眼里。 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下,柴田胜家可能做梦也没想到,大家会把一个年仅三岁的幼儿,推为伟大信长的后继者吧。 “简直荒唐!有哪家大名会让三岁的幼儿继位啊?更何况咱们织田家是天下霸主,那样的黄口小儿哪管得来!” 柴田暴跳如雷,气呼呼地说。但已经太迟了,因为与会者没有一个人支持他的看法。这也是有道理的。如果按照柴田的主张,由信孝继位,次男信雄一定不会罢休。很可能秀吉已事先安排人去怂恿信雄,说他很有希望继位,煽动他起来对抗弟弟信孝。在把会议地点定在让信雄觉得自在的清洲城时,这样的布局想必就已经完成了。 有个说法是,当秀吉说完自己的提案后,便推说自己身体不适,退居他处,留下丹羽长秀来说服柴田胜家。这是很有可能的。丹羽长秀的说词大概是,如果现在硬要让信孝继位,一定会迫使北畠信雄叛变,万一羽柴秀吉或明智的手下和他连为一气,织田家很可能会分裂。 这恰好戳到了柴田胜家的痛处。胜家一向主张“织田家最重要”,就算扯破他的嘴,他也不可能说出“就算信雄叛变,织田家分裂相争,我也要坚持到底”的话。 况且这个老臣还有另一个弱点:他是所有出席会议的成员中,唯一没有去讨伐“叛臣”光秀的人。再加上清洲城下挤满了羽柴、丹羽和北畠的士兵,身处战国乱世,就算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柴田胜家,恐怕还是有几分顾忌吧。 结果,柴田胜家只好忍痛接受羽柴秀吉提供的近江长滨六万石领地,和与会众人妥协。这样的收获,不但远逊于获得丹波、河内、山城,以及所有明智手下大名的秀吉,和得到若狭的旧领、近江的湖西,和志贺、高岛两郡的丹羽长秀,以及多了西摄津两郡的池田恒兴相比,也颇有不如。相信伟大的织田家依然存在,自认是其首席家老的柴田胜家,就是因此而不得不自食苦果。 如果有甚么事足以安慰柴田胜家的挫败,可能就是他所支持的神户信孝,决定把信长的妹妹阿市这个众所公认的美女嫁给他。 阿市曾下嫁浅井长政,做为织由与浅井缔结同盟的象征。小谷城失守后,她在信长之弟织田信包的庇护下,和三个女儿一同待在伊贺的上野城。她出生于天文十六年(一五四七),此时应该三十五岁了,照当时的情况,已经算是中年后期,但据说她的姿色却丝毫不见衰减,想必真如传闻所说,是个绝世美女。 事实上,羽柴秀吉也很想要阿市,可惜他有正室宁宁,而柴田胜家刚好在不久前丧妻。虽然胜家已近六十高龄,但仍颇有男子气概,让阿市选择了他。神户信孝居中撮合这件事,八成是因为不满秀吉在清洲会议上阻挠他继任织田家总领,想藉着和柴田结亲,来一抒胸中的怨气吧。 从这个角度来看,这桩婚事似乎充满了谋略,也暗藏着不祥的阴影。但不论如何,胜家得到了秀吉向往已久的主君之妹兼美女,心情多少舒缓了一些。据说柴田胜家回到越前之后,享受了一段美妙的新婚生活,让他几乎忘了自己的年龄。 第五节 清洲会议的结果,羽柴秀吉取得了绝对的优势,但仍留下了许多后遗症。 首先,任何一举获得头等权力和收入的人,一定会让周围的人嫉妒并提高警觉。这或许可以称做成功的副作用吧。从织田信长横死到举行清洲会议,前后不到一个月的时间,秀吉在山崎大获全胜,把丹羽长秀、池田恒兴、堀秀政等人拉到自己这一边,又大幅扩充了领地。如今羽柴家的领地,除了播磨、因幡、但马、丹波、山城、河内、淡路等七国共及两百数十万石以外,手下事实上还包括了备前的宇喜多、大和的筒井、丹后的细川,以及东摄津的中川和高山。换言之,将近一半的旧织田家领地,都已纳入羽柴的支配下。当这个事实逐渐传开后,一种“咱们被算计了”的懊恼之情开始在织田家中蔓延。 “虽然他在山崎会战替主公报了仇,但也没有那么大的功劳啊!” 这样的私下窃议,慢慢地变成更激烈的反弹: “开玩笑,我们岂能当那个猴子的家来!” 看样子,秀吉虽在清洲会议巧妙地孤立了柴田胜家,在包括中坚武将在内的广大“舆论”上,却未必占有完全的优势。 第二个问题是外交上的。这虽然尚未表面化,但四邻的大名当然不希望上方出现任何能取代信长的大势力。本州中央越是扰攘不安,各地大名短时间内至少不用害怕遭到攻击,顺利的话说不定还有机会觊觎天下。可是羽柴秀吉这么迅速地囊括了畿内的西半部和中国的东部,很有可能会成为不逊于信长的危险势力。于是,不管毛利、上杉、北条或长宗我部,都开始对羽柴秀吉心生警戒。 其中最让秀吉担心的,是在这段时间平定了甲斐和信浓,成为五国大领主的德川家康。家康一向自诩为“织田家的亲族”,说不定会拥立信长的儿子,对抗不断扩充的羽柴秀吉。 第三个更实际的问题,乃是该如何统治遽增的领地,让四境安泰。秀吉刚拿到的丹波和河内,是织田家经过惨烈战争所夺来的,域内有不少憎恶织田家的农村武主或本愿寺徒众。京都和山城则聚居了最难统御的京都人,也是那些反覆无常、口蜜腹剑的阴谋份子群聚的巢窟。万一治理不当,各地叛乱蜂起,反而会消耗羽柴家的战力,得不偿失。如果嫉妒羽柴成就的织田家武将或四邻的大名再从中扰乱,意图搅局的话,基础不稳的羽柴家说不定就会在转瞬之间分崩离析。当下就已经有许多织田家的老将在一旁看笑话,冷言冷语地说: “连信长主公都耗费了十年工夫才安顿了畿内,咱倒要看看这个羽柴家的猴子有多大的本事!” 身为哥哥的幕僚,小一郎秀长最费心去处理第三个问题。当哥哥在尾张清洲热烈地展开谈判时,小一郎正在巡视丹波的山野和河内的水乡,向领内百姓说明今后将以公正宽大的态度来治理此地。并且表示大部分的农村武士或村落皆可拿回以往的领地和权利,京都的朝廷或寺社也有可能恢复固有的领地。而对于信长厌如蛇蝎的本愿寺徒众,他也答应会从宽处理。这些允诺对于安定人心、降低叛乱意愿,有相当大的效果。畿内百姓历经长期战乱和信长的严格统治,身心皆感疲惫,因此这样的做法让大部分的人产生一种心态: “咱们先静观其变,看看这个羽柴秀吉大人会怎么做吧。” 七月一日,秀吉从尾张进入近江,巧妙地走在弟弟小一郎铺好的路线上,转瞬间就稳定了畿内各地。只要小一郎发出过口头承诺,秀吉一概予以承认,许多农村武士或寺社都接获“旧领安堵”的书函。连曾经激战过的本愿寺光佐,他都主动派遣使者前往敦睦,也致函身在毛利庇护下的足利义昭。曾在信长手下屠杀比叡山、以威猛之势攻讨播磨、英贺的一向宗暴乱的羽柴秀吉,藉着这些举动顺利蜕变,展现出和信长不同风格的“天下人”姿态。 在此同时,秀吉也在另外两个问题——在织田家的旧臣间形成舆论,以及和四邻大名间的外交——上多所用心,获得了不错的成果。 首先,他先在战胜之地山崎筑城,藉以夸耀自己的战功和身为中央统治者的地位,同时任命浅野长政和木下家次为京都奉行,向天下人展现他对京都的支配权。九月十二日,他又让自己的养子羽柴秀胜在大德寺举行信长百日忌的盛大法会,十月三日则由正亲町天皇叙任为从五位下左近卫少将。 在外交方面,秀吉特别重视毛利家,因为万一和柴田胜家等人展开争斗,一定得和毛利亲睦,以巩固背后。在存留至今的一封七月十七日写给毛利辉元的书信中,秀吉告诉他因为忙着建筑山崎城,所以信长的葬仪将会延后。在百忙之中他还发出这样内容的书信,想必在此前后他已经发出大量的书函了。 除此之外,大约就在此时,他也开始和上杉景胜联络,目的是希望牵制柴田胜家的背后。 毛利和上杉确信羽柴秀吉已取得优势,因此对秀吉亲陆的举动无不欢然回应,日后秀吉和柴田胜家作战时,他们也都以保持善意的中立向羽柴家示好。 不过,这个时期秀吉最用心对待的,其实是丹羽长秀。 在秀吉往上爬升的过程中,丹羽五郎左卫门长秀一直是他的上司,也是织田家资深重臣中少数几个始终好意对待秀吉的人。而他们俩能维持如此良好的关系,可能是因为丹羽淡泊名利,个性也比较怯懦的缘故吧。当信长要封给诸将官位时,只有长秀辞退不受,表示: “臣一辈子当五郎左即可。” 最后他只接受了“惟住”这个镇西名族的姓氏。此外,对领地的加增他也看得很淡,信长死时他只领有近江佐和山城和若狭一国,共计十万石领地,远比当时织田家其他的“军区司令官”要少。因此,秀吉在山崎会战后分给他的近江二郡,志贺和高岛二十万石领地,或许已让丹羽长秀觉得是超额的报酬。终其一生,这个男人似乎没有那种靠着和他人比较来评量自己地位的意识。 不过,在织田家的家臣团中,他的排名却仅次于柴田胜家,远比羽柴秀吉为高。秀吉尊重此事,即使自己已成为七国之主,仍经常让长秀坐上座,而且遇事一定记得在形式上找长秀商量。同年八月起到年底,秀吉数十次款待长秀,与其会面商议大事。 为此,丹羽长秀也感受到秀吉的好意和势力,两家结成了更稳固的盟友关系。对在织田家中饱受冷眼看待的秀吉来说,次席家老始终不变的支持,想必是极其珍贵、无法取代的吧。 清洲会议后的三个月间,羽柴秀吉陆续弥补了自己的弱点,并把单纯的优势化为确实有利的地位。这种顺序安排之巧妙,就像名人下棋一般,先是快速布出大局,然后在转瞬之间巩固好布下的地盘。 完成这些准备后,秀吉立刻宣布要在十月十五日于京都大德寺举行信长的葬仪,由信长的四男,也就是他的养子羽柴秀胜担任丧主。 这是对神户信孝和在背后支持他的柴田胜家的公然挑战。当时神户信孝已将成为织田家总领的三岁幼儿三法师带入岐阜城,俨然一副家长的模样。所以在宣布此事时,秀吉也毫不客气地指责信孝等人不孝,说他让四男秀胜主持亡父的葬仪,是因为其他儿子根本无意采取行动。 当然,这和事实有很大的差距。握住织田家总领三法师的神户信孝,当时也和柴田胜家、泷川一益等人联手,准备在岐阜城举行信长的葬仪,但时间却一再受到耽延,因为织田家的部分成员,尤其是相信秀吉会支持他的北畠信雄,一直刁难,不愿以信孝为主来举行葬仪。秀吉本身也攻击信孝,说信孝自八月起便违反约定,不肯把三法师送到安土,藉此阻挠信孝举行葬仪。换言之,集合家中所有人来举行葬仪的先决条件,是信孝要将三法师送到安土。 或许应该这样说,在大德寺以羽柴秀胜为丧主所举行的葬仪,是秀吉故意将敌人逼到绝地,然后再先发制人。神户信孝和柴田胜家当然会因此勃然大怒。 但也正因如此,秀吉必须办得更盛大,一方面宣扬“忠臣秀吉”的印象,也向天下人展现谁才是真正有实力的人。 “这次我可要办个前所未有的豪华葬礼。” 秀吉再三向小一郎强调。而秀吉的确有企划活动的才能,日后也将此才能发挥得更淋漓尽致。或许这才是哥哥向旧主信长学得的最大能力。而这次秀吉绞尽脑汁、不惜一切花费所企划的这个活动,果然是史无前例的。 信长的棺木以璎珞为顶、珠宝为栏,还装饰上金银,覆盖上金纱金栏,并且以沉香雕刻的木像来取代在本能寺烧毁时失踪的遗体。他还借用平安时代以来天皇的火葬场莲台野,并且让大德寺近三千平方公尺的每一个空隙都挤满了僧侣和参加者。 可是,排场大问题自然也多,其中最麻烦的便是警备问题。尤其要在对手直截了当的敌意中举行空前盛大的活动,更是分外困难。万一在葬仪中遭人捣乱或放火,反而会让人质疑秀吉对京都的支配力,暴露自己的弱点,因此无论如何一定要设法维护洛中全地安靖无虞。小一郎自然又奉命挑起这个艰困的任务。 他指挥三万士兵固守京洛一带,别说放火作乱,就连趁隙扒窃都严惩不贷。 葬仪当天,载着信长棺木的豪华舆架,由池田恒兴的儿子辉政抬着前辕,丧主羽柴秀胜扛着后辕,浩浩荡荡地迈向莲台野,秀吉本人则拿着牌位和大刀走在队伍的最前方。小一郎秀长仍一如往常,扮演着不起眼但却费心劳力的角色,站在放眼望不见尽头的护卫士兵中,目送这个豪华的队伍逐渐远去。 不过,哥哥竟赶在当天出版了命大村由己撰写的《惟任退治记》,就连小一郎也不禁咋舌。这本书的问世,离事件发生才不过四个月,照当时出版书籍的速度来说,简直是特例中的特例。而且秀吉还做了上百本抄本,从京洛到偏远小国到处发送,把过去表演给信长一个人看的邀功伎俩,毫不害臊地改向全天下人展现。 “哥哥竟然反应这么快,又这么懂得宣传,我真是望尘莫及。” 小一郎一边想一边为自己能追随如此有能力的主君而深觉庆幸……。 第一节 “终于来了……” 羽柴小一郎秀长望着西方的天空,轻咬着下唇,事到临头的欢欣和面对危险的战栗,同时朝他袭来。 天正十一年四月二十日清晨,北国街道的西侧突如其来地响起一阵激烈的枪声。自上个月十三日以来,柴田胜家的北国大军和羽柴秀吉的畿内大军,隔着一条两侧地势弯曲起伏的道路对峙,如今终于展开了激战。 “大岩山的中川清秀大人,后侧突然遭到强烈攻击,正面临苦战。” 探子前来汇报战况。 “甚么?大岩山的中川大人?……” 并列在小一郎两侧的藤堂高虎、青木一矩和安田作兵卫等家老,异口同声地叫道。 大岩山是一个海拔二百二十公尺左右的小山,从小一郎现在的位置看出去,刚好是在西侧,中间隔着一条北国街道。在羽柴大军朝南北拉开的纵深阵地中,属于极后方的位置。在其前方,北有堀秀政木村隼人、堀尾吉晴,和倒戈的长滨城主柴田胜丰手下将领所率的部队;大岩山北邻的岩崎山则有高山右近重友的阵营。敌军不去攻打这些阵营,反而从后方西侧进攻相当于全军尾端的大岩山,想必是顺着余吴湖四周迂回小路绕过来的。不管是走人马不易通行的狭窄山道或湿濡难行的湖畔道路,能如此神不知鬼不觉地攻过来,的确是漂亮的奇袭。 “万一大岩山被攻陷,那可就糟了。那儿离木本的大本营只有眉眼之距……” 青木一矩说着说着,声音竟微微颤抖起来。 “我知道。” 小一郎低声回答道。从大岩山到木本只有不到十町,之间几乎没有任何羽柴家的部队,而且木本的大本营中,别说主将秀吉不在了,兵力也没留下多少。秀吉已在上个月二十七日悄悄离开此地返回长滨城,又在五天前率领主力部队进入美浓,意图攻打岐阜的神户信孝。 “如果、如果秀吉主公还在长滨的话……” 连平日冷静的藤堂高虎也不由自主地提高了音量。倘若秀吉的主力在长滨,或许今天就可以赶来驰援;可是如果在相距十三里二十六町的大垣,再怎么快都得花两天时间才能赶到。万一又遭到神户信孝的城兵追击,恐怕三天,不!!可能五天都来不了。看样子,敌人的奇袭不仅在战术上极尽巧妙,连时机都掌握得恰到好处。 “不愧是柴田,手下果然有几个厉害的家来。” 想到这里,小一郎开口询问奇袭队的统帅是谁。 “主将是佐久间盛政大人,但也看到了不破胜光大人、德山秀现大人和原彦次郎大人的马印。” 去刺探敌情的武士喘着气说出的答案,立刻又让青木及藤堂紧张起来。 佐久间盛政是柴田胜家的外甥,也是他最器重的勇将,如果再加上不破、德山、原等柴田家的重臣,军势一定相当庞大。大岩山的山塞,只有中川清秀率领一千名左右的士兵镇守,撑不撑得了一刻钟,恐怕都成问题。 “嗯,我了解了……” 小一郎秀长缓缓颔首道,和青木颤抖的语音及藤堂高亢的语调不同,他的声音中隐隐流露出一股泰然自若的沉稳。小一郎的心中其实也很紧张,他只是想藉此先让自己镇静下来。有无数次以寡兵面对强敌的经验,小一郎很清楚此时最重要的,是稳住自己的情绪。 “大家别慌。敌人现在出来对我们十分有利,我们千万要把握机会一举成擒,别让大鱼溜了。” 小一郎环顾左右,声音沉稳得连他自己都很满意。因为他知道,这并非虚假的安慰之词,而是自内心由衷发出。 身为伟大秀吉的幕僚,如今小一郎必须完成的任务,是协助哥哥定天下,而非立下军区司令官所必须夺得的战功。 <hr /> 注释: 第二节 由于去年,也就是天正十年的十月十五日,羽柴秀吉为织田信长举行了盛大的葬礼,使织田家中的对立正式进入白热化。 织田家一分而为两派。一派是羽柴秀吉,以及支持他的丹羽长秀、池田恒兴、堀秀政,和原为明智光秀手下的筒井顺庆、细川藤孝、中川清秀、高山右近等人。另外,对弟弟神户信孝摆出一副织田家总领姿态深觉反感的北畠信雄,也属于这一派。 另一派则有三个主要的成员,分别是织田家的首席耆老柴田胜家、在神流川会战败给北条而被排除在耆老名单外的泷川一益,以及获得美浓一国的信长之子神户信孝。 不管在人数多寡或领地大小上,羽柴派都占有绝对优势。这派同盟军的领地,从中国东部延伸到整个畿内,再加上尾张,共计十四国之多,可动员的兵力更达到八万人以上。相对地,三人联合派的领地,只有柴田胜家拥有的越前、越中、加贺、能登四国,以及神户信孝的美浓和泷川一益领有的半个伊势,总计五国半,可动员的兵力则未超过三万五千人。也就是说,经过山崎会战的胜利和之后的迅速行动,秀吉已经构筑起相当坚固的实力了。 而且这次的对决根本就是秀吉一手主导的,自然选择了对他最有利的时机。在大德寺举行葬仪而造成正式对决时,位于北国的柴田领地已经大雪纷飞,无法进行大规模的军事行动。这正是秀吉的战略:趁着强大的柴田部队动弹不得的冬天,降服伊势的泷川和美浓的信孝,陷柴田胜家于孤立无援之中。 胜家当然也知道秀吉心里打的算盘,便在去年十一月派前田利家、不破胜光、金森长近等手下三位大名去议和,意图争取时间。秀吉在宝寺城迎接这三位大名,善加款待,假装有意和解,其实目的是在讨这三个人的欢心。 小一郎秀长也参与其事,接近年长的金森长近。日后小一郎将自己的养女嫁给金森的儿子,据说就是在此时结下的缘。 总之,秀吉根本无意信守和议。三位使者前脚才刚离去,十二月五日,秀吉便召集五万大军离开近江,去和北畠信雄会合。这是对柴田家的域外领地长滨城的示威之举,镇守该城的柴田胜丰为此大为惊恐。 柴田胜丰是胜家的养子,一直被视为柴田家的继承人。但后来胜家日渐不喜爱这个养子,反而偏爱外甥佐久间盛政。胜丰原已怀疑养父心中别有打算,但真正让他大受打击的,是胜家竟派他去清洲会议之后得到的域外领地长滨城当城主。 和两千多名士兵孤零零守着长滨城,一旦开始和羽柴家对抗,根本只有死路一条——胜丰被逼入如此绝境,当然会怨恨养父,心生动摇。再加上那段时间胜丰罹患重病,身体衰弱,于是便采纳家臣木下助休、德永寿昌的建议,向秀吉投诚。 招降了对手的养子,将其城池纳入囊中,交战自然势在必行。羽柴大军片刻不息地,行经风雪肆虐的关原地区进入美浓,劝降稻叶一铁等人,直接进逼神户信孝所在的岐阜城。 信孝判断自己全无胜算,交出手上的织田家总领三法师乞和。性格激烈的信孝竟然未发一兵一卒便交出了三法师,想必大出秀吉意料。这么一来,秀吉虽然得到了织田家的正统,却在身后留下了强敌。这恐怕也是柴田胜家出的主意,要信孝暂时忍耐,等到雪融之后再一起对付秀吉。 于是秀吉继续前进,攻击另一个敌人泷川一益。开年之后的天正十一年(一五八三)二月,羽柴大军兵分三路进入北伊势。由秀吉亲自率领的本队,取道大君畑直逼泷川一益的根据地桑名;由秀吉的外甥三好秀次带队的左翼部队,则越过土岐和多罗,自北攻向长岛;小一郎领军的右翼部队则越过安乐,从峰城前往龟山城。 此时小一郎指挥的,是由筒井顺庆、稻叶一铁、氏家直通等新加入的大名所组成的混合部队,却也是三队中战果最辉煌的,在转瞬间就攻下了泷川义大夫镇守的峰城;接着又夺占了佐治新介笼居的龟山城,并轻取国府、地藏两城。小一郎知道,泷川家的守将因为唯一可仰赖的柴田胜家部队遭到雪封,无法行动,人人满怀不安,所以采用进攻时替他们留下退路的战术,果然大奏其功。 不过率领羽柴家直属士兵的另外两个部队,可就没有那么顺利了。哥哥所率的本队攻打泷川一益所在的桑名城,花多一点时间倒也无可厚非,但目标长岛的三好秀次部队竟也没有任何斩获,滞留在长岛前方,让小一郎不得不为这个甥儿的能力与性格忧心。 这种失望甚至抹煞了他自己立下战功的喜悦。哥哥和小一郎都没有子嗣,姊姊所生的这个外甥,几乎可说是少数流着羽柴家血液的下一代。秀吉让年仅十五岁的秀次统领一支部队,就是希望他多受磨练,将来能成为一方大将。 可惜小一郎的忧心并非杞忧。三好秀次后来成为秀吉的养子,以丰臣秀次之名就任关白高位,但却依然不改素行,最后被秀吉亲手处以切腹之刑。在他短暂的生涯中,几乎没有替丰臣家立下任何功劳,反而带来许多不良的影响。不过整个事情发生在小一郎死后四年,倘若小一郎能多活几年,或许有机会改写秀次的人生吧。不管怎么说,小一郎在世的时候,秀吉从未斩杀过自己人,秀次也不敢任意放肆,因为小一郎擅长协调人际关系,不但能让秀吉谨慎自爱,也足以抑制秀次的任性。 第三节 不但没夺下桑名城,连长岛城都未能攻下,还留下了毫发无伤的神户信孝,这样的结果当然和羽柴家的原定计划出入甚大,也不符秀吉的基本战略。但另一方面,眼见自己的支持者在转瞬间便被攻得只剩两个城,相信柴田的失望更胜于秀吉。 “这个死猴子,还不就多亏他有个好弟弟。” 接获泷川一益在伊势苦战的消息,柴田胜家气呼呼地大声感叹道。看到自己的养子如此没出息,竟然莫名其妙地就投降敌军,胜家愤怒之余,恐怕也很羡慕秀吉能有这么好的幕僚吧。 事到如今,再怎么困难都得设法派兵攻讨羽柴,替泷川一益解围。万一泷川也战败投降,他就得单独对抗羽柴大军,那是绝对没有胜算的。 柴田胜家决定不待雪溶便展开行动。二月二十八日,他先命前田利家的长子利长率部队出发,士兵人人脚穿雪鞋,将积雪的道路踩实,以便行军,兵粮则以后送方式处理。接着他又在三月三日派出由佐久间盛政、前田利家所率的大批部队,希望能早一日抵达近江,散布“柴田部队已大举出动”的消息,促使羽柴秀吉自伊势撤军回援。柴田胜家本人则于三月九日离开北庄,差不多正是雪势略缓,搬运兵粮的拖车勉强能上路的时候。 柴田胜家的战略果然发挥了功效。当前田利长率队抵达橡木岭时,“北国大军出动”的情报便已传至伊势,让羽柴部队大为着慌。秀吉把近江日野城主蒲生氏乡留下来,协助尾张的北畠信雄牵制泷川一益,然后率领全军返回安土,于三月十一日在长滨城完成了应敌的准备。只差一步便可大败泷川一益,结果却临时撤除包围,转向北地,当然会让羽柴部队觉得遗憾,并感到些许不安。 尽管如此,三月十三日朝北国街道进军的羽柴部队,依然自信十足。全军共分为十四阵,位于第七阵,差不多刚好在中间位置的小一郎,对战况也颇为乐观。 羽柴部队总计有四万多士兵,大约是敌军的两倍,而且军费绰绰有余,以长滨城为基地的军粮补给也不虞匮乏。再加上领有若狭和湖西的盟友丹羽长秀,已率部队渡湖,威胁柴田部队的侧面;由丹后的细川藤孝率领水师扰乱越前海岸的工作也已安排妥当。尤其难得的是,越后的上杉景胜主动出面,表示愿意协助牵制柴田部队,迫使柴田家首屈一指的勇将佐佐成政滞留在越中,不敢轻易离开。 “我们绝对不可能输的。” 小一郎脑海中浮现羽柴家所摆出的阵势和周边的情况,心中觉得把握十足。 然而,当他来到接近琵琶湖最北端的木本村时,早先的自信突然蒙上了一层阴影。柴田大军出乎他们意料地在柳濑一带筑起一连串坚固的山塞,该地位于与越前交界的橡木岭之正南(近江)侧。 “原来如此。这可有些费事了……” 视察完柴田部队所布下的坚稳阵势,小一郎不由得如此沉吟。在林谷、橡谷、别所、行市这一连串小山峦上筑起山塞的柴田大军,已形成相当扎实难攻的要塞线,胜家的本阵则位于这条线背后的柳濑再往内深入十町左右的地方。整个阵势摆明是要拒绝羽柴家想要打的野地决战,改为长期对抗。 “好啊,既然胜家如此打算,我就陪他玩到底吧。只要冬天一来,他就非束手就擒不可。” 过了四、五天,秀吉看到柴田部队的坚稳阵势,预料短期之内不可能决战,才说出这种话,并且开始做别的打算。他命堀秀政去守最北端的左祢山,派山路将监、大金藤八郎等柴田胜丰的手下去守左祢山西侧的神明山。接着又把小川佑忠、木下一元等人安排到其余的高地,负责联络各山头;同时派高山右近去守南边的岩崎山,其南邻的大岩山则交给了中川清秀。最后则把丹羽长秀送来支援的桑山重晴配置在西侧、夹在余吴湖和琵琶湖之间的贱岳,完成了一个南北长及二里的纵深阵势。 “小一郎,你爬上那座山,负责统领前头部队。” 哥哥指着位于本木大本营正北方的田上山对他说。 “果然……” 小一郎业已察觉哥哥心里打的算盘,暗想,这可是个艰困的差事啊。 如果要打持久战,就得顾虑到背后的泷川一益和神户信孝。哥哥是打算让他镇守此地,自己率兵转战美浓和伊势。 这么一来,柴田胜家一定会出兵攻讨。胜家费尽心思,勉强冒雪前来,好不容易才进入近江,怎么可能再坐视信孝或一益遭到攻击。到时小一郎就得和前方几个山塞的将士一同应付整个柴田大军的攻击。 骁勇善战的柴田率领两万大军来攻,自己却只能以不及对手一半的兵力反击,就算小一郎也没把握能支撑多久。当然,此时一定得请求哥哥前来救援,但时机的拿捏却是个大问题。 即使敌军攻来,也不能立刻向哥哥求援。万一哥哥率兵赶来救援,柴田部队却又退回坚固的山塞中,那就会消耗主力部队的力量。 当时的部队由于兵粮运送困难,夜营设备不足,非常不愿长途行军。如果来回在北近江和美浓、伊势之间奔波,士兵身体疲惫不说,也会消耗兵粮、增加军费。甚至有些部将会因为吃不消而反叛,足轻也会脱队离去。这么一来,恐怕不必打仗,羽柴大军就自动瓦解了。 换言之,就算柴田部队攻来,小一郎也不能轻易求援。万一秀吉已率军前往伊势或美浓,小一郎一定要设法把敌人诱离到退不回去的地方,才能请求救援。 遭到攻击不能溃不成军、战败之后又不能任敌人逃走,天底下恐怕没有比这更难打的仗了吧。不过,负责指挥这种必败战事的危险与所必须承受的羞辱,恐怕更让人难耐吧!真是个痛苦又没面子的任务。 “哥哥怎么这样,又叫我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工作……” 想到这里,小一郎秀长也不禁怒气上涌,但他转念又想: “那当然,因为只有我能完成这个任务。” 想到这里,心中竟不觉升起一股快感。 “小一郎明白状况,一定不会让您失望。” 小一郎恭敬地回答道,脸上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自信。 第四节 战况正如小一郎所料。 三月二十七日,哥哥藉口要回长滨修养,率领两万多主力部队南下。同时,他也让筒井、赤松、伊藤等属将各自返回领地,因为两个多月的战事,已让他们手下的士兵疲惫困顿,领地内也纷纷传出骚乱动荡的风声。结果,北近江只剩下小一郎等一万多名士兵,在人数上转而屈居劣势。 不过当秀吉的主力还待在离此不远的长滨城时,情况倒还好。但没过多久,伊势的泷川一益便出兵攻打隶属北畠信雄的今尾城,岐阜的神户信孝也开始骚扰西美浓的稻叶或氏家的领地。秀吉不能坐视这些情况,特别南下安土,将信孝的生母和女儿等人质处斩,却仍未能阻止信孝的行动。 “秀吉大人马上就会攻打美浓了。” 当这种谣传日益扩散,北近江的阵营也渐渐扰攘不安起来。据说投降不久的长滨城主柴田胜丰所派来的两名大将,山路将监和大金藤八郎,似乎会再度倒向柴田家。 “嗯,很有可能。” 这是小一郎的判断,因为山路和大金原本就是柴田的家臣,只是恰好被派给胜丰而来到长滨,这次才会加入羽柴家的阵营。如今柴田胜丰罹患重病,在长滨城卧床休息,能再活多久还未可知。这两人原本就担心胜丰过世后不知会遭到甚么命运,现在又风闻羽柴家在此战场上处于劣势,他们当然会想重回旧主的怀抱。想当然尔,敌军一定也会针对这一点,尽量设法游说他们。 小一郎分析情势,立刻决定调整配置,把山路将监和大金藤八郎转调到木下一元镇守的堂木山,监控其举动;两人原来镇守的神明山,调去木村隼人、堀尾吉晴,并加强守备。这是四月三日夜晚的事。 果不其然,四日柴田胜家便亲率大军进逼神明山和左祢山的正北方,展开了对阵以来的第一次激战。面对这种情势,将领中有不少人主张: “既然胜家大人亲率全军来攻,咱们也该敦请秀吉主公出马。” 但小一郎却未予理会,他很清楚如果现在就急着请秀吉来,正好中了敌军“让羽柴主力疲于奔命”的诡计。 结果真的不出他所料,柴田的攻击前后只持续了两天,当胜家发现神明山内似乎没有内应,便决定早早收兵,恢复了原先的布阵。 小一郎顺利度过第一个考验,让秀吉大为满意。不过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八天后的四月十三日夜晚,山路将监突然从堂木山的阵营消失了踪影。小一郎的迅速换将,使山路将监明白他不可能带着士兵一同谋叛,于是便带着“秀吉不在”的情报和羽柴家的布阵图为礼,投入佐久间盛政的阵营。 “这个混帐山路,大概把所有的消息都泄露了吧。” 小一郎满怀不悦地想道。既然敌军已经确知旌旗四处飘扬的羽柴部队,其实内部空虚,主将秀吉早就带着两万主力部队返回安土,甚至已经出发前往美浓,小一郎就得准备应付迟早会来的攻击行动。而且还必须伪装败退,把敌人诱至无法轻易撤退的深处,制造一决胜负的良机。 根据一般说法,所谓的贱岳会战,是由柴田家的佐久间盛政,赵秀吉远征美浓之际发动奇袭而拉开序幕,因着秀吉的迅速行动而一举了结。换言之,羽柴秀吉虽然看准了柴田不会前来进攻而转向美浓,但一接获北近江危急的消息便神速折返,克敌致胜。这其中想必包含了不少夸大秀吉和其部下如何勇猛机智的渲染吧。 因为秀吉是在越过关原进入美浓之前,便已接获山路将监脱逃的消息,应该已经预料到柴田很快就会有行动。即使如此,他依然在四月十七日进入美浓,想必多少有一些“诱敌”的成分吧。而且应该也已完成了必要的准备,只要一有状况,便能立刻以最快速度返抵北近江。在沿途让村民为部队炊煮饭团,恐怕也是好几天以前就安排好的。 另一方面,主导攻击的柴田部队也知道这种状况。但是柴田的目的只是让秀吉疲于奔命,因此只要在秀吉的主力到达前退回原来的阵地即可。柴田胜家再三催促奇袭队的指挥官佐久间盛政返回阵地,就是最好的证明。 可是,结果却未能如柴田之意,因为佐久间盛政已中了小一郎秀长的诱敌之计。 第五节 这暂且表过不提,天正十一年阴历四月二十日午前,北近江热战方酣,尤其是背侧遭到大批部队奇袭的羽柴部队,正陷入苦战之中。 “大岩山的中川清秀大人正拚死力战,恳请速速增援。” 传令兵陆续来报,声音嘶哑,有如哀嚎,恳乞小一郎派兵援助。拥有四千兵力的羽柴秀长,是这次北近江对峙中,羽柴部队唯一的预备战力。但每一次小一郎都只是低声说: “嗯,我知道了。” “主公!” 刚刚眺望对侧战况回来的青木一矩,也跟着焦急不耐地大叫: “佐久间的士兵已经快登上大岩山的山顶了。岩崎山方面也出现敌踪,高山右近大人已经无法分身增援。再不快点派出后援,我方阵势就会陆续被攻陷了。” “是吗?” 小一郎依然只是轻声回应道,这些事不用他说,小一郎也知道。大岩山传出枪声,已经是一刻半钟前的事了。片刻之后,枪声暂歇,喊叫声取而代之,可以想见因为敌军突击成功,战事已进入刀枪战的阶段。接着,叫声又变成了枪声,没多久又转成混合着哀嚎的喊叫。浓烟冒出是在半刻钟以前,显见敌军已突破中川部队的第一阵,展开徒手搏斗。中川部队阵形想必早已瓦解,陷入混战之中。虽然战斗主要发生在山的背侧,但小一郎身经百战,在这种距离下,光听声音、看烟尘,就能大致掌握战况了。不管是我方的苦战或敌军袭击的进展,他都了然于胸。 但小一郎仍不肯派出一兵半卒增援。 佐久间盛政率领大军绕过余吴湖自西侧攻来,的确是出乎小一郎,或者应该说是整个羽柴部队意料的奇袭,但也未尝不是对阵一个多月以来,好不容易造访的决战良机。换言之,这正是打破敌人以南北呼应方式让羽柴大军疲于奔命的基本战略的机会。因此,小一郎不但要撑到秀吉的主力部队从美浓赶来,同时还不能让敌人就这样捧着奇袭的战果扬长离去。 小一郎秀长仔细思考该如何完成这个艰困的任务,他不能将自己的心思告诉友军或部下。如果他对自己人说,我们一定要设法败阵,不让敌军撤退,直到我方主力返回为止,那么全军一定会立即溃败。对这些将士来说,就算最后羽柴家大获全胜,自己却战死沙场,这样的奋战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北边现在怎么样了?” 隔了一会儿,小一郎才缓缓问道。西边开战后没多久,北边也传来一阵阵枪声,镇守左祢山的堀秀政遣人通报,是柴田胜家扬着金瓢的马印,亲自率领部队攻来了。想必是敌军为了呼应佐久间盛政绕过余吴湖展开的奇袭,同时也从正面进攻而来。 “那、那一边,据报堀秀政大人奋战不懈,尚能维持阵形。” 在旁边负责蒐集情报的安田作兵卫即刻回答道,似乎对主君小一郎不关心濒危的西边,却去顾虑北边而颇觉不满。 “神明山的木村隼人大人和堀尾晴吉大人呢?” 小一郎再问正北面西侧的状况。 “那边还没有开战呢。” 安田作兵卫怒气冲冲地答道。一刻钟以前就已经有消息传来,说前田利家、利长部队已下别所山,来到正前方的茂山,但至今仍未积极展开战斗。所以,前田父子的行动,可能是为了牵制神明山的羽柴部队,确保佐久间盛政的奇袭部队和柴田胜家本队间的联系。 “是吗?” 小一郎慢条斯理地应声之后,这才大声交代说: “好,立刻通知堀秀政大人、木村隼人大人和堀尾吉晴大人:佐久间盛政的奇袭,中川清秀大人会善加防御,秀长我也会派出大量士兵替他压阵,请他们不用担心。另外也接获消息,说丹羽长秀大人已率大军渡湖而来,敌人就像瓮中捉鳖、袋中之鼠,一定会被我们全数歼灭。” 一切都是谎言。中川部队已快支撑不住,秀长也不打算去压阵。今天一大早小一郎已遣快舟向同盟军的丹羽长秀告急,但至今仍未接获任何消息。不,说不定连丹羽都还未接获消息呢。当然,哥哥秀吉那儿,小一郎也已派出快马,但想必还未抵达十三里半外的美浓大垣吧。 小一郎之所以这样说,是担心后方的混乱会影响北方的前线,让他们不战而溃。因为事实上,在这个月四日的防战已经证实:左祢山、神明山的山塞足以抵御柴田部队的攻击。 “遵命。” 几个传令兵立刻骑马或徒步奔出。和他们错身而入的另一个传令兵,喘着气高声报告说: “贱岳的桑山重晴大人遭到柴田胜政大人的大军攻击,请速派后援压阵。” 听到这个消息,小一郎身边的人,表情比先前更紧绷了。如果除了中川清秀的大岩山,连南侧的贱岳也告急的话,田上山西侧就开了一个大口,可以让佐久间盛政自由行动,那么攻势更加无法抵挡。 “是吗?连贱岳都有大批敌人吗?” 小一郎彷佛在咀嚼自己的话似地说。情势已经非常明朗,绕过余吴湖前来的奇袭部队才是敌军真正的主力。当初传来的消息,说“敌军人数多达两万”,其实并没有错。这么一来,连这边的田上山都有危险了。不过,只要能在此支撑到哥哥的主力部队赶来,整体来说这场战事就赢定了。既然敌人敢于乾坤一掷,出来一拚输赢,小一郎也得勇渡危桥,大赌一场。 “中川清秀大人,真多亏你一直撑到现在……” 小一郎站起身来,静静望着大岩山方向,轻声合掌说道。接近山顶的营帐已冒出烟来,清秀恐怕死期不远了。 此时又有一个壮汉把盔甲甩在背上快步冲进来。是担任此阵前线的藤堂高虎。 “主公,敌人的主力已转向攻打岩崎山的高山右近大人,若不快采取行动……” 藤堂两脚叉开,威然站着说。战场的热气让这个平日冷静的勇将语声混浊、声音高亢,汗涔涔大脸赤红红的。 高山右近重友镇守的岩崎山,位于激战中的大岩山之正北方。中川清秀陷入苦战后,不单向小一郎的本阵求援,也敦请北邻的高山右近为他压阵,但右近研判情势,知道不可为,以“今日暂且各战各的”,拒绝了他的请求。 而小一郎秀长高兴地认同他的处置。面对佐久间盛政大军猛烈的攻势,就算派不及千人的高山部队去支援,恐怕不但没有效果,反而会加重损失。周围的人看到小一郎这样的指挥方式,纷纷猜测: “看样子主公是想争取时间,等待主力来援。” 然而,连高山右近都这么快就被逼上山顶,贱岳的桑山重晴也形同哀求地前来请求支援,小一郎的拖延战术眼见就要失败了。不管是青木一矩或藤堂高虎都有相同的想法,因此连同其他的人,大家异口同声地叫道: “主公,该是时候了……” 没想到小一郎的答覆却完全出乎大家的意料: “既然走到这个地步,那也没办法了。立刻通知高山右近大人撤退,撤到田上山麓这边。桑山大人也一样。不过要交代他们,一定要想尽办法拖延,实在打不下去了再慢慢地退。” “甚么?主公!主公连岩崎山和贱岳都要放弃……” 安田作兵卫惊声叫道,青木一矩、山口正弘等人也同声应和,似乎都对小一郎接二连三地退守,将阵地拱手让给敌人,觉得十分不满。但小一郎却只笑着说: “今天大概就到此为止了吧。敌人打了一整夜,想必也相当疲惫了。” 弃守贱岳的桑山重晴和自岩崎山败逃的高山右近,战后竟然都获得重赏,可见两人的撤退一定是在小一郎的授权或许可下进行的。 第六节 羽柴小一郎秀长确定这场战争会得胜,是在四月二十日午后,佐久间盛政所率领的奇袭部队攻下中川清秀所在的大岩山之后,趁着余威,继续向高山右近的岩崎山进攻的时候。 这一天,小一郎最担心的,便是佐久间盛政会高高兴兴地拎着中川清秀等人的首级原路折返,回到原来的阵地。这么一来,不仅哥哥的主力从美浓赶来变成白跑一趟,眼睁睁地看着属将被杀而未予救援的秀长,也会失去众人的信赖。当然,泷川一益或神户信孝一定也会有所行动,毛利或宇喜多的反应更是难以预料。虽然羽柴家自山崎会战之后,在内政与外交上都取得了优势,但也只经过了一年时间,基础还很脆弱。 佐久间盛政当然也并非不知道眼前的情势,但自己策画执行的奇袭大获奇功,不仅攻陷了大岩山,分队的柴田胜政才刚进逼贱岳,桑山重晴便遣密使前来,表示日落后便会撤退,希望在此之前以远筒炮互击即可。高山右近也是,先锋队才刚发动小攻击,他便一个劲地往后退了。 “羽柴家的属将根本毫无战意。” 佐久间盛政立刻如此判断。高山右近原本是明智的手下,桑山重晴则是丹羽长秀派来的人手。而眼睁睁地看着这种状况,却一直不肯派兵压阵的大将羽柴秀长,也让佐久间感觉:他是个害怕兵力不足又不信赖自己人的没出息将领。 末时(下午两点过后),统帅柴田胜家传来命令,要他按当初计划,尽快撤兵。可是眼见岩崎山就要攻陷,在这种时候召集四处作战的士兵撤退,不管从用兵或作战心理上来说,几乎都是不可能的事。一旦撤退,势必会遭到敌军追击,贱岳的桑山重晴虽然承诺黄昏时会收兵,看到这种情况,说不定又会卷土重来。况且昨天深夜出击,不管是将领或士兵均已疲惫不堪,现在开始准备撤军,走到一半可能就入夜了。阴历二十号月出较晚,在没有月光的情况下率领大军沿着原先的狭路撤退,也的确有困难。 “与其这样,倒不如攻陷岩崎山、占领贱岳,休息一晚,明早再一鼓作气击败田上山的羽柴秀长,这样反而更轻松。这么一来,就算秀吉的两万主力匆忙赶来,在兵力不相上下的情况下,我方业已得势,当然必胜无疑。” 佐久间盛政和他的幕僚估计,秀吉的主力最快也要后天才能赶到,因此才做出这样的判断。说得更简单一点,其实佐久间这时已经“赢过了头”。 不过,佐久间盛政的大胜,并不等于小一郎秀长指挥的羽柴家大败。 小一郎眺望着顺利占领大岩山和岩崎山,迅速开始准备宿营的佐久间部队,开始拟定下一步策略:明天一天,该怎么把敌人留在此地。 山路将监投敌之后,小一郎知道敌人必会前来攻击,已经预先安排好危急之际主力部队赶来时的通路,并估计秀吉最迟明天早上便会率救援部队赶到。就这一点来说,佐久间的判断和小一郎最多只有一日之差,不同的是,佐久间打算用这一天攻下田上山,小一郎则对战术性的退后把握十足。 小一郎尽量设法扩充这个差异。他命士兵筑起栅栏、掘深沟渠,进行防御准备,表现出一副深恐敌人来袭的模样。 小一郎周围的人自然又对此大表不满。随着天色日渐昏暗,便陆陆续续有人开始提出建议: “我们应该马上展开夜袭。敌人已经筋疲力尽,现在去攻打一定能手到擒来。如果让娴熟地形的高山大人当先锋,我们抱着必死的决心去进攻,一定能顺利夺回岩崎山的。” 先是藤堂高虎,接着是青木一矩,最后连刚移阵到田上山麓的高山右近,都提出类似的主张。 但小一郎却很干脆地拒绝道: “像佐久间盛政这么有经验的将领,怎么可能不为夜袭预做防备?” 可是部下的将领却不肯就此罢休,青木一矩等人甚至斗胆地说: “主公,这样下去我们必输无疑。再这样逃避下去,一定会遭人嘲笑,说羽柴美浓守秀长大人胆小如鼠,躲在山上不肯出来。” “哈哈哈……你说得没错,我就是打算躲在这里不出去。” 小一郎怪声怪气地笑了起来,然后终于透露了一丝自己的想法。 “要一举击溃这些家伙,就得这样躲着。如果不一直躲着等咱们主公秀吉大人的部队赶来,就会让大鱼溜了。” “您……” 藤堂高虎低声发出呻吟。这个小一郎家中最机伶的家臣,似乎已从这番话洞悉了一切,但仍继续说: “可是,就算筑前守大人赶来,驱走了佐久间大人,别人还是会说咱们美浓守秀长大人打败了。” “高虎啊……” 小一郎秀长凝视着藤堂高虎宽大的脸庞,轻声说道: “哥哥和我是一体的。不管谁赢,都是羽柴家的胜利,没有甚么哥哥赢我输的事。” 许久以来,这是小一郎第一次在家臣面前称呼秀吉为“哥哥”,而且自豪之情溢于言表…… 恰好就在此时,岗哨发出了叫声: “南面出现亮光。好多好多火把,应该是筑前守大人回来了。” 不用说,小一郎手下的人立刻精神大振,有些人一口气冲到山顶,有些人急急跑到南侧的斜坡,甚至还有打算爬上附近的大树上看个仔细,却不幸从树上摔落的。 “真不愧是哥哥……” 小一郎也叫了一声站起身来。哥哥竟然比他预料的早到了半天。据说当时秀吉是在下午四时离开大垣,九时便抵达木本,十三里二十六町的距离只花了将近五个小时,平均时速超过十公里。这样的速度的确让人惊叹。不过,就算按照当时军队一般急行军的速度,以时速七公里的步调在深夜零时赶到,对于追击佐久间盛政大概也能发挥同样的效果吧。事实上,贱岳会战在小一郎成功留住佐久间盛政时,便已经笃定获胜了。 第七节 后世所谓的“贱岳会战”,是指秀吉的主力追击急速撤退的佐久间盛政部队所引发的战事。“贱岳”这个地名,则是指佐久间部队的殿军、原彦次郎所率的部队,和秀吉的先锋交手的地点。 秀吉的主力比佐久间盛政预料到达的时间整整提早了一天,而且在看不清人数的深夜,举着无数亮晃晃的火把一涌而来,形成了非常戏剧化的出场效果,也带给敌方极大的心理打击。秀吉趁此效果尚未消失前发动猛烈的攻击,连平日待在后阵的马僮、旗本小队或侍僮群,都被他拉上战场充数。果然不愧是演技超群的秀吉,登场时总是会造成轰动。 不过,事情当然也没有那么简单。佐久间的士兵因为前夜出击至今,已经战了整整一天,疲累困顿自不待言,但秀吉的士兵五个小时赶了十三里二十六町的路,疲惫程度可说有过之而无不及。据说有人的马在半路上就累死了,甚至还有士兵因为喘不过气来而一命呜呼,因此刚抵达之际,士兵想必累得根本提不起力气作战。所以,秀吉所率的主力部队,是在大约三个小时后,当待在大岩山和岩崎山的佐久间部队下山通过贱岳后,才整好队形,展开攻击。 不但如此,担任佐久间殿军的原彦次郎或柴田胜政也奋战不懈,数度将秀吉的主力击退。如果继续战斗下去,可能大部分佐久间盛政的部队都能全身而退,返回原来的阵地。至少这是佐久间盛政在二十一日黎明对战况的判断。 这场战事的决胜关键,其实是在北方。小一郎秀长看到秀吉的主力抵达后,立刻离开田上山,朝北进入北国街道攻打柴田胜家的本队。原本待在左祢山的堀秀政,以及神明山的木村隼人、堀尾吉晴也前来会合,形成超过一万人的进攻部队。 看到这批部队攻来,柴田胜家所受到的冲击,恐怕不亚于早先的佐久间盛政部队吧。此时柴田胜家的本队总共有七千士兵,但因为在平地上布阵,防御体制并不完备。而且就在这个时刻,竟然又发生了一件具有决定性影响的状况:待在左侧的茂山,由前田利家、利长父子所率的部队,竟然趁着天亮开始撤退了。 这么一来,胜家部队和佐久间部队就被隔开了。这不但破坏了佐久间盛政打算靠前田部队的支援,在茂山附近挡住秀吉追击的构想,也让柴田胜家本队的左侧虚空无阻。不但如此,彷佛是和前田部队约好了似地,金森长近和不破胜光的部队竟然也接着离开了战场。 原本已因秀吉的主力提早出现而惊慌的柴田、佐久间部队,在得知友军撤退后,当然会陷入惊慌恐惧之中。转瞬间就有将近三千名士兵逃离柴田胜家的本队,佐久间盛政手下的士兵更是纷纷败逃,无法遏止。前田利家等三位将领形同阵前逃亡般的撤退,据说是前年十一月在宝寺城和秀吉会面时商定的。这是很有可能的事。 因为几乎从来没有和外族交战过,当时武士的伦理观念和现在有很大的差距,倒戈或另投明主就如家常便饭般。特别是像这次会战,根本就是织田家同僚间的战争,敌人就是昔日的好友知交,私下当然会有不少拉拢游说的小动作。 当然,前田、金森、不破等三位将领会选在这个时候卷旗撤退,一定是感受到情势对柴田不利。如果当时是柴田占优势,临阵撤退的可能就不是前田或金森,而是羽柴家的将领了。 “战事就到此结束了吧。” 远远望着前田利家、利长父子所率的部队走下茂山,沿着山道撤退,朝盐津谷方向消失了踪影,羽柴美浓守小一郎秀长不由得低声自语道。 这不只意味着和柴田胜家的作战就此告终,而是预料今后将不会再有战事,再有那种让他害怕到骨子里、全身因恐惧而颤抖的战事。这同时也是一种预感,知道自己身为幕僚的职责,已经又有了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