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臣秀吉》 可怜的流民 天文十三年(一五四四年)十二月中旬,一伙流民又从尾州爱智郡的中村乡流窜到稻叶地、东宿一带行凶作恶。 恰巧,当时这一地区的<kbd>http://www.99lib?net</kbd>强壮男子都被领主织田弹正忠信秀驱赶去攻打美浓,这伙流民因此得以为所欲为,洗劫了许多村庄。 东宿本来是以养兵为业的萱津勘次长晴的地盘。后来他带领近三百名党羽到美浓赚钱去了,不然的话,他们是完全有能力抗击流民的。结果因为没有强壮的男子,东宿只好任凭流民作恶。 这伙流民约有七十人,从西面越过木曾川三角洲,像荒年的蝗虫一样蜂拥而来,兵分三路宿营后,开始进行残酷的掠夺。 一队占据了中村的庄屋甚左卫门的家,一队占领了稻叶地的正圆寺,而讽刺的是,另有一队则出人意料地进驻了前面所提到的萱津勘次长晴的宅院。当时他去美浓赚钱了,而他是能与海部郡的蜂须贺小六相提并论的乱波(野武士)的大头目。这伙流民如此胆大包天,令人折服。 没有人知道这伙流民从何而来,目的何在。 应仁之乱以来近百年,战乱持续不断。据说西国、中国、四国一带的百姓因粮食被抢,房屋被烧,而对生活感到绝望,完全丧失劳动热情,只好离乡背井向东流浪。 这伙流民分三路安营扎寨后,就乱烘烘地往扎寨的那几家搬运战利品。 他们不仅抢掠从米、酱之类到衣物、武器、蔬菜、被褥等物,连良家妇女、家畜等也不放过。 有个人戴着奇特的苎桶,在瑟瑟的腊月寒风中跑回来,抢来了念佛用的坐钲。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他嘴里叨叨咕咕地从田间小道蹦蹦跳跳地跑回来。 “——喂,你这是在搞甚么把戏?” “——这个嘛,我以为是个年轻姑娘,结果抱起的女人是个老太婆,一气之下把她勒死带回来了。算我倒霉。” “——又碰上个老太婆,你这个坏小子。” 战争持续百年,老百姓两三代人自暴自弃,丧失生活信心。第一代人看到这种状况,认为这个社会完了。 第二代、第三代从问世之日起所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世界,他们从未见过和平、道德、自由之美,所以也就不可能会有甚么“良心”。 人的感受性具有敏锐的一面,虽然有时也能创造优秀的文化,但也时时刻刻在不由自主地还原其动物的本性。 破坏比创造省力,而且有时破坏比创造能带来更大的欢乐。 这三路流民中,可能以在东宿的大头目勘次长晴的宅邸安营的一伙流民中暴徒最多。 “喂,天黑了,点起篝火吧!显得更有气魄。” 一个敲着钲回来的男子高声大叫后,在廊下喝着不知从哪儿找出来的日本浊酒的男子立刻响应:“那好,这事包在我身上。” “人在活着的时候就得动脑子。” “这帮家伙,又藉酒兴神吹起来啦!” “这可不是吹,里面已经绑架来五、六个美女,怎么样?现在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吃饱、取暖,然后把周围照得通明。” “所以我说要点燃篝火嘛!” “是,知道啦!” 一个喝得醉醺醺的人喳喳呼呼地比划着:“我在这里连侍童都找好了,已做好一切准备,等着瞧吧。喂!你们两个小毛孩子过来!” 他这么一喊,两个孩子瞪着警戒的眼睛,从原主人勘次引以自豪的变种小叶罗汉松古树后面走出来。应该说他们是这乱世的第三代产物。 一个十一、二岁,另一个好像小二、三岁。两个男孩正处在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年龄,有一颗强烈的好奇心。 当然,不是流民从外地带来的。凡是新进村的人,无论是卖糖的,说鼓词讨饭的,他们都从早到晚紧跟不离,总想从中发现未来的人生。他们贪婪,但又正直,喜欢冒险,多愁善感,是这一带的后继人。 “喂!小东西,刚才说好的,快把火点着!” 年龄大的胖墩墩的男孩抬眼瞧瞧,点点头。 “我要是点火,回头说不定会遭到萱津大将的申斥。” “已经答应的事,快点吧!” “好,这就去,日吉,来呀!” 他催促着另一个比自己年龄小的男孩,跑到庭院中央。 年小的少年背上背着婴儿,婴儿身上缠着破布,难以分辨性别,不知是他的妹妹还是弟弟。时值十二月中旬,寒风刺骨,天色已晚,流民闹事,家里的父母一定在焦急地等待着。而从他们的面目表情来看,早已把回家这回事忘到九霄云外,完全成为怀有好奇心的俘虏了。 一会儿,萱津勘次长晴头目的宅邸的一角一下子火光通明,能听到劈劈啪啪的火花爆裂声…… 恐怕只知道和平社会的人看到这种事会骂他们是恶魔、妖精,而拚命诅咒。 这座宅院的主人萱津勘次长晴原来是以雇人打仗为职业。因此,宅院修成小堡垒式。 周围护城河环绕,入口处栅门森严,周围有党羽的长房围绕着,庭院的中央是粮仓和马圈。 如按照社会的称呼方式,他也是清和源氏家族,代代尾张的侍卫,为斯波家服务,是这一地区的豪族。 然而,斯波氏等于不存在的今天,换句话说,他是野武士的大将、土匪的总头、雇佣兵的经营者。因此,修筑这种奇妙的住宅是出于自卫的必要,也是理所当然的。尽管如此,两个孩子来放火点燃马棚的事,也未免太残忍了。 能使用的马都被勘次长晴租给这次战争,拉到美浓去了,所以马棚里只剩下一匹不知何时分娩的母马。可怜的流民为了防止母马逃走,把母马五花大绑地捆住,然后让人放火燃烧马棚,使其同归于尽。 那个酒醉廊下的男子得意洋洋地叫喊着:“哈哈……怎么样?知道我的用意了吧。在那里点火,满院都如同白昼,别的不说,首先可以取暖。不,仅这一点还算不了甚么,等一会儿,来个烤全马,大家带着酱,吃起烤马肉来就甚么别的菜都不必做了。这叫一举三得,我的独家兵法。哈哈……” 正像他说的那样,火光照亮庭院,同时渐渐暖和起来。被捆绑的马仍然忍受着火刑,痛苦地挣扎着。 要说何为可怕,没有比乱世之时暴徒不以罪恶行为为恶的野蛮行为更可怕了。 从昨天到今天,从今天到明天,无止境的破坏不断扩大,最终把所有的人都变成恶魔。 集聚在这里的一伙人,不是所有的人都是罪恶多端的坏人。不能不说他们不这样做就无法生存。他们是可怜的群体牺牲品。与此同时,事实也表明他们变成了丧失人性的冲动的动物。不,令人恐惧的还不只这些成年人。 在那个醉鬼指使下,点燃马棚的就是年龄大一两岁胖墩墩的少年。他看到火烧着马鬃后对年小的小鬼说:“喂,日吉,把人这样烤一烤也能蘸酱当菜吃吧。” 日吉的圆眼睛里映着红红的火焰。 叫日吉的小家伙摇晃着背上的婴儿,奇怪地皱着眉头。 “啊!我不想吃人肉。” “那么,这马肉你也不想吃吗?那个红脸叔叔说让我们吃烤得最好的地方,比野鸟和兔子好吃多啦。” “嗯——” “那匹马在疯狂地挣扎,它挣断绳子站起来了,撞到篱笆上,两眼闪闪发光,把壁板也踢掉了……”年龄大的少年边喊边跳。 周围渐渐地暗下来,火舌显得更红。在火光的映照下,少年的脸恰似地狱图中的小魔鬼。 那匹马发出一声惨叫,突然倒在地上。集聚在火堆周围的人们立刻围拢上来鼓掌欢呼。 大概破坏的顶点便是屠杀。熊熊烈火的漩涡使那些脱轨失常的暴徒们越发陷入可悲的兴奋之中。 “喂,火势在减弱,赶快加木柴!” “哎,来啦。这样一来好像寒冬已经过去,夏天来临了。” “说得真对,果然是一举三得。” 大家一边七嘴八舌地议论着甚么,一边从四面八方找来拉门、饲料桶、农具、木柴,总之碰上甚么拿甚么,顺手统统往火里扔。 反正他们只是在这里住一两宿的过路蝗虫……还要一直向东前进,向关东、奥州方向流浪,他们认为总会在哪里找到住得舒适的地方的。他们是怀着这种茫然的空想离乡背井的流民群体,虽然嫉妒他人的财富,但也并不吝惜…… 本应用来镇压他们的武力,由于忙于内部纠纷,根本无力维持治安。在这种混乱不安的时代,越来越脱离轨道了。 <hr /> 注释: 战国三世 “小东西,你烤得不错,你们也随便撕着吃吧,吃得饱饱的。” 这个阴险的一举三得的发明家不知从哪儿找来一把长刀,从马屁股上挖下一块肉扔给两个孩子。 “日吉,吃吧!” 年长的一个急不可待地盘腿坐在大人中间。 “你的肚子也饿得咕咕叫,酱是我取来的,那……” 可是被叫作日吉的小家伙仍然瞪着圆溜溜的眼睛,屏住呼吸静观当时的场面。 这真是难得一见的景观。在五百坪左右的庭院中央,一个被烧毁的马棚,实在令人怀疑,这些围成半圆形席地而坐的流民是否不是我们这个社会的人?他们装束奇特,与众不同。 一个两个……共有二十七人。 这些人中,有穿妇女服装的,也有穿无袖披肩的,有穿抢来的农业劳动服的,还有人穿的是不知从哪里找出来的带有家徽的礼服。 那个不知从哪儿偷来坐钲的家伙,又在院子里找到一件圆口袈裟,一本正经地套在膀子上。不时地敲打着坐钲说:“南无马头观世音,在我腹中成佛吧!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以滑稽的动作,往切下来的马肉上撒盐巴,穿成串后再重新烤。 在他右边的人故意脱光衣服,把衣服搭在膝上,一边烤着后背一边大口大口地吃着马肉。他身旁的人提来小壶开始忙着烫酒。 他们不约而同地把马肉吹凉,狼吞虎咽起来。他们的主食各不相同。 他们分别闯入不同的人家,抢掠的东西不同,抢来的食物自然都不一样。 “怎么样?好吃吧。” 年长一点的少年盘腿坐在发明一举三得的那个人身旁开始吃马肉。一举三得的那个人眯起眼睛摸着少年的头说:“你干得不错,叫甚么名字?” “我嘛,我叫仁吉,但没人叫我的名字,人们都叫我仁王(金刚力士)。” “噢!那你是个相当小的金刚力士啦。你像金刚力士那么有力气吗?” “嗯,稻叶地大寺院的仁王少个鼻子。” “甚么?没鼻子……可是你却有个端端正正的鼻子。” “是啊,因为缺个鼻子,和尚说太难看,于是用面团作了个鼻子按上了。那个鼻子很像俺。” “哈哈,是这样。那我明白了。你是个很会绕圈子的仁王哪。好,多吃点,给你个饭团吧。” “谢谢!” 仁王被他那么一说,过于圆溜的鼻子显得洋洋得意起来。 “喂,日吉,你也吃吧!你的肚子不是也饿得咕咕叫吗?而且即使回到家里也没有饭吃吧。给你半个饭团,喂喂背着的孩子。” “嗯……” 日吉舔舔嘴唇,瞧瞧饭团,又看了看送饭团的那个人,那个人正狼吞虎咽地吃着饭团。 “仁王,这个给阿竹放嘴里,他刚才醒了,好像要哭。” “好,我喂他。吃吧,吃吧。好香,吃吧。肚子饿了吧……哎,吃了,马肉也吃下去啦。” “啊!连马肉也吃了……” 日吉好像大吃一惊,把背带从肩上卸下来,带孩子离开仁王。 “阿竹……真吃了吗?” “好吃的东西就吃吧。你也尝一口吧。” 日吉又咽了口唾沫退后一步。日吉虽然有点脏,瘦骨嶙峋,但大耳朵大眼睛,面孔和善,好像很招人喜欢。 “你也够倔强的,真的很好吃。” “是吗……” “你还小,大概是因为看到马死的惨像就不想吃马肉了。马肉同马死没关系,马肉很好吃的。” 仁王说着咬一大口吧叽吧叽地吃给日吉看,这时日吉肚子的咕咕声连周围的人都能听到。 “连阿竹都吃了,那我也尝尝吧。” “好,尝尝看。” 仁王马上用他那黑乎乎的手指撕块马肉交给日吉。 日吉把马肉塞到嘴里,望着天空,用力细嚼着。 适当地添些木柴,熊熊的篝火照得周围温暖明亮。挂在严冬夜空的星星隐约可见地闪着寒光。 “好香啊!” “好吃吧!啊……” “好吃是好吃,可是……” “可是,可是怎么啦?” 日吉以吃掉剩下的饭团代替了回答。 只要忘掉刚才残酷地放火烧马一事,马肉蘸酱真是好吃得无法形容,但马肉的香味又引起日吉苦恼的联想…… (可能妈妈、姊姊还饿着肚子呢。因为今天爸爸需要买药的。) 对日吉来说已经没有生父了。 他家住在中村。生父叫木下弥右卫门,曾是织田弹正忠信秀的部下。 天文二年时,日吉的父亲在同三河的松平清康的一场战争中,右脚骨折,从此不能奉职,引退回中村成为平民百姓。后来,整整度过两年病榻生活,于三年前的正月初二离开人也。 他父亲患的是肺结核。三反百姓的经济状况下,弥右卫门患病两年多去世。遭此不幸的妻子带着阿满和日吉两个孩子终年过着朝不保夕,忍饥挨饿的生活。 村里的人们见了不忍,便让日吉的第二个父亲——竹阿弥作了木下家的赘婿,然而,继父的身体也不太健康。 继父竹阿弥也作为司茶者侍奉织田信秀。但由于身体不好请假回村了。 尽管如此,还有些微薄积蓄,竹阿弥用那笔钱将木下家抵押出去的田地赎回。自己和妻子一起去干农活,教茶道、花道,总之一度摆脱了饥饿。 从那年秋天开始,竹阿弥全身关节疼痛,时好时坏…… 弟弟竹五郎出生那年,战灾接连不断,农田被接连践踏,荒芜。 正像仁王说的那样,日吉家已经断粮,妈妈姊姊在用仅有的一点稗子加乾菜末做的稀得都能照脸的菜粥充饥。 “日吉,想甚么呢?不再吃点吗?” “嗯,我吃了。可是,仁王……” “可是甚么?怎么啦?” “我……我想能让妈妈、爸爸也尝尝,还有姊姊。” 日吉叹息着那么一说,仁王若有所思。 “嘘——” 仁王掐了一下日吉的膝部,然后像猫一样缩着脖子。 “日吉,小点声!” “嗯……怎么啦?仁王!” “不,没甚么。日吉,你真了不起!” “甚么了不起?” “我感到羞耻。我家比你家还穷。可是,有好吃的时候,我只想着自己吃。你真了不起。” 仁王这么说着,眼中再次闪出严肃威恐的目光。 “现在就开始冒险吧!怎么样?日吉。那么大一匹马,能都吃完吗?肯定会剩的。他们剩下的话,我全要。是你提醒了我,所以也给你准备一份礼物。不愧是日吉,你真了不起。” 仁王极力赞扬日吉,然后给身旁醉鬼劝酒。 “红脸叔叔,再喝点,啊,叔叔。吃饱喝足后都进屋睡觉。这里的大将还要四、五天才能回来……喝呀!叔叔……” <hr /> 注释: 孝心的计策 当天夜晚,日吉回到中村自己家时已经八点多。 村子里一片黑暗,死一般地冷寂。惨遭无情洗劫后的恐怖气氛尚未消除。时而听到远处的犬吠,因此更让人感到阴森可怕。 日吉站在家门口时,才发现自己回来得太晚了。 (日吉心中感到惶惶不安,一定会……) 他看看手中提着的礼物——马肉,忐忑不安的心情随之烟消云散。他独自龇牙笑笑。 对日吉来说,今天是有生以来最开心的一天。 流民进村时,吓得两腿直哆嗦。当看到他们抢劫的目标并不是日吉、仁王这样的穷苦人家时,便放心大胆起来,而且产生了尾随流民看个究竟的想法。他想亲眼仔细观察他们究竟都干些甚么勾当。 单独一人有点胆怯,于是邀稻叶地大寺守墓人的孙子仁王做伴。 起初他们还有点胆颤心惊,但走近一看,流民好像并不可怕。自认为胆量超群的日吉,好奇心更加强烈。 日吉、仁王亲眼目睹这家一向专横跋扈的老爷跪伏在地,低三下四的丑态。看到那家的主人主动打开衣柜取出衣物和现钞。他们亲眼看到某一家的两个女儿像鼹鼠一样躲藏在白薯窰里。有的人家怕惊动流民而把狂吠的狗勒死,有的人家被迫用大锅为流民烧饭。有的家里被流民的泥脚践踏得一塌糊涂,惨遭破坏。 如果不亲临现场,是不会知道流民的所作所为的。因此,日吉和仁王提心吊胆仔细观察着。当看到一伙流民越过萱津勘次长晴宅邸的栅门时,不由得惊愕不已,忘魂丧胆。 令人生畏的长晴,势力反次于领主。当时已经有几个村的女子躲在那里避难。 (他们到底会怎么办呢?) 日吉和仁王站在门口紧张地屏住呼吸窥视里面的动静,意外的是面并没有明抢豪夺的迹象。一会儿,那位一举三得的男子出来把日吉和仁王叫到中庭,吩咐他们拿锅洗碗。 干这些事,比起烤全马,偷烤马肉那一刹那的紧张心情,简直不在话下,小事一桩。 马厩里噼噼啪啪地响起炽烈的火花声时,似乎让人感到呼吸窒息。 头一次把马肉放在舌头上品尝时,那种莫名其妙的感慨恐怕难以用语言向父母述说。 最后,为了给家人带点马肉,日吉和仁王绞尽了脑汁。 暴徒们在熊熊烈火旁尽情品尝马肉,开怀痛饮,狂放地掷骰子下赌注。吃喝完毕,其中二十五人陆续回房间休息,剩下的两人像是轮流站岗的。 “他们力量大减。”仁王说。 “我们两个对付两个大人,正面交锋肯定会失败的。” 马肉还剩下许多,但他们俩却不敢贸然开口要。 “小鬼,该回家啦!家里正在为你们担心呢。” 那个站岗的这么一说,他们以为可能一切全完了。 “日吉,我可下定决心了呀!”仁王小声对日吉说:“我设法让他们再喝点浊酒,等他们喝得醉醺醺的时候,一下子把他们打死,否则我们就当不成孝子了。” “能一下子打倒两个吗?仁王……” “退缩不前就不是英雄好汉。再说我们自己酒足饭饱,置家里人于不顾也不符合武士道的精神呀。” 仁王渐渐地习惯了这种杀气腾腾的气氛,已分不清这是现实生活还是在做打仗游戏。 日吉思考着。 乱世中学会打仗游戏。平时玩打仗,背着婴儿的日吉经常扮演军师的角色。 “日吉,别想那么多了。我调查了一下放浊酒的地方。骗他们去喝酒,胜败在此一举。” “等等,仁王。”日吉急忙叫住仁王:“我有个好主意。” “甚么好主意?” “嗯……因为我是军师,所以得按我说的办。可以吗?” “如果是高招儿,当然可以。怎么干?” “我们一块儿回家。一切都包在我身上,好吗?” 两个站岗放哨的人在残火旁取出骰子开始赌博。 日吉过去告别。 “晚安。” “噢,小家伙,回去吧!回去吧!” 日吉拉着仁王的手刚出大门便挺起胸膛满怀喜悦地说:“仁王,放哨的一出大门,你立刻去割马肉,然后拿着马肉向中村方向跑。明白了吗?” “甚么?他们俩跑出大门……” “嗯,这是调虎离山计,快行动吧!” 一想起当时的紧张,现在日吉的心还跳得好像要蹦出来一样。 刚走出大门,日吉又慌慌张张地跑回残火旁。 “叔叔,不好啦!” “你怎么又回来了,出甚么事啦?” “刚才我出门往右一拐,发现五、六个人跳过壕沟朝后门去了。” “甚……么……五、六个人?!” “是的,”日吉紧张得口干舌燥,润了润嗓子说:“一定是从别处逃来的。都是女的!” “啊!都是女的?!” 他们立刻收起骰子,拿起身旁的长枪不约而同地站起来。 “喂,都是女的!这下子我们可有事干啦。” “快走!” 两人一起跑出大门,躲在里面的仁王欣喜若狂,直奔向马肉。 “八幡菩萨,成功了。果然是杰出的武士,有智谋的军师。” 然后,两个人拚命沿着壕沟往右跑。 日吉巧妙地骗过那两个放哨的人,轻而易举地得到战利品。他手提着用绳子捆着、近一贯的马肉站在家门前。 “妈妈!姊姊!是我,是日吉!” 日吉敲门时,觉得两颊热涨。 (关于这次冒险行动到底从哪儿向他们说起呢?) “哎……” 家里的反应果然不出所料。 “日吉!你上哪儿去了,到现在才回来?而且还背着阿竹……” 里面唏哩哗啦地开门,特地捻细的油灯头闪着奇妙的红光掉在脚下,日吉迎着灯光高高举起马肉。 “妈妈,你看这是甚么?快切了让大家蘸酱吃。让爸爸也吃点儿,一定对爸爸的身体有好处。” 日吉上气不接下气,一口气把话说完。 <hr /> 注释: 爱之拳 “日吉,谢谢你。” 一直腿痛的继父竹阿弥也双膝跪坐听日吉把话讲完。坐在右侧的母亲阿仲边给阿竹喂奶边倾耳细听。只有姊姊阿满时而搭话。 “啊!” “那么残忍!” 姊姊时而双眉紧蹙。总之全家都有一种郁闷憋气的感觉。 日吉认为自己讲得十分成功,颇为得意,于是便添枝加叶。 竹阿弥听后,看着妻子说:“阿仲……” 阿仲默默地看看丈夫。 日吉认为是因自己讲得绘声绘色,逼真动人,大家一时无话可说。 “阿仲……” “哎……” “你觉得我疼爱日吉吗?” “是的。” “对不起,我对不起已故的弥右卫门先生和你……我是真心疼爱日吉,但有些地方还是太宽容了。” (你说甚么?) 日吉感到狼狈。日吉一贯明快爽朗,爱揣测别人心理,同时也比一般人敏感。 这不只是日吉,越是招人喜欢的明快孩子感受性越强。 “日吉!” “哎!” “到前面来!” “是!”日吉应答着。 随着咚的一声,竹阿弥那瘦骨嶙峋的拳头打在日吉头上。 “啊!”日吉不由得退后一步说:“为甚么动手打人?为了带马肉孝敬你们,我煞费苦心。干嘛打我!”他疾言厉色地反抗着。 “阿满!把这肉扔到粪坑里去!”竹阿弥全身发抖,压低声音对日吉的姊姊说:“赶快给我扔出去!别玷污了我的家!” “不过……这……” “给我扔掉!” “是……”阿满很不理解,似乎有点舍不得,不得已把马肉拿走。 这时,日吉发现事态不妙。 (糟了!) 日吉有些后悔,他思维敏捷,开始觉察到继父恼怒的原因。 尽管如此,但仍不想屈服于对方。 (有办法了。这个老头子常常满口仁义道德,一派胡言。) 日吉这样想着,挨打受辱的怒火涌上心头。他恨不得扑上去还击,但一想到这样做会使妈妈为难,只好作罢。 继父竹阿弥还在颤抖着怒视日吉。日吉也睨视着继父。他心想说不定还得挨一拳,于是作好了左攻右逃、右攻左逃的应战准备。 “日吉!” “甚么事?爸爸!” “你怎么可以随便闯入民宅!简直是盗贼。揩盗贼的油还自以为得意,还以为父母会高兴。对吧!现在我问你!” “还自以为是对的?!”日吉毫不退让地反唇相讥,“不是揩油。萱津勘次家被流民占领,我是去报仇的。没想到连大人都逃走了。” “报仇可以,但为甚么要吃人家的马肉呢!” “不吃太可惜了。即使我不吃,马也不会起死回生的。我认为吃了它的肉,马反而会高兴的,所以我才吃的!” “你还嘴硬!”竹阿弥又挥起拳头,但却中途停下。 他好像并没有真动肝火,只是想按着自己的方法进行教育,他认为这是做父亲的责任,责骂是出于爱。 “刚强、不服输是你最大的优点,同时也是你最大的缺点。”过了一会儿,他又以恳切的口气说:“做父亲的想让儿子成为杰出的武士。据说你已故的生父也有这个愿望。前些日子我到古渡去,委婉地拜托了身居要职的大人物。” “你说甚么?拜托大人物。让我也当茶坊主吗?” “谁说让你当茶坊主啦,我只是说在幼主吉法师(后来的信长)的身边做些杂务,无论甚么活儿都行,请求奉职。你的生父和我虽然都身分低下,但忠心耿耿地为大臣效力。这次我只是详细地说明了第三代的愿望,设法请求奉职……为了你,我四处托人。” “……” “你跟看坟的那帮小子鬼混,干盗贼一样冷酷无情的勾当,真让人痛心。” 日吉虽然低头认输,但把仁王说成是看坟的那帮小子这句话,使日吉觉得有点别扭。 “爸爸!” “甚么事?明白爸爸说的话啦?!” “我不明白!而且也无法明白!武士武士,整天就知道武士,东烧西杀,与那帮流民有甚么区别?!是一丘之貉,是盗贼。” “好小子,日吉!”母亲不能再保持沉默了。日吉是自己的亲儿子,毋须客气。她突然把竹五郎放下,揪住日吉的头发嚷道:“你这个不孝子,太不像话啦!苦口婆心地劝说,可你……”接着便发疯似地劈头盖脸一顿狠打。 “你爸爸活着的时候,反覆给你讲武士精神,难道你都忘了吗?……心术不正的武士,是拿器械的盗贼。从三岁起爸爸就告诫你要磨练意志……难道你都……像你这号人能当武士吗?!即使当上武士也是个持械打劫、损人利己的坏武士。虽然爸爸说让你长大后当武士,但当这种武士,做妈妈的绝不允许。你这个不孝子,还敢顶撞,我嘴都磨破了,可你还……” “哎!阿仲,别动武!”竹阿弥急忙拦住阿仲,把日吉拉到自己身边,“教育孩子光责骂也不行。我替日吉赔礼道歉,原谅他吧。日吉不是不懂好坏的孩子,他心中有数,只是有点过于任性。不,是个非常刚强的孩子,总想干出惊天动地、令人折服的事,暗中煞费苦心,因此,当他人提出异议时,便立刻反驳。现在这种坏毛病刚刚露出苗头,但他也有很多优点。看在我的面上,饶了他吧。” 日吉惊呆地看着竹阿弥。平时一向忠厚老实的继父,今天居然一本正经地向妻子致歉。突然间,歉疚、悲伤、气愤、冷漠的心情一齐涌上日吉的心头,不由得泪眼朦胧。 泪水夺眶而出,他不再暗自流泪。 “啊!……”日吉大叫一声,放声大哭起来,“正像爸爸所说的,日吉一定能成为一个好孩子。宽恕我吧,爸爸妈妈都原谅我吧。日吉错了。嗯……嗯……” 日吉发现妈妈、姊姊都在哭。一种难以忍受的失败感在心中翻滚。 日吉的哭声压倒一切,总之若不成为全家关心的重心绝不罢休。他任性好胜,神经极端敏锐。 <hr /> 注释: 善良受难 第二天,日吉比平时起得更早。 “爸爸,我给您揉揉腿吧。” 日吉若无其事地转到寝具后面,似乎昨天晚上甚么事都没有发生。 由此可见,日吉是个古怪的孩子。可能是因为生性倔强吧,当时不服气,硬要黑白颠倒,争得面红耳赤,但他绝不怀恨在心。第二天便雨过天晴。 是争吵后的加倍反思,还是天生甘愿寂寞,不想与人争执呢? “好孩子,稍微按摩按摩就行。” “好,给您按摩一会儿,然后我去拾柴,家里的柴只够烧十二、三天的。”日吉说着咯咯地笑了。 “爸爸的腿好像细了。” “嗯,细点儿好,肿起来更难受。” “爸爸特别能容忍。我以后再也不干那种偷偷摸摸的事了。” “嗯……嗯……”这时,竹阿弥热泪盈眶,只是嗯嗯地答应着,似乎很动感情。 没见过这么可爱的孩子。虽然不是亲生儿子,却奇妙地牵动着自己的心。 常听到村里人说他淘气。有的家长带着被他惹哭的孩子怒气冲冲地来告状,每当这时,竹阿弥总是真心实意地护着日吉。 最近仔细地观察,发现日吉天生热情、勤奋,不畏劳苦。 (我的儿子阿竹有这样一个哥哥一定会幸福的。) “日吉!” “嗯……” “你天生聪明伶俐,可惜生不逢时呀。” “嗯。” “每个家庭都应该进行严格的家庭教育,父母进行正面教育,社会则给带来很多坏的影响。孩子是社会和家庭的争夺对象,如果从本质变坏,就证明家教失败……追其原因或许是持续不断的百年战争造成的。人都想积德行善,但却难以维持生计,不得不违背良心。如果随方就圆迁就孩子,长大后孩子会很可怜。在社会上越陷越深,不可救药。” “对,确实如此。” “就拿我竹阿弥来说吧,现在回想起很多事都感到羞愧。我并不愿意申斥别人,但我认为放任自由是不负责任的,所以才下狠心批评你。日吉聪明心善,能理解爸爸吧。有不符合当今社会道理的事,你就想爸爸是为你好,是糊涂父母做蠢事。原谅我们吧。” 日吉感到一股暖流涌上心头,不是激动得落泪,而是朗声大笑。 “哈哈哈……爸爸怎么这样!训完孩子还要解释。难怪村里人都说你是仁慈的竹阿弥呢。哈哈哈。” 日吉的笑声吵醒了睡得正香的姊姊。 “噢,日吉给爸爸按摩腿呢!我又起晚啦。赶快走,得储存点木柴。听光明寺的和尚说今年冬天特别冷。” 妈妈早已起床,在微暗的门庭生竈火。她听到阿满的说话声后,用严厉的口气大声喝道:“流民没离开这里以前,阿满不能外出,日吉一个人去吧。” “好,那么我走啦,姊姊还是躲在家里好。” 日吉给继父按摩完毕,像小兔子一样蹦蹦跳跳跑到门庭,披上又肥又大的蓑衣拿着捆柴绳向西边跑去。 日吉争强好胜,干活手急眼快,在村里不拿头名不甘心。 在黎明的雾霭中,日吉披着肥大的蓑衣唱着歌朝稻地河滩走去。 经过封冻的田地来到河滩时,雾渐渐地散了。 在这一带没有柴山林,穷人都是在河滩拣从上游冲下来的木柴。 河一涨潮,连大人们也放下农活来拾柴,平时是孩子们的活。 “喂……” 日吉拣了一会儿被芭茅根挡住的小块漂流木柴,在雾霭中听到有人呼喊。 “怎么回事?好像是姊姊的声音?!” 阿满姊姊不甘心落后于日吉,日吉不由得伸伸腰,侧耳细听。 “喂……日吉!” “果然是姊姊。这个野丫头,妈妈说不让她出来,可怎么……” “日吉!” “哎……我在这儿呢!”日吉大声回答,然后又弯腰忙着拣柴。 姊姊一来日吉更得加油干。绝不能落后于姊姊,否则会被姊姊瞧不起。 (“——怎么回事,才拣这么点儿!”姊姊准会傲慢地拿我开心。我无论如何不能败给姊姊。) “日吉……” “哎,在这儿哪!” (姊姊一个劲儿叫我,大概是出于策略,设法超过我,我绝不能上当。) 日吉吐了吐舌头,抱着拣来的第二把柴朝绳子走去。当他哗的一声把木柴放在小石头上时,又听到姊姊的叫声。 “啊……救命啊!” 在雾气笼罩下,从离两、三町远的地方传来撕人肺腑的惨叫声。 日吉突然直冒冷汗。 (这并不是姊姊的策略!) 姊姊可能遭到不幸。 日吉弯着矮小的身躯,闻声而去,在枯萎的芭茅中间拚命地奔跑。 “姊姊!你在哪儿?姊姊!” 要不是在这种时候,日吉是不会感到惊慌不安的。因为正赶上暴民横行霸道,四处乱窜。 昨天日吉亲眼目睹了各处绑架、凌辱妇女的场面,甚至如何强行将小孩带走,他们的目的是甚么,都能想像得到。 (确实是姊姊的声音。) 这时,日吉觉得头昏脑胀,无暇思考那些亡命之徒究竟会干出甚么伤天害理的事。 日吉像追逐野鼠的黄鼠狼般穷追不舍,充满豪侠气概。左跑右跑,三级跳远一样跨过河流,登上堤坝。 “姊姊!你在哪儿?” 瞬间,不知是从天而降还是从地而生,一只粗壮的大手揪住日吉的衣领。 “嘘……小东西,不许叫!”声音好像是从头顶上压下来的。 “放开!为甚么跟我捣乱!”日吉用脚乱踢,回过头突然咬住对方的手。 “哎呀!好痛!”对方退缩,不得不放开手。这时日吉敏捷地跑到垂柳下,怒视对方。 对方身材高大,比以前从美浓来的大相扑大丹波、加藤已故的祖父块头还大。 “哎!还挺厉害的,你为甚么咬我?” “你有甚么资格问我?你为甚么揪住我不放?”日吉昂首挺胸,眼中射出愤怒的目光。 平时一向温和的日吉一旦生起气来,即使对方是大人他也寸步不让。 “我是来找姊姊的。喊救命的人肯定是我姊姊。我想一定出了大事,急忙赶来。疾走如飞的人肯定都有急事,你难道不知道吗?秃头妖怪!” 日吉这么一说,对方才想起自己三个月还是半年前剃的头,乱蓬蓬地没有结发。 “小东西,还挺能说的!” “因为着急,不得已。躲开,别捣乱!” “谁捣乱啦!”对方说。 这个大汉给人的印象并不像外表那么坏。他说话的语调,以及那双浓眉大眼,像个老实人。 “既然不是捣乱,干嘛还揪着我不放?我必须去找姊姊!” “正因为如此,我才不放你走!” “甚么?因为我要去找姊姊而阻拦我!” “是的。不用特地去找她,大约一刻钟以后会把她还给你的。” “这么说秃头妖怪知道我姊姊在哪儿啦?” “是的。”对方蛮不在乎地说:“我绑架的,所以我最清楚。” “甚么?是你这个秃头妖怪干的?” “对,我赌博输了,迫不得已。”他说完,盘腿坐在柳树下,即使是盘腿坐着也比日吉高出两寸。 “我干掉你!”日吉跳起来挥拳便打,“还我姊姊!立刻还我姊姊!你说!她在哪儿?!……” “如果我不说,你能把我怎么样?” “我咬断你的咽喉!我的牙齿锋利,连核桃都能咬碎!” “莫名其妙的小东西!”对方丝毫没把日吉的激愤放在眼里,“不必那么逞强,我不是说过了吗,一刻钟以后会回来的。瞧!你姊姊在那里躺着呢!她并没有死,只是吓得昏迷过去。小东西,我们一边玩一边等她吧。” 顺着对方慢吞吞地指示的方向一看,姊姊躺在五、六十间远的堤坝下面的萝卜地上。 “啊!”勇敢的日吉也大惊失色。 <hr /> 注释: 意外的大敌 大雾笼罩着萝卜地,日吉正要寻找的姊姊仰面朝天躺在萝卜地里的乾草上。惨状不忍目睹。 姊姊仅十四,只是生理上已完全成为女性。 当时的恐怖一生都缠绕在姊姊的脑海中,直到她作三好一路的妻子,自己的孩子当上关白,还在讲述当时的恐惧心理。 在那种年代,遭受凌辱,留下心灵创伤的女性多不胜数。 当日吉看到姊姊的惨相时,在此之前的激愤瞬间像被海棉吸掉似地全部消失了。 愤怒能使人丧失理智,视人犹芥。而日吉却越是激愤,越是遇到不幸时反而越比大人冷静,这就是他与众不同的特点。 他看到姊姊白嫩的胫部裸露,袒胸露怀,昏迷不醒。 (目睹这种惨状怎能让人不怒火满腔呢?) 日吉闪电般地感觉到姊姊遭受不幸的严重程度。 “秃头妖怪!” “干甚么?小东西!” “你怎么欺负我姊姊的?” 如果现在要激怒对方,不仅是姊姊的安全无保障,而且自己的生命也受到威胁。日吉有超人的判断力,因此一直控制着自己嫉恶如仇的怒火。 “一刻钟以后把姊姊还给我,这可是你说的!就是说姊姊一旦清醒立刻放她回来啦?” “不,不是那个意思。”对方仍然慢吞吞地摇摇头说:“我赌博输了。” “赌博?!……你拿我姊姊作赌注?!” “是的,并不是你姊姊,赌的是一个姑娘……” “跟谁赌的?” “伙伴。他住在前面村落的寺庙里,马上就来,玩完之后还给你。” “秃头妖怪呀!”日吉的语调显得越来越温和,他又说:“你怎么可以拿别人家的女孩赌博呢?” “莫名其妙!赌博难道是坏事吗?小东西,凡是这个世上有的东西,无论赌甚么,事后一定要把输的东西拿来。男子汉说话要算数。” 日吉不由得叹了一口气,似乎在呻吟。 继父竹阿弥所说的道义、情理之类的思考方法对他来说根本行不通,简直是对牛弹琴。在他看来,无论用甚么手段,那怕是绑架别人家的女儿,只要是认真履行赌博时的诺言就是好汉。 (这还得了!) 日吉这样思索着,越来越镇静自若。 “哼!真有意思。那么就是说不把姊姊交给赌友,你就不离开这里啦?” 对方深深地点点头说:“我说话算数,丧失信誉就会丧失赌博的资格。” “那么你是经常拿自己没有的东西作赌注啦?” “不全这样,小东西。人嘛,无论谁出生时都是裸体,一无所有。” “原来是这样……” “所以世上有的东西都可以赌。怎么样?没有的东西可不能赌啊。” “秃头妖怪。” “甚么事?小东西。” “你就那么喜欢赌博?” “哎……不是喜欢,因为肚子饿。”对方以为日吉已完全跟自己和解,嘻嘻地笑着说:“人可真是个怪物。” “怪物?怎么个怪法?” “就说我吧。不知不觉长这么大。因为块头大肚子饿得也快,我要比一般人多吃四、五倍。” “那倒可能。因为秃头妖怪长得大。” “可是和我赌博的那个家伙,同样是人,他的饭量只有我的五分之一,但没女人他便活不成,这方面的欲望比我强烈五倍。因此我们之间赌的经常是食品和女人。” “哎……” “昨天白天我赢了。我让他用手桶捣米,有可口的酱,我一连吃了十二碗白米饭。可是昨天晚上赌到深夜,我输了,所以今天借你姊姊用一下,等他来满足性欲之后,就把姊姊还给你,别担心。到那时你姊姊还昏迷不醒的话,我有办法使她起死回生。” 他完全善恶不分,但又是个地道的实在人。 日吉若无其事地随声附和,但心急如焚。 只对付这一个老实人还好办,万一打得难解难分时,那个赌赢的家伙一来,就一切全完了。 姊姊只是被吓昏,看样子还没受到凌辱。 (要想救出姊姊,现在必须……) “原来如此,那我也放心啦。”日吉说:“在他来之前我和秃头妖怪较量一次怎么样?” “可以,小东西也赌白米饭吗?” “赌啊。我们村里有个光明寺,那里的米箱装满和尚吃的白米,就赌那个米箱吧!” 日吉说到这儿,恍然大悟,“啪”地拍了一下膝盖。 一直在考虑如何对付这个家伙的日吉,突然灵机一动,计上心来。 (对,就用这个办法救姊姊) “如果你想吃的话,白米饭加上从河里钓来的咸鳟鱼,切上四五片鲜红的鳟鱼给你烤烤,味道好极啦!” “甚么?白米饭加河鳟……哪儿有鲜红的鳟鱼呀?喂!没有的东西可不能赌啊!” “怎么能赌没有的东西呢?这前面薮下的加藤家厨房里挂着鲜红的河鳟。加藤是我的亲戚,所以即使不打招呼拿来也不会被当成贼的。” “嗯,那太美啦。” 对方早已垂涎三尺,喉咙发出咕咕咽口水的响声。 “同样是人,我为甚么比别人饿得快呢?莫非是饿死鬼托生的。如果你赢的话,我给你甚么呢?事先讲清楚,小东西,以还你姊姊为条件可不行。那是输给赌友的。” “嗯,我知道。”日吉爽快地点头答应说:“我想要的东西嘛,你瞧,那棵芭茅残株左边有个小茅草屋,看见了吧?” “嗯,看到了。那个粪池的遮雨棚吧?” “看好了啊!秃头妖怪……我要的不是它,那是一个财主六右卫门的父亲盖的,外表似茅房,实为蔬菜储藏室。那个老头子是个吝啬鬼。” “哎……蔬菜室?” “因为流民,盗贼不断,那个老头子不但把白薯、牛蒡,有时把大豆、小麦也藏在那里。” “那么我把它全赌上。” “那倒不必。”日吉非常认真地摇摇头说:“我想要的是藏在棚顶上的南瓜。听说南瓜籽是中国人带到堺之滨来的,罕见新奇,香甜可口,味美异常。我很想亲口尝尝。” “……既然你那么想吃,去一趟把它拿来不就行了吗?” “那可不行。”日吉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摇摇头说:“我不是流民。在村里作贼,不光我自己,连父母兄弟都得被取消户口,赶出村外。所以我不能去拿。” “明白了,先赌吧。南瓜不会太重吧?” “充其量有七、八百匁到一贯左右。拿两个就行。一言为定。” “不费吹灰之力。你输的话白米饭加鳟鱼,怎么样?千万不能反悔。” 说着,他好像是取珍宝似地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腰包,拿出里面的骰子。 “小东西,要单还是要双?” “我要双。” “我要单。赌神,即使偏袒祢喜欢的一方,也不当失约骗人的朋友。一、二、三,看谁赢!” 他像祈祷一样双手合在一起,从额头啪地一声把骰子扔到地上。 “啊,是双!” 日吉认为第一次胜负无所谓。反正光明寺的白米、加藤家的鳟鱼都是信口开河。加藤家有病人,又要生孩子,铁匠炉不景气,摇摇欲坠,勉强以稀饭度日。那还提得上甚么鳟鱼呀。 “是双!”日吉耸起肩膀说:“请你先去拿南瓜吧。取回来再赌。下回赌白米饭、咸鳟鱼再加豆腐清汤。” “让你先赢了。好吧,撞着赌友没来去取一趟。不过你得跟我一起去。不然,你扛着姊姊逃掉,我就无法交待了。” “当然一起去。走吧。” 日吉率先站起来大摇大摆地走着,不由地缩着脖子。 (一切顺利!) 日吉心中暗想。 在堤坝左边七、八间远的地方有个茅草房。确实正如秃头妖怪说的那样是个不足为奇的粪池遮雨棚。 粪池是用旧酒桶作的。酒桶是六右卫门的父亲从清洲酿酒厂的亲戚家运来的。特大号的酒桶嵌在地下。一旦掉下去,秃头妖怪就是再有本事也很难爬上来。 棚顶已腐朽不堪,只要设法骗他爬上去必定踩塌落入粪池。据说以前也曾发生过这种事。 这里也是孩子们玩打仗游戏的隐避所,但必须小心谨慎才行。正巧入口在秃头妖怪的背后,他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有点臭。因为里面有个粪桶。”日吉一边暗自合掌请求守护神保佑,一边对秃头妖怪说:“南瓜在棚顶中央的麦稭下,轻轻地上,当心别踩塌了。” 总之,只要让对方爬上去,我的计策就能成功。我一离开这里,他肯定迫不及待地往下跑,一不留神就会把棚顶踩塌坠入粪池。 草棚顶哪儿能踩,哪儿有危险不能踩,连体重不到他的五分之一的孩子们都要经过十分小心的查看后才敢行动。 “真有点臭啊!”秃头妖怪捂着鼻子来到草棚前。 “不是跟你说了吗,因为里面有个粪桶。” “就在这个棚顶上吧?” “对,小心点儿上没问题。从有屋檐的这边上。” “知道。我偷了就来。这点儿事算不了甚么。” 这家伙非常莽撞,再三提醒还是猛然一跃而上。 噗通一声从棚顶的窟窿完全落入黄澄澄的粪汤里,随之激起的粪汤,焰火般地四处飞溅。 日吉不顾一切地从后面跳下,转身拔腿就跑。 如果对方小心谨慎地试探着往上爬,日吉准备继续和他周旋,没想到他自投深渊,这时日吉又觉得他有点可怜。 “保护神,请您饶恕,我完全是为了救姊姊。” 他嘴里反覆地念叨着跑上堤坝直奔柳树,像兔子一样朝萝卜田的低洼地跑去。 “姊姊,我来救你了!” 日吉没有能力背起昏倒的姊姊逃跑。但他经常看到大人把双膝顶在病人腰部往后面拉双肩使人苏醒的作法。 (我也要使姊姊起死回生,这样姊姊就可以自己走了。) 日吉像小兔子一样,越过蜿蜒起伏的山野。 “怎么回事?”日吉惊愕。 姊姊刚才还在这里躺着,怎么无影无踪了呢? “难道姊姊苏醒后自己逃走了吗?姊姊!” 日吉想大声叫喊。 “糟糕!” 日吉像猎犬一样蹲在地上嗅着周围的泥土味,四处搜索。看来姊姊并没有苏醒,是有人把她弄走了。周围都是新脚印,脚印最深的地方,是扛起姊姊时留下的。由于重量的变化,脚印突然变深。 日吉全身颤抖。 日吉绞尽脑汁,设法将秃头妖怪诱入粪池。一定是他们不在时,那个赌徒来过了。 “万万没想到……” “姊姊……” 日吉疯狂地跟踪脚印在萝卜地里往南跑。当他来到通向堤坝、野草丛生的小路时脚印突然消失了。 向左拐了呢?还是朝右边拐了呢? 日吉呆若木鸡,直挺挺地望着河流的上游。那个掉到粪池中的秃头妖怪一定是满身黄色粪汤在拚命地挣扎着往上爬呢。 “哎……真倒霉。” 这时,一向理智的日吉简直像往下滚一样,奋不顾身地朝下游奔跑。 <hr /> 注释: 姊姊的下落 “日吉妈,我有话跟你说。”竹阿弥为难的样子,把日吉的母亲叫到里屋。 日吉的姊姊阿满睡得像死人一样。 “日吉还没回来吧?” “是的,这孩子是不是也被绑架了?”阿仲担心地说。 “所以我一直没告诉你。”竹阿弥紧锁双眉把脸转向一旁。 “一直没告诉我?……你是在哪儿见到日吉的?!” 竹阿弥没有正面回答。 “我反覆考虑过,真拿他没办法,日吉回来你好好问问他,今天一天都干了些甚么?这话还是由你说好,看他是老实承认还是说谎诡辩。” 丈夫说话从没这么含蓄过,日吉的母亲凝视着灯影,心里觉得纳闷儿。 流民已撤离村庄。 今天早上十点,跟随织田信秀进攻美浓路的萱津勘次长晴的部下,都满载战利品驱马归来。不知他们胜败如何,流民们像蝗虫一样离开此地向东进发。 回来的这帮家伙虽然对其不在期间遭受抢劫感到十分恼怒,但由于他们都是一路货色,所以也不会愚拙地去追击。 在这兵荒马乱的乱世之中,深受其害、忍气吞声的只是善良百姓。 “怎么回事?你是说日吉在外面玩野了?” “我一想到日吉的行为就感到心神不安,毛骨悚然……如果他早些回来我就不告诉你啦,我今天早上救他姊姊时,亲眼目睹了日吉的所作所为。” “啊?!今晨……在稻地河滩……” “是的……” 竹阿弥的表情更加阴沉,双臂放在胸前。 “阿满在流民尚未撤离之前外出拾柴,我非常担心,所以随后追去。流民是不会绑架男孩的。对他们来说,男孩只不过是多一个争饭吃的。女孩他们是绝不会放过的。因为女孩既可以贩卖,也可以一直带到东面的武藏野、那须野原一带去,安定下来女孩可以立刻派上用场。” “实在太可怕啦。如果你不跟去,阿满现在还不知怎样了呢?” “……就是在我找到阿满的时候,你猜日吉在那里干甚么呢?” “啊?!那么说,日吉就在昏倒的姊姊身边啦?!” “他躲起来了。正在和绑架欺辱阿满的那个怪里怪气的大汉盘腿坐在堤坝上赌博呢!” “啊?!他已经开始赌博了?!” “这附近凡是赌博的没有一个好东西。起初是小赌,然后就明目张胆地偷,胆子越来越大,拉帮结伙,去当草寇、强盗。” “你别……”阿仲全身颤抖,打断丈夫的话,“别说这些事了。” “我本来也不想说,所以直到现在才告诉你。如果深夜不归,肯定是躲在那儿了。我悄悄地躲在萝卜地旁的芭茅桩子后面,他没发现。日吉在大吵大嚷地赌光明寺的米箱和加藤家的咸鳟鱼。” “啊!拿别人的东西当赌注?!” “我当时吓得没勇气再听下去,把耳朵完全堵上了。过一会儿,好像已决定输赢,两人一起向河的上游走去。他毫无惧色,像是那个无赖的同伙。乘他们不在之机我跑过去把阿满背回来。说实在的,我真不知该怎样去教育他。” 日吉的母亲瞪着两只大眼睛,仍在全身打颤。因过于气愤的缘故连想说的话也说不出来。 “因此,我想如果他早些回来就不告诉你了,准备再严厉地批评他一次。但现在仍不见踪影。” “……” “听说他已故的父亲弥右卫门是个规矩人,可怎么生这样的儿子呢?” “……” “我到古渡去的目的,是一心想让他在武士家奉职,但他去赌博丧失了奉职的资格。即使对方要他,我也没脸见吉法师先生。”说着,竹阿弥悄悄地避开妻子的视线,擦鼻涕眼泪。 阿仲依然像冰柱般呆立不动。 耿直的竹阿弥把自己所想的事仅对通情达理的阿仲说出一半,并没有谴责日吉的意思,可阿仲心如刀割,感到十分痛心。 无论怎么贫穷,总是木下家的人。日吉是木下家的继承人,而且并不是竹阿弥的亲生子。 “他爸爸您……” “怎么?你……” “您就再原谅他一次吧。这回我这个当妈妈的一定好好惩治惩治他。” “阿仲!” “哎。” “你不要曲解我的话。我并没让你惩治他。” “这孩子实在太不像话了。” “子不教父之过。你不必指桑骂槐,一个女人要惩治……真烦死人。” “啊!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不想让您一个人操心受累。” “因为日吉不是我的亲生子,所以不需要我管。知道啦,我懂了。我可以撒手不管,你一个人去驯服这匹劣马吧!” “啊!” 与其说因为不是亲生子,倒不如说正直谨慎的竹阿弥把无处发泄的怒愤烦恼一股脑儿发在妻子身上。 日吉的母亲怀着痛苦的心情,看着怀抱的孩子。 生与死的界线 每当父母发生争执,家庭气氛令人窒息时,日吉总是在光明寺的钟楼台上托腮沉思。 这次不只是日吉一个人,那个大汉也俯卧在他身旁。周围充满粪汤的臭气。 据说他叫鹿藏。 他天生汗毛茂密,而且不修边幅,长着像钟馗一样的胡子。从相貌上看像三十多岁,实际上他只有十八岁。 他出生在西国,父母均被盗贼杀害。父母还活着的时候他和弟弟一家四口过着农户生活。 弟弟是叫鹿作还是鹿助,连他自己也记不清了。听说村里人把哥哥叫大鹿,弟弟叫小鹿。 弟弟小鹿在父母去世的第二年被卖到淡路,在寺院当长工,哥哥大鹿也想跟人贩子一起去,但被拒绝了。 “因为我饭量太大。”大鹿叹着气坦白地向日吉说明了原因,“我恨父母为甚么要生我这个大肚汉?”大鹿痛切地抱怨着。 现在日吉也很同情他。 总之,从那以后,两个人一直在一起寻找姊姊的下落。当然饿得前胸贴后背的也不只是大鹿一个人。 夜幕降临已两个小时,家家户户都已经吃完晚饭。 “哎,日吉,请原谅。”大鹿有气无力地说:“我未能践约,南瓜还没给你拿来呢。” “哎呀,南瓜不必去拿了。” “那不行,承诺的事就一定照办,绝不能失信……” 看来大鹿还没有觉察到日吉在骗他。大鹿确实有一颗菩萨般的善心。由此可见,日吉以为大鹿知道带走姊姊那个坏蛋的下落是冤枉他了。 日吉见大鹿从粪池里爬上来,曾拚命地逃跑过,但经过反思又回到大鹿身旁。 当时,大鹿正咚咚嗦嗦地在河里冲洗身上的粪便。 “喂!我们不在的时候,你的赌友来把姊姊弄到哪去啦?”日吉提心吊胆地说。 “对不起!”大鹿诚挚地向日吉陪礼道歉:“喂!能找点木材来吗?把木材交叉架在粪池上,然后我就可以实践诺言,给你把南瓜偷来。” “我要的不是南瓜,是姊姊!” “你姊姊肯定被赌友穴熊带到我们住的圆福寺去了。不要紧,过一会儿会回来的。我还是先把南瓜弄来。” 大鹿一再提南瓜的事,而日吉却执意让他帮助找姊姊。 日吉先找正在挖墓穴的仁王借了一件布棉袄给大鹿穿上,然后拉他一起去圆福寺。 大鹿虽然换了衣服,但身上仍然散发着粪便的臭味,一走近圆福寺,连流民们都叫嚷着捂鼻子。 “哎呀,这是谁呀,随便乱放屁。” “不是我呀!我怎么会放屁呢!”大鹿自己似乎已经感觉不到臭了,怏怏不快地反驳。 “穴熊呢!这小子躲到哪儿去了?” 他们找遍寺院,不见穴熊和姊姊阿满。 “大鹿,他没回寺院来!” “真的吗?那么他是钻到空房子或空窝棚里去了。” “你再帮我找一找,找不到姊姊我就不回家!” “好,那么找到姊姊以后我再去偷南瓜。” 两人离开寺院不久,各村一阵骚乱。 萱津勘次长晴的约一百二、三十人一队人马返回后,得知各村都有流民骚扰。 “——哇——”他们吵吵嚷嚷地赶回自己的村庄。 流民们根本不是野武士的对手。 他们分别从三个宿营地向四面八方狼狈逃窜。如果一窝蜂地向同一方向撤退将会被全部消灭,因此他们化整为零,四处奔逃,然后再汇合为一体继续向东漂泊流浪。 勘次部下已得到这一情报,但因战事劳累没有穷追到底,而是迅速回到三个宿营地解救被绑架的妇女们。 大鹿仍坚持说没有践约不能分手,日吉带着大鹿首先来到萱津勘次的宅邸。 那里关押了十一名妇女,但没有日吉的姊姊。被中村的村长硬拉抱去的六名妇女中也没有发现日吉的姊姊。 日吉心急如焚。 穴熊这家伙恐怕没留在村里,肯定是把姊姊捆绑在甚么地方自己逃走了。 (要是捆在田地的小窝棚里那可怎么办呢?……) “大鹿!不好啦。对,我们到守护那边的森林里找一找,那个神社的走廊值得怀疑。” 快要走出森林时,忽然听到有人大声叫喊:“狗东西,竟敢拿我老婆……” 两人急忙回头一看,一个矮个子男子弯着腰向这边跑来。身着轻便铠甲的男子挥舞着四尺长的大刀随后追上来。 “啊!是薮下的权太左。”日吉在躲闪时认出对方。 “啊!是穴熊!”大鹿躲在树后。 也就是说,在后面追击的是萱津勘次的四天王之一,薮下的权太左卫门,被追赶的矮个子男子是大鹿的赌友,叫穴熊。 穴熊从他们眼前逃不过二十间的距离,便在二十三夜塔前被逮捕。 “饶……饶了我吧。我不知道她是你老婆。” “住口!狗胆包天,我权太左宰了你!” “啊……救命啊!” 两人在石头周围转了两圈半后,愤怒至极的权太左卫门双手举起大刀朝无处逃窜的穴熊劈去。从头盖骨到脐下一劈两半,周围飞起一条血虹。 权太左头也不回地离去。 “上西天了。” 大鹿战战兢兢地走到死者旁边,确认是穴熊。 “美浓的和尚说,人都是为自己的欲望而丧生。这话一点不假。穴熊过于好色,我说不定为食物而丢掉性命。” 日吉觉得只有现在才能深切理解大鹿那句话的真正涵义。 (大鹿并不完全傻……) 穴熊因为好色,连流民撤离的事也一无所知。而且竟敢玩弄权太左的老婆,所以没有好下场…… 女人是否有那么强大的吸引力,由于年龄关系,日吉对此还不甚理解。但大鹿说他可能为食而亡这一点,日吉也有同样的感觉,似乎被砍死在地的就是大鹿。 尽管如此,从这件事可以断定绑架姊姊的不是穴熊。 (姊姊现在怎么样了呢?……) 日吉和大鹿又返回去找仁王。两个人都饿得难以忍受,因此想找仁王要点食物充饥。 “在这次暴乱中,檀家八口人被杀,我和爷爷挖了八个墓穴,所领的工钱全部是芋头。”仁王冷淡地说着,只给了五块蒸芋头。 五块芋头对大鹿来说,简直是杯水车薪。吃完后他们又试探着找了两、三处,还是毫无结果,于是两个人垂头丧气地来到光明寺的钟楼。 (不管怎样,大鹿今天一整天都在帮助我找姊姊。) 日吉想,自己把真诚老实的大鹿骗到粪池里,而大鹿还一直惦记着南瓜的事。 (是我心术不良,比大鹿要坏得多……) 日吉想到这儿,觉得现在分手似乎有点对不起大鹿。 和大鹿一起找个地方过夜,不然,他还会去粪池棚煞费苦心地找那个根本不存在的南瓜。 (这家伙肯定会去的!) 如果他再一次落入粪池,一旦被村里人发现,会把他当作粪蛙打死在粪池里。 今天因流民猖獗无人下田干活,他们如果知道流民已撤离,会立刻出来忙农活的。 “日吉,我肯定把南瓜偷来交到你手里。你能不能设法再给我找点吃的东西,只要吃甚么都行。” “找吃的呀!”日吉满怀怨恨地仰望着星空,接着又说:“我考虑的是……不过……总之得等那些到处搞暴乱的流民离开以后才能……” “日吉,我的眼睛甚么也看不见了。墓地里有没有上供的饭团子?” “不会有的。惨遭杀害的都是穷苦人家,因为他们拿不出任何东西,所以才会引起你的同伙的不满。” “这么说不是不想拿,而是没有啦!” “那当然。要是能拿得出来,为何不设法保存自己的生命呢?!……我在想姊姊的事,不知她怎样了?我的头好像要裂开似的。” 日吉这么一说,大鹿反倒过来安慰日吉。 “姊姊的事不要紧。女人无论到甚么时候都有可以出卖的东西。” “胡说八道,我姊姊才不是那种女孩呢!” “别生气嘛。女人都一样,不分甚么好坏。没有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啦!” “那不见得!”日吉急得狠狠地拍打柱子说:“我爸爸经常给姊姊讲女子应守贞节。” “贞节……根本没有的事儿。” “当然有啦。我爸爸是个老实正直的人,绝不会无中生有、胡说八道的。” “是吗?……据我所知?甚么贞操、节操,在女人身上根本不存在。”大鹿哭丧着脸说。 天色已晚,伸手不见五指。 “一说话更觉得呼吸困难……”他嘟囔一句便沉默不语了。 误解 半小时以后,日吉推醒了半睡眠状态的大鹿。 “喂,快起来!大鹿,我下决心了。” “噢,马上起来。” “我带你去光明寺,向和尚求援。” “求他帮甚么忙?” “你不想再去追同伙了吧,你连他们的去向都不知道。” “嗯,……即使知道也无能为力,饿得要命。” “所以,你得听我的,你身体魁梧,力气肯定也大。” “如果吃饱肚子的话……” “好,就这么决定。我告诉和尚你是大力士,能顶十条大汉。” “顶十条大汉?……恐怕没那么大。” “即使没有也要这么说,这个寺院经常遭受盗贼侵扰,我让和尚雇你当保镖。怎么样?他问到你时,你就说力大无穷,相扑大关级,而且是神枪手。” “不是神枪手也……” “对,生死攸关。是设法吃饭活命还是在这里等死呢?” “是吗?只要能有饭吃说谎也行,而且吃饱后明天一定把南瓜偷来。” “傻瓜!” 日吉忍不住责备大鹿。他心中暗想,这家伙真是无限忠诚。 “那里不会有南瓜的。” “为甚么?” “为甚么?你把棚顶踩个大洞,财迷心窍的六右卫门一发现,早把南瓜转移了。” “那,我一定设法找来……” “我不是跟你说不要了吗?!南瓜的事别再提了。如果和尚肯雇你的话,你可一定要承认自己是大力士、相扑大关、神枪手……” “是吗……” “走,别摇摇晃晃的下来,照我说的办,到时可别乱说。” “嗯,只要有饭吃怎么都行。” 大鹿摸索的跟着日吉走下钟楼后,两个人迳直朝光明寺的寺厨走去。 里面的人还没有睡,地炉里的火映出一片红光,但大门被从里面顶上了。 日吉大声叫喊,从外面砰砰地敲着门。 “是谁呢?说不定是掉队的流民,可别轻易开门。谁呀?” “我是日吉,弥右卫门家的日吉。” “是日吉……”和尚不知和谁嘁嘁喳喳地低声说着甚么。 原来,寺厨里刚才来的一位客人,不是别人,正是日吉的母亲阿仲。 自从上次的风波后,阿仲和竹阿弥终于因日吉的事发生了争执,于是她特地来找和尚倾吐心中的苦闷。 忠厚老实的竹阿弥比谁都谨慎小心,但爱莫名其妙地呕气。而且一旦犯起脾气来便像女人一样唠唠叨叨地没完没了。阿仲说今晚要狠狠地教训日吉,他多虑疑心,认为阿仲在指桑骂槐,意在指摘自己没能把继承人日吉教育好,没尽到继父的职责,于是带着三岁的阿竹离家出走了。 竹阿弥的茶友檀那寺的和尚宗忍比自己计高一筹,竹阿弥无可奈何,抱着阿竹前去请他仲裁。 “我认为日吉并不知道姊姊已经回家,还在东奔西跑地找姊姊,但他不相信,说日吉玩疯了。” 和尚和阿仲正在谈论这事时,忽然听见日吉叫门,不由得大吃一惊。 “嗯,一定是为他姊姊的事来的。怎么办?我先问问他。请太太暂到那边回避。” 和尚让阿仲藏到隔壁的小房间,为使双方都能听见,故意大声跟日吉讲话。 “这么晚到这儿来有事吗?日吉。” “虽然晚点儿,但长老想要的东西终于找到带来了。” “甚么?我要的东西?你……” 原以为日吉会说找姊姊的事,可是…… “我所需要的东西?!是疝气药吗?” “不是药,是人。” “甚么?人?!我从来没说过需要人呀?” “您说过。您不是说希望有一只狮子狗驱赶盗贼吗?” “越说越离奇。我说要狗但从来没说过要人呀?你是不是把养狗的人也带来了?” “不,是代替狗的人。” “甚么?代替狗……是个傻瓜罗。怎么能把狗和人混为一谈呢!说这种话会遭报应的。” “不会的。长老,您曾说过芸芸众生都是菩萨的弟子。长老?您把门打开看看嘛。是个非常杰出的人。” “不必看了,因为我不需要人。” “您别把话说得太绝。长老,此人力大无穷能顶十条大汉。他就是前些日子背着三匹马、抱着两匹马,足穿高齿木屐咔嗒咔嗒登秋叶山的人。” “别胡说八道,十条大汉也背不动五匹马呀?” “真的,长老。刚才他在钟楼把大钟摘下来又挂上了。如果您不相信,可以不开门,我们把那口大钟拿到木曾川去敲。” “那么有本事!他总是精力充沛,从不萎靡不振,对吗?!够了,领生人来更不能开门。” “长老,长老,您待人热情诚恳……对,您不是喜欢相扑吗?他是从伊势到近江一带的强手,技艺高超,是能顶十条大汉的大关。所以恳求您让他留下来守护这座寺院。他不要报酬,只要给口饭吃就行。同时他会柔道,能看门守夜,打扫庭院,比狗可强多了。” “……” “长老,求求您了。我在门外给您叩拜了……长老,您沉默不理,我可就不客气了,真的把钟卸走。噢……另外,他还是神枪手。在比武时他曾击败过日本头号神枪手——美浓的斋藤道三。他是个了不起的人,连道三都不得不甘拜下风……长老,只要您给口饭吃就行。您干嘛这么吝啬呢?米又不是您自己种的。有饭只顾自己大口大口地吃,贪得无厌会遭报应的,眼睛会瞎的。……把门打开吧!不开门是没有道理的。再不开门我可就……” 喔当一声,日吉使劲撞门。顶门杠当啷一声掉到门庭里。在日吉闯进去的一刹那,早已忍无可忍的阿仲也从里屋冲出来。 “日吉!” “妈妈!” “你……你……”阿仲说着,突然扑向日吉,揪住头发狠命地把他按在地上。 不管丈夫竹阿弥说甚么,阿仲心里坚信日吉是在找姊姊的。但她听到日吉刚才的那番话,气得头昏脑胀。 任何时候,人心的沟通都不是件容易事。造成悲剧的原因是误解,怀疑的气氛渐渐地笼罩着日吉家。 “别……别打!” 随着喊声,周围散发出一股粪便的臭味,是大鹿跑进来了。 大鹿跑到屋里急忙拽住日吉母亲的手。 大鹿绝不是能够随机应变、善于周旋的人。虽然他对道德、仁义、习惯、法律等字眼一窍不通,但他认为绝不能让日吉代替自己受皮肉之苦。坐视不管,不尽人情不是他的天性。 “该打的不是日吉,而是我。”大鹿拦住阿仲的巴掌,用自己的身体保护日吉。“我饥肠辘辘,饿得难以忍受,向日吉求助,因此日吉才把门撞开。都是我不好,请您打我吧。” 总之,大鹿觉得是因为日吉把门撞开惹恼了阿仲。他高大的身体突然跪倒在阿仲面前,以痛苦的目光连连鞠躬求情。 他憨态可掬,简直令人啼笑皆非。 “你是谁?躲开!”阿仲把高举起的手放下来说:“日吉从早一直疯玩到现在,不理解父母的心情。作母亲的必须严加惩治。你闪开!” “您就打我吧!”大鹿两眼含泪,反覆地说这句话。“他没有疯玩。我们一直在找姊姊,但没找到,准备继续找,因为我饿得要命,所以到这儿来敲门。打得那么狠会把他打坏的。我不要紧,要打就打我吧。” 宗忍和尚默默地看看阿仲,又看看日吉和大鹿,然后才开口。 “混蛋!”这是自称一休禅师二世的宗忍和尚的口头禅,而且为了镇住对方,一开始总是声音大得出奇。 “您说的混蛋是指我吧?”大鹿极端认真地反问。 “混蛋?!” “是!” “不是指你,是说我自己。” “哎……长老是混蛋?” “是的,而且是个大混蛋。竹阿弥的太太怀疑日吉,可连活到这把年纪的我也认为是日吉玩得着迷忘记回家了。真是太荒唐了。太太!” “哎……” “现在真相大白,因为日吉不知道姊姊已经回家了,还在为姊姊四处奔波。日吉是无罪的。即使这样,带日吉回去恐怕竹阿弥先生也不会善罢甘休的。今晚他就留在我这里吧。” “长老,留这儿方便吗?” “有甚么法子呢!这是对糊涂虫的惩罚。请你转告竹阿弥,夫妇分手的事,我一个人决定不了。请你们到祖宗牌位面前听听他们的意见吧!过几天我再去拜访,在此之前这事儿暂时先放一放。” “好……” “日吉!” “甚么事?长老,这么大声。” “他是哪的人,干甚么的?” “长老不是常说菩萨之子吗?” “别油嘴滑舌的,他叫甚么名字?” “叫大鹿。” 日吉说着若无其事地看看大鹿。 “姊姊在家呢?!妈妈。” 日吉转脸问妈妈。 “是吗?!这我就放心了。姊姊已经回家啦。长老,您就收养一个菩萨之子吧。他虽然是个大肚汉,但他力大无穷是相扑大关……” “而且还是甚么神枪手。混蛋!” “刚才说的混蛋也是指长老吗?不,没有的事,长老可不是混蛋。您为人热情,智慧超群,是一休禅师嘛。大鹿,快叩拜长老。长老是活菩萨,不会抛弃菩萨之子的。” “混蛋!”和尚使劲敲打着炉边,然后深沉地对日吉的母亲说:“总之请你先回去。事情总会有办法的。” <hr /> 注释: 说教逆子 阿仲再三拜托之后回家。和尚把日吉和大鹿让到地炉旁,半天一直把嘴闭成“八”字形。 和尚很少在孩子面前显露如此困惑神色。 本村随一的仁王,因淘气让他和祖父住在看坟的小屋,和尚也没怎么训斥过他。 和尚死盯着日吉和大鹿好一会儿,然后吩咐弟子法镜:“让他们两个吃饭吧!”这次他的声音意外的小。“这些异教徒,肚子一饿还不知会干出甚么事呢?我来给他们相相面。” 日吉和大鹿狼吞虎咽地吃着酱汤泡饭,尽量不让和尚看到脸。他们刚一吃完,和尚便对弟子说:“让我看看饭箱。” 日吉早就料到这一点,还比较客气谦让。大鹿狼吞虎咽,一口气便把容量为一升五合的一大箱饭吃得精光,一粒没剩。 惊呆的法镜弟子用杓子把箱底弄得哐哐直响。 “啊!……”和尚只字没提米饭的事:“乱世之中作孽的东西。” 和尚嘟嘟囔囔说些令人难以理解的话,然后朝着日吉叹息。 “日吉呀!” “甚么事?长老。” “当今这个世道,你以为寺院是个财米富足的世外桃源吗?” “寺院里也很穷吗?长老。” “寺院这种地方是随世而变。世上米多,寺院集攒的米自然也多……” “哦……” “当今社会,种粮食的人自己都吃不饱。” “今年并不歉收哇!” “虽然不歉收,但入不敷出。” “是盗贼,流民造成的?!” “嗯,这固然也是原因之一,但并不完全如此。由于战争连续不断,武士的费用也在急剧增加。” “哎!……” “和平年代,正常情况下,一万石米大约可以供养二百名武士,而且他们负责镇压盗贼、坏蛋,为民除害。现在武士已增到二百五十人至三百人,最近好像得雇佣四百人到五百人左右。” “一万石米按五百人计算,平均每人二十石呢!长老,一个人吃得了那么多吗?” “混蛋!不完全是吃。其中包括购买武器、养马、妻子儿女的生活、铠甲、服装、弓箭、房屋等,一切费用都从这里出。” “那绝对不够。” “不够就再打仗,都想扩大自己的地盘,打完还不满足就再接着打……恶性循环,永无止境。可谓无形的人间地狱。” “哎!……” “这种状态长此下去,诸侯、大臣将成为杀人劫财的强盗。不,现在已经在这样干了。因此,人们没有富余的米供养寺院。即使是菩萨之子我也无法救济。”和尚这么一说,日吉无言以对。 到这种地步不好再胡乱搭腔附和。 (这么说大鹿不能留在寺院啦……) “长老!” “还有甚么事?” “怎样才能治理好这个无形的人间地狱呢?” “怎样治理?……你净提那些难以回答的问题。你将来当大将以后,逐个歼灭敌人,消灭战争。现在不可能出现智勇双全、勇猛善战的大将。所以我虽然同情大鹿,但不能雇他。当然也不只是因为供米不足。当今社会经常有人来盗窃主佛,本尊金光闪闪,人们以为是纯金而铸。这种东西只是寺院里有。实际上盗贼偷的只不过是一块铜,不值一草包米的价钱。这个世道,人们竟置佛的惩罚而不顾,大行其盗。” “哎……”日吉耽于冥想。 日吉倔强自信,一旦决定的事总是要坚持到底。今天晚上和尚意外地以理服人,日吉的小脑袋里一直在盘算如何反驳对方。但左思右想没有征服对方的万全之策。 “哎!……”日吉好像又要说甚么。 俗话说弱者也有志气不可轻侮。他虽然弱小但天生有鸿鹄之志,一向不肯甘拜下风。 “如果出现一位在全日本威慑群雄的大将,将万事大吉。” “不可能出现威震四海的理想的大将。” “不,会有的。”日吉使劲地摇头。“长老,我……就是我日吉一定能当全日本头号的大将,让大庆、仁王当大臣。所以请您把大鹿留下,他实在可怜,行吗?长老。” 宗忍和尚一听,大发雷霆,厉声喝道:“这个混蛋!” “您说的这个混蛋指的是我吗?” “当然。何止是混蛋,你的事就够挠头的啦!我反来覆去地考虑过,你不是能跟竹阿弥和睦相处的孩子。把你留在家里吧,你母亲操心劳神,势必有损健康,把你留在寺院吧,又担心粮食不足,真是绞尽了脑汁,你懂吗?不孝之子。” “哎……不孝之子?!” “当然,人不能只为自己活着,无论是国家还是家庭都一样,作为一家之主不能为家族谋利益,就不算一家之主。你随心所欲,自行其是,渐渐地使竹阿弥和太太之间产生很多困扰。万一太太早逝,你罪责难逃。你不认为这是最大的不幸吗?小混蛋!”和尚劈头盖脸地痛斥日吉。 “不孝之子……”日吉再次重复这句话,不由得感到沮丧。 如果这句话出自他人之口,日吉肯定会蛮不在乎地驳斥的。 老实说,在这个世上日吉最喜欢的人是妈妈,其次就是这个和尚。 然而就是这个自己最喜欢的和尚却说伤害母亲的就是我…… 日吉痛苦万分,紧咬嘴唇,目光仍和平常一样炯炯有神,一会儿豆粒大的泪珠从那双圆圆的大眼中滚落在地炉边上…… 不屈的根性 “——不早了,休息吧。” 当晚,和尚让日吉和大鹿睡在寺厨,自己回到住室。和尚躺下后突然对日吉产生恻隐之心。 (我的话说得有点太重了吧?……) 日吉非常懂得关心母亲,父亲早亡,在贫困交加的生活中,日吉对母亲的爱戴胜过任何人。因此日吉总觉得好像心爱的母亲被继父剥夺,继父又不知不觉地嫉恨日吉。 (这个家庭的成员都是善良人,然而……) 和尚非常同情他们母子的命运。 竹阿弥对前夫之子越是嫉恨,越表明他对妻子的爱。而日吉非常敬爱母亲,甚至不愿让任何人碰她一下。 阿仲处于这种爱的夹板中间,忧虑苦恼,身体日渐消瘦,对阿仲来说好像是前世的报应。 在日吉面前说他将是导致母亲早逝的祸根,确实太残酷无情了。 (日吉会不会因此而沦为不可救药的流民呢……) 爱既能给人以力量,也能使人绝望,任何时候都如此。 (我伤害了他,虽然是出于爱心,可是……) 此时,和尚联想起往事。 和尚听说日吉是天文六年正月初一出生,从那时起,他就莫名其妙地格外喜欢日吉。 “正月初一问世,是非常罕见的。出生良辰吉日,一生都福星高照。当孩子懂事的时候,告诉他梦见胎内有个太阳,那个太阳就是你。” 听说孩子是吉日问世,故起名为日吉丸。及时给他带来吉祥的也是和尚,因日吉聪明,智力超群,和尚高兴地在女孩节送给日吉一个旧娃娃。从此成为大家的笑料。 “——日吉可不是女孩呀!” 日吉走路、说话都比一般的孩子早。 日吉整天在阿仲背上。还是没长牙的婴儿时,和尚每次在路上碰到他们母子,总是逗日吉玩。 “乌鸦怎么叫?日吉。” “……嘎……嘎……”日吉摇头晃脑地学乌鸦叫。 “——这孩子天生不凡,但生不逢时,当今社会,当武士也前途暗淡。进寺院或许能成为名僧友人。” 和尚每次见到日吉都觉得他长得很快,日吉经常向和尚提些稀奇古怪的问题。求知欲之强令人吃惊,他性格爽朗明快,博得众人的喜爱。 日吉很少大声哭闹,坚韧刚强,欲做之事不达目的绝不罢休。 他从小具有同情心,琵琶法师、说唱鼓词的人途中天黑走投无路时,日吉总是热情挽留并把他们送到寺院。不仅如此,他还跑遍全村,为艺人招集听众,筹集钱财。 日吉的善行令人感动,所以今晚当阿仲向和尚诉说家庭纠纷的事以后,和尚把日吉留在寺院。 (索性把日吉留在寺院……) 和尚正在考虑如何安排日吉的时候,日吉却为大鹿的事纠缠不休,一气之下和尚终于脱口而出,斥他为不孝之子。 日吉还是个孩子,他还不理解在责骂声的背后隐藏着和尚对他的疼爱。 当天夜里,一直到第一次鸡鸣,和尚几乎一点儿也没睡。几次起床小便,确认他俩已经安睡了,才放下心来。 第二天清晨—— 和尚理完佛事,有意单独在方丈室就餐,这时日吉抱着一个宽一尺长二尺的箱子走来。 “长老,早安。” “咦,是日吉呀……”和尚说着不由得笑了。 和尚以为日吉受到重大打击,从此会一蹶不振呢。没想到日吉还是那么爽朗明快,目光炯炯有神。 “昨天晚上睡得好吗?冷不冷?” “睡得很香,长老。今天早晨我和大鹿打扫了庭院,修了正殿的屋顶。” “甚么?修屋顶?……” “是的,有很多芭茅已经腐烂。只是把坏得厉害的地方修了修。寺厨的屋顶也都糟了,已到非修缮不可的地步了。” “日吉,拿箱子干甚么?” 日吉认为有很多活儿需要大鹿干。和尚见日吉又要重提留大鹿在寺院干活儿的事,有意将话题岔开。 “这箱子是用来装主佛像的。” “甚么?装主佛?装哪儿的主佛?” “本寺院的主佛呀!已经装在里面了。” 和尚恭敬地打开箱盖一看,原来是两块小孩头大小的石头。因怕晃动时出声响,用破布包好塞紧。 “日吉,这是主佛吗?” “对,这就是本寺院祖传的、灵验的金佛。”日吉极端严肃认真,立刻把箱子盖好,虔诚地合掌祈祷。 和尚感到惊讶。 (他疯了。被人斥为不孝之子,痛苦郁闷,百思不解……可怜的日吉……) “长老,请你再考虑考虑我的意见。我确实是个不孝之子。” “不……并不完全这样,日吉。” “我也想当孝子,但终究让妈妈痛苦、继父恼怒……正如长老说的那样,没出息。” “嗯,这话真令人感动。” “所以,我已下定决心,从今天起我就到加藤叔叔那儿去,找个地方奉职。虽然远离父母,但他们心里还是疼爱自己的孩子的。我不在身边他们固然会挂念,但从此再没人惹他们生气,让他们烦恼了。” 和尚瞠目静听着。 听其言毫无神经异常的迹象,他不但没疯而且…… (日吉机灵,思考周密,说得有些令人感伤……) 由于贫穷和乱世,他的话中充满愤怒和哀伤。 “长老,我说这些并不是怪罪父母,也毫无怨恨之心。只是我一生可能背不孝之名。” “明白了,明白了,日吉……” “那么,长老请您允许我做件好事,然后离开这里。” “一件好事?……” “对,有关金佛本尊的事。请您雇大鹿看守。留他就当留我吧。” “……” 日吉又提起大鹿的事,而且搬出金佛,弄得和尚进退维谷,无言以答。 “求求您啦,当今社会兵荒马乱,这个从古代传至今日的金佛随时都有被盗的危险,因此,以同样的主佛取而代之。今后我将宣传此佛为真品。同时让大鹿也这么说。万一遇难您可以吩咐大鹿抱着这个箱子逃走,附近的盗贼就不会将主佛视为偷盗的目标了。即使有朝一日被盗,还可以用这个顶替。因为寺院一旦丧失主佛,等于剥夺长老的饭碗。所以想出这条计策。只要主佛安然无恙,寺院的供给就有保障。光靠百姓供奉恐怕不够,因为大鹿是个大肚汉……我将委托加藤叔叔,请他每月送一草包乾萝卜叶来,做些菜粥,以此弥补粮食不足。” 和尚越听越生气,越感到不可思议。 (这个小家伙,还是毫不退让。) 这是多么刚愎执拗,坚韧不拔的性格呀。 (没有真正的金佛……) 和尚沉思之后,觉得确实是条妙计。 盗贼们正在虎视眈眈地盯着主佛。和尚唯恐主佛丢失,整天提心吊胆。 现在宣传正殿的主佛是复制品,为了保护真品专门雇来一位豪杰。正如日吉所说,这样便可以转移盗贼的视线,达到保护真正主佛的目的。 日吉竟能想出以菜代粮的主意,多么聪明的孩子呀。 如果拒绝,日吉会认为和尚自己不愿吃糠咽菜,见死不救,会使他感到世上无信义可言,将给日吉的一生带来极坏的影响。 (令人生气的混蛋!) 和尚已被日吉逼上梁山。这时他的眼睛渐渐地湿润,泪珠倏地从眼角滚下来。 日吉并不是为自己而绞尽脑汁。世上有为了他人如此认真、如此热心、如此努力不懈的人吗? 这个孩子确实天生菩萨心肠。 “好吧!”和尚突然大声说:“既然你这么坚持,我也不好不答应。就把大鹿留下吧,日吉。” “那么,您答应让大鹿……” “嗯,不必请加藤送乾菜之类的东西,我会想办法维持的。只求他帮助你找个奉职的地方就行了。” 日吉嘻嘻地笑着说:“还是长老通情达理。这么慈善明智的好人竟在如此偏僻的山村当方丈,莫非是老天爷埋没人才。” 走向社会的战斗 日吉去拜访加藤叔叔,经介绍到位于清洲的须贺口染坊做工。 加藤家的现主人名叫清忠,起初号称弹正右卫门兵卫,父亲是斋藤山城守道三的二级力士。但最近不知何故清忠回乡经营起铁匠炉来。 因此,村里人都不叫他“加藤”而是称呼他“铁匠”。 铁匠小名叫鬼若,身高近六尺,坐在铁砧前拉风箱的姿态,活像赤鬼一样可怕。 自不待言,他的力气比一般人大,而且左手使锤,与右手使锤的人一样灵活有力。他的性格是属于暴躁型还是温和型谁也不清楚。 他整天沉默寡言,无论是高兴还是悲哀都只是猛然一笑。 “——哈哈……” 他几乎很少开口。 “——早安!” 当村里人跟他打招呼时,他只是看人一眼,“嗯”答应一声。 “您辛苦了!” “——嗯!” 人家跟他说话,他总是只“嗯”一声。因此不知从何时起,他成了无言铁匠。有人给他起个外号叫无言加藤。他并没有因此生气,所以大家都毫无顾忌地这样称呼他。 其妻八重,是依着日吉母亲的堂妹“八重”之名而来的。由于年龄相近,两个人像姊妹一样亲热。八重非常疼爱父亲早亡的日吉。 雨天,日吉经常背着弟弟到加藤家的作坊看烧得通红的铁块飞滩的火花。 日吉把自己欲外出做工的想法、家庭状况以及自己的决心说明后,少言寡语的铁匠清忠一边打着铁锹一边问:“你想干甚么?” “干甚么?有人雇用的话,只想当个出色的奉职人,别无所求。叔叔。” “嗯。” “要么,叔叔您看有适合我的活吗?” “嗯。” “没有的话,干甚么都行,我肯定会从中找到自己的路。” “嗯。” 无言铁匠嗯了一声后,突然大笑起来。 “哈哈……” 铁匠发现八重朝日吉身后走来,并难过地含泪倾听他们的对话。 八重紧紧地抱着出生不久的婴儿。 沉默寡言的铁匠笑了。大概是因为看到八重流泪,开始同情日吉才笑的。 “八重!你去问问日吉的母亲是否同意他出来做工。” “好。” 八重回来说可以,因为是从光明寺和尚那儿听到的。 “哈哈……” 铁匠又哈哈大笑起来。他给介绍的是清洲须贺口的染坊。 那时,武卫先生的斯波义统和家老(家臣头目)织田彦五郎一起住在尾张第一的城外小镇。 中间夹着五条川,城镇向两边延伸,在须贺口甚至有豪华的旅馆。茶馆、武具兵器店、和服店、扇子店、酒店、点心店,大大小小的店铺栉比鳞次。 无言铁匠带日吉来的那天,看墓的仁王和大鹿特地千里迢迢带着饭盒到清洲为他送行。 三人为了避开从木曾谷吹来的大风,躲在位于城边武士宅邸的土墙下向阳背风处,依依不舍地话别。 “我们再也不能玩打仗了。”仁王垂头丧气地说。 “今后才是真正的战斗。”日吉鼓励仁王说:“我已下定决心绝不败给任何人。加倍干活的人到处可见,但那不能做人上人,只是一个平庸的人。所以我发誓无论何时何地都要一个顶三个地干,作一个孝敬父母的人。” “你向谁发誓了?日吉!” “傻瓜!仁王,向别人发誓没用,在自己心中发誓。长老说神佛在自己的心底里,而不是在外面。” “是吗?……是自己对自己发誓吗?那么我也发誓。我发誓从今天起自己不吃墓地的饭团子,留给大鹿吃。”仁王说得非常认真,羞得大鹿直搔头。 “日吉,我不会忘记你的恩情。” “我的恩情?我没做甚么值得报恩的事呀!” “不,和尚都告诉我了。我能留在寺院多亏你,日吉。” “干嘛这么客气呢!” “如果在清洲镇哪个孩子欺负你,你来告诉我,别的我干不了,但我可以替你惩治他,让我以此报答你的恩情吧。” “大鹿,你不必担心。”日吉踮起脚尖拍拍大鹿的肩膀。“我不会让人欺负得张皇失措的。我要以出色的表现,赢得人们的赞赏。舍己为人定能得到赏识,这是长老的教诲。所以,大鹿,如果你还想着我的话,就一定把装金佛的箱子保护好,别忘了,敲钟时要充满生机,朝气蓬勃。” “嗯,不会忘的。” “钟敲得越响亮,越证明光明寺有大力士。为甚么需要大力士呢?大力士是金佛的保镖,说明灵验的金佛不在正殿,有专人守护。这样,寺院才会日益昌盛,供奉物品源源不断。” “知道了,一定照你说的办。我也向心中的神佛发誓。” 当他们三人依依不舍地告别时,无言铁匠默默地站在风中等待着。 三人的话别一定使曾在武士家体验过仆人生活的清忠感到心酸,他十分理解走向社会的凄苦。 三人的谈话一结束,清忠便催日吉上路。 “走吧!日吉!” 清忠不无感慨地抚摸着日吉的头。 “你还小呢!” 九岁的日吉,身高才到无言铁匠的腰部。 日吉奉职后,确实表现不凡。 最初发誓干三个人的活,实际上在主人和同行的眼里肯定顶四、五个人的工作量。 “有人吗?” 那怕是寒风刺骨的清晨,只要主人、太太招呼一声,踏着霜雪、应声而出的肯定是日吉。 “大家都睡了吗?” “是,我马上巡视一下就睡。” 这样回答的也肯定是日吉。 然而,人生并不都是一帆风顺的。人的一生,努力奋争固然重要,但还有意想不到的厄运。 起初日吉负责搅拌染缸,运送印染完毕的纺织品,而且在漂白场、晒场上像小家鼠般地勤奋,干活利落泼辣。但,一个意想不到的打击在等待着日吉。 日吉的眼睛辨别不出蓝色的浓淡、深浅,据说是先天的。用现在的话说是色盲。 协助印染时,印得花搭搭,不但毫无察觉,而且自以为得意地晒上。蓝色、深红色都与样品相差甚远。 由于他干活效率高,转眼之间造成的浪费也高于他人三倍。 主人次兵卫大发雷霆,责怪日吉说:“你是怎么搞的?像你这样的蠢货,只配回村挑粪!” “染坊不是污染白布的地方。” 由于日吉发奋干高于他人三倍的活儿,所以现在日吉的颓丧,更令人感到凄惨。 他凝视着主人,泪如泉涌,以至忘记陪礼道歉。 日吉干了一年半就被主人以不适合作印染的活儿为由解雇。在这期间主人似乎觉得日吉是成心跟他过不去,事后才知道日吉是天生的色盲。 清洲的怪火 无言铁匠被染坊老板叫去,带回日吉。 “想干甚么?”他像上次那样问日吉。 当时日吉只有十一岁,究竟干甚么好,日吉自己也不知道。 “想当个孝敬父母的人。” “嗯……” “可能妈妈还在为我担心呢,以为我做了甚么坏事,被解雇了。” “嗯……” “为了不让父母操心,所以想尽快……” “哈哈……好,来吧!” 这次无言铁匠把日吉带到清洲的陶瓷店。主人是濑户的窰匠,自称与铁匠同姓,叫加藤宗右卫门景春。 日吉的任务是把宗右卫门在濑户窰里烧出的陶器运往清洲。 当然名品由主人和二掌柜轻轻地精心搬运。日吉背扛、拉车运送的都是粗次产品,沉重的陶器压得日吉腰弯背驼。 日吉身体日渐衰弱,很难再坚持干三人的活儿。 无论是肩背还是车拉他都无法再像以前一样搬运三个人才能扛起的陶器。 尽管如此,日吉仍不遗余力地拚命干。 “就这些吧,再多就背不动啦!”当助手的工匠说。 “不算多,再加点吧!”日吉总是咬紧牙关尽量比别人多背些。 日吉由于劳累过度,明显憔悴……有些人见他又黑又瘦,不但不体谅他,反而叫他“猴子”。 事情发生在日吉到宗右卫门的陶瓷店将近一年的时候。日吉背着满满一包陶器沿着若叶路,朝春意盎然的清洲走去。 “躲开!蠢货!” 当日吉走近清洲城时,突然有一武士策马扬鞭飞驰而过,日吉险些被马蹄踢倒,摇摇晃晃地摔倒在田地里。 背上的陶器咔咔直响。 好像背的东西碎了三、四个。 (这下可倒霉了……) 他正手忙脚乱地解包裹的时候,接二连三地又跑来几个骑马的武士,前后四、五个人风驰电击般朝城里方向飞奔而去。 “出甚么事了呢?” 日吉此时只能望见那些人远离的背影。他们都是十七、八岁左右的健壮青年,每人手里都拿着大约三间左右的长矛。 (情况不妙,说不定要打仗……) 日吉这样想着,好容易把大包袱从背上卸下来。正在这时,又听到有人喊:“危险!” 几乎与喊声同时,又有三个骑马的武士从右侧的森林飞奔而来,一举从倒在地上的日吉头上飞越而过。 大概当时对方没有发现倒在地上的日吉,过去之后立刻勒缰停马,回头问道:“蠢货!差点踩死你,受伤了没有?” “哎,哪儿也没伤……”日吉伸出双手双腿看看。“身上没受伤,只是背上的东西坏了。” 日吉说着抬头打量一下骑马人,不由得感到惊奇。只有此人装束奇特,身着高级窄袖便服,腰系稻草绳,腰间挂满各种物件。 火镰袋、青竹水筒、细麻绳、小包裹等密密麻麻系满腰间,头发朝天结成圆竹刷型。 年龄大概比日吉大三、四岁。 “甚么?东西坏了?”衣着奇特的青年武士责问日吉。“包裹是甚么?在哪儿奉职?” “包裹是陶器,我在加藤宗右卫门家干活。” “哼!陶器肯定会坏的,那家主人是贪财鬼吗?” “不,并不那么贪财。” “肉体没受伤就算你幸运。今天清洲恐怕进不去了,你回去吧。看形势要打仗,不过,我也不太清楚,好像是要打。” 青年武士说完后,朝后面的两个人冷漠地一笑:“新助、犬千代!跟上!”然后又对日吉说:“你回去吧!……瞧,清洲城下大火腾空而起。你费尽辛苦背去,其结果只有和房屋同归于尽,快回去吧。” 然后他啪地一甩马鞭,三人一起疾风一般朝清洲城飞奔而去。 “哎呀,吓了一大跳。陶器碰碎可就遭了。” 日吉叹了口气,目送青年武士。突然从后面传来说话声。 “快瞧,清洲城陷入一片火海之中,熊熊大火越烧越烈。” 一个工匠模样的人,为了给马让路,躲到附近的柿子树下。 刚才喊“危险”的人大概就是他吧。 “形势不妙,战争连续不断。战火已漫延到清洲,一定是有人攻打进来。” “你说是谁打进来了呢?” “可能是美浓势力。那古野的吉法师先生已迫不及待地飞奔而去,这下又要无家可归啦。” “甚么?刚才过去的是那古野的吉法师信长先生吗?” “是呀,听说他鲁莽但英勇善战。他的脸色都变了……唉……好不容易盖起的房屋,这下又要遭殃了。” 说着,从清洲盘旋腾空的滚滚浓烟乘风扩散,眼看着向东漫延。 日吉茫然地站在农田里。 绝望之声 清洲大火足足燃烧一夜,天空好像被烤焦了,不时地传来噼噼啪啪爆裂的火花声。每当这时,日吉就像烈火烧身一样痛心。 “这叫甚么世道?哪还有心思干活呀!” 日吉身旁的那位工匠,起初怒火满腔,但到午夜以后,他双手抱膝完全陷入沉思。似乎他已预感到自家的房屋已化为灰烬。 “吃亏在于没去当强盗,没去拦路抢劫……”工匠说:“我以为只要把手艺学好,就能有饭吃。因此,认真钻研技艺,从未想过去偷盗、杀人之类的事……” 他好像渐渐地忍耐不住一人独坐的寂寞,时而浮想联翩地跟沉默不语的日吉搭话。 “小伙子,对你们来说,现在正当年轻,应当尽快学会杀人、抢劫,免得以后像我这样困苦不堪。” “叔叔,你别信口开河。你到底是干甚么的工匠?” “我嘛……是雕刻师。无论是阿弥陀、观音,还是文殊菩萨、鬼子母神,只要有一把刻刀就能雕刻出栩栩如生的作品来。虽然技艺精深,但现在不干了。无论雕刻出多么尊贵的菩萨,世道也丝毫不会好转的……” “那么,如果去杀人,世道不是变得更加残酷了吗?” “嗯,那倒是……不过,好端端的城毁于一旦,看来我只好在家赋闲啦。” “为甚么?” “大家为重建住房疲于奔命,谁还顾得上敬神供佛呀!” 日吉没有答话。 现在的日吉已不是流民骚扰时的日吉了。由于他广泛地涉足社会,对工匠悲苦的心情,深表理解。 无论何时,民都是以食为天,其次是修筑遮风避雨的住房。至于穿着打扮,吟诗赏画,修庙供佛都是以后的事。 “小伙子……”将近黎明时分,工匠又开始搭话。“你奉职的地方大概也被烧毁了,跟我合伙当贼去吧。怎么样?” “叔叔,你决定去当盗贼啦?” “没有别的选择。你憨厚正直,谁都不会怀疑你是贼。你白天外出乞讨,诉说无家可归之苦,事先看好钱粮的存放地点。” “哦!” “夜深人静时,我悄悄去偷。当然偷来的东西两个人分。” “叔叔,这种事不敢苟同,我有母亲,兄弟姊妹……” “他们何时遭难谁也无法预料,以前我也有父母兄弟。” “……” “你不肯答应,是吗?你确实是个好人,所谓的好人,就是说你将来的结果跟我一样……” 日吉在心中呐喊,我才不会跟你一样呢! (你太懦弱,按照你的逻辑,现在惨遭战火焚烧的清洲城民都应该去当强盗。) 后来,无论工匠再说甚么,日吉都沉默不语,紧紧地抱着包袱,以假寐取代回答。 男子汉的困惑 天色已大亮。 日吉不知甚么时候真的睡着了。他醒来时发现身旁的工匠已离去,急忙站起来眺望,火焰已经不见了。 (对,自己应作一个埋头苦干、克己奉公的人……) 日吉重新背起包袱,踏上通往清洲城的路。 周围不见人影。总之,战争似乎已经结束。日吉急匆匆地赶到清洲城。街上一片焦土,目不忍睹,行人寥寥无几。 “啊!这里是曾奉职过的染坊的旧址……” 染坊已成为一片废墟,熟悉的染缸里插满烧焦的木片。 在豪华旅馆附近的路旁发现两具女尸,大概是妓女。大红薄绢袖子还没有烧尽,悲惨的景,令人恐惧忧伤。 “多么残酷啊!……” 日吉所熟悉的成排房屋踪影皆无,一片荒凉的景象。距离感也与以前完全不同。因此,加藤宗右卫门店铺所在的那条主要街道究竟在甚么位置,他半天也辨认不出来。 他发现了一堆陶器碎片,以此确认了陶器店的遗址。 这里也不见人影,主人的居室周围余火未熄,仍在断续地冒烟。 “真没想到,竟烧成这个样子。” 日吉自己小心翼翼地把背上的东西卸下,无意中走近陶器堆用棍子扒开碎片一看,无一幸免。 (那怕有一个完好的……) 日吉这样思考着,他认为这样做是奉职者的义务。 “哎呀!这不是小猴子吗?!……你在这种地方转来转去,会倒霉的!” 日吉好不容易才把瓦片堆扒开十分之一,这时,突然听到后面有人招呼,他回头一看大吃一惊,原来是前面武具兵器店的二掌柜。他用布包住头脸,后衣襟掖着,手里提个小包袱,显得怪里怪气。 “啊,是武具兵器店的兼助吧?!” “小猴子,你的主人宗右卫门、老板娘怎么样了,你还不知道吧?” “主人回濑户了吧?” “哪里!惨透啦!”武具兵器店的二掌柜摇摇头又说:“被斩首了。老板娘、老板都一起……” “啊!被杀死了?!兼助,开玩笑可得有点分寸呢。” “不是玩笑,这个时候谁还有心开玩笑啊。宗右卫门一家过去是美浓的家臣,是武士……所以怀疑他们与美浓势力里应外合。昨天夜里,这一带开始起火时,被人拉到城门外砍头了……你必须尽快离开这里,免得受诛连。” “这……这是真的?” “别着急,我干嘛要说谎呢!总之世道残酷无情。只要有武士有战争,无论怎么凭良心赚钱,其结果仍然是一无所有……大火比盗贼更无情,盗贼偷去的东西还可以在其它地方或对其他人有用,而大火过后,剩下的只有灰烬,灰烬又有甚么用呢?……” 武具兵器店二掌柜说完后露出难以言表的苦笑,充满忧伤。 “嘿嘿……我宁可去当盗贼也不在武具兵器店之类的地方干活了。与其为坏武士和战争服务,还不如……话是这么说,如果一旦出现能够平定天下、制止战争压倒群雄的大将,那就另当别论啦。主人被杀害,你还是尽快离开这里,另谋生路吧!” 他说完,头也不回地踏着朝阳照射下的焦土,毫无目的地急步向西走去。 这时,日吉感到精神恍惚,呆立在废墟上陷入沉思。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日吉越来越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被染坊解雇的原因,他心里明白。 染坊老板严厉地责怪我是怕砸了自己的生意。可是,他的生意在战火之前就已经完全丧失了竞争力。 第二个老板加藤宗右卫门,在陶磁业是有名的工匠。 一个壶、一个碗他都精心加工精心制作。 “——那怕能给后代留下一个也好……” 老板由于厌烦而退出武士界,不可能跟一起退出的武士发生争吵,更不会是里应外合的罪魁。 可是,又有人说他被拉到城门外砍头了。 日吉开始回想雕刻师和武具兵器店二掌柜的谈话。 他俩都想当盗贼,并声称这个世上最令人憎恶的并不是盗贼,而是大火。 火究竟是谁点燃的呢? 是不是企图以消灭对方达到称王称霸目的的乱臣贼子干的呢?…… 如果没有武士,这个社会将会怎样呢?…… 全日本的人都觉得应该去当强盗当流民…… “哎呀,我的脑袋简直要爆炸了。”日吉虽嘴上这么说,但绝不气馁苦恼。 总之,日吉过去的想法似乎略有不当之处。 世道混乱,障碍重重,在这种情况下,他无论怎样以超出他人三倍的辛勤劳动换取母亲的安心,也无法实现自己的意愿。 他在染坊遇到的障碍是自己的眼睛先天色盲。但这次的障碍并不是自身的缺欠,显然是战争。 (要想消除世上的战争,究竟该怎么办呢……) 光明寺的和尚说,如果有一位无敌于天下、战无不胜的大将便可以实现这一目标,但他断言不可能有这样的盖世英雄出现。 那么,这种无形地狱般的状况将延续到何年何月呢? (好,我来当那个大将!) 一个日吉这么说,另一个日吉立刻嘲笑。 (简直是异想天开,你有平定天下的能力吗?) (但是,有志者事竟成。无论何时,我都愿意比别人多付出三倍的辛苦。) (这可不是说着玩的。虽说不畏劳苦,但也不一定非去武家奉职。因为即使奉职,济济有众,也未必能飞黄腾达。无言铁匠加藤叔叔不是回乡经营铁匠炉了吗?!这次被杀的老板不是因为应付不了局面而回乡制作陶器了吗?……) (不,我与他们截然不同……他们当初就没有整治乱世的远大志向,因此屈服于眼前的困苦。是的,我与无言铁匠和陶器店老板不一样。一开始就胸怀拯救全日本的宏图大志……) 日吉想到这里,突然头脑里一闪。 据说日吉正月初一生,出生日就与众不同。母亲怀胎后,梦见一轮红日闯入体内。 (想想看,何为红日,何为太阳……) 太阳是万物之神。 (对,说不定我就是那红日的精灵……) 日吉静静地仰望着晨空,眼中渐渐地闪出奇异的光芒。 (同样付出辛苦,与其单纯地为使母亲满意,还不如像太阳一样为实现拯救全日本这一宏伟目标而艰苦奋争。倘若全日本的人都能过和平幸福的生活,母亲自然会心满意足……对!既然已下决心,就从今天,从现在开始踏上新的征途……) 日吉一直站在烧焦的废墟上凝视着天空,一动不动地深思着。 获得宝杖 人是具有“志”这一无形宝杖的唯一生物。 这个宝杖不仅从外部给人以支撑,而且在内部也是指挥一切行动的中枢,是人生的重要支柱。 日吉十二岁才得到这个宝杖。 (同样付出辛勤劳动,应为头等大事而努力奋斗……) 清洲的陶器店被烧毁,店主被杀,无可奈何,日吉只好暂时回中村老家。 如果他没有这个“远大志向”的话,那么他很可能会在社会上茫然地旁徨、游荡,沦落为游手好闲的流浪儿。有志者是不会轻率虚度年华的。 (以前日吉外出工作的目的只是为了孝敬母亲,而今后则是为了完成当今社会最重大的事业……因此暂时回村,重新认真拟定人生计划。) 日吉十二岁又回到贫穷的家里,这么大的孩子是不允许吃白饭的。 从那以后,刚刚十几岁的日吉频频转业。 继父竹阿弥、母亲、光明寺的和尚、加藤叔叔接连为他找职业。 从农家的长工、酿酒厂的更夫、木材店的小伙计、豆腐店、油坊、漆器工匠到木匠,哪一行他都持续不到两个月。 并不是持续不了两个月,而是没有持续的必要。 (学任何一种技能都是为了夺取天下而……) 由于他坚定了这个信念,两个月后基本可以掌握全部技能,然后再向新的领域进军,再学习新知识。比火更加炽烈、激昂的志向在他的心中不断地发展成熟,激励他奋勇向前。 继父、母亲、叔叔怎能了解他的雄才大略呢! 因此,人们以为日吉从清洲回来后在急剧堕落。 “——那个小猴子,到底为甚么变得那么坏了呢?” “——最不可救药的就是那个小猴子,狂妄自大,动辄吵架。” “——那倒好说,见异思迁的脾气最让人讨厌。如果他能回心转意,是个相当能干的孩子。没有长性,真拿他没有办法。” 这一切日吉都反覆地考虑过,是展开战略的必然经过。 唯独光明寺的和尚,好像猜透了日吉的心思。日吉当木匠学徒刚一个半月便被赶回来。 和尚把日吉叫到住室。 “日吉,怎么样?快要外出旅行了吧?” 日吉先是大吃一惊,而后故意装聋作哑。 “想去旅行没有盘缠呀,长老。” “嗯……那么你想在这儿胡混一辈子啦?” “恰恰相反,我是最勤劳的人。总之,我博闻多识,这一带没人能与我相提并论。刻苦钻研各种技能肯定会有用的。” 和尚没有正面与他争论这个问题。 “刚才你母亲来抱怨说,加藤叔叔再怎么四处托人,附近的村庄没人雇用日吉。无可奈何,只好外出旅行吧。” “那是因为他们还不知道我的价值。”日吉故意装傻。然后又说:“长老,您能借给我盘缠吗?” 和尚抬眼凝视日吉。 “你很了不起,多次被雇主退回,但仍然像太阳一样发光。” “唉,这是你的看法?” “人,必须保持明快的性格,否则就不能出人头地。千万别忘记这一点。” 和尚这么一说,日吉大为震惊。 日吉正琢磨以何为藉口离家出走呢,现在已到了瓜熟蒂落的时候了。 “日吉,我想告诉你,为甚么心胸狭隘的人一事无成。” “是,请您赐教。” “现在,日本国土上的人,上自国持大名下至土匪草寇,无一不外强中乾,内心惶恐不安。有强于己者,如不敢悦于我,便生杀机。这就是当今的时势,也是问题的症结所在。” “所谓症结,就是说,社会好比一个桶。” “先听我说。而且现在大家都深感恐慌,栗栗自危,心中无数。要想当治理天下的盖世英雄,就必须任何时候都保持面带微笑,具有豁达爽快的气质。深感悲痛时,仰天大笑;面临困境时,冷静思考后开怀大笑,恍然而笑;艰苦时,暗下决心的笑,自我安慰之后,小声独笑。” “哎!那么蔑视对方时,发自内心的高兴时怎么办呢?” “这种场合忍住不笑。认为对方是傻瓜时,应该捧,给以表扬,促使对方产生希望。满怀喜悦时,应略蹙眉头,表现出神色不安,恰如云遮日。” “是这样……那么现在长老面孔紧绷,眉毛舞动,好像是高兴的时候。” “就会胡说八道。不谈这些,赶快做出发的准备。加藤叔叔已明确回绝你母亲,说无法再介绍你外出做工。” 和尚这么一说,日吉感到一股暖流涌上心头。 (这个和尚真是神机妙算……) 因此,一定要把他的教诲牢记心头。 就是说,要想出人头地,绝不能在别人面前露出丝毫惊惶、困惑、悲伤的神色。多么意味深长,富于哲理呀! 在一个家庭内部也是如此,主人心神不定全家萎靡不振。 (今后我也要作一个能说善辩,不知悲哀的乐天派。) 但日吉不能向大家坦白地讲明自己的打算后,再外出云游。 对离家后的行动方案日吉早已胸有成竹了。 因此,日吉暗下决心,如果父母、姊弟万一提出异议,就以断绝父子关系为由离家远行。 然而,时机意外地提前到来。 “从现在开始筹备盘缠,还得允许我在家住些日子。”日吉说着走出光明寺和尚的居室。一出门,正巧碰上大鹿。 “日吉,你的盘缠我心中有数,算作报恩,我替你想办法。”大鹿严肃认真地说。总之大鹿也在为日吉担心,看来他偷听了和尚和日吉的谈话。 日吉拍了拍大鹿的肩膀。 “不必担心,盘缠我早有所准备。”日吉微笑着告别大鹿,但却引出完全相反的结果。 日吉告诉大鹿不必为自己担心,大鹿却认为日吉说的是客气话。 第二天,大鹿为给日吉筹集盘缠而冒天下之大不韪,闯下杀身之祸。 <hr /> 注释: 远离故乡 “日吉!过来!” 继父竹阿弥疯狂地揪住日吉脖子后面的头发,把从外面回来的日吉拖到晒稻穗的院子前面。 一边往院子里拖一边劈头盖脸地拳打脚踢。 “爸爸,到底怎么回事?” “你还问我?混账东西!我不是你爸爸。” 竹阿弥两眼布满血丝,鼻涕眼泪一起流,不停地打日吉。 如果是从前的日吉,遇到这种事他绝不会如此冷静的。肯定不管三七二十一猛冲上去咬对方的胫部。 但现在的日吉,无论何时何地总保持明快豁达的微笑,准备彻底作那轮红日的精灵。 “爸爸,你认为我混,不喜欢我,可以断绝父子关系。干嘛这么大动肝火,总得讲出道理来。” “别装糊涂!你在雇主家吵架,怕苦怕累,实际上你另有打算。对吧!” “怎么,爸爸也知道了?!” “你以为我不知道?今后我不是你的爸爸,你也不是我的儿子。”竹阿弥打日吉累得气喘吁吁。 日吉在爸爸面前神妙地坐着。秋天,金色的阳光时而透过云层投射在日吉身上,时而又被云彩遮住。 竹阿弥继续说:“我清楚地知道你为甚么要跟那个声名狼藉的大鹿和仁王来往,现在水落石出了。” “清楚地知道?怎么个清楚法儿?说个明白,爸爸……” “还叫我爸爸!……你从甚么时候开始想当盗贼头儿的?” “哦!我当盗贼头儿?!……” “对,拉帮结伙,网罗那些无赖,你先以做工为名,调查好钱财的位置,然后指使他们去偷!” “哎……令人惊讶!莫名其妙!” “起初,我不了解你的鬼主意,还千方百计地替你辩护,四处求情为你找活干。如果你是我的亲生儿子,非掐死你不可!” “爸爸……你是说大鹿和仁王在哪儿偷东西了?!” “别装糊涂!”竹阿弥又竭力地痛打日吉,然后说:“大鹿和仁王两个人溜进你曾待过的稻叶地酒店,大鹿杀人逃走、仁王被抓,让官吏带走了。” “哎!大鹿当强盗……” “你还想抵赖?混蛋透顶的东西。大鹿在酒店把保镖的颈骨扭断杀死逃走,被抓的仁王全都招供了。为了给你筹集盘缠,两个人商量决定去偷……” “糟了!” 日吉不由得咬住嘴唇,紧闭双眼。大鹿那担心的神情、忠厚老实的面孔浮现在日吉眼前。 (这两个人哪!为了好朋友日吉也不能去偷哇!我已经告诉他说盘缠不成问题,可是他还是不放心……) 时势严重恶化,整个社会混乱不堪,致使这两个无知的人也以为图财害命并非是坏事。 尽管如此,大鹿和仁王的行动引起继父的误解,为拯救天下而不断更换职业却被继父误以为想当强盗的首领,事先探查对方财产状况。 痛苦万分的日吉,恨不得想大笑一场。 (继父怎么这样不理解我的心呢?) 恨不得扑上去打他一顿。 十三岁的日吉仍然竭力地抑制自己的失望和愤怒。 连父亲都这么看我,那么,这一带无人雇用我也是理所当然的。 (好!现在是离家出走的好机会,去投身新的事业。无论受到甚么样的误解,无论陷入甚么样的困境,没有化险为夷的应变智慧和能力就不能实现自己的意愿。) “哈哈哈……”日吉突然大笑起来。“秘密既然被揭穿,也就不必再提心吊胆了。” “你……你说甚么呢?” “喂,竹阿弥!” “啊!你叫我的名字?!” “是的。你不是说不让我叫你爸爸吗?再让我叫我也不会叫的。竹阿弥,你已经知道了真相,想当我的部下吗?!我要当日本最大的强盗。” 心胸狭窄的竹阿弥听到这些话立刻暴跳如雷,突然顺手操起镰刀欲砍日吉。 “好小子,你竟敢……把我竹阿弥……” 日吉见状立即站起,两人之间拉开距离。 是堂堂正正地在众人目送下离开家门呢,还是这样被赶出家门呢……日吉想到这儿,不由得一阵心酸。 太阳的儿子,在想哭的时候应该笑。 “哈哈哈……”日吉又笑了。“不行、不行,在这种时候抡起镰刀不配当我的部下。竹阿弥……” “你还……” “我决定从今天起与你和妈妈断绝关系。这么小的房子,你以为我能老老实实地住下去吗?” “你!” “再见吧!再见!” 日吉转身走出家门。他在夕阳照射下,踏着秋日的田野,迳直向东奔跑。 “日吉!”一直提心吊胆地静观父子之争的姊姊阿满疾风般地追出去。 阿满认为日吉是想尽量不要因为大鹿的事给家里添麻烦,所以存心出言不逊离家出走的。 “日吉!等一等……” 日吉没有停步。 姊姊拚命追赶。无论怎么下决心想当太阳之子,但日吉还是会流泪……不能哭,怎么能哭呢!……要想使持续百余年的乱世恢复太平盛世,哭怎能实现这一远大志向呢? “日吉!” 日吉说要成为日本最大的强盗,阿满认为是他信口胡言,其目的是想离家出走,今生今世不再回这个家。因此,阿满决心叫住日吉。 “日吉!他只是骂你几句!” 在继父面前说气话,但一旦真的离开家,大家都会高兴地为你送行。 “等一等,我有话对你说。等一下……日吉!” 从中村向东,大约跑了十町,这时两人的距离越来越大,日吉的身影在夕阳返照的芭茅地上越来越小,渐渐消失。 阿满停住脚步,双手捂面放声痛哭。 天下的日吉 这里是有名的矢矧川的大桥,它位于三河冈崎以西的一条街上。 一个云游僧在紧靠西区的茶馆坐下,并招手叫喊。 “喂!那个小东西!过来一下。” 将近寒冬时节,广阔的沙滩上野鸭成群。碧蓝的天空,漂浮着几朵白云,宛如抛撒的棉絮。 “怎么,是叫我吗?” “对,听说你在这一带已徘徊近一个月,每天睡在桥上。据了解你并不是乞丐。”坐在茶馆长凳上的云游僧说。看来相貌只有十二、三岁的小东西却以响亮的笑声代替回答。 “以别人不当乞丐引以为怪的人,肯定不是甚么名流高僧。我跟蠢和尚无话可说,你有事就到这边来。” “嗯,果真是个怪人。” “怪的是你。招手叫人也不自报姓名,大概是讨饭的和尚没有名和姓吧!” “噢,是这样,算你说得对。我叫随风,前不久在叡山的塔坊学佛学。现在为了修炼,到全国各地云游。因为你的相貌很怪,所以我想给你相相面。怎么,还不过来吗?” “不去。想看相的是你而不是我,还是你到这边来吧,这里阳光灿烂,温和宜人,就别提多舒服了。” 云游僧越听越觉得这个小东西古怪。 “是吗?那好,我过去吧。”他留下点茶钱后,满不在乎地朝桥那边走去,两个人靠着栏杆并排坐下。 两个乞丐无所事事,并排面向行人而坐。 “你到底是哪儿的人?” “脸上没写着吗?” “哈哈……没写那么详细。听口音好像不是三河人。” “我的出生地是邻近的尾张。” “是吗?我想可能是尾张。那么,你是从尾张来,为甚么在这座桥逗留一个月?” “想拜访一个人,等待他从这里通过……” “噢!那真有意思。你在等谁呢?” “相面相不出来,即使我告诉你也没用,不必多问!” 不用说,这个目中无人的小东西肯定是被赶出故乡的日吉丸。 他几乎没带盘缠,是自己离家出走的,所以一定困难重重。但他完全掌握了明快的真谛,运用得天衣无缝,与在清洲奉职时大相迳庭。 “不想说的就不问了。我一见到你就觉得好像迄今为止我修炼的重要项目之一,相面术毫无价值,全是纸上谈兵。” “见到我以后,感到和尚所修炼的……真有意思。那么问题在哪儿呢?” “我在想结束应仁之乱以来战国时代的武将在哪里?是谁?我周游全日本,武田、北条、上杉、今川都见过,我认为谁也不具备重整河山、治国安民的气质。” “在你看来谁都不行,未免太严酷无情了吧。那么今后怎么办?” “下次一旦去京城,想从中国到四国、九州看看。如果我判断问题的方法是错误的,就得重新修炼。” “嗯,你的心情可以理解,光明寺的和尚常说,知错必速改。” “使我产生怀疑的是你这张脸。根据我所学的知识,不久夺取日本天下的是你。” “甚么?……”大吃一惊的日吉又看看对方。 自称随风的云游僧不到三十岁,紧梆梆的圆脸,态度严肃,看来并非戏言。随风仔细地端详日吉。 “哈哈……”日吉突然大笑说:“随风,你说的绝不会错。” “甚么,你是说没错吗?” “对,下一个夺取天下拯救万众的就是我日吉丸。” “你的名字叫日吉?” “多么好的名字呀!”日吉装腔作势地点点头:“我现在正在寻找夺取天下的契机。在这前面不远,有个叫熊村的地方,那里有一个叫竹之内波太郎的人,他是以神主自居的野武士兼海盗首领。我在等他的到来。” “那么,就是说要想夺取天下首先要当野武士啦?” “无论如何得当个家臣,然后侍奉一位有英杰之才的大将。以普通男仆奉职永无出头之日。首先栖身于野武士,一边学习他们的兵法一边当家臣。当家臣取得成功后,率部下去侍奉有前途的大将,不过得首先显示一下才能,打二、三次胜仗,这样不久那位大将会变成我的家臣……” “原来是这样。真是个超凡脱俗的作法。” “从把大将变成家臣的时刻开始,我将不断攻击邪恶,以正义教育家臣,有二、三十年的时间一定能平定天下。我胸怀大志,计谋深远。随风,你根据相貌断定我能统一天下此乃神算。” 随风感到惊讶。 “是吗?我非常高兴。你的相貌将永远留在我的记忆里。好好干吧。能证明我没白修行,确实没有比这更高兴的事啦。日吉殿下,达摩大师修行面壁九年,您为了维护自己的尊严,也应下决心超过达摩大师,为实现自己的宏愿奋斗十年!” “坚持十年会时来运转吗?” “一旦转运,一切皆顺。你像一轮红日光芒万丈,是大日如来佛的再现。你一定能实现救世的最大心愿,阳光会普照大地的。你的相貌使我坚信这一点。” 听素不相识的云游僧这么一说,日吉自然忘乎所以。 “真有意思,令人兴奋。很想施舍于贵僧,不巧囊空如洗。待我夺取天下时,你可以自报姓名登门探访,我将布施千余贯,为你建造华丽的寺宇殿堂。” “不胜感激。千万不要忘记这一许诺。”说完,云游僧又回到茶店,小声对店主说:“回头请你把这个东西交给那个小家伙好吗?不要说是我留下的,就说是你送的。如果他饿的话,让他吃这些饼吧。这钱是一位跟他有关系的寺院和尚托我带给他的。” “一个寺院的和尚?”店主问。 “尾张光明寺的和尚,一定是和尚和他母亲担心他沦为盗贼,特地送给他的礼物,充满疼爱之情。可以吗?欺骗和尚,七生遭报应。请一定得交给他。” “一定做到……” 叫随风的云游僧把斗笠向前下方拉拉,再一次回头看了看靠在桥桁凝视夕阳的日吉,微笑着向西而去。 日吉并没有发现那是光明寺和尚送来的充满爱心的临别礼物。 (我真的天生一副能夺取天下的相貌吗?……) 日吉一阵呼吸急促,胸口发闷。外界给予很大的协助,自己也应增强信心。 当日吉明显地感到自己将成为有益于天下的人的时候,有人说他具有夺取天下的相貌,自然会更加信心百倍。 “达摩大师面壁九年、我十年,十年之后我才二十三岁。在二十三岁之前无论遇到甚么艰难困苦,都要努力奋斗到底。” 这件事,日吉反覆思考多次,甚至几十次,不知不觉中夜幕已经降临。 “喂,小和尚!” “甚么事?” “肚子饿了吧?给你点剩饼吃吧?” 茶店关门后,店主把饼放在盘里送去。日吉微笑着说:“不要、不要,我不是乞丐。” “别这么说,吃吧。不然的话我会七生遭报应的。” “甚么?七生遭报应……” “白天听那位和尚说你马上就会飞黄腾达的。” “是吗?他跟您也是这么说的?” “是的,因此,高官厚禄之后,还得请您多多关照我这个店主呢。所以先进贡一些饼吧。” “甚么进贡不进贡的!好,这样的话我就不客气了。” 日吉要了五个饼,大口大口地吃完后,横躺在桥上。 根据他所得到的情报,名震界隈的野武士首领,大军事家竹之内波太郎去骏府旅行,这两三天回来。 因此,无论如何要寄于他的门下,学习六韬三略中都没有的新兵法。 夜已深,细弯的月牙挂在夜空,满天的星星鲜明地映入河面。 虽然夜风吹来寒气,但吃饱喝足的日吉丸仍然呼呼睡得很香。 不知睡了多久。日吉翻来滚去,渐渐滚到桥头中间,这时不知谁一下子绊倒在他脚上。 “哎呀!” 对方一脚绊上日吉,大吃一惊。日吉也吓了一大跳。 “谁呀!踩了人家的脚也不吭一声。” “甚么?……踩你脚……天下这么大,为甚么你非躺在这里睡觉不可!” 与此同时,龛灯的灯光唰地照亮躺着的日吉。 “哎呀,听声音异常洪亮,原来是个小家伙。” “只要是自己失礼,无论对大人或是小孩都应道歉。” “哈哈……是个争强好胜的小东西。你知道我们是谁吗?” “我怎么知道,反正这么晚还在外面晃荡的无非是盗贼流氓之流。道了歉再走!” “别胡说八道!我们是蜂须贺小六正胜的亲属,他是美浓、尾张、西三河一带威重令行的人物。” 说着一个大汉疑惧地啪一声抽出扎枪,日吉突然一下子抓住枪柄。 “甚么蜂须贺的亲属,这么说更不可饶恕。我是大名鼎鼎的日吉丸,快!俯首致歉后再走。” 日吉声音响彻夜空,他寸步不让,毫无惧色地环视着周围的一切。 自投虎穴 自称是蜂须贺小六部下的人们,大为震惊,面面相觑。 “真想不到,这个小东西竟……” “我说蜂须贺小六的亲属更不能饶恕这话,让你们受惊了。” “这个小东西。” “住口!萝卜再小仍然是萝卜,有志之士,年纪再小,称他小东西也是无礼的。” “不许强词夺理。你真的不怕蜂须贺一家吗?” “所谓小六之类,充其量是个野武士的头领。在我日吉看来只不过是冒出地面的一条蚯蚓。” 日吉大吹特吹,目的是想让对方记住这个难以对付的日吉丸。 “越来越不像话。竟敢说头儿是蚯蚓,那么,你究竟是哪家的小子?” “问我是哪家小子?令人遗憾,连我都不认识,还有资格当野武士!我叫日吉丸,是这前面刈谷城附近的熊村竹之内波太郎的把兄弟,实权派人物。” “啊?!是熊村储君的把兄弟?!” 日吉丸和竹之内波太郎连面都没见过,但说出他的名字,他们立刻改变态度。 “我是储君殿下一派的,怎么样?” “这可不好办!不,也许是冒充的,储君一派的人深夜不会像乞丐一样躺在这种地方。” “好,我来试探一下。”他们悄声商量后问道:“储君殿下的把兄弟怎么躺在这儿睡觉呢?” “蠢货!”日吉见对方态度有些收敛,便更加强硬。 反正得进入他们的野武士圈,不仅要学习他们的战略战术,而且还要从中选些身强力壮的作家臣,日吉这样思考着。 这年月,从下面往上爬的话,最多当个持扎枪的仆从或站岗放哨的。既然非得进入这个世界不可,索性一开始就给他们个下马威,非得让他们俯首称臣。 日吉没想到一提起竹之内波太郎的名字,竟收到预想不到的效果。 “我日吉好像也不知道为甚么要睡在这里,竟敢说我是野武士!竹之内波太郎有要事,马上从冈崎到总寺院去。难道你还不明白我睡在这里的原因吗?” 日吉越来越盛气凌人,大吼大叫地训斥。对方突然席地而坐。 “实在对不起,你是储君殿下的秘密保镖吧?” “应该知道的事,蠢货!” “不甚了解……不,实际上我们也是应那位储君之邀从冈崎到总寺院刚刚回来。” “甚么?应波太郎之邀……刚会面回来?” “是的,今天首领没有亲自出马,猪之川松藏代理冒然出席,刚刚回来路过这里。” 日吉心想,这下自己总算了解到其中的奥妙了。 这么说野武士也有秘密的横向联合组织,而且竹之内波太郎是这一横向组织的总头目。必要时在三河山中的一寺院召集东西野武士大会。这表明在日本有一个重要的、全社会无人知晓的秘密结社。 从尾张到美浓,连具有潜力的海部郡的蜂须贺小六也是秘密结社成员之一,似乎是波太郎的部下…… (吹牛的大话还是要说的,这样肯定可以了解到有关的秘密。) 想到此,日吉丸顿时感到精神振奋。 各领地大名武将很多,但丧失主子到处流亡的武士更数不胜数。他们以野武士为名发动战争,组织武装暴动,干着土匪、海盗的勾当。 这些野武士如果联合起来比任何地方的大名都要强大。立志平定天下的人,在这个重要的秘密结社面前不该退却。 “哈哈……”日吉这次大笑,是发自内心的,接着便说道:“猪之川松藏!你的部下踢了竹之内波太郎的把兄弟,快出来!” “对不起,我是猪之川松藏。”一直站在后面的猪之川松藏,这时上前一步,鞠躬施礼。 日吉丸的头脑里仍新奇地思索着。 “你是猪之川?” “是的。” “带我到海部郡的小六公馆去。小六不出席会议,其中必有奥妙。” “是!” “和你们一起去公馆,我要亲自问明没出席会议的原因。今晚踢我的事就算了结啦。带路!” 在这里遇上蜂须贺的部下,可谓天赐良机,以后再拜访竹之内波太郎也不迟,日吉这样思考着,灵机一动确定了行动方案。 “首领确实是因病未能出席,你这样怀疑恐怕首领也会感到意外。好吧,我带你去。” 猪之川松藏及其部下,被日吉一番巧妙的言语弄得晕头转向,真假难辩,随即他们都成了日吉的随从。 夜空星光闪烁。 当时,蜂须贺小六还很年轻。 小六是位二十或将近二十岁的美男子。其父正利让位不久,住在海部郡的蜂须贺村的大公馆里。 虽说是野武士,但并不是小说中描写的那种当强盗,破门抢劫的人物。 他向部下猪之川松藏了解情况后,立刻凛然下令。 “很可疑,把他带到这儿来!” 松藏把日吉带上去,双方不约而同相互凝视。 “你是日吉?” “你是小六?”日吉毫不示弱。 (怎么,蜂须贺小六这么年轻?) 由于小六已远近闻名,在日吉的想像中他一定是个三十五、六岁,身强力壮的鲁莽汉。 两人默然对视之后,双方都噗嗤一笑。 “松藏,你先回去吧。” “是。” 松藏退出后,小六嗤嗤直笑。 “喂!日吉丸,你还记得这个香炉吗?” “甚么,香炉……”日吉沿着小六手指的方向一看。“啊!那不是加藤宗右卫门烧制的黄色陶器吗?!” “哈哈……记得这个事情就好办了。甚么时候当野武士的?我到清洲宗右卫门的陶器店买这个的时候,看见你在店前打扫庭院。” “是吗?……这么说你就是那个时候的顾客小六哇?” “甚么小六不小六的,口气倒不小。陶器店的小伙计,我想问你甚么时候当上熊储的把兄弟的?” “哈哈……”日吉开怀大笑地说:“熊储君究竟是何许人也?小六。” 小六惊讶地呆住了。 “怎么,你不认识储君?” “我怎么会认识他呢?在这之前我当木匠,整天净琢磨有关房屋的建造、城墙的修筑、木材硬度之类的事。” “嗯,那么你是木匠的弟子。愚蠢的家伙,木匠的弟子干嘛要到我这儿来!” “因为想见小六。你说我是木匠的弟子一点不错。按照你的说法,我还是染匠的弟子、陶器的小伙计、还种过田、酿过酒、当过铁匠、做过瓦匠、桶匠、漆器工匠……总之,所有的行业我都干过。” “哈哈……说得真滑稽可笑,说你是干甚么的好呢?” “可以把我当作统一天下的太阳之子,日吉今后将尽心竭力地就统一天下,如果叫弟子的话,就叫统一天下的弟子吧!” “哦!” 蜂须贺小六认为日吉是个相当古怪的人。 “我曾想收一个像你这个年龄的弟子……你为甚么想当野武士了呢?” “我才不想当野武士呢!请听明白我的话,我是说想当统一天下的弟子。” “因为你说了我才问的。野武士当然以统一天下为己任,那么你为甚么要采取这种办法呢?” 日吉瞪大眼睛反覆地看小六。 小六紧绷着脸,从两道浓眉到呈一字形的嘴角,显得颇有风度,说他是大名子弟也当之无愧。日吉从小六口里听到很多意想不到的事。 “你说野武士是统一天下的弟子?!” “是的。”小六慢悠悠地点点头,然后说:“我家也曾是斯波氏的血统,忍受于世间。但,我小六的祖先新田大炊助源义重后来在伯耆与南朝的大忠臣名和长年齐心协力为宫廷多次驰骋沙场,最后才成为名门世家的。” “这么说,南北朝时期你们是站在南朝一边,为南朝而战的忠臣,到足利将军这一代才当野武士的。” “日吉知道这些事?” “嗯,寺院的和尚讲过一些当时的事。” “那么,我讲给你听。野武士,八幡船的海盗(海军)起初都是南朝方面的忠臣。即使是将军时代也丝毫不变其志,不篡权夺位,他们互相发誓,坚信总有一天会有天子降临。他们当中,有的当野武士,有的当海盗出海……在某种意义上,与那些靠奉迎将军而飞黄腾达的武士相比,的确是天壤之别。因此,真正的武士之心,比社会上常见的武士武将好得多。” “噢,这就是野武士的起源吗?” “但……一代又一代,社会每动荡一次,总有人丧其志,有的人篡权夺位,甚至有的人堕落为强盗、暴徒。但,我们家不同,我们家定居蜂须贺乡以来,世世代代一直尊崇着野武士之道……” 日吉丸深受感动,连连点头。 (能坚持这样做确实不错。) 日吉从心底里这么认为。 (是吗?!所谓野武士就是这么一回事呀……) 在将军和宫廷两派相争的日本南北朝时代,宫廷武将的子孙是野武士的话,他们也应该有自己独特的战略战术。 如果将那些战术总结发挥,或许能创造出全日本所有武将无法战胜的新战术。 尽管如此,坚持忠臣之志的野武士们至今仍保持着横向联系,这是多么根深蒂固的勤王潜在势力呀! “是吗?如果这就是野武士的意愿,诚然是统一天下的弟子,可以说我们是志同道合。因此,我还想再提个问题,那个熊储君,竹之内波太郎到底是何许人也?” 日吉丸暗中感动,再次向小六挑战。蜂须贺小六只是摇摇头。 “无可奉告。” “为甚么不能说呢?有甚么重要的原因吗?” “有。”小六点点头说:“你若知道了那些事,我非杀你不可。” “甚么?小六……杀了我?!” “对。凡是了解储君身分的人,只要不是血盟兄弟必须杀掉。这是野武士的规定。” “好,那么我也加入血盟。只要志同,我和小六结拜兄弟喝交杯酒也无妨。” “哈哈……你不在乎,我可在乎。我小六能和你这样的流浪者结为把兄弟吗?” 小六说这话的时候既无怒容也无悦色。 “松藏!来一下!”小六大声呼喊部下。 “是,您叫我吗?” “这个流浪汉说认识熊储君,完全是弥天大谎……在谈话之中我已有所察觉,发现可疑,把他关进蜈蚣牢!” “知道了,你竟敢欺骗我。” 松藏的手腕粗得像根圆木,一把抓住日吉脖后的头发,轻而易举地将日吉提起来。 “小六,你要把统一天下的……太阳之子怎么样?无理取闹!你这个蠢家伙!……哈哈……岂有此理,小六这样的混蛋还想统一天下……哈哈……” 被举到半空的日吉丸不断挣扎,一边大笑,一边咒骂。这时,他已束手无策了。 蜂须贺小六处之泰然。猪之川松藏蛮不在乎地走出去……小六宅邸后面的山岗上有一个像猪圈的牢房,坚固的圆木嵌在陡峭的斜坡上。日吉被关进土牢。 <hr /> 注释: 土牢计策 (我走了一招臭棋……) 日吉在牢里思考着。因为这点事就萎靡不振,越发会被小六瞧不起。 (不许打听有关熊储君的身世,这是为甚么呢?) 根据小六的口气,我的判断应该是对的,可是,得意忘形冒然提问确实失策,这简直不像日吉做的事。 野武士是宫廷的余党,而且有横向关系,只有竹之内波太郎格外受推崇,他不是具有当时天子的血统,就是重臣。 这么说竹之内是宿称的古代宫廷大臣的姓。 (真糟糕。一语道破天机,身陷囹圄,甚至有杀头的危险……) 日吉想到这儿,不由得毛骨悚然。但日吉立刻又恢复平静,放声大笑。 (和尚所说的面临困境时要开怀大笑,大概就是指现在。) 为区区小事畏缩不前,怎么能完成大事业呢!男子汉无论遇到甚么艰难险阻,都应具备随机应变化险为夷的胆略奇谋,不然将一事无成。 (对,最好先在这里给蜂须贺小六当家臣。) 没有实力是很难达到目的的。人实现不了自己的目标,就没有生存价值。 日吉丸大胆地分析,冷静地作出决断,当晚抱膝而睡。 这里不愧是小六的蜈蚣牢,刚一进入梦乡蜈蚣便爬来咬他的颈部、四肢,虽然每次都被咬醒,但日吉又马上入睡。 他第三次被咬醒的时候,忽然听到喊声。 “喂!日吉,睡了吗?” 日吉睁眼一看,不知何时外面已下起雨夹雪。雨水啪答啪答地从屋檐滴下,从雨声中清晰地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 “谁在叫日吉?”门外一片漆黑,日吉故意坐着不动。 “小点儿声,是我,大鹿!” “甚么?是大鹿?!” “对,我逃离寺院后,被这里的部下收留,现正在学相扑。” “相扑……” “对,三河、尾张、美浓的野武士头儿们经常集聚在伊势、热田的宫内献纳相扑竞技,头儿让我到那儿当力士,因此我每天都能吃饱肚子。突然发现你,大吃一惊。日吉,饿了吧,我给你拿饭团来了,吃吧。” “哎,在这里跟你要饭团,真是意想不到的事。原来你在这里呢!” 日吉悄悄起来靠近木栏杆门一看,站在黑暗中伸手递过两个大饭团的人,确实是力大非凡的老实人大鹿。 他接过饭团,喜出望外。 日吉心生妙计。 “大鹿,你能砸开这座牢房吗?” “要想干还不容易,可即使砸坏你也逃不出去,日吉。” “有站岗的吧?” “每天晚上宅外都有人巡夜,还有弓箭好手警戒巡逻。” “砸碎我也不会逃跑的,我日吉干嘛要逃呢?” “不逃怎么办?” “我要让蜂须贺小六当家臣。” “……那……那是胡扯……首领年轻有为,前些天古渡的老爷来说让他当家臣,他断然拒绝,而且还说给他价值二千贯的领地呢!” “古渡的老爷?是织田信秀吗?” “是的,老爷扫兴而归。首领说织田信秀想用五千贯、八千贯拴住我,未免太会算计了。” “很有意思。能使不愿给织田信秀当家臣的人给我当家臣的话,才算了不起呢。我自有锦囊妙计。大鹿,把耳朵拿过来。” “要我的耳朵?我的耳朵我自己还用呢!” “傻瓜!不是让你把耳朵割下给我,而是让你把耳朵靠近我。” “你说把脸靠近点不就行了吗?!” “面授密计一条,务请坚决照办。可以吗?将来提拔你当大名之类的。我已不是过去的日吉,我要立志干一番统一天下的大事业。” “哎!统一天下?!” 大鹿把耳朵贴在牢门上,日吉贴在大鹿耳边,嘁嘁喳喳地说半天,下达密令。 天衣无缝 蜂须贺小六给日吉讲的门第身世绝无戏言。 小六家从南北朝时代起是勤王的名门,上方是丹波、舟井的领主,另在伯耆也有领地,举家为南朝立下了汗马功劳。 现在织田的本家,清洲城的武士名册上仍作为客将记载着他的名字。 因此,让他给分支的信秀当家臣简直是无稽之谈。事实上他是在以野武士的身分耐心等待着有人为天下举旗讨伐足利将军这一时刻的到来。 小六深知,领主毕竟实力雄厚,不能在谈判中伤和气。 谈判破裂会惹怒对方,他既担心自己率兵外出远征时,城内受损,导致全城覆灭,同时也担心有人密通外敌,引狼入室。所以他视而不见。战时充分利用雇佣的武器、兵马。 小六的父亲叫藏人正利,英勇善战。小六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当然,在织田家的领地不许干偷鸡摸狗的勾当。领主认为有人窥伺美浓,便风驰电击般袭击美浓,认为有人窥伺伊势便去先发制人。闲暇之际热心读书。这是织田的生活方式。 或许他在心中盘算不久自己也会有一国(国,指领地)一城,梦想扬起勤王的旗帜。 小六每天在地藏菩萨旁边的靶场射箭五十支,当他射到一半时,猪之川松藏百思不解地走来。 “首领,有事禀报。” “甚么事?” “昨天那个流浪汉的事。牢房被破坏了。” “甚么?牢房遭破坏?……” “是的,今天早晨,按照您的吩咐去送早饭,发现一根门棂被拔掉。” “他肯定是躲在宅院里,快快搜查!” “虽然牢房被破坏,但人还在里面。” “甚么?……”小六这才放下弓箭。“这个小东西可真怪……好,我去看看。” 他们穿过后院来到牢房前,已有三十几个部下围在牢房前。 “喂!喂!首领来了,闪开闪开。” 小六靠近牢门,透过被拔掉的门棂空间向里一看,觉得蹊跷。 确实如松藏所说,日吉仍然背向牢门面朝里坐着。姿势如坐禅。仅此而已,毋须大惊小怪。日吉背上还挂着一张纸条。 字迹极端拙劣,上面写着:“——正在向八幡菩萨发誓,绝无虚言,不许议论。” 小六静静地凝视着日吉的背影。 “好,把门棂装结实点!”小六说完转身离去。 可是,第二天清晨,松藏又慌慌张张地跑来报告。 “首领,那个小东西又卸掉一根门棂,更奇怪的是他饭也不吃。” “甚么?不吃饭?!” “对,放进的饭原封未动,全都干了,而且好像从昨天早晨开始一动没动。” “啊!同一个姿势一直坐着?” “是的,可能真的和弓箭八幡谈了些甚么。” “胡说八道!他目的是为了惊动我,我有我的考虑。今天一天不给他送任何食物,而且派身强力壮的加强警戒。” “是!知道了。您是说卸下门棂的不是那个小东西,而是外面的人干的,那么您估计可能……” “肯定是外面的人,那个小东西没那么大的劲儿。” 第三天清晨,发生了重大事件。 在小六的卧室,放在枕边伸手可取常用的大刀、匕首突然丢失。 连一向头脑冷静的小六也慌了手脚。 刀没长腿,肯定是有人乘小六熟睡之机偷偷地潜入卧室将刀拿走。大家议论纷纷。 “松藏!”小六大动肝火,厉声叫喊猪之川:“那个小东西今天早上怎么样?立刻去看看!” 然而,日吉丸究竟怎么样了呢?那个猪之川松藏并没有牢房去看。 小六坐立不安,慌忙穿上木屐向牢房走去。 今天早晨,宅院中的人几乎都集聚在牢门口。 “那个小东西怎么样啦?” “他……他终于逃跑了。” “甚么?不是告诉你们要加强警戒吗?当班的怎么样了?安排谁站的岗?” “是力大无双的大鹿。” “大鹿……我明白了。这么说大鹿认识他。大鹿也逃跑了吧?” “不,他没跑,大鹿被关在牢里。” “大鹿被关在牢里?” 小六急忙将额头贴近门棂窥视并大声怒吼。果然牢门关着,大鹿难为情地蜷缩着呆呆地坐着。 “大鹿?怎么回事?” “哎……啪地出现一道闪光。” “甚么闪光……” “我眼中闪出的火光。” “你挨打了吧!” “是的。好像是……后来我就昏过去了。” “蠢货!把他放出来!”小六抱着胳膊一直站在现场。 大鹿悄然走出牢房。小六伫立不动。在野武士头目中小六以军师闻名遐迩,他足智多谋,尤其在将计就计方面远见卓识,出类拔萃。 连小六也没能识破大鹿是日吉的同谋。 因为大鹿被关在牢内,肯定有人拆下一根门棂,然后又装上。 那个小东西真的有神力吗?还是在这个宅院里另有能够制服大鹿的其他人呢? 蜂须贺小六思考着,不由得毛骨悚然。 正因为没有比大鹿本事更强,能一拳打倒大鹿的人,才让大鹿来当大力士的。 小六坚信,夜里逃出或潜入这个宅院都是绝对不可能的事。 然而不仅有人能一拳打倒大鹿,并将其关进牢房,而且竟有人盗走自己枕边的双刀。深夜歹人自由出入,小六本人的性命也受到威胁。 小六突然急冲冲地朝自己的居室走去。 他不想在众目睽睽之下表现得狼狈不堪。但是,怎样才能解开这个谜呢?……他不相信世间有妖魔鬼怪和这种莫名其妙的怪事,所以必须回自己的房里冷静地分析思考。 “首领……”猪之川松藏随后追来。 “那个小东西确实了不起呀。整整三天没吃饭,打倒大鹿后像一缕青烟消失得无影无踪。站岗放哨的人异口同声地说没发现任何异常,绝对无人出入该院。” “……” “也许他是秋叶山的天狗吧。这么说,在矢矧大桥用灯照他时,是他的眼睛闪出一道金光?!” “蠢货,别跟着我!” 小六忍无可忍,大声训斥,然后进入居室。 “啊!” 瞬间,小六感到心如刀绞,大受刺激,不由得呆立。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坐在自己的居室里,双手放在火盆边烤火的,不正是流浪者日吉丸吗? “早安!小六。”日吉丸打过招呼,微微一笑。“虽然热衷于习武,但人光有武艺还不行,兵法韬略之类的也不能忽视,否则就成不了杰出的大将。” “……” “坐这儿烤烤火可以吧。这里不会谢绝任何人的,因为是你的居室。” 蜂须贺小六虽然深感遗憾,但全身发抖。是恐惧还是紧张,是愤怒还是寒冷,小六自己也不清楚。这时他才发现日吉丸把自己的小刀插在前面,大刀放在右侧。 毫无疑问,从自己枕边盗走大小两刀者就是这个流浪者。 “喂,这是小六的刀吧?” 日吉好像从小六的眼神中感觉到这一点,爽快地拔出小刀,和大刀一并推到小六跟前。 “刀可要严加保管。这刀你忘在牲口棚的草料槽上,所以我给你拿来了。丢刀就等于丢脑袋,未免太粗心大意啦。” (胡说!还想揶揄到何种程度?……) 小六虽然这么想,但又感到迷惑不解。 这个小东西真的能干这种事吗?还是另有他人,是一个来历不明的人潜入宅院,但…… 肝胆相照 “噢,不胜感谢。不知忘在哪儿,正在找呢!”小六勉强应付着,然后在火盆旁与日吉丸相对而坐。 小六为了解开心中疑团,不得不抑制自己的感情与日吉丸交谈。 “日吉,三天没吃东西,肚子饿了吧?现在我们一起吃泡饭吧。” “不,不必了。”日吉丸轻轻地摇摇头说:“我每天吃的比平时多一倍,正在为消化不良发愁呢。你们家的饭团太大了。” “噢!今天我们好好聊聊吧。三天没对话了,谈谈可以吧。” “哪里,我们一直在谈。为了使你震惊,一直与你商谈。” “噢!那么,我说声大吃一惊,你就会道出全部秘密!” “不,你不感到震惊我也会说的。世上没有妖魔鬼怪和神奇的事,而且小六又与我志同道合,不讲清楚也太不仗义了吧。” “那么,是谁卸下门棂的呢?” “自不待言,显然是外面的人干的。” “啊!”小六恶狠狠地吼道:“是这样,这在当今世界也并非奇闻怪事。那么是我的部下遵照你的旨意拆下门棂,为你送饭,并从背后打倒大鹿的?” “对,大体如此,略有出入。” “因此,你拿走我的刀,这我觉得并不奇怪。我不是连深夜有人站在自己枕边都毫无警觉的人。可令人奇怪的是有人进入我的房间,并拿走我的刀,我竟毫无察觉。” “哈哈……”日吉丸张开大嘴高兴地笑起来说:“深夜我没到过你枕边。如果是深夜闯入卧室,非得被你一劈两半不可。” “甚么?不是在夜里?!” “是清晨,小六。夜里无机可乘,那时我躲在储藏室里。早晨有空可钻。你早上起林并没有注意刀是否还在,立刻上厕所。从厕所回来发现刀丢失,于是你一人主观臆断夜间被盗。哈哈……这是不够成熟的表现。你顿时面色苍白,惊慌跑出,于是我从容地走进房间,安然地烤火。因为不会有人到这里来搜查,这里最安全。” “噢!是清晨……” “取下门棂等行动,是声东击西,转移视线,目的是把大家的注意力集中到牢房,我便可以逍遥自在地稳坐烤火。这就是兵法的奥秘。怎么样?不想听听我的意见吗?” “根据情况,有的也可以听……” “你不想说的秘密可以不说,我不强人所难。竹之内波太郎的事也不问自白了。俗话说,有事怕商量。你愿与我共同实施统一天下的大计吗?” “甚么?实施统一天下的……” “对!”日吉突然表情严肃地点点头说:“野武士志在何方,已经很清楚。这绝不是办不到的事。” “怎么做?先听听你的计策然后给以回覆。” “首先请允许我在你家寄居一、二年,我足智多谋,了解社会,但只有一件事我是门外汉,那就是武艺。” “原来是这样。” “在你家寄居期间,努力练功习武,然后我们两个人走遍天下寻找勤王大名。” “噢!……” “可以吗?应仁之乱以来,日本被糟蹋到这种程度,全是足利将军造成的。所以要找到那位勤王大名,齐心协力侍奉他,进而达到打倒将军夺取天下的目的。你我定能大展宏图,如愿以偿。怎么样?我们两个男子汉在这里推心置腹,定下海誓山盟。有志者事竟成。” 小六的眼睛突然一亮,两个年轻人的热血交融在一起,充满生机。 “日吉,我很欣赏你开头的几句话。” “开头的几句话?!” “要在我这里住一两年练功习武,真令人感动!以此为开端下定决心的话,也许能成功。” “不是也许,而是一定能成功。” “不,即使暂时统一不了天下,也无关大局,高举讨伐足利大旗的军队,是众望所归,天下的野武士都会云集而来。你的话有道理,正中我下怀……你确实气度不凡,抓住了关键。一定要找到勤王大名。” 日吉丸心中的琴弦终于与年轻野武士首领蜂须贺小六产生共鸣,共同高奏一曲。 “松藏!拿杯来!血盟酒!松藏!” 应声进来的松藏看到日吉丸目瞪口呆,两个年轻人似乎已忘记他为何惊讶,手拉手朗声大笑。 “真难以想像!哈哈……” “哈哈……” 第二步计划 任何一个时代,都会产生符合那个时代大多数人愿望的气候。 换言之,可以叫“潮流”,也可以叫“时势”吧。 人,是顺应潮流而生,还是逆潮流而活,在这个问题上,往往既可能成为卓越的成功者,也可能成为倒行逆施的惨败者。 在某种意义上,日吉的宏伟志向是完全符合时代潮流的。 在战争持续百年之后的社会,不论男女老少,不论哪个阶层,全社会人们的共同心愿是设法摆脱战争,安居乐业。 因此,不管应运而生的是谁,都必须为民统一天下。但是,在这个世上这样的人是否存在,无人知晓,所以人们都默默地生活着,忍耐着,有些人已经自暴自弃…… 敏锐地洞察时势的日吉,以他超人的见解说服了蜂须贺小六。日吉和小六建立同盟是有原因的。 这绝不仅仅是因为情投意合,或年龄相仿而结合的。 后来,他俩一个当上太合,一个当上阿波德岛的太守,由此可见两人的交往持续一生是有基础的。总之,据说日吉丸思维敏捷,洞察时势,远见卓绝,他提出的最高理想,小六对此经常产生共鸣,完全赞成,因为他们是真正的伙伴,配合默契,一生相互信赖。 寄居在蜂须贺小六家的日吉丸练武功非常刻苦。 日吉丸声称每种武艺只两个月便能精通,甚至连小六都为之震惊,无所适从。日吉的速成习武计划开始了。 最先开始练的是枪法。 先是用六尺的长枪刺竖在后山的几个稻草人靶,然后用九尺枪,接着是十二尺,到第六十天时用十五尺长枪,并能一枪刺中一个用线吊在树上的栗子。 第二项是学骑术。 “因为你已懂得马的语言,可以进行下一个项目。”小六说:“懂得马的语言,马就不会乱跳乱踢把人摔下来。” 小六心爱的坐骑是匹鹿皮色烈马,但日吉骑上却像猫一样驯服。 “日吉是个神奇人物。你对马说了些甚么?”小六惊讶地问。 “我告诉马我们是兄弟。这就是诀窍。人也一样,与其说我是你的大将,不如说我们是兄弟,真诚地互相帮助。日本国的人都是兄弟。哈哈……” 日吉蛮不在乎,第二天又开始学射箭。 弓箭不是轻而易举就能掌握的。 日吉练射箭用了四个多月。 “懂了,懂了,终于明白了。小六,你示范一下。” 虽说不是硬弓,但三十根箭竟有二十四根中金色箭靶,相当出色。 “嗯,达到这种水平,已经合格。日吉,你说懂了,是怎么懂的呢?” 日吉丸真挚地回答:“在这之前一直是瞄靶,但总是射不中,所以我悟出个道理。” “甚么,你射箭不瞄靶?” “不,将靶吸引到箭头。吸气,集中精力,似乎靶被嗖地吸近箭头的瞬间瞄准射击,肯定中靶。” “噢,是这样。” 小六按照日吉的办法试射,果然如此,小六感叹不已。确实在觉得好像靶被吸近的瞬间瞄准射出肯定中靶。换句话说,就是瞄得最准确的一瞬间。 从练完射箭开始,日吉在院内种麻并每天在垄台上跳跃。 “日吉,又练甚么呢?” “剑术、棒术可以同时练。你走着瞧吧。” 不久,麻发芽出土。一寸、二寸、三寸长到五寸,每天以三寸的速度生长。长到二尺、三尺、四尺、五尺的时候,小六瞠目发呆了。 从麻还没发芽破土时起,日吉就开始练跳越,虽然麻已超过自己身高,但日吉丸仍然像蝗虫一样,轻松地一跳而过。 “因为无论如何得外出找勤王大名,所以必须锻链好身体。否则,万一遇难无法脱险逃生。” 他学剑术的方法也与众不同。别人先从刺击开始练习,而日吉则从被刺击入手,一直钻研被动状态及防守的应变方法。 “大将在战争中要是亲手杀敌的话,会令人嘲笑的。我只要学会保全自己就行。” 日吉苦练了六个多月,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蜂须贺家的鲁莽汉没有一个能胜过他的。 日吉成绩显着武艺高强是理所当然的。在习武练功中,他废寝忘食,全神贯注,潜心钻研…… 在蜂须贺家整整苦练两年,日吉明显长大,判若两人。 日吉十六岁那年的正月初二。 “小六,我不能再叫日吉丸了,像个奶名。我改名叫木下藤吉郎吧。”日吉在比武结束后设的酒宴上说。 “叫木下藤吉郎?这个名字不错,我也正想提这件事呢。” “而且藤古郎把今天的酒宴作为告别宴,将外出寻找预定要找的对象。十八般武艺不在话下,并且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天下之事无一不知,无一不晓。” 日吉还和以前一样,打开大包袱,闪烁着严肃的目光。 蜂须贺小六对藤吉郎的大吹大擂已经习以为常,所以并不感到惊讶。 “是吗,真的要走吗?我手头也紧!拿不出多少钱。” “手头紧也不会一文不给吧?” “准备给一点,恐怕连旅费都不够。最多一贯左右。” 藤吉郎一本正经地鞠躬致谢。 “感激不尽。有这一贯钱就可以毫不费力地走遍日本,因为我有不耗金钱术。” “噢,有办法使钱只用不少?” “对,钱这种东西无常性,在它讨厌的人手里,很快飞走。在它喜欢的人手里即使花掉也还会马上飞回来,一贯足矣。我和钱是兄弟,我知道怎么让它喜欢我。” “你有生钱术,我就省钱了。松藏,拿一贯钱来给日吉……噢,不叫日吉,从今天起叫木下藤吉郎了。交给藤吉郎。然后设宴欢送,又赶上正月,大家聚一聚,酒不要太吝啬。” 一旦肝胆相照,蜂须贺小六还是重友情讲信义的人。 小六将猪之川松藏拿来的钱和青江次吉的匕首一起送给藤吉郎。 “反正是你自己的事。虽说漫游各个领地,但不能以武士的身分出现,大刀反而不便。你就把匕首当作我插在腰上,它会替我保护你的。” “非常感谢。遇到大名立刻回来通报,各自多多保重。你也要注意别生病。” 这时,孩子们端来酒菜,宴会开始前,在神像前供上明灯,举行剃冠礼仪。 恭恭敬敬地给他剃三面头,小六亲自给藤吉郎刮掉前发。 藤吉郎虽然身材不够魁梧,但这样一来也成了道道地地的男子汉。 “嗬,都认不出日吉了,简直判若两人。旅行在外可要小心女祸呀!”大鹿深有感触地说。现在大鹿是蜂须贺村的关取,他经常抱怨被女人纠缠,对此感到困惑。 酒宴一开始大家都纷纷向藤吉郎敬酒。 太阳之子,与世人皆为兄弟,藤吉郎的这一信条受到大家如此敬慕,如此推崇,使小六感到惊讶。 那天正赶上雨雪交加,酒宴结束后,大家劝他延迟到明天出发。甚至有人面红耳赤地说:“明天再走吧。你一走这里寂寞得难以忍受。” 虽然有人这么说,但藤吉郎还是笑着摇摇头。 “新年伊始,学艺开始,从古至今,作事都选个吉日良晨,今天是正月初二,新年试笔之日。我用隐身术悄悄地离开这里,任何人也不会发现的,请大家原谅。” “那么,你是乘大家不注意的时候溜走啦?” “不,我还要与兄弟们一起喝酒呢,放心吧!” 不一会儿,大家开始去另一个院前面的厕所,不知何时,藤吉郎已无影无踪了。他作出仍站在厕所的假象,似乎在撑着伞倾听周围的雨点声,大家以为他还在厕所里的时候,他已经迅速地开始了第二个宏伟计划。 “奇怪,日吉上厕所时间真够长的!” 这么一说,大鹿立刻拉开门一看,屋檐下只有一把雨伞。 “原来如此,这就是隐身术啊,日吉真有意思,祝他平安无事。” 小六放下酒杯,微闭双眼,然后放声大笑。 “大家为木下藤吉郎尽情地喝,要喝得肚子发胀,为日吉的远征祝福!” <hr /> 注释: 卖海人国的针 这里是位于美浓的长良川南部稻叶山城的城下。 以前这里寂静而荒僻,只有一些渔村零零散散地分布在荒滩上。但现在的城主斋藤道三入道不但把旧城改建得富丽堂皇,而且在山西侧也建起街道,从四面八方吸引商人,招聘工匠,修建寺庙、神社,原本荒芜人烟的地方现在正成为漂亮繁华的城镇。 位于城镇东侧的稻叶山脚下的伊奈波神社今天有庙会。 大概这也是万事周到的城主为繁荣城镇选定的吉日。各种货摊成排而立,在和暖的春光下男男女女川流不息。 “缝衣针,买缝衣针吗?这针不锈不断,是海人国龙宫的仙女为缝制鲨鱼皮衣服特制的,非常结实。除了不能缝人嘴之外,甚么都能缝。从感情不和的夫妻关系到竹皮草屐的皮都能缝,是龙宫仙女亲手作的针。”藤吉郎在通往神社大门的入口处,放一块小门板,大声招徕顾客。 藤吉郎的所谓金钱不耗术就是要设法边作生意边旅行。 和现在不同,当时的一贯钱实际上是九百六十文,必须用包袱皮包好背着走,把钱换成针既轻松又方便。 藤吉郎离开小六家立刻去了清洲,在清洲采购针后来到美浓。他来美浓的目的,是想了解当时以旭日东升之势成为美浓太守的斋藤山城守道三入道的政治和人品。 “卖针了!买回去太太肯定会高兴的。哎!谁家也离不开的缝衣针。” 这时一个武士迅速从人群中挤到藤吉郎身旁。 “喂,走江湖的,你是从哪儿来的?在这一带怎么没见过你?……” “哎,欢迎,买几根针吧?” “我不买针,我问你是哪儿的人?” “哪儿的人?……就是说出生地啦?” “对!我想你大概不会出生在海人国的龙宫里吧?” “哈哈……武士说话还挺幽默。针确实是海人国的,我出生在日本。” “是骏河还是尾张?” 藤吉郎似乎要将脸探到对方的斗笠底下,嘻嘻地笑着说:“你好像错将我当成其他领地的密探了?” “谁能证明你不是密探!从昨天起我一直盯着你。” 那人大概二十七、八岁,虽然说话苛刻,但嘴边挂着一丝轻柔的微笑,不由得令人生畏。 “不必那么戒备,我又不逮捕你,我看你聪明机敏,随便问问,可以吧?是尾张还是骏府?” “这么说非回答不可啦,武士是因为知道骏河才问的吧?” “是吗?如果是骏河感到荣幸……”说着武士更加靠近藤吉郎。“我叫明智十兵卫光秀,是稻叶山城主尊夫人的亲属。” “哎?!明智……” “嘘!我有一事相求,前面不远有位姑娘要来买针,名叫阿春,十七岁,你把她作为旅伴带到骏河去,可以吗?”武士在藤吉郎耳边低声私语。 “啊!如果……” 当藤吉郎慌慌张张想叫住他时,他留在门板上一个小纸包,迅速钻入人群。 “这个人真糟糕,只顾说自己的事……” 尽管如此,藤吉郎并非对他完全不感兴趣。明智是被斋藤道三消灭的土岐的一族,道三从刚才那位明智家娶了太太,从年龄上看,那个武士可能是那位太太的侄儿。 奇怪的是他叫藤吉郎是走江湖的,并误认为骏河人。 “这葫芦里到底卖的是甚么药呢?” 他纳闷地打开纸包一看,连机敏的藤吉郎也感到惊愕。 原来里面是甲州产的金条,足有三十匁。 “真不明白……?” 藤吉郎为了不被人发现,急忙塞入内衣袋,然后口中反覆念道对方说的话。 “——嘘!有一事相求,前面不远有位姑娘来买针,名叫阿春,十七岁,你把她……把她带到骏河去,作为你的旅伴……这可不行!” 尽管藤吉郎是个对社会的正反两面了解得很透彻的人,但叫明智的武士为甚么要给他黄金,托他这种莫名其妙的事呢?他对明智的意图略有领悟。 藤吉郎想,反正自己也要到骏河调查了解今川义元的人品,把那位姑娘带去也未尝不可。 (是护送密探吧……) 藤吉郎这样想,立刻毛骨悚然。 当今的社会上曾有过这样一个传闻,据说今川义元野心勃勃,正愤慨在京都室町御所的足利将军的衰微,企图率大军进京自己代替将军发号施令于天下。这样一来,作为他必经之路的尾张、美浓、远江必将遭受践踏蹂躏。 总之,今川义元压制骏、远、三三个领地,以亲属的身分在背后控制甲斐的武田和北条两大势力。 因此,美浓的斋藤道三对此高度警戒也是理所当然的。据说,最近在骏河各地设置许多关卡,对出入的行人严加监视。 (原来如此,多么奇妙的护送侦探方法,那么应该有送人这种生意啦……不过,做这种冒失事被卷入无聊的漩涡必定影响兵法的研学……) 藤吉郎想到这里,那种奇怪的波浪已滚至脚下。 “喂,我买针。” 一位姑娘站在眼前,头油的香味扑鼻而来。藤吉郎不知所措,突然眼前一闪,似乎感到头晕目眩。 “噢,欢迎光临,要几根?” “全都包了……”姑娘语调轻柔,静静地歪着头。 姑娘妩媚清秀,刚才那个武士说她十七岁,也像二十三岁,有人说她二十七、八岁他也相信,因为藤吉郎对异性一无所知,简直一窍不通,不具备监别能力。 (这么重要的事我却没想到。) 藤吉郎自认为从枪、弓箭、棒术、剑术等十八般武艺到社会上所有的行业已经全部掌握,但有关女人的事他完全不懂,仍是空白。 (这不行,世上只有男人和女人,如果有关女人的事一无所知,不就等于社会上的事只知道一半吗?……) 对世上的事只知道一半的人想统一天下,未免太不自量。这是人生的必修课……藤吉郎发现这一过失后,自惊自怪,真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呀。 “我所说的全包了就是……全部……原封不动地……” “哎!原封不动地全部……” 姑娘用甜润的语调说:“说叫我连卖针的人也一起买去……” “啊?!连我也……” “对方告诉我,只要我这么一说你就会明白的。我叫阿春。” 藤吉郎感到全身在颤抖。 藤吉郎感到宛如在澡塘被枪林包围,这是个莫大的疏忽。早知有今日,当初应该设法多接近村里的姑娘。总之,究竟何为女人,应该事先掌握这方面的知识,有备才能无患,可是…… “因为我全部买下了,你的买卖也作完了,带着针一起走吧。” “跟你一起走?……” 对方微笑着,现出奇妙的媚态。 那种媚态像令人难以琢磨的马,不可理解。是放荡地谄媚,还是撒娇,是差涩,还是蔑视? “请问一下……” “甚么事?” “你到底住哪儿?” “我住在城下商人街的旅馆里。” “旅馆里……再打听一下,你是干甚么的?” 姑娘嘿嘿地笑着说:“大家都在看我们,赶快收摊吧!” “收摊,很简单,把这些针包好挂在脖子上,将门板还给前面那家丸子店就行了。” “那么,快收拾吧,跟自己的老婆这样放纵地调情,众人会笑话的。快走吧!” 藤吉郎再次感到惊讶。 藤吉郎将针包挂在脖子上,左臂挟着门板,那女人柔软的手突然抓住他的右手,并再次露出妩媚动人的微笑。 了解女性的第一步 那女人拉着藤吉郎的手,一会儿摸摸藤吉郎的脸颊,一会儿又摸摸藤吉郎的腿,朝旅馆走去。 (异性对藤吉郎来说是个未知的世界,大概是八幡菩萨有意在梦中暗示……) 这种情绪一直困扰着藤吉郎,似乎已麻木不仁,可他掐掐自己的脸颊、大腿仍有疼痛感。和暖的阳光普照大地。尽管如此,藤吉郎还是认真地寻问对方的“身分”,可是,她突然回答“我是你的老婆”,这女人竟如此大胆,让人不知所措…… 女性本来就这么大胆吗?还是出于侦探职业的需要,经过特殊练而变得大胆、不知差耻了呢? 和阿满姊姊完全不同,恐怕连母亲也很难揣测这个女人。 (既然如此,我也必须作好精神准备,不管成功与否,只好先试试再说。) 藤吉郎好容易下定决心,这时那女人在一家旅店门前停下。 最近公然招揽旅客住宿的旅店很少见,所有的驿站都设有高档旅馆。因此,登门留宿的都是有身分的人,普通旅客不敢问津。在这个叫井口的地方,即后来的岐阜,建造这样的旅店恐怕也是斋藤道三从堺港一带学来的新作法。 “我们住这里。” 在旅馆门前,那女人指了指挂在门口墙上的纸灯笼上的字。 “远江屋”因为是用假名写的,所以藤吉郎也认识。 “远江屋……这么说这里的主人是远江出生的。” “哪儿出生的无关紧要。”那女人附耳私语:“放心啦,我的丈夫这么年轻可爱。” 那女人说着便拉着再次全身发抖的藤吉郎的手走进旅店的门庭。 “您回来了?” “我回来了,让您担心了。托您的福,总算找到丈夫了,我们一起回来了,今天晚上我们两个住在这里。” “那太好啦,我去给您端洗脚水来,请进吧。在哪儿找到您丈夫的?” 一个四十五、六岁的中年男子这样问。他说话和气,大概是旅店的主人。那女人泰然回答道:“他在伊奈波神社内若无其事地卖针,可真是个不懂感情的人。” “哎呀,您丈夫……不会是个头脑简单的孩子吧,哈哈……请洗脚吧。” 藤吉郎仍很惊讶,只好听任那女人摆布。她利落地挽起袖子用那白嫩的手为藤吉郎洗脚,并用自己的手巾给他擦乾。 “好了,到里屋去吧,进京游览的信州老人特地为我们开了房间。” “好,去吧!” 因为这样可以避开敌人的视线。藤吉郎大口咽着唾沫,跟着那女人到里面去了。 在房间里那女人脉脉含情,目光勾人摄魄,十分性感地撩拨藤吉郎。 两人相对而坐,那女人敢下藤吉郎脖子上挂的针包,然后轻柔地给他梳拢散下的头发。 “女佣!” “啊!你就叫我阿春吧!” “有件事想问你,不,必须问。你是哪儿的人?” 如果和言悦色地提问,说不定能轻松融洽地交谈,而藤吉郎正襟危坐,语调严肃认真。 “嗬,干嘛这种神态,令人生畏。”那女人微笑着说:“无论如何你得当我丈夫……我出生在加贺。” “加贺是在北陆。那么你为甚么在这里,然后又要去骏河呢?” “你想想看,我必须经过美浓、骏河、甲斐,到越前以后才能回加贺。” “这么说你是侦探?” “你恐怕也是尾张的侦探吧?” “甚么?尾张的侦探?!” “对,听说你是尾张人,肯定是去骏河……” “是那个叫明智的武士告诉你的?” “对。” “那个明智和你是甚么关系?” “可以认为是间谍关系。” “那个武士……” “因为他想去我的出发点越前,我给他写了封介绍信,这样他便可以顺利平安地进越前。为此,他也帮助我……” “噢,那么你不是斋藤家的侦探而是朝仓义景家的了?” 那女人以微笑点头代替回答。 “我知道你以前在哪儿了!” “你应像个男子汉一样叫我阿春。阿春以前在美浓的现户主山城入道的嫡子义龙身边当侍女……” 藤吉郎再次仔细端详对方的相貌,觉得她不是一般的女人。 “那么,有关斋藤家的侦探已经结束,所以提出回骏河去。” “嗯,当卖针的藤吉郎的老婆……” “真让人惊讶,连我的名字都知道。你对这家店主怎么说呢?” “我告诉他,我本来生在骏河,是米商的女儿,我和丈夫一起去京城游览,回来路过井口,秀丽的河川景色令人流连忘返,稍一疏忽与心爱的丈夫走散……不过,如果是藤吉先生,这回就不会走散了。” 藤吉郎惊愕惶恐,不由得后退一步。 “别靠近我!” 藤吉郎大声申斥,马上又慌忙地用手把嘴捂上。 藤吉郎的困惑 那女人又高兴得嘻嘻直笑。 她不愧是老手,毫无恐惧感。美浓的斋藤、骏河的今川、甲斐的武田都是她的侦探对象。 “藤吉先生,别老是一愁莫展的样子,我所侦探到的事全告诉你啦,到骏河之前你应当一个更温和的丈夫。” “甚么?把侦探的事全说了?” “是的,必须尽快离开这里。因为我已把了解的情况全部告诉了尾张的侦探……” 对方好像一直认为藤吉郎是织田家的侦探。为了使尚未完成谍报任务的尾张侦探离开这里,她肯定会将调查的全部情况和盘托出。 (好,我试探一下,看她究竟得到多少情报,其内容如何。) 藤吉郎佯装织田家的侦探。 “你让我放下重要的任务去骏河,你究竟探到多少情报?” “小声点儿,毫不隐瞒地告诉你。” “首先要问的第一个问题是道三入道其人?” “他是当代举世无双的、无恶不作的枭雄。” “无恶不作?……” “对,他年轻时在壑山面壁修行,后来化装成卖油郎混进美浓,最后钻到家老身旁,篡夺土岐家的权力后,在这个稻叶山城冒用斋藤的姓。他的长矛队大概是无敌于天下的。” “哈哈……这些事连三岁的孩子都知道。山城入道的目的是甚么呢?” “入道现在把爱女——浓姬嫁给织田吉法师信长,让她伺机杀掉织田便可以得到尾张,他打算把尾张、美浓的兵力统为一体攻打京都,进而夺取天下。” (甚么?阴谋杀掉尾张的老爷?……) “哎,净说这些连三岁的孩子都知道的事。” “入道确实已和尾张结亲,这种事可以想像得到,入道野心勃勃,企图独霸天下,你的看法如何,他能成功吗?” “不可能成功。” “为甚么不能成功?” “入道先生在内部已树下大敌。” “甚么?内敌是谁?” “嫡子义龙先生。”那女人说罢嬉皮笑脸地缩了缩脖子。“为甚么自己的嫡子反倒成为仇敌呢?这一点你未必知道吧。” “原因嘛!……”藤吉郎恍然拍打一下膝盖说:“义龙成为仇敌的原因嘛……如果想了解其原因……反正我得陪你到骏河……” “我告诉你吧……那是入道先生年轻时造的罪孽,终于自食其果了……大概是佛爷和上帝的惩罚吧。” “年轻时的罪孽?……” “入道先生推翻主人土岐氏,夺走人家的爱妾,那个爱妾是嫡子义龙的生母。” “噢,这事我知道。” “然而,入道先生如果只是将嫡子贬为卖油郎之子,还问题不大。但他还谎称义龙的母亲来的时候已怀了土岐家的孩子,所以义龙是豪门土岐的血统,以此作为他在家族中专横威压的手段。” “原来如此,入道竟干出这种事。” “但有人把事情传到义龙耳里,义龙的惊愕程度是被称为统一天下的智者入道殿下所意想不到的。后来入道再三解释这完全是出于策略,是为了让家臣尊敬你所采取的手段……但无论怎么说,义龙都不相信,他固执刚愎自用。现在义龙坚信亲生父亲是自己的仇敌,对父亲虎视眈眈,因此入道不可能夺取天下。” “噢!……”这对藤吉郎来说倒是新闻。 谎称自己的亲生子是故主的血统,使亲人视己为敌,简直是同室操戈。人智的卑鄙浅薄,因缘的严酷性令人不寒而栗。 藤吉郎认为得到了意外的情报。 因为他也认为斋藤道三是个有雄才大略的有识之士,所以首先走访美浓。 他听到这个消息后已经对入道不寄希望啦! 别说勤王,只要他率兵进京,城立刻会被嫡子占领,使得他无家可归。如果义龙易旗,土岐家的旧臣,大多是美浓人,一半以上的都会支持他…… “对,最后还有一个问题。” 藤吉郎求知欲望非常强烈,因此立刻又向那女人追问另一件事。 “为了慎重起见,再提一个问题。你的主人朝仓义景为甚么还命你调查那些事呢?” 那女人笑得前仰后合,她那响亮而清脆的笑声玲玲盈耳。 “啊,可爱的丈夫,不要与人为难嘛,这么纠缠不休……好啦,不谈这些,高兴点!” 藤吉郎被对方笑得直搔头,感到十分尴尬。 这种提问确实是太过分了。作为一个女人冒险拚命收集情报肯定事出有因。问主人为甚么下令这么做,她显然不会回答的。 如果泄密到那种程度,她便不具备当侦探的资格。 “是我不好,不问了,不问了,不再问那些事了。” 之后,那女人显得严肃阴沉,似乎在深思。 (她在重新思考甚么呢?) 从那以后,藤吉郎总算敢正面观察女人啦。仔细一看,这女人从眼部到嘴角很像自己日夜想念的母亲。 “藤吉先生……” 一会儿,那女人用很像母亲的眼神盯着藤吉郎,藤吉郎大吃一惊。 “你我都是为主人卖命的侦探,你刚说的话很有涵养,令人敬佩,所以我只能把可以告诉你的全部告诉你吧。” “嗯……只可以对外说的事……” “实际上,人们都认为室町宫廷的足利义辉拉我的主人到京都进行了秘密商谈。” “甚么,将军家想依靠朝仓殿下……” “因此,必须弄清谁在窥伺将军的天下……所以先从美浓开始,然后骏河,再往后甲斐……” 说到此,阿春突然伸手抱住藤吉郎。 “下面的事就不能再说了,你自己分析吧。年轻的丈夫……说我这个媳妇十七岁是骗你,其实已经二十三岁啦,是个非常风流的半老徐娘。” 藤吉郎第三次惊惶失措,全身发抖。 藤吉郎确实没有判断女人年龄的眼力,如果对方不照实说出已二十三岁,就当她才十七岁那该多好。 “哎,丈夫殿下,你今年……你的年龄可以告诉我吗?” “二……二十……一……” 藤吉郎比那女人更狡猾。不,也许太阳之子认为这么说会使对方产生安全感,出于关心体谅。 那女人抱住藤吉郎不放。 正如她自己坦白的那样,是个非常世故的女人,从现在起,二十天或许一个月,总之直至潜入骏河都要像夫妇一样生活,为了表明他们之间不是陌生人,女人也许会用肉体打动对方。 但是,胡吹自己二十一岁的藤吉郎新年刚刚剃掉前发,对女性一无所知。他被抱得越紧,越感到心神不安,全身发抖…… (难道是这样?) 藤吉郎控制自己的紧张情绪,挣扎着想冷静地考虑那女人讲的天下大事。 将军义辉渐渐地觉察到自己的地位处于危机之中,来拉拢越前的朝仓家。因此,朝仓义景一方面在考虑究竟谁在窥伺夺取天下,另一方面派侦探到有风吹草动的地方收集情报。 美浓的斋藤道三、骏河的今川义元、甲斐的武田信玄……她注意的地方与蜂须贺小六、藤吉郎不谋而合,如出一辙。 (其中斋藤道三已经丧失资格……) 藤吉郎这样思考着,那女人又亲热地低语:“丈夫殿下,你讨厌我阿春吗?” “不……不讨厌。” “胡说。你讨厌我,讨厌我。” “怎么可以讨厌呢!社会上有一半是女人。” “那么,你喜欢我吗?” “嗯,不了解天下的另一半,天下……不,就无法谈天说地,对吗?阿春。” “是的。” “你不要以为我惶恐瑟缩不安。” “不过,你的身体是在微微颤抖……” “那是……现在我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就是不知道……” “你说甚么呢?上知……” “宇宙中的神灵在纠缠我。” 藤吉郎习武练功,总是竭尽全力。 别人三年完成的练功计划,他只用三个月就能出色地完成,甚至能与马对话。 (统一天下的修炼者连个女人都对付不了,简直是奇耻大辱。) 藤吉郎心中想起当初驾驭小六的鹿毛烈马时的情景,精神大振,不由得产生一种自责感。 “一个女人,没甚么了不起的……” 阿春默不作声,她大概知道神灵会告诉藤吉郎如何行动的。 在夕阳的照射下,盛开的梅花映在拉门上。 不知从哪儿传来一阵黄莺的鸣叫,时而又轻轻地听到长良川那潺潺的春水声。 哀欢之情 “喂!阿春!” “甚么事?阿春、阿春的……” “你是不是叫阿春?” “找阿春有甚么事,快说!” “不,没甚么事,脚累了想给你揉揉,算了。” “就这点事呀。” 从那以后,第十六天。 二人离开东三河,经过远江的曳马野(滨松)来到天龙川。 更准确地说,二人进入长上郡西塚境内,从马込桥向南八丁,来到青林山头陀寺附近,两人互相挑逗、戏谑,充满柔情蜜意。 “老是阿春阿春地叫,阿春都被你叫小了。刚开始时你还浑身打颤呢,可是……” “伟大的老婆殿下,不愿意听丈夫叫吗?” “甚么是女人,三天就清楚,逞威风自我满足的是你。我的丈夫这么没出息,就让我一生陪伴在你身边吧。” 藤吉郎叹息道:“好了,这就是女人吗?我之所以阿春阿春地喊,是因为你的名字叫阿春嘛!” “哎,讨厌鬼,又三个阿春连在一起。” “到夏天,你就不会陪在我身边了,到那时不知多寂寞呢!” “一开始就应该有心理准备,这是不言自明的约束。” “约束是约束,但人与人之间的邂逅是非常奇妙的事。” “别说了,再说下去阿春要哭啦。” “阿春……” “哎。” “看!那边有座寺庙。我们在一起没几天啦,到天龙、大井,再过两条河就是骏府。我们到寺庙休息一会吧。” “好,肚子也饿了,在树荫下吃饭吧。” 那里是头陀寺,两人不知道寺庙后面是头陀山城堡。他们沿着通往山门的台阶走上去。 在稻叶山的城下还是骏府裕福米栈老板的女儿和女婿。但从三河的冈崎便成为尾张的卖针夫妻,无论打扮和言谈都非常小心谨慎。但一旦无人,那女人便现出侍女的原形。 “啊!樱花开得多美呀!” “前方是盛开的油菜花,在这种幽雅静谧的地方坐下休息,立刻想睡觉。” 两人在靠山门旁边往里一点的樱花树下休息,打开饭包。 卖针的夫妻不能住上等旅馆,一直住小客栈,所以到了这种偏静的地方,两人想无拘无束地说点甚么。 “阿春……” “哎……” “今川义元确实想夺取天下吗?” “干嘛又提这些,不是约定不再说了吗?” “他把冈崎松平党的户主竹千代作为人质扣押不放,派武士守城,年贡、政治都牢牢地控制在自己手里。那里是攻打京城的交通要道。” “好啦,别再说这些,再有几天就该分手啦。” “这一带都是今川家的农民,曳马野的城主叫甚么名字来着?” “叫饭尾丰前守。这一带肯定也是今川家的农民,应该是那个甚么松下嘉平次之纲的当地武士的领地。” “你知道的东西真多,索性跟你一起到甲州……” 藤吉郎说到一半,便急忙往嘴里塞炒饭。 一切修炼都是为了一个目的,这是坚定不移的决心,但有时心里忽然感到不愿与这女人分手。 (要谨慎!藤吉郎!不然会被女子阿春笑话的。) 虽然藤吉郎不断地警告自己,但一想到进入骏府,将与阿春分手的瞬间,便奇妙地感到不是滋味,心怦怦直跳。 “我们就在这里分手吧。” “——再见。” 分手后自己能泰然地在骏府街头卖针吗? 阿春说到骏府后有关今后的事一切不许打听,当然我也不该问,也不想问。但不管怎样,总觉得男女之间的事与练功习武截然不同。 修炼习武首先是理解领会,抓住要点,而且是有限度的。但男女之间的事,越学越回味,越学越恋恋不舍,荡人心魄。 (或许是这方面的修炼超越了限度。) 藤吉郎嘴上说得坚决,但如果分手后仍无意识地跟踪阿春,到处寻找阿春的话,未免太惨啦。 “阿春!” “这次只叫了一个‘阿春’。” “我要尽情地叫,阿春,阿春,阿春……” “哎、哎、哎……” “哎呀,你哭啦?!” “没有,怎么会呢?我还是……”阿春说着把脸转过去:“我是个死过一两次的女人,我还准备死第三次、第四次……” “阿春!” “我这不是在答应吗?” “我绝不打搅你。进骏府后你打算怎么办?住在哪儿?我只想知道这一点也不行吗?” “不行。”阿春激动地回答:“你这样问既是好事,也是坏事。虽然我们有严格的约定……但……这不像藤吉郎先生呀。” “是我不好!我错了,请原谅,阿春!” 正当此时,四个武士从山门旁边的山路上飞奔而来,在他们身旁停下。 “吓一大跳!你们是干甚么的?” 藤吉郎确实大吃一惊,不由自主地保护阿春。 武士见对方不回答,便大声喝道:“站起来!” “这两个家伙很可疑,刚才他们在谈论甚么事。不必问谈话内容,重点是小和尚提的哪些问题,不说清楚就带到城堡去!站起来!” 小和尚从樱花树旁战战兢兢地朝这边看看。 “也许是哪个领地的侦探,有意靠近城堡,他们在互相嘁嘁喳喳地商谈要事,千万不能疏忽大意。过来!” “这些日子给你添麻烦……是!我的名字不叫甚么侦探,我叫藤吉,尾张人,是卖针的。她是我老婆阿春。打算要去骏府、小田原,一直向东去作生意,今日路过此地,请高抬贵手,放过我们。” “不行!”另一个人申斥道:“卖针的夫妻为甚么到骏府以后要分手呢?别装糊涂。” (糟啦!)藤吉郎在关键时刻狼狈不堪。 对刚才的质问,不是轻而易举应付得了的事,但怎么对付呢?若光是藤吉郎一个人的话,可以踢倒他们逃走,但前面是天龙川,后面是滨名湖,阿春就成为瓮中之鳖。 阿春突然推开藤吉郎走到前面。 “藤吉先生,无可奈何,只好实话实说吧。” “实话……” “对,请将这封信面交松下先生请他多出主意。” 令人吃惊的是阿春从衣袋里取出一封信,信封上写着:“——松下嘉平次之纲殿下。” 字写得端正漂亮。阿春恭恭敬敬地请武士看。 “实际上,我们原是美浓斋藤义龙的佣人,我们是私奔。一位先生为我们写了一封书信,并说万一遇到困难,可找松下先生帮助……如果认为我们的谈话值得怀疑,这封信可以证明我们的身分。希望你们开恩,带我们去见松下先生。” 半信半疑的藤吉郎呆然而立。四人一见这封书简,态度突变。 “我们是守卫城堡的,松下嘉平次的家臣,愿为你们带路。” 阿春冷静地点点头,并以眼神催促藤吉郎。 <hr /> 注释: 急智 一路上藤吉郎甚么也没问阿春。 跟在藤吉郎、阿春前后两人,他们丝毫没放松警戒。 正如他们所说,城堡在寺庙背后。城堡大小相当于价值三千贯领地的小城,宅院门口有棵高大的欅树,用以栓马遮荫。 “向殿下通报时,请在门内等候。写信人叫甚么名字?” “你说叫明智殿下就知道了。” 这时,一个人进去通报,剩下的三人仍站在他们身旁寸步不离。 那个武士通报回来后,他们俩才有机会小声说话。 “庭院前面好像有巡哨……” 武士吩咐他们两人站在庭院的套廊等候,然后离去。套廊前的房屋好像是主人的居室。 “阿春,那封信真是明智交给你带来的吗?” 阿春以严厉的目光注视着藤吉郎,并摇头否认。 “昨天晚上为了预防万一在旅店写的。” “自己写的……信的内容?” 阿春再次轻轻地摇摇头。 “里面是白纸一张。” “甚么?白纸?!”藤吉郎惊讶得无话可说。 多么胆大包天的女子呀!对松下嘉平次其人根本不了解,竟敢在此递上空白书信一封,天下会有这么乐于助人的怪人吗? “藤吉先生,请作好准备。” “噢,知道。” 二人忽然奇妙地相视而笑。 (只我一个人的话,想逃生并不难……但……) 藤吉郎目测着两座相对房屋之间的空地,但胸怀大志一心致力于统一天下的藤吉郎现在并不想逃走。 (我怎么能伤害一个女子呢……) 藤吉郎要走的人生之路是坎坷艰难的。 “听说带来了明智殿下的书信,是你们吗?” 正面的拉门唰地被拉开,松下嘉平次站在门前。 他给人以乡土感,但面容温和,因近不惑之年而发福。 “明智殿下为寻找人材走遍天下,现在他回美浓了吗?” “是的,他从美浓去越前了。”阿春毫无惧色地回答。 “啊,去越前……他勤奋好学,独具慧眼,确实是难得的人材。好,我看看信。” 阿春坦然地将信交给嘉平次。 嘉平次扫了藤吉郎一眼,拆开信简。 “怎么……一张白纸,这究竟搞的甚么把戏?” 这时,阿春呆板地低着头。 藤吉郎立刻上前一步说:“明智说把信交给您,您自然会明白的。” “他说见到这张白纸就不言自明了?” “是的……我们也不知道是白纸一张。这张白纸……可以证明我们两人……能助有难者一臂之力。他用这封信,把我们托付给您,您自然会明白的。因为是一张白纸,您可以观察我们的人品,无论是砍头还是救助……悉随尊便……我的理解是这个涵义。” “甚么,是对有难者的帮助?” “是的,我们二人是私通。” “你是说,希望给予帮助的字样也不能写吗?” “是的,这样一写不就等于支持私通吗?” “哦!” 松下嘉平次把白纸卷好放在怀里。 “你曾以何奉职的?” “我是马倌。” “那女子呢?” “是义龙身边的侍女。”藤吉郎代替阿春回答说:“她叫阿春,是义龙身边的侍女,她认为我藤吉郎将来能当一国一城之主。” 藤吉郎确实能吹。如果直言相告,想夺取天下,会使嘉平次惊慌不安的,所以有意尽量说得保守点,因此冒出一个能当一国一城之主来。 “噢……”嘉平次态度威严的说:“凭一张白纸让我将企图当一国一城之主的马倌留下,如果我看你没有前途,下令将你斩首的话,你可能会说死得不明不白的。” “是的,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办法吗?” “让我好好考虑考虑,是帮助你好,还是杀了你好?为了将来不后悔,我嘉平次有周密思考的习惯,在此之前先把你们留下。喂!来人呀!把他们带到马倌的房里去,让他们洗脚。” 嘉平次原地击掌,男仆急忙跑进来。嘉平次吩咐后自己把门拉上。 “请过来吧。” 在男仆怀疑的目光监视下藤吉郎和阿春的目光相遇。 双方都在担心,二人不约而同地长叹一口气。 在城堡里,听到一阵马的嘶叫,来势凶猛的春天的马…… 松下的宅院 藤吉郎和阿春被带到位于宅院西北的长房里。从向东南的大门来看,房间处于后门的警戒范围。六个榻榻米和四个榻榻米大小的两个房间旁边有一个四尺大小的门庭,门庭与后面的井相遇。 这里有厨房炊具,大概是那些穿草鞋出远门的单身家臣住的地方。 “可以在那里打水、休息。” 带他们来的那个男佣似乎忘记了主人吩咐打洗脚水的事,指指后面的井,急忙走开。 他二十三、四岁,待人非常冷淡,是人们常说的钱袋脑袋。 “喂喂!家臣!” 藤吉郎再次与阿春的目光相遇,立即包点儿钱叫住男仆。 “途中本想给你买些礼物,但因路途不熟,没等发现合适的东西就到了。一点小意思,请买点合口的东西吧。” “哎!” 男佣接过纸包,再次看看藤吉郎和阿春。 “让您破费了。在这停留几天?” 藤吉郎对对方的金钱脑袋,感到惊讶。 “在下叫木下藤吉郎,今后请多多关照。” “哪里,还请您多照顾。我从十一岁开始在这里奉职,叫福助,有事请吩咐。” “那可真太……” 藤吉郎立刻打开门庭和房间之间的拉门,像回到自己家一样,让男仆并肩坐下。 “从十一岁就开始奉职,在这个宅院算是老资格了。三生有幸遇上好人啦,跟我聊一会儿吧。” “是这样,不过,一会儿……” 他不愧是奉职老手,其油滑和懒惰性赤裸裸地暴露无遗。他一屁股坐下。 “这么说可能不太合适,不过这家的主人真有点小气。” “噢,看上去挺雍容大度的嘛!” “谁都那么认为。我所说的小气不是舍不得给客人吃饭吃酱,米在米箱里,酱在这个棚子的缸里。但他却不自外拿菜。从萝卜、蔬菜、牛蒡到田螺、小鱼等,都得自己急用现买。” 藤吉郎忍住笑,认真地施礼致谢。 “谢谢您的好意。听说这家主人兴趣广泛,他最大的爱好是甚么呢?” “他虽然小气,但还有不分青红皂白随意收留练武者、江湖艺人住宿的毛病,每当这时我们就会跟着倒霉,忙得焦头烂额。” “这倒很奇特,坐在家里不出门便可以广知天下事了,真是胸怀宏图大志的表现。” “不,那是……”福助半傻不傻地挠头喧笑说:“在武家奉职的人,包括厨房的男佣都必须习武。让我们年轻武士撕打。他是个专在金钱上打算盘动脑筋的人。” “在钱上动脑筋?” “我们绝不说主人的坏话。您待人热情,所以我坦白地告诉你。实际上,兴趣爱好是假,留客人住宿另有企图。” “另有企图?您是说不只是热情好客。” “你还年轻,在这个世上怎么会有无缘无故的亲切热情呢。目的之一,留外人住宿可以从中抓住其他领地企图潜入今川领地的密探,奸细的尾巴,这样可以在太守面前领赏。第二个目的是,特地出钱也未必能招聘到精通兵法之才,他只用留宿、米饭、酱就可以让精通兵法之士向家臣传授兵法。除此之外还有一个目的。” “是这样,看问题很尖锐呀。” “因为我从十一岁就在这里奉职,不是睁眼瞎子。” “你说还有一个目的?” “他发现像我这样别无出路的人便随意奴役。俗话说,穷则思变,一无所有的人在关键时刻最坚强。他恰恰抓住了这一点。现在城堡里有二百多人,几乎都是米饭加酱的廉价劳动力。一旦有事便驱使他们冲锋陷阵,并说要想出人头地,必须勇立战功。这是他用人的绝窍。因为无论是谁光靠米饭加酱都难以生活,所以大家都拚命习武,争取立功。这就是他的谋略。但如今世上有很多人无法摆脱风餐露宿、米饭加酱的生活环境。我也曾多次想离开这里,但……你要买甚么东西,我可以替你跑一趟。” “是吗?那么麻烦你买些田螺、小鱼、萝卜来。” 藤吉郎交给他一些钱,不知这个钱袋脑袋、奉职油子想揩多少油。他笑嘻嘻地走了。 男和女 “净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藤吉郎苦笑着回头看看阿春,阿春已解开绑腿,拿起房间里的锅,绷着脸四处张望。 “准备马上做饭吗?阿春!” “是的,我已经下定决心了。” “下定决心?……” “目前得和你在这里安家度日。” “但,他只是说先留下来,是否允许长住还没说准吧。” “说些甚么呀……还是先洗脚,休息一会儿,然后冷静地考虑考虑。” 阿春说着,像真的决心已定,穿上那里的小木屐急忙到井边去打水。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了。) 刚才那个钱袋脑袋对松下嘉平次的评价,反映出乖僻悲惨的奉职人的根性。他讲的事绝非都是事实,但随便留过路行人住宿的目的是为了观察其中是否有密探和奸细这句话倒很令人担心。 有些事也许是捕风捉影,钱袋脑袋认为是为了领取赏金,肯定曾发生过类似事件。 (那么,究竟该怎么办好呢?) 阿春并不是发牢骚,休息一会儿,确实有必要殚思竭虑。 这时,阿春打水回来,从表情看,似乎已完全想过。 “这个房子好像一开始就是为投宿的行人设计建造的。” “你怎么知道?” “连这点儿事都不知道……”阿春含情脉脉地睨视着藤吉郎说道:“正房西南侧也有一栋长房,比这栋高级,可供二、三个家臣临时居住。由此可见,作为当地的武士是相当有头脑的。” “可以说你也跟钱袋脑袋一样,成了用米饭加酱雇用的名人。” “沿大路这一带,戒备森严。我给你洗脚,快过来,把脚伸出来。” “说对不起又不太合情理,好吧,请老婆给我洗脚吧。” “哎。” “阿春……” “又叫开啦。” “如果他决定以米饭加酱雇用我们夫妻的话,打算暂且维持现状吗?” “立刻逃走会引起怀疑,恐怕骏河也去不了啦。” “天下的事情就是这么怪。” 事实上藤吉郎心中充满酸甜的梦想,目前这种状态是凶是吉,一时难以断定。 (然而,人却意外地经不起这种诱惑……) 男人和女人。女人和男人。 是甚么兴致把他们连结在一起,渐渐产生爱情的呢? 有了孩子,必然为生活奔波…… 这样一来,太阳之子的理想、目标将消失在虚无缥缈的梦幻世界,化为泡影,从而一天到晚疲于奔命,庸庸碌碌,勉强度过甘苦的一生?…… “洗完了,你累了吧?我马上做饭,你休息一会儿。” “阿春……” “你这个人怎么回事?” “对不起,我急于想了解你的心情。” “为甚么?” “问我为甚么?你毫无困惑之色,显得轻松畅快,似乎一切都很自然,发生在意料之中。” 阿春转脸朝米箱走去。他摸不透阿春在想甚么。 大概是因为他说了不该说的话吧。后来,藤吉郎叫半天,阿春也不吭声,去井边淘米回来默默地蹲在门庭的灶前。 “阿春……怎么,你生气了?” “是在生气。” “我哪儿惹你不高兴了?” “一切都让我不高兴。” “那么,你恨我吗?” “傻瓜!” “噢!你哭啦!” “怎么会哭呢?爱哭的人干不了这一行。” “阿春!” “……” “难道我们一生以夫妻身分在这里奉职吗?” 藤吉郎的述怀过于坦率直露,不过,坦诚固然是他的优点,但不免暴露了他的怯懦心理。 虽然嘴上说得很坚强,但阿春不时偷偷地擦眼泪,手里拿着吹火筒。 “胆小鬼!”这时两眼通红的阿春,突然回头厉声顶撞藤吉郎。“为区区小事一愁莫展的人,不会有甚么宏图大志的。” “你有甚么逃离此地奔赴骏河的金蝉脱壳之计吗?” “难道我能不去骏河,在这里安家立业吗?藤吉郎先生。” “我想问你有甚么办法吗?” “我一边奉职一边与人密通。” “啊?!通奸……” “这是唯一的出路……你嫉恨如仇,生杀妻之念……我因此而逃命,你破门追捕通奸外逃的妻子。只是分手时间略有拖延,但别无他路……你意下如何?” 藤吉郎此时惊讶地瞪大双眼,紧握双拳。手中一直拿着吹火筒的阿春突然悻悻而去,避开藤吉郎的视线。 透视 “木下先生,木下先生!” 钱袋脑袋跑到藤吉郎的门前时,已是早饭过后,藤吉郎在屋里呆呆静坐。 (她真是个女强人……) 从昨天的那件事以后,阿春不再提两人分手时的事,并要求藤吉郎严格守约。而后宛若从未发生过任何事,阿春又恢复了以前的温柔。 阿春是一个为了达到目的不惜牺牲一切代价,义无反顾的女侦探。 阿春投身于藤吉郎恐怕也是出于这个目的,其爱情和娇媚也是故作姿态吧?…… 藤吉郎想到这里,心中似乎要发疯。 (一个女人能任意为所欲为吗?……) 她确实哭了。但她说制造通奸事件,是为了外逃。与她逃我追的那一时刻相比,一想到阿春要与人通奸,自己的痛苦和动摇,似乎感到全身的血液在倒流。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一个男子汉怎能对女人百依百顺呢!……) 继父竹阿弥时常半疯狂地大动肝火与我争执不休,或许他也想独占母亲……藤吉郎独自反思,昨天夜里藤吉郎恶狼般地放纵性欲,尽情地向阿春发泄情欲的毒汁。 今天早晨藤吉郎无论作甚么都觉得倦怠,奇妙地感到悔恨。然而阿春好像心情舒畅、充满幸福的喜悦,忙着做饭洗衣服。 (难道女人是靠吸男人的鲜血而生存的妖魔吗?……) 藤吉郎正在专心思考,钱袋脑袋来叫门。 “主人说要见你,请你和内掌柜一块到正房去。” 然后,钱袋脑袋站在门口又说:“无论怎样,我替你买东西的事都要保密,因为这不是主人的事。” 买东西揩油的事置之不提,却小心翼翼地叮嘱别人。 “这我知道。阿春!阿春!” “哎!” “主人召见,我们一起去吧。” “哎!” 阿春急忙擦手进来。 “可以吗?藤吉郎先生,我想还是暂时住在这里。” “知道啦。” 藤吉郎不高兴地点点头,然后一起向正房走去。 “我是藤吉郎,听说您有事找我。” 果如钱袋脑袋所说的那样,这个宅院对武艺格外热心。今天早晨天还没亮就从马棚前的空地传来练刺杀的木枪声。但现在已经结束,一个二十岁的武士站在擦洗得干干净净的门口铺板上。 “让你久等了,请进来。” “对不起。” 藤吉郎回头扫视一下阿春,觉得痛心。 阿春已经好像没发生过任何事,心情愉快面带微笑地跟着进去。 年轻武士把他们带到朝南的居室,松下嘉平次面向朝阳照射的套廊,独自一人在摆好的棋盘上摆棋子。 “木下藤吉郎先生到。” “到里面来。” “有人吗?” “早安!” “怎么样?休息的好吗?” “托您的福,旅途疲劳已完全消除。” “别胡说。”嘉平次依然闷头摆棋子。“从你的脸色看旅途疲劳没有恢复,而且显得更加疲倦。” “这是因为惊恐。” “藤吉郎!” “是……是!” “因为我自己不能外出旅行,所以总是坐在这里会见各种人。” “略有所闻。因为您的见识广博。” “别奉承我。虽然我这俸禄不高但还是搜罗了不少人,因此大家都说我是小气鬼松下。” “对不起。” “你不是说要当一国一城之主吗?” “是的……是在下一时口出狂言,玷污了您的耳朵。” “哪里,没有的事。你一旦时来运转,别说一国一城之主,你那奇妙的相貌甚至能当几国的太守。” “啊?!……你会相面?” “胸怀大志可以。我是说想掌管天下,立志成为一国一城之主是英雄好汉。有二、三个领地以后,分给我半个领地就行。”嘉平次仍然头不抬眼不睁,认真地说着。 “我一定把您的话铭记在心。”藤吉郎装模作样地回答。 “怎么样?是想瞒着我松下嘉平次到别处去呢?还是在这里住一段时间干些打扫马棚的活呢?不必马上答覆,再考虑三天。留在这里等于没有薪俸,只供应米和酱,取而代之的是早上可以和大家一起练武艺学兵法。”嘉平次仍然一边啪啪地摆棋子一边说。藤吉郎有点胆颤心惊。 (果然不错,正像阿春说的那样,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请您多多关照。” “好,还有三天时间,是否改变想法自己决定。下面,内掌柜……” “是,来啦。” “听说你是美浓斋藤义龙身边的侍女,迷上了这个藤吉郎。” “是的,真不好意思。” “不,没甚么可害羞的。如果是真心实意的,你算找到了日本第一的郎君。” “啊……真心实意的话……所谓的真心?” “所谓的真心,就是说不能撒谎骗人。” 瞬间,阿春惊慌得全身发抖。 “岂有说谎之理。” “是吗……我很想相信你的话,不过,你的相貌可不是这么告诉我的。” “啊,殿下真会开玩笑……您这么说藤吉郎先生会感到迷惘,造成错觉的。” “是的,他的相貌已表现出恍惚迷惘的神色……怎么样?这是相面相出来的,如果不对请不必挂在心上。你如改变想法,凶相自然会消失的。” “您这么说,是我面带凶相吗?” “正因为凶相毕露,我才说的。你另有企图。” “啊?!……” “为此你心神不定,色情相出现混乱,说不定会作出不贞、不义,甚至与人通奸的勾当。” “……” “你想以此为藉口离开这里,向西去尚能确保生命,向东去有丧失性命的危险。因为这一切都表现在你脸上,所以苦口婆心地劝告。还有三天时间,你好好思考一下。再次以夫妻相处,到那时,我再看你的面相是否有变化。好啦,今天你回去吧……”嘉平次一针见血,阿春哑口无言。 藤吉郎催促阿春。 “我们回去认真考虑,三天后再来拜访您。阿春,走吧。” “是……是!” 嘉平次依然不想抬头看他们一眼,二人从他眼前溜到廊下。由于过分紧张,满身大汗。二人面面相觑,但谁也没说话。 三日比赛 松下嘉平次已完全识破藤吉郎和阿春的计谋。 嘉平次做事目中无人,因此藤吉郎和阿春受到几分怀疑也无可奈何。甚至连阿春想与人私通,另寻新欢,以此为藉口逃往骏河的设想也被他一眼看穿,说得千真万确,眼力确实非凡。 “喂,莫非我们的谈话被偷听了?” “不,不可能。我的耳朵非常尖,连针的落地声也逃不过我的耳朵。现在屋顶上有几只麻雀我都一清二楚。如有人靠近,我立刻会发觉的。完全是相面的结果。” “那么,你是说一切都表现在脸上了吗?” “对,他那么一说,你确实面相淫荡。” “啊!你说这种话……” “确实如此。淫荡薄情,已开始讨厌我了,一副水性杨花的相貌。” “胡说甚么呀!我这个人……如果确实这样,反应在脸上的应该是我哭伤的心。” “甚么?你的心在流泪?……不是早就想离开我了吗?” 阿春噘起嘴靠近藤吉郎,捏一下他的腿。 “可恨,我知道。” 藤吉郎仍然凝视着天花板,静静地思虑着。 嘉平次只凭相面就能透视出他人的心事,是藤吉郎意想不到的。正如阿春说的那样,阿春也因分手痛苦得在心中流泪,如果一切心事都能反应在脸上的话,那么首先显露出来的应该是这一点。 但阿春较之爱恋更为重视主人赋予的使命。在这方面,可以说胜过男子,是令人钦佩的侍女。 (但是,全部计划被识破,必须另想良策。) 嘉平次既然已看透对方为甚么仍让他们考虑三天,究竟用意何在呢? 如果像钱袋脑袋说的那样,他是为了捉拿侦探、奸细到义元面前领赏的话,何必还让考虑三天呢?他完全可以强行把他们捆绑起来押送骏府。 当天,藤吉郎左思右想,临睡觉时突然拍了一下膝盖,恍然大悟。 “喂!阿春!” “哎呀,吓我一跳!甚么事?” “你的方案定了吗?三天后你的面相不改的话,说不定嘉平次会把你抓起来押送骏府。” 阿春垂着眼摇摇头说:“别跟我说这些。他不是说往东去性命难保吗?” “你这家伙,关键的地方记得挺清楚啊!” “那当然啦。你好像打扫马棚就行了,对我来说可是生死攸关。” “嗯,是这样。你想一个人向西跑吗?” “嗯,如果你没能力救我,我就跑。” “你又胡说八道,不能怪我呀,我想听听你的想法。” “我想问问藤吉郎的打算。三天期限一到,你在嘉平次大将面前如何表现呢?思维判断,才学智慧,对方是在测试你的价值,监定你的能力。” 藤吉郎挠头苦笑说:“真是个精明能干的女子,简直猜透了我的心。那么,你是说一切交给我办了。” “哎,因为我是藤吉郎的老婆嘛。” “真讨厌!只是在需要我的时候才承认是我的老婆。我作为情夫本想逃走的,可是……” “别说这些了,总之请你尽力帮助我。虽说他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但充其量不过是个当地武士,松下嘉平次算甚么,你才是胸怀大志、统一天下的英杰之才呢!” “现在又来恭维我,好吧,包在我身上。喂!老婆,拿鞋来。” 时间大概已到子时,他突然穿鞋出门打算做甚么呢?他以为阿春准会奇怪地发问。然而阿春不但没问,反而深深地点头说:“努力干吧!”阿春为藤吉郎准备好草鞋和绑腿。 “你知道我的行动计划?!” “因为你是我亲爱的丈夫嘛!” “真讨厌!你比这里的大将还要令人生畏。” 说着,藤吉郎从门庭的架子上取下一盏弓形竹把手提灯,不知他甚么时候准备的。 阿春微微一笑,点着灯,而且把灯张开,上面写着“小心火灾”四个粗墨大字。 “准备得很周到,甚么时候写的呢?” “为防止亲爱的老婆外逃,白天就准备好了。不过,现在用途不同了。” 藤吉郎提着灯笼在宅院里到处巡视。 藤吉战术 “小心火灾。喂!喂!门怎么大敞着?” 一般来说巡夜更夫是不会这样大喊大叫的。 藤吉郎还是一个不知是否被留用的寄食者,而且同居的女人是个被识破的侦探。 藤吉郎若无其事地在院内巡视,如果松下嘉平次发现会大吃一惊的。 “小心火灾!喂!看门的,打瞌睡不要紧,要把门关好。战乱时期,千万不可粗心大意。” “噢……辛苦啦。” “小心火灾……不要让马把柴篱拉掉。小心火灾……” 大家都不知道藤吉郎这样作并非主人的旨意,各门门卫以及十二栋仓库的更夫都认真地向他鞠躬施礼。松下嘉平次为之大震,一大早便吩咐年轻武士,将在自己门外打扫庭院的藤吉郎抓来。 “早安。” “嗯。” 套廊下拉开两扇套窗,嘉平次还没有洗脸,他从上到下打量了藤吉郎一番。 “听说你从昨天晚上开始自称巡更夫在宅内四处巡视,是真的吗?” “是的,完全属实。” “三天期限未到,是谁命令你这么干的?” “没人命令我。” “虽说这里是城堡,但和其它城一样,不经允许随意在别人的城内巡视是不可容忍的奸细、侦探行为。如果我下令杀了你,你以为如何?” “这话有点莫名其妙。我还不是哪一个主人的家臣,因此更提不上接受谁的旨意。在哪儿生活就应该为那儿效劳以谢天地之恩,这是做人应尽的义务。良心命令我要干活,杀我是毫无道理的。” “甚么?你的意思是说不必听从命令,可以随心所欲了。” “是的,敞开心灵之窗一看,社会上必须有人做的事很多,别人没有发现的,或者虽发现而不愿干的活,我都愿意干,不会给任何人添麻烦,关于这件事我不会让任何人报怨的。” “哼!你太过分啦!你是说我家忽视了防火措施?!” “是的,其他方面也有疏漏。如院内清扫得不彻底,仍有死角。过于重视练武,马匹到处乱跑,因此庭院内马粪随处可见。如不清理,夏天蚊蝇成群,人也会深受其苦。练兵习武表面上充满生机,如果内里疏忽大意,不可能训练出真正的强兵勇将。这是在下的人生信条。有缘在贵府生活,那怕是只待半天一天,本人也愿作一点有益的事。虽然无人吩咐,但我仍要坚持,请您不必干涉。”说着,藤吉郎故意从放门板的地方扫出一些马粪和垃圾。 “哼!”松下嘉平次再次低声发怒,原地不动转过脸来叫女佣人。“拿洗脸水来!” 后来,藤吉郎又被家臣能见八五郎从嘉平次住的正房屋顶揪着脖领拖下来。家臣怒目而视。 “莫名其妙的家伙!一个寄食者竟装模作样地爬上屋顶,观察城堡内的设施。绝不可放松警戒。” “甚么?跑到我头顶上去了?” “是的。屋顶野草丛生,而且茅草已经腐烂,我以盖屋顶工匠的身分告诉您,我爬上去完全是为了修理屋顶。” “藤吉郎,真是这样吗?……” 藤吉郎又被拉到庭院盘问,他非常纳闷地叹息。 “这个宅院真是个古怪的地方。” “你说甚么?为甚么要上屋顶?必须回答清楚。” “你问为甚么吗?当然,在下是想观察一下城堡的地形,以防万一。如在寄食期间有外敌或野武士前来袭击,我也不必惊惶失措。这是寄食者应有的常识……好容易上去的,顺便把朽坏之处修理一下。不,因为我藤吉郎是盖屋顶的行家。请您到院子里去看看,修得多漂亮。” “连茅草放在哪儿你都知道?!” “是的。从米的需要量、孩子、女佣的人数、马的匹数、武器的种类大体上都知道。连这类事都不知道怎能算得上一个有用的人呢。” “胡搅蛮缠!我问你,是谁指使你这样作的?” “我将继续这样作。一个人做事受谁指使无关重要。假如你命令夺取天下,即使有人满口答应,服从命令听指挥,但他能办得到吗?!正如今天早晨说的那样,我藤吉郎还不属于任何人的家臣,因此能对我藤吉郎发号施令的不是人,而是天地神明。这一点请您认真考虑……请原谅,天生想做些有益的事,这就是我藤吉郎其人。” 在唇枪舌剑的藤吉郎面前,嘉平次面色苍白,全身发抖。 嘉平次怒火满腔,欲言又止……他更加固执武士气质。 “好吧,别让这个家伙溜掉。”嘉平次说:“不必等三天,让他留在这里,把那个女侦探从房里拉出来,我嘉平次要亲自裁决。” 嘉平次对家臣能见八五郎说完后,表情严肃地拿起大刀朝庭院走去。 藤吉郎这时有些惊惶不安。 松下嘉平次怒发冲冠,提刀朝庭院走去,凶相毕露,面色如土。 (似乎真的要动刀杀人啦。) 家臣能见八五郎去长房抓阿春,藤吉郎并不太担心。因为他了解八五郎的武艺,他绝不是阿春的对手。 “不许动!卑贱的东西!” 嘉平次抽出刀。藤吉郎直咂嘴,他突然盘腿坐在刀下,以示不进行反抗和挣扎。 如果藤吉郎确实是像他自己所吹嘘的那样,是奉天地神明之命,登上正房顶,全面地观察城堡内地形设施的,那么,即使面临斩首也仍会镇定自若。如果全身发抖,则说明自相矛盾,不攻自破。 “请您下手吧。”藤吉郎说:“城堡也算是城,城堡内是您的天下,因为我任意而为,要杀要砍,悉随尊便。” 人就是这么怪。越喊饶命他越杀你,越是让他杀,他反而越要三思而后行。藤吉郎就是利用了这一奇妙的心理因素。松下嘉平次终于怒不可遏。 “让我杀你?你算甚么东西!我嘉平次还怕杀你玷污了我的刀呢!” “不敢当,给您火上加油了,我以为你真的要杀我呢。” “越来越放肆。人一旦被杀头就别想生还了。” “这是凡人的想法。” “甚么?你不是凡人?难道你刀枪不入吗?” “您说得对,刚才您不是说我卑贱吗?我的卑贱可非同一般。我是太阳之子,太阳可不是您想杀就杀的。你杀一个人、两个人、百人、千人,但世上的人仍不会减少。难道你这双手能把所有的人斩尽杀绝吗?不然的话,杀三五个人也无济于事。而且总有一天会遭报应,你自己也会掉脑袋的。” “不可饶恕的家伙!” “我不请求您饶恕,请您痛快地杀吧。在砍掉我头颅的瞬间,我的头会突然卡住你的喉咙。到那时请您谅解,不要怪我,一切都是太阳干的。” 藤吉郎之所以敢连珠炮般地斥责对方,是因为他胸有成竹。即使嘉平次的刀唰地砍下来,他也有防身之道,并可乘势猛烈反击对方。 嘉平次也不是一般的土着武士。今川义元能把这一地段托付给他,便表明了他的才能。往来的武林高手、名人自不待言,而且他能使高僧、学者、艺人投宿宅内,从中获取情报。藤吉郎自信的原因他也了如指掌。 因此,嘉平次遭到鄙视虽然深感懊恼,但不能轻易动手,玷污名声。 “要说的都说完了吧,无论是卡我的喉咙还是咬我的腿,请便吧,我现在就杀了你!” “等等!……” “说甚么?” “刀下留人!”有人再次厉声喝道。 嘉平次猛然回头一看,说话人是琵琶法师。他是昨晚应尊夫人的要求,留住宅内为大家弹琵琶讲述的艺人。 “江湖艺人,有甚么资格出面阻挠?” “不许杀!不,不能杀,把刀放下!” 琵琶法师六十岁。又长又白的眉毛向双颊下垂,头戴一块大黑方巾。法师挥着手,表现出一种奇妙的威严。 “与其杀掉不如留用,他肯定是个对你有用的人。” “你怎么知道呢?” “说穿了不太好吧!” “少说废话。这个家伙是来刺探骏河内情的,不是越前就是甲州的侦探。我受今川阁下之命,决心杀掉他。”嘉平次恼羞成怒。 法师突然嘿嘿一笑,笑声略带轻蔑感。 “既然你那么想杀掉他,那就杀吧。在刀落下的同时,你的生命也会随之结束。” “甚么?我的生命?” 说着,法师在空中挥挥手。与此同时,从庭院入口的欅树的树荫下突然传来叫声。 一个人手持匕首跌跌撞撞地出现在大家面前。 原来那人是迎击能见八五郎的阿春。 “喂!阿春你……” 藤吉郎大吃一惊,不由得朝瘫倒在地的阿春跑去。 身分问答 阿春仅被小纸团打了一下便几乎要昏倒。不仅藤吉郎大惊失色,就是松下嘉平次也感到惊愕不已。 藤吉郎连珠炮般地斥责嘉平次时,阿春一直用匕首对准自己的喉咙。 “哎呀,真危险哪!松下殿下。” “法师,你怎么发现的?” “杀气这种东西,只要心静神安,无论它在甚么地方都能察觉。比这更奇怪的是那个女子,她突然握住匕首注视着你的杀人动向……因此,如果你放弃杀机,对方的杀气也会自然消失。年轻人……”来路不明的琵琶法师叫藤吉郎。 “是……是!”藤吉郎扶起阿春。 “带那女子到这边来,我设法连她一起向主人推荐。” “那太好啦。您不是普通法师,您只用一个写有语文的纸圈儿就把阿春打倒在地。” “别说了。快过来!我有事要问你。” 说来也怪,这位法师出现后,松下嘉平次、藤吉郎都像月亮面前的星星显得渺小暗淡无光。 “你们二位都到这边来,让我仔细给你们相相面。” “是!” “啊,年轻人,你的出生日很特别呀!” 法师首先仔细端详藤吉郎的长相。 “你全身蕴藏着奇妙的灵气。日、月、火、水、木、金、土七曜具全……” 老法师屈指计算。 “你是丙申年的正月初一生的吧!” “法师怎么知道的呢?” “果然不错。不过,这个星相出生的也未必万事如意,你小的时候就很苦。” “是……是的。” “现在尚未顺运。我认为你二十三岁是个转机,那时将会给你带来良机和活力。在此之前,一切都是对你的考验,而且是十分严峻的考验,但必将时来运转,要努力战胜自己的命运。” 然后,法师的视线转向阿春。 “你是奸细。”法师轻声说:“但,现在正在悔悟。你的两个太阳穴泛出红晕,这是情爱的证明。” 阿春全身发抖,只好以极低的声音,点头回答对方。 不知何时,松下嘉平次也将刀入鞘,蹲在庭院前边,似乎法师是这家的主人…… “给你相面可以吗?小女子。从你的肌肤、脸形看,你出生在京城以北,不是越前就是加贺……对吧!” “是……是的。” “你侍奉的主人是朝仓义景。不必惊讶,这绝不是毫无根据地胡猜,都是严格地从所掌握的知识中产生的答案。” 阿春又偷看藤吉郎一眼,藤吉郎目不转睛仔细地注视着法师。 “我现在就猜猜看,可以吗?所谓的猜测是根据掌握的知识加以分析判断,十有八九是对的。朝仓义景是足利义辉将军最得力的助手……你是受命前来侦察谁将进京夺取天下的。美浓的斋藤、骏河的今川、甲斐的武田……他们都不能如愿以偿,美浓的斋藤深受骨肉离间之难,得志无望。甲斐的武田也如此,每到关键时刻必出现障碍,使他遭受挫折,这也是学问。怎么样?按照我说的向你主子汇报,绝不会错的。而且你最好尽快脱离侦探的漩涡,不然的话,你周围刀光剑影,寒光闪闪,有朝一日会死于非命……千万多加小心。”法师说到此,又抿嘴嘿嘿地笑着,然后说:“为此,你必须改邪归正。迄今为止你历尽艰辛不就是为了探听骏河的今川有无进京的打算吗?……不必担心,他固然有志,但天命不允,没那个造化,掌管政权的雪斋和尚略有远见,在他没有闭目离世之前绝不允许谋反。这件事你也可以原原本本地向主人禀报,不会有误的。所以我劝你还是尽快改变主意,避开杀气,免遭杀身之祸。” “照你这么说,没人窥伺天下啦?” “即使有也未必能如愿以偿。有希望得天下的人嘛……”法师眯缝着眼笑着说:“这个年轻人如果当上一、两个领地的国持大名之类的话,可不容忽视。” “这个莫名其妙的琵琶法师,净信口胡言。你这么一说……法师!不许乱动!” 法师的庐山真面目 “是、是,我不动。”法师回答说:“你答应帮助他们,收他们为佣人的话我立刻遵行。” “此事与你无关。不理你却越发得意忘形,今川阁下的事你竟敢也品头论足,你这是自找倒霉了。胡说甚么有进京之志,无进京之福运的。” “确实如此。所以你充其量也只能在现今的骏、远、三三个领地养臣民、施善政、积阴德。可以说任何繁荣昌盛都是暗中积德的结果,只想飞黄腾达不施恩德,那是野心家的作法,即使达到目的也不会持久,垮台之时付出的代价更大。望你牢记这一点。” 松下嘉平次把手放在刀柄上,全身剧烈颤抖。 他也对自己与法师的谈话产生共鸣感到羞耻。这个江湖法师说义元家的坏话,我作为今川家的家臣,如果听之任之就没尽到坚守岗位的职责了。 不,比这更可怕的则是这个法师对今川家的内情了如指掌。 从这个意义上说,他是比阿春之类的人更令人惧怕的大奸细。 “法师!” “甚么事?” “这里是我松下嘉平次之纲为今川家奉职的地方,你知道吗?” “清楚地知道这一点。你忠诚、好学,把这个城堡交给你是最合适不过了。由于你运气不佳,当一国一城之主之类的想法都是奢望。这里经常照顾过往投宿者,凭你的德和缘只能掌管二、三万石的地盘。” “还不给我住口!” “还不住口这话是你说的,跟我说话的不正是你自己吗?” “我并没让你胡说八道。我是今川的家臣,我不允许你在我面前对骏府说三道四。” “是,是,我不说。不,以前也没说过,那些是通过我的学识分析判断出来的。只是说了些众人皆知的事,你不应该把这些当成坏话。不说了,就当没这回事。” “就当没这回事?……” “是的,这种事不必管它。请你留他们俩在这里干一段时间。只要听到你的答覆,愚僧立刻离开这里。” “不允许。莫名其妙的法师,还不赶快给我走开!” 嘉平次手摸着刀柄,再次向套廊步步紧逼。 “等等!”这时,一直以尊敬的目光出神地看着法师的藤吉郎大喊一声:“我正在猜度长老,请主人稍等一等。” “你说甚么?!” “这次是以我的学识揣度长老的身分。长老!” “甚么事?年轻人。” “长老,您是在学最明寺的入道时赖吧!” “是吗?” “在骏、远、三三个领地中,您想巡视一下今川家领地内的百姓是怎样生活的。” “真想不到这个年轻人有如此眼力,不愧是我看中的人。”法师说完后叫道:“喂,年轻人……” “是!” “你二十三岁时运最佳,到那时如果我还在世,请到骏府来找我,一定让你成为一个响当当的武士。” 法师说到这里,松下嘉平次突然扔掉刀,和藤吉郎并肩跪地叩拜。 “您是临济寺的雪斋禅师吧……?!” “嘿嘿……”法师又抿嘴一笑。“三万石殿下,果然比这个年轻人反应迟钝。但这也正是你的优点,反应虽慢但忠心耿耿,重要的地方交给你让人放心,今川家的执政者雪斋表示赞赏。” “在下不知您是……多有冒犯……”面色苍白的嘉平次急忙道歉,雪斋爽快地摆摆手。 “不必道歉,以琵琶法师身分出现,是我不好。我也是出于忠心,想代替义元大将尽力执行善政,并想为今川家的安泰,子孙后代的繁荣祈祷……我也不幸,一身肩负着为菩萨和武将服务的双重大任。” “真对不起。” “可是,嘉平次。” “是!” “你还没回答我,你是否留用他们俩?” “这不是留不留的问题,我坚决照您的旨意办。” “是吗?这样我也就放心了。年轻人!” “是。” “嗯……你眼力不凡。因为你识破我雪斋,我还得说一句,在事业上要勤奋向上,不能甘拜下风,能做到吗?” “请您放心,我一向一个人干三个人的活。” “好,在你年老之时最好能想起在旅途中邂逅的雪斋的遗言。你出生时是光着身子来的吧?” “禅师也一样吧。” “因此,双方又裸体而死。” “是……” “虽然福星高照,命运极佳,但过于贪得无餍也会导致悲剧的。人裸体而来,死时再次以清白的裸体而归,一切都将归还那个世界。我的话你明白了吗?” “是,明白了。” “好,明白这一点,我就放心了。人生必须光明磊落……”雪斋嘟囔着朝里面走去。 松下嘉平次急忙跟上前去,藤吉郎和阿春不由得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放心长叹。 前来提拿阿春的能见八五郎被阿春击中要害昏迷过去,一直躺在屋里,阿春把此事忘得一干二净。 雪斋禅师的出现,使他们深受感动。 和煦的阳光撒满庭院,大屋顶周围传来一阵鸟儿的鸣叫声。 长房之恋 “阿春……” “哎。” “事情不妙啊。” “今川家的掌权者,大名鼎鼎的雪斋禅师从中这么一说,真的进不了骏府啦。” “禅师不是说了吗,在我雪斋没闭目离开人世之前,义元休想进京……就这样向上禀报,你也就算完成使命啦。” “你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在我所见到的人中,最可怕的是你。” “喂,雪斋禅师和治部大辅义元公的俗缘你知道吗?” “好像是甚么远亲吧……” “不是远亲,而是近亲,叔侄关系。义元年轻时曾出家,在位于富士山麓的濑古庄的善德寺修行佛教。” “这事你从哪儿知道的?” “尾张的蜂须贺……”藤吉郎接着说:“连这点事儿都不知道,怎能胜任侦探呢?义元公的父亲氏亲殿下的继承人是其长兄氏辉,后因长兄氏辉去世,他十八岁还俗,当了今川家的继承人。在当时,也就是现在的雪斋禅师……即义元公父亲之同父异母的弟弟太原雪斋崇孚和尚作为义元公的师父,掌管今川家的政治、军事及一切事物。所以雪斋禅师没离开人世之前是不会让义元谋反的……” “明白了!”阿春柔声媚气地打断藤吉郎的话说:“你送上这份情报的目的,就是让我留在这里吧?” 阿春回到长房急忙设法使佣人能见八五郎恢复神智,并讲明理由让他回去。藤吉郎和阿春到了必须下决心的时刻了。 现在就是再请松下嘉平次杀藤吉郎他也不会下手啦。本来拚命想进骏府城刺探今川家内情的,但现在由于今川家执政者雪斋禅师的推荐成为松下家的佣人。 藤吉郎曾为和阿春分手之事痛苦过,但在这里过夫妻生活究竟是否合适呢? “阿春……” “哎。” “你打算就这样在这里奉职吗?” “你呢?你不是也这么想的吗?” “雪斋不是说继续当女侦探会遭杀身之祸吗?” “这倒早有想过……只是被彻底识破总觉得有点泄气……” “是的!既然这样就暂时留在这里吧!” “不管怎样,照你说的办……” “藤吉郎是迷上阿春才打算住在远江的吧?……” “你说甚么呀,是阿春迷上男人而放弃了自己的使命……不过,这里的主人以接待旅客为兴趣,只要肯动脑筋,或许待在这里本身就等于了解社会,是个很好的学习机会。” “别拐弯抹角的,说的好听,实际上是不愿和我分离。” “那么,你讨厌跟我在一起啦?” “阿春!” “嗯……” “没办法,只好奉职吧。不过,有件事得事先声明。” 藤吉郎伸出双手,阿春顺势温柔地投入藤吉郎的怀抱。 “你想说明甚么?在此之前得先说一声我爱你。” “不爱的话,能这么亲热地搂抱你吗?” “啊,我真高兴。” 阿春全身偎依在藤吉郎怀里,藤吉郎觉得酸甜交加。 “我在这里要一个人顶三个地干活,你千万不要向人透露我会武艺,可以吗?” “……为甚么?” “仅干活这一点,就会引起人们的嫉妒,再加上武艺高强,更让人嫉恨而仇,必定招灾惹祸。而且那种怨恨会波及到你,我担心给你带来杀身之祸。” “知道了,我有说不出的高兴!原来你是为了我才不显露武艺!” 这时听到有人故意咳嗽,是松下嘉平次送雪斋禅师回来了。 但是,不知他们是否已听到咳嗽声,二人仍紧紧地亲热地拥抱许久,不肯分离。嘉平次再次悄悄地回到长房的出口。 “喂!藤吉郎在吗?” 嘉平次喊一声后,又故意大声咳嗽。 “嗯哼!……” 无敌对无敌 藤吉郎开始在武家奉职了。 他不同于其它寄食的商人和野武士,他任松下嘉平次的“年轻侍从”并兼管佣人、侍童以及持扎枪的步卒、拿草鞋的人。 阿春是太太身边的女佣,虽然有时睡在太太那边,但基本上是回长房休息。 不管怎样,夫妇一起当家臣在松下家几乎是史无前例。正如藤吉郎所担心的那样,他们成了众矢之的。 而且,藤吉郎高材疾足,能力超群,出类拔萃。 “喂!……” 嘉平次每当有事吩咐时,只要一拍手,话音未落,及时地来到面前侍奉的总是藤吉郎。从夜间的巡视、清晨的清扫、外出购物,到收拾准主人的寝具,确实不畏劳苦,十分周到。 也可能由于嫉妒的原因,能见八五郎和那个钱袋脑袋福助已经几乎不跟藤吉郎说话了。 “……那家伙是个意想不到的叛徒,怎么能那么拚命干呢?如果主人认为只有这样才算一个劳动力的话,那么我们所有奉职的人都得累死,非得好好治治他不可。” 能见八五郎大肆煽动武艺高强的同伙,而福助更是气愤。 “抢别人的饭碗,不是好东西。无论甚么活儿或多或少都有额外收入,而他不考虑这些,拚命地白干……瞧!他来以后我的收入明显减少。这样下去,非得给他点厉害尝尝,让他知道欢乐是伴随着痛苦的。” 在这种气氛下,有一天松下嘉平次要巡视管辖的地段,并去拜访曳马野(滨松)城的饭尾丰前守。嘉平次步出大门。 “喂!备马!……” “是,已经为您准备好了。” “怎么?又是藤吉郎,八五郎不在吗?” “他刚才去厕所了。” “是吗?那没办法,把枪拿来。” “是,知道了。您是去曳马野城吧?” “噢!你怎么知道?” “见您怀里放一本能乐词曲书。您视察管辖区以后可能准备去饭尾那里哼唱一段,娱乐娱乐。” “喂,藤吉郎。” “是!” “何为哼唱,就是唱着玩。唱歌……” “那么,所谓能乐就是唱歌吗?” “你以为就是哼哼呀呀的吗?” “是的。因为主人经常哼哼,我以为是将体内的积存物排泄在外的一种运动呢……” “好了,你是个既勤奋又能说善辩的人,总有一天你会因此遭灾难的。” “我心里早已想过了。” 时值春意正浓,从街道远望,马込川大堤上成片的樱花开始悄悄地凋谢。 “喂喂!那位先生,问问路。” 渡过河,来到眼看要到曳马野城的地方时,藤吉郎主仆被从对面跑来的三十几个武士叫住。 “这一带有一位叫松下嘉平次之纲的当地武士,他家在哪儿?” 由于对方语调傲慢,藤吉郎见马上的主人嘉平次面带愠色,目视他方。 藤吉郎突然灵机一动。 “殿下是何人?” “我们是游学练武的武士。松下家住哪儿?你知道吗?” “哎,游学练武的武士……找松下先生有何贵干?” “听说松下这个人喜欢留各领地精通武术的人寄宿,教家臣练武,我们也想住一段时间教其家臣习武。他家在哪儿?” “我知道但不告诉你们。”由于对方蛮横无礼,藤吉郎喧笑着说:“松下再有钱也不会留你们这些武艺不高的人寄宿的。” “甚么?武艺不高?” “是的!” “这个家伙太高傲放肆。你是说只有武艺高强的人他才肯留住吗?” “喂,藤吉郎。”马上的嘉平次规劝,但当时对方的武士已从身旁的年轻人肩上抽出木刀。 “好吧,是强是弱让你的肉体尝试尝试。你可以用真枪,来吧!” “喂!”嘉平次再次叫住藤吉郎。 藤吉郎在嘉平次的宅内宣称不懂武艺,一再隐藏自己的武功。因此,在嘉平次眼里藤吉郎绝不是他们的对手。 这里是马込桥的桥头,右边堤的上方是马场。 “主人,我到马场的马棚那边去看看他们的武艺,去去就来,请您原谅。” 嘉平次本来就自己牵着疆绳。藤吉郎打声招呼便扛起九尺长枪急匆匆地朝空马场走去。 对方一行十分狂妄。 “山崎,可不能败给他呀!”一个武士边笑边说:“我们先在这里休息一下,不必要特意去看。” 那人漫不经心地坐在路旁。 嘉平次怏怏不快地咂咂嘴迅速驱马朝曳马野城奔去。 “好,就在这儿吧。” 藤吉郎见嘉平次不在场,突然变得大胆起来。 “为了以防万一,先通报一下你的姓名!” “甚么?以防万一……别说大话。不过,或许与此相反,说不定是你口吐鲜血爬不起来。有言在先,以此代替祈祷。我们在这休息。他是疋田小伯先生的弟子山崎源八郎。” “名字跟放屁的屁字发音相同。” “你说甚么,说师父像屁?……真不像话,乡下佬,你连我师父的名字都不知道。” “对,从未听说过。”藤吉郎阴阳怪气地回答。 藤吉郎的回答一点不假。疋田小伯是上州大胡的城主,神阴流的开祖,剑圣上泉伊势守秀纲的侄儿,其武艺名震天下。不过,此事藤吉郎确实不知道。 疋田小伯大概是与塚原卜传匹敌的大武士道家。他们周游各领地练武归来,去时仅十三人,但沿途各地都有人恳求入伙,因此增加到三十余人。 不用说,山崎源八郎肯定也是中途加入的剑士之一。 俗话说,初生之犊不畏虎。藤吉郎根本没把这些所谓名流强手放在眼里,毫无怯弱之感……他满不在乎地甩掉枪套。 “喂!从哪儿开始都行!”藤吉郎落落大方地说。 “令人讨厌的乡巴佬,你是哪个流派的?说!” “喂!我的枪呢?” “那么,你是哪个流派的?” “天下无敌流,另一个名字叫木下流。” “甚么?天下无敌流?……” “对,如果动真格的,我的枪连晴天白日也能刺穿。你若胆颤心惊,也可以停止较量。” “哼!”源八郎没再说话。 他在想对方是不是疯子。 “好!来吧!”他唰地平举木刀,藤吉郎也把枪举到胸前。 “你先过来!我不往前冲,只要你一过来立刻给你穿个窟窿。” 又是那个目中无人的家伙在嘻嘻地笑。尽管不是源八郎本人也令人恼怒。 “说得好,用长刀砍!” 对方步步逼近,唰地把木刀斜着举起。 藤吉郎在那一刹那像蝗虫一样飞到后面,急转身扛起枪。 “不许逃跑!站住!” 藤吉郎背向对方,朝大家休息的地方跑去。源八郎对藤吉郎产生无名的憎恨,如果不打他的肩膀一下,将更加怒气难消。 “站住!疯子!” 好不容易追上,正想从后面挥刀砍杀之际,藤吉郎乘机向左躲闪,肩上的长枪咔嗤一声刺中凶猛跑来的源八郎的胫部。 源八郎遭受突然袭击,踉踉跄跄地倒向在路边休息的同伴之中。这时,虽然又挥刀欲砍,但无济于事。 “蠢货!”不知是谁大喝一声,源八郎弯曲的身躯向前摔倒在草丛中。 大家哈哈大笑。 “山崎!你怎么搞的?” “这样的话,哪儿都不会收留的!” “输了,输了,山崎输了,胜负已定!” 因为大家都在嘲笑自己的同伴,藤吉郎原本应该到此宣告结束的。 然而,天不怕地不怕的藤吉郎在大家面前将枪咚地一声往路上一戳,说道:“怎么样?这就是天下无敌的木下流派,还有人想上来领教吗?” 洋洋得意的藤吉郎一边转动着眼珠搜巡动向,一边舔着下唇。一直嘻笑观战的人们突然杀气腾腾。 “天下无敌的木下流派?!” “确实如此。所谓无敌,即没有敌手。如果动真枪害怕的话,用长枪或借给我一把木刀也行。” “你也会刀术?” “是的,刀术也天下无敌,叫闪电流,教你一招怎么样?所谓疋田师父,名字像屁一样的流派,统统不在话下。不是有学好武艺以备后用的急公好义者吗?” “好!请你传授一招吧。” “不,我来!” “我来对付他。师父的疋田流派被说成是屁流派,绝不能轻易饶过他。” “你以为他是无知的乡下佬吗?可是师父从神阴流研究出的疋田阴流这一新流派的事,他都知道。因此,在不同流派面前绝不能畏缩不前,我上吧!” 说着,四、五个身强力壮的武士一齐怒气冲冲地站起。 藤吉郎得意地笑着。 樱花的花瓣在微风中飘飘荡荡地飞过来。 活兵法 这次上阵的武士浓眉大眼,身高六尺。 武士的鬓角挂着飘落的樱花瓣,他站在藤吉郎前慢悠悠地挥起木刀。 “我叫近藤一无斋,您不是说刀、枪甚么都可以吗?” “不错,您愿意用甚么?” 自称是一无斋的对手,说不出来甚么地方很像在故乡中村开铁匠的加藤清忠。 他确实像那个沉默寡言、技艺不高的老实人。 “机会难得,请您教我一手木刀吧。” “好吧。” 藤吉郎感到对方很亲切。他把枪立在松树旁,接过对方递来的木刀缓缓地试试刀的重量。 即使用这种刀真正对打起来,也总会有一方伤亡。藤吉郎不认为自己会死,对方似乎也没有这么想。 (这可是谁胜谁负的较量啊……) 虽然双方都相信自己会取胜,但转眼之间其中一方必将离开人世。交战的后果双方十分明了,而忽视这一点似乎是人的弱点。 (确实不是闹着玩的,个人之间的胜负,是匹夫、小卒的事,并不是大将真正希望的,我怎么把这事忘了呢!) 对手一无斋是个质朴寡言的人。 “我先……” “不,我先来!……” 其他人争先恐后,杀气腾腾地围着藤吉郎和一无斋。在这种情况下,不知能否顺利脱险?…… “请您赐教。” 对方拿起木刀,拉开架势,和藤吉郎保持相当的距离。 藤吉郎也有意超越范围地向后退,他举起刀,知道有三人转到自己身后观战。 (很难应变逢生啊……) 藤吉郎考虑再三。 “呀!”对方发出奇特的喊声。 “等一会儿!”藤吉郎手提刀尖站立,不知在想甚么。“实在抱歉。” “你说甚么呢?” “我实在难以开口,我不能攻击殿下。” “您净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如果退出不就等于您失败了吗?” “不、不,那不一样。从您的脸形到眼睛,从身高到举止简直与我故乡的叔叔一模一样。我父亲去世后,叔叔就承担起父亲的义务,他是我的恩人,所以我怎么也下不了手攻击您。真是难以启齿,希望谁能代替您。” “噢……”对方感到疑惑不解,垂下木刀。“您是说我像您的叔叔,相当于您的父亲一样的叔叔?” “孝是百行之基础,这句话永生铭刻在心。我担心万一失手伤着您,所以决定不和您交锋。对不起,请换人吧。” 显然对方是个老实厚道的人,似乎自己难以断定,目光投向伙伴们。 “好!我代替他吧!” “啊!师父……” “没事。他是个很有特性的年轻人,叫甚么名字来着?” 这次站出来的人三十七、八岁,身着武士旅行裙裤,无论穿着打扮还是人品都比其他人高一等,乌黑浓厚的头发垂在脑后。 “我叫木下藤吉郎。” “在下叫疋田小伯。看来你不仅懂剑术,好像还懂兵法。”他面无怒色,语调平缓。 藤吉郎的情绪也随之放松。 “兵法……还谈不上懂,先生才是内行。” “刚才你巧妙地平息了大家的紧张气氛,很了不起。为了更加慎重起见,我有言在先,那怕我的相貌酷似已故令尊,在比武场上也不必客气。”疋田小伯一边说一边意味深长地笑着。藤吉郎以哈哈的空笑回报对方。 一般人会因藤吉郎的笑声而感到不寒而栗,疋田小伯自然早已完全看透藤吉郎的心底。 尽管如此,藤吉郎仍在逞强。 (这位可是意想不到的大人物啊!) 世上,越是大人物越不好对付,因为他绝不干违法乱纪蛮横无理的事。在这种场合,他担心弟子会干出粗暴莽撞之事,有意挺身而出。这种有识之士,绝不是轻而易举能对付得了的。 “不,真不敢当,请先生赐教。” “藤吉郎先生。” “甚么事?” “您的长相与在下的亲人无相似之处。不过,万一发生误伤,比如在下的木刀砍伤您的头、肩的话,请您原谅。” “哈哈哈……不必担心,即使先生砍伤在下,在下也不会伤着您的。我的木刀与您的皮肤保持一发之隔,届时刀会准确无误地静止不动,放心地进攻吧。” “对不起,那么……”疋田小伯从刚才那个虎背熊腰的大汉手中接过木刀,唰地摆出中段姿势,并嗤嗤地笑着。 这时,藤吉郎也感到一丝惶恐不安。 疋田小伯虽然在笑,但透视藤吉郎内心的目光却咄咄逼人,明明知道他没有杀机,但总觉得好像被一条无形的锁链捆绑着。 “我对兵法的深奥意义……”端起木刀的小伯笑眯眯地说:“我不会打倒对手的,我意在防身。因此,在你抓住时机攻击之前,那怕几天都没关系,我以同一姿势等候。” “噢!……原来是这样……不,这也符合兵法的规则。” “是想请您教我一手。喂!为了打破我的防守,乘机攻击吧!” “噢……是这样。” 藤吉郎硬着头皮应付,对方的防守十分严密,无懈可击,不一会儿,冷汗顺着藤吉郎的胳膊滴滴嗒嗒地往下流。 “怎么回事?藤吉郎先生,在你的眼里我是漏洞百出吧?” “不必说了……漏洞,漏洞,大漏洞。” “我像你祖父吧!” “不,不像!不像任何人!……” “藤吉郎先生!” “您……有甚么事?” “看来你的兵法也是以防为主啊!” “确实如此,流派非常相似。” “这样下去,恐怕我们得相持二、三天啦。这不只是个人之间的交锋,和地与城、领地与领地之间一样。” “的……的确是这样。” “重在防备,不主动出击,但不轻视敌人,这也是治国之道。” “……您说得千真万确。” “您刚才不是主动要找对手吗?怎么忘了?不,是大发慈悲,想教我们一手……”小伯温和的规劝使藤吉郎全身大汗淋漓。 (这是彻底的失败……) 为甚么举起木刀的同时没有果敢地喊一声“我来啦”呢?! 哪还谈得上懂多少兵法,是典型的殆误战机。 藤吉郎在反思。对手疋田小伯像路旁的土地菩萨一样沉着稳重,而且这个土地菩萨使藤吉郎感到一种奇妙的压力。他防守自如严密,无懈可击,藤吉郎不知所措。 “我来了!” 如果现在这样突然大吼一声,大家会哄堂大笑的。 (好吧,将计就计。既然事已如此,就站到昏倒为止,反正也不必担心对方转守为攻。) 藤吉郎决定战略方案的时候,实际上他已感到眼前发黑,时而觉得飘舞的樱花似乎有半张纸那么大,双眼模糊不清。 藤吉郎的喉咙吱吱作响,吸进的空气冷若冰霜。 “喂!” “喂!” 正当这时,伴随着远处传来的喊声,马从干燥的大地上飞奔而来,嘚嘚的马蹄声越来越近。 “喂!藤吉郎!” 当藤吉郎辨别出来人是主人松下嘉平次时,听力尚正常,眼睛却甚么也看不见了。 “真不像话。这位是上泉伊势守的侄儿疋田小伯先生,我从饭尾丰前守殿下那里得知后,大吃一惊,立即返回来……简直无法无天……藤吉郎!” 藤吉郎听到这儿,啪地昏倒在地。 密探之间 藤吉郎苏醒的时候,阿春和一无斋坐在枕边。 “他是藤吉郎先生,让您费心啦。” “嗯……嗯……” 藤吉郎苏醒的一刹那,突然想起白天发生的一切,慌忙用被子把头蒙上。 (不能粗心大意地随便表现出清醒……) 阿春在枕边固然高兴,可一无斋也在身旁,藤吉郎感到十分难堪,说不定是膀大腰圆的一无斋把藤吉郎背回来的。 “他尚未完全清醒。”一无斋说:“昏倒是一方面,心中也有烦恼。当小伯先生讲到重在防卫、绝不主动挑战,这是兵法的奥秘时,他的脸色顿时变成铅灰色。” “因他天生逞强好胜,大概是有些懊恼吧。” “不,但当他说我像亲如父亲的叔叔时,我大吃一惊……来到这里与你偶然相遇更是惊讶不已。” 藤吉郎装作昏迷不醒。 “甚么?” 自称近藤一无斋的武士好像和阿春认识。 “真没想到我的侄女阿春和藤吉郎先生一起住在这里……这样一来,缘分把我和藤吉郎连在一起,确实相当于他的叔叔。但棘手的是山崎源八郎也一起来到这里了。”一无斋的话中充满困惑。“他形式上是你的未婚夫,他参加武士游学习武的目的,实际上是为了找你。” “小伯先生已决定住在这里啦?” “是的,你们主人松下嘉平次殿下留他们在这里住半年或一年,并恳请教家臣练武。小伯先生是有求必应的人,他已答应住下,弟子的住房已分配完毕。在这原本就不大的宅院内,源八郎肯定会和你碰面的。” (这下可糟了……) 藤吉郎在被中屏气敛声。近藤一无斋是阿春的叔叔,那个山崎源八郎就是藤吉郎刚才用枪刺伤的男子,是阿春的未婚夫。 而且,一无斋说源八郎参加武士游学练武的首要目的是找阿春。 “叔叔!” “您有甚么好办法吗?” “源八郎先生还不知道我是老爷密令的侦探吧?” “不知道,不知道。他以为你嫌弃他离家出走,是另有所爱。找到你就等于找到情敌,不杀掉你们二人,有损于武士的体面,有关这一点他一路上再三嘱咐,要求我作叔叔的不要干预。” “……讨厌的家伙。”阿春恨得咬牙切齿地说:“如果见到他,我要把事情公开讲明?” “怎么把事情讲明?” “我是奉老爷之密令外出的,如果老爷允许他随时可以杀我,请他拿老爷的手谕来。” “这不高明。”一无斋压低声音说:“你一暴露身分将会出现比源八郎更凶恶的敌人……一旦知道你是越前的侦探,各方的讨伐者都会一拥而上。” “那么您说怎么办好呢?” “所以要周密思考,在此之前你最好尽量不要靠近东南方那栋长房。” “好!我一定多加小心。” “一会儿藤吉郎先生就会苏醒过来,你们二人好好商量一下,我先回去。” 阿春送一无斋到门口,就在她的脚步声再次沿门庭传来的时候,藤吉郎在被中吼叫起来。 “喂,你精神太紧张了吧?” “哎……呀,真难受,给我点水喝。” “哎,水来了。” 阿春抱着水壶走过来,藤吉郎咕嘟咕嘟地大口地喝。 “你……” “甚么事?阿春。” “你这次总算领教了兵法的奥秘。胸怀治理天下大志的人可不能在路上昏倒。祸从口出,以后小心谨慎为重。” 藤吉郎默不作声,表情严肃地重坐起来。 “阿春……” “甚么事呀?” “你面向我,再让我好好看看你。” “又以调情掩饰自己。” “不,不是的,我刚才去了一趟极乐世界和地狱,正好遇上阎王。” “嘿嘿……甚么阎王?是被小伯先生抓住了吧。” “不,不,阎王明确地说,小伯之类的人不久将成为我的家臣。阎王还透露了一件我所担心的事。” “冷静点儿,藤吉郎先生,你还在做梦吧。” “是一种神力。阎王在我的耳边小声说,你那个叫阿春的女人,最近要到阎王殿来,你知道吗?” “哎呀……这可不吉利。” “是真话,阎王还说来这以后要拔舌头。喂!他正在磨拔舌刀,等着你呢!” “拔我的舌头?阎王说因为说谎?” “那当然。阎王对我说,她甚至欺骗你这个做丈夫的。在家乡她本来是有夫之妇,却若无其事地和你订婚,巧妙地耍弄你的感情。最近,她将被前夫杀掉,然后到这里来……” 藤吉郎讲到这里,阿春紧咬嘴唇,低下头。 阿春天生聪颖,立刻明白藤吉郎听到了自己和叔叔的谈话。但他为甚么没有像平常那样立刻站出惩罚对方呢? “这是阎王说的,不会错,你要有所准备呀,阿春。” 阿春突然所问非所答地说:“如果是事实,你打算怎么办?” “阿春……” “哎。” “你赶快逃走,如有缘分一定会再次相会的。雪斋禅师说向东危险,你往西跑吧。” “那么……你呢?” “我暂时留在这里磨练自己。虽然原话不是你说的,但胸怀天下者倒在路上实在不像话。能与小伯先生邂逅,是上帝的安排。” “藤吉郎先生……” 阿春突然偎在藤吉郎怀里,两眼充满泪水,深感遗憾地仰望着藤吉郎。 “阎王说这样就可以得救吗?” “噢,你未婚夫是叫甚么山崎源八郎吧?他心胸狭隘,在武士之间散布说非杀了你不可。” “我们分手后,还会再见面吗?” “这个嘛……” “你不说,我就不走。我跟源八郎讲清楚,让我们婚配的是老爷,让我佯装抛弃丈夫离家出走,作秘密侦探的也是老爷。这一切我阿春都蒙在鼓里。阿春自己选择的丈夫是这位藤吉郎先生。” “这使不得,等于自投罗网。” “与其分开还不如死了好。你打算怎么办?难道就让我这样……也未免太残酷了,藤吉郎先生。”阿春终于无法控制自己,一边用衣袖抽打藤吉郎,一边咧着嘴哭起来。 藤吉郎突然站起身来。 (好像有人偷听。) “谁?!”藤吉郎猛然打开窗户问道。后面井旁的小叶罗汉松沙沙作响。 风云甲州路 疋田小伯和近藤一无斋相对而坐,表情冷淡地听着一无斋的谈话。 户外风和日丽。 庭院内,白眼鸟的鸣叫声悠然动听。 “据说在人与人之间的怨恨中,情敌之恨为最甚。” “是呀!” “情感的纠葛与不畏劳苦的表现引起的嫉怨终于融为一体。今天早晨,大家一起床,有人说要教藤吉郎练武,强行将他拉到樟树下,狠狠地痛打一顿。” 这家的主人松下嘉平次坐在右侧的窗边,自始至终,一言不发。 “这个年轻人,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吗?” “是的。前些日子的训诫好像很彻底,无论谁打他,他都不还手。因此,我想这件事如果到此结束,便可处之泰然。不过,我的看法这还不算完。如果遭暗算,这个年轻人实在太可怜啦,所以我坦诚相告。” 小伯轻轻地点点头说:“主人有何妙计?开除山崎源八郎很简单,但反而会更加深怨恨。” 嘉平次反覆地琢磨着。 “把藤吉郎暂时借给我怎么样?” “借给先生?” “我想把他带到甲斐的府里去,让他在那儿干活。” “去甲府?……” “是的。”小伯点头说道:“我想这件事对今川家没有甚么坏处。” “您的意思是……” “因为这是世上众所周知的事,本人斗胆直言不讳地说吧。现在,窥伺天下者是骏府的今川义元殿下和甲斐的武田晴信(信玄)殿下。” “确实如此。” “然而,他们二人的行为令人费解。义元殿下的夫人是武田晴信殿下的姊姊,而且晴信殿下的嫡男太郎义信殿下的夫人又是骏府的义元殿下的女儿……虽然亲上加亲,实际上是相互争夺天下的仇敌。” 对方提到义元的名字,忠厚诚实的松下嘉平次不知该如何回答,静静地反覆看着小伯。 “如有冒犯请原谅。不过,这是三岁的娃娃都知道的事,所以大胆地脱口而出……另外还有一件不大光彩的事。” “甚么事?” “晴信殿下和义元殿下商定,将晴信殿下的父亲信虎入道监禁在骏府城。” 嘉平次一听大为震惊。 此事确实人人皆知。据说,晴信的父亲是蛮横无比的暴将,他继续留在甲府,武田家将丧失家臣和百姓的信赖,导致灭亡,因此其女婿义元采取欺骗手段将他召进城,并监禁在骏府。虽说是战国时期,儿子和女婿联合监禁父亲,绝不是值得称赞的事。尽管如此,但当着义元、晴信面谁都闭口不谈此事。 由于小伯毫不介意地提起这件事,作为今川家家臣的嘉平次当然感到震惊。 “你听明白了吧,儿子女婿的联合是各有各的打算……恐怕义元殿下想拿晴信的父亲作人质。其险恶用心是为夺取天下时,发挥人质的作用。而晴信殿下则认为推出父亲可以放心大胆地我行我素,时机一到便将义元……晴信也许在打这个如意算盘。” “令人毛骨悚然,这事已经……” “哈哈……不说这些了。被监禁在甲府的信虎入道还有遗臣……遗臣当中有我的兵法弟子。他们想给信虎入道报仇雪恨,似乎在策划着甚么。因此,我想劝戒他们,不要轻举妄动。能把藤吉郎借给我去当使者吗?这样一来,我想藤吉郎不在家期间,你可以设法圆满地处理善后事宜。” “是这样,我明白了,那就借给你吧。” “您能当场允诺,十分感谢。请把藤吉郎叫来。” 嘉平次心领神会,起身出去。 “一无斋,这么处理可以吗?” “一切都……” “不,不,圆满解决人事纠纷也是兵法的需要。藤吉郎外出时,我将努力说服源八郎,那个叫阿春的女子大概不会提出异议吧。” “是的,我好好劝劝她……” 这时,嘉平次带着藤吉郎回来。 “小伯先生恳切地说有事想求你,由于盛情难却,独自决定,答应了他的要求。” 藤吉郎满脸伤痕、疮块,他面带微笑,爽快地跪在小伯面前。 “今天早晨,在生命危险的时刻,多亏您一句话救了我,非常感谢。” “不,丝毫没有危险。你和他们是玉瓦之别,不与他们争执是明智的。我有事求你。” “只要是我能办到的……” “只有你才能做到的事。我想请你作为我小伯的使者秘密去甲府,可以吗?” “去甲府?!……” “对,全日本,恐怕只有甲州对其他领地的人监视最严。这件事非你去不可,至于如何装扮,由你决定。你愿为我当这个使者吗?” 藤吉郎果断地回答:“只要是小伯先生的事,别说是去甲州,就是去地狱、极乐世界我也在所不惜。” “你答应我啦?” “我去。谢谢您,果然是与兵法有关。” 藤吉郎猜透了小伯的用意,突然哭喊,然后又哈哈大笑…… 庭院里好像起风了。开始凋谢的樱花不断随风飘落,铺撒在地面,彷佛下了一层白雪。 离别 甲斐是藤吉郎的必访之地。 现主人晴信是八幡太郎义家的弟弟——新罗三郎义光以来的源氏名家,信奉世代相传的兵法,到此地定居,自报姓名武田,迄今已经十八代,武田家的威势日益显赫。 武田晴信一面与越后的上杉辉虎(谦信)抗衡,一边与北条、今川二氏若即若离,极尽两面战略的巧妙之能事,虎视眈眈,是个地地道道的看风使舵的人物。 大概在窥伺天下的群雄中他是首屈一指的实力派人物。因此,不只是藤吉郎,甚至也是阿春立志探索的对象。 藤吉郎拿着疋田小伯的信回到长房。 “阿春,我要外出旅行。” 阿春取出缝制的衣服,坐在春风送暖的窗边,飞针走线。 “你要外出?你和我一起逃走吗?” “不,我一个人走。”藤吉郎取出小伯的信给阿春看。 “甲州府中,风间松云洞殿下……这到底怎么回事?” “你反过来看看,疋田小伯和先生的名字写在上面。” “啊……真的。先生……” 阿春似乎立刻觉察到事情不妙,清澈透明的眸子死盯着藤吉郎的额头。 “那么,我一个人留在这儿,等你回来?” “是的。在这期间你叔叔和小伯先生设法说服山崎源八郎,继续带他游学习武。主人和先生说,目前我留在这里太危险。” 阿春头也不抬眼也不眨一下。理智地考虑,觉得确有道理。小伯的弟子和源八郎的关系比藤吉郎亲密得多,如果源八郎请求他们协助,共同对付藤吉郎,他们是不会拒绝的。松下家的家臣对藤吉郎嫉怨甚深,十分反感,正等待时机,制造事端…… 但是,阿春深感不安。 为甚么会产生这种感觉呢,其答案只有一个,这是情侣本能的反应,别无其他解释。 那怕是分离片刻都感到心神不宁。 “你……” “怎么啦?哭丧着脸,多难看,这可不像阿春哪!” “带着这封信就可以平安进入甲州吗?” “是的。风间松右卫门,即叫松云洞的收信人,好像在甲府是个了不起的学者,剑术方面是小伯先生的弟子,而且很有能力。” “我所听到的不是这样。” “那是怎么回事?” “武田晴信是个十分谨慎的人,在领地边境设置三、四道监视网。我担心你能否平安通过。” “哈哈……” 藤吉郎为了安慰阿春那颗流泪的心,勉强笑笑。 “你以为我藤吉郎就那么愚笨无能吗?那个叫风间的人,以前是晴信父亲信虎入道的近卫大臣,正如你所了解的那样,晴信欺骗并监禁其父,强行当武田家继承人,因此,父亲的家臣几乎都被差遣或处罚。听说只留下风间一个人,晴信让他给自己当谋士,不许离开自己。有他的信,无论甚么样的监视网我都能自由地钻过去。即使没有那封信,我藤吉郎照样……” 藤吉郎说到这儿,突然亲昵地用手指轻轻地戳了一下阿春的脸颊。 “别哭,阿春,我一定给你带件像样礼物来。武田晴信的根性固然要了解,兵力、财力、威信、法规也都要进行调查。这样,不就等于你去当侦探一样吗?” “藤吉郎先生。” “甚么事?阿春干嘛娇滴滴的。” “我不再回越前,为了我你不要去当侦探,干这行安危莫测。” “噢,对别人是危险的事,但对我藤吉郎来说轻而易举,不必担心。” “事情办完可一定要回来啊!” “你还担心我不回来呀,阿春。” “不,不是的。不知怎么心怦怦直跳……我从来没有这样过。” “那是因为你迷恋藤吉郎吧。” “还开这种玩笑……无论发生甚么事,我都在这儿等你。” “好,我可能得去半年左右,小伯先生说,三个月后离开这里向东云游,我回来时小伯先生已把山崎源八郎带走。而后再忍耐一段时间我们会团聚的。” 阿春不知甚么时候将圆润的肩膀紧紧贴在藤吉郎胸前,神色惶恐不安。 或许是一种预感,阿春总觉得好像这次分开,再也见不到藤吉郎啦。 “你几时出发?” “明天早晨,天未亮就走。” “你走以后,不能让别人知道吧。” “这哪像当侦探的人说的话呀,事情明摆着的。就说昨天早晨他们成群结伙地欺辱我,我因害怕而外逃。” “那如果回来时怎么解释?” “当然说一是因为眷恋你,二是主人心眼好,不由自主地又回这来啦,主人决定还用我当家臣……主人待人热情、通情达理。阿春,笑一笑嘛!木下藤吉郎最喜欢看阿春的酒窝,全日本唯有你最迷人,我想临行之前多看几眼,喂!阿春……” “好,我笑……我笑,你可一定回来呀!” “哈哈……当然回来,怎么能不回来呢!……” 藤吉郎紧紧地抱住阿春,不由地热烈亲吻阿春那白皙油光的发际。 山路遇美女 第二天清晨。 “喂!再把藤吉郎拉到这儿来?大家教他练武。”在马棚前的大樟树下,山崎源八郎边教松下的家臣练剑术边对男佣福助说道。 “叫藤吉郎吗?我去。”正在一招一式地跟其他弟子学练武术的能见八五郎擦擦汗,拦住福助,主动朝长房跑去。 现在最憎恨藤吉郎的就是能见八五郎。藤吉郎未出现以前,他一直以贴身佣人的资格侍奉主人嘉平次。但不知从何时起,藤吉郎成了嘉平次的随从。 因此,八五郎怒火满腔,特意主动去叫藤吉郎。不一会儿,他气喘吁吁地跑回来。 “山崎先生,事情不妙啊!” “怎么没把藤吉郎带来?” “藤吉郎好像逃走啦。” “甚么?藤吉郎不见了?!” “是的,阿春看样子还甚么都不知道。她说今早一睁眼就发现藤吉郎不见了,他一向起得特别早,可能在哪儿干活吧……可是找遍城堡,踪影皆无,据说没人见到他。” “那可就怪了。” “恐怕是这两、三天练武练得受不了了吧!” “也许是吧……再等等,不要高兴得太旱,也可能到哪儿办私事去了。”山崎源八郎自言自语道。 他早已从八五郎和福助的口中得知阿春住在松下家。 当他知道阿春的情人就是使自己在大庭广众之下蒙受奇耻大辱的木下藤吉郎时,感到全身血液倒流,心中激起刻骨的仇恨。 山崎曾两、三次蹑手蹑脚地到长房窥探藤吉郎和阿春的生活实态。虽然详细的谈话内容听不太清楚,但二人的柔情蜜意,使他心如刀割,醋意大发,开始切齿般地嫉恨。 (等着瞧吧!藤吉郎!) 本来早该大解八块的奸夫淫妇……源五郎恨得咬牙切齿,但烦恼尚未纵容他动手。 随着对藤吉郎憎恶的加剧,对阿春的恋慕之情越发强烈,对阿春的恋慕越强烈,对藤吉郎的仇恨越深。这种奇妙的恶性循环,一直困扰着山崎源八郎。 他目前的身分是松下家的食客,疋田小伯的弟子,而且食客擅自杀害嘉平次的家臣是天理所不容的。 唯一的办法是通过疋田小伯说明情况,请松下嘉平次解雇藤吉郎,然后再干掉他。但他不敢跟师父小伯面谈。 “……那种事,忘掉它吧!”源八郎断定豪放清廉的小伯肯定会回绝他。 源八郎一计不成,又生一计,企图煽动松下家的家臣,藉练剑之机,打断藤吉郎的胳膊和腿。 这样一来,藤吉郎便因丧失劳动力而被解雇,到那时追出城堡便可当机立断,源八郎暗自盘算着。 然而…… 觉察空气险恶的藤吉郎现已逃走。据说阿春醒来之前就走了,那么,可以推断他离开长房的时间是四点左右。 现在已近八点,大约离开四个小时,走出二十公里了。 畜生,行动真快!源八郎想到这里,深感懊恼。然而,使他快慰的是阿春没有走,源八郎胸中掀起一股错综复杂,难以平息的波澜。 “那么,阿春一无所知,仍然在长房吗?” “是的,早饭时间已到,正忙着准备餐具。” “好吧,再等一会儿,到中午再不回来的话……” 他一定是溜之大吉了。山崎源八郎边思考着阿春的事……边用竹刀啪地猛击樟树干一下,独自呆笑着。 藤吉郎逃之夭夭,源八郎固然气愤懊恨,但想到阿春与自己近在咫尺,是再高兴不过的事了,甚至激动得自感难为情。 这时,藤吉郎已穿过曳马野以北三里处的引佐村落,沿着长筱道飞奔向前。 当然藤吉郎并不是乘阿春熟睡之际出走的。他背上滚来荡去的饭团,是阿春亲手做的,而且全身沁透着阿春的深情厚意。这一切足以证明。 “真奇怪……”藤吉郎不时地抬起袖子,嗅嗅残留在腋下的阿春那女人特有的气味,并对着井伊谷的山脉自言自语道:“真没想到,女人竟如此令人销魂动魄。” 女人具有一种奇妙的荡人心魄的魅力。稍一疏忽,她便可使男子志丧魂失,全无男子汉的傲骨。难怪有些男子为得到女人而生存,为女人神魂颠倒。 松下家的人们也不例外。表面上他们想尽快地成为一名合格的武士,实际上是想尽快娶妻成家,享天伦之乐。这种想法像壁虱一样牢牢地缠住不放。 “这样一来,我必须认真思考……” 藤吉郎严肃地自言自语。突然一种空想捕捉着他的心。如果正巧这里有彻底了解男女之间秘密的人,以为这是胡作非为,那该怎么办呢? “这完全是胡思乱想。” 为使武田晴信言听计从,必要时献上一美女,结果将会怎么呢? 如果这一美女以她那迷人的娇姿媚态,博得对方的欢心,与此同时,肩负起侦探、刺客、同谋等角色,武田家究竟会如何呢? 为女人倾家荡产,城破国亡,不乏其人。 “由此可见,在女人面前万万不可粗心大意。我的阿春是例外吧。” 藤吉郎自言自语地走在从阵座岭到浅间山这段路上,心莫名其妙地怦怦直跳。 “……我的阿春大概不是这种人吧……” 藤吉郎反覆思考,怀疑感掠过心头。自己对阿春从没有放松过警觉吗? 无论是谁,如果认为自己的女人是敌方奸细,就不会上当受骗了。错误往往发生在沉湎陶醉之中,坚信唯有自己的女人最……因而无限溺爱…… “尽管如此,阿春!我绝不怀疑你。因为我还很贫穷,即没有家产可荡,也无城堡可倾,更谈不上国破山河碎。” 或许只有贫穷的人才能得到真实的、美好的恋慕和爱情。 “假如我成为一国一城之主,徵集希望享受荣华富贵、渴望成为我妻子的女人进宫选美时,我还是选阿春。阿春!你确实是块美玉。” 右侧小河流水潺潺,阳光透过树木淡绿色的嫩叶照射在小河上,形成不同颜色的条纹。 离开松下城堡大约走了近二十四公里路。训练有素的脚板毫无疲倦感,只是觉得口干舌燥。 离午饭时间尚早,但还是想吃一个阿春亲手做的饭团再走……藤吉郎趴在河边喝水。 这里是远离人烟的荒山野岭,清洌的河水凉得刺骨。用手捧起来喝,喝了又再捧一次,当发现映在河中自己的尊容时,忽然听到有人叫喊。 “叔叔!” 是少女的声音,声音清脆响亮,宛如山里的精灵在叫自己。 “叔叔,你熟悉这一带的山路吗?” 冷寂荒凉晚春的山路——藤吉郎已下定决心踏上这一征途。此时,忽然听见喊声的他惊讶地站起,回头一看,是位少女。 “哦?!……奇怪!从哪儿冒出来的?” “哦?……甚么事?碰到蛇之类的东西了?……” 藤吉郎瞪大眼睛,半开玩笑地说,心里觉得纳闷儿。 “听说这一带经常有老狐狸扮装美女出没,今天果真出现在我面前,真意想不到。我可不是普通人哪!” 一个十来岁的女孩,脚下踏着干燥的红土路上的嫩草……她像皇宫里的娃娃一样漂亮,身旁没有旅伴。 “啊!叔叔不是普通人吗?” “那当然,我像猴吧。” “啊……” 不知是从天而降,还是由地而生,女孩瞪大眼睛,好像有点恐惧。 “您这么一说,还真像猴。” “你说我像猴?真坦率。” “是的……叔叔真的是猴吗?” “当然。连绵起伏的群山后面,有座鞍挂山,我在那里住了一千多年,是个神通广大的猴。” “哎呀……”女孩又一次惊讶地瞪大双眼说:“这么说,这一带的山路您全清楚啦!” “当然清楚。哪座山有多么凶猛的狐狸,哪座……我全一清楚。” “是吗?那太好了。”女孩放心地长出一口气,然后转身高喊:“姊姊!这个叔叔不是人,是猴子。我叫您猴先生可以吗?” 藤吉郎再次感到惊愕,追踪女孩的视线。 “听说您是猴?!” 在离开山间小路不远的青冈栎的嫩叶下,一个身着色彩鲜艳服装的人影在闪动。 “你说甚么呢?不懂礼貌,我们不是旅伴吗?” 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看看藤吉郎,狼狈地低下头。 藤吉郎再次悄悄地仔细观察,姑娘们穿的虽是草鞋,但不是山里人的打扮,也没有山里人的泼辣劲儿。 特别是姊姊,皮肤细嫩光润得无法形容。春光明媚,阳光透过嫩绿的树叶照射在她身上,显得更加婀娜,娇美欲滴。 “姊姊,他不是普通人,这是他自己说的。他具有神力,是一千多年的猴子……猴子叔叔,您是由猴子变成人的吧?” 女孩向藤吉郎搭话,女孩的姊姊使藤吉郎魂不附体。她好像不是这个世界上的人,身体柔软得几乎要融化似的。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姊妹俩为甚么要到这远离村庄的山里来呢?……” “对不起。” 姊姊面带娇艳的羞涩再次从远处向藤吉郎鞠躬道歉。 “阿渚把旅行当成童话故事,您别生气。” “没关系,是猴子,这是我自己说的。” “你瞧,姊姊,猴子也能变成人。而且他说对这里的山路了如指掌。” 女孩在前面走,藤吉郎几乎是无意识地靠近姊姊。 “可爱的妹妹叫阿渚?” “是的,我叫千鸟。” “嗬,阿渚、千鸟,这么说是生在靠海的地方啦。” “是的,生在泉州堺港的城镇。” “堺港的城镇……知道了!堺港是日本一流的港口,听说南蛮人、南蛮船都来此地进行贸易。生长在商业城镇的人,才能穿着入时,装束典雅华贵。千鸟和阿渚准备到哪儿去呀?” “去甲斐的府中。” “甚么?去甲斐?!就你们两个人……” “不是。”姊姊千鸟突然眉头一皱,摇摇头说:“本来和父亲一起去,但父亲被野武士叫去治伤,到现在没回来。” “越听越糊涂了……你父亲是医生?” “是的……”阿渚回答说:“说是父亲,实际是养父。对吧,姊姊。姊姊和我都是父亲要来的。父亲叫减敬,是医生。看病、治疗创伤、针炙样样都行。” “当医生的父亲为甚么带着养女去甲府呢?” “听说甲府的阁下叫武田晴信。” 千鸟的羞怯神色不知不觉地消失,以信赖的目光靠近藤吉郎。 “确实叫武田晴信,是个了不起的大将……” “奉阁下之命赴甲斐。据说甲府缺少名医,无论如何非要父亲去不可。” 藤吉郎不由得恍然大悟,总算弄清了其中的奥妙。 晴信(信玄)从文化先进的堺港城镇招聘医生,医生当然想带女儿去长住。 “既然这样,应该有随从送行啊!不会只你们三个人吧?” “是的,有两个送行李的。就怪他们,他们说走山路有野武士,不但行李物品不安全,甚至生命也难保,不知他们逃到哪里去了。” “甚么?随从带着东西逃走了?” “是的,三天前就不见了,只剩下我们三人。今天早晨,父亲又被拉去看病,一直没回来。” 千鸟说着,在嫩绿的树叶反射下,翡翠般的泪珠在眼眶中滚动。 藤吉郎抱着双膊,不由得低声叹息。 <hr /> 注释: 风云山城 “你父亲究竟被甚么人,带到哪儿去了?” 藤吉郎一问,千鸟伸出白嫩的手指着父亲的去向。 “对方的长相我们没看见,是父亲先发现他们的。父亲让我们藏在青冈栎下等他回来,他一个人跟着到岩石后面去了。” “不知道他是否真的去看病?” “确实是看病。后来,过了一会儿父亲回来说野武士中有伤员,为他们治疗一下,马上回来,并带走了装有贵重药品的小行李包,从那以后再也没回来了。” “会不会还在岩石背后呢?” “我们去看过,对面是一片杂木林,连路都没有,当然更不会有房屋。是这样吧,阿渚……” “是的,以为甚么东西掉下来,可是一看又甚么也没有……猴子叔叔,父亲肯定被绑架了,被住在碧蓝色的天空深处的狡猾青鬼……” “嗯,也有可能。” “叔叔有神力,把父亲从青鬼手中救出来吧。然后带我们去甲斐的府中,您认识路。” “阿渚又胡说八道……”姊姊千鸟担心藤吉郎会生气。 “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我们是进退两难,根本不认路。” 藤吉郎立刻计上心来。 单独赴戒备森严的甲斐困难重重,如能与大将晴信邀请的医生家属结伴前往,对藤吉郎来说是天赐良机。 “好,我给你们带路!我的目的地是信州,但我不能丢下你们不管。正好我还没去过甲府,从今天起我陪你们……算作随从绕道去甲府吧。” 姊姊千鸟突然双手合掌叩拜藤吉郎。 “真的吗?您有要事在身……” “我不会说谎的。我们离开这里你父亲回来怎么办?……” “这不必担心。”千鸟回答说:“在青冈栎的树干上写明:‘先走一步,去甲斐。’……父亲说如果出现万一就这样做。” “是这样,事先已商量好了。连笔墨盒都带来啦?好吧,我给你削树干,还是你自己写好。” 藤吉郎拔出匕首,削掉一小块树皮,千鸟唰唰地写几行字。 “我们出发吧,午饭也吃完了。” “好吧。还剩三顿乾粮,两天之内走到有人家的地方……还有一点银子。” “我们走吧!” 藤吉郎感到旅途非常快活。前面还必须经过几道关卡,一个身强力壮的男子汉最容易引起怀疑。现在的旅行不但有两个女孩为伴,而且甚至可以借用武田晴信这块招牌…… “猴子叔叔!” “甚么事?阿渚,累了让叔叔背你吧!” “不,我还不累,最前面的那座山是甚么山?” “那个吗?那是船着山。至于为甚么山中之山叫船着山,我就不清楚了。” “船着山,我懂了,肯定是天上的鸟船曾到过那里,对吧?叔叔。” “可能是吧。天上的鸟船……” 从船着山的右侧向竹轮走,不久,眼前出现夕阳映照下的河流,远远可以望见位于河对岸凤来寺山下的长筱城的城顶。 那里是菅沼伊豆守和其子新三郎正贞的城。 他是所谓的山家三方众的成员之一。从城的格局看与其说是城郭,不如说是山寨,那里是大野川和龙泽川的汇合处。因此南临悬崖峭壁下的河流,北面是与山相连的要冲。现在究竟是属于今川家的势力之下,还是武田家的势力之下,藤吉郎也不了解。 “猴子叔叔!那边山林之间有房屋!” “老是叫猴子叔叔,真拿你没办法。那是有名的凤来寺,从前有一个叫利修仙人的人修建的。据说在这个领地的七个佛堂居第一位……明天我们上去玩玩吧。” 但,阿渚并没有听他的解释。 “姊姊,有一只金乌鸦从寺上飞起,一定是八咫鸦。” “哎呀,在阿渚的眼睛里一切都是童话世界。” “没错,肯定是八咫鸦。哎呀,太累了,猴子叔叔,背我一会吧。” “哎呀,那么大还让人背!这样的话,得在长筱附近的村庄投宿。来吧,我背你。” 藤吉郎将背朝向小女孩。 “谁在那儿?” 随着喊声,五、六个武士模样的鲁莽汉从前面的草丛中出来。 他们手中拿着大竹枪,满脸胡须,嘴边吃得胖乎乎的,长长的刀柄像是用藤蔓之类的东西缠得乱七八糟,似乎没甚么实用价值。 “是甚么人?请通报姓名!” 藤吉郎故作镇静地背着阿渚,然后仔细地观察他们的相貌。 一共六个人。 他们以锐利的目光,互相交流,点头示意。 “你是减敬医生的女儿吗?” 千鸟答道:“是,是他的女儿。” “那个背着的女孩是你妹妹?” “是……是的。” “背你妹妹的男子是甚么人?减敬说只有两个女儿迷失了方向。” 年龄最大的连鬓胡子,三十四、五岁,将视线<kbd>http://www.99lib?net</kbd>集中在藤吉郎身上。 “把孩子放下!” “让我放下孩子?我是她们的随从。” “少罗嗦,把孩子放下!我们要带她们进城,素不相识的人不能去,这是老爷的命令。” “老爷……这么说你们是长筱城的人啦。” “无可奉告!把小姑娘放下!” “这就难办啦,怎能把一个活泼可爱的小姑娘交给一个来路不明的人呢!我是她们的家臣。” “甚么?家臣?!……”连鬓胡子的男子说:“不可能有甚么家臣。可疑的家伙,眼神都不对。……好吧!你不放下,我有办法让你放下。” 连鬓胡子下令,背上的阿渚,尖叫着拒绝。 “不,我不下去。别靠近我!” 千鸟换手拿竹斗笠,来到藤吉郎前,似乎是在保护他。 “听你的口气,我父亲减敬好像在长筱城里。” “无可奉告。主人没有给我们这项任务。” “这就怪了……父亲不在那里,我们不能跟你们去。父亲再三嘱咐我们,不能跟身分不明的人走。” 藤吉郎嘿嘿地笑着。 没想到千鸟是位机敏善辩的姑娘。一群强盗似的武士感到窘促,面面相觑,而后悄声商谈甚么。不一会儿,连鬓胡子转向千鸟。 “你父亲确实在城内。我是受减敬之托、老爷的命令前来迎接你们姊妹俩的。” “我明白了。当时父亲没跟你说吗?佣人逃亡,我们正感到发愁、束手无策的时候……” “是这么说的。” “其中的一个佣人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又回来啦。妹妹提出让他背一段路,有甚么大惊小怪的!” 藤吉郎又嘿嘿地笑起来。 “有甚么可笑的!令人恐惧的家伙。” “不,我完全是按小姐的要求办事。我是猴子,叫藤吉,从前有个叫桃太郎的勇猛武士,桃太郎有个家臣叫猿吉,你知道吗?猿吉还嘿哟、嘿哟地‘拔河哪’!” “干嘛说这么多废话!” “我是那个猴的子孙,对吗?阿渚。” “是的。他是猴子叔叔,如果不让他跟我们一块走,我们就不去。” 连鬓胡子听后,直皱眉头,感到纳闷儿。 “那好,如果他冒充家臣,真相大白后再杀他也不迟,让他一块去吧。” 藤吉郎和千鸟不由得放心地交换一下眼色。 人质政治策略 藤吉郎意外地来到被称为这一带的秘境的长筱城,做梦也没想到自己能有见识这个大战国的宿命。 长筱城是个巨大的山寨,与建于平地的城郭风格完全不同。 一条随时可以切断的窄细的吊桥,挂在大野川的峭壁上。渡过吊桥是劈山开岩而筑的野牛城郭,宛如画中的酒吞童子的石窟,独具特色。由此向里是山寨的中心部份,坚固森严。弹正城郭与中心部份并列,向西展开。葫芦城郭沿河川而筑,向东北延伸。 这里是武士的住宅。人们印象中的武士总是质朴、侠义。而居住在这里的人们的体态、打扮,使人难以判明他们是强盗、野武士,还是武士、猎师、农民。 山寨所占据的位置十分险要,固若金汤,确实坚不可摧。尽管如此,山寨深处仍充满血腥的战国气味。 藤吉郎背着阿渚穿过野牛城郭,被带到中心部份的后庭,在一座大煞风景的房前与姊姊俩分手。 “家臣留在这里等着!”那个连鬓胡子说完陪着两姊妹走了。 来到这里已经无法挣扎,只有老老实实地等待。阿渚、千鸟肯定会巧妙地保护他。 姊妹俩的养父减敬为甚么会被带到这里来呢? 或许这里的家臣发现减敬时,减敬以为他们是野武士,并告诉了姊妹俩。藤吉郎一边这样思考着一边争取时间偷偷地观察这座奇妙的山寨。 现在藤吉郎住的虽然是远离房主的单间;前面突向龙泽川的绝壁,背后是多层环绕的中心部份的回廊,如果在此遭受不幸,确实插翅难逃。 (山寨设计得相当巧妙啊……) 太阳早已落山,西面的河原上空星光闪烁。 (今晚我可以舒舒服服地休息啦。) 藤吉郎大略地观察一下周围的情况,大胆地躺在木板房的中央准备睡觉。 这时,院前的套廊下出现一个人影,不知何时进来的。 “您就是救我女儿的藤吉郎先生吧。” 他肯定是减敬。 藤吉郎蓦地跳起,锐利的目光直射对方。 对方背向残阳余辉,看不清脸,明显地看出身材细长。 “我是那姊妹俩的父亲,我是来向您致谢的。” 藤吉郎突然一惊。 “不必谢,逃走时带走的行李物品……我想千鸟都对您说了吧!” 对方低声笑笑。 “您也是重任在身的人吧,您的脸这样告诉我的。” “啊?!” “不必惊愕,说实话我知道您不是一般的平民百姓,也就放心了。” “这么说,现在您遇到甚么困难了。” “是的。”对方意外诚实地点点头说:“确实很棘手。我坦率地告诉您吧,我相信您会帮助我的,你的相貌使我相信这一点……” 说着,他环视周围,蹲在藤吉郎身旁。藤吉郎屏住呼吸注视着对方。 藤吉郎依据第六感断定对方不只是一般的医生,他是以行医为名,收集各个领地情报的侦探,或是有其他类似使命、野心的人。 “听说您是藤吉郎先生……” “听说您是名医减敬先生。” “对,我不是日本人。父亲是明朝人,从小跟父亲到堺港,后来一直住在那里,继承父业当了医生。” “一定是奉武田家之命,到甲府去吧。” “对,中途被抓到这里,陷入困境。” “是吗?甚么困境?……”藤吉郎探出身体,减敬再次小心翼翼地观察周围的动静。 “不会有人偷听吧。” “您放心,我的耳朵特别尖,仔细一听,几町远针落地的声音都逃不过我的耳朵。” “我告诉您……”对方流露出安心的神色说:“一开始我把这个城的武士当成强盗、野武士……他们说同伴受伤需要治疗,我信以为真。” “这么说,他们骗了您?” 减敬点头说:“受伤的是个可怜的人。” “可怜的人?……” “是这个城堡的嫡男菅沼新三郎正贞殿下的太太,她还很年轻。” “噢,他们为甚么不坦诚相告,把她带来呢?” “在这里不能吐露真情。这位太太不久将被作为人质送交甲府的武田家。” “是这样……那么,这个城也是在武田家的控制之下?……” “应该是。我一切都坦率地告诉您,事后你如不答应,就休想出这个城……我想你也不可能出去。我毫不隐瞒地坦白地说出来……”减敬口气略带威吓,然后又说:“我绝不是带甚么特殊使命赴甲府的。” “噢……” “最近一两年一直侍奉晴信公,现想找个机会到骏府今川家去。” “减敬先生,我也想直截了当地问一下,您去骏府的目的是甚么?” “晴信公的父亲信虎入道殿下被监禁在骏府,我是以御医身分应邀前赴骏府的,你明白了吗?我这个御医不是为了给信虎入道治病的……” “啊?!那么,是去毒害他!” “嘘!……我对你毫不隐瞒。因为必须坦诚相告,你可以这么认为。信虎入道的儿子晴信公不久将进京实现掌管天下的宏愿。因此,成为今川家人质的父亲,给他的性请他离开人世。这样一来,今川家的势力将居于晴信公之下……晴信公大概是这么谋划的,这是我减敬的推测……总之,我是因此而受聘……我自己也这么认为。出现万一,我减敬也需要人质。用黄金解决不了的情况下,留下人质便能说服对方。这是战国的习惯,为此,在堺港买了两姊妹。” “买来的?……” “是的,其容貌在堺港一带也是数一数二的。然而,我必须将她们作为人质……” “这又是为甚么呢?” “这个城必不可少的新三郎的太太,在我来之前,已经果敢地自杀。” “就是那个要交武田家作人质的太太!” “是的……” “那位太太本来就有心脏病。她是这一地区的山家三方众作手的城主奥平氏的小姐。体弱多病的太太听说自己将被送作人质,为了给恋恋不舍的丈夫留下思慕之情,勇敢地刺喉自杀身亡,年龄仅十八岁。” 藤吉郎不由得以惊讶的目光凝视减敬。他为了保存自己不惜买来容貌秀美的两姊妹,减敬的眼里也布满泪珠。 这泪珠究竟意味着甚么呢?…… “话说到此,你该明白了吧。我并不是一时疏忽露出在这里等待迷路的女儿,而是为了尽快脱身。这对丧失事关重要人质的城主来说,简直是上天的救助。因此,立刻派人将姊妹俩接进城。而且他一眼就看中了姊姊千鸟,正巧可作新三郎太太的替身。只要我说声不字,就别想出这个城。他一开始就是这么谋划的。” 藤吉郎依然深刻地盯着减敬。 现在,藤吉郎明白了。 武田家要求长筱城的菅沼伊豆守将自己儿子新三郎正贞的新娘送往甲府作人质,如不应允将遭毁城之灾。 而且,据说那位太太是作手奥平氏的千金。将奥平氏的小姐送作人质,说明菅沼和奥平都没有背叛武田家。大概老谋深算的晴信就是这么设计的。 然后,重病在身的小姐感到与丈夫生离死别,悲痛难忍,自杀身亡。 武田家知道小姐自杀后,一定会提出更高的要求,指令送更让人进退两难的人质。 因此,菅沼伊豆守为了摆脱困境,花言巧语蒙骗对方,想以减敬买来的姐妹冒充新三郎的太太送往甲府。 “因此……”藤吉郎咕噜咽口唾沫,然后说:“减敬先生,你同意让千鸟小姐去当替身了?” 减敬有气无力地点点头说:“不同意我就得葬身于此。” “千鸟小姐知道了吗?” 藤吉郎焦急地问,减敬摇摇头。 “其利害关系不好从我口中说出,所以我只好坦白地向您交待,决定冒名顶替后,还得对她进行一些基本训练,在此期间,我们出不了城。我想请您跟她谈谈,是关系到父女三人性命的大事……” “哎!……”藤吉郎从内心深处发出唉叹。 减敬说是关系父女三人的性命,忽略了藤吉郎。既然藤吉郎作为佣人进入这座山寨,绝不会有不同命运。 “是吗?就是因为这个才……” 不知不觉,周围已一片黑暗,东方的天空升起初七的月亮。 扭曲的恋慕 阿春呆呆地坐在窗边,仰望天空。 春去夏来,梅雨过后的天空像染的一样湛蓝,清澈漂亮。蝉声悦耳,沁人心脾。 (他已经走了快三个月啦……) 藤吉郎走后,阿春发现自己已有身孕,孩子的父亲藤吉郎还不知道。阿春既高兴,又感到不安。 阿春心中暗想,屈指计算着。她知道藤吉郎绝不会作无谓的牺牲的,差不多该回来啦…… 疋田小伯的弟子山崎源八郎也住在松下嘉平次的宅院内,因此,阿春一直担心受怕。 山崎源八郎成为阿春的未婚夫,完全是原主人一手策划的。源八郎以为藤吉郎是抛弃阿春出逃,自那以后,一有机会便来纠缠。 “……我打算原谅你,我们一起回故乡吧?”他固执地反覆说这件事。 每当这时,阿春总是含糊其词,支支吾吾地搪塞着说:“……虽然藤吉郎弃我而去,但这家的老爷救了我,我不能知恩不报,还得在这里多侍奉他……” 阿春总是以种种藉口与对方周旋着,疋田小伯也到了该带源八郎离开这里的时候了。 (小伯先生、主人、叔父近藤一无斋都支持我……) 不管源八郎怎么疯狂地折腾,只要自己心中想着藤吉郎就不会出问题。 (当藤吉郎先生知道我有孩子的时候,他会高兴吗?是甚么样的表情呢?……) 阿春停下手中的针线活,呆呆地想着。 “阿春小姐在吗?” 冒冒失失地闯进门庭的是恨透藤吉郎的佣人,能见八五郎。 “噢,是能见先生吗?” “确实是能见。今天可不是山崎源八郎先生派我来的,别哭丧着脸。” “并没有不高兴呀!” “阿春小姐,看得出你一直在迷恋藤吉郎。他丢下你自己逃走,是个冷酷无情的人,你还没有死了那份心吗……” 八五郎说着,装腔作势地坐在第二道门的底框上。 “今天是来给你报喜的!” “报喜?” “你心目中最讨厌也是最怕的山崎源八郎先生决定马上离开这里……瞧瞧,你的神态立刻显得明快啦。” “净开玩笑……哪有的事,胡言乱语。” “不是胡说。小伯先生决定今天离开这里回故乡武藏,决心独树一帜。” “啊?!是真的吗?” “我不会说谎的。现在已开始准备行装,你最好也去送送,而且……”八五郎压低声音说:“山崎先生要求留在这里,但被小伯先生狠狠地训了一顿:武艺尚未学好,就想迁心于他,打算干甚么?扛枪来!不许离开我!” “啊!先生这么说的?……” “你高兴了吧,说不定小伯先生知道山崎先生恋慕你的事。总之,小伯先生、一无斋先生、山崎源八郎都准备出发,我是来给你通风报信的。” “谢谢!”阿春急忙整理膝上的针线活,然后说道:“是马上出发吗?” “片刻之后吧。主人命令准备告别酒宴,正等着呢,大概还得饮酒告别。” “我届时到门口去。” “那好。” 八五郎点头站起。 “还有一件事……但……还是不告诉你为好……” “甚么事呀?存心吊人胃口……” “听说有人在新居宿见过藤吉郎。” “啊?!藤吉郎先生,他……” “瞧你这个样子,显然思念得如醉如痴,一片真情,难道不是他抛弃了你吗?” “所以……所以我憎恨他。” “你不但毫无憎恨之意,而且恨不得马上飞到他的身边,投入他的怀抱。哎,女人就是难以捉摸。我再打听一下消息来源,如果他确实在那里,我会悄悄地给你送信儿来的。山崎源八郎走后,就把我当成朋友吧。” “谢谢,我只是想说句怨恨他的话。” 阿春不会轻易地让他知道真相的。八五郎的态度令人费解,似乎话中有话。 “半小时后我到门口去。” 八五郎若无其事地走了。 外面,夏天的太阳火辣辣地热。 八五郎扇着扇子,面目表情阴阳不定,嗤笑着绕路朝马棚方向走去。 疋田小伯率弟子一行离开这里是事实,并为他们准备了三匹马。 两匹马驮运行李物品,另一匹供小伯骑用。 八五郎绕过去看看马匹的准备情况,然后直接向那棵大樟树下走去。 “怎么样?好像很顺利。” 行装准备就绪站在大樟树下的人,正是制造事端的山崎源八郎。 “一切准备停当。”八五郎压低声音,朝源八郎笑笑。“尽管如此,阿春还是极端讨厌你……” 源八郎沉默不语,死盯着樟树枝。 “我一提到藤吉郎,她恨不得马上见到他。” “那当然啦,正爱恋得发疯。” “好吧,就定在我离开这里两小时之后,怎么样?全拜托你了。出发两小时后,我离队返回,相会地点,天龙川西岸。” 八五郎胸有成竹地拍拍胸脯。 “如果出现万一,我协助你的事请在主人小伯先生面前保密……” 八五郎说完,啪啪地在胸前扇着扇子,装模作样地朝正房走去。 山崎源八郎仍然静静地仰望大樟树的绿叶思考着。附近枝头上的蝉沙沙地飞去。 恶缘 疋田小伯于上午九时左右,率领近藤一无斋、山崎源八郎一行三十余人,声势浩大地离开松下嘉平次的头陀山城堡。 武士作为剑客,大张旗鼓地云游练武宣告结束。对于战争技术而言,当时的剑术就像现在的新武器一样,是深受仰慕和尊重的。 阿春、能见八五郎、松下嘉平次前去送行。叔父近藤一无斋走到阿春跟前说:“多保重!”近藤一无斋说完。扫视一下山崎源八郎,笑容满面地走了。 近藤一无斋佯装一生献身于剑术,实为主人朝仓义景的侦探。多保重这句话一语双关。 “我是男子汉,必须集剑术主人之命于一身。但,你是女子,阻碍你人生的山峙源八郎离开这里,应多保重身体,健康地生活。” 亲人的话语,充满无限的爱。 “是。您也多保重!” 阿春以充分理解的神情看着叔父,只回答了一句话。 山崎源八郎怒气冲冲地走过,故意不理睬阿春。 这时,阿春似乎对源八郎又产生同情心,想跟他打声招呼。 源八郎已走,不久藤吉郎回来,小生命降临,俩人将开始崭新的生活。 阿春一直过着严格的非正常女子的间谍生活,幸福的憧憬使她变得更富于感情。 疋田小伯一行的身影渐渐消失。松下嘉平次及其他家臣仍站立不动,阿春也只好陪在那里没有回去。 一种悲苦欲泣的心情涌上阿春的心头,或许是母亲对胎内新生命的感动吧。不,不仅如此,也是阿春发自内心的感慨。随着英明刚毅的疋田小伯、近藤一无斋、山崎源八郎等人离开这里,其他一切记忆也随之成为历史。 松下嘉平次寂寞凄凉地走进大门,阿春也急忙回到长房。 “藤吉郎,望您早日归来。” 虽然没有大声说出,但现在嘴里说的、心里想的只是这一件事……而且阿春总觉得藤吉郎不久将会突然出现在眼前。因为她刚才从能见八五部口里得知,有人曾在新居宿见过他。 “喂,阿春小姐在吗?” 阿春拿起针线活,还没缝两三针,突然有人慌慌张张地从后门走进门庭。 原来是钱袋脑袋福助。 “怎么回事,像个跳蚤似的。” “嘘——!” 福助一边向外看一边摆手。 “终于把他赶出去了。” “是谁呀?谁被赶出去了?” “他被赶走了……但我没亏,我得到三百文跑腿费。” “自言自语地说甚么呢?……你说谁被赶出去了?” 阿春心想是不是藤吉郎回来了,不由得翘首张望。福助突然一转身,把手里的小信封伸到阿春眼前。 “这是甚么?福助先生。” “你的信。” “谁给我的信?” “不知道。反正是个相貌丑陋的卖针人。” “啊?!卖针的……?!” 藤吉郎和自己到此地来时,也是以卖针为名。阿春大吃一惊,但没有立刻将信拆开。 “是卖针人叫你送来的?” “不,他想亲自面交,在院子里徘徊。他给我钱,我替他办事,这是理所当然的。有赚钱的机会我不能放过。我跟他说阿春不在家,两个小时以后回来。于是,他给我三十文,让我送信。……我告诉他送信这种事非同小可,弄不好会被解雇的。谁知你信里写的是甚么呀。三十文犯不上冒解雇的风险,哪有这么好使唤人的。佣人在院内发现可疑份子的赏钱还五十文呢。三百文少一文也不行……哈哈……,三百文赚到手啦。但那个卖针的家伙被佣人发现赶出门外。反正得出去,我并不觉得他可怜。只是被打了两个耳光,推搡几下……给你信,阿春。三百文不能白拿,拿甚么钱干甚么活。”福助想说的全说完了,按按衣袋里的钱,急忙出去。 如果对方不是福助,是能见八五郎的话,阿春会立刻产生怀疑,阿春对财迷心窍的福助的话,确实毫无察觉,没想到是山崎源八郎和能见八五郎阴谋策划的引诱计。 阿春拆开信,只见上面写着:“有要事磋商,请速来天龙川西岸。藤吉。” 阿春为之一震,猛然抬起头,然后立刻又仔细地、一字一句地看两三遍。 人在危难之中会时刻保持高度的警觉,但某种强烈的欲望可以使人自投罗网,丧失性命。 巧妙地利用这种微妙的心理活动进行罪恶勾当,则是骗子的伎俩。若担心上当受骗,必得放弃欲望,因此,无论多么小心谨慎、意志坚强的人,无不被欲望所驱使,遗恨千古。 像阿春这么机敏能干的女子,为甚么将假信误认为是藤吉郎的笔迹呢……? 结论只有一个,仍是会面心切,被欲望征服。 尽管阿春略有几分疑虑,但还是被对方牵着鼻子走,前往天龙川西岸的渡口河滩赴约。 阿春的赴约地点,是渡口最偏僻的地方,右面岩石耸立,左面已开始塌陷的堤坝上有三棵古松,野草丛生。阿春离开山路急不可待地东张西望。 “是阿春小姐吗?” 从岩石后面慢吞吞地闪出一个人影。 “啊?!” 阿春惊惧,两腿打颤。 原来,并不是自己朝思暮想的藤吉郎,而是厌恶已极的山崎源八郎。他仍然是阿春所熟悉的云游装扮,双眼射出监视的目光。 这种眼光意味着甚么,阿春自然心中有数。 这个家伙到底还是来拚命了…… 大概他已下定决心不再回小伯那里。小伯一行离开渡口后,他便隐藏于此。现在阿春已孤立无援,源八郎也只孤独一人。 世上没有比孤独之间和对峙更可怕的事。他们都寸步不让,同时这里不存在虚荣和客气。 “阿春小姐。” 阿春顿时感到任何争辩都毫无价值,到了最后对质的时刻。 “想说甚么就说吧!”阿春反问对方。 阿春神色镇定,冷若冰霜。如果对方尚存一丝一毫的理性,这是向他挑战保护自身的唯一方法。 “我想出三个方案。” “我只想着一件事。” “首先,我恳求你做我的妻子。” “这是三个方案中的第一个?” “对。如果答应我,你让我趴在这里给你舔脚我也舔,让我跪地磕头我也磕。” “阿春的回答只有一个……我是木下藤吉郎的妻子……这就是我的答案,你打算怎么办?” 山崎源八郎拚命摇头说:“我不承认。我绝不承认。你是主人朝仓义景公许配给山崎源八郎的妻子。” 阿春以冷酷的目光反击对方。 “老爷对我可不是这么说的。他让我以厌恶未婚夫山崎源八郎为藉口离家出走,作为侦探周游各个领地。因此,所谓婚配一开始就是出于战略需要。我阿春不承认你这个未婚夫。有苦找老爷去诉。” “真会诡辩。你早已放弃侦探任务,背叛了老爷!” “我是否背叛,与源八郎先生无关。侦探一旦离开领地,一切行动计划,有权依据本人的才智,自作决定。我阿春在甚么地方,作甚么事,毋须别人过问。现在的阿春是木下藤吉郎的妻子,这是唯一的答案,一开始就告诉你了……” 山崎源八郎气得面色铁青,全身颤抖。 阿春满脸油汗,与其说是从晴空悄悄射下的斜阳照射的结果,不如说是胎内的骨肉化作愤怒而喷射出的汗液。 “我错了……” 半天语塞的源八郎恼羞成怒,进入格斗状态。 “我只是想应该把三个方案告诉你,你的话我本来就没想听……阿春,我现在告诉你第二个方案。考虑到男子汉的自尊,我可以给你自由。然后我切腹自杀。我豁出命来,只求你一次,满足我对你的爱。” 阿春不由得后退一步,目光越发显得冷峻。 现已走投无路,难以逃生。对方毕竟是学剑术的,阿春连转身的时机都没有。恐怕稍一动身,源八郎的刀会立刻出鞘将阿春一劈两半。 (我要活下去!) 这不只是阿春自己的愿望,也许是腹内胚胎的强烈抗议。 “源八郎先生。” “不想死吧。你如果想活下去,就得让我尽情地享受到你的爱,只一次。” “源八郎先生,你知道甚么叫卑鄙无耻吗?” “我不听!” “我现在已不是普通的女人。” “我不想听!” “我是木下藤吉郎的妻子,我体内怀有藤吉郎先生的后代。强求这样的女子献身于你,是多么卑鄙的念头。” “那么,你是说不允许了?” “回答只有一个,早已说清楚了。女子说话是钢铁。” “那好吧!” 源八郎终于拔出刀。 源八郎面如猛兽,杀气腾腾,情欲冲昏头脑,完全丧失人性,变成恶魔。 阿春作好一切准备。 (最后时间终于来临……) 这是必然结果,因为从一开始,双方都不想作一丝一毫的妥协。 “留遗言吗?”源八郎声音颤抖地说:“我绝不再提第三个方案,是你逼我这样做。杀死你之后,我回故乡一次,报告老爷和你的亲属,未婚妻已找到,但因她已与人私通,被我杀掉。以后的事,我自己也不知道,听候老爷吩咐。——你和我,谁是谁非,社会将作出公正的评价。我也不会知道的。” 不知何时,太阳被云遮住。 并不是云遮日,而是晴空的太阳自然坠落。不久,淡紫的暮色映照河滩。 人,大概是喜欢选择荒诞不经之路的动物。 人,承认命运,但,实际上人们又各自按照自己的意愿,追求自己的信念,结果造成悲剧,还仍无察觉…… 阿春突然转身。 “你想逃走!” “藤吉郎!” “仍然眷恋着他。” 阿春突然朝左边的草丛跑去。山崎源八郎的身体和刀像飞鸟一样猛扑上去。 啪——,撕裂空气的巨响。 “藤……藤……藤吉——!” 惨叫声断断续续,越来越小,阿春啪地一声倒在草丛中。 阿春被砍倒在地。 杀死阿春的源八郎怎样了呢?他没有听到任何动静。 他急于驱马赶路投宿,听到的只是叮叮的马铃声…… 替身千鸟 藤吉郎睁眼醒来,大汗淋漓。 长筱时值深秋,早晚寒气逼人。可藤吉郎究竟为甚么满身大汗呢? “俗话说,梦是五脏六腑的疲劳造成的。难道藤吉郎真的是因为疲劳而出盗汗吗……” 话虽然这么说,刚才的梦奇妙而清晰地萦绕在脑海中,藤吉郎有些心神不定。 梦中,阿春抱着刚刚出生的婴儿,站在藤吉郎身旁,藤吉郎正忙着制作竹箭。 起初他没有发现那是阿春,藤吉郎放下手中磨的竹箭,逗婴儿玩。 “喂,你的脸怎么长得像个小老头儿哇。哈哈,是母乳不足,胖不起来吧。好好,别老皱着脸,简直像个猴。”婴儿皱着眉头哭起来,藤吉郎哄着婴儿说。 “还真像……”抱着婴儿站在一旁的女子说。 “像谁呀?” “像你吧!” “甚么?!再说这些无聊的事,在下会生气的。”说着,抬头一看,原来是阿春…… “啊!阿春!” 但阿春悲伤地垂下头,不想再看藤吉郎。 “怎么啦?阿春。你怎么抱着孩子呢?哎!你哭啦?” 这时,藤吉郎在梦中有种沉重的压迫感。大概就是从那时开始出盗汗的。 是梦,他觉得是梦中的事,不是现实。 “你回来得太晚了。” 藤吉郎觉得阿春的言谈、神色都充满怨恨。 不,不只这些,最后阿春终于说出:“你喜欢上千鸟啦?” 当时的愤懑、狼狈仍清楚地留在记忆里。 “傻瓜!怎么会呢!我怎么会愿意留在长筱城呢!千鸟已是这个城的少奶奶——能布小姐。她将被作为人质送往甲府。是我劝她这样做的。如果她不答应,千鸟、阿渚姊妹自不待言,减敬先生和我藤吉郎也都得惨遭杀害……不过,请放心,千鸟为救大家的命,已痛苦地承诺。现已完全掌握了能布小姐的言谈举止和生活习惯,明天起程赴甲府。减敬、妹妹阿渚,再加上我,作为随从同行,到甲府办完事即刻返回。甲府不像长筱那么难以脱身。阿春,坚强点儿,耐心地等待我。”本想这么解释,但总觉得没有说清楚,因此急得满身大汗。 令藤吉郎担心的是,阿春最后说的一句话:“已经来不及了。” “甚么来不及了?别胡言乱语!在这种人人自危的战国时期,你不是走南闯北的女侦探吗?怎么突然怯懦啦。” 受到严厉斥责的阿春,深感悲痛。从阿春的右鬓到左下颚,唰地斜着出现一道鲜红的血痕。 “啊!血!” 瞬间,阿春的脸一分两半,究竟是阿春先消失,还是藤吉郎先掀开被子跳起,哪先哪后,藤吉郎自己也不清楚。 天已大亮。窗外,山雾浓厚,飘飘摇摇,已经过了小鸟鸣叫的时刻,证明时间已近七时。 (睡过头啦!) 藤吉郎猛然跳起,迅速地准备行装。但他心潮澎湃,感到少有的激荡不安。 (莫非阿春出事啦……) 梦只不过是梦。藤吉郎经常这样嘲笑别人的梦话。总之,他为自己在这座山城耽误的时间太多而烦恼。 (阿春,你要坚强些。今天千鸟终于……不是千鸟,是能布小姐马上起程,我就要陪她告别长筱山城。我会给你讲很多见闻。武田信玄为夺取天下占领京都,已踏上征途。现已清楚察明他离开长筱城赴曳马野城(滨松),然后经过东海道一举向尾张进军的计划。在全日本只有信玄的军事学,才称得上兵法。社会处于激烈的动荡之中。武田和今川的关系如何呢?美浓的斋藤道三,你的主人朝仓义景,在这四大势力中,目前我很难断定谁胜谁负。听说在尾张,织田吉法师这个狂暴的家伙也虎视眈眈……这是减敬先生告诉我的。……不管怎样,再有两个月,两个月后就能见面,你一定要坚强地等着我!) 藤吉郎整理好行李物品,正要出门。 “藤吉郎先生,小姐等着呢!”在门口说话的是作好出发准备的中医大夫减敬。 “噢,是医生啊!对不起,我马上来。” “藤吉郎先生。” “是。” “你可帮我大忙了。” “哪里,出门靠旅伴,处事靠同情。托您的福,我才没掉脑袋,平安地离开这座城。” 藤吉郎边说边用手拍拍脖子,减敬压低声音说:“说实在的,藤吉郎先生。” “甚么事?” “千鸟……不,能布小姐爱上你啦。” “别……别开玩笑了,怎么会呢?” “这并不奇怪。你待人热情,才华出众,不只千鸟迷上了你,如果我减敬的女性,也同样会喜欢你的。但我清楚地知道,藤吉郎是不会以家老身分陪人质能布小姐留在甲府的。” “一切都没想瞒你。” “不过,藤吉郎先生。” “甚么事,这么一本正经。” “千鸟……不,能布小姐表面上是这个城的新三郎正贞的太太,实为纯真的少女。而且这是她的初恋,我觉得非常为难。……因此,我有求于藤吉郎先生。” “求我?甚么事?” “实际上我撒了个谎。我对千鸟说,因为藤吉郎喜欢你,所以才对你那么热情。希望你能为大家着想……” “啊!这可太不近人情啦。减敬先生。” “你听我说呀。……因此,我对她说,到甲府后,藤吉郎仍然是你的侍从,不会离开你的身边。总有一天你会得到自由的。到那时,我减敬将一切都告诉信玄公,并请他同意你和藤吉郎先生结为百年之好,为实现这一愿望应高兴地当好替身。我担心途中出事,只好这样哄骗她。” “这……这……您真会给我出难题呀!” “这我知道。确实难办。所以求助于您。藤吉郎先生,为了使她信以为真,您的目光、您的神态,都要充满爱恋之情。到甲府后,您自己的事一办完,便即可离开。怎么样?如在她的心中产生怀疑,年轻幼稚的少女和您,都无藏身之地。这也是为您好。请故作爱慕姿态。” 藤吉郎茫然。刚才的梦已经折磨得他心惊肉跳,现在又雪上加霜,重负不断增加。不演这场爱情戏就别想逃离甲府,多么奇异的国境啊! “减敬先生,您确实在强人所难。” “不是我有意为难你,人生总是伴随着悲哀和讽刺。拜托了。藤吉郎先生……” 这时,家老菅沼伊豆守和护送人质的本田喜左卫门隆乘板着面孔走过来。 “小姐马上出发,请二位到大门口去。” 减敬恭敬地鞠躬。 “藤吉郎!快走吧!”减敬改换语气,催促藤吉郎。 人生之巅 藤吉郎一行告别长筱城,踏上艰难的山路。山路沿着五老川延伸,右侧是凤来寺山。不久他们来到与良木岭上的盆地。 这一带前后左右,四面环山,红叶满山遍野,像似给山涂上了一层红漆。遥望远方,左面是压倒群峰的富士山,右面可见鞍挂山顶。 富士山顶白雪皑皑,夹杂着霜香的空气在高空飘荡,清新凉爽。 “在这吃午饭吧!” 面孔死板的家老,本田喜左卫门隆乘让队伍停下,恭恭敬敬地来到轿前,伸出双手欲搀扶。言谈举止与能布小姐一模一样的千鸟命令道:“不用了,拿鞋来!” 声音清澄但充满极度的悲哀。 “是,马上拿来。” 千鸟发现掀开轿门献上鞋的是藤吉郎。 “你辛苦啦!” 千鸟面带微笑,站在秋天的草丛中。 “阳光灿烂!藤吉郎,你看!富士山顶银光闪烁。” “是的,旁边的树林里有很多猴在玩耍。” 减敬向就地盘腿大坐的本田喜左卫门点点头。 “让大家吃午饭吧!” 然后,走到另一台轿旁。 里面是千鸟的妹妹阿渚。她天真无邪,话题多。 “孩子,你也出来欣赏一下山城的景色吧。” “好吧。爸爸。……我也……姊姊……” “嘘——!”减敬急忙捂住阿渚的嘴,然后说:“别老把姊姊的事挂在嘴上,不是告诉你了吗,你是我的女儿,她是菅沼新三郎正贞先生的太太,不能随便接近闲聊。” 阿渚不服地点点头。 “爸爸……尊贵的能布小姐前往甲府,是因为身患重病,行走不便,为了给她治病,我们陪她一起去的。是这样吧?爸爸。” “对对!阿渚真聪明。所以不能跟能布小姐撒娇,不分彼此地过于亲昵。” “我知道。如果小姐叫我,那总可以去吧!” 站在后面的千鸟,听着他们的谈话,凝视着西面的天空。 千鸟被千里迢迢从临海的堺港买来,现在是能布小姐的替身。身为处女,冒充他人之妻,到山峦起伏的甲斐当人质……胸中的凄楚感慨在清澈蔚蓝的秋空回荡,充满深受欺凌的哀伤。 “藤吉郎……” “是!” “我一点也不感到寂寞。” “那太好啦。” “因为你在我身边……到甲府也不会感到苦闷的。” “啊,小姐,像那候鸟一样……” “候鸟好像父母双亲都在身旁。飞在最后的大概是夫妻吧!” 藤吉郎难以回答。 “富士山总是那么高雅漂亮。不过,我喜欢小山。喜欢默默无闻、无人攀登的山……” “是吗?也许这就是小姐的个性。” “啊呀,那边的山葡萄已经熟了。” “那是无人采摘的山葡萄吧!” “藤吉郎……” “是。” “藤吉郎……不,没事。不叫你啦。我还想再看一会儿蔚蓝色的天空……” 藤吉郎感到凄楚忧伤。人生之路,在她的人生旅途中,这里是孤寂的山岭。不知何时,身后父女俩的对话停止了。 人人都在思考着自己今后的人生…… 只有长筱城跟来的家老以及其他三十几个佣人,旁若无人地、狼吞虎咽地吃着大饭团。对壮观的群山秀色,无动于衷。 “藤吉郎……”千鸟又小声地叫藤吉郎…… 秋季的市场 提起尾张蜂须贺村的土着武士,蜂须贺小六正胜,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小六是远近闻名的智者,有胆有识,机敏果断,高门富户,德高望重。 小六绝不是土匪,更不是强盗。因此,小六正胜在矢矧大桥救无家可归的流浪儿日吉丸之类的事成为虚构的故事,传为佳话。 蜂须贺家从南北朝时期起就是勤王世家。醍醐天皇被北条氏驱逐到隐岐之后,命令名和长年去伯耆进行侦察,并在船上山树旗。当时率先驰骋沙场协助长年的就是蜂须贺家族的子孙。 因此,在建武中兴时期,蜂须贺是立功受赏的名家。在伯耆也有受赐的领地,丹波船井庄、筑俊河崎庄、肥氏的八代庄等也是当时的奖赏。现在的蜂须贺乡的宅邸是以前鎌仓幕府赏赐的。 家族的祖先清和源氏,从血缘上说,是斯波氏的亲属,相当于尾张的守护织田氏的主人。所以根本与土匪无关。而且家世高于织田氏一类的人家。 因此,织田上总介信长自己将居城从那古野移至清洲,在清洲城下开设自由市场,将南市场的一角分给蜂须贺家族。 “怎么样?销路好吗?” 到蜂须贺势力范围的市场来视察的当然不会是现主人小六正胜。小六正胜在这一地区被众多的野武士推举为首领,其生活要比地位不高的大名奢华气派得多。 “是!托您的福,芝麻、小豆非常畅销。” “是吗?!干得不错,如有外人闯入领地即可驱逐出境。” 代替小六来巡视的是弟弟又十郎。他与销售农产品的佃农打声招呼,准备踏上归途。他来到市场边界的山毛欅树下,忽然发现一个怪里怪气的人。 “哪来的怪人?” 这个家伙肯定不是蜂须贺乡的人。他在二尺见方的板上,摆几根针,抱住双膝,耷拉着脑袋。身穿一件破烂不堪的空心夹袄,脏得无法形容,蓬头散发,污头垢面,不堪入目。 当时,买针的顾客都是年轻姑娘和家庭主妇,卖针之类走江湖的人一般都衣冠楚楚。可是这个卖针人却肮脏凄惨,行人不得不捂鼻而过。 问题不在于此,关键是他未经允许就闯入蜂须贺领地设摊。 “喂!卖针的!抬起头来!” “……” “喂!听见了没有?睡着了吗?卖针的!” 不知谁用手指戳了一下卖针人的头,他猛然抬起头。 “瞧你这副模样,……你从来没洗过脸吧。在这种地方睡觉,你的宝贝买卖被抢走了怎么办?”又十郎这么说着。 “买针吗?”对方听了气呼呼地说:“不买针就不要叫醒我,我现在不想与任何人说话。” 又十郎感到非常惊讶。 “脸像乾枣,说话蛮横。在这里摆摊卖货通过谁啦?” “没通过谁。……这里是天下大道,不必通过任何人。没事少废话,免得伤神费力。” “不理你,越发猖狂起来。这里是织田老爷分给我的势力范围。” “那又怎么样?我不是告诉你住口吗?” “我就是不住口!”又十郎用手中的鞭子敲打着木板,接着又吼道:“不想说话可以,赶快收摊到别处去!” “野蛮的家伙。织田老爷究竟从哪儿要来的这块地盘。再找碴,当心我惩治你!走开!走开!” 他使劲儿地挥动着乾瘦的手,乾枣脸脏得一塌糊涂。而后他又将头埋在双膝之间,抽抽噎噎地哭起来。 又十郎惊讶不已,好半天才又俯视对方。这个男子究竟有多大年岁?似乎还很年轻,但又好像近不惑之年,人生的鼎盛时期已过。 他先是拚命逞强、说话狂妄、目中无人,然后又抽咽哭泣,外强中乾,令人费解。 蜂须贺家食客不断,流浪的武士自不待言,有时也确实有土匪、强盗混入。从赌徒、走江湖之类的人到军事家、学者、艺人,连歌人、僧侣以及各种怪模怪样的人都有,但从没见过像他这样的人,肮脏透顶,口吐狂言,而后又像小女孩一样抽抽噎噎地哭泣着。 他哭得很伤心,而且显得质朴老实。没看到他刚才蛮横无理表现的人,还以为他被人引诱到这里被欺负哭的呢! “喂喂!卖针的!别哭啦!刚才的勇气呢?” “别管我!呜呜……” “到底怎么回事?是饿了,还是哪儿疼?” 天生心地善良的又十郎,终于忍不住蹲下。 “你说说看,凡事都可商议。” “不行,你根本不行,呜……呜……呜……” “我为甚么不行,讲出理由来。” “你……你有拚命爱恋女子的体验吗?” “你……你说甚么?!” “所以,我说你根本解决不了问题嘛!在人生的旅途中,没有体会过异性深切爱恋的男子,是不会理解我的痛苦的。” “哼!甚么了不起的男子汉!” 一向温和的又十郎也厉声吼叫起来。 “长得像个乾巴枣,竟有女子倾心于你?!” “是的。女子迷恋的不只是男子的相貌,而是他的心,他的灵魂……” “哼!那么,你被甩了?” “蠢货!” “甚么?说我是蠢货……?!” “是的。被抛弃还能这么苦恋伤感吗?是我必须离开她。……极度惨苦哀伤。呜……呜……呜……” “不是女子的父母强迫你们分手的吧?她究竟是哪家的姑娘?” “告诉你也无济于事……一个是越前朝仓家的侍女,另一个是东三河某位大名的太太。” “这太不像话,你是不是……” 又十郎惊恐地摸摸自己的脑袋,后退一步。 “好吧。今后如有人问你为甚么在这里摆摊,你就说是蜂须贺的又十郎允许的。” “又十郎,等一下。” “你说甚么?语气好像很亲密……” “对不起,顺便给留点钱吧。” “厚颜无耻到极点。不,我很佩服你。你让我惊叹不已,所以,我不想给你钱。蠢东西,你迷恋朝仓家的侍女和东三河的大名的太太,我又十郎为甚么要施舍你这种人呢!” “又十郎连这都不懂吗?萍水相逢也是前世之缘嘛。” “又恢复了狂傲的口气。你来这里的目的到底是甚么?是卖针吗?” “不是,又十郎。” “别套关系了……卖针作生意赚钱是你的本行吧。把这块宝地借给你,随便赚多少钱都行。” 又十郎说完。满脸污垢的乾枣又说:“真不像话,走吧走吧!又十郎。” 他说着,手在乱蓬蓬的额头前摆动几下,然后,又抽咽地哭起来。 又十郎感到蹊跷,不想马上走开。他到底是干甚么的呢?似疯非疯,虽然目中无人,但又肆行无忌,不乏小心谨慎,如果丢下不管,他在这里哭了睡,睡了哭,可能会饿死的。 (遇到个难缠的家伙。不过,这时才最需要仁慈……) 跟碰到想要自杀的人一样,救人救到底,于是又十郎咋着舌头,蹲下拍拍对方的肩膀。 <hr /> 注释: 三两鲷鱼 “你究竟想要多少钱?” “三两……” 对方头也不抬地回答。 “又十郎认为要三两太多了吧?” 又十郎惊愕得倒抽一口气,今天运气不佳。稍一不注意,便有可能遇到意想不到的麻烦,已有预感。 “乾枣,三两是多少钱你知道吗?是为期一年、半年合同佣人两年的工钱。你要那么多钱干甚么?” “我知道你会这么说的。因为又十郎心胸窄小。” “这与度量大小无关。得看人行事。” “又十郎,三两不足百两的三分之一的零头。我有了这笔钱便可以衣着整齐,腰挎大刀小刀手提礼品去看望母亲。见到母亲也许会忘掉失恋的悲痛。两个女子当中,对大名的太太倒可以斩断情丝,结束这段历史。那个侍女怀着我的后代被别的男人杀死。所以,我想三分之二用作她的供养费……,这么解释也打动不了你的同情心,你就是跟哥哥不一样。” “甚么?跟哥哥不一样?!” “是的。但现在还不是我去蜂须贺家登门拜访的时候。因为当年分手时,我曾夸下海口,不成为出类拔萃的大名,不来见小六。” 又十郎又目不转睛地看着乾枣,但怎么也想不起来。 总之,蜂须贺家食客络绎不绝,也许这个怪物来过…… (他说不成为出类拔萃的大名不登蜂须贺家的大门,狂言瞽说……) “乾枣,你刚才说想去看母亲。” “是的,想见母亲。呜……呜……呜……” “又哭了。别哭啦。你一哭,我就觉得好像穷神缠身。你母亲离这儿远吗?” “在那古野附近的中村。” “在中村……,我给不了三两。把针全部卖给我,要多少钱?” 乾枣明确地摇摇头说:“这针我不卖。” “甚么?又耍甚么鬼花样?卖针人不卖针,干甚么!” “又十郎不会懂的。” “别人也不会懂的。……摆着针不卖,不卖为甚么要摆出来呢!” “又十郎,这不是缝破布的普通针。” “那是缝甚么的?” “能将四分五裂的日本国缝为一体的宝针。” “甚……甚么?!刚才还哭呢,现在又吹起牛来啦。” “这不是笑话。当笑话听的人是傻瓜。这针不但能缝合日本国,而且能使织田上总上钩。” “使织田老爷……?!” “是的。织田老爷经常到市场来了解情况。届时我就用这针钩他上钩。你走吧!又十郎。……我见到你,信口说出想先去看母亲,实际上是我天真无知。你没有拿三两的度量。我在这里恭候织田上总光临。只要他露面,定让他上钩。目的一达到,我将作为织田家的人回去看望母亲。我的计划就要实现了。你走吧!请转告你哥哥,曾打搅过他的日吉……不,说是木下藤吉郎,他也许会记得。就是那个藤吉郎最近将成为织田家的护卫武官。但即使当上护卫武官也不能前去拜访小六。织田上总现在还很贫穷,充其量不过十四、五石的收入。但我要设法使他富强。用这针缝合致命的创伤。然后周游全日本。待织田繁荣昌盛,我当上大名之后,再登门拜访,祝小六健康长寿,后会有期。” 这时,又十郎才想起日吉的事。 “啊……!” 原来是日吉!就是小猴子日吉!那是六、七年前的事。日吉只要了一点点钱就精神抖擞地告别了小六。 (对,当时确实听说,藤吉郎将钱全部买了针,周游全日本去了。) 日吉从小就是不可救药的吹牛大王。哥哥小六正胜也有同样的看法。 “——他终将成为一个甚么样的人呢?” 他聪明伶俐,动作敏捷,但是个信口开河的吹牛专家。令人苦笑、惊叹。 (他这么一说,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这个乾枣。) 又十郎清楚地记起往事,正要跟乾枣说话时,忽然听到有人叫卖针人。 “喂!卖针的!” 一个头戴草笠的武士毫不客气地来到乾枣面前。这时,不光是武士,这个怪里怪气的卖针人和又十郎的对话吸引很多人围观。 “喂!如果真像你吹的那样,这针早该卖光了。” “蠢货,又是谁说要买针的?” “你不是说这针可以让织田上总缝合日本国吗?” 又十郎闻声回头凝视武士,他认出戴草笠的武士就是现领主织田上总介信长。 “是的,确实这么说的。” 乾枣从下到上仔细观察掩在草笠下的那脸,他突然像个正常人一样,明朗地笑了。 他似乎认出对方就是自己寻觅的目标。 “这针,使用对象不同,作用便不同。有的人有了它,只能缝补破衣烂衫。然而,有的人有了它,却可以缝合天下、日月。是作用奇妙的宝针。” “这针从哪儿弄来的?” “尾张的中村。” “哼!” 年轻的信长,用鼻子大哼一声,冷淡地嘲笑。 “看来你出生时是嘴先出来的,能说善辩。” “脚先出来是难产,会给母亲带来生命危险的。” “你母亲在中村吗?” “您说得对。父亲以前是织田家的持枪仆从……” “住口!” “怎么?我说错甚么了?” “没问的事不许多说。对你的针,织田上总不会上当的。” “不,您不能这么说。从长远考虑,您肯定需要它。” “哼!刚才还哭着要去见妈妈呢。” “是的,就是为了尽快见到妈妈。” “那你就去看妈妈吧!你的针锤炼得还不够火候。不许你在这里吹牛皮说大话,徘徊游荡。上总脾气暴躁刚烈,当心把你大卸八块!” 说着,信长从内衣袋里取出三枚金币,当啷一声扔到针台上。 “喂!先生!”藤吉郎急忙拣起金币,想叫住信长。 但是,信长头也不回,拨开人群向北走去。 藤吉郎恍然大悟地目送信长,直至背影消失。 “日吉……终于得到三两!”过一会儿,又十郎说:“拿着走吧!” 藤吉郎突然把金币摔在又十郎身上。 “我一时考虑不周,信口跟你要三两,结果却钩到一条大鲷鱼。他说这针还锤炼得不够火候……,这怎么可能呢!这是我踏破脚板,在全日本千锤百炼过的针……怎么会不够火候呢?” 他一边乱挠蓬发,又盘腿席地而坐,大声笑起来。 又十郎惊愕不已。他看看金币又看看藤吉郎。时值秋季,太阳已偏西,山毛欅枝头上的百舌鸟喳喳地鸣叫着。 金币的去向 藤吉郎旁若无人地大笑一阵,现又发出憋闷的喘声,五体投地,抓耳挠腮地打滚痛哭,围观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 “这个卖针人怎么啦?” “脑袋被蜂螫了吧?” “不会吧。那儿有三枚金币,大概是有人企图抢钱,打伤了他?” “谁打的?欺负贫弱的卖针人,打手……” “是不是那个武士?” 人们小声议论着,众人不约而同地将视线集中在又十郎身上。又十郎感到羞赧尴尬。 “日吉……,快把金币收起来,我不管啦!” 又十郎说完,急匆匆地离开围观的人群。 “闪开,发生甚么事啦?躲开点!” 又十郎刚走,又有一个武士分开人群挤到藤吉郎跟前。他相貌严肃端庄,刚刚剃掉前发,青色的头皮尚未变色,是个刚刚二十岁的年轻武士。 年轻武士手摸着作工考究的刀柄,亮晶晶的眼睛盯着藤吉郎。这时,藤吉郎大规摸的表演已经停止,像一堆又脏又湿的抹布,精疲力尽地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怎么回事?病倒在路上了?” 年轻武士问周围的人,但没人能讲明事情的真相。 “这种地方还有金币……?!” 年轻武士立刻发现藤吉郎头旁边的三枚金币,并弯腰捡起来。 “这三枚金币是谁的?” “可能是卖针人的。” “是吗?喂喂!卖针的,起来!这里是市场,人来自四面八方,甚么人都有,随便把钱扔在地上,万一丢失,后悔莫及呀。好好收起来。” 年轻武士显得雍容大度。亲切地躬身将藤吉郎扶起,想交还金币。 藤吉郎全身松散无力,他抬起烂水果一样的脸,看看对方。 “你是谁?” “甚么……问我吗?……我是领主上总介信长殿下的近侍。” “知道你是近侍。我是问你叫甚么名字。” “真古怪!问我的名字就可以不要金币了?我叫前田犬千代。喂!三两可不是个小数目,好好收起来。” 藤吉郎所问非所答地说:“噢……,你是前田犬千代呀!” “你以前知道我?” “不仅如此,我还知道你是前田藏人利昌的第四个儿子。他是尾张海东即荒子城的城主,有价值二千贯的领地。……你从小在信长公身边奉职,现在是俸禄一百五十贯的宠儿。” “噢……”犬千代目瞪口呆,心中纳闷儿。 “你有病吧。先把钱收好。我再给你点药,把药放嘴里。” 犬千代将三枚金币放在针台上,伸手拿小药盒。 “啊!这可真没想到。” 束手无策的藤吉郎放声大笑。 “有甚么好笑的?卖针人?!” “没法不笑。如此冷酷无情的人竟是上总的家臣,居然能得到上总的赏识,真意想不到,上总可是个好人。” “不许你胡说八道!” “喂喂,犬千代先生,请你冷静点儿!你刚才说的话才纯属胡说八道。第一,这钱不是我的,是刚才路过这里的你家主人上总介信长殿下丢的。第二,我没有病。哈哈……给没病的人吃药,并想拿主人的钱送人情……跟随主人外出,主人早已不见踪影,你竟在这里干些无聊的事……让大家看看,这样的人还有资格在上总家奉职呀?” 藤吉郎的话,惹得围观者哈哈大笑。 犬千代白皙的脸涨得通红。 不管怎样,藤吉郎的推断似乎没错。突然一个未成年的武士在围观的人群外面叫喊。 “犬千代先生,大将已经回城,快走吧!” “哼!”犬千代使劲哼了一声,再次拿起三枚金币,瞪了藤吉郎一眼离去。 藤吉郎死盯着犬千代的背影。 “这样做我就能给犬千代留下深刻的印象。” <hr /> 注释: 能说善辩的少女 奇怪的卖针人藤吉郎的行动,到底是怎么回事,一直在现场围观的人们也说不清道不白。 用现在的话说,叫精神分裂症。因为在任何人眼里他都不是正常人。 “他可能有点儿疯。” “真没趣。我还等着看热闹呢!结果,他和蜂须贺的又十郎没吵起来,和前田先生也没闹起来。” “那当然啦。一流名人怎能跟疯子一般见识呢!” 围观者渐渐散去。太阳光的热力也渐渐减弱。只有树木和藤吉郎仍留在那里……藤吉郎低头抱膝,陷入沉思。这时,又有一个人出现在藤吉郎面前。 “你是藤吉郎先生。” 是个女子在搭话,声音宏亮,略带稚气。藤吉郎慢吞吞地抬头看看对方。 她的服装并不华贵,但在这一带算是艳丽夺目。圆圆的脸,长得像京都的娃娃。小姑娘一本正经,严肃认真地站在他眼前。 “你买针吗?小姑娘。”藤吉郎慢悠悠地抬头看着长得既不像大人也不像孩子的顾客,问道。 “不买,家里不缺针。”小姑娘接着又说:“你跟蜂须贺又十郎先生谈话透露了你的姓,你的姓引起我的注意。你确实是说姓木下,没错吧!” 藤吉郎直眨眼。我向又十郎自报姓名时,好像这个小姑娘一直站在这儿听着啦。 “确实没错,我叫木下藤吉郎。你问这个干甚么?” “果然如此。我想劝告你。” “甚么……?你几岁呀,还想劝告我?!” “对。藤吉郎先生,今天的事我从头至尾都在场。” “是的,好像是。” “你很愚蠢,比我从你母亲那里听到的藤吉郎还要自傲愚笨得多。” “甚么?!比从我母亲那里听到的更……” “对!首先是你那肮脏讨厌的打扮。企图以这种愚拙的装扮吸引信长大将,恰如拿手杖打天空的星星,无济于事。没想到你竟愚蠢到这种地步。你母亲阿仲太太,日夜盼望你骑着骏马回去迎接她。她起早贪黑地干活,期待着你……你母亲在痛苦煎熬着……这你知道吗?” 藤吉郎呆若木鸡。他一向口若悬河,能说善辩,可谓无与伦比。但今天却遇到意想不到的对手。 “藤吉郎,无论是神社门前的台阶,还是家里上房的梯子,都得一个一个地攀登。听说你的目标是夺取天下。” “真令人折服!你相当老成啊!你到底几岁?” “今年十三岁,听十三岁的女孩说教,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吧。” “哼。从你的眼睛看,似乎有些愚蠢。” “是愚蠢,而且是愚蠢透顶。仔细考虑一下,原因是不自量力。也就是说你太狂妄自大。” “哎,更加令人佩服。果真是不自量力吗?” “人过于不自量力,将丧失武士最重要的畅通无阻之心。缺少这一点,不但不能出人头地,而且上战场会立刻丧命的。” 藤吉郎又一个劲眨巴眼。究竟是她本人的观点呢,还是在转达谁的意见呢? 她的话意味深长,千真万确,可谓真理。 “你的意思是说,如果是你,今天不会采取我的作法。” “那当然。” 姑娘表情严肃认真。 “如果任其发展,你肯定成不了真正合格的武士。你应该抛弃自身的愚笨拙劣,抛弃狂妄心理支配下的不自量力。……领主施舍给你三枚金币,为甚么不高兴地收下呢?” “你是说退还金币是愚蠢的行为。” “对,领主施舍金币,这件事本身,就充分说明他已看中你。你应该收下。首先整理自己的衣着打扮,而后探望母亲,让她老人家放心。一切处理完毕,登门致谢,顺理成章。” “的确应该这么作。言之有理。” “你不但没有这样,反而让前田先生把金币带回奉还。前田先生为人忠厚老实,他肯定会将金币交还给领主的。领主性情暴躁,一旦施舍出去的黄金是不会收回的。恐怕前田先生也会因此遭受责难。藤吉郎,不仅你自己丧失了仅有的一次登门致谢的良机,而且还在前田先生和领主之间种下风波的祸根。这种人谁也不会雇用的。你孤僻傲世,狂妄自信,其结果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你亲手堵死了自己的前进之路。” 宁宁的劝告 藤吉郎突然感到心如刀绞,追悔莫及。 (的确如此,也许正像小姑娘说的那样,致使信长主仆之间产生不祥和的气氛。) “令人折服。你的劝告,宛如母亲的训诫。” “我说的话完全出于母爱之心,不能放任不管。” “甚么,不能放任不管?!” “是的,既然你愿意到织田家奉职,我就不能不管。” 小姑娘说着,表情更加严肃,并目不转睛地看着藤吉郎。 “我和你姊姊阿满小姐、妹妹阿都小姐都很熟。全家都寄望于你,他们每天拚命地干活。” “那么,姊姊妹妹也了解我的事?” “那当然。我带你到我家去。” “不,等一下……我已经是个堂堂正正的大人啦。” “哎……只是身材像大人,不过你的脸面岂止是大人,简直像个老头。” “这话太过分啦!但大人让比自己年龄小得多的人照顾,实在难为情。” “那么,你是说父母兄弟姊妹之间就不怕添麻烦了。” “甚么,父母兄弟姊妹之间不怕麻烦……?” “连这都不懂,那可太难办啦。”姑娘深深叹息,说道:“前田先生遭到领主训斥后,肯定去给你送钱,……你不回家,他只好去找你母亲,因为你明确地说出母亲住在中村。” “是这样。” “你以为母亲收下那笔钱就算了事吗?表面上金币的事完结了,但前田家臣对你的怨恨并没有消除。你总有一天要回家看望母亲的。家臣中的鲁莽汉肯定会埋伏在你家附近秋后算帐的。” 藤吉郎哑口无言。 (是这样,完全是我的失误……) 清洲离母亲住的中村很近,这事我早已忘到九霄云外。仍然采取旅途中的作法,大吹特吹起来。 “我算服啦。如果你是男子汉,肯定能成为一国一城之主。” “哎哎……又不自量力,信口开河了。” “最重要的事,我木下藤吉郎忘问了。究竟为甚么要我到你家去呢?” “不说自明。邀请前田先生到我家,请你向他陪礼道歉。” “前田犬千代先生和你父亲认识?” “岂止认识,关系非常密切,这一切都是为你设计安排的。” “我知道啦。最后想问一下令尊的尊姓大名……” “我的生父也姓木下,叫木下助左卫门定利,养父是同族,叫浅野又左卫门长胜……,我所说的家,是指浅野家。” “你是喽罗头儿浅野先生的令嫒,住在城内的长房。” “对,我叫宁宁,木下助左卫门的二女儿。”宁宁像母亲教育孩子一样,装腔作势地对藤吉郎说:“不听话用针扎你,老老实实地跟我来!” 缘分这东西真是高深莫测。浅野又左卫门的养女宁宁,是又左卫门妻子的侄女。宁宁的话句句在理,藤吉郎心悦诚服。他终于跟宁宁来到浅野家的长房。 到浅野家之后,藤吉郎感到心灰意冷。 浅野长胜为人温和忠厚,耐心地听着宁宁的谈话。 “藤吉郎说要向犬千代先生道歉,所以留他住下。明天清晨去通知他。” 宁宁说罢走开。藤吉郎在这里正巧遇上叫一若的佣人头儿。他向藤吉郎透露了一件意想不到的消息。一若也是中村的人,和藤吉郎是老乡。从小就很了解藤吉郎。 “日吉,你从小就聪明过人,能说会道。但今天好像被这家的宁宁降服了。” 一若说着,缩着脖子嗤笑。 “你以为宁宁是为你和你母亲着想才特地请你来的吧?” 一若这么一问,藤吉郎无法回答。宁宁确实过分热情。 “有甚么别的原因吗?” “那当然。”一若小声说:“实际上宁宁和前田犬千代是未婚夫妇。” 一若那憨笑的神态,似乎在说,我说得快,你听明白了吗? “甚么,犬千代和宁宁之间是……?!” “是的。宁宁这样作是为了不加思索、贸然拿回三枚金币的犬千代。她想以此表示自己的爱慕之心。” “原来是这样。” “犬千代遭受训斥后,必是被主人驱赶出门,这是肯定无疑的。——你动作迟缓,从不随主。连金币是丢失还是施舍都判断不清,居然物归原主,愚笨无知,这样的人怎能上战场呢——主人肯定会这么斥责他的。” “哼——,罪责难逃。” “因此,她叫你来的目的,是想让你收回无法处理的三枚金币,向前田犬千代陪礼道歉,从而保全前田犬千代的面子。” 原来对宁宁十分钦佩的藤吉郎,听一若这么一说,不由得怒火满腔。 (是这样,我真是榆木脑袋,麻木不仁。) 被十二、三岁的小姑娘的花言巧语所迷惑,甚至被利用,上当受骗竟未察觉。岂止是不自量力,完全是愚不可及。 (我不能听任摆布,向他陪礼道歉。) 藤吉郎思考着。 宁宁让佣人送来洗脚水。藤吉郎突然正颜厉色地对宁宁说:“宁宁,我想住在同乡一若先生的房间。” “可以,你发现了好地方。明天早上前田来了通知你。” “宁宁。” “是。甚么事?” “你是说让我向前田先生道歉吧?” “根据事情的经过,我想这样作最合适。” “可是,我不想道歉啦。” “啊?!” 这次惊讶瞠目的是巧嘴利舌的小姑娘宁宁。 “不是已经说定了吗?是你同意来的。” “你已经派人通知前田先生了吧?说藤吉郎来道歉,请他明天早上来。” “那当然。因为已经决定了的事嘛……” “不过,事情在变化,我决定不道歉啦。” “……蛮不讲理……!” “宁宁,不但我不道歉,反过来我要求前田先生向我陪礼道歉。” 宁宁的眼睛越瞪越大。 这一突如其来的变化,恐怕宁宁完全料想不到。 “真烦人。前田先生为甚么要向你道歉呢?讲出道理来!” 藤吉郎狡黠地摇摇头,与一若对视。 “宁宁,不管怎样,我藤吉郎到织田家奉职的事,决心已定。” “难道向前田道歉,请他进美言不是上策吗……?” “我不这么看。我在这里向前田先生低头陪礼,将注定我藤吉郎一生永远居于前田犬千代之下。” “你想高居于前田之上……” “是的。明天早晨请前田先生来道歉,宁宁,你等着瞧吧。” 藤吉郎说完,立即拉拉一若的衣袖。 “今晚在你那住一宿,请多多关照。” 藤吉郎急匆匆地先走出浅野家长满茂盛的雁来红的篱笆墙。但如何让前田犬千代向自己道歉一事,尚未想出万全良策。 “住一夜倒没关系,我怕引起暴乱。不要紧吧,日吉……” 一若回头看看浅野家的庭院,院内的雁来红火红娇艳。一若神情不安地在藤吉郎耳边私语。 篱笆的瀑布 当晚,前田犬千代将三枚倒霉的金币和署名“浅野——”的信放在枕边睡下。 犬千代最终还是和信长走散,独自一人返回城内。他正慌忙想去赔罪之时,被浅野长胜的部下拉住。 “你的急信。” 犬千代接过信反过来一看,确认信是“浅野——”来的,姓是用假名写的。浅野又左卫门长胜一个劲儿地想将其养女嫁给自己。犬千代觉得就他的身分而言,信封上只写姓“浅野”有失礼貌。“又左卫门”写不写没关系,起码应该写上名字“长胜”二字。草率地只写上“浅野——”这个姓,虽说是长辈,但也未免太鄙俗无理。 犬千代接过信,急匆匆要走。 “请先生一阅,事关重大。”仆人说:“前田先生的口袋里有三枚金币吧?” “确有其事,这有何妨?” “如果将金币面交大将,会遭受责难的。那不是大将丢的,而是施舍。——因此,请你拜见大将之前先看信。” 犬千代不得不把信拆开。 “甚么?金币是大将施舍的……” 犬千代边问,边拆信。信全部用假名写的。如果是浅野长胜所书,字迹可够拙劣的。 “——匆匆几笔,特此通知于你。受恩赐者,留住吾家,明晨速来。届时他将向你致歉,并收回金币三枚。敬具。” 信是宁宁所书,犬千代非常感动,受恩惠者是谁,信中没有写明。但犬千代没想到那金币是大将施舍的。如贸然将金币送交大将,说不定大难临头。不知大将将如何惩治。 “——名为犬,为何嗅觉不灵?你走路总是爱俯首看地,想拾到甚么宝贝吗?结果行动比我还慢。”信长至少会严厉地这么批评的。 (确实应该先将金币归还受恩赐者。) 道歉的事回头再说。天生爱困的犬千代急忙回屋睡觉了。 清晨,犬千代确实忙得昏头昏脑。 信长每天都起得很早。他习惯先骑马到远处转转,然后去靶场练射箭。骑马外出时,有值宿的石桥九郎左、爱智十阿弥、毛利新助等人陪同,犬千代临时偷懒问题倒不大。如不按时去靶场,则非同小可,愚蠢透顶。因此,犬千代一起床便急忙往宁宁家跑。信中说金币的受赐者住在那里。虽然天色尚早,但还是想敲醒对方,急速交还金币为好——犬千代边走,边这样想着,出大门向右拐,走近浅野家长房门口时,犬千代突然站住。 从五条川升腾的夜雾笼罩着浅野家的庭院。满院的雁来红宛如漂浮在乳液中的红色翡翠盘,艳丽夺目……犬千代突然产生尿意。这也许是冲刷着城脚的溪水声诱发的。总之,他发觉自己起床后忙得没上厕所便跑出来了。 “嗬!雁来红可真漂亮啊——!” 突然到人家家里借用厕所实在太麻烦,于是,他撩起和服裙的下襟,对着方眼篱笆开始小便。 “谁这么没礼貌!” 由于人体喷泉的袭击,从朝雾笼罩的雁来红下,发出令人失魂落魄的怒吼。 (糟糕啦!) 犬千代慌忙改变喷泉的方向。 “喂!不要脸的东西!” 犬千代连连低头道歉,但一旦喷出的隔夜瀑布,无法控制。 “你瞎了呀!竟敢往人头上撒尿。” “请你原谅,谁能想到会有人在笼笆下睡觉。” “住口!天已大亮,谁还在这种地方睡觉!这么绚丽多姿的雁来红,根部野草丛生,抓紧时间拔拔草。喂!你还有完没完?” “马上,马上就完,真对不起。” 前田犬千代总算放下和服裤裙的下襟。 (这下可不好办了。) 小便浇到别人头上,无论如何对方不会善罢甘休,弄不好还得进行决斗……这样思考着的犬千代警觉地抽出刀,迅速地后退一步,观察着朝雾笼罩下的对手。 犬千代赔礼道歉 宁宁听见庭院前有人大声喧哗,惊奇地拉开套窗。 “哎——!怎么回事?大吵小嚷的。” 宁宁说着仔细向外一看,发现站在篱笆墙外面的是犬千代。 “啊!是犬千代先生……” “你是谁?”背向宁宁,站在宁宁家庭院的另一个男子以训斥的语调问道。突然向后转身:“现在,我要你陪礼道歉,看你道歉的态度如何,不会轻易放过你的。” 男子说罢一人独笑。 宁宁不寒而栗。他果然换了装,前顶的头发也剃得干干净净,那男子肯定是昨晚住在一若家的那个无精打采的乞丐藤吉郎。 他想干甚么呢?在信长的近卫侍童中,才华出众的前田犬千代在藤吉郎面前显得惊惶不安。 (他不应该是畏惧藤吉郎之流的人呢!) 争强好胜的宁宁慌忙跑出去。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藤吉郎昂首挺胸地说:“男子之间的事,女流之辈少插嘴!” 藤吉郎一句话把宁宁顶得无话可说,然后转向犬千代。 “你就是犬千代先生吧?难道没睡醒,闭着眼睛走来的?!” 犬千代感到极端困窘,一劲眨巴眼睛。藤吉郎形像大变,犬千代无论如何想不到他就是昨天那个奇怪的卖针人。当然,宁宁也不可能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甚么事。 宁宁急得使劲地咽口水。 明天早晨,一定让犬千代低头认错……宁宁想起藤吉郎昨天晚上说的这句话,不由得感到心如针扎。 “宁宁小姐,借用一下套廊可以吗?” 藤吉郎说话的口气,简直像个家老。他从宁宁拉开的套窗过去,在套廊坐下。 “犬千代先生,到这边来!”以命令的语调,颐指犬千代。 犬千代无可奈何,走进院墙,朝藤吉郎走去。 价值二千贯领主的儿子,在此居然听无家可归的流浪者摆布。藤吉郎更加洋洋自得地说:“我叫木下藤吉郎。经住在你家长房的一若介绍,通过一若的头儿藤井又左卫门推荐,准备到信长家去奉职。因此,我不想把事情闹大。” “不,这件事非常抱歉,是犬千代的过错。” “你认错表示歉意,我只好原谅你。不过,假如一个武士,如此粗心大意,将要害之处暴露在他人面前,是很危险的。万一有人从墙内伸出真刀真枪动武,你那根小水枪能抵挡得了吗?” 宁宁感到莫明其妙,想了解事情的经过,但无论如何听不懂。这并不奇怪,因为藤吉郎有意这样做。 (双方似乎都没有带武器,可是……) “你听明白了吧!我已猜透你的心。你现在心急如焚。骑马外出的大将马上返回,在此之前你必须赶到靶场。所以我不想揪住你不放,设法刁难。今后注意保护好男子汉自身的武器,不要随便暴露在外,以防万一。” “对不起。” “你带来的东西可交宁宁保管,最好立刻去靶场。” 藤吉郎转向瞠目而视的宁宁。 “宁宁小姐,时间紧迫,那个东西请你保管,让犬千代赶快回去吧。” 他真是个怪人,处理问题干脆利落。因而犬千代越来越感到迷惑不解。 他就是昨天受赐三枚金币的人,简直不可思议。俨然是个了解浅野家内情的亲属。 “对不起。”犬千代认真地向藤吉郎低头道歉,并按照藤吉郎的建议,将包有金币的纸包交给宁宁,然后迳自跑出庭院。 藤吉郎目送犬千代,直至背影完全消失。他又看看宁宁,微微一笑。那是无法形容的令人恐惧的笑。 “怎么样?宁宁。前田先生确实向我道歉了吧?” 宁宁大惑不解,暗中思谋着。 “迫使前田先生向你道歉,说明你是个外强中干的人。”宁宁说着将从犬千代手中接过的纸包伸到藤吉郎眼前:“快拿这钱去看望母亲吧?” 藤吉郎恭恭敬敬地将钱接过来。 “宁宁小姐,经过这件事,你的丈夫今生今世不会忘记我藤吉郎的。前田犬千代出身相当不错,是个知错能改的男子汉,我很喜欢他!” 藤吉郎说罢,迅速跑出庭院。 长胜的思考 “他是个奇怪的男子。” 一若这么一说,浅野又左卫门长胜默默不语,抱着胳膊沉思。 那天清晨,长胜在搦手的乾门值夜班,回到长房时,已过八点。 长胜从女儿口中得知藤吉郎迫使犬千代道歉一事,心中十分纳闷儿。 我的女婿……长胜只想到这一点。犬千代为甚么要道歉呢?原因何在?他很想去追问藤吉郎。 但,当时藤吉郎已经不在一若家啦。 “藤吉郎借你的衣服穿走的,就是说他一定还会回来还衣服的。” “是的。不过,这次是拿着宁宁交给他的金币走的。他会置办些衣物,不会为吃穿一筹莫展啦……” “你提到拜托藤井为他请求奉职一事,当时藤吉郎怎么说的?” “当时他很兴奋。并说从宁宁那回来,立刻让我带他去……等等……” “回来后他变卦了,是吗?” “是的。他对我说不必麻烦你啦,通过你去奉职,犬千代似乎太可怜啦。” “哼——。似懂非懂。” 长胜在一若长房的套廊坐下。 “就是说,藤吉郎让犬千代先生向自己道了歉……因为藤吉郎是在最底层奉职,这样一来犬千代在地位卑微的人中,更加抬不起头,觉得他面子上过不去。” “是的,这只是原因之一,另外……” “另外还有别的原故?” “是的。……不,没甚么,只是我的猜测。” “你今天怎么回事?老是吞吞吐吐的,猜测也可以,怎么想的就怎么说嘛!” “可是,这……” 一若欲言又止,长胜有些恼火。 “真奇怪。我们之间是无话不谈的。遮遮掩掩地,让人感到不快。” “不,说了怕你生气。那好,我说。藤吉郎这个人从昨天开始有点变啦。” “噢——!怎么变啦?” “人生的欲望有所提高。当然是有原因的。” “人生的欲望高了……?!” “对,其中也有些嫉妒。” “一若!你是怎么啦!你的话我一点也听不懂。” “我想可能是这样。因为我也不能说得那么明确。” “不要随便愚弄人,我真的要生气啦。” “我下决心告诉你吧。藤吉郎可能对宁宁小姐一见钟情。” “甚……甚么?!藤吉郎对宁宁!” “是的。昨天我告诉他宁宁和犬千代已经订婚的时候,他立刻两眼发光,那张猴脸的表情,告诉我这一点。” “藤吉郎迷恋女子时,有双眼闪光的习惯吗?” “不是,而是即刻燃起嫉恨之火。” “这么说,你坐在旁边都感到发热啦!” “是的。……当时他说,是这样,我一定要让犬千代向我低头认错。说这话时,好像呼吸都不正常,而后他开始动脑筋谋划。” “噢——!这么说,犬千代并非因旧错陪礼道歉,而是藤吉郎设下新的圈套致使他不得不低身下气。” “即情怨所致。因此他决定不去奉职了……与犬千代相比,他地位卑微,也许是自己觉得太寒酸,于是外出云游。可能是这样吧。” 一若这么一说,长胜如释重负,安然站起。 “是吗?这样我就放心啦。我一直感到焦急不安。我担心犬千代因为甚么不光彩的历史,不得不向藤吉郎卑躬求情呢!他是我心爱的宝见女儿未来的丈夫。打搅你啦,对不起……” 一若似乎还有话要说,长胜面带微笑地点头告别。 奉职三略 信长让一若改姓大柴田。 但这个姓在信长家奉职期间似乎不能用。一若出生在故乡中村,哪怕是姓中村也没关系。但大柴田这个姓,实际上是在柴田权六郎胜家的柴田二字前加个“大”字。柴田权六胜家智勇双全,是织田家的家老(家臣头目)。农民出身的扛枪步卒,哪能随便改姓别人的姓呢? 首先,如果一若自报姓大柴田,很可能遭到柴田胜家的拳打脚踢。一若脸形像胜家,头长得比胜家胖一圈。 “一若,我允许你姓大柴田,叫大柴田一若,怎么样?” 一若并没想到是在戏弄他。 “是,不胜荣幸,深表感谢。” 一若心中充满喜悦,跪地叩拜。但一若回到长房一说,大家付之一笑。 “糊涂虫。改个姓还不容易,与其姓大柴田还不如请他允许你改姓大织田呢!” 这么一说,大家觉得一若确实长得很像柴田胜家。身材敦实,脖子短粗,显得健康茁壮。如果穿上胜家的大铠甲,或许是个比胜家更威风的武士呢。因此,信长告诉他对别人绝不能自称是大柴田一若。但“大柴田一若”的名字,明确地填写在织田家的登记簿上,他可独享其乐。由此可见,信长的话并不完全是戏言。 今天,一若也扛着信长的枪,独自奔跑在田间小道上。 刚出城时,一若一直跟在信长的马后,信长大将总是驱马疾驶如飞,毫不顾及扛枪人的行速。 信长好马是天下第一。在清洲的马厩里,饲养二十多匹名马,并分别给它们起了骚然好动的名字。如“疾风”、“月光”、“闪电”、“风云”、“暴风雪”、“龙卷”、“台风”、“鬼月”等等。信长一出城,连近侍的马也得全力迅速紧随其后。 甚至骑马的人都望不见主人的背影,何况一若之类徒步行走的人,更加望尘莫及。 因此,一若几乎经常是一个人小跑。幸亏当时的道路不像现在的柏油那么坚硬,路上留有马蹄印。以马蹄印为路标,一般都能遇上原路回来的信长。 “哎嘿哟,呀呼嘿!” 今天的足迹是从清洲向南,经过田园向稻叶地河滩方向延续。 从清洲到稻叶地河滩约三里,这对跑惯三里路的一若来说算不了甚么。 秋天,碧空万里,一若在一望无边的田野上疾走如飞,他尽情地领略秋季的风光,自得其乐。 “哎嘿哟,呀呼嘿。大柴田一若单独行走,哎嘿哟,呀呼嘿。” 已来到河滩,到栎树林的入口,还有五、六町的路程。 “喂!一若,请等一下!” “啊!”一若吓一大跳,突然站住。同时他也很高兴,终于不必寻找马蹄的痕迹了。 (但大将可能在林中休息吗?) 一若这样想着,观察周围,但不见人影。 “怎么回事?确实有人叫我呀!” “一若!是我!我在这儿呢!” 一若听到啪啪的掌鸣,又仰起短粗的脖子。 “在树上啊!您是哪一位?”一若将长枪插在地上,稍稍弯下腰。 “哈哈……连我都不认识啦!是我,一若!” 从树上跳下一个装束奇特的人物。一若仔细一看,“啊呀!”不由得惊叫一声。 “这不是藤吉郎吗?!” “没错,是藤吉郎。这身打扮怎么样?” “都认不出来啦。你当上滑稽剧、民间歌舞演员啦!” 难怪一若惊讶不已。他身穿绉巴巴的蓝色印染棉布无袖披肩,腰挎双刀,但刀鞘的朱漆已全部脱落,背上是代替盔甲的斗笠,手戴鲜红色的手背套,腿缠鲜红色的绑腿,得意洋洋地站在一若面前。 “上次给你添麻烦啦。” “哪里,你这究竟是……”一若感到惊惶不安。 (莫非是因为宁宁的事头脑昏乱,患了精神病。) 然而,藤吉郎对一若的表情毫不介意。 “你一定很有前途。一个人跑路,毫不松懈,奉职必须表里如一,最重要的是真诚。” 完全是前辈的说教,然后藤吉郎悠然地举起右手招呼着。 “来呀,一若。最好从树林的树干上往下看。” “你叫我看甚么呀?” “我藤吉郎马上和在堤坝下休息的信长先生进行谈判。仔细观察男子之间的谈判,对将来准有好处。” “甚么?!你要和大将谈判……?果然疯啦!藤吉郎你……” “一若也是个胆小鬼。不必担心。我只不过想跟他谈谈有关奉职的事。我现在就去。你把长枪插在栎树干上,一边休息一边看着。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藤吉郎跟一若说话的口气,像主人,像长辈。他大摇大摆地朝河滩的堤坝方向走去。 一若伸个懒腰一看。果然是信长的爱马“疾风”在堤下的草原上悠然地吃着鲜草。 一若佯装视而不见。 (他真想以这种打扮与大将谈判吗?) 如果对手是别人恐怕问题不大。信长脾气极端暴躁,似乎是雷神再世。一旦动怒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斩首落地。 (千万不要惹火他……) 一若暗暗地祈祷,搜视着信长所在的位置。信长在距马二十间远的芭茅残株之间仰面朝天地躺着。他眯着眼睛仰望清澈的秋空,顺手拔下一根身旁的芭茅穗,用左手舞弄着,证明他没有睡着。 “啊——!” 一若又是一声惊叫。安然自得地坐在信长旁边的准是前由犬千代。只信长一个人就够令人担心的,没想到犬千代也在那里。前几天不知道藤吉郎以何事为由,迫使他陪礼道歉。事情越来越复杂,不会轻易完结。 偏巧,当时其他的近侍都不在场,大概是给马饮水,或做其他甚么事去了。这时,犬千代突然一回头,发现了打扮得离奇古怪、盛气凌人地走近的藤吉郎。 (我不能袖手旁观。) 一若迅速扛起长枪,隐蔽在距他们较近的地方。一若虽然讨厌藤吉郎,但这时仍出于友情,准备在万不得已的时候替藤吉郎向犬千代、信长陪礼道歉。 一若哑然无声地伫立在能听见双方对话的芭茅后面。这时,吹牛大王藤吉郎已经扯开嗓子向犬千代发起攻势。 “不是找你,我想拜见大将。” “甚么?!想拜见大将……那就更需要谨言慎行。身分不明的人,不予以通报。你找大将到底甚么事?” 由于藤吉郎打扮得奇特古怪,犬千代好像又看错人啦。 “这就怪了,难道你不认识我?” “在演艺界我没有朋友,究竟今天哪儿有庙会?” “这未免太不懂礼貌了吧?显然不是个杰出的武士嘛。” “甚么?难道你这是武士的装束!蠢猴。山王的奴仆,把供神用具忘在哪儿了。快给我走开,小心天打五雷劈了你。” “越来越不像话。你是大将的近侍,同样是大将的近侍求见主人时,你也这样对待他吗?犬千代。” “啊!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我当然知道。不久,犬千代将改为前田又左卫门利家……我不光知道你的相貌,甚至还知道你的扎枪尖。” “扎枪……我没用扎枪啊!” “不见得吧。你好好想想看。因为我看到了你那喷水的白色水枪,你向我道了歉。不会忘吧!我是木下藤吉郎。” 藤吉郎这么一说,“啊!”犬千代不由得流露出低微的惊讶声。显然已记起往事。 “怎么样?还不通报吗?犬千代。”藤吉郎见对方退怯,显得更加盛气凌人,大声叫嚷:“赶快通报主人,这样作对你有益无害。” 不用说,他们俩的对话,信长听得一清二楚。可是,为甚么信长仍依然故我地眯着眼睛一边摆弄芭茅穗一边静听不语呢? <hr /> 注释: 吹牛得逞 “是吗?这么说,也是为我好啦。不过,只要求通报不行。还得说明原因,你有甚么事,说吧!” “我想当事君。” “甚么,当事君?!” “别大惊小怪的,雇用我的人,就像发现一座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金山。总之你也会受益的。快快通报主人。” “哼——!真是个怪人。你口齿伶俐,诡辩有术,莫非是嘴先生出来的。” “嘴先生出来是对的。如果脚先出来,是难产,危及母亲性命。哈哈……不必那么惊奇诧异。我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世界上的事,宇宙的事,我无一不知,无一不晓。我是智慧之神。” “上知天文,下知地理……?!” “没错。仰望天空,便可透视宇宙,遥望高山,便可知山中奥秘。……凡人只能阅读书面文字,因此时常误事。我不是那种粗心大意的人。无论太阳还是月亮都逃不脱我的眼力。天地宇宙的森罗万象,一切我都能揣情度理,准确无误。为了证实这一点,拿你为例,我通过相面透视你的内心世界。你本来是个老实人。你之所以不愿轻易通报,是因为大将的脸浮现在你的眼前,你提心吊胆,唯恐受责。我劝你不必担心……” “住口!”犬千代终于大吼大叫起来。“简直是疯子。我看你的眼神就不正常……果然是个疯子。再靠近,我就杀了你!” 一若大惊失色。藤吉郎被当成疯子斩首,实在太惨啦。 (我必须挺身而出拔刀相助……) 这时,藤吉郎退后一步,但秉性难移,又吵嚷起来。 “别发火嘛,前田犬千代。” “不许你胡说八道。” “不要着急。为了夺取天下不能性急,为了大将也不能性急。现在极目远眺,上杉谦信和武田信玄在信州的川中岛机关算尽,战事正酣,……我的眼睛能纵观全日本。从川中岛转视骏河,现在今川义元在骏府城内洋洋得意地自我陶醉。你看不到这些吧。你知道义元为甚么如此悠然自得吗?位于尾张和三河交界的鸣海城的山口左马助父子,被义元以进城领赏为名,成功地骗入骏府。因为山口父子留在鸣海城对义元来说是块心病。因此,他准备杀掉山口父子。然后派心腹鹈殿长照等人为后任。这样一来,义元进行上洛之行(入京),入侵尾张时便可以里应外合。” 前田大为震惊,回头看了信长一眼。 确实如此。鸣海城的山口左马助父子到底投靠织田还是今川,现在举棋不定。信长也深知这一点,正准备采取措施。 “我还能看到好多东西呢!” 藤吉郎更加飘飘然。不,在一若的眼里是这样,对藤吉郎本人来说则是最后一招儿。 当然,藤吉郎心中非常清楚,这些话信长全部听得一清二楚。 “我又看到一个人的脸,他是骏府的一个奇怪的人。对,记起来啦。他就是三河的松平竹千代。以前他作为人质来过尾张。竹千代已长成大人,现叫元康,从他的表情神态可以看出他很怀念大将。哈哈哈……他正在唉声叹气,一筹莫展。义元命令他当攻打京城的急先锋,因此必定得与你的大将交战。……万万不可粗心大意。犬千代先生,有迹象表明,今川义元进京之战迫在眉睫。随着势态的发展,大将日渐煞费苦心。不管怎么说,对方是骏、远、三的总将领今川治部大辅义元。不过,这个义元也有一个致命的弱点。正如我刚才说的那样。他是个书本主义者。你知道吗?……他只懂得书本上的兵法战术,书本以外的知识尚未掌握。你们的大将就懂得这一点,抓住时机,战则必胜。因此,大将每天骑马出城,潜心钻研兵书上所没有的战略战术。既然知道这些,就应更加注意提防。我可以当顾问,不管甚么事,我都了如指掌。比如,美浓的斋藤龙兴怎么样啦?越前的朝仓?小田原的北条?……伊势的北畠?……不能透视天下事,在今后的重大战争中便无法生存……” 藤吉郎吹到此,躺在芭茅后面的信长厉声喊道:“犬千代!” “是!” “这个嚼舌根的,真讨厌,扰得我午觉都睡不好。” “对不起。” “你连那个讨厌鬼的嘴都封不住。我先回去啦!把那个嚼吉根的带到步卒头那儿去!” “您是说把他带去……?” “没甚么了不起的,让他给我当马官。跟藤井又右卫门讲一声,给他找间空房子。” 信长说完站起身,向马走去。又惊又喜的一若慌忙紧随其后。 犬千代先生的推举 信长和一若走后,藤吉郎和犬千代的面目表情令人瞠目。首先是藤吉郎一边搓着手一边嘿嘿地笑着凝视犬千代,那笑声有点令人头皮发麻。 这完全可以理解。藤吉郎终于如愿以偿。喜形于色是人之常情,是无法控制的事。 “嘿嘿嘿……” 犬千代一劲眨巴眼,后退一步。 (莫非他疯啦……) 犬千代越是这样想越觉得对方可怕。 “前田先生,刚才我有些失礼。嘿嘿嘿,不过,请你别不高兴。” “甚么?……别不高兴……” “是的。我并不是想跟你个人说甚么。另外,前几天你特地送还三枚金币,不胜感激。” “啊?!” 犬千代又惊讶地瞪大眼睛。 “你是在市场上的那个卖针人?” “你还没有认出来呀。真是个大家出身,稳重温文的糊涂虫!” “噢——!我想起来了。是那个卖针的!你是浅野家的亲戚?” “嘿嘿嘿……,那件事已成为历史,不提啦,请上马,我给你牵着。不管怎样,由于你的推举,我木下藤吉郎今天,不,从现在起有了称心如意奉职的地方。今后如果我官运亨通,请别见怪。大将独具慧眼,很了不起呀!前田先生。” 犬千代哑然呆立,藤吉郎说着迅速将马拉到犬千代面前,又嘿嘿地笑着:“上马吧!行动过缓等于失职,尽快返城吧!带我去见藤井又右卫门。” 犬千代按照藤吉郎的建议,上了马。世上竟有这么莫明其妙的人。……犬千代满脑子只想着这件事,半天不知道说甚么好。 “你是叫藤吉郎吧?” “是的。出生地是尾张中村。生父叫木下弥右卫门。当农民后叫弥助。我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去世了。养父叫竹阿弥……起初都在信秀家奉职,是地位卑微的小人物。” 藤吉郎利落地取下马辔,边走边喋喋不休地说起来。 “别说了,我知道啦。记住木下藤吉郎就行了。” “您说得对。甚么浅野家的亲戚、因喷水枪事件向我道歉等等,这些事都已成为历史,那些都是为实现今天的战略目标的前奏曲。嘿嘿……那是没有文字的兵法,还是全部干净地忘掉它吧,否则不好办。不过,这个办法确实奏效了,我已经实现了当事君的愿望。” “讨厌的家伙!那天早晨的事也是你的计策吗?” “嘿嘿嘿……那都是没有文字记载的活兵法,可以立刻奏效的策略。” “这么说,你事先预料到我将在那里小便了?” “那当然。因为你必须尽快交还金币返回大将身边。但,由于你有贪睡的毛病,起床后必定心急魄慌,手忙脚乱。我想你肯定顾不了去厕所就破门而出的。你既不会在途中小便,也不可能叫醒浅野去他家小便,天地之间唯一最合适的地方就是墙根。……嘿嘿……因此,我事先往肩上,头上洒几滴水,作好一切准备等待你到来。……怎么样,前田先生,世界上没有文字的学问实在太多了。” 前田犬千代半天说不出话来。藤吉郎爽直坦诚地讲明事实真相后,奇怪的是他反而不生气了。只是对藤吉郎连自己贪睡的毛病都知道感到意外。 “我明白啦。你的嘴也该休息一会了。嘴也是身体的一部份。” “嘿嘿嘿……我想做的事堆积如山,到藤井又右卫门家之后,即使不愿意,我们也是得分开的。” “这是肯定的。我的任务是把你交给藤井。” “所以,我还有好多话要跟你说。反正你我不是外人。” “甚么,你我都不是外人?!” “是的。在市场上遇到的是你,在浅野先生家遇到的是你,今天,在河滩遇上的还是你,这说明我们有奇缘。前世我们可能是兄弟、夫妻甚么的。” “哼,我没有像你那样肮脏不堪的兄弟,或老婆。” “这就是知识浅薄的表现……三次不期而遇,而且还是你作为推荐人带我去见藤井。真是上帝的安排,绝妙已极。” “别说了,让人笑破肚皮。说起推荐,你不是以前就认识大将吗?” “嘿嘿嘿,你以为认识才给我三枚金币的……?” “是的。因为他不会施舍素不相识的陌生人的。” 犬千代让藤吉郎牵着马,自己骑在马上慢条斯理地回答。 “真没办法。简直是个睁眼瞎子。”藤吉郎突然改变语调,叹口气。 “甚么?睁眼瞎子……?” “是的。你虽然长着一双漂亮的眼睛,但连大将都没看清。前田先生,很遗憾,眼不明,脑不灵,很难成为大将的得力助手。” “胡说八道!我沉默不语,任你信口开河,你越发忘乎所以起来。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这我清楚地知道。……但大将在市场上施恩惠,绝不是只对我一个人。” “啊?!有时也施舍别人吗?” “你看,还是孤陋寡闻吧。市场实际上是大将为了解各领地情况而建立的重要的间谍集中地。” 藤吉郎越说越来劲。前田犬千代对他的奇谈怪论感到惊恐。 “我这么说,你该想起来了吧!大将经过那里的时候,眼神都与众不同,他是在观察是否有能出色地胜任间谍工作的对象……” “你是说,大将看中你后,施舍三枚金币。” “嘿嘿嘿,你终于明白啦。——这个人有前途——当时大将是这么想的。但,我已经不满足于只当间谍。我已走遍全日本,感到心烦了。我想为贫穷的大将尽职,设法让他发展壮大,财势两旺……因为这是我的愿望,……我演了一场戏,正在这时,你出现了。这都是前世未尽的缘分……前田先生,有件事拜托你,我们必须同心协力辅助大将,使其繁荣富强。否则我们今生今世绝无出头之日。不,大将也是个大有作为的人,前田先生。” 犬千代已不再答话。世上竟有如此不知天高地厚的人,企图辅佐大将。……信长本人赏识他,所以下令带他去见步卒头。犬千代只好遵命照办。 在犬千代面前说这些没关系。如果在柴田胜家,佐久间信盛面前大言不惭地谈论这些事,非当场杀了他不可。马走进城门,犬千代表情灰暗阴沉地对藤吉郎说。 “奉职、升官都得有个顺序,在其他人面前,最好少吹牛皮说大话。” “嘿嘿嘿,你放心吧!藤吉郎有一双敏锐雪亮的眼睛。” 犬千代困惑不解,闷声不响地朝藤井又右卫门的长房走去。 (藤吉郎真是个怪人。我为甚么不生他的气呢……?) 星星和鱼串 当晚,晚饭后宁宁在井边洗刷碗盘,然后悠然自得地一个一个地擦乾。 她已经将藤吉郎彻底忘却了。有关她和前田犬千代的婚事,浅野长胜表现得越来越积极,这事说起来也很有意思。 起初,养父说一定让宁宁嫁给大将赏识的近侍,但最近又说—— “犬千代虽说俸禄高,但是排行第四。索性让他入赘算了。” 这话大概是十天前说的。也难怪,因为长胜自己没有孩子,宁宁和她妹妹都是妻子从娘家领来的养女。……促使长胜产生这种梦想的,好像是步卒头藤井又右卫门,他对这门亲事格外热心。又右卫门和浅野长胜是莫逆之交。 “这不是完全没有可能的事呀!浅野先生。”藤井又右卫门目光炯炯地对宁宁的父亲说:“犬千代的想法暂且不谈,能说服大将这件婚事就算谈妥。” “说服大将……?” “对,要想说服大将,首先得说服太太浓姬——也就是说,让浓姬鼓动大将出面讲话。——宁宁是个才貌双全、有前途的姑娘,在家臣中首屈一指。……别人不配作她的女婿。” “等一下,藤井先生,说宁宁在家臣中是首屈一指的好姑娘……这类话太过分了吧。” “别说傻话啦。自古以来全凭媒妁之言,媒人怎么夸奖嫁女都不犯法。我有个主意。让宁宁小姐先到浓姬身边当侍女,她肯定能得到太太的赏识。虽然已经订婚,但宁宁是长女,请犬千代先生入赘吧。如这些话出自于大将之口,将万无一失。有必要促使太太劝说大将与犬千代面谈……这样一来,犬千代会乖乖地上门的。” 这个主意对梦寐以求养子的长胜来说,正中下怀。 因此,藤井又右卫门立即拜见太太,商谈此事。两、三天之内,作出了答覆。宁宁以到太太浓姬身边见习礼仪为名到信长家奉职。 婚礼之类的事,对宁宁来说只不过是虚无缥缈的彩云。而她对去浓姬身边奉职却心喜若狂。因为浓姬是美浓有名的美女,才华横溢,连信长也敬她三分。 “马上就要离开这个井了,……所以在这里多洗一会儿,彻底洗干净再走。” 宁宁一边自言自语地对星星讲话,一边洗着碗,还差一两个没洗完的时候,突然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 “宁宁小姐!” 一个男子突然从黑暗中走来,站在宁宁面前。 “哎呀!吓我一跳。你是谁?” “嘿嘿嘿,我是木下藤吉郎。” “藤吉郎……!你手里拿的是甚么玩艺儿?” “你瞧,是根来的盆,上等货。” “我问的不是盆,而是盆里的东西。” “噢,是沙丁鱼串,……本来想买鲷鱼的,但钱不够。反正都是鱼,以此仅表庆祝,请你和父亲共同分享。” “啊……!”宁宁畏怯,后退一步说:“你为甚么这个时候进城来?” “这你还不明白。藤吉郎也和浅野一样是织田家的人啦。宁宁小姐,我说得还不够清楚吗?……实际上,承蒙前田犬千代推举,终于如愿以偿。因此,首先让你也分享我的喜悦,特地带礼物来……代我向你父亲问候。总之,我们之间不是外人。” “不是外人……?!” 宁宁瞪着又圆又大的眼睛,凝视着对方,惶恐地退缩,作出防守姿态,嘴里嘟囔着…… 芸芸众生皆为友 宁宁恇怯不前,藤吉郎毫不客气地前进一步。 “我说不是外人,宁宁小姐好像很不理解。” 宁宁表情更加严肃地说:“那当然。不是外人就是亲戚朋友。我没有你这样的亲戚。” “哈哈……前田犬千代同样也是这么说的。这是凡人的感伤。宁宁小姐。有这样一句话,萍水相逢也是前世之缘。” “有是有……” “那么,你仔细想想看。人,谁也不记得前世的事。正因为前世有奇缘,今生才常相遇。这说明只要能相逢就是前世的缘分。我和你相逢几次啦……在市场上相遇后一起来这里,今天是第二次,以后还会有第三次的。今后我向前田在一家奉职,说不定每天都会见面的。难道能算是外人吗?” “真讨厌。屡次邂逅者都是亲属和缘分吗?” “是的。” 藤吉郎装腔作势地把装有沙丁鱼的盆放在井架边上。 “这是沙丁鱼。由于前田先生的推举,决定在这里奉职。按照藤井先生的说法,现在只是个马官。但我藤吉郎不想永远当马官。不久的将来将成为一方武士的大将。到那时一定拿鲷鱼来庆祝。这次是沙丁鱼,请原谅。请转告你父亲……仔细考虑一下,我和宁宁小姐前世可能不是兄妹就是夫妻。……对不起。” 藤吉郎说罢,迅速消失在夜色中。 藤吉郎走后,宁宁一个人忍俊不住。 “我和藤吉郎是兄妹呢还是夫妻呢……?” 宁宁怯生生地看着装沙丁鱼的盆。这是一个难以形容的怪人送来的礼物,不过,盆里的鱼,确实是地道的沙丁鱼。 “——现在叫我当马官,不久我将成为武士的大将——说得多么坦诚!” 信长下令让他当马官。当马官等于对新上工的人,是一次体罚,无论谁都一样。这一点似乎藤吉郎还不知道。 信长是有名的爱马狂。“疾风”、“月光”、“雷电”、“暴风雪”、“鬼月”、“龙卷”等二十来匹,都是名副其实的烈性骏马。用四股缰绳拴成一排,无论牵哪一匹,没有一匹驯服地服新手管的。 说得夸张点,匹匹都是凶猛狂暴的悍马。咬,踢,冲撞,狂奔,甚至可能将人咬倒,踢翻,然后踩死。这一点正是信长引以为自豪的,因为只有他才能驾驭自如。所以,扛扎枪的步卒一若也狐假虎威。 信长对马颇有研究,有一套神奇的哲理。他认为马是最理解人性的动物。对马也绝不能欺弱怕硬。即使是凶悍的马,以礼相待也会顺从你的意志。对老实厚道的马采取蔑视皂态度,照样不听你指挥。以高压手段挟持,马会畏首畏尾,使用起来并不得心应手。过于温情溺爱反过来它会欺负你。信长认为,用一匹凶悍暴烈的马,可以判断出一个人的价值。 因此,下令当马官,并不等于正式入用。通过这一关后,才能决定今后的安排。 因为宁宁清楚地了解这一情况,所以既觉得藤吉郎可笑,又觉得他可怜。 这个弱不禁风的藤吉郎怎能和“疾风”那样高大的躯体相抗衡呢? (明天就有好戏看啦。) “喂,宁宁,你说甚么呢?”养母在叫宁宁。宁宁又耸耸肩膀,拿起藤吉郎送来的盆。 “妈妈,这是余味不佳的礼物。被马踢翻的沙丁鱼。” 马语人语 第二天,藤井又右卫门比平时起床略早些,到长房右侧与自己相隔两个门的藤吉郎门前招呼藤吉郎起床。这时周围还是一片灰暗。 “藤吉郎!起来了吗?我带你到马厩去。虽然稍早点儿,大将一会儿就来看马啦。” 藤井喊了半天,屋内鸦雀无声。 “喂!藤吉郎!今天是奉职的第一天,这么贪睡可不好办。你不是说要干别人三倍五倍的活吗?现在怎么啦?” 藤井又右卫门伸头窥视。 “哎呀,真是个让人操心的家伙。” 藤井又右卫门眉头紧锁,啧啧地直咂嘴。 昨晚,藤吉郎拿着沙丁鱼和酒到藤井的房里去过。他欣喜若狂,手舞足蹈,难以自持。 “莫非他喝完庆祝酒睡到别的甚么地方了!混蛋的家伙……” 放任不管吧,信长立刻就要来马厩了。又右卫门取下腰上的毛巾,挂在门上,暗示对方自己会来过这里。然后直奔马厩。 马厩位于城堡中心的西南,靠近樱村马场的右侧。又右卫门从并排的武器库和粮库中间穿出去。这时又右卫门手下的人已经若隐若现地分布在朝雾之中。 “早安!” “早安。没看见昨天新来的藤吉郎吧?” “看见啦,藤吉郎早就来了。在给马行见面礼呢!他是个非常奇怪的人。” “甚么?给马行见面礼?!” “是的。拿着不知从哪儿采购来的胡萝卜,像对人进行自我介绍一样,从出生地到父亲的姓名向马叙述一遍,然后送上一根胡萝卜。” “噢!他已经来啦!” “是的,正在跟最难对付的鬼月说话哪!” 藤井又右卫门毫不客气地走到马厩的篱笆前。 果然,藤吉郎左手拿着两根胡萝卜,似站非站地跟马讲话。又右卫门默默地站在他的身后。 “鬼月,你存心不良,听说你经常踢你不喜欢的人。” “嘿嘿嘿……” “好了,好了。难道就没有合你心意的人吗?你有点误会啦。马首观音说甚么来着。马应该忘记自己的身分,经常踢人在战场上容易失职,是平素不允许的事。懂吗?今后由我木下藤吉郎负责照顾你,给你打扫卫生。哎呀,你的脸长得可真长。别把眼睛瞪得那么大。眼睛瞪得太大易被当成悍马,戳你的鼻子。被人戳了鼻子就想发火……所以,应该老老实实地迎接客人。你是奥州马。你的右前蹄受伤了吧?哎呀,好像踩在尖锐的东西上了。我马上给你包扎一下就不痛啦。” 又右卫门一直默默地听着。他喝了酒不但没有昏睡,而且全心全意地埋头马厩的事。 是心心相通,还是语言相通呢?除信长以外,人人望而怯步的鬼月,今天只用前蹄刨两、三下地,乖乖地听任摆布。 “包好啦。名马更应昂首挺胸。对,就这样。鬃毛长得很漂亮,真帅气。马厩的柱子,地板都给你擦得干干净净。还有一根胡萝卜送给你,因为我们是知己。怎么样?好吃吗?好好,明白了吧。今后请多关照。” 藤吉郎正要告别鬼月的时候,信长面带愠怒,从藤吉郎背后走过来。 “藤吉郎,贿赂马,得到谁的许可了?” 又右卫门大吃一惊。 “啊!大将……” “没跟你说话!藤吉郎!为甚么给我规定以外的饲料,用心何在?” “早安!” “已经不早了。” “嘿嘿嘿,现在正是早上呢!” “回答我的问题!信长有信长的育马方法。你那种讨好式的饲养方法培养出来的马一旦上战场能发挥战斗作用吗?” “嘿嘿嘿。”藤吉郎又嘿嘿地笑说:“大将,藤吉郎不是娇惯马。” “那么,为甚么用胡萝卜取悦于马,难道准备带着胡萝卜上战场吗?” “这可糟了。因为奉职如愿,为了庆祝一下,昨天晚上分别给前田先生、浅野先生及藤井先生送了沙丁鱼。” “甚么?我在问你马的事。” “我是在回答这个问题。人与人之间可以交际,而把这种交际扩大到马身上也未尝不可呀。” “你说甚么?!” “我的心中充满喜悦,那是承蒙大将提拔得以奉职的喜悦。我想把这种兴奋的心情诚挚地传给马。……并不是因为分送了一次沙丁鱼就听我的话,若以后不送沙丁鱼,前田先生、浅野先生、藤井先生也就不听取我的意见啦。……不会是这样的。马也如此。只要真心诚意地相互交流,坦诚相待,以后一定会听我的话。何况这里的马都是名马,只要我决心学会理解马的语言,马就会听我指挥。在战场上肯定会舍生忘死的。因为马不懂人语,马和人的思维方法不同,过早地下这种结论,对马来说是最大的遗憾。” “混小子!”信长厌烦得直咂嘴:“完全站在马的立场上说话。那么,把鬼月牵出来到马场上遛一圈。” “我谢绝。” “甚……甚么?!谢绝……?” “是的。在这里,马的主人是大将,主人当着马的面训斥我,马还能听我的话吗?” “似乎也有点道理。现在就去牵!看它会不会踢死你!” “嘿嘿……明明知道,还说这种不吉利的话。如果大将骑上,我就取下马辔,让它老老实实地在马场上遛一圈。” “甚么?我骑你才去牵……?” “是的。那时我的心和大将的心才能融为一体……,马理解我们,才不会无理取闹。这就是马的心理。” “真有意思,我骑,你去牵吧!” 一直从旁静观的藤井又右卫门感到惊惶不安,为藤吉郎捏把汗。 “藤吉,勒住!到目前为止,没有人能平安地把它牵出来。” “没问题。鬼月不是那种劣等马。鬼月,骑你的是大将,取下马辔的是我。昂首挺胸,拿出名马的威风来!” 藤吉郎也很固执,说罢便急速地去解拴马的四股缰绳。马是他自己拴的,而且拴得很牢。 马厩的其他人都惊愕地停下手中的活,目不转睛地盯着这边。 藤吉郎去上马鞍。信长仍然威严地观看着藤吉郎和鬼月的这场较量。 “鬼月,让大将骑一会儿没问题吧!举止要文明,千万不能乱来,是关系到你声誉的大事。怎么样?明白了吧?” 藤吉郎从马脖子的两侧一直抚摸到鼻子,终于将鬼月牵到信长面前。 藤吉郎放好马鞍,顺利地牵出鬼月。大家都提心吊胆,为他捏把汗。因为鬼月如此温顺、乖巧尚属首次,可谓史无前例。 信长翻身上马。藤吉郎立即发出脆快的吆喝声。 鬼月摇两下头开始迈步。从藤吉郎竭尽全力紧紧抓住缰绳的架式,可以断定他是不会放手任马随心所欲的。鬼月规规矩矩地以均匀的速度跑着。 信长从马上注视着藤吉郎的背影,心中充满喜悦。这完全不是驯马的技术问题,确确实实是靠感情交流把鬼月感化出来的。或许是马对藤吉郎产生同情心,坦诚地以礼相待的原故。 马走至樱树马场北端。 “我明白了,让马停下吧!”信长说:“把马拴在樱树上,我有话对你说。” “是。鬼月,来!” 藤吉郎让马停下,并将马拴在樱树上,然后神妙地单腿跪在信长面前。 “你曾说过位于尾张、三河交界的鸣海城的山口左马助父子倾向于今川义元吗?” “确实这么说的。” “有甚么对策吗?” “有。” “说说看。” “写封假信,送交今川,山口左马助父子的头就会在今川家落地。” “假信?” “对。信中这样写——山口父子携大将的秘令赴骏府……这封信一到,一向多疑的义元,就会替大将杀掉他们父子。” 信长对此没再说甚么。 “你取马辔的方法太危险。驯马、养马的方法需要进一步熟练。” 信长说罢,让藤吉郎牵着马,默默不语地回到以前的马厩。 他们在马场边的谈话,当然人们是不会知道的。 作为马官的藤吉郎,以奉职的第一天起便成为街谈巷议的中心人物。 “他是个懂马语的神奇人物!” 幼小的未婚妻 宁宁到信长的太太身边当侍女之后,被取名叫八重。 八重和浓姬正在作灯节用的茧形面团时,来了一位小客人。 小客人名叫阿松。他父亲高畠左京大夫直吉是有织田家血缘的斯波家的家臣。 阿松比宁宁八重小三岁,过了年虚岁刚刚十一,还是身着童装的女孩。 浓姬喜欢阿松的聪颖,爱听她讲那些天真浪漫的故事,因此,常邀请她进城来玩。 “我最喜欢的就是八重和阿松。你们俩个聪明伶俐,将来一定都是好太太。” 浓姬这么一说,八重的脸颊泛起红晕。但阿松对此却毫无反应。 这很自然,因为八重已经知道藤井又右卫门在给她和犬千代说亲。 对此,藤井又右卫门也经常拿着木曾川的鲤鱼之类的礼物来讨好浓姬。 藤井又右卫门这样做的目的是想请浓姬从中说几句好话,让前田犬千代到浅野家当入赘的女婿。但他尚未明确地提出这一请求。 前田犬千代虽说是排行老四,但他毕竟是荒子城收入两千贯的领主前田利昌的儿子,从门第来说,现在的浅野家恐怕无法与其相提并论。 浓姬对藤井又右卫门的良苦用心已有所察觉。犬千代作八重的丈夫是无可挑剔的。她想暂时将八重留在自己身边,伺机以极其自然的形式请信长出面谈妥这门婚事。 “面团就作到这儿。今天我们三人玩双六吧。阿松难得来一次。” “阿松也十一岁了。该学点儿针线活啦。”浓姬这样说着。阿松圆圆的大眼睛闪闪发光。 “我从春天起学刀术啦。”阿松天真无邪地回答。 “学刀术……那也很重要。在这动乱之世要想生存,女子应该学点儿防身武艺。” “是的。父亲说,万一遇到紧急关头,也可以助丈夫一臂之力。” “确实如此。要当一个能文能武的贤内助。谁教你刀术呢?” “丈夫的哥哥。”阿松的坦率大方,使浓姬感到惊讶。 “甚么?丈夫的哥哥……?” “是的,阿松也订婚了,太太。” “啊?!这么说你已经是人家的未婚妻了?” “是的,已经谈妥啦。” 阿松说话满口稚气。 “是荒子城前田利昌先生的儿子。前田利昌是父亲的好朋友。” “甚么?前田利昌的……他的大儿子、二儿子都已经有了妻室。是三儿子安胜先生吗?” “不是。是老四犬千代先生。” 阿松无拘无束,说起话来像唱歌。浓姬不由得环顾四周。 浓姬有点惊慌不安,如果八重在旁边,对她将是多大的震动啊! “阿松,这是真的吗?” “是的。我父亲和前田的父亲于去年年底商定的。因此,我要学的东西越来越多。” “那当然啦。因为已经选定丈夫了。这件事犬千代先生知道吗?” “这个嘛……据我所知,可能只有他父亲知道这件事。” 浓姬无意识地咬紧嘴唇,摆摆手。 “玩双六行吗?我们玩双六吧!” 急忙将双六盘拿出放在两人中间。 八重笑眯眯地从厨房回来。 (一切都晚了……) 浓姬这样思考着,不敢正视八重。八重已是一个对婚事越来越敏感的姑娘。 稍一疏忽便会给她带来沉痛的打击。事情更加复杂、棘手啦…… 这些事,当然八重不可能知道。 “阿松,我来陪你玩吧。”八重笑容满面地坐在双六盘前。 天真无邪的八重和阿松玩得兴致正浓。浓姬不忍心再看下去。 阿松现在对订婚、办喜事之类的事还是似懂非懂,但八重则不同,对爱情和婚事已相当敏感。 八重就是为结婚作准备才来奉职的。前田家门第高,如果她得知由于门第观念被解除婚约,会给八重留下精神创伤。 浓姬见她们玩得正起劲,悄悄地溜出居室。 “有人吗?有事请来一下。”浓姬从套廊朝女佣房间鸣掌叫人。 还没等女佣出来,突然有人从外面答话。 “是!请吩咐!需要到哪儿去?” 浓姬惊讶地向套廊外张望。 “你是谁?” “我叫木下藤吉郎。” “不是问你的名字,问你是干甚么的?为甚么蹲在这儿?” “绝不是可疑份子。这次承蒙大将提拔,从马官变成递鞋佣人的木下藤吉郎。” “当递鞋佣人也算提拔吗?” “是的。为人服务总比照料马高一等,所以可以说是提拔。” 藤吉郎双膝跪地,认真地回答。浓姬看了藤吉郎一眼,不由得忍俊不禁。 世上甚么人模鬼相的人都有。他窄额头,高颧骨,两耳竖起,尖下颚,凹陷的圆眼睛,一说话像陀螺一样乱转。 “你笑甚么?我的脸上贴着甚么东西吗?” “嘿嘿……是的,你脸上贴着山王神社佣人的脸谱。” “山王神社的佣人……?!” “对。贴的是日吉神社的猴子老爷的脸谱。” “是因为这个笑?” 总之,藤吉郎还不知道对方是信长的夫人。 “女佣,我这长相祥和奇特,请牢牢记住他。这张脸官运亨通,不久将成为大名。到那时,女佣跪拜求嫁,也不会轻易迎娶的。” “嘿嘿……相貌吉祥、漂亮。老爷的随从待在这里干甚么?老爷在哪儿呢?” 藤吉郎又非常认真地比比画画地回答,作出一手拿碗、一手拿筷子吃饭的动作。 “可能饭后来讨太太欢心,如果不远的话,我可以去跑一趟,女佣。” “是吗?你知道藤井又右卫门的住房吗?” “藤井先生,就是我的头儿。” “那么,请你跑一趟,就说我叫他,让他马上来。” “我不太懂。恐怕女佣没那么大面子吧!” “确实如此。”浓姬故意装腔作势。“那么,你就说八重有事找他。” “甚么?八重,八重就是浅野家的宁宁小姐……你冒充他人,用心何在?讲出真实姓名来!” “噢!八重你也认识?那么,你就说太太阿浓叫他。” “啊?!太太……” “蠢货,快去吧!” 藤吉郎惊愕地跑出去。浓姬似乎已忘掉刚才的一切。 “为了不伤八重的心,必须和又右卫门好好商量一下。” 浓姬自言自语,回头看看居室。 <hr /> 注释: 虚幻的亲事 一会儿,藤井又右卫门笑眯眯地来拜访太太。 “哎呀,真是个冒失鬼。听说藤吉郎将夫人错当女佣了。” 浓姬没有吭声,把藤井又右卫门从居室带到女佣房间旁边的套廊。 “又右卫门,你把八重送到我身边来,有何打算?” “有何打算?八重小姐做错甚么了吗?” “做错事的不是八重,而是你!” “是我又右卫门作了无理的事……?我毫无察觉,请太太指教。” “你是怎么跟我说的!你说八重将和前田犬千代结为夫妻,希望她能掌握女子的礼法和其他必备的知识……这些话,你都记得吧!” “是这件事呀!我确实说过。” “别急,又右卫门。我再问你,这桩婚事,你跟谁商定的?” “秘密地和犬千代商谈过,并刺探过他母亲的口气。” “甚么?他本人和母亲……” “是的。我看双方都没有异议,便出面说亲。你也知道,犬千代是前田家的老四……,或许能到浅野家入赘……嘿嘿……因此,先让八重小姐到太太身边学礼法,如果您也赏识八重,想请您在老爷面前进美言,老爷说话有权威,只要老爷出面,入赘的事就能变成现实……” “住口!” “啊……?” “原来如此,为甚么不一开始就把事情跟我讲明呢?” “不知您是否喜欢……不,我相信您肯定会喜欢八重的,但总觉得难以启齿……,所以……” 浓姬恼怒厌烦,厉声责怪又右卫门。 “别说了!愚笨的老实人,白活这么大岁数。” “这么说你是不赏识八重啦?” “先不谈这个,你先回答我的问题。不许耍滑,实事求是。” “是……是!” “犬千代先生是怎么答覆你的?他说一定要娶八重吗?” “是的。不……不是。‘一定’这话是我说的。犬千代只是‘嗯’了一声表示同意。” “只是‘嗯’了一声……‘嗯’就意味着同意吗?在他表示同意之前,你是怎么说的?” “我说八重小姐虽然还年轻,但心灵手巧,才貌双全,是女佣中屈指可数的好姑娘。无论给多么高官厚禄的人作夫人,都能完美地显示出夫人的风采。娶这样的姑娘为妻,终生幸福……” “你说完之后,犬千代‘嗯’了一声,对吗?” “是的。他嗯了一声,我想是本人没意见……” “好。那么,你跟犬千代先生的母亲是怎么商谈的?” “我问她认识浅野长胜的女儿吗?” “对方怎么回答的?” “她说是个聪明伶俐的好姑娘,令人羡慕……她这么一说,我便立刻跑去拜访浅野,对他说宁宁婚配的事包在我身上。对方是俸禄丰厚的前田犬千代,宁宁小姐将来一定能成为大名的夫人……” 浓姬目瞪口呆。原来是这么回事,难怪八重已准备与犬千代结婚,而前田家竟一无所知。藤井又右卫门,头脑简单,自以为是,满腔热情地瞎张罗……,只不过是又右卫门自己的幻想。 “又右卫门!你今年多大岁数了?” “今年四十二岁,是厄运之年。” “因为不惑之年已过,所以爱多管闲事。你去告诉浅野长胜,前田犬千代的婚姻大事已经定了。” “那么,同意入赘了?!” “入赘的事,现在才想起来要问,别说蠢话了。” “那么……无论如何对方要娶过去啦?” “没错。对方决定娶亲啦。你仔细听清楚,绝不许转达有误。前田犬千代先生已和高畠左京大夫直吉先生的女儿阿松订婚,她父亲是本家的近亲斯波家的家老。双方的父亲已给他们立下婚约。听懂了吧!女方是高畠左京大夫的女儿阿松!” 浓姬说完,不管又右卫门想法如何,气冲冲地转身朝居室走去。 莫名其妙的恶言恶语 又右卫门站在庭院前,呆若木鸡,迷惑不解。他一时没能领会浓姬谈话的涵义。 “净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是本家近亲斯波家的家老……” 又右卫门口中反覆念叨,突然如梦初醒,惊叫一声,一屁股坐在地上。 “真……真是愚蠢透顶?!这样一来……我又右卫门得切腹自杀啦。” 惊慌失措的又右卫门双手乱晃。当然这时浓姬已不在场。 “这可怎么办呢?” 又右卫门声嘶力竭地叫喊,乱找头发。 这可不是小事!浅野家从主人长胜为首,妻子、宁宁本人、妹妹弥弥,都认为婚事已完全谈妥,并已开始筹办婚事。 宁宁到浓姬面前去学礼法,也是为出嫁作准备。而且已开始搓商让犬千代入赘的事……最近长胜不断殷切地款待又右卫门。 “你是扶持我家复兴的大恩人!”一向不善恭维的长胜,在全家面前这样说。 犬千代先生已和高畠家订亲,我还有甚么脸再登长胜家的门,该怎么向他解释呢? 又右卫门越想越觉得错在自身,犬千代没有明确表态,其母也没有首肯,同时也没有取得令尊大人的认可。再说,事先又没有开诚布公地向浓姬表明。 “你究竟多大岁数啦!” 浓姬这样讥讽地责问,也不无道理,又右卫门觉得无地自容。 (原来如此,难怪太太如此怒目切齿。) 如果犬千代和八重结为百年之好,一定是桩美满婚姻,浓姬肯定也是这么想的。她得知犬千代已和别人订亲,立刻召见我,一经查问,怒形于色。 (惹得太太大为恼火……) 又右卫门已陷入绝境,无处逢生。 “我无颜再见浅野先生。好歹我也是个武士,不能给武士丢脸。” 藤井又右卫门天生胆小怕事,一旦感到绝望,立刻不惜一死。他突然唰地抽出短腰刀。 “长胜先生,请原谅。” 又右卫门单手放在胸前,朝长房跪拜,这时突然有人从后面抓住他持刀的右腕。 “我是藤吉郎……放下手中的刀!出了甚么非死不能解决的事?” 藤吉郎嘿嘿地笑,强行把刀夺过来。 “哎呀,头儿真是个心胸狭窄的死心眼。即使你切腹自杀,问题依旧存在,难道你不懂得这一点吗?” “怎么?我们的谈话你都听到了?” “是的,因我在这里等候大将。照我的意见办,一切一了百了,息事宁人。” “你是说一切都可以解决了?!” “是的。上至天文,下至地理,世上一切难以决断的事,都可以找我藤吉郎商量。如果头儿切腹自杀,太太定将大动肝火。难道你尚未理解太太的意图?” “甚么?太太的意图?!” “对。太太并没有说让你切腹自杀。由于你的失误,致使犬千代和宁宁的婚事告吹,使其成为他人女婿。太太意在暗示你设法妥善解决,不要损伤宁宁小姐和浅野先生的自尊心。” “蠢货,用不着你教训我!” 藤吉郎说话狂妄,目中无人,又右卫门终于怒不可遏。 “我是黔驴技穷,无法保全宁宁小姐和浅野先生的面子。对方是斯波家的家老,我方是织田家的步卒头,门第有天地之别,对方开口拒绝,我便会伤害很多人。万般无奈,决定切腹自杀。我又右卫门的事用不着你插嘴。” “嘿嘿嘿……这就叫迷惘。胡思乱想,自寻短见……人只要活着,就能亲眼观察社会。” “你……你说甚么?!” “这样一想,你就可以从迷惘中解脱出来,实际上我是想劝劝你。” “你想劝我甚么?” “今后不要盲目地为人说亲做媒。你不觉得宁宁可爱吗?” “你又说胡话……正因为觉得她可爱,才煞费苦心地想为她选一个日本最好的丈夫。” “你的眼力太差。选错了对象。前田犬千代并不是日本最好的丈夫。社会上像犬千代这样的男子,好比路边的马粪,随处可见,连这点识别能力都没有。” “甚么?把犬千代先生比为马粪?!” “对。犬千代的犬即狗,他是狗粪。” 藤吉郎脱口而出,事后觉得有点不安。无论怎么想制止又右卫门切腹自杀,也不能信口胡言呢!他自责内疚。 自从上次的事件后,犬千代事事帮助,关照自己,并在信长面前千方百计地周旋,进美言。 “藤吉郎。” “甚么事,头儿。” “你这个极端卑鄙的家伙!竟将在老爷面前推举你的恩人侮蔑为狗粪……即使别人不管,我藤井又右卫门也绝不允许你信口雌黄。你给我老老实实地坐在那儿!” “这是愚蠢的亡命者的狂言……恩情是恩情,人的价值是人的价值,两回事。前田犬千代在家臣中是头号淫棍。让宁宁嫁给这样的花花公子,头儿将一生在浅野面前抬不起头来。这倒是小事,宁宁将终生在怨恨中生活。” “这……这话当真?!” “那当然。只有你不知道……太太那边的女佣都收到他的情书。前些天他还偷偷地追求近五十岁的老女佣呢……!人不可貌相啊!所以算你走运,你可以立刻去拜访浅野先生,因发现犬千代有不轨行为,故提出解除婚约。这样一来,你不会伤害任何人。何必非要切腹自杀呢?” 听藤吉郎这么一说,又右卫门一愣。 “你的意思是说,太太认为宁宁是好姑娘,而不喜欢犬千代,故旁敲侧击,暗示解除婚约?” “真是个死心眼,这点弯都绕不过来?” “是这样。你说的那个近五十岁的老侍女,可能是阿筱吧……?连阿筱他也追?” 藤吉郎不由得惶恐不安,觉得自己撒了个弥天大谎。 “头儿,这事可不能外传,以免伤人惹麻烦。” “那当然。不过我仍不相信。你设法给我弄来一份犬千代的情书,不管给谁的都行,我手持证据,私下说服浅野先生。没有情书为证,首先我就不相信……我不认为犬千代会是那种人。” 藤吉郎全身瑟瑟发抖。 (这下子可糟了,祸从口出哇。) 但,事已至此,一不作二不休。 (走一步看一步吧。)藤吉郎自己责备自己。 “不费吹灰之力,我找女佣要一份来,有了情书就一切都好办了。哈哈哈。” 乞求情书 藤井又右卫门半信半疑地离开。他表示怀疑是有道理的。前田犬千代在信长的近侍中,是屈指可数的耿直人,怎么可能是暗递情书的花花公子呢! (说犬千代是狗粪已够尖刻的了,可我还……,是我信口失言。) 犬千代是淫棍,连五十岁的女佣也不放过……如果这些话被犬千代知道,犬千代会气得发疯的…… 可是,不这样说,就无法使又右卫门放弃切腹自杀的念头。如果又右卫门切腹自杀,事情越闹越大,后果不堪设想。 又右卫门一旦自杀,在社会上将会引起种种议论。恐怕没人相信前田家并不了解犬千代与宁宁订婚一事。高畠家也会因此解除婚约,宁宁也没脸见人,无法久居城内。 (连这点事端都无力解决,怎么能当诸侯大名呢!人生在世,事事都需要尝试。) 凡人才会垂头丧气,一筹莫展。天下事难不倒我藤吉郎,我天生是个乐天派。 尽管如此,可是世上根本不存在的前田犬千代的情书。到哪儿去找呢? 最难办的是,藤井又右卫门、浅野长胜都非常熟习犬千代的字体。 (伪造情书是无论如何通不过的……) 然而,此事还必须速战速决。前田家和高畠家的亲事一旦广泛传至社会,万一浅野先生有所闻,由我方解除婚约的谎言将不攻自破。 “这就看我的智慧啦。” 当天,藤吉郎随信长去住在古渡城的家老林佐渡守通胜家,犬千代也一起同行。藤吉郎请门卫悄悄地将犬千代叫出来。 藤吉郎是递草鞋的佣人,只能待在迎送客人的地方等候,无权再往里面去,犬千代等人在卫侍室等候信长。 “有件重要的东西,忘记交给犬千代,麻烦你叫他一下。” 藤吉郎请门卫进去叫犬千代。犬千代惊奇地朝大门走来。 “听说你有甚么东西要交给我……” “是的。是这么回事……在这儿说话不方便,请到外面的休息室来一下……” “鬼鬼祟祟的。在这儿交给我,没关系的。” “不行。还是到那边……” 藤吉郎把犬千代强拉进随从人员休息室,缓缓地从腰袋取出笔墨盒,然后又从内袋拿出纸。 “这是甚么?” “笔和墨。” “我自己带着呢,你要干甚么?” “对不起,犬千代先生。我想请你给我写封信。” “叫我出来的目的,就是让我代笔写信?” “实在抱歉,你就为我藤吉郎……” “好吧。是写给你母亲的?” “哎……那个……” “是写给你姊姊或是弟弟妹妹的?” “不是。想请你写份情书。” 犬千代一听,把已经拿在手中的笔墨和纸一甩扔下。 “蠢货。把我当成甚么人啦。写情书……你还不到给女子送情书的时候。再提这件事,小心我扭断你的小细脖子!” 犬千代说罢,转身要走…… 藤吉郎慌忙拉住犬千代的衣袖,与其说拉住,不如说挂上去一把揪住更为恰当。 “请……请等一下。这份情书关系到一个人的生命。” “放开!蠢货!关系到几个人的生命,我也不会干代写情书之类的事。放开我!” “不会放你走的。怎么能放你走呢!如果不写我就跟你拚了。” “讨厌的家伙……想跟我拚,你还不知道我犬千代的厉害吧?犬千代可不是好惹的。” “那我知道。所以,我要大声叫喊,用吵闹的叫喊声把你置于死地。” “你说甚么?……要大喊大叫……?” “很简单。我大声呼救,说你是盗贼、杀人狂……我对自己的嗓子有信心。我的喊声能响彻全城、我让你在叫骂声中而死。” 藤吉郎咬牙切齿,急得嘴斜眼歪。犬千代迷惑不解,心中不由得产生恐惧感。 (这个家伙,甚么事都干得出来。) “藤吉郎……” “给我写吗?犬千代先生。” “你说我是盗贼,讲出理由来!” “讲又怎么样?大概你是迷上了我喜爱的女子,企图从我手中把她夺走。所以不肯代笔写情书。其本质和盗贼没甚么两样。” “我迷恋上你的女人……?你越来越不像话!” “既然不是事实,就该替我写。否则,我怒声大叫,盗……贼!……” “等等!蠢货!让别人听见怎么办!” “那么,你答应写了?” “不仅骂我是盗贼,还说我是甚么来着,说我是杀人狂,有何证据?” “你自信技高一筹,只要你刺死我就是杀人犯。情敌相争,总是弱者受害。……难道说你是杀人狂,有甚么不妥吗?我一旦被杀,则说明我们之间有深仇大恨,这笔账转世一定要算的。” “嘘——!小声点!真拿你没办法……” “你决定写了?犬千代先生……” “无可奈何,只好照办。” 犬千代急恼不得,有苦难言,拿出自己随身携带的笔墨。 “写给谁?” “你这么说话,是想和我争夺女人吗?抬头写‘我亲爱的人……’就可以了,收信人姓名不必写。” “胡说些甚么呀!‘我亲爱的人……’,哼!真令人恶心。” “然后写……昨天晚上情意绵绵,款语温言,交媾心醉魂迷……” “甚么?交媾心醉……” “是的。接着写,你口中散发的香味,不知是兰麝的清香,还是白檀的芬芳,沁人肺腑,余味无穷……” “啊!还互相接吻,舔舌头,脏死了。” “宛如置身于梦幻世界……,但是……” “但是……?一用‘但是’这个词,意思可就完全变啦?” “所以要用‘但是’。但是有朝一日我发迹成名,你我的热恋万一败露于世,将是一大祸患……” “哼!这也都写上吗?” “因另有婚约,正在设法解除,在此之前暂不能幽期密约,请你谅解。另外,目前谣言四起……” “谣言四起……?” “对有关我与阿梅、阿桃、阿樱等人各种流言蜚语,你可能也有所闻……” “哎呀,藤吉郎,你真是那么有艳福的人吗?” “你如此公然质问,真让人难为情。女人心胸狭窄,应直言不讳地写明,……对各种传闻,千万不要忧心忡忡,天地之间,我只爱你一个人,请放心。过几天幽会,吻你。写得潦草,请原谅。” “讨厌鬼!落款写个‘藤’字吗?” “不必啦。那样写不聪明,万一丢失,后果不堪设想。落款写上‘知音’二字。她一看就明白了。” 藤吉郎面带微笑,犬千代怏怏不乐地把信写完。 “这回满意了吧!” “嘿嘿……这就可以救一条人命,不给她写封信,她会相思病死的。嘿嘿……” 解除婚约 当晚,长胜和藤井又右卫门在浅野家相对而坐,目光阴冷深沉。 那份情书和前田犬千代代替去小牧原鹰猎的信长写来的信摆在两人中间。 “确实是犬千代的情书。字体一模一样。” 双方都不知道这是藤吉郎煞费苦心、一手导演的假情书,心中火冒三丈,愤愤不平。 “事到如今,我又右卫门内心深自愧恨和负疚。以鄙人之见,立刻解除宁宁与他的婚约。” “只好这么办。谁也没想到他竟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人不可貌相啊。” “在老爷的几个侍童中,我一直认为他是最忠厚老实的。没想到是个花花公子,卑鄙无耻的好色之徒……宁宁小姐的事,是我出面请求太太指教礼法的,还是由我去转达我们的意思,并向太太陪礼道歉,暂时让宁宁小姐回来。” “不不,不必麻烦你特意去道歉。宁宁一看到这封信,她自然会明白的。说不定反而感到泰然。” 一会儿,宁宁回来了。但她并没有像两位老人那样气愤填膺。 “太太让我速回。爸爸,有事吗?” 宁宁兴高采烈地走进房间,长胜正气得青筋暴露。 “你看看这个吧!” 宁宁拿起信,一字不漏地仔细看了一遍。 “爸爸,这个‘交媾’是甚么意思?” “啊!你不懂啊?就是男女性交。” “噢——!那么兰麝呀白檀呀是怎么回事?” “这些事,你不懂也没关系。” 宁宁遭到父亲的训斥,有意抬头看父亲一眼,以示不满。 “既然如此,干嘛还给我看哪……设法解除与他人的婚约……这一句……?” “这句话大概是指你和他的婚约。所以,我们想先发制人,请又右卫门先生去回绝这件亲事。” “啊!” 宁宁再次感到疑惑不解。 “爸爸,这信是谁写给谁的?” “显然是犬千代给哪个幽期密约的女人写的。” “爸爸何以见得?” “这还用问,笔迹一模一样。” “爸爸!” “怎么,你还不相信?” “这一份是犬千代替老爷写的信。” “对,所以无庸置疑,情书也是犬千代所书。” “不。如果这份情书也是犬千代代笔为他人所书,那该如何解释?” “甚……甚么!犬千代代写的……” 宁宁天真地点点头说:“犬千代是个心地善良的老好人……爸爸,您不必担心。” “我没甚么可担心的。” “即使是代笔,代人写这种低级趣味的情书也没出息。因此解除婚约是毫无异议的。” “嗯!” “退婚固然毫无疑问,但这份情书是否出自于犬千代的本意尚不清楚,因此不可避免的,人家会笑话我们不通情理。情书既然肯定是受人之托代写的,我想还是应该烧毁,绝不可走漏风声。” 听宁宁这么一说,长胜和又右卫门不约而同相互对视。 “嘿嘿……叔父和爸爸也同意我的看法吧。” “那么,谁会让犬千代写这种信呢?假如有这样的人,可能是谁呢?” “是老爷……?” “说不定是老爷吩咐的……不过,‘与她人的婚约’这句话有点奇怪。老爷不会另有婚约的。” 又右卫门这样分析着,心中感到纳闷儿。这时从套廊外传来奇妙的声响。 “谁!” 长胜站起,拉开格子门。 “嘿嘿……是我。” 藤吉郎似站非站地出现在从室内射出的灯光下。 “怎么是你?你在这儿干甚么?” “老爷在内宅喝酒,我回长房一趟,顺便……看样子你们在密谈甚么,所以觉得不便打扰。” “不便打扰就在门外偷听,是吗?” “不是的。我甚么也没听见。也不可能听见。” 藤吉郎说完,拍拍自己的前额,装腔作势地坐在套廊。 “宁宁很了不起……聪明机敏。她断定犬千代先生不是耽溺于女色的人。而且,即使是出于无奈代写这种情书也是没出息的……,作为一个武士,哪怕以生命相要挟,写那种淫秽的书信,显然是胸无大志的庸人。保密勿外传是上策。您的意下如何?因为宁宁总有一天要嫁人的。肯定会找一个比犬千代更有才华的丈夫。到那时,家中不能残留使未来的丈夫与犬千代产生不愉快的气氛。因此,这桩婚事必须和婉而妥善地解决。大人也要三思而后行。我告辞了,对不起……” “等等!” 藤吉郎把想要说的话一股脑儿说完,正想离开,被宁宁厉声叫住。 “哎,有事吗?” “藤吉郎,是你设法弄到情书交给藤井叔叔的吧!” “啊!这你怎么知道的?” “果然不错。等等,我有话跟你说。”宁宁回头对父亲和又右卫门说:“我和藤吉郎一起到太太那儿去。请不必担心,退婚的事我没意见。” 长胜和又右卫门面面相觑,藤吉郎和宁宁急步走出庭院。 五条川的夜风 夜晚,明月姗姗来迟,大约两小时后,月亮方能升起,姿色优美地映入五条川。 从长房的小门到城堡中心部份的内宅,是长满樱树的空地,约有两町长。寒梅初绽的时节尚未来临,樱花自然更无竞争力。夜风吹来,寒气凛凛。 “藤吉郎,请你坐下。” 走到街树的中心地带,宁宁站住,好像有意观赏五条川的夜色。 “让我坐到这种地方?这里的河风瑟缩逼人。” 宁宁不予理睬。 “藤吉郎,我想跳入五条川自杀。” “啊!那……那是愚蠢的行为。” “宁宁为何想死,你知道吗?” “一点也……”藤吉郎接着又摇摇头说:“不,我知道。女子那颗柔弱的心是经不起折磨,你已决心与犬千代先生结为夫妻……可是……面临突如其来的打击,产生自杀念头是理所当然的。” “不,不是这样。” “不对……!那你为甚么要投河,制造骇人听闻的事件吗?” “宁宁感到羞耻!” “这也不无道理。但我想这无损宁宁小姐的形象。并不是对方退婚,而是我方主动提出解除婚约的。因此,在社会上不会造成任何……” “别说了!藤吉郎!” “哎!” “是你威逼、哀求犬千代先生写那份情书的吧?” “不,那种事……我……” “好汉作事好汉当,男子汉更不该当两面人。” 宁宁咄咄逼人,藤吉郎局促不安,一劲搔头。 “既然你已看透,就不必隐瞒。确实是我藤吉郎让他写的。” “你不认为这是你人生的污点吗?” “何谓人生的污点……?这怎么说?” “男子汉大丈夫,不懂得如何腾达升迁。你聪明,有智慧,说谎骗人面不改色心不跳……,感到困窘时,便泾渭不分,耍花招施奸计……犬千代先生早已看透了你的内心世界,这难道不是人生的污点吗?” 藤吉郎狼狈地摆摆手说:“宁宁小姐过于尖酸刻薄了。信确实是我采取欺骗的手段让犬千代写的。但,这一切都是为了你,怕你受伤害。” “令人感到羞耻!” 宁宁强烈反驳,封住了藤吉郎的嘴。 “由于又右卫门叔叔的失误,致使得一两次婚事告吹。我宁宁绝不会因此而放弃人生的,用不着你采取欺骗的手段来安慰我。” “是这样……” “我已从阿松口中得知她与犬千代订婚的消息。她是斯波家的家老高畠家的女儿。我料想到又右卫门叔叔知道后会惊慌不安的。因此,如何安慰他,平息这件事,我宁宁自有考虑。那份情书反映了你的嫉恨心理,同时你也自我败坏了名声……甚么情意绵绵,交媾醉人。……你想陶醉,今天晚上就和霜、露亲热陶醉吧!如果眷恋兰麝、白檀的香味,就抱住樱花树干闻吧!至于阿梅、阿桃、阿樱等等……大概是你梦中见到的美女吧。瞧你那副尊容,哪个女子喜欢你!” “对不起,干嘛要这么尖刻地……” 宁宁的唇枪舌剑刺痛要害,藤吉郎感到心如针扎一样,难以忍受。 “宁宁小姐,你说得没错,请原谅……,不,现在我明白了,我……我喜欢宁宁小姐。……我以为你已被犬千代占有……我迫使犬千代写那封信,完全是出于嫉妒……请你谅解。” “别说了!藤吉郎!” “是!” “你以为我宁宁是轻信口是心非的花言巧语的女子吗?你如果真心实意地喜欢宁宁,就从这悬崖上跳入五条川,彻底洗心革面,重新做人。而且要高居于犬千代之上,然后再谈这件事,现在宁宁和你无话可说。” 宁宁说完,不但没有投河自杀,反而转身朝跪在地上的藤吉郎踢一脚乾土,迅速离开。 事出意外,藤吉郎茫然地仰望星空…… 奇策纵横 信长刚才召集他引以为自豪的三位少年队队长,名古屋与五郎,生驹胜助,森三左卫门三人,进行一番密谈。 名古屋与五郎就是后来在京都和女歌舞妓的始祖出云阿国艳闻流传于世而成为日本头号的好色少年之名古屋山三郎的父亲。而在此时,名古屋与五郎仍是个血气方刚的勇猛武士,可以说是这一带不良少年的总头目。生驹和森三左卫门被人称为是信长的智囊,强壮的旗本。 生驹胜助和森三左卫门都是商人打扮,非同一般。 最近,担任警戒的是信长所赏识的递草鞋的佣人木下藤吉郎…… 藤吉郎在门口脱鞋的地方,以敞开的檐廊能一眼望见庭院,警戒地监视是否有人靠近。 春意正浓,单瓣的樱花已开始凋零,多瓣樱花相继开放,争芳斗艳,从城的四面八方传来黄莺的鸣叫声。 “胜助赴骏府,将这封信扔在城附近,随便甚么地方都行。但捡信的人必须是能立刻将信送交义元的武士。可以吗?” “明白了。不过,这封信究竟写的是甚么内容,为了以防万一,有必要了解一下。” “这是一个叫户部新左卫门的人写给我的信。他受今川之命,将攻打我方,对我们是个威胁。” “哎……?这么说户部新左卫门是叛变投靠主人了。” “如果他真的叛变,就没有必要特地去送信啦。这是武井夕庵煞费苦心模仿新左卫门的笔体写的假信。” “假信……” “是的,总而言之,你去把信丢在城的附近。这样一来,捡到信的人定将送交义元。义元见此信后勃然大怒,会立刻杀死新左卫门。因他粗暴急躁,不注重调查研究、辨别真伪。同时,你这个扔信的人会立刻被跟踪的。因此如何巧妙地逃脱敌人的视线、凯旋而归是十分重要的,你必须动脑筋,设法金蝉脱壳。” “是这样,我明白了。如不能应变逢生,今生今世不再回尾张。” “好——!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下面,三左卫门!” “你虽然同样是扮成商人,但任务可不像扔信那么简单。” “我已作好充分准备,请下达任务吧!” “要牢牢记住。你是鸣海绀座的斡旋人,叫近江屋喜八。” “哎,你说的鸣海就是那个染坊的……” “对。他是商人头目,他到义元面前说我苛敛诛求。说信长最蛮横无理,不仅时常徵收苛捐杂税,甚至连米、酱也搜刮一空,因此,难以维持生计,请求尽快出兵讨伐。并说义元赴京都时,率兵去三河境内迎接,为使百姓安居乐业,请求早日出征……” 三左卫门一字一句地重复着,郑重地回答:“完全明白了。” 名古屋与五郎听着,不时地露出轻蔑的笑。信长断定今川义元赴就京都之战迫在眉睫,他接连不断地秘密进行必要的布置。 “与五郎!” “是!” “信长一旦与义元交战,无论在甚么地方,你都必须高举战旗,向各村传达命令。从野武士到居民百姓,包括盗贼、土匪,都动员起来,率领他们跟在我后面呐喊助威。” “哈哈……先生也够狡猾的啦。”与五郎仍然嘻笑着说:“您是想既不出钱也不出米,巧妙地利用流氓、无赖呀!” “住口!与五郎!信长现在的收入充其量不过十四、五石,拿甚么奖励大家呀。只好把这匹叫信长的骏马赌上。这一仗只胜不能败,要打得漂亮。这样也许能提高我们的身价。不要想跟信长讨价还价,要凭自己的能力、战功爬上大名的宝座。没有这种决心和意志的人,不可能成为信长的得力助手。” 这时,藤吉郎若无其事地回到套廊。 “大将的声音太大了。……不过,我很欣赏大将刚才的一番话。根据战功,凭个人的本领晋升为大名……嘿嘿……我也希望这样。但,大将刚才给名古屋下达的命令很不高明。” “住口!小猴子!这儿没你说话的地方。” “尽管您这么说,此时此刻,无论是主人,还是家臣沉默不语,是不忠的表现。大将起用名古屋先生并不妥当。指派这种声名狼籍的无赖,给地痞、流氓下动员令,等于向敌方送情报上门。这种作法欠妥,实为下策……”藤吉郎说罢,洋洋得意地转向与五郎,并笑容满面地说:“喂,名古屋先生。” <hr /> 注释: 无禄奉行 藤吉郎先说名古屋与五郎是“声名狼籍的无赖……”然后又满面堆笑,扬起剑眉,抬眼看看名古屋与五郎。 “喂,藤吉郎,你到底是赞扬我还是贬我呢?” “充分地肯定你的优点。任何一件事,对每个人都有合适不合适的问题。” “那么,你是说我不适合干免费召集地痞、流氓这件事啦?” “你的理解力很强。确实如此,像名古屋这样大名鼎鼎的人物,四处奔波,网罗同伙,等于向敌人的间谍提供情报。肯定会有像生驹先生、森先生这样的密探混进来。” “哼!你的意思是,只有素不相识的人才能调动这一带粗鲁莽撞的野武士。” “对!这是绝对必要的条件。” “哈哈哈……算了吧!你似乎挺机灵,但只不过是点鬼机灵。从尾张到美浓的野武士,几乎代代都是对足利幕府嗤之以鼻的宫廷余党!个个身强力壮,应变灵活。在尾张,能调动他们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大将,另一个就是我名古屋与五郎。陌生人去发动他们,不出三文,是枉费心机。” 与五郎态度骄横,言谈略带轻蔑。藤吉郎“嘿嘿嘿……”阴森地笑笑。 “有甚么好笑的?猴子!” “嘿嘿……名古屋先生,你有眼不识泰山,尾张还有一个能发动野武士的智多星……” “还有一个?……是谁?!” “嘿嘿……,我木下藤吉郎。” “蠢货!”信长突然厉声大吼道:“好啦!胜助和三左立刻出发,与五郎待命。这件事暂时保密。” 权势者一声令下,立刻鸦雀无声,三人速速施礼告辞。只有穿草鞋的男佣藤吉郎依然单腿跪在庭前,嘻嘻地笑着。 三人走后,信长来到套廊,他那锐利的目光直射藤吉郎。 “藤吉郎!” “嘿嘿……,有事请吩咐。” “你真的想去说服动员野武士吗?” “我认为应该我去。能胜任这项任务的首选人物,应该是我藤吉郎,而不是别人……” “废话连篇!” “是!” “你打算怎么去说服他们呢?如果对方拒绝增援,理由是根据情况判断这次交战今川义元获胜?” “这么说,大将现在就准备吃败仗了?” “住口!我在问你。如果对方提出这个理由拒绝支援时,你打算怎么办?根据谍报员的报告,今川义元这次的进京战,出兵四万。如果他们说,我方最多有四千人,仅是敌方的十分之一,寡不敌众……,你有何良策,改变人心所向?” “没想到你会问这个。遇到这种情况,我将大声申斥,就这样你们还是自命不凡的宫廷余党、宫廷子孙吗?” “甚么?申斥他们……?!” 藤吉郎的回答,信长大为震惊,他双目圆睁,环顾四周。 “你经常信口胡言。这样做,他们会惊叹不迭的。” “做事要抓住重点,击中要害。这一句话就能使他们折服。” “这我就不懂了。讲明道理!” “这还用说吗?织田是勤王世家。从上一代信秀公便以勤王为志,而闻名天下……,今川义元是足利的同族,他野心勃勃企图取代足利幕府而攻打京都。作为一直忠心勤王的信长大将,定会不顾织田家的性命竭力阻挠的。……因此,如果在这次的义战中,以人数多寡作为决定是否支援的理由,还算甚么野武士呢?违背祖先的遗愿,定受惩罚……这是问题的关键。” 信长屏息思索。 “这么说,我打的是以勤王为志的义战?” “是的。所以,以四千战胜四万轻而易举。俗话说,一骑当千。我们一骑当十就足够了。因为是勤王义战,伊势、热田的神佛都会显灵相助,时势非常明显……大将的目标是讨伐今川义元,率兵进攻京都,这件事天地神明会照鉴的,必胜无疑。这样一来,他们也可成为一国一城之主,实现南北朝以来的祖先的遗愿,还有甚么理由不愿增援呢?” “嗯,你还真有点鬼主意!” “嘿嘿……与名古屋相比我虽然身单力薄,但我智谋超群。” “我决心让你干一次。” “大将!” “怎么?只是口头英雄,没有实践的勇气呀?” “不是不敢干。俗话说,凡事都有分寸。” “甚么分寸?” “我藤吉郎只是个递草鞋的佣人,……嘿嘿……无权无势的递鞋佣人怎能调动土着家族呢?提拔我当个奉行之类的,以便执行命令。” “提拔你当奉行?!” “嗯,不用你增加俸束,反正是不花钱可以办到的事……如果你允诺,今后我毫不保留地为您献计献策。如果你不满足我的要求,今后缄口不语。不再作徒劳无益的事。” 信长既没动怒,也不感到惊讶,似乎想到甚么。他目光炯炯,凝视天空,闭成一字形的双唇松散下来…… <hr /> 注释: 有步骤的作战 大概十天以后,天气明显变暖,一个春光明媚的下午。 “爸爸,最近递草鞋的佣人换了。是因为藤吉郎干了甚么无理的事,被辞退了吧?” 宁宁为太太浓姬外出办事,顺便到父亲长胜的住所打听一下。因为她很不放心。 “他最近根本不在长房,但也没有被赶出的迹象。” “那是怎么回事?寒冬时节,用脊背为大将暖草鞋。莫非大将以为是放在屁股下焐热的,而被驱逐出门?!” “是吗?有这种事?那也太不像话了。” “没那回事。确实是放在背上焐暖的。他固然有滑头的一面,但对主人格外热情,忠心耿耿。” “总之,他诡计多端,对他要严加提防。你也要少接近他。” 当时,宁宁已听不进父亲的劝告。喜欢养花莳草的长胜将脸贴近丁香花。 “真香啊!摘一枝插在头上吧!” 得知藤吉郎并未被赶出长房,宁宁心里踏实多了。 从那儿以后,宁宁每次见到藤吉郎,总是嘲弄他几句。 因为藤吉郎总爱明目张胆地说些我最喜欢你之类的话。 “因为老爷忍耐力强,才没把你赶出家门。” 这话大约是在十天前说的。而后不久,递草鞋的佣人换了,宁宁大吃一惊。如果藤吉郎误认为是宁宁和太太多嘴多舌,而被调离的话,她会感到伤心的。那些话只不过是开玩笑……在一般人看来,太太浓姬比老爷更具慧眼。 “小猴子肝胆过人,才华出众,心地善良,无可挑剔,应该予以提拔。” 太太表扬了藤吉郎。宁宁想去长房将这一喜讯告诉他,并私下给予安慰。 “爸爸,我回去了。代问妈妈好。” 宁宁手拿丁香花沿原路返回,走到一若的长房门前时,突然听见有人从墙内喊自己的名字。 “这不是宁宁小姐吗?” “噢!你是藤吉郎?!” 宁宁顿时惊讶不已,从上到下打量藤吉郎一番。 “究竟是怎么回事?衣冠楚楚,腰挎双刀,宛如奉行、大将。” 华丽的披肩,下配裤裙,半月形的前头顶剃得干净整齐,这时的藤吉郎显得生龙活虎,判若两人。 “哈哈……”藤吉郎朗声大笑道:“我跟你说过,递不了几天草鞋的,不过,和你的约定,还得等一段时间。”藤吉郎挺着胸脯说。 “啊?!和我的约定?” “是的。还不到我和你结婚的时候。请再忍耐一下,宁宁小姐。” “藤吉郎!” “怎么了?宁宁。” “我和你并没甚么约定,为甚么非得和你结婚呢?藤吉郎!” 这时,一若从屋内探出头来。 “喂!宁宁小姐,不能再叫他藤吉郎了。木下先生被提升为管家奉行。应该叫奉行先生。” 宁宁再次感到惊讶。 “一若先生,这是真的吗?” “我干嘛要说谎呢!和今川的大战迫在眉睫,正在忙着往城里运战备粮,是身居要职的大总管。” “藤吉郎先……生……,升为奉行了?!” “哎呀,本想尽快告诉你,让你也高兴高兴。但因公务繁忙尚未……”藤吉郎接着装腔作势地说:“所谓我们之间的约定,……等我的身分超过犬千代再结婚。还得请你等一等,尽量等我当上大名以后再说。如果你等不及,也可以提前。” “我和你根本没有这样的约定……” “最好别这么说。在寒风逼人的樱花树下,我们俯视着五条川,你亲口对我说的。如果我高居于犬千代之上……而且还说人要忠诚老实,表里如一,因情书事件,你严厉地责备我……那些事我藤吉郎是不会忘的,永生刻骨铭心。因此,也许你已迫不及待,但还必须忍耐一段时间……” 宁宁嗒然若失。藤吉郎巧用这瞬间说道:“一若先生,一切都拜托了。包括宁宁,请忍耐到我再立新功。等待我的好消息吧!” 藤吉郎说罢,像燕子一样,迅速飞离庭院。藤吉郎千方百计地暗示宁宁,似乎两人之间的婚约已成既定事实,死乞白赖地缠着宁宁。 “原来如此,你们俩已好到这种程度了……?” 宁宁满脸绯红,把手中的丁香花摔在地上,并且说道:“莫名其妙!我根本不知道!” 一若以为宁宁感到难为情,意在掩饰自己的羞涩。 “好了好了,别担心,这次我和藤井先生一定让你们结为百年之好,永不分离。哈哈……”一若爽朗地笑着。 月夜买酱 通常,委婉平和的处事方法,易收到良好的效果。然而,在藤吉郎来说,或许是他身上有一种神奇的魅力,怎么做都不会惹人生气。 (他真的那么迷恋我吗?) 宁宁在走回浓姬住所的路上,突然自问,不由得缩缩脖子。 以前,宁宁总以为藤吉郎把自己当作小姑娘,信口说几句笑话,拿她开心……宁宁也从不示弱,反唇相讥,嘲弄地斥责他…… 但是今天,对方提到樱树下的约定一事,宁宁觉得自己也有责任,不能全怪对方。 当时,宁宁确实说过一些充满亲密感的话。——那种事等你高居于犬千代之上以后再谈。 然而,听说藤吉郎由递草鞋佣人一跃荣升为奉行。……这样一来,与近侍前田犬千代的身分不相上下。 宁宁回到太太的住所,立刻问浓姬。 “夫人,听说藤吉郎已升为这个城的奉行,是真的吗?” “啊!你还不知道呀!确有其事。” “怎……怎么提拔得那么快?” “最近可能要打仗。因此,各方面的开支都需紧缩,必须从现在起准备粮草,这是一般人难以胜任的重要工作。” “那么太太也认为藤吉郎是个精明能干、非同一般的人啦?” “嘿嘿……你为甚么问这些呢?那个猴子先生确实与众不同,从他那如炬的双眼,便可以看出这一点……”机敏的浓姬,恍然醒悟,面带轻柔的微笑:“你在哪儿碰到藤吉郎了吧?” “是……是的……” “藤吉郎对你说了些甚么,我来猜猜看。” “嗯……他甚至提到……” “他说让你嫁给他,对吗?” 浓姬一针见血,说中宁宁的心事,宁宁的脸涨得通红。 “我猜对了吧!我知道他会这么说的。藤吉郎挑选的妻子,肯定是你。……果然不出所料,是这样吧?” 宁宁使劲地点点头。浓姬眯缝着眼睛,挥手招呼宁宁。 “由于这里酱(味噌)不足,藤吉郎到各地采购酱去了。” “啊?!采购酱……?” 浓姬慢悠悠地点点头。她坚信宁宁是事事守口如瓶的姑娘。 “最近,老爷将豁上织田家的性命,进行背水一战。” “是和今川家打吧?” “是的。这场战争,绝不是我方挑起的。今川义元强行攻打京都,尾张是必经之路。这是命运的安排,这一仗非打不可。” “确实……是这样。” “因此,老爷不管身分高低,只要有才干、有能力就提拔委以重任,加强战备。” “啊……” “藤吉郎也深受赏识,被提拔为总管后勤的奉行。八重,目前藤吉郎的首要任务是采购酱。其涵义你会明白的。” “首要任务是采购酱……?”宁宁目光炯炯有神,思维敏捷,从不后人:“现在是在作今川进攻后,城池被困的准备?” 浓姬爽朗地笑笑,摇摇头。 “再进一步。” “佯装被困,四处买酱,目的在于声东击西。” “再更深一步。” “还更深一步……,这么说……” “那么,之后……” “以防止城被困,到处买酱为名,传递老爷的动员令,要求各地的野武士、土豪踊跃增援……” “嘘——!” 浓姬急忙捂住宁宁的嘴,笑容满面地看看宁宁。 “八重。” “是……” “如果这一仗能平安地结束,我亲自为你和藤吉郎挑选媒人。” “夫人也……,我根本不知道这件事。” “知道也没关系。女子一生的命连取决于丈夫。当然,起初未必是匹良马,只要素质好,有点缺点也无妨,人无完人,经过训练一定会成为骏马的。我个人观察,藤吉郎不是劣马,值得买……嘿嘿……你可以暗中观察。” 浓姬奇妙的诱导方法,使八重感到藤吉郎工作的机密性。从那以后,八重逐渐对藤吉郎产生了爱慕之心。 新上任的奉行藤吉郎果真几乎不到夫人这边来了。他每天板着脸骑马出城,而且每当有人问到去哪儿,他总是回答“去买酱”。并说万一城被围困,以防酱不够用。像背诵刻板文章,每天的回答都一字不错。因此,不久便成为城中的笑料。 没有谁称他为奉行。 “买酱先生,今天外出了吗?” “是的,他又洋洋得意地走了。各地送来的酱已堆积如山,不知他究竟想囤积多少?” “他一次囤积这么多酱,是不是以后准备让老爷作卖酱的生意。” 宁宁每当听到这些闲言碎语,便有一种奇妙的感觉涌上心头。家里人也说他是买酱的,……浓姬说这匹马可以买,信长则叫他猴子。总觉得藤吉郎在这个世上是个奇怪的人物。 然而,就是这个骑着马得意洋洋的买酱先生,拜托宁宁一件意想不到的事,那是里院的樱花几乎全部开放的某一天。 “八重小姐,今晚九时,拿着这个包袱到城的后面不净门附近来一下可以吗?有事请你转告夫人。” 包袱好像是一两件衣服。因为他说有事转告夫人,当然不好拒绝。到底是为甚么呢?不净门只有押送犯人、流放人员、运送死刑犯尸体时才开门…… 宁宁疑惑不解,等到天黑,悄悄地来到约定地点。 宁宁穿过鲜花盛开的樱树,走近不净门,在月光下,这一带仍然一片凄凉的景色。 (究竟是谁来取这个包裹呢?) 宁宁悄悄地靠近粗大的柯树荫下,吓得直打哆嗦。 一个完全意想不到的人,以出乎意料的装扮出现在眼前。此人是前田犬千代,……前田犬千代还背着一个人。当宁宁搞清犬千代背着的人是未婚妻阿松时,不由得目瞪口呆。阿松还完全是个孩子。 (犬千代先生和阿松要私奔……藤吉郎是想让我来送行吗?) 这时,宁宁发现又有一个人影,悄悄地溜过来。 肯定无疑是藤吉郎,为甚么?为甚么要在这种奇妙的地方,以奇怪的姿态相聚呢……? 月光照得大地一片白,周围充满令人疑惧的阴气…… 犬千代失踪 宁宁抱着一个里面像似衣服的包袱。大概是让我把这个交给犬千代吧……她思考着……但心里又觉得有些纳闷儿。 (藤吉郎究竟来干甚么呢……?) 既然自己能亲自到这里来,何必特意将包袱交给宁宁呢? 莫非是有意让宁宁目睹犬千代和阿松订婚的事实。说不定是藤吉郎搞的鬼把戏。 如果是这样,我应该躲在树下,出他的洋相,……宁宁这样想着,惬意地缩缩脖子。这时,藤吉郎发现背着阿松的犬千代,急忙跑过去。 眼前的现实似乎与宁宁的判断完全相反。 藤吉郎惶恐紧张地靠近犬千代。犬千代急不可待地喊藤吉郎。 “藤吉郎!事情办糟了。” “嘘——!” 藤吉郎环视周围,好像以为宁宁还没来。 “已造成事实,无可奈何。你必须火速离开这里,前田先生。” “如果这样离开,大将会以为有意逃避的。” “可是,杀死的人是不会起死回生的。而且还有更糟糕的事。” “更糟糕的事?……” “没想到惹这么大的祸。我托宁宁来送替换的衣服,万一让宁宁发现更不好办。快过来!” 宁宁屏息倾耳静听。 似乎是发生了意外事故,藤吉郎和犬千代都显得非常狼狈。 “藤吉郎。” “哎,到这边来!” “等一下。这可怎么跟大将……” “嘘——!后悔莫及,反正纸包不住火。暂不谈这些。犬千代先生离城后,遵照大将的命令,和水野、久松联系。” “那当然。不过,走之前应该向大将道歉,打声招呼……” “现在不是时候……” 藤吉郎的语调,略带责备。 “虽说是意外事故,但对方毕竟是大将宠爱的人。现在道歉只会引火烧身,大将的脾气你是知道的,他会立刻暴跳如雷的。” “这我知道。……可是,就这样离开……” 这时,犬千代背上的阿松插话。 “对,就按藤吉郎说的办吧,夫君。” 宁宁闻听阿松的话语,忍俊不禁。甚么夫君、郎君的,完全是娇滴滴的孩子腔。 “藤吉郎先生,一切善后处理都拜托你了。” “别担心,我自有安排。” “反正对方是调戏有夫之妇的无赖。我丈夫惩罚他,是理所当然。大将性情暴躁,我们惶恐、危惧,暂时到城外躲避一下……这样说,我想问题不大。” 宁宁这次感到心惊胆颤,看来不是恶作剧。 从阿松的话可以断定有人欺负了年幼的阿松,犬千代为此杀了对方。 总之,死者是深得主人信长器重的人。因此,犬千代想向主人坦白自首,陪礼求饶,而阿松和藤吉郎则认为此举属下策,极力阻挠。 信长的暴躁脾气,不仅在家中,整个领地人人皆知。现在去请求宽恕,说不定反被斩首。藤吉郎和阿松忧心忡忡。 “快走吧!门开了。” 藤吉郎语音刚落,犬千代背上的小新娘,又以小大人的语调,催促犬千代。 “被人发现可不得了,赶快走吧!夫君。” 宁宁无意识地跑过去送包袱。 怎么搞的!藤吉郎和犬千代把宁宁来送衣服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他们迳自朝不净门走去…… 嘎吱一声,生锈的大门打开又关上……藤吉郎和背着阿松的犬千代像被吸出去一样。消失在门外的草丛中。剩下的只有苍白的月光和死一般的寂静。 宁宁不由得瑟瑟发抖,转身回去。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虽然宁宁思维敏捷,智慧超群,但今晚的谜,她无论如何解不开。 总之,那个目中无人的藤吉郎完全忘记了让宁宁送包袱的事…… 犬千代夫妇私奔,身为奉行的藤吉郎不会也一起逃走吧。 藤吉郎不仅打算掩护他们逃走,而且还要为他们带路吗……? 尽管如此,藤吉郎让自己转送衣服包袱的原因,还是让人迷惑不解。 从送包袱这件事来看,显然藤吉郎事先知道犬千代私奔的事。大概是中途发生甚么意外事故,连衣服也顾不得要了。这是唯一的解释…… 宁宁没勇气在阴森恐怖的不净门久留,慌手慌脚地返回内宅。她边走边集中思路展开种种设想。 尽管如此,藤吉郎的话仍然使她感到迷离。 “——善后处理包在我身上,请和水野、久松两位联系……” 水野、久松是谁呢……? (没听过这两个人的名字呀?) 陷入沉思的宁宁,突然惊叫一声,抱着包袱向前摔倒。 宁宁被一个软绵绵的东西绊倒。她觉得绊脚的不是树根、石头之类的东西。宁宁爬起来回头一看,大惊失色。 肯定是刚才三人谈话中提到的被杀的尸体。在月光下,死者仰面朝天,脸色像被抛弃的京都娃娃一样惨白。宁宁好像认出死者是谁。 “是爱智十阿弥先生。” 宁宁悄悄跑近,又仔细地辨认死者的相貌。 爱智十阿弥比前田犬千代小两岁,尚未成年,是信长宠爱的侍童。信长一生中最喜爱的侍童恐怕就是十阿弥和后来的森兰丸二人。 十阿弥是美男子,平常所说的英俊小生。跟他在一起,别人就像灿烂明星旁的萤火虫,暗淡无光。人们都说他投错了胎,投生女子一定美如天仙……,从发髻、眉眼到朱唇完美无瑕,长得水灵帅气,对女子有种特殊的魅力。 他身着远山霞的和服,未成年的前发显得潇洒俊俏。他去内宅时,遇到侍女,总是不由自主地看得入迷。十阿弥这个人有两大特点,一是剑术技艺娴熟神速。二是语言尖酸刻薄,锋嘴利舌,古今无双。 他在主人信长面前小心谨慎,但对前田犬千代之类的人却总是“犬!犬!”的直呼其名。 宁宁八重,也曾被他挖苦过。 “——喂,你是橡子姑娘吧?” 在内宅的套廊下偶然相遇时,他的寒暄是带攻击性的。 “——我不是橡子姑娘,是浅野长胜的女儿。” 宁宁毫不示弱地反唇相讥。 “——我记得人都管长胜叫橡子。长胜,不败也。起个聪明立于不败之地的名字,但虚有其表,大脑迟钝。” “——不许你侮辱父亲,甚么叫虚有其表大脑迟钝?” “——像橡子一样,一生在树上滚来荡去,然后哗啦一声掉到河里。不是长胜,而是常常掉落。就是说他的一生仅此而已。如他有朝一日飞黄腾达,我一定去拜访。” “——你称前田犬千代为犬也不是甚么亲切的表现。” 宁宁说话,不讲情面,直截了当。 “——犬就是指前田,不必大惊小怪。你的脸绷得像沙丁鱼,当心被犬吞掉。沙丁鱼小姐。” 能说善辩的宁宁也不是他的对手。因为他有一张变化多端极其锋利的嘴。 躺在皎洁的月光下的死者,就是那个爱智十阿弥。他双眉略蹙,面色苍白。 致命伤是从左肩到胸,只有一道刀伤。他右手握着长刀,仰天而卧,停止了呼吸。草地上印着一片鲜血……不言而喻,是经过一番争吵后动手的。 (阿松刚才说的话也怪怪的……调戏有夫之妇,是罪有应得……) 自不待言,杀人者是前田犬千代。 但是,这个好挖苦人的家伙真的会挑逗含苞待放的阿松吗……? (大概他不会……?) 宁宁心中暗想,悄悄地离开尸体。 “在这边,赶快收拾走!” 不净门那边又传来说话声和脚步声。 宁宁慌忙躲进杜鹃花丛中。 看样子是来收尸的。除了平时管收拾罪人尸体的四个贱民以外,还有一个武士,在武士的指挥下,迅速用草席卷好抬出去。 宁宁一直连眼都不眨地使劲盯着。 (这件事究竟是禀报太太,还是佯装不知呢……?) 现在,宁宁的心跳得简直要迸出来。 毒舌受难 “八重,你昨晚在不净门看到甚么没有?” 第二天早晨,宁宁仍然处于迷离惝恍状态。她正在给太太打扫房间,这时,梳洗打扮完毕的浓姬从卧室里出来,问宁宁。 宁宁有点惊慌,没立刻回答。她本人也扑朔迷离,不知如何是好。 “看样子你是目击者。看到也没关系,但绝不许外传。” 宁宁回答“是”,但她立刻情绪冲动,情不自禁地想反问太太。 (太太好像很了解详情……) “有关这件事我想问太太一、两个问题可以吗?” 浓姬目光威严地看了宁宁一眼。这是无言的斥责,平时少见的锋利目光。……但不一会儿,目光又渐渐地柔和下来。 “你能发誓绝不外传吗?” “能,我已经……” “我告诉你吧。你知道战争已迫在眉睫。” “是,……这我知道。” “因此,十阿弥和犬千代分别被秘密派出作密使。” “两个人都……那么十阿弥先生……” “十阿弥昨晚是死了,我能猜出死因。”浓姬说罢,在香炉上点上几炷香:“原计划是以两个人吵架为藉口驱逐出城。” “吵架……?” “对。因为平时他们关系不太融洽,这是老爷有意安排的。十阿弥相貌出众,说话尖酸刻薄,……原本按老爷的旨意争吵,然后出城。但可能由于十阿弥言词过激,至使犬千代大动肝火,铸成大错。” “哎呀,……还有这种事?” “祸从口出啊!受到辱骂,谁都会恼火的。因此犬千代不由得拔刀用力劈砍。这是我的推想。但是,如果马上禀报老爷反而适得其反,犬千代已追悔莫及,听说他决心完成两个人的任务。你正巧看见,在我报告老爷之前,绝不许向你父母透露。” “我知道啦。总算解开了这个谜。” “藤吉郎托你去送包袱了吧?” “是的……昨天夜里藤吉郎又来取走了。” “里面是甚么东西,你没看吧?” “是……” “因穿长袖和服外出旅行不方便,那是十阿弥要换的旅行用窄袖便服。” 浓姬说罢,再次严肃地叮嘱宁宁:“战争在即,此事绝不能走漏半点风声。我方的策略是佯装惊慌失措,作被困城的准备。你赶快到藤吉郎的长房去一趟。” “是。” “告诉他昨天晚上的事我心中有数,不必担心。……不然的话,他说不定一大早就去禀报老爷。一旦说出,后果难以收拾。就这些,你也要冷静,装作若无其事。” “我知道啦。”宁宁受浓姬派遣,立刻跑到藤吉郎的长房,但藤吉郎不在家。 听一若说,天还没亮,他就骑着马外出了。 宁宁有点放心不下。信长习惯每天早上骑马外出巡视,宁宁觉得好像藤吉郎跟信长一起外出,已把十阿弥的事报告信长,心中焦急不安。 买酱外交 宁宁到长房找藤古郎时,藤吉郎已悠然自得地骑着马来到海部郡蜂须贺村的蜂须贺小六的宅邸。 “喂!请开门!” 藤吉郎大呼小叫。不一会儿,一个人从蜂须贺宅邸长房的小窗户探出头问道:“你是谁?声音震耳欲聋。”说话人是小六的部下猪之川松藏。 “喂!是松君哪!我是日吉,木下藤吉郎啊。” “叫我松君?好大的口气呀!啊呀呀,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你是日吉丸吧!” “你还记得我吗?大约一年前,我在清洲市场与小六的弟弟又十郎相遇的事,你还记得吗?” “嗯,日吉昔日离开此地时,说改名叫木下……藤吉郎。” “木下藤吉郎来访,立刻通报主人。现在已不是昔日的木下藤吉郎了。现在是织田上总介信长的家臣,清洲城的奉行,不忘旧友,专程前来买酱。就这样向主人禀报。” “甚么?买酱……?这里没酱可卖。” “没酱的话,就把蜂须贺小六及党羽全部装在桶里买走。哈哈哈……别害怕,快去通报吧!” 蜂须贺宅邸周围有小护城河环绕,宅内可以容纳三、五百人,格局类似一座小城,是尾张野武士的三大势力之一,豪门之家。 猪之川松藏得知以前的食客高升为清洲城的奉行,乐哈哈地去向主人小六禀报。 “老爷也大吃一惊,门已打开,快请到里面来吧。” “那当然得进去。主人的房间没变吧?我对这里一切都很熟悉,不需要向导。” 这个宅邸,对藤吉郎来说,终生难忘,他曾在这里住过两年,从竹刀技艺到骑马的方法都是在这里学到的。而且,最后主人赐钱一贯,自我吹嘘当上大名以后重返故地,让小六为自己当家臣,这里是他外出云游的起点。 自那以后,八年岁月流逝。大门的格局,门前的古树,左侧排列整齐的仓库、马厩都依然如故。 藤吉郎把马拴在门前,真的像回到自己家一样,脚步轻盈地向里面走去。 “主人是在这儿吧?” 藤吉郎胡乱地拉开熟悉的杉板门,蜂须贺小六也突然发出一声惊叫。 “噢呀,果然是小和尚日吉呀!” “不能叫我小和尚日吉,我现在是奉行木下藤吉郎先生。” “哈哈哈,请坐。我已从日比野及稻田那里听说了你的事。” “我们还是有缘分的嘛!” “我知道你迟早会到我这儿来的,采购到上等酱啦?” 他们已经是野武士关系,根据所得到的情报,蜂须贺小六似乎已看穿藤吉郎的用心何在。 “到这里来之前,城的周围已加强防备措施。来访的目的不是问是否有酱的吧!” “你的酱都是从哪儿买的?” “哈哈……仍然是开门见山。和稻田大炊介、日比野六太夫、长井半之丞、松原内匠助、青山新助已谈判成功。” “河口久助甚么态度?” “下一站走访久助。他较之尾张更关心美浓。” 这时,听说藤吉郎已高升,小六的弟弟又十郎、猪之川松藏、傻大个大鹿,村尾权六等都相继进来。 “噢呀,果然是藤吉郎。无精打采的卖针人,甚么时候成为奉行的。钓鱼高手终于钓上了信长公。” “弟弟稍等。”小六威严地制止双目圆睁站在前面的又十郎。 近而立之年的小六,无论风度和人品都不比清洲城主信长差。 “藤吉郎,大体情况我是从日比野那里听到的。” “是这样。那我就直截了当地说了。把你的酱全部卖给我吧?” 藤吉郎性情急躁,开口便问。蜂须贺小六目不转睛地盯着藤吉郎,从眼底射出锐利的光芒。 “藤吉郎,听说你到处宣传信长是当代第一的勤王家。” “有甚么不妥之处吗?” “这么说这是事实?这事非同小可,如果是为招兵买马找藉口,该讲点策略。” “怎么?您生气啦?” 小六避而不答。 “勤王是我们野武士世世代代以生命为代价的信仰。我想问你,企图利用这一点的愚蠢作法是不是你的鬼主意?” “没错。” “如果你稍有半点这种想法,我小六也不会宽恕你,我会置旧情于不顾,与你一刀两断。首先从这件事谈起吧!” 不愧是威震天下的蜂须贺的当家,处事果断、利落。但藤吉郎也不是轻易认输的人。 “嗯,你是说不讲明情况,就和我绝交了?” “理所当然。野武士有野武士的脾气。” “好吧,我说。信长勤王怎么可能是真心实意的呢?完全是虚假的。”藤吉郎说罢,诡密地笑着。 小六双眉竖起。 “既然信长勤王是假……那么为甚么要借助我的力量呢?”蜂须贺小六以愤怒反感的语调诘问。 “道理何在,小六不懂吗?”藤古郎毫不示弱,嘴角依然露出一丝揶揄轻蔑的微笑。 “藤吉郎!” “甚么事?小六。” “别在我小六面前逞威风,向稻田、日比野宣传信长是当代第一勤王家的是你吧?” “那怎么啦?” “蠢货!这些传闻全部属实!如果你跟稻田大炊介、日比野六太夫说的是真话,那么信长的勤王就不是虚假的。你又对我说信长勤王是虚假的,如果后者属实,我们就不是真正的把兄弟。因为你从一开始就耍两面派,你以为这样做就能调动我们野武士吗?” 到底还是蜂须贺小六思维敏捷,一语击中要害,抓住他的把柄,在场的人都紧张得敛声屏息,察言观色。 (面对如此严正的反驳,多么巧舌如簧的日吉小和尚藤吉郎也无法自圆其说。) 藤吉郎却满不在乎。 “哎呀,这就是小六的理由?” “你……你说甚么?!” “我木下藤吉郎为甚么要耍两面派呢?如果你认为是谎言,恐怕是你的耳朵有问题。哎呀呀,难道这就是蜂须贺村的小六吗?” 离开人世的爱智十阿弥的锋嘴利舌似乎传给了藤吉郎。 不出所料,小六顿时变得杀气腾腾,面色如土。 “不可饶恕!我以为你是志高行厉的年轻人,所以才促膝交谈。现在必须查明你是否在以花言巧语行骗,不解释清楚,别想出这个门。” “嗬!我木下藤吉郎有胆坐在小六面前,也是从一开始就有心理准备的,不能使小六信服,我也就毫无生存价值。我哪句话是谎言?” “越来越狂妄,我再问你,信长的勤王到底是真是假?!” “是假。” “你跟稻田和日比野是怎么说的,源源本本地重复一遍!” “当然可以,信长勤王是当代第一。” 蛮不在乎的藤吉郎重复此话的同时,小六随之抽出刀。 小六突然将明晃晃的刀斜着朝藤吉郎砍去。藤吉郎向左躲闪,刀在藤吉郎的膝盖边停住。 “在座的都是证人。藤吉郎跟我说的和跟稻田、日比野说的是否一样?” “不一样。” “确实谎话连篇。” “是这样。简直是对老爷的侮辱。” 大家七嘴八舌,吵吵闹闹。 “住口!”藤吉郎的一声大吼,震得隔扇门咯嗒咯嗒直响…… 野武士对话 “虾兵蟹将狗屁不懂,不许乱插嘴。” 藤吉郎的吼叫声吓得大家忘魂丧胆,他更进一步咄咄紧逼小六。 “我是以清洲奉行的身分前来进行推心置腹的谈判的,蜂须贺小六认为我藤吉郎是特意来说谎骗人的吗?” “扯谎大王!还在恬不知耻地诡辩。” “住口!我回答问题襟怀坦白,实事求是。信长勤王是当代第一,……小六先生,所谓的当代第一,换言之,当代尚无勤王家。当你质问我当代第一这话是真是假时,很遗憾,我只能回答现在还是假的。难道我藤吉郎说的是谎言吗?男子汉以诚相待,似乎和小六行不通。” “狡辩!企图蒙骗别人相信你的鬼话!” “绝不是狡辩!当有人问我他是好人吗?我回答不是坏人,实际上等于肯定对方是好人。但是,当有人问,他是最好的好人吗?如果不否定,也许就不能完全表明他的真正价值。这样的人到处都有,有的是……不能认为一切事物不是白就必定是黑,不能把一切事物都截然对立起来。心胸狭隘的人,成不了气候。” “越来越狂妄。……那么,我再问你,信长勤王当代第一之言是否出自于你的口?” “是我说的。” “那么,你的意思是信长比我小六更效忠天朝啦?” 这次小六态度十分强硬,寸步不议,寒光闪闪的刀再次逼近藤吉郎。 藤吉郎蹙蹙眉头,咂咂舌头,然后悠然自得地将瘦小的脸送到小六面前,捏着鼻头擤鼻涕。 “真够臭的!” “你……你说甚么?!” “到此为止,我不再恳求小六啦。信长虽然不是真正勤王。但他还能遵照父亲信秀的作法,经常向未见过的京都皇室秘密地进贡修缮费,日本国的天朝衰败之际,也是黎民百姓的贫困之时,……励精图治,统一天下,力图结束战国时代……仅此就可以称之为当代第一。信长及其他人比较起来如何姑且不谈,但不能不自我警惕。世上自称是好人的人,没一个是真正的好人。” “哼!” “我撤回对你的请求。蜂须贺小六的心中是怎样效忠天朝的,怎样勤王的,我不晓得,究竟为天朝作了些甚么呢?除了自吹自擂,在野武士中逞威风之外,大概没甚么实际行动吧……” “……” “因此,我想为你提供一个效忠天朝、为民造福的机会。信长的勤王也并非完全真心实意。但万众一心,经过实践的考验,不久会成为真正的勤王家的,天朝也会感到快慰的。尽心竭力予以帮助才是真正的野武士……这就是我来访的目的。不过好像野武士的根性不同,所以我不能强人所难。从今以后,你也不必再在我藤吉郎面前吹嘘甚么野武士是世世代代的勤王家啦。” 藤吉郎说罢,双唇紧闭,再次环视在座各位的神色。 小六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在这场争辩中,小六清楚地知道自己一败涂地……,神情骤变。 藤吉郎的话确实有理。 目前,在日本只要有真正的、杰出的勤王家的话,京都御所也不至于荒芜凄凉到那种程度。据说皇宫残垣断壁,深夜宫女偷偷溜出宫外拉客。不这样做,难以维持生计。天朝衰落到如此程度,令人惶惶不可终日,心伤泪落。当然,也有做奉献、聊表寸心者,但那只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 谁是勤王家,谁在忧国忧民,非经世奇才难以拯救这衰败没落的天朝。 藤吉郎一针见血地刺中要害。 因此,请求大家协助信长,目的在于统一天下,拯救时代。经天纬地的英雄也需要扶持,众擎易举,不要袖手旁观,但如果有人问,他是否是真正地为野武士谋利益,恐怕藤吉郎会不加思索地这样回答的。 “怎么样?小六无话可说了吧!信长是当代第一勤王家,但他的勤王目前还是假的。如果这也算谎言的话,就无法评价一个人的品行。” “我认输……”藤吉郎再次诘问时,蜂须贺小六厌烦地紧蹙眉头,以生硬的语调说道:“是小六不对。照你说的办,我说服这一带的野武士,帮助信长先生。” “你明白我的道理啦?” “蜂须贺小六也是男子汉,毋须再三叮问!” “哈哈……我来时就是这么想的,不然的话,木下藤吉郎就不准备活着回去。哈哈哈……这样一来,我们取得了一致意见。别发呆,赶快喝交杯酒。拿酒端菜!今天是这家的主人小六先生成为大大名为天朝鞠躬尽力、踏上征途的喜庆之日!” “等等!” “还有甚么话要说吗?” “经过沟通,了解了你的根性。但信长人品我还不清楚,因此,想再和你们俩会谈一次。” “不见信长面,难以心悦诚服哇!” “通过接触了解对方的人品乃至处事方法,以便说服其他野武士。” “好吧。可以会面,大将是匹悍马。” “马上一同前往贵府?” “愚策,愚策!蜂须贺小六被请进清洲城……,消息立刻不胫而走,等于给敌方送情报上门。津岛的夏季庙会从明天开始,我设法让你们在庙会的舞场会面。” “甚么?在跳舞的地方会面?!” “对,我的大将有点古怪。不过会面事宜由我藤吉郎负责,你只管放心。哈哈……” 事事处理得天衣无缝的藤吉郎,朗声大笑。 “又十郎,还不快拿酒来!” 他像回到自己家一样,无拘无束,竟颐使小六的弟弟又十郎…… 战云市场 一进入五月,清洲城下的火药味越来越沉。 做生意的人仍从各个领地云集而来,自由市场繁荣兴隆。但,一近黄昏,店铺纷纷尽早关闭。 “听说骏府的今川义元不久将率兵从骏河出发。” “是的。据说率四万大军奔赴京都,沿途的大名们肯定都会惶恐不安的。” “从远江到三河没有敌手。第一个对手是这个尾张的织田先生,下一个是美浓的斋藤先生。织田先生会认输吗?” “认输可避免战争,但是,据说织田先生不会服输的。” “不过,仅凭织田先生自己的兵力,寡不敌众啊。” “是呀!都在传说织田在做被困城的准备,派奉行到处买米买酱。” 这里是位于市场中央的山毛欅下。藤吉郎曾在树荫下卖过针。从奥州来的卖马人,从堺港来的卖药的和刃具商人,从京都来的磨镜子的江湖艺人们都集聚在这里,海阔天空地一阵闲聊,谈论着各种传闻。 宁宁八重站在看木偶戏的人群中,离那几个人不远,她若无其事地侧耳倾听他们的谈话。 宁宁绝不是逛市场的。既不是来玩,也不是特地来购物的。 宁宁是受太太浓姬的密令,带着使命而来。这几天,她每天来这里听来自四面八方的人们的街谈巷论,然后向浓姬报告。 月夜逃走的前田犬千代杳如黄鹤,音信皆无,这固然无可奈何,而去骏府刺探军情的森三左卫门、生驹胜助也毫无消息。不仅如此,那个少年队的首领名古屋与五郎最近也销声匿迹了。 城内顿时谣言四起,议论纷纷,有的人忧虑他们是否全部被杀,有的人怀疑他们是否暗中投敌……?总之,人们心怀疑忌。 性情体贴的浓姬,耳闻目睹,不甘等闲视之,因此派宁宁每天去市场探听情况。 宁宁全神贯注地仔细静听,一步一步地靠近奥州的卖马人。 奥州来的卖马人……从奥州来,中途必定会在骏府停留。据说因在骏府马没卖上好价钱,才来这里的……道理上说得通,但这只是藉口,实际上是今川家的侦探——令人产生这种怀疑是很自然的。 “怎么样?奥州的伯乐先生,今天卖掉两匹,高兴得嘴都合不上了,赚了不少吧?” 善于谈吐的磨镜艺人,跟卖马人搭话。 “一旦发生战争,马的重要性仅次于刀。今天的买主好像都是城下的武士。” 磨镜艺人这么一说,伯乐面带愠怒地摆摆手。 “不行。即使打起仗来,似乎也是一场不用马的战争。” “甚么?不用马的战争……没见过甚么不用马的战争。” “这里就有,无可奈何。武士们对马置之不理,困城战马无用武之地罗!” “这么说,为防困城四处买酱是真的啦?” “好像是这样。今天的买主都是这一带的野武士,而且还价很低,……早知这样,还不如在骏府卖掉算了。” (果然是经过骏府了……) 静悄悄地走近那位伯乐身后。 不知那伯乐是否了解实情,他有意压低声音对聚集于此的人们说道:“不便大声宣扬,这个市场也长不了。” “为甚么?!” “听说清洲城的主人疯了,似乎是事实。” “甚么?疯了……?你怎么知道的?” “凭直觉。从武士、野武士的谈话中可以判断出来。” “这可有必要调查清楚。现在类似清洲的市场日本只有三处。一个是堺港,一个是清洲,再一是北条先生设立的相州的小田原。比骏府市场更大的市场垮台,那可是件不得了的事。” “垮掉?” 伯乐充满自信说:“四万大军逼临城下,城主发疯,市场不垮岂非咄咄怪事。” “那么,城主怎么会疯呢?” “第一,以最多不过两、三千兵力,向四万大军挑战,就是发疯的证据。” “是这样……” “以两、三千兵力半天时间将四万大军打得落花流水,这是清洲的豪言壮语……因此,重臣们提心吊胆,匆忙作困城准备。然而,大将对此大为恼火,每天都不待在城里。” “不在城里,……不能因此作为确定他发疯的证据。” “是这样。他每天到城外去干甚么呢?另有企图吗?” “别装腔作势!织田先生每天出城干甚么?快说出来吧!” “听说他每天去各村参加夏季庙会,疯狂地跳舞。” “甚么?一个领地的大名,去参加村里的庙会,跳舞……?” “是的!”说话人使劲地点头。 “难怪武士们说买马并不是为了备战。听说将一个新雇来的递草鞋的男佣破格提拔为奉行,那人轻佻滑稽,织田先生整天带着他周游各村跳舞。怀揣重金,锦衣纨袴地和村里的年轻男女在一起,跳得神魂颠倒,并对舞姿优美者给予奖励,兴奋得拍手喝采。……四万大军危及城下,我军生死存亡之时,仍迷恋舞场,为跳舞高手发奖助兴的大将,怎能长久不衰呢?城垮主亡,市场变成废墟。这是我的估计。” 宁宁不寒而栗。 这个伯乐到底是真正的奥州人还是骏府的侦探,一时还辨别不清。不过,最近信长每天带着藤吉郎到各村夜游倒是事实。 为此,城内的佐久间、柴田、林等老臣大发雷霆,愤愤不平。 “大将!事到如今,你将城池置之度外,四处夜游,并和村里的姑娘们鬼混,醉心于舞场,成何体统。这关系到全城的士气,应摆出一城之主的庄重和威严。” 林佐渡责怪信长,信长怒目圆睁。 “佐渡,你甚么时候当上清洲城的城主了。你再唱高调,我斩了你!” “不近人情。今川势力攻城迫在眉睫,佐渡也是忧国忧民,关心全城大事才向大将谏言的。大将迷恋跳舞,谁还有心打仗呢?” “不愿打也不必勉强。打仗要打胜仗。不必借助你们的力量。” 信长说罢,又急忙穿上像木偶戏一样的漂亮衣服,外出跳舞去了。人们都这样议论着。 太太浓姬心事重重,忧虑不安。 “得想个办法呀。继续激怒重臣,一旦有事,恐怕会成为障碍,到那时可就不好办了。” 然而,信长发疯般地跳舞一事,已成为市场的议论中心。市场上的传闻很快源源本本地传到了骏府。 (信长大将疯了……) 这个消息传到今川义元耳中,他会怎么想呢?他会认为形势从不利转为有利吗?……宁宁这样沉思着。这时,一直站在宁宁身旁的戴斗笠的流浪武士厚颜无耻地靠近那个伯乐。 “伯乐,你的话当真?” “那还有假。说谎对我有甚么好处。我怎么能信口开河呢?” “那么,信长大将今天晚上到哪儿去跳舞呢?这附近今晚哪儿有庙会?” “你干嘛要问这个呢?” “我想验证你的话是真是假。这个市场是否存在对我来说,至关重要。我是这里的算命先生。” “是这样。你这么一说,看你的长相倒还真像。那么你观察一下,听说丰场八所明神院内有舞会。” “八所明有祭礼?” “嗯。大将跳得已心醉魂迷。农民认为是好事,每天晚上一直跳个没完。” 流浪武士听后,从斗笠下射出一道凶狠的目光,然后诡秘地笑笑离开伯乐。 宁宁胆颤心寒。 (刚才那个流浪武士,可能是刺客……) 涉世尚浅的宁宁渐渐地感到那个家伙带有一种奇怪的杀气。 (老爷生命有危险!) 宁宁吓得脸色铁青,紧跟那人后面,拨开人群。果然不出所料,那人朝离伯乐十五、六间远的枣树下走去。那里有六个人,见那家伙回来,他们立刻若无其事地围拢上来,显然是他的同伙,他们装扮成僧侣、念佛行者,个个眼神阴辣。 宁宁再也沉不住气了。 (究竟向谁报告好呢?……) 说不定信长还在城里。对!还是先向报告太太…… 宁宁转身回城。 宁宁八重气喘吁吁地跑回城里。信长的夫人浓姬无精打采,在和四个侍女一起裁剪棉布,截成六尺一段。 当时,棉布是相当珍贵的。要把一百反贵重的棉布剪成六尺一块,令人百思不解,不知此命令是出于甚么目的。 将布剪成六尺一段,并不是大伤脑筋的难事。然而,浓姬却像裁剪重要服装一样,剪一块想想,考虑考虑再剪。因为她始终没有弄清这样做的目的是甚么。为甚么要把这么多珍贵的布匹剪成六尺一段呢? “太太,有要事报告!” 宁宁无暇顾及剪布的事。 “市场上聚集了几个流浪武士,看样子今晚要对老爷采取行动。” “甚么?企图对老爷下手?” “是的。今天晚上老爷要去丰场的八所明神跳舞……商人们这样议论,那个可疑的家伙立即召集同伙密谋。他们各个充满杀气,伪装成僧侣的、熊野发护身符的、念佛的行者,各个令人栗栗自危。” 浓姬停下手中剪布的活,清秀的双眉紧紧蹙在一起。仔细听着宁宁的报告。 “太太,老爷今晚真的要出席丰场的庙会吗?” “是的。不光去跳舞,而且他还说今晚召集附近各村的跳舞名流高手前来一比高低。” “跳舞比赛?” “对。看谁跳得精采,舞姿优美动人,胜者奖励棉布六尺。老爷这么说的。” “这不行!应该设法说服……,现在有种不祥之兆。老爷已经出发了吗?” 浓姬摇摇头。 “你没听到吗?鼾声如雷。” “噢!老爷在睡午觉哇!” “是的。他说今晚得跳个通宵,现在在养精蓄锐呢!” 宁宁心中充满不安。从二间远的卧室里传来信长的鼾声。果然如此,简直不是精神正常人所干的事。信长已精神异常,市场上的种种风传,或许是意外的真实状况。宁宁放心不下。 “太太,无论如何得劝阻老爷。市场上的所谓商人当中,可疑者不少。他们今晚也都汇集于八所明神院内。” “不过,老爷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他是绝不后悔的。他吩咐大家把棉布剪成六尺一段,……问他为甚么?他申斥道,女人少插嘴!说罢,睡午觉去了。” 说到这里,浓姬似乎恍然醒悟,用手拍打一下膝盖。 “对呀!有办法了。今晚一定是藤吉郎陪同。老爷在家,藤吉郎肯定也在御台所,你悄悄地把他叫来。我在筑山的亭子等他,那里安全,没人偷听。无可奈何,只好提醒藤吉郎多留神,注意观察甚么人在窥伺老爷。老爷一向刚愎自用,想劝阻他痴心妄想。” 浓姬忐忑不安,派宁宁到御台所找藤吉郎,然后若无其事地朝庭院走去。 <hr /> 注释: 乌云滚滚 信长做事,一向出人意表……今天,从相扑的传唤、裁判员的裁判方法,到力士的入场仪式,头三个等级力士出场一齐做的准备运动,以至最后获胜者的领奖仪式等等,都是按信长发明的方法进行的。信长的创造才能绝不仅仅表现在相扑之类的事上。 截至昭和时代,在日本出现的唱歌跳舞大奖赛等项活动,早在四百年前信长就已经举办过。 尽管如此,周围的人为之提心吊胆也是理所当然的。如果在和平时期,举办一些娱乐活动,自然是好事。但,在今川的四万大军是否已开出骏府,危急存亡的关键时刻,无视重臣,置城不顾,狂欢跳舞,在常人看来,固然是自暴自弃或精神不正常。 最近,浓姬也表情忧郁,阴多晴少。 (难道有甚么惊人之举吗?) 浓姬相信信长自有谋策,但过于闲情逸致,不仅重臣怨声载道,亲信也大为不满。 不管怎么说,家中的团结是首要大事……以这次的棉布为例,夏季即将来临,大家都需要换季,棉布是作衬衣再合适不过的上等料子……如将棉布分发给个人,会起鼓舞士气的作用。而信长却要用来奖赏跳舞比赛的优胜者。浓姬也感到闷闷不乐。 浓姬冷静一想,觉得形影不离的藤吉郎一定会了解信长的计策。因此,浓姬下令立刻叫藤吉郎,决定问个水落石出。 雷厉风行、快人快事是浓姬的特性。当初外号蝮蛇的斋藤道三还再三感叹浓姬不是个男孩子。 “是藤吉郎吗?到这边来。” 宁宁带藤吉郎从庭前向亭子走去,浓姬神色严厉,指指条凳子。 “是!今天又是火热。” “夏天嘛,当然要热。” “是呀!” “藤吉郎!你知道我是谁吗?” “这还用问吗?尊贵的大将夫人……我藤吉郎有甚么过错吗?” “岂止是过错,简直是蛮横无礼,不可饶恕。八重!注意监视周围。藤吉郎,你回答问题的态度,决定你能否活着离开这里。我浓姬可以刺死你。” 藤吉郎听她这么一说,抬眼看看。 “夫人,究竟怎么啦?生这么大的气呀?” “别装糊涂。引诱老爷日夜外出跳舞的是不是你?” “噢,这件事呀!我不能说不是,因为是我藤吉郎和大将合谋。” 连精明能干的浓姬,也不由得流露出叹息,充满火药味的训斥语调也趋于缓和。 “我想你不会忘记今川势力的人数吧!” “是的。估计有四万左右,或许略有增减。” “怎样才能战胜他呢?没有打胜仗的把握就该取消相扑比赛!” “嘿嘿……”藤吉郎边笑边挠脑袋。 “夫人说得对。不过,虽说敌军四万,但大将的人数两军相等。” “甚么?!大将的人数?” “是的。对方的大将是今川义元,我方是织田信长……现在是双方大将一对一的斗智较量。嘿嘿……夫人押宝押在哪一方?我藤吉郎押在织田信长这边。” 藤吉郎话音未落,忍无可忍的浓姬啪地给藤吉郎一记耳光。 “无礼的东西!” 临战准备 宁宁无意识地闭上双眼。 难怪浓姬恼羞成怒。拿自己侍奉的尊敬的主人作“赌注”,确实无法无天。大概是藤吉郎失言吧。 激怒甚至连信长都敬让三分的浓姬,今后打算怎么办呢? 然而,挨一记耳光的藤吉郎,顿时怒容满面,心中起火。 “那么,太太是把宝押在今川义元身上了?”藤吉郎突然正颜厉色的问道。 简直没见过这种奇妙地横心对抗的方式。恐怕藤吉郎自己也发现不太对头,急忙又补充一句。 “夫人,原来您是睡在老爷身旁的杀手。正因为织田上总介信长前途远大,您反过来又爱上他的吧!” 宁宁捂住耳朵不想听下去。他再这样说下去,只会更加火上加油。浓姬竖起眉毛,狠狠地瞪着藤吉郎。 藤吉郎显得不知所措,噘着嘴。 “夸大其词,虚心假意不是我藤吉郎的为人。我说的是真心话。谁愿意侍奉胸无大志,又动辄暴跳如雷的主人呢?织田信长是个了不起的人,前途无量。只有这样想,木下藤吉郎才会拚命奉职,我坦率地回答您的提问,何为无礼?” 宁宁不寒而栗。 (这下子可糟了。这样一来,太太绝不会饶恕他的……) 藤吉郎连珠炮般的反驳,浓姬听后反而噗嗤一声笑了。 “你认为我迷恋老爷吗?” “您是说您并不爱他?” “怎能不爱呢?藤吉郎!” “甚么事?” “你要把宝押在老爷身上,是吗?” “是的。” “那好,我押在今川义元那边。” “啊?!……你押在敌人那边?” “对!在敌军即将离开骏府之际,还让自己的老婆剪裁兜裆布,作为跳舞比赛奖品的男子,怎么能取胜呢?我把宝押在义元身上。” “这就不好办了,就是那些奖品……” 藤吉郎焦急地插话,然后又诡秘地笑笑。 “好危险,差点泄露天机。” “你说甚么?” “不,没甚么。夫人押在义元身上,藤吉郎押在大将身上。万一您输了,给我藤吉郎甚么呢?” “你想赌甚么?你输的时候给我甚么,我就给你甚么。” 宁宁听到他们的对话,一块石头落了地,而且双方的面目表情也都恢复了平静,渐渐地露出笑容。……藤吉郎又突然窃窃鬼笑。 “夫人心术不良,我又险些上当。” “噢,这是甚么意思?” “您想想看,藤吉郎输的时候,就是大将战死之时,除非大将战死,藤吉郎自己还活着……否则我就无法践约,将赌物送给您。哈哈……如果我信口说出赌甚么,那正说明我不想与大将同生死,共患难。就会被蔑视为没有献身精神的卑贱男子。因此,藤吉郎输的话,甚么也不给您。人死之后,能给您的只有苍蝇成群的尸体……我希望确实当我赢的时候,夫人能赏给我点甚么……” “哈哈……到底还是唬不了你呀!” 浓姬也笑了。 “像你这么精明能干滴水不漏的人,我有生以来第一次遇到。那么,你是说今晚的事不必担心了。” “嘿嘿……,如果今晚大将遇刺,就等于藤吉郎输了。” “那么,我只要默默地剪好兜裆布就行,即使今川大军压境我也不必担惊受怕了?” “嘿嘿……大将失败,藤吉郎也就没法向夫人领赏啦。” “这么说,你对领赏很有信心啦?” “是的。所以今天在这里把奖品讲清……” “别罗嗦啦!讨厌鬼!给你甚么奖品呢?” “嘿嘿……藤吉郎赌的是一生,当然奖品也应该是能陪伴我一生的东西才合适呀……” “好啦。你赢的时候,我让八重嫁给你。” “太好啦!” “你高兴得太早啦。只想问你一件事。现在我剪裁的棉布,真是跳舞的奖品吗?” 浓姬这么一问,藤吉郎立刻以敏锐的目光扫视周围。 “您为甚么要问这个呢?” “你担心我会泄密吗?八重从今天起就是你的未婚妻了。” 宁宁大吃一惊,满脸通红,而藤吉郎、浓姬似乎都忘记了宁宁在场,双方表情都十分紧张。 “好,我告诉您。” “说吧!” “大将准备敌人从三河进入尾张的时候再出城……,请您自己分析吧!” “不是困城!” “战争是其他领地的事,大将这一生绝不会有困城之苦的。” 藤吉郎说到这儿,小心谨慎地警戒环视。 “敌军四万,我方最多不过三、四千人,……率微不足道的兵力出征,是自讨苦吃,因此在适当的时机,尾张各地都要有人摇旗呐喊,不断声援。” “甚么?在尾张各地?!” “是的。而且声援的人从街道、山路四面八方蜂拥而至,紧随大将其后,高喊不许杀害大将、保卫尾张等口号……” “谁出面指挥?藤吉郎。” “指挥者都是这一带有名望、有胆有识、武艺高超的野武士。而且农民、商人、工匠、渔师都潮水般一拥而上。” “那么,棉布……” “您明白了吧。战场上旌旗蔽日才显得气势磅礴,威风凛凛。是用来作旗帜的……”然后,藤吉郎又悄声快语地唠叨几句:“大将的收入最多不过十四万石,而且每年七姑八姨、叔叔伯父、兄弟、重臣等近二十人的费用就要支付五千石。大将本来就出身于破落家庭,……把全部家当都赌上也不够一战。跳舞、相扑等活动,其目的是煞费苦心招兵买马,我想夫人会体贴理解大将的。” 浓姬突然转移视线,避开藤吉郎,然后静默地站起身。 “八重,汇集在八所明神院内的那帮怪模怪样的人,似乎是老爷的支持者,不必担心,赶快把棉布剪完吧!”浓姬说完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出亭子。 满面绯红的宁宁连藤吉郎也不看一眼,跟太太回去了。 天空突然乌云翻滚。 今川义元逼近尾张 信长在藤吉郎的护卫下,佯装到各村去参加祭礼跳舞,实为与各地的野武士首领会谈。 在今川即将侵入尾张之时,请他们蜂拥而起,造成使敌人胆裂魂飞之势。 这些武士是否真的率领老百姓出征,在战场上发挥应有的作用呢?这些人当中,蜂须贺小六、日比野六太夫、稻田大炊介、长井半之丞、青山新助都是实力雄厚的大人物,或许出人意料地立下汗马功劳。此事一直瞒着家臣们。但宁宁八重无论如何放心不下。 (这件事,恐怕十有八九是藤吉郎的主意。) 因此,如果取得成功,自然皆大欢喜。但一旦失败,家臣们会更加意气消沉,牢骚满腹,反感情绪日趋高涨,藤吉郎将无立锥之地…… 宁宁如此为藤吉郎思虑担忧,自己也感到莫名其妙。 (为甚么要为他操心呢……?) 宁宁反覆地思考着,不由得想回家问问父亲浅野长胜对藤吉郎的评价。 “爸爸,藤吉郎先生最近和老爷总是形影不离。” 宁宁受太太浓姬派遣,外出办事,顺便到家看看,从套廊委婉地试探父亲的口气。 “他的事呀。”为人正直的父亲,把磨好的长枪放在一旁,小声对宁宁说:“重臣们义愤填膺。柴田先生、佐久间先生、林先生等等,无不扬言要杀藤吉郎。” “杀了他……?” “对!是他煽动老爷跳舞跳得如醉如痴,使老爷变成了胆小鬼。重臣们说他可能是今川家的间谍。所以,对藤吉郎你最好死了这条心。” 宁宁听父亲这么一说,惊恐地瞪大眼睛问道:“对他死了这条心……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呀?” “别害羞。如果没有这些事,爸爸也想让他当女婿。不管怎么说,他从递草鞋的佣人,一跃成为御台所奉行,是个智勇双全的人。但现在声名狼藉,再加上今川义元已于十日从骏府出发,正在向三河进军。在战争结束之前,不能谈婚事,暂时先放一边。你最好也有这个心理准备。” 宁宁惊讶地望着父亲。长胜不是那种跟女儿开玩笑洒脱的父亲。似乎有人向父亲提过和藤吉郎订亲的事。好像那个人又知道宁宁有这个愿望。 “爸爸,提亲的事,究竟是谁跟您说的?” “是从一若那听来的。他说你爱上藤吉郎了……不谈这些,我心里明白。但,目前藤吉郎名声欠佳,又正赶上今川进发尾张,过一段时间再说也不迟。” “啊!是一若先生,那……?!” “是的。我不是跟你说不谈这事了吗?” 宁宁听后,两道弯眉竖起。 (又是藤吉郎搞的鬼。总是厚颜无耻地说我爱恋他……) 宁宁噘着嘴,正想诉说自己的不满时,突然从城中心的城楼上传来咚咚的大鼓声,这是通知全体登城的信号。 “看来今川兵马越来越近,你也赶快回去。我马上走。” 在这种情况下,耍花招提亲之类的事,只好搁置不理。 “爸爸!您明确地回绝他了吧?宁宁对藤吉郎之类的人……” “我心中有数。不是告诉你了吗?” 这时,父亲长胜从套廊跑到起居室,急忙戴上甲胄。既然已发出全体登城的信号,说明已下达武装待命的秘令。 宁宁也直咂舌头,匆匆离开套廊走出庭院。 武装非武装 在城内的大厅里,大家把刚刚从骏府回来的生驹胜助和森三左卫门团团围住。以林佐渡守通胜为首,柴由权六郎胜家、佐久间右卫门尉信盛、织田造酒丞清正、青山与三左卫门、内藤新助等重臣全副武装,威严地听着他们二人的报告。 下令敲击大鼓、发出总登城信号的好像是头号家老林佐渡守。 “就是说,义元公已经进入冈崎城了。” 问话的是柴田胜家。他紧握双拳,面如金刚力士。 “先遣部队已于昨天十五日从冈崎出发到达碧海郡池鲤鲋了。十六日,也就是今天晚上,大概在冈崎城进行最后的作战评定。” 听了森三左卫门的回答,林佐渡一劲咂嘴,心怒神焦。 “已火烧眉毛,可大将今天仍不在家,成何体统!是不是又去商量跳舞的事了?真拿他没办法。” “算了。暂不说大将的事。义元公骑马还是坐轿?”问的人是青山与三左卫门。 “坐轿。轿子装饰得富丽堂皇,……威风凛凛,重近三十贯,派头不小!身着蜀江锦的盔甲,描眉,牙染得漆黑,轿帘高高挂起,雍容地向沿途欢迎的人群点头致意。遗憾的是,我们的大将风度完全不同……这是沿途出来迎接的三河的庄屋等人的评价。轿子两旁,是美女般的英俊少年,举着义元引以为自豪的快刀紧紧跟随。那刀长二尺六寸,写有宗三左字样。后面是装饰得十分醒目的坐骑,换乘的马共三匹。据说自己亲自佩带的腰刀是松仓乡义弘的产品,而且轿子一停,立刻用特制的带有牡丹图案的大团扇,左右扇风驱暑。准备得非常完善,盛况空前。” “这都是亲眼所见。” 不知谁在三左卫门讲得天花乱坠时打帮腔。 “少插嘴!”柴田胜家愁眉苦脸地大声吼叫:“豪华气派的不是我方的大将,而是敌军的义元。” “这我知道。所以让人急不可待。对方出征连壮军威唬百姓的团扇都那么完美齐备,而我们的大将跳舞累得力尽精疲。准是那个猴子的鬼主意,自从他当上御台所奉行后,没有好事。” “对,那家伙可能是作祟生灾惹祸的魔鬼。” “住口!” 大声申斥的又是胜家。 “充其量不过是猿猴一只,实在不像话,出征上阵前我权六杀了他作血祭,以壮军威。不要说那些削弱士气的泄气话。” “对!那个递草鞋的小猴子,嘴尖舌巧腹中空,没任何真本事。” “不说他啦!先谈谈敌人的先遣队情况?三左先生。” “大高城的鹈殿长照的三千人相呼应。率先奔尾张来的有松平元康(后来的德川家康)势力有二千五百人,朝日奈泰能势力有二千人,葛山信贞势力有五千人,而且堀越义久势力有四千人,像汹涌的波涛,来势迅猛,正在向我方的鹫津、丸根、丹下、善照寺、中岛五个城堡逼近。” “嗯——!”林佐渡守低声叹息。 “三千加二千五百加二千再加五千,再加上四千……一共一万六千五百人……我方的五个城堡有多少人守护?” “鹫津是三百五十人,丸根是四百人,丹下是二百人,善照寺是二百人,中岛是一百八十人……合计一千三百三十人。”答话的是佐久间信盛。 “嗯——,一万六千五百对一千三百三十人吗?” “从明天开始,大家都出去请援兵吧。” “理所当然。人数不足人家的十分之一,怎么能保卫尾张呢?” “好了,家臣们都该登城了。现在应该给他们加油打气……必须向国境(指领地边境)秘密增派援兵。而且大家都向大将进言,不管他同意不同意。”胜家大吵大嚷地说着。 这时,突然从人群后面传来信长的暴怒声。 “谁下令击鼓的?” 信长外出回来。大鼓仍在大家的头顶上空咚咚地回响。 “是我。” “佐渡?蠢货!义元还没有到冈崎城,你想把本来就不足的兵力都累垮呀?别敲了!” “你这么说,可是战事紧急……” “住口!紧张是疲惫之源。干嘛要全副武装,穿得那么威严。盛夏还用专门捂汗吗?糊涂虫!没有我的命令,不必武装。脱掉甲胄,敞开胸怀凉快凉快!酷热之苦和无用的武装只有义元才需要。哈哈哈……” 信长朗声大笑,朝内宅走去。 柴田胜家的满腹怨恨,一股脑地发泄在藤吉郎身上。 “猴子!过来!” 降级奉行 “是!家老,您有事吗?” 藤吉郎坐在末席,微笑而郑重地向家老寒暄。 “你带着大将到哪儿闲逛去啦?” “这话不该出自家老之口,说我带着大将闲逛,简直是天下奇闻。而是老爷带着我到外面转转。” “住……住口!” “是!” “今川的四万大军现在到了东海道,正在向尾张逼近,你不会不知道吧?” “是的。知道。不过,四万人中只有一个今川义元……” “没你说话的地方!” “怎么这样!你问,我就该回答。可是又不让我说话……你还有甚么话要说吗?今天家老好像气儿不顺。” “不许顶嘴!小猴子!叫你住口就是不许答非所问。今天大将到哪儿去了?” “无可奉告。因为老爷有令,您可以直接问老爷。” “又是商量跳舞的事?” “这件事也很抱歉,恳请原谅。” “小猴子!” “是!” “你当上御台所奉行,就不知天高地厚了!” “这是家老的看法吧?” “你说甚么?……我是辅助大将掌管这个家的家老。你一个小小的御台所奉行竟敢如此傲慢自大,说甚么大将有令,保守秘密,回答问题蛮横无礼,简直无法无天。过来!我劈了你!” 家老中,因柴田权六郎胜家暴戾恣睢,故外号叫鬼柴田。他下令斩首,真的有掉脑袋的危险。 在座的诸位,以及陆续来登城的人们都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正襟危坐。 不知何时,林佐渡已下令停止击鼓,从外地回来的森三左卫门、生驹胜助也退席到信长居室报告情况。 “恕我不揣冒昧,家老是说我藤吉郎被提拔后得意忘形了?” “是的。真正的英雄豪杰才不当奉行呢!绝不允许管酱的奉行狂妄、胡作非为、肆行无忌。” “哈哈……这我就放心了。” “甚……甚么?” “我丝毫没有狂妄之举。是家老的估计错误……所以,我不必担心了。” “甚么?我估计错了?!” “是这样。现在坐在这里的藤吉郎并不是御台所奉行。您所说的提拔的奉行,已经被撤职,成为步卒藤吉郎了。” 柴田权六郎抬眼看看。 “猴子又在玩弄诡辩术。为甚么你不是御台所奉行呢?你说!” “是!因为今川大军步步逼近,形势紧张,我建议老爷留在城内。但遭到老爷一顿训斥,而且罢免奉行职务。奉行当到昨天已宣告结束。刚才我就是牵马人。在家老面前,好像骑马人和牵马跑路的人,给您的感觉完全不同……” 这时,在场的人们都哑然无声。 “那么,你今天不是骑马陪大将外出,而是牵着马跑路的?” 插嘴的是佐久间信盛。 “是的。因为是老爷的命令,必须执行。但是,我并没有因为得到提拔重用而狂妄自大。事实恰恰相反,我又被贬为步卒……如果说当上步卒而骄傲自大还情有可原,说我当上御台所奉行就得意忘形,实在是柴田先生的判断错误。” 柴田胜家气呼呼地“哼——”了一声,闭口不语。 大厅里有人窃窃嗤笑。 “诸位也应引以为戒,随意向老爷进言,其后果就是如此。这事落到藤吉郎头上无所谓,如果各位家老被贬为牵马人,恐怕会甩手不干的。” “蠢货!哪……哪个领地的家老会去牵马呢?再胡说八道,就对你不客气!” 感到不耐烦的林佐渡一开口,藤吉郎立即将矛头对准他。 “我想请教林先生,在战场上最重要的是甚么?是士气、人数、大将,还是优秀的家臣?” “不要提这种愚蠢无知的问题!当然第一重要的是大将的人品如何,所以大家才心急如焚如此担心。” “那么,在家老来看,在人品这一点上,是我们的大将不如今川义元啦……?” “住……住口!不许你胡言乱语,这话万一传到大将的耳中,后果不堪设想。” 藤吉郎诡秘地笑笑,然后又将目标转向胜家。 “柴田先生的看法如何?我藤吉郎认为织田信长胜过今川义元……这就是我的观点。” 胜家心慌神乱,不知所措。 “这……这还用说嘛。当然是我们大将占上风啦。” “您也承认这一点吧!那么,最重要的大将相比,我方占优势。这样一来,这次的战争就等于胜了一半。但是,因为敌众我寡,因此目前可以说胜负各半。” “甚……甚么?!” “在胜负各半的情况下,心情舒畅、养精蓄锐的一方获胜。时值烈日炎炎的盛暑,从现在起就穿上甲胄,人人大汗淋漓,世上有这样的傻瓜吗?……这是老爷的战略思想。我藤吉郎今天也平心静气地好好休息,恢复一下腿脚的疲劳,已得到老爷的允许。对不起,我告辞了。” 藤吉郎目中无人地施礼退席时,侍童丹羽万千代从信长那里拿来两张美浓纸接在一起的告示,默不作声地贴在大厅的柱间横木上。 上面写着:“在城内禁止穿盔甲。” 大家一看,顿时厅内大哗。 猴子的内心 “藤吉郎先生,听说老爷一气之下,又把你贬成递草鞋的了?” 自那以后,事隔两天,即十八日的傍晚。今川大军已耀武扬威地压过西三河,将进入尾张境内。守卫国境的五个城堡频频报告敌情。 “十万火急,速派援兵。” 悲痛的救援请求紧急上报。 尽管如此,清洲大厅里张贴的“禁止穿盔甲”的告示仍然不揭。事到如今,到底是困城,还是出征,信长一直没有明确地下达命令。 因此,十六、十七日心情急迫地住在城里的人们,在傍晚都渐渐地回家了。 “真不知道大将究竟在想甚么?” “听侧室的人说,今天大将在内宅和孩子们聚集一堂大摆酒宴呢!” 大会客厅里议论纷纷,这时,果真从信长的居室传来咚咚的小鼓声。 国境的五个城堡发来十万火急、要求增援。信长没派一兵一卒。这固然是因为兵力不足,而万不得已。尽管如此,明天的国境一战是不可避免的。已火烧眉毛,但他仍恬然自乐,人们听到这鼓声,总觉得大将不正常,违拗世情。 “大家干嘛如此惊慌不安。战争越是迫在眉睫,越应该回家好好睡一觉。” 听说在黄昏前,近侍岩室重休来大客厅这样通知大家的。 这样一来,宁宁更加坐立不安。 今川义元是个高深莫测的战略家,十八日月亮出来得晚,如果算上十八日,他们夜行军来突破国境,那可怎么办呢? 从国境到清洲,是信长引以为自豪的平坦大道。简直等于说“请君入内”。 如果对方敢于月下进军,或许明天就决定清洲城的命运…… 信长的居室里,嫡男奇妙丸、长女德姬、次男茶筅丸、三男三七丸、孩子们的生母三人、正室浓姬,全家欢聚一堂,正在谈天说地,共享天伦之乐。 只有聪慧的浓姬与侧室不同,神情忧郁。她机敏善断,比精通战略战术的男子还胜一筹…… (能设法了解到使太太心安神静的情报就好啦……) 这样思考着的宁宁觉得只有去找藤吉郎才能探听到这个消息。 前不久,父亲说了些莫明其妙的话,宁宁一直放在心上。但现在不是顾及个人得失的时候,事关清洲城存亡,连宁宁也有一种紧迫的危机感。 “喂!藤吉郎先生在家吗?” 宁宁喊了一声,悄悄地窥探屋内的景象。藤吉郎睡得死死的。 “喂!快起来吧!你甚么事惹老爷不高兴了?” 宁宁想为自己找个话题。推了藤吉郎一下。藤吉郎蓦然跳起。 “啊——!原来是我的未婚妻小姐。” “谁是你的未婚妻!在关键时刻你被从奉行贬为步卒……怎能要这么不争气的人作丈夫呢?你被降职,我想其中必有奥妙,能告诉我吗?” 女子天生具有神奇的迷人手腕。宁宁装腔作势,话中有话,目不转睛地盯着藤吉郎。 “只有在重要时刻受重用、被提拔的人才有前途。郎君……在这种情况下被贬职,是无能的老实人,我想问明原因,藤吉郎先生。” “啊——呀!天刚黑呀……” 藤吉郎那炯炯有神的目光环视周围。 “非得告诉你吗?未来的妻子小姐。” 藤吉郎小声说完,窃窃鬼笑。 “别担心。不是降职。这是事关老爷一生前途命运的决战……除我藤吉郎外,没人能给大将牵马。我主动承担了这项最最重要的任务。” “啊!那么不是被贬职啦!” “那当然!这对藤吉郎来说,是晋升之本,是能和你结为伴侣的开端。” “那么,你和老爷对打胜这一仗所采取的战略战术一清二楚啦?” 藤吉郎拍拍胸脯,并厚着脸皮搂过宁宁的头。 “宁宁小姐,牢牢记住。明天,即十九日,今川义元到哪儿、进驻哪个城的消息,今天夜里有人来向我藤吉郎报告。我得知后,立刻跑去叫醒大将,战争就在今宵。” “那……那么,今天夜里从城里出发……” “嘘——!我们的策略是永远给敌人以困城的假象。” “噢……” “我跑去叫醒大将,大将立刻跳起飞奔出城。当然不是所有的人都跟去,最多是近侍。在黎明之前赶到热田。” “不率大队人马……” “出发时要大造声势,敲战鼓,吹海螺,虽然没下命令,但各自都不愿落后于大将,拚命朝热田跑。跑不动的、没用的人即使落伍也无妨。队伍在热田集合时,尾张的野武士和当地居民蜂拥而起,树起事先准备好的那些旗帜,各自进入规定的路线。然后,这场大战……” 藤吉郎以充满热情的声调在宁宁耳边私语,悄悄地吻一下宁宁的耳垂。 “我和大将出城后,你们和太太一起缠上头巾,挽起袖子,好好守城。可以吧!绝不会有那种事的。也不可能有。不过,万一发生敌人进城之类的事,那时你也是藤吉郎的老婆。为保护太太、公子、小姐而英勇献身。行吗?宁宁小姐……” 宁宁完全被藤吉郎的话语吸引住。黎明的街道,牵着马的藤吉郎、风驰电掣般飞奔热田的信长、自己挥舞长柄大刀守城的英姿,像一幅初战的画面,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决战的清晨 当天夜里,——与其说当天夜里,不如说十九日凌晨二点更准确。事情的发生、发展和藤吉郎说的完全一致,清洲城内充满紧张气氛。 一定是今川义元十九日的宿营地点已经确定的军事情报急速报告了藤告郎。 那天夜里,住在信长和浓姬住所的第三间房里的宁宁,清楚地听到了庭院前的脚步声。 “大将!大将!” 从外面叫喊的人,不言而喻,一定是藤吉郎。 “是小猴子吗?”里面有人答话。 “是的。现已弄清今川义元的下落,十九日住大高城。” “甚么?大高城!”信长说着迅速起床。 “好!吹海螺!”信长语调刚毅地命令道。“阿浓,拿盔甲来!” 信长朝浓姬喊道。浓姬住在信长的隔壁。 夜深人静。正是全家酣睡的时候。没想到浓姬反应如此敏锐。 “把准备好的盔甲火速拿到这来!” 严肃认真的传令者是浓姬。当时这样做的不只是浓姬一个人。 “是!”值班房间里的人立即回答。两个近侍在不到三十秒内,迅速将盔甲箱搬来。 “喂!女佣们把灯点着!”精明干练的浓姬似乎早已严阵以待,有条不紊地吩咐着。 宁宁也闻声而起,见三个女子每人拿来一个烛台。 灯光照得通明。原来拿烛台的三人,没有一个是女佣,而是阿类、奈奈、深雪三位侧室。 这时,信长已闷声不响地将近侍拿来的甲胄全部穿好。 以前,吉法师说,数六十个数还穿不完甲胄的人,是个没用的窝囊废。信长也曾这样训练近侍。 眨眼之间,信长整装完毕。 “拿饭来!” “是!”回答的是深雪。 “重要的出征,别忘了拿神酒和栗子。”浓姬又声音响亮地叮嘱道。 这时,才听到嘟——嘟——的海螺声划破夜空,在城中回荡。一定是藤吉郎跑去传达了大将的命令。 尾张的猛虎终于开始奋起,要与骏府的巨龙决一雌雄啦! 虎为山中之兽,龙出没于云端,因此虎不愿向龙挑战,一直以守为攻,养精蓄锐,抑制斗志,待敌方靠近一跃之距,避其锐气,击其惰而归。 信长以神奇的速度穿完甲胄。 “双刀!” 浓姬郑重地问道:“光忠、国重?” 两人的回答宛如飞溅的火花,灵活敏锐,息息相通。 “是,光忠在这儿。” 迅速地拿出短腰刀的是跑来的侍童长谷川桥介。 “国重呢?” “国重也在这儿。知道您会带国重的。” “哈哈哈……” 信长朗声大笑,这时才回头看浓姬。 “阿浓,你胜了。” “您说对啦。” “正如尊意。” 连桥本也看透了我的心,吉祥的预兆,定能取胜。 海螺响了好一阵,信长从起床到现在还不到五分钟,不会有任何人赶到城门。 信长接过爱刀长谷部国重,以此为手杖拄在地上,站在深雪搬来的方形案前。 “拿酒杯!” “是。我给您斟酒。” 浓姬将素陶酒杯捧到威严站立的丈夫面前,斟上神酒。出征的祝福酒,则为告别酒。但此时此刻,没有感伤的余地。宁宁急忙拔亮灯芯,屋内照得亮晃晃的。 信长一饮而尽,端起深雪双手捧来的饭。 阿类叫醒孩子们,并把他们带到信长跟前。信长从大到小逐个凝视。 “这就是战争,你们要记住。” 语调深沉严厉。信长站在原地,一口气吃了四碗开水泡饭,扔下筷子转身走出居室。 “猴子!来!” 信长朝庭院叫喊时,宁宁的心咚咚直跳,即刻为藤吉郎捏把汗。——如果他还没回来……那可…… “是!” 然而,话音刚落便从套廊传来藤吉郎的回答。声音响亮,充满朝气。 “今天由你牵马。” “本来就是这么想的。” “哪匹马……?” “疾风!” 藤吉郎说着抢先跑出去。宁宁也跟在浓姬身后,跑到大门口。 “疾风!马上出征,动作要敏捷!” 藤吉郎把马牵到大门前。 “目标是热田的神社前!其他人跟上!” 虽然令部下紧随其后,但周围一个人也没有。信长主仆像疾风一样离开城门。 这时,各处武士的房间陆续开始亮灯,一定正在作出征准备。 其中也有人扛着甲胄,扬鞭催马朝城门飞奔而去…… 宁宁拚命地跑到大城门的门卫室旁。信长的身影已在视野中消失。 “大将?!大将在哪儿?” “大将早走了!” “啊?!往哪个方向去了?” “热田神宫的社前。” “热田……!带了多少兵力?” “连大将五个骑马的。” “甚么?!五个?” “是的,侍童岩室、长谷川、佐脇、贺藤再加上大将的牵马人藤吉郎,一共六个人。快追吧!” 守门人这么一说,有的人连盔甲也顾不上穿,拔腿便往热田跑。 宁宁心如刀绞,呆然地伫立在门房前。 (这个样子能打仗吗?……) 呆立深思的宁宁心怦怦乱跳。 夜空开始发亮,城楼的轮廓逐渐清晰分明。 另一方面信长驱马飞奔,不时地跟藤吉郎搭话。 “猴子,在那一带转个圈吧!” “是!” 不愧是以能与马对话为自豪的藤吉郎,牵马技艺高超。马跑得轻盈、敏捷。 “疾风,在这里绕个圈吧!大将想清点一下后续部队的人数。怎么?还是四个骑马的!” 算信长五个骑马人,由清洲到热田三里的路程,已走完一半,但仍不见人马跟上来。 “好吧,不管后面的人啦,我们直奔社前!” 天渐渐大亮,他们一到神社门前,信长便扯着嗓子叫喊。 “红豆饭!红豆饭!” 听到喊声的世袭神职家系的加藤图书助顺盛说:“喂!清洲的老爷出征,做红豆饭表示祝福。拿红豆饭来!” 他立刻让人准备红豆饭。但信长未曾下达过做红豆饭的命令。 前几天曾特意到加藤家来叫过秘书武井肥俊入道夕庵。大概是图书助把秘书的名字误听成红豆饭,所以立刻派人准备了。当时的武井夕庵又急忙跑到社前。 “夕庵,拿祷告文!” “是!祷告文已书写完毕。大将,究竟有多少人……” “人马上就到。去叫图书助来。告诉他我们要敬献祷告文。” “是,明白了。” “桥介,你左手拿弓跟随,重休拿着我的盔在右侧。” “是!” 不管怎样,现在只有六个人。藤吉郎和另一个人照料马。信长贸然地走到神社前。 这时,图书助在夕庵的陪同下来到神前。 “清洲老爷,又有二、三十人赶到,兵马来到神社前,有的还没穿上甲胄。” “是这样。请您为我们驱邪吧!” “知道了。” 中间是供献盔甲弓箭的信长,左侧是拿着弓的长谷川桥介,右侧是举着信长头盔的岩室重休。武井夕庵在后面恭恭敬敬地献上祷告文。 时间是清新洁净的早晨,给人数不多的参拜者,增添了庄严肃穆的气氛。 驱邪开始,信长有意厉声催促夕庵。 “夕庵!” 夕庵应声回答“是!”他上前一步与信长并列站立,以庄重的语调朗读按信长的旨意写好的祷告文。声音略带紧张的颤抖。 ——源义元在骏河、远江、三河三地大逞凶威,心怀叵测,现率四万大军企图进入京都,为粉碎其阴谋诡计,平信长崛起,率微弱兵力三千,宛若小蚊叮铁牛,但此乃一片忠心,忧王道之衰微,救民众之义举,敬请详阅勿误…… 作为祷告文,显得过于妄自尊大。也许是夕庵于心不安,不时地歉意地低下头,读得满头大汗。 夕庵读完将祷告文交给信长。 接过祷告文的信长迳直朝拜殿里面的中殿走去。 长谷川桥介和岩室重休紧张地绷着脸,伴随左右。两人的裤裙的咔嗤咔嗤的响声,在静寂的神殿格外突出。 信长一进中殿,将祷告文放在加藤图书助摆好的方形案上,然后啪啪拍手顶礼膜拜。 这些行为似乎都出人所料,实际上是为集合兵力,有意消磨时间…… <hr /> 注释: 留守的焦虑 信长率兵离城后,清洲城内空旷、冷清,使人有种寂寞感。信长的庶兄信宏和仅留下的一百多人一起担负守城重任,除此之外,城内到处都是女子…… 宁宁到长房转了一圈,爸爸、藤井又右卫门都不在家。不用说,一若等侍童们也都跟信长到热田去了。 从重臣到步卒……确确实实是不惜一切代价,决一雌雄。现在这里等于空城,如果敌方兵临城下,入城轻而易举。 “要么全霸要么作罢——”信长的这个口头禅已落实在行动上。 “是夺取天下还是当尾张的笨蛋而了此一生!” 信长经常这样说。——如果惨败而逃,则是地道的“尾张的头号笨蛋”。背井离城,拱手将妻子儿女交给敌人的兵卒,是天下绝无仅有的。日本第一大笨蛋……或许因此而载入史册。 “但是……” 宁宁又从相反的角度考虑。虽然从这里出发的只四、五个骑马的,但热田的神社前不知集合多少人了呢? 据藤吉郎说,不光是自家的武士,四面八方云集而来的野武士,农民中的有识豪勇之士,都会蜂拥而起,摇旗呐喊的…… 能否按预定计划顺利进行呢? 若能如愿以偿,“战胜”东海之雄今川义元的话,“夺取天下”并非是黄粱梦。 根据浓姬的命令,约一百五十名的妇女挽起袖子,拿着长柄大刀,不畏劳苦地守卫着内宅。 (前线究竟吉凶如何呢?) 宁宁想到这些,觉得心慌意乱,坐立不安。不光是宁宁,留在城内的女子无一不焦虑担忧。 下午一点多钟,宁宁心急如焚地登上城门从城楼上向四面观望。 (总觉得有种不祥之兆……) 从城楼远望,热田通向清洲的大路,似乎在向敌人招手,平平坦坦地伸向远方。 “啊!”宁宁惊叫一声,她发现路上有一群人抬着门板向清洲城走来。不知抬的是死者还是伤员。 (来者不是敌人,一定是出现了伤亡。) 死伤者特意运回清洲,恐怕不是侍童兵卒……宁宁想到这里,迅速地跑下城楼。全身飘飘悠悠,轻软得惊人。当她跑到城门时,守门人已经发现,正急得惊惶失措。 “是谁?!是受伤还是阵亡?” “战死的!”一个骑马的人回答:“死者是守卫丸根城堡的佐久间大学先生。” “甚么?佐久间先生?……这么说,丸根已经失守了?” “不光是丸根,据说鹫津、善照寺均已落入敌手。” “啊?!整个国境全面崩溃?决不能再这样下去。国境失守,攻打本城不费吹灰之力。” 宁宁无意识地席地而坐。 (菩萨保佑!请菩萨保佑这座城。) 这时,天空乌云滚滚,突然特大的雨点从天而落,狂风大作,转眼间大雨如注…… 宁宁彷佛觉得这场大雨是不祥之兆,是菩萨拒绝她们的祈祷,她没有立刻回内宅。 (这事该不该告诉太太呢……?) 佐久间大学是信长的左膀右膊,得力助手,承担着最前线的守备任务,是重臣们公认的勇敢善战的将领之一…… 雷雨之后 战争是个怪物。 深入敌阵,驰骋沙场者反而并不那么惶恐心焦。在后方忧虑前线战况的人,其心理负担简直无法形容。 事实恰恰相反。宁宁憎恶的倾盆大雨,对战斗在敌人的大本营的信长来说,是千载难逢的绝妙战机。当时,信长正在田乐狭谷捉拿敌军将领今川义元。天赐良机,上帝保佑。 如果没有这场雷雨,信长虽然必胜无疑,但他那斗志旺盛的直属部队,恐怕得死伤一半以上。木下藤吉郎等人说不定首当其冲。 信长在撕裂天空的电闪雷鸣之际,疾风暴雨之中,将兵力集结在田乐狭谷,在太子根的山岗上死死盯住山下进退维谷的今川大军,力求抓住战机,一鼓作气,决一雌雄…… 不,信长已经胜利在望,心中充满了喜悦,严阵以待。 到目前为止,步步按计划顺利进行……信长的牵马人——藤吉郎的神情就是证据。 虽然被大雨淋得像个落汤鸡,但他的眸子比拂晓的明星还亮,光芒四射。如不遇雷雨,今川大军在这里午餐后,迅速向大高城进军。然而,倾盆大雨,……绝妙的地形,使敌军大将成了瓮中捉鳖,走头无路,如同进入了事先指定的决战场…… 如果身在清洲能知道这一切,便是莫大的讽刺。 因此,在同一时刻,同时受到急风暴雨洗礼之际,一方格外庆幸,视为“神助天助——”心中暗喜,一方则认为是不祥之兆,惶惶不可终日。 宁宁诅咒雷雨。 大雨之后。恐怕田地变成泥海。 在泥海中怎能运用自如,充分发挥战力呢……? (老天爷,快晴天吧……!) 但,似乎老天爷存心与人作对,雨越下越大。 宁宁再次登上城楼时。已是下午五点多钟。雨已停,五条川浊浪翻滚,天阴沉漆黑,暮色朦胧。 战争从拂晓开始,已是决定胜负的时候了。战场遥远,宁宁她们目力不及。 尽管大雨拖延战斗时间,倘若失败,也到了敌军进城的时候。 浓姬沉默不语,显然心急火燎,担心战局。今天一天她骤然憔悴了许多。 不只是浓姬,挽着衣袖的女子,个个脸膛消瘦,简直判若两人。 (仗打得怎么样了呢?) 虽然人人都迫不及待地希望尽快知道,但又害怕知道,心中充满矛盾和不安。 宁宁当然也不例外。但命运已定。……宁宁想到这儿,又不由自主地爬上城楼。 宁宁再次爬上城楼时,与上次登城相隔半小时左右。 “来啦!” 宁宁发现街道的尽头,有一小队人影在幌动。她全身的血液凝固啦! (说不定是自己人……?!) 从队列的长度可以断定不是敌人。 “哇——!” 城楼下发出喊声,一定是有人送来情报。 那队伍是敌军还是自己人呢? 宁宁下定决心跑下城楼。如果是敌人必须立刻报告浓姬夫人,准备进行最后的决战。 但是—— 但是,宁宁的不安是多余的。 那队人马不是敌人,而是在田乐狭谷获大胜的自己人,他们得意洋洋,凯旋归来。 走在最前面的是用刀尖挑着义元头的二十七岁的猛虎信长。 后面是举着战利品名刀的毛利新助,刀上刻有宗三左字样。新助因为自己今天斩掉义元头而立了大功。再后面是牵马跑一天的藤吉郎,他骑着马,手里拿着装饰得金光闪闪的松仓乡短腰刀。他现在既不是步卒也不是牵马人。 信长一行到达热田神社时,热田的居民百姓还不知道取得了辉煌战果。 当信长一行在神前报告完胜利成果、准备返回清洲之时,街上已人山人海。 “——瞧,果然胜利凯旋,不是一般的大将。” “——简直像个鬼。” “——据说那是义元的头。” “——真的,牙齿染成黑色,眉毛还在呢?” “——率领四、五万大军,居然惨败,像甚么话呀。” 后面是摇旗呐喊奔赴战场的乡民,他们发出奇妙的喊声,向道路两侧的人们招手,不时地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声。 信长举着义元的头凯旋归来的消息一传开,今川义元的先遣队立刻闻风而散,像烟雾一样消失。信长返回清洲城之时,是那些残兵败将向东撤退的唯一时机。出征二十四小时之后,从东海到尾张,空气巨变。 “那队伍是自己人。瞧!走在最前面的是大将。” 从城楼上跑下来的宁宁听到这一消息,立刻拚命朝队伍跑去。言谈举止已完全像成人的宁宁,得知信长凯旋归来的一瞬间,完全恢复了与年龄相符的天真无邪的孩子气。 “胜利啦!胜利啦!” 宁宁宛如有神鬼催促一样,不顾一切地跑近队伍。 “啊!怎么没看见藤吉郎……” 她惶惑地往队伍后面找去。回来时牵马的是一若,藤吉郎骑着马,宁宁心情激动,竟没有发现骑马的藤吉郎。 “啊!怎么没有藤吉郎。……藤吉郎,他……” 宁宁嘴里嘟囔着,一个劲儿地往后跑。兴奋和不安交融在一起,错综复杂而奇妙的昂奋使她双眼充血…… 胜利之夜 当天夜里清洲城内兴奋而紧张,甚至充满奇异的空气,这一夜是多么不平常,宁宁终生难忘。 人们似乎不相信这一巨大胜利是事实,一片忙乱而紧张的气氛。 人们像似恍然大悟,叫喊自己亲人的名字,确认他们已平安归来,但仍然呆愣愣的,不知该说甚么。是高兴、是悲伤、是惊愕、是感谢,人们好像难以清楚地把握自己的情感。 这一伟大的胜利,对于家里来说,也完全出乎意料。 篝火照得周围如同白昼,胜利归来的人们气势昂然,几乎每个人的腰部和马鞍上都挂着敌人的头。 “祝贺你凯旋而归!” 宁宁向胜利者表示祝贺,才发现已经进了城。突然发现街上人很多。信长回到内庭,立刻开始验首级,侍童们也跟着忙个不停。 他们各自将主人带回的敌人的头清洗干净,梳头整容,根据首级不同,点香火,装入首级匣,现场验明正身交出。 虽然在战火纷飞的战场上杀气腾腾,疯狂地乱杀乱砍,但在验首级时以礼相待是武士的习惯。 据说从前验首级、洗头整容是女子的活。而且跟随部队远征的女子要带两把梳子。一把自己梳头用,另一把给敌人头颅整容化妆时用。因此,从那时起,把跟随上战场的风尘女子叫两把梳子。 浓姬确实不同于一般的女子。傍晚时分,已疲惫不堪的浓姬,获悉胜利凯旋后,立刻精神抖擞,满面生辉,简直像变个人一样,果断而利落地指挥女子们准备饭菜。 “八重,把这个送到撤回人员登记本和首级登记本旁,并大声通知登记完首级的人来吃饭。” “是!” 他们拂晓出发,在战场上,刀光剑影与敌人搏斗。首先考虑到他们的饥饿问题,当然是战国时期女子的职责。饭团像小山一样装得满满的。宁宁和其他女佣一起先端去一半,但等候登记首级的人们排成长龙。 “登记完的请吃饭。”宁宁说着,不知为甚么,双眼满含泪珠,心里很不是滋味。 当然绝不仅仅是因为没见到藤吉郎。 (打胜仗,确实让人高兴。) 不过,宁宁的心底里潜藏着一种莫明其妙的悲哀,这些掉脑袋的人也有妻子儿女,父母双亲…… (他们就这样结束了人生……) 宁宁好容易忙过端送慰劳兵士饭菜的高峰,松口气时,已经是晚上九点。 “夫人,我到爸爸的长房去看看可以吗?” 宁宁向浓姬请假时,浓姬好像才觉察到。 “当然可以,顺便去看藤吉郎是否安全无恙。”浓姬真挚地说。 不用浓姬提醒,令宁宁焦急不安的正是这件事。宁宁见给信长牵马的是一若,一直未见藤吉郎的身影……而且既想看看平安归来的爸爸长胜,也想听听藤井又右卫门的战况。 “那好。他们也一定都很激奋。” 信长和重臣们仍在内庭验首级,宁宁拔腿朝长房跑去。 白天的雷雨过后,天晴如洗,一丝云也没有。美妙的银河高高地挂在碧空,夏季的野草,使劲儿地发出泥土的芳香。 宁宁两袖搭在胸前继续向前跑着,发现一若的房间亮着灯,一块石头落了地。她看着并列一排的藤井又右卫门、藤吉郎等房间的格子门,不由得突然停住脚步。 又右卫门家没有灯光,藤吉郎房间里映出几个奇怪的人影,灯光也与往常不同…… (莫非发生甚么事啦!) 瞬间,听到父亲长胜的说话声。 “伤势不太重!没问题。” 低微的鼓励的声音传入宁宁耳中…… 宁宁为甚么走进墙内,她自己也不知道。 (负伤被抬回来的是藤吉郎……?) 一定是又右卫门和父亲在为他治疗。 “爸爸,藤吉郎先生……”宁宁顿时狼狈地发出声音,喊着跑到屋里。 “嘘——!安静!” 宁宁看看负伤者的脸,惊恐怯步。躺在眼前的受伤者,从脸到胸部、手缠满了绷带,他不是藤吉郎,制止宁宁说话的人正是藤吉郎。 藤吉郎身旁酒气冲天,几个装军用药膏的贝壳滚落在周围。 “哎呀!到底是谁呀?” “嘘——!” 藤吉郎又嘘了一声。 “在这里看到的事不要对外泄露。” “规定不许对外说的事,当然保密。那么,究竟是谁呀?” 藤吉郎看了又右卫门和长胜一眼,没有回答。宁宁立刻将视线转移到父亲身上。 “爸爸,受伤的人是谁?难道对我也保密吗?” 宁宁的言谈举止越来越像浓姬,无意识地追问起父亲来。 浅野长胜面露难色地说:“藤吉郎先生,请你告诉她吧。” “是前田犬千代先生。”藤吉郎下定决心开口说道。 “啊?!前田先生……” “实际上犬千代先生已与老爷断绝关系,因此,在老爷原谅他之前,请保守秘密。” “那么,那么像前田先生这样的人为甚么要与老爷断绝关系哪?” “有一天夜晚,犬千代先生杀了爱智十阿弥后逃了吧……” “那是……” “当时,十阿弥和犬千代先生都是受老爷之命,为了外出侦察敌情,以吵架为名离城出走……” “既然这样,那么所谓断绝关系……?” “本来矛盾重重的两个人,弄假成真,犬千代先生误杀了十阿弥,老爷得知此事,大发雷霆,认为犬千代是有意违抗主人之命,藉机对十阿弥报私仇,因此,决定与他断绝关系……” “啊!” “而犬千代先生毫无背信弃义之心,在三河到尾张的国境,与我藤吉郎秘密配合,今天一直坚持战斗。” “所以……所以在今天的战斗中负了重伤。” 藤吉郎眼圈发红,深深地点点头。 “犬千代先生舍生忘死……在阻截敌人的先遣队入侵尾张的防御战中,立下不朽的功勋。他自己遍体鳞伤,不省人事,不能说话,昏迷中胡乱说话时,还一个劲地乞求老爷宽恕……” 藤吉郎说到此,简直要哭出声来。 “别担心,菩萨一定会保佑他的。马上用门板抬着犬千代去见大将,我藤吉郎准备豁出命来。因为大将脾气暴躁,藤吉郎也有被斩首的可能。你还是佯装不知为妙。” 藤吉郎说完,父亲长胜也提心吊胆地补充道:“宁宁,你装作甚么也没看见,赶快回去吧。如果事情从你口中泄露,不光你自己,爸爸和又右卫门也得受诛连,总之,因为我们未经大将允许而将与大将断绝关系的前田先生抬到城里来啦。” 宁宁全身颤栗不止。 (确实是件麻烦事……) 不管犬千代怎样忠心耿耿,暗地里立功赎罪,困兽犹斗,背城一战,生命危在旦夕,但突然将已断绝关系的犬千代抬到信长面前,并准备和那个凶神般的信长促膝谈判,后果如何?实不可测之事。 “藤吉郎先生,如果老爷不接受谈判,你打算怎么办?” 哭丧着脸的藤吉郎苦笑说道:“信义是武士的宗旨。如果信长大将无宽宏大度之胸怀,不通达情理,我决定离开这里。” “啊!……你可不能胡来……” “可是,我怎能丢下不管呢?你最好佯装不知,赶快回去。验首级也该结束了。我一会儿就抬着犬千代去。” 昏迷不醒的犬千代嘴唇微微抖动。 “请您原谅,……犬千代绝无恶意,请您原谅……” 父亲长胜和藤井又右卫门不约而同地擦眼泪…… <hr /> 注释: 陈尸谈判 宁宁离开半小时之后,藤吉郎将犬千代放在门板上,盖上一张新蓆子抬到信长面前。 众多的首级验完之后,信长决定将今川义元的首级于明天交给今川的家臣。他正想从套廊回内庭。 “还有一个尸体,务请大将看一看。” 藤吉郎让佣人把门板迅速抬到信长面前。 这时,一切收拾完毕的浓姬夫人也在套廊,因为宁宁已了解详情,躲在浓姬身后提心吊胆地观察事态发展。 “甚么?看尸体……?到底是甚么人的尸体?” 信长站起又坐下,探出头,望着庭前。 “是的。当然不是敌人的尸体,而是为大将挺身而出,立下汗马功劳的自己人的尸体。” “把蓆子掀开,脸露出来!” “是!不过,即使掀开蓆子,因为脸全部用绷带缠着,您也看不清。这是前田犬千代的尸体。” “甚么?犬千代?!蠢货!犬千代犯有罪过,已断绝关系。你经谁允许把他抬到这儿来的?” 果然不出所料,信长突然满面阴云,使劲儿地敲打套廊。藤吉郎抬头看看信长,哼哼一笑。这笑并非出自本意,目的在于缓和一下信长的情绪。他心中的紧张似乎松弛下来。 “藤吉郎!别阴阳怪气地笑。” “不,藤吉郎平常也这么笑。大将,您知道犬千代先生怀着甚么心情,为大将出生入死坚持战斗吗?” “甚么?!我怎么会知道他的心里呢?” “在今天的战斗中,是谁钳制住敌人的兵力,使大将平安顺利到达田乐狭谷的呢?” “哼!你是说是犬千代啦?” “您说得对。犬千代在您所看不到的地方立下战功,为了得您的宽恕,他不惜一切代价,犬千代先生……,藤吉郎为他的高尚品格、美好的心灵所感动,欲失声痛哭。” “哼——!” “而且,我们在田乐狭谷决战之时,为了阻止侵入我国境的敌人先遣队,他英勇奋战,最后终于遍体鳞伤。也是在您所见不到的地方,不屈不挠地战斗到底。” “你是说他已经死了?” 宁宁大吃一惊,刚才他还在胡乱说话。宁宁离开没多久就离开人世啦?! 这么说,好像藤吉郎一开始说的就是“尸体——”。 “是的。现在到您跟前来,是请求大将宽恕的。请您在此时此地原谅他,万望恕罪,以宽为怀,并说上一句送别的话,只一句就行。” “原来是这样,在战斗中犬千代发挥了重要作用。” 藤吉郎见信长被说服,流露出宽恕的口气,藤吉郎的坏毛病立刻暴露出来。 “——人死后,一切罪过全部消除,伤害了一个令人惋惜的男子汉,不过我宽恕你啦。——您的送别词应该这样说。” 信长也深沉地点点头。 这时,“哎哟——”呻吟一声,尸体手脚移动……人们惊恐万状。信长表情突变。 “藤吉郎!” “是!” “你又耍甚么鬼把戏?死人还会哼哼吗?” “这……来到大将面前,过于激动,一定是菩萨使他起死回生啦!” “混蛋!退下去!” “不过,菩萨显灵……” “还诡辩!有一点点功劳就趾高气扬,欺骗主人,该当何罪!你也和犬千代一样,断绝一切关系。退下去!” “啊!” 藤吉郎站起的时候,信长已像风一样,从套廊消失。 藤吉郎茫然若失地死盯着门板。门板上的犬千代已一动不动。 “多么愚蠢,……再稍微冷静地忍耐一会儿,一切都能圆满地解决。” 浓姬一直静观藤吉郎,宁宁好像是有意躲在浓姬身后,屏息敛气。 “藤吉郎,你为甚么要存心惹老爷生气呢?” 藤吉郎恋恋不舍地又呆呆地看看满身绷带的犬千代。浓姬跟藤吉郎搭话。 “你付出的代价太大太大。打了胜仗,等待你的是升官、结婚、双喜临门。可是……” “是……” “你为甚么要将活人说成死人,编造毫无价值的谎言呢?” “是……” “别光‘是是’的。得想一个解救的办法。找一个能使我代你向大将道歉的理由。” “是……” 藤吉郎无精打采,呆呆地抬起头。 “如果说犬千代还活着,大将是不会宽恕的。我认为菩萨也会怜悯同情的。我判断大将会饶恕的。” “那么,你并非一开始就想欺骗大将?” “是……” “你不是存心这样做,对吗?现在是关系到你升官、婚姻两件大事的关键时刻,你真的以为犬千代已断气……,以为他死了你才抬来的吧?” 浓姬设法引导藤吉郎,真心实意想在信长面前为他说情。 然而,藤吉郎却慢吞吞地摇摇头说:“不是的。我知道他还活着。” “藤吉郎!你要考虑好再回答。你的答话关系到是否断绝关系。” “我也是出于无奈。我认为大将虽然脾气暴躁,但他是豁达明理、心领神会的人,所以明知犬千代活着,故意说成尸体。” 浓姬惊讶不已,强烈地追问:“你是不想跟八重结婚啦?” “怎么不想。但事已至此,我束手无策。我要照料犬千代先生,犬千代恢复健康以后,再托媒说亲。” “托犬千代先生作媒……?可是,两个被主人开除的人,恐怕无能为力吧!” “不……”藤吉郎再次慢吞吞地摇摇头说:“即使被断绝主仆关系,我仍然守信义,重友情。即使成为流浪武士,宁宁……不,八重小姐反而会更钦佩我的。” “给我滚!” 浓姬惊怒,语言也变得粗俗了。 “你是今生今世不再说谎啦?” “我已尝到苦头。不过,是否还干坏事,现在不清楚。死后能够饶恕的话,有生之年,一定为大将效力,我觉得大将不会不原谅犬千代先生的,因为他是个出类拔萃、超凡脱俗的人。” “八重!你过来!藤吉郎竟敢跟我顶嘴。” 浓姬迅速起身向内庭走去。 不知何时,篝火渐渐减弱,星星逐渐鲜明地亮起来。 门板上的前田犬千代又发出呻吟。 梦与现实 当天夜里,藤吉郎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藤吉郎让佣人将犬千代抬回长房后,又采取些治疗措施。然后一头躺在犬千代身旁。他已筋疲力尽,全身瘫软得像团棉花,可是梦境清晰。 首先梦到的是自己和宁宁并肩而立,举行婚礼。 地点究竟在哪儿不太清楚,既像宽敞而豪华的公馆,又像简陋的长房。 自己的衣着打扮记不太清楚,而宁宁头戴纯白棉帽,身着灿烂夺目的新娘礼服,是位高雅华贵而纯洁的新娘。 “藤吉郎先生,我们永远在一起。” 宁宁说话时,从白皙的双手和脖颈散发兰麝的芳香。 “是的,千年万年,白头偕老。” “你是个正直的人,是个忠诚老实的人,你是大将的重要家臣之一,是个为大将鞠躬尽瘁的人。” “是在说犬千代先生吧?” “对。犬千代先生是你的好朋友,是难得的、出类拔萃的家臣。” 听他这么一说,才发现犬千代一本正经地坐在介绍人席上。 “喂!果真你是媒人……” 前田犬千代恭恭敬敬地拉着两位新人的手朝宽敞的庭院走去。 从这儿以后,梦境纷乱不清。 那个院子既像在城内的马场附近,又觉得好像是从没见过的大山脚下。 满山遍野的胡枝子花争芳斗艳。来到长满胡枝子的山野,犬千代就不见了。藤吉郎和宁宁玩了一阵子捉迷藏。 这时,宁宁穿的并不是新娘礼服,就是平常的宁宁,每当将要抓住她时,她的手总是敏捷地躲开。无论如何抓不到。 “噢——!” 每当手尖相撞时,宁宁总是发出诱人的笑声。 “抓不着我,怪你自己。”宁宁挑逗地说:“因为你废话太多,容易被人误认为说谎,令人敬而远之。所以追不到宁宁。” “胡说甚么呀。世上有我这么正直的人吗?因为我从来不说谎,过于认真,反而被人将真诚当成虚假。” 藤吉郎焦急地追逐宁宁,宁宁的肩上、袖上鲜花怒放,宛如一只彩蝶,翩翩飞舞。 “不能飞走!不能飞!” 宁宁腾空而起,直向蓝天,像被天空吸走。藤吉郎望天哀叹……藤吉郎焦急、悲痛,仍拚命地追宁宁。这时,他突然醒来。 太阳已经高高升起,阳光从窗户射进房间。光线的条纹中坐着一个人。 (不会是犬千代坐起来了吧。) 藤吉郎猛然跳起一看,是在刚才的梦中飞来飞去的宁宁。她表情神奇不凡。 “藤吉郎先生,老爷召见你。照料犬千代先生的事委托给又右卫门叔叔,你最好立刻到公馆去。”她的语调生硬死板,和梦中的宁宁完全不同。 藤吉郎感到失望。 身旁的犬千代睡得很香,呼吸好像也比昨天舒畅多了。 爱之切 藤吉郎急忙整理一下衣服,跟宁宁走出长房。 (是大将派她来叫我的吗?……) 而且还说将照料犬千代的事,交给藤井又右卫门,莫非是信长原谅我们俩了。 藤吉郎暗自分析判断,但心中并不轻松。犬千代不顾个人安危,英勇奋战,身负重伤。今天早晨原谅我们,昨夜何必把话说得那么绝呢? 藤吉郎心中强烈不满,怨气未消。 (如果这样,证明大将不具备伟人的气质……) 藤吉郎甚至产生这种绝望的念头。 心胸狭隘,缺少经世之才的人,成不了伟人,跟随这样的人即使得到提拔重用,也前程渺茫。不如尽早下决心,再次踏上征途……? 如果确定这个方案,索性把宁宁带走,来个出其不意,让众人大吃一惊。 “宁宁小姐,大将准备原谅我啦?” “不知道。” “哈哈……不可能不知道。已宣布与我断绝关系,如不想原谅,就没有必要召见我。即使大将原谅我,我藤吉郎仍考虑辞职不干。” 宁宁连头也不回。 “为甚么不说话?我辞职离开这个城,你打算怎么办?” “我怎么办?!甚么意思?” “你打算和藤吉郎一起吗?” “我不跟你走。” “这是你的心里话?就是说我离开这里,你也无动于衷,蛮不在乎啦?” “你的话太多啦。” “那又怎么样?又想说祸从口出是不是?” “不知道。别说话,跟我走。” 藤吉郎咂咂舌头,跟宁宁走进公馆的内庭。 信长一定是打算在昨天夜里验首级的套廊见我。走到放鞋的石板前。 “在这儿等着!” 宁宁冷冷地说了一句,急忙朝里面走去。 这样一来,藤吉郎越来越感到恼火。 (好吧。既然这样,我就把想要说的话,全部坦诚倾吐。连暗中为自己浴血奋战的犬千代都不能宽容的大将,简直有眼无珠,鄙俗无知。) 这时,信长一个人出来。没有拿刀的侍童跟髓,手中提着青江次吉刀,这刀藤吉郎见过,是信长亲自斩首蛮横无礼者时的专用刀。 (也许不是原谅我……而是……?) 这时,信长胡乱地在套廊坐下。 “藤吉郎!” “是!” “你了解信长的缺点吗?少弄唇舌,简要回答。” 既然这样,……藤吉郎下定决心。 “暴躁!大将的缺点,用一句话概括地说就是暴躁。” 间不容发,信长立刻又问:“你的缺点?!” 藤吉郎不由得惊呆,呼吸急促。无论任何人,突然遇到这个问题都会感到窒迫不安的。说是“自以为是”吧,人人如此,如果问到“你的优点?”恐怕人人对答如流。 “您是问我的缺点……?” “别罗嗦,用一句话说明!” “是!” “没觉察到吗?你的缺点是多嘴多舌,蠢货!” “是!” “我的暴躁和你的多嘴撞击在一起,将会怎样呢?用一句话回答!” “是!杀头!” “那么,你不后悔吗?” “当然后悔!” 藤吉郎大声吼叫,面色如土。怎么能因为这件事而结束人生呢?……但是,如现在反覆辩解,信长的青江次吉刀真有可能落到他的脖子上。 “是呀!现在不能死。信长暂时留你一条命。” “是……” “你明知信长暴躁,还把已断绝关系的人抬进公馆,并谎称为尸体。你的做法,如同在油旁玩火。难道你还不知道自己的行为蛮横无理吗?” “原来如此,这就是您断绝关系的理由!” “少说废话。信长暂时控制暴躁,但是,你的多嘴多舌,信长要严加管制。懂吗?” “您要管制我说话?” “在信长面前回答问题只有两种。即‘是’和‘不是’。你同意我的意见,昨天夜里的事一笔勾消,回去照顾犬千代。” “那……”藤吉郎又想说甚么,但又急忙回答“是!” 因为大将刚刚作出藤吉郎除“是”和“不是”以外不许多言多语的严格规定,只好遵命照办。 尽管这样,藤吉郎对信长的巧妙藉口既佩服,又惊讶。这条规定剥夺了藤吉郎的发言权。而信长的暴躁是否真能控制,另当别论,作为家臣只好遵命照办。 “怎么样?嘴唇发痒了吧?哈哈……” 这时,藤吉郎才发现浓姬站在信长的身后,不知她甚么时候出来的。看样子是浓姬从中进行了巧妙的周旋。因此,犬千代也得到宽恕,但,只能说“是”和“不是”两句话实在别扭……,藤吉郎沉思着,浓姬故意讽刺地搭话:“藤吉郎先生,太好啦!” “可是……是……是。” 信长又张开大嘴哈哈地笑起来。 “喂喂!藤吉郎,等一下。” “是!” “禁止你说话,恐怕感到不自由,但如果人头落地,连‘是’、‘不是’也不能说了。这么想,你应该感谢菩萨。” “太……太残酷无情了……是……是!” “你会理财吗?” “理财吗?当然不算拿手,但……是!” “哈哈……好了好了。你的话已经不少了。会吹牛,未必懂得积钱术。” “那不……不是!” “你懂得如何发家致富?” “是!” “算作你惹我生气的惩罚,除御台所奉行外,你再兼任两个奉行的职务。” “加起来三个奉行的职务……是!” “哈哈……问答简单明了,进展顺利。阿浓,我们的谈话结束了。” “确实如此。以前藤吉郎先生不懂得少说为佳、言多必失之理。” (随便你怎么说!) 藤吉郎这样想,但这话现在难以出口。另外的两个奉行职务究竟是甚么工作呢……? “藤吉郎。” “是!” “你是御台所奉行,将本城的开支削减一半!” “减一半……不!是!” “你兼任薪炭奉行和山林奉行。怎么样?薪炭,对山林贫乏的本城来说,是不可忽视的开支,为此每年需要价值几千石的木材化为薪炭。这笔开支减少一半,但又不能让城内的居民挨冷受冻。” “那……那……” “是‘是!’?还是‘不是’?” “是……是!” “取而代之的是,各地城堡、城墙的修筑、城内建设今后需要大量木材,故必须立即设法使材林扩大三倍。如果出色地完成这项任务,下次你可升为梦寐以求的武将。只挥刀呐喊不是大将,不能管理一国一城,并非有用之才。怎么样?你有信心吧?” “这可够呛……不!” “对!应该说你能出色地完成任务。” “是!” “没有事,你回去吧!” 信长和浓姬再次互相交换眼色,发自内心地、神秘地相对而笑。 在这种场合,再有本事的藤吉郎也无法再停留不走,心中充满怨恨。 “是!” 藤吉朗大吼一声,跑出庭前。 御台所奉行、山林奉行、薪炭奉行,岂不是将艰钜、困难重重的重担都压在我肩上了吗? 这和当初为了转移今川的视线,斗志昂扬地采购酱完全不同。这次御台所的费用只给一半,不过,这方面似乎可以设法解决。 蔬菜方面,将以前扔掉的菜帮儿菜叶充分利用起来,混杂食用,咸菜节盐即使略有酸味,可称其为清洲特色,谁也不会为食物公然叫苦连天。 “乾鱼之类的东西,要咸得让人望而生畏。” 但是,薪炭突然压缩一半确实困难。发布通告号召居民节约用炭,做饭用炭是生活必须,无法压减。大将下令山林树木要增加三倍,因此,严禁上山采伐。只好强行开垦荒原沙滩,挖灌木根为燃料。 而且,只有成绩显赫,才能委以重任,承担像样的武士职务。为取得成功,必须冷静地周密思考。 藤吉郎回到长房,发现宁宁比自己先到,并和藤井又右卫门一起给犬千代的伤口做了处理,犬千代也靠着被子坐起来。 已忍无可忍的藤吉郎敞开话匣子,把心中的积愤全部发泄出来,而且越说越起劲。 “同样是宽恕,何以不采取干脆痛快的方法呢?我藤吉郎多言多语已成习惯。禁言比禁止小便还难以忍受。不知大将打的是甚么鬼主意?他的脑袋……” 没等藤吉郎唠叨完,再也无法忍耐的宁宁出面规诫说道:“藤吉郎先生!” 宁宁刚才是一付神气十足的面孔,现在完全是姊姊训斥弟弟的神态。 “对我也只用‘是’、‘不是’回答。你这张嘴太爱唠叨了。” “嗬……!又轮到宁宁申斥我啦?” “你不理解大将的深情厚意。” “甚么?大将的深情厚意……” “瞧你,又开始罗嗦了吧。你到底明不明白用‘是’、‘不是’回答的道理?” “是!我不明白。大将使我很恼火……” “不明白,我告诉你。” “是!” “大将决定提拔你,你觉察到了吧?” “没有。” “尚无觉察,大概是傻瓜。” “是!” “大将是担心你在他人面前以煽风点火的语调,滔滔不绝。只你们两个人的时候问题不大。在其他重臣面前藤吉郎夸夸其谈,口若悬河,就是目中无人,轻视大将……重臣的眼中常常放射出愤怒的目光……而你自己却毫无察觉,大将早已发现,你明白了吧?” “不,毫无……” “知道以后,应竭力控制自己。藤吉郎先生,大将准备提拔你,委以重任。” “啊!是这样。是!” “一旦被提拔,必然引起众人的嫉恨,将给大将带来烦恼,人们自然会议论纷纷,甚么大将被那个巧嘴簧舌的人所蒙骗,提拔他是上了花言巧语的当……等等诸如此类……从而成为家中矛盾的根源。大将感到左右为难,故与夫人商量的结果,在提拔你之前,首先对你进行训练,改掉你爱出风头、爱说大话的老毛病。如此难得的真情厚意都不懂的人,永远不会有出息的。” “说得好。宁宁!”藤吉郎急忙说道。 原来是这样。我没考虑到这一点,不愧是宁宁,称得上是我老婆的女子。……藤吉郎本想公然披露内心世界,但欲言又止。 倚枕具而坐的犬千代忍俊不禁,但又立刻双眉紧蹙,伤痛使他收回笑容。 靠近京都 信长的大名顿时传遍全日本。砍掉东海首屈一指的名家、实力雄厚的今川义元的头,闻者无不为之震惊。 今川大军四万之多,而信长只用其十分之一的兵力,在短短的两个小时中全部歼灭。因此,义元的姊夫武田信玄等人,一定惶惶不安。 对信长其人调查结果,事事出人意料…… 该领地内无小偷盗贼,在当时也是一大奇闻。据说城下的村镇均夜不闭户…… “盗贼惧怕信长,领地内一个小偷也没有。” “不,并非如此,盗贼也都敬佩信长的武勇,纷纷当了家臣。” “这有可能。听说信长从小就是个淘气鬼,很少待在城内,喜欢玩水、游泳,在农田里乱打乱闹。” 第二个令人吃惊的是,尾张城内无一关卡。无论是甲斐的武田、越前的朝仓,还是小田原的北条、美浓的斋藤,都侯门似海,关卡重重,戒备森严,对出入的可疑者严加监视,警惕外城间谍入内。不仅如此,而且徵收通行税,以此为财源。信长的领地自由出入,免收一切通行税,以当时的常识来看,其作法异乎寻常。 第三个令人吃惊的是,清洲城下的自由市场。那是有胆有识之士的壮举。 即采取开放政策,任何地方都可以自由参观,清洲城是破绽百出的无防备地带,谁认为有机可乘,随时可以攻其不备……但,一旦到了关键时刻,全体民众便同心协力,同声相应,将今川大军一举全歼。因此,各领地的群雄惊叹不已,是理所当然的。 一举威震四海、名扬全国的信长,在考虑甚么呢?下一个行动计划是甚么呢? 一个人名震天下以后,若是平庸之辈往往被胜利冲昏头脑,自以为是,盛气凌人,但有识之士…… 信长当夜出城,将马拴在万松寺门前,独自来到平手政秀墓前。 约一个月以后,阴历十六日夜晚,皓月当空,幽静的寺院的墓地,悄悄地弥漫着嫩叶的清香。 “政秀爷爷,为您建造寺院的时刻终于来临。” 信长站在墓碑前,一边用手中的鞭子抽着周围的野草,一边说。 “寺院的名字嘛,我打算以爷爷的名字命名,叫政秀寺,爷爷您也看到了吧?我已杀掉今川义元……” 叫信长为吉法师的平手政秀,是幼年时代父亲为他找的看护人。信长二十岁那年的闰正月十三日,由于信长玩得疯狂入迷,丧失在家中的信誉,政秀担忧长此极力企图拥立其弟勘十郎信行的一派对信长下毒手,以死相谏。 政秀对信长来说,恩重如山,是比父亲还亲的师父。 (真正疼爱我的只有爷爷您一个人。) 信长现在也这么认为。 信长在外出途中时常想念政秀,采集野花瓣向空中飘撒,落入水中扬起水花以表哀悼之情。 “爷爷,这是信长献给您的供品,请喝吧!”信长的声音,几近于叫喊。 身负重任,事务繁忙,无暇前来祭奠,因此,在怀念您的时候,随处飘撒鲜花扬清水……,您去世不久,我就在那古野选了块风水宝地;准备为政秀爷爷建造政秀寺。 但至今尚未动土的原因是,一般的寺院不足以表明我的孝敬之心。我总想干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确保织田家兴旺发达,安如泰山以后再……建造寺院,让政秀爷爷高兴的时刻终于到了…… “爷爷,为您建造寺院后,我将踏上新的征途。我是以尾张的大傻瓜而告终,还是继续夺取天下呢?您的尊意如何?若有不周之处,请您在九泉之下多多指教。” 信长的话语,充满儿女情长,情真意切,感人肺腑,与平时的猛将信长截然不同,判若两人。 “爷爷……下一步我是先征服三河?还是先降服美浓呢?如果爷爷健在,一定会为我出谋画策的。”说罢,信长将手放在墓石上,仰望晴空明月,扑簌簌地流下热泪。 这时,从离政秀墓不远的墓石后面突然闪出一个人影,怯生生地搭话。 “不揣冒昧,今天稍微多罗嗦几句可以吧?” “谁?噢——,是藤吉郎吧!” “是!” “你来这里干甚么?” “下面我要回答的,只用‘是’和‘不是’是解决不了问题的。我担心大将万一有个一差二错的……所以……” “是吗?你好像是很忠心耿耿尽心尽力呢?有甚么事?说吧。” “是。我不理解大将的心理,在众人面前多嘴多舌,确实后悔莫及。” “不许说谎!直截了当地谈正事!” “是!大将刚才说是先征服三河,还是先降服美浓,我的看法是不分先后,必须齐头并进。” “噢——!偷听无聊的自言自语。那么,理由呢?” “由于大将战果辉煌,松平元康先生已驻进三河的冈崎城。元康先生即以前曾在织田家待过的竹千代先生。他一定视大将亲如兄弟,日夜想念您。因此,请他来结盟,东面边境则固若金汤,然后立即出兵美浓。” 信长默默地仰望明月,但他的眼中充满前所未见的异样的光彩。这足以证明,信长并没有把藤吉郎的话当作耳边风。 “大将不是经常说,是以尾张的大傻瓜而宣告结束,还是夺取天下吗……?” “那又怎么样?” “美浓比三河更靠近京都。美浓的斋藤龙兴听说今川义元将亡兵溃,他一定会松口气。据说他父亲的病日益恶化,斩杀今川义元的大将,取而代之攻其不备是绝好的机会。” “……” “……当然,他们还有很多多谋善断的老臣,也许不能立刻攻陷……但如果大将确立最终目标是京都的话,这些老臣也不是铁板一块,逐步分化瓦解。如不立刻发起攻势,便显得大将兵马劳顿不堪,斋藤家的重臣会反过来欺负您,乘机而入。” 虽然信长还没有回答,但他那炯炯有神的目光,好像燃烧着炽烈的火焰。 做媒的资格 “有事想麻烦夫人……” 犬千代的伤好不容易痊愈,并得到信长的赦免。当他前去向信长致谢、顺便拜访浓姬时,已将近岁末。 “噢!是犬千代先生。看到你完全康复,非常高兴,请到这边来!” “是!生病期间,多蒙关照……” “区区小事,何足挂齿。听说大将即将攻打美浓,你早日康复,届时务请助一臂之力。” “有件事欲求于您。我想木下藤吉郎该娶亲成家了,请夫人从中周旋。” “这么说,你是想出面做媒啦?” “是的。藤吉郎虽然其貌不扬,但他是个重信义讲友情的人。” “犬千代先生,对妻子光友情和信义可不行,最重要的是爱情。” “岂止是爱,他对八重简直是恋慕得神魂颠倒了。” “这样的话,这门亲事只成功一半。八重的态度如何呢?” “是的。如夫人从中美言相助,她不会拒绝。” “犬千代先生,我不能满足你的要求。” “啊……?” “事后如果埋怨可不好办。由于我的劝说,两个人才不得不结婚……如果宁宁后悔莫及地这样说,岂不是对我怨恨终生。” “不,绝不会说这种话的……” 犬千代郑重认真地说着,浓姬笑着打断他的话。 “犬千代先生,你替藤吉郎打包票啦!” “是的,我敢担保。” “光空口无凭可不行。因为八重宁宁可不是一般的女子,天生好强。” “我很清楚这一点。” “有可能一生和藤吉郎争吵不休。怎么样?犬千代先生。男人一飞黄腾达便置正室于不顾,侧室妾小成群……宁宁可不是视而不见、忍气吞声的女子。” “可是,藤吉郎……” “虽然现在爱恋得如醉如痴,但时间一长说不定又厌腻已极。你能代替藤吉郎保证,娶几个妾,而且妾永远是妾,八重作为正妻,高居于群妾之上吗?例如,可以随意在任何人面前顶嘴、争吵……如果你能打这个包票,我愿意劝说八重。怎么样?犬千代先生。” 浓姬这么一说,犬千代双目圆睁。意思是说犬千代要终生保证允许藤吉郎的妻子自由任性,条件相当苛刻,犬千代无法回答。 “怎么样?犬千代先生,你敢担保吗?” 犬千代沉思了一会,斩钉截铁地说:“我担保!” 既然已下定决心做到这一步,怎能畏缩退出作媒的角色呢? “不是外人,藤吉郎的事,我敢担保。” 浓姬用衣袖掩口而笑。犬千代见浓姬笑得开心畅快,松了一口气。 “好吧,八重那边,我去说……” 犬千代断定下面浓姬一定会这样回答的。 然而,浓姬收起笑容,郑重地说:“你先在这儿等一会,我去试探一下八重的态度。” “好吧。您请。”犬千代充满信心。 从犬千代的第六感,从藤吉郎的谈话可以断定,八重宁宁是不会反对的。 (就这么决定了!) 浓姬不在期间,犬千代自我盘算。 (婚礼订在甚么时候好呢……?) 避开紧张繁忙的岁末,安排在春季较为合适。这样,身为薪炭奉行的藤吉郎也多少有点空闲时间。……犬千代洋洋得意地思考着。不一会儿,浓姬回来。 “犬千代先生,让你久等了。”浓姬仍然笑容满面地说道:“八重对你的关心表示感谢,让我代她谢绝。因为婚姻是终生大事,非同小可。” 浓姬说得很爽快,以神态上看,并没有甚么难言之隐。 “啊?她说甚么?!” “她要我郑重谢绝。” “这可糟了。那么,是宁宁小姐看不上藤吉郎了?” “不是的。她说自己配不上。” 犬千代越来越感到不知所措。 “真是傻瓜。那么,她拒绝的原因哪……?!” “我的看法是媒人太年轻……不,犬千代作为藤吉郎一方的媒人问题不大,还必须有一个人作为八重方面的,能说服她父母的媒人……不然的话,似乎这门亲事难以促成……” “哼!原来是宁宁嫌我不够格呀!” “不是说你不够格,而是不足。” “不够和不足有甚么区别吗?” “有区别。”浓姬含混地回答:“不够格是指人的资历、品格、信誉,而不足是指人数。” 犬千代再次瞪大双眼注视着浓姬。 “犬千代先生觉得不可思议吗?宁宁是弓组的组头浅野长胜的养女。” “这我知道。” “浅野家没有孩子。因此,他想为八重招女婿作浅野家的继承人……至少她父母是这么打算的。” “这事也很……” “藤吉郎愿意入赘吗?” “这事不好办,藤吉郎也是独子,……宁宁还有妹妹弥弥,先把宁宁嫁出去,让弥弥作继承人……” 犬千代说得正起劲儿,浓姬慢条斯理地打断他的话。 “这些话你跟八重的父母谈过了吗?大概还没说吧。犬千代先生出面说服对方父母,未免太年轻吧。” “嗯……” “那怎么办?再另找一个人作八重方面的媒人,说服对方父母。” “是这样?……那么就请藤井又右卫门作媒吧!” “他做事轻率。” “甚么?你说甚么?!” “轻率!步卒头藤井又右卫门身分低下,形象欠佳。” “形象……这么说必须找一个仪表堂堂的男子汉作媒啦?” “是的。”浓姬爽快地点点头道:“特别是给藤吉郎这样的新郎作媒,必须是风度翩翩的美男子,使新郎感到自惭形秽,相形见绌,甚至不敢并肩而坐。” “这……这太过分了吧?” “并不是过分。藤吉郎是得意忘形,不拘小节的人。因此,只有在婚礼上让他深感自愧不如,羞愧得无地自容,打下刻骨铭心的烙印才能……” 归根结柢,浓姬是完全站在宁宁的立场上。让美男子作媒与新郎并肩而坐的让藤吉郎认清自己的丑相,这是一个多么用心不良的女权论者呀! “犬千代先生,在清洲谁是头号美男子?” “那……那当然是大将。” “可是,不能请大将给八重作媒吧?其次是谁呢?” “论男子汉的风采,大将的表弟名古屋与五郎先生……” “好吧,那就请名古屋与五郎作媒。首先说服其父母。与五郎是大将的亲属,又是青年组的武将,决不会草率行事的。” “让名古屋先生……,那我犬千代……” “你们两个好像关系不太融洽。在这个时候,最好两个人握手言合,共同当好媒人。当媒人是踏破铁鞋、东奔西走的苦差事,可以吗?犬千代先生。” 浓姬这样说,犬千代当然不能拒绝。 “明白了。”犬千代只好施礼退下。 毒舌人情 犬千代离开浓姬两个多小时以后,到城门外拜访名古屋与五郎去了。 犬千代不太喜欢名古屋与五郎。因为他和爱智十阿弥很相似。犬千代就是因为同爱智十阿弥不和而导致信长同他断绝关系的。 名古屋与五郎比爱智十阿弥只大两岁,他没有天仙美女般的女子气质。他的儿子名古屋山三郎相貌超群,独具风采,堪称日本第一,是京都少见的美男子。 大概织田家是“美貌世家”。信长也是美男子。他妹妹阿市即将成年,现已广泛传说她是尾张首屈一指的美女。名古屋山三郎也是日本一流的美男子,甚至被编成顺口溜,流传于世。织田家族个个容貌端庄,丽女美男。 因此,织田家的人个个脾气暴躁,言谈尖刻,态度傲慢。 信长恰是这种人。除信长外,名古屋与五郎仅次于爱智十阿弥,出言不逊,难听刺耳。 犬千代为了避免冲突,一向对名古屋与五郎敬而远之。 然而,浓姬……却将此事委托给犬千代和与五郎两个人。这么说,一定是浅野长胜听与五郎的话。换句话说,如果与五郎欣然允诺,长胜便不会反对。 “只好拜托他吧。” 犬千代站在大门口,请求通报主人,出来的年轻侍从也认识犬千代,便立刻将犬千代引入与五郎居室。 “噢——,是前田呢?特地登门有何贵干?你不是最讨厌我吗?” 犬千代竭力控制自己,鞠躬施礼说道:“久未问候,身体安泰无恙。” “胡说八道。我这个年龄怎么会不健康呢?免除客套,有话直说。” “不是别的,实际上,我是为说亲的事来的。” “说亲……哈哈哈……对你来说得把‘缘分’的‘缘’写成‘艳’吧!看上哪个女子啦?” “不,不是谈我的事,而是为别人说亲。” “甚么?给别人说亲?哈哈哈……,算了吧。你还不够格,保媒说亲首先是我。那是得结识各种各样的女子,积累经验以后才能做的事。首先给自己找个女人。如有爱慕的女子,我去给你拉来。怎么样?犬千代,要不要把大将的妹妹绑架来?” 语言污秽粗野。如此话出于满脸胡须、庸俗鄙野的男人之口,情有可原。然而,他皮肤白皙,眉清目秀,五官端正得像古装人偶一样。谈吐粗狂无礼,令人惊恐不安。 他竟然说出绑架自己表妹阿市小姐之类的话,这个古装人偶是个肆行无忌、制造事端的家伙。 “今天来访,并不是因为要求您立刻去绑架女人,先不谈我的事。想请您出面做媒,不知是否同意?” “当媒人……我名古屋与五郎?” “对!你不仅威风凛凛、相貌堂堂,而且前途无量。望你能尽力。” “嗯——。没想到你是来让我出面说亲的。瞧!天空布满了乌云!那么,男方是谁呢?是哪儿的人?叫甚么名字?” “木下藤吉郎。” “甚么?是那个小猴子?!”与五郎发出爆炸般的笑声。“哇哈哈……真有意思。给猴子做媒的话,可以。那么,猴子想要的媳妇——母猴是谁呀?哪儿的人?” “浅野长胜的女儿,宁宁小姐。” “宁宁……这可惨了,犬千代!” “怎么啦?” “你别装糊涂了。前田犬千代喜欢浅野的女儿,宁宁也爱犬千代……这种艳闻一年以前就传到我耳朵里啦。是不是你让宁宁怀孕了?” “这话可不能乱说。我是说把宁宁小姐介绍给藤吉郎。我怎么会让藤吉郎的未婚妻怀孕呢?” “哈哈哈……,说得好听。犬千代,你老实坦白!是你动手动脚,放纵情欲,喷射毒汁使她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吧?你为了逃避责任,而将她转嫁给猴子。你说清楚,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因为纯真正派的女子是不会愿意嫁给猴子的。” 对方过激的言词使犬千代喉咙哽塞,半天说不出话来。 多么阴险毒辣的家伙,长着一张喷射毒焰的口。即使作为笑谈,到此为止,万一传到藤吉郎耳中,也将成为他们夫妻和睦的障碍。 “你干嘛沉默不语,唉声叹气的?哈哈……难以启齿吧?你不愿意说也没关系,我也并不特别想当这个媒人。” “名古屋先生。” “怎么啦?前田先生。” “这可不是开玩笑。藤吉郎真心实意地爱着宁宁。” “那有可能。浅野的女儿非同一般。但姑娘未必喜欢猴子呀,肯定拒绝。”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干脆我实话实说吧!实际上是夫人……” 由于犬千代有口难辩,只好将事情的经过全部和盘托出,将浓姬今天说的话,源源本本地告诉了名古屋与五郎。 起初,名古屋与五郎抱着嗤之以鼻的态度,但听说浓纯是想要召集相貌超群的美男子与新郎造成极大的反差,目的是使藤吉郎深刻地认识到自己是个丑八怪,因此,夫人点名让与五郎出面做媒时,突然探起身,两眼闪闪发光。 “真有意思!” “那么,我去和浅野商谈一下,让妹妹弥弥继承家业,姊姊宁宁嫁给藤吉郎。……就这么决定。” “这太好啦!名古屋先生出面,浅野不会拒绝的。” “那当然。我与五郎一旦说出口,拿刀逼着,也得让他答应。” “那么,你同意了?” “说这话还早。尽管是夫人的主意,但这么办喜事,在婚礼上新郎新娘太可怜了。你说呢?前田。你我身着礼服,两边端坐,猴子不就更加显得像猴子了吗?” “是这样。” “夫人的方案只考虑人情的一面,而忽略了另一面。猴子那副丑陋的尊容,与我们这些仪表照人的美男子相比,在新娘面前会惶惶不安的。新娘又会怎么想呢?漂亮的男子都属于别人的,只有猴子一样的丑八怪是自己的……当她考虑到这些时,又是甚么心情呢?” “你的话有道理,确实如此。” “我对这个方案很佩服。但这是关系到男子汉情面的事,尚需考虑。” “这么说,你不同意?” “不是的。我愿意出面做媒,但喜事要办得充满人情味。前田你过来。” 房间里别无他人,可是名古屋与五郎故意神秘地拉着犬千代的大耳朵,一本正经地窃窃私语。 犬千代一听,便如释重负,不必再担心与五郎是否允诺了。 与五郎准备对浓姬采取讽刺性人选的作法略施小计,予以反击。 “这个办法怎么样?你答应这个条件,这个媒人,我名古屋与五郎当定了……” 前田犬千代神态依旧,并没有表现出意外地惊讶。 “多蒙协助,不胜感谢。请你速速亲自出马。” 犬千代郑重地鞠躬致谢。 出面说媒 名古屋与五郎先把藤井又右卫门叫到自己的宅邸。 他摆出一副妄自尊大的媒人架子。 “又右卫门,今天叫你来没别的事,有件事想让你跑一趟。” 藤井又右卫门,双手伏地,胆颤心惊,不知这个舌辣嘴毒的重臣有何吩咐。 “不必瑟缩发抖,胆小鬼!我又不是叫你去杀人取脑袋。你到弓箭组头浅野长胜家去一趟,让他给二女儿弥弥招婿入赘。” “甚……甚么……给二女儿……” “是的。让姊姊嫁人,我做媒。” “是……是。名古屋先生是给姊姊做媒,还是给妹妹做媒呢……?” “如果有合适的对象,可以给姊妹俩做媒。但,现在是给姊姊当媒人。” “你说给姊姊做媒,那是指宁宁小姐啦。宁宁小姐实际上……” “实际上怎么啦?你是说不喜欢我这个媒人?” “不,绝不是这个意思……” “我昨天晚上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做梦……?” “是的。异乎寻常的梦。梦见天照大神的孙子琼琼杵尊降临之时的大忠臣猿田彦神到我这儿来啦。他叫我作媒人。” “就是那个天狗一样的红脸猿田彦神……” “是的。猿田彦的那个令人可怕的天狗长相,最近也变成招人喜欢的猴相了。” “是吗?” “声音也变得温和多啦。猿田彦对我说,一定要娶宁宁为妻……” “对不起,打断您的话,你是让我到神的跟前去……” “住口!你是想让我丢面子?原形是神,现在是人,他正在织田家奉职!” “猿田彦神……变成人在织田家……?” “是的。已成为一个和蔼可亲、受欢迎的人。因此,我不好拒绝,担心他事后作祟让我遭报应。你去浅野长胜家讲明情况,设法说服他。” “您说的那个神变的人……以甚么名字在此奉职呢?” “你不知吗?没想到你如此迟钝。木下藤吉郎就是猿田彦嘛!” 与五郎这么一说,藤井又右卫门放心地长吁一口气。 “让我大吃一惊,名古屋先生真会捉弄人,藤吉郎是猿田彦……” “住口!甚么叫捉弄人!他们之所以特地装出丑陋痴呆的傻相,目的是在考验人的智慧和诚意。一旦有事,只有他们才是支撑日本国的有识之士、神佛之子。听明白了吧!照我的话去办。立刻到我家拿定婚酒,我乞求神佛保佑。” 藤井又右卫门本来就很喜欢藤吉郎,因此立刻满口答应。 “真奇怪,定亲酒应该先从女方家里拿。您办事与众不同。这样也好,双方都体面。您是个出色的媒人。” 藤井又右卫门自言自语,迳自朝浅野的长房走去。 <hr /> 注释: 拜佛 人的因缘是非常奇怪的事。本来无子女的浅野长胜,将妻子的姊夫杉原助左卫门定利的二女儿和三女儿接来养育。 即宁宁和弥弥是长胜妻子的外甥女。 当然,长胜原本打算让姊姊宁宁招婿入赘,做家中的继承人。如果没有媒人提出突如其来的条件,长胜是不会轻易改变态度的。弥弥固然也天资不错,但还是姊姊宁宁聪慧伶俐,出类拔萃。 现在有人要娶姊姊宁宁,打乱了长胜的阵脚,一时难以作出决定。 这件事宁宁心中有数,浓姬也一清二楚。除前田犬千代外,还有名古屋与五郎,他们都想不管三七二十一,尽快办完这件事,浓姬也是这个观点。 “事情不好办啦。” 藤井又右卫门面带微笑,添枝加叶地将名古屋与五郎的话,转告给长胜。 不单单是告诉你,而是决定。 “这样一来,弥弥小姐就必须让小谷的安井五兵卫先生的嫡男入赘啦。” 有关弥弥招婿的事也穿插在谈话之中。 宁宁嫁给木下藤吉郎的事已谈妥。这样一来,给妹妹弥弥招来的女婿,安井五兵卫重继的儿子继承浅野家以后,浅野弹正少弼长政家便成为五奉行之首。应该说浅野长胜培育了两个好女儿…… 这些事暂且不论,名古屋与五郎出面,长胜一定很难下决心。 “有心拒绝吧?猿田彦神那边倒无所谓,名古屋三宝荒神可不好惹。” 这样一来,这门亲事进展很快,婚礼决定在过年的二月一日。 藤吉郎听前田犬千代这么一说,心喜若狂,干劲倍增。当时,藤吉郎已有五十多个部下,阵容不断完善、不断武士化。 随着婚礼日期的临近,只有前田犬千代越来越郁闷不乐。 “犬千代先生,你怎么啦?无精打采的。” 池田胜三郎和丹羽万千代关切地问犬千代时,已是正月末,婚礼迫在眉睫。 “今天我们三个人好不容易凑在一起,到须贺口去喝一杯吧。” 胜三郎提议,如果是平常的话,犬千代一定会生硬地拒绝。 “——我们是有主人的武士,不应该去那种地方。” 而今天,犬千代却主动地说:“陪我一起去吗?” “怎么回事?你去须贺口的伏见屋,见过那个佛?” “没有,还没见过。” “没见过就如此朝思暮想的啦!你有点不正常。” 城下须贺口的京风茶店大约是半年前建成营业的。一定是信长想利用此地收集各领地的情报而默许的。在码头、大港口修建妓院,生意极其兴隆。其主人自称是从伏见来的,故起名伏见屋。伏见屋有一个被人称为“佛”的京美人,很受年轻武士的欢迎。 以前,平清盛迷恋的歌舞妓佛御前也是艳丽夺目的美人,“佛”的绰号由此而来。据说她本名叫阿桂。 这个京美人手腕上总是缠着念珠,遇到讨厌的客人,立刻拒绝。因此,她的妓女声望越来越高,据说因被甩掉而怀有焦思心情的年轻人越来越多…… “不,虽然尚未见过面,但有件事必须恳求佛帮助。” “噢!” 胜三郎和万千代面面相觑。 “恳求对方应允,我们一起去不方便吧?不过,是你约我们来的。” “是的。一是我今天想见见那个佛,二是我已经思慕已久,难已摆脱啦!” “真有意思。你心情如此迫切,一定有万不得已的事吧。好,我们去吧。” 在外出过夜生活尚不自由的时代,三人竟在光天化日的白昼大摇大摆地走进须贺口的伏见屋。 胜三郎和万千代似乎已经来过多次。 “欢迎光临,里面请。” 红格子门里面,是奇妙的公馆式客厅,大红漆栏杆格外鲜艳醒目。三个上年岁的女子,举止文雅,将三人引到里面。 不久,酒菜端上来,从这时起,犬千代的脸色越来越苍白。 他绝不是举止狼狈的人……胜三郎和万千代逐渐开始为他担心。 问题是“佛御前”京美人阿桂出现在三人面前时,是酒杯端上来大约一小时之后。 “仍然又来晚了。” “你们三人当中谁最先生气呢?也许我是为此而故意迟到的。” “生气?生气对佛有甚么好处吗?” “我想你们三个人来的目的各不相同。我一个人不可能留三位客人。因此,以生气的先后次序谢绝。” 池田胜三郎和丹羽万千代正悠然自得、说说笑笑地举杯欲饮时,佛出现在三人面前。她长发披肩,乌黑光润,礼服之华贵,这一带从没见过。 前田犬千代不由得正襟危坐,目不转睛地凝视佛。 不仅是服装,连长相也不知甚么地方很像信长的妹妹市姬。 果然名不虚传,确实是个婀娜温柔的女子,难怪备受年轻武士的青睐。皮肤光滑柔润细嫩,似乎粗糙的手一碰就会划破。 “欢迎光临。” 佛用她那像机敏的仔鹿一样的眸子,扫视一下三个人,然后在前田犬千代和池田胜三郎之间坐下。 瞬间,就好像信长或浓姬来到自己身边一样,前田犬千代立刻端正姿势,恭恭敬敬地施礼。 “你就是佛小姐吧?” “噢……本名叫阿桂。” “有事欲恳求阿桂小姐……噢,对不起。忘记自我介绍了。本人是清洲城主织田上总介信长的近侍,叫前田犬千代,很想认识你。” 佛惊讶地瞪大双眼,但又很快恢复平静,摆出一副严肃的面孔,以为是戏言。 “如此客气,愧不敢当。您说有事要我这轻浮的女子……”佛挺起胸脯问犬千代。 经验丰富的池田胜三郎窃窃偷笑,丹羽万千代也忍俊不住,耸肩缩脖。 “我想拜托的不是那种事。” “是。” “二月一日晚,我想再次拜访你。” “蒙您偏爱,深感荣幸,不胜感谢。” “届时和另一位朋友一起来。他今天没到场。” “和另一位今天没来的郎君……?” “是的。他叫木下藤吉郎。届时望你对他表现出爱恋之情。就拜托你这件事。” 胜三郎和万千代听后相互对视。 “前田,你究竟要说甚么呢?佛怎会迷恋那个藤吉郎呢?” 万千代突然插嘴,犬千代额头上立刻沁出薄薄一层汗珠,以满含恼怒的眼神制止对方。 “你们别多嘴,是我请求佛小姐帮忙。” 说罢,犬千代又转向阿桂说:“可以吗?能按我说的做吗?” 阿桂两眼瞪得溜圆。她简直无法断定犬千代是在开玩笑、还是真的要她这样做。 “我所说的迷恋藤吉郎,也只是当天夜晚……,实际上是这么回事。二月一日木下藤吉郎和浅野的女儿结婚。” “啊?!是让我干扰婚礼?” “岂有此理!”犬千代语调严正说道:“事实恰恰相反。只要你当晚爱恋藤吉郎,就能使新婚夫妇和和睦睦,白头偕老。” 佛的两个眸子,闪闪发光。总之,她是个聪明过人的才女,生来喜欢恶作剧。 “这很有趣。那个新郎是美男子吗?” “嗯——,你的意思是,不是美男子你就很难迷恋他啦!” “不是的。您特地前来托付我,我总得做到心中有数吧。” “从另一个角度看,也可以说是美男子吧。地点不限,说是在市场也可以,在五条川原纳凉时也可以,总之,你对藤吉郎一见钟情。木下藤吉郎很快要与他人结婚,你因此而心烦意乱,爱恋不舍,醋兴大发……” “噢……当然是难以割舍的酷爱。听您这么一说,我心里都痒啦!” “在举行婚礼的那天晚上,你仍然苦口婆心地劝说即将归还给新娘的情夫,……藤吉郎可能会矢口否认,但你失恋的痛苦并没因此而解除。仍然情意绵绵,款语温言,这时,新娘前来迎接新郎。” “啊!一直要到新娘来……” “是的。恋恋不舍地挽留有妇之夫是违反妇道的。临别时要祝福他们恩恩爱爱终生相伴。满含热泪将情人归还新娘,你的艳情剧闭幕……听明白了吧。请照我说的办。” “我接受您的委托。这可能是个相当令人痛苦的角色。不过,我认为并不完全是恶作剧,我很欣赏那句临别赠言。二月一日,我一定照办。” 直到佛应允协助,胜三郎和万千代才完全了解实情。 (原来是这么回事呀……) 两人再次对视,互相点点头。 “蒙你协助,不胜感谢。前田犬千代永生不忘你的恩德。再见,告辞了。” 令人吃惊的是,前田犬千代郑重其事地致谢之后,竟拔腿离开伏见屋。 镶边的席子 结婚从古至今都是人生最大的喜事,无不倾尽所有。 然而,如果藤吉郎当入赘女婿去浅野家的话,恐怕比今天热闹几倍。 宁宁是嫁到木下家。遗憾的是藤吉郎还没有甚么像样的家产。无可奈何,只好婚事简办。 坦白地说,连送给浅野家的聘金都是向一若、犬千代等人借的。在梦中的婚礼上,新娘宁宁穿的是一身白礼服,光彩夺目,但现实的婚礼上只穿一件丝绸棉衣,连个丝棉帽子也没戴。 较之礼服,他们的婚礼更加重视内在的青春美,他们的客人绝不会太多。 宁宁在父母和媒人名古屋与五郎的陪同下,到藤吉郎的住宅一看,大失所望。 一若邻壁的长房作新房未免太简陋寒酸,所以搬到在城内桐畠新要的房子里。但以前这里是鹰把式住的地方,屋内没有地板。 门庭铺着厚厚一层稻稭,上面是张镶边的席子,以此代替榻榻米,走在上面觉得脚跟下沉,好像踩在稻草被上。 连藤吉郎好像也觉得不好意思,名古屋与五郎和前田犬千代的婚礼致词一结束,藤吉郎便贴在宁宁耳边说悄悄话。 “总有一天会让你住上日本一流的公馆,不过,暂时要忍耐。” 在举行婚礼的房间,正面陈设一个大屏风,但那是人们所熟悉的犬千代家的,屏风前面摆的椭圆形木盘和带边涂漆的托盘都是宁宁家的。 住房是老爷家的,镶边的席子是从藤井又右卫门家借来的。如果说藤吉郎的东西,只有他本人……确实是一无所有,光身一条。 在借来的屏风前宁宁与身着麻布坎肩的藤吉郎并肩而立,端起妹妹弥弥斟的交杯酒时,差点哭出来。只有朝院子的格子门裱糊一新,十分漂亮,但现已千疮百孔,与人坐着时的视线相同高度的地方,全是孔洞。 按风俗习惯,从那无数的孔洞窥视,使人觉得好像是在嘲笑两位新人的未来。 比这更令宁宁心神不安的是,藤吉郎与坐在他们两侧的名古屋与五郎和前田犬千代潇洒的武士风度相比,显得格外寒伧简陋。 (这不是挖了一个质量最差的白薯吗……?) 不管怎么说,宁宁才只有十四岁,一旦感到委屈胆怯,立刻眼圈发红。 (不能哭,绝不能哭……) 宁宁再三警告自己,竭力控制。以致不记得三杯交杯酒已喝完,又伸手拿第四杯。 “姊姊真贪杯,已经喝完了!”经弥弥提醒,自己才发现这一仪式已结束。 “交杯酒喝完,首先向你们表示祝贺。我与五郎表演一个助兴歌舞。” 与五郎以宏亮的歌喉,高歌一曲。实际上这是行动暗号。 宁宁既没换下礼服,也没改装,酒菜便端上来,随之喜宴开始。 到底是御台所奉行的婚宴,其部下做的菜色香味俱全。藤吉郎婚礼最出色、最精采的地方就是婚宴,也是整个婚礼最奢侈最豪华之处。 自不待言,餐具无一例外,全部是借用品。但由于是奉行级婚礼,用的是红漆餐具。在陈旧而空旷的室内,红漆餐具为婚礼增添了几分喜庆色彩。 宾客都是大家所熟悉的信长的家臣和浅野家的亲属。藤吉郎一方的亲属一个也没来。 “酒准备得最多,请大家开怀畅饮。” 仪式完毕新郎也开始离开座位招待宾客。 “伊之吉,给大家多斟酒。弥弥小姐,拜托了。” 池田胜三郎、丹羽万千代、毛利新助、市桥传十郎、河尻与二郎等人不时地相互对视,频频举杯。 浅野长胜夫妇、藤井又右卫门、一若等人一无所知,但池田胜三郎和他们已开始偷偷地等待时机,带走新郎。当然他们的计策,藤吉郎本人也不知道。 蜡台端上来了。以此为行动暗号,丹羽万千代摇摇晃晃地离开座位,首先坐在与藤吉郎并肩而坐的名古屋与五郎面前。 一切都是有预谋有计划的。 “名古屋先生今天确实劳苦功高,请允许我敬您一杯。” “噢,是万千代先生呀!大家同喜。” “有件事拜托媒人。” “甚么事,这么一本正经的。” “从今天起,藤吉郎是有妇之夫啦。” “那当然啦。岂有举行婚礼不是有妇之夫的理。” “为了使藤吉郎与迷恋他的女子一刀两断,请把新郎借给我们出去一会儿。” “甚么?竟有女子迷恋藤吉郎?” “是的。那女子婀娜温柔,简直被藤吉郎冲昏了头脑,说为了藤吉郎不惜性命。” 坐在身旁的藤吉郎比宁宁及其父母更诧异惊慌。 “喂!丹羽先生,在我结婚的大喜日子,胡说甚么呀?!” “你别插嘴!媒人,怎么样?就借走一会儿。” “嗯——,事出有因,好吧,我同意。亲朋好友之间,这样做也没甚么坏处。前田,你也是媒人之一,如果在新婚之夜新郎外逃,对不起浅野家的亲属,你也一起去,认真调查了解藤吉郎与那位恋慕的女子之间的关系,然后向我做详细报告。” “是,知道啦。” 犬千代回答。丹羽万千代突然站起,拉住藤吉郎的胳膊。 “走吧!已获准外出,站起来呀!我的艳福家。你总是勾引美女,不给织田家的年轻武士丢脸吗?结婚就得先和其他女子断绝关系。站起来!” “岂有此理……我从没干过那种事!” “别装傻。没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那就更应该站起来。走!喂!胜三郎,你也拉着新郎。” “真是胡闹……蛮横无理……” 他们都是血气方刚的好事青年,事前有媒人面授机宜,行动起来无所顾忌。他们不由分说地将藤吉郎从婚礼现场拉走…… <hr /> 注释: 恶作剧结友情 “啊——值得庆贺。一切都开始走向新生。” 藤吉郎被拉出门外,媒人开始活跃起来。 “藤吉郎另有朝思暮想的女子,浅野知道吗?” 名古屋与五郎是个刁蛮的媒人,反过来质问新娘的父母,存心与人为难。 “从未听说过……” “那就是你们的不是啦。藤吉郎可非同一般。家臣中的女子,他也不会轻易放过的。想必是对他失望、烦恼的人不少吧!总之,今天值得祝贺。” 从这时起,宁宁总算恢复平静。 刚才,身旁的藤吉郎表情奇妙,丧失了端庄恭敬的姿态。 “宁宁,藤吉郎外面有风流女人,你知道吗?” 宁宁的母亲确实显得神色紧张,悄悄地叮问女儿。 宁宁差点笑出声来,但又立刻镇静下来。宁宁已察觉到是大家搞的恶作剧。 “不,我不知道有这种事。” “是的。藤吉郎先生从没说过有关女人的事。” “您别担心,他马上就会蛮不在乎地回来的。” 名古屋与五郎听后,轻轻地咂咂舌头说:“新娘不相信刚才的话吗?” “是……不是……嘿嘿……” “笑甚么?笑是表示遗憾。这可是关系到你终生依赖的新郎的大事呀!” “是……是的。所以丝毫不担心。” “真不像话。大概已经到了难舍难分的地步,是叫她来接你吧!” 宁宁一会儿惊讶,一会儿悄然思索,与五郎也存心吊胃口,不马上讲明真相。 按照和前田犬千代的预定计划,一刻钟以后,佛到他们这里来,如果一切顺利,她该从那边出发啦。 但是,性格急躁的与五郎,已经迫不及待啦! “您说的那里……您知道他去哪儿了?” “嗯……可能是那儿吧!是须贺口的伏见屋——,听说那个叫佛的妓女被藤吉郎迷住了。一定在那儿。弥作,把新娘送到伏见屋去。新娘不管三七二十一,把新郎拉回来。人如脱缰的野马,易放难收哇!你就说我已等得不耐烦啦。” 名古屋这么一说,一丝不安掠过宁宁心头。 (莫非真有恋慕藤吉郎的女子?……) 如果对方是个丑女人,宁宁一出现,大家就会哄堂大笑的…… (不,这也没关系!) 宁宁思考着。如果确实如此,今后将紧紧地勒住缰绳,使他刻骨铭心地认识到我的价值。 “你能陪我去一趟吗?” 宁宁在名古屋家的年轻侍从陪同下一起走出门外。 弥作向来办事周到,他早已准备好肩舆。宁宁坐上肩舆,弥作迅速穿过夜幕罩下的街道,很快来到须贺口。 “对不起。请把这位带到丹羽先生和前田先生房间去。” “知道了。请跟我来。” 三十几个女佣人,彬彬有礼地跟她寒暄之后,宁宁感到双重不安。首先这里的建筑森严讲究。扶手朱红油漆,拉门泥金色,所有的柱子都用金黄的金属装饰点缀,富丽堂皇。 在宁宁看来,比信长夫妇的公馆还要华贵得多。 这里的妓女,即使是丑八怪大概也不显得难看。在这公馆一样的房子里,自己的衣着打扮显得非常寒酸、渺小。……宁宁暗暗想着,这时,女佣人已带她走过通道,来到中庭,在一个会客室一样的门前向里面的人打招呼。 “有客人!一位女佣前来找人!” “怎么?她来啦!” 说话的是丹羽万千代。套廊的格子门突然被拉开。 “啊——!” 耀眼的光芒,使宁宁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不光是成排的蜡烛,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对男女。那位女子服饰华美,容貌端庄秀丽。那男子手搭在女子肩上,处于半溶化状态。 “哎呀呀,藤吉郎,新娘来接你啦。未免太早了点。来接就不能不让你回去啦。” 这对藤吉郎来说,宛如晴天霹雳,急得一劲儿眨眼。 虽然她说是新娘前来迎接,但他无论如何想不到来者是宁宁。由于室内灯光过于明亮,见站在套廊的身影像是宁宁,但看不清脸。 “是宁宁小姐,藤吉郎正说要回去呢!”犬千代也醉醺醺的。 “好说歹说,佛小姐总算答应与藤吉郎分手啦。” “啊!” 这下子藤吉郎跳起来。 “真的是宁宁。这可不好办……这……这……” 宁宁突然泪如泉涌,两眼模糊,看不清藤吉郎和佛的身影。 佛站起来。 “噢,这位是木下先生的夫人吗?”突然双手伸向套廊。 “是……是的。”宁宁全身微微颤抖。 “我叫阿桂,是本店的妓女。” “是……是……” “去年在五条川河滩捕捉萤火虫与木下先生偶然相遇,一见钟情,从那以后……” “这……这些事我一点都不知道,宁宁,她是单相思。” “正如木下先生所说的,不管我怎么痴情,我也是个令人讨厌的轻佻的女子,那是永远得不到真正的爱。你都看到了吧。” “是……已经……” “我所恋慕的人,从今天起正式成为你的啦……我听到这一消息,整整哭了一天……但,绝不是嫉恨你而哭。宁宁夫人,把我的那份爱全部献给你,希望你能珍惜木下先生的爱,从今以后,我绝……绝不再与木下先生幽会。” 佛的演技,令人拍案叫绝。不光是对手宁宁,连这场剧的编导犬千代都觉得表演得非常逼真,感动得热泪盈眶。 “真令人佩服,阿桂……” 宁宁也信以为真。有这么漂亮的女子爱恋着藤吉郎,令人无比高兴。 女子的心理状态神妙莫测,简直像表扬自己的孩子一样。 “确实值得佩服。虽然已结婚,但不能说绝对不肯与您会面,以后还可以经常交往,不必伤感,多保重。” “不,绝不会再见面。因为这样容易损伤女子的自尊心。请多多保重。” 现在,藤吉郎完全是配角。起初,藤吉郎认为是朋友们的恶作剧,(莫非是真的……)现在藤吉郎相信是事实。从去年夏天开始就倾心于我,为甚么不早说呢?如果早向我倾吐衷肠,我会让你如愿以偿的……藤吉郎心中产生惋惜之情。 “不,今后我们也不允许佛再见藤吉郎。” “宁宁小姐,请将佛的这份哀婉的爱慕之情报告浓姬夫人。阿桂小姐是……,阿桂小姐是女子中豁达开朗的楷模,令人钦佩。” 丹羽万千代这么一说,宁宁也真挚地表现出敬佩的神情。 “是!我一定向夫人报告。反正我们得去拜访夫人。” “那好。我们回去吧。虽然是经名古屋先生批准出来的,但今晚是新婚之夜。” “我们走吧!” 经犬千代催促,藤吉郎才懵懵懂懂地站起身。这个贪得无厌的家伙,在新婚之夜,见到飘落的花瓣似乎也不想放过。 “喂!回去吧!木下先生。今后再也不想见到你。” “非常成功!” 一起来的池田胜三郎一走嘴,差点泄露天机。丹羽万千代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走吧,该回去啦!” 宁宁偷偷地擦眼泪,再次从院前绕到店门口。 新婚的翌晨 藤吉郎和宁宁一起从伏见屋回来后喜宴的场面在此不必再多费笔墨。 媒人名古屋与五郎和前田犬千代的戏剧性的“阴谋”取得圆满成功。宁宁一改原来的心态,觉得自己应该重新认识藤吉郎的价值,温柔地投入新郎的怀抱。 围绕着两人婚礼的斗智,信长的夫人浓姬企图选用美男子作媒,扩大宁宁女权的计谋以失败而告终。 第二天清早,作为妻子的宁宁尚充满稚气,但满怀幸福的喜悦,简直像变了一个人。 “嗳!该起床啦!今天是我们向夫人致谢的日子。” 宁宁兴高采烈地准备好早餐,推醒藤吉郎。藤吉郎装腔作势地说:“忙甚么?难道连我的起居都得听你指挥呀!” “啊,指挥……妻子是内助。今天必须尽快整理好家务,然后一起去向夫人致谢,拜访名古屋等亲属……” “哎呀呀,这不就是指挥吗?” 大概藤吉郎认为对方已属于自己,可以蛮不讲理地大摆男子汉大丈夫的气派,翻个身躺着不想起床。 “宁宁,有件事得事先讲明。” “有话干嘛转过身去说呀?” “无论转向哪方,要说的内容都一样。男女之间,结婚前是男讨好女的。” “噢……!” “但,一旦结为夫妻,就得反过来。当然你得取悦于我。” “这……这是为甚么!” “你连这都不懂吗?表面聪明机灵的人未必可靠。我是非常爱你的。” “哎呀……又重提那些事。” “这至关重要,不要以为我追你,你就可以不尊重我,如果你犯倔、撒刁,给我增加心理负担,势必影响奉职。其结果不只是对主人不忠,而且也不可能腾达,这对你也是一生中最大的损失,这一点望你认真考虑,从今天起要设法关心丈夫才是。” 坐在枕边的宁宁惊愕得两眼瞪得溜圆。 男子结婚以后逞威风是常规,这一点宁宁知道。但刚结婚的第二天就如此蛮横地发表“郑重宣言”…… 但,宁宁并没有生气,实在令人奇怪。也许是因为藤吉郎坦率地说出真心话的缘故,“当初,是我追你的。” “可以吗?”藤吉郎在被中再次叮问。“不要轻易与其他男子闲谈,以免给我造成心理压力。因为这一切都会给你带来损失。” “好,我注意。” “那我就放心啦。你明白我就吻我一下。” “啊!接吻……” “对,吻我耳边。并说声我亲爱的宝贵的郎君。” “非说不可吗?” “你的意思是不爱我啦?” “不是!” “那你就说!” “是……,我亲爱的宝贵的郎君……” “噢呀,天已大亮了吧?起床。” 多么厚脸皮的大丈夫啊!宁宁羞赧地把嘴贴在藤吉郎的耳边,小声说完后,藤吉郎才伸伸懒腰,撩开被子起床。 “好,我的老婆。” “啊呀……” “早上我得去驯马,一会儿就回来。” 宁宁应声抬头看丈夫时,藤吉郎已步履轻盈地走出门外,把马牵出来。 不知藤吉郎骑马到哪儿转了一圈。宁宁不想问他。刚刚度过新婚之夜的女子,心情是错综复杂的,初夜的惊讶、激动、不安、兴奋仍缠绕着她,尚未恢复平时的冷静。 藤吉郎不一会儿回来,吃罢早饭和宁宁一起出家门。 “宁宁小姐……不,该叫宁宁。” “是。” “今后我就是一个有妻室的武士啦。” “是的。” “过去的思维方法已不符合现实,现在已经是两个人了,所以,必须两倍、三倍的努力奉职。这个道理你明白吧?” “我完全懂得。” “只有勤劳奉职,才能得到三倍、五倍的报酬。不然的话,我们得永远借席子用。我想你也不喜欢贫穷吧。” “那当然……” “别担心。今天我替你跟夫人商谈一下。怎么样?是个大有前途的郎君吧?” “是的。宁宁宝贵的郎君。” 宁宁脱口而出。脸颊涨得通红,她尚未恢复正常的理智,似乎仍沉浸在激奋迷醉之中。 二人来到浓姬夫人面前,藤吉郎不知羞耻地说:“今天早晨,宁宁贴在我藤吉郎的耳边小声说:‘我亲爱的宝贵的郎君……’” 藤吉郎煞有介事地说着,宁宁觉得宛如一盆冷水从头上泼下来。 (原来是为了在这里说……) 宁宁觉得藤吉郎做事一向精于谋算,她羞得脸上直冒火。 “是呀,八重一定也感到幸福。”浓姬微微一笑说:“藤吉郎可不能背叛八重的爱情啊!” 浓姬不失时机地告诫藤吉郎,宁宁松了一口气。 然而,藤吉郎一向喋喋不休,绝不会就此掉转话题的。 “夫人,世界上的女子,一结婚就会忘记最重要的事。” “噢,你说的最重要的事,指甚么?” “一个人变成了两个人……这就是说,做丈夫的必须付出两倍、三倍的辛苦,努力奉职。” “是这样……” “忘记首要大事,老婆跟丈夫发脾气、闹矛盾,致使丈夫只有一半的精力用于奉职。” “这么说,八重已经反抗你啦?” “不,宁宁恰恰相反。她立刻提醒我骑马去察看五条川畔倒塌的城墙。” “噢——!” 藤吉郎究竟想说甚么呢?浓姬也神情紧张。自不待言,此时更加惊慌不安的是宁宁。 清早骑马外出,绝不是宁宁的旨意,是与宁宁接吻后,主动跑出去的。 “到底是宁宁,新婚的第二天清晨仍关心着城墙的事。藤吉郎也非常钦佩。有关城墙一事想拜托夫人。” “城墙的事拜托我?!” “藤吉郎被老爷任命为御台所奉行和薪炭奉行……按照老爷的要求,自认为已获得了显着成绩。” “这我也听说了,是事实。” “请夫人动员老爷,作为我藤吉郎的结婚礼物,将修筑城墙的任务交给我。” 浓姬恍然大悟。现在才明白藤吉郎谈话的最终目的。 面临五条川的清洲城的部份城墙,由于洪水的侵蚀,石墙坍塌,目前正在修缮之中。 居城对信长来说至关重要,普请奉行这一要职通常由家老级的人担任。 然而,今年在这方面耗费了大量人力财力,雇工近千人。但到年底仍未完工,石砖地基尚未打完,还得需要一个正月。 当然,施工期间曾发生过几次小洪水,使工期拖长,施工人员萎靡不振,雇主焦急万分,但工程迟迟无进展。 宁宁为工程焦虑,新婚的第二天清晨便让藤吉郎前去察看,藤吉郎想请求老爷任命自己当普请奉行……目的是争取早日竣工,一展才能…… “是这样?是八重建议你去察看工地?” “是的。只是走马看花,没有作用。我们结婚多亏夫人,为了报答您的大恩大德,决心努力奉职。” “说得对。八重是个了不起的妻子……不过,这样一来,藤吉郎的担子更重啦!” “您的意思是不行?” 浓姬斯文地摇摇头说:“普请奉行是重臣生驹先生和富田先生,你从中接手,如不能按期完成,定会招惹是非,引起怨恨,最好另辟奉职途径。” “这不像夫人说的话。” “为甚么?我不想让你们夫妇在家中成为众矢之的……其道理你应该明白。” “我越来越丈二金钢摸不着头脑了。” 藤吉郎有意夸张地表现出大惑不解。 “宁宁一直在夫人身边见习……新婚的第二天清晨本应紧紧搂住丈夫的脖子陶醉在梦幻之中。可她早早把我叫醒,让我去现场察看城墙的修筑情况……就是说,宁宁也深知修筑城墙的重要性。” “所以,宁宁的表现值得表扬。” “夫人,这不是夸奖一两句就完的事。连宁宁都为之焦虑不安的事,而夫人却置若罔闻……恕我直言,难道夫人是连宁宁都不如的妻子吗?” “藤吉郎!放肆!” “既然已经开口,索性把话说完……现在老爷准备进攻何处,您知道吗?” “我知道,下一个目标是美浓。” “和美浓的斋藤家虽然有怨恨,但毕竟是您的娘家。……如果美浓军队得知清洲城城墙倒塌这一情报,乘机入侵,该作何解释。夫人为诱入自己娘家美浓军队,有意拖延修城工期,为敌军提供方便……藤吉郎以及他的老婆宁宁都看透这一点。所以我建议必须尽快设法完工。如果有人说夫人拒绝是别有用心,那您打算怎么办?……” 惊愕不已的浓姬,大声申斥:“住口!难怪大将只让你用‘是’和‘不是’来回答问题,简直胡搅蛮缠,太过分啦。” “哎……” “人,有时无声胜有声。我阿浓为娘家而拖延修城工期……有人这么想吗?” “不,我只是假设,万一有人这么说,怎么办?如夫人误解,那可就闯大祸啦……” “住嘴!我给你说清楚,你只能用‘是’和‘不是’回答。” “那……那……不,是。” “明白了吧。你听着。我可以请求大将任命你为普请奉行,但必须有充分的理由,你有修筑经验吗?” “这个吗?……不。” “没有修筑经验的人,怎能比经验丰富的重臣提前完成修筑任务呢?” “是的!能完成!” “只回答‘是’和‘不是’就行。如果不能如期完成,切腹自杀吗?” “是!” 浓姬见他那钻牛角尖的样子,终于忍不住笑起来。 “哈哈……好了。回答尽量简单扼要,别开口就滔滔不绝。” 先解除缄口令,坦诚相劝。 “你是想立大功,从管理柴米油盐的御台所转向具有武士风采的战场,对吧?” “是的,而且做丈夫的,对宁宁也……” “不必全部说完。你想立功,向八重展示一下你的才能,这我理解。不过,这次大规模的修缮任务,你打算多长时间完成?” “十天!” “甚么?十天……!别人说得三个来月。” “我十天绰绰有余。别人需要八十天的工作,我十天完成。这说明宁宁的丈夫智慧和才能是凡人的八倍之多。不在老婆面前显示出聪明才干,将来就没有威严。” “好啦!又喋喋不休!” “是!” “好吧!既然话已说到这种地步,我就代你向大将请求。但是,一旦大将同意,如果不能按期竣工,在第十一天,我阿浓就拿着刀去施工现场。” “嘿嘿……如果不按期完成,任您千刀万剐。” 这时,浓姬斜视宁宁一眼。 “八重,你的丈夫非同一般,你一定要牢牢地把握住这美好的人生。” 宁宁尚不能充分理解,两颊绯红,小声回答“是……是!” <hr /> 注释: 军师老婆 宁宁和藤吉郎走后,浓姬立刻朝信长居室走去。 信长早上外出溜马回来,刚在侧室深雪那里喝完茶。 “大将,请让其他人回避一下。” “大清早发生了甚么大事?好吧,都退出!” 信长仔细端详浓姬。 “阿妖有何要事?”信长开玩笑地问。 一般称自己的老婆为“妖怪”之类的,对方会大发雷霆的,但信长所说的“阿妖”则意思完全不同。或许浓姬没生孩子的缘故,至今仍具有青春的魅力,妩媚动人。当初,这个老婆相当于信长的姊姊,可现在比二十三岁的深雪还要显得年轻漂亮。 因此,信长称呼的“阿妖”,是对浓姬的爱称,充满感叹爱慕之情,意思是“多么年轻貌美的妻子呀”。 “大将,您今天早晨也视察修城工地了吧?” “没有。眼不见,心不烦,真想拿鞭子抽普请奉行一顿。” “这怎么行?如此不负责任……” “甚么?不负责任……?难道奉行他们拖延工期是我的责任?” “事情很难办。如果敌人乘城墙倒塌之机入侵,谁来打仗呢?” “又强词夺理,阿浓……适可而止吧。你看,今天的天气多好。樱花盛开,黄莺鸣叫,我不想听你这些理论。” “您必须听我把话讲完。” “甚么?!” “美浓的义龙身患不治之症,听说他想打最后一仗。” 美浓的义龙是浓姬的异母兄弟,是杀害阿浓父亲道三、生母及弟弟的斋藤家的现主人。 “甚么?义龙下决心打一仗?” “是的。也许是今生今世的最后一仗。总之,正在考虑近期攻打尾张……不,如果大将稳坐钓鱼台,不久就会兵临城下。与其这样,倒不如争取主动……” “有这种消息?” 一向粗暴的信长今天也变得语调温和。浓姬周围的侍女,大多是从美浓带来的。自不待言,她们与父母保持联系,便起侦探作用。 “有的。并说万万不可粗心大意……所以,阿浓有事相商。” “甚么事?说说看!” “城墙的修筑任务必须在半个月内完成。目前进展缓慢,索性任命藤吉郎当奉行。让他在十天内完成。您下令试试看,怎么样?” “甚么?让藤吉郎十天完工……?” “是的。提拔人才是大将的一贯方针……当然,十天是强人所难,但任务放在藤吉郎肩上,或许能加快施工速度。” “嗯——。” “御台所成功地节省了开支,薪炭也遵照您的命令,仅用一半费用解决了全部问题。藤吉郎昨天结婚,今天早晨和八重一起来道谢时,见他精神抖擞,磨拳擦掌,想在新娘面前显示一下自己的才能,争取立功。大将把他叫来,趁热打铁,给予鼓励,您看怎么样?” 浓姬确实足智多谋,不愧是被颂为日本第一的智者斋藤道三的女儿。 听浓姬这么一说,名副其实的悍马信长对浓姬和藤吉郎的合谋也毫无察觉,立刻言听计从。 当时,工程也正处于非常棘手的阶段。信长认为是测试藤吉郎能力的绝妙时机。 “让藤吉郎试试看!” 信长拍板决定。 “开发人才是信长的优点。对,……在艰难困苦的时刻,藤吉郎会动脑筋、巧施良策的。好!叫藤吉郎来。并且限他十天内完工。他肯定惊得目瞪口呆的。” 浓姬抬头看着信长,好像阳光闪耀,一劲眨眼。这时浓姬的形象,恰是未经世故的“妖怪”。 人心一新 另一方面,宁宁为此心急如焚。 他们夫妻二人正要去拜访藤井又右卫门,藤吉郎突然被信长叫走。 “来啦!” 藤吉郎丢下新娘拔腿就跑,不一会儿跑回来,对藤井又右卫门说:“在下从今天起被任命为修筑城墙工程的普请奉行。我马上去钱库领钱百贯,奔赴施工现场。请您陪新娘拜访尚未答谢的亲友,拜托啦。” 藤吉郎转回身对宁宁奇妙地一笑,飞奔而去。 待修的石墙长达一百多米。若十天之内不完工,藤吉郎切腹自杀,已有言在先。因此,年仅十四岁的新娘提心吊胆是理所当然的。 (到底怎么干十天之内才能完成呢……?) 听到十天内完工这句话,藤井又右卫门也吓呆了。他催促宁宁赶快到娘家浅野长胜那里去。 哪里还顾得上走访亲友,藤吉郎得到梦寐以求的宁宁,一定是高兴得昏头发疯啦…… 这样一来,长胜夫妇也惶惶不安。妹妹弥弥也急得不知所措。 事实上,宁宁当时已无法自持。 担心无济于事。去施工现场,宁宁也无法帮忙。不管怎样,先去工地看看。 这是人之常情。虽然一窍不通,但希望了解丈夫的工作情况。 宁宁到达工地时,民工已吃过午饭,正聚集在一起休息。 这时,藤吉郎拉着装钱的车得意扬扬地走来。不知他甚么时候换的衣服。上着无袖坎肩,鞋袜整齐利落,精干潇洒,威风凛凛。 “喂!小组以上的头儿到这边集合,我有话说。” 装钱的车拉到监督室门前,藤吉郎跳上车大声宣布:“由于各种原因,从今天起由我木下藤吉郎任奉行。木下藤吉郎要一改过去的施工方式,工资、奖金以及奖惩方法都要进行改革,小组以上的头儿快来这里集合。” 一听说要改变工资的支付方法,何止各组的头儿,顿时民工们把藤吉郎团团围住。 “大家听着。从今天起,施工人员分为十组,工程也分十段。半月发一次工资的方法,改为日付,根据每天的工作量,付当日工资。” “啊?!改为日付……” “对!所谓日付并不是白付。工程分十段后,由下向上垒砌,每天的工作量一目了然。成绩最佳者,支付每天一百文的五倍,即每天付五百文。第二名付四百文,第三名付三百文,第四名付二百文……剩下的只付一百文。” “那么,第一名等于一个人干五个人的活啦!” “不仅如此,垒石头的,要垒得严实合缝,质量好的特别给以奖励。只求速度,经我检查不合格者得重做,将给全组带来巨大的损失。” “质量检查比以前更严了吧?” “并非如此。基石已经打好。怎样垒砌,各组的头都知道。问题是如何提高效率,各组需齐心协力,展开竞争。大家都看到了吧!我的脚下是钱山,每天发给大家。不必等明天,从今天就开始实行。各组的头儿,到监督室前集合!” 顿时工地一片欢腾,其他人散去,石匠头儿斗志昂扬地跟着严肃认真的藤吉郎走进监督室。 藤吉郎一到,这里气氛骤然巨变。 (他并没有发疯……) 宁宁真正了解自己丈夫是从去工地的第二天开始的。 “我也和民工一起吃饭,你亲自做饭团送到工地来。” 宁宁到工地一看,施工现场变成战场,呈现一派繁忙景象。民工像蚂蚁一样,忙个不停。藤吉郎穿梭在民工之间,拍肩打气……宛如越转越起劲儿的陀螺,生机勃勃,场面十分壮观。 墨俣之战 转眼之间城墙便修好了。 在城墙建设进行到七天半时,信长会半信半疑地表示:“十天就可以修好吗?!” 实际上,当时已经完成百分之九十九了,第八天可说已非常出色地全部完工。 “人的力量真是妙不可言!” 信长和浓姬互相对视了一下,心里暗暗佩服。 “如果是别人的话可能需要八十天,可是藤吉郎只用了十分之一的时间就完工了。” 信长之善于用人可谓天下第一,但是对于工作也要掌握微妙的人情世故。 “所以如能将双方的智慧合在一起,就更有意思了,可能会干出一番大事的。” “你说甚么?将双方的智慧合起来……” “对,您的用人方法与藤吉郎的用人方法在本质上完全不同,您是激发潜藏在人们内心深处的自信心,使其发挥出全部的力量……” “不错……” “而藤吉郎熟知利用人们欲求的技巧。他每天支付五名雇工的工钱,却要雇工干十个人的活,无形中赚了五天的劳动力。这是藤吉郎在最底层的贫困中学到的本事。” “对,这是以人的欲求为诱饵钓鱼的工作方式。” “因为只用藤吉郎的方法很难激发更大的精神动力,而您的方法也有不足之处,所以,将你们两人的智慧结合起来,就能干大事业。” “哈哈哈……,阿浓,你佩服藤吉郎,但是你相不相信,关于修建这座城墙的轻重缓急,实际上就是信长故意拖延了时间?” “哈哈哈……,这是您强词夺理,怎么会有那种事呢!” 浓姬微笑地说着,信长笑了。 “信长到底比阿浓和藤吉郎略高一筹。” “那么,故意拖延修筑城墙时间,对您有甚么益处呢?” “就是墨俣之战。” “啊?!” 墨俣是美浓斋藤龙兴的城堡。渡过木曾川便进入美浓。墨俣便在长良川对岸的沿岸绿洲上。 斋藤龙兴听取日根野备中、大泽正重、安藤伊贺等重臣的意见,严阵以待,防备织田势力向这里入侵。假如信长进攻美浓,首先必须在上游较远的犬山或下游的笠松或者墨俣的对岸占领据点,建立基地,除此没有别的选择。 实际上,信长与三河的松平元康(后来的德川家康)在正月已结成同盟,元康向东扩展势力,信长向西扩展势力,双方签订协定,已经开始墨俣的渡河作战计划。 最初是由佐久间右卫门信盛负责渡河作战任务,但是右卫门遭到惨败。 右卫门率军渡河时,斋藤龙兴派人从上游的犬山、下游的笠松等地带领大量军船救援,右卫门的军队在河中被打得七零八落,溃不成军,大败而归。 后来,柴田权六郎胜家被提升为大将。 胜家虽然屡屡伺机发动进攻,但战况进展都使他大失所望。 因为木曾川和长良川两条河的据点都在美浓势力掌握之中。假如没有河流,只是野外战争的话,可以利用奇袭取胜,进退自由,可是遗憾的是,这里只靠河流决定胜负。 如果胜家率军渡河,在选择好的地点放船准备渡河时,美浓势力便集中精锐军队于一点打击渡河军队,主动权在美浓势力一边。 因此,织田方面采取新战术,假装在小牧构筑新城堡,随时可以从犬山、笠松、墨俣三处中任何一处渡河,使对方难于掌握。这种战术使敌方力量分散成三部份,再从墨俣渡河时,敌方很难迅速向墨俣集中全部军事力量阻止渡河了。 但是,由于双方都有对方派进的间谍人员,织田方面的这种战术没有取得甚么效果。 信长现在所说的“墨俣之战”就是指以柴田胜家为大将的渡河战。 “您说甚么?只要进行墨俣之战,修城不是就更要加紧进行吗?” 浓姬这么一反问,信长暧昧地笑着说:“你说的也是,不过也有相反的情形。对于修筑城堡等,信长并不是完全没有迅速完工的办法。如果城堡修好了,柴田权六就会图安闲,拖延进攻墨俣的时间。因此,修筑城堡看样子很紧迫,实际干起来却是不急不忙的。如果城堡还有甚么不完备的地方,权六这个家伙就会勒紧腰带,全力以赴的,哈哈哈!” 浓姬呆呆地看着信长。 “那么您为甚么不秘密命令藤吉郎不要那么快完工呢?” “哈哈哈!因为已经到了可以加快进度的时候了。柴田那个家伙已在四天前大体准备就绪了。他说现在水温已高,已开始阳春时节的工作了。如果顺利的话,他或许今天就开始在河对面修建自己的城堡了……哈哈哈!” “啊,您总是对的。”阿浓听了之后也若有所悟。 总而言之,一旦攻下墨俣,在那里建造织田家的城堡,只要牢固地占领住渡河地点,就有了攻取美浓的立足之地。这可以说是信长人生的第二个跳板。 “那么,您应将藤吉郎叫来,对他讲几句勉励的话。” “是吗?不了解我的本意,还把工程多少提前了一些。应该这样训斥他吧?” 这时,前田犬千代慌慌张张地跑进来说:“殿下,大事不好!” “甚么?不要大惊小怪的!做为男子汉,只有天崩地陷时才能称为大事!” “啊,大事……” “甚么事?” “啊,柴田权六郎先生在墨俣被打败了。” “甚么?权六那个家伙吃了败仗?” “是,他在渡过河后攻打城堡时……” “是不是对方又从河上游派来了援军?” “是的,来了很多船把河封了,然后发动总攻击,柴田权六郎遭到攻击后,万不得已……” 信长没有听完,操起战刀疾风似地跑出浓姬的房间。 日本第一良妻 “藤吉郎先生,你到底是我的女婿。” 浅野长胜来到藤吉郎的桐畠家,满面笑容地举起酒杯。 由于修建城堡工程比计划提前完工,今天请在藤吉郎率领下工作的小工头们来聚会,先内部庆祝一下。 来宾最多二十人左右,由于大家异口同声地称赞藤吉郎,长胜也将因藤吉郎要娶自己女儿宁宁做老婆而大发雷霆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了。 “我也觉得藤吉郎是有前途的。我以前内心里曾暗暗盘算过,如果将这个小伙子召为女婿的话……” 藤井又右卫门在旁也厚着脸皮地打帮腔:“我也觉得不错。第一,相貌长得就非同一般,乍看之下长得有点像猴子,但是如果仔细端详的话就不同了,太像日吉神社的侍者了。不,他的相貌长得令人越看越爱看。我是不喜欢令人讨厌的容貌的。” 人们七嘴八舌地用各种方法赞美藤吉郎。如果这么说的话,所谓的美男子等等确实一看就够了,一眼就厌了。 宁宁一面向大家劝酒,一面不时出神地看着藤吉郎,这可能就是看不够的证据。 “喂,您今天也多吃点儿。今天早晨我去见了夫人,夫人也像对待自己的事一样,非常高兴。我也感到很荣幸。” 宁宁走到藤吉郎面前,也是厚着脸皮夸奖了丈夫。 她不只是夸奖丈夫,而且在斟酒时身体靠得特别近,趁机撒娇。 藤吉郎对此表现出一种特别满意的神态:“啊,诸位,坦白地说,实际上这些都是宁宁的内助之功。” “哎,您说甚么呀!” “实际上嘛!宁宁在房中对我说,她认为我是日本最好的男子。” “哎,您自己的事……” 宁宁用衣袖遮着羞红的脸走开了,满座的人哄堂大笑。 “是的,是那样的。” “木下君确是日本首屈一指的。” “喂,等一等!” 藤吉郎很认真地制止住众人:“说我是日本最好男子……就这一点,不做好工作就对不起宁宁,这是一个问题……真想做一件谁都做不到的事让她看看……” “而且终于做出个样子叫她看看了。” “喂,听着!我并非是以工作为自豪,而是老婆相信我是日本最好的男子这种真诚的感情太可贵了。世上一般的老婆只讲不满意,发泄不满,使你难以发挥自己的能力。关于这一点,宁宁使我发挥出所有的能力,太可贵了!如果世上所有老婆都能像宁宁这样的话,我们整个国家就会充满光明,繁荣幸福起来。从这个意义上说,我认为宁宁是日本最好的老婆。我从心眼里敬佩她。” 多么巧妙的甜言蜜语!怎么能如此厚颜无耻地夸自己的老婆呢?! 不,任何受到赞美的老婆都一定会不顾一切地热爱自己的丈夫。 不知谁说了一句“言之有理!” 醉意朦胧的又右卫门向藤吉郎举起酒杯:“为日本第一!” 正在这时,从门口摇摇晃晃地进来一个奇怪的男人。 “拿酒来!给我拿酒来!” “唰”地一下掏出长枪来,瞪着眼睛扫视在场的众人…… 众人的视线全部集中在这个突如其来的闯入者身上。 这个闯入者头发乱七八糟,同图画中的河童一般。 他的那个没有头发的扁平头顶血迹斑斑,有一边血从头顶顺着左颊流下来,已经干涸了,如同一条蚯蚓趴在那里一样。 他身上穿着因水湿而收缩的小甲胄,腿裙一半以上已经破碎,手背套和绑腿上满是泥和血。 “这是河童变的人!” “喂喂,是不是河童之间在甚么地方交战了?” “是不是把这里错当作甚么地方,迷路而走到这里来的?这里是将军的官邸!” 众人因几杯酒下肚,说甚么的都有。突然不知谁喊了一声:“喂!这不是一若吗?!” “这是作为主管后勤运输而随柴田军队到墨俣去的一若!” “甚么?是一若?” 藤吉郎从宁宁手里抢过酒壶,拿起酒杯,走近一若:“不错,这是一若!怎么落得这副样子,不用说,一定是柴田吃了败仗。来,喝一杯!喝杯酒镇定一下,然后向大家介绍一下战争经过。” 可是,一若仍然瞪大双眼望着虚空。当他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已经回到清洲后,紧张的神经突然放松,一下子支持不住了。 “一若!忍着点!” 藤吉郎突然从身后将一若抱住,往他嘴里灌了一口酒。 一若一下子被呛住了,但第二口酒顺利地咽下肚去,接着他就贪婪地又喝了一杯。 空肚子喝酒是不好受的。 “怎么样?好多了吧?” “这是甚么地方?” “这是木下藤吉郎的家,您先缓缓气。” “对,这是木下的家!” “是啊,这里有藤井又右卫门,还有浅野的老爷子,还有宁宁,都是熟人。” 这时宁宁正在用白布热情地给一若包扎头顶的伤口。 “一若先生,这里好像不是刀伤。” “对,这是我在河中往回游的时候被放木筏的铁钩子刮伤的。” “怎么?是在游泳的时候……” 宁宁这么一问,一若现出一副颓丧表情。 “开始时很顺利,我们巧妙地渡河到了对岸,并在那里攻打敌人的城堡,眼看就快攻下来了,这时,河上来了敌人的援军……” “同以前一样,是乘船来的吧?” “不一样,是用船和大木筏子满载军队来的。他们先控制了我们渡河登陆的地点,然后从后方呐喊发动进攻。我们只有三千多人,而敌人接连不断地增多……” “这就是说,事出无奈,只好绕到河下游往回撤退……被人家打败了。”宁宁边听边不停地咂咂嘴说:“真是糟糕!当时如果是我那位日本第一的人去就好了!” 宁宁只不过是要说句笑话,让大家缓和一下气氛…… 可是,藤吉郎听了这句话后立即放下手中的酒壶和酒杯说道:“宁宁!你刚才说甚么?” “哈哈!我说我那位日本第一的人去就好了,就不会败得那么惨了。” “谢谢!” 宁宁一下子变得哑口无言了。 藤吉郎双手将宁宁拉到自己身边,亲了一下宁宁的脸。 “宁宁!日本第一的宁宁!谢谢你!……” 藤吉郎说完,黄眼球金光四射,飞快地跑出门外。 其动作之敏捷,迅雷不及掩耳。 “哎,我们那位……”宁宁也不由自主地目瞪口呆,连害羞也顾不得了。 善交涉的猴子 信长站在旁边注视着从前庭来的柴田权六郎胜家。 柴田胜家同跌跌撞撞跑到藤吉郎家的一若没有多大差别,也是一副惨败的狼狈相。只是他的甲胄还完整,甲胄上留有水泡过乾后的痕迹,周身满是泥土和血迹。 “殿下,实在是没脸见人了,随您惩罚吧!” “甚么,惩罚?” “是的。我在小牧伪装构筑城堡以转移敌人注意力,本以为趁机去袭击犬山,敌人是绝对不会派援军的。如此掉以轻心,导致犯了错误。因此,怎么惩罚都没有怨言。” “你是个混蛋!” “是!” “你惩罚后敌人又将如何呢?死伤情况怎么样?” “是!约三百人死亡,八百人受伤。” “既然曾经渡过了河,总还有些甚么收获吧?” “是的,敌人城堡后面是悬崖,前面是河流淤泥形成的泥淖。因此在向敌人据点进攻过程中,有些人滑下去或掉下去……” “我不是问你这些。为甚么选择下雨天去袭击呢?” “是!因为下雨天河西上会起雾,敌人不会发现我们的行动,所以认为这是个好机会……” “但是,这也可以说,因为雨天有雾,敌人援军沿河而来,你丝毫都发现不了。” “大将圣明。” “甚么圣明?混蛋!织田家的家臣之长就是你这样子的吗?笨蛋!好吧,坚决不准你切腹,也不准剃头。失败就立即剃头是他们的惯癖。我看你那个坑坑包包的秃头会作呕的。下去休息吧,你这个混蛋!” 将军说完这些话之后,突然喊道:“谁在丁香花后面走来走去的?” “哎……” “甚么哎?!武士有这样回话的吗?” “这是武士和文官的混合话。” “甚么武士和文官的混合话?不要猴头猴脑地!” “哎!您很明白。” “我没有叫你来,你是恬不知耻地来催我表扬你吗?” “哎,您猜错了。” “那你干甚么?有甚么急事吗?” “哎!” “怎么还哎哎的,不是告诉你不许那样回话吗?” “哎……那就请您帮助我能像侍者那样回话。” “你说甚么?” “是!我是说希望您能帮助我能像侍者那样回话。” “你是说你还不是一名武士吗?” 这时柴田胜家已经拄着长枪离开那里。 夕阳西下,时近黄昏,刚开的樱花浮现出黄昏时朦胧的暮白色。 “我不想向您提出问题。藤吉郎虽然指挥过酱桶看护人、炭房清洁工、土木工人,但是还没有让我像个武士那样指挥过兵士。因此,虽然享受武士待遇,但还不是个武士。而因为介于武士和文官之间,所以回话也就成为武士和文官的混合话了……哎……” 信长注视着言语哽塞的藤吉郎。 “猴子!” “哎!” “猴子是日吉神社的侍者,是管币帛的,它是不指挥的。” “话虽然是那么说,但猴子中优秀者身上的毛不断增加,比那些混蛋笨拙的人要聪明伶俐得多。” 信长沉默不语,坐在一旁。 “你有点傲慢。” “不,我是受到老婆的勉励,感到这样下去不行,才发愤努力的。” “八重对你说甚么了?” “是!她让我成为日本第一的丈夫。” “因此,你就想要成为一个真正的武士?” “如果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武士,就要受老婆的气。您是非常清楚的,世上再没有比受老婆气而生活的人更可怜可悲的了。” “甚么?那么你是说我受阿浓的气吗?” “不是的。因为差不多快要受气了,就尽心努力……嘿嘿……因为宁宁也是在尊夫人的教导下成长起来的,继承了夫人的秉性。藤吉郎多少有些担心,也可能会抛弃这个老婆。是的,这完全是夫人薰陶的结果。” “你这个混帐东西!因为你老婆像阿浓,可以经常不断地向我提供一些把柄,你是想说那也是我的责任吗?” “嘿嘿,您说的完全对。” “行了!城堡建筑工程已经结束了,你说说现在该怎么办?” “没有甚么大不了的问题。藤吉郎不是特意来跟您分家要人的,世界上藏有很多宝物,但要靠自己去挖掘、去开发,使其发挥作用。” “你话讲得太长了,你的坏习惯又出来了,直截了当地说。快点说,你要求甚么?” “哎,那我就直说吧,希望您把墨俣之战的事情交给我办。” “甚么?墨俣之战交给你?!” “是的。佐久间和柴田都是劳民伤财,以失败而告终。我认为如果趁此机会在河对岸修筑一个城堡,两岸城堡隔河相望,老婆就不会看不起我了。” “你如此口吐狂言,难道不知道墨俣之战的重要性吗?” “是的,我认为这是大将征服天下的第二个出发点,这可能会决定美浓的命运。” 信长的眼睛像箭一样再次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藤吉郎。 如果是其他问题的话,信长会毫不犹豫地答应他,但是在墨俣筑城堡的问题不能那么简单就同意。 佐久间右卫门和柴田胜家都是织田家中声望和威名最高的家族重臣,但他们都失败了。 这次柴田胜家的副将、家族重臣织田勘解由去了,结果据说战死沙场了。 斋藤家可能会兴高采烈地说:“信长这回该知道厉害了吧!” 在这种时刻让毫无指挥战争经验的藤吉郎去会怎么样呢? “大将,您还下不了决心吗?”藤吉郎的目光终于表现了认真的神情。 信长再次叫了一声:“猴子!” “是!” “你在这里提出这个问题,看来是充满信心的了?!” “是的!我这五尺之躯虽然很小,但充满信心!” “不要吹牛说大话!你说要多少人去墨俣筑城堡?二千还是三千?” “用不了!仅仅是去墨俣修筑城堡,只用您那些宝贵的家人怎么样?这个城堡只不过是用作进攻敌人阵地时的踏板而已,问题是其后如何?” “那不用你说,我知道。” “那么就请您从我过去用的人中借出三百人,保证这些人在修筑完城堡后一个不少地还给您。” “甚么?全部还给我?” “是的,藤吉郎在这次战争中表现一般的话,我想殿下是不会满意的。因此,不损您的一兵一卒,只想向您借点钱就行了。” 信长呆呆地沉默片刻。 虽说是吹牛的猴子夸口说大话,但他说得未免太离谱了。连身经百战的佐久间和柴田率领大军都遭到惨痛的失败,藤吉郎却对织田家的军队不以为然。 “好吧!现在还不能说同意。先听听你的方案,你借钱干甚么用?” “既然如此,我想借金币五百枚,铜钱五百贯……” “嗯,金币五百枚,铜钱五百贯……你是打算雇人吗?” “嘿嘿……虽然要雇人,但也不只雇人,筑城堡需要很多木材及石材等。” “那么,你是说总共用这些钱就够了吗?” 藤吉郎拍着胸膛,信心十足地说:“木下藤吉郎不是世界上到处都有的男子汉。是的,只用五百枚金币、五百贯铜钱……除此之外不借一根木材,不借一条船,所有人和物等一切全部用这些钱筹办,保证在墨俣给您修筑一个漂亮的织田家城堡。” 信长听他这么一说,便有了让他试试看的想法。总而言之,藤吉郎过去是只要说干就一定能干得来的人。 即使是他拐走这些钱逃跑了,这些钱也微不足道。他过去的功劳也不止只值这几个钱…… “好吧,我完全没把握,虽然不放心,但还是让你试一试!” “怎么?您同意让我干吗?!” 信长拍手示意,叫来了森三左卫门:“三左!给藤吉郎五百枚金币,五百贯铜钱,然后把柴田叫来,今天与藤吉郎一起用餐,让柴田向藤吉郎介绍一下他的战争故事。” 于是藤吉郎抢先张口说道:“哈哈!真是难得的幸运!” 藤吉郎发声狂笑后,一躬到地。 大名出阵 “宁宁!阿宁!” “来了!来了!您有甚么事?” “我即将成为大名诸侯了!” 藤吉郎如此在桐畠家门前大喊大叫,正在厨房腌菜的宁宁听见喊叫声后惊慌地擦着手跑了出来。 “哎呀!您在那里高声叫喊……您说要成为甚么?” “要成为大名了……不,我是说,已经决定了我要成为大名诸侯了!” 宁宁不安地从头到脚仔细地凝视着丈夫,没有发现甚么反常的迹象。 十二、三匹背上驮着草袋的驮货马匹和二百人左右的搬运工人以及二十多名熟悉的下级武士跟随在藤吉郎身后。这些下级武士可能成为那些工人的工头。 藤吉郎在门前说自己定要成为大名,宁宁似懂非懂地问:“哎!您要成为大名了?” “对!因此,你也要好好练习一下同大名官邸、大名夫人相称的化妆方法及结发方式等,等着吧!” “让我等着,那您还到哪里去?” “是的,我去取大名的证书来。” “您到哪里去取?” “说不准到哪里,啊!去天国取!” “那么您去几天回来呀?” “盂兰盆节之前回来!” 宁宁再也忍不住终于生气了。 “我当作是开玩笑,所以应付几句觉得很有趣,但你似乎在说一种不吉利的事。那些马背上到底驮的甚么东西?” 宁宁原以为藤吉郎出去买甚么东西的。藤吉郎却甚么天国、甚么盂兰盆节等,毫不体会新婚妻子的心情,蛮不在乎地开玩笑,不得不使宁宁火冒三丈。 “喂!生气了,生气了!” “难道还不令人生气吗?您去哪里?干甚么去?” “这个嘛!该说的我都说了。我去当大名……这是去的目的,去向嘛!去天国……说是天国,也是一个地狱,人生之天国,过了地狱之峡谷之后才能到达天国。你问甚么时候回来嘛!那要到梅雨季节过后,盂兰盆节时……” 藤吉郎说到这里,又急不可待地说:“阿宁,你过来一下!” 藤吉郎在众人面前将双手盘在宁宁脖子上,在宁宁耳边嘀咕着,接着“啾”地一声吻了一下宁宁讨人喜欢的耳朵。 “啊!您……好了,您去天国吧!” “对,我去天国了!” 宁宁的脸色渐渐地由青白色变成充满兴奋微笑的欢愉色彩。 “原来如此,您去当大名吧!” “好吧,你暂时忍耐一下,耐心地等着我回来!” “您也要保重身体!” “嗯,我已作好充分准备,即不能死,也不能病,你放心吧!”然后,藤吉郎转过身面向众人说:“喂,出发!打起精神前进!” 说完,他便上马出发了。 骑马的只有藤吉郎一个人,他的身后紧跟着的是驮着金币和铜钱的驮马,搬运工人及下级武士紧随在两侧保护。 藤吉郎只带领这些非战斗人员,究竟能进行甚么战斗呢? 就这些人,不用说战争,就是遇上野武士或小股土匪的袭击,恐怕也应付不了。所以,他们绝不是去打仗的。 藤吉郎究竟要干甚么呢?他们去的目的是甚么呢? 宁宁好像得知他们的去向后,理解他们了,站在门前频频挥手,不断地为这奇怪的队伍送行。 藤吉郎也不断地从马上回首,只有爱妻才能理解这种感情。队伍距离越来越远…… 藤吉郎夸下海口说不伤织田家的一兵一卒……他将五百枚金币和五百贯铜钱带到海部郡蜂须贺村的蜂须贺小六的家中。 小六现在自称叫彦右卫门正胜,在浓尾二国的野武士中很有些名望。 信长奇袭田乐狭间时,没有经过激烈战争就获胜了。其原因之一就是小六告诉附近的朋友,让他们广泛地到处树旗,动员老百姓反覆出没。由于他在暗中为信长创造获胜条件,因此信长也暗中给他很多扶持。 藤吉郎来到熟悉的蜂须贺家大门前,在初夏干燥的阳光下粗野地叫门:“开门!开门!” 蜂须贺小六在藤吉郎叫门之前,毫无疑问地已经从手下人那里得知一行人的到来。 “怎么,是不是日吉又来了?” “是的,十二、三匹驮马驮着看样子很重的草袋子,带着戒备森严的队伍来的。” “嗯,很重的行李是甚么呢?” “我想,会不会是钱呢?” “那么说,他是否又开始采购大米了?如果这次要打仗的话,对手该是美浓的斋藤无疑了。” “可是,听说最近他们在墨俣同美浓势力交战时被打得狼狈不堪,织田勘解由也因此战死了……” “我已从美浓的朋友那里听说此事了。据说他们在墨俣虽然取胜了,但还不会立即来进攻清洲,但现在情况发生变化了吧,他们来了吗?” 说话时,彦右卫门正胜正在后院教他八岁的儿子练剑。 正在这时传来了藤吉郎“开门”的叫声。彦右卫门苦笑一下,把儿子交给在旁观看练剑的老婆。 “噢,来了!那么,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然后,他们来到房间,还没来得及擦擦汗。 “请令弟让众人进屋后把门关严,然后我同小六阁下有密事商量。”他对着小六的弟弟又十郎大声高叫。 “噢,是木下呀!既说是密事相商,就应该小声点说。” “明白了。一会儿嗓子眼就渐渐缩小了。啊,上次一别,别来无恙?……” 彦右卫门忍住笑说:“你还知道礼仪寒暄!你说有要事相商,甚么事?” “小六,夫人和公子在场没关系,因为这是件大事。” 藤吉郎回头看了一眼彦右卫门的夫人:“夫人,我是今年春天同我恋爱结婚的妻子互相祝福完婚的。” “那不是很好吗?!祝贺你们!” “夫人知道吧?在乱世中,相爱的人能够互相祝福结合是因果报应,一千人中都不一定能有一个。” “啊……” “这一千人的因果善报就要降临到您的身上。夫人,不久您将成为大名夫人!” 彦右卫门一听此话急忙插话说:“你不要信口开河,不许嘲弄我老婆!” “不,我说的是真话。夫人,这个家的主人和您彼此相爱,情深意切,终成眷属。这就是千人中必有一人得因果善报,但这种善报为甚么还没有出现呢?不久,您就将成为大名夫人,您的儿子将成为曹司,真是可喜可贺!” 彦右卫门的夫人惊奇地闪动着眼睛,互相观察丈夫和藤吉郎。 这样说的话,他们确实是战国时代少有的恋爱结婚的夫妇。 夫人是收入达三千贯、令人羡慕的益田太郎左卫门持正的女儿,是个必定成为政治策略结婚对象的美人。 这位漂亮小姐不知不觉地对到她家访问的蜂须贺小六产生爱慕之情,小六也渐渐地爱上了这位小姐,有情人终成眷属,两人结婚了。 “喂!木下君,孩子都听到了,讲话要适可而止。” “是的,讲话总得有个顺序。总之,您和尊夫人、令公子即将踏上大名的道路。首先可以立世出名,尽可发挥您野武士的勤劳保皇才能。” “木下君!” “干甚么?为甚么打断我的话?” “你是带着甚么大计划来的吧?” “怎么,小六嗅到甚么气味了吗?” “我总觉得你刚才讲的话非同寻常,你是不是想让我召集人,要在甚么地方打仗?” “真不愧是小六!”藤吉郎说完一拍大腿说:“关于人数问题,尾张方面基本上了解,美浓方面却不大清楚。在尾张方面,您的属下第一个人可能是秦川的日比野六太夫吧?” “对!” “然后是筱木的河口久助、科野的长井半之丞、小幡的松原内匠介、稻田的大炊介、柏井方面的青山新助,还有尊夫人的娘家方面的益田等,总共加起来大概超过三千人吧?” 蜂须贺彦右卫门叹口气说:“你了解得很详细,但恐怕达不到三千人。” “是吗……” 彦右卫门已对藤吉郎持有戒心。 (看他还说甚么?) 但彦右卫门对这个问题很感兴趣:“在美浓领内召集一下鹈沼的春田、鹭山的杉村、井口的森崎、川津的为井、柳津的梁津等,总共也有二千多人……双方加起来总共差不多近五千人吧。” “太好了!这就足够了,可以钓大鱼了!” “木下,等一等!你了解这些数字到底想干甚么?” “告诉你,我想让大家都成为武士,让野武士出人头地,有机会效忠,没有甚么不满意吧?!” “嗯……” “你不会放过这个升官的好机会吧?你不打算让众人都如此一直被埋没下去吧?” “话不能这么说。但是,你说让众人升官,主人究竟是甚么人呢?” “告诉你,我木下藤吉郎以及织田的大名都想让蜂须贺彦右卫门正胜成为家臣。” 蜂须贺彦右卫门再次用吃惊的表情注视着藤吉郎。 蜂须贺彦右卫门以前就知道这个确实带有奇怪色彩的男子。他像似不着边际地说大话、吹牛皮,然而又总能够兑现他吹的牛皮。 彦右卫门听说他是为织田家效劳的,就想,他原是个低级武士头目,可是,再见到他时却成了官邸的事务总管。 也听说过藤吉郎修建城堡的事,虽然是负责后勤事务,但对他的评价却丝毫没有影响,据说他节省了一半开支…… 尽管如此,他还说要做大名,并要蜂须贺彦右卫门做自己的捕吏,听自己指挥。对他这种自大思想实在令人无言以对。 藤吉郎原本没有一兵一卒,无法同敌人作战,因此选中了彦右卫门,或是恳求他帮助,或者是让他召集五千人马,由自己指挥。不论怎么说,这都是一个棘手的策略。 “好吧,我蜂须贺彦右卫门也是个男子汉,如果被你这个山蛭吃掉了也是命中注定如此。你说说情况,我帮助你!” “这才对!这才是你做为野武士首领的任务。” “好了,战场是甚么地方?” “哈哈!你的兴致终于上来了。不要着急!蜂须贺彦右卫门是个好说话的男子汉!战场不是别的地方,就是墨俣。” 说着,藤吉郎用力向前跨了一步说:“这一仗乃是关系到从尾张到美浓一带的野武士们能否出人头地的战斗,以墨俣为战场足够让你们大显神通的了,没有甚么不满意的吧?!” 他瞪着眼睛紧逼不放。 敌中筹划 蜂须贺彦右卫门正胜也开始认真思考起来。 织田的两员猛将均从墨俣战场败下阵来。如能在河对岸修建一个营寨,安上一个大钉子,藤吉郎和自己做为攻取美浓的特殊功臣,确实能成为大名必定无疑。 但是,一旦失败了,也将因此而再无脸见人了。 彦右卫门将遭受野武士们的怨恨,藤吉郎必定会销声匿迹。(这是一场大赌博!) 促使蜂须贺彦右卫门下赌注的是藤吉郎。藤吉郎这个家伙是在他贫乏虚弱的头脑里塞满赌博谋略之后,来找蜂须贺彦右卫门的。 “佐久间及柴田之所以在战斗中失败,原因在于需要从河这岸将修建营寨的材料及粮食等物运到对岸之后才能修建城堡。假如不从河这岸向对岸运送材料和粮食的话,或许不会产生那种失败的结局。” 藤吉郎说这番话时,彦右卫门还不明白藤吉郎的意思。 “怎么样?小六!我们修筑城堡的材料及需用的船只都要在美浓筹措。首先,我这里准备了五百枚金币和五百贯铜钱,用这些钱,利用众人的关系尽量召集一些樵夫、木匠、泥瓦匠等人,分成几十队,悄悄地将他们送到斋藤所在的稻叶山城后边的长良川岸边瑞龙寺山的密林中去。” 经藤吉郎这样一说,彦右卫门顿时恍然大悟:“明白了!对!在城后山伐木制成木筏,顺流而下!” “正是如此。”藤吉郎拍一拍大腿说:“争取在梅雨季节趁河水猛涨,水深流急之时将大木筏放入水中,顺流而下。那时敌人的河船可能都被洪水冲挤在一起或被冲走,而我们则悠然自在地乘大木筏直奔墨俣……敌人即使想从河上游向墨俣调兵遣将,因船和木筏被冲走,恐怕也无能为力了。我们首先要占领河面!佐久间和柴田忘记了这一点,所以他们几次进攻都失败了。” “嗯,你的头脑真不简单。这样的头脑是可以商量问题的,佩服!”这是彦右卫门发自肺腑的真心话。 彦右卫门的脑海里浮现出自己手下三五成群结伙地在敌人大本营稻叶山城后山里冒雨采伐木材等各种情景。 稻叶山城的人们万万没想到这些工作队已潜伏到自己身后。 全部用敌人的工具去进攻敌人,这真是一种罕见的战争。 “的确不错,这就是野武士能完成的大战略!” 彦右卫门无限感慨。藤吉郎回过头来笑眯眯地对彦右卫门的妻子说:“夫人,您明白了吧?您睁眼瞧瞧,做大名的方法就在周围的路边满地乱滚。” “老婆!先把饭端到这里来,然后给木下带来的那些人做些饭团。”蜂须贺彦右卫门故做风趣、装腔作势地说:“但是,木下,计划必须仔细周密推敲研究。从尾张到美浓的野武士及地方武士都能全部升官吗?还是全部消灭?这可是个大赌注。” 彦右卫门说这句话时,脸色都有些变了。说着,他从文卷箱里取出几张图来。 这些图是他亲自画的野武士的势力范围地图,比那些不称职的大名所有的地图不知详细多少倍。 这些图不只是谁的势力范围从哪里到哪里的区域划分问题,而且也详细地画有在必要时去救援同伙或完事时悄悄撤离所要走的且不为世人所知的近道,可谓是他们的秘密。 从木曾川到长良川流域,袭击哪个村庄需要几条船、需要几匹马、需要多少粮食,刮甚么风时在哪个山林放火能烧掉几个村庄等,连骚乱活动行为后果都写得极为详细。 从城堡、营寨到政府机关、机关所在地以及人员等都记得一清二楚,随时发生变化随时更正,使用上等薄纸更正,恰如国势调查的一览表。 “喂,木下!准备好算盘。” “好了!” “准备好!三十二、六、十五、八、十三、七。” “这是甚么数?” “木匠数,修建城堡没有木匠行吗?” “好,明白了!” 接着,彦右卫门又详细地计算了各部落及各村的木匠人数:“好了!总数除以二!” “为甚么除二呢?” “废话!都一次带出来,不就被斋藤他们察觉了吗?!” “不错!这就是野武士的算盘!好,等于二百八十三。” “准备好!下边计算泥瓦匠的人数。六、十七、八、三……” 蜂须贺彦右卫门真不愧是能召集五千多野武士的人物,其头脑具有超人的周密细致思考问题的能力。 由此可见,他们有一个无形的庞大组织,尽管可能会泄漏给表面形式上的领主一点内容,但作为他们应承担的义务是不容泄漏的,这是很令人吃惊的。 彦右卫门数了一下从木匠、泥瓦匠到驾驶舟船和木筏的人数之后说:“准备半个月的口粮可以吗?木下!” “数千人的粮食及豆酱,往山里运输是有困难的。” “这有甚么难的!索性叫每个人自己带粮食。” “好吧,自己带粮食,我们先付费。” “好!那就定下数量,立即派人去办。” “可是,那么多人潜入瑞龙寺山里去,成群结队地向一个方向集中,是否会引起别人怀疑,露出马脚要坏事的。” “哈哈!我看木下还不清楚野武士的战略。有手艺的人都去比叡山和熊野的。” “为甚么去那里?” “因为梅雨季节没有甚么工作可干,有手艺的人便都去朝山拜庙,修理寺院等,找活干。” “原来如此!” “其他乡下人去城里参观。梅雨季节时,船老大也不能出海干活,便去帮助樵夫干活,这已成为习惯了……” 真是神速无比,彦右卫门在他夫人下厨房准备饭菜之间,他已将动员准备工作做完了,命令他弟弟去办。他不是给每人写信,而是在类似熊野神社护符的纸片上写上人数,然后派人送走。派去的人携带对牌,对方根据对牌的标记就能明白问题的性质。分别派人去每个势力范围传令。 如果做不到这样,这些野武士就一定不会一百数十年来置领主于不顾,而能安稳地保住尊皇武士的地位。 “总而言之,下雨就好了。进入五月雨季后,斋藤家的人都不太外出了。最好到稻叶山城下町时不要引起别人怀疑。走近道的人正是为了利用这一点。” 饭端上来了,藤吉郎首先拿起酒壶说:“那么,首先祝贺大名开门大吉吧?!” 他笑逐颜开地先给彦右卫门斟满酒。 孤注一掷 从那之后过了六天,第六天夜间开始下雨了。 在这之前,各个村镇的人便开始三五成群结伙地悄悄活动了。有的出外参观,有的外出做工,有的走亲访友,他们到了稻叶山城下町的古井之后,便销声匿迹了。 城下的人们以为他们都到西边去了。 藤吉郎和彦右卫门望着敌人的大本营稻叶山,向目的地瑞龙寺山前进。当他们到了那里一看,先前的那些人已经开始伐木了。 “干得好!干得好!但绝不可粗心大意!敌人那边有日根野备中、大泽正重、长井甲斐、安藤伊贺等很多善战强手。” 蜂须贺彦右卫门非常紧张,藤吉郎则不以为然:“哼,这些人都不是我的对手,只有老天才是我的对手。” “木下又在夸口了,还是听天由命吧?!” “开甚么玩笑!甚么听天由命?!是让天听命!” “你说甚么?向老天发号施令?” “对!命令老天降雨。天降大雨,我们就能取胜。这种战略战术你过去没见过吧?这就是日根野备中、安藤伊贺都不能成为我木下藤吉郎对手的原因!” “哈哈,真是走到哪儿吹到哪儿!” 在他们谈话之间,来的人不断增多。因为下的是总动员令,来参战的人数大大超过彦右卫门和藤吉郎的预料。 何止五千人,恐怕远远超过六千人了。当天夜里统计结果,加上所有勤杂人员,总数达六千八百多人。 的确,这么多人自带粮食确实不简单。如果用驮马运粮的话,一定是无能为力。自带粮食这办法真是妙极了! “现在万事俱备,就等天随人愿下雨了!” 真是事随人意,当天半夜里开始天降暴雨。尽管人们被淋成水耗子似的,却都还是紧张地开始工作。 近七千人按照木匠的指挥轮流作业,即使每人采伐一棵树,采伐的木材就非常多了。 藤吉郎一边鼓励众人,一边派人严密监视周围的动静。 假如有同他们无关的樵夫及猎人上山来看见这种情景,一定会拚命跑到稻叶山城去报告的。那么这次计划就将成为泡影。 值得庆幸的是,天公做美,第二天雨下得更大了,没有任何人上山来。第三天有四个人进入监视区内。 “委屈你们了。在我们离开这里之前不能放你们回去,每天给你们每人五百文钱,和我们一起干活做工去。” 这种作法是野武士的习惯。 他们四人只好高兴地接受了,便都加入勤杂人中一起干活。 到第三天,采伐的木材已够修建四、五个营寨用了。 “好了!停止采伐木材,开始做木筏。如果雨继续下到明天早晨,必定形成大洪水,那么多的木筏都能下水了。这是我们大家共同的一场大赌注,问题是前进还是后退。” 七千人被雨淋得浑身湿透。使惯了这些人的藤吉郎的确非比寻常。 这时,从山脚下川流不息的长良川的流水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猛烈哮声,混浊的河水迅速猛涨。 浊流奇袭 这对藤吉郎来说的确是一次孤注一掷的大冒险。 如果他强词夺理但又无懈可击的豪言壮语得以实现的话,他将会一跃成为织田家中屈指可数的将才。 不仅他的地位得以巩固,而且还会让那些赤手空拳集中到这里来的人们对他心服口服,得以君临其上。 如果从他能调动五千人的立场上说,当时的兵力常识是每万石粮食带二百五十人,这样他就相当于二十万石的大名了。 而且经济收入由美浓这块新领土提供,这真是前所未有极为有利可图的大谋略。 “啊,诸位辛苦了!怎么样?木筏一定要做好,因为这是搭载我们七千人命运的木筏。如果木筏安全无事,如同我们大家交好运,获得成功一样。” 藤吉郎在修建清洲城堡时已经试验并掌握了鼓励和煽动人的技巧。说也奇怪,那些人被藤吉郎拍拍肩膀,笑着鼓励几句后,便鼓起勇气,充满必胜的信心。 采伐的木材堆积如山,这些木材很快被用藤条绑制成木筏。那些人中没有一个人闲着,都动手做木筏。 “喂,水已经涨了,放木筏!” 藤吉郎一直在木筏和水边之间来回走动,等待机会成熟,第五天半夜时分,他下了放筏下水的命令。 河水已涨到能冲刷已准备好的木筏的程度了。如果此时放下木筏顺着混浊的河水而下,黎明时分便可到达目的地墨俣。 他们的计划是到达墨俣后,这些木筏有的用来代替浮桥,有的用来过淤泥地段时铺路,还可以用作修建城堡和营寨用的材料。 放筏下水的方法已由专门人员研究好了。用四根粗绳将木筏固定在水边的采伐树木后留下的十几根树桩上,绳索是绕在树桩上的,然后缓慢地放松绳索,在木筏达到水平状态时,战斗人员登上木筏,然后放开绳索。 这些河边长大的人们操纵木筏的本领是超群的,只要绳索一放开,木筏乘着洪水的狂奔急流,就如同离弦的箭一样直奔墨俣而去…… “喂!现在是前进还是后退,到了检验我们命运和胆量勇气的时刻了。此刻是决定一生过阴暗潜伏的草寇生活呢?还是由过去的野武士改变为真正武士,让后代过充满光明的生活呢?关键就在此刻。放下木筏,将河两岸的小木船及小木筏子等统统撞碎!” 藤吉郎的命令使鬼神也要退避三舍。几天来,水边第一次燃起篝火和火把。 事到如今,即使是敌人发觉也无济于事了。 当第一个木筏放下水溅起水花时,雨中的众人不约而同地发出欢呼声。 因为还有十天左右的用粮,几天来没有人知道他们的行动,他们坚信自己运气好,气势非常高涨。 第一个木筏被放开绳索下水后像离弦的箭一样疾快地离岸而去,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后续部队接连不断地相继下水顺流直下。 最后只剩下一些山里人了。原计划他们不上木筏,在那里监视附近因上山而成为俘虏被迫在那里劳动的人,然后再下山。这是他们惯用的烟云战术。 藤吉郎上了第二个木筏,蜂须贺彦右卫门上的是最后一个木筏,他们在黎明前出发了。 东方发白时,雨后瑞龙寺山后的大森林如同一只被拔了半截毛的鸡一样恢复它以往的平静,此时周围再也见不到一个人影了。 夜雾中的城堡 “雨终于停了,涨水情况如何?” 这里是斋藤龙兴在稻叶山城山麓的官邸。那时斋藤并不一直住在城里,有战事时住在城里,没有战事时便住在山麓的官邸内。 “是!因为今年连降大雨,可能会有很多田地被水淹了。” 家臣日根野备中回答后微微一笑说:“信长现在可能很厌恶这场大雨和大水,总之,他们因此而再不能轻易简单地渡河了。” 永禄三年时,斋藤龙兴的父亲斋藤义龙逝世了。义龙是患癞疮病死的。因此,年轻的龙兴无论是战事还是政治事务一切都完全委托家臣办理。 “是吗?信长似乎是对从墨俣渡河死心了,他在小牧修建城堡,想攻打犬山城,从那里渡河,一定要严加防犯。” “请您放心。不管他从哪里来,所有的河船都是我们的,河水暴涨,信长也只能空遗憾。即便是水撤了,河两岸也要留下一片淤泥地带,等淤泥乾后而徒步渡河时,至少也要一个月时间才行。” 正说话间,有人来报:“报告!到瑞龙寺山打猎的猎人说,他们在山里发现可疑的人。” “甚么?发现可疑的人?是指潜伏的间谍吗?” “不!他说约有六、七千人。” “六、七千人?!蠢货!那么多人到那里去干甚么?难道是妖狐变的不成?把他们赶走!” “啊……他们说那些人都在山上采伐我们修筑城堡用的扁柏树,制做大木筏,今天清晨下山了……” “甚么?制做大木筏……” 听了这些话后,日根野备中的脸色变得苍白。他说:“你去把那个人带来!”然后他又侧过脸说:“马上叫个人到瑞龙寺山里去看看,如果真有六、七千人去过,一定会有甚么证据的。” 正在盘问猎人时,派去瑞龙寺山验证的人回来了:“那一带几乎成了秃山了,估计至少有上百万立方尺木材被采伐。” 这时,官邸内的气氛突然紧张起来了。因为这是派人验证后回来令人吃惊的报告。 “备中,这是件大事,不要紧吧?” “不要紧的。猎人说那些人今日清晨下山的,无论他们如何神速,还来不及在墨俣搭造遮风避雨的房屋。现在马上召集兵力,将他们打入泥海里去。” 于是立即敲响聚将鼓,吹响出兵的海螺号角。 “发生大事了!” “这么大的洪水,必定发生了甚么大事!” “会不会是敌人袭击官邸了……” 武士们首先拿起武器,聚集在官邸前的大广场上。 “敌人已经过河袭击墨俣去了,立刻上船出发,从背后消灭敌人,赶快集中船只……” 老臣们嗓音嘶哑地下令集中船集,这才发现几乎所有的船只都被洪水冲走了。 “没有船了!” “怎么了?” “因为没有防备,船都被河水冲走了。” “剩下的只有最多能载四、五个人的小船……这么大的洪水,这种小船毫无作用,一下水便会被水浪冲翻。” “怎么搞的嘛!那就集中所有的马匹,不仅家中现有马匹,还要徵收附近农家的耕马,而且需要就近从陆路出发,不管发生甚么事情,绝不能让敌人建成城堡!” “是!那就让骑兵先出发吧!” “好!然后顺序靠拢,到了那里之后立即切断敌人与附近村庄的交通联系。因为敌人可能没带粮食,先断其粮道,而后攻之。” 日根野备中不愧为名将。如果是一般的袭击的话,登陆部队将因此而被完全包围歼灭掉。 因为登陆部队认为,这么大的洪水,敌人是绝对不可能从背后来增兵救援的。 “快!快!延误一分钟都会给予敌人创造立足条件的机会。因为他们盗伐了上百万立方尺的木材。” “这些野蛮混蛋,不但发动战争,还偷东西!” “是啊!不知这次这些混蛋的首领是谁?” “一点也不清楚……既不是佐久间,也不是林,不是柴田,不是名古屋,也没有听说平手、森等人的名字。” “甚么?把他们领头的姓名忘记了?” “啊,对了!甚么木之下、木之下……给人的感觉就是个盗木材的贼姓,是个能砍藤条用木材做木筏的名字,木之下的后面是藤吉郎三个字。” “织田家有这样的英雄豪杰吗?” “所以对他的才能本领毫无所知。可能是新召来的将军吧?” 由于斋藤方面关于对手是何许人物一无所知,只好先派兵奔向墨俣。 当天日暮时分,他们赶到墨俣了。 因为雨已停了,洪水很快就会撤下去的,不,已经开始撤了,周围正在变成泥淖地带。 “不能骑马了,都下马步行开始夜袭!” “尽量不要点燃火把,借助河水的反射光,并不漆黑,要进行出其不意的攻击。” 为了不致陷入泥淖中,只好摸索着前进。在泥淖中行军,进展非常迟缓。 因为已经历过两次战斗了,斋藤的部队十分清楚敌人打算在墨俣甚么地点安营扎寨,他们悄悄地缩小对敌人的包围圈。 猎人说敌人有六、七千人,按常识分析,惊慌中所见人数实际上大约为三分之二左右,其中除掉勤杂人员及手艺匠等,作战人员最多不过二千人左右。斋藤方面认为,如果这样的话,斋藤方面用五千人,先切断敌人供应线,然后发动进攻,必胜无疑。 “敌人方面也没有点篝火。” “那当然了。他们也知道,露天点火暴露目标,会立即遭到包围的。” “喂,那边有火,那是甚么火?” “啊,那是在包围圈之外的,可能是自己人吧?!” “自己人是不会点火的。啊!那是敌人的!这次敌人比过去深入内地很远!” “啊,我们估计错了!涨水时这里的水应该是比较深的。” “这么说,木筏一直划进陆地很远了。” “对,一定是那样的!赶紧改变方向,改变方向!这样追下去,再追多远也碰不见敌人!” 这时,远方的篝火越来越多,其中一个特别大的火把从中心举起来。 “喂,快看!那是甚么?” 斋藤的先头部队吃惊地在泥沼中止步不前了。 前方半空中一座庞大的城堡突然出现在众人眼前,不过那还只是刚搭起来的城堡的木架结构吧? “——这些家伙们行动真快!……” 这些人心里可能会这样想,但是出现在眼前的雄伟城堡却是连墙壁都刷得雪白漂亮。 “这太不可理解了。这样的城堡不是三、五天能够修建得起来的。看!火枪队还在屋顶上走动呢!” “那些家臣们都干甚么了?这样的城堡一定是从半个月或二十天以前开始修建的……” “这么说,他们是在城堡修建半途中因木料不够了,才来偷伐木材的了?” “应该是这样的。修建这么漂亮的城堡,他们一定储备了足够的粮食和弹药。这样的话,就是想偷袭也不容易靠近了。” 就在斋藤队伍完全泄气的时候,藤吉郎正在带领众人用大道具拚命地布置舞台。藤吉郎再有本事,登陆当天也不可能修建一座真正的城堡。他们在那里用木料搭起营寨城堡骨架之后,不惜用当地的美浓纸裱糊。当敌人临近时,故意让人点亮火把,向敌方炫耀。 从三个方向看,都是一座漂亮的城堡,藤吉郎嘶哑着嗓子在舞台后面指挥众人工作:“大家听着,成败在此一举!是前进还是后退?是大家一起升官走运还是像鱼饵似地被敌人吃掉?这是生死攸关的时刻!赶紧布置!布置好之后,在布景后面再修真墙!” 战略错误 人的思想一旦出现混乱,就将接连不断地出现策略错误。 首先是斋藤部队的先锋在夜暮中看见了雪白墙壁的巨大的城堡。 而且地点又不是过去佐久间及柴田企图作为营寨的地点,并且相差极远,城堡地点位于距河岸很远的内地,所以斋藤的先锋没有包围城堡。 “他们一定已同周围各村庄建立联系。” “贸然靠近的话,可能会遭受袭击,那就麻烦了,明天早晨赶紧向稻叶山城报告这些情况,听候日根野将军的指示。” 他们再次从泥沼中无精打采地撤退了,一直撤到河上游很远的地方之后才七零八落地安营扎寨。 原来受命在河流地带站岗放哨的不破平四郎的情况报告,又给问题增添了复杂成份。 嗜酒如命的不破平四郎看到河流涨了大水,感到放心。甚么藤吉郎带人制造木筏,用纸裱糊做墙,修建城堡等,他一概不知,只是喝酒取乐。 他不仅不知道藤吉郎登陆的事,他连昨天夜里自己部队的先锋官来到这里都不知道。 他因为晚上喝了酒,所以第二天早晨起得很早。 “啊!雨停了,洪水也会撤了。” 他自言自语地说着,从哨所房间出来,到院子里看看,甚么也不在乎地在院子里小便。因为河涨水,各种小鸟鸣叫不停。他起得很早,太阳还需要过些时间才会出来,河面上雾气很浓。 “看来梅雨或许也该结束了。” 他漫不经心地将视线从模糊的河面移向空中。 “好漂亮……” 他睁大眼睛一看,云雾中出现一个奇妙的建筑物。但是他没有像昨天晚上他们先锋官那样惊讶。 昨天早晨他还到周围巡视过,没有发现甚么反常现象。 “这些蠢货,这么大的洪水还来了!” 他弯腰凝目仔细一看,确信建筑物下面有黑影在活动。 “喂,清吉!你看看,他们又来了!你装作是村民打猎去,悄悄地打听一下,敌人领头的将军叫甚么名字。” 他说完之后,到井边仔细地漱口洗脸。 假如敌人是昨天涨水时乘船来的,来的人就不会多。 “饿肚子是不能工作的。” 他打算洗过脸后就到稻叶山的城下去报告,给马备好鞍子,开始吃开水泡饭。 这时清吉回来了。 “我回来了!”清吉接着说:“我到那个村子后,正巧遇见了敌人派去买米的人,他们的带队将军姓名也问清楚了。” “辛苦了!带队的将军叫甚么?” “是御台所奉行,名叫木下藤吉郎。” “甚么?木下?没听说过这个人。” “是的,村里的人们也说没听说过。” “他们来多少人?” “人数不清楚,他们在雾中四处放哨,我一个人去感到有危险,所以没有靠近他们。” “是吗?好的。这次来个御台所奉行,太妙了。按理说,佐久间信盛、柴田权六郎被打败之后,这次应该是信长自己或林佐渡来……”说到这里,不破平四郎拍的一声把筷子一摔,接着说:“大事不好,这是诱敌之计!” 他说完便跑出去,飞身上马,快马加鞭飞驰而去。 他不顾一切地飞奔,途中连自己队伍的先锋官野营的事也没有打听,直奔稻叶山城。 在稻叶山城,日根野备中正准备继先锋官之后率领第二批队伍追击敌人,不破平四郎风驰电击一般跑到日根野备中马前说:“报告!” “啊,这不是不破平四郎吗?先锋官已经到了吧?战况如何?” “先锋官等还没到,啊,没到更好!” “甚么?先锋官还没有到?” “是的,如果已经出发了,可能是改变路线了吧?敌人到墨俣是诱敌之计!” “甚么?诱敌之计?” “是的!御台所奉行木下藤吉郎这个名字连听说都没听说过,他为甚么到连佐久间和柴田都攻打不下来的墨俣来作战呢?这是诱敌之计。” “嗯,你怎么知道是诱敌之计?” “他们企图把我们的注意力引向墨俣方面,然后信长亲自率兵从犬山城附近渡河。否则的话,为甚么派御台所奉行这样的人来呢?” “甚么?信长亲自从犬山城附近渡河?”这么一说,日根野备中也开始急躁不安起来。 日根野备中知道信长善于制造假象及经常使用以实就虚的奇袭战术,又加上不破平四郎报告说先锋官还没有到达目的地,这就更使他头昏脑胀,难以判断了。 “是吗?是这样吗?” 本来他应该向不破平四郎细问详情的,可是他却断然决定说:“是这样,知道了!因此,他们特意让一些野武士、草寇之徒潜入我们眼皮底下的瑞龙寺山。好吧,没人上你的当!我们改道去犬山!” 无论多么勇敢无敌的人,竟然敢到敌人城堡的后山采伐木材修建城堡,真是难以想像……这的确令人怀疑。因此,日根野备中毫不迟疑地立即采纳了不破平四郎的意见。 “好了!你马上回去,虽说是诱敌之计,也要严加注意,总之,如果他们修建据点就比较麻烦了。” “是!希望打退犬山的敌人之后,立即派援军顺流而下。” “这我知道!改道向犬山方向出发!” 总指挥官本来应该率领大军紧随先锋官之后前进的,现在却突然改道向犬山方面进军,作战计划因此而支离破碎了。 先行的先锋官是加治田的佐藤纪伊守大将。 天一亮,他便到夜间敌人登陆地点察看情况,并绘制成图,再附信一封,派人急报日根野备中。 虽然关于敌人修建城堡的分析是个大错误,但所做的报告是很慎重的。 他在报告中说,敌人的情况不是轻意、简单就能击溃的。根据情况,如果斋藤方面命令掌握河流详情的鹈沼城主大泽治郎左卫门正重准备好充足的船只,水旱两路夹击敌人的话,把敌人逼进城堡,包围起来使其不战自灭,这是不需损兵折将的最好的策略。希望日根野备中赞成这个作战计划。 可是紧急报告送走后一直没有回答。 不可能有回答。藤吉郎昨天夜间裱糊纸城堡,说明他很动了脑筋。他不可能疏忽对方先锋官今天早晨一定会派人送紧急报告的问题。 派去送紧急报告的人离开夜间宿营地还不足半里地,突然被埋伏在那里的蜂须贺手下捉住,被带到乱七八糟的城堡工地现场。 藤吉郎读了送报人携带的信之后,了解了敌人内部计划。 “这就是说敌人还要来第二批队伍。” 藤吉郎让人把夜间裱糊的纸撕掉,修筑真墙,同时简单地对蜂须贺彦右卫门说:“我因为城堡工程问题离不开,你能不能去把这个先锋官赶走?” “嗯,可以赶走,不过赶走之后我很快就会赶回来的。” “甚么呀!这封信上不是写着嘛,我们的城堡不是他们轻而易举就能攻下来的。昨天晚间的美浓纸起了大作用。” “是吗?那么中午再炮制一遍吧?” “那是自然了。那个鹈沼城主大泽治郎左卫门正重是个甚么样的人?” “可以说是仅次于安藤伊贺守、稻叶美浓守、氏家主水正等美浓三强之后的很有才干的人。” “比日根野备中如何?” “日根野备中虽受斋藤家主龙兴的赏识,我认为他远不如大泽。” “是吗?那么你能帮我和大泽治郎左卫门搭个桥吗?木下藤吉郎也是当代的豪杰呢!你告诉他,我想见他一次。” “木下……” “你想说甚么?彦右卫门!” “你打算骗大泽治郎左卫门吗?” “你不要胡说!我要堂堂正正地征服他,我在这里修筑据点,他在河上游鹈沼,说不定甚么时候他会乘船来夜间偷袭的,不可掉以轻心!” “你这种人真少见!城堡还没建好,敌人的先锋官也没赶走,又想取鹈沼了!” “不只是取鹈沼,如果大泽治郎左卫门真有才干的话,我还要安抚收留他,保证他原来的地位。” 蜂须贺彦右卫门不禁一愣,他说道:“你这个家伙,说话像个征夷大将军!哈哈……” 藤吉郎此时东奔西跑,已经没有余力顾及修建城堡了。 蜂须贺彦右卫门首先带领约三百人将附近的斋藤方面的先锋部队驱赶走,下午一点钟左右就回来了。 这时,斋藤方面的监视哨不破平四郎却还没有回来。他自以为立了大功,兴致勃勃地在井口镇上到处寻找上等酒喝呢! 新妻草 “夫人!木下藤吉郎先生的夫人来拜访您。” 这是藤吉郎离开清洲一个多月以后的一天下午。 此时梅雨季节已过,盛夏的太阳像火烧一样照射着大地。 浓姬刚刚将信长的长女德姬带进自己敞开的房间,准备教德姬弹琴时,侍女进来传话。 “是吗?那么今天练琴结束。你把德姬领走,请八重到这里来。” 浓姬抚摸着刚五岁的德姬的河童头,给她擦擦汗。 被称为八重的宁宁与侍女和德姬交错而过,马上来到浓姬的房间:“您好!……” “八重,不用客气了!怎么样?藤吉郎先生来信了吗?”浓姬首先急切地问。 “没有,一直都没有。” “甚么?甚么都没有?……来过信吗?从甚么时候开始没接到信了?” “啊……我就是因此来拜访您的。” “有甚么事吗?” “啊,殿下出战时也不来信吗?” “八重!” “是!” “怎么?藤吉郎自从走后一次信也没有吗?” “是的。他这次走之前开玩笑说,你准备当大名夫人吧,说完就走了。” “哎,他也学殿下了。这么说,他没有给你这个新婚妻子来过一次信了?” “因此,我想殿下这里是不是知道一些甚么情况……” “真是可怜!你瘦多了。既然如此,你再早一点来就好了。” “夫人,藤吉郎会不会是阵亡……” “你不用担心。他出色地在墨俣修建了城堡。殿下曾派人叫他回来一次,但是他说要等到拿到大的礼物之后再回来。” “啊,他出色地修建了城堡?!” “是的,所以你不久就要成为大名夫人了。他可能是打算再给斋藤龙兴一次颜色看看之后,骄傲自豪地荣归吧!” “啊……” 宁宁刚一张嘴,激动得热泪盈眶,再也说不出话来。 藤吉郎走时说是去打仗,可是与平常的出征又不同,用马驮着钱,只带很少的低级武士及勤杂人员等走了,一直杳无音信。 做武士的妻子就需要对此忍耐和习惯,要咬紧牙关地等待。而宁宁实在是忍耐不下了才来找浓姬打听消息的。 浓姬还以为是宁宁得到了甚么消息来告诉她的。 “即将成为大名夫人的人可不能哭的呀!不过藤吉郎如果真的走后一次信也没来的话,那确实是千万不能大意的。” “嗯……” “已经走一个多月了,说不定有当地的甚么女人在侍候他呢!谁知道他是否一个人在那里!” 浓姬也是有点使坏。她自己在信长面前从来都没有表现过嫉妒心,今天却向宁宁洒醋。 或许她是想把自己没有能够散发的醋意让宁宁去发泄。 “不会的,不会有那种事!”宁宁赶紧擦乾泪水,很认真地回答:“他对我、对我……” “八重,不能太粗心大意的。总而言之,我们委托殿下的使者带信去。先叙说一下知道他在那里平安地修建城堡之后的喜悦,然后可以这样写,就说是我说的……殿下夫人说,秃耗子要提防不正当的女人。不正当的女人是指甚么呢?” 宁宁确实感到为难了。 “啊,您讲的秃耗子?” “对!就这样写,可以的。” “可是,所谓秃耗子是指谁呢?” “哈哈,这个是我不好了。因为殿下经常把藤吉郎叫猴子,我也顺嘴说惯了。所谓秃耗子,就是你的宝贝先生!哈哈哈。” 浓姬是惯于煽动人和诽谤人的。宁宁被浓姬这样挑唆之后,一定更加不放心了。藤吉郎经常向信长写报告来,但一个多月没有给新婚妻子写过信…… “你要忍耐一些,不要生气。所谓夫妻开始阶段很重要,你如果不拿出点厉害劲,他就会到处打野食吃,变坏的。” “甚么是打野食吃?” “就是找女人,如果成为大名,就会要五个、十个女人,这是男人的本性。因此我说你不要太大意。” 要说亲切,浓姬真可谓是亲切得无微不至。宁宁被她这么一挑拨,心里顿时不安起来。 不知甚么时候信长来到那里。 “阿浓!不要胡说八道!有你这样火上加油的人吗?” 因为信长是悄悄进来的,宁宁感到有些惊慌失措。 “那么我去写封信,请您多关照……” 宁宁说完之后,向信长鞠了一躬,赶忙转身走了出来。 (如果他一个多月一点都不想我的话,确实奇怪,令人怀疑。) 刚结婚不久,他就出征了。出征之前,每天不知道讲多少甜言蜜语。甚么三天不见就得消瘦,如果分别一个月就得想死等等,简直如同被宁宁吸附住了似的。 (就这么一个月时间,他就全忘了不成!) 这样一想,心中更加烦躁不安。他是否从敌方找来漂亮女子,得意洋洋呢?在她回到桐畠自己家中之前,这种烦躁不安渐渐地转化为嫉妒。 尽管如此,宁宁对信长和浓姬把藤吉郎称作秃耗子却感到难以忍受。 藤吉郎的确不是美男子。宁宁过去也曾直言不讳地说藤吉郎相貌长得滑稽可笑。不过现在宁宁认为藤吉郎是个既风趣又注重实际的男子汉。 首先,藤吉郎的脸型虽然长得滑稽,但富于表情,而且不难看,并不招人讨厌,有一张能说善道的嘴,特别是在他高兴的时候。 不,他那张能说善道的嘴也许会讨别的女人的喜欢……她怀着烦躁情绪走出房门,门口拴马桩上拴着两匹漂亮的高头大马。 (怎么?是不是有人来了?) 宁宁不由地停住脚步,这时突然从马厩里跑出一个人来。 “啊!您是藤吉郎……” “嘘——,我带来一位贵客,快过来!” “贵客?在哪里?” “在家中客厅里。你到这边来一下好吗?” “您说这边,那不是马厩吗?” “马厩也行,过来一下,好久不见了……” 藤吉郎说着便靠近宁宁身旁,用力强拉宁宁的胳膊。 宁宁已经不是姑娘了。她知道藤吉郎要干甚么…… 她既高兴又放心了。 (他仍然是独自一个人在那里了……) 于是,在这大白天……羞耻给她带来智慧,她蓦地抬起头,对准藤吉郎的脸就是一巴掌。 “你、你……干甚么?!” “让您知道点羞耻,把尊贵的客人放在家中不管,跑到这里来!就这样您还想成为将军?!” 藤吉郎捂着脸,眨着眼睛,现出世界上最令人满意、最天真的丈夫的安心、得意神态。 “秃耗子!” “甚么?你说甚么?” “我说您是个秃耗子!” “甚么?你也对我说这种伤心的话?” “这还用说吗?藤吉郎先生!一个人的思想品德作风都表露在面部。不是才能的高低优劣,而是品德作风的高尚与卑劣完全表露在面部。因此您才被叫作秃耗子……没有委屈您吧?” “嗯……” “怎么?在墨俣修建了一个小城堡,有甚么值得自豪的?您仔细瞧瞧,我宁宁的容貌不是用一个三万石、五万石的小大名的夫人名义就能满足的。” 人们在吵骂时,实在很奇怪。一吵起来如同开闸放水一样,奔腾不止。宁宁被浓姬煽动起来的酸醋情绪正没处发泄,于是便对着可爱的丈夫爆发了。 “对不起!不要那么大声!” 因为家中里有贵客,藤吉郎只好点头哈腰地赔不是。 “刚才是闹着玩考验考验你的。我不在家,万一有哪个不规矩的东西来纠缠你时,我想看看你怎么对付。好老婆,这我就放心了!你是个巾帼魁元,不愧是木下藤吉郎的妻子!” 藤吉郎这么一说,宁宁反而想扑到藤吉郎怀里去亲热一番了。 但是那样一来,向秃耗子的说教等于白作了。 (现在需要的是忍耐!) 宁宁自言自语地说:“让客人在那里等着,太失礼了。您去陪客人,我马上沏茶来。”说着,若无其事地走进上屋。 正房内没有隔间,如同一幢筒房,进门后,整个房间一目了然。壁龛上一个姿态威严、相当于两个藤吉郎体重的武士,身着武士服坐在那里。 宁宁很快端上茶来,藤吉郎弯下矮小的身躯说:“这位是鹈沼的城主大泽治郎左卫门正重先生,这是拙妻。” 藤吉郎大大方方地作了介绍,同刚才往马厩里拉宁宁时相比彷佛是换了一个人。 宁宁客气地说:“欢迎您来作客,用这样粗茶淡水招待您,真不好意思。” “宁宁,你听说过大泽先生的大名吧?” “是的。经常听人说,大泽先生在斋藤家那里是被誉为鹈沼之虎的猛将。” 大泽听宁宁这样一说便也谦虚、礼貌地低下头表示谢意。 “木下先生攻取墨俣,我们便是同一河流地区的两个城主,多谢夫人热诚相待。” 宁宁听了顿时周身发热。丈夫单就在敌人那边修建城堡一事就是奇功一件了,可是他又在筹划攻取美浓了,连敌人的猛将都带到这里来了。 这样一想,不由地对自己猜疑丈夫感到羞愧。 老虎和耗子 宁宁端茶之后就走开了。鹈沼之虎与墨俣的秃耗子重又开始彼此之间奇妙的对峙。 鹈沼之虎大泽治郎左卫门绝不是因藤吉郎的说教而来的。 他既不认为斋藤龙兴是可择的良主,也不认为信长是多么伟大了不起,藤吉郎也不是有甚么创建宏图大业的大才。 他所崇拜的是斋藤家的磐手菩提山城主竹中半兵卫重治。 (他曾想过劝诱半兵卫筹谋独霸美浓国……) 这只老虎并不认为信长等人是可怕的猛兽。 可是,出奇兵到墨俣修建城堡的藤吉郎究竟是个甚么样的人物呢?……正在此时,彦右卫门来了。 “总而言之,希望您同他见一次。能使我敬佩的人可不多的!” 由于彦右卫门的如此介绍,他才决定会一会藤吉郎的。 见面之后觉得藤吉郎只会说大话、吹牛,与其说是吹嘘自己,不如说是更吹捧信长。 “听说阁下被人称为鹈沼之虎?!” “不敢当,这样说使人不好意思。”大泽治郎故意装作卑躬的样子。 “没甚么不好意思的。物以稀为贵,鹈沼之虎……鹈中之虎……我觉得这里多少有点嘲弄阁下这样人物的味道。” 藤吉郎立即回了决定性的一枪。当然治郎左卫门的绰号“鹈沼之虎”不是那个意思,真正的意思是他是一员宁死不屈的猛将。被藤吉郎那样一说,便带有纸糊老虎虚张声势的涵义了。 “不是那个意思,实际是……”大泽不是那种讲究绰号涵义的人。 藤吉郎接着又补了一枪:“姑且不谈阁下的绰号是否妥当。当今日本的第一只猛虎是一手擒服被称为东海之龙的今川义元的我们主公——织田信长。” “啊,织田先生那么有本领吗?” “是的!如果您了解今川义元被擒服的情况,就会明白美浓的斋藤龙兴等人虽然也是龙,但他是庶生,不久就会被大口地吃掉,这只是时间问题。” “或许吧!” “可是,大泽先生,龙的庶生子如果消失在海里的话,你应该怎么做呢?仍然满足于鹈沼之虎的生活吗?” 可想而知,这种讲话方式太瞧不起人了。这等于是在问,斋藤被打败之后,你还能以物以稀为贵感到满足吗? “那样的话,我就以日本第一的猛虎的对手,咆哮一声让他瞧瞧!” 治郎左卫门说完,藤吉郎从心眼里感到可笑。 “哈哈,这话很难想像是大泽口里讲出来的。古时就有人警告说,二虎相争必有一伤。怎么能让两虎相争呢?不会有这种蠢事吧?即便是阁下想挑战,我们主公可能也不会相陪的。虎与虎难道不是同类吗?只要是同族,不仅都是强者,而且也应该是怀有基本相同的志向。” “木下先生,听阁下讲话的意思是让我向信长投降了?信长是日本第一猛虎,我只不过是只鹈沼之虎,如此说来,胳膊扭不过大腿了?” “这是哪儿的话呢!我是说两虎之间不应该相争。不过,总得有一只成为虎中之魁吧,你们不见一见怎么能知道呢?见面后,你们是争还是不争,那是另外一个问题。所以请您首先会见一次我的主公。” “恕难从命!”大泽治郎左卫门果断地拒绝了。 “假如两人决定相会,你不会让信长到鹈沼来吧?那就必须是我治郎左卫门去清洲了。到清洲后迎合取悦于信长,我治郎左卫门可不是那种人,就是死了也不会的!这样的话,信长就会发怒,盛怒之下就会把我抓起来,或者靠人多势众当场杀了我。一只老虎是不会上这种圈套的!哈哈!……” 藤吉郎听了,摇头叹息说:“哎呀,真是令人遗憾。我藤吉郎说和您一起去见主公,您却完全不相信,真是无情无义……” “甚么?木下先生和我一起去……” “这是理所当然的了。只要我们一起去,我藤吉郎也是个男子汉大丈夫,万一我主公想要加害于你的话,或者我们一同被杀,或者我们一起冲杀出去。可是您却不相信,真是无情无义了。” “噢,你是下了这么大决心让我去见你主公的?” “不管怎样,今后在天下平定之前,必然要发生无数战争,这不是人的意志可以转移的。因此,你们见面谈谈,彼此相互了解一下,应该尽可能地减少战争。我藤吉郎相信,两虎相会,内心深处一定会引起共鸣的。所以我豁出生命劝阁下去会见我主公。可是,阁下却不这么想……既然如此,只好作罢了。” 藤吉郎说完,大泽治郎左卫门微微一笑说:“既然这么说,那就去会一会信长先生。我虽然不相信信长先生,但是我相信木下藤吉郎是个男子汉大丈夫,相信你说的话。” 就这样,两人一起来到藤吉郎的家。 大泽治郎左卫门自然也有他自己的一个口是心非的方案,他嘴里说的和心里想的完全不同。他出生的时候,将恐惧、害怕等忘在娘胎里了。 因此,同信长相见时,如果两人谈得来最好了,若是信长因话不投机而发怒的话,他就打算从此与信长一刀两断。 (之后,家臣等人会因吵闹而明白的。我只有一个人,无论如何也要杀出重围以显示一下自己的本领……) 可是,藤吉郎的算盘完全不同。 他在墨俣修建城堡已是大功一件,再加上将大泽治郎左卫门作为随身礼物带到这里来,无论结果如何,他都将成为大名的。 (只要能把大泽治郎左卫门带去,信长就一定能巧妙地说服他,因为信长比治郎左卫门更有威严。) 向信长推荐治郎左卫门后,信长一定会很高兴,并且让治郎左卫门到织田家做身边随从。这样一来,美浓的形势就大变了。通过大泽可以掌握美浓三人帮的办法,甚至治郎左卫门或许还会将被称为“日本第一军师”的竹中半兵卫重治巧妙地拉到自己这方面来。 也就是说,这将是扫平美浓国安上的第一个钉子。 “大泽先生,请您先在这里休息一会儿,然后我们一起去见信长。” “好的。信长公已经知道我们来了吧?” “我想会知道的,在这之前,您就受到信长好评,为了保密,我想来迎接的人不会很多的。” “很好!非常感谢这种安排,鹈沼之虎因此得以会见日本第一的猛虎。” “见面之后您就会发现,您们之间一定是心有灵犀一点通的。” “哈哈……我也是为此而来的!” “即使不是为此而来的话,我藤吉郎豁出性命也要把您送出城外去。” “不,我非常理解阁下的心意。鹈沼之虎也是一个男子汉大丈夫,我说过相信你。俎上肉、网中鱼,我不会看热闹见死不救的,请你放心好了。” “哈哈……近来我遇上的都是令人高兴的好事!真想快点儿去喝一杯。估计城内会备酒招待我们吧。我看在这里还是客气点儿吧……回去后让我老婆做点儿特别菜吃,可能先委屈您一下。” 两人正在高兴地交谈,从城堡来迎接的人到了。 森三左卫门的儿子长可带着十二、三个年轻侍从走过来了,并高声喊道:“大泽治郎左卫门正重和木下先生,殿下命你们随同我们一起到御前去见他!” 藤吉郎一听这喊声有些吃惊,森长可一定是错将大泽治郎左卫门当作俘虏对待了。 否则就不会将藤吉郎称作“木下先生”,而对大泽治郎左卫门则直呼其名,并大声喊叫说信长命令前去见他。 “大泽先生,木下藤吉郎陪同您一起去。” 藤吉郎考虑到对方的难处,特意郑重地低头表示礼让。 大泽治郎左卫门微微一笑,拿起佩刀,很自然地跟在藤吉郎身后…… 信长策略 信长此时心里正想着。(这个猴子干了一件妙事……) 藤吉郎为甚么把在斋藤龙兴那里以顽固不化而知名的鹈沼之虎带到信长这里来呢? 藤吉郎和治郎左卫门都有自己的算盘,不过信长的算盘打得比两人更精。 森长可陪同治郎左卫门和藤吉郎来到之后,信长高声对森长可说:“长可!我仔细盘算过,即便是会见鹈沼的大泽,也不会有甚么令人满意的结果,我决定不见治郎左卫门了。” 信长的话传进正在院中经过的治郎左卫门和藤吉郎的耳中。 “让治郎左卫门先在那里等一等,先让藤吉郎进来,我有话跟他讲。” 藤吉郎和治郎左卫门听到此话不禁有些吃惊。 治郎左卫门想:“难道他看穿我的打算了?” 藤吉郎想:“这样一来,我的颜面丢尽了。” 两人正在那里胡猜乱想时,森长可来了,并高声叫道:“大泽治郎左卫门先等着,藤吉郎先生请到这边来!” 事到如今,藤吉郎也无能为力了。 “这是不是搞错了……应该让大泽先生立即会见殿下……是这样……森先生,我把尊贵的客人先交给您了!” “知道了。我们把治郎左卫门围起来,不会让他跑掉的。” 治郎左卫门听了这些话,不禁脸色骤变,他确实不愧为战国武士之名流。 “那么我就先在这里观赏一下庭院吧。”说完他便坐在那里凝视着泉水。 藤吉郎急忙走近信长的房前说道:“殿下!我是藤吉郎!” “噢,猴子!” 房间的拉门被人从里面拉开了。 信长知道治郎左卫门在院子里,便故意地提高嗓音说:“听说你把鹈沼的那个顽固家伙生擒来了?” 藤吉郎一听此话,感到困惑不解地说:“殿下!生擒……不是……我以前跟您说过,请殿下会见大泽,当面谈谈。” “甚么?当面谈谈……你这个猴子!” “是!” “所谓当面谈谈,本是人与人相见时间的语言,笨蛋!我信长有甚么必要要与大泽相见呢?难道说治郎左卫门给我带来值得高兴的礼物不成?” “殿下高兴的礼物……” “是啊!如果说他是以美浓国为礼物来奉献的,我便见他。尽管斋藤龙兴那个蠢货对美浓还可以控制一年左右,美浓国仍然是诱人的礼物。那个鹈沼的顽固家伙带来礼物没有?” “那是理所当然的。总而言之,我藤吉郎向殿下……” “不要强词夺理!如果没带礼物来,便谈不上相见。一见彼此谈不拢,发起火来,或许会动刀的,因为那个顽固家伙就是这种人。” 治郎左卫门听了此话,气得直发抖,不住地握拳击打自己的大腿。 (果然被他猜中,知道就好!) 但是,他想在这里危及信长的生命是不可能的。因为森长可及其部下都是刀出鞘,箭上弦地守卫在那里。 不,实际上更难受的是藤吉郎。他认为仅仅取得墨俣,功劳还不算高,如能随势将鹈沼的大泽拉到自己一边来,建立两个渡河点,就等于攻下了美浓……因此,他才设法把大泽带到信长这里。可是现在看来,藤吉郎的想法可能不符合信长的想法,似乎行不通…… 对方是一个人跟随藤吉郎来的,如果谈得投机,就完全有可能成为信长的家臣。 藤吉郎越想越急。 “殿下!请您冷静地听我说,我觉得只取得墨俣就以功自居,还不如北伊势的泷川一益,总而言之,我想再寻找一员猛将……” “因此,你就将他骗来了,好了,现在没必要见他了,你把他生擒了来,就由你把他斩了吧!” “斩了……” “对,斩了!你何必大惊小怪?斩了之后,将他的首级送给稻叶山的斋藤龙兴。这样,斋藤龙兴可能会吓破胆子而逃跑,哈哈……” “殿下!” “甚么?脸都变色了!” “您是真的要这样做吗?” “不是真的又怎样?我信长最讨厌随便到敌人那里去而又没有礼物空手而归的人!当然不足以谈大事。拜托你了,你亲手把他杀了!” “无论如何一定要杀大泽……” “真罗嗦,你这个笨蛋!连一个墨俣城主这样的人都没有勇气杀吗?你还要加强一些判断能力。怎么样?你若是杀不了一个不足取的顽固家伙,那我就让长可去杀他。” 藤吉郎呆呆地看看信长。 (即便说点儿甚么,他也不会听的……) 藤吉郎想,信长为甚么如此固执地一定要杀治郎左卫门呢?难道信长对治郎左卫门有甚么不可告人的积怨吗?…… 如果考虑不周,在这里发生争斗,信长命令别人去杀治郎左卫门的话,藤吉郎则毫无办法了。 总之,治郎左卫门是藤吉郎发誓以男子汉大丈夫的气魄,用生命保证不杀治郎左卫门才一起来的。于是便说:“没办法,那么由我藤吉郎来处治大泽治郎左卫门吧。” “就这么办。大言不惭地说,你这次功劳卓着。蜂须贺不久也要做为你的助手,让他成为一个出色的侍卫大将。怎么样?好好磨练磨练。”信长说完,便关上拉门,回到内室去了。 男子汉的尊严 藤吉郎从森长可那里带回治郎左卫门,两人走出城堡中心曲轮的瓮城之后,藤吉郎自觉惭愧,恨不得有个地洞钻进去。 两人并肩而行,大泽治郎左卫门默默地、一声不响地走着。他一定不想杀死藤吉郎后自己逃跑的。藤吉郎先开口说:“哎呀,真是不好意思。”接着说道:“信长平时不是这样的人。你们两人之间过去是不是有甚么积怨?” 大泽治郎左卫门,没有回答,只是一笑,似乎在说:“——瞎说甚么呀!一切都是事先策划好的。” “我男子汉的身价全掉光了……您看见了,在墨俣,我藤吉郎是军队的出色指挥者,可是在家里只有仆人和妻子,我的生活就这样。总之,我们先回家去吧。” 治郎左卫门既没有表示高兴,也没有不安的样子,随着藤吉郎很悠闲地向桐畠家走去。一进家门,藤吉郎便叫起来:“宁宁!劳驾准备些酒菜!” 治郎左卫门目光敏锐地看着藤吉郎,心里想着—— (这个小子准备怎样执行信长的命令呢?) 于是他便开始思考这个问题了。 信长那样严厉地命令他杀死治郎左卫门,他不会不杀的。假如他不杀治郎左卫门而远走他乡的话,他就必须放弃下了一切赌注而终于到手的升官本钱。 总而言之,藤吉郎从养马、当侍仆开始,现在立了可成为一城之主的奇功。他是打算先用酒灌醉再杀呢?还是埋伏刺客暗杀呢?不管打算怎么杀法,鹈沼之虎相信自己有能力应付得了。 不了解御前见信长详情的宁宁急急忙忙地准备好酒菜端了上来。 “您请用,没有准备甚么,请慢慢喝。” 宁宁拿起酒壶准备斟酒时,大泽治郎左卫门微笑着说:“首先请从您久别重逢、凯旋归来的丈夫开始吧……” 不言自明,这种客气是怕酒里有毒,而宁宁不明其中原委,便高兴地对藤吉郎说:“既然这么说,就先给您了……”宁宁羞答答地先给藤吉郎斟满酒。 藤吉郎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他对宁宁说:“你可以到里面去了,我和大泽先生有重要话说。” 宁宁到厨房去了。藤吉郎双手着地跪在治郎左卫门面前,低头说:“大泽先生,我们有约在先。您割下我藤吉郎的脑袋,日落以后,请您从后门走。您在后门喊‘星星’有人回答‘松树’,这时您就说‘月亮’。这样,我妻子父亲的部下就会把门打开的。” 大泽治郎左卫门知道酒中无毒,微笑着连干了三杯。 “怎么?你是说你违抗信长公的命令,不杀我治郎左卫门了吗?” “不,不只这样,这样也不能算完。我把性命交给您了,希望您忘掉今天的事。” “嗯,可是你好不容易才刚刚成为一城之主啊!” “正因如此,我才灰心了。信长竟然是那样的君主,自己却不知道……说明自己太愚蠢了,相比之下,我们的誓约更重要。出城之后,阁下熟悉地理,没问题。但是您提着人头走路,将会引起人们的疑惑。所以希望您在天亮之前赶出清洲城。” “不错。”这期间,大泽治郎左卫门仍然悠闲地笑着说:“这么说,你是不想杀我了。我也不想杀你,那么我们一起走如何呢?” 治郎左卫门的态度也开始变了,于是便反问藤吉郎。 藤吉郎歪着脑袋想了想说:“怎么?您也不杀我?” “怎么也不想杀你!” “这就难办了。这样的话,我就必须要杀你,可是不能无故杀生,比智慧还可以,总而言之吧,一对一比胜负,我不是您的对手。” 藤吉郎很轻松地讲完后,又双手着地跪伏在治郎左卫门面前:“还是如此好,您快杀了我逃走吧,大泽先生!” 藤吉郎如同开玩笑似地,蛮不在乎地说。大泽治郎左卫门马上把酒器放在餐盘上。此时他像个孩子一样,眼泪巴答巴答地从眼眶中掉下来。 战国时代的武士是以意气相投而相交相处。藤吉郎的行动一定感动了鹈沼之虎的心。 “我服了!”治郎左卫门歪着长着胡须的脸说:“我大泽治郎左今天……只有今天才第一次看到真正的男子汉……信长之辈算个屁!可是,木下藤吉郎,我真服你了!” “甚么?……您说甚么呀!” “我也崇拜蜂须贺小六佩服得五体投地的木下藤吉郎了!好,为了你,我情愿准备一份礼物,将美浓全国奉献给你的主公,而让你高升,哈哈哈……我第一次见到男子汉……见到了男子汉。” 因为讲话声音比较大,宁宁听了误以为是催酒。 “来了,马上就来……”边说边急急忙忙地拿着酒壶跑过来了。 宁宁拿着酒壶走到前厅一看,一下子愣住了,那个满脸胡须的大汉正在伤心地哭泣。 (他并没有喝多少酒,应该不至于醉了才对,想不到他这样不善酒量……) 她想着想着回头一看,自己的丈夫也在哭泣呢!宁宁还没有见过藤吉郎哭泣的表情。 “如果需要甚么的话,我去做。喂!酒来了,再喝点儿吧……” “非常感谢!喝……”大泽治郎左卫门擦了一下眼泪,举起酒杯说:“夫人的命运真好!” “啊……啊……是的,谢谢您!” “真令人羡慕,您有位日本第一的丈夫。” “是吗?” “是的,首先,能让我鹈沼之虎流泪的人物可说是当今能取天下的人物。” “啊,您说是他能取天下……” “是的,为了他交好运,我鹈沼之虎刚才已经坚定地约好,我要奉献上美浓国。” 宁宁认为,这位客人的头脑开始不正常了。 三岁儿童都知道,美浓国的太守是斋藤龙兴……喝了五、六杯酒,喝醉了就说拿美浓国作贺礼,奉献美浓国等,这只能认为是个酒后连哭带吹的人。 然而,宁宁的丈夫虽然也在流泪,但可以看得出,他对这个人的吹牛说大话表现出高兴的神态。 这可能就是所谓的物以类聚吧……已经说过当大名的话,现在又说要取天下,吹牛未免吹得太大了。 “真是太感谢了。那么感谢您以美浓国为礼物相送,让我再为您斟一杯酒吧。” 宁宁应酬着拿起酒壶,治郎左卫门说:“不胜感谢!那么我也不客气了。取天下者的夫人亲自斟的酒,更得喝了!” 他越来越认真起来,宁宁给他斟满酒后,不知道他在想甚么,只见他将酒器放在餐盘里说:“夫人!” “啊……您有甚么事吗?是不是酒中有灰尘等?” “不、不,没有!有一件事,这里必须向夫人强调一下。” “不知是甚么事?” “就是奉献美浓国。但我毫无因此而希望木下先生将来关照提拔等那种小气卑贱的意念。” “我也这样认为,您是一位慷慨豪放的人,非常大方,再没有比奉献美浓国更大方的了。” “是吗?您能如此认为真是太好了。夫人,假如木下先生将来平定天下了,也不要把鹈沼之虎当做家臣相待。” 宁宁侧眼瞧了瞧丈夫。藤吉郎正以一种奇妙的表情专心听治郎左卫门讲话。 (两人看来都开始有些不正常了……) 宁宁这样想时,治郎左卫门又一次加强语气强调说:“怎么样?可以吧?您丈夫平定天下后,希望我鹈沼之虎无论甚么时候拜访你们时,都能以朋友相待,如以家臣相待的话,碍难从命。” “那……那是平定天下之后的事了。” “到那时,无论如何我都希望我们能像今天这样平等相待。” 治郎左卫门是那样的认真,宁宁只好回答:“明白了,请您放心!” “啊,这样我就安心了。那么我该回去了,我情愿将美浓作为礼物奉送。” 大泽治郎左卫门说完,举杯干了一杯酒。 “十分感谢款待,再见了……” 治郎左卫门说完,放下酒杯,站起身来,举好大小两把武士刀。 “希望您不要送了。暂时就装作是趁夜逃跑的。” “那么就不送了。” “再见!” 宁宁默默地送到大门口,治郎左卫门走后,她立即回到藤吉郎身旁。 藤吉郎正襟危坐还在抽抽答答地哭泣。 “喂!您镇定一点儿!是否在酒中放控梫木仔喝?” 不愧为大名之才 第二天清晨,天还没亮,藤吉郎就早早起床了,把房屋周围打扫得干干净净。 他目光炯炯,放射出异样的光辉,上下嘴唇紧闭成一字形。 “即将成为大名的人为甚么自己亲自打扫卫生呢?不成体统,真是奇怪!” 但是藤吉郎没有回答。 不管怎样,藤吉郎已经下决心告别这所住宅了。 如果进展顺利的话,藤吉郎就带宁宁搬到墨俣城堡去住。藤吉郎打算放弃现在这所住宅,把周围收拾好,将空房子交给信长。 同鹈沼之虎大泽治郎左卫门的高洁相比,藤吉郎不能不感到他的主公信长心地是多么狭窄,多么渺小。 仅就这一点来说,如果杀掉大泽这样的人,那就用不着考虑发挥其长处而留用了。 (如果一个人草率地处理别人的问题,他就没有甚么前途了。) 信长优点原本在于用人所长,发挥人的才能。信长家原是十四万石的比较贫穷的家族,由于他父辈弟兄以及他这一辈弟兄都很多,每人都要分给与其身分相应的俸禄,这样一来,开始出现濒临破产的局面……于是信长便到各村去找只管吃饭干活而不要工钱的人到其家来做工……他现在刚刚好了一些,有点儿富裕了,忘记了当时的艰苦岁月,草率地处理人的问题,如此下去,一眼便可以看到他前途的尽头了。 信长似乎有甚么话要说,而藤吉郎想向主公告别……他想把房间打扫干净后还给信长,自己则另寻高地,重新开始人生。 藤吉郎打算会见信长,决定做个流浪武士之后,再把此事告诉宁宁。 如果早晨告诉宁宁的话,她会告诉很多人知道的,是不会让他做流浪武士的。 (那样一来,做为男子汉,就更难办了。) 扫除之后,藤吉郎默默地吃了点儿开水泡饭就出去了。 “您怎么了?昨天晚上喝点儿酒就哭,今天早晨为甚么生气呢?” 不用说,去向只有一个。他可能因为昨天大泽那件事,从正面去同信长相碰了。 (吵架也没甚么了不起的……) 自己想说的痛快地说出来。藤吉郎可不是那种因为甚么墨俣的小大名而不明不白地低头认错,他甚至要大声呼喊,他不是胆小如鼠的人! 藤吉郎到了城堡中心的瓮城之后,不走正门,直接向信长的房间走去。 他不知来过几百次了,这里的一切都了如指掌……然而今天可能是最后一面了。 信长的起居时间、去马场练马的时间……回来后让夫人掏耳垢的时间等,藤吉郎无一不晓。 藤吉郎与信长简直如同一个人一样,他的生活如同齿轮一样,一点儿都不能搞错。 藤吉郎同信长之间如此亲密,可是当藤吉郎带着大泽那样的人物凯旋归来向信长献礼的时候,信长却要将那个礼物去掉。跟随这样糊涂的主人能有甚么前途呢? “殿下!我是木下藤吉郎!”藤吉郎来到信长房间的门外,对着关闭的拉门大声喊道。 信长此时刚从马场练马回来,正盘腿坐在那里吃开水泡饭呢,听到喊声便答应道:“噢!怎么样?大泽的首级带来没有?” “噢!” 藤吉郎回报似地同样“噢”地答应一声。因为他心中生气,便没有像平常那样回答“是”或者“不是”等。 “噢甚么?我问你杀了大泽没有?” “我就是为此事而来的,请您先出来一下!” “啊……稍等一会儿,正在喝茶。” 这时浓姬拉开了拉门,站在门旁说:“藤吉郎先生,您怎么站在那里?请到这里坐,喝杯早茶吧!” “不喝茶!” 此时藤吉郎本应接受浓姬的盛情招待,但是他却莽撞地拒绝了。 “不喝茶?您是病了吗?” 房内传来掷筷子的响声之后,信长出来了。 浓姬望着信长说:“藤吉郎因为病了,脸都肿圆了!” “知道了。藤吉郎,你没有杀大泽治郎左吧?不要站在那里,到这边来!” 信长嘴里还嚼着饭,坐到拉门旁笑着问:“怎么样?治郎左不是你的对手吧?” 藤吉郎慢慢地走近拉门说:“我今天是来还您房子的。” “还房子?那好吧,今后让浅野去住。”信长接着又问道:“大泽逃跑时说甚么了?” “他没有逃跑!” “噢,那么你真的将他杀了吗?” 藤吉郎抿嘴一笑说:“斩杀有用之人,我木下藤吉郎不至于糊涂到那种地步!” “那么说,你了解我的妙计了?” “妙计?……” “我说过不知多少次了,不会见空手不带礼物的人。” “当然带礼物来了!” “带甚么礼物来了?” “藤吉郎的首级!” “甚么?藤吉郎的首级?……我在问你大泽的事!” “我说的是木下藤吉郎的事。木下藤吉郎自斩首级,从今以后做个流浪武士。” “不行!” “您没有资格说不行!” “你说甚么?……”信长歪着脑袋想了一下,放声大笑。“哈哈哈……不错,你这个藤吉郎愤怒了!阿浓!” 浓姬回答说:“所以,我刚才说了,他的神色不同往常。” 浓姬说完之后,信长再次放声大笑。 “这太有趣了!秃耗子发怒,像只黄鼠狼了!哈哈哈……” “没甚么好笑的!像大泽治郎左卫门这样的人怎么能杀……” “笨蛋!你没有真的把他杀了吧?” 信长的脸上不由地表现出一种不安的神色。 (糟糕!) 藤吉郎感到有些不妙,不安地问道:“那么……那么,您的本意是……” “你这个家伙!我不是说过几次了吗?使用妙计,难道你不明白吗?大泽难道真是该杀的蠢货吗?” 藤吉郎吓出一身冷汗。 (原来如此,他知道我不会杀的,才命令我杀的。) “没有,我没有杀他。” “我知道你不会杀他的。大泽这个人是能够在美浓国问题上起作用的,关键问题是看他心向哪一边。所以才给他使了个妙计……等于是告诉他,如果愿意来的话,就携带礼物来。” “……” “大泽治郎左卫门走的时候非常狼狈吧?但是,他之所以不带礼物空手而来是有打算的。如果得手的话,他是打算提着我信长的首级或者你的首级回去的……因为我看穿了他的意图,所以他才感到狼狈。” 藤吉郎听了,一下子瘫了下来,又抽抽答答地哭泣起来说:“真是的,那我就不向主公请假了!” “甚么?!” “没别的,我回墨俣去!” “那是理所当然了。这次把八重也带到墨俣去!” “哎……” “不要有气无力地回答。八重也是在那里住过的。不要因为当了大名,就招惹下流女人,放走了八重,你是要吃大亏的。” 藤吉郎愣着发呆,忘记了回答问话。 藤吉郎由于没有因大泽事件去做流浪武士,一定格外高兴。 “是的,我还是成了大名,宁宁成为大名夫人……” 女色三代 鹈沼之虎从藤吉郎家出来后,反覆想着同一个问题:“他是个男子汉,值得信赖……” 既然是为了藤吉郎,便要让信长大吃一惊,不制作一件大的礼物,就不够义气了。 战国时代武将的义气与江户时代武士的义气是完全不同类型的豪放。他们所谓世代享受俸禄的那种烦闷心理并不在于主人如何。 凭着自己的本事,在社会上如果不称心如意的话,自己便向主人告辞。反之,如果喜欢的话便无条件地继续干下去。 从这种意义上说,男女恋爱也相同,如果真心相爱的话,即使献出自己的一切也无悔无恨。 这种战国时代武士的友情通过信长奇妙的语言,突然向着藤吉郎激发出来。 不,是信长发现大泽治郎左卫门即将开始燃烧的这种友情后而用的妙计…… “好,为了木下藤吉郎!” 大泽治郎左卫门正重,一度回鹈沼城堡,换了衣服后便去稻叶山城堡了。 他去的目的不是为了见年轻的城主斋藤龙兴。治郎左卫门已经看透了龙兴。也没有甚么重要原因。因为龙兴是第三代城主,同他的祖父道三及父亲义龙相比,无论如何他都显得懒惰、脆弱,使治郎左卫门从心眼里讨厌。 (到哪里我都可以成为一城之主……) 对于一个过于相信自己实力的人物来说,讨厌便成为决定性的因素了。 他出了城堡之后,便到重臣休养所去访问西美浓三人帮之一的安藤伊贺守。 安藤是斋藤家重要客将之一,他最积极地拥立斋藤龙兴。 如果伊贺守放弃龙兴的话,另外两位客将——稻叶美浓守和氏家主水正也会毫不迟疑地服从伊贺守。 大泽治郎左卫门在千叠台休养所见到了伊贺守,并对他说:“我有重要话对你讲,只能咱们两人密谈。”大泽治郎左卫门绷着脸严肃地说。 “甚么?重要的密谈……一副煞有介事的样子。” 年过四十的伊贺守估计最近很少到稻叶山城来的大泽治郎左卫门找自己会有甚么事情,便先闲话家常地说:“阁下近来是不是身体欠安?很难见到你呀!” “身体倒是没有甚么病,但因为没事就不能到你这里来,所以只好装病。” “嗯,这倒像是你鹈沼之虎说的话,直言不讳。” “伊贺阁下真是直率的武将中的武将,您会了解我的心事的,也用不着客气了。” “那么,你是说你对主公斋藤龙兴不满了。” “谈不上不满,而是不知如何是好,没办法了。” “哪方面没办法?” “一切都没办法了。” “一切都没办法,就是说没指望了?” “是的,因为不能带着城堡搬到别国去,所以只好装病睡大觉。” “嗯,那么你要跟我说甚么呢?” “请您申斥好了。您认为靠日根野备中这样的人能维持美浓国吗?自己登上政权宝座之后,增加的只是身边美女,金银在减少,领地在缩小……现在对墨俣已被人夺走这种重大问题也不闻不问。信长在小牧山修建城堡,准备向美浓发动总攻。在这种时刻,他甚么准备都没有做……如果是阁下就不会有人骂了。现在睁眼瞧瞧,重要的家臣中像我这种麻烦的病人不断增多……”说到这里,鹈沼之虎焦急地咋舌说道:“我明确地对伊贺阁下讲,阁下只要看到这些也应装病不出城堡,在家饮酒睡大觉。这就是我要向阁下讲的话,请原谅!” 伊贺守并没有挽留大泽治郎左卫门,只是再次“嗯”了一声,看着大泽治郎左卫门走出去。 安藤伊贺守绝不是一名普通的将领。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比鹈沼之虎或许更重要。 他只想帮助斋藤龙兴设法使美浓国国泰民安。对斋藤龙兴来说,他是一片父母心般地关怀备至。 (这么说的话,我的女婿竹中半兵卫最近也没有到稻叶山城来过。) 不破郡磐手的城主、后来成为丰臣秀吉的智多星大军师——竹中半兵卫重治是安藤伊贺守的女婿。这时他还是个年仅二十一岁的城主,然而在斋藤家中却被誉为“美浓的麒麟儿”,大家都认为他将来一定前途无量而另眼相看。 (这么说,女婿或许也认为龙兴没有指望了,而在家装病不出……) 人的心理变化是微妙的。大泽治郎左卫门说了斋藤龙兴一切都不行的话之后,安藤伊贺守也觉得龙兴的确靠不住。 龙兴在气量方面远不如其祖父道三,在力量及武艺方面不如其父义龙。正如治郎左卫门所说的那样,龙兴继位之后亲近的只是女色。 在这方面,仅知道的,被龙兴染指的女性就已超过五十人。只要他认为漂亮,不管是井口町家族的姑娘,还是自己领地内平民百姓家的姑娘,他都要召来侍候。但是,人的精力是有限的,要使五十多个女人都感到满足,无论如何是不可能的。其中有些女人亲近过一两次后便被抛弃了。因此,那些女人为了不被抛弃便会争风吃醋。 柔弱女子因感到自己被抛弃而心存怨恨,刚强烈性女子则为征服龙兴而妒火燃烧。 稍不留神,说不定甚么时候哪个女子会因失宠而在酒杯中下毒的。 (的确,这正如鹈沼之虎所说。) 安藤越想越不安,便叫来那些女子,想直接听听她们对龙兴的评价。 “不错,很好!” 在千叠台自己的休息室里,这些女子开始时都这样说,但是第二次回答就不尽相同了。 “他不太好,我恨他!” 下士大场文左卫门的女儿阿夏,一眼便可看出她是个心直口快的姑娘,她的话值得深思。 “龙兴先生烦躁时就把女子交给家臣。他不是把女子给家臣做妻子,而是命令女子夜里和那个家臣一起睡……” “甚么?你是说他强迫女子和别的男人睡觉?” “是……是的。我也曾经历这样的事。” “嗯,过去一点都不知道。那是酒宴结束,我们走后的事吧?” “是的。伊贺守先生、稻叶先生和氏家先生等在时还好,可是你们走后的酒宴就完全是乱七八糟的了。” “那么,他强迫你和谁一起睡?” “啊……日根野……和日根野备中先生……” 阿夏满面羞红,咬着嘴唇啜泣…… 安藤伊贺守听后哑口无言。日根野备中是不离龙兴左右的老家臣了。鹈沼之虎对日根野备中等人极口相骂,可能是听说这些事情了。 “竟然是这样。原来他们如此糜烂!” “我说,我全部都说出来……龙兴先生强迫女子跟其他男人睡觉之后,还以此为藉口抛弃他玩厌了的女子。” “那是为甚么?” “说是为了试探女子情意才让女子跟日根野备中睡觉的。如果女子真心喜爱龙兴,无论如何都不会让其他男人染指的。女子跟其他男人睡觉了,他就说再不许靠近他了。” “好了,我全知道了。” 严谨的伊贺守非常不安,他停止传唤女子了。实际上像阿夏这样下场的女人还有两个。 (不能对此放任不管!鹈沼之虎说的不错。这要最强烈地进谏才行。) 没过多久,进谏机会来了。 自道三以来,斋藤家中有个习惯,家人集中起来在千叠台举行赏月酒宴。 忠言逆耳 中秋夜赏月时,家人都集中到千叠台参加酒宴,一边饮酒,一边谈论武功,研究战略。 自道三以来,这活动已成为例行公事。此时表彰一些人,改变一些排列顺序,改变一些人的官衔等,然后举行酒宴。如同现代社会的职工全体会议之后举行的交际酒会一样。因此,其意义重要,很受重视。 可是到了斋藤龙兴时却变成了游乐酒会。近二百名侍女全部出动,自始至终只管饮酒取乐。 明月当空时节,已经人酒难分,个个烂醉如泥了。 皓月良宵中,醉意朦胧的男男女女来到前庭跳流行的圆圈舞。跳舞时谁也不知道,也没人注意几个男女携手溜到附近树林里…… “不要拘束!人嘛!一年一度就这么一次尽情尽兴地玩。平民百姓今晚也会愉快地玩个通宵的。” 如果是太平年代,或许有人会认为斋藤龙兴是个通情达理之人。可是在随时都会受到侵略的战国时代,还是得认真努力,谨慎备战才是。除此之外没有别的选择。 “主公,请到内客厅来一下。”安藤伊贺守实在忍耐不住了。 “甚么?正是快到精采时候了,有甚么事就在这里讲!” 龙兴已经烂醉如泥,没人搀扶是站不起来了。而且他周围有十四、五个侍女,看她们的表情似乎在说,今天晚上谁也别想领走龙兴,个个目光炯炯,互相凝视着。 此情此景令人感到眼花撩乱,如同是令人毛骨悚然的淫蛇般的肉林…… “不行的。我有要事相告,请您到内客厅来一下。” “你是说在这里不能讲吗?” “是的。伊贺扶您进去。” “不用!我来扶……” “不!请扶着我们的肩膀……” 一群侍女急忙走过来。 “等一等!别乱七八糟的!”伊贺守高声叫住那些侍女,然后自己扶起龙兴。 “喂喂,伊贺,不行的。你还有甚么斥责的话要说吗?” 伊贺守没有回答龙兴问话。他将龙兴右手放在自己肩上,连拖带拉地将龙兴扶到内客厅,扶他坐好后,开始忠言相谏。 (龙兴已经烂醉了,但是不能不让他醒。) “主公!有情报说织田方面今夜可能来进攻我们,您知道吗?” 伊贺守这是在说谎。但不这样说,龙兴就提不起精神来。 果然奏效,龙兴吃惊地问:“甚么?织田方面来……是真的吗?” “信长在小牧修筑城堡,木下藤吉郎准备从墨俣来……如果敌人要想夜间进攻的话,今晚的当空明月就成为诱敌来犯的绝好灯火。” “那……那怎么会是真的呢?!” “幸亏我已派人注意敌人两方面的情况,但是,尽管如此,您醉得这样,万一有甚么事情怎么办呢?” “不用担心,我没醉到那种程度。” “您不能喝醉了。” “知道了,知道了,把侍女们叫来,你回去吧!” “主公!” “还有甚么事吗?” “主公,不知您注意没有,有多少人没参加今天的酒宴?” “啊,可能是因为深秋流行感冒吧?” “首先是鹈沼之虎大泽治郎左卫门、加治田的佐藤纪伊,其次是西边的氏家主水正、磐手的竹中半兵卫……难道都是因为有病没有来吗?” 这时,龙兴的额头上青筋都胀起来了。他可能有他的想法,一定是打算酒宴后以玩女人取乐。 “伊贺,你真罗嗦!人生病了也是不得已的。难道说连别人生病也是因为我不成?” “的的确确是因为您而生病的。” “你……你说甚么?!” “主公只简单地说深秋感冒。可是他们都是装病……而且这种病今后将逐渐地在斋藤家中蔓延开来。” “伊贺守!你到底想向我说甚么?你是说我没用……因为我靠不住,家里人以装病为由企图叛变谋反不成?” “如果那样的话,事情就大了。我只想说,请主公今后要恰当地举行这种人们装病不愿出席的酒宴。” “知道了。你要说的就这些吗?” “希望主公今后慎重行事,看到主公家中一统、认真努力的行动。” “嗯,那么你是说我龙兴是个有损先人的蠢货,甚么准备都没有了?那么我就让你看看!备中!让他看看我的准备!” 随着龙兴的喊声,四周纬幕一下拉开。 “主公命令,让安藤伊贺守开开眼!” 在日根野备中指挥下,二十多名龙兴的近卫武士从不同角度跑出来,手持长枪将伊贺守围在中间。 “伊贺先生,主公并不是只身一人。你口出狂言胁迫主公,以下犯上,难以容忍,遵照主公之命,从此你将被幽闭在城堡内,请您放心好了。” “嗯,备中,看来你早有算计了!” “这是主公之命!你想反抗吗?想强行无礼吗?把他带走!” 在日根野备中指挥手下人行动时,龙兴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哈哈哈……伊贺自投罗网了。侍女!今夜自由随便了……哈哈哈……” 他狂笑着又回到大厅里去了。安藤伊贺守怃然无言。 钓人战术 “怎么样?钓上来了吗?” “像是钓上来了,又像是没钓着,不太清楚。” 这是在距墨俣一里多远的东南方长良川上游的河面上。 两个武士把船停在离岸边不远的水面上,在那里摸鮎鱼。虽然不是抓鮎鱼的季节,但是这时抓到的鮎鱼还很大。 “可能是那样吧,阁下大概还不明白。” 说话的人是鹈沼之虎,另外一个人是新近刚成为墨俣城主的木下藤吉郎秀吉。 鹈沼之虎将鱼竿放在船缘上,眯缝着眼睛笑眯眯地喝着自己带来的葫芦酒。似乎他从一开始就不想钓鱼,对周围的美丽风景也是似看不看的样子,一副甚么都漠不关心的神态。 因为信长经常问藤吉郎:“鹈沼之虎的礼物送来没有?” 因此,今天两人装扮成钓鱼人来此相会。 “大泽,我本想钓条大鱼,我觉得可能性不大,你看如何?” “你说钓大鱼……” “就是安藤伊贺守,不知龙兴是否把伊贺守禁闭在城中了?” “哈哈……这事你不用担心,实际上我已使他遭禁闭了。” “甚么?你让他遭禁闭?伊贺守这条大鱼,我想用鱼竿将其钓到我们这里来……” “哈哈……”治郎左卫门听了不禁放声大笑起来:“据说龙兴已将伊贺守关起来了。也就是说,伊贺守实际上是上了你木下阁下的钩。” “啊,这倒值得一听。甚么原因呢?” “真的连木下先生也不明白我的礼物的目的吗?西美浓三人帮之一的安藤伊贺守,他最大的问题是他还没有放弃龙兴。因为他是个十分忠诚的男子,我鹈沼之虎才设法让他去向龙兴强行进谏。” “原来如此!” “这样一来,龙兴一定会发怒,这时,日根野备中就一定毫不费力地将伊贺守抓住。” “难道一切都能按你的计划进行吗?” “木下先生,我们的鱼钩上鱼了!” “这可能是条杂鱼,扔掉、扔掉它。” 藤吉郎对上钩的鱼连一眼都不看,视线仍然集中在鹈沼之虎身上。 “总之,小牧的城堡也已修好,我这里也做好了攻取美浓的准备。希望我们还是谈谈关于阁下的礼物吧。” “哈哈哈……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阁下知道伊贺先生的女婿吗?” “女婿?甚么女婿?” “安藤伊贺守有位自豪的门婿。他不管女儿是否同意,硬是做主招了女婿。” “不知道。他叫甚么名字?” “不破郡磐手城的城主,名叫竹中半兵卫重治,被称为美浓的麒麟儿,怀有高深的军事学问。阁下想想看,这位女婿能对岳丈被禁闭保持沉默、无动于衷吗?” “哈哈,果然不错!非常周密!” “哈哈……还有呢!日根野备中利用伊贺被禁闭的良机,一举打击反日根野的势力。这样他必然会向竹中半兵卫了解伊贺守的问题,因此叫竹中半兵卫到稻叶山城去,并威胁说如果不去将会受到讨伐。” “越来越有意思了,然后呢?……” “可是竹中半兵卫并非是那种轻举妄动的人。这是个难题。他会说自己正患痨病,每天吐几次血,因此特意在城堡修建了一座小房子,避开家人疗养。因为这种病传染性很强,绝对不能走动。千叠台的漂亮公馆也被污血弄脏很多。因为此病,一生不想要孩子,准备让舍弟继承家业。所以让舍弟久作代表我去听候差遣……他写这样一封信,并让他弟弟带去。” “啊,他弟弟会怎样呢?” “这您还用问吗!当然被当作人质关在城堡内了。” “这就是说他弟弟也被关了禁闭了?” “差不多吧。”鹈沼之虎接着说:“而且不久便会发起大的烽火,这期间,请您暂时先静观些时间吧。” 藤吉郎此刻还不了解竹中半兵卫的才能如何。所以对鹈沼之虎的话似懂非懂。 “这就是说,竹中半兵卫不久将点燃烽火?” “哈哈……”治郎左卫门笑着回答:“竹中半兵卫如果对岳丈和弟弟被囚禁而无动于衷的话,那他非但不是麒麟儿,而且是猪仔之猪仔了。啊,请您慢慢瞧吧。鹈沼之虎还没有喝足呢!” 他说完,将一直自斟自饮的酒葫芦递给了藤吉郎。 “啊,喝!作为提前祝贺酒,喝!” 藤吉郎突然一拍大腿,恍然大悟似地说:“这么说,禁闭伊贺守是意想不到的疏忽,但是将久作等人送进城堡却是竹中半兵卫的谋略……是这样吧?” “不错,等着瞧吧!”两人相视一笑。 深夜使者 日根野备中在当天晚上酒宴散后,严格地巡视了一遍城门之后才回去休息。 “要严加注意!这里有两个重要人质,绝不可掉以轻心!” 已是深秋季节,稻叶山上下满山遍野红叶,美如鲜艳夺目的一片锦绣。深秋的夜晚已经有点寒意了。 “其中一个人似乎腹泻很厉害,可能不会逃跑的。不过伊贺是个身体健壮,本领高强,而且很有智慧的人。不管他说甚么,都绝不许开城门!” “我们知道了!” “只要不从里面打开城门,他就绝对跑不出去,你们要严加注意!” 日根野备中说一个人严重腹泻,指的是竹中久作。久作前几天出席酒宴时,被龙兴强逼着喝了几杯酒,严重地伤了肠胃,因此,几天来都不想出屋。一直端坐冥想的伊贺守倒是感到无聊难耐。 (这个家伙究竟在想甚么呢?) 伊贺守过去的势力超过日根野备中,一手承担城堡内的所有事务。如果有谁同情伊贺守而帮助他秘密逃跑的话,问题就严重了。 只因为进谏忠言而获罪,但总不至于斩首的。因此,日根野备中为了没收其领地,正热心地设法搜寻伊贺守的过失,以便将其置之死地。 备中走后,城门被严严实实地关闭起来,不久便进入阴深长夜的寂静之中。 龙兴已经喝累了,玩乏了,胡乱地睡在侍女怀中,一切都忘得一干二净。 凌晨两点钟左右,三个黑影在夜深人静的黑暗中毫无顾忌地直接奔向正门。 “喂喂!深更半夜的,对不起!麻烦你打开小门让我们进去!” 激烈的敲门声惊醒了守门人。 “这么晚了,干甚么的?” 守门人揉着朦胧睡眼从小窗里向外看。 “喂,不是已经说过的吗?我们晚上回来!” “说过了?你们是城堡内的人吗?” “是的!我是步卒头领根岸甚内!” “不错,是根岸先生!你们这是到哪里去?” “受主人之命到磐手城取药去了。因为人质竹中久作先生腹泻严重,便血很厉害,城堡内的药不见效果。” “是的,我们也听说了。” “据久作先生说,磐手城内有治腹泻的特效药。他说他哥哥那里有,让我们带着他的亲笔信找他哥哥要药。据说久作先生的腹泻非此药不可。怎么样?开门放行吧?!” “哪里话,根岸先生是没问题的。快请进来吧!” 守门人打开小便门放三人进来,重新落锁后便走进小屋休息去了。 守门人刚进屋,又有人咚咚地敲门。 “喂喂!深更半夜,对不起!麻烦你打开小门让我们进去!” “哎!你们是甚么人?” 说着,他从窗子往外一看,又是三个人,同先前进来的三个人同样装束。 “喂!不是已经说过的吗?我们晚上回来!” “啊!同刚进来的人讲的一样。” “对!我是步卒头领根岸甚内!” “这就怪了!可是我看不清你的脸!” “不要开玩笑了,快开门吧!我们是奉主人之命到磐手城去取药的。因为人质竹中久作先生腹泻严重,便血很厉害,这个城堡内的药治不好。” “嗯,是不是久作先生说磐手城有特效药?” “啊!你已经知道了?就是这样。我们是带久作先生亲笔信到磐手城去取药的。这是性命攸关的事,快开门,好早点让久作吃药。” 守门人在屋内一听更加生气了。他想,这一定是狐狸精在作怪。 “好吧!马上就开门,稍等一会儿!” 说着,他顺手操起一条六尺长棍,悄悄地从里边打开门锁。冷不防跳出门外,同时大喊一声:“吃我一棍!” “喂!干甚么?你疯了吗?!” “谁疯了?真正派去取药的人已经回来了。你还不知道吧?!” 他挥舞棍棒还要打时,三人中最前面的那个人一把抓住棍子,同时反过来给了守门人一棍子,守门人一声不响地蹲在地上。 三人中另一个人一扬手,十七、八个人影先后从瓮城阴影处跳了出来,很快消失在城堡中。 奇袭 因为事情发生在深夜,如果说是狐狸精作怪,信以为真也不足为奇。 总而言之,两班自称是取药的人已经进入城堡内了,这是事实。暂时平静无事。 没过多久,城下突然出现呐喊声。 “怎么回事?人们大喊大叫的。” 城堡内,龙兴住处的值班侍卫,听见喊声后,睡眼朦胧地说:“伙计,去看看!好像有人马的呐喊声。” “确像是呐喊声。我去看看!” 去的人慌忙登上屋顶往下一看,黑暗的城下火把交错移动。 由于事出意外,慌乱中看到的火把数量超过实际数量的十倍百倍以上。 “大事不好了!”值班侍卫连滚带爬地从屋顶下来报告说:“满街都是织田方面的人!” 但他并没有确认来人是否真的是织田方面的人。 (斋藤家的敌人是织田……) 因为斋藤方面的人总是这样想的,他们不往其他方面考虑。 “甚么?织田的人马已到城下?!” “是的!城堡完全被包围了,前后左右成了火把的火海!” “好!马上叫起斋藤殿下,带殿下到山上的堡垒里去!” 当时的城还是城堡和住宅分开的。打仗时就撤到山脚下的公馆去,山顶上的城堡便成为战场,平时都是在千叠台公馆起居。 从公馆到山顶的通道防范严密,没有几个人能够靠近的。 “好吧,我去看看!” 一个人到卧室去叫龙兴,另一个人向了望台跑去。 这时,公馆内发出呐喊声。 “这是怎么回事?” 被用力摇醒的龙兴睡眼朦胧。当天晚上的酒宴一直继续到深夜十一点钟,散席后,他与一个名叫阿泷的侍女一起睡的,尽情折腾之后刚入睡不久。 “大事不好了!” “笨蛋!甚么事大惊小怪的?” “是……是……” 他是想报告说敌人已到城下了……恰巧这时从卧室通往山顶的通道内发出呐喊声,他自己惊慌得话不成句,语不成音了。 “我问你发生甚么事了?” “是!敌人已到城下了……不,已经进入城堡内了!” 这句话吓得与龙兴同睡的侍女阿泷一声悲叫,从帏幔内跳了出来。 她在来陪床的时候,已经被提醒要注意有甚么动静及情况等。所以尽管她衣着不整,还是立刻到刀架取下佩刀递给龙兴。 龙兴接过佩刀,但是由于他醉得头晕脑胀,因此还没有明白事情的严重性。 “你说敌人已进入城堡内了?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是不是睡迷糊了?” “主公!请您佩带甲胄。城下满是敌人!不,我们也不清楚敌人已进入城堡内的事。” 说话间传来了军兵在走廊上经过的脚步声。 (完了!)连思考的时间都没有了。突然,门口的拉门向里面倒了。 “主公!快躲避……” 随着喊声,侍卫长斋藤飞驒守跌跌撞撞地跑过来,转眼间,飞驒守被从后面追来的敌人斜肩披背地砍了一刀,他挣扎了一下便向后躺倒了。 龙兴听到飞驒守体内的血喷到纸糊的隔扇上而发出的沙沙响声,他彻底清醒了。 “甚么人?!” 龙兴一下子操起佩刀站了起来。 龙兴起身一看,在卧室灯光照耀下,卧室门外走廊里静静地站着一个人,隐约可见。他预感到自己的末日到了。 “完了!他是信长!” 龙兴喊了一声,便歪歪斜斜地倒退到帏帐旁边,如同摔倒似地一屁股坐下了。 站在走廊上的人身穿浅黄色木棉披肩,马皮甲胄,带着虎御前佩刀。实际上他是竹中半兵卫重治。 半兵卫傲然挺立地凝视一会儿没有看破自己真面目而在一旁发抖的斋藤龙兴。 “你……你是信长吗?” 龙兴终于抽出佩刀,但是他的另一只手却紧紧地抓着衣着不整的侍女。 “我是竹中半兵卫重治,因为想向主公直接进谏,所以才夜晚进城,真想不到你连我竹中半兵卫都不认识了!” “甚么……你说甚么?你不是信长?” “怎么是信长呢?!” 这时,被关禁在城堡里的安藤伊贺守和装病为其兄作内应的久作也跑来了。 “你镇静一下,好好看看我们,在下是安藤伊贺守!” “我是竹中半兵卫的弟弟久作!” 个个全副武装,两人分站在半兵卫两侧,久作对龙兴说:“我哥哥说过,要攻陷这个城堡,连二十个兵都用不了。您和日根野备中还觉得可笑。所以我哥哥他们就攻陷一次城堡让你们看看。这回你们知道了吧?!” “你……你……你们要谋反吗?” 说着,龙兴像似想起甚么似的,挥舞一下佩刀,如同蝗虫一般向走廊的相反方向飞跑。 半兵卫制止别人追赶龙兴:“不用追了!” “这种人还是听天由命,让他去吧!不要追赶,随他便好了!” 向走廊飞跑的龙兴一点也没有听到这些话。刚跑出不远,他不知被甚么东西绊摔了一跤。 抬头一看,原来绊在近臣吉村新十郎的尸体上了。这时他只觉得脑袋发胀,嗡嗡作响,耳朵里只听见被敲响的紧急钟声。 此时此刻,龙兴已不知东南西北,乱跑乱撞。 而此时互相残杀的都是斋藤家的自己人。外来的入侵者竹中势力方面只来了十八人……他们想不到这种事情,现在也没有想的时间了。 “城堡不久就会被全部占领了!” “是的!” “赶紧到城外去……” “好吧!” “不,现在城下也很危险,首先要争取趁黑夜出城!到黑野城去!” “啊……” 人,一旦受到意外冲击,就陷入慌乱无措的状态。入侵者才十八个人,他们怎么能够到处去冲杀呢?! 然而却到处是死伤者。没过多久,被缴械的人陆陆续续不断地被赶进大厅。 “织田的人是竹中半兵卫接应进来的!” “是啊,我们抵抗不住织田和竹中半兵卫的联合部队!” “可是,不知我们主公怎么样?” “主公下落不明,可能平安无事吧?” “那样就比甚么都好,不知道和谁在一起……” “不知道,但是,不知道是谁背着他,说是到黑野城、到黑野城去……” 这时,紧急钟声停了。 不久,五、六百人赤手空拳地被关在大厅里。 城下的道路和前后城门都由安藤和竹中的人组成的别动队接管了。 半兵卫以十八人占领了城堡……如果这个消息被泄露出去,墨俣及小牧方面会立即派大军前来……半兵卫处理这件事不留丝毫漏洞。 半兵卫带领十七个人来到大厅,众人无不大吃一惊。 “我竹中半兵卫不想背叛主公。我是为了向主公强行进谏才带领十七名家臣登城,可是主公由于心慌,不知到甚么地方去了。因此,稻叶山的城堡暂时由我半兵卫负责守护。希望众位谅解,同心协力。今天晚上慌乱中自己人互相残杀,这是武士间不应该发生的事情,但是也希望诸位妥善处理,不要相互责难。对死者大家要尽力处置好,对伤者要进行充分医治。今后大家不要积怨。” 竹中这样一说,人们都对他另眼相看。而且在不知道他们只有十八个人的情况下,斋藤龙兴方面竟然死了近五十人,伤了一百多人,其慌乱情景可想而知。 “城堡内男女老少共有近两千人,可是……” “是啊!其中有的人到城外去冲杀,有乘船出去的,还有跟随主公走的……一会儿工夫就乱成一团。他们的火把弄得太妙了!” “真不愧是美浓的麒麟儿,真是个老谋深算的可怕人物!” 天刚亮时,稻叶山城堡内外上下已全部归于半兵卫掌中,如何甚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恢复了往常的平静。 这事对鹈沼之虎来说,是否意味着他的密谋获得成功了呢?还是适得其反呢?这就很难简单地下结论了。 因为如果竹中半兵卫主掌稻叶山城堡的话,对织田家来说,竹中半兵卫可能成为斋藤龙兴无法相比的强大敌手…… 如意算盘 稻叶山城堡事变的第二天中午时分,两名使者策马飞奔来到墨俣城堡藤吉郎秀吉的住所。 两位使者中一个是鹈沼之虎大泽治郎左卫门派来的,另一个是主公信长派来的。 鹈沼之虎让使者带来了一封简信:“我们的礼物即将完成。稻叶山城堡现在委托竹中半兵卫掌管,希望尽快就稻叶山城堡交接事宜同竹中半兵卫先生会谈。” 藤吉郎看完信不由得心花怒放,他已经从派到井口町去的侦探那里得知稻叶山城堡昨晚暴动的事。 “宁宁!鹈沼之虎这个家伙真了不起!连我都没有想出这种巧妙办法。可是不知道他是怎样说服竹中半兵卫那种人的?看来我将来成为大大名,前途已定。” 总而言之,因为鹈沼之虎的信中写着,只要藤吉郎一去,竹中半兵卫便交城堡,大局已定,所以藤吉郎也放心了。 接着,他便对信长派来的使者森长可吹牛说起大话来。 兰丸的哥哥森长可带来了信长的书信和较长的口信。信上写着:“由于鹈沼之虎的巧妙运筹,在稻叶山城堡内掀起暴动,这是个绝好时机,为了制定尽快攻取美浓的战略战术,你要详细调查美浓众将的动向,并携带有关情报赶紧到小牧来!” 森长可在藤吉郎看完信之后传达了信长的口谕:“如果蜂须贺彦右卫门留守城堡的话,这些事情可以委托给他办,他能蒐集一切情报。不许掉以轻心,慎重办理!” 藤吉郎仔细认真地听完信长口谕后说:“藤吉郎实际上对殿下也有一个要求。” “甚么要求?总而言之,你赶紧照主公旨意办理,到小牧去直接向主公讲。” “哈哈……这个要求或许有点天真幼稚,但希望你转告主公。没别的,就是希望将竹中半兵卫重治放在我木下藤吉郎手下听用。” “您说甚么呀?竹中半兵卫现在还不是织田家的家臣,这有点为时过早了吧?” “哈哈……森先生还年轻!” “那是……我确实比木下先生年轻。但是,按顺序说应该是等美浓国归主公之后您再提这个要求才对。” “哈哈……不错,是应按顺序。不过我木下藤吉郎可不是无心地胡说八道。殿下让我赶紧到小牧城堡去,充分研究军情。充分也好,半分也好,稻叶山城堡以及美浓国同已经完全进入我的掌握之中没有甚么两样。” “我认为只不过是攻取美浓刚刚有点头绪而已,您的话未免有点儿过于乐观了。” “是的,是的!请您就这样向主公传达,稻叶山城堡已经在半兵卫手中,我藤吉郎去小牧之前首先要制定从半兵卫手中接管稻叶山城堡的计划,然后去见主公。希望主公在平定美浓之后将半兵卫安排在我手下。这绝不是我出自私心提出的要求,而是要为殿下统一日本国建立丰功,将蜂须贺彦右卫门和竹中半兵卫两人作为左右手,加强力量,巩固阵容。因此,请殿下务必将竹中半兵卫派给藤吉郎,绝不能将半兵卫派往别人手下,或者殿下留在自己属下……请您转呈殿下,我就这一个要求!” 因为藤吉郎满怀信心地讲了他的要求,森三左卫门的嫡子森长可表示为难:“那么说,木下先生不久将面见竹中先生,打算按上述情况同竹中先生私下商谈,说服他?” “哈哈……”藤吉郎高兴地大笑起来说:“森先生!你认为我这样做是对主公不忠诚吗?对手是美浓有名的麒麟儿,我面见他,先把问题决定下来就是欺骗主公吗?……不是的!我发誓,不是的!我藤吉郎还没见过半兵卫一面的,一面之交都没有!” “嗯,这就更加令人感到不安了!” “噢,对甚么事感到不安呢?” “木下先生现在是墨俣城主,对方也是西美浓的名家、菩提山磐手城的一城之主,虽然他比木下先生年轻,但是他能甘心情愿地作木下先生的属下或家臣吗?他是否会生气发怒侮辱我们呢?” 藤吉郎一听,放声大笑,笑声振动天花板发出嗡嗡的回响。 “这么说,森先生是说尾张的猴子在人品方面不如美浓的麒麟了?” “不是的,虽然不认为你不如他,但他毕竟是一城之主,而且是著名的军事学家!” “森先生!正因为如此,藤吉郎才想把他留在自己身边,看看他麒麟儿的智慧究竟如何?总而言之,我想充分发挥他的才能。我藤吉郎就算是个猴子,也不是一只无用的猴子。我是日吉大权现转世,全身充满智慧。总而言之,您回去之后,希望您向殿下转达我的要求!” 藤吉郎如此大吹一通之后,年轻的森长可无话可说了。 “知道了,把您的意思转达给主公。那么衷心祝您攻取美浓成功!” “好!请您转告殿下准备好进稻叶山城堡时的军装等……” 鹈沼之虎已将藤吉郎的名字告诉给竹中半兵卫了。藤吉郎认为半兵卫已经进入稻叶山城堡了,所以自己也增强了信心。 森长可被藤吉郎胡乱吹了一通,放心地回去了。 猴子与麒麟 无论是英雄,还是普通凡人,只要是人,他就一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特别是藤吉郎秀吉那样开郎爽快性格的英雄秘密可能更多,自己值得自豪、得意的事毫不掩饰地公布于众,反之则似乎完全忘得一干二净似的一声不响。 谁都不希望有难对人言的痛苦秘密,因此或许都希望掌握真正忘掉痛苦秘密的特技。这也许正是英雄本色吧! 总而言之,秀吉把后来自己独自去栗原山访问竹中半兵卫时作为他们两人的第一次相会,而在那之前于稻叶山城堡相会的事则绝对不向任何人泄露。 他原本是个性格开朗、爽快的人,即便作了关白之后依然如旧,装作一本正经地到处胡说八道,说自己是太阳的儿子,甚至说自己是高门显贵的私生子。后来可能是考虑到体面问题,便逐渐地不愿再讲了。 藤吉郎在竹中半兵卫进入稻叶山城堡的第二天上午十点多钟,带领三个人从大手门进入稻叶山城堡。 他手里拿着军队使节用的白旗,进门之后显得格外傲慢。 “开门!快开门!” 他同以往一样高声喊叫,一副训斥守门人的腔调。 “织田尾张守的军使、木下藤吉郎秀吉来面见竹中半兵卫重治先生,快去禀报!” 此时藤吉郎秀吉二十八岁,竹中半兵卫二十一岁……这且另当别论,藤吉郎打算攻取美浓后将半兵卫置于自己控制之下,与蜂须贺彦右卫门同样当军师或者另外提拔任用。因此想从一开始就显示一下自己的威风和尊严。 藤吉郎因为在墨俣修筑城堡成功,作为织田家新起的奇将,在美浓已经很有名了。因此守门人一听说木下藤吉郎秀吉这个名字,急忙向里面禀报。 于是从里面出来四、五名年轻侍卫将藤吉郎一行郑重地迎接进客厅。藤吉郎非常得意。 (被称为美浓麒麟儿、当代孔明的人究竟是个甚么样的人呢?……) 藤吉郎只知道半兵卫不过二十一岁,便被称为满腹韬略的豪杰。总之,见面之后再决定如何应付,或是甜言蜜语奉承,或是威严镇定。 “请在此稍候!” 藤吉郎一行被迎进豪华的客厅,侍从人员摆好桌椅后,藤吉郎庆幸自己穿甲胄来。 藤吉郎的甲胄不算很好。做为大名,身穿红白相间服装虽然很漂亮,但披肩却是木棉做的。因为藤吉郎本来就不是那种摆威风的长相,这种装束反而更合适。 (问题在于对方是甚么样的人。如果他真是被誉为当代孔明那样有才能的人,他就会明白我是何许人物。) 藤吉郎正在一边想,一边巡视天棚、栏杆时,只听“沙”的一声,如同风吹一般的奇妙响声,眼前四面隔扇突然被打开拿走了。 藤吉郎一惊,几乎发出喊声。突然眼前出现了耀眼的金屏风……屏风前端坐一位身着浅黄色木棉披肩的年轻武士,在马皮制成的甲胄上佩戴着金佩刀,同藤吉郎只有一蓆之隔,双方桌椅相同。年轻武士威风凛凛,如同一个武士雕像。 因为年轻武士身后立着金屏风,相形之下非常威严。 “阁下是织田先生的军使吧!在下是斋藤龙兴的代理城主竹中半兵卫重治。听说您有事见我,请讲吧!” 半兵卫讲话时,六名军臣每三人一组分列半兵卫两侧。半兵卫右边坐着一个人,两腿左右叉开,端然稳坐。毫无疑问,这人是半兵卫的岳丈安藤伊贺守。 (这可有点儿不妙!) 这样一想,藤吉郎便挺起胸膛说:“啊,您是半兵卫先生吗?在下是木下藤吉郎。” 藤吉郎想,这样就能吓唬住人吗?!于是气运丹田,他刚回答完半兵卫的问话,半兵卫紧接着和悦地问道:“织田先生好吗?” “非……非常好!作为勇将,精力充沛……” 藤吉郎刚想要吹起大话来,半兵卫伸出女人似的又白又嫩的手制止了藤吉郎继续说下去。 “首先请讲您的来意,闲话以后再谈。” 半兵卫巧妙地制止住藤吉郎,能说善辩的藤吉郎此刻也张口结舌了。 对方面带笑容,似乎丝毫不把木下藤吉郎等人放在眼里。藤吉郎此时也有些紧张了。 “先谈谈您的来意吧!” 如果这样郑重其事地说,藤吉郎的来意实在是难以出口。 (这是不应该的!) 据鹈沼的信说,半兵卫方面已万事完备,只要藤吉郎来了,就可以办理交城手续。 藤吉郎率领一些重臣来到后,半兵卫则若无其事地问“您有甚么事”。 然而藤吉郎却难以张口说“我来收城”。他感到如果再踌躇不决,就将受到这个毛孩子的嘲弄,于是他便挺起胸脯说:“我的来意是明确的……我想阁下会明白。我是奉命来同您密谈有关此城堡的问题。” “和我半兵卫密谈……” “是的!关于此城堡的密谈。” “军使是木下先生……” “完全对,木下藤吉郎秀吉!” “竹中半兵卫对阁下所说的问题有些不大明白,我是美浓国主公斋藤龙兴的家臣,您是尾张织田先生的军使,我们要密谈甚么呢?请您详细谈谈!” “这样的话……阁下的意思是说,如要此城,决一死战,是向我们主公织田信长挑战吗?” 藤吉郎一见此情此景,只好装出一副傲慢自负的姿态,讲话的声音也提高了。可是不知道半兵卫是怎么想的,他听了藤吉郎的话之后哈哈大笑起来。他的那种笑声表明,他根本没把藤吉郎等人放在眼中,一副旁若无人的神态。 “木下先生!是挑战也罢,不是挑战也罢,现在我还没有想过同织田先生进行战争。您到这里来,是否将出使的目的搞错了。我是代替主公斋藤龙兴守卫稻叶山城堡的竹中半兵卫重治。现在您再回一趟尾张问清楚,织田先生派您这位军使到甚么地方去?确认去的目的地后再来。如果织田先生确实是让您到竹中半兵卫这里来的话,请您不要如此简单随便地就来。鄙人虽然不肖,但如果您要这个城堡,请先准备好五千、八千人首级,鸣锣击鼓前来,我们随时恭候!”半兵卫说完站起身来接着说道:“我认为木下先生粗心大意,将出使目的搞错了。这不是有意羞辱阁下!快关上隔扇!为了不让人对木下先生失礼,可以派护卫人员护送木下先生到大手门前!” 半兵卫话音刚落,“沙”的一声,隔扇关上了。 事情很突然,而且很快,藤吉郎已来不及阻止了。 (糟糕了!) 藤吉郎这样想时,隔扇后面的竹中半兵卫以及其重臣们已经走了。 尽管如此,说藤吉郎搞错了访问对象,这种待人态度真是异想天开! “代理城主命令,送你们到大手门外。” “不,不用了!” “可是,万一伤着诸位很不好。军使也未免太粗心了,怎么把出使对象搞错了?哈哈……真有意思!好,我给你们带路!” 藤吉郎沉默不语。 半兵卫这个家伙是个可怕的、搞恶作剧的人……不,或许不仅仅是恶作剧,说不定是出自本意。这样则更可怕了。 也就是说竹中半兵卫看出斋藤龙兴已经守不住这个城堡了,便从菩提山上下来守卫这个城堡,决心自己同信长一决胜负。实际情况真会如此吗?……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真有可能发生五千、八千人头落地的战争了。 总而言之,对方以藤吉郎搞错了出使对象为由从藤吉郎面前走开了。再在这里说甚么也无济于事了。 (鹈沼之虎也在场……这个家伙说了些甚么呢?) 现在只有重新联系,寻找打开这种不体面局面的办法。 藤吉郎第一次感到浑身发热,这是一生一世的大失败!被一个二十一岁的毛孩子一、两句话弄得手足无措,丢人现眼,还要垂头丧气地回去……(这事不能对任何人讲……对殿下、小六和宁宁他们都不能讲……) 藤吉郎自言自语,垂头丧气地跟在带路护送人员的身后。 <hr /> 注释: 四面八方堵劫 藤吉郎此时真是羞愧得有个地缝都想钻进去。究竟错误的原因在哪里呢? 藤吉郎回到墨俣之后,很快地又重新阅读了鹈沼之虎大泽治郎左卫门的来信。 “我们的礼物即将完成,稻叶山城堡现在委托竹中半兵卫掌管,希望尽快就稻叶山城堡交接事宜同竹中半兵卫会谈……” 信的内容并没有看错。这样的话,就只能解释为鹈沼之虎将半兵卫的意图弄错了。 因此,藤吉郎急忙向鹈沼之虎那里派出使者,要鹈沼之虎前来见面。 “——希望尽快见到你,有事相商,请你马上来这里!” 可是来的不是鹈沼之虎本人,而是其指摘藤吉郎的书信:“没有比你更蠢笨的人了!特意让你来取我们的礼物,想不到你没有这个才能。迄今为止的各种苦心都白费了,实在令人生气!你同半兵卫有甚么恩怨呢?闹得不欢而散……我的脸面往哪儿放呢?” 鹈沼之虎在信中愤怒地指摘了藤吉郎。 这样一来,藤吉郎的脑袋更胀了,更混乱了。 (莫非我藤吉郎从一开始就掉进了半兵卫和鹈沼之虎精心设计的陷阱里了不成?……) 即他们为了改革腐败透顶的斋藤家内部而巧妙地利用了藤吉郎。藤吉郎对此产生怀疑。 这样一想,所有情况都令人生疑了。 采用通常手段是难以对已经腐烂的内部进行大改革的。因此制造一种假象,使人感到织田家的手已经伸进斋藤家内部,于是拉出竹中半兵卫来,使斋藤家的重新团结在竹中半兵卫的掌下。这一手绝对不是软招儿! 藤吉郎回到墨俣城堡的第二天,他弟弟小吉秀长说:“兄长,我有件事情告诉您。” 藤吉郎迁居墨俣城堡时,将母亲和姊姊夫妻以及弟弟小吉秀长都叫到墨俣来了,同他住在一起。小吉秀长说:“听说竹中先生曾将斋藤家的重臣分别叫到稻叶山城堡,他们协商之后向逃跑到黑野城堡的斋藤龙兴那里派去了使者。” “甚么?派去使者?……你听谁说的?” “听蜂须贺彦右卫门的弟弟说的。竹中先生的目的完全是为了改革斋藤家内部,丝毫没有反叛之心。所以他让使者转告斋藤龙兴先生,请他尽快回稻叶山城堡。” “嗯,果然如此吗?” “而且为了使斋藤龙兴对斋藤家的安稳放心,竹中先生仍回菩提山城堡,以表明他毫无半点儿私心……这似乎是竹中先生真心所在也未可知……” 小吉秀长虽然才略不如其兄藤吉郎,但为人忠正耿直,全力协助其兄办事。因此,他一直不断地在蜂须贺帮及其周围的零散武士中为其兄长蒐集情报。 “啊,谢谢你!今后还要注意蒐集各种情报!” 表面看来,藤吉郎充满信心地对弟弟表示慰劳,实际是想通过四面八方蒐集情报,寻找同竹中半兵卫重开谈判的线索。 这时,信长又派使者来催问了,并带来给藤吉郎上次要求的答覆。 森长可上次回小牧后,积极地向信长转达了藤吉郎的恳求。森长可得意洋洋地来到墨俣。 “我是殿下的使者!” 他稍微摆出一点儿“上级使者”的姿态,然后降低声音说:“办得很顺利!”接着又探着身子说:“稻叶山城堡到手之后,就将您希望的竹中半兵卫先生派在你手下听用!” “那太荣幸了……”藤吉郎心不在焉地回答,但面如土色。 “可是,城堡交接定在甚么时间?殿下准备在城堡交接当天亲率四千大军从小牧渡河来,隆重地进入稻叶山城堡,已经万事俱备。” “那……那有点儿操之过急了吧?” “怎么,有甚么障碍吗?” “不,没有障碍,可是……” “甚么操之过急!想不到您会这样!上次我来时,您是怎么说的?殿下让您到小牧去商量一下,可是您不去,说去小牧之前首先要制定从半兵卫手中接管城堡及平定美浓国的办法和策略等,然后再去小牧。” “啊!我是那样说的吗?” “是这样说的!您是不是有点儿过于乐观了?您还记得您是怎么说的吗?拿我们当小孩子似地嘲弄我们。” “是吗,不会吧!” “而且还大言不惭地声称以蜂须贺彦右卫门和半兵卫为左右手,为殿下统一日本国效力。殿下也答应了你的要求,接收城堡后将半兵卫派在你手下听用。你还有甚么不满足?还说不急?” “不是,我不是说不急,而是说不要操之过急……请先喝杯茶吧!” “喝茶就喝茶!我向殿下转达了您的要求,殿下同意将半兵卫派在阁下手下听用。但是有个前提条件,需要说明白,计划甚么时间进入城堡?如果不能向殿下报告确切的入城时间,我这个使者就完不成任务了。” “知道了、知道了!我现在正在计算时间。” “那么我就等您的计算结果,然后尽快回去,也好为主公准备进城时用的军装等物品。请阁下不要忘记这个问题!” 森长可对藤吉郎的情况感到有点儿不放心,便严厉地提醒他注意,然后双唇紧闭。 贤妻说教 “喂!藤吉郎先生,您在做甚么呢?” 宁宁悄悄地对着藤吉郎的房间看了一眼。 森长可对藤吉郎说,藤吉郎不决定确切的进城时间,森长可就住在墨俣城堡不走。因此,宁宁每天要亲自为森长可做饭。 墨俣城堡尽管是在敌人眼前突击建造,但却是桐畠家的房屋难以相比的,特别是书房式的房间既协调又整洁,与藤吉郎同住的母亲等人觉得有些过于讲究了,双手合什地无限感慨,托儿子藤吉郎当大名的福,才有今日。 藤吉郎光着上身,脸朝里、背朝外地坐在房间里,用手揉擦腹部。 宁宁见了,不禁“啊”地一声叫了起来:“您怎么这种奇怪打扮?藤吉郎先生!您右手里拿着的是匕首吧?” “不错,是匕首!” “您右手握着匕首,左手揉擦腹部,您究竟想干甚么?” “你不用明知故问!我准备切腹自杀!” “切腹自杀!”宁宁说着,慌忙坐在丈夫面前。 藤吉郎仍然在继续揉擦腹部,并带着悲壮的感情沉声闷气地说:“宁宁啊,我死之后,老母就拜托你照顾了!” “我答应您,这不用您说,侍奉母亲是我的义务。可是,藤吉郎先生,您为甚么要切腹自杀呢?” “你不要问了!就当是武士为逃避一点儿错误而选择的吧!” “那您就听我说几句吧!”宁宁爽快地说着,将脸凑近藤吉郎的腹部,突然她“嘿嘿……”地笑起来,并用衣袖掩住自己的嘴。 “宁宁,有甚么好笑的!丈夫要切腹自杀了,你还笑得出来,不觉得有失体统吗?” “嘿嘿……可是,真有意思!我们结婚以来,如此仔细地看您的肚脐还是第一次……又小又脏的肚脐!藤吉郎先生!” “你……你这个蠢货!”藤吉郎骂了一句:“丈夫要死了,你不感到悲伤吗?” “这不对!我只是看看肚脐,因为又小又脏,一想到这就是我丈夫的肚脐就笑出来了。您要是死了,我会悲痛地大哭。但肚脐使我忍不住笑了。” “甚……你说甚么?” “因为又脏又小的肚脐束缚的结果,您的肚子也很小。哎呀!肚脐虽然很小,但却脏得很。您稍等一会儿,我给您清理一下肚脐的卫生。”宁宁说着,从腰上解下毛巾,并用舌头舔了一下毛巾后将毛巾伸向藤吉郎的肚脐。 藤吉郎急忙向后退,边退边说:“干……干甚么?你这个女人……” “怎么,给您擦净肚脐有甚么不好?您肚子小,肚脐又脏……既然诚心切腹自杀,难道不应该干净利落一点吗?” “你……你对我有甚么不满吗?” “这怎么能说是不满呢?您做了连老婆都不能告诉的错事,想切腹自杀,现在即使不切腹自杀,以后说不定甚么时候还要切腹自杀的。因此,我既没有甚么不满意,也不想劝阻您,只不过是想把您的肚脐擦干净。” 于是,宁宁重新用舌头舔了舔毛巾。 藤吉郎反射动作地,立即穿上衣服将腹部掩盖起来。 “不行,这可是有点儿不敢……” “哎呀,藤吉郎先生,那就不要切腹了,先休息一会儿!” “太……太随便了!” “啊,这话应该我说的!还说要当大名呢!竟是吹牛说大话!稍微受点儿挫折,便将老婆、父母和兄弟等都忘得一干二净,不知您自己原来是如此随便!我宁宁受骗了……好吧,为人处事想得开很重要,既然您如此讨厌擦净肚脐,那就只好那样肮脏地死好了!我就在这里一声不响地看着。既然您决心已定,就切腹好了!” “你……你能保持沉默吗?” “我已经说了,您切腹好了!” “你是说你已经明白了?真可谓是刚强女子!难道你一点儿也不为我感到悲哀吗?” “看来您是头脑发昏了,我只听说有刚强男子……您把话都说颠倒了!” “是你把话说颠倒了!我问问你,竹中半兵卫不坦率、不诚恳地听我的话,而我又必须告诉主公确切的入城时间……那个森长可说,我不决定确切的入城时间,他就不回小牧去!” “嘿嘿……” “你这个倔强的女人,有甚么好笑的!” “嘿嘿……真是值得庆贺!我就等着您犯错误的这一天呢!” “你……你说甚么?庆贺我犯错误?” “是的,没有比这更值得庆贺的了!您的缺点就是太喜欢吹牛说大话。靠吹牛过日子,被说出去的大话逼迫着工作,您就是靠说大话过活的藤吉郎!” “嗯!” “这种人即便是成为一个小大名,以后也再难发展!这是天赐良机,启发您重新思考一下。怎么样?藤吉郎先生!人生对问题的估计错误是经常有的。您可以对森先生说,藤吉郎犯了一个大错误,您要诚心诚意地承认错误。但是一定争取不久就接收稻叶山城堡,希望再给些时间。要切腹自杀,以后甚么时候都可以的。”宁宁不由地眼圈红了,将一只手放在丈夫的腿上劝说丈夫。 当然,藤吉郎并非不理解宁宁,他不知不觉地将手中的匕首放在膝下,双手抱腕在胸前。 “人是不能靠说大话生活的,办事不能拘泥于形式。竹中先生也不能自己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男子汉大丈夫就得动脑筋想办法做出个样子叫人看看!” 藤吉郎不由得被感动得流下热泪,宁宁的脸上于是放射出银线般的光芒…… 秋山再会 “兄长,竹中半兵卫到底还是将斋藤龙兴叫回到稻叶山城堡来了,他本人已经撤回到菩提山的磐手城堡去了。” 这是藤吉郎向森长可说明真实情况,并要求他再等一段时间之后,大约过了半个多月,弟弟秀长对正在思考善后处理对策的藤吉郎说的。藤吉郎一听此话,回问说:“甚么?撤回到磐手城堡去了!” “是的,据说竹中向龙兴提了诚恳的建议之后便率领他的岳父安藤伊贺守及西美浓三人帮回菩提山的磐手城堡去了。不知道他在想甚么?” “好了,我知道了,你辛苦了!” 藤吉郎越来越不明白半兵卫的打算了。原来认为半兵卫想取代龙兴,成为稻叶山城堡的实际主人,从而加强美浓国……可是如果半兵卫撤回到磐手城堡去了,说明原来对他的估计错了。 (这样看来,半兵卫的确是个深奥莫测的人。我究竟如何是好呢?……) 半兵卫不是那种为说大话和胁迫所动的人。他沉静而明亮的眼睛能够立即看穿我的谋略。 (这正如宁宁所说的,竹中可能是个除了真心诚意相待之外没有其他办法对付的人……) 藤吉郎虽然这样想了,但是他吹牛说大话的毛病并不是如此简单就能克服的。 (对了!我再筹划一个大谋略试试看。) 藤吉郎终归还是藤吉郎。当天黄昏时分,他装扮成锻链有素、老成习惯的旅行商人模样,突然从墨俣城堡销声匿迹了。 藤吉郎只给宁宁留下一封简单书信,告诉宁宁逢人就说他得病卧床不起。 (前略),这次我要去同他进行男子汉的较量,如果不能取胜,我就切开肮脏的肚脐,倒在他面前。顿首拜别! 宁宁看完信,用不着思考藤吉郎在想些甚么了。总而言之,不管是非如何,如果不将竹中半兵卫争取到自己这方面来,不动干戈,不伤一兵一卒地得到美浓国的话,藤吉郎认为是无颜以见信长、宁宁以及天地万物。 藤吉郎飞也似地很快来到菩提山的磐手城堡,不以为意地对守门人说:“我想见见竹中半兵卫先生!” “我是做中草药的,在日本全国的山岭中采集中药药材。我的名字叫猿阿弥。这次在叡山山麓发现了世间稀有的草药材,所以想见见熟悉这种药材的人,或者见见竹中先生,就到这里来了。因此麻烦您给通禀一声……” 守门人一听,略带悲伤地说:“那位先生不在城堡内。” “啊……先生不是这里的城主吗?” “现在不是了!听说不知甚么原因,被别人传染上一种可怕的怪病。他在城堡后山修盖一个小房子,不让任何人靠近,只和野猴子及野鸟等一起度日。” “噢,这是真的吗?” “为甚么要对你说谎呢?先生就是因为得了这种传染病才很快地从稻叶山城堡撤回来的。” “那么所谓的怪病是不是麻疯病?” “可能是吧,人们都那么议论。” “那太好了!如果这样的话,麻烦你带路,我发现的这种药材就具有医治麻疯病的特殊效果。” 蒙骗守门人这种事对藤吉郎来说是轻而易举的,并不需要多少时间。他向守门人问清楚那个小房屋的方位之后便顺利地进入城堡后山。 由于大自然的深奥魅力,秋天的群山已开始出现点点红叶了。 爬过岩石小路,穿过杂木树林,越过山谷,在第三个山峰上南面朝阳的山坡上,藤吉郎找到了那个小房屋。这时天空西方的浮云开始变成红色了。 “有了有了!在这里,在这里!” 虽说是小房屋,但看来并不简陋。竹中半兵卫坐在三、五间幽雅的小凉亭围绕中的书亭前沐浴晚照的夕阳,专心一志地阅读。 这里一见,半兵卫同他全副武装时完全不同,完全是一副深沉文静的贵公子风度。 (好!这里正是我藤吉郎拚命吹牛的好地方!) 藤吉郎由杂木树林的树荫处悄悄地走近低矮的篱笆墙,自己也感到两腿有点儿发抖。 (不管怎样,这个年轻人不是一个普通人。) 男子汉之争 藤吉郎鼓起勇气走进篱笆院内。因为此时半兵卫突然将视线转向院中,藤吉郎再不过去的话也会被发现的。 如被对方发现,对方先开口问话,藤吉郎就被动了,事情难免会有麻烦。 “噢,果然是半兵卫先生!过去失礼,多有得罪!” 藤吉郎赶紧取下草笠,挺直腰板,走了过去。 藤吉郎想利用这次相会的机会小题大做,尽三顾之礼,能使竹中半兵卫下决心当他的军师等……因此,他采用抬高半兵卫身价的讲话方法。实际上也是因为现场只有他和半兵卫两个人,他用不着去担心别人帮助半兵卫,也是一种威胁宣传手段,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你是甚么人?干甚么的?” 半兵卫这样问是理所当然的。上次相见时,藤吉郎是大将姿态,而且身着甲胄,而这次则是一副简便的旅行商人打扮。 “我是谁?您感到意外吧?请您回忆一下。总之,请先允许我上去,半兵卫!” 他这样一说,精神也意外地镇定下来了。他脱掉草鞋,拍打一下裤裙便上了书亭,端坐在半兵卫面前。 “啊,我怎么也想不起你是谁了,可是觉得在甚么地方见过面,有点儿面熟……” “既然想不起来,现在先暂时不用特意去回想了,以后再想吧!重要的是……半兵卫先生!” “啊,有何贵干?” “一会儿您认真听我说,如果您同意我说的话,那边的炉子正在烧水,您就招待我一杯茶喝……” “这个要求奇妙!不过,如果我不了解您说的话呢?” “那样的话就不喝茶了,算我同半兵卫无缘,从此死了这份心,撤离走人,您还继续读您的书!” “这倒也很有意思,就按客人说的办!” “那么我就开说了。怎么样?对于天下大势您明白一些吧?总之,您在这一带的名声有点儿过分大了。” “假如我说明白天下大势的话,您还问我甚么问题?” 半兵卫此时已经完全清楚地想起面前这个人了。藤吉郎的脸上有一种见过一面就难以忘却的特点。半兵卫的嘴角上浮现出微笑,这就是他想起此人的证据。 “明白就好!总而言之,动乱之世持续百年以上,万民贫困,没有比这更残酷的了。” “一如尊意!” “所以万民无一不渴望太平,如果万民如愿以偿,必定有统一天下的大人物出现。这可以说是天理,也可以说是人力。因为这是万民盼望已久的事,所以一旦有强者、能够依靠的人出现,万民必定同心协助其成就大业。自古以来所谓的英雄就是如此,这您明白吧?” 藤吉郎同宁宁说的诚心诚意……恰恰相反,他决心彻底地发挥他最得意的吹牛说大话的本事。 这即是他令人可笑的一面,同时也是他的长处。但是,尽管藤吉郎似苦似怨地说,半兵卫并非那种一听便产生同情感而改变志向的缺乏理性的人。如果半兵卫果真那么轻易地为其所动的话,他非但不配作军师,还要比普通人低一筹。 藤吉郎为了使半兵卫相信自己而在那里大吹特吹国际形势观的牛皮。胜负将取决于他吹牛皮能否成功。但是,头脑里没有的事,再有本事恐怕也难以吹得出来。这就是所谓的狂人胆略了。 半兵卫瞪大眼睛说:“您说的不错。”他接着说:“正如您所说的,古今历史清楚地告诉我们,万民的愿望是创造新社会的基础,为实现民众愿望而动的人便成为英雄。这个问题我赞同您所讲的。” “这就好讲话了。” 藤吉郎刻不容缓地马上更加得意洋洋地说:“原来您非常清楚。现在那个英雄已经出现了,这就看你的眼力了,是否能看见了。” “是吗?我觉得似乎看见了,又似乎没有看见!” “甚么?似看见又似看不见?……这种眼光说明您心太细了……所以您首先退到这个山上来了……这说明您害怕了,半兵卫!作为男子汉,您这样做是最下策!” “您不要说!”半兵卫也发怒了。“您凭甚么说我害怕了?我现在正认真检验信长是不是万民盼望的英雄。您连这一点都看不出来,没有资格喝我半兵卫的茶!赶紧偃旗息鼓地回去吧!” 两雄坦诚相见 藤吉郎一听哈哈大笑起来。这样回去就等于输给他了。 “哈哈……半兵卫并非像人们传说那样的人,度量狭小,肚脐一定很肮脏!” “甚么?肚脐肮脏……您是甚么意思?” “等我回去之后,您仔细看看就明白了。可是,半兵卫!” “甚么事?您说吧,藤吉郎!” “嗯,您还是回想起来了。好,您听着,胜负不久就见分晓。不是信长和斋藤龙兴两人一对一地较量才能。而是一方是信长和我藤吉郎,另一方是斋藤龙兴和竹中半兵卫。我们这方面如果是十的话,你们那方面充其量也不过五、六。如果明白这种形势,不仅应该痛快地交出美浓国,竹中半兵卫也应该顺应万民之心愿,帮助开创新世界。怎么样?假如信长的才能为五的话,相比之下,龙兴只能为一,假如半兵卫和我藤吉郎的实力相比为五比五的话,我们这方面加起来是十,你们那方面只不过是六而已。所以您不如及早放弃只有一份才能的龙兴而加入我们这方面。这样的话,我们这方面的力量加起来就是十五了。这种简单的数学您明白吧?” “哈哈……您是这样计算的!可是,您打算用甚么办法说服我呢?” “您完全知道。刚才您说过了。我说万民极端困苦,期望和平时,您说赞成我的话。” “是说过!” “既然清楚地了解民众的心愿,那您为甚么不使六分力量变成十五,走上通往和平的道路呢?而逃避到这样的深山里来呢?这不是阻挡历史的潮流是甚么呢?男子汉大丈夫以此为懦弱!就这样放下美浓不管,任凭其遭受信长的攻打,结果终将是被人夺走,而且那样的话,必定要动干戈,大量流血。那时既要大量流血,城堡还要被人夺走,这难道不是下下策?与其如此,还不如半兵卫说服西美浓三人帮,并向他们表明龙兴靠不住,不要以龙兴为主的意向。信长一过河,那个龙兴很快就会撤退到其他地方去的。这样的话,就会减少牺牲,十五的力量立刻变成十八、变成二十的。” 半兵卫听到这里,微微一笑。 “先等一等,藤吉郎!您是说信长把我和他看成是彼此相等五比五而录用我吗?” “不会的!” 藤吉郎鼓足了最后的勇气,似喊似叫,否定地回答。毫无根据的修饰掩盖和谎话都是行不通的。这是两个男子汉斗智比高低。 “信长怎么会录用您呢?绝对不会的!但是不用您的原因不在信长那里,而是在您竹中半兵卫这里。被称为麒麟儿的半兵卫,您以不足二十人的兵力轻取稻叶山城堡。起用您这样满腹韬略的人,授以重兵,如果叛变了怎么办?因此,充其量也不过让您作个四、五万石左右的大名罢了。不会让您作三十万、五十万石拥有庞大领地的大名的。要成为大大名的话,是需要相应的蠢笨糊涂的。怎么样?您是缺少这种宝贵重要的蠢笨糊涂的!您明白吗?” “嗯,这是一种见解。” “半兵卫!我这样说,您也别泄气,您另有立世之路。我是说您有发挥实力才能之路可走的。” “是吗?路在何处呢?” “您作我的客将,当我的军师!简单扼要地说,就是在我手下干!” “噢……” “您尽力帮助我,使出您的全部智慧,我藤吉郎取代您竹中半兵卫开创大业,这就是您竹中半兵卫的命运!因为您太聪明了,这也是万般无奈的事!” 竹中半兵卫呆呆地看了一会儿藤吉郎。 他一定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如此坦诚、直率、狂妄自私的讲话。 但是藤吉郎这次吹牛说出的大话是有些情理可言的。信长垂涎于美浓。因此美浓是不可能太平的。与其无谓地流血,真不如尽可能地减少战争灾难为好。 而且,如果竹中半兵卫确实了解渴望和平的时代要求的话,要成就作为男子汉毕生的事业,也是应该顺应重要的历史潮流的。 另一个重要问题是,如果说服了西美浓的三人帮,斋藤家就会丧失战争信心,不战自灭。这确实是抓住了问题的要害核心之处。 竹中半兵卫默默地走到茶壶前,稍微闭目养神,平心静气,然后缓慢地沏好茶,端放在藤吉郎面前。 “半兵卫茶道不佳,略表寸心,请喝茶!” 藤吉郎出乎意外地松了一口气,恭敬地说:“不胜感谢!不胜感谢!” 藤吉郎高兴得声音颤抖,连声道谢,恭恭敬敬地端起茶杯。 名星齐聚 藤吉郎同半兵卫达成秘密协议之后,美浓的局势急剧地发生变化。 斋藤龙兴被半兵卫叫回到稻叶山城堡之后不久,听说竹中半兵卫到栗原山隐居,在草庵中埋头读书,他不禁怒气填胸。 “不能这样放任不管!半兵卫如此侮慢我龙兴,如果听之任之,放任不管,不仅有损齐藤家名声,而且今后也难以惩戒家臣人等,对竹中半兵卫必须加以惩罚。” 小人得志,不可一世。斋藤龙兴回到稻叶山城堡之后,越来越感到半兵卫极其可恶。 厌恶半兵卫的不只龙兴一个人,他的宠臣日根野备中也因稻叶山城堡事变被搞得狼狈至极,所以对半兵卫是又气又恨。他不但不劝谏斋藤龙兴,反而还火上加油煽动龙兴惩罚半兵卫。 “真是太不成体统了!我觉得现在是惩戒半兵卫的最好时机。他闹腾完了,悠闲地要栗原山读书去了。如果现在前往,不出三天便可击溃半兵卫兄弟!” “我也是这样想的。好吧!你率领自己必要的军队尽快前去征讨!” 听信小人谗言的后果总是不堪设想的。日根野备中立即率领三千多军队向菩提山城堡进发。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此举成为促使斋藤家迅速溃灭的一大原因。 半兵卫方面估计敌人会突然来进攻,便周密部署,以防轻敌。其弟久作也说道:“果然不出所料。兄长也认为上次的进谏纷争有些过分,自己进行反省,所以才决定二十一岁便去隐居,而且不同意事情平静之后再进谏言。派兵来攻可能不是龙兴真心所在,很可能是日根野备中出自个人野心而独断专行所致。在周密计划的基础上,我久作代替兄长守护城堡,不管对方如何进攻,我紧闭城门,准备让你攻打二、三年。” 这正是竹中半兵卫智慧的非凡所在。日根野备中及龙兴等人对此全然不懂。 最先知道此事的是身在小牧新城堡的织田信长。 “啊,这个猴子果然不错,充分发挥了鹈沼之虎的礼物的作用。看来藤吉郎已说服竹中半兵卫了。” 在通常情况下,信长的军队都是从清洲到小牧布阵,随时准备渡河,取从犬山城堡威压稻叶山城堡之势。 “此其时也!” 按道理说,因为日根野备中率兵西征,信长应该率兵从小牧乘虚进攻。 可是,信长非但没有乘日根野备中率兵西征之机去攻打稻叶山城堡,反而从小牧撤回到清洲。 信长夫人浓姬一见信长回到清洲,不禁大吃一惊地说:“哎呀!好不容易在小牧修建了新城堡,您为甚么撤回来了呢?” “啊,怎么?丈夫回来,你不高兴吗?” “可是,龙兴派兵西征,现在稻叶山城堡兵力空虚……” “哈哈……”信长脱下甲胄,并将甲胄放在旁边,高兴地大笑起来说:“你果真不像深居闺中的女人了。人家白送的礼物,我信长也白要,用不着互动干戈厮杀!” “怎么?龙兴向您投降了?” “没有!那个大混蛋现在可能还甚么都不知道!” “那么,怎样白拿到美浓呢?” “怎样拿到手呢?鹈沼之虎以送礼先投一石……” “这件事我知道。” “与此相呼应,竹中半兵卫又导演了一场恶作剧。” “这件事我也听说过。” “接着就是猴子的活动……于是美浓就为我所有了。怎么样?明白了吗?我是特意从小牧回清洲过新年的!” “啊……”浓姬侧着头想了想,终于恍然大悟了。 信长问道:“明白了?阿浓!” “明白了!您是不是在摆迷魂阵?” “在这期间,我取伊势,威逼武田。如果再取下美浓,那就逼近京都了……你说明白了,那你就讲讲看,我撤回清洲的好处在哪里?” 浓姬微笑着坦率地答道:“龙兴如果知道主公撤退了,就会放心地向西调兵遣将。” “龙兴调兵西向会怎样呢?” “嘿嘿……那样一来,竹中半兵卫就会因龙兴不尽情理而求助于西美浓的三人帮。” “不错,那又会怎样呢?” “这样的话,三人本来就觉得龙兴靠不住,加上对日根野备中的不满,即使不站到半兵卫一边,也不会听从龙兴的调动了。” 信长对阿浓的分析表示赞赏,他换好衣服后坐了下来,说:“不错!我们阿浓的头脑还没有生锈!” 浓姬“啊”地一声说道:“这些都是竹中半兵卫的智谋吧?” “哈哈哈,竹中半兵卫的智谋再加上一点儿猴子的智慧。看吧,不久就会流传起美浓三人帮背叛龙兴,充当信长内应的议论。” “嘿嘿……那么说,主公帮助藤吉郎出谋划策了!” “没有、没有!我只是希望龙兴专心于那场纷争,使斋藤家很快崩溃,到这里来和你一起过新年!” “这么说,主公很快就要过河到美浓去……” “明年三月吧,最好是樱花盛开时节。这次去美浓不是去打仗,而是织田信长的大本营从清洲迁往稻叶山的搬家旅行。所以说鲜花盛开的季节最好了!这期间,我稳坐泰山不动,龙兴的蠢笨和半兵卫的谋略会使斋藤家内部四分五裂。鹈沼之虎的礼物终于赶上了今年的新年。” “既然如此,把孩子们都叫来,一起提前祝贺一下吧,热热闹闹地庆祝一番!” 浓姬说完,将信长的甲胄和佩刀收拾好,高兴地去叫信长的侧室及孩子们。 进攻美浓的前夜 一切都按计划进行。简直就如同按棋谱走旗一样。 龙兴命令日根野备中攻打菩提山之后,西美浓三人帮气愤之下采取了拥护竹中半兵卫的立场。 这样一来,理所当然地流言四起。蜂须贺彦右卫门势下的野武士们很快地将这种流言传遍各地。 “听说没有?西美浓的三人帮终于离弃了龙兴,作了织田家的内应!” “那真是太不像话了!听说稻叶山城堡已经派兵讨伐去了。” “不是那样的。顺序有点儿颠倒了。实际是稻叶山城堡方面要进攻大忠臣竹中半兵卫,竹中半兵卫等人已经看清龙兴家路尽途穷,因此作了织田家的内应。” “总而言之,由于三人帮已经看清了斋藤家,不会无动于衷的。” “因此,斋藤家怒气冲冲,要在信长回清洲过年期间打垮三人帮。” “那样的话,三人帮方面只好准备应战了。” “那是理所当然的了,谁也不会白等挨打的!” “这么说,今年的新年可就不好过了。” “要打仗了,作好准备吧!” 另一方面,斋藤家内部也是惶惶不安。他们本来就知道现在的主人龙兴远不如其父祖一辈,因此,人们都在算计如何寻求退路,以便留条生路。 进入一月分之后,这些活动日益频繁,一进二月,开始陆续不断地有人趁夜走访蜂须贺及藤吉郎的墨俣城堡。 三月初,菩提山城堡的年轻隐士竹中半兵卫突然去向不明。 “喂!宁宁,今天来了稀客,你会吃惊的。” 三月一日,在墨俣城堡内。 “怎么样?你猜猜看是谁来了?” “嘿嘿嘿,是洗净肚脐后才好相见的客人吧?” “哎,你知道了!” “是的!清洲的夫人来信说,八重的丈夫是个好丈夫,要好好照顾!” “噢,夫人来信……真是消息灵通!还写些甚么内容?” “竹中半兵卫先生是位重要的客将,一定要与家臣同样相待,显示一下你的才能,注意照顾丈夫,对客人诚心相待!” “原来如此,那就没有甚么好说的了。今晚我们两人一边喝酒一边研究军事战略。服务的事就由你自己负责了,其他任何人都不要来!” “明白了!看来攻打美浓即将开始了。” “对!一两天之内就出发,但是你用不着担心。这次不会成为大规模战争的。只不过是主公威风凛凛地率领一万二千大军迁居。” “啊!我宁宁也可以亲眼看看军队了!” “我也能看见!可以听见法螺号角声、军鼓、弓弦、枪炮等声音,怎么样?该重新认识一下脏肚脐的人了吧?” “嘿嘿嘿,少说那些没趣的话!我当时只想鼓励您。” 这时,门口传来了马蹄声和吵杂的人声。 “嗯,他来了!这是自栗原山草庵相会以来的再次见面,出去迎接吧!怎么样?里边的事就全拜托你了!” 藤吉郎说完便去门口迎接作为军师来这里研究进军稻叶山事宜的竹中半兵卫重治。 “噢,竹中先生!” “木下先生!” “非常感谢!阁下真不愧是足智多谋,万事如意,进展顺利!快请进!” “不敢当,木下先生!在下是木下先生的下属,希望今后多指教!” 半兵卫十分认真地说完,微微一笑。 被认为聪明过人,遭人嫉妒而难以成大大名的竹中半兵卫,今天是下定决心,诚心诚意来投靠藤吉郎,从而发挥自己才能的。 竹中战略 人与人之间的结合大体上可分为三种类形。第一种是双方利害一致的计算得失的结合;第二种是“喜欢”,如果男女之间则不难成为亲密的恋爱关系的感情结合;第三种是超越利害关系及感情追求的思想意识合作的结合。 当然,这三种类形的结合,并不是任何人都能够用肉眼截然区分出来的存在。人与人的关系就是在“说假话”中产生的,甚至连当事人自己都没有感觉到自己口是心非,这真是不可思议。 因为生活中的利害关系如果一致,就不会在乎这一点。 “我非常喜欢你,首先因为你和我有共同的理想。”有人能毫不思索地这样讲,口是心非地说假话,以取得对方的欢心。 但是竹中半兵卫向木下藤吉郎的结合并非那种虚名无实的不加反省的结合。 首先,他们是从第三种结合的思想意识、理想的高度互相承认对方,然后是第二种结合的“喜欢”的感情关系。 而且只要相互喜欢,两人的利害就绝不会相反。 正如藤吉郎在栗原山草庵时信口开河所说的那样,竹中半兵卫是有点儿聪明过度。因此,如果他不听藤吉郎所言,不愿帮助藤吉郎的话,脾气暴躁的信长就一定会下令抓住半兵卫,并将他杀掉。 “请,请进!” 进了藤吉郎的房间后,藤吉郎向半兵备介绍了宁宁。半兵卫以明快的表情对宁宁说:“今后一定用我的智慧使您的丈夫步步高升!希望多关照!” 宁宁听了,不高兴地反问:“啊……您说是用您竹中先生的智慧吗?” “完全是的!” “可是,我丈夫如果也有智慧的话,别人……” 半兵卫没等宁宁把话讲完,便把话接过去说:“不、不!夫人过谦了!木下先生是个十分具有成为大大名的蠢笨的人!” “啊……!” “我就没有那种蠢笨,木下先生很清楚这一点。这也是天生的,真是无可奈何。对此,也请夫人能够接受!” 两人所谈完全不同,宁宁迷惑不解地望着丈夫。藤吉郎爽朗地笑起来说:“啊,正如竹中先生所说,聪明过度就不能当官了。因此,我决定竹中先生的那一份官我都一起当了!” “您尽是开玩笑……” “哈哈……这怎么是开玩笑呢?喂,竹中先生!还是请您智慧过剩的人快点儿谈谈关于明天出兵的事吧。宁宁,你去准备饭菜吧!” 藤吉郎说完,从怀中取出信长进军美浓的阵图,展开后摆在两人面前。 第一阵——安藤伊贺守守就(美浓众人) 第二阵——柴田权六郎胜家 第三阵——池田胜三郎信辉 第四阵——森三左卫门可成 第五阵——前田又左卫门利家 第六阵——佐佐内藏助成政、福富平左卫门 第七阵——坂井右近、林藤八郎、中条小八郎 第八阵——平手监物政义 第九阵——林佐渡守秀成 第十阵——佐久间右卫门信盛 第十一阵——梁田出羽守政纲 第十二阵——青山甚太郎 第十三阵——木下藤吉郎、竹中半兵卫 本阵——织田信长 竹中半兵卫逐条看完,并在逐个姓名上方加上标记。 半兵卫平心静气地问藤吉郎:“总人数是多少?” “共约一万二千六百人,另外还有一些驮马运输人员等。” “第一阵用安藤伊贺守不大合适。伊贺先生是我们的亲戚,而我们是这次刚刚站到你们这一边的。我想,如果将伊贺守安排在第一阵,领地内民众是否会议论甚么,所以我觉得这个方案是否不妥。” “噢,那么第一阵用谁合适呢?” “仍然是用以号称魔鬼而知名的柴田胜家比较妥当。而且可以让这个魔鬼过河之后立即将城堡周围全部烧光!” 因为半兵卫讲得很平静,藤吉郎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您说甚么?将城堡周围全部……” “烧光!”半兵卫又平静地重复一遍,然后微微一笑。 “烧光,难道不会引起领地内的民愤吗?” “哈哈……单纯地烧光,是难免遭致民愤的。” “那么您是说不是单纯地烧光?” “是要一次全部烧干净,然后建设新城,整个城堡周围全部重新建设……这么一件不太大的事,如果做好了,就会显示出信长公的威力来了。当然村镇、城堡的名称都要改……而且迁移的同时应该宣布天下布武的雄心大志。” “嗯!”藤吉郎表示赞同地说。 “您的智慧的确有余。那么,先烧光,后建新城,让当地人们……” “您不认为信长公希望显示一下这种气度吗?” “当然希望!新建城同清洲一样实行免税,这样会促使新城繁荣昌盛,使领地居民欢欣雀跃,感到春天来了。” “为了不使居民财产被烧,事前就传出烧光的话,并使之广泛流传……这样的话,城堡周围的居民就会将财产清理一空,还要让当地居民知道最先到达城下的是魔鬼柴田……” “明白了!我向主公说明此事。那么就在大火一烧,烈焰冲天时开始攻城?” “先不要急……烧完之后,各路人马要在火烧后的现场露天宿营,城的区域划分及私人房产地皮必须拉绳子划分好。” “这就是说不立即攻城?……” “立即攻城牺牲太大,因为胜负已成定局,先着手建新城……对于被困的城堡来说,这种办法远比攻城的打击更沉痛。” “的确不错!先做胜利后的准备工作让他们看看……” “因此,城堡内会逐渐出现内应者、厌战者、泄气者等。攻城安排在半月之后的三月十五日前后……在此期间,我们紧张地忙于其他工作,似乎不把孤立的城堡放在眼里,不时地向城堡喊话劝降。我认为这是最上策。” “明白了,真不愧是军师!这样到三月十五日时说不定他们或许开城投降了!” “不一定!”半兵卫轻轻地摆了一下手说:“不一定会投降的!而且让他们投降,木下先生的功劳就没有了!” “甚么?我的功劳没有……” “是的!没有功劳就不能高升,不能高升就不能实现理想。看情况,十五日前后将敌人赶出城堡……” “谁赶?!” “当然是您!而且攻取美浓的第一功劳者是木下藤吉郎秀吉……这一点必须明白,否则就没有实际意义了!” “有……有甚么办法吗?” “当然有!具体办法,不能向任何人泄露,总而言之,在火烧后的现场。” “嗯,不愧是聪明人!” “木下先生,您甚么时间到小牧去?” “去小牧一趟?不去不行吗?” “还是马上去好!必须向信长公充分说明,并取得他的同意。第一阵改为柴田,放火烧光城堡周围之后不能立即攻城……然后我和蜂须贺及时带领全部人马前赴战场。最好尽可能叫蜂须贺来和您一起吃开水泡饭,然后送您到小牧去。这样决定下来,兵贵神速,快是取胜的主要因素。” “明白了!” 藤吉郎突然发出了欣喜若狂的喊声。 “家臣们已急不可待了。我叫彦右卫门来。不,让宁宁送饭菜来!对了,必须到小牧去。如果主公提出完全不同的方案之后,再改变就不大好办了。好了,我去一趟!” 两人肝胆相照之后,藤吉郎又有了闪电般的行动力量。 藤吉郎慌忙飞跑出去之后,半兵卫微笑着拿起笔,在阵图中写有“第十三阵木下藤吉郎、竹中半兵卫”的地方,用墨将自己的名字涂上:“是啊,从今天开始,我要把木下先生改称殿下了。” 他小声自言自语地说完,又微微一笑。 第一功 三月三日,织田大军一举渡河,雪崩似地进入美浓。 柴田率领的先头部队过河之后,立即在城堡周围放火,肆行无忌。 “我们是最先到达的,用不着客气!谁反抗就给他颜色看!” 但是,因为事前已经放出话说要烧光,所以城堡周围居民家都是空空如也。 “听说尾张的人把这里烧光之后要重建一个漂亮的新城。” “那就先把财产转移到别的地方好了!” “是啊,特意放火来烧的地方,谁还会放东西呢?” 在柴田率兵来到城堡周围四处放火时,城堡外的喽罗兵像野耗子似的从这座空房窜到那座空房四处乱跑,几乎没有进行任何抵抗。 那些野耗子在四处燃烧,烈焰腾空之时,逃得慢一步就会丧身火海,相继都逃进城堡内去了。当第二阵的安藤伊贺守率领人马从河下游来到千叠台官邸附近安营扎寨时,城堡外已经没有一个斋藤方面的人了。 “果然不错,决心烧了!” “那么,烧后重新划分新城区域的传说是真有其事了?” “开玩笑也要适可而止,怎么能让他们那样随心所欲呢?他们以为稻叶山城堡会因此陷落吗?” “这样说的话,也的确如此。如果这边不输的话,甚么新城等一切都不存在。” “是啊,上次竹中半兵卫进入城堡时,斋藤龙兴就是因为从官邸通往山顶的通路被堵塞才失败的。可是这次不同,龙兴一开始就到山上的城堡内去了,注意防止上下通道被堵塞,储备了充足的粮食,而且安有十二段机关,如果下面一段被拆卸,便牵动上面一段。假如拆卸一段机关需要十天,十二段机关就需要一百二十天,即需要四个月时间。这期间,我方便有机会出去,那时必定使对方大吃一惊。你知道这是谁造的吗?” “是日本最有名的斋藤道三入道制造的。” “对!没忘就好!如果牢固地保证山上山下的联络通道,任凭你是甚么样的名将来攻,也绝对不会攻陷城堡的。这是道三入道的引为自豪的创造。” 假如不是如此的话,他们也不会让织田大军轻而易举地渡河。斋藤方面已作好准备,准备在城堡内住五个月或半年。因此,他们看见城堡周围城镇到处着火被烧,但不惊慌。织田军队只管在城堡四周放火,对方却不到山下抵抗。织田方面感到迷惑不解。 “奇怪呀……他们如果靠近了,就把他们作为枪炮和强弓硬弩的靶子,可是他们根本不到城堡附近来。” “他们还在高兴放火吧!用不了多久,他们就得惊慌失措。在烧光的野外下场大雨,看他们怎么办?” 第二天早晨,他们睁眼一看,不禁大吃一惊,崭新的木材被陆续地运到被火烧得一干二净的现场。在织田军队的第十三阵和信长的本阵中有三、四处发出斧锯等工作的声音。 而且对方丝毫没有攻打城堡的迹象。 “喂!柴田手下,过来呀!” 斋藤方面的一个武士站在到头追手门旁边的了望台上高声喊起来。 “甚么事?想投降吗?” “投甚么降?你们专程到美浓来打仗,为甚么不进攻呢?” “我们不是来打仗的,是迁移到这里来的。” “甚么?迁移到此地?只要我们在这个城堡中,说不定甚么时候将你们全部杀光!” “哼!有能耐就出来试试!那时我们就打兔子!” “甚么?你把我们叫兔子?!” “不错!主公命令我们,不要介意稻叶山的兔子!因为他们耗尽军粮就会饿死,可以不理睬他们!我们要在这里建设一个日本最大的城,要用一、二年时间。我们很忙,没有时间跟你们废话。你们闭嘴钻进你们的深洞里去吧!” 这样一来,城堡内的动摇之势则不可避免。 “他们真的不是来同我们打仗,而是来建设新城的吗?” “不能让他们那么做!我们出击一次给他们点儿颜色看看!” “对!” 到第三天,城堡内的人打开门冲出来,织田方面随便应付一下,片刻之间便将他们赶回城堡内去了。 与此同时,仍然在清理火烧后的现场,人群中零星地混进当地居民打扮的人。 “该动真的了!” “这样一来,关在山上的城堡里不是没有意义了吗?” “就是这样!因为他们无论如何也没有两、三年用的粮食。” 不到十天,城堡内的斋藤部队开始出现各种各样的动摇现象。 “啊,今天是到这里的第十天,三月十三日了。” 木下藤吉郎在火烧后现场紧急修建的临时小房里对竹中半兵卫说:“军师说过,让我本月十五日取城,再不采取行动,时间就来不及了吧?” “是说过。请您去告诉主公,从今天开始采取行动,十五日取下整个城堡给他。” “半兵卫,这不用担心,这点儿大话我是能说的!” “这是您的擅长本领了。可是十五日怎样取城呢?” “半兵卫,你不要揭人之短!我是相信你才去跟主公吹的。” “这就有点儿难办了。实际上我也是向您说大话,用甚么办法取城,我也是犹豫不决。” 半兵卫说着在藤吉郎面前展开了他自己亲手画的稻叶山城堡及周围环境的平面图。 “您知道吧?这个城堡是自称日本第一的智者、美浓蝮蛇的斋藤道三建造的。” “这个问题军师不说,我也早知道了。” “蝮蛇这人处事十分谨慎。这次那些洞穴里的蝮蛇采取不理我们的态度,任凭我们在山下做甚么都不管。他们究竟要干甚么呢?” “嗯……”藤吉郎也无话可答。 “军师的意思是说那个道三修建城堡时制造安装了甚么机关吗?” “啊……假如是这样的话,您打算怎么办呢?” 半兵卫存心故意地问藤吉郎。藤吉郎满意地笑着站了起来说:“我明白了,半兵卫!好,我尽快出发!带多少人去好呢?” “啊,带一百五十人……” “好!一百五十人分成三伙搜寻道路,这样的话……” “这样一定会找到蝮蛇最后逃跑的道路!” 半兵卫轻轻地敲打着地图思索起来。 葫芦房 像斋藤道三这样的人,考虑到各种情况,他一定修造一条从山顶的城堡通往甚么地方的道路,以备逃跑用……这样的话,顺着这条路就会进入山顶的城堡里去了。 从道三到第三代家主斋藤龙兴这里,龙兴或许忘记了这条路,经过长年久日,这条路或许已经没有了。从鹈沼街道与飞驒山街道的交差点沿着城里谷、瑞龙寺山的小路登上山顶观看的话,必定有一个地方,从那里能够进入城堡。 “瑞龙寺山就是您上次为修建墨俣城堡而盗伐木材的那座山,那座山还是和您有些缘分的!” “哈哈……不要叫盗伐,那也是一种战略!” “那么,这次就从您熟悉的瑞龙寺山去偷城吧!” “明白了。那么我就让一百五十人分成三伙上山,以点火为号,请主公下达总攻命令。对!我去本阵转一趟,悄悄地告诉主公,天机不可泄露!” 藤吉郎有了半兵卫之后,真如鱼儿得水,活蹦乱跳。 竹中半兵卫和蜂须贺彦右卫门两人同藤吉郎一起率领着由精选的一百五十人组成的奇袭队,装扮成外出购买木材的样子,于第二天上午八点钟起程向飞驒山街道出发。 除了信长之外,没有任何人知道藤吉郎一行人马出去干甚么。城堡周围到处是锤斧等工作的响声,这种情景越发使得城堡内的斋藤龙兴的人马焦躁不安。 “再忍耐一下,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被赶出城堡!” “我们藤吉郎先生真的要为攻取美浓立下第一大功!他在织田家最低也要享受重臣规格的待遇了。” 藤吉郎被彦右卫门和半兵卫这样一赞扬,感到非常不好意思。 “话虽如此,主要是因为有你们这样的军师!我是不会忘记你们两位的!” “不、不!主要是您的仁德所致。我见到您之后,不知为甚么,就很希望为您效劳,真是不可思议!” “哎呀,实在不敢当!” “鹈沼之虎也那样讲过。是吧?蜂须贺先生?” “真是太像太阳的儿子了!他的周围始终充满一种快活爽朗的气氛。” 他们在日暮时分来到瑞龙寺山的里谷,一百五十人分成三组,每组五十人。 那里几乎没有像样的路,说有路也行,说没路也可以,似路非路。 说有路的话,不知道是伐木人走过、还是野猪走过的路。如果是在盛夏时节则无法通过了。遮盖山地的灌木丛刚刚开始发芽,幸亏是初春三月来到这里。 “哎,这里也许就是通道!” 突然,前面出现一面巨大的岩石峭壁,三人来到峭壁下,竹中半兵卫弯腰看看。 这时天已经渐渐地黑下来了。 “甚么?发现通道了吗?” “这里有一只破草鞋,可能是有人在这里因为鞋带断了而脱下来扔掉的。” “这么说这块岩石壁上一定有可登之处!” “点着火把看看吧!” “不行!不能那样做!说不定附近隐藏着站岗放哨的人呢!总之,我们用手边摸边往上攀登吧!” “这样也好,尽量保持肃静,腰上系上绳子,以防万一。” 因为是夜晚,既然不能点火把,也就不能夜行军了。他们默默无言地爬上了岩壁。 石壁上面是一片相当平坦的空地,约有一百坪左右。 藤吉郎突然“啊”地叫了一声。 “看!那里有个小房子!” “哪里?在哪里?” “这是隐蔽的哨所!看,这里还有耕种过的痕迹。不仅如此,那个小房子的屋檐下还挂满了奇怪的东西。” “挂的是甚么东西?” “啊,葫芦,一排成百上千的乾葫芦!” 正说话间,从小房子里传出来用火石打火的声音,接着油灯亮了。三人爬到空地边缘处,静声屏息。 <hr /> 注释: 夜探深山母子 因为在这样的深山里只有如此一座小房,谁都会认为它一定是斋藤龙兴的哨所。这是理所当然的。 “糟糕!看来我们完全猜中了,稻叶山山顶上一定有一个逃跑通道!” 不久,蜂须贺带的一组人也到了岩石壁下,并登上石壁,同藤吉郎和半兵卫会合。 “嘘!”藤吉郎制止了蜂须贺彦右卫门。 “奇怪……刚才在小房子里点灯的好像是个老太婆。” “甚么?老太婆?!……啊,果然是个老太婆!让一个老太婆隐蔽在这里监视重要的密道,令人费解!……” 半兵卫正在侧头思考时,蜂须贺彦右卫门压着嗓门说:“不是老太婆,是个披头散发的年轻人!” 藤吉郎再次“嘘——”地一声,制止了两人。 “认为是老太婆的没错,认为是年轻人的也对!这就是说这个小房子里住着老太婆和年轻人两个人!” “甚么?老太婆和年轻人……” “这就奇怪了,军师先生!这里可能不是斋藤家的监视哨!” “你根据甚么作这种判断呢?” “你看!屋檐下吊着的那么多葫芦都已经乾透了。这是否说明他们在这里种葫芦,已经在这里居住很久了?” “不错!那么说他们也许是点灯准备做饭了。右边的窗户冒出做饭的烟了。好,为了防备万一,悄悄地将小房子包围起来,然后调查一下,看他们是干甚么的。” “对!不过应该尽量不要让敌人察觉出我们有多少人。” 人们在地面上爬行,从左右两侧包围了小房子。 正在人们包围小房子时,一个人影站在屋檐下的阴影中,伸手掀起了小房前门上挂着的草帘。 “谁?!鬼鬼祟祟的!” 声音虽然有些粗大,但听起来说话的人很年轻。他一定是藤吉郎刚才看见的那个年轻人。 “啊,对不起!我们是上山来打猎的,迷路了。正在寻找回家的道路时,看见你们家的灯光就来了。不知这里是甚么地方?” 藤吉郎和半兵卫被发现后,两人决定接近这个年轻人。 “甚么?迷路了?你们在说谎吧?” 年轻人没有特别生气,用嘲笑的口气低声笑着反问他们两人。 “你们是不是认为我是斋藤家看守这座山的监视人?看你们那种提心吊胆的样子,是不是啊?” 藤吉郎和半兵卫被人抢了先,被人先发制人地一问,彼此相互对视一会儿,心想,这个年轻人如此镇定自若,绝对不是个普通人。 “这么说,你们真的是斋藤家的臣下了?” 年轻人将从小房中透露出来的灯影向上抬了抬,轻轻一笑。 “如果我冒昧地说是斋藤家臣下的话,你们就要杀我了。你们两人的脸上似乎这样写着的!” “甚么?你是这样认为的吗?” “哼!你们小心地包围了这座小房子。我们也正担心是不是斋藤家的人来了。” 在年轻人讲话时,一个看起来像老太婆似的女人手里提着灯来到年轻人的身后。 “小太郎!甚么事呀?是不是葫芦店的人来了?” “不是,不是买葫芦的!说是迷路的。” “那可麻烦了。虽然家里脏一点儿,还是让他们进来吧,夜晚很冷的。” 仔细看上去,确像一位母亲,衣着很破旧,年龄不过四十三、四岁,容貌也很好,如果穿戴打扮一番,一定像位武家夫人。那个年轻人也不过二十岁左右,神态凛然,也不像普通的百姓子弟。 更重要的是他们母子讲话带有尾张的地方口音,使藤吉郎听了既耳熟又感到亲切。 (他们一定是尾张人,可是他们为甚么躲到这种地方来呢?……) “啊,快请进来……” “啊,他们人太多,这个小屋装不下的。哈哈……不过我想重复问一句,你们到我们母子这里来,究竟有甚么事情?” 年轻人毫无惧色,沉着地说完,向藤吉郎靠近了一步。 主将标志的千成葫芦 “对不起!请问你们是尾张人吗?” “你问这个干甚么?” “啊,因为我也是尾张人,听你们讲尾张话,我既感到亲切,又感到惊讶。这里是稻叶山城堡后面、远离人烟的瑞龙寺山的深远之地,没想到能在这种地方听到尾张话……你们在这里已经居住很久了吗?” “母亲!客人不回答我的问题,只是问我们,怎么办?” 那位母亲认真地歪着头想了一会儿说:“小太郎,他们问,你就回答好了。这位客人讲话确实带有尾张口音。他不像是斋藤家的人。” “是,既然母亲这样说,那我就回答他的问话。我们是尾张人!因为某些原因,潜居在这里已经四年了。” “果然不错!那么请问你叫甚么名字?” “家父原是丹羽郡小田城堡织田信清的家臣,名叫堀尾赖母吉久……我叫小太郎。你是尾张甚么地方人?” “甚么?你是同织田家族有关的堀尾赖母先生的儿子?” 藤吉郎温和地靠近年轻人,年轻人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问道:“可是,您……您叫甚么名字?” “我向你父亲赖母先生曾有过一面之缘,我是织田信长的家臣,叫木下藤吉郎秀吉。” “啊?!您就是那个在墨俣修建城堡、大名鼎鼎的木下先生?……” 在年轻人惊讶地回头看他母亲时,藤吉郎简直如同黎明时的小鸟一样欢欣雀跃。 “哈哈!这就好了,必胜无疑!真是万事大吉!半兵卫、彦右卫门!快出来吧!找到向导了!万没想到堀尾赖母的儿子会在这里……喂,小子!快过来,快过来!你出头之日到了!必胜无疑!你在这里隐居,不会不知道通往稻叶山城堡后门的秘密道路吧?!夫人!我说的对吧?一会儿让您儿子给我们带路……只是带路就行,其他事情我们做。啊,这就立了一大功,这就有了前途基础!” 藤吉郎的性格是,高兴时高兴得欣喜若狂,难以掩饰。凡事只要他一人赞同,自己承诺,自己说个喋喋不休,不了解他的人,会昏头转向,莫名其妙的。 小太郎见藤吉郎如此,惊讶地后退,并用身体挡住母亲,说道:“您……您说甚么?木……木下先生?” 小太郎手握刀柄结结巴巴地问藤吉郎。小太郎后来取名堀尾茂助吉晴。自他父亲去世之后,为了矫正他严重的口吃,他母亲特意带他到这种远离人烟的深山里来。如果不矫正他的口吃,他便容易产生自卑感,很难成为令人满意的武士。 “你不要结……结……结结巴巴地!” 不知究里的藤吉郎不由自主地像受传染似地结巴起来,还想滔滔不绝地说下去。 正在这时,那位母亲急忙站在儿子前面,她担心自己为矫正儿子的口吃所付出多年苦心功亏一篑。 “您跟我儿子说没用。我这个作母亲的答应您的要求。您刚刚说甚么?去稻叶山城堡的后门……” “对!” 对藤吉郎来说,不管是母亲还是儿子,只要答应带路就行。而且一旦他的思想齿轮运转起来,他自己也难以控制。 “怎么样?这位母亲!能给一个葫芦吗?因为这是我们的缘分!” 说着,藤吉郎从屋檐下吊着的乾葫芦中挑选一个最大的,拿到那位母亲面前。 “这么说,木下先生仍然是来买葫芦的了?” “不是!我的意思是想买您儿子。好吧,今后我就把这个葫芦作为主将的标志!” “啊……?” “就这样决定了,这个葫芦就作为主将的标志,很快就会占领稻叶山城堡。对了!一个葫芦意思不大,今后每打胜一仗就增加一个葫芦。我不想打败仗,每战必胜!胜了就增加一个葫芦……千成葫芦(多仔葫芦)!” 藤吉郎接着又跳了起来说:“就这样决定了!半兵卫、彦右卫门!我用千成葫芦作主将标志,希望今后在成百上千的平定天下的战争中获胜!怎么样,千成葫芦!千成葫芦……外面贴上金,闪闪发光的千成葫芦!” 藤吉郎这样一说,即便是多么笨的人都会明白他在想甚么、讲甚么。小太郎突然推开母亲,坐在地上说:“我……我……我带路!” “你给我们带路?” “是的!” “啊!堀尾家万岁!好,从今天起,堀尾小太郎就参加我木下藤吉郎的小组听用……” 母亲一听此话,便和儿子一起坐在地上:“非常感谢!这种葫芦是小太郎父亲在世时最喜爱的东西,时刻不离手的……您把它作为主将的标志,而且还让小太郎实现奉公宿愿……这都是亡夫在天之灵啊!无论如何都永远听从您吩咐使用……” 不知不觉之中,浓厚的阴云已流向西方,小房子周围如同白昼一样明亮。 所谓吉星高照真是不可思议。在费尽苦心搜寻通道的深山里,遇见熊和野猪等是很自然的,万没想到会遇见能够当向导带路、久盼出头之日的勇士的夫人和儿子。 三月十四日晚上月色辉煌,明朗的月亮在他们头顶上空放射出吉祥的光芒。…… “千成葫芦的确是难得的主将标志,它一定会成为日本国的一大名贵产品!” 竹中半兵卫说完,藤吉郎兴高采烈地催促小太郎说:“是的!没想到在这里会得到葫芦。夫人!给我一根杆子,用杆子挑着葫芦。喂!堀尾小太郎快站到最前面去!” 一行人在这里简单地吃了些面汤后,在月色中信心百倍地出发了。 小太郎当然也不会经常到城堡后门附近去的。但是他曾经因为一心一意要捕捉山雀,追随山雀不知不觉地到过城堡后门的石壁前面。 (这可是件重要的大事……原来道三在这种地方修造了一条隐蔽的暗道!) 他想,有朝一日带兵悄悄地从这里奇袭稻叶山城堡……想到这里后;他慌忙离开了。 “你不会看错吧?” “如……如果错了,我母亲就太可怜了!” “小太郎!这是甚么意思?” “您因此发怒,把我……把我杀了,小房子里只剩下我母亲,她也没有别的亲人了!” “是吗?不错!既然已经到此,如果到不了城堡后门,我也可能会发怒的!” “只……只发怒生气就完了?可是,等……等一下!” 小太郎几次走走停停,像迷了路的狗似地,一会儿趴在地上用耳朵听听,一会儿闻闻土和青苔。 虽然说是没多远了,但又很难找到他记忆中的道路。 “堀尾小太郎!我跟你说清楚,对方也是有准备的,天亮以后,我们就会被发现,那可就甚么都来不及了!” “那……那该怎么办?” “告诉你,因为我们今晚赶到城堡后门,天一亮,城堡外就向大手门发起总攻。这是我和信长公商量好的!” “那……那未免太急了!” “急的不是我,是主公!可能天一亮,主公就以点火为号下达总攻的命令。而且总攻开始后就一定会刻不容缓地从七曲口、水手口、井口坂、百曲坂等直逼山顶。如果那时我们还没有到达目的地的话,我方就会造成无数伤亡!” “所……所以我说如果找不到路的话,我就会被杀掉的!” 尽管小太郎话讲得很严重,但是他丝毫没有惊惧、恐慌的表现。 “只要有路就一定能找到!希望您不要过早地生气发怒!” 大约在山里转了两个时辰之后,月亮即将下山时,小太郎突然说:“有了!” “甚么?有了?” “有了,有了!看!那个黑影就是山顶上的城堡!可以发出到达信号……放……放烟火了!” 藤吉郎虽然还没有看见,但听他讲话似乎很有自信。 “确实是吗?小太郎!那我就放信号了!” “不……不要紧的,再过一个小山谷就到了!” 坦率地说,在那里放一个小烟火,只有在山腰上的自己人才能看见,然后还要过一个山谷,这就成问题了。 月亮已经下山了,而且山里开始起雾,岩石和山土等很滑,人和人之间离开稍远一点儿就彼此看不见了。尽管如此,当天空放白,夜色渐明时,他们终于到了需要很多人凿刻而成的石阶前。 堀尾小太郎不顾一切地首先登上了石阶,他的后面是藤吉郎、半兵卫等人。确实是城堡的石壁……在他们还没有完全明白过来的时候,山腰上已经发起了呐喊声,接着是响彻天空的枪炮声。 “总攻已经开始了!快!” “不,还早点儿!待敌人将全部注意力都转向城外时再行动!” 竹中半兵卫说完,所带领的一百五十人都坐在石壁旁边,取出烟袋吸烟,等待命令登顶。当时,烟草还是比较新奇的,吸烟也是一种潇洒的行为。稍作休息之后便开始进攻了。 “对!彦右卫门!我们也吸袋烟休息一下!” 藤吉郎催促蜂须贺也和大家一起吸烟休息。 周围灌木丛中的野鸟已经开始了黎明的欢快歌舞。 总攻开始 城堡的人们还在睡梦之中,山腰传来了枪声。 “又开始了!” 由于十四天来一直是连续不断的小冲突,所以人们有些习以为常了。人们听到枪声后并没有急着武装自己。十四天来,织田人马一直在令人厌恶地建设新城,看不出准备真心打仗的徵兆。认为织田人马早晚会感到无聊而撤退的,因此没把他们放在眼里,毫不介意。 可是今天的攻击不同于往常。 斋藤龙兴的人开始时认为对方打几枪就完了。可是今天早晨对方两次从七曲口直接来到城门外。 “今天有点儿奇怪,敌人来将是谁?” “打的旗号是第一阵柴田的兵马,来人很多,像猪一样压上来!” “甚么?鬼柴田开始动了?或许真的要打仗了!” 与此同时,井口坂和百曲坂也遭到火枪的连续射击。 “报告!敌人本阵开始活动了!” “有点儿新鲜了!总而言之,要严格地准备应战,但不能仓促出战!后面还有十二段的城堡,龙兴公就在十二段最后的城堡内。不要慌,第一段如果不行了,首先要转移军粮,然后把建筑物放火烧掉,撤退到下一段去!” 与此同时,千叠台城堡内开始流言四起说:“听说没有?这个城堡顶上有秘密通道!” “甚么顶上有通道?” “是的!如果十二段城堡从下向上逐个失陷的话,龙兴公将会顺着通道逃到山后老家近江的浅井家去!” “这同他们说的完全相反了!他们说,只要主公在顶上坚持住,浅井家一定派援军来……山顶上的主公和浅井家便可夹击织田了等等。” 斋藤龙兴的夫人是浅井久政的女儿,即浅井长政的妹妹。虽然斋藤龙兴要求浅井家派援军支援,但浅井家派来的援军被织田军队阻截住,靠近不得。因此,龙兴准备自己从秘密通道逃到浅井家的小谷城去。 斋藤家的家臣们本来就知道龙兴的为人是靠不住的,如果龙兴在战争失利则更加靠不住了,因此,人们听到这些流言之后开始心慌意乱,逐渐混乱起来。 主公从一开始就准备逃跑,自己坚守十二段城堡,顽强奋战有甚么用!他一步一步退却,退到顶上后却来个金蝉脱壳,太残忍无情了! “好!那我们就打开城门,拚死一战,战死在疆场不是更好吗?” “对!既然主公准备逃跑,我们也可以根据情况向安藤伊贺守军队投降!” “对!或为名或为利,打开城后各自听便!” 正在织田方面第三阵的池田胜三郎信辉率领人马从百曲口来到城门前准备打门时,斋藤方面的人从里面将门打开了。由于信长亲自参加指挥总攻,人马个个奋勇当先,争取立功。斋藤方面一片混乱:有的被杀,有的投降,还有人举着事先准备好的白旗……斋藤军队的第一道防线在日出之前很快就崩溃了。这时,山顶上又发出呐喊声,使斋藤的人马又增加了几层恐惧。 “这是甚么声音?” “这是从山顶上传来的呐喊声!啊,还有枪声!” “山上发生甚么事了?!” 这时了解情况的传令兵连滚带爬地跑来了。传令兵本来应该是从山下向山上来,可是这个传令兵却是从山上惊魂落魄地跑来的,肯定山上已经支离破碎了。 “报告!织田方面的木下藤吉郎秀吉不知甚么时候绕到山后,从城堡后门冲入城堡!他们已经占领城堡了!” 一直相信绝对不会遭受夹击的稻叶山人马听到这个消息后,如同遭到了致命的电击。 “那么主公……主公有甚么办法没有?难道就这样让人家把城堡巧妙地占领了不成?” “不知道主公怎么样了?不过主公确实在城堡里,因为退路被截断了,按理说城堡必陷无疑了!” 正在这时,柴田和池田的兵马争先恐后地冲杀上来。 城堡陷落前夕 藤吉郎率领的奇袭部队没受任何抵抗,很顺利地进入城堡,所带之部队发出一片呐喊声,没有多久,龙兴所在的山顶城堡中心便起火燃烧起来。 “怎么回事?山下打仗,这里的人吵嚷甚么?告诉他们不许吵闹!” 斋藤龙兴正在山顶城堡的房间里让侍众为他佩戴甲胄,他把藤吉郎奇袭部队的呐喊声当成自己军队的激愤,于是便申斥近侍。 “告诉他们,没有我的命令,不准开城出战!” 这时只听一声巨响,震撼全山,房间墙壁纷纷剥落。 “发生甚么事了?!这是甚么声音?” “报告!敌人冲上来,放火烧了火药库!” “烧了火药库?……是谁如此粗心大意?没有火药今后如何打仗?这些蠢货!” 龙兴完全没有听见“敌人冲上来”这句话。因此,他还以为是自己手下人因粗心大意而烧了火药库。 “不是粗心大意!而是敌人冲上来烧的!” “甚么?敌……敌人冲上山顶?甚么敌人来了,是有人谋反吧?叛逆者是谁?” “不是有人谋反!您听听噼噼啪啪的声音,火药库的火正向这里蔓延……是敌人从城堡后门冲进来放的火!” 正在这时,重臣长井隼人跑来报告:“报告!从后门攻进来的敌人大将是木下藤吉郎,他手下的人烧了火药库,还烧了枪械库、粮库、柴场等,这些地方都烈火熊熊了!” 人,如果过多地接连不断听到意想不到的事情,就会忘却应该作出的回答或要说的话,一时间目瞪口呆。 龙兴听完长井隼人的报告后,只是把嘴张了又张,但是甚么也没有说出来。长井隼人跪在龙兴面前展开一封信,他向前爬行几步将信交给龙兴说:“这……这……这是信长公给您的劝降书!” “啊,劝降书……”龙兴喃喃地重复一次,突然醒悟过来似地问道:“甚么?你说信长送来劝降书?” “是的!山下的千叠台已经被攻破了,山上用不了多长时间也要被藤吉郎的人马烧毁。主公!请您看看这封信吧!我希望主公赶快撤退到中间地方去吧……” 不能这样做!撤退到中间地方……尽管从那里可以到中间地方去,但是龙兴并没有想到过撤退。 尽管如此,龙兴还是把视线移到信长的劝降书上,勉强地看了一遍。看是看了,但是急切慌乱之中他难判断自己应该如何是好。 火,越烧越厉害……附近又传来了入侵者的呐喊声。 稻叶山城堡失陷 藤吉郎出色的奇袭是空前的。对斋藤龙兴来说,一切都如同做了一个恶梦。山上山下、前后联络等混乱得一塌糊涂,无法收拾。 火药库被烧、烈火随风蔓延、刀剑声、怒喊声、悲叫声等这一切都发生在斋藤龙兴身边周围。 比这一切更严重的是敌方的织田信长已经送来了劝降书。 (这种闪电式的攻击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如果龙兴知道那封劝降信实际上是前来袭击的木下藤吉郎秀吉事先准备好而随身带来的,他就不致于那样惊慌失措了。然而他晕头转向的头脑已经想不到那么多了,错误地认为织田信长率领人马从山下一鼓作气攻上了十二段城堡,前锋部队送来了劝降书,本来狼狈已极的龙兴更狼狈不堪了。 先看看信长在劝降书中写些甚么: 尔等不伦之家,而今苍天怒而罚之。念尔多年来愚昧无能之故,不忍施以刀剑。如尔主动放下武器,献出城堡,保尔今生吃用丰足。如要生存,即刻派使者来军门求降! 龙兴看完信长的来信后,长井隼人急不可待地问道:“主公!您看怎么办?您是以死而终,还是投降呢?敌人正从前后两面威逼过来!” 但是,此时此刻的龙兴头晕脑胀,茫然若失,如何能作出判断呢!他也没有明白信长劝降书的意义何在。信中说献出城堡保证今生吃用丰足……是甚么意思呢?……是为削弱抵抗力量而骗人呢,还是真心实意地同情自己呢? “啊……隼人!是否能够想甚么办法从通道下去呢?如能下去的话,小谷的浅井父子会帮助我们的!” “您在说甚么呀!敌人就是从那条通道进行奇袭的!请您下决心吧,要不自杀,要不就投降!没有别的路可走了!再犹豫不决的话,大火很快会烧到这里来的。” “甚么?这里也着火了?……” 平时训练如何,在面临危机时便会清楚地表现出来。如果是狐狸之类的动物,最多也不过是变化不够,因露出尾巴而遭人耻笑而已。人就不同了,平时的训练、素质和才能可以关系到成千上万人的性命。仕君者,如果其君无才无德,其人的命运前途是不堪设想的。 大火越烧越大,当火舌伸入斋藤龙兴住处的瞬间,龙兴发出一声奇妙的悲鸣,从烟火中跑了出去,长井隼人紧随其后跟着跑了出去。 “主公!主公!您有甚么指令吗?” “知道了,现在就决定!可是我铠甲的袖子着火了!” “主公!从下面攻上来的是信长,上面向下进攻的是木下……” 然而龙兴只顾从院子里向下一段的中心跑。他可能是想先去掉头上的火灰,然后再考虑对策。长井隼人无可奈何。 统治美浓国的稻叶山城堡之主斋藤龙兴,尽管他是个靠不住的君主,但如果在逃跑中被无名的乱兵所杀,那将有损于重臣们的名望。 可是不幸的是,龙兴跑到城堡下一段中心地方的妻妾及侍女的宫院中去了。当时那些妻妾及侍女正相互依偎在一起,不知如何是好。 “啊!主公!” “主公!怎么办呀?!” 七、八个女人一下子把龙兴围住不放。 “喂!你们走开好了!主公……主公要自杀!” “啊?!主公自杀?!” “那我们怎么办呢?” “主公……” 这里同样因为平时没有严格管教,所以一片混乱。长井隼人看了这种场面,心想,看来只有给他一刀了,算是他自杀了! 他决心一定,便手握刀柄,驱退这些女人。就在这一瞬间突然有人喊道:“等等!先等等!他不致于自杀!” 藤吉郎以为龙兴从山顶跑了,便顺路追赶到这里。他一见此情景,便高声阻止住隼人。 “啊……” “好了,不要劝他自杀了!我们主公宽大为怀,现在我木下藤吉郎护送你去我们主公那里,这些女人不许吵闹!” 蜂须贺彦右卫门和一度曾使龙兴魂飞胆丧的竹中半兵卫一副冷冰冰的表情站在藤吉郎两侧,龙兴和长井隼人蜷缩着身子呆在一旁。曾一度围住龙兴的那些女人也因为惊恐而渐渐地安静下来了。 “好了!半兵卫,你代替我指挥军队!我有点事要问问龙兴。” 藤吉郎认为半兵卫在场讲话不方便,于是便将半兵卫支开了。半兵卫走后,藤吉郎重又把视线移到那些女人身上。 那些女人个个都很漂亮,有如牡丹、芍药、菖蒲、菊花、女郎花等,可谓花容月貌。 藤吉郎歪着脑袋说:“真是不可思议的东西!” “女人所喜欢的,同我这样有能力的人相比,可能更喜欢多少有些胆小无能的人。你们这些女人!” “啊……是!” “你们都受龙兴的宠爱吗?” “啊……是的。” “怎么样?龙兴是值得依靠的男人吗?” 蜂须贺彦右卫门在旁边扯了一下藤吉郎的衣袖,但藤吉郎是个话一出口就再难收得住话头的人。 “不用顾虑!今天发生的事都是以后的教训。我问你们,龙兴是不是靠得住的人?” “啊……不是!” 这时旁边的一个人干脆地回答:“我认为大将您是靠得住的人!” “甚么?你说我靠得住?” “是的,因为您在战争中获胜了!” “啊,不错!旁边那个女子认为怎么样?” “我也认为是……是那样的。” “哈哈哈哈……下一个?” 然而,那个女人沉默不语,不大在乎的样子。 这时龙兴第一次开口讲话了:“我把这些女子都献给阁下!” “甚么?把这些女子……” “是的!您能否因此把我放了?” “你是说让你默默地自杀吗?” “不……我……我还有不能自杀的原因。您能否从你们进攻来时用的小滨秘密通道把我放回小谷城堡去?” 藤吉郎听完龙兴讲的话,不禁为之惊讶! “这就是说用这些女人换取你的生命?” “是的!” “龙兴,你这话就错了!这些女子已经说了,我比你好!用不着你特意奉献,她们已经不属于你的了!用女人换生命……没有甚么价钱可讲的!” “这么说您不答应了?木下先生!” 藤吉郎没有回答龙兴的问话。 “你们这些女人听见没有?他果然是个靠不住的男人!为了保全自己的性命,他说把你们都给我……你们不用担心,幸好我已经有了很好的妻子,除了妻子之外还有一个比你们更漂亮的人。虽然你们都很漂亮,但是和那个人比较起来,仍然相差很远,天地之别。你们听着,那个漂亮的美人乃是我们主公信长公的妹妹市姬。” “啊!难道世上有这么漂亮的美人?” 不知是哪个女子说的话。尽管她们生死未卜,还是特别注意这些问题。这真是女人的特点之一。 “当然有!看看这个男人的下场,我不能自寻不必要的烦恼。我要将这个薄情男子带到我们主公那里去。因此,你们注意安全,可以下山了!” “啊?您甚么都不责怪我们吗?” “是的!织田信长的家臣中没有向软弱女子施威行暴的人。你们要知道,这是织田家的军法,安心下山去吧!” 藤吉郎站起身在蜂须贺彦右卫门耳边低声说:“彦右卫门,其中有的女子有点儿令人可惜!” 彦右卫门假装没听见。因为他知道,如果他随声附和的话,藤吉郎便会说“送给你一个”。 藤吉郎见彦右卫门佯作不知,便又对龙兴高声大叫起来。 “斋藤龙兴,难以满足你的要求!在今天攻城中担任攻打后门总指挥的木下藤吉郎秀吉,现在带你去见我们主公信长公去!走!” 山下的枪声和喊声逐渐稀少,山顶上该烧的几乎都烧了,战斗的激烈高峰已经过去了。 一棵高风亮节的樱树 这里是山下官邸的庭院。 在樱花盛开的树下,拉上了印有织田家家徽五木瓜的帏幔,信长端坐中间的小凳上,一副鬼神莫测的严肃端庄表情,正在接见一对夫妻模样的人。 信长身旁站着森三左卫门的嫡子长可,表情严肃。在稍后一点儿的地方,原来稻叶山城堡的重臣日根野备中、斋藤九郎右卫门、牧野丑之助、平野美作等一伙人赤手空拳地低着头站在那里。 他们已经不是敌人了,都已经分别投降了。 可是,信长面前的这对夫妇的态度却有些不同。男的年龄约在四十上下,上身已脱去铠甲,穿着白绸子小袖衬衣,神态悠然地安慰着妻子。 那位妻子也很镇静,被带到信长面前后没有流露半点儿恐惧之感。 “你叫甚么名字?”信长仔细观察了这对夫妇之后问。 “我叫岸勘解由,她是我妻子。” “你执意不肯投降吗?” “是的,恕难从命!” “我信长并没有把斋藤龙兴等人视为敌人,他是内人的侄子,可是他没有能力住在这样大的城堡里。所以,为了平定天下,我决定搬到这个城堡里住。” “森长可先生已经反覆多次向我讲了这个问题。” “既然知道了,何不顺应形势投降呢?你不必拘泥投降这个字眼,我不视你为敌人,你也应该这样想,这样就不需要战争了!” 接着,信长又温和地问:“你叫岸勘解由?” “是……是的!” “我信长要把这个城堡重建成漂亮的城市,并迁居到这里,将这里改名叫岐阜。” “岐阜?!……好名字!周文王登岐山定天下。那么这个稻叶山即为岐山,岐山下的城市为岐阜。” “啊,你知道的很多嘛!你知道当代的知识大家泽彦禅师吗?” “没见过,只知道他是德高望重的悟溪宗顿八哲之一。” “是吗?这样说则更加为你可惜了!岐阜这个名字就是泽彦禅师起的。怎么样?我信长在岐阜宣布布武天下。所以我希望你活下去帮助我!” “对不起……” 勘解由又看了看妻子,然后鄙视地看了一眼站在信长右边的原斋藤家的那几个重臣。 “这里即将面貌一新,成为岐阜了。希望您允许我了却心愿!” “你未免过于固执……” “是的,我很清楚!斋藤道三已经发现您的才能,他曾经说过,他的子孙后代迟早要拜在您的门下。” “嗯,无论如何你都不能改变志向了?” “是的。我要告诉道三,斋藤家的稻叶山城堡从此永远消失了,稻叶山城堡也曾有过一棵人类之樱树,只有一棵……我希望您实现心愿!” “夫人也打算如此吗?” “是的!”岸勘解由的妻子接着说:“希望您允许我和丈夫一起了却心愿!” 这时帏幔外突然热闹起来。 “攻打后门大将木下藤吉郎秀吉带斋藤龙兴先生求见!” 一听便知,这是藤吉郎的声音。 信长正在思考甚么,他突然抬起头,声色俱厉地命令森长可说:“长可,你去把龙兴带到这里来,让他和这对夫妇并排站在一起!” 斋藤龙兴被人带到信长公面前,同岸勘解由并排站在一起,但龙兴连岸勘解由夫妇一眼都没看。 由于胆颤心惊,一切都顾不上看了。已经投降的重臣垂头丧气地低着头,或者是由于羞愧而没有注意龙兴,这也不足为奇。因为在龙兴被抓来这里之前,那些重臣已率先投降了,这在主从之间是不多见的。 话虽如此,连自己身边站着人都没感觉,这充分说明他们已狼狈到极点了。 信长对此也颇惊奇。他一声不吭地怒视着龙兴。过了一会儿,他对岸勘解由夫妇说:“怎么样?这是最后时刻了,还要作一棵樱树吗?” “是的,恕难从命!” “好吧,我成全你!承认确实有过一棵樱树!” “非常感谢!啊,夫人!” “是!” 勘解由和夫人脱去上衣。这时,龙兴才开始感觉到还有两个人。 “啊?!勘解由!……” 龙兴只是这样招呼一声而已。至于他们夫妇为甚么脱去上衣,对他来说无所谓,他最担心的是自己命运会如何。 人是应该有骨气的。岸勘解由夫妇或许可以说更具有做人的骨气。 “喂,夫人!” “我陪您一起去,老爷!” 岸勘解由夫妇在惊魂未定的龙兴面前,互相最后地微微一笑,两人面对面手握匕首同时刺入对方胸膛…… 这事就发生在鲜花烂漫的樱花树下,这悲壮的情景沁人肺腑。 两人互刺心脏之后,发出一丝微弱的痛苦呻吟,胸部缠的白布逐渐变红,但没有流下一滴血。 信长一直认真、仔细地注视着这一情景,他突然大喊一声:“龙兴……你看见了吗?这无情的落花……” “看……看见了。” 龙兴抬头看看头顶上空的樱花,花开正盛,没有一丝凋谢模样,为甚么叫落花呢?……他的视线流露出一种奇怪的色彩。 “哇哈哈哈……” 信长捧腹大笑,这时两三片花瓣飘落地上。信长接着又放声大笑。 “哇哈哈哈……就这么一个忠臣,他还没放在眼里!” “甚么?您说甚么?” “啊,乱世,乱世出英雄!过不了多久,我信长也会衰弱的!” “这么说……我龙兴……” “啊,你就是龙兴吧?” “啊……” “龙兴等人早就该自寻退路了!长可!” “在!” “把木下藤吉郎叫来,把这个人带走!” “是!” 藤吉郎在帏幔一听此话,立即跑进来。 “主公,如何处置?” “哇哈哈哈……他这种人或取天下、或当和尚、或作乞丐,没有甚么区别。三左卫门,你和藤吉郎商量,把他们送到甚么地方去算了。让他们能够自食其力,了此残生吧!” “知道了!森先生……” 森三左卫门被藤吉郎一催,便走到龙兴身边说:“走吧,我给你带路……”森三左卫门很礼貌地说。 “可是有约在先的,书信中答应给生路的!” 龙兴站起身,惊慌失措地四周环视。 “你不必担心,大将不会连个蛾子都不放过的!” “蛾子?甚么蛾子?” “蛾子就是蛾子!快点儿吧!” 将龙兴从信长那里带出来后,藤吉郎说:“和尚!” 藤吉郎并非在嘲讽三左卫门,而是与三左卫门商量龙兴的去处。 “和尚,可以吧!” “不然的话,无论在哪里,都将遭受领地居民的凌辱。” “好吧,那就送他去当和尚!” 于是,问题就这样决定了。 乘船沿长良川顺流而下,在伊势的长岛有座寺院,名叫本愿寺。到那里之后,龙兴将自己决定到甚么地方去,怎样生活。 藤吉郎和森长可带着龙兴从茫然若失的那些女人面前向河边走去。 龙兴只顾走路,连他的家臣们的家属都没有看一看,那些人也毫不关心他们原来的主人。谁都没有注意龙兴。 藤吉郎对此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世上竟有如此的主从!) 龙兴的祖父道三自不必说了,第二代的义龙也以其刚勇而闻名。第三代的龙兴只有惰性,甚么实力都没有。 首先,龙兴对他的重臣们下场如何毫不关心,不闻不问。 (尽管如此,竟然有那么多漂亮的美女跟着他……) 这时,从河下游来了一艘船,船上一位袅娜女子,在侍女陪伴下逆流而上。藤吉郎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睛。 “啊,这不是阿市小姐吗?” 因为这里已盖起临时居住的简易房屋,阿市小姐可能也从清洲迁居到这里来了……只见阿市小姐沿着河滩,脚踩河石……藤吉郎目不转睛地看着…… 藤吉郎去年秋天去清洲时,曾看见过阿市小姐坐在房间里观赏庭院景色的情形,当时阿市小姐看风景看得出神,有些发呆。今天一见,阿市小姐比那时增添了令人发狂的春色姿容。 “啊……” 藤吉郎此时还无法知道这事对他一生产生多大影响。他不由自主地发出叹息声。 “请你上这条船吧,船夫知道去哪里。” 因为藤吉郎正在聚精会神地看市姬,森三左卫门指着一条船对来到河边的龙兴说。 龙兴摇摇晃晃地登上船板。上了船,船便开动了。 漂泊不定的人生航船在春光灿烂中起航了。 仙女阿市 虽然阿市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河滩上临时修建的房屋里,载着龙兴的船已经离开河岸,藤吉郎仍然站在春天灿烂的阳光下。 他既不是用眼睛看,也不是在用心灵看,只不过是在没有焦点的恍惚感深处朦胧地追求一种幻想。 由于过于美妙,他的这种幻想追求连追求、接近、索取的现实理想都没有,完全是一种不可思议的忘我境界。 所谓的意识朦胧大概就是指这种状态吧。嘴上缺德的人或许将这说成是“呆傻状态”。 藤吉郎在同市姬对面而过的瞬间,一时失去理智,陷入幸福的忘我境界。 和他一起带龙兴来的森三左卫门最先察觉藤吉郎的“呆傻状态”。 三左卫门想叫藤吉郎一起回稻叶山本阵,便紧皱眉头地“喂!”了一声之后,一个人先回去了。三左卫门内心一定想:“——藤吉郎太不自量力,看他那长相,看上小姐了,癞虾蟆想吃天鹅肉!” “殿下……” 有人拍了一下藤吉郎的肩膀。藤吉郎在数秒钟之后才反应过来,拍肩膀的是他的军师竹中半兵卫。 “聪明的猎人,一次不能同时追赶两只兔子……” “嗯……” “喂,不要让人看见,您请回吧!” 藤吉郎被半兵卫相劝之下,迈开步子摇摇晃晃地走了,但脑海中的幻想并没有消失。 “她是位仙女……真的是仙女!半兵卫,我真想上天!” 半兵卫把嘴放在藤吉郎耳边规谏道:“这都是春暖花开的原因。快请回城堡去吧,见了您夫人后就会有良药了!” “良药苦口。我……我……感到宁宁有点儿可怕了。” “您说的不错!无论对谁来说,老婆都是非常可怕的!” “你是军师……半兵卫!有甚么办法能得到那位仙女呢?” “您应该知道仙女的去向……不能同时追赶两只兔子!” “是啊……那是主公的宝贵诱饵,美浓一到手,然后是北近江……啊,她会不会成为钓北近江小谷的浅井长政的诱饵?” “对了……而且向主公出谋献这个妙策的不是别人,应该是您!” “半兵卫,请你原谅!我真没想到市姬会变成那样袅娜漂亮的仙女!她今年多大了?” “十七岁。” “那个浅井长政多大?” “二十岁,年龄正合适。待岐阜城建好之后,即便派使者前去提亲。良将,不!大器绝不为情色所动!” “嗯!” “殿下!注意被人瞧见,您走好一些!” 但是,藤吉郎眼里的市姬的身影并没有完全消失,他如同一个醉汉,脚步沉重地走着。 “半兵卫……” “甚么事?” “我既想要宁宁,又想要那位仙女!” “仙女并不是只有一个人,如同天空的星星一样,天空并非只有一颗星星。” “但是月亮只有一个,她可能是月亮精!” 半兵卫生气地说:“既然您那样想要,何不打下来看看,打下来后就向信长公宣布,那是属于您的!” 半兵卫讲话口气很强烈,藤吉郎呼吸急促地“嗯”了一声。接着他又认真地说道:“是吗?那要有心理准备和决心才行。” “不管对方答应与否,您先试试看。” 藤吉郎闭口不言,心里很不高兴。心想:“半兵卫是个讲话刻薄无情的人……” 以天下为赌注 人的一生无论生活多么紧张而充实,烦恼总是经常不断的。 信长将美浓收复在自己翼下之后,其身价增加到一百二十万石。木下藤吉郎秀吉已经成为织田家无可否认的第一功臣。 藤吉郎和倾注全部精力研究攻取伊势路战略的泷川一益都是信长发现的具有突出才能的人,织田家的世代重臣们都不得不承认其才能。 “攻取美浓,木下藤吉郎为第一功臣,因为他在墨俣修建了城堡,攻打稻叶山城堡时又从城堡后门攻陷城堡。” “尽管如此,不能让他骄傲自满!如果听之任之,不知道他会飞扬跋扈到何种地步的!” 开始时叫他“猴子”、“小猴子”等,主要是说他能说会道,善于高谈阔论,后来逐渐地开始含有嫉妒的意思了。 藤吉郎在建设岐阜城中,经常出神地思想着甚么,这引起信长对他的注意。 信长在建设岐阜城的同时,也在制造刻有“天下布武”四字的金印。而且建城工程一结束,立即将在名古屋为平手政秀修建的政秀寺中的泽彦禅师请来,正式将此地命名为“岐阜”,并将其缘由写成诗,广泛地进行宣传。 泽彦禅师乃悟溪宗顿八哲之一,是当代的博学之士。他提出仿“周文王居岐山定天下”的故事建岐阜城,并将其文字全部刻在天下布武的金印上。信长下定决心:“我要以武力平定天下!” 可以说这是信长向周围四邻发布的宣言。 十月末,这事便传进内宫。 “但愿能恢复美浓和尾张两地的农耕!” 到了十一月,经过拜帖,织田家和武田家开始提亲了。 信长的嫡子信忠娶信玄的小姐为妻。这样,在信长攻取京都时,就不必担心背后受敌了。 “藤吉郎!怎么样?你明白我的计划吗?” 信长为决定同武田家的亲事,秋天派织田扫部之助为使者到甲府去。有一天,信长特意把精神恍惚的藤吉郎叫来,并对他说:“为了平定天下,能利用的我都要利用!” “啊……” “无论是子女、还是兄弟、妻妾,能够利用其发挥作用的,都将毫不吝啬地加以利用!” 信长讲话的意思是提醒藤吉郎不要对市姬抱有幻想。但是藤吉郎似乎并不明白。 “啊……” “你就这样回话吗?德姬已经九岁了,准备在五月二十七日嫁给德川家的嫡子……” “您说的对……” “这次是信忠与信玄的小姐订亲……另外,准备让次子茶筅丸(信雄)继承伊势的北畠家,三子三七丸(信孝)继承伊势的神户家。” “可以吧……” “甚么?你说可以?……北畠和神户现在还视我为敌,同我打仗的!” “啊……” “茶筅今年六岁,北畠家的小姐十四岁……六岁的新郎和十四岁的新娘是否相配呢?” “您说的对……” “三七丸也是六岁,但是神户的小姐两岁,六岁和两岁……这还相配。” “啊……” “六岁和十四岁合适,六岁和两岁也合适……九岁的德姬快出嫁了。下一步,信长该考虑妹妹的……” 信长说着,突然闭口不语了。他是想说,为了实现自己的愿望,不能不利用正值出嫁时期、十七岁的阿市。但是信长发现,这个藤吉郎根本就没有听他讲话。 “藤吉郎!”信长突然大声怒喝。 “啊?!” “你有点儿过于沉默了!可以回你老婆那里去了,正月以前不许再出来!蠢货!” “啊?!”这回藤吉郎知道信长为甚么生气了,于是双手着地叩头请罪。 宁宁出奔 藤吉郎因此被迫回到墨俣。这足以说明这个如同善登轮子的白家鼠般好动的人完全失常。 藤吉郎的母亲被接到墨俣新城之后,同宁宁相处非常融洽和睦,宁宁也尽心地服侍婆婆。 此时,藤吉郎的姊夫木下弥助一路也到墨俣来了,藤吉郎的弟弟小一郎秀长也完全是一副武士打扮,一切都听从嫂子宁宁的吩咐,掌管财务。 藤吉郎最小的妹妹朝日,人们都称她为“朝日小姐”,现在虽然见人就羞得满脸通红,但已在专心练习化妆。 这样,藤吉郎不仅亲人齐聚一堂,过去熟悉的水桶店的老板市松也来了,还有以堀尾茂助为大将的小姓组也来了。堀尾茂助就是攻打稻叶山城堡后门时,当向导带路的那个小太郎。 如果是以前的话,藤吉郎就会挺起胸膛说:“造就人才是最重要的!” 可是自他从信长那里回到墨俣以来,总是郁闷不乐地思索着甚么。宁宁对此很是担心。 “您怎么了?是不是在岐阜期间又找了其他女人?” 宁宁终于成为藤吉郎所说过的、也是他担心的“可怕的老婆”了。 “一定是的!您过去若是三天不见面,便会立即跑回来。这次却大不一样,好像把我忘了,连看都不看。若是没有别的女人,您绝不会变得这样的!” “不是的!不是那么回事!” “那么您为甚么会有那么大的忍耐性?难道不奇怪吗?” “我也不知道为甚么,世界突然变得渺茫起来……” 如果宁宁的人生经验再丰富一些,或许会觉察出点儿事情的真相。但是在宁宁的头脑里认为自己的丈夫不会奢望主公的妹妹,因此,她想的完全是不同的事情。 (是不是其他重臣嫉妒藤吉郎的功劳,找碴欺侮了藤吉郎?……) 她这样一想,坐立不安,难于平静。好不容易到了今天这一步,全家都随藤吉郎到此充满阳光的好地方。藤吉郎决定用千成葫芦的主将标志,但是,如果成为不成熟的嫩而无用的葫芦,那么将来怎么办呢? 于是,宁宁把堀尾茂助叫来,向他寻问情由。 “茂助先生,不知道为甚么,殿下的情形有点儿奇怪,听不见他以往那种爽朗的声音了,您知道为甚么吗?” 茂助笑着说:“知道!” “为甚么?……您讲一讲,他为甚么这样郁闷不乐呢?” “虽然知道,但是我不能告诉您!” “甚么?您是说您知道为甚么,但是不能说出来,是吧?” “是的,是那样的!” “茂助先生!这么说,您是不忠诚了?” “这不一样!即便是主仆之间也有该说和不该说的事情。我不能告诉您!这个问题,请您去问竹中先生吧!” 仔细想来,茂助的回答非常聪明。 他也非常担心藤吉郎,因此特意让宁宁不放心,如何解决?则让竹中半兵卫去讲。 宁宁立刻去半兵卫在城内新建的住所访问半兵卫。 “竹中先生,殿下情形反常。往常总是这个那个地比手划脚,罗嗦得烦人,可是回来后甚么都不讲了,好像因甚么事情而苦恼,发呆似地冥思苦想。如何是好呢?” 竹中半兵卫叫同他从菩提山一起来的妹妹惠雪沏茶之后说:“我也在为这件事发愁,坐立不安。”半兵卫微皱漂亮的眉头说:“殿下现在得了相思病……夫人大概已有所察觉吧?” “他……他害相思病……” “是的,他在思慕着一位难以得到的对象。” “那……那个人究竟是谁呢?” “妹妹……” 半兵卫不再往下说了,这就是半兵卫特有的讲话方式。说是妹妹,但没有说是信长的妹妹。 宁宁“啊”地一声,吃惊地看着惠雪。惠雪已经十七岁,长得像半兵卫,如同暖寒的春雪般漂亮。 “我告诉夫人,殿下这个思慕是不可能实现的。夫人不必介意,请多关照!” 这样的寒暄话,常人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丈夫背着妻子思慕别的女人,可是却对那位妻子说,因为她丈夫的思慕不会实现,而请妻子多关照。哪里会有这种寒暄! 但是,半兵卫认为,如果不采取这种办法,则很难简单而顺利地解决这个问题。 “怎么样?夫人!您不如到岐阜去请信长公夫妻帮助解决。” 这又是一个激烈的冲击疗法。宁宁的脸色一会儿红一会儿白。 “那样……那样令竹中先生为难吗?” “是的。如果因此而将殿下看成好色之徒,我竹中半兵卫也羞愧而难以见人了。夫人还没有观赏过岐阜城,何不备些礼物去拜见信长公夫人,并向夫人讲明情况……” “啊!向主公夫人讲……” “是的!但是您不要对夫人那么直率地讲,就说担心殿下对别的女人有外心,所以找夫人商量离婚……我认为这样会使殿下清醒过来的,您看如何?” 半兵卫平心静气地说完,给宁宁倒茶。宁宁眼望天花板,一动不动地认真思考。 半兵卫谏言 “半兵卫,半兵卫!大事不好!” 半兵卫替宁宁出谋划策三天过后,藤吉郎神色慌张地跑进半兵卫住所的大厅。 “甚么事?如此惊慌!” “宁宁不见了!宁宁跑到岐阜告状去了!” “啊!为甚么事?” “因为嫉妒!说我对别的女人有外心,去找阿浓夫人商量同我离婚!” “不错!因为您脾气暴躁,会有这种事发生的!” “你不要蛮不在乎!快点儿想个办法,难道你不是军师吗?” “这事不一样,如果是战争策略等,我还多少懂一些。在女色方面我也是盲人问路,请您原谅!” “半兵卫,不要胡说!她在岐阜城到处宣扬,说我爱上阿市公主了!” “满城宣扬有甚么不好呢?” “这不是好坏的事!人们会捧腹大笑说,那个猴子……难道说你让我忍受这种羞侮吗?” “这么说,夫人已经到城里去了……能有甚么办法呢?为时已晚吧?” “半兵卫,总要想个甚么办法呀!” “这么说,殿下是不是讨厌夫人呢?” “即便如此,断绝关系也得有个理由……成了人们的一大笑料,而且是女方提出断绝关系,我简直没脸见人了。只有切腹自杀了事了。” “殿下!” “有甚么办法吗?” “请您准备用品去迎接夫人。因为她是墨俣城主的夫人,迎接队伍不能太简单,准备三十人左右,备轿前去迎接。回来时不乘船,用轿迎接聪明人回来。” “不错……这样,她就不会再想断绝关系了吧?” “她会接受您的赔礼道歉的。下边还有。” “还有甚么?” “殿下主动向信长公提出出征伊势的要求。”半兵卫以严厉的声调干脆地说。 “甚么?到伊势去?让我服从那个泷川一益的指挥行动吗?” 半兵卫没有直接回答藤吉郎的问题。 “泷川一益目前在伊势攻打北畠卿领地的高冈城,久攻不下。已经数次来岐阜要求援军……殿下前往助一臂之力,先平定伊势让别人看看。也就是说,只有这样才能消除岐阜城内的笑柄,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办法。” “消除岐阜城内的笑柄?……” “是的!殿下自己也清楚,自己同市姬小姐相比,成为别人的笑料……所以,您必须先消除笑柄,可以吧!您取下墨俣,从后门攻陷稻叶山城堡,为平定美浓立了大功……尽管如此,只凭这些就想同市姬小姐相爱,因此人们才笑您不自量力……泷川一益、热田的加藤图书、爱知郡的饭尾隐岐、春日井郡的下方左近将监、早川大膳、筱田右近等人都久攻不下北伊势之险高冈城堡,如果您能攻下高冈城堡,甚至如能收降北畠猛将山路弹正,您的身价地位都会显着提高。那时,您恋慕谁,别人都不敢笑您了。您看如何?” 藤吉郎听半兵卫一说,也很佩服。没别的,这是半兵卫对藤吉郎的谏言,告诉藤吉郎从一开始就要忘却恋慕,专心去打仗。 “可是,半兵卫!攻打高冈城堡的功可不是那么容易立的!而且,到那里去的诸将不听我指挥怎么办?” “要让他们听指挥!最多不过由泷川一益任总大将。如果连一益这样的实力都没有的话,甚么倾心于市姬小姐,那只不过是自己单相思,做美梦!” “嗯,半兵卫!你早想过了?!” “或者任凭夫人在城内广泛宣扬您的笑料,您自忍耐就是。假如是我的话,首先要求玫打高冈城堡,给作为主将标志的千成葫芦贴上大金箔!” “你……你……你如此有信心?” “是的!别人说前进,您就主张后退;别人说后退,您就主张前进;别人说用水攻,您就用火攻;别人说从右侧进攻,您就从左边进攻,一定要让人们认为是靠木下藤吉郎秀吉的力量攻下高冈城堡的,创造北畠具教卿和神户家族向织田家投降的基础条件,然后回岐阜。这样一来,再不会有谁敢小瞧殿下了。这就是男子汉大丈夫的气魄!木下藤吉郎秀吉有没有这种气魄,能否转祸为福,在此一举了!” 竹中半兵卫的确深知人情微妙,洞察世故。 (会如何呢?如此能消除藤吉郎的情网迷雾吧?) 半兵卫认为,为了打破藤吉郎的情网,必须痛击其要害之处,除了用名利欲望敲醒他之外没有其他办法。 “殿下……您想想看,如果这样的话,市姬小姐就会感到您是个难得的人才,她会倾心于您,实际上也开拓了进身之路,为平定伊势国创造条件。这不仅是您的幸运之机,同时也为信长公进取京都打下基础,他会比任何人都高兴的,认为藤吉郎确实有才能,了不起。” “嗯!” “如果不这样做,您的官运将到此为止。因为岐阜城里另外还有一位很强的竞争者!” “甚么?那个竞争者是谁?” “从越前带着细川藤孝书信来的明智十兵卫光秀。我认为,这个十兵卫一定是您不可忽视的竞争对手。对柴田胜家、泷川一益、明智十兵卫、佐久间信盛、前田利家……现在还不是置之不理的时候。哈哈……” “明白了!”藤吉郎突然大声说道:“不必再说了!我照你说的办!先安排人去接宁宁,然后向主公提出派兵出征伊势的要求。” “对!打下平定伊势的基础,消除岐阜城内的笑柄。” “把思恋、女色等统统忘掉,到战场去,能到战场上争斗就行!好,我要把高冈城堡等全部烧干净让他们看看!你不必说了!” 藤吉郎说完,像狗熊似地在房间内转圈子,踩得榻榻米地板咚咚响。(现在,宁宁在岐阜向信长说些甚么呢?……)想到这些,脑袋胀得几乎要炸裂开来。 半兵卫看在眼里,装做很认真、严肃的样子。 人,在挫折或失败面前是垂头丧气、委靡不振,还是确定第二个起跑点,重新大步向前迈进,这就是失败者和成功者的区别。 当你遭受挫折或失败时,你身边周围有些甚么样的朋友,这是个非常重要的因素。 藤吉郎面临的处境正是如此。 当一个人因遭受挫折或失败,而六神无主时,被人从身后猛力一推,谁也不知道他会掉进甚么样的深谷中。对木下藤吉郎来说,他爱上主公的妹妹,不管别人觉得多么可笑,对他本人来说确实是危及人生的挫折。 然而?他有知己的朋友,还有一个贤母良妻型的妻子和明智的君主。 正当伊势的泷川一益不断派人到岐阜来向信长要求援军之时,新来的明智十兵卫光秀听说此事后,首先向信长提出带兵出征伊势的要求。 光秀是为了使越前的朝仓义景下属的足利义秋(义昭)和信长结好合作,携带细川藤孝的书信而来到信长这里的,刚到信长手下听用不久。 信长由于留用了光秀,顺利地将足利义秋叫到美浓来了,并准备让他出征京都。光秀则打算以足秋义秋和细川为进身之本靠近信长,以求官运亨通。 明智十兵卫是土岐家族的支流,相当于浓姬娘家方面的堂兄。 明智十兵卫也正是因为这个缘由,才携带细川藤孝的信来见信长的。这也是他为官的契机。 “自我奉职以来,无所事事,感到很苦恼。希望您派我去伊势!” 正在明智十兵卫向信长要求去伊势时,宁宁从墨俣来了。宁宁没有说要见信长,只是以“请安”为藉口到浓姬那里去了。她向浓姬讲述了对丈夫的不满,并表示希望浓姬转达给信长。 “对不起!打扰您们谈话。我有点儿急事要告诉您。”浓姬对正在新建的岐阜城住宅内接见光秀的信长说。 “甚么事?我正在同十兵卫谈话,有话一会儿再说行吗?” “这件事也同您和十兵卫先生的谈话有关。” “甚么?同我们的谈话有关?那么你就说吧,快点儿!”信长也没有让光秀退下,同平常一样催促浓姬快说。 “是!藤吉郎夫妇吵架,要分手!” “甚么?要分手?是宁宁要离婚吗?” “是的。宁宁把这件事弄错了。她好像不知道藤吉郎倾心于市姬小姐。” “甚么?这个女人!连丈夫有心于哪个人都不知道就吃那么大的醋吗?” “是的。说不定这是竹中半兵卫的救命招。宁宁确信藤吉郎倾心于竹中半兵卫的妹妹。” 信长一听此话,忍不住脱口说道:“是吗?宁宁是那样想的?” “刚才墨俣派来使者。” “嗯,来甚么使者?” “来接宁宁的,迎接用具很周到齐备。还带来一封信,信中说,藤吉郎今后一定珍惜宁宁,要求主公派他出征伊势,他要忘掉过去的一切,一心奉公。”浓姬说完放心的笑了。 竹中半兵卫确实深知人情微妙。他对宁宁只说是“妹妹”,使宁宁认为藤吉郎倾心的不是信长的妹妹,而是自己的妹妹。 藤吉郎不再思念市姬了,事情因此而神不知鬼不觉地解决了。 “哈哈……好!事情必须这样处理。那么我信长也为宁宁写封信吧,准备纸砚。” “嘿嘿……这样太好了,让宁宁能够理解,安心地回去吧!” 浓姬赶紧站起来,亲手取过纸砚,交给了信长。 信长风格的书信 宁宁的心情似平静却又不平静地客居在浓姬侍女们住的长房内。 “男人是不能为一个女人所独占的,如果听之任之,放任不管的话,他就甚至会招至数百女人,真是傲慢而可笑的生物……因此不能不注意。但是,如果一、两个女人的话,是不是就睁一眼闭一眼,就当不知道算了。” 浓姬说完,又认真地提醒说:“如果你想不让男人讨厌你的话,就不能嫉妒,嫉妒只有自己吃亏。”接着又说:“嗯,要摆出自己是主人的姿态。主公信长虽也有阿类、深雪、奈奈等女人,但他还算少的呢。几个女人都给他生了孩子,我若是嫉妒她们,她们就会一起过来跟你张牙舞爪,欺负你。我就不那样,不与她们争风吃醋,而是充分地使唤她们,她们谁也不敢跟我耍威风,老老实实的。” 浓姬讲话中的涵义是,藤吉郎即便是找两三个女人,也不要去理会他。男人最讨厌嫉妒的女人。但是,你身为正房结发之妻,却要堂堂正正地指挥使唤她们,这才是最聪明的女人,绝不能简单粗暴地对待。 但是,宁宁还没有考虑那么多。她只是想,藤吉郎当初是那样地倾心于自己,现在他一定像当初对她那样,又去找别的女人。想到这里,她手脸发烫,似乎受了莫大侮辱。 (在同一城内修建新住宅让竹中半兵卫的妹妹住,也可能有甚么事……) 现在如不严格规戒,这个藤吉郎不知会把自己轻视到甚么地步呢,绝不能置之不理。 信长和浓姬对宁宁说:“太不像话了!可恶的东西,跟他离婚!” 宁宁听了,内心充满了无法掩饰的困惑与苦恼。 宁宁只通过浓姬向信长送了礼物,只在御前向信长问候过一次。然后她便向浓姬讲述了藤吉郎如何可恶的事,生活也一天比一天寂寞了。 浓姬拿着信长的信高兴地微笑着来了。 “哎,八重,轿子来接你了。你带着这封信回去让藤吉郎看看!” “啊,这封信是……” “啊,嘿嘿……这是主公写的信……到现在为止,我还没听说过主公过去写过这样的信。因此,你不要记仇不忘。你可以看看!” “啊……是!” “你要将此信作为子孙后代的宝物珍贵地保存起来。” 宁宁听浓姬讲完,接过书信,如同接触可怕的怪物似地展开书信。 信长为了能让藤吉郎和宁宁看懂,几乎特意地全部用假名写的。信的内容如下: 你此次初来此地,礼服来见,更加漂亮,笔墨难以形容。只拘礼仪不如有所事事更好。若胸无大志,满足于过得去,则到此为止。再来时,应遵此行事。特别是从你的声誉到容貌都是成倍地看重你。你对藤吉郎的不满甚是荒谬,曲解事实。你们有事要互相倾心商量,他这样的秃耗子是很难再找的。你今后要自重,特别是作了夫人之后更要庄重、严肃,绝不可再生醋心。但是也要尽到做老婆的责任,该说的还是要说。我希望看到你们和睦相处。此致! 宁宁读着读着,浑身发抖,眼睛微湿。信长给她写了一封如此温柔、亲切的信。 因为浓姬说让藤吉郎也看看这封信,所以不言而喻,是亲近宁宁,指摘藤吉郎的信了。 可是为甚么还要夸奖宁宁长得漂亮呢?而且还把藤吉郎叫“秃耗子”…… “怎么样?带着这封信回去吧,可以让藤吉郎看看!” “啊……是!可是,啊……对藤吉郎是不是有点儿……” “你是说把他叫秃耗子,有点儿可怜了?” “啊……是的!” “嘿嘿……我也对主公那样说了。可是主公哼了一声说,正因为他是个秃耗子,才到处寻找奇怪的食物吃,不要嫉妒!” “啊!因为他是秃耗子……” “是的。嫉妒吃醋有损你的风度和器量。好了!以后要庄重、严肃,该说的就干脆地说,行了吧?” “啊……是!” 宁宁心里已经急于要回到那个秃耗子的身边了,急忙收好信长的书信,激动和悔恨交织,不由自主地掉下几滴眼泪,一种羞愧感不由地涌上面颊,满脸通红。 秃耗子与势力鼠 宁宁从岐阜回来,却碰上藤吉郎奉命出征伊势。 这可能又是竹中半兵卫的安排。夫妻拌嘴吵架,有时也是必要的……如果现在让他们两人相会,还不如让他们两人暂不见面,双方感情更容易恢复自然。 同恋爱相比,战争更直接地需要以生命为代价。 池田胜三郎信辉也奉命同藤吉郎一起去伊势增援泷川一益。他同藤吉郎是肝胆相照的密友,两人在墨俣会合时,一位素不相识的人来到藤吉郎面前。 “我叫明智十兵卫光秀,这次奉命和您同去伊势,请你多关照!” 十兵卫年龄虽比藤吉郎大一些,但因为他不是家臣,所以只带领十七、八个人来。 “喂,胜三郎!他是甚么人?” 藤吉郎傲慢地对十兵卫点点头之后,催马靠近池田信辉身旁,小声地问。 “据说他是浓姬夫人的堂兄,原在越前的朝仓家奉职,他认为朝仓义景打不赢上洛之战,没有前途,因此便和与寄身越前的足利义秋同门的细川藤孝商议,想将义秋公拉到大将这里来……他因此来这里做了官。” “他为甚么要参加进攻伊势呢?” “因为他想尽快地出人头地!” “嗯,不错,这么简单吗?好,问他几个问题,看看他是不是当官的料。” 藤吉郎已经从恋爱的情网中完全解脱出来了,他虽然想恋爱,但更爱战争。不,不是爱战争,而是更希望通过战争出人头地,他最喜欢的是当官。 明智光秀与藤吉郎一样想出人头地当大官,便以一心想成为将军的义秋——即朝仓家原将军义辉公的弟弟为诱饵,接近信长,以求不断高升。藤吉郎听说十兵卫是个如此人物后不能无动于衷了。 (原来如此,以将军的弟弟为诱饵,这个代价可是不小啊!) 藤吉郎迅速地骑马绕到队伍的后面。队伍还没有进入敌方阵地,光秀骑马默默地走在队伍的最后边。他并非想作后卫。藤吉郎骑马来到他旁边。 “明智十兵卫先生,您是叫光秀吧?” “啊,您是木下先生?!” 光秀很自然地微微一笑,并立即勒住马缰绳,使自己的马落后一头,伴随藤吉郎。藤吉郎锐利的目光注视着斗笠下的十兵卫。 (嗯,是个人物!) 自然此时藤吉郎还不会知道这就是将来同自己争天下的人,但是他意识到十兵卫将马后退一步的举动,绝非平常人所能做得出来的。 藤吉郎想到这里,他嘲弄人的毛病又犯了。 “光秀先生,您知道吗?相当于您伯父的斋藤道三先生经常谈论您。” “啊……道三先生谈论我……?” “对,主公的夫人,浓姬夫人的令尊。” 光秀吃惊地抬起头。光秀离开出生的故乡,在日本全国各地流浪,实际上就是学习道三。斋藤道三就是因为卖油而流落到美浓的,并且终于打倒了土岐家族,成为美浓国的太守。 道三一生改名换姓十三次,绰号蝮蛇(草上飞)。同他相处过的人都因其毒害而死。他原是和尚出身。有学问,懂建筑,善做枪炮,可称日本第一枪炮匠,是个枭雄。 光秀年轻时就很羡慕道三,他也学建筑,钻研军事,学做枪炮,还学会了算命,后来离家出走,四海云游去了。他也想像道三那样,四处寻求出头露世的机会。 然而,他的运气总是不佳,虽然曾经在越前的朝仓义景那里奉过职,但总觉得那里是个腐朽之处,于是便与细川藤孝和足利义秋结伴相依度日。 朝仓既没有同义秋合作攻打京都的魄力,也没有那样的实力。 于是,野心勃勃的光秀想:“——既然如此,不如投靠尾张的织田先生,如果以携带书信密使的身分前去投奔,是会被接受的。” 于是,他便来到岐阜,并说服了信长。他的人生榜样就是斋藤道三。 光秀听说是道三称赞自己,当然是认真听了。 “噢,这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因为入道先生说我没有前途,我才离家外出旅游的。” 藤吉郎以惯用的严肃的表情使劲地摇头。对藤吉郎来说,诱使别人倾吐真言,那是他轻而易举的拿手本事之一。 “明智先生知道我的名字叫秀吉吧?” “啊,知道。木下藤吉郎秀吉,攻取美浓的第一功劳者。” “这个秀吉的秀字就是取了阁下光秀的秀字。” “甚么?我的……?!” “对!那位智者斋藤道三先生生前常说,明智十兵卫光秀乃当今第一的秀才……因为他是个大秀才,不能放在身边使他养成惰性。因此,不可娇生惯养,让他外出闯关。我还活着时,光秀能回稻叶山来就好了……我也想像秀才那样,因此我就取了光秀最后的那个秀字。” “您虽然是开玩笑,我还是很高兴的。” “不,怎么是开玩笑呢?实际上,我这次攻打伊势如果立功而归的话,不仅是名字,我还打算把姓也全都改了。” “哎?!连姓都改了?!” “是的。我并不是出生在甚么名门,只不过是尾张中村的普通百姓之家,过去以当兵奉公,提起木下等姓,人们都不怎么知道。树下阴影,连阳光都照射不到。因此,这次从伊势回来后,决心将姓名改成羽柴秀吉。” “您讲得太简单了。羽柴这个姓难道有甚么深刻涵义吗?” “哈哈……羽柴的羽是丹羽万千代先生的羽字。丹羽万千代先生是主公信长喜爱的人之一。” “噢,那么说,柴是柴田先生的柴了?” “正是英勇无双的柴田权六郎胜家的柴字,再加上光秀先生秀才的秀字,今后定会大吉大利。还可以叫羽柴赞岐守秀吉……你看怎么样?” “赞岐守是否更符合您的愿望呢?” “不、不,这是我刚才从赞岐豆中想出来的。甚么羽柴筑后守秀吉、羽柴骏河守秀吉等都没关系。我不但取了阁下名字中的一个字,这次又见到阁下,我藤吉郎有了大吉之兆。怎么样?能不能把您多余的智慧借给我一点儿呢?” 藤吉郎开始显露其本性了。他的目的是尽力诱惑对手,以了解对手究竟有多少智慧。 (他比半兵卫及彦右卫门如何呢?) “啊……” 光秀谨慎地思索着。他想,自己刚到这里来,如果能结交一知己没有甚么坏处……藤吉郎也了解这一点,所以才试探光秀。两人彼此彼此。 “既然如此,那就请允许我讲一点看法,以报知遇。” “非常感谢!请你务必谈谈!” “关键是靠阁下的才干来平定伊势……要有这种结局才行。” “是的。我和池田胜三郎两人来此,就是不想让泷川一益再往上升了。” “我明白了。阁下最好能收降敌人在北伊势高冈城的猛将山路弹正。” “您一定有好计划了?” “谈不上甚么好计划。您到达那里以后,一定要向泷川先生分析战局,研究战略吧?” “这是理所当然的了。靠他的力量是攻不下山路弹正的城堡的。” “在研究战略时,如果泷川先生提出从右侧进攻,您就主张从左侧进攻,他如果说从左侧进攻的话,您就主张从右侧进攻。您看如何?” “不错。他说白,我就说黑,他说黑,我就说白。但是,假如我们失败了,您认为我们该怎么办呢?” “失败更好!”光秀沉着自若地说:“如果失败了,泷川先生就得撤退。那时,阁下重新制定必胜方案计划,杀个回马枪,靠自己的力量攻下高冈城堡。” 藤吉郎微微一笑。为了自己仕途通达,掌握自己方面的全部不利因素,以便自己畅通无阻,这是一个非常阴险的策略。即如果不将泷川一益这样的朋友搞下去,就不能发迹。虽然未免过于冷酷,但是为了自己发迹,需要这种冷酷无情。这真是彻头彻尾的蝮蛇之论。 “不错!不过……明智先生,如果那种必胜的回马枪杀不成又该如何呢?” 光秀微微一笑,沉着地拍拍自己的胸脯说:“这好办,请您交给我办吧!” “这么说,您早有妙计在胸了?” “嘿嘿……虽然谈不上妙计,光秀如若没有这点儿自信,就不敢特意随军前来!” 藤吉郎刚要问“那么怎么办?”赶紧把快出口的话咽了下去。看来,这个人非比寻常。藤吉郎见他笑而不答,决定不必再往下谈了。 “哈哈……”这时藤吉郎爽朗地大笑起来说:“我明白了。我猜想到了您会这样说的。这样的话,我也放心了。就这样,泷川如果说右,我就说左。” “甚么?放心了?……” “对,我明白您的想法。以后的事我来办好了!” “木下先生!” “甚么事?” “阁下真的赞同我的想法……” “怎么?不信吗?我已经完全明白了!” “虽说如此,一定注意即使出点小差错,也不能遭受大的损失。如果形势和战况对我方不利,撤退的话,也要围上城堡一段时间,但不要急于攻城……”光秀终于开始讲真心话了。 “知道了!”藤吉郎再次傲慢地点点头。他完全心中有数了。 “在我们围城期间,阁下从敌方找个熟人进行劝降……哈哈……好了!阁下可让池田信辉指挥军队,尽力而为了!”光秀说完便策马疾驰而去。 光秀已走遍日本全国各地。藤吉郎认为,光秀之所以带这么少的人手来此,一定是在敌人内部有关系相当密切的朋友。 既然如此,自己除采取必要的策略之外,还不能靠光秀去同敌人作战。 到达伊势后才知道,高冈城的抵抗比原来想像的严厉得多。由于被称为伊势名家北畠家第一猛将的山路弹正进行顽强抵抗,从北伊势八郡的侠士豪族到山间各村百姓都为反抗外来的入侵者而斗志昂扬,日夜奋战,并到处展开激烈的游击战,如稍微放松警觉,就有可能被切断退路。 木下和池田两队兵马到后,立即召开了战情会议。 藤吉郎接受了光秀的意见,推翻了众人稍作后退,重整人马再战的意见。 “事到如今,不能撤退,绝对不能撤退,而要进攻!近逼遮二无二城,打掉敌人的嚣张气焰!” 他开始执拗地实行反其道而行之的战略了:你说右我就说左,你说左我就说右。 泷川一益以及饭尾隐岐、下方左近将监和加藤图书等人莫名其妙地注视着藤吉郎…… 比功 在那里攻打高冈城是没有道理的。藤吉郎明明完全知道,但他仍然坚持强行进攻的主张。 藤吉郎的好友池田信辉赞成他的主张。因为信长派来的两员新大将都主张快攻战术,要求增援的泷川一益是不能后退的。 他同意了藤吉郎的主张。是从北面进攻呢,还是应该先攻占南伊势呢?他再次派出使者请示于信长。 人马首先来到高冈城下,到那里一看,高冈城戒备森严,无懈可击。 城内顽强固守不动,城外游击队到处活动,频繁地骚扰藤吉郎部队的后方。 各村百姓白天装作支持藤吉郎军队,夜晚帮助敌人呐喊助威,天一亮又假装支持藤吉郎人马,无法应付。 “这样看来,敌人背后一定有个强手在指挥!” 藤吉郎对竹中半兵卫说完,半兵卫冷笑说:“我们也有出色的指挥员,您不用担心!” “我们出色的指挥员?是谁?” “哈哈,当然是您了!” 藤吉郎脸色阴沉地说:“半兵卫,不要再开玩笑了!我虽然不认为这么多土民地痞之类全都是山路弹正一伙的,但是,如不从这些领地居民开杀戒的话,恐怕难以取胜吧?” “可能吧!”半兵卫仍然表情平淡说:“如此看来,明智十兵卫先生要比您高明。” “甚么?你说那个十兵卫比我强?” “是的!他就那么几个人,但能在池田信辉军中自由自在地活动。这是为甚么呢?” “嗯,这么说,他的胆量未免有点太大了!” “……是吧!因此,您要多注意那方面!” 别人稍微一暗示,藤吉郎的头脑便立刻会接受无数电波的反应。 “嗯,对此丝毫不可粗心大意!” “您能注意就好。” “看来问题不在于收降高冈城的山路弹正。” “对!要收降北畠具教卿!” “那么,现在是强攻高冈城好呢,还是席卷南伊势更有效呢?” “嘿嘿嘿,泷川一益让我们攻打高冈,我认为他可能去打南伊势。不过,现在可能还不行。” “嗯,所以他再次派使者请示于信长!” “在信长回信之前……这期间是否会发生甚么事情呢?” 半兵卫说到这里,藤吉郎举手制止半兵卫再说下去:“明白了!不用再说了,我明白了!” 当天夜里,熟知这一带地理详情的敌人首先在织田军队的背后四处展开游击战,并同城里军队里应外合,喊杀声此起彼伏,向藤吉郎军队发动反击…… 织田的军队虽然对游击队有所防备,但对城里军队出城反击却毫无防备,于是因遭受突然袭击,一下子后退约两里之外。 织田军队如不后退,就有可能全军覆没。尽管如此,泷川一益率领的主要军队还是同饭尾、加藤、下方等人率领的军队失去了联系。待天亮一看时,木下和池田率领的最前面的两队人马踪影皆无。 “不知道他们怎么样?难道真的会全军覆没了不成?” 泷川正在那里苦心思索时,一位尚未离去的下方将监的家臣飞马跑来。 “报告!” “木下和池田两队人马彷佛佯装撤退,迂回到敌人右侧,一直向北下去了。” “甚么?你是说他们向北去了?” “是的!根据情况,两队人马可能单独去攻打高冈城了。” “怎么能这样胡闹?不过……事实表明他们不像撤退的样子。” “不会错,他们确实是向前进的。” “糟了!”泷川一益感到事情不妙了。 假如木下和池田两队人马获胜,身为总大将的泷川就没脸见人了,如果对两队人马置之不理,见死不救的话,必然要受到斥责。 “虽说这是一种不顾敌情的非常鲁莽的行为,也不能置之不理。总而言之,我们必须整顿人马随后追赶,各自赶紧准备……” 如果藤吉郎和信辉获胜,一益的处境将会无比艰难。严厉的信长会说:“——应该前进进攻,你却后退,难道你打算用屁股吃饭不成?!” “——好了,今后你就大头朝下走路吧!” 必须要有准备接受这种粗暴的申斥。而且一进一退,两者相差十万八千里。 无论一益如何着急整顿兵马追赶藤吉郎的人马,当天是不可能追得上的。 此时藤吉郎和信辉的人马已到高冈城下,兵分两路,到处放火。 藤吉郎等人认为,当地居民之所以如此顽强抵抗,首先是因为他们有足够的粮食。于是不管是民房还是田野,见甚么烧甚么,可谓房火、村火、山火、野火一起烧。 撤进城里的山路人马见此情景不禁大吃一惊。 山路人马原想出其不意地痛击织田军队,他们击退织田军队后刚回城,城外便到处起火。 “这可有点儿怪了,是谁尾随我们来了?” “主将的标志是葫芦和凤蝶。” “甚么?这么说来一定是木下和池田了!可能我们这里没有谁和他们两人交战过。” “一定是走岔道到这里来的。有点儿可怕。” “总而言之,不许他们进城。待他们知道我们的厉害后就会退走的。” 正说话间,不时地有些火灰被东南风刮进城里来。 “喂!他们想利用风把火烧进城里来!不要让火烧起来,城堡被火烧了就守不住了!” 城内的武士们急忙为扑灭火种奋斗起来。 奇略名将 据史料记载,这次大火持续烧了六天,高冈城四周十个村镇被烧成灰烬。 这样一来,随后赶来的泷川一益已经无法靠近高冈城了。因为在当地筹集不到粮食,没办法打仗了。 更惨的是这一带的老百姓及土豪。不仅房屋被烧,田野和山林等都被烧光,擅长的游击战也没办法开展了。 木下和池田率领的三千人马也后撤到离城稍远一些的地方,严密地切断城内外的联系。 这样,作为山路弹正手足的北伊势八郡的乡民和留在焦土般的高冈城内的士兵被完全隔离了。 这时又传来了信长率领五千人马从岐阜城出发的消息。 “——磨蹭甚么呢?首先踏平高冈城,然后乘势扫平伊势国!战场并非仅仅是伊势!” 信长一急,说不定会自己亲自指挥总攻。 这时,竹中半兵卫开始煽动藤吉郎了。 “怎么样?您不想在信长公到来之前发动总攻吗?” “你是说让我一个人进攻吗?主公专程亲自出马,把这份功劳让给主公不是更好吗?” “嘿嘿嘿,等你地位再高一些之后再客气吧!不然的话,明智十兵卫就把这份功劳抢走了!” “甚么?那个明智……” “对!那个十兵卫已经从池田队伍中失踪了!” 藤吉郎一听,哈哈大笑起来说:“好、好!到底是军师的眼光亮!那就解开智慧袋吧?” 藤吉郎接着喊道:“三郎左,三郎左!过来!” 他招手叫来马夫原三郎左卫门,并轻轻跨上三郎左牵过来的马背,命令道:“就这样,将马牵到高冈城门前去!” 原三郎左卫门后来在三条柳的马场开办了一家妓院,当了妓院老板。当时是年轻幼稚的青年,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 “是!”他接着问:“就这样一直牵进城里去吗?” “不,牵到护城河边就停住,我在那里同山路弹正谈话。” “到城里谈话,不受妨碍,那不更好吗?” “那不行!他们怎么能轻易让我们进到里面去呢?好了,走吧!” “是!” 持续烧了几天的大火已经熄灭了。灿烂的阳光照射着毫无遮盖的焦土上。 藤吉郎和三郎左主仆二人骑马小跑而去,敌我双方都把目光移向他们身上。 “三郎左!” “是!您有甚么吩咐?” “你认为山路弹正能投降吗?” “那要看我们送甚么礼物给他了!” “嗯,你认为送甚么好呢?” “妙音鸟怎么样?” “妙音鸟……妙音鸟是甚么东西?” “我也没见过。但是听说是个非常好的东西。” “那个东西在甚么地方?是南方夷人带来的吗?” “不是!”三郎左摇摇头说:“妙音鸟在极乐世界。如果可能的话,我也想要一个。” 藤吉郎一听,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长气。 “妙音鸟在极乐世界,太远了,没办法。有没有近一点儿的,能够办得到的呢?” “那也不能说没有。” “是吗?你说说,甚么东西?” “如能把伊势国给他的话,他或许能够答应的。” 藤吉郎一听此话便不再往下问了。如果可以将伊势国给他,那还为甚么要打仗呢?真是莫名其妙! 天真的人讲实话,的确,如能将伊势国给他的话,就没有问题了…… “现在和他谈话吗?还是再靠近一些?” 两人来到护城河边后,三郎左回头问马上的主人。 “如果在这里的话,敌人的箭射不到这里,但是讲话要大声喊才行。” “好,先在这里喊几声试试,如果对方不放箭,再一步一步向前靠近。” “他们打枪怎么办?” “不要问了!我藤吉郎能挡住枪吗?好了,就在这里吧。” 藤吉郎在马上挺直腰板大声喊道:“喂——!城里的人们听着!我是织田信长的武士大将,名叫木下藤吉郎秀吉。我要同山路弹正先生讲话,快去通报!” 突然,了望塔上“砰砰”地响了两、三下枪声。 当然这不是欢迎的礼炮。一定是哪个人想试试藤吉郎的胆量如何而放的枪。 “干甚么?砰砰——地,听不明白甚么意思!用人讲话回答!山路弹正先生在不在那里?” “噢,在这里!” 随着答话声,了望塔上出现一位身系黑色勤甲丝条的强健男人。 “我就是山路弹正!现在双方正在打仗,你来这里干甚么?” “我因爱惜人才、爱惜人的生命而来的。这种场所难以进行重要谈话。我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战争结果已经很清楚了。织田已经胜利,阁下已经失败了。你应该对胜方使者以礼相迎进城,不知你有没有这个雅量?” “不要自作聪明!”弹正张口大笑说:“你以为我会上你这种小聪明的当吗?织田信长是古今罕见的暴将。你以为我堂堂南朝的大忠臣、北畠亲房卿以来的大纳言家的人会在一个暴将面前低头垂手吗?回去!回去!” “哈哈哈哈!”藤吉郎放声大笑。他说:“我已经说过了,我是可惜名家、可惜人才、可惜人的生命才来这里的。可是你们这些蠢猪武者,耳朵长到哪里去了?” “甚么?你说我们是蠢猪武者?!” “是的!你们为败局已定的战争押下众多生命的赌注,反过来又危及主人的命运。难道不是暴将之下的匹夫之勇吗?难道不是蠢猪心肠吗?如果早知你们是蠢猪心肠,就用不着来此废话了。使伊势名家北畠家族溃灭的不是织田信长,实际上是你山路弹正!把这些记入军旅日记中,把真实情况传给后代就足够了。我们特意匹马单骑来此,山路弹正都如此害怕,不让我们进城。再见了!三郎左,牵马!我们回去!” “等等!”不出所料,弹正高声叫住了藤吉郎说:“你是个痛快人!好吧,现在我立刻派人用木筏接你过河!” 藤吉郎小声地对掉转缰绳牵马的三郎左说:“怎么样?三郎左!智慧这种东西就得在活着时使用!” <hr /> 注释: 光秀的战略 明智十兵卫光秀也是单人独马离开了池田胜三郎的军队。他只给池田信辉留下信说:“我想起一些事情,请允许我暂时离开队伍去办点儿事!” 天还没亮,他就单人独马走了。 一路上,他几次受到敌人盘查,但他都巧妙地通过了敌人警戒线。每到一处,他便说:“啊,值班站岗,辛苦了!这是某某先生在警戒吧?……” 他与藤吉郎完全相反,每到一处便亲切地提起敌人的某员大将。 如此这般,敌人没有察觉十兵卫是通过他们身上插的小旗判断敌情的,反而错误地认为十兵卫同他们的主将具有亲密关系。 无疑,这是十兵卫使用的一种催眠术。 “——您认识我们主将?一个人骑马来的?” “——啊,我不能告诉你们是甚么事情。但是我回来时还得经过你们这里……我只能讲到这里,可以让我过去吗?” “——这么说,您是内应还是来投降?” “——哎呀,不要大声说呀!” “——嗯,好吧,过去吧!” “——非常感谢!对不起,再见!” 光秀再次亲切而有礼貌地点头过去了。 就这样,他顺利地通过了七、八道防线。最后他来到员弁郡地方武士庄予十郎的非常警戒线。这是他一路接受的最后一次盘查。 “你是甚么人?到甚么地方去?” “我丝毫不隐瞒,我是织田信长的家臣,名叫明智十兵卫。” “甚么?!你是织田的家臣……” “你们不必惊慌。我虽然是织田的家臣,我是来拜访我们佛教的恩师胜惠上人的,他在本郡的持福寺。上人是这里居民心中的救世主……对这样德高望重的人是不能用箭和枪弹射击的!” “那么你是从战场上逃跑来的?” “无故从战场上逃跑,在织田家那里是要处以极刑的。所以你们不要再问了。我只是想念上人恩师,因此,无论如何也要来此最后见他一面。绝不会给庄司先生带来不利的结果。请您宽恕……如果不行的话,也可以把我带到庄司先生的军队里去,我们很久不见了,可以讲很多事情……” “好吧,放你过去!但是,我要派人监视,看你是否真的去拜访持福寺!” “那真是太感谢了!” 光秀尽量控制自己激动的情绪,郑重地很有礼貌地向对方打过招呼后,策马来到持福寺山门前。 人的智慧和判断是不可思议的。 庄司派来送光秀的人们,将光秀送到山门之后,没有确认光秀是否果真同胜惠上人关系亲密就回去了。 “我叫明智十兵卫,是从远道而来的。我要见胜惠上人,麻烦你给通报一声。” 光秀的想法是,如能见到当地土豪最信服的上人,看他是否有心挽救土民的生命。如果上人有此心的话,便可以让织田和北畠进行和谈了…… 如果上人能热心说服的话,激烈的游击战便会停止,游击战一停,北畠具教则只好投降了。这的确是暂时还无兵无势的光秀风格战略。 “啊,你是明智先生?” 可能是因为不记得之故,上人略作思索。 “是的!自别后以来,非常想念您!”光秀表情严肃,双手伏地,诚恳地说。 上人听了十兵卫亲切的答话后,说:“我记不清你了!” 这样不客气的话,一般人是讲不出来的。胜惠上人不愧是四方传教的僧侣。人家因佩服你的教典、想念你才来拜访的,是不应该采取这种冷淡态度的。 光秀对上人的这种态度早已料到了。他毫不介意上人的态度,亲切地向前靠近一步说:“我在京都的法座前受过您的教诲。当光秀在人生风雨中漂泊,为悲惨的命运而苦恼时,上人为我打开了心灵之窗。黑夜过后是白天,白天过后是黑夜,雨下得再大终需晴天,冬往夏来……您用这些话启发了我,无论是冬天还是不幸都不会永远继续下去的。” “我说过这些话吗?” “是的,您说不能因为现在是春天,就认为没有万物皆寒的冬天,冬天到了,也不要认为永远是冬天。春天到来之前首先是冬天……在您的启发下,我光秀携带妻子到了越前,在朝仓家当了俸禄两千贯的武士。” “噢,那太好了,你终于忍耐过来了!这么说你是在那里赶上春天了!” 总而言之,上人听说是自己的法语救了光秀,自然不会不高兴的。更重要的是,上人听光秀一说,感到确实在甚么地方见过这个人。 十兵卫接着说:“在朝仓家同前将军义辉公的弟弟义秋和细川藤孝先生在一起……因此,光秀的前途得以飞跃发展。” “是吗?你还在交好运?” “这也是托上人启发的福。人生的最终目的就是为社会、为人类而尽力……这是上人对我的训教,直到我的生活稳定下来之前,我还没有完全理解上人训教的涵义。当我在朝仓家有了两千贯俸禄之后,生活稳定了,我才完全理解了上人训教的涵义。” “不错!所谓的凡夫俗子就是如此。在生活稳定之前,是难以理解法语的实质涵义的。好了,你理解了就好!” “是!光秀有幸在这个尘世上见到您这样德高望重的上人,感到非常荣幸……因此,我想更进一步奉公……” “很好,很好!” “细川藤孝先生和足利将军的弟弟到越前的目的自然是想拥立义秋为将军,扫平战乱,救民于水火……我想,这首先需要您的帮助。” “这是长远的人生道路,志在天下嘛!” “可是,很遗憾,朝仓家没有拥立义秋公进京城、平定天下的实力。” “是吗?可能吧!” “因此,我曾向细川藤孝先生逐个研究过武田、上杉、北条、北畠、三好、毛利等人的情况,并深入其内部了解他们的实力,看看谁能帮助义秋公平定天下。” “嗯,这是件大事,很重要。” “细川先生和我,还有朝仓先生和浅井先生家的有志者都认为,具有这种实力的只有攻取骏府的今川义元后,又取代斋藤而占领美浓的织田尾张守信长,除他之外没有别人了。” 话到此处,上人开始明白光秀的目的了。 但是,上人因为前面谈话时过于随声附和,不能不继续听光秀讲下去了。 “是吗?这么说,足利义秋已经决定脱离越前朝仓家去投靠织田家了?” “是的。朝仓家也已经同意了。因为北近江的浅井长政父子也决定支持我们,所以织田家的势力将从骏河扩大到远江、三河、尾张、美浓、越前、近江等七国,而且织田家已经达成协议,武田家不从背后袭击织田家,这样只剩下南近江的六角父子了。义秋公今年进京就任将军之职,一切都安排就绪。” “嗯……” “大势已定。因此,我于义秋之前到织田家去了。到那里一看发现,现在只有伊势的北畠大纳言具教卿及其家臣们同织田家顽强相抗,每天都在屠杀平民。” 胜惠上人有些不高兴地侧过头去。 “明白了!这么说,阁下是想通过贫僧让北畠卿投降吗?” “这怎么行呢!为甚么要让声名显赫的北畠家投降呢?不是投降!信长公有信雄和信孝两位公子,是信长的老二和老三,如果北畠先生能将其收为养子,双方和平谈判,这是救万民于水火的唯一道路。希望上人鼎力相助……我特意从织田阵地闯过重重封锁来这里,就是想请您相助一臂之力的。” “那么阁下认为北畠方面即使抗战到底,也没有取胜的可能了?” “您说的不错!信长公不久就将率领大队人马来此,那样一来,伊势将变成一片焦土,北畠家也将毁灭无疑。我光秀不忍心看到这种结局。” 胜惠上人凝视空中,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妙音鸟对话 光秀的口才和头脑非是那些乡村武士所能及的。首先,对彼此关系并不亲密的胜惠上人故意拉长话题,从过去自己落魄时的情形讲到现在,在精神上给人以错觉,认为他与上人具有相知日久的亲密关系,真可谓是催眠师。 虽说欺骗和尚七生恶果,胜惠上人已经完全成为光秀的囊中之物了。 另一方面,单人独马前往高冈城访问山路弹正的藤吉郎正在准备以智略为武器猛攻北畠家的第一猛将…… 藤吉郎登上山路弹正从城里派出来接他的木筏,过了护城河后,他把马交给原三郎左,伸了伸腰,便向了望塔对面拉的帏幕走过去。 “哈哈哈……山路先生果然非比寻常。我们很满意您城里的各种准备情况。还有这么多军粮!”藤吉郎大喊大叫地站在弹正面前说:“您的随从这么多!” 弹正态度生硬地说:“那边有凳子,请坐下,快说有甚么事?” “非常感谢!那么我就坦率地说了。我主要是来了解一下,你们打算甚么时候把这个城交给我们?” “哇哈哈……”弹正放声大笑。他说:“我想问问,木下先生,阁下用多少天攻下此城呢?” “甚么?你说甚么?” “阁下攻陷此城那天,我保证将此城交给你们。也可以说是一切都看阁下的了。” “果然不错!回答得爽快。那就麻烦您将这面小旗插在了望塔上吧!”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藤吉郎伸手取下千成葫芦递到弹正面前,又使出他逼迫人的本事。 他想要弹正今天就投降,交出城来。这样一来,两人僵持不下,山路弹正也憋足了气。如果原三郎左在场的话,说不定会拔刀分开他们。 过了一会儿,山路弹正顿时眼放光芒,并没有特别生气。 弹正一下子伸出粗壮的手接过了千成葫芦主将旗,说:“那就先寄存在这里,等待你攻陷城的那一天吧!” 说完,将小旗掷给站在自己身后的家臣:“插在那边的米囤内,或许会避耗子的。” 弹正如果用话把藤吉郎顶回去的话,两人之间则难以缓和了。可是弹正痛快地接过小旗,不作任何反抗地接受小旗。这样反倒使藤吉郎不知所措了。 如果这样无结果的磨蹭下去,自己特意专程来此做甚么呢? “哇哈哈……”藤吉郎发出几声干笑,摆脱了尴尬局面。他说:“这就有意思了,我们的谈话很有成果!” “不要罗嗦了,你还有甚么事?” “啊,告诉你吧,北畠大纳言卿知道妙音鸟吧?” “妙音鸟……是甚么东西?” 不管你山路弹正头脑多么聪明,也不会知道妙音鸟的。这本来是他的马夫原三郎左随口说出的笑话。藤吉郎想借用这个玩笑话打开尴尬的局面。 藤吉郎就靠这个了,他拚命抓住这个话题不放。 “怎么?伊势国大名鼎鼎的北畠家的山路弹正先生也不知道妙音鸟吗?这种事情连我们的马夫都经常挂在嘴边上。” “甚么?妙音鸟?” “是妙、音、鸟!” “嗯!” “您明白了?这种极乐世界的语言不应该不知道。” “啊,是那个妙音鸟?那我知道了!” 藤吉郎一听此话,有些不好意思了。 对方说知道此事,而自己却不知道,脸面有些下不来了。 “怎么?您知道妙音鸟?” “太知道了!甚么妙音鸟,在极乐世界算个屁!” “甚么?你说此事是极乐世界的屁事?” “是我说的!不过,木下先生!阁下经常把我们主人比作屁,我们想知道,我们主人为甚么要知道妙音鸟呢?” “啊,告诉你吧,山路先生!屁虽然是屁,但那是极乐世界的屁。如果你认为我以妙音鸟相送是失礼的话,那说明阁下没有学问。” “不错,因为那是极乐世界的屁!” “对了。在极乐世界,屁能放射出强烈的香味和发出美丽动听的声音。” “嗯,是那样的,有道理!” “不过,屁终究是屁,不管它发出多么美丽动听的音色,实际上它也是不存在的。就像北畠家一样,你想想看,北畠家在伊势的家世门第如何呢?” “这没有甚么可说的!南朝的大忠臣北畠亲房卿所施仁政与大神宫的神德一起留在此地……” “那、那就是妙音鸟!” “可能是吧!” “如果没有妙音鸟将会怎样呢?也就是说,世世代代蒙受大神宫的神威,祈祷万民百姓安居乐业。既然如此,北畠家为甚么要妨碍织田尾张守信长治乱勤王的大事业呢?武田也同织田家结盟,保证不从背后袭击织田家,越前的朝仓也把平安天下的大事交给织田了,并且为了增强人力,派足利义秋先生到我们这里来,当然浅井家也会跟着这些人同织田家结盟,作为信长公的小舅子自然要多辛苦了。我还可以告诉你,织田家同越后的上杉本来就有密约,仅就上述的上杉、武田、朝仓、德川、浅井等这些人便形成强大的力量。北畠家本来应该最先向织田家合作为天下太平而努力,可是他时至今日还妨碍勤王事业,难道你不认为他完全忘掉了祖先及甚家世吗?难道他不是个妙音鸟吗?” “嗯!” “行了吧?从在尾张时候起,北畠家经常到我们主人织田信长那里去。此事自先代信秀公捐赠修理畠宫建筑费用时候开始就广为人知了。可是现在以勤王为本的北畠家却与织田家为敌……而且还让阁下这样声名显赫的名将站在最前面,在焦土笼罩中继续苦战,驱赶几代为民的老百姓上战场厮杀,这是为了甚么呢?即便是有点意气用事,也要有些正义感才行……首先是信长公每年都向伊势大神宫捐款,对热田的神宫也尽力加以保护……” 藤吉郎一旦拉开话题,便口若悬河,滔滔不绝。 山路弹正见此情景忍不住举起双手制止藤吉郎继续讲下去了。 “明白了!果然不错,是妙音鸟!” “您明白了?山路先生!” “你说是忘却天朝而战……不错,这是大纳言先生的弱点。按家世说,北畠家是不应该这样做!” “您明白了吧?山路先生!” “我山路弹正也是个男子汉大丈夫!这很重要,我要同大纳言先生商量一下!” “您能给予理解,我单骑来此就有成果,没有白跑!山路先生!” “不不,的确是妙音鸟!单纯是声音那就屁用也没有!” 山路弹正说完,脸扭曲得像个钟馗,发出几声大笑,虽然大笑,眼眶已经通红。 升官之道 藤吉郎得意洋洋地回来时,信长已经来到神户了。 藤吉郎催马来到信长本阵,对山路弹正极力称赞。 “山路弹正是个很了不起的人,我谈的天文地理他都懂,能否设法让他投降,事关成败。” 信长惊讶地问:“怎么?他说投降了吗?” “我设法讲道理给他听,他说,他不知道日本还有这么有才能的人!” “他指的是谁?” “啊,是藤吉郎!如果不信,他最近就会到我们营地来。我之所以能够如此,主要是因为我背后有殿下的威光照射。” “嗯,你是日本第一有才能的人吗?好了,我在这里等待,等他来投降时,你告诉我!” “这没问题,他一两天内一定……再见!” 藤吉郎走后不久,明智光秀气喘嘘嘘地来到本阵。 “我有要事向主公报告!” “好,讲吧!” 得到信长同意后,光秀郑重其事地说:“对不起,希望您让别人退下去好吗?” “甚么?让别人下去?!我信长周围没有一个能泄密的蠢人!你就说吧!” “对不起!我不是害怕泄密。” “那为甚么?好吧,你们先下去吧!” 信长不高兴地让别人下去后,光秀讲了让别人暂时下去的原因。 他的这种性格是他后来同信长发生冲突的主要原因,但是,这是天生造就的性格,毫无办法。 “我认为,即便事情不会向外泄露,自己内部的人事先就知道主公将要采取的办法,从长远看,将来对您很不利。因此,对采取甚么办法,要经常注意保密,这是非常重要的。” “知道了!你有甚么话要说?” “主公,关于这场战争,我们已经胜利了!” “甚么?已经胜利了?!” “是的!我单身前往员弁郡的持福寺拜访了胜惠上人,请他说服北畠大纳言先生以及各地的地方武士全部偃旗息鼓,向主公投降!” “嗯,那么你也是日本第一有才能的人了!” “啊?……您说甚么?” “啊,好了!这就是说,胜惠上人说服他们投降,结束战争了?” “正是!我认为这样不损一兵一卒,和平解决问题……这是最好的道路了,因此才去持福寺的。” “好!我明白了!这是件大事!” 信长说完,便不再理睬光秀了。光秀还想罗嗦地说下去…… (看看光秀和藤吉郎谁的工作首先见效……) 信长严正军纪,等待他们的工作结果。 信长也不完全明白谁的工作能取得效果。第三天早晨,高冈城的山路弹正开城来降了,使织田军队苦于应付的游击队活动也相继停止了。 战争结束了。高冈城委任泷川一益掌管,信长将率领其他人马撤回美浓。 在上洛战前夕,许多工作堆积如山,等待信长处理。 “这场战争中立下的军功,第一是木下藤吉郎,第二是明智光秀……将其功劳明确地记入功劳簿,我们都回岐阜!” 以后的交涉和信雄、信孝的婚事等都委托泷川一益办理,兵马陆续撤离伊势八郡。 明智光秀因这次战功被提升为指挥五百骑兵的侍大将,终于有了出头露面的机会。木下藤吉郎也大大提高了威望,被视为织田家的巨头。 藤吉郎能干,才智高出常人,再加上蜂须贺彦右卫门和竹中半兵卫两位非凡的将才服侍其左右,逐渐地崭露头角是理所当然的了。 藤吉郎回到自己的墨俣城后,养兵休马,自己关在房间里,闭门不出,故作郑重其事地把宁宁叫来。 自从上次两人别扭地分别之后,一直没有时间和机会重归于好,因此彼此都有些尴尬不自在。 “祝贺您平安凯旋归来!” 由于宁宁首先开口,藤吉郎有了台阶,就坡下驴。 “宁宁啊,我已不再是普通武士了,因此,我想改姓,你看如何?” “啊,很好啊!” 宁宁多次听藤吉郎说过改姓的事,耳朵都快磨出茧子了。如改姓,就改姓“羽柴”。但是宁宁发现,藤吉郎说此话时并不怎么高兴,于是反问道:“那么……您想改姓甚么呢?” 宁宁尽力装作很有兴趣的样子反问藤吉郎。羽柴的羽字是丹羽的羽,柴字是柴田胜家的柴……取这个姓的目的是为了防止别人因藤吉郎发迹过早而嫉妒。宁宁认为藤吉郎又要如此自我吹嘘了,同时也想如此温柔地反问一句,会促使两人言归于好。 可是不知道藤吉郎又想起甚么来了,却是所答非所问地说了一句:“宁宁,你知道妙音鸟的声音吗?” “啊,知道。” “是吗?我也知道。不过为了慎重起见,你先说说看。” “嘿嘿……” 宁宁爽朗地笑起来。她完全知道丈夫的这种怪癖。自己不知道的事情,就用这种狡猾的办法问别人。 “所谓迦陵频伽的声音,就是若空无我,常乐我净。” “甚么……你说甚么?” “嘿嘿嘿,迦陵频伽(妙音鸟)就是极乐世界一种鸟的名字,鸟的上半身是美女,而下半身用孔雀或凤凰羽毛似的鲜艳夺目的羽毛装饰起来,叫的声音美妙动听,吸引诸佛听其鸣叫。” “叫的时候说甚么呢?” “所以说若空无我,常乐我净……” “好了!” 藤吉郎听了满脸通红,急忙摆手示意不用再说了。他一定想起了同山路弹正交谈时把极乐世界的妙音鸟说成屁事的情景。 “好了,不用说了!你先去吧,我有事时再叫你来!” 宁宁很有礼貌地走了之后,他一边自言自语,一边用手抹一把额头上的汗珠子。 “甚么若空无我、若空无我,这个女人知道这么多怪事!” 极乐孝心 从这时起,藤吉郎经常感觉自己无知了。虽说如此,但是还没有到他拜师苦学的时候。 实际上平定伊势国,真正平定伊势国,信长的二儿子茶筅丸成为北畠三郎信雄、三儿子三七丸成为神户三七郎信孝,需要近三年时间。 当时因为日夜征战,从九死一生的战争中学习锻链出一些智慧,充其量也不过是听人家讲的一些道听涂说中的事情。 随着光秀的出现,藤吉郎感到明智光秀对他是个不小的威胁。 (这个家伙真像个学者似的!) 从作为学者这方面说,竹中半兵卫绝不低于光秀,蜂须贺彦右卫门也和光秀不相上下,但是这两个人都已成为他的得力助手了。 然而光秀已成为武将了,他可以不断高升。藤吉郎认为光秀用不了多长时间便会被提升为一支军旅的大将。 当初信长将竹中半兵卫安排在藤吉郎属下时曾这样说过:“藤吉郎!虽然把半兵卫安排在你属下,但这并不是说你比半兵卫有才能!即半兵卫的才能过多了。你可以让他指挥一、二万人马试一试。他如果背叛了,我信长也难把他怎么样。因此把他拴在你的马圈里。也就是说,因为他的才能过分了,所以不能作大大名以及一支军旅的总大将。你要充分明白这一点,如何使用就看你的了。” 如果用这句话反证的话,其用心是良苦的,即没有对光秀的发迹特别注意。 也就是说?光秀的才能没有使信长感到担心。 所以可以认为,信长将放心地让光秀发迹高升。 “喂!把半兵卫叫来!”宁宁走后,藤吉郎对家臣小头目茂助说。 “应该问问半兵卫,看他对光秀有甚么看法。”藤吉郎这样想。 可是,当半兵卫来了之后,藤吉郎又想起了刚才和宁宁谈的妙音鸟的事来了。 “半兵卫,你知道妙音鸟是甚么东西吗?” “知道一些。” “那你说说是甚么东西!” “那就是尊夫人宁宁!” “甚么?宁宁是妙音鸟?” 因为半兵卫说得很平淡,藤吉郎不由地产生疑问,难道被宁宁说谎骗了不成?这主要是因为自己知识浅薄所致。 “啊,那没错!不,不会错的。你是位学者,我再问一个问题,妙音鸟鸣叫时讲的是甚么?你知道吧?” 竹中半兵卫笑着点点头说:“真想念丈夫,希望快点儿拥抱,重归于好!” “嗯,那么说妙音鸟是极乐世界的一种鸟,是骗人的了?” “不,夫妇和顺便是极乐,夫妇相会,展开美丽的双翼歌唱,这才是真正的迦陵频伽(妙音鸟)!” “哈哈,明白了!这么说,那个妙音鸟有点儿脸红了!” “殿下!” “甚么?你是说快点儿到里面去吗?” “不是,我想问问殿下有没有孝心?” “孝心……当然有了!孝乃百行之本,这样的事是刻骨铭心的,当然有了!” “这样我也安心了。实际上,令堂大人现在在我那里。” “甚么?我母亲住在你那里?……” “是的!令堂大人说,藤吉郎已经出征凯旋归来,但没到内宅去,不知道为甚么?是否还在为俩口子吵架生气呢?还是身体不舒服呢?不能消除令堂大人的这种担心,就是不孝!所以我想问问,殿下究竟能否消除令堂大人的担心呢?到底为甚么呢?” “为甚么……意思是说是不是还在吵架?或者是身体不舒服吗?” “是的!”半兵卫说着,轻轻地点点头。“令堂大人很清楚,殿下绝不是那种长时间不进内宅的人,再多也忍耐不了五天。” “哎呀,我母亲连这些事都向你说了?” “这也是可贵的慈母之心……可是,殿下您打算怎么办呢?” “我去,我去,我去就得了!不过在我去内宅之前想听听你对光秀的看法,然后再到内宅去。” 这时,宁宁红着脸,忸忸怩怩地来了。 “哎,母亲让我叫您到里面去!” “啊哈!”藤吉郎干咳了一声,站起身来:“是吗?母亲大人召唤是一定要去的。那么,军机大事由您管,外面的事务由彦右卫门管,家事由我藤吉郎的弟弟小一郎管。” 藤吉郎脸一红,急忙出门向内宅走去,宁宁紧随其后。 仕宦之客 在内宅,被接到城里来的母亲阿仲与客人谈笑风生,客人是阿仲的最小妹妹,两姐妹年龄相差较大,看上去如同母女俩。 “跟你这样寡妇谈这种事不大合适。殿下有些好色。” “啊……” “说得好听一点儿就是恋老婆。不过对于脱缰的马来说,必须趁他贪恋女色之时进行严厉驯服,因此我经常督促媳妇驯服他。” “嘿嘿嘿嘿!” “就是这样!男人在年轻时如果没有女人,都过不了十天……因此要严格调教。一旦脱缰就会随心所欲……如果成为这种没教养的马,那就可以说是媳妇不好了。过一会儿就会把他拉来的,这是驯马的重要时机。” 这时,客人带来的七岁孩子说:“母亲,媳妇在家里也可以骑马吗?”他说完便仰起头看着母亲。 “你胡说甚么?虎之助!” 母亲申斥了自己的孩子后,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姊姊还是这么风趣!我已经多年不知道笑了。” “是吗?我看你也是不懂养马的方法。爱恋你的加藤弹正先生留下这个年幼可爱的孩子先走了。我看你也有对不住他的地方。” “嘿嘿嘿,行了,姊姊!不要再提这些了!” “我进这个城里后,在院子里种菜、施肥等等,媳妇就很不高兴。说我已不再是普通百姓,而是大名的母亲了。看来作大名的母亲也并不那么舒服!” “嘿嘿嘿,那么咱们俩人换换怎么样?我对您真是羡慕之至!” “这样说也对。你不也是总是盼望加藤早日成为出色的大将吗?每天晚上都到薮下去。” “唉——”客人看着孩子,沉默不语了。 “也算不错,你们不是彼此讨厌,而是彼此相爱而生的孩子。是吧?虎之助!” “嗯,是的!” 客人轻轻地抚摸着孩子说:“不要拘于礼仪,藤吉郎先生曾说过不让他当家臣……这么晚了……藤吉郎……不对!殿下还没回来!” “不要紧,晚点回来也好!” “为甚么?” “途中顺便与媳妇和好,我也放心了。你也同样高兴的。把孩子放在夫妇俩口子关系不和睦的地方就走,你也不会放心的。” “嘿嘿嘿,您又来了,不过,也真是这样。现在已经拜见过夫人了,一会儿在拜见殿下时,看殿下监别如何,如果可以放在这里,他们俩口子真的不和睦的话,我也真是不安心。” “嗯——”这次是阿仲沉默不语了。 “有脚步声越来越近了。” “啊,是的!” “没关系,你们两人一起见他。虎之助,鼓起精神来!” “嗯!” 经阿仲一提醒,虎之助像个生气发怒的大虾似地架起两个小肩膀。 这时从外面传来藤吉郎爽朗的笑声。 “听说来客人了?” “是的,您猜猜是谁来了?” “如果说到母亲那里去了,一定是同家乡有关的人了?” “啊,如果不知道是谁,见面时您再高兴吧!” 阿仲靠近妹妹悄声说:“不要紧了,他们俩口子已经和好了。他们高兴,你就不用担心了!” “母亲大人!藤吉郎回来了!” 藤吉郎进屋后首先很规矩地问候母亲,同时用眼睛余光扫视了一遍来客及客人带来的小孩。 (这人到底是谁呢?) 他虽然感到客人面熟,但却想不起来是谁。 因为藤吉郎已二十年没见过来客了。他当年见的现在的加藤家的寡妇,当时还是个天真少女,所以他认不出来也是自然的。 “你也辛苦了,平安无事地凯旋归来就好!” 阿仲为了在妹妹和孩子面前显示自己,便板着面孔对藤吉郎说:“客人在这里,你还记得是谁吗?” “嗯,我以前见过这位客人……” “嘿嘿嘿,怎么能没见过呢!你小时候,她经常背着你,你还尿过她好几次呢!” “哎呀!啊……” 藤吉郎还在苦心回忆,加藤寡妇在藤吉郎面前双手伏地说:“殿下!很久不见……祝贺您荣耀高升!” 说完微微一笑。藤吉郎一见这个熟悉的笑容,立刻说:“啊!您是薮下的加藤姨妈!” “您想起来了!” “想起来了,想起来了!您笑时右边脸上那个酒窝……使我一下子想起姨妈来了!” “真的,已经二十年没见了!” “欢迎、欢迎您!这个是加藤家的孩子吧?” “是的,名叫虎之助。虎之助,要有礼貌!” 可是,刚才还神气十足的虎之助,突然叹息地泄了气,摇摇头。 “喂,你怎么了?” “不愿意!” “甚么?……不愿意?刚才不是还很神气吗?” 虎之助没有回答,低头啃手指。 藤吉郎一见此情此景,大概明白了。他是从母亲那里知道姨妈成了寡妇的。从她们的打扮看得出来,生活一定比较清贫,孩子虽然穿的是麻料衣服,但却同布料差不多。 据说姨妈和加藤弹正两人都喜欢武士,所以姨妈一定是想把自己的儿子虎之助托付给藤吉郎,以实现过去的心愿。 但是,不知道虎之助现在为甚么不高兴。他会不会感到自卑呢?阿仲想到这里,问虎之助:“虎之助!刚才说让你将来成为武士,你不是很高兴吗?现在怎么了?” “不愿意……” “为甚么?是不是当武士可怕呢?” “不是……我要成为一个更有能力的家臣?” “啊……”他母亲急忙捏了一下他的腿说:“这个孩子胡说甚么呀!请原谅,藤吉郎先生!” 这样一来,藤吉郎也觉得失面子了。小孩子不管甚么话都没有不好讲的,想说甚么都会痛快说出来。 的确,看样子,藤吉郎也不是强有力的武士。总而言之,按照虎之助的想法,藤吉郎一定要比他想像中的大将差二、三等。 藤吉郎突然严肃地说:“这么说,姨妈是专为将虎之助托付给我们而来的了?” “啊……是的,这件事我已经向您母亲大人和您夫人说过……” “请您等一等!” “是!” “想当武士可不是那么简单容易的。没有一技之长的人,在我们家里是不能成为家臣的。小孩则必须是秉性刚强好胜者才行。这样吧,宁宁去把茂助叫来。茂助是我的小家臣头目,让他来看看虎之助是否有前途,能否成为一名武士?我听听他们两人的对话!” 藤吉郎说着,自己也觉得这样做不错。 在藤吉郎看来,他表弟这次面试,实际上是因为自己贫贱而落选。 “知道了!”宁宁很严肃地说:“我去叫茂助来!” 然后她又回头对虎之助说:“你是否具备成为武士的条件,要见了堀尾茂助之后才能决定。你要注意一些!”宁宁说完就走了。 可是虎之助仍然一副无聊的神态,继续啃手指头。 猫虎魂斗智 不知宁宁对茂助说了些甚么,只见茂助右手提着一个奇怪的东西来了。 茂助来到近前之后才知道他手里提的是一面大围棋盘。这种叫作正七寸的榧木棋盘上放着两个棋子罐。茂助用右手手指轻轻地挟着它来到藤吉郎面前。他放下棋盘,在藤吉郎面前双手伏地说:“堀尾茂助吉晴应您的呼唤来了!” “啊,茂助!你终于能拿起这面棋盘了?” “是的!如果不能用一只手拿起这种东西,就不会对殿下有甚么作用。不知您叫我有甚么吩咐?” “这个儿童名叫加藤虎之助。他母亲让我把他培养成武士。” “把这个小孩?” “是的。名字虽然叫虎,可是如果是猫的性格的话,则很难想像能够成为武士。是猫是虎,你和他在我面前两人相互问答。如果是虎,就让他留在这里作个家臣,如果是猫的话,那就非常遗憾,只好请姨妈带他回去了。” 虎之助听了藤吉郎同茂助讲的话之后,眼睛顿时明亮起来。 他本来没有瞧得起这位大将,甚么虎啊、猫啊地一说,感到太难听了,不免有些动气,来了精神。 “完全明白了!” 这样一来,藤吉郎的母亲阿仲、宁宁、虎之助的母亲都紧张地看着茂助和虎之助。 “加藤虎之助!”堀尾茂助身体魁武,如同罗汉一般,他叫了一声虎之助的姓名。 “干甚么?”少年也不示弱地大声回答。 “怎么样?你能把这个棋盘这样拿起来吗?” 茂助说着,轻轻地拿起自己刚才带来的棋盘,然后放在右边。 “此时就能拿起来!” 虎之助这句话好像是喷射出来的。说此时能拿,但又不想立刻就拿起来。意思是说,你明明知道我拿不起来,却要我拿。这句答话非常有涵义。 “好吧!你是说你长大成人后能拿起来?” “并非那个意思。明年我就拿起来让你们看看!” “噢,你打算锻链一年吗?” “嗯,甚么事都在于练!” “好!那么……”茂助说着,取出插在裙子前面的白扇,并平静地打开扇子,说:“你是虎还是猫?” “是加藤家的虎!” “好!那么你把这个虎的虎魂放在这把扇子上,注意,不是猫,而是虎!” 所以在后来的太合秀吉时代丰臣家的重臣当中,堀尾吉晴被认为是最有头脑的,他从年轻时代就聪敏过人。 让一个七、八岁的孩子把虎魂拿出来放在扇子上,这是个非常难的问题。 虎之助的母亲瞪大眼睛求救似地看着藤吉郎。藤吉郎也聚精会神地瞪着眼睛屏息注视着虎之助和茂助。 虎之助的小嘴不断地嘟囔着。 “怎么搞的?是不是把虎魂忘在家里了?” “不会的,魂儿是要随身带着的!” “如果带来了,就拿出来放在扇子上。” “嗯……” “是不是虽然带来了,但拿不出来?”茂助不想太为难虎之助,于是便提醒一句。 可是虎之助却表示否定地激烈咋舌说道:“怎么拿不出来?” 虎之助突然拿过那把打开的扇子放在自己的膝盖上。 “噢,这么说,你能拿出来,并放在扇子上了?” “啊……当然了!” “那太有意思了,非常有意思!快点儿让我们看看虎魂是甚么颜色……?有多大?甚么形状……拿出来放在扇子上,让我们看看吧!” “等、等一等!”虎之助的额头上开始冒汗了。 仅从这一点就完全可以看出这个孩子是多么刚强好胜了。 刚强好胜的人难成大器,虽然能得心应手地指挥十个、八个人,但是不能成为指挥三百五百人的青年军官。 这样一来,受考的就不只是加藤虎之助了,考试官堀尾茂助也要在藤吉郎面前表现一下自己的才能,接受藤吉郎的考试。 茂助提出的问题难住了虎之助。藤吉郎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茂助,看他如何结束这次考试。 “怎么样?还拿不出来吧?” 茂助刚问完,虎之助不知道在想甚么,突然笑了。他同他母亲一样,一笑时,右边脸上出现一个可爱的小酒窝。 虎之助拿起已经打开的扇子,将扇子合起来,突然他把扇子拆为两半,扔回到茂助的身旁。 “喂!你这是干甚么?” 不仅茂助,藤吉郎的母亲、虎之助的母亲、藤吉郎和宁宁都一齐把目光集中在虎之助扔出去的白扇上。 虎之助嘟囔着说:“这么差的扇子,承受不了虎魂!” “甚么?你说甚么?” “看来茂助只知道猫魂了!” “啊?!” “能放在这把扇子上的那种轻飘飘的魂只能是猫魂。请你拿出能承受虎魂的更结实的扇子来!” 藤吉郎听到这里,心里一震,急忙止住他们俩。 因为这样一来,他对于茂助如何回答比虎之助的回答更有兴趣。 “好!”茂助满心欢喜地点点头说:“这的确是一把承受猫魂的扇子,承受虎魂的扇子必须是一旦打开,就如同战场,应该使数百名敌人胆颤心惊的军扇。你明白这一点,真是了不起!” 茂助说完之后又转身对藤吉郎说:“您都听见了,加藤虎之助不只是个武士的材料,我认为他在殿下帐前可以成为一名使敌人发抖的、出色的大将,是个将材!” “好!” 藤吉郎拍一下大腿说:“只有这样才能成为姨妈的宝贝!怎么样?虎子!” “干甚么?” “你可以作我藤吉郎的家臣了,你愿意吗?” “嗯!”虎之助又重新振作起精神来了,他又似问非问地对他母亲说:“可以作家臣吧?是吧?母亲大人!” 正在这时,一名侍童慌慌张张地从前边跑来找藤吉郎。 顽皮的龙与虎 “现有从岐阜城来的特急使者森先生求见殿下!” 藤吉郎听了侍童的传话后,伸腰挺胸地对虎之助的母亲说:“就是这样,在天下平定之前,忙得连喘口气的工夫都没有,甚么都要我亲自办。我一定要让虎子在这里有出头露面的机会!” 藤吉郎说完,问侍童:“只说森先生不行,不知是父辈的森三左卫门,还是他儿子森长可?” “啊,是他儿子森长可先生!” “是吗?如果是他儿子来了,可能不会有甚么大不了的事情。如果有甚么重大事情的话,应该是他老子来。那么,我先告辞了,去见见来的使者。宁宁!好好招待姨妈。母亲大人,我告退了!” 藤吉郎简直是给他时隔很久来访的姨妈、虎之助的母亲演了一场戏。他离开内宅,到前面的大厅去了。 藤吉郎走后,虎之助的母亲说:“作了大名,真是太忙了!” “是啊!岐阜的主公要平定天下,这就必须要打数百次仗,也是世人得以发迹的机会。人们就像土豆一样满地滚。” 藤吉郎的母亲阿仲说完,宁宁笑着插话说:“他这个人不管是甚么战争,只想打胜仗向上爬。” “真是的,他从小性格开朗……运气好,他一定能成功,是吧?虎之助!” 可是,虎之助并没有听她们讲话。他正大口地吃着摆在堀尾茂助面前的馒头。 正在这时,朝院子方向的屋檐上有甚么东西在滚动,发出卡答卡答的响声,接着传来落在地下的声音。 虎之助嘴里嚼着馒头,一下子站起来。 “看,甚么东西掉下来了!” 在茂助讲话的同时,虎之助拉开了拉门。 “啊……”一个小孩痛苦地用自己的双手捂着屁股,面向院子站在那里。 他可能是掏鸟窝,爬上房顶,结果掉下来了。 这是一个少年,比虎之助大一圈,身体很健壮。 茂助当然会知道这个淘气的孩子。他也是藤吉郎家乡附近二寺地方的一个桶店老板的小儿子,他父亲叫新六,他叫市松,是个混蛋无比的小地痞,也是交给茂助管教的一帮少年之一。 茂助故意对虎之助说:“甚么东西从天上掉下来了!你要是个武士,就仔细看看,然后要向我报告,虎之助!” “嗯!” 虎之助把馒头吞下肚去,迈开小腿飞跑过去。 “是掉下来一个奇怪的孩子!” “甚么?难道这个小子住在天上吗?虎之助,别让他跑了!” “嗯!好小子,不要跑!你是从哪里掉下来的?” 那个双手捂着屁股,疼得皱着眉头的孩子,重新站好,回答说:“这还用问吗?从上面掉下来的!” “从甚么上面掉下来的?” “从云彩上面掉下来的!” “啊,那么你是雷公的儿子了?” 市松微笑着摇摇头说:“我是龙的儿子!” “嗯,龙是住在空中吗?你究竟在空中干甚么了?” “开桶店!” 虎之助歪着脑袋想想,回头看看茂助和他母亲。众人忍住笑,看他怎么办。 “开桶店……你拿一个桶来看看!” 市松做了一个鬼脸,说:“桶是用在下雨时,那么重要的东西难道是随便给别人看的吗?” 虎之助“嗯”了一声,又看看茂助。茂助故意扭头不看他。茂助心想,说不定藤吉郎殿下或许在偷看。如果说是这样的话,则应该把市松抓住带到殿下面前去。他真想这样做,也好看看虎之助会出现甚么表情,可是不能那样做。这时,只见虎之助想了一会儿,突然从屋檐下跑向市松,并抓住市松。 只听虎之助喊了一声,两人便在草坪上扭打成一团。 这真是一场小小的龙虎斗。 开始时,市松因为没防备,冷不防被虎之助打倒了,但因为他比虎之助大三、四岁,自然比虎之助有劲,所以很快就翻过身来,把虎之助压在身下。 虎之助一边翻滚,一边想办法脱身。突然市松一下子跳了起来,握紧拳头,拉开格斗的架式。 “来吧,你这个小崽子!” “你说甚么?你这个坏东西!” “告诉你,我若是动真的,像你这样的癞虾蟆,有两、三个的话,我都撕开两半,用泉水洗洗,几口就吃光!”市松因为自己比对手大三、四岁,就想嘲笑虎之助。 虎之助毫不示弱地瞪大眼睛说:“我不是癞虾蟆!我是薮下的一只虎!” 大声喊叫是虎之助从小在家时养成的。 “虎有爪子也有牙,岂能输给桶店的荒唐龙!” 两人说着又弯腰向前扭在一起。 突然,市松直起腰。他想把被抓住的虎之助摔出去,这一着非比寻常。虎之助的身体在空中画着弧形舞动,他的手紧紧地抓住市松衣襟不放,虽然被市松摔出去,但却落在市松的肩膀上了。 两人重扭在一起,在地上撑着。原来虎之助用腿盘住了市松的脖子。两人如同蚯蚓在地上爬一样,翻滚了四、五圈之后,又重新厮扭在一起。 这时,市松突然“哎呀”地叫了一声。 可能是虎之助咬了市松大腿一口。因为虎既有爪又有牙。虎在发挥牙的作用了。 当两人滚到树下时,堀尾茂助站起来说:“啊!从天而降的不是市松吗?都是自己人,住手吧!” 茂助说着,两手分别抓住两人的衣领子将两人提起来。 茂助虽然将两人分开,但是两个小猛兽还不肯甘休,都气呼呼的。茂助提着两人向泉水走去,先将市松的头按在水里,然后又把虎之助的头也按进水里……过一会儿放开两人,让他们站在草坪上。 “先擦擦脸,两人斗了一场,不分胜负!”说着,茂助把毛巾拿给他们。 两人赶紧接过毛巾擦脸。 “市松,你们两人都很厉害,都是殿下的小侍童!” “甚么?” “没有这样回话的,我是你们的头!” “那……甚么?头先生!” “他叫虎之助,从今天起加入我们一伙,今后两人友好相处,一起学习兵法!” “嗯,这事,我知道了!” “甚么?你知道了……” “是的,薮下的虎,不行了就下口咬,吃人的虎!” 虎之助听了也不示弱地说:“二寺桶店的阿市,我也听说过!” “甚么?你说甚么?” “本愿寺里用厚刀敲碎胫骨的疯子!” “嗯,原来你们两人彼此都互相了解才动手打架的!” 两人同时异口同声地说:“不打不成交嘛!” “哈哈哈……” 茂助高兴地笑起来,并回头看看旁边的几个女人,说:“您都看见了,已经有了玩的好伙伴了。今后看你们谁能成为强有力的武士了,不过,我严禁你们打架!告诉你们,战争可不是靠谁能打架的事,要友好相处,努力学习兵法!否则的话,殿下要发雷霆大怒的,知道吗?!” 茂助抚摸两个互相注视的孩子的头,笑了。 量材而用 这时,藤吉郎、竹中半兵卫、蜂须贺彦右卫门和森长可正在大厅里热烈商谈问题。 森长可每次来这里必定是来传达信长的极密命令。看样子,森长可此次又带来了相当困难的问题。 主客四人在八十个榻榻米大的大厅里已经密谈了一个多小时,任何人都不能靠近他们。 “这个问题不大好办!”藤吉郎叹口气说。 “不要因为是市姬小姐的事,就顾虑重重!”森长可很严肃地说:“问题是,用这个办法能对远藤喜右卫门的敌意控制到甚么程度?” “这就是说,无论如何我必须要隐蔽在市姬小姐的轿子附近了?” “是的!木下先生无论如何也要承担这个任务!” 竹中半兵卫见此情景,以再也不隐瞒的口气说:“我告诉您吧,实际上殿下是思慕市姬小姐的。” “啊?!藤吉郎先生倾心于市姬小姐?” “所以,殿下脸都红了。男人倾心于女性这也没有甚么奇怪的。但是,殿下现在好不容易才收回心来。市姬小姐是为了织田家、为了天下大事才被迫嫁到浅井长政家去的。这种问题,是爱情还是统一天下大业,需要作出痛苦的选择,且要试图说服自己。” “哈哈……这个我还不知道!”长可大笑一声,赶紧收住嘴说:“对不起!……我绝不是不懂男女间的感情。但是,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更希望木下先生接受这个任务了。” “更应该接受吗?……” “是的。这件婚事是个完全无视男女爱情的婚事。因此,即使是市姬平安上轿,也不能说明两人会携手共进、白头偕老。” “这么说的话,这是个痛苦的婚事!” “虽然谈不上痛苦,但从长一点儿看,将来或许各分西东。那时您就可以插手了。所以我希望您认真考虑,说服自己,承担任务。您看怎么样?……” “那不行,不能这么说……” 这时,蜂须贺说话了:“重要的是,信长公的命令要绝对执行,只有下决心接受任务了!” 藤吉郎“嘘——”地一声叹了一口长气说:“这个浅井家的远藤喜右卫门,太顽固,太坏了!” 市姬小姐和浅井长政的婚事实际上是个意想不到的难题。 推举足利义昭进京的准备工作都已完全作好了。 以义昭为敌的三好、松永等人拥立阿波公方、足利左马头义荣。这两个人想在年内公开宣布:“——只有我们能作征夷大将军!” 他们发号施令之前,如果不让足利义昭进京,他们就不能名正言顺地采取行动了。 因此,必须同时击溃三好、松永以及以义荣为友的南近江的佐佐木、六角、京极等各方量,进军京城的时机已经到来。 可是,如果放下浅井家不管也不行。万一浅井家乘虚而入的话,问题就麻烦了。因此,勉强地使越前的朝仓家同意合作了,又用市姬与北近江小谷城的浅井长政结缘。 市姬上轿出嫁的日期定为八月十一日。 即无论是以新娘还是以人质的身分,市姬都将被送到小谷城去。浅井长政作为信长的妹夫将同信长结好……这样,信长方能解除后顾之忧,一举从南近江进军京都。 而且今年一定要让足利义昭入主室町幕府。这是信长坚定不移的计划。 可是,正当作为前哨战的市姬出嫁日期临近时,却出现了意想不到的强烈反对势力。 浅井家的重臣远藤喜右卫门说:“如果不阻止这件婚事,浅井家不久就将灭亡!” 长政的父亲久政以及越前的朝仓义景都极力反对,即便是长政自己同意,他们也坚决反对。 如果他们只是说说而已的话,还可以一笑置之不理,可是他们表示“坚决不许市姬进入小谷城”。据说他们准备在途中的摺鉢岭上劫轿。 总而言之,因为市姬的花容月貌远近闻名,把这样的美人嫁给长政,一定是出于拉拢长政的目的,或许是刺杀长政的美人计。 远藤喜右卫门还半公开地煽动家臣们的敌意说:“只要我远藤喜右卫门还活着,就绝不许信长的妹妹进这个城!我个人会怎么样,无所谓!” 远藤喜右卫门的反对带动一批反对势力。他们可能不只是要劫市姬的花轿,还可能谋害信长的生命。 所以为了防备万一,市姬的花轿跟前必须安排得力人手,甚至不惜自己性命也要把市姬送进小谷城内。 “关于这件事,有两个人自告奋勇承担这个任务,一个是明智光秀,另一个是柴田胜家先生。” 藤吉郎一听此话,只觉血往上涌,头脑发热。 (啊!这两个家伙也倾心于市姬……) 自己因为一度死心了,所以没有任何关系了,可是事情并非如此简单。 “但是主公并不知道这两个人的事,而认为这件事应该交给藤吉郎……主公让你周密准备,不可大意,守护好花轿。” 这样一来更加令人迷惑不解了。 信长非常清楚地知道,藤吉郎喜欢市姬。 信长明知此事,却还下这样的命令,其用意可能是万一市姬生命遇到危险时,藤吉郎会舍命相救的,无论带她到甚么地方都行,只要能保住性命就行。 (这可不是能够轻意接受的任务!) 藤吉郎此时如同换了一个人,小心谨慎。 藤吉郎曾一度倾心于市姬。假如藤吉郎护卫花轿时,旧情复萌,死灰复然,再烧起来,他或许会以远藤喜右卫门为藉口,乘机抢走花轿。 如果市姬不愿意到戒备森严的地方去,而向藤吉郎求救,喊一声:“藤吉郎救我!”的话,藤吉郎可能不会有勇气拒绝这种诱惑的。 藤吉郎的脸色一会儿红,一会儿白,为了把市姬平安无事地送到小谷城,需要做哪些准备呢?几个人反覆商量,还是难以下决心,久议不决。 半兵卫说:“这个任务还是要接受的!” “信长公认为明智先生不行,对柴田先生也不放心……既然指名要您去,是不能拒绝的。” “那是……是啊!” “假如途中市姬生命遇到危险,但能明确说明把市姬带到甚么地方去的话……那时还好办……” “半兵卫!那样的话怎样办好呢?” “如果那样的话,最好把市姬带到夫人宁宁那里去!”半兵卫很认真地、带点儿玩笑意思淡淡地说完,接着对森长可说:“我们和蜂须贺都随藤吉郎殿下一起去,虽然现在还在研究准备工作!请殿下尽管放心。怎么样?这样的话您可以放心了吧?” “啊,好……好吧!也没有其他办法。” 森长可笑着说:“果然不错!看来木下先生确实对市姬小姐……哈哈哈……这样反而更让人放心了。不过,这件事一定要保密,假如一路平安无恙,顺利进入小谷城的话,这件事也不能泄漏出去!” “明白了!” “那么,我回去报告主公说,木下先生同意了,答应接受这个任务了……” 望芒妄想 市姬的花轿装饰得富丽堂皇,按预定时间,于八月十一日早准时从岐阜城出发了。 与壮观绚丽的送亲队伍相反,没有一个人为出嫁人贺喜。 这是信长上洛战的先导。 为了和浅井家结盟,迫不得已送人质……新娘是如花似玉的美人,一定会受到女婿长政的宠爱。然而,公公久政强烈反对这门亲事,而且浅井家的后盾,支持者越前的朝仓家也心中极为不满,持反对态度。 “或许是因为天资聪颖,相貌超群,神佛也嫉妒了吧。” “不会吧!这么年轻貌美的新娘,丈夫怎能不疼爱呢?他们一定会和和睦睦白头偕老的。” 送亲队伍的前面是二十几个人组成的扎枪队。花轿前后是长达三町的装嫁妆的长方形箱子和日用品。侍女五十余人。 新娘是被窥伺的目标,因此嫁妆格外多。 长方形箱子里有以防万一的弓箭和武器。但,并不是将兵器也作为嫁妆留给对方,而是在新娘即将进城之前必须取出,神不知鬼不觉地带回去。 信长的弟弟长益,是总领队。藤吉郎作为长益的随行人员,骑马紧随轿后。 他不是大名之类的装束。头戴斗笠,身着旅行用裤裙。看上去,充其量不过是个近卫侍童的小头目。 每个人看问题的观点不同,也许有人认为这是进京战的前奏,大有先声夺人之势。 听说先将市姬送进小谷城,在相距不远的地方,信长访问长政。两人将就有关讨伐南近江的佐佐木、六角一族问题进行磋商,于九月上旬一举攻入南近江。 到那时,信长又将变成冲锋陷阵,鼓舞全军的猛将。 尽管如此,其前导队伍充满幽思的哀戚和静寂。 有时,市姬让人把轿帘撩起,她茫然若失地流连着沿途的秋光山色。 藤吉郎从马上看到市姬的侧面。心中发狂一样,焦躁不安。 俗话说,美女可使山河碎。为一个美女而国破城亡……以前藤吉郎认为这只不过是对无聊的好色之徒的一种夸张的说法。然而,今天藤吉郎一见到市姬便感到,为这位袅娜的女子,别说是倾国倾城,连生命都可以置之度外。 “浅井长政,你能拥抱这位千金……” 藤吉郎不知何时开始,在马上描绘起虚无缥缈的梦幻世界。 ——远藤喜右卫门在摺鉢山进行突然袭击。瞬间,自己把花轿带进通往越前的山路。 时值秋季,山峦起伏,枫叶还没变红,白色的芒穗已满山遍野。 那银白色的芒穗波浪,随风滚向天际……藤吉郎、市姬也好像被那银浪吸住一样,将消失在远方…… 人生的前途谁都难以预测。无论信长也好,长政也好,远藤喜右卫门也好……,藤吉郎想到这里,慌忙念佛。 “南无阿宁宁大菩萨,救救你那可怜的丈夫吧!” 天空蔚蓝,一尘不染。送亲队伍渐渐地踏上山路。 蜂须贺彦右卫门、竹中半兵卫都不在队伍里。 他们先行一步,到危险的山巅路段去暗中警戒。 (实在遗憾。如果不派他们去侦察警戒,任其自然,那该多好呀!看看到底会发生甚么事?) 藤吉郎念完佛,转念又这么想……鸢在上空一阵鸣叫。 <hr /> 注释: 岭上茶馆 “茂助,茂助!”藤吉郎从马上小声喊。只有堀尾茂助扛着扎枪在马前面走。 像老爷下令在“马前护卫……”一样,据说,这时扛扎抢走在马前的人是最受信赖的家臣。 “你是在叫我吗?” “对。即将进入危险区,你骑上后面的马,到前面去侦察一下,有没有形迹可疑的人!” “是,明白了。” “如果有人图谋不轨,一定在甚么地方有站岗放哨的。他们肯定是装扮成旅行者。不但要观察是否有伏兵,而且要特别注意在前面走路的游客。他们是甚么穿着打扮,几个人,都要详细查明,然后回来报告。” “明白了。”茂助胸有成竹地鞠躬一礼,立刻把扎枪立住,跃身跨上马,朝队伍前方飞奔而去。 在山顶上,引人注目的远藤喜右卫门用草笠遮住脸,旅行者装扮,已换三杯茶,一直等在这里。 晴空万里,在空中飞翔的鸢悠闲自得地盘旋。 “掌柜的。今天的黏糕做得比平常好吃呀!” “嘿嘿,……今天有喜庆事,用上等的米精心加工制作的。” “噢!有甚么祭礼吗?” “您当武士的还能不知道吗?今天小谷城的浅井长政娶亲,据说新娘是日本一流的美人,岐阜的小姐。” “为这个而特制的?” “是的。送亲队伍来到这里当然要稍事歇息,我至少可以卖掉一百五十人的份。日本一流的美人,浅井长政先生的新娘路过此地,我献上的黏糕不能比她的肌肤逊色呀!” 店主微笑着解释,这时传来“哈哈哈……”的笑声。一个商人打扮的男子从西侧上来。 喜右卫门把手放在斗笠边上,回头看看那个人。 “有甚么好笑的?在这个节骨眼上不许笑!” “嘿嘿……对不起。并不是笑武士您哪!” “那你笑甚么?” “我在笑茶店老板如意算盘打得不错。” “甚么?说我是打如意算盘?” 这次茶店老板可是一字也没听错。急忙靠近对方。 “你说我高兴得太早啦?那么我所期待的送亲队伍延期不来了?” “不不,不是……” 茶店老板惊讶地看看走近长凳的商人,商人急忙摆摆手。 “不……不是这个意思。一定会来的。我只是开句玩笑。确实不错,这黏糕别有风味。” “客人,您别让人担惊受怕的,我越来越感到焦虑不安。昨天夜里请村里人捣制黏糕,干了一个通宵,今天又累得气喘吁吁地背上山来,如果黏糕没有销路,那可怎么办呢?” “我买五个人的份好啦。只是毫无根据的玩笑语,一听了之,别往心里去。” “您越这样说,我越放心不下。三、五个人的黏糕,送给您都行。请您把知道的情况都讲讲吧。” “强人所难呢……” “您果然了解情况,拜托了。” “我简单透露一点吧。实际上送亲队伍不走这里了。” “啊?!有……有这种事?” “这也难怪。即使经过这里也没工夫吃黏糕啊。因为小谷城的重臣远藤喜右卫门这个人强烈反对这门亲事。” “噢,叫远藤的人……” “是的。因此,他绝不会让花轿顺利通过这里的。这里到处都是伏兵,如果走这条路必然会激烈交锋……,织田一方了解到这一情况后,改变了行动路线。” “改变了行动路线?” “对。到这边来的是声东击西的假送亲队伍,他们已到山腹,真正的花轿已从南侧绕行,早已进入北近江。不过,不在这里打仗比甚么都强。我也给你弥补点损失。损失点黏糕,可是免遭劫难,万一受点危及生命的伤,那就更惨了,我多付点茶钱,别太伤心,多保重。再见。” 那商人说罢慌忙起身,把行李分开搭在肩上,朝美浓方向,下山走去。 店主茫然若失,呆呆地望着商人的背影。 “哼哼……”违藤喜右卫门笑着说:“老板,别担心,那都是骗孩子的鬼话。他是织田的侦探。” “啊?您说甚么?” “没甚么。你的黏糕没问题,一定能卖光。” 这时,从刚才那位商人下山的东面山路上传来响亮的马蹄声。 堀尾茂助骑着马朝山顶走来。 马脖子的两侧大汗淋漓,骑马人是个双眉竖起,斗志昂扬的武士。 上当的狐狸 “喂!您在这儿哪!” 茂助望见坐在长凳上的远藤喜右卫门,机敏地跳下马,若无其事地跑到他的跟前叩拜。 喜右卫门惊慌失措,为了避免暴露庐山真面目,慌忙侧过身子。 “事情已经完结!”茂助对对方毫不介意地说:“花轿已落入同伴手中,他们已踏上北陆路……对不起。” “啊……” 等喜右卫门起身时,茂助已跃身上马,快马加鞭朝东去了。 动作之敏捷,确实间不容发。连老谋深算的远藤喜右卫门对这突如其来的事件,一时也难以作出判断。 “老板,刚才的那个人一开始说些甚么?” “……啊!……是说了句甚么话。” “噢!想起来了。好像是说了一句事情已经办完了。” “对,是这么说的……您不认识他吗?” “哼!他肯定认错人了。”喜右卫门口中反覆地嘟囔着茂助的话:“事情已完结,花轿已踏上北陆路……” 他似乎已明白,但又没有完全领会。 刚才的那个商人形迹可疑,但这个年轻武士显得严肃认真。 (他究竟把自己错当成甚么人了呢?) 这时,又有一个武士从西侧慢悠悠地走上来。远藤喜右卫门一眼认出对方,立刻恍然大悟,惊慌地离开长凳。 “老板!老板!重要的东西忘在山下,请你给我拿上来。” 那个客人说着将钱塞在呆若木鸡的老板手里,迳直向西走去。 当然,还有一个武士与远藤喜右卫门擦肩而过。 双方都向上抬了一下斗笠的前沿,这两个人的双刀刀鞘的颜色很相近。 刚才从西面向来的客人坐在喜右卫门原来坐的地方。 喜右卫门一定以为刚才的年轻武士准是把自己误认为是这个武士了。 “老板,来杯茶!”要茶的是新来的客人。“黏糕是这里的名产吧?” “哎……是的。” “今天的黏糕一定销路不错。岐阜的市姬坐花轿去小谷城。给我也来一盘吧。” 新顾客见远藤喜右卫门已经无影无踪,慢慢摘下斗笠。 “怎么?”店主半躬着身子,仔细地看着对方的脸。“哎呀,这不是竹中大人吗?” “你还记得我。你母亲身体好吧?” “好……好。妈妈说要请村里姑娘帮帮忙,刚才下山叫人去了。” “得需要五、六个帮手吧。一会儿新娘送亲队伍光临,大家要在这里休息一下。” “大人,这是真的啊?送亲队伍真的会来吗?” “怎么能不来呢?领队的是信长先生的弟弟长益先生。还有以木下先生为首的随员。……我也是来加强警备的。哈哈……” 竹中半兵卫朗声大笑。 “真好吃!” 竹中半兵卫眯缝着眼睛,狼吞虎咽地吃着店主端来的黏糕。 “嘿嘿……是这样。花轿到底还是来呀!” “当然来啦。这里风景独好,小姐一定会下轿观赏这秀丽的山色。你们也可以一睹绝代佳人的丰姿。” “是呀!那可……” 店主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连连向半兵卫鞠躬施礼。 涕泪谏言 天色已晚,俗称圆形城郭的小谷城的中心区,灯火辉煌。很多女佣穿梭于客厅和厨房之间,为客人们献上美味佳肴。 用现在的说法,是结婚仪式和婚宴同时进行。两家的亲属引见之后,新郎新娘坐在正面,喝完交杯酒,便进入筵席。 当然这不是举家上下皆大欢喜的婚礼。长政的父亲久政声称有点痛风,谢绝出席婚礼,隐居城郭,闭门不出。出头露面的重臣中有一半死板着脸,毫无喜庆之色。 由中心区走下一段路,在京极城郭的一角,木下藤吉郎也郁郁寡欢地喝着侍女斟的喜酒。 今天的藤吉郎不是大名,他是以行李物品总管的身分,假名出席的。他和十五、六个随从武士一起,在另外的地方,受到款待。 尽管如此,一路上没有出现任何奇闻怪事,在山顶饱餐一顿黏糕,平安地到达这里。藤吉郎既高兴又失望,心境离奇,难以言明。 “来!这是大人的一番心意,多吃点!” “大人娶了日本一流的美人,一定欣喜若狂的。” “果然名不虚传,比传说中描绘的还要漂亮。连我们女子见了都十分仰慕,难怪远藤先生担心。” 听到远藤喜右卫门的名字,并肩坐在藤吉郎身旁的茂助,不由得以“唉嘿”的咳嗽声抑制笑声。 “你‘唉嘿’甚么?茂助。你真的在山顶上没发现任何人呀?” “是的。” “那么,他只是口头反对,没有采取任何行动吗?” “不是的。” “不是……?他不会善罢甘休吧。” “天黑以后,他拉长着脸带领三十几个人怒气冲冲地回来啦。”茂助说完,装模作样地往嘴里塞东西吃。 “哼!”藤吉郎死盯着茂助的脸。“你和半兵卫联合起来,瞒着我干了些甚么?” “没有。” “你敢说甚么也没干吗?” “他下令到别的路上替他暗中监视。” “别的路……” “是的。不说这些啦!我要喝酒啦!” “果然不错。是你们让人去搞暗中监视的吧?” “没有,……只是……只是茶店的老板好不容易做的黏糕卖不出去,太可怜了……” “这话是谁说?是半兵卫吧?” “不是,竹中先生说了些别的话。” “哼!别的……?他说甚么了?” “竹中先生说,好色之徒不能用,他们有病,靠不住。” “甚么?” “因此,要我暗中安慰开导他们,以防他们心怀鬼胎,萌生欲念。他就说了这些。” 藤吉郎惊愕得一杯酒一饮而尽。 “殿下……不,你……” “甚么事?茂助。” “我看到你在这儿,我认为这就是胜利。” “这是甚么意思,战胜谁了?” 茂助在藤吉郎耳边私语。 “殿下您也不例外吧!浅井长政不久就会无精打采的……这不就是一大胜利吗?” “你……你说甚么?!” “殿下,远藤喜右卫门确实目光远大,看透了人的本质。很了不起。” 茂助的声音突然呜呜咽咽,藤吉郎惊讶不已。茂助满含泪水的双眼看着藤吉郎。 “唉——”藤吉郎呻叹一声。 (这是茂助最大的讽刺,也是谏言。) 连殿下这样的人对小姐都倾心爱慕,情意绵绵,藕断丝连,那么我们到这里来为甚么要避开远藤喜右卫门呢?连这一点都不能看穿…… 恋情可以使人失去理智,神魂颠倒。远藤喜右卫门之所以强烈反对这门亲事,就是担心市姬会软化长政。 反过来看,恋情是软化剂,能削弱人的战斗意志,他以哀求的目光,提醒对方注意。 “嗯——” 藤吉郎不是大脑迟钝的人,他心领神会。 “茂助!你真是个大好人!我明白了。”藤吉郎说完急忙目视远方。 在中心城郭举行的婚礼,好像酒宴已经开始,传来清晰的小鼓声。 (这宣告市姬已正式成为别人的妻子) “哎!这是喜酒,大家尽情畅饮!” 还是刚才那个侍女,拿着酒壶走过来。 男子汉的路 在漫长的人生之旅中,随时会遇到各种各样的路障。 信长的妹妹市姬,天生俏丽俊美,乃绝世佳人,在周围的一片反对声中,仍决定让她嫁给了浅井长政。以此为开端,信长的进京战渐渐地席卷南北近江。 小谷城的远藤喜右卫门,反对长政的婚事没能得逞,但对信长的敌意仍有增无减。他和隐居的久政暗中商定,信长以长政义兄的身分首次来访小谷城时,企图伺机暗杀,但又未能成功。 信长本人聪敏果断,而且他还有一个以藤吉郎为首的,竹中半兵卫、蜂须贺彦右卫门等人组成的举世无双的智囊团。所以喜右卫门和久政根本无法与其抗衡。 尽管如此,在人生的道路上,在命运的激流中,每个人都凶吉难卜,当时完全束手无策,只得听天由命。 浅井长政本来就不像父亲那么顽固。他视天下事淡漠,而且了解信长的理想和实力。因此,他想在可能的情况下,在越前的朝仓家和织田家中间,真心实意地起协调作用。 为此,他遵从信长之意,娶市姬为妻。从当时的设想来看,确实有益无害。 那时娶亲嫁女,不言而喻,都带人质色彩。将信长的妹妹作人质嫁到浅井家,总比两手空空好得多。 然而,父亲久政心胸狭隘,顽固不化。对儿子娶朝仓家反对的女子为妻,执意反对,并同儿子进行针锋相对的斗争。 “你小子,仍然倾心于人们传说的市姬。听说她眉清目秀,亭亭玉立,是日本一流的美女,是吧?” 父子俩曾私下这样谈过。 “浅井家有今天,全靠越前朝仓家的支持,忘恩负义天有报应。不久,信长就会把手伸到越前,消灭朝仓家。” 长政也忍不住劝告父亲。 “爸爸,现在的日本不会永远这样下去,总要有人承担经国大业。因此,我认为只有织田先生才有辅佐将军的经世才能。” “那么,你是准备联合信长消灭朝仓啦?” “恰恰相反。我了解信长先生的宏图大志,协助他完成统一天下的大业,怎么视为要消灭谁呢?我之所以娶信长的妹妹为妻,目的在于缓和两家的对立情绪,无论织田家也好,朝仓家也好,我只想以有益于日本国的方法,在他们中间解决争端。” “一派胡言!美浓的斋藤龙兴为信长吃尽了苦头,你难道没看见吗?” “那是他才疏智浅所致。他无法与信长相提并论。” “住口!不管怎样,龙兴先生是我家的女婿,你的妹夫。他惨遭不幸,我们也不能将他拒之门外,你妹妹被送回来,整天哭哭啼啼。与此相反,朝仓家对落魄的龙兴先生关心照顾,提供住宅,现仍给予庇护。两者的作法截然不同,这作何解释!” 隐居的久政认为信长是将与自己势力相当者斩尽杀绝,企图显亲扬名的人。反之,他认为朝仓义景是在温和而又宽宏大量的家庭成长的,德高望重……因此,必须与有恩德的朝仓家同生死共命运,决不允许长政协助信长。态度十分强硬。 老顽固与年轻儿子的争论……这种代沟是任何一个时代都不可避免的。但浅井家是典型的一例。 儿子长政是识时务者,而久政则是严守礼义道德的人。 “与其违心地干伤天害理的事,还不如坚守义礼堂堂正正地死了好。” 父子之间唇枪舌剑,争论到这种地步,长政也就无话可说了。 久政的这种强烈的侠义感,后来感染给孙女淀君。甚至导致大坂城陷落的大悲剧。他是个少见的刚愎自用的人。 久政对儿子长政婚礼的干预没有成功,想暗杀首次来访小谷城的信长的计划也宣告失败了。 因此,信长大军一攻入北近江,长政便出兵和信长一起讨伐了佐佐木和六角氏一族。 南近江的佐佐木一族是浅井家的世代仇敌,所以隐居的久政也并不反对,但内心对信长的反感情绪没有消除。 当然,信长对浅井家的内部矛盾也了如指掌。 “长政对老父无可奈何,但长政会慢慢地理解作这些事的重要性。在此之前暂不理他。” 信长轻蔑地这样说。长政也期待着,认为总有一天父亲会认清形势的。因此,对信长一呼百应,照样出兵,协同作战。 在这场打着足利义昭旗号的进京战中,有关织田大军猛烈进攻的气势,在此忍痛割爱,略省笔墨。 市姬和长政婚礼的准备工作到此全部结束。 信长做事一向果断利落,从不踌躇不定,前一项工作一结束,立刻开始下一项新的计划。 信长九月七日率兵由岐阜城出发,十一日已开进近江的爱知川附近,他和长政一起,一举攻下佐佐木和六角氏的根据地观音寺和箕作两城。 两城同一天陷落,以占据此地数百年为自豪的六角义贤逃至伊贺。 十三日迫使日野城的守城大将蒲生贤秀(氏乡的父亲)投降。二十三日,请翘首以待的足利义昭来近江守山会面。 从那以后,与其说是战争,不如说旅行更为恰当,一路上有如破竹之势,迅猛异常。 二十六日,渡过琵琶湖攻入三井寺的极乐院。二十八日,和足利义昭一起,进入京都,为了夺取盼望已久的进京战的胜利,在东福寺布阵。 这就是今川义元没能实现的、武田信玄为之奋斗一生而未能达到的进京战。 而信长由岐阜出发仅用二十天时间就完成了计划,堪称空前的快举。 京都第一步 信长的主力部队离开三井寺的极乐院,和足利义昭一起平安地跨过逢坂山时,藤吉郎百思不得其解,他向竹中半兵卫和蜂须贺彦右卫门招招手问道:“对不起,有件事很奇怪。” 这是九月二十八日正午。 “拥立足利义荣公为将军的谋将松永弹正久秀应该联合近江的佐佐木、六角氏,与义荣公一起率大军守城啊?!” “您说得对。” “到现在不见一兵一卒,是甚么原因呢?本人斗志旺盛,想在今天大显身手,荣立战功啊!这样一来就无用武之地了。” 他们已来到离城中心不远的粟田口。信长神态悠然,令全军小憩。因此藤吉郎感到迷惑不解。 竹中半兵卫和蜂须贺彦右卫门互相交换一下神色,窃窃鬼笑。 双方都下马坐在路旁的石头上休息。 “按常规应该是打入京都啊!” “这是怎么回事?半兵卫。是不是松永弹正被织田的气势吓破了胆,打算投降了?” “没那么简单,松永弹正可不是那种人。” “他为甚么不正面出击呢?” “他可能在考虑,这样作就不必特地烧毁京都啦,有意蔑视织田。” “喂喂,半兵卫,可不能信口胡言哪!这要传到大将的耳朵里,你打算怎么办?从岐阜出发,以排山倒海之势,一路百战百胜,竟敢说织田大军被人侮辱……” “事实就是这样嘛!” “那么,肆意侮慢的松永大军为甚么不迎击呢?” “所以,刚才我不是说了嘛!不必刻意烧毁京都嘛!总之,应仁之乱以来,建了烧,烧了又建,近年来,在京都,完美的建筑物,除了几个寺庙神社外,所剩无几。松永久秀也舍不得这些吧。是在仓皇地从京都撤兵吧。” “哈哈哈……对不起,军师殿下讲的事很复杂,如果是仓皇撤军,那就不是侮辱,而是恐慌不安,望风而逃。” “你的解释,是世俗的判断。” “甚么?半兵卫!攻击到我头上来了。” “恕我不揣冒昧,按照你的判断,进京后非吃败仗不可。” 说着,两人又相互点点头。 “请您看看这个。”半兵卫从内袋里取出一张纸,藤吉郎奇怪地打开。 富田普门寺足利义荣三好彦次郎三千 同高野城三好笑岩入道二千五百 这张纸,当然藤吉郎一目了然。这是半兵卫和彦右卫门写的,是松永久秀以及友军各派势力从京都仓皇撤兵的人数一览表。 “哼——!你是说他们都纷纷撤回居城了?” “是的。” “但是,半兵卫的判断,并不是逃走了。” “几方势力归纳来看,他们的作战方案很清楚,以先引狼入室为上策。与其毁城大战一场,不如让以破竹之势威逼城下的织田大军进城,然后再慢慢地对付。” “确实如此。他们的兵力合计近二万四千。” “您明白了吧?” “看了这个,还能不明白嘛。” “他们很了解京城军事上的战略。在京城作战与通常的野外作战,性质完全不同。” “怎么不同?” “在荒郊野外作战,士兵总是怕脱离大部队,一向团结一致,协同作战。然而,一进入京城,情况则完全相反,在这里住上十天,兵员会越来越少。” “为甚么?事实不是恰恰相反吗?半兵卫。在荒山野岭作战,打得敌人抱头鼠窜,无影无踪为胜。在城里难道会有人迷失方向,会有人找不到自己的阵地吗?” “你的想法,真令人担忧。京城有酒,有女人,有财宝,还有诸行无常的寺院。京城是使人陷入迷茫,神魂颠倒的地方……谋将松永弹正久秀深深了解这一点,所以他先将织田大军引入迷魂阵……只有识破对方的阴谋诡计,才能免遭失败。” 藤吉郎一听,立刻板起面孔。 “是这样,……真是莫大的疏忽。” “您总算理解啦!源平时期,朝日将军义仲在城内久守阵地,像云消雾散一样,失踪的军队不计其数。野外作战绝不必担心这一点。城市是吞噬军队,令人危惧的森林。” “我懂了!”藤吉郎蓦地跳起。 “您要干甚么去?” “这还要用问,我去禀告大将,去去就来。” 勇于实践,雷厉风行是藤吉郎的性格。 战争的苦恼 不知藤吉郎向大将献了甚么计策。 一小时后,信长会见从京都来的万里小路中纳言惟房和立入左京赖隆二人,然后织田大军直入京城。 这两个人可能是正亲町天皇得知织田是勤王世家而派遣的使者。这样一来,信长大军顺利进京,没有受任何阻拦。 信长的大本营设在东福寺。 足利义昭住在清水寺。 一到东福寺,信长便任命木下藤吉郎、菅谷九郎右卫门、明智光秀三人为京都警备奉行,并宣布自己要休息一两天,然后亲自出马扫平摄津和河内。 这项决定一定是充分听取了藤吉郎的进言而作出的。 进京后,立刻以信长的名义向全军发布严正通告。 “——奸污妇女,抢劫财物者一律格杀勿论——”这是信长特有的严厉的军法。 藤吉郎安顿好四条河原附近的部队,搭完临时营房,从二十八日夜开始,按照通告的规定,在京都城内严加警备。 明智光秀主要负责川东,义昭住所的东山一带,菅谷九郎右卫门负责西阵方面,藤吉郎亲自巡视京都的中心区。 从第一天晚上起,稀奇古怪的事就不断发生。 “报告!” “甚么事?” “京都这种地方确实怪,每个十字路口都有野妓。” “甚么叫野妓,再说明白点。” 当时,野妓这个词,藤吉郎第一次听说。 “是!所谓野妓就是晚上在街头拉男人衣袖的女人。” “拉衣袖……?拉衣袖干甚么?” “卖春哪!……就是说要出卖自己的肉体。” “甚么?出卖肉体……就是娼妓吧!” “是的。每个十字路口都有娼妓……也就是说下等娼妓遍布全街。城里人唯恐士兵上街胡作非为,街上一片寂静。可是,街上到处都是些莫名其妙的女人,在黑暗处碰上便纠缠不休。大家纷纷提出,在这种情况是否也以奸污妇女论处,一律杀头。” “情况完全属实吗?” “不管您信不信,都是我刚才的亲眼所见。” “你遇上了?” “是的。我好不容易才甩掉她。立刻前来报告。” “好吧。果真如此的话……”藤吉郎陷入沉思。 从岐阜出发,至今已二十余日……年轻的士兵看到信长的“通告——”一个个无精打采,大失所望。不少人心中愤愤不平。 战争本身就是发生在狂人世界的事。打败敌人,进入敌人阵地后,首先是吃饱,喝足,然后玩女人。实际上这是默许的事,已成为一种习惯。 木曾义仲到京都后,自己带头去找京都美女,惹恼了爱妾巴御前,最后导致没落衰败。 以此为借镜,信长发布通告,严禁发生类似事件。违反通告者,不管甚么原因,一律处以死刑……之所以发布这样的通告,其中也有藤吉郎的主意。现在藤吉郎陷入沉思,是理所当然的。 “是这样?是女子先上前搭话,拉袖子?” “是的。这种场合是否可以作为特殊情况……,不然的话,年轻步卒怒气难消。” “等一下!不能简单从事。大将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他是不会改变主意取消通告的,好吧,我亲自去试一试。” “是找大将……?” “不,是找那些女子。” 藤吉郎仰头遥望高高的星空,摇摇头走出住所。 这可是个大问题,绝不是笑谈。 进城第三天,一个步卒因此事被吊死在东福寺门前的大朴树上。 死者只因白天挑逗了一下路过这里的女子,信长便下令处死。 “信长军令如山。” 当然,通告也有安慰京都市民的目的。同时,说到做到。严峻无赦是信长的个性。 深深了解信长的藤吉郎是不会放任不管的。 成熟的男女之间的欲望是任何道德、军法完全无法约束的。宛如老婆主动靠近饥火中烧的猫一样,有无法抵御的诱惑…… 前来向藤吉郎报告这一实际情况的是牵马人原三郎左卫门。藤吉郎在三郎左陪同下,沿着四条黑暗的街道,向西走去。 如果情况属实,就必须设法解决,否则后果不可收拾。 “三郎左,如果有女子拉我的袖子,一定要抓住不放。” “抓住她……?您也想玩女人?” “别胡说!把她带回营地,说服她别再出来干这种事。” “嘿嘿……” “笑甚么?” “说得好听。将女人带回营地,是说服对方改邪归正,还是别有用心……大家会怎么想呢?” “别说了。我的计策,三郎左是不会理解的。” 说着,果真有位女子悄悄走过来,轻柔地拉住藤吉郎的胳膊。 “喂,我是四条河原的黄花女儿,请您喜欢。” 藤吉郎顿时全身发抖,像触电一样,手指发麻。 收容捕房 连三十多岁的藤吉郎都如此敏感,更何况那些年轻小伙子啦! 藤吉郎暗自思考着。这时,身后的三郎左被另外一个女子拉住。 “殿……殿下!” 三郎左急得连话都不会说了。如果没有那个格杀勿论的通告,固然不成问题。其他的都被他设法甩掉逃脱,这次拉住三郎左的女子,突然说:“看你往哪儿跑,这回你可逃不了啦!” “干嘛要跑呢?”藤吉郎马上接过话说:“大将已发布通告,外面夜露寒风,你们两个到我的营地去躲一躲吧。” “这么说,你喜欢我啦?” “嗯。虽然看不清你的相貌,但圆润温柔的肩膀,讨人喜欢。悄悄地跟我来吧。” “殿……殿下……” 三郎左又叫藤吉郎,但主人藤吉郎表示同意,而且三郎左似乎已丧失抵抗力无法摆脱对方的诱惑。 二十八日,是一个没有月光的夜晚,正是这类女子大显身手的最佳时机。藤吉郎和三郎左带着女人在返回河滩的途中,又有黑黑的人影靠近。 “喂……”对方刚一开口,发现已有女人在身边,便失望地咂咂嘴离开。 (果然人数不少哇!) 她们都是因家境贫寒,生活所迫吗? 长期以来,战争连续不断,别无他路,为了维持生计,只好卖身,这是京都女子的命运吗?现在,藤吉郎充分理解了大军进城后,战斗力削弱的原因。 在充满恐怖气氛,夜深人静的京都背后,没想到还暗藏着这样一个世界…… “让大家看到不好办,离开点走。” 来到营房前,藤吉郎才借篝火的火光,看看那女子的长相。 “哼——!这就是京都的女子呀!京都的妓女有点儿胖。” 藤吉郎又看看三郎左身旁的女子。 “你们长得像姊妹。” “是姊妹。”拉着藤吉郎左胳膊的女子回答说:“因为是姊妹,胸、腰都一样。” “哎呀,干嘛观察得这么仔细,多难为情啊!” 三郎左身旁的女子想尽快拉他到营房那个阴暗的地方去。 “等一等!” 藤吉郎一把抓住那女子的肩膀。 “这是经过海风吹打的健康肌肤,京都并没有海呀!” “啊……”两个女子惊慌失色,面面相觑。 “你们坦白交代吧!从哪儿来京都赚钱的?” 自称是妹妹的女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露出谄媚的微笑。 “我们和京都的女子都是姊妹,身体条件和京都的女人没有差别,您给半价吧。” “我不是问你价钱,而是问你是哪儿的人?” 两个女子又互相交换神色。 “你们不是三三两两来京都赚钱的吧?你们有组织,有头领吧?是谁把你们带到京都来的?他是哪儿的人?一共来了多少人?” “不说你会把我们怎么样?” “这里是阵地,不老实坦白,不但分文不给,完事后也别想活着出去。” “姊姊先说吧!……老老实实讲明实情,武士是不会杀你的!” “事情很简单,还是坦白的好。” “我们是在由神崎、尼崎到堺港一带设法赚取船夫钱财的娼妓。” 藤吉郎惊愕得一迳眨眼,难怪从她们身上嗅到一股海潮的香味。 “有多少人到京都来啦?” “八十八人。” 妹妹以唱歌一样的腔调回答,然后又现出媚态。 “挑选出来的八十八个妩媚动人的女子是特意来京都接待织田大军的。如你们对此无动于衷,则有损于男子汉的脸面。” “你说甚么?带你们来的人叫甚么名字?” “是松永弹正大弼久秀先生。这是他慷慨解囊,对你们的特殊款待。” “甚么?松永……”藤吉郎目瞪口呆。 看来松永久秀这家伙确实远谋深算,不可忽视。将河川上的娼妓带进京都,企图以此来削弱织田的战斗力量……这也是一种战术,连高世之智的藤吉郎都是首次领教。 “好吧!”藤吉郎说道:“八十八人我全要。有办法把她们全都召集来吗?” “啊?!八十八人全部都……” “傻瓜!我是织田大军的奉行,日本首屈一指的智者。一个二个地来太麻烦,八十八人全部都立刻带来。” 原三郎左感到胆颤心惊。 “快!八十八个,少一个也不行!三郎左,八十八人到齐后,叫组建营房的人来,立刻给她们准备住房。”藤吉郎说罢,转身离开。 授权处理 不言而喻,藤吉郎一定是到信长的住所东福寺去了。然而,藤吉郎跑去一看,映入眼帘的是完全意外的场面。 进京后,战场劳顿未消,以为全军已进入梦乡。但事实恰恰相反,全军集合在篝火周围,身穿纯白窄袖便服的信长正在阅兵。 “大将,这是怎么回事?” “猴子看了就应该明白。” “要外出搞夜间偷袭吗?” “不是夜间偷袭,而是拂晓攻击。” “地点?” “笨蛋!这还用问?” 信长这么一说,藤吉郎恍然大悟。 “你宣布休整二、三天,是策略!” “告诉你不要问这些无聊的事。我该休息了。明天还得会见来寺里寒暄的公卿贵族们。” “那么,是攻伐青龙寺城袭击岩成主税助啦!” “你才明白呀!” “那个城位于山崎口内,原来是细川藤孝先生的居城。足利义昭公住进京都,其家老细川先生没有居城也不合适,于是,那里便成为……大体是这样吧。” “哎呀呀,大脑迟钝的猴子。这个时候,你究竟到这里来干甚么的?这一带没有格外气味芬芳香甜的果实从树上掉下来。” “哈哈……”藤吉郎也笑了起来,他说:“我不是光来找果子吃的。松永久秀送进京城的敢死队全被我俘虏了。” “甚么?松永弹正的敢死队……?” “对!一共八十八人,一个不漏,全部落网。好危险呢!”藤吉郎说着,从腰间取下笔墨盒,“大将,请您写一道手谕吧!” “甚么手谕?” “俘虏的八十八人委托藤吉郎全权处理——这样简单写几笔就行。您工作繁忙,以后万一您要说这件事我不知道,我藤吉郎就不好交代了。” “你想杀了他们吗?” “不,他们不值一杀。与其杀掉不如利用。有关这件事,如谁有怨怒之言,指摘为何不斩首时,我便亮出大将的这张王牌。” “好!我给你写。松永方面的俘虏八十八名,对吧?” “是的。” “松永方面的八十八名俘虏,委托木下藤吉郎全权处理——这么写行吗?” “可以。有了您的手谕,一切迎刃而解。还得进城严加巡视,在下告辞了。” “这里的军队,明天拂晓攻入青龙寺城。沿途如有可疑分子,不容宽贷。信长军纪严明,绝不能让京都的百姓耻笑。” “一切都包在我身上。” 他们站在东福寺门前只谈了四、五分钟,藤吉郎告别信长,跨上马不由得咯咯地笑起来。 信长没有查问八十八名俘虏的性别,就这件事而言,在谋略方面,松永久秀略胜一筹。 松永久秀做梦也想不到,他花钱雇来的特别攻击队员全部被俘虏,明天开始作为织田势力的专用劳动队,让她们在河滩的一角干活。 “这样一来,京都的女子便可以放心大胆地上街了。哈哈哈……” 藤吉郎回到河滩一看,不知通过甚么联络方法,果真全员集合完毕。她们个个都是健康、婀娜多姿的美人。她们以各自不同的姿态,围着枯草地上的篝火,站成圆圈,原三郎左站在前面,不知汗流满面地宣讲些甚么。 三郎左似乎完全把自己置身于妓院掌柜的位置上啦! <hr /> 注释: 十八文的老板 “三郎左,万事大吉,一切顺利呀!”藤吉郎面带微笑,朝女人圈走去。 “不过,出了一件麻烦事。”原三郎左卫门慌忙站起在藤吉郎身边窃窃私语。 “我正在跟她们讨价还价,大家集中此地,生意兴隆,应该打九折。她们说恰恰相反。” “为甚么相反?” “客人可以不必上街,送上门来,加价是合情合理的。” “奇妙的逻辑。” “因此,我让她们再考虑考虑。在街上拉的客人靠不住,有的人达到目的后不付钱就走。在这里没有后顾之忧。我给你们站岗放哨,理应便宜。她们正在商量。” “三郎左——” “甚么事?殿下。” “你可别信口胡言。甚么我给你们站岗放哨呀……你说了吧?” “是说了。一共八十八个人呢!” “那么,谁给我牵马。原三郎左是木下藤吉郎秀吉的牵马人……力大顶十五个人,飞毛腿,马疲惫劳累,可以背着马冲出敌阵,这就是我的牵马人。” “不过,那是您夸大其词,随意传播的。” “蠢货!只有广泛宣传你强大无比,敌人才恇怯不前。我作为主人也感到骄傲。……你置主人而不顾,混在女人之中,成何体统!” “尽管您这么看我,但包括备用马在内,总共才三匹,而我平时只牵一匹。” “净说废话。” “可是,现在有八十八个人,……个个都是难以调驯的駻马,……我是不畏劳苦,勇挑重担。” “是这样。”藤吉郎感到惊讶。 原三郎左确实和妓女结下了不解之缘,后来,在三条柳的马场建成京都的第一座妓院时,他被推崇为“妓女之父”,成为花街柳巷的开山祖。 从此,人们对他的评价是心地善良,为人热情,平易近人。 “这些女子都交给你吧!看来还就得你对付她们。” 这时,女子当中,两个当大姊的领头人来到三郎左身旁。 “我们商量的结果是三百零十八文。” “三百零十八文?这是甚么意思?”藤吉郎瞪起双眼,插嘴问道。 “就是一个人三百一十八文,其中十八文给老板作回扣。” 三郎左立刻拍手同意:“好,就这么定了。” 藤吉郎不由得感到惊诧不已。毋须作任何解释,一定是三郎左在讨价还价过程中,自己要的站岗放哨钱……即就有关妓女的老板应分得的一份也进行了一番交涉。 “果然是精于盘算的人。” “嘿嘿嘿,燕过不留毛,会被那些駻马瞧不起的。而且,多少收几个钱,她们会对老板有种亲切感。” “好好,你的性格适合干这行。最好尽快搭起小房屋。但调戏奸污除这里以外的女子,仍一律格杀勿论。” “我完全明白。牵马的事,暂时拜托了。” 藤吉郎决定让三郎左当妓女的指挥,也可以说是她们的老板。第二天清晨,这里便成了热闹非凡的柳巷花街。 投降哲学 第二天早上,信长大军长途跋涉,人倦马乏,信长宣布以东福寺为旅馆。好好休整养息两三天。信长本人确实没有离开东福寺。但他派遣的一队人马,风驰电击般攻占了青龙寺城,这里以前是细川藤孝的居城。 从京都到青龙寺城不到二里路。岩成主税助率兵二千守护,但他做梦也没想到信长大军在进京的第二天拂晓攻打青龙寺城。攻其不备,出其不意,打得他们措手不及,顷刻间全城陷落。 不仅如此,而且让原城主细川藤孝率其部下三百人留守,主力部队直接向离京都六里半路的摄州高槻城进军。 这样一来,京都城内顿时传闻四起。 “听说了吧?信长大将虽然宣布今明两天在东福寺休息,会见朝臣,但他的部队已从高槻攻打到芥川了。” “不光这些,人们都以为昨天夜里会在城内发生抢劫事件,可是连一个小偷都没发现。” “太太小姐们担惊受怕,都躲进藏经阁。实际上毫无欺辱妇女的迹象。” “织田先生的部队好像自带风尘女子来啦!” “甚么?像从前一样带着‘两把梳子’来的?” 两把梳子就是源平时代随军妓女的则称。当时,跟随部队上战场的女子,均带两把梳子,一把用于自己梳洗打扮,另一把用于给敌人的头颅整容化妆,从那时起,将跟随部队上战场的风尘女子叫两把梳子。 “是吗?连‘两把梳子’都带来了。这么说是要在京城安营扎寨,彻底讨伐三好和松永啦!” “在市中心立起一块严禁抢劫、调戏妇女的牌子,禁止部下干那些伤天害理的勾当……,确实是个难得的将领。” “是的。这样的大将当然会大得人心的。” 奇怪的是进京的军队是否有掠夺奸淫等野蛮行为的消息不迳而走。 只要没有此类事件发生,黏糕、红豆饭、面条、馒头等食品立刻摆摊营业。 “有要事报告!” 这里是在藤吉郎当上太合后修建的大佛殿三十三间堂附近。 连歌师里村绍巴在被火烧得残缺不全的不动堂建了一排桧树皮葺屋顶的临时房屋。 慌慌张张跑进屋的是一个戴红头巾的松永久秀的人。 戴红头巾的人,表面上是连歌、占卜、讲究茶道的风流雅士,实际上是在街上逛来逛去的暗探。 “这不是昌平吗?有甚么事?” “绍巴先生,我们的主人在吗?有要事报告。” “别大吵小嚷的!轻点!进来吧!” 绍巴申斥戴红头巾的人。 “大人,有要事报告。” “要事,要事,已连说三遍。发生了甚么事了?快快讲来。” 他边说边目不斜视地下围棋。啪地放下一个白子。 “川筋的女子,昨天夜里都悄悄地溜走了。” “你是说都不见了?那好,不必担心……也会有同等数量的男子消失的。” “再有,今天清晨青龙寺城的城主换了。” “岩成被谁换下去了?” “换成细川藤孝啦!” “甚么?细川……?” 松永弹正久秀和棋友绍巴面面相觑。 里村绍巴原来在奈良兴福寺的明王院一边当喝食行者,一边攻读经书,后来拜昌休为师钻研连歌,跟近卫关白学和歌,跟三条西公条学源氏物语,是当代的文学家,风流雅士。 他社交广泛,朝臣自不待言,进京的大名也都知道他。 他和信长的父亲信秀也是朋友,明智光秀曾跟他学过连歌。 像他这样的人物和一代怪杰松永久秀关系也甚为密切。 久秀之所以佯装撤回大和的信贵山城,躲在这种地方与绍巴下棋,目的一是想巧妙地利用他的身分。 “是吗?……信长已夺取了青龙寺城!” 久秀脸上露出苦笑,似乎此事与自己毫不相干,然后,又“啪”地摆上一个棋子,绍巴觉得有点蹊跷。 “松永先生,丢失一个青龙寺城就算完了吗?” “这盘棋不会完的,我该摆的棋子都摆上了。” “可是,信长公与众不同,该断的时候,就像下围棋一样毫不犹豫地断掉。” “嗯——!你切了?那好,我先接,放在这儿没问题。” 松永和绍巴仍然只顾埋头下棋。 戴红头巾的人显然十分不满。 “先生,不光是女人们无影无踪了,而且黏糕店都纷纷开始营业。” “黏糕畅销,商女销路也好,今天晚上卖酒的也会开门的。” “这是怎么回事?” “说明尾张的那个土包子武士的部下会越来越少。” “他们似乎要在这里安营扎寨,用心良苦,带着随军妓女。” “甚么?连妓女也带来啦?” 久秀为之一震,立刻放下手中的棋子,转向戴红头巾的人。 “你见到那些女人了吗?” “我这身打扮怎能进妓女的房间呢!他们在四条河原用木板围起一片花柳区,那里一派繁盛活跃热闹的景象,织田的士兵可以不必特意上街找女人。” “噢——!带来多少人?” “据去过的人说是八十八个人。” “甚么?八十八个人……这可不得了!” 松永久秀面色如土。 “你刚才说川筋来的女子都踪影皆无了,对吗?” “是这么说的。街上,任何一个十字路口一个也没有。” “您大概也听说了吧。攻下青龙寺城的织田大军连续作战,已进军高槻。” “是的。让细川先生在青龙寺城留守,然后立刻去攻打摄州……” “真糟糕!”久秀气愤得扔掉手中的围棋子。 “绍巴先生,我上当受骗啦!” “怎么上当受骗了?” “原因嘛,现在不好说。有件事必须马上拜托你。” “托我……?甚么事?” “你能立刻去东福寺拜访信长吗?” “哎呀,甚么事这般迫不及待……派使者去谈判?” “没甚么好谈的。去申请投降。松永久秀准备投降。不知对方有何条件?你可以说,我绍巴和令尊大人信秀是多年的知己,今受松永久秀之托前来拜访。当然目的是了解他的意图……” “受弹正先生委托登门拜访固然要说,但我不了解情况,很难有目标地与信长公攀谈。” “原来是这样。你都问吧。” “刚才你一听到八十八个妓女的事,不由得喟叹一声。” “那八十八个妓女是我从川筋派入京都的娘子军。” “她们全部被俘,而且反被利用了。”绍巴忍俊不禁。“织田的军队里好像也有了不起的风流人物。” “笑甚么?有甚么好笑的。今天早上,织田大军已攻占青龙寺城,并乘胜进军摄津……这样一来,我大和居城不是也危在旦夕吗?” “势如破竹,不愧是信长公啊!” “这里不是你发表感慨的地方。请你立刻去告诉信长,我愿意投降。只有这样,他的军队才不会攻打信贵山城。在我和你下围棋之时,全城陷落,这将成为流传百世的笑料。” “原来如此,我明白啦。不过,弹正先生是真心实意地向信长公投降吗?” “这种事只能意会不能言传。总之,现在若不投降,人城难保。投降也是一种策略,我宣告打降,信长便可以高枕无忧,暂避织田锋芒,等待时机东山再起。” “一旦投降,不能反叛。” “真罗嗦,绍巴!投降也好,反叛也好,都是战略需要。快去宣告投降!” 他的确是个诡计多端的将领。这也是松永弹正大弼久秀的本性。所以人们称他为奸雄。他才是个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的双刃凶器。他头脑清晰而自负,狡猾奸诈。 “那么,我到东福寺去一趟,不过,这次的对手是信长公,他的谈话,我难以预测。” 事实上,绍巴心中也确实很想拜会信长。 绍巴年轻的时候,曾在尾张和信长的父亲信秀一起组织过连歌会,当时,信长才十二、三岁,是个淘气鬼。 现在他从尾张到美浓,从美浓到近江,长驱直入群雄窥伺的京都。对他来说,确实正是春风得意之时。 “对方提出的一切条件,概不拒绝。只要他接受投降,不举兵攻打大和城就行。拜托你啦!绍巴。”松永久秀大事鼓动绍巴。 <hr /> 注释: 占领全日本 “即使他宣布投降,可……” “不能那么干!”信长严厉地再次强调说:“别说了,小猴子。我信长对松永久秀之类的小狐狸早有戒备,信贵山城以智取为宜,……诉诸武力,将为天下所耻笑。” “这么说,大将是将计就计啦?” “对,他投降也罢,谋叛几次也罢,投降时表示欢迎,谋叛几次,打他几次。你不必插嘴。” “对不起。大将若有充分的心理准备,算我多此一举。冷眼旁观骗术比赛,更别有情趣。” 这时,森武藏守进来禀报。 “里村绍巴前来拜访,如何答覆?” “甚么?绍巴来啦?” 信长的话音刚落,藤吉郎立刻一拍膝盖,探身向前。 “果然不出所料,我嗅到了小狐狸的臭味。” “好!让他进来吧!”信长吩咐森,然后又对藤吉郎说:“藤吉郎,不许你插嘴!” 信长摆摆手,暗示藤吉郎静坐身旁。 “知道啦!请允许我在此观看这场尔虞我诈的骗术竞赛。” 东福寺的客厅格外宽敞。前来拜访的在座的朝臣约有三、四十人,还有同等人数的近侍,大家向后撤一步,井然并肩而坐。这里不具备秘密会谈的条件。 绍巴一进会客大厅,面孔惊讶。 “我有要事,需与大将秘密会谈。” 绍巴小声对森武藏守提出要求,但武藏守佯装没听见,大声禀告。 “里村绍巴先生到!” 信长的说话声更大。 “噢!是绍巴呀。欢迎!从文学家的角度,如何评估信长的这次战况……?” 绍巴也是多谋善断之士。他立刻站得笔直,恭恭敬敬地将两把以示问候的白扇送到信长面前叩拜。 “确实有其父必有其子,英勇不凡的武士风采。多时不见,甚为想念。” “我的军队风驰电掣,速战速决。京都居民的情绪大致上似乎稳定,但不知内心有何想法?” “大家已心安绪宁,交口荐誉,大将将开辟一个崭新的时代。” “是这样。开辟崭新的时代……那么,不久松永弹正也会来投降啦!” “……那……那也有可能。” “听说你和松永弹正交情甚深,是这样吧?” “是……,这个嘛……只是连歌盛情难却,应邀出席……” “是吗?我一直以为你们是亲密无间的好朋友。把你的礼物——白扇拿过来!” 藤吉郎为了憋住笑,把嘴闭成“八”字形。 机敏善辩的绍巴在信长面前也显得拘谨,临时应变失灵。 (原来如此,松永久秀和我们大将相比,确实是个小小的狐狸。) 绍巴必恭必敬地膝行,将带来的两把白扇交给信长。 信长接过白扇,立刻命令递上笔墨。 “拿笔墨来!” 森武藏守的弟弟兰丸迅速送上笔墨。 信长展开一把白扇,唰唰地写上连歌的下句。 “绍巴,请将上句填上。” “是!” 他又恭恭敬敬地把白扇接过扇子一看,当面写着:“喜得两扇永相伴”①两把白扇的“两把”的日文发音与“日本”相同。) 绍巴心想,不愧是信长的构思。信长借用他带来的两把白扇的“两把”谐音,表达了统一全日本的宏伟目标。 “那我就贸然献丑了……”绍巴不愧是连歌高手,他迅速地填写出上句。 手摇千代万代扇,喜得两扇永相伴。 “哈哈……绝妙佳句。一个是千代扇,一个是万代扇……绍巴果然名不虚传。我很喜欢你填的上句。” “若合尊意,鄙人受宠若惊。” “好吧。另一把也写上。” 信长迅速地将同样的下句话写上,绍巴也同样填好上句。 “这样就满意了吧?” “两把白扇全部写完。” 然后信长将其中的一把“啪”地一声扔到绍巴的双膝前。 “这把送给那个家伙用吧!” “啊!……这个送给谁用?” “这还用问,送给松永那个小狐狸。” “啊……!” “这就是我信长的豪爽气概。不过,我还不打算去捅那个胆颤魂飞的小狐狸窝,等待他再次谋叛吧。暂且不发兵信贵山城,回去如实转告我的话。” 绍巴惊愕不已,全身颤抖。 不,在场的人中,瑟缩发抖的不只绍巴一个人。信长究竟是个甚么样的人呢……? 前来刺探的朝臣们也被信长的这番话震呆了。 他们耳闻目睹,信长并没有把畿内地区大名鼎鼎的谋将松永弹正久秀放在眼里。 “那么,在下告辞了。” 藤吉郎终于再也忍不住笑,鞠躬起身。 “哈哈哈……我实在控制不住。我必须赶快离开这里,保护好那八十八个俘虏。对……对不起,我告辞了。” <hr /> 注释: 军费骚动 信长攻入京都后,确实战绩卓着。 被称为敌方总大将的谋将松永弹正大弼久秀也计穿智拙,只好投降。虽说这是理所当然的,但信长进京半个月以来,其军队席卷摄津、河内、和泉,然后迅速撤回京都,毫不客气地向各寺院徵收军费。 所谓的军费,应该叫战时特别税。当然向寺院徵收税款是史无前例的。 京都的朝臣、市民闻此讯惊讶瞠目。 “喂!木下先生真是信长的奉行吗?” 来四条川原藤吉郎住地走访的是当时教信长茶道的千宗易(后来的利休居士)。 “确实如此,你问这个有事吗?” “发生一件难办的事。想请木下先生出面处理,不知他是否有圆满解决的方策?” “大将的决策方法非同一般,但我藤吉郎有打动大将的绝招。到底发生了甚么事?” “还是那件向寺院徵收特别税的事。” “那么,宗易先生是受本愿寺的委托啦。” 宗易摇摇头说:“本愿寺出五千贯……,盘算来盘算去觉得总比打仗利多弊少,据说决定支付这笔款项。” “这么说,是受其他各寺院之托而来?” “别的寺院也都觉得千贯不算重税。不过,担心打破先例,后患无穷。尽管如此,从气氛看,还是倾向于交纳。” “这不就没问题了吗?” “问题多着呢!堺地群情激愤,大起怨感。” “这就怪啦!各寺院都表示愿意交纳,而富翁济济的堺地连两万贯都悭吝不舍,原因何在?” “那里的问题在于……,你也知道,自古以来,堺地是朝廷特许的地区,施行自治制度,没有为武将捐赠税款的义务。” “噢——” “堺地为了防止邻近土匪之类的侵扰,募集大批武士,组成自卫军。” “是这样。因为自卫军需用大量开支,所以拒绝交纳捐税。他们是这么说的吧?” “不是。一旦破例,便恶性循环。为信长公出钱,对其他人也无法拒绝。因此,他们宁肯打一仗,也不愿出这笔钱。他们雇许多流浪武士在城区周围修筑战壕。” 藤吉郎感到非常惊讶:“堺地人声称要和织田大军较量一番啦?” “不,他们说不主动出击,凭自己的力量打防御战。” “等一下,那一带由明智光秀负责,这件事明智先生知道吗?” “多年至交坂内宗拾先生拜访过明智先生,并跟他谈过这件事,似乎明智先生也没想出万全之策。” “你说的坂内宗拾……就是那个曾吕利新左卫门吧。” “是的。曾吕利是他的外号。他在堺地是首屈一指的大武具(指甲胄之类)商。” “那个曾吕利要求明智先生作甚么呢?” “据说是请求免除特别税……” “哼!如不免除税款,就诉诸武力,不惜一战,野蛮的威胁恫吓!” “木下先生,我觉得你比明智先生更贤明睿智,所以特地前来拜访,请设法和平解决此事。” 藤吉郎和宗易并不是深交密友。只是和信长一起点过两、三次茶。但他称赞自己才智胜过过明智光秀,不可断然拒绝。 “事情不太好办。他们竟敢威胁恐吓大将……简直是在炸药包旁玩火……” “可是,对信长公来说,与这个敌人交战未必有益。” “为甚么?” “固然织田大军获胜无疑,但堺地城区将化为灰烬。” “既然懂得这一点,应该乖乖地出钱。” “不,即使堺地变成废墟,堺地人也不肯屈服。” “喂!宗易!别拐弯抹角的!刚才你不是说织田大军必胜无疑吗?战争必定一胜一负,织田获胜,堺地人不败不屈,究竟怎么回事?” “事情不是那么简单。堺地是靠对外贸易繁荣昌盛的。如果堺地人预感堺地将毁于战火,他们会将财产装船迁居的。” “甚么?迁居……?” “是的。外国航船可以停泊的港口不只堺地一个。他们可以暂时搬到博多去。” “原来如此……” “这样一来,博多将成为第二个堺地。信长公迫切需要的武器运不到此地。相反,他们会向西国的大名们不断提供新式武器,西国正跃跃欲试,企图进攻京都。如他们的阴谋得逞,信长公夺取天下的理想,将变成美梦黄粱,化为泡影。” 听此言,藤吉郎恍然大悟:“好!我藤吉郎接纳你的请求。” “你同意去说服信长公啦?” “我负责。原来这不是真刀真枪决定胜负的战争。包在我身上,请放心!” 说着,藤吉郎似乎觉得自己突然长大了一些。 (原来不是鹿死谁手的杀戮之战。) 千宗易又接着说:“万万不可粗心大意。为堺地出谋划策的不是别人,正是松永弹正。弹正先生的智谋不可低估哇!” “甚么?又是松永的鬼主意?你这么一说,使我更坚定地勇往直前,绝不打退堂鼓。放心吧!我的智谋无敌于天下。”藤吉郎情绪激昂,挺起胸果断地说。 难上加难 松永弹正大弼久秀究竟是何许人也?自己火速投降,然后到堺地去扇风点火策动阴险狡诈的财阀与信长为敌。 阐明情况,信长一定会重新考虑的。 两万贯全部免除是不可能的。折半减少一万贯大概问题不大吧。这样做也给对方留点面子,最坏的结果无非是妥协。 千宗易在堺地人中是个出类拔萃的人物。看在藤吉郎的面子上,他大概会设法说服堺地人的。 藤吉郎想好腹稿,胸有成竹地飞奔清水寺拜见信长。 起初,信长以东福寺为大本营,讨伐近畿凯旋归来后,将与足利家关系甚深的本国寺让给将军义昭作临时宅邸,自己撤到清水寺。 “是藤吉郎啊!大白天,面红耳赤地跑来,有何贵干?” 当时,信长正与光秀商谈晋谒天皇一事。 足利义昭接受成为征夷大将军的宣旨后,立刻向宫廷进言,举荐信长为参议左近卫中将,推举信长进宫之举,是他对信长的酬谢。 “大将,请令他人回避。” “我也有要事要告诉你。我现在的心情很激动,必须和你单独商谈,就让光秀回避一下。” “是。”光秀对藤吉郎所要说的事,似乎有所察觉,立刻退下。 “藤吉郎,还是我先说吧。我想派你到堺地走一趟。” 信长抢先说出,藤吉郎诡密地笑着。 (好像是个吉利的预兆!) “正中下怀,我正想说有关堺地的事。” “是吗?还是藤吉郎比秃头光秀反应灵敏。堺地人竟敢蔑视我信长!” “那件事我详知内情!” “是吗?必须按我的意图办。根据他们的经济状况,拿出两万贯不成问题。连这点钱都不肯出,吝啬鬼!” “这我知道……” “你立即赶往堺地,令其交四万贯,经费备感拮据,用钱之处甚多。如果他们再说三道四,牢骚满腹的话,加倍徵收八万贯。” 藤吉郎直翻白眼,这哪里是吉祥之兆,似乎是凶多吉少。 “大将,您决定由两万贯增加到四万贯啦?” “是的。他们蔑视信长,要交蔑视费。瞧不起信长就得抬价徵税。” “不过……大将……” “你的舌头又发痒了吧?你也小看信长?……” “不是的。对方……对方扬言徵收两万贯要诉诸武力,以战抗税。听说他们正在修战壕,雇用了不少流浪武士。” “所以,徵收四万贯他们也上算,和我信长打一仗得需要多少费用?他们不久就会明白这个道理的。” “哼——!” “哼甚么?与信长为敌别说八万贯,十万贯也无济于事。堺地将在地球上销声匿迹。” “大将!这正中敌人的奸计。” “甚么?敌人的奸计……?” “堺地人主要靠与国外质易兴旺发达的,一旦知道堺地将化为乌有,会立即装船迁往博多。” “嗯——,藤吉郎考虑得挺详密周到。” “博多也是外国船舶自由出入的港口,搬迁是轻而易举。他们首先不断地为当地的毛利族提供枪炮。毛利和四国的长曾我部视我们为仇敌。虎视眈眈地窥伺京都。这样一来,他们将成为大将统一天下的最大障碍。” “你的分析完全正确。”信长蛮不在乎地说:“言之有理。不过,凭这点小聪明是无法统一天下的,藤吉郎。” “是吗?” “那当然。你刚才的计策并不高明,与松永小狐狸半斤八两。” “哼——!” “老哼甚么!如果只对付松永之类的就不专门指派你去堺地啦。光秀就绰绰有余。” “哼——,越来越……” “怎么样?信长之所以指派你,是因为小狐狸、光秀都智能有限。钱多多益善。信长进京后首先要修缮皇宫。然后建造将军家的室町宫殿,还必须疏浚淀川河道。修路架桥。拆除所有关卡,把近畿地区改造成自由通行的新天地。因此,你务必立刻奔赴堺地,徵集四万贯钱款。分文不可减免。吝啬不肯解囊者,下次加倍徵收为八万贯。” “不过……大将……” “不过,不过甚么!带着怨气来的吧?脸色铁青。” “不过……倘若即使将堺地化为灰烬他们也不出钱的话,那怎么办?” “蠢货!谁说要将堺地化为灰烬的。保存堺地才是上策。你不也清楚地了解这一点吗?” “这么说,大将并不准备打仗……” “那当然啦。没空跟那些商人……现在没有那种闲情雅兴。丝毫不触犯堺地,但要设法拿钱来。懂了吧!藤吉郎,行动要快!” 藤吉郎哑然,半天觉得有东西噎在嗓子眼儿里。 舍身徵税 世上人上有人,天外有天。 以前,藤吉郎一直认为信长性情急躁,动辄大动肝火,暴跳如雷。以为他听说对方拒交特别税,会立刻下令“踏平堺地”呢。 然而,似乎信长对堺地精心盘算过,采取鲁莽行为,会促使堺地人将贸易根据地移至博多。 (大将根本不想用战争方式解决堺地问题……) 只要大将心明眼亮,明察敌情,对方便无法以战争相要挟。如何谈判至关重要,究竟……? 松永小狐狸和明智光秀的智谋绝对不行,所以派你去。大将说得很明确。 “这点事都办不成,如何谈统一天下呢?” 大将的话,刺中要害。 好像是称赞,实际上我觉得是指出我无能。 而且,这种事又不好找竹中半兵卫、蜂须贺彦右卫门商议。 (完全……如此黔驴技穷,或许生不如死。) 当天夜里,藤吉郎辗转反侧,一夜没有入睡。耳闻着女人们的娇声娇气,头脑中思考着计策。 (好!索性采取破罐破摔的办法。不要甚么智囊人物,带两个傻瓜布疑阵,反而使对方惊诧,难以揣度。) 他急切地等到天亮,叫原三郎左卫门来。 “三郎左,我一会儿去堺地,你陪我一起去。” “我得在这儿站岗啊……” “你的意思是,不站这儿看着,她们就少给你十八文钱!” “是的。” “谁这么不老实?” “那个叫仙女的青鬼。” “右手的妓女?那好,这仙女也一块带去。这回你就放心了吧?” “那就我们两个陪你去……?” “是的。带几十个人去也没用,谈判不是靠威胁恫吓,在船上有个女人,……是的,我的计策在船上施行。这样一来,在船到堺地大和桥之前决定胜负。木下藤吉郎将极尽今生今世的全部智慧。” 原三郎左卫门的脸像红皮甘薯,嘟嘟囔囔地走了。不一会儿,带来外号叫青鬼的仙女,她二十六岁。 仙女也骑马一起到伏见,然后在那里上船。虽然信长大规模的攻伐大体结束,但这次如同深入敌人阵地,从这个意义上说,选用两个怪人陪同,是一大成功。 他们俩好像都没有恐惧和紧张感。船一起锚,原三郎左便开始打瞌睡,样态自在舒服。仙女回首往事,感慨万千。在川筋各地和源平藤橘签约以来,她的青春被诱入无限的回忆之中。 藤吉郎虽然心中焦虑不安,但他不是那种无限地神经质般地考肤问题的人。不一会儿,他也鼾声如雷,进入梦乡。 咣当一声,觉得好像船舷被撞,突然惊醒时,已夕阳西下,夕阳的余晖,绚丽多彩。船靠岸时,各种不同打扮的杂兵,警戒地站在岸边。 “这是甚么地方?是八轩家吗?” 仙女恬然一笑。 “说甚么呢?殿下,已经到大和桥了。” “甚么?已经到了堺地?” 藤吉郎慢悠悠地伸个懒腰,显得更加冷静胆壮。 一路上好像甚么也没考虑,糊里糊涂地到达了目的地。事已到此,再急也无济于事。藤吉郎觉得自己已倒退回当年的流浪儿日吉丸时代,感到轻松愉快。 “喂!那边的几个人中,有一个人是织田左近卫中将信长公旗下的知名人士,武将木下藤吉郎秀吉。大概是承中将密旨,来此地观察战备动态的吧。带他们到会合所去!” 虽说是非武装,但也从没见过这种赤手空拳的使者。堺地人显得惶惶不安,嘁嘁喳喳,议论纷纷。 “是真的吗?” “只三个人,其余的都是船工。” “那个人……那不是神崎的仙女吗?” “甚么?信长公的武将带妓女来的?” “没错!就是青鬼仙女,以撒酒疯,贪得无厌而臭名远扬的女人。” “喂!仙女。你是不是那个人的太太呀?” 其中甚至有人大胆地凑近仙女,向仙女发问。 仙女洋洋得意地回答:“嗯,就算是吧。” “你们来堺地干甚么?” “想建一座大妓院。我在京都四条川原已有自己的房间,如果去京都,请到我那儿去玩玩。” 藤吉郎听到他们的对话,顿时心中方案已定。 (对!就这么办。) “仙女!仙女!” “是!有何吩咐,殿下。” “如果在这个码头盖一座妓院,你看哪儿景色宜人?” “这个嘛,如能把这片小仓库拆掉,这一带最合适。站在岸边,可以眺望大海。” “是吗?那好。就决定在这里盖。” 侧身静听的人们惊讶地瞪大双眼。原来是这样,这个城市施行的是国会议员讨论协商自治制度。居然要在泥灰墙仓库排列成行的河岸一带修建妓院,当然人们会惊叹不已。 这时,不知谁已通知了会合所,会合所来了七、八个人。他们各个身着时髦的坎肩、裙裤,连相貌都显得富有、飘逸,在战国的其他地方似乎没见过,个个彬彬有礼。 “哎呀呀,确实是木下先生啊!” 走在最前面的人蛮不在乎地走过来。 “你忘了吧?我是坂内宗拾……又名曾吕利新左卫门。” “噢——!是曾吕利呀!精神抖擞嘛!请先带我们到会合所去。不过,没带来甚么好消息,不要抱期望。” “从宗易那里听说了。让您多费心啦!非常感谢。” “哈哈哈……不要急于致谢!现在表示谢意未免太早。曾吕利!” “只带两个人来,令人大吃一惊。堺地人无论谁都会以礼相待的。请往这边走。” “嗯,这里确实是个美好的城市。” “是的。如果不是战国,没有无谓的战争,日本全国都会这样繁荣昌盛的。” “你说的对,从风上开火,到全城化为乌有需要几天?” “啊……?刚才木下先生说甚么?” “烧毁精心建设起的城市确实可惜,这也是迫不得已。我刚才是问你从开火到全城化为乌有需要几天?” 曾吕利惊慌地停住脚步。 “信长公仍然想与堺地人为敌吗?” “并非完全如此。但问题尚未解决。总之,他说想尽快把大家赶到博多去。别人无法使他改变重新建设新街区的想法。他喜欢大破大立。至于以后的建设嘛,他喜欢接近天主教徒,好像方案已经确定……” 藤吉郎的谈话何时告一段落,他自己也不知道。一旦打开话匣子,便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吹牛皮说大话是藤吉郎的拿手好戏。 “他热心于天主教……?!” 藤吉郎这么一说,不光是曾吕利新左卫门,身着坎肩裙裤前来迎接的几个人都吓得忘魂丧胆。 “这……这是真的吗?” “我藤吉郎岂敢在诸位先生面前说谎,难道有利可图吗?我受宗易先生之托,就有关税事宜专程拜访了大将信长公。但他一旦作出决定,谁怎么说也无济于事。” “那么,把我们赶出堺地,然后请进耶稣传教士,重新修建街区。” “是的。你的理解完全正确。” 藤吉郎像嘴上涂了润滑油,越说越起劲儿。幸亏在此之前,一位叫普罗爱斯的传教士曾多次来信长的岐阜城会面。 喜欢新鲜事物的信长和普罗爱斯互赠过礼物。 “远的不说,我一旦进京就批准他们修建南蛮寺庙。” 藤吉郎突然想起信长说的那些令南蛮人高兴的话。 这位普罗爱斯于永禄六年,即五年以前曾到九州的平户来过,当时,以那里为基点,逐渐广泛宣传基督教,并以中央为目标,不断扩大影响。这件事,堺地人最清楚,他们感到震惊是有原因的。 “信长公完全了解你们的心态。知道徵收两万贯你们一定会拒绝的。因此,他决心以此为藉口烧毁旧堺地,重建新堺地。” “噢——!他已看透了这步棋?” “是的。如果烧毁堺地,诸位先生必定迁至博多或平户,然后他和南蛮人商议,在这里建造南蛮人所喜欢的,对南蛮人方便的港区,为南蛮船提供方便,开辟一条近路,大将好像是这样设想的。” 大家面面相觑。 “随着南蛮船的不断涌入。汉唐船也会随之而来的。与日本交往的各国船只都在这里靠岸。而且,大将计划在近畿,从川筋开始修筑公路,使之成为自由运行的理想之乡。……这样一来,堺地人未免太可怜啦。特地从堺地迁至博多、平户,而船舶又都在堺地靠岸,进行贸易,迁至博多、平户的人买卖也不会兴旺的……说到这种程度,大概堺地人认为,以前堺地人已赚了许多钱,现在该是离开这里的时候了,所以你们对我冷淡,爱理不理。” “我今天是来通风报信,告诉大家做出钱准备的。好端端的堺地被烧毁,我也没有尽到受人之托的职责。我今天表面上是来选择建造新妓院的地盘,其实只是藉口而已。” 前来迎接的几个人一时不知说甚么好,默默相对而视。将藤吉郎等三人带到会合所楼上,招呼他们坐下,便一个个悄悄溜走了。 不用说,他们一定是在别的房间商量对策。 “殿下,您真要在这儿建妓院吗?” 原三郎左觉得其中必有奥妙,而仙女则完全信以为真。 “把从大和桥到卸货场的仓库拆掉,在那里盖妓院最合适不过,那里风景最美。” 仙女兴致勃勃地倚窗眺望。 <hr /> 注释: 堺地的算盘 大约在一小时以后,堺地会合所的十五、六个人一起出现在藤吉郎面前。 “让您久等了。刚才听到您的话,感到非常意外。”管仓库的一个人说。 “真让人大吃一惊,我怎么也没想到要将如此繁荣的堺地化为灰烬。” “不,令人吃惊的是信长公要将这里改造成南蛮人根据地的方针。” “是这样。” “南蛮人,无论是西班牙人还是葡萄牙人,他们作为尖兵首先输入的是天主教。然后建立根据地,逐步将那个国家变成自己的附庸国。” “噢——!是这样?” “信长公不了解这些情况,轻易上当受骗,迫使我们离乡背井。” “原来如此……” “对我们来说,如果对方是日本人的话还好说。对南蛮人寸步不让。” “那……你的意思是说,即使这里化为灰烬,也要坚持到底啦?” “不,决定出两万贯。” “甚么?两万贯。” “是的。堺地人也是日本人,不能眼看着日本人的国土落入他人之手。” “不过,太晚啦!你的决心早下一步就好啦!” “您……您说甚么?晚啦?!” “堺地出两万贯已经不行了,又加码啦!” “那么,南蛮人比我们出的更多?!” “不,不是南蛮人。信长公是说一不二的人。要求交两万贯时,不拍手赞成,决定如数交出者,立刻加倍涨成四万贯。” “四万贯……?!” “你这么一反问,可能又变成八万贯啦!我藤吉郎试探一下,看是否能减点儿。” “这……岂有此理!” “如果你认为不合理,你们同意出多少,索性去找松永弹正之类的人商量一下再作答覆。到那时说不定涨到十六万贯啦!” 大家一听,面色苍白,互相对视。 “怎么样?所谓特别税表面上是分担军费,实际上是向当地投资,我们大将与松永弹正不同。不是那种一会儿投降,一会儿逃跑,出尔反尔的人。既然进入京都,就决心将近畿地区建设成为舒适方便的繁华之地。而且首先修缮皇宫,着手室町宫殿的营建,从川筋的堤坝开始,更换改建桥梁。这些项自都需要大量资金,绝不会浪费分文,完全是为了给大家创造一个舒适美好的环境。……因为大将清楚地认识到这一点,所以毫不犹豫地命令我抗税加倍。如果大家不按规章办事,为了改善当地的居住生活条件,无论是军费、施工费都会有增无减的。” “请允许我们再商量一下。”他们又集中到另外的房间,这次足足商量近两个小时。 “怎么样啦?我不是来游览的,没有闲情逸致。堺地恐怕不是资金紧缺的地方吧。我方是丝毫不会妥协的。”藤吉郎沉着冷静,好像觉得自己已制定好万无一失、稳操胜券的计策才来的。 堺地人都两眼冒火星。两万贯一下子上升为四万贯,稍一疏忽又会由八万贯变成十六万贯,因此,无不惊怒得头脑发胀,双眼充血。然而,即使逃离堺地,买卖也难以维持。看透这一点的话,别说十六万贯,哪怕出三十二万贯,也不会轻易放弃这块宝地。 大概唆使你们如此反抗的松永弹正大弼久秀出了不少坏主意。他躲在幕后出谋划策。 “木下先生,大家协商的结果,请您说说情,我们出四万贯怎么样?” “四万贯……按理说,现在得八万贯了……” “这就得拜托您了。取而代之的是我们不<bdo>http://www?99lib?net</bdo>再雇用多余的流浪武士,治安保卫也都拜托给信长公和您了。这也是一笔可观的金额。” “哈哈哈……你们真会精打细算,虽然出点钱,但又想巧妙地借助我们的力量,似乎更加有利可图嘛。” “四万贯,我想您会同意的。” “好吧!你这么一说,我就不好再推托啦。万一大将说非八万贯不可,只好拿我的城作抵押,用自己的钱赔了。” “那就交四万贯……” “我答应你们。不过,可别忘了我的恩情。虽然织田家人不少,敢作主的还只有我木下藤吉郎秀吉,别人没这个胆量。堺地的救星……名叫木下藤吉郎,千万不要忘记。” “非常感谢。堺地人总有一天会报答您的。我们马上准备船只,将四万贯送去。” “拜托啦……我也是胆大妄为,作了一件冒险的事,弄不好我得解囊赔款。” 藤吉郎双眉紧蹙,拍拍胸脯……总之,当晚受到会合所热情款待,第二天一早,率领许多护卫人员押船,钱船浩浩荡荡地由堺地出发…… 智将和谋将 “怎么样?藤吉郎,钱拿来了吗?” 钱卸在伏见的军用仓库后,藤吉郎前去清水寺问安。信长笑容满面地接见了藤吉郎。 “按您的吩咐,取来啦。” “拿来多少?你不会妥协吧?” “妥协……妥协的话,可以减多少?” “你说甚么……?我知道宗易向你求过情。两万贯一文不少地全拿来了吗?” “这可糟啦!蔑视信长税款加码,是谁在甚么地方说的啦?” “哼——,这么说连蔑视信长费都收上来啦?” “是的。反抗一声加倍徵收不是大将您的方针政策吗?” “甚么?反抗一声加倍徵收……这是怎么回事?” “您居然问我怎么回事?……就是抗税者加倍,两万贯变成四万贯,四万贯变成八万贯,八万贯变成十六万贯成倍增加,长到十六万贯时,对方决定交出四万贯。” “甚么?你要来四万贯?真够狠的。” “狠……” “是的。人不可貌相,藤吉郎不像凶神恶煞的人嘛!像强盗一样,作得太过分了,蠢货!” “对不起。那么,那两万贯归我。” “异想天开!如果是两万五千贯的话,五千贯作为辛苦费给你。但四万贯整一文也不给。今后要特别注意。欺压百姓的领主不是好领主。” “真是人上有人,天外有天哪……,令人瞠目结舌。” “你说甚么……?” “不,在说我自己。你要的钱都拿来了,又说我像强盗一样凶狠……” “别嘟嘟囔囔地牢骚满腹,藤吉郎!” “还有甚么事吗?” “真是个怪人。你讨厌信长吩咐的工作?” “不,而是从心里喜欢。每完成一项任务都能使我增长智慧和才干。” “应该是这样。你马上到本国寺去一趟,告诉将军和光秀,我要回岐阜,可以吗?军队方面只留明智光秀一个人。其他我全部带回岐阜。光秀是京都奉行,我不在期间要他加倍提高警觉。原话转告!” “这么说,您真的要撤回去?” “是的。筹集资金的事到此结束。” “大将,现在恐怕不是开玩笑的时候,进宫的事办完了吗?” “已经完毕。将军家很感激,还说以为我是我父亲呢!” “那当然高兴。只有得到大将的庇护,义昭公才能成为征夷大将军。” “不仅如此,还说让我当副将军。该是我撤离的时候啦。” “原来如此。” “你好像表示赞同,你知道为甚么要撤离吗?” “似乎知道……” “哈哈……你真知道吗?说说看!” “将军家要推举您为副将军之类的事……您丝毫不感兴趣,因为世上好像有人嫉妒您。” “是吗?谁嫉妒我呢?” “他们是梦寐以求,迫不及待地想进京执掌大权,发号施令于天下的人。他们是甲斐的武田信玄,越前的朝仓义景,再就是投降的松永久秀……”藤吉郎边思考着,说到此恍然大悟,啪地一拍膝盖说:“我猜到啦!大将的计策藤吉郎完全知道啦!” 信长狡黠地笑笑。 “如你真能猜对,是很了不起的……你认为信长撤离后打算作甚么呢?” “大将一撤离,松永弹正久秀可能立刻谋反。” “噢——,这一点你也看透啦?” “没这点战略眼光,便是无能之辈。煽动堺地抗税的也是他。义昭公当上将军,您成为副将军,他的黄粱美梦彻底破产。抢在主人三好前下手的是他,杀害前将军义辉的是他,推戴义荣公的也是他。因为他野心勃勃,患有企图掌管天下大权,发号施令于天下的痴心病。” “是这样。” “他期望破灭,必然窥测时机,以求一逞。大将深知这一点,所以决定撤回岐阜,给松永弹正久秀提供一个谋反的机会。” 信长嘻嘻直笑,默不作声。 “本国寺的将军义昭公,对松永弹正来说,是无所畏惧的敌人,而且织田家的家臣也只有新来的明智光秀留守。因此,松永这只狐狸会立刻着手行动的。” “他的行动计划?” “他首先去找逃往四国的足利义荣公和三好密谈,然后向武田信玄和朝仓义景处派特使。武田、朝仓一动,小谷城浅井也有连锁反应。他还会走访本愿寺,拉拢与朝仓家关系密切的叡山的众僧入伙。他们相互勾结,沆瀣一气,阻截大将的进京之路。在这期间,松永久秀便可乘机驱逐义昭公,再次抬出义荣公,自己占据实权地位……” “藤吉郎!” “是……是!” “按照你的分析,只要松永小狐狸如愿以偿,我不就没有立足之地了吗?” “藤吉郎先讲小狐狸的如意算盘,然后再说大将的深谋远虑。” “小狐狸的如意算盘你分析得完全正确。那么我的如意算盘呢?” “可能在松永发兵之际,大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入京都,一举打得他落花流水。” “为甚么呢……?” “即使京都出现暴乱,也不可能得逞……您目的是再次给近畿的人们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 “然后呢……?” “然后在京都展开大规模的修建工程。修复皇宫,为将军建造公馆等……” “是这样!” “这项计划完成后,开始进入下一个战略目标。” “下一个战略目标是甚么呢?” “皇宫,将军家的公馆竣工后,以将军的名义命令越前的朝仓、甲斐的武田等人到京都来。” 藤吉郎两眼光芒四射,信长目不转睛地看着藤吉郎,连眼都不眨。 两位天下盖世奇才放射出智慧的火花,一定是在斗智。 “你的看法如何?武田、朝仓会遵命来京吗?” “不会的。”藤吉郎摇摇头说:“他们认为,谁来都会败在大将手下,所以绝不会来的。” “嗯——。” “这样一来,大将便抓到把柄,有了进攻讨伐的藉口。即违背将军之命……作为武将,违背将军之命就是叛徒,被讨伐是理所当然。但是,大将不能急于涉足武田的领地甲斐。应首先征服越前的朝仓,一旦错过战机,位于岐阜和京都之间的小谷城的浅井父子……如浅井父子背叛大将,将出现一系列棘手的问题。因此,征服朝仓应放在第一步。然后……” 藤吉郎说到此,信长朗声大笑,打断他的话。 “好啦!你甚至想指挥信长三年、五年之后的事。讨厌鬼!不谈这些了。你马上到本国寺去,按照刚才的吩咐,告诉他们信长准备近日回岐阜。” “是!知道啦!” “你回来后,这里会有甚么反应呢?” “这个嘛……”藤吉郎扬起脸思考一下,然后微笑着缩缩脖子说:“藤吉郎回到这里时,松永狐狸已来到大将面前。” “他来干甚么?” “听说您要回岐阜,他来刺探虚实。哈哈哈……一场别开生面的较量即将拉开帷幕。” “你也见识一下这场不寻常的较量。快去快回。” “是!”藤吉郎跑出清水寺的客厅,健步如飞,直奔本国寺。 斗智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要想克敌制胜,必须冷眼旁观,盘算对方的行动能力,才能做出准确的判断。 从某种意义上说,人的性格和能力往往同日本象棋一样,宛如金将、银将、桂马、香车、飞车、角行和兵卒。每个棋子都有自己的特点和功能,角色不同,作用也不一样。 有的人虽然是一名小卒,但只要他善于总结经验,不断在实践中磨练,最终也能成为“金将”之材。然而,世上的人形形色色,他们都在扮演着不同的角色,发挥着各自的特长。有的人像香车一样直来直去,禀性正直;有的人像桂马一样,飞跃向前,技艺超群。有的人像银将一样扎扎实实,刚强不屈。当然,也有像角行一样专走邪道,无孔不入的人;也有像飞车一样八面玲珑,进退自如的人。人生就是这样,各自有各自的才能,各自有各自的特点。 信长深知世态人性,所以在军队编组中也采用了飞将、角将、爪将、金将等名称。以有生命的名马代替桂马,对名马格外珍惜。信长慧眼识将才。 藤吉郎告辞信长离开清水寺,跑到本国寺的光秀那里回来时,果然松永弹正久秀已经到信长这里来过。 不用说,他是来探测信长今后的行动趋向的。因信长早已看透松永心怀鬼胎,他成竹在胸,自如应战。这是一场别有风味的斗智,骗术竞争战。 遗憾的是,藤吉郎回来时,两者的会谈已经结束,松永久秀退到清水寺的下院——光乘院。 “和松永狐狸的会谈已经完啦?” 藤吉郎一问,信长神色严厉地申斥道:“蠢货!那不是为你准备的演出,赶快作回岐阜的准备。” 藤吉郎告别信长,一出门,森长可急忙上前,在藤吉郎耳边窃窃私语。 “木下先生,听说松永弹正想见您,在光乘院等着呢!” “甚么?那个狐狸想见我?!” 长可缩缩脖子窃窃鬼笑。 “他在大将面前吃了败仗,大概还想在您面前施展一下骗术。” 藤吉郎咂咂舌头,可能长可说得对……藤吉郎想到此,一股怒火涌上心头。 “好吧,让我领教一下狐狸先生的本领吧!” “您要作好充分准备,千万不能上贼船!” “谢谢你提醒。有两件事我确实为他设置了障碍。” 藤吉郎拔腿朝光乘院走去。 “听说松永弹正先生在此,我是木下藤吉郎秀吉。” 这时,从大门旁出来一位年轻女子,领着一个四岁左右的小女孩。小女孩非常可爱。寺院里有带孩子的年轻女子,简直天下奇闻,藤吉郎完全没有料到。 “让您久等了,请进。” “噢……” 一向随机应变的藤吉郎也吃惊得说不上话来。虽然清水寺没有女子不得入内的特别禁令,但没想到松永久秀竟将老婆孩子作为伏兵安排在这种地方…… (是不能掉以轻心,以免上当。) 藤吉郎此时是气运丹田。 “您是哪位先生的夫人?在这里受到女子的接待,真意想不到……” “我是松永弹正大弼久秀的……” “这么说,她是松永先生的千金啦?” “是的,她叫阿吟。请进。” 果然是久秀的老婆孩子。带着老婆孩子到这里来,究竟要对藤吉郎说甚么呢? 藤吉郎的兴趣和斗志更加旺盛。不管怎么说,他是天下臭名昭着的大恶棍,自认为是日本第一的智多星。他是个诡计多端,老奸巨猾的怪物。今天的对手非同一般。 “请太太带路吧!多可爱的孩子。你是阿吟小姐,一定能成为举世无双,美丽迷人的女子。” 阿吟母子 松永久秀确实在光乘院的客殿里,他悄然无声地倚椅拄肘而坐。 “您是松永先生吧?我是木下藤吉郎秀吉。” “噢!” 久秀不慌不忙地欠身,凝目注视着藤吉郎。在他的目光刺射下,藤吉郎感到拘束。 “这就是我说的木下先生。你也知道,他就是安国寺惠琼先生说的长相奇妙的木下先生……你一定要记住他!”松永对老婆这样说。 “是,我一定牢记。” “木下先生。武田源氏的后裔安国寺先生住在中国的毛利先生的领地内。他虽然已出家,但是相面的学者。有些话只能在这儿说,请勿外传。” “噢……”藤吉郎也落座,然后说道:“那个安国寺先生怎么啦?” “听说此公在三条大桥一带见过您。他对我说——木下先生不久将掌管天下,他的长相表明官运亨通,是将相之才,……织田先生是注定要败落的,他的继承人一定是你……” 藤吉郎诚惶诚恐,原来想以这种手段来欺骗我。 不管怎样,说我有得天下的面相是过于吹捧,夸大其词,藤吉郎不知该喜还是该怒。 然而,松永又一本正经地对妻子说:“安国寺先生预言我的命运在两三年之内终结。” “噢!那么,这位安国寺先生是八卦名人啦?” “迄今为止,他的预言几乎都应验啦!所以,我想让妻子女儿见见您,认识一下……” “那么,在两三年内先生将去见老天啦!” “是的,今天和老婆孩子离别,决定将她们托付给您也认识的那个千宗易。” “甚么?……把太太托付给那个千宗易……?!” 藤吉郎急忙捏一下膝盖,证明自己不是在做梦。不光松永弹正一本正经,老婆孩子也随着久秀的谈话,悲伤得低下头。让人百思不解,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久秀接着说下去,语调忧郁悲观。 “宗易不久将成为茶道方面的名流。与其等我气息奄奄之际,让她们母女留在身边唉声叹气,哭哭啼啼,不如及早分别,托付给宗易。我想这样做才是真正的爱……,宗易也爽快地承诺啦。” “噢——!” “有件事想拜托您。您得天下之后,千万别忘记千宗易和我的老婆及女儿阿吟……在可能的情况下,请多多给予照顾。” 藤吉郎不寒而栗,浑身瑟瑟发抖。 (这个大恶棍是不是疯啦?) 但是,下面的谈话富于战略色彩,绝不能放松警戒。 “哈哈……对您说这些牢骚话,让您见笑啦。实际上,是因为从安国寺先生那儿听说天命有归,您是得天下者,所以久秀斗胆测试一下木下先生是否具备治理天下的雄才大略。” “那么,刚才您的那番话是对我才智的测验。” “是的,川筋妓女之计策,煽动堺地人抗税之谋略……均是以我的失败而告终。您确实不仅有一副掌管天下的长相,而且才华横溢,绝世超伦。正是所谓君子不器,难得的天才。” “哈哈哈……令人折服,松永先生先说我们大将有朝一日会跌倒在地,然后又说我藤吉郎是掌管天下的……” “嘘——!此话只能意会,不能言传哪!” 这时,久秀语调温和地让垂头哀叹的妻子退下。 “你先出去吧。宗易一会儿会派人来接你的。你们踏进佛门以后,清洗作为我妻子时的杀生之罪。然后宗易送你们到另外一个世界,脱胎换骨。你要经常教育阿吟,把宗易当作亲生父亲……” “是……我知道。” “好吧,再见。脱胎换骨之后,坚强地生活下去。” 藤吉郎的思维又被松永搅乱,急忙使劲摇头,他不得不双目紧闭。 母女二人确实是双手掩面,抽咽着离开客厅。 (究竟哪是演戏,哪是事实呢?!) “哈哈……狐狸先生,别演戏了,采用这种奇技淫巧的蒙骗术,酷似苦肉计,我藤吉郎都感到心酸了。”那母女二人一走,藤吉郎有意纵声狂笑。 久秀的神情越发认真。 “甚么?我没说半句假话,……如有疑惑不解之处,请不必客气,当面提出。” “不,我说了也没用。因为您的腹中是谎言制造场……与其这样说,不如说谎言就是您,您就是谎言……我木下藤吉郎清楚地知道您的那套骗术。” “您说话爽直痛快,您知道事情就好办了。实际上我就是来跟大将说那件事的。” “说……说甚么?对大将说您是谎言制造场?” “不,恰恰相反。”久秀加重语调地说:“松永久秀总是言无粉饰,实话实说。但社会上则认为我言清行浊是出于策略,所以盲目地对我横加指摘。” “你是说大家的看法是错误的?” “是的。人们总是上花言巧语的当,听信谎言。人生活在谎言的漩涡之中,所以偶尔有一个讲真话者,他的肺腑之言也会被当成谎言。” “那么,这次您何时背叛大将呢?有关这一点,我想得到真实的回答。” “在久秀的有生之年,有机可乘之时,即可叛变。” “是这样。” “这不是谎言,我久秀断定是可乘之机的时候,在别人的眼里也同样是可乘之隙。我不谋反别人也会谋反的。与其让别人谋反,不如我久秀抢先一步,获取最大利益,……这就是我的心态。” 藤吉郎无话可说。他开始考虑——或许久秀是天下无一可与伦比的最正直的人…… (糟糕!我这是开始上当了……) 藤吉郎立刻自己责备自己。 <hr /> 注释: 坏人的哲学 世上,人是各种各样的。 松永弹正大弼久秀真的把妻子托给千宗易,于第二年的正月,按预告又在京都发起叛乱,令人不得不折服。 信长早已识破他的惯用伎俩,镇定自若,好在大将明察秋毫,深谋远虑,作到有备无患,否则足利义昭将再次被赶出京都,说不定近畿再次落入松永久秀和三好的余党之手。 这一消息是于安稳平静的正月初四传来的,信长撤回岐阜,年末年初分别向甲斐的武田,越后的上杉,三河的德川等人派出贺年的友好使者,到正月初四新年的礼节性事务全部结束。 当天,藤吉郎也在城内待命,和信长一起悄悄地等情报。信长和藤吉郎也够诡计多端的。 “差不多该来了吧。”藤吉郎一边品味着浓姬太太给他沏的茶,一边说。 “甚么该来了?”信长故意装聋作哑。 “松永狐狸叛乱的消息呀!” “噢,迟早会有消息的。因为我们给他提供了良好的可乘之机。” “武田、上杉、北条等都将君主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窥伺时机,以求一逞。因此,暂时不能离开岐阜,我想他们目前正在策划派使者如何取悦对方。” 藤吉郎这么说着,信长既不肯定,也不否定,只是嘻嘻一笑,默默地饮茶。 正在这时,家老森三左卫门神色惊慌地跑进来。 “报告,京都的明智派人送信来啦。” 藤吉郎和信长相互交换一下神色。 “甚么?派人送信来啦!刚刚过年,发生甚么大事啦?赶快让他进来!” 三左卫门慌慌张张地一出门,信长便说:“猴子,出去看看!” 敞开庭院的大门,等待送急件者进来。 不言而喻,这紧急报告一定是有关暴乱的消息。年末,三好政康等在阿波发兵,元旦,松永久秀、岩成左通等人串通一气闯入京都,以东福寺为大本营,本国寺为公馆,逼迫将军足利义昭投降。 “敌人的兵力有多少?” “总共六千人。” “好!你立刻回去报告光秀,信长立刻出发,一举歼灭敌军。” 信长说罢,连送信人也不看一眼,立刻下达命令。 “出征!藤吉郎吹海螺!” 信长立刻奔赴京都,他仅带了一百五十个骑兵。 然而,这已绰绰有余,以少胜多,才能发人深省。 信长率一百五十人到达京都时,他的护卫队伊丹亲兴、荒木村重、池田胜政等已率部下捷足先登。但敌人惧怕的并不是他们。 “——信长来啦!” 八号早晨消息迅速传开来。 “——没关系。松永的东福寺已被重兵包围,他将遭灭顶之灾。” 传闻总是不迳而走,霎时间传遍京城内外,攻入城内的三好政康,闻风而动,抢先逃走。 信长只带一百五十名骑兵,谁也意想不到,信长到达时,连京都的好事者们都“啊——!”地大吃一惊。 这就是信长最得意的动人场面。 信长已到的消息一传开,虽然只有一百五十人,但六千大军却望风而逃。 “——怎么样?看到信长的威风了吧?” 从那以后,信长在民众中声威大振,他大概可以着手修建宫室,重建取代将军室町皇宫的二条的公馆啦。 信长心中的计划,藤吉郎了如指掌,一切都不必大惊小怪,但信长到达将军的宅邸本国寺的山门时,这次暴乱的罪魁祸首松永弹正久秀及其帮凶岩成左通已来认罪投降,令人瞠目结舌。 (真是个恬不知耻的家伙!) 这究竟是飞车、角行,还是桂马?一时难以断定,藤吉郎轻易不为他人所为而惊讶,今天松永的行为使他惊诧不解。 说实在的,藤吉郎也从这个松永久秀那里学到不少人生哲学。 耿直的池田胜政、伊丹、荒木等人怒火冲天,强烈要求信长杀掉松永久秀。 然而,松永久秀那新鲜奇特的转身姿势连信长都忍不住笑出声来。 信长又一次宽恕了他。他转身恬不知耻的朝藤吉郎的休息室走去。 “木下先生比我预想的来得快,祝贺您。” 藤吉郎让他坐在凳子上,不由得想啐他几口唾沫。 他对策划暴乱毫无悔罪之感,对群情激愤也毫无惶恐之危。 “在木下先生看来,这次我谋反的成绩如何?” “干得很漂亮!连我藤吉郎都很佩服。” “不,并非如此,这次松永久秀上当受骗了。” “上当受骗的是大将。” “哪里,您是谦虚,如果我松永久秀知道大将只带来一百五十骑,我早把将军家俘虏啦,然后令将军下达命令,攻伐信长公。” 厚颜无耻的松永久秀这么一说,藤吉郎觉得宛如一盆冷水头上浇,直打寒颤。 他完全可以这样做,将军义昭本来就不是武将,抓住将军后便可以胁迫将军发布命令,他可以达到四处倒戈的目的,不必六千人,三千人便可以将一百五十骑包围全歼。 “那么,你以为大将会带多少人来京呢?” “平息暴乱的话,无论如何,估计也得五千人,加上池田、伊丹、荒木等,总得大大超过我方的六千人,这样,我必败无疑,虽然知道谋反失败,但有意没放火烧毁京城,这是我的失策,松永久秀上了大当。” 或许这是肺腑之言……藤吉郎这样想,当今如此明确阐明自己观点的人极为少见。 “松永先生,大将为甚么要三番五次地宽恕你呢?大家都义愤填膺,强烈要求斩首。” “哈哈……并没有特殊的意义,在战争中胜者憎恨败者不是名将之举,有害无益,再说我已经投降,投降亦可以利用,说不定能发挥作用,如果杀掉则留下怨恨,而且人们会说你是暴君,残酷无情,他不会做非理之事的,要杀要砍应是出其不意,瞬间完成,或在欢乐的酒宴,使其中毒而死……那种事,只能这样干。” 他在说甚么呢?简直莫名其妙。 “原来如此,你用这种手段,杀害了好几个君主吧?” “只有经世奇才一压群雄,战国方能结束,因此,只要我活着,就按此方针干下去。”久秀又压低声音补充道:“木下先生,我看您有统一天下的才略,所以想忠告几句,大将这次一百五十骑的冒险行为,您今后千万效法不得。” “感谢你的劝告,木下藤吉郎一定铭记在心。” “那太好啦,走着瞧吧!信长公总有一天因此而一败涂地,粗心大意和狂妄自傲是打仗的两大禁忌,进攻时人数和武器一定要超过对方,这是战争的关键……” “而且,见大势不妙,立刻投降。” “您这么说可不好办啦……您的意思是,若是您就不这么作,能伸能屈,包羞忍耻,才是明智、达观之人,遗憾的是,这是得到公认的松永久秀的秘诀,请勿模仿。” 如果人会上当受骗的话,藤吉郎已被久秀蒙骗住一半啦,以前,藤吉郎总是嘲笑久秀,但不知从何时起,他已把自己处于接受经验丰富的老前辈指教的位置上。 “木下先生,我忍痛割爱,和妻子女儿分手,因为我是一种谋略神,我毫不隐瞒,坦诚相待,我反覆地称赞您是统一天下之人,掌管天下之才,这是为甚么?您懂吗?” “意在挑拨我和大将之间的关系。” “确实如此,我反覆强调的目的是希望您不要错过时机,当信长公被别人乘虚而入之时,您应立刻周密地有计划地采取下一步的措施。……与其眼看着让别人攻伐信长公,不如您先发制人,我认为大家的目的都是为了统一天下,这一点请您牢记于心……” 藤吉郎惊呆了。 他究竟是个甚么样的人呢? 总之,他的人生令人难以想像,他是个令人难以琢磨的怪物。 松永久秀投降后再次得到信长的宽恕,不知信长打的甚么主意,藤吉郎左思右想,百思不得其解。 人们普遍认为信长是个性情暴躁的人,事实上他也不是很有耐性的人,但他也不是轻易上当受骗,头脑简单的人。 “——信长为甚么一再宽容大度地原谅久秀呢?” 藤吉郎想不通,委婉地与军师竹中半兵卫和蜂须贺彦右卫门谈起此事。 “喂!二位,大将又饶恕了松永弹正,究竟打的是甚么主意,二位猜到了吗?” 蜂须贺彦右卫门狡黠地笑着反问:“猜不到,你看有甚么缘故吗?” “不了解大将的思想动态,难以确立今后的作战方案。” “是的,因此想请您赐教,竹中先生。” 半兵卫不想和彦右卫门联合起来捉弄藤吉郎。 “恕我冒昧,恐怕大将深知毒药的妙用吧!” “甚么?毒药的妙用……” “是的,所谓毒药,不同的使用方法,可以使其发挥剧毒之功效,这套理论是信长公跟其岳父斋藤道三学的,即人越是十恶不赦,但处理的方法越异乎寻常,可以使他在特定的条件下发挥作用。” “半兵卫,你的回答不足以服人,我是在问,大将为甚么一而再,再而三地放过那个毒药——罪大恶极的松永狐狸!” “因为马上就会派上用场。” “噢——,马上就……你是指皇宫修建的事?” “是的,在施工期间,如果松永弹正在兵库、摄津、和泉一带与信长为敌,为施工设置障碍,阻截从濑户内海运来的石料,从堺地运来的木材,将给施工带来极大的困难。” “是这样。……不过,他不仁,我们就不义,一举讨伐他的老窝不就完事大吉了吗?这个办法怎么样?” “这种作法只能解决皇宫和将军宅邸的修建问题,攻伐是一定要攻伐的,但那是将来的事,今后还有很多事要做。” “你说的今后的事,是征服越前吗?” 竹中半兵卫微笑地点点头说:“皇宫修建完,将军宅邸竣工后,便可以命令全日本的大名来京都参加竣工典礼。” “这一点,我想到啦。” “既然这样,就一切都明白了,即使信长公有令,越前的朝仓义景也不会来,这样一来讨伐越前便顺理成章……” “这我也知道。” “讨伐越前最能显示出松永弹正的作用。” “甚么?讨伐越前……” “是的,朝仓义景一直最惧怕的敌人就是松永。” “原来如此……” “连松永都已向信长公投降,并支持信长公征服越前,越前自然……,不然的话,信长公的地位将受到威胁。” 藤吉郎仍不能完全领会半兵卫谈话的涵义。 “为甚么没有松永,大将将受到威胁呢?” “织田家结识现将军,是朝仓义景介绍的,当时两家缔结了互相提携,互不侵犯条约。” “啊!”藤吉郎恍然大悟地说:“我懂啦!” “是这样。现在的事,不是织田和朝仓两家的关系问题,而是统一天下的大事,令其进京,拒不执行,则是不可饶恕的罪恶行为。信长公可以公开警告朝仓,——我将率你的大敌,近畿地区的奸雄松永弹正及三好一伙出征讨伐越前——。这样可避织田家私兵进攻朝仓之嫌。” “确实如此……实际上,这次织田的兵力是由织田、松永、三好、德川联合组成的。” “那么,你看德川先生会来吗?” “因为德川先生是应天朝之召,估计会前来祝贺的。……以这种形式加入进攻越前的行列。” 藤吉郎心中暗自惊叹。 松永狐狸一定预见到这一步,知道信长不会杀自己,投降也面不改色心不跳。 “军师!他不愧是只老狐狸,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呀。” “我们的大将足智多谋,松永久秀阴险狡诈……可谓当代双璧。” “这么说,我应该再见他一次。” “请便。信长公向叫做斋藤道三的剧毒人物学习,您则学名为松永的毒药智慧,大概是为将来打算吧。” “竹中半兵卫也净出坏主意。” 一直沉默不语的蜂须贺彦右卫门痛切地嘟囔着,叹口气。 奸雄的见识 藤吉郎第二次与松永久秀会谈,是在信长忙于皇宫修建的二月初举行的。 地点是在位于三十三间堂附近的那个里村绍巴的连歌所。 不光松永久秀是这里的常客,明智光秀、细川藤孝、千宗易等人也经常来,他们在这里连歌、品茶、谈天说地、交流信息。 “噢呀!这不是木下先生吗?” 藤吉郎一露面,久秀立到爽快站起,迎上前去,几乎是将藤吉郎拉进去。 “木下先生,您快走红运啦!” “噢!怎么走?” 藤吉郎特意郑重施礼寒暄。 “我有事想特别和松永先生密谈。” 藤吉郎表情神妙。 明知对手是有剧毒的绝代恶棍,还想与对方较量,藤吉郎从容就座,他生性好强不甘认输。 “木下先生要和我会谈……” “确实为此而来,在樱花盛开时节,讨伐越前,松永先生也一定去吧?你是为此而投降的吧?” 藤吉郎首先借用竹中半兵卫的分析,张开智慧之网,久秀惊目圆睁。 “眼力之敏锐,令人大为震惊,藤吉郎先生确实不同凡响,如此有先见之明,简直是筑前守。” 藤吉郎惊讶得直瞪眼。 “松永先生,你刚才说甚么?筑……筑前守!” “是这么说的!修完皇宫我建议信长公为织田家的五大将领修建住宅,让他们搬进京城。” “是这样……那么……” “其中当然包括您,但是,作为织田家的重臣搬入京都……不过,木下藤吉郎嘛……你对公卿贵族们无足轻重,你索性改姓羽柴,我秘密建议大将任命您为筑前守。” 久秀再次先发制人,藤吉郎张口结舌、手足无措。然而,自己想改姓“羽柴”这件事,不知松永久秀在哪儿打听到的。 “这样一来,木下先生便成为羽柴筑前守秀吉啦!” “这么说,我就是羽柴筑前守秀吉啦!” “木下先生,这个名字很好。意味着我们这里有天下三秀。” “天下三秀……?” “是的。松永久秀,明智光秀,还有羽柴秀吉……这三个人被后世称为天下三秀是毋庸置疑的。” 藤吉郎发出惊叹声。 (多么精采的阿谀奉承啊!) 然而,久秀的吹捧并未就此结束。 “不过,在这三秀之中,能掌管天下的还是秀吉,久秀已经声名狼籍,杀过不少主人家族的人,不久将遭受报应。” “噢……!” “其次是光秀,正像他的名字的‘光’字一样,爱卖弄聪明,炫耀智慧……即不能暗中出力,当无名英雄,求官欲过于强烈,急于求成,易有损人利己之行,树敌过多,集众怨于自身,势必失人和,破官运。” “我懂了,这么解释的话,我的‘秀’是沾‘吉’字之光。” “没错,吉,即吉祥如意,大吉大利,天下大权不久将落入您的手中……” 藤吉郎摆手制止他的谈话,今天原本是自己上门刺探对方的,可是自己倒有可能再次上圈套。 “弹正先生,我不想知道过于遥远的未来,我只想了解您对今后五至七年的形势的评估。” “今后五至七年……哈哈……木下先生,在这期间天下出现定局。” 久秀显得无忧无虑,企图一笑了之,不予正面回答,藤吉郎立刻转入正题。 “我毫不客气地问一下,您看这次讨伐越前能否成功……?” “问得直率,单刀直入……” 以狡猾的狐狸着称的久秀也显露出紧张的神色。 现在是二月,三月赏花时节,德川家康从三河来京都,信长大概准备待到冰溶雪化后的四月攻打越前。 这样算来,还有两、三个月时间,不负责任,信口开河地明确回答对方,将来后果不好收拾。 如果我的判断略有偏差,藤吉郎会耻笑我久秀,今后会不把我放在眼里。 “好,藤吉郎不是外人,我襟怀坦白地谈谈我的预见,我认为不会成功的,但,通过这一仗,您将名声大振。” “您是说,这仗打不胜,……而我却有机会立战功。” “没错,在撤退时,很可能命令您担任后卫,您将进行一场艰苦卓绝的斗争,出色地完成艰钜任务……您一定能这样作。” 松永久秀的头脑里确实有经过深思熟虑的方案大纲。 “那么,不成功的原因呢?” “将有意想不到的、突然事件发生,地点不是北陆,而是发生在中部、近畿。” “按照你的说法,是没有达到预定的目标,中途必须撤退啦?” “是的……” “突发事件的罪魁祸首是谁呢?” 藤吉郎步步紧逼。 “现在不宜泄露,对不起,这一点请允许我保密。” 久秀好像有意压低声音。 “事情可能发在近江境内,应朝仓义景的要求,浅井久政父子和六角义贤可能联合发兵。” 藤吉郎也颇感兴趣,探起身子。 藤吉郎所忧虑的也是这一点。 北近江小谷城的浅井长政娶信长的妹妹市姬为妻,目的想与信长携手并进,但其父顽固不化,一直从中作梗。 越前的朝仓义景到久政面前要求增援,对信长恨之入骨的久政,一定毅然决然地找六角义贤商议,企图从后路攻打信长。 这样一来信长一旦发现退路可能被切断,便立刻从越前撤军。 “那么,攻打完越前后的下一仗呢?”藤吉郎的眼睛紧紧地盯住松永久秀,继续问道。 “越前之后,无可奈何,攻打浅井……” “这么说,浅井的命运,决定在今年啦?” 松永久秀狡黠地笑着摇摇头说:“不不,恐怕没那么简单,如果信长攻伐越前失败,必然产生烦恼……,首先武田跃跃欲试,本愿寺起义;引起连锁反应,叡山也不会按兵不动的,我松永弹正也可能借此机会再次叛变……木下先生……您真正发挥作用的则是……” 藤吉郎再次低声惊叹,竟亲口说出自己可能再度叛变,藤吉郎一时说不出话来。 <hr /> 注释: 和恶人的机缘 不管怎样,松永久秀的判断是非常正确的,和藤吉郎所担心的完全一样。 这次进攻越前,藤吉郎最担忧的就是市姬的婆家小谷城的浅井父子。 但是,这事藤吉郎在信长面前难以启齿,藤吉郎一直恋慕市姬,不想让市姬嫁到小谷城这件事,信长和浓姬太太都清楚地知道。 “松永先生,你断定攻打越前将发生意外,难以成功……,你不要光停在分析判断上,应该直接进谏大将,意下如何?” 松永久秀立刻摇摇头说:“那是下下策,只该让大将按着自己的想法行事。” “如果失败的话,各派势力均与之为敌,大家都会倒大霉,吃苦头的。” “木下先生,要使孩子成大器,得放手千锤百炼,大将也应该在艰难困苦的条件下,经受磨难,如果是一打就垮的人,即使活着也不会有大作为的。” “原来如此,打是疼骂是爱呀……是毒药爱情吗……?” “甚么,您说甚么呢?” “没甚么,自言自语,我还想问您一个问题,要想在大将手下功成名就,最应该注意甚么?” “如果是这样,那很简单,最好当一个不近人情的忠臣。” “不近人情的忠臣……” “是的,在信长公沿着统一天下的大道前进期间,你一定是尽力协助的忠臣。” “那当然。” “然而,当他跌大跤……或摔倒在地……这时您不要受人情面子的约束,不管是君主还是朋友,要果断地置他于死地,巩固自己的地位。” “嗯——,确实是不尽人情的忠臣哪。” “是的,我也一样,今后只要信长公有疏漏,使我有机可乘,我不知还要叛变多少次,而且我要亲手砍下大将首级,宣称自己是天下之主……” “原来如此,你真是个完全彻底的人哪!” “因此,当我松永久秀砍掉信长公首级时,木下先生应立刻向我挑战。” “噢……” “您天命比我强,很快就能战胜我,这样一来,您可以为主人报仇,成为统一天下的忠义英雄,一定终生受赞颂。”松永久秀笑眯眯地接着说:“我想只有这一点是您务必充分注意的。怎么样?木下先生。” “哪一点?” “就是说您有掌管天下之智,不需要别人提携。” “您是说我不必在他人的旗帜下为他人卖力?” “是的,织田家人很多,老将有柴田胜家、佐久间信盛、林佐渡等人……这些人被任命一方大将时,千万不能被人将您置于他们之下。” “噢……” “不管哪一方,要成为一方总大将,而……因此,还是应该尽快当上羽柴筑前守秀吉为好,如果木下藤吉郎先生作为助手被置于老将之下,立战功的是您,而受表扬步步高升的则是老将……这样下去,永世无出头之日。” 藤吉郎不由得探起身子,点点头。 (是这样,必须作到心中有数哇……) 稍一不慎,落到柴田胜家或佐久间信盛之下是完全有可能的。 “这件事,我也和明智先生谈过,怎么样,木下先生……攻打越前一旦宣告失败,信长公将八方受敌。您应该大显身手,一展才华,哪怕是最艰钜的战场也没关系,必须独当一面,不然的话,很难腾达升迁。” 不管怎样,藤吉郎觉得这是肺腑之言。或许是松永久秀真的预料到藤吉郎前途远大而忠告的。 “我今天没白来,受益非浅,不愧是松永先生,精通腾达学。” 藤吉郎也毫不示弱地对松永久秀大事赞扬一番,然后回到自己的房间。 败军 信长讨伐越前准备,进行得有条不紊,但藤吉郎真正对松永久秀的见识感到惊叹的是,讨伐越前过程中所发生的一切,果真不出松永所料。 信长作事一向我行我素,一回到岐阜便大张旗鼓地宣扬要在近江的常乐寺举办周围邻近几个领地的相扑比赛,以搬运奖品为名,将武器藏在长方形箱内,从岐阜城出发。 当然,受信长之命陪同前往的藤吉郎早已看透信长的心思。 美其名曰相扑比赛,实际上是信长的秘计。目的是想将近畿地区的身强力壮的流浪武士集聚在常乐寺,偷偷地雇用讨伐越前的豪杰,以此弥补兵力的不足。 平民百姓当然不了解实情,因此,常乐寺附近的几千名以力大超人为自豪的鲁莽男子和几万名想一睹胜负,看热闹的人都蜂拥而至,等待着信长人马的光临。 赛前气氛热烈,场面壮观。 藤吉郎也笑嘻嘻地混在相扑比赛场地的人群中,挑选了近三百名攻打越前的民工,四月二十日,织田大军浩浩荡荡地从京都出发,开往越前时,大有气吞全北陆之势。 德川家康也前来增援,两队人马于四月二十五日在敦贺会师。 与此同时,藤吉郎也攻下位于敦贺前方的井筒城,该城守将寺田采女战死,获大捷。 总大将信长于二十六日攻陷越前的金崎城,迫使朝仓景恒投降,不到半个月,便攻入义景的根据地一乘谷,越前摇摇欲坠,危在旦夕,眼看越前就要落入信长手中,这时,形势突变的消息十万火急地由北近江传到敦贺来。 “浅井长政、六角义贤与朝仓义景相呼应,联合出兵!” “这下糟了。” 当然,信长对此一直高度警觉着。但是,他认为妹夫浅井长政会设法说服父亲久政,保持中立的。信长认为,在这期间速战速决,肯定能战胜越前的义景,切除祸根的。 (问题是因为越前有义景在。) 只要铲除义景,浅井父子一定能放弃感恩戴德的念头。 如果能坚持到这个月的话,自己的妹夫长政一定能像德川家康一样,同心协力,为统一天下助自己一臂之力……信长是抱着这种想法才讨伐越前的,万万没有想到,在关键时刻,长政背叛了自己。 必须立即采取措施,否则退路一旦被浅井和六角大军切断,煞费苦心平定的京都将再次遭受战灾,往岐阜方向撤退,可能危险性更大。 “到底还是不行啦!” 信长咬牙切齿,将全军集合在敦贺。 “现在立刻从朽木谷向京都方向撤退,撤退途中,可能在金崎一带遭到阻截。藤吉郎!你为殿军,不要放过一兵一卒,以防跟踪追击。” 这时藤吉郎想起松永久秀的预言,果真一点不错,他半天没有回答。 此时,当然松永久秀也在场,他若无其事地站在一旁。 “藤吉郎,怎么样?此时此地能胜任殿军的只有你。” 信长接着这样说时,藤吉郎之所以能信心十足地勇于承担这一重任,实际上是因为松永久秀事先将他的预见告诉了自己,藤吉郎早已心中有数。 “是!知道啦,藤吉郎早已作好永远立于不败之地的准备,无论何时何地,请您放心,立刻撤退吧!” “好!今天是二十八号,立即出发,等着瞧!浅井长政……” 浅井长政一叛变,不仅朝仓大军士气大振,朝仓义景立刻动员叡山与本愿寺串联,致使净土真宗的信徒在各地发起暴乱,这样一来,武田信玄和上杉谦信也会蠢蠢欲动的,不仅如此,近畿的三好余党如果再次起义,连中国的毛利也可能支援本愿寺,协助三好加入这场战争。 攻打越前之战,在某种意义上说,是信长一生中最大的失败之一,但这时,松永久秀为甚么没有易旗背叛信长呢? 松永老谋深算,他知道在这里如果给信长以毁灭性的打击,中国的毛利,甲斐的武田就会日益壮大,其结果天下将会离他越来越远。 信长大军出征时,雄赳赳、气昂昂,浩浩荡荡,气吞山河,回来时为了避免遭到伏击,穿山谷隐蔽而行。 每当发现敌情,松永久秀总是冲锋陷阵,说服敌人,协助平安撤退。 松永久秀是个难以揣摩,不可测知的怪人,但藤吉郎与枭雄松永久秀邂逅,对他的人生有着极其重要的作用。这个越前之战时的殿军和叫久秀的人物结识后,可以说木下藤吉郎无论在精神上还是在武略上都在迅速地成长为羽柴筑前守秀吉。 “原来如此,人生不是请客吃饭,绘画绣花。” 只一个人留下作殿军,将追击而来朝仓兵马打回去,藤吉郎边阻击边撤退,与此同时,他还在考虑下一次战场的方位。 艰难的撤退 被命令为殿军的藤吉郎进行了艰苦卓绝的战斗。由近江朽木谷撤回京都的信长也疲惫困顿,特地从滨松前来增援的德川家康的撤退更加艰难。 信长回到京都时是四月三十日。 家康比信长还要晚得多,他历尽千辛万苦,好容易于五月六日回到京都。 藤吉郎几乎和家康同时回到京都,他立刻去拜访信长。 “大将,何时向近江进发?” 慰劳家康刚刚回来的信长面带愠色地反问道:“你认为甚么时候出发适宜?” “我认为越快越好。” “原因何在?” “虽然小谷城的浅井父子背信举兵,但行动再快朝仓的兵也到不了北近江,我们应在这期间布阵。” “说得容易,那京都怎么办?” “我们在北近江布阵期间,请德川先生暂留京都,布阵最多七天到十天就能结束。” “哼!” 信长似乎有点感到惊讶。 “这种只顾自己的作法,甚么时候想出来的?” “我边打仗边思考,我觉得这也是殿军的职责……德川先生那边……途中相遇时我已经把这件事跟他说啦。” 一向神机妙算的信长也惊愕得瞪大双眼。 特地从滨松前来助战的家康也一起奔波劳累到敦贺,没想到浅井父子背信弃义,这是信长粗心大意造成的,可是,现在还厚着脸皮请德川延迟归期,帮助照管京都……这话信长说不出口。 然而,藤吉郎说自己已经拜托德川,信长感到惊讶也是理所当然的。 “藤吉郎,我真佩服你,脸憨皮厚,全日本第一。” “承蒙称赞,实在不敢当,不过,这并不是脸皮薄厚的问题,如果我藤吉郎不在,从越前撤退时殿军必定由德川先生承担,是藤吉郎代替他完成了这项任务,因此,担当撤离京都时的殿军当然义不容辞……我是这么对他说的。” “嗯——越来越令人敬佩啦,德川先生是怎么说的?” “哪里,谢谢您的表扬,德川先生说——有您作殿军我们才得以平安撤回,京都的事就交给我吧。” 信长的愁眉舒展开一半。 (这是一个多么办事干练令人痛快的人哪!) 但是,不能只是口头表扬。 “即使德川先生承诺留在京都,在我们打仗期间,如有人伺机而动那怎么办呢?” “这方面我已准备好啦。” “甚么,已经准备好啦?” “是的,我已拜访过松永弹正先生,我和他谈过啦。”藤吉郎蛮不在乎的说:“松永先生有不测之智,因此,我用计谋拉住他。” “又信口开河,你用甚么计策,怎么拉住他的?” “我可以对他说这次信长灾难深重,没能战胜浅井、朝仓。” “为甚么没打胜?” “因为朝仓家不光是比叡山的大檀那,而且把公主也嫁到本愿寺,从关系上看,在朝仓和织田之间敌我界线分明,这两者必定站在朝仓家的一边。本愿寺在尾张和伊贺境内的长岛举旗,叡山的僧徒们从近江的坂本威胁通往京都的路线,这样一来,甲斐的武田也不会安分守己,他认为朝仓之流夺取天下是头等大事,便也开始进行进京之战,从形势上看,大将八方受阻……” “藤吉郎!” “是!” “这些事你都告诉那个松永狐狸啦?” “嘿嘿……这是我的计策。” “蠢货!甚么计策!等于唤醒熟睡的孩子,指破迷津,只怕是……” “他患有谋反病,这我知道,正因为如此,才这样说的,我告诉他机会难得,您一定会乘机制造叛乱,届时请允许我入伙……” “甚么?你也入伙……?!” “是的,我对他说,如果私下通知我,我一定拿大将的头进见,这样,您可以在京都东山再起,一展雄威……” 机敏善断的信长也哑然惊愕。 “你也净说这些煽动性的话。” “大将,看问题的角度各不相同,松永弹正背叛你的时候,一定是形势对大将最不利的时候,这是判断形势的一个很好的依据。” 信长终于捧腹大笑起来。 “好,既然已考虑到这一步,说明后一步的行动方案也一定酝酿成熟,说说看,何时从京城出发,采取甚么战略战术讨伐浅井父子?” “嘿嘿……正等着您提这个问题呢,那么,藤吉郎就谈谈鄙人的一管之见。” 长滨战略 藤吉郎的一番话,将信长的不安心理描绘得淋漓尽致。 这次只要稍一疏忽,便有可能了此一生。正像藤吉郎指出的那样,朝仓家和比叡山的关系,再加上本愿寺的胡搅蛮缠,确实形势危急。 本愿寺光佐(显如上人)的儿子光寿(教如上人)娶朝仓义景的小姐为妻。而且媒人是将军义昭,所以非常棘手。 在伊势的长岛和大坂,净土真宗信徒一叛乱,织田军队将腹背受敌,从近江到京城的兵力不得不分出一半。 这样一来,武田信玄必定采取行动。即使他不进攻京都,也会从滨松开到三河,至少使家康陷入进退维谷的困境。家康便无法支援信长。 确实是你死我活的斗争吗?从越前来的朝仓大军和北近江的浅井大军联合行动,不断地威胁着岐阜通往京都的路,这是信长费尽心机开辟的进京之路。 “该回京都的已经都回来了。立刻率兵向北近江进发是首要大事。” 藤吉郎再次欠起身子讲述自己的观点。 “这你不必担心,我已经下达九号清晨出发的密令。” “非这样做不可。不,不愧是大将!天衣无缝啊!” “别阿谀奉承,在近江如何部署?” “如果首先进入近江的话,先派森三左卫门去佐和山城(现在的彦根)。三左卫门先生会充分发挥作用的。” “第二……?” “第二,到永原后,长滨城必须派最强有力的武将。” “长滨是靠近浅井父子的第一道防线,你考虑派谁去好?” “这不必考虑,当然是木下藤吉郎秀吉啦。” “哼!你那么自信!长滨可是五万石哪!” “大将,您不要吝啬五万石七万石的俸禄,万一打起持久战,必须在小谷城附近修筑坚固的碉堡,时刻监视着小谷城的动向,否则京都到岐阜之间的路就不能畅通。” “知道啦!那么第三?” “佐久间信盛先生负责永原城,鬼柴田胜家先生派往长光寺城,安土一带交给中川清秀先生……” 藤吉郎说得正起劲,信长悄悄地拧了一下自己的膝盖,确认一下自己是否神智清醒,是不是在做梦。因为藤吉郎的想法时常和信长心中的作战方案不谋而合。 “藤吉郎,我的想法略有不同。” “甚么?那不可能!” “不,有点不一样。我想长滨城派柴田胜家,长光寺城派木下藤吉郎。” “哈哈……” “有甚么好笑的?谈到问题的关键,不许笑。蠢货!” “大将事到如今,不宜说谎。” “说谎……” “是的。忠诚老实的人总是以头脑中的神佛作后盾,说谎神佛是不允许的。柴田先生虽然是一名出色的猛将,但猛烈有余,行动莽撞过激。因此,将他派往长滨恐怕大将心中最关心的人难保平安。” 信长感到很狼狈。 信长现在最担心的就是嫁到小谷城的妹妹阿市,她已经有一个女儿。 “——绝不是把你当作牺牲品,目的是想和长政实现真正的合作……” 在信长的这种劝说下,嫁到小谷城的阿市现在在城内不知过的是甚么日子,一想到这儿,一向言词锋利的信长也变得迟钝语塞啦。 “柴田先生绝对不行。他是一员猛将,要说进攻便一个劲儿地猛攻,至于死伤的对象是谁,他完全不考虑。在这方面,那个藤吉郎和他不一样。” “甚么?那个藤吉郎!如果是藤吉郎打算怎么办?” “如果派那个藤吉郎去,他首先要怀着比以前更爱慕阿市的心情去保护她们。” “讨厌的东西!派那种人去恐怕更危险。色恋最容易贻误战机,是天下大忌。” “这简直是奇谈怪论。只有这样才能舍生忘死,奋力相助……他会将全部智慧集中在人情上,勇敢地战斗。首先我想把战场放在姉川河滩,但这一仗难以决定胜负。” “为甚么?原因何在?” “我方力图赶回朝仓的援兵,浅井父子会让他们撤回自己城内。而且这次长岛和比叡山脚下的坂本,或者本愿寺的根据地大坂一带,大将不亲临战场,战争是不会结束的。这也是对方的作战方案。” “噢——!说得活灵活现。好像刚从那里回来似的。” “所以,我方必须在位于小谷城南侧的虎御前山一带修筑工事,从那里监视敌人的动向。即使大将不在家也丝毫不放松警觉。对方来几次击退几次,采取对峙政策,等待时机,一举全歼。能完成这项任务的,正如我刚才说的,只有一个人,即那个藤吉郎。敬请大将贤察明鉴。” 信长无话可说,有意违心地说出假话,已被藤吉郎识破,确认是谎言。 “好吧。我九号回岐阜,在岐阜再次重整旗鼓。德川先生待大家各自进城后再回滨松,然后再次请他出兵增援。” 藤吉郎点头表示赞同。 “就这么定啦!那么,近江长滨五万石的城主木下藤吉郎秀吉再次拜访德川先生,请他在京都顶多再住十天,然后一日千里地撤回滨松。我来当这个使者。” 藤吉郎声音响亮,立刻跑出军营的帷帐。 “喂!牵马!羽柴筑前守秀吉忙着……” 这是他第一次有意在信长面前大声自称羽柴这个姓。 姉川之战 信长按原订计划于元龟元年五月九日由京都出发,于十八日到达近江的野洲河原,击溃与浅井父子呼应出兵的六角承祯的军队,经千草越于二十一日回到岐阜。在千草越险些中弹身亡,子弹穿过单衣袖,幸免于难。 担任狙击的是叡山的僧侣,叫杉谷善住坊的神枪手,据说飞鸟也逃不过他的枪法。但第二年被矶野丹波守员昌抓获。他一口咬定是受六角承祯之托干的。但事实上并不是承祯,从那时起叡山的僧徒已经作为朝仓和浅井的盟友,表现十分活跃。 后来,信长了解真情后,不管三七二十一下令将善住坊埋入地下,并用锯子锯掉他的头。 在近江按计划,森可成、佐久间信盛、柴田胜家、木下藤吉郎为殿军,信长返回岐阜,并立刻着手改编军队。 德川家康也于五月十八日离开京都回滨松,并决定尽可能分出部份兵力协助织田大军。 实际上,当时信长已感到兵力不足,如果没有德川兵力的大力支援,在北近江很难战胜浅井和朝仓。 六月十九日,信长率兵逼近小谷城。家康的部队稍晚一些,于六月二十四、五日接到再次由滨松出发开赴北近江的通知。 他采取火攻。首先在小谷城下放火烧城,边烧边攻城。然而准备充分等待时机的浅井长政并没有出城。 因为长政在等越前朝仓义景的援兵。浅井、朝仓的联合军与织田、德川的联合军在姉川两岸展开激烈的战斗。有关当时的战斗场面,在此不多赘述。 果然不出藤吉郎所料,信长还没有真下决心讨伐浅井长政。 (他是想设法让长政反省,化敌为友。) 他的这种想法,自不待言,是出自于对妹妹阿市的爱。他不忍心伤害妹妹及其女儿茶茶小姐(后来的淀君)。 世上都认为信长是残忍无双的武将。但信长是奉行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原则。只要对方不冒犯我,我绝不会作出残害他人之事。 虽然浅井长政毁约背信,但阿市妹妹毕竟是为了他,相信他而嫁过去的。因此,为了阿市也得想尽办法帮助长政,看样子他是不会放弃这种想法的。 充分了解他的藤吉郎,一直在这里坚持战斗。总之,他已成为与森、佐久间、柴田等织田家猛将众臣平起平坐的武将。在这种时候若是落后于他们,便将位居于他们的旗下,永远抬不起头来。 他们急切地等待着德川大军和朝仓大军的到来,两军在姉川发生激战。率先冲锋陷阵的家康军被朝仓军击退。 “进攻!立刻向小谷城发起全面进攻,彻底歼灭。” 藤吉郎口头上是激烈的主战论者,但内心清楚地知道,信长是不会允许的。 朝仓军队四处逃窜,向越前撤退,浅井军队再次撤回小谷城,采取困城姿势。 “现在不要攻打,这不是轻而易举攻陷的城。” 长政的忠臣安养寺三郎左卫门被信长俘虏,信长根据他的供词,宣布放弃攻城。 城内有井口越前的兵五百,千田采女的兵三百,长政的父亲下野守久政的兵一千,还有一千八百名没参加战斗的新兵,他们磨拳擦掌,严阵以待。 从姉川撤回的残余兵力汇合在一起,城内兵马粮草充足,这里又是山城,他们可以轮流休养应战,我方攻克该城困难重重。 在这期间,叡山、长岛、大坂、越前还会重整旗鼓,采取攻势,因此,与其攻城不如暂时监视这座城。让德川军队也回自己的领地,信长自己也撤退,必须进行全面整备。 藤吉郎一开始就预料到形势会发展到这一步。与其说预料,不如说一开始就这么打算的。木下秀吉的名声是仅次于德川家康的猛将。他非常遗憾地收回主战论。 在策略方面,藤吉郎结识松永弹正以后,可以说越来越高明,更有远见卓识。 “第一次攻打浅井城宣告结束,下一步藤吉郎打算怎么办?” 藤吉郎送走德川军队,一回到横山城,信长便笑嘻嘻地问他。 “随心所欲吧,因为这是在意料之中。”藤吉郎蛮不在乎地甩出一句。“哈哈。在这座横山城一边监视浅井军队,一边专心修筑第二次攻打浅井的工事。” “这可以,但不能过早伤害阿市!” “您的意思是说,如果能平安地把她救出来……” “你说甚么?后半部没听清楚。如能平安无事地救出……后面你说甚么啦?” “后半部你当然听不清楚,那是我心中的自言自语。” “是呀,有时奇妙的蠢话还是只在心中说好,藤吉郎。” “是的。” “到万不得已的时候,第二次攻打浅井……你想最先闯入敌阵吧。” “就是为此才留在这里的。” “到那时以藤吉郎的名义闯入小谷城,规格有点低。你自己曾经自报过一个莫名其妙的名字,叫甚么来着?” “啊,是那个羽柴筑前守秀吉吧?” “对,那个当上筑前守的人监视小谷城是不会枉费心机的。怎么样?” “嘿嘿……那太感谢啦。对手是浅井下野守和浅井备前守父子,监视他们的是羽柴筑前守秀吉。这就好啦。不然的话也太不相称啦。” “好吧。筑前。” “是!” “还是让你当长滨五万石的城主,牢固地控制住北近江。” 藤吉郎一听,立刻呆愣。 改名不仅仅是改一个听起来像大名的名字,而其中孕育着下一个梦想。 (若能从小谷城平安地救出阿市,也许他能赐给我……) 暴风前夜 “喂喂!集合!”这里是虎御前山山顶,开辟了一条山路,横山城的城堡与小谷城遥遥相对。 准备第二次攻打浅井城时,把这里作为信长的大本营。秀吉从那儿以后,继续加紧土木工程。 天守阁位于阶梯一样的小谷城的山顶,从这里眺望小谷城,天守阁好像近在咫尺。 万里无云的晴朗天气,似乎能看到站在天守阁眺望周围景色的阿市和她抱着的茶茶小姐的音容笑貌。 “你好吗?幸福吗?小姐。” 说实在的,藤吉郎……不,是羽柴筑前守秀吉经常站在这里跟对方说话。当然不是说出声来,而是心中自问自答。 “不久这个筑前就会去接你的,望耐心等待。感到寂寞也要忍耐下去。” “筑前守,就靠您了。” 似乎对方也以期待的神情回答。 “不过,你朝思暮想的老婆是宁宁。” “甚么呀,如果这也是忠义的话,那样的老婆随时可以……” 但是,他觉得宁宁不是那种轻易可以赶走的老婆。尽管是腹中之言,但语调越来越不正常。 今天望不见阿市的身影,小谷城的天守阁垂下的蓝色窗帘,把阳光完全遮住。 “到这边来,大家一起吃饭吧!和往常一样,最好围个圆圈。” 民工们纷纷跑过来,围着他坐成圆形。 加藤虎之助、片桐助作、福岛市松、石田佐吉等都坐下。 “怎么样?大家知道在这里修通往小谷城城门前大道的原因了吧!” “知道啦!” 答话的是市松。他现在已不是桶匠的儿子。但子长高了,身体健壮,渐渐地长成一个身强力壮的武士。虎之助他们几个人比市松更高。 “是呀?是为甚么呢?你说说看。” “有了这条路,无论小谷城的军队往哪个方向转移,我们都可以以少数兵力立刻向那个方向移动作战。” “是吗?不过敌人也可以利用这条路。敌人发现有可乘之机,大批兵马涌上这条路,转眼之际将这个阵地包围,那该怎么办呢?你说呢,阿虎,若是你的话,打算采取甚么措施?” “如果敌人形成扁圆形的包围圈,我们可以备齐武器,从四面八方杀下山去。像切断蚯蚓一样,把敌人分割成段,然后辗死。” 大家都毫无顾虑地大口大口地吃着饭团,议论着战事,不过说的都是吹牛大话。 “哼——把敌人切成段,说得容易。” “冲下山时,气势要猛烈,在大道上顺山飞奔而下,用长矛像穿山芋一样,立刻把他们穿成一串。” “好吧,如果能这样,就把他们烤了吃掉。” 福岛市松说着咬一大口饭团。 “哎呀,从小谷城出来好多人。”说话人是石田佐吉,他突然站起身,弯着腰俯视山下的街道。 “甚么?派出许多人,这可不得了。”以千里眼为自豪的片桐助作站起身来说。 “助作,是真的呀?!”连筑前守也把吃一半的饭团放下站起来。 “啊!真的!有许多马蹄印,大概有一千五、六百人吧。” “好吧!作好战斗准备。肚子饿无力打仗,大家把饭团都吃光。立刻吹响海螺号,向各战壕传达命令。” 筑前这样吩咐着,手里仍攥着饭团,跳到附近的草丛中。 “哎呀,大将怎么啦?”片桐助作大吃一惊,忙问虎之助。虎之助拿起长矛窃窃鬼笑,没有回答。 他深知羽柴筑前守的这个不文明的习惯。 “喂!虎之助。干嘛不回答!难道大将把铠甲柜之类的东西藏在草丛里啦?” “不是!”虎之助摇摇头跑了。他紧接着说出答案:“在草丛中思考问题哪!” “存心卖关子。直截了当地说明不就行了嘛!我有事必须向大将报告。” 助作欲急忙随后跟去,石田佐吉一把抓住助作的胸脯。 “等一等!先尽快把饭团吃完!” “为甚么?在紧急关头可以边吃饭边谈话嘛。” “大脑迟钝的家伙!”佐吉直咂舌头。“大将也在边吃饭边干事。助作还不明白吗?” “一边吃饭一边能作的事……?” “对。边吃边思考问题,再一个是……” “思考问题,还有甚么……?” “真够笨的。边吃边想边给野草施肥一次完成。” “啊……!”助作这才明白。 确实像个大将。不过,在草丛中边狼吞虎咽地吃饭团,边大便,边思考作战方案,想像这样主人的形象,总不够风度,不够威严。 海螺号响彻晴朗的天空。 顿时,“哇——”到处喊声震天。 发现敌人的行动时,各方立刻发出呐喊,然后高举起旗帜,全军按作战部署进入紧急状态。 当然,这时打出的旗帜只不过是冒出楠木流的旗帜。 各处一打出这样的旗帜,敌方就无法估算我方的人数。 先采取这种混淆视听的办法应付敌人,在这期间便可以将兵员集结在某地,是否打机动战,等待下一道命令。 今天,筑前一定是在一边分析敌人出击的动态,一边同时进行着排泄和补充。 “大家不要惊慌。懂吗?敌人出来的目的是甚么,懂了吗?” 不一会儿,筑前边走边系着裤腰带从草丛中走出来。 “今天的旗帜不是长政的,一定是他父亲下野守久政的。” “您说得对。”为筑前拿着刀等在一旁的石田佐吉说。 “传达命令!告诉大家不必攻击。虽然刚才喊声震天,但从现在开始,鸦雀无声地静观。出现万一,另行通知。” “大将,这……这是为甚么?敌人出来一定要予以打击,……不是说好了吗?” 等待筑前的助作反问,筑前朗声大笑。 “战争是千变万化的事,要灵活机动。你瞧着吧!浅井军队走到山脚下的路旁,今天还会撤回城内的。” “为甚么?” “他们是出来刺探我方动向的。父亲下野守和儿子备前守长政可能在城内打赌呢!” “打赌?!” “是的。父亲说,如果出兵引诱,我方肯定攻打……,儿子却说我方会按兵不动……” “他们打这种赌,有甚么意义呢?” “助作不明白呀?” “我也一点不懂。” “哈哈……据说最近在有关是否为朝仓家增援出兵的问题上,小谷城的父子之间产生了意见分歧。听说近期朝仓家的军队将去近江攻打坂本城。” “攻坂本城?……” “这就是说,比叡山的僧徒们决定全力支援朝仓。证明越前已派出使者,要求小谷城出兵援助。” 这时,加藤虎之助满脸通红地跑来。 “报告!” “甚么事?虎子!” “敌人仅听到我们第一次的呐喊声就开始向城内撤退了。” “明白了吧!我没说错吧。我们再次原地不动,高声呐喊,立刻传令。” 说着,筑前坐在助作搬来的凳子上。 “决定织田家沉浮命运的时刻即将来临。” 他锁眉沉思。 <hr /> 注释: 炮火的考验 正如羽柴筑前守秀吉所预料的那样,从元龟元年到元龟二年的两年间,对信长来说是田乐狭谷之战以来的厄运之年。 信长已四面楚歌,如果说还有朋友的话,只有德川家康一个。虽然一切都是意料之中的事,但信长和秀吉都忙得焦头烂额。 如果是寻常的凡人,这样的难关未必能闯过去。 除武田、朝仓、浅井、六角等人之外,本愿寺徒众已在伊势的长岛和大坂两地开始行动。更有甚者,叡山的僧徒为阻截信长进京,来到坂本城附近。一直敛声屏气的三好一伙也举兵在摄津修筑野田和福岛两城,与信长为敌。 这样一来,松永久秀的行动更加令人难以测知。 他泰然处之,扬言一旦确认织田势力垮台,他立刻叛变。到元龟二年五月,他果真谋反易旗了。 “信长威风凛凛的时代宣告结束。” 在这个枭雄的眼中一定清楚地映出这一结论。 不,不仅松永久秀认为信长大势已去,甚至连称信长为“恩父”的将军义昭也在幕后策划。秘密地向武田和本愿寺发出“讨伐信长”的指令。 与其说信长四面楚歌,……不如说八方受阻。确实是危机四伏,令人窒息。 但是,信长并没有惶惶不可终日。他本来就是这样打算的。不是夺取天下,就是以尾张的大傻瓜宣告结束一生。他早已将生命置之度外,一切听天由命。他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干的。 “甚么?十个,十五个敌人,各个击破,一个也不能漏掉。” 德川家康对付武田信玄,儿子忠信对付松永久秀。柴田胜家派到近江,他首先亲自去长岛平息农民暴动。 当时,包围长岛的两万人被烧死。那种惊心动魄,令人瑟缩发抖的战斗场面,在此略笔,不多描述。 这一切都是信长的决断,秀吉无能为力。 长岛城内不光是军队,还有老人、妇女和儿童。 “一个不留,全部烧死!” 信长也为失去一个弟弟而恼怒狂暴,但仍按他宣布的那样,严密地封锁出口,一个不漏地烧死了。 他一到近江,立刻作出任何人都作不到的重大决断。 八月二十日攻打了浅井长政,当然一时难以决定胜负。派往坂本城的森三左卫门及其部下五百人都与城同生死共命运。 “火烧比叡山!”信长双目怒睁,下达命令。 明智光秀等人大为震惊。不光是光秀,秀吉也感到十分惊讶,急忙派密使去劝告叡山方面采取中立态度。 不管怎样,比叡山作为镇护王城的圣地,七百年来是不曾有一兵一卒涉足的灵地。 从前,后白河法皇曾说,不尊朕之命者只有贺茂川的流水和山法师……这样一来,比叡山便成为世外桃源,不可侵犯的圣地。这一不成文的规定,成为人们因循的旧习戒律。 当然朝仓、武田也都坚信无人破戒,故将比叡山的僧徒拉去入伙…… 信长烧毁那个灵场后还蛮不在乎地解释说: ——以前,比叡山是日本的王立大学,同时也是天台宗这一佛教的总本山(天台宗的总寺院),利用允许自治的特权,以武装暴力介入政治的话,自然就既不是学府也不是殿堂了,是堕为实力主义的证据。所以我是以实力对付实力…… 长岛也不例外,信长不承认它是宗教府,因此,反抗者一律视为仇敌格杀勿论。 学府的谨言慎行,宗教殿堂的精神权威统统被信长抛到九霄云外。因为比叡山介入俗世的政治斗争,与朝仓、武田串通一气反抗织田,所以毋须客气,必须立刻严密包围,统统杀死。 秀吉一向深思远虑,他急速派密使劝说对方采取中立,但一向趋炎附势的光秀拜见信长,建议慎重从事。 “恕我不揣冒昧,只这件事请您三思而后行。” “噢——!为甚么要三思,为甚么要取消这一计划,不这样做,我们必定灭亡!” “但那里是镇护王城的圣地,如果烧毁将来会落个暴虐无道的罪名。” “秃顶光秀!” “是!” “你认为比叡山现在仍然有镇护王城的实效吗?蠢货!现在真正镇护王城的只有我信长一个人。是信长进京后才使百姓安居乐业,着手修建皇宫的。然而为这一伟大事业设置重重障碍的,……就是比叡山的那帮秃和尚。信长就是神,就是佛!比叡山的和尚是反抗神佛的蛆虫,神佛要蹍死这些蛆虫是理所当然,难道还要讲甚么客气吗?” 信长说罢踏入比叡山,边砍杀僧徒边四处放火烧山。这一事件发生在九月十三日黎明。 社会一般认为比叡山是不可冒犯的圣地。僧兵们也万万没有想到会有暴徒涉入此地。这里的僧徒看风驶舵,局势于己有利时出兵参战,局势对己不利时迅速撤回圣地,为此他们自以为得计。 以前没人敢谴责他们的野蛮无理,信长也是出于万般无奈,忍无可忍。 十三日拂晓,这个以七百年的悠久历史为自豪的延历寺的根本中堂喷射出炽烈的火焰。这时,所有的山谷都浓烟滚滚,天大亮时,数百个堂塔已变成一片火海。 得意忘形的僧兵,竟将朝仓和浅井的军队带到勤行修行的圣地。他们自以为进了保险箱。这时,无忧无虑安心养息的僧兵们都惊叫着跳起来。 不用说,起初他们很想抵抗,但他们做梦也没想到这里会成为战。了如指掌的地理条件也背叛了他们。 熊熊火势不断扩张蔓延,火舌越伸越长,疯狂的火浪从一个山谷滚向另一个山谷,张牙舞爪地扑向古老的森林。 站在琵琶湖对岸眺望火景,山峰、湖泊统统被卷进火焰的漩涡之中。 这时,信长已驱马来到坂本的神社门前,开始发号施令。 “毁灭叡山的是叡山本身!僧俗无别。不分老幼,活着的一个不留统统杀掉。这个世上不允许腐朽的圣地存在。只有这样,才能从那里升起新的太阳。” 听声音不像是人在讲话,简直是革命的罗刹在咆哮。 带着强弓追踪信长飞奔而来的只有山门随一荒法师一个人。他身高六尺四寸,长相酷似金刚,但他的强弓始终未能射中信长。 他的箭是特大型的。一旦射中,定会人仰马翻,粉身碎骨。虽然他射了两箭,但只是马倒下,信长死里逃生。 惨不忍睹的全山大屠杀是在这以后开始的。 对僧兵中的暴徒采取视而不见态度的学者僧,以为不会杀到自己头上,他们纷纷逃离火场,到山中避难。 然而,信长下的是一个不留统统杀光的严格命令。 “我们甚么坏事也……” “请饶命……” 随着暴乱和屠杀的猖獗,女人的禁区——佛门圣地也出现了妇女和儿童。她们被认为是和僧兵同伙的,自然也被列入砍杀之列。 特别是逃上八王子山的人们,他们东躲西藏,更是悲惨已极。不论男女老少,不管你是僧人、俗人,还是智者、上人,完全彻底,毫不留情地斩尽杀绝,无首尸满山遍野。 第二天,房梁长四十间的根本中堂自不待言,连三王二十一社,灵神、灵社、僧坊、宝塔、佛像、经卷……全部化为乌有。 当时在京都的基督教的传教士们作了如下记载:“——信长的命令部署严密周到,如同猛兽觅寻食物,让士兵躲在洞穴里,发现逃亡者立刻杀掉。他惩治这一大敌(佛教徒)那天,是一五七一年,圣弥赛亚祭日。” 基督教徒见佛教徒遭受惩治幸灾乐祸,京都及其附近的佛教徒无不胆颤心惊。 “——信长的行动我们无法理解……” 信长狠狠地惩治了僧兵,使他们知道当今不是一宗门的僧兵逞威风的世界。 这一恶魔般的决定,终于把信长从自取灭亡中解救出来。他边放心地休整边致力于皇宫的修建,庆祝皇宫竣工时,迎来了元龟三年。 <hr /> 注释: 时势的激流 这里是小谷城的天守阁。 小谷城正如前面所介绍的那样,它是从山脚到山顶依山而建,是错落有致的梯形山城。 从远处看,宛如一个层层叠叠的大建筑,从下到上由赤尾城郭、山王丸城郭、京极丸、中丸、本丸五个部份组成,各城郭之间以通道和围墙为界。 迄今为止,这里是浅井家三代……即亮政、久政、长政的根据地,所有的城郭都依山势而造,以越前的朝仓家为后盾,有勇猛的家臣守护,故以坚不可摧着称于世。 然而,现在那个朝仓家灭亡了。 烧毁比叡山,“信长就是佛!”信长就是在喊出这一豪言壮语之后摆脱悲运的。他的军队开始所向无敌。 曾背叛他的将军义昭走投无路,躲进河内的若江城。那个松永久秀又恬不知耻地前来投降。 这样一来,信长是不会放过越前的朝仓的。 天正元年(元龟四年)八月十日,信长一鼓作气赴越前追击朝仓义景。当时,进北近江支援浅井父子的朝仓义景正在归途中。 朝仓势力惨败。义景从居城的一乘谷逃到平泉寺自刃,义景的母亲、太太及儿子爱王丸被俘。连同义景的首级一起送进该山城,在那里作最后的处置。 信长的各个击破的战略得以实现。朝仓势力已彻底消灭,下一个攻击对象自然就是浅井家啦。 大地已进入秋天,农民们开始收割庄稼。 秋高气爽的一天,浅井长政来看望住在本丸(城堡的中心)顶上的妻子。 “应该把小姐们都带来。” 这时,阿市已是三个女儿的母亲。除茶茶外,还有高姬和达姬。 从这里看,羽柴筑前守修筑道路的虎御前山离得很近,似乎就在眼前。 他们清楚地知道那里的兵力在不断地增加,浅井家三代的兴旺或许到此……,开始刮起的秋风,好像要欺负她的孩子们,一个劲儿往屋里灌。 在座的除他们夫妻外,还有抱着达姬的奶妈。 “你也听说了吧。朝仓义景先生自杀啦!” “是……是的。” “听说唯一的一个儿子爱王丸先生被捕,被丹羽长秀杀掉。” “真可怜,那么小的年纪……” “听说他的母亲和太太被流放……可是在这乱世之秋,迟早会成为败兵的猎物,被乱兵杀害的。” “……” “传说太太已在一个村投井自杀……不知是真是假。战国的风暴对女子是十分残忍的。” 长政说着再次抚摸着茶茶小姐的头,看着自己孩子的脸。 “你是了解我心思的。我本想与你哥哥携手并肩……目前这种群雄割据的乱世是不会长久的。总有一天会有人结束战乱统一天下。……但是,父亲不允许我随心所欲。甚么情理、面子……没有朝仓的援助,就没有北近江的浅井家等等。所以,朝仓家的敌人也就是浅井家的敌人,无论怎么解释,也不同意我与织田家结盟……” “您……您的这些话我已经知道啦。” “是呀?对不起。但我感到愧疚。” “您问心无愧,尽到了孝心。” “不是这样。真正的孝敬之心应该是无论如何要设法使父亲了解时势。然而,我没做到。” “不,那不是您的罪过。” “哈哈……那么,你是说那是顽固不化的家臣们的罪过?” “那……” “但是,正因为有了这些顽固不化的家臣,才有浅井家。他们没有罪,是我才疏学浅,能力有限。可是……” 长政说着,有意将视线移向虎御前山。 “包围这个城的兵力不断增加。” “是……是的。” “这一仗的胜负恐怕你早已心中有数了吧。” “您是说……会失败吗?” “也许不会败得太惨,但要想打胜这一仗相当困难。织田先生正春风得意,应时顺势,而我们则是逆流而上。一旦打起来,便不顾一切……,而且绝不会善罢甘休的。” “……” “因此,有事想拜托你。” “甚么事?” “在两军交战之前,你带着孩子们离开这里,行吗?” 阿市惊愕地抬起头。 “您是说让我带着孩子到哪儿去避难吗?” “不用说,当然是到织田先生的大本营。” “这又是为甚么?我是浅井长政的妻子,浅井长政早已与织田为敌,让妻子到敌人的军营避难,简直不可理解。” 长政一直望着羽柴筑前守的阵地。 “旗帜不断增加。筑前和侍童日益成熟,富有经验,部下也越来越多。” 长政自言自语,然后以温和的语调补充一句。 “事到如今,就别穷根究理啦!仇敌也罢,盟友也罢,这是武将的志气……在神佛看来恐怕都是愚蠢的行为。信长先生是你的哥哥,孩子们与他有血缘关系,是他的外甥女。难道为区区小事,杀有生路的人也不怕触犯天怒吗?我可以写封信,你带着孩子们到织田先生的军营去,代我把孩子们照顾好。” “我不同意!”阿市立刻凑近长政,明确表示反对说:“如果明知我们会落入敌手,那么与其打这种无把握的仗,还不如投降。” “甚么?你让我向织田先生投降。” “是的。而且首先请他宽恕父亲,这才是真正的孝子。置父亲在败战中身亡而不顾,……但设法为自己心爱的妻子儿女开辟生路……浅井长政的孝心是卑鄙而自私的,恶名流传百世,永远被人耻笑。如果是死我无话可说,要生和公公活在一起……” 阿市说得斩钉截铁,连长政也不得不佩服。 小谷城的佳人 浅井长政被夹在父亲和妻子之间,立场非常微妙。阿市提出要与公公同生死共存亡,但公公久政却不说这种宽宏大量的话。 “让那个媳妇待在城内,等于留住一个敌人的间谍。立刻把她赶出去!不然的话,我拿她血祭军神。”久政的话严酷无情,意思是如不把她送回去,便下令把她杀掉。 当然,这其中也有他的道理。 小谷城本丸的顶上和秀吉长年修筑整备的虎御前山的山顶近在咫尺,在北近江的秋季可以招手致意,互通情报。 假如阿市想向秀吉传递甚么信息,那在自己的居室内便可以任意为所欲为。例如,把窗帘卷起,半落下,全部放下,仅窗帘就表示三种信号。在栏杆上挂个小手帕也是无可非议的事。长政相信阿市,但父亲及周围的老臣们是绝对不会相信她的。 长政到最下面的山王丸城郭拜见父亲久政。 “我和阿市分手,把她送回去。” 长政明确地表态后,久政自然感到满意。 “这样好。孩子们无所谓,把信长的妹妹留在这儿,我们无法守城。” 不久,信长从越前返回,小谷城已围了有一、二十层。这样一来,浅井一伙只有关闭在城内等待决战时机。 长期固守阵地,谁都会感到疲倦,定有疏忽大意之时。浅井只好等这时乘机孤注一掷,与信长决一雌雄。 以在川中岛交战中强袭武田大本营的上杉谦信的气势,要斩信长头,使其全军覆灭。久政准备破釜沉舟,听天由命。 “我决心已定,绝不动摇,问题是信长何时返回,必须快刀斩乱麻。” 久政这么一说,长政便来到阿市居住的本丸城郭顶上见阿市,而阿市也顽固坚持自己的意见。 一方是出自于对织田家的憎恨…… 另一方是出自于对自己的爱…… 浅井长政始终未能说服阿市,只好离开本丸城郭再次下山…… 同在这个时候,虎御前山的指挥改名为羽柴筑前守秀吉的藤吉郎回到久别的长滨城,母亲和宁宁尽心竭力地为他准备了饭菜。 他说由于思念母亲,特地抽空从前线回家探望,母亲和宁宁非常高兴。但秀吉另有别的目的。 他作为攻打小谷城的主力,今后想在北近江扎根,扩大自己的势力。对秀吉来说这一仗必须大胜凯旋……而且无论如何要把阿市和小姐们救出来…… 信长之所以把攻打小谷城安排在后面也是这个原因。即使攻克小谷城而阿市及甚孩子们受害,那怕是发生在错综复杂的情况下,也会给信长心中留下不满的。 因此,秀吉允诺,一定在打胜之前把阿市平安地救出城。 在战云滚滚,剑拔弩张的形势下,闯入本丸城郭,找到阿市和小姐们,不论她们是否同意,强行带出来。即使这样的话,为了避免发生意外,必须事先为她们准备好安身之地。 (如果把阿市带到长滨城来……宁宁会笑脸相迎吗……?) 不管怎样,对方毕竟是秀吉在年轻的藤吉郎时代曾一往情深地恋慕,又在恍如梦境中分别的阿市。 “——欢迎光临!” 宁宁未必能这样豁达地接受她。女人用在嫉妒上的智慧有时比名将还高一筹。 “——这位太太我不认识呀!” 如果她存心装糊涂,用这种莫名其妙的语言对待无家可归的阿市,那……,秀吉最担心的就是这一点,因此特地回家来。 “你们有悄悄话要说,我不打搅了,今天晚上好好聊聊,好久没见了,聊个通宵。” 母亲阿仲很明智,主动离开。秀吉一边用牙签剔牙,一边开始察言观色。 “宁宁,我估计大将很快就会像疾风一样,派兵回来,命令我攻打小谷城。到那时……” “那不正是您盼望已久,千载难逢的良机吗?” “那当然。以虎御前山为本营,在城堡的周围开辟道路,一旦有事,总是要……” “您不必担心。这次的功劳决定您一生的命运。” “一生的命运……大概是这样吧。” 秀吉说话支吾其词,眼前浮现出美丽而温雅的阿市的容貌。 (说不定老婆已猜透了我的心思……) 是的。或许只有攻陷小谷城,迅速将阿市和小姐们转移到长滨城,他才会福星高照,鸿运降临。 藤吉郎陷入无边无际的遐想。 “——藤吉郎。” “——是。” “这次攻打小谷城你明察信长的心理,是你使阿市和孩子们绝处逢生,就让她们待在你那儿吧。怎么样?没有异议吧?” “——这种完全意想不到的事……” “——是你擅自将她们救出的。你应该负责到底,把阿市当作自己的妻子,你就是孩子们的父亲!” “——不不……这可使不得……不过,违背大将之命,就是不忠,所以……” 大概是酒兴在作怪,伴随着血液循环,胡思乱想的速度急剧加快,他漫游在浪漫的空想世界里。他佯装糊涂不清地对宁宁说:“是呀!这一仗决定我一生的命运?” “您自己不也经常这么说吗?” “你说甚么?……” “这次如不出色地完成任务,就会居于柴田先生,佐久间先生……不,弄不好还得寄于前田和明智的篱下,一生在他们的指挥棒下奔波劳碌。……” “会这样?” “若是那样,可真丢人!您似乎又在想那些莫名其妙的事。” 秀吉竭力将阿市的身影从脑海中驱逐出去。 “那是不可能的!这次如果不一展盖世之才,今生今世只能是个普通的大名。” “是的。普通大名必定寄人篱下,高材疾足者为尊,进升为家老方可成为一方的总大将……,现在正处于命运的交叉口。” “宁宁,你说得对。我有件事和你商量。这一仗的关键是住在小谷城本丸城郭的大将的妹妹……” “阿市小姐怎么啦?” “不,问题是应该把大将的妹妹救出来,还是置之不理,一举攻克小谷城呢……?” “果然如此。”宁宁瞪着丈夫,一迳咂舌头。“您还在惦念过去那段恋情。” “不是,你胡思乱想甚么呀!这是两码事。问题在于如何赢得大将的欢心。是救出大将的妹妹后攻城呢?还是见死不救一举攻陷小谷城呢……?” 秀吉怯生生地说完,宁宁突然靠近秀吉使劲拉住他的耳朵。 “哎呀,好痛。你干甚么呀!我是你尊贵的丈夫。” “这个尊贵的丈夫有点精神不正常,所以得揪揪耳朵,让您清醒清醒。您应该好好想想!秃耗子先生。” “秃耗子……?” “是的。这是大将说的。事到如今,仍头脑发昏,胡说八道!大将最高兴的不只是阿市平安脱险。” “哼——!” “那三个年幼的小姐也和阿市同样重要,无论仗打得多么艰苦,也要把她们救出来。” “你……你也那么想吗?” “有可能的话,不光阿市和小姐们,连长政先生也要救。如果他们立刻投降,连阿市的公公久政也不准备杀。大将一定是这么打算的。” 秀吉心中暗喜,宁宁也这么想的话,把阿市接到长滨城她不会有怨言的。 “是吗?英雄所见略同啊!看来这事跟你商量商量是对的。” “明白这一点,心中的计划就能变成现实。我要是个男子汉,这次战争分三步进行。” “哪三步?” “第一,劝说浅井父子尽快投降。与其打注定失败的仗,还不如老老实实地投降好。然后要求保留浅井这个家名……” “久政,长政是不会听劝的。” “不行就进行第二步。” “第二步怎么做?” “放弃父亲久政,只帮助女婿长政脱险。” 秀吉不由得张着发灰的牙笑了。 (宁宁似乎挺精灵,但她不了解久政父子的顽固性。) 宁宁竖起眉毛看看秀吉。 “有甚么好笑的?!我的先生!” “但是,那父子俩都是违拗世情、顽固不化的人,想帮助他是枉费心机。父亲久政是日本第一的老顽固,刚愎执拗,……儿子长政是日本第一的忠贞不渝的孝子……两个日本第一碰到一块啦。对固执到底的久政,他不能见死不救,其结果只能是父亲、儿子、城同生死共命运。” “先生!” “怎么?我的看法不对吗?” “难道您希望阿市小姐的丈夫丧命吗?” “又……又胡说八道。大将也一心想救出长政。” “既然知道大将的意图,为甚么不认真分析思考呢?” “思考……?” “对。思考救出织田家的女婿长政的办法。” “那种办法到哪儿去想啊?” “先生!当然贸然行动会……只有设法救出无法拯救的人,大将才会发现您的英杰之才。” 秀吉苦笑。 “哎呀呀,你是说在墨俣筑城时,取得巨大成功的丈夫智浅无谋啦?” “是的。可能智尽能索啦。听说久政先生无可奈何,已作好切腹自杀的准备……尽管如此,要想救出长政先生,办法有的是。”说罢宁宁用手捂着嘴,笑得前仰后合。“先生,听说有人一直关心着那个人,早已为她绞尽脑汁了。哈哈哈。” 夫妇的战略 秀吉气得满脸通红:“当老婆的这样说话太过分啦!所谓的有人对那个人,这是甚么意思?!” “这可糟了。我是说有个秃耗子在惦念阿市小姐。” “甚……甚么?!” 秀吉怒气冲冲,企图反驳。但由于宁宁一语击中要害,脸皮再厚的人也无法争辩。 “先生!有备则无患,没有严密的防守是无法上战场的。” “教你这么一说……” “您带着那种藕断丝连的恋慕感情上战场会被战争之神抛弃的。大将并不是从心底里憎恨浅井父子。” “这我知道。” “所以我在煞费苦心,千方百计地想办法,但已措手不及。尽管如此,仗还必须打胜。” “你……宁宁!你不了解浅井父子的脾气,别耍小聪明,少插嘴。” “不,那不行。无论何时我都有发言权。这是有约在先的。不然的话,我不会嫁给秃耗子的。要想封住我的嘴,就得拿休书来。在离婚之前,您这个耳朵还得听我的。” 宁宁又拉住秀吉的左耳朵。 “哎呀,好……好痛。天下最倔强的女子!” “这个倔强的女子比您聪明。听说小谷城是分段的梯形山城。从下往上数,老臣赤尾美作住在赤尾城郭。上面是久政先生隐居的山王丸,再往上,位于山腰的是京极丸,京极丸上面是中丸,最顶上是本丸……您是准备借用风势从下往上火攻,对吗?” 宁宁说得确实一点不错,秀吉感到一阵慌乱。 “这事你是从哪儿打听来的?” “您的设想。当老婆的不问自明。您从下往上以火攻城的话,隐居在下面的久政先生会立刻逃到本丸共商对策的。这样一来长政先生不会允许阿市和孩子们逃离。父亲、儿子、妻子、孙子一起火葬。如果天公作美,得以借助风力,这是最简单易行的攻城方法。然而获胜以后大将会怎么说呢?” “等……等等。宁宁,我的战略方案,是从侍童那里听来的吧?” “这无关紧要。烈火熊熊,浓烟笼罩山城后,您看最先倒下的是谁呢?一定是阿市和她周围的三个孩子……势必造成一个一个不漏,全部烧死的严重后果。” “你只想说这些吗?没别的事,我就回去啦。” “不听我把话说完就走,会遗恨终生的。浅井家的老小将全部被您葬送。到那时,大将会对您产生强烈不满,认为羽柴筑前是没有人情味的鲁莽汉。” “宁宁!” “甚么事?” “再给你一次胡言乱语的机会。如果是你的话,不采取由下而上的攻势,那该怎么办?你有何高见?” “哈哈……您认输的话我就告诉您。我认为不能采取自下而上逐步击破的办法。羽柴家的侍童个个都是登山爬墙的高手,让这些猴一样的侍童打头阵,首先攻克位于半山腰的京极丸。” “甚么?先攻京极丸……?” “是的。首先切断上下的联系。” “啊!” 宁宁的谈话使秀吉略受启发,灵机一动,一个新的作战方案涌上心头。 “您懂了吧?先生!进入京极丸后,本丸的长政先生和在山王丸隐居的久政先生就会失掉联系。告诉山顶上的人,隐居者已经投降,通知山下的父亲,儿子已归顺投降……这种作法或许能收到一个不杀圆满获胜的效果……” 说到这儿,宁宁又小心谨慎地摇摇头。 “即使这样,隐居者也可能宁死不屈。但可以为劝说山顶上的阿市小姐和孩子们争得时间。……这是我的三步骤方案。” 秀吉早已把恼怒忘到九霄云外。确实正如宁宁所说,自下而上火攻的方案是愚策。 (这个设想不错。虽然有一定的困难,但首先占领京极丸是上策……) (只要切断他们父子之间的联系,便可以为各种谈判争得时间……) “真棒!宁宁很了不起!” “……别花言巧语地捧我。先生。只救出阿市小姐和孩子们……不过回来的必经之路有一个独木桥,千万不要失足了。” “容易失足的独木桥……?” “对。那是最危险的桥。” “可是……” “就是说救出来的阿市小姐及孩子们绝不能送到这个城来。” “啊?!你吃醋啦!” “……嘿嘿,宁宁并不太欣赏您这样的男子。不是我爱吃醋,而是羽柴筑前忘记了自己的尊容,至今仍迷恋着阿市小姐。为此不顾一切地蛮干……这种传闻遍及街头巷尾的话,将会玷污您的声誉。因此,如果救出阿市小姐,必须直接送往大将的本营,然后集中精力打好后面的仗。” “哼——!” “只有这样,出类拔萃的羽柴筑前于森三左卫门先生去世以后的织田家的家老之中,才能具有不居于任何人之下的资格。” 机敏善辩的羽柴筑前也惊呆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对自己的老婆产生眷恋不舍之情。 奇袭京极丸 织田信长委任朝仓的家臣前波九郎兵卫吉继为越前的守护代官,并给他取了一个煞有介事的名字——桂田播磨守长俊。任命鱼住景固为鸟羽城奉行,任命朝仓景镜为亥山城奉行。并命令明智光秀、津田元秀、木下家定三名自己的家臣为监督留在那里。他本人于八月二十六日夜,风驰电击般返回北近江。 二十七日拂晓信长登上虎御前山,来到秀吉的大本营。山上朝雾蒙蒙,周围模糊一片。竹中半兵卫、蜂须贺彦右卫门也在场。 “筑前,三天之内攻下小谷城!”信长下达严令。 与信长一起从越前赶回来的柴田胜家、丹羽长秀、佐久间信盛、前田利家等人分别率兵包围城的出口,秀吉负责指挥进攻。…… 这样一来,等于在众人面前检验秀吉用兵的才能和实力。 秀吉在宁宁的启发下,制定了周密的作战方案,他胸有成竹,信心百倍地接受了这项任务。 具体方法不必再重述,那攻其不备,出其不意。伴随着黎明,闯入位于半山腰的京极丸,占领这里之后,分别向山顶的长政和山下的久政派出使者劝降……,然后根据对方的反应,伺机观变。 为困城作准备运送粮食的当地农民当然也有秀吉的侦探。各个城郭的守将是谁,老顽固久政在做甚么?秀吉都了如指掌,一清二楚。 听说在位于山脚下的山王城郭的久政,把茶道之友,能乐朋友冷落在一旁,自己身着便装,尽心栽培菊花,同时经常抚摸腹部,作切腹练习。 “——信长这个暴徒应该知道,一个真正的武士,该怎样了结自己的一生。” 他们对战争无所畏惧,顽强不屈,从从容容…… 据了解,山顶上的长政深知今生今世注定是生死离别,而且迫在眉睫,他总是身穿武士礼服,时常和妻子女儿开设酒宴。 每当这时,总是阿市敲打小鼓,长政挥扇翩翩起舞。似乎从三个孩子的奶妈到侍女们都静静地等待着城池的陷落。 “不能让他们这样顽固到底。” 秀吉接到信长的命令,立刻率领先锋队的侍童们在拂晓的蒙蒙雾中跑下虎御前山,一举攻入城内。城里的人们似乎还不知道信长已到达此地。乘其不备从京极丸入手,保证能在三天内拿下小谷城。 阿市抱着小女儿,领着两个大女儿下山的身影牢牢地潜藏在秀吉的心中。 “现在出发!下山后到圆冈之前,不许出声。” 秀吉斗志昂扬地指挥着。他率领为攻城而经过训练的侍童们飞奔山下,当然,山顶上仍然小旗林立。 山下比山顶上的雾更加浓厚。 小谷城的几个城郭仍沉睡在昏蒙的雾中。 根据所掌握的情报,攻击目标京极丸的三个守将是三田村左卫门佐、小野木土佐、浅井七郎。在这里担任守备任务的都是敌人的主力。 因此,如首先从这里打开缺口,并占领京极丸,分别向长政通报其父亲久政已投降;向久政通报儿子长政投降的消息,他们一定会信以为真而产生动摇的。 “敌人尚未察觉。在雾散之前到达城郭的侧面。行动要迅速!” “是,知道啦!” 这天阴沉沉,雾蒙蒙,好像雾中夹杂着小雨。 因此,秋天天亮得晚些。对奇袭来说是得天独厚的最佳时机。他们蹑手蹑脚,攀葛附藤,像蚂蚁一样,一跳一滑地向山上爬去。 先锋队到达城郭侧面的栅门时,山顶已渐渐地见亮放晴。 “再等等后面的人,然后一举杀入城郭。暂不报姓名。冲破栅门,蜂拥而入之前保持沉静……” 秀吉叉开双脚直立在爬上来的侍童面前,瞪大闪闪发光猛兽般的双眼,仔细地数着陆续爬上来的人数…… 秀吉待各个训练有素的侍童到齐后,立刻信心十足地下达命令。 “冲进去!” 圆冈的三名守将——三田村左卫门佐、小野木土佐、浅井七郎毫无心理准备,一时不知所措。 在敦贺、府中、一乘谷没有经过激烈交战,拱手将城交给信长,宣告灭亡这种事,像朝仓义景那样的名门总大将做梦也想不到。 “——信长必须闯过坚不可摧的一乘谷这一关才能到这里来,在此之前要养精蓄锐。” 秋日的早晨姗姗来迟,他们之所以清晨贪睡不起,大概就是出于这种麻木心理。 此时,突如其来的羽柴士兵跳过木栅门,从里面打开门栓,他们自然惊恐万分。 “啊!刚才是甚么声音?好像有人!” 最先惊醒的是小野木土佐。 土佐立刻跳起,急忙边穿轻便铠甲,边跑到格子窗旁。 “啊!是敌人奇袭!诸位,赶快迎击!他们打着有葫芦标志的旗帜,是羽柴军队冲进来啦!” 葫芦标志固然令其惊叫不已,但更使小野木土佐惊慌胆颤的则是顺着石墙像猴子一样攀登而上的士兵。 他们都是十六、七岁到二十岁上下的小伙子,个个生龙活虎,猛兽一样的眼睛闪闪发光。他们顺着从上面垂下去的绳索迅速地爬上京极丸…… 人遭受意外,狼狈不堪之时,必定作出错误的判断。 “糟糕!” 小野木土佐以为他们沉睡未醒之时,山脚下的赤尾城郭、山王城郭均已陷落,敌人由下而上一直攻到圆冈城郭。 正是为了迷惑敌人,制造这种假象,秀吉才把这里作为奇袭的目标…… “不得了啦!第一道防线、第二道防线全部土崩瓦解了!” 大将产生这种错觉,随后慌忙起床的人们不加思索、信以为真也是理所当然的。 “那么,赤尾先生和隐居也都被害了?” “好像是。他们也没想到会夜间偷袭。浅井氏,敌人闯进来了!” 小野木土佐抽出刀跑到浅井七郎的寝室时,攻进的敌人才吹响进军的号角。 “嘟——嘟——嘟——!” 这样一来,无论多么沉着冷静的勇士,也无法镇定自若地判断战况。 “冲上去!杀——!” 勇敢者迎着严阵以待的侍童们的矛尖刀刃猛冲,胆小鬼争先恐后地逃往庭院。 又湿又黏的黄土地直陷脚,京极丸的士兵与攻上来的敌人展开了目不忍睹的肉搏战。 “一鼓作气,全部歼灭。这里是最后的决战。” 秀吉巧妙地利用战机,敏捷地跑上去,煽动部下,目的是给敌人造成错觉。 浅井父子以坚不可摧为自豪的小谷城的中心地,转眼之间陷入无法收拾的混战之中…… <hr /> 注释: 四度军使 山雾摇摇滚滚向东移动,天已大亮,战斗持续了三个小时。 震撼圆冈的号角,在山顶本丸的浅井长政是不会听不见的。三个小时焦虑的煎熬是漫长的。 为了防身,他穿上祖传的甲胄,坐在让人摆在房间中央的小凳子上一动不动。山下的城郭,他连看也不想看一眼。 站在套廊静静地俯视山下战况的是阿市。无论长政怎么劝说,她也不肯离开这里。 面色苍白,并排站在她身旁的是照顾三个孩子的侍女和奶妈们。 “太太,雾散了吧?” “是的。最下面的赤尾城郭已轮廓清晰……” “赤尾城郭和山王城郭依然寂静无声吗?” “是的。好像仍然静静地沉睡在小雨中。” “风向呢?” “和往常一样,由下往上刮。” “这就怪啦。京极丸没有冒烟呢?” “大概是不准备烧城吧。” “攻上来的敌人的标志确实只是千成葫芦。” “照你这么说……” “怎么样?太太。我求你了,你就不能离开这里吗?” 阿市背朝着全副武装的丈夫,不想回答。 两眼挂满泪珠的阿市,面色如土。 “除千成葫芦外没有其他标志,我想是因为信长公担心在乱军中太太和孩子们受伤害……” “……” “无论如何我必须为父亲殉葬尽孝,否则我对不起武士的良心,孩子和你没有任何罪过。只希望你为孩子们活下去……” “……” “这不是虚伪,也绝不是薄情。你的丈夫长政求你啦!代替我抚养好孩子,拜托啦!” 这时,阿市突然静静地倒在廊下。以急促呜咽代替回答。呜咽声撕人肺腑。 这时,长政的爱将藤挂三河守,全副武装,威风凛凛地以急促的脚步经过廊下。 “报告!” “是三河吗?军使又来了吧?军使的事不必传达报告。他们是来劝长政投降的吧!信长公的心情我完全理解。但我不能丢下父亲投降。父亲得知我投降会立刻自杀的。” “您的旨意已转告军使,但他无论如何不……” “你是说他不走?” “不是,他回去后又来啦。这已经是第四次啦。” “甚么?来四回啦?军使叫甚么名字?” “不破河内守。不破先生好像是受羽柴先生之命,往返于这里和山王城郭之间。” “甚么?也到我父亲那儿去啦……?” “是的。这次,即第四次。他说,隐居终于改变初衷,认为再互相残杀下去有害无益,因此答应议和。” “父亲同意议和……?!” “是的。已经不只是圆冈城郭,京极城郭也已陷落。山王城郭如遭受攻击恐怕也难以支撑。只剩下赤尾城郭和山顶的本丸了。那里有很多妇女儿童。他们都知道竭力苦战的朝仓家被打得落花流水,最后还是投降了。” “嗯——” 浅井长政闭眼沉思。 “不破河内守说……”藤挂三河守继续说:“这次拒之门外,他还会来第五次第六次的。他说满门斩尽杀绝并不是武士的英杰气概,而是褊狭的固执、刚愎自用。似乎是肝胆侠义,实际上是无谋无策的表现,其结果毁名毁誉,遗臭万年。他出于诚挚的友情,您不改变主意他就天天来。他说得入情入理。” “好吧!”长政突然睁开眼睛说:“你这样告诉军使。长政一直在为是否讲和的事焦虑烦恼。我现在主意已定,知父莫如子,我心里明白,父亲没有投降,而是自杀身亡。搞阴谋诡计算甚么友谊,别耍这套骗人的把戏,让他们赶快火烧本丸吧!” “不过,那个……” “别罗嗦!这么一说他会明白的。然后把木村太郎次郎叫来!” “叫太郎次郎干甚么?” “这你不必担心。浅井长政已下定决心!让太郎次郎作太太和小姐们的介错人。快去吧!” “是!”藤挂三河慌忙跑出去,在场的侍女们一齐放声大哭。 (就这样长政决定了大家的命运……)当时所有的人都这么认为。 <hr /> 注释: 菊花的余香 果然不出长政所料,住在山下山王城郭的父亲久政那时已不在人世。 劝降的使者到这里来过,这是事实,但究竟久政是否会见过他呢?…… 总之,雨停天亮时,久政还在院子里。而且面无惊恐之色。表情沉静地欣赏自己精心培育的每一朵菊花,用剪刀剪掉病叶,和往常一样,没有任何异常表现。 当然,敌人攻进这个城的心脏一事,他已清楚地知道。 与其说他了解今日的形势,不如说在信长从越前撤回,朝仓家灭亡时,他就作好了心理准备。 圆冈的叫喊声,海螺声,还有枪声早已震动他的耳膜,一般人一定会急忙武装,在城郭内怒吼狂叫,急得团团转。 然而,这个顽固到底的久政并没有这么作。 “——攻入圆冈旗帜上的标志是千成葫芦。”近侍来报告。 “——联络呢?”久政平静地问。 “——联络被切断。没有任何消息。” “——是吗?敌方有智囊人物,好吧。给我拿剪刀来。” “要……要剪刀干甚么?” “必须和我心爱的东西告别。” 然后,久政开始修剪菊花。 他时而停手倾耳细听响声,既不激昂也不愤怒,显得坦然如故。 他修剪完毕,回到居室,望着泉水,在昨晚值宿的游艺人鹤若太夫面前嘟嘟囔囔地说。 “——人生为五十年的话,我已经超过定命十几年啦……胡枝子花开得真漂亮。” “——我的一生可能给大家添了不少麻烦,但不是自我悔恨的一生,至少是坚定自己的信念,不屈不挠的一生。请原谅,直至生命完结,我一向是随心所欲,为所欲为……” 这时,茶坊主福寿庵端茶进来。久政十分认真地品茶,毫无武装打仗之意。 “——您不想再打一仗吗?”迷惑不解的鹤若太夫又说。 “——在你看来好像我非打不可吗?即使我不宣布交战,不是也经常不断地打了吗?现在就是在打仗。赏菊是打仗,坚定不移地贯彻自己的信念也是打仗,像现在这样边笑边品茶也是打仗……” 久政这么一说,鹤若和福寿庵也无话可说了。 尽管如此,最后福寿庵不能不再对久政说上几句,只再说一次。 为了少爷长政,还有三位年幼的小姐及庶子方面的孙子,就不能回心转意吗……? 但是,福寿庵和鹤若清楚地知道,这些话久政是听不进去的。 确切地说,久政切腹自杀是在上午十点多钟。正是预计久政会强烈反抗,前来试战的蜂须贺军队到达这个城郭的时候。 久政下令准备告别酒。 “——该是跟大家告别的时候啦。千田采女正,在我向黄泉出发之前,不许敌人踏进这个房间一步!” 吩咐完毕,他先把酒杯赐给福寿庵。 福寿庵恭恭敬敬地一饮而尽,然后拔出短刀刺入侧腹。 “——毋须再进谏。不,如您认为我劝大将改变主意是贪生怕死,我将深感遗憾。我福寿庵先为您开路。” 久政微笑着点点头。 “——顽固的人都凑到一块来了。好,鹤若给他断头。” 鹤若太夫为福寿庵断头后,久政轻而易举地把短刀刺入腹中。 “哈哈哈……福寿庵啊,这就说明久政没有败给信长之流。从茶坊主到游艺人,我身边的人都……这样就没有人向信长之流摇尾乞怜啦!” 而且他不等别人为他断头,咔嚓一声划破腹部,然后又拔出刀猛力割断颈动脉。 见此情景,鹤若太夫再也无法保持沉默。 “——我也陪您一起走。” 鹤若太夫贴在几乎要瘫倒在地的久政耳边叫喊,随即切腹…… 按照秀吉的旨意,蜂须贺彦右卫门跑进房间时,尸体横躺竖卧,头体分离,眼睛凝视着空间,早已断气。 一定是有人进来分别为他们断了头,但因三个首级一次拿不走,又急忙离开这里。 只有久政最后修剪的菊花开满庭院,飘溢着菊香…… <hr /> 注释: 人情战术 从信长下令三日内结束战斗的那天夜里算起,现已是第二天夜里。 虽然战斗已经结束,但秀吉却急得焦头烂额。久政自杀身亡,浅井长政若是察觉,是不会轻易投降的。但是,只要长政不投降,据说事关情面的阿市母子就一步也不离开长政…… 阿市不愿离开长政,倒可以设法说服,但若声称要与丈夫同生死,则将规劝无效,这使得秀吉陷入困境。 “原来这是一种奇特的战争啊……” 还有一夜时间,天亮后信长一定会肆意放火烧城的。 而且烧城后,信长定会质问秀吉。 “——藤吉!阿市怎么没救出来!” 信长对亲骨肉的哀惋之情将永远积闷在心,抑郁不畅。 “好,这是最后一招,叫不破河内守来!” 不破河内守进屋时,秀吉已无法克制自己,声色俱厉,语调激昂。 “河内先生,你真是个无能之辈。筑前已忍无可忍。” 河内的怨恨之心油然而生。 “岂有此理。在下是信长公旗下的人,先生无权责备。” “住口!无论在谁的旗下,都是不中用的窝囊废。找长政谈判时为甚么不把阿市和三位小姐强行拉出来呢?” “如能这样,我何必煞费苦心往返六次呢!” 河内天生性格温厚,令他承担这种复杂的谈判任务,确实有些勉为其难,历尽千辛万苦,反遭责难,河内不由得大为恼火。 “嫌我无能,筑前先生亲自去好啦!” 你来我往针锋相对,必有失言之处。秀吉趁机抓住对方把柄。 “好!这话是你说的。不是我推开你自己要去的,而是你让我亲自出马的。” “甚么?这是甚么意思?” “不言自明。你没完成使命,当然得切腹啦。不,这种事不用我多操心。我可以亲自去。” “等……等等!原来是这样。这么说我得切腹……我太愚蠢啦!” “才知道自己愚蠢?如果你愿意,筑前再给你一次机会。因为让你切腹自杀并不是最终目的。” “嗯——。” “你缺乏智慧和斗志。久政投降了,你……等等,别人特意教你编造这种谎言,即使编得再巧妙周密,长政也会识破的。办事应该随机应变,而不是鹦鹉学舌。” “您还有甚么锦囊妙计?” “智尽能索,无计可施必遭失败。你和我筑前都处在妙计和切腹的交叉路口……” “原来如此。” “因此,据说木村太郎次郎受命负责为阿市及小姐们断头。你到那以后,先把藤挂三河和他叫出来,将阿市和小姐们乘的轿交给他们俩。天可能要下雨,最好戴斗笠穿蓑衣去。我死后,你一定要把她们四人送到虎御前山信长的本营去。” “不行。长政肯定也在那里。但问题不在长政,而是阿市不听劝告。” “听我说下去,好戏在后头呢!” “还有甚么好戏?久政先生死的事,长政已经觉察到了。” “就是要利用这一点。告诉他隐居久政先生投降是假的,实际上已被俘。为防止他切腹自杀,严加监视。如果不放阿市和小姐们走,在下就跟长政拚啦。与此同时,将于今晨在众人面前处久政先生以磔刑。请您即刻抉择。” “嗯——”河内仍不太理解。“这个谎言长政也能识破。” “被他识破也没关系,即使识破长政也会沉默不语的。沉不住气的是阿市太太。她不忍心眼看着公公被处刑,一定会答应出城的……连这点事都办不成的话,索性你切腹先走一步,然后我去试试。” 秀吉这么一说,河内守只好勉强点头。 “好吧。这也是忠义,我去试试看。尽管如此,第七次行动还是得相当慎重。” 不破河内守再次登上本丸城郭。无法说服妻子,感到困惑的长政立即同意会见。 这次通报的还是藤挂三河,不破河内神情严厉地把藏有蓑衣斗笠的两台轿子交给他。 “拜托您和木村先生。今天夜里必须让太太和小姐们坐轿离开这里。” “这可不好办。太太仍然坚持……” 对方急忙摆手表示拒绝,不破河内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 “你以为我不破河内是窝囊废吗?我还会重蹈前六次的覆辙吗?” 不破河内言词激烈,好像变了个人。 “实际上我说隐居久政投降……之类的是假,他已被抓住监禁起来了。” “啊?!这……这是真的吗?” “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明天早晨在公众面前处以磔刑。然后烧毁全城。当然我也得切腹自杀……因为没有完成任务,但未免太悲惨啦。” “这不用说,那当然。” “因此,请你们帮助抬轿。不管我和长政公的会见结果如何,一定设法让她们四人上轿,为公公请求饶命。虽说是乞求生命,但也许久政已经不在人世,他一定会自杀的,尽管这样,也要把他从在公众面前的残酷处刑中救出来。如果太太不懂这个道理,到那时,你们拉也要把她拉走,送到信长公那里,这也是尽忠吧。” 这次不破河内振振有词,信心十足,藤挂三河也感到惊讶。 藤挂三河原原本本地报告长政。当不破河内来到长政面前时,事态已定。 公公是否会被处刑呢……这样一来阿市也无法再固执下去了。 当然这事长政心中有数,一定是长政又劝说了妻子。 “太太去为父亲乞求生命。河内先生,一切拜托啦。” 长政说罢,两眼哭得红肿的阿市太太带着孩子们说:“河内先生……” 阿市太太说着全身颤抖,喉咙哽咽。 秀吉的苦心总算获得了成果,当晚决定行动步骤,阿市太太和小姐们离开了命运悲惨的小谷城。 藤挂三河和木村太郎次郎一直送她们到秀吉的营房,然后由秀吉亲自护送到虎御前山信长的住处。到那里时已是第二天上午。 小谷城陷落 阿市太太和三位小姐被接到虎御前山信长大本营时,把她们送出小谷城的本丸城郭的浅井长政已经切腹自杀。 他绝不是不抵抗无声息地自杀的。他目送妻子和女儿走下深夜的坡道后,自己也下山到赤尾城郭去了。这是唯一尚未陷落的一个城郭。 赤尾城郭的守将是家老赤尾美作。长政在赤尾城郭与美作会合,等到天亮后向织田军队进行了三次挑战。 显而易见,失败已成定局。他们举着红漆长柄大刀,打开门,三次出击……他们是想贯彻武将的意志,尽武将的职责…… 或许这是他向死去的父亲赠送的临别礼物吧。他出击三次撤回城郭内时,太阳已高高升起。 “好啦。进行三次挑战,敌人也疲劳不堪,该休息一会了。” 长政右胯股伤一处,左肩伤两处。他下令让人关上城郭大门,态度淡泊地回到掀起榻榻米的大厅,包扎好伤口。 “太郎次郎,还剩下多少兵力?” 侍从木村太郎次郎立刻到各个守卫口去调查。 “大约三百五十人。” “三百五十人……只有三百五十人能幸免于难吗?不,你们放心吧。羽柴筑前这个人不会为了阻止我自杀前来袭击的。告诉大家不必再开枪射箭了。然后叫雄山和尚来。” 他那肥胖的体态,显得他不像二十九岁的人。他沉着冷静地指挥着。 一定是通过使者不破河内守联络,他和秀吉之间有甚么约定。 他慢悠悠地解下盔甲时,在持佛堂供养父亲久政的菩提寺雄山和尚慢吞吞地走进来。 “先生也心静神安啦?” “噢,是长老哇。总算贯彻了长政宁死不屈的意志。” “这就好。……因为太太小姐已经平安地下山……不过,你这儿过于清静啦。” “不管怎样,我向羽柴筑前进行了三次挑战,良心得到慰藉……,我也心安理得了……这样,我可以从容地切腹啦。” “那么,留遗言吗?” “长老。” “甚么事?” “真奇怪,昨天还想说这个,想说那个,那像觉得有好多事要说呢。可是三次出击,打完归来又觉得无话可说啦。” 高僧雄山和尚听罢,面带微笑地说:“那一定是极乐往生……人干完自己应该干的事,就好像从小小的执着下解脱出来一样。” “这么说,浅井备前守长政是大彻大悟啦?” “生年二十九岁,所达到的境界超过五十年,六十年……毋须留言,令人十分钦佩。” “是吗?外面好像是秋高气爽的明朗天气。” “是的。是最好的天气。” “你听!一会乌鸦叫,一会又从远处传来老鹰的叫声。” “要惜别这个世界,就仰望蔚蓝的天空吧!” “不,不必再望晴空,晴空已映在我的心中,太郎次郎答应为我断头,后面的事就拜托你啦。” “殿下!”和尚又问:“殿下不留遗言的话,我有件事必须问清楚。殿下的戒名是德胜寺殿天英宗清大居士吧?” “这个戒名还挺庄严的。” “天英宗清大居士的墓安放在何处呢?” “嘿嘿……”长政笑了。“对呀,墓地还没选好呢!” “您的意思……” “好!那就定在琵琶湖吧。” “噢!琵琶湖里能修墓吗?” “不是在水中,而是在湖底。地点在竹生岛一带怎么样?系上重物沉入湖底。碧蓝的天空映入清澈的湖面,鱼在那里畅游戏水。” 听到这番话,一种奇妙的悲愁在雄山和尚心中油然而生。 和尚的眼睛红润。 “明白啦。设法沉入湖底。” “好啦。剩下的三百五十人……一个也不杀。” 说罢,长政静默地取出短刀刺入腹中。按照长政的命令,木村太郎次郎绕到身后为他断头。 小谷城就这样彻底陷落了…… 下一个难题 秀吉把阿市太太和茶茶、高姬、达姬三位小姐送到信长那里。 信长看看她们,眯缝着眼睛说:“欢迎,欢迎。你们没有任何罪过。到舅舅信包那里好好休息休息。” 但阿市太太仍然一副欲拚不休的神情。 “请不要给公公处刑,阿市求您啦!” 阿市双手伏地恳求。 “你们也向舅舅求情!” 当时,尚未断奶的达姬(后来是德川秀忠的夫人)还不会说话。高姬(后来的京极高次的夫人)和茶茶(后来的淀君)听母亲这么一说,立刻施礼,异口同声地寒暄。 “请您多多关照!” “好啦。总之这里是战场,不是妇女儿童久留之地。赶快到信包那边去吧!” 听口气像是在驱赶,让她们迅速离开。然后信长跟留下的秀吉交谈。 “筑前,虽然算不上干得多么漂亮,但我不会忘记你的。” 难得从信长口中听到这样的话。 原以为今天又是叫我“藤吉”要不然就是叫我“猴子”“秃耗子”之类的。 他也叫我“筑前”啦!有他这一句话我就心满意足啦! “浅井父子的执拗不屈……使我力不从心,感到惭愧。” “嗯。这就可以啦。事逼此处,无可奈何。问题是今后怎么办。” “是。” “小谷浅井的领地暂时先交给你吧!” “是……包括浅井家领地的一切?!” “是的。信长重点着眼于今后。算浅井领地在内你的俸禄额是多少啦?” “哦……北近江一带加上长滨,名义俸禄十四万石……实际收入嘛……” “我没问你实际收入。十四万石……不算多呀。” “哪里。已经不少啦……” “别说了,作为织田信长的一个家老……太少啦。” “啊!你说的那个家老……” “蠢货!别怪腔怪调的。不过希望你忘掉阿市,她目前是长政家的寡妇,够可怜的啦……” 信长这么一说,不由得心中一阵酸楚。这事不必信长特地提醒,回头阿市太太得知浅井父子自杀的消息会悲痛欲绝的。 “——马上赐给你。” 即使信长这么说,秀吉也打算暂时谢绝。那对真正夫妻的身影仍历历在目,他不能不这样作。 “懂吗?藤吉!” “连这都不懂还算甚么人哪!” “十四万石对现在的信长来说虽然不多,但和信长在尾张继父业时的织田家的俸禄额相等。” “是嘛!” “因而,不能不说这是高俸禄。如果充分利用、巧妙安排,会为掌管天下奠定基础的。” “我一定充分利用,以报答主人的大恩大德。” “筑前……” “是!” “你未免太言过其词了吧。” 秀吉感到惊奇,不由得用双手摸摸脸颊。 “哈哈哈……虽然埋葬了朝仓、浅井之流,可信长的事业尚未完结吧。从武田、北条、上杉到本愿寺、根来、毛利,怒而不服的敌人不计其数。是作尾张的大傻瓜,还是统一天下……?信长的这一信念丝毫没有动摇。既然你了解这一点,那么下一步的行动计划该明确了吧。” “啊,那个……” “你下一步准备干出点甚么成绩来?” 信长突然袭击,秀吉一下怔住了。 也许意想不到的加封,使他头脑发胀啦。 (下一步的攻击目标是本愿寺……) 虽然秀吉经常这样想,但未能对答如流。 越前、加贺方面的仗尚未完全打完。如果去攻伐加贺必然和越后的上杉谦信发生冲突,……这些错综复杂的军事形势瞬间封住了他的舌头。 “好吧。不能立刻回答,我就再下一道命令。包括小谷城的加封,再加上北近江的管理,大概最近你不会离开领地吧。在这期间信长一定确立平定天下的战略方案。” “大将一定确立得以平定天下的计策……” “是的。计策也好,武器也好,总之有了它,能使所有的敌人胆裂魂飞,归顺投降……威力强大的武器也可以。” 面对信长这一出人意料的命令,一向机智灵活的秀吉也未能立刻献计献策。 只要有那种武器,就能慑服所有的敌人。……如果真有那种武器,世界上早就不存在战争啦…… (这种强人所难的……) 秀吉暗自思索着。信长从凳子上站起身,急步朝马棚走去。 “准备验首级!验完后我立刻回岐阜。别磨磨蹭蹭的,迅速点!” 秀吉仍处于半茫然状态,目送着信长的背影。 两夹雪的暗示 秀吉处理完小谷城的事,到新领地各地视察返回时,北近江已是寒风瑟瑟的冬季。 名义俸禄十四万石,实收入近十八万石。高升为太守的秀吉,难得回长滨,家人的喜悦自不待言,连城下的人们也都欢声笑语地出来欢迎。 (听说好不容易当上真正的大名……) 秀吉走在欢迎队伍中间,穿过城门,但总觉得心情郁闷不畅。 信长最后的一句话,像块大石头压在他的心中。 (所谓威力强大的武器,就是说,只要大将一出现,便能慑服所有的武将……) 信长是个超天才,他总是领先秀吉,想出出人意料的新招。 因此,秀吉觉得信长提出的设想不能说是人所不能为的事。 人生的考验是多么严峻,多么无情啊!而且永无穷尽,缠绕不休。 从递草鞋的仆人到步卒是考验。为了得到提拔,从步卒获得武士身分,从监督土木建筑工程到采购味噌,战胜了重重困难,身经百战闯过道道难关,人生的考验是多种多样的。 当薪炭奉行时显示出了奉行的才华和功绩,这是非常必要的。为了当上大名,在修筑墨俣城时拿出了惊险的绝技。 因此,今天当上实收入十八万石的北近江太守略有养息之机,但那是痴心妄想。……身分越高,俸禄越多,越是腾达,面临的考验就越严峻。 不过,如信长不能完成统一天下的大业,秀吉自身的太守宝座也不牢固,所以在某种意义上说,他们是同命相连,一莲托生。 “祝贺您凯旋归来!” 按照羽柴家的惯例,战斗队伍进城时,妇女们抛撒花瓣以示欢迎。现在樱花尚未开放,抛撒的是迟开的菊花。秀吉沐浴着满天飘舞的花瓣,凝思着如何战胜下一个考验的方案。 “怎么回事?儿子脸色苍白。”最先发现的仍然是母亲阿仲。 “真的。您这么一说,他的脸色好像在患腹泻。我马上让他吃点汤药。”宁宁说这话的目的是为了安慰婆婆。她心中另有忧虑。 接管小谷的全部领地……对秀吉来说恐怕是有点超负荷吧? 说实在的,宁宁对丈夫的价值估计不足,原以为他的俸禄不会超过十万石。 (如果丈夫能成为不次于前田先生的大名,就心满意足啦……这是宁宁当初的想法。) 然而,丈夫出人意外地成为实收近二十万石的人物。也许羽柴筑前守秀吉宛如夹在巨大岩石夹缝间的小蟹,难以动身。 不,最令宁宁担心的是柴田、佐久间、泷川、明智、丹羽、前田等原来的那些家老们的嫉妒,因此,她总是畏首畏尾,无所措手足。 秀吉回城的两天里一直忙于接待宾客,步卒他们也纷纷前来祝贺。 “祝贺您!” “恭喜您!” 城内热闹非凡,一片节日气氛。 第三天,秀吉才还其藤吉郎的本来面目,与母亲、宁宁促膝交谈。 那天,从清晨开始下雨夹雪,连以身体健康为自豪的宁宁也觉得腰腿冰冷刺骨。 “哎,敬殿下一杯。我和婆婆喝热甜酒。” 宁宁叫侍女拿来两个酒壶,自己亲手为丈夫斟上。 “殿下,今天喝醉了也没关系,宁宁和妈妈给你揉揉腰。” “谢谢,你真是难得的好妻子。” 秀吉毫不避讳,在母亲的面前蛮不在乎地赞扬自己的老婆。 “你是天下最好的老婆,理解我的苦衷。” “天下最好之类的说法,太夸张了……您心中到底有甚么难处?” “十八万石哪!宁宁。” “嘿嘿……十八万石还不到一百万石的四分之一……” “甚……甚么?我是织田家的家老!” “殿下甚么时候变得这么懦弱了。织田家的家老……嘿嘿……信长公统一天下的时候,您应该是日本国的家老。充其量不过十八万石,这算甚么!……妈妈,殿下真是个谨慎小心的人。” 老婆煽风打气,秀吉好像感到惊讶似的,目不转睛地看着宁宁。 “哼——,伟大的吹鼓手……十八万石带来的难题已经够大的啦!” “难题随着职位的升迁会越来越大的。好比让猴子孙悟空单独去西天取经一样,不就是让您一个人平定天下吗?” “真没想到……宁宁确实是天下最会吹牛的老婆。怎么样?宁宁,不必惊慌。大将他命我制造一种威力强大的武器,有了它,只要大将一露面,全日本的鲁莽武将,统统胆裂魂飞,偃旗息鼓,举手投降。” “噢,这事好办,我给您作怎么样?” “噢呀,说得轻松。世上哪有那种武器呀!” “正因为没有,才下令让您制造哪!有现成的就不必命令您啦!” “没错。” “嘿嘿……振作起来!意志消沉不是殿下的作风。在我的印象中,殿下永远是以富士山为坐椅,以琵琶湖为脚盆,悠然洗脚的大将风度。” “哼——!” 宁宁夸夸其谈,秀吉心中不由得产生一丝怨恨。他举杯一饮而尽。然后将杯子伸到宁宁的鼻尖上。 “我投降。请老婆殿下出谋献策吧!请告诉我那种威力无穷的武器在哪个方向!” 宁宁妩媚地看看秀吉。 “大概殿下也知道吧……瞧?在那边!” “甚么?那边?那是北吧?……” 宁宁没有盲目地回答,但并不是没有把握。 “——那种事,简直是意想天开!” 如果心直口快,明确说出,万一秀吉这样嘲笑自己……因此,宁宁谨慎从事,不轻易说明。 “北……北边有甚么?” “向北走一里路,有个国友村。” 宁宁试探地一点一滴地说出自己的想法。 “啊——!”秀吉脸色剧变。 宁宁见此情景,心中暗喜。她凑近秀吉,敲打着榻榻米。 “刚才我不是说了吗?您是坐在富士山用琵琶湖水洗脚的人。找人制造符合这等人身分的大枪,不管城也好,领地也好,统统不在话下。” 宁宁的话音未落,秀吉立刻站起。 “阿虎!虎之助在吗?牵马!” 其喊声好像震得房梁和天棚都咯吱咯吱直响。 <hr /> 注释: 美人与枪 近江国坂田郡的国友村,位于姉川南侧,长滨城以北,距长滨城约一里。 国友村有一个叫藤二郎的铁匠,他会制造枪。 丰后的大友义镇、萨摩的岛津贵久曾先后献给足利将军的上一代义辉两支种子岛枪,把那两支枪借来让铁匠仔细看看,制造一支同样的枪。 宁宁似乎以前曾见到过那种枪。她这么一说,当然秀吉立刻心领神会。 现在秀吉也有几支枪,但都是从堺地买来的。让国友村的铁匠藤二郎造枪一事,秀吉一直没动过这个脑子。秀吉似乎也有点崇洋媚外的思想。 仔细分析,这些枪现在还不能抛弃。因为威力无穷的大枪,恐怕还不能像宁宁说的那样,立刻制造成功。然而,不下令研究,保护这些枪及制造新枪,则是个莫大的疏漏。 “虎之助,今后社会将发生巨大变化。有枪啦。枪!” “那么,可以在这样的雪中打猎啦!” “对!可以猎取日本武将最惧怕的怪物。” 正如虎之助所说,不知何时,雨夹雪变成了雪。一旦妙计涌上心头,天气之类的自然条件,都不是秀吉的障碍。他把虎之助拿来的一支枪牢牢地系在马鞍上。 “喂!跟我来!”秀吉催马扬鞭,像离弦之箭,冒着风雪朝国友村奔驰。 到国友村时,周围一片银白。因为知道藤二郎的住所,他们穿行狭窄的田间泥路。 “藤二郎!藤二郎!筑前来啦!长滨城的城主,筑前……” 在房屋附近停下,秀吉一边跳下马,一边叫喊。 房间里的人好像大吃一惊,门开啦。 “您说谁来啦?” 秀吉正在解系在马鞍上的枪。向秀吉发问的是位婀娜俏丽的女子。简直不敢相信这是在山村农家的小院里。 “怎么回事?……这不是国友村的铁匠藤二郎的家吗?”秀吉拿枪,惊目圆睁地反问道。 “没错,是藤二郎家。” “……你是……藤二郎的女儿?” “不是。”那姑娘摇摇头。 “那么是他老婆?” “不是。” “越来越不可理解啦。你不会是藤二郎的母亲吧?” “哎呀……你说话真风趣。您尊姓大名?” “我刚才已大声自报过姓名。” “是的。声大如雷。声音越大越听不清。” “是吗。是因为声音太大,没听清啊!那好,我再说一遍,这次小声点。我是长滨城城主羽柴筑前守秀吉。” “嘿嘿……” “笑甚么?” “反正周围没人,吹牛皮说大话无所谓。长滨城的城主怎么会一个人到这种地方来呢?……怕是那个羽柴先生的家臣吧!” 秀吉有点丧气。自己与娇嫩欲滴的美貌女子相比,无论打扮还是长相都相差甚远,像个蔫茄子,一股寒酸相。 这时,虎之助气喘吁吁地赶到。 “阿虎,向这位女子介绍一下,我是甚么人。” “知道了。这位是长滨城城主羽柴筑前守先生。高官厚禄哇!”接着虎之助有点不耐烦地问:“那么,这位太太……?” 那女子微微一笑。 “笑甚么?不懂礼貌!” “原来是因攻打小谷城而名声大震的羽柴先生啊……” “算了,阿虎,不要训斥她。她知道就好。我再问一遍,姓啥名啥?” “我以前是这个北近江浅井家的近亲,京极高吉的女儿,叫满津。” “甚么?是京极的小姐?!京极家的小姐为何待在国友铁匠家里?” “我有两个兄弟,一个叫高次,一个叫高知。我想让他们带着枪去侍奉羽柴先生,所以到这里来啦。” “那么你也是来订做枪支的?” “是的。可是,藤二郎不肯承诺。出于无奈,我来坐镇督促……” “噢——!” 那女子高雅的气质,如花似玉的相貌使秀吉心倾神驰。 (她不比阿市差呀……) 自称是京极高吉女儿的满津妩媚动人,她那娇美的容颜勾摄了秀吉的心,以致忘记自己仍站在屋檐下。 提起高吉家,秀吉当然也很熟悉。是近江源氏佐佐木六角氏的一族。她父亲京极长门守高吉曾是足利将军义辉的近侍。因此,将军义辉死后,境遇不佳,惨淡凄凉。 “嗯——,在奇妙的地方,遇到了奇妙的人。” 秀吉死盯盯地看着对方,连一向落落大方的满津也感到脸颊红涨,不知所措。 实际上她已经不是处女。她是长门守高吉的长女,十四岁时与若狭的守护武田义统的儿子孙八郎元明结婚,当时名叫龙子。她生性好强,难怪叫龙子,可谓名副其实。后来离婚了。 或许是她觉得武田孙八郎不是情投意合的理想丈夫,而自己主动分手。 “我在这里催活,等于为他看家……请到地炉这边来……藤二郎先生一会儿就回来……” “哼——!” “你哼甚么?受寒腹痛啦……?” “很冒昧,我想打听一下。莫非你母亲是首先在小谷城切腹自杀的浅井久政的女儿吧……” “嘿嘿……既然您了解得这么深入,我也不想瞒您了。您说得对,母亲是久政的女儿,……长政殿下的小姐和我是表姊妹关系。” “明白了。怪不得性情刚毅自强不息……好吧,我就既来之,则安之,进屋等藤二郎回来。” “请进吧。藤二郎先生让我看家,他到外面去筹措米,快回来啦。” “噢——!筹措米……生活如此贫困,藤二郎为甚么不愿为你造枪呢?” 秀吉催促虎之助进屋,满津忙着往地炉里添柴。 “请往前坐,暖和暖和吧。……这柴是我买来的,请不必客气。” “甚么?柴也是你买的……?” “是的。藤二郎先生虽然从我手里领取了定金,但柴米皆无……因此,他一个人钻在被窝里蛮不在乎地躺着。” “他是个无药可救的懒汉。你是从甚么时候订做枪的?” “大约有两年了吧。殿下现在开始订做,恐怕得三、五年时间。” 满津面带微笑把斟满白开水的碗送到秀吉面前,那是个带豁口的碗。秀吉付之一笑。 “我没你那么耐心,你往这里跑了两年了?” “是的。起初说不要一个月就做完,但听说他中途变卦啦。” “你说他改变主意啦?” “他说讨厌杀生。甚至连杀猪宰兔他都觉得是罪孽,睡不着觉。一想到自己做的是杀人工具,……无论如何于心不忍。于是他请求谅解。” “不允许他中途撕毁协议。我是来迫使他践约的。” “是呀。杀人害命不是那个人的嗜好……但是,在这战乱之年,消除武器其结果如何呢?凭武功横行霸道的暴徒们会纷纷出笼,将出现更加残酷暴虐的人间地狱。武器是为了阻止残暴者杀生才问世的。它的存在并不是为了杀生。我一直在这样说服他。” “原来如此,身为女子,学问高深,很有说服力。在你的劝说下,是不是藤二郎也开始行动,首先解决吃粮问题去了?” “嘿嘿……” “笑甚么?” “殿下好像不太了解藤二郎。他不是轻易改变主意的人。我不能眼睁睁地让他饿死,因为我也特别讨厌杀生。先买点米维持生命……我让他买米去了。” 与其说秀吉在听那女子介绍情况,倒不如说他在凝视那女子开口说话时露出的真珠般的牙齿和上下舞动的朱唇,几乎沉浸在迷醉状态。 正在这时,那个藤二郎脸色阴沉地走进来。 莽汉交锋 “你是国友铁匠藤二郎吧?” 时值严寒的季节,藤二郎只穿了一件布棉袄。一进门就默默地忙着淘米,把菜粥锅放在地炉上。除少量的米外,还放进一些萝卜、菜叶、山芋末之类的东西,顺手放点酱,准备煮成黏糊糊的菜粥。 “我问你是藤二郎吗?听见没有?” 藤二郎把锅坐好,便盘腿大坐在地炉旁的末席,若无其事地烤火。藤二郎扫视了一下满津和秀吉。 “你是谁?要问的应该是我。主人不在家时,私闯民宅。” “我吗?我是……”秀吉刚要开口,又诡秘地笑笑:“我嘛。是她的丈夫。你把他人的妻子关在家中,用心何在?” “甚么?你是这位太太的丈夫……?!” “是的。她迟迟不归,前来寻找。结果她以女主人的神情接待我,俨然是你的老婆。你究竟想对我妻子怎么样?!” “这……血口喷人,我并没有……” “诡辩是无济于事的!你留她住在这里,打的甚么鬼主意?必须说清楚。” “哼——!” 藤二郎再次有比较地看看满津和秀吉,又看了虎之助一眼。 “你说她是你妻子!她怎么既没有刮眉也没有染牙。” “少说费话。哪个领主发布过女子出嫁必须刮眉染牙的公告?!” 满津竭力克制不笑,兴趣盎然地静观两人邂逅的结果。 “那我不知道。不过,我确实不知道她是谁的老婆。以为是没主的女子,便把她丢在家中……我没有任何不轨行为。” “谁知道有没有……?自称清白无辜,以何为据?”秀吉突然把手伸到藤二郎的鼻前,令其拿出证据:“拿出证据来!否则不会轻饶你的!” “噢——!” “在隆冬雪飞的日子里,与有夫之妇围着火炉,卿卿我我,我做为丈夫能视而不见,沉默不管吗?” “你想干甚么?”藤二郎猛然狂吼道:“你……你想无端生事吗?你可别后悔!我要让你知道我究竟是谁?” “我知道你是国友村的藤二郎!” “别信口胡言!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国友村的藤二郎有领主作后盾。” “噢!这话很有意思。那个领主是谁呀?” “是谁?……你是天大的蠢货!他就是不仅在北近江,现在在全日本也赫赫有名的羽柴筑前守秀吉先生。连这都不知道,还想无事生非,制造事端……,趁早给我滚!再磨磨蹭蹭,我把你打烂放在粥锅里煮煮吃掉!” 从外表看似乎是个和善人,好像没多大胆量。但他如不虚张声势,又能说甚么呢?这是败犬恐惧的狂吠法。尽管如此,他在秀吉面前搬出秀吉,狐假虎威,秀吉感到惊讶。 “噢——!这个领主有那么大本事吗?” “那当然。身高近六尺,四尺五寸的大刀挥舞自如,宛如旋转的风车,刹那间,前后的敌人统统倒下。转眼之际攻下小谷城。” “这么说,他跟在姉川交战时的真柄十郎左卫门一样,是个英雄豪杰啦。” “你也很佩服他吧。羽柴先生是我的后台,你赶快走吧!” 满津实在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 “嘘——!” 秀吉急忙制止。 “听你这么一说我更不能走啦。喂!阿虎!” “是!” “瞧!连家臣都怒不可遏啦。喂!把那个身高六尺,四尺五寸的大刀抡得像旋转的风车一样的羽柴筑前带上来!” “甚么?你说把领主带上来……?!” “是的。我要让那个叫筑前的见识见识,我已技痒了。快!把他带上来!” “好吧。带……带上来你可不能咧嘴哭啊!不过……吃罢菜粥再带也行。” “也请我吃一碗吧,边吃边等。” “无可奈何,米是跟这位太太借钱买的。” 藤二郎发现威胁恫吓无济于事,对方毫无惧色,于是便摆出一副可怜相。 (到这个程度,适可而止……)秀吉暗想。 “说实在的,藤二郎。” “甚……甚么事?态度这么和蔼。” “正如刚才你说的那样,你的背后有羽柴作后盾……这句话提醒了我,我希望有一样一下子使人一败涂地的东西。” “哼!你也想让我做枪?所以我一直觉得你很怪嘛。” “哪儿怪?怎么个怪法?” “像你这样的丑八怪,不可能有这么漂亮的老婆……” “嘿嘿……”满津再也忍不住,终于笑起来。“藤二郎先生,别气势汹汹的,恶语中伤也要适可而止。他就是你刚才倚仗的后盾羽柴筑前守秀吉先生。” “你……你说甚么?” “他就是领主。领主也让你制作威力强大的枪……他是说我的背后有国友藤二郎制造的枪做后盾。需要的是制止杀生、使那些狐群狗党魂飞胆裂的武器。你应恳切地向领主道歉。” 但藤二郎仍半信半疑……他惊目圆睁,再次凝视秀吉。火上的菜粥一阵滚,溢出锅外。 菜粥哲学 至于藤二郎是否心悦诚服地接受制作枪支的任务,秀吉全然不管。反正他抓住了肆意驱使国友铁匠藤二郎的把柄。 这件事对信长的“天下布武——”计划究竟起了多大作用,在此毋须赘述。 两年以后,即天正三年五月二十一日,在长筱一举打败武田胜赖。在这场战争中,织田主力部队的八千支枪的作用是可想而知的。当时,武田胜赖无论对信长来说,还是对德川家康来说,都是眼中钉,是不可忽视的敌人。 长筱之战以后,日本战场状况及筑城的规模都发生了变化。 武田势力的俊秀只知道用大刀长矛格斗,在织田大军的火枪队面前束手无策,一败涂地。武田家终于灭亡……这就是大刀阔斧地改写信玄以来历史的原因…… “甚么?你就是那个羽柴筑前守……先生……?” 在某种意义上说,藤二郎那惊呆的面孔,是使织田统一天下和关白太政大臣丰臣秀吉名扬四海,奇运降临的起点。当时无论是藤二郎还是秀吉,谁也不可能预料到这一点。 “藤二郎先生,如不相信,你可以随便提出质问。” 满津从旁这么一说,藤二郎在地炉旁并膝端坐。 这也许是名人的脾气吧。这个藤二郎也有固执的一面,在没想通之前,是不会开炉制造枪炮的。 “嗯——,这么说浅井长政父子就是被这位大将干掉的?” “是的。没有挥舞四尺五寸的大刀。只是略施小计而已。”秀吉说着,指指自己的脑袋。 “那么,我问你……”这时,藤二郎双眼闪闪发光。“你能保证不用我制造的枪杀生吗?” “那当然可以。不过,藤二郎,制作五支、七支可不行。得造几百支……不,得造几千支,几万支呀!” “那不行。”藤二郎当即摇头说:“那我做不到,……造枪不是作箭……首先铸型,程序就很复杂,需要成千上万道程序,然后精心加工,即使废寝忘食地干,充其量一月一支,一年最多十支。” “哦,那么你是喜欢杀生了?!” “胡说八道!首先,一万支枪的话……,如果一支枪击毙一个人,我不就成了杀人上万的,令人栗栗自危的杀人犯了吗?死有余辜,非得下十八层地狱不可。” “哈哈哈……”秀吉开口大笑说:“阿虎!你也听着,满津小姐也听着,国友村的藤二郎是个不识数的糊涂虫!” “甚么!既然您说我不识数,那好吧,作为大人的使用工具,我藤二郎精心加工,精心制作,连替换的枪筒一起制作两支,敬献给您。因为仅两支枪,即使用来杀人,数量也是有限的。” “藤二郎!” “甚么事?大人。” “两支我不要。你瞧我带着枪呢!我想要的是几千支,几万支!” “我已经说过了,那是做白日梦,本人碍难遵命。” “不是做梦。假如这里有三千敌人。” “令人颤栗。用一万支枪射击,统统歼灭。三千人一个不漏,全部丧生吧!” “这是你思维方式不对。那时如果用五百支枪打击敌人,百发百中的话,只死五百人……剩下的二千五百人就能活着,他们还能战斗……对吗?只有傻瓜才这么想。” “甚么?傻瓜……?” “是的。五百人被击毙,剩下的人不但不撤退,还会冲上来的……下次再五百人丧命……如果要有一万支枪,你想那会怎么样呢?” “哼!那就三千人全部干净地死在战场,七千发子弹算找回来的零头吧。” “大概是这样吧。” “那当然。所以我讨厌那种杀生。” “哈哈……藤二郎果真是个不会算帐的傻瓜呀!阿虎!” 虎之助一本正经地点点头。 “阿虎也会明白这个道理的。当三千军队攻来之际,一万支枪排列成行,事先埋伏在预定地点……,如果对方了解这一点,会马上投降的。明知必败无疑,还硬着头皮,以生命为代价,强行鏖战,世上有这样的傻瓜吗?藤二郎好像不会算这笔帐。只会说我讨厌杀生。满津小姐也会耻笑你的……国友村的藤二郎虽有生产制止杀生武器的技术,但袖手旁观,是个坐视杀生继续下去的大傻瓜。哈哈哈……” “等……等一下!” “这笔帐怎么算,你明白了?” “不,我不明白。大人,您不认为人都有志气吗?” “当然每个人都有志气。” “所以,未必所有的人都是见枪投降的胆小鬼吧。如对方临危不惧,您何以应付?” “到那时万枪对天齐鸣,显威风震慑敌人。当然会不可避免的死伤三、五百人,这就足以……,敌人尝到苦头,就会恇怯不前的。” “三、五百人丧生……难道还不够残忍的吗?” “住口!” “你说甚么?” “我让你住口!在战场上向我方凶猛扑来的敌人目的同样是企图杀害对方,而且执意拚杀到底……,如任其为所欲为,其后果如何呢?他们得知我方是不杀生的菩萨心肠,三千人横冲直撞地闯入领地,……这样一来连农民、居民也难以幸免,不知得有多少人头落地。你考虑过没有!……我们惨遭杀害,你就不觉得惨无人道吗?” 藤二郎理屈词穷,惊呆地双唇紧闭。 “怎么样?藤二郎。枪是震慑暴徒,挽救敌我双方性命的武器……,这才是真正的武器。迄今为止,武士的刀是武士之魂……武士的枪不是以杀生为目的的猎枪。不懂得这一点,你所说的讨厌杀生、慈悲为怀都是弥天大谎。” 从这时起,藤二郎正襟危坐,一边扑簌簌地落泪,一边沉思。 当今之世,战乱不断,人与人之间互相残杀……为了整治乱世,消除战争,枪是威力无穷的武器…… “菜粥已煮好,大家趁热边吃边谈吧!” 满津把菜粥盛在大碗里,笑容满面地端上来。 满津把盛好的菜粥分别送到每个人手中,藤二郎自然不用说,秀吉筑前、阿虎加藤清正也都默默地吹着菜粥喝起来了。看来都已饥肠辘辘。 满津默默地注视着这几位男子汉。 她没有和这些粗犷的男子一起吃菜粥。她绝不是因为家庭优裕,厌恶菜粥,而是她的修养素质使她在这种情况下仍没有忘记女子应具有的礼貌。 满津出生于名门近江源氏的佐佐木一族,父亲京极长门守高吉,母亲是小谷城主浅井久政的女儿,她曾嫁过大名。 她之所以来到这里,绝非偶然,其根源与战国密切相关。 足利将军义辉被叫松永久秀的老狐狸杀害之后,作为将军义辉近侍的父亲长门守高吉赋闲以后,可以说京极家几乎一个不漏地沦为乱世的大名乞丐。 从血缘关系上,她相当于现在信长收养的外甥女茶茶、高姬、达姬等人。她们也无家可归,无城可居,从所遭的不幸来比较,可以说不相上下,都是处境悲惨的女性。 满津之所以到这里来,可以说是为了从一落千丈的深渊中挣扎出来。 无论多么意志坚强,企图单凭一个女人纤细柔弱的手,改变乱世,也是异想天开。 因此,为使哥哥高次,弟弟高知出人头地,她在尽心竭意地努力。今天正巧在这里邂逅秀吉。 可以说她嫁给若狭的武田元明也是出于这个目的。但元明不具备使京极兄弟立身扬名的才智。她的处境和性格使她处处谨言慎行,款语温情地取悦于人,不但要关照无所事事的兄弟,还要照顾丈夫。 当时叫龙子的满津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作出了分手的决定。本来嫁给元明就不是为了爱情。目的是使京极家兄弟有出头之日。既然如此,索性一刀两断,重整旗鼓,另辟新路。 在这种心理状态的支配下,满津决心为兄弟俩的枪而努力奋斗,那怕是每人一支也好。 在完全意想不到的地方与羽柴筑前相遇,并聆听了独具特色的“枪炮救国论”。 男子汉都默默地喝着菜粥,满津有比较地从旁端详着他们的相貌,与其说人生,不如说当今社会的状态本身让人感到极端可笑。 每个男子都一样,一个长着头发的脑袋,虽然眼梢儿有上吊下垂之别,但都有一双眼睛,一手五指,两只脚,公平合理。 然而,思维方法判断能力则千差万别,腕力、腿力各不相同…… 她并不是因为人有差异而感到奇怪。完全不同的人在饥饿喝菜粥时的动作完全一样。这一点非常滑稽。他们的喝粥方法,不知是谁规定的,完全一致。这可谓她的奇谈怪论,胡思乱想吧。如果有人提出用鼻子、耳朵吃饭似乎也可以,但事实不是那样。他们嘘嘘地吹菜粥时,好像是商定的规定动作一样。他们都先把嘴噘起来嘘嘘地吹,在舌头上把菜粥弄凉,然后上下颚紧张的运动,咀嚼咽下。 觉得似乎有差别,但又每人都有一个嘴,觉得同样是一个嘴,但嘴、鼻子的形状又各不相同…… “嘿嘿……”满津忍不住,终于笑了起来。 首先责问的是虎之助。 “你是笑我吃多了点?” 说着,虎之助已是第五次把碗送到满津面前。 “不是那个意思。锅里还好多呢!别客气……” 满津说完,又无意识地,噗嗤一声笑了。 <hr /> 注释: 是爱情还是计策 “你笑甚么?”这次质问的是秀吉。 “你是不是觉得我吃饭的样子像猴子。今天我不会生气的。今天能够认识你和藤二郎是良辰吉日。” 秀吉在美女面前显得有点拘谨乖僻。 “我不是在笑领主大人,而是在笑社会不可思议。不知神佛是怎么想的。他造的人既相同又不同,想到这些就笑了起来。” “噢——,这些事你不懂吗?” “领主大人懂吗?” “当然懂。实际上,起初人都完全一样。后来,我们的祖先任意加以改造,久而久之,大家就变得各不相同啦。” 秀吉若无其事地说完,才把碗咣当一声放下。“喂!藤二郎……”他再次将话题转向前面提到的枪炮救国论。 老实说,满津之所以对秀吉格外感兴趣,就是因他那强烈的不顾一切的自信心。对秀吉来说,天地之间无一不知,无一不晓。一切都爽快断然地下结论,逆他者恶,顺他者善。 有关大批生产枪支一事,限定对方考虑三天做出答覆,并要求做出预算。 “平均一天生产十支,一个月三百支,一年三千六百支。制造这些枪需要多少模子多少帮手,需要几台风箱和多少撬杆,需要多大的场房,多少费用……这一切都计算一下。” 藤二郎一听,大发雷霆。 “我又不是千手观音!” “你不愿当千手观音,就白白地送死去吧!……好啦!只限三天!无论如何得想出制作的方案,今天的谈话到此结束。” 秀吉下达命令时,盛气凌人。然后,他话锋一转,开始劝说满津。 在与女人交往方面秀吉也异乎寻常,他不是暗示感情的男子。 “外面正在下雪,满津小姐,有关枪的事到此为止,你能搂着我睡一觉,给我暖和暖和身子吗?可以吗?” 由于秀吉言词过于率直露骨,满津惊呆得无言以对,既无法生气,也无法劝告。 “所谓的搂着睡一觉是甚么意思?” “甚么?连这都不懂吗?这就不好办啦。此乃男女之间的神事也,恋慕至极的必然结果。” “恋慕之类的事,我丝毫不懂。” “你的意思是说让我教你啦?” 藤二郎和虎之助都在场,秀吉置枪炮论于脑后,旁若无人地大肆谈起色恋来。 据说藤吉郎时代的秀吉还有时间谈情说爱。再进入色恋之前,专门把重点放在尊重女子的情绪上。 然而,其结果成败各半。 即他得到了妻子宁宁,但信长的妹妹阿市遗憾地嫁为人妻。 为此,他作了深刻的反省。 “——筑前的薄情,简直无法形容。” 如果秀吉进一步以真挚的感情,积极地展开热恋攻势努力劝说的话,阿市就不会遭受今天的不幸。她至少是住在长滨城,作为秀吉的妻子过着幸福生活。据说当时他没有勇气证明现实,责任完全在秀吉身上。 ——然而,他今天邂逅的美女满津,容貌之端庄秀丽不亚于阿市。 因此,如果秀吉对满津仍然采取恋慕阿市时的态度,恋而不娶,可谓他的最大艳福。可惜现在秀吉忙得不可开交,为实现“天下布武——”的理想,他在竭尽全力地支持信长。 当时是炮火纷飞的战国时代,既没有静谧的谈情说爱的气氛,也没有柔情蜜意,卿卿我我的闲情逸致。所以,直截了当地表露恋慕之情。其恋爱方式是多么真挚坦诚,多么热烈。 ——现在,在这里立刻拥抱我,睡一觉——这句话就是充分的证明。 乍看之下似乎觉得无礼,虽然令人瞠目,但只有采取这种表达方式的男子,才是女子最应该尊敬的当代英雄。作为女子,倘若选择优柔寡断,拘泥情调气氛的男人,一生定遭不幸…… 现在仍有那种愚蠢的女子,缺乏监别力,自找苦吃。而满津却不属此列。她那秀美俏丽的眼睛和嘴边荡漾着的聪颖,像明月,像鲜花。 “我可以许愿,我将创造一个让女子沉浸在静谧的热恋气氛中的世界,望你在这里和我同床共寝。” 当然满津没有满足秀吉的要求,但在言谈之中,满津觉得对方步步逼近,有股令人无法抗拒的力量。 (他的许诺能变成现实吗……?) 在当今社会以赤裸裸的令人肉麻的手段,博得女子欢心的男子,究竟有多大价值呢……? 本来为兄弟的前途而嫁为人妻,深深地体会到指望落空之苦的满津感到一种奇妙的恐慌。 细细思考,他如此言无粉饰,胆大妄为,不能不说是另一种计策。 满津沉思后说:“倘若领主大人说服藤二郎先生,每天生产枪支,我将满足尊意,顺从照办。” “噢——!这么说得要等到出产以后了?” “是的。我不躲不藏,领主大人也不要忘记天下布武。” 垂涎三尺的秀吉听此言后,深感遗憾,只好克制欲念。 “是吗?委婉谢绝啦。等藤二郎造出枪时,你不会再推托了吧!” “是的,请您不必担心。” “好吧。藤二郎是活证人。阿虎,我们走吧!” 他做事意外地干脆利落,立刻起身出发,像风一样在雪中渐渐消失。 其实,满津在目送秀吉背影时,一种难以言表的暖流涌上心头。 这绝不是秀吉所说的爱恋的情感。满津似乎觉得飘荡着一种庄严的美,是意想不到的男性美。是在动乱之世,力图开拓新路,以人生为赌注,勇往直前的男子汉形象。 花和龙 春天到了。 天地之间充满春的气息,四面起伏的群山上,树木吐出小嫩芽,花草苏醒复活,春天给人的印象是万象更新,朝气蓬勃,伟大的自然界洋溢着奋发跳跃的生命力。 不仅大自然春意盎然,随着春季的到来,长滨城周围人的精神面貌也为之一新。 城下的繁荣景象自不待言,连农民、渔夫也都喜气洋洋,精神焕发,干劲不同寻常。 “我们的领主是羽柴筑前先生。” 在这之中,国友村变化最大。在藤二郎家周围的雪地上建起场房,安装许多台风箱,传出叮叮当当的打铁声。 原始的铁匠炉是从备料到成品都一个人完成,而现在则是新型的生产线作业。 有的化铜,有的锻造南蛮铁,有的往枪身上装枪托,有的在精心地修整成品。 不知从哪儿招募来近二百名铁匠,他们已开始精神抖擞地制造枪支。 不用说领头的是国友藤二郎,经领主认可,把村名作为自己的姓。他腰插一把短刀忙着视察大家的工作情况。 不,不光是藤二郎,还有一位不辞辛苦的女性每天去现场,一会儿帮助安排吃饭,一会儿指挥分发燃料。 不言而喻。这位女子就是京极的小姐龙子……即满津。 “听说国友铁匠炉头儿的媳妇不招自来呀。” “那女子容貌秀美惊人,听说是若狭的武田先生的太太。” “是的。京极长门守先生的小姐,叫满津。” “大名的小姐找上门来给铁匠作老婆……?真令人敬慕。” 大家都以为满津喜欢藤二郎才待在这里的。 当然满津对这些流言蜚语不以为然,她认为这类区区小事不足挂齿。 她从那儿以后对羽柴筑前守秀吉这个人物若即若离,采取冷眼静观态度。 原来如此,羽柴筑前是从一个农民的儿子晋升为长滨城主的。这恰恰充分地证明信长对他的绝对信任和本人超群的才能。 现在他已经是信长得力的助手,左膀右臂,不久可能被提升为头名家老。 信长手下英杰荟萃,人才济济。 老将有柴田胜家、林秀成、佐久间信盛、平手政义、前田利家、丹羽长秀、池田信辉……后起之秀有泷川一益、明智光秀、堀秀政……然而在群英之中,脱颖而出的羽柴筑前守声威大震,智高一筹。 “——他大概是当代第一的智者。” 有的人这么说。 “总之,恐怕他在家中颐使众人的日子不会到来吧。” 也有人暗地里悄悄地流露出这种看法。 情况确实如此,信长欲筹划新的战役。筑前似乎是他商谈战略战术的首席参谋。 仅此一点,筑前便成为家中的众矢之的,受到强烈的责难攻击。 “——那个家伙一步登天!” 有人背后诅咒谩骂。甚至伺机以待,一旦出现失误,便把他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这种流言不能说没有。 但是,筑前本人好像对此了如指掌,心中有数,并一边设法巧妙地避开风口浪尖,一边精神抖擞地为信长的战略鞠躬尽瘁。 国友村生产的枪支也不例外,产品一成功,他首先送到信长面前。 当然不会还是日产十支……年产三千六百支了。已有近二百支枪送到信长面前,这为信长事业的飞跃发展,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信长终于于前几天进京,被任命为从三位。因为枪制造成功,传说不久将讨伐消灭甲斐的武田胜赖。 不管怎么说,以前总是对武田军队的强有力的野战感到棘手,力不从心,一直未能取得完全彻底的胜利。现在有保证供应的枪炮在手,形势就大不一样了。 旧京极家的家臣们经常偷偷地来找满津,所以各方情报不断传入满津耳中。 “——听说从今年夏天到秋天,将发生空前未有的战争。” “——还是攻打甲斐吧?” “——是的。这次信长打胜,也许能平定天下。听说信长计划动用一万支枪的兵力。” 这件事满津一清二楚,因为她从筑前口里听到过。她岂止是了解内情,而且还在暗中助一臂之力。 “——如果消灭甲斐,信长公下一步的计划是甚么呢?” “——岐阜城让给嫡子城介信忠,自己在安土建造新城。——到处都在传说已经把那个城的势力范围秘密地交给明智光秀啦。” 满津听到这一消息,突然感到一阵不安。 安土和长滨近在咫尺,信长亲自住进安土,长滨城的秀吉一定得被转封异地他乡。 因为满津是近江源氏的血缘,可能的话,愿意住在近江地区……但如果筑前被另封异地,恐怕她也得跟着迁移…… (如果被打发到四国或九州的偏远地区的话……) 想到这儿,突然觉得脸颊红涨。 不知从何时起,满津已决心作筑前的侧室了。 (筑前先生和我非亲非故,我的事干嘛要和他……) 然而,满津就是怀着何时能和这个无关无缘的外人会面的期待感,而积极地来往穿梭在国友村的。 <hr /> 注释: 叶樱暗示 从那以后不久,传来了甲斐的武田胜赖来到三河的山家三方众的据点长筱城,和信长的盟友德川家康开战的消息。 那时藤二郎的铁匠炉每月生产能力约五十支,但满津仍未能再见到秀吉。 催促生产速度的使者曾来过多次,但秀吉始终未亲自出马。两人相约的条件是,如果藤二郎答应制造枪炮,满津接受秀吉的爱情。但秀吉不来,她怎能不招自去呢? 樱花已全部凋谢。秀吉终于亲自大驾光临国友村了。 当然目的是督促枪炮的生产。今后不是生产五匁、十匁的枪筒,而是下令试制五十匁、一百匁的大枪筒。 满津默默地等待他们谈话完毕,给他们送上麦茶。 秀吉边商谈制枪事宜,不时地将视线射向满津。 (我并没有忘记你……) 满津这样想着,热切地期待着秀吉跟自己说话的时机,然而,秀吉一谈完枪事,旁若无人地起身便走。 满津大为恼怒。 她的自尊心从未受过如此严重的伤害。 “哎,领主大人,能再待一会吗?” 不愧是生性争强好胜的女子。她清秀的眉毛扬起,双唇似乎有些颤抖。 “噢,是京极小姐呀!战事迫在眉睫,请再等一段时间。” “这是甚么意思?您让我等甚么呀?” “和你的约会呀!从战场回来立刻飞奔此地,请你拥抱我。” 秀吉认为这个回答一定会使满津这样的人心满意足的。 “我不同意。”满津以强硬的语调反唇相讥。“我不想和殿下这样的人拥抱。像殿下这样愚蠢的郎君不是我的意中人。” “甚么?!你说我筑前愚蠢?!” “是的,就是愚蠢。在战国时期不掌握军事情报,盲目地到处砍杀……我最讨厌这种人。” “哼!那你刚才为甚么叫住这个杀人犯呢?” “因为你目光不敏锐,缺乏远见。但我想萍水相逢也是他世之缘,忠告一句以示关怀……” 秀吉又蛮不在乎地坐回在凳子上。 “好吧。倾听你的忠告。你想说甚么?” “那好,我问您,下一个战场是北三河吧?” “确实是长筱城一带。但不必担心,织田家已有一万支枪,完全可以消灭武田军队。” “哈哈……这我知道。不过,这仗打胜以后会怎么样呢?听说信长公在安土筑城,这样一来,先生您恐怕进不了近江了吧!为制造枪炮如此卖命,然后自己被这些枪炮赶出近江。……哈哈……先生的理想住地是奥州的安达原呢,还是大隅萨摩的国境呢……” 满津嘴尖舌利,讽刺挖苦,滔滔不绝。秀吉听后大吃一惊。 有关这些事秀吉并不是全然没有想过。 “噢!你的看法很有意思。你是在考虑安土城竣工后,筑前被驱向何方啊?” 这回感到惊讶的是满津。满津信口恶言恶语地提出的质问,没有收到正面回答的效果。 “那么……”满津争取时间,拚命地思考着。 信长打败武田之后,到底矛头指向谁呢?信长的攻击目标,将决定羽柴筑前的去向。 “那么……首先是北陆的越中或者能登的雪中吧。” “嗯——,那么你认为下一个攻打的敌人是上杉……” “是的……如果到那儿去,先生有可能被安排在越前的柴田胜家的旗下……当柴田的部下,跟家臣一样……日本海那翻滚的波涛声将陪伴你度过一生。我讨厌那种生活。” 秀吉顿时脸色大变。 秀吉并没有生气,意想不到,这个女子竟预言了自己的前途…… “是吗?也许是这样吧。上杉谦信是日本第一打仗能手,谦信一到北陆,只柴田一个人无论如何对付不了他。” “所以,先生将被赶到雪中去!” “满津!” “怎么啦?” “如果是你的话,到那时打算怎么办?你不愿在能登、越中了此一生。这么说,你一定有希望去的地方啦?说说看!” “我希望住在京都。不,即使不在京都,在京畿以内也可以。” “嗯——!那么,为了能住在京畿,该采取甚么办法呢?” 满津如大获全胜,得意洋洋地说:“和柴田先生大吵大闹。万一被发配到越中或能登一带,便以意见分歧太大,无法与那种人协同作战为藉口,尽快设法返回。” “甚么?你是说让我临阵逃脱?” “连这点勇气都没有,甚么大事也干不成。近畿地区也有战场。佐久间先生本去对付本愿寺,您可以抗击位于中国的毛利。哈哈……反正都是非打不可的敌人。信长公也不会太生气吧……” 秀吉立刻站起,头也不回地走了。他一定是深有感触。 从那以后不久,羽柴筑前守秀吉跟随信长出征,奔赴长筱战场。 <hr /> 注释: 现代战术的黎明 信长于天正十年六月二日黎明,在本能寺自杀。在此之前,秀吉的生涯都不属于他自己。 他一向是信长的一部份,信长的影子。 有时是信长的右臂,有时是信长的智囊,有时是不畏劳苦地效犬马之劳的仆从。 让国友铁匠藤二郎大量生产枪炮以后,信长以其武器的强大威力攻打长筱,这一仗获得多大的胜利在此不必描写。 这时,信长宣告:“——世界变了!” 信长为了让以武田胜赖为首的天下群雄体味到枪炮的厉害,史无前例的武器装备部队由岐阜出发了。 以前出征,以武士为主力部队,他们身着灿烂夺目的铠甲。从这时起主力阵容改为携带轻便武器的步卒。 开枪射击不需要马和铠甲。 当时的枪是火枪。如果进攻的预定地点遭到骑马武士的践踏和破坏,将给战斗造成困难。因此,在出征时,信长除让徒步的枪支部队带枪外还要各自带两样奇妙的东西。 当时每个人除带枪外,各带绳子一捆和九尺长圆木或短方木一根。 扛着长矛,挎着大刀在灿烂的阳光照射下出征,确实显得华丽壮观,但扛着这些莫名其妙的绳子之类的东西出征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因此,沿途的人们看见信长的军队都觉得纳闷儿,感到奇怪,故嘁嘁喳喳地开始议论。 “——织田殿下准备到长筱去搭临时房屋吧?” “——看样子是。除了枪,每个士兵肩扛一根圆木,腰上挂一捆绳子。” “——长筱雨水多,先把防雨棚搭起来,然后再慢慢攻伐。” “——那么,这是一场持久战啦!” 人在新生事物面前总是显得幼稚可笑。 在当时,枪的威力相当于原子弹。他们一改传统的战术,为新型战争作准备。这一点当时没人能识破。 然而,这些圆木、方木运到现场并没有用来盖遮雨棚,而是搭上成了防马棚栏。 战场上的防马棚栏组成了一个好比渔夫在陆地上用的大袋渔网。 敌人的骑马武士呐喊着蜂拥而来时,战场左右的棚栏墙,是他们意想不到的障碍。马走投无路必然闯入其中的棚栏门。 这时,敌人遭受第一次袭击。 用现在的话说,是万炮齐鸣,同时开枪射击。这样一来,其中大半敌人中弹落马,但敌人未必因此而退怯。 “——冲入敌阵拚杀!” 敌人继续猛冲,战场的防马棚栏如天罗地网,他们仍四处碰壁,结果又都挤到第二个棚栏门的入口,这时,信长一方开始第二次射击。 攻方遭受的打击是毁灭性的,几乎全军覆没。如果继续顽抗到底,同样陷入第三道棚栏门,悲剧重演。他们已成为枪炮队待击的猎物,无奈只好下决心撤退。 即使敌人决心退回,也难以逃生。入侵时的防马棚栏门已被关闭。他们身陷囹圄,只好原地不动……这时,子弹上完膛的枪又是一阵猛烈射击。 而且,在长筱打仗的时候,充当囮子的德川军不断将武田军队诱入棚栏内,使其进入炮火网。哪里是持久战,信玄以来的甲斐的猛将勇士百分之八十中弹身亡,被打得落花流水。 自不待言,长筱之战大捷,沿途的人们发现同是那支织田军凯旋归来时,不由得爆发出惊奇的叫喊声。 回来时士兵们没有扛圆木背麻绳。他们是雄赳赳、气昂昂地扛着枪,步调一致的上万大军…… 而且,总大将信长导演了精采的宣传广告。他让一直没有露面的,身高足六尺的黑人和尚也扛着枪,在队列前催马开道。黑人和尚穿着南蛮风格的铠甲,披短斗篷,装扮奇特绝妙,吸引着众多的观众,宣传效果极佳。 “——世道变啦……,弓箭大刀作战的时代已经结束……”人们见到万支枪林,不由得瑟缩发抖。 是北还是西 长筱之战时,羽柴筑前是信长的参谋,作为武将,战功赫赫。那年,一进腊月,信长果然宣布把岐阜城让给长子城介信忠,自己在近江安土建城,迁居安土。 说干就干,雷厉风行是信长一癖。 信长立刻让信忠当家业的继承人,他本人确实两手空空地住进佐久间信盛的宅邸,并作为客人在那里度过新年。 第二年,即天正四年正月初五,他任命前去拜年的丹羽长秀为普请奉行。 “——万千代,要尽快完工,我现在是寄居在信盛篱下。”信长催促施工进度。 这个安土城的规模之大,建筑之豪华是众所周知的。风格以现代的城楼为主体。据说后来秀吉建造的大坂城也以安土城为模式。……信长亲自住进近江,说明他的“天下布武”之日即将来临。他周围的重臣都面临着命运的考验,定会给他们带来巨大的变化和兴衰。 第二年,即安土筑城的那一年,也就是天正五年。五月七日,信长终于决定在大坂攻打宿敌本愿寺内的门徒,天王寺一战使他揭穿了谜底。 从那时起,他清楚地明白了本愿寺的幕后支持者,中国的毛利氏是不可饶恕的敌人…… 信长包围了位于现在的大阪城一带的石山本愿寺的城堡。切断了敌军粮道,但无论采取甚么措施,本愿寺毫无投降的迹象。 经多方调查,四通八达的大淀川的川尻一带水路甚多,毛利军队通过这水路源源不断地为本愿寺运送兵粮,因此敌人绝无断炊的后顾之忧。 “——这太不像话了。不讨伐中国,切断毛利的咽喉,近畿终将不能平定。” 正当信长准备下决断的时候,本愿寺的信徒们扬言:“——想攻打中国,没那么容易!” 越前立刻呼应,并动员加贺、能登、越中等北陆地区举旗发起宗教暴动。 形势发生了变化,与中国地区相比,北陆地区更加紧逼,不容忽视。因为北陆地区更靠近美浓和近畿。 “——应首先平定北陆!” 信长决定以柴田胜家为总大将,立刻向加贺派送主力部队。 不言而喻。羽柴筑前也受命去攻打北陆……没想到果真被离婚后回娘家的京极家小姐满津说中了,她在国友村的那些恶言恶语变成了现实…… 因为是猛将信长的命令,抗命不从,简直是异想天开。违抗战场之命,当即斩首无赦,军令如山,这是古今不变的严峻的军法…… (——果然如此,满津这位女子不是傻瓜呀……) 秀吉遵命从长滨城出发,望着左边的贱岳,穿过北陆街道,似乎这时他才觉察到自己的前途已成定局。 总大将是柴田权六胜家……平定北陆后,因为他是总大将,加贺的金泽,或者越前的北庄的大大名的职位非他莫属。自己则位居柴田之下,再怎么论功领赏,其结果也不可能超过现在的长滨城。而且还不得不受权六“猴子,猴子!”地颐使,听他发号施令。 近畿的总大将大概是攻打大坂的总大将佐久间信盛……,不是他就是明智光秀之类的人成为总大将……果然不错,虽然满津不是发牢骚,而我真有可能在雪中陪伴着日本海的波涛声了却终生。 (不,满津讨厌那里的生活,公然声称不听我的话……) 秀吉郁闷沮丧。一向精神振奋,斗志昂扬的秀吉,只有这时有气无力地爬上树茅岭,拖着沉重的脚步走过山巅。 月夜的使者 皎洁的月光下,湖面闪闪发光,金波荡漾。京极家的浪宅好像从岸边伸向湖面,伴随着私语般的波声,迎来了月夜。 一会儿,平稳而清脆的琴声与波声交融在一起。 今天,龙子满津在家,正在面对九月的明月浮想联翩…… 现在,满津总觉得后悔,上次不该对筑前冷嘲热讽,出言不逊。但这事既不能表露在外,也不能告诉弟弟们。 (他虽然屡建战功,但仍被发配到北国去了……) 我讨厌在大雪茫茫的北国度过一生……,因为我说得很明确。其实即使是冰封雪地的北国也没关系,但事到如今,这样的话却难以启齿了。因为筑前了解我的心愿,恐怕不必期望他来叫我啦! (我可能是个妨碍男人事业的女子……?) 她独自思索着,自己弹奏的琴声使自己感到凄苦悲伤,不由得泪珠欲滴。 “姊姊,打搅一下。” “甚么事?高知……” “有客来访,怎么办?还说你在国友村没回来吗?” “是的……” 满津停止弹琴回答的时候,筑前已走进房间。 “我可不吃那一套。是我,是我,筑前。” 他蛮不在乎地跟高知进来,突然声音之大宛如战场上的呐喊。 “啊!”满津惊讶地回过头。 “筑前先生,您穿着无袖披肩,怎么到这里来了呢?” 满津急忙把琴推开。 “高知,请他进来吧。领主特地来访,应热情款待……” 满津说着,把坐垫摆好。 “……听说您八月初出征北陆了。” “是的。今天已九月。我想不能再等了,所以赶回来了。你知道我为甚么回来吗?” “这个……” “这实在太可耻。因为在北国居于柴田权六之下,你就不会爱我了,所以我急忙跑回来啦。” “这么说,战争已经结束了?” “怎么会呢?战争才刚刚开始。暴动者和上杉军队两面夹攻,腹背受敌的权六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那么……您……” “我是临阵逃脱。羽柴筑前也为了爱情不惜抛头颅洒热血啦。拥抱我吧!趁着脑袋还在,否则拥抱也没意思啦!” 事情来得突然,满津哑然无声。 “请稍等,您回来的事,安土城的大将不知道吧?” “是的。权六可能已经通知他了,大概他正在恼羞成怒,大发雷霆,准备亲自去长滨呢!” “他不会亲手处死您吗?大敌当前,擅自离开岗位……作为武将,罪莫大焉。” “所以,我刚才不是说了吗?为了爱情,不惜生命。这是生死之恋,你该理解我。” “我不理解!” 满津眼泪汪汪地打断他的话。 “我所恋慕的不是大敌当前,临阵逃脱,贪生怕死的胆小鬼,而是织田家最勇敢,最坚强的……” “别说啦!” 筑前突然用手捂住满津的嘴。 “你不认为织田家最智勇双全的是我吗?信长公是个令人生畏的人,对吗?所以,人人唯命是从……但,我无所畏惧。把我这样的男子汉置于柴田权六之流的旗下,是大才小用。对主公来说,是极大的损失。应该让他改变浪费人才的作法……在织田家中,能如此向主公谏言的,除我筑前之外,还能有第二个人吗?” “那……那您刚才说为我不惜牺牲一切,……是谎言啦?” “不,你别急。我就是因为爱恋你,才改变了主意。满津,人们常说,恋爱会使人丧失理性,这纯属谎言。事实恰恰相反,爱情是事业的动力。不会因为恋爱而影响运筹帷幄,妙算神机的。” 筑前说着,突然捧着满津的脸亲吻。 瞬间,满津全身一阵紧张。普通的女人,在这种融为一体的时刻,一定是端正仪容,突然变得严肃起来。满津也显得一本正经。 “先生,从今天起,我的生命就全部献给您吧。” “喔!那么我今后就拥有你了。让我抱一下吧!” “在拥抱之前,有件事想问您,您能坦诚地回答吗?” “当然可以。无论甚么事!你说吧!” “您和柴田先生吵架了吗?” “吵了。不吵架怎么会回来呢?” “吵架的因由呢?” “哈哈哈……真是一语刺中要害。权六命令我前往越中方向,抗击上杉军队。我说那不行。如果出征越中,万一大将信长公遇到突发事件,出现危急之时,就会丧失通往近江的退路……我反对他的作法,并斥责了他。人应该识大体顾大局。……即使我现在是权六的部下,我也不是只顾狭隘利益,目光短浅的小人。今后,天下会发生甚么事,你知道吗?我质问他,就这样吵了起来。” “还有件不能不问的事,……所谓突发事件,遇到危急之时……” “听说大和的老狐狸松永弹正大弼久秀不久将谋反。” “啊!这……您怎么知道呢?” “当然知道啦。满津,你侧耳仔细听着。” 筑前吻了一下满津的耳垂。 “我已平定这一带的叛乱,请他务必在这一带谋反……,我拜托他的。我和那个老狐狸有特殊的交情。” 满津惊讶地看看筑前。 但是,这绝不是谎言。这时,松永弹正大弼久秀已若无其事地从京都撤回大和。这种事对他来说好比向青蛙撩水,向石头施灸术,蛮不在乎。 “——现在正是讨伐信长的良机!” 松永立刻揭竿而起,迅速举兵。信长之所以没有怒气冲冲地去长滨城斥责筑前,一定是因为收到了松永谋反的紧急报告。 这样一来,信长必须把兵力分为四部份。 一军去北陆、一军去本愿寺、一军对付松永弹正、一军和中国的毛利交锋…… 兵分四路后,司令官的人数必然增加。因此,不管怎样,信长一定调用筑前任某一方将领。这是筑前的如意算盘。 满津似乎已经察觉到这一点。尽管如此,满津还是觉得他与松永久秀串通一气这些事有点不合适。 “明白了。……完全明白啦。不过,您真的给松永先生写信了吗?” “那当然。他是一个既懂幽默又懂实力的大奸雄。和我的主人信长公一样,绝不甘心作别人的家臣。因此,他是个有强于己者,一定与其对抗到底的人……这样的男子,不只松永一个。” “您是说,还有别人啦?” “当然有。明智之流也属于这类,我筑前恐怕也不例外……即使知道对方比自己强,但谁也不会心服口服地甘当他人部下。因此,我是这样对松永狐狸说的。着手准备孤注一掷的最后决战,意下如何……这样一来,织田家必定又四面受敌,他稍有失误,说不定您就能成为天下之主啦——哈哈哈……这既是笑谈,也是事实。他一定会举兵叛变的……他一行动,我和柴田的吵架也便顺理成章。怎么样?你以为信长公胆敢斩首我筑前这样的人物吗?” 筑前言谈目中无人,镇定自若。但事实上这次采取与柴田胜家争吵,违抗信长公之命,擅自离开攻打北国的军队,这在秀吉一生中是最大的冒险…… 秀吉这一行动才正是以信长为对手的破釜沉舟的大决战。略有失误,便人头落地……他是个有胆识干这类事的人物,后来策动光秀反叛的大概也是秀吉吧……等等,社会上是这样评论的。 总之,以前的羽柴筑前守秀吉是奉信长之命行动的人。现在他已成为随心所欲地操纵信长的人。请大家务必注意这一点。 他们交谈一会儿,满津突然投入秀吉的怀抱。 一投身于筑前,满津便疯狂地从头到脸,抚摸这位从战场归来,满身乾草味的男子。 “哎……,如果信长公不肯宽恕您,非斩首不可的话,到那时,到那时,我也陪您一块去见上天。” “不必担心。我将成为攻伐中国的大将,我从摄津攻进中国。大和的狐狸之流,我略施小计,这次一定让总大将城介(信忠)先生切断他的喉咙。城介屡建战功,我自己也飞黄腾达,以后一定让你如愿以偿,住进京都。我心爱的满津……你是我的命根子……” 在浪宅中,弟弟高知起初本想以粗茶招待这位不速之客,但后来发觉这位客人不同寻常,急忙改为设酒宴款待,手忙脚乱地开始准备饭菜。 皎洁的月亮终于升到中天,闪烁着银色的光芒…… <hr /> 注释: 讨伐中国 信长一向军法严峻无赦,古今举世无双,但只有这时,终究没能处罚秀吉。 “——违抗我的命令,争吵不休,擅自离开前线,冒天下之大不韪,简直无法无天。禁止外出,闭门思过。” 信长本以为秀吉会通过好友万千代……丹羽长秀来道歉,但结果完全出乎意料。他不仅不道歉,反而在城内连酒带喝,狂饮如注,闹得不亦乐乎。 似乎有时他也外出。据了解,他经常走访离婚由娘家的京极小姐,在那里饮酒作乐,寻求开心。 信长苦笑地思考着。 “好!——对他必须严加惩处。把他叫来!” 信长以声色俱厉,满腔愤怒的姿态,严正地命令他攻打中国。确实是别有风趣的惩罚。 “——怎么样?本应处以斩首之罪,但令你带罪上阵,攻伐最棘手的中国。那个松永狐狸中途举起叛旗,不能让他从我这里得到半点兵援。摄津、播磨以西都靠你一个人的武力占领。怎么样?这比处你死罪更艰难吧!” “——是的,确实是道辛辣的命令。尽管如此,因本人有过在身,欣然接受。” 秀吉心中暗喜,精神振奋地率领全体部队从长滨出发。 人生,你所处的地位,迫使你必须接连不断地成功地越过各种艰难险阻,闯过道道难关。 秀吉破坏军纪,私自撤离北国,现在又肩负起讨伐中国的重要而艰钜的任务…… 秀吉勇挑重担,斗志昂然,充满男子汉的宏大气魄。 如果他是满足于微小成就的人,正如京极家小姐所说的那样,也可以在能登或敦贺一带当个大名而度过终生。 然而,他敢于向中国的豪雄毛利一族挑战。 由于他的出征,切断了本愿寺和毛利的联络路线,他声言要为织田统一天下完成奠定基石的任务。 山阴被明智光秀占领。信长可能会说,那么,那块领地就归你吧。……这样光秀便疑心原有的领地是否会被削夺。秀吉与在本能寺发动叛乱的光秀形成鲜明对比。人的性格非常奇妙。其阴阳之差显而易见。 秀吉的爽朗明快终于使光秀那阴沉忧郁的性格发生大爆炸。事实表明,人生命运的好与坏,完全取决于个人的努力和勇气。人的努力和勇气差别甚大。导致光秀灭亡的是光秀自己,致使秀吉高官厚禄,飞黄腾达的也是秀吉自己……这是唯一的解释。 在秀吉的一生中最辉煌壮丽,最艰苦卓绝的一页,就是山崎之战(讨伐光秀)和贱岳之战(讨伐柴田胜家)等战争的胜利。人们与其这样评价,实际上还不如说他从北国打到中国……是他人生的重大事件。他那器宇轩昂的应变最能栩栩如生地表现出他的形象。当然这其中也潜藏着勇于自我磨练,不畏劳苦的坚强意志。……正是他那刚毅的性格,才最能说明他伟大的一面。 他就是用这种不屈的精神,爽快的勇气攻克了中国。 虽然人生之路艰难曲折,障碍重重,但只要自强不息努力奋斗,定会结出丰硕的成果。 天正七年五月二十七日,一直在他身旁协助他的得力干将竹中半兵卫重治在播州病逝。不过,那时秀吉已经能任意指挥蜂须贺彦右卫门和黑田官兵卫了。他以姬路为居城,沉着冷静地纵观天下的这个大局,开始成为战果辉煌的大武将…… 野蛮道德 想想战国时代武士的生活也并不觉得奇怪。 武士原本是达官显贵的贴身护卫,因经常守候在贵人们身边侍奉,故也叫侍。 侍之间也聚众结党,拉帮成伙。在保卫主人及其所属的庄园期间发挥了重要作用。但后来不久他们组成一个大集团,于是从保卫主人领土领地的状态下摆脱出来。 为了扩大领地,开始互相侵略,甚至明目张胆地把矛当作胁迫自己主人的双刃武器。 从这一点来看,可以说战国时代的武士,是暴力集团,凭力气抢劫杀人是常识,谁也不以为怪,世上没有比这更奇异的堕落。 在这里等于没有文明、文化,没有学问和道德,只是以强凌弱,弱肉强食。强者征服弱者,如果不服便不分青红皂白地明抢豪夺,搏斗厮杀,丧尽人性。 人真是一个极其复杂,难以应付的生物。在动物性的杀戮生活中,还制定了莫名其妙的规则,而且他们还要维护这个规则,令人遵守这个规则。 生活在这样的世界里,最重要的是强大。但只个人武艺高强单枪匹马也难以生存,整个社会孕育着这样一个矛盾。 总之,人是有思维有判断力,具有集团性的动物。没有超人的本领和支配集团的能力则一事无成。 对当时的状况用语言只能表达到这种程度。支配这个集团的能力及其方式,实际上是多种多样,千变万化的。 有的人以感情统率集团;有的人是靠胁迫加鞭打的暴力统率集团;有的人以冷静的分析、以利害关系诱人入伙,有的人则是以情投意合、哥儿们的义气,无条件地团结在一起。 有的人是靠血缘近亲结党组团,也有人因智商之差,自愧不如而摇尾乞怜…… 当然,在激烈的竞争中,兼备各种条件,脱颖而出者为英雄。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信长确实构成了一个理想的战国人。可以说羽柴筑前守秀吉也不亚于信长,是个具有适合战国性格和战国素质的人物。 天正五年,他与柴田胜家绝交。擅自从北陆撤回。同年十月,作为攻打毛利的先锋,出征播磨。从那以后,他极尽全部智谋,绞尽脑汁,废寝忘食,连续作战四年半。 除了战争还是战争,充满战争的四年岁月,绝不是弹指一挥间。 在这四年期间,那个老狐狸松永弹正大弼久秀终于在大和的信贵山城与城同归于尽,活活烧死。上杉谦信则患中风病亡。 荒木村重起初曾为信长效过犬马之劳,后来又叛变投靠毛利,在伊丹城灭亡。筑前的智囊竹中半兵卫重治病死在播州战场。 织田家的世代重臣佐久间信盛和林佐渡守通胜因触怒信长被驱逐流放,德川家康则经历一场大悲剧,德川家康迫使其子即信长的女婿信康斩妻筑山御前,然后切腹自杀。 天正十年三月十一日,一向被信长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的甲州的武田家也在天目山灭亡,将变化无常的悲愁登入灵簿。 尚未得知这一消息的筑前,这时正在姬路城过年,准备等到姗姗来迟的春天再出兵。 “虎之助、市松,大家集合!今天我们举行赏花宴。” 这位已经四十七岁的筑前率领茁壮成长的侍童,到城内赏花摆宴。 不愧是中国的毛利一族,他们的团结牢不可破。在这四年半期间,筑前远征到因幡、伯耆,但至今仍没能使对方屈服。最初的想法是,只要切断毛利和本愿寺的联络,就能迫使本愿寺光佐向信长投降,但那是在山阳道还没能进入冈山以西地区时。 “喂!到这边来,坐在毛毯上。我们将于十五日向冈山出发,只有今天有空,痛痛快快地玩一天。” 说着走进在樱花树下搭起的帐篷,舒坦地坐下。 “大将,赏不赏花我们无所谓,听说右府(右大臣的异称)大人也下令出征甲州,我觉得好像有些坐立不安。” 说话的是石田佐吉。 “噢,佐吉是说一年一度的赏花没有必要了?” “是的,武田胜赖将在今年灭亡,关东将归右府管辖。如大将迟迟不出征冈山,右府是个急性子,盛怒之下说不定会亲自到这里来的。” “佐吉,你似乎目光远大,但实际上是个短视的人。” “您这么说,一定是有甚么想法了……” “是的。我无论是攻伐鸟羽,还是伯耆之战,无论是采取切断粮道的办法也好,水攻也好,一向是打耐力之仗,尽量不损兵折将。你知道这究竟为甚么吗?” “嗯……这个……” “佐吉不懂。虎之助怎么样?你知道吗?” “目的是为今后保存兵力。” “哈哈哈……这个我刚才已经说出来了。还有其他甚么原因?市松知道吗?” “因为您是个急而不躁的人吧。总之,照这样下去,连九州都没到手,您可能就成为走路蹒跚的老爷爷啦。” “哈哈哈……福岛市松也够性急的。对我的作法不满呢!彦右卫门你告诉他们吧!” 筑前这么一说,来得正巧的蜂须贺彦右卫门苦笑着盘腿坐在毛毯上。 “急于求成对大将反而不利。因此储备雄厚的实力,准备以整个中国为舞台来一次大演习。” “这可急死人啦!” 当即作出反映的是市松。 “信长性情暴躁,据说因攻打本愿寺花费的时间太长,佐久间信盛受到惩罚,不是被流放了吗?” “哈哈哈……本愿寺和毛利可不一样!市松先生。” “怎么不一样?拖得时间过长,信长公照样会恼羞成怒的……即使本愿寺和毛利不同,但信长公的脾气可是一个。” “这种想法是浅虑。” “浅虑,浅虑,甚么叫浅虑?” “就是考虑问题不周,没有深度,市松先生。假如我们的大将攻打到广岛,毛利投降,今后还得听信长的指挥。迫使中国……即使讲和成功,其结果又会怎么样呢?依然如故,跟以前一样,我们的大将仍被叫回长滨城……你不认为是这样吗?” “嗯,原来如此。” “即使不被叫回长滨城,充其量不过是姬路的城主。弄不好回长滨后,又命令你去攻打甲州。” “那有可能。” 最先表示赞叹的是佐吉。 “明白这一点就不那么着急了吧。操之过急,容易损伤兵力。下次与甲州作战,取胜后主公便下令由你管辖关东。……管辖关东说起来好听,但从另一个角度考虑,和已成为北陆探题的柴田胜家先生五十步笑百步,跟被流放到边远地区没甚么异样。” “啊,我明白了。”助作大声叫嚷着。片桐助作是这些侍童中最精明的一个。“原来如此。那么,在右府彻底拿下甲州之前,我们还是消遣消遣、消磨点时间为好。” “哈哈哈……”筑前突然大笑道:“还是助作反应快……根据你的盘算,你真认为我羽柴筑前守秀吉应该行动吗?可不能拿我开心哪。” “那么,您又有甚么想法……?” 虎之助一本正经地反问。 “当然有。按着助作的说法,待信长公彻底结束甲州之战以后再行动,信长公会怒气冲冲地找上门来的。激怒信长,我也跟佐久间一样被免职……,怎能干这种赔本的买卖呢?” 侍童们面面相觑,迷惑不解。 以蜂须贺彦右卫门和黑田官兵卫为参谋,制定的羽柴筑前战略方案,他们是不可能知道的。 “那么……假设甲州攻陷,管辖关东之类的事决定以后,事情会怎么样呢……?” 筑前和蜂须贺互相看了一眼,又笑起来。 “知道吗?这是机密的机密。” “是。” “绝不许外漏。即甲州定局后……在适当的时候向右府请求援兵。如右府拒绝增援,我们宣布,这一仗靠筑前一个人无论如何打不了……” “噢——!” 侍童们又灰心丧气地互相观望。在他们看来,请求援兵之类的事,毫无道理,而且极其不光彩。 现在,我方储备兵力已有两万多,一旦发生不测,已具有随时依靠自己的力量战胜对方的实力。 我们何必特地请信长公出马,把功劳送给他一半呢……? “好啦,大家喝酒。对刚才的解释如有不懂之处,回头仔细琢磨琢磨。饮酒赏花!今天是饮酒赏花宴的时间。” 筑前说着,自己先接过一盅,甘美地一饮而尽。 “怎么样?今天是喝酒的日子。我筑前给大家钓几条好鱼,让你们吃个够,然后再出征。不吃鱼就上战场……也许你们还没有察觉,但战场上绝不容许精神涣散,像饿猫一样,到处觅食,有可能成为贼猫。吃饱喝足再走!” 又是一大串令人迷惑不解,莫名其妙的话……侍童们以惊奇的神情相互对视。 其中最粗鲁的福岛市松,哼了一声,从眼前的叠层饭盒里拿出萝卜咸菜,狼吞虎咽地吃着。 “市松!你这是干甚么?” “这样就成了萝卜肚子。” “哈哈……我说的鱼,你可不要误解呀!” “这么说美味可口的鱼是大将的舞蹈,可以让我们一饱眼福了。” “不是这个意思。我说的鱼还没上来呢!喂,叫三郎左!原三郎左!” “是!” 随着帐篷外面的回答声,一个男子慢吞吞地进来,浓妆艳抹,脸化妆得像画上的红皮甘薯一样。 他是筑前的原牵马人,原三郎左卫门。 “喂!是三郎左吧?我让你准备的鱼,赶快拿来!” “是,知道了。” 大约十分钟以后。 原三郎左像牵马一样,把集聚在城下城郭的妓女一个接一个地拉到樱花树下。一共有十几个。 “根据殿下的命令,你们自选对象,一个人抱一个。好好疼爱,不要伤害他们。懂吗?” 原三郎左煞有介事地对妓女们说完,转向侍童们。 “各个都是老板娘给挑的,不要发生口角,请诸位充分品尝这鱼的味道,我告辞啦。” 这时,大家才突然发现筑前和蜂须贺彦右卫门已不在现场。 妓女们娇声媚态,争先恐后地向侍童们扑去。 <hr /> 注释: 异说的军略 人一过四十五岁,天生的性格、脾气、禀性都会毫不掩饰地赤裸裸地暴露出来。 可以说秉性加上生活经验,决定一个人的“风格——”。 藤吉郎时代的秀吉,最重要的是为如何得到主人的赏识而煞费苦心。 “——目的是想发挥自己的作用。” 因为得到主人的赏识是升官的首要条件。 第二最必要的就是结交“坦诚正直的朋友”。 个人的智慧毕竟有限。俗话说,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每个人的见解不同,甚至看问题的角度也会令人吃惊,出乎意料。朋友之间应贯彻一个“信”字,这是必备的一个条件。筑前牢牢地把握住了这一点。 家中有前田利家和丹羽长秀等人掌管,左膀右臂是蜂须贺彦右卫门和竹中半兵卫,现在失去了半兵卫,立刻由黑田官兵卫孝高顶替。 第三,必须有优秀的部下,优秀的家臣,这是不言而喻的重要条件。 因此,现在筑前正在热心地培养侍童。 筑前募集了大批有才华的青年。加藤虎之助、福岛市松、大谷平马(吉继),脇坂甚内、片桐助作、石田佐吉、仙石权兵卫、蜂须贺家政(彦右卫门之子)、藤堂高虎、小西弥九郎、森勘八、一柳市助、山下九藏、堀尾茂助,还有黑田官兵卫的儿子黑田吉兵卫(松寿丸长政)等,各个生龙活虎,年轻有为,前途无量。现在都作为出色的年轻军官大显身手,施展着才能。 令人兴味盎然的是,在培养部下、家臣的方法上,也充分地表现出其大将的性格。 大概筑前自己年轻的时候曾有过在战场上突然想要女人的痛苦的体验吧。而且信长首次进京时的经验教训他一定早已铭记在心。 恋爱的情感另当别论,男子需要女子的性欲,是否真是造物主的恶念所致呢?这样推断也许太不像话,会制造事端。 在战场上情欲一旦爆发,便成为不可救药的,属民百姓的怨恨之源。因此,他首先在赏花酒宴上,给年轻人增加一道特别菜,配给每人一个妓女,让他们放纵情欲,心满意足以后再出发。 信长没有这样关怀体贴过部下。这一招好像是羽柴筑前用人的诀窍。 但不能说人的“腾达——”到此结束了。 巧妙地调动襟怀坦白的朋友、部下……仅此还不够尽善尽美,完备无缺。 还有一点,最终如何精采使用自己的主人、自己的君主,则是人生秘诀之中的秘诀。只有娴熟自如地掌握了这一点,才能称得上绝世名人。 羽柴筑前守秀吉已经四十七岁,可以说逐渐地进入决战阶段。 他于三月十五日从姬路出发,于四月四日进入冈山城。 在这里,他受到几乎像父亲一样的待遇。 冈山城城主宇喜多秀家年仅十一岁,身材矮小,体弱多病,看样子好像顶多不过八岁。 前几年他父亲去世的时候,秀吉曾涕泪许诺,像培养自己的孩子一样,培养秀家。秀吉对秀家的疼爱,恐怕任何一个父亲都做不到。秀家还有姊姊和妹妹。据说见孩子们跟筑前很亲密,家臣也都心悦诚服。……筑前从小也是从苦海中熬过来的,这一点也表现出他饱经风霜,光明磊落的性格。 倘若非要指明他性格上的缺点,他有点过于好色……大概也就这一点吧。 他像疼爱亲生子一样疼爱宇喜多姊妹的同时,也毫不客气地钻进了前主人太太的闺房。也许是因为自己的亲身体验,所以产生了赏花时的那种同情心。 他四月四日一进冈山城,甚至连过端午节的事都为秀家完全准备妥当。 “——爸爸要去打仗啦!” 他自己也以父亲自居,十四日在备中龙王山布阵,向宫路山和冠山两城发起了攻击。 这些城都类似护卫毛利的高松城周围的边境的小城池。宫路山城和冠山城是七城中的两个。 在宫路山城乃美元信以五百名兵力守护。宫路山城以东的冠山,林重真约有三百五、六十名守兵。 因此,这对筑前来说是举手之劳,稍微一揉就使小城粉身碎骨。不必大动干戈,毋须特别着急。 四月二十五日冠山城陷落。 五月二日占领宫路山城。 这时筑前接到信长已平定甲府,踏上通往安土城归途的通报。 筑前立即在城内一室召开参谋会议,出席这个最高会议的除筑前外,只有黑田官兵卫和蜂须贺彦右卫门二人…… “通报好像来得正是时候。正当我们考虑如何巧妙地使用右府之际送到了。官兵卫先坦率地谈谈你的看法。” 羽柴筑前果真到了不是如何设法侍奉信长,而是考虑如何巧妙地利用其主人信长的阶段,他一语道破天机。 “根据目前形势,恐怕得尽快包围高松城吧……” “大概是走这步棋的时候了。高松城现在有多少兵力?彦右卫门。” “原来守城大将清水宗治的家臣约六、七百人。毛利派遣的监督军末近左卫门的兵力两千。目前不到三千人。” “那么,采取武力攻打的办法,会立刻攻陷的。” 筑前大失所望地摇摇头。 “不过,高松城在七城的围护之中,加茂、因幡、南松岛、南庭濑等地的兵力合起来大概有三千五百人左右吧。” “不行,这持续不了多久。”筑前喟叹。“仅这点敌军,特请右府立刻率兵增援……,理由不充分,我们的计谋会被识破。” “所以,要待到毛利的援兵蜂拥而至时……”官兵卫说:“问题是这样。敌方兵力有限,在毛利援兵到来之前理应攻陷?!如他提出这样的疑问,勃然大怒,我们岂不是得不偿失吗?” 不管怎样,虽说筑前战略攻则必胜,但也不能旗开即胜,易如反掌吧。 若在这里粉碎毛利势力,讲和成功,似乎会引起信长本人的警觉。 因此,可攻克的城有意不攻,给敌人以可乘之机,让毛利大军发动攻势,这时请信长前来支援,在信长的指挥下打败毛利军队。…… “不愧是右府大人,右府大人威震天下呀!” 筑前吹捧多疑的信长,目的是为了尽量避免被信长发配到远离京城的偏僻地区。筑前的行动计划一定是出于这个想法。 “怎么样?现在向安土请求火速增援。当然,他是匹快马,因为右府是个急性子,说不定六月初就能到这里。” “那么,在此之前让高松城维持现状,引诱毛利军队……” “是的。我们的消极战术一旦被信长识破……后果也跟佐久间一样,遭到流放,领地没收。到那时才真正表现出信长的性格呢!” “提起佐久间的事,佐久间信盛先生是世代重臣,为甚么惹得信长怒发冲冠,严惩不贷呢?” 提问的是官兵卫。 “大概是因为攻打本愿寺方法不当,行动迟缓吧。”彦右卫门回答道。 “哈哈哈……看来你们还不了解事情的真相。事情发生在攻克本愿寺以后。因为佐久间提出要在大坂筑城。” “原来这样。” “佐久间自以为有功,时机成熟,但他不了解右府大人的计划……?” “右府大人的计划……?” “是的。右府大人计划攻克中国后,在大坂修筑一个比安土城规模更大的城,以便治理天下。但佐久间不知道,稍有一点功劳就觉得了不起,居功自傲,提出要大坂这块地盘,所以导致今天的后果。我也很想要大坂这块风水宝地呀!但天机不可外露。现在从甲州扩大到关东,右府大人正越来越趾高气扬……筑前最多只能作出一时难以攻下高松小城的姿态。这是要害之处,关键所在。” “哼——!尽管如此,那个小城要一个多月……” “是的。为了使小城拖延到信长驾到……战争的艰辛是多种多样的。总之,我们必须想出一条妙计。” 说着,筑前的视线落在展开的地图上,他喟然叹气,这简直不像是筑前的作风。 社会上认为,筑前智尽能索,久攻不下,万般无奈,才决定改为水攻的。 但是《异本太阁记》并不认为如此。 加茂城的桂广重约有一千人。 因幡城的日幡景亲和上原元佑约有八百人。 南松岛城的梨羽中务丞约有七百人。 南庭濑的井上有景最多一千人。 七城之中,已占领了两城。因此,要维持一个月或一个半月需要相当高明的计策。 速战速决,捷报频传,一展雄风,那是身分更加卑微低下时的战略。 俗话说,树大招风,枪打出头鸟。如果现在筑前迅速扫平七城,战胜毛利大军,反而可能招致灾祸,凶多吉少。 “——还得照顾信长公的面子。” 比起实力,信长公更重视面子。为了不让我的主公产生任何怀疑,让他完成统一日本的大业……巧妙地使用主人的办法最恰当。 筑前长叹一声,陷入沉思。以智多善断着称的二位参谋官眼睛死盯着地图默然不语…… 拍板定案 令人苦恼的高松城东北面是立田山、鼓山、龙王山,山峦起伏,西南是足守川。 而且城的三面是深水池沼,一面是宽阔的护城河。 因此,若要攻克该城,或是用船渡过深水池沼,或是从护城河的狭窄的通道,纵队攻入。 不愧是毛利精心构筑的城。躲在这个侯门似海的城里,别人无法从陆地武攻。如若武攻必须打令人讨厌的持久的包围战,直到城内弹尽粮绝。 高松城的敌人就是这样盘算的,企图顽强地坚持到毛利援兵进城后,打守城仗。 因此,如果说想尽快攻陷高松城的话,只好利用三面围绕的池沼。用大量的木材,制成木筏,布满池沼,通过木筏攻入,再增加几个攻击口。 自墨俣之战以来,木筏战术是筑前最拿手的。但是,为了控制攻城速度的今天,情况略有不同。 “原来如此,以通常的战略战术是攻不下的……,必须想出一个让信长公这么认为,而又为我们的战略方法惊叹喝采的作战方案。怎么样?官兵卫,有甚么好主意吗?” “那么……”黑田官兵卫用扇子点着地图。“索性把这一带一下子完全变成池沼。” 他在地图上打了一个点。 “甚么?完全变成池沼?!” 蜂须贺彦右卫门惊目圆睁,紧紧地盯着官兵卫的扇子头。 “可以。梅雨季节即将来临!下决心把这里改造成大池沼,还能给子孙后代增加一片良田哪!” 说着,官兵卫在距城一方出口约一里的地方,用扇子头在门前村到蛙鼻之间,使力画出一条线。 “在这里筑堤,当然这条足守川自不待言,高野川、长野川等河水都流入这里。这样一来……” 这时,筑前啪地一拍膝盖。 “到底是官兵卫呀!说实话,我也考虑到这个方案啦。就这么办。如果在这个城的周围筑起一里以上的大堤,清水宗治也会吓得忘魂丧胆的。而且引各条河水为湖水,这个湖可相当大啦。湖心的高松城就像弁天岛,只是大湖中一个点儿,一个孤岛。这样一来,他们欲攻不能欲逃不成。多么了不起的信长公看到这个巨大的人造湖,恐怕也会心旷神怡的。” “可是……” 蜂须贺彦右卫门没有立刻随声附和地表示赞同。 “这块地方真能存住水吗?堤坝竣工,渠成无水,万一事与愿违,殿下的计谋被信长公识破,岂不一败涂地,惨不忍赌吗?” “哈哈……彦右卫门是个比较谨慎的人。这里只有这么一个攻击口,大举进攻,定损失大量兵力。我考虑过了……反正将来都是我们的主公信长公的领地,泥沙从各条河流滚入这里,平整了高低不平的湖底。将来堤坝决口便成为肥沃的良田。下决心修筑堤坝,边开辟新领土边等待右府到来,……右府喜欢新生事物,会拍手叫好的。” “不过,那些河流真能使这里存满水吗?” “这不必担心。我不是说了吗?马上快到梅雨季节了。” “可是,梅雨季节没雨……也不是没有过的事。” “哈哈……,这一点就只好听天由命了。如果运气好,天道酬勤,老天爷就像翘首盼望堤坝完工一样,下场倾盆大雨,狭谷间的河流,定会山洪爆发。红色泥水的力量胜过几万名民工,把红土由上游滚滚冲下来。在筑前的原计划中并没想要人造良田。哈哈……,好啦!就这么定了。” 但是,彦右卫门还是放心不下的歪歪头。 黑田官兵卫笑哈哈地说:“不要紧的!蜂须贺先生。大将是福运亨通的人,一定不出大将所料,如愿以偿。” 说着,又在地图上画一条线。 这个水攻方案……是否是筑前一开始就想到了呢? 但是,在官兵卫提出的同时,“对!”筑前刹那间作出决断,他的直觉确实敏锐。 而且,说干就干,立竿见影是筑前的作风。他立刻跨马扬鞭奔往门前村。 “好。我现在就骑马去蛙鼻。沿着马蹄印画一条直线,插上小旗作标志。” 说罢,催马疾驰。 城内见此状大吃一惊,立刻开枪射击,并说其中两发子弹打在筑前的披肩上,似乎是吹牛。 筑前在敌人的眼前策马扬鞭,并下令沿马的足迹修堤筑坝。 “——开工筑堤!” 就这样,“修筑堤坝”这一天衣无缝的计划取代了武力攻打高松城。 把攻击的目标围在湖中,不但能等到信长的援兵,毛利的援军也一定会因此而来的。并且秀吉准备制定下一步更宏伟的作战计划。秀吉派的演习,总是史无前例的吹牛。 当时羽柴筑前守秀吉的势力已经不比毛利氏差。如果把掌握在手中的播磨、但马、因幡的兵力全部动员起来,实数已超过三万。 为了照顾信长的面子,集中兵力兴修堤坝,也未免太不像话。 筑前为了监视城内,先把军队带到龙王山和八幡山。在那里可一望千里,俯视平川广野。他首先下令烧毁将变成湖底的村庄。五月七日,把本营移到蛙鼻,同时开始了兴修水利工程。 为了环绕全城,堤长约为三十町,最底部宽十二间,高三间半,堤上宽六间。 当然,工程是夜以继日地进行。 他们以比普通工程高出三倍的日工资雇用附近的农民,而且动员下级武士和步卒一起筑堤。 城内的清水长左卫门尉宗治和毛利派来的军监末近左卫门见此情景非常惊诧。 “这是怎么回事?羽柴筑前终于发疯了。” “是的。打算在平地修了望塔吧?从那里射箭、开枪都达不到预定目标。” “莫名其妙!瞧!不只一处。到处都开始打地基,好像战线越来越长。” “嗯!大概是想用了望塔把城包围起来,准备打上两、三年吧!” 在种种猜测期间,堤坝眼见增高,第十一天,一条宛如万里长城的大堤坝竣工了。 大坝完工,这可不是件小事。 “啊呀!这么说目的是对我们进行水攻啊。” “水攻……从那个堤坝开始,想把整个山谷都变成湖……啊!说不定就是这么打算的。” “不至于吧!仅这么一块地方,恐怕不能作湖底。不过如果真变成水田,也许在城外打仗就不可能了。” “是呀。或许为阻挠即将到来的毛利军队与我们汇合而采取的计策吧。若知道他来这一招,就不该让大量农民进城……” 当时被烧毁的村庄约有五、六百人刚迁入城里,城里人口增加了。 万一被从外部切断联络,城内面临的最大难题是粮食。因住房被烧光,无家可归的属民对筑前怀有刻骨的仇恨。让他们进城是为了调用方便,但一旦决定困城,粮食问题令人担忧。 “这里积水成湖后,面积到底有多大呢?” “从这一带的年贡帐簿来看,大约有一百八十町步到二百町步吧。” “嗯——,那么,那个堤坝的高度……它的蓄水量。目的是把这个城包围在水中……大概是这样设计的。” “看样子是。” 说着,清水宗治咯咯笑起来。 “堤似乎修得挺坚固,但是足守川、高野川、长野川未必都支持筑前。” “您的意思是……” “好比在水田中小便,无济于事。哈哈……” 然而,事情并非完全如此。 不分昼夜修筑的堤坝于二十号左右完工,并同时开始注入河水,四、五天只是哗哗地流淌,几乎没见存下水。但大约从第十天开始渐渐地漫过平地。 “水田里的小便……恐怕没这么多吧?” “不,即使能存住水也不会持久。新修的堤坝,很容易漏水决口。筑前一向喜欢和泥水格斗,可能是他的嗜好吧。” 说话间,气温蒸腾,天气闷热,天空阴沉沉地布满乌云。似乎梅雨季节来临。天随人愿,山野、村庄已大雨如注。 在蛙鼻搭的营房里,人们议论着。 “果然不错,大将就是福运亨通。” 蜂须贺彦右卫门激动地望着天空。但城内,首先是农民们愀然不乐。 眼看着自己的农田、住宅被洪水淹没,他们心如刀绞。 大雨一下就不停地连续下了三天三夜。与此同时,各条河流,浊浪翻滚,红色的河水大肆泛滥,滚滚涌入堤内。 “怎么样!我的运气相当好哇!” 好像连筑前自己也感到惊讶。但在好运面前他是不会坐等福从天降的。 “天命助我,我助天命。到山里去一趟,只要有稍一动手就能流过来的水,用土袋子阻截一下,就可以让它全部流到我的湖里。” “您别太贪婪啦!” 连一向精明能干的黑田官兵卫对此举也惊叹不已。筑前昂然地回答:“是呀。现在正是涨水的时候……因此,在山上拦截一下,以后水就都全部源源不断地往这里流了。这是造田之本呢!用备前的水,造备中的田!” “是这样!” “边打仗,边造田,这也是为子孙后代造福,这就是智慧。” 连续下了三天三夜的倾盆大雨,转成细雨霏微的梅雨时,周围一片汪洋,城与世隔绝,不驾小船便无法与城内往来…… <hr /> 注释: 水上的使者 困在高松城的清水宗治虽然是以硬骨头闻名的武将,但看到不断向城内侵袭的大水,也面色如土了。 最近,堤上散散点点地竖起监视城内的了望塔,确实是戒备森严,无懈可击。 照此下去,无法与外界来往,后果不堪设想。由于属民进城,城里人口增加到近五千人,储备粮之类的东西,将很快用光。 虽然同在一个城内,有的地方也断绝了联系,他们找来几百块染坊用的染板,作了三条小船,以此解燃眉之急。 城周围的房屋,地势低洼的建筑都积满了水,人们不得不掀起地板,高高架在半空,以防淹死。令人烦恼的是栖息在周围的蛇、黄鼠狼、老鼠都纷纷出洞,爬上临时架起的床铺、屋顶,与人同居。 无论怎样驱赶,它们都又立刻从水中游回来,孩子们吓得整夜难以入睡。 与此相反,攻方筑前军队从海滨运来大船,把船串联在一起,在上面搭起了望台,架起大炮,并时常派人到城墙附近骚扰破坏。 浅野长政和小西弥九郎行长得意洋洋地乘船而来,把铁钩挂上,破坏浸入水下的城墙。 一边等待信长和毛利辉元的到来,一边焦急地盼望着城内弹尽粮绝。可以说大堤竣工之日就注定了高松城城池陷落的命运。 五月二十日,毛利自称率五万大军来到高松。 总大将是毛利辉元,而且有小早川隆景和吉川元春两个叔父保驾。大军一到,兵分两路布阵。 小早川隆景和吉川元春两将分别在释迦峰和不动岳摆开阵势。毛利辉元在离高松城二十四公里处的猿挂山设营摆阵。 在此之前,筑前的使者频频飞奔安土求援。 “单靠我们的兵力无法与毛利大军抗衡,请火速增援……” 信长消灭甲州的武田后返回安土。 “——同意派兵支援。信长拟亲自率大队人马出征。派明智光秀和池田辉政二位作为先遣队先行一步,望做好援兵到达的一切准备。” 当时,信长正在安土城招待进攻甲州战功卓着的德川家康。盛情款待之后,派向导陪同家康从京都、大坂到堺地观光旅游。送走家康,立刻奔赴备中。这是信长的打算。 因此,毛利辉元在猿挂山拉开阵势的第二天,即二十一日。信长也按计划把家康送出安土城,迅速准备出征。 信长终于从安土出发,到京都本能寺时,是众所周知的五月二十九日……在此之前,高松城的粮食已经全部吃光。 羽柴筑前巧用水攻战术,实际上高松城之战并非首次。 以前曾包围过鸟取城的,致使城主吉川经家切腹自杀。 有关当时城内的困厄凄渗景况,在《信长公记》一书中是这样描写的。 “——属民们以草根树叶充饥,食物中稻根株为最佳,后草木皆无,食牛马,受霜露,饥寒交迫,奄然归天者不计其数。男男女女,瘦弱如饿鬼,依栏而坐。悲愁垂涕,呼天喊地,叫声之凄惨,神态之可怜,令人目不忍睹……” 万不得已,鸟取城主吉川经家决心交城自杀,并乞求赦免无辜。现在高松城的惨状也不次于鸟取城。 守城武将清水宗治当夜乘用染板作的小船亲自出马警戒夜袭。 堤坝上喜气洋洋,灯光排列成行,宛如万灯会。他们悠然自得地燃起篝火,又吃又唱,歌声飘过水面传到城里。 与此相反,城内宛如落入黑暗的深渊,凄寂无声。 (援军已经到了吧。究竟以何种战术向羽柴军队挑战,怎样破坏那个堤坝呢?) “还得坚持一段时间……” 他摇着小橹悄悄地在城周围巡视。 “怎么回事?!” 宗治停住摇橹的手,透过水面观察,发现有人朝这边游过来。 那人头上绑着甚么东西,大概是衣服。 他等对方尽量靠近自己用手攀着城墙时,宗治问道:“谁?!” “在下是宇喜多小二郎。” “甚么?宇喜多小二郎……?这是你的真名实姓吗?” “真名假名,在这种场合无关大局,我马上换衣服,请带我去见守城武将清水宗治殿下。” “带你去见宗治……?你从哪儿来?” “这还用说呀!从猿挂山大本营来的使者。” “从本营来的使者?!不必另换衣服。我就是清水宗治。靠近点儿,让我看看你。” “噢——,您就是清水先生!” 自称是宇喜多小二郎的年轻武士急忙从头上捆绑的包中取出一个竹筒。 “里面是大将的书信,请您拆阅。” “事关重大,即刻拜读。” 他在城墙背后下船,点上灯笼,取出竹筒中的信。 “——长期困城,不胜劳苦,吾以后备出马,但羽柴率庶兵包围,加之水攻,增援力不从心,爱莫能助。事已至此,万般无奈,望屈尊投降,以救城内民众之生命。” 清水越看越泄气,大失所望。这也并非意料之外。照这样的话,来多少援兵也靠不住。 但是,在这里咒骂也无济于事。丧失理智,惊惶失措,反而敌人拍手称快,助长敌人的气焰。 宗治静静地将信卷起。 “前几年,羽柴经常来信劝诱,说给我备中这个领地,要求结盟。实际上每次严厉拒绝的都是清水宗治。” “这件事嘛,我们大将也知道。” “向羽柴军队投降之类的事,做梦也没想到。如果打算现在背叛毛利家,不如当初与秀吉结为盟友……对不起,恕我胆大妄为,在下理解您那无情无义的旨意……就这些,请代我转送封回信。” 他从腰间取出笔墨盒,书写完毕,装入原来的竹筒,交给对方。 对方显得很激动。 “到底是清水先生,信我一定送到。” 他再次潜入水中,趁着黑夜迅速游去。 这样一来,清水宗治的立场更加明确了。虽然毛利军队已来增援,但在敌人的严密包围下,仍无从下手。宗治已经不把胜负放在眼里,除坚决地拒绝敌我的劝告,以身殉义别无选择。 与此相反,蛙鼻的筑前的大本营,士气旺盛,充满生机。 “大名鼎鼎的毛利虽然大军云集,但似乎也对此束手无策。” 从筑前的营房可俯瞰湖面,那天筑前也在营房里和官兵卫和彦右卫门高谈阔论。 “确实是一盘磨棋。在高松城的敌人饿死之前信长公能到吧?”说话的是官兵卫。 “听说二十一日家康公在长谷川宗仁陪同下去京都游览。恐怕不会那么快出发吧!” “不会那么快的。不过好像池田和明智已经各自回自己的领地调兵遣将去了。” 彦右卫门也因为胜利在握,稳操胜算,今晚频频举杯。 “彦右卫门!” “是!” “这次筑堤花了多少钱?” “小西弥九郎已开出账单。钱六十三万五千四十贯,米六万三千五百石。” “噢——,六十三万五千贯……?这么多零头。对外就说一百万贯。对!钱一百万贯。米十万石……这样既好记又显得繁荣兴旺。” “知道了。那么堤坝应该说多长呢?” “实际长多少?” “准确的长度是二十八町二十间。” “这也太罗嗦。就说一里十町吧。” “那么,就是说一里十町的长堤十天竣工,所用经费,钱百万贯,米十万石。”黑田官兵卫仍然嘻嘻笑着说:“这么说,您声称率十万大军奔赴战场时,按五、六万人计算就可以了。” “喂喂,可不能自己瞧不起自己呀!世上的事情,不管甚么事。都要干得漂亮。人兴势旺才有凝聚力,吃得开,世界就会变得豁然开朗,干起活来热情高,干劲儿大,这是吹牛说大话的功德。我最讨厌的就是萧条、霉气和贫穷神。” 大家异口同声地哈哈大笑起来。 他们正在研究这一仗的经济结算方法,这时,曾到城墙去蒙骗戏弄敌人,刺探敌情的小西弥九郎行长来了。 “报告!”他声音响亮,朝气蓬勃地跑到院内。 “是弥九吗?甚么事?”筑前爽直地大声问道。 小西弥九郎是堺地药材批发商的儿子,因此,模仿药箱的发音起名为弥九郎。所以,这里确实是充满诙谐幽默,充满生气的战场。 那个药箱弥九郎笔挺地站着报告。 “刚才毛利方面派来了投降的使者。” 好像是大白天说梦话。 “甚么?投降的……来得早了点吧!来者叫甚么名字?” “是个道貌岸然的和尚,叫甚么安国寺。是斩首呢,还是让他进来呢?” 他们大声说话目的是为了给站在栅栏外的使者听。尽管如此,口气之大,未免太目中无人。 “好!让他进来!我看看他是甚么样的和尚。” 筑前说罢,精神抖擞地朗声大笑。 <hr /> 注释: 貌难取人 “安国寺就是天正元年做为毛利家的使者到京都大将信长公官邸的那个和尚吧。” 筑前想起了当时在三条桥边的那个和尚,特地叫住了官兵卫说道:“这小子长得真怪!” 诚然,藤吉郎当时并不知道那个和尚就是毛利家的使者,他笑着问道:“噢,怎么讲?难道说他长得像个猴子不成?” 没想到安国寺惠琼听到后连连摇头说:“没甚么大惊小怪的,我看你们根本不知道如何打天下。不,或许被我这少见吉相吓破了胆。” 藤吉郎得知那个和尚就是毛利家的使者以后,好像是被人嘲弄了似地顿时感到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儿。 “的确,他就是毛利家的使者,叫安国寺惠琼,是来调停信长公和足利将军之间的战事的。” “这么说安国寺就是毛利皈依的大寺院啦?” “不,不。听说安国寺是艺州广岛郊外的一个小寺院,惠琼本来是个武士,是被大内氏灭掉的武田兵部大辅光广的遗孤。” “如此说来他是受毛利保护的和尚啦。好,那就让我去见识见识,看他是如何拱手投降的。” 羽柴筑前马上叫人把安国寺带到临时的军营中,他知道自己已经稳操胜券了。 “你就是安国寺吗?我是羽柴筑前。” 其实初次见面理应这样寒暄,可是筑前没有这样道开场白,他像抚摸自己心爱的小花猫似地对彷佛有些拘束的安国寺说:“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你。” “是呀,我们好像真的在哪儿见过面。” 没想到安国寺并不那么好对付,他不慌不忙地摇了摇头,说道:“从贫僧的怪相上能看出点甚么非凡的运气吧!” 筑前急了,他想继续嘲弄一下眼前的怪和尚。 “照你这么说,夺取天下的这一天已经来临罗,记得当年在都城的时候你就下过定论,对吧?” 若是一个平庸之辈听到这话恐怕会张口结舌一时答不上话来,可是这位中国守护神武田氏的后裔却面不改色,点头道:“是的,你可能会有那样的机遇。嗯,可能。” “安国寺,占卜打天下的事以后再慢慢请教吧!听小西弥九郎说你这次是做为投降的使者到这儿来的?” “噢?怎么讲?” “你是来投降的使者!” “真遗憾,这完全是传话人的失误。” “甚么,你想说你不是来投降的使者?” “小西殿下还年轻,嘴靠不住。贫僧说的是来拜访,把拜访错说成投降,真让人哭笑不得!” 羽柴筑前不觉有些愕然。这个该死的和尚真能愚弄人,说是来投降的使者,见了面又说是来拜访的,真是属猫的一天三变。 “是吗?是来拜访的?那我也放心了。其实你要是真的来投降的话,我也很为难。” 既然筑前这么说,惠琼也随波逐澜,一副认真的样子点头道:“我能理解。” “这么说这也能从我的相貌上看出来罗。” “是的。不过……您也过于小心啦。” “过于小心?” “对!您想等信长公发兵以后再通过高松城向毛利大军进攻,以便一举成名,可是高松城却等不了那么久。” 被和尚这么一说筑前也觉得应该好好想一想,因为安国寺已看透他为何要暂缓攻城的目的。 “你是说在攻城之前城里的人都要饿死吗?” “是的。”安国寺应道:“我不想让他们都饿死,毛利本阵应该丢掉对毛利家的忠心来投降您筑前殿下,我曾经给他们传过话。可是清水宗治好像更加顽强,无论发生甚么事他都以义为重。宗治是男子汉中的男子汉,武士中的武士。” “你这么看重我的敌人?” “哈……哈……,并非看重,只不过是佩服。” “有道理。那么你说该怎么办?” “当信长公特地率军从京城赶到时,高松城已经变成死城了。羽柴筑前殿下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把这座全都饿死了的无人之城包围起来。这样,那位禀性刚直的信长公会如何想呢?” “哼,这就是你想对我说的?” “是的。清水宗治准备饿死。毛利辉元想救他,可越说宗治越固执。如果真的都饿死了,筑前殿下该做何感想呢?难道要形成僵局吗?我看筑前殿下不会这样,您曾用十天的时间就筑起了雄伟宏大的堤坝,并以此而闻名于天下。我对辉元公说您一定会有妙计的,这才前来拜访。难道您真的想让城里的人全死光吗?” 安国寺惠琼说完滑稽地一笑,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 运气和意志 战争的胜利已经在望,筑前并没有介意安国寺的辩解,投降也好拜访也罢,都无关大局。可没想到这个和尚如此能说善辩。的确,清水宗治等人如果都饿死的话,自己脸上无光。又不能悠悠自得地守着空城等待信长的到来;如果捣毁堤坝发起水攻的话,正在对峙待命的毛利五万大军就会趁机向我发起总攻。这样一来,等待信长的来临也好,不等待信长的来临也好,两军都会拿出全部兵力决一死战。 如此看来,安国寺此番来访确有他的目的,他想怎么办呢? 筑前想到这些不禁笑着答道:“是啊,这样一来定要形成三足鼎峙的局面。” “如果放在你身上,这种情况你该怎么办呢?”筑前接着问道。 “这个……”安国寺显出一副非常认真的样子:“我想殿下……已经到了以殿下的运气和意志做出决策的时候了,所以才前来拜访。” “哦?用筑前我自己的运气和自己的意志?” “是的。以前筑前殿下是按照信长公的意志去办的。就说这次水攻高松城吧,您也照顾信长公的面子,特地让他前来立功。然而,这种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不知愚僧说得是否对。总之,从殿下的相貌上亦能看出韬略。” “以自己的运气和自己的意志?”筑前不禁感到有些毛骨悚然。 “是的,以信长公的意志取天下的时代正在或者已经过去了。” “如此说来,首先应该如何处理高松城呢?” “殿下不是也不忍心让全城的人都饿死吗?那就该秘密地给城里运送粮食。” “嗯,自己发起的水攻,反过来又要接济粮食。” “清水宗治是个非常坚强的人,很重感情,哪怕他能够吃到殿下的一粒米也会感激您的,这样就等于他欠了殿下的人情。” “嗯,有道理。可他若不接受呢?” “那时候可以让毛利运去,殿下故做不知就是了。” “哼,可是……,筑起的堤坝不就失去意义了吗?” “不,堤坝尚有堤坝的另一个意义。” “甚么意义?” “毛利辉元会称赞您的。会说您是个有胆识、有勇谋的真正武将,同有勇无谋的信长公截然不同;还会说您故意水攻那个决心要饿死自己的清水宗治,其实是从武士的精神出发去解救他的。” “嗯。” “对信长公之流毛利家族是不会同他们握手言和的,所以才至今战事连年不断。可对羽柴筑前殿下则不同了,也许会握手言和。” “嗯,嗯,说下去。” “愚僧认为当今时代已经发生了变化,迄今为止是信长公勇猛的时代,而这个时代即将过去,今后人们所需要的是真善美的时代。就是说人与人之间不是互相讨伐,而是真心善良地聚集在一起并使之成为无往不利的巨大力量。这样的时代不是正在向我们走来吗?” 筑前心里开始警戒起来,他看得出眼前的这个和尚并非平庸之辈,应该提高警觉。因为他想让自己的君主避开正面冲击的想法和安国寺惠琼的想法并不完全是对应的。 “如此看来,安国寺殿下是说信长公的时代已经过去啦?” “可以这么说,我认为现在至少不是相互威胁的时代而是相互提携的时代。” “你是说让我们背叛信长公同毛利握手言和罗?” “不敢,不敢。暴君以暴施治必遭报应。您最好在信长公布阵之前不要让城中兵卒饿死,这样便可以缓解同毛利的感情。” “噢!噢!” “然后待信长公到来之时再劝他向毛利讲和。” 原来如此,他想维持现状,待信长公到来后也要避免双方的决战,这就是他的目的吧。筑前终于知道了安国寺的来意。 然而,信长公却不会知道这些。信长的一生是由刚强不屈的斗争精神贯穿起来的。无论十年或二十年,一旦他认清你是自己的敌人,不管是一向宗也好,甲州武田也好都会与之战斗直至胜利为止。 “哈哈……,明白啦!如果你不是来投降的使者而是来拜访的话,那我们今天就先到这吧!啊,安国寺?” “唉,是!” “我告诉你,信长公不是凭你这张嘴就可以放松对毛利家族警觉的人。” “筑前殿下,您说到哪儿去了。如果违背时势而采取过火的行动的话,人不报应老天也要报应的。” “这倒新鲜,难道你是说信长公要遭到老天的报应不成?” “是的,已为期不远。我讲的是时势,时势是可以超过任何人的力量的。” 正在这时,一个人慌慌张张地跑进了隔壁的屋子里。这个人是筑前的牵马侍从原三郎左卫门,他来到正在听着筑前和安国寺谈话的蜂须贺彦右卫门身边,对彦右卫门低声说道:“街道岗哨抓到一个可疑的人,是从都城来的密使,都城好像出事了。” “甚么?出事了?” “是!这个人只是说带来一封长谷川宗仁殿下的一封信,其他甚么都没说。” “哼,好!马上把那个人带到这儿来,不要被人看见。” 彦右卫门表情十分严肃地来到了筑前和安国寺谈话的屏风后面。 “时候不早了,是不是要给客人上泡饭哪?” “好,请你准备一下吧。”筑前知道这是让他终止会谈的暗号,便站起身来对安国寺说道:“安国寺殿下,你的好意我们不会忘记的。” 羽柴筑前说完便走出了房间。 不幸的消息 筑前走后,代替他出来接待安国寺的是黑田官兵卫。 官兵卫为安国寺端上了宵夜。他不时地打量着眼前的和尚,揣测着对方的内心想法,一副想要对安国寺进行刨根问底的样子,那气势彷佛要胜过羽柴筑前。 筑前随着蜂须贺彦右卫门走在军营的护栏内,向彦右卫门问道:“彦右卫门,出了甚么事?”没等蜂须贺彦右卫门回答,他又接着说:“安国寺这小子,他是来劝我叛变的。说甚么信长公暴力勇猛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今后将进入一个尽量避免不必要的战争而互相提携的时代等等。” “这么说毛利大军根本没有希望打败我们啦?” “那当然,我们已经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 “那他还是来投降的,并不是甚么来拜访。” “哈哈……,是呀。安国寺这小子倒会开玩笑,对我们年轻的侍从说是投降,对我们又说是拜访,其实用心都是一个。” 说着两个人来到了本阵的栏杆门前,随着前来迎接他们的原三郎左进了大门。 院子里烧着篝火,明如白昼,连地上的草都能数得清清楚楚。 梅雨季节已经过去了,晴朗而没有月亮的天空中无数颗闪耀着的星星组成了一道银河向天边伸去。 本阵建在湖边,湖里的青蛙叫得烦人。 背依着湖水的院前半跪着一个商人模样的男人,头上裹着头巾,手上戴着防护套,腿上缠着绑腿,看上去似乎已经走了很远的路途。 蜂须贺彦右卫门同羽柴筑前不声不响地瞪上了脱放鞋子的石板,原三郎紧张地站在这位密使的身旁。 “你是长谷川宗仁殿下派来的密使?”彦右卫门坐下来问。 “是的。我叫鹭山久平。” “宗仁殿下身体怎么样?现在在干甚么?” “唉,奉右府之命伴随德川三河守参观了堺地。没想到都城出了大事,详细情况都在信里写着。”鹭山久平从怀里掏出了一封信笺。 “好,三郎左,把信递过来。”彦右卫门接过信原封不动地递给筑前后接着问鹭山久平:“都城究竟发生了甚么大事。” “唉,每个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事给吓得惊慌失措,开始还半信半疑,可后来看到明智殿下在加固都城,这才……” “甚么?明智殿下在加固都城?明智殿下不是已经来到眼前的战场上了吗?” “是……是的。明智殿下将右府逼进本能寺,右府和城介信忠都……” “别说啦!”筑前看着信,在一旁大声吼道:“彦右卫门,你看看这儿写着:‘明智光秀叛逆,右府葬身本能寺’” 这一消息宛如晴天霹雳,使筑前和彦右卫门感到惊讶不寒而栗。刚才还同安国寺惠琼谈到的信长,现在却同其嫡子信忠同归于尽。 彦右卫门从筑前手中接过书信颤抖着读起来。从信中可以看得出长谷川宗仁也受到了极大的打击,笔迹错乱,文字前后颠倒。 信中提到他并没有想到会发生这种事情,他陪同家康来到堺地,二人应邀到堺地纳屋众茶会品茶。 事情发生在六月二日。明智光秀突然向京都本能寺的信长发起攻击。信长毫无准备难以抗战,自决于大火之中。同时在二条城的嫡子信忠也因寡不敌众而自尽。这一噩耗是茶屋四郎次郎从京都来报知家康的。 接到消息后家康立即返回京都欲同光秀决一死战,然而水陆交通已全部被光秀控制,难以通行。无奈,长谷川便同茶屋将家康转道送至三河。 很遗憾,信长父子的自决像是真实的。家康也说他要回到京都立刻起兵讨伐光秀。十万火急,特此通报。 “唉……”彦右卫门读完书信看了筑前,筑前歪靠在柱子上紧闭双眼,似乎已经停止了呼吸。 “殿下,怎么办?马上把官兵卫叫来吧?” “不行!不能慌。我们一紧张,安国寺这家伙就能察觉到。” 被筑前这样一提醒,彦右卫门也想起了甚么似地看了使者一眼,使者似乎对信里写的情况不太了解,而更多的是听了一些传闻。 “你叫鹭山,是当地人吗?” “是……是的。是宗仁常来光顾的香料师。” “你在路上听到人们的议论了吗?” “听到了,从堺地到兵库都传开了。” “姬路怎么样?从明石到姬路一带呢?” “这一带好像还甚么都不知道。” “那么,有没有发现明智的信使到毛利领国去?” “我一路上都在留意,还没有发现……” “好,原三郎左!你去街道关口封锁西路,禁止任何人通行。无论是流浪艺人,我军武士,不管男女老少一律不准通行,所有道路全部封锁,连一只蚂蚁也不要给我放走!” “是!” “如果有人问为甚么封锁的话,你就说都城御大将要来,总攻就要开始。” “是!我去啦。” 彦右卫门果断地下着命令,筑前仍然紧闭双眼靠在柱子上一动不动。他想着安国寺刚才说过的话。 (信长时代已经过去……) 如果从另一角度看,说不定安国寺已经预料到光秀会叛乱。对,他还说信长要遭到老天的报应,这话实在让人讨厌。或许他在我们之前已经知道了信长的死讯? 筑前尽量使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认真思索着自己的决策是否有甚么过失。 信长父子已经离开了人世。这对于绝对服从信长的筑前来说是无论如何也不敢想像的现实。 为了不让信长抛弃,在这漫长的岁月里他曾费过多少背心! 为了不使信长生气,他曾经操了多少心! 为了使信长称雄于世,他曾经做过多少努力! 然而,信长已经不在人世了。 (这不是梦,自己确实听见了青蛙的叫声。不,是哭声,这哭声淹没了整个本阵。) “你在路上没有对别人谈过京都发生的事情吗?” 彦右卫门对鹭山久平的问话打断了筑前的思绪。 “是的,这种事情当然不会对别人讲。” “那就好,你辛苦了。我还想了解些具体情况,请跟我来。” “这……合适吗?” “不必多虑。这是军阵不必更衣,到这儿来洗洗手然后回答问话就是了。” “是,是,请多多包涵。” 鹭山久平脱掉草鞋,上了石板。然后走到厕所旁的洗脸盆洗好手,准备取下腰间的擦手布擦手的时候,彦右卫门从他的背后突然一刀砍去。 鹭山久平连声都没出,从右肩向外喷出一股鲜血便一头栽倒在石板外面的草地上。 “南无阿弥……”彦右卫门单手掌立在胸前为密使祈祷后擦了擦刀上的血迹,把刀放进刀鞘。 “可怜虫,我也是无奈而为之呀。”彦右卫门朝着半睁开双眼的筑前说。然后拍了拍手,叫过近侍。 “您有何吩咐?” “你看,这家伙是敌人的间谍,在军营中散布流言想迷惑人心,让我一刀斩了。死了倒可以成佛啦。你找个僻静的地方把他埋掉。” “是。是敌人的间谍,这可不能粗心大意。” 年轻的近侍叫来了步卒立即将尸体抬走,漆黑的湖面上有几只萤火虫拖着尾巴飞来飞去。 筑前又闭上了眼,木雕石塑般地立在那里。 血淋淋的见面礼 年轻的侍从刚刚把密使的尸体抬走,黑田官兵卫送走了安国寺惠琼以后来到筑前的军帐。 官兵卫还不知道信长父子已经遇难。他看见四周的血迹有些不解地摇了摇头:“斩了甚么人?” “一个可疑的间谍,这家伙说明智日向守在都城谋反作乱。”没等筑前开口,彦右卫门抢先答道。 “甚么,明智?那么他是去毛利那里报信儿的间谍吗?” 彦右卫门没有正面回答,只是暧昧地摇摇头,将视线移向身旁的筑前。 筑前这才看了看官兵卫,说:“出了大事了,其实他是长谷川宗仁派来的使者。我们大将来这里出征的途中借宿在都城本能寺时突然遭到了光秀的袭击。” “噢?” “大将自尽于本能寺,信忠自尽于二条城,听说光秀已经成了都城之主。”筑前接着说道。 “这……这是不是传错情报了?” “没错。怕把这消息传到毛利耳朵里,彦右卫门才把他斩了。” “向西的通道呢?” “当然全部禁止通行。就说大将要来这里发起总攻。” 黑田官兵卫听着听着,突然抬起他那条受伤的脚哈哈大笑起来。 “官兵卫!你笑甚么?” “光秀这家伙终于中了你的圈套,啊……哈哈!” “官兵卫!” “干甚么?” “你不要胡乱说,听你的意思好像是光秀受到筑前的煽动才谋反的?”彦右卫门一旁阻止道。 官兵卫虽然压低了声音,但他继续笑着:“难道不是这样吗?筑前殿下不是给明智一封信吗?” “是的,因为我听说他要同大将一起出征才写信寒暄几句。在朋友之间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哼,哼。理所当然?可你在信中却拐弯抹角地说甚么‘日向守亲自出征,筑前将在山阴为您留一席之地’,是吧?” “是的,事实亦是如此。”筑前说着不禁“啊”地一声大惊失色,他终于明白了官兵卫讽刺他的涵义。 “这就对了,光秀这家伙看了你的信会怎么想?他会认为近江、丹波这些离都城较近的领地即将失守,自己会被逼到还不属于自己的山阴荒野之中。嘿……嘿……,殿下也真够坏的,明明知道光秀会这样想还给他写那样的信。至少光秀会认为自己的命运会同被驱逐的佐久间信盛一样。正在光秀举棋不定的时候你却在信中暗示他要把他下封到山阴去。” “哦,哦?” “光秀才三十多岁,他还年轻不可能想到谋反,而人到五十才会想到如何安居乐业。眼看就要被流放到还没有收复的山阴之地,在那里终日同毛利家族进行作战,即便战胜了也不安心,战败了呢?只不过是槿花一日自为荣!虽然年轻但耐性不长。这才要下狠心打倒信长公谋图夺取天下大业,这要比被流放到山阴而无家可归好得多。不是吗?是殿下你的那封信促使他走上叛乱道路的,你的信起了决定性的作用。羽柴筑前守!这难道还够不上煽动明智日向守光秀杀主反叛的死罪吗?” “你……你……,住口!”筑前整个身体都在颤抖,他大声喊道:“你看,你看!这家伙简直是个穷凶极恶的坏蛋,难以容忍!彦右卫门,顺便把官兵卫也给我斩了!” “这……这……,黑田殿下,您说得过分了,快陪礼道歉吧!” 蜂须贺彦右卫门一时不知所措。黑田官兵卫却仍然在笑着,他不慌不忙地说:“这是主命,您斩了我吧,蜂须贺殿下!一个残脚的官兵卫是不会反抗的,只能等着被您莫名其妙地斩首,哈……哈……哈……” “这……这……,我彦右卫门……” “算了,你彦右卫门下不了手的。我来杀他!”看着蜂须贺那踌躇的样子,筑前不禁怒发冲冠举起了战刀。 “让你知道知道我的厉害,你说我筑前煽动叛乱谋害君主?” 是义士还是煽动者? 本阵在三层护栏的后面。 这里一时间鸦雀无声,只有青蛙和一些不知名的小虫在唱吟着。然而,这一切全被筑前拔出的战刀的杀气笼罩起来。 “官兵卫!你知罪吗?” “当然不知,我只不过说了你写信的真实情况就要把我官兵卫杀掉,像你这样的主人早晚要落到光秀和毛利的手里,你是逃不脱这种命运的。来吧,别浪费时间啦,快杀我吧!” “你还胡说八道!你给我筑前加上了杀害君主的罪名,真是岂有此理?” “这就怪了,是谁给殿下你加上了杀害君主的罪名?我黑田官兵卫可没给你加甚么罪名,我只是提醒你有这种可能。连这些都不清楚还当甚么殿下?真不值得一提。哈哈,竹中半兵卫死得是时候。”说着官兵卫毫不畏惧地将头向前伸出,故意合掌求死给筑前看。 “哼!”筑前举着明晃晃的战刀又嚷起来:“是你要给我加罪名的!” “是吗?” 官兵卫理直气壮地反问道。他的声音比羽柴筑前的吼声还要大。 “殿下给日向守的信万一落到别人手里都会说你筑前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煽动光秀谋反,而这种说法一定很快地传开。” “你,你住口!世界上找不到像你这么坏的混帐东西!” “哈哈哈……,这就怪了。那你为甚么要把大将叫来参加这次已经取胜了的战斗?这是故意的,对吧?即使毛利率大军赶来也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取胜,大将如果死在这样的战场上的话,不久就会被世人知道。这样你筑前就是光秀的同党,故意把大将诱到胜利在握的战场,然后让光秀在途中下手杀死大将和信忠,谁会不说你心黑呢?人们还会说你杀完了大将以后又来杀我这黑田官兵卫。这样一来人们对你的误解会愈加愈深,你怎么就不明白这一点呢?殿下!” “甚……甚么,我杀了你……” “对!单凭这一点足以证明是你煽动光秀杀死大将的。我黑田官兵卫也不是无名小卒,在人们眼里我和蜂须贺一样,是殿下的左膀右臂,你却把官兵卫杀了。对,人们一定会说官兵卫看穿了你谋害君主的企图才被你杀掉的。怎么样?殿下,你还要杀我吗?” 筑前听着听着不禁冒出一身冷汗,哆哆嗦嗦地颤抖起来。 蜂须贺彦右卫门不失时机地从筑前手中夺下了战刀:“殿下,黑田的顾虑好像也有道理,要处置他何必着急呢,先放过他这次吧!” “啊哈……哈……哈……,真可笑。这是怎么说的呢,哈……哈……哈……” 筑前一屁股坐在地上大笑起来。官兵卫也自得地一笑,放下手臂抽回头,说道:“殿下真是自找麻烦,不听清楚别人的忠告,还要砍断自己的臂膀。” “是吗?要斩了官兵卫就等于斩断我的臂膀吗,啊?哈……哈……哈……是的,是的,原谅我,官兵卫!” “真没办法同您生气,对吧,殿下?您要是徘徊不定的话世上真要传出消息来说您煽动光秀杀死君主啦。” “是呀,嗯……可能。” “殿下不是也有许多仇人吗?当先是柴田胜家,他一直视您为眼中钉肉中刺,因此他会利用各种流言蜚语在织田的旧臣面前说三道四的。” “嗯,有道理。” “正因为如此,请殿下立即发兵讨伐杀害君主的明智光秀这个天理难容的叛贼。如果您羽柴筑前守秀吉率先举起征讨光秀的大旗,那就没人说您是煽动者了,对吧?官兵卫想说的正是这点。”官兵卫说着拍拍筑前的肩膀,筑前的脸上露出了若无其事的笑容。 “殿下,殿下的运气来临了。天下马上就要落在殿下的掌心啦。殿下,是时候啦。” “这……这……,可是……” “您笑吧!不,笑之前您先哭吧!大将父子已经死于非命,您哭不了多久,天下大业正在向殿下招手呢!” “是……是吗?是这样吗?” “是的,我们三人怎样去结束这次水攻呢,已经到了分秒必争的时刻啦!对吧,蜂须贺?” “的确。目前我们的敌人不是毛利,而是背信弃义的明智日向。嗯,确实该分秒必争了。” 蜂须贺彦右卫门连连点头,他对官兵卫很是佩服。黑田官兵卫龇着牙一面笑一面摩挲着自己的喉咙。 “哎呀呀,刚想起我的头还长在脖子上的时候喉咙就叫起来了。殿下先赏点儿酒喝吧,喝酒可以出妙计啊!您听这青蛙要和水攻分别也哭起来了。” 然而,这时的筑前甚么也没听见,他两眼一动不动地望着天空在想下一步棋该如何落子。 他似乎……不,一定是想通了,终于将京城的叛乱同自己的命运结合在一起来考虑问题了。 “对,对,会这样的。不,一定是这样的。” 听到筑前问非所答的话,蜂须贺彦右卫门看了看官兵卫,然后自己站起身来使劲敲着廊前的木板。 “来人!拿酒来!”说着把筑前的战刀啪地一声插进刀鞘。 “正如安国寺所说的,时势的潮流已经变了,已经从武力的时代转入以智慧夺取天下的时代了。” 黑田官兵卫看了看自言自语的筑前,笑了。 密谋的步骤 当天夜里,羽柴筑前、蜂须贺彦右卫门、黑田官兵卫三人紧挨着坐在一起开始计划起来。 正当三个人冥思苦索的时候,执行禁止通行命令的街道哨所扣住了四伙通行的人。 因为是深夜通行,不能说这些人没有一点儿可疑之处。一伙是一对私奔的男女;一伙是父子俩卖艺的盲人;另外两伙都是外出的商人。 这四伙行人都被关进了军营里的临时牢房。其中一伙商人和盲人父子都说听到了都城的传闻。由此可见,无论怎样封锁,两三天内毛利方面一定会听到风声的。 如果只是走漏了风声倒也无关紧要,本来羽柴筑前已经取得了战斗的优势,信长即便不率援军赶来助战,胜利也是指日可待。 最让人担心的是明智光秀派密使给毛利通风报信。他既然杀死信长欲求天下大业,必然要对整个日本的诸将施加恩惠,使所有大将都成为他自己的人。 万一光秀让毛利控制山阳、山阴等旧领地的话,就会无止境地将秀吉拖累在这些地方,这样一来羽柴大军可就动不了了。 到那时近畿诸将要合流一处,光秀将西下攻占长滨甚至姬路城,羽柴大军将彻底受到夹击。只要双方势力稍有强弱,地方势力也会随之变化。在这紧要关头要先发制人压倒对方,首先必须返回姬路城。万一毛利和明智携起手来,羽柴势力就会遭到烟消云散的恶运。 是夺取天下,还是烟消云散? 在旁观者来看,现在已经到了千钧一发的关键时刻了。然而,这天晚上筑前等三人的心情却格外舒畅。 “如此看来,我等或许真能得天下。” 三人相互斟酒,频频举杯。官兵卫扭过头来看着彦右卫门。 “看来筑前殿下已经看清事态的发展了。” “嗯,天亮后殿下首先要拜访毛利手下的安国寺,这是个突破口。” “对,这个和尚也是武田的后裔,搞好了是能够说服他的。”彦右卫门彷佛不是喝酒以前的彦右卫门,此时他脸上浮现出了胜利在望的喜悦之情。 “当然,就看怎样使他上钩了。在这个战争的国家里每个人都是杀与被杀的强盗,否则就难以生存下去。” “对,告诉那和尚,我们夺取天下以后就把安芸国赏赐给他。” “不,不!太少了,太少了,蜂须贺!” “彦右卫门!”这时筑前突然打断他们的争论,一本正经地插话道:“跟那和尚说,把比叡山和都城的五山都算在一起给他一百万石俸禄,让他法衣里面再穿铠甲,问他想不想当这样一流的大名。” “一百万石?” “是的。反正现在是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不是夺取天下就是销声匿迹。对他我们暂时可以把话说得夸大一点儿。” “嗯,有道理!” “见到这家伙以后可以先告诉他:‘您的预言变成了现实,我等感谢之至’,怎么样?如果他很吃惊问是甚么预言的话,我们就告诉他这次我们的主人羽柴筑前守听从了您的忠告,准备夺取天下。” “这样一来他就更加吃惊了,还不得不瞠目结舌惊倒在地呀。” “对,目的就在于此。”筑前两眼露出喜悦的光芒,越发神气十足了。 “说大话嘛,话说得越大效果就越好。怎么样,告诉那家伙,就说我们主人羽柴筑前也会看相,从小就得到神传,看得非常准,简直是百发百中。” “对,然后我们再言归正传,告诉他第一是您的预言成了现实。” “对,这第二嘛……,告诉他羽柴筑前这次准备夺取天下了。” “还有第三,告诉他能够夺取天下的筑前殿下是看相名人……” “好!先给他三枚重磅炮弹,然后再问他想不想当一个可以站在比叡山和五山上发号施令身缠百万俸禄的大大名和尚。” “很好!” “如果他想当大名,那我们就实话告诉他说信长公已经被光秀给杀了。怎么样,这是第五条了吧?说完后不给他半点喘息的机会,让他知道他已经介入这件事情之中了,是不可能袖手旁观的。” “然后我们就说怕毛利追击赶紧离开那里。对,就这样决定啦!” “不,等等!”筑前轻声打断彦右卫门的话:“这样的大话谁都可以说,而真正的大话还在后头呢。” “啊?还……还吹啊?” “是的。我们同这家伙说在光秀立足未稳之前要立刻返回京都消灭光秀,然后在一、两天之内不得不烧毁高松城,请他不要见怪。” “甚么?殿下,您刚才说要烧毁高松城?这……是不是搞错啦?” “怎么?不能烧吗?” “可……高松城不是正在水攻吗?那么大的水怎能还用火烧呢?这大话说得太过火了吧?” “当然能,说大话嘛,说小了就不是大话了。牛皮不吹到家让人震惊,就没有作用了,对吧?我们可以装上满船的柴禾或者用柴禾做成筏子,做它五、六百条从水路放下去,这样连年乾旱的高松城一下子就烧光了。” 听了筑前的大牛皮话,官兵卫和彦右卫门不禁捧腹大笑起来。 “有道理,这牛皮吹得太棒了。如果真给烧掉的话,这和尚就威风扫地了,他就会马上考虑如何向我们投降啦。” “是啊,要是投降即能得到百万俸禄,又能不丢面子,还一定能够为我们讨伐光秀效犬马之劳的。怎么样?就按这个步骤办吧!” 盛夏的夜虽然难熬,但天已经渐渐泛亮了。 三个人举杯喝了口酒,又都开始了仔细而周密的策划。表面上他们都很乐观,但内心却都非常紧张、认真。因为这是一个关系到他们切身命运的孤注一掷的大冒险,不能有半点疏忽。 智谋的较量 天亮了。盛夏的太阳火辣辣地照在水面上。断了粮草的“人工湖”高松城沐浴在阳光之中,更加显得阴森可怕,死一般的寂静。 两艘载着十俵米和时令蔬菜的小船从筑前军营蛙鼻方向静悄悄地向高松城划来。 当然,靠这些米和蔬菜来救济城中几千人是不可能的,也许只会引起他们的食欲来。但接受这些恩惠的人谁也不会去憎恨施主。 小船靠近城墙以来便有人高声向城里喊:“城里可能有人病了吧?给他们做点粥喝,让他们坚持到决战的那一天!这是我们大将羽柴筑前守送来的慰问品!” 喊着,便七手八脚地将米和蔬菜抛进了城里。 城里依然鸦雀无声,没有人答话。要在平时一定会有几十支箭从城上射过来,可今天却没有。整个高松城好像都接到了毛利辉元的秘令,在等待着安国寺惠琼新的外交政策的成功。 小船返回蛙鼻不久,蜂须贺彦右卫门骑着马从羽柴筑前的本阵大门走出来。 毫无疑问,他是去同安国寺惠琼继续昨天晚上的会谈的。 说不定安国寺已经在昨天夜里到猿挂山毛利辉元本阵报告了同羽柴筑前谈判的情况,他借住在离两军前沿哨位不远的正源寺。正源寺在密林之中,是座古刹,寺中的方丈和尚同惠琼相识,这才以云游回向僧的身分留安国寺住下。 寺院周围的密林之中一定有安国寺的秘密警备人员,彦右卫门刚刚走近寺院的大门,安国寺已经在那里迎接他了。 “噢,是彦右卫门殿下啊!”宛如一种嘲笑人的口气笑嘻嘻地打着招呼。“昨天晚上吓了我一跳,殿下真够坏的。”还没等彦右卫门坐稳,安国寺就像久逢知己似地滔滔不绝地说起来:“贫僧昨天就当前的时势问题向您解释了许多,为的是如何使这次战役尽量减少一些不必要的牺牲。可您却根本听不进去我的话,还说甚么‘要想少死人就把城将清水宗治的首级拿来’,真没想到。不过……,还是筑前殿下想得周全,他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一定会审时度势做出果断的决定,所以我才在这里等候他的答覆。” 看见安国寺一副假亲昵的样子,彦右卫门不禁感到今天有点儿出师不利,便耐着性子重复着昨天晚上筑前讲的话:“谢谢您的夸奖,您的预言已经变成了事实,我等感谢之至。” “噢?甚么预言?” 嘿,这家伙上钩了——彦右卫门暗自高兴:“我们主人羽柴筑前守决定夺取天下。” 嗯,果然不出所料——彦右卫门说着说着便有些装腔作势起来。可万万没有想到这该死的和尚并不像他想像的那么慌张。 “如此看来羽柴殿下费了不少心机罗,嗯,意料之中。实在遗憾,该放弃对毛利的进攻了吧?” “甚么?放弃?” “是的。既然筑前殿下决定夺取天下,这就证实了明智光秀谋反的传闻是真实的,对吧?其实为了证实这些传闻贫僧也费了许多脑筋。好,谢谢您。这样一来清水宗治殿下也得救了,好险啊!您能特地来通知我,实在感谢!那么,筑前殿下准备甚么时候撤离此地呢?” 安国寺这一连串的问话使平时能言善辩的彦右卫门一时无言以对,他不禁为自己没能掌握谈话的主动权而感到后悔。 哼!这和尚果然厉害。照此下去很难按照筑前策划的步骤谈下去。 彦右卫门尽力使自己平静下来,他动了动身说道:“这……要先把水攻的堤坝挖开,然后再撤军,大概四、五天以后吧。” 彦右卫门想极力争到谈话的主动权,哪怕豁出身家性命。他接着说道:“这样一来高松城得救了,清水宗治的性命也得救了。不,不止这些,就连毛利殿下的性命也危在旦夕的时候……啊?哈……哈……哈……” 蜂须贺彦右卫门朗声大笑起来,这笑声终于掩饰住了他那狼狈不堪的表情。 蜂须贺彦右卫门一笑遮百态,安国寺也张开大嘴开心地笑起来。 “哈……哈……哈……,明智光秀背叛了织田信长,危在旦夕的毛利辉元从而保住了性命,彦右卫门真会说话。哈……哈……哈……” 看着安国寺那破颜大笑的样子,彦右卫门不禁心头起火。气归气,既然这和尚能够看得那么远,同他谈话就不能粗心大意。他压低了声音意味深长地问:“安国寺殿下,您大概还不知道吧?” “甚么?” “您对眼前的事态究竟怎么看?我想先向您请教,然后再谈谈我们的愚见。” “哈哈……,这倒有趣,织田殿下被明智夺去了性命。如此看来,羽柴筑前守殿下毫无选择的余地,必须立即返回京城讨伐明智。而首先嘛,必须同毛利讲和,别无他路。否则被毛利大军追着屁股撤退成何体统呢?” “嗯,说得对!”彦右卫门越发认真地应道:“那具体该怎么办呢?” “这倒没想到,不过……即使您不过问,我安国寺也要出面调解。首先要无条件地解除对高松城的围攻,使毛利不追击你们,否则双方就谈不上有甚么诚意。而从毛利方面来看,若出兵帮助杀害君主的明智,追击急于返城讨贼的羽柴筑前殿下,似乎有损大将的名誉。好,愚僧虽能力有限,但我愿意前去进言不让毛利派兵追击。同时也请彦右卫门殿下回去劝说筑前殿下立刻无条件撤军,越快越好。假如你们一面撤军一面掘开排洪堤的话,到水全部撤乾需要一、两天时间。在这一、两天之内你们的先头部队就可以到姬路城啦。这样即使毛利方面有人想追击也来不及了。所以时机不可错过,必须立即撤军。” 蜂须贺彦右卫门听着听着不禁倒吸一口凉气,没想到这和尚对我们的秘计了如指掌。 如果照他说的这样不声不响地撤走的话,我蜂须贺大统领还有何脸面去见世人? 彦右卫门想到这里故意装出一副非常滑稽而无聊的样子又一次大笑起来。 “啊……哈……哈……哈……,这就怪了。不可思议,真不可思议!啊……哈……哈……” 不用说,这大概是彦右卫门得意的一笑。如果这笑能够使妙计像白莲花突然开放似地一下子蹦出来就好了,可事情偏偏没那么简单,他的对手是软硬不吃的安国寺惠琼和尚。 “有甚么可笑的?用笑声蒙混过关的把戏太俗气了,彦右卫门殿下!你想一笑了事的话还不如把我安国寺当成自己人,我也好给您出些点子。” “啊……哈……哈……,啊……哈……哈……,不可思议!您想不让我笑吗?安国寺殿下!不,不!这就是……是殿下的鬼点子吗?啊?哈……哈……哈……” “唉呀,这是怎么笑呢?照您这种笑法以后的事就无法收场了。” “我知道你会这么说的,哈……哈……哈……,说实话安国寺殿下……” “甚么?如果是我判断错了的话,愿意领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啊?” “啊……哈……哈……,殿下……不是说明智背叛了信长公嘛,是吧?” “这不是事实吗?难道您还能起死回生不成?” “不,不。信长公确实死了,但杀他的并不一定只是明智!” 彦右卫门脱口后马上意识到自己失言了,开始后悔起来。糟了,这不是和黑田官兵卫说筑前殿下时一样了吗?无奈,等着筑前发脾气杀我吧! “甚么?你是说羽柴筑前守和明智同谋一起杀死了你们的君主吗?” 不出所料,安国寺惠琼果然认真起来,脸上现出了紧张的表情。 <hr /> 注释: 意外的收获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作为一个武士走到这一步就更不能退缩了。蜂须贺彦右卫门决定豁出去了,把这场戏继续演下去。 “啊……哈哈哈,安国寺殿下还不相信呢?唉呀,您真是个好人。这天下大业不是拱拱手拜拜佛就能飞到您手里来的,啊?哈……哈……”蜂须贺彦右卫门又捧腹大笑起来。 “嗯……嗯……” “筑前殿下巧妙地说服了明智以后又把信长公骗出城来,让他到中国地区助战。眼前的战场何需信长公率军前来助威呢?这都是我们的计谋。如果殿下您是位真正的智者的话,当高松城周围灌满大水的时候您就应该知道这正是羽柴筑前殿下吞并整个日本的开端。可是,到现在您还蒙在鼓里,这多么让人感到可笑,啊?哈……哈……哈……,真可笑,哈……哈……” 反正是吹牛皮,吹得越响越逼真,这是筑前殿下的口头语。即便如此,蜂须贺彦右卫门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说出的大话着实有些出轨。 然而,他的大话确实将安国寺惠琼计算机般的脑袋彻底搅乱了,他低声低语地说着:“嗯……嗯……,原来是这样啊!” “是的。我们早已经派使者到都城贺功去了。好了,让我们接着谈判吧!” “嗯……,原来是这样。” “信长公死后,只靠明智是很难平定织田家族的。换句话说,要是让明智打下根基的话会对我们大将军不利的。这正是殿下您出世的好机会,不知道您想到没有?” 彦右卫门终于蛮横地夺得了谈话的主动权。嗯,“这正是殿下您出世的好机会”?好,好!这样一来安国寺不得不上钩。好,彦右卫门不愧为是个大军师!他庆幸着自己的成功。 “哦?那么我安国寺能干些甚么呢?” “你就要成为毛利家的大恩人啦!” “大恩人?这……” “山阴、山阳十一国中让您六国,条件是立即撤兵。到了天下大业成功之时您就是我们的人了,现在还需要您出面去调和,不然的话毛利家族是长不了的,怎么样?我君主首先先向近畿方面撤军,下次回来的时候就是天下的主人。那时节明智、池田以及宇喜多都是我君的部下,我们的大军会像汹涌澎湃的巨澜无坚不摧,毛利想与全日本为敌是没有好下场的。殿下您应该有先见之明,时代变了。六国也该满足了,不然的话会甚么也得不到的。” “您越说越有意思,毛利家族撤退以后,高松城怎么办?” “哈……哈……,这早就定下来了,御大将决心把高松城烧掉。” “甚么,烧掉?” “是的。水攻已经把他们攻冷了,这回要准备六、七十个柴筏运到高松城周围,一把火烤光了。在这场大火全部熄灭之前可以让毛利大军撤退,不然的话都城方面暂时交给明智,我们的大军会乘势攻进芸州,毛利就会被赶出中国或被消灭在中国。这是迟早的事,如果等我们君主安排好了以后,殿下您可就没有出世的机会了。怎么样,安国寺殿下?考虑到我们的友情我才说这话的,为了收买人心您也该出头露面了。换句话说,我家君主也可以顺便解救高松城。” “甚么,解救高松城?” “是的,这就靠智慧了。可以让负责高松城的清水长左卫门宗治在船上切腹自杀,城池里的人就会前来迎救他。这样一来,特地出城的毛利军队也不失脸面,我们也好尽快撤离。说得明白一些,就是您既为我们做出了贡献,又能成为毛利家的大恩人,同时也是高松城的救命恩人。这样您可就是风靡天下的大能人啦,既能成为腰缠万贯的大大名,又能成为控制比叡山和五山的高僧,这样的好事何乐而不为呢?如果能让清水宗治承担一切责任切腹自尽的话我君主的大业就有希望了,我蜂须贺可以发誓,绝对不会亏待您的。” “嗯……” “您不说话总‘嗯嗯’甚么?清水宗治虽说是我们的敌人,但他也是位堂堂正正的武士,为了解救全城全军人的性命他会愿意切腹的,何况还可以作为武士的楷模留芳百世呢。怎么样,安国寺殿下?您不认为这是您出世的绝好时机吗?” 蜂须贺彦右卫门确实出手不凡,一旦取得了主动权就说明了各方面的利害关系,一鼓作气,步步紧逼,使安国寺喘不过气儿来。 “这么说……,对毛利有好处;对筑前殿下有利;高松城能够得救;清水长左卫门宗治也可以留芳百世罗……,是这样吗?” “当然。而且我保证,毛利家族所辖领土中的六国可以保留,我们君主也是这个意思。双方的分界线嘛,山阴道地区以伯耆的八幡川为界;山阳道地区以备中的河边川为界。诚然,如果殿下不想出山的话说这些是没有用的。明智本来就是我们君主的心腹,虽然有些偏离但总不致于背叛我们君主的。” 形势急转直下,就连能说善辩的安国寺惠琼知道了眼前的强敌羽柴筑前守秀吉同明智光秀相互勾结发动本能寺事变以后也被搞得头晕脑胀,一时拿不出甚么好主意来,只能听之任之了。 当然,他这次来的目的是要以他的口才说服筑前无条件地解除对高松城的包围,可到这地步也无可奈何了。 “好,清楚了。”他拉住蜂须贺彦右卫门的手说:“我绝不辜负殿下的友情,劝说清水长左卫门自决,以救高松城之危。然后让毛利大军放弃追赶羽柴大军的念头向芸州方向撤退。两军界地就依殿下所说,山阴地方以伯耆的八幡川为线;山阳地方以备中的河边川为线。” 蜂须贺彦右卫门总算像一块石头落了地,他怎么也没想到把明智和筑前说成是同党这弥天大谎竟然产生了如此伟大的效果。 嗯,羽柴筑前殿下说得一点儿不错:牛皮吹得越大效果就越好! 对,这里还有黑田官兵卫的功劳,没想到这家伙竟有如此惊人的智慧! <hr /> 注释: 战国的志气 事实上,官兵卫说的“如不立即撤离中国秀吉就会受到不必要的怀疑”这句话起了决定性的作用。正因为如此,筑前决定立即撤军;毛利方面也准备以牺牲清水宗治的生命为代价撤军。 然而,这一决定传到高松城以后,清水宗治又做何感想呢? 这天一大早他就收到了羽柴筑前送来的慰问品,看到这些大米和蔬菜,他情不自禁地笑出声来:“干得真漂亮,我宗治早有准备!” 确实,他一看到这些东西就感觉到了秀吉要以他切腹为条件开城放人的意图。 现在高松城里总共有五千多人。其中,宗治自己的手下以及誓和他同归于尽赶到城里来的军卒六、七百人;毛利的军监末近左卫门大夫带来的军卒约二千人;附近及城中百姓、脚夫共有二千二、三百人。 如果这些人能免于一死,牺牲自己一条生命又何所畏惧呢?清水宗治从被围攻的时刻起就有这种心理准备了。 “去,把米煮成稀粥分给伤病们吃,不管怎么说也是筑前殿下的一番好意嘛。” 好久没有见到的炊烟又从高松城的一个角落里徐徐升起来,多少为这座死城增添了一些活力。 这时,从蛙鼻本阵方向驶来一叶小舟,船上挂着军使的旗帜。毫无疑问,来人正是安国寺惠琼。他今天穿着整齐,仪礼严谨。 “清水殿下,实在抱歉!谈来谈去谈出了让您自决的结果。”安国寺毫无隐讳地说。 “您太辛苦了,危急存亡之时总要让您受累。不过,包括毛利的二千援军、整个高松城就这么无为地投降吗?不会吧?” “当然不会,开城投降有失殿下的荣誉。何况您曾再三嘱咐过我,所以我没有同意。” “太感谢您了。如此说来只要我宗治一切腹,敌人就撤兵罗。” “是的。他们说只要城将清水宗治负责任地切腹自决,城内五千军卒百姓就可以安然无事,敌人立即撤兵,我们可以任意掘堤放水。但是,如果殿下不应允的话也就谈不上撤兵放水了。所以,安国寺这才回来听取殿下的意见,望能赐教。” “明白了,我宗治一人的生命能够换取全城五千人性命的话倒不失武士的尊严。好,我同意了,麻烦您转告筑前殿下。”清水宗治斩钉截铁地说完,脸上现出了几丝恰合人愿的微笑。 安国寺惠琼好言好语赞扬了宗治一番后驾船离开了高松城。 四月分以来一直被大水围困的高松城终于见到了自由的曙光。 安国寺一走,清水宗治那间被霉气味笼罩着的会客厅里就挤满了人,他们异口同声地喊起来:“事情我们都知道了,我们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殿下一个人去切腹,要死我们一块儿死。” 清水宗治一一打量着每一个人,他看清了,一共是四十六人。其中不全是他的心腹家臣,还有毛利派来的军监末近左卫门大夫和已经出家的宗治的兄长月清和尚。 “谢谢你们的好意。不过,在这紧要关头我清水宗治不会做出让世人耻笑的事情来的。”他挥了挥手,微笑着说道:“请大家好好想一想,我宗治切腹当然有我自己的志气,不过这同毛利家的利益也是分不开的。其实我也想活着和大家一起继续为毛利家出力,但事与愿违,这才找到一条用我一个人的生命换得全城生存的路。可是,你们却不顾将来要和我同归于尽,这绝对不行。生命是宝贵的,哪怕多活一个人也会为毛利大业多做出一份贡献,我求求你们。” “有道理,讲得好!”末近左卫门大夫在人群中应合道:“我们都是毛利家派来的,不能浪费每一条生命。切腹殉死是多余的,清水殿下不是也不同意嘛。大家尽快离开这里吧。” 由于宗治也严厉申斥了他们,这才三三两两地离开大厅,最后只剩下宗治、月清和末近左卫门三人了。 “好,很好。你们二人也出去吧,过一会儿安国寺殿下就会陪同监斩官和收验首级的人来的。宗治无牵无挂地切腹你们也可以放心了。” “清水殿下,我是毛利派来的军监!”末近左卫门一边脱下外衣一边大声嚷着。 “这我知道。不过……,你这身白衣裳?” “如果我眼看着殿下一个人去切腹会怎么样呢?虽然您清水宗治是个堂堂正正的武将,但是毛利辉元的子孙们都会被人家耻笑的。殿下,您想自杀而不顾毛利家的面子吗?” “唉!” “不必犹豫了,就让我一个人陪殿下切腹吧!为了殿下,为了毛利家,您就答应了吧!” 听了末近左卫门的一番话,清水长左卫门宗治的眼圈儿不知不觉地红了。 “不必说了,我宗治很幸福,我相信有您这样的仁义之人毛利家会永远稳如泰山的。您走吧,我求求您了。”宗治说着向末近左卫门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将脸转向兄长月清说:“只有兄长……,兄长已经脱离凡世,待我死后您为我超度吧。” 月清和尚简单明了地摇头说道:“我是出家人,可以带你升天。你不必阻止我,我也是爹娘给的一副倔强脾气。” “可是……,不行。” “哈哈……,你以为就你自己有志气,我们就是草包吗?” 清水宗治为难起来。他已经同安国寺说好自己一个人切腹,并让他转告给筑前。如果自己切腹以后到处有自杀的人就会发生骚乱。 出于无奈,清水宗治让人发出信号把安国寺叫回来,请他转告筑前殿下有两个人陪同自己切腹。 “你们都听到了吧!清水长左卫门不愧是位出色的武士,长左卫门和末近左卫门能够真心实意地去殉死,真令人钦佩。这些杰出的义士要比杀害自己主人企图篡权的明智光秀强好几倍。官兵卫、彦右卫门,你们听听,我羽柴筑前守怎么能无动于衷呢?” 这位坚强的筑前守说着说着不由自主地流下两行热泪。他随即吩咐小西弥九郎行长再给宗治送去十俵米和十樽酒以及菜肴。 “对了,还有味噌。再带些下酒菜,乾鱿鱼呀晒鱼乾甚么的都可以。知道了吗?让他们吃饱后再切腹,坐船到我们能够看见的地方从容地执行。这些酒菜让他们分开用,每人一份儿,这些细节问题如果不注意的话他们会骂我羽柴筑前守秀吉是糊涂虫,会给后人留下笑柄的。知道了吗?酒要上等的好酒。” 筑前吩咐完毕以后在营房中来回踱起步来。小西弥九郎刚要转身出房又被筑前叫了回来。 “对了,只送酒菜还不够,再送些上等新茶,让他们先在城里品品新茶,嗯,很好。还有,嗯……,譬如你自己就是长左卫门,想要些甚么尽管送去。” 羽柴筑前简直变成了一个天真烂漫的孩子似的,甚么都想到了。 其实,这才是他本来的性格,只不过是残酷的战争使他不得不逐渐地成熟、老练起来。 重新装满大米、酒菜的小船离开蛙鼻,慢慢地向高松城驶去。 监船官是小西弥九郎。他是堺地药材商小西寿德之子,地道的堺地人。小西弥九郎跟随筑前多年,总想找机会建功立勋,这次准备的东西非常齐全,所需之物应有尽有。 “唉呀,又来船啦?干甚么的?” 城里早有人把来船的情况报告了宗治。这时的宗治正在为又出现一个殉死者而大伤脑筋呢。 殉死者不是别人,正是本家老臣白井与三左卫门。他曾在四月分的战役中腿部受伤一直未愈。他听说腿部受伤不能算是殉死,便当即切开腹部,用白布缠裹几层以后前来向清水宗治告别。 “听说殿下就要切腹,我就先试着切开了,也算是殉死吧!切腹非常简单,不信您看看。” 白井与三左卫门说着便把缠在腹部、腰间的白布解开,然后自得地嘻嘻笑起来。 白布刚刚解开,白井与三左卫门的肠子便像喷泉水一样冒出来。就连宗治也给惊呆了,他连连摆手道:“算了,算了!我还想把妻儿老小托付给你呢,没想到你更干脆。真没办法,赶紧断头吧!” “给您添麻烦了,那我就先走一步啦。” 当即有人叫来侍童为白井与三左卫门梳好蓬乱的头发,将首级砍了下来。没想到尸体还没处理完毕,就有人跑进来报告说又来了一条船。 “甚么船?” “还是送慰问品的,这次是十荷酒菜,三袋新茶。还传口信说先在城内分杯吃茶饮酒,然后乘船到城外切腹,对方的监斩官也乘船过来。” “噢?是嘛,还有新茶啊。传信的使者是谁?” “是小西弥九郎行长。” “那监斩官是谁,没说名字吗?” “说了,监斩官是堀尾茂助殿下。” “堀尾殿下?很好。让小西转告筑前殿下,切腹时请他在本阵参观助兴,并为清水长左卫门宗治的武士精神助威。” 高松城宗治客厅门前的院子里已经用筑前第二次送来的酒菜摆好了宴席。清水宗治、末近左卫门大夫和宗治兄长月清三人穿好白布内衣来到桌前,互相交杯后乘上了事先准备好的船只。 这时,筑前的本阵和附近的堤坝上挤满了背插小旗的军卒以及看热闹的人。 宗治的船只缓慢地向着人群方向驶去。 船上除了切腹自杀的三人以外,还端坐着侍者七郎次郎和家臣幸市之丞二人。 六月四日下午,斜阳照在微波荡漾的水面上,彷佛不想让人们看到战国时期这残酷的习俗似地反射出一道道耀眼的银光。 侠义之心 清水宗治磐石般地坐在徐徐向前划动的船上显得格外端正庄重,器宇轩昂。 羽柴筑前坐在蛙鼻本阵的折叠凳子上一直凝视着清水宗治,他那握着军扇的手心满是汗水。 “真是位非凡的男子汉,你们看!被我们围困了两个月,还是那么精神十足。” 坐在身旁的黑田官兵卫和蜂须贺彦右卫门一直呆呆地望着划来的木船,两个人好像没有听见筑前的话似地没有任何反应。 其实,筑前他们哪里知道,清水宗治在城里换上白布内衣的时候已经命令侍童花丸把白头发全部拔光,然后打上了发结。 “再过半个时辰就要死的人了,还拔掉白头发做甚么呢?”兄长月清不解地问。 “这头马上就要交给筑前殿下去谒见,那时让他说出‘清水宗治这家伙老多了,大概在城里整天提心吊胆过着不安宁的日子吧’之类的话来岂不是我们武士的耻辱?要让他感到我宗治仍然年轻气盛才行。”清水宗治一本正经地答道。 宗治的态度永远是从容不迫的,这也反映出了他面对人生最后一刻的坚强意志和无敌于天下的侠义之心,反映出了他从当武士的那一天就已经有此心理准备了。 当宗治的船只来到高松城和本阵的中心线的时候,今天的监斩官堀尾茂助乘坐的船只开始从蛙鼻本阵向前迎了上去。 这样,两只船会合之处,便是今天演出的大舞台,这舞台将宣布高松城的自由。 蛙鼻本阵中在筑前的周围站满了侍童,个个屏息吞声,两眼直盯着湖面。筑前的下手坐着加藤虎之助、片桐助作、福岛市松、石田佐吉、大谷平马、黑田松寿丸(后来的长政)等人,他们都是第一次亲眼观看武士切腹,都紧张地屏住了呼吸,泥雕木塑般地一动不动。 这时节或许毛利方面的人也都以同样的心情注视着水面。 两条船在水面上会合了。监斩官堀尾茂助首先向宗治献上了一瓢酒和一些菜肴。 “先让我转达我们主人筑前守的话吧。主人说您能按约而行,其志可嘉。围城其间使您倍受辛苦,实感歉意。为此特地献上这最后一杯水酒,尚望笑纳。” 堀尾茂助说着将酒和菜肴交给侍者七郎次郎,然后双手撑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好,给筑前殿下的‘回礼’就拜托您了,代我向他问好。”宗治微微点头道。 “一定。” “那就不客气啦,喝了这最后一杯酒就切腹,请殿下监斩。” 清水宗治非常平静,静得简直使人不敢相信他就要切腹自尽似的。 家臣幸市之丞端起酒递到宗治面前,宗治甜甜地一口气把一杯酒喝干,然后像似没喝够似地咂了咂嘴唇。随即家臣给末近左卫门大夫斟了一杯,又给月清和尚斟了一杯。月清接过酒眯起双眼刚要喝下去的时候,水面上朗朗地传来了动听的歌声。 唱歌的不是别人,正是清水宗治。他拿着白色扇子一边拍手,一边唱着誓愿寺之歌。对岸观看的人们一下子变得鸦雀无声了。 这里似乎不是刑场而是舞台,宗治临危不惧悠悠自得地唱着,彷佛今天的白马王子非他莫属。他那沉着冷静的态度在向人们宣告:战可败,志难移。 清水宗治唱了第一段以后开始了四个人的合唱。那忘我的风流、那高昂宏亮的歌声叫人感动,特别是那些被营救的高松城里的人们更是声泪俱下。 “不愧是清水殿下,真是感人肺腑。我们主人也准备在蛙鼻本阵为殿下献舞助兴。” 歌声一停,堀尾茂助便鞠躬说道,并再次转答了筑前的意思。 倔强的羽柴筑前也想为宗治献上一首最后的送行曲,这倒出乎人们意料之外。 武士间的较量 “甚么?筑前殿下也要献舞助兴?”没等清水宗治开口,末近左卫门大夫便惊讶地抢先问道。 “是的,要是为您刚才的歌谣配上舞蹈,将会成为您去往天堂的佳话。” 清水宗治听了这话不禁噗嗤一笑,把视线移向正面的本阵。他或许认为倔强惊人的羽柴筑前会有如此举动未免有些可笑。 堀尾茂助在船上打开扇子向空中挥动着,示意筑前可以开始了。筑前向右侧挪动着自己皂折叠凳使中间腾出一块空地,这块空地便成了临时舞台。 当一位舞人毫无拘束地走出来,婷婷玉立地站在舞台中央的时候,在场的所有人不禁“哇!”地一齐喊出声来。 没有一个人能够想到站在舞台中央的舞人并非是位男子,而是一位沉鱼落雁的美貌女子。她身着贵族礼服,头戴黄色礼帽,腰佩篏金战刀站在这硝烟弥漫的战场临时舞台上,使这里的空气一下子变得和谐了。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神崎妓馆走红的艺妓鸣神太夫。鸣神太夫外出旅行时正巧遇到戒严,被筑前哨所的人带到本阵来。 筑前想到或许甚么时候能用得到她,就把她留在阵中,并为她换上了服装。 纯洁美好高松城,吉备津彦古皇宫。神灵造饭无他处,而今胜过昔日风。 鸣神太夫挥动着扇子边唱边舞,轻盈优美的舞姿使人为之倾倒。 船上的清水宗治宛如一副要听清楚每个歌词似地歪着头倾身静听着。如果说舞台上那女人的姿态妖艳优美的话,而凝神倾听着的宗治的姿态在斜阳的映照下显得更加端庄秀丽。 歌舞结束后太夫的身影从舞台上消失了。宗治嘘了一口气,回头对助斩断头的幸市之丞说:“刚才她唱道‘纯洁美好高松城’是吧?好,我也写首绝命诗,一会儿同我的首级一起送给筑前殿下。” 今朝把盏别尘世,来日名垂高松城。 宗治低声吟诵着写下来放在面前,然后同末近左卫门和月清相互点了点头,脱下了外衣。 “好,让我带路。” “不胜感谢。还是我先来吧,对不起!” 宗治说着率先将短刀猛地插进自己的侧腹。 幸市之丞面色苍白,他紧闭着嘴抽出战刀,看了看船的动向举起了大刀。 刀光闪处,清水宗治的首级恰好落在他的身前,只留下一层皮还连在脖颈上。宗治享年四十六岁。 接下来是末近左卫门大夫,他的首级落在船帮上,但很巧妙地立在那里张嘴笑着。 最后是月清和尚,他一面咏诵着般若心经一面将短刀插进腹中。随着幸市之丞的刀光一闪,以自己抱着自己首级的姿势向前倒下。 幸市之丞“啊”地一声扑倒在船上痛哭起来。但他很快又平静下来,跪在船上把宗治、末近左卫门大夫和月清的首级一一放在首级匣里,连同宗治的绝命诗一块交给了堀尾茂助。堀尾茂助将首级匣摆在船头,示意岸上的人们事已成功。 七郎次郎和幸市之丞驾着船将没有首级的三具尸体运回高松城。这时派出掘堤的人夫已经从蛙鼻筑前本阵出发向湖尻跑去。 堤坝上围观的人们仍然没有离去,无论是敌方的人还是我方的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壮举感动得泣不成声。至此,双方谈判的结果虽然残酷但终于宣告落幕了。 毫无疑问,毛利军的大多数人还不知道信长的死。然而当他们知道以后会如何批判这次的举动呢? 无可非议的是:清水宗治的死对知道光秀叛变事实的羽柴筑前以及陷入困境进退两难的毛利大军都是一个救命之神。 当三具无头尸体运到高松城下时,城里城外顿时响起一片欢呼声。当然,这欢呼声中也夹杂着得救了的家臣们和百姓们的嚎啕声。 翌曰——五日早晨,水全部撤光了,高松城又现出了它本来的面貌。 宣传攻势 大水放乾以后,毛利大军本阵开始了两种意见的激烈争论。 本来,毛利家族的主将们一致同意请安国寺出面议和的,可当水撤乾后便产生了新的奢望。 这也是必然的。按羽柴筑前的说法将双方的领地画分以后,即山阴方面以伯耆的八幡川为界,山阳方面以备中的河边川为界的话,备中、美作、伯耆等毛利家的领地就会减少许多。 “这是我们计划失误,追击不追击筑前姑且不谈,割让领地倒应该取消。信长一死,筑前不可能顾及到中国,所以我们应该夺取冈山,逼进筑前老家姬路城。并且在姬路城附近筑起堡垒来。” 说话的是毛利辉元的叔父吉川元春。然而他另外一个叔父小早川隆景却极力反对:“追击筑前可能对我们有利。但是,羽柴筑前并不是平庸之辈,万一他攻占了近畿该怎么办呢?” “这是后话。反正筑前现在是向东部撤离,他是绝对不会再掉头向西进军的。如果错过这次机会,战神会耻笑我们的。” “不对。我们必须根据实际情况来作战,要看清筑前会不会攻占近畿,如果他准备攻占近畿的话早晚都会打回来的。到那时候他会把我们当成敌人还是当成朋友呢,这也是决定毛利家族兴衰的关键。我认为筑前迟早要取代信长攻占近畿,因此我反对出兵。” “有道理,如果我们不遵守诺言的话,那就是筑前的敌人了。” “是的。如果是敌人就要决一死战,问题在于决战以后我们是否能得到更多的领地。因此,目前不能轻举妄动,否则会一无所得。” “嗯,您讲的也有道理。” “现在我们要严守诺言,让他知道毛利家只要缔结了和解契约就坚决执行,让他感恩于我们,认为我们是他的朋友。只有这样才能保证我们的领地不再减少。” “嗯,对。如果筑前不走信长的道路,那时我们再向他进攻也不晚。” “就这样决定了。就按安国寺许下的诺言撤兵,但不是马上。等说服了全军官兵以后再撤。” 经过反覆争论,小早川隆景终于使毛利大军断绝了追击筑前的念头。那么,羽柴筑前方面又是怎么考虑撤军的呢? 对筑前来说,毛利大军的行踪应该是他最关心的问题,但他却不屑一顾。 “毛利大军并不完全都是饭桶,但天下大业的使命已经落在我身上,就应该我行我素。” 羽柴筑前将撤军大权交给黑田官兵卫和蜂须贺彦右卫门,自己验证了清水宗治的首级以后叫来了佑笔(书记)大村由己(幽古),准备给各方面人士写信通报情况。 “准备好了吗,由己?你就这么写:前略……,算了,开头的寒暄词随便你怎么写吧。正文:现有京都来使报告,我主(信长)和少主(嫡子信忠)由本能寺平安全撤出,正向膳所、唐崎方面进军,勿念。另,福富平左卫门三度同敌交锋安然无恙,实乃幸事。吾等亦将尽快归城,向吉田织部殿下问安。……” “这……,殿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右府大人和中将大人不是已经归天了吗?” “我知道,你就这么写吧。” “这……不是说谎嘛。” “是的,要骗人何需写真的?快写吧。” “是。不过……,这信给谁呀?” “给离京都最近的茨木城主中川濑兵卫清秀,不尽快稳住他的话,这家伙会投靠光秀的。树敌太多了我们就难以取胜,这个忠实耿直的家伙一上战场就拚命。” “噢,原来是这样,先骗他为咱们卖命啊。” “对,告诉他君主还活着他就不会动摇。再说,这封信即使在道上让明智看到他也看不出甚么破绽。计谋嘛,就是要做充分的准备。” “我明白了,就这么写。” “好,写下一封。这次要写死了一个人。嗯……,对。此次京都事变我主平安逃至唐崎,少主不幸于二条城丧命。少主年轻即被天帝召去实乃憾事,然而他精通天主教秘法,必将在天国见玛利亚。是玛利亚吧,由己?” “是,是圣母玛利亚。” “你写上,让他为信忠殿下祈祷请求玛利亚收留他,拜托了。再告诉他我暂时放弃攻打毛利急速返回京城,一举粉碎叛贼明智光秀,他是个急性子,在我回去之前不要贸然行事。” “这信又是给谁的?” “天主教狂高山右近。右近是大坂附近的高槻城城主,他要是成为光秀的人会影响我们的大事。然后再给细川写封信,这封信可就难写了,他的媳妇是明智家的女儿。嗯……对,这么写……” 由己一会呆呆地想着,一会吃惊地问着,一面擦着额头上的汗珠一面快速地写着。他每写好一封就立即交给筑前的牵马侍从原三郎左卫门,由他分别选出快马飞送到京都附近各大名。 这种宣传攻势只有筑前才能想到,这是其他人无可比拟的。因为他很清楚,不管他以多快的速度返回京都讨伐明智光秀,如果姬路以外的各地大名都被光秀收买了的话就难免发生一场苦战。 因此,他必须抢先一步通知大名们水攻高松城已经告捷,正在撤兵返京,防止他们支持明智光秀。 让佑笔分别写好书信以后,筑前马上返回了自己的指挥所。 乘胜主宰命运 “怎么样,水降到甚么程度了?”羽柴筑前来到正在布阵的黑田官兵卫身边,一边望着天空的气象变化一边问官兵卫。 “唉,好像堤坝掘得还不够,水势不减。” “哈哈……,我们获胜了,官兵卫!” “确实胜利了。毛利大军好像不会追来的。” “不,不!我说的获胜不是胜了毛利,而是战胜了老天,战胜了命运。你看着这天气!” “好像要下雨呀!” “这就对了。昨天是切腹的艳阳天,今天又是雨来临。看样子不是再来一个梅雨天,就是滂沱大雨。这样一来减少的水没有流来的雨水多,到我们全部撤走之前毛利大军想追也追不成啦!” “啊,原来是这么回事儿。” “不,不,不,不仅是这事儿!到明天六日傍晚我们就全部撤走了,不留一兵一卒。不等旭川和千种川涨水我们就过河了。知道吗?我们一过河,河水就会猛增起来。这样我们还怕后面有追兵吗?怎么样?这都是老天为我们作美呀!” “哈……哈……啊!”官兵卫无所畏惧地笑了。“您以前没预料到吧,殿下!” “你说甚么呀,官兵卫?” “您没想到?我黑田官兵卫可想到了,当听说光秀攻占本能寺的一刹那我就想到了。” “哦?官兵卫又说大话啦!” “连这点小事儿都想不到还怎么在这乱世中夺取天下呢?就是说一开始命运就为殿下您准备好了。嗯……就是说您可以吃老天爷为您做好了的饭菜。您要快点儿,不然的话,旭川、千种川和冈千前面的吉井川不等我们渡过去就涨水啦,那您就甚么饭菜也吃不到啦!” 还没等黑田官兵卫说完,果真下起了倾盆大雨。 这真是老天作美,一步一步地全为筑前安排好了。其实这种近乎于根本不可能的好机会在人的一生当中谁都会碰上一、两次。关键是善于捕捉它还是粗心放掉它,这也是人生转机的微妙所在。 万一从五日下午就开始下雨而延迟撤兵的时间,或者现在不肯冒雨撤兵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问题很清楚,如果筑前大军延迟撤兵的时间,所有中国地区的大川小河都会涨满水,至少四、五天以后才能开始渡河。这样一来,近畿的情况就会发生天翻地覆的巨大变化。 明智光秀是位有些神经质又足智多谋的将军,他不会束手就擒,而会不断地发展自己的力量,做好迎击筑前的一切准备工作。 然而,羽柴筑前并不是轻易放过机会的人。只要神灵能够赋予他好机会,他就会抓住并且加倍发挥这种机会。何况目前筑前的军队是非常充实非常完备的。无论是黑田官兵卫,还是蜂须贺彦右卫门都是年富力强的得力大将;而加藤清正等侍童也是武艺超群的青年将校,这时可以说是筑前军队的黄金时代。 如果是在两、三年以前他们可能还心有余而力不足呢。 除此以外还有一个绝好的机会,这就是能够成为信长得力助手的实力派除明智光秀以外都不在近畿。正因为如此,光秀的叛乱才获得了成功。 第一号实力派柴田胜家现在正在越中富山激战;另一号实力派泷川一益作为关东总管被派到远离京都的上州厩桥(现在的前桥)作战。因此,这两位实力派即使知道了都城的事变也不可能立即返回。 重新考察一下各方面的形势,当时筑前向柴田胜家争吵后迅速返回长滨,最后攻占中国地区的布局具有无穷的深远意义。 或许还可以说同京极离婚后的老婆谈恋爱也是天赐的良机。不会把握战机的人即使谈恋爱恐怕也很难找到称心如意的良缘。 再说羽柴筑前和黑田官兵卫,他们按第一阵、第二阵、第三阵的顺序布好阵势后,从六日早晨开始撤兵至傍晚已经全部撤完了。 “筑前大概要等到雨停以后才能开始撤兵吧!”毛利军方面的了望哨是这样报告的。 “筑前到底不凡啊!”小早川隆景拍着马鞍子感叹道。 隆景对筑前的钦佩使他们两人之间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在毛利家族中秀吉特别重用小早川隆景这个人,当然这是后话。 当筑前全军撤离中国地区以后,这里所有的大小河流顿时洪峰四起,狂涛汹涌,好像是在保护着他似地截断了通向都城方面的道路。 羽柴筑前守秀吉随同幕僚们满身泥土,于七日深夜回到了他的居城姬路城。 这时,筑前的老母和妻子宁宁早已经从长滨迁回姬路城在等待着他了。当然留在近江的只是她们的代理替身。 “唉呀,平安凯旋,恭喜恭喜!”姊夫留守居役(留守代办官)三好武藏守在门前迎接道。 当筑前看到一同出来迎接他的还有老母和宁宁的时候不禁鼻子一酸,哭声哭气地问:“怎么母亲大人和宁宁也来啦?” 羽柴筑前扭过身子向大门里面走,一面难为情地含着泪珠嚷着:“快泡饭!快泡饭!肚子饿瘪了!” 羽柴筑前守秀吉一进留恋的姬路城连战袍也没换就狼吞虎咽地吃起开水泡饭,一下子灌满了肚皮。 据传说:筑前一面吃着泡饭一面胸有成竹地考虑好了如何讨伐明智光秀的作战计划了。 这传说实属夸张。这时筑前并不是甚么胸有成竹,只是想尽快出兵。因为他根本不知道光秀当时的动向,所以是无法确定作战计划的。 筑前还在吃着泡饭,天已经渐渐亮了。 筑前的军兵陆陆续续地到达姬路城,分别屯集在城内各个角落。忙着埋锅造饭。 “已经是六月八日了,今天是君主(信长)的首七呀。好,先洗个澡祭祀一下,然后再睡一觉!”筑前刚说完,姊夫三好武藏守走进来向他报告了两件事。 第一件是从长滨刚迁来姬路的老母想向他说说话,让他尽快到后房来;第二件是织田家派来了堀久太郎想马上见他。 “好,你告诉老母亲大人,我洗个澡整理一下就去。噢,让堀久太郎殿下先到这儿来见我。”筑前吩咐武藏守又叫来几个人。 前来一同接见的有黑田官兵卫、大村由己和真言宗护摩堂的和尚。三好武藏守陪着堀久太郎走进来。 这年堀久太郎三十岁,是织田家有名的智多星,后来成了可以同黑田官兵卫相提并论的、秀吉智囊团的得力干将。 “今天是君主的首七祀日啊!”堀久太郎来到秀吉面前笑嘻嘻地说。 “你好像在说一件喜事嘛,有甚么可笑的?严肃点。”秀吉有些生气。 “我很悲伤。不过,明智光秀这家伙又错过了这关键的七天时间。所以我才忍不住笑起来。”堀久太郎仍然笑着。 “甚么,光秀错过了时间?” “是的,在这七天之中谁都会想到先稳住京都附近的大名,然后再同较远的大名联系。这是夺取天下大业必然的步骤,可光秀恰恰相反。” “堀殿下,我正想问你光秀的动静呢!光秀知道君主自杀以后都干了些甚么?你快说说。” “好!”堀久太郎认真地笑着说:“他当即向近江方面发兵,先攻取了安土城。这手棋并不坏,可他轻而易举地拿下安土城以后就又犯了老毛病。” “老毛病……?”秀吉不解地问。 “是,就是骄傲自满的事大主义。他没有同茨木城的中川清秀以及高槻城的高山右近等邻城大将联系让他们归降,而是派使者同越后的上杉、相模的北条、安芸的毛利、四国的长曾我部联系起来。” “这家伙想让整个日本都知道他明智光秀当上了安土城主人,先摆个自吹自擂的架式,啊?哈……哈……哈……”秀吉也轻蔑地笑了。 “不仅如此,还免除了京城街道的地子钱(地租),向公卿诸公赠送金银财宝,然后又请求向安土城派敕使等等。” “这么说他想让天子授意他当武将的统领并宣诏各大将军罗。” “对!”堀久太郎又大笑起来:“这对殿下您来说倒是个好机会。不管越后的上杉和相模的北条对光秀有无好感,他们都不会立即派出援军的。而且公卿众和禁里又胆小怕事没有一点儿战斗力。因此,我为殿下而高兴。” “嗯……”秀吉脸上现出一丝复杂的表情。“这么说只有细川跟他走罗?” “不,他女婿细川与一郎的态度也不明朗。光秀眼下正在安土城盼着敕使早点儿到来。” “这么说,京城附近的城堡都没有落在明智光秀的手里啦?” “是的。只把沟尾胜兵卫派进了胜龙寺城,山崎口这边都没插手。对了,不知尼崎的织田信澄如何行动,如果他认为大坂的丹羽长秀和信孝先生可疑的话,也许会出兵攻击他们。” 尼崎的织田信澄是信长弟弟信行的儿子,也是光秀的女婿。 听到这里,秀吉突然站起身来:“堀殿下,筑前先洗个澡,对不起。母亲大人几次派人来催我去见她,我就先洗了。过一会儿殿下同秀胜(信长之子,秀吉养子)再慢慢洗吧,请原谅!”说着便急急忙忙地跑了出去。 在场的人不知所措地互相看着,只有堀久太郎依然嘻嘻地笑着。 治槽受惊 “洗澡啦!洗澡啦!”秀吉出了居室,一面向浴房跑一面嚷。 浴房的侍童闻声慌慌张张地跑向脱衣房忙着整理浴巾。 当时的浴槽还没有用锅竈,而是将烧好的开水倒进大木桶里,人坐进去洗,水可以加到脖颈处。另外也有浴堂,都穿着浴衣进堂洗澡,而洗木桶澡则同现在一样脱光了衣服洗。 秀吉好像被人催逼着似地赶紧脱光了衣服,一下子跳进了木桶。 木桶里的水要是凉了就加些热水,要是热了则加些凉水,所以侍童上前问:“大人,您感觉怎么样?” “啊?你说甚么?” “您感觉水热还是水凉?” “噢,感觉啊!感觉很好。搓澡人在吗?叫来给我搓澡。” 所谓搓澡人就是为洗澡人搓洗身体的人,后来把澡堂里的妓女也叫搓澡人。当时的搓澡人大多是从庭番、隐目付等亲卫队员中挑选出来的健壮男人。 因为洗澡时身无寸铁,所以不允许其他人随便出入,万一被刺客混入浴房就只得拱手就擒了。 “啊,我来给您搓澡吧!”提水侍童出入的门后传来了粗声粗气的男人声音。 “是谁?”秀吉问。 “是我,原三郎左。” “哦?中川濑兵卫的信已经送去啦?真够快的!好,进来吧!” 秀吉语音刚落,从门口走进来一个男人。他就是秀吉的马侍、被称为飞毛腿的原三郎左卫门。 原三郎像刚刚喝多了酒似地红头胀脸地走过来,单衣外面系着宽大的腰带,手里还提着一只开水桶。 “殿下,中川殿下没问题。” “没问题?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看明智好像没有同他联系过,所以我就对他说……” “甚么?你不会对他说些多余的话吧?” “我说我是殿下的马侍,所以我比谁都了解殿下。殿下经常说都城附近的武将中数中川豪勇无双。” “噢,你倒挺会说的,濑兵卫说甚么?” “嘿!这个缺心眼儿的乐得闭不上嘴,他说:‘在下在同辈中最喜欢羽柴筑前’啦!” “甚么?说我是他的同辈?” “嗯,他这个人太老实了。总之,他说殿下要进兵讨伐明智的话就应该交给他一个人质,然后他就为我们效力。” “甚么,人质?他想跟我要人质?这混帐家伙。”秀吉有些发火了。 “不管怎么说,既然他很想为我们效力,我就以威胁的口气对他说:你还不知道我们殿下的真正价值吧?” “嗯,你是说人质价值?” “说实在的,殿下太轻率了,所以我们都不太重视。社会上讲他不稳重——就是说他缺乏威严。” “三郎左!” “是……是……!” “虽然你是隐目付,可也不能对我无礼呀!” “不是无礼。如果说真话是无礼,说奉承话是有礼的话,那我原三郎左早就离开您了。” “真是直言不讳。好了,我要出来了,给我搓澡吧!”说着秀吉跳出了浴槽。 “殿下,请原谅,今天三郎左不给您搓澡了。”看着泡得时间太长浑身通红的秀吉,原三郎左又说出了别人不敢说的话。 “甚……甚么?你是说我缺乏威严就不给我搓澡吗?”秀吉又有些生气。 “不是,我是想让您雇一个新的搓澡人。”原三郎左向浴房门口看了看,喊道:“喂,表弟,进来吧!我这就跟殿下说。” 一个青年男子应声慢吞吞地走进来。他紧绷绷地长满了一身懒肉,两腿间缠着一块兜裆布。虽然皮肤比较白,但那傻呆呆的样子倒教人有些可怕。 看着年轻人一步步向他走来,秀吉不禁大吃一惊,不由自主地将双手放到两条大腿之间,捂住了他那宝贝似的小东西。 “三郎左,你……你……,要是有意外……我……我饶不了你!” 秀吉不知所措地一面喊着一面又跳进木桶里,他探出头来看了看原三郎左,三郎左毫不吃惊,若无其事地站在那里一动未动。 <hr /> 注释: 搓澡人的韬略 原三郎左就是后来获得秀吉的特别许可在京都六条柳马场开妓馆、被许多妓女称为“妓女之父”的男人。他同为了飞黄腾达而盲目地冲锋陷阵的豪杰们具有本质上的区别。 然而,今天他突然将一个裸体壮汉叫到刚从浴槽出来而一丝不挂的主人面前。三郎左到底想干甚么呢? “你这混蛋!他要是刺客怎么办?”秀吉被吓得有些发抖。 “哈哈……”三郎左滑稽地笑了。“他要是刺客我三郎左早把他拿下了。殿下根本没必要捂着那玩意儿慌慌张张地跳进浴槽去,哪怕是头上架着两把刀它也不会出问题的,谁会想到把殿下的小宝贝儿割下来呢?” “他……他是甚么人?我现在头脑里正乱着呢,没工夫听你说风流话!” 这可能是秀吉的真实心情。他正在听着堀久太郎的话就突然跑到浴房,这说明他的确想到了甚么。对,目前有两件事需要他立即做出判断。 第一件事情当然就是光秀罗。 光秀目前正在安土城等待着敕使的到来,这正说明了光秀其人无视战局高傲自大的本性,正如堀久太郎所说,他忽视了这七天的大好机会。 久太郎也看到了这一点,他曾经对秀吉说过不要放弃好机会,要赶紧攻其不备。 可问题在于后面的情报,这情报使得秀吉从心底里感到有些不安。 这就是尼崎的织田信澄有可能会受到大坂的丹羽长秀和信长的三子信孝的夹攻。 丹羽长秀是秀吉的好友,秀吉目前的姓名羽柴的羽就是采用了丹羽的羽字起的。因此,两个人的关系非常密切,不能说长秀就是秀吉的部下。 丹羽长秀以信孝为总大将,自己为信孝的师父,在信长兵进高松时来到四国,为讨伐长曾我部又开进大坂。因为信长在本能寺遇难,他也就统军留在了大坂。 秀吉起初并没有把此事放在心上,现在才发现这是可以决定他一生命运的大事。 当前,他马上就要率兵东进攻打光秀。万一信孝让他合兵一处一起攻打亡父仇敌明智光秀的话,那他就会处在非常被动的地位,非但不能夺取天下大业,还要听从信孝身边的丹羽长秀的指挥。 如果秀吉不听信孝的指挥呢?因为信孝是信长的三子,那他秀吉就会背上一个不忠不孝、蛮横无理的野心家的罪名。 不,不仅如此。就连背着光秀暗地派密使争取中川濑兵卫清秀和高山右近的计划也会落空。即使这两个人想同自己站在一起,一旦信长之子信孝以总大将的名义发动复仇大战的话,无论是中川还是高山都会服从信孝的指挥。这样一来正如中川濑兵卫所说,羽柴筑前守秀吉永远是他们的同辈,即使是顺利地打败了光秀,这天下之主也是信孝而不是秀吉。 ——这该如何是好呢?!难怪堀久太郎一说出信孝的名字时,秀吉竟无言以对,藉口洗完澡以后要见母亲大人就跑出了居室。 “羽柴筑前这家伙,真是个大逆不道的混帐!信孝殿下要为父报仇讨伐光秀他却袖手旁观!嗯,说不定他是煽动光秀谋反的幕后操纵人!”人们会这样说。 如果这说法传到社会上后果则不可想像,秀吉就不可能得到天下人的信任。他怕,怕提到信孝的名字,这才躲到浴房来。 然而,原三郎左这小子又叫来一个裸体汉子,谈起了男性生殖器这种无聊的话,这不能不使秀吉又吃惊又生气。 “这种风流韵事之类的玩笑还是等打完明智光秀以后再说吧!赶紧把他给我轰出去,然后你给我搓澡。”秀吉终于下了命令。 “殿下,这恐怕办不到吧!”原三郎左却蛮不在乎地摇头道。 “甚么,办不到?你是说你不给我搓澡吗?”秀吉不解地问。 “是的。这个人是我表弟,叫林又一郎。从前跟随荒木村重。他跟我一样讨厌他的主人,就主动向村重告假到处流浪,也是个顽固的人。我们两个顽固的家伙正在打赌呢!” “打赌?赌……赌甚么?” “殿下的胆量,我三郎左从心眼儿里迷上了殿下。可他却说一个男人不能同时被两个男人所恋慕,我们还是去找个女人玩玩吧。世上根本不会有被男人迷恋的男人,他说我是上了您的当。” “甚么,上了我的当?我骗过你吗?不,等等!这么重要的信使,你不送信还去找妓女?” “当然没去,我不是说过了吗?您还是先出来吧,不然会泡出病来的。” “哦,出来?不,不!对了,你没告诉他我没有骗过你吗?” “没有。所以我把他带来了,请殿下一定让他给您搓澡!” “等等,三郎左!你这话离题太远了吧?你腿快可以送信,这话跑得太远了我可不感兴趣。甚么迷恋啦,受骗啦,这和搓澡有甚么关系?” “这么说,殿下是怕他了?” “住口!你越说越离题。我不是提醒你了吗?把话讲清楚点儿!” “噢,明白了!我三郎左所迷恋的殿下是不会见到一个陌生男人就吃惊又害怕的。好,我从头跟您说吧。我说我迷恋上殿下了,他却说他不明白我为甚么会迷恋上您。”三郎左一本正经地说。 “他的意思是他没有碰上值得他迷恋的主人。这回我可明白了,既然是你迷恋的主人,那他也要迷恋迷恋试试,这才想给我当侍官,对吧?” “不,根本不对!”三郎左蛮不在乎地说:“他说我是让殿下给迷住了,说你们羽柴筑前殿下一定是修练多年的狐狸。所以他根本不听我的话。” “这又是怎么回事?”秀吉终于耐不住性子大声喊起来:“你说话也太没边儿了,我和你讲不到一块儿。唉,算啦,圣德太子可以同时听十八个人的上奏,我看看我到底能不能听懂你的话。接着说吧,三郎左!” “是!” “等等,我为甚么一定要雇骂我是狐狸的人来搓澡呢,啊?你就从这说起!” “当然。” “甚么当然?” “我是说一见到殿下就说如何如何佩服您,如何如何听您使唤的人,怎么能当您的隐目付、马侍呢?您又怎么能把生命交给他呢?我又怎么能推荐这样的人呢?当然不能!因为这种人太轻浮。不推心置腹、不互相理解绝不轻易相信的男人才是真正的男人,对吧?” “哼!你倒找到藉口啦!” “这不是藉口。一个为您搓澡的人万一在外出途中落到敌人手里就马上招供,或者遇到熟人就一五一十地全都说出去,你说这种人有甚么用呢?” “嗯,我知道了。这么说,这个顽固的家伙被你说服了就决定侍候我了吗?” “您又错了。” “你这蠢才!怎么又错了?” “我说了半天他还是不相信,我就越来越喜欢他,这才跟他打赌。又一郎说殿下绝不会让他给搓澡的。” “嗯?” “让一个没见过面的男人到身无寸铁的浴房来给自己搓澡,哪里有这大胆量的将军?无论外表多么伟大的将军也一定比家臣们胆小得多,只是顽强地装出一副胆大的样子而已。这都是他又一郎说的话。我也坚持不让地告诉他我们的大将可不是胆小的人,向来是襟怀坦白、无所畏惧的。这次我们大将又要将地位和生命置之度外,针锋相对地进军京都讨伐明智光秀,一举夺取天下大业。难道一个胆小鬼能够下这天下仅有的大赌注吗?所以我们的大将是无所畏惧的。……” “等等!”秀吉急忙从浴槽跳出来。“不必往下说了,这家伙还不相信你的话,就决定跟你打赌,是吧?” “对!又一郎笑着对我说:你嘴上说不惜牺牲生命啦,不要地位啦,谁能相信。说不定给他一个姬路城他就会甘心给光秀做家奴,舒舒服服地过上一辈子呢!” “这家伙!”秀吉转过脸来对一直站在那里盯着自己的林又一郎说:“好,给我搓澡吧!我拿定主意啦!” “那就让我伺候大人了?” “是的。我先让你看看我是不是只要有个姬路城就满足的将军。我现在就发号施令,你一边搓澡一边好好给我听着!……侍童!” “是!殿下!” “马上把三好武藏叫到这儿来!” “是!明白了!”侍童答应着走了。 林又一郎听后不禁露出一副不可思议的神情,在他开始为秀吉搓澡的时候,这里已变成了秀吉的战斗指挥部,开始发布命令了。 “是武藏守吧?不必客气,进来吧!”听见门外有人问话后秀吉说。 “是!” “我决定明天早上出兵,你回去传达给大小头领,知道吗?明天早上了望楼吹响第一通螺号开始做饭,第二通螺号人力夫出发,第三通螺号在城外稻见野阅兵,然后直接向都城进军!” “明白了,我去办。” “等等!还有,现在城里有多少钱?” “哦,银子七百五十贯,金子可能不到一千枚。”三好答。 “好,这些钱不留一分一厘,全部交给蜂须贺彦右卫门。然后让他根据需要分给番头、火枪组、弓箭队。我洗完操之前一定分完!” “知道了。” “另外,还有多少米?” “唉,有八万五千石左右。” “好,把这些米作为到年底的粮饷,按平时五倍的比例全部发下去!” “是!不过……,那军粮呢?” “用不到军粮了。我们不要城,不要钱,甚么都不要!我们的目的只是一个,就是打败叛贼光秀夺取天下大业!知道吗?我们可能不回姬路城了,所以要好好酬劳家臣们的家属。明白了吗?快去准备吧!” “是!明白了!”三好武藏守兴奋地扭过头,大步地走出去。 这时,正在为秀吉搓洗右臂的林又一郎突然大哭起来:“我……我赌输了。没……没想到世……世界上果真有……有这样的大……大将……!” 其实,这个林又一郎就是后来被京都妓女们所倾倒的天下头等美男子。 如果说当时秀吉想到又一郎的美貌倒有些像织田信孝的一刹那,便决定连同姬路城和自己的性命都下进赌注的话,那就成了奇谈怪论了。不过有一点是无庸置疑的,那就是秀吉的确受到了原三郎左和这位初次见面的林又一郎的启发。 周密的心理准备 在秀吉一生当中,目前是他最充实的时期。一旦他下决心要做的事,那就会毫无畏惧地一直做到胜利为止,这一点是他人无法比拟的。 本来,一个人就是裸体生来裸体死,在轻松平淡的环境中成长。这一点在今天的浴房中已经充分地体现出来了。 “怎么样,年轻人?你是叫又一郎吧!我和你都光着身子,好不快活呀!啊?哈……哈……哈……”秀吉一面对又一郎说着,一面擦干了身上的浴水,同又一郎一起出了浴房。 休息间里那没盖的衣物箱里已经换过了新的浴衣,一个侍童手里举着比自己身体还高的大团扇子等在那里。 “噢,今天不用你扇了。又一郎给我扇一会儿吧!你帮我扇我的精力就会更加充沛。”秀吉说着一屁股坐在折叠凳上。 “是!”又一郎高兴地回答。 长相颇似信长三子神户信孝的美男子林又一郎只缠着一块兜裆布轻松地为秀吉扇起风来,那姿势,那神情宛如一个老家臣似地得意洋洋。 秀吉似乎忘记了自己身边为他扇扇子的人,眼望着天花板深思起来。 秀吉原以为要夺取天下的对手只有明智光秀一人。然而许多事实证明这天下大业并非轻而易举就可到手的,还会出现许多意想不到的事。 信长的后代除了信孝以外还有信雄,以及自己领养的秀胜,还有死去的嫡男中将信忠之子三法师君。 万一……?秀吉想。万一丹羽长秀树起信孝,柴田胜家树起信雄的话,那自己就必须树起养子秀胜进行抗衡。这样一来,本家中就会形成三足鼎立的局面。然而,柴田抬出来的是信长的次子,丹羽是三子,秀吉是四子,如果从兄弟间大小顺序上讲,那秀吉是没有资格与其竞争的。 更使人担心的是:万一丹羽或者柴田被权势冲昏头脑,暗地同明智光秀和解的话?…… 这种情况是有可能发生的。因为信长的“天下布武”政策过于野蛮。他将自己管辖的区域分给家臣们,然后命令他们侵略全日本,只要有人行动迟缓,便不分青红皂白立刻流放或斩首。 更让他名誉严重受损的是竟然将镇守王城神佛的圣地比叡山烧毁,这使天下人大为震惊。 再者,如果敕使真的到明智光秀占据的城堡去的话,风向就会立即转变。 如果光秀妄图逃避杀主的罪过,他就会嫁祸于人,会对敕使说:“并不是我心存不良袭击本能寺,而是看到天下人难以忍受信长公的暴政,为了维护日本国的道义我不得不挥泪讨伐主君。现在可以立织田家的后代信雄或信孝为主,以正民心。……” 只要以这种条件为诱饵,禀性正直的柴田胜家就可能情愿同光秀握手言和。 “哼!看来还有许多关键问题没有考虑到。”秀吉想着想着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 “啊?您说甚么?”又一郎没听清楚。 “不,不!你扇吧!多给我扇点凉风!”秀吉说着突然拍了一下大腿。 “啊?有蚊子吗,殿下?” “又一郎,蚊子还在整个日本乱哄哄地叫呢。” “哎呀,那可不行!让我来打死它!” “啊……哈……哈……,决定啦!就这么决定啦!喂,来人!把进攻中国时的帐房先生叫来。他手里一定还会有没用完的军费!” “是!”外面有人应道。 这时突然跑进来一个人,累得上气不接下气,脸色煞白。他原来是经管城内真言宗护摩堂的和尚。 “殿下,我听到一个让人不能置若罔闻的消息非常吃惊,这才跑来打扰您,甚是抱歉,请原谅!”和尚看见两腿叉开端坐在折叠凳上秀吉那微微向前挺着的东西,不好意思地深深鞠了一躬。“听说殿下九日要出兵,这是真的吗?” “是的,是真的!一刻都不能耽误。” “您……您能不能取消这个决定?” “你说甚么?” “明天,噢,九日是殿下的大凶日子,可以说是有去无回,这是最不吉利的日子。” 当时确实有这种看相的习惯,阵中都有随军征战的祈祷师和占卜师,每个城里都设有镇守神和祈祷所。 没想到秀吉听了和尚的话却大笑起来:“啊……哈……哈……哈,好,很好!你是说明天是有去无回的日子吗?听到了吧,又一郎?我又赢了,这小城不是天下人住的地方,不值得回来。啊?哈……哈……哈……好了,不要扇了。明天……九日丑时(早晨两点)必须出发。嗯,还有时间和宁宁睡上一觉,真够忙的了。帐房先生来了让他带上军费一起出发,其他就没事儿了。” 秀吉说完又大笑起来,那笑声似乎要把整个浴房震倒似的。 羽柴筑前守秀吉立即披上浴衣,迳自朝着母亲大人和妻子的后房跑去。 火速进军京都 秀吉忘记了一切,果断下令立刻出兵。 秀吉非常清楚地知道,要阻碍他夺取天下大业的不仅仅是光秀,正如从前的信长一样,在某一时间内或许整个日本都要与他为敌。 他很庆幸,因为他知道光秀目前还在安土城等待着敕使的到来。 正如秀吉所希望的那样,他同公卿大将们的斡旋已经奏效了。如果光秀能够接到敕旨,他必定重整队伍,再次明目张胆地返回都城。 机会就在于光秀返京之前的几天时间里。也就是说秀吉必须比光秀早到京都,待明智光秀接到敕旨,同敕使返回京都时打他个措手不及。 光秀袭击了信长以后离开京都仅仅几天的时间,羽柴筑前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镇压了毛利,从中国撤兵后占领了京都……,这样一来整个日本的大大名们都会对他刮目相看的。 今川义元、武田信玄、毛利父子、朝仓义景等等,他们的终身愿望就是攻占京都夺取天下,然而,转眼之间这京都就轻而易举地落到了秀吉的手掌心。 这样一来,无论是丹羽、柴田,还是泷川,秀吉都有资格谴责他们了:“我们的君主被杀你们不去报仇在家干甚么来着?你们还有织田家臣的脸面吗?往后一切都要听从我的指挥!” 同样,对信长的次子、三子也可以毫不客气地说:“你们的父兄被杀了,可你们不去报仇却待在家里大吃大喝,你们还有一点战国武将的良心吗?在紧急关头你们不能立即出兵讨贼,还有甚么脸面去见众人呢?” 如此看来,秀吉的立场就会由被动变为主动。问题在于能否立刻进京,也就是说进京的速度。在每个人都想作战而又没来得及出兵的时候就立刻占领京都,只有这样才有资格有权利去斥责其他人。到那时,还可以充分地利用秀吉养子,即信长四子秀胜。秀吉便可以站在秀胜的身旁得意洋洋地说:“讨伐叛贼光秀为父兄报仇的是我的养子,右府大人的儿子秀胜!信孝殿下也好,信雄殿下也罢,你们有甚么理由不听秀胜的呢?”恐怕谁也无言以对。 对!必须立即出发,一分一秒也不能拖延,火速向京都进军! 八日晚,秀吉在分别很久的母亲和妻子的后房度过了短短的几个小时,九日早晨零点的钟声一响他便从床上跳起来,让了望楼吹响了“第一通”螺号。 这第一通螺号(早晨零点)就要开始做饭,过一个时辰以后的第二通螺号(早晨两点)所有的军卒在各组头的率领下到城外稻见野集合,再过一个时辰的第三通螺号(早晨四点)秀吉本人就要来到稻见野布阵。等侍大将、足轻大将级别的军官到齐后便开始检阅全军,而后部队就会迎着早晨的凉风威风凛凛地向着京都前进! 秀吉从久别重欢的妻子床上跳起来的时候,已经把宁宁和老母亲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了。 “快吹号!” “是!” 这时,已经备好战马的原三郎左和林又一郎分别跑到他的身边开始为他着装了。 披挂整齐以后,秀吉来到了了望楼上眺望着星光灿烂的天空,心中格外舒畅。城中四处灯火辉煌,为军卒造饭的炊烟徐徐四起。 “把由己叫来!大村由己!” “是,大村由己在此侍候您哪!”大村由己早就站在秀吉的身后了。 “噢,你在这儿?我让你准备的到达帖怎么样,准备好了吗?” “是,准备好了!一共用二十帖纸做成了小册子,五个佑笔人手一册。” 所谓“到达帖”是在出兵之前,将各大将级别的人名按指定到达地点的先后顺序写下来的画名册。当然,它即是“参加会战”的证明,又是布阵和受功领赏的依据。 “由己!” “是!” “你会算算数吗?二十帖纸只能做五册十册的,今天够用吗?一页写十个人一册写二百人,五册只够一千人用的!” 大村由己脸红了:“本家中大将级别的人……” “住口!这次战役和以前的不一样,不是我们家自己的战役!我要指挥天下所有大名们讨伐叛贼明智,这是争天下的决战!不够,由己!马上去同黑田官兵卫商量,找会写字的临时佑笔十五人,先准备二十册拿到稻见野来,把吹响第三通号时起到稻见野的人名一个不漏地都给我写上,知道了吗?” “是!”大村由己急忙跑下了望楼。 “三郎左,马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不光是马,还有放在稻见野您座位两边的提灯和其他照明的纸灯都准备好了。” “是吗?提灯和纸灯的数量是多少?” “各二十盏。” “不够!” “啊?……” “你以为这次战争是甚么战争,啊?” “是……指挥日本各大名、大将……讨伐叛贼……夺取天下的决战。” “既然知道就该把所有的提灯纸灯都拿来。我们不再回到这城里来了,你还节省那点儿灯和蜡烛干甚么用?二十盏灯只够给路边的小庙上供用的!” “是,知道了。我一定准备好!” “我让你把整个稻见野变为不夜城!”秀吉的大话着实有些鼓动性的色彩。 “是!”原三郎左也急急忙忙地跑下了了望楼。 随着第二通螺号的响声,不计其数的纸灯、提灯以及帷幕、桌子、凳子、拴马桩等大小会用具全部由脚夫扛着随同各组组头开始运往稻见野。 “官兵卫!官兵卫!行军列队的顺序排好了吗?” 秀吉来到灯火通明的院子里,向正在忙着准备出发的黑田官兵卫询问。 “殿下,顺序是次要的,帐房先生带的军费太少了,根本不够用的。”官兵卫答非所问地说道。 “不够用?有多少?攻打高松城不还剩余一些吗?”秀吉问。 “是的,不过银子只有十贯匁,金子也只剩四百六十枚左右。” “哦,这就足够了,不还有小西弥九郎吗?就带上这些出发吧!使者和通讯兵需要这些费用。” “那……,关键是军费怎么办?”黑田官兵卫仍然不理解。 “我说官兵卫,你知道这次战役是甚么样的战役吗?” “啊,已经说过多少遍了,为天下大业……” “对嘛,是决定天下大业的战役。你可以认为整个日本的金银财宝都是我们的。”秀吉说着笑了起来:“不过官兵卫,我们也不能显得太寒酸了。所以你把备用的马匹都集中到一起,驮上些较轻的空箱子、空袋子甚么的,伪装成驮着金银的样子不就行了吗?” “真有您的,这样一来可以组成一批由二百多匹马驮着金银的运输队啦!” “就是嘛,整个日本的金银早晚都是我们的,装装样子就不必那么小气罗。军队出发的顺序怎么样?” “早就准备好了。” “谁打头阵?” “是火枪大将中村孙平次。” “第二阵呢?” “是年轻而胆大的堀尾茂助的全体人马,大约可达到三町。第三阵,也就是殿下的前面是招牌养子秀胜。” “等等,官兵卫,招牌是甚么?是为父兄复仇勇往直前的年轻武士羽柴秀胜吧!好,好!后面该是总大将羽柴筑前守秀吉了吧?” “是的,请殿下挺胸腆肚、威严凛凛地骑在马上。” “明白,我让假胡须也威风点儿。不过,这还不够,官兵卫!” “哦?还缺甚么?” “织田家的大红人堀久太郎秀政不是也来了嘛,不利用他倒可惜了。另外,让久太郎也站在我身旁,当我的家臣。” “好!堀殿下也像家臣一样站在旁边?” “对,对!让人们看看,智多星堀久太郎也成了羽柴筑前的家臣。” “哎?堀殿下已经决定了?” “没有,没有。这是假的,不过他人在我这儿呢,也算不上是假的嘛!这事你要适当处理,不然的话茨木城的中川濑兵卫和高槻城的高山右近会笑话我们的。中川这小子想抓到我们的人质以后才同我们合作。” “是,明白了。殿下不愧是大话名人,官兵卫算服您了。另外,第四阵殿下的军队排四路纵队约八町长,再加上令弟羽柴秀长的军队,最后是驮着‘金银财宝’的备用马队,这样一来一共大约一里长。” “是嘛!出发的时候才一里呀!” “只要拉开距离还可以长出来几倍。不过,还是紧凑一些好,以我们的军威、士气和行军速度压倒一切,您看……?” “嗯,很好!就拜托你了。不过,有没有先派些人去搞宣传、造声势?” “派了。扮成武士的三组,扮成村民的五组。他们会在前面宣传说‘羽柴筑前率领大军如潮水一样涌过来啦!快去看哪!快去看哪!’的,台词都背好了。” “很好!不过,我再给加上一句台词。” “您又有甚么高招儿了?” “没有就不是我了,你别忘了我是日本第一的智多星啊!好,你先看看,看完了给编上几句!”秀吉说着从怀里掏出了假胡须戴在嘴上,显得格外严肃。 黑田官兵卫如何编台词暂且不管,再说秀吉同官兵卫商量妥当以后,像踩着鼓点儿似地重新朝了望楼方向走了过去。 “吹第三通号!”秀吉上了了望楼大声命令。然后又返回大院,他的战马彷佛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不断地刨着前蹄。 第三通号声响起来了,在整个姬路城的上空回荡,显得格外响亮。 早晨四时整。秀吉骑上战马,原三郎左和林又一郎分左右为他牵马坠镫。 “开门!”秀吉精神抖擞地喊道。 平时,秀吉出入城门或院门时都是三郎大声呼唤着门侍给开门的。今天恰恰相反,没等三郎左张口,秀吉就耐不住性子大声喊了出来。“喂,喂!本城留守居番三好武藏在哪里?” 秀吉姊夫三好武藏听到他的喊声不知所措地跑到马前。无论三好武藏在哪儿,能够立刻跑到马前为他送行,这不能不使秀吉为之自豪。 “是,三好武藏在这儿侍候。” “噢,是武藏啊!你把另一个留守居番小出播磨也叫来!” “小出播磨在三好武藏身旁侍候着您呢。” “是吗?好,你们两个听着!” “是?!” “我把姬路城交给你们了。这次为报不共戴天之仇我下了所有的赌注准备出发。” 这已经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了,小出播磨和三好武藏呆呆地相互望了望。 “米仓的粮食一粒也没留的分给大家了,金库的银子也全部取光了。这就是我根本不想再返回来的证据,知道吗?” “是!” “知道就好,往后要各自保重。”说着,秀吉突然提高了嗓门:“万一我筑前战死或失败了,我母亲和妻子由你们两人亲手处死,然后把全城烧光,一间小屋都不要留,记住了吗?” 三好武藏好像吞了一整个鸡蛋似地张着嘴呆呆地立在原地不动。这是可以理解的,秀吉的母亲以及妻子宁宁一定躲在甚么地方为他送行呢。不管秀吉知道与否,毫无道理地大声叫嚷着要处死母亲、处死妻子、烧光城堡,确实难以让人回答。 知道这些内幕的可能只有黑田官兵卫。他曾经命令提前出发的那些人四处散播说秀吉死也不回姬路城了。 好!有气魄,有骨气!官兵卫不得不佩服秀吉,可他脸上却现出一丝苦笑。 “开门!”三郎左来到秀吉马前高声喝道。 城门刚刚打开,秀吉的战马就英姿飒爽地向前走去。 <hr /> 注释: 大义出征 秀吉的骏马刚刚跨出城门,城外的稻见野已经是一片灯海了。 如今城市的大街小巷都闪烁着无数的霓虹灯和电灯,人们已经习惯了这明如白昼的生活。然而,古代的夜晚往往是伸手不见五指。 在漆黑的夜色中无数盏提灯、纸灯随着第三通螺号的响声一起点起火来,稻见野顿时变成了白天。街上的人们纷纷跑出来,吃惊地望着稻见野的上空互相议论起来。 “您瞧瞧,那儿的天怎么了?”有人说。 “会不会是着火了?”又有人说。 “不会是着火吧!那儿没有人家呀!”不知是哪位应声道。 “啊?好像是出征?对,是出征!你们看!那些武士一边穿着铠甲一边向灯海跑去呢!” “哎呀,真的。那些拿枪的人也拚命向那边儿跑呢!哎呀,摔倒了一个。” 正当街上的百姓们议论纷纷的时候,官兵卫派出去的人已经开始工作了。 “这次战争啊,嘿!我跟您说吧,是为主君信长公报仇,不共戴天的仇哇。听说打不赢就不回来了,要打输了呢,不用说这城啦,就连他母亲和老婆都要烧死的。现在呀,大将已经到稻见野去了!” “喂,快跑哇!不跑就落到殿下的后面啦!快!都快跑啊!” “哎呀,我们说不定这是最后一次看殿下啦!走哇,为殿下送行去呀!” 人缘这东西,有时候是非常微妙的。 眼下,稻见野那数不清的提灯和纸灯的海洋已经把姬路城的人心集中到一起了。无数种传闻便像电波一样开始从这里向四面八方传播出去。 “羽柴筑前守从中国战场撤回来以后连口气都没喘,这回嘛,又直接向都城进军啦!” “就是呀,连母亲和老婆都没顾上看一眼哪,又去为主君报仇啦!” 有谁能看得出这是为夺取天下大业而做的宣传呢?恐怕目前还没有人想到这一点。 “可真是位无私无畏的好人哪!是个名副其实的大忠臣哪!” 无论是武士家属,脚夫家属,还是城里城外老百姓的家属都被秀吉的精神所感动,蜂拥般地朝着明似白昼的稻见野跑去。 当人们跑到稻见野的时候,威风凛凛的大军在微泛白色的黎明之中步调整齐地朝着摄津方向出发了。 先头部队是火枪大将中村孙平次的大军。 第二阵容是武士大将堀尾茂助的大军。 第三阵容是信长之子秀吉养子羽柴秀胜的大军。 接着是筑前家的本阵大军。其中,从织田家派来拜访的堀久太郎秀政也在秀吉的家臣队列之中。 簇拥着秀吉前进的还有加藤虎之助和孙六、福岛市松、片桐助作、平野权平、脇坂甚内、糟谷助右卫门等,后面是以贱岳七杆枪闻名的侍童,以及石田佐吉、小西弥九郎等秀吉得意的近侍,每一个人都穿着整齐耀眼的军装,气势昂扬地跟在后面。 御大将既然连姬路城和妻子、母亲都不要了,部下们也就有了心理准备,佩戴上自己最喜欢的长枪、大刀和甲胄,在提灯和纸灯的映照下浑身闪闪发光,个个精神抖擞,简直像一幅美妙无比的武士行军图。 再看羽柴筑前守秀吉,身披银丝透顶的铠甲,头戴佛光四射的战盔,嘴角上挂着威严逼真的假胡须,器宇轩昂地骑在马背上。 本来,秀吉就是一位高嗓门大眼睛威震群雄的大将,现在骑在肥头大马上猛然瞪着两只大眼四处巡视的神态不能不使人们为之感叹。 “真了不起!”人们在低声议论。 “真威风!我还以为相貌并不出众呢!” “英雄越气越好看哪!主君被伐,大将怒不可遏。这威严劲儿真像一座佛爷骑在马上似的。” “您看看,那胡须光闪闪地还动呢!这派头,嘿!不用说。一定会胜利的。” 秀吉本阵大军在人们的议论之中,在人们热情的目光护送下走过去。跟在后面的是秀吉的弟弟羽柴秀长的部队和备用马匹、脚夫的队列、总人数九千多近一万人,全长一里。 “伙计们!快走啊!不能让叛贼有喘息的机会!”秀吉在马上常常得意高声呼喊着。 毫无疑问,在大部队出发之前已经有一股宣传小分队星夜兼程了。 当大部队快到明石的时候,天已经大亮。所到之处,“羽柴筑前率大军讨贼”的传闻风一样地席卷整个沿途的大街小巷。 “筑前殿下的大军就要过来了。这次要是战败了,就烧掉姬路城,杀死老母和夫人,一点儿有用的东西都不会给明智留下的。” “真是忠义之士,为主君报仇,不胜利绝不收兵。” “就是呀!不打胜仗就不活了。所以姬路城里的大米、小麦、金银财宝全部分给军卒的家属了。” 当时的宣传方式只有让人们互相传说,然而,这种传说的效果往往比当今的广播和电视还要奏效。 您不相信吗?对,很明显,只要人们感兴趣,每个传话的人都会添油加醋,夸大其词。这样一来,传闻就会像雪球似地越滚越大。 “战败了就杀死母亲和妻子”的话当传到摄津的时候已经变成了“杀死了老母和妻子以后向京城进军”了。这时候人们的议论就更生动了。 “筑前殿下为主君报仇,大义灭亲,让母亲妻子自决后出征了。” “就是嘛,殿下认为要打胜仗就不能有后顾之忧。所以这才……” “那是当然。殿下并非平庸之辈,他才称得上是天下一流的忠臣呢!” 在一片赞扬声中,秀吉的大军已经接近了尼崎。 走着走着,突然发现路边有位身着华丽的武士领着一位七、八岁天真可爱的小女孩迎面走来。 “欢迎殿下!欢迎殿下!”这个人一边向筑前打着招呼,一边来到筑前身边。 在场的人不禁大吃一惊,马侍原三郎左瞪大了眼睛呆若木鸡般地停住了脚步。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想同筑前家要一个人质做为抵押后再同筑前合作的茨木城主中川濑兵卫清秀。 “噢!是濑兵卫呀!” “正是我,筑前殿下!我以为您最快也得两、三天以后才能到呢。迎接来迟,请多多包涵。”中川清秀说着,把身旁的女孩拉到秀吉面前:“这是我的女儿,您留下做人质吧!” 甚么?这是怎么回事儿呢?中川清秀本来想跟筑前要一个人质,这会儿怎么反倒给筑前送人质来了呢?原三郎左的眼睛瞪得更大了,他不解地望着筑前。 “我说濑兵卫,我们是甚么关系呀,你还谈甚么人质呢。啊,是令嫒呀!来,来,让我看看!真乖,真乖!你先跟父亲回城吧!和母亲大人等着,我们为主君报完仇就回来,好吗?”秀吉笑着对濑兵卫的女儿说。 特地从马上下来抚摸着孩子的头,毫不犹豫地将人质还回来,真是通情达理的大将风度。 “那,那您不要人质?”中川清秀的眼圈儿有些发红。 “你说甚么呀!”筑前亲切地拍了拍清秀的肩膀说:“我们之间的关系用不着这些。还是找个地方休息一会儿吧!长时间强行军真有些累了。” “不胜感谢!那我就把女儿带回去啦。我一定为您效力,筑前殿下。不管做甚么,我都在所不辞。……噢,休息的地方嘛……,尼崎附近有座禅寺,我带您去吧!是个好地方!” “那就拜托了,濑兵卫!”秀吉又拍了一下濑兵卫的肩膀,风度翩翩地纵身上了战马。 “伙计们!快走哇!走慢了逆贼就有喘息之机了。”筑前又得意洋洋地喊起来。 围观的人们看得出神,这一幕幕诱人的画面即将变成无数的传说风驰电击般地传向四面八方。 秃耗子入道 当秀吉大军赶到尼崎禅寺的时候,正午已经过了。 秀吉脱掉战盔,摘下假胡须,叫来养子秀胜。 “马上就要接近敌界了,甚么时候开始打仗还不知道。所以从今天开始免去素菜,多吃鸡鸭鱼肉。”秀吉严肃地吩咐着。 “是!” “知道吧,我们已经上了年纪,光吃素菜挥不动大刀就麻烦了。因此,请主君在天之灵允许我们多吃肉食。你和堀久太郎他们还年轻就不必改口了。何况还为你父亲服丧必须吃素。对吧,久太郎?” “是,明白了!” 对秀胜来说,吃素是理所当然的,可堀久太郎秀政却有些想不通。在姬路城时还是“堀殿下”、“久太郎殿下”,可来到这儿却光叫姓名不加“殿下”了。唉,算了!不可有半点疏忽。久太郎心里这样想着,但嘴上却甚么也说不出来,眼下的气氛不允许他毫不掩饰地说三道四的。 “久太郎,池田信辉这家伙该来了吧!怎么还不来?派个人去看看!” “知道了。” 哼,自己变成了“久太郎”,池田殿下也变成了“信辉这家伙”。嗯……,或许秀吉应该这样,不然的话下不了这么大的赌注打天下。……久太郎心里想着。 正在这时,高山右近大夫长房先跑来了。没想到他也带来一个人质。他的人质不是女孩,而是一个八、九岁的男孩。 他们为甚么对秀吉都感到气馁呢?哦,或许是被秀吉的实力给压倒了。因为秀吉将强大的毛利大军围困起来以后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掉头进军京城,这是其他势力很难做到的事情。 “噢,是右近大夫啊!来得好。你带来的小鬼是谁家的?” 天主教的忠实信徒、近畿一流的美男子武将高山右近还不到三十岁,正值精力充沛,雄心勃勃的好年华。这位高槻九万石的城主听了秀吉说的“你……小鬼”等话不禁一时答不上话来。 “这是我的长子,为了配合筑前殿下的复仇战,我把他做为人质给殿下带来了。”高山右近呆呆地站了片刻后才想起来答话。 “甚么,人质?”秀吉说着突然站起身来:“嗯,好孩子,跟你父亲一样,将来是个出色的武将。嗯,好孩子,好孩子。不过……,右近大夫!” “是!” “你和我之间还要人质吗?真是太见外了。”秀吉说着又拍了拍高山右近的肩膀:“我筑前可以画押保证,即使没有人质你也不会和大逆不道的光秀同流合污的,所以我们之间用不着人质。你还是立刻准备出征吧,要是光秀先进了京城对我军就不利了。” 秀吉的话具有想像不到的魅力和说服力。对俸禄九万石、礼仪深严的大将竟然说“你、你”的,还不容分说地发号施令,这正说明对人们心理状态的判断是准确无误的。正因为如此,他的话才能说到点子上,才能收到近似于离奇的效果。 高山右近那端正、严肃的脸上浮现出感动的神情。 “那……就不要人质了,殿下?” “噢,我们不是要人质的关系。你和我筑前是同心同德,啊?同心同德!” 堀久太郎在一旁看着秀吉对高山右近的态度,不知不觉地对秀吉叫自己的名字也就不在意了。 “久太郎。”高山右近走后,秀吉把脸转向了久太郎叫道。 “是,您有甚么事?” “中川和高山两个人都来了,他们能带来多少人?四千五百,还是五千?” “不要管他多少人了,两个人那种感动的样子就是最大的配合,他们一定拚命杀敌立功的。” “是嘛,好!那就随他们去吧!噢,还有……,久太郎!” “是!” “你把住持叫来,吃饭之前有件事必须做。” “明白了。不过……,有件事必须做……,是甚么事儿呀?” “就做这个,让他给我修理修理!”秀吉笑着把自己的花白头向前伸了伸,又用手掌拍了拍。 “您……,要剃光?” “是呀,吃鸡鸭鱼肉的和尚,还得打仗嘛!” “这……?” “不用大惊小怪的,久太郎。等中川濑兵卫、高山右近以及池田信辉准备就绪大概需要两天的时间。在这期间必须让整个京都都知道我羽柴筑前的讨贼决心。” “噢,所以才剃发呀!”堀久太郎嗤嗤地笑道:“这么说不光是京都罗,还有一个人也该让他知道您出家的决心吧!” “啊,就是,你知道啦?” “哈哈……,堺地的丹羽长秀和三子信孝大人正在攻打光秀的女婿织田信澄。您算定两天时间内他们一定能取胜,想让信孝大人看看咱这和尚头,对吧?” “啊……哈……哈……,有这个意思。还有,我筑前抛弃了妻子和城堡,要变成复仇战的鬼勇往直前,被已故右府大人称为‘秃耗子’的这几根头发就更不在乎了。秃头和尚羽柴筑前入道秀吉无所畏惧直捣叛贼明智光秀的老窝,哈哈……,这才是今后的佳话呢。” “太好啦!那我就把和尚叫来吧。” 堀久太郎秀政的表情又变得严肃起来:这是多么富有智慧啊!简直像泉水一样层出不穷,而且他能抓住每个人的心理,不愧是日本第一流的智多星。 既然叫来了和尚已为秀吉剃光了头,堀久太郎和养子秀胜也不能无动于衷了。哪怕是出于对信长的尊敬和孝顺之情也该做些甚么了。 于是,秀胜剪掉了前发,久太郎剪掉了顶髻,以示为信长公报仇,消灭明智光秀的决心。 由此,秀吉大军的士气更加旺盛起来。…… 吞食粽叶的大将 明智光秀在安土城住了几天,他一直在盼望着敕使的来临,可是敕使却迟迟没有露面。于是,他让女婿明智秀满(左马之介)留守安土城,自己暂时退回坂本城,开始蒐集各路情报。 其实,明智的行动计划并没有按照想像的那样顺利进行。本来毛利大军积极响应他的号召,在中国地区向羽柴筑前发起猛烈的攻击。没想到他得到的消息恰恰相反,毛利同筑前握手言和;筑前大军从中国方面直接向京城逼来。 明智光秀诛戮信长和信忠,占领安土城的时候就说:“必须立刻进京,在都城站稳脚跟儿”。可是,就连细川藤孝和筒井顺庆都要离他而去,这便使他延迟了立刻占领京城的计划。 明智光秀相信他们不会出甚么大问题,因为光秀的女儿(后来的嘎拉夏、Gracia夫人)嫁给了细川藤孝之子与一郎忠兴,光秀的妹妹嫁给了筒井顺庆嫡子。 明智光秀的另一个女婿就是信长弟弟信行之子织田信澄,现在驻守尼崎。 有这样的亲属关系才使光秀放心地暂居安土城,计划等见到敕使以后再大张旗鼓地向京城开进。 可是,光秀收到的情报却让他大失所望。在他的亲属之中,首先是大和的筒井顺庆有些异常,秀吉已向他伸出了劝诱之手,而他对秀吉似乎很感兴趣。 “这可是生死攸关的大事。”光秀无可奈何,只好将十二岁的次子阿古丸送去当人质。 这位少年阿古丸就是戏剧里面出现的十次郎。 接着是细川父子的态度也有些反常。因为秀吉的巧妙宣传,洛中洛外顿时传开了“讨伐杀害主君的叛贼明智”的消息,而且愈传愈甚。 “——羽柴筑前为了讨伐叛贼光秀,连老婆和城池都不要了,正在向京城进军呢!” “——这么说,现在叛贼光秀在干甚么呢?” “——光秀给吓坏了,躲在安土城不敢出来。不管怎么说,叛贼到底还是心虚嘛。” 听到这些议论光秀派的公卿们是不可能再派敕使去安土城的。即使是在当时,舆论这种无形的工具也具有相当大的威力。 “不管怎么说,光秀的名声这么坏,我们绝对不能轻易地靠近他。”细川藤孝和儿子与一郎忠兴说。 他们商量决定:先将光秀女儿珠子送到离领地丹后宫津较远的山里去住,然后剪下发髻以示对信长父子的哀悼之意。 正当明智光秀为这些情报感到焦虑不安的时候,又传来了一个噩耗。 这就是另一位女婿织田信澄在本能寺事变时正准备出兵四国,却被堺地的丹羽长秀和织田信孝给夺去了宝贵的生命。 这样一来,光秀一直做为主要依靠的三个女婿使他极为扫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呢?左盼右盼也盼不来敕使,女婿们却先后离他而去。相反,眼看着羽柴的大军一步步向京城逼近。 正在明智光秀一筹莫展的时候,留守在安土城的明智秀满来到坂本城求见光秀,“我有急事要同您商量。”他风尘仆仆地说。 这时节,正是秀吉剃光了头对鸡鸭鱼肉显示出旺盛的食欲的时候。 “眼看羽柴大军就要向堺地的丹羽长秀和织田信孝的部队会合从山崎口向京城压过来了。如何迎敌,请您快下命令吧!”明智秀满对光秀说。 “是吗,就要压过来了?……那么只有固守安土城待敌人来了再出击啦。” “这是自然,不过安土城恐怕比较危险。因为羽柴大军在中国方面同毛利大军讲和后才出兵进军的;而从加贺方面有越中的柴由胜家向上杉大军和好后掉头压过来。这样,安土城正好受到柴田大军和羽柴大军的挟击。所以,要固守城池的话……您看是不是坂本城比较合适?”秀满不同意固守安土城确实有道理。 光秀听了这话,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起来。他本不是恶人,只是没有胆量也没有度量。相反,他有一种强烈的神经质般的疑心,这才使他叛离了信长。 “如果您不尽快做出决定,那后果则不堪设想。我本不想告诉您,其实还有一支强敌也在活动。”明智秀满催促着光秀早下决心。 “甚么,还……还有一支强敌?那……那……究竟是谁?” “从堺地巧妙逃跑的德川家康。他已经平安地回到了三河,在三河集结兵力开到了尾张津岛。如果置之不理,他们会从东西向近江杀过来的。” 光秀默默地数起了手指头—— 一步步向京城逼进的羽柴大军。 堺地的丹羽长秀大军。 从越前压过来的柴田大军。 从美浓杀过来的德川大军。…… 一下子拥过来这么多强敌,只靠我明智的大军是无法抗衡的。怪不得细川和筒井脚踩两只船呢!不行,不能就这样坐以待毙! “秀满,为了慎重起见你再派两名使者到细川和筒井家看看。” “您下决心啦?” “嗯,柴田大军和德川大军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来到这里,必须先准备迎战羽柴大军。” “这么说,要出城去打啦?” “对,幸亏离京城山崎口较近的胜龙寺城还在我们手里。把兵派到对岸的淀城,就在山崎口迎战羽柴大军。你马上去准备吧!” 这样的决定并非是事前计划好的,而是临机应变,就像烟灰已经刮到头上不得不掸下去一样。然而,他的着眼点却是非凡的。 羽柴大军如果从陆路进京就只有走这条山崎街道,别无他路,这里一面是山,一面是河(大淀川),只要在这隘路路口上排兵布阵,想要突破防线继续前进的羽柴大军必然受到极大的伤亡。只有在这里打败羽柴大军才能使各路大名同自己合作。光秀做出决定后正要返回下鸟羽的时候,家臣斋藤利三劝阻了光秀。 “我认为应该固守坂本城。敌人毫不受阻顺利地进驻京城的话,就不会来攻打坂本城,这是以前大楠公常常使用的计策。” 家臣的话有一定的道理。一直忙着打仗的羽柴大军一进京城就会放松心理准备喘口气休息休息。 何况京城里有数不清的女人和酒,有许多好玩儿的去处,还有美味佳肴的诱惑。一见到这些,士兵们一定放松警惕,减弱战斗意志。常言说得好:林子里的鸟越长越好,房屋里的鸟越养越娇。等筑前大军士气涣散的时候再攻其不备的话,也许还能出现起死回生的奇迹。 如果只是战役本身,这确是一条好计,然而对目前的光秀来说这种要求似乎没有多少道理。因为光秀认为自己已经得到了天下大业,怎么能害怕一个小小的筑前呢?一仗也不打就去固守城池的话会被天下人取笑的。…… 于是,明智光秀没有听家臣的劝阻,于十一日到下鸟羽,让人立即修复淀城。听到这消息,京城里有人给光秀送来了礼品。 “预祝大人旗开得胜。这是点儿拿不出手的东西,请大人品尝品尝。” 拿来的是京城夏令特产——粽子。光秀和秀吉到底有所不同,他很有礼貌地来到幔幕外面的桌子旁接见了这些送礼的人。 “大家一片好心,我光秀谢谢了。”光秀说着,顺手拿起了一个粽子。“听说最近都城里有人说我是叛贼,其实他们不知道,铲除大逆不道的暴君完全是为了庶民。其他国家曾有过先例。周武王杀死了横行霸道的纣王为百姓解脱了贫困,大家都知道吧?” 光秀开始说教起来,他为自己一下子能够谈到周武王伐纣而感到自豪,这也是他的一大怪癖。他太兴奋了,兴奋得有些得意忘形了。他忘记自己手里拿着的粽子还没有剥掉粽叶就一下子扔进嘴里。 谁都知道,无论光秀有多大的本事,都不可能连同粽叶一起吞下肚去。然而,在京城众人面前竟连粽叶一起塞进嘴里,如果再吐出来的话却有失体统,也会有损于大将的威严。他无可奈何,只好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连皮嚼了起来。 城里来送礼的人们忘记了光秀究竟讲了些甚么,只是担心他是否能够把粽叶吞下肚去,一个个都屏住呼吸瞪着眼睛盯着他。 阴性阳性 如果兴奋得连粽叶都吞食下去的不是光秀而是秀吉的话,他会怎么下台呢?他一定会哈哈大笑说:“光秀之流更算不上甚么,我们像吃这粽子一样,连铠甲带人一起嚼碎吃掉”。这虽是吹牛皮,但即可以使送礼人高兴又能顺利地下台阶。 然而,光秀却是个内向型的阴性知识份子。他自知不妙又不能吐出来,只好硬着头皮往下吞。谁知一口没咽下去卡在喉咙里,好一阵子才喘上气儿来。于是,这一丑闻又伴随着他那叛贼的名声纷纷扬扬地在整个京城之中传开了。 “……可真没想到,明智光秀大将竟然把粽叶吞吃了。” “……可不是嘛,一定是让秀吉给吓破胆了,连粽叶和粽子都分不出来啦。” “这就是要打败仗的前兆。” “早知这样谁还给送粽子呢?根本不值得让人家给他送礼。” 一方面,秀吉的人缘直线上升。另一方面,光秀的处境大为不妙,这样下去他的士气不可能高涨起来,势必要失民心,打败仗的。 当众人们都散去以后,家臣斋藤利三又慌慌张张地跑来报告:“殿下,筑前于明天……十三号就要压到山崎口来了。” “甚么?他……已经来了?!” “是的。而且,他从姬路城出发的时候,听说还不到一万人马。可现在却增加到二万六、七千人。” “利三!连你也相信了筑前的谣言吗?不到一万人的军队在短短的三天里怎么能增加到二万六、七千呢?不要听那些没影儿的话!” “很遗憾,确实有那么多人。” “怎么会有那么多的呢?” “据我们派出去探听消息的人说,十二日筑前到了摄津富田,同丹羽长秀谈判的结果好像是把丹羽的大军统编了。” “甚么?信孝也被筑前给征服了?” “是的。筑前剃光了头发跑到富田斥责信孝说你父亲和你哥哥都被人杀了,你还在犹豫甚么?马上跟我们一起杀到京城去报仇吧!筑前又是威胁又是以情相劝,结果收买了信孝。” “嗯……,丹羽和信孝的军队一共有八千人吧?” “是的。再加上池田信辉四千,中川和高山两个军队的四千,羽柴自己有一万,另外还有蜂须贺赖隆等一些杂牌军,大概总数有二万六千五百人左右。” “二万六千五百?” “殿下,现在修复淀城恐怕来不及了。情况相当危急。还是取消在这儿作战的决定,暂时回到坂本城吧!我斋藤利三请求您了。” 然而,阴性知识份子一旦认为自己的计划是对的,就很难接受别人的意见。光秀连连摇头说:“照你这么说,在山崎口开战,我们就没有战胜的希望了吗?啊,斋藤利三?” “不,不。我不敢肯定能不能胜利。我只是想这里是敌人的尖锐部队要通过的地方,在这里布兵是不是对我们有利?” “算了,退回坂本城?这可不行!” “这……这是为甚么?” “你想想看,我光秀没等开战就撤进坂本城,后果会怎么样?就连想和我们合作的人都会跑去投靠秀吉的。不行!一个武士有时候要冒险,这才是武士的精神!” “可是……,敌人二万六千大军,像怒涛一样……” “从数量上讲我们也不少,对吧?你那有三千,阿闭贞明和沟尾胜兵卫(明智朝茂)有三千,加上我的五千,还有进士、村越、堀尾、三宅他们,加起来也有一万六千多人吧?” “这倒是,不过……,和敌人比还少一万呢!” “利三!你忘了筒井顺庆已经来到洞岭了吗?” “实在抱歉,我看顺庆殿下靠不住。以前我就向您说过,他同筑前来往很密切。”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明白吗?如果我们放弃在这儿作战的计划返回坂本城的话,筒井顺庆会像你说的那样去投靠羽柴筑前。不过,如果我们冒险在这儿决战的话,他就会从对岸洞岭直插羽柴大军侧面攻其不备。这样一来我们也有二万五、六千人了。所以,从人数上讲我们没必要怕他。” 面对这位固执己见的阴性知识份子,斋藤利三无法再坚持自己的主张了。不过,他仍然担心筒井顺庆是否能够配合我军作战。 “这么说,您怎么也不回坂本城啦?” “不回去,要回去的话事态就会对我们不利。我光秀并不是胆小怕事抓不到战机的人。” “那我也没甚么好说的了,请您立即布阵吧!” 斋藤利三说完立即跑出去召集侍大将们前来议事,准备布阵应战羽柴大军。 夺取天下的分水岭天王山 天正十年六月十三日,这是决定羽柴筑前守秀吉和明智日向守光秀命运的一天。 在信长自尽于本能寺以后第十一天,两雄终于以山崎车站为中心对峙起来。 山崎车站是摄津和山城的国境要站,是京城南下的必经之路。 从秀吉来的方向——大坂看,右侧是大淀川,河对岸是八幡宫著名的男山;左侧是天王山;两山对峙的中间峡谷便形成一条口袋形状的隘路。 从男山八幡至山崎车站一段隘路宽约十町,其中河面较宽的淀川顺路北下,真正的陆路只有七、八百米宽。 从地形上来看,这场战争纯粹是一场单纯的军事力量的抗衡:一方面要堵住交通阻止大军进京;另一方面则是不分青红皂白一定要冲过防线坚决进京。 在这种情况下,淀川似乎没有多大的利用价值,而淀川对面的男山(东侧)也不可能成为战场。因为男山前面的洞岭驻扎着筒井顺庆的部队,他目前正处于观察形势权衡利弊的十字路口。秀吉也好,光秀也好,都想得到他的合作,不想与他为敌。双方当然都要避免在男山开辟战场了。 因此,占领左侧的天王山控制整个隘路便成了决定这次战役胜负的关键所在。一旦占领了天王山,就可以同正面阻击的自己部队相呼应,从山上向下开枪放箭或是冲下山去短兵相接。这样一来任何一个人想通过隘路都是不可能的。 如果这真是决战的战场;双方都没有必要打开地图,研究作战方案。一目了然,夺取天王山就等于取得了战争的胜利。 既然天王山是兵家必争之地,为甚么不早些动手在山上修筑工事呢?事实恰恰相反,秀吉从中国方面昼夜兼程,以最快速度赶到这里,根本不可能有时间占领天王山修筑工事。另一方面,光秀压根儿就没有想到秀吉会来得这么快,也就没有考虑到上山的问题。 毫无疑问,两军的第一个战役就是争夺天王山的战斗。然而,十三日拂晓的时候,天王山还没有落到任何一方的手里,依然被晨雾笼罩着,显得格外秀丽、端庄。 十二日,连日急行军的羽柴大军来到了山崎车站,这时明智大军已经在车站东侧、京都方向圆明寺川附近埋伏下来,堵住了羽柴前进道路。 按一般的军事常识来讲,十三日早晨天亮以后,羽柴大军势必要发起攻击,以图冲破明智的防线;然而,不知为甚么,秀吉却迟迟没有发布进军的号令。 不必说,这一定是因为天王山还没有落到自己手里的缘故。 “现在还不是进攻的时候,等到下午再说吧!下午信孝殿下就会率大军赶到这里。他是为报父兄之仇特意赶来的,因此从仁义道德上讲也该等等他们。” 羽柴嘴上这样说,但这绝对不是他不进兵的主要原因。他一定已经派人去夺取天王山了,而又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他的计划才这样说的。 另一方面,光秀也没有忽视天王山的存在。十三日天还没亮,他就把松田太郎左卫门尉叫到自己的御坊塚本阵,向他发出了命令。 “你对山崎的地理很熟悉,等天亮后立即占领天王山,并做好向车站羽柴大军开枪放箭的一切准备。准备好后立即射击,这样一来街道上的羽柴部队就会混乱起来。我将派人从正面进攻,敌人退我们就退,敌人进我们也进。当敌人前进的时候你再从山上发起猛烈射击。这样反覆两三次以后敌人就会发现天王山的重要,就会分兵攻打天王山,这时候真正的战斗就开始了,我会向山上派兵增援你的,赶紧行动吧。” “是,知道了。” 明智的侍大将松田太郎左卫门尉具有实力雄厚的火枪队。他接到占领主攻阵地天王山的命令后立即选派神枪手三百人为先锋,自己带七百名左右的部卒,开始向天王山方向挺进。 如果松田太郎的部队能够顺利地占领天王山山顶的话,明智光秀和羽柴秀吉的命运就会发生巨大的变化。然而,羽柴秀吉并非等闲之辈,他已于天亮之前秘密地向天王山派出了自己得意的部队。 秀吉方面承担这次攻占天王山重要战斗任务的是堀尾茂助吉晴。 堀尾茂助是在藤吉郎时代的秀吉,准备攻打稻叶山城时,误入瑞龙寺迷了路,在密林中遇到的山野村夫堀尾赖母吉久的独生子堀尾小太郎。他从小就跟着母亲生活在山里,即使不了解天王山的地形,也会像动物一样迅速地找到上山的道路。 “茂助,你是在山里长大的吧?”秀吉问。 “是的,怎么啦?” “不,没甚么。我攻打稻叶山城的时候,你和你母亲住在瑞龙寺后山做过葫芦。” “对。殿下还用我们的葫芦当主将的标志呢。您的意思是让茂助再次上山吧?” “你知道了?” “当然知道。眼下谁先占领天王山谁就会胜利。要是从山顶上往下放箭打枪的话,谁也别想从山下通过。其实还没到这里的时候我就一直在想殿下会派谁占领天王山的问题。” “嗯,不愧是我的武将。要是你的话会派谁上山呢?当然需要会爬山而且脚快的人。” “殿下,不是我说大话,脚最快而且会爬山的人嘛,除了我堀尾茂助以外就没别人了。” “这么说,如果派你茂助去的话,别人都要落到你的后面罗?要知道明智也会派人上山的。谁先登上山顶谁就会掌握战争的主动权。从山下往山上打枪十有八九打不中,可是要从山上往山下打枪呢?那就会百发百中,你看对不对?” “那我就告辞了!” “现在就走?” “不走殿下就认输了。您真是个厉害的殿下。”堀尾茂助说着跑了出去。 大部队还在熟睡的时候,堀尾茂助已经带领二百名枪手,三百名步兵来到天王山脚下,开始观察地形,寻找上山的捷径了。 天王山有许多山梁和峡谷直通山顶,究竟那条峡谷距山顶最近,那道山梁最容易向上爬呢?明智军中一定有熟悉天王山地理的人,而那个人很可能选择最容易攀登的道路。 对,不能和敌人爬同一条道路。让敌人觉得没有其他人上山,就会放慢爬山的速度。然后再出其不意地登上山顶打伏击。嗯……,就这么办! 堀尾茂助断定,明智方面的人一定从离车站较近的京城方面的山梁向上爬。于是他便决定从相反的方向找一条险峻而又最短的路向上爬。 “伙计们,现在我们开始登山比赛,谁能超过我就把我心爱的大刀赏给谁!” 堀尾说完,摆动着他那野兔般轻盈矫健的身体朝着白雾笼罩下的山顶冲上去。 两军双方都想在天王山顶插上自己的军旗,所以十三日天已经大亮了,还都不见两军有甚么进攻的迹象。 松田对堀尾的交锋 堀尾茂助凭藉他那两条快腿,飞也似地朝山顶冲去。从下面看这天王山并不算高,最多也只有二百七、八十米的样子。然而,他们走的并不是通向山顶天王社(寺)的大道,而是专门选择没有路的“近道”攀登,这确实是极为艰苦的。茂密的灌木丛中会突然出现一道深沟使人难以跨越;冲到高大的树林尽头又会突然出现一座悬崖峭壁让人望而生叹! 这是可想而知的。今天的天王山上虽然只留下一座只园精舍的小屋,但以前却是山名是丰的城池。为了避免外敌侵犯,除了一些天然屏障以外,人为的修筑一些工事也是理所当然的。 堀尾茂助抢先爬到大约三分之二的高度时回头一看,他身后只有十四、五个部卒和二十来个扛着火枪、弓箭的枪手。 “怎么搞的,其他人都没跟上来?好,这些人也行,赶紧跟上来,这是分秒必争的比赛。” 然而,士卒们彷佛还没有注意到同他们赛跑的不是眼前的堀尾,而是眼前看不见的明智大军。 “哎呀,真没想到,我们的大将简直像一匹野鹿……” 当部卒们擦着汗水凑到一起的时候,茂助又消失在灌木丛中了。 堀尾茂助终于爬到了山顶,他探头向相反的山坡一看,松田太郎左卫门率领一支整齐的队伍正在向山顶爬来。他们似乎还不知道已经有人占据了山顶似地在大约十分之七的高度上缓缓地爬着,还不时地传来吆喝声:“快爬呀!快爬呀!” 茂助不禁吃了一惊,敌人的枪支要比自己的多,而且人数也多得可怕。按实际人数讲,大概有两倍之多,不过在这个时候来看,就会显得更多了。在茂助看来怎么也比自己多四、五倍。 “怎么回事?我们的人还没上来吗?” 茂助急忙回头看看自己的队伍,仍然是十五名部卒和二十枪手,个个上气不接下气地爬上来,其他的人连影子都看不见。 “真没办法,这也得准备攻击呀!”茂助有些急躁起来。 “啊?!就这几个人?” “是的。敌人在下面不知道我们有多少人。都给我机灵点儿好好打枪,后面的人听到枪声就会跑上来的。如果后面的人跟不上来,我们的子弹打光后也得冲下去以刀相拚了。” 堀尾茂助的判断是正确的。如果等自己的人全部爬上来,那敌人也将冲到山顶。这样一来,好不容易抢先登上山顶的意义就全部消失了。 “都准备好!我们先一齐放一枪,待敌人搞不清原因惊慌失措的时候我们再一齐大声喊,要使足全身力气喊。要是让敌人知道我们只有四十来个人的话就全完了。所以我们一个人要拿出十个人的声音来喊。你们都给我听清楚了吗?” 说着,分别让二十支枪立刻点着了火绳。哒、哒、哒、哒!第一阵枪声从将近正午的天空向着山谷的方向打响了,在整个山谷中回荡。 接着便是竭尽全力的喊杀声。这声音着实使松田太郎左卫门尉的队伍大吃一惊。他们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的头上竟然出现了敌人的部队。 (这回我们可胜利啦。) 正当他们庆幸自己快要爬到山顶上的时候,突然传来了震耳欲聋的枪声和连成一片的喊杀声。 然而,遗憾的是堀尾发出的第一阵枪一发也没有打中松田的队伍。这并不是因为距离太远,而是因为他们从山上瞄准了山下人的头部所以枪弹才画着弧线在松田部队的头上掠过。 “大家不要怕!敌人不会打枪!不要停下!赶紧冲上去!” 松田不愧是打枪的名人,他从第一阵枪声中便看穿了堀尾部队的射击能力。 “怎么搞的,一个也没打中嘛!是不是忘了装子弹啦?”堀尾茂助在山顶上跳着骂起来。“准备射击!目标腰部,瞄准下半身!没有枪的用石头砸,往下砸石头!” 松田的队伍也“冲啊!冲啊!”地大声喊起来,加快了爬山的速度。 堀尾的第二阵枪声盖住了松田部队的喊杀声。其实这阵枪也没有发挥出它应有的效力,倒是十五个部卒砸下去的一块块巨大石头阻止了松田队伍前进的速度。 “啊!” “啊!” 随着四处的“啊!啊!”声,松田队伍里先后有近三十人的士兵倒了下去。 这样一来,无论多么勇猛的部队也不得不卧倒在地停止前进。松田的部队也不例外,因为他们还没有搞清楚山上究竟有多少敌人。 “对!都趴下!卧倒!匍匐前进!” 松田部队立即在山坡上分散开,准备开始短距离的肉搏战。 正在这时,堀尾的第二批人马也爬到了山顶。因为他们听到了自己部队的枪声,所以一到山顶就打响了枪。这批人数也不多,也只有二十来支枪,但他们的到来却使同伴们士气倍增。 “大家注意了!要瞄准腹部才能打中胸部,不要瞄高了!”堀尾提醒着第二批赶上来的枪手们。 战争也常常像赌博一样,有时也会碰上好运气。 当堀尾看见后赶上来的枪手也只不过二十来人的时候不禁有些丧气,他想“这下可完了,这几个人能打甚么仗呢!” 然而,这便是堀尾的好运。正当第一批枪手打完枪装子弹的时候,第二批赶到的枪手便开始射击了,第二批枪手装子弹的时候,第三批赶到的枪手们也开始射击了,彷佛是堀尾有意这样安排似的。 这样一来,松田部队倒真的不知山上究竟有多少人了,只看着从后膛装弹的火枪口不断地向外喷着火舌,使他的部卒们抬不起头来。 “大家不要轻敌呀!敌人的兵力太多!”堀尾不时地提醒着他的部下。 由于堀尾部队的攻势太猛,松田只好把部队从山梁上撤回峡谷之中。天王山争夺战暂时平静下来了。 正当天王山打得火热的时候,织田信孝和丹羽长秀率大军已经从大坂来到了山崎车站,同秀吉的大队人马会合了。 这时,从车站可以看见堀尾茂助插在天王山顶上的军旗。 “嗯,时机已经成熟了。”秀吉望着天王山方向说:“好,总攻可以开始了!” 秀吉向整装待命的先锋官中川濑兵卫清秀、高山右近大夫长房等部队发布总攻命令是申时,按现在的说法是下午四时。 秀吉确信自己的部队不会受到来自天王山顶的攻击后,便决心在天黑前的两个小时,或者是两个半小时结束这场争夺天下大业的战斗。 总攻一开始,两军的喊杀声顿时使山崎口变成了硝烟弥漫的战场。 失败的原因 从早晨至下午四点,一直在炎热的阳光下待命的羽柴大军的先锋官们并没有无动于衷。中川、高山以及池田等各路大军都派了小分队秘密地开进了天王山。 高山右近的家丁中川重定。 中川清秀的家臣阿部仁右卫门。 池田信辉的家臣宫脇又兵卫。 他们分别潜进天王山,每个人都想在堀尾茂助之前将自家的军旗插到天王山山顶上。然而,他们却都晚了一步,天王山的形势已经被秀吉派来的武将堀尾茂助控制在手了。 这样一来,他们只能潜伏在灌木丛中,等松田部队撤退时出其不意地消灭他。他们各自在想着自己的心思:天王山即使让给堀尾茂助,眼看明智的松田太郎左卫门就要败下山来,把他的首级带回去也好挽回面子呀。这就是战国时代武士们的通病。 正在这时,总攻的螺号声响起来,山脚下的大部队呐喊着向圆明寺川敌阵冲过去。天王山的情况势必要随着山下的形势发生变化。当然,最狼狈的是想要拚死挽回败局的松田部队。 “听,山下打起来了!”有人惊呼道。 “我们不能强攻山顶了,先退回大将的旗下再想办法吧!”松田命令道。 明智光秀的本阵当时在御坊塚,如果不马上下山向本阵人马会合就会留在敌人的阵地之中。于是,松田放弃了对天王山堀尾部队的攻击转身向山下撤退,这使他陷入了绝境。 “好,来了!先把他们放过去然后在后面追杀!” 宫脇又兵卫首先向松田袭击过去,接着中川重定,阿部仁右卫门两支小分队也不甘落后地一齐扑杀过去。 正在撤退的松田部队不禁大惊失色,连堀尾部队都没有攻下,却不知又从甚么地方冒出来这么多的伏兵,他们更加狼狈不堪了。 “不好,有伏兵!”一个士卒尖声叫起来。 “快撤!晚了就没有退路啦!”松田命令。 松田哪里会知道,山下的形势非常不利。高山右近的两千大军已经不容分说地杀进斋藤和阿闭两支部队的阵地之中;中川大军二千五百率先向光秀本阵冲杀过去;池田信辉的四千大军也已经迂回到明智大军的右翼开始了猛烈的攻击。 松田领着他那些残兵败将跌跌撞撞地跑回了本阵,遭到了七嘴八舌的斥责。 “已经败下来了?” “不要后退!” “都站住!看你们那狼狈的样子成何体统?” 然而,被伏兵从山上追击下来的松田部队好像是从九十度坡上滚下来的大雪球,想停也停不住了。 秀吉本阵的一万大军同织田信孝和丹羽长秀的八千大军正从车站正面铺天盖地压过来。总攻击的螺号吹响不到一个小时,两军的战势已经泾渭分明了。 明智大军绝不是甚么草包饭桶之辈,可是在战斗最激烈的紧要关头,自己的人却从战场上慌慌张张地向后撤退,无法阻止。看到这一情景的士卒们已经人心涣散,无力再战了。 “不要退!都站住!” 明智大军的指挥官们一面吆喝着部下不要撤退,一面却不由自主地转身向后跑去,恐怕任何人都难以挽回这种败局了。 “快看!敌人乱啦,不要放过这个机会!” 追击上来的别动队如猛虎下山,个个精神振奋,勇猛向前。 池田大军已经从侧面直插敌人心脏,使敌人彻底瓦解了。 甚么叫黄粱梦?这才是一枕梦黄粱!明智光秀万万没有想到他以自己的性命为赌注进行的这场争夺天下大业的决战在短短的一个小时中就失败了,真比做梦还快! 天已经开始降下帷幕,大淀川宛如一条绸带,在夕阳的映照下微微泛着红光。从葭原至青田的山谷中到处是追击和被追击的人影。 这里尸体遍野,几乎要埋平整个山谷似的无处落脚。 羽柴大军的喊杀声和胜利的欢呼声一步步地向光秀本阵御坊塚压过来。 单骑败北 明智光秀茫然地伫立落日之中,他没有想到自己的队伍这么容易地就被摧毁了。更出乎他意料的是筒井顺庆的背叛。 光秀把自己的次子阿古做为人质交给了筒井顺庆,并且商定在决战开始由筒井率军冲下洞岭,直捣羽柴大军的侧翼。就在羽柴军中响起进军螺号的一刹那,光秀还在默默地想着:“没关系,还有筒井呢!” 然而,筒井顺庆却没有下山。光秀曾多次派人催促,回来的人都说:“筒井殿下不像要出兵的样子。” 明智光秀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炫。敌人的进攻如入无人之境没受到任何阻击,而自己的阵脚已经乱了。 “不,筒井大军现在来也不晚……” 如果筒井现在突然出现在羽柴大军的背后,形成两面夹击之势的话,就可以一举粉碎羽柴的进攻。 不,他不会来了。光秀越想越茫然。这回可真的要败了,嗯,完了,失败了!他已经没有信心和能力重整阵容挽回败局了。 “筒井这混帐家伙,叛徒!” 光秀正在茫然若失地想着,前阵部将御牧兼显的告急部卒突然打断了他的思考。 “报告!” “嗯,那儿来的?”光秀重新振作一下精神,大步来到部卒面前,“不会是……筒井部队吧?” “不,是御牧三左卫门派来的。” “御牧怎么啦?别急!快说!” “是!主人御牧三左卫门说,今天的战斗我军防线已……已经全部……全部崩溃。” “就这些?” “还说,大将您处境危险,请您尽快撤退。” “胡说八道,真正的战斗还没开始呢!” “不,大将!本阵已经被包围了。趁着天黑看不清是谁,您快走吧!我主人御牧三左卫门以御大将的名义拖住敌人,您快抓紧时间走吧!” 光秀这才如梦初醒,他定了定神,发现天确实黑下来了,本阵周围的枪声和喊杀声越来越近,好像已经来到了眼前。 “甚么,你是说三左卫门要代替我去死吗?”光秀吃惊地问。 “是,是的。不这样大将您就走不了了。我们主人把敌人引开的时候您就撤走吧!” 光秀觉得真的没有希望了,正是筒井顺庆背叛了自己,才把自己推上了绝路。 “是吗?三左是这么说的啊?”光秀的两只眼睛噙着泪水。 “是的。主人说了好几遍,不要让他白白地牺牲。”御牧派来的部卒也流下了泪水。 “好,我知道了。我不会让三左白死的,我这就撤。你告诉三左,我永远不会忘记他,不会忘记他对我的一片忠心。” “谢谢,我走啦!” 来告急的人走了以后,天已经彻底黑下来了,枪声逼得更近了。 “牵马来!” 光秀突然大声吼起来,然后使足全身力气转着圈踩起草坪来。 “我光秀就这么死吗?……不,不能死,我要活着干下去!” “马给您牵来了。” “好,不用你给牵马缰了,我单人匹马撤回胜龙寺城去。等看不见我身影的时候让旗本(本家武士)们也撤下去。知道吗?御牧三左将代替我战死,不能粗心大意地跟在我后面撤退。” 到底是久战沙场智勇双全的武将,一旦光秀头脑清醒以后,他便知道如何从这里撤走了。 他镇静下来跨上战马,不知再想着甚么,一个人自言自语地说:“知道了吧!向胜龙寺城撤退。” 光秀快马加鞭,一阵风似地向前跑去。 谁能知道,光秀是不是真的想单骑撤回胜龙寺城去呢?…… 光秀跑出二、三站以后突然勒住马向淀城方向奔去,然后又沿着越来越黑的田间小道一直消失在通往川原方向的平原之中。 于此同时,从御坊塚方向传来了喊声:“明智日向守光秀前来拜访羽柴筑前啦!筑前在哪里?筑前……你……在……哪……里?” 毫无疑问,这一定是御牧兼显。他带领二百名残兵败将,一边高声喊着一边杀向蜂拥而至的池田大军那黑鸦鸦的人海之中。 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只有四面八方摇动着的火把拉着长长的尾巴跑来跑去,为黑暗的天空带来一点光明。 经过两个小时的激战,战场上的胜负已经分明了,羽柴大军获得了决定性的胜利。 张冠李戴的首级 待四周一片漆黑的时候,明智大军所剩无几的残兵们在战场上留下了无数具尸体以后,向胜龙寺城的方向逃了下去。 《甫庵太合记》对当时的情景是这样描写的—— ……光秀率五千余名军卒布阵于御坊塚,见御牧三左卫门英勇奋战便催马上前救助,以此激励部下呐喊着冲向前去。此时身旁的比田带刀一把拉住光秀的马缰向他谏言道:“强敌人数甚多,不可硬拚,我军理应撤退。殿下先回胜龙寺城固守一时,否则人马疲乏难以久战。”听此话后光秀犹豫片刻,问:“胜龙寺城在何处?”比田答:“请跟我来。”随即便掉转马头逃走。光秀随后追上,超过比田。光秀身后军卒被左右夹攻死伤无数、跪倒投降者甚多。 ……光秀欲寻大道却未能遂意,只得沿田间奔跑。终于来至胜龙寺城外防线,不慎马落坑内,他欲催马跳出,无奈马已筋疲力竭难以遂愿。光秀只得下马拉出,牵马至大手桥才深深吐了一口气说:“不胜遗憾,切腹自尽了吧?”幸得左右人等相劝进入城中。 ……其情景可怜,悲惨,目不忍睹。 《甫庵太合记》作者好像亲眼所见似的写得津津有味,然而《异本太合记》却没有如此描述。 前一章节我们写道,光秀装出一副逃往胜龙寺城的样子,却在乱战之中单骑向淀川方向跑去。事实上当时御牧三左卫门兼显代主奋战被认为是真正的光秀,还会有谁能够亲眼看到另一个光秀逃进胜龙寺城的情景呢? “殿……殿下,有个人自称带着明智光秀的首级来参见,怎么办?” 这里是田间唯一的一条通往鸟羽口和胜龙寺城岔路的三角地,只有几株松树和一片竹林。 秀吉一阵追杀,毫无阻碍地来到这里的时候,天已经黑下来了。于是便叫马侍原三郎左和林又一郎停住马休息一会儿。 “天太黑了,不能让马掉到泥坑里去。你们准备些火把再前进。” “还前进哪?今晚您准备住在哪儿呢?” “明摆着的,攻打胜龙寺城。攻不下来就把城围起来,露营在城外。” 正在这时,有人自称带着光秀的首级来到三角地求见秀吉。 “谁?你是甚么人?” 林又一郎把马缰交给原三郎左走上前去,还没等看清对方的脸,对方便怪叫起来。 “哎呀,这不是林又一郎吗?” “拿火把来!” 林又一郎没有直接回答。他命令小卒拿来火把照着对方。 “哎呀呀,这不是雀部勘兵卫吗?” 林又一郎朝着秀吉和原三郎左的方向叫着。秀吉这时已经坐在折叠凳上,靠在了松树上。 “雀部勘兵卫是甚么人?” “噢,以前他和我一起在荒木家当武士。……怎么雀部勘兵卫这小子带来了光秀的首级?” “甚么?光秀的首级?”秀吉从凳子上站起来若有所思地说:“嗯,太早了。把他叫过来!” 秀吉说的“太早了”究竟是甚么意思,至今尚无人知道。是杀死光秀太早了呢。还是目前光秀不可能交出自己首级的意思呢? 总之,他从雀部勘兵卫手里接过了光秀的首级仔细看了起来。 雀部勘兵卫就是后来同林又一郎、原三郎左一起在六条柳马场开妓馆的同伴,被妓女和百姓们称为三位男强人中的一个。 “再把火把拿近点儿!嗯,怪了,这不是光秀!光秀没有这么多的头发。对,是光秀的武将御牧三左卫门的首级!” 听了秀吉的话,在场的林又一郎和原三郎左有些失望了。 如果这是光秀的首级的话,雀部勘兵卫就会一举出名了。对林又一郎来说这确实值得为旧友高兴,同时自己的脸上也会增加一些光彩。然而却不是光秀的首级,他只好默不作声了。 “这……,不是光秀的首级?” “对,不是!不过这更好。我们要是不费吹灰之力就拿住光秀的话,就不会为天下人留下更多的美谈啦!啊哈……哈……哈……”秀吉豪放地大笑起来。 “是吗?那……我也就放心了。” 雀部勘兵卫像真的放了心似地将双手放在自己的胸前抚摸着。 “雀部勘兵卫真会说话,这不是光秀的首级你怎么会放心了呢?”秀吉摇头问道。 “是……的。我不想让别人杀死光秀。” “噢?这么说,这首级不是你砍下来的罗?”秀吉不解地问。 “我只想让殿下看看这是不是光秀的首级,这就行了。……对不起!” 雀部勘兵卫所问非所答地说完以后转身走了,走得飞快。 “等等,勘兵卫!……啊?已经走远了?这小子真有点儿神劲儿。” 其实,这是改变日本历史的那一天——天正十年六月十三日夜,胜龙寺城陷落前一天晚上发生的一个小小的插曲。 追击战仍然在继续着。秀吉也好,三郎左和林又一郎也好,他们并没有受到这一段插曲的丝毫影响。他们立刻上了马。又投身于追击与被追击者的血一般的战斗队伍之中。 坠马的异说 在此,先让我介绍一下《异本太合记》异本的传说,然后再去追寻明智光秀的下落。不然的话,恐怕这部小说会同“光秀横死说”相差太远了。 其实,在可凭信的历史资料中并没有秀吉亲眼确认光秀首级的事实。 据史料记载,当天深夜光秀绕过胜龙寺城向近江坂本城逃去。当行至伏见以北的大龟谷时,将铠甲、马具等一应什物丢到山中,又向前逃过六地藏时,被小栗栖的长兵卫杀死。 关于光秀首级的行踪则是各说纷纭,五花八门,并带有许多装饰性的色彩。 《甫庵太合记》是这样记载的—— ……(略),树林中传出对话声,一人说:“夜深人静,马具声音太响会暴露目标,不如丢掉马具为好。”又一人说:“成何体统,不要胡来。”时为六月十三日夜,月亮虽挂在空中,然天色阴而暗。 ……往故里(小栗栖)行至窄路突遭袭击。走在前面的村越(三十郎)遭枪袭击,但因铠甲坚硬未逞。后面的人被刺,是光秀,右脇受重伤。后面的人大惊:“自己人莫动手,以后会找你算帐的。”这时树丛中有人骂道:“谁是你们自己人?你们不是普通行人,是败兵!别找理由,报上名再过去。” ……光秀强忍伤痛跑掉,走出三町处,从马上掉下来。侍从纷纷上前问:“您怎么啦?”光秀答:“被暗枪刺中。”拉着沟尾胜兵卫的手捂着伤口继续撤退。 ……光秀边走边说:“我不行了,将首级砍下送知恩院火化,身体埋在田中。”说着伸出头。“殿下,坚强些,就快到大津了,再忍耐一会儿”,胜兵卫说着一看,光秀已经伸出舌头,死了。于是,胜兵卫取下首级挂于马鞍上,将尸体埋于路边。 ……短夜朦胧月挂在树梢,天快亮了。突然面前人声鼎沸,边骂着“败贼”边冲杀过来。结果未能将主人首级带至知恩院,抛至草中落荒而逃,后面侍从们也纷纷各自逃命去了…… 从这段记述中不难看到,沟尾胜兵卫将光秀首级挂在马鞍上准备运往知恩院时途中遭伏击,便将首级扔到荒草之中逃之夭夭了。 然而,第二天十四日,当秀吉向三井寺进军的时候却收到了百姓们送来的光秀首级。据说是小栗栖的百姓长兵卫在草丛中捡到后送来的。但光秀的首级不知为甚么被包得整整齐齐。长兵卫说:“……我发现草丛里有一个包裹,打开一看是个人头。心想这肯定不是一般人的首级,给认识光秀的人一看,都说是光秀的首级。这才拿来献给殿下的。” 秀吉见首级确实是光秀的,便用手杖敲打着说:“你杀害了主人,没想到这么快就遭到了报应!” 十天以后,秀吉派人找回光秀尸体,同首级一起用车运到三条河原示众。 就在光秀的尸首示众以后,秀吉仍然不停地在洛中洛外四处寻找光秀,这便引出了许许多多关于明智光秀的传说。 首先是沟尾胜兵卫带着光秀的首级跑出了小栗栖村,而长兵卫却在小栗栖拾到了光秀的首级。而且在三条河原示众的时候已经辨认不出来这首级是谁的了。 很明显,史料中没有留下关于某某人看见了光秀首级的可靠记录。相反,关于光秀还活着的传闻和记录随处可见。我们《异本》也准备考究一下这些异说—— 漆黑的夜晚,胜龙寺城附近逃亡的士兵和追击的士兵呐喊着,厮杀着。 月亮虽然出来了,但乌云密布,漆黑一团,很难分辨出敌我来。 在这混战之中,雀部勘兵卫带着一个人头前来求见秀吉,秀吉告诉他这不是光秀的首级。于是,雀部勘兵卫便返回乱军之中寻找光秀。当他发现有一个穿着华丽铠甲像是大将模样的单骑,便尾随在后一直追到胜龙寺城附近的山道上。这个人是谁呢?他想跑到胜龙寺城干甚么呢? 没有通知任何人,也没带一兵一卒,一个人单枪匹马从战场上退下来的这位大将模样的人究竟是谁呢? 没有人知道。不过有一点,这个人确实受到明智光秀的好友,堺地武器商人坂内宗拾之托后才出来的,这是事实。坂内宗拾,俗称曾吕利新左卫门。他拥有万贯家产,然而他却喜欢做各式刀鞘,所以在大名、富豪之中名望很大。 前面跑着的这位武将穿着讲究,所以勘兵卫才一直跟在他后面。勘兵卫认为这位骑马武士一定是明智光秀。因此,每当有士兵接近这位骑马武士的时候,他便立即上前击退前来袭击的士兵。 “住手,不要吓着大将!我是天下第一豪杰雀部勘兵卫利信!” 勘兵卫边喊边两眼直盯着骑马武士,他想探听一下这个人到底是不是明智光秀。 骑马武士来到胜龙寺城下,正准备从大手门进城的时候被羽柴大军的士兵们包围起来了。这时勘兵卫突然举枪便朝着骑马武士的头前砸去。 一路上一直像朋友一样保护着骑马武士的勘兵卫突然跳到骑马武士面前,一枪打在马脖子上。只见这马大叫一声,立起了前蹄,马背上的武士一个鲤鱼翻身从马上摔下来滚进护城濠里。 鲤鱼夜跳城濠 “哎?怎么搞的?那个人不像是光秀的家丁嘛!” 在黑暗的夜幕中一直注视着雀部勘兵卫动静的羽柴大军的步卒们议论着。 “不像!要是家丁的话他不会把主人突然摔下马的,对吧?” “就是!那周围都是水。噢,对了!刚才那人大概是从马上掉到城濠里了!” “这么说,这家伙跟我们一样,是想来拿光秀的首级的自己人啦?” 正在羽柴军卒大声议论的时候,突然从城濠里传来一声嚎叫,像似谁家在杀鹅的声音。 “嗯,不,这家伙不是家丁,是跟踪的。……好吧,那个首级就让给这家伙,我们再到别处去找吧!” 羽柴大军的军卒们大概以为勘兵卫已经取下了落水人的首级,随着一阵慌乱的脚步声消失在黑暗的夜色之中。濠边突然出现了一片虽然是短暂的但却是黑夜应有的寂静。 “喂!”岸上低声喊着。听这喊声,好像刚才杀鹅般的叫声正是雀部勘兵卫的恶作剧。 “他们都走了,你上来吧?” 被勘兵卫击中马脖子摔到城濠里的骑马武士正露着头站在浅水中发呆呢。 “让您受惊了,请原谅!不这样做的话您就没命了。我是想救您才……” “……”没有答话。 “喂,怎么不说话?……哪儿受伤了吗?现在附近没人了。只有我一个人,天下第一豪杰、荒木村重家的武士雀部勘兵卫利信。喂,听到没有?快上来吧!” 不管勘兵卫怎么喊叫,那人仍茫然地站在城濠的浅滩上一动不动。他似乎还没搞清楚自己是死了还是活着,两眼直直地盯着天空。 “哼!”勘兵卫不耐烦地用鼻子哼了一声。“你还在怀疑我吗?明智那些著名的大将们几乎都撤进胜龙寺城了。……一会儿就关城门了。羽柴大军马上就会来攻城的,这样一来你明智日向守光秀就会在城外没人管啦!您好好想想快上来吧!我把您送到城里去。” “……” “哈哈……,您还是不相信我呀!真是个疑心太重的人,我早就听说您的性情了。我还知道明智日向守光秀和坂内宗拾……对,就是那个曾利吕新左卫门老爷是最好的朋友,新左卫门的妹妹生的是谁的孩子我也知道。为了防止万一还把那个孩子送到妙心寺当和尚。你不想见他一面吗?!算了,不说那孩子的事儿了,您还是快点上来吧!快点!” 这时,城濠的水面上微微泛起了波汶,水里的人动了一下说:“我要自杀,求求你帮我砍头好吗?” “甚……甚么?!” “你是叫雀部勘兵卫吧?看在武士的情分上请你帮我把头砍下来,做为你的代价就把头交给你吧!” “我不要!”勘兵卫急得直跺脚说:“我不是要你的头才来的,我是来救你的!你听,又是马蹄声!不好,羽柴大军果真上来啦!真急死人,我来了!” 这是一幕奇怪的对话。当然,勘兵卫一直认为站在水里的黑影就是明智光秀,所以才一直追到这里。然而,水里的人也确实没有说他是不是光秀。 虽然如此,两人之间却都有一种奇怪的紧迫感和不寻常的内心的格斗。 勘兵卫实在忍耐不住,终于纵身跳下水去。 水面像一条巨大的鲤鱼打挺似地随着一声轰鸣声掀起了一股大浪,浪花四处飞溅。 这时,一个更大的包围圈在无数火把的照耀下,里三层外三层地向濠边围拢过来。 且放且不放 “快,快包围起来!包围以后开饭,知道了吗?饿着肚子怎么打仗?光秀一定是跑到胜龙寺城里去了,大家放心地把城围起来吧!然后安安心心地准备做饭。” 羽柴筑前守秀吉来到胜龙寺城东大门,高声命令着绕城四周转了一圈儿。胜败已经成为定局了,他不禁喜上眉梢。 “殿下,我们就在这儿吃饭吗?”原三郎左有些不解地问。 秀吉隔着城濠把马停在城门前。又一郎左已经开始准备点火做饭了。 城墙大门的吊桥高高地悬挂在半空中。他们距城墙非常近,都在从城墙堞口开枪放箭的射程之内。 “三郎左竟问些没用的。我们在这儿慢慢地吃着饭,也好让光秀最后再休息一会嘛!” “我知道了,吃了饭以后就开始总攻啦。”林又一郎迅速地把水壶挂在焚火上,一边煮着麦茶一边说。 这时,不知秀吉在想着甚么,他并没有理会又一郎的话。 秀吉吃光了原三郎左带来的饭盒,并没有立即发布进攻的命令,相反地却斥责起前来讨战的武将福岛市松来。 “市松,你急甚么?攻这样的城池有甚么难的?你不用动脑筋就等着欣赏这次战斗吧!” “欣赏……战斗……?” 当时市松已经成长为一名强壮的年轻大将了,可他却没能理解秀吉的意思。“您一会儿说一举歼灭啦,一会儿说欣赏战斗啦,大将的话我听不明白。” “真是笨蛋!该一举歼灭的时候就一举歼灭,该慢慢享受的时候就慢慢享受。今后的战斗还多着呢,形势千变万化,你不要觉得没事儿干?” “那……,今天晚上就不攻城啦?” “似不攻而攻,似攻而不攻,这正是我们要欣赏、享受的。” “啊?真是信口开河!那我们吃饱肚子,等雨停了就睡觉啦?” 市松多少有些不服气,他噘着嘴刚要走,秀吉突然拍着大腿称赞道:“好!市松,你说得对!是该休息一会儿啦。对,你们睡吧!不管甚么人从城上跳下来你们都装着没看见,只管睡你们的觉!” “啊?!这……这是为甚么?” “这还不知道?攻城的技巧嘛!” “您真是个糊涂将军。我们好不容易把叛贼光秀赶进城里,再放走了怎么办?” “啊……哈……哈……哈,正是让他跑!我说市松,我劝你再认真考虑一下人和战争的关系,这样你就会知道人生又无聊又有趣。知道吗?假如我战胜了……” “不是假如,而是已经胜了!” “对,对!不过往后还要开进近江,攻下坂本城,夺回安土城。然后我到哪儿去你知道吗?” “夺回安土城以后……,去长滨城,长滨城还是殿下的。” “对,对。不过,你知道我为甚么去长滨城吗?” “因为这是您自己的城池。” “不对。我说市松,你能不能再长大一点儿?家母和宁宁已经平安地转移到姬路城,可长滨还有一个我最喜欢的女人呢。” “啊,是京极小姐……” “就是。你好好想想,实际上人就是为了爱,为了欲望才打仗的。所以,我得去长滨,抱着京极小姐(阿松)睡上几天。” “哼,重色的殿下。” “市松这么想吧?哈……哈……哈……,这就对了,市松。” “甚么对了?” “这种事儿不只是我一个人想干。现在躲进城里的光秀也同样是人,这是关键。我们不声不响地把他从城里放走,只要他还活着,他一定去找他妻子,去坂本城。” “噢!” “明白了吧?光秀是个当代屈指可数的足智多谋的大将,而且同举世无双的谋反名人松永久秀交往密切。如果今天我们在这不分青红皂白地硬要抓他的话,他会巧妙地找个替身让我们抓,搞乱我们的思路,然后他再躲起来。怎么样,市松?我们张开网,让他自己上钩。” “噢,明白了。那我福岛市松就回去睡觉啦。”市松这才恍然大悟。 “啊……哈……哈!这就对了。这种胆略才是享受战争的胆略。三郎左!” “是。” “又一郎!” “哎。” “你们也换班睡一会儿吧!” “这么说,殿下想从这个城里放走明智大将啦?”又一郎问。 “混蛋!不是放走。这么黑的天急着攻城不就是让他跑吗?如此这样还不如把坂本城包围起来,大张旗鼓地一举歼灭呢。坂本城一面是叡山,一面是琵琶湖,比在这儿容易多了。要是在这儿把他赶跑的话,他随便钻到京城的哪条胡同或者是皇宫的甚么地方,将来往外轰他还是个麻烦事儿呢。” 秀吉的战略计划绝对不是没有意义的。他很清楚,一旦从这小城里把光秀放走的话,再想讨伐他恐怕就没有机会了。 在同朝廷和公卿大臣的交往方面,光秀要比常年在外征战的秀吉强得多,“面子”也大。 因此,万一他躲进谁家要求救命或者逃进哪座寺院要求避难的话,即使发现他的行踪也无从下手。 “噢,有道理。我们集中到坂本城张开网等着他,嗯,妙计,妙计!” “是的,把大军集结在一起安排好以后,我也可以到长滨去找京极小姐玩玩啦。哎呀,这么一说还真想她了。三郎左,又一郎,我是不是有点儿轻浮?我想宁宁,也想京极小姐,我更想阿市,现在就想抱着她……”秀吉说着说着倒有些心猿意马了。 他还常常想起浅野长政的寡妇,她一定还在比长滨、安土远的岐阜等着自己呢。嗯,过一段时间一定要到岐阜去找她。 秀吉想着,又把脸转向石田佐吉、三郎左、又一郎说:“好吧,城里有人出来马上叫我,是追是放根据情况再下达命令。” 秀吉说着说着便进入了梦乡,呼呼地睡着了。 被围得水泄不通的胜龙寺城死一般的寂静…… 落魄三武士 在某种意义上讲,秀吉的判断是完全正确的。 明智光秀如弃城逃跑,只有到近江的坂本城。坂本城和丹波的龟山城是光秀的根据地,他妻子就住在坂本城。而龟山城则是光秀统兵出发的地点,他不好马上返回那里。龟山城没有他的驻军,如果现在回去,人们会说他是“败退”返乡,这样的大将脸上无光。 当天夜里,雨停了,天空微微露出了月光。从被包围的胜龙寺城跑出来三队落魄败北的武士。 在当时,除水攻高松城这种特殊情况以外,围困攻城的一方都要留出一个“出口”,这是攻城常识。从这“出口”尽可能地将妇女、儿童、丧失斗志的下士放出城去。这样对攻方来说不但不会受损失,而且容易攻下城池取得胜利。 这天夜里,秀吉也特地留出一条通道,命令士兵们视而不见,放走城里出来的人。 于是,有三队人马分别从城中走出来,每队人马中都有长得像光秀模样的人,被其他武士们簇拥着蹑手蹑脚地撤走了。 第一队人直接向西朝丹波龟山方向撤去;第二队人从久我绳手向京城方面撤走;第三队人也是从绳手朝着伏见以北的大龟谷走去。 秀吉接到报告后,将本阵移到淀城附近宿营。光秀无论如何也不会向丹波的龟山城撤退的。秀吉认为这一队是诱饵,因此决定追击向高山和中川两个方向撤退的另外两队人马。 “……高山、中川两队向丹波路方向撤退,因此应该猛追这两队,然后夺取光秀老家龟山城,先收复这一地区乃为上策。” 无论光秀是否在这两队之中,都应追击不舍,直至歼灭为止。 秀吉本人为了搞清明智光秀究竟在第二队里还是在第三队,便将本阵移至淀城附近等待着天明。当然,秀吉在淀城附近宿营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切断光秀同大和筒井大军的联络,不让光秀向大和方向撤退。 然而,这天晚上究竟发生了甚么事呢?正如前面谈到的那样。光秀—— ……败于山崎,连滚带爬地逃进胜龙寺城,闭门不出。而后登上了了望楼,发现敌军已将城池重重包围,奏起了凯歌。光秀意识到:今晚若不突围逃走,后果不堪设想。必须先退进坂本城固守,然后再见机行事。……主意已定,光秀查看失败返回来的武士。本来有骑马武士五百余人,弓箭手和枪手四、五百人。可是东逃一个,西丢一个,现在只剩卜不到一百人了。……夜半钟声响过,光秀率领沟尾胜兵卫、进士作左卫门尉,村越三十郎、堀尾与次郎、三宅孙十郎等人混出城池,朝坂本城飞跑。……一行人马惧怕路上盘查,常常改路。来至伏见以北的大龟谷时将马具丢至山中,过了六地藏,接近了小栗栖故里…… 于是光秀在小栗栖遭村民伏击,结束了他的生命。这一幕悲惨的情景已经在前面披露过了。 然而,这种记载到任何时候都是事后的记录,当天夜里——天正十年六月十三日至十四日早晨,关于光秀本人的情况恐怕秀吉是一无所知的。 “……不必担心,光秀一定会到坂本城来自投罗网的。问题是他一进城就立即包围起来,不能让他同留守安土城的女婿明智弥平太秀满的大军会合。”秀吉的计策确实略高一筹。 明智弥平太就是讲谈(说书)中著名的江湖名人明智左马之介。当时,这位女婿正在驻守信长筑造的天下第一名城安土城。 秀吉来到淀城前睡了一觉后,还没等十四日天亮,便立刻发布了向近江进行总攻击的命令。 “好!这次攻打近江的第一队人马就交给堀久太郎秀政。” 当时姬路城的客将已经全部变成了秀吉的家臣了。 “你不要在濑田和大津等地停留,立即向安土进军。安土城的明智弥平太也不是平庸之辈,他听到昨天晚上失败的消息后一定会放弃安土城去坂本城。安土城固然重要,但久太郎的目的不在于城池,而是击败明智弥平太。知道了吗?久太郎!” “是,知道了。”堀秀政一本正经地应道。 “注意不要光想着攻打城池,把弥平太和他的大军放进坂本城。好,知道了就先出发吧!我随后也跟上去,在近江附近的三井寺指挥全军。如果有甚么问题就派人到三井寺来。好,今天战斗的关键就看久太郎同明智弥平太的较量了。久太郎!只许胜,不许败!” 秀吉真是旁若无人。不过人如果能达到想说甚么就无拘无束地说出来的话倒也是一大乐趣。 “是!我堀秀政绝不让安土城的一兵一卒跑进坂本城里去!” 堀久太郎拂晓前出发了,秀吉随即也离开了淀城向近江出发。 “三郎左,马上加鞭快赶路!眼看就要到近江了,我更想找京极小姐做爱了。京极小姐也一定坐立不安地在等着我呢!” 这时,秀吉当然不可能知道光秀在小栗栖故里发生的一切。他于当天下午进入三井寺时准备指挥全军,他确信光秀已经进入坂本城了。 然而,当天下午两点多钟,一个土着民带着光秀的首级前来求见。秀吉不禁有一种见神见鬼的感觉。 “甚么?拿到光秀的首级啦?!” 前来报告的是石田佐吉。佐吉本身也是半信半疑的,他涨红着脸答道:“是的。那人叫长兵卫,说是小栗栖村的。” “你说说事情的经过,他是怎样得到光秀的首级的?” “他说不是他杀的,而是他捡到的。” “在哪儿?在哪儿捡的?” “说是在小栗栖村旁的草丛里。” “嗯……” “好像是昨天夜里被人伏击了。” “小小的老百姓口出狂言,他当时看到光秀了吗?啊?” “没有,他说没看见。不过他说有一个人看到马具豪华的骑马武士,认为一定是明智败军。为筑前殿下立功的时候到了……,那人想着便用竹枪刺过去。” “为羽柴殿下?胡说八道!刺中了吗?” “是的,确实刺中了脇腹。骑马武士捂着伤口跑出去二、三町,突然从马上摔下来。” “竹枪能刺死人?后来呢?” “关键就是从马上摔下来以后。一行六、七人都大声‘殿下!殿下!’地叫起来。那个被称作殿下的人有气无力地说:‘给我把头砍下来,尸体埋到田里,首级拿到妙心寺去’。” “嗯……干得不错。这么说,土着民们又袭击了带着首级要去妙心寺的人啦?” “正是。他们又跑到前面埋伏下来。那个武士被伏击后马上丢掉首级跑进了坂本城。他们便捡起了首级,看样子像是一位大将,刚想送给殿下,有认识光秀的人说这确实是明智日向守光秀的首级。他们不禁大吃一惊,于是便拿到这里来了。” “佐吉!” “是!” “你看那首级确实是光秀的吗?” “这……,我没有见过光秀。所以……” “噢,对了!你一直在中国地方打仗来着。好,拿来我看看!” 光秀的首级拿到了秀吉面前,秀吉一看到首级不禁大惊失色。 这首级像是光秀的,但甚么地方又不像。……事态就会急转直下,绝不能乐观。 看来光秀用心良苦,他找到和他长相极其相似的人头送到秀吉本阵来蒙骗秀吉,这说明他有十二分的准备和预谋。 如此看来,昨天出城的三队人马中逃往丹波的那一伙可能是真光秀。不,另外装着向京都方向逃跑的那伙可能是真的,嗯……,或许丢下假光秀的首级逃进坂本城的那伙人是真的光秀。 嗯,这回可麻烦了。秀吉抱着肩膀一直盯着首级看得出神。这么说一直在被光秀玩弄着?这样一来,即便是打了胜仗,我秀吉的威信也会受到损伤的! “三郎左!又一郎也行,快把鞭子给我拿来!”秀吉突然站起来喊着。 “是。” 秀吉从原三郎左手中夺过马鞭发疯似地朝着首级猛打起来。 “哼,你这混帐东西!没想到会有今天吧?可恶已极的家伙!” “光秀王八蛋!杀害主君的罪魁祸首!” 秀吉如此冲动地打起首级来,这使佐吉、原三郎左、林又一郎以及在场的所有近侍,谁也不会认为这首级会不是明智光秀而是其他另外一个人的。 天下大计 毫无疑问,山崎之战应以讨死明智光秀而告终。就等于为主君报了仇,然后再攻取被光秀占领的安土城,夺取坂本城。攻占这样两座城池并不是甚么难事,一、两天就可以顺利地完成。 然而,为信长复仇的战役虽然结束了,可秀吉欲夺取天下的真正的战斗还在后面呢。 秀吉的本意并非只是为了给信长鸣冤昭雪,而是以此为契机夺取天下大业,这是很明显的。 如果目的只在于为信长鸣冤的话,反正秀吉已经剃了头,还不如直接到本能寺当和尚终生祭祀信长的英灵,落得个忠义的好名声和终生清静。但问题是复仇只是藉口,打天下才是真心,这样就使得秀吉坐立不安了,有一种被光秀嘲弄的感觉亦是可以理解的。 总而言之,光秀的首级不是真的。这就说明真正的光秀还躲在甚么地方悠闲地活着。既然他还活着,势必要伺机东山再起,趁人不备,出其不意。 如果秀吉只是一个平凡的男人的话,会惧怕以后发现光秀还活着的时候与己不利,定会毫无隐讳地大喊起来:“这首级根本不是光秀的!” 然而秀吉的智慧是惊人的,他的计划也并非是单纯的。他想到了当他看到假首级的时候光秀得意的情形,他心里再骂:“光秀这个混帐王八蛋!到现在你还在向我挑战?” 于是,秀吉注定将计就计,让首级变成“真的”,看你光秀还有甚么鬼花招。 “好,很好!马上把无头尸体找到,同首级一起运往京城,在三条河原示众!”秀吉决心已定。 十二天以后,那具尸体和首级在三条河原示众了。人们坚信不讳,光秀已经被小栗栖村的百姓们杀死了。 当然,示众时的尸体和首级已经快要变成骷髅了。秀吉满足的是在尸体没有腐烂之前检验过的,并且还发疯似地痛打首级大骂道:“光秀王八蛋!杀害主君的罪魁祸首!”这种消息一旦留在人们的脑海之后,是不会轻易地忘却的。 这样一来,活着的真正的光秀就会陷入难以自圆其说的困境。如果是同光秀非常熟悉的人会认出光秀来,但社会上绝大多数人并不认识光秀。当有一天光秀出现在这些人之中时,无论他怎样表白自己就是光秀恐怕也不会有人相信的。 “完全是骗人,光秀杀害了他的主人受到了老天爷的惩罚,让小栗栖村的长兵卫给杀了,而且在三条河原示众的时候我亲眼看到了。” 人们会忘记自己看到的只是骷髅而纷纷谴责真正的光秀是世上最大的骗子。那时候不像现在的科技这样发达,没有照像机,没有录影机,一旦被人们认为是死了,那他就算完了。 当然,做为秀吉来说,除了让人们相信光秀已经死了,即使将来再出现也是个骗子以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如果不杀死光秀就会为他夺取天下大业带来极大的麻烦,也谈不上为信长报了仇,只要信长的仇不报,无论如何夺取天下都不会名正言顺。 虽然信长和他的儿子信忠死了,但织田家还有次子信雄,有三子信孝,还有与他争雄的柴田胜家、丹羽长秀、前田利家、泷川一益等家老们。一旦这些家老各怀心思出面说三道四,那事情也不好办。 思前想后,秀吉决定将假首级变成真光秀,然后结束为主君的复仇战,全力以赴为夺取天下大业而奋战下去。这种计谋的速度确实可以证明秀吉的智慧是无与伦比、出类拔萃的。 然而,被秀吉所杀的“活着的光秀”究竟在干些甚么?在甚么地方怎样地活着呢?——事实上活着的光秀和秀吉的智慧较量成了《异本太合记》的主线。因此,请允许我就“光秀未死”之说谈上几句。 活着的光秀 笔者的友人大坪指方是一位柳生派剑客、历史学家。他受笔者之托,曾热心地探讨了光秀后来的下落。 大坪指方在调查报告中这样写道—— ……关于明智光秀的死有种种异说,各抒己见,纷纷着述立说。但综合起来看并没有多大差别,都是在小栗栖村以假武士替己身亡,晚年皈依佛门游荡四方以祀求天寿。因此,自称为其子孙者不计其数,并展开了一场血统争端。这是一种异说,另一种说光秀的后身是天海僧正。 然而,两种异说的根据如同一辙,一犬吠虚,万犬传实,几乎没有一个肯定的证据。 不过数年前(或许也是……?)发现了一批历史资料,在史料编纂所颇受重视并进行了研究。但从纯史学的立场和国家伦理史的实用史学立场的关系上讲至今没有公开发表,可以说还没有进行彻底研究。 这就是《泉南方面明智史料》。史料在光秀未死说之上又加了一个天海前身说。即说明了前者确实是有研究价值的史料,但同时又说后者(天海前身说)不足取,只能做进一步的考证。 现将调查结果的一部份报告如下…… 这里说的《泉南方面明智史料》就是以堺地、岸和田、贝塚等地的杂贺众和根来寺为中心的历史资料,有关明智的记事及传说陆续出场,记载甚多。 其中,关于明智光秀和曾吕利新左卫门的挚交颇引人入胜。—— 曾吕利新左卫门原名叫坂内宗拾,是堺地西目口町的武具商人,在那里有一座大店铺。他爱好是做刀鞘,出自他手的刀鞘击而无声,质量上乘,故而名声很大。 坂内宗拾是志野流香道的直系、志野省己的弟子,同明智光秀是香道的师兄弟。不仅香道,在茶道方面两个人都拜于绍鸥的门下,因此常常见面。 明智光秀在袭击本能寺之前曾求曾吕利新左卫门给做一把刀鞘,他说:“我有一心愿,请您用十八头白牛的胸皮造刀鞘一把。” 白牛是饲养在信浓善光寺等地的牛,被视为佛灵的再现而深受敬仰。要杀掉十八头神牛来做刀鞘,这是超乎寻常的事。 尽管如此,曾吕利新左卫门还是承诺了,并制作了刀鞘,这方面也有记载。 如果这是真的,那么曾吕利新左卫门一定知道光秀的“心愿”究竟是甚么。此事关系到以后的《异本太合记》故而提及。 此外,在泉州贝塚本德寺留有关于光秀精通古代中国的兵学和星辰占卜术,说明智光秀经常带着“观星镜——”和“观天镜——”。 光秀不仅仅是位勇猛善战的战国武士,而且精通茶道,造诣颇深,这在津田宗及的《茶汤日记》中有充分的记载和描述;在文学方面经常同里村绍巴、细川幽斋等人吟咏连歌,讲读,说明他具有一定高度的文学教养和创作能力;关于他那优雅秀丽的书法,至今留有大量的真迹,在此笔者不必再提。 这样一位有文化有教养的明智光秀从山崎战场上销声匿迹之后会在甚么地方出现呢?让我们在展开故事之前先看一看有关的记录吧! 京都妙心寺是一座同光秀的关系非常密切的寺院,明智光秀在小栗栖村死前让人将首级送到妙心寺,这是可想而知的。 其实,光秀有一个儿子出家在妙心寺当和尚,法名玄琳。有这样密切的关系,妙心寺留有许多关于光秀的记载也是理所当然的。 “在山崎决战后不久,有一个自称为明智光宗的人(其实是谁难以查明)来到妙心寺,说是要在大岭院为光秀消灭罪业,建造菩提,施舍大量黄金。” 这大量黄金的数额虽然不很明确,但此人一去不复返,音信皆无了。“不久,明智光秀本人却来到了妙心寺。” “……光秀来到大岭院落发为僧,并用那些黄金建筑一座浴堂供养,不久,他也一去不返了。……” 这所浴堂被后人称为“明智浴堂”传为佳话,成了名副其实的古迹。当时的浴堂都是用大木桶洗澡的,而明智浴堂则是架灶烧水。 总之,光秀出现在妙心寺,在大岭院建起了自己发明的浴堂,立下了自己的牌位以后销声匿迹,这更使异说史料愈来愈广泛地留传起来。 由此可见,这些异说并非全部是作者的虚构,有相当一部份完全是根据各地遗留下来的历史记载以及名胜古迹传开来的。 妙心寺中传说是明智光宗建立的牌位是这样写的:“——惟任将军明双玄智大禅门神仪”,背面是:“天正十年六月十四日”。 牌位正面可以看到有“明智”二字,背面写的则是光秀在小栗栖村被杀的日子。可是不久光秀本人又亲自来到了妙心寺。这些可以说明既然秀吉让人们知道光秀已经死了,那我光秀也就“任其自由”地装死的心情。 据说光秀假死后在去妙心寺之前去过比叡山,因为在以后的篇章中要写。故而在此就不详细地介绍了。 从历史资料、历史记录和传说来看,光秀的行踪是“山崎战场——小栗栖村——比叡山——妙心寺——助松庵(堺地)——大日庵——海云寺”。 在海云寺光秀叫禅海,禅海死于庆长四年X月X日。这也是他自己立的牌位,只写了“庆长四年X月X日”没有具体的日期又不知去向了。牌位的正面写着:“风罐院殿辉云道琇大禅定门”。 认真看一下不难辨出牌位正面的“辉”字和“琇”字中暗喻着“光秀”的名字。而且年号是“庆长四年……”,“四年”音同“死年”,说不定光秀真的想在这一年结束自己的生命。 六年以后——庆长十年六月六日,在岸和田本觉寺出现了题有“三住妙心兰叟书之”的光秀的画像。画像上有“——辉云道琇禅定门肖像赞”字样。 据本觉寺方面的人士判断:妙心寺有光秀首塚,尽管另有法号,妙心寺的和尚还是为光秀画了像:称为辉云道琇,以暗示人们以前的首塚和法号并不是光秀…… <hr /> 注释: 坂本大火之谜 留守安土城的明智弥平太秀满听到山崎战败的消息后显得格外镇静。 “果然不出所料!”秀满说完立即制止了准备烧毁安土城的士卒们,下令弃城向坂本撤退。 “……安土城是信长建造的天下名城,如果烧掉它不仅对我等名声不利,也会有损于主君日向守的尊严。天下之物理应留给天下,没有这点儿胸怀怎能成其大业呢?”秀满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 然而,虽然秀满弃城逃走了,可这天下名城却依然被焚之一炬。 烧毁安土城的并不是明智大军,而是信长的次子信雄。他怕此城再落到敌人手中屡遭涂炭,便一把大火将一个安土城烧光了。 从这件事上也不难看出,明智弥平太和织田信雄之间有着很大的距离。或者说弥平太已经得到了光秀的密令:万一兵败山崎……就如此这般…… 总之,弥平太秀满率五百余名部卒从近江粟津北侧来到了大津境内。 谁会想到,堀久太郎秀政早已接到了秀吉的特别命令带着两千大军挡住了弥平太秀满的去路。 “喂!叛贼明智女婿弥平太秀满听着!你主子老丈人光秀早已掉了脑袋,你也不必再战了,赶紧向我堀久太郎秀政投降吧!” 堀久太郎及其部卒都接到了光秀死于小栗栖村的消息,所以他部队的士气超过了以往任何时期,无比高涨。 “不用你说,在下早有准备,赶紧让开一条路放我们进坂本城,然后同你一战,再见高低!”弥平太秀满在马上笑道。 “那可不行!把你放进城我久太郎就会遭人耻笑。想强行通过就给你苦头吃!” “这话可不像你堀殿下说的。我秀满进坂本城是刺杀主君光秀的妻子,然后自裁。你想阻止不成?” “阻止怎么样?” “好!那我就成全你!小子们,给我上!”弥平太秀满并不示弱。 久太郎并非平庸之辈,他的才能也有许多超人之处。当然,如果他知道光秀的首级是假的,也许不会如此盛气凌人。从这个意义上讲,秀吉承认假首级就是真首级引发了振奋士气的良好效果。 “好吧!给我打!”堀久太郎发出了命令。 两军开始了正面的冲击。一方想冲出重围尽快赶到坂本城,一方要阻截立功请赏,顿时硝烟弥漫、战火纷飞,混杀起来。 大约激战了一个小时,堀久太郎的人马愈战愈勇。面对着多出四、五倍的堀久太郎这样的强敌,明智军愈战愈弱,三三两两地四处逃窜,眼看着弥平太秀满就要落在敌人的手心里了。 正在这时,秀满的爱马大鹿毛扬起头突然嘶鸣一声朝着湖水中奔去。 “啊?!”部卒们不禁大吃一惊。 无论秀满是个多么出色的骑手,他的爱马大鹿毛是匹多么著名的宝马也不可能跳过这个湖面。 “你们看,这家伙真鲁莽,非和马一起溺死不可!”人们议论起来。 大鹿毛纵身跳进湖水快速向前游去。只见湖水分成两道水流夹着身着华丽战袍的秀满向后流去。再看大鹿毛和弥平太秀满宛如一条咆哮的巨龙在湖水中急速地游着,势不可挡。 “大将,快回来吧!”岸上的部卒喊着,然而秀满头也不回,直朝对岸的志贺唐崎一棵松游去。 “嘟嘟!嘟嘟!” 秀满催促着战马向对岸游去,午后的阳光照在湖面上,秀满那华丽的马具和铠甲不时地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嘿!看样子还真能游过去呢?” “嗯!宝马!真是宝马!” “加油!加油!” 秀满的部卒们手捏着汗为他加油助威。 明智弥平太秀满终于顺利地游到了对岸,下了马。他四周一看,敌人似乎刚刚醒悟过来,从湖岸上向这里包围过来。 秀满坐在一棵松树下一面休息一面看着敌人步步逼近的情景。当敌人的先头部队距他只有四、五百米的时候,只见他不慌不忙地站起来飞身上马,朝着町中的十王堂跑去。 秀满来到十王堂,将马拴在窗格子上,从腰里取出携带的砚盒和纸,刷、刷地写起来。 “——明智弥平太幸游过河,此后有马则爱!” 写完,他将纸系在爱马大鹿毛的鬃毛上,头也不回地进了城,关上了城门。 后来这匹马被堀久太郎献给了秀吉,在贱岳大战中,它驮着秀吉如入无人之境地驰骋在疆场上,为秀吉夺取胜利立下了汗马功劳。 当时,秀满虽然知道光秀已经战败的消息却仍然镇静如初。他进城后直接向光秀的后房走去。 光秀后房住着以贤慧夫人着称的妻木氏,还有一种说法是服部氏。现在且不管他是妻木氏还是服部氏,秀满做为长女婿迳直来到了夫人面前说:“敌人要来了,你们准备一下吧!” 夫人不慌不忙地点点头,带着身边的自然(十次郎)和天胜(乙寿丸)直接去了望楼观察敌情。 三人走后,秀满叫来侍童,吩咐叫人在城里房子下面堆满乾草,然后自己来到了珍宝库。 秀满将不动国行的太刀、吉光的脇差、二字国俊和药研藤四郎等人的名刀,以及奈良紫花碗、乙御前釜、饵香建盏、虚堂墨迹等天下闻名的宝物拿到一起,并写好了明细表。 “好,把这些东西用锦织的妇女服装裹好,再用上等细带扎起来装在箱子里。” 秀满让人挑着箱子。来到了城门旁的了望台。 天已渐渐地暗下来,从后面追杀过来的堀久太郎大军早已将城池围得水泄不通。 “喂,城下人听着!我是明智弥平太秀满,敌军大将堀久太郎殿下前来答话!” “噢,‘敌军’大将堀久太郎在此,你决心投降了吗?”堀秀政催马向前问道。 “我有东西献给你,接着吧!”秀满说着先用绳子将箱子里的包裹一件件吊下去,然后又将刚才写好的明细表吊着送下去。 “这些都是天下第一名宝,不能因为我们争战就把它们全烧掉。为了后代的人们请你收下保存好!你也不必多问甚么啦!” 堀久太郎没有想到弥平太秀满竟有这么宽宏的心怀,他拿着明细表一一地查对过宝物后问道:“明智弥平太殿下,我有话问你!” “甚么?” “这些名宝当中怎么没有日向守秘藏的乡义弘刀呢?那不是明智家第一名刀吗?怎么不献上来?没有这把刀我们筑前殿下会追问的!” “噢,你想得很周到。本家是有一把义弘宝刀,不过不能交给你。” “为甚么?” “这把刀是光秀殿下心爱之物,视为他的生命,死了也要亲自带到冥府。” “甚么?冥府?……” 秀政突然停住了问话。他要将宝刀亲自带到冥府去的话必需随身携带着。嗯……,这么说……已经落到了秀吉手里啦?! 可是,秀政并没听说秀吉已经得到了义弘宝刀哇?嗯,虽然没听说,也可能就在秀吉手里! “好吧?让它陪着你们明智吧!” 两个人的问话结束不久,坂本城便燃起了熊熊大火。 义弘宝刀其实就在光秀让曾吕利新左卫门用十八头白牛胸皮做的刀鞘之中,和光秀的“悲愿”在一起。这一点恐怕还没有谁能知道。也就是说义弘所在之处便是光秀的所在之处。堀久太郎秀政没有理解弥平太秀满那略带讽刺意味的话意。 坂本城火光冲天。在这一片火海之中,光秀的妻子、儿子以及弥平太秀满都英勇地自裁了,这是过去的故事。然而,明智弥平太秀满真的已经死了吗?…… 白牛义弘 离坂本城不远的比叡山山麓有个松禅院(即应院)。三三五五从坂本城逃出来的难民们带着火腥味儿来到这个同墓地相接壤的松禅院后庭院,人越聚越多。禅院火房正在为难民们煮稀粥。 “不要害怕,敌军不会随便闯进来的。大家都是佛门弟子,放心地休息休息再想办法吧!” 人群中自然有许多是被烧毁了房屋的男女老少,他们似乎不必担心甚么了。此外还有一些从其他城池跑来的妇女儿童。不仅是妇女儿童,还有许多虽然丢掉了刀枪但一看便知道是个武士模样的人。 “无论怎样攻城,向来都不会追击妇女儿童和逃难的市民们的。何况我们这里又是叡山圣地,请大家放心吧!”院主惠现和尚曾两次来到难民中间安慰人们。 惠现和尚在庭院里转了两圈后突然停在一棵“辰张杉”树前。这棵树在庭院的右侧,树根下一个主人模样的人正捂着自己的脇腹呻吟。有三个不知是侍童还是他的朋友模样的人在护理、安慰着他。 “噢……?”和尚吃惊地望着那个人问道:“这是怎么啦?” “哎,好不容易才逃到这儿,精神一放松倒患痢疾拉肚子来了。” “哟,这可不好办哪!痢疾这病要几天才能好转呢。对了,你们把病人抬到方丈里去吧,愚僧给他找些药来吃吧!” “谢谢!那我们就不客气了!” “不必客气,跟我来吧!” 和尚让三人抬起病人的手脚随他进了寺内,然后带进方丈。和尚找出药,交给三人后说道:“我看这病要过一段时间才能到寺外去见风,对吧?” 四个人吓了一跳,吃惊地互相对望着没有答话。 “噢,不必自报姓名了。听说惟任将军也丧命了,这往后就更难办啦!” 四个人又一次互相望了望。其中一个人凑到和尚面前说:“高僧言之有理,确有其事。” “哎呀呀!你不要之乎者也啦!好容易打扮成了市民的模样,就不要讲那些官话啦!” “啊,好,好。” “听你的意思是想确实一下惟任将军丧命的虚实吧?我也是想了解一下。不知道惟任将军是否丧命,怎么能和坂本城同归于尽呢?所以这才出来看看,没想到却被羽柴大军给包围了。现在已经无法逃走了,正想自杀了却这一生呢!”病人说着突然脸色一变站起身来又说道:“这……,这……,这你知道吗?” “你们的脸上都写着呢!”和尚没有笑,他把脸扭向旁边说道。 “那么……?”对方逼问起来。 毫无疑问,这病人就是昨天下午骑着爱马游过湖来的明智弥平太秀满。显然,这和尚早就看出来他是谁了,所以才把他们让进方丈里来。 “怎么,你认为现在自杀还早吗?” “还早。……因为将军生前说好要交给我的遗物还没有拿来。”和尚仍然扭着脸,但他说出的话却让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遗物?!” “嗯,是用十八头白牛的胸皮做成的悲愿刀鞘装起来的那把乡义弘宝刀。”和尚低声细语地说着,然后转过脸来问道:“你们知道义弘刀的下落吗?” 慈忍的林荫树 秀满差点儿喘不过气儿来。 他知道义弘刀的事儿。正因为他知道,所以在将坂本城的宝物交给堀久太郎的时候才说:“……这把刀是光秀殿下心爱之物,视为他的生命,死了也要亲自带到冥府去的”,这就说明了义弘刀并没有在坂本城。 他很清楚,这把义弘刀就装在请曾吕利新左卫门坂内宗拾做的那把悲愿的刀鞘之中。明智弥平太秀满认为所谓光秀的悲愿就是要得到天下。 然而,光秀将这把义弘刀做为自己的遗物准备奉献给松禅院的和尚……?! “当然,现在还不知义弘刀的下落。对,不知道宝刀的下落也就等于不知道随身携带着它的主君是不是真的死了。” “嗯,有道理。”和尚说:“这样一来就有一个结论了。” “甚么……结论?” “那把悲愿的宝刀不送到我这里来,你们是不能自杀的。” 四个人又相互对望着点了点头。主君死后要将义弘刀奉献给松禅院究竟是甚么意思呢……? “嗯,惟任将军是我们叡山的大恩人。”和尚敏感地察觉出了四个人的想法,便主动向他们讲道:“当信长公决定烧毁比叡山的时候,惟任将军曾极力谏言,劝他不要这样做。他说您要是这样乱烧的话一定会触犯慈忍圆寂的许愿的,不出十载必遭厄运。……可信长公说甚么都不听,结果还是……” “您说的慈忍圆寂的许愿……是怎么回事儿呢?”弥平太秀满不解地问。 “在说明这件事之前我先问一下,你知道本院所辖的山林‘辰张森’吗?” “知道。那是很早以前一个叫辰张的人施舍的,所以起名叫‘辰张森’。” “对。……说对也不对,不是很早以前,那位叫辰张的就是信长公。惟任将军极力谏言后信长公还是烧了叡山。在烧山之后,惟任将军为了消灭信长公的罪孽偷偷地施舍了这片山林。” “这……这倒是第一次听说。” “那当然。我们怕让信长公知道了会引来杀身之罪,便取名辰张,暗喻信长,说是以前就有了这片山林的。” “那……,这‘辰张森’和乡义弘又有……甚么关系呢?” 不仅秀满,另外三个人也现出了惊奇的神色,四双眼睛直盯着和尚。 “其实……,惟任将军……,嗯,就是明智光秀殿下有先见之明,他早就知道一旦得到了天下,不久将被人夺去性命。” “啊?!这……这……,是真的?” “愚僧为甚么要说谎呢?正因为他知道,这才特地剥下十八头白牛的胸皮,许愿要阻止用武力治天下。” “阻止武力治天下……?” “嗯,将乡义弘刀装进用密教咒语订做的刀鞘里,祈祷让用武力支配着的天下太平无战,意思是要结束信长公横暴的武力政治。那时候他就祈祷谋反成功。当然,施舍辰张山林并不是出于谋反的私心,而是向佛祖证明他永远为天下万民效力,同时也是为了洗清信长公的罪过。你们能明白这两者的关系吧?” “哎,明白。” 弥平太秀满永远佩服光秀的远大目光,但他仍然有一个疑问:无论密教之中有甚么样的密法,像光秀这样的人物怎么会相信用白牛刀鞘装着义弘宝刀就能制止天下的武力,让天下太平呢?……如果他真的相信了的话,那就未免太迷信了。 “我看你好像还有不明白的地方吧?”和尚微微点头问。 “是……是的。” “好,我来为你解答。惟任将军曾经亲自体验过密教秘法的效验,这就是刚才讲到的流传在叡山的慈忍圆寂的许愿。” 惠现阿闍梨和尚说着说着,将佛珠贴在前额上,然后一边慢慢地捻着,一边用沉重的语气讲述起来—— 永观三年被任命为天台座主的慈忍和尚,谥号名寻禅,是右大臣藤原师辅的第十个儿子,也是元三大师慈惠的弟子,是位天生出类拔萃的神童。 这神童学一知百,学百知万。冷泉天皇突然发狂拔剑乱砍时找到了这位慈忍衣箧(长持),他很快就治好了天皇的病,从而名声大振。天延二年受皇封为一身阿闍梨,成为精通显、密二教的德高望重的名僧。 慈忍当上了天台座主,在他四十九岁圆寂时许下了使人毛骨悚然的大愿:“——我死后变成一眼一足的魔障,以守护灵山和佛法。” 他可能出于叹息这乱世和佛法、僧侣的堕落的目的立下这大愿的,这种许愿实在教人吃惊。 慈忍和尚和昭和的天台僧今东光和尚许愿以毒舌制止一世的罪恶一样,要变成一只眼睛一条腿的魔障来保护佛法和叡山。许愿后他终于离开了人世。 这绝对不是作者在胡编乱造。传说他死后确实以一眼一足的形象出现过几次,来到叡山查看。 在明治维新时期,作为东叡山宽永寺的继承僧来到江户的轮王寺宫公现法亲王曾经亲眼看到过。 据说一眼一足魔障当时来到宫前劝亲王还俗,亲王却没有理睬,所以他的一生非常不幸…… 而今,明智光秀在难以下定谋反决心,苦恼至极,在山上徘徊的一天夜里,一眼一足的魔障突然从慈忍林荫杉木坡中走来。…… 只见那蓬乱的发间露出一只火珠般的眼睛,一只独脚上穿着一个跟儿的木屐,墨黑的衣服中露出一根锡杖,旁若无人地堵住了光秀的去路。 “——善哉光秀!你替我讨信长吧!”魔障大声嚎叫道。 “——你是甚么东西?”光秀吃惊地瞪着对方的脸问道。 “——不认得?蠢货!我是本山守护慈忍。信长暴虐无道,借你的手杀死他。我若直接下手有失大雅。”慈忍说。 “——住口!你这魔障!”光秀颤抖着大声骂道。 “——信长不可为主,你要讨主,重整乱世。不然的话,你光秀以何报答佛祖慈悲?还不如死掉!”慈忍说着伸出手摇晃着林荫树,那杉树被他一摇像一棵棵小草似地不停地来回摆动着。 “——啊……哈……哈……,你太小心啦,光秀!你还不知道我变为魔障的许愿吧!面对魔神横行霸道,佛祖会耻笑的。知道吗,光秀?信长已经变成了魔神。很清楚地,你若不杀信长,信长就会杀你。……哈哈……哈……”慈忍大笑起来。 “——住口!住口!”光秀制止道:“杀害主人使天下大乱?哈哈……,我光秀不是那种愚蠢的人,你赶快给我走开!再不走就让你一刀两断!” “——啊……哈……哈……,我只有一只眼睛可比你看得清楚。你两只眼睛,可你如同瞎子一般。知道吗?光秀?你在世上的时间已经不长了。所以,我劝你杀掉君主变身的魔神,以守护天下太平。” “——甚么?你说我的命数到尽头了吗?”光秀大吃一惊。 “——是的。所以你只能像我们一样到魔界来延长寿命啦。” 据说慈忍随即告诉光秀:用十八张白牛胸皮做个刀鞘,带着宝刀去讨伐信长的话必胜无疑。然后一边摇晃着被称为慈忍的林荫古杉,一边笑着消失在林木之中…… 隐身修法 “这些话是惟任将军从坂本向龟山出发之前同我讲的,当时将军还对我说‘就是胜了信长公不久也会被人杀掉的,因为我在世上的命数已经到了尽头’。然后他决定将那把悲愿的宝刀送给松禅院,祈祷岁岁平安……他好像还知道信长公死后天下会是谁的。……”和尚说着,不停地捻着佛珠。 “这么说,将军说过以后的天下是羽柴的话了?”秀满问。 “不,没有指名道姓,只说和日吉神社关系密切。将军一定在甚么地方祈祷着要制止下一个打天下的人的暴力行为呢。不是被找出来,就是凭藉真言秘宗的神力永远在魔界保护着人们平安。……不管怎么说,反正乡义弘宝刀还没有送来。……嗯,粥饭可能煮好了。你们别客气,吃饱了以后再商量进山的事吧!” “真不好意思。”弥平太秀满送走和尚后又对三人说:“这和尚好像要让我们躲到山里去,那我们就先进山看看吧!” “可以,要是和尚的话是真的,说不定将军正在叡山的甚么地方设坛祈祷呢。” “对,祈祷后必定去京城。你们想想看到京城后他会先去哪儿呢?” “一定去妙心寺里的小庙。出家的玄琳殿下就在寺内的大岭院,他一定去见他。” 当天夜里,四个人穿上和尚送来的法衣,戴上斗笠遮住头发,先后钻进了叡山密林之中。 四个人商定,先分头在叡山寻找,十天后到京都妙心寺大岭院,在那里互相交换情报。 “好,各自珍重吧!” 弥平太秀满在和尚的护送下最后一个离开了松禅院。后来到妙心寺立下光秀牌位,留下大量黄金后走掉的人大概就是弥平太秀满。总之,秀满自从进山以后就无影无踪了,再也没有以弥平太秀满的形象出现在人们的眼前。 目前明确知道的,光秀有四男八女共十二个孩子。 八女分别是:菅沼新八郎的妻子、樱井监物的妻子、起初嫁给荒木村重的嫡子后再婚为弥平太秀满的妻子、织田信澄的妻子、细川忠兴的妻子、筒井顺庆之子定次的妻子、川胜丹波守的妻子以及井户十三郎的妻子。四男为和尚玄琳、和尚不立、十五郎和阿古丸。其中十五郎和阿古丸都已经自尽了,如果光秀还活着的话,他当然要在玄琳或者不立的地方露面的…… 然而,并没有人在山里发现光秀。秀满等四人在山里已经找遍了,他们只是没有到慈忍墓的山谷去找。这个山谷同“元三大师庙所”、“天梯权现”一起被称为比叡三魔所。 其实,光秀一定会到这个魔谷去设立护魔坛,为自己进入魔界而祈祷的。这是因为后来有人发现了护魔坛遗迹,他就是从战争中开始追踪光秀的荒木家族武士雀部勘兵卫利信。 “——你看看我亲手做的那个悲愿刀鞘最后会落得个甚么结果。” 勘兵卫受曾吕利新左卫门坂内宗拾之托,一直执拗地追寻着明智光秀的行踪。 在秀吉于三井寺检验光秀首级的时候,明智光秀已经从大龟谷向叡山进发了。他不知道勘兵卫是否在跟踪他,独身一人,戴着斗笠,拄着拐杖向山里爬着。 跟踪的勘兵卫也是单身一人。他脱掉了那身威严的武士服装,打扮成一位极不显眼的参拜信徒,也跟着向山坡上爬去。 “光秀这家伙,到底想干甚么呢?”他边走边想,眼睛紧盯着光秀腰间的那把乡义弘宝刀。 谁知光秀转了几道山谷以后来到了慈忍林荫道时一转身却不见了。 “真怪呀,……刚才还在前面呢?……”勘兵卫并不知道慈忍圆寂时许愿的事情,他围着林荫道转了几圈之后,在一棵古杉树下坐下来。 正在这时,随着几声轰轰的巨响,从山谷口里涌出团团大雾,顿时将山林笼罩起来,眼前几棵两个人抱不过来的古杉树像藻草一样摇晃起来…… 勘兵卫顿时魂飞胆散,抬腿拚命地朝山下奔去。从来也没有经历过这么厉害的地震啊!勘兵卫一口气跑下山,他定了定神一看,四周的民房安然无恙,连一棵小树都没有震倒。 “这……,这……附近没发生过地震吗?”他向过路的百姓询问。 “甚么,地震?没有。”行人摇头。 “真的没有?” “听这意思,你是说已经地震了?” “当然,真的地震了啊!眼看着两个人抱不过来的大杉树晃得要倒下来似的。” “这么说,你去过慈忍林荫道了?”百姓嬉嬉地笑着问。 “慈忍林荫道……?” “对啦,那儿是独眼独脚魔神的家。只要有人碰碰慈忍的墓,林荫树就会拚命地摇晃起来。你是不是到墓地去了?” “啊……?!”勘兵卫不禁面色苍白,一时说不出话来了。 如果勘兵卫再稍微冷静一点儿的话,他理当想到进墓地的不是他本人而是光秀。遗憾的是当时他却没能想到这一点。 “会……会有这种怪事?”勘兵卫问。 “当然有,而且魔神不光住在那儿,还常常到元三大师庙所和天梯权现去哪!这三个地方叫做叡山三魔所,只要你去过其中的一个地方必须马上祷神消灾,否则就会大祸临头的。” 勘兵卫听了百姓的话不由得更加害怕起来,他急急忙忙赶到京都,请人为他祷神消灾。 “不对!这事有点儿怪……”勘兵卫自言自语。 勘兵卫第二次爬上叡山是一个月以后的事儿了。 “——叡山好像挺怪的,说不定光秀就藏在那儿呢。” “——好吧,我们去看看。” 勘兵卫在去往叡山的途中遇到了羽柴筑前的家臣们,并且听到他们这样的对话。 “哼,果然不出所料,他们也在找哇。”勘兵卫想着想着突然发现了自己的过失:“对呀!光秀一定藏在人们不敢去的三魔所里的甚么地方……!” 想到这儿,勘兵卫避开筑前家的人,凭藉着以前的记忆再次来到慈忍林荫道。然后顺着山谷找到了慈忍的墓地,他发现了崭新的护魔坛遗迹…… “坏了,光秀一定在这里修过法了,他究竟祈祷了些甚么呢?” 勘兵卫正想着,突然轰轰两声巨响,周围的树木可怕地摇动起来。 “啊?!又是地震?!”勘兵卫一边喊一边使劲儿地站稳脚步,他这次不想逃避恐怖。就在这时,大雾中传来了破锣般的笑声。 “甚么人?”勘兵卫差点被吓得倒在地上,他壮壮胆大声喊道。 “勘兵卫!我是一眼一足慈忍,你不要再追赶光秀了,知道吗?” “甚么,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你怎么知道我到这儿来的目的?” “不知道就坏了。光秀已经炼就了隐身法,成了魔界的人,你追也没用了。” “胡说八道,你这狐狸精!我不是追光秀,而是追他带着的那把刀!” “那把刀也成了魔界的东西。你知道吗?光秀要带着那把刀守护羽柴筑前。” “甚……甚么?他……他在守护……守护自己的敌人……?” “是的,光秀要守护着羽柴筑前早日平定天下,创造一个国泰民安的天下,但是,如果平定天下之后羽柴筑前还继续打仗的话,那就会得到报应,知道吗?知道了就快到筑前帐下辅佐他平定天下创造一个安定的世界。这样你也会得到光秀的守护的。” “你……你胡说甚么?……帮助光秀的一直……一直是我呀!” 勘兵卫喊着抬起头来一看,浓雾已经渐渐地消失了,四周的树林跟没发生过甚么事情似地静悄悄地立着,整个山林鸦雀无声。 勘兵卫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西目口町长者 雀部勘兵卫并非是一个胆小、迷信的人,在蛮横无理的战国武士中,他算得上是一位有胆有识、出类拔萃的现代人。 但是,他在慈忍墓地和慈忍林荫道亲身经历过的怪事既不是做梦也不是幻觉。而最让他牵挂的是在慈忍墓旁发现的光秀修法的遗迹都是事实。 勘兵卫再次下山,这回他没有去京都,为了向西目口町曾吕利新左卫门坂内宗拾报告事情的详细经过,他直接向堺地赶去。 新左卫门此时正在店铺后庭的茶室里独自一人静静地闻香呢。 曾吕利新左卫门和香道似乎有些风马牛不相及,然而他却颇有造诣。其实,他还常常说些俏皮话和洒落逗人发笑,也是个少见的急性子。 在堺地武具商中,他是最大的一个店铺的主人,有学问、有钱财。由于性子太急,有些事情不能妥善安排。于是他便寻求一些业余爱好以磨练自己的性格,做刀鞘就是他的爱好之一。 在他孩童的时候,一个云游僧人来到坂内屋对他的父母说:“——这小家伙虽然聪明伶俐,但个性太强,性子太急,如果不注意磨练的话将来会招来杀身之祸的。”从那以后他就注意改变自己的性格。 “先生,先生,不好了,天下头等怪事儿!”雀部勘兵卫慌慌张张地跑进新左卫门的茶室,急忙脱掉草鞋来到香炉前。 “甚么头等大事儿?你捡到雷神爷的私生子啦?”新左卫门不慌不忙地问。 “不,不是私生子,是独眼慈忍!” “甚么?独眼慈忍……?这么说……那只白牛刀鞘在叡山林荫道修法成魔了不成?” “哎呀,差点吓死我。先生,您知道慈忍林荫道吗?” “嗯,不知道。要知道你就不好讲了,所以我甚么也不知道。”新左卫门说着把香炉推到一旁,为勘兵卫倒了一杯茶。 “先生,您真会开玩笑。” 勘兵卫一面搔着头发一面详详细细地讲述了在叡山发生的事情。 “您不觉得怪吗?先生。那独眼怪物说光秀以后不怨恨羽柴筑前,反过来还要守护着他。” “嗯……嗯……” “既然要守护他为甚么还要在山崎决战呢?对,他还说光秀已经进入魔界了,追也没用,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呢?先生。” “嗯……嗯……”新左卫门给勘兵卫换了一杯茶说:“是吗?他准备守护羽柴筑前啦?” “敌人都眼红了,找到他非给他用磔刑不可,可他还要守护敌人。” “嗯,是这样。这倒像小西的药丸子。” “小西的药丸子?” “对,还管点儿用。嗯,管用。” “嘿!您还挺佩服的啊?这么说我勘兵卫可以不追那把乡义弘宝刀啦?” “对!”新左卫门突然一拍大腿,“我最讨厌这小子了,不过还是帮帮他吧!” “这小子……?” “就是光秀。这小子有那么点儿学问就引为自豪,装模作样地跟这个讲天下大事,跟那个说怎么怎么办,令人讨厌!所以才惹恼了信长公,这会儿他倒有长进啦!” “嗯……” “他自己不想打天下,让羽柴打天下然后他给守护着……就是说他一面和羽柴打得不可开交,一面向羽柴说教,那意思是比羽柴高出一头……这会受到神佛恩宠,说不定真会像独眼慈忍说的那样,不会倒于凶刃。” “嗯,有道理。” “有道理?这么说勘兵卫殿下也明白了?” “好像明白了,……又好像没明白。……嗯,就算明白了吧!” “那好,那你赶快到羽柴筑前那儿去一趟。” “啊?!到羽柴筑前那儿去?” “是的。我给你拿一件好东西,你等着!”新左卫门说着跑到正房,用香盘端来一件闪闪发光的东西。 <hr /> 注释: 圭玉的价值 “哎呀!这是甚么东西呀?”勘兵卫探身望着香盘问道。 香盘上铺着一块红色方绸巾,绸巾上放着一个玻璃球。这球并不是圆的,而是磨得棱角分明的八角形玻璃球,大概有小孩拳头那么大,亮晶晶地有些刺眼。 “甚么?这是甲州山上的水晶!” “水晶?拿它干甚么?” “你尽快把它送到羽柴筑前那儿去!” “啊?……把它……送给……?” “是的。在筑前面前你不能说这只是一个水晶球,给人送礼的时候要装出一副架子。” “对,对。” “你知道吗?你应该这么说——是一家富豪为祝贺筑前殿下这次胜利特地让我来献宝的。” “嗯,嗯。” “话说这宝珠嘛,名叫圭玉,世上只有这么一块,这是稀世宝石。” “圭玉……?” “是的。你那里会知道,圭玉是大唐历代皇帝继位时继承下来的吉祥物,是坐天下的证据。” “这……这是……”勘兵卫突然笑起来,“刚才先生说是甲州山上的……,哈哈……” “是的,这就得小题大作啦!甲州山上的水晶根据场合的不同可以变成坐天下的宝珠圭玉。明白吗?就跟他说一个商人珍藏着如此高贵珍奇的宝石会引来许多麻烦的,所以要献给羽柴筑前殿下,祝他一举成功,取得天下大业。” “噢?……将唐朝皇帝的吉祥物送给他?” “对,你真聪明。然后羽柴筑前会问赠主是谁的。” “嗯,他一定会问,唐朝皇帝的吉祥物不会随便地传来传去的。” “这时你就说这只是一点儿心意。” “嗯,不能说出先生的名字吗?” “对,这还得小题大作。你就说赠主不值得报出姓名来,也不愿意露名,只是说祝羽柴筑前殿下早日平定天下,因此不必说出姓名,请多原谅!” “啊……哈……哈……哈……”勘兵卫按捺不住,终于捧腹大笑起来,“我知道了,我知道了。等他反覆问过几遍之后装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告诉他是堺地曾吕利新左卫门坂内宗拾送的,对吧?我知道了。不过,这对先生会有甚么好处呢?” “哎呀,勘兵卫可真笨!这样一来他会派人来请我去的。” “光请您能值几个钱呀!” “对,被他请去有时会损失些眼前的利益。不过,这样一来我就会成为羽柴筑前的侧众。不,当个伽众也可以。我就可以告诉他、指导他应该如何打天下,如何治理天下……,哈……哈,那我不就是打天下的总指挥了吗?” “噢……有道理。” “嗯,这道理很简单。光秀会变幻着到世上来的,我即可以坐在一旁帮助光秀,又可以听取光秀的意见为筑前出谋划策。” “嘿!没想到先生真了不起,真是足智多谋啊!”雀部勘兵卫简直要跳起来似地拍着大腿赞叹道。 “哪里,和羽柴筑前比起来我就是无名之辈了。啊,勘兵卫?” “您太谦虚了。” “哎,你别忘了你要做的事儿呀!你要把那珍贵的吉祥物带去的话,你也可以侍奉筑前,拿到几百万石的俸禄。” “您更让我受宠若惊啦!” “受惊以后可以赚钱,可以帮助人,还可以出人头地……这回光秀也有吹的了。噢,不!可能是那十八头白牛的胸皮显灵了。对,赶紧到正房,吃点儿泡饭出发吧!这块圭玉一到手,羽柴筑前无疑会平定天下的,请他坚定信心,尽管去干吧!怎么样,这种话你勘兵卫会说吧?然后尽量不要过早地说出我的名字,凡事越夸张,听话的人就越感激你。好,快把宝石找个漂亮的盒子装上,赶紧吃饭!” 新左卫门一本正经地把勘兵卫赶出茶室,把那件水晶球用绸布包起来,自言自语地说道:“光秀这个大傻瓜,你竟给我找麻烦。没办法,要想帮助你,我只有到筑前身边,一面哄他高兴一面监视他罗。……” 私生子的恩怨 曾吕利新左卫门和明智光秀的关系是一种非同一般的奇妙的关系。 两个人是在新左卫门的师父志野派香道建部隆胜家认识的。 志野派香道是从足利尊氏的得力助手佐佐木道誉开创的一支香道中派生出来的。创立别派——志野派香道的是志野宗信,建部隆胜是宗信的直系志野省己的弟子。 香道等向来是奢侈无比的贵族们的爱好,而新左卫门投师学道则是想以这种高尚的情趣来磨练自己那种急性子的脾气和霸气。 茶道要跟绍鸥学,香道要跟建部隆胜学,这是当时文化人所向往的。名师出高徒,拜他们为师后就可以进入一流社会。 一天,隆胜家新收了一个奇怪的武士为徒,同新左卫门成了师兄弟。 此人年纪虽轻,额头却秃得闪闪发光;两眼深陷,发射出两道吓人的凶光;张口便卖弄甚么大唐、天竺的学问,总带着一副说教的腔调…… “真是个奇怪的武士……”新左卫门想。可他自己在堺地也是屈指可数的稀奇古怪之人。 “喂,武士。你闻香想闻出甚么味儿来呢?” 一天,新左卫门嘲弄那武士,可武士却不慌不忙、装模作样地说:“嗯,可以闻出谁能当我主君以及他的志向。” “这么说你学香道是让人家来领养你了?” “这倒未必,要看这个人是否值得我帮他。要闻出这种区别来可不是一般的教养就能办到的,所以我得多学点儿本事。” 没想到新左卫门很欣赏武士的这段话:“是吗?!这么说要用你的鼻子到处去闻,闻出你不喜欢的味道来就当不了你的主君罗?” “正是。侍奉一个没用的主人还不如在胡同里讨饭吃呢。” “噢,有意思。我们就以师兄弟加亲兄弟的关系住到我家去吧,虽然家里不太富裕,你看怎么样,啊?” “嗯……”武士抽动着鼻子说:“那就承蒙关照了,您真是一位好人,像是一位高尚的仁主。” “这么说我得关照你啦?” “不胜荣幸。” 于是,那个武士便一头住进了新左卫门的家。这武士不是别人,正是明智光秀。 明智光秀在新左卫门家住了一年多的时间后突然不告而别,从堺地消失了。本来没受过新左卫门的特别恩惠,走就走了,没甚么要商量的。新左卫门虽然这样想,但仍然觉得有些奇怪。 “哼,真是个怪家伙,不过这种走法倒真像这小子的性格……”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光秀却留下了一个根。这是光秀出走半年以后才发现的。新左卫门唯一的一个妹妹腹中有孕了,这是光秀临行前留下的礼物。 起初,新左卫门并不知道这礼物是光秀留下的,还三番两次地斥责妹妹。而妹妹的脾气也不亚于新左卫门,她死也不说出送“礼物”的人…… 没办法,新左卫门待孩子落地以后送到京都妙心寺大岭院当了和尚。然后又为妹妹说媒提亲,可妹妹根本不听,谁也不嫁。 从此,新左卫门同妹妹争吵着过了十几年,还是不知道那孩子的父亲究竟是谁。至今一想起这件事来,新左卫门还像尖刀剜心似地怒不可遏。 就在新左卫门渐渐地忘却这件事的时候,一天他突然见到了“礼物”的主人。 这天,新左卫门来到随绍鸥学茶道的师兄弟千宗易(后来的利休)家品茶,意外地遇上了明智光秀。 宗易从他祖父田中千阿弥那一辈开始就住在堺地,当时在茶道界已经颇有名气了,所以经常出入织田信长家,并受到信长的赏识。 光秀离开堺地后到越前朝仓家干了一段时间,后来同足利义昭将军一起来到织田家为信长效力。 “——这位是织田先生的重臣,叫明智光秀。这次到堺地来是为了购买一些武器和马具,所以我想还是介绍给坂内屋殿下为好。” 被宗易这样一介绍,新左卫门只好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同光秀寒暄,可内心里却充满了久别重逢的喜悦之情。 第二天一大早,新左卫门便把光秀带到自己家里,这才发现妹妹孩子的父亲是他——明智光秀。光秀似乎还不知道他留下“礼物”以后给坂内屋带来过甚么样的风波,他的举止依然如故。 然而,新左卫门却管不了那么多,他按捺不住自己那急性子的脾气,一边大骂着“畜生!原来是你这个混蛋!”一边发疯似地猛砸光秀的秃头。 作为织田信长的重臣前来堺地购买武器和马具的光秀,当时已经发迹为大名了。过去皂情义是过去的事,现在如此被漫骂、殴打,从世上常情来讲也是不能容忍的。这回可惹麻烦了——新左卫门想着,不知不觉地停下手来,心里一阵惧怕。 可是光秀并没有生气:“这事我还不知道呢。不过都是我的错,您先消消气吧!” 于是光秀连连道歉。为了赎罪,他准备将新左卫门的妹妹和他们的孩子带回去。没想到这话一出口,新左卫门又举起了拳头。 难怪,新左卫门是不会说出原谅光秀的话的,因为他的妹妹已经含恨自杀了…… 目前在妙心寺大岭院出家的和尚玄琳正是光秀的孩子、新左卫门的外甥。换句话说,这和尚便是新左卫门和明智光秀之间关系的奥妙所在。 总之,妹妹将她的一生只献给了光秀一个人——说恨的话,从心底里恨他;要说亲的话,这也是其他人无法比拟的。 “嗯,光秀也会有同样的感慨!” 新左卫门从橱子里找出一个大唐舶来品、玲珑剔透的雕漆小木盒,将那颗水晶球小心翼翼地装了进去。 “他妈的,这个混帐东西!”他又骂道。 筑前在清洲城 尾张清洲城二丸。 羽柴筑前守秀吉在灼热的烈日下骑马查巡了热田、名古屋后返回清洲城,他一面脱着铠甲一面喊:“枕头!拿枕头来!” “是!”林又一郎飞快地跑出来,将妇女用的带有木匣底座的圆枕头递给秀吉。秀吉接过来闻了闻以后和身体一起抛倒在蓆子上。 “我累了,别让任何人进来!” “知道了。”又一郎回答后又问:“德川殿下直接回三河了吗?” “你这蠢才,我已经睡了,没告诉你我累了吗?” “啊,是!” “自从十三号打光秀以来我几乎就没睡过觉,今天都二十号了。只要一躺下就得打呼噜。” “您说得对!” “知道吗?十三号打垮了光秀,十四号一面攻下了坂本城,一面又拿下了丹波龟山城。” “是,够迅速的了。” “接着,十六号进了长滨城,和松殿下和解后斩了阿闭贞明。十七号在都城六条河原又虎死了明智的骁将斋藤利三,十九号又跑到这儿。这时候德川家康又出来了,不但多了一个对手,还给今后的继承问题带来了麻烦,知道了吧!家康这家伙还是在骏河、甲斐对我们有利。他听了我的劝告后从热田撤兵了。” 自己说已经睡了,还喋喋不休地说个没完。这倒使又一郎有些不放心了。 “殿下,您就痛痛快快地睡吧!不然的话决定继承的事儿就想不出好主意了。” “是的,对。好,睡了,睡了。我已经睡着了,不要再跟我说话了。” “殿下,打扰您一下。” 秀吉正在嘱咐又一郎,没想到外面又传来了三郎左的声音。 “甚么,三郎左。现在不行,我已经睡着了。” “行啊,那您就睡着见一个人吧!” “甚么?让我睡着见一个人?” “对,殿下是绝代的大英雄,可以睡着打仗,睡着斩人。” “别给我戴高帽儿了,三郎左。是谁,你让我见甚么人?” “您就当是大唐天子派来的敕使吧!” “你说甚么?!”秀吉终于爬起来了,“大唐天子?!”他惊奇地问。 “是的,大唐派人给殿下送来了天子继位时必不可少的宝珠来了,……这不能不见吧?” 秀吉顿时瞪起了他那睡意蒙胧的眼睛,向前凑了凑身子说:“你这小子竟信口开河,把他带来,那个大唐的敕使……?” 秀吉语音未落,雀部勘兵卫着一身轻便的马服出现在门前。 “你就是大唐的敕使?” “正是在下。” “你真的是从大唐来的?” “不是,不可能从大唐来。我是从和泉堺地来的。” “噢,你抱的是甚么?那么小心翼翼的?” “这是帝王继位的吉祥物,叫圭玉。传说可以为天子产生无限的智慧。殿下大概还不知道吧?您要说不要我马上就带回去。” “拿来,拿来看看这继位的吉祥物。”秀吉有些惊奇地说。 “是。不过,下贱之人看到他会刺坏眼睛的。所以我要背过身去,希望殿下的家臣们也背过身去。” 勘兵卫听了新左卫门的话,尽量添油加醋,夸大其词。他彬彬有礼地将雕漆小盒交给三郎左以后,捂住双眼,把背朝向站在廊前的秀吉。 “哼,下贱之人看到它会刺坏眼睛?” “正是。” “眼睛坏了也没关系。三郎左、又一郎!不要让别人靠近,我打开以后你们两个仔细看看。” 秀吉说着,在斜阳强烈光线照耀着的廊前打开了小木盒。 “啊?!” 三个人不禁同时叫起来。磨得棱角分明的圭玉被太阳照得反射出强烈耀眼的光芒来,刺得三人一时睁不开眼睛。 “哎呀,果真是块宝玉,叫甚么来着?” “哎,叫圭玉……就是帝王继位的证据。” “这颗宝玉是谁送给我的?” “不能告诉您名字,我是受人之托才来的。对方说这宝玉有缘来到日本,不是一个凡人应该保存的东西。应该由坐天下的人秘藏起来,时常向它讨教一些智慧……现在整个日本只有羽柴筑前殿下才是这种宝玉的主人。所以让我来献给殿下。” “嗯,是这样!”秀吉摇摇头,又一次打开盒盖看了看说:“你叫甚么名字?” “雀部勘兵卫利信。以前就认识原三郎左和林又一郎他们。” “噢?……原来你们认识?这么说你不会骗我罗!这宝石是谁献给我祝贺战争胜利的吧?” “正是。对方说您早日取得天下,……还说,这宝珠能给您带来非凡的智慧……” “还说你不要说出我的名字,对吧?” “是的。他说不要让人认为我是为了名利才送的……,还说这宝石有危险,不能由凡人保存,不要说出我的姓名……” “嗯,有涵养。如此说来我筑前也不好意思收下了。怎么样?你不告诉我赠主的姓名的话……我筑前绝不会收下的。” “哎呀,这可不好办啦!……”勘兵卫说着不由自主地咧咧嘴。 在勘兵卫看来,曾吕利新左卫门比羽柴筑前好像还要略高一筹。他内心非常高兴,有些情不自禁地暗自得意起来。 曾吕利战略 本来嘛,雀部勘兵卫也并非是平庸之辈,他是一位有才气有胆量足智多谋的男子汉大丈夫。正因为如此,曾吕利新左卫门才肯接近他,信任他。 他能够让羽柴筑前这样的人物顺顺当当地进了曾吕利设下的圈套,不禁暗自为这场恶作剧感到庆幸。 “嘿!越来越有意思了,我再给你演一出看看……”勘兵卫这样想着,故意装出一副非常为难的样子向秀吉深深鞠躬道:“我不能告诉您仁主的姓名。不过……,我也不能瞒着您,那样的话实在对不起您了。那位仁主曾经说过这样的话……” “噢?他说了些甚么?” “哎,他说这宝石实际上是为王的智谋神珠,一定会对筑前殿下有用的。不仅是有用,而且是急需的,不可缺少的宝物。他告诉我无论有多大危险,都要在柴田胜家殿下从越前来到清洲之前交给筑前殿下。” “嗯?柴田要到清洲来……,他知道?!” “嘿……嘿……”勘兵卫笑道:“总之,靠筑前殿下的力量和智慧一举报了信长公的仇。无论从实力上看还是从智略上看,不,从整个日本庶民的幸福着眼,必须由您来坐天下。” “嗯……,他是这么说的?” “是的。不过,世界上有些人在关链的时候根本出不了甚么力,可反过来还要设置种种障碍,鸡蛋里挑骨头。讨伐光秀以后的问题是织田家的继承问题,这时候柴田胜家必定要带上同他关系密切的岐阜三子信孝来强行继承织田大业。” “嗯,有道理。” “如果让信孝继承的话,真正的实权就会落到柴田胜家手里……这样一来,织田家的前程就不告而知了,至少庶民会不幸的。因为柴田殿下就是织田家的第一重臣了,只要他主张办的事情,其他的重臣是不能反对的,不管是丹羽殿下、池田殿下,还是森殿下、泷川殿下,他们的处境也是可想而知的。” 秀吉瞪起两只眼睛听得入迷了。事实上他刚才想好好休息一会儿,正是为了准备认真考虑继承问题。 “当然,筑前守殿下是为君主报仇的头等功臣,而且信长公的四子秀胜殿下是您的养子,您是织田家的亲属,不会眼睁睁地看着柴田殿下横行霸道的。不过……,如果其他重臣都赞同柴田的话……,那您恐怕就无能为力,难以主持正义了。” “噢?他……他说过这样的话?” “是的。所以才让我在织田家的重臣们来到清洲城之前将这宝珠献给殿下。……就是说,谁有宝珠谁就会有帝王的智慧……这当然是传说,筑前殿下即使没有宝珠也不会为难的。不过,如果这宝珠能够成为筑前殿下的吉祥物的话……,您就收下吧!” “好,我明白了。”秀吉的情绪不断地高涨起来,他向前凑了凑身子说:“是吗?他说是为了庶民的幸福,嗯。” “是的,还说为了整个日本国的繁荣昌盛。” “你是叫……勘兵卫?” “是的。” “好,很好!我看中你了。你刚才说和又一郎、三郎左认识?” “是的,以前一起在荒木家当过武士。” “好!你和他们俩一起留在我身边吧,怎么样?你不想侍奉我吗?” “这……我能胜任!” “好,就这么定了!当然要和三郎左、又一郎一样拿一百石俸禄,行吗?” “不胜荣幸,谢谢殿下!” “哈……哈……” “您笑甚么?” “啊,我佩服你的聪明才智,所以才笑呢。大唐传来的帝王宝玉,哈哈……” “这是真的!” “那当然。这珍贵的玉石为你铺了一条可拿一百石俸禄的侍官大道。我知道啦,是你自己想出来的点子,所以才说不出来赠主的名字。啊……哈……哈……” “没有的事儿。”勘兵卫有点儿生气了:“您这话太多虑了。这圭玉的赠主绝对不是我,而是堺地西目口町的主人,以曾吕利闻名于世的坂内新左卫门宗拾!” “甚么,曾吕利新左卫门?!” “是的,这绝不是我胡编乱造!” “啊……哈哈……,三郎左,你看!勘兵卫终于让我给骗了,他说出赠主的名字啦,哈哈……是曾吕利呀,好!曾吕利好像也是位具有先见之明的智多星嘛,啊?三郎左,下次到京都后马上召见曾吕利,让他也留在我身边侍奉我。记住了吗?我可能会忘掉,不过你可不能忘。啊……哈……哈……” “嘿……嘿……” 勘兵卫也“嘿、嘿”地笑了。他被秀吉骗了,这是事实。不过,即使不受骗他也要说出曾吕利的名字。相反,秀吉倒真的被曾吕利给骗了,这也是事实。 “嗯,这圭玉说不定真的可以产生无穷的智慧呢!”勘兵卫想到这儿,不由得又“嘿、嘿”地笑起来,看他那样儿,别提有多开心了。 先发制人 秀吉捧着曾吕利新在卫门赠送的圭玉足足看了半个多小时。 这天是六月二十五日。 正如勘兵卫所说,天刚亮,柴田胜家就带着信长三子三七信孝来到了清洲城。 柴田胜家出北陆,从北近江到美浓,一路上收买了一些光秀的人,然后由岐阜进入清洲城。 众所周知,清洲城主是信孝的兄长信雄。信孝和信雄是同年同月生的亲兄弟。当然生母是两个人。他们虽然有次子、三子之分,但实际上给人们的印象是很难说谁是老二、谁是老三,谁当继承人都可以。 柴田胜家陪同信孝来清洲城之前已经仗着笔头家老的权势发出了通知——“织田家继承问题刻不容缓,必须立即召集重臣会议研究决定,请于下午一时在大客厅集合开会”。 此时,丹羽长秀、池田信辉(胜入)、泷川一益、森长可诸将已经到齐了。这些人是光秀背叛后织田家的全部家老。因为甲府的川尻肥前守秀隆听到信长的噩耗时举旗复仇被暴徒杀死了。泷川一益等人是从上州厩桥(前桥)突破重围以后才撤出来的。 “哼,不妙!”秀吉一面凝视着圭玉,一面连连摇头,自言自语地说。 万一由信雄和信孝争夺织田家的继承人的话,对信雄来说是极其不利的。信孝本身生机勃勃,而且和丹羽长秀关系密切,还和丹羽一起参加了山崎复仇战。 信孝被柴田胜家拉拢过去是羽柴筑前秀吉的最大的失误。 “哼,在山崎一齐打仗的时候就应该把他留在自己的身边。”秀吉想着想着不禁后悔起来。 如果当时将信孝留在身边的话,再加上养子四子秀胜,那柴田胜家就没有甚么飞扬跋扈的本钱了。当时秀吉只注意光秀生死的问题,而忽略了信孝,使到手的鸭子又放跑了。 丹羽长秀是绝对赞成信孝当继承人的,再加上胜家更同意。这样一来池田信辉和他的女婿森长可二话不说非站到他们这边去不可,因为他们两个人一向认为谁当继承人都可以。 这样一来,秀吉就会受到孤立,虽然为讨伐光秀立下了汗马功劳,但到头来还得落在柴田胜家的麾下。 “妈的,光秀这混蛋!你要把真首级交给我的话哪会有这么多麻烦……”秀吉在心里恶狠狠地骂着,然而这话却是不可外露的秘密。 正在这时,秀吉背后响起了哒、哒、哒的脚步声。他回头一看,不禁,“啊……”地吃了一惊。 一个小孩摇摇晃晃地从秀吉的身后迳直朝着闪闪发光的圭玉跑去。没等秀吉醒悟过来,那小孩早已把圭玉抱在怀里了。 “啊,对不起!……和子,快过来!”一个妇女从后面追进屋来,看样子还不到三十岁。 “快放下!那东西有棱有角的,别扎着手。”那妇女说着准备从小孩的手里夺下圭玉。 “等等!”秀吉问:“这小孩是谁的?” “啊……是,是已故中将殿下(信忠)的幼主,叫三法师。” “甚么,是三法师君?……那你是……?”秀吉接着问道。 “啊!我是奶妈阿末。和子正是淘气的时候,离不开人,请您原谅。好,和子,把球放……” “等等!没关系,让他玩吧!不会有危险的,过来,让我好好看看!”秀吉阻止了奶妈。 和子看着秀吉说话的样子要哭似的撇着小嘴。秀吉赶紧凑到和子面前,将自己的脸紧紧地贴在和子的小圆脸蛋上哄了起来。 “噢,乖、乖、乖……,不要怕,不要怕,乖乖……乖乖……” 对一个娃娃来说,人的脸大抵有两种:一种是娃娃喜欢的,一种是娃娃讨厌的。这两种脸的性质是完全不同的。连狗见了都要叫的脸,小孩见了也会讨厌。 秀吉虽然外号叫做猴子,但他的脸似乎并不让小孩那么讨厌。要哭出声来的三法师被满是皱纹的秀吉的脸蹭着蹭着,突然喘了一口长气,咧开小嘴笑了。 “噢,好乖乖,好乖乖,笑了,笑了。到底是智慧的宝玉啊!” “啊,您说甚么……?” “噢,奶妈,这可是好东西呀。中将殿下有这样个好孩子呀,这才是主君的嫡孙呢!” “啊?这……?” “噢,奶妈,这块宝玉叫圭玉,是帝王必备之物。小幼主直接跑过来抱在怀里,这不是天意吗?您说是吧,奶妈?” “啊……啊?” “三法师君平时最喜欢的是甚么?” “最喜欢的?啊,是捂嬷(甜食、马、木马等)。” “噢,是捂嬷。除了吃的东西以外还喜欢甚么?” “不,不。我说的不是吃的捂嬷(甜食),而是骑的捂嬷(马),……是做成马的形状的玩具捂嬷(木马),是木头做的……” “噢,是木马。好,作为见面礼,我送给他一个。三郎左!” “是,您有甚么吩咐?” “你赶紧到城里买个木马来,没卖的就找人做一个。要带鬃毛,系上红白相间的缰绳,马鞍和马镫也要漂亮的。这可是军令,三天之内不拿来立斩不饶。花多少钱都行,知道吗?这是右大臣殿下嫡孙的坐骑!” “是,遵令!” “唉,都是爷爷不好,把您给忘了。真是帝王的智慧,帝王的智慧……”秀吉说着眼圈儿一红,哽咽起来。 三法师突然呀呀、呀呀地想说些甚么,然后咯、咯地笑起来。他一定喜欢上了秀吉那张哭丧的脸了…… “哎呀,您看他多开心啊,奶妈。” “是呀!” “织田家有这么出色的继承人,可那些家老中却有人排斥我们,妄图立中将殿下的弟弟为主,好随心所欲地统治天下。……” “啊,好像……” “是的,我筑前只能拜托您了,奶妈。有人要拐骗三法师君的话,可千万不要交出去呀!” “怎么会呢,我不会把幼主交给一个不相识的人的。”奶妈说。 “不,不一定是不相识的人要拐骗。其实,柴田胜家殿下或者三七信孝殿下就有可能来抢我们幼主。” “啊?这……这是为甚么?” “这是因为三法师君要是当上继承人,三七殿下也好,柴田殿下也好,他们就不能随心所欲了。幸亏有您这样一位忠于三法师君的奶妈,您要告诉三法师君,除了筑前爷爷以外不能让任何人抱他。谁要想抱他就赶快哭着跑开,不然的话会被人拐走的。” “是……是!” “有人突然来抢他就让他使劲地哭。知道了吧,这都是为了报答这位可爱的主君的恩情。我拜托您。” “我知道了,绝对不会把幼主交给坏人的。” 秀吉从三法师手中拿起那块圭玉,又以一种神奇的表情哄起了幼主。 “木马,木马,哒、哒、哒、哒,我要送给您一匹木马。知道了吧,乖乖?” 装病战略 六月二十五日,下午。 熟悉的清洲城大客厅。这是可以引起许多联想的、让人留恋的地方。当年,信长和浓姬并肩坐在上手席为秀吉和宁宁主婚祝词,还曾经在这里表彰秀吉攻打墨俣时的功勋。 今天,上手席空着。柴田胜家傲慢地坐在紧挨着上手席的下层,好像吃饭不小心搞了满脸黑饭粒似的武士胡须不停地抽动着。 柴田胜家的右手依次坐着丹羽长秀、池田信辉、泷川一益。左手并肩坐着秀吉和森长可。 “自从本能寺事变后,诸位都辛苦了。今天,正如提前通知的就主家继承的问题想听听诸位的意见。由于牵扯到继承人的问题,所以让信孝殿下和信雄殿下暂时回避一下。”胜家清了清嗓子,向四周环视一下后接着说道:“先让我谈谈我个人的意见吧。从母系血统来说,我想决定信孝殿下为继承人。理由嘛,不言而喻,他可以得到家族们的信任。有甚么异议吗?” 胜家又向四周环视了一次,现出一副洋洋自得、充满信心的表情,似乎根本不可能会有人提出不同意见似的。 “嗯……,我认为这事不能简单……”秀吉说。 “你先等等!”胜家马上阻止秀吉的发言。“家老也该有个次序嘛,先让丹羽氏说是否赞同。怎么样,万千代殿下?”胜家故意叫起丹羽长秀的乳名来。 “嗯……,我,我没甚么特别的……” “是吧!我知道不会有人反对。下一个,池田氏也赞成吧?” “柴田殿下!”秀吉实在忍不住了,照这样问下去不会有人反对的,胜家就可以一鼓作气决定下来。“殿下讲话是否有些不妥,一开始就说不会有人反对,如此下去有意见也很难开口。我以为应该先把继承人的名字全部列出来,让诸位认真考虑后再确定谁来继承。” “哼,筑前是说三七殿下没有能力继承织田家业啦?”胜家很不满。 “我不是说有没有能力。除了三七殿下和信雄殿下以外还有继承人呢,还有一位重要人物。我想柴田殿下不会忘掉吧?” “甚么,还有……?你是说你的养子秀胜殿下吗?的确,秀胜殿下是主君的嫡子。不过,你已经收为养子了,这就成为家臣方面的人物了。如果你认为讨伐光秀立了一点儿功劳就抛开兄长让家臣方面的三子继承的话,世理难容,我坚决反对!” “理所当然!”秀吉不由自主地向前移了移身子,拍着榻榻米大声说:“谁说让秀胜继承了?我说还有一位重要人物,难道就是秀胜吗?” “啊?这么说……他是谁?” “中将信忠殿下的嫡子三法师君,恐怕修理殿下给忘了吧?” “甚么,三法师君?啊……哈哈……,筑前,三法师君还是个二、三岁的孩子!这样一个孩子你认为他能够战胜这战国的惊涛骇浪吗?啊,哈哈……二、三岁的孩子,哈哈……” “不错,是只有二、三岁,不过他才是真正的继承人。是织田家的嫡系,主君的嫡孙,是主君决定的唯一继承人中将殿下的唯一后代。不管他年纪大小,他是法定的继承人……法定的!……” 秀吉说着,突然想起了那块圭玉。 (哼!不妙!)他心里想着。 现在,他虽然把三法师提出来作为继承候选人之一,但是,万一定不下来自己就彻底失败了。 (哼!胜家这混蛋,说不定在来清洲城以前就勾通其他人内定了!) 如果自己不知道他们是否已经内定硬要坚持让三法师继承的话,势必要吵翻分道扬镳。论兵力自己占绝对的优势,可是织田家的重臣都成为自己的敌人的话,打天下也就无指望了。 (嗯,现在是需要帝王的智慧的时候了!)秀吉想到这里便决心不让胜家继续开会研究下去了。 “啊!哎哟……”秀吉突然停下了那张雄辩的嘴,改为龇牙咧嘴了。“哎哟……不好,真……疼啊!可能不想让我……说话了。哎……哟……,像刀……扎的似的。哎哟……疼啊……疼……” 秀吉的演技太妙了,就连胜家都大吃一惊:“喂!怎么啦,筑前?!” “哎哟……,可想而知呀……从备中撤军后在阵中就没吃过一顿可口的……饱饭。哎呀……胃……好像是胃痉挛,啊……疼……” “赶快吃点儿胃药吧!” “不,不用……了。真对不起……诸位呀,……失礼……了。请暂时休会吧,一会儿……会好的……,好了我就来。哎哟……,疼……真疼……啊!” 秀吉紧皱眉头,双手捧着肚子“哎哟,哎哟”地离开了客厅。 事情归事情。只要秀吉缺席,这继承的问题是无法决定的,何况现在不是一个候选人,而是两个。 是信孝?还是三法师? 推崇信孝的是织田家笔头家老柴田胜家,推崇三法师的是讨伐光秀战功赫赫的羽柴筑前守秀吉。这种局面不得不使在座的重臣们重新考虑。 “筑前这小子,说不定是装病。哼!不能小看他。我们先坐在这儿等他一会儿吧!”胜家看看在座的重臣,恶狠狠地说。 胜家绷着脸,让侍童重新换了茶。正在重臣们品茶的时候,筑前的随身侍从林又一郎急匆匆地跑了进来:“对不起,丹羽长秀殿下还在这儿吗?” “啊,我就是丹羽……”长秀向前移了移身子问道:“筑前殿下的病怎么样啦?” “哎呀,看样子很严重。万一有个好歹可怎么办呢……?殿下说有遗言……,不,为防止万一,殿下有话同丹羽殿下讲,请您马上去一下。” “甚么,遗言?!” “是的。刚才疼得直打滚儿,现在好像能说几句话了。”又一郎补充道。 在座的重臣们不禁吃惊地相互望着,丹羽长秀急忙离开了座位。 “快带路!是吗?这么严重吗?” 丹羽和羽柴是青梅竹马的近交好友,听了又一郎的话他不由得脸色发白,紧跟着林又一郎跑到了秀吉的大院里。 “丹羽殿下来了……” 走进秀吉的二丸住所,林又一郎来到居室廊前高声喊。 “是吗?快进来。噢,是万千代殿下呀!欢迎,欢迎,快进来!” 丹羽长秀进屋一看,不禁目瞪口呆。秀吉正抱着一个衣冠束带的小孩咯、咯地笑呢!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呀?” “哈哈哈……,了不起吧,丹羽五郎左?这就是右大臣织田信长的嫡孙三法师!” 三法师看见长秀那张严肃的面孔,突然“哇……”地哭起来。 “噢……好,好,乖,乖、不哭……乖乖……不怕,这位爷爷也是织田家的大忠臣啊!不过,三法师君除了我以外谁都讨厌。”秀吉说着把三法师交给奶妈,让她们离开了房间。 丹羽长秀摇摇头盘腿坐在榻榻米上问:“这是怎么啦?您不是说要留遗言吗?” “的确,一个武士随时都有遗言。如果柴田想继续横行霸道,我就断然一战。那不就有可能一起战死在这里了嘛!” “别没事找事儿。肚子不疼啦?” “肚子?哈哈哈……,肚子算甚么!我现在想的全是织田家的事儿。您听我向您道来。” 秀吉又想起了曾吕利新左卫门赠送的圭玉。看样子他想用一用这帝王的智慧。 羽柴的来历 丹羽长秀抱着膀子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他从藤吉郎时代起就领教过了筑前的脾气和才气。 筑前突然肚子疼,又说要留遗书把自己叫来,现在却说肚子疼不算甚么……,从筑前这些反常的言行中可以看出他确有一番用心。 “看来,您不想听柴田的意见罗?” “当然!”筑前瞪大了眼睛,“我是听柴田话的人,还是不听柴田话的人?您从我的名字里就能看出来。” “甚么,名字?是羽柴这个姓吗?” “是的,您知道它的意义吗?” “真奇怪,这已经是老生常谈了。您常常对我说您要效仿我和柴田的武勇,采用了丹羽的羽和柴田的柴,起了羽柴这个姓。我耳朵都听出茧子来了,今天怎么又提起来了?” “哈哈……,万千代殿下真是个大好人。要是那样的话,我就不叫羽柴而是叫丹柴或者是羽田了。” “啊,甚么?丹……柴……?” “是的,丹羽的丹加上柴田的柴不就是丹柴了吗?即不叫丹柴也不叫羽田,而是叫羽柴。您不知道这是为甚么,那就太粗心了。” “筑前,您是不是发烧啦?”丹羽长秀吃惊地向前移了移身体问。 “不必担心,身体并不是问题。您知道吗?羽柴的羽是您姓的下面一个字。” “那当然,是丹羽的羽嘛!” “您知道将您姓下边的字放在我头顶上的意思吗?这不是要您的武勇。要是从打仗的角度来讲我秀吉绝对不会向您认输的。” “哼!” “可是,我们从织田家的角度想想看。您是织田家第一位重臣,是我秀吉效仿的榜样。我真想用您丹羽的丹字,不过那样就是对您的不尊,所以才用了丹字下面的羽字做为我姓的字头。” “这……是真的吗?筑前!” “哎呀,现在是甚么时候?我筑前怎敢开玩笑呢?您知道了吧,先用您下面的羽字,然后再用织田家的柱石柴田的田字,不就应该是羽田了吗?” “嗯,就是。” “可是,我并不叫羽田,也不叫丹柴,而是起了羽柴这个姓。” “的确,是羽柴筑前。” “这就是关键的问题,让您姓字下面的一个字压倒柴田。就是说,并不是采用了柴田修理的柴字,而是让柴字为您羽字铺路打座。毫无疑问,我早就看出修理这家伙是主家的灾星,是一意孤行的祸根。所以,为了忠实于主家我才起了这个姓,您还看不出来吗?” 秀吉说得非常认真、诚恳,长秀想笑也笑不出来了。 “哼,这个牛皮大王!又在强词夺理了。”长秀虽然暗自骂着,不过秀吉既然如此尊重自己,自己也不能辜负了人家一片好心哪! “我可没那么大的本事,这都是您的抬举。” 长秀并没有不高兴,他不好意思起来。可没想到秀吉好像正等着他的这句话似地,突然兴奋得大叫起来。 “对罗!这就对罗!” “啊,甚么?” “正是这样,我是在抬举您丹羽五郎左哪!您跟着胜家屁股后面要让三七信孝殿下继承主业,真是不义之人。”秀吉当头一棒,然后又瞪着眼睛喊起来:“丹羽长秀,我们要光明正大地决一雌雄,明白吗?我筑前要是把右府殿下留下来的清洲城规规矩矩地交给你们就得受到老天爷的报应!你们妄图背叛三法师君,立三七信孝殿下为主,就是和光秀一样的叛贼。知道了吗?我羽柴筑前不会让你们活着逃出清洲城的,一个都甭想走!” 丹羽长秀像是被捧到高处后突然给摔下来似地眨巴着眼睛好半天没说出话来…… 不过,回头想想这事情不会心平气和地就解决了的。柴田胜家是个无与伦比的老顽固。而筑前呢,又是个杀气腾腾的凯旋将军。他刚以破竹之势击毁了明智大军,杀意未消。 只要筑前一声令下,他的大军就会立即将清洲城围个水泄不通。确实一个人都甭想活着逃出城去。柴田胜家并没有带来多少人马,和筑前大军相比,那可是鸡蛋碰石头——自找苦吃。 “哈哈……,哈哈……”过了一会儿,丹羽长秀模棱两可地笑了。“啊呀,筑前真会开玩笑。佩服,佩服。这就是您的遗言罗……?” “这遗言的味道,您品出来了?” “我说筑前,不一定每个人都像您想的那样是甚么叛贼、不义的坏人。” “不是坏人也是无能为力的蠢货!” “您先别生气,听我说。我们赞成柴田的提议也是为织田家的安泰着想啊。还在吃奶的三法师殿下怎么能治理这战争四起的国家呢……” “住口,要说治理乱世也轮不到他嘛!” “您是说……三七殿下没能力……?” “我不是说功劳和能力问题,乱世之中强者为王。还不如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为右府报仇杀死光秀的秀胜来继承呢!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织田家这么多家老完全可以辅佐三法师继位,不管他是两岁还是几岁。这样一来根本不用考虑甚么乱世啦,战国啦,只要立一位正统的有血统关系的真正主君就行了。” “嗯……嗯……” “你嗯、嗯甚么?嘴上说是为了主家的安泰,可实际上却故意制造事端。知道吗,五郎左?假如柴田和三七殿下绑在一块平定了当今的天下,能持续多长时间呢?首先我筑前坚决反对,我一反对秀胜也会反对的,无疑中将殿下的遗臣们也要反对。这样一来被排斥的次子信雄殿下也不会袖手旁观。信雄、秀胜、三法师君等所有主家的人都和他对立的话,信孝殿下能够平平安安地继承织田家业吗?好不容易摧毁光秀大军为天下人伸张正义,结果换来了家族内部的血腥残杀,你丹羽长秀不觉得羞耻吗?”秀吉侃侃谔谔地论述一番之后又降低了声音说:“这只不过是我个人的意见,你说是谁错了呢,五郎左?” 丹羽长秀沉默不语。 是发怒?是开玩笑?还是在威胁?或者是信任?真是个让人捉摸不定的怪物! “告诉你说吧,我只相信你。我绝对不是甚么丹柴,也不是羽田,而是真心实意的羽柴。是想用殿下的羽抑制住柴田野心的羽柴。我不是说非让你帮我不可,不过你却不能不帮织田家,这应该是无可非议的吧!” “我说筑前——” “甚么,五郎左殿下?” “我真佩服您的顽强劲儿,您是说让我去说服修理殿下吧?” “甚么说服,不行的话我就动兵。要吵也得先小吵,救火得在它还没蔓延的时候救。” “可是……,这样一来不是把织田家的矛盾暴露出去了吗?” “所以呀,如果是您出面办理的话,我筑前不会硬要把事情搞僵、搞大的。我们是青梅竹马的好友,我不会让您丹羽长秀殿下下不来台的。” 这话怎么越说越相反,然而长秀好像是被请来安慰筑前似的,而且长秀并没感到这是一件怪事。 “是的。如果家里乱起来,山崎的胜利也会成为世人的笑料。好,我丹羽长秀为了织田家,先去说服柴田修理吧!” “喂,还是您想得周到。柴田要是能够平安地回到越前的话,他还是上算的。总之,织田家有以您为首的家老们来轮流执政,辅佐三法师君也就万无一失了。好,辛苦您了,五郎左!” 筑前好像是在谈论别人家的事情似地给长秀下了命令,然后又皱起眉头、捂着肚子大叫起来:“哎……哟……,疼啊……疼。对!要搞点汤药味儿,我的肚子还没好呢!……” 吹牛传染病 丹羽长秀到底是个老实人,他不知不觉地这样想起来——可不能惹筑前生气,筑前才是真正的大功臣。是他讨伐了光秀,保护了织田家族的安泰,是他让世人知道织田家的威望的—— 长秀被秀吉那口若悬河似的说教给征服了,开始同情、佩服并处处为秀吉着想了。 “不好了,要出大事儿啦!” 长秀闷闷不乐地回到大客厅,柴田胜家等人仍然等在那里。他长叹了一口气接着说:“羽柴筑前好像要把城池包围起来,准备在厮杀中被砍死。” 丹羽长秀装出一副非常担心的样子,放出一颗使人胆颤心惊的巨型炮弹。 “甚么?筑前说的遗言就是这……话?”柴田胜家抢先问道。 “是的。病是病了,不过好像是殿下要立三七殿下为主的话使他大为恼火,才引起胃痉挛的。” “甚么?筑前这家伙说过这种屁话?” “好,好,您先镇静,镇静!筑前想的比较多,他说要是三七信孝殿下继承家业的话会引起家族的骚动,会给织田家带来麻烦的。” “简直是胡说八道!是谁不服,啊?你说!” “这还用说,就是筑前和秀胜殿下。” “甚么,筑前?!” “对,所以把我叫去说,如果决定三七殿下他就下令围城决战,寻求一死,以后的事就拜托我了。这样一来势必要造成骚动的。” 丹羽长秀很清楚,如果按平常的方法和口气劝说柴田胜家的话,他是不会就此罢休的。所以他把筑前说的大话又加大了一圈儿,开始吹起大牛皮来:“因此,事情的成否必须准备以决战的形式来决定,这不仅是筑前一个人的想法。因为筑前要立已故中将殿下的嫡子三法师君,所以中将殿下的遗臣们都说要和筑前站在一起。” 然而柴田胜家并不是一个胆小鼠辈,是被人们称为恶鬼的猛将,他是不会就此罢休的。 “哈哈……,筑前和中将殿下的家臣?就这些人啊!”胜家嘲笑道。 “不仅是这些。”丹羽长秀也不让人:“还有一位,就是信雄。他说如果被三子信孝夺走了继承权他绝不罢休,说甚么也要为次子中将殿下的三法师君争口气。” “哼,早就想到了!这么几个人怕甚么!” “不过……,还有一位……” “你说还有一个?他,他是谁?!” “骏、远、三,三个国的君主德川家康殿下!” “你说甚么?家康要和筑前站在一块儿?” “好像……是的!”长秀答:“家康殿下听到本能寺事变后就要为右府殿下报仇,火速从堺地返回本国,率大军向津岛进发。筑前在津岛向家康商量好了,说我负责辅佐织田家的继承人,请您放心回领国去吧!所以家康才撤军的。不过临走前说好,万一有甚么事情马上回来协助筑前。” “就……就这些吗?这……有甚么可怕的?!” “不,还有一位……!” “甚么!还……还有?” “是的,是越中富山的佐佐成政。成政已经向筑前妥协,万一有甚么不测,他就率兵从加贺杀到越前,占领殿下的领地。” “啊?……哼!”胜家的脸突然变了颜色。他本是一个具有战国武士特点的草莽武将,算不上是一位智谋出众的大将。 “好!再没有了吧?只要我们有准备还怕他个屁!”胜家硬着头皮说。 “不过……,还有一位。”丹羽长秀装出一副很可怜的样子说:“还有一个人。嗯……,要知道这个人也和筑前站在一起的话,……恐怕在座的池田殿下和森殿下也会和筑前走的。对,他们二位也会……也会改变……改变态度的。……” “哼!这个家、家伙是甚、甚么人?” “这个人叫……叫丹羽五郎左卫门长秀。” “啊?!甚么,连你也……?” “柴田君,我不想在骚动中被杀死在这里,这是织田家的耻辱。只要我们家老们同心协力帮助主家,辅佐织田家幼主、右府殿下的嫡孙三法师君的话,就会无往而不胜。这样一来,我们迅速摧毁叛贼光秀,立幼主三法师君,一丝不乱地治理国家的辉煌业绩就会成为后世的美谈,可以永远保持住织田家族的荣誉。我在同筑前谈话后就改变了主意,君子豹变,同甘苦共命运嘛。啊?哈……哈……哈……” 听了这话,在场的泷川一益、池田信辉、森长可三人不由自主地互相凝视着。 如此一个又一个地都站在了筑前一边,柴田胜家不知不觉地彻底被孤立起来了。这样一来谁还能轻易地赞同胜家的意见呢? “噢……,原来如此,我们听了五郎左的话也不得不改变看法啦。……还是赞成织田家第一功臣羽柴筑前的意见防骚动于未然吧!” 池田信辉的语音刚落,其他在场的两个人也异口同声地赞成了。 “我也同意池田的意见!” “我也同意……!” 柴田胜家瞪着眼睛看了看在场的每一个人,把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地响:“既然……如此,我、我柴田胜家也、也……同意。” 柴田胜家恶狠狠地扔下这句话以后,急匆匆地跑出了客厅。 清洲立主 传说羽柴筑前为了平息柴田胜家这种无法自慰的不满情绪,将自己爱恋着的、信长的妹妹阿市通过信孝介绍给胜家为后妻。这种传说有些失实。 实际上,当时胜家已经决定娶阿市为妻了。 在胜家看来,娶阿市为妻便可成为织田家的直系亲属,再把三七丸信孝立为君主的话,自己依然可以作为织田家的首位家老主宰全局。 然而由于秀吉的粗暴干涉使胜家没能成功。因为胜家和信孝早已有约在先:胜家允诺信孝为继承人;信孝允诺胜家娶阿市为后妻。 “你等着瞧!筑前……”胜家在心里骂着。 柴田胜家决定暂时说服信孝忍下这口气,然后再伺机征讨筑前,别无他路。然而最让他放心不下的是刚才丹羽说的,邻国富山城主佐佐成政准备在他外出期间攻打越前的事。 柴田胜家气势汹汹地离开大客厅以后迳直朝着信孝的下榻处走去,他准备先说服信孝暂时做出让步,待事情平息后再想办法,除此之外别无他路。 羽柴筑前现在在干甚么呢? 筑前取出那块圭玉正兴高采烈地同三法师君玩着呢! 三法师君骑着筑前买来的木马,开心地围着筑前绕圈儿玩着,奶妈和女仆们也都咯咯地在一旁笑着,整个居室一片欢乐的气氛。 “噢,骑得真好,三法师君。放心骑吧,不要害怕!三法师殿下有奶妈,有家仆,这么多忠臣保护着您。噢,对了,还有一举粉碎明智大军的羽柴筑前守爷爷,还怕他柴田胜家嘛。对吧?不怕!” 显然,这话并不是讲给两岁的三法师听的,而是讲给在场的奶妈和家仆们听的。 “真是让您费心啦,谢谢您。” “哪里,哪里。不过……,可不能粗心大意呀,问题是以后怎么办。” “以后……,您是说……?” “立了三法师君以后,柴田这家伙一定不满。因此,一不注意他就会拐走幼主或者对幼主下毒手。所以我们绝对不能疏忽。” “哎呀,那么可怕……?” “不,只要我们有防备就没甚么可怕的。关键是不让柴田以及柴田的人接近幼主。” “嗯,一定。大家听着,绝对不能让可疑的人接近小主人。”奶妈说。 “这很重要。柴田这家伙现在正到处横行霸道,无所不为,连男人都惧怕他。不过,这也是两、三天的事,我筑前会斥责他的,让他再不敢横行。” “这……行吗?” “您以为不行吗,奶妈?” “是的,啊不……不过……,柴田先生,人都称他为恶鬼,怕他这个恶鬼……” “哈哈……,柴田要是恶鬼,那我筑前就是阎王。哈哈……,我会让他们看看我的厉害的。哈哈……” 筑前开心地笑着。可丹羽长秀现在却没这么轻松,他凭藉着自己的机智暂时避免了筑前和柴田胜家的冲突,但他有责任考虑、也必须考虑下一步如何收场的问题。 丹羽长秀和池田、森、泷川三人交头接耳地商量起对策来。 “当然,现在不能确定由谁来执政。立三法师君为主后派一个保护人送到安土城去住。到京都执政的当然是柴田、羽柴、池田三位家老以及我本人,四家老轮流做班,诸位看怎么样?” “嗯,可以,我赞成!” “我也赞成!” 由于森长可和泷川一益首先同意,事情就算这样定下来了。然而让胜家承认这个决定却整整花了三天的时间。他说:“……继承人定为三法师君这是没办法的事,可由家老轮流执政不行。信孝殿下已经不是小孩子了,由三法师君继承王位的话,则应由信孝殿下来执政。不然的话,我绝不答应。” 对此,丹羽长秀又是安慰,又是哄骗,再加上威胁和恫吓,终于使胜家同意了。 处理人际关系的关键,就是要在困难的交涉之中不断地说一些挖苦和讽刺的话来。 说实在的,在筑前还没装病之前,丹羽长秀绝对不是羽柴派的人物。无论如何,在织田家族之中柴田也是位名门,要是背离了他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通过柴田和羽柴三番两次地较量之后,丹羽渐渐地认识到柴田不成甚么问题,而羽柴则是略高一筹。无论是智慧、胆量,还是胸怀都胜过柴田百倍。如此看来,我为甚么偏要和胜家站在一起呢? 不言而喻,柴田胜家在这次较量当中将一个极其关键的人物拱手送给了筑前,使自己处于孤立之中,这是柴田的最大失误。 现在已经决定由三法师君继承王位,四位家老轮流赴京都执政,并将这一决定通知了诸位大名。 这天,清洲城的那间大客厅里,上手席的位置上摆好了三法师君的座席。后面拉起了金屏风,下面铺上了红绸缎座垫儿。 三法师君座席的左右分别放好了信长孩子们的座席,下面是笔头家老柴田胜家,然后是丹羽长秀、池田信辉、羽柴筑前等人的座席。 当然,大臣们是没有座垫儿的。总之,大客厅里布置得庄严肃穆,立主仪式和向新主表白忠心的时刻就要来临了。 柴田胜家雄赳赳地走进大客厅,他瞪着两只大眼睛问长秀:“羽柴座席在哪儿?” 当他知道筑前是四位家老中最后一个座席后,无比尊贵地点点头,气昂昂地坐到了自己的上座,挺着胸脯审视着向厅里走来的每一个人。 不愧是织田家的第一位家老,恶鬼柴田官气十足,威风凛凛。 “筑前这小子怎么还没来?” 正在这时,随着“警跸”轻轻的喊声,上手席旁的拉门打开了。 柴田胜家望着筑前的空位置咋着舌头嘟囔着甚么,他回过头来向上手席一看,不禁“啊”地一声瞪着眼睛张着嘴呆坐着一动不动了。 抱着衣冠束带的三法师君坐在上手席的不是奶妈,而是羽柴筑前这家伙! 柴田胜家茫然地坐在那里,他彷佛听见了羽柴筑前正在高声叱咤着:“喂!柴田修理,别趾高气扬的啦!幼主出来了,你没看见吗?!” “啊?……哈……,是!” 胜家本身也没有想到羽柴筑前竟如此威风,他带着复杂的表情叩拜在地上。 “完了!全完了!” 柴田胜家叩拜了君主之后不由得后悔起来。 毫无疑问,他是向织田家的新主人三法师君伏首叩拜的。可是,三法师君却在羽柴筑前的怀里嘻嘻地笑着。在第三者看来,这位以恶鬼着称的柴田却是在讨伐明智光秀时立下赫赫战功的羽柴筑前的面前抬不起头来的。 “诸位听着,由于三法师君年幼,我羽柴筑前守作为保护人在此代替幼主主持今天的继承仪式。”羽柴筑前宣布道。 “是!” 连恶鬼柴田都应声叩拜在地,还有谁敢不低头呢?在场的家属群臣们纷纷叩拜起来。 “好,在家属和重臣们的一致拥护下,现在起三法师君就是织田家的君主了!” “是!” “希望诸位铭记先君、先殿的鸿恩,为幼主尽忠。” “是!” “诸位知道,现在是右府殿下和中将殿下的丧期,所以不能举国庆贺。在此,谨以幼主赐杯祝酒为宴,请诸位体谅。” “是!” “好,现在赐杯。第一位,柴田权六郎!” 柴田胜家被这突如其来的喊声惊得张口结舌。没想到这猴子精竟然叫起自己的小名来。“权六郎”这名字只是以前藤吉叫过,已经渐渐地被人遗忘了。可今天却被秀吉再次叫起来。 “喂!权六!”筑前又喊到。 胜家还是没答声,只是瞪着两只红眼睛死死地盯着筑前。 到底还是筑前圆滑,他见胜家不动,便对着三法师君说:“君主殿下,柴田爷爷的耳朵不济事了。请殿下亲自叫他吧!” 三法师君早已同筑前玩熟了,听了筑前的话以后他真的张开两只小手招呼起胜家来。 “爷……爷……,来呀……,来呀……” “是!”胜家无奈,只得答应。 “赐你酒杯,再往前来!”筑前接着说。 “是!” 由于三法师君直接向胜家打招呼,胜家不得不硬着头皮爬过去,装出一副笑容满面的样子接过了酒杯。 恐怕这正是秀吉和胜家决定反目的一瞬间。 “筑前你这混帐东西,真卑鄙!就会搞这些小动作!”胜家心里骂着。可表面还得强压怒火,面带几丝微笑地从侍女手中接过了一杯酒。 胜家平时就盛气凌人,被称为恶鬼柴田。可今天却不得不向怀抱三法师君的筑前低头服输。那样子非常滑稽可笑。 筑前心里很清楚这一点,可他还在嘲弄着胜家:“哎呀呀,权六郎的头发也白得不行了,也少多啦!对吧,君主?这都是为咱织田家操心操的呀!您快说,说:‘辛苦了!’” “嗯,爷爷。辛苦了。” “是!” 这就是威吓,是挑战!只要你不真心同意我继承王位就不让你柴田胜家舒舒服服地活在世上!这意味着筑前的嘲笑早已超过了限度。 “哼!等着吧!我不会就这么离开清洲城的!”胜家暗自下定了决心。 前几天是筑前要举兵围城决一死战,强迫胜家同意让三法师继位,而今却轮到胜家下决心要决一死战,以报奇耻大辱之仇。 诚然,一旦开始决战的话胜家自知不如,兵力差得太悬殊。胜家只带来以外甥佐久间玄蕃为首的精兵五、六千人。 “哼!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你看咱给你来个‘老鼠洞里下夹子——暗杀’!”胜家决心已定。 “下一位,丹羽五郎左!” 不知道筑前是否已经注意到胜家的态度,他越发傲慢起来:“殿下,看!五郎左爬过来了。五郎左是个好东西,来,说辛苦了!” “啊……,辛苦……了……好东西……!” “是!” “快,给好东西酒!” “是!” 在社会上,人们往往用“头上长角,身上长刺”、“狠如蛇蝎”之类的话来形容一个人的心狠、说话狠。而秀吉常常会拿出那块圭玉来看,说不定他的心上已经长出圭角来了。 丹羽长秀也不由自主地愣了一下。好像每个人都是秀吉的家臣一样,理所当然地应该向秀吉低头叩拜,领教他的斥责。 “好,下一位……” 筑前毫不客气地叫着池田信辉、泷川一益的小名,以同样的语气让在场的每一个人向他叩拜。 <hr /> 注释: 愤怒的刺客 大客厅里结束了继位仪式后的当天夜里,柴田胜家派人将丹羽长秀叫到自己的下榻处二丸。 “五郎左,这事我只能告诉你!” 果然不出所料,胜家满面凶相,浑身充满了杀气。长秀知道有些不妙。 “还告诉我甚么?继位仪式都结束了,信孝殿下就要陪着三法师君去留守安土城了。” “我不是说要撤销决定,定就定了吧!不过……,我柴田胜家不能丢掉武士的面子!” “您还生气呀?这话是甚么意思?” “我要杀掉那猴子精!”胜家气愤地说:“所以今天晚上你必须住在我这儿。……这猴精,哼!让我们给他下拜以后美得不知道姓甚么啦,今天晚上要在三丸大摆酒宴呢!” “这也是可以理解的。先主去世后的这一个月,他就没好好休息过。从高松城撤军以来一直打仗,……今天继位的事也定下来了,……办个小酒宴,喝点儿酒你还不允许吗?” “不是酒宴。” “噢?那是甚么?” “是白天演的那出猴戏,你看那盛气凌人,目无一切的猴样儿!反正这个你劝也没用了,公开决战的话有损家族声誉,趁他今晚醉酒泥睡的时候攻击三丸。我已经布置好了。在筑前的首级拿回来之前你就待在这儿陪着我喝酒吧!” 胜家这口气根本不是甚么商量,而是故作姿态地宣布监禁。 “哼,你是怕我通知筑前,或者是同筑前一道反击才把我叫来的吗?” “说得对!你受了猴子的蒙骗,我柴田胜家不怪你,也不恨你,我不是那种小气的人。不过,我已经全部安排好了,还是一起喝两盅吧!” “我要说不喝呢,你会把我怎么样?” “那……只有让你也留下这条命了。武士的面子告诉我绝不能原谅筑前!” “哼!” “哼甚么?是谴责我太卑鄙了?” “不是谴责。……我是说……你还是不能和筑前同心协力。” “同心协力?哼!这全是筑前自找的!他让满屋子的人都嘲笑我,我柴田胜家不挽回面子绝不罢休,我让那猴精看看我也不是好惹的!” 丹羽长秀不由得脸色苍白。他非常了解恶鬼柴田的脾气,只要他决心要干的事儿,不管谁说甚么他都不会改变主意。“唉!筑前也太过火了。在继位的问题上柴田已经作出了最大的让步,你怎么还不谨慎点儿呢?非要羞辱他一番不成?!”长秀想着,埋怨起筑前来。 即便如此,胜家也太多心了。知道长秀改变了态度同筑前合作以后就把他叫来,说是告诉他一件重要的事儿,可这时长秀已经不能离开这里了…… “说实在的,五郎左,我不想让你卷进这个漩涡里去。所以,就当你甚么都不知道似的,来,乾杯!” “知道了又有甚么办法呢?”丹羽长秀无可奈何地苦笑着接过酒杯。“不过,柴田殿下,万一事情办不成怎么办?” “哼!我胜家打了一辈子仗了,别忘了!” “您到底准备几点袭击筑前?” “哈哈……,果然你想去通风报信呀!啊,哈哈……,告诉你吧,早晨六点以前!” “六点?人都起来了,会发生混战的!” “哈哈……,那是平时。别忘了今天晚上是酒宴,长时间喝酒非喝醉不可。不会那么早就起来的!”胜家又冷笑起来:“何况筑前这家伙戒心很强,天亮之前他会派人值勤的。原三郎左、林又一郎,还有甚么雀部?都是些不要命的莽汉。当他们认为一晚上没事儿了的时候突然袭击会万无一失的。不用担心,来,喝!” 丹羽长秀神不由己地拿起了酒杯,他发现不光是房子周围有伏兵,就连床底下好像都藏着人。看样子如果长秀想逃走的话就会送掉性命。 “看起来我丹羽长秀已经成了盘中之餐啦!不过……,筑前有的时候可能会碰上好运的啊!” 长秀知道,他只有顺从地喝酒,直至醉倒在这里为止,想逃跑是不可能的。 嗯,睡上一觉,等睁开眼睛的时候一切都决定下来了。对,这样虽然有些内疚,不过……要比眼睁睁地看着杀人要好得多! 一夜之间会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这是战争年代常有的事儿。 “好!喝!”长秀决心已定。 丹羽长秀是一位乐天派的战国武将,他主动地频频举杯,同柴田大喝起来。 子时刚过,长秀便装着喝醉了的样子:“不行,醉了,醉了,柴……田殿下……对不起……对……” 说着,他顺势倒在榻榻米上,头枕着胳膊呼噜呼噜地打起鼾来。 “哼!随他去吧,我丹羽甚么都不知道!……” 放虎归山 丹羽长秀不知是害怕还是真的喝多了,他浑身渗满了汗水。他被拂晓的凉风一吹,不禁打个冷颤睁开了眼睛。 “哎呀,已经天亮啦?刺客该动手了吧?” 柴田胜家依然坐在暗淡的灯台旁边,两只眼睛盯着天花板没有吭声。 “怎么样,干得顺利吗?” “吁……”胜家打着手势,示意长秀不要出声:“你听!脚步声,筑前的首级拿来啦!” 柴田胜家拿开了扶手凳子,又变成了以前那傲慢无比的胜家,眼睛直盯着门前走廊的方向。 “报告!”外面传来了声音。 “甚么?进来!” 胜家语音未落,从外面慌慌张张地跑进来七、八条大汉,每个人的脸都用黑布蒙着,只露出两只闪闪发亮的眼睛。 “首级哪?!”胜家突然怒气冲冲地喊起来:“筑前猴精的首级哪儿去啦?” “对不起,袭击的时间搞错了!” “甚么,你们搞错了时间?” “不,不是我们。是时间定得太晚了。”其中一个大汉颓丧地说:“我们还是应该在他喝酒的时候下手,天亮下手已经太晚了。” “混帐东西!选天亮下手是攻其不备,他们没睡在床上吗?” “没有想到筑前根本就没准备回居室睡觉。” “甚么?没准备睡觉?说清楚点儿!小心你们的脑袋!” 又一个粗鲁大汉来到胜家面前,将一张纸条打开放在胜家眼前:“你看看这个……” “这是甚么?……啊?这是那猴精给我的亲笔信?……甚么……柴田权六亲启:继位大事已定,可喜可庆。我等争战疲劳,特赴有马温泉疗养。今早匆匆出发,不能一一道别,多多海涵。特留此信,望转告各位。都城之事,尚望费心!……权六启,……筑前笔,……” 柴田胜家大声读着,越读声音越小。他这才知道已经让筑前逃跑了。 责任不在别人,早晨六点以前袭击筑前,这是胜家自己决定的。看着胜家那懊恼、后悔的样子,长秀想笑也笑不出来了,他看着有些可怜的胜家说:“好像筑前看出殿下的心思啦?” “不!不可能!” “那……,他为甚么故意装出一副举行酒宴的样子趁深夜出发了呢?……这可不是甚么运气好坏的问题呀!”长秀说。 “不,不是那么回事!” “怎么回事?” “哼!这小子喝两口猫尿,突然想找女人啦!” “那……您认为他是去有马玩女人去了?” “绝对!啊哈哈……,哈……哈……” “您笑甚么,柴田殿下?” “啊……哈哈……哈,这猴精吓跑啦!他害怕我恶鬼柴田,以找女人为藉口逃跑了!哈哈,痛快!痛快!真痛快!……好,你们辛苦了!来,都喝一杯吧!……五郎左,来,接着喝!啊……哈……哈……” 永远也不会服输的胜家终于找到了自慰的理由,开心地大笑起来。 “喂,来人!传话下去,我们明天早上出发,先回岐阜。今天好好休息一下,让小子们都喝点儿酒!还有,用大盘子给我们上菜!啊……哈……哈……,真痛快!今天的早餐别有一番风味儿呀,是吧,五郎左?” “啊,确实!” 丹羽长秀总算一块石头落了地,不由自主地现出几丝微笑。他不禁想像起筑前现在的表情来:他现在在哪儿呢?是愁还是笑?长秀觉得事情来得蹊跷,其中一定有甚么奥妙!但他又不能对柴田透露。 “嗯,还是筑前这小子比柴田厉害啊!” 筑前的新计谋 听说羽柴筑前守就要凯旋归来,京都的洛中居民们正聚在一起商量如何迎接这位战争的功臣呢。 “这回我们国家总算有希望了。” “对呀,织田殿下是位好将军,筑前殿下也是位功臣。在奉行的时候他就和我们居民站在一起,现在他成了天下人(将军)了,往后的事情就全好办了。” “就是嘛,他能够体贴民心,说城池繁荣始于游乐场所,连妓女娼馆都能允许,可真是个好人。” “所以呀,我们得赶紧准备迎接呀!” “对,有了!我们办一个各种节日的庙会怎么样?把一年的节日都反映出来。” “好,把京城春夏秋冬的庙会放在一块儿办!” “对,这样的话可以知道全城的人是怎样盼望着将军凯旋而归的,会致力于城池的发展。这些年的战争也真够难为他的了。” “好吧,马上通知上京、下京的斡旋人立刻着手准备吧!” 羽柴筑前在信长时代曾经当过几次京都的奉行和留守居,当时庶民们对他的评价确实很好。 这样一位深受京城居民欢迎的筑前一举粉碎了明智的残党,为织田家定下了继承人以后要来京都,人们听到这消息之后都抱着极大的期望在等待着他。 当然,他们是不可能知道织田家内部纠纷的,只知道筑前仅仅用了三天的时间就一举摧毁了暗杀信长、妄图篡夺天下大业的明智光秀。他们单纯地认为“——羽柴筑前就是新的将军”!因此,为了欢迎这位新将军,他们费了好多心思。 然而,这位关键人物羽柴筑前却迟迟没有在京都露面。他好像把军营扎在洛外胜龙寺城以后,自己去有马温泉疗养去了。 “怎么搞的?他不会不知道我们正在准备迎接他的凯旋吧!” “这可不太好哇!” “这是为甚么呢?是谁惹他生气了吧?” “不是,他不会为京城的事儿生气,听说他好像在调情说爱方面吃醋了。” “噢,他也调情说爱?” “常言说得好,‘英雄好色’嘛!听说他好像迷恋上了北近江小谷城浅井长政殿下的寡妇、已故右府殿下的御妹了!” “啊,是她呀!从尾张到美浓都知道她是位袅娜女子。对,她叫阿市!” “对,是叫阿市!正在热恋的时候,听说阿市被别人给抢走了。” “究竟被谁抢去了?” “被越前北庄柴田胜家抢去了,所以他非常伤心,想到有马去洗温泉澡,治治恋爱的创伤。” “甚么呀,您可真会说,温泉怎么能治那种病呢?您可真够坏的!” 正在居民们议论纷纷、盼着羽柴筑前凯旋归来的时候,织田家四位家老轮流到京都执政的第一队人马、柴田胜家的重臣佐久间玄蕃盛政带着蛮横的北国侍从六百余人闯进了京城,人们不禁为之愕然。 “哎呀,这是怎么回事儿呢?” “柴田倒比羽柴殿下厉害啦,这样一来这天下该由谁来坐呢?” “搞不清楚,三天能打败明智光秀夺回天下大业的大将却在女人和京都方面输给了柴田,不能就这么罢休,他非找柴田算帐不可!……” “这样吧,庙会先停下来看看风声再说。一定有甚么原故,派人到堺地打听一下吧!” “要在堺地打听的话,去问曾吕利新左卫门就行了,他在京城也有店铺。派个人去问问吧!” 于是,人们请出了在六条柳马场附近的武具屋隐居的茶道名人、连歌大师吟松轩五庵特地到堺地去向新左卫门打听消息。 然而不巧的是曾吕利新左卫门坂内宗拾当时并不在本宅。 一位熟悉吟松轩五庵的杂务小吏漫不经心地笑着告诉他:“我们主人这段时间一直不在家,因为家里这几天常常出现幽灵。” “甚么,幽灵?”五庵吃惊地问。 “是的,是明智日向守光秀殿下的幽灵。真的,我也见到过啊!我们主人感到心里郁闷,就出门了。前两天还从有马捎回信儿来了呢!” “是去有马温泉啦?” “您也知道啊?是的,在先生捎信回来之前有人到这儿找过他,说羽柴筑前在有马温泉洗澡,一个人感到太寂寞想找先生去说说话儿。我们正在为难的时候接到了先生从有马捎回来的口信,看样子先生这几天不会回来了。”杂务小吏津津有味儿地叙说起来。 “噢,原来是这样,和羽柴筑前殿下在一起呀!”五庵若有所悟地说。 “是的,先生一定和羽柴筑前在一起呢!要不您也到有马去看看?!” 吟松轩五庵哪里会知道:曾吕利新左卫门手里掌握着明智光秀的生死秘密,而且向筑前献上了珍奇的圭玉,他正找机会同羽柴筑前见面呢! 于是,吟松轩五庵决定亲自到有马走一趟。他认为,如果筑前和曾吕利新左卫门在一起的话,那就能够找到如何解决京都问题的钥匙。 “好吧,反正我是个隐居的人,没甚么事情可做,就到有马去看看吧!” 于是,舞台便从京城移到了有马。 说不定光秀的幽灵真的会在这一带出没呢…… 驱赶幽灵的祈祷 明智光秀活着从世上消失了。 他的幽灵出没于堺地西目口町曾吕利新左卫门居住的宅地。光秀一定是向叡山魔神慈忍的神灵许愿学到了隐身秘法以后,以幽灵的形象再度出现于堺地的。 由于光秀幽灵的出现使得曾吕利新左卫门心情不畅,决定到秀吉捷足先登的有马温泉去洗澡散心,所以我们有必要再探讨一下曾吕利新左卫门坂内宗拾的深谋远虑是怎样的。 如果新左卫门是一个极为普通的人,当他见到光秀活着来访的话,他会颤抖着向人告发,或是偷偷地给些金银说:“……求求您了,以后再也不要来了!”然后倒地叩拜,将幽灵驱走。 然而新左卫门并非平庸之辈,更不是胆小鬼,他会按他自己的计划行事的。 “……光秀还活着,太妙了!这回我可以好好逗逗羽柴筑前啦!”他一定会这样想。 正因为如此,新左卫门才能够编演出赠送帝王的吉祥物——圭玉这样奇异的滑稽戏来。 羽柴筑前又怎样呢?他是否看出了赠送圭玉是新左卫门导演的一场恶作剧呢?…… 筑前在清洲城摆脱了柴田胜家的暗杀来到有马以后,便立即派人去请曾吕利新左卫门了。 其实新左卫门当时真的没在本宅,他为了给光秀的幽灵建造一座小寺庙,来到了堺地城里。 “——幽灵常常出没于我的宅院,我有几个脑袋也不够哇!” 曾吕利请人在距西目口町宅地五、六百米远的松林里建三间小庵,起名为“助松庵”,并请来一位奇怪的云游僧人。云游僧人名叫“大日”,可能是根据真言宗本尊大日如来的名字起的。大日左腿比右腿短一些,是个跛脚。右眼下方有一大块像初升的太阳一样红彤彤的痣。 新左卫门在请云游僧人住进助松庵之前特地邀到自己家中,为僧人献斋祝贺,并当着杂务小吏们的面高声问道:“贵僧的名字叫大日,真响亮啊!” “是啊!您看到了,愚僧整个右脸就是个小太阳。小的时候我还常常感到不好意思呢!可现在却仿效我主大日如来,取了个大日比丘的名字。” “噢?这么说,起了这个名字以后佛业腾达罗?” “是的。我主佛恩浩荡,不但不治我欺主之罪,反而还给我指出许多悟道。” “其实,此番请贵僧进住助松庵是有些事呢,您知道吗?” “噢,……?” “不是别的。我和山崎决战后在小栗栖村旁消失踪迹的明智日向守光秀有些俗缘。” “噢,这可有点儿……麻烦了。” “可不,光秀这家伙不知发的甚么疯,常常变化着到我家来。” “嗯……,您不记得有甚么怨恨,……?” “不但没怨恨,我还应该是他的大恩人呢!可他却变成冤魂前来作祟,真不厚道。……跟贵僧说这些很不好意思,光秀这小子真是个让人没办法的蠢货!” “啊……,噢……,是,是吗……?” “当然是啦!所以呀,我为了把他这个幽灵封住才建了这座助松庵。请贵僧住进寺里祈祷,把发疯的光秀幽灵封在助松庵。” 听了新左卫门心烦意乱的讲话,这位脸上有红痣的云游僧人恭恭敬敬地连连点头道:“驱赶冤魂的秘法嘛,愚僧倒是有把握,我会尽力供养光秀的幽灵,让他尽快成佛的。” 看到这里,也许读者们已经猜出来这位叫“大日”的红痣云游僧人是谁了吧? 对!这位沙门大日正是光秀的幽灵! 新左卫门采取了讽刺政策——为幽灵建造了隐匿的小屋,让幽灵本人去驱赶自己的幽灵——,然后自己为了躲避幽灵的困扰决定去有马温泉疗养,钻进了当时最危险的监视者、追踪者羽柴筑前守秀吉的怀里,这不能不说新左卫门是位胆大有识,爱愚弄人的老手。 有马会晤 有马的温泉本来是温泉寺的宿坊,同民间雇佣搓澡妓女的浴堂不同。 至今还留着许多名为二阶坊、御所坊、奥坊、兵卫坊、池坊等旅馆。当时在宿坊服务的都是温泉寺的僧人,来温泉疗养的人大多是真言宗的信徒,同时请求药师琉璃光如来佛保佑。因此,这里是真正的温泉疗养所。 羽柴筑前来到有马后住进了奥坊旅馆,当然配备了许多警备兵卒。当时筑前的大名像初升的太阳一样传遍了每一个角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而温泉寺在天正四年被一场大火烧毁后尚未全部修缮完毕,寺院想借筑前的名声修复寺院,所以对筑前照顾得无微不至。 “……筑前殿下将来会成为天下人(将军)的,我们要是服侍好了的话,会给我们重建三十六坊的,请你们注意点儿。”温泉寺长老嘱咐着众僧人。 曾吕利新左卫门来到有马奥坊时发现秀吉身边围着许多寺院的侍童。其实这些侍童都是女人,是寺院特地找来的十三名侍女,正在为刚洗过澡的秀吉搓肩摩背呢! “噢?真没想到,这些人好像不是寺院里的侍童嘛!”曾吕利新左卫门在雀部勘兵卫的陪同下走进了秀吉的房间,他吃惊地望着秀吉身旁的人,竟然忘记同秀吉打招呼了。 “噢,这不是和尚侍童而是搓澡侍女呀!” 秀吉一翻身坐了起来,把手巾往秃了顶的头上一罩说:“休息一会儿,你们去吧!给客人拿般若汤(酒)来,再拿点下酒小菜。” “不必客气。”新左卫门笑着说:“听说有马的温泉水一见到女人就嫉妒,会轰轰地发出怪叫声的,您……不害怕吗?” “嗯,有点儿担心。不过,我已经和药师如来说过了,让他不要嫉妒。要么你也来二、三个人试试?可以治好疝气啊!” “真不好意思。”新左卫门现出一副奇妙的神色坐到了秀吉的下手。 “嘿,羽柴筑前殿下的命令连药师如来都不敢反对,真威风!佩服,佩服!” “你是叫坂内宗拾吧?” “是的。俗称曾吕利新左卫门,在堺地武具店当纳屋众(老板)。” “是啊,曾吕利?” “是的。” “你比我想像的还会奉承人哪!我听奉承话可是听腻了,走到哪儿都天下人,天下人地叫我。你不知道,捧得越高摔得就越疼啊!” “是呀,那就降降温吧!” “甚么,降温?” “对,从天下人降到殿下,叫您殿下怎么样?” “殿下?甚么殿下?” “殿下就是加在关白下面的敬称,叫关白殿下。……殿就是御殿的殿,大概是让人跪倒在住在御殿中的贵人脚下的意思吧!” “哼!是关白殿下的殿下?” “是的,羽柴先生可以成为殿下,这是圭玉的意思。” “勘兵卫!”秀吉突然叫起来。 “是!” “把那块圭玉拿来,还给这个马屁精!这小子不像你说的那样是甚么高贵的人物。厚着脸皮说甚么天下人不行就叫殿下,这样的马屁精不是甚么好东西!” 雀部勘兵卫正吃惊地立在那里不知所措,新左卫门也不容雀部思索地喊道:“勘兵卫!” “是!” “你把他这个狂妄自大的家伙给我抛到热水池子里去!”新左卫门命令似地喊到。 “啊?!” “啊甚么!是谁说的,哪怕是海枯石烂,打天下的决心也是不会变的?往后说话别没边儿没堰儿的!” 勘兵卫眨巴着两只眼睛不知该怎么办好,还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回头一看,秀吉好像比他还吃惊呢。 “甚……甚么?刚才你说甚么,要把我抛到热水池子里去?” “您听到啦?”新左卫门蛮不在乎。 “当然听到了,你不是这么说的吗?” “听到了就算是吧!” “曾吕利!” “甚么事儿?要把圭玉还给我,还曾吕利、曾吕利地叫甚么?不过……,您要是没了圭玉的话,也就没有帝王的智慧罗!噢,对!我明白了!” “甚么?你明白甚么啦?” “我明白光秀的幽灵为甚么出来了!” “光秀的幽灵?!”秀吉的脸色突然白了起来,哼!光秀这小子还活着!秀吉一直认为光秀还活在甚么地方,所以一听到光秀的名字不禁大惊失色。 “出来了,出来了。”新左卫门缩了缩脖子,“光秀这小子,死了还不忘这块圭玉。他把圭玉交给我,说我应该保存着这块玉石,一到晚上就在我枕边烦我。所以,我还是把圭玉拿回去交给这个幽灵算了。勘兵卫殿下,快把圭玉拿来吧!我不能在这种地方待太久。” 听了新左卫门的话后,勘兵卫刚想去取圭玉却被筑前给叫住了:“等等!……幽灵的事儿不讲清楚你和曾吕利都不能动!……曾吕利!” “啊,还不还我圭玉呀?” “幽灵,光秀的幽灵,你真看见光秀的幽灵了?” “当然,我为甚么要说谎呢!看见光秀幽灵的不只是我一个人,家里的杂务小吏和女仆中也有几个人看见过呀!他好像真的还活……” “等等!” “等等……?等甚么呀?” “那个幽灵!” “啊?您是说这儿也有幽灵?” “不是。那个幽灵甚么打扮?” “嗯……,穿的旅行裙裤,还披着披肩。” “有脚吗?” “有啊!完全是一副云游武士的打扮。对啦,还穿一双草鞋。” “哼!”筑前想起来当时的幽灵并不是非没有脚不可。不过……,那身装束确实是一位外出旅游武士模样……,难道这幽灵就是活着的光秀吗? “难道这幽灵……?”筑前突然意识到自己说走了嘴,就强调地问:“不,没错吗?” “没错,怎么会错呢?不光是我,连家里的人都吓得不得了。没办法,我让人在附近建了一座寺庙,叫助松庵,请了一位叫大日的真言宗祈祷僧人住在庵里驱赶冤魂。您要不相信的话可以到堺地去问问庵主大日和尚嘛!”新左卫门诚恳地说。 “那……,祈祷奏效了吗?” “奏效。从那以后就不怎么到宅地来了。不过……要是把圭玉拿回去的话,说不定还会再来的。”到底是新左卫门,随机应变的能力无以比拟。 “嗯……哼!”筑前哼哼着想起来甚么似地歪着脑袋沉思着…… <hr /> 注释: 狂歌乱舞的启迪 筑前的侍女们双手捧着酒和菜肴一个接一个地走进来跪在筑前身旁。 酒都盛在涂漆酒器里,用虾和章鱼做成的生鱼片在盘子里摆成各种图案,令人食欲大增。 “嗯……”筑前用鼻子哼了一下,然后高声喊道:“曾吕利!” “是。”新左卫门应道。 “让她们准备的般若汤来了,先乾一杯吧!” “先……?”新左卫门模仿着筑前的口气说:“那就……先喝一口感谢佛恩吧!” “喂,侍女们,倒酒!” 一旁待命的雀部勘兵卫看看没有自己的事儿,就悄悄地溜出屋去。 “怎么样,曾吕利?来点儿菜吧?” “哎,好,谢谢!” “还是那个幽灵,怎么样?你看他会找我作祟吗?……啊?” 哼,果真来啦!新左卫门忍住笑模棱两可地反问道:“筑前殿下有甚么觉察吗?” “不,没甚么觉察。只是想问问你是怎么看的。” “噢……”新左卫门神秘地歪着头说:“说不定会来作祟的。他也是个固执的人,听说他生前在比叡山遇到了魔神慈忍真人,许下了大愿说死后到魔界修行真言秘法,所以……” “曾吕利!” “是!” “我不明白的就是那件事!” “那……件事……?” “是的,就是那件事?知道嘛,要遭到光秀祸祟的筑前无论如何也得不到天下。可你这个智多星为甚么让省部勘兵卫把帝王应有的圭玉特地给我筑前送来呢?” “噢?你终于注意到了?啊……不,不敢当。” “这么说,你还是有甚么打算吧?” 新左卫门突然像换了一个人似地紧绷着脸神秘地说:“对不起,能不能让屋里人都回避一下?” “嗯,是这样!好,你们都出去吧,不叫你们就别进来。”筑前把侍女们赶了出去。 “好,我告诉您那块圭玉是南蛮人参照磨金刚石的手法反覆研究以后才磨出来的一块闪光的玉石。”新左卫门等侍女们都出去以后说。 “嗯,好像是那样,在太阳光下面刺得让人睁不开眼睛嘛!” “这就对了。玉石是这样,人也是这样。要想让人发光成为大器的话,也有磨练的方法。” “有道理。” “就是说这块玉石在不断地提示他的主人,让主人不停地磨呀、磨呀!当然,能够成为帝王的人,那磨法也就不同于一般人了。” “嗯……嗯……” “咱再把话说回来,凭着殿下的威力一举粉碎了活着的光秀,可是对已经死了的幽灵该怎么办呢?” “甚、甚么?!” “您有信心把幽灵也抓起来砍头吗?” “嗯……” “这就难办了吧?不管怎么说他也是有怨恨而无形、有声音而无样的魔界的幽灵啊!所以,要想抓他砍头还不如想出一条躲避祸祟的万全之策。正因为如此,我才让雀部勘兵卫把这块圭玉献给有可能也有能力成为天下人的您。” 说到这里新左卫门一扬脖子喝了一盅酒,现出一副等待对方回答的神情。 “不懂你的意思。”筑前摇头说:“光秀生前可能很想得到这块圭玉,所以一旦他知道圭玉在我手的话就会来作祟。” “哈哈……,”新左卫门笑道:“我绝不会把圭玉献给筑前殿下的话告诉幽灵的。我会装出一副圭玉还在我手里的样子,不然的话幽灵就不会到我家来了。” “甚么?……幽灵?……” “是的。我让人在我家附近的树林子里建了一座寺庙,叫助松庵,来收伏幽灵。还请了一位叫大日的沙门住在庙里向幽灵挑战。” “嗯……,是这样……” “如果那幽灵是光秀的话,他说甚么也不会让一个和尚给驯服的,说甚么都要把圭玉弄到手,他就会急急忙忙地跑出来。就是说曾吕利新左卫门利用幽灵追寻圭玉的心理,让和尚用咒语把他定在我家附近。” “嗯。” “可是,幽灵却不知道这珍贵的宝玉在筑前殿下手里。只要他去堺地找圭玉,就会被大日给定在助松庵。在这期间筑前殿下就可以用圭玉的智慧迅速地统一天下。天下统一了,万民就会被从战国的苦难中解救出来,日本国也就会繁荣昌盛起来。”新左卫门说完夹起一条章鱼腿沾点醋酱,便使劲儿地嚼起来。他认为筑前已经觉察到他讲的意思了。 “嗯,明白了!”筑前等曾吕利新左卫门把那条章鱼腿咽下去以后赞许地点点头。他好像明白了新左卫门三番两次提到的“幽灵……”出现的原因。 “哼!不用说,光秀这家伙还活着……”筑前想:“新左卫门的意思一定是说他已经把‘幽灵’诱到自己身边,正在替我筑前监视着呢!” 这个光秀,虽然是阴性却无比顽强! 战争失败了还想变成“恶魔”到外作祟,真是个煮不熟嚼不烂的家伙! 秀吉虽然在心里这样骂着光秀,可他已经取得了战争的胜利并且告诉人们光秀已经死了。这就促使他不能再明目张胆地进行“寻找光秀”的活动了。 “是呀!这么说你是想把那个幽灵引诱到你家或者是助松庵去,不让他来影响我打天下罗?” “是的。要让他来作祟的话,那您统一天下的那一天就会往后延迟,万民会受涂炭,……就连那块圭玉也会哭的。” “嗯,明白了。好吧,我羽柴筑前守秀吉雇用你曾吕利新左卫门坂内宗拾当我的伽众了,俸禄为一千石。好,就这么定了!喂,你们都进来吧!进来倒酒,给我们多多地倒酒!” “哎呀,请等等!”新左卫门故意摆起架子来:“要说金银嘛,我坂内宗拾有的是,大米也吃不过来。这俸禄就……” “我知道,知道,不用说了,喝酒吧!喝酒唱歌,不……今天要同温泉小姐们一起跳舞。我们已经有了统一天下的智慧了,来!跳舞祝贺吧!你们……,对,都跟着我跳啊!” 秀吉话没说完就腾地一下蹦起来,那秃头上仍然顶着那块手巾一面哼着歌儿一面跳起来。 秀吉哼的是“有马小调”,可歌词却是信口开河,自己临时编造出来的。 有马温泉水正浓,娇柔阿姐欢心动。斟酒把盏灌秃头, 糊里糊涂来做情。如胶似漆搂着俺,直到牵牛花凋零。 “喂,喂,曾吕利,你也来!” “这……这……,有失体统吧!您刚才唱的,……?噢,我是一窍不通啊!” “别挑刺儿啦!再郁闷的话幽灵可要来啦!” “这……这……” 曾吕利新左卫门还在犹豫不定,那群“阿姐”早已你拉胳膊她拉手地把他拉起来了。 筑前让人打开了隔扇,房间顿时扩大了一倍。人们在草蓆垫子上围成一圈兴高采烈地跳起来,仆人们和侍童们也都纷纷涌进圈内,使舞圈越来越大。 筑前发起的这种狂欢乱舞好像不是第一次。 新左卫门一边跳着一边嘻嘻地笑着,至此,光秀的幽灵问题已经“获得许可……”了。 然而秀吉并不会永远让新左卫门来操纵的,他有他自己的打算:“这回可找到一个有趣的家伙啦,我让这小子去京都给柴田胜家吹吹风!……” 这是一场各怀心思、同床异梦的狂欢…… “喂,再大点声!……使劲儿跳啊!” 筑前不知甚么时候已经被年轻的温泉侍童们抬了起来,手里握着一把大扇子不停地向跳舞的圆圈儿扇着…… 裸体朋友 有马温泉的狂欢迟迟没有结束,换了两根百目大蜡烛。虽然没有像筑前唱的到牵牛花落时,却也真的持续到了牵牛花就要开放的时刻了。 “……哎,天亮啦!你看窗外都发白了。” “……是天亮了,都听到鸟的叫声了。” 当人们发现天已经亮了的时候,筑前这才像想起来甚么似地命令道:“好了,今天就到这吧!” 筑前的光头仍然顶着那块布手巾,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累得精疲力尽的样子,一下子靠坐在扶手几凳旁。 “曾吕利,一会儿跟我一起洗个澡儿吧!洗完以后好好睡上一觉!” “好吧!”新左卫门认真地回答。 其实,跳了一夜的舞,曾吕利新左卫门还没有真正摸清羽柴筑前守秀吉的禀性。 “嗯!决定胜负的时刻就要到了。”新左卫门心里想着。 他认为本能寺事变之后筑前的行动确有非凡之处,可以说是一位能够掌握战国时期的人心、神机妙算、才能出众的名将。 不过,……只凭这些是否能够成为“天下人……”挤身于万民之上呢? 问题的关键在于看他能否创造出一个万民憧憬的太平世界,是否能够成为一位施仁政的名君。 想到这些问题以后,别说一起洗温泉澡,就是在一个床上睡觉新左卫门都愿意奉陪。 秀吉一声令下,人们像退潮的海水一样从大客厅撤了出去,周围顿时变得鸦雀无声了。 “唉,噪音消失了。来吧,曾吕利!” “哎,拂晓前的宁静真是别有风味儿呀!” “对啦。来吧,把身心洗干净了我还有话要问你呢!” “那我曾吕利也要好好净净心回答您的问题罗?” 两个人这才在真正的温泉侍童——小和尚的陪同下并肩走下台阶来到了热水池。池水冒着热气,清净透底。 “我给你一千石俸禄,你就痛痛快快地接受了吧!”秀吉一面脱着麻布单衣一面说。 “一千石我不要。”新左卫门干脆、利落。“我就要一个纸口袋!” “纸口袋?……” “是的。我坂内宗拾想当您的家仆的话,要一千石俸禄和要一纸口袋俸禄结果都是一样的!” “噢,你的钱和米太富裕了,所以不是为了钱粮才来侍奉我的,对吧?” “是的,而且我还统管堺地的造纸厂。” “统管造纸厂?这是……?” “噢,我可以根据您的态度制造出大一点儿的纸口袋。我说的纸口袋可以装米仓,有的时候可以把整座城池装进去。……我就要这样一个纸口袋。” “噢?”秀吉恍然大悟:“这么说,你的意思是搞好了给一把米都行,要是不随心意就拿出来能装城池的大口袋,对吧?哈哈……,看起来,你的口袋把我也装进去了吧?哈哈……” “正是。” “有意思。好,一口袋就一口袋,我雇用你了!不过,曾吕利!” “是!” “你已经是我的家仆了。来,把兜裆布解开看看!” 秀吉在第一个合中败给了曾吕利,现在他要比比男人的性命——阴茎,以决雌雄。 毫无疑问,当时入浴的习惯是男性要系兜裆布,女性要穿浴裙,洗完澡后再换洗一下就是了。 “我和你要成为真正的裸体朋友,就没有甚么保密的。把所有遮盖的东西全扔掉!” “知道了。不过……,殿下,我们到底还是主从关系,这个东西是不能借给您的。咱们得先说好:只许看,不许借。” “哈哈……,果然来了。告诉你吧!曾吕利,别的不敢说,要说男人的证件吗?我这个东西可是天下一流的,谁的我都不会借的。啊,哈……哈……” 说着,两个人都把最后的一点遮羞布——兜裆布解下来,互相对望了一会儿以后,秀吉又一次拖着长音低声道:“嗯……嗯……,确实漂亮!” “殿下,我们已经说好了,可不能借给您哪!” “我可没说要你借给我。不过……,看你那玩意儿黑黝黝脏兮兮的。你看我的,又白又好看!” 被秀吉这么一说,新左卫门不由自主地双手挡住裆下,但嘴却依然不服输地说:“殿下,您太辛苦了,所以它也疲劳过度了。目前在堺地乳宫森(妓馆)最流行的就是咱这样儿的。您别看颜色黑可味道足,大和柿饼的颜色……,大和柿饼的味道……,这才算是天下第一的上等货呢!哈哈……” 秀吉和新左卫门一起跳进了热水池。 “曾吕利!”秀吉叫道。 “甚么?” “照你这么说我的宝贝儿还没成熟呢,它几乎没见过甚么女人,往后可要让它多见见世面罗!不过……,光秀的幽灵还活着?” 秀吉突然转了话题。刚才还津津乐道地谈论着他那宝贝玩意儿,一下子又想起了光秀,这不能不使新左卫门为之一惊。 “要……,要是活着怎么办?” “那就请你替我监视着,我装着甚么也不知道。” 新左卫门听了秀吉的话情不自禁地向周围看了看,秀吉也压低声音:“曾吕利!” “是。” “你让人建的甚么助松庵?” “是的。” “万一,……光秀的幽灵比那个叫大日的魔法还高的话,是不是会杀死大日,然后再变成大日呢?” “这……有、有可能……” “到那时候你怎么办?你有把握制服他吗?如果你没有把握的话……,我想我应该去助松庵看看是真是假,你说呢?” 这回新左卫门可慌了手脚,坐在热水池里颤抖起来。他认为筑前已经被他蒙骗过去了,可没想到他还一直想着这件事呢! 对了!刚才筑前藉酒发疯、狂欢乱舞全是假的,他是藉着唱歌跳舞的机会认真地考虑一下,然后再一步一步地向我进攻。这小子,真有你的!……新左卫门想着想着有点后悔起来。 当时告诉筑前说光秀是个活幽灵未免有些轻率。像新左卫门这样的人物如此狼狈确实有些丢脸,怎么办?新左卫门想着想着突然嘿嘿地笑起来:“殿下,您还惦记着那件事呀?” “不是我惦记,这不是件小事儿!” “哈哈……,没想到殿下的心眼儿跟您那宝贝东西一样小。” “哼,也许。” “我看这世界上的人大概都是幽灵……,您没注意到吗?” “甚么?你说活在世上的人也都是幽灵?” “是的。您想想一百年以后会怎么样?那时候,现在出现的幽灵都到坟墓里去了。而那时重新出现的幽灵则都是继承父母的桩桩怨恨,追求父母没能实现的理想、愿望,好事坏事一起做。再过一百年……” “我知道了,反正你说的意思是活着的人都是幽灵,也就是说光秀的幽灵也是个活着的人。” “是的,可以这么说。……”曾吕利新左卫门镇静多了。“活着的人其实都是被埋在土里的祖先的幽灵。我前世大概被武士们威胁过或者杀过头,所以做为幽灵的我就会反抗武士,不会白白地被人欺辱的。” “嗯,嗯……” “光秀的幽灵也一样。他的祖先们一直受到压抑而没有发迹,所以他的幽灵来到世上之后就急着要打天下。……换句话说,活着的是幽灵,死了的是幽灵之本。从这样一种新的角度分析一下,问题就容易理解了。” “噢,是这样……,那你说我筑前到底是哪一种幽灵呢?” “嘿嘿……” “嘿嘿甚么?” “我说出来您别生气。殿下是位可怕的幽灵,您的幽灵要是发怒的话,恐怕建上几座助松庵也制服不了您的。”新左卫门看了看筑前。 “哈哈……,不会生气,我们是裸体朋友嘛!” “那好。我说殿下跟我一样,是个一直受武士战刀威胁的普通幽灵!” “曾吕利,你倒敢说呀!” “您讲过不生气的,请原谅。您是集普通百姓们的怨恨于一身的幽灵,所以不怕甚么武士,而且今后还会继续逞威风的。” “曾吕利!”筑前听得有些不耐烦了。 “是!” “我知道了,不要再泡在池子里了,会泡出病的。我是百姓的幽灵,你是堺地居民的幽灵,让我们一起创造出一个不受武士欺辱的世界吧!对吗?” “对,完全同意!” “你看,天已经大亮了,我们出去吧!” “好吧!” “不过……曾吕利,”筑前挺着被热水泡得通红的肚皮跳出热水池:“我们该谈正事儿了,穿好衣服后马上到我居室来。从今天开始我就是你的主人,是幽灵也罢,不是幽灵也罢,主人要向你发布命令。” “是,知道了!” 通过一天一夜的接触,曾吕利新左卫门好像渐渐地喜欢起筑前来了。 不择手段 虽然彻夜喝酒跳舞累得精疲力尽,不过洗了温泉澡以后又精神旺盛起来。 秀吉打开奥坊居室的窗子,小鸟的歌唱声随着习习的凉风顿时占据了房内的整个空间,使人感到格外地轻松、愉快。 “真痛快!还是早上的空气好哇!” “对,就像刚从极乐世界疗养归来的幽灵!” “好了,我们不谈幽灵,现在开始要一本正经了。” “不过……,正经过头说话就没味儿啦!” “曾吕利!”秀吉严厉起来。“为使光秀的幽灵不到处乱走,应该严格控制堺地。你看看堺地的长老中有没有合适的人选?” “哎,人选倒有的是,只是要一心一意为殿下服务的人嘛,嗯……,要找一位和我们志同道合的人来,不然的话……” “志同道合?你指的是……?” “嗯,这个人不仅仅是对我们好,而且必须同我们一样永远憎恨武士们那种刀枪政策,为创造一个太平世界而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人。” “对,这样的人物在堺地能找到吗?” “能。我的至亲好友千宗易就是一位合适的人选。” “宗易……,我好像也认识,是信长公常常关照的那个茶道徒吧?” “是的,不过他不单纯是位茶道徒。他立志以茶道的极致之趣来抚慰武士们冷酷的心,使之成为太平世界的礼法。他是位办事认真、道心坚固的人。” “咦?没想到宗易很了不起嘛!” “是的。第一他有学问,第二他致力于茶禅一致的修养,对佛道造诣极深,第三通晓世理,第四在畿内的大名、町人、贵族当中是位最活跃、最受欢迎的人物之一。如果把他放到殿下身边共商大业的话,我想更能发挥出他的作用。” “曾吕利!” “是。” “那你不就没事干了吗?” “不必客气。我除了暗地里监视光秀的幽灵以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工作。那就是吸收幽灵的智慧,使他能够直接为殿下服务。” “甚么,从光秀的幽灵吸收智慧为我服务……?” “正是。其实光秀这家伙生前不满足于信长公坐天下,说明他也是位智多星,一定会有许多治理天下的智慧和妙计的。幸好光秀的幽灵就在我家附近,我可以把他的智慧吸收过来告诉殿下,用于今后的事业之中。……这也是封锁幽灵的最大收获,而且幽灵一心想成佛,是绝对不会来干扰殿下的。所以我们要让他经常奉献一些对幽灵本人有益、对殿下更有益的良策。这样一来殿下的大业就指日可成啦!” “嗯,有道理!”秀吉这次从心里佩服起新左卫门来:“对。没想到你还真有些好主意哪!好,光秀的幽灵就拜托给你了!” “您过奖了,殿下才是位贤明之主呢。……一般的庸俗之辈一定会追赶着幽灵不放,非杀掉不可。那样的话,不但得不到幽灵的智慧,反而只能谣言四起,加深同幽灵之间不必要的怨恨。” “嗯,妙!到底是向我赠送圭玉的曾吕利新左卫门。不过,曾吕利!你有把握让幽灵把他的智慧都奉献给我们吗?” “没问题,我曾吕利会让您满意的。比方说,刚开始我可以这么办……” “怎么办?” “我就跟他说:‘靠武力的话幽灵殿下是打不过筑前这家伙的,您有没有不用武力就可以打垮筑前的办法呢?’您看我这样诓他怎么样?” “哈哈……,不错!” “然后……幽灵就会得意地说:‘有啊!’比方说殿下一直忙得不可开交,没有时间去玩女人……” “喂,喂,怎么搞的,又说起浴池的话来了?” “您别在意,这只不过是打比方。这样幽灵就会说:‘那就找些漂亮女人献给他,耗尽他的精力……’。那时候殿下就故意多接触女人,暗地里却设计自己的大业。这样一来即可以了解到幽灵的打算,又可以蒙蔽幽灵,不用您给俸禄就得到一位军师。我想像您这样一位能够夺取天下大业的人物是会很好地活用幽灵的智慧,最终创造出一个太平世界的。” “好,我明白了。监视幽灵的事就谈到这里,下面我来试试你的智慧。” “请您多多赐教,凡是我能够出力的,我一定效犬马之劳。” “曾吕利,其实我们已经决定中将殿下的嫡子三法师君为织田家的继承人了。” “我知道了,祝贺您!” “可是,织田家还有些讨厌的家老,没办法只能四位家老轮流到京都去执政。” “是按顺序去吧?这是毫无办法的。” “是呀,第一个去京都值班的是越前北庄的那个老顽固柴田胜家。现在柴田的亲信们可能已经到京都了,京都的人不会给他们好脸色的。” “嗯,可想而知。” “要用武力的话,柴田那三、五百人一夜就可以全部消灭掉。不过……,恐怕会引起世人的反感。” “用武力不好,人们会说殿下破坏了清洲会议的决定。” “就是呀!”秀吉看了看四周,然后压低声音说:“怎么样,曾吕利?你能把柴田的亲信从京都赶出去吗?不过……不能声张,更不能流血。这是你上任后的第一件大事。” 秀吉讲完以后直盯着曾吕利的眼睛。曾吕利嘻嘻地笑起来,他好像已经真的想为秀吉服务了。 “殿下,这点儿小事何必挂在心上。不出十天,我把柴田的亲信们给您赶出京都城去!” “嗬,你接受啦?” 曾吕利新左卫门拍了拍胸脯,伸了伸舌头说:“这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嘛……!不过,光让他们离开也没意思,要让他们永远不敢再到京都来,那才过瘾呢?” “这……,这也能办到……?”秀吉露出一丝怀疑的神色。 曾吕利又拍了拍胸脯:“胸有成竹!”说着又滑稽地缩了缩脖子:“而且,从京都撤走是他们的过错,再不到京都来也是他们的责任。就是说柴田胜家背叛了清洲决议,不到京都来值班。这和殿下毫无关系,人们会咒骂柴田是个无礼已极的家伙。您看怎么样?” 羽柴筑前惊奇地瞪着两只眼睛不停地点头:“好!好!好!” 其实,自从清洲继位仪式结束以后,羽柴筑前一直考虑如何在柴田亲信还没站住脚的时候就把他们赶出京都,然而却想不出甚么好办法。他正在为难,新左卫门却承担了如此重任,这不能不使筑前高兴。 “你知道吗,曾吕利!说甚么也不能用武力赶走他们哪!只要一打仗的话,哪怕是打胜了,京都的市民也不会亲近我们的。市民一疏远我们的话,那就谈不上甚么打天下了!” 曾吕利新左卫门再一次拍着自己的胸脯开心地笑起来:“没问题!” 非武力战略 “是嘛,那好,就看你的了!”羽柴筑前拍着曾吕利新左卫门的肩膀说。 不知甚么时候,灼热的阳光已经射进房前的回廊里,悦耳的鸟声也变成刺耳的蝉叫声了。 曾吕利新左卫门缓缓地向前移了移身子,又清了清嗓子说:“不需要大部队,只借给我一百五十名脚夫备战就行了。” “甚么,一百五十个脚夫……备战?你还是要动武打仗啊?” “所有脚夫都不许携带武器,没有武器怎么会打起仗来呢?” “那你让这些脚夫干甚么?” “再借给我三百块一尺宽八分厚的木板。” “要那么多木板干甚么,想在哪修墙吗?” “不,不,只是做标语牌。把木板刨光,请京城著名书法家写成三百块标语。然后每人拿两块站在进出京都的主要路口。” 羽柴筑前不由自主地抱起膀子,现出一副惊奇的神色:“这……究竟是甚么标语牌?” “殿下还没想到嘛。哈哈……,殿下说柴田的亲信有三、五百人,是吧?” “是的。人数最多不过三、五百人,不过他们都是在北国长大的野蛮武士,一旦打起仗来可不是那么好对付的啊!” “不会打仗的,就是让脚夫们打仗他们也打不起来呀,我让这些标语牌去打仗。” “木板打仗?难道木板比火枪还要厉害吗?” “这就要看在木板上写些甚么内容了。先把殿下的侍从加藤、福岛、片桐……等名字写上,敌人就不敢轻易挑起争端。就是说在标语牌的右上方先写上他们所属的头衔,例如羽柴筑前守御家中(家臣)——加藤虎之助清正御宿所(寓所)……,然后再写上他们的名字。让人一看就知道有牌子的地方都是羽柴筑前守殿下的家臣某某某的驻地……” “啊……,原来如此?!” “三百块木牌上可以任意写上谁的名字,比如玉虫太郎左卫门啦、松虫次郎兵卫啦,还有蟹泽、汤烟、蜂屋、蝉川……等等,怎么写都没关系。总之要把这些木牌放在所有出入京城的主要路口,东面以濑田大桥到山科、伏见,西面到丹波口,南面到鸟羽,北面到若狭口、鞍马口。然后再向洛中进军,京城所有的大宅地和神社、寺院的门柱也都挂上木牌子……” “你,你这不是蛮不讲理吗?……” “不尽然,我们可以先同宅主和神社、寺院的主人讲好筑前大军真的进城了就让他们暂时住下。因为他们从来没见过柴田的越前军,心里必定不放心。而我们挂上牌子以后他们会有一种安全感,就会欢迎我们的。这样一来非把柴田的亲信们吓得魂飞胆散,纷纷逃出京城不可。您别看只有三百块木板,每块木板上写十个人的名字就是三千人,要写一百个人呢,那就是三万人。……筑前派这么多人马进驻京城莫非要血祭我们,攻打越前吗?……不用我们宣传,柴田的亲信们也会这么想的。怎么样,殿下?这就是堺地武具商人曾吕利新左卫门的兵法!” 羽柴筑前守秀吉呆呆地望着新左卫门,好半天没有说出话来…… “您看这么做可以吗,殿下?待我们把木牌布置好以后,殿下就可以带上一、两百人从有马向京都进发了。当殿下来到京都的时候,柴田的亲信们一个也不会有了。这样柴田胜家不就成了违背清洲会议决定,无礼已极的家伙了吗?” 新左卫门语音刚落,侍童首领石田佐吉毫不客气地跑进屋来:“从京城来了一位叫吟松轩的先生要见曾吕利殿下。” 然而,羽柴筑前彷佛没有听见石田佐吉的话自言自语地嘟囔着:“三千……,三万……,无礼已极的混蛋柴田胜家……” 有马温泉客 “报告!”石田佐吉又说道:“从京都来了一位叫吟松轩的先生,可以让他进来吗?” “噢,好!让他进来。”新左卫门见秀吉仍然没有反应,便急忙答道。 “这位吟松轩是特地从京城赶来的,可以帮我们一把。”新左卫门接着对秀吉说。 “甚么,……刚见面就要使用人家?” “对。该用不用,过期作废,这就是曾吕利的信条。殿下不用说话,坐在这儿听着就行了。” “是嘛,坐在这儿不吭声?好,佐吉!带他进来吧!” 佐吉得令出去不久,便将吟松轩五庵领进屋。只见他一身十德打扮,风度非凡。 “噢……,五庵先生,您怎么知道我和殿下在这儿休养呢?” 曾吕利新左卫门笑容可掬地同吟松轩五庵打着招呼,然后向秀吉介绍道:“殿下,这就是我的狐群狗党吟松轩五庵大盗。” “甚么……?狐群……狗党?……大盗?” “是的。只要没人注意,他不但能偷金银,偷朋友的老婆,还能偷城池,偷国家呢!” 吟松轩不禁大吃一惊,急忙阻拦道:“别开玩笑了,新左卫门殿下,让人听起来多不好哇。” “哈哈……,不过,为了将来您能有个台阶下,还是比称赞您是一位天下无比的正经人要好得多吧!我先让您当个大坏蛋,等将来殿下受骗的时候就和您没关系了,哈哈……” “尽管如此,这大盗也太过火啦!” “哈哈……,并非如此,并非如此。”新左卫门又一本正经地说:“吟松轩是京城上下闻名的连歌能手,不过……也常常盗窃咱曾吕利的佳句,而且还无懈可击呀。啊,哈哈……” “甚么,连歌能手?有意思,有意思。”一听到吟松轩是连歌能手,秀吉再也坐不住了。他突然插话道:“好,我说出下句来,你马上给我对上句,怎么样?这下句是:‘尽管如此还是鼻子长’,怎么样,对上句吧?” 秀吉说完才发现,吟松轩的鼻子还真够长的,简直可以同丝瓜媲美。 “好!”五庵应着马上从怀里取出了简便笔墨,快速写好后交给新左卫门。新左卫门高声读起来—— “嗯,还不错!”秀吉说着哈哈地大笑起来。曾吕利和吟松轩也随之笑了。 “喂,五庵!你的句子还那么糟哇。要是我的话可不那么对上句。”曾吕利笑着说。 “您怎么对?” 曾吕利新左卫门自豪地高声吟道—— 灼日燃篱篱下丑女抚娇客,尽管如此还是花梦长。 “哼!” “哼甚么,明白意思吗?哎,算了,不能说破,说破就没意思啦。五庵,我要跟你说正经的罗!” “哼,我就知道您又有甚么花招儿了。您说吧,说完以后我也有事求您曾吕利大人呢!” 新左卫门没有问吟松轩求他办甚么事,便开门见山地说:“其实这次殿下已经决定率三万大军进驻京城了。” “啊?三万……?!” “是的。不过您放心,军粮从堺地备齐后运去,不会让都城的居民们挨饿的。请您办的事儿嘛,就是利用您的关系去找京城的寺院、神社、大家宅院的主人商量,让他们借宿给殿下。” “借宿……?” “对,只借几天,我们会马上建军营的,我想城里人会高兴的。不是有两、三百名越前的野蛮武士进城了吗?殿下此行是准备把他们赶走,建设一个真正的都城。您告诉大家,不会在都城打仗的,对方一听到我们有三万人马上就吓跑了。知道吗,我准备一些标语牌。对,就像驱鬼护符似的,上面写明‘羽柴筑前守家臣……某某某的驻地……’。您也不必着急,今晚住在这儿,明天早上坐轿回去。到京都以后分头在三天之内把牌子都挂好就可以了。怎么样,只是举手之劳吧!” 曾吕利新左卫门不容分说地向吟松轩五庵发出强硬的命令。 <hr /> 注释: 鬼略成功 吟松轩五庵返回京城。不久,各处便树起了粗笔大字签署的告示。告示非同小可,吟松轩深信秀吉将率三万大军进军京城,风声立即在京中传播开来。 “三万人,多吓人的大军啊。过不了几天,天下就该是筑前的了!” “那可不是,筑前将军是吃过苦的人,看着吧,信长公以来的京城又该恢复繁荣了。” 京城的人们放下心来,同时又鼓起了劲。走到哪里,都可以看见大幅的告示堂而皇之地立着。 “——羽柴筑前守御家中,福岛市松正则御宿所” 看见街上昔日宅院的大招牌,常有人询问:“该不是福岛大人驾到了?” “还没到呢,这会儿,正从有马方向开过来。转眼间,就会从中国来到山崎。羽柴大人的臣下,那可是三两下便打败明智光秀的大人物。说来,便如电光石火,得赶紧打扫好院宅。” 这一来,先抵京城的越前柴田大军便沉不住气了。 “甚么三万大军,竟有如此愚蠢的事情。了不起三千人,筑前那家伙又在吹牛皮了。” “不过,似乎不像是吹牛皮,宿所已有二百七、八十处,据说,还要超过三百处呢。” “甚么,宿所有三百?快调查一下,看他究竟把主力放在甚么地方。” 柴田大军派人八方查询,得知来人最多的是从近江路到京城的入口处。 “好像从濑田大桥到山科、伏见一带宿所最多。” “完了!”受胜家之命,率领将士进驻京城的胜家的外甥佐久间玄蕃说道:“如是从濑田大桥而来,必定从筑前的旧领长滨城来攻。看情况胜丰这家伙好像叛变了。” 胜丰是秀吉让给柴田胜家的长滨城新城主,胜家的养子,这位养子柴田胜丰与外甥佐久间玄蕃关系不和。不管说甚么,胜丰总是护着秀吉。所以玄蕃一直怀疑胜丰是不是内通筑前。 “胜丰大人叛变……有甚么证据吗?” “真蠢!让你拿到证据的话,还能去投靠筑前吗?算了!明日一早我们就神不知鬼不觉地撤出京城。三万人与三百人,敌众我寡,不能轻举妄动,以后乘筑前这帮家伙不注意时,再想办法夺回京城吧!” 曾吕利新左卫门的算度无比精确,只是在京城挂了一些告示牌,便使豪勇无双的佐久间玄蕃闻风丧胆、溜之大吉了。 一切都按原计划顺利地进行着,一夜之间三百块全部挂好了。天亮时,京都城内柴田大军果真一个没留,全部逃走了。秀吉悠然自得地洗完温泉后返回京城,新配置了警戒皇都的兵力,以防不测。 在秀吉一生中,山崎会战自然成了令人瞠目结舌的命运转捩点。然而,比其更具意义的,打开人生幸运之门的正是这次“有马构想”超人的先见之明。 秀吉没流一滴血便顺利地赶走了奉胜家之命来统治京城的佐久间玄蕃。接着立即巩固了京都的所有防线,然后到近江长滨城,又派当时名扬天下的名医曲直濑道三去看望胜丰。 秀吉把当时的大敌柴田胜家的养子放在自己的旧领,越前和京都通路要地的长滨城,对其极尽亲切关照,以便离间父子关系,这都是“有马构想”的一环。 “说实话,筑前大人日夜担忧阁下的身体,特意派道三前来探望。并命不惜一切代价治好柴田家族的传人胜丰阁下的疾病。务请允许拿脉断病。” 柴田胜丰诉说了自己虽尚年轻但不时吐血之事。这便是今日所说肺结核,即痨疾。 听了道三的一席话,世间盛传父亲与筑前不和,可筑前还如此关照自己,这不能不使单纯的胜丰更加感激,自然地倾心于筑前了。 道三断明胜丰已难康复,回来后向秀吉做了详细的报告,他完成了万无一失的密探工作。如此看来,曾吕利新左卫门是智勇双全、不可多得的“鬼才”。 完成了“有马构想”之后,这位“鬼才”在秀吉返回京城时向他推荐了千宗易(后来的利休居士),让其收为近侍。然后他又若无其事地返回自己一手修建的堺地助松庵,拜访了光秀大日坊。 “大日坊,你知道我去哪儿了吗?” 一见到大日坊,新左卫门劈头就问。在小围炉上,大日坊一边煮着杂炊,一边漫不经心地回答道:“有马的温泉水能治胃病,以为你还要洗一段时间呢!哈哈哈……” “您知道我去有马了?” “这都不知道,我一天也活不下去了!” “活不下去?说到哪儿去了。” “哼!” “幽灵是不能随便走动的,不过我已得到筑前的许可。从明天起,你尽可去日本最好的地方游览,只是还有一个条件……” “哼!还是附有条件。” “是有。去何处干甚么,你尽可随便,有甚么问题由我曾吕利负责。不过幽灵阁下,我还要借助您的智慧……” “您是我的保护人嘛,我不得不帮助您,到底是甚么事?” “事并不大。让羽柴筑前获得天下足矣。筑前今日已抓住半块圭玉,其余一半如何才能抓住,想听听幽灵阁下的意见。” “蠢货!怎么能问我如何夺取天下呢?” “不问您问谁?您不是曾经主宰过天下的大人物吗?” “我是让你这个坏蛋给缠上了。你以为我会帮你的忙?那你可想错了。” “真是小家子气,天下有名的大人竟说起破戒和尚的话来了,真没出息!快助我一臂之力,将圭玉让与筑前,创造万世同喜的世界吧!” “嗯……”光秀深思了一阵,取下锅盖,品尝杂炊的味道:“嗯,好!山芋的味儿都煮出来了,怎么样,我教你天下最好的烹调方法吧!” “我来对了,我的幽灵不愧是男子汉。” “织田家的兄弟中,老三信孝最有骨气。先要吃掉他和越前的蟹(胜家)。” “这点事情,幽灵阁下不说,筑前也知道。筑前已把进驻京城的佐久间蟹赶回去了。” “赶回去不等于吃掉。人打倒人时,必须将其吃掉不得复还。赶走了玄蕃蟹,筑前长胖了多少?” 曾吕利开怀大笑道:“幽灵阁下的智慧也不过如此,筑前让玄蕃蟹逃到越前,让他休身养息?岂不笑话!放走蟹,是为了干净地吃掉长滨的胜丰蟹。” “胜丰蟹已痨疾缠身,不用吃掉,不久也会消失。” “那么,最早必须吃掉的蟹是哪只呢?” “刚才我已说过,岐阜的蟹。” “哦,信孝吗?身在胜龙寺城里的筑前,舌头再长,也够不着岐阜啊!” “这么想正是小人之见。玄蕃蟹违背清洲会议的协议逃到了越前,乃为失策失信之举。应该让信孝上京与他商议此事。” “确是,但是,信孝未必会来。” “来了反而事不成。要是不来就等于他也违抗清洲会议的协议。违背了,就好似煮过待吃的蟹!” 看着他坚毅的表情,曾吕利如梦方醒,自语道:“真不愧是我的幽灵殿下!接下来呢?不知以后如何行事,请教阁下。” 光秀大日坊慢悠悠地将煮好的杂炊盛入缺口的大碗,说道:“筑前已讨伐了君主之敌光秀。一旦入京,须先办的第一大事就是君主的葬礼。” “对,有道理。” “我也会从中帮忙。来一个日本最好的盛大葬礼。在葬礼上,可将越前的蟹,岐阜的蟹煮过半熟后,端上京城的餐桌。” “然而,煮过的蟹已是束手就擒,谁也不会前来吧。” “这也不妨。两人就都成了织田家的叛逆,吃掉的理由就更充足了。” 吃完,大日坊在另一只大碗中盛上杂炊,递到曾吕利的膝前。 “调杂炊的味道要比天下难多了。做好了,来吃一碗。” 新左卫门凝视着大日坊目光下的膝盖处,说:“这幽灵为甚么不夺取天下呢?世上的事真让人不可思议!” 曾吕利叹息着,端起大碗,鼓足气吹起热乎乎的山芋杂粥。 天下三恶徒 曾吕利新左卫门带着千宗易重访大日坊住的助松庵是此后第三天的下午。 宗易拿着轻妙的茶具,向大日坊献上一剂茶。当他抬头看见大日坊时不禁瞪大眼睛倒吸了口凉气,大日坊正目直视,锐利地问道:“茶,甚么茶?” 宗易静静一笑说:“茶可作蕴育诚心的药饵。” “药饵,甚么意思?”大日坊又问。 “药饵即是培育人内心喜福的茶。” 突然,大日坊在宗易面前双手扶地:“助松庵大日坊,即日成为茶道弟子。务请关照。” 宗易轻叹一口气:“尘世不可测。一心不乱,则为我普渡众生之道。谨献上一剂。” “多谢。在下终于窥见涅盘,仰视心中的蓝天。” 新左卫门嘿嘿笑着说:“水已沸了,别谈蓝天了。”说着取下茶壶盖子。 饮茶中,宗易和大日坊一片虔诚,使人感动。此后两人的交谈则锋芒四射,令人胆寒。假如筑前在此,必不放其生存,大日坊从小纸袋里抓出松子,说道:“筑前的缺点有二。” 宗易答道:“其一无学,其二轻薄。” “不尽然,无学固然是缺点,轻薄则不然。其二为不知女人。” “哦!”宗易忍不住笑着换了话题:“那么,高僧是说筑前的后房女人会坏他的大事啦?” “总之,明智光秀在世时,看出筑前此弱点,曾私下漏话,想将筑前暗中爱恋的女子嫁给柴田胜家。这样,羽柴和柴田之争不可避免。光秀最要提防的是筑前和胜家携手合作。” “言之有理。所言是不是光秀用女人破坏了两人的关系?真是小人作风!” “不,不。应该说是欲盗天下者了不起的设想,不愧是为三日天下之主,可叹。” “三日天下之主……?” “对!” “以后,天下已非欺盗和强夺可得。即便盗得,但因气量不令神佛满意,很快就会失去的。” “宗易阁下是说将天下让与筑前是徒劳?” “不是此意。暂存一段,等待其气量长足。总之,整个日本国民从心底盼望世上没有战争。” “嗯。”大日坊被人冷酷地指摘过后,闪动着眼睛盯着宗易。 “筑前是交好运的人。得到曾吕利和贵公这样的人相助,现又有我大日的智慧……” “哈哈哈……”宗易发出爽朗的笑声:“不过,气量仍是那种天下盗贼的话,不多久就会众叛亲离,手足无措。关键是怎样磨练自己,迎合神佛之意……” “宗易阁下!” “甚么事?” “假如贵公成了天下盗贼……,怎样去打倒筑前?想必有所见识,随便就教一番。” 大日坊满脸认真地问道,宗易立即摇了摇头。 “我就一心一意煮茶,仅此而已。” “噢,茶总煮着,是否意味着筑前自动会倒台呢?” “该倒则倒,该兴则兴。这世间自有我们智慧无法预测的大法则和惩罚。就像每日东升的太阳沉落西空一样。” 听完,大日坊猛拍一下膝盖说:“问了个愚蠢的问题。明白了,确实如此。所以,我大日才专心致力于出谋划策让筑前成为符合神佛之意的天下之主?” 默不作声听两人对话的曾吕利新左卫门此刻突然发出一阵狂笑:“啊哈哈……人啊,就是随意地修饰自己的语言。不管是宗易,还是大日,所言都是谎话!” “绝不说谎,曾吕利阁下。” 宗易不高兴地打断了他的话,曾吕利全然不在意。 “这个大谎言家。想来筑前阁下也可怜。各位都祈盼泰平,祈盼在泰平之世赚钱,便违心地抬举筑前。一旦做出不中意的事,就会立即将他抛向地下。抛弃时还说这家伙不合神佛之意。哎呀呀,实在是无法形容的恶党之徒。对吧,大日阁下?” “说甚么,甚么?” “这里聚集了天下三大恶徒!” “竟敢将我们称为三恶徒?” “正是。第一人新左卫门坂内宗拾,第二人幽灵大日坊,第三是茶道徒宗易……哎呀呀,被这三个少有的恶徒缠着,筑前阁下也够可怜的了。” 新左卫门的话极尽夸张,三人不由得合声大笑起来。 外面海风凉爽,夏日夜空如洗。 贫困的筑前 信心十足的新左卫门虽然口说大日坊、宗易和自己是“天下三恶徒”,但同时也自负是“天下三智者”。 正因为是三智者,曾被世人称之为“三大风流人物”。有他们齐心协助秀吉夺取天下,则万事智略不缺。 作战论战略战术。秀吉身边有黑田官兵卫和蜂须贺彦左卫门这样的军师。政略方面有这三大风流人物出力,可谓如虎添翼。 “这样,天下已在手中,下次在西目口町寒舍会面就定在后天吧,我准备好佳肴,早晨开茶会,知道了吧?” 曾吕利新左卫门当即约好两人以后,迳直回到自己家中。 如此这般都是在有马深思熟虑后的安排。 第三日早茶会上,三大风流人物又聚集一起,专心谈论了一番。 秀吉眼下的敌人终于最后缩小为三人。 第一人为柴田胜家,第二人是让自己的姑姑与胜家再婚的信长三子信孝。信孝后来带着年幼的三法师君到岐阜城,为使自己成为新主人,着手准备排除秀吉。这样一来,返回伊势的泷川一益自然与胜家和信孝为友,成了第三位敌人。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三人商量了甚么呢?次日傍晚,曾吕利新左卫门立刻从堺地赶到伏见,再来到秀吉进驻的胜龙寺城,如法炮制地大肆煽动秀吉。 “虽说已把佐久间玄蕃赶出了京城,但让他带着三法师逃至岐阜却是一大失败。不设法挽回,殿下将成为同光秀一样的叛臣逆子。”曾吕利新左卫门发现自己说出了秀吉最不悦的事,拍了拍自己的头不作声了。 “大胆!就像在说别人事情似的。我成了叛臣,你难道不是叛臣的家丁!有甚么好办法吗?” “有是有,不过,要先求教殿下一个问题。” “别婆婆妈妈的,赶快说吧!” “现在殿下究竟有多少运用经费?” “甚么,钱?钱并不多,只是光秀用剩的那些让我收缴了。” “这就不成了。” “甚么不成?” “现在必须为信长公办葬礼,这需要大量的黄金。” “嗯……?” “葬礼规模要是不大的话,还不如不办。您是一举歼灭了逆贼光秀,显示出天下第一武力的羽柴筑前大人,要把拥立秀胜阁下、会报讨贼战功和葬礼一起来办,令天下大名小名心服口服才行,否则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言之有理,按此打算,得花多少钱?” “这次光有招牌不行,办的是故主信长的葬礼,柴田会来,信孝和信雄也会来,泷川等都会来。” “当然,表面上要邀请他们,实际上却不让他们来。” “对!要让其不来,需有准备。” “只是……” “假如殿下用二千或三千兵巩固京城,然后再让他来,柴田必将认为这是讨伐筑前的好机会,带上五千、八千大军,得意扬扬地向岐阜和伊势发兵。” 秀吉闷闷不乐地拔起鼻毛来:“那么,我们得有三万大军?” “取决于殿下。这次不能光挂招牌,必须招集活人。” “曾吕利!” “有何教示?” “活人可不容易招来,虽说五万、十万好找,可活人得吃饭哪?” 这一说,曾吕利有些泄气了:“哎呀,殿下手中连供三万人吃的大米也没备齐……?” 秀吉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把脸转向一边。 战国武将最致命的就是缺乏经济财力,即便有武力和手腕。 靠打胜仗夺取天下后得到各地上贡的年贡米,得等待很长时间。战时便如同强盗一般。 直到后世,仍有恶言流传“杀人掠货强盗乃武士的习性”等,这是最令武士们难过的地方。 秀吉在到山崎前倾注了手中所有的钱财大米,已身无一文。时至今日活下来也是度日维艰,稻米还未长熟,其他生路也没有。 “欲夺天下的大人物无一分文,残酷呀!” 站在一筹莫展的秀吉面前,新左卫门直言不讳地诉说:“看来这次葬礼,必须准备得令柴田、织田兄弟、泷川不敢轻举妄动才行。” 秀吉心情不畅,仍然拔着鼻毛。 “此事,光秀的幽灵也说过,至少醍醐、山科、舟冈、梅津、东寺、四塚、西冈和京城七处要地必须有二千以上兵力固守。” “……” “而且,巩固东西南北禁中四门,还要约二万兵力。” “……” “指挥者须万无一失。除黑田、蜂须贺、浅野、大谷、神子田、仙石等诸将,自负的武士们都是不可欠缺的重要人物,尽管如此,反靠这些警戒的兵力仍不能举办葬礼。” “曾吕利!” “有何吩咐?” “家主何时成了我的军师?” “我不是军师,殿下早有人生的算盘在握。” “话说得刻薄了,无财无米,军队要三万人以上。给和尚的施舍不少,还要进奉菩提所。用算盘打打!” 新左卫门立即说道:“明白了。” 不待分秒,曾吕利露出了绝望的眼神。对此秀吉觉察到了,便口吃地问:“办……办得到……吗?” 如此情景与现代政治家筹措资金的状况何其相似。 “殿下没有办法的话,我只得再考虑了。但有一点,筹措的方法请勿干涉。” “甚么?不准我开口?” “对,如殿下过问此事,恐怕到手的钱财和大米也会丢掉的。” “该不是向京城商人借钱?那样,我的信誉一跌千丈。光秀这家伙连地租钱都不要,我竟要借钱办葬礼,让人笑话,我如何有脸!” “请别多虑,京城里根本没有那么大的财主。” “哪里有这么大笔钱?” “有,土里有。” “甚么?土里有?” “正是。近畿土中到处是没挖掘的黄金。光打开有马的金山……请将发掘权交给堺地吧。不,让人挖出之前先交出手中的金银做押金,或许这就足够了。” “嗯!” “然后,将与高丽及其它地区的贸易也交给堺地。” “不错。” “此外还有一项,期望能得到一纸文件,声明如无宗易阁下和我曾吕利承诺,殿下不直接命令徵收金银。否则,堺地的人们害怕被我们收走后,殿下再向他们盘剥。” 秀吉不作声探出身子,问:“这样便可操持令柴田和信孝害怕的大葬礼了?” 曾吕利“啪”地拍着胸脯说:“自然有所为。但是,仅仅如此,用枪刀还不能解决,得靠真正的心计了。” 其实,秀吉只是在此次筹措费用过程中大开了眼界,为以后积蓄大坂城巨大的财富积累了智慧。在此之前,在理财方面的手腕不过只抵普通的战国武将。 “是吗?行,真不愧为曾吕利。再谈谈葬礼规模吧。” 言语如同谈论他人的事一样,心情已舒畅多了。 投资堺地 说来武家的经济都是与领地密切相关的大米经济,虽说后来在商人积蓄的资本压力下,江户末期面临土崩瓦解,然而,不直接参与生产的武士生活,如果最初便禁止动用武力掠夺则根本无法维持。这不光是在日本,至今军事费用仍制约着全世界的人。 这种不合理现象在文明程度还不足以否定一切的战争时将继续存在,无疑也是野蛮的延续。 言归正传。听说新左卫门能备下黄金和大米,秀吉趾高气扬地吹嘘起来。 “曾吕利,你别那么神气!这笔费用可不是个小数哇!” “当然,这是我的主意。” “知道嘛,要让柴田和泷川惧怕我们,只向醍醐、山科、舟冈、梅津、东寺、四塚、西冈等七处增兵可不够啊!” “这也是我说的。” “你的眼光太短、太短了!除七处要地外,仅仅增防禁中四门,葬礼的气势不足。怎么样?我看,参加葬礼的人数至少也得一万人以上。” “一万人?真让人吃惊。殿下突然气粗起来了嘛!” “是呀!” 秀吉侧着胸,捻着泥鳅般的胡子,傲慢地空咳了一下。 “你说我是谁?” “我们的殿下,羽柴筑前大人。” “话说得太简单了。本人是一举粉碎光秀三日天下的天下主宰羽柴筑前守秀吉。” “知罪,诚惶诚恐。不过不拿出讨伐光秀的气势,大葬礼就没有意义了。” 秀吉的眼神炯炯有神,如同放出两道光芒。 “我至今仍没向日本大名们宣称今后的天下主宰是本人。” “理所当然。” “因此,这次信长公的葬礼,东面的上杉、北条,西面的毛利、大友,所有的大名小名都必须令其参加!” “殿下,两手空空,话说得太大了吧。命令全日本的大小名?该不是想让他们为您筹措钱粮吧?” “别给我泼冷水了,曾吕利。他们费尽心血筹措费用,得尽其所用嘛!” “敬请发号施令吧。就看天下的大小名前来参加了。” “当然,少来些也好。来了,那……”秀吉用筷子做了个向嘴送饭的动作:“这些人的费用自然很大了,但这也是我声称天下主人的机会。写信几百封,花不了多少钱!” “高见!”新左卫门拍了一下膝盖说:“殿下英明,将这次葬礼变成夺取天下的宣誓大会?” “当然。不过我的智慧之泉并非无限。来否任其自由了。招呼到了,仁至义尽,不仅要虚张声势,还要增加亲近感,让人知道我筑前殿下记得他们。此后可防止胜家或信孝垂死挣扎时,别人与之为友。不过,曾吕利……” “是,有何吩咐?” “葬礼意义非同小可,得用钱,金银、大米不必节省。” 新左卫门有些不耐烦,还是挺起身拍胸说道:“不管是祸是福,我来办了。” “葬礼还是从紫野大德寺开始,或是相反从东山起向北野方向去呢?” “悉随尊便,尽可大造声势。” “总之,从出发地到目的地,送葬队伍不能断,这样,还得有和尚千人。一人一包一两的施舍,则需千两。” “不过千两!” “杂项费用约一万贯,这可是真正的杂用。” “不过一万贯,没问题。” “公卿们全都叫来,届时不会直接用钱。但大德寺多少必须奉献。” “给把名刀足矣,钱就算了。” “大德寺给战利品名刀,就给不动国行的太刀吧!” “从明智那夺来的?行。” “还有寺院领地的进贡。给些永代进香钱,用不了多少。” “行。大米得备多少呢?包括参观者,约五万至十万人来京城,即令住在知己、旅笼各寺院宿所,饭总得吃。得先将足够的大米运抵京城。” “对,一共十万人,葬礼期间一人一斗,得一万石!” 经这一说,精明的新左卫门也大吃一惊。虽说请缨受命了,但当时,近畿找不到一万石。用五斗俵计算也得二万俵,运粮的船只怕还没有筹措呢。 (哼!牛皮吹大了!) 然而,此时秀吉的空想已无边际,曾吕利收不住网了。 天下梦、紫色梦 “话说回来,曾吕利,还有件难办的事。” “都到这种地步了,该不会有甚么为难事吧。请随意吩咐!” “并不尽然。这太难办了,你得拿出主意来。” “甚么事情?” “信长公的遗骨。遗骨已在本能寺烧掉,一片未留。和尚千人,从者万人的葬礼队伍,抬甚么去送葬?” “也是……” “总不能抬着空棺吧!若找不到信长公的遗骨,葬礼名不符实呀。” 精明的新左卫门竟也没考虑到这些。举办名扬全日本的葬礼,安葬的尸体都没有,不成体统。仅设个灵牌未免凄凉,然而又不能随便拾一块。 “别泄气,你是少有的智者,想法找到信长公的遗骨!” 秀吉随口一句,新左卫门倒抽了口冷气,沉思开来。 “对,有了。有办法了。” “想出办法了?” “想出了,信长公遗骨已烧,世上都知道没有遗骨,总不能抬着空棺招摇过市吧?” “废话。这是杂费一万贯的大葬礼!” “因此,雕尊像吧!” “木像?” “别小看。这尊木像需用南蛮传来的香木——白檀雕就。” “甚么,白檀?有这般大的白檀?木像必须跟真人一样大小。” “这得花大笔钱。” “此时竟还小气!” “我用数万金银从南蛮船上买来了一棵大香木,干脆咬牙用上吧!用这白檀雕一尊坐像,运到鸟边野火葬场,与火葬场房屋一同烧掉……” “嗯,一下子烧掉?” “不烧就留下后话了。如烧掉则开日本之先。不仅京中,近畿一带也将被妙不可言的香气笼罩。” “是么?”秀吉拍着大腿,大叫一声:“对,烧掉织田信长公数万金钱的坐像,会成为美谈,顷刻间传遍整个日本,人们会说我羽柴筑前守,不仅有钱,而且又有魄力,为君主不惜烧尽数万金的大香木,实乃闻所未闻。这样的人理应做天下的主人……对吧,曾吕利?” “对。” “你的智慧正合我意。用数万金银的香木代替遗骨,诸事应与此相符,你知道吗?” “当然。” “应抬着‘遗骸’走遍京城街道,彩舆也不能用寻常一般的,应做一个空前绝后,令人叹为观止的彩舆,上面还要镶嵌金银珠宝,悬挂璎珞彩带。” “啊……” “对,彩舆旁送葬的僧侣和供奉者的衣裳也要统一染成五色,告诉西阵织匠,后人不会再有此类葬礼,尽量制作豪华的衣裳。如何,曾吕利?我筑前安葬信长公菩提的一片忠心,必令人感动不已,永世相传吧?” 曾吕利新左卫门也不敢说甚么了,看着秀吉那充满无限期盼的眼神,说不准会让我曾吕利为他造一匹黄金马骑呢! “不错,这就万事具备了,这次葬礼有五万兵警备,柴田胜家也好,信孝也罢,他们是不敢来参加的。这样,我就可以发号施令,说他们连恩重如山的君主信长公葬礼都不参加,真乃不仁不义之徒,并可以以此为由发兵讨伐。不过……,曾吕利!” “在,又是何事?” “葬礼结束后,可否立即征伐岐阜?总之不能松劲,还望出谋划策筹措军费。今天就到这里,马上准备吧!我找人给日本各处大小名写邀请信。” 曾吕利新左卫门哑然无声,默默地离去了。他内心应有些不耐烦,暗想:“哎呀呀,没想到今天让这大人物震住了。嗯,这般的人物,也该多耗些金银……” 实际上,这不过是“有马构想”的深展。令世间惊叹不已的信长公的大葬礼,让京城从紫野一带起笼罩在木像沁人的香气中,不久便得展开贱岳会战的帷幕。 香满京城 这日,光秀的幽灵大日坊回到所居住的助松庵,异常激动地感叹道:“了不起的智慧。真让人吃惊!”他久久地坐在没有点火的围炉边深思起来。 他这几天离庵外出,才回来,自然是去京都观看信长的葬礼了。 他给新左卫门出了早日举办葬礼的主意。否则,娶有信长御妹的柴田胜家或者在岐阜地抱走三法师的信孝必然捷足先登。这样,秀吉举办的葬礼就落在人后。……尽管如此,他没想到葬礼竟搞得如此盛大豪华。 在京城要地布兵也是他的主意。只要是有战术谋略的武将都能想到这一点,可葬礼送葬队伍之壮观是甚么原因呢。“哼!筑前这家伙,必定向日本各地大名都发了邀请信。” 不仅手中掌有三河、远江和骏河的德川家康,中国的毛利家,越后的上杉,相模的北条这些有名望的大名都在信长的灵前奉献了许多供物。 葬礼中的送葬日子定在十五日。 这日,走出大德寺后,队伍中棺前有池田辉政,棺后有信长的亲子羽柴秀胜,装棺的彩舆之豪华令人眼花撩乱,抱灵牌的是信长的八儿子丸(后来的信好)。 丹羽长秀为了回避胜家和信孝,自己没亲自参加送葬,派其重臣青山于虎以代办的身分参加。与光秀有亲的细川藤孝神秘地加入了送葬队列。高山、中川、堀等自不待言…… 更令人吃惊的是在祖岭背叛光秀的筒井顺庆竟也暗中派了大队人马,或出警备兵,或参加葬礼。不管光秀如何聪明也没能想到葬礼如此体面。这么庞大的费用,筑前从何弄到的呢? 据大德寺小和尚说,仅大德寺就收到银子千枚,钱一万贯,大米五百石,准备在寺内为信长修建总见院。 令大日惊叹的事还在后面,蜿蜒不断的送葬队伍,近千人僧侣的诵经声;在莲台野搭起了十二间灵棚,又高又大,可以同寺院的大殿媲美;棺柩摆放在大灵棚内,散发出一股股香气。 大日坊已有察觉,他推测那尊木像必是香木所雕。多达十万之众的围观者不可能知道这香气的来龙去脉。 “哎,这是甚么香气?” “瞧,那灵棚上紫云飞动!” “莫不是阿弥陀如来降临了?” “香极了,莫不是极乐净土的气味?” “必定是极乐净土的气味。阿弥陀如来被筑前大人的忠诚所感动,特来迎候信长公的灵魂升天呢!” “啊,阿弥陀佛!” 香气转眼间弥漫京城内外,人们纷纷走出家门,跪拜如来佛主的“降临”。 宣传,恐怕再没有比这次葬礼的宣传效果更大的了。京城内外的人们会永远记住这次葬礼,他们将作为自己一生中最大的幸事,无比自豪地讲给自己的后代们听。 大日坊现在还不知道这个主意是新左卫门想到的,因此,他看见背叛了自己的人们表情各异地走在葬礼队伍中也并没有感到气愤。他想,人们都知道我光秀已不在人世了,我就更应该心情坦荡,帮这位智者夺得天下。 这次进京之后,大日坊曾秘密调查过光秀被杀和清洲会谈后织田家族老臣们分割领地的状况,各家所辖领地大抵如下: 织田信雄——北伊势和尾张。 织田信孝——美浓一国。 柴田胜家——除过去已有越前外,加上秀吉的本领地近江的长滨,增加六万石。 羽柴秀吉——将长滨让与胜家,换得除播磨外,山城(京都府内)、河内(大坂)及光秀的旧领丹波。 丹羽长秀——除原有若狭外,增加近江的高岛,滋贺二郡。 堀秀政成为佐和山二十万石的领主,其他山崎会战有功的高山、中川、池田都有所增加,未参加山崎会战者,保住旧领地已属不易。可谓帷幕已为秀吉打开。 大日坊了解到这些新领地的划分后返回堺地,准备再向将要来访的新左卫门面授机宜。然而从莲台野灵棚发出的香气却久久未能从脑海中彻底消除。 “了不起,筑前不愧是胸有大智的男子汉!” 新左充“傻” 一脸“傻”相的新左卫门出现在大日坊住处是翌日的正午过后。 “大日坊在吗?”他大声喊叫着,走到围炉边。 曾吕利说出了与大日坊所想完全相反的话,叹息着坐下。 “这样下去,等他取得天下时,我们的脸该像大虾一样弯曲了。” 大日坊吃惊地望着新左卫门,“为何认为他没有智慧了?”似乎故意地反问道。 “耗费那么多钱财举办了葬礼,该乘对手惊慌未定发起进攻,竟然没做好开战准备!” “您是说应该在葬礼结束的同时发起进攻?” “是,放弃时机,使对手养精蓄锐实为愚蠢,亲生儿子竟然不参加葬礼,足有理由攻打岐阜,可是……” “哈哈……” “甚么?大日阁下?” “原来你曾吕利不过是个小市民,不懂战争!” “请指教。” 新左卫门正襟危坐,其实不过是想从大日坊口中探得秘策,再去鼓动秀吉,所以才故弄悬虚。 大日坊对此也有知觉。但事到今日,他不相求,也不想相告,男人的交往实在有趣。这大概就是“入迷”吧! “我的看法完全相反。筑前不愧是大智若愚者,令人敬佩。” “所谈越发奇怪了!何处有大智?还望赐教。” “好,新左卫门,此次特意烧掉了价值万两的香木雕像,不等香气传遍整个日本就开战,不切时机呀!” “甚么?香气?……” “对,那香气先入人的鼻,然后口口相传,来京参观者将传到日本各地。” “虽说如此,但这样一来对方也有准备的时间了。” “不对。”大日坊傲慢地摇摇头。“只要香气不散,则柴田、信孝不敢妄为,而且……”说着嘿嘿地笑起来。“现在尚是十月,你攻岐阜试试,柴田胜家必率全军从越前进军。” “有道理!” “再等一段时间。对,进入十一月,待对手松气时进攻。这是最佳时节,那时,去攻打岐阜,信孝必向柴田求援。柴田一怒之下会决定出兵。但是,天已降雪……哈、哈、哈,那北陆的鹅毛大雪。雪一降,纵令胜家是猛将,已无法翻越山岭赶到近江。在他一筹莫展时,岐阜已到秀吉之手了。这不过是连小孩子也知道的兵法初步之初步嘛!” “所言即是。” 新左卫门装傻,这点计谋他当然知道。他想探听的是后面的话。 秀吉有多大把握取胜?须向大日坊详细询问,再加上自己的智慧,以求战而必胜。 “你是说出兵太早罗!那么,可否先试打一下?” 这回轮到大日坊装傻了:“去问筑前,他比我聪明多了!” 人鬼之间 “心情不好啊,大日坊!” “是吗?” “是。寒气即将袭来,我向你施舍一份越冬礼物,能否帮我出个主意?” “如此相求,我大日和你曾吕利的关系,能说不帮忙吗?” “我们担心的是万一筑前打败的话。” “嗯。” “我们乘筑前与柴田、信孝交战时开挖各地的金山、银山吧!……” “啊,明白了。” “明白甚么?” “筑前这次钱财的来源。你不仅让堺地的人,而且还让博多的人交了金银。” “还是让你猜中了。实话相告,博多的神屋宗湛等专门派人去澳门学习新的炼金法。为了让筑前夺取天下,必须四处开掘地下财宝。这绝非为我们自己,而是为富日本国。” “果真如此?” “当然,说来武将们只知荒芜田地,烧毁城市、村落,不知生产。” “就是这么回事!” “而且,只是想尽办法从别人流汗耕种的田地里收取年贡米。公平吗?自己一粒米也不生产,我们应该让这些狂人相互交兵,然后趁机创造财富。先着手挖金银,然后向高丽、澳门、吕宋、暹罗等派船,打开交易航路,大日你若一直帮助破坏财富的武将们,这次能否也助我们这些创造财富的人一臂之力?” “话说到哪里去了!我不能不帮了!” 大日坊装出被说服了的样子,开始阐述自己的谋略。 “看着,动兵在十一月中旬。” “抓住北陆降雪的机会?” “在此之前,必须先笼络胜家指挥下的北国大名。” “北国大名?该是前田利家,不破胜光,金森长近,接下来细川忠兴吧?” “对细川可放心,尽管是光秀之婿,但仍偷偷地参加了葬礼。” “是吗?那么关键还是前田、金森?” “正是,这两人必须从内打通。还有长滨的柴田养子胜丰,越中富山的佐佐成政,得从柴田手中拉过来……这些手段筑前一定都知道。” “说起来简单,做起来不易!” “不必多虑,向双方大肆散布谎言,……假如……” 说着,大日坊神经质地动了动下颔,挤挤眼睛。 “去佐佐成政那里,谎称前田利家念昔日友情,已与筑前重归于好,让其动心。再去利家那里,鼓动一番。柴田如离开越前,就同佐佐成政达成协议,让他从越中攻其腹背。武将打天下不择手段,而内应者不惜褒奖。” “那么,将举办葬礼的巨额金银都……?” “不是金银。口头约定给领地即可!” “嗯。” “武将的约定不同商人的交易。商人自己手中没相同价值的东西就成不了交易。武将给武将的土地,实际上绝非自己的经济财产。给对方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不值得可惜。” “有理!” “信长公常言,用枪尖去取,用刀去拿,这实为放纵暴力的强盗。想将前田拉过来,就投其所好,分封土地,如此这般,他必定上钩。” “所言可怕!大日。” “是的,我们都是将良心出卖了的恶魔,为了让筑前打下天下,便可暴露本性。” “哎呀呀,可怕!不过,如今再说可怕,已无退路。投其所好,以此为诱饵吧。” “对。”大日坊闭着眼说道:“前田利家自犬千代时就是筑前的亲友。他是越前府中的城主。如要将他与胜家离间,……对,讨伐胜家之后,在加贺、越前给他百万石下狠心拿出诱饵!” “百万石?” “对,当然不能与钓鱼的诱饵相比,向武将抛出的诱饵迟早都能收回来,故而不能小气。在日本各处下本钱放诱饵,才能成大业!” “哼!” “别不满,新左卫门!我大日失败过,知道厉害。包裹皮越大越好。小了,怎能包住全日本。尽管去说服筑前吧!” “对不起,真不愧是恶魔的化身!” “正是。只要动手,胜家、胜丰父子的关系也能打破。信雄、信孝兄弟更不在话下。再说一遍,在夺取天下前,作个恶鬼吧,新左卫门!” “小家子气,大日坊真是个难以琢磨的魔鬼!” “未必如此,你曾吕利不也是一肚子弯弯肠子吗?对了,你看选哪儿做战场为好?” “说的是,还有这个问题。” “等降雪以后,再向岐阜派兵,不必性急攻打。冬天来临时,火烧村庄、财宝,这是常说的日本国最大的灾难。把敌人围困起来,让他们投降。……至于砍头不过是早晚的事情。” “哎呀,好冷!” “一旦投降,就把他们监禁在与柴田胜家无法联络的地方……”说到这,大日坊又向前低下头。“且慢。何不将其放在城池的附近,诱使胜家前来解救!一个冬天先留着他。杀早了,损失大!” “这又为何?” “柴田胜家待雪化后,必定会来。路线嘛……必是越过木芽岭,奔长滨而来。” 新左卫门不禁倒吸了口凉气。他也以为胜家率军而来必走此道。 “新左卫门,有一处好战场!” “哪……哪里?” “贱岳附近山中。双方如在此地厮杀,最好既无农田,又无怕烧的房屋。” “正是!” “对!如此必胜!”大日坊猛击了一下膝盖。“筑前可在美浓监视岐阜,胜家待雪化后会赶到此处……” “对。” “筑前挥兵直转北近江出口,在贱岳附近将胜家封在山中,以此为战场决一死战。有筑前则无事不可为。那家伙最喜欢在这危险的地方打仗了。对!就让他这么办。”说着,大日坊阴笑起来。 他想,迫使羽柴筑前冒此风险,他就有可能不仅难平天下,反而败于柴田胜家之手,那样的话,他就会葬身此地,永不复返。这实在有趣,比山崎会战有趣多了! 看来,在大日坊的心中,光秀仍然活着。 “嗯,嗯,这是个妙招,新左卫门。”大日坊又笑起来。 武将的诱饵 曾吕利新左卫门已看透大日坊的内心,但他表面上却装出对大日坊言听计从的样子,不时地吹捧了几句,可内心却在骂着:“大日坊啊,真是个可怕的家伙!” 曾吕利新左卫门离开了助松庵,疾步如飞地来到大和桥,登上了去伏见的渡船。他想充分发挥大日坊的智慧和自己的才干,使秀吉早日付诸行动! “大日坊的想法原来如此啊,来年化雪时让柴田和羽柴在贱岳附近决战?只要攻击的目标和地点确定下来,其它有关细节问题就看我曾吕利的了!” 尽管如此,战国武士的资本就是把不属于自己的土地任意分封。给前田利家越前、加贺、能登的百万石为诱饵。大日坊这一招可真绝! 据说善吃诱饵的鱼吃光了诱饵后会立即松口逃走而绝不咬钩。武将则不然,可以充分利用这些诱饵让他们为之拚命,待耗尽兵力后再一举缴获。这就是恶魔大日坊的智慧?不,实际上我们商人的智慧超过他几倍! 曾吕利新左卫门几次在船上忍不住笑出声来。表面上,我们给羽柴筑前守秀吉财力和物力,帮助他夺取天下。实际上,天下打下来之后,私囊最富有的还是我们商人。如此看来,我也许是心地最坏的智者啦!嗯,说不定秀吉本人将来也会成为我们商人的鱼饵呢! 当曾吕利新左卫门赶到京城时,秀吉已经不在本国寺了。 “葬礼过后,他说还要干别的事就走了。” “甚么,别的事?真不凑巧!” 狡猾的秀吉!新左卫门不敢耽误片刻,赶往胜龙寺城一看,也没有在这里。 “莫不是去了姬路城?” “对,去参观正在山崎建造的宝寺城了。” “甚么,去宝寺城了?” “对。他说山崎是他一生中为之骄傲的地方,曾在此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歼灭了光秀。他准备在城里好好休息一阵。” “甚么,好好地休息一阵?” “对,葬礼已办完,大概感到疲劳了。” 开甚么玩笑,现在还能休息?曾吕利新左卫门又马不停蹄地往山崎赶。 “殿下,殿下,有一大事相告。大日坊这家伙的八卦里有一件秘事。”冲进宝寺城崭新的客厅,曾吕利新左卫门大喊着吓了秀吉一跳。“明年雪化之前,如果天下不在殿下手中,则殿下生命难保。” 秀吉此刻正由专程从长滨城来的爱妾京极陪伴着饮酒,沉着脸,唱着隆达小调。 “殿下!听说了吗?来年四月如不能夺取天下,则有恶运相交。性命攸关,不知要败在何人手下。” 秀吉面无表情,递给曾吕利新左卫门一个酒杯。 “我知道,知道!曾吕利,来喝一杯吧!” 如鱼得水 曾吕利新左卫门接过酒,不高兴地说:“快下决定吧,殿下!等打下了天下您再开怀畅饮吧!” “着急甚么,曾吕利!” “别开玩笑了。在葬礼那香木芳香未散时,不攻打岐阜,就来不及了!” “那么,你是有意指导我布阵罗?” “不敢,只是催促。” “你是不是有点过分了?噢,别生气!这阵子让你帮了不少忙。看你如此催促攻打岐阜,大概是从大日坊那里又听到了甚么?” “真厉害,你知道了!” “除非己莫为!该不是又使甚么小心眼儿了吧?” “甚么,小心眼儿?您这么说我新左卫门,可无法忍受了。您看,大日坊说的,哪儿像小心眼儿?” “别急嘛!大日坊说下月即十一月上旬应出兵攻打岐阜,按此计划要先拉拢北国诸大名,对吧?” “嗯,您好像亲自听到了我们的谈话。” “北国大名中,首先要把前田利家、不破胜光、金森长近、细川藤孝、忠兴父子拉拢过来,否则将一事无成。” 新左卫门不由得瞪大了眼睛,暗想:莫非他派人跟踪了我。 “正是,怎么样?” “这就是大日坊的小计。他一定让你劝我待北国降雪打下岐阜,雪化后收拾自越前而来的柴田……,对了,在贱岳附近开战。” 曾吕利新左卫门疑惑地问道:“殿下是说不行?” “自然!来,再乾一杯!” “酒我喝,不过……您为何说不行?” “听我说,葬礼上有你小子作祟。论打仗,我和你小子的才干不可同日而语。大日坊所想之事,柴田和信孝都必有考虑。此外还有一人,就是伊势长岛的泷川一益,他可不能轻视,虽然他兵力不足。如果匆忙鼓动前田和金森再向岐阜派兵,此战必是我们败阵。” “噢?” “不必懊悔,有我在!”秀吉突然安慰了新左卫门一句。随即又向京极问道:“喂,京极,论打仗,我筑前该是大天才吧?” “是啊!殿下是了不起的天才……务请让曾吕利阁下好好知道这大天才的智慧。曾吕利阁下这一点如同婴儿一般!” 新左卫门失望地搔着头:“看来,大日坊的智慧没用了。” “不,也非完全没用。那只是以前武将的手段。打仗有急战和不急之战,……他尚不明此理,所以必定失败。” “对!” “山崎之战乃是急战。此次之战乃是不急之战。看来此次如不分为五段来打,势必要丧失战机。” “分为五个阶段?” “对。其第一阶段如大日坊所言,结交朋友。其中,需准备兵力和笼络<strike>http://www?99lib.net</strike>北国大名。当然,仅是北国大名还不够,还必须把岐阜的信孝和伊势长岛的泷川一益两地间的要地清洲城主信雄笼络住!” “清洲的织田信雄阁下?” “对,信雄表面上是信孝的兄长,其实是同年出生的异母兄弟,两人关系不和。这就是第一段,先让他吃大的诱饵。” “原来殿下也下诱饵?!” “自然。武将的诱饵就是城池,是国家,只要打胜仗,随便哪一国都可相送。国家就是诱饵。” “不过,这话我好像在哪儿听过。” “给清洲信雄的诱饵是在他消灭信孝后,除尾张外,还将美浓一国给他。……打败织田以后将岐阜和继承人三法师君一并给他。……投下双重诱饵,必定成功!” “受益非浅!那么,对前田利家等还下诱饵吗?” “对,不妨以加贺、能登三国百万石为饵。” “金森长近如何办?” “从越前分给他十万石。总之,鱼有大有小!” 听着,新左卫门不觉脊梁一阵寒冷。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如此看来,纵会夺得天下,还能否让商人有利可图呢……? “接下来,第二阶段呢?” “在第一阶段阵容排定后,先挑起事端。谴责敌人不正之举:竟敢不来京城参加亡父葬礼,还将应住安土城的三法师君做为人质押在手中,其罪乃十恶不赦,我理应讨伐岐阜,如此这般,然后向近江长滨派兵。” “怎么,不是岐阜而是长滨?” “这是骗招。如向长滨派兵,柴田胜家必乱成一团。不久下雪季节一到,他就不能草率派出援军。没有援军,则他的养子胜丰必败。” “对。实在佩服!” “可是,他必来找我求和!” “来求和?” “与岐阜的信孝媾和,即是说由柴田胜家仲裁。然而此时,我已在长滨城周围筑起城池,胜家的养子胜丰已是手中猎物。” “嗯,此招不错。然后如何进军呢?” “这要看雪情。不过得围一下岐阜城。” “再以后呢?” “沉不住气了吧,曾吕利!总之,先暂且顾及柴田胜家脸面,与岐阜的信孝媾和,退回京都……这就是第二阶段。” “先撤回京都?有趣。真不愧是我们选定的殿下!” “对,为何撤回京都,你知道吗?” “嘿、嘿……” “有甚么可笑的?这一招正是我筑前最得意的战术!” “嘿、嘿……第二阶段结束时就是正月了。” “啊,你也看出了几分?” “正是正月,柴田胜家这家伙困在雪中,既不能进攻又不能撤退,左右动弹不得!” “正是。” “我们给他个面子,故意撤回京城休整兵力。其实殿下正好粮草已尽,军费耗光。乘机向堺地徵收金钱和大米……真了不起呀,殿下!” 秀吉被人看破了计谋,拍着额头,大笑起来:“鬼才!真正的作战还在后面呢!啊哈哈……” 五个阶段的构想 听了秀吉的话,曾吕利新左卫门再度冒起冷汗。这并非是喝了酒的关系。有如此主人,纵令是贼船也得上。倾注多少资本也不必可惜!他想着,心中又出现安全感。 而绝世美女京极化好妆后坐在一边微笑。又增添了安宁的气氛。秀吉所思如有不妥,此女必定发表意见。 “接下来该是第三阶段了!”曾吕利也有些醉意了。 “有趣,你曾吕利能识破我的战略,了不起!” “在京都度过正月,再从纪州路向伊势发兵?” “曾吕利,你知……知道了?!” “嘿嘿,我曾吕利也不是大傻瓜!柴田胜家困在雪地里,岐阜的信孝也束手待毙……,这回该收拾泷川一益了。” 秀吉啪地击了一下膝盖:“漂亮!好厉害的新左卫门,再听我说。我必须用清洲的信雄在信孝和一益之间打下楔子。前面已说过,先笼络信雄就是为了正月的战事。” “就是说,刚刚媾和,加上清洲的事情,岐阜的信孝就不敢轻举妄动了?” “哈哈……好,好,喝!” “殿下,第四阶段、第五阶段,我也知道了!” “当真?那么,说来听听!” “不敢当。首先在正月里收拾泷川一益,第四阶段中再攻岐阜……二月、三月柴田尚困在雪中,这对胜家和信孝来说都是一块心病。” “那又如何。只得咬着牙等待雪化。雪化时,北近江必在贱岳附近决一死战。大日坊未能言中的正是这一点。” “此时,长滨城一如既往,已回到殿下手中。如此一来,稳操胜券。第五阶段讨伐柴田也是必胜无疑了。” 这绝非谎言。 是啊,要说打仗,秀吉当然在光秀之上。 如此这般地精心策划,恐怕再厉害的对手也会上钩。 “殿下啊!”京极媚笑着插话道:“殿下大人切不可放松怠误。” “不,时机是等到雪化……来,还是先饮酒吧!” “是呀!在此之前,殿下已命秘书写了给岐阜的二十五条文告,为了不泄漏此事,才专程从京城的本圀寺转移到这座新城的。” “哎呀呀,不胜敬佩。” “文告送到岐阜,这是下次战役的伏笔。可谓第一阶段已开始了,你就放心地为我效劳吧!” “看来,这件文告已送出城了?” “是。十八日使者到岐阜。信孝必定吃惊,将内容通告越前。胜家阁下受惊也许在二十二日或二十三日左右。”京极说着半身倚靠在秀吉膝上:“哎,殿下……”她嫣然一笑,将盛满酒的杯子捧到秀吉唇前。 媾和使者 曾吕利新左卫门此夜与秀吉商量完正月兵粮补给之事后,便退回堺地。但他仍在回味着昨晚所谈到的事情。 “战争即将开始……!”秀吉酒宴之后出示了送给信孝的文告草稿。 就其内容,这写有二十五条文告的信,是封十足的充满挑衅语言的信。 信中首先列举胜家不来参加信长葬礼的过错,又分八条记述了秀吉为谋求织田家的安泰,如何苦心经营,最后十七条是自吹自擂自己征伐中国以来的战功。 这种吹嘘极尽夸耀他的武力并充满了恫吓的火药味。 “面对如此伸张正义,为织田家灭私奉公的秀吉,信孝和胜家何以相对?!” 此文与其说是写给信孝的,不如说是向不知内情的全日本大名们显示自己伟大的宣传品。并且,最后一条中有这样的话:“——在此,胜家和信孝如敢联合起来挑战,秀吉已决定立即应战。”以强硬的口气结束此文。 当今的总理大臣在最初的施政演说中,不妨参考一下这段文告…… 这样,秀吉发出这份可称为挑战书和宣传味儿十足的文告后,立即向畿内大名们发出了命令。 让畿内的高山右近、中川清秀、筒井顺庆、三好康长等交来人质。 接着将池田胜入笼络过来,在近江的坂本会晤丹羽长秀,使其宣誓协助秀吉。 对于同是织田家的家臣长谷川秀一、山崎片家、池田孙三郎、山冈景隆等人,他比较放心,故而采用了“——今后一旦战争开始必须严守各自城池,绝不许受他人冒犯”的威胁手段。 办完这些要事只用了三日。到二十一日部署完毕,二十二日插手住在纪州本愿寺的光佐、光寿父子,不让其妄动。 其实并没有甚么急战和不急之战的分别。秀吉确定分五个阶段作战的方案后,从葬礼结束的那一刻起,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开始了行动。 二十五日,又将细川藤孝叫至近江的坂本城与丹羽长秀会面。 长秀的领国是若狭,藤孝的领国是丹后,两国相邻。万一受到胜家的引诱,也不至于受骗发生冲突,相互争夺扩大自己的领地。进而在二十八日,将丹羽长秀和池田胜入叫至京都的本圀寺,三人聚在一起商量了起来。 至此,羽柴阵容的安排似乎结束了。十八日,将文告送给岐阜城的信孝仅仅用了十天时间,这一切行动都无比迅速。 话说经过如此这般安排,信孝和胜家收到文告后如何应对的呢? 信孝将此事立即通知了胜家自不需再叙。胜家最为心烦的是冬天已经越来越近了。 胜家乃闻名的猛将,当然也想立刻备兵,从北近江去养子胜丰的居城长滨城,迎击秀吉。但是,万一途中遇上降雪,一切都成为徒劳。 于是,他便向织田家的旧臣堀秀政派出使者,又向丹羽长秀述说了秀吉的困境,劝长秀不要与秀吉为伍。然而,这一切已为时太晚。 为了扩大防备范围,胜家又专程给毛利家族中的吉川元春去信,让其从中国方面威胁秀吉腹背,最后仍只得如秀吉预期那样考虑:是否媾和? 北国的天气一日甚一日地寒冷起来,说不定甚么时候就会大雪纷飞。因此,动用大军作战必须小心谨慎。胜家曾征求过泷川一益的意见,也是同样想法。 不知不觉间清洲城的信孝已完全变成了秀吉的盟友。不仅不会前来近江,似乎根本不准备向岐阜派出援军了。 ——现在只有佯装有意和好,在来年雪化前先避开秀吉的锋芒了!胜家想到这里,倒觉得疾病缠身的长滨城主胜丰与秀吉日益和好的关系不知不觉帮了自己的忙。对!不妨派胜丰去京都,提出媾和之事!然而,胜丰一人前去能不能谈和,实在难下定论。嗯……要么再派一个与筑前有亲属关系且影响较大的人一同去为好! 胜家左思右想,最后决定让前田利家、不破胜光和金森长近及病中的胜丰前往京城,与秀吉坦诚议和。 对,再过一个月就让他们去见秀吉。那时,平坦的原野已无残雪,这处山顶仍就白雪覆盖。 这是一个交兵的季节,如议和不成,别无它计可施。 十月二十八日,长滨城主胜丰和早已被秀吉视为内应对象的前田、不破、金森受胜家之命,离开北庄上路了。他们途中经长滨城,于十一月三日到达秀吉暂住的山崎宝寺城。 正准备于十一月上旬发兵的秀吉微笑着迎来了远道而来的使者。 鸿门宴 仔细想来,柴田胜家所定人选并非理想,如同将四条鲤鱼送到秀吉这个垂涎待餐的猫面前。长滨城主柴田胜丰多次受惠于秀吉送来的医师和药物,是位易被秀吉侠义感动的年轻大名;前田利家早在犬千代时便是与秀吉相交甚密的亲朋。而金森长近和不破胜光则是与秀吉仕奉织田家之初就相互交往的战国人,山崎会战时对秀吉能够一举获胜,更是不胜惊讶,非常敬佩,称赞:“羽柴筑前,干得漂亮!” 就个人而言,他与秀吉无任何怨恨,适于充当媾和使者。柴田胜家的考虑多少简单了些。 四人过宝寺城城门,来到大门前,兵卒大声通报:“使者到!” “喊甚么!”大门台阶上立刻响起了筑前的声音。“亲朋远道而来,难道我筑前会不来迎接?!我早已等候在这儿了。” 训斥完兵卒后又转过脸来:“喂,犬千代阁下!”说着展开双臂,抱住了走在前头的前田利家。“幸会,日等夜盼着,犬千代阁下!请!” 接着迎向胜丰:“这不是胜丰阁下吗?……哎呀呀,气色已经好多了!甚么,还没好?……那怎么可以?!快快为胜丰阁下唤医师来京。此次专程而来,一定仔细断病备齐药物再回去,其他医师不行,令日本第一名医直濑正庆细心诊断。我秀吉发话,他立刻就到。” 秀吉一边说着一边拍着胜丰的肩膀,最后才向金森和不破打招呼:“终于盼到你们了,是五郎八和伴作啊!你们一来又使我想起在清洲的时候的事了。快快有请!你们这次来的目的我已经知道了,我就看在柴田的面子上……与信孝阁下媾和吧。快请进屋,已经备好了菜肴,我们得好好乾一杯啊!” 没等对方开口,秀吉立即把四人引入了座席。席上已摆好山珍海味,旁边有八位大概是从乳森宫找来的衣饰考究的妓女站在那里恭候着。 在这些妓女旁,首缠头巾的曾吕利新左卫门也早已等在这里了。 “恕我直言,我们这回来是……” 为事认真的前田利家接过酒杯,刚要郑重其事地说甚么,却被秀吉打断:“我知道,不必多说了!我与犬千代早就是兄弟。”秀吉一口喝干杯中的酒,封住了利家的口。 “如此看来前田又左卫门利家很有风度嘛!称您为大大名都有人相信,对吧,五郎八?” “是呀,前田阁下以往就有长者风度。”金森五郎八长近也笑起来。 “喂,也不可小看你五郎八哟!应该成为一国一城之主哇!……五郎八,如给你一国,你要哪一国?” “啊,哈哈……”金森长近开怀大笑起来:“我可不像前田阁下和不破河内那么贪心。有木曾或者飞驒那样深山小国即可。在此我建造自己的国家,不受人攻击,也不攻击别人,营造五郎八式的城池,养育五郎八式的臣民……” “好,有些愿望,理应帮你实现。怎么样,不妨建一座山城吧!” 秀吉接着又将酒杯举向不破:“你不破旧有河内守之称,无人不知。我完全知道你喜欢甚么地方,但河内之国不能给你。河内必须作我的根据地,不在这一带扎根就无法收拾天下。除此之外,随你选甚么地方,请别见怪!” “是嘛,不给河内啊?” “河内、和泉、摄津三国……最好。但既然是兄弟你张口,分给你一国吧!哇哈哈……”秀吉开玩笑似地说。实际上他是在放诱饵,也是在威吓。曾吕利不得不对秀吉更加佩服了。 “喂,过来陪酒,过来陪酒!”新左卫门一边仔细打量着四位来客的价值,一边将妓女们叫到酒桌旁边。 夜宿话旧 这种迎客方式可谓奇妙,一句“我明白了”就把来人的口给封住了,筑前外交手腕实在高明。说完“我知道了”就马上端来佳肴好酒,这不能不使人产生一种已经议和了的错觉。 酒宴未完,胜丰就离座就寝了。因医师已从京城赶来,要在别室诊断。四人一同前来议和,见筑前念养父的面子爽快地答应议和,使胜丰放心地离座了。 接着,金森和不破也醉意朦胧地说:“喂,河内,我先睡了,你得不到河内实在遗憾,我能得飞驒足矣。啊哈哈……,不管你做哪国之主,如来飞驒,一定在我的城里歇息!” 经秀吉一番暗示,他们忙着一种造自己国家的梦想回房休息去了。 在曾吕利看来,四人中还是前田利家最具深谋远虑。嗯,看样子这家伙可不好对付!曾吕利暗暗地想着。 “喂!把犬千代阁下……,不,前田阁下……前田利家阁下的寝具放在我的寝室,今晚我们要在一起叙旧!行吧,前田阁下?” 听了秀吉的话,利家为难似地歪头想了一会儿。他一定是对秀吉的内心已有察觉。但是,他马上掩饰掉了困惑的表情。新左卫门注意到了利家的表情变化,他认为利家一定是想乘一起睡觉的机会探出秀吉的心思,力图说服秀吉。“真是个老实人,不知秀吉能否按计划行事?”新左卫门似乎看出了利家有甚么心事。哼!不知从柴田胜家那里得到了甚么样的命令? 总之,利家不可能不知道胜家并无与秀吉相互提携的意图,讲和只不过是他的权宜之计,想平安地度过今冬而已。 不知道这两个人的密谈能否达成协议,估计是不分上下。到底谁更善说服人呢? 新左卫门向先行告退的胜丰、不破和金森三人那里分别送去了一名妓女,然后以陪宿的名义在秀吉隔壁的屋中躺下。 “喂,犬千代阁下,我有一事早就想问,你这家伙是不是玩过我的宁宁?宁宁在见到我之前可是一直钟情于你呀!”择好枕头躺下后,秀吉先开了口。 “说甚么呀?钟情的是我,但知道你如此痴情我就断那种念头。” “此话当真?” “武士那有假话!” “那我就放心了,你们可以继续交往了。我可是嫉妒心强的人,如有人夺走我的女人同床共枕的话……,想起来我心里就冒火!” “哈哈……你这家伙还是那般直率。谁都有自己的女人啊……” “对,不过你的于松可是位贞洁淑女,令人羡慕,还生了许多儿子!” “是呀,无子寂寞啊!” “正是,我即使夺得了天下,还得有人传承嘛。不如……”说到这里,秀吉放小声音:“犬千代阁下,还是为孩子们留下百万石财产吧?!” 一开始二人声音很大,新左卫门全都听得见,可从这里开始,两个人的声音越来越小了。 “看来该进入正题了……!”新左卫门想着,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策士豹变 次日清晨,曾吕利新左卫门醒来一看,秀吉和利家早已起床,正在烧开水呢。 两个似乎都忘了昨夜关于女人的谈话,阴沉着脸,准备开始品茶。 此时的秀吉泡茶的修行尚无可夸耀之处。虽说千宗易常来为秀吉讲解茶道之理,但秀吉终日忙于战事,似乎已经向这种生活完全脱离了干系。 “喂,曾吕利,你来沏茶,我沏的茶不合前田阁下的口味。”秀吉说着将茶壶推到曾吕利眼前,两人神秘地品起早茶来。 “想起来啊,人的一生真不可思议!”昨夜狡诈万般的秀吉如同变了个人,一副感叹万千的样子。 “如无家主的庇护和推举,我木下藤吉郎至今不过仍是个跑腿的头头,现在竟得继承大将军的志向!如不统一天下,结束世间战事,庶民就难以安居乐业。多亏交上了前田犬千代阁下这样的好友。永生不忘啊,前田阁下!” 新左卫门一旁听着,心中想道,如此豁达的口气,天下早已是他的了。哼!狡猾的家伙!看来,昨夜或许成功地说服了前田……? 然而,事实与新左卫门所想完全相反。前田利家一向极讲义气。正因为如此,信长也信赖他,柴田胜家对他更是深信不疑。 到了今早,秀吉仍在继续这种神妙的表演,已说明昨夜未能说动。 “对了。”秀吉又像想起了甚么似地放下茶碗说:“你说贤妻于松又怀孕了?” “嗯,我说过这话?久未见面,大概是我喝醉了!” “前田阁下。” “甚么,筑前阁下?” “这胎儿不论是男是女,可否无条件地赐予我筑前?” “将那胎儿……?” “对,就这么定了!”秀吉两眼放光,拍着膝盖。“假如柴田开战,我与您大概不得不在战场上刀兵相见,这也是武士所不得不为的。” “自然如此。我也是奉信长公之命才跟随柴田阁下的。” “抛开此事,为证明我俩是亲如手足的知心朋友,务请允许将于松所生之子作为我老婆宁宁的亲生子培育成人。您有众多后嗣,总不能不答应吧?” 见多识广的前田利家竟一时对这突如其来的请求不知所措了。 “怎么样,前田阁下?就这么定了!宁宁一定会高兴。如是男孩,当就是我筑前的继承人了,成为大大名。如是女孩,则一定挑日本第一的男子为婿。尊意如何?这将是您与我筑前友情笃实的证明,后世的丰碑。” 新左卫门哑然不语,静静地观望两人的表情。 不久或许将作为敌我战场相见。现在竟提出要尚在腹中的胎儿,事属突然而又在情理之中。只要得到了利家的亲生子,利家就无法怨恨秀吉。 “行!”沉默了一会儿,利家说道:“将来或许与您成为敌人,但这是义气。我前田利家向来害怕别人说不讲友情。不管生男生女,哪怕是流产或是死胎,也一定送到您的门下。” “答应了,前田阁下?我这一辈子可无遗憾地相信自己交上了好朋友。多谢!”说完,秀吉笑着望了新左卫门一眼。 “怎么样,曾吕利?你就是证人了,值得庆幸!这样我与前田两家就是亲家了。对,不破和金森该起来了吧?早饭时,将我准备的礼物都如数拿来。我们要热闹一番,欢送使者。” 曾吕利不禁傻眼,因为他根本不知道秀吉要向四个人赠送甚么礼物! 杀人不流血 四位使者畅饮完毕接过茶器、刀剑和黄金等赠礼后,于当天下午高兴地离开了宝寺城。 秀吉照例微笑着送客至追手门。然而,当他回到居室后,立即脸色严峻地对曾吕利说道:“赶快准备开战,曾吕利!” 新左卫门不禁一惊:“真厉害,殿下!……这次突然说要赠送礼品,我已损失很大了!” “别发牢骚嘛,不就是现有的那点东西和黄金吗?” “现有的东西?像千宗易送给殿下茶器……,那可是为殿下专门收集的天下珍品哪!” “哈哈哈,甚么样的天下珍品也抵不过这天下吧?如此舍不得的话,你就去要回来吧!” “这样,你认为前田大人就能成为殿下的盟友吗?” “啊,哈哈……是这意思?!不必多虑了。不成盟友,也绝不会正面向我进攻。那是重礼仪重友情的男子汉。现在应快向近江出兵,包围长滨城。然后把横山城修理一下,好作为我们的据点。请尽快准备木材和粮食。” “殿下,长滨城主胜丰大人不已答应和议了吗?” “是,议和答应了,可并没说永不攻城啊。看着吧,不久越前和近江的国境该降雪了!” 如此这般考虑,秀吉可谓做得天衣无缝,真是心狠手辣不管仁义道德的策士。 给人以议和的印象,让其放松警戒,转脸就发兵宝寺城。 四位使者回去是四日。五日秀吉就向濑田动兵一事,在《多闻院日记》中有明确记载。 如此看来,柴田胜丰蒙在鼓里上了大当,然而胜丰不记其背信,令人不可思议。 而世间谣言纷传,在宝寺城见面时,胜丰早已向秀吉投降。其理由又说是胜丰原来就与养父柴田胜家不和等等。 而且,义父胜家有外甥佐久间玄蕃盛政,因偏爱外甥、使其大权独揽,胜丰对此事极为不满。先不论传闻,秀吉的谋略天衣无缝,无让人生疑之处,这种令人倾倒的演技确实罕见。 这样,秀吉大军络绎不绝地向近江开进了。 最先表示忠诚的是大和的筒井顺庆,接着有细川藤孝、黑田孝高、蜂须贺正胜。长蛇阵穿过冬天乾枯的山野,向着近江推进。 “听着,不要明说去攻打长滨城。应让他们以为军队是去安土城迎战清洲的织田信雄的。”秀吉没有甚么更好的进攻理由,只有如此这般。然而,只要一进入近江,渡过濑田,秀吉就可以无所顾忌了。 秀吉日夜向濑田和安土城投下守兵,自己则入堀秀政的佐和山城,顷刻间包围了长滨城。为便于监视,开始大修横山城。 此时,柴田胜家正在越前北庄城里又气又恨,一筹莫展。 此时,季节已快到阴历十二月中旬,越前天气突变,大雪铺天盖地…… 议和已经成功,刚松一口气,又被围困,柴田胜丰大吃一惊。立即遣老臣木下半右卫门和德永寿昌二人去佐和山城见秀吉。 “为何如此行动?”二人诘问道。 秀吉毫不隐讳道:“那么,你们是说灭了胜丰,我也必灭了?那你们就来灭我看看!” 两人面面相觑。 “这……这是何故?” “看来,胜丰并未将本意告之。我围长滨而不攻,是为了令胜家让出胜丰。” 一切似乎与胜丰已有默契。这一招实在是新颖的催眠术。 “那么,我们殿下已答应?……” “如不是,为何我修理横山的古城?看我立即拿下长滨城!” “是吗?……” “修理完横山城,先作围困之状。没想到这是为了让胜丰静心养病吧?!这都看不出来,家老们可白费劲了!……如不这样,则胜家必带佐久间玄蕃入长滨城。玄蕃一来,胜丰便成多余的了。一个病人不被赶走就是切腹……,这未免太可怜!我反作围困状,其实是为了保护胜丰,让你们睁眼看看我秀吉的武士之情!” “不胜敬佩……,那我们如何回长滨城交待?” “此事不难!你们就说为了主人着想,与秀吉多番交涉,最后终于投降秀吉了。” “甚么,投降?” “如不愿意,是否让我进攻?” “这……” “两位年事已高,别说蠢话了。听着,我会将胜丰留在长滨城,视情况还可将其带入京城疗养,对他绝不虐待。一旦夺得天下,都使其成为大名。胜丰尚年轻,虽然难以启口,两位能否说服年轻的主人尽快投降,怎么样?” 两人相互望着点了点头。“既然主人有意,我等何必多虑!” 如此进攻,立刻可见分晓,二人明白此中厉害,终于松口。“那么,我们立即起程,劝主人投降。” “对。胜丰此举也可不愧于义父,你们也是忠臣,有本事者不必为小事流血。两位请将其子送与我处作为人质。世间如此,我也无可奈何。以后我会报答两位,封为大名,你们不必担心。” 秀吉说完,向两人赠送了许多礼品,让他们回城劝降去了。 “秀政,现在长滨已收拾,我该去岐阜了。今晚请你为我做顿你最拿手的荞麦面?明天开始又该忙了。” 舌锋三略 为监视长滨城而将横山城修理好了。如果这横山城无新变化,柴田胜丰的家老木下半右卫门和德永寿昌未必不会生疑:其中是否有诈。 为此,秀吉一边吃着佐和山城的堀秀政做的荞麦面,一边对秀政说:“秀政啊,我去岐阜后,说不定你这里会发生甚么事情。” “说不定……?” “就是长滨的胜丰,他为尽养父的义理,或许进攻横山城。这样我的退路就断了。” “嗯……要是我的话也会夺取横山城的。” “因此,我将舍弟小一郎秀长留在佐和山。” “小一郎秀长?” “对。有舍弟和你在。敌人就不敢攻城。此外,我还将长滨的寿昌和半右卫门之子尽早作为人质留在此城。此乃双重保险,他们绝不敢谋叛。” 堀秀政感动不已地说:“诚恐,诚恐!” 他当然是不知秀吉计谋的等闲之辈。将弟弟小一郎秀长放在佐和山城,也是为了监视自己。再留下长滨家老的人质,然后自己去美浓。作为谋将秀政不禁被秀吉如此周密的考虑所感动。 “这样再出阵的话,岐阜就指日可取了。” “是,但此次不灭岐阜!” “甚么?” “一下子攻下岐阜,未免无趣。一遭我围困,信孝会立刻投降。要对其讲情面,我不伐而退。到时再请你招待拿手的荞麦面。” 秀吉吩咐完毕后,自己便离开了佐和山城,这时是十三日。十六日,他已进美浓的大垣城,说服了城主氏家直通。 “可喜将我看为朋友,仗义!” 氏家直通是西美浓帮的一个成员,也是织田信孝的重臣。 秀吉大军压境,“如何才能阻止行军呢?”他正冥思苦想。 因为至今秀吉未曾说过“征伐岐阜”的话。以刀剑相迎,则可能酿成大战,于是慌忙出迎。 “不必多虑。”秀吉展开绘有日本地图的太阳军扇鼓动起直通。“清水城没有话传来?清水的稻叶一铁(贞通)已将儿子抵做人质,向我投降了。” “那稻叶……?” “正是,谁与我为敌,绝无生路。岐阜早晚不在话下。但是,稻叶和今尾城的高木贞久父子仍依恋岐阜。我无意讨伐信孝阁下……,如能明白此意,则与我无二心。对,他也会出门迎我。如此一来,虽说我羽柴筑前是位猛将,但也不能去灭信孝阁下了。啊哈哈……!” “实在敬佩。”看来清水和今尾都已投降秀吉,氏家直通一人顽抗也于事无补了。 “噢,噢,我忘不了你,定会论功行赏!” “那就请关照岐阜的信孝大人了!” “知道。信孝阁下对我而言,是旧主之子,见了面,不胜怀旧。问题是让信雄和信孝和解,为了不让他们交战,我留下些兵将帮你一起巩固此城。” “啊,知道……了。” 这实在是瞒天过海的欺诈。然而无为地攻打各城,流淌鲜血未必是正义。战国时代把这种诈术称为军略。 这样,秀吉又在清水城谎称大垣的氏家已投降并交来了人质,将稻叶一铁也拉为盟友。接着又降服今尾城的高木贞久,这也在情理之中了。 自佐和山出发,不过五日,便制服了西美浓帮,秀吉继续向岐阜前进,转眼间便彻底包围了岐阜城。 据《兼见卿记》记载,这时秀吉的人数为五万,而《秀吉事记》记载为三万。看来,四万左右人数是概数。 当时,在秀吉指挥下出兵的有丹羽长秀、筒井顺庆、细川忠兴、池田恒兴、蜂尾赖隆等。 织田信孝当然打算迎战敌人,与秀吉决一雌雄。然而,最可信赖的西美浓帮全部被笼络挖走,与柴田胜家无法联系,又闻长滨的胜丰也已投降,因此,已是左右无援了。最后不是战死就是投降。 总之,城池已被重重包围,情况万分紧迫,已无足够时间推敲稳妥的方案了。这时,曾为织田家重臣的丹羽长秀作为两军的协调人访问了岐阜城。 “能否给我点面子?我想在见信孝大人之前先见见老臣们。”丹羽长秀为秀吉的直率感动,但他确实难见信孝,便求见老臣冈本良胜和高田彦左卫门,说明了来意。 “诚如各位所见,岐阜已完全被困、伊势的泷川一军靠清洲的信雄大人支撑。北国的柴田一军在雪中也无计可施……西美浓帮已与羽柴结盟,看来很难盼来援军了,真是四面受敌。请老臣们早做决断吧!” 信孝的家老,冈本良胜和高田彦左卫门面面相觑,长久沉默。 “如无不便,各位有意赏脸媾和,我愿尽全力。筑前殿下的想法,我也知其二三。” “此话是说,尚有议和余地?” “正是,关键看如何办。他人不可为……,只有长秀提出议和,筑前阁下才无法拒绝!” “那……议和条件呢?” “纠正清洲会议定下的织田家继承次序,此为第一;承认筑前殿下的忠心,作出明确的证明,此为第二;第三,你方绝不发动战事……,此事仅有誓约书不行。最关键的是要交出一个有份量的人质。……我看长秀比较合适。” “所言第一、第二、第三,能否再略细说一下?”尚田彦左卫门说完,冈本良胜也挺起腰。 “为救家主脱灭顶之灾,我等老臣将生命置之度外,一定劝告家主。还望多多指教!” “好!第一应按约将三法师君由此城移交安土城。” “既然如此,我们必将三法师君送去。” “第二,为证明信孝大人对筑前无任何异心,将母亲大人和女儿一名交筑前身边作人质。” “甚么,连高堂老母大人也……” “交出亲人就绝不会违约。尊意如何?正因为两人平时相互敌视,秀吉才终于动用五万大军,不远万里赶来围城。为恢复其信任,仅动嘴不行。如死守城池,高堂老母大人也好,女儿也罢,就连信孝本身也性命难保。” “那……那第三……?” “这只是小事一桩!” “小事?” “二位大人曾说过为了家主平安,不惜生命,令人佩服,根本不必舍命,只要二位各交出一名继位的儿子即可。” “啊,儿子?” “其实,这也是难得的出人头地的好机会,各位后嗣能在筑前殿下身边长大,定有机会被封为大名。就咱们这几个人可以说,当今天下已非任何人,而是筑前殿下的了!”说到此,丹羽长秀轻轻咳了一声,又道:“如无条件地接受以上三条,我丹羽长秀愿尽心协助议和。自然,两位也无法在此决定,我现在先告辞,请各位与主人详细商量一下,明天正午时刻做出明确回答。记住是正午,到时如不派使者前来答覆,就无法挽回败局了。明日正午就开战,请诸位切记在心。” 这又是一举两得的苛刻的议和条件……老臣们顿时脸色苍白,无言以对。 放眼天下 堺地的助松庵是昔日明智光秀——今日大日坊的住所。 天正十一年正月这天,有人突然来拜访大日坊,两人立即谈起世间话题。 来客名千宗易。宗易自然知道大日坊的身世来历,然而他却装着一无所知的样子想听听大日坊对秀吉的评论。 千宗易经曾吕利新左卫门的再三劝说,终于作了秀吉的侧臣和茶道师傅。所以他自然想了解一下秀吉的人品、性格及为人处事的情况,以便随机使舵。 “那么,岐阜的信孝阁下完全投降了?”大日坊正将双手放在围炉上烘烤。他从千宗易的谈话中已经得到了许多消息。 “对,第一将三法师君移居安土城,交筑前大人。第二,将信孝大人的生母和女儿一人送安土城作人质。第三,各位老臣各交儿子一名作人质……岐阜已答应上述条件,双方大体谈妥。” “啊,真是身手不凡!” “大日坊也如此想?其实游说者是丹羽。” “嗯,嗯……”大日坊笑起来。“丹羽不过是傀儡,都是按筑前的计划行事。” “话是没有错,但这也是为了让岐阜安心,才会这样做。” “是呀,岐阜自然也知道必须接受这次议和的条件。五十步笑百步罢……,真正的胜负还在后面,不过局势已渐明朗。” “如此说来,信孝大人并不相信筑前了?” “无理由相信!”大日坊果断答道:“信长公的儿子中,信孝大人最像他父亲,他绝不轻易相信一个人。其实他早就向因大雪不能盲动的柴田胜家派去密使了,并商议,制定了三套起死回生的方案。” “啊……大日坊已知道了?” “俗话说蛇有蛇道。方案之一就是已向甲州的德川阁下派去密使。带去的礼物,贫僧都知道,是缩罗三十卷,棉百把,其它有漆、生蜡等等。” “是信孝大人直接送的?” “不,是通过柴田胜家送的。” “原来如此,其它两套方案呢?” “信孝也非等闲之辈。他拥戴备后的前将军足利义昭与毛利辉元结盟,让毛利率军从姬路城进攻京都。” “嗯……阵势不小啊!” “第三招,向当年在四国争霸的长曾我部元亲的弟弟泰亲派去密使,送去信函。” “如果他们揭竿而起……?” 宗易话未说完,大日坊摇手止住:“为时已晚。筑前的文告信函已先到大名手中了。总之,不论毛利,长曾我部,还是德川,都接到了文告,知道将来掌握天下的必是羽柴筑前。而且,表面上佯装平静,暗地里心怀叵测的话,一旦传入筑前耳中,反而成了再次被征伐的藉口。如此看来,筑前确是独具天才的武将。” “确实如此!”宗易也应答道。 “说来收拾西美浓帮的方法实在厉害,真令人胆寒。” “此话不假。一种了不起的天才!” “出兵时,纷纷将各路大名笼络过来,待与岐阜媾和回来时就都成为他的家臣了。清水的稻叶一铁,今尾的高木父子,大垣的氏家直通,都听从秀吉指挥出兵近江草津附近监视长滨城,真是唯命是从,让人不可思议。” “这正是筑前成为筑前殿下之处。看来,明智……也有几分佩服?” 说到这里,大日坊哈哈大笑起来:“对,一味听我唠叨,失敬、该听你宗易阁下的了,有何要事?” “实话相告,有些小事不放心。” “噢,筑前殿下的事?” “对,现在堺地的曾吕利阁下为之斡旋,几乎全都归顺了筑前大人。” “这我知道。” “这一来,筑前夺取天下大业已是十有八九,我毫不怀疑。但以后令人担心。” “以后,是说筑前夺取天下之后?” “是,但天下绝非谁都能够统一,如果日本最强者掌管,众人听其统治……战争确实将结束。但如何治理统一后的太平世界,想必您大概已有所考虑吧?” “嗯,您想得真远!”大日坊拍着膝盖说:“现在各自忙于盗取天下,一旦夺得天下,如何治理确实更为重要。如治理不当,即使不打仗,小偷强盗也会横行于世!人心不轨啊!” “所言极是。太平之世,如无学问,茶道、歌道、画道、书道繁荣,则不能称之太平盛世。” “你是说,筑前殿下无走向太平盛世的情操?” “如说无则为不逊,如说有却是吹嘘说谎。” “是说他没有富国利民的才能吗?” “因此才特来聆听贵僧对筑前的评价,筑前当然是少有的善战之士……但,到了太平之世,能否成为一代名君?请多多指教。”说完,宗易越发认真起来,补充道:“事关我宗易对毕生侍奉之君的态度,可谓大事。我也迷惑不解。既有佩服之处,又有担心之隐,假如:是个暴君……?”宗易停顿了一下,又接着道:“如他认为天下已归己所有,胆大妄为地将他人之妻也归属自己……,必遭世间非难!” 听千宗易这么一说,大日坊觉得确实有道理,因为他还没来得及考虑这些问题。 “所言极是!”他再度低头沉思:“好!”又拍膝盖说道:“我也有些担心。说实话,我也没从这个角度考虑过筑前。从长远的观点来看,是成为日本最大的暴君还是成为一代名君,这是他的本性所决定的,眼下就看他对信长公的两个遗孤怎样处置了。” “两位遗孤?” “岐阜的信孝大人和清洲的信雄大人。要想将信孝赶出岐阜倒有许多方法。既有讲人情之策,又有顺昌逆亡的暴行。仔细观察他对待两人的态度就可知道他的本性。” “言之有理!”宗易也拍起膝盖:“岐阜的结局,清洲的待遇……,已是眼前可见之事。时间一长,筑前殿下的本质必然暴露。需耐心等待!” “宗易阁下!” “有何吩咐?” “如筑前本性难移,暴君之本性多于名君之品德,你将如何?” “我宗易决心已定,一心研究茶道。” “嗯,那么……?” “始终和敬清寂,尽心尽诚。” “如果筑前不放你离开他呢?” “嗯,不是离开他就是向他进谏,再不然则愿一死。否则就会违背茶道之理,遭后世耻笑。” “所言极是……如知道了筑前有暴君的本性,千宗易一生必定不幸?” “不!”宗易缓缓地摇头:“果真如此,反而更知生活之意。我必将此暴君通过茶道变成一代名君。为此不惜倾注全力!” “令人叹服!”大日坊不禁拍着额头笑起来。 “这不过是我的愿望。你大日坊不也在用佛法走救世之道嘛!在下起誓不落君后。” “说要起誓……为将筑前变成名君,我也不惜粉身碎骨,百倍努力。但是,如筑前已经无可救药,我也不能为他一人而死。再重新找位名君加以培养。你看如何?我二人终生不忘此誓,宗易阁下!” “遵命,我宗易也是为道不惜生命之人!” 此时,筑前正准备动用大军进攻伊势。其气势完全可以一举夺得天下。为此,世人都将锐利的评判目光投向他身上,这大概就是树大招风吧! 火烧龟山城 秀吉出兵伊势,从他夺取天下的战略上说,是第三阶段的作战计划。 在第一阶段,将近江的长滨城收为己有,第二阶段,取岐阜信孝生母为人质,诱其投降。 如不诱降信孝,恐怕他会与北伊势的泷川一益联合。现已巧妙地切断了他们联盟的念头,可以有恃无恐,堂堂正正地向伊势进军,讨伐泷川一益及其余党了。 这一年的正月末,羽柴筑前兵分三路开始向伊势进攻。 左翼土岐多良纵队的总大将是其弟羽柴秀长,其次是大和的筒井顺庆,伊藤扫部助,美浓的稻叶一铁,氏家直通等诸将。 中路大君畑纵队的总大将是外甥三好秀次(其姊之子,后来的关白秀次),其次有岸和田的中村一氏和近江帮。 右翼安乐纵军由秀吉亲率七国大军,于二月初首先开到了北伊势。 秀吉自夸这次兵力总数为七万余众,自然其中有炫耀之嫌。据佛罗伊斯的书中记载,此次围攻龟山的兵力为四万人,这大概是实数。 尽管如此,失去了同岐阜信孝联盟机会的泷川一益遭受四万以上大军的围攻,可谓是在劫难逃了。 然而,一益不愧是信长赏识重用的一员猛将,同秀吉展开了激烈的战斗。 秀吉一到伊势,先包围了泷川仪大夫的峰城,然后又一举围困了龟山、国府、关等城,自己长驱直入,直逼一益扎营的桑名城外,将附近村落全部烧毁了。 筑前大军一面焚烧村庄,一面夺走食粮、马草,采取了使对手无法出兵应战的焦土战术。居民们惊慌失措,四处逃亡。 一益一怒之下,想夜袭秀吉扎营的矢田山,然而,此时,秀吉早已退出桑名,开始攻打龟山城了。 秀吉不想同一益正面交锋,他知道,只要采取焦土战术使敌人不能抗战,一益只得丢下桑名撤回本据点长岛。 秀吉原想乘泷川一益被焦土战术激怒失措时,攻下一益的臂膀佐治新介守卫的龟山城。 从桑名城撤出开始攻打龟山城是二月十六日。这次采取了短兵相促的急攻方式。用人海战术击退固守城池的顽兵,一直攻至三丸山下。然而佐治新介虽然是寡兵,却既无顽强抵抗后投降的迹象,又无孤注一掷拚一死战的样子。 如此一来,秀吉沉不住气了。 此战必须在雪化之前结束,如到了阳春季节,柴田胜家势必乘虚而入,攻打自己的近江。 “混蛋,新介!让你尝尝厉害!” 在秀吉一生的战事中,这次战役可能最为残暴。秀吉首先扎下栅栏、捆上竹笆,然后用木材围上,将敌退路完全堵死,并防备了敌人偷袭和炮击,接着在城下点燃了大火。 除在城下点火外,还向城内投放火把,火石箭,城中凡能够燃烧的东西全部烧起来了。接着,又搭上了梯子,开始捣毁城墙。 战争与火灾形影不离。然而,为断城中粮草烧光了附近的所有村庄,未免过于残忍。为此,村民家财、粮食丧失殆尽,只得到山野避难。可见秀吉下手狠毒彻底。 城将佐治新介负嵎顽抗,企图固守城池。 秀吉急了。 “开挖地下坑道,从下面攻击!” 那时无飞机可用,地上攻不下,只有从地下进攻了。 攻打备中高松城时,秀吉曾采用了水攻战术,这次又叫来数百名挖金劳役,从地下挖开通道,准备找到敌人的弹药库。 当时,挖掘坑道技术非常落后,在挖掘中,时有砂山坍塌和地下喷水情况发生。偶尔还有活人被埋在地下不及抢救,情景凄惨。 三月三日,城将佐治新介终于打开城门,杀出一条血路,撤回了长岛。与此同时,有快骑向秀吉报告说:“柴田军队开始向北近江进击了!” “……” 胜家计划 “柴田胜家也动手了?时机不可延误!” 秀吉命清洲的织田信雄进驻刚刚烧毁的龟山城,又命蒲生氏乡进驻二十日先期攻陷的国府城,做原城主关万铁的副将,并命他们攻击峰城和关地藏,自己立刻率兵向北近江奔去。 越前的北庄城(今福井市)平地积雪终于溶化,到处可见桃花、樱花含苞欲放。 漫长的冬天过去了,春天已经来临…… 然而,国境上群山的积雪仍然没有化尽,各处河流溶化的雪水不断抬高水位。 战机日益成熟了。 柴田胜家设想乘地上水溶,途中河流涨水时大举出兵,他的先头部队已经从北庄城出发了。 “殿下,佐久间阁下来了!” 此时,胜家正盘腿坐在熊皮上,静静地饮着出征酒。 陪他喝酒的自然是曾在他的一生中一度点燃过希望之火的阿市,阿市身边是她带到胜家家中的浅井长政的三位遗孤——长女茶茶、次女高姬及幼女达姬。 胜家望了一眼女儿们,但也无意让她们退下,轻声说道:“快让他进来!” 佐久间玄蕃是他的外甥,也是他最得力的助手,号称北陆第一豪杰。 “舅父大人,长滨的胜丰这家伙终于投降筑前了!”自称一骑千里的武将盛政身披铠甲,大步冲进天守阁胜家的客厅便大声嚷叫起来。“胜丰这家伙将作为筑前的副手出征!厚颜无耻!” 胜家没有正面回答,问道:“我们的先头部队出发了吗?” “已经全部出发了。但先锋前田父子不敌却……” “不准胡说!利家绝不是那种人,他儿子利长更不会背叛他。你也来喝点。” 一边让阿市斟酒,一边说:“这一段时间一首任凭筑前横行。春天来了,不能袖手旁观了!筑前的先锋大概是佐和山城的堀秀政吧,好!给他点颜色看看!” “舅父大人!” “甚么?” “让我盛政作先锋吧!我会一举越过木芽岭,直取长滨城。如不先除掉叛贼胜丰,难以振奋我军士气!” “不行!” “啊!……您说甚么?” “我说不行!我胜家对筑前的战术了如指掌。先去长滨城就会落入他的圈套。” “那么,胜丰这家伙就……” “胜丰不足挂齿,只要这次打胜仗就行了。我担心的倒是富山的佐佐成政。如果成政被上杉军所破,上杉军再乘胜从加贺攻能登,我们就会腹背受敌,前途难卜。” “成政那里没问题,越后军不会这么早出兵的。” “好,那么三月二日出兵!” “是,三月二日。今天是二月二十八日,还得等五日呢!” “盛政!” “在!” “你要记住我的叮嘱,这次战役切不可急怒。急怒之下,必败于筑前。特别是越过木芽岭以后要稳扎稳打!” “那么,舅父大人,您看本阵放在甚么地方呢?” “本阵放在柳濑,要把前面的橡谷山、林谷山、行市山和别所山都做为我们的阵地。要严阵以待,不能让敌人一兵一卒进入北陆。” “那……,甚么时候向近江进攻?” “哈哈哈……提近江,那是筑前设下的圈套。如果我们在贱岳一带排兵布阵,筑前就不得不兵分三路。” “兵分三路?” “对,一路是北伊势,一路是岐阜,另一路是贱岳。” “但是,岐阜城主已经……” 盛政刚开口,胜家轻手制止道:“不必多虑,打仗讲气势。只要我们动兵,信孝就会立即响应。信孝一起来,四国的长曾我部也必然要行动起来,接着毛利也会响应。这样一来,筑前分心姬路城,势必乱了方寸,露出破绽。我再次嘱咐你,切不可意气行事,攻打胜丰!” “嗯……”盛政不满地哼了一下。 (自从娶了阿市,舅父越发口碎了。) 他虽然心里不满,但又不能违抗舅父的命令。他伸了伸舌头,站起身说道:“那么,我在三月三日之前就做好出发的准备。” “可以,一定要沉住气!” 胜家目送着外甥盛政走出客厅,又将视线移向眼前的阿市。 黄昏之恋 “嘿嘿……”胜家独自笑出声来。为何笑,连他自己也不明白。 总之,在战国武将中,像柴田胜家这样经历迅速蜕变而一无反顾向前闯的人实在少见。 他可谓从信长的父亲信秀时代便作为织田家的随身武将,随心所欲闯了进来。 加盟信长之弟信行一方后,曾有过妄图灭掉信长、也曾有过攻打墨俣失败被迫削发为僧的时候。 经历了人生大难不死的磨练,从未感到过恐怖为何物,这种乐天豪放的性格使胜家受惠匪浅。 正因如此,胜家不曾想过自己是否与女人有缘分。当然,遇见美丽的女性,他不曾动过邪念。在娶阿市以前,他根本不知道情恋会在人生中有那么大份量和乐趣。 事到如今已大不一样。(人过五十,才知爱恋……!) 一件件,一桩桩,细细品味,实在是酸甜苦辣五味俱全。 原想不会讨人喜欢的阿市,却有其稳重细腻的情感,不断地解开了自己心中的芥蒂。 (阿市是绝代美人……!) 这会儿,品着酒,仔细观看,越发觉得她更美了。阿市现在已完全变成了他娴慧贞节的妻子。想到此,不禁笑起来。 “哎,甚么如此好笑?” “好笑?……不,没甚么好笑的,我是感动了!” “感动,从何而言?” “你阿市的美呀!我没想到竟有这般艳福……,或许这正是我战无不胜的原因。” 听他们无聊的闲谈。大女儿茶茶睁大眼睛望着他俩。她年方十七岁,正是春情萌动的时候。 “哎,大人说到那里去了!……不过我近来耳闻今后少不了败仗。” “嗯,等着瞧。” “哎,实在不吉利!” 阿市虽然口上说,脸上却揣着微笑,似乎根本没想过胜家会输给秀吉。 “阿市啊!” “有何吩咐?” “我的对头,筑前这家伙为何以我为眼中钉,你可知道其原因?” “是呀,有甚么特别原因吗?” “当然!那不是眼中的仇敌……是为女人结成的仇敌。” “大人,你又开我玩笑……” 阿市似乎忘了小姐们坐在身旁,婉然媚笑着。 旷日持久的独身生活……如今她迎来了人生的第二个春天,现在正是盛花季节。 “此次大战,我得花一年时间。” “啊!一年时间?……” “正是。我也想守在你身边。但是,如沉溺于儿女情长,必被情敌打败。他们现在占领着京都,无法长久远征。于是,必急于成事,此次战事、乃性急者的慢性较量。如何,你只能忍耐寂寞了!” “我知道,盼望大人早日凯旋而归……” “不必多说了。再说下去,我该忍不住从柳濑战场上跑回了!” “那可好!大人真会说笑话。” “会说?这乃是我柴田胜家一片真心,想起来,越发憎恨筑前这家伙。” “筑前与我们是不共戴天的仇敌,这次那筑前必是被大人彻底打败!” “哦,打败!再将他的头供奉于小姐们的父亲浅井大人墓前。” 两人长谈一夜,翌日天色未明,胜家起兵出城于府中(武生)并往木芽岭。 出发前,又再度往岐阜派出联络密探。为配合胜家,将主战场移向柳濑,让岐阜的信孝也出兵,以便一举夺取跟随秀吉远征而故乡空虚的稻叶一铁的清水城、氏家直通的大垣城等西美浓帮的城池领地。 如此精心布阵,柴田胜家绝非劣于秀吉。 大战前夕 从伊势折回的秀吉进入堀秀政的佐和山城检阅部下兵力是三月十一日。 这时,北国兵力已陆续到达柳濑及其周围。 秀吉的头阵先锋是佐和山城的堀秀政。 二阵——长滨城主柴田胜丰。 三阵——木村隼人、木下昌利、堀尾吉晴。 四阵——前野长泰、加藤光泰、浅野长政、一柳直末。 五阵——生驹正胜、黑田孝高、明石则实、木下利匡、大盐金右卫门尉、山内一丰、黑田甚吉。 六阵——三好秀次、中村一氏。 七阵——羽柴秀长(秀吉之弟)。 八阵——筒井顺庆、伊藤扫部助。 九阵——蜂须贺家政、赤松则房。 十阵——神子田正治、赤松则继。 十一阵——细川忠兴、高山右近。 十二阵——羽柴秀胜(信长之子)、仙石秀久。 十三阵——中川清秀。 整个布阵强将把守、气势宏大。 此外,还有秀吉的主力部队,以精锐的武士护围左右,并率有火枪队八组,直奔湖北的北国街道出口。 当然,从兵力人数上并非能压倒北国大军。事前,派遣精明的石田佐吉(三成),做好了游说工作。 “北国大军必被我彻底击败。敌人一旦逃遁,余吴、丹生等百姓毋须赘言,诸寺庙神社人员须伏击各地,讨伐敌人,立功者有奖。凡取名人首级者,除当场予以奖励外,还将免除诸役,永远予以特殊优待。” 发出这样充满诱惑的布告后,百姓们的士气也高昂起来。 秀吉三月十七日到达街道出口木之本后,立即巡视了各处部队兵力配置,得意地笑道:“胜券在握了!” 如同柴田胜家不知恐怖为何物,秀吉总不忘记吹嘘。 “与胜家交战,权当孩子们打石子仗!” 他拉着生性认真的加藤虎之助,一边挤着鼻音,一边继续吹道:“我方如此布阵,胜家这家伙势必惊慌失措,会穿过此地去长滨城!” “果真会去吗?” “那有不去之理,那老家伙,老大无成,又有阿市这样年轻的妻子,正急于结束战事,早日回府报喜呢!此乃败命之处,一旦到来,如入袋之鼠,出口封死,必被百姓们四处追打一命呜呼!” 秀吉洋洋自得地说完,传来大村由己。 “由己、由己,快写信!给越后的上杉谦信的养子写封信!”他打开嗓门喊道,声音可以传到幕舍外面。 “准备好了吗?我要口述了。谦信的儿子是叫景胜吧?景胜阁下……对了,要尽量写得亲切感人。好了,我要往下说了。” “是。我准备好了。” “第一,告之近况,织回信雄已向伊势路出兵,筑前已做好准备,在贱岳迎击自越前抵达柳濑的柴田修理。” 秀吉的口述一会儿是文言文,一会儿是口语,实在是杂乱无章,非常糟糕。不过,由己早已经习惯了,只见他运笔如飞,转眼间便改成了漂亮的文章。 “刚才我巡视了我方的阵地,比较彼此备战情况,我方必胜是没有疑问的……不久,筑前追打败下阵来的敌人,将修理赶到越中后,能登、越中就交给上杉景胜随便收拾了。……不过这一段话很关键。由己,这一段要写得含蓄一些。没有必要让他特地为了与筑前呼应,动用兵力,动用兵力无益,特此说明。哈哈……如果这样一写上。他就按捺不住。一定要动用兵力了。太有意思!写好了吗?由己。” 由己朗朗上口地读了一遍。 “好了,这就行了,我们已经十有八九胜利了。” “行吗?”加藤虎之助问道:“如果胜家府中空虚,乘机而动的不会只有越后的上杉。” “还有谁?” “于虎人缘很好。加贺、越前、能登的风云人物还有些甚么人呢?” “风云人物?” “这就是本愿寺的居民们。这帮家伙见胜家府中无人,必定会闹腾起来。当然,已经事先考虑到了,报信给了本愿寺,一定会起义搅乱后方。哈哈哈……” 但是,柴田胜家果真会如此简单地上钩出来吗? 秀吉部队按照事先安排,将主战场移到北近江的出口处木之本后,立即开始放火焚烧木之本附近的各部落。目的是断绝正向山中占领阵地的北国大军的粮草和据点,同时引诱敌人出来。 然而,此时柴田大军也在秘密地开始进行准备北近江的工事。 看来是要让秀吉的牛皮变成泡影了。 欲速则不达 柴田胜家翻越木芽岭,到达靠近越前和近江国境的柳濑是三月十二日。 秀吉从伊势折回到达这条通道的出口木之本是十七日,比对方延后了五天。 胜家虽然提早五天便到达了,但是却不急于一鼓作气向北近江进攻,相反地却退后了一段。因为他考虑,与其将主战场放在柳濑,不如放在靠后一些的内中尾山较为有利,由此可见,胜家这次战役的指挥布阵已经比较精道了。 “我再说一遍,一定不要单独往前冲!独自往前冲,必然会被人收拾。” 胜家在从北庄城出发时,曾不厌其烦地对外甥说过,因为他在这里稳扎下来后,匆忙从伊势折回的秀吉必定会着急。不仅秀吉坐不住,在此期间受过挫折的泷川一益一定也会在长岛重振阵容,岐阜的信孝也会感受到,柴田该出现了,乘势巩固防线。 这样,四国的长曾我部,中国的毛利……都会效法,不会轻易来北近江。 这样,将主战场放在柳濑脉后的内中尾山后,柴田将诸将鳞形分布于前方左右各山,一边巩固阵地,一边开始骚扰敌方。 首先让以打仗勇猛无比的伊贺部队秘密潜入信乐、田山、和木和田原等地。 他们到各地后不是去骚扰居民,放火行暴。而是以钱财笼络当地居民,等到开战时,在羽柴大军的后面发起起义行动。 当然魔手也没有放过长滨城的内部。 “叫盛政!” 将主战场退移到内中尾山后,胜家马上派人去叫在离主战场最近处行市山构筑工事的外甥佐久间玄蕃。 此时正是秀吉到达这条通道的出口木之本的时候。 佐久间玄蕃急得满脸通红,快马赶来。 “舅父大人,筑前那家伙来了!” “<dfn>http://www?99lib?net</dfn>哪有不来的道理!我就料到他会从伊势折回,才预先构筑了工事。” 玄蕃困惑不解地问道:“舅父大人您怎么还能稳得住呀?他慌忙地折回来……尚且立足未稳,为甚么不抓紧时间一举歼灭呢?……” “不行!” “但是,事到如今,对方……” “我说了不行,听不懂吗?现在要紧的是选些聪明伶俐的人打入长滨部队中去!看吧,这是我签的密书。读一下,快让人送去。” 玄蕃不安地打开未封的信函,“啊,是写给胜丰的家老——山路将监和大金藤八郎的。” “是的,读吧。胜丰的长滨城是座虚城,用不着专门攻打。” “嗯,对!杀下长滨城交给我们,就可得金子百枚、知行七千石!” “正是这样!将监动手就行了。我们有约在先,将监此战胜利了,将胜丰的旧领地越前丸冈十二万石交给他。” “此外,胜家之兵都在五里之内,凡善始善终给胜家兵带路的给黄金二十五枚,知行五千石……还有放火焚烧本丸后投奔胜家门下的,给黄金五枚、知行千石……这就是三段式的诱术。” “怎样?盛政。胜丰的家臣本来就是我胜家的。他们见胜丰倒戈筑前后,内心必定感到羞愧。乘这个机会,密书送到后,山路、大金两人一商量,一定有所作为。” “那么,我方在五里之内是甚么意思?” “那还用说,当然是战机成熟,我们已打进北近江时。在此之前,杀下城的人给七千石,五千石就是在胜丰已有所防备不易轻取时第二招。” “明白了,快派密使吧!” “还要吩咐几句,提醒你注意。现在我们已经是四处出兵了,绝不能独自行事,再引起战事。只要你沉住气构筑好工事,将敌人引入越前就行了,此战必胜,这阵子,泷川一益会在伊势恢复势力,岐阜的信孝也会鼓起勇气。这样,筑前那家伙必然是四面楚歌,捉襟见肘!就在这时,冲向北近江,将长滨城夺入我手。然后,与信孝大人的部队配合,在大垣的关原一带,夹击筑前那家伙。对,下一个战场就是关原。看来此战不能急!” 佐久间玄蕃佩服地拍着胸说道:“舅父大人,真了不起!我彻底服了。赶快派密使吧!” 说完赶回了行市山自己阵地。 有人说,羽柴秀吉打了胜仗。但也有人说,柴田胜家也打了胜仗。俗话说,两虎相斗,必有一伤。况且,此次战役双方均充满着必胜的自信,究竟谁胜谁负,殊难预料。 秀吉率军于十七日抵达木之本时,曾夸口说:“与胜家作战,如同小孩玩石头仗游戏般易如反掌!”遂令第一阵堀秀政所部向北国要塞方向全速推进。在距离胜家军大本营四、五公里处的左祢山(东野山)附近扎营布阵,诱敌出战,当日,几次进攻后,敌方只是照作反击,并不见有甚么大的动静。堀秀政见状,又亲自率部向敌方虎将佐久间玄蕃盛政扼守的行市山阵地发起更加猛烈的进攻。霎时间,炮声隆隆,喊声震天!可是,对方依然坚守不出,堀秀政有些沉不住气了,连夜赶回木之本大本营,亲自向秀吉通报战情。 “禀报殿下,真是怪事!我军今日一整天诱敌出战多次,但胜家和佐久间玄蕃竟然按兵不动。他们在作甚么打算?” 秀吉冷笑一声:“哼,是嘛,看来还欠点火候。甭管它,我自有道理。你就暂时盯住左祢山就行了。” “光盯着行吗?”堀秀政不解地问道。 “要不了多久,我料定他们经不住引诱,会自投罗网的!哈哈,到时且看我十二万五千大军如何收拾他们!”秀吉满脸骄横,以轻蔑的口吻说。 事实上,秀吉的所谓十二万五千大军并非真实。据小菅九兵卫所着史料记载,实际人数约为七万五千人。 堀秀政走后,秀吉立即传令召来了石田佐吉,吩咐说:“有道是,物各有其用,佐吉君,你明白了吗?” “您,您的意思是……?”佐吉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秀吉狡黠地问道:“现在长滨城的柴田胜丰手下不是有很多家臣吗?他的副将叫甚么来着?” “是,一个山路将监,另一个是大金藤八郎。” “唔,两人现共带来四千多人?” “是,但是,殿下,山路将监原伺从于伊势神户家族,是信孝殿下的家臣。以后又成为柴田胜家的家臣。而且,他是跟随胜丰才来到长滨城的。因此,唯恐他临阵倒戈,委任为第二阵,未让他打头阵。”佐吉不无担心地提醒道。 “正是要此物尽其所用。命令他两人打头阵。你去叫他俩来!”秀吉吩咐道。 “殿下,这可是有点冒险呐!” “不必担心,让木村隼人和堀尾茂助暗中监视即可。另外,有长滨所部主攻天神山阵地。如此一来,胜家和玄蕃会急不可待地跳出来应战。为老子跟他们玩一遭小孩石头游戏仗,哈哈……行了,就这么着,马上把他俩叫来!”秀吉不耐烦地命令道。 石田佐吉以为秀吉主意已定,只好点头称是,返身飞马唤来山路、大金俩人。 此时,山路俩人心里真是七上八下,甚为不安。果然,他们已收到柴田胜家捎来的亲笔密函。内心十分矛盾,该何去何从,尚在犹豫之中。 “报告,山路将监、大金藤八郎前来报到,听候殿下吩咐。”俩人异口同声禀报道。 “噢,是山路、大金君呐,幸会幸会。来,给两位上酒。”秀吉边高兴地把酒杯递给俩人,边故弄玄虚地说:“两位要注意啊!现在有些奇怪的谣传,但我是不相信会有这种事情的……” 山路将监闻言,不禁手指微颤地接过酒杯:“谣传?请殿下明示。” “嗳,不必过虑。说是你们与柴田有私通嫌疑,可我秀吉不信这种鬼话。倘若真有此事,也没甚么了不起!” “是这,这种谣言啊……”山路不无心虚地自语道。 “行了,不提这事了,就当没这回事。”秀吉佯作大方地宽慰说:“噢,今晚进行队伍调整。” “队伍调整?您的意思是……?” “原来安排胜丰军为第二阵,现将改为第一阵,因为,让堀秀政打前锋进攻左祢山,可那小子胆小如鼠,进攻不力,现命他在拂晓前赶赴天神山。嘿,明天可要大干一场。好了,胜家这混蛋,玄蕃那蠢才,还竟敢蓄意造谣,明天给我臭骂一顿,好好收拾他们。” “是,遵命。”山路将监和大金藤八郎互相对视一下,此时他俩早已被吓得臭汗一身,如坐针毡,赶紧跪拜领命。 秀吉就是这样一位不可思议的人物,一遇战事,他的聪明才智便会最大限度地发挥出来,是出于敏感,抑或识破了俩人的隐私?事实上秀吉本人也未证实他们是否通敌。他只是在第六感的驱使下,耍弄了一下他的惯用伎俩而已,然而把这两个有通敌嫌疑的人安排去打前锋,果真能起到预期效果吗? “实际上胜家也是个急性子的人,只是年事高了以后,才变得不轻易发怒,但佐久间玄蕃那小子可是个脾气暴躁的人。他一发怒可能会在晚上来个偷袭。因此,白天臭骂他们之后,一到晚上就撤回来。”秀吉意犹未尽地还在发挥自己的高见。 “欸?您说甚么呀,殿下,不是先发制人,打他个措手不及吗?怎么又来个撤退呢?”山路甚为不解地问道。 “这就叫做兵不厌诈。若能一举歼灭之当然是好,倘若胜不了就暂且后退一步,伺机再战,你们明白吗?”秀吉赐给俩人各一把宝刀后,鼓励说:“战争结束后,你们都将加官进爵,封为诸侯。” 欢喜佛之声 山路俩人去后,石田佐吉担心地说:“殿下,这样做行吗?我总觉得那俩小子不老实,万一临阵逃脱可就糟啦!” “蠢货,通敌者在实战之前怎么会逃跑呢!”秀吉讥笑道。 “可是,他们发现自己已被识破呢?” “不必担心,敌人阵地中也潜伏着同样的通敌者。” “同样通敌者?殿下,您是指……?” “对,像前田、金森等人都与我早有往来。你要知道,通敌者在两军决战开始之前是不会轻易暴露的。只有到战争打响之后,他们才会露出真面目。现在即便被怀疑有通敌嫌疑,依旧会唯命是从,俯首听命的。” 事实如此,秀吉的这番预见是正确的。 不出秀吉所料,翌日一拂晓,山路将监和大金藤八郎便率部来到天神山阵地前沿,开始向对方胜家阵地高声辱骂起来。柴田军中那些不知胜家意图的将士怎甘忍受这般污辱,便欲向敌方发起进攻。胜家连忙加以阻止,并告诫说:“秀吉现在是急于要引我上钩,千万不可上其圈套。山路将监已将秀吉意图告诉了我。” 天晓得山路、大金真有这番好意! 胜家还担心侄儿佐久间玄蕃不堪辱骂,引兵出去。倘若如此,他就算不上是个有头脑的好汉。总之,胜家军坚守不出,如此持续了三天。 “这可不行!”秀吉双眉紧皱,陷入了沉思。“敌军拒不上钩,战事无限期地拖下去,别说号称十二万五千大军在此一筹莫展,粮草军需也将成为大问题。这样下去于我极为不利。胜家这个混蛋,仗越打越精了,妈的!” 令秀吉头痛的还不仅如此。他清楚地知道,眼前泷川一益正在秣马厉兵,图谋东山再起;岐阜一带形势也益发吃紧。他不得不改变战略,被迫在此构筑工事,暂且与胜家打持久战,同时把原定为第八阵的筒井顺庆所部临时调回大和,此时正是三月二十八日。 算起来,十七日抵达此地,事隔十一天,被迫改变初衷,取消作战日程。原以为柴田胜家老迈昏庸,可以随心所欲地加以摆弄,未料结果自己反被愚弄了,这对向来强横跋扈的秀吉来说,不仅是个沉重的打击,也是无法忍受的奇耻大辱。秀吉遂对其弟秀长说:“喂,你代我照管木之本大本营,我去长滨快乐几天再说。老子不沾烟花,看来想不出良计对策!”于是秀吉便动身返回长滨城静养去了。 长滨城里头有爱妻京极独守空房,也有山路将监的妻子在那儿,秀吉寻思不妨先会会将监老婆,拿话套她,探听虚实:“你丈夫真是个不识好歹的东西,我有意重用他,命其打头阵,他却吃里扒外,与仇敌佐久间玄蕃串通一气,有辱使命,想必早就通敌了吧?”若以此话激她,会有甚么反应?如果她知道内情,肯定会从实招来! 秀吉一行,行至长滨城门时,但见爱妻京极和新左卫门已在门口恭候迎接。新左卫门表情严肃地引秀吉进正厅后,禀报说:“助松庵的大日坊曾来慰问殿下,这是千宗易大师托付给他的礼物,敬请过目。” 新左卫门表情神秘地拆开一个沉甸甸的纸包,京极则笑盈盈地侧立一旁。秀吉打开一看,不禁失声惊呼:“这是甚么东西?” 送来一尊雕着一对男女紧紧搂抱着的欢喜佛,看起来原产于暹罗地区。秀吉顺手把它抛在一边。 “唉呀,真不敢当!殿下,请您好好看看,大日坊这样有身分的人,是不会送来毫无意义的礼物的。”京极提醒道。 “甚么?!开玩笑也应该适可而止!”秀吉气呼呼地说。 “这样珍贵的秘佛像,难道您不喜欢?” “我嘛,不用专门请教光秀,噢不,请教大日坊,也知道它并非甚么稀罕的东西,正因为知道,我才特意赶回来,为了拥抱京极,不不,拥抱弁财天。每当焦躁不安时,一想起弁财天的怀抱,就会使我平静下来考虑问题。” 一听这话,京极不禁双颊绯红,数落秀吉道:“殿下,您此话差矣!还不赶紧拿起欢喜佛像,向他作揖道歉!” “甚么,向他道歉?你说甚么呀!” “是的,人家僧侣德高望重,敢情特意送来这么珍贵的物品慰劳您,却受到如此怠慢,您将为此受罚的啊!”京极越发顶真起来了。秀吉闻之,拾起甩在一边的欢喜佛像,闭上眼睛,将它贴在额头上。 这对男女从背后伸出双手互相搂抱的姿势,给人一种恍恍惚惚的感觉。反正这不是一件正经的玩意。于是秀吉故意戏弄它道:“阿弥陀佛,我的天呀,乌七八糟的大明神”念完咒经,他睁开双眼,刚要说“这该行了吧?”啧,怎么突然觉得这尊用金铜铸成的秘佛像彷佛活的一般栩栩如生,秀吉大吃一惊,叫道:“唉哟!它在动呀!”等他定神重新凝视佛像,它又不动了,只是以一种奇怪的表情茫然地互相依偎着。 “殿下!”新左卫门表情严肃地凑前唤道:“方才秘佛像跟您说话,殿下内心感受到了吗?” “哦,跟我说话?” “是的,每当闭上双眼向他叩谢,然后睁开眼睛的一刹那,确实看到这尊秘佛像是活的。” “是啊,我刚才也确实感受到了,但是定神再细看它,却又不动了。”秀吉满腹迷惑不解的样子。 “这尊秘佛像所要告诉您的真谛是,阴阳交媾后达到的虚无境界就在于这之前的一动之中。”新左卫门解说。 秀吉不由地大笑道:“噢?通阴阳交媾?明白了!我正是为此目的才回来的。上酒来!老子要忘却一切,痛饮一场,享受享受那番恍惚心境!” 当天,秀吉与京极终日相伴,如胶似漆,耽溺不已。 转眼两天过去了,到了第三天的拂晓时分,秀吉一觉醒来,无聊之中拿起扔在枕边的欢喜佛像摆弄了一会儿,把它贴在额头上,闭上双眼,然后放到灯前,睁开眼睛,彷佛又觉得佛像在晃动。突然,秀吉一骨碌翻身起床,似乎突然领悟到了甚么。 “啊,佛像告诉我了。整个明白了,有进才有退,有退才会有进,没有动,便感受不到恍惚的乐趣,切不可停止不动!” 柴田胜家正在加紧构筑防御工事,自己也被盯在那里一筹莫展,双方陷入对峙僵局。多谢秘佛像给我指明走出迷津的方向,啊,苍天有眼,谢天谢地!想到这里,秀吉独自步出卧室,来到外面的庭院,思路顿觉有了头绪:“对呀,要诱敌出战,自己得先佯装后退,我息鼓可以预先放出风声,佯称岐阜一带匪贼四起,信孝正欲奔袭长滨,我只好偃旗息鼓奔回后方。如此一来,胜家秃贼定会尾随而去,我军便可趁机杀它个措手不及,一棋定局!”打定主意后,秀吉回头高声唤醒新左卫门:“喂,新左卫门起床!” <hr /> 注释: 佛的助言 新左听见叫声,慌忙起床,喘呼呼地来到秀吉跟前。 “殿下,天未见亮,您有何吩咐?” “住口!你小子又想跟我隐瞒甚么事吧?” “隐瞒?哎呀!您说甚么呀,殿下?” “大日坊送来欢喜佛时,没说甚么话吗?!或许是你忘了吧?” 新左卫门搔搔脑后门,一拍脑袋:“哎哟!真对不起,是好像说了甚么!” “是吧,好好想想!”秀吉急不可待地催促道。 “噢,对了,他说殿下又忽略了泷川一益的危险性。” “泷川?!”秀吉诧异地追问说。 “是的,殿下放弃伊势来到这里后,泷川一益趁机重整旗鼓,招兵买马,不出半月,他定会卷土重来,奔袭美浓。他还说这次是生死攸关的决战。” “嗯,大日坊是这样说的啊!”秀吉自语道。 “没错,是这样说的,我现在慢慢想起来了。” “但是……”秀吉纳闷道:“泷川出于甚么动机去进攻美浓某个目标呢?!” “噢,对了,大日坊说,一进攻美浓,岐阜的信孝也会振作起来。如果是我,噢,不不,如果是大日坊自己,也会趁机对驻扎在今尾地区的吉村又吉郎发起进攻的,信孝殿下无疑也会这样作的。” 秀吉闻之,不由得连连咂嘴跺脚,埋怨新左卫门:“你小子怎不早点说呢,差点误了我的大事!” 新左诡异地一笑,分辩说:“殿下,首先要使您真正理会欢喜佛的深刻涵义。否则,运筹不当,这次战争恐怕难以分出胜负来。” “扯蛋!我怎会甘心与那帮贼子平分秋色!”秀吉嘴上骂着,心里却在打着算盘:“光秀和泷川一益,彼此交情甚笃。后来我有点轻大重小,低估了泷川一益的能力,全把心思放在柴田胜家那秃驴上了。”想到此,秀吉高兴地说:“新左,来,与我共进早茶!” 新左察言观色道:“大日坊的话,对殿下有所启发吧?” 秀吉答:“大日坊所言极是,我改变了主意。” 边说边起身,在庭院里来回踱步,自语道:“一益那小子先冲着美浓去,然后会进犯驻扎在今尾的吉村部,得逞后还会一路烧杀稻叶一铁和氏家直通镇守的清水城及大垣城。这不仅会引起信孝趁火打劫,美浓形势可要急转直下啦。” “有那么严重吗?”新左担心地问道。 秀吉点头答道:“是啊,如此一来,我就只好从大垣城发兵进攻岐阜了,……呀!糟了!柴田之流会趁我空虚之机,杀奔长滨而来,这可如何是好?!” 瞅着秀吉六神无主窘态,新左卫门像是从大日僧那里领受到了锦囊妙计,他略微一笑,不慌不忙地凑前劝道:“殿下,您在匆忙作出决断之前,不妨和京极夫人再次亲热一番,好好体会欢喜佛的深刻寓意为好。” 此时天已大亮,蒙蒙朝雾中,小马啼啾之声清脆悦耳。 秀吉连连称是:“是嘛!是大日坊这么吩咐的吧。好,咱就不喝早茶了!睡个懒觉,一醉方休!”边说边头也不回地钻进京极卧室去了。新左卫门目光深邃地注视着秀吉逝去的背影。 攻防三略 接连三天,秀吉闭门不出,边与京极共枕取乐,边考虑如何下好这决定性的一着棋。看来,如今踞守着北国要塞柳濑阵地的柴田胜家与往日大不相同了。说不定他和泷川一益早就串通一气,谋划好了。正如新左所说,伊势地区的峰城城门大开,说明泷川一益在那儿很有势力,并无顾忌。相反,据报他的长岛大本营内现正重兵云集,蠢蠢欲动,万一矛头指向西美浓地区,我就将首尾难顾,处于被动挨打的困境。好嘛,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我也给它来个声东击西,左右佯动,教它虚虚实实,真假难辨!秀吉经过缜密筹划后,遂发出第一道指令,命令将已参加前锋的山路将监和大金藤八郎部队从目前阵地上撤下来,退后待命,秀吉认为,这一调防必将给原来怀疑山路俩与柴田通敌的谣传提供有力的佐证。胜家不会对此置之不理,且看他在当天如何反击,走错一步可要他吃不了兜着走!秀吉同时密令林又一郎和原三郎左卫门所部,预先偷偷混入两军对峙的贱岳要塞附近。 调防于四月四日执行。 另外,秀吉还密令心腹部下堀秀政,传令调木下昌利所部,进驻堂木山城堡,表面上与山路将监、大金藤八郎共守阵地,实际上旨在监视其可疑行动。 果然,时至五日,胜家打出金制御币马标,老狐狸终于出洞了! 只见胜家军有条不紊,步步逼向堀秀政扼守的左祢山城堡。 堀秀政手执白色人之旗,亲自督战。两军火炮齐吼,枪弹飞射,霎时间硝烟滚滚,呐声震天!此时已是下午两点,眼看关键的决战时刻来到了。忽然战情骤变,柴田军如退潮般纷纷向柳濑方向撤去…… “咦,这可怪了,他们在打甚么鬼主意?说不定是在向山路、大金暗示甚么?”林又一郎和原三郎左卫门百思不得其解,飞马驰向长滨城,禀报秀吉,秀吉闻之脸色骤变,回头大叫道:“佐吉君!你赶紧派人前往美浓,看看今尾处有何动静!快去!越快越好!” 秀吉认为,胜家此举目的在于将秀吉军牵制于此地,先向柳濑方向佯动,随后定会奔向美浓,配合泷川一益行动。 石田佐吉派出的飞探尚未返回,清水、大垣两地稻叶一铁和氏家直通处却十万火急地送来了急报:泷川一益已向美浓开刀,稻叶、氏家俩人所属领地正处于一片火海之中! 事态发展正如大日僧早已泄露的那样。 “干得好啊!一益,你这个畜牲!”秀吉咬牙切齿地骂道,又问来人:“这么说,岐阜的信孝贼子也已经动起来了吧!” 来者答道:“正是如此,另外,这帮匪徒中,织田军的人比泷川的人更多!” “是吗?全明白了!哼,我正等着他们呢!”秀吉这句话倒不是打肿脸充胖子,而是因为在他心中早已酿定一套完整的作战方案。既然胜家企图将我牵制在此,我也得教他钉在北国要塞! 秀吉遂令将作为人质尚在长滨城内的山路将监妻子,带到神明山木村隼人的前沿阵地上去,以其妻为筹码,胁迫山路将监及大金藤八郎,进攻柴田,甚至行市山的佐久间玄蕃。秀吉此举还有一层意思。倘若山路珍惜妻子性命,内心必然发生动摇,从而影响到柴田胜家军中将士的战斗情绪,军心一旦动摇,柴田老贼则将不攻自破!秀吉的意图就是瞅准机会,各个击破,以解美浓、岐阜等地之围。 四月十三日这天,贱岳发生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件。 <hr /> 注释: 攻打岐阜 山路将监得知自己的妻子已被从长滨城押到这里,以此胁迫自己把炮口对准柴田胜家时,急得捶胸顿足,到处探听妻子的下落。 不久,扮成百姓的手下又来报告说:“您家老太太也已被押到旁边的神明山,木村隼人的阵地上啦!” 山路寻思道,秀吉这个坏东西真是心狠手毒,欺人太甚,分明是在逼我作出选择!人命关头,事不宜迟,遂当即派人赴神明山木村隼人处,送上帖子一封,内称:“木村将军:为解营中聊闷,谨定于明天十三日,在敝营备置薄茶,款待将军,务请赏光为荷。” 山路的如意算盘是,木村来赴宴时,当即将其拿下,讨回妻子及母,然后就地处置之,事成之后,带上部队投奔柴田胜家,邀功领赏,还可得到胜家原先许诺的胜丰旧领地…… “哈哈!”山路越想越美,不由地笑出声来,一会儿,使者带回来木村隼人的覆函,答道:“承蒙邀请,不胜感激,明日巳时,一定赴宴。” 当日半夜时分,有人从长滨城飞马密报木村隼人,说:“将军明天千万别去堂木山赴宴,山路将监意欲到时加害于你。”来人原来是长滨城内柴田胜丰军中的坐探,名叫野村胜次郎。木村隼人闻之会意地笑笑,心想,我也在怀疑其中有诈,未料果然如此! 山路将监不知此事,翌日巳时,按时备好野味酒肉,只等木村前来上钩。 巳时许,但见来了一位木村的使者,声称木村突发急病,无法赴宴,请予见谅。将监闻之,如同当头一棒,半天才缓过气来,心想这下糟了,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保住自己性命要紧,便狠下心作出决定,丢下老母、妻子,命令马上烧毁堂木山城堡,于十三日晌午率部投奔行市山佐久间去了。 实际上当时山路的老母妻子尚未抵达木村营地。他的叛逃行为不仅无异于亲手杀死自己的亲生母亲和妻子,同时还给秀吉下决心进攻岐阜创造了机会。 消息很快传到秀吉处,“妈的,将监这个混蛋,终于暴露出了真面目!”秀吉气得破口大骂。当即发出命令:“处置将监老母和妻子事宜由隼人负责执行。大军倾巢出动,向岐阜进发!” 秀吉是个生于那个时代的武将。因历史条件所限,其残暴和毒辣绝不亚于将监。他在命令木村隼人处置山路母亲和妻子的同时,还命令处死了从岐阜捉到安土城关押多日的人质——信孝的母亲和女儿,为此秀吉曾自我解嘲地说:“信孝撕毁了我们共同订立的誓约,重新与泷川一益狼狈为奸,践踏我美浓田园,罪恶滔天,这是他咎由自取!” 话得说回来,残酷杀害与事件并无关系,而且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当事人的亲属,这在当时虽是一种天经地义的惯例,但使人不免觉得过于残忍和荒诞! 斩杀人质时,凑巧新左卫门不在长滨城内,笔者认为如果他在场,至少信孝母亲不至于会遭如此厄运。总而言之,秀吉在其一生中,最大的污点莫过于三件事:杀害信孝母女;处死养子关白秀次妻妾三十余人;逼迫千利休切腹自杀。赘言莫絮,言归正传。 或许是秀吉已经充分领会了欢喜佛的寓意,当他在十三日得知山路将监临阵叛逃一事,反而莞尔一笑,说“我们的计划有希望了。”并告诫部下,大军进发岐阜要绝对保密,以防柴田狗急跳墙,趁虚而入,秀吉还派急使火速发出两封急件,一封是给吉村又吉郎的,令其“尽可能拖住泷川一益,等待大军到来一举围歼之,干得好重重有赏。”另一封是转交给好友大谷吉继的,信中也鼓励道:“秀吉不日即可抵达美浓,消灭泷川一益草寇,然后直捣岐阜。你等好生防守!” 安排停当之后,秀吉遂于四月十六日凌晨,率领大军,浩浩荡荡地扑向美浓大垣城。 武将的战术 四月十六日按现在的公历算,应为六月六日,时值梅雨季节。每日阴雨绵绵,下个不停,秀吉率军来到大垣城时,恰逢揖斐川和木曾川洪水泛滥,无法渡过河去。秀吉似乎并不太着急,“这么大的洪水,渡河可不容易啊!” 十七、十八、十九连续三天,秀吉一直呆在大垣城内,丝毫没有急着渡河的意向,还蛮不在乎地说“大水还没退呀,再等一天后看看。” 林又一郎有些沉不住气了,袖管一撂道:“这么点水,哪有渡不过去的道理!殿下,您太谨慎了!” 秀吉笑笑劝阻说:“又一君,我可不是为了与洪水斗才跑到这里来的。我可不愿听见人家笑话说秀吉的士兵被洪水卷走了。慌甚么!何时大水退了就过河去。” 秀吉大军被洪水困在大垣期间,木之本和柳濑方面的情况怎么样呢?这里的山区十七、十八日两天也正阴雨蒙蒙,淅淅沥沥下个不停,十九日那天,阴转多云,群山披着一层薄薄的金辉。但见山顶上,数骑纵马飞驰朝着胜家城堡奔去,来人是佐久间玄蕃和安政兄弟俩,护送着临阵倒戈的山路将监投奔胜家军,一行来到城堡前,急对卫兵道:“快快通报舅夫大人,我们有要事相告。” 此时,胜家正在帷幄中写着家信,佐久间玄蕃急忙上前,咬牙切齿地禀报说:“舅父大人,秀吉这个老贼,上了信孝殿下的当啦!现已率军出了长滨城。” “甚么?筑前出了长滨城?”胜家惊讶道。 “是的,岐阜军按事先约定,在清水、大垣两地干起来后,把秀吉老贼气得差点晕过去。于是亲自率领精兵二万,于十六日出了长滨城。” “噢——,这是山路将监送来的见面礼吧?” “是的,大人。”将监答道。因老母妻子被害,将监此时双目充血,活像一头饿极了的恶狼。 玄蕃煽动地说:“舅父大人,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请您立即令我出兵长滨城,捣毁秀吉的狗窝!” “不,现在还不是时候……”胜家不急不徐地摇摇头。 “您的意思是,那个贼又在玩甚么花招?” “是啊,你想想,近来细川忠兴在日本海沿岸频繁活动,那是计谋的话,这也是计谋。轻举妄动,小心上筑前设下的圈套!”胜家似乎难以下此决心。 “那,舅父大人,您有何高见?那老贼已经带了两万人马离开了啊?!”佐久间不愿就此罢休。 “你别急,盛政君,我并非不相信筑前已出了长滨城,也许他确已经中了信孝的计,征讨岐阜去了……” “那还不赶紧趁机拿下长滨城?”佐久间不待说完,打断了话头。 “问题在于,他虽然去了,但近来雨水不断,揖斐川和木曾川必定引发洪水,我料定他现被挡在大垣城附近。”胜家眯缝着双眼,老谋深算地分析说。 “阻在大垣也无妨!万一他有所觉察,掉头返回来时,我早就拿下长滨城了!大人,您赶快下命令吧?!” “不,长滨城工事坚固,易于防守,等筑前渡过揖斐川后,我再动手也不迟,现在还没到时候。” 玄蕃见胜家主意已定,忿忿地一跺脚,站到一旁不吭声了。 安政见状,回头向山路将监怂恿道:“将监,你将有关胜丰的情况,向舅父大人禀报一下。” 胜家闻之,急切地问道:“胜丰怎么啦?” 山路壮着胆子回答说:“在长滨城内久痛卧床的胜丰殿下,实际上已经自戕了。” “啊?胜丰死了?!”胜家大吃一惊。 “是的,与筑前结为同伙后,也许是良心发现,觉得对不住父亲大人,便在病床上切腹自尽了。另外,长滨现在是一座只有妇孺儿童的空城而已。” 玄蕃不耐烦地插嘴道:“将监,你在老贼军中安插的密探还说甚么来着?” “是,密探报说筑前现在大垣,正等着木曾川退水。预料二十日水可退去,所以今晨已下令,明天二十日凌晨准备渡河,然后进攻岐阜。” “是吧,与我的估计完全一样!”胜家得意地扫视众人一眼。 玄蕃按捺不住又跳了起来道:“舅父大人,您听见了吧!老贼明天二十日凌晨渡河,杀奔岐阜,我们要是动手晚一步,拿下北近江之前,岐阜城可要陷落了!事不宜迟,老贼渡河时,我们先拿他长滨城开刀!再犹豫不决可就要坐失良机啦!信孝殿下那儿也无法交代,您说呢,舅父大人?!” 众人随之附和道:“是啊,大人,快下决心吧!否则岐阜落入老贼手中,他再回马一枪,整个计划就要落空,后果不堪设想!” 可是,胜家仍独自低头思忖着…… 玄蕃冲着胜家急叫道:“舅父大人!您太多虑了,先是顾虑细川船队动向,现在又怕老贼有甚么圈套,犹疑不决,坐失良机,到时吃亏后悔可就来不及啦!退一步讲,即使岐阜陷落,但长滨城落入我军之手后,即可切断老贼退路,再攻下安土城,大垣城也就指日可得了,加上信孝、一益内外配合,前后夹击,秀吉老贼纵有天大本事,也是强弩之末,首尾难顾!下决心吧,大人!” 胜家终于开始心动了,问山路道:“将监,你的情报可靠吗?” “保证没错,那是我的心腹密探得到的情报,不会有假。”山路信心十足地答道。 “是吗?好!我们明天一早开始行动!”胜家终于下了决心。 二十日这天,此次战役拉开了决定性的一幕。 猛将出征 决心开战后,胜家马上将自己亲手绘制的平面图铺在门板上,仔细谋划起来。 “嗯,就这样,玄蕃,你先在天亮之前撤离行市山阵地,向中川清秀防守的敌前哨阵地大岩山发起进攻。” “我也是这么想的,中川的大岩山至多也就是个一千二、三百人,待天亮定能轻取。” “可别这么说,中川濑兵卫清秀可是位相当有名的豪杰呀,千万大意不得。” “哈哈……,佐久间玄蕃盛政那才是中川清秀比不了的英雄呢。” “我也从早上开始行动,生擒左祢山的堀秀政,那可以使我们信心倍增,你看,怎么样。” “那样的话,可就有劳舅父大人了。” “这还用说吗?发起攻击时,一定会全力以赴的。前田父子从别所山转移到茂山,以防备敌人的神明山和堂木山。神明山是木村隼人,而堂木山是由木下一元守备的……但即使这样也不能说是万全之策。” “舅父大人!”佐久间玄蕃急忙打断胜家。“这还不够?不是已经拿下一个中川清秀吗?” “不对,这次战斗是绝对不能失败的,是的,绝对不能失败。我打算另从橡谷山、林谷山及中谷山中各选调德山秀现、不破胜光及原彦次郎,增加他们的兵力。这样才有把握打赢。” “您不必吩咐,就让我们去吧,再不取胜就连木偶都不如了,是吧,安政。” “一定打个胜仗让您看看。”虽然兄弟两人都异口同声地回答,但胜家还是千叮咛万嘱咐。 “是啊,一定胜利,不应该不胜,但问题就出在胜利之后。” “您说胜利之后是指甚么?” “胜利之后,取胜者必定乘胜追击,追击败北的敌人可比追猪追兔要有意思,但就是在这时应该有所克制。明日的战斗不是需要穷追不舍的战斗。不管怎么说,筑前并不是一个用一般方法就对付得了的人。好吧,就这样,你们必须在日暮时分搅乱敌阵,天黑之前返回行市山营地。” “那么,就这么去长滨吗?” “长滨以后再去。我们搅乱敌阵以后,筑前要是知道了,他将怎么出动呢?果真就这样攻打岐阜呢?还是返回去呢?我们要将他的动向弄清后再伺机进退。是啊,这就是所谓的诱敌战术……,你们切莫忘记啊。” “真没想到您考虑得如此周到,我们明白了,就按舅父吩咐的做吧。” “好,你们马上去准备,我这就写个军令。” 柴田就是这样,无论做甚么事情,都要考虑再三。 胜家认为,如果他去捣毁秀吉的前哨阵地,秀吉自然不会想到他会中途折返回来。 如果返回来,便不可轻意走出山谷。无论秀吉在外面怎样气急败坏,只要守住阵地,我们就不会担忧甚么失败的危险。但如果进入平地,情况就起变化了,无论从兵力还是从马匹方面看,敌方都占压倒多数。 他送走了佐久间兄弟俩之后,回到帐篷里,面向桌子,拿起自己的毛笔给德山秀现、不破胜光、原彦次郎三人,写下了军令状。 “明日,四月二十日,丑时(凌晨二时)开始行动,部队在行市山佐久间盛政的旗下集结,向大岩山的中川清秀发起攻击。” 这样,参加明日行动的总人数约一万五千人。他自己将去攻打左祢山的堀秀政,而前田父子将率军与木村隼人和木下一元作战,……只要能猜度到秀吉的内心,就连猛将的血液都要沸腾了。 “很久没有披挂出征了,这次试试当先驱,是否能让我这酸痛的肩膀轻松轻松啊。” 中川清秀之死 次日二十日——按预定方案,行市山的佐久间玄蕃在天亮之前,借着月光,发起了行动。 前锋是不破胜光、德山秀现和佐久间安政三人。盛政自己在后面指挥战斗。 都是在山谷地带进行长时间的战斗,所以极易感到无聊、厌倦。但这时无论是士兵也好,马匹也好都不甘落后地,抖擞精神列队前进。为避免战马嘶鸣惊动敌人,便给马带上了嚼子。一支部队沿行市山向南挺进,还有一支部队从集福寺坂西下,迂回盐津谷后又从权现坂沿余吴湖西岸向前行进。 沿山峰南进的部队在卯时(上午六时),接近目标大岩山。 这时总大将柴田胜家为了不使大岩山的中川清秀与贱岳的桑山重晴会合,而让柴田胜政的一支部队切入敌阵,从而堵住了西边的退路。 东方出现了鱼肚白。 幸好山谷中晨雾弥漫,离敌人越来越近了。 柴田部队当然准备好了铁桶,但这时他们还是不作声地等待着。 大岩山守将羽柴部的中川濑兵卫清秀很早就起床了。他一睁开眼就到山上去观看敌阵,然后巡视一下自己的阵营,就去吃早饭。今天早上当他很习惯地无意地向敌阵望去时,情不自禁地失声叫了起来。 往常在雨中的山顶上林立的旗帜看不见了,不应该是撤退,他的直觉是有行动了。于是,他亲自登上山口的大岩石透过雾气向下望去。“不好了!”雾海里隐约可见马标的尖头,西边、南边,……到处都是。 “伙计们,有敌情,敌人把我们包围了。喂,谁在那儿!赶快去贱岳,给桑山部报信儿。” 正在他们大声叫喊的时候,佐久间部队的呐喊声地动山摇地响彻山谷。 “十万火急!立刻向桑山部队突围,向本阵报告这里的情况。”中川清秀一边叫着一边跑进帐篷,二话不说马上武装起来。 (中了奸计了!) 像野猪那样从这个战场跃到那个战场的中川清秀清楚地认识到自己已经死到临头了。 我方兵力最多一千三百人,而从刚才的呐喊声推测,敌兵至少也是我们的五、六倍。 清秀本来就反对秀吉出征岐阜。他认为不该搞那些小把戏的,到这里来就是要堂堂正正的进攻。如果那样的话,前田部队也好,德山、金森也好,就不会因为处于一种观望形势的对峙状态中,而没有向羽柴部队那边通风报信了。 (故意把这里弄空了,也不想想要是别人就盯上你这里空虚该怎么办?!) 清秀刚武装完毕,山脚下已枪声大作,震耳欲聋,迎面扑来阵阵杀气。 雾渐渐散了。 (怎么样,来了上万大军吧?) 就在这时,在贱岳的桑山部也简直不是对手。现在只有佯装与桑山部会合,从敌人背后突围,除此之外别无良策。 “谁在那儿,再去一趟贱岳,命桑山部火速下山,到大岩山与我部会合,好,桑山部出动时,我们便向下冲,夹击在山谷中的柴田部,否则这大岩山就是我们的墓地。” 像这样在瞬间就把情况判断得准确无误的中川清秀,真不愧为优秀的武士。 当他看到第二个传令兵消失在灌木丛中时,便一边握着他自己的长柄扎枪一边下命令道:“不要害怕从下面打上来的炮弹。枪队过来!准备好,枪尖朝下,向着西边的敌人攻击!” “是!” “齐声喊啊!” “噢……噢……噢!” 山顶上响起了呼应的呐喊声,士兵们严阵以待准备振奋贱岳的桑山部军心。 中川清秀想,如果振奋起这里气势,便可带动桑山部,他们现在正在英姿飒爽地向我方挺进吧。但中川清秀失算了。 这时桑山重晴正遭到柴田胜政部的截击,完全站不住脚了。 遭受了突然袭击!桑山想,如果天一亮就进退两难了,于是向信使说:“我并没有击退这里的敌人后去大岩山会合的打算,大岩山的地理条件复杂,你回去告诉中川,贱岳比大岩山易守,请他们马上与我们会合,只有在贱岳决一死战才是最好的决断。” 信使只得从命。现在到处都开战了,他是否能平安无事地回到大岩山呢?信使冒着枪林弹雨向着大岩山奔去。 这边,中川清秀摩挲着扎枪站在队伍最前头,一直注视着桑山部的动向,他心想,马上就要出动了,但一点也没有移动马标的迹向。 “是不是传令兵没到啊,马上再派一个。” 但这一个同样是石沉大海,杳无音信。于是清秀那紧张的神经已经感到大事不妙了。 “你个臭东西,桑山重晴,你吓破了胆啦!好吧,我们一个一个往外冲!” 一下子,胜利机会无影无踪了。还只剩下一点时间了,但就在这时,山脚下的柴田部正埋伏在山腰的小路上,瞄准了枪口,准备杀掉跑出来的中川清秀。 清秀虽知道这一切,但他还是命令道:“突围、突围!” 士兵们接连不断地向山下冲去。答……答……答,冲在最前面的清秀虽没中弹,后面的人却一个个倒下了。 跑到山脚下,清秀又返回来,敌人的人数比他预想的还要多,这时以北国第一猛将自居的佐久间玄蕃盛政的旗帜正从南边向着山顶挺进。 清秀撞在佐久间的枪口上找死便是武门的用意。 回到山上,清秀大声地向残兵问道:“现在是甚么时刻?” “马上就到巳时(上午十时)了。” “甚么,还没过四个小时吗?” “您是甚么意思啊?”残兵问。 “好吧,我就是这时被砍死的,你们谁要活着出去就这样告诉筑前殿下吧。” “是!” “中川濑兵卫清秀在您外出时,突然遭到佐久间玄蕃的袭击,我坚持战斗,直至牺牲。就这样,你就说我是申时(下午四时)战死的。巳时就死的话太丢脸了。行了,就是申时死的吧,可别忘了啊。” “明白了,可是……”残兵说。 “哈哈哈……”清秀笑起来。“中川濑兵卫的虚荣心呀,就连死都得撒个大谎啊。哈哈哈……” 他狂笑着,风吹乱了他的头发。中川清秀又开始摩挲那支长柄扎枪。 “伙计们!继续冲啊!” 中川的残兵们拚命地向着从南边包抄上来的佐久间部队的中心冲过去。 怒涛奔腾向前 虽然已是二十日清早了,但秀吉还没有叫士兵过河。 水正往下退,急性子的原三郎使劲地将马头拉向秀吉说:“殿下,还不过河呀,水已经退了。” 但秀吉只是嗤笑着摆了摆手说:“别急,别急。” “您总是说别急、别急的,照这样下去多费时间呀。” “费点时间是必要的,让你们再休息休息嘛!” “再待一会,究竟要待到甚么时候呀!” “是啊……,要待到今天过晌儿,过了正午之后……,对,就是这样,如果没甚么变化的话,到时就渡河,水也退了,我们回来时可就舒服了。” “回来,回来,回来是甚么呀?” “你少罗嗦点吧!”秀吉一边斥责着三郎左,一边环视着河滩上的兵马。 “对,让马多吃些草料,空肚子可过不了河呀!”秀吉吩咐着。 现在刚过正午,就要到未时(下午二时)了,信使骑快马送来了来自木之本羽柴秀长那里的紧急报告。 “急报!有重要事情秉告!” 信使还没来得及从马上下来,秀吉便着急地问:“柴田大军出动了吗?” “是的,今天拂晓,行市山的佐久间玄蕃,柴田胜家的总部分别向中川清秀的大岩山,堀秀政的左祢山发起了进攻。”信使答道。 “明白了,你下马休息一会吧!”秀吉说着高举起令旗,“注意,全体集合!”于是下了一道特别的命令。 这时,刚才都在草地上躺着仰望好不容易放晴的天空的士兵们便纷纷起立,整齐地排列在秀吉的前面。 第一支队二十人,第二支队三十人。 “时候到了!”秀吉紧盯着第二支队叫道。 “你们这些人都是从我们三万大军中选出的飞毛腿。怎么样,别忘了你们的光荣称号。” “是!” “好,第一支队先出发,你们这三十人迅速向长滨方向进发。” “明白了!” “目的地是木之本,离这十三里,途中不得耽搁,要一个劲地向前赶路。” “遵命!” “到了长滨,我马上送去折返的指令,然后你们立即奔赴木之本。” “是!” “从长滨到木之本就不必太赶了,每到一村,叫老百姓多做火把。这是用作我们所到之处照明用的。这太好了,这样的话,今天晚上,在长滨到木之本的道路上能看到一片灯火,不是吗?火把越多越好。它会使柴田、佐久间吓破了胆,狼狈逃跑,不仅是狼狈逃跑,就连瞄准都忘了。” “噢……” “好了,出发!” 这些轻装上阵的第一支队队员还不到一分钟就已经从揖斐川的河滩上向北近江方向快步前进了。 挑选出来的飞毛腿们并不是一口气不停地跑十三里,而是在休息时去老百姓家徵集战马?他们边打马向前,边在马上休息,战国时代的年轻人都具有这样的聪明才智。 驱马快跑最多两里地,然后他们下来跑步前进。当然为了不使老百姓生气,还得多给些马钱才是。 “第二支队,向前一步走!”秀吉接着下命令。 “是!” “第二支队,你们的任务就是在大垣通向木之本的沿途村落里徵集粮草。” “明白了。” “是呀,一般的交涉会有不服从命令的,因此,这次严格要求每一间房子交米一升。” “遵命,每间房子一升米。” “那就是说,三间三升,五间五升,你们去和村长说,将来会用十倍的米价偿还,请他们挨家挨户逐一不漏地记下来。” “十倍的米价?!”有人惊讶道。 “是的,我们两万大军从现在起要强行军,空着肚子怎么能打仗呀,草料也是以十倍的价格偿还,这也请你们同村长们讲清楚。” “是!” “好,出发!” 第二支队就像腾空而起一样,飞快地从河滩上出发了,这时秀吉又嗤笑起来。 “茂助!茂助在吗?” “是,堀尾茂助吉晴在此!” “怎么样,你看,柴田胜家这伙人乖乖地上了我的钩了吧!” “祝贺您!” “说甚么在这里率全军返回木之本,这个筑前不是太糊涂了吗?” “是啊!” “从这里全部返回的话,就正如一益和信孝想的那样,荒废掉了美浓这一片地方。刚才我说去二万大军,但带到木之本的有一万五千人就够了。他们以后留下二万五千人……是这样声张的,这里我们正注视着美浓。” “于是,您就可以带我们去北近江了。” “你说的是甚么呀,他们不仅熟悉美浓而且清楚岐阜一带的地形,所以让他们留下来在贱岳一带来愚弄一下柴田权六这帮人。而羽柴筑前神出鬼没,在美浓一带可平定北近江的敌军。你要是连这点小计策都不会使的话,那可甚么都干不了啊。” 秀吉说着就迅速消失在军中帷幕里了,以后有好一段时间没有看到他。 对这一带秀吉真是没少费心思。 二十人、三十人的先头部队已经出发了,但大队人马仍然按兵不动。 如果出动大队人马的话,混在老百姓里,在田间干活的间谍就会惊慌地通风报信,说“不好了,他们又都返回去了!”同样也会火速报给北近江的。 要想牵制他们的话,就一定要拖延出发时间。 (申时出发最佳!) 秀吉正在思考着,如果下午四时通过河滩……今天还是不能渡河,那就要在城中各处过夜了吧,所以要留大约一半的人,这样敌军的间谍就看不出秀吉的真意了。 近申时,秀吉招呼侍童过来,悄声命令做好出发的准备,然后又大声叫原三郎左和林又一郎。 “三郎左、又一郎,备马!” “遵命!” “加藤光泰和一柳直末跟我来,这就行了,别超过十个人。” 他们就是这样悠闲地离开了渡河地点。 随从们终于领悟到了秀吉的真意。他们议论着:“对,就先去这么点儿人就行了。” “是啊,黄昏的时候最要小心了,天一黑就走不得了。” “明白是明白了,但后面的兄弟们不要紧吧?” “不必担心,不是有于虎那东西吗?跑起来一会就赶上了。” 就这样,秀吉快马加鞭过了大垣,当进入垂井时,就看到先遣队遵旨在街道上堆起的热气腾腾的饭团子。 “嘿,都做好了,米价可是十倍呀,都别忘了记帐!”秀吉边走边说。 百姓们睁大了眼睛吃惊地问:“喂,大将军,你就这么点儿人哪?” “噢,你为甚么这样问呀?” “不过,这点儿人,这么多饭团子,可怎么吃得了呀?” “用不着担心,马上就会飞来一大群饿着肚子的蝗虫的。” 说完,秀吉策马向前方奔去。 不一会儿,大军卷着砂粒开到了日暮的村庄。他们一看到堆在道路两旁的饭食,就像秀吉所说的那样,争先恐后地来抓,然后贪婪地吃起来,边吃边回到队伍里去。 “看啊!看啊!饭团,饭团,走!咱们去吃个饱!” “喂!别吃撑着,前面的村子还有呢。一次只许拿一个。” “马不准停,边走边吃,要不然的话,五小时走不完十三里路呀!” 他们一边叫着嚷着走了过去。大家总算明白了秀吉的战略战术。 他下午四时出发,到九时走了十三里路程,这一定使柴由认为秀吉在美浓,可没想到他的部队已经到眼前了。正在作战的柴田大军大吃一惊。这是他们万万想不到的。 十三里等于五十二公里,人步行时代的五十二公里,这不仅是一万五千人的大军用五小时走过的,更让人佩服的是他们将要在这里进行决战的大无畏的英雄气概。 这是连秀吉都无法预料的战争。 大吃特吃饭团的怒涛已经通过了垂井、关原、藤川,当进入小谷时,天色大黑,阴沉沉的天空上看不到星光。 <hr /> 注释: 兵不厌诈 中川清秀的大岩山失守是在上午十一时,但他希望告诉秀吉,他一直战斗到下午四时,中川清秀留下这话之后就被人砍死了。 但那时在贱岳的桑山重晴怎么样了呢? 桑山重晴当时做为丹羽长秀的部下,被派驻守贱岳的营地,但正像前面所提到的那样,他并不像中川清秀那样好战。 “要进攻,就得留后路,留了后路才能再进攻。”这就是桑山遵循的信条。 柴田胜政到了余吴湖以西,刚想准备作战,桑田这边就忙着准备撤退了。 “这也太奇怪了,真像是不战而逃了。这样的话,把这些逃兵统统杀了也没意思,先劝降看看吧。” 于是,佐久间盛政暂不出去,派直江田又次郎为使者前去劝降。 直江田又次郎恭恭敬敬地上了山,桑田心平气和地将他迎进帐篷。 做为一个准备逃跑的人,完全是一种漫不经心的态度,就连面目表情,言谈话语都酷似德川家康。 “有劳大驾,先让我来听听您的指教吧。” 直江田又次郎忍不住心头起火,他说:“看样子,你们要准备撤离此地吧!” “不,我们还没决定呢。” “不过,我可跟你说,马上给我从这里撤退,不然的话,我们就要攻克此地,这可是我们大将佐久间盛政说的。” “噢,马上就得撤吗?” 对方就好像是个局外人一样。 “说是马上,但是……”桑田思考着,犹豫不定地回答。 “这么说你没有准备撤退?” “是的,我们多少是有点自信的武士呀,不过,我们筑前总大将前去攻打岐阜,不在家,所以……” “你的意思是总大将不在家,你们就不能交出阵地?” “这……咱们可以商量嘛,如果我说不交,你们将会怎么样?” 直江田又次郎很不高兴地说:“你是知道的吧,高山右近已经把阵地丢了,大岩山的中川濑兵卫被砍死了,如果你这里也像他们一样拒不交出阵地的话,只有落个全军覆没的下场。” “是啊,是得这样啊!” “怎么样,是马上交出阵地呢,还是决心一战呢?”直江田又次郎逼问着。 桑山重晴暧昧地笑了笑。“是啊,这个阵地确实就像您说的那样,即使打一仗也没有赢的希望。但没听说木之本阵地失守,另外丹羽长秀先生也没有被攻破。” “那么,就像大岩山一样,我一仗就把你们全部歼灭!” “不,不不,您说这话未免太性急了吧,性急的人吃大亏呀。” “甚么性急不性急的,这是打仗,没有性急吃亏这一说!” “唉呀,你别太让我为难了,现在太阳还是高高的嘛,这里也能看得见左祢山的堀秀政,我想筑前殿下要是得到开战的消息的话,也会回来的吧。到那时,他们如果都说我丢了阵地,不战而逃的话,那我可丢尽脸了。” “我明白了,就因为这个你才准备打仗的吧?” “是这么回事,使者先生!”桑田笑出了声,并说:“您不也是武士吗?” “正因为我是武士才对你以礼相待,要是在战场上,你就是我的对手,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像你这么慢性子、有德行有见识的武士呢!” “是的,是的,使者先生,世间有句俗话,叫做事到临头懊悔迟。所以对这事我考虑再三,还是觉得马上就交出这个阵地……,是不能够的。” “甚,甚么?!你说打仗,好,我明白了,我们大将正等着你呢,我这就下山,待会儿咱们真刀真枪见吧。” “别,别这样,您真是急性子,我才说了我的想法的一半,现在马上交出阵地真是有点……,太阳这么好,天这么亮,我已经觉得不好意思了。” “不然,你到底想怎样呢?” “是这样的,待太阳落山后,你们能不能放点空枪等等我们,我们这边也造点声势放放空箭甚么的,您看如何呀?” 直江田又次郎简直弄不清桑山这葫芦里卖的是甚么药,他呆呆地望着对方一言不发。 时间就是生命 (世上还真有这种慢性子的人……) “噢……,我终于明白你的意思了。”使者说:“大白天的拱手交出阵地太丢脸,天黑后再假装坚持一下战斗……你说的是这个意思吧?” “不管怎么说,武士总是互相同情的……在众目睽睽下逃跑,不是有点难为情吗?” “哈哈哈……这真是个奇妙绝伦的想法,奇怪……,哈哈哈……”直江田又次郎大笑起来。 “这有甚么可笑的,真枪实弹地干,双方都会受到损失,空炮对空炮,既伤不着人,也死不了人。所以决定待日暮降临后撤离。这样一来,咱们既不损兵,又不折将,况且双方的面子也都过得去。这也是考虑到我们双方这些家臣的宝贵生命的缘故,请您把这个意思转告给佐久间先生。” 听他这样讲,直江田又次郎只得回去转告。光是想想既性急又勇敢的佐久间盛政是怎么费劲地理顺慢性子桑山所说的意思的,就够有趣的了。 他想,要是佐久间盛政同意的话,就放空炮等待天黑……但如果不同意,就得真枪实弹地进攻,同意不同意也就是空炮实炮的问题,就这样把意思转告给佐久间盛政就行了。直江田又次郎边想边下山了。 “哈哈哈……这真是前所未闻的趣谈,不是吗?大白天投降不好意思?真让人受不了,实在太奇怪了。甚么武士互相同情呀,这套东西……但是和这种肉包子、窝囊废一般见识太倒胃口了。好吧,那就放空炮等天黑吧。哈哈哈……”佐久间玄蕃盛政笑着说。 于是,山下放起空炮,随之山下便齐声呐喊。从别的阵地看,还真以为他们是在互相对峙,伺机发起进攻呢。 “要是这么有气势的话,想当初还不如与我们中川部队会合联合作战呢!”一些中川部队的败兵们无不表示遗憾,但桑山重晴的用意他们可不知道…… 约定的天黑时间到了。晚霞染红了琵琶湖对岸的比良山脉,山谷中的夜幕降临时,桑山重晴慢慢地伸了腰,站了起来。 “好,大家好好打仗,从现在开始,我们扔掉这个阵地,下山向湖岸方向出发。” “这不是在骗使者吗?” “骗,骗这个词儿,可不能从武士嘴里讲出来,我们只是在争取时间,早早讨个死是武略,而争取时间,谋求有利于我方这也是武略,只是我与中川的作风不一样罢了。” 桑山重晴说完后便又坐到凳子上数了手指头。 “好,今天早上从木之本出发的快马急报,可能中午时分就追上羽柴殿下了。于是他就会回来的……,普通的话要到明天晚上才能到,但羽柴殿下可不是个普通的人。”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呀!” “那么到了援军到达的时候,好吧,今天天色已晚,大家都没受伤,这就很好,即使我们不战,一直等到羽柴明日到来的话也是胜利。” “明天……,羽柴能那么早就来吗?” “到那时,与从海津乘船来的丹羽会合,然后再考虑明天的战斗,好吧,咱们现在该按约定下山了,都不要搞得太疲劳了,不管怎么说,还要回来的,所以下山时还得探查一下地形,慎重行事……” 桑山重晴这时的想法和方案,确实是通过冷静思考的。 事实上,正当他朝葛笼尾崎湖岸方向下山的时候,波光粼粼的湖面上出现了很多小船,正向着这边划过来。 不用说,在对岸海津驻守的丹羽长秀的部队,得到贱岳开战的消息后,马上转移了阵地。 “看啊!我们多活了一天,救命船开来啦!” 桑山重晴确实是捡了一条命,但他的谋略后来起了比这要重要得多的伟大作用。 这是因为重晴的奇妙撤退给柴田方面的猛将佐久间玄蕃盛政心理带来了极大的影响。 急于求成的佐久间部队这时摆开了包围贱岳的阵势,注视着桑山部队的行动。 以下午六时为暗号发起行动,所以老实地说战斗开始到结束要花二、三个小时吧。 从鉢峰到大岩山,从尾野路山、庭户滨到贱岳的西面、堀切(饭浦坂)一带都没了兵。 得胜骄傲的士兵们点起了篝火,一簇簇的火焰将黑暗的大地点缀起来。 在山谷的狐塚这个地方安营扎寨的总大将柴田胜家得知这个情况后非常吃惊。 他对传令兵说,今天的战斗只是一个尝试战,不管取得了甚么样的战果,也得在天黑之前回到行市山,命令他们就在现在的阵地上待命,哪儿也不许去。 而这时佐久间盛政认为有必要监视桑山部队的撤退,还是不愿意走。 不一会,传令兵从狐塚的本部那里带来了给盛政的命令。 “——不对吧,马上就回行市山?”盛政这时一点也听不进去命令,仍然按兵不动。 不管怎么说,今天的战斗错就错在求功心切,急于求成。 中川濑兵卫是畿内远近闻名的豪杰。铲除精锐后,这次如果攻打贱岳,一举歼灭,那么既是件体面的事情,又可以求助援军。 “这就是他企图拜倒在羽柴门下出人头地的真实面目。以这样的家伙为对手,真想大干一场。让您见笑了。” 入夜,按照事先约定好的,桑山部队缓慢地下了山。虽然有必要仔细察看一番,但盛政年轻气盛,自负心一下子爆发出来。 胜家第一次派使者来时,他回答道:“请尽管放心,马上撤退。” 然而,他转念一想,要是撤退了,怎么还能监视桑山部队呢?他迟迟没有撤退。 第二次使者到来,他回答说:“我盛政不是小孩子。用不着你们来指挥,撤退的时机我心里有数。”说着便将使者赶走了。 第三次派来的使者是胜家的近侍。盛政一见来人便大动肝火,把使者赶回去。并让自己的随身武士原彦次郎一同去见胜家。因为他得知桑山部队马上会撤出阵地,他想现在不大举进攻更待何时。 “现在正是出兵的好时机,我想明早起发动全面进攻,一直攻打到长滨城。务必请舅父许可。”他对原彦次郎吩咐道。 原彦次郎从狐塚回来时,看到从早到晚马不停蹄连续作战的士兵们已经围着篝火打盹了。 “彦次郎,怎么样?舅父大人同意了吗?” “根本不答应,……还发了好大的脾气。” “甚么,生气了。真是个让人捉摸不定的老顽固!” “大人也说您了。现在不是能够轻举妄动的时候。还说,盛政还是血气太盛,顽固的家伙。” “甚么,我血气太盛?我并没有凭冲动行事。舅父大人他也太糊涂了。我们趁人不备夺下了这块要地。不以此为据点攻打长滨城,那么他到底想要干甚么?” “关于这件事,他也说了。木之本有羽柴秀长和蜂须贺彦右卫门这两位不能轻易对付的人、左祢山有堀秀政控制,不是动手的地方……,因此还是从行市山撤退……” “完全一样。真是个无法对付的老顽固……堀秀政如果见舅父行动了,就会放弃左祢山阵地向木之本会合。可以由我们与舅父大人两方面进攻。秀政有甚么好怕的……再说一遍,盛政如果放弃了这个绝好的机会,那就对不起武神了。不管舅父是否同意,我明天一早就动手。” “但是,这么干……?” “那有甚么,你再去一次!” “冒昧地问一句,那您就不想执行大人的命令了吗?” “命令?” “对,他明确说过。万一走出山峡攻打木之本,在还没打下来时,筑前就会回来,我们怎么办。因此快撤退,这就是命令。” “住嘴!那猴子在岐阜。从岐阜返回之前,我为甚么不能下手?早有信使告诉我了,说那猴子明天做准备,后天一早从岐阜出发,到达这里要三天以后。在此之前我们先把长滨城弄到手,就能严密固守住以北之地。我不撤退,绝不撤退。” 正在这时,哒……哒……地从贱岳方向传来了枪声。这枪声可不是甚么空枪了。 盛政从茶几旁站起来,侧耳仔细听着,突然惊讶地说:“怎么回事?” 实际上这正是开始转移的桑山部队,他们得知丹羽长秀援军已经到达时,有一队人马再次返回贱岳并发起攻击。 盛政当然不知道这一事实。枪声只响了一阵,接着又是一片寂静。 “嗯,该不会有人将枯尾花看成是幽灵了吧!胆小鬼!对了!明天我盛政自己干!算了,不要去舅父大人那里了!” 神兵天降 当天晚上九时左右,战场上的情况突然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在贱岳等待天明的桑山重晴得知丹羽长秀的部队从敦贺街道的海津乘船不断赶来后,改变了主意这是其中原因之一。 其二,从长滨到木之本沿途出现了无数的火把,如同万盏灯会,毫无疑问,这说明羽柴大军的先头部队已经到达长滨,将沿道的百姓们赶上街,为持续抵达的大部队一万五千士兵举火照明。 “啊,这回胜利了!十三里路程仅用了五个小时便回来了,实在是太辛苦。沿途百姓们纷纷送水送饭,他们相信我们是必胜的。哈哈哈……如果交饭钱就麻烦了。看来他们都已投到我们手下了,这真是一箭双雕!大家只管振作精神进军木之本。” 晚上九点,秀吉本人骑着快马赶到了本阵。 “秀长!你是怎么搞的?让中川濑兵卫战死了,真是废物!” “哦,是您驾到了?” “那还用说,羽柴筑前有双翅膀。哪怕是二十里,三十里,转眼间便可以飞到!” “关于中川阁下的事……” “不必说了!死去的人不会活过来。不过,你要为濑兵卫立功赎罪!” 秀吉说罢,又勒紧马首,马发出鸣叫声,在不断走来的盟军部队间穿行。 “看来都没饿着吧?到木之本了!快让马休息一下,有备用马的赶紧换上一匹。从现在起到天亮,就该在这贱岳决一死战,决定天下大业时候到了。草鞋脚绊准备好了吗?不能多喝水,漱漱口就行。喝了水,疲乏劲就上来了!” 看他的样子真是恨不得有三头六臂,斗志高涨溢于言表。 另一方面,贱岳山中的佐久间玄蕃盛政最初听报告后,一点儿没放在心上,付之一笑。 “看来羽柴筑前已经来了,这是毫无疑问的了。北国沿途春照、野村、尊胜寺、小谷、马上、井口,到处有火把浮动,人马很多呢,而且先头部队已到了木之本。” “你胡说甚么?筑前还在岐阜呢!我已接到消息,大部队昨日午后到今早刚渡过揖斐川。不管他怎么快,也得明天黄昏才能返回来,那可是我们吃完饭,他来收拾残碗了!甚么?根本不会有这种事情!这还不是看家的蜂须贺那家伙搞的把戏!那家伙一遇到麻烦总是玩些雕虫小技。火把嘛,让百姓们或无事儿可做的人去干,谁都可以做到。他们整夜闹腾,必定疲劳,到明天天亮以前,不会有战事了。你们好好休息吧!” 语音刚落,又有一人跌跌撞撞地回来了。 “有一件大事需要禀报。” “一件大事?……你是否也被人给骗了吧?” “不,不是的。这绝不是把戏。丹羽长秀的大军渡过湖来了。木之本已是火把之海,内侧有丹羽部队……这一来,明天的一仗……” “快住嘴!” “是!” “你是说现在要转移阵地吗?胆小心虚也该有个限度。明早的大战嘛,大家不要担心,先休息,好好地睡一觉,养好精力。” “不过,确是件大事……” “快别说了,你想把人都哄起来吗?那可就乱了!不要再说甚么奇闻了,士兵们好好睡上一个晚上。疲劳不光是我们疲劳,我们疲劳时,敌人也会累得不轻。现在别去惊动对方,别让他们有所防备。千万别骚扰,火把弄小点。敌人看到我们休息了,他们也会放心睡觉的。” 说着,盛政信心十足地大笑起来说:“哈哈哈,……舅父大人已经小心谨慎惯了,这可不行,用不着担心,明天敌人将从这个战场上全部消失。等到天亮,踏平贱岳,将岩崎山、大岩山、贱岳这三处通向长滨城的要道全部封锁住。这样,就不用担心筑前返回来了。快睡觉去,睡觉去。我也要休息一会儿了。” 事实上,如果这天晚上盛政有所行动,或许将是另外一种局面了。不过,实际上,士兵已疲劳不堪,胜家也一直没有同意盛政的作战方案。而且,前田利家手下诸将的动作还不像盛政期待的那样迅速。 但是,盛政并没有即时觉察。总之,统率大将的胜家既然已有言在先,天黑后撤出阵地让部队休息,诸将都尽管听从命令就是了。 于是,他回到大岩山麓下的帐篷中睡下了。由于彻夜未眠疲劳已极,躺下不久便立即进入了深沉的梦乡。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幕舍外的吵杂声吵醒了他。 月出应在正子时刻(零时)。由于月亮还没出来,时间想必还不到零点。 “不对劲啊!那火把亮得如白天一般,事情非同小可!” “喂,看样子有上万人的大军哪!” “有上万人的话,那就不是一般人物在指挥了,该不是……” “你认为是筑前从美浓来了?” “不可能吗?我看就是筑前。看来可能是假装去了美浓,然后在附近隐藏起来!” “我不这么想。我们大将军不是说过了吗?不管他走得多么快也不会马上返回来的……” 说到这里,说话人像想起了甚么似的突然转变了话题。 “这么说,消息还没有传到大将军的耳朵里。他正在睡觉呢,得赶快去报告!” “是啊,也许不是筑前。但是必定有人参战。” 仔细听到这里,佐久间盛政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 “外面是谁?拿刀来!” 说话间,他已冲出帐篷,一口气登上了了望岩。 确实不是骗术。燃烧的火光映红了战场四周的山谷。而且,火把的亮光构成一条线,一头连着木之本的北方——位于北国街道东侧的田上山,看着这亮光,他只觉后背一阵发冷。在那山上指挥的人是……? 必定是筑前! “哎!”诡计多端的玄蕃不禁捏着拳头发出了叹息声。 不吉利的烽火 这不是在做梦吧?佐久间玄蕃下意识地拍了拍自己的脸。对方有人爬上田上山,正在指挥布阵,确实是那位应该在美浓的羽柴筑前。怎么会有这种事情?不该发生的事情就在眼前,看来自己内心还是有些害怕筑前! “是谁来参战呢?反正现在有人爬上了田上山,正在指挥、查看部队。” 护身卫兵递上刀刚说完,猛将玄蕃发疯似地大喊了一声,狠狠地跺了一脚。 “这不是梦!还磨蹭甚么!快把安井左近叫来!” 遭到一顿训斥后,护身卫兵拿着盛政的刀惊慌地跑走了。这时,盛政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田上山走动的敌人的火把。 羽柴的主力部队在木之本北侧这座田上山山顶,常常是秀吉的弟弟秀长的斥候登上去,掌握友军的情况。 不过,排兵布阵总是在中午哇!嗯,该谨慎一点,佐久间盛政! 盛政知道这确实不是在做梦之后,自责地说道,怎么一点都没有预料到呢? 这深夜里可怕的火光……看到的应该只有我方的火把,可是现在……,想到这里,盛政又大声喊起来:“来人!” “是!来了。” 黑暗中跑来一位正准备点燃篝火的侍从。 “混蛋,谁让你点火的?赶快熄灭残留的。去把所有的人都叫起来。把火全部熄灭,等月亮出来吧!不赶快熄灭,必然会遭到暗算!” 说话声中,只看见“安井左近到!”一个黑影跑到盛政眼前,跪下一条腿。 “噢,是左近,事情麻烦了!” “对,应该将战场移到行市山……” “别罗嗦了,最要紧的是挑选精明强干的人员,去侦察情况。看登上田上山的是谁,赶快回来报告!” “哎呀,天这么黑……” “设法让人相信!” “您说甚么?” “真让人无法相信,筑前现在正在田上山……绝不会有这种事情!左近,选的人必须精干,侦察完让他们去斥候,还有没灭完的火全部熄灭掉!” “知道了!” 但是这斥候一点儿也帮不了盛政。 “毫无疑问,山顶上的指挥官正是羽柴筑前守!” “果然如此啊……” “对,筑前正在指挥布阵,连脚夫都用上了。” “左近,左近!” “是!” “今夜月出是甚么时刻?” “是零点。” “那么,现在呢?” “马上就到零点,月亮很快就会出来!” “那么,我军的士气怎么样?” “在黑暗中,听说筑前的大军到了,挺遗憾的都……” “太没有骨气了!……” 盛政叹了口气止住了话题,安井左近接着说道:“这是筑前打仗惯用的手法。另外,丹羽长秀的部队从海津压过来了,如果我们原地不动等到天亮,便会陷入两面夹击之中……” “别再说了。这点事情我盛政还不知道?好,等月亮出来后与前田会合,绝不退回行市山。快叫原彦次郎。另外派人去找我弟弟胜政和安政,让他们来这里集合。等等!在此之前,把友军全部叫起来待命。” 正在这时,一股烽火直冲天空升起,映入了他的视线。 “噢,田上山升起烽火了!” 是甚么信号?盛政慌忙巡视四周,只见又有一处烽火升起,无疑这是对田上山信号的应答。 “完了!”盛政从内心真正感到了绝望。 “后面两处烽火是前田和不破放的……” 进军贱岳之路 佐久间玄蕃盛政不禁浑身冒出了冷汗,他很清楚目前自己的处境。 从表面上来看他已经腹背受敌,而实际上问题还要严重得多。因为前田和不破都背叛了自己私通了秀吉。从他平时的禀性讲,他非冒然冲进敌阵杀死秀吉不可。 然而,他却不能如此行事。舅父柴田胜家曾经强烈地命令他撤军,可他却没有服从。事到如今要是全军覆没,会给后人留下笑柄,况且舅父的本阵也会万分危险! “左近!左近!再派一名使者!” “是!” “知道吗,立即通知原彦次郎、拝乡五左卫门、柴田胜政、德山五兵卫、弟弟安政要陪同佐久间盛政在月出时向余吴湖西岸撤退,让他们跟在后面一起撤!” 玄蕃终于害怕受到夹击全军覆没,不得不下决心撤退。 此时秀吉正在田上山顶观望着佐久间大军将要烧尽的篝火。他看到二条城已经点起了作为接应信号的烽火,满意地下了田上山。 “好啦!天下第一的大胜仗快要结束啦!看着吧!在贱岳的时候没有想到会有今天,明天我要用虎骨汤来款待你们啦!” 秀吉的话逗得人们大笑起来,随即便下令将阵地从田上山移向茶臼山。 其实,秀吉这是在布假阵,他让胜家认为他的阵地已经移到了茶臼山,从而牵制住来到狐塚的胜家本阵人马。好一举歼灭佐久间玄蕃盛政和盛政的弟弟柴田三左卫门胜政的部队,这才是秀吉的战略战术。 盛政和胜政是胜家的左右手,只要砍掉左右手,胜家就会变成失去了翅膀的鹫,不打自灭。 “无论玄蕃这家伙多蠢,也不会来攻打我的本阵的,肯定要找一条撤退的通道。他只有等到月出后向余吴湖西岸撤退,别无它路!……明白了吧!左祢山的堀秀政和舍弟秀长带一万大军到狐塚前面的东野封锁住胜家本阵的援军,不能让他们向我军出击!” 来到茶臼山,秀吉便立即派出了信使到各个阵地去传达他的命令。 “你们看,月亮快出来啦!”秀吉像孩子一样兴高采烈地叫着,让随从们看着伊吹山的方向。 “好!羽柴筑前今天要好好招待你们一番,你们都到这儿来集合!加藤虎之助!” “是!” “福岛市松!” “是,我一直在殿下身边,都有些等不及啦!” “是嘛,看来我太兴奋了,没发现你。好,片桐助作(后来的且元)!” “是!” “加藤孙六!” “在!” “脇坂安治!平野长泰!” “有!您想一个一个地点名吗?” “不要多嘴!你们都在吗?” “当然都在。” “好!糟谷助右卫门!……助右卫门不在吗?” “是,助右卫门刚去草丛中小便。” “甚么,小便?” “是。每次开战前他都要去小便,不然的话打起仗来会尿裤子的。” “哼!真是个蠢驴!不过……这也好。石川兵助!还有长松!” “在!我们都在这呢!” “好!你们九个人都是名震天下的筑前的武将!今天我筑前要试试你们的本事,佐久间玄蕃正是你们的对手!” “啊!” “谁在叫?” “是我,加藤虎之助!” “原来是你!真像猛虎出山,你这么一叫玄蕃这家伙就会发抖。你们都拿出自己的本事来吧!好,石川长松!你去监视敌人的行踪。去吧!” “是。啊!敌人就要逃跑了!” “噢?”秀吉站起来向山下的洼地望去。 “哼!你们真的要跑啦!是向尾野路山方向撤,就这样的速度……” 秀吉话未说完,突然叫起加藤虎之助的外号来:“于虎!你看看他们的速度,能知道甚么时间撤到甚么地方吧?玄蕃这家伙也够可怜的,真像是胜家年轻的时候的一头猪!只要你一碰他他就会跳起来。哼,这回可上了我的当,真可怜!” “不过……,他们撤退得倒是很整齐,简直是无隙可乘。” “甚么?你再说一遍,于虎!” “是!说几遍都行……,他们的队伍很整齐,无隙可乘。” “混帐!” “啊……?” “我告诉你,他们必须等月亮出来后才能撤退,你记住了吗?” “是!” “就是说并不是前进。要是前进还可以,可他们现在是撤退!我们是追击,大义凛然地追击!” “是!” “你看他们表面上很整齐,可他们内心却是一团乱麻,必有破绽!噢,现在是甚么时刻?” “凌晨三时。” “这是谁在回答?” “是我,福岛市松!” “啊,是市松啊!你看他们这种速度到天亮时会撤到甚么地方?” “我看到天亮时他们最多能走到贱岳左面的堀切。” 秀吉笑着说:“是嘛,你跟我想得差不多嘛!到堀切?嗯,敌人离堀切最近的是哪个家伙?” “是玄蕃的弟弟三左卫门胜政。” “就是说胜政要先到堀切罗。那么在后面压阵的是谁?对!兵助(石川),谈谈你的意见!” “是,我想……可能是原彦次郎。” “好!我也是这个想法!助作,你看我们甚么时候开始追击呢?” 秀吉在谈话中非常注重对他部下进行实战教育,而且是细密入微的教育。 “敌人已经开始行动了,我看我们也该秘密行动,提前埋伏在贱岳。等天一亮便向敌人发起猛烈的进攻。” “有道理!”秀吉佩服地点点头,但他却没有立刻发布命令。“不必马上行动,还是在贱岳北侧伏击吧!虎之助的看法如何?” 再次被秀吉叫着,加藤清正把他那巨大的身体向前移了移说:“助作看嘛,不错!” “甚么,不错?真不爽快。市松呢?” “我有点儿不同的意见。”福岛正则顽固地摇了摇头说:“我看派一队人马到山北去,像助作的那样。再派一队人马立即尾随在敌人身后,使敌人一直处在惶恐之中。我们已经是胜利在握了,何必思前顾后的,乾干脆脆地追击吧!” 听了正则的话,秀吉连连点头,拍了拍胸膛说:“市松的想法我赞同。你们就立即出发吧,到贱岳北侧伏击敌人。我们就跟在敌人的后面哄着他们向前跑,让他们魂飞胆散,不得安宁。今天我秀吉的军法可以放松一些,看谁砍的头多。只要进攻的指令一下达,你们就给我拚命地杀进敌军大队,抢先立功,尽快全部干净地消灭敌人。好,出发吧!筑前大军的勇士们!” 秀吉的命令一出口,九位武将们便纷纷操起了武器,“噢!噢!噢!”地连喊三声,飞身上马向前冲去。当然,九位武将都各自率领着自己的队伍。按现在的话说,他们大概都是一位出色的连长吧! 九支队伍雄纠纠地出发了。他们从大垣到木之本急行军五个多小时没有休息便继续前进,准备一举歼灭敌人。非但不觉疲劳,反而个个斗志昂扬,意气风发。 九位武将分别率领他们的部下从茶臼山向贱岳冲去。秀吉也立即下了山,朝着佐久间大军追了上去。 血战七支枪 佐久间借着月光撤退的队伍确实是非常整齐的。在他看来,如果这次不能体面地顺利撤出战场的话,就没有脸面去见他的舅父胜家了。他命令身经百战的越中原森城主原彦次郎和加贺大圣寺城主拝乡五左卫门断后,以防秀吉的追兵,撤退的大军绝不敢轻易地在途中停留片刻。 在重地贱岳城堡西北约五十间远的堀切,派有胜政的兵卒三千人,以备追兵发起战端时将本队人马停在堀切前方,同断后部兵相呼应,不放追兵过堀切。 这样一来,便同羽柴大军形成了一种相对峙的形式。借此机会,本队大军退可防、进可攻,会顺利地到达行市山本阵。这同舅父昨天命令撤退的目的地是一致的。 佐久间的计划十分完备,已经成功了百分之九十九。因为他的本队人马在断后大军的保护下已经于天亮前顺利地通过了堀切,开始从余吴湖湖边向权现坂方向撤退了。 秀吉为甚么没有在堀切开战呢?他不是已经派出一队人马在此伏击,自己亲率一队人马准备追到堀切时一举进攻全歼敌军吗?或许是因为天刚放亮,雾气甚大看不清敌人的具体位置? 这正是秀吉天才过人的所在! 佐久间大军的本队人马理所当然地突出重围顿时放松了警戒。他们认为过了堀切就等于来到了行市山本阵,谁也不会认为会再受任何阻击或追击。 秀吉曾经说过:“——今天我秀吉的军法可以放松一些……”这说明了甚么呢?他考虑到了全军的利害冲突,连日来军法森严的急行军不能有半点儿差错,而今天却可以“放松”,可以各自行事。但有一点,只要进攻的指令一下达必须全力以赴,奋勇杀敌,纷纷争立战功。 “大将到底在干甚么?” “就是呀!不是讲好了要全歼敌军的吗?让我们在这里伏击,大将在后面追击,然后夹攻敌军。可是……,怎么还不下指令呢?……” 秀吉的武将们对秀吉不下命令的做法很不理解,正在猜疑着。 就在这时,自以为到达了安全地带的佐久间向断后的部队和伏击在堀切的柴田胜政发出了撤离的命令。 “——现已安全渡过了险关,你等也立即撤退——!” 柴田胜政和断后部队怯生生后撤的一瞬间,秀吉才适时机发出了命令:“孩子们!给我杀上去!” 顿时,螺号声响彻整个山谷。 “冲啊!……” “杀呀!……” 迫不及待的武将们听到了螺号声以后立刻端起了长枪向敌军的队伍猛冲过去。 真乃神机妙算!佐久间大军遭到筑前大军的追击后刚想迅速向前撤退,不料眼前又杀出一队人马。腹背受敌的佐久间大军不知所措,抱头鼠窜。 “——本队人马已安全渡过险关——,”这是佐久间刚刚发出的命令,不料却大祸临头,他们只有继续向前逃跑。 秀吉的武将们已经伏击多时了,看到佐久间人马发疯似地逃跑过来,各个精神倍增,大显身手。 “哈哈……,胆小鬼,哪里跑!来尝尝羽柴筑前的武将们的厉害吧!” 这就是讲谈中著名的“贱岳七支枪”片段,它赞扬了秀吉九位武将们的英勇善战、奋力杀敌的英雄气概。九位武将之中使用大刀的是石川兄弟二人。兄长兵助贞友以三尺四寸的大刀而着称,可谓所向无敌。由于此二人没有使枪,所以才被“讲谈”给漏掉了。 他们的大刀颇有名气,硬要和“枪”说在一起的话会有人以为是讲谈人在说谎。而且“九支枪”说起来没有“七支枪”上口。 总之,当时石川兵助眨眼间便砍死敌人八骑,这是众所周知的佳谈。 “哪里跑!柴田三左卫门!我是羽柴筑前的武将石川兵助贞友!” “小子,等着吧!” 年轻的柴田胜政不得不停下来回头看看石川,然后又高声说道:“没时间和你这小子磨牙,三左卫门殿下要赶路了!” 胜政说着举起鞭子使劲地抽在马身上,飞一般向前跑去。石川催马向前追赶,却被越前武将安井左近的弟弟四郎五郎挡住去路。 “让开,小兔崽子!” 石川说着,手起刀落,直朝四郎五郎的头砍去。只听“啊!”地一声,分身两处。这时,兵助已经朝另一位骑马武士追了上去。 “羽柴筑前守的武将石川兵助在此!” 那个骑马武士揣起十字枪巧妙地架开了兵助砍来的大刀。 “兔崽子!好好听着!你知道我是谁吗?我是加贺大圣寺城主拝乡五左卫门久盈!” 这位骑马武士原来是盛政的断后大将,大圣寺城主拝乡五左卫门。他是接到盛政的命令后顺利地撤到这里来的。 久盈一面报着姓名一面举起十字枪。兵助急忙举刀相迎,不料枪尖已经刺进了他的右肩膀。 “混帐东西!” 兵助骂着,鲜血止不住喷出来。他刚想举刀向前,却被二十多个敌军团团围住。 “不要伤我们主将!” “大将危险!” 敌人一边喊着一边七上八下地向兵助刺来。转眼间满身伤痕,血染沙场,落下马来。 “喂!石川兵助!这么不成器,已经死啦!好吧,我来要这个战利品!拝乡五左卫门!哪里跑?我福岛市松正则来替石川兵助取你的首级!” “噢?又来一个?好,来吧!” 这一带湖边全是红土道,气候干燥时尘土飞扬,雨水多时则滑得立不住脚。 这次双方使用的武器都是长枪,两支枪尖在红色的尘土中银蛇般地舞动着。 “小子!看枪!” “来吧!” 两匹马不停地奔跑着嘶鸣着,不一会工夫,一匹马像离了弦的箭一样向北边跑下去。 毫无疑问,马上并没有人。尘土中站起一个人来,只见他满身是血,一手持枪,一手提着一个血淋淋的人头。 “喂,你们都听着!羽柴筑前的武将福岛市松正则已经取下了大圣寺拝乡五左卫门的首级啦!” 这时,只见撤退的败军各个血染全身,战场上飞扬着的红色尘土显得更加红了。 <hr /> 注释: 饿鬼般的激战 听到福岛市松正则的喊声,加藤虎之助清正急了。 “嘿!又让市松占先了!”说着,再次催马闯入敌阵。 清正和正则正在暗暗地竞争着。在勇敢方面市松大概要胜过清正,而要比力气的话清正占绝对上风。这也是虎之助常常引以自豪的一面。 “好吧,让我们比试比试,看谁能立头等功!” 在这次战斗中如果自己砍的首级比市松少的话,就会失去面子。因此,在开战之前他便找了一个大帆布口袋挂在马鞍上,砍下一个敌人的首级便把它装进口袋里。 现在口袋里的人头已经不少了,不停地向外流着鲜血,和马腹的汗水溶合在一起,一滴一滴地撒遍整个战场。 “市松这小子,遇上了强敌拝乡五左卫门,我还没有遇上这么好的首级呢!” 加藤虎之助在敌军大队中左杀右砍的情形被载入了《绘本太合记》之中,并被讲谈师们传至今日。 加藤虎之助一面喊着“我是加藤虎之助清正!北国的胆小鬼武士们,来吧!”,一面奋勇杀敌。枪起枪落,杀死北国大军不计其数。清正命令士卒大举杀敌,砍倒小树将人头串在树枝上,自己则奋勇当先,追得敌军四处逃窜。北国军兵魂飞胆破,一面喊着“这家伙疯啦,可千万别靠近他”,一面抱头鼠窜。 在清水谷口遇敌将山路将监。山路手持六尺长枪大喊一声向清正刺来。清正毫无惧色,高喊“看枪!”还击。二人你刺我挡,我刺你拦,枪尖闪电般火光四射,喊杀声如愤怒狂吼的狮子。 虎之助杀红了眼,突然丢掉长枪大喊一声“来吧!”便展开双臂向山路扑去。山路也弃枪迎击,二人扭打在一起。 两位勇者不相上下,各自使出金刚之力。山路敌不过加藤之力被压在身下,欲拔出腰刀却被虎之助抓住手腕,滚在一起。突然虎之助穿的兜裆布被杜鹃花树枝刮住,他摇头晃脑欲摆脱树枝却一时难以脱身。 山路在虎之助身下看得真切,便使出全身力气欲翻过身来。虎之助哪里肯让,双足用力,兜裆布被杜鹃花树枝刮掉。他顾不上这些,拚命和山路抱在一起,你上我下,滚到山谷之中。在山谷中奋战多时,山路终于力不从心,被越战越勇的加藤掐死在山谷里,享年四十六岁。清正砍下山路首级,装进挂在腰间的帆布口袋里,爬上山谷,找回兜裆布挂在腰带上,拿起枪又冲向敌阵。…… 山路将监是北国大军的师团长级武将,《绘本太合记》作者宛如亲眼所见,将师团长和中队长的格斗描绘得淋漓尽致。这大概是因为作者比起我们来要对空拳格斗熟悉得多,所以才能如此这般地描写。 我们完全可以想像得到年轻时加藤的斗志和勇气。他找回被杜鹃花树枝挂掉的兜裆布无暇穿在身上,便挂在腰带上及蓬乱着头发迎战下一个敌人的情景历历在目。 片桐一枪刺三人 片桐助作且元也不会甘拜下风,让加藤和福岛抢走头功。他正向越前勇士安彦弥五右卫门挑战。 安彦弥五右卫门是佐久间玄蕃盛政的旗本队长,以剑术超人着称。助作且元一马当先杀进佐久间盛政的本队。 “我就是羽柴筑前的武将,知道我的大名吗?我叫片桐助作。喂,哪里跑!” 助作语音未落,弥五右卫门已经手持长枪来到他面前,并向他的部下喊道:“不要跑!这可是敌人首领啊!” 这是在饭浦坂的中间地带。如果在这里遭到追兵的袭击,佐久间大军就会从饭浦坂滚下山去,不打自崩。而大将盛政也会成为自己军队的脚下肉饼。 因此,弥五右卫门一马当先,挡住了助作的进路。然而,助作的枪法几乎没有对手,他年轻气盛,求功心切。 弥五右卫门喊着不让他的部队逃跑,语音刚落,已经有七、八人被助作砍倒在地了。惊马狂奔,朝着正在撤退的佐久间大军中冲去。 “来吧!” “以为我不敢吗?” 助作喊着跳下了战马。他采取了战国时期武士们的惯用手法,举着长枪向敌军的战马刺着。当然,他徒步追杀,很难刺到骑马武士的身上。不过,只要他的枪一刺中马匹,那马就会吼着狂奔起来,将背上驼着的人摔下来。 不等摔下马的人着地,助作的长枪便早已刺进了他们的胸膛。无论对方的武功多么超人,这时也无法抵抗助作的长枪。 助作找到了杀敌的诀窍,不停地用力向对方战马的前腿刺着。 “嘿!下来吧!” 助作手起枪到,一枪刺中弥五右卫门的马前腿。战马顿时嘶叫着跳了起来,把弥五右卫门抛在地上。助作举枪就刺,遗憾的是枪刺空了。 他万万没有想到弥五右卫门没等落地,顺势来个鲤鱼打滚,像兔子一样握着长枪滚下山坡。 “喂,站住!胆小鬼!窝囊废!” 无论是在多么疯狂的战场上,人往往会出现一种自己难以抑制的胆怯心理。而在当今的会议上,向政府发出咒骂攻击的在野党常常模仿着当时战场上的口头战术。 “这群饭桶,没用的北国兵,连人带马都夹着尾巴逃跑了!真是废物!胆小鬼!” 北国军卒也不示弱,一边撤退一边反骂着,嘴不让人。 “混蛋家伙,住嘴!” 助作一看,骂人的并不是安彦弥五右卫门,而是盛政的两个马侍从。一个叫丰岛以兵卫,另一个叫长井五郎左卫门。 “饭桶!报上名来!”助作喊道。 “噢,你骂老子是饭桶?好,今天我让你看看我是不是饭桶!我是丰岛以兵卫!” “长井五郎左也在这儿等着你送死呢,来吧,小子!” “喂,喂……”不知甚么时候,安彦弥五右卫门已经站起身来。他一面朝山下跑一面向丰岛和长井喊:“撤,快撤!撤走就是胜利啊!” 很显然,安彦弥五右卫门是在为自己找台阶下呢。 当然,佐久间大军的目的并非战斗,而是撤退到行市山,同自己的大部队会合一处,伺机发起反攻。因此,安彦弥五右卫门的话不无道理。 “对,让这小子骂去吧!” “好,我们撤吧!大将还在等着我们呢!” 两个说着,双双扛起长枪正准备撤退,片桐助作却冲过来大骂道:“站住!胆小鬼!天下少见的大草包!” 不管你骂得多么狠,如果对方决心不理睬你,恐怕你的咒骂也不会伤他一根毫毛。敌军的三员大将并不介意助作的咒骂,他们一面喊着一面加快了逃跑的脚步。 “嘿,这个混帐片桐,还真追上来了。我们绝不能把自己的生命交给这个傻瓜!” “明白了!这傻瓜跑得还挺快的,我们也得快点儿跑啊!” 如果三个就此跑掉,那人生就过于简单了,事实并非如此。 他们在嘲笑片桐助作,这种嘲笑使他们放松了警戒,放松了对自己命运的警戒。 “怎么样,这个疯子追不上我们了吧?” 跑在最前面的弥五右卫门回头向二人问话的一瞬间,没想到却被树枝绊倒在地。 万事皆休。人生中的伏兵是不容粗心大意的,因为它本身就是具有一种嘲弄自己的潜在能力。 三个人中一直显得最冷静的安彦弥五右卫门,被树枝绊倒以后,丰岛以兵卫和长井五郎左卫门也都相继倒在了安彦弥五右卫门的身上。 “哎呀!……”五郎左卫门率先大叫了一声。 原来,他们是扛着长枪一边回头看着助作的动静一边向前奔跑着的。在极其狭窄的红土山路上以兵卫趴在弥五右卫的身上时,他的枪仍然朝上竖着,好像刺中了趴在他身上的五郎左卫门。 “啊!……”紧接着便是三个人凄惨的嚎叫声。 从后面追赶上来的片桐助作一个箭步跨到三人身边,猛力一枪将三人串在一起,使劲儿地钉在了红土山道上。 “啊,哈哈……你们都听着,羽柴筑前的武将片桐助作且元一枪刺死了北国大军的名将安彦弥五右卫门、丰岛以兵卫和长井五郎左三个人!啊,哈……哈……” 败将孤独 在贱岳激战中以“七支枪”留芳千古的七位武将是加藤虎之助、福岛市松、片桐助作、平野权平、糟谷助右卫门、脇坂甚内、加藤孙六(嘉明),他们分别得到了二百零三石的奖励。此外,还有“三把大刀”也名振四海,他们是前面已经提到过的石川兵助、伊木半七和樱井左吉。关于“三把大刀”的奋战经过就不做详细的描述了。 朝阳徐徐升起,照耀着整个原野,已经是上午九点钟了。 佐久间玄蕃盛政率残军撤到了权现坂附近,这才松了一口气,让人摆上了折叠桌几。 佐久间玄蕃颓丧的脸上现出一副难以形容的表情。本来他可以率军巧妙地从包围之中撤到行市山的,可一开始就受到了敌人的追击。万没想到的是天亮之前又受到了如此猛烈的伏击。 “我们有多少人受伤?” “啊,受伤……这……” 死伤的数量确实无法统计,侍从一时答不上话来。正在这时,噩耗一个接一个地传到权现坂来…… “——拝乡五左卫门战死沙场!” “——安井四郎五郎被杀!” “——山路将监战死!” “——安彦弥五右卫门、丰岛以兵卫、以及……” “别说了!住口!”佐久间盛政大声阻止着,怒气冲冲地站了起来。 他也累得筋疲力竭了。然而他却不能就这样一个人撤走。铠甲上的背靠旗断了,摇旗呐喊的兵队没有了,绝大多数的士卒们看见败局已定不知甚么时候跑得无影无踪了。 佐久间盛政绕着桌几四周转来转去。突然,他似乎想起了甚么似地高声喊起来:“胜政呢?他怎么样啦?!” “被……被敌人阻截了。” “没有消息?” “是。” “安政呢?他也被阻截了?” “是。” “哼!不能就此罢休!杀回去救出胜政,否则无脸去见舅父大人!” 佐久间咬牙切齿地说着抽出了大刀。正在这时一个满身血迹的士卒跑了上来。 “报告!” “甚么事?又是谁战死了?” “不,不是战……战死,是……是,大事不好啦!” “混帐!大事已经过去了,还有甚么大事不好的?” “是……大事不好!”前来报告的士卒趴在地上说:“茂山城堡的前田父子部队离开阵地,开始向我们的退路移动呢!” “甚么?前田父子离开阵地前来增援我们啦?” “不……不是增援,是要堵我们的退路。” “甚、甚么?前田父子……背叛了我们不成?” “是……,正是!” “滚开!我不亲眼看看怎么会相信你呢!难道前田利家会……” 佐久间玄蕃登上了一个小山丘一看,果然一支队伍正从茂山城堡方向缓缓地朝山路北侧开过来。他知道,这支队伍高举着军旗前进,绝不会是援军。 “完了!这下全完了!” 佐久间的残兵败将已经无力去迎战羽柴大军,更何况自己的退路再度被堵呢!前田父子擅自离开阵地,不仅行市山没了断后的队伍,就是胜家的本阵也危在旦夕了。 “前田父子,狗娘养的!终于抛弃了我们哪!” 一句话,道出了佐久间身陷敌阵的孤独感。他没有指摘前田父子的背叛行径。如果是对背叛的愤怒的话,或许这种愤怒可以变为奋勇杀敌的斗志。然而,他们却不是背叛,而是抛弃佐久间。 看来佐久间盛政早已丧失了取胜的信心,他彻底崩溃了。他本来下命令在茂山伏击敌人的追兵,认为可平安撤离包围圈,可他的计谋却成了泡影。 然而,盛政并非平庸之辈,他看到茂山城堡前田部队行动的情况便一切都很清楚了。 “这不是背叛!”他再次叫道:“前田部队抛弃了我们,想从文室山脚下向盐津方向撤退,逃离战场!” “——报告!桑山重晴部队和丹羽部队从贱岳城堡加入了羽柴的追击队伍。” 这一消息像尖刀一样猛然扎进佐久间的心脏。 “——神明山敌军准备切断我们的退路,又增加了三千人马向我们逼过来了!” 听到报告,佐久间玄蕃盛政泥塑木雕般地站在那里好久没动。 当他清醒过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身边已无一兵一卒,这帮士兵们不知甚么时候已经跑得无影无踪了。 不必说自己的家臣,就这侍从、小吏们都纷纷离开了自己,这正说明自己已经走头无路彻底失败了。 “啊,哈哈……,好,很好!我佐久间玄蕃竟然败在羽柴这猴崽子手里了,怪事!啊,哈哈……” 佐久间玄蕃盛政突然咧开大嘴哭腔哭调地大笑起来。 胜利的鼾声 一切全完了!当盛政发现这一点时他只有笑,一种吓人的笑。或许在笑声中可以反思一下这次的战略行动。因为一开始他就感觉到了前田部队没有参战的意图。 也许利家父子对秀吉的深厚友谊要远远地超过对柴田胜家的情分。 对前田父子来说,胜家始终是一位严肃的长辈,而秀吉则是肝胆相照的兄弟加朋友的关系,因为他们都是胜家的晚辈。 正因为如此,前田父子不准备为任何一方损兵折将,而是想先撤回越前府中,等战局稳定后再做出决定。这种举动是无可挑剔的。而且任何人都会以为这是理所当然的决定。 问题的关键在于盛政一方。舅父胜家曾经强行命令他撤兵,可他却独断专行,没有听从舅父的命令。如果执行了胜家的命令,在昨天撤回行市山的话,前田父子是绝对不会离开茂山的。 在战场上伺机进退方面,舅父胜家确实略高一筹。事到如今,不仅前田父子溜之大吉,就连金森长近大军、不破胜光、小松城的德山五兵卫大军恐怕也会和前田父子一样,考虑到同秀吉的深厚友谊弃阵撤退的。而正是盛政没有执行胜家的命令才使这些人找到了撤退的理由。 “大人,您在这儿太危险了!您看,敌人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了!”不知甚么时候,一个侍从来到了盛政身边。 “是吗,敌人上来啦?好,啊哈哈……”盛政再次仰面大笑,然后独自一人朝自己的战马走过去:“没想到自己的人一个个都打好了算盘,我真糊涂!胜政,安政,永别了!” 佐久间盛政喊着,突然从待从手中夺过马缰,掉转马头,顺着权现坂山坡迳直向敌军阵地冲过去。 至此,作为一个整体的佐久间大军彻底被消灭了。随着盛政跑下山的几名侍从,想追上前田部队一起撤走的数十人,以及隐藏在树丛中和山谷里的败兵全部被秀吉大军歼灭了。不到一分钟的时间,留在山坡上的只是盛政刚刚用过的折叠桌几了。 不久,秀吉的大队人马便势如破竹般地从桌几旁向北冲过去。秀吉大军究竟想追击到甚么地方呢? 秀吉大军狂涛巨浪一样直追到文室山,一路所向披靡,势不可挡。 “……好!停下来吧!”秀吉说着跳下马来,向四周的阵地环视起来。 诚然,茂山上前田父子的部队以及不破胜光、金森长近的部队已经全部撤走了。 秀吉看着看着,不禁大笑起来:“啊,哈哈哈……,前田和不破、金森他们还真守信用啊!不,要说守信用的话,佐久间盛政好像也很守信用嘛!这个急性子的家伙,知道我们一步一步会取得胜利的,还真让他猜中。啊,哈哈……” 秀吉的笑声在山谷中回荡着。 “现在是甚么时刻?”他回过头来问。 “现在……,就到正午了。” “甚么,正午?用了这么长的时间哪?算了,赶紧吃饱饭睡午觉,午觉!够辛苦的啦。贱岳附近不可能有敌人了,我们大获全胜了,放心地睡一觉吧!我筑前给你们放哨,快吃饭吧!快睡吧!还磨蹭甚么?” 秀吉申斥人一样地说完后又向原三郎左命令道:“帐篷!我总不能睡在露天地吧、快点儿架上帐篷!武将们马上就要抬着首级回来啦,我要在帐篷里验首级。三郎左!你到附近提些水回来!甚么?不是我喝,把首级洗干净以后好辨认人头。对!是洗首级用的水。连水都不准备的话,武将们会笑我们的。对了,还有!……” “还,还有?!” “现在是甚么时刻?” “刚才说过,快到正午了!” “哈哈……,对,快到正午了!就是说还是上午嘛。我们在美浓出发的时间是昨天下午四点,到今天早上为止我们一共消灭了一万多敌军,然后在贱岳睡午觉!哈哈……,这可是前所未有的大胜利呀!” “是的。” “这么说,我筑前就是古今无双的胜利者了,对吧?没有异议吧?” “对,是这样的。” “应该是这样,应该是这样。……好,羽柴筑前不愧是举世无双的天才!对,在这儿好好睡一觉,然后把胜家从山里赶出去。还等甚么?快睡吧!” 听着秀吉的讲话,大概都会认为他患了精神分裂症。其实此时此刻他非常得意,而他的部队越发士气旺盛起来。 从中午开始,整个集福寺坂从树林到村边一带躺满了秀吉的兵卒。他们横七竖八地躺在草地上,顿时感到无比疲乏,个个打起了震耳欲聋的鼾声,形成了一曲鼾声大合奏。 刚将的作用 柴田胜家这天夜里没有在内中尾山本阵,而是在距本阵一里多路的狐塚迎来了黎明。 他是在这里等候着外甥佐久间玄蕃盛政平安撤回行市山本阵后再采取下一步行动的。 然而,没想到玄蕃盛政根本不听他的话。这小子根本不懂战争,真拿他没办法!柴田胜家抱怨着。他虽然不高兴,但还是为玄蕃祈祷,希望他能够顺利地返回本阵。可是,一个接一个的战地报告却使他坐立不安。 “——羽柴筑前率大军从美浓开过来,正向佐久间大军逼近。” 听了这个消息,刚强不屈的胜家不禁“啊!”地一声闭着眼睛好半天没说出话来。过了一会儿骂道:“这混帐王八蛋!” 毫无疑问,他是在咒骂秀吉,同时也是对没有听从自己的命令的外甥盛政的不满。 “……胜助!胜助!”他拚命地叫着自己的近侍毛受胜助家照。 “是!您有甚么吩咐?” 毛受家照急急忙忙地跑进大帐,胜家却苦涩着脸沉默不语了。 “您没有叫我吗?” “不,叫了!” “那……,甚么事?” “哼,已经晚了!” “晚了?您是说……?” “唉!我的头都大了。……在战争中我已经活了六十二岁,没想到要死在这里……” “殿下,您在说甚么呀!羽柴的援军确实已经开过来了,不过还没有伤我们一根毫毛嘛!” “哼!算了!还是到外面等下一个报告去吧!”胜家说着似乎又想起了甚么事情,抱着肩膀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其实,他刚才叫来毛受家照,是想立即发兵,趁秀吉从美浓星夜兼程立足未稳的时候进行突然袭击。然而他马上又发现偷袭不可能成功。 秀吉并不想来攻打胜家的本阵,而是向胜家的外甥佐久间盛政逼近。这就说明了羽柴大军右翼的羽柴秀长大军和堀秀政大军自然地在胜家和秀吉之间筑起了一道坚固的防线。 筑前是绝对不会忽视这两队人马的。如果现在轻举妄动,不但偷袭秀吉难以成功,相反还会受到堀军和秀长军的威胁。 哼!玄蕃这小子要能战胜就好了。……不,他不可能战胜秀吉。身经百战的柴田胜家对不听自己命令的盛政和从美浓开过来的秀吉的心理战术上差距了如指掌。 盛政认为秀吉根本不可能会从美浓赶到这里,他心里充满了傲气和疏忽;而秀吉则一定要给盛政一点颜色看,他心里充满自信感和勇气。 秀吉大军的到来不得不使胜家在此按兵不动。他清楚地知道,只要自己一动兵就会掉进秀吉设置的陷阱。 “报告!” 佐久间派来的第二个信使赶到胜家的大帐时已是深夜了。虽说是前来报告战事的信使,还不如说是前来告急的则更当确切一些。 “水野小右卫门的信使到了。” “好,让他进来。” 胜家不由自主地向前探了探身。虽说他已经感觉到这次交锋必定要失败,可还是有一种侥幸的心理。当他看到信使手里拿着一封信一进帐篷便倒在地上的狼狈相时,他更加相信自己的判断能力了。他没有立即看信,也没有必要询问战事如何了。 “战败了吧?”胜家训斥般地问:“让敌人的追兵把我军彻底切断了吧?” “正是。” “好啦!让他出去休息吧!” 浑身是泥的信使被带出大帐以后,胜家轻轻地把信撕碎扔在地上。 “哼!甚么报告……” 胜家不想对这封信寄托甚么希望,如果指望这封信会带来甚么好消息的话,只会使自己的头脑越来越乱,从而做出错误的判断。做为一位武将越是失败的时候越要保持冷静的头脑要同自我的讽独感进行坚决的斗争。 “明明可以打胜的仗却失败了!”胜家自言自语地说着,仰起头望着天空,一动不动。 天渐渐地放亮了。响彻山谷的喊杀声好像越来越近。胜家仍然显得非常冷静。 “明天是个大晴天,一定会很热。” 战国武将 战国时期的武将有许多种类型。他们的一生就是战争的一生。因此,对他们来讲,生和死宛如家常便饭。活不成败死,死不成则活下来。…… 然而,一旦他们成为一国之主或者是一城之主以后,就不会那么轻易地抛弃自己的生命。活着,他们不会像虫子一样悲惨地活着;他们会竭尽全力去维护自己的权力。因此,他们的权力越大欲望就越大,对生存的期望就越大。这种生存的期望和欲望虽然是人的本能,但同本能多少又有些差别。 一个不出名的士卒可以堂堂正正地去死,而当他成为大人物以后就会绞尽脑汁,千方百计地想生存下来。 柴田胜家对这一点非常清楚,也非常憎恨。他认为如果胆颤心惊地活着,还不如同自己憎恨的人大干一场后正大光明地死去。本来一个人就不知道自己的出生,为甚么非要知道自己的死呢……? 一个人的内心深处栖息着喜欢和憎恨两条蛔虫。这种本性和意志的蛔虫所喜欢的则是好人,所憎恨的则是坏人,同坏人绝不妥协,对好人要推心置腹地追随他。这就是胜家所描绘的最理想的战国武将。 胜家心中最喜欢的人是信长,最讨厌的是秀吉,或者说是秀吉的个性。信长一生气便会愤怒、杀人,只要是有功之人便会提拔、使用。秀吉就不这样,哪怕是不大随心的人,只要他能够捧自己便可接近,否则便遭陷害。就是说秀吉是极为讨厌的好弄手腕的“大恶人”。 因此,在胜家和秀吉之间即使人们常常出来议和也讲不到一起,何况胜家根本不想同秀吉议和。 天亮后又有侍从来报告:“我方已溃不成军,前田利家父子见势不好已经丢掉茂山撤走了。” “嗯,意料之中。” 胜家既不吃惊也不慌张,不像佐久间盛政那样沉不住气。 “好!该我们出击啦,叫胜助来!” 当毛受胜助家照再度来到大帐时,胜家漫不经心地说:“今天一定很热,一受伤就会招来许多苍蝇,就会生蛆。你马上传达我的命令,用树枝或蒿草做成掩避帽子准备战斗!” 其实,这时候的佐久间大军已经全面崩溃,前田父子和金森部队正开始偷偷地撤离战场。就连狐塚本阵也有许多脚夫和一半以上的士卒逃之夭夭了。 “殿下,您现在还说这些话……?” “甚么?伤口一化脓就会疼痛难忍,我是说让你们注意点儿不要化脓,不对吗?” “这……,不用说下面的人也都知道。” “胜助!” “是!” “当然,不会让你们都受伤化脓的,如果认为自己必定要受伤化脓的话,现在就可以离开我。我是告诉你们戴着掩避帽在草丛树林中行动要方便得多。” “是,那么殿下您……?” “我柴田修理让那个笨蛋外甥把胜仗给打败了,使许多无辜的士卒送掉了性命,把我武将的脸面都丢光了。” “啊?对不起。” “明白吗?让士卒们好好吃一顿早饭,饿着肚皮怎么能打仗呢?” “明白了!” “吃过早饭后能带多少米尽量多带一些走。知道吗?要倒在路边的话苍蝇就会成群地飞过来,尽量找苍蝇少的地方走。”胜家又转过身来对近侍说道:“给马多喂些草料,我吃过早饭以后就把帐篷叠起来,然后多插上一些主帅行程的标志,吹响螺号。” “这么说……,就在这里迎战敌人吗?” “不,有许多地方可以走。我们只是给羽柴筑前这家伙造成一种假相,他一定会沿着标志来追赶我们。就是这些。” 胜家说着松了松腰带,开始吃早饭了。 毛受胜助家照呆呆地望着不慌不忙地吃着早饭的胜家,站了好久后突然一转身跑出了大帐,嘴里不停地说着甚么。 诚然,他没有必要再问个究竟。胜家一定是要带着不想离开他的部队杀进秀吉的阵地战死在沙场。所以才把想走的士卒全部放走了。 秀吉现在在哪里呢?胜家为了把秀吉引出来才命令侍从多插些行程标志,吹响螺号的。不愧是柴田胜家,只有他才能在危难之际从容不迫地做出抉择。 毛受兄弟 毛受胜助家照将胜家的意图传达下去之后也开始吃起早饭来。在此期间,有许多逃跑回来的士卒们接连不断地带来了于己不利的消息。他们都是从溃不成军的佐久间部队中跑出来投靠柴田胜家的,想借助胜家的势力保全他们自己的性命。当他们听到毛受家照的话以后都不解地摇着头相互凝视起来。 本阵的人马只剩下二分之一了。毫无疑问,敌人正乘胜向本阵追杀过来。尽管如此,没有一个人想向内中尾山方向撤退。 “毛受大人,看样子大将是不想向老家撤退吧?” “是的。”家照点头应道,抓起一个饭团子塞进嘴里。 “好像准备在这里同赶过来的羽柴大军决一雌雄。所以,我们要做些草帽戴在头上以免被烈日晒出病来。” “哎?草帽……?” “对,就是用草或树枝做的掩避帽。” “噢?!” 士卒们有些动摇了,他们认为毛受家照也想逃跑。所以都各自寻找着各自的伴侣三五成群地悄悄消失在树丛之中。 据古籍记载,剩下的人马约三千左右。而实际上却不到半数。早饭的时候士卒们就一个一个地跑光了,家照身建的人眼看着越来越少了。 家照并没有理会逃跑了多少人。吃过早饭后又来到胜家面前:“吃过早饭了。” “好!还剩多少人?” “大概有一千四、五百人吧!” “嗯,足够了。有一千人就可以跟筑前比试一番。哎?好像没动静了嘛。” “嗯,大概是打了一晚上的仗都在休息吃饭吧!” “好,那我们也该行动了吧!” “殿下!”毛受家照的脸突然变了颜色,伸手制止了想要站起来的胜家说:“殿下,您以为我毛受胜助家照会不声不响地杀死殿下吗?” “甚……甚么?” “殿下曾经说过不想留下来的人都可以走,所以我都放走了。现在留下来的都是准备战死在沙场的人。” “所以我说有一千人就足够了嘛。无论战争多么残酷,我们都不忍心让一个不想打仗的人去死。好了,趁敌人喘息之际行动吧!” “不行!”毛受家照突然像弹簧一样跳起来。“殿下,您应该带上想战死在这里的家臣们向北庄撤退!” “甚么?你是说让敌人看着我胜家就这么撤退吗?哈哈哈……,我说胜助,我不会听你的劝告的。对人生来说,死只有一次啊!” “对,死是只有一次。不过您不能死在这样的地方。殿下有城池,还有家臣呢。” “胜助,这些都是累赘。不信你回到城池去看看,你会惦记妻子孩子,会舍不得你的城池领地的。我可不想去自找麻烦,我胜家决心已定,你也不必多说了。” “那好吧,我就不说了。” “哎,这就对罗!” “不过,您得先让我砍下首级,然后您再出战。” “你说甚么?事到如今,你想违背我鬼柴田吗?” “是的。您不知道败局已定,只是拘泥于武将的面子。您好好想想,这么热的天,首级和身上的伤口会很快生蛆,认不出来哪个头是哪个人的。而被称为织田家第一等猛将的殿下却只想到了武士的体面,杀进根本无法靠近的羽柴大军的阵地,您的首级一定会被乱马踏碎,会很快地生蛆的,您让筑前那家伙捏着鼻子来验证那颗生了蛆的首级是不是您的首级就有面子了吗?” “胜助,住口!” “我无法住口。筑前会捏着鼻子说:‘外甥是个没头没脑的大笨蛋,没想到舅父也和他差不多。统管北国的大将却把自己喂了蛆虫,真是一个蠢货!……’不是吗?” “胜助!” “干甚么?” “那你说,我……,胜家应该死在哪里好呢?” “不说也很清楚,在城里堂堂正正地死才是北国第一大将的应有的死法。如果在这里杀进敌阵的话,殿下必须到处去寻找筑前,要是我们先撤回北庄呢,不用您找,筑前那家伙也会出现在您眼前的。到那时候,殿下就可以任意地嘲弄筑前一番,然后切腹自尽,这不是武将最荣幸的吗?” “嗯……嗯……” “您是撤走,还是想把生蛆的首级献给筑前呢?” “等等!” “还等甚么?现在敌人正在休息,这是撤退的极好机会,根本没时间再等啦!您要嘛把我胜助的头砍下来杀进敌阵,要嘛把主将旗帜交给我立即向北庄撤退。现在是分秒必争的时候,求求您快做决定吧!” 炎热的太阳已经挂在头上,周围的喊杀声停止了。 替主捐躯 胜家的性格是众所周知的,只要他说要干甚么,有十头老牛都拉不回来。这次他却一直认真地听着胜助的话。听着听着,紧紧盯着毛受胜助的两只眼睛不由自主地红起来。 “胜助家照说得对!”胜家不得不承认胜助的话有道理。 为了武将的面子杀进敌阵是不可能挽回败局的,而战死在乱军之中找不到尸体、首级确实是下策。这样一来就不可能知道自己的首级会落到甚么人的手里。何况这么热的天气,不到一个小时尸体、首级上就会苍蝇成堆,蛆虫繁衍,臭气冲天。 “胜助这小子还真说到点子上了!”胜家想像着秀吉捏着鼻子验证首级时的情景,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 “殿下,快把您戴的头盔、旗帜和主将标志交给我吧!” “胜助!” “您还想干甚么?再不快点儿就没机会撤走啦!” “好吧,就听你的。统管北国的主帅暴尸荒野确实是愚蠢的。” “您到底明白了!” “好吧!都交给你。旗帜、头盔……” “万分感谢!毛受胜助家照可以替殿下捐躯了。让我以您的大名率领众将截击敌人,您趁机立即撤退吧!” 胜家终于下决心撤走了,还没等他回过神来,家照早已让人牵过马来,把胜家推上马背。 “殿下!快走吧!” “胜助!我不会忘记你的忠心!” “快走吧!我们最多能坚持两个小时,殿下要在两小时内平安撤走才行。” “嗯,两个小时我可以撤到府中,前田父子说不定也撤进城了。” “您快走吧!好,永别了!”毛受家照说着举起马鞭使劲地向胜家的战马抽去。 “孩子们,赶紧护送殿下!” “是!” 家照身边只剩下了四、五百人,这些人都是家照同兄长茂左卫门自家的死党。 家照立即戴上胜家的头盔,拿起胜家的主帅旗,翻身跨上了战马。 “你们先不要吹螺号,我要见见我的兄长。哥……哥……!茂左卫门大将!” “我在这儿呢!嘿,你够神气的!”兄长茂左卫门也刚吃过饭,正在用青竹喝水。他听见弟弟在叫他,便来到家照面前。“现在开始你不是弟弟了,而是主人,是柴田胜家殿下!告诉大家吧,弟弟。立刻出发冲进敌阵!” “不行!” “甚么?你说甚么?” “兄长赶快撤回老家吧!家里还有七十多岁的老母呢,你告诉她老人家我是为殿下尽忠的。以后您就替我多尽一份孝心吧!” “哈哈……,我的好弟弟,别说那些没用的话啦!”兄长茂左卫门笑着牵过战马翻身骑上去。 “没用的话?甚么没用的话?” “是没用的话。你死了以后我一个人能回去吗?老母会骂死我的!” “怎么……会呢?” “你不知道。一个人回去的话老母绝不会原谅我的,会大发脾气,打断我的腿。说我是胆小鬼。所以我们一定死在一起,兄长和弟弟为给殿下断后捐躯沙场,这样老母大人才会高兴。” 说着从怀里掏出了装着金银的钱包抛在地上:“多助哇多助!这是我们去寺庙的进香钱,弟弟也会带回去礼物的。” 看着兄长根本不想回家的样子,家照咬着嘴唇,解下了短刀抛在地上说:“愿意和多助回家的就跟他走吧!知道嘛,回去以后告诉老夫人就说我们兄弟二人一起为殿下尽忠了。” 有五、六个人跟着多助撤走了,剩下的只有三百多人了。 这时,突然从集福寺坂方向传来了螺号的声音。好像是羽柴筑前休息好了,开始向这里进攻了。 “嘿,我们晚了一步!” “好!吹螺号!我们也冲过去!” “是!” 家照举起了胜家交给他的令旗,让士卒吹响了进军的螺号。 “好!都跟我来!我们到林谷山城堡去狙击敌人!不,不是狙击,而是去插上柴田胜家的大旗英勇就义!冲啊……!” 毛受的士卒们喊杀着向山下冲去。梅雨季节刚刚过去,火辣辣的太阳毫无情面地在他们的头上燃烧着。 青竹之赋 秀吉在集福寺坂附近休息片刻后又发起了猛烈的攻势。他这才发现到昨天为止由原彦次郎占据的阵地上出现了柴田胜家的帅旗。 这时,木下一元和小川佑忠两支部队已经不约而同地向林谷山冲上去了。 下午两点。 秀吉一面注视着林谷山的动静一面想:“没想到胜家这个老恶鬼想战死在这儿呀!这家伙真蠢,自己有漂亮的城也都不想退回城去,真没想到!” “不,这不是胜家的令旗!也许是……?”他马上意识到了甚么。然而,他绝没有想到这是毛受胜助兄弟二人的骗局。他以为是柴田弥左卫门或者是柴田权六郎在这里为柴田胜家断后呢。 秀吉立刻派信使到堀秀政大军传达命令,让堀秀政严密封锁通往北国的道路,然后亲自率军向林谷山冲去。 当秀吉来到林谷山的时候,这里只留下了二、三十具尸体,战场早已转到橡谷山方向去了。 秀吉急忙掉转马头向橡谷山奔去。无论如何他也要消灭掉这股敌人,因为他们用的是柴田胜家引以自豪的帅旗,不管是谁在冒充胜家,都要一举歼灭。可是,当秀吉赶到橡谷山的时候,除了横在地上的尸体以外连个人影都没有看见。 “报告!柴田胜家在树林中切腹自尽了。” “甚么?修理死了?!” 秀吉急忙下马跑到树林之中。一看,死的并不是胜家,而是戴着胜家头盔的毛受胜助。在胜助身边还有一个切腹自尽的人,毫无疑问这人正是胜助的兄长茂左卫门。秀吉并不认识茂左卫门,所以他并不知道那个人是谁。 “啊,这是毛受胜助和他的家丁啊!胜助这小子!……” 两具尸体之间放着一个用青竹做成的水筒,从水筒里散发出一股酒香味儿来。显然,两个人在切腹之前曾经一起喝过酒。 秀吉不由自主地单掌立在胸前向尸体祈祷后,他躬下身子拾起了青竹酒筒。 “原来如此呀!这两个人喝过酒以后切腹自杀?……嗯,这说明胜家已经平安无事地逃跑了。” 秀吉好像是在自言自语地感叹道,他一反常态,感情有些微妙的变化。“嗯,我让堀秀政封锁北上的所有通道,可是却晚了一步,让他们两个人把胜家放跑了。算了,就让他跑吧!不去追他了。就算把胜家杀死在这里,还要到北庄去一趟收复城池。” 秀吉说着,把酒筒里喝剩下的一点点酒分别倒在两具尸体上。 “战争真是残酷的,胜助!不过,我秀吉很了解你们的志向和武将风格。好吧,死了的都是勇敢的。立即把尸体收集到一起埋好,然后为他们祈祷!” 秀吉的话立刻传达下去,士兵们开始打扫战场,把贱岳一带的尸体全部抬到一处,准备修建公墓。 败将的信使 当秀吉将残酒分别倒在两具尸体上,命令士卒们打扫战场的时候,一个云游僧人来到了府中,要求同刚刚撤回该城的前田利家见面。 “我要见前田先生,有要事商量,请为我通报一下。” 云游僧人穿一身黑色僧衣,手里拿着一只铁饭碗,看上去有六十岁。脸上有一块烧过的伤痕,嘴唇稍微向左侧歪曲着。 “您叫甚么名字?”守护城门的士卒询问道。 “出家人没有姓名。见面后如果先生问我的话,我便直接向他讲。在云游的路上,我听到许多消息,想一一向先生禀告,请给我通报一下。” 守门士卒如实向利家转达后,和家和利长相互点点头,亲自来到城门口。 “是你要见我吗?” “噢,您就是前田先生……?您大概不记得贫僧了吧?其实,以前我曾经给您看过相。” “甚么,给我看过相?” “是的,我在尾张清洲城化缘的时候曾经看见前田先生陪同织田殿下到市场来。” “噢?清洲城市场,那可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对,当时先生还很年轻。不过,我一看先生的相貌非凡,将来必要大福,成大事,所以就记住先生了。先生将来一定成为一百万石的大大名。” “哈哈,以前的事情还记得这么清楚。哈哈……,不要一百万石,有十分之一就够了。对了,你找我有甚么事?”利家笑着打断了僧人的话。 “当然。” 僧人随着利家来到护城河边的桌子旁,面对面地坐下来。 “前田先生,一个人很难知道自己的命运,以前柴田是七十五万石的重臣,明智也是五十四万石的大将。只有前田先生在柴田殿下的手下守着这座小城。……不过,这也是以前的话了。现在先生的运气已经来临了。” “哈哈哈……,你不用说这些了,还是说说你来有甚么事吧!” “啊,对不起!说实在的,我在路上听到了许多传言,所以才特地前来拜访。” “噢,是关于我的?” “正是。说您在贱岳战场抛弃了柴田胜家殿下,急急忙忙撤回府中城。……还说您在城下布置了许多兵力准备阻止柴田殿下向北庄撤退,同追击过来的羽柴大军前后呼应,夹击柴田,并以此为见面礼物投靠羽柴筑前。” 利家听着,不禁脸色变得严肃起来,两只眼睛直盯着这位云游僧人。 他很像一个人,哎?像谁呢?不用说,他不是一个普通的化缘僧人。利家想着,看了僧人许久,然后突然大笑起来。 “哈哈……,这可是没想到的事,贵僧言重了吧?对,我好像真的在哪儿见过你……,想起来了,你很像明智光秀。哈哈……” 一瞬间,僧人也吃惊地翻了翻眼睛,然后笑道:“光秀殿下?……这么长时间了还……?哈哈哈……,也许是光秀的幽灵吧!” “那么说,贵僧是来探听我的本意罗?”利家问道。 “是的。虽然在路上听到的是战败武士们讲的话,不过……,我还是想确认一下。” “为甚么?” “因为这很重要,是破坏您的好运,还是促成您的好运的大事。” “噢?要是同传言讲的一样的话,我的好运就没了吗?” “正是如此。人的一生看似很长,其实很短。在这短短的时间里,神佛是绝对不会把好运赐给一个叛变或者投降这种不道德的人。刚才说的明智光秀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哼,怕甚么,你说甚么!” “一个人的运气往往并不是一代人就可以创造出来的,它是前代人、大前代人,不……是祖先们积德的恩赐。” “有点儿道理。” “因此,您那少有的吉相是您的祖先积德积来的,要是您自己破坏了自己的吉相,破坏了好运的话,您的后代会骂您的。” 利家听着听着,突然举起手制止了僧人:“我明白了,你想得很周到。其实,今天是生母的忌日,正想找人来供养一番呢。不过,战争时期,很难如愿。” 利家说着,拍了拍手,叫来了利长。他让利长多给僧人一些施舍,然后心平气和地离开了座位。 “利家办事一向很慎重,他不会做出对不起祖先的事情来的,请您相信他,收下这些施舍吧,欢迎您下次再来指教。” “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无论到甚么时候都希望您能够把握住自己的好运。”僧人说着也站起身来。 当这位云游僧人消失在街中不久,利家派出去放哨的士卒便跑来报告。 “柴田胜家带领不足百人的士卒越过木芽岭,向本城跑过来了。” 紧接着便是柴田胜家派来的信使要求进城求见利家。信使是柴田胜家的近侍武将小岛若狭。若狭好像在追击前田家回来报告的士卒一样前后脚来到了城门。 当人们叫说柴田胜家的信使来到城下的时候,府中城一时沸腾起来。 不管怎么说,前田父子并没有同柴田大将打招呼便擅自逃离了战场。如果柴田质问他“是谁允许你撤回城里来的?”,他便会处于极其尴尬的局面,无言以对。 因此,前田父子一回到府中城就互相交换了意见,做了充分的心理准备。 在这次出征之前,前田家已经把本家的一位小姐送到北庄作为参战的人质了。当他们决定撤离战场的时候,早已把小姐的事情置之度外了。可没想到现在胜家本人也从战场上撤回来了。 就柴田胜家那种刚毅不屈的脾气,谁都会认为当他知道外甥佐久间玄蕃败北以后一定会立即向秀吉决一死战的。 正因为考虑到这一点,前田父子不知道在决战中是帮助秀吉还是帮助胜家,才硬着头皮撤离战场的。这对于平素非常重视义气和人情的利家来说倒是一件有苦难言的事情。 从战场上的形式来看,秀吉必胜无疑。在这种情况下如果同胜家联合的话,则前田自家难保;如果同秀吉联合的话,则必须以胜家为敌。 迅速撤离战场,暂且回城以便窥视局势的发展后再做主张,这对前田来说确实是两全其美的上策。可万万没想到胜家活着向府中城撤来了,前田的处境可想而知。 “没甚么可发愁的,柴田是个败将,而且只有百十来人。” “你是说同秀吉联合攻打柴田吗?” “除此之外,还有甚么办法呢?!” “对,没有其它的选择。柴田一定会命令我们派出全部兵力在此阻击追赶过来的羽柴大军的,到那时又该怎么办呢?” 利家制止住家臣们的喧闹声,决定先到大手门前见一见胜家派来的信使。他最担心的是柴田胜家进城以后在城里同秀吉作战。 万一胜家以此城为第一据点固守城池,然后再让北庄出兵援助的话,前田大军就不得不出面迎战前来攻城的秀吉大军。这样一来,从战场撤退的意义就全部消失了。 从另一个角度看,利家又没有胆量出城去攻打只剩残兵百人的柴田胜家。从这个意义上讲,利家也是一位禀性正直、憎恨大逆不道的人。 刚才那位云游僧人的话还在他的脑海中回荡着。或许这个人正是胜家派来的?胜家先派僧人来探听虚实,然后再决定是否进城?要真是这样的话,无论如何也不能把胜家的信使放进城来。 “前田殿下,您平安撤回来啦?!”胜家的信使小岛若狭一见利家迎出门外,便抢先挖苦道。 “是呀,佐久间大军已经彻底崩溃了,再不撤退就会遭到羽柴大军的包围。……你带来甚么口信了?”前田若无其事地道。 “是呀,大将现在正在城边休息呢。他说在固守北庄城之前一定见您一面,有要事商量,问您能不能给他找个地方休息一会儿。” “甚么?你是说……让我利家出去见大将?!” “您放心吧!我们不会进城的。大将已经看透你们父子啦!” 利家并没有在意对方的奚落言词,说:“好吧,我现在就跟你去,前面带路吧!” “甚么?就这么去……?” 若狭不禁吃惊地问。他们认为前田父子一定在玩弄奸计,准备谋杀胜家。因此,胜家不敢轻易进城,只好在城外休息。 “当然就这么去啦,你带路吧!” 利家说完好像突然想起来甚么似地让人包了一些饭团子准备给胜家充饥。这时利家还没有做出最后的选择。 胜家究竟想让自己干甚么呢?耐心地听完胜家的打算以后再决定是重视同胜家的义气还是重视同秀吉的友谊吧! 嗯,在此之前甚么也不想,甚么也不想……利家想着,命令利长严守城池,然后同信使一起朝胜家休息的地方走去。 恶鬼的眼泪 胜家来到府中城外的街道上,让人摆好折叠桌子,傲慢地坐下来一边休息,一边等待着信使的回话。 胜家神气十足,根本没有一点儿疲劳的样子,谁也不会相信他已是六十多岁的武将了。 “啊!前田殿下!欢迎,欢迎!” 利家以为一见面就会遭到斥责,没想到胜家这么热情,脸上不禁现出一丝难堪的表情。 “虽说胜败乃兵家常事,不过,佐久间殿下遭此惨败,实在可悲可叹!” “啊,这全是我的错。我派了不会打仗的玄蕃才遭此难的。不过,您还是平安地撤回来了。” 胜家的语气平稳、缓和,利家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心里想:嗯,好像没有讽刺我的意思嘛! “说实在的,前田殿下,我生来就是个急性子,要不是刚才您派使者来见我的话,我还真不知道您的好心呢。” “甚……么?刚……才……?” “是呀!刚才传告您口信的那个僧人。那个人太像明智了,我以为是光秀故意烧伤了脸来找我的呢,所以我差点儿拔出刀来。啊,哈哈哈……后来知道他是您派来的使者,大伙都哄堂大笑起来。” 利家有些坐立不安起来。胜家说的这个脸上有伤痕的僧人一定是刚才进城的那个云游僧。他怎么又伪称是我的信使来见胜家了呢? “这么说……,僧人向您讲了些甚么?” “他先转达了您的意思,说让我活下来,不要轻生。” “让您活下来……,那后来呢?” “他说前田利家首先撤退的目的是想把筑前迎进府中城,先稳住他以后再同他议和,还说筑前大军向越前开进的时候您就有这种想法了。其实在他来之前,我一直认为您抛弃了我柴田胜家,背叛了我柴田胜家,才从战场上偷偷地撤走了呢!” 利家的额头上冒出了冷汗。他搞不清楚那个云游僧人究竟是甚么人。 为了前田父子,为了解除胜家的怨恨,这个僧人不辞辛苦地做了许多工作。利家生来不会说谎,但事已至此,他不得不按照僧人设计好的调子唱下去。 “那么,您接受我利家的意见了?” “是啊!”胜家仍然襟身正坐着,但说话的语调更加缓和了。“对您的友情我胜家不胜感谢!我永世不会忘记!只是……这讲和……,说是讲和,战争失败的是我们,无论您同筑前怎么讲,其结果恐怕还是投降吧!” “……” “现在筑前是青云直上……,即便讲和了,我胜家也会失去昔日的荣华,屈居于筑前之下,这会把我的脸面丢光的。” “您……,您的意思同僧人谈了吗?” “不,没谈!”胜家使劲儿地摇摇头接着说:“我们死之前,这场战争是不会结束的。所以,您的口信我非常明白。有您那句话我心就放心多了。我对您前田父子有了信心,就可以去固守北庄城了。……所以,去北庄之前很想见您一面。” “噢。” “我本来想到贵城去,可是身边的人怕我出事,说甚么也不让我去。这才派人把您请到这里来了。” “这么说……,您还是想回到北庄城同筑前决一死战罗?” “当然,被称为北国恶鬼的柴田胜家向来我行我素,我是不会甘拜下风的。对不起,我不会忘掉您的好心的。” 利家的眼睛有些发红。他似乎感觉了甚么,也许是祖先们的灵魂促使那位僧人前来调节柴田和羽柴之间的关系的。 “哎呀呀,您为我掉泪了?”胜家说着,不由自主地也流下了眼泪。“谢谢!谢您,利家!你的眼泪对我来说是最大的同情和支持。我最后再求您一件事,不知……?” “您说吧!只要是利家能办到的,必效犬马之劳!” “不,您理解错了!从今天开始我们之间领导和被领导的关系就结束了!” “啊?甚……么,你说甚么?” “从今天开始,前田利家就不是柴田胜家的属下了。所以,等筑前大军过来的时候,希望您能打开城门,高高兴兴地把他们接到城里来。” “啊?您是说让我支持羽柴大军?……”利家有些茫然。 “是的。而且您要亲自承担攻打北庄的前锋。不然的话,以后筑前是不会相信您的。要是不取得他的信任,将来您就会遇到很多意想不到的麻烦。” “……” “我要拜托您的是以后的事。我进北庄城后准备大张旗鼓地同筑前决一死战,然后了此一生。我要让他们知道战国武将的英勇气概。……您也知道,北庄城里有四个人我死也放心不下。” “我知道,是……” “对,虽然我身居北国,但阿市是信长公的御妹,阿市生的三个女儿都是浅井长政的遗孤。我求您保护她们四个人的性命。” 利家一时说不出话来。真不愧是恶鬼柴田……,自己决心离开人世的时候,还想着搭救阿市和她的孩子们的性命。而且,还让自己迎接羽柴大军,担任攻打北庄城的先锋,真是一位堂堂正正的战国武将。 “前田殿下,求求您了。我就这么一个愿望,拜托了!” 利家仍然说不出话来,他急急忙忙从怀里取出了饭团:“您还饿着肚子吧?快吃点儿吧!” “哎呀,这可是最好的礼物了!我胜家谢谢您了!” 胜家接过饭团子一掰两半塞进嘴里,大口大口地嚼起来。 “前田殿下,这饭团子的味道可真是战国时期的味道啊!” “希望能让您填饱肚子。” “嗯,味道太好了。对了,我也该还给您一份礼物了。这样吧,您送到北庄城的人质,我胜家一定平安地送还给您。” 胜家说着,又掰开一个饭团子塞到嘴里,一边嚼着一边笑起来。 他使劲儿地不让饭团子从嘴里喷出来。不过,他那双恶鬼的眼睛里却流下了两串泪水。 不知不觉地太阳就要落山了,两个人身边的武士们已经站在那里睡着了。 这天,羽柴筑前的大部队打扫完战场以后也迅速地开进距府中城不远的今庄,在今庄安营扎寨了。 府中的垂柳 二十一日,柴田胜家平安地回到了北庄城。二十二日拂晓,羽柴大军的第一阵部队——堀秀政部队便开进了前田的领地府中城。 当时府中城的城主其实并不是前田利家,而是利长。利家的城池是能登的七尾城。 不过,利长是和父亲一起从贱岳撤回城里来的,还有利长的生母、利家的贤妻阿松。府中城的大小事务暂时都由父亲利家决定。 “父亲,有消息说堀殿下的士卒已经进入我们的领地了。我们是不是按柴田殿下说的打开城门欢迎他们进城?” 被儿子利长这么一问,利家紧闭双眼,抱着膀子一时答不上话来。 柴田胜家虽然是败将,但他的言语和态度是那么顽强、从容不迫。在这种情况下开城投降,实在于心不忍。 “利长,你想想看你父亲的脸面哪!”看见利家那困惑的样,阿松在一旁插话道。 “那……,母亲的意思是要同堀秀政决一死战吗?” 阿松笑着摇了摇头说:“我们最讨厌战争。不过,就这样打开城门受降的话,不但你父亲于心不忍,你也会遭世人耻笑的。堀大军已经进了我们的领地,我们可以开枪嘛。” “开枪?开枪不就是开战吗?” “可以只打枪不开战嘛!” “只打枪不开战?” “对。府中是你们父子的城池,不是谁都可以随便进城的。” “啊……,我明白了。” “只要你一开枪,堀殿下就会大吃一惊,马上前来寒暄。” “他一来打招呼就可以开城门了吧?这样对世人也说得过去。” 阿松轻轻地摇了摇头,说:“堀殿下说想进城求见也不行。” “那……?” “你可以告诉他,母亲想打听一下宁宁的近况,所以务必请筑前殿下进城来见面,让堀殿下通知筑前。” 利长不由自主地猛拍了一下大腿,看了看父亲利家。 母亲的想法真是万全之策。因为父亲和筑前从年轻时代就是好朋友,而母亲和宁宁也是青梅竹马,情同手足的好姊妹。……对!先开枪打上一阵,然后让母亲诏见,这就不是投降了。 “我们让堀殿下告诉筑前殿下,就说城里已经准备好了筑前最喜欢吃的烤咸鱼和泡饭,请筑前来谈谈宁宁的情况。”阿松说着看了看仍然紧闭双眼的主人利家,接着说:“殿下,阿松太任性了,请您原谅!好久没见到筑前了,真想见见他。”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也不知道利家是赞成还是不赞成。不过,谁还会想出来更好的方案呢? 利长骑上战马,率兵挡住了堀秀政前进的道路。 “甚么人这么大胆,连招呼都不打就想进兵前田父子的城池?给我打!” 堀秀政不禁大吃一惊。定睛一看,原来利长士卒们的枪口都对着天空呢! 随着一阵啪啪啪的枪声,一群群的乌鸦慌慌张张地四处飞跑。 阿松和筑前 “甚么?前田利长开枪了?” 秀吉听了堀秀政的报告后不禁瞪大了两只眼睛。后来又听到阿松为他准备了烤咸鱼和泡饭,又捧着肚子大笑起来。 “哈哈……,是嘛,她想了解宁宁的情况?哈哈……,这个狂妄的婆娘!她要是个男的,恐怕天下的一半就要归她所有了。啊……哈哈……” 正是这位阿松,曾经使前田家族多方摆脱了危机,她并不只是有智慧、头脑反应快,她的身后一定有神灵在保佑着她。她常常会出现一种超人的智慧。 “好吧!你去同利长说一声,然后立即向北庄进军。今天不必急着攻城,在北庄城周围点上篝火,把城包围起来,不让在战场上销声匿迹的权六郎和佐久间玄蕃进城就可以了。” “这么说……,您要进府中城……?” “正是。既然阿松邀请我,我就该去做客,不会有甚么问题。如果他们无礼,我就对他们不客气了,然后也到北庄城去。” 这样一来,秀吉改变了原来的计划,决定让堀秀政先去北庄城,自己进府中城做客。 本来他计划让堀秀政控制住府中城,自己直接去包围北庄城的。现在他必须亲自去府中城,因为他还不知道前田父子的意图。 哼,前田在内心已经投降了,又搞甚么把戏呢?向我的先头部队放了一阵空枪,又让我进城?真是恶作剧! 当天上午十点,秀吉离开今庄,举旗向府中城进发了。 当秀吉来到府中城外一看,不禁惊呆了。分左右打开的大手门前站着前来迎接的前田父子和阿松,城门周围打扫得干干净净,笤帚的痕迹尚清晰可见。 不仅如此,就连武器库、粮仓周围也都扫得干干净净,一看便知道这是开城投降。 哼!干得不坏嘛!秀吉想着,忍住心中的怒火,笑着向阿松打招呼:“啊……,阿松夫人哪,我得到您的口信儿了,我筑前也很想见您哪!” 寒暄过后,两个人开始了奇妙的对话。 “筑前先生,真想念您哪!”阿松躬身看着秀吉说。 “您还这么年轻!真是没想到!您是不是不老啊?”秀吉又对自己身边的武将们眉开眼笑地说:“你们不用跟着我了,都停下。下马找个地方乘凉去吧。虽说战事紧张,不过好久没见到老朋友了,怎么也得叙叙旧哇。你们都下马吧!” 秀吉说着先跳下马来,和阿松并肩向大门里走去。前田父子被丢在后面了。 “宁宁还好吧?” “还好,还好。她真像您,常常捉弄我。” “真想念她。我们几年没见啦?” “是呀!我们还是在长滨城见的面呢,算起来已经十年了。今天听秀政说您为我准备了烤咸鱼和泡饭,真是受宠若惊啦!” “嘿嘿……,我们烤的咸鱼可不是那么高级的啊!筑前先生真会说话,还说我年轻呢!” “阿松!” “哎,甚么?” “商量一下咸鱼的价钱吧!” “您说甚么呀!……我们可是没有二心哪!只是想跟您聊聊。我们在北国住了一段时间,已经习惯了越前、加贺、能登、越中的生活,想跟您谈谈这里的习俗。就这些嘛!” “甚么?!越前,还有加贺、能登、越中?这可太贵了!这些已经超过一百万石啦!” 秀吉的气已经烟消云散了。想想看前田一家也算是贵族豪门的后代,而自己则是一个普通的平民百姓出身。当时能够顺利地服务于织田家也全靠这对夫妇了。 现在他们口头上虽然没有说出投降二字,不过从城里的样子来看,他们确实是真心献城投降的。 嗯,如果是投降,必须多给他们一些领地,只是不能无条件地奉送。 对,让他们做先锋去攻打柴田胜家,先锋的战功是无人可比的,也好给他们一些奖励。不过,……不知道前田父子是不是愿意当先锋,打头阵? “真可怕,真可怕!你们想得真周到,我要当前田家的俘虏了。你说是吧,利家?” 他们已经来到宅院的门口了。秀吉一面咧着大嘴笑着一面脱鞋,然后走进可以眺望日野山的小书院。 “殿下,先到城内检阅一下吧!”利长一旁插话道。 “你说甚么呀!我和你们之间还检阅甚么呢?” 秀吉更加明白前田父子的心思了。其实不必上街便可以想像得到一切安排得都会有条有理的。 对!我一定让他们父子去打头阵! 贤妇妙计 阿松先烧好了茶。 他们一面谈着甚么一面喝茶,还不时地谈论几句宁宁的事。喝过茶以后,阿松站起身,端来了三份菜饭。这些菜饭都是她亲手做的。 “好长时间没见了,就让我家父子陪您一起用餐吧!” 阿松准备好一切后正襟坐回原来的位子上说:“其实,我们还有要事要求筑前先生帮个忙呢。” 果真来啦!秀吉心里想着,便问道:“哎呀,阿松有甚么事要求我筑前呢?” “不是别的,就是攻打北庄城,请您务必让前田父子打头阵!” “甚,甚么?您是说这次攻打北庄城……?” “是的。如果能让他们父子攻打头阵,那就是我们的福分。其实我们都商量好了,您大概也看出来了,这府中随时都可以交给您。” “嗯……” 由于阿松首先提出来让前田父子打头阵,秀吉不得不点头同意。 这个婆娘,真是天衣无缝。这么说……,刚才讲的越前、加贺、能登、越中,好像也并非是在开玩笑。 哼!先交出一个府中城,然后获取一百万石的城池、领地,真是胆大妄为!……秀吉对阿松的小算盘不禁有些生气了。 “阿松!” “哎,我们认为这对您也是件好事,所以请求您同意他们父子俩去当先锋的。” “等等,你们的大恩我知道,有这些烤咸鱼就足够了。”秀吉加强了讽刺的口气。 “你多虑了,一句戏言不必多心哟,不然的话我们就实在对不起您了。”阿松说着向前移了移身子又重新正襟坐好。 “噢,您改变主意了?” “是呀,您认为我们是在骗您的话,那就只有改变主意啦。筑前先生,我们能够这样同您亲切会面,怎么会不向您报恩呢?” “这倒让我受宠若惊了。好,那我问问您,前田父子当先锋对作战一直打胜仗的筑前究竟是件甚么好事,又有甚么利呢?” “筑前先生,对您没利的事情我阿松怎么能求您呢?我们要让领地的所有臣民们都知道您和柴田不一样,是位真正的大将。” “甚么,我和柴田不一样?……指的是甚么?” “您也知道柴田的禀性,自从他开进北庄城以后便经常威胁臣民们,想用他的威力来整治臣民。” “噢……?嗯,可以想像得到。” “这次开战,臣民们也整天提心吊胆地过日子,他们以为能够赶走恶鬼柴田的人恐怕比柴田还要恶。” “嗯,这么说……” “不用说您也知道,柴田最棘手的是臣民们把恐怖、害怕变成了反感、反抗,各地纷纷起义,反对柴田的统治。” “哼!” “使我们引以为自豪的是我家忠实于佛主,以杀生为第一大戒,所以领地内的臣民对我们的看法很好。这次如果能让我家父子打先锋的话,各地的起义自然会平息下来。然后我们可以告诉臣民们这次来的新主人筑前殿下是位以慈悲为怀的好主人,请他们放心地操持家业。于是臣民们便会消除怨气,一心服务于筑前先生的。这也是领主和臣民们密切相互关系的好机会,我相信您是不会放弃这次机会的。” 秀吉拿着饭碗哑然地直盯着阿松一动不动,一时间不知说甚么才好。 他的脑袋不比阿松笨,而且比阿松转得更快。他以最快的速度品味着阿松的每一句话,他觉得阿松讲的确实合情合理。 秀吉确实很清楚,自从信长推行“一向一揆政策”以后,北国臣民们就很反感。而胜家又继承了信长的压民政策,使臣民的反抗心理日趋强烈。其中,绝大多数臣民们从心理怀恨领主,认为领主就是他们的“佛敌”。 “筑前先生,对这些情况您会理解的吧!希望您能够满足我们的要求。” 阿松是位诚实的佛教信徒,她的话不会有假。秀吉看着阿松,不知甚么时候开始阿松的双眼皮上出现了几分温情,他不禁一阵心热。 真是位多情善感的女人。不行,我要是被她打动的话,恐怕将来要以更多的实惠来报答前田父子了…… “哈哈……,哈哈……” 秀吉急忙掩盖住自己的想法,哭一样地笑了起来。“我又败给阿松了,其实我早就打算让你们父子打头阵,又左,你们还有甚么异议吗?” “没有,没有。我总想多为您尽力,这次能打头阵定效犬马之劳。是吧,利长?” “父母大人所言极是。” “好!”秀吉一口气将一碗泡饭吞下肚。“嗯!真是好味道!我不会忘记阿松的谏言的,谢谢您提醒了我。噢,阿松,再来一碗!” “您喜欢吃我太高兴了!您就使劲儿地吃吧!” 饭后,秀吉立即召开了军事会议,派人把堀秀政叫回来了。堀秀政便留在府中城当了临时守备。 攻打北庄城的先头部队是前田父子。秀吉随在前田部队的后面大张旗鼓地向北庄进军了。 前田的良心 妻子阿松巧妙地为利家开辟了一条光明的道路,使利家对柴田和秀吉双方都有一定的影响力。从而使他挽回了战国武将的面子。 “利长,不快点儿赶路就来不及攻城了。”利家不断地催促着队伍快速前进。 这天,夜幕降临时分,利家的部队开到了北庄城外。城池周围已经有许多人开始点燃篝火了。 在战国时期,不用任何人下达命令,那些想要追随名将、或者想吃俸禄的武士以及盗贼们便会自觉地进行这样的活动。 《甫庵太合记》对二十二日的情况的描写有些夸大其词,说秀吉的先头部队就来到了城外,在城池周围燃起了大火,浓烟滚滚,像大雾一样笼罩天空。其实并非如此。 前田大军一到城外,便派出了许多士卒走上街道和住户,开始了安抚工作。 柴田胜家的决心是不言而喻的。他所谓的固守城池只不过是想战死在这里,所以能逃走的人都被胜家放走了。到二十二日傍晚为止,北庄城的男女老少全部加在一起也只有三千多人。 利家没有必要立即攻城,只是把城包围起来,不让想进城援助胜家的人溜进城里去就可以了。 “父亲,筑前殿下的本阵人马已经赶到了,驻扎在爱宕山,让我们今晚攻城吧。” 利长到底还年轻,他认为自己做为先头部队来到了城下就不能让别人打第一仗,所以攻城的心情非常急迫。 “利长,我还没有实现我的诺言呢!” “诺言?甚么诺言?” “柴田和羽柴讲和。只要柴田有讲和的意思,我就会竭尽全力请求筑前放他一条生路。促使他们讲和。” “根本不可能,柴田怎么会受降呢?” “不过,我要等到最后,反正已经把城池都包围起来了。你看,从我们留出来的通道里不断地有人出来。” “那都是士卒和妇女吧?” “这就是说柴田一回到城里就让能撤走的人都撤出去了。不,可能是他赶出城的。我们要是马上攻城的话,就会有许多人白白地送掉性命。”他向城里看了看,又接着说:“如果筑前殿下命令今晚发起总攻的话,我准备说服筑前殿下撤回命令。何况筑前殿下也不会下命令立即攻城的,阿市和她的三个女儿还在城里呢。所以,即使城里先向我们开枪,我们也不会应战的。知道吗?这就是父亲的良心。” “原来如此。父亲的良心,柴田的良心和筑前殿下的良心交织在一起了,可真是一场悲壮的战斗啊!” 天黑下来了。高高的城墙上有一座九层的了望楼,这是柴田胜家常常引以为自豪的楼阁。楼阁周围点燃了许多照明灯。 前田父子在他们留出来撤退的通道旁的护城濠边扎下了军帐,他们默默地目送着出城逃命的人们。 在今天夜里,凡是能够出城逃命的人,他们都会放出城去让他们逃命,想同胜家生死与共的人自然会留在城里。然而,不知道最后会有多少人向胜家一起留在城里。 其实,留在城里的人数和柴田胜家的为人有着密切的关系。想到这里,利家不觉感到内心阵阵剧痛。 在织田家族中,从前田犬千代时代开始前田家族就以固执己见而闻名。然而,利家在人情和义气方面却有些软弱,可以说在战国时期他是一个理性的大好人。 另外还有一个原因使他不忍心在今天夜里就开始攻城。这就是做为人质送进北庄的女儿和阿市,还有阿市的三个女儿还没有出城。他有一种预感,护送这几位妇人和小姐的密使一定会出城来找他的。 夜,深了。 秀吉似乎和前田利家的想法一样,他迟迟没有派人前来下达攻城的命令。只是不断地向护城河边派兵而已。 看样子明天才是决定柴田胜家命运的日子。从城里陆续地向外放人的情况看,胜家也不会在今天晚上发起攻击。 城外有三、四座房屋燃烧起来,虽然火光不大,但毕竟给战斗打响之前的寂静增添了几分杀气。 利家的帐篷搭在一棵柳树下面,帐中摆着一张军用折叠桌子,利家坐在桌前似睡非睡地想着甚么。 “前田先生,前田先生在这儿吗?” 利家似乎听见帐外有人低声喊着,他突然睁开了双眼一看,已是午夜十二点了。 “谁?谁?是谁在叫我?”利家站起身来,向四周张望着问道。 深夜的赠礼 “前田殿下,您要是没睡的话能否出来一下。” 利家这次听清楚了,确实有人在叫他。这不是年轻人的声音,但也并非是满脸绉纹的老人的声音。这声音这么耳熟? “谁?谁在叫我?”利家走出帐篷问。 “是贫僧。上次在府中见过面的没有名的云游僧人。” “噢?原来是你?” “没想到会在这儿见面吧?其实我是来看朋友的,现在他正在城里。” “甚么?朋友……在城里?” “是的。是连歌的朋友,也是闻香的朋友,叫中村文荷斋。” “啊?是柴田修理的贴身武将与左卫门……?” 僧人将身体半藏在柳树后面说:“文荷斋让我交给您一件礼物。” “甚么?与左卫门给我利家……?” “嗯,可能胜家命令文荷斋办的。您把手伸过来,我交给您吧!” 利家小心翼翼地靠近了云游僧人。 云游僧人蹲在护城濠旁的柳树下面,身旁有一个很大的黑色东西。 “好,请您帮我抬到帐篷里去。” “啊?是人?!” “嘘……”僧人示意利家不要出声。“文荷斋告诉我说,还是赠予前田殿下的最后礼物,您会高兴地接受的,只是不能让别人看到。” 利家已经很清楚红绸裹着的这件礼物是甚么了。是人!而且是一个昏迷过去的人。从手感来看一定是位年轻女子。 难道是夫人阿市?不,一定是出征前送到北庄城的人质,自己的女儿。 “一会儿您就明白了。我已经交给您完成任务了。好!贫僧就此告辞!” 利家抬着女人的上半身,僧人抬着下半身。一进大帐,僧人放开手转身就走。利家看着僧人出帐的背影不禁大吃一惊。 啊?像他,那背影也像他!像是已经死了的明智光秀! “等等!明智殿下!” 利家不由自主地喊出声来。他感觉到他是在做梦,不过他好像确实喊出了明智的名字。 僧人触电一样地停住了脚步回头问道:“甚么?你刚才说甚么?” 斗笠下露出来的那张似像非像的脸上仍留着一块烧伤的痕迹。 “柴田殿下送来的礼物我收下了。不过,我还有几句话要问您,请进帐坐一会儿吧!” 听了利家的话,那张烧伤的脸微微地颤抖了一下,那是在笑。不过,在利家看来却好像是在哭。 “是嘛,那就打扰你了。” “请!请坐!您是我女儿的救命恩人,利家谢谢您了!” “没甚么,贫僧只是受文荷斋之托。……” 僧人仍然戴着斗笠坐在桌子旁。利家突然低着声音但却很有力地说:“明智殿下,好久不见了!” 如来佛的本愿 僧人侧身坐在桌子旁,露出右面的半张脸不慌不忙地反问道:“您是说我甚么地方像明智家族的甚么人吗?我在京都妙心寺借宿的时候也有人这么说。对了,说我跟明智家族的宗秀长得一模一样。” “甚么?宗秀?!” “是的,如果有这个人的话贫僧也想见上一面……其实贫僧是天正末年在堺地的大安寺削发为僧的荒木村重残党大日坊,是云游四海的行脚僧人。……前田先生也认识叫甚么……明智宗秀的人吗?” 这种不慌不忙的谈话态度更加深了利家的怀疑。实际上,明智家族中并没有叫宗秀的人。宗秀这个名字是光秀为了掩饰自己的生存藏匿在妙心寺的时候临时用的假名。 “是嘛,是荒木残党……?我说怎么有些武士的风度呢!我想问一下荒木村重的残党亲眼所见的情况,您认为这次守城的柴田有希望取胜吗?” 利家不想继续审问光秀的来龙去脉,他若无其事地问。 “我看,天下已成定局了。”大日坊轻轻地摇头道。 “你是说羽柴必胜……?” “毫无疑问,其实这样很好。老百姓已经尝够了战争的苦头,不管领主多么残酷总比战争要好得多。前田先生应该本着良心,尽早结束这场战争。” “好,我再问一个问题,你看羽柴的天下能持续多久?” “嗯……,这个……”大日坊的脸又抽动起来。“这要看筑前成为天下人时的精神状况如何了,这一点神佛也看不透。从我们现在的情况来看,我们只有通过文荷斋劝说柴田不要再开战了,再打仗就会失民意,失了民意连神佛都不会允许的。因此,我来之前曾经劝他办两件事。” “哦,两件事?” “对。第一件事是开城受降。不过,只是投降的话恐怕秀吉不会接受。所以,修理父子要削发为僧才行。” “嗯,这倒是条路。” “就是呀,脱离凡世的佛门子弟不能算是拜倒在秀吉足下的人啦。这样,柴田殿下的面子也说得过去。如果柴田不听劝阻的话,那就……” “怎么样?” “那就无可奈何,只有让城里人尽可能地逃出城去,然后再堂堂正正地自尽。……现在文荷斋可能正在劝说柴田呢。”行脚僧人说着站起身来:“南无大日如来……,请您出于本愿,来保护可怜的平民们平安无事吧!” 他把佛珠拿起来贴在额头上,向利家深深鞠了一躬接着说道:“再见了,前田先生。刚才还提到明智光秀呢,……他的人生可是最好的教训哪!我们再不能为了面子、为了野心去杀人啦。人都是南无佛主的爱子……,佛主的爱子被杀的话一定会受到惩罚。” “哦?大日先生……” “好,再见吧!”僧人急忙避开利家的视线,一转身跑出了大帐。 利家也随着出了帐篷,僧人已经无影无踪了。利家茫然地站在夜空中一动不动。 如果不是被僧人运回来的人质女儿恢复知觉发出呻吟声的话,恐怕利家还要在帐篷外面站上许久。 对!我要带着女儿去见筑前,再次诚心诚意地求他给胜家留下一条命。打开城门进入佛门……,这样一来就不会无辜地死人了。这对筑前来说也是一条消灭罪障的光明大道。对,就这么办! 最后的迷惘 这是一个闷热无比的夜晚,将拂晓的时候,空气才渐渐地冷却下来。 北庄城里的人都入睡了,只有守护在四周城门的士卒们仍在坚守岗位,油灯燃烧时发出的“吱——吱——”的响声使人感到有些厌烦。 “文荷斋,你说的意思我明白。不过,道理也太简单了。”柴田胜家裹着衣服对文荷斋说。 夫人阿市和三个女儿都回房休息了,天守阁胜家的居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已经谈了两个多小时了。 “您的意思是……?”文荷斋问。 “假如大日坊就是光秀,我还是有我自己的作法。事到如今让我当和尚,……真是岂有此理!当了和尚虽然可以说不投降筑前,但也等于投降了佛主。” “这么说,无论如何您也要决一死战啦?” “你的心情我能理解。不过,现在去求佛主是没用的,下地狱已是定局。” “可是……,现在明智光秀不是当了和尚吗?筑前并没有限制他的自由啊。……” “文荷斋,不要再说这些了!” “哎……是!您决心已定,真是无可奈何。可是……,再有一个多小时天就亮了,天亮前还有一条生路。看样子羽柴和前田对出城逃生的人并没有进行任何盘查、审问。殿下把夫人和小姐们留在城里,然后出城吧!……” 文荷斋无论如何也要让胜家活下来。 正如文荷斋所说,胜家想活下来是很容易的。只要装扮成士卒、或是僧人,在天亮前出城是没有人盘查的。 然而,胜家却顽固地拒绝了文荷斋的好意安排。 众所周知,胜家在信长年轻的时候曾经想让信长弟弟信行继位而叛乱过,当时信长完全可杀掉胜家,然而却没有杀他。只是让胜家削发谢罪。 所以胜家才得以活下来,并娶主君信长的妹妹为妻,成为统治北国的探题。 而今天又让他削发为僧投降筑前?简直是做白日梦! “我看筑前也并不想杀掉您,而是想让您投降使之威震天下而已。所以,借此机会进入佛门,何乐而不为呢?” “文荷斋!真罗嗦!” “怎么说您都……?” “再敢多嘴我就杀了你!……我不是光秀,知道吗?” “是……是!” “好,明白了就把小岛若狭叫来。让他准备一下,天一亮就开战。”胜家想到了甚么似地又压低了声音说:“文荷斋,你可以和夫人、小姐一起逃出城去。” 文荷斋走出居室以后,胜家盯着燃烧着的灯花陷入了沉思。 胜家感到他返回北庄城以后有一个失误,这就是允许了夫人阿市和她的三个女儿出城逃难。 据《甫庵太合记》及《川角太合记》记载,从二十二日夜起至二十四日申时北庄城陷落为止,双方展开了激烈的攻防战。 当然,如果不这样描写,以太合为主角的战纪文学就缺少吸引力了。因此,两部太合记说二十三日中午开始的告别酒宴上,胜家绞尽脑汁,让阿市留在城里了。 有关这段记载是这样的—— 二十三日正午后,败局已定,故胜家于天守阁五层设诀别酒宴。胜家和阿市几度交杯后对阿市道:“你是主君御妹,理应出城逃生。”阿市哭道:“去年深秋从岐阜来此以后一直陪伴殿下,此乃前世之缘。值此危难之时,阿市绝不出城。只请放生三女,也好日后为父母祈祷。”三位女儿同声答道:“敬请父母大人放心,必尽全孝。”姊姊(后来的淀君)哭道:“恕长女违命,孩儿定同母亲大人同归于尽。”中村文荷斋见状,强迫三位小姐出城逃命去也。 然而,《异本太合记》所载:“酒宴之际,三位小姐已不在城中”,这样一来便使后来的传说更加复杂了。 言归正传。二十二日夜,自称为大日坊的云游僧人拜访了中村文荷斋,乞求务必同阿市见上一面。 大日坊劝说阿市带领三个女儿、胜家的姊姊以及胜家侧房女儿一起逃出城去。他说:“只要你们留在城里,胜家先生就会更加坚定固守城池的决心。如果你们想挽救胜家先生的性命,就应该高兴地离开此城,这也是你们的贞节。” 大日坊的话说服了阿市,阿市决定出城。因此,六月二十三日拂晓,阿市来到天守阁对胜家说道:“我准备带着孩子们出城。” 胜家正是因为要让她们逃走才返回北庄城的。然而他却没有想到阿市首先提出来要“带着孩子们出城”。正如前面提到的书中所记载的,胜家以为她会说“——一直陪伴殿下,此乃前世之缘。值此危难之时,阿市绝不出城——”呢。 当时,胜家已年过六十,阿市只有三十七岁,年富力强。这对胜家来说确实是一个很大的打击。这种打击大概是一种众叛亲离的失望感。 “还剩多少人?”文荷斋陪同小岛若狭、柴田弥左卫门返回来以后,胜家瞪大了两只眼睛问道。 “哎,大概有八百人吧!” “三千人只剩八百啦?……这大概就是我柴田胜家一生的朋友了吧!” “噢,其实还有许多人要留下来,我们没接受,强迫他们出城的,要不还会更多。”小岛若狭急忙说。 “殿下曾经说过,尽量多放一些人出城。所以……,能走的都走了。不过,从外面还进来一些人呢!”柴田弥左卫门补充道。 “甚么,还有从外面进城的人?” “是。怎么劝阻都无济于事,说要和殿下同生死……” “有多少人?” “都算上的话……,五、六十人吧。” “是吗?五、六十人,好,好。天亮以后立即进入战争准备,把兵力集中在二丸、三丸两处,我们要先开始攻击。还有,无论如何也要把夫人和夫人带来的孩子送出城去,知道了吗?” “知道了!” 此时,窗外已经渐渐地发白了。 <hr /> 注释: 内心的格斗 天亮了。太阳还没有出来,柴田部队的一阵枪声拉开了战斗的序幕。 用一捆捆青竹做掩体的围城大军不禁大吃一惊,随即便进行了反击。但这绝不是令人胆寒的激烈战斗。 天亮前,前田利家来到爱宕山本阵会见了秀吉,耐心地劝说秀吉给柴田胜家一条生路。所以,秀吉迟迟没有发布总攻的命令。 “放走一个削发为僧的胜家,丝毫不会妨碍筑前殿下夺取天下大业的计划。反而世人们会称赞您羽柴筑前殿下有气魄,有肚量。所以,务请您放他一条生路。” 当时,秀吉已经知道光秀还活着,却没有去追究。秀吉连光秀都可以原谅,为甚么不能原谅削发为僧的胜家呢? 胜家返回城里以后竭尽全力把城里人都放出去,这说明他不想因为自己让更多的人死于非命。而秀吉对此次战役已胜券在握,也不想为了几个人损兵折将。 “好吧,就依你的,看看胜家最后的态度吧!” 这时,秀吉也并非认为胜家没有生存下来的希望。他以为胜家是不会杀害信长的妹妹阿市以及浅井的女儿的。要不了多久胜家会派使者来,或是带着四个人一起来。如果真的是这样,秀吉准备在阿市面前承诺:“如果胜家削发为僧,我就看在前田利家的面子上饶他一命”。 毫无疑问,秀吉非常喜欢阿市。还是从阿市出嫁浅井家以前开始,只要他一站到阿市的面前,就会感到心跳加快,全身松软。 在小谷城陷落时,秀吉强压住自己那股爱情的火焰,按照信长的命令将阿市送回信长弟弟信包的岐阜官邸。他甚至还认为“阿市要是嫁给我这样的人,实在有些可惜”! 当时阿市二十七岁。那以后的第九个年头——去年(天正十年),阿市三十六岁时,信长父子认为阿市不能总是过着守寡生活,应该再嫁,并一起商量过此事。 “我看就下嫁给羽柴筑前吧!” 当时信长的嫡男信忠曾明确地提出同秀吉联姻。然而,弟弟信孝却针锋相对地说:“羽柴出身低贱,万一有了孩子就可怜了,我看该嫁给柴田。” 信长办事,向来不会以孩子们的意志而转移的,然而信长却决定说:“好!就给柴田吧!”这大概是顾忌到了秀吉的糟糠之妻宁宁的原因吧! 如果把阿市嫁给秀吉,宁宁当然要把正房的位置让给阿市,忍辱成为侧室。这样一来,宁宁倒让人可怜。 本来,在秀吉夫妻间,信长喜欢宁宁一向胜过喜欢秀吉。他说宁宁为人正直、办事可靠,有她的存在,秀吉奉公才没有差错。信长还常常说:“这个秃耗子,讨了个好老婆!” 正因为如此,信长才淘汰了秀吉。可是,在中国听到这一消息的秀吉却心神不安,大为恼火。 因此,有的书籍胡编乱造地说是秀吉精心策划在本能寺杀害了信长公的。说秀吉煽动明智光秀叛乱,当光秀行军临近本能寺时让他包围本能寺,同时向二条城和南蛮寺开炮,一举消灭了信长。 关于这些奇谈怪论,暂且不说,不过,由于信孝的推荐,阿市嫁给柴田胜家则是事实。以后,秀吉同信孝和胜家更加对立了,这也是无可争议的事实。 这位薄幸的佳人就要带着浅井的遗孤来找我了!……想到这里,秀吉的心乱了。 二十三日一早,堀秀政就三番两次地来催促秀吉发布总攻的命令,秀吉则迟迟没有采取任何行动。这正是因为阿市和她的女儿们还在城里。 不过,小摩擦也发生过几次。每当城里向外开枪时,堀秀政的部队就向城上放火箭,并呐喊着冲到城门口。 二十三日中午。(投降也许是傍晚……) 秀吉和利家在爱宕山本阵耐心地等待着…… 为了诱使胜家投降,秀吉曾命令堀秀政军向城中喊话:“昨日夜里在山中活捉了你儿子权六,还有玄蕃(佐久间盛政)!知道了吧!胜家,快出城吧!” 这当然是假话,是秀吉想尽早收降阿市母子的焦虑心情的表现,也是让胜家尽早下决心投降的骗局。 刚喊过话,堀秀政的武将果真带着五位妇女来到了本阵。 “报告!城里送出来五位妇女!” “甚么?来了?好,好!别吓着她们,把她们带进来。” 秀吉脸色羞红,站起身来兴高采烈地说着,在帐中踱起步来。 然而,一个个摘下斗笠的妇女中却没有那位梦寐以求的阿市。 首先摘下斗笠的是十七岁的茶茶(淀君)、然后是十六岁的高姬(后来的京极高次夫人)、十四岁的达姬(后来的第二代将军德川秀忠夫人),另外两个是一位老太太和一位十七、八的姑娘。老太太是胜家的姊姊、姑娘是胜家侧室的女儿。 “哎呀呀,你母亲……,阿市怎么没有来呢?” 秀吉迫不及待地问茶茶,茶茶红肿着两只眼睛直盯着秀吉,一时说不出话来。 “阿市……阿市……,阿市怎么啦?”秀吉急忙向老太太问道。 “我们也不知道,真的!甚么也没告诉我们就把我们交给堀秀政军卒了。” 就在这时,秀政派人前来报告说敌人打了一阵枪以后都撤退了,四门紧闭,正在天守阁举行酒宴呢! 秀吉万万没有想到,事态转变得如此之快!看来今生再也见不到阿市了! “甚么?突然撤军?……开始喝酒了?” “是的。还能听见鼓乐声和唱歌声呢!” “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秀吉瞪起双眼盯着利家,呆立在那里一动不动了。 天守佳人 在传说中,人们只把这次从二十三日黄昏开始的酒宴说成是柴田胜家为了净身才举行的诀别酒宴。 而据《异本太合记》载,这完全是还活着的明智光秀向阿市密授其智慧的结果。—— 阿市首先向胜家提出来要“母子四人一起出城”,并具体地描写了这句话曾给柴田胜家带来了多大的打击和绝望的孤独感。对胜家来说,阿市和秀吉之间似乎有一种难以言表的关系。阿市没等胜家开口就提出来要出城,这就等于说“我们不想同您一起死”一样,使胜家丧失了一半的信心。对阿市来说,同胜家结婚只有一年半,而且大多数时间在城中守空房,根本不可能像一对白头偕老夫妻那样对胜家有甚么难以割断的爱情。 另一方面,阿市也想到既然嫁给了胜家,就应该像妻子一样,帮助胜家生存下来。但如果胜家认真地同围城部队开火,打得不可开交的话,想使他停战投降又是不可能的事。 所以先让胜家无心恋战,让妇女儿童和不想参战的人全部撤出城去,以此尽量避免双方的激战。 然而事与愿违。当胜家得到中村文荷斋的报告,说阿市和浅井长政的遗孤已平安出城的消息时,便突然声嘶力竭地喊起来:“好!这回可没甚么留恋了,准备弓箭,给我打!” 胜家顿时感到无比孤独,只有带领剩下来的人杀进敌阵,光明正大地战死了之。 “先从天守阁向外放箭,让敌人知道我恶鬼柴田的厉害,然后再冲杀出去。谁不想活命就跟着我!”胜家下定了决心。 这时,柴田身边只剩下一百五十人了。然而这一百五十人都是决心同胜家一起战死的勇士。以一当千,即使当不了千,也可以以一当十,以一当二十。如果这些人真的拚命向城外放了箭的话,堀秀政和前田部队恐怕少说也得死伤过半。 “跟我来!文荷斋,若狭!你们好好看看我恶鬼柴田的最后一战,将来到阎罗王那里也好有个交待!” 胜家不甘落后地率先登上天守阁,不禁一愣,赶紧用带着护腕的手背揉起眼睛。 他好像看见根本不可能还留在城里的阿市正靠站在栏杆旁。 “啊?你……你……?怎么会在这儿?” 这不是梦,确实是阿市。她就是在这里目送女儿们平安无事地被交到堀秀政部队的。 “殿下!” “真是你?” “我有事求您。” “不,你先告诉我你为甚么没有同孩子们一起出城?为甚么一个人留在这儿呢?” “我有事求您!”阿市又说:“您答应我进入佛门吧!只有这样您才能平安无事……,我求您了!” “你先告诉我!”胜家把弓箭抛在地上,双手抓住阿市的肩膀使劲儿地摇晃着问:“告诉我!你为甚么一个人留在这儿?告诉我,为甚么?” “为甚么?因为我是柴田修理的妻子!” “甚……甚么?” “我不能留下我的丈夫一个人去逃生。殿下,我求求您!阿市要救您的生命。就这些人不可能打胜仗的。您就让若狭或者文荷斋带着您的头发开城投降吧!” 听了阿市的话,六十二岁的柴田一屁股坐在地上,像一个泼妇似地双手捶地大哭起来:“啊……,阿市,阿市还在城里呀……!我的妻子,为了我的性命留在城里了呀!啊……啊……,啊……啊……啊……,哇啊……” 最后的酒宴 柴田胜家这才恍然大悟,原来阿市说要和女儿一起出城是为了寻找机会搭救自己的性命,他感到无比自豪,异常兴奋。 “我对不起你,我还以为你要带着孩子去投奔秀吉呢!这种事情并非没有前例,常盘御前为了自己的孩子就把身体交给了清盛入道了。我以为你也……,唉!错怪你了!” 阿市不仅留在城里,而且至今仍然诚心诚意地想搭救丈夫的性命……在胜家的一生之中,眼前的一瞬间或许会是一个转机。 古往今来,国内国外,濒于死亡的人在爱神的感染下突然心机一变,抓住一棵救命稻草而逃出地狱的例子不胜枚举。 “若狭,摆酒!赶快摆酒!”胜家命令着由于吃惊而站在一边不知所措的小岛若狭准备酒宴,然后拉着阿市的手说:“你的佛心,你的慈悲……,我并不是不知道。好吧!我虽然不会投降筑前,但看在你的面上就不开战了。同你好好喝上一杯,然后就切腹。行吧,不要杀害任何人,我切腹后你们就打开城门各自逃命去吧!” “不行,不行!那样我们留在城里就丧失意义了。” “你这么想,我万分感谢!我永不会忘记的。不过……,我不是光秀,不会抱着佛腿求生的。噢,酒来了!来!让我们好好喝上几杯吧!” 几分钟前还杀气腾腾、不可一世的柴田胜家为了感谢阿市,决定不再杀生,一个人高兴地去死。 天守阁传出的鼓乐声使秀吉和利家大为吃惊,他们还不知道最后的酒宴已经在鼓乐声中开始了。 然而,阿市却还不死心,她仍然不停地劝说胜家削发为僧,让使者带着头发受降秀吉,自己从前田阵地向高野山方向逃走。 “这样的话可以不同秀吉见面,到高野山去超渡右府殿下的亡灵。” 此时,留在城里的人们陆续聚集在天守阁,都在等待着胜家的最后抉择。 胜家不停地拉着阿市的手,一会儿放在自己的面颊上,一会儿放在自己的唇边。 “不必多说了。大家都来了,这比甚么都强,把城里的酒桶都搬来!全部喝光!文荷斋,击鼓助兴!” 胜家说着,将杯里的酒一口气喝光,然后把空杯举到阿市面前说:“你……还记得胜家的年纪吗?” “是……,记得。不过……” “知道吗?我胜家已经六十有二了!” “所以……,该安度晚年……” “哈哈……,我可不敢想,再活一年半载的就不行啦!所以,现在不能偷生!六十多年来一直打仗杀人的战国武将,怎么能在临行前再向佛主低头呢?” “可是……,您就算是为了我们……” “请你原谅,实难从命。你有一副菩萨心肠,这是我极大的幸福,我可以瞑目了。” “不过,您就听我一句吧!” “遗憾,我已无颜再见佛主。好了,再来杯酒!”说着让在场的人都斟满了酒。“若狭,上菜!今天是我和阿市分别的日子。” “是!” “弥左,酒宴结束以后你把阿市送到筑前军帐去,孩子们已经在那儿等急了,就说阿市是胜家送给孩子们的礼物。这样,筑前也不会怠慢她们。然后你就回来,把弹药库点着再逃走。当然,点火前要把城里人全部赶出去。” “是,明白了。”柴田弥左卫门含泪答道。 “你们都听见了吧?过一会儿此城就会变成一片灰烬。放火之前把酒全部喝光,然后陪我大舞一场。” 天守阁突然欢声大震,出现了一派不可思议的欢腾气氛。 若狭的歌声,文荷斋的鼓声,加上弥左卫门的舞蹈,不时引起一阵阵哄堂大笑。 这些战国的武士们哪里会有甚么精采的舞姿?大概都是捉泥鳅,捞鱼虾,或者是模仿渔夫们捕捉螃蟹时的粗俗动作而已。 人们听着,看着,捧腹大笑着。 只有阿市一个人瞪着无神的双眼,站在原地一动未动。 引以自豪的爱情 “我求求您了!” “还求甚么?让无脸再见佛主的胜家削发为僧?这就是杀生!” “我求求您了,不让您进入佛门了!” “甚么?不是削发为僧?” “对!” “那你还求甚么?” “我不能让殿下一个人去死,求求您让我跟您一起去吧!……” “甚……甚么?” “阿市是柴田修理的妻子,要是看着丈夫一个人去死的话,无颜去黄泉见我兄长!” “不行!” 随着胜家的一声吼叫,全场顿时鸦雀无声了。 “说甚么也不行!我了解到你的心情就足够了。阿市,你不仅仅是信长公的御妹,你还年轻,你是三个孩子的母亲。我要是让你和我同去黄泉,世人会骂我柴田胜家是个老不死的色鬼,是我非让阿市陪着死的,会说我们是情杀的。我胜家就会把战国武将的脸全给丢光的,对吧,阿市?不要再说了!” 阿市也泣不成声了。起初她并没有对胜家抱有那么深的爱情,可是现在她却被这位刚直不屈的老将所感动了。 “不要哭了,应该笑着和弥左一同出城才是!”胜家含情脉脉地抚摸着阿市肩膀说道。 “殿下,您忘了我说的话了!”阿市抬起头,望着胜家说。 “忘了甚么?” “您忘了我是您的妻子!柴田修理的妻子!当丈夫要和此城同在的时候,一个妻子要和丈夫同在,世人怎么会骂我们呢?” “阿市,你还不死心?” “是的,我求求您了。殿下的城池就是我的城池。殿下和城池不在,我就成了可怜的、无家可归的女人了!” “不对!你是妻子,但你也是母亲!你不想因为身为一个母亲而活下去吗?” “不,您说得太残酷了……,您逼着我出城去伺候下一个男人吗?” 男女之间的爱情极为错综复杂,胜家越是让阿市出城,阿市就越感到胜家的爱情是纯真的,就越不想离开他。 “你非要和胜家一起死吗?” “是!是!我们前世有缘,让我陪伴您始终。现在根本没想到出城,我都说破了嘴皮,不让殿下再杀生了。殿下能听我的话,我阿市就陪着殿下高兴地去死。” 不知甚么时候,天守阁的鼓乐声早已变成啜泣声了。 “你说甚么都不走?” “是的,我求您了!” “真没办法!那我们就一起走黄泉路吧!” “谢谢!我真高兴!” 说来说去,结果和《甫庵太合记》的记载是一样的。 去年九月嫁到北庄城的绝代美女、薄幸佳人阿市终于花落此城。 回想起来,战国女性的归宿是可悲可泣的。看到阿市留下的三个女儿的人生道路,更加使人感慨无限。 长女淀君也走完了短短的人生路途,结局可悲。二女嫁京极高次为妻,为京极家留下了血脉。三女嫁德川家,生了第三代将军家光和其妹和子,后来和子成了后水尾天皇的儿媳,生育了明正天皇(女皇帝)。 由此可见,阿市的孙子是征夷大将军和东福门院,曾孙继承了至上至尊的皇位。 现在的阿市当然不可能知道三位女儿将来的人生道路。不过,如果阿市同三个女儿一起出城呢……? 如果阿市出城,秀吉必定要娶她为正室或者侧室,那样一来,三个女儿的命运也会随之发生巨大的变化。至少,家康在浅井小女嫁给秀忠时就不会称赞说“你母亲是位少见的贞节女性,所以……”之类颂扬阿市的壮举。 然而,无论人生多么悲惨,她们能够繁衍自己的后代,其本身是无可非议的。从这一意义上说,阿市此举为后代留下了佳话。 “好!我们就一起走吧!文荷斋,拿笔砚来!写绝命诗了!” 夏夜之梦 推心置腹初夏夜,杜鹃声声催人别。 初夏夜短芳名在,杜鹃携信报彼岸。 两个人写好后,文荷斋也提笔留下一首。 盟誓相伴光明路,前生后世伺我君。 这三个人的绝命诗大概是《甫庵太合记》的题外之作。据载,羽柴筑前大军听到城里不时地传出爽朗的笑声和欢乐的鼓乐声才未于当天夜里发动总攻。 而且,胜家和阿市恋恋不舍地钻进寝房,情意绵绵地度过了短暂的一夜。 这大概是因为胜家的死难以让作者忍受,才出现了这样富有人情味儿的场面描写吧!尽管如此,初夏短夜中的杜鹃声确实给人一种无比羡慕的别离情感。 闲话少叙。这天夜里的酒宴一直持续至天明。酒宴一结束,胜家便站起身来。 “那我就先走一步了!”阿市见胜家立起身来,急忙将散乱的长发挽在左肩上,双手合掌,跪在地上。 “我会立刻追上你的!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南无阿弥陀佛……” 胜家不愧是一员猛将,只见他拔出短刀走到合掌祈祷的阿市身后。 “啊!”胜家大喊一声迅速地砍下阿市首级,头也不回地走近天守阁的栏杆吼道:“喂!围城的小子们听着!我是城主柴田胜家!” 胜家的咆哮声打破了拂晓的寂静,在空中回荡着。围城的士兵们惊讶地抬头向城上望起来。 胜家待无数只眼睛都集中到自己的身上以后,一条腿抬起来跨在栏杆上,慢慢地解开护胸,露出了肚皮。花白了的胸毛像银针似地闪闪发光。 手里那把二尺六寸长的短刀还在滴着阿市的鲜血。他把短刀掉过来对准自己左腋下方吼道:“我胜家武运不好,在此自尽,并且开城放人,请你们关照。好,都睁大眼睛,看看败将如何切腹,以后也可见人炫耀一番你们的经历!” 胜家话未说完,用力将刀刺进腹中。然后咧着嘴将刀从左侧腹部向右侧切去。 “这,这是切十字,都看见了吗?”说着,又将刀向上切去。然后右手把刀,左手突然插进向外翻着的刀口。 “看……着!这是肠子……勇士的肠子!我请你们吃鳗鱼段!啊……哈哈……”胜家左手掏出一把肠子,大笑着抛下城去。 他一条腿仍然蹬着栏杆上双手握住刀柄,从腹部拔出来放在脖颈的动脉上。只见他双手用力一拉,首级和刀一起落在地上。 鲜血泉涌般地喷射出来。 仰头看着胜家切腹的围城士兵们个个目瞪口呆,停止了呼吸似地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胜家的躯体摇晃几下后摔倒在地上,城下的人甚么也看不见了。这时才“啊——”地一声响成一片。 胜家倒下不久,天守阁一层的窗子里开始向外冒出一股股的浓烟。毫无疑问,这是遵照胜家的命令将弹药库和草料、粮食仓点着了。 当大火变成硝烟的时候,城里的人该都撤出城了吧? 不!其实并没有甚么人撤出城池。人们亲眼看见阿市被胜家的精神所感动要求和胜家同归于尽;胜家忍泪砍死阿市,自己切腹自尽,也都纷纷原地殉死了。 当然,其中也有极少数人跑出城去同围城士兵展开了一场格斗。 转眼之间,火舌钻进了弹药库,随着一声巨响,胜家得意的北庄城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火舌,直冲云霄。据说,弹药库爆炸时抛起来的瓦片落到了爱宕山秀吉本阵之中。所以,恐怕所有的尸体也无处可寻了。而秀吉给各地的捷报上却明确写着“八十余具”尸体。 秀吉发出的捷报证明了柴田胜家曾带领残兵二百余人顽强抵抗。—— ……城中筑起高九层的天守阁(了望台),柴田兵计二百余人。……城中道路狭窄,精选武士多名各执兵器登上天守阁。修理率近身武士七度杀出城池,终因寡不敌众,重返天守阁九层。命武士等观看自己切腹,以传后世佳话。有心武士泪流满面,展铠甲拂面,东西左右一片寂静。修理刺死妻子及其他八十余人后切腹自尽。时申刻(午后四时)。…… 由此可见,秀吉似乎在城边亲眼所见。而明智光秀的异本却根本不同,说当时秀吉仍在爱宕山,见瓦片飞至帐边大吃一惊。这大概是以讹传讹的结果,或者是如同前面所述,作者本身被胜家所感动的结果。 利家的家臣所着《村井重赖备忘录》载:此时,利家好不容易说服秀吉,若胜家削发为僧便可放他一条生路。之后急急忙忙向城池奔跑,刚跑至爱宕山中腹,便见城池火起。这同异本所载也相差甚多,给人的感觉是袒护利家和秀吉。 秀吉对光秀的态度如何姑且不论,而对胜家似乎根本没有考虑过要允许他生存下来的问题。何况,在接收五位妇女时发现其中没有阿市而大为恼火。 “……这个混帐东西,竟然杀死了主君的亲妹妹,是可忍,孰不可忍!” 听了这话,胜家的姊姊和侧室的女儿请求道:“您发发慈悲,放他逃走吧!” 秀吉没有回答,将她们暂放阵中,然后又把她们赶出大阵。 闻知此事后,大日坊立即追了上去。然而,却不知她们的去向。后来,终于在木芽岭附近的山上发现她们两个人抱在一起饿死的尸体。一个是年近七十的老太太,一个是少女,饿死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即便是狩猎人看见她们也会急忙跑开的。 大日坊求附近的村民埋葬了两人的尸体,自己祈祷了一阵之后又飘然而去。 “……真可怜,完全可以帮帮她们积点德嘛!唉!算了。北陆之事至此就算全部解决了。” 堺地的茅庐 家康的天下由关原之役而定,从同一个意义上讲,秀吉的天下则自贱岳一战起至北庄城的陷落定下来的。 追根究柢,家康定天下与秀吉定天下实质上却有着天壤之别。 虽然许多史学家们视他们为战国英雄,却忽视了这一点本质上的不同。他们两者皆有充分的实力,但秀吉以武力夺天下,家康则在秀吉死后依人望得天下。武力夺取的,如同是“私有”之物,靠人望得到的,为“托管”之物,相当于别人的“寄存物品”。混同了这一点,其史观不外乎是中国式的天下兴亡史观,或是西洋式的唯物史观,如此则排斥了日本人精神方面的考察,而这种考察恰恰是历史研究中的关键之处。 换句话说,这样虽能用中国人或是西洋人的眼光看日本,却不能用日本人即大和民族的眼光看日本。 当时,为秀吉夺取天下而苦心积虑的不唯秀吉本人,暗地里还有明智光秀及其周围的堺地商人集团,一般史书认为此时光秀已死,但这本异本小说不如此认为,仍让他出场。 且看位于堺地的大日坊茅庐。 茅庐的主人大日坊不在家,他外出云游已一个月有余了。 “莫非是中了流弹了?”说话的是千宗易,即后来的利休居士。 “怎么会呢,大日是一个即使被筑前砍了头也不会死的人,区区流弹怎能伤身?他一定还北方监视筑前的行动。”答话的是曾吕利新左卫门。 “可他说过四月底前一定回来,今天已是五月初十,端午都过去了……” “这正是大日坊的不凡之处,他已非过去小肚鸡肠的光秀,上次差点被小栖楼村的长兵卫杀死,那之后他便大彻大悟了。” 新左卫门一副泰然的样子,解下腰间的酒葫芦,给宗易斟上了酒。 “总之,人不遭一次大难是不会成器的。” 宗易变换了话题说:“大日坊最近常与那个大嘴怪物似的和尚一起四处化缘。” “噢,就是那位吹嘘甚么‘四海天下皆在吾心’的随风吧?” “对啦,是叫随风。我觉得大日殿下自从结识了那位和尚后变得开朗多了,您不觉得吗?” “哈哈哈,这倒是真的。那随风(其后的天海僧正,常被人误为光秀转世之身)的牛皮确实使大日坊开朗了很多,可我没少为他打气啊。” “那是当然,可这随风到底是哪里来的和尚?” 地炉的火已快熄灭,二人尚谈兴不减,在空茅庐里已经聊了小半刻了。 “对了,他是叡山的学问僧,不过只讲这个就太埋没他了。一句话,论吹牛皮,他是和尚里的曾吕利新左卫门,论博学又像是学者中的曾吕利新左卫门。他兼学八宗,博学多识,是位不折不扣的有趣人物。” “也许吧,所以大日先生才对他十分佩服。” “当然要佩服,明智光秀在世上为何遭到如此惨败,他把道理讲得一清二楚。大日坊就服这个。” “哦,我也总爱分析事情的道理,原来随风也是这样呀。” “我给你说说随风最有名的一个理论吧。您知道,为甚么那伊势供奉着一个内宫和一个外宫?大神宫是天皇及我们大和民族的祖宗,把它供做天照大神可以理解。但是供在一起的还有丰受大神呢,也享受同格的待遇。这究竟是何道理?” 宗易端着酒杯想了想,说:“丰受大神是五谷之神,即赐给我们食物的稻作之神。” “这个我知道。人不吃东西活不下去嘛。你是否想说,这就是把生命之源的先祖与五谷之神放在一起供祭的原因?” “不对吗?” “哈哈哈,”曾吕利新左卫门睁圆了眼睛大笑道:“您真有些自作聪明,就像随风讲的过去的明智光秀那样的傻瓜!” 曾吕利新左卫门这时学着随风的语气,开始大言不惭地讲述起来古时代日本建国的故事。这自然是随风讲给大日坊听时他跟在旁边学来的,他自己对随风的博学也佩服得五体投地。 “大约六十五万年前。”曾吕利一本正经地开讲道:“天地之神降生在日本这片土地上时,人们有两种生存方式,一种是以追逐猎物靠食肉维生的狩猎人,一种是以采集草木果实为食的所谓‘食草人’。 “因为单独生存无法繁衍后代,于是同类相聚形成一个个集团,这样逐渐产生了氏族、民族,进而形成了国家。 “这日本国,最初与大陆是连在一起的,所以也有各种动物。先民中性格粗暴的便以狩猎为生,性格温和的以采集草木果实为生。 “以后,天变地异,沧海桑田,日本列岛与大陆分离,气候发生巨变,以往的动物灭绝,光靠狩猎已无法生存。就在大家非常沮丧之时,大神从天而降,带来了五谷种籽,告诉人们:‘莫烦恼,你们就食之以为生吧。’ “那时,祖宗们诚惶诚恐,感激涕零,争相种起五谷。这就是‘丰苇原瑞穗之国’的由始。” 新左卫门得意洋洋地继续讲道:“从此性格粗犷的狩猎民族的残余以及不愿离弃自己千辛万苦开垦出来土地的温和的农耕民族便在各地建起了部落。 “狩猎民族开始骑马追赶猎物,后来又追猎人类。人猎人即战争,即侵略。其后又有人乘船渡海袭来,更引起大混乱。 “远古时代的战国时代持续了很长时期,大约有一、二万年吧。” 新左卫门口若悬河,越讲越兴奋,好像在讲述自己的重大发现。 “于是,农耕民族为保卫土地也只好设置了一支叫做‘防人’的戍边军队。时间一长,这情形传到了人类生命之祖——天照大神的耳中:‘如此下去,您赐与生并派遣到地上的愚蠢的人类,必将自相残杀直至灭绝。如何是好?’ “‘嗯,好吧。我派琼琼杵尊(天照大神之孙)去最顺从的丰苇原瑞穗之国,告诉人们必须和平相处。’天照大神亲自派遣子孙来治理这个国家。 “于是,国君易为琼琼杆尊,他要人们重新供起天照大神和将五谷种籽赐与和平生活的农耕民的丰受大神,永远铭记圣恩,并在这种大反省基础上建立了大和国。 “这就是大和国——以天神的意愿(道德)为中心,地神们携起了手,粗犷的狩猎民的子孙与温和的农耕民的子孙共立大和之誓,生命之神不喜杀戮,意在和平、昌盛,我等当勿相互杀戮。这样建立了大和国。 “如此国体之下,任何时候都不能违背天照大神的意愿而互相杀戮。要以大和魂实现大和。信奉大和魂,困难时即可得到神风相助;忘记大和魂,多事杀戮者必受惩罚,此乃天神令罚,是谓‘天罚’,千万勿忘……这就是日本建国的历史。懂吗,宗易?” 新左卫门说话的神情就彷佛是自己创建了这个国家似的。“所以,帮助筑前成大业,需先让筑前具备大和魂,否则必遭天罚。若发现他无法具备大和魂,就应马上培养新人取而代之,不然日本国难容……” 语音未落,只听有人说道:“喂喂,曾吕利!你的话该讲完了吧?” 两人这才发现曾吕利右侧站着风尘仆仆的大日坊,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啊!大日坊……您回来了。”新在卫门难为情地嘿嘿一笑,搔了搔鬓角。 大日坊如来 “怎么样?筑前的战况有变化吗?来,您也来一杯。”曾吕利把酒杯递给大日坊,又问道:“听说柴田切腹了,那就不是被杀。您看出筑前殿下有大和魂了吗?” 大日坊并不做答。他避开话题,扣起酒杯说:“筑前就要在大坂筑城了。” “噢,那么说天下就要平定了,下面一定还要筹款,这次可有座金山啊。” “曾吕利殿下。” “甚么事?您有些闷闷不乐呀,大日坊。” “我还要出门,这次去尾张,到知多郡转转。” “去那里做甚么?” “那里是故源赖朝公的父亲义朝公的墓。” “这我知道,可是您为何要去扫墓?” “惨哉惨哉。那里也许又要增添一个悲惨的故事。这次神户信孝可能会死在那里的大御堂里。” 新左卫门又放声大笑道:“哈哈哈,真有意思,杀死别人父亲信长公的恶人还害怕那位儿子会死。” “曾吕利,不可放肆!主君绝非光秀所杀。” “嘿嘿,是我不好,对,信长公是自杀的。那么现在岐阜的信孝,也是听到柴田胜家的死讯而切腹自杀的吗?” “被迫切腹!”大日坊厉声纠正新左卫门,随即转向宗易。“宗易先生,筑前的脾气太暴了。能否用您的茶道把他改变为适合统治天下的有德望的人?不然的话,我总担心筑前也会像以前的光秀那样丧命的。请同他弟弟秀长一道,用您的力量救救筑前吧。这也是为了万千民众啊。” 宗易回头直盯着大日坊晒得棕红的脸孔,说:“您是说要把他变为有大和魂的人?” “完全正确。天罚的确存在。对,也可以叫佛罚。筑前的慈悲尚无定性,还不值我佛嘉纳。可除他以外,目前再找不到一个有一统日本才干的人。” “明白了。成败姑且不论,既蒙殿下如此赏识,宗易虽然不肖,亦愿为筑前创立天下尽心竭力。” “但愿如此。我大日如今是不能接近筑前了。筑前之弟秀长与他不同,生性大慈大悲。请先生、曾吕利和秀长三人齐心协力,助筑前一臂之力吧。” 大日坊说罢,将手中数珠举放在额头,默默祷告了片刻。 “真是与众不同啊!”曾吕利新左卫门刚一发感叹,随即又打起趣来:“大日坊想当筑前的守护本尊啦。南无大日坊如来佛,请保佑筑前江山永固。喂!宗易。” “甚么事?” “等那个大坂城甚么的建成时,别忘了先布施大日坊一角,好让他充当羽柴家的镇守神,啊哈哈哈……” 三人随后又商量了一会儿如何帮助筑前取天下。谁知道,这一来竟不仅改变了秀吉的生涯,也彻底改变了其子秀赖的命运。 太阳之子 千宗易给秀吉献茶时说了些甚么话,谁也不知道。 “我只是规劝他要以大和之心统治民众,因而讲述了古时建国的故事而已。”宗易后来这样说。但这个关于建国的浪漫故事所产生的效果,却使曾吕利新左卫门等堺地商人们感到惨不忍睹。 原来,秀吉听了这故事,便彻底改变了建筑大坂城计划的规模。 最初计划只是适当维修一下莲如上人建起的石山本愿寺城,但秀吉听了故事后说:“是吗?原来在我出世之日竟有这样的传说啊。这么说来,我倒想起一件事,我母亲给我起了个幼名叫‘日吉’。询问其缘故,母亲说,某夜她看见太阳飞入腹内,由此受孕怀上了我。我当时嘲笑母亲真能吹牛,现在看来这多半是真事了。好吧!我就建造一座与我相称的城。” 于是秀吉双眼一闭,伸手在摊在面前的地图上哗地画了个大圆圈,说:“好,就修这么大!”在他画出的那个大圆圈中一座本愿寺城仅占一隅,还说如此规模绝不让步。 “话说本国境内的摄州东成郡有一座生玉庄,庄内一处名‘小坂’,不知此地与我有何前世宿缘,明应五年秋下旬至此,则一见倾心,不忍离去,故建一宇普通僧房,至今已经三年星霜矣。” 莲如上人于明应七年十一月二十一日写下的这篇文章中的“小坂”,在秀吉看来绝不是一个能让他自认的父亲天照大神满意的地名。他说他要把“小坂”变成“大坂”,建造成世界第一大城,千宗易的故事反倒惹得秀吉无事生非起来。 “我原来的规划真太小气了。刚才我遵照天父大神宫的旨意画了个圈,筑城只许比这大,不许比这小。喂,佐吉、三成呀,叫长政、长盛过来。我任命你与浅野长政和增田长盛三人负责营建。怎么样,照这个圆圈大小,建造一个震惊天下的城郭?开销不必在意。宗易、新左卫门都答应出钱。通知小西行长,矿山采出的黄金和堺地商人交上来的财宝都给我用上,不要吝惜。我们要修筑出大明国、天竺国都没的巨城。这算甚么,我可是为建立第二个日本国而被大神宫派来的赐子啊。啊哈、哈……” 千宗易至少还是位开创恬静茶道的德智兼备的哲人。他为了劝谏秀吉节俭戒奢,以德治民才讲了这则神话。但是,看来他选择的时机不好。 当时,已经征服柴田胜家的秀吉,不仅刚刚斩杀了胜家的先锋佐久间玄蕃和胜家的儿子权六,还除掉了他的眼中钉——信长的三子,岐阜城主神户信孝,他令信孝之兄信雄迫使信孝在野间的大御堂切腹自杀。这正是他踌躇满志之时。因此秀吉不但没被“德政”之辞打动,反倒被神话的磅礴气势给强烈吸引住了。 关于秀吉的大坂城的规模,直到最近史学家们还深信它是建在石山本愿寺旧迹上的城堡。近年来,人们才逐渐明白,从德川家康所重建的大坂城很难想像出它的原来规模。现今混凝土筑成的大阪城更是不可与之同日而语,因为它是以德川幕府重建的大坂城为原型而修建的。 那年十一月,佑笔(书记)大村由己在秀吉荷包上写下了如下一段文字: 刚刚动工的大坂城工程,首先由天守阁地基开始。其高莫大,四方八角,犹如白壁翠屏。虽良匠执墨绳施斧斤,亦不过如此而已。三十余国人众分散于近国远乡之间,由水陆两路运来大小石方,如同群蚁之入垤。实为古今奇绝之大功,举世皆惊…… 常伴于秀吉左右,惯于吹捧之能事的大村由己,至此也不免有辞穷之感。但与高山右近有深交的传教士路易斯·佛洛伊斯在寄回国内的日本通信(一五八六年,即天正十四年)中有如下记载,证明大村由己的记述并非夸饰。 这个巨大的都城自堺地起至天王寺,连绵四里。不过人们现在于此地的另一方向上,已经增建了另一城堡。这都城城墙、望楼,其宫室及其它建筑,构造宏大而坚固,绝非信长所建的安土城所能媲美。 文中感叹曾被认为是世界第一的安土城也无法与之比美,可见其规模之大。 总之,秀吉提出要建造这样一座几乎无从着手的巨大城堡,并立时指派监工,堺地商人们为之瞠目,也是理所当然的。 “曾吕利啊曾吕利,你还不快到我面前来。” 每当秀吉跟他说话时,新左卫门总要搔头咂舌。 “你们说的甚好。我确是太阳之子,否则岂能如此顺利连战连胜。” “既然殿下明白,还请稍微……” “甚么?说把城再修大点儿吧?嗯,我并不是没有考虑过这点。矿山的金子源源不断,你们也捐钱给我。只是我的官位低微,仅是从四位下的参议。这个官位没甚么身分。虽说任命了前田玄以这家伙当京城的所司代,可那厮与宫廷打交道尚不在行。所以,如今城也就修这么大了。另外,工匠的事……” “是啊,没有工匠建不起城来呀。” “你问一下来堺地的天主教或基督教传教士,有没有办法火速招一批世界一流的工匠来日本?” 这一问,就连聪明的新左卫门也感到不好应付了。 “殿下,工匠之事,我以为还是日本国的为好。” “那可不行。别忘了,我是太阳之子,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太阳。我要造城,怎能不请世界一流的工匠?” “殿下所言极是。我国是太阳之国,才起名叫日本,且位于世界之极东,若从西招募工匠,只怕多有不吉,昔日平清盛公就曾倾向西方,试图呼出落日,结果染上热病,早辞人世。工匠还是仅限于日本吧。” “是吗?那好,就凑合用日本的吧。” “那真是好极了,日本也有许许多多的名匠。” “不过,等闲之辈可造不出世界第一的名城来啊。你先说几个人来给我听听。” “从前圣德太子造四天王寺时,特意从百济国请来四家他认为是世界第一名匠的人,即多门、武辻、金刚、中村四家,我看可从这四家的后代中选。” “哦?你看四家之中哪家最好?” 秀吉巧妙地避开自己的无知而反问道。新左卫门想寻找一家最省钱的给他。 “依我看世代承袭天王寺的正大工的金刚家比较合适。” “是吗?好吧,就让名字排在最前面的多门家的子孙干吧。” 秀吉看穿了新左卫门的把戏,故意先虚晃一招,然后出其不意选定了另一家。 “多门家后代如今住在大和的法隆寺,改姓山村,现今当家的是山村大隅掾正清,脾气甚是古怪,况且……” “甚么?你说是‘正清’?有意思!这名字正与虎之助的名字‘清正’相反,好,就定为正清吧,喂喂,叫石田,叫监工三成来。” 天正十一年六月,秀吉开始重新严格地分封战后的新大名,另一方面又开始着手营建大坂城。 总之,这位充满自信的太阳之子在那个浪漫的神话激励下,产生出了一股惊涛骇浪般的、势不可挡的力量。 <hr /> 注释: 梦幻城 顺便再描述一下大坂城豪华的规模。 昭和二十八年(一九五三年)十二月,在大手国民会馆北侧厅舍的基础施工中,发掘出一匹圆瓦,这匹瓦直径四十五厘米,厚三厘米,表面有十二瓣菊花的浮雕,瓦面涂有一层漆,还点有金箔。 仅此一物,即可想像大坂城当年的奢华。 请把此瓦与现在樱御门外瓮城左右的龙石和虎石联系起来想想。二石宽6.4米,高4.5米,足有三十二叠席大。进门后迎面又是四十六叠席大的章鱼石和与之大小相仿的振袖石,这些石头是从哪里来又是怎样运来的呢?至今参观者仍在寻找答案。这些石头其实并不是秀吉令加藤清正和细川忠兴从小豆岛采来的。 现在樱御门内外的巨石,是备前的池田信雄的家臣横河次太夫重陈运来的,而且据说是宽永年间三代将军家光时代重修此城时的遗物。这足以想像大坂焚城前的石头有多么大了吧。 由于丰臣时代的石头太大了,德川时代未找出同样石头重修,很失体面。 “古今奇绝!”据说木村由己见到那些巨石后曾这样惊叹道,但却没能将其大小换算成叠数。 大坂城建成后,无论谁来访问秀吉,他都要亲自向导炫耀一番。特别是京都来的公卿或外国传教士来时更是如此。 城外侧遍贴金箔,白墙上绘出舞鹤图案。进入城中,从天守阁底层至顶层,各层都塞满金银财宝,陈列着最新舶来品,极尽奢华。 外国传教士参观后无不魂飞魄散,许以世界第一巨城,那些京城来的穷酸公卿们的惊恐就更在其上了。 秀吉自从筑成此城便步步高升如履青云,天正十三年三月升任内大臣,七月又升任关白,如此一帆风顺,其中自然凭藉了不少大坂城伟容之力。 当时的关白二条昭实公卿贵族,包括左太臣近卫信辅和右大臣今出川晴季,参观了如此巨大的黄金城后,只好推举秀吉为关白。 虽说人的身价不在衣裳住室,而在其自身价值,但是哪位公卿又敢在如此巨城的城主面前摆出臭架子呢? 当时的公卿莫不裘敝金尽,数米而炊,自然只好唯唯喏喏,拜跪在这位城主的脚下。从这一意义上讲,可以说当上关白的并非秀吉,而是大坂城。 不过,后来导致丰臣家族灭亡的也是这座大坂城。 关原之战后,一些流浪武士看到这个城堡便产生了厌世之感。他们想到:尾张中村的一个农民的儿子凭藉武力,就可在如此大城中极尽奢华,而我们自己却被禁止使用武力,老老实实地在陋巷忍饥挨饿。这算甚么嘛!这么一想,他们就再也不愿过那种和平、正直而又愚蠢的流浪生活了,于是这些心怀不满的武士们呼朋引类,决心要在城中一战。 被这座巨大的黄金城诱惑,心中燃起不满与野心的不仅仅是流浪武士,还有当时被称做“南蛮人”的传教士,他们主要来自西班牙、葡萄牙等地。他们以本国国力为背景,自以为已从宗教中占领了日本。 但是,秀吉死后第二年,即庆长五年(关原大战之年),他们在欧洲的最大敌国——荷兰的船载来了英国人。英国人一踏上日本土地,便与家康打得火热。日本名为三浦按针的威廉亚当斯便是其中一人。 传教士们开始坐立不安,议论道:“我们千辛万苦才发展了这些日本教徒,怎么能让英、荷之辈夺走!” 在这种不安与不满的心情下再看见这座雄伟的大坂城,他们自然会得出这样的结论:欲倒德川政权,确保自身权益,唯有据守此城,拥戴秀吉之子秀赖。 家康看透了这点,煞费苦心想把秀赖与此城分开,他说:“并非太合的遗孤不好,而是那大坂城不断煽起人们的野心。” 但秀吉死后,丰臣家的老臣没有谁意识到应让秀赖搬出大坂城,反倒是无数流浪武士受诱惑而进入城内,传教士们也煽动信徒接近此城。结果导致了历史上所谓“大坂冬夏两战”(冬之阵、夏之阵),成为丰臣家族灭亡的直接原因。由此看来,这座大坂城实在是一座不断蛊惑人们叛逆的不可思议的梦幻城。 最初,硬将秀吉推上关白宝座的是此城,不久,以其雄伟壮丽导致丰臣家族灭亡的,还是此城。 这些都是后话了。还是让我们回到第一期筑城工程结束后的天正十二年春季吧。 <hr /> 注释: 黄金王的不安 这时,大坂城尚未竣工,但九层天守阁已经落成,秀吉也就住进了城里。 随着这座巨大的黄金城在碧空中的逐渐成形,秀吉开始为两件事焦急、不安起来。首先是织田信雄开始嫉妒起秀吉的成功;第二,原为骏、远、三三地领主的德川家康的势力发展出乎意料,已经从甲斐扩张到信浓来了。 秀吉对信长的三子信孝的秉性素有戒心,一直认为不可留此人在世,打算灭掉柴田胜家后就干掉他,结果这件事料理得很顺利。 他把信孝赶出岐阜城,于去年五月二日逼迫他在野间的大御堂切腹自杀了。秀吉是让信长的次子信雄进攻信孝,藉兄弟不和,假手除掉信孝的。为此,秀吉将伊贺、伊势、尾张三国封赐给信雄,并让他住在尾张的长岛城。秀吉以为,信雄一定十分满足,非常感激自己。 但信雄并非如此轻易就臣服于秀吉之人,他想:“照理我应是秀吉的主君,因我是织田信长的次子,又是安土城主,三法师的监护人,可秀吉不立我为主君,反而自己以主君身分统治天下,不逊之极。亡父信长二十年苦心经营岂是为秀吉夺取天下?狂妄之徒筑前!” 自从他知道大坂城的宏伟规模后,这种不满便一直凝结在心中,因此他去年秋天访问安土城时,才无视秀吉“有事相商,请赴京一行”的邀请,一声不吭地回到了长岛。照秀吉的脾气看来,信雄是个不知好歹的狂妄之徒,他大发雷霆道:“信雄这家伙,太任性了。” 对德川家康的存在,秀吉完全是另一种担心。 斩除柴田胜家后,秀吉自忖全日本再无一人有足够力量与他作对了。四国的长曾我部之流,秀吉根本没把他们放在眼里。中国的毛利也早已不是秀吉的对手,对九洲的岛津,他打算以黑田、加藤、小西、细川等势力严密封锁其周围,如此则西线大局已定。 秀吉原来认为,东线也同样稳固。家康在秀吉讨伐明智光秀时曾要帮忙,甚至出兵到了尾张的津岛,另外,上杉也与秀吉有充分的联系。尚未处置的仅是小田原的北条了。至于奥州的伊达,根本不在话下。 可是,在秀吉打败明智,收服织田家族、讨伐柴田、降服泷川一益,修筑大坂城的这一年半时间里,家康这厮的势力又出乎意料地迅速向东发展过来了。 秀吉并非忽视了家康。 去年五月二十一日,家康曾派石川伯耆守数正来大坂送上一项礼物:一只叫“初花”的十分名贵的茶壶。秀吉也于八月六日派津田左马允去回赠了一柄“不动国行”名刀作答礼。当时,使者津田左马允回来报告说,家康在滨松城生活得悠闲自在。然而他大错特错了。 家康迅速进入了甲州,兼并甲州后又进兵信州,把地盘扩大到如此地步。如果仅此而已,秀吉付诸一笑,夸一句“家康真能干”了事。可是家康竟与小田原的北条氏政于去年十月缔结了和约,实行联合。这个和约非同小可,家康把女儿嫁给了氏政的儿子,双双结成亲家,这实际上就是攻守同盟。这个攻守同盟,对即将统一日本的秀吉来说,是个不可忽视的大障碍。 德川和北条两族的同盟,结成了从三河至远江、骏河、甲斐、信浓及关八州的大同联合。这样一来,光靠越后的上杉和陆羽的伊达就不能敌过家康了。更重要的是,既然东线结成了这样的同盟,家康的眼光自然要转向西方。家康的西邻,是织田信雄这个既不机伶又不顺从秀吉的人,事情将如何呢?当然家康要笼络他,以此巩固其东线。再加上尾张、伊势、伊贺,结果必然出现一个昔日信孝、柴田同盟都无法比拟的强大势力与秀吉抗衡。 “曾吕利,你同宗易、秀长到我的茶室来一趟。” 这时,秀吉已在施工中的山里丸外城郭内建造了一间黄金茶室。 丰后的大友宗麟参观了这间黄金茶室后写到:“三叠席大,顶棚、墙壁等等皆是金子,连拉门的框架也是黄金做的,上面糊的是赤纱。” 看来事到如今,堺地商人的总参谋长曾吕利新左卫门一定也已横下了狠心:“好吧,横竖也是造,干脆就造个举世无双的吧。” 结果,茶壶及其它茶道用具全都是黄金打制,全室仅仅蓆子不用黄金,真令人瞠目。 将秀长和曾吕利新左卫门、宗易三人叫到茶室后,秀吉咂着嘴说:“甚么黄金茶室,真可笑!造了这么个东西,却只能得到半个日本,我恐怕会永远成为世人的笑柄。” 下令建造这个茶室的人自己说起话来一点也不脸红,他揭开茶壶盖子时却显得有点懊丧。 “召集我们来,不知有何吩咐?”新左卫门噘嘴问道。 “请你们喝茶,喝我敬的茶。”秀吉说着,先把茶碗放到了宗易前面。 “都听着,现在要说的是军事大事,三人都不可外传。” “明白了。” 宗易端正坐姿,喝了一口茶,道:“这茶不好喝。” “甚么,你说黄金之茶都不香吗?” “不错,毫无静寂、质朴之味,只有些骄傲自大的味道。” “是吗?那可应该教训教训这个骄傲自大的家伙。” “骄傲自大的正是这茶室主人。” “哈哈哈,宗易呀,你不要小肚鸡肠了。太阳每天都升起,可不是因为骄傲自大才升起来的。我就是太阳,天空中独一无二的太阳。” 宗易正想说甚么,新左卫门挥挥手,阻止了他,说道:“这争论不出结果来。我想请问太阳,究竟想要做甚么?” “好吧,我想尽早吃掉尾张、伊势、伊贺三国。” “殿下是说要吃掉信雄?” “我不吃就会拱手让给家康,这样天上就会有两个太阳,我可不干。” “嗯,是这样。殿下除了筑城外,又要开始打仗,您是要我们紧急备战,是吗?” “十分正确。” 秀吉严肃地答道。他又把茶碗放到了秀长前面。秀长默默将碗举至额头,然后把茶喝下。 “可是,曾吕利,这次的‘紧急’可不必像打柴田时那样急。” “谢殿下,不谢您的话,您又要生气了。” “是的。我马上去一趟安土。长岛城的信雄要率领重臣们给三法师殿下拜年,我有几句话要对信雄讲,即使开战,也是在那以后。” “殿下只说‘在那以后’,我们无法知道究竟在何时?” “噢,是在三月,对,三月三的桃花节以前,你们做好充分准备。” “这么说还有三个月,看来是要打场大仗罗?” “对,首先收复尾张、伊势、伊贺,顾便夺取前方的三河、远江、骏河。” “啊?!那么说,要和德川殿下打仗?”突然,秀长高叫起来:“要和德川交战那可是一场决定我们家沉浮的大战啊!” “没甚么了不起的!”秀吉毫不在乎地点了点头,“哪有甚么重要的战争。我刚才说过天上一个太阳就够了。先惩戒信雄这家伙,然后顺势攻占三河。目的就是这两个。” “那么请问,攻占三河后,情况会如何?”新左卫门问道。 “那样的话,家康只有两条路可选择:或解除与北条氏的盟约,投降我们,或率部逃往相模以东地区。无论如何,要在五月节以前将相模以西收归我手,否则后患无穷。” 新左卫门悄悄望了宗易一眼。宗易皱起眉头,一直盯着秀吉。秀长“嘘”地叹了口气。 “叹甚么气呀!”秀吉责备道,然后大笑起来。“哈哈……,你们三人都想告诉我说,家康并非等闲之辈吧。莫担心,秀吉是太阳之子!你们以为不摆弄家康那小子就可以平定天下吗?不,我讲这些,不是要听你们的意见,妙计早已在我心中!我只是给你们透个信儿,要你们照此秘密做好准备。都明白了吗?” “是的!明白了!” “好,好,这就好。那么,我这就去安土城,去拜年。” 三人面面相觑,低下了头。 军事上的事情,秀吉一旦说出就绝不会让步。而且任何场合他都能用压倒式的才略使对方折服,三人坚信秀吉的这种天才。 <hr /> 注释: 安土会谈 秀吉先派使者去长岛,然后自己出发去了安土。 “我将赴安土拜年,请您也移驾相就,有事需当面密商。” 秀吉这次的邀请,信雄再无法拒绝。因为去年十月,秀吉去京都时也曾邀请信雄赴京都,而信雄却连回信也没给。 信雄的三位家老当时劝阻信雄赴京都。 “去京都太危险!现在筑前觊觎天下,他的最大障碍就是殿下。” 伊势松岛城主津川玄蕃允这样说道,尾张星崎城主冈田长门守也马上接着说:“确如津川所说,殿下既然不能率大军赴京都,秀吉要在京都加害于您,那是再简单不过的了。他们是那里的地头蛇,随便在哪条街道上惹出一点事,我们也只有眼巴巴往圈套里跳。” “不错,这邀请就不用理睬,要注意筑前今后的举动。他若没有敌意,我们不去他也不会特别怪罪的。” 按照尾张刈安贺城主浅井田宫丸的提案,那次京都之行连回话也没给就取消了。 这次,秀吉提出双双都去安土拜年,顺便会谈,这就没有理由拒绝了。 有人说,当时两方会谈的地点在三井寺,但本书采取的说法是地点在安土城,而且会谈时间很短,双方顺利地达成了协议。 信雄一方仍对秀吉的野心十分警戒,所以带了相当多人马出发。不用说,信雄的智囊、兼主将的津川、冈田、浅井三位家老也随同前往。他们来到安土城时做好准备,一旦对方态度有变,他们随时可以应战。 可是秀吉一方仅有原三郎左、林又一郎等人数极少的随从,一副毫无戒备的样子。 “哎呀,北畠殿下(信雄继承了伊势名门北畠家的家业),久违,久违。” 向三法师拜过年后,在另一间房间里,秀吉一见信雄便笑容可掬地打起招呼来。 “听说邻国德川与北条携手结盟了,有没有借势袭击尾张的样子?要是有的话,只要您吩咐一声,我秀吉随时可以出兵讨伐。” “不敢当,不敢当。” 双方先是觥筹交错,共叙旧情,渐渐谈话转入正题。 “是这么回事,家中有人策划要离间你我,为辟谣起见,我想要你的人质。” 同席的三家老不由得心中“咯噔”一下,相互交换了一个眼神。 信雄曾经将生母给信孝做人质,结果是被杀,现在又遇上了这种难题。但秀吉后面的话却让他们感到意外:“对,不一定非要甚么人,您把在座的三位家老交给我就行了。早晚他们是要来京都搞政治的,现在来可以先好好学习一下。” 秀吉的要求太出乎意料之外了,莫说信雄,就是三位家老的脑袋里也是一团混乱,不知秀吉目的究竟何在?最后三人得出结论,照办为上策。 秀吉若有心加害信雄的话,从安土回去的路上将最危险。现在秀吉却要留下三位家老而放走信雄。若将三位家老留在秀吉身旁,信雄自己返回,路上则无任何被袭击的危险,反过来三位家老又可以监视秀吉。如此正好! “搞清我们之间没有抵触之后,就放他们回去,请放心去吧。” 有人说:信雄回国时仍不敢放松戒备,一路上始终战战兢兢。这一点究竟如何,关系不大。 总之,信雄狐疑地将三位家老留在安土城,带上众多的随从回长岛去了。他们一行刚走出安土城,秀吉就揭开了另一场戏的大幕。 “我想把伊势、伊贺、尾张三国分给你们三位,不知怎样分来为好?” 此时秀吉双目炯炯逼人,很明显,屋外已埋伏好了人数不明的刺客。 “有人报告说,你们对信雄的才干深感失望,各自怀有谋反心,一直在寻找机会,所以我曾想过为北畠殿下除掉你们三人,可又一想,人最重要的是才干,把三个国家交给没有才干的人使民众受苦受难,这有悖天道。所以我现在想把三个国家交给你们三人,让你们施行仁政。怎么样,你们三人若无意见,那么伊势给津川玄蕃,尾张给冈田长门,伊贺给浅井田宫丸,万一各自成为自己国家的国主,有信心施行仁政吗?” 这段话对三人来说,如惊雷贯耳。要反叛信雄,我们连想也没想过。可是秀吉好像对此坚信不移。这样一来,我们被逼上了生死关头,是当一国之主,还是甘愿被杀,永世被人误解? “好吧,我也有些地方没考虑好,所以到明天早晨以前请你们三思之后写下誓书。想想我委以重任后,你们有没有施行卓越的仁政的信心。有则写有,无则写无。然后由我秀吉仔细考虑如何处置你们。记住,到明天早晨!” 秀吉说罢,撇下信雄的三位家老,扬长而去。 离间计 有一种说法是,秀吉胁迫织田家的三位家老是在信雄匆匆离开安土城后,地点在三井寺,不过在这个问题上,地点无关大局。 秀吉是如何成功地在信雄与三位家老之间植下猜疑和不安情绪的呢?是靠其卓越的智慧。这一点,秀吉是史无前例的智者。 闲话少说,言归正传。 信雄的三位家老被命立下誓书拥护秀吉反叛主君,如此则可每人受封一国。那天夜里,他们彻夜未眠,一直商计到天亮。伊势松岛的城主津川玄蕃允义冬、尾张星崎的城主冈田长门守重孝、尾张刈安贺的城主浅井田宫丸,这三位家老是信长派在信雄身旁的监事家老,他们只能是永远守护北畠家族和现主人信雄的中流砥柱。 虽然信雄除此之外还有泷川三郎兵卫雄利、土方彦三郎雄久、饭田半兵卫正家、森久三郎晴光等等有势力的重臣,但支持着他的地位的多半还是靠三位家老的才智。 这三位家老听到秀吉以给每人一国为诱饵逼迫反叛,其苦恼可想而知。 “这事真难办呀。” “岂止难办!不遵命写下誓书就不会放我们回去。” “照你说,这种情况只好写下……” “不行!虽说是为了主君,但一旦立假誓,将来公诸于世,那可是子孙万代的耻辱啊。” “那么干脆说我们不能写,切腹自决吗?” “归根结柢,还是我们的不幸,干脆在这里切腹吧,这样的话,主公信雄公也一定体恤我们的心意而自重的。” 不愧是深受信长青睐的重臣,三人终于决定拒写誓书,自杀效主。 寒冷的冬夜就这样过去了。第二天,秀吉早早地派人送来了热腾腾的新年食品——煮年糕,还有酒。 “接受敌人的煮年糕,我心里难过。” “可这是今生今世最后的煮年糕啦,不必客气地接受吧。” “这样也好,反正还没过完新年。” 三人喝着诀别人世的美酒,刚有三分醉意时,秀吉本人紫红着脸,提着一个酒瓶出现在他们面前。 “啊!恭喜,新年好。我也小饮了一杯屠苏酒。来,各位,斟满斟满。” 津川义冬吃了一惊,连忙摆手道:“不,不,酒已喝够了,因为我们一致认为不能再接受筑前殿下的如此厚意了。” 另外二人也不约而同端正姿势,凝望着秀吉。 “啊,哈哈哈……”秀吉踉跄地顺势坐下笑道:“啊呀,太有意思了!啊,哈哈哈……” “有甚么好笑的?” “有甚么?啊,哈哈,怎不令人发笑。各位把筑前昨夜的话当真了吧?啊,哈哈……” “当真了?难道昨晚您是在开玩笑吗?” “一点不错!” 秀吉抱着肚子站了起来。 “哎呀,我终于看清了织田家三位家老的内心。先放心地喝一杯吧。好,恭喜了!真正的武士就应该这样。来,津川,你先接一杯。” “那么说,命我们反叛主君是……” “是我秀吉开的玩笑。抱歉。是这样,据我们了解,信雄要与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三河的家康结盟,已经往家康身旁派了两三次密使了。” “啊?!真的?” “我连使者的名字都知道。他叫泷川雄利。怎么样?这次家康又玩手腕欺骗了信雄。” “德川殿下……?” “你们不知道吧。家康肚子里早晚要与我决战,否则就必须降服于我。为争取决战时对他有利,他假意与信雄结盟,而信雄也想把所辖的尾张、伊势、伊贺三国做为讨价还价的筹码。” “这个,我们主君所辖的三国怎么当筹码……?” “啊呀,你们不明白吗?这也难怪。因为与各位商量也会遭反对,于是他就把这事竭力地遮掩起来,在暗中进行。好,我详细地讲给你们听吧。来,先喝一杯。” 秀吉挪到冈田长门面前,满满地斟了一杯。三人木然地面面相觑。 巧设圈套 秀吉说,信雄不很聪明,反而被家康所利用。 家康方面正想知道秀吉究竟有多大实力。如果真是强敌的话,就俯首听命,否则更与小田原的北条携手西进。正当家康这样窥视西方时,织田秀长派来了密使,要求一同攻打秀吉。 “真所谓求仁得仁啊。家康这家伙藉机煽动,要率领全军雪故右府公之冤。” 这当然是秀吉凭空想像的,但这种想像可以显现他惊人的分析观察事物的能力。 逼迫信孝自决的秀吉不久便会用同样手段要信雄自灭,家康对此早已看不过去了。这时信雄又一而再、再而三地派密使前来请求援助,家康这才有意出战。不过他对战局分析比较冷静。他已不是在三方原败于武田信玄时的家康了。秀吉继续说道:“你们明白了吧,家康先让信雄给我打,看看我的本事,认为打不过时即可降我,而且降我时只用尾张、伊势、伊贺为条件,这样又可保全自己的领地。” “那么,怎样用三国作交换?” “明摆着的嘛。开战前把军队开进三国,若战局不妙,家康马上议和,以从三国撤军为代价,这样三国不就用上了吗?而三国改由忠义的家臣掌握,对我无害所以我也会同意,只有信雄真正受损害,这就是家康打的小算盘。” “哦,果然如此吗?” “当然,家康想以此计试探我的实力,但有个最大的障碍就是你们三人。他知道你们肯定不赞成此战,因为战必败,败则家业难存,这样的仗打它岂有此理!” 三人相互对视了一眼,不情愿地点了点头。他们想:事情真的发展到如此地步了吗?他们知道信雄对秀吉已是深恶痛绝,自信孝被逼自决后,信雄加倍思念亲人,所以事情极有可能。 “所以我才有意在信雄面前说,要接受你三人为人质,试探他一下,当时他的表情你们也看到了吧。他舒了一口气,似乎放下心来。因为对他来说,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了。把三个碍事者交在我手中,仗就可以打了。他心里一定在暗暗叫好。再想想他匆匆回去时的那动作。啊哈哈哈……,怎么样,这回信了吧。” 秀吉这些话绝妙无比。当时的信雄确是如释重负似地,慌慌张张回长岛去的。 秀吉进一步说道:“你们听着,其实你们已被信雄抛弃了,成了弃儿,我不过是逗了一下弃儿们而已。别担心,秀吉我本来就知道你们不会写谋反誓书的。” 话已说到这里,三人已不得不反了。义冬问道:“那么,我们要随您去大坂吗?” “你说人质?啊哈哈哈,不要不要,不如今明两天你们舒舒服服休息一下,然后各自回城。” “您是说我们可以回去?” “对,这样不久信雄就会叫你们去。没有三位的同意打不了仗嘛。家康正在积极鼓动信雄做好战前准备,所以时间不会很久。一般出兵最好的季节是阳春三月,开战也许就在那时,三位为救信雄就应该说服他不要做家康的饵食。” “……” “明白了吗?信雄绝非明主。你们应让他不要再想干与我作对的蠢事了,要为他保全尾张、伊势、伊贺三国安泰。来,再来一杯。” 这时的三家老已被秀吉的三寸不烂之舌说得神魂颠倒了。 七重铁军 秀吉回到大坂,马上令弟弟秀长叫来妹夫佐治日向守秀正。 佐治秀正是秀吉小妹朝日姬的第三个丈夫。 “喂喂,秀正,朝日还没怀孕吗?”秀吉把妹夫叫到天守阁上散发着强烈漆味的自己的居室,笑容可掬地问道。 “啊?您说甚么?” “我问你,你老婆还没怀上你儿子吗?” 老实厚道的秀正吃了一惊,说:“是的,毕竟过了年龄了。” 说到年龄,秀吉咂起嘴来:“朝日也快四十了吧,可是日向啊,女子四十如虎啊,并不是生不了孩子的年纪。是你的方法太笨了吧。” “十分抱歉。” “你该不会冷待朝日,整天泡在年轻的妾那里吧。夫妇和睦第一,多念念佛,早点生个儿子啊!” “我……”秀正刚一开口,也咂起嘴来了。他在想,虽说朝日是秀吉的妹妹,但连闺房中的事都要听他指挥,谁受得了? “那么,叫我有何吩咐?”秀正端正姿势问。 “不为别的,只是这城,你看,也建成了,我想打一仗作为落成纪念。” “是祝贺大坂城落成吗?” “对。来,你看这个。这是此战的布阵表。” 当时秀正只是个俸禄四千七百石的旗本将军,却受赐城正门外的一座与其身分不符的豪宅,在那里与妻子朝日姬生活。而受赐豪华的宅第,主要是因为秀吉的生母爱怜这最小的女儿,三天两头地去看她的缘故。 “哦——,这可是场大战哪。” 秀正是个平庸而规矩的人。他接过秀吉递来的纸片,惊得睁大了眼睛。 第一阵:木村重兹、加藤光泰、神子田正治、日根野弘就、日根野常陆、山田坚家、池田景实、多贺常则的六千精兵。 第二阵:长谷川秀一、细川忠兴、高山右近的五千三百精兵。 第三阵:中川秀政、长滨的队伍、木下利久、德永寿昌、小川佑忠的六千二百精兵。 第四阵:高畠孙次郎、蜂屋赖隆、金森长近的四千五百精兵。 第五阵:丹羽长秀的三千精兵。 第六阵:秀吉亲自率领,分为六段。 先锋:蒲生氏乡的二千精兵。 右先锋:甲贺来的一千精兵。 左先锋:前野长康,生驹亲正、黑田孝高、蜂须贺、明石及赤松来的队伍合计四千精兵。 第二段:堀秀政、越中来的队伍、稻叶贞通的五千五百精兵。 第三段:筒井定次的七千精兵。 第四段:羽柴秀长的七千精兵。 第五段:马弁队与火枪队共四千八百五十精兵。 第六段:旗本禁卫军四千(秀吉位于其中央) 第七阵:浅野长政、福岛正则的一千八百精兵。 佐治日向守匆忙在心间算了一下总数,然后又看了一遍人名。总数达六万二千一百余人的军队中,根本没有自己的名字。 “恕我冒昧,请问这样庞大一支军队,究竟开往何处?” “哈,哈,是吗?!没写在纸上,你就看不出来?这是从大坂出发时的阵容,军队从近江经美浓先去岐阜。” “这么说,是去讨伐尾张的信雄?” “对。先从岐阜攻占犬山城,战役还在其后。对手不仅是信雄,还有德川家康那个老狐狸,对之千万不可掉以轻心。” “恕我冒昧,阵容表中为何没有我的名字?” “啊,哈、哈、哈……问得好,问得好啊,秀正。这因为,这一仗用不着你出征。让你出征阵亡的话,朝日和母亲要怪罪于我了。所以命令你留守。” “又是留守。” “别那么沮丧。留守任务重大,这次你和蜂须贺正胜留守,而且你还有一个难上加难的特别任务。” “难上加难?” “对,你听着,你暂时要和朝日分开住些日子,朝日要到城里当人质。” 秀吉降低嗓门说罢,眯起眼睛,饶有兴致地等着佐治日向守的反应。 战前的人质 佐治日向守秀正比妻子朝日姬小四岁。他凡事循规蹈矩,长着一副女人们喜欢的端丽的面容。他被选为秀吉妹妹朝日姬的第三个丈夫以前,朝日姬有一段悲伤的经历。 战国时期女性的可怜之处,都是由于政治婚姻加抢婚。朝日姬与家康之母华阳院、德川二代将军夫人阿江与等人一样,一生更是历尽坎坷。 当然,信长的妹妹阿市及其女儿淀君,在某种意义上讲,也确实是不幸的。但华阳院、淀君妹妹秀忠夫人的不幸,却性质不同,有着更深刻的涵义。 家康之母华阳院从未想到过自由选择丈夫,她究竟被嫁了多少次,谁也搞不清楚,有时,她是被当做一个礼物,虽然貌美,却不得不频频改换丈夫。 二代将军秀忠的夫人阿江与,当上秀忠的正室时已是第四次嫁人了。最初秀吉为她选择的丈夫与日向守秀正同姓,是一位名叫佐治长九郎的武士。但据说长九郎得罪了秀吉,于是她马上被收回,改嫁丹波少将秀胜。但秀胜在朝鲜之役阵亡,她又第三次嫁人,嫁给了公卿藤原通房。阿江与为藤原家生下一个公主后,又第四次嫁人,成了德川秀忠夫人。这时她比丈夫秀忠年长九岁,已是半老徐娘了,而秀忠却是初婚。可见秀吉手腕之狠辣。 秀吉妹妹朝日姬也不例外,最初配给的丈夫是甚得秀吉青睐的叫副田甚兵卫的家臣。但不久这位近侍失宠,于是强行拆散二人,又把她嫁给了福田左卫门吉成。 朝日姬毕竟和阿江与不同,不是武士的女儿。秀吉生母对这位老丫头百般娇惯,朝日姬是在娇生惯养下长大的民家女子。所以改嫁后仍恋着最初的丈夫副田甚兵卫,每日哭个不停。这样,母亲就开口了:“你把她嫁到那种鬼地方去,就不觉得你妹妹可怜吗?” 生母哭着央求秀吉,秀吉无奈,于是收回朝日姬,嫁给了美男子佐治秀正。如果是让他们二人白头偕老,那秀吉真可谓是有情有义了。可是朝日姬一过四十,就又被强行拆散,硬是嫁给了德川家康,终其一生不过是个时代的悲惨牺牲者。这些都是后话了。 总之,当时秀吉为可爱的小妹妹找了佐治日向守这个合适的玩具,这次要他留守,也有一半戏弄的意思。 “怎么样?和朝日姬分离片刻也觉得痛苦吗?” 秀正正在思忖着秀吉究竟有何要事,秀吉又眯起眼睛用肉麻的声调问道。 佐治日向守也被激得怒向心头:“请殿下莫开玩笑,吩咐要事吧!” “好,好。此战表面乐观,其实是很棘手的。信雄之辈不足挂齿,现在已形存实亡了。我已做好安排,处置那个笨蛋,不久,他就会斩掉三位重要的家老,自行除掉自家的三位砥柱,然后变成一只无腿螃蟹,不足为害,德川这只狐狸不然,他一定向尾张、伊势出兵,在这里巩固立脚点并静观我的动向。这只狐狸的背后还有小田原的北条和越后的上杉。上杉妄图乘虚出兵北陆,而且在根来、杂贺、伊贺、甲贺中,受过那狐狸恩惠的不在少数。他们沆瀣一气做起乱来,我的后院可就不安静了。” “哦——,德川殿下会这样做?!” “对,打起仗来,在日本国他是仅次于我的智者。所以,这次我一定要把人质放进大坂城再出征。” “殿下认为,不取人质则会有人投靠德川?” “哈哈,你不必那么骇怕,日向,为了不使出现倒戈者,这次的人质不同以往。” “不同以往?” “对。把各家的爱妻收入大坂城,由你看管。而且第一号人质是你老婆朝日。连留守的你都要交出人质,其它大名也就无法拒绝了。明白了?”说罢,又压低声音道:“这样,秀吉的母亲也不会胡乱出城了。我母亲在城外闲逛,若被敌人捉去,那就麻烦了。反正目的是把大家关在城内,要大家高兴地玩耍,不要让敌人把这些夫人、孩子们捉去,丈夫们也就可以放心征战了。” “那么此战要相当持久?” “对!不愧是日向,马上就领会了。德川这只狐狸训练了相当多的伊贺、甲贺的暗探,要是让他们随便把人抢了去,我秀吉可就丢脸了。明白吗,这人质实际就是要诸将领的妻儿们在城内快活地生活,不要让他们感到寂寞。你赶快造几排人质用的房子,另外,你夜里万不可去别人妻子的房间干出些风流事来啊!” 佐治秀正涨红了脸答道:“绝无此念,秀正马上照办。” 这样,当出征诸将领的妻子都被安排进大坂城时,世上已是三月三日桃花节了。 年年此时各国都要调兵遣将。冰天雪地的越后的兵将,一定也要从关东开往北陆,以使德川得以出动。北畠信雄终于决心开战,他决定召三位家老来长岛城,召开军议会。 三位家老自从回到各自城池以来,一直深居简出。既然并无其它反战的重臣,信雄考虑只要三家老赞成,马上开战。 这样,三位家老津川、冈田、浅井,于三月二日下午至三日上午依次来到长岛城。 信雄兴奋地迎接了他们。德川家康已答应全力协助北畠军队,信雄此时已陶醉于胜利的喜悦之中了。 三家老忠谏 三月三日的桃花节,北畠信雄兴奋地向来到长岛城的三位家老斟起酒来:“德川殿下那里来了位密使。酒井河内守重忠接受秘密使命前来,我去清洲和他会过面了。” 这时在座的还有泷川三郎兵卫、土方彦三郎、饭田半兵卫、森久三郎等主战派家老。三人互相望了一眼。 “你们听好,德川殿下声明如下:北畠殿下既为故右府公次子,而因其兄信忠、其弟信孝之故,当然应尊为织田家族之主柱。然筑前却忘记信长公拔擢之恩义,对抗北畠殿下,实为十恶不赦、不义不忠之徒。故家康愿率全军参加此次义战……” “这个,这么重大的事情,是否改日再议?” 星崎城主冈田长门守重孝慌忙打断,但信雄拒绝道:“不必担心,没关系,今日在座者,我早已告知过此事,德川殿下将率全军来援,关于他出征的时间,殿下要仔细听一下你们三位的意见,他本人希望尽量在本月上旬。” “这件事情,”松岛城主津川玄蕃允义冬忍不住插话道:“我们也有些想法,望能改日……” “你们是否喝多了一点?” “是,久别重逢,又不知殿下有如此大事商议,不由得多喝了些。” “是吗?喝多了?好,军机议事改在明天。浅井认为明天可以吗?” 一直缄默不语,神色极为不快的刈安贺城主浅井田宫丸点点头,放心地说:“是,我也稍微多喝了一些。” 总之,这三人来时,已决心力谋信雄,反对开战。 “哈哈哈……”信雄付诸一笑,并不计较,“那好,今天一醉方休。”他又转过头去对泷川雄利、森久三郎说:“大家都喝,免去客套尽情地喝。” 信雄别有用意似地改变主意,这天再也没提开战的事。三位家老以为这是主君信雄对他们客气。 三人退到另一房间,冈田长门对浅井田宫丸说:“主君好似有点察觉到我们反对开战。” “察觉就更好讲了。明天一早,我们三人独自晋见,充分申明意见。” “那样最好,不过德川殿下可是个精明人。” “正因他精明,”津川厌恶地咂咂嘴,说道:“所以才怂恿我主来试探筑前,与筑前、德川殿下相比,我主如同婴孩啊。” “所以我们应设法阻止开战。” 三人未必相信秀吉,只是慑于秀吉威势,为秀吉辩才所左右,才对家康完全失去信任。 三人如此这般地商定了规谏方法。 信雄的外貌在兄弟中最似信长,然而性格与其父迥然不同,毫无刚毅果断之处,常常爱钻牛角尖。因此规谏并非易事。为避免激怒信雄,只能从一开始隐藏起结论,逐步说清利害。时常还要为他留一点面子,譬如反问“……此时殿下有何办法?”等等,让信雄以为结论是他独自思考出来的。 三人定好方法,各自回到了自己卧室,已是三日亥时(午后十时)过了。 但是,与此同时,信雄也已打定主意,命运残酷地愚弄了这三位家老。 挑拨之扇 三月一日,即德川家派来的密使酒井河内守重忠返回冈崎后的第二天,一个自称是伊势神宫御师的男子给信雄送来祈祷胜利的神位。信雄把男子引进自己房间,同他聊了起来。 当时的武将,谁都有几名亲信间谍。人们误以为这个自称伊势神宫御师的人也是其中之一呢。 谁知男子递来的“伊势神宫的神位”竟是京都做的一对舞扇。信雄怒目圆睁,不由得从刀架上取下直刀怒问:“你是甚么人?!” 男子年龄在二十五、六,细长的身材,目光炯炯有神,他笑道:“请殿下先看一下舞扇。” “扇上写着甚么字吗?!” 看到对方并无敌意,信雄将直刀靠在一旁,轻轻打开舞扇。扇面上漂亮的书法写着一首流行的打油诗: 松树遮住一颗星,不剪枝条难见月。井浅冈田水涸竭,可恨冬日北之田(畠)。 “松树遮住一颗星?” “是。命令我把这舞扇交给殿下的,是故右府先生备加偏爱的堺地的茶师。” “甚么?父亲大人生前……,那么说,是千宗易?!” “名字不便奉告。咏出这首悲伤的打油诗的是以隆达子调闻名的隆达。茶师告诉我这件事非同小可,你速去北畠殿下之处交此扇于殿下。对,我是堺地乳森的舞师,茶师叫我只说是伊势御师,说这样就能晋见殿下。” “哦——。那么你认为这首打油诗意义何在?” 那男子思忖道:“是不是告诫不要对叫松枝、或是浅井、冈田甚么的妓女动情,她们不会真心倾慕您的,我想是不是这么一首劝您分手的诗呢?” “你刚才说,这诗是从正月前后开始流传起来的?” “是,是在冬去春来的冬春之交。” “哦——,字是谁写的?” “是隆达自己的笔迹。也许故右府先生偏爱的先生面晤隆达,请他写的吧。” “好,我知道了,谢谢你来告诉我。你可以回堺地去了,路上多加小心。” 此时,信雄心中主意已定,只是有意把开战之事透个口风给三位家老,观察一下他们的反应,才特意召集他们来长岛城。 召集来后,三家老果然反对开战。于是信雄不动声色地继续酒宴,仔细观察他们以后的动向。 三人四日清晨一起来要求晋见。信雄断然拒绝道:“不行!想要三人一起斩死我们吗?不成!你告诉他们,就说请再慢慢饮酒休养一天。不,就说我正在饮酒,今日议事改在明晨亥刻(十时)举行。”信雄反派人传信告三位家老说议事改在五日上午十时。 以血祭旗 五日晨,信雄侧侍泷川三郎兵卫雄利来通知军机议事重新开始。“请在大厅集合!”三家老便一起走向大厅。 大厅的隔扇敞开着,参加者与参加酒宴时相同,泷川、土方、饭田、森之外,还有武士将领约二十人。这架式已非商议开战与否,而是把开战作为既定事实,讨论如何打仗了。 津川义冬悄声道:“好像已经来不及了。” “不,绝不能让殿下开战!大家都来列席也好,就照约定的讲,今日要把心里话全说出来,劝谏殿下。请二位齐心协力。” 冈田重孝愤然就座。 按三人事先约定,首先由冈田重孝开口,然后津川义冬帮腔附和,在主君信雄陈述意见后,浅井田宫丸明确打出反对开战的大旗。 三人走进大厅后,马弁立即跑步去迎信雄。 正亥刻,随着一声“殿下到!”的吆喝,信雄走到上座坐下,屁股还没坐稳,信雄就表情严肃地开口道:“大家评议一下吧,德川殿下已决定率全军与我们并肩作战。因此,我们大后天七日举兵,都没有异议吧。” “恕我冒昧,我有话想讲。”冈田重孝慌忙向前迈出半步说道。 “哦,是长门啊,你是星崎城主,命你随同德川殿下的近卫军做赴美浓的先锋。” “关于此事,我,我有话要讲。” “怎么,你不愿与德川殿下一起行动吗?” “恕我冒昧,小臣重孝反、反对此次开战。” “反对?”信雄略加思忖,便意外大度地说:“是吗,如果反对开战的话,这事就要重新议起了。不过此战重大,无论如何也要听听你们的意见哪。” “谢殿下。” “好,你说说看,为甚么反对?” “回禀殿下。殿下曾说,德川殿下将率全军协助。我以为此事难以为信。” “哦,理由何在?说说理由。” “据我得到的情报,德川殿下家臣中有羽柴筑前的内线。” “哦,谁是筑前的内线?” “石川伯耆守数正。据说此人时常出使大坂城,因而被筑前所笼络,此事我不相信。疑是筑前设下的疑兵之计,但石川伯耆曾向筑前的人透露说,德川家绝无全力协助之意。由于我方催促过于热心,所以他们盘算觉得先助我一臂之力并不会吃亏,我想这也许是真的。” “哦,你是说,家康殿下起兵并非出于对亡父的恩义。” “是,是的。恕我冒昧,德川家族与筑前早晚不免一战。他看到这战火早晚要烧到他身上,所以暂时先将殿下您推到前线作战,自己却等待和谈,无心真打。此类传言俯拾皆是。” “我明白了!你是说家康殿下并非出自真心,所以你反对开战,是吧。” 津川义冬乘机说道:“殿下!小臣义冬也与冈田殿下意见相同。” “哦,你也反对?” “是,现在不可与筑前对峙。筑前占天时之利。时正如雨后春潮,任何力量难以阻挡,宜暂且忍耐。对,不久,时局就会改变,首先殿下还不到三十,而筑前已过五十,请考虑到这个年龄之差,只要忍耐,殿下胜利之日必将到来。” 津川义冬的话语慷慨激昂,浅井田宫丸觉得时机已到,便跳将出来道:“殿下!还有一个办法可以阻止筑前出兵,佯装此事已托付我们三人,令我等三人入大坂做人质,只要我们进了大坂城,就绝不让筑前出兵。” 信雄的脸可怕地狰狞起来。正如他所担心的,三人已是身在曹营心在汉了。 “是吗?临战前夕,你们三人想要逃进大坂城?” “绝、绝非此意……” “明白了!我早看出你三人已当了大坂的走狗了。来人呀!” 信雄一声令下,满堂人一齐拔刀站起。 “啊!这是……” 三人绝未料到事态会如此发展,而信雄看来,这一切都是按照他的安排进行。 冈田重孝奋然拔刀,此时,旁边的津川义冬右肩已重重地吃了饭田半兵卫正家一刀。 “啊!这、这真是意、意外的御前会议。” 扶着肩头踉跄跑出走廊的义冬,至此还以为这是主战派的犯上作乱哪。 “真是荒唐的旨意啊。” “甚么旨意?怎会是殿下……” 慌忙向上座望去,早不见了信雄的身影。三十余个剽悍的武士执枪跳将出来。 “大坂的走狗们,发呆去吧。” 首先负伤的津川被两个武士的枪刺中而毙命。接着冈田重孝与土方战了两三个回合,便被土方的豪刀砍中胸膛。 “可恶的叛徒,把你们大卸八块。” “太意外了,称我们是叛徒,有何证据?” “少罗嗦!这是以血祭旗。” 格斗持续了一会儿。 但精心设下的这个圈套谁能逃脱掉?津川义冬、冈田重孝、浅井田宫丸先后被斩,偌大个大厅也被血染红。 津川玄蕃和浅井田宫丸、冈田重孝分别被饭田半兵卫、土方彦三郎和泷川三郎兵卫击毙。最后,泷川三郎兵卫高声欢呼,叫人揭去饱吸鲜血的蓆子。 战争即由此开始了。 “祭旗结束,各自武装集合!” 一切都是主战派家老同信雄预先决定好的步骤。 人们穿戴好各自的甲胄后,集合在揭去地蓆的大厅内。此时,信雄也威风凛凛地身着披肩铠甲,出现在众将帅面前。 “诈称七日开战是为了防备敌军暗探。有神在上,今天五日,北畠信雄举义军讨我逆臣羽柴秀吉。大家奋起讨敌!” “杀!” “杀!” “杀!” 信雄当场将津川义冬的松岛城封给泷川雄利,冈田重孝的星崎城封给水野忠重、浅井田宫丸的刈安贺城封给森久三郎,各路大军当日启程出兵。 调戏将军之妻 也是在三月五日,秀吉叫妹夫陪同,来到建在城中地区一角的一排排人质房前,喜眉笑眼地巡视着。 “殿下,信雄殿下真会杀死三位家老吗?” “当然,那笨蛋一定会的,也许已经杀了呢。” “殿下怎么这么有把握?” “哈哈!我后来又施一计,给隆达小调填了新词,叫人送到长岛城去了。” “您派去了使者?” “喂喂,别说傻话好不好,骗敌人何必特意派使者呢。你好好记住,人的心中都有一只叫猜疑的恶魔。” “猜疑?” “对,心里老在嘀咕,怀疑人是敌人还是朋友,是真心倾慕于我还是逢场作戏。” “那么这恶魔在殿下心中和我心中也有吗?” “哈哈,你别太认真了,我可没说你我心中也有啊。” “太可怕了。” “但是常人竟不会把它运用在战争中,真是太愚蠢了。其实它能敌过千军万马,可常人却不知道。” “哦。” “比如说吧,这排房子里,哪个大名的妻子最贞节?” “嗯,要数细川忠兴的妻子了,她现在正在自己国内关禁闭,不在这里。” “假如在这对和睦的夫妇之间略微使用一下猜疑的恶魔,两人马上就会闹翻的。” “和睦的夫妇也会闹翻?” “对。我要是夜里来寻欢,然后四处散布说她是个好老婆,好似一餐绝世佳肴。你看着吧,忠兴心头的恶魔便会兴风作浪了。” “是吗?” “于是忠兴就会逼问他老婆:你为甚么把身子许给了羽柴殿下!他老婆会说:我没有呀。这就足够了,两人已经翻了脸,暂时难以修好。你也明白这恶魔的威力了吧。” 正说着,二人走进了散发着木头清香的走廊下。走廊两旁排列着隔成两间大小的一家家居室,里面已经全住上了人质。秀吉随便向一间屋里搭话道:“喂喂,这是谁家呀?” “妾是神子田正治之妻。” “哦——,你是正治的妻子啊。” “是,带来个婴儿,承蒙关怀。” 神子田正治的老婆看上去又土又丑,她接过女佣抱来的婴儿给秀吉看。秀吉道:“哦——,这是你们两人刚搞出来的吧。” “是……是的。” “不必害羞,搞出这孩子,不就是你们两人亲热过吗?好,恭喜了!咦,这孩子长得意外的漂亮啊。好好,我加倍小心,别叫你心爱的男人战死疆场。” “请多多关照。” 二人又向前走过了两三家:“你看你看,这里是谁的妻子呀?” “是,是蜂屋赖隆的妻室。” “这蜂屋可是有名的美男子呀。咦,你比蜂屋年纪大吧。” “是……是的。” “没关系,年龄怎么都行,你很漂亮啊。” 秀吉说罢,向前继续走去。又退回几步,说:“你知道蜂屋在大坂城里,恋慕着一个侍女吗?” “不,会有这事?” “是吗?好好,不知也罢,保重啊。” 离开后,秀吉在佐治日向守耳旁道:“这下看吧,凯旋归来后,让蜂屋这小子和他老婆闹去吧。怎么样,猜疑的功效不小吧。” 秀吉的这种恶作剧,其实最终败坏了他的名声。世上传说的“秀吉调戏人家之妻”,也许就是因为这种恶作剧张扬出去后人们才产生了对秀吉的不信任,秀吉这一天在筒井定次的妻子面前又开了个赤裸裸的大玩笑。 “哎呀!真是的!” 筒井的妻子有公卿贵族的血统,羞花闭月好似画上的美人。 “我今生今世头一次看见这么漂亮的美女。”秀吉还没问是谁的妻室,就信口发出了感慨。 “你看怎样,一个晚上也行,咱们约一次吧。” 那女子目瞪口呆,惊得瑟瑟发抖。 “只要你同意,我今晚就来。哦,看门的是这个佐治。我要他不许张扬,他就不敢说。” 佐治慌忙快走三四步,跑到前面去了。夫人定了定神果敢地说道:“妾是筒井之妻,请您与妾的丈夫交涉吧。” “甚么?是筒井的妻子?这下糟了!那龟儿子的老婆可真厉害。再见了,多保重!” 好似挨了当头一棒,秀吉慌忙逃遁。但这些话早让附近屋子里的娘儿们听到了。 …… 秀吉三月七日得知信雄杀死了三位家老,八日便命前锋出兵,他自己则于十日由大坂入京都,十一日进军近江的坂本城。 <hr /> 注释: 八万大军的用意 秀吉大军实为六万二千一百五十人,号称八万,按计划要一举开进美浓、尾张。 此次的敌人非同往常,北畠信雄倒不在话下,但其背后还有善战的德川家康。 “现在起,不能暴露一点弱点给家康,那家伙可是个行家里手,就连过去对故右府公也是滴水不漏。我得让这厮知道我秀吉有多么伟大。好吧,我方有八万将士,给我沿途张扬,我八万大军势如潮涌,不可阻挡。” 现代社会上的竞选亦是如此,谁打出一个好形象谁方能取胜。当年战国武将也不会不用心理战,秀吉便是心理战的名手。 “佐吉呀,你好好听着。家康和信雄的联军加起来不过一万到一万五千,有二、三万人足以对付了。为何还要动员八万大军,这里的道理你明白吗?” 一进坂本城,秀吉就笑吟吟地叫来石田佐吉三成问道。 “是,我以为这正是羽柴式的不战而胜法。” “对!还是你知道。这就是不损兵而压服敌人的不战而胜法。你好好记住。” “是!” “我方如只派出二万五千兵,对敌方来说已是大军了,但是一旦如此大军压境,对方必定十分紧张,必定背水一战拚死抗击成倍的敌人。那样的话,长途跋涉的一方疲惫不堪,即使不败也必死伤众多,不划算。打这种仗的人简直是笨蛋。” “诚如殿下所言。” “现在,对付不过一万至一万五千的敌军,我秀吉率八万大军前来,情况可就完全相反了。八万!家康、信雄听到这个数字就会魂飞魄散。当然,家康不一定如此,但他的家臣们肯定会觉得必败无疑,意志消沉。在战争开始前就慑服敌人,这就是不战而胜法,你好好记住。” “明白了,我不会忘记的。” “那就速给前线发檄文。池田胜入斋信辉应该进入犬山城了吧?” “应该是的。也许胜入的女婿森长可(兰丸之兄)已在准备攻占尾张之地了。” “是吗?打先锋的是森武藏守长可啊。快派使者去长可和胜入那里,说我秀吉率八万大军即将进入美浓,大军必以破竹之势到达岐阜。在我军进入岐阜城以前,命长可攻入尾张,攻破家康军在小牧的前阵。” “明白了。”佐吉劲头十足地传令去了。他刚走,原三郎左就来了。 “殿下!大事不妙了!” “大事不妙?蠢才!我秀吉正率八万大军出兵近江,不许你用这样不吉利的词!蠢才!” “那好,是小……小事不妙了。” “哼!出甚么事了。” “德川家康真是个狡猾的家伙,听说他与信雄联署了一封煽动信,要纪州、杂贺、根来的人们起义了!” “甚么,杂贺和根来……,哈哈哈,这事有意思了。” “听说人数不断增加,已达两万,要攻打殿下的大坂空城,夺取诸将领的人质和大坂城。” 他刚说到这儿,秀吉厉声制止道:“混账!住嘴!” 原三郎左涨红了脸,咽下没说的下半截话,心想:这哪是甚么小事不妙,自己都那么大嗓门儿嚷嚷了,一定吓坏了。 “你以为我……我秀吉,听……听到这点儿事情就会吃惊吗?” “不,不是的。” “我可越来越兴奋了。哼,家康小子要夺我人质和大坂城?三郎左,我赢定了!” “您是说……” “我终于兴奋起来了。家康这厮,我原以为他听说我秀吉率八万大军压境后一定赶快退回三河,提出媾和。既然这样他要找我的晦气,反倒激得我精神百倍了。战争不这样就没意思。我兴奋起来,这就胜了。” 秀吉的理论常常不同于常人,极富跳跃性。但他说的不假,他直到刚才还以为家康不会真心同他作战的。 “家康这厮还不至于这样笨。”秀吉原来一直这样想。他认为自己八万大军压境,家康至多会在前哨战时略做抵挡,在信雄面前装装样子,然后迅速撤到三河以东。秀吉盘算过,为给其撤退提供口实,兵力需八万不可。 可是家康准备乘虚攻打大坂城,事情就不一样了。秀吉暗暗骂道:“蠢才家康!”事实上,秀吉因此无法按计划从坂本城出发了。他十一日进入大坂城,二十四日到达岐阜城。其间约有十三天用来处理纪州的乱子,可以想像好强的秀吉愤怒的程度了。 另有一说甚至认为秀吉于二十一日撤回了大坂城。 秀吉又大声叫来石田三成:“佐吉!火速派使者去岸和田城。告诉中村一氏,家康小子干了件利落事。” 二龙争珠 根来和杂贺的起义激起了秀吉对家康的斗志。家康的家臣中,也有石川伯耆守数正这样的人竭力阻止两雄交战,但战争已无法避免。 最初双方都不愿示弱,虚张声势威吓对方。但到后来逐步走上了进退两难的决战之路。 秀吉觉得家康比预想的更顽固,简直是笨蛋。可是由于这笨蛋,号称八万的“不战而胜”大军被困在坂本城。他暗自发誓:“蠢才,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好哇,德川军队,从第一战起我就要毫不留情,让你们尝尝厉害。” 秀吉迅速制止住起义,然后赶忙于二十一日离开坂本,二十四日进入岐阜城。 进城后,等待他的又是一个初战失利的丢人消息。 当时,家康把大本营设在小牧山,派兵把守于前,扼制了池田胜入斋先期占领的犬山城的通道。秀吉攻占小牧的指示一到,胜入斋的女婿森长可便向德川军全力进攻。但德川军的先锋是以骁勇着称的猛将,年轻的本多忠胜,他奋力反击,森军惨败,狼狈地退了下来。 秀吉大怒道:“森武藏守打败了?” “是,敌将本多忠胜虽然年轻,却是难以抵挡的猛将,头戴鹿角盔,身先士卒冲在最前面,呐喊起来如巨雷咆哮……” “住嘴!” 刚到岐阜城,秀吉就不得不高声斥责左右。“本多忠胜这小毛孩子,至多不过是匹鹿嘛!怎么把鹿鸣听成雷声,你这胆小鬼!对手是鹿,我们这里有虎、有狼、有狮子!” 怒吼了一阵后,秀吉又“嘿嘿”地笑了。 “好啊,这样我这狮子也就愿意用尽全力来擒兔子。家康可真有意思,好啊。” 定是他那无穷无敌的智慧又想出了甚么新招。 “喂喂,取纸笔来!不,不是我自己写,由己!由己!叫大村由己来!” “由己!写信!” 这位生气勃勃无所畏惧的大将军又恢复了往日那种旁若无人的豪态。 “纸、笔已备好,由己在此待命。” “好!再往前一点儿。开始吧!收信人是常陆太田城主佐竹次郎义重。” “明白,常陆的佐竹先生……” “我用文言说,你只管写下,不要遗漏。好,开始。家康近来欺信雄年幼,挟持幼主,无故诛戮三老臣于长岛,故秀吉出兵伊贺、伊势,攻克峰、神户、楠诸城,意在安定天下。尾州外围之地田纪伊守(胜入入道的长子)、森武藏守于十三日攻占犬山城等处,又于前天二十二日——,二十二日是前天,明白吗?前天二十二日攻打根来、杂贺三万暴徒,斩首五千,纪州外围安定无事。” 由己不由得停笔,吃惊地问:“这个,杂贺、根来的人有三万吗?” “蠢东西,这样说着顺口,干脆说三万人,好懂些。” “那么,这三万人丢了五千首级才败退的吗?” 秀吉耐不住性子,咂起嘴来。 “你只管写就行了。前天才发生的事,我怎么能知道,蠢东西。” 由己拿着笔瑟瑟地发抖。 斗智 秀吉正是所谓天马行空、不拘一格的大将。他对由己的踌躇感到迷惑不解,咂咂舌头道:“你怎么尽问无聊的问题呀,由己?我现在只是在口述过去的事情,而是再让你给佐竹义重写信,明白吗?” “明……明白了。这不是记录已经完了的事情,而是老爷的策略。” “不是策略!它必定发生,所以才让你写。” “是的。” “起义的人们听说我们于二十一日离开大坂,一定以为时机成熟了,便会涌向岸和田城。” “是……是的,也……也许会的。” “于是,在岸和田城的中村一氏、生驹亲正,还有蜂须贺的儿子家政他们击溃叛匪一定在二十二日。” “噢!”由己这才松了口气,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那么说首级五千也是推测了!” “当然。叛军是僧兵和当地武士组成的三万乌合之众,不取五千首级能退吗?若他们败退,则算五千首级,此乃兵家常识。好,快接着写吧。” “明白了。开始吧。” “我接着说了。斩首五千,因而纪州外围平安无事,接下来——,对于家康,今后吾将毫不留情,痛加惩处。故望近期与东国议定计谋。又,木曾义昌、上杉景胜皆为秀吉之挚友,也望与之共议,切记。四月二十五日于岐阜,秀吉。” “嗯,今天,今天不是二十四日吗?” “哎呀,你可真烦人。日子就不能通融一天吗,傻瓜。” “惭愧。” “写好了?那么接着写下一个。” “嗯,又是二十五日的信吗?” “二十四日的!收信人是木曾川和长良川之间竹鼻的不破源六广纲。这是封劝降信。” “明白了,可以开始了。” “给那厮把字写粗一些。不吓唬他一下他就不知天高地厚。好了——秀吉近日率八万大军出征岐阜,即将渡河,直插尾州,其势必如摧枯拉朽。故与我秀吉暗中作对,极不明智。为惩戒之,明白……” 正在这时,石田佐吉三成手拿一副布告牌,惊慌失措地再次跑了进来。 “报告!” “我在口述信函……咦,那不是布告牌吗?” “极其恶毒的布告,德川的家臣榊原康政在河西一带到处插放,实在是可恶的家伙!” “甚么?是榊原?不就是来送过信的那个家康家的杂役吗?别一个人生气了,念给我听听。” “可以读吗?” “不读怎么着?布告牌就是要读给大家听的。” “可其内容可恶已极……” “你不必生气,反正是骂我的吧,快读!” 在秀吉再次催促下,石田佐吉三成把拿来的布告牌展在秀吉眼前念了起来:“……秀吉乃野人之子,原不过为马前走卒……” “甚么,甚么,你说甚么?佐吉!”果然,秀吉的脸一刹那便没了血色。一开头就写他最忌讳的话。 “我说过,这内容可恶已极。我以为念它只会玷污了我的嘴。” “这布告牌究竟立在何处?” “是。地点在岐阜与竹鼻之间的笠松村外。首先发现的是一柳末安,他怒发冲冠,拔了便来报告来了。” “甚么,是末安拔的。好!叫他来!” “明白了。喂,找个人到休息室叫他来。” 三成刚吩咐完,秀吉厉声怒道:“不许叫别人去,你自己去!” “是,是!” 十万石的愤怒 秀吉见佐吉一去,便马上叫由己过来。布告牌上的字体流畅,汉字又多,秀吉多不认得。 “由己!你念念这张布告牌。眼睛向这里看!” “是。不过这东西也许不念为好。” “你是说我听了会生气,还是说内容不念也能知道?” 由己无以对答。 “这个……,敌人为激怒将军才写下这些莫须有的谎话。您读了它,一动怒,不正中了敌人的圈套吗?那东西还是扔了好。” “住嘴!” “是、是。” “你这话太没规矩。你以为我不知道这布告牌是为了激怒我才编造的谣言吗?” “惭愧。” “我要你念!我要知道我能经住多少敌人的谣言。笨蛋!要你念就快念!” “那么非念不可吗?” “念。无非是些家康近卫军们的谣言。” “那我念了。”由己瑟瑟发抖,“哎呀呀,写得太恶毒了。——上面说老爷倒行逆施,罪行罄竹难书,他们主君家康感于信长公的恩义而奋起。” “嗯,我就知道会那样写。还有哪?不会就这么点儿。还应该有要我秀吉怒发冲冠的话,快念!” “哎!我真倒霉!” “你,你说甚么?” “开始读了——马前走卒,得信长公特别宠爱,享受厚禄后,竟忘公大恩,企图夺取君位。” “嗯,准会那么写的。还有信孝的事吧。” “是,有的。——虐杀主君之子信孝公及其生母,现又出兵信雄,大逆不道,罄竹难书。” 秀吉已经不再出声了,他暗骂:写吧,写吧,好,你个榊原康政! 正在这时,石田三成带来了拔布告牌的一柳末安。 三成有些情绪激动,一柳末安更是如此:“一柳末安奉命来到!” “噢,是末安。咦,你铠甲右臂沾着血哪!” “是!” “你是不是杀了看布告牌的人?!” “是的。” “笨蛋!为何要杀?” “是。因为他高声把这恶毒的布告念给围观的百姓们听。” “那人是武士还是商人?” “是。是个样子像学者的僧侣。” “甚么!你杀了僧侣!你这笨蛋。” “是!” “当时为甚么不笑给他看?德川知道刀枪不能胜我,便要以谣言取胜。你若拔下布告牌,嘲笑他们可怜,把牌子丢在一旁。那才是好家臣。可你干了些甚么?在百姓面前杀了僧侣。末安!” “是!” “你给我秀吉脸上抹黑了。你轻易地中了榊原康政的圈套,把我秀吉变成了凶恶残暴、不知慈悲的人了。可悲可叹啊!家康的家臣中有康政这样足智多谋者,而我的家臣却是火爆性子,轻易上当。既无地位又无门阀,你再没有智谋,岂非死人一般。末安,给我出去,我要亲自砍掉你这无智无谋的头!” “哎呀!殿下且慢!” “佐吉,你也出去。你只会惊慌失措,面如土色,反正活着也没有用处。” 秀吉的愤怒终于爆发在一柳末安和石田三成头上了。 由己哆嗦得牙都合不上了。他不愿念布告,就是生怕会有这样的结果,可它还是发生了。 然而,此时的石田佐吉三成却意外地顶撞起了秀吉:“殿下请稍候。你听见了吗?” “你……你说甚么?” “一柳末安杀死僧侣,驱散百姓,并非因暴怒所为。我们做事皆有充分考虑。殿下却认定我们是鲁莽行动。好吧,一柳,我们甘心受罚!” “殿……殿下尽管杀吧。” 秀吉被这一反诘,好像反倒松了口气:“噢,这么说,你们好像还有点智谋。” “是的。我等乃是天下第一的大坂城主的家臣,我们的主意也是很妙的。是吧,一柳。” “是……是……是的。” “噢,从容多了啊,佐吉。那么天下第一的大坂城的家臣,想出了很妙的主意才在百姓面前杀死了僧侣的吗?” “诚如所言!”三成竭力仰着瘦小的身子道:“这种场合下,雕虫小计不适合于殿下这样天下第一大城的城主身分!我等以为,殿下的愤怒应显示出雷霆之威,于是借用了以往信长公的计谋。” “甚么?借用了故右府的计谋?” “是。信长公一怒则叡山、长岛被烧。大丈夫不必掩饰愤怒。现在殿下正在火头上,如果杀掉我们,不在敌人面前暴露出情绪来,只是雕虫小计,康政必拍手称快,欣喜万分的。我们刀砍僧侣,正是显示大坂城主愤怒之可怕的第一步棋。” “你倒真会说话。好,那第二步呢?” “我们也给康政立个布告牌。” “布告牌?我们也立吗?” “诚如所言。上书:‘榊原康政,诬为故右府公报仇尽忠之我主为残暴,放肆无礼,天理难容。故有拿康政首级者,赏十万石俸禄。’十万石俸禄啊,这是显示天下第一的殿下刚愎的第二着。百姓们定会胆颤心惊,康政也会为浓尾各地的武士们追赶得提心吊胆,夜不能寐。” “噢。” “殿下若认为我们尚有智谋不必斩首的话,就饶我们区区两条性命吧。” 秀吉沉思片刻,吟道:“你是说,要我向天下显示出我的怒气?” “诚如所言。这是大坂城主羽柴秀吉十万石的愤怒啊!此怒不发,此战难胜啊。一柳诛罚僧侣,正是为这愤怒祭刀啊。” 石田三成用这个奇妙的理论平息了秀吉的怒气。秀吉沉吟道:“原来还有这种办法啊。” 家康的策略 现在,且让我们来看一看家康是如何对付秀吉的八万大军和十万石的愤怒的吧。 此战对家康来说甚为重要。天下一半以上已经握在秀吉手中,无论家康是否情愿,有朝一日必会与秀吉对垒。或战或降,家康的命运是必择其一。这点家康早已看透。 不用说,家康内部也有两派,绝大部份人是决战派,另一派是主张避免决战,保存实力的和睦派。但后者也渐渐被决战派或主战派所争取,最后仅剩下石川伯耆守数正一人了。 厌嫌独断的家康于是决定采取中间路线,即先战后和这条路。 即使是在织田信长的全盛时代,家康都不曾是信长的家臣,自始至终是“三河的亲戚”及“信长的协力者”。此次,家康也想与秀吉一战,显示一下自己的实力,确保信长时代的同等地位,始终做一个“秀吉的协力者”。 可是为了作战,他不得不暂时隐藏起将来要睦和的算盘。不让家臣们感到他真心要战,战争就难以打起来。于是,对秀吉在对待信雄上的不仁不义,他表面上表示愤怒,认真着手于出征的准备。 “知道吗?此战是我一生中的第二次重大战役。第一次,就是大家铭心刻骨的三方原之战。当时很遗憾,我家康被武田信玄牵着鼻子走,失败了。但现在我已非昔日的家康了。我已是拥有骏、远、三至甲斐、信浓等地的东海道第一武士了。此战乃东海道第一武士替天行道,讨伐狂妄却夺天下的、不仁不义的秀吉的战役。各位当明白,如若战败则一切将前功尽弃。” 家康命令在以往“冲啊,冲啊”的齐声呐喊中再加个“冲”字,要将士们认真备战,俨然一副背水一战的架式。 于是,他一开始就调集了三万五千将士,真可谓总动员了。当然,家康绝不会率领全部人马上阵,实际带到清洲去的,仅仅八千,余下的部份散在领国做后备。 万一自己战死沙场,家康也对此作好了安排,即使发生意外,满门家眷、仆从不会发生一丝混乱。这种周密的安排,恰与秀吉形成对照。 滨松城:由大久保七郎右卫门忠世守卫; 冈崎城:本多作左卫门重次; 二俣城:酒井雅乐头重忠; 久能城:久能三郎左卫门; 挂川城:石川日向守家成; 甲府城:平岩七之助亲吉; 郡内城:鸟居彦右卫门元忠; 骏河田中城:高力与惣左卫门清长; 深泽城:三宅宗右卫门康贞; 长久保城:牧野右马亮康戍; 沼津城:松平周防守康重; 兴国寺:松平主殿头家清; 信州伊那城:菅沼大膳; 佐久郡:柴田七九郎重政; 小诸城:芦田下野守信守。 家康如此滴水不漏地布下二万七千兵马,亲自率领八千兵马赴尾张。 副大将任命吉田(丰桥)城主酒井左卫门尉忠次担任,先锋由近来初露锋芒的勇将井伊万千代直政担任。 家康身旁的近卫军中有:长女龟姬的女婿奥平信昌以及松平又七郎、榊原小平太康政、本多平八郎忠胜、大久保忠邻、本多庆孝、松平家忠、菅沼定盈等,皆为一骑当千的虎将。家康率近卫军于三月八日进驻尾张边上的冈崎城。 信雄于三月五日杀死三位家老,三天后,家康已在行军途中了,真可谓神速。 秀吉由大坂城出发进驻坂本城是在十一日。同一天,家康业已进驻热田附近的山崎,严阵以待了。 家康除进兵尾张外,为威慑秀吉,又布置了煽动秀吉领地外围的军队起义一事。 先在北陆地区,怂恿佐佐成政攻打加贺,在四国联合长曾我部元亲进驻淡路。 其后安排寒川右太夫起义并入侵和泉、河内,另外还让贱岳之战败北后闲居纪伊的保田安政同根来法师共同谋划攻打河内。秀吉的大本营——大坂城,则由本愿寺的门徒及根来、杂贺的党徒发动暴动夺取,万一事成,家康定下密约,由本愿寺的信徒们收复接管大坂及加贺。 因此,秀吉虽于十一日一度到达近江的坂本城,但后来慌慌张张地返回大坂。处理完暴动及叛变诸事再回到坂本城,已是二十一日了。秀吉因为家康的谋略,进驻岐阜城的时间晚了十天。但秀吉并不因此气馁,家康一方也因秀吉从坂本一度返由大坂而陷入严重混乱之中。 二龙腾跃 秀吉来到坂本城,这说明其进军路线是从美浓指向尾张。但他一度折返大坂后,家康及此战的主角——信雄军都产生了动摇。他们自然而然地担心:秀吉本人是否会到伊势路来? 家康进入清洲城,与信雄召开第一次军事会议,是在秀吉进入岐阜城的十天以前,即三月十三日。此时秀吉业已在伊势投入战斗。 攻入伊势的秀吉军是蒲生氏乡、长谷川秀一、堀秀政、日根野弘就、浅野长吉、加藤光泰等诸将,加上当地的关万铁、泷川一益等,首先攻打峰城。 这正是秀吉善战之处。秀吉本人慌忙回首处理纪州起义,却把敌人的眼光引向伊势路。 伊势的峰城若被秀吉夺取,则信雄的领地——北伊势和南伊势就可能被分断,也许首战便导致重大失败。 “果然秀吉这家伙到伊势来了!”信雄慌忙地把守卫尾张和美浓边境的大山城城主中川勘右卫门贞成调往峰城增援。听到信雄这一独断的决定,家康不由惊道:“坏了!”家康早就注意到秀吉伴装进攻伊势路,其实必然要从美浓进入尾张。 秀吉真正的敌人并非信雄,而是信雄身后的家康。 家康若越过尾张来到伊势路,那对秀吉来说再好不过。 秀吉军一方有九鬼嘉隆及田丸具康等水军,而家康一方则没有值得一提的水军。 “看来,家康这家伙绝不会来伊势路了。”秀吉看透了家康心里所想,或许应该说,秀吉盘算着想早日用八万大军压服家康,信雄之流也自然就会随之烟消云散了。 首先席卷没有家康的伊势路,大体收拾了信雄军后,与家康的主力在尾张对垒。这样一来,家康就会迅速撤兵到三河以东,而后不得不前来求和。家康也早看透了秀吉的以上盘算。 在清洲城的军事会议上,家康叮嘱道:“我以为决战之地将在尾张。请中将(信雄)殿下坚守犬山城。”信雄听后,十分狼狈。他已令原应死守犬山城的守将——中川勘右卫门贞成率五百精兵增援伊势的峰城去了。 “可我已派犬山城的中川贞成去伊势的峰城了。” “坏了!”家康不由得喊出一句,但咽下了下面的话。 家康脸色一变,信雄十分恐惧。 “是吗?太可惜了。” “可惜?” “秀吉必定由岐阜赴尾张。若中川贞成此时在犬山城,也许他已迎战敌人的先锋池田胜入斋和森武藏守(长可),立下了大功呢。太可惜了。”家康说到这儿,又轻声问道:“那么,谁在留守犬山城呢?” “我已严令中川的伯父、僧人清藏主小心守城。” “太遗憾了。那么,我军马上把阵地推到小牧山,不让敌人再接近清洲。” “甚么?在小牧山设阵?”信雄又是大惊失色。 信雄原想要家康攻入伊势路,击破在那里逞凶的蒲生氏乡为首的秀吉军。 “是的。进军小牧,刻不容缓。因为城主中川贞成已被你调往伊势峰城增援去了。” “您说甚么?您说我派中川勘右卫门去峰城是失策吗?” “是的。”家康即使此时也是极安详地点了点头。“您记得吗?以前中川有个家臣叫日置才藏。他好像干过犬山城的町长。” “我记得是有个叫日置才藏的。” “他后来离开中川,跟随池田胜入斋。胜入会问他犬山城的情况的。若听说旧主中川贞成已率精兵去增援峰城,犬山城为空城的话,猛将池田胜入一定抓紧时机攻城,即使胜入不让攻城,被称为阎王的森武藏守也不会听的。所以,只当犬山城已落入敌手。在哪里挡住势如雪崩由犬山城来的秀吉军呢?这是第一件重要的事。” 家康说到这儿,击掌叫来榊原小平太康政和本多平八郎忠胜二人,要他们迅速出征到小牧前线。 “小平太(康政),速去国境,自尾张至美浓,遍树布告牌,内容要激怒秀吉。阿锅(本多忠胜),森武藏守必会首先入侵尾张,令你击退他。你知道,森武藏守是秀吉军中的阎王,而你这只锅是我家康旗下的阎王,阎王对阎王,不可打败仗呀。” 听了家康这席话,信雄仍是满腹牢骚。他将自己的大本营放在了比清洲更接近伊势的长岛,因此无论如何想让家康进入伊势。可是家康没有丝毫进入伊势的意思。 “那么德川殿下无论怎样也不去伊势了?” “是的。我刚才令榊原小平太树的布告牌,其实就是引诱秀吉去那里的一个计策。如果我们进军伊势而陆路又被切断,那么秀吉就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控制尾张,我们反而会在伊势路成为俘虏。若我们驻扎小牧,秀吉必然也去那里。就当犬山城失守,您只考虑一下今后的策略好了。” 家康的预言不幸全部言中了。 家康原本没有指望信雄。在这十万火急的时刻,信雄把犬山城腾空,把城主调往峰城,实在不像话。可家康也并不因此事而失望。 家康原本就是要独自与秀吉一决雌雄的。他又叫来了伊贺、甲贺暗探中的高手——服部半藏封信雄面前:“半藏啊,辛苦你一趟,去伊势路打探一下那里的战况。我已决定把本营放到小牧山,秀吉必然从美浓前来。在调动大军同时,须严防背后伊势路来的偷袭,令你随时送情报给我。好!快去吧。” 家康的运筹相当细致入微。他是那么的不慌不忙、成竹在胸。 服部半藏刚一受命离去,就从伊势传来了消息:进入峰城的中川勘右卫门贞成见城池难保,故撤回尾张,途中阵亡。 信雄听了脸色煞白:“甚么?勘右卫门阵亡?” 与此同时,犬山城又传来令他胆寒的急报,正如家康所言,在日置才藏引导下,池田胜入和森长可已攻破犬山城,军队开入城中。 “事情终于发生了。”家康起身道:“好,我们也动身去看看秀吉的本事吧。别担心,小平太、锅之助已经先去了。” 这语言、这态度,彷佛有千钧之重。 胜入奋起 秀吉是军事天才,而家康却有丰富经验和精密的分析。 秀吉仅从人的面部表情就可以凭直觉判断事态,而家康可以根据对方言行仔细分析出对方的心理。从结果来看,两者都很少失误。不用说,他们都是极其卓越的英雄。 两位英雄如今要在尾张一角全力决战了。 历史学家之中,很多人认为真正的两雄之争也好,丰臣、德川两家族争夺天下的关键战役也好,并非关原之战,其实正是这场小牧之战。这场战役正是这样,两雄的才智发挥无遗,是一场令人激动的战役。 战役双方皆不会因此战失利而灭亡。但这又是一场决定日本未来统治者,结束战国状态而非打不可的战役。 对秀吉来说,家康是横在他统一天下的路上的拦路虎;对家康来说,秀吉是不久将吞噬自己全家的一个怪物或一条大蛇。 家康近五十年惨淡经营得来的毕生事业,怎能容得他人轻易吞噬? 凡人皆会有过失。且激怒秀吉看看,愤怒之中,人常常会从小处犯大错。所以家康待秀吉一出大坂城,便试图搞乱大坂,骚扰秀吉,进而又令榊原康政在犬山城周围立下布告牌,辱骂秀吉为“野人之子、马前走卒”。 谁都会以为秀吉看了便会怒发冲冠,茫然失策,谁知秀吉拔去布告牌后,也立下布告:“榊原康政,诬为故右府公报仇尽忠之我主为残暴……”,宣布取榊原康政首级者奖十万石俸禄。布告牌以石田佐吉三成的名义立下。 一方以榊原康政之名痛骂秀吉,另一方则用石田三成相回敬。从这里正可以看出双方的老谋深算的较量。 秀吉的确一时间怒发冲冠,但也仅是一时间而已。一旦他到达池田胜入和森长可占据的犬山城后,他的愤怒早已丢得干干净净,甚至还给池田胜入戴起了高帽:“胜入、胜入,干得漂亮!我曾说过给你尾张和美浓,看今后战事发展,可以把伊势也给你。拜托你了,胜入!” 胜入可有些顾虑,郑重谢罪道:“榊原康政立下无礼布告,未能及时发现,这是我们父子之过。” 他这样说不仅仅是顾虑到秀吉对布告的愤怒,还有其它理由。 胜入斋入道信辉原打算率女婿森武藏守和儿子纪伊守元助两位大将,在秀吉到来前攻到清洲城下。胜入斋信辉年轻时追随信长,曾在田乐狭间一战中大展威风,在秀吉还是木下藤吉郎时,便是秀吉的朋友了。 不用说,对出生在尾张的胜入来说,尾张正是他梦寐以求、久久不能忘怀的故乡。因此,秀吉的这一承诺,便是对他最大的奖励了。 “我就要成为祖传之地的太守了!”这种喜悦之情,若非征战一生的老将,一般人是很难理解的。 当然,秀吉非常清楚这一点,所以才任命池田父子为先锋。 胜入原打算报答秀吉知遇之恩,在秀吉来到此地之前把德川军一举赶到清洲,这样德川军只好困守城内,待天下第一的秀吉来后再由他下令攻城,让他亲手从容地攻陷此城,以此取悦秀吉,从而实现自己当尾张太守的宿愿。 犬山城按计划夺取了,但一举进发清洲时,却遇到了阻拦。德川军中的猛将本多平八郎挡住去路,把女婿森武藏守挡回犬山城。 不仅如此,家康迅速出击,占领了小牧山,结果连进军清洲的道路亦被堵死。 “无论如何,让家康夺小牧山是我们的失策,我们一定收<strike></strike>复,请看今后我们父子的战功吧。” “不,不,你不必担心,入道。夺取犬山已是你们父子大大的功劳了。你再打到清州城下,我秀吉可就无事可干了。我先去巡视战线,若让家康在小牧生根,事情就不妙了。” 这时,速战速决对秀吉比对家康还要重要。虽然绝不至于败北,但畿内已有人觊觎大坂空城,四国的长曾我部的动向也令秀吉不安,越中的佐佐成政也开始令秀吉劳神起来了。伊势之战尚未结束,家康又意外地斗志高昂,向秀吉摆开决战架式。 这样一来,何时能凯旋回大坂城呢?夜长梦多。战事持久,秀吉会比家康更不利。 秀吉夸奖过胜入斋父子,便自己骑马巡视前线去了。 他先登上二宫山,眺望德川军驻扎的情况,——家康这厮,不可大意啊。——眼前是广阔的尾张平原,正中央隆起的是小牧山。山巅飘扬着家康军的旗帜,紧接着南边敌我双方呈锯齿状交错着。 从小松寺至久保一色、岩崎、青塚、小口一线为己方前线,战线目前呈胶着趋势。 “哼,家康这厮,看透了我急于决战的难处。”这样一来,秀古也不得不表现出相应的沉着来。稳稳地驻扎此地,以压倒的兵力包围小牧山,给人以要打三个月或半年仗的感觉。——连家康想的甚么都看不出来,我还怎么夺取天下呢!秀吉终于下令了:“好!给我三面包围小牧山。日根野弘就兄弟,在小牧山以东十八町处挖两道壕沟。田中由堀秀政坚守。西面自高屋到下奈良向东北一线,距小牧山约一里由森武藏守坚守。乐田、羽黑、岩崎山一线由稻叶一铁和贞通父子把守,小松寺由丹羽长重把守。小松寺以东、飞保的曼陀罗寺内也筑起栅垒,把小牧山围在铁桶之中!然后向家康骂战,把他引出山来。引出山来就再好不过,敌我兵力数差距悬殊。” 照此命令,那日起小牧山周围开始形成堤防、望楼组成的包围圈,季节也由阳春渐渐转入初夏。 <hr /> 注释: 不同的童年经历 战乱持续一年又一年的日本战国时代,一百数十年内实际上是争夺军事霸权的时代。英姿勃勃首先登场的是织田信长。 但信长因本能寺之变意外地受到命运的愚弄。织田信长,这位在战略战术上堪称出类拔萃的稀世英雄,在其少年时代,就连生母土田夫人也曾追杀他的生命。不幸的童年时代形成了他的性格缺陷,导致了他最终未能成功。 这不是别的,正是对他人的不信任感。 在发掘人材方面具备卓越才能的信长,发掘出了秀吉、光秀、利家、胜入、蜂须贺等芸芸英才。但他们谁也没从心底信赖过信长。信长是位可怕的大将,不容一分错误的大将。当他发怒时你不知他会干出甚么事来。 在没有亲人之爱下成长起来的信长,其性格在慑服敌人时极为刚强,但在成功后清理巩固内部时又成为最大的弱点。 谁也无法安心在他身边。他既不会轻松休息,又不能推心置腹地恳谈。 这样,最终导致了本能寺之变。 假使不发生这个事件,信长也必定会被甚么人杀死,这点毫无疑问。 不信任他人的人,一生中周围全是敌人,在敌人之中怎能保全自我的生命呢?人生学的方程式早已对此给出了明确的答案。也许信长已悟出此理,不断吟咏幸若的诗句“人生在世五十年,……”。总之,本能寺之变的原因就在于不知人生真正幸福的信长的这一不幸性格。 这样,秀吉以讨伐逆臣光秀为名,强自继承了信长的遗业。 秀吉是否悟出信长的缺陷何在了呢? 秀吉本人继承了信长遗业,却用与信长截然不同的、奇妙的笼络人心之术走上了争夺天下之路。而他又更甚于信长,可以说竟无一个忠心耿耿跟随他一世的家臣。 勉强算来,从小跟大的小厮们可谓忠心耿耿,其余不过是聚在秀吉实力伞下的群狼。 在此意义上,小牧、长久手之战具有的津津兴味是无尽的。 另一方的家康,不得已走的是一条既不同于信长、又不同于秀吉的道路。 家康一出生就成了一位处于悲惨境地,难以自立的小诸侯松平党的孤儿。——不把这孩子拉拔大,我们松平党便无生存之路,无立锥之地!——遗孤儿与信长正好相反,他在迫不得已的团结之中,在大家催人泪下的挚爱下,被小心地保护大的。 他出生一年半后生母于大就被赶出松平家而改嫁久松家。但这位生母也给了他无限爱情,直到他长大成人。 在某一时期,他甚至感到这种爱情像是一个沉重的包袱压得他透不过气来。 一想到大家的爱情,就不能辜负大家所寄的希望。他不断反省自诫:“我若轻率冒险,一族老小走上灭亡之路,那将是无可挽回的。” 家康的一生,就是背着这种人生重负而忍耐过来的。 上天将把胜利的奖牌赐给哪种性格的人,家康或是秀吉?这正是小牧、长久手之战的精采之处。 秀吉用兵机略纵横,家康则慎重无比。这是一场这样的决战——秀吉自幼率性闯荡人间习得的人生哲学与家康从小在无限爱情与期待的束缚下养成的人生哲学,两者孰优孰强的一场兴味无尽的大决战。 搅乱大本营 秀吉结束了在前线的巡视,刚一返回犬山城,便又叫来大村由己要他写信。 “由己、由己!再写一封重要的信。你发挥你所有的文才,写得严重些。” “明白了。” 看来又是那种吹牛信。由己在一个大砚台中研满墨,道:“准备完毕。” “好,这次我只授大意,文章由你仔细推敲。” “收信人是谁?” “你猜猜看。” 秀吉仍是从容不迫的态度。他是位从不知悲愁为何物的乐天派。 “我怎么猜得中。” “开个玩笑。你要知道收信人是谁,争夺天下的就不是我秀吉,而是你大村由己了。好吧,我开始说了。” “是。殿下只管说就是了。” “好。——家康,你比我想像的还要傻。” “啊!” “我说家康呢。我原以为家康是仅次于我的名将,却原来是我秀吉估价过高了。其实他与战国的虾蟹们毫无二致,是个大傻瓜。这就是此信中最重要的意思。” “是,是。我已牢记在心。” “家康从竹千代时起,就是家族中非同小可的希望之星。为把家康培养到今日,一族人的辛劳无法记数。这绝非是一代人的辛劳,从祖父到父亲,从父亲又到儿子,千辛万苦,都是为了家康,这才有了今日的事业。世上有君恩,而家康却有臣恩。他是靠家臣之恩才有今天的地位的。” “噢,这也是一种看法。” “蠢货!这不是看法,是事实。听着!所以我原来才相信家康不会打这场愚蠢的战役,让有恩于他的家臣们流离失所,生活无着。秀吉原期待,家康知道秀吉来岐阜,就应立即派密使来我这里。可秀吉过了河,进了犬山城,也不见密使到来。这样,秀吉也不得不重新考虑,既知道他是真正的傻瓜,即使可怜他,让他活着也是没用的。你们旧臣们虽然恳求于我,但统治天下的我,不得不将他击溃。我以为我看错了家康这人,你们旧臣们怎么样认为?若家康有投降之意,可速与我联系。小牧山已被包围,一旦联络太迟,一切怕都来不及了。你们若也认为家康这笨蛋没有建筑你们一族繁荣家业的能力,也可抛舍他来投奔我。其时,我将派你们迅速诛讨家康。你们之中有降意者,在总攻小牧时,可伺机投奔我方。但要小心,勿被发现。就写这些吧。” 由己一面记下要点,一面瞪圆眼睛,颤着声音问道:“这、这,这不是给家康殿下的重臣的密书吗?” “是的。”秀吉答得若无其事,“给家康的旗本(近卫将军)、智谋超群的石川伯耆守数正。” “石川先生,就是管理挂川城的石川日向守先生吗?” “是的。在那一族人中,他是不断出使我方的旗本大将。” “真惭愧,我不知这里还有如此深谋。” 大村由己连连感叹秀吉的深谋远虑,然而他却不知,这只不过是秀吉想从内部搅乱小牧本营的计策之一。在此意义上,收信人石川数正就处在了极为难的立场上。 “好,充分推敲文意,写得要让家康的重臣们立即慎重地召开秘密会议讨论。耽误了我可不允许。无论我怎么想,战役一开始就来不及了。” 这无疑也是缓兵之计。包围圈形成以前,家康若起兵收回犬山城就大为不利了。秀吉靠直觉很清楚这形势。 由己遵命开始写信。秀吉又性急地喊来了石田三成。 “佐吉、佐吉。三好的儿子还没到吗?” “是,刚刚到达。” “好,来了马上让他到我这儿来。那家伙也缺根筋,不指点一下成不了事。” “明白了,让他马上来。” 三好的儿子当然就是秀吉姊夫三好武藏守的儿子,即秀吉亲甥,以后任关白的秀次。 “舅父大人,秀次来到!” 秀次这时已十九岁,体格长得远比秀吉健壮,俨然是位凛然的年轻武士。现在,他身着皮条穿甲的绯红铠甲,绷着脸“咚咚”地走了进来。 人生的弱点 “哎呀,是秀次殿下呀!” 秀吉在三成面前骂秀次是笨蛋,见了秀次却眯起眼睛,把他叫到了自己的身旁。 “来、来,到这儿来,我等了半天了。” “舅父大人还是一点儿没变。” “不必客套了,你多大了?” “是,十九了。” “是吗?哎呀,长成个大人了。有你在我也放心了。” 其实,这一点正是秀吉人生的一个缺陷。秀吉目前仍然没有亲生儿子。这令秀吉既寂寞、又惆怅。 征战中,寻求胜利的秀吉如同天马行空,驰骋自如,夜间忽然惊醒过来,常常想起“我夺取天下,究竟把天下交给谁呢?”这时的秀吉便感觉人生空虚,白天的得意劲一下变得无影无踪。——我原本生来就是幸运的吗?——出生于尾张中村的贫贱家庭,现在身为世界第一大城之主,但只有一处幸运之星没有光顾。“不要老想这事儿。这点事对我算不了甚么。”秀吉不愿多想的这一缺陷,现在见到姊姊的儿子三好秀次时,又清楚地浮现在他的脑海中。 秀次双臂强劲有力,看上去人也不糊涂。他不是那种粗陋相的年轻人,况且斗志旺盛。 但无论如何家教如此,他思维尚欠周密。这也难怪,他出生时谁也没想到父亲会成为诸侯,舅父会夺取天下。十九年前秀吉自己好容易才受到信长赏识,刚从提鞋仆从升成一个武士。但现在除秀次以外,再也找不出能继承秀吉家业的人。 “喂喂,胜入殿下,秀次来了,和你儿了纪伊守一起来喝一杯吧。烦您准备一下吧。” 秀吉对同席的池田胜入斋说过,又不断地夸奖起秀次来。秀吉想用夸奖的办法让秀次产生责任感,同时也给大家显示一下做为秀吉继承人的尊严和威仪。 “我最初以为秀次殿下充其量不过是吃二万石、三万石俸禄的材料。可其实不然。我不是夸我姊姊的孩子,可我觉得他会成为出色的大将的。”秀吉巡视了一下在座的人,开始了对秀次的教育:“好吧!秀次,这次战役一开始就有些挫折。胜入父子的军队占领了犬山城。占领是立了大功的。占领后直逼清州城,这是兵家常道。这一理所当然的进攻,森武藏守代行了。” “秀次在进入阵地时已经听说了。” “你虽听说,却不懂得要害。森武藏守马上向清洲进军,可在途中被家康拦住了。拦路者是家康手下的家臣榊原小平太康政,当时,在犬山城内的胜入斋父子却未派援兵增援森武藏守,是这样吧,胜入?” “的确如此。” “因此森武藏守无奈败退下来,重新回到犬山城。这是一个挫折。” “恕我打断您的话,殿下。”池田胜入斋性格固执,他涨红了脸说道:“当时犬山城附近还有一名家康家臣,叫本多平八郎忠胜的,洋洋得意地头戴鹿角盔,向犬山城大举进犯而来。于是我们必须做出选择——增援还是守城,经过权衡轻重,我们判断守城更为重要,于是留在城中了。” “你说的我都知道!”秀吉轻轻打断胜入斋的话,接着道:“所以我并未责备胜入。这个判断很重要。过于深入敌阵,将会进退维谷,做出不必要的牺牲。这点秀次也要好好学习才是。” “是,我已铭刻在心!” “当然,如果先发制人,挫折就能避免。战争中制先权十分重要。” “是!” “家康要榊原康政和本多平八分两路进军,一方面扼制森武藏守的进击,另一方面威胁犬山城,以保清洲城的安全。同样道理,如果我方也在犬山城外另派一支部队,挡住本多平八的进路,若事先有些准备,森武藏守危急之时就可以从犬山城增派援兵,现在这席酒,也许正在清洲城喝呢。这正说明,战争容不得丝毫大意。这也应该牢记才是。” “明白了。” 这些话对秀次来说是难得的忠告,而对池田胜入斋来说,却实在是辛辣的批评,好像在说:胜入父子的错误使得本应夺取的清洲城未能到手,结果让家康占领了小牧山。这些话打在胜入斋心头隐隐作痛。 “秀次,此战是对你能力的一次考验。任命你为独当一面的大将,是因我秀吉有特殊考虑。你能立下汗马功劳,就让你做秀吉的继承人。你应充分同胜入商量,好好学习战争策略。” 秀吉过分喜欢秀次,使得他竟当着胜入父子批评了他的战术,实在不该。战争中很难有万全之策。池田胜入斋就是因秀吉要来犬山城有所分心,所以才未向女婿派援兵的。 秀次洋洋得意地退了下去。而在胜入斋心中,却留下了一个难解的疙瘩。 家康失踪! 秀吉叫人送密信给小牧山本营家康的重臣——石川伯耆守数正,现在为了看其反应,策马来到小牧山下东北侧的两道壕沟旁。 “咦,怎么回事?今天小牧山上没有家康的帅旗。”走在前边的石田三成忽然说道。 秀吉冷笑道:“难道说家康怕我,逃往三河去了?” “殿下请看,山顶的旗子只有榊原康政的车纹旗。” “噢,那就是骂我是故右府先生马前走卒的,可恶的小平太的旗子?” “正是。只是不知家康去了哪里。” 随从中,胜入斋之子纪伊守元助阴阳怪气地说:“家康是看到伊势路危急,去增援了吧。” “甚么?伊势路?” “一定是他看到大将军在这里设下包围圈,做好了持久战的准备,觉得暂时不在也无所谓,所以去伊势路增援去了。” “啊、哈哈哈……”秀吉仰首大笑起来。但事情绝非可以一笑置之,他内心中暗叫“糟了!”表面上却以笑掩饰。秀吉真觉得这下更不可大意了。 家康若不去增援,伊势路的战役本已接近胜利。家康一去,有可能使战局大变。 “瞎说甚么。这是家康被重臣们召回冈崎,商量何时降我的问题去了。我给你们看个证据。” 秀吉说罢,悠然策马走近位于敌我射程以内的栏杆边。 秀吉身后伴有堂堂的葫芦帅旗,山顶上一定早已认出,正在准备开枪射击呢。 “老爷,危险!” “有甚么危险的。看看他们打不打我。” “老爷以为他们不会打吗?” “正在商量投降的人怎会开枪?” 语音未落,山顶上一排排枪口一齐吐出了子弹:“砰砰!” 坐骑惊得扬起前蹄,嘶噪起来。 “吁吁,安静点儿!”牵马的原三郎左收住马缰大喊:“大家保住老爷快逃!” “不行!”秀吉怒吼道:“蠢货!我羽柴秀吉,还有你们,能败在小平太之流手下吗?他们的枪要能打中我,我还算有甚么本事夺天下!挥动葫芦旗,高声呐喊,告诉他们我们在这儿。” 一瞬间,过去藤吉郎的那种不顾地位和身分的无畏气魄又回到秀吉身上。 “哗”地一下,武士们全围在秀吉马边,争先为秀吉挡住子弹。这在山顶看来,却没有甚么意义。 “小平太,开枪吧,快打啊!胆小鬼!” 这位年过五十的大坂城主转身背向小牧山,撅起屁股“啪啪”地拍着,好像在说:你们吃屎去吧! “砰砰!”又响起了枪声。这次不光是敌人,我方也向山顶射击。 “怎么样,打不着吧。哼!人有枪打不倒的或害怕枪弹躲着走的两种。小平太混蛋!你明白了吧。走,我们撤!”秀吉的性格表现得淋漓尽致。他傲然挺胸从二重壕沟旁离去了。 他们踏上了回犬山城的大道。不一会儿,在隔着两三片田地的对面,出现了一队人马。 “纪伊守,那是敌军还是我军?” “这是把我父亲牵制在犬山城中的本多平八的部队。”池田纪伊守元助镇静地答道。 “哦,那就是平八?果然戴着一顶有巨大鹿角的头盔。” “是的,不仅头盔,他性情暴躁,也许会一气冲过来袭击我们。把枪口全部对准他们!” “瞄准!” 三成当即下令,对方竟骂了起来:“喂!胆小鬼,好容易壮着胆出来了,这就回去呀!”是本多平八的声音。“羽柴筑前这混蛋原来这么没出息呀!这仗打得真没劲儿!” “休要胡言。我们今天是巡视战场。” “甚么巡视,分明是害怕了,正在逃跑。别发抖,我三河的大鹿送你们一程。” “谁要你送!” “你觉得要敌人送是丢面子的话,就来较量一下。这一带的地里正缺肥料。把你们的首级充做肥料,降降今年的米价吧。” “畜生,我告诉你……” 但此时秀吉非常冷静:“家康有这么多好武士,运气不坏。气势、气力都是顶好的。别开枪,成全他。在枪口下破口大骂,真是个好武士。” 终于,在这匹饿狼的目送下,秀吉安全抵达犬山城,但秀吉的担心却不曾减轻。这次的敌手不寻常啊。招架时的架式就与众不同。 家康究竟藏到哪里去了?回城以后,秀吉与胜入一起商议起战略战术来了。 秀吉发怒 回到犬山城的秀吉表情严峻,心想:家康这家伙比我原想的还要难对付! 秀吉原想,家康根本不会真心应战。因此只要派出八万大军,让所有人看到双方力量之悬殊即可。同时击破信雄,告诉家康:“战争结束了。”家康就会立即撤回三河,双方开始议和。 可如今,从小牧山阵地来看情况却有出入。家康稳扎本营,面对八万大军沉着应战。更令秀吉不安的是家康的旗子从小牧山消失了。 “佐吉,看来我过于轻敌了。” “过于轻敌?” “家康真心要与我一战。好好想想,我太糊涂了。” “老爷原以为家康不会应战?” “我说的不是这个。我疏忽了小牧的地理。小牧山虽小,但让他在此建立阵地是我们的大意。你看,家康在山上可自由行动。” “是这样。” “小牧离冈崎很近,使家康既可顺利地与本国三河联络,封锁于犬山城内,扼制去尾张的通道,又可自由地增援伊势。”说到这儿,秀吉反倒哼哼地冷笑起来,说:“别人怎么我不管,我秀吉被家康抢占了优势,真要贻笑天下了。佐吉!速派使者去长滨,叫他们从速送三千把铁锹来。” “三千把铁锹?”石田三成瞪圆眼睛问道。长滨是秀吉原来的领地,秀吉在那里培养了一批铁匠。可哪里会有三千把铁锹成品呢。 “对,三千!要快。” “那么可以从百姓手中徵集吧。” “不行。三千!这是虚数。用三百装成三千,叫他们热热闹闹地送来。” 三成的表情松弛下来。三百把还好办。“明白了?三千!我马上安排。” 根据记录,当时从长滨运来的铁锹仅有二百把。可是这铁锹造成了声势,令附近百姓瞬间便建起了包围小牧山的堤防工事,其速度十分精采。 这堤防工事从岩堀至二重堀,以及二重堀至田中城堡各有一条。外久保山、内久保山、山崎山、乐田城堡前也各修起小山似的土堤,修正了栅门。那架式好像在说:你家康在小牧山建阵地顽抗的话,我也驻扎在这儿不动了。 土堤底宽十五间,高二间半,顶宽八尺,“一夜”之间建成,可想其工程之紧凑了。 “一夜”当然是秀吉的夸张。但如此当机立断并付诸实行,秀吉以外无人有此能力。 秀吉把城堡的防卫交给日根野备中、生驹亲正、山内一丰、一柳末安、堀秀正、细川忠兴、长谷川秀一、蒲生氏乡、加藤光泰、蜂屋赖隆、丹羽五郎左等人,自己悄悄地去了伊势路。 秀吉以为家康去了伊势路。而他来到伊势的长岛附近时,密探报告说家康已经回去了。 家康感到秀吉必定追来,他不愿与秀吉的大军展开野战,损失过多兵力,于是马上撤退,退前留下话说:“信雄已摆脱危机,我们暂回冈崎城解甲休息,然后到小牧打阵地战。不急不忙,慢慢地打。” 秀吉听说后怒火大发,他自来神机妙算,先发制人,从未折于他人之手。如今轻易却遭到家康的算计,最担心的是自己不在时,犬山城被小牧山上来的兵夺去。那样的话,背后横着的几条大河会使秀吉走投无路。 “哼!可恨的家康!我绝不饶你!” 急忙回来一看,本应在冈崎休整的家康的金扇帅旗,与无数旗帜一起飘扬在小牧山巅。 “好!该全力攻山了!” 次日,秀吉再次策马亲自巡视激励城堡中的将士,决心发动总攻。 照秀吉的性格看来,世上没有不可能的事情。他坚信,无论何事,事在人为。不怕不成功,只怕人不为。 回到犬山城的秀吉已经忍无可忍,当他决意发动总攻,巡视各路阵地时,家康的小牧山好似已被攻下一半儿了。 贱岳之战时亦如此,当他自大垣返回时,实际已取得了战争的胜利了。 秀吉此刻正在王塚(青塚)激励森武藏守,在山崎山言辞激烈地鼓励稻叶一铁和其子右京亮贞通:“知道吗?马上要对小牧山发动总攻了,你们父子二人一定拿到家康首级。加油啊!” 他又策马来到内久保山、外久保山。在正面右翼的蒲生忠三郎氏乡的阵地,秀吉提高声音喊道:“忠三郎!忠三郎!”边喊边下了马:“小牧总攻,你与细川争头功。用你的手捉住家康,送到我的马前吧。” 慌忙从幔帐中出来的蒲生忠三郎被说得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问:“殿下刚才说小牧总攻?” “对,我是说了。要你捉住家康。不,活捉不太容易,首级也行。” “这可真奇怪。家康现在不在小牧阵地。” “你、你说甚么?” “殿下请看,昨天家康的帅旗,今晨已从山顶消失了。我们当然已经上报了,可没传到殿下那里。” “坏了!”秀吉此时也竟失声叫了出来。 “乘家康不在发动总攻吗?我以为这样于我军不利。” “嗯。” “善战的家康在我们总攻时必然回兵打我军的后方。或者家康不在仅是他们的计策而已。” 秀吉一时间无言以对。 昨天好似嘲笑秀吉似地迎风飘动的帅旗,今晨却消失了。小牧与三河的通道未被堵死,家康定是回三河去了。但这回家康目的何在,有何企图呢?或许他知道秀吉回来了,为避免决战才跑掉了?若真如此,秀吉原来的“家康无意真打”的判断就并无错误。 但如果家康明白秀吉策略的意义,用疲劳战术有意挑逗秀吉的话,那么秀吉就是被愚弄了。 “嗯,他又到哪儿去找吃食去了。” “总攻还是等家康在时发动为好?” “我知道。我说的就是等家康回来以后的事。”秀吉又抬高了嗓门:“听到了吗?总攻命令一下,你要向天下显示你蒲生忠三郎的胆量!” 说罢,大摇大摆地回犬山城去了。 家康在回避决战,这是事实。但这又是为了甚么呢?可以有数种解释。既可解释为调动秀吉,使秀吉疲于奔命,又可解释为避免遭遇战争、等待某种变化。 秀吉最初离开大坂城,家康就会挑起纪州暴动,拖住了秀吉。 “总之,这家伙太讨厌了!” 秀吉气呼呼地回到犬山城,等待他的又是一件不愉快的事情。不是别的,美浓脇田的吉村氏吉暴动,现正在今尾町中放火的消息。 不用说,这又是受家康指使的叛乱。 秀吉暗想家康一定又在策划着甚么。他不由得喝叱随行的胜入的儿子纪伊守元助:“纪伊守!你看到了吧,这是你们父子的失策。夺取犬山城的同时,一气进发清洲,小牧山就不会落入家康之手了。” 纪伊守元助涨红了脸,气鼓鼓地退了下去。 池田的自尊心 四月四日夜。秀吉好像已经就寝。犬山城内静悄悄的,晚春的空气中不时传来河水的哗哗声。 “孩子们,说甚么呢?” 一层大厅秀吉占着,深夜胜入斋父子与二、三位重臣聚在三层望楼上。有嫡子纪伊守元助、其弟三左卫门辉政。女婿森武藏守正在王塚城堡故未能到席。父子老臣聚集一堂,一定是有甚么秘密又重要的事情商量。 大家在昏暗的烛光下等待父亲到来,眼中露出异样的目光。 “父亲大人,您向羽柴殿下请求潜入三河敌后,是真的吗?” 开口的是纪伊守元助。 “的确说了。你不是说刚才羽柴殿下说,他被困于此动弹不得,全因我们父子初战不利造成的吗?” “是的。愚痴的筑前殿下先是理解了我们,后又反悔指摘我们,令人不快,所以我才告诉了父亲的。” 纪伊守年轻气盛,吐出了心中不满。但是胜入斋信辉与儿子不同,一开始就对自己的失败感到不安。 “不许你讲这样不满的话。当时未能帮助森武藏守一气攻打清洲城,的确是我们的失误。虽然如此,筑前殿下还是说要把尾张国给我们父子。我们身为武士,也应尽量立功弥补那时的损失。” “于是您才提出潜入三河的吗?” 纪伊守咂咂舌头,回头看看弟弟:“三左卫门,你怎么看这事呀?家康可不像光秀、胜家那样头脑简单。万一进入三河后退路被断,那就成了口袋中的老鼠了,尾张一国的太守无从谈起不说,自己倒成了家康的饵食了。你看是不是,三左卫门?” 三左卫门辉政瞥了父亲一眼,看着哥哥沉默不语。 胜入斋的意思是深入敌后,像孙行者斗铁扇公主那样在敌人腹中搅乱敌人阵脚,这是一种舍身战法。 也就是说改舍正面进攻小牧山,把犬山城交给秀吉,池田父子另带突击队攻入家康的老巢三河,把三河搅乱。 这样一来,家康也就无法留在小牧山,让家康舍阵逃回三河,从而结束尾张的战斗。 家康的帅旗在小牧山神出鬼没,我方探子每每为打探家康行踪而奔命。如此下去,羽柴军将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可潜入三河是如同进入虎穴似的大冒险。 “若是筑前殿下非要您去则也无奈。可这是父亲大人自己提出的危险的提议,这毫无道理,我纪伊守反对。大家也在父亲大人面前说说自己的意见吧。” “甚么?纪伊守反对?!”古板的胜入忽然涨红了脸厉声道:“你说甚么?危险的提议毫无道理?” “没错。没有必要主动去当袋中的老鼠。” “住嘴!你以为战场上会有不危险的战争吗?” “……” “战场是要舍身而战的地方。怕死别来打仗!” 厉声叱责之后,胜入向大家详细说明了自己的想法。 胜入斋信辉并未愚钝到看不出秀吉的想法,他有纪伊守元助和三左卫门辉政这两个出色的儿子,加上女婿森武藏守长可,池田一族具有当代一流的强大实力。因为秀吉非常重视,承诺可以封给美浓、尾张以及伊势一部份和三河。 胜入讲道:“战国的武将,怎能光凭欲望而动呢?我感筑前之恩,并非是为了他给我的好处。筑前殿下深知我们父子的实力,士为知己者死呀!就是这个道理。明白吗?在这次战争中,筑前殿下最依赖的就是我们了。为人所求,却不拿出足够的努力以报之,还称得上是甚么武士。可是初战时,我们确有失误。至多不过是被本多平八这愣小子攻我之不备,未能援助女婿的苦战,使女婿也不幸受到败战之辱。而且本应由我方占领的小牧山被夺,未能攻打清洲,导致了今日的僵持局面。这不用筑前说也是我胜入的责任。” “……” “于是我考虑,再如此僵持下去,就是羽柴军的失败。德川军可自由来往于本国之间,而我方远离大坂,途中又是叛乱叠起,最终不得不惨败撤回。你败个看看,后世的人会怎样笑话我们——池田胜入真不知战术上的随机应变,本应帮助筑前,却导致了筑前失败,可惜了武士之名。——再不靠我们自己打开局势,就对不起武士之名了。纪伊守、三左卫门,你们反对的话可不必跟来。我要深入三河,在家康不知不觉之中攻入其根据地,烧掉冈崎城,孤立小牧山,奠定胜利的基础。你看吧,我在家康老窝一闹起来,天下第一的攻城能手筑前殿下顷刻就会攻陷小牧山。以后就不知道了。若连以后的事都算清楚了,战国武士之名就偏废了。好吧,武藏守可是同意我的。” “嗯。”纪伊守低吟着,又瞥了弟弟一眼。 弟弟三左卫门,不知何时闭上了眼睛。父亲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父亲满怀对生身之地尾张的乡愁深感初战失败的责任,一步也不会退让的。况且森武藏守也同意父亲。 “这样说也无不可。”纪伊守小声嘟囔着。又忽然大声对胜入说:“这与其说是对筑前守的情理,莫如说是父亲不惜一切的逞强。那么父亲战死在三河也无丝毫悔恨吗?” “当然!岂止是在三河。我胜入从未在征战疆场前考虑过自己的性命。” 沉默了半天的三左卫门忽然睁开了眼睛说:“就让父亲去吧,我们也跟着去。” 纪伊守也笑着点了点头:“这是池田家的宿命。好,我们重新商议计策。可是我先说清楚,我纪伊守和父亲不同,我可不是倾慕羽柴筑前才打此仗的。父亲的志气感人,我为此而战。大家也应牢记在心。” 纪伊守说罢,从铠甲护胸中取下小牧山地图,展开在大家眼前。他性格激烈而顽固又在其父之上。 全军出动 “胜入,你还没死心啊。”第二天,当胜入拿着昨夜父子们仔细填好路线的尾张、三河国境图来到秀吉面前时,秀吉笑着摆了摆手道:“深入三河境内一事,你不必再想了。我不想让你胜入过这个危险的独木桥。” 这就是秀吉的真意,又是秀吉的手腕。如此稍一挽留,胜入反会感激地绝不后退的。秀吉太了解胜入的脾气了。 果然,胜入身子端坐在那里,眼里汩汩地滚下了两行热泪。 “承蒙殿下关怀,我入道无法自容。昨夜同孩子们商议后觉得没有再好的妙法了,大家也都同意。请再听一遍我们的想法。” “但此事还是慎重为是。敌人若是鼠辈尚可,可那是老奸巨猾的家康,谁知他设下了甚么圈套了呢。” “危险我已充分料到。”胜入斋擦乾眼泪,更加坚定地请求道:“可是战局如此持续下去,永不会有结果的。您羽柴殿下长期困在这个战场,将会被人嘲笑,因此,请屈尊同意我的计划。” “那好,你请讲。入道先生可有确实胜利的把握?” “好吧。可战争之胜负自古乃不测之事,有五成胜利的希望,就应全力为之。” “有五成把握?” “是的。进入三河途中,有一大草村。据暗探报告,起义反叛大将森川权右卫门率多数兵力盘据在西尾街道荣宅中,并持有火枪六百支。于是我胜入速派家臣日置才藏为使者与其谈判,得到答覆说愿与我为友,为我引路。” “哦,与地方的人联络上了。” “因此请筑前盖印,若事成功,则加封森川权右卫门尾张内五万石俸禄。” “五万石太容易了。我担心的是你入道将军的安全。” “那我胜入就更不能后退了。这是武士之情义!务请批准。” “嗯,考虑成熟就一步不让,这是你入道先生的优点。可是森武藏守同意此事吗?” “当然!女婿初战就被榊原康政阻挡,又因大意而未能占领清洲。不雪此辱,死不瞑目。” “嗯,看来你们已下了决心了。” 但是当天秀吉没有答应。 四月六日下午,秀吉把本营迁到乐田后才首次认可:“入道啊,真拿你没办法。好吧,你就干吧。” 这时,秀吉也已想好了配合胜入的所有计策。不用说,把本营迁到乐田也是其中之一。这个策略给人以秀吉离开犬山城欲与小牧决战的印象,然后乘机把池田军送入三河。 “成败在此一举,入道先生父子力量不够。我任命三好秀次为总大将。这是绝好的机会,请入道先生教给秀次战略战术。” 胜入斋信辉感激地说:“我愿毫无保留地教育他。请放心吧,我发誓绝不会让筑前殿下的继承人阵亡的。” 于是,秀吉的军队终于行动起来了。表面看来是对小牧发动总攻,其实是让池田军攻入三河! “目的是搞乱冈崎城,这就足够了,入道。这样一来家康就无法悠悠地待在小牧了,定会迅速撤兵,小牧归我秀吉。烧了冈崎城,马上撤回来即可。” 秀吉批准池田一家加上三好秀次以及堀秀政,以一万六千大军之势进攻三河。 秀吉派出步卒队先从正面向小牧挑战。当然,这是虚张声势,迷惑家康。 池田父子在上末村落合将监、庄九郎兄弟引导下,开始深入敌后行动,时值八日拂晓(一说为八日深夜)。 池田军总数一万六千,而留守三河的德川军仅仅六千。若池田军六日进军,迅速攻入三河的话,池田父子的谋略早应成功了。直到六日,家康还没察觉池田的企图。 但是,池田军实际出动却是在二天后的八日。为何得到秀吉批准后又耽搁了两天了呢?这一怪举迄今仍无从知晓其原因。 一种说法是,纪伊守元助及森武藏守长可对秀吉安排年轻的三好孙七郎秀次(其后的杀生关白)在众人之上深为不满造成的。 “总大将是秀次殿下,监军为堀秀政,我们在他们监视下作战,秀吉根本不信任我们。捆住我们手脚要我们当秀次、堀秀政的助手,我可不干!” 或许曾经有过以上争执。但本书以为其原因并不在此。而是因为明智光秀的登场。 大日坊光秀此时除堺地的隐居处——泉州助松村莲正寺内的助松庵外,在故乡美浓也有了隐居处。今日各地都有自称为其后裔者,由此看来,不妨认为光秀是有子嗣的。 总之,六日由乐田出发的池田胜入父子在上末村的落合将监、庄九郎兄弟的引导下,正要进入筱木、柏井之地时,大草村起义大将,池田父子的内应森川权右卫门派来了使者。 使者带来的信中说:希望把进攻延缓一两天。事出有因,起义者中有一名叫北野彦四郎的流浪者,他四下强迫乡民支持池田,一同起义,结果反遭反感,险些引起骚动。如今已将北野彦四郎捉起,并全力安抚乡民,为慎重起见,请求将进攻延缓一两天进行。其间镇抚乡民,然后一同攻入三河。 胜入暂且歇休了人马,打发刚刚回营的日置才藏重回国境打探消息。 “不必着急。在这里再次加强阵容。” 池田军的先锋是胜入自己和儿子纪伊守;第二军为女婿森武藏守和次子三左卫门辉政;第三军为军监堀秀政;总大将三好孙七郎秀次为第四军。加上沿途参加的起义者共二万人。 胜入想仔细安排好这两万人马后再进军冈崎。在冈崎周围迅速放它一把火就足以使小牧山上的家康胆颤心惊地撤回三河。其时,业已占领冈崎城的池田军迎战家康,秀吉又将调遣占领小牧山的主力追击家康。 胜入完全以为此战乃不败之战,这一两天乃是与友军密切联系的天赐良机。他再次致意问候堀秀政,并派使者要求三好秀次谨慎行事。 可是,在池田军驻足不前的同时,有个自称是大草村农民的男子来到小牧山家康的军营。这百姓一到小牧山,就叫出在家康身旁报告近畿详细情况的茶屋四郎清延(原姓松本),向他密告了池田军准备潜入三河腹地的消息。 和平的期望 这农民的名字至今仍无从知晓。但他提供的情报对小牧、长久手之战的胜败起了决定性的作用,这点是史实。当然,其后家康理应褒奖此人的,可史书上并无此记载,这又为何呢?一定因为这个稳住胜入、重整家康阵容的人物不是别人,正是明智光秀大日坊,这位被认为早已离开人世的人。 “请问,军营中是否有位京都的茶屋先生在?” “甚么茶屋!这兵戎之地还能有卖茶的!没转两圈就会让人打死的。” 榊原康政把守的岩崎,外久保的栅门外,今天秀吉的步卒跑来打了一阵火枪,搞得气氛有些紧张。 此时家康也正在小牧山。小牧山上雨时降时停。家康躲在嫩绿色的树叶下看着敌军的行动纳闷道:“这挑衅目的究竟何在?” “不是卖茶水的。茶屋是京都的绸缎商,叫茶屋四郎次郎,他现在应该在你们大将军身旁。” “京都的绸缎商,你是说松本先生吧。” “我有火急要事想找茶屋先生。” “好吧,我给你叫出来。你在这儿等着啊。” 卫兵误以为这农民模样的男子是茶屋的部下。他当然知道茶屋四郎次郎是家康旧臣,目前在京都大坂任地下“探题”,是家康暗暗地派去大坂的人。 茶屋见了这男子,起初也很奇怪,他根本不认识这男子。 但是,这男子详细叙述了一万六千大军准备进攻空虚的三河腹地一事,以及大草村起义之众策划藉机杀入三河之事。他看上去是农民模样,但他对问题的关键掌握得胜似老练的暗探。茶屋当然要问:“那么,请告诉我,你的名字及报告此事给我的目的。”茶屋终于忍不住地问道。 于是这农民又说出了秀吉以五万石俸禄收买大草村起义首领——森川权右卫门和村濑作右卫门两人的事,他们盘据在三河大门——西尾街道的荣氏家宅里。 那男子竟连这事儿都知道,实在可疑。茶屋当然会惊觉道:会不会是调家康出小牧山的苦肉计呢? “你一定是为了奖赏而来的吧。你要多少?” 茶屋镇定地试探道。可这农民又说出了一件更令人意外的事:“我们大家干的是不要奖赏的事情。” “不要奖赏?” “是。我们所希望的是在大日如来的保佑下,没有战争,百姓们能年年欢庆丰收的世道。” “哦,那与我们一样。” “请从速备战,否则莫说起义,就是今年插秧都完不成了。” “可是你怎么来证实你说的是真的呢?”对付暗探,茶屋是很有经验的。他问:“我们只不过是出入德川先生府上的绸缎商。没有证据的事,大将军也许不信。” “那好,”果然,对方有些着急了,“就请说是堺地的助松庵……” “甚么?堺地的助松庵?!” “是。我们大家尊这位上人为大日如来的转世。他……” 茶屋四郎次郎失色惊道:“他认为逼信孝先生切腹自杀的秀吉不能使世上消除战争,于是要你来报信?” “是,正是这样。是他,有意让一个叫北野彦四郎的流浪者捣乱,拖住了池田军。请你们快些准备!” “那么那叫北野的流浪者……” “是。有如来的神谕,不是我们自己人是干不出来的。” “我知道了。谢谢你来报信。来人,给他些饭团子,好生送到栅门外。” 茶屋四郎次郎清延在堺地有许多知己。滑稽新左卫门——坂内宗拾、千宗易、纳屋蕉庵都是亲密的茶道、香道之友。故知道助松庵的大日坊是何许人也。 他刚把这农民送出门去,忽然又改变了主意道:“不,你也见一下大将军为好。也许大将军还有要问你的呢。”于是把他又带到了家康面前。 一决雌雄 大日坊一直在不计恩怨地帮助秀吉,可如今,他又在为家康谋划。这里是有其相当的理由的,传说还是因为大日坊不满秀吉在野间御堂命信长的三子信孝切腹、杀其生母一事。 可这派人通风报信的究竟是大日坊,还是尚在漂游四方的随风和尚,不得而知。现今有越来越多的人误认为天海与光秀是异体同人,或为同一人物。不过两人都是抱有和平宿愿而毕生行善。 话归正传。池田入胜迟延两日,使得家康重整阵容。 家康听到池田军攻入三河腹地的企图后,并未十分吃惊。他立即派出伊贺的服部平六去详细打探池田军的消息。不出几刻,搞清了池田的阵容: 第一阵,胜入及其子纪伊守; 第二阵,森武藏守和三左卫门辉政; 第三阵,堀秀政; 第四阵,三好秀次。 如此大军秘密南下,驻扎在筱木、柏井之间,那么首先被攻的一定是岩崎城,然后从长久手侵入三河。 “胜入可真狡猾。”家康立即召开军事会议,请小牧山上诸将领参加,这时家康忽然冒出了这一句。 家康的阵营中最慎重的石川数正反问道:“您真以为胜入狡猾吗?” “你以为他头脑简单吗?”家康苦笑着摇摇头。 “让三好秀次殿后,真是出色的军师啊!有功则归池田一家,形势不妙时秀次又是很大的诱饵。” “诱饵?” “对。筑前殿下想要三好秀次做继承人。秀次殿后,情况不妙,筑前无法抛弃他们。照秀吉的脾气,一定会亲率大兵来救援。胜入看透了这点,可真行。” 应召前来的有石川数正、小野忠重,以及丹羽氏次、酒井忠次、井伊直政、榊原康政、大须贺康高、本多平八等将领。 榊原康政刚从诱敌战场上回来。丹羽氏次是池田要最先攻击的岩崎城城主。 “此战不易啊!击破胜入,秀次便会危急。秀次危急,筑前便会赶来。我总觉得筑前和家康会像三方原之战那样一决雌雄的。” 如果是秀吉讲这段话,那一定是风格迥异的—— “我赢了!”秀吉一定先这样喊道。然后,“这就可以把家康引到战场上来。我赢了!” 可是家康虽已对如何应战成竹在胸,却故意平静地问兴奋已极的诸将领:“此战在我家康一生中不可多得,如何打才好?” “敌人的先锋是胜入。胜入首先会乘丹羽氏次的空虚而来进攻岩崎城。氏次,现在你的城中有多少人?”家康又问。 “是。弟弟氏重为首,共有三百人。” “三百。池田军先锋有六千人吧。六千对三百。好,首先应救援这里。” “殿下,那会落后的。” 率先反对的是水野忠重。忠重是河谷城城主,池田军一旦进入三河,他也不会支持多久的。 “我以为,这有些对不住丹羽先生,可放弃岩崎城,追踪敌军尾部的三好秀次为上策。” “那你说要眼见岩崎失守了?这不实际吧,氏次?” 家康正是这点被人认为很狡猾。为说服这方,常常先假示人情地提出一种明显不可行的意见,引出大家的意见。 “大将军!我氏次有您这话足矣。” “那你也不愿先救援你的城吗?” “是。那样的小城,随时可以夺回。莫如像水野先生所言,此战应追击没经验的三好军,这才能抑制住敌人的进攻。这是燃眉之急。” “嗯。秀次遭到攻击,胜入和森武藏守不可不管。” “是。因为筑前的面子,他们必然去救秀次。” “可是如果池田军照样前进,反而是秀吉率大军从我军背后前来救援,那么我们怎么办呢?” “不会吧……” “不可不防啊。若筑前首先赶到,我们重新迎击他时,池田军杀个回马枪……,那我们可就两面受敌了。” 家康总是这样,把各种情况下的心理准备印在大家心中。 水野忠重涨红脸说道:“这种情况下有善于对付筑前军队的榊原军。要这支军队殿后,我军就可放心地收拾三好。打垮三好军队,不费吹灰之力。” “这次我们打头阵!”榊原康政探出身子,不满要他殿后的意见:“不让我打头阵击溃秀次,我心中怒气难消!” “好、好。康政和忠重先不可操之过急。别打乱了我的想法。” 家康非常镇静地稳住了二人。本多忠胜马上又插言道:“大家静一下!由殿下来裁断。我们听殿下裁断,不要再说了。” 大家马上静了下来。家康故意闭上眼睛,好像再三思考着…… “好,大家想的我都明白了。明白之后就应马上去做。现在,敌人有近两万大军,我军仅有其一半。我的决定有些对不住氏次:暂缓救援岩崎城,首先尾追秀次军队。” 没有谁对家康的决定有何异议。在此意义上,德川军团结得如同铁桶一般坚强。 “这次尾追绝不可时间过长。筑前知道我们离开小牧追击秀次,必然从后方向我们挑起决战。” “那大将军您也要下山?” “请听我讲完。”家康轻轻止住忠胜的话继续道:“所以,尾追途中应随时临机应变。一定要让他们尝到三河武士野战的厉害。好!我命令大须贺康高为右先锋。” “要我当先锋?太感谢了!” “你明白吗,你是右面的先锋。左先锋是榊原小平太。” “是,明白了。”康政回答得十分响亮。家康满意地点点头,目光转向有些失望的水野忠重。 “忠重,任命你与儿子藤十郎胜成一道为先锋的前锋支队总帅。支队向导由丹羽氏次担任。氏次可以充分掌握其领地民众的动向。” “请允许我打断一下……”水野忠重慌忙探身问道:“殿下任命我为先锋的前锋支队?” “没错。先锋右侧是大须贺,左侧为榊原,你负责先锋前面的突击,向导是丹羽氏次。”家康认真地解释道。原来先锋是水野和丹羽,大须贺和榊原为第二阵。但对家康来说,使用的是微妙的战场心理,把他们都称做先锋,要他们竞争。 “殿下,那谁来担任尾追部队的总帅?”最性急的本多忠胜早已按捺不住了,“是我还是酒井忠次先生,殿下快快告我。” “忠胜……” “是我还是酒井先生来指挥?” “指挥由我家康来担任。” “甚么?殿下亲自……?” “忠胜,这是我一生中唯一的机会。所以你看,大家都去讨伐秀次。遗憾的是我们三河武士中没有会输给秀次那样的窝囊废的。你们看这会有甚么结果?” “那、那筑前会亲自出战吧。” “既然秀吉给了我们秀次这个美味的诱饵,不接受它就真有些失礼了。与筑前对阵还得我家康出马。” “殿下您净说好听的……” “你也不是可以独占功劳而沾沾自喜的年纪了,忠胜。而且好不容易有机会同筑前殿下较量野战的高低,指挥由我来干。” “那、那我忠胜干甚么呢?” “你与酒井忠次、石川数正一起留在小牧。当然,筑前要来露面的话,不必客气,尽管下山同他交战即可。好,我家康……”他环视在座的各位,“松平家忠,本多康重,冈部长盛!” “是!” “另外带上穴山的人们。就这么定了,你们快回去准备上阵。五时(下午八时)出发,秘密下山,拂晓前渡过庄内川进入小幡城。途中遭遇的人们,无论农民、商人、女人孩子,绝不可放过一人,向他们解释清楚,带他们到小幡城内,不要吓到他们。明日我们离开小幡城后,给他们些米放他们回家。” 随后,家康又自言自语地补充道:“迟早要同筑前比试一番的。要考卢周全,不可有疏忽。” 同一时刻,进军至筱木、柏井之间的池田胜入斋率部也在当日(八日)晚十时再次行动,并召开军事评议会。 他们决定,分三路渡过庄内川。池田父子与森武藏守渡过大留村大日堂渡口向南,经印场、荒井直指三河;堀秀政渡过野田渡口直指长久手;三好秀次经松户渡口南进,将阵地设在猪子口的白山林一带。 他们当然还不知道家康正准备与他们同时进入小幡城。 此时,在乐田的秀吉正打着他的如意算盘吃着晚饭。 “佐吉,你觉得家康会中我的圈套吗?” “圈套?殿下设圈套了吗?”石田佐吉三成早已看透秀吉所想的,却有意反问。 “哈哈哈,连你也没注意?那我就不告诉你了。” “殿下真会逗人。是甚么圈套?” “哈哈,胜入深入三河腹地之举,无关大局。我啊想亲自砍掉家康的头呢。” “那圈套又是甚么呢?” “不能说。让诱饵听见了会生气的。” “诱饵是三好孙七郎殿下吗?” “嘘——。没有这个大诱饵,家康不会上钩。不,也许他还不会下山呢。” “不出来圈套就白费了?” “这种错觉正是圈套的圈套。我只要知道家康在哪儿即可。追孙七郎也好,留在山上也好,看我绝不会放跑他。” 那天日落后,稀稀落落地掉起了雨点。虽已是初夏,却使人感到几分凉意。 改变命运的小城 水野忠重和丹羽氏次在家康前面从小牧山出发了。他们取道春日井原,向小幡城进发。沿途所遇人等,一概以带路为名,无论农民、商人、男子、女子,统统胁持在队伍里。若被人察觉出德川军开始行动一事,家康的计谋全会化做泡影的。 敌人一定也还在继续南下。他们应在今日内首先赶到小幡城,在那里等待家康的到来。 水野忠重和丹羽氏次分别经南外山、胜川渡过庄内川,安然抵达小幡城。 家康其后命井伊直政为前卫,穿过市之久田、青山、丰场、如意等部落,在龙源寺稍事休息后,戴上头盔,得知先锋队已进入小幡城后才经胜川由牛牧进了城。 四月八日夜五时半(夜晚九时)。 小幡上游不远的筱木、柏井一线。池田胜入好像根本没发现家康部队,于同一晚上四时(晚十时)再次动身开往三河。 双方几乎同时渡过了庄内川,也许德川的部队更快地渡完了吧。 池田部队前面已经说过,分三路渡河。池田父子和森武藏守经大留村大日堂渡口过南方、印场、荒井直奔三河;堀秀政经野田渡口奔长久手;三好秀次南下松户渡口,在猪子石的白山林设阵。 这样一来,谁先进入三河?你死我活的决战中,不知战神会偏向哪一方。双方已经短兵相接了。 日历上已是九日。但对夜幕下行军的池田部队来说,这天还是八日夜间。 毛毛细雨中策马前进的池田入胜在马上打了几个喷嚏。 “父亲,您感冒了?” 次子三左卫门赶马凑上来问。胜入笑道:“别担心那么多,三左。夜行军中一打喷嚏就是说明天快亮了。记住。” “果然是天快亮了。父亲可不能感冒啊。” “哈哈,我生在尾张,长在尾张,现在都到这里了怎么会生病呢?在这里,我曾与羽柴殿下陪同信长公跳了一夜的舞,太令人留恋了。” “那您熟知地理了。” “当然。当时,我也经常夜里去找姑娘们幽会,我喜欢的姑娘到处都有。也许她们正谈论着我哩。” 一到战场,胜入仍很年轻。他笑辉政的担心多余,反过来安慰辉政。 “再加一把劲就到三河了。我们的马头已经开始进入三河了。偷袭三河就要大获成功!我当了尾张太守,还要像过去那样和百姓们共舞,当个好领主。我的儿子!” 说着走着,雨停了,天渐渐亮了。天气更加凉了起来,喷嚏之后又有了尿意。 “三左,我要小便,你不尿一泡吗?” 胜入下马刚站在黎明的路上,一声“报告!”,前方一人骑马驰来,翻身下马,在胜入前面单膝跪下。不用看他身后的小旗就知道是送急报的。 “甚么事?”胜入掀起腿甲一边撒尿一边问。 “天已大亮,丹羽氏次的小城就在左方,请指示。” 胜入从声音辨出:“哎呀,这不是片桐半右卫门吗?” 片桐半右卫门是池田家的家老。 “你真小题大作。一个丹羽的小城,你想要干甚么?” “踏平它只当是黎明血祭如何?” “血祭?血祭有冈崎城足够了。赶快赶路。” 胜入抖净最后一滴尿,再次上马。其实,此时若无其它变故,胜入的命运将会大不一样了。但无情的是,人的智慧常常对左右命运是无能为力的。 队伍又静静地前进。 前方又跑来了一骑武士。 胜入本想不理睬他,照旧前进。跑来的武士也是位家老,叫伊木清兵卫忠次。 “哎呀,这不是清兵卫吗?你也来劝说用岩崎城祭旗吗?” 被辉政这样一问,伊木清兵卫咂起了舌头:“不是的。我以为殿下是有原因才未接受片桐先生的。” “因为我是聋子?” 胜入驱马已经走过了伊木清兵卫的身旁,听了这话停住了马。“这一战,途中耽搁太多是打不好的。目标是本多作左的冈崎城!区区丹羽的小城不足挂齿。” “禀报殿下!” “你还没完呀。快说怎么了?” “殿下虽说小城不足挂齿,可对方若故意挡道,我们怎么办?” “氏次不是不在吗?像他弟弟氏重那样的毛孩子,有个二、三百的有何相干。” “我总觉得他们的阵式是放先锋过去后,从我们后方袭击我们。” “从后方缠住我们大军?” “正是。被敌人缠住就麻烦了。不如干脆黎明祭旗,干掉他们如何?” 刚巧这时,胜入怒上心来:“是吗?氏重这厮这么不知趣。” “是,他令百姓四处埋伏,要见到先锋立即报告,说他们人数虽少,但只要活着,就不放我们过去。” “你抓到他们的人问过了?” “正是。” “嗯。”胜入是个战国武士,哪里受得了这个。“是啊。可恨的敌人,被他缠上了就不能不打了。不,轻饶了他们以后反而麻烦。氏重会立即报告小牧山上家康说我们经过这里。好!先消灭他再说!” 此时有三种方法: 其一,不理睬他们,只管过去。以后谁来纠缠就消灭谁。 其二,分四、五百兵围城,大队人马通过这里。 其三,以全军兵力消灭之,强行通过。 池田胜入任凭自己发怒,准备选择最费时间的第三种方法。 为鼓起全军士气,以弱敌祭旗也并非下策。可是池田军整整走了一夜,战,则战后必须在此休整全军,结果将延迟侵入三河之举。 也许是黎明时的疲劳所致,胜入这样的武将也做出了错误的决断。 接下来,命运又向他开了第二个玩笑。 丹羽的部队出于武士的脾气,向胜入一行起了“见面礼”。 胜入还在马上,三左卫门辉政、片桐半右卫门、伊木清兵卫下来向胜入陈述起各自的意见来。 突然,“当——”的一声火枪声响罢,胜入的坐骑被击中右后腿,嘶嘶地哀鸣起来。 这匹马腿虽未断,眼见着身子斜了下去。 “马被打中了!” 胜入慌忙翻身下马,重臣们几乎同时在胜入四周做起一道人墙。 “殿下,危险!” “畜生!”胜入咬紧了牙齿。 “不祥之兆!敢杀我入道的马!给我踏平这里,一人不留,以血祭旗!” “父亲!”三左卫门辉政喊了句甚么。此时胜入已化为发怒的猛将,眼盯着放枪的岩崎城斜侧的望楼,走了过去。 “开枪!” 天已大亮,望楼近在咫尺,匍伏着的火枪队数百支火枪一齐吐出了火焰。 当当当——当当当—— 池田的部队完全意想不到会遇上如此耽搁。 斗气的盘算 代替哥哥守备岩崎城的丹羽氏重也吃了一惊。 氏重年仅二十二岁,是位年轻武士。照战国习惯,无论池田部队多么强大,不发一枪就放他过去,今后氏重便无法再做武士。他哥哥正巧在家康左右为家康领路。氏重考虑到哥哥的体面,暗想:“弟弟不做任何抵抗就放过敌人大军,哥哥还有何脸面见家康公。但是不足三百人的小城无论如何也挡不住老将胜入的六千大军。我暂且放它一枪然后关起城门,高声呐喊,给敌人一个随时可能出击的印象即可。” 但这为保武士脸面的一枪却引来胜入的全军,当然他要大吃一惊。 “那只好拚了。吃亏的不是我们。敞开城门,尽量放敌人进城。不久氏次兄就会带我方的先锋赶来的。” 胜入不会不懂这是出于战国武士的面子。但因坐骑被打而勃然大怒。战场的情绪变化真是微妙已极。 胜入叫人放过头遍和二遍火枪,便牵来一匹新马亲自打起了头阵。这是悲剧的开始。 打头阵开始攻击的同时,应有义务通知后续部队的堀秀政、三好秀次等人。而且这种通知在十万火急的战场将会引起微妙的反应。 六千大军攻打不足三百人的小城。堀的部队和三好部队都会把开战通知当作“原地休息”的通报,将士行军了一夜,当然欢迎这种通报。 胜入完全忽视,不,完全无视了这一通知会带来的效应,打起了头阵。 更大的不幸在他打头阵时,已笼罩了胜入的躯体。 城门洞开,等着池田部队攻入。城墙边上,胜入招呼扛着他值得骄傲的长枪、拉着马嚼子的小厮:“半久,拿枪来!”小厮慌忙递枪。胜入在马上娴熟有力地捋起枪来。突然,胜入“啊!”地一声皱起了眉。踏镫的右脚巨痛起来。 “父亲大人!别孩子气了。你在这指挥就行了。” 纪伊守元助、三左卫门辉政驰过胜入身旁。池田部队排山倒海地杀入城内。 第一批部队刚进完城,胜入也进了城门。但他已不再像刚才那样大喊大叫了。他右脚脚跟骨头断了。一定是坐骑被击中,跳下马时摔断的。持枪踏镫,用上全身气力时,巨痛袭遍了他全身。 他想:这可不行!这里不是目的地冈崎城。胜入原是要赶到冈崎城,亲自与德川一方以骁勇名扬天下的本多鬼作左一决雌雄的。 他暗骂:哼,区区小伤!于是抬起屁股,“啊,不行!”便又坐回到鞍座上。骨折的右脚跟此时痛得他几乎不能骑在马上了。 常人此时定会下马医治的。但有阎王爷绰号的胜入是不会低头的。 第二阵、第三阵军队带着风从他身旁冲进城去。雾气不知不觉已经散去,眼前四下被马蹄踩得如同泥田一般。 四周传来呐喊声。不一会又安静了下来。此战本来就是必胜无疑。胜利是理所当然的。从早晨六刻(上午六时)行动,至五刻(上午八时)时,城内已找不到一名敌兵的影子了。 “战斗结束。马上前进。” “这下想来纠缠也找不到一个活人了。” 片桐半右卫门和伊木清兵卫提着血刀来到胜入左右。纪伊守元助、三左卫门辉政也驱马赶来,大口喘着粗气。 “士气高昂!” “血祭完毕!” 可此时,胜入挥起一只手止住了正要撤出的人们。“大家稍候。” “为甚么?堀和三好的部队也许已等烦了。应该从速通知他们才是。” “等等,不急。” “可是……” “丹羽氏重在战场表现如何?” “那氏重真不愧是个出色的年轻武士。我击毙了他。”辉政答道。 “他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孩子吧。敢与我们决战,战死疆场,令人佩服。我们看看他的首级再走。这也是武士之情。” “那,可是父亲大人!”纪伊守逼近父亲身旁抗议起来。刻不容缓的奇袭的路上,一清早父亲还说区区小城不足挂齿呢。 但胜入不由分说,回马向后走去。 “噢,城北的那座土冈叫甚么?” “它叫六坊山。” “好,就在那里验首级吧。氏重虽是敌人,却是个出色的年轻武士。好生洗净首级送来。”胜入又避开两位儿子的目光说:“这段时间让战士们尽可能进城休息。昨夜走了一晚上,又打了一仗。哨兵要派好,不可大意。”对片桐半右卫门下过命令,自顾自地策马去了六坊山。 天命与人为 纪伊守元助马上就看出胜入在六坊山挣开幔幕进行首级验证的原因。胜入的脸色越来越不好,从下马到坐在马扎上的步伐也很不平常。 “父亲,您怎么了?” “嘘——”胜入制止住他的问话。“我的脚,刚才一脚踩偏了。不要影响士气,别声张。” 验证意外地费事儿。按规矩梳理好二十二岁的氏重的头发,洗去血污后,曾斩过敌人将军的首级的人们争先赶来,难以拒绝。胜入极力忍住脚痛,几乎从马扎上站不起来了。 另一方面,家康安全进入小幡城后,派出侦察兵打探敌人情况。 此时小雨时降时停,低凹处的积水反射着微光,道路隐约可见。 侦察兵由本多丰后守广孝率领。他派二十余名部下,由七、八个村民带路,分成四组详细侦察了敌军在矢田川的渡河地点。看来,敌军夜间强行军正向三河进军。广孝立即返回报告家康。 “从敌军快速行军的样子来看,也许不会顾及丹羽的城堡的吧。” 家康点头赞许广孝的看法。 “从敌军急进的样子看,堀秀政也许感觉到正被我们跟踪了。” “不会吧,殿下。” “你说三好的部队渡河到了猪子石了?” “是。已经到了白山林,正在休整。当然是为与池田部队联络的临时兵营。” “好,你辛苦了。这些情报足够了。” 家康看着骑兵卫士那紧张的样子笑了。他巡视一周道:“都听见了吧。出发。” 一明白敌军队尾的秀次部队的位置便马上开始行动,这是事先定好的。大家抖擞精神开始了夜行军。 最前面的将军是大须贺康高。接下来顺序是榊原康政、冈部长盛、水野忠重父子,向导为丹羽氏次。 不用任何人说,目标是在猪子石的三好秀次。这位秀吉的接班人的兵阵正是可以调动堀、池田甚至秀吉的旗本近卫军的关键所在。 从小幡到猪子口约有二十七、八町。这段距离,若衔枚疾行,可以在天刚亮时开始对秀次发动进攻。 秀次部队约有八千人。但他们是经过夜行军后来到这里的。如果恰好雨停,敌军又在梦中的话,此战便如瓮中捉鳖。 但家康绝不透露出一点乐观的看法。他总是说:“不可轻敌啊。对手是只刚成年的狮子,好生看他如何应战,今后有用。” 出城后家康慎重起见,经大森、印场渡矢田川,与直奔猪子石白山林的几支前锋队分道扬镳,迳自登上了本地村南的权道寺山。 登上此山,黎明后就可确认堀秀政部队的位置。做为全军统帅,家康当然要先确认堀的位置后再发起下一次行动。 “给我把马扎放在这儿。”登上权道寺山定下指挥所位置时,雨停了,天边也露出了鱼肚白。 同时,池田胜入把马停在路旁,思忖着是继续赶路还是攻打丹羽的城堡。 家康坐在马扎上叫来经验丰富的内藤四郎左和高木主水,用他那缓慢的语气布置攻击堀秀政。 “天明后,首先确定堀部队的位置,对堀部队要另外发动进攻,不可让堀和三好的部队合流。孙七年仅十九,可对堀的军队要比对孙七部队慎重,堀此次甚至还担任着监视、监督池田的任务。孙七的大本营被袭,堀必然向孙七靠拢,我们不如各个击破,这样对我方有利。你们要摆出我军主力进攻堀部队的架式,然后彻底收拾白山林的敌人。” 临战时的家康变得性急起来,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局势再要不妙的话,便会习惯性地啃着指甲、探着身子动作猛烈地指挥起来。但开战前,他尽力装出悠然自得的样子。 各支队对命令的理解与指挥部的本意是否有出入?家康又拿出他那细心劲儿:“带领杂役小厮们跟随孙七左右的是田中吉政。他为人古板,思维并不周密。加上孙七年轻,虽被提为总大将,但一定会对把他安排在队尾一事心存不满。所以根本不会主动向堀的部队求援。求援的时候战斗已近败局。大家记住这个,在白山林的战斗打胜前勿使堀的部队注意孙七。啊,天大亮了。好,进攻堀部队的先下山吧。” “明白了。” 内藤四郎左和高木主水下山而去。家康折起马扎,眼睛紧盯着堀部队的旌旗,目不转睛。 这时,突然“当——”的一声传来了枪声。家康探出身子用手拢着耳朵听去时,又传来了哇哇的杀声。这杀声正是池田胜入下令攻打岩崎城后,池田部队开始攻城时的杀声。 <hr /> 注释: 激战白山林 三好孙七郎秀次在猪子石白山林接到池田胜入斋的通知,说他们开始攻打丹羽氏的岩崎城。他便下令全军休息,自己也在马扎上打起盹来。 这位十九岁的年轻武士是秀吉姊姊的孩子,人们传说他将成为秀吉的接班人。他平时勇敢超群,此次虽是总大将,却被放在部队尾部,心中极为不服。 “舅父大人、还有你们都太照顾我了。”此时秀次在树林内的军帐中,仍在愤愤不平地说着:“胜入父子把岩崎城交给我,自己赶快攻入三河有多好。” 跟随秀次的木下利直、木下利匡以及杂役首领田中吉政一面通着篝火一面劝道:“总大将不可着急。胜入殿下正是关心孙七郎君才亲自讨伐丹羽,以解前进途中后顾之忧。” 三人还没劝完,秀次已打起了轻轻的鼾声。他一定是因为一夜的行军疲劳了。三人互相使个眼色一齐退出了军帐。该让露营的士兵们准备野炊了。 走出帐子一看,几乎所有士兵都在蒙胧亮的树林中蜷曲着身子睡着。 “不光是人,连马也累得睡着了。” “再让大家休息一会儿吧。” “可是通知一到就要立即行动的。” “也是,真不忍心叫醒大家,可是饿着肚子没法打仗。” 他们刚叫起身旁的一人时,田中吉政突然一怔,竖耳听了听说:“你们听,甚么声音?” 周围静悄悄的。远处传来的,的确是马蹄声。突然哇地传来了呐喊声。 秀次也听到了动静:“利直,这喊声是杂兵打架吗?”说着从军帐中跳了出来。 “我去看看,请主君继续休息。” 没等吉政起身,木下利直、利匡先跑了出去。 军营内常有杂兵打架。起初大家都以为是打架,这也说明他们有多大意。 其实,这声音是德川军队的先锋水野惣兵卫忠重的队伍到达白山林后喊出的第一声。 木下利匡跌跌撞撞地跑了回来。“主君,是偷袭!” “甚么?偷袭?袭击谁的阵地?” “不是我军进攻。是敌人打来了。德川部队的奇袭。” “甚么?家康来了?太好了!都跟我来!” 十九岁的秀次还太年轻,一听说德川的部队就拔出了战刀,他还以为总帅家康会一马当先地杀来呢。田中吉政挡住了奔向战马的秀次:“主君,冷静点儿。” “笨蛋,冷静下来要放跑家康吗?都跟我来。” “请等一下。家康并没有来。是他的爪牙来了。” “是谁?” “目前还不清楚。” “不清楚怎么打仗?!好,就当是打野猪吧,别让一只跑掉。全部杀死后早饭喝肉汤。”说着又要出去。 “主君,我先去看看敌情。” 跟随秀次的白井备后向牵着缰绳的田中吉政使个眼色便跑了出去:“主君,我去看看虚实。您先不要动。” “不行!延误战机我还有甚么脸见舅父大人。牵马!还不牵马!” 白茫茫的雾气中,秀次的怒吼响彻树林。 “主君,目前还不知道敌人在哪儿。” 秀次从还要制止他的吉政手中夺过缰绳,不顾一切地猛抽一鞭。 白线穿缀的铠甲,白色的披风,战刀在手中闪闪发光。秀次的样子好似鲁莽的阿修罗凶神。 “喂,别让孙七郎君出战!” “大家跟上去!” 在白山林宿营的三好部队,在黎明时就已乱做一锅粥了。 加藤清正回忆道:“战斗开始时,看不清对方的脸,也不知有多少敌人。只是胡乱地冲向敌人。” 事实的确如此。听说敌人偷袭,在勃然大怒反击之时,哪里还有冷静思考的余地。很长时间以后,才察觉敌人的实力,感到战斗的恐怖。 不光是十九岁的秀次,包抄过来的水野惣兵卫忠重及其子藤十郎胜成也怒发冲冠,冲入敌阵。水野惣兵卫见发疯似地跑过自己前方攻入白山林的儿子藤十郎胜成忘记戴头盔。儿子背在背上的头盔正是水野家重代的“犬目盔”。 “藤十郎!像甚么样子!这里是三好部队的包围之中。” “怎么了?” “头盔。你那头盔是作甚么用的?该戴时就要戴上,为何不戴?!笨蛋。不在战场上戴它,‘犬目盔’还不如粪桶。” 战场上骂起人来是不会讲甚么礼仪、节度的。尽管如此,把家重代的头盔比作粪桶的惣兵卫也讲得过分了。 于是儿子胜成咬牙回敬道:“老头子忘带眼珠来了?!” “甚么?” “对。我藤十郎胜成昨日起头上长痈,燥痒难忍,所以不戴。连这都看不见,老头子真瞎了老眼了。包涵!” “等等,儿子。有令不许冲锋。为何还不停下,啊!” “不停。听了瞎了眼的老头儿的话,延误战机,让别人争了先我受不了。我藤十郎是不是拿头盔当粪桶的男子汉,待我取了第一颗首级给你看看再说。”说罢,直冲入林子深处。 不知倘若此时藤十郎与秀次不期而遇,结果会如何呢?总之,战场就是疯狂与疯狂对垒的地方,随着鲜血的流淌,越发冲动,可以说理性的恢复,只能在胜败决定之后了。 白山林之战恰恰体现这一点。 奇袭而来的水野部队、被袭的三好部队都无暇详细看清对方便被卷入混战之中。而后德川一方的大须贺康高、榊原康政两军也加入混战。 大须贺康高同榊原康政和池田胜入同森武藏守一样,也是岳丈与女婿的关系,平素非常亲密,而在战场上却成了激烈竞争的对手,露骨程度恰似路人。 “我可不能让大须贺一家抢了头功!威震天下的榊原军飞毛腿可要争气啊!” “绝不能输给女婿!输给女婿我家面目何在。赶快超过他去!” 原定为大须贺右翼、榊原左翼双双冲入白山林。但在渡过香流河前,这计划便已被打乱了。被打乱的同时,响起了鼎沸似的杀声。 这杀声显然不可能是布阵于长久手前方桧之根的、善战的堀秀政喊出的。 “好!果然追来了。先勿出击。尽可能接近敌人然后用火枪迎击。杀德川军一马者奖一百石,取一首级者奖一百石。大家沉着应战!” 狂奔中的大须贺、榊原两军哪知其中埋伏,一口气冲入白山林,一同进入了堀军的射程之内。 天还没有大亮。林子的出口处在晨光中好似一幅水墨画。“哒哒哒哒”,堀军开始用火枪齐射。 白山林中,水野与三好军队的战斗进行得怎么样呢? 士兵睡眼蒙胧地被叫起应战之时,大须贺、榊原的军队已攻到了自己的背后。但士兵们仍在林中左冲右杀地混战。其实,这多半是自相残杀根本看不清敌人在哪里。 猛攻而来的大须贺部队与“飞毛腿”榊原的部队遭到了火枪的齐射,先锋骑兵队一时怔住了。再射来第二排火枪弹的话。先锋骑兵队就都要丧命了。 “不许后退!冲过去!” “后退危险!” 战马踏在落马的战友身上雪崩似地冲向敌阵。堀部队的枪口对准雪崩的前排只待发令射击。 双方都已进退维谷。怒吼、杀声、报名、格斗声持续不断,黎明的大地被血染红一片…… 战机! 家康把阵地推进到权道寺山,指挥部队前进后,在朝阳初照之时,又把阵地移动到色根山。 色根山在白山林东南。他考虑以此为阵,可断绝堀秀政与池田胜入军的联络。这两军一旦协调一致,野战之妙处就无法发挥。因此始终要分断两军,各个击破。同时他又怕久在一地会成为伏兵的饵食,因此转移了阵地。 阵地一转移,担任大本营指挥的本多佐渡守正信便来向家康说:“报告。攻入白山林的我军终于击溃了三好部队。” 家康没有露出任何笑容,仰头看着天上飘动的云彩说:“理所当然。白山林中的敌兵本来就没多少。堀的部队还没溃退吗?你好好给我看着这个!” “明白。现在那里的急报应该来了。” 正信是个沉着的男子。他缓缓离开马扎旁,但没过二、三分钟,便慌张地跑了回来。 “一定是凶报吧,佐渡。”家康不由得探身问道:“战场嘛,无论胜败总会有凶报的。是谁战死了?” 本多佐渡没有正面回答,只说:“出去侦察的战奉行内藤四郎左(正成)和高木主水(清秀)大惊失色地跑回来了。” “甚么?……” “我马上叫他们来。请殿下直接……两位请进!” 话音未落,内藤正成,高木清秀,以及军监足轻大将渡边半藏守纲先后跑了进来。 渡边半藏守纲首先单膝跪下,开口报告:“殿下!我军虽在白山林取胜,却败给桧之根的堀军,不久将撤退回营。” “甚么?先锋部队败了?” “是的,这样,敌人被胜利冲昏了头,大约半数以上都在追击我军。因此现在正是难得之良机。立即举大本营全军袭击空虚的敌军本营,必然获胜无疑。我以为从速为上。” 听了半藏的话,内藤正成慌忙阻拦:“等一下,半藏!” “等甚么?” “你,怎么如此轻率!我君如今已不是三河一国之主的时代了,你对如今海道第一的我君怎能提出如此轻率的建议!”训斥半藏后,他又转向家康说:“殿下,非常遗憾,正如半藏所说,先锋是败了。所以我们是否暂时撤入冈崎城?” 话音未落,高木主水忽地冲到前面,又提出了新建议:“殿下!我不同意内藤的意见。我以为现在您应亲自出征,止住先锋的溃退,就势进攻堀的本营。” 三人一齐跑来却意见不一。连家康也无奈地笑了。 “看你们慌得那样子。路上也没商量好就来了吧。” 本多正信也一本正经地插嘴道:“我赞成内藤的意见,反对渡边、高木的意见。不知两位为何提出如此惊人的意见?失利则退,此乃兵法,硬拚只会造成更大伤亡。” 又是一派意见。 但家康并未发怒。四人四种意见正说明如今战局的危机,同时也说明家康的家臣人材广泛,可从各个方面观察事态。 四人中最性急的渡边半藏瞪起眼睛,反唇相讥本多正信:“佐渡,请问您是在何时何处学的兵法?据我们所知,您总是待在家里打算盘来着。打仗可不像在榻榻米上打算盘那样容易。只有不惜生命才有取胜的希望。胡乱多嘴,可笑之极。” “那么,现在我君的处境……” “甚么处境不处境的。如果当了高官就可以不冒险去打仗的话,那早该不当武士了。好吧,殿下,不可迟疑,否则将贻误战机。” 家康没有回答他,却向小番头久右卫门喊道:“牵马。” “您是要去战场?” 家康也不回答佐渡的问话,喊道:“万千代!”他喊的是十九岁的井伊兵部少辅直政。 “是。马上出征吗?” “你也等不及了吧。今天井伊的红色防箭帐可以随意地去降服敌人了。” “哈哈!快牵马!”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家康也根本没有撤回冈崎城或故意避开敌人的意思。 家康的队伍下了色根山,渡过香流河,从长久手直向富士根山挺进。 计划正如渡边半藏所言:将白山林的敌人交给水野,暂时不顾退却下来的大须贺和榊原军队,而家康自己直接进攻堀军本营,进而与森武藏守和池田胜入决战…… 如果成功,先锋的败退就可完全得救。 家康的近卫军下到山下时,天已完全放晴,此时,池田胜入正在六坊山刚刚检验完岩崎城敌军的首级。 池田胜入一面验着首级,一面试着踏了几次右脚。深入敌后的急行军中,没有准备轿子。若叫士兵去找,必大大影响士气。 “只好骑马了。” 右脚的伤越来越使他不安。 “好!战已打胜了,骑马去吧!” 不这样就对不起保佑我的武神!花了不少时间他才想到这里。 “报告!” “怎么了?那么慌张。验首级仪式已完,不用着急,现在正要出发。” 奔来报信的根本没听这些,急急地说:“我们和白山林的三好部队断了联系。” “和孙七殿下的联络断了?!” “是,三好军遭到敌军奇袭,四分五裂地溃败了。” “那,那可不得了。”胜入怎么也想不到会有如此事态:“攻击孙七殿下的敌人是谁?” “水野惣兵卫父子,还有大须贺、榊原部队的旗子。” 这个报告未完,下一个急报又到了。 胜入有些惊慌,旁边的伊木清兵卫、片桐半右卫门的脸上也一下子失去了血色。 “急报!孙七郎殿下处的田中政吉负伤多处亲自来报急,我带他来了。” “快,快叫进来!” 胜入不由得从马扎上站起,却“嗯”地咬起嘴唇。伤口又痛了起来。但随之而来的心理上的冲击超过了疼痛感。心想:“让敌人袭击孙七郎怎么对得起筑前殿下。不能让敌人攻击孙七郎!” “是善战的水野惣兵卫父子攻击的……” 这时,田中吉政趴在仆从的肩上进来了。 “吉政!” “是。” “伤不重嘛。胆小鬼,睁开眼睛!” “是。” “孙七郎殿下现在怎样?是死是活,有无危险?” 可是吉政伤势很重,听觉早已混乱,答非所问地说:“赶快增援!从速!” “是死是活?我在问你呢!” “是。不可迟疑。” “胆小鬼,这点伤就不行了,好,快给他包扎。三左卫门!” “有。” “你去告诉你哥哥纪伊,要对得起筑前,不可让孙七殿下死掉。” 他自己说罢也咬牙站了起来。 “万一孙七殿下被……,不不,有木下利直和利匡在,万万不会发生那种情况。若孙七殿下被杀,我胜入也活不下去了。你们兄弟们也不能活着回去。快去告诉你哥哥。” “明白了。” 三左卫门辉政看着父亲惊慌失措的样子,留下一抹不安,立即下六坊山去了。 胜入走到马旁喊道:“清兵卫,半右卫门,这样下去对不起筑前殿下,明白了吗?” 说罢忍痛上马,脸痛得变了形。他又成了马上将军。 胜入的近卫军下了六坊山赶到长久手时,那里混战正酣,难分敌我。 士兵们互相呼着口令辨别敌我,但也很难马上分清。伤兵躺满了路旁,树荫下总有谁的尸体倒在那里。 “火——!” “水——!” “山——!” “河——!” 遭遇到如此突变的情况,身经百战的胜入也痛感失去了时机。 尽管如此,胜入边走边喝叱着遇到的每一个人:“走在那儿的是哪部份的?” “是。是三好部队的。” 最先遇到的步兵回答完这句,早已跑没了踪影,藏到了农田里。 “胆小鬼。还以为我们是敌人呢。” 他又向第二个人喝道:“不要跑,胆小鬼。没看见援兵来了吗?” 那人忙应道:“休要胡言。我们是堀部队的,正在追击敌兵。”回敬了这一句,挺胸昂首迎面走了过去。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池田胜入心中的不安渐渐也扩散开来。在快到长久手时,他遇见了一个全身受伤拄着长枪踉跄而行的杂兵。他问:“哪部份的!” 胜入发问时并没多想。可是那杂兵好像已经失明了,双眼对着太阳答道:“是。我是大久保七郎右卫门的家臣……”说罢坐在了地上。 “甚么,是大久保的家臣?” 胜入连忙反问,可没有回答,满身疮痍的杂兵已昏死过去了。 “大久保七郎右卫门是不离家康左右的大久保党的现任头领忠世。大久保一定正在附近酣战!”想到这里,胜入全身起了鸡皮疙瘩。“家康来了!那么战斗除白山林的三好,桧之根的堀部队外,女婿森武藏守长可也已参战了。哎呀!女婿也被卷进了苦战的漩涡之中。岩崎脚踝受伤,六坊山验尸仪式,造成了如此大混战。这在刚才还根本没想到呢!不好!” 胜入从心里察觉出了自己的失策。不断加剧的疼痛,以及胜过疼痛的悔恨冲击着胜入这个古板的人的心。 “若不在岩崎城停留,直接攻入三河,此地早已不会有我军的踪影了。” 四下响着枪声、杀声,胜入咬牙跑在田间笔直的小道上。 太阳早已高高挂在头顶上方了。 森武藏守阵亡 池田胜入发觉家康出征时,战况业已失去开始时的一胜一负的均衡。 大须贺、榊原两军借攻破三好军的余威进攻堀军,却在桧之根失利而陷入混乱。正在此时,十九岁的井伊直政率强兵三千火枪六百,如疾风似地赶到。 火枪队马上把枪口对准堀军前锋齐射。 堀军将士在胜利的狂喜中刚刚放松警戒开始追击,却遭到迎头枪击,立即怔住了。 “敌人还有后续部队!难道说中了敌军先锋的诱敌之计,落入敌军圈套之中了吗?” 这种错觉动摇了堀军。形势急转直下。一度乱了阵脚的大须贺、榊原军在年轻的井伊的红色防箭帐后面重整阵容,像恶鬼似地重新转入进攻。 “不能落在井伊之后,否则三河人还有何脸面。” 野战的局势总是变化多端。小小的漏洞也会决定全军的胜败。 如果说西军的秀吉有甚么疏忽的话,那就是把缺少经验的猛将、自己的外甥秀次派给池田胜入深入敌后。 三好秀次在三种意义上说是西军的包袱。 其一,他是秀吉的外甥,又是接班人,因此绝对不可让他战死。 其二,大家一直担心阵容会从他那里崩溃。 其三,其本人乐意参战,却又是极易失控的蛮勇型武士。 家康一方则完全相反。与三好秀次同年的井伊直政虽然年轻,却稳住了开始退却的榊原、大须贺部队,创造了胜利的机会。 这里用兵之巧妙、任人之正确,堪称神算。 如果让三好秀次不挂总大将这一虚名,而让他充当机动部队轻松地活动的话,一定成果在井伊直政之上。在其它方面,秀次具有相当实力。 可以说秀吉想让他的继承人积累些战争经验,这样混同了战场和家庭,成了败因之一。 总之堀军抵不住井伊、榊原、大须贺三军猛攻,被追赶着与森军合流。 合流之后,败势仍如被不断涌来的激流所压,难以支撑。森武藏守开始还咬着牙面向井伊军,一瞬间自己也被埋在怒涛的漩涡中了。 从六坊山下来的池田胜入听到四下响起火枪声、呐喊声正是这个时候。他又遇到了败退下来的士兵。四人都负了刀枪伤。 “哪部份的!” 胜入在马上喝道。四人不约而同地筋疲力竭倒在了路上。 “振作起来,哪部份的?” “是。是森部队的。” “甚么,森部队也崩溃了?喂,你真是森部队的吗?” 胜入慌忙回顾身后,在他周围已不见了嫡子纪伊守元助和次子三左卫门辉政的影子。 “振作起来。我是胜入,是池田信辉。武藏守怎么了,我女婿怎么了?” 年纪最大的武士按着肚子坐了起来。 “武藏守,战,战死……” “甚么?你看见了吗?亲眼看见了吗?” “确实看见了。” “说,在何处,怎样战死的?” 胜入不由得下了马。一瞬间,他竟没感到脚伤的疼痛。 “他想制止敌人的进攻,在马上指挥时被枪弹打中额头……,无声地跌下马来……” “被火枪……,马上就死了吗?” “落马后,首级马上被敌人夺去。是,那人高喊他是大久保七郎右卫门忠世的家臣,叫本多八藏。” 胜入踉跄了一下,慌忙抓住了马缰。 “忠世的家臣本多八藏……”脚痛此时直冲头顶。 胜入之死 “快些,别落在纪伊守和辉政后边。” 胜入指示鱼贯穿过自己身旁的士兵,勉强上了马。 “女婿阵亡。森武藏守这样善战的将领都已战死,不用说三好秀次也没活着。再没脸去见筑前了。”他想到这里,命令道:“快些,挡住正面的敌人。” 但这声音一点气力也没有。现在十分清楚,挡在他面前的是攻破森军、杀死武藏守的家康本营的队伍。 原意在家康发觉以前偷袭冈崎城,以夺取西军全胜的战机,谁知这一行动却被家康本人挡住了进路。 “打了一场笨拙、丢脸的战斗。再向前走,一会儿就会同严阵以待的家康近卫军展开激战。在堀军溃败、森军覆没之后,攻入敌腹无异于送死。而且现在,我军雪崩似的败势已不可逆转,正在走向深渊。唯一一条血路已成为死亡之地。” 胜入忽然想起,冲到自己前边去了的纪伊守和辉政不知怎样了。正在这时,附近“哇”地响起了呐喊声。 距离不过二、三町。眼前的小山上我方正和敌人交手。 “好,既来之则安之。快上!勘介。” 胜入命令牵着马嚼子的小厮,自己又加了一鞭。 突然,小厮怪叫一声,把马拉进了右边的草丛中。 “做甚么?胆小鬼。” 没等小厮回答,片桐半右卫门用哭腔说:“是敌人。快来保护殿下。” “甚么?敌人?” 胜入伸着头望了望前方:“好,把缰绳给我。” 从小厮手里接过缰绳,手搭凉棚又望了起来。 胜入真有些惊慌了。攻破森军的德川的先锋,有十四、五骑已跑进了我军之中,离这里不过四、五间的距离。 半右卫门上前挡住敌兵,小厮好容易把马拉进草丛,以及射向胜入的二十余发子弹嗖嗖地飞过,这一切几乎是同时发生的。 胜入搞清楚怎么回事儿后,嗤嗤地笑了。 “这就完了吗?真可笑。” 撇下这句话,却不上大路,从草丛中哒哒地向林子里骑去。三十位年轻武士慌忙跟了进去。胜入既不回头,也不说话。 以往从未有过这态度。随从们面面相觑。 “是去方便吗?” “总不会一个人跑掉吧。” “哪里跑得掉,前前后后早被包围了。” “总之很奇怪,他若即将战死的话……” 胜入常常说,他在战死前一定要先拚个够本。 “哎哎,停下了,真是要方便呢。” “在敌人面前最后撒上一泡屎。像殿下做的事。” 胜入来到几株相当粗的杉树间下了马,放开缰绳解开系铠甲的带子,原地坐了下来。 有人慌忙送去了马扎。胜入连看也不看,突然两手撑向大地:“对不住!原谅我吧,筑前殿下。孙七殿下被杀了。” 卫士大惊,忙停下步子,远远地保护着胜入。 “而且,女婿也被杀了。……我也和儿子们一道要走了。” 胜入觉得不求秀吉原谅心中难以平静。他两手撑地,肩头不住地颤抖着。一瞬间,枪声、喊声好似远去了,四下充满了哀肃的气氛。 这时,不过三十秒后,这里将是一场混战。 “敌人来了!”左端的哨兵拔刀压着嗓子喊。 “人数?” “不清楚。” “啊,这边也有。好,伏击敌人。” 年轻武士们在林中散去。四下又安静了下来。胜入一人怅然凝望着那只伤脚。 胜入也许在盘算这只脚还能做甚么吧。不,也许主意已定,正要在这里切腹。 一度远去的哗哗的草声又接近了。胜入以为是谁回来了,可突然,右侧响起了一个粗粗的声音:“好像是池田信辉入道胜入呀。转过脸来!” 胜入缓缓地移过视线。 喊话的武士向前躬着身子一步步靠了过来,拿着短枪。 “好,姿式不错。” 武士的枪尖离他仅有六尺时,胜入才开了口。 “我的确是胜入。你还没报上名字呢。报上名!” 最后这一喝,简直有震破腑脏之威力。 “我乃家康的旗本,永井传八郎直胜是也。” “哦,果然是家康的旗本啊。你报名的同时行注目礼了。看上去是个善良的年轻人。来吧!” 胜入还是把最后一句喊得很响。对方握着枪略向右蹭了一点。 年轻人看着胜入只是大喝却不起身,连刀都不拔,有些奇怪。在他眼里胜入正好似一块巨石一般。 年轻人又向右蹭了一点,然后停下,用皮护臂拍拍额头上的汗。 胜入的脸上一瞬间闪过一丝微笑,又马上消失了。 他也有过同样的经历。那是在田乐狭间,他用枪刺死今川义元时。雨早已停了,可眼睛还是看不见。流到眼里的汗刺激得难过。 “干脆,把首级送给这小伙子吧。” 刚一动念头,回来了两个年轻武士:“哎呀,你要干甚么!” 踢开野草,举着刀飞跑过来。 看到他们,胜入又改变了主意。征战一生的战国武士的贪婪习性起了作用。 “看看小伙子和两个武士哪方能胜。” 跑来的二人中,其中之一直冲正面,另一人从左侧如疾风似地冲了上去。胜入以为永井传八郎就要血肉横飞了。就在这时,小伙子奇妙地一软身子,躬下了腰。 “好!” 胜入一声刚刚叫出,说时迟,那时快,正面冲上的武士喉头中了一枪,翻身倒地。小伙子投出了手中的枪。投出的同时拔出腰际大刀,同左面袭来的另一人拚起刀来。 未及胜入多想,他俩也已见分晓。 叫永井的敌方青年失去了左手食指,血喷了出来。我方青年也被从胸甲侧面刺中胸膛,扑空摔倒。 “噢——,完了。” 小伙子漂亮地同时打死二人,舔了舔受伤的左手食指的血。他根本不同对方拚刀,任对方来砍自己的食指,却从下面巧妙地刺中对方。 “除掉了碍事的,该你了。” “哎,可惜呀。” 胜入又念叨了一句。千钧一发的危机时刻,双方未能白刃相见,他很感慨。 若年轻武士能以白刃相迎,小伙子的刀早该被打断了吧。不断也已崩了刃,同我胜入拚刀时定会失败的。胜入暗想。 “你刚才说你叫永井传八郎。” 说着,胜入拔出了刀。这刀名叫“筱雪”,是他得意的爱刀。 “我是叫永井传八郎。” “你竟让我胜入这样的人都开了眼了。草草自害,有悖常情。有感于你的倔强,拔刀相迎。” “领情了。” “等一下。” “怎么?” “笨东西。刚才我看见,你很爱惜你的刀。好吧,我给你我这首级后,这筱雪你一起拿去当你的佩刀吧。” “把你这有名的筱雪给我传八郎?” “还有一个要求:万一有机会,你给我留一句话,就说我胜入对不起筑前殿下才寻阵亡的。就这些。” 胜入这才忍痛站了起来。 “彼此拔了刀就不客气了。客气就等于污辱了你。” “我也不客气。” “来吧!” “看刀!” 没有人会来这里,林中洒着奇异的光线和绿色斑点,看上去已不像是在人间。 “愣小子,还不快砍。” 宝刀筱雪时时映着绿光。忍着脚痛,胜入喝叱着年轻人。他想被砍死,可找不到机会。 回想起来,这一生真是可笑…… “看刀!” 迅速跨上一步,猛地用身体撞去……,又一阵脚痛传遍全身。胜入摔倒在地。同时清楚地感到对手的刀带着风砍进了自己身体内。砍断胸甲的刀带着一股强烈的风。 “漂、漂亮!” 胜入用尽最后气力褒奖了对手。 同时,传八郎飞跳在胜入身上,割下了胜入的首级。 “三河大滨人永井传八郎直胜,割取敌大将池田胜入斋首级。” 右手捧着胜入的首级,左手提著名刀筱雪,高喊胜利者名字的传八郎,不知为何,止不住地淌着眼泪。 耳中嗡嗡作响,阳光斑点白刺刺的,脚下的尸体还在融融地冒血。 该喜还是悲,是进还是退?一瞬间,他茫然自失,感情错综。他还没有实感到自己胜了。 这时,远处响起了呜呜的螺号声。 “啊,撤退的螺声。” 传八郎这才清醒过来。战斗我方取胜。他心里想起家康的话:胜则快撤。 “胜了!”传八郎恭恭敬敬地向无头的胜入尸体鞠了一躬,跑了出去。 战神不再微笑 当胜入遭到攻击时,纪伊守元助也在乱战中被斩首。 战场上“幸运”与“不幸运”之间仅有一层纸薄,却支配着各自的命运。胜入的次子三左卫门辉政此时还在战场上如阿修罗(战神)一般孤独奋战。他不知父兄已阵亡,正因为如此才越战越勇。 据说直到家康鸣金收兵,他始终在忘我拚杀,总算活了下来。 目送着匆忙而退的敌兵,他也许还轻蔑地撇了撇嘴。他根本就没有想到这是神的旨意,为让他这池田的一线血脉留存下来,传至后世四百年。 有趣的,三左卫门辉政后来不久成为德川家康的乘龙快婿,其后代的两个池田家——冈山藩的藩主和鸟取藩的藩主在整个江户时代都很兴旺。 再说派遣胜入插入敌后的秀吉这一天又是怎样度过的呢? 在从乐田出发之前,秀吉就获得情报,家康尾随胜入之后,从小牧山开拔了。最先收到的是二重堀的日根野备中送来的情报。 “是吗?家康这小子如此轻易地就让胜入给引诱出来了?” 他感觉对方的出动似乎有些过早了,却完全没想到胜入在到达冈崎城之前就会被家康追上。 胜入正在攻打冈崎城,现在家康追了上去。如果我置之不理,那将形成胜入和家康决战的局面,不能这样。 我要立即从家康后面追上去,挑起决战。 (既然把对方从小牧山上诱了出来,就绝不能坐失良机。) 秀吉满怀信心,立即动身追击家康。 他做好布置:留约六万兵力仍然严密包围住小牧山,自己亲率堀尾吉晴、木村隼人等部会合守卫荒小姓的本营兵力追击。他心中再次浮现出贱岳大捷的景象。 “出发!跟上!”秀吉吆喝一声,跨上坐骑。 秀吉的身影一闪而去,如疾风卷出,身后帅旗、长矛、旌旗也跟着一拥而上。从前信长奔赴田乐峡谷时出征的阵式就是这样,秀吉深知去奇袭敌人时这种出阵最能鼓舞士气。 他披挂着那副惯用的中国式的铠甲,上面套着一件红锦外褂,马不停蹄地向着龙泉寺驰去。这时秀吉看去就像一位蛮勇莽撞的武者。 龙泉寺,堀尾茂助和一柳末安在那里时刻待命。 “茂助!末安!出发了,出发了!” 一到龙泉寺,秀吉便大声嚷嚷起来,准备就势驰将过去。 “殿下稍候!”堀尾茂助满脸通红地喊道。 “甚么稍候不稍候!今天的势头只要再加一把劲,就又是一个贱岳大捷了,且看我把家康的首级给提回来。” “正是这件事,刚才来了急报,请殿下稍候。” “不能等。急报说些甚么?是说家康离开小牧山了吧?” “家康是离开了小牧山,可急报说胜入在路上耽搁了时间。” “甚么!胜入在路上耽搁了时间?” “是的。不知他怎样想的,途中竟攻打起岩崎城丹羽的小城来了。” “嗨——!”秀吉一声怪叫,从马上下来。 大概秀吉一生中在战场上从未表现过如此的惊愕。 “那位老好人曾经那样地保证过,可是……这么说,将被家康给追上了呀。” 如此则今天这一仗的意义便完全改变了。 秀吉原来的如意算盘是,自己追缠住小牧山下来的家康,挑起决战,助插入冈崎的胜入一臂之力,即使秀吉部消灭不了家康,胜入部在夺取冈崎后,可回师而来,形成两面夹击之势。但如今胜入被丹羽氏重的小城拖住,结果将全然相反。 “胜入真他妈的……” 这是一个再怎样哀叹也哀叹不完的失策。出兵偷袭冈崎城的胜入反倒变成了故意送给家康偷袭的对象,这真是…… 秀吉慌忙跳下马后,立即又跳上了马。 “茂助、末安!既然这样,我们就更须加紧。” “那我们还去追击家康吗?是否干脆照原计划奇袭小牧?” “不行!”秀吉骑在马上使劲摇了摇头:“派胜入出去的是我秀吉。如弃之不顾,胜入父子和孙七郎都将被家康吃掉。好了,快跟上!我们一面营救胜入,一面攻击家康。这种良机岂可放过。” 秀吉又想起了与胜入的难以割舍的友情。 他叹出最后一口气后,立即抬起头,扬鞭催马。不再懊悔了。 “向长久手进发!” 随着一声呐喊,他已飞驰到队伍的最前锋,眼见着身影越去越远。 骂街战略 秀吉拚命地驱马飞奔。跑着跑着,紧跟的队伍渐渐整齐,千成葫芦的马标也跟了上来。 “行,照这样子又可以打胜仗了。” 秀吉回头望了望他一直引以为自豪的马标,千成葫芦在春天阳光的照耀下灿烂闪烁。他心中暗想这回再在上面添一个大大的葫芦吧。家康这小子的首级倒还值得这么做。 “这时刻就要到来了!” 再过一会儿,家康的首级就要与躯体分家了。我要把他那矮胖的身体埋在长久手的道路旁,上面再立上一座大石碑:“东海第武士授首之所” 秀吉是位幻想家,而且是一位非常乐观的命运论者,他确信家康与自己为敌是大错特错了。对这样一位生就了超人命运的太阳的赐子,岂有挽弓而射之理?能阻挡这位秀吉,能战胜这位秀吉的人哪里去找? “唾天者当自慎。家康你这小子,可别忘了这句话。” 时近正午,右边一片翠绿的草地上一条小河穿过,河水在阳光下晶莹闪烁。这是条六尺宽的灌溉渠,渠水流去的方向就是决定命运的长久手。 战败家康后,一鼓作气折回小牧,在天黑前将其攻陷……正当秀吉这样想着时,一个声音从水渠对岸的斜后方的田间小道上传了过来。 “哎呀呀,我说在那边逃跑的是谁,原来是吓瘫了的猴脸殿下呀!难道猴脸殿下就那么怕我吗?” “怎,怎么搞的?!” 美妙的幻想被打断,秀吉回头望去。就在这时,叭地一声枪响,一颗子弹嗖地从他耳边掠过。 秀吉皱起眉头,咂了咂嘴。 “又是这家伙来了。” “喂,筑前,今天见着我又不敢待一会儿吗?又想屁股向着三河之鹿逃跑吗?” 这样大声嚷嚷着走出来的是本多平八郎忠胜,他戴着有三个犄角头盔,提着一枝长矛。 本多率领的人马至多不过三百多名,绝不到五百,但他见到秀吉的本营出动了,于是就一口气从小牧山上跑了下来。 两军相距六七十米。由于隔着水田和小河,秀吉既无法将对方驱散,又不能停止行军。 这时,本多一口气赶上来,与先头的秀吉并辔而行。 “喂,猴子,你怎么不开腔呀?三河之鹿可在给你说话呀。” “嗯……” “你这到底是上哪儿啊?春日融融好天气,是否去抓螃蟹呀?喂,聋猴子!是还是不是,你得放个屁呀。” 其实,本多平八郎今日之所以这样骂骂咧咧,全是为了想尽方法要把秀吉拖住。不用说,他心中明白,秀吉本营的出动是冲着家康去的。 秀吉强忍着一声不吭,但他周围的人终于忍不住大怒了。 “大将,三河这条讨厌的疯狗,我们放几枪将他毙掉算了。” 秀吉的部队里有一支扛有三百余支枪的火枪队。只要全军稍稍停顿一下,架起火枪一阵轰击,毫不费事地就可以消灭掉对方。 “不行!”秀吉摇了摇头说:“别上当。他们就是为了拖住我们才来捣蛋的。” “可是,那种混帐话,简直无法忍受。” 这一来,不由得秀吉不夸奖对手。 “是啊,家康还真有好部下,令人羡慕啊!” “您是在夸奖那条疯狗么,大将军?” “是呀,我们要去干甚么,那头鹿心里倒挺明白。他在这里拖住我们后腿,牺牲自己,保全长久手的家康,真是有胆有识。值得敬佩啊。你们别杀他。让他活下去,看我将来把他收为秀吉的部下。” “可是,他们,他们又打枪了。” “别理它,加紧走。我们不是来射鹿的,是来射家康!” 由于秀吉不理不睬,本多平八郎的骂街又升级了。 “喂,臭大粪猴子,笨蛋猴子,你小子的头盔是做甚么用的?是朝天放闷屁吗?真臭啊真臭,猴子屁真臭。啊,猴子放屁,猴子放臭屁……” 战国武士本来就不学无术,再加上是为激怒对方的骂街,所以毫无汉学家文章那种虚饰。这种骂街用的全是不堪入耳的下流语言。 “不要动气,一动怒气就输了。去杀这些找死的家伙,正中了对方的圈套。如今且放他们过去,将来再将之大卸八块……” 秀吉心中其实早已勃然大怒,但仍然强忍怒气一心赶路,他知道,如果在此发泄怒气,将重蹈胜入斋的覆辙。 太阳开始从当空向西移去。 命运的支配 “哟,你真忍得住气呀,猴子。狗屁猴子变成了慢性子猴子了嘛。好吧!既然这样,那我们也得换个办法了,猴子。我到前边去等你了。那么,回头见,猴子殿下。” 本多平八郎忠胜这下又风快地超过秀吉的队伍,奔向前方。显然他感到情况紧急,必须立即与家康会合。 于是,这一小股骑兵队眼见着就从视野中消失了。 这时,池田部队已被击溃。这样,命运之神的选择已与这一天的早晨完全不同了。 森武藏守中弹而亡,池田胜入授首于永井直胜,纪伊守元助也死于安藤彦兵卫直次刀下,唯一幸存的三左卫门辉政正与士卒向志段味、水野、筱木、柏井方向溃逃。 秀吉本营到达长久手是在九刻半(下午一点)。 但是,这一带敌我双方皆无影无踪。眼前只见尸横遍野,成群的苍蝇飞聚在死尸上,四下里寂然无声。 “奇怪!” 秀吉开始沉思。他感到奇怪的是,这里不仅没有别人,而且连先头超过他而赶到长久手来的本多的人马也不见踪影。 原来以为,至少本多那帮粗野的亡命徒会在甚么地方埋伏起来,对我突然袭击,但现在…… “糟糕!” 秀吉脸色大变,赶忙叫喊稻叶一铁,这时他正走到纪伊守元助阵亡处附近的树林中。 “一铁,咱们被三河那条疯狗给耍了!那家伙骂咱们并非是要拖住咱们。” “这怎么讲?那他是甚么目的?” “活见鬼,上了这么个大当!那些家伙是为了引诱咱们到长久手来才乌七八糟瞎骂一通的。回去!赶快回去。他们把我们引诱到这里,必然趁机偷袭犬山城。家康小子啊,家康小子……” 秀吉咬牙切齿,拨转马头。 “一铁,赶紧去侦察一下。如果退路被切断……” 秀吉不愧是感觉敏锐,事情大致如他所料。 不过,大致只是大致,他的推断并非完全正确。 正如秀吉当初所料,本多平八郎不断挑衅,是为了拖住敌人,决非是要引诱他们到长久手来。 可是,结果反而促成了后者。不要发怒,不要发怒,秀吉只顾着对付谩骂,思想就再也离不开长久手了。 结果,真的赶来时,这里的战斗早已结束,家康也收兵进入小幡城去了。 就像秀吉不知家康的行踪一样,本多平八郎也同样不知道。他只从侦察兵的口中知道了长久手的战斗已经结束,对家康撤到了甚么地方一无所知,为此他大发雷霆,此时正在忙着寻找家康的下落…… 这件事情上,不禁使人感到人类智慧的丰富多彩,同时也使人感叹这种智慧无法左右的不可思议的“命运”的强大力量。 “命运——” 看似偶然而实非偶然,如同必然却超越必然。这是种多么麻烦,却又多么神秘莫测的现实存在啊!无论何人,或多或少,其一生总要受到一定程度的支配,对这命运人类实在难以驾驭。 首先与我们产生关系的命运是每个人的出生。谁也不愿生在愚昧、贫穷的家庭,但谁也不能选择父母。为甚么不能选择,大家都一样无法知道。由于每个人都是这样出生的,所以人人都会有一段时期十分迷惑,不知该为甚么而生活…… 闲话少说,言归正传,再说秀吉一觉察到上了本多平八郎的当,便立即转身回奔乐田。 这并非命运的支配,而是秀吉的由人生体验获得的感觉和理性的支配。应胜入之请而制定的“三河穿插作战计划”已彻底失败。再放不下这失败的战场,则更不行。必须立即返回加强戒备,以防小牧山来人袭击。如此处再一马虎,犬山城被夺,则秀吉的远征亦将归于失败。能做出这种判断,并当机而行,这就是秀吉的本领所在、价值所在。 再说,长久手打了胜仗的家康现在又在干甚么呢? 打了胜仗……,这中间又有多少只命运之手在操纵啊。正如胜入父子悲惨阵亡一样…… 一举击败池田军,再撤回前夜驻扎的小幡城后,家康又像往常一样,立即用自身的感觉和理智开始分析形势。 其判断如何,将决定两雄的价值及生死。 秀吉这样的大天才和家康这样的英才,使尽浑身解数在此斗智斗勇,实乃历史之大观。可以说,世上人们之间的较量再没有比这更有趣的了。 智谋与人生 本多平八郎比秀吉抢先一步到达长久手,当知道家康已从这里撤退后,他先是松了一口气,接着又大发雷霆。 家康撤到甚么地方怎么也搞不清楚。后来四处派人打听,才知道还在正午时分他们就已撤到前夜驻屯的小幡城,士卒们早已卸甲休息了。 “——甚么?士卒们都在休息了?!” 听到这消息,忠胜倍加愤怒了。 “这位殿下是怎么回事儿。我好不容易才把那猴子给引诱到长久手,可是他……” 这时,他本人也产生了是自己把秀吉引诱出来的错觉,并对此深信不疑,因此而大发雷霆。人就是这样有意思。 忠胜怒气冲冲地赶到小幡城。 “喂,喂,那位懒殿下在哪儿?” 一边大声叫嚷道,一边进了城门。 “取天下本已如探囊取物,却眼睁睁地看着不去取,竟从正午时分就开始休息,怎么有这种懒虫。殿下!殿下在哪儿?” 撤回小幡城的士卒们正在就地休息,忠胜莽撞地骑着马闯了过去,跑到中央院庭张着幔幕的一角落处,他下了马。 “没有志气的懒殿下!哼,这些家将也都是些蠢货。筑前那只猴子损失了池田军和堀军两支人马,现在正落在陷阱里挣扎呢。这时不去讨伐,甚么时候去?喂,快回答啊!” 这样嚷嚷着,忠胜冲进帏幕之中,只见家康早已卸下了铠甲,正在喝着汤药。 “哟,是平八呀,你也过来喝一杯药吧,这药可以消除疲劳。” “讨厌!”忠胜怒吼道:“殿下,您这是干甚么?您到底是要治疝气还是要治天下?现在鹿死谁手尚未可知呢!” “不错。”家康若无其事地答道,然后又开始喝药。 “怎么,就一句‘不错’……真不像话!赶紧戴上头盔骑上马吧!牵马!牵马!” “不用牵马啦。”家康阻止住慌慌张张跑过来的仆从,说:“阿锅,叫人都安定下来。” “阿锅?哼,我平八郎现在可不是阿锅了。现在去讨伐,只赢不输!殿下,您听见了我本多忠胜说的话吗?” “听见了。正因为听见了,我才认为坐在这里更好。” “还这样……这可是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的事啊……” “来,坐下吧,阿锅!”终于家康大声讲话了。 “哼,殿下,您是觉得自己打不赢,所以胆怯了吧?” “不,我是因为打得赢才不打的。” “您说……说甚么?!打得赢才不打的?” “不错。就因为打得赢,我才卸下头盔在此休息的。现在即使再戴土头盔出去也来不及了,筑前已回到乐田的寨中。” “是呀,您这样让他回到乐田,事情可大了,将成为您的终身之憾。” “阿锅!” “甚么,殿下?” “人啊,做事不能做终身遗憾的事,正因为如此,我家康现在才在这里慢慢地饮药。是这样吧?要作战,就绝不战败,只要一着不慎,则全盘皆输。” “所以嘛,现在应该马上……” “休整!不过,不是战败后的休整。长久手之战,我们取得全胜。为了不要胜过头,我们要在这里休整一下。” “不要胜过头……?” “不错,假如胜过头,必将招致其后的大败。你好好听着,阿锅……” “嗯——” “我们今天确实打了胜仗,但打了胜仗后有时要乘胜追击,有时则不可如此。如今我们尽管放走了筑前,但应该说是我们的完胜。” “这怎么讲……要这样说的话,殿下的首级总有一天要让秀吉给割走。” 家康没搭理这句话。 “假使我们现在追击筑前会怎么样呢?整个将成为一团乱麻。” 这时,他抬头仰望空中,轻声自言自语道:“我还不具备筑前那样的力量。自不量力又意气用事去追击筑前将会如何呢?下场将如袭击信长公的光秀一样,光秀就是因为打了胜仗而招致了失败。” “殿下简直在说天外奇谈。” “不,我确信事情是这样,所以才在此休整。阿锅啊,我们人啊,应该时时想一想神佛的意志。神佛已厌倦了战争……不愿意再有战争使百姓受苦……如果我们这时还去讨伐筑前,那么刚刚有了点头绪的世间又该乱套了,这怎么行呢!”说到这里,家康突然换了种语气说:“我不取天下,让筑前取天下有何不可?我既非降于筑前,又非对他甘拜下风。只因神佛厌战,才做此让步的。如果我此时讨伐筑前,势必与全日本的大名为敌。现在筑前代替我而成为众矢之的,想一想,这实在是求之不得的大好事……我的心愿唯有一个,就是使世上的战争尽早消失。” 但是,忠胜仍然不明白,他还不到能理解家康这番话的年龄。他心里认定,家康对秀吉感到胆怯了。 “行了,你不明白也没有关系。趁着天还没黑,你也去睡觉吧。” “这么说,殿下,您是准备夜袭了?” “你怎么想都行,总之赶紧去睡觉。” 家康说了这句话,将汤药一饮而尽,顺势在卧榻上闭上了眼。 一次失算 秀吉当晚没在乐田过夜。他把细川忠兴和堀尾吉晴留下在龙泉寺,自己率领稻叶一铁和蒲生氏乡等到上条宿营。 因为秀吉知道,家康没有回到小牧山,而是进了小幡城,在那里休整人马。既然这样,就不能让家康回到小牧山。如果那样,这场战争又得从头开始,又将成为无休无止的两军对阵状态。 因此,秀吉决定改变作战计划,翌日一早包围小幡城,与家康决一雌雄。 再说家康手下众将领,闻知秀吉宿营上条后,极力向家康进言,要求夜袭上条。 但家康总坚持说“不可胜之过头”,到最后也没有同意。如果家康同意夜袭,根据当时情况看,大致家康的胜率占七成。 自然,秀吉方面也安排了人警戒,防备夜袭。但由于计划翌日凌晨进攻小幡城,入夜后大多数兵士都熟睡如死人。 那么,第二天两雄是否在小幡城展开殊死决战了呢? 如果真有决战,战国的历史将大为改观,不过事实是没有发生决战。 在白昼进入小幡城休整兵马的家康军,在深夜起来行动,他们悄悄地回到了小牧山。在上条宿营的秀吉,早晨起床后,也忘记了“明天在小幡城决一雌雄”的豪言壮语,默默地撤回了乐田。 家康为何要撤回小牧山,前面已经讲过。 他考虑秀吉军有可能在天亮时杀到小幡城来,故在此之前他悄悄弃城而走;秀吉也在入夜后改变了方案。 (负气杀向小幡城,如果它已是一座空城的话……?) 现在无法确认秀吉甚么时候想到这点,不过可以肯定,当他想到这点时,秀吉一定愕然生惧,脸色大变。 秀吉这样的名将,以倾巢之兵团攻小幡城,得的却是座空城,传扬出去,岂不终身为天下人所笑。如果这时再被人趁机将犬山城夺去,更将落下万世的笑柄。 (是呀!这可不是一座想围攻就可围攻的城堡啊!) 不用说,秀吉在天亮前已派人出去进行了侦察,但到天亮时,秀吉却忽然改变了命令:“我今天不想打仗了。休整一下吧。休整休整,哀悼胜入。” 就这样,秀吉用为盟友池田胜入吊灵的名义,率军撤回了乐田。 可是,回到乐田,秀吉得悉家康确如自己所料在天亮前回到了小牧山后,又陷入了新的苦恼。 (我过去倒把家康给看轻了……) 这是秀吉一生中从未有过的大失算、大意外。要知道,秀吉过去一次也未曾失败过,无论在甚么情况下,秀吉从不放弃努力,从不感到悲观。 但是,这一次却让家康给好好戏弄了一番,甚至连一次面对面交手的机会都没有找着。 (那家伙,都在想些甚么?) 秀吉觉得对方就像春风一样轻柔。只要能交上手,就必定战胜对方,但现在见不着面,有甚么办法? (那家伙,是否有意避免与我交战……?) 秀吉不愧是头脑敏锐。灵机一动,他意识到了这点,一个意味深长的全新的世界呈现在他的眼前。 (从道理上讲,大家都曾拥戴过织田信长,我对秀吉本人并无宿怨,所以才尽力避免龙虎相争似的决战。池田胜入,只因他侵入了我的领地,所以我只得将他歼灭。对于没有侵犯我领地的人,我不做无谓的搏斗。) 秀吉感到家康似乎在这样辩解。 (所以我又回到小牧山闭关自守。筑前殿下,你准备怎么对付我?) 秀吉彷佛受到如此诘问,心中极不快活。 (这家伙倒不仅仅考虑到我秀吉,胸中还有更远一层的考虑呀!) 想到这里,秀吉的斗志又如火一样燃烧起来。 “不,我岂能输于家康!” 虽说如此,但秀吉终归不能仅仅围着小牧山,与家康长期对阵。他首先要考虑大坂方面留守部队的情况,也要想到纪州方面的事情,同时还要注意四国方面的长曾我部和毛利等的动向。 在小牧山可以全力以赴的家康,与必须考虑全日本武将的人心向背的秀吉,无论在立场上还是在规模上,都有着不可同日而语的轻重之别。 “喂,来给我把铠甲卸下。为胜入吊丧,穿着武将的披挂可不行。给我换上便装,今天这一天我就做佛事了。”秀吉难得地脱下了武装,随即陷入沉思。 (家康无心决战……而我却紧追不舍,这样苦苦纠缠寻求决战,到底有没有必要……?) “我是威震全日本的大将军,家康顶多不过是个闻名于海道的武士而已。” 秀吉一面给胜入的灵位献香、献花,一面思考,他感到应该放弃一切先入观念,从这场战役一开始重新检讨一番。 胜负之星 在旁观者看来,秀吉一生,正如他自称的那样,是“太阳之子”的一生。 但是,六十三年漫长的一生中不可能总是碰上好运,从在信长手下开始崭露头角以来,秀吉亲身经历了无数的冒险和战斗。 无论遇到甚么事,他皆全力以赴。正是他身体力行的积累,为他铺开了一条幸运的大道,而绝非如人所言,他头上有一颗幸运之星照耀。 在其一生的大小战斗中,没有成功的只有两起。一次当然是后来的远征朝鲜之役;另一次则是这次与家康的作战,后人称之为“小牧、长久手之役”。 (没想到对方这样扎手。) 这大概是秀吉当时的实感吧。秀吉在乐田过了一夜后,翌日移居小松寺,开始慎重地修改作战计划。自然,警戒不可放松。 小松寺以南一带是二重堀和田中,以西是飞保和曼陀寺,以北是青塚、小口、乐田、羽黑、五郎丸。秀吉布置好人马在上述各方严密警戒后,自己回到小松寺营中,传令佑笔的大村由己来下围棋。 “由己,由己,胜入的慰灵式也结束了,我现在没有事干,你来跟我打围棋吧。” 由己听后眼睛睁得溜圆,但也只好搬来棋盘。 这时正是各营将士最紧张的时候,他们担心家康的主力随时可能从小牧山杀来。 “大将军今天还要指挥全军作战,现在下围棋恐怕……” “噢,家康要是出来,我们马上出去就行了。在他出来之前,总得找些事干嘛。” “这么说,大将军是认为家康今天不会出来了?” “不错,家康小子也累了吧。” 说完这句话,秀吉抓过平时难得下的黑棋来,微微一笑。 “好啦,今天我下黑棋,你可得当心呀。” “这又是没有先例的事,高手怎能持黑呢?” “有时与对手掉换一下立场,也是很有趣的。开始吧,我先巩固这个右角。” 说着他在棋盘上下了一子,然后低声说道:“我派有暗探在家康寨中,所以知道他今天不会打过来。” 这是一种典型的秀吉流的做法。其实秀吉并没有甚么暗探。在将士们都急躁不安时,他这样一边下棋,一边重新考虑战术,完全与士气有关。表面上他表现出一副信心百倍的样子,内心中却在告诫自己:现在可到关键时刻了。 (家康真的会出来吗?) 如果出来,那家康就并不可怕了。不管怎么说,双方兵力毕竟有数倍之差。即使得到家康出兵的消息后再行动,也有的是办法对付他。 但是,如果我秀吉不去进攻,他也不来攻击,那么家康才真正是个可怕的敌人。 秀吉现在已不能与对方这样长此僵持下去了。 弄不好正在北陆与前田利家作战的佐佐成政,会跟家康结盟,从美浓杀向北近江来。如果这样,秀吉军往大坂的退路被截断,便无法撤退了。 再说,伊势之战也不太理想,如果在这种地方与家康同归于尽,这可是无法估量的损失呀!要知道,现在的秀吉可是被誉为“世界第一巨城”的大坂城的城主,人们都说“天下非羽柴莫属”。 “喂,如果高手持黑并牢固防守,你将如何应付?” “那么我就不主动进攻,在四个角稳扎稳打,然后向天元发展……” “我今天不争战,争战就上当。怎么样,这样下?” 棋盘上双方都不太进攻对方,只抢占空地。 “我与家康大致有一先之差吧?” “嗯……?” “如果一心急于攻击来敌,那将这里也受损,那里也受损。这种时候应该耐着性子巩固自己阵地,以逸待劳……哈哈哈……怎么样?我的领地大大增加了吧?” 下棋过程中各营不断派人来请求出战,秀吉的回答始终是一句:“家康出来了吗?” “还没出来,不过……” “那就等着吧,等着吧,如果出来了,我立即就去。” 结果,这一天双方连一次照面也没有。 但是,还没有一个人明白秀吉此时的心情。一些人议论道:身经百战的名将也厌战了,居然现在还下围棋,如果现在一鼓作气杀将过去,则万事大吉矣……不过说归说,众将士毕竟已经疲劳了,所以牢骚还不算多。 表面上看来秀吉颇有忙中偷闲的大将风度,但实际上此后的一两天中,他却让内心中深深的苦恼给折磨得骤然消瘦。家康前来进攻倒不足虑,可是自己也没有机会进攻家康。 人生的转机 终于一大转机降临到这位一代天骄身上。 从前,羽柴筑前只需要考虑怎样打胜仗就行了,只要打了胜仗,他的势力也就不断地扩大。首先战胜对方,然后再根据对方的实力赐予领地。人性以欲为本,如果能够从比自己更强的人手里获封领地,一家从此而过上安稳的生活,还有甚么理由要以此人为敌呢? 是否有治人之才,全看是否知道人的本质,秀吉觉得这并不难。 可是,家康却无法用此常识去驱动。 (进攻一方将不利……) 围棋、将棋中有时会出现一种僵局,双方循环下着同样的着手而无休止地磨下去,实际的作战中也有这种情况。现在秀吉与家康这样不战不和地僵持下去,从全局看,秀吉将大大不利。 (家康小子明白这一点……) 秀吉第二天晚上召集了细川忠兴、蜂须贺家政、蒲生氏乡、堀尾吉晴、加藤光泰诸将商量战事。 “喂,光泰,你能在鹈沼上搭起舟桥吗?” 加藤光泰当时担当着犬山城的城防。 “在鹈沼搭舟桥干甚么?” “家康小子也不出来作战。所以我想找点事打发时间,我想将从美浓的各务原来到大浦的敌人即河对岸的敌人扫除掉。怎么样,诸位也憋得难受了吧?” “就是说击溃加贺野井城吧?” “不光是加贺野井城,还要顺势把竹鼻城也夺下来。怎么样,诸位是否有异议?” 诸将互相观望,谁也不作声。包围了小牧山后,秀吉的人马骤然增加了许多。 因为原来派去伊势的秀吉弟弟秀长和筒井顺庆、蒲生氏乡诸部陆陆续续赶来,结集在一起。 (这不是有点不合情理吗?) 蒲生氏乡首先开始思考,为进攻小牧山才特意将大军结集在小牧山周围,现在却要去进攻木曾川对岸的一座小城…… “末将有一言不知是否恰当,我觉得特意架上舟桥去进攻加贺野井重宗和不破源六,似乎有点过于异想天开了。” “哈哈哈……你认为异想天开吗?蜂须贺怎么认为呢?” “我认为还是按原计划先进攻小牧山的家康,只要战败家康,加贺野井和竹鼻城将不战而降。” “细川的意见呢?” 到底不愧为细川忠兴,他已有几分明白了秀吉心思。 “说到作战,殿下是天下无双的英才,我们只要照着殿下说的干就行。” “是吗?那就照我说架起舟桥到美浓去游山吧。” 秀吉为此计曾煞费苦心。当前局势是与家康形成了进退两难对峙局面。 因此,先暂且在木曾川上搭个舟桥,确保交通自由,看看家康识破这个退兵的先兆后会不会出动。 如果家康还不出动,那时便将全军一部份一部份地转移到美浓,确保从大垣到北近江的退兵路线,然后要求媾和。 如果德川军尾追而来,则在途中某个城附近迎击敌人,如此也充分可战。 也就是说,在鹈沼渡口架舟桥,实际上是退兵中不可缺少的一招投石问路。 大多数将领都主张速战速决,攻陷小牧山,但秀吉巧妙地说服了他们,让加藤光泰架起了一座舟桥。 秀吉首先于五月一日过河到了美浓。五月三日从大浦出发,进攻织田信雄方面的加贺野井重宗,并于六日将其击溃。 第二天开始进攻位于木曾川和长良川之间的竹鼻城,但这次却颇费事。 城主不破源六广纲在围城中顽强坚持到六月十日,约一月有余。 在伊势方面,为使撤退看起来不像撤退,秀吉也苦心积虑想尽了办法,但在撤退期间,家康军毫无尾随追击的行动。 相反,六月十二日,家康将小牧山的指挥权托付给酒井忠次,自己到清洲城去了。 家康已看出秀吉放弃了决战的打算,故而安心地回到了清洲。 秀吉从岐阜经大垣进入近江,为了不失面子,他到了十一月下旬才回到大坂城。由此可见,这次不利的战役使秀吉在身心两方面付出了多么大的代价…… 无策之策 (家康也该来求和了吧。) 秀吉怀着这种期望渡河到美浓,又绕道伊势路,甚至走到了桑名,但家康却毫无动静。 既不来决战,又不来求和。自己无论进攻那里,都是防守严密,无隙可击。这使秀吉也不得不在心中暗暗叫苦。 既然打了这么一场仗,总是想得到些甚么吧。是要尾张,还是要北伊势…… 秀吉暗暗使人前去探听,每次家康都是回答:“我这次乃是仗义为援助故信长公的遗孤而战。如此义战,又有何求?” 贪得无厌固然麻烦,但一无所求的对手也令人头疼。再说,秀吉率领大军出征前曾夸下海口,说可以轻取家康。如果事情老是这样不了了之地拖下去,“即使是羽柴筑前也敌不过家康”这样流言将会传遍日本,他的权威和声望将一落千丈。可是,和不来求和的对手又无法媾和。 一筹莫展的秀吉后来只好派遣富田知信、津田信胜两人去与织田信雄议和,谈判开始于十一月七日。这时,秀吉正在绳生。据说秀吉派出使者时,抓着膝盖懊恼地叹息道:“好一个家康,该死的家伙!” 他这般懊恼乃理所当然,他一开始就没把信雄放在眼中,现在却不得不跟他来谈判,怎不令人难堪。 一、秀吉收信雄之女为养女。 二、秀吉占领的北伊势四郡归还于信雄,信雄送织田长益、泷川雄利、佐久间正胜、土方雄久和中川雄忠等人的子女或母亲为人质。 三、除伊贺、南伊势外,信雄割让尾张的犬山城和河田城堡于秀吉;在势、尾两国的临时筑城,由两军共同撤毁。 条件仅上述三条,其中只有割让犬山城一条算得上是战果。 秀吉与信雄会面的地点在桑名的东郊町屋川原。虽然明明知道家康在幕后一一策划,但由于家康本人不出场,秀吉不得不与信雄这个傀儡会面,心中窝囊透了。 寒风凛冽的河滩上围起了帷幕。 “噢,信雄殿下,咱们能健康地见面真太好了。这中间也有家康的功劳,可别忘了家康的恩情呀。”秀吉隐藏住忌恨这样说道,信雄落落大方地点了点头。 “贵体无恙,心甚欣慰。” “为庆祝和议成功,请信雄殿下首先祝酒吧。” “噢,愿今后大家和睦相处!” 秀吉真想怒喝一句“你也该知趣点”,但还是压住了肝火,他将一大盘黄金和一柄大刀赠送给信雄。 这样,这场战事总算到此结束了。 还没有完全解决的事就在于秀吉和家康之间了。 信雄当然去跟家康商量过和谈事宜。 “本人没有任何异议,一切都依信雄殿下的设想而行事好了。” 家康只有这样回答,一句意见和要求都没有提。 (那家伙到底在想些甚么?) 和谈开始后,家康首先撤退到冈崎城,后又经过西尾城悄悄地退回了滨松城。 (此后事情将怎样结局呢?) 这次战事一开始就是秀吉和信雄之间的事情,我不过是仗义援助信雄一下而已…… “我家康对秀吉并没有特别怨恨。” 秀吉回到大坂城后闻知家康曾这样说,但听说后秀吉心中更加不是滋味了。 要照这样看来,人们都会认为家康肚量宏大,自己反倒沦为家康不屑一顾的可怜的对手了。 尽管这样,也不好向这位战胜者再次开战。 “好吧,既然如此,我就用战争以外的手段让家康小子匍伏在我的脚下。” 如果不是这样的话,世上的人都会以为秀吉输给了家康。因为秀吉一方折损了池田胜入这样一员大将,却甚么也没有得到。 实际上,口口声声说甚么要求也没有的家康,得到了领地和黄金无法代替的更为宝贵的东西。 以当今正如日升天之势的羽柴秀吉为敌手,为了与信长的旧交毫不犹豫地仗义出战,而且还没有败于秀吉……仅凭这一点,家康便一跃而名震天下。 “羽柴秀吉也敌不过的大将!” 家康的名声越大,秀吉的功业就越发显得黯然失色。 (这固然是我的失败,可是家康小子……) 就在这时,家康的代表石川伯耆守数正悠悠闲闲地赶来了。 活供物 石川数正只讲几句彷佛事不关己似的贺词,以前交战的事根本不提。这样一来,秀吉更有些不耐烦了。 “怎么回事儿,数正,家康殿下也不来京城或大坂看一看吗?” “是的。我们主人前次受信长公之召上京时,正遇上本能寺之变,因此有点怕事了。” “但是我邀请他总该来一趟吧。” 数正微笑着摇了摇头。 “要是那样的话,我们岂不是像您的家将一样了吗?绝不会来的。” “哈哈哈……原来如此。家康是说他不做别人的家将吗?” “是这样。在信长公手下时,也只是作为三河的亲戚……绝不是当家将。这不光是我们主人,就是全体三河武士也以此为荣。”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好吧,你们好好珍惜这种荣耀吧。是啊!信长公以前也只管你们叫三河的亲戚呀!” 数正告辞回冈崎去后,秀吉终于想出了对策。 如果不让家康在诸侯面前向自己低下头来,天下的统一无从谈起。现在家康的价值正与从前相反。 “秀吉也敌不过的男子汉!” 这位男子汉到了秀吉面前,也像别的大名一样低头叩拜……要是这样,小牧、长久手的牺牲就十分值得了,秀吉也就更显得伟大了。 (必须让家康到大坂城来一趟!) 秀吉下定决心后,将妹妹朝日召到大坂城大内的一间居室。这时已到了腊月中旬。 朝日当时四十二岁,是秀吉出征时奉命留守的佐治日向守秀正的妻子。 前面曾经讲到过,现在的佐治日向守是朝日的第三位丈夫。 她最初嫁的是副田甚兵卫。 然后是福田与左卫门。 第三位就是现在的佐治日向守。 这三人不消说都是秀吉的家将。 “怎么样,朝日,母亲身体还好吧?” “母亲身体可好啦,今天还说要和我出去玩到晚上再回家哩,真拿她没办法。” “这有甚么不好?母亲上了年纪,多玩玩有好处。” “话虽这样说,但老不待在家里,日向会不高兴的。” 朝日这样说,是因为朝日和佐治日向守的夫妻关系常常成为大内中人们议论的话题。 朝日年四十二,日向守年三十八;日向守是有名的美男子,朝日却其貌不扬。 因此,每当日向守当值时间过长,朝日总要假装作探望母亲前来迎接。 “怕被侍女们把男人夺走吧,也真够操心的啊。” “这也难怪,老妻少夫嘛。” 这种闲话曾经也传到了秀吉的耳里。 “是吗?日向也怕寂寞吗?” 秀吉说这话时,心头有点发虚。 “朝日啊,我有一件事儿想恳求你。” “您快讲吧,日向还等着我回去哩。” “好吧,快点讲。你知道三河的德川家康吧?” “谁不知道家康殿下?卫兵和侍女们都说他的武功不亚于哥哥哩。” “对啦,就是这位家康,他今年也有四十三岁了。” “家康殿下怎么了?” “家康现在实际上没有正妻。” “是故世了吗?” “是呀,这位故世的夫人叫筑山御前,是今川义元的侄女。她可是位母老虎,让家康吃了不少苦头。” “太不好了!夫妻和睦比甚么都强呀。她为甚么折磨自己的丈夫呢……对啦,这个城里不是有位好姑娘吗?” “甚么,有位好姑娘?” “是啊,要是家康续弦,她再好不过了。” “我说的就是家康续弦的事嘛,真有一位合适的?” “这样吧,我去说说看,这件事就交给我吧。” “等一等,你说的那位好姑娘是……?” “是茶茶公主(后来的淀君)。她也到出嫁的年龄了。送这位公主去,家康一定会高兴的。四十三岁正是男子汉的盛年,而且这个公主还是织田家的人。” “朝日!” 秀吉一发慌嗓门也提高了。 “我可没想要织田家和德川家再次成为亲戚!” “是吗……那么另外还有谁呢?” “我只是想让家康成为我的义弟,到这大坂城来一趟。” “义弟?”朝日歪着脑袋天真地反问道:“要是义弟嘛……那就先把谁收为母亲的养女,然后送给他好了。但有谁呢……” 秀吉侧过脸去咂了咂嘴。 由于对方太没有戒备心,所以秀吉也不好意思直截了当地说出口:其实我是想把你送过去。 “看来还是茶茶公主比较合适。把这位公主收为母亲的养女。再送给家康,两家就是亲戚了。” 秀吉只好这样决定了。 悲剧的诱因 历史是一种奇怪的现象。它并非完全是辩证法式的推移,有时甚至完全相反,由于人的一时迷惑或情绪变化等偶然因素加偶然因素的结合,便会方向大变。 秀吉叫来妹妹朝日,原是想让她与佐治日向守离婚,再把她嫁给家康,这样家康作为秀吉的义弟,不管愿意不愿意,也只得上大坂城来一趟了,由此秀吉便可在天下诸侯面前大增脸面了。 秀吉对此自然成竹在胸。他的计划是先向妹妹朝日说明这是为兄的一生命运攸关的大事,说服她答应出嫁家康,然后再从三河叫来家康的老臣石川伯耆守数正,向他提出两个提案。 第一个是取家康的一个儿子为人质之事。若在平常,家康一定不肯。秀吉没有子嗣是一大缺陷,但此时正好利用这一点。 “数正呀,你也知道,我到现在还膝下无子。所以将姊姊的儿子三好孙七郎秀次收为养子,原打算让他继承大业,可孙七郎这小子不给我争气,在长久手由于他池田胜入阵亡了……因此我对他总放心不下,再说众将也不答应。此事以后还可以商量,是否家康能送一位儿子给我呢?” 秀吉相信如果这样跟石川数正说,一定能够引诱他上钩。石川数正属于三河武士中最善于冷静思考问题的智将,所以必然心中明白,与秀吉打仗不会有好处。他曾经劝说过家康:龙虎相斗,两败俱伤,无益之战还是不打为好。 秀吉正是想通过这个数正,向家康透出口风:我想收养一个养子,如果他是一位人物,我就把大业交付于他。这样先将家康的一个儿子收作人质,然后进一步诱导说:“数正呀,我有一位妹妹离了婚,一个人待在家怪可怜的,听说家康也丧失了正室,一直孤单一人,是否家康娶了我这妹妹,两家再亲上加亲啊?” 当时的时代,正室不过是卧室里的摆设,侍妾有多少人都是可以的。这样即使数正察觉秀吉的用意,他也不能说不行。如果不答应,立将被就地斩首。秀吉提出的婚事竟被拒绝……这还能活着回去?数正心中必定明白。 如果照此而行,先将家康的一个儿子夺过来,将朝日嫁到家康家,再发出邀请信,任他家康如何奸猾,他也找不出不来大坂城的理由。 另外,秀吉还有个第三手准备。秀吉为给自己脸上贴金,通过菊亭晴季卿从宫中要来一个官位,据菊亭说宫中准备赠予秀吉关白的称号。虽说这要有相当的条件,但当今之时,宫中也好,一般公家也好,要过安稳的日子,谁不需要秀吉的庇护?凭着这一事实和秀吉的实力进行交涉。这个问题比甚么养子甚么婚事要好解决得多。 如此则将家康叫来后,双方的地位也明确多了,明则是义兄弟,实则是主仆。 (此事不成,小牧、长久手之战就算我输给家康了。) 若输于家康,则天下难以统一,秀吉就是基于这些周密计算,才来说服妹妹朝日的。可是,朝日对此却漠然无知,岂止是无知而已,还说甚么住在城内一角的浅井长政的遗女中最年长的茶茶公主合适,甚至自告奋勇要前去说服茶茶公主做母亲的养女出嫁家康。 “哥哥,这样一来家康殿下和我们就成了兄弟、兄妹,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事情了。” 这种说法也太天真、太幼稚了,即使秀吉再怎样能说善道,到此也说不出别的话来了。 秀吉原本就不是恶人,他是最顾家庭的、人情味很浓的人。 “是吗,你觉得茶茶公主最合适吗?” “哥哥是觉得阿高公主或阿达公主更好吗?不过她们太年幼,还是姊姊先嫁人更合情理。” 听起来朝日的话句句在理…… (朝日是让日向守给迷住了。) 秀吉无法说出让妹妹与佐治日向守离婚的话,于是便到茶茶公主的住所来了。谁知,这一行动不光改变了其后的历史,也使秀吉的命运大大的偏离了轨道。 美貌的叛逆者 秀吉在大内与第三层城墙之间特意建造了一排住房,安置浅井长政的三位遗女。 “喂喂,茶茶公主在家吗?茶茶公主,茶茶公主。” 仔细想想,茶茶公主已经十八岁了。十八岁,当时的人都认为是姑娘最漂亮的时候,这时议及婚姻大事十分正常。 (是呀,忙得连这事也忘记了。) 这姑娘也许还把我当作父母的仇敌而心怀怨恨吧?把怨恨自己的女人嫁给不喜欢自己的男人……总感到有点不对劲,可是现在不是考虑这些小事的时候,而是我秀吉这位罕世奇男荣辱攸关的危急时刻。 秀吉一边心中暗对自己这样说,一边拉开了房间的拉门。 “哟!”秀吉惊奇地睁大两眼,呆在了门口。 “殿下!”来打招呼的是小妹阿达(后为德川秀忠之妻),姊姊却沉默无言。看样子,两姊妹刚才似乎相对在玩翻花线的游戏。 一段时间没见面,茶茶公主已完全长成一位大姑娘了。秀吉感觉又看见了他从前心中恋慕的阿市的美貌。 “哎呀,茶茶公主越长越……” 他本想说她越长越像她母亲,却硬把话给咽下了肚里。现在这种场合,让她联想到母亲临死的情景不大妥当。 “哎呀,茶茶公主在干甚么呢?” 三姊妹中,茶茶公主对秀吉最没有好感。因为只有她最清楚死去的父亲长政怎样遭到秀吉的攻击,母亲阿市又是怎样自杀的。 “其实嘛,我今天来找茶茶公主是有一件重要的事要谈,阿达公主请回避一下吧。另外,你们,没听到我叫不要进来。” 将挂着大刀的侍从和阿达公主打发走以后,秀吉心头骤然一热。 “哟,真是一朵令人销魂的鲜花啊!”秀吉首先赞美说。他知道男人也好女人也好都喜欢受到夸奖,可以说秀吉早已是一位精通此道的奉承高手了。 茶茶公主猛地一扭身,侧身向着秀吉。 “您到底有甚么事?” “其实嘛,我是来给你说亲的。” “哼!”茶茶公主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那男的到底是个甚么样的人呢?” “这越发让人吃惊了!你都知道我要说甚么了?” “我跟阿高就说过,大概最近就会有这种讨厌的话题来了。” “你这是场面话吧。说亲怎么就一定是讨厌的话题?茶茶公主知道德川家康吧,他的势力扩展到了骏、远、三,人称海道第一的武士。” “这些我都知道,但他的儿子们却不认识。” 茶茶公主的回答句句都是硬绑绑的。 “不是家康的儿子。” “那又是家中甚么人?” “不是家里人,想娶你的是家康自己。怎么样?嫁给他吗?” 说着说着,秀吉突然觉得将这位女子嫁给家康有点可惜了。茶茶公主一听见这话,一下把身子转向秀吉,目不转睛地直视着秀吉。彷佛正观察秀吉是否精神正常,又像打心里感到惊异。 “怎么样,是不想嫁给家康吗?年纪四十三正是最通情达理的年龄,正室早已故世,一直过着单身生活。只要是你,他二话不说肯定娶。” “……” “行吧,不过不是作为浅井长政的女儿,而是作为我羽柴筑前的妹妹,也就是我母亲的养女嫁过去。一切都由我给你准备好,你答应去吗?” 这时,直盯盯瞧着秀吉的茶茶公主不知想到了甚么,突然一缩脖子噗嗤一声笑了。 “有甚么好笑的?是认为年纪相差太大了吗?” “不,我母亲与柴田修理年龄相差更大。” “那为甚么发笑?年轻姑娘在听到谈论自己婚事不应轻薄发笑,而应该满脸通红地低着头。” “可是,我听到的话太好笑了。”茶茶公主这样说着,用右手背掩着口,这次真的笑了出来。 “喂,有甚么好笑的,你回答我的问题呀!” “那我就回答吧。殿下真的认为把茶茶嫁给家康合适吗?” “这是甚么意思?!你觉得让你出嫁是害你吗?” “那么茶茶去好了。可是以后殿下不要后悔啊。” “甚、甚么?” 秀吉狼狈不堪,一下脸色通红。就这样送给家康未免可惜,自己起码也要尝尝鲜……这种恶魔般的联想瞬间在胸中一掠而过,正是这一时刻听得茶茶公主这般说,秀吉几乎惊愕得要跳起来。 “不要后悔……你说我秀吉以后要后悔,到、到、到底是甚么事?!” “必定后悔无疑!你把我茶茶送给家康,日本的大名们会怎么说?现在别人都说殿下打仗输给家康了吧。因此大名们会说,秀吉打了败仗,于是就把年纪轻轻的浅井的女儿送给家康,向他讨好。别人这样嘲笑你,你不后悔吗?” 秀吉“啊”地一声,顿时说不出话来,眼皮也不眨了。 (是啊!这位小姑娘的话不错……) 秀吉这样的人物为甚么有此疏忽?茶茶公主对秀吉轻蔑地笑了一笑。 “再说,家康仗义支援织田家,对威逼信孝切腹自杀的殿下深为嫌恶……我茶茶也是一样,父亲被杀、母亲被迫自尽,我心中也深深怨恨殿下。嫌恶殿下和怨恨殿下的人结为夫妻后,双双与殿下敌对,对此难道您不后悔吗?” “嗯……” 在唇枪舌剑的追击下,秀吉感到浑身发凉,一阵惊愕袭来。 正如茶茶所言,她可不是一位能随随便便就送给家康的人物。要是把她嫁过去,于自己为自己树立了一大敌国。如果家康、茶茶、信雄联合起来,再次纠合织田家的旧臣“伸张正义”,这才是一种目不忍睹的局面。 (原来的考虑真是挂一漏万呀!) 这位年纪轻轻的茶茶,竟在听到自己婚事的一瞬间,就做出了这样周密的计算,她真是一位…… (她是一位不可忽视的女人!) 秀吉心中感到惊愕,同时不由得不对茶茶刮目相看,他暗暗赞叹道:多么出色的女子啊! “嗯。” “那么还让我去家康家吗?”茶茶以战胜者的神气傲慢地说道:“茶茶也不认为殿下是这种没有脑筋的人。哈哈哈……这大概因为被家康打败后,慌了神而脑子不够用的缘故吧。” 秀吉立时脸色大变。 “茶茶!” “甚么?” “你刚才说我被家康打败了?” “说这话的不只是茶茶。” “是吗?侍女们也这样传说,你以为我秀吉不知道吗?” “您要是知道的话,还让我嫁给家康……” “那是我秀吉担心的事情。茶茶你真认为秀吉在跟你说的是真心话吗?” “这么说,刚才说的话要收回去吗?” “要收回……哈哈哈……,你没发现我一开始说这话就只是说说而已,并没有想把你嫁出去吗?” “既然不这样想,又这样说,那到底为甚么?” 话到了这个地步,已完全变成好胜与好胜的性格冲突了。双方都是罕见的不服输的性子。刚开始是强词夺理的语言上的格斗,以后情绪受到语言的影响,渐渐开始被语言操纵了。 “是啊,茶茶也长大成人了。不光通达事理,而且……,你看这胀胀鼓鼓的胸乳,这光彩照人的眼睛。” “您说……说甚么?一开始就没有打算让我出嫁……” “不错!” 口里滔滔不绝地对答着问题时的秀吉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与来时完全不同了,语言的格斗将本身的目的都改变了。 秀吉用一种异常的凝视抚摸着茶茶全身。 “你是个比我秀吉原来想像更美丽、更聪明数倍、数十倍的小妞!多么出色的才女啊!我怎能把你这样美艳的才女让给敌人呢?要让给了敌人,你将是世上最可怕的女子,是可能割取秀吉首级的女子。” “啊……” “茶茶啊,你这下该明白秀吉的本意了吧?秀吉还不是那种一输给家康小子便神智不清的废物。” “啊,不要过来!” “不过来行吗?你已经是位出色的女子,谁也不能给的危险的女子……” “放开我……啊,不放我要叫人了。” 茶茶脸上失去了血色。她不知道是自己的好胜心理将对方的感情激发到了意想不到的方向,还真认为秀吉起初就抱着这个目的来的。 此时,姑娘感到了悲哀,而悲哀更使她想不出办法。她的头脑似乎停止了思维,只能在恐怖的驱动下拚命的挣扎。这种挣扎或许更加刺激秀吉,使他陷入了不能自拔的境地。 “放开我……饶了我吧……” “不行!我秀吉可是这座城的主人呀。” “卑……卑鄙!” “有甚么卑鄙的?没有道理说男人恋慕女人不好。你刚才说甚么?年龄的差别不算甚么,柴田修理和阿市年龄相差多……让你嫁给家康,你就嫁给他。这怎么行!我能把你这样的美女送给家康那家伙吗?你是这一生一世都不能离开秀吉左右的女子!” “啊!” “你想在这儿被斩首吗?住嘴!不许出声!要是出声,秀吉也只好杀了你。你以为这座城的主人遭到你的拒绝后会乖乖退走吗?” 多数太合记都说,秀吉染指茶茶是由于对茶茶的母亲阿市的难以忘怀的恋慕所致。但本书却不采取此说,而主张完全偶然说,而且这次偶然事件还是秀吉苦心寻找如何与家康实现合作之路的过程中,经过一次次的迷失后而最终脱离了初衷的结果。 总之,在男女结合时,神的祝福和恶魔的诅咒常常是携手同来的。 “饶了我吧……饶了我……” “能饶你吗?不能饶!” 茶茶越挣扎越接近秀吉,秀吉终于伴随着他的命运陷入了茶茶之中…… 朝日的眼泪 秀吉浑身上下恢复了青春的活力。 藤吉郎时代的奔放和豪行在血管中膨胀、奔行,人生更当何求? 于是,再次将朝日叫到大内来时,秀吉已不是以前那个体贴妹妹、体贴家庭的朴素善良的秀吉。 “朝日,你到我跟前来。” 秀吉说话的声调与以前并无两样,但他心中的信念已经坚定不移了,不光他自己要焕发青春、再来一次人生的冒险,也要让他妹妹再来一次。 “我想还是把你嫁到家康家去。” 朝日眨巴着眼睛问道:“不是决定让茶茶嫁给家康吗?” “不是茶茶!”秀吉突然口气一变,大喝一声。“是你嫁过去,是不久就要成为关白的秀吉的妹妹朝日公主嫁过去。” “哥哥又说笑话了。朝日已经四十二岁,又有佐治日向守这样一位宝贵的丈夫,开玩笑也请适度些。” “佐治日向守嘛,我已让他离婚了。” 秀吉赶紧侧过身去。他知道只有将朝日和日向守分开,才能使他们离婚,所以在叫朝日来大内时,他就另派了与日向守十分要好的曾利新左卫门去日向守的宅第。 曾吕利新左卫门能为秀吉活动,与其说是堺地人一致体察了秀吉的心意,不如说是他们希望促成秀吉和家康的合作,由此实现日本的统一。当然,堺地人的这种愿望中也寄托着明智光秀大日坊的宏愿…… 秀吉说佐治日向守已经离婚后,朝日嘴角松弛下来笑出了声。 “真是个坏哥哥!玩笑也开够了吧。他今天早晨一直把我送出门,还亲切地嘱咐我早点回家哩。” “那是早上的事,现在不同了。” “现在不同了……这是甚么意思?我们发过誓,来世还做夫妻,不会就这样随随便便分手的。” “你还不知道,今天早晨你出门后,我派人对日向守宣布,说暂时把你领回到母亲身边。” 这时朝日的脸色起了变化。她已被迫换了三次丈夫,过去种种不安的回忆涌上心头。 “哥哥!这事是真的吗?” “秀吉骗你干甚么?跟大家商量后,才定下来的,你必须嫁给家康。” “哥哥!你说的大、大家……大家是些甚么人呢?” “噢,首先是母亲,还有宁宁、姊姊及姊夫,还有弟弟秀长。为了天下,你得和日向守分手。行吗?咬咬牙挺一挺听从哥哥的安排吧?” “我不!”朝日抽搐着苍白的脸颊,拚力叫了一声。“这不同于别的事儿!朝日已经……到了这个年纪……再换丈夫没辙。你要用强,我就自杀。” “不要惊慌嘛。你不是我秀吉的妹妹吗?” “为甚么我到了这个年纪还要……为甚么不让茶茶公主去?哥哥你真是发疯了……” “住口!让茶茶去,就等于让仇恨我的女人跟家康联合起来反抗我们,这你不明白吗?你的想法就这么浅薄。所以我才不把茶茶送给别人家。哥哥要纳她为妾,哪儿也不让她去,就关在城里。” “那么茶茶公主就是哥哥的……” “不错,有甚么不行的!” 话说到这里,已是朝日无法理解的了。马上就要到五十的哥哥,把一位十八岁的茶茶公主作为侧室放在城里,却让四十二岁的妹妹与丈夫离婚而嫁到德川家去。 (哥哥真发疯了……) 也许城内的流言是真的,哥哥在小牧之战中被家康打得大败,精神有些不正常了。如果不是这样,哥哥是不会说出这种无情无义的话来的。 “那么、那么日向也知道您让我离婚这件事了吗?” “不知道还行吗?这是我让他写的离婚书,已经送来了。” “这离婚书……” “你不相信,我就念给你听吧。” 朝日突然一声痉挛似的悲鸣,哭倒在地。 (哥哥确实是疯了……) 正常情况下,佐治日向是绝不会写离婚书的!作为妻子的朝日心中明白,这一定是日向在胁迫和折磨下违心写出来的。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呢?朝日过去一直以这位温和的哥哥、难得的哥哥、世上最伟大的哥哥为依靠,但他现在却变成了这般的可怕…… “哥哥……可怜可怜我吧……请不要夺走朝日的亲爱的丈夫。我要和他一起就这样在母亲身旁生活一辈子。哥哥啊,这可是朝日后半生的唯一愿望……” 但是,目前秀吉的处境已经使他没有丝毫的余地照顾这种感情了,这是神佛要求权力者付出的牺牲中最痛苦的一种…… 秀吉侧着脸大喝一声:“别哭哭啼啼的了,朝日!我已下定决心,任你如何哀求,我绝不理会。” 雄草雌草 朝日又泪流满面地哭了起来。秀吉似乎有点害怕了。 “你以为佐治日向就像你想像的那样爱你吗,傻瓜?” 说着他便离席而去。并非秀吉不通人情,而是因为朝日过于可怜,如果还跟她待在一起,秀吉怕自己的决心将会动摇。 他当然顺道看望了母亲。他对母亲解释说,佐治日向不把朝日当作秀吉的妹妹,对她很轻视,此事关系秀吉家的体面,不能不管,故此让两人离婚,将朝日收回来了。 ——朝日早晚会来母亲这里哭泣一番,请母亲告诉她佐治不当之处,好好劝慰一下她。 这又是谎话……秀吉本人自然明白,所以心头十分难受。在这种时候,人总要在甚么地方寻找一处放松情绪的场所。消极的人们或借酒浇愁,或烧香拜佛,也有人干脆沉溺于一种嗜好,而秀吉的心灵休憩地却要在新采摘的一朵鲜花处寻求。这也是自然的趋势吧。 “茶茶,你还在生气吗?” 秀吉天性积极,对哭哭泣泣的人虽束手无策,但在愤怒的对手面前却出奇地斗志昂扬。 茶茶看见秀吉到来,她可不是只会哭的女人。 “懦夫!”她满面憎恶怒斥道:“在幼弱的女子身上遣散吃了败仗的忧愁,你是日本第一号懦夫。对这种懦夫,女人能把心交给他吗?” “甚么,你说我秀吉是懦夫?” “没错。不去设法战败强敌,却来欺凌三个暂寄篱下的可怜弱女……这不是懦夫是甚么?” “你口口声声说甚么强敌,有意思,你指的自然是家康罗?” “岂止是家康,殿下管不着的地方都有强敌,关东也有,九州也有。” 茶茶说话毫无顾忌,这与秀吉家从小养大的侍童和侍从们不同。她的话句句击中了要害,秀吉胸中不禁泛起思潮。 关东是小田原的北条氏,九州当然是岛津氏罗。除此之外,北陆还有上杉,东北还有伊达。在这些势力前面当道而立的首先是家康。想到这里,秀吉不禁英气勃发。 “哈哈哈……你要是这样激我,我可更感到年轻了。茶茶,你当我为何要把你收为侧室?我就是为了让这些鼠辈统统都拜倒在我脚下。” “由你怎么想,可我茶茶不是殿下的小妾!” “好哇好哇,你是想说我们现在还是敌人吧?但是我秀吉肚量比较大,不管你怎样敌视我,我都要爱你。” “谁要你爱!我打心眼里痛恨殿下。” “这样好了!首先是身体……这是男女之道的入口。不久你的心也会跟着身体一道过来。来吧,你要是能逃跑掉你就逃吧。” 两人的交媾从一开始就是刺激强烈的格斗。这种男女间的格斗,不仅影响着交媾,甚至还改变了两人的性格。 靠人的意志不能征服的东西在这个世界上确实存在。尽管诅咒、抗拒、挣扎、咒骂,人仍然只能在神的引导下行事。在神的引导下,甚么憎恶,甚么反抗,全都忘却,在相同的恍惚中两人相拥相融为一体。 这下更让茶茶不堪忍受了。 于是,茶茶的反抗走向极端畸形的挣扎。不管身体怎样,只要能让他的心受到报复。在腕力上无法抵敌时,这种反抗通常就是向第三者献媚或不贞。 ——茶茶公主是位难得的风流公主! 这种流言很快便传开了,秀吉十分恼火。这也许就是世人所谓“孽缘”的由来了,同时也带来了恶性循环。总之,秀吉与茶茶之间的关系打一开始便不同寻常。 ——大内严禁男人出入! 这道禁令仍然没解决问题,不久只好为茶茶修筑了淀城,但这是后来的事了…… 秀吉就这样将对妹妹朝日的难堪和怜悯消磨在与茶茶这朵鲜花的格斗中,就在这个时候,传来了佐治日向守自杀的消息。 “这事儿可奇怪了。” 曾吕利新左卫门赶来,悄悄告诉此事后,秀吉略一思忖便问道:“日向这家伙是否以为是我生气才把妹妹收回来的?” 这时的秀吉,虽然已经知道了恩爱夫妻分手后女方的悲伤,却不能理解男方也是同样的悲伤。 “这家伙太性急。虽然我把妹妹收了回来,但并没有想要没收他的俸禄呀。相反,还想着要给他再找一个好老婆哩。这家伙想偏了,他以为我讨厌他了。这些事情你没有给他讲清楚吗?” 听到秀吉这样说,曾吕利不禁目瞪口呆。他暗叹秀吉竟不懂得真正的夫妻之情。 日向的自杀 “殿下、殿下大大地失策了。” “怎么叫大失策了……你不想想是自己对日向没有说明清楚,却来责备我吗?” “这不能不怪罪于殿下。”新左卫门降低嗓门,环视一下周围。“遗憾的是,殿下错看了佐治日向守。他可不是殿下所认为的那种没有骨气的武士。” “说这些算甚么?他自己连我的想法都看不出来,就慌慌张张地自杀了。这样的家伙死了,我觉得连只蚊虫也不及。” “可是事情并非如此。殿下这下可欠了德川一笔大债了。” 地点在大内的秀古寝室里。在狩野永德绘的大隔扇前,新左卫门又肆无忌惮地顶撞起秀吉来了。 秀吉有些狼狈了,便让侍童远远退开,然后咂咂嘴训斥新左卫门道:“曾吕利,你这个小子,我宠让着你,你便不识抬举了。不久我秀吉就是关白殿下了,从现在起你说话可得注意点了。佐治日向切腹自杀,怎么会变成我欠下家康的债了呢?你好好说,回答不好,我让你也切腹。” 不久前,新左卫门曾在众大名面前驳倒过秀吉一次。 ——诸位请听着,今天我要试一试诸位的智慧。怎么样?世上甚么东西太多余?好了,诸位依次回答吧。 在诸侯排坐着的席上秀吉提出这个问题,紧张的大名们你看我,我看你,一时间谁也回答不上来。秀吉十分高兴,又出了一题: ——甚么东西太多余回答不上来……那好吧,那么,世上甚么东西最不够?甚么最不够该能回答上来了吧。 但是,这个问题比前一个问题更难回答。不够的东西,根据各人的情况,答案无限地多。谁也不愿意在众目睽睽之下大胆地说出口来。 突然,新左噗嗤笑了一声,似乎觉得这种问题很蠢。 ——曾吕利,刚才是你在发笑吗? ——是我笑了。 ——既然发笑,必有智慧。你且先回答,世上甚么东西太多余? ——是人。 曾吕利一本正经地回答道,手中的扇子向秀吉扇了一下。 ——嗯,是这样。不错!随便走到哪里,到处都是人……好吧,那么,不够的东西呢?马上回答。 ——是人。 曾吕利间不容发地回答说,接着微微一笑。秀吉说: ——这是多余的东西的答…… 刚说到这里,他嗯地沉吟了一声,同时一下子满脸飞红。多余的是人,不够的还是人……如果尖刻一点看,这句话就是半带嘲弄的谏言。其涵义是,你要时时想到这点,慎重选拔人才。大名们听后皆吃吃窃笑,秀吉最后只好上他本来并不想上的厕所去了。 由于有此前车之鉴,秀吉今天对新左说话的语气很不客气:“日向自杀,我怎么就欠债了?你说说。” “您就是不问我,我也要说的。”曾吕利今天不像往日那样洒脱了,他看见周围没有人旁听后才说:“佐治日向守曾四下分送他的遗书。” “甚么?送遗书……上面写了些甚么?” “遗书中详详细细写明他自杀的原因和心境,说他因为不能维持武士的尊严才切腹自杀的。” “写明了原因?!” “是的。上面清楚地写道:大将军想把我妻朝日送给德川,这是小看了我佐治日向。当然我日向无论器量还是身分皆无法与德川进行比较,但是如果将军要把朝日收回再嫁德川,我又岂能厚颜偷生,效命将军。我身虽不肖,但与朝日盟誓结成夫妻,并未将她当作将军之妹,而是当作普通一女子看待,丝毫没有以此谋求腾达之念。故此,我妻被召回之后,我若再继续效命于将军,必为世人嘲笑,说我是为求腾达而出卖妻室之小人……得此恶名,非我所愿,既难维持武士尊严,我只得切腹自裁。” “原来如此,他竟然这样刚烈。” 秀吉本质上原是富于人情味的人,所以这时他也受到感动,心想这家伙原来这么爱着朝日呀。 “可是,这事怎么会变成欠家康的债呢?我要听听这个。” 新左惊呆了似地看着秀吉,说:“您还没有觉察到这一点吗?” “这一点指甚么?快说!” “事情闹成这样,天下人尽皆知,殿下为与德川结缘,强行拆散了情投意合的佐治日向守夫妻。” “知道又怎么样?” “还问怎么样……”新左再次惊异地连连咂嘴,“天下皆知的事当然德川也会知道的。德川既然知道了,他还会答应这门婚事吗?” “啊……” “你再想一想,德川还没有答应婚事,佐治日向守就自杀了。这一来,殿下的计谋全让敌方给识破了……还有,世上人都会说,殿下不惜干出那样的事以求与德川结缘,一定是怕德川怕得太厉害了……” “混、混蛋!” 秀吉猛然伸出了手,想打新左的耳光。新左故作不知地轻轻躲开,说:“殿下大大失策了!今后怎么挽救这一失策,将是今年天下最关注的一件大事,怎么样?” “哼!”秀吉满脸通红地哼了一声。照这么一说,此事确实是大大地失策了。秀吉的密谋随着佐治日向守充满怨恨的自爆炸弹一道同归于尽了。 “日向你这小子,你寻的好短见!我秀吉又只好大动干戈了。” 曾吕利缓缓凑近秀吉问:“您下定决心了吗?” 这时的新左看上去,哪里还是甚么商人,分明是智慧的谋将的表情。 幽灵密谈 朝日与家康的婚事告吹,使秀吉不得不彻底改变了起初的设想。 这时假若不是有堺地人一派的深谋远虑的诱导,秀吉势必又将从尾张出兵三河。 秀吉随意拆散和睦夫妻的想法,一方面导致了他与茶茶公主的异常的关系,另一方面引起了佐治日向守的自杀,使得战云重起。 但是,在历史记载中没有其后战争的记录,因为事实上这场战争并没有打起来。这并非秀吉一人的苦恼与智慧的结果。这本小说将探讨这种异说。 这时,家康已忍泪决定将儿子于义丸(后来的秀康)送到大坂做人质。可是,再往后的事就不是仅凭家康个人意志就能决定的藩中大事了。 “——打胜仗为何还要送人质?!应当坚决拒绝,他如果再来进犯,再给他一次教训就是了。” 这种主张在藩士中占优势,如果强行压制,有可能使家康引以自豪的三河武士的团结破裂。 这时又传来了关于朝日婚事的消息,无疑又给藩士们的反对火上浇油了。 有一种说法认为,冈崎的城代石川数正投向秀吉是一种计谋,一旦有事便可把已送别大坂的于义丸带回,再次决一死战。事情就是这样千头万绪,渺茫莫测。 最终这场战争总算没有打起来,全亏了堺地人的活动和智慧。 堺地人中加入秀吉方面的智者当时有三人。第一是曾吕利新左卫门,第二是千利休,第三是药种批发商的儿子、担任秀吉的侍从官的小西行长。 小西行长透露的情报,都要经过新左和利休两人的周全考虑的过滤,然后再返回到秀吉处。在这段时期,三人之上更有一人,这便是在判断形势,制定战略方面天下第一流的大日坊。 在佐治日向守切腹之事已传遍日本后的某一天,堺地的郊外的助松庵里,有几个人围着刚云游归来的大日坊正在密谈。 今天聚会的人是大日坊光秀和与大日坊一道旅行归来的修行僧随风,以及新左和利休四人。 四人各占四方地炉的一边而坐。话题首先从评价天下的武将开始。 “当代出类拔萃的人物还就是羽柴秀吉,能与他相提并论的人现在还找不出来。” 利休刚说完,随风嘻嘻一笑,说:“我们都不是东北出身,但奥羽地方也有骏马。” “谁呀?”利休不紧不慢地问了一句。 “当然是年少的伊达罗。羽柴也好,德川也好,都上了年龄,而伊达政宗尚年轻。其胆略不劣于德川,智谋不让乎羽柴,再加上年富力强,必将前程似锦。你们看着吧,不久他就会把天下搞个天翻地覆。” “要这么说……”曾吕利这回接下了话头,他笑了笑,不对随风的话做正面评论,说:“九州也有黑田父子这对怪物,其中部还有岛津。但他们在地利上差了一等,奥羽也是太远了一点。依我之见,当今天下仍数羽柴第一,占据骏、远、三的德川这匹马可做候补。我们应该首先以这两骏并辕的双驾马车统一日本,使其他的甚么怪物、骏马、劣马统统都归集于羽柴之下……” “不错!”一直保持沉默的大日坊光秀这时明确决断道:“不管天下将来为伊达所取也好,成为北条、黑田的囊中之物也好,目前我们只能排定羽柴第一,德川第二,尽管他们是我和尚在尘世的敌人。” “噢!这么说,大和尚不打算争夺秀吉的天下了吗?”随风开玩笑地问道,大日坊只是轻轻地摇头。 “是吗?既然大和尚被秀吉迷成这样,我们只好这样行事了。不过,我听说德川和秀吉结缘之议由于佐治日向守之事而彻底告吹了,这事现在还有甚么办法补救吗?” “当然有。”大日坊抚摸着脸上那块很大的灼伤疤,说:“随风,你是一个像风一样在全日本飘来飘去的人物,能不能飘到冈崎、滨松一带去一趟?” “只要有利于天下……” “岂有不利之理!和尚,请你先到冈崎城拜见城代家老石川伯耆守。” “拜见石川数正?” “不错。然后这样对他说,秀吉已经打定主意了。如果这门亲事不成,大坂城主羽柴秀吉面子上过不去,可是佐治日向守一死,把秀吉的意图给暴露了,这样秀吉一方自然不能再提甚么婚事来和解了。” “不错。我接着再说……” “接下来你说,这样一来世上都要认为羽柴败给了德川,于是羽柴便拿定主意开战了。真可笑,就因为佐治日向守一个人的死,天下便又要大乱,人类的偏执太可怕了。” 随风张大嘴巴哈哈大笑起来:“啊……哈……哈……,明白了明白了!明智日向守光秀的话附体于佐治日向守的死讯而四下传开,最后使羽柴筑前与德川家康打起来……我就按照这个意图宣扬,行吧?明白了!光在冈崎还不够,我还要从滨松到骏府一路走一路散布这个传闻。” “宗拾,”这次大日坊面向新左卫门,说:“你去对羽柴好好劝说:现在绝不能示弱,再也不能让家康娶朝日了,必须立刻表现出强硬态度,开战时就用家康的儿子于义丸,以及跟着他一道来的石川伯耆的儿子做血祭。” “也就是说,”新左面带微笑,猛地一拍胸口说:“不光筑前,连堺地的造枪匠人也让他们忙于准备开战……而实际上正是用这种方法使双方战不起来,对吧?” “那还用说!真要打起来,两败俱伤,那才是白日闹鬼哩。诸位切记:齐心协力,王侯可造。我们堺地人会里的人都是贤明的人,绝不要忘记,洋枪也好竹筒也好,都是大家亲手制造。” 如此叮嘱后,大日坊转向利休。 利休正眯糊着眼,沉思着甚么。 “那么,现在该拜托利休庵来收尾了。” “噢,本人也有事干吗?”利休吃惊地睁开眼,端正了姿势。“那么,请吩咐!” “是这样,羽柴筑前这匹骏马,受到鞭打跑起来后,弄不好便会变成停不住的狮子。” “是啊,上次山崎之战就有点像这样。” “所以,对羽柴和德川不能各打五百。” “你的意思是……?” “德川一方不至于跑到前面去,但狮子一方则恐怕会一口气猛跑。” “确实如此。” “因此,要给这头狮子一块玉石作玩具。狮子为百兽之王,尤其喜爱玩玉。” “古画中的狮子许多都踏着玉。” “对了,就让狮子踏玉戏耍。这样就不用担心狮子冷不丁地猛跑起来。” “可是,这块玉呢?” “咦,这块玉不就是羽柴最近刚刚弄到手的……” “啊,是浅井的女儿茶茶公主呀!” “不错。你不是在教她茶道吗?让她向秀吉要求十万石的化妆费为她修一座城。地点就在淀。让秀吉在那一带为自己造一个小巧玲珑的游乐所。” “可是,这种话,那位公主……” “你认为她不会听你的吗?” “公主非常任性,不为他人意见左右。” 大日坊听得利休这样说,便又摸摸脸颊上的伤疤,微笑道:“利休竟然会说不动一位小姑娘?倒真是缺乏智慧了。你这样对她说:公主可是筑前的故主,已故右府公的侄女呀。” “这样说,她就会被说动吗?” “怎么会说不动呢?接下来你说:作为故右府公的侄女,在大坂城中住着,只能是足轻大将浅野的女儿,宁宁这位正室下面的一位侧室,如此太给右府公丢脸。所以,要在淀建造一座城,作为一城的女主人接待筑前。” “有道理。” “你再对她说,这样一来,筑前不可能老住在这城里,他不在时,便可招来名古屋三左、不破伴作等京城著名的歌舞伎演员,散散心。如此这般,狮子便被吸引住了,比起憋气的大坂城的生活来,这边更愉快。” “明白了。这要是有利于天下太平,我就干吧。” “利休兄,仅仅如此还不够。” “还有甚么?” “还有一件事,据说羽柴的正室宁宁也在跟你学茶道?” “不错。” “那就请你这样对宁宁夫人说:筑前另觅新欢虽无法阻止,但顺序不能乱,否则将成为家乱之源,因此茶茶公主一人无论如何不能留在大坂城。本来夫人位尊权高,如今与她同处一城,有失夫人脸面。” 利休还未回答,新左已拍着大腿叫绝了:“妙!这下狮子可乖乖地踏上玉了。” 随风也探出身子附和道:“原来如此呀,还有这么一块妙玉呀。这么干行!筑前过去一直只是在战场上做买卖,这次要让他多破费破费,也让财神爷高兴高兴,岂不也是一桩功德么?” 利休似乎有点良心上过不去了,说:“是吗?这还算妙计吗?” 说罢,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大日坊拿起了念珠,边数边道:“一切皆为天下,六根清净,六根清净……” 他们都认为,只要秀吉表现出强硬姿态,家康便会退让,不至于引起战争。 创造关白 史籍上关于这段时期的记载十分暧昧。实际上为建筑淀城和帮助秀吉就任关白这两件事,四下奔波活动的是曾吕利新左卫门和千利休。 对罗,在利休与宗拾背后,明智光秀的幽灵,即大日坊始终在活动。 世上有不少人认为,直到三代将军时代为止,人称“黑衣宰相”而十分活跃的天海上人就是光秀。其实,天海和光秀是两个人,只是当时天海的随风一直跟着大日坊而活动。 根据随风的性格看来,他可能会一路走一路开玩笑说: ——我就是大日坊,也就是光秀。 无论是这位天海随风,还是曾吕利新左卫门,或千利休,在当时都是不拘一格的天才知识分子,他们考虑的事常常如天外奇想。 “好了,这下该把羽柴系在茶茶公主身上而思考和平大计了。是否就按这个步骤行事?先让羽柴在他迷恋的女子面前夸下海口,说他将一举击溃家康,顺便踏平小田原的北条!” “不要紧,即使羽柴不这么说,我也会走遍骏、远、三这三国,四处这样传布。” 随风接过来说道,然后咧开大嘴笑了。 “是吗?那么散布消息的事就拜托大师了。现在再说下一步行动……” “怎么还有甚么,坂内兄?” 大日坊似乎早已睡意蒙胧了。 “不是还有甚么,而是该收尾了。” “确实如此。那么该怎么收尾呢?” 利休总是最慎重,说话也很柔和。 “好不容易才能让羽柴夸下海口,就这个样子,家康不一定会听命于羽柴。因此必须让羽柴当上关白,否则他缺乏一统天下的身分。” “那么你是想为日本创造出一位平民关白吗?” “怎么不造呢?好不容易造了一尊佛,如果不把灵魂放进去,必然前功尽弃。” “果然如此,羽柴做了关白,不怕家康不听命。” “确实如此,确实如此。那么,你有甚么妙计能办妥此事呢,曾吕利兄?” 曾吕利一瞪眼,拍拍胸脯道:“此事我设法让菊亭办妥。” “菊亭晴季卿?” “不错。羽柴刚被任命为从四位上的参议,从四位不能做关白的!” “那怎么办?” “羽柴又是姓氏不明的尾张中村一位平民的儿子,再往上升就难了。连织田殿下也只能当个右大臣就终此一生了。” “那么,你打算怎么办,快讲呀。” “我打算通过菊亭使羽柴成为前九条关白稙通卿的养子。” “甚么,让羽柴殿下当九条家的养子?” “不错。这样,羽柴就可名正言顺地做上关白,别人也无话说。九条家为五摄家之首,乃摄政关白太政大臣之门。怎么样,还算妙计吧?” 新左卫门得意洋洋地一挺胸脯问道,利休却略一沉吟,反问道:“九条稙通卿能爽快地答应吗?” “如果他知道不答应就没命的话,只怕这位年近九十的前关白也无法摇头拒绝吧。” “甚么,用胁迫手段么?” “也只好如此了!” 随风不愿谈话再拖下去了,说:“你快点办妥此事吧。我出去散布消息时也不说羽柴秀吉了,而说九条关白秀吉殿下,将出兵翦除家康和北条。这样虽然是吹牛皮,但也要吹得响一些。” 这时,光秀大日坊已就那样坐着呼呼地入睡了。 “事情就这样定了?如此则日本又将统一起来,统一日本后,再以世界为对手开拓国土。否则,如此神国没没无闻于世,岂不辜负了神佛之意么!” 新左卫门缓缓言道,然后他也深深地打了一个哈欠。 菊亭的盘算 数日之后,曾吕利新左卫门携带着作礼品的香具,来到位于京城的仙洞院旁的菊亭晴季的宅邸,新落成的宅邸尚飘浮着木香。 新左卫门恭敬地献上香具后,大大方方地盘腿坐了下来。他的目光在室内扫视了一遍,彷佛在说:怎么样,跟我们交往不会吃亏吧? “嗯,房子能造成这样,想必不会再遭殿下的训斥了吧。” “殿下?你是说羽柴殿下吗?” “不错,要是没有殿下的吩咐,我们能帮你这个忙吗?殿下曾经吩咐我们说,菊亭这人有出息,你们帮他建造一下宅邸吧。” 菊亭与新左卫门坂内宗拾是香道的同门师兄弟,所以新左卫门说话这样随便,菊亭也不感觉受辱。风流之友,古今难求。 “是吗?原来是有羽柴殿下的内命呀。” “不过,你可别如此心安理得,菊亭兄。要知道,受人恩惠,理当还报。” “是这样的吗?真是有得必有失,世上报应,锱铢不爽啊。自然我也没想平白受惠。” “对啦。我可要讨债了,不久你不是要做大臣了吗?” “嗯,正殿大臣就别提了。你想要我做甚么呢?” “只要你不费吹灰之力地设立一位关白殿下,行吗?” 菊亭惊异地翻了翻眼,但这位人称当代公卿中的第一智者加才子的晴季,马上便领会其中的涵义。 “到底还是这回事呀。其实,这事我曾告诉过羽柴殿下该怎么办。” “是让他取个尊贵门第的姓氏吧?” “是呀。可是不知羽柴殿下犯了甚么毛病竟取了个‘平氏’之姓。如果要是叫‘源氏’嘛,起码还可以当个征夷大将军甚么的,如今却叫上了平氏,那就甚么也得不到了。” “那是你教导无方啊,菊亭兄。因为信长公就曾经自称平氏,你又不明确告诉羽柴该取甚么姓氏,所以他自然跟着信长公学了。现在必须教他重新找个好姓氏了。” “有道理。” “你可认识九条稙通卿?” “噢,熟悉至极。” “你可到九条家去告诉他,说他家即将鸿运通泰了。” “到九条家?” “不错。告诉他们说,他们马上就会成为富裕之家了,五万石也好,十万石也好,爱花费多少就花费多少。” “这么说……可是,有这么多吗?” “啊,明白得真快。稙通卿的养子,新关白秀吉卿……听起来怎么样,很顺耳吧?” “明白了!”晴秀鞠了个大躬,然后使劲一拍胸脯说:“下面的话不用说了。一切!一切都包在我菊亭身上了。” “你全都承担下来了?” “那还用说。我今天就去。行善当急嘛。” 当时的公卿,由于织田信长大乱天下,刚回到京城定居不久,家家都极其缺乏钱财。信长时代返还给朝廷的收入过三千至四千石,根本不够用作这些有名无实的百官的俸禄。 因此,晴季才会连声承诺,他想九条稙通肯定会高兴得跳起来。 但是实际上事情并非如此简单。送走新左卫门后,晴季赶紧来到摇摇欲坠的九条殿。年逾八十的稙通卿一只手放在耳朵后面,不断地反问晴季说了些甚么:“甚么,养子……我已经儿孙满堂了呀!” 跟耳背的人说话真费事!晴季大声喊着说道,您应该让满堂的儿孙都过上富裕的生活,这只需要一代将关白的位子让出来几天即可。秀吉没有儿子,正是一个好条件。谁知,稙通听完便满脸涨得通红,怒吼起来:“粪、粪、粪蛋!” 他原是想说“混蛋”,但因嘴里牙齿全脱落了,吐字不清,晴季听起来便变成了“粪蛋”。 “啊?!您说甚么呀?” “粪蛋!” “啊,您这是说谁呀?” “粪蛋!” “还有别的话吗?” “粪蛋!还听不见吗?你这个聋子!” 晴季遭到惨败,老爷子的回答只是一句没头没脑的“粪蛋”,毫无通融余地。 晴季当初承诺时,忘记了九条稙通是位顽固。 ——谁是“粪蛋”,老顽固?你家屋里的地板不是已经塌陷了吗? 菊亭踉踉跄跄地走了出来,到了长满杂草的庭院里,他的脸色变得苍白。 他当初在曾吕利新左卫门面前把话说得那么狂大,想必曾吕利早已回到秀吉那里报告说: ——事情解决了! 现在正在准备嘉奖吧。如果他们知道,九条稙通毫不买帐,我菊亭只让羽柴秀吉空欢喜一场,自己还被臭骂为“粪蛋”而灰溜溜地回来了,那他们会怎么想呢?一想到这里,菊亭就不禁牙齿打颤。 (真是一个不明事理的老顽固……) 说起来,公卿当中对当年蛮横的信长从未屈服的还就是九条稙通了。 那时,都中的公卿都对信长阿谀奉承,唯有稙通连头也不低,在宫中参事照了面时: ——上总殿下,您上京城来了。 至多这样问候一声,便自顾自地走过去。据说信长曾因此向一位公卿发泄道: ——九条殿下对我有何不满吗? 但稙通依然故我,并说: ——无论遇到甚么危难,也不能乱了礼,让后世耻笑。 对这样一位稙通,菊亭却谈甚么秀吉当养子的事,实在是大错特错了。 但是,既然打了包票,就再无退路了。 (好吧,九条不行,我就找别家商量吧。反正关白家又不止九条一家。) 菊亭不敢回家,干脆跨进了近卫家的大门。 放浪关白 曾经当过摄政关白的家门有五家,人称“五摄家”,即:九条、近卫、二条、一条、鹰司等五家。 其下尚有“清华家”九家,即:久我、三条、西园寺、德大寺、花山院、大炊御门、广幡、醍醐,再加上晴季现在承袭的菊亭家,一共是九家。 菊亭是西园寺的旁系,现在也叫出川。 此外的大臣家还有中院、嵯峨、三条西等三家,闲院家有正亲町家以下二十五家。花山院家有中山家(准大臣家)以下七家。中御门家九家,另外还有旁系约八十四家。 当然,当时这些名门还没有全部回到京城。九条家,自命为这一百二十八家组成的公卿家族的总本家,所以十分傲气。 “好吧,事到如今,哪怕为了出出这口气,也得给那老爷子来一个突然袭击。” 当时的公卿中,只有近卫前久一人敢与顽固的九条稙通针锋相对,一步不让地对着干。 近卫前久,论起急躁来,比九条稙通更胜一筹。这位鲁莽人物曾经在不满二十岁时,专程跑到越后去找上杉谦信,竟说他自己要取代足利将军。他也曾跟信长面对面的争吵,并因此而逃出京城,不知在甚么地方躲藏了多年。 有时他到九州的岛津那里寄居,有时又上家康的滨松城去当一段时间的食客,是一位正适合过战国时代的生活的放浪关白。他跟菊亭关系亲密,如同菊亭的兄长。不用说,他也曾经担任过一段时期的太政大臣。 (这次如再失败,就再也没有办法了。) 一旦被逼到绝境,菊亭也非泛泛之辈的公卿可比。他来到近卫家的阳明殿前,便在手掌心上写了一个“人——”字,然后用舌头一舔。 近卫家阳明殿的屋檐也已是半朽的,在这凶宅似的殿堂里,主人前久正在午睡。他已年届五十,像一只连皮毛都花白了的老狐狸。 “怎么,还是整天流着汗忙忙碌碌地想着赚钱吗?” 前久这样调笑着坐起来,说话毫不客气。 “哎,碰了一个大钉子。” “噢,那太好了,像你这种人哪,多碰些钉子是最好的药了。” “但这次的失败跟您家里也有关系?” “甚么,跟我家也有关?” “是呀。我每次来看见这个殿堂,心里都好难受。于是想了一个办法,可以筹措些改建费用来。” “噢,有一半都是谎话吧。不过虽是谎话也说的是我喜欢听的事。你想请谁捐助呢?” “羽柴筑前。其实,我家也是让他给出钱修建。” “原来是这样啊。是否他说不愿给我修房了?” “这倒不是,筑前答应得很痛快。于是我得寸进尺,只要求他把九条家的登华殿也修修。” “哼,九条吗?” 一听说九条,前久便不以为然了。这中间关系很微妙。 “既然你想到了九条,为甚么就没想到皇宫?菊亭啊菊亭,你这个人想法太狭隘。” “这是我的策略。先让近卫殿和九条殿焕然一新,这样一来,就不得不管皇宫了,既然当上关白,自然应该考虑这些事情了。” “甚么……当上关白?” “是的。羽柴说,只要他能当一段时间的关白,他就把京城重建一新。为此,必须要借助近卫、九条两本家的势力。我想近卫家大致没问题会同意,但九条家的顽固爷不知如何。便去事先摸摸底,谁知碰了个大钉子。那个老顽固……” “说了些甚么,九条?” “我家是藤原家族的总本家。不行!想把平民家的儿子收为养子,弄错了吧。我一直以为总本家是近卫家,所以收养子之事也是准备拜托殿下的,可是那位老爷子……” “喂喂,菊亭。” “有何吩咐!” “你是想让我跟那老爷子干一场吧?” “您觉得我是这样吗?” 事情涉及到本家问题,不可轻易从事。“不过我与九条打一场也行,因为你的想法并非全无道理。” 前久的意思很简单:也不用甚么公开的仪式了,有了他这位藤原氏的长者首肯,羽柴从今天开始就可以使用藤原姓了。关白的任命以后再说,但是不会有问题的。 “好吧,那我就立即告诉羽柴这么办。” 菊亭晴季心想这下万事大吉了。 ——羽柴筑前守藤原秀吉—— 只要有了这个称号,做上关白,就不用太拘泥,非做甚么养子。万一谁要提出异议,就说羽柴实际上是近卫殿下的养子,对此前久也不会生气的。 (现在该做的就是赶快修理阳明殿了。) 他派了一个信使告诉曾吕利,让他安排此事。 秀吉从此由“平秀吉”变成了“藤原秀吉”。近卫殿的修复也开工了。这件事,自然也传进了九条稙通的耳朵里。 稙通十分愤怒,吩咐家人道:“听说最近有个叫羽柴的人使用上了藤原姓,你们派人去调查一下,看看他这样僭称得到过谁的允许?” 使者来到菊亭晴季处调查,晴空毫不客气地把人赶了出去,他告诉来人说:“那还用说,当然是得到了一族之长近卫前久公的许可。你们有甚么要说的吗?” “甚么,一族之长……?我们藤原一族之长,自鎌足公以来,就一直定在九条家……” 使者刚一说完,晴季嘿嘿一笑,说:“那是九条家的说法,近卫家可不是这样说。鎌足公以后的正统血脉一直是近卫家。龙山公说过,一族之长做的允许,谁还会有看法。我们认为有理,如你们有看法,可以上近卫家去得到龙山公的允许再来。” 他想,这样一说,那老顽固也会就此罢休吧。 但是,稙通并不罢休,可以说已经是欲罢不能了。他曾经拒绝过的藤原秀吉,刚升任为内大臣,其生母成了“大政所”,其妻成了“北政所”。 不言自喻,这是通向关白之路。 “近卫小子,竟把关白之位给卖了出去。现在的对手已不是菊亭了,必须与近卫进行决战了。” 说起来,这位时年八十一岁的稙通,也非等闲的公卿。其学问师从于外祖父三条西实隆(实隆公记的着者),在一门之中名列第一。年轻时避京城战乱逃到堺地,在此又曾勤学苦练,研习武艺。 稙通给近卫前久送去了决斗挑战书。说是决斗,但并不用刀枪之类。其大意是:是否允许用藤原姓是一门总本家稙通的权限,近卫伪称总本家并擅自允许外人用藤原姓,对此稙通不能不管。事情由来皆因何为本家不明,故须将此事澄清,否则将来可虑。 ——九条、近卫何为藤原一门的总本家,我将教授于你,请于七月十五日光临紫野大德寺。 前久收到上述挑战书,自然不会沉默。 “这个弓腰驼背的老东西,竟把我们当作了分家。好吧好吧,我也没有回答,你把这个带回去吧。” 这一方也是大笔一挥,草就一封挑战书。 ——近卫、九条何为藤原一门的总本家,我将教授于你,请于七月十五日光临紫野大德寺。 除了近卫与九条顺序颠倒了一下外,双方挑战书的字面完全相同。争强好胜到了如此地步,不由人不甘拜下风。 这个消息迅速在公卿中传开了,自然也传到了秀吉耳中。两位前关白太政大臣要进行大论战,秀吉当然不能袖手旁观。 这时,由于菊亭的才智,秀吉接任关白之事已经内定下来。 七月十一日,即在大论战前四天,秀吉就将取代现任关白二条昭实。内示中还讲到,任命秀吉为“关白、内览、氏姓长者”,许用兵杖牛车。 议论归议论,决定的事还是迅速决定下来,并收到实效。不用说,仙洞御所的施工行将完成,而近卫邸也是焕然一新了。 “我也去拜听一下这场论战,行吗?” 秀吉喜孜孜地探身问道,曾吕利和利休连连摇手劝阻道:“这可不行。他们是在争论本家的问题,而殿下现在名目上已是氏姓长者,即总本家的身分了。” “怎么,我成了藤原的总本家了?!” 秀吉瞪圆双眼,反问道:“我家原来真是鎌足公的子孙吗?” “不,不是这样,不过身任关白后,就兼任氏姓长者,这是老规矩,所以殿下现在是总本家格……就是说,从礼仪规格看殿下身分比他们都高,所以不能轻易出门。只能派谁做为代理去听。” “是吗,我出门不好呀?关白这玩意儿原来这么不好玩呀!好吧,那就派学者德善院去吧?” “这就对了。” 于是,秀吉便派了僧侣打扮的前田德善院赶赴大德寺,担当这次大论战的裁判。这位德善院原是信长宠用的比叡山的僧侣,此后不久被秀吉任命为京都的所司代。 老虎的咆哮 这一天,大德寺的客殿里空气十分紧张,虽然是盛夏又时当正午,大殿里的人们仍然感到丝丝寒意。 两位前关白太政大臣,衣冠束带地来到这里,决定哪一方是藤原一族的总本家,这真是前所未闻的大稀罕事。 民间把姓氏的分类称作源平藤橘,从数量上看藤原氏占压倒优势。有近藤、斋藤、佐藤、俵藤、权藤、后藤……,即使在今天全日本一亿人中的半数都是藤原系的人。秀吉就任关白,引起了这场氏族大论战。对这场论战人人都十分关心,前来旁听的群众挤满了寺院。 当然,谁也没有想到今天会来这么多人,所以论战主持人决定论战裁定结果以后另行通知。然后,两位主角静静地登场,走到大客殿中央。 这时,两人的坐次上出现了问题,由于双方都是主张自己是总本家,一步不让,所以最后只好以年龄而定。 于是,九条稙通坐到了左边,近卫前久坐在了右边。仲裁人兼证明人,除前田德善院外,尚有僧侣三人,公卿三人。乖巧得法的菊亭晴季不会到这种地方来。 他认为反正秀吉已被内定为关白,这场论战也至多只有利用价值了。 两人相对落座后,前久先开了口:“玖山入这(稙通)你年纪已有多大了?竟然还不明事理。对我龙山(前久)允许羽柴秀吉使用藤原姓之事颇有微词,岂不有欠思虑吗?” 由于知道对手耳背,所以他说话声音非常大,听起来就像敲响了一口破钟。 玖山虽然耳背,但皮肤却还仍有光泽。放眼看去像是平清盛再老几岁的模样,他两眼一翻,马上答道:“这是最近才出现的异说。授予藤原姓的权限应在总本家,即我家。说起来,五摄家虽说是同格,但如不对我们总本家事先申明,就是近臣家也不能随意赐姓。” “入道,这是你学问不足了。”前久看穿对方就要开始卖弄学问,故先下手为强,有意这样嘲笑道。 豪浪关白的鎌刀 “甚么,您说甚么?说学问怎么啦?” 耳背的玖山九条稙通将一只手搭在耳朵后面,身体前倾反问道。于是,近卫前久龙山挺一挺腰板又说道:“我说,可惜入道学问不足。” “学问不足?有意思!龙山殿下有甚么样的学问我不知道,可作为藤原的一族连我家的家系都分辨不清,实在是近来我见到的最令人吃惊的缺乏常识的人了。说起来我九条家,出自太政大臣忠通之子,月轮关白兼实,其孙道家的长子教实始称九条,这是始端。其后代代多出有皇后、女御,并一直为氏姓长者,这些没有人不知道。近卫家说起来只能算是我家的一支旁系……” “哎,入道,请等一下。我说你学问不足,就是指这件事。” “甚么,您又说我学问不足?” “是啊,拿没有学问的人真没办法。” 近卫前久的战术似乎是故意激怒对方使其疲劳,他用笏轻轻地拍打着右肩,态度十分从容。 “指摘我们没学问,实在无礼,岂能放过。”玖山入道趁机探身说道:“要说亡命江湖行路多少,我甘拜下风,但若要在文学上非难,则恕难从命。从前,椎古帝的时代廏户皇子登临峰冈时曾言:我寿后(死后)三百年之后须迁都于山城(京都)。果然,到恒武帝时,京师九条号令迁都山城之国长冈。中亦有记载:昭宣公庆贺四十之寿于九条家……我家自右大臣师辅以来,累世相传为氏姓长者,如此事实不容争辩。纵然近卫家,不经我家应允而轻易赐姓他人亦为不当,岂有此理。” 不愧是以学者闻名的九条稙通,虽然上了年纪,辩论起来仍然是引经据典,滔滔不绝。 近卫龙山不做回答,只是一阵哈哈大笑,然后说道:“您的学问就如此而已吗,入道殿下?” “如此而已?怎能如此说法!” “殿下虽然讲明了我们藤原氏祖先血脉所承的故事,并不足以证明九条家就是氏姓长者,是宗家。我近卫家出任太政大臣、摄政、关白,亦是不一而足。女子中做皇后、做女御的也不乏其人,现在小女就在宫中任女御。要论门第,我家绝不处于九条家之下。” “我也未置你家于我家之下,只是论证我家是氏姓长者,一族的宗家而已。” “这就是不学无术了……九条家之祖,月轮关白兼实公,实为法性寺关白忠通公之第三子,且为庶子。与此相反,我近卫家之祖基实,乃其兄,且为嫡出子。废兄而以庶子为嫡系……玖山殿下,你作为庶子的子孙尚如此固执己见,对此又有何说道?” “这又是龙山殿下学问不足了!” 稙通拱一拱背,头顶官帽越发摇晃了。 “不错,基实公确是兄长,但殿下是否调查过他曾一度离家,做了日野家养子的事实?一旦出门为养子,为别家之人,故兼实公虽为小弟,但因在家而继承了家业。如此号称宗家,又有何不可?” “哼,浅学,浅学……” “甚么,浅学?那么我告诉你。正如皇宫中有三种神器作为皇位的表记,我藤原一门也有三件宝作为直系的物证流传至今。第一件是大织官鎌足公的影像,第二件是惠亮和尚的亲笔、绀纸金泥的法华经,第三件是名为‘小狐丸’的名剑,如今皆珍藏于我家。近卫家若有如此足证宗家身分的重宝,敬请示教,某当洗耳恭听。如何?!” 到底是以“老顽固”而着称的长老关白,一步不让地反击过来。 近卫前久突然捧腹大笑起来。 “啊……哈……哈……,九条家的三种神器就是这些玩意儿吗?可笑,可笑。” “甚么,您说甚么?您在嘲笑祖先传下来的重宝么?” “岂不太可笑了吗?这种东西还能与我家传的重宝比吗?” “这个我倒要听听!算我孤陋寡闻,从未听说过,也未在书上看见过,近卫家有比我家更宝贵的传世重宝。您说吧,竟敢嘲笑我家的传世重宝,那么近卫家底有何作宗家证据的宝物?” “玖山老,您真的想知道吗?” “一定要知道。稀世之宝……哼,如若不知,乃是对先祖不敬。好吧,您说吧。” “哈哈哈……所以我说你浅学嘛。好吧,我家怎么说也是嫡系,其证据就是……” “是甚么?!” “就是我家有祖先大织冠鎌足公砍下苏我入鹿的首级时所用的鎌刀!” “嘿?!鎌刀……” “不错。这把鎌刀保佑着皇位至今安泰……,大织冠鎌足公的‘鎌’的由来也是这把鎌刀。玖山殿下,您是否还要更有说服力的证据?” 前久说罢伸出筋骨暴突的一只老拳,咬牙切齿地瞪着稙通,似乎说:你若再死搅蛮缠,即使你是老人,我也对你不客气了。他这副样子,不禁使人联想到砍下入鹿首级的鎌足公。 九条稙通若是寻常老人,自然会顾及自己的老脸,停止争论。 论态度的粗野,论年龄的长幼,九条玖山与近卫龙山比较起来,都显得吃亏。 毕竟对方是走南闯北踏遍日本的爆烈关白、放浪关白的近卫前久啊。 虽说那时是战国时代,但前久充满冒险的履历仍然无人可及。 天文九年(一五四零),前久刚满五岁,使行弱冠礼,以正五位下的官品入仕,自幼便异于常人。 天文九年,正是家康诞生前两年,秀吉虚五岁的那一年。 这时,近卫前久已经以五岁之童龄,加冠元服,侍俸天皇于左右了。 天文十六年,十二岁时累进为内大臣。十二岁的内大臣,当今之人能否想像……? 十八岁任右大臣,十九岁便成为从一位的左大臣兼关白了。无论怎么说朝中无人,这也不是一位寻常的人物。 况且,这位少年关白,一当任关白便离京都出奔,来到越后深山拜访上杉谦信(长尾景虎)。这位冒险家梦想鼓动谦信,复兴鎌仓幕府,踢开形同摆设的足利将军,自身任将军而号令天下。 公卿之中,能够公然与信长争吵,然后出奔九州的岛津家,来到秀吉视为眼中钉的家康的滨松城蛮不在乎地做食客的人物,除他之外再无二人。而且,现在更有女儿在宫中任后阳成帝的女御。可以说,此人是一个不独自把宫廷闹翻天,誓不罢休的大怪物。任性、好斗、兼有才略,年过五十而仍然心中充满无尽的梦想和欲望,实乃集信长和秀吉的个性于一身的人物。 因此,一旦前久说出了鎌足的鎌刀这种天方夜谭时,一般人大致都会噤若寒蝉,唯有九条稙通并非如此。 “哦,有意思!我们也是大织冠鎌足公的后代,听到鎌足的鎌刀这样趣事岂能不再听下去?” 说罢,挺身迎向对方伸出的拳头。 “那我倒要问问龙山,那把鎌刀现在何处?可带来此地么?” “哼,我家的神器岂能随随便便地带着到处走。” “那么,现在收藏在何处?” “要说嘛,这把鎌刀啊,从那以后,哦,就一直祭祀在相州的鎌仓境内。对了,我嘛,年轻时曾专程拜访上杉谦信,顺道去鎌仓时还亲眼见到在那里。说来鎌仓的地名也是由此而来的呀。您可该多学习些活学问,学问……后来,源赖朝得知这把鎌刀的由来,便在鎌仓开设了幕府,征伐朝廷的敌人,开天下太平之基。这里面都有这把鎌刀的一重功劳,您玖山殿下不知此事,实乃不肖子孙。” “住……住……住口!全是些胡说八道。这把鎌刀,鎌仓的地名……不,鎌足公……变成了鎌刀……” “辩论到此为止!”担任仲裁人的前田德善院眼看得双方就要扭打起来,便赶紧站起来宣布说:“本日的辩论就此为止,我想改日再议为好。” 由于突然暂停,年长的稙通显得有点手足无措,而前久却盛气凌人地接下话头说:“可以。既然今天德善院这样说,那就改日再来吧。玖山殿下!” “说、说、说甚么……” “量力而行这句话您该知道吧?请自爱一点吧。” 从会场上气氛看来,听众似乎都产生了鎌足的鎌刀真的在鎌仓祭祀着的错觉,因此而赞叹不已。 谋取天下的禀性 历史记载,常常遗漏掉最紧要的历史发展趋势,而急于介绍一个又一个的事件。 人们常常轻易作出定论:战国时代的武将,无论哪一个皆想夺取天下,这正是人生来便浑身都充满无休无止欲望的证据。 但我这本太合记并不采纳这种说法,而是认为武将们之所以如此,部份原因在于当时朝廷中存在着一位名叫近卫前久的杰出人物。这是历史上特例当中的特例。 说起来,这位十九岁登上关白宝座的豪放派贵族公子,有着超凡脱俗的霸气,他竟认为苏我入鹿的首级,可以随便用割稻或割草的鎌刀,就咔嚓一下割下来。 从这一点上看,他与原为尾张中村的一介农夫,现在即将爬上关白之位的民间出身的秀吉,正好是一对绝妙人物。 世上的历史学家几乎都还没有注意到,凡是与这位豪放关白有关系的武将,都像着魔似地梦想夺取天下,而这种梦想就像传染病一样在日本蔓延。 其中,既有如上杉谦信、岛津义久一样,因为他的专程拜访而直接受到病菌感染的武将,又有不少如武田信玄、今川义元等人一样,仅仅因为书信便受到传染的武将。 被视为尊王攘夷论的先驱的织田信秀,也因为这种间接感染,而使他的儿子信长受到感染。 哪里有近卫前久出现,哪里便产生出一些如出一辙的天下病患者。虽说这是理所当然之事,但从中便可知道他是何等具有魅力和计谋的大人物了。 近卫前久狠狠地戏弄了九条稙通一番后,回到了翻修一新的近卫家的阳明殿。他马上派人叫来了菊亭晴季。 “菊亭呀,政权要回到咱们公卿家,还得三百年。”一上来就是这么没头没脑的一句话。“现在啊,咱们是卖甚么没甚么。所以我才想把鎌足公的鎌刀卖出去,救救大家的急,可是玖山这老爷子竟一点不明白我的苦心。” “这么说,论战输掉了?” “能吗?在日本国能胜过我的人没有一个。可是,那位老爷子竟那样大动肝火,我们也得给他留点面子,别太绝了。所以我现在教你一条计策,好好听着。” “明白。” “你去告诉那个人,藤原这个姓也不是甚么太好的姓。” “噢,那个人……,这么说叫做关白太政大臣、藤原朝臣秀吉卿不好罗?” “不错。是否叫丰臣秀吉好些?你问他。因为详详细细地查过了,他家原来也是藤原家的人,现在当关白太政大臣也好,当摄政也好,都没有问题。” “哟,这是真的?!” “蠢才,我近卫龙山说的话假得了吗?” “不、不,那怎么会呢?” “这就对了。那个人哪,在我祖父的时代,他祖父母都在宫中,叫萩中纳言。这萩中纳言在他的母亲(大政所,秀吉之母)三岁时遭到谗言,被贬到尾州飞保村,一个叫村云的地方谪居,从此便在那里生活。” “原——来如此。” “当时,一位从京都去的随从曾以无名氏为名写下一首和歌。” “啊,还写过和歌?” “不错。云中遥望京城月,此身此地共浮世。……由于生活十分贫困,所以不由得流下了眼泪……由此看来,他的母亲(大政所),说不定出身高贵也未可知。” “哦,出身高贵……” 就是菊亭晴季这样的人,这时也不由得咽了一口唾沫,说不出一句话来了。 (能吹出这样的大牛皮来,恐怕那些吃得上饭的公卿也会同意秀吉当关白了吧。) 可是,这位用鎌刀割下苏我入鹿头颅的大织冠鎌足的直系后裔,能这样神情自若地侃侃而谈,不能不令人由衷叹服。 “这么说,这位萩中纳言流放到村云乡下后含辛茹苦养育大的孩子就是大政所,这位大政所的肚子里生下来的积善童子就是那个人,即羽柴筑前守了?” “不错。这位积善之子也绝非小辈。不过还不是甚么特别的大人物。眼前靠着信长贡献的三千石宫中日子难以维持,让他起码要贡献出不低于信长之数。如今我们也到了出卖关白氏的长者的地步了,虽说是只出卖一代。” “那么,本该叫作藤原朝臣,现在却要改叫丰臣啦?” “必须这么辩。为将来考虑,还是现在明确区分开为好。丰,即丰裕之意。再取藤原家的旧姓中臣的臣,就是‘丰臣’了。因为是世上难得的积善之家,所以特意取出旧姓中的一个字重新选定称呼。话怎么说,全看你推销人的本事了。对了,如果商量中有难解决之处,速来见我。另外,再好好嘱咐一下那位叫前田德善院甚么的人,他还不大知道萩中纳言之事。” 菊亭晴季从未像现在一样感到近卫前久十分陌生,他不由得抬头又看了他一眼。 宫中和公卿家族的经济困难,菊亭比谁都知道得清楚。 自应仁之乱以来,战乱连着战乱,宫中也好,伊势大神宫也好,其存续与否的灯火随时都在风中摇晃。 如今,后奈良天皇驾崩后,遗体竟在黑木御所存放了四十多天,由此可见衰微之至。院墙和建筑皆破损不堪,公卿们为了求食,一家接一家地离开了京城,御所(皇宫)里百姓家的孩子也进来捉迷藏。 信长献上了三千石余的领地,这才好歹回到现在的宫中。但是,三千石、四千石甚么的,一百二十余家公卿无法赖以生存。 现在不管是好是坏,都必须把实力人物秀吉变成尊王派。所以,两位长老九条稙通和近卫前久的论战实在不合时宜,双方原应当同心协力谋求复兴王室及公卿家。 “——菊亭呀,你小子似乎认为,我近卫龙山是个抢夺天下失败了的破烂武将一样的失败者?” 前久曾对菊亭这样问过,当时他的眼中闪烁着深邃的光芒。 老实说,当时菊亭确实是那么想的。他认为前久是位空有雄心壮志的梦想家,虽然十九岁就当上了关白殿下,但平安天下的梦想一点也没有实现。这当然是失败者了…… 谁知,这时豪放关白轻声说道:“——我是成功者,菊亭。” 说罢,仰面望着天空。 “——我虽未亲手平安天下,但却创造出了使天下梦想家都为之心动,并纷纷竞起的条件。当今的关白太政大臣亲自奔波于全日本号召奋起,还有甚么比这更有力?除我之外,世上还有谁能够制定出这样高瞻远瞩的战略?怎么样,菊亭?” 这时,菊亭尚半信半疑。 但是,仔细思量一下,确实如此,哪里有可望取得天下的武将,哪里就有这位龙山公的身影,他就在那里与他们交朋友,斗嘴吵架。 “——这么说,信长公的实力,殿下也曾经估量过啦?” “——那当然罗。正因为如此,我现在才要让你记住,那个人(秀吉)也是继他(信长)之后极有希望取得天下的苗子。” “——确实如此。” “——不过,即使那个人像今川义元、武田信玄等人一样失败了,也没有关系。具有这种素质的人选在日本要多少有多少。” “——除、除了筑前之外还有……?!” “——对了。远江有德川,在他对面的小田原有北条……朝中国方向去有毛利,九州的大友已稍有点走下坡路了,但往萨摩去还有岛津。这些人绝不会忘记我告诉他们的关于全日本形势的话。我啊,菊亭,我不能亲手办到的事,必将会有某人在某地如春芽一般破土而出继承完成我的梦想。若非如此,我还算甚么氏姓长者,大织冠鎌足公的嫡系。哼,菊亭,你也不要再为眼皮下的事情而终日忙忙碌碌,成为一个没有远见的瞎子了?” 如今,这位超级豪放殿下,爽快地同意了菊亭的意见,为羽柴秀吉创造出一位萩中纳言。 菊亭晴季胸有成竹地向秀吉在京城的宅邸走去。 母亲的功劳 天正十五年仲秋,秀吉讨伐九州之后,在大内里(皇居)的遗址上建起了号称天下第一的聚乐第并搬了进去。而天正十四年时的宅邸仍保留在聚乐第内西隅的一角。 宅邸内,秀吉正和大村由己忙忙碌碌地展开地图,用红笔在上面画着甚么。 “看来,要想打败岛津义久就必须动员国内三十七个诸侯的兵力,将他们逐次派往九州……,一定要这样发布命令才行!”秀吉说着,脸色十分乐观。“但是,我不想去动员德川义弟。像我这样的人,如果被人说是藉德川的力量才平定了九州,那就太没面子啦!” “是,我想这就够了吧。德川将军也正在滨松至骏府途中,我想他会高兴的。” “哈哈哈……这样一来,我的这位义弟也要累断筋骨了。” “您真是深谋远虑啊!再说事情结束后,家中便能坚如磐石、十分团结。” 由己说罢,立刻伏案执笔,铺开秀吉最喜欢用的信笺,等待命令。这是丝毫大意不得的。 “义弟那家伙想打发妹妹朝日姬……到了这一步,还有甚么可怕的呢?但听说老娘为了看望朝日姬已经去了冈崎,对这件事她可能十分头痛。” “启禀殿下,您的母亲应该叫太夫人,您自己应该给众人做个榜样才是。” “噢,对!应叫太夫人。好像老娘……不,太夫人自己也愿意到女儿朝日姬那儿去似的。可是这样一来,就成了把义弟家康这家伙叫到大坂来的人质了……一旦明白了这一点时,她一定会气得脸色都变了。连自己的老娘都当作人质了,这种人还想得到天下?这简直是疯了!” “恕我冒昧,请注意点儿自己的言辞。” “知道了。太夫人,还有夫人,当我见到这两个人躲在大坂城的宅邸里津津有味地吃着馒头时,我的心就堵得满满的。这种女人,把馒头看得比出息发迹都重要……可是,义弟如果不到大坂城事情就不会完,老娘……不,太夫人明白了这一点才决心去冈崎的。你说是不是?” “是的。其实,多亏了太夫人。” “尽管这样,本多作左卫门等人在家康去大坂后干了些甚么呢?他们不但不放掉那个老太婆,还在太夫人下榻的地方四周堆上了干柴,威胁要活活烧死她。然而,太夫人毫不屈服,真不简单,她不愧是我的母亲,实在叫人佩服。” 秀吉一边感叹,一边在九州地图的路线上用红笔圈点。正在这时,身材短小的石田三成进来,恭恭敬敬地报告说:“阳明将军的使者菊亭卿在外等候参见殿下!” “甚么?菊亭来了?太好了,带到这里来!” “另外还有一位客人,是堺地的曾吕利新左卫门先生。” “怎么,曾吕利和菊亭一起来啦?一个是急性子,一个是呆子。好吧,把他俩一块带来!你告诉他们俩,现在秀吉正对全日本三十七个诸侯国的兵力进行总动员,谈话要简短些。” “可是,那位菊亭卿似乎有很重要的秘密要禀报……” “没有甚么秘密!因义弟家康已经发誓效忠于我,现在我正想把四国至九州一口气攻下。总之,现在是商议军机大事,没有工夫向公卿或商人们闲谈。你就告诉他俩谈话要短些!” “那就把他俩带到这里吗?” “是的。这两人回去以后,一定会把讨伐九州之事在国内广为传播的。由己,用不着收拾,就这样听听他们说些甚么吧!” “是!就照您吩咐的办。” 秀吉毫无顾忌地哈哈大笑起来。近来的秀吉,经常自己对自己说过的话觉得莫名其妙。 秘作与创作 “关白殿下,今天我带来了近卫公的秘旨,特来与您相商。”菊亭煞有介事地说道。尽管如此,将他领到这种乱七八糟的房间里,反而使他有毫无拘束之感。 “噢,是菊亭呀。正值修缮房屋,实在是失礼了。不过,在战争期间我总是这样忙的。你有甚么事吗?” “请容我在此禀告。” “噢,在四国,那伙歹人一个接一个地投降了。我想等收拾完这些之后大举向九州进发。另外,立花宗茂那边也催促得很紧。” “因此,事态越来越急迫了。这一点请勿忘记。从宫廷那边也想告诉关白殿下一些有关太政大臣的消息。” “甚么?太政大臣的消息?这与关白有甚么关系呢?” “不揣冒昧,只有关白太政大臣才是本朝的最高官。” “噢,如果是这件事的话那就不必谈了吧。昨天,近卫和九条进行了激烈的争论,现在似乎暂停了。菊亭,我嘛现在可没工夫同苏我入鹿的幽灵们打交道,而是要把四国、九州一带的残敌斩尽杀绝。我与德善院已经谈过了,至于姓甚么,藤原也好,羽柴也好,木下也好,都没有关系。” “可是,那恐怕不行……” “甚么?你说哪儿不行?” “争论归争论,事实归事实。关白殿下的出身,老近卫公早已调查过了。” 一提到出身,秀吉感到十分厌烦。 “菊亭啊,老近卫公未免也太好事了。本人筑前,是尾张中村一个百姓的儿子,我看没有必要去重新调查一遍吧!” “那当然。不过,您已非筑前守啦。如果是筑前守的话,为甚么称令堂为大政所,夫人为北政所呢?您已经是关白殿下啦!再说,皇室那边也称您为太政大臣,殿下!” “你说甚么,菊亭。真是小题大作!” “您的祖父母叫萩中纳言,在先先帝时遭诬陷,被流放到尾张飞保的村云那个偏僻的地方去了。” “甚么?我的祖父?!” “是的。流放当时的事殿下是不可能知道的。那时,殿下的母亲太夫人也只不过才三岁……” “甚么?那个当母亲的……不,那位太夫人才仅仅三岁?……” “所以,太夫人对当时的事也不会知道,她也不可能知道。” 说罢,菊亭晴季多少有些忘乎所以了。一向盛气凌人的秀吉就像被枪打中的鸽子一样,脸色十分难看,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那时可真惨啊!从都城一块去的随从,针对当时的困境写了一道诗,我记得清清楚楚的,让我给您朗诵一下吧。” 菊亭放声哀吟道:“遥望都城月,村云住所成浮世。” “等一下,菊亭,这、这是我爷爷作的?” “不,是众仆之中的一个人,也弄不清是谁作的一首歌词。” “嗯——。我爷爷叫甚么来着?萱中纳言?” “不,萩中纳言。当然了,殿下是不可能知道当初之事的。太夫人曾有过三次机遇。是的,殿下对自己出生前太夫人的生活……也是不可能知道的。” “当然,我怎么会知道出生前父母亲的事情呢?!” “这样的话,那就把菊亭讲的事牢牢地记住吧!这是把您官至关白太政大臣的经过作为宫中记录保留下来的重要的口述案、以及敕书的基本。这样一来……是的,那么殿下也就是藤原朝臣一门的萩中纳言的孙子,这次得以成功,乃至成为身兼本门长者的关白太政大臣了。” “噢——” “在您知道自己本属藤原家族,并由此而被任为关白太政大臣之外,还要明白兼任本门长者乃千古以来的惯例。这样,甚么九条殿下的养子啦,甚么近卫殿下的斡旋啦,这一切都将成为笑柄……也就是说,昨天在紫野大德寺的两公争论,都毫无意义了。是的,近卫公已经看过您的家谱,而皇室也私下阅过了。如果这样的话……” “菊亭,且慢!你是说,我不必再去求得九条殿下或近卫公的私下允诺了?” “正是。藤原家族的长者便是殿下,如果谁胆敢无礼,殿下对他们斥责一番便足够了。” 秀吉听罢,一边掐着右脸颊一边问:“我就是藤原家的长者?” “是的。可是,宫女们都在暗地里议论是否是皇室留下的后代呢?……” “甚么?!皇室留下的……你简直发昏了,菊亭!” “是、是……” “你是不是吃错药了?太夫人三岁时流落到了尾张,住在尾张的村云,她怎么会怀上皇室的孩子呢?你要是睡糊涂了的话就一边呆着去吧!” “不,那是殿下所不知道的。后来,太夫人进京了,为寻求依靠在皇居侍奉了二、三年。” “甚么?!母亲……那位太夫人曾入宫侍奉过?” “是的,一点儿没错。她在宫里整整干了三年,之后又重返尾张,生下的孩子不是别人正是殿下。因此,那些宫女们便纷纷议论,说您很可能有皇室血统。” 有些方面,菊亭比龙山有过之而无不及。因为秀吉的姊姊是秀次的母亲,所以这个说法便显得不合逻辑。无论如何,菊亭把九条家的养子等问题统统置于脑后,而对关白太政大臣丰臣朝臣秀吉的诞生欣喜若狂,用附录加以记载。 “菊亭!”秀吉大声申斥道。 这时,在旁边一直微笑着听他俩谈话的曾吕利,赶忙大声规劝道:“请安静,殿下,好好听听菊亭卿所讲的话。说起太政大臣升官的记录,乃是直至末代为止存于宫中的重要文件,不能有丝毫误差。宫中所调查的有关殿下的身世,如有不明白的地方还请予以更正。” “原来如此!” 秀吉被说得高兴起来,暗想:这两人也许真是为了商量甚么才来的。 他也领悟到,若不按照菊亭所说的去做的话,恐怕关白太政大臣也难当了。 “是这样的啊!菊亭,你是阳明殿下派来的吧。你说我的爷爷是萩中纳言……那家的小姐后来却不得不去宫中侍奉……无奈,我对生前之事是不知道的,罢了,你说我的出生年月日是甚么时候?” “近卫公手头的记录上写的是丁酉,即天文六年二月六日。” “怎么是二月六日?!我听说是申年的元旦啊!” 对方又要激烈地争辩,然而秀吉却有些语无伦次了。 “是吗?讨厌的是关白太政大臣的长相跟中年的猴子差不多。罢了罢了,一会儿我去问问太夫人。” “这正是我等所希望的。像殿下这样的人出生时的情景,以及当时出现的各种各样的奇瑞,希望您能知道。” 菊亭晴季深深地舒了一口气,接着又滔滔不绝地讲起丰臣这一姓氏的由来。 神灵保佑殿下 “喂,曾吕利,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不是说我爷爷是萩中纳言吗?又说我可能同皇室有血统关系,又是甚么藤原家族的长者,关白太政大臣丰臣朝臣秀吉……” “我看这就可以了吧。人,谁也不可能知道出生前的事。那些学者们好不容易给调查出来了,您能承认就行了。” “尽管如此,我还要问一下太夫人。其实,太夫人能否记得她曾侍奉宫中之事呢?” “如果这样的话,那么我在返回堺地途中去大坂城请安时顺便问一下就是了。殿下还是不要着急为好。” “你说甚么?难道儿子不能向父母讯问甚么吗?” “殿下,此乃庶民之事。做为关白太政大臣,逐一去打听有关太夫人的闺阁之事,实在是太不谨慎了。” 曾吕利回答得十分认真,使得秀吉直向上翻弄眼皮,斜眼瞪着他。 “曾吕利,从实说来!你们是不是串通一气计谋好的?如果不是的话,你说的未免太乖谬了。” 曾吕利越发一本正经地说:“因为您这种调查是毫无意义的。殿下只需小心谨慎地做您的殿下……,只有这样,日本国才有救,宫廷才能重整,百姓才能忘却一百二十余年之战乱,安养生息。这种事,即使编入明智光秀所撰的概要里殿下也要默认,此乃上策。不管怎么说,您的发迹是从古到今破天荒的。” “你说甚么?……明智光秀写的概要里……” “是的。只有故去的织田是同年代有关系的右大臣。而殿下身为藤原家族的长者,世代官拜摄政、关白之职,名副其实地位极人臣。在后来的战争中,又一个个地显赫起来。” “噢,原来如此!” “说起以前的战争,无论是今川和织田,还是武田和上杉,都是为了争夺官位。这种战争从今日起突然改变了。因此,平安末期,一旦被迫接受停止了的讨伐九州的节刀的话,即把殿下的命令看作君主的命令,拥护这个的便是官军,不服从的将背上贼名。” “有道理。” “是的,比叡山的一位圣徒曾梦见过明智光秀站在身边。” “甚么?你是说明智的幽魂又出现了?” “殿下,那位圣徒讲得十分真切,说是光秀这家伙成佛了。” “光秀成佛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换言之,即争夺天下的战争已告结束。光秀并非欲得天下而背叛织田,而是织田不遵守敕命,乱杀宫内无辜所致。为了正朝纲而崛起,此愿已由殿下在本次任期内达到了。私怨,应该把它忘得干干净净,否则将永世在日本国为贼。” “嗯……” “关白太政大臣有如此大功大德。对抗者统统是日本国的贼。因此,懂得了这个道理,才能理解明智的幽魂,德川也会在反覆考虑之后来到京都取悦于殿下……在这些方面,应再清楚不过的了。长曾我部也好,毛利、岛津也好,如果不遵从殿下的命令,那就是国贼。殿下,这个道理您一定要好好理解,以皇室为重、正我朝纲。” 听到这里,秀吉突然捧腹大笑起来。 “哇哈哈……,我明白了!原来如此,我和你都在吹牛,不过这次吹得要比以前大一些。哎呀!国家这个东西简直是厚颜无耻地吹大牛的呀!” “您,您说甚么?” “哇哈哈……,甚么鎌足的鎌刀啦,甚么家族的长者啦,不,比起这些,我的爷爷是萩中纳言,母亲是太夫人……,哎呀,在关白太政大臣丰臣秀吉的威望感召下,明智的幽魂成佛了,德川家康也心服了。若果真如此,那么讨伐九州就绝不在话下。是吗?背叛我秀吉的就是贼……这简直成了了不起的魔杖了。这根魔杖,故去的右府没拿过,信玄和谦信也没拿过……,哇哈哈……只要有了这个,九州的岛津自不用说,就连小田原的北条也如同小儿一般。尽管这样,曾吕利呀,刚才对我丰臣所讲过的话,究竟是谁起草的?这是相当聪明的人所为啊!” 到底是秀吉,他对庶民的生活了如指掌。从那里爬上来的达观者,用其所特有的炯炯有神的目光嘲笑着曾吕利。 “这篇讲话的草稿并非平庸者所能做到。这里头其实是有其目的的,企图利用我秀吉平定日本国。从皇室直至你们这些商人,都厚着脸皮一心想富起来。虽说如此,他们的计划可算是细致入微。难道祸首不是菊亭一人吗?是近卫龙山?还是……”说到这里,不由得吃了一惊:“曾吕利,他们看来已经有一半把握啦。” 曾吕利新左卫门被道破后,便觉得无所谓了。 “是,其实我等只不过是一根小指头。” “照你说来大拇指是谁?!时至今日更没有必要隐瞒了。” “若是这样的话我就说了。虽说龙山公将大织冠鎌足公的大鎌刀借给了我们,但在这以前,将智囊张开毫不吝惜地为我们指明方向的不是别人,而是明智光秀。” “甚么,是明智?!” “是的。就是被您杀掉的明智光秀……喔,还是称幽魂为好。这个幽魂发自内心的反省,便是制定这个计划的祸首……如果一切拜托您的话,故右府公的天下兴武之理想也会重新树立,明智曾一度梦想的日本统一也会得以实现。因此,必须完成的大事就是集中众人的智慧来帮助您。” “嗯——” “但是,这份出色的计划绝非只靠我们,以及利休、菊亭、龙山公所能实现的。无论怎样,在此上面俨然存在着持续了几千年的朝廷。既有鎌足公之鎌刀,又有织田的武略。现在,您应按照织田画的地图,在大坂外围修筑高大城堡,联合德川,按四国、九州的顺序逐一平定。实际上,这是几千年来所有的日本人所梦寐以求的。在集中了无数智慧的基础上,为了您所做的一切能获得成功,我等愿效犬马之劳。” 说到这里,曾吕利才第一次露出笑脸。然而,这回秀吉却没有笑。 “这样啊!这难道谁的智慧也不是吗?” 秀吉一边嘟囔,一边在心底深深地哼了一声。 第二个秀吉 秀吉爽快地接受了丰臣朝臣的称号,并于第二年即天正十五年(一五八七年)的正月一日起,向二十四州发布军令:“自本月二十五日起依次向九州进发!” 此时的秀吉同以前判若两人,骄傲和自信倍增。 可以说,就在这个时候秀吉的整个生涯发生了最大的变化。以前的秀吉,不管怎么说总能看到些羽柴筑前守的痕迹。 无论是在攻打柴田胜家的时候,还是在大坂城堡竣工,以及决心与家康、信雄为敌的时候,总能显示出羽柴筑前的智慧、慎重的战略战术。 他绝非天下的号令者,处事总会令人感到顾忌同僚柴田胜家以及丹羽长秀般的远虑。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说:“姓名一类,最多不过是一种符号。羽柴筑前的姓名,外表上看是承蒙了丹羽的羽和柴田的柴,但其实力却大大超过了他们。人的实力并非由姓名来决定的。” 谈到羽柴姓的由来时,显得不足挂齿一般。 但是,一旦将其改为丰臣的话,那就完全成了另一种命运的人了。在羽柴筑前看来,眼前那闪闪发光的发迹的界限一下子拔地而起,直冲云天。 在宫中,是没有表明由来、血统之姓氏的。而在表示皇族以外的臣民血统方面,大织冠藤原鎌足是最上位,也是最高的。 当然了,他知道这是编造出来的。尽管如此,当他继承了大织冠鎌足公的门第并被称作本门的长者时,他却没有任何根据加以否定。 人,不论是贫民、还是贵族,没有一个是中途形成的。宫中的主上如果是万世一系的帝王,现在不论怎样落魄、隐居陋巷,其贫民也是万世一系的。人,做为人在这个世界上开始生存的数亿年以前起,就连绵繁息,成为生命之脉延续至今。这是毋庸置疑的。 一方面,世世代代有其清楚的记录,一方面其记忆或记录又十分含糊。因为有了这点差别,所以既没有秀吉不是鎌足的子孙之证据,也无法断言在其祖辈里没有侍奉宫中叫作藤原氏中纳言这个人。 “反正我是日本第一实力人物……” 因为他是一个有实力的人,宫里才把关白太政大臣这一高官委任了他。不,现在这位高官正用令人难以置信的力量使两位可怕的竞争对手屈服于自己。 一个是从正面向信长挑战的明智光秀。明智光秀并没有死,这一点秀吉自己比谁都清楚。但是,在当作绝秘的同时,又令手下去打探其行踪,结果一无所获。尽管如此,好歹他已从羽柴筑前守成了关白太政大臣,成了丰臣秀吉了,这样,明智便想抛弃个人恩怨,悄悄地助他一臂之力。曾吕利新左卫门这样说的,新左是绝不会撒谎的。 另一个便是居心叵测、好讲歪理的德川家康。在秀吉当上关白时,他却采纳了下边人的意见来到大坂城拜访。简直不可思议。 家康的歪理,令人难以忍受般的无懈可击。 如果秀吉舍弃一身的利害,为旧主信长报了仇的话,那为甚么把旧主的爱子神户信孝以那样的形式赶到了知多半岛的荒野,继而又强迫其切腹自杀呢? 一切都是隐藏着私心的虚伪。这点,榊原康政已用布告广知天下了。正是这个不讲道理的秀吉,又凭义字而把被杀了的信孝的哥哥信雄拉了过来。声称除此之外没有任何所求了,随即爆发了小牧、长久手之战…… 战后,在其去就进退方面没有丝毫的失常。于是,秀吉不得不与信雄修好,并把家康作为义弟叫到大坂来。 “把我母亲当作人质,这下就连家康也不得不到大坂来了。” 秀吉认为,虽然没有取得战争的彻底胜利,但是在交换人情的策略上胜了。 然而,家康的理却似乎不在这上面。另外,能把好讲歪理的家康动员起来的力量,好像是任命秀吉为关白的诏书的作用。尽管这一任命诏书如同公家的玩具一般,甚至发了霉。 “喂,佐吉!不,小西也好好听着!” 实际上,在即将发布讨伐九州的军令的当天晚上,秀吉对其亲信石田三成和小西行长说了些意料不到的心里话。 “普天下只有我秀吉才是不粗心大意的人。有谁知道这一点呢?” 石田佐吉首先答道:“不用说,是德川家康吧?” “是吗?小西,你认为谁是滑头?” “这个嘛,大概是岛津义久的弟弟义弘吧?他是劝其兄弟们在您成为关白太政大臣之前的纠纷中一举夺取九州的祸首。” 秀吉听了这话,不禁点点头。其实,秀吉想要说的人是,企图随心所欲地驱使自己的近卫龙山。但是,听了小西行长的话后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原来是这样啊!连岛津义弘也想在我未当关白太政大臣时做一番挣扎的啊!) 如果这样,那么作为关白太政大臣,将伴随着比其思考大数倍的心理影响力。 (这样,我就可以申斥岛津一族:你们故意反抗秀吉,难道想获贼名不成?!) 如果有了这样重要的宝贝,那还是不要说龙山狡猾强迫别人的为好。 (是吗?这样,我也许就是上天选择的真正的关白,真正的太政大臣!) 从这时起,秀吉的内心发生了奇怪的变化。他觉得,与其说是生来的命运,不如说是眼见不到的使命在人的背后悄悄地存在着。 这样一想,便觉得不论甚么样的佛像,其背后都附着光环。担负其使命的光环在自己身体的背后闪闪发光…… 这种极大的自信、觉悟或骄傲一旦附体,人是没法不变的。 “这个羽柴筑前……” 比起这句话,还是加以“这个丰臣秀吉……”这一冠词时,虽然用词同样夸大,但气魄不同,而且尺度也改变了。 正是从讨伐九州时起,应该说是巨大的自信便过火地表现在军令上了。 秀吉自正月二十五日起,逐次将二十四州的兵力先行派往九州,而自己在后阳成天皇的送行下离京出发那天,是日本国最好的黄道吉日——三月一日。 当时,军装的华丽,朝臣上下的送行构成了史上罕见的巨大画卷。 恐怕当时以及后来出兵朝鲜时的仪式,在秀吉的出征史上是最为壮观的。 就连对毛利一家发布的军令,也同羽柴筑前时代的内容完全不同。以前的军令,是细致地斟酌对方感情的催促信;而现在,一开头就写道:“关白太政大臣丰臣秀吉给毛利辉元重臣、桂元亲的命令书” 此命令书里所包含着的自信,可以归纳为一句话:“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因此,岛津以及属下的诸侯们是不会保持沉默的。 那时,聚乐第尚未完工。然而,第二年二月七日,在重现昔日故事中的皇宫结构的聚乐第里,接受亲王、公卿以下所有人前来拜年。 三月一日,让这些人观看了前所未闻的盛大阅兵式,亲眼看见士兵们威武地渡过三条大桥向大坂进发。那天的秀吉,早已和昔日的羽柴筑前守成了截然不同的两个人了。 以前,他是一名时常向敌人隐瞒自己去留的武将,从那天以后,他如同空中的一轮骄阳,成为君临整个日本武将们的、威风凛凛的大关白。 然而,笔者认为,他活跃于九州一带的情况,没有必要大大小小都加以记录。 岛津家久从秀吉强渡三条大桥时起,就开始动摇了。 直接给关白殿下写信,实在惶恐。于是他便给其弟羽柴秀长寄了一封侵略丰后的辩解信。 其实,在战斗之前,岛津已经开始战战兢兢的了。这一点用日本方式表现的话,是出自于对宫廷的忠义,而实际上却是高举实力的旗帜,显示超过百万军队之强大。 现在的秀吉,成了高举御旗前进的关白太政大臣了。 三月六日,他抵达备前的冈山,在那里一边指挥全军,一边等待着弟弟羽柴秀长以及毛利辉元、小早川隆景等人渡过海峡开进九州。 有趣的是,三月十一日在备后赤坂的寓所里,秀吉会见了前将军足利义昭。 义昭,正如所知道的那样,从越前的朝仓那里改换门庭投靠了尾张的信长,在其庇护下曾一度重新当上了将军。但后来却多次背叛信长而被赶了出来,成了终生搞阴谋一直未成功的悲剧人物。 在赤坂的寓所里,当把义昭叫进来时,秀吉便从上层的屋子里喊道:“足利义昭,把头抬起来!”接着又道:“我说那位,过去我们都曾做过信长的部将,你还记得吗?” “岂能忘记!您在京城奉职时,我们都当过征夷大将军。” “甚么,当过?……啊,是的,一开始我们确实做过大将军。不过只是大将军而已,并无手足。但是,虽无手足却爬遍了天下,你认为如何?” “……” “为甚么不说话?我是关白太政大臣!” “是,……是!” “是,……是,不是回答。不靠自己的力量,只是接连不断地贪食他人恩义,此乃不义之举。怎么样?当食客的滋味哪儿最好?” “实、实在是不好意思。” “用不着对我这样卑躬卑敬,你这个不自量力的家伙!如果你不这样尊敬我的话,我立刻砍下你的脑袋。你是不是被砍下头也不后悔啊?” “实、实在是多有冒犯。” “噢,原来你是那样珍惜你那颗充满私利污垢的脑袋啊!这里有个地名,正好叫做赤坂。但并非赤诚的赤,而是自私得沾满了污垢的‘垢坂’,这你可要牢牢记住啊!另外,你如果幸运的话,看看我们讨伐九州的本领,好作为向信长道歉时的话题。” 其实,这次会见是对过去身分上的差别无法回想的一次会见。 义昭的眼泪扑簌簌地掉了下来,秀吉见了又嘲笑起来。 “想哭了?还是稍微年轻些时哭吧。你等还有资格哭?你即使只考虑事情,也一次都没有考虑过他人的事……幸好离开了你,细川父子才过上了像人一般的生活。那种脏兮兮的眼泪,流得再多又有甚么用呢?” 最后,他又说了一番带有讽刺意味的话:人的一生,虽然很苦,但是有着无限的求生欲望。从这方面讲,只有这种欲望是有生存的意义。因此,你要珍视它…… 对义昭来说,这一点就足够了吧。被寻找出来斩首是可怕的,因为是自己出来乞求怜悯的……不,或者多少可以说想得到某种救助吧?…… <hr /> 注释: 梦想生活得有价值 如果说无所作为的话,是指在这个世上没有起甚么作用的人物。然而,能够记住这个事实的人却很少。对于自己的无为佯装不知,完全像别人对自己薄情一样地只是诉说心中的不平,以延续老残之躯。 此时此刻的义昭,形同一副标本。在秀吉去安芸的严岛神社参拜时,他马上得意洋洋地向丰后府内的岛津义弘派去了劝和的使者。 蟑螂,有蟑螂般的闲心去推测:恐怕秀吉为了战争的胜利而费尽了心机吧? 尽管这样,没有进行深刻反省的长官大将军的梦想是可悲的。无论对秀吉还是义弘,已经不把义昭当对手了。因为他们清楚地知道,这是一个在忠义之道的背后常常用实力来说话的世界。 于是,秀吉在自己抵达九州之前,已经在九州各地取得了连战连胜的战果。 甚至连天皇也于三月十三日诏敕天下,祈祷战争胜利。所以,无论从实力上还是忠义之道上来说,秀吉的胜利都是理所当然的。 除此之外,他同京城里势力比堺地众人强大的博多富商,以及神屋宗湛取得了密切的联系,控制了各地的兵站。 其实,这也是仰仗了宫廷的威力。因为一听说秀吉当上了关白太政大臣之后,宗湛便专程进京谒见秀吉。 从这个意义上来看,日本富商们所描绘的统一梦想要比武将们篡夺政权的美梦前进一、二步。 “统一的政府是这个国家所需要的!” 并且,在此梦想的中心巧妙地加上了宫廷的存在以图复兴的,不能不说是前任关白太政大臣近卫前久。 要统一,就必须有一个中心。围绕这个中心,让全国的武将们来竞争,确实是近卫前久设想的。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在这些选手们当中,现任关白太政大臣是最出色的优胜者。 以前的羽柴筑前可以同今川义元、织田信长、武田信玄、上杉谦信、明智光秀、德川家康、毛利元就、岛津义久等选手并驾齐驱。可是,一旦羽柴筑前成了丰臣秀吉,选手们的实力便出现了很大的差别。 恐怕连近卫前久的龙山公也会一边搔首苦笑,一边感到满意的吧。 “另外,尽管那个人从九州凯旋时把大量向公家的布施占为己有……” 反正许多人已经把所有的理想寄托在这位优胜者丰臣秀吉身上了。 当众望所归时,不论哪个国家都不可能不出现英雄的。因为这是历史规律。 话说,讨伐九州结束后,岛津义久在萨摩的两窗院削发为僧,改名龙伯,投降了秀吉。时值天正十五年五月八日。 同年五月十九日,比其兄抵抗更激烈的义弘,被兴山和尚说服,出了日向真幸城来到野尻,向秀吉之弟羽柴秀长投降。 秀吉在此一周后的五月二十七日,离开萨摩进入了肥后。 并且在第二天,即二十八日,给夫人宁宁写了一封他一生中不容忽略的重要书信。 写信的目的不仅在告知讨伐九州的胜利,同时也是第一次将其“治理海外”的志向告诉了她。 治理海外,在羽柴筑前时代不过是一种凑趣般的吹牛罢了。然而,在他成为丰臣秀吉后,与讨伐九州结束的同时,作为丰臣秀吉的意见第一次提了出来。 是的,同样是秀吉,但在成为太政大臣后便明显地变成了另一个人…… 独自观赏的鲜花 秀吉的日本统一,不用说是出自于信长所描绘的“天下布武”的侵略构想。 恐怕连信长自己也未曾想过要当关白。当然了,也不会想到在任其荒废的当时的皇居的后院,还残留着日本的中心,即权威。 仅仅这一点,就说明了武力的重要。 “我一定要用武力征服天下!” 因而,近卫前久的抵抗等等,必定会反映出与足利义昭的将军同样的脱离了时代的、不被人当作对手的老一套游戏。 “在这个国家中,信长自己便是神灵!” 当然了,向切支丹表示好意,也只不过是慑服那些妄自尊大而又自以为是的学者及僧侣们的手段。 信长在安土筑城时,便派秀吉去攻占中国,这是一项把毛利诱出并加以攻击进而染指四国至九州的计划。在大坂筑城,信长也是早有打算的。 根据信长描绘的蓝图可以看出,侵略九州结束之后必然正值从关东到东北一带的平定之时。 因此,作为现在的关白太政大臣,能够顺利地攻占九州,可以说,秀吉只不过是遵照以前的信长所制定的设计图走过来的“信长之路”的继承者。 此时,如果他仍是羽柴筑前守的话,对于还保留征服关东、东北这一点必定会十分满意的吧。 然而,他已经不是羽柴筑前守了,而成了体验到自己所为之献身的、伟大皇室存在的意义的丰臣秀吉。 (是的,信长最多是右大臣,而我是关白太政大臣!) 作为丰臣秀吉,他认为只满足于根据信长的构想来统一日本,实在太没有志气了。 (过去的进攻顺序,难道不都是这位信长制定的吗?) 从尾张中村的一个百姓,一跃成了关白太政大臣的丰臣秀吉这一稀世英雄,怎么能够满足于别人制定好的计划路线呢? (是的。上天并不仅仅是为了那般事情才特意把丰臣秀吉送到人间来的!) 人的思考,往往是根据每个人不同的才干气度,循着这样的方向走过来的。 <hr /> 注释: 侵略的信息 丰臣秀吉也离开了萨摩进入肥后,并占据了佐敷,在那里,每当想起留在淀城的茶茶以及时刻惦记着丈夫的大坂城的夫人宁宁时,便感到了另一个胸怀大志的男子的存在。 “把小西行长叫来,让他把对马的宗义调带来!” 秀吉是一个一旦定下主意来的话,一下子就把自身的世界扩展向宇宙空间去的天才型人物。 “把对马的宗义调叫来时,不要过分斥责他。” 其实,宗义调至此并不十分了解信长和秀吉。他与博多、以及堺地的富商们连成一气,以武将之身分投身于朝鲜贸易,与朝鲜国王关系甚笃。 正因为如此,当宗义调来向秀吉尽为臣之礼时,秀吉是相当得意的。不用说,人质被收容从军,那个宗义调也由买卖上的伙伴小西行长陪同来到了佐敷的兵营。 最近以来,首先吹起了非常恰如其分的关白之风。 “岛津义久为甚么未被斩首,你知道吗?” 当然,他并非要得到宗义调的回答,而是要把自己的打算强加给对方。 “义久这家伙十分可憎,故意把我弄到这步田地。因此,我驱马至居城、鹿儿岛方向五、六里处,想割他的首级。可是,那家伙却抱头钻进了菩提寺。哈哈哈……等出来向我军投降时,已成了光头了。如果把削了发、并一个劲儿地表示歉意的光头给割下来,那就太不近情意了。因此,我告诉他要小心翼翼地处治向后,并答应帮助他。由此可以了解我的做法了吧?” “是……是的!完全是个能有结果的计策,真是佩服!” “我说对马啊,在此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听说你与高丽王(朝鲜王)交情很深,是真的吗?” “说是交情深,也未必如此,只是我曾几次去那里与其会面。” “是吗?这就够了。这几天内,赶紧向高丽国派去使者。九州一带已归秀吉之手,岛津义久在脑袋即将被砍去时当了和尚,并向我表示了歉意。因此,秀吉将其女龟寿作抵押帮助了他。让使者将此情详细报告,并立即要求他到宫廷奉职。” “这……是向高丽王吗?” “有甚么大惊小怪的。连闻名九州的刁棍岛津一族,秀吉也能使他投降过来。你认为像高丽王一类的人是征服不了的吗?” “哪里,绝非如此……” “既然这样,那还是派出使者为好。是呀,还必须用快船。立刻准备快船把使者送过去,若对方不答应,来年早点儿把成败报告与我。” “是不是说,来年尽早地把高丽王之事……” “嗬!那边难道还怀疑我秀吉的实力吗?攻打九州时,向二十四国发布了军令,这回又加上了九州一带的兵力。博多方面,已经命令糟屋武则构筑城墙,做好了一切准备,随时都可以出阵,把这详细地向高丽王报告。就说,只要老老实实地供职就不会受到攻击。哈哈哈……” 宗义调无法回答。不用说,高丽国虽不属于日本,但秀吉却把它同九州和四国一样看了。 (在这个人眼里,连日本和其他国家的区别都没有了……) 全身不禁感到一阵寒意,当时的气氛容不得他再说些甚么了。 (是的,看来必须通过堺地的人或者神屋宗湛去说服了,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你明白了没有,快船一事?!” “是……是的!如果说的是这件事的话,那已经……” “好,明白了就好!我嘛,无论如何也要把那些非我不可的事做给你们看看,都是些以前从未做过的事。像高丽的成败啦等等,只要我仍在博多待下去的话,有两个月就足够了。” 秀吉说罢,立刻大声命令近侍:“准备笔纸!” 他的心早已飞走了,想起了宁宁夫人的脸蛋儿以及被叫做淀君的茶茶的肌肤。 他没等佑笔(书记)把书案移过来,就急不可待地口述起信的内容,似乎已把身旁的小西和宗义调忘得一干二净了。 “好了吗?写上夫人亲启。只要详细告诉她的话,太夫人和淀君都会知道的。” “是,明白了!” “好吧,照我叙述的写就行了……昨天,我从萨摩国向肥后国返回,你们要安心等待。六月五日,你们要赶到筑前国博多来,这就等于我很快地赶了一半路,离大坂就剩后半段路程了。” 口述至此,秀吉喝了一口侍女端来的用天目茶杯盛的茶,接着加快说道:“——在博多要修缮寺庙,六月里在门司,七月十日左右返回大坂。要耐心等待。要派人向壹岐、对马等国送去人质,去人供职。另外,高丽国,也要向日本宫廷要求派人来供职,准备快船,尽快遣往。若不去供职,则关系到来年之成败,应派快船去。我一生的愿望是连唐国也夺到手中。若是瞧不起的话,那我就更苦了。现今,突感白发增多,我不曾拔它。只是一直见不到你,实在不好意思,我一直对你苦思苦想。打搅了。” 说到这里,秀吉突然想起了甚么,从怀中掏出一面小镜子。斜眼瞅了瞅,脸一下子红了。 想必是把镜中的五十一岁的、白发增多的脸与正值妙龄的茶茶进行比较了吧? 然而,这是一种旁若无人的害羞心理。旁边直立不动的宗义调等,好像已被彻底忘却了。 “佑笔,下面是岛津之事了。用条文写出即可。算了,还是我自己写吧。” 于是,他拿起笔,咬了咬笔尖,十分流畅地写了起来。 ——五月十日之文,本月二十八日于肥后国佐敷拜读。明日去八代,突进岛津。将做如下几件: ·岛津义久之人质,年仅十五的独生女。 ·义久在京之事。 ·宿老也为人质,仅十人。 ·岛津兵库头(义弘)人质,十五岁的候惣领之子,让其守候在大坂。另外将八岁的候子作为人质。 ·将岛津中书(家久)之女带到大坂,让萨摩国、大隅国领走。可。谨此。 写到这儿,突然将笔摔下:“佐吉,这封信甚么时候能到大坂?” “估计二十多天吧。” “这样的话,在这二十来天里,我的事情便可定下来了。” “您是说事情能定下来?” “我这个人,是不甘于追随故右府去死的。因此,我要用自己的翅膀、自己的性情在广阔天空里翱翔。” “您是说也包括高丽和唐国?” “是的。”秀吉若无其事地说着,挺了挺胸。“此事最先告诉夫人的意义你懂了吗?” “那为甚么要通知夫人?……” “哈哈哈,世上最美丽的是刚毅的老婆,你懂吗?越被老婆看不起的男人,就越少一些不必要的麻烦。因此,我要拚命显示一下,她的丈夫是一个能把世界吞下的男子汉!” 说罢,他不禁舔了一下发干的舌头,想到从此开始了离开信长后的丰臣秀吉的生活啦。 宗义调,以其茫然的表情想着完全不同的另一码事。 (究竟将会变成甚么样子呢?) 小西行长也一定想着同样的事。而若不朝贡,秀吉就将一举讨伐的高丽国,无论是对宗对马守,还是对小西行长所属的堺地或博多众人来说,都是十分重要的交易主顾。 “这样就行了!”秀吉一边看着佑笔封好信,一边催促道:“做为特急件,立即发走!” 天魔之恋 本来,羽柴筑前守的性格就与众不同。在他发觉到皇室根本不值一提,然而就是这样的皇室和公家却有着世代相传的奇怪的权威之后,登上了大臣之首——关白太政大臣这一不同寻常的位置。从此,渐渐地不把前任关白九条稙通、近卫前久放在眼里,变得完全无所畏惧,无所顾忌了…… 不,如果说有所顾忌的话,那便是生育了他的太夫人大政所,以及从贫困时代起就和自己同甘共苦的贤慧夫人北政所,另外还有新添的年轻奔放的侧室茶茶。 在这些美丽眩目的东西里面,还有秀吉的天才的发现。 即便对茶茶,也立刻以十万石的规格为其在淀修筑城池,将她安置其中。 如果同在大坂城,就会与贤慧夫人北政所吵架。这俩人吵架,对天下人脸面来说是十分难堪的。茶茶是没有地位的妾,而宁宁却是显耀一时的关白太政大臣的正夫人,具有“从一位”位阶的日本第一贵妇人。 “从一位夫人,年近五十,如同不能骑的老马了。不能骑的马称作神马,都被赶进各地的神社,精心喂养,然后杀掉的吧?刚说到的那神马,并不单单是马,一发起怒来连马廏门口的栏杆都踢开了。因此,曾吕利,我从阵中给夫人写的信,都可以看作是给淀君的。” 这一下,连曾吕利新左卫门也不知所措了。他一时还弄不明白,给夫人的信也就是给淀君的这句话的意思。 “殿下说的话神韵缥渺,我等凡夫俗子不明白。” “这有甚么不明白的?就是说秀吉写给淀君的情书,封套上都写着夫人收哩!” “那么您是说,您从阵中写的信,不,就是写给北政所夫人的信都可以送到淀君的城里去啦?” “蠢货!你究竟多大了?是不是需要体会一下如何对待女人?!” “您骂得太重了。如果给淀君的情书都一封封地送到北政所夫人手中的话,那么反倒叫殿下……” “这是男女关系中的计谋。行啦,我没有闲空把信分开写,甚么这是给夫人的,那是给淀君的……” “这……” “所以,我要写出夫人见到了就是给夫人的信,淀君见到了就是给淀君的情书一般的文章来。” “可不是,那就是一封信起到了两封信的作用了。” “若不这样的话,还治理甚么天下?说起天下人,应是一张布告能调动起成千上万的国民来。” “不胜惶恐。” “那么你懂了吧?不要出差错!” 这时,曾吕利着实大吃一惊。 “殿下,我虽然明白了用一封信起两封、三封信的作用,这一恋爱智慧,那最后的一段还是叫人费解。” “嗬!又是你这个曾吕利啊!理解力太差了!” “究竟写着夫人收的实际是给淀君的情书,与我新左有甚么关系呢?” 这时秀吉才真的有些咋舌了。 “真的啊,我秀吉取得的天下,你是得不到的。好嘛!曾吕利,与你没要关系的事,我为甚么要特意告诉你呢?” “这就是理由吗?” “是的。就是说关白殿下很忙。因此,把给淀君的情书送给了夫人。当她知道后,便会马上到夫人跟前问安的。明白不?” “那,还是有点儿奇怪……” “白痴!动动脑筋嘛!你不会到夫人那里问问有没有我的来信?” “那倒是。” “因为你是不留心的人,所以你去问的时候,尽管信给你看了也会不在意的,告诉她殿下我正在笼络夫人哩。” “这样,把看到给夫人信的事如实地告诉淀君的,就是我曾吕利了。” “你终于明白了。你想,这么重要的情书,殿下我会托付别人吗?真是个蠢货!” “哎呀,怎样又……” “另外,还要经常去淀君的城去看看。她还年轻,因此如果嫌弃我而找年轻男人的话……有了这种事,殿下我的脸面就丢尽了。明白吗?所以,在我的信中适当地加了点风流。你告诉她,作为殿下来说,考虑到身分,情书不能写得太露骨了。这封情书要留给后代,那就不能不把连年轻人都比不上的热情隐藏起来……这点机智你还是有的吧!” 曾吕利新左卫门,从这时候起,就不得不特意拜访堺地的助松庵了。 “世间有狐捏骑天马的事情,唉呀,殿下简直超过了这个。大日先生,这是不是我估计错了呢?” 曾吕利说罢,大日和尚十分认真地摇头闭目:“并非如此。无论甚么样的名马,都有一、二个缺点。只有协助殿下的雄心大志,日本的统一才能实现。” “看来,我必须将此情书转交了。” “你就照办吧!我对淀君不甚了解,但对北政所夫人的脾气却摸透了。这位夫人,即使发觉是淀君指使也不会不给你面子的。你放心地去助他一臂之力吧!” 曾吕利新左卫门见大日和尚光秀这样说,也就不再去否认了。他把事情的始末只告诉了另一位志同道合者千利休,在秀吉攻打九州期间,频繁来往于大坂和淀城之间。 人之百花 “宗拾先生,辛苦啦!” 在大坂城的皇宫内院,日来第一贵妇人北政所虽有众多的侍女伺候,但衣着却是朴素的十字印花麻布。 她从不用“滑头”这个外号称呼曾吕利新左卫门,而是很正规地用坂内宗拾这一香道上的师傅名来叫他。 “夫人,见您如此高兴,不胜恭喜之至。” “你辛苦啦!其实殿下从肥后的佐敷这个地方来了信。我已念给太夫人听了,你拿去看吧。也告诉一下淀君,让她放心。” 夫人似乎把秀吉的心思全看透了,一边用平静的语气说着,一边恭敬地把丈夫的来信展开给他看。 曾吕利也十分郑重地掏出手纸含在口中看起信来。 对长时间存在的夫人与淀君之性格上的差异,曾吕利新左卫门觉得简直是世间神秘莫测的奇怪现象之一。 一旦站在夫人面前,这位平素盛气凌人的曾吕利新左卫门,也不敢开玩笑了。反之,在淀君面前,连没有想好的事也敢随随便便脱口而出。 (作为人,究竟哪一种是受人喜欢的类型呢?) 反正,造物之神的事是无人知晓的。这么多的人分别以各种不同的个性、面孔生活着,是无法用浅薄的智慧分出甲乙来的。 曾吕利恭恭敬敬地把秀吉的来信牢牢记下,他一边把信还给夫人,一边用少有的认真表情讯问道:“夫人,这封信中写了以前没有过的事啊。” “甚么,以前没有过的事?” “不是写到:高丽王来宫廷供职,不,如果不提出供职要求的话,关系到来年之成败,准备快船,尽快遣往吗?” 听到这里,夫人轻轻地用单衣袖口掩嘴笑道:“宗拾先生,这才是所说的安心等待。殿下认为年轻女子特别爱追求虚荣。” “您是说年轻女子?” “嘻嘻……,就是淀君嘛!那位尚年轻,所以殿下才十分焦急,说了那样的话。在日本国尚未统一期间,高丽、唐、天竺更谈不上。因为有了加藤、福岛、黑田、片桐等从小训练起来的武将,他们绝不会允许的。” “是,是这样的吧。因此,即使四国、九州之事了结,也难把手伸到箱根以东地区。” “嘻嘻……,比起这个,我还有更重要的事委托于你。你到了淀城之后,能否教教她香道?” “那种香道?……” “是的。必须能分别十种香,否则作为殿下的妾是不称职的。茶道方面我已委托宗易先生,不,是利休居士,这件事就托你了。” “原来如此,用高尚的教养勒紧了殿下的缰绳……” “但是,我们所说的话要保密。作为女人,以后淀君就成了殿下重要的守护人了。” 夫人是不是在嫉妒啊,被称作坂内宗拾的曾吕利新左卫门把即将跳出喉咙的话又咽了下去。 女人是不可能没有嫉妒心的。然而,为甚么夫人有而未曾说出口呢? 淀君恐怕正好相反,性格开朗连严肃的事她也能开玩笑般地一一说出…… 不,无论哪一方,都具有长期经历的谨慎,曾吕利想着,退了下来。 夫人还是从贫穷的诸侯时起,就用“好的家臣是主妇自己培养起来的”的话来自戒,经常靠着羽柴筑前守而辛勤劳动过来的。 靠七支枪武威名扬天下的贱岳一伙人,即使不把秀吉当作父亲,也没有一个人不把夫人看作难忘的母亲。 也许在守护着这些精力旺盛的年轻人的成长过程中,她不是作为恋爱对象的女性,而是作为母亲不断地强烈地影响着他们。 (是的,不管怎么说一方是正夫人,一方只不过是在正夫人面前抬不起头的侧室……) 看来,人是由于加在自己肩上担子的轻重不同而成长的,态度也大大不同。 (如果淀君发觉自己亲手委托之事的责任重大,将会怎么样呢……?) 出大坂城溯淀川而上,此时曾吕利的心情比两岸的景色还要开朗。 在正午的阳光下,苇滨雀不断地婉啭啼鸣。 曾吕利心情轻松,他越来越想比苇滨雀鸣叫得更欢乐些,为了淀君以及她所肩负的重任。 假使秀吉首先侵略高丽和唐天竺,以直接向外扩张的行动代替国内统一的话,堺地以及博多一伙人将会如何呢? 那封信中所包含着的野心是可怕的。况且,如果说是堺地以及博多的一伙人创造了秀吉的话,那可真是无颜以对世人的讽刺了。 (是的。为了不使年轻的淀君做出那般暴行,也许有办法让其起作用……) 夕阳西下时,曾吕利来到树香飘溢的淀城,拜访了茶茶。 划定城池范围的是秀吉自己,但不能说已彻底完工了。奉命筑城的是石田三成,但是三成这次跟随秀吉在九州,作为代理,家臣木崎彦六这个英俊的青年担当筑城。 曾吕利问安时,正赶上淀君在高声申斥这位英俊青年。 “曾吕利听听也好!”茶茶说:“在本城里竟没有一个男用的厕所。问你这样叫殿下如何是好,你却说仅仅造了一个,其他皆无用。我又问殿下是这么说的吗,你却说是佐吉将军命令的。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您这个问题提得有点难了。也许这是石田将军为了迎奉您才这样做的。考虑到您长得太美了,万一接近了别的男人必然会失宠于殿下的。” “原来你是这么想的。那么,这不是为我修筑的城池,而是关我的监狱啦!” “您是说这样一座漂亮的城是监狱?” “是的!这个老杂毛鬼,他嫉妒得发疯了,才让人建造了这座监狱。那么,我要说,我从此不再是傻瓜了!” “就是嘛!殿下和石田用心这般良苦,您不妨瞒着这个鬼做给他们看看。” “好!把男人们都带到仅有一处、为殿下修建的御用厕所的房间里。不,还要于今夜在这个有厕所的御殿里举行酒宴,命令彦六留下来把盏。曾吕利,你认为我无理吗?” (原来如此,她就是这么讲道理的……) 曾吕利深有感触,瞅了瞅彦六,不觉吃了一惊。 木崎彦六脸红红地看着曾吕利。而曾吕利的视线突然移到他脸上时,便显得狼狈不堪赶忙低下了头。就如同撒了盐的蛞蝓变小了…… (哈哈——,这就怪了!) 这个男子已经多次被淀君强命把盏,或者也许已经向他伸出了宠爱之手。 想到这,曾吕利好像换了一个人一样大胆起来。 “木崎将军,不,彦六将军,你是不是有甚么隐瞒的?” “这……,您说我隐瞒了甚么?” “隐瞒了,一定隐瞒了重要的事。在你脸上写明了这一点。” “这……这……,那……” “你说女主人的城里用不着男厕。这样说的不是石田将军,而是殿下直接命令的吧!” 听到这,年轻的木崎彦六终于可以暂且舒了口气。 “这、这,宗拾先生大概知道吧?” “哈哈哈……知道,知道。其实,此事殿下从阵中已有来信。你暂时离开一会儿!” 对于堺地的怪物曾吕利来说,木崎彦六之类简直像幼犬一样。 他斥退彦六后,便从正面凝视着淀君。 彦六如此狼狈,命令他的女人方面必然会有某种反应。他想证实一下…… 可是,淀君并非对这种视线畏缩的世间平常的女子。 “是吗,还有来信?……”她连眼都不眨地自言自语道:“以前的信中曾提到过将岛津一伙全部带回京都。除此之外,对我还有甚么事?天气太热了,简短点儿说来。” “是!同以前一样,岛津义久并没被杀……可是,这次的信中,写了殿下非常温和的惦念之情。” “要说惦念,每次都写了。快点说吧,听完了好去吃晚饭。” 全然没有一点儿盼望秀吉来信的样子。但也并非没有道理。 (然而,如果这个女人领悟了操纵秀吉的意义的话,那就了不得啦……) 这种想法再次掠过曾吕利的心头。 “哎呀!刚才您的话如果传到殿下耳朵里,该会多失望啊。殿下对您,用俗话来说简直是迷上了。” 淀君不禁耸耸肩膀皱了皱眉。总归是不能说坏话吧,但对待秀吉的征服还没有服从的样子。 “殿下说,这次的辛苦所增的白发如被您看到那是痛苦的。” “哼——” “殿下在信中说:因在阵中不能去拔它,只是对你十分惦念……” “曾吕利,你的牙还全吗?” “您是说牙吗?这……” “你是否曾对你的那位用缺齿少牙的嘴说过‘我想念你’的话吗?” “这嘛,我是一个男人,难道会对那样的老太婆……” “男人和女人不同吗?男人所讨厌的东西女人也讨厌。就到此为止吧!我要命侍女们准备晚饭啦!” “您,请等一下。” “哎呀!已经到了点灯的时候了。” “您,究竟怎么看殿下的?殿下是一位在国内消除连续一百二十余年的互相残杀的战乱、完成日本国统一的稀世恩人。” “哼!岂止如此,他还挑唆光秀袭击我舅父信长,我的亲生父亲浅井自不用说,连继父柴田胜家以及生母都惨遭杀害。我嘛,甚么爱呀被爱呀,从来没想过。然而,遗憾的是,就在继父、生母死的时候我成了俘虏,而今又被关进了这座监狱里。” “这就大错特错了!不是吗?现在大坂城的北政所夫人已年近五十了。所以,她即使是昔日羽柴筑前守的正夫人,也难以成为今天的关白太政大臣的妻子。” “曾吕利,你说些甚么?你是以机智效力的近侍,但你的巧言利舌在我这里却行不通!” “这您可就想错了,纵然白发怎么多,关白太政大臣真正的夫人还是您啊!这是无可辩驳的事实。如果您注意到了这点的话,那么同浅井家有关的人自不用说,从织田的后裔直到本门的子子孙孙,都会出息起来。世间哪有具有这么大力量的人物!您不仅仅是选择丈夫,而且是登上了众人可望不可及的地位了。” “……” “假如您再能生下一个儿子的话,那么将来会怎么样呢?关白太政大臣的儿子是甚么样的人,您想过没有?” 大概,茶茶也还不是这个堺地怪物的对手。 反正逃脱不了的命运以及用不服气的反抗来排遣自己,终于成了某种思考的转机。 “您以为如何?殿下是我们所有日本人的大恩人。您不想助这个大恩人一臂之力吗?如果您一心努力的话,那么您所希望的东西就会无限地展现在眼前。” 听到这里,茶茶的眼神明显地变了。曾吕利这一番话很对她的心思。 然而,这位淀君绝不是那种坦诚的人。她突然高声笑起来:“哈哈哈……,你曾吕利讲的事总是这样离奇有趣。看来,我得多少改变一下想法啦。确实,我等女流之辈,任何人的孩子都可以怀上。哈哈哈……,如果我生了孩子的话,那绝不可能是太政大臣的……这,连殿下自己也难以肯定。哈哈哈……” 这一番话和尖笑,使得曾吕利新左卫门不寒而栗。他感到这是做为一个女人向男人最不怀好意的挑战。 <hr /> 注释: 居心叵测的茶会 六月十五日,秀吉一度回到筑前的博多,直接在划分街地的基础上着手再建,并再次写信命宗义调,催促朝鲜国王尽快来朝。 一旦想到自己做了“谁也做不了的事情”时,其执拗也是天才的怪癖之一。诚然,当时尚未下决心出兵朝鲜,但是总感到有一种错觉:只要把博多建成一座对外的良港,那么朝鲜国王也好,大明皇帝也好,或许会高高兴兴地前来朝贡。 因此,他再次写信向宗义调下达了命令。这样,十九日于筥崎八幡境内举行了盛大的茶会招待神屋宗湛和岛井宗室。席间,痛痛快快地把筑前、筑后两国给与小早川隆景的旨意告诉了他们。 领主把给与小早川隆景,然而也是给与堺地的同样的自由行商权,逐渐给了神屋、岛井两位巨商,以图藉二者的力量,把这里建设成比堺地还繁荣的据点。 席间,又确立了一种构想,即返回京城后举办北野大茶会。 那些吹捧神屋宗湛和岛井宗室的商人和市民们,纷纷前来观看筥崎茶会,欲献上热爱和平的市民们的茶,四处搭起了苇棚作茶馆,以至发展到了前所未有的巨大盛会。 (是的,这在京城也必须举办。规模要比这大几十倍啊!) 已经剃了头的岛津义久也应邀出席了茶会,而且比秀吉早一步乘船向堺地进发了。 十九日的茶会结束后,秀吉于七月一日对诸将论功行赏,离筥崎凯旋而归。 七月三日,在赤间关对黑田孝高、毛利吉成行封,七月十四日经备前冈山胜利回到大坂城。 在秀吉的一生中,恐怕再也没有这般显赫,这般幸福的时候了。 京城的宫廷派敕使劝修寺晴丰到大坂城迎接,弟弟秀长当时做为秀吉的代理,使太夫人见到了他那武功卓绝的雄姿。 太夫人,夫人以及秀长、姊姊,亲人们全都会聚一堂,迎来了这个隆重的日子。 当时,如果已经成了家康的正夫人的朝日,以及淀君都来了的话,对于秀吉来说那无疑是人生中最荣耀的一天了。 秀长于七月二十二日撤回到自己的居城大和郡山,与其前后,秀吉也班师回京。途中在淀城稍事停留,七月二十五日才回到了京都。二十九日,关白太政大臣丰臣秀吉威风凛凛地乘老式牛车进宫,奏禀西征经过,叩谢皇恩。 宫中方面的礼仪由菊亭晴季安排,估计当时已将信长时代的三千余石的供御改为六千石。 接着在八朔之贺(阴历八月一日贺新谷)时,接见前来的各位诸侯和公卿们的礼仪,除了菊亭之外,还以利休和曾吕利为主在聚乐第一丝不苟地举行了。 当时,聚乐第尚未完工,因此接见是在临时宅邸进行的。 聚乐第全部竣工,正式搬进来是九月十三日,从此便更有必要给人们一种印象:聚乐第是关白在京城的住所。 “在大坂城,总感到有些不便……” 这个“总感到有些不便”之中最大的不便,曾吕利和利休是最清楚的了。 在大坂城,是难以见到可爱的淀君。不,准确地说在北政所夫人在时是难以随便见到的。从这个意义上说,秀吉完全是一个旁若无人然而又是胆小的惧内关白。 在八朔之贺期间,将举办北野大型茶会的意图告诉了利休和曾吕利。 “将京城的人们都叫来,因为是关白太政大臣殿下的大型茶会。” 说罢秀吉又漫不经心地说道:“能开几天,宗易?” 这完全是秀吉般的性急,利休一时间没有回答。 “殿下,殿下这次所举行的茶会是前所未有的,因此准备要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充分。首先,要给聚集而来的群众都斟上茶,那是办不到的。” “甚么?办不到的事……本殿下是没有办不到的!” “可是,那些茶叶究竟从哪里弄来?难道殿下的茶可以弄得这般粗糙不成?……” “住嘴!这点儿小事都办不了还能干甚么?殿下我是在问甚么时候开?” 因曾吕利被申斥,利休忍不住插嘴道:“那么,希望能定在十月一日。”接着又说:“现在是八月一日,还有两个月的时间。在这期间内,如果大家都能毫无差错地准备的话……” “甚么?两个月……行啦,行啦,如果是我的话,有两个月可以拿下高丽国了。茶让他们喝足了,但是却这般费事,太叫人着急了。” 嘴上说,殿下我近来净说些急不可耐的话,其实,阅历深的人谁都明白。 “就这样吧,这是万不得已的。十月一日,将举行前所未有的大茶会,来宣告日本国的安泰和秀吉的胜利。要以此心得去准备!”接着又说道:“告诉诸侯及公卿们,要带妻子来。殿下嘛,也要穿戴起来带淀君参加。看看谁的老婆甚么样……哈哈哈……这,也许不是观赏红叶,而成了观赏老婆啦!有趣,哇哈哈……” 利休赶忙移开了视线,曾吕利却高声笑起来:“啊哈哈……,如果谁的老婆比淀君还漂亮的话,殿下也有意猎取的吧?关白殿下的观赏老婆(在此观赏与猎取同意),必将引起丈夫们的极大恐慌啊!” 这虽然很像曾吕利的掩盖话题的方法,但是利休听了后皱起了眉头,明显地表示了不快。秀吉那旁若无人般的空想之飞跃,经常是即刻付于现实的。利休所警惕的正是秀吉这种与犯人只有一纸之隔的脱离正轨的习惯。 秀长之担心 聚乐第在建成之前叫做聚乐亭。当建成后,其豪华无论如何是亭所难以表现的。 这同北野大茶会一样,当初并没有想到其规模会在中途迅速地发展到如此之大。 十月一日至十六日的北野大茶会在日本是令人瞠目的。茶会结束后不久,与津田宗及一起,秀吉的弟弟羽柴美浓守秀长没带任何随从,来到了大茶会的总指挥千利休邸内的不审庵。 “茶堂先生,今日前来有一事相商。此事并非别的,现在外面有些传言,说我秀长与您俩人在背后操纵关白,这俩人是智囊,也是寸步不离跟随其左右的人。” “这实在叫人吃惊。殿下并非能听进我们的话的人。” 利休根据自己的喜好,用小炉子烧开水准备沏茶。秀长摇摇手低声说:“今天绝非风流之客。唉呀,说些甚么呢?要说的话,今日是受了太夫人、夫人俩人的秘密旨意前来征求对关白殿下的意见的。此事是绝不能让别人知道的……” 利休的脸色立刻严肃起来。 别说对秀吉的意见了,现在的利休,正由于北野大茶会的善后工作而承受两个巨大风波。 其一,由于前所未有的大型茶会所需的大量茶碗以及茶会前后飞快倾销出去的日本制茶碗(乐烧的第一代长次郎),受到了意料不到的中伤。另外,利休有一个嫁到堺地纳屋的乾女儿阿吟,去观看茶会时被朝三暮四的秀吉看到了,要求把她叫到身边伺奉。 如果让利休谈谈这次大茶会的表面意义,以及由于秀吉的性格带来的出人意料的想法的话,其中确实包含着难以调和的分裂。 表面上看,七条命令书中有六条是充分地体现了照顾清贫者的文化政策。 ·在北野的树林里未来十天内,根据天气好坏将举办大型茶会,当地名产一备齐全,并允许风雅之士前来观看。 ·凡是热心于茶会者,不论年轻的家臣,还是普通的市民,只要备一只锅,一只钓桶,一种饮料足矣。无茶者有炒粉也好,随身带来即可。 ·因茶会设在长满松树的地方,所以铺上两张草蓆就够了。况且,那些清贫者无论席地而坐还是铺上草帘子都可。就座的顺序随便。 ·同风雅者一样,也欢迎清贫者参加。 ·日本自不用说,只要是有爱好风雅之品行的人,包括唐国的人都可参加。 ·特别清贫者,无论从多远的国家来,都会在秀吉公的面前得到茶。 以上数条好得无可非议,其中只有一条在用词上完完全全像秀吉的风格。 这就是第六条中所述的:“凡参加这次茶会的人,今后毋须再沏炒粉喝了。到参加者处,同样也是毋须沏炒粉的。望切记。” 当宗及指出,这未免有些太强制,作为文化政策来说亦属下策,另外也与茶的意旨相背时,秀吉十分武断地说:“就这样定了!” 这时,秀长似乎想通过利休向秀吉进行点甚么劝谏。 “茶堂先生,您没发觉哥哥自从当了关白太政大臣后,脾气大变了吗?以前的哥哥虽然嘴硬,但是十分细心,对他人关怀备至。” “是的啊!” “现今,他称自己为殿下,而对先前的关白摄政的长老九条、近卫两公却直呼其名,拚命地显示殿下的威风。如此下去的话,是不会有好名声的。” “嗯——” “其实,哥哥想在日本国内丈量土地,并尽早实行。此事私下对我说过。” “噢,丈量土地?……” “这是很重要的事。无论哪个国家,如果不知道究竟开垦了多少耕地的话,便很难找到政治上的途径。因此,我虽然赞成丈量土地,但是在谈到这件事时,觉得他的话,有些是不可置若罔闻的。” “噢?说说看!” “他说,通过丈量土地可以发现是否有隐瞒不报的,如有就坚决予以没收。现今,在那些辛苦耕作者当中,能有不隐瞒土地的吗?假使他们是出大力气开垦的,那么开垦出来的地便是黑地。因此,在丈量土地时,必然要命令每年上缴大量的钱粮。这好像也说得过去。可是,有黑地者,不由分说便将其所有的领地没收……那么,岂不要将日本所有的田地都没收吗?况且,那些人都是些一边热心地耕作原有土地,一边进行开垦的朴实的劳动者,如将他们统统当作敌人对待,您想此社会能够治理吗?” 利休不禁屏住呼吸盯着秀长。他没有想到百姓出身的秀吉竟这样不考虑当地人民的利益。 “我每每指出这点时,便遭到哥哥的嘲笑。他说,日本现在是土地不足,如果继续下去的话,连对那些出生入死一起战斗过来的武将们进行嘉奖的封地都没有了。幸好,九州一带已经平定,以后必须一举平定东国、奥羽。立功者就要增加封地,而这部份封地必须通过丈量土地撙节出来。” “通过丈量土地撙节……,可真会算计啊!” “这个算盘如果继续打下去的话,将引起整个日本国内的反抗。若是领民们群起造反又焉能有领主的安泰?若是领主不得安泰的话,日本的平定就将是一场梦。我说,从这个意义出发的丈量土地还是谨慎些为好,结果被他大骂了一通。我劝他要动的话只在九州动一点儿,他说,你把一个大人的脸面看成甚么了?那些人,只要有我秀吉在,他们的脸面就没地方搁。说的真狠啊!”说到这里秀长脸色苍白,自嘲道:“但是,我来与您商量的并非丈量土地一事。即使要进行土地丈量,也要在还未引起造反之前将武士以外的刀全没收。但是他却申斥道,已经把日本国内百姓们手中的刀都徵收做了锄头或锹了,你就放心吧!在这种场合下就算是能像他所想的那么如意的话……,可是我还有一件事放心不下。” “噢?这么说是与丈量土地和没收刀无关的事啦?” “的确。是一位女人的事。说起来,茶堂先生是知道的。这个女人要与羽柴家……不,丰臣家结仇的,明白点说是经常反抗太夫人和夫人的。” 利休差一点说:这个人就是淀君吧!他故意装作不知道的样子,瞅着屋子里的一朵菊花和雪白枫叶的柱子。 淀君的打算 秀长来的主要目的还是为了淀君的事。当然了,利休也不能不考虑:淀君的存在在日本统一之前,对于秀吉来说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自古以来,再也没有像男女的结合那样能微妙地相互影响各自人生环境的故事了。 而像秀吉这样在年轻的时候一心奉公的男人,当随心所欲地将地位和金钱攫取到手之后,便沉溺下去了,以至影响到整个人格。 毋庸置疑,秀吉对于浅井长政遗留下来的三个孩子来说,也常常处于敌对的立场。但只要默默地照顾下去的话,总有一天会成为一种阴德,使他们忘记昔日的怨恨。 然而,他却选择了长姊茶茶做为自己的宠妾。这就难免使即将熄灭的怨恨之火死灰复燃。 两者年龄相差三十岁。对淀君来说,如果认为年过五十的秀吉的沉溺伴随着难以接受的丑恶感的话,将会怎样呢? 恐怕这种宠爱越深越觉得肮脏,难免成为人生的讨厌的负担。 实际上,这等事情秀吉自己知道得最清楚。因此,为了取悦于淀君,很快地为她修了城池,供给她日本第一流的穿戴和日常用品。 可以这样说,自从把淀君弄到手之后,秀吉在有马附近采掘金银的多田银矿,便像泉水涌出般的繁荣起来。 金银用之不尽,这是事实。但,这又使秀吉的征服欲里凝聚了一种十分奇怪的野心。 这样下去的话,势必会形成一种恶性循环。恐怕这种富庶,将同关白太政大臣的不可思议的威望一起,成为遮掩秀吉的贤明的暗云。 利休也一直在担心着这个问题,因此对于秀长前来相商之事暗暗地持有同感。 “其实是淀君自己向同浅井家有关系的某侍女泄露的,她一直把该侍女看作心腹。她说,等着瞧吧,我一定让太夫人、夫人她们认识认识我……” “嗯——” “她还说:这没甚么,只要我怀孕就行了,就这一点,丰臣家就得听我的。让殿下一伙知道一下女人的厉害。刚建起来的聚乐第的女主人,我一定要当给她们看看!” 利休尽管这时还舒展眉头,但却好不容易才把内心的惊异压了下去。 “这些话真不像平常淀君所说的……” “确实。我还为此见了一下泄露此事的那个女人,问她怎么想的,是否要将这种事告诉太夫人?但着实费解。淀君本来就喜欢男人,自受宠于殿下之后仍几次传出些风言风语。因此,即使听到她怀上殿下的孩子,太夫人和夫人也未必认同,而且淀君的生命也难以得到保障……于是那位侍女故意装作背叛的样子去告密,充当保护淀君的内线。” “原来如此。这么说她倒是格外的忠义啊……” “确实。”秀长说到这里,更进一步低声道:“起初,殿下只想把其他侧室安置在聚乐第,而不想安置淀君。但,后来突然改变了主意。” “……” “茶堂先生,淀君进了聚乐第,而夫人却留在大坂城外。并且淀君已怀上了被流言蜚语纠缠的继承人……一旦这样,丰臣家就将从内部崩溃了。不,这事绝不允许,我们要委婉地让哥哥明白。甚么呀!这种事是不能问的。” “嗯。” “他一定是被恶魔缠身了,是淀君体内蠢动着的怨恨的恶魔。茶堂先生,您是否有驱逐这个恶魔的法子呢?” 秀长的态度非常认真。利休从心底认为,淀君与秀吉的结合是交织着怨恨的恶缘,或者说也许是这样。北政所夫人对秀吉来说是不可没有的贤夫人,然而俩人之间没有孩子。因此,私下曾二、三次商量要领一个养子来。 正在这时,突然淀君怀孕了。秀吉自不用说,太夫人和夫人也不相信淀君的贞操。如果这样,这次怀孕将成为一个导火线,不知会引起多么大的家庭骚动。 “请原谅,美浓守先生。这件事很微妙,难以即刻回答,容我考虑二、三天。” 在这种情况下,如果说利休有甚么人可相商的话,那就是曾吕利坂内宗拾或者大日僧光秀了。 然而,这种事是不可随便出口的。于是,当时利休也主动谈了两个苦恼,反过来以与对方商量的形式同他分手了。 其一,非常畅销的烧瓦匠长次郎的茶碗价格。根源是烧瓦匠本人,还是甚么别的,反正作为乐烧的第一代,长次郎的茶碗至昭和的今日为止,是当代日本的名器中十分流行。它绝不亚于以前从唐朝或朝鲜进口的茶碗。 “被称作艺术品之物,是不能廉价甩卖的。我认为是凭对方良心定的价,如果认为做工不精那只管打碎好了。” 利休也确实曾对长次郎说过:如果认为做得很好的话,少于十两金子也可以不卖。 但是,这彷佛成了对秀吉的谗言了。 “利休这家伙,喝了我的茶却让烧瓦匠拚命烧的一些外行茶碗卖这么高的价,他长了几个脑袋?!” 其实,茶碗的好与坏,不是有相当高素质的风雅之士是难以辨别的。这事,很遗憾,对秀吉也是如此。 因此,秀吉对谗者的话好像并没盲信,而暗地命他将长次郎的茶碗拿来看看。 于是,利休便把长次郎奉命烧制的红、黑两种乐烧茶碗摆在了秀吉面前。 它们绝不比高丽的产品逊色。无论风格,还是雅致方面,都是无可挑剔的日本产品。如果廉价地粗制乱造的话,必然会影响日本制陶艺术的进步…… 此时的秀吉,对这一番话反倒没有反驳。大概是作品的甚么地方抓住了他的心吧。 可是当时,他却讲了一件完全出乎意料的事,即是否能让已经出了嫁的养女阿吟出来奉公。 这种场合下的奉公,不用说就是做妾。利休想,他无非想要炫耀一下当权者的虚荣:我把天下第一茶人的女儿收为妾罢了。 “利休呀,我啊,在走投无路时让妹妹朝日离婚改嫁于家康。对于人来说,究竟风流重要还是决定天下的政治、军事重要?恐怕总有一个要重要些吧?” 听到这话,利休差点儿气晕过去。这种叫人一眼就看透的威胁,是不应该对一名至少可以管理天下茶堂的艺术家说出来的。 “你是不是想故意往自己的脸上吐唾沫啊?” 利休压下了即将爆发出来的愤怒,躲躲闪闪地说:等回去和阿吟好好商量之后再回话…… 利休谈了以上苦衷并让秀长暂且回去后,不得不来到堺地的助松庵商量。 (秀吉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呢?……) 他又觉得这个问题并非不明白。可是,如果其原因之一是淀君那奇怪的怨恨的话,那就不能置之不理。 当他还是羽柴秀吉时,是无可挑剔的人;然而一旦成了丰臣秀吉后便变得喜欢茶了……,这一现实,对于一生从事茶道的利休来说简直是不可理解的。 (这样说的话,秀长先生的脸色也更加灰暗苍白了……) 阿吟的丈夫也是堺地人。当天晚上,利休心情沉重地离开伏见下了淀川。 助松庵评价 利休同曾吕利坂内宗拾一起来到助松庵时,大日和尚化缘还没回来。 于是二人擅自进了庵,朝炉子里添了劈柴,一时间谁也没说话。 曾吕利已经听说利休由于长次郎之事而遭谗言,以及阿吟被秀吉看上了等等。 曾吕利默默地在柴火上添了一小炷香后安慰利休:“虽说他又发疯了,但也没甚么大不了的。” “可是日本的天下还没有全部拿下来。在关东和奥羽尚未收拾时,绝不可为找老婆而神魂颠倒!” 利休与曾吕利在性格上有阴阳之差。曾吕利在心情不舒畅时很能说,而利休却静静地思考。也可以说在利休深思时,曾吕利就越发把不住自己的嘴了。然而,他们俩人都很坚强,并且绝不亚于秀吉本人。 “利休先生,你好像被甚么事深深苦恼着,究竟来跟大日先生商量甚么呢?” “这个嘛,一是秀长先生的事,一是我自己的事,这两件事让我苦思苦想。” “噢……” 曾吕利轻轻地咋了一下舌。实际上,他对利休的态度很有些不耐烦。 “这样的话,代表今日的堺地,不,代表日本国的利休居士般的人物,竟也成了既不如大日和尚也不如秀吉的人了。我们还不这么认为。他关白也好太政大臣也好,秀吉也罢光秀也罢,我们一次也没把他当作必须与之商量的大人物。” 利休的眼睛突然发亮了。这对于好胜的利休来说,简直是胸口被钉进五寸钉般的讥讽。 “不论是秀吉还是光秀,我们必须巧妙地利用,他是我们的掌柜。今天的大日和尚,可以说是误失天下的失败者。” “可是,他毕竟明白了自己过去的不得志,而衷心地帮助秀吉使天下安泰的啊!” “那么我们是否是以‘为了天下’的想法来认为我们不如秀吉或光秀的呢?” “这个嘛……” “哈哈……像利休居士这样的人物竟然在与光秀商量事情时这么软弱,其原因何在?” “哼!” “那就是说,关白殿下这个怪物是没法与他竞争的。如果大日和尚或者殿下让我们去商量的话,那么将有甚么法子说服他们放手去干呢?” 不用说,曾吕利是想给利休那想不通的心里打开一扇豁亮的窗户。 然而,这句话对于争强好胜的利休来说无疑是当头一棒。 至于利休,不管怎样普通,也丝毫没有给秀吉当佣人的想法。在以茶、以道对秀吉多少进行些指导时,方感到生存的意义。曾吕利的一句话对他的自尊心是很大的打击。 “是啊,这难道是我等迷惑的地方?” “我认为是。无论秀吉还是大日和尚,利休居士都必须分别去教他们。啊,锅里的水开了,我们一起来品尝一下这天下一品的雅茶吧!” 正在这时,大日和尚光秀回来了。脸上依然带着烧伤,露出柔和的笑容。 “让二位久等啦!” “哪里哪里,只是烧了一壶水的工夫。” “那就好。其实,我大日和尚因为从和小西先生有关系的人那里听到了一些风言风语,所以悄悄地来确认一下的。” “噢,所说的风言风语……” “于是乎便命朝鲜王来日本伺候,通过小西强烈地催促宗对马守。” “啊,若是这事的话,那就谈不上是对手了。” 曾吕利轻轻地摆了摆手。 “至今日本的事还未收拾。无论殿下多么有力,他的拳头也到不了高丽。如果委托小西和宗此事才会完结。” 说到这里,利休便向坐到炉子旁边的大日和尚十分认真地行了一礼。 “大日先生,其实,今日前来特有事与您相商,结果却遭到宗拾先生严厉地斥责。” “噢?利休居士与我有事商量……?” “反正我已下决心了,即使受到斥责,也要对提出的问题作个回答。” “哈哈……这样最好不过了。即便由居士提出商量,我也不会有满意的答覆的。只是不要让我出丑。” 说到这里,曾吕利闪着锐利的目光插嘴道:“从此以后,在殿下说蠢话时,居士也要不客气地指出来。” “原来如此。这么说,殿下又提出些甚么愚蠢的要求了?” “可不是?说是要把已经出了嫁的阿吟叫到身边来。” 利休突然静静地回答道:“我拒绝了。只此一点就足够了。” 但是说过之后,利休心里留下了一丝后悔。或者也许是对曾吕利而表现出的男人的倔强。 “宗拾先生早就知道将抛弃自己的生命。惭愧的是,利休我还做不到这一点。一旦需要的时候,利休也愿意切腹自杀,只要对是非曲直加以区别就行了。如今,我感到眼前豁然开朗。” 这次轮到大日和尚吃惊了。或许,这是一种站在想知道利休的话之深处,包含着甚么这一奇怪的立场,而研究过来的哲人的眼光。 大日和尚慢慢地端起了利休斟的茶。在这里竟然也若无其事地用长次郎的乐烧茶碗。他呷了一口,然后一边盯着茶碗,一边意味深长地说:“由于这个,其他的却七零八散的了。” “遗憾的是连利休居士的心也离开殿下了……其实,秀长先生昨晚也病倒了,大概是过于疲劳吧。他还年轻,可是世人所说的倒下了……之后便是难受的分别了。” “你说的七零八散是指甚么?”曾吕利尖锐地反问道。 “利休居士已经被关白抛弃了,其弟秀长也在身心两方面即将被抛弃。或者可以说,至今仍未抛弃关白的只有宗拾先生了。” “你说甚、甚么?!你说尚未抛弃的只有我曾吕利?那就等于说大日先生也被抛弃了?” 紧逼般地说完之后,大日和尚神妙地闭上眼睛捻起了数珠。 “实际上,我们的心里依然存在着叡山的某某圣者的尊灵。” “这将会怎么样呢?!” “那个尊灵,不断地向我们提出忠告。您明白吗?用我们微小的力量,已经想不到去帮助那个人了。还是在这一带埋名隐姓为好。” 曾吕利突然大笑起来。的确有点像故意装出来的笑。 “呵哈哈……哎呀,可真不像大日和尚说的话呀!那么说您大日和尚也已经从殿下那里把手缩了回来……总而言之是向殿下认输了?” “的确。在我心中的尊灵不断地这样说。” “理由是甚么?!是因为殿下在北野举行了大型茶会,还是因为向利休的女儿提出难题了?” 大日和尚闭着眼,慢慢地摇了摇头。 “那么是因为对聚乐第的奢华有气,还是如世上所说的让淀君给迷住而被抛弃了?” 大日和尚再一次慢慢地摇头道:“在那一方,战事尚未结束……然而我绝不能制止宗拾先生奉公。”说罢静静地睁开眼说道:“其实,今天我作为在堺地一方停脚的出家人,会见了小西行长先生。” “小西都说了些甚么?” “他讲了殿下对朝鲜国那么深的执拗。实际上,被严命去谈判的是宗义智的祖父义调。义调今年五十七岁,虽然还不是老朽之身,但是难以忍耐九州以来的催逼,如今同关白殿下的舍弟一样,成了半个病人。尽管如此,催逼也未停止,所以不得不带病在那个国家的某一名僧的陪伴下,拚死只有去朝鲜了。去年一年中,交涉了几次都没有结果。这种一心向往的前途将会怎样呢?我很想让宗拾先生明白。您想想看,大日和尚的誓愿将再一次受到挫折了。” “哈哈哈……”曾吕利再次捧腹大笑起来。“原来如此,您的誓愿是建立一个统一的没有战争的国家。然而,关东和奥羽尚未平定。如果平定下来,那么连殿下也会安心的了。究竟为甚么要特意向外国派兵呢?如果坂内宗拾、曾吕利新左卫门在殿下身边,是绝不会出此下策的。今天,如果要抛弃的话,未免太急了些,这等于把我们、利休居士……不、还有所有的堺地众人都抛弃了。所以还是不要这样做吧,大日先生!” 由于语气过于激烈,大日和尚不禁呆呆地叹息起来。 而利休呢?只见他表情沉静得如一汪清水,无所事事般地摊着炉底的灰。想必他已感觉到了自己与秀吉今生割不断的缘分,而下决心拚死也要为秀吉尽职尽责。 “怎么样?!您想一个人先躲开吗,大日先生?”曾吕利又盛气凌人地紧逼着大日和尚。 天之眼、地之眼 大日和尚对秀吉的天下感到恐惧,打算离开堺地助松庵。可以说,这多半是从宗教的进退来考虑的。 经过三次拚命谏争仍达不到愿望的话,便要静静地退下来等待佛的处置,这是佛教中不成文的教诲。连信仰谏争十分激烈的日莲等人都严格地遵守了这一教诲,因此大日和尚即使考虑韬晦也并非没有道理。 因为他从秀吉的性格中看到了一种宿命。这或许同青年时期的木下藤吉郎所具有的拚命精神一样。 即使成了关白太政大臣以后,这种精神仍然存在着。虽说他完成了日本的统一,但是实际上只不过是继承了织田信长的意志。 当然了,不把信长干不了的事情做给他看看的话,那么即没有太政大臣存在的意义,取得了天下的意义也减少了一半。如果这样去考虑的话,那么在秀吉前面所耸立着的拚命的对象,只能是日本国的领土扩张,即对外国发动侵略。 然而,至今国内尚未平定。现在,连小田原的北条氏政也不对秀吉唯唯诺诺了,而在这前面的奥羽,有一只年轻的雄鹰正以那凶猛的姿势搏击长空。这就是伊达政宗。 况且在这些尚未平定之前,是不会考虑出征外国的。 “可是,这个已经只是时间的问题了……” 大日和尚是这样看的。因为他想,秀吉已经控制了中国的毛利,九州的岛津以及东海的德川,他是不可能平定不了小田原和伊达的。 可是,这以后的事,对于“还活着的光秀”来说是十分重要的。光秀背叛了信长。叛变和叛乱等等,如果说在战争时期是常有的话,那只是以前。于是那些理当败去的人,那些理当被诛的人,却不可思议地活了下来。一旦这样,那问题就完全另当别论了。 “究竟神灵为甚么不结束光秀的性命呢?!”其根本,只是在于有很深的宗教信仰的知识人在思前顾后之后得到的结论:“在你的意志深处潜在着合乎神灵之意的善意。” 或者,这也许是使所有的人更生持决定下来的步骤。光秀便是走了这条道路而成了大日和尚的。 而且,确实是为了秀吉而三次谏言,冒了极大的风险。 其一,向秀吉的身边派遣了坂内宗拾以下的堺地人,使两者的理想靠近了。其二,亲自栖身于堺地一角,在经济方面毫无破绽地帮助了完成大业之前的秀吉。其三,接近菊亭晴季,从背后促成了他的关白任命。 菊亭当然不知道大日和尚就是以前所熟悉的明智光秀。在未发觉的情况下接近他,做为学识渊博的叡山学僧,或多或少地受到了大日和尚治国之策的启发。 “其实,所谓英雄,只是当时时代众生所希望的影子。不,可以说是怀着愿望的影子而劳动的人。现在,我国众生的愿望是甚么呢?不用说,已经对持续一百二十年的战乱厌烦了,以求获得太平之世。并且,只要胸怀要求太平的众生之愿望,就必须以众生的力量去发现英雄,培养英雄。你认为如何?把英雄的心愿赌给羽柴筑前守是没有道理的吗?” 听了大日和尚的话后,菊亭立即敲了敲膝盖,用他那动得极快的头脑想了想后说道:“是啊!众生的身旁出英雄……” “得到协助的人拯救了时代。过去,有一位大家都知道的明智光秀这样人物。这个人,对于做为人的信长公的冷酷极为不满,神灵已叛变了自己的伙伴和内心。可是,众生丝毫不想帮助光秀。反之,却被羽柴筑前追得无路可走,被世人嘲笑为只坐了三天天下,同路边的露水一样消失了。” “的确如此。” “第一,光秀看错了众生的愿望。光秀渴望人情,同时也是一种错觉,他以为这是千万人的第一要求。是的……这是一种错觉。比起人情来说,众生还是把没有直接战乱的社会当作第一要求。因此,他把能创造太平之世的羽柴看作朋友,而怀疑明智能成功。怀疑便不协助,得不到协助的人便只有失败……那么,直至今日,筑前朝着日本统一的方向长驱直进。若是众人对这位筑前冷眼相看那就错了。应主动协助,把筑前装扮成英雄才是大局。不知意下如何……?” 到了这个时候,菊亭是绝不会说甚么豪言壮语的。是自己亲手将秀吉推上的关白太政大臣的位置上的,因此,比起豪言壮语,还是自己去接近秀吉,从自家宅邸建筑起来的好。 不用说,大日和尚从京城通过堺地众人去帮助过他。 然而,就是这位大日和尚,现在却要离开秀吉了。或者说,他考虑到如果不离开的话也许又要惹神灵发怒了。 理由十分简单。那就是秀吉发迹了之后,虽说给众生带来了所希望的太平,但却说过“连织田信长也做不到?!”的话。这就把他那种奇怪的战略家、侵略家的真面目暴露无遗。 通过小西、宗对马守向朝鲜国王交涉朝贡一事就是最好的证据…… 可是,曾吕利新左卫门坂内宗拾的看法,却与此不同。 他还没有抛弃丰臣秀吉。 (不论甚么样的人都是有缺点的!) 从尾张的普通百姓爬到了关白太政大臣的高位,一时表现出傲慢也是不足为怪的;征伐九州后觉得信心大增,在考虑琉球或朝鲜的时候,反倒失去人类应有的进取心了。 若说申斥弟弟秀长算是一例的话,那末因茶碗的价格而同利休发生冲突,是除了秀吉之外别人难以做到的。 对淀君的迷恋,让庶民心惊肉跳的为所欲为,以及对阿吟一见钟情……等等,都可以看出年轻时代不知道何为放荡的不幸的境遇,又不能不令人同情。 问题在于更进一步深掘的人的灵魂之本性上。 (秀吉仍然是卓越的漂亮的花中之花啊!) 因此,他十分自负:我是一位领导者,无论何时都没有抛弃他,而是挖掘其掩盖起来的善良,结出美丽的果实。 或者可以说这是一种爱情,是一种近似于“父爱”的爱情。因此才能在经过三次努力之后理应断绝关系的大日和尚的思想上产生一种对真理的谨慎或懊悔。 反正两人因此而形成了一种针锋相对之势。 “大日先生,您为甚么不说话?您不认为抛弃殿下要比帮助更坏吗?!如果从此断绝关系,那不是和允许自己的儿子放肆的不负责任的父母没甚么两样了吗?” 越说越激昂,大日和尚的脸上现出了苦涩的表情。 “怎么样?是眼看着七零八落下去,还是从您开始做起?” “宗拾先生,那么就这么办吧!被您责备那太难受了。所以,我相信您,靠您的领导,为使关白不犯错误再在堺地待一段时间,并为他祈祷。” “那么……您这样决定了?!” “那当然。但是,众生所要求的不是战争,也不是侵略,而是希望太平的菩萨所为。这一点望能再次铭记心头。” “明白了!利休居士如有阿吟的事需要商量的话,那我定前去侍候,一件件与你屈指相约。怎么样!这样可以了吧,利休居士?” 然而,利休依然表情深沉地盯着锅边。曾吕利说罢,却爽朗地再次大笑起来。 算盘战略 从此以后,曾吕利才开始认真地来往于聚乐第之间。 他把说服秀吉一心一意地去设法平定关东和奥羽,看得比甚么都重要。 即使是继承了信长的计划,那么能够实现的人,也必然是与信长无法比较的人。仅此一点,要将四十九岁在本能寺修成正果的信长的功绩与今天的秀吉的功绩做一比较的话,就会发现具有十分奇怪的悬殊。 “日本人所希望的就是统一的、太平之中的幸福。” 为了这一目标,哪怕短暂的统一也是必要的。一有机会,就在笑话痴语中道出。 然而,在此当中不可能没有一点儿不安。 任德川家康为左近卫大将、让其进入骏府城,以及四月十四日,天皇巡幸聚乐第受到盛情款待引起天下人注目,这些都与进行东征准备有关。 可是,一方面仍未忘记责备对马的宗义调。宗义调因此健康受到严重损害,于天正十六年十二月十二日病故,享年五十七岁。而秀吉在知道他死去的同时,又给其嗣子义智写了一封内容严厉的信,命他继承义调之志去向朝鲜王问安。 丈量地亩一事也严命秀长去进行,与此同时严禁诸国百姓收藏兵器,进而如他所设想的那样于七月二十三日严命将武士的佩刀以外的兵器全部收缴。 这些都是作为保证东征成功的诸项政策,曾吕利并不十分担心。 利休的女儿阿吟之事,利休断然拒绝,连秀吉自身似乎也感到意外。对利休的感情如何不得而知,反正这件事是暂时放了下来。 十六年的闰五月十四日,秀吉命五十三岁的佐佐成政自杀,而将成政的领地肥后国分给加藤清正和小西行长。 “甚么,在这期间小田原的北条氏政父子不战而降了?” 如果要说明的话,氏政之子氏直是德川家康的女婿。 (或者可以说尽管没动兵也可凭自然的威风去平定了……) 正在这样想时,太夫人的病在聚乐第引起了很大骚动。病名叫做霍乱。秀吉对母亲的孝顺是天下有名的。 仅此方面,相继举行了疾病平愈的许愿祈祷,在皇宫里,天皇也亲自许愿参拜,并且向伊势神宫差遣敕使。 “殿下,太夫人的病已渐痊愈,真是太好了。”曾吕利访问秀吉,是在秀吉下达没收兵器命令的七月八日的前一天。 “曾吕利啊,我今天更加觉得父母养育之恩的鸿大了。”秀吉的脸色显得格外健康,眯缝着眼说道。 “哎,我看出来了,对殿下这么深的孝心连神灵都会为之感动的。” “不,曾吕利!父母恩情之深非人智所能及。你把耳朵靠近一点。” “是!这耳朵行吗?不凑巧,今天带了平常的耳朵来的。”曾吕利看到秀吉脸上带有戏谑的微笑,因此也马上装作滑稽的样子将耳朵凑了上去。 “曾吕利啊,你知道殿下我今生今世最想要的是甚么吗?”他虽把嘴靠近耳朵说的,但是声音却同平常一样大。 “殿下最想要的……难道说是比淀君还年轻美丽的女人吗?” “嘿嘿嘿……女人嘛,是不需要那么多的。只是偶尔偷一下所喜欢的别人的老婆那才够味哩!而偷的本身,就有一种难以忍耐的兴奋。” “这万万使不得,殿下!如果做出这等事,世间必然要传出来,这样会使整个诸侯华族都恐慌。” “罢了、罢了……这种事就不要在意了。女人的事也好,军事也好,做为男人就必须适当地制造一点恐惧。你把耳朵再靠过来,我说一件好事给你听。” “又是耳朵。是、是,这个机密是甚么事呢?” “你不要吃惊,曾吕利!殿下我有了继承人了!” “哎?!您说的继承人……,不会是北政所夫人吧。究竟是哪位怀孕了?” “嘿嘿嘿……是淀君,她已有孕了。其实,太夫人一直担忧我膝下无子,宁肯自己死去也要为我许愿,求神灵保佑我。” “照您说的话,那么太夫人的重病是由此而得?!” “是的。连天子都在内侍所举办御神乐。二十日是五常乐、千遍乐,二十一日亲赐御拜。不但皇宫,连伊势、春日、住吉等地都派遣了敕使,但毫无效果。因此,让某占卜者算了一卦,说是太夫人用缩短自己的生命为我换来继承人。并且在伊势、春日、住吉等地皆许了愿。” “噢——,这样连神灵也难办了。神灵究竟给了谁面子啦?” “不要着急嘛,曾吕利!话有个前后顺序,殿下我作为儿子,是深知太夫人心思的。提多少条都不过分,我已火速去过各神社许愿了。” “这可真是许愿比赛了!” “是的。究竟听哪个愿,那就全凭神意了。太夫人之生命,无论如何请求能再延续三年。不,如三年不行的话二年……不,二年还不行的话勉勉强强活上三十天也好。不仅伊势、春日、住吉,有关的所有寺院、神社都命它们做祈祷了。” “这……连许愿都遵照您的命令去做?” “没有意义的话不要说,我是殿下嘛!但是这些祈祷还是起作用了,太夫人病好了,另外与此同时淀君又怀孕了,怎么样曾吕利!关白太政大臣的威风是甚么,这回你知道了吧!嘿嘿嘿……” 曾吕利的嘴并没有被堵上。无论多么认真的话题都能以适当的玩笑形式进行,这在两人中间是经常的事。 但是,这次谈话却包含了不容忽视的内容。 这就是秀长经常担心的,淀君怀孕一事。 不,比这更让理性派的坂内宗拾奇怪的是,秀吉接二连三地将还未出生的胎儿定为继承人。 “殿下,首先这应该高喊万万岁!不过,淀君怀孕您是甚么时候得知的?” “这个嘛,就是三天以前。你不要再说别的了,这是事实。” “虽然您说是事实,但是……真怪呀!殿下刚才几次说过继承人、继承人的,还只是刚刚怀孕,怎么能知道他就是继承事业的幼主呢?” 听了曾吕利的话,秀吉把为避暑和遮秃而戴在头上的紫布取了下来,十分厌烦地敲着凭肘几的边缘。 “曾吕利,你怎么总是中途打断我的讲话。暂时就这样想好了,太夫人许了愿,天子也亲自御拜,几次差遣敕使,另外殿下我光给各寺院、神社的布施就超过一万石。还有,太夫人病体康复,淀君也有了身孕。你怎么就认为那个孩子不能成为幼主?简直是吹毛求疵性情乖戾者的本性!这个脾气不改的话,你会不得好死的!” “唉呀呀,这实在对不起。我还想是否因为怀了孕,连她本人也被指定为继承人啦?” “住嘴!近来,你也好利休也好,因为受宠渐渐有些得意忘形了。今天我很忙,你退下去吧!” 然而,曾吕利可不是因这么一点事就吃惊地退下去的人物。 “噢,又受斥责了,是的是的,本来是想要说重要事的,结果却净说些没用的。那么,话就留着以后再说吧,我还是赶紧去大坂向太夫人请安去吧。” “甚么,你说有要事……?!” “是。不过……以后再说也无妨。其实这是言继卿和西笑承兑说的事……但也不必马上回禀,还是把讨伐关东放在前面吧……” “甚么,把讨伐关东放在前面?!蠢货!那已经是随时都可以出发的事。你把殿下我看成甚么了,难道疏忽大意到毫无准备的地步?” “这我就更惶恐了。那么这次将率大军向何处进发?” “你已知道何必再问?!” “那样的话,我有一事不能不禀报。届时从日本国内将能动员多少大军的军费?当然了,只要关白太政大臣命令一下,是绝不会说个不字。然而,那些英勇善战的各诸侯们,财政方面未必像殿下那样富有。如不富有,只能连续从领地的民众那里增加各种税收。万一百姓们不满趁其不在家时图谋造反那就麻烦了……为防不测准备得充分吗?我可是一直担心着哩。” “你说甚么?筹措军费能引起民众起义?哼!为了不使他们能够起义,我将兵器全部没收给你看看!” “诚然,此事我亦问过大和先生(秀长)了。真是一个好主意啊。可是,并非除此之外再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你是说有好主意可使起义绝对不会发生?” “的确如此。也就是说,军费由殿下出,而不要让刚刚动员起来的各诸侯出。这样,各个诸侯必定十分高兴。而敌方不知道殿下的财富到底有多少,一时会不知所措。再者,如果用了这一手,战胜后的领地瓜分就会容易得多。因为军费的大部份由殿下支出,所以在分配领地时也至少不会有谁感到不满的了。”说到这里,曾吕利又说了一番话直扎秀吉的心尖。“重要的是,信长公对这种作战方法一无所知。而您却认为,杀人劫财的强盗行径是武士的习惯,因此能战而胜之,并严厉地责备他必须胜而夺之。明智光秀等人无法忍耐下去而谋反,那种古老的作战方法,在当上殿下以后彻底改变了。” “蠢货,还不快点闭嘴!” “是!” “军费都是殿下我出……因为是为了国家而战嘛!在这方面,我总是没二话。” “这没得说的。连殿下的智慧都记不住了,殿下已经把许多涌出金银的矿山都控制在手中。另外,通过各港口的贸易如果能赚到钱的话,那么军费的筹措就更不在话下了。” 秀吉低声呻吟起来。因为曾吕利的算计一个个都是冲着肺腑而来的。 “这家伙,一谈起钱来变得很顽固,你认为这次攻打关东需要多少费用?” “得四、五十万两。这些钱一直在殿下的金库里打瞌睡哩!” “就像你亲眼见到过似的。四、五十万两可是一个巨大的数目啊!” “如果将这笔钱作为预付金的话,那么就有法子用不着凑到四十万两啦。您看如何?这一带发生了与信长公截然不同的预先付款的战争……这会让人们说些甚么呢?” 被质问后,秀吉盯着前方许久,陷入了深深的思考之中。 预先支付战争费用 曾吕利的建议具有不能不采纳的魅力。 (连信长都做不到的事……) 这件事对于今天的关白来说,具有做任何事都比不上的魅力。 因此,秀吉于天正十七年五月开始讨伐关东之际,在聚乐第上从皇弟古佐麿王,下至天下各诸侯花了三十六万五千两这一庞大数目的金银。此事的原委在西笑承兑的《日用集》中有详细记载。 太夫人的《御烦平愈记》也遵照秀吉的命令详细记录了下来,这一记录下来的事实,是了解秀吉这样一个人物及其后半生的心理经过不可忽略的好资料。 秀吉凡是有甚么得意之事,必定让谁为其记录下来,这从喜好宣传的性格上来看又是合乎情理的。 当然了,预先支付战争费用一事另当别论了。但是,他却说:“人的寿命无常,作为关白的遗物将金银散发给各诸侯。分给各诸侯的金银是:黄金六千个,银三万五千个。人的生死难定,在其临终之际,由于不知道疾病和死亡之痛苦的前因后果,所以首先进行分配,……” 这位必定是算计到了为了太夫人的康复以及在这次分配之后出生的鹤松,应该更有效地做些甚么事。 秀吉的长子鹤松是天正十七年五月二十七日降生的。 不用说,这位“幼主诞生之记”也被记录了下来,由此可知当时上下不胜欢喜之极。因为在他出生前夕,散发了当时的钱三十六万五千两这一巨额金银,所以是不能不高兴的。到处都是肉麻的奉承。 可是,曾吕利、利休以及秀长、北政所夫人,还有夫人从小培养起来的武将们是不包括在其中的。 首先一点,他们不相信淀君的贞节观念。不仅仅是淀君,连充满整个聚乐第中的解放感,都显得十分紊乱…… 曾吕利所听到的、传说是鹤松父亲的人就有三个。其中之一是大野治长,另一个是石田三成,还有一人是当时市井之中较为有名的歌舞伎者。 最令曾吕利吃惊的,实际上是太夫人的发病动机:祈祷缩短自身性命也要换来继承人。正好在这个时候风闻淀君怀孕了,而太夫人对此惊愕万分昏倒过去也是事实。从那时起便起劲地宣扬淀君怀孕了,……这就不难看出背后一定有人预先在操作。 所猜测的真正父亲不论是谁,肯定是有接近淀君机会的人,因此这一怀疑不免有些可悲了。 如果不是面临着攻打关东,这种怀疑必定要在秀吉的心里投下某种阴影…… 就在这种上下欢喜与奇怪的怀疑互相交织之中,开始了天正十七年至十八年秋的关东讨伐。 这次战争的详细经过就不在这里叙述了。反正是展开了一场与信长的战法性质完全不同的关白殿下的征战。 十七年,完全是利用德川家康做些预备工作的。而秀吉自己进宫,从天皇手中接过节刀率兵离京出发的时间是天正十八年三月一日。 接着攻下小田原,全部拿下关八州,进而攻占奥州的会津、挫败伊达政宗的傲气凯旋的时间是同年八月十二日。 这次出征,秀吉把淀君带到了阵中,将鹤松丸作为嫡子留给大坂的北政所夫人。 在小田原的阵中时,点茶啦,轮流朗诵连歌啦,并曾一夜间筑起一座城,一瞬间天下都听他的了……并且在小田原陷落时特意把通往鎌仓的道路修复了,以掌握天下政权者的身分去鹤冈八幡宫参拜。 在鹤冈八幡宫,他将手放在了源赖朝木像的肩上说:“赖朝君,你作为源氏的嫡出子弟夺取了天下。可是我,原本是尾张一个百姓的儿子,现今成了天下之主。其功劳到底哪个高呢?哇哈哈……” 说完这些大话后拍了拍神像的肩,连旁边并排站立着的神官们都感到震惊。这个故事后来在民间广为流传。完全是得意忘形到了极点,似乎是只有他才做得出了这么一番伟大的事业。 接着进军会津,在奥州一带开始了丈量土地,凯旋京都的时间是天正十八年九月一日。 十月五日,在聚乐第召见了非常固执的朝鲜王的使节,正使黄允吉、副使金诚一。 秀吉想,这一定是宗对马守努力的结果,终于使朝鲜王屈服了。 因此,十月十五日同样向菲律宾国主发去了要他投降并朝贡的口气严厉的信。不用说,他一定是确信很快就会实现的。可是实际上到此为止便是秀吉显赫一生的最后一幕了。 从这个意义上看,可以说人生完全是具有讽刺意味的,也是严酷的,对任何人都是极其公平的。上天绝非单单对秀吉这样宠爱…… 秀吉想起了因病未能同行的弟弟秀长,在给菲律宾国王发去书信的第二天,突然萌生了要去大和的郡山城去看看的意念。于是,十月十八日离开京城,十九日便抵达了郡山城。 “病是从精神上得的。比殿下我年轻却悠闲自得,还说是挂念太夫人,简直是天大的不孝啊!” 秀吉的嘴仍是那么不饶人,一边挖苦一边来到内客厅,若无其事却又不禁暗暗吃了一惊。 秀长并未躺在床上。大概是为了迎接关白太政大臣勉强支撑着起来的吧。眼睛及两腮都塌陷下去了,嘴唇呈现出浅紫色。 (看样子病得不轻……) 对勉强用双手支撑着的秀长,秀吉是一阵大笑。 “哇哈哈……身为大和大纳言却因这么点儿病……也罢,像以前太夫人时那样,本殿下严命全日本的神灵保佑你尽快康复,一定会好的!” 听了这话,身为大纳言的秀长哭了起来,眼泪扑簌簌地落到勉强支撑的两手上。 “兄长,这种安慰,您认为现在的秀长会高兴吗?” “甚么,你不高兴治好?!” “寿命乃天意,何时上天把我召唤回去,我一点儿也不吃惊。但是……” “但是?这是甚么意思?” “我非常担心兄长自身的事。” “太自以为是了!做为病人,就不要挂念殿下的事了。” “兄长太健康了。因此,每当做事时都非常突然而不考虑后果,而我以及利休居士是如何背地里操心做善后工作,您并不知道。” “甚么?你和利休……利休,他是一个不把人看做人的家伙,所以我把他从小田原赶走了。打那以后一直没见到过他。茶堂嘛,像利休这样的人多少都能找出的。” “兄长,您是否知道嫂夫人为何默默地把鹤松留在大坂?” “唉,又说些奇怪的话了。虽说我老来得子,但舍丸(鹤松)毕竟是殿下的幼主,留在大坂城有甚么奇怪的呢?” “那么,您是打算今后一直……让嫂夫人去抚养了?” “你说甚么?!不,也许我要领回聚乐第让淀君抚养。这样行不行?因那个孩子并不十分健康。” “这正是我等担心之所在。幼主身体不好,让淀君养育……幼主到了二十岁时,兄长已过七十了,万一……” 连秀吉也不安起来,眼睛看着别处。 “我死后,如果死了……你的意思是到了那时如何是好吧?人生,谁也想不到那么远,人的命运是由上天决定了的。” “兄长!抚养幼主委托嫂夫人是最好不过了。嫂夫人抚育起来的武将们没有一个是软弱、性情乖戾的人。并且,也用不着怎么提防。所以,为了以防万一,有两三人……” “你是说养育像秀次或者秀胜那样的人?可是……” 说到这里突然闭上了嘴,大概是想起了淀君的缘故。淀君做为生母,如果鹤松当不了继承人的话她也不会承认的,况且她肯定要提出自己的孩子还是由自己来抚养…… “兄长,此事太夫人、嫂夫人都格外担心。世间有‘月有阴晴圆缺’这句谚语,还是请您不急不躁……” 听到这里,秀吉又用平常那样的大笑将话打断了。 “哇哈哈……你呀你,当上了大纳言了,可你的气量却变得这么小。说甚么月有圆缺,哇哈哈……如果是事实的话,本殿下攻打关东就不可能取胜。是不是?因为我在当关白太政大臣时月是圆的。行了行了,大村由己写的聚乐行幸记已完成,我让人抄了一份拿来了,你读读这个器量就会大些了。好吗?连天子都依靠本殿下……这样的殿下或大纳言,却为女人般的无聊事想不开,那还行?对了,殿下回聚乐第后立即为你,就像太夫人病时一样命令全国各寺院、神社进行祈祷。还有,回去时要尽快顺便去春日,看看神乐,不要总是闷闷不乐的,病是从精神上得的。” 言辞虽然有些粗暴,但是里面却流露出深深的兄弟之情。秀长一时间无言以对,抬不起头来。 “你知道吗?你的这位哥哥表面看像是急性子,但并非如此,即使是立刻决定之事,思考也要是别人的二三倍。连信长这样难以取悦的人,也一次没有惹他发怒,简直是神变不可思议的英杰。本英杰在小时候曾背过你,你在我背上不老实,你的尿直渗进殿下的后背。我为你去祈祷吧!我说了为你去祈祷,大纳言!” 秀吉彷佛在这位弟弟面前恢复了人情味很浓的凡人形象……秀长想到这更觉得必须说些甚么。 “兄长……这样做太可惜了。” “说甚么,我俩是实实在在的兄弟呀!” “越这样,我就越觉得必须说出来……兄长!不要疏远利休居士。如果同居士分手的话,整个堺地众人就会离去的。如果故意把堺地众人弄到远处去的话,那么一旦海外出甚么事,情报就会混乱,运输道路被切断,国内就会倒退回战国时期了。所以,无论如何也要像从前那样对待利休居士,把他当作商量伙伴。” “哈哈哈……知道了、知道了。难怪社会上传闻你和利休的关系特殊,利休这家伙非常傲慢,这次就看在你的分上照顾照顾他吧!” “那我就太幸运了。另外还有一事……” “还有啊?说说看。” “就是淀君的事。” “甚么,淀君的事……?!” “是的。兄长对人生缘分的作用并不知道。过于相信人的力量,如果无视甚么怨恨或孽缘那就没法维持下去。那位叡山的圣僧说给我听的。还有个叫大日的和尚,平清盛及其一族为甚么灭亡了,兄长知道吗?” “唉!你又说些傻话啦,大纳言!” “清盛宠爱杀害自己丈夫的常盘御前,而常盘所生的五郎判官(义经)却使其一族全部葬身西海。” 秀吉不禁咋了咋舌,连脸都扭歪了。他深知横在自己与淀君之间的十分严厉的战国姻缘。 “大纳言,你好像还在发烧,就到此为止吧!” “不!此事如果不说出来那是对兄长的不诚实。兄长!这种情况下出生的幼主,与兄长及其他本族的幸福并没关系。所以,将幼主交给嫂夫人,等于慢慢地切断孽缘,使其在没有恶灵活动的场所里茁壮成长……” 秀吉转身站了起来。到底是秀长病得不轻,他没有大声申斥,只见太阳穴处青筋暴起。 “秀长,你有甚么事要拜托夫人的吗?” 问的意外的平静,但内中包含着坏心眼和嫉妒。而秀长却诚实地点了点头。 “比起嫂夫人,还是太夫人更加挂念我啊!” 一听到太夫人,秀吉又咋起舌来了。 “年纪大的人都迷信,不过也罢,本殿下一眼就能看出太夫人或夫人的心思。你就不要惦记了。三好希望不要把我儿子秀次扔掉。我明白了。甚么你也不要多说了,安心静养吧。殿下我稍事休息后便去春日献纳神乐,我将命令这样去做。” 说完后,对平伏在走廊里的侍者们连看都不看一眼,迳直走出了秀长的内客厅。 天正十九年 大和大纳言秀长的预言可怕的说中了。 有圆有缺,这是用月亮做比喻的大自然的现象,这是对任何人的人生都适用的,既不迷信也不神秘的实际存在。 无论怎么幸运的人生,也不可能一生都在幸福的轨道上行进。 圆后即缺,缺后又趋于圆。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圆后即缺”之俚语,如果满怀希望地改为“缺后必圆”,也是正确的。 只是无可比拟的自信家、不知满足的理想家丰臣秀吉自己缺乏这种感觉。 只有这种感觉,才能通晓重要的人生万事之悟。然而,是否也应该说在他面前的关白太政大臣的威风反而使他自己变得盲目起来了呢? 如果让隐居于堺地助松庵中的大日和尚来说的话,缺少这种感觉的人永远没有安定。 另外,甚么醒悟啦,达观啦,讲一些难懂的道理是无用的。只不过如同万人胸前带一白扇子一样,看看是否持有“反省”这样一把扇子罢了。 “保护自己,尽在这‘反省’二字之中。” 大日和尚对曾吕利这样说过,对利休也常说。对这两个人说了,那么对自己就更要反覆说几遍了。 说起来,每个人都是带着各种不同的优秀品质出生的。因此,如果把这种反省当作刀带在身上的话就会成为一名出色的武士,如果当作船桨的话他就会成为划船的名手,当作算盘的话就会成为有名的商人,当作锄头的话就会成为热心的农民。总而言之,要用反省这把锄进行自我开发……而秀吉,对于这样的事是不会不知道的。然而,他当时却认为弟弟秀长的认真的劝谏不足挂齿。 正月一日,让羽柴秀次从清洲首先讨伐奥羽,以敏锐的目光注视着伊达和蒲生的力量对抗。正月十二日,令沿海诸国准备遣外舰船的水手。 在这个命令的背后,不用说隐藏着顽固地坚持出兵朝鲜的意念。 尽管宗氏进行了各种交涉,但是朝鲜王的话忽左忽右,并未按照秀吉的意愿去行动。 正在这时,曾一度回到堺地的利休来到了聚乐第,劝谏道:暗示出兵朝鲜或讨伐明国的同朝鲜王的交涉,对日本毫无益处。并提议,让其首先进贡,加深友好就应该满足了。 秀吉大怒。 “你连本殿下经纶方面的事也要指示?给我退下!”秀长的恳切要求早已忘得一干二净,他敲着凭肘几说。并且再一次将利休赶回堺地。 (是的。秀长说过要巧妙地利用那个家伙……) 当他突然想起这件事时,秀长死去的消息从郡山送来了。 (甚么,秀长死了?!) 这对于为所欲为的秀吉来说,一种命运朝自己背过身去了的预感,变得显明起来。 然而,这一预感并未使他成为深刻的反省者。 (难道我秀吉真的输在这等事情上?) 相反,当旺盛的斗志被激发起来时,利休的信,即第二次谏言到了。 利休听说秀长死了,越发感到两人责任之重大。当时传闻,秀吉在三件事上对利休的言行十分不快,首先是关于茶事及政治上的位置,再者是关于大德寺长老们所关心的茶与禅,最后是这些长老们关于炫耀居士的道业而装饰在山门之上的木像的见解。进而,清楚的表明了靠武力向海外扩张的不利。 如果执行睦邻友好政策的话,那么不久朝鲜国王的心就会靠近我国,秀吉方面不用强求,同大明国的双边贸易也必定会恢复。因此,与其使用武力不如用一生中只能碰上一次的茶的精神去结出丰硕的果实,秀长是这样想的,自己也是这样相信的。 这个超过了秀长,对于决心向世界显示一下前人所达不到的日本人的气概的秀吉来说,简直是损伤了他的面子一样。 (啊,这家伙又向我秀吉挑战了!) 这个,以大和大纳言秀长生前最挂念的形式爆发了出来。终于,决定把利休从京城赶到了堺地,接着命其切腹自杀,又将大德寺山门的木像卸了下来拖到聚乐第前面,处以磔刑并示众。 秀长死于正月二十三日,利休以七十岁高龄毅然切腹自杀是正月二十八日。期间曾夹着闰月,大约过了两个月,秀吉身边不可缺少的亲信们便无踪无影了。 另外,那时起,已经被送回淀君身边的鹤松丸,三天两头有病,可真是名副其实的病秧子。 一边为秀长的葬礼、讨伐奥羽的结局忙得不亦乐乎,一边命令新奥羽的怪物伊达政宗进京。因此,鹤松的病对于一点儿闲空都没有的秀吉来说,该是多么大的损失啊?想到这里,命运的残酷令人战栗。 完全如此!天正十九年,是使秀吉这样的英杰体会人的意志界限的一年。 在这种气氛中,五月五日,朝鲜的覆信来了。 可能秀吉仍然用讨明这样的文字威胁朝鲜国,但对方明确表示:“讨明不可”。 秀吉斥责宗义智:“你说朝鲜国害怕我秀吉,是不是撒谎?这样的话,你直接去朝鲜,让他们回答清楚,因为秀吉的讨明不可行,届时愿不愿意充当去明国的向导?” 听了这话,宗义智是无法拒绝的。 他在六月里去了朝鲜,确认了对方根本无意去这样做后返了回来。 可是,如果这样如实地回答的话,很容易立即引起讨伐朝鲜的战争。于是,同小西行长进行了商量后,态度非常暧昧,含含糊糊地报告了上去。 这是在失去利休以后,第一次出现的情报网的混乱。 当然了,秀吉似乎完全从反面接受了这些。 “甚么?使劲打的话,就会照你说的去做了。” 于是,七月二十五日,为了整顿国内体制,命令全国同时进行丈量土地的时候,遭到了命运的最大打击。 不是别的。八月五日,带着各种各样问题出生的鹤松,在虚龄三岁,实际上满二岁零二个月时,还未迎来凉爽的秋天便死去了…… 老来得子,又天生的体弱多病,在当时并非没有前例。 然而,对于坚信自己的意志或命运靠自力本领是可以克服的秀吉来说,感到如同天地整个都背叛了自己一样的惊愕。 那时,秀吉正在东福寺祈祷儿子尽快康复。当听到死了后茫然不知所措,好像一切希望都破灭了的病人一样蜷缩在屋子里。 直到六日清晨,好不容易才剪下发髻服丧,但是,这恐怕是秀吉一生中使他震动最大的一件事吧…… 精于战略战术、出现在战场上的秀吉,简直如同鬼神。然而对于亲人的生死,却非常软弱。后来,听到太夫人死讯时,在从名护屋返回途中曾昏倒过。 类似这样的描述,多少有些夸张,但是这是他的本领。如实地在感情上表现出喜怒哀乐来……此事本身,其实是与奔放的自信相联系的证据…… “鹤松丸死了……” 各诸侯间传说关白殿下听到这个消息后疯了。这好像是事实。 当时的事情,在近卫信尹的《三藐院日记》中这样写的: 当年(天正十八年)岁末,正值新春之际,却命我汇报入唐经过。正在遵照御志每日建造大佛之时,幼主患疾……医庵的洋医竭尽医术,所有的神社佛阁无一不做祈祷,但天道有圆缺,权威也常不被顾忌,终于化为秋日之晨霭随风而去。殿下对此不胜悲叹,精神异常,剪去发髻,由于菩萨心肠,上下老少为献上安慰,也皆自剪发髻,筑起坟塚。完全是发髻的坟塚,真是不可思议。 大概是因为秀吉剪了发髻,所以不仅各位诸侯,连百姓们也纷纷仿效做起了毛发塚。 德川家康以及毛利辉元也照着秀吉那样做了。 在这种悲伤的叹息之中,被怀疑是否疯了的秀吉于七日参拜了清水寺,接着九日悄然无声地躲到摄津的有马温泉去了。 这期间,他几乎甚么也不说,可见打击是多么大了。对于他来说,这件事从根底上动摇了人生的自信心。 最后的机会 社会上有人把秀吉的出兵朝鲜与鹤松丸之死硬联想在一块,这是没有根据的。 其实,在《三藐院日记》中也记载着前一年、即天正十八年时的入唐决心。 从而一度曾茫然不知所措、犹如狂人般的秀吉,在有马温泉静心思考,并且重新将后半生的生活之路决定了下来。 遗憾的是,在此决定中并未考虑到秀长、利休的想法以及大日和尚的反省和曾吕利的迷惘。 对于曾吕利来说,有马温泉是不能忘记的地方。 当然,他必须紧跟秀吉身后。这也是利休的遗志,并贯穿于秀吉的整个一生当中。 并且,他理所当然地会见了大日和尚,听取他的意见。 大日说,这次鹤松的夭折,是神灵在秀吉的心中唤起菩萨心肠的最后机会。 “如同我在山崎吃败仗一样,失败了的我如今就是地狱的人。像秀吉这样出色的人还不想让其成为地狱中的居民,因此把鹤松召了去,为其创造了一个机会。……不要担心,他是非常聪明的人。” 此时的大日和尚索性相信了秀吉,曾吕利也想这样去做。如这样的话,这次不幸可以变成温暖着老年后秀吉的慈悲。 秀吉来到有马后,两三天里总是愣愣地盯着前方。 曾吕利晚两天到达,在秀吉呆呆地思考着甚么期间,他没有露面。 人生必有大悟之机。现在,在秀吉的心中,开始了所谓地狱人的固执同超过事理的菩萨心肠的格斗。这样的话,就成了幸福与不幸的分歧点的格斗。 然而,这绝非秀吉个人之事。 现在的秀吉,成了两手紧紧掌握着日本众生之命运的当权者和领袖。 另外,这位日本的领导者如果一步走错的话,那么朝鲜、高山国(台湾)、琉球、菲律宾等同样地很容易被地狱的喊叫所占领。 第三天清晨,秀吉第一次提出要洗澡。当近侍小声告诉曾吕利后,他马上变成了搓澡的男子,用布缠好头之后出现在洗澡间。 (像秀吉这样的人是不会一直徘徊于迷惘之中的……) 如果对方醒悟的话,那么就用翻天覆地般的笑语去应答吧! 起初,秀吉并没有觉察到正襟危坐在浴盆对面的搓澡者就是曾吕利,他在浴盆中几次大伸懒腰,打呵欠,并且伸展双臂呻吟起来。 (是的,鹤松这个孩子虽然死了,取而代之的真正的丰臣秀吉诞生了……) 曾吕利感到全身充满了新的活力,兴奋得眯缝起眼睛来了。 秀吉从浴盆出来后,曾吕利立刻弯腰走了上去说道:“给您搓澡吧?” 貌似大胆的小心 当知道为自己搓澡的男子是曾吕利时,秀吉的表情对曾吕利来说一定是终生难忘的。 “你……不是曾吕利吗?” 说这话时的脸部表情,既不是关白殿下的,也不是羽柴筑前的。而如同赤裸裸的老百姓来到温泉一样,既无做作又无炫燿,完全是一副惊呆了的面孔。 然而,就是这样的面孔在曾吕利用发呆了的表情点头时,又完全变了。 “是啊,是曾吕利这家伙。嗳呀!你可真是个动作敏捷的家伙啊!” “是!我替您将今世的污垢洗掉。一听说此地是有马温泉,我曾吕利怎么会沉默呢?” “是啊!这样说来,在攻打柴田胜家之前,你信口说出的要给我的宝玉就是这个温泉吧!” “信口说出?这实在抱歉。那确实是白圭宝玉,如果将此弄到手的话,天下将会立刻向殿下身边靠拢过来的。” “曾吕利!你也剪掉发髻,而且认为我完全疯了吧?” “哪有的事。无论曾经如何哀叹,直到把这个国家治理好了为止,您是不会垮下来的。” “是的!是这样的,曾吕利。实际上,昨晚我潸潸泪下,是一边哭一边入睡的。” “是很痛心。这孩子正是最可爱的时候啊!” “我梦见了刚刚会说只言片语的幼主。两岁零两个月,刚刚会叫爸爸妈妈。但是,这时他却口齿清楚,你猜他说了些甚么?” “那,都说了甚么呢?” “善哉善哉秀吉!我是日轮、是太阳,别名叫大日如来。” “是那位幼主?……” “当然了。吃惊了吧,曾吕利?……之后,他便用那金铃般的声音说:实际上,我们为了试试你有无大志而把你的爱子的样子改变了。你的一切行为全在我们眼中。” “嗯——” “另外,如果对事业的不安已经消失了的话,那么站在其身旁,反而不会成为妨碍,尤其是现在已经归天了。” “这,太惶恐了。” “尽管这样说,反正每当我确立志向时,干搅者就会出现。表面看来像是朋友实际上是敌人。千利休,舍弟秀长等人就是被魔鬼迷住了的敌人。我终于看破了……” 秀吉说到这里,曾吕利慌张地将搓澡布抖了抖。 “殿下!” “甚么?……” “刚才您说的梦完全是撒谎。不,这是谎话说出来后变轻松了的证据。尽管如此,您说的梦也是滑稽的。” “你明白了吗,曾吕利?” “怎么不明白?殿下总是可以一丝不挂地接见我。附在殿下身上的既不是利休,也不是大和大纳言,而是织田信长公的鬼魂。” “甚么?信长公的……” 秀吉的脸色一下子变了,曾吕利赶忙把话岔开了。 “信长公,总是太富于幻想了。因为他没有认识到自己的愿望不切实际,所以中途遭到了意料不到的失败。然而我们殿下嘛……” 说到这里,他觉得可以逐渐转为进谏了,于是绕到其背后用力搓起澡来。 “哇哈哈……” 秀吉假笑起来。大概是提到信长公时他突然想起了其侄女淀君的缘故吧。可是,话题又被岔开了。如这样的话,必须再笑起来假装有度量,其实这正表明了秀吉的谨慎。 “哇哈哈……其实啊,曾吕利,我并非外表所看出的那样大胆。” “原来如此。” “如果被看破胆子小,那就会输给对手。因此,任何时候都要豁出性命,去进行殊死的搏斗。” “不,如果这样说的话,我曾吕利眼泪都要下来了。做为一个人,其弱点往往被认为是由身世决定的。” “其实,尽管我一边哭着一边入睡,幼主也不能出来的。死了的人怎么会再回到身边来呢?……不论秀长还是利休,都一样。” “这么说,您对利休居士等人已经不怨恨了吧?” “曾吕利……我为甚么要怨恨利休或秀长呢?即使现在,我本意也是愿意把他们叫到这里,请他们品茶的。” 曾吕利不禁停住了搓澡的手,慌忙用两只胳膊擦起泪来。 (连这位傲慢的关白殿下也哭了……) 如果说几乎疯了是事实的话,那么能否克服悲伤,在最初的七天里将其了结呢,对此,为了表明自己已经忘记了而高声大笑,这也是秀吉的真实面目。 “哇哈哈……” 秀吉又笑了起来。 “逞强,是我的第二禀性。如果不这样的话,即使活着也没甚么出息。任何同样生存着的人,都能咬紧牙关紧闭双眼面对着白刃、利箭和枪弹无所畏惧的。” “殿下……” “由于这个缘故,我比任何人都出息了。信长公呢,虽说是平清盛照顾了他,但是比起清盛公我更尊重赖朝公。因此,我曾特意绕道鎌仓,拍过其神像的肩……怎么样?在这当中都弄不清到底是演戏还是真的。” “的确,不、您说的对极了!” “所以,我一定要让你听听我的决心。我已经站起来了,已经从失去幼主的悲痛之中站起来了。从今晚起我决不再哭了!” 再也忍不住了,曾吕利又一次用胳膊去擦眼睛。这时,秀吉十分坚决地说:“幼主的幽魂虽然是假的,但是我已下决心从朝鲜开始直到讨伐大明。如果连这些事都不做就死去的话,我就成了欺世盗名的小丑了。假如关白太政大臣成了这样的丑角的话,那将是世世代代的国耻,国内的人们也将成为丑角以下的人了……不,秀吉的忠诚是绝不允许贪图自身安逸的……” 对这番话,曾吕利目瞪口呆。 “好吗,曾吕利?做法是有各种各样的,当然了,也各有各的喜好。可是,紧闭双眼去拚命干,由此而出息起来的男人,不论是当了太政大臣还是关白,如果他忘记了原来的拚命精神,那就是不诚实的。我将尽我的全力,今后继续去拚搏。先把幼主召唤去了的神灵的打算,也会表现在我身边的,你说是吗?” “……” “曾吕利啊,从明天开始,将以我的第二禀性一边高声大笑一边去拚搏。无论谁,都不想让别人看见自己的眼泪。用与年轻时相同的精力奔跑,所以你要明白其忠实程度。不,其实所谓秀吉,是除此之外不知道怎么做的男子。哇哈哈……” 宿命的火焰 当坂内宗拾曾吕利新左卫门知道秀吉出兵朝鲜已无法阻止时,便从秀吉的身边消失了。同时,也因为秀吉的怀旧之谈深深地打动了自己。 “我是无可奈何的了。”当他将此事告诉助松庵的大日和尚后,大日苦笑着说。 他似乎已经通过利休的死预料到由性格和立场所产生的因果报应间的冲突。 “我预料到会这样的。”他平静地说道,然后用一句话评价秀吉的刚强:“还是负于宿命了。如胜过宿命的话那就是圣人了,因此不能强求他也这样。必须重新寻找替代,因为在此世间永远会有的。” 如果死心了,那么是否意味着前途更加暗淡了呢?实际上,这位光秀大日和尚直到庆长三年为止都待在堺地。 在此期间,随风(后来的天海)经常拜访该庵,二人间的交谈内容大体上也是可以想像出的。 “领导人,当权者是不应袖手旁观,而应齐心协力去做。” 庆长三年,即朝鲜事情还未处理好,秀吉就死去了的那年。到这一年为止光秀一直待在堺地,当秀吉死去后,他也突然销声匿迹。但并不像死了。 堺地寺院留下的牌位上只写着“庆长三年X月X日”,并没有填上几月几日。不管是谁做的牌位,他仍然活着,所以是不能写死亡年月日的。 反正坂内宗拾远离身边之后,留在堺地的光秀究竟有些甚么动静,是一点儿也没有记载的,变得扑朔迷离、难以置信了。 “光秀还活着,就是天海!”民间的这种说法,显然是错误的。必须牢牢记住的是:天海跟随将军为封建时代的建立做出努力这一事实。 且说,秀吉从有马归来后,由于钻牛角尖,立刻着手出兵朝鲜的准备。这种严重程度完全与清洲会议后倾全力讨伐柴田胜家时相似。 秀吉返回京城是八月二十五日。他是十日去的有马,那么说他受到差点儿致疯般的打击后仅过了十五天便烟消云散了,终于包括重定将来的计划在内重新振奋了起来。对待疾病或苦恼都有一股拚命劲儿……只有这种拚命主义才是秀吉活下来的秘密。 他立即命令其外甥羽柴秀次确定奥州的制法,路经平泉返回京城。 因为他已经看到奥州之战胜利了。仅在军法方面就比以前严厉得多,严命浅野长政将被斩首的九户政实,以及从会津赶到米泽的俊鹰、伊达政宗转移到岩手泽。 不仅如此,高野山寺院的领地表面上有三千石收获,其实有五万石。发现后便毫不留情地命其自戕。 从丈量土地上表现出来的秀吉的毫不宽恕的严厉,都同后来决心“出兵朝鲜”的目的相联系的。 “连独生子都失去了,对寺院太软弱了!” 迎着这种谣传而上,可以说这也是他拚命主义战术之一。 就在申斥高野山之时,秀吉已经严令九州一带的各诸侯修筑肥前的名护屋城。命令是十月十日正式下达的,所以应该看作是在鹤松丸夭折的第二个月便开始了出兵朝鲜。 于是,正当命令九州诸侯修筑城池时,德川家康的嗣子秀忠被叫到了京城。这时,秀忠的养母朝日姬已经死去了。秀吉称少年秀忠为“德川侄”,简直就像自己的亲侄一样对待,封他为参议右近卫中将。 并且,不久以后立即决定将收拾完奥羽返回的外甥羽柴秀次做为自己的继承人,并马上封他为内大臣。内大臣的任命是在十二月十四日,十二月二十八日接替了关白一职,秀吉称为太合,站在征战队伍的前头。这样,出兵朝鲜就成了任何人也阻挡不了的燎原大火了。 远征明朝的大动员 这次出兵朝鲜的最初动员命令,正式说应叫作“征明动员令”。因为不是想讨伐朝鲜,而是让朝鲜做为引路者,进攻明国乃至占领,才是真正的目的。 如果问为了甚么?在此征战之际,没有任何根据。在秀吉以前,出现了织田信长这样一位有趣的人物,他制定了统一日本计划。可是接着出现了一位生存能力超过了信长的男子,如果说这是个原因的话并非没有道理。 信长当上了右大臣后,在本能寺倒下了。然而接着出现的拚命主义的男子丰臣秀吉,占据了信长等人无法相比的关白太政大臣的地位,能够随心所欲地统治整个日本,而且还很健康。 人,在健康的时候总想挣扎着做些甚么。但,并非他自己做,而是成了能够这样做的人,所以必定是一种前世报应。 只要还有健康方面的能量,他就会做到如有好色之心就去找女人,如有怨恨者就杀掉,如有反抗者就将其击溃。 然而,对秀吉来说,无论哪一方面都有点不同。 他之所以这样奋勇,不是因为特别憎恨朝鲜人或者明国人。 因为既无憎恨又无怨恨,所以才大举进攻,这一奇怪的反语似乎能够成立。 如果必须用道理来说明的话,大概应该说是生命之能量所具有的非常高尚的嗜好吧! 如果把这种嗜好看成是人的嗜好的话,那么人将要成为麻烦的多种多样的怪食者了。 爱好赛跑的人埋头于马拉松;喜欢游艇的人不顾别人妨碍也要到大洋里去;登山爱好者只要有山就要攀登,且难免在山里丧命。爱好革命的人,把那些故意杀害自己伙伴的奇怪的党徒组织起来,以及诸位议员们想把议会会场变成国营的吵架场所等等,他们对此并非全然不懂,而是地地道道的傻瓜。 这种傻瓜般的能量发散,在秀吉的场合,除了用“战争”这一形式之外别无他法。 他除了战争之外一无所知。不!做为战争中的成功者这一事实,成了与失败者的光秀走正相反的路的最大原因。 诚然,今天的人道主义的感觉,当时的人是不可能具有的。一旦涉及到战争带来的侵略、战争带来的和平、战争带来的幸福这一问题时,那么索性把战争想像为只不过是包含着为了接近自己的欲望而进行的家常便饭般的冒险的一个机会。 这样的话,战争与登山,游艇与马拉松将成为相同的行为。或许再加上赛马与弹子游戏也未可知。至少对于秀吉来说,既不是出自于憎恨的讨伐,也不是出自于怨恨的报复。 他首先考虑的是,壮烈的人之气魄,不怕任何人的敢于拚命的旺盛的精力。 (连这种精力都没有的家伙能干甚么呢?) 表现旺盛精力的效果,对于这个民族来说将成为留给后代的最宝贵的遗产。这是第一个理由。 第二个理由,与第一个理由相比,的的确确是从现实的利害得失中产生的。 断然实行严格的丈量土地,由此这位庶民关白所感觉到的实感是“日本狭窄”这一对领土不足的叹息。另外,对通货以及资本这类东西的机能不明白。劳动即战争,战争即胜利。并且领土也要扩大。 将领土与人口相比,这个国家是何等的狭小软弱啊! 为了扩大领土所进行的拚命……难道这不是关系到国家百年之欢欣吗? 织田信长只是在空想中想到的伟业,秀吉认为自己是能够使其实现的。正在这样想的时候,出兵朝鲜便成了不可动摇的梦想。 从而,文禄元年发生的事情,从心情方面来看不是极其残虐的侵略战争,而只不过是包藏着冒险之梦的无邪的浪漫主义者的行为,以及如同少年般的一心想干的体育运动。 渐渐把关白推给了秀次而自己成了太合殿下的秀吉,痛感到日本领土之狭小,随即便将日本土地的段别制度的变更作为实例提了出来。 秀吉时代以前,日本的耕地一反是三百六十坪。把一坪的收获作为一个人一天的食量,一年三百六十天,因此就把一反田规定为三百六十坪。 而秀吉,却把一反定为三百坪,从每一反田中减少了六十坪,这就等于增加了土地总反数。用今天的话来说等于百分之二十的土地“通货膨胀”。 身为百姓儿子的秀吉,为甚么采取增加土地总反数这一手段呢? 这里也可以看出秀吉性格中的另一个心里的秘密。即秀吉非常想尽量多分一点土地给那些帮助自己的各位诸侯。 当然,耕作方式也进步了,过去一反三百六十坪的水田可产的稻谷,三百坪就完全可以收获到。这样,就可以多少增加一些给部下的俸禄,秀吉对部下的这种心情是不应忽视的。不用说,这也同向海外扩张的决心相联系的一个重要的原因。 “像现在这样的话,我连酬劳有作为的家臣的领土都没有了……” 这个,直到最后都像恶梦一样与其终生紧密相连。像他这般爽朗,是被人喜欢的…… 虽说这样,我们也并不想过分地替秀吉辩护。也绝不能模仿那种嘴上说给职员们增加工资,而对通货膨胀闭眼不看的愚蠢的政治家。 也有像奈良县兴福寺多闻院的英俊和尚一类的人,他对于秀吉的海外扩张的梦想,作为另一个日本之良心,记录下了悲哀的批判。 不,也只有英俊这种担忧才是一般庶民的心情。 英俊听到开始动员的消息后立即说:“这是很了不起的工作。果真能成功吗?”首先就对其成功与否投下了不安的影子。他进而说道:“南蛮、高丽、大唐等,他们的高低贵贱的妨碍是非常严重的。” 索性站在对方一边并寄予同情。于是在开战后一个来月时,英俊叙述道:“高丽占领了六郡,丈量土地、修筑城池。当地的器物、女人、小孩被掠无数,其国民实在太可怜了。我十分悲伤,不胜同情之至……” 大概从那时起,国内就实施了战时体制,加强了丈量地亩,增加年贡,以赋役为名不断徵用人力,人心动摇非常严重,因此无疑是自然地将其进行比较的一种同情。这样,单单是不基于怨恨或憎恶的战争本身,其罪恶就更深了。 <hr /> 注释: 非凡的逆行 现在的秀吉,如果不从战争中感到生存的意义,成了太合秀吉后将全部的精力都倾注在内政改革的话,那将会怎么样呢?这种想像是常有的。然而,无论何时都是缺乏现实性的空想。 “难道在这方面还能再树外敌……?” 在诸侯们当中,被称作长老的一些人几乎都宁愿不说话了。因为他们看出了这是与他们的人生观不相容的、故意将船驶向毁灭的青年人般的冒险。 敏感的秀吉,并非没有看到这种气氛,仅仅针对这方面的对策,一个个考虑得非常周密。 当年信长曾说过:“照你的本事,用你的机智去夺取吧,夺到的领土任你支配!” 总显得有些过于大胆,类似承包一样的不负责,而秀吉则采取了比当年前进了五步或十步的周密的总体战的形式。 毋庸置疑,全军的指挥者是太合秀吉,在其直属的参谋部里他故意避开了德川家康、前田利家、蒲生氏乡、黑田如水等长老帮。 秀吉的命令能够立即加以执行的,似乎只限于精力充沛的那些中、青年。 这成了后来失败的最大原因。但是当时的秀吉必是认为那些长老们的慎重的战略议论反而会成为妨碍的吧! 因此,让浅野长政、石田三成、增田长盛、大谷吉继、长束正家、木下吉隆等人进入机要部门参与策划独裁。 当时日本的军粮基地是畿内、东海、东山、北陆、山阴、山阳、南海、西海等八道,总量为二千二百五十三万石。根据以前的徵用习惯每一万石二百五十人的话,那么大约需要五十六万三千人。 从中扣除那些在领国后方服劳役的人外,动员了三十三万多人。 因此,其中的二十万做为外征军,驻守名护屋大本营的约十万,担任京城守卫的三万。 出征诸将中的主要人物有小西行长、加藤清正、宗义智、锅岛直茂、黑田长政、大友义统、毛利吉成、岛津义弘、福岛正则、户田胜隆、长曾我部元亲、蜂须贺家政、生驹亲正、小早川隆景、小早川秀包、立花宗茂、毛利辉元、宇喜多秀家、细川忠兴、加藤光泰、脇坂安治、加藤嘉明、九鬼嘉隆、藤堂高虎、浅野长政等等。不用说,德川家康以下的长老帮们也随军出征。 财政、粮草、运输等计划均由长束正家执行,旁系藩的指挥监督均被世袭的诸侯、即内藩(小西行长、加藤清正等)的人所取代。 总指挥官是名护屋大本营的秀吉,其下的文禄一职是宇喜多秀家(在庆长以后担任该职的是小早川秀秋),这种构成能使秀吉的命令一下,一分钟也不耽误立即采取行动。 出征的部队从正月起就早早地着手准备了。小西行长、松浦镇信、有马、大村、五岛的先头部队一万三千七百人,二月一日从名护屋乘船出发,第二支队的加藤清正、锅岛直茂、相良长每等率二万二千八百人跟随其后。 从三支队以下直至德川家康的十六支队,另外还有二支队的部份、编外人员、加上运送这些人员的水手、各位大将的麾下及仆从,原定二十万,其实已达到二十八万一千八百四十人了。 万事具备之后,总大将太合秀吉同以前讨伐关东时一样预定在吉利的日子三月一日从京城出发。 可是,这一计划未能实现。这是因为总大将秀吉患了流行性结膜炎,三月一日这天去了名护屋未能出发…… 这件事,如果不是秀吉的话肯定会受到相当大的冲击。而对这次战争不很赞成的后阳成天皇也在公卿们的陪同下出来送行,本来是完全准备好了,但是有来历的三月一日出发已经是不可能的了。 因此,秀吉立刻给前线的加藤清正写信,通知他出发的日期延至三月二十日。然而,实际上从京城出发的日子是三月二十六日。从三月一日延期到二十六日,这里包含着为了秀吉而产生的最重大的人生误算…… 如前所述,秀吉从一开始就把这场战争称作讨伐朝鲜或者出兵朝鲜。当初的动员是为了讨伐明国,社会上称其为“入唐”。 其实,误算的原因就在于此。 当时秀吉所得到的情报,并没有想到朝鲜国会跟随大明一起来反抗日本军。 是谁让他这样想的呢? 当然是宗义智和小西行长。小西行长等人把一些事情看得太简单了,他们以为,只要秀吉出动大军,那么连朝鲜王也会答应对方的要求充当向导的。 如果千利休仍然活着的话,像这种情报上的错误等等必定会被严格地订正过来。还是秀长、利休以及身边亲信们的死,从根本上改变了秀吉的命运。 正月十八日,秀吉向二支队的加藤清正、三支队的黑田长政、四支队的毛利吉成秘密地发下了命令:“因为先把一支队的小西行长派往朝鲜,所以在小西部队的汇报还未上来之前你们大家要在壹岐、对马建立停泊处,一步也不要迈进朝鲜国土上。” 正如命令中所说的那样,秀吉相信小西行长能够使朝鲜王同意军队登陆,并在和平的气氛下使其成为向导。因此,他亲自控制着第二、三、四支登陆部队,但是这只能是一种滑稽的错觉。 当时的朝鲜,在所有方面都模仿明国的制度,在感情方面也同明国亲近,从情义上讲也不能把日本摆在朋友的立场上。 不用说,如果按照太合所想的那样进展的话,局势定会大变。当时的明国公开宣称拥有五个军都督府二百七十余万兵力,但是仅仅从制度方面来推断,其实际数量无论怎么看只能有六分之一、即五十万上下。 在那么广阔的地域里只有五十万军队,可想而知在日本近三十万精锐的蜂拥而入之下将会怎样呢? 当然,北京会一度落在秀吉手中。 可是,理应成为自己一方并充当向导的朝鲜军,如果咬紧牙关挡在前面的话,那么事态就不能不急转直下了。 “在明朝援军到来之前,无论如何必须将日军阻止在我国国内!” 基于这种精神准备,于是将有可能登陆的沿岸的防卫认真地加以巩固,所以小西行长的谈判是不会成功的。 四月十二日,小西行长的先头部队愤然开始了釜山港登陆。十三日便攻下了釜山城,向京城开始了势如破竹的进攻。 二支队的加藤清正、三支队的黑田长政,一个个都不甘示弱纷纷登陆进攻,因此初战的胜利是惊人的。 第一次谈判决裂的负责者小西行长,则于六月十六日渡过大同江,占领了北朝鲜的平壤城。在此之前,已经将朝鲜八道的统治区分确定下来了,所以至此也许可以说秀吉的拚命主义战略首先取得了极大的成功。 平安道——小西行长。 咸镜道——加藤清正。 黄海道——黑田长政。 江原道——毛利吉成。 京畿道——宇喜多秀家。 忠清道——福岛正则。 金罗道——小早川隆景。 庆尚道——毛利辉元。 但是,这个大胜利实际上也是个大失败。首先一点,这些精锐现在丝毫也不想待在朝鲜。他们都想在朝鲜军的引导下渡过鸭绿江进攻北京,计划在六月里拿下北京。 结果全军都被钉在了朝鲜,从这个意义上看不能不说是已经陷入他们的圈套之中了…… 好胜的拚命主义者秀吉,不用说在认识到这点之前已经说下大话了,但是从小西行长占领平壤城时起,整个战场上预料不到的困难接二连三地出现。 首先遇到的困难是各道百姓逃散,无法筹措粮食。另外,各地的游击队也组织了起来,社会治安趋于混乱。 并且在这时候,为使总大将尽早渡朝,命令在釜山到京城之间建筑坚固的城池做为秀吉的大本营。 这些粮草及建城的材料究竟是怎样运进来的呢……? 今日买五斗(秀吉渡海),明日买五斗。 正如在京城流传着这样一首匿名讽刺诗一样,战场上呈现出奇怪的胶着状况。 这样,第一个大错误就是先锋部队的大将太年轻了。年轻,在勇猛进攻时是不可缺少的条件,一旦站住脚与被占领区的民众共处时,如果不懂得笼络人心的手段就不懂得世间人情之微妙。 关于这方面,老练的黑田如水在秀吉的阵中指摘其战略一事,在黑田家谱中有所记载。 当时,作为秀吉军师的如水已被疏远,有事也不与之商量。因此,在秀吉隔壁房间里时,故意大声说给秀吉听:“把大军派往朝鲜之时,如果任家康或者利家为总大将,一切都根据此二人命令行事的话,军法将会很好地执行绝不会迟误。如派此二人不行的话,那派熟悉军事的我去,也会取得进展的。首先应以大和精神使其就范,进而使其国民安心服从日本人。这样,讨伐大明就容易多了。加藤和小西这样的大将太年轻了,血气方刚且不谙军事。另外,此二人关系不和,对清正进行的工作行长加以破坏,对行长公布的法令清正又不放在眼里。任何事情不能一贯始终,因此朝鲜人不信任日本的命令、禁令,乃至不安而逃避山林之中。日本至朝鲜路途遥达,军粮及武器装备不可能总是从日本运来。本应使朝鲜人就范,像从前一样进行耕作,用敌人之手确保军粮。可是由于处置不当,在日本人经过之地,人民逃散、田地荒芜、粮食颗粒不收。这样,如朝鲜亡国了,想进攻大明国那是不可想像的。倘若朝鲜人都逃了,从日本来的运输就不会顺利进行,加之又是在异国打仗,我方将士的疲惫贫困只能越来越重,士兵不堪劳苦,大业难以成就。” 过去的军师黑田如水故意大声评论时,秀吉在隔扇的那边静静地听着。 恐怕再也没有像这样真实的、深深打动了秀吉内心的话了。只要是有关出征方面的秀吉的战略,都是在背后产生的。 这种错觉的一开始自不用说,在误以为朝鲜王会当向导方面也是如此。如果得当的话,那么集中了年轻精锐的人选就不会错了…… 但是,这些精锐都被钉在各地不得脱身,经常暴跳如雷,并且不时地发生冲突。 估计秀吉必定在心里气得咬牙切齿…… 我错了! 敏感的秀吉,对这一仗最初的错误估计是不会不知道的。 然而,时值今日,因为是错误估计而轻易改意态度等等,这从秀吉的性格来看是绝对做不到的。 “我做了连信长都绝对做不到的事!” 一开始的这一想法是同其志气和自豪感联系在一起的。在这一点上,如果不自己去摆脱窘境,那么就失了男子汉的面子了。 并且,当处于这种窘境时,必定伴随着命运作弄般的不走运。 首先,六月五日,韩将李舜臣于唐项浦大破我水军,战舰被烧,使我方大败。 对于远征军来说,失去海军等于断了粮道。况且,全军在敌国领土上进发之后不久就遇到了这等事,秀吉的苦恼可想而知了。 另外,就在我水军吃了大败的第二天,对秀吉来说是至高无上的太夫人,在大坂发病了。 六月八日当天,上述的两件事还未传到秀吉耳朵里。 然而,秀吉已经感觉到了:这场战争把自己给愚弄了,而且是尝试般的并非寻常的用心不良。 如按照秀吉最初的计划,他自己当年春天到达朝鲜,现在应该堂堂地越过明国边境了。可是战局全都朝着“挫折”这一悲苦的命运发展。 首先把朝鲜王及其国民看做是面前的敌人,在精锐部队被钉在那里的情况下,不得不把重要的突破部队的精锐全部改为守备队,所以才没犯更大的错误。 日本国内也发现了这点,立刻就有流言散布了出来:“这回太合殿下可要失败了!” 得知这一消息后,秀吉马上用朱印状上书后阳成天皇,陈述自己今春不能预期渡朝的理由,企图蒙蔽过去。 朱印状是六月九日呈上的。其中写道:“为使天皇后年能移至明国,正在做准备……” 说到后年,真是妙极了。他考虑到,届时自己也可以乘船渡海,贯彻初衷攻入明国。 可是就在上书前后,我海军大败以及太夫人发病的消息传到了名护屋。命运真是故意与人作对的恶作剧者啊! 正在太夫人发病的消息使秀吉十分颓丧的时候,秀吉出征的梦想被粉碎了。 朝鲜之战的先胜后负,对秀吉来说实际上这一切都是错误估计的连续。 (我并非为了打这种仗而派兵的……) 这是因为,如果对手起来抵抗的话,也是不堪一击的。可是,结果如何呢?变成了一场没完没了的战争了。 就是从那时开始的,秀吉的好说大话的毛病变得非常像曾吕利了…… 曾吕利意识到这点,为了取笑于别人,明知是编造的故事也满不在乎地进行夸张。目的是为了让人发笑,至于话的寓意及内容并不当回事。与此相同,太合也从这时起便对汇报“御座船尚未完工”的毛利冷静地问道:“从釜山至京城之间我下榻的城修好了吗?我马上就要出发了啊!” 在德川家康或前田利家面前也佯装不知。船没造好城也没修成,这些事本来知道得一清二楚却又不得不装作不知道,可见其心中之苦衷了。 如同继续追击一般,七月八日,第二次水军大败的消息传来了。 这次是敌人大将李舜臣,主动袭击闲山岛附近的日本水军,一举烧毁军用船(军舰)七十余艘…… 当时的水军,是我进攻部队的生命线。这些船都是载重五百石至一千石的和船,这是把装载的物品全部用大米来换算的计算方法,就等于一点空隙没有装得满满的。 “已经装满了!” 为了在所载物品上不搞错,把人马、武器、盔甲,甚至连豆酱到锅都换算成大米装载了。 铠甲(全身)二斗,盔五升,长矛三升、伞(一把)和木屐三升,锅(大小二个)六升,豆酱(一桶)二斗四升。 装了这么多物资、并且又能够载兵员去进行战斗的船只,一次就被烧毁七十余艘,这简直等于大舰队被毁灭一般。 于是,必须改变作战目的,否则别无他法。 以前所面对的敌人并非朝鲜。朝鲜,根本不足挂齿。然而,就是这不足挂齿的朝鲜,面对号称世界第一强大的秀吉大军,却越来越嚣张起来…… 这样以来,秀吉就渐渐地不得不假装糊涂了。 “太夫人的病似乎很重,我不能不管。从平民百姓时代起她就是我的母亲,因此我必须去探望!” 他担心太夫人的病那是毫无疑问的。但是,除此之外,他不愿意让那些有长老资格的各诸侯见到自己离开名护屋时那心事重重的样子。 那天是七月二十二日! 然而就在秀吉向大坂返回的那天,亲身母亲在大坂城咽气了。享年八十岁。 由此,人们能够否定命运那具有讽刺意味的冷酷吗? 从秀长的死到利休的死,接着是鹤松丸的夭折,对于秀吉来说命运之神是完完全全地离去了。 前半生的秀吉,命运之神与拚命主义合为一体帮助了他。 但是失去了神助的拚命精神,究竟会变成甚么呢?…… 仅仅在七月二十七日,加藤清正于会宁活捉了朝鲜的二王子,这是战场上的捷报。但是与此同时,却传闻明军渡过鸭绿江援助朝鲜来了。 而此时此刻的秀吉,仅仅在外表上装作凯旋将军的样子,一边假装不知地吹着牛皮,一边向着由于母亲的死而等待着他回去的大坂城进发。 敌人即命运 成为关白之前的秀吉的说大话,既是吹牛也不是吹牛。 自始至终都非常认真地故弄玄虚、威胁和宣传,然而都是真实的。在他经受不住水军再次失败的打击、以探望太夫人为藉口离开名护屋大本营时,有意识地虚张声势,不时地向对方露出献媚般的滑稽相。 孝顺母亲的太合匆匆忙忙地返回了大坂……这种发表完全是欺骗小孩的把戏,首先在家康、利家、如水等长老诸将眼中的大本营里,他无法待下去倒是事实。 本想同大明国打仗,结果却成了对朝鲜的战争了,并且还败给了这个朝鲜。 这同大东亚战争本来准备打进攻战,结果不知甚么时候改变了攻防,成了必须拚死防守的战争十分相似。 作为一名武将来说,这是无可辩解的不经考虑到了极点的误算。 而且,在远征军的命根子——水军力量迅速减弱的时候,是不应去探望老母的。 首先必须亲眼看看名护屋至大坂的日本人的士气。 这次作战的失败究竟向民众泄露到甚么程度? 有多大程度的造船潜在力? 作为攻击力量的日本军,已在各地变成了被追得团团转的守备部队了。 尽管如此,如果仍需保持征明军面目的话,攻打明国的军队必须全部改编成十五万或二十万大军,航海而去,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仅仅这方面的精锐部队日本有吗? 正在对此十分苦恼之时,向全部改成守备部队的前线提供的补给濒临危急……秀吉十分焦虑,几乎要发疯了。 “不管怎样,生我的母亲得了重病,我不能置之不理。我为人子,百行孝为先啊。” 当时,担任名护屋和大坂联络的是长束正家,建立了一条滴水不漏的联络线。 秀吉在通过这条联络线时,却几次偏离了线路。 “你们知道我目前为甚么没去高丽吗?是因为御座船尚未造好啊。我太合再有能耐也不能凭两条腿渡过大海的。另外,身边的人不愿意麻烦我硬把我留下了。不,一听到我母亲病了,我才明白这也许是一种天意吧。如果我渡海去了就见不到我母亲了。” 秀吉反覆强调:要不是长老们反对,他恨不得马上渡过大海,一举攻克北京。 但是,无论德川家康还是前田利家,都很固执地坚持自己的意见:“如果连殿下都派去的话,那我等都去!” 因此,虽说春季渡海的念头不得不打消,但今秋是必定要实施的。 “若不这样的话,在京城里等得不耐烦的天子,进入北京一事就越来越晚了。哇哈哈……” 他的笑声在通往各个驿站的路上回荡。然而最让他挂心的仍是国内的士气问题。 战场上的士兵,只要面对着敌人,就绝不会忘记生死攸关的勇猛。但在敌后就完全不同了。一种传闻、一种流言,便可以把人民既变成猫又变成虎。 所以,凡是从前线逃回来的,不论是士兵还是船夫,一律处死。 “怎么样,还有逃回来的吗?”每到一处都这样问。但是有含糊其词的,有诉说不平的。 偷偷从战场逃回来的行为不端者,在九州路和山阳道没有出现。因为从京城、大坂来的城里人善于掩盖,所以不严厉加以取缔的话便毫无意义了。 最成问题的是造船力,并非像秀吉想像的那样充余。造船工匠的数字各藩都出乎意料的少。另外,习惯上的做法是有事时就徵用,因此,可以说全部都被驱使参加这场战争了。 (看来,也许必须设法向西班牙或者葡萄牙借船了……) 在秀吉整个计划中,最吝啬的意见就是从南蛮那里借船的论调。尽管这样,包含着心中苦闷的途中的对答,简直可以说是世界一流的。 “究竟为甚么太合把大明国看作眼中钉呢……?” 这是在下关时一位叫做片冈越中的人问的。秀吉把身体向后仰着答道:“那些家伙竟然如此无礼,欺侮日本是弱小国家。听说他们对倭人唐人混杂在一起的海盗十分棘手,秀吉我严禁倭人的海盗行为帮了他们。尽管这样,他们既不派使者来也不说句感谢的话。被如此这般藐视,难道还要保持沉默吗?” 发问的片冈某人,看样子本想做些说服工作:如果想结束朝鲜战争的话,不如联合明国人,从那边采取行动您看如何?但一看秀吉这么回答,只好缄口不语了。 而且,秀吉随着战局的恶化,好像不知不觉地将“对明国的憎恨”这一藉口准备好了似的。 秀吉在离开九州后的第七天到达了大坂城。当时,留守京城、大坂的是以关白秀次为首,加上中村一氏、堀尾吉晴、池田辉政、山内一丰、田中吉政等人,另外配备三万余兵力。因此,在秀吉进入大坂城时最先出来迎接的是中村一氏。 “殿下,您来得太晚了!” “甚么,连你也指责我渡海迟缓?!” “渡海?……您说哪去了!太夫人最后说的话就是要求把渡海一事停下来……她只说了这一件事。” “虽然这么说了,但也绝不能停止。不渡海就无法泰然自得。探望太夫人之后立刻返回名护屋,打算一入秋就开始渡海。好啦,快带我见太夫人,通报一下就说她的儿子回来看她了。” “殿下……” “你怎么啦,满脸哭相?像孩子一样高兴得哭了?哇哈哈……” “殿下……您回来得太晚了!太夫人在本月二十二日,一边挂念着殿下的渡海仙逝了。并说在您未到之前不要通知您……这、这也是太夫人的……” “甚么,你说已经死了?!” “是的,二十二日早晨。” 如是是二十二日早晨的话,那不正是秀吉藉口母亲有病而逃离大本营的时候吗? “啊!殿下!老爷!” 除了中村一氏之外,正当前来迎接的侍臣、宫女们纷纷跑上前来的时候,秀吉一手抓空,仰面朝天倒了下去。 在接二连三的命运的强烈打击下,连这样刚强的秀吉也失去了知觉…… 地狱的呻吟 秀吉曾一度苏醒了过来,接着又假装昏了过去。 枕边,武将们已离去了。只有夫人带着二、三名老女仆守在身旁看护,再往下一点位置,是典医曲直濑道三在那里恭敬地回答着夫人的问话。 “不久就会醒过来的。只是太疲劳了,重要的是要好好静养一下。” “是吗?这我就放心了。那么,把药调好后你下去休息吧。”夫人说完后又问:“渡海之事是非常不合适的,典医先生也是这样诊断的吧?” “是,是的。与年轻人混在一起在战场上奔波,从年龄上看,身体已不容许这样做了。” “知道了,退下去吧!” 医生退下后,夫人再一次把耳朵贴近秀吉胸前听听心脏跳动,然后把额头上的湿布换了下来。 “你们都到下边屋里休息去吧,等待招呼,这里暂时有我一个人就行了。” “那么我们去了,用我们时立刻就来。” 大家退去后,周围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周围静下来后,烛台上的百目蜡烛的燃烧声都能听得到。正在这时,从秀吉的眼角里滚下了一滴泪水。 “您醒过来了。”夫人用两手握住秀吉的右手,嘴贴在他耳边小声说。 “我醒了吗,夫人?” “您不会就这样去的,可是渡海一事必须停止。这如果是太夫人的遗嘱呢?” 秀吉没有直接回答,而喊起了宁宁来了:“宁宁啊,你也认为我的月亮已经离去了?” “唉!您说的月亮是指甚么?人,谁都有想错了的时候。” “这种错误,是输给它呢,还是赢了它呢?你不认为以此能够决定这个人的价值吗?” “您又说这种事……现在最好是安静地休息。” “你,笑了吧,宁宁!” “不……如果说我笑了,那说明您一点儿事也没有了。” “是吗?……连你也认为事情奇怪?” “您说些甚么呀!胜败乃兵家常事,现在应把太夫人葬礼之事放在首位。” “你是不是认为我在朝鲜失败了?” “您还是闭上眼睛休息吧。太夫人的葬礼准备在哪个寺院进行?” “……” “如果殿下目前还没有想好的话,那就根据太夫人的遗志是否在紫野的大德寺办?” “甚么?就是与利休那家伙特别有交情的大德寺?!” “是的。太夫人经常说:我是太合殿下的母亲,待寿终正寝之后在莲台野火葬,如大德寺的教诲那样幡然醒悟……怎么样?葬礼就决定在大德寺举行吧。之后,将山里丸的黄金茶室等移到名护屋,与大家一边慢慢地品茶,一边商量对策。” 这些从内侧传过来的话,每句都撞击着秀吉的肺腑。 葬礼在大德寺举行,尸体在莲台野火化,这是彻底醒悟的武士自身处理方法。并且在此之后将山里丸的黄金茶屋运到当地,一边与名护屋的长老们慢慢地商量有关撤退事宜,一边请他们一块玩玩…… 山里丸不用说,是利休和秀吉开玩笑的合作产物。把这个运来玩耍,不外乎是为了向天下表明与利休的和睦之心…… (同利休和睦……) 这句话的意思更深刻。如同抛弃与利休之间的抵触一样,争取同和自己的意志完全不同的朝鲜和睦相处。必定是这方面的谏言。 (宁宁,是一位可怕的女人……) 想起这种可怕和聪明,秀吉的眼角又湿了。 “宁宁啊,我是闻名于世的太合殿下啊!” “这个,我早就知道……” “无论怎样葬礼也要在高野山举行,在那里为给亡母做佛事一定要建造一座寺院。” “如果是为了给亡母做佛事的话,宁宁我也有一事相求。” “我不反对。如果说不反对的话,那么葬礼就得在大德寺举行了?” “是的……如果这是佛的遗志呢?” “宁宁啊,你为甚么不能为我们生个孩子呢?为甚么像我一样连头发都稀疏了呢?” “实在对不起。” “哎,随你的便吧!一旦决定火化,我的心就更乱了,与我母亲所结的缘分顷刻之间化为青烟……让我与母亲的遗体在一起待一会儿,谁也不准进来。只允许三好、后家和你在场……如果谁传出去太合殿下如何伏在尸体上面痛哭,那么谁就将身首异处!” “这我已经知道了。您就起来吧,把头发梳理一下。” 北政所夫人说罢拍了拍手,让佣人把脸盆端了进来。 囚人之斗志 秀吉为了正式供奉亡母,决定在高野山修建青岩寺。八月四日,将此事向民间发表了。五日,进入京城后便公布,太夫人的葬礼,由孙子关白秀次做为施主来执行,地点在大德寺。 施主让秀次担任,可以看出当时秀吉的微妙心理。 于是,葬礼在六日进行,七日在莲台野火化。皇室那边也派来了敕使,追认太夫人为准三后。一个普通百姓的女儿被追赠为准三后,这是史无前例的。 而北政所夫人,对秀吉因此而留京一事并未说过一句抱怨的话。 京城里,有淀君的存在,容易产生麻烦。但是在那里,慢慢地图谋后计,对于秀吉来说未尝不好。诚然,此时此刻是不应抱有嫉妒这种俗气感情的。 从某种意义上看,可以说太夫人之死,是秀吉重新思考问题的最后的机会。 并且,在那些时候必定要产生诸多别的条件来。 在朝鲜战场上,由于水军的失败,使明军到达平壤外围。结果,打败了明军的小西行长与自称大明使者的沈惟敬在平壤举行了会谈。 第一次会谈是八月二十九日。尚在大坂的秀吉是不可能知道的。 尽管如此,在双方平壤会谈的五天前那八月二十四日,秀吉决心要在伏见大规模的修筑城池。 从这件事中,可以窥见秀吉与母亲之死这一冷酷的现实紧密相连的复杂的心理变化。 坦率地说,当时的秀吉自己以前所抱有的宏伟的浪漫主义梦想破灭了。 他已明白了,在征服大明国时,以宁波为根据地,迎天皇入北京,从那里再进而攻占天竺……,这一梦想看来已无法实现了。 首先,他发现自己的兵力严重不足。因为他切身感到,三十万或是五十万的兵力,一边战斗一边前进,会越来越减少、衰弱的。 在日本,还不会这样。因为不论谁当新的领主,被统治的民众同是日本人。然而,在异地他乡,却不行。每占一地,就要留下守备队或者警备队,这样的话,三、五十万军队不知甚么时候就将不得不全部变成守备队了。 如果考虑将根据地建在宁波的话,日本是不可能有这么多军队的,也不可能将这么庞大的军队及所需粮草运送去的。 明白了这一点,那么就要在还未出现大的漏洞前讲和。 其实,八月十五日,秀吉将作战意图告诉了以前的军师黑田官兵卫(如水)。这种作战是与讲和有联系的,不用说,高高耸立在这一构想之中心的,便是新的伏见城。 他已将关白之职让给了外甥秀次。因此,使对方明白大坂城之主是秀次,而做为隐居后的工作者,进行这次战争的自己是在伏见城,迎接明国或朝鲜使者的军政大本营是在大坂。一边向对方显示日本国尚有用之不竭的余力,一边签订和约。 为了这一讲和,在伏见筑城是不可缺少的,这是秀吉作战计划的第一个变化。不,也可以说是一个挫折。 因为,征服亚洲的梦想,一下子变成了修筑城池…… 据说这次筑城需要人力二十五万人以上。从政治上来说,征服外国的失败,转嫁到了这一破天荒的筑城,以掩万民之耳目。这也是秀吉对付失败的第一个计策。 这样,他就必须赴名护屋,重新指挥。 秀吉在京城接到了清正俘虏了朝鲜二王子的报告。九月十八日,晋谒天皇,因毛利辉元患病,九月二十五日派名医曲直濑道三去朝鲜医治,十月一日自己离开大坂去名护屋。 因此,实际上他在京师逗留期间为八月五日至九月下旬的不足两个月。 在这不足两个月期间,淀君怀上了后来的悲剧的主人翁——秀赖。如果按照怀胎十个月来推算的话,第二年即文禄二年八月三日出生的秀赖,应是在前一年的十月以后怀胎的,可是十月后,秀吉已经不在京城了。因此,当听到淀君怀孕的消息后最吃惊、并且最持怀疑态度的,必定是秀吉自己、秀吉的侧室以及夫人北政所了。 从这种意义上来说,命运的讽刺、奚落之手,丝毫没有在秀吉身上有所放松。 名护屋的装傻 在秀吉的一生当中,也许在名护屋度过的一年零十个月算是最令人焦躁、寂寞、而且是最使他气愤和难以消磨的时期了。 当时,情报是用手划的船越过大海送来的,因此,在间隔的期间,使他感到难以忍受的无聊和不安。 据说,当时的秀吉几乎不住在城里自己的寓所。专门从大坂城搬来的山里丸上的黄金茶屋,也只是匆匆地看上几次就厌烦了。 终日急急忙忙地巡视各兵营,然后接连不断地用品茶、能乐,类似游艺会的郊游等等来消磨时间。 能乐及狂言,作为在阵中所掌握的技艺,似乎是非常精采的。 “殿下的技艺连专家也要甘拜下风的了!” 当部下这样说时,他便十分得意,随便来两段给他们看看。 其实,在各位大名当中,秀吉是最热心的,因此有人特意从领国叫来能乐艺人和有此技艺的武士,让他们演出。大家也乐于将自己得意的乐器拿来互相显示。 在这些游戏当中,至今仍脍炙人口的是模仿郊游时所听到的叫卖声。 此时,家康便扮作卖瓜的百姓,在各大名中间一边走一边大声叫喊:“卖瓜啦,卖瓜!”当时的样子完全像从田里出来的农村老头。 “太像了,太像了!”秀吉高兴地拍手喊道。 然而,秀吉是绝不做那种模仿百姓老头的恶作剧。口头上虽然无所谓地提到自己的出生,但是却经常假装贵人,不压倒别人不罢休。那天,在阵中的长老们集会的时候秀吉也来了。 “我也加入到你们中间吧!” 说着加入到闲谈的圈中。 正在这时,近侍通报:“朝鲜开城府的小早川隆景派来曾根兵库向您请安!” “甚么?从隆景眼前来的人?!把他带到甚么地方去吧!” “我想是不是带到这里来?” “蠢货!你怎么不考虑身分,能把他带到这里来吗?领他到起居间前的院子里吧。那么,大家都到那里等候,也许会有重要的消息。” 说罢,在众人的陪同下通过起居间,威严地向等候在那里的曾根兵库发问道:“那位,是隆景的家臣吗?隆景身体好吗?” “是的,我是小早川隆景的家臣,叫曾根兵库。主人隆景希望能再派十万兵力,这样就可以占据各城池;另外,现在朝鲜的十三万兵力可做先锋,横扫朝鲜军队,兵逼明国,进而一举攻克北京。” 曾根兵库十分郑重地伏地报告后,秀吉高兴地得意忘形。 “好极了!这正是隆景的脾气。家康、利家你们也好好听着!秀吉我年纪大了,即使在这次大规模行动中病死了,也要辅佐秀次,务必攻克大明。届时,我的亡魂将变为恶神飞到天上乘乌云化作铁盾,将大明四百余州的鼠辈们一举踩得粉碎!噢,有个吃石榴吐火的小男人,叫甚么名字?那个小男人……” 说罢将身子向前探了探,显得兴致勃勃。突然提到那个男子时,旁边的一人出来说道:“这个,是不是指菅丞相的事啊?如果是菅丞相的话,他是北野的天满天神呀!” “是的,就是叫菅丞相甚么来着的小个子男人!”听到这话时,秀吉急不可耐地拍着膝盖说:“甚么呀!一提菅丞相,大家好像都吃了一惊似的。甚么菅丞相变作惊雷啦……秀吉我将变成恶神袭击他四百余州。化作雷电的小男人,只不过像我睾丸上的污垢!” 对于这种奇妙的脱离本题的话,大名们自不用说,面前的曾根兵库也禁不住十分扫兴。 一会儿,秀吉表情沉闷地让兵库退下,对身旁的泷川丰前说:“出生于小国十分懊悔。如果在中间的城里安置兵力的话,那么就没有兵力去进攻了……”他失望地自言自语道。 如果说秀吉能把菅原道真骂作如同自己睾丸上的污垢的家伙的话,那么比任何人都敏感地知道自己的攻击力已经是强弩之末的也是秀吉。 仅此一点,就可以看出秀吉的爱说大话的毛病从那时起已经带有难以名状的悲壮色彩。 明朝军队自从在朝鲜出现后,日本军队连日苦战,进入文禄二年正月以后,从前线接连不断地传来了败仗消息。 从朝鲜平壤撤退是正月七日。同时,京城也陷入极度的混乱之中,日军已从所有的登陆地点撤走,各部队如果不会合的话,那就有被歼灭的危险。 于是,浅野幸长(长政之子)和伊达政宗奉命立即赴朝。三月二十二日,作为新手从名护屋出航。 在战云密布之中,淀君第二次怀孕的消息传到了名护屋阵中。 “要想嘲弄我的话那就自管去嘲弄吧!这时候怀孕……能是我的孩子吗?随她的便去吧!” 秀吉一开始就不相信,也不介意。当时,朝鲜战局十分紧急,问题是如何去抓住讲和的时机,哪里还能顾得上是不是自己的孩子…… 绝望之中的妊娠 实际上,当时朝鲜的战局,已形成明国、朝鲜、日本三方互相牵制的僵持局面。 一开始日本军队就错误地把朝鲜当成友方而进军,结果朝鲜王根本就看不起日本,而大明国也没有帮助朝鲜把日本赶回大海去的余力。 由于好强和爱面子交织在一起,三方都没有取胜的把握,以至进退两难,一筹莫展。 “这场战争不是那么容易收拾的……”口头上秀吉一边说着大话,好像只有他自己亲自赴朝才能一举收拾目前的僵局;而内心却已经在考虑讲和的方法了。 最有说服力的证据,就是在发出京城军队撤退命令的四月十一日,又命做为后续部队准备奔赴前线的前田利家、蒲生氏乡、上杉景胜、最上义光、佐竹义宣、南部信直、秋田实季等人停止出发。因为他已经看到,无论派多少军队去都会陷入泥淖;另外只派军队去而没有粮食的补给那毫无意义,首先要求粮食的呼声很强烈。四月十八日,在京城的日本军队开始撤退。 这次京城撤退,虽说是以宇喜多秀家、小早川隆景、小西行长三人的名义执行的,但在撤退报告当中可以说透露出秀吉内心的打算。 “——今天,明的敕使谢用梓、徐一贯二人来了。我方的粮食大致可以维持到五月上旬,而釜山的粮食无论如何也是无法运到京城来的。因此,准备带领明使一、两天内出发。” 同该报告以及明使一行南辕北辙的秀吉的处理应急措施的命令如下: 一、从前线携带报告而来的熊谷直盛、垣见一直的意见,可暂时遵照执行以观事态。停止军队的运输,专运军粮。 二、从京城撤退时曾命先锋留守尚州,但诸将欲把密阳做为前线。无论如何,攻占晋州城后建筑永久性城墙。 三、为使从釜山经熊川、昌原到晋州的粮道不被切断,在适当的地点构筑城墙。 四、关于围攻晋州城,要汲取前次失败的教训,要严密防守利用假山,勿使一个敌人逃走,斩尽杀绝。 五、攻占晋州城时,是在沿海一带构筑城墙,还是讨伐全罗道,与诸将商议之后决定。 六、停止运送援军、先运军粮。 七、在釜山、熊川附近的海岸边构筑约二十座城堡,备足枪炮、弹药,建立粮库,各城堡准备一万石军粮。 八、派遣二十名医生,分配给各部队。 九、如果集中我军一切力量,那就会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如果攻城遇到了麻烦,我将亲率大军渡海,届时须如实报告,不可掩饰真相。 十、我已命令必须征服的各州、各城务必攻克。 十一、冬季滞留朝鲜的船夫听说有冻死者。沿海诸城竣工后立即让他们归国养息。 十二、照我已命令的办,立即将在朝鲜的船舶送回内地。因为要用这些船运送粮食和其他物资。 当熟读上述各项指示和命令后,就会明白当时战争的饥饿之痛苦。由此,彷佛看到了后来的大东亚战争时被派往菲律宾的山下军司令官以下的将士们的苦恼。 况且,当这些指令到达前线时,在后方监视的目光更加锐利。因此一再发布命令,凡是从前线逃回来的人、士兵、人夫统统处以死刑。 被大批徵用而一去不复返的九鬼水军的船夫们,他们的妻子站在伊势至南纪的海滨,祈祷自己的丈夫和儿子能划着水船、越过玄海滩的巨浪载着朝鲜沿岸的沙子或浮木平安归来。这种悲哀的故事,恐怕在全国每一个船夫、渔民的家庭中都有。 就在这期间的五月十五日,秀吉第一次在名护屋迎接明使。 当时,秀吉是如何接待明使的,在此就毋须赘述了。如果能以此为起点达成讲和的话,那么陷入泥淖中的秀吉的战争责任便可宣告结束…… 五月二十三日,秀吉在名护屋内用茶和能乐款待明朝使者。 接着,按照预定计划开始攻打晋州城。七月十一日传来胜利的捷报。于是,立即命令毛利辉元和小早川隆景回到内地,犒劳其长时期的辛苦。不久,从大坂传来男孩出生的消息。 秀吉的内心激烈地动摇起来。他已经顾不上自己的渡海了。而且,他认为只要在当地占领晋州城,在其周围构筑坚固防线的话,那么虽不能取胜但也不至于失败,根据地亦可得到巩固…… “现在,不正是结束这场战争的时机吗?” 这样想后,便觉得在感情上疑惑不已的男孩的出生消息,正是神灵向自己伸出的援救之手啊! “已经找到了讲和的线头了。这样的话,如果不去看一眼是不妥的吧?” 不用说,当时的秀吉是没有渡海打算的,只是那种虚张声势的空喊声还没完全消失罢了。 然而,对秀吉来说,秀赖的出生是他离开名护屋的十分重要的藉口。 秀吉回到大坂,是秀赖八月三日出生的第二十二天,即八月二十五日。 是溺爱、还是进攻? 对待与其说是酷爱工作不如说是工作很多的男人,是不能提出是工作重要、还是人生或家庭重要这一愚蠢的问题的。对于男子来说,每一个人都以无法分割的关系交织在一起。如果认为妻子很可爱,丈夫的工作将决定妻子的价值的话,那么工作就是最重要的。 可是,以太合的立场,却包含着不能这样单纯解释得通的内容。社会上有许多人认为,这回太合将像在小田原阵中时那样在名护屋陪伴着淀君的吧。 只有这样去想,秀赖的出生才会自然而然地被第三者相信。 然而,如果不陪伴的话,问题就会相当复杂起来。 总之,一开始时秀吉想尽快地赴朝。当然了,是在朝鲜王愿意充当向导的情况下。 这种恨不得马上到朝鲜去的人,难道能够待在名护屋的大本营陪伴爱妾吗?更何况按照惯例选择的三月一日向京城进发,由于疾病而延至三月二十六日。 并且,在抵达名护屋之后不久发生了更顾不上渡海的事情。 这是一件仅仅他自己知道、而绝对不能让部下们知道的军事机密。如果得知太合一开始由于估计错误而出了兵的话,那么仅此一点就会使先锋的士气丧失殆尽。 因此,正当他大肆宣传把春天的渡海改在秋初进行的时候,赶上了太夫人的病故。 对于生母之死惊愕得昏倒过的太合,如果在服丧中就陪伴爱妾返回名护屋的大本营的话,那做为一名统帅来说,是非常不适宜的。 假如他真的这样做了,那么应该看出前线将士们的渡海意志便会消失。因为没有理由去做那种将被看破的事,所以笔者判断他不会去陪伴的。 况且,也没有记录说他曾在名护屋同淀君尽兴玩过,反而是把淀君从聚乐第接到大坂城的北政所夫人通知他淀君怀孕了。他的回信至今仍保留着。秀吉在上面写道:“自己已无精子,这次的胎儿只是淀君自己的孩子吧!” 信尾的日期是:五月二十日。如果把此解释为,即使像鹤松一样夭折了也不会伤心的心理准备如何呢? 然而,出于对太合的偏袒,许多事情都是这样来理解的。 做为正室的北政所夫人,对太合的这封信置之不理,从那时起就开始了产前准备。 丈夫“没有精子”,“这只是淀君的孩子”一类话,在北政所夫人看来,是背负着日本命运南北征战的太合秀吉所不应该说的。淀君是秀吉的爱妾,包括她怀孕等所有事情,正夫人都具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从产房的准备乃至生产时所需的衣服或日用器具,都送到了伊势神宫,在神殿接受祓除,祈祷顺产。伊势的御巫文件当中,留有经过饭尾六左卫门确认的“产房所备物品单”,从中可以看出北政所夫人的苦心。 且说,在进行了上述准备后,八月三日孩子出生了。孩子平安无事的出生,是不能不火速报告给太合的,而太合对此高兴也绝非谎言。 然而,如果说“上下皆呼丰臣家万岁,将此做为史无前例的喜事”来祝贺,也未免太夸张了。上下一齐静观战局的变化,在这种令人窒息的时候,怎么能有那般闲心呢? 当时,秀吉接到通知后立即给夫人写了一封亲笔信。日期是八月九日,大约过了五天时间,可以知道孩子出生的通知已送到了名护屋了。 信中,他把孩子起命为“阿拾”,意思是拾来的。读了这封信后,可以看出太合五十七岁时得到的孩子曾一度抛弃,后被松浦赞岐守拾到,让他取名为阿拾加以抚育。为了见见阿拾,决定二十五日离开名护屋回到大坂。写这封信时是在刚刚听到孩子出生消息后的八月九日。 他知道从名护屋出征已宣告失败了。在这失败的战场上,秀吉自身也出现了由于倔强不渡海不罢休的苗头。然而比起这个,因为已经谈到了讲和的事,所以趁机赶紧撤回京城。 一回到京城,皇宫便来了关照:“绝不能让秀吉渡海呀!” 这一手,任何时候都可以使得出来。 尽管如此,在秀赖出生的第六天,便抓住了以此为藉口回京的机会,说明秀吉的头脑还是不迟钝的。 只是,对待这个“拾来”的孩子,上下都必须加上个“阿”,或者“阿拾少爷”等尊称,还是秀吉一再咛嘱的。不知究竟是怎么考虑的。 这是对战斗着的民众们的客气?还是对解释不清的出生日期的疑惑?…… 或者两者皆有之,反正以此做为离开名护屋的藉口却是事实。他于八月二十五日辰时离开名护屋向大坂进发。 朝鲜的军事全部交给毛利民部大辅和对马的岛崎去处理,将寺泽正成留在大本营后,立即向大坂返回。 由于上述种种事由返回大坂的秀吉,受到了很大的限制,即对民众必须做出点甚么表示来。 首先,必须表现出老年得子——即对秀赖的出生极大的喜悦这一溺爱者的姿态来。如果不这样做个样子的话,那么朝鲜战争的惨败就会被庶民百姓发觉,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名誉也将毁于一旦。 其次,对那些没有到过前线的大名将领,也要和到过的担负同样的负担,以图平衡其不满。 历来的政治家,公开的活动自不用说,就是在私生活方面,也必须具有一定程度的演技。这一点,如果遇上拙劣的演出,必然令人作呕;而太合,从藤吉郎时代起就是一位出色的表演家。 他一边可以让婴儿小便尿湿自己的膝盖,一边大声地命令部下构筑伏见城。 这个做为解决这次战争的手段之一,很早以前就考虑好了。 “前线的诸将吃尽了涂炭之苦,留在国内的各位大名必须付出同样的努力克职奉公。怎么样?这座城将做为和大明国和谈的地点,而不要把它看做是秀吉领着阿拾的隐居场所啊!” 一开始,他就命令国内的各大名动用二十五万民工,从醍醐、山科、比叡、云母坂等地采来巨石,从木曾、高野的山谷伐来木材。外表上看来,工程相当庞大。 当时,担负最高使命、在洛北鹰峰布置一大野阵的是德川家康。但是家康内心必定是高兴的,这一使命无法与渡海作战相比。在战场上,撤退时总得舍弃点甚么;而这次却是留在国内工作。不仅家康,在这次工程中动员起来的所有大名都有这一感想。因此,工程进展很快。与此同时,秀吉的精力和体力也一下子显得年轻了许多。 第二次混乱 伏见城的构筑,对于秀吉的人生来说是祸是福?实际上谁也不知道。在这里虽有人智上的界限,但其实在国内这时已出现了另一个奇怪的相克的萌芽,并像芦苇一般地成长起来。 也许这是战争这一罪孽的背后所隐藏的无法避免的现象。 总之,在被命令向前线出动的各藩里,随着战争的延续,失去的不仅仅是武士和来往行人的生命。粮食的诉求、船舶的丧失、作战物资的缺乏,使得各藩在经济上面临着破产的危机。 将这些不如意之处,直接向太合倾诉时还好些;但是从秀吉的军费中得不到补充,在这种状况下又被命令进行伏见城的构筑,谁也不能不叫苦。因此,靠自己藩的力量无法解决贫困的现象随处可见。 这样,在担任濒于破产的留守大名的会计眼里,最羡慕的是没有向前方出动、遵照命令守卫近畿的关白秀次的财务状况。 在这一点上,即是战时又非战时,浪费之风欲禁不止。 “只有关白的财富越来越多了!” 做为秀吉的继承人,对于矿山也好、堺地也好,是不会默不作声的。 不论甚么战争,都必然会出现靠战争发财的暴发户,做为文禄的官员,不期然地成为黄金的“堆集场”,这便是关白秀次。 于是,担任那些十分贫困的各藩会计之重任者们,对此是不可能视而不见的。 “——到关白家去借啊!” 不,这种商量是不会公开化的。而是寻找甚么门路悄悄地接近关白,请求他借一百两、二百两或三百两,以解燃眉之急。 其实以借钱为目的而来的人中,必然伴随着无知的请愿和投机。 “唉呀!这场战争越来越奇怪了……是的,领地的民众已经连过冬的粮食都没有了。这样下去的话,就无法阻止他们外出逃荒。” “领地内的造船工人,也有一年多没领到工资了。” 在这种愚蠢的陈情请愿中,当然是不可能背地里去骂秀吉了,但是却难免要成为攻击秀吉所委以战场上全任的增田长盛、石田三成和大谷吉继的材料。 “说来,战场上的那三位奉行究竟干了些甚么呢?他们根本不理睬前方的呼声,这三人再加上长谷川秀一、木材重兹、加藤光泰、前野长康四位军监共计七人,不等待太合的指示就发布命令。这样,就使得这场实战更加无法收拾了。” “其中,有的诸侯被命令不要取胜,还有不少诸侯在战场上猎虎以排解忧愁。是的,他们制作虎精丸献给太合。因此有人取笑太合,因虎精丸的功效而生出了阿拾……” 到关白家去的人,是不能谈及阿拾的出生的。也正是在这时,社会上风闻是否是由于阿拾的出生,使得关白秀次从继承人的地位上跌落下来了? 然而,前来借钱的人的心理,多少也有些异常。为了讨得对方的欢心卑躬屈膝,难免净说些关白喜欢听的话。 因此,担任文禄之职的关白秀次那家财万贯的公馆,便成了批评太合及其亲信们一系列做法的场所了。 其中固然有许多值得洗耳倾听的意见,但也有不少不实之辞。 “导致这场错误战争的祸首是淀君。不,是那些一个劲儿地吹捧淀君、企图在太合死后篡夺政权的一伙别有用心的人。这些心腹之患聚集一块,狼狈为奸,甚至造出了阿拾。据说,这些家伙们正在背后说坏话,企图将忠心耿耿的加藤清正将军召回内地来……” 于是,那些来借钱的人,如同麇集在甜食周围的蚊群,摇身一变成了一些奇怪的政治家。 在这方面,由于年龄的关系秀次还远未达到老练的境地。 (舅舅将会如何看待我们这些人呢?) 他经常抱着这种恐惧感奔赴奥羽前线,但自从鹤松死去以后,转眼之间像做梦一样地升为内大臣、左大臣乃至关白,成了丰臣家的嗣子。 不久,又被宣扬要当朝鲜王、或大明国的大宰相……等等连想都没有想过的事,并经常被严厉地通告即刻赴朝,结果一件也没做成。 因此,当接到阿拾出生的通知以及听到应去朝鲜的秀吉归京的消息时,秀次仍然抱有梦想。 秀次所听到的那些前来借钱的人的既不是牢骚、也不是奉承和迎合的话——“并非难保之事”,是与伏见城建筑的迅速进展、秀吉溺爱阿拾的姿态异常地显现出来时一脉相承的。 对秀吉来说,是对自己说过的“亲自赴朝,将朝鲜和明军一举葬送”的“豪言壮语”的最后收场。 五十七岁时得子的老英雄,对自己儿子的溺爱,同陋巷里的老头一样没有差别。 “——这是多么合乎理想的人情味啊!” 代之以人情味,这样就把再也不想赴朝、但已经说过的大话一笔勾消了。然而,秀次并没有看出这一点。 秀次只是判断:那般溺爱儿子,必然要危及自身的地位了。 并且,这一判断还使人相信,围绕淀君和阿拾、以及企图利用她们夺取丰臣家天下的奸佞之徒是实实在在存在着的。 (但是这伙人的首领究竟是谁呢?) 这是关白秀次在了解极其贫困的诸侯们的内情之下,被充满奉承的想借钱的人们的迎合不知不觉地推下了疑惑的泥淖。 诸侯们的贫困是事实。其原因毋庸置疑就是这场战争。 而一意孤行地发动这场战争的不是别人正是秀吉,所有原因的深处隐藏着他的错误估计。 (难道我必须在一生中给人以畏惧和蛮不讲理的印象去生活吗?……) 持有这种反感的人是可怕的。现代的父母及子女的灭绝等等,都是从这种未成熟的逻辑的伏兵开始的,这也是战争这一不讲理的结果所必然萌生出的大自然的一种惩罚。 第三个圈套 最先把秀次的变化报告给秀吉的是石田三成。 “关白那里有些可疑的人出入,不可粗心大意!” 时间是文禄三年正月。 “有一位大名……我只能这样称呼他。这位大名向关白殿下借了相当一笔数目的钱。” “噢,关白也借钱给别人啦?真是可喜啊。” “是。这位大名担心借钱的情面同自己商量谋反,因此赶紧改为从别人借了。” 石田三成格外的冷静,说罢从秀吉的膝上抱起了阿拾。 社会上曾风传阿拾是不是三成的孩子呀?……因此他毫不介意地把阿拾抱了起来,越发显得镇静自若。 三成一本正经地哄着孩子,然后交给与秀吉并排而坐的淀君:“请您暂时回避一下,我有话想与太合殿下说。” 秀吉默不作声,淀君冷冷地瞅了二人一眼同奶妈一块下去了。 这里是伏见城的临时御殿。 “殿下,刚才我谈到了商量谋反一事……您好像并不吃惊啊!” “治部少辅,你还显得太嫩了。” “您是说已经听到了这些传闻?” “是的。有人比你提前一步将此事告诉了我。人啊,总是听信一些莫须有的传言,甚么谋反啦,甚么趁其不备将他干掉啦……如果总抱着这种不安的心情,那就不成体统了。” “您是说关白的反感等等也不值一提了?” “是的。关白是代替我借钱的,理应褒奖,不该责备。” “这一点,我明白了。但是这同战场上的不满情绪有联系的。如果这样的话,那么最感为难的是我们这些执行命令的人。” “噢?你说你们感到为难?……” “是的。我等按照殿下所说的去传达军令。有时虽然觉得非常困难,但也从未想到去篡改它。” “这是理所当然的嘛!哪有军令可以随意改动的?军人生命的一切都与此相联,哪有违背指挥者不惜一切下达的命令的将士?” 三成冷淡地点头道:“因此,当武将们接到难办的命令时,并不怨恨殿下,而是怨恨我们这些执行的人。传达命令的参谋们,并没有把战场上的实际情况如实的报告给殿下,因此殿下才会下达那种不合适的命令吧?” “这个我知道了。如果说因此而使你们感到为难,那另当别论。你是说为了这个而对我有甚么不满吗?” 这个问题提得并不奇怪。因为在总指挥与参谋之间,必须具有讨论战略战术时感情相通的绝对性。 可是三成,对于秀吉的这个问题却撇了撇薄嘴唇笑了起来。 “殿下对战场上诸将最希望的是甚么了解吗?说是了解其实是不了解的。” “甚么?你说我对诸将的希望不了解?!” “是的。不论战局如何,殿下应实现渡海,站在队伍最前头指挥全军。” “治部,你说甚、甚么?!每当有事时,我不是一再申明要渡海的吗?究竟是谁阻止了我呢?” “如果这样说的话,那么阻止您渡海的是我石田三成等七人……诸将们相信了这点,因此越发不满起来。我等承蒙大合殿下之恩典,为太合万死不辞,没有人会为三成或增田献出生命的……领国知道了这种不满,他们来关白这里借钱并趁机把这些告诉了关白,于是,对关白来说,他的舅父殿下并非甚么出色的人物了……” 三成冷漠地说着,秀吉不禁捧腹大笑起来。 “哈、哈、哈……治部可真是个好发议论的呆子。你说关白为甚么认为我不是一个出色的人呢?你这样断定必有你的歪理,不客气站说出来听听!” “您这样说的话,那么我不讲就是失礼,我就说说吧!这次战争,自从殿下明白朝鲜王并非朋友时起,渡海的念头就一点儿也没有了。尽管如此,仍然不断地说‘我去啊’。于是,深知殿下本意的我们当然要出来阻止,而诸将却被欺骗了。” “你说甚、甚么?!” “您那样高声地谈论渡海,终于连皇室也出面来阻止了。挡住了渡海,使前方不得不苦战的祸首便成了石田治部……尽管这样,当关白想到如此巧妙地欺骗了诸将、掩盖自己的失败的舅父究竟是个甚么样的人时,将会变成甚么样呢?” “嗯——。这是治部的道理啊!” “关白所敬慕的太夫人故去,新的继承人也出生了。并且,被夫人抚育长大的武将们实际上是受了殿下的欺骗,在艰苦的战争中成了极为贫穷的人……这样的话,一开始的奉承或迎合,不知何时就会变成商量谋反,这一点儿也不奇怪。不,正因为我看出这种气氛越来越浓,因此今天才让人回避,请殿下明察!” 秀吉目不转睛地盯了一会儿三成的脸,随后又是一阵大笑。 “哇哈哈……行了、行了,你的话我明白了。但是,尽管这样,你仍是只黄嘴的小鸟。你知道吗?治部?夫人提议,秀吉在今春同关白一起去吉野赏花。行吗?如果发现有谋反的苗头,那就要麻烦一下你们了。届时,家康和利家也一同去,在途中可将其杀掉。这一打算有无漏洞,秀吉我的这一手究竟高不高,你们可以仔细观察,作为将来的参考。” 然而,在三成退下后,秀吉不禁呆呆地凝视着前方…… 无论怎么说,自己本无渡海的打算,但是却接连不断地高喊渡海来欺骗诸位将士。对这一事实,秀次已经发觉了……这有些遗憾,也有些可怕。 战术这种东西,其实有八、九分是虚张声势。可是,一旦被看穿,再也没有比这个更令人尴尬的了。 现在看秀吉的心情,彷佛同被谎言埋没的自己的人生突然相遇一般。 赏花也是策略 “现在,关白和殿下之间有了一堵墙。这对丰臣家可是致命的。” 只有北政所夫人,几乎对任何事情都直言不讳。 “知道了,知道了。关白这小子,似乎有种偏见,认为我们家将来会让阿拾继承的。让他这样想,是我的失误。因此,如你所说,让德川和前田为活证人,举办一次胜过北野大茶会的吉野赏花。其意义,不仅仅在于改善我同关白的关系。国内的各大名,都为伏见城的构筑出了很大力,也算是一次慰劳宴会。我已命令搜集一万棵樱花树苗,现在大体上已集中得差不多了。” 文禄三年二月十四日。秀吉从伏见一到大坂城,先轻而易举地封住了夫人的嘴。 本来劝其赏花的是夫人。然而,秀吉的空想是,不管是谁提议的,立即用策略的大包袱裹得天衣无缝。 “殿下的话,总是说得过头了。这次赏花并非喜欢浮华的太合殿下的赏花,而是殿下和关白为了天下、为了丰臣家消除所有误解,以加深父子般感情为目的的家宴,因此,还弄甚么一万棵树苗呀?比起这个,还是一心搞好自家的事为宜……” “你以为我是连这也不明白的太合?在这次赏花结束后,我俩还要携手一同去高野山参拜哩!” “关白也一起去吗?” “那当然,并且还要下榻在太夫人的青岩寺,与他并枕谈到天明。这样的话,他的疑问就会解开了吧。” 即使这样,夫人仍有些担心。她觉得自己了解秀次自家人的原因。 秀吉一张口便是“天下”,这是一种口头语,对秀吉的行动并没有起到甚么特别的约束作用。 哪怕他自己吃的饭团,也要说:“为了天下,要好好做!因为我是为天下而活着的人。” 蛮不在乎地张口就是大话,是他的性格。 可是秀次却不敢这样大胆。在舅父的豪放的行动力的推动下,被要求的只是规规矩矩的诚实。 “只有诚实才是为人最重要的。” 如果以这种准则来培养他的话,当然要与秀吉的豪放的生存方式发生冲突。 (秀次的怀疑,是从没有对秀吉的豪放随声附合时起产生的……) 此事不仅仅是秀次,夫人所亲手抚育的武将们,如加藤清正、福岛正则、黑田长政、小早川秀秋以及蜂须贺、片桐等人多少都有这种倾向。 然而,与此正相反,能巧妙地利用秀吉的豪放开朗来发挥政治手腕的另一派也渐渐抬头。 这便是想到达顶点的石田三成等新官僚的执行派,他们与忠诚派在这场战争中已经开始显出不和。 对于北政所夫人来说,她已觉察到这不是为了天下,而是想要使丰臣家彻底失败。因此,她再也不能保持沉默了。 首先,她提议举办吉野赏花会来使秀次和秀吉关系融洽起来。然而,一经秀吉参与,便毫不费力地把它变成了“为了天下而举办的大型赏花会”了。 不用说,吉野是日本数一数二的樱花之乡。因此,企图在那里举办自家人的赏花,沟通彼此的思想,以至扩大到让各地捐献一万株樱花的异想天开的计划。 “由此,后世的人们应把它叫做太合樱了吧?” 这样,就变成了不顾由来、历史,投太合之所好的大包袱了。 秀次将怎样看待这次赏花呢?他能理解成是为自己而举办的吗? “这个大包袱,为使愚民们的眼光从征战的失败上转移开来,连我也被当做赏花的小道具来利用了。” 如果秀次这样想的话,那将怎么办呢? “殿下对吉野山的樱花的来由大概知道吧?” “怎么会不知道呢?是义经和静物语中出现过的古樱。可是,以后叫甚么好呢?又增加了一万株太合樱了。” “不,比这更早以前关于花的传说……” “你说是怎么回事?” “开辟此山的是被称作役之行者的名叫役小角这个人……” “嗯,这与吉野的花有甚么关系?” “有关系的。有位女子爱恋着小角而不离开此山,后来死去了,她的名字叫作樱姬。” “噢,真像淀君一样的女子啊!”说罢,秀吉多少有些慌张:“是这样啊!那人的名字叫樱姬……那么是这个女子栽的樱花扎下了根的了?” “不!”北政所夫人高声否认道:“那种樱花并不是粗俗者所能种植。而是爱慕着小角而死去的小姐的思念变化而成的……这种始终如一的女人之忠心转眼化作鲜花的彩霞包容了整个山峰。殿下怎么能允许凡人用其污秽的手去栽种呢?” 这是夫人对他的极大的讽刺,但是他却没有领会。 “哈哈哈……”秀吉愉快地笑了起来。“就这样办了。樱姬也会高兴的,因为太合也为她的爱情助了一臂之力了。” 然而,北政所夫人最终也没去参加可称得上太合一生中三大活动之一的吉野赏花。 但是,这次赏花的真正目的,整个日本是不知道的。人们了解的,只是秀吉游玩方式的豪华。 秀吉在吉野下榻于吉水院。带去的人包括各大名共有五千人左右。另外,还有打扮一新的三百名妇女…… 单是卧室用的金屏风就有百对以上,再加上一万棵樱花树苗,可以想像这次赏花的规模之大了。 吉野的吉水院,位于藏王堂左侧突出的丘陵边缘。穿过有名的铜牌坊便是昔日被当作大塔宫本阵的藏王堂。 因为在朝鲜你死我活的战争还在继续,所以这里并非安全之地。在住处周围埋伏了难以计数的护卫人员。 因此,这次豪华的赏花给持有偏见的秀次甚么样的影响,在这里还有必要重新描述吗? 这里,德州家康和前田利家二人,都是为了突出主角丰太合而忠心耿耿的配角,所以谈不上解开秀次心里的疙瘩。在他的舞台上可以任意驱使从亲信到长老的一切人。 (默默无声地强迫关白辞职……) 另外,在口头上,他又无法明确地更改以前的话,指定阿拾为继承人。因此,藉这次赏花机会而怄关白生气的吧?…… 不管怎么说,秀次对这位旁若无人的养父般的舅舅,在吉野参道两边布置的赏花宴是这样认为的。这样,他便不可能与舅父同一步调尽兴游玩,随时随地都会以白眼相看。即使偶尔被开些玩笑,也不可能立即做出反应。 (比想像的还要笨的乡巴佬……) 以此是不能完全掌握各诸侯的。看来还是有些勉强的吧?…… 他一面曲解了舅父的真意,一面又感叹其才能不足……带着这种心情去高野,尽管去参拜为供奉太夫人而建立的青岩寺,也不可能顺利的。 太夫人是如何疼爱外孙秀次的,秀吉和夫人都很清楚。 正因为如此,继承人鹤松死后,秀次马上得以登上关白的宝座。 总之,秀吉心里带着七分不安与秀次一起进入青岩寺的客殿。 文禄三年三月三日。秀吉特意选择了桃节这一天,可以看出他对故去的母亲和外甥是满怀期望的。 阻碍心灵沟通的堤坝 “这里是为衷心爱你的太夫人所建的寺院。今晚我俩一起谈个通宵吧!” 至少秀吉在说这话时,虽然对自己的才能多少有些不安,但是他想用自己的力量加以弥补。 “这次赏花,想必你是知道的吧?这是夫人想让我俩好好谈谈特意安排的。千万不要客气,我俩应毫无保留地交谈。” 但是,秀次的第一个回答就刺痛了他的心。 “我根本没想到会和您一起睡。饭后,我想一个人随便走走。” “噢?这是你病重的表现。难道你怕和太合一起睡被砍下脑袋不成?” 秀次马上回答道:“如果这样的话,又将如何呢?” “关白!你对这次赏花的目的不明确吧?说给我听听!” “夫人告诉我是为了消除两人间的隔阂呀!” “你是不是认为并非如此?” “是的。当然了,虽会有这等事但也不全是。殿下在三月七日,不是已正式举行伏见城的开工仪式吗?所以可以说,这次赏花成了对伏见城的建筑出过力的各大名的鼓舞会。到底是有骗人的本领,还是我等所不及的。” 突然,秀吉把酒杯摔到了饭桌上,幸好各大名都不在,前来陪餐的青岩寺长老和其他二、三人都吃惊地屏住了呼吸。 “关白!” “是、是!” “你是说秀吉我是用欺骗手法使用人?!” “这句话如此让您不愉快?岂止这样,社会上人民都在议论太合是骗人的能手。这不是背后说坏话,而是羡慕已极的赞美之辞。不值得您如此发怒。” “你给我住嘴!你是说我是骗人的能手?!” “是的。这不是挺好的吗?其实,无论在朝鲜还是伏见城的构筑,都是十分老实地按照命令去做的。” “所以你就说我这也是欺骗,那也是欺骗的吗?” “是的。我看见之后觉得很佩服,这是我们所做不到的。” “那么我更要问问了。我的欺骗手法……不,在朝鲜战争中,我是怎样用欺骗让诸侯尽力的呢?” “难道这种事也必须讲吗?” “是要讲清楚!从你的话中,我听出来你是说太合是欺骗诸侯的大傻瓜吧!” “这样的话,那我就说说吧。开始时我并不知道殿下没有渡海的想法。” “你说甚、甚么?!” “虽然如此,但是当知道朝鲜王不仅不是我方的朋友反而是大明国的忠实臣仆时,舅父就明白了渡海已经是不可能的了。大合殿下看出了光是修筑城池就已经使用了大量兵力,再也没有能力去进行渡海作战了。可是,当知道这一点时,征讨明国的军队金钱崩溃,因此光是口头上空喊:去啊,去啊!这种喊声同前线的士气联系在一起的。所以这一欺骗手段是无与伦比的。” 实际上,也许秀次还对这一手很佩服呢。这种若无其事的说明……秀吉对此十分惊愕,无法申斥和笑话了。 “是吗?这样的话,你是否也认为我是靠欺骗来鼓舞全军士气的?” “是的。有此看法的并非我一个。到了今天,发觉上当的诸侯也不是没有。因为,当您一听到阿拾出生的消息时,马上认为这是一个好机会,赶紧回到名护屋。另外,这次为了讲和又在伏见城构筑城墙。筑城是没有必要渡海的。被欺骗的亲信们反倒对您的欺骗手法很佩服,认为再也没有能超过这个的智谋的了……” “哈哈哈……是吗?是这个意思?哈哈哈……” 太合除了以干笑来自我解嘲外,别无他法。 秀次的上述推测一点儿也不错,句句是真实,刺中要害,对秀吉来说是极大的讽刺。 大凡市井之中的风闻,开始时总有一半是真的。然而,一旦市民们对此感到好奇,就会带有野火燎原之势,变成天地之声。 (是吗?这个家伙把舅父看做才略有限的傻瓜了吧?……) 这是单单靠一夜两夜的谈心无法解决的、最大最大的失望。 (只有这个外甥把舅父秀吉看作是前无古人的英雄。) 这个是支撑秀吉的支柱,是一根脊梁骨。于是,秀吉再一次高声大笑起来。 “哈哈哈……这我就明白了!这些全都是太夫人引见的结果,是的,等重新同长老们商量一下向高野山捐献之后再说吧。关白呀,既然清楚了,也就用不着再和你并枕同床谈论通宵了。因此,太合和关白父子一起向寺院捐献后下山吧!看来,来高野山参拜还是有其功德的啊!” 言多必失,他赶紧把话岔开了。 因当时说过这样的话,所以秀吉决定捐资建筑金堂以下二十五个殿堂。与此决定的同时,“看来是不能把天下交给秀次这家伙的”这一决心,也深深地在秀吉心里扎下了根。 首先,最大的缺点是不懂得爱情。不懂得太夫人对外孙所抱的期望,也不懂得努力使他生活得更美好的夫人那母亲般的疼爱。 秀吉自己对他也充满着焦虑、苦闷和袒护之情。对于这种进退两难的窘境,他却无动于衷。 (我这个舅父,只不过是个骗人的名人……) 这是对拚命主义者的秀吉,用沾满泥土的草鞋加以践踏般的评价! 因此,决定捐建金堂以下的殿堂以来,秀吉对秀次的态度有了质的变化。 (虽说我认为秀次不能掌管天下,但社会上的评价如何呢?) 在这一场合下,作为人来说,仍有走不走运的问题。 于是,在秀次的身边,当然安插了一些秀吉的亲信,进行监视。 本来那些亲信们对秀次就持有强烈的敌意。用这种意识去观察的话,那么自从阿拾出生后秀次的私生活变得杂乱无章了。 令人吃惊的是,他自己并不认为已被秀吉疏远,一回京城就特意把秀吉请到施药院,说是要对从吉野到高野山之行进行答谢。想必是他认为秀吉已在青岩寺恢复了情绪。 施药院的会面是在四月二日,接着四月十一日秀吉赠给秀次一只鹤。 对于送礼一事,三成或正家必定是付之冷笑。四月二十八日,秀次和阿拾秀赖在大坂城第一次会面。估计这次会面多半是为了顾全北政所夫人的脸面;另一层意义则是为了使秀次重新靠近丰臣家,在此期间,从内部将他所有的不合适之处消除干净……肯定是为此而安排了这次会面。 尽管如此,由于丰臣家继承人问题而引起的骚动还是很稀奇的。 反正,秀次作为养子已经当上了关白。而且,如果关白有甚么不合适的地方而获罪判刑的话,单单太合还不行,必须得到天皇的同意。另外,关于阿拾的继承人一事,表面上是无法说出口的。 因此,随着在秀次身边进行调查的进展,秀吉越是无法在京城或大坂待下去了。于秀次和阿拾大坂城会面的第二天即四月二十九日,他再一次躲到有马温泉去了。 这次行动如果像社会上所说的那样是由于对阿拾的溺爱执迷不悟的话,那就不用采取甚么韬晦之策了。 然而,如果大坂的淀君所生的阿拾继续得到宠爱的话,那么外甥、作为姊姊唯一留下来的孩子、北政所夫人时刻为其操碎了心的关白,也不可能不去爱护的。 然而,除掉这个关白的方法现在已经决定下来了。掌握着政治实权的太合,不由分说必须把秀次定为大罪人。 并且,这个圈套的准备工作已经从太合转移到组织内执行者的手中了。 “噢,这就是阿拾?” 在西丸间,秀次抱起阿拾眯缝着眼看着时,秀吉慌忙站起身来,说要去有马。 即使他知道培养了秀次奇妙的偏见,怎么也不具有掌管天下的才能,但是亲人的爱还是非常明显的。 一到有马,好像理所当然一样立即让坂内宗拾曾吕利到堺地来迎接。 有马与秀吉!这两者用无法分割的奇怪的缘分连结在一起。每当他命运发生转变的关头,总会在温泉露面。 可是,这次曾吕利并没立即赶到有马。 当时,大日和尚也理应在助松庵,也许此二人已觉察出危险正向关白逼近而故意躲避的吧。 这样,秀吉于五月十二日从有马回到了大坂城,六月三日来到伏见巡视筑城情况。 这时,已有二十余丈高的伏见城巍然耸立在宇治江边。 与此同时,除掉秀次的准备也进行得一丝不苟,装饰太合老后的居城以及将其一生抹上黑色的恶逆畜生塚一起,在地面上留下了无法消除的痕迹…… 政治的故事梗概 关白秀次未被允许从聚乐第来伏见城谒见秀吉,而被流放到高野山去了。此事发生于文禄四年七月八日。 秀吉对他的流放是费尽心机的。首先,伏见城建好后把阿拾从大坂城移到了伏见。太合和淀君、阿拾一家团圆的生活在伏见城扎下了根……这几方面条件成熟之后,便继续调查关白秀次的罪状。 首先,太合企图杀死关白的计划是十分可怕的。如果关白死了,那继承人的地位自然就由阿拾来占据了。阿拾在文禄三年八月三日时刚满一岁。一岁零五个月即文禄三年十二月被移到伏见城,半年后关白被流放到高野山。因此,这个故事的发展被安排得毫无漏洞。 本来,大凡阴谋,总有算计不到的地方。而这次流放秀次,却哪儿也看不出一点破绽来。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这次事件的主谋并非太合本人,而是那些堪称天才的执行者们——特别是以石田三成为中心的一伙人的主意。 所谓关白,无论怎么说是一种最高权威。因此,想要将其除掉的判罪理由,必须是“叛逆”一类。况且,如果将关白的罪名定为企图背叛太合和皇室的话,那是秀吉无论如何也下不了手的。 其实,秀吉对这种不可思议的具有讽刺意味的作法也有其难言的苦衷。 “如果不做到这一步……” 虽这样说,但是不把他定为背叛者就无法处置。可是,秀吉最清楚不过了,关白根本就没有谋反这种离经叛道的念头。事情的起因并非谋反,而是不理解伟大的舅父那种拚命主义的功绩……由这一沮丧的情绪开始的。所以毫无破绽地把他定为背叛者,做为秀吉本人来说当然是十分狼狈的了。 七月八日,将秀次流放到高野山,在这两个来月之前的四月下旬,秀吉第一次感到自己老了,卧床不起。 估计从四月下旬至五月上旬期间,已经决定要处理关白秀次,而秀吉的发病大概也是由此苦闷的结果造成的。 不论怎么说,事态显得十分暗淡。 成为事件中心的阿拾,还是一个不满二岁的幼儿,另一个是一个野心不足、感谢也不足的不成熟者…… “他能是一个企图谋反的人吗?……” 可是,在秀次面前所堆积的秀次的罪状,全是些必须杀掉他的有力证据。 首先一条,他接近那些贫困的、对秀吉持不满的诸侯,给与金银使他们成为自己的一伙;他们的秘密会议的住址,选在禁止杀生的比叡山,在这里若无其事地一边狩猎,一边多次密谋;经常酗酒。当得到淀君怀孕后从街上拉来孕妇,在酒席上当众切开其腹部,肆意对胎儿发泄憎恶之情;身居关白要职,置战争于不顾,终日沉湎于酒池肉林之中,惹世人瞧不起;选择了大纳言菊亭晴季卿的一位小姐为正室,但是以关白自居、傲慢自大,在全国到处搜寻美女,侧室达三十多人,行为荒唐无以节制;在众多侧室当中,有正室前夫的女儿,将母女二人一块置于后宫宠爱,这种乱伦与畜生无异……等等。 本来,揭发罪行是不可能有甚么可喜的事,而露骨地表示出僧恶来,却使人无颜以对。尽管这样,如此这般彻底的打击倒也少见。 “更加不能容忍的是……”三成在列举其罪状时说:“他曾说过大话:我要像咱家老爷一样,要有美女三千,把日本国内漂亮的女子全都集中在后宫给他们瞧瞧……” 这一攻击未免太厉害了,连秀吉都气愤不已,立即将石田三成、长束正家、增田长盛三人遣往聚乐第,命秀次呈上七张宣誓书。 “现在,还谈甚么宣誓书?能有甚么用呢?” 增田长盛问后,秀吉舒口气说道:“你们无情地将他说成谋反者,连我都认为这是真的了。” 不用说,秀次按照吩咐交上了宣誓书。 “你们看看,那家伙有谋反的野心吗?” 这是六月二十六日的事,之后秀次一再向秀吉陈述自己不怀二心。不仅如此,为得到秀吉的夸奖七月三日特意向朝廷献上白银三千枚。 然而,这一切已经无法改变对他的处刑决定了。 不仅如此,他的罪上又加了一条:至今仍瞒着秀吉,假装没事儿似地呈上了宣誓书,并且为了拉拢皇室不惜用大量的白银行贿…… 这样的话,无论甚么样的独裁者也阻挡不过自己建立的组织了。 七月八日,秀次又为见秀吉而离开了聚乐第。然而在伏见城门外等到的却是严厉的命令:“不许谒见,立即去高野山谪居!” 不仅如此,这时已经下达了将秀次的三十三个妻妾、四男一女五个孩子一网打尽的命令。 血染青岩寺 当时在场的强硬派石田治部少辅和增田右卫门尉主张,这次处刑绝不可半途而废! 因为以后留下的丰臣家的继承人阿拾尚年幼,关白的孩子们如果一起来抗拒的话,那将成为无法预料的祸根。 而且,三十三个妻妾加上子女,根据以往谋反罪连九族的惯例必须处以极刑……这一主张已经决定下来了。 在秀次被带到高野山的同时,在聚乐第将其妻妾子女全部逮捕,关进了德永寿昌的宅邸。 不断想讨好舅父的关白秀次遭到这等对待,完全像婴儿被扭过胳膊一样地难以忍受。 七月十日,秀次到达高野山,进入同深深怀念着的外祖母有密切联系的青岩寺。 七月十二日,增田长盛、石田三成二人呈上了宣誓书,表示永远忠于“阿拾殿下”。 这是他们这些官僚们做事的顺序,两人以这封宣誓书是根据太合要求呈上的为由,立刻强迫德川家康、毛利辉元、小早川隆景三人呈上同样的宣誓书。 “秀吉强迫手下人递交宣誓书……” 因此,后来应成为五大老的长老们,如果也写了宣誓书,而且让写的人是秀吉的话,那么处罚九族的责任者就成了秀吉了。 并且,这时带领五千士兵包围高野山强迫秀次切腹自杀的直接执行者便是福岛正则。 福岛正则,是同加藤清正一起被称为双璧的硬汉子,从心情上讲多半属于单纯的夫人派。因此,让他充当强迫秀次切腹的直接责任者,不能不使人感到石田三成、增田长盛的部署是何等高明。 那些奉行们、大老们都被秀吉不由分说地命令提交宣誓书。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秀吉有一条歪理,即阿拾出生的本身,就是秀次企图谋反的最有力的证据…… “太合十分愤怒才派遣正则去逼迫秀次切腹自杀的。因为修城的人数已凑齐了,所以立即率领五千士兵赴高野山,以完成太合本人的重托。” 这样说后,单纯的武断派立刻答道:“这是太合的命令!” 给高野山木食兴山所写的指令书,列举了秀次的全部罪状,命其切腹自杀。这封指令书被火速带往现场。 至此,这件事也就再也无法挽救了。 “正则!难道你认为我秀次是背叛太合那种行为不端的人吗?” 被秀次问后,刚直的正则随便摇了摇头:“不知道!命令以外的事甚么也不知道。只是命令我来让你切腹的。” “你考虑过没有,是谁下的这个命令?” “没有!也不会去多想,我正则只是一名蛮勇莽撞的武士。” “那么你就听我说吧!我秀次是受了诽谤者的陷害了。不过,对太合来说,我并非孝顺的儿子,因此在你来这里之前,我曾检讨自己的不孝,并想以死来报答太合。” “噢?那么你为甚么没这样做呢?” “因为我觉察到,这么快地去死的话那就中了诽谤者的圈套——你们看看吧,秀次这家伙倒也不傻,在感到无法逃脱时切腹自杀了……这样,谋反之心岂不昭然若揭了?” “原来如此。” “因此,我改变了主意等待你的到来。怎么样?我秀次本无谋反之心,并且已经自责对养父的不孝和不礼貌而去死。这层意思你明白吗?” “嗯——也就是说谋反是造谣,因此罪连九族的事……是吧?有罪的只是你自己,希望不要惩罚家属及佣人们,你是这个意思吗?” “是的。拜托啦,正则!” 于是,秀次在七月十五日巳刻(上午十时)切腹自杀。 在场的有福岛正则、福原左马助、池田伊予守三人。木食上人请求宽恕,结果未被采纳。 七月十五日是盂兰盆会,这天据说是十分疼爱秀次的太夫人高高兴兴地回到亲人们那里的日子。而这天秀次却走向了地狱,年仅二十八岁。当天,山本主殿、山田三十郎、不破伴作与雀部淡路守四人提出应为秀次的死开道,但未被应允,准其殉死。 自信有能力自我解决的秀次,首先帮助前三人自杀。 当时山本主殿和山田三十郎都是十九岁,不破伴作才十七岁。主殿首先切腹,他从主君秀次那里要来国吉,用它出色地在腹部切了十字,企图一下子把五脏六腑全掏出来。在切腹过程中,其年轻和不满必定要爆发出来。这时秀次的长刀一闪,将其首级砍了下来。因为他不想让部下死得那样激愤。 接着是山田三十郎,他恭恭敬敬地接过厚四郎的九寸五分刀,对提着沾上主殿鲜血的刀站在一边的秀次笑了笑后,一下子插进自己的腹部。不用说,秀次立即割下了他的首级。 第三个是不破伴作,他是洛中有名的美少年。对他那裸露的美丽的肌肤,人们不忍心地转过脸去。 “无论走到哪里,我都不离开你们,给你们做伴。” 说着,拔出接受过来的腰刀,插进像少女一样的左乳房,慢慢地向右边腰间切割。 在割下伴作的首级之后,秀次露出激怒的神色,将一尺三寸长的正宗的腰刀插进自己的腹部。虽还有一个人即雀部淡路需要自己帮忙,但是他等不下去了。 “淡路,我已经不行了,我的愤怒已经爆发了。拜托了,帮一下忙!” “明白了,您不要多费心了。” 在雀部淡路的后面,被逼切腹的是半僧半俗的隆西堂。结果,这五人因为跟随被押送到高野山的秀次身边,成了无法摆脱悲惨命运的颇富人情味的人…… 畜生塚的悲愁 且说,在聚乐第被一网打尽,不由分说地关进德永寿昌宅邸的妻妾和子女们究竟怎么样了呢? 秀次唯恐连累妻妾、子女和仆人们,至少以向舅父表示自己不肖的形式而去死。并且,不管最初是怎么决定的,对待这些人理应给予不同程度的减刑。 首先在要求给予减刑的人们当中,有木食上人、北政所夫人、秀吉的姊姊三好夫人、另外还有秀次夫人的父亲菊亭晴季卿。 如果,亲信们当中大和大纳言秀长和千利休居士还活着的话,将会怎么样呢? 这二人的死对秀吉来说是无法弥补的损失;而对秀次及其妻妾们来说,则是决定其悲惨命运的原因。 老太合在淀君和阿拾相伴下,整天闲居在伏见城内,他的身边,同该事件有关的人,除了奉行们之外,任何人都无法接近。 秀吉仍抱有自己的梦想。他想把自己膝下的阿拾和出生不久的秀次的女儿联姻,以此来了结这场纷争。 可是,这位小姐的出生年月日不清楚,名字也不知道叫甚么。不用说,生母也说不清是谁……必定有人想利用这次处刑将她除掉。 秀次的妻妾三十三人,被拉到三条河滩斩首的日子是八月二日。是一个秋风瑟瑟的清晨。 这天,同妻妾们一起被拉出德永寿昌家门的还有秀次的五个子女。除了有前面提到过的那位不知姓名的小姐外,还有五岁的嫡子仙千代丸、四岁的次子百丸、三岁的三子于十丸、一岁的四子土丸。 孩子们被穿着素白的母亲抱着,坐在光秃秃的牛车上。 前来看热闹的人们,开始并没意识到这三十三位令人惊奇的妇女和天真无邪的孩子们将要被斩首。 “他们当中谁和谁将有救呢?” “这些当母亲的手腕上都带着数珠哩!” 说这话的人也把数珠贴在额头上,一边念佛一边为她们送行。 一行人从上京一直被拉到一条、三条的河滩上。这时,被拖着的妇女们当中发出一阵尖锐的悲鸣,接着看热闹的人的念经声一下子爆发了出来。 临时搭起来的竹矢来刑场的入口,高悬着头发掉得很多的秀次的首级,旁边是写着“谋反人”的牌子,在那里示威。 由此,可以看出处刑人的意志了。中间是石田三成和增田长盛的折凳,并列摆在皮垫上,他俩是处刑的见证人;他们的前面是二十来名刽子手,肩上斜挎着布条并排坐在那里。 矢来的周围站满了看热闹的男女老幼,被押进刑场的妇女们当看到即将腐烂的秀次的首级后发出一阵哀鸣。同时,围观者的念经声一阵阵高涨起来。 “这叫甚么?这哪里是太合老爷亲属们的处刑场……这不是屠杀场吗?” “真是的,太残忍了。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首先是对几个孩子的处刑。然后,石田三成和增田长盛从第一个刑台开始叫著名字。第一位不用说,是右大臣菊亭的女儿,只有她比秀次年长,是十四岁的侧室于宫前的母亲。 这母女二人同为秀次的妻妾,因此处刑者们在这里建起了“畜生塚”,企图让人们永远憎恨秀次。但是事与愿违。 “太合老爷是多么残忍的人啊!” 以往的庶民对太合的亲切,因此而一下子变成了厌恶和恐惧。 也不可能不改变。当叫到第一位名字时,穿着素白死衣的她,一边捻着数珠,一边高声朗诵着绝命诗。 在她朗读声起的同时,刽子手挥动起长刀,随后将尸体踢进了前面的坑内。 接着是小上﨟的于妻前。她是三位中将的女儿,十六岁。身裹紫绿色的薄绸,外着白裙,身罩生绢质地的单层长衫。已被剪断的黑发散垂在两肩。她对着高悬的秀次首级三鞠躬后,也高声地朗诵起绝命诗。 第三个人,是被认为是小姐生母的于龟前。于龟前出生于摄津小滨的真宗寺。她害怕看见已被斩首的自己女儿的样子,把数珠贴在额头上闭着双眼念着绝命诗。 第四个是仙千代的生母和子前。她是尾张的武士,日比野下野守的女儿,十八岁。 接着是百丸的生母于咲前、土丸的生母于茶前、于十丸的生母于佐子前……再接着是于万前,于与免前、于阿子前、于伊满前……这时,整个河滩上回响着围观者惊天动地般的念经声。 尽管这样,处刑还未进行到一半。接着是阿世知前、少将前、左卫门后殿、右卫门后殿、另外还有第一位,即正室的女儿于宫前、以及于菊前、于喝前等等十三、四岁的侧室们接连被斩首,这时围观者中有人禁不住呕吐起来。这些人这么年轻,还不十分懂得世事。行刑者们为了把围观者的同情镇下去,残忍地挥动着长刀,简直惨不忍睹。 并且,在这些十四岁左右的侧室们之中,还有一位刚刚从奥州送来,甚至连秀次的面还没见过的最上家的小姐于伊满前。 这件事,使谢绝一切会见、任何人的请愿也听不进的太合和淀君大吃一惊。 “不知怎么说,这件事太过分了,还是我来说说情吧。” 淀君从城里向三成那儿派去特使,但是,三成却脸不变色地说:“已经处刑了。” 其实,在这样回答的同时,行刑还在进行着。 当时肯定不准许有任何犹豫,必须把行刑进行到底。其中,隐藏着他们这些奉行们的奇怪的忠诚。不,可以说这是一个组织所具有的非人性的一面。 反正,通过对外征战在武士们当中失掉威信的太合,由于这次事件,作为人,从根本上失去了平民百姓们的信赖。 “太合老爷的天下不会很久了!” “此话有理。做出这等残忍之事,连神灵也不会容许的!” 这种议论,逐渐变成了笼罩整个大地的平民百姓们的诅咒。 关白秀次事件,从现实上来说导致了秀吉自身、自己的权威全面崩溃的结果。 想判断其是非曲直,反而在人们心里深深地留下了脱离常轨的暴君的印象。 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不单单是关白的妻妾子女,连他的重臣们也全都受到了处置。 关白的重臣们,都是秀吉挑选后交给秀次的有才干的人。处置他们,无疑等于自己斩断自己的手脚。 木村常陆介用茨木刀切腹,他的儿子曾躲在京城北山,得知父亲死讯后进入寺町的正行寺自杀。熊谷尺膳在嵯峨的二尊院切腹,白井备后守在四条的大云院,阿波木工头在东山自杀身亡。 另外,为秀吉立下汗马功劳的菊亭晴季也受到牵连,被流放到越后去了。 他不仅是秀次正室的生身父亲,他为关白向皇室贡献金银搭桥,说明他同意关白谋反。没有比这个更彻底的歪曲了。 反正,不仅没留下一个孩子,连自己选择并交给秀次的重臣们也命其自杀,那就无法再图振兴了。亲姊姊三好夫人,及妻子北政所夫人也觉得没甚么好说的了。 关白哪里会谋反呢?明明知道这一点的秀吉,真想做到这步田地吗?…… 那些奉行们实际上害怕战场上高涨起来的不满情绪,企图用这次镇压一下子使大家都保持沉默,这种计谋未免太露骨了。 不论淀君、还是阿拾,都成了被利用的、这一组织的具有讽刺意味的牺牲品。 不,连秀吉自己也不能说不是牺牲品。对这三十八个人的处刑,使秀吉的健康受到严重损害。 秀次被逼自杀时,家康故意不在京城。他知道自己无法制止这次暴行,而去江户旅行了。 为了逼迫家康,把淀君的妹妹,离了婚回到娘家的浅井的女儿阿江与硬塞给秀忠做妻子是在这个时候;决定让前田利家做阿拾的监护人,也是在这个时候。 由于对关白秀次处刑,秀吉不知为身边亲信的崩溃操了多少心。十一月七日再次病倒就是证据。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这次生病,传到了作为和平使者暗地活动的明朝人沈惟敬的耳朵里后,他马上给明朝皇帝写了封信,伪造了“丰臣秀吉投降书”。此事发生在同年年底十二月二十一日。 可能是这位长于奸诈的明朝人看出秀吉要死了吧。不管怎么说,文禄四年,对于秀吉好像是怒涛翻滚般的激烈的败运、退潮的一年。 疾病与人 秀吉的病,曾一度趋于好转,但二月三日第三次倒下来。据说这次病得相当严重。 正月二十三日,他重新把五位奉行叫到起居室,要求石田、增田、前田(玄以)、长束、浅野五人一起向秀吉以及阿拾宣誓尽忠,之后据说病又复发了。 用现在的话来说,病情类似胃癌或肺癌。一时间,伏见城下都传开了:这回不可能再好了。 “太合死后的天下将会如何呢?” 从这种迷惑之中,可以看出各大名之间的明争暗斗在城里不断进行着。 然而,一个来月后的三月八日,秀吉的病情大大好转,对于秀吉来说意味着又重新活跃起来。 从十一月七日病倒、翌年二月三日复发、三月八日好转,在这一期间里,秀吉可能已经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已经接近终点了。 在秀吉整个一生中,从他的工作状况来看有三个显着特点。 第一,不用说是羽柴筑前守时代的、其他武将们无可比拟的飞黄腾达。可以称其为英雄豪杰,也可以赞其为稀世的太阳之子。 第二,处死关白秀次一家之前的丰臣秀吉时代,即太合时代。这期间的秀吉,是在功过各半的奇怪的命运与盛名相克格斗之间游泳。 “——果真你是与世间评价相符的大英雄吗?” 被命运之神如此质问,虽说威风凛凛地拚命闯荡过来,但是适得其反,总有考虑不周的地方。 征讨大明国的策略是其一,杀死毫无武力的利休居士是其二。不,由于同样的傲慢,以至处死了关白秀次一家,也使他自己感到异常苦恼和精疲力尽,甚至捣毁了以往梦想的支柱聚乐第。 刚刚建起聚乐第时,是何等的得意!然而,为了埋葬关白秀次的回忆而毁坏聚乐第时,可以说达到了悲惨命运的顶点。 如果这样的话,那么同年幼的阿拾一起留下来的这位英雄又将怎样来迎接第三次末期呢? 看来,这部小说的结尾的主题必须汇集到这方面来…… 于是,秀吉以天生顽强的意志克服了自身的疾病,立即进京奏请天皇任命大纳言德川家康为内大臣、前田利家为大纳言,以巩固自己的两翼。 不用说,这是为了使虚龄刚刚三岁的阿拾(改名叫秀赖)得以晋见天皇的准备工作。 秀赖晋见天皇,是于五月十三日进行的。 当时的队伍浩浩荡荡,在板坂卜斋的备忘录中有详细记载。完全是太合般的喜欢豪华的阵式—— 首先从伏见城至京城的斋馆、即前田玄以的宅邸的八十八町之间,每十间有一骑,马夫、侍从各一人。左右围有幔幕,其中间各大小诸侯皆骑马而行,扈从该队伍的主人公,三岁的阿拾。队伍先分二路行进,其后是三百多盖着中国缎子围布的衣服箱子。左边的一队,高举连柄上都挂着礼签的五十把薙刀,右边的一队同样举着挂着礼签的五十支长矛,铁炮五十门,随从者都披着猩猩绯的外褂,身上带着金礼签的大刀小刀,狗身上都穿着中国丝绸,牵狗的绳索是红色的、有三只戴着鞍,全身以大穗子装饰。接着是约二十名粘鸟人…… 这些牵狗的、粘鸟的都是些十五岁以下的少年,他们各随其意穿戴一新,其数目达五十人。再接着是三匹土佐驹,背上戴鞍,全身用大缨子装饰。这是三岁儿秀赖的坐骑。在这匹马的后面是一台大轿。阿拾由奶妈抱着坐在里面。其后面是所有夫人们的轿子三十一顶。再后面是像仔马一样的土佐驹,是在京各大名的年幼的孩子们的坐骑。当然了,五岁以上能骑马者骑马,五岁以下不能骑马者由奶妈抱着跟随其后。 值得注意的是,像玩具一般的这一列幼小的队伍,都是各大名的儿子。由此可以表明他们属阿拾佣人一样的阶层。在这奇妙的队伍后面,左侧是德川家康的家臣十五骑,右侧是前田利家的家臣十一骑,其主人家康和利家在东福寺的门前恭恭敬敬地迎接这一队伍。 这天的家康“身穿大黄花纹青色和服,下着红里裙子”,简直像演童话剧一样。利家穿黑缎和服,下着红里裙子。 并且,这支奇妙的队伍从五条桥起的五公里路程中,夫人们及骑马者全部下了坐骑,阿拾被奶妈抱着,步行着让洛中洛外的围观者们看。不,可以说这支队伍从一开始就是为了让人们看的。 前一年夏天,关白秀次的天真无邪的孩子们怎样被残酷地处死,至少秀吉是忘得一干二净了。 当时的秀吉,已在大约十天前来到前田玄以的宅邸,成了这出前所未有的童话剧的总导演。 并且,在阿拾抵京时,秀吉理所当然地要在最有效果的场合露面……这一点谁都会想到。 事实完全如此。他只带五十名骑马的强健的家仆,身穿宽袖外褂,镶嵌黄金的总摺箔衣领,头戴无染色的拔头巾。这种英姿,出现在尚未完全拂去恶梦的、悬挂着关白首级的三条大桥桥边…… 这样,能够窥测到太合内心的人,是一般的心理学者望尘莫及的。 说他疯了也可以,说他是利己主义的权威者也行。不,本来就是一位傲气十足、疯狂的毫无学识的普通百姓……一想到这里就觉得无言以对的人肯定有之。 然而,作者绝不能忽视在其背后隐藏着的秀吉的两个目的。 其一,他深深懂得,天下这东西,若无坚强的中心势力,就会不断地发生动摇,难以安定。 而他,却一边亲手奠定了安定的基础,一边故意将其破坏掉。杀掉关白秀次固然不难,但是培育秀次他花费了多少心血啊!…… 反正杀死的人是不会再回来了,总之,经过这次事件,他知道了自己体力的界限,除了首先再建以阿拾为中心的毫不动摇的势力之外,别无出路。 于是,就任命家康为内大臣、利家为大纳言。 阿拾这一幼儿的软弱无力,秀吉是知道的。另外,将后事托付给五位奉行,也难以保证国内政治势力的安定。 “除了靠家康和利家来巩固势力之外别无他法!” 另外,还有一个睡觉时都忘不了的心里疙瘩,这就是“战争的解决”。 现在,明国使者来到日本,谈判的对手是沈惟敬这个靠不住的男子。但是,无论如何必须劝其讲和。如果不这样的话,信长所没做到的向世界显示日本民族的气魄一事,就将成为惨不忍睹的败仗,在自己个人乃至整个民族的脸面上刻下了无法洗掉的耻辱。 “不惜一切,也要亲自使这次讲和成功!” 为此,他费尽了苦心。不,也许别人连这种苦心也看作是一场“梦”…… 他命人在经过特别装修的堺地旭莲社接待明国和朝鲜的使者。日本被这两位使者当作窃国加以践踏,是最大的遗憾。 使者们一被接到堺地旭莲社时就感到十分吃惊,其实这是秀吉最后的梦想——外交上的秘密对策和目的。 大体上的讲和的具体交涉,都是由小西行长、石田三成等人在旭莲社与使节一方协商的。一旦达成协议,不久就把使节领到大坂城由关白或者秀吉接见。 当时的大坂城可以称作是世界第一大城。大概使节们会对该城的宏大规模而赞叹不已的吧! 这时,秀吉便会激动地邀请对方:“我,实际上并不是日本国的天子。如果我把今天的事详细上报的话,天子就会一切都明白了,会邀请诸位去天子的御馆。我会把你们当作天子的宾客,热情地为你做向导。” 对于使节来说,这是不能拒绝的最高荣誉。因此,会准备豪华的坐船,顺着夏天的淀川而上。 于是在热闹气氛中沿大淀川上行,不久便会看到在绿荫掩盖之中露出的金璧辉煌的第二个大城。 “那座华丽的城池就是天子的宫殿吗?”对方惊奇地问道。 “哪里呀!那只不过是太合的隐居所。是的,好不容易经过这里,还是上去休息一下吧。” 这时,每片瓦都用金箔包着的伏见城的黄金天守阁已经建成。并且,宫里集中了近六百名侍女,都是些精心挑选的美女。 因此,丰太合将举办甚么样的接待庆祝宴会,只有去想像了。反正,当时的脾气是不吓破对方的胆不罢休!从这点看来,必定有甚么惊天动地般的宏伟计划。 于是,舞台便从黄金国度的黄金城转移到通往皇居的陆路了。 这时的队伍的规模等,都是经过秀吉精心考虑的,因此在演出效果上是不会有甚么漏洞的。 在队伍行进当中,第三次令使者惊异的是碰到了在大明国也没有如此庞大的建筑物——大佛殿。当然了,使者不仅仅是看看建筑物。他们急忙下了轿子,对建筑物的主人公卢遮那佛的巨大惊叹不已。 从大坂城出来后,使他们感到惊奇的建筑物就有四个:第一是大坂城,第二是伏见城,第三是大佛殿的高大建筑,第四是佛像卢遮那佛。经过这些之后被带到了皇宫,一对比就可以看出日本天子住处的朴素和完全没有防备。也就是说,企图使人对日本国内没有一个敌人的现实从内心感到震惊。 这个计划已经非常清楚地被制定出来,所以阿拾的队伍必须是与此相符的、叫人想入非非的。 为甚么呢?因为沈惟敬已经在堺地瞪眼瞅着。情报对于他们来说如同耳边风一般,因此索性将计就计,把阿拾的进京搞成一次示威。 这一行,暂时进入了前田玄以的宅邸,接着便是父子一起晋见天皇。到了那个阶段时,会越来越增大宣传的程度。 阿拾乘坐的车子十分华丽,是用金星泥金画装饰的牛车。车上除了阿拾之外,还有秀吉、奶妈、女官;另外命前田玄以、德川家康二人扈从晋见天皇。 从道理上讲,这种场面十分滑稽。阿拾是刚二岁零十个月的幼儿,连秀赖这个名字还未起,但是却让内大臣或大纳言卑躬卑敬地跟随其后,这种荒唐事世界上哪个国家能有啊!…… 然而,这是现实。不仅前田和德川,具有中纳言以上官位的人都乘用描有泥金画的轿子,其他人骑马,各自穿着不同的长袍、素袍,头戴乌帽,由侍者随从,十分显赫。 不仅如此,与晋见的同时是大量的贡品。向主上呈献的是宝剑二把、银子千枚、沉香、丝绸、棉线、另外还有二十只天鹅。给若宫智仁亲王的礼物除了一百枚银子外,其他的同献给主上的一样。另外,给国母、女御、夫人们的礼品也各有不同。 对摄政、关白一级的人家赠银子三十枚,清华、堂上、地下、官吏等人赠银子三枚,这种大方简直是破天荒的。十三日晋见天皇,无地位无官衔的阿拾被封为从五位。这件事情在明白老之将至的太合方面,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了。 其实,太合十五日为尽君臣之礼晋见天皇,十五日、十七日两天在宫中举办能乐,太合自己充当配角,天子也亲自来到南殿观看。十七日傍晚,太合没有向天子辞行,突然悄悄地回到了伏见城。 对于这次回伏见,可能有各种各样的解释。是不是对皇宫的接待有甚么不满意的地方呢?还是因为过于操劳,预感到疾病复发呢?或者是因为收到了有关同大明国讲和方面的重要情报呢? 不管是因为甚么,由于老年得子,使他不能像以前那样无所顾忌和不负责任地行事了。 曾几何时,他只想到“为了天下”,而迅速地让妹妹朝日姬离了婚。不,不仅仅是朝日姬。只要认为是必要的,他可以把生身母亲太夫人当作人质送到冈崎,以遂平生之志。 对待关白秀次,也是以“为了天下”这一铁石心肠出发,干出了那种严重脱轨的事。 之所以做出这等事来,多半是因为迷恋淀君的美色和对阿拾的溺爱吧! 如果这样的话,那么他的残酷已经产生了性格上的分裂。难道可以这么蔑视太合吗……? 难道丰太合是一个不聪明、且又爱探索的,只想得出适合于自己的历史结论毫无他爱的人吗? 难道丰太合不是一位对任何事情都敢拚敢闯的英雄吗?作为证据的大事件,那就是同明国的讲和,在眼看就要达成协议的同年闰七月十二日,如同露出獠牙的野兽一样的灾难袭击过来。 这就是伏见的大地震。 <hr /> 注释: 大自然的操纵 时值今日,秀吉除了日本的统一和向大明国的讲和外几乎甚么也不考虑了。 “这两件事不完成,我死不瞑目!” 当然了,这件事从性格上来讲是对谁都不能发牢骚的。因此秀吉已经是超脱凡人而发出光辉的民众的太阳。 可是,在五月十七日能乐演出过程中,他感到一阵目眩,心中不禁十分愕然。 (如果在这时又发病的话……?) 这样一想,他便连向正在观看演出的天子(后阳成天皇)表明暂时回避的功夫都没有。因为这时是严禁把秀吉病倒的消息传出去的。对当时的日本来说,秀吉是无论如何不能倒下去的。 他急急忙忙地回到伏见城,然而这个也被巧妙的政治利用所代替。 为了掩盖自己的疲劳,假装让别人看出是因为秀吉不喜欢皇宫里的空气造成的。 皇室大为吃惊:“这肯定是因为太合去年有病,公卿们没有祝贺新年而不高兴所致。” 出于这一判断,二十五日向伏见城派去敕使。 当时随行的人,可以说包括了从诸门派别到各位大小诸侯。以若宫智仁亲王为首,有九条兼孝、近卫前久、二条昭实、鹰司信房、鹰司信尚、足利昌山、照高院道澄、青莲院尊朝、大觉寺空性、妙法院常胤、醍醐三宝院义演、梶井最胤、竹内良恕、一乘院尊势、随心院增孝、德川家康、久我敦通、前田利家、织田秀信、上杉景胜、小早川隆景等等,一个个并排而坐接受敕使的口信。由此可见,秀吉的政治目的不言自明。 秀吉所处的立场是,无论如何也要向国内、向明国大大地显示以自己为中心的日本团结之牢固。 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他已看到自己生命的界限,而下一个中心尚是婴儿……因此必须把一切条件都归纳为一点——有利于讲和,来达到全国的团结。 从这个意义来说,敕使的伏见之行取得了极大的成功。 秀吉赠送的礼品多得数不胜数,名刀、银子、丝绸、麻布等应有尽有。言继卿记中写道:“是有史以来未曾有过的吧!” 并且,五月二十五日,可以说这一天秀吉的智慧远远地超过了常人。十七日的头晕目眩,以及无视天子不辞而别,这是任何人都想像不到的。 这一擅自回城,怎样地震撼了公卿们,进而又怎样发展成讨好秀吉的,在分秒之间就能够算计的头脑,也应该称为一种奇观了。 可是,这样卓越的人物也有无可奈何的事。 这就是大自然的力量。大自然并不把人所具有的那一点点优越感放在眼中,而是我行我素。 这天晚上,在伏见城的内宅,秀吉和淀君及二、三名侍女一起少量地喝着睡前酒。 在临睡前喝酒时,太合是绝不喜欢阿拾在场的。 “早点让小孩子去睡吧!” 很快地让奶妈抱着阿拾下去了。近来,秀吉常若无其事般地对淀君说些讽刺话了。 “你还能活上五十年。当你到了太夫人的年龄时会考虑些甚么事呢?” 这时,淀君便板起面孔装作没听见的样子。 “是这样的吧?女子中大凡有两种人:一种是丈夫死后独身过下去的;一种是无论如何不独身的。” “……” “有水性杨花的、有离不开男人的,另外还有喜欢出风头的。” “完全像我这样的人啦?” “噢,你也已长成大人啦!能在反问时还露着笑脸,这是很了不起的成长呀。可是不能否定这种成长是可悲的。我年纪大了,你还年轻。你和我的分别一分一秒地逼近了……” “您喝醉了吧?” “有种事是不醉不能说的。我嘛,明年之内可能会死,这是必须冷静考虑的事。” “您是说留下来的我是不是能独自生活的女人?” “是的!就是此事。你还远没到能独自生活下去的年龄。” “因为是离不开男人的、好出风头的……” “你说得对,看来你终于明白了,因此下一次是找女婿了。可是找女婿时必须考虑两点。” “哎呀!这是老爷您多管闲事了。” “不是我多管闲事。一个是你自己喜欢,另一个还得太合的儿子阿拾也喜欢……选择哪一种,眼光是不同的。治部少辅这家伙说过、在我死后,阿拾的监护人前田大纳言会将你纳入帘中做夫人的。” “将我……前田殿下的……嘻嘻嘻……可是前田家过去有位很有名的阿松啊!” “这是治部的理由。阿松过去也没有正室和侧室的区别,因此将她定为侧室就行了。因此将地位很高的你收为夫人,他说对阿拾的教育也很重要。” “嘻嘻嘻……”淀君愉快地笑了。这位淀君,不管将面临甚么样的死别,也没有特别感到吃惊。因为她是一位现实主义者。 “但是我当时就表示反对。” “哎呀!您为甚么要反对呢?” “因为前田年纪有些大了,在那方面不会使你满足的。做为这样的男人是可悲的。” “嘻嘻嘻……” “另外还有阿松……她是北政所夫人幼时的朋友。再说,一旦将你封为正室的话,她的儿子们也会发火的。因此,我以为德川比前田更合适。” “就是那位江户大纳言?……不是内府吗?” “称他江户内府也行。你还是带着孩子嫁到内府去的好。这样的话,阿拾也成了秀忠的表侄或舍弟了。内府在朝日姬离去后一直独身,因此你做了他的夫人之后谁也不会怨恨的……怎么样?这样做,对整个国家的治理也有好处……” 就在说这番话时,前面的蜡台下面开始晃动起来,接着地面发出了“轰隆隆”的响声。 这时,连淀君也没想到这次地震会把太合最得意的黄金天守阁最先压在下面。 “嘻嘻……老爷以为世上一切事情都能按照自己个人的意愿去发展的吧?因此……哎呀……好像是地震……不要乱说了,要受上天惩罚的!” 她紧紧地抱住了将要倒下去的蜡台,目瞪口呆地听着大地的轰鸣。 夜深人静,传入耳朵里的只有雷鸣般的地盘鸣动。 伏见的地震 正当淀君惊叫着,并将柔软的肢体扑在太合胸前时,伏见城内呈现出一片悲惨的景象。 这时,太合看到在天花板和门楣之间由于激烈的上下震动,已经裂开了五、六寸宽的缝隙。 (这次地震非同小可啊……) 不过,他还是似抱非抱地架着淀君从起居室向院子里奔去。柱子和房梁发出嘎吱嘎吱的断裂声,这时屋顶如同挨了炮弹一样塌了下来。 (大天守阁的大瓦也飞落了下来……) 如果这样的话,那是不可能轻易地逃到院子里的。正在这样想时,离起居室不远的长局附近发出了被巨石砸击的震动声和奇怪的惊叫。 (这在战场上也未曾听到过……究竟是甚么声音?!) 秀吉拉着惊呆了的淀君的手,正要向里边去的时候,听见有人喊道:“老爷,您怎么还在这里?快到院子里去!我是石田主水正!” 说罢,拉着秀吉的手硬把他拖向院子。这个人就是值夜班的石田三成的哥哥、正澄的儿子。 “主水正,你不要单单帮我一个。我要和淀君待在一起的。把淀君带来!” “老爷,这样的事……这个嘛……刚才,大天守阁倒塌了,那些刚刚睡着的女人们发出一片惊叫声,这就是您刚才听到的。” “甚么?你说大天守阁倒塌了?就是那座铺满金箔黄金瓦的天守阁?!” “是的!正是这样。因为月亮还没落下,所以屋顶的瓦金光闪闪。是的,就像露出黄金牙齿的狮子张开大嘴,将小孩头般的长局吃得干干净净。” 这时的秀吉连答话的勇气都没有了。 (没有!在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月空里,黄金的天守阁消失了……) 并且,那些倒落散乱的黄金瓦,在秀吉的脚边发出无法形容的奇怪的光,很快地破碎了。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正在这时,主水正的弟弟拉着淀君的手跑来了。 “老爷,一切都平安无事了……” 正在这样说持,淀君问道:“老爷难道是别人孩子的父亲吗?阿拾怎么样了?” 秀吉“啊!”的一声便顿住了。阿拾的事,他简直忘得一干二净了。 知道发生了地震、最先感觉到的东西与得知大天守阁倒塌后现在的惊愕,性质是完全不同的。 不,在知道倒塌后的瞬间,比起被压在下边的近六百名妇女的生命来说,自己能活下来实在是遗憾。 (丰臣秀吉!你究竟干了些甚么?……) 那种奇怪的惊叫声,至今仍在被压塌了的长局下面继续着。并且,从这种惊叫和呻吟中最先联想到的又是甚么呢?那就是在三条河滩上哭喊着被斩首的关白秀次的妻妾和儿女们。 (人生中,似乎有鬼魂作祟之事……) 如果有这种事的话,那么秀吉的一生将始终被怨恨所包围。 因此,处理关白、修建城池、以及利用阿拾进行以日本为中心的重建的准备,都是神灵所不喜欢的事情吧?…… “老爷,这也算是甚么天下人?!就这么一点儿骚动人们就这样惊慌,跑到老爷身边的只有石田兄弟俩人……那么,究竟谁去救阿拾呢?” 听到这话,秀吉才恢复了平静:“主水正,你兄弟俩去把阿拾带到院子里来。带到后院的中间。另外,告诉那些慌慌张张的人们都到我这边来。我同他们在一起。你告诉他们,太合在,因此放心大胆地去集合吧!” 说罢,他一眼也没瞧淀君,踏着还在晃动着的大地,在尘土飞扬之中朝着红色的月光走去。 激烈的震动连续不断,值夜班的僧人和使女们,好不容易发现了太合的身影,急忙朝他跑去。 他和其他人都惊慌失措,好像没有一个人想到倒塌的城池以及日本的命运。 “你们在干些甚么呀?发生了这么一点儿事就如此惊慌!铺上毛毯,搬出凭肘几来!” 秀吉走到院子正中,像倒塌一般地在草坪上坐了下来。声音虽然像往常一样高,只是头脑中如同旋风卷过,连考虑事情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使劲地将惊恐的心情压了下去,紧紧地靠在凭肘几上。 “噢,阿拾也平安无事!那么,到这边来吧!” 奶妈抱着秀赖向他跑来。 此时,秀吉和淀君坐在十分显眼的红色毛毯上,精神恍惚。 “殿下!平安无事那就再好不过了。” 飨庭的女官把秀赖交给淀君,在秀吉面前伏手问候。 秀吉仍然呆呆地盯着消失了的天守阁方向。 “天守阁虽然没有了,但是天下以及殿下父子都平安无事,那就比甚么都好。至于城池,还可以再建嘛!” “你是飨庭的人吧?” “是,正是!我陪伴着秀赖少爷。少爷连皮都没碰破。” “是吗?……那太好啦!那么,宅邸的女人们呢?” “回禀老爷,大概有十来人逃了出来。” “十来人……你是说其他人全被压在下面了?” “甚么?只有十来人……那就是说五百多人死了?” 正在淀君发疯般地反问时,长束正家一个人跑了进来。 “老爷!啊,少爷也在这里!是的,城门安然无事。石田治部少辅让我转告:正在加固,连一只蚂蚁也不让通过。请安心在这里休息吧。” 秀吉连回答的气力都没有了。 (一切都结束了……) 究竟怎样对待来到堺地的明国使节好呢?…… 反正,日本方面强迫明国执行的讲和条件如下: 一、达成的和平誓约永远不变。为做凭证,首先迎娶明国皇家的公主为我天子的后妃; 二、短时间内恢复一度中断了的贸易,让官船和日本商船相互往来; 三、日、明两国大臣各持誓词,誓将两国的交往永远进行下去; 四、将高丽(朝鲜)的四道分给日本,将其他四道和京城归还高丽; 五、将高丽王子及一、二名大臣做为人质送到日本; 六、将活捉的二王子(被加藤清正活捉)及属臣归还高丽; 七、高丽的大臣要宣誓:永不背叛日本。 当然,秀吉并不认为对方会把上述各项原封不动地接受过去。可是,沈惟敬已经通报小西等人:陪伴明王公主的正使已从本国出发了。 (正在这个时刻,为了迎接他们而修建的黄金的天守阁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况且,秀吉本想把这座城池当作拥立秀赖、巩固日本国之后自己养老的根据地…… (这座城也从我的手中给夺走了,连同那许多女子的生命……) 这是否是一开始就反对征讨明国的神灵们作祟?!秀吉觉得受到了重重的惩罚。 大地又发出了轰鸣,十分可怕。西北空中也一下子变得通红。是不是京城附近发生火灾了呢? “禀告、禀告老爷!被禁闭中的加藤清正主计头前来求见,如何对待是好?” “甚么,是从高丽召回来的清正?!”说罢,全身不禁毛骨悚然。 其实,把清正硬从朝鲜召回来,就是因为他干扰了讲和。因此,一听说他回来了就命其闭门思过,至今尚未见到他的面…… (这,正在发生地震的关头……) 这样一想,全身像血液凝固了一般的恐怖。 “我不见!问问他难道忘了正被禁闭吗?把他赶回去!” “是!这……在大手门,他听了治部少辅将军、以及急忙赶来的江户内府的小栗忠政将军的口信后跑来的,但被部下们给赶进御门内了。” “治部是干甚么的!他不是说连一只蚂蚁都不让通过的吗?清正现在也失宠了呀!” “是!只是他喊到:我不是来找石田这个矮子的,哪个敢阻栏那是自找苦吃!……” 这时,清正戴着得意的头盔,手提十字形矛,带领近百名部下大声叫喊着闯到了后院:“老爷,您在哪儿?加藤主计头清正率领部下前来参见!……” 秀吉吓得全身发抖。 (难道要被自己养的狗咬了吗?……) 来到秀吉面前,清正倒提着枪叩拜道:“噢,原来老爷在这里呀!我是清正。只要有我清正在身边保护,您就放宽心吧!” 秀吉仍不作声。 (原来他不是出于怨恨,而是为我的安全而来的。) 尽管这样去想,但恐怖心理仍没有马上消除。 “老爷,我们有三年没见面了,真想听到您的声音啊!” “你,你是清正吗?” “是的,您的声音真叫我感到亲切啊!” “你、你不要忘了还在被禁闭当中。我,还不能说已经原谅你了。” “这是平常时期的事。不论石田这个矮子说了些甚么坏话,对于清正来说,老爷是唯一的君主,是父亲。如果我有罪的话,您亲手杀了我都行……只是在地震还未结束期间,我要用身家性命来保护您,绝不能将您托付给别人!” “清正!” “是,在这儿!” “你自己曾冒充我的姓,叫甚么丰臣清正,在当地接见明王的正使,并将他赶了回去的吧?” “这样说就太无情了……我确实自称是丰臣清正,可是明的正使那家伙,言辞辞无理,说甚么秀吉已投降了,我当时就喝道:你是错误地估计了形势了……不,这个还是以后再慢慢解释吧!” 至此,秀吉才深深地舒了一口气。对于清正的说明也没有再去追问。 清正不了解秀吉的苦衷,对秀吉投降了这一说法,是不会善罢干休的。 “好吧,你的禁闭到今天为止吧!看在你很快赶到这里的分上……” “那么,就是说您赦免了我?” “是的。你要保护好少爷,并且首先要把受伤的那些人救出来,然后再让那些惊慌失措的女人们安静下来。” 秀吉说这话时,东方已渐渐泛出鱼肚白,被朝霞染红了的西北天空笼罩着一层白色的晨霭。 庶民之心情 家康和利家一块来参见时,天色已经大亮了。人们纷纷议论:在这场大地震中大佛殿的瓦飞落了,世界最大的卢遮那佛脑袋也掉下来了。然而秀吉,并没把地震造成的这些损失放在心上。 如果说黄金的天守阁倒塌了,引以为自豪的大佛脑袋也掉了的话,那么皇宫、各寺院以及百姓家的损害就更大了。并且,这种损害必然落到了当政者秀吉的肩上。然而,由于明朝使者的事,因此地震损失便没有被秀吉放在心上。 (由此可以说秀吉的一生是一场梦吧……) 随着天渐渐放亮,登城的人也增加了。围着幔布的秀吉父子的四周,戒备森严,由武装的警卫所包围。 阿拾在奶妈的膝上睡着,除了淀君之外,松丸、三条、以及年轻的加贺等人的侧室们呆呆地并排坐在毛毯上。侍女意外的少,想必是因为大多数都被压在倒塌的宅邸下面了。 不知谁拿来了许多饭团子。在乾鱼味中混杂着令人恶心的咸菜气味。 “谁有香?把它点上!”看到不时地要吐出来的秀吉,前田利家大声喊道。 “容我禀报,老爷!那些有困难的人一起前来参见。”长束正家皱着眉头报告说。 秀吉不禁吃了一惊。 “甚么?有困难的人来参见?!” “是的。从三条柳马场的妓院区,原三郎左和林又市领着许多妓女来了,说无论如何也要直接见见老爷。” “甚么?是那些妓女们的老板吗?” “是的,以前是给老爷牵马的,因此不好不让他进来。如果硬是不让进来的话……” 秀吉这才深深地舒了口气说:“好吧,让他进来!即使带来的全是妓女,也不会惹多大的乱子。也许妓院全都倒塌,她们连住处都没有了哩。” 这时,原三郎左那粗嗓门在帐篷外面已经响起来了:“用不着带路的,我知道了!在这帐内的便是我们的太合老爷啦!你们要有礼貌地跟着我!” 他身着漂亮的单衣,露出一只胳膊。 “老爷!你平安无事吧,在下是三郎左!”他两眼含泪,双手伏地叩拜道。 “老爷!在下是林又市!” 秀吉这时起才第一次从冥思苦想的自我世界里解放出来。 (是的……还有这么多民众担心我的安全,仰慕我啊!) 在这俩人后面,近二百名衣着阔绰的马场的妓女们挤满了帐篷内外,周围霎时间充满了胭脂香味。 “老爷!听说伏见的天守阁倒塌了,侍女们都被压在下边,我一想现在正是报恩的时候,因此就急急忙忙赶来了。” “甚么?你说现在正是报恩的时候?!” “是的。让这些妓女们代替侍女,看望受灾的人们。在素质和举止上都是经过精心挑选的,请随便使唤吧!” “可是,这些人不是无家可归了吗?” “不——。我们店正备齐材料造新殿,这次地震连一间也没损坏,这都是托太合老爷的福啊!喂!女人们!你们向太合老爷请安后马上去各处帮忙去,快!” 近二百名妓女们听到这话后,一齐低下头向太合请安……在看到这群漂亮女人的瞬间,往日的锐气一度又回到了秀吉身上。 (连妓女们的老板尚且如此,难道我不是日本国的老板吗?) “是吗?来得正是时候。不过,你怎么知道我这儿缺少女帮手?” “这是因为我的生意兴隆,客人来自四面八方,消息自然灵通……” “是这样的啊。那么,洛中洛外的受灾情况大体上也知道了?” “当然知道。受灾最严重的是旧东寺。东寺现剩下五层塔,连院墙都塌了。另外还有天龙寺、嵯峨二尊院、北野经堂、壬生地藏尊、大觉寺……等等都有损坏。连大佛殿的释迦佛祖的脑袋都震掉了。” “甚么?大佛脑袋掉了?!” 一时间,秀吉的脸上失去了血色。想必是在此之前,有关大佛的消息并没传到他的耳朵里。 “那个……大佛也掉了脑袋……” 这尊大佛本来可以做为向明国使者示威的重要的装饰。没想到连同黄金的天守阁一起落到地面上消失了。 “这样一来,城里的百姓众生也没有生活下去的勇气了。他们说:大佛脑袋掉了,是这个世界末日到来的证据……” “罢了、罢了。退下去帮忙去吧!” “因此,一路上我不断地说给他们听:不要开玩笑了,世界末日是这么容易到来的吗?我们国家不是还有太合老爷在吗?” “行了,退下去吧!你们听从长束正家的指挥吧。” 秀吉急忙让妓女们离开后,再次凝眸盯着前方。 大地不时地发生震动,但是内心的震动却是更加激烈的。 大佛落首 秀吉突然咬着薄嘴唇,踢开裤子站了起来。时间大致是晚上十点左右…… 他对恭候在身旁的青木纪伊说道:“我要头戴唐冠式的盔,身穿红底锦缎的出征短褂。至于马嚼子嘛,让好久没有干这活的原三郎左来牵。怎么样?地震后太合的装束,就是这样,另外身背缠藤皮的弓,无论怎么看都如同在战场上一般。” 在左右听候吩咐的德川家康、前田利家俩人吃惊地互相瞅了一眼。 “老爷,您想去哪里?”身边的小川土佐和丹羽备中好像商量好似地问道。 “那还用问,当然是去皇宫探望了。”秀吉头戴唐冠,身穿红底锦缎短褂,这种作战的装束使人们大为惊异。在他出城门之前只说了这么一句话。不,也可以说这就足够了。遭受到这么大的地震,作为权力者的太合如果不去皇宫探望,那将是最大的疏忽。 因此,在秀吉之后家康和利家也相继站了起来。在青木纪伊的通知下,长束正家和石田三成也紧随其后。 城内的警卫由加藤主计头担当就足够了。好不容易集合起来的人们,跟在格外兴奋的秀吉后面离开了正在收容大批死者的伏见城。 太阳在身后射出道道金光,带有假须的唐冠式头盔,在秀吉的装备当中是最为显赫的。身披大红锦的出征战袍,腋下挟着缠藤皮的弓,让原三郎左在前面牵马而行。这种豪华,比起两年前从名护屋出征时的阵式毫不逊色。 城内从下伏见直至三条的各条街道受灾十分严重,有的几乎全部化为废墟。在进行善后工作的人们,见到秀吉这一奇怪的装束都停下手送行。其中有不少人跟在队伍后面行走。 “这在干甚么呢?连江户内府都跟在后面了。” “岂止江户内府?连加贺大纳言也咬牙催马跟随其后哩!” 秀吉一直跑在队伍前头,并不时地催马绕圈儿,等候众人赶上来。这一系列行动,都是秀吉有意识搞的自我宣传。 原三郎左牵马来到大佛殿前面时,秀吉大声喝住了。 “太合前来检查大佛。将马牵进去!” 对立在旁边的下马牌连一眼都没瞧。当他看清了落在大佛殿前的木雕像大头后,马上回到院子分开众人骑马绕起圈来。 “喂,大佛!你静心好好听着!” 这是甚么事呀?集合起来的群众听到这一声奇怪的大喝,一时不知所措。 人来斥责大佛……这种情景和常识,是他们想像不出来的。 “唉呀,大佛是睡迷糊了吧!” 秀吉怒吼着,突然他从背后拔出了箭。 “我在修建你的时候是怎么说的?!你还记得吗?我曾衷心地恳求过你不要忘记普渡众生,保护庶民。而你却违背了我的命令,这么一点点地震就掉了脑袋,是多么怠慢,多么可恶!为了提醒众人,太合亲自来惩罚你,看此箭!” 说罢,朝着大佛胸前射了一箭。箭头射到胸部的乾漆,发出微微的声响。 突然,又转身面向群众,大合的号令一时传遍了四面八方。 “你们都看着,太合就是这样的,因为太合平安无事大家可以放心了。这么一点点地震,使得古老的街道面目一新,不仅如此,连满载木材的船只也纷纷离开堺地了。” 就在秀吉的马向皇宫走去的时候,群众一度发出了欢呼。 “去看望皇室,三郎左,快!” 出去的时候很巧妙,撤退时也很体面。当把绕着圈儿跑的马驱向皇宫时,连看都不看一眼那些狂热的群众。 “是的,太合还活着!” “不要泄气了,太合还在,太合……” “是啊!大佛之类,只能算是太合的家臣!” 这似儿戏又非儿戏,这是如利箭穿透庶民感情之中心的秀吉政治的真面目。 (根本没有想到会有超过这个的、对受灾者的勉励。到底是太合啊……) 跟在后面的家康眼睛都湿了,给群众带来的效果还是很大的。估计一、两天内,这将会成为京都再起的动力吧! “太合仍活着。” “这是太合丢弃的吗?地震造条鮎鱼,将会被太合踏得粉碎的。” 大概这是秀吉在碰到原三郎左和林又市的侠气时突然闪现出来的想法吧!然而,秀吉却是立即将此想法活用了的天才。 尽管这样,代替那些被压死的侍女,原封不动地将三条柳马场的妓女们弄到城里使唤的胆量,将会产生甚么后果呢?这种漫不经心,可以说既是秀吉的一个优点也是一个缺点。 反正在这些妓女的帮助下,伏见城内又一次呈现出生气。 亲人遭殃 这里是大坂城内西丸的北政所夫人的起居室。夫人正在不断地安慰心情沉重的来客。 客人正是太合的姊姊、关白秀次的母亲。她是已故的三好武藏守一路的妻子,现已削发出家,法名瑞龙院日秀。 因是秀吉的亲姊姊,所以已超过六十岁了。从这位瑞龙院的口中,北政所夫人是最害怕听到关白秀次的名字的。因此,听到日秀只是讲了一些伏见城内的传闻时,深深地舒了一口气。 “听说伏见城侍女不够,而用三条柳马场的妓女来补充。都是些心眼灵活的人,虽然十分热闹,但是年轻侍从应有的礼仪都被搞乱了,真是难为啊!” “是的。这件事我也听说了。太合殿下已经查明,把城里的近侍当接客对象的有六人。” “哎呀!这些女子竟在城里接起客来了?!” “不是的,而是在三条柳马场时认识的老相好了。因此,这六个人又被带回花柳街去了。” 听了这话,日秀用法衣袖子掩住口发出好久没有听到的笑声:“老爷也真是,他怎么这样喜欢女人,真无聊!” “真的,男女之间的关系就是这么一回事,一旦跨过障碍,那就甚么都不顾了。尽管这样,当今的伏见城内又时兴起寄情书了,真是没办法啊!” “是的,不论怎么说,只要有侍女的地方就必然有酒。而淀君却非常喜欢这样,还不时地从中斡旋。那一位也是离不开男人的,即刻就把整座城都变成花街柳巷也未可知……不管怎样,届时那位淀君至少对关白的小姐和秀赖的婚约能予以承认……” 话题不知不觉又转到了秀赖及孙女的事情上了。 这是指中务少辅驹井重胜所写的《驹井日记》中所提到的两家亲事。 根据日记记载,由于秀赖的出生,太合根本就没有除掉秀次的念头。并且,他请前田利长(利家嫡出之子)夫妇为媒人,打算让秀赖娶秀次的女儿为妻,秀赖为关白之子,重振丰臣家族。 太合将这些内心打算告诉了近侍驹井重胜,必然地会讲给亲姊姊瑞龙院日秀听了。 这样的话,丰臣家就会按照第一代秀吉、第二代秀次、第三代秀赖这一顺序,代代相传。日秀或北政所夫人也都认为这个发展轨道是非常合适、非常光彩的。 可是,如果淀君反对的话,十有八九要半途而废……至少日秀是这样认为的,所以越发抱怨淀君了。 然而,北政所夫人并不这样单纯。她认为持反对态度的绝不是淀君。 反过来说,关白秀次十分热心于学问,这一点在公卿和朝臣之中评价很高。 起初被当作不学无术的暴君的秀次,在处刑前又成了令朝臣十分吃惊的学问的奖励者…… 在平定九户之乱前往奥州时,得到了中尊寺的孝经,进而于归途中顺访足利学校校主闲空元佶,将其文库中的珍籍什器转移京城,藏于相国寺的塔头圆光寺。另外,还将鎌仓文库的藏书经菊亭晴季和日野辉资之手献给皇室。 同时,还将日本纪、日本后纪、续日本纪、续日本后纪、文德实录、三代实录、实了记、百链抄、女院号、类聚三代格、令三十五卷等等献给朝廷,所以其功绩是不能忽略的。 然而这一切,却同献给皇室白银三千枚一道,统统被当作为了谋反而讨好朝廷,成了被诽谤的根源。 而北政所却看穿了这些,都是由于错误估计而出兵朝鲜的原故。以加藤清正为首的实战派武将与石田三成为首的亲信、新官僚的对立,形成了奇怪的派别,共同诅咒丰臣家。 “尊敬的瑞龙院,这种话就不要说了。不久明国的使者就要到了,将在这座城里谈判讲和。您除了关白以外还有孩子,届时不要进行妨碍。” “这我明白。可是,社会上的风闻实在太讨厌了。连伏见的天守倒塌、大佛脑袋掉了,都说是关白和孙子们的冤魂所为……你等着瞧吧,这次讲和一定也会说成是关白一家作祟才没能顺利进行……” “那些就不要去管它了,只是我们必须谨慎行事,好好地迎接使者才是。” “那么,夫人怎么看待这场战争呢?会就此结束吗?” “不结束还会怎样呢?只有如此而已……” 说到这里,北政所不禁闭上了嘴。 因为从被解除惩罚、高高兴兴来到城里的清正嘴里听到了自己所挂念的事。 这就是秀吉的讲和条件是否送到了明国主手中?她不免为此担忧。清正曾说过:“我曾在那边遇到正使李宗城,他说,由于秀吉已投降,因此战争不久便可结束。我对他大喝一声:明军已被捻得粉碎,回去调养去了!他一听便狼狈而逃……而三成这家伙却在老爷面前诽谤我,说甚么清正捣乱,使谈判破裂,清正是讲和的妨碍……等等。” 然后又愤愤地说,等有机会定将三成这家伙捻得粉碎! 因此,对这次和谈法是五分期待五分不安。 “这次讲和如果不能达成协议的话,又会说成是关白的冤魂作怪了。一想到这里,本尼也无法活下去……另外,现在太合的健康状况也不太好……” “不要太往心里去了,他的秉性连大佛都敢斥责。因此,我想只不过是形式上说一说罢了。” “但愿如此……对、对,另外还有一件事。” “又有甚么事让您挂念了?” “因果报应是我佛的教诲……淀君身上存在着浅井家代代亡灵以及对柴田或生母的怨恨。因此,绝不会善罢干休的。淀君必定会咒垮丰臣家的……” “嘻嘻嘻……这样说淀君可太可怜了。淀君只不过是一个多少有点不服输的普通女子。不管怎样,您还是要大度些,专心念佛吧!” 正在这时,老尼孝藏主进来通报:福岛正则来访。 “市松将军……不,福岛正则将军前来禀报明使到达的日期,以及欢迎仪式的规模。他显得很健康。” 北政所舒了一口气。 “来的正好,还可以见见瑞龙院。带到这儿来吧!” 策划和谈 秀吉为了将终生的事业做一总结,于文禄五年(十二月二十七日改元庆长元年)九月一日,在大坂城迎接明国使者。 在这以前,秀吉一直觉得这场和谈是建立在奇怪的策略之上的。 反正,曾一度被明王派遣的正使李宗城在朝鲜战场上脱口说过,“秀吉投降了”的话,被清正一声大喝便逃跑了。之后其随员之一沈惟敬,全权承担同小西行长及秀吉的特使小西如安等进行和谈。当然,秀吉对沈惟敬在文禄四年十二月二十一日将伪造的“丰臣秀吉降书”呈与明王一事无从知晓。 想必是沈惟敬得知秀吉于当年十一月患病,肯定不久于人世之后策划的。他估计,一旦秀吉死了必然要退兵,于是用“秀吉投降”来蒙骗明王,同时也把明王从派遣大部队的苦思苦想中解救了出来。而秀吉依然是秀吉,也高兴这样去做,闭眼装作不知道。 结果,秀吉并没有死。没死,就必须派和谈使者来。由于沈惟敬的报告,逃跑的李宗城被逮捕,代之以杨方亨为正使,而沈自己为副使,六月十五日离开釜山来到日本。 六月十五日,正是加藤清正被从朝鲜召回的第六天,伏见大地震的前夕。 当然,这位使节是不可能全部满足秀吉提出的讲和条件的。于是,沈惟敬一人先到达堺地旭莲社,在那里以等待朝鲜使节和明朝正使的姿态,加紧笼络日本方面的工作。 正在这时发生了大地震。这样,秀吉的如意算盘便从内部惨遭崩溃。八月十八日,朝鲜使节黄慎、副使朴弘长和明朝正使杨方亨一起抵达堺地。 八月二十九日,朝鲜使节抢在明使之前来到伏见城。 “放回去的二王子带来了没有?” 秀吉首先问道。然而黄慎和朴弘长并没陪二王子来。 “既然没陪同前来,那就没有见面的必要。把他们赶回去!” 显然,秀吉没有把使节看作是朝鲜的高官。使节只不过是县知事一级的地方官,至于副使节,那就是奉行手下的捕吏一类了。这严重地挫伤了秀吉的自尊心。 (明使也必定是靠不住的……) 秀吉不能不直接感觉到。因为他自己尚健康,必须命小西行长或石田三成,在接见之前将对方的策略再调查一遍。 这样,在九月一日谒见使者。从此可以看出秀吉自身对这次和谈看得多么紧迫和必要。 当然,也由于沈惟敬以其巧妙的外交辞令笼络了秀吉的外交官所致吧。 (反正小不忍则乱大谋!) 本应成为日本王妃的明朝公主,也没有被带来的迹象。明眼人都看得出其中有诈;但是,只要不是无法忍受的侮辱,都要忍下来,以达成和谈协议。决心下定后,便在大坂城迎接了使节。 对于沈惟敬来说,既然已经向明王有过“秀吉投降”的假报告,那就必须假戏真做,贯彻到底。 因此,秀吉所提出的讲和条件,都按照他所希望的那样报告给北京政府。 ——秀吉希望得到一位公主做为日本朝廷的王妃,并发誓忠于大明国。 ——秀吉希望能以大明国从属国的地位积极进行勘合贸易(进贡贸易)。 当时大明国和谈的内容是何等絮烦,已经提到过。 按正规必须有二百七十余万兵力,结果只规定其定员的六分之一、即不足五十万,可见对秀吉的蛮横是何等的惧怕!这个秀吉竟能投降乞求讲和,这就给了大明国极大的面子,何乐而不为呢? 沈惟敬是了解这些实情的,因此同对待近邻的半从属国一样,首先任秀吉为日本国王,在此基础上乞求公主下嫁、恢复勘合贸易。这都是履行“面子第一”这一程序的。 因此,沈惟敬对小西行长等日本方面的官员们说:“结果是一样的,你们就放心地交给我来办吧!” 表示了这层意思之后,自己任副使,同正使杨方亨一起来到大坂城。 当天,秀吉在德川家康、前田利家等七位高官的陪同下,十分神妙地迎接了明使。 明使将携带的国书、金印、官服、任命书等恭敬递上。其中官服和任命书,不仅秀吉一人,家康、利家等七名高官也都一一齐备。 由此可见,沈惟敬和小西行长等人之间的商量进行得多么周密。 如果秀吉了解国际间的事情和明朝的习惯的话,当时他会愤然将上述东西摔掉的。 因为当时携带的物品,都是把日本当作大明的从属国(与朝鲜同等或者更低)的傲慢自大的证据。 但是,秀吉在当时却没有觉察到。 于是,他恭恭敬敬地接受过来,第二、第三天,给使节最大限度的款待。 他首先让七名高官穿上明朝给的官服,随之自己也穿上国王服,将两位使节引到本丸剧场。观看猿乐之后,又将两使节带到准备已就的大房间,盛宴款待。 当时大坂城的铺有一千张草蓆的房间是何等的华丽,且按照明朝风格装饰得何等漂亮,这是不难想像的了。宴会完全是那个国家风格的:地面上铺有地毯,并排放着大桌子,上面摆满了山珍海味,坐在圆靠椅上乾杯……等等。 这是一幅在北京的宫廷里,以秀吉为首的属国的大官们高兴起吃着皇帝的美味的图画。 这时,沈惟敬、石田三成、小西行长等人必定以为和谈成功了。 可是就在这时,秀吉的眉头可怕地皱了起来。大概,他意识到了自己这些人穿着明朝官服、款待明朝使者,不是等于赞扬伟大的明王之威风吗?因此就在乾杯之前,他突然厉声喊道:“承兑!” 这位承兑,即相当于条约局长的丰国寺的西笑承兑。 “在举杯之前,你把明王的国书读给我听听!这也是对国王的礼貌吧!” 承兑的脸色一下子变了。因为在此之前,行长和三成已再三命令过他:万一让你读国书时,要将内容适当地缓和一些,绝不能激怒秀吉。 一见承兑脸色变了,秀吉的眼睛亮了起来。 “快快读来!如果是明王的投降书呢?一个字也不许读错!静下心来,一字一句地大声读……我秀吉洗耳恭听了。” 说罢,秀吉指着桌上卷着的玺书,陷进去般地坐在圆靠椅上。 承兑脸色苍白。而坐下来的秀吉,这时突然想起了自己光荣的过去—— 尾张中村一百姓的儿子,成了木下藤吉郎、成了羽柴筑前守,不久又摇身一变成了关白太政大臣丰臣秀吉。而这个秀吉当到了太合时,却如同从碧空中头朝下地向尘世落去一般。 (被骗了!) 在承兑念国书之前,秀吉眼前一度漆黑,并出了一身冷汗。 (混帐!) 这同去年十一月,天览舞台倒塌时一样的狼狈。 (我秀吉能服输吗?……) 一阵咬牙切齿之后,当眼前再次明亮起来时,承兑用其发抖的声音念起了国书:“——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圣仁皇运天……” 秀吉的无学识,他的亲信们是知道的。尽管这样,满口宣扬明王之圣仁的投降书,在这个世界上到哪里去找? 秀吉使劲瞪大眼睛,极力使自己冷静地听下去。 然而,终于达到了界限。对方把秀吉看作是从属国中的粗暴的武将了。这封国书是为了使粗暴者高兴的册封状,所以用辞是早就定下来的了。 “——封你为日本国王。” 在这基础上,也可以考虑公主下嫁以及勘合贸易。怎么样?对于你们来说,没有比这再大的荣誉了。…… “承兑!不要念错了!是不是说要把大明的王位让给我?” 秀吉大喝一声,承兑慌忙地咽了一下唾沫。 “混帐东西!慢点,静下心来念!” “是……是!不,是‘封你为日本国王’……” “住嘴!承兑!” 这时,秀吉再也忍耐不下去了,高喊:“日本万世一系的天子在此!”随即从承兑手中夺过册封状,撕了撕碎摔在地上。 可是,册封状并没有被撕破,秀吉却由此得以证实自己所为奋斗终生的事业即将崩溃。想必,他即使捡起册封状,也没有力气将其撕破了。他受到的打击太大了。 “是小西这家伙搞的。把小西带到我的起居室来!说甚么秀吉受明王的册封……我是在家里坐着不动,凭自己的武威统治日本国的。算了,和谈破裂了!把这两位使者揪出去!” 说罢将册封状、穿着的明服脱下摔了,然后脚步慌乱地、勉强支撑着回自己的起居室去了。 是英雄?还是叛臣? 秀吉感觉到明朝使节耍弄了甚么阴谋。同时他又认为,一般的事情都得忍受下来而达成和议。 然而,这些却由于“封你为日本国王”这一句话而化为泡影。 不,如果将此忍受下来的话,那么太合不仅不是民族英雄,而是战败卖国、史无前例的叛臣和卖国奴了。 由此而吓得脸色苍白的小西行长随后也进了起居室。这时,太合倒在凭肘几上喘着粗气。 “老爷!我也上了沈惟敬的当了。为道歉,我立即切腹!” 说罢脱下了明服,拔出了刀子。 “且慢!行长!”秀吉说完这句话后,许久没有再说甚么。 对秀吉说来,遭到了无法忍受的惨败。 (导致这次失败的原因是甚么呢?) 这是因为秀吉进行了一场估计错误的战争后,无论如何要尽快讲和焦急心理所致。这完全不像秀吉所为。 而沈惟敬对秀吉这一急迫心情肯定是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了。 (任何时候,秀吉都从未违背过自己本意去行事的……) “行长……” “在!……” “现在还不能死!本来,从一开始,你和三成都是想达成协议的,可是却有人说太合发疯了。是的,谈判破裂了……但明朝使者和朝鲜使者还在,还不能切腹!”他十分费力地说着:“好吧,立即退下去把使者们赶回旭莲社。还有,在途中你告诉他们:以前有过北条时宗杀了元朝使者的例子,现在杀与不杀还很难说。” 然后再次伏在凭肘几上。 (不只是承兑,小西也知道的……) 如果小西行长了解内情的话,石田三成和长束正家是不可能不知道的。他们明明知道,却把自己的没文化当作有机可乘,一块来欺骗太合…… 他抓住凭肘几大声哭了来,然后派人去西丸把北政所夫人叫来了。 (究竟自己的命运从甚么时候起变得这么坏了呢?) 是甚么作祟,使得自己如此接连不断地遭到恶运呢?由于过分的羞耻,使他无颜将家康、利家等人唤进来。可以说,他也没有脸面见清正、长政和秀秋了…… 他本想自己巧妙地把自己的失败掩盖过去,可是实际上,却将三成和行长赶到沈惟敬的圈套之中了…… (难道这就是以救世的太阳自居的男子汉的末路了吗……?) 结果,能叫到这里的只有糟糠之妻北政所夫人了…… 当时北政所是同孝藏主二人一起来的。然而秀吉连这位忠实的老尼姑的同室都不许进来。 “让宁宁看护吧,别人谁也不要进来!” 可是,当他同北政所夫人面对面时,一时间完全像仇敌一样瞪着夫人。 这时,夫人已经知道了和谈的进行情况。可能是从小早川秀秋、或者福岛正则那儿听到的吧。她如同要将对方那可怕的凝视顶回去一样,嘿嘿地笑了起来。 “不要笑,宁宁!”秀吉爬伏在凭肘几上咬牙说道。 “我觉得有些奇怪,所以笑了。” “有甚么可奇怪的?!” “堂堂太合,只是斥责对方,却不去考虑下一步怎么办,而像婴儿一样地闹人,还不奇怪?” “你、你说甚么?!”突然,秀吉抓起身旁的折扇向屏风狠狠摔去。 “噢……,若是过去的藤吉郎或者筑前守的话,早就登上下一个舞台了。可是当上了太合之后,却变成这个样子啦,还是年纪不饶人啊!” “宁宁!” “甚么?” “我现在正为怎么对待明朝和高丽使者而焦急哩!” 夫人没有回答,而是静静地立起身来,从橱架上取下药箱。 “先把这丸药吃下去消消气,水我已倒上了,吃定后睡一会儿吧。” 说罢拍拍手,把侍从招呼进来,铺好被褥。 “若是我的话,一定大大方方把使者们都送回去。” “甚、甚么?” 接着,夫人温和地对着侍从说:“好了,完后就下去吧。殿下要休息一会儿。任何人都不要让他进来。” 随后,把勉强吃下药的丈夫拉到床前。 “您想起来了吗,贱岳之战时的事?” “嗯。” “当时,的确您只休息了一小会儿。而正是这一会儿,却永远地成了智慧的源泉。发怒是无法取胜的。” “……” “对,轻轻地闭上眼睛……太合老爷去汲取太合应有的智慧之泉。本来,是不应为外国使者而发怒的。” “……” “您为自己的身体、为亲信们的愚蠢而生气。可是,生气是不会使自己返老还童的。好啦,安静地睡一会儿吧!” 秀吉再也说不出甚么了。下颚有几分憔悴,略带紫色的嘴唇微微地颤抖着。不久,那深陷下去的眼窝里,只有北政所夫人才会说得出的智慧之泉闪出一点亮光。 北政所轻轻地舒了一口气,一边抚摸秀吉的额头,一边自言自语道:“宁宁任何时候都相信您的智慧,以后也相信。对,相信太合老爷那巨大的智慧……” 倾全力、再次出征 第三天,秀吉对北政所夫人说,准备将明国和朝鲜的使节送还,然后再次出兵征讨。 “太合将刚刚着手做的事丢下不管了,这不好。除了要斥责明国的无礼之外,还必须让他们清楚地看出我们是有这个力量的。” 北政所对此感到极大的惊愕和不安。 他始终是独断专行,而且这是一种独断又充满着压倒众议的智谋,因此,感到有些意外。 而要想实现秀吉的梦想,日本这个国家又太小了。在朝鲜一国留下守备队,进而杀入明国,可是秀吉连这些人都没有。这便是这次战争失败的原因。 仅仅这一点,便使这场战争结束了。 战争一旦结束,以后的智慧有二个就行了。其一,撤退仍留在现场的士兵,巩固国内体制。这一点儿智慧和力量秀吉还是充分具备的……正在这么想的时候,说出了再次出兵征讨一事。 (这事绝不可粗心大意泄露出去!) 北政所本能地一边警觉起来,一边反问道:“这样的话,是不是要把一度撤回来的人再次派往那边?” “是的。这一回我一定要打一场像样的仗给你们看看。国内的事交给家康和利家来管。” 北政所夫人听了这话,全身不禁毛骨悚然。 (他仍未抛掉自己的固执……) 比起惊愕,长期伴随在他身边所形成的直觉,使自己越发清醒了。 (看来,他是准备死在高丽的战场上了……) 这一感觉如同扎进身体的利刃一样,在骨肉之间刮过。 “那么,这回太合是想亲自挂帅了?” “那还用说!以前欺骗了将士们,因此遭到了上天的惩罚,让我受了明使的骗。这次要倾全部身心去干。只是再征之事,在我宣布之前无论如何要保密。” 反覆叮咛之后,秀吉首先命小西行长将两国使者赶回去。 明朝正使杨方亨,由于秀吉的震怒,于九月三日匆匆离开堺地踏上了归途。这必定是沈惟敬怕自己搞的这一套被正使知道而催促他回去的。 沈惟敬认为自己有办法来说服秀吉,因此非常执拗地咬住小西不放,一直在堺地待到十月中旬。 实际上,他处于如果和谈破裂就无法回国的立场上。 因为,他无法向明朝皇帝报告为甚么本来已投降了的秀吉被任命为日本国王后反倒大发雷霆。 于是,他于十月分回到了朝鲜,在那里同正使杨方亨碰了头,共同编造了一封“秀吉接受封号、冠冕,深谢龙恩”的假谢表,购买了许多日本的礼物说是秀吉赠送的,于二月分回到北京。 如果秀吉没有发动“庆长之战”(再次出征)企图的话,那么明朝的史书上必定将“秀吉投降”作为事实加以记载的。一个国家的史书,竟然会记上些毫无根据的事,不能不使人感到奇怪。 另外,朝鲜的使节是十月十日从堺地送到名护屋,再从那里经釜山回到京城的。 当这些使者们全部被送回之后,秀吉才把再次出兵的事告诉了小西行长。 “行长,怎么样,到那里去切腹吧!” “是!我早就有这种准备了。” “好!那么就把你的生命再次交给我吧!让你当出征的先锋。” 当然了,作为行长来说是无法拒绝的:“这次我要死在战场上让您瞧瞧!” 死路、活路 秀吉在做再次动员之前,首先宣布要更改年号。以前,太合是很不走运的。所谓不走运,即上天要求他进行反省,因此他对行长说,无论如何必须把一切都改过来,重新做起。 并表示要把不合天意的文禄五年改为庆长元年,在庆长二年二月进行出征动员。 “这次出征的总大将由毛利秀元和宇喜多秀家担任,而你去熊川城。宗义智、加藤嘉明、脇坂安治、藤堂高虎作为副手协助你……你要把这一仗当作一生的雪耻去打!” 从他的话中可知,秀吉对再征的部署已胸有成竹了。 “这样的话,总兵力有多少呢?” “十四万一千四百九十人!”秀吉大声说道,然后才第一次将备忘的小纸片拿出来给行长看。 纸片上清楚地记录着朝鲜南部各城将要安排的将领和人数。当然,是他自己写的了。 西生浦城:加藤清正、浅野幸长。 釜山城:小早川秀秋、宇喜多秀家、毛利秀元。 加德城:岛津义弘、高桥统增、筑柴广门。 安骨浦城:毛利吉成、伊东佑兵、岛津忠丰、高桥元种、秋月种长、相良赖房。 竹岛城:小早川秀包。 而熊川城,由小西行长和可以说是这次战后指挥者的宗义智率加藤(嘉)、脇坂、藤堂等军队共同把守。 另外,在文禄之战中感到最为头痛的水军的动员,计算得更为详细。 主力是小西行长指挥的藤堂高虎的水兵二千八百名、加藤嘉明的二千四百名,另外还有脇坂安治的一千二百名,来岛通总、菅达长的八百名,总共七千二百名水军,严阵以待,担当运输。 除上述诸将之外,还有锅岛直茂、同胜茂、池田秀氏、中川秀成、长曾我部元亲、松浦镇信、有马晴信、大村喜前、五岛玄雅、蜂须贺家政、生驹一成、毛利胜永等名字,夹杂着假名记在上面。都是四国西国的大名,以及近畿或以东地区的武将的名字,全部是水军。 “怎么样,你对我的打算明白了吗?” “是……是的!我非常清楚了。” “带领这些诸将渡海的话,我身上如果发生了甚么事情,国内也会安然如故的。在德川、前田等大老们下面安排五位奉行。不让他们同这场战争联系太深。否则,一旦吵起架来不好办。” 秀吉说到这里时,小西行长才大吃一惊。 “老爷!您是不是这次渡海就不准备回来了……?” “嘘——”秀吉慌忙举手阻止他说下去。“只有这件事,在我生前绝不可泄露出去!明白了吗?要绝对保密!” “是……是!” “这是从古到今独一无二的太合对日本国的谢罪了。” “那么,这次……并不是对明国的讨伐了?” “不,到甚么地方去都是讨伐明国。这本来应在和谈条件中清楚记录下来,把高丽的南四道分给日本。可是,谈判破裂了,太合一旦说出口的协议又不能收回来。因此,指挥再征军渡海,无论走到甚么地方都要像太合般地战死高丽战场,这是理所当然的!” “……老爷!” “蠢货!哭甚么!不这样的话,我用甚么去报答再征军?把四道赠给再征军的诸将是太合的心意。然而,不可操之过急,要慢慢地先安抚好四道的民众。” “是……是!” “另外,你要活下来!活下来,才能让国内的人们知道在异国他乡的太合是以死向祖国谢罪的。懂了吗?” 小西行长三次伏地,肩头激烈地抖动着。 时间是文禄五年即将改为庆长元年的一个月之前的十一月下旬,地点是伏见城内秀吉的起居室。在喝退其他人的房间里,今日的黄昏时节,仍能听到那些摇身一变成了侍婢的、昔日妓女们的妖艳的笑声。 太合的本意 从日历上看,庆长元年只有四天,第五天便是庆长二年正月一日。 正是正月一日,秀吉宣布:命宇喜多秀家和毛利秀元为大将,再次出兵朝鲜。同时,派小西行长和加藤清正飞速赶往名护屋。他俩从名护屋出发离开日本的日子是正月十三日。 加藤清正于十四日修复了竹岛的旧垒,接着让留在釜山的守备队占领了机张,进而攻克梁山,进入西生浦。 秀吉得到这一消息后才开始让留在日本国内的大名们修筑、改建伏见城;而小西行长于二月一日修复釜山的旧兵营,着手长期占领的准备。 归纳上述事实可知,这一回加藤清正和小西行长是好好地体会了秀吉的本意来到朝鲜的。 二月二十一日,秀吉决定了出征军队的部署,开始进行动员。这一部署同以前向行长透露过的没甚么大的变动。 而沈惟敬回到北京向明朝皇帝报告“秀吉高兴地拜受了封号和冠冕”时,日军在朝鲜南部的阵营已经重新得到巩固了。 这次,秀吉并没有上次那样先大张旗鼓地号召渡海。 代之以宣称,要以精神饱满的姿态去醍醐观赏樱花。 可是,庆长二年的醍醐赏花,并不像历史上那样的有名。在这前一年的赏花时节,长期占领朝鲜南部四道的企图尚在进行当中。 于是,在当年底,这场战役便再次由于明军的出击变成了蔚山城的苦战。 然而,历史上有名的赏花是庆长三年的事。那么,太合为甚么把渡海作战延至庆长三年呢?毋庸置疑,是以健康上的原因为理由受到了五位奉行或宫廷的反对。 其间,秀吉内心是多么的苦闷啊!然而他的本意在国内无人知晓,因为加藤清正或小西行长到朝鲜去了。 如果说有人事先知道的话,那就是住在大坂城西丸的北政所夫人了。她即使发觉,也绝不会对别人说的。 因为她深知秀吉的性格和人生。仅此一点,只要是没有甚么后顾之忧,那就不如积极赞成秀吉的主意,并主动协助他。 无论如何,如果当时加藤清正或小西行长在场,并一起参与制定这次赏花计划的话,他们又会失声大哭的了。 因为,他俩知道庆长三年三月十五日举行的赏花,是铭刻在丰太合一生记忆之中的、同所眷恋的祖国日本诀别的一次宴会,是活着时的葬礼。 这时,太合命令总大将毛利秀元为自己渡海建造的“御座船”已经完工。 在文禄之战中,建造御座船只不过是自欺欺人的战略上的命令,而庆长之战时,作用正相反。从某种意义上说,是同醍醐告别宴有关的葬礼的灵柩船了。 可是,这一事实谁都不知道。秀吉在盛开的樱花树下爽朗地大笑,企图以开玩笑的姿态默默地消失,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秀吉为醍醐赏花而采取的行动,同蔚山城清正的苦战被毛利秀元、黑田长政、加藤嘉明、蜂须贺家政、锅岛直茂、生驹一成等人艰苦的努力解救出来、以及明军突围败退庆州是同一时期发生的。 庆长三年正月四日明军败退,可能秀吉在得到这一消息时再次痛感到不应该仍待在日本了。 下醍醐的三宝院,这时成了被称为金刚王轮院的真言宗古义派的总寺院。 一天,秀吉信步来到座主门迹义演上人的王轮院。义演在太夫人和弟弟秀长生病时做过祈祷,因此见过面。 “把这个寺院做为日本第一的赏花胜地怎么样?” “日本第一……这,是甚么意思?” “是这样的,先把这座金刚王轮院从殿堂开始进行修复,否则太不像样啦。不,不光这里,全都被地震毁坏了。库院里的几栋,也要分别加以修复,这样才说得过去。” “那……是不是由太合殿下来做呢?” “我现在很忙,不能去吉野了,因此想在这里举办能够流芳百世的赏花会。修复殿堂便是赏花的准备工作。因此,需要建设日本独一无二的庭园和一座塔。” 义演呆呆地瞅着秀吉。提到今年的赏花,还有二个来月。在这期间要建成日本独一无二的庭园、让樱花开得像吉野的一样,能不能办到,必须慎重考虑。即使是面对着太合老爷,也很想直言:这办不到。然而,难以说出口。而秀吉却敏感地觉察到了。 “别人做不到的事,太合能做到。怎么样?这里是佛法上最重要的三宝吧。你想不想把这座金刚王轮院改为三宝院,使其成为不亚于吉野的樱花胜地,以慰世上冤魂、世代供养呢?” “改为三宝院……?世上冤魂?” “如果有此打算的话现在就干起来。首先是这座庭园。到处去寻找奇树怪石来不及了。因此,把日本闻名的九山八海的石头树木从聚乐第的遗址搬来即可。” 义演听了这话,着实吃了一惊。 (看来这是想供养关白秀次及其家属了……) “这是太合老爷的心意。” “这样,需要塔的话就建塔,需要樱花的话就栽树……如果现在这个时候把树移栽过来的话一定会开花的。” 说的也有些道理。因为现在才开始雕刻设计是来不及的,而把建好的现成的东西移来比较简单。然而把这些名物随便从其他地方移来,除了秀吉谁也做不到。 “其实,高丽现在仍进行战斗。我已严令在朝鲜南部的庆尚、全罗、忠清三道固守。” “这样做太对了……” “因此,那些没有到战场上去的诸将就不应在国内清闲自在的游玩了。另外,五奉行这次也有几分闲得无聊。所以,在修缮城池的同时考虑在醍醐建设赏花胜地。你对太合准备留给世上的礼物三宝院,有甚么不同意见吗?” “我能有甚么不同意见呢?不过把聚乐第的奇木怪石原封不动地移到这里,真有些可惜啊。我高兴地愿意成全您。” “好,就这么决定了!把奉行人员决定后今天就开工。你也要在现场监督啊!” 这件事被冠以“太合对醍醐赏花的迷恋”的奇怪评价,在洛内洛外广为传播。 当然了,对太合的本意谁也没有发觉。至于背后的传闻,那正好相反。 “朝鲜的战斗,听说相当艰苦啊!” “可不是!连加藤清正都在蔚山城饿死了!” “太合老爷因此而对打仗彻底厌烦了。所以一心迷恋上醍醐的赏花。这就是最有力的证据。” “这样说的话,今年他已经六十三岁了。长年的战争也应结束了。” 这些风言风语,其实是石田三成等五奉行暗地里传播的。 他们这些人,现在更不想让秀吉到战斗激烈的朝鲜南部去。于是首先放出风声,说秀吉已经对战争厌烦了,打算对他加以阻止。 秀吉本想夺取朝鲜南部的四道,然而他们估计起码有一半是危险的。 不用说,秀吉对亲信们的这一估计早已感觉到了。 所以,他假装对打仗十分厌烦,想把醍醐的赏花变为自我消失的华丽的插花艺术。 由此可见,秀吉的一生始终是与策略分不开的奇怪的人生。在文禄之战时,连连叫嚷着渡海、渡海,把加藤清正为首的那帮正直的武将们都欺骗了。而这回又若无其事地用“对打仗已厌烦了”的传闻,企图把三成为首的五位奉行们瞒住。 御座船已经造好,因此让毛利秀元将船绕航到大坂城就行了。 “我坚决要渡海的!” 如果这样说的话,那谁也无法反对。反正渡海到那边去,四道危险的话有一个道也好,建立巩固的根据地。太合即使在那里闭上眼睛,其雄心大志也会同平定日本国内的过去履历一起,被铭刻于民族的心底。…… 另外,如果朝鲜南部不被九州的大名牢牢控制住的话,那么不知甚么时候九州及中国就要出现危险……基于这一考虑的赏花准备,其热情是不寻常的。 “怎么还没完成?”他不仅以这种心情让五位奉行们加快速度,在把赏花日期定为三月十五日以后,亲自于二月二十五日、三月三日、三月十一日,前后三次去做预先检查。届时,“太合对打仗厌烦了”的议论便在大街小巷里扩散开了,并且对战场上也产生了相当大的影响。 因为在三月十三日,即赏花的前两天,宇喜多秀家送来了要求从蔚山、顺天、梁山等城撤退的呈报书,他认为撤回釜山会合是上策。 这时,来赏花的北政所夫人已到达伏见城。 秀吉十分震怒,将呈报书摔在地上。 “这个胆小鬼!时值今日还说这些。正家!立即派人火速赶到那边,绝不允许从蔚山、顺天、梁山撤退!他难道忘了死守三道的命令啦?另外,命毛利秀元立刻把御座船开来,我马上去!” 这一震怒的样子,连夫人也是第一次见到。全身不禁一阵痉挛,两眼发呆,话也说不出来了。 于是他赶忙跑到三宝院,进行最后的预先检查,当他看到无论如何也要完成的五层塔已壮观地矗立在那里时,这才消了气。 “宁宁啊,这一回你就不要阻止了。赏完花以后我就出发,看来不能靠那些胆小鬼了。” 宁宁已经看穿了丈夫的心思,当时只有点头而已。 醍醐的活葬体 赏花的前一天,即十四日,下了一场异常猛烈的暴风雨。明天的赏花要想举行的话就试试看!老天爷似乎向秀吉发出了挑战。 “这样一来,刚刚移栽的树木不是要倒的吗?” 三成的侄子石田主水正询问时,秀吉严厉地申斥道:“蠢货!你看到要倒了为甚么不防止?你们也这样靠不住!” 说罢,瞅了瞅宁宁,气得咬牙切齿。 “明天我一定让天转晴。上天也不会违背我的心意。告诉女人们,不可因为暴风雨而耽误了赏花的准备!” “明白了。” 北政所平静地回答后,遂将其旨意再一次转告给年轻的侧室们。 这天,以比别人都自作聪明的淀君和秀赖为首,根基很牢固的京极高吉的女儿松之丸、蒲生氏乡的妹妹三条、前田利家的女儿加贺,都穿戴得漂漂亮亮地前来安慰“对战争已厌倦了的太合”。她们都对十四日的暴风雨咋舌。 “气派豪迈的太合说了,明天一定让天气转晴。上天也奈何不得,倒下的树木都由殿下严格看管。俗话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嘛。我们不要耽误了明天的准备……” 北政所发出指示后,年轻的侧军们一边说“明白了”,一边故意让别人听见似地露出失望:“连太合老爷也对暴风雨无可奈何了。” 北政所听了这话,不禁为丈夫感到悲哀,她在自己的起居室里对着三宝院的祈祷牌做了一番彻底祈祷。 第二天的黎明前,暴风雨一下子停了。三月十五日,正如诸多记录所描写的那样,是一个晴朗得像秋天一样的好天气。 “你们看啊,这回真是老天作美了!” 移栽的无数的樱花,由于雨水而扎了根,虽说不是盛开,然而花蕾一下子绽开了,一里十街的樱花林荫树,好像祝贺太合意志一样增添了不少风情。 带有春意的暴风雨,大大地帮了秀吉的忙,因此秀吉的喜悦之情是可以想像的。 在京的诸侯们都纷纷带着正室、侧室前来参加这一盛宴。铺着红地毯的货摊很多,比北野的大茶会以及吉野的赏花会还要绚烂豪华。仅此一点,这次赏花也将世代流传了。 秀吉被北政所、秀赖、淀君拉着手在人们中间走着。 然而,在义演上人眼里的秀吉,缺少几分以往的诙谐。 这天,家康装扮成卖笔的,到处叫卖毛笔和诗笺。见到家康时,秀吉的表情十分尴尬,要买他的诗笺。 “老爷,请随便吧!您哪里不舒服?” 同他一起走过来的义演悄声打招呼时,秀吉慌忙摇头阻止了。 “不是的。我只是感到吃惊。在这种场合卖毛笔和诗笺……内府,我可真是个令人可憎的男人啊!” 他心里觉得,好像已被家康看穿而向自己索取绝命诗一样。 “上人,难得江户内府有这么高的兴致。无论如何我也要为三宝院留下一笔了!” “这可是意想不到的事,简直太荣幸了!” 虽然只是一瞬间,但其间秀吉的表情变得像深潭一般的颜色,瞅着头上的樱花。这是孤独老人特有的表情……北政所夫人这样想后,再也不敢正视丈夫了。 秀吉提起笔唰唰几下,就以夹杂着假名的文字写下一首诗,交给了义演。义演恭恭敬敬地接过来,嗓音宏亮地读了起来: 不知名的樱花在寺院盛开,永远也不会忘记这樱花的风貌。 此时此刻的樱花的风貌,无疑同将要被忘记的秀吉一样。北政所想到这里,内心不禁一阵刺痛,慌忙往前面走去。 侧室们谁也没有觉察到这一点。反而,她们对这一即兴的诗毫无兴趣,显得十分快活。这次盛宴办得十分成功,同时也是让更多的人见到太合的最后身姿。 丈夫的真意 北政所夫人一度回到大坂,但不久又被叫到了伏见城,因为秀吉又一次病倒了。 由于赏花时的过度疲劳。十八日,他勉强携幼子秀赖晋谒天皇。当然了,此举是近臣们所劝说的,而对秀吉来说,无疑等于向主上请假。 “无论如何也要渡海!” 不论在近臣当中怎么宣扬,而北政所知道,这是丈夫进退两难的真心所在。 对打仗厌烦了的秀吉,被宣传成完全变了一个人似的,成了一个溺爱子女的老爷子了。当然了,这不过是亲信们编造出来的,溺爱秀赖的是淀君。不,不如说是亲信们使淀君溺爱、并硬是带进皇宫晋谒来的更合适。他们知道秀吉渡海赴朝的决心已下,于是便企图抬高秀赖的身分,用虚设的官位把他装饰起来。十八日晋谒时,虚龄六岁的秀赖便升为从二位权中纳言。 对以石田三成为首的亲信们来说,秀吉所信赖的家康、利家和在战场的加藤、黑田等武将一样,绝不是可以委以重托的同伙。 反而是眼中钉。并且,如果秀赖的官位以及丰家嗣子的地位得不到巩固的话,五奉行的地位和权力也将崩溃。前来看护的北政所夫人看出了亲信们露骨的阴谋,因此感到像喘不过气般的难受。 秀吉从皇宫返回后就休息了,连在院里散步都不得医生首肯。他只对夫人清楚地讲了自己的希望。 “御座船应该开到堺地来了。这一回我无论如何也要渡海!” 可是,这件事不可能一直保密下去,有可能被天皇制止。所以秀吉讲明了,活着的葬礼已经结束了,必须坚决渡海! 北政所对此已不再反对了。信长已在本能寺倒下了,今川、斋藤、松永……不、连足利十三代的将军都相继战死了。这些人当中最出类拔萃的秀吉,也不可能例外…… 其实,在前半生当中,北政所夫人已经记不清有多少次感觉到自己的丈夫要战死。而这一次更不能心慌意乱,因为自己已不是昔日的木下藤吉郎的妻子了。 晋谒天皇后的病已逐渐好转,在上杉景胜被转封到会津后的三月二十四日,秀吉将亲信们叫到床边听取汇报。 在此之前,会津有蒲生氏在。蒲生氏乡已经死去,其子秀行尚年轻,难免受关系不好的怪物——伊达政宗的控制。基于这一考虑,将上杉景胜从越后调去,以求保持平衡。这也算是他临别留下的纪念吧。此事已同德川家康商量过,并且让家康允诺,将自己的一个女儿嫁给已经搬到宇都宫的蒲生秀行。 三月二十四日以后,一进入四月,从前线便不断地传来坏消息。 受到朝鲜的海将李舜臣的重创,即使不这样,正在为船只不足所困扰时,得知“明朝的舟仲都、智陈璘率五百余艘船进出于全罗道,帮助因胜利洋洋得意的李舜臣,加强对日军的封锁”这一消息。 这个情报送到伏见城时,秀吉让前来报告的石田三成和浅野长政退下后,紧紧抓住枕头,盯着天花板足有一刻钟。明国的战舰五百艘……恐怕这一幻觉,又将同命运差遣来的恶鬼一起挡在他的面前。 北政所夫人温柔地抚摸着丈夫那发凉的手沉默着…… 梦中之梦 五月五日,秀吉的言行之中出现了某种异常。在前一天夜晚,他不无遗憾地自言自语道:“我现在的身体状况,也许乘不了船了。” 可是天一放亮,他又转而向北政所问道:“这里是釜山吗?”然后又说:“你看起来是身分高贵的女人,大概是国王的家族吧?” 北政所夫人目瞪口呆,屏住呼吸,一边量着脉搏,一边盯着丈夫的瞳孔。 “您说甚么呀,我是宁宁!” 于是秀吉像忘了刚才说过的话一样,老老实实地点了一下头,似乎想表示自己知道对方是谁。可是,到了黄昏以后,变得越发反常了,躺在床上突然发起了号令:“将明舰一举歼灭!太合我站在船舷上啊!” 很明显,这是脑软化的症状。这样一来,北政所夫人也无法向五奉行及其亲信们隐瞒了。 五月十六日,五奉行发表了“秀吉病重”的公告。 从五月五日至五月十六日为止的十一天当中,秀吉在精神上匆匆忙忙地去了一趟朝鲜。 三月十三日,近臣将秀吉向宇喜多秀家发去的“不许撤退”的命令撤了回来,与此同时命令他立即回国。 在秀家之后,小早川秀秋、吉川广家、蜂须贺加政、藤堂高虎、脇坂安治等人也回国了。简单地说,只有那些有多余船只才以“秀吉病重”为理由回来了,而其他人被丢在那边听天由命了。不用说,这些秀吉自己是不知道的。其实伏见城里的明争暗斗又开始了。 秀吉的症状,好像被甚么迷了心窍一样来往于战场和伏见之间。而在伏见的时候,又认真地担心起自己倒在战场时将会是甚么样情景。 在病情好转的一天,他说无论如何也要把家康的孙女千姬娶过来做秀赖的媳妇。这是五月十五日至六月二十日之间的事。 “把江户内府叫来!来不及向奉行们说了,只你一个在旁边好好听着!” 秀吉用从未有过的认真的表情对北政所说,当时将这些妓女当侍女用是错误的。 “城里的风纪完全给搅乱了,连小孩也玩起写情书游戏了。在这种环境下,秀赖是不能培养成为出色人材的。真是难办啊!” 语气虽然同平常差不多,但是北政所已判断出秀吉想通过家康对监护人前田利家说些甚么。 (他是不是想让利家把秀赖领过去抚养呢?……) 可是,当浅野长政派去找家康并把家康带到床边后,一张口就用不由分说的语气说:“秀忠有一个女儿吧?就把你这个孙女嫁给秀赖做媳妇吧!不,这是天意,因此让你有了孙女。今天在这里,希望你无论如何也要答应他们表兄妹的婚事。” 家康不知所措,偷偷地瞅了一下北政所的脸色。北政所如同哀求他一样轻轻地眨了一下眼,家康这才舒了一口气反问道:“您怎么突然想起这件事来了?” “这事不定下的话,我是死不瞑目的。”秀吉半开玩笑地轻轻说道:“我死后,即使有人想夺取丰臣的天下,那也是故意把我移到向岛宅邸的你呀。” “您说的太过分了。” “我考虑许久了,这是一个你无法消灭我的方法。怎么样,这一着高招吧……你的子孙同我的子孙成了一体了。你总不会自己去消灭自己的子孙吧?来吧,紧紧地握一下我的手,让我放下心吧!” 至此北政所突然感到,秀吉终于从渡海的痴心妄想之中解脱出来了。 然而,事情并非如此。 家康用困惑的表情握了一下秀吉的手后走了。这时秀吉说:“这下可以放心了吧!家康一旦决定自己的孙女婿,就会过问利家抚育秀赖的方法。如果把他培养成呆头呆脑的人就坏了,家康希望怎么做,就是淀君也无法阻止。因此,我可以安心地到清正、行长、长政他们等待我的高丽闭上眼睛了。” 北政所对他的最后一句话,惊愕得说不出话来。他的痴心妄想根本就一点儿也没抛掉。无论到甚么时候,都想以一个忠诚的武士姿态战死疆场…… 六月二十七日,北政所为了秀吉痊愈,进宫面君,奏请在温明殿举办御神乐。因为她对丈夫仍抱有妄想,实在看不下去了。 根据汤殿日记和言继卿记所载,御神乐是在七月一日举办的。 理所应当的是,北政所夫人于七月七日去了举行过“活的葬礼”的三宝院,赠送五枚黄金,做了祈祷。另外,伏见的伊达政宗不知从哪里听说此事,也向三宝院赠送黄金十两,祝愿秀吉身体康复。 然而,这些善意只不过是可怜的人们的最后“挣扎”罢了,秀吉的衰弱日趋严重。 社会上传闻,当时的秀吉,只要一开口便是恳求般地说:“你们对秀赖不可有二心!” 然而对北政所来说,这是无法解释的悲伤。 (他并不是这样的丈夫!) 他的心不断地飞向战场,如果不战死沙场,秀吉的一生便觉得没有面子。连他的梦话都是惊天地泣鬼神的。 但是,一旦到了不可救药的时候,五奉行及五大老们只考虑后事。所谓后事,就是把秀赖抬出来,这是最容易被世人所接受的。 这样,活着的人们都变成自私任性的了。 自七月十五日起,那种奇妙地从伤心苦闷的诸侯那里将宣誓书集中起来的工作开始了。 秀吉已经没有力气去发表自己的意志了。七月十五日,在前田利家伏见城的宅邸里,由利家和家康出面,将诸侯们召集到这里,让他们把宣誓书交给了利家和家康。 可是,仅仅这样做,五奉行还是放心不下。 于是,八月一日,将他们都召集到秀吉的床头,让秀吉亲自将秀赖以及结束战争的事委托给他们。 八月六日,又将家康、利家以及毛利辉元、宇喜多秀家等大老们叫到床前,上杉景胜因在领国未能前来。这时,秀吉只是泪汪汪地看着大家,说不出话了。 当时,由前田玄以和浅野长政代替传达秀吉的口述,让他们交出宣誓书。 八月八日,在几乎没有知觉了的秀吉的床头,德川家康、德川秀忠、前田利家、前田利长、宇喜多秀家五位大老反过来向石田、浅野、增田、长束、前田(玄以)五奉行交出宣誓书。 做为丰臣家私臣的五奉行,向天下的五大老要宣誓书……这是极不自然的事。 “这是太合殿下的命令!” 在秀吉不能张口说话时,将此事说成是还能说话时下的命令,也不是说不过去的。然而,这确是对病人不恰当的利用。 而一直默默地盯着那些活着的人,是怎样根据个人的需要任意决定的,是木下藤吉郎时代的糟糠之妻——北政所夫人自己。因此,她的悲伤是难以想像的。 总之,北政所对淀君搬到大坂城后风纪紊乱目不忍睹。后来特意将家康从伏见叫到大坂城,自己痛快地把西丸让了出去,这些都是因为面对太合的死,她已看透了人生结束时的计谋。 于是,两天后的八月十日,家康、利家、辉元等四大老们聚集一起,互相约定:“在秀吉有病期间不改动国家的政治、法律”。十一日,先前向五奉行上交宣誓书,那是极不正常的,这回要五奉行也交出宣誓书,这才将被颠倒了的事情结束了。 进入八月后,秀吉成了只有一点脉搏的活死尸了。 并且,不时全身出现僵直状态。大概在梦幻之中驰骋于朝鲜南部的战场上吧? 对此,北政所是明白的。因此,只有她一个人在时,就不能不对秀吉说些甚么了。 “人生,真是奇怪啊!” 当然,对此,秀吉已无法回答了。正因为不能回答,北政所眼里充满了泪水。 “人都是有欲望的。如果没有欲望,那就不是人了。不是人的人,仍活着,还死不了。这期间究竟会怎么样呢?……是神,还是佛?往返于其间……尽管这样,殿下仍有消失不了的梦……因此,宁宁非常悲伤。” “……” “不,人生也许是宝贵的。那么,让我们慢慢地、充分地……” 请看看现在的世界吧……除了这样说外别无他言。只要这样去想,就会觉得天地都要消失般的寂寞。 (或者说在最后,希望能一心一意地想想我自身的事……) 秀吉不时地发出一阵阵战栗,八月十八日黎明,与世长辞了。 一直守在身边看着他咽气的,实际上只有北政所一个人。 北政所夫人伤心地哭过之后,典医和五奉行慌慌张张地聚到秀吉床边。 “从一位太政大臣丰臣秀吉”的枕边,打那时起便显得异常的忙乱。 “现在,太合的去世还不能发表!”三成说道:“我们这样惊慌失措,难免有考虑不到的事。就这样吧,但是到发表为止,丧还是要服的。” 这些商量,北政所完全像别人事一样地听着。 五奉行必须找时间再次仔细地商议一下将来的事。在这之前,必须让人们觉得秀吉还活着。因此,决定让城里的渔民去淀川捕鲤鱼。 “祝太合殿下康复!” 为了祝贺,以淀川捕获的大鲤鱼相赠。由长束正家去执行捕鱼的命令,由浅野长政把鲤鱼送到德川家和前田家。 北政所在听着这番奇怪的商量之时,感到秀吉的手逐渐变凉了。 可是她不想松开他的手。 (丈夫还是我一个人的啊!……) 她难以去掉这种难以说出的实感。 于是,她蓦地想起了秀吉作的一首和歌。秀吉曾说过,万一的时候可以作为绝命诗: 我一如露珠般地消失,浪花(隐喻大坂)的岁月也成梦幻。 天刚破晓,长束正家就匆忙地向渔民那里赶去。 曾吕利新左卫门也在秀吉之后死去。死后不久,堺地助松庵的大日和尚也留下了一块没有标明日期的牌位,从堺地永远地消失了。 石田三成同加藤清正、黑田长政为首的从小在秀吉家长大的武将们的激烈斗争,从加藤、黑田、小西等人好不容易被召回日本后的当年十二月起便开始了。 丰臣秀吉年谱(一五三四~一五九八) 西元年号主要大事 一五三四天文3年*5月,织田信长诞生。 一五三七天文6年2月6日,秀吉诞生在尾张国爱智郡中村。父亲百姓弥右卫门,母亲阿仲(后为大政所)。 一五四二天文11年*12月,德川家康诞生。 一五四三天文12年秀吉之父死亡。母阿仲与织田信秀的茶同朋竹阿弥再婚。 *8月,葡萄牙船在种子岛登陆(洋枪传来)。(7岁) 一五五一天文20年离家漫游诸国。与蜂须贺小六相识。据说在滨松今川家之臣松下嘉兵卫手下做事。有多种说法。(15岁) 一五五四天文23年一度归乡后,侍奉于清洲的织田信长。(18岁) 一五五九永禄2年有功于清洲城的修复。任足轻组头。(23岁) 一五六零永禄3年5月,参加桶狭间之战。今川义元战死。(24岁) 一五六一永禄4年8月,与浅野长胜的养女宁宁(14岁,后为北政所)结婚。从这时起,自称木下藤吉郎。(25岁) 一五六四永禄7年进攻东美浓功绩大。以蜂须贺小六为部下。(28岁) 一五六六永禄9年9月,墨俣筑城的奇计。破美浓斋藤军。(30岁) 一五六七永禄10年8月,迎竹中半兵卫为军师,攻占稻叶山城得大殊勋。加藤清正、福岛正则、片桐且元等随从。(31岁) 一五六八永禄11年随信长入京,作为京都奉行之一滞京。(32岁) 一五六九永禄12年二条城御所警备役。8月,夺生野银山。(32岁) 一五七零元龟元年4月,攻越前朝仓。8月,与朝仓、浅井联军的姉川之战。战胜后,获准经营近江。(34岁) 一五七一元龟2年*织田信长火攻比叡山。武田信玄侵入三河。 一五七三天正元年9月,获浅井旧领地小谷城,成为十二万石的大名。移城今滨(长滨)。这时,自称羽柴筑前守秀吉。(37岁) *信长流放足利义昭,室町幕府灭亡。信玄于上京途中病亡。 一五七七天正5年开始征伐中国。得黑田官兵卫为同盟,入姬路城,并以此为根据地。因攻占上月城的战功,获信长赠茶釜,并获准开茶会。(41岁) 一五八零天正8年陷三木城。这时,收信长的四子于次丸(后来的秀胜)为养子。(44岁) 一五八一天正9年姬路大茶会后,立即率二万大军侵攻因幡。攻占鸟取城。(44岁) *荷兰发表独立宣言。 一五八二天正10年水攻高松城过程中,6月2日,信长遭明智光秀袭击后身亡(本能寺之变)。翌日,得悉此事后的秀吉,与毛利媾和,迅速东行。13日,山崎(天王山)之役中击破光秀,于近江凯旋而归。27日的清洲会议上,压服柴田胜家等宿老,掌握主导权。10月,在京都大德寺隆重举行信长的葬礼。(46岁) 一五八三天正11年4月,贱岳之役破柴田胜家,陷北庄城。5月,叙任参议。8月,着手建筑大坂城。(47岁) 一五八四天正12年与织田信雄、德川家康断交。3月起,小牧、长久手之战。11月,与信雄媾和,12月,又与家康和解,收家康次子(后来的秀康)为养子。(48岁) 一五八五天正13年3月,任内大臣,7月就任关白,称藤原姓。8月,降服四国的长曾我部元亲。10月,授千宗易以利休居士之号。“刀狩”(管制武器)、“检地”(丈量地亩)开始。 一五八六天正14年2月,聚乐第的营造开始。5月,嫁妹(朝日)与家康。10月,送母(大政所)于冈崎城,引见来大坂城的家康。12月,任太政大臣,赐丰臣姓。(50岁) 一五八七天正15年开始讨伐九州的岛津。3月,亲自出阵,5月,降服岛津氏,平定九州。9月,聚乐第完成,从大坂城迁居。10月的北野大茶会引人注目。(51岁) 一五八八天正16年1月,着手建筑淀城。4月,后阳成天皇行幸聚乐第。7月,强化刀狩。这年开始铸造大判、小判。(52岁) *英国海军击溃西班牙的无敌舰队。 一五八九天正17年5月,俗称“金配”。侧室淀君生下鹤松。11月,向北条氏直宣战,命诸大名准备出战。(53岁) 一五九零天正18年3月,出发进攻小田原,以二十二万大军围城。7月,降服北条氏,其旧领地授予家康。8月,平定奥州。11月,引见朝鲜使节,逼朝贡。(54岁) 一五九一天正19年1月,弟羽柴秀长死亡。2月,命千利休切腹自杀。8月,鹤松死。10月,在肥前名护屋筑进攻大陆的据点。12月,让外甥羽柴秀次做关白,自任太合。(55岁) 一五九二文禄元年3月,出兵朝鲜(文禄之役)。5月,京城陷落。7月,母大政所亡,回大坂。(56岁) 一五九三文禄2年1月,平壤之战大败。5月,和议具体化。12月,命撤兵。8月,秀赖诞生。着手修筑伏见城。(57岁) 一五九四文禄3年2月,同公卿家携秀次在吉野赏花。日明谈判中止。检地强化益进。 一五九五文禄4年7月,解秀次的关白职,迫其在高野山切腹。其子女妻妾也在京都三条河原被斩首。毁聚乐第。11月,秀吉生病。(59岁) 一五九六庆长元年1月,让五大老宣誓效忠秀赖。7月,畿内发生大地震,伏见城、方广寺大佛毁坏。9月,引见明国使节,对其无礼感到激怒,号令再征朝鲜。(60岁) 一五九七庆长2年1月,再次发兵征讨朝鲜(庆长之役)。3月,举办醍醐赏花茶会。(61岁) *前将军足利义昭死亡。 一五九八庆长3年1月,朝鲜派遣军陷入苦战。秀吉苦思对策。3月,在大改建后的醍醐三宝院,带领秀赖、北政所及淀君参加赏花盛宴。5月,秀吉病情恶化。8月,传五大老、五奉行等人,恳请照顾秀赖。8月18日,薨于伏见城。9月,家康等人决定从朝鲜撤兵。(62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