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面法医III》 中文版序言 俗话说,世上没有陌生人,只有未曾谋面的朋友。我就是这么想中国的,不是因为你们人比我们多我才这么说。我肯定会喜欢你们大家,如果你们请我吃饭我就更肯定了。而且我真觉得我们两个国家有很多相同点,比方说,我们都喜欢成龙和姚明。所以哪怕我只会用中文说一句“新年快乐”,我还是想借此机会对所有未曾谋面的中国朋友们说上几句。 首先说说德克斯特。你可千万要明白,他只是一个小说人物,绝对跟我自己干过的事情没关系。我从来、绝对没有犯过任何正式的罪行,所以看在法律面上,你一定要相信德克斯特是纯粹虚构出来的,一定要记得我从来没进过局子。另外,如果我真的干过德克斯特所干的事,我肯定已经告诉过其他人了,至少是我的会计,因为按照美国的所得税税法,为了写书所做的研究是可以抵税的。 所以,德克斯特不是真人,他不是我。不过我当然相信,世上有许多真正的连环杀手,我也相信,他们中大概会有几个非常好、非常聪明的家伙,就像德克斯特那样从来没有被捉住过。所以,你夜里可一定得把门锁好。当然,如果德克斯特真来了,你送他一块美味的古巴三明治,他就不会再烦你了。 也许中国没有古巴三明治。这可太糟了,因为它们真的很好吃,而且古巴有很棒的中餐,中国却没有古巴餐,这很不公平。如果我是中国,我就搬几个古巴厨子过去。他们大多数都是出色的音乐家和舞蹈家,能给你们的夜生活增添色彩,尤其是如果你喜欢跳曼波(古巴音乐,由伦巴与爵士乐中的摇摆乐结合而成——译注)的话。如果中国已经有了曼波乐队的话,那我道个歉。 不仅仅是古巴三明治让德克斯特成了宠儿。我想,世界各地都有人喜欢德克斯特是因为他不拿自己当人。他像个外人似的观察着我们,也让我们把自己看得更清楚些,还会为自己蠢乎乎的行为笑上几声。他为我们提供了宝贵的社会服务,杀该杀之人。这也是人们喜欢德克斯特的另一个原因。来自五湖四海的读者都喜欢这样一个理念,即当司法体系无能为力的时候,能有人惩治坏蛋,为好人伸张正义。这有点像在学校里有朋友罩着,大块头坏学生不敢再欺负你。当然,如果你是少林武僧,比方像成龙电影里演的那样,你就不会有这些问题,但毕竟没有太多少林武僧,尤其是在迈阿密这种地方。 于是我们有了德克斯特。我挺愿意说我是看功夫片找到了关于德克斯特的灵感,这样也许能让我多卖些书给中国读者。我真想能这么说。不过,这不是真的。写德克斯特的灵感是从满满一屋子商人那儿来的。我看着他们互相欺骗,说着“幸会幸会,久仰久仰”,嘴巴里塞满了食物的同时喋喋不休。我的教养告诉我这种习惯实在太不好了。他们跟一群快乐的魔鬼似的。那时我就突然灵机一动,觉得有个连环杀手也许不总是件坏事。 就是这么一个简单的念头,让我写了第一本《双面法医》。到了五年之后的今天,已经有四本以德克斯特为主人公的小说用三十八种文字在全世界出版。还有了电视剧《德克斯特》,给我带来了更多素昧平生的朋友。德克斯特是一个成功,而且这成功来得正是时候,因为我有一个孩子正在上大学,学费特别地贵。更重要的是,这又一次证明了世界各地的人们比我们有时候以为的要相似得多。记住这一点,对如今的世界来说是件挺重要的事。 所以即便德克斯特的诞生和功夫电影没什么渊源,我还是希望你能喜欢读这几本书。如果你真的喜欢,你应该再买上好多本送给朋友。如果你不喜欢,那就买好多本送给你的敌人。总之,这是你的责任,因为我们现在已经是朋友了。 杰夫·林德塞(翻译李颂) 引子 它记得那是一种惊讶的感觉,然后是坠落感。不过仅此而已。它继续等着。 它等了很久很久,这种等待并不难熬,因为没有记忆束缚,也没有什么声响。也因为这样,它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在等待;在这一刻它不知道自己是谁。它只是存在着,弄不清时间过去了多久,它甚至压根就没有时间感。 它就这样等着,观看着。起初什么也看不见。渐渐地是火、岩石、水,最后出现了一些爬行物体,过了一阵子后,它们开始变化、长大。它们净顾着彼此吞噬、繁殖,别的什么也不管。由于没有别的做比较,这样似乎也并无不妥。 时间分秒流逝。它看着那些大大小小的物体们毫无目的地彼此杀戮、彼此吞食。这样看着并不很有意思,只因为没别的事可做,它们又比比皆是,于是它只有看下去。它疑惑起来:我为什么要看这个? 这些情景让它看不出意义,但又束手无策,所以它仍然只管看着。它把这一切前前后后想了很久,仍然毫无头绪。没办法弄明白这一切,意义还没有彰显。此刻只有它和它们。 它们数量巨大,无穷无尽,忙着杀戮、吞噬并交媾。唯独它没有参与这一切,这也让它困惑。为什么它与众不同?为什么和它们一点儿都不一样?它是谁?如果它是某个具体的谁,那么它是不是也该像其余的它们那样做点什么? 又过了些时间。那些不计其数的小爬行物体慢慢长大,杀戮的技巧也越发娴熟。乍一看很有意思,但也不过是些微乎其微的变化而已。它们爬着、跳着、趔趄着互相残杀——有的干脆跳到半空再扑杀下来。很有意思——可那又怎样? 它开始对这一切感到不舒服。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它该不该参与进去成为其中的一分子?如果不,那它为什么要在这儿看呢? 它决定找出自己待在这里的意义,不管那是什么。于是它开始研究那些大大小小的物体,比较自己和它们的不同。它们都需要进食、饮水,否则便会死去。即便它们吃了喝了,最终还是会死。可它不会死。它只是持续存在着,永无终止。它无须吃喝。可渐渐地,它发现自己的确需要某些东西……但那是什么呢?它能感到某处有某种自己需要的东西,这种需要在增长,可它不知道那是什么。只是一种感觉在告诉它,有什么东西缺失了。 时间汹涌而过,答案仍未出现。杀戮、吞食;吞食、杀戮。这一切的意义到底是什么?为什么我要看着这些却又束手无策?它开始对这一切感到有些不爽。 突然某一天它又有了一个全新的问题:我从哪儿来? 它很久以前就知道,受精卵由交媾而来,可它却不是产自受精卵。它压根不是通过交媾而产生。根本就没有这么回事。它就是开始,它就是永远,除了那一点点关于坠落的模糊而让人不安的记忆。其余的它们都是被孵化或生育而来。它却不是。这么一想,它和它们的鸿沟就变得更深更大,完全无法弥合,这把它和它们完全地、永远地分隔开来。它是孤单的,永远、完全地孤单。这感觉让人伤心。它也想成为某个什么的一部分,而不只是孤单单的一个自己——难道不该有个法子让它也能交媾和繁衍吗? 于是这件事变得空前重要起来。这想法——自我繁殖。它们都在翻倍增长。它也想这样。 它痛苦地看着那些愚钝的物体们过着忙忙碌碌的生活。它生出了些憎厌,憎厌变成愤怒,愤怒最终变成暴怒,为那些愚蠢的白痴般的芸芸众生们,为它们无尽的、空虚的、丢人的存在而暴怒。这暴怒仍在继续升温,直到有一天,它再也受不了了。它想都没想,站起来朝着一只蜥蜴冲去,想碾碎那只蜥蜴。然后,一件奇妙的事情发生了: 它现在在蜥蜴的身体里。 看蜥蜴所看见的,感觉蜥蜴所感觉的。 有很长一阵子,它完全忘了先前的暴怒。 蜥蜴似乎没注意到自己多了一个寄居者、一个乘客,仍继续着自己杀戮和交媾的营生。它在蜥蜴内部安之若素。它附体在蜥蜴身上,随之一同杀死比自己小的东西,这非常有意思。它做了个试验,把自己转移到那些小东西体内。比较起来,附在杀戮者体内更有趣味,但产生不了什么深刻的思想。附在被杀者体内也很有趣,并且有想法,不过都是些不快活的想法。 它玩味着这些新体验。它能体察它们的情感,简单而混乱。它们仍然没有注意到它,连点想法都没有——其实它们就是完全没想法的。它们没能力拥有想法。就这么寒碜,居然还能生存。它们有生命但并不懂得生命,不知道拿生命怎么办。这不公平。很快它又不耐烦起来,并且又开始生气了。 最后某日,像猴子一样的东西出现了。它们起初不成气候。它们很瘦小,很胆怯,但又很吵闹。然而某个地方引起了它的注意:它们有手,并会用手做些很惊人的事情。它眼看着它们也察觉到自己双手的用途,并开始使用双手。它们用手做很多新鲜的事情:手淫、伤人、从比自己弱小的同类那里攫取食物。 它被迷住了,更凑近了观察。它看着它们彼此争斗,又跑开藏起来;它看着它们趁没人的时候互相偷窃;它看着它们互相做些可怕的事情,又假装什么也没发生。当它看的时候,一件从未有过的事情发生了:它大笑起来。 它一边笑着,一个明确而愉快的想法诞生了。 它想:我能来来这个。 第一章 巴黎的蜜月 那是一轮什么样的月亮呢?它没有明亮地散发着清辉。哦,它没精打采地咕哝着,边缘模糊,活像个廉价赝品。这种月亮不具备那种魔力,那种能把食肉兽吸引到愉快的夜空并进入连斩带切、大卸八块的极乐境界的魔力。这种月亮只会害羞地在干净的窗玻璃外扑打着翅膀,然后落在一个女人身上,她正满心欢喜、扬扬得意地倚在沙发一角,谈论鲜花、夹鱼子酱的小面包和巴黎。 巴黎? 没错。以月亮的名义起誓,她正用一种像抹得很薄很匀的糖浆那样的声音说着巴黎。她又一次说起了巴黎。 这时候的月亮还能怎样呢,它脸上挂着要闭过气去的微笑,傻傻地给自己装饰上一圈花边。它虚弱地拍打着窗户,却穿不过那层甜蜜得变态的轻声细语。黑暗的复仇者只能屈居房间一角,就像可怜的头晕目眩的德克斯特此刻那样做出倾听的样子,月光模糊地照着他的椅子。 唉,这月亮一定是蜜月的月亮——夜晚的客厅里张扬着婚姻的彩旗,神气活现,庄严神圣,步入殿堂,呼朋引伴——长着大酒窝的德克斯特要结婚了,他将和可爱的丽塔所代表的好运气成为一体,从此洪福齐天。而丽塔,她是那么长盛不衰地热爱着巴黎。 结婚,巴黎的蜜月……这些字眼真的能和我们的切肉机魅影联系到一起吗? 真有这种可能?我们看见一个突然清醒过来的满脸假笑的血腥杀人狂出现在教堂的神坛上,打着弗雷德·阿斯泰尔①的领结,穿着燕尾服,把戒指套在戴着白手套的手指上,观众们感动地抽着鼻子并其乐融融。然后穿着马德拉斯格纹短裤的恶魔德克斯特,便要么呆呆地瞪着埃菲尔铁塔,要么在凯旋门前饮牛般地吞咽着牛奶咖啡;手牵着手儿顺着塞纳河溜达得晕头转向,望着卢浮宫里每一样华而不实的小破玩意儿心不在焉。 当然,我想我会去毛格街②拜一拜,那儿可是连环杀手的圣地。 还是让我们稍微严肃一点:德克斯特在巴黎?第一个问题是:美国人还让去巴黎吗?最后一个问题是德克斯特去巴黎?度蜜月?有哪个具备了德克斯特午夜气质的人会琢磨这么正常的事情?有哪个把性看成是亏损的人会去结婚?总之,这么不敬、阴郁、死气沉沉的德克斯特怎么会想起了这件事? 所有问题都问得很好、很合理。而且的确挺难回答,即便是我自己。可我此刻就在这里,一边忍受着丽塔那眼巴巴的期待——那种煎熬跟中国水刑有一拼,一边不知道德克斯特能不能挺得过去。 好了。德克斯特能挺过去,一部分是因为他必须保持甚至升级换代他所需要的伪装,可不能让世人看穿他的真相。那真相就是,往好里说,如果餐厅突然停电,你不会想和这个人坐在一起,尤其是当银质餐具刀叉伸手可及的时候。所以很自然地,需要大量小心翼翼的修饰功夫才能不让大家看出来德克斯特其实是被黑夜行者所驱使。那黑夜行者用丝一般柔滑的嗓音在阴暗的后座低语着,并不时爬到前座霸占驾驶权,带我们进入不可思议的主题公园。不,绝对不能让羊儿们看出德克斯特是混在其中的狼。 所以我们一起努力。我们就是黑夜行者和我,从头到脚煞费苦心地伪装。在过去的几年,我们推出了谈恋爱的德克斯特,为的是打造一个乐呵呵的正常形象给大家看。这个魅力十足的作品需要丽塔作为女友,这个安排怎么看怎么完美,因为丽塔和我一样对性不感兴趣,却又希望有一个善解人意体贴的绅士作为陪伴。德克斯特真的很善解人意,不过不是什么人性啊、浪漫啊、爱啊之类的啰唆玩意儿。不是。德克斯特理解的是那致命的底线,即如何在迈阿密多如过江之鲫的坏蛋候选人中找到最恶贯满盈的家伙,让他接受最终的黑暗裁决,荣登德克斯特那朴素的名人堂。 这并不能绝对保证德克斯特成为一个迷人的伴侣,魅力是需要多年时间才能锻炼出来的,需要很高超的工艺水平。好在可怜的丽塔由于被前次悲惨的暴力婚姻摧残过,她分不出蛋黄酱和黄油的区别。 一切顺利。有两年时间,德克斯特和丽塔作为迈阿密的社交圈一景,所到之处人见人爱。可是随后,一系列事件发生了,尽管在明眼人看来其中不乏可疑之处,德克斯特和丽塔仍然阴差阳错订了婚。我越想让自己摆脱这扯淡的命运,越发现它是把伪装升级换代的自然途径。成婚的德克斯特——有两个现成孩子的德克斯特!——简直太不像他了,没人能认出他来。一个大大的飞跃,伪装人类的新境界。 而且,还有两个孩子。 说起来似乎奇怪,一个只热衷于人类活体解剖的家伙会真的喜欢上丽塔的孩子。可是,的确如此。需要提醒你,我可不会想起小孩脱落的乳牙就热泪盈眶,那种事需要懂得感情,而我很高兴自己没有这些情绪波动。不过总体上我发现孩子们比他们的父母要有趣得多,而我总是对伤害孩子的人感到怒不可遏。事实上,我有时会专门寻出这些人。当我找到他们,有把握他们真的干了并继续干着那些勾当时,我会保证他们没法再干下去。 所以,丽塔有两个从前次噩梦般婚姻留下来的孩子,这个事实我一点儿也不讨厌,尤其是我渐渐看出他们需要德克斯特独特的父辈指引,才能让他们那黑夜行者的雏形被保护在一个安全温暖的汽车后座上,直到将来他们学会独自驾驶。大概是由于从他们那嗑药成瘾的亲生父亲那里受到了精神乃至肉体上的创伤,科迪和阿斯特都像我一样转向了黑暗的一面。现在他们将成为我的孩子,既是法律上的,也是精神上的。我将引导他们,这一点让我觉得生活还是有奔头的。 这么一说的确有好几条站得住脚的理由让德克斯特受点折腾——可是巴黎?怎么大家都觉得巴黎很浪漫?先不说法语,难道真的有人会认为手风琴很性感吗?劳伦斯·威尔克①除外。明摆着法国人不喜欢我们,所以他们坚持只说法语。 也许丽塔被老电影洗过脑,想象着一个神气活现、不知深浅的金发女郎和一个罗曼蒂克的黑发男子在埃菲尔铁塔周围追逐嬉戏,背景上播放着现代音乐,还一边嘲笑着那些脏兮兮的叼着高卢香烟戴贝雷帽的巴黎人,他们都带着一种怪有趣的敌意。要么她就是一度听过贾克·布莱尔②的唱片,认定自己的灵魂被打动了。谁知道呢?无论如何,丽塔一心认为巴黎是精致浪漫之都,这想法牢牢地嵌在她的脑子里,不做开颅手术拿不出来。 除了没完没了地论证到底吃鸡还是吃鱼、喝红酒还是泡酒吧之外,还有一大堆关于巴黎的死心眼儿的滔滔不绝而又不知所云的长篇大论。比方说,我们当然可以玩整整一个礼拜,这样才有足够的时间去看杜乐丽花园③和卢浮宫,或许还能再加上莫里哀的法国国家剧院。我真为这么详尽的旅游攻略喝彩。从我这儿说,从很久以前当我知道巴黎在法国以后,我对巴黎的兴趣就完全消失了。 幸好,当我正绞尽脑汁地想着怎么才能不伤和气地告诉她这一切的时候,科迪和阿斯特无声无息地进来了。他们不像大多数七岁到十岁的孩子那样进房间时弄得震天响,我说过,这两个孩子被他们亲爱的生父毁得厉害,后遗症之一就是你永远都不会看见他们进进出出——他们好像是渗进来的。这会儿明明不在,下一刻他们已经静静地站在你身边,等着被你发现。 “噢,”丽塔说道,从对卢梭、坎迪德和杰瑞·路易斯的回想中暂停下来,“啊,好啦,你们干吗不……” “我们想和德克斯特玩踢罐子。”阿斯特说道,科迪在一旁使劲点头。 丽塔皱起眉:“也许我们早该谈谈这个事儿,你觉不觉得科迪和阿斯特,我是说,他们是不是该换个方式称呼你,我也不知道该叫什么——不过,德克斯特,这好像有点儿……” “叫monpapere(老爸)好吗?要么叫MonsieurleComte(伯爵先生)?”我问道。① “我不愿意,行吗?”阿斯特嘟囔着。 “我只是觉得……”丽塔说。 “叫德克斯特挺好,”我说,“他们都习惯这么叫了。” “这样听上去不大有礼貌,”她说。 我低头看看阿斯特。“给妈妈看看你们可以很尊敬地叫‘德克斯特’。”我对她说。 她翻翻眼睛,说:“拜——托——啦。” 我冲着丽塔微笑:“看见了吧,她今年十岁。说不出任何表示尊敬的话。” “啊,是啊,可是……”丽塔继续说。 “没关系。他们挺好,”我说,“不过巴黎的事……” “咱们走吧。”科迪说。我惊讶地看着他。四个完整的音节,对他来说不亚于一篇演说了。 “好吧,”丽塔说,“如果你真的这么想……” “我几乎从来不想,”我说,“那会阻碍大脑的正常运作。” “说不通。”阿斯特说。 “不用说得通,事实就是这样。”我说。 科迪摇着头。“踢罐子。”他说。 我沿袭科迪惜字如金的风格,二话不说跟着他向院子跑去。 第二章 乐善好施的有钱人 当然,即便是如丽塔所描绘的那种辉煌计划,生活也不会全是庆祝和享乐,还有大把的工作要去干。而且如果不尽力工作的话,德克斯特什么也不是,所以我总是勤勤恳恳地工作。过去的两周,我正致力于给一幅全新的作品添上最后画龙点睛的一笔。这次处于我关注焦点之中的是一个年轻的男人,他继承了一大笔钱,并显然把这笔钱用于某种很讨厌的杀人嗜好上,让我都巴不得希望我也能很有钱。他叫亚历山大·麦考雷,不过他管自己叫“赞德尔”,这在我看来有些幼稚,但或许这正是关键。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多金嬉皮,从来不干正经事,全情投入,耽于享乐。如果他在挑选受害者时的品位稍微好那么一点点,都能让我感觉开心点儿。 麦考雷家族的钱来自于他们养了很多牲畜。赞德尔频繁出入城里的贫困区,向无家可归的穷人们施舍钱财。据某篇煽情得催人泪下的报道说,他偶尔还会挑个把穷人带回自己在农场的家,给他们工作干,以示鼓励。 当然,对于慈善精神,德克斯特总是欣赏的。但实际上,我之所以对它感兴趣,是因为这种善行往往毫无例外地警示着有某种邪恶的勾当,藏匿在特蕾莎妈妈面具下悄悄进行。我并不怀疑在人性深处有善,以及对同类的慈爱关怀。当然有这回事。我是说,我肯定它的存在,只是我从来没见过。因为我既没有人性也没有人心,我只好依靠我的经验。而经验告诉我,爱心从家庭开始,也往往被扼死在那里。 所以,当我看见一个除了年轻、富有、漂亮之外,别的方面都显得挺正常的人为被这个世界欺压和淘汰的人群挥霍钱财时,我很难被这种表面上的利他精神所打动,不管那看上去多么美好。毕竟,我自己就很善于装出一副可爱而无辜的样子,可我们都知道那有多么真,对吧? 我用自己的标准来观察赞德尔,很开心地发现他并没什么例外,除了格外有钱。他继承的钱让他变得有些不拘小节。我发现了一些数据详尽的税单,表明他在农场的房子因为没人居住而闲置着。很显然,不论他把他那些脏兮兮的朋友带去了哪儿,都不可能让他们过上健康而幸福的农场生活。 更合我意的是,我发现不管他们随着新朋友赞德尔去到何方,都是光着脚的。在他考罗盖宝市可爱的家里,有一个专门的房间,在那里赞德尔保存着一些纪念品,用非常复杂昂贵的锁保护着,花了我差不多整整五分钟才鼓捣开。保存这些东西,对一个坏蛋来说是件很愚蠢、很冒险的事,我非常懂得这点,因为我自己就在这么做。不过即使某天哪个勤奋的调查员发现了我的纪念品小盒子,他也只是能看到一些载玻片,每片上面存着一滴干涸的血滴,除此之外一无所有,没人能够证明这些血滴和任何罪恶的勾当有关联。 赞德尔可没这么聪明。他从每个受害者那儿留下了一只鞋,他满心以为一大笔钱和上了锁的门就能保住他的秘密。 真够呛。难怪坏蛋们都名声不好,这简直太傻了。鞋吗?这么不圣洁的玩意儿?我尽量让自己对别人的癖好保持宽容理解,可这回有点太过分了。一只汗津津、黏答答、20年高龄的球鞋能有什么魅力?而且把它们就那么放在光天化日之下,简直是侮辱。 当然,或许赞德尔觉得一旦被逮住,他能花钱买到世上最好的法律服务,到头来肯定只会让他做做社区服务了事。有点讽刺的是,这整件事情正是以服务社区为幌子开始的。可有一件事是他没想到的,那就是不是被警察逮住,而是落入德克斯特手里。对他的审问只会在黑夜行者的交通法庭①里进行,没有律师在场——尽管我希望有一天能逮住个把——一经裁决,不得上诉。 不过,一只鞋真的算证据充分吗?我不怀疑赞德尔有罪。即便在我盯着鞋看的时候,黑夜行者并没有在一旁高唱咏叹调,我也很清楚这些藏品的意义。如果让他由着性子来,赞德尔还会收集更多的鞋子。我相当有把握他就是坏蛋,而且非常渴望和他来一场月夜倾谈,给他一些尖锐的忠告。但我必须绝对肯定——这就是哈里准则。 我总是遵循哈里定下的严谨规则。我那做警察的养父,他教我成为今天谦虚谨慎的我;他教我怎么让犯罪现场保持整洁,那种整洁只有警察才能做到;他还教我用同样一丝不苟的精神来挑选舞伴。哪怕有一丝不确定,我都不能把赞德尔叫出来一起跳舞。 那么现在呢?凭他那些鞋子展品,世上没有法庭能证明赞德尔有罪,顶多说他有不大卫生的恋物癖而已。可是世上也没有一个法庭能像黑夜行者那样做出专家级的证词,用那柔和而急迫的内心低语发出采取行动的指令,而且,它从来没失误过。有它在耳边咝咝说着,我很难保持平静和不偏不倚。我迫不及待地想把赞德尔找来,跟我跳那最后的舞蹈。 我很确定自己的想法,但也清楚哈里会怎么说。光想是不够的,最好亲眼看到尸体,以确保万无一失。赞德尔已经费劲巴啦地把它们都藏了个严实,让我找不着。没有尸体,再想也没用。 我返回头,重新审视自己的研究结果,想看出他可能把尸体藏在哪里。他家是肯定不可能的。我去过那儿,除了看到一个鞋子博物馆以外没发现其他线索,黑夜行者通常很善于辨认出收藏尸体的地方。另外,房子里没有放尸体的地方——佛罗里达的房子没有地下室。他的房子左右还有人家,他不可能在后院挖坑或扛着尸体进门而不被察觉。和黑夜行者一番短暂交谈后,我相信一个把他的纪念品收藏在核桃木展示柜里的人,会把残局收拾得很干净。 农场上的房子有很大可能性,但我去那里飞快查看过,却一无所获。很明显,那里已经年久失修,连门前的车道都长满了荒草。 我继续深挖。赞德尔在茂宜岛①有一个公寓,可那太远了。他在北卡罗来纳有几英亩地——有点像,可是带着尸体驱车12个小时则比较不可能。他持有一个公司的股份,那个公司打算开发佛罗里达角南端的叫多罗屿的小岛。但公司所在地自然不可能,太多闲杂人等游来逛去,会随手翻腾出点什么。我还记得自己前些年有一次试图在多罗屿上岸,看到那里有荷枪实弹的警卫四处巡逻,闲人免进。一定是另外的地方。 在赞德尔的众多资产中,只有一样似乎有点意思——他的船,一只45英尺②长的香烟船③。我凭以前和某个坏蛋打交道的经验,知道船是丢弃废物的得力工具。只需将尸体拴上重物,从船舷上翻过去,就可以跟它挥手说拜拜了。干脆利落,不慌不忙,不留痕迹。 这让我没办法拿到证据。赞德尔的船停在椰树林最隐秘的私家港口,叫皇家海湾游艇俱乐部。他们的保安措施非常严密,光凭万能钥匙和微笑,德克斯特可混不进去。那是给顶级富豪提供全套服务的海港,在你驾船归航后连系船帆的绳套都为你清洗干净并上光打蜡。你甚至不用劳神自己给船加满汽油,只需事先打个电话就一切妥当,甚至冰镇香槟都在驾驶舱准备好了。还有容光焕发满脸笑容的武装警卫日夜待命,他们对贵宾们彬彬有礼,对胆敢爬上栅栏的不速之客则会拔枪射击。 船无法接近。我已经完全确信赞德尔就是用它抛弃尸体的,连黑夜行者也这么认为,这更有说服力。但就是没办法上船。 想象中的情景让人难受和沮丧:赞德尔带着他最新的战利品,战利品被整齐地绑着放在镶金边的冰柜里;他得意扬扬地给码头管家打电话,吩咐给船加满油,然后两个咕咕哝哝不知所云的保安将冰柜抬上船,毕恭毕敬地挥手道别。我却不能上船,不能证明这一切。没有决定性的证据,哈里准则不允许我往下进行。 即便我有十足把握,又能怎么样呢?我可以在他下次作案的时候把他当场抓住。可没法确切知道那是什么时候,也不能一直盯着他。我得不时去上班点个卯,还得在家里做足样子,做所有为维护正常形象该做的事情。这样的话,后几周的某一天,如果惯例还管用,赞德尔会给码头管家打电话让他备船,然后…… 然后码头管家会将他的船务活动清楚地记录下来,因为管家是富人俱乐部的敬业雇员。比如加了多少汽油,喝什么牌子的香槟,用了多少玻璃清洁剂,他会把这些信息归入一个名为“麦考雷”的文档,存进电脑。 于是突然间我们回到了德克斯特的世界,黑夜行者在耳边咝咝地肯定着,催我来到键盘前。 德克斯特是谦虚的,他甚至过分自谦。他十分清楚他的非凡天才的限度,不过即便我的电脑探索技巧有限,这极限迄今还从来没出现过。我坐下来开始工作。 不到半小时,我就侵入了俱乐部的电脑,找到了记录。果不其然,那里有着无比详尽的服务记录。我查阅着赞德尔最热衷的一个慈善组织董事会记录,叫“世界同心神圣之光”的,位于在黎波提市郊。2月14日,董事会愉快地宣布魏顿·艾伦将从藏污纳垢的迈阿密移居到赞德尔的农场,在那里洗心革面,变成一个诚实的劳动者。2月15日,赞德尔驾船出航,用掉了35加仑①汽油。 3月11日,泰伦·米克斯被赐予相同的好运。3月12日,赞德尔驾船出航。 如此下去。每当一个幸运的流浪汉被挑中去过那快乐的田园生活后,赞德尔便在24小时之内预订出海服务。 尽管仍没亲眼看见尸体,但哈里准则便是在制度的空隙之间建立,在绝对公正而不是绝对完美的法律的庇护下实施的。我肯定,黑夜行者也肯定,这便足够让大家都满意了。 赞德尔将会有一个不一样的月夜航行,而他的钱并不总能确保他不在阴沟里翻船。 第三章 德克斯特爸爸 于是和以往的许多夜晚一样,当月光在它欢快而嗜血的孩子们身上拨响那狂躁的琴弦时,我哼着小调,准备痛痛快快玩一场。全部工夫已经做足,现在是德克斯特的游戏时间。通常只需片刻我便可以带齐那几件简单的玩具,出门去会那有钱的捣蛋鬼朋友。可是,对一个正被结婚的阴影笼罩的人,什么都不再简单。我开始怀疑,是不是从此再没有一件简单事儿了。 当然,我正打造一块完美、牢固,并且闪闪发光一尘不染的钢板,把它嵌到那恐怖的哥特式风格的德克斯特城堡正面。所以我非常配合地让过去的德克斯特下岗,也因此我正处于,按丽塔的话说,“合并我们的生活”的过程中。这也将意味着我要搬出自己那位于椰树林市郊的小安乐窝,搬进丽塔在南端的三居室的家。据说这是明智的选择。当然,除了明智之外,这对一个魔鬼来说很是不方便。在新体制下我将一点隐私都没办法保留。我当然需要有隐私。每个勤奋投入、懂得负责的怪物都有他的隐私,有些事情我可不想在光天化日之下让除我以外的人看见。 比如,对未来的游戏伙伴所做的研究,以及那只让我感觉无比亲切的小木头盒子,那里面装着41只载玻片,每一片正中是一滴干了的血滴,每一滴血代表一个落入我手心的禽兽,因为我不在身后留下一堆腐烂的尸体,这些载玻片便代表了我全部的人生秘密。我不是一个邋里邋遢、不修边幅的杀人狂,而是一个极度整洁的杀人狂。我总是非常小心地处理我的垃圾,即便是最冷酷最难对付的对手也没法拿我的小载玻片当证据,证明我是坏蛋,即便我的确是。 可是,解释这些载玻片会引发一连串问题,最终还是免不了感觉别扭,即便是对一个贤惠的妻子。要是碰上那些拼命要置我于死地的复仇者的话就更可怕了。最近就有这么一位,一个叫多克斯的迈阿密警官。虽然从理论上讲他还算活着,但我已经开始用过去时态想他,因为他在最近的一次倒霉历险中失去了双脚和双手,还有舌头。他已经没法让我恶有恶报,但我深深知道下一个像他那样的人迟早会出现。 所以隐私权是件很重要的事情,我并没跟任何人炫耀过我的私生活,迄今为止,还没有人见过我的小盒子。可我以前没有未婚妻为我打扫房间,更不曾有过两个好奇的小孩对我的一切物品兴趣盎然。他们嗅来嗅去,想多学点本领,好变得更像他们阴险的老爸德克斯特。 丽塔似乎对我需要一点私人空间表示理解。不然她不会把她的缝纫室让出来,变成了“德克斯特的书房”,这是她的叫法。最后这间房将用来放置我的电脑、几本书、一些CD,还有就是我那装着载玻片的花梨木小盒子。可我怎么可能把它放在那儿呢?对科迪和阿斯特解释起来很容易,可是怎么跟丽塔解释?还是我该把它藏起来?在书架后面弄个暗道,曲径通幽连接着我的黑夜勾当?要么把它放在一罐刮面霜的下面?总之,这是个问题。 迄今为止我都没想出来必须把我公寓保留的理由。我还有几样研究所需的工具在那儿。切肉刀具和密封胶带,这些都很容易地能用我热衷钓鱼和修理空调机解释过去。办法会有的。此刻我感觉到冰冷的手指在我的脊背上指指戳戳,让我急切地需要和一个被宠坏了的年轻人会一会。 我进书房找到一只深蓝色尼龙健身包,我一直留着它在正式场合来装我的刀和胶带。我把它从柜子里取出,再把我的玩具放进去:一卷新的密封胶带、一把切肉刀、手套、丝质面具、一卷急救尼龙绳。一种强烈的期待感在我的舌头上聚集。万事俱备。我感到血管兴奋地闪耀着金属光泽,狂野的音乐在耳内开始轰鸣,黑夜行者的脉搏律动在驱使我,让我冲出去、跳进去。我转过身—— 两个表情严肃的小孩正抬着头,眼巴巴地看着我。 “他想去。”阿斯特说。科迪边点头边看着我,大眼睛一眨也不眨。 了解我的人都说我伶牙俐齿反应敏捷,但我在脑海里回放一下阿斯特刚刚说的话,想把它照别的意思理解,然后我能做的只是发出些很像是人类语言的声音:“他……这……那……嗯……啊?” “他想和你去,”阿斯特耐心地,好像是对着一个智障的仆人那样说道,“科迪想今晚和你一起去。” 细心一想,便不难发现这个问题迟早会来。而且客观公正地说(我认为那非常重要),我甚至在期待这一刻。但那是将来,而不是现在,不是在我刀剑即将出鞘的今夜,不是在我脖子上的每根汗毛都奓起来,迫不及待地尖叫着想要潜入月夜,用冰冷的不锈钢来表达我的愤怒的今夜。 这情景需要深思熟虑,但我全身每一个细胞都在鼓弄着我跳出窗户,投入黑夜。可他们就站在那里,我不由得深吸一口气,思考着他们两个。 德克斯特尖锐闪亮的复仇者灵魂是从童年经历中锻造而成。那重创是那么残酷,我必须完全彻底地把它隔绝在外。它把我变成了今天的我,如果让我重新经历一遍的话,我知道我会哭鼻子并感到很不开心。眼前的这两个孩子,科迪和阿斯特,也被类似经历吓坏了。他们被粗暴的瘾君子生父野蛮地对待,直到永远地告别了童真的阳光和棒棒糖。正如我智慧的养父在养育我成人的过程中所认识到的那样,已经没办法改变这一切。蛇一旦被孵出壳,就不能再放回蛋里。 但是可以训练,我就是被哈里训练出来的:他教我只捕获别的黑暗捕食者,披着人皮在城里作恶的魔鬼和杀人狂。我有着不可遏制、永远无法改变的杀戮欲望,但哈里教会我只去找出并处置那些按他严格苛刻的警察标准裁定的绝对该杀之人。 当我发现科迪也和我如出一辙,我便发誓按照哈里的方式,把我所学的东西向这孩子传授,用黑色的正义来抚养他长大。但这将是个无比复杂的庞大工程,牵涉很多解释和教导。哈里花了近十年才把所有内容塞进我的脑子,然后才允许我从事比处置流浪动物更复杂的项目。我还没有开始对科迪进行训练——那让我觉得自己像杰迪大师①,但肯定不是此刻。即便知道科迪肯定迟早成为另一个我,我也真心想帮他,也不能在今晚。因为今夜,月亮正在窗外殷切召唤着我。 “我不……啊——”我开始说,打算什么都不答应。但他们抬头看着我的冷静神情是这么可爱,我说不下去了。“不,”我最后说,“他还太小。” 他们迅速交换一下目光,仅仅一下,但内容丰富。“我跟你说过他会这么说。”阿斯特说。 “你说对了。”我说。 “可是德克斯特,”她说,“你说过你要教我们的。” “我会,”我说,感到阴凉的手指在慢慢上升地划着我的脊梁骨,并加大气力戳着,催着我快点出发,“但不是现在。” “什么时候?”阿斯特追问道。 我看着他们两个,感到一种奇怪的复杂心情,既不耐烦地想夺门而出从事我的切削工作,又想用一大块柔软的毯子把他俩包裹起来,再杀退一切胆敢靠近他们的东西。我任凭这种复杂感觉在心头啮咬,很想拍拍他们俩的小笨脑袋瓜。 这就是父爱? 我的全身皮肤都被冰冷的火焰炙烤着,我需要马上拔脚离开,马上行动,去响应那神圣的召唤。但我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换上一副平静的表情。“今天不是周末,”我说,“到你们的睡觉时间了。” 他们看着我,好似我是个叛徒,而且我觉得我大概的确是,因为我修改了游戏规则,摇身一变成了德克斯特爸爸,而他们还以为在和德克斯特魔怪说话。可是,你没法一边带小孩子去从事午夜剖心行动,一边还指望他们第二天正常地去上学。对我来说,夜里探险之后,第二天早上去上班都已经够艰难了,这还是在我喝下足够多的古巴咖啡之后。他们实在太年幼了。 “现在你对我们说的是大人话。”阿斯特说,带着令人闻风丧胆的十岁孩子的冷笑。 “可我就是大人呀,”我说,“而且我想为你们做个好的大人。”我一边说,一边咬紧牙关忍着那升腾的欲望,但我说的是真的。可这无济于事,并不能改变他们小脸上一模一样毫不掩饰的蔑视。 “我们还以为你和他们不同。”她说。 “我简直没法想象自己还能怎么不同,一边还像个正常人。”我说。 “不公平。”科迪说。我定睛望着他,看见一头黑色小兽抬起头,对着我咆哮。 “对,不公平,”我说,“生活里没有什么公平。公平是个脏话,拜托你别对我用它。” 科迪死盯了我一阵,他那种失望的样子我还从来没见过,我拿不定主意是揍他还是给他块饼干。 “不公平。”他重复道。 “听着,”我说,“我知道这一条。这就是第一课。正常孩子第二天有课的时候要按时上床睡觉。” “不正常。”他强调,把下嘴唇撅起来,能拴一头驴。 “说对了,”我告诉他,“所以你得让自己看上去正常,行为正常,让大家都认为你正常。还有,你们必须听我的,不然我可不教你们。”他不像被我说服了,但表情缓和下来。“科迪,”我强调,“你得信任我,你必须按我的方式做。” “必须。”他说。 “对,”我说,“必须。” 他凝视了我很久,然后转头看看姐姐,她也正看着他。这简直是绝妙的非语言交流;我敢说他们正进行着一场复杂难懂的对话,但他们一声不出,直到阿斯特耸耸肩,转向我。“你得保证。”她对我说。 “好吧,”我说,“保证什么?” “保证你会开始教我们。”她声明。科迪点头:“马上。” 我深深吸了口气。在此之前,我从来不曾有机会去那我认为是虚无缥缈的天堂。但经过这一次,同意把这两个未经驯养的小魔鬼训练成整洁而有教养的小魔鬼,让我好像有接近天堂的感觉。啊,我当然希望我对天堂的假设仍然成立。“我保证。”我说。他们互相看了看,又看看我,走了。 我一个人站在那里,带着满满一包玩具,要赴一个迫在眉睫的约会,心里的紧迫感却多少委顿了下来。 家庭生活就是这样?如果是,别人是怎么侥幸活下来的?为什么人们会想要一个以上小孩?为什么压根儿会想要小孩?像我这样,有重要使命等着我完成,可突然间被这么搅和了一下,几乎想不起本来要干什么了。即便性急如黑夜使者,它此刻也变得少见的安静,好像也被这一切弄糊涂了。我费了半天劲才打起精神,从头昏眼花的德克斯特老爸变回冷静的复仇者。我发现很难恢复那种镇静机警的状态,很难。事实上,我连汽车钥匙放在哪儿都想不起来了。 最后我找到了钥匙,蹒跚地走出书房,对丽塔说了些衷心的废话,走出门,终于融入了黑夜。 第四章 最后的舞蹈 我跟踪了赞德尔很久,对他的行迹了如指掌。这天是周四的晚上,我非常清楚他会去哪儿。每个周四的夜晚,他都要去“世界同心神圣之光”,大概是去检查牲口状况。朝神职人员微笑九十分钟,略略听一下布道之后,他会写一张支票给牧师。牧师是个大个子黑人,前美式足球联盟的球员,会微笑着感谢赞德尔。然后,赞德尔会静静地从后门出去,开上他那辆朴素的SUV,神态谦恭地回家。行善之后的贞洁感令他通体发亮,熠熠生辉。 可是今夜,他不再会是一个人开车。 今夜德克斯特和黑夜行者将和他一路同行,带领他走上一个崭新的旅程。 但首先得冷静小心地靠近,几个星期的秘密跟踪,成败在此一举。 我把车停在离丽塔家几英里①以外一个叫“达德兰”的很大的旧商场前,再步行到旁边的地铁站。即使在高峰时段,车上通常人也不多,三三两两的人们不会注意到我——一个穿着时尚的黑色外套,带着一只健身包的人。 过了城中心后的一站,我下了车,走过六个街区去完成我的使命,感觉着迫切的欲望在我心里霍霍磨刀,镇静感渐渐复苏。科迪和阿斯特被我暂时放到脑后。此刻,在这条街上,我坚硬如钢,光华内敛。橙红色的街灯尽管耀眼,也冲刷不去我内心的漆黑夜色。我一步步走着,夜色愈加浓重了。 教堂坐落在一条并不繁忙也不冷清的街道,那里原先是一排店面房。有一小群人聚集在那里,这不奇怪,因为那里会分发食物和衣服,只需耽误几分钟你酗酒的时间,听上一段好牧师的说教,听他告诉你为什么你会下地狱。这交易看上去不错,即便是对我来说。不过我这会儿不饿。我绕过去,走到停车场后面。 尽管这里稍微暗了一些,但对我来说仍然太亮,亮得几乎看不见月亮,我只能靠感觉知道它仍挂在天上,笑着俯瞰我们辗转挣扎,渺小而脆弱的生命,其中还混杂着像我和赞德尔这样取人性命并大快朵颐的魔鬼。 我沿着停车场周围绕了一圈。看上去还算安全,看不见一个人,也没人坐在车里打盹。只在教堂背后高墙上有扇小窗户能看到这里,窗户上镶着毛玻璃,那是厕所。我慢慢靠近赞德尔的车,一辆蓝色道奇“拓远者”SUV,面朝里停在教堂后门旁边。我试试门把手,是锁上的。停在它旁边的是一辆老克莱斯勒,牧师的座驾。我挪到克莱斯勒那边,远远地开始等待。 我从健身包里取出一个白色丝绸面罩,套在脸上,把露出眼睛的位置调整好,然后拿出一卷能承受五十磅重量的鱼线。万事俱备,接下来将上演那黑色的舞蹈。赞德尔完全不知自己正悠闲地步入了一个猎人之夜,等待他的是一种尖锐的惊奇感,锋利而野蛮,将把终极黑暗注入他的身体。很快地,他将徐缓而安详地离开他自己的生命,进入我的,然后—— 科迪会记得刷牙吗?他最近老是忘记刷牙就上床睡觉,丽塔又舍不得把他拉起来。可是现在给他养成良好的习惯是很重要的。刷牙很重要。 我轻轻甩了一下绳套,任它落在我的膝盖上。明天是阿斯特学校拍年刊照片的日子。她最好穿上去年复活节的那套衣服,照出照片会很好看。她是不是已经把衣服准备出来了,明早不会忘吧?当然,她照相的时候肯定不笑,但至少她得穿漂亮些。 我蜷缩在这黑夜里,手里握着绳套随时准备出击,满脑子想的居然是这些?我怎么可能没有让我的欲望伸出尖利的牙齿,释放出黑夜行者的灵魂,扑向我那罪有应得的玩伴,相反我的脑子里充斥的是这些想法?难道这就是闪亮崭新的婚姻生活将给德克斯特带来的一点预演? 我小心地吸气,感觉到一种与.C.菲尔兹①的深刻共鸣。我也无法和孩子们打交道。我闭上眼睛,感觉自己体内充满黑夜的气息,又徐徐将气吐出,那冷酷的镇静感又恢复了。慢慢地德克斯特向后隐退,黑夜行者重新占据了主动。 说时迟那时快—— 后门咔地打开,里面涌出震耳欲聋的喧嚣,一个很可怕的声音在唱着“靠近您行走”,那声音能叫死而复生的人再去死一回,怪不得赞德尔受不了出来了。他在门旁停了一下,转身向屋里高兴地挥手并傻笑,然后门被关上,他朝着车的驾驶座走来。他现在是我们的了。 赞德尔摸出钥匙,车锁弹起。我们也来到了他的身后。在他反应过来之前,绳套从空中呼啸而过,套上他的脖子。我们猛地拉紧绳套,使他站立不稳,然后双膝跪地,呼吸停顿,他的脸色发黑,这样就对了。 “不许出声,”我们冷静地吩咐道。“按我们说的做,不许发出一点声音,这样你能多活一会儿。”我们说着,一边稍微拉紧一下绳套,让他明白他已经落在我们的掌握之中,必须听话。 赞德尔向前倒下,脸朝地,这是我们最希望看到的姿势。他现在不再傻笑了。哈喇子从嘴角流下,他去抓绳套,但我们紧紧地拉着,不让他伸进一根手指。当他快要昏过去时我们稍稍松开一点,只够他痛苦地喘上一口气。“站起来。”我们温和地说,把绳套向上拉一下,明确示意他该怎么做。慢慢地,赞德尔扶着车站了起来。 “好,”我们说,“到车上去。”我们把绳套交到我的左手,打开车门,让他坐进去,然后将绳套绕过门柱,我们坐进他身后的座位,重新用右手握住绳套。“开车。”我们用阴沉而冰冷的声音命令道。 “去哪儿?”赞德尔问,他此刻的声音被绳套勒得嘶哑微弱。 我们把绳套再拉紧,提醒他别擅自说话。感觉他已经接到这个讯息后,我们再次放松。“西边,”我们说,“别再说话,开车。” 他启动车子,绳套又紧了几次之后,我驱使他向西开上了海豚高速路。有一阵子赞德尔乖乖地按照我们的吩咐做着。他不时从后视镜看着我们,但绳套微微一紧,他便立刻变得极度俯首帖耳,最后我们带他上了帕美托高速,北向而行。 “听着,”他突然说道,我们正经过机场,“我有很多钱。你想要什么我都能给。” “是,你能给,”我们说,“你马上就要给了。”他没听懂我们想要什么,因为他稍稍放松了一点。 “好吧,”他说,声音仍然在绳套下显得粗哑,“你要多少钱?” 我们在后视镜中和他的眼睛死死对视。非常非常缓慢地,我们拉紧套在他脖子上的绳索,好使他明白。当他几乎窒息时,我们又那样保持了一会儿。“全部,”我们说,“我们要你的全部。”我们稍稍放松了绳套。“继续开。”我们命令。 赞德尔继续开着。剩下的路他变得非常安静,但看上去没想象的那么害怕。当然,他一定不相信这一切会真的发生在他身上,那不可能,像他这样一个永远被金钱严密地包裹和保护起来的人,每一样东西都是有价的,他都能付得起。接下来他会谈价钱,然后给自己买条生路。 他会的。最终他会找到出路,但不是用钱,也永远摆脱不了这个绳套。 开了不多久便到了事先选好的目的地海阿黎出口,我们一路上都很安静。当赞德尔减速拐弯下高速时,他从镜子中害怕地瞥了我一眼,陷阱中困兽的恐惧在增长,他已经宁愿咬断自己的腿以求逃走。他的恐慌好似一道火热的光,让我和黑夜行者都变得兴奋而强壮。“你不是——那儿,那儿没我们去哪儿?”他结结巴巴地说,虚弱而可怜,比任何时候都更像人。这让我们很生气,使劲拉了绳套一下,用力过猛以至于他的头倒向肩膀,我们不得不稍稍放松一点。赞德尔已经把车开到了弯道尽头。 “向右。”我们说,他照做了。讨厌的呼吸声从他唾液斑斑的嘴唇上发出来,但他还是照我们的吩咐,开到街道终点,然后左转,开上一条狭小而漆黑的小路,那通往一座老仓库。 他按我们说的那样在一座废弃建筑物那生了锈的门前停下车,一块只剩下半截的铭牌上依稀可辨地写着“钟·普拉斯蒂”。“停车。”我们说,他摸索着把车的排挡杆推到停车挡。我们跨出车门,又把他拽下车,他被我们猛地一拉,踉跄了一下,又被我们提了起来。唾液在他的嘴上结了痂,他站在月光下,既丑陋又猥琐。他的眼神表明,他此刻已经慢慢明白眼前发生的一切到底意味着什么了。他哆嗦成一团,让我开始怀疑先前对他财富的判断出了错。他此刻的样子让他和那些被他自己杀掉的人没有丝毫区别。他正经受的完全相同的待遇令他脱胎换骨,剩下的只有软弱。我们让他站着喘息了一小会儿,然后推着他向门走去。他伸出一只手抵住水泥墙,“听着,”他说道,声音像普通人一样颤抖着,“我可以给你一大笔钱。不管你要多少。” 我们一言不发。赞德尔舔了一下嘴唇。“好吧,”他说,声音变得干涩、断续,充满了绝望,“你们到底想要什么?” “要你从别人那里夺走的东西,”我们边说边用力猛拉了一下绳套,“但不要鞋。” 他瞪着眼,嘴角耷拉下来,他小便失禁了。“我没有,”他说,“不是……” “你有,”我们告诉他,“是的。”我们边说边使劲把他推进了门,进了那被精心布置过的地方。屋内靠墙的地上有几卷废旧塑料管,对赞德尔来说意味深长的则是两个50加仑盛满盐酸的桶,是钟·普拉斯蒂公司倒闭后留下的。 把赞德尔弄到工作台上轻而易举。片刻之后他已经被胶带绑住,固定到最佳位置,我们迫不及待地开始工作。先把绳套割开,他喘息着,刀子划破了他的咽喉。 “天啊!”他说,“听着,你正在犯一个天大的错误。” 我们不置一词。有计划良久的工作在等着我们去做,慢慢划开他的衣服,仔细地把它们浸入盐酸桶之一。 “噢,他妈的,求你了。”他说,“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你不知道你在干什么。” 我们准备妥当,冲着他举起刀,让他看清楚我们非常知道自己正在做什么,将要做什么。 “伙计,求求你。”他说。从未有过的巨大恐惧让他顾不上尿裤子和连声哀求所带来的羞辱,一切一切都顾不上了。 然后非常令人惊讶地,他变得安静下来。他直视着我的眼睛,目光清澈,他用一种我不曾听过的声音说:“他会找到你的。” 我们停顿了一下,琢磨着他话里的意思。我们相信那是他在做垂死挣扎,这让先前令我们无比享受的极端恐惧有些变了味,也让我们很恼怒。于是我们把他的嘴用胶带封了起来,继续工作。 当我们工作完毕,什么也没有剩下,除了他的一只鞋。我们想过把它收藏起来,可那自然不够整洁,所以最终它还是进了盐酸桶,和赞德尔的其余部分会合了。 这可不太妙,观察者想道。他们进入废弃的库房太久,显然不管他们在做什么,都不会是一般的社交内容。 他原定和赞德尔的会面也不是社交性质的。那些会晤总是目的明确,有事说事,尽管赞德尔显然不这么看。在他们不多的几次交往中,赞德尔脸上的敬畏感已经将这傻小子的内心活动表达得一览无余。他为自己做出的微薄贡献感到无比自豪,热切地想接近那冰冷而超强的神力。 观察者对可能发生在赞德尔身上的事一点都没感到遗憾。他很容易被取代。让人诧异的是为什么这事发生在今夜,这意味着什么。 他对自己没打扰这事的进行感到满意,他只是潜伏着、跟踪着。他本可以轻而易举地进入库房,阻止那个弄走赞德尔的鲁莽小子,并将其碎尸万段。即便是现在,他仍能感觉到体内巨大能量的躁动,那能量可以咆哮着摧毁挡在面前的一切——但是,不。 观察者既有耐心,也有力量。如果那小子真的是个威胁,最好再等等看。当他完全了解了对手之后便会出击,敏捷而势不可挡地置对方于死地。 所以他只是观察。几小时后那小子走了出来,钻进赞德尔的汽车。观察者小心跟着,先是关了大灯尾随着那辆蓝色“拓远者”,这在车辆稀少的夜晚很容易。那小子把车停在地铁站并上了火车,他也在车门关闭前的一刹那闪进车厢,远远地坐在一端,第一次仔细端详对方的脸。 非常年轻,甚至算得上英俊,有种天真的魅力。不是想象的模样,不过他们从来都不合乎想象。 观察者一路跟随。对方在达德兰站下车,走向一大片停着的车。很晚了,停车场空无一人。他知道现在可以下手,简直易如反掌,只要溜到对方身后,让力量从自己体内会聚到手掌,就能让对方的小命终结于这个夜晚。他感到身体里的力量在缓慢而汹涌地上升,他慢慢靠近,几乎已经能尝到那美妙而安静的杀戮味道。 突然间他停了下来,慢慢转到另一条过道上去。 因为对方车子的风挡上贴着一个非常显眼的标志。 警车停车证。 他很庆幸自己有足够的耐心。如果对方是警察……那问题就比预想的复杂得多。非常不妙。这需要周密的计划,需要多做观察。 于是观察者静静地隐入黑夜,他需要准备和观察。 第五章 失常的黑夜行者 有句话说,坏人永无安宁之日。那简直就是在说我。我刚刚把小赞德尔送上西天,可怜的德克斯特就变得非常忙碌。丽塔的蜜月计划进入白热化阶段,同时我的工作也凑热闹似的紧锣密鼓地忙了起来。我们遇上了迈阿密常会发生的凶杀案,这次凶手相当狡猾,我目不转睛地对着溅血分析试验盯了整整三天。 第四天,情况变得更糟。我买了甜甜圈来办公室,这是我的一个习惯,尤其在我夜间出游之后更会如此。原因是,在我和黑夜行者的夜间合作之后,我不仅有几天会感觉格外轻松,而且还变得胃口大开,总是觉得饿。我肯定这个现象有深刻的心理学意义,不过在琢磨这个之前,我得先赶紧抢出来一到两个果酱甜甜圈,不然法证科的野蛮同人们会把它们风卷残云片甲不留。甜甜圈当道,心理分析可以往后排。 但今天早上我只勉强抢到一个桑葚馅的甜甜圈,在这过程中还差点被人伤了手指。整个楼道的人都摩拳擦掌要去犯罪现场,热闹劲儿让我意识到这是个很血腥的案子,我有点不开心,这意味着加班加点、待在远离文明世界和古巴三明治①的某个场所,午饭都不知道在哪儿解决。要知道我已经少吃了甜甜圈,那么午餐就变得格外重要,为了这个我也得赶紧开始干活。 我抓起便携式溅血分析箱,和文斯·马索卡一起向门外走去。别看文斯个子不大,却抢到两个宝贵的甜甜圈,馅是巴伐利亚奶油,外表涂着巧克力糖霜。“你有点太能干了,伟大的猎人。”我边说边朝他掠夺来的战利品点点头。 “森林众神待我不薄,”他边说边咬了一大口,“这一季,我的子民不会挨饿了。” “你不会,我会。”我说。 他冲我假笑一下,太假了,跟他照着政府部门提供的面部表情手册上学来的似的。“丛林里道路艰险,知道吗,小蚂蚱?”他说。 “知道,”我说,“首先你得学会像甜甜圈那样思考。” “哈。”文斯笑起来。这次比他刚才的微笑还假,像是在朗读笑声的拼音。“啊,哈、哈、哈。”他又笑。这可怜的家伙在伪装一切好让自己像个人,跟我似的,但没我装得像。难怪我跟他在一起很自在,也难怪他会和我轮流往办公室带甜甜圈。 “你最好换一张人皮。”他朝我的衬衫示意道。那是一件色彩鲜艳的粉绿色夏威夷图案的衣服,还画着个草裙舞女郎。“品位要提升一下。” “打折呢。”我说。 “哈,”他又说,“很快丽塔就该为你买衣服了。”然后突然收起那可怕的假笑,话锋一转,“听着,我想我给你找到了一个特别棒的餐饮策划。” “他做夹馅甜甜圈吗?”我问,真心希望别再提关于我那步步紧逼的大喜日子的话题。可是,我已经请文斯做我的伴郎,他非常重视这个工作。 “那家伙特别有名,”文斯说,“他为音乐频道的颁奖会和所有其他的明星聚会提供餐饮服务。” “他听上去挺贵的。”我说。 “噢,他欠我一个人情,”文斯说,“我觉得我们能让他打个折。也许能降到150块一位。” “文斯,我还以为我能请得起一位以上的客人呢。” “他上过《南方海滩杂志》呢,”他说着,语气有点委屈,“你起码跟他谈谈再说。” “老实跟你说,”我说,这话意味着我要开始说谎了,“我觉得丽塔想要些简单的风格,比如自助餐。” 文斯真生气了。“你先跟他谈谈。”他重复道。 “我会和丽塔提一下。”我说,希望这话题到此为止。接下来去犯罪现场的路上,文斯没有再说起来这事,也许真的过去了。 现场情形比我预想的简单,我到了那儿以后心情就好多了。首先,它在迈阿密大学校园里,那是我亲爱的母校。在我毕生孜孜不倦地伪装成人的样子的过程中,我总是提醒自己对这种地方要表现出热烈的感情。其次,看上去没什么鲜血供我分析,这就大大减少了我的工作量。这也意味着我不必和那些讨厌的湿答答红乎乎的东西打交道——我其实不喜欢血,这可能看上去奇怪,但的确是这样。不过当我在犯罪现场时,有那么一刻倒真会觉得很有成就感,那就是模拟犯罪时的情形,将各种细节拼出全貌并模拟犯罪过程。我从中学到的技巧无人能匹敌。 我像往常那样乐呵呵地溜达到封闭现场用的黄色胶带那里,享受忙碌一天中的片刻清闲。我的脚迈到离胶带一英尺远的地方。 一刹那整个世界都变成了明黄色,有一种东倒西歪摇摇欲坠的感觉让人恶心。我眼前只看得见刀锋的寒光,黑暗的后座上,黑夜行者待的地方一片死寂,一种要呕吐的感觉,混合着屠刀划过案板的尖利噪声,一种惊恐而紧张的感觉,直觉告诉我大事不好,却不知道是什么、在哪儿出了问题。 我的视力又恢复了,我环顾四周,没有丝毫异常。一小群围观的人被挡在黄色胶带后面,一些巡逻的警察、几个便衣警探,还有我的法政科同事们,他们正在灌木丛里手脚并用地搜索着。这一切都很正常。于是我转向内心深处的那双从不会出错的眼睛。 怎么了?我无声地问道,闭上眼睛向黑夜行者寻找答案。它还从来没有这么不安过。我已经习惯了从我的黑夜伙伴那里得到建议,而且往往我到犯罪现场看过第一眼,就会收到它或仰慕或逗乐的评价。可是这次只有苦恼和困顿的感觉。我不知道这是怎么了。 什么?我再问。但是除了隐形翅膀扇动时发出的沙沙声,没有别的回答。我暂且不去想它,走回现场。 两具尸体很明显是在别的地方被烧的,因为附近没发现足够大的烧烤炉能把两个中等身材的女性烧得这么透。是两个晨跑的人在湖畔小路边发现她们的。这湖贯穿迈阿密大学校园,环湖是一条小路。从很少量的血液证据分析,我认为她们的头是在她们烧死后被拿走的。 有个细节引起我注意。尸体被摆放得很整齐,烧焦的双臂合拢在胸前,样子近乎虔诚。在原来头颅的位置,一个陶瓷制的牛头被端正地摆在躯体顶端。 这情景总能让黑夜行者饶有兴致地做出评价,一般是几句开心的低语、一声轻笑,有时甚至会有种嫉妒感。但这次,当德克斯特自言自语说:啊哈,一只牛头!我们怎么说?黑夜行者立刻激烈地做出回应,那回应就是: 一言不发。 连一声叹息、一句低语也没有。 我急躁地再问一次,还是连个小火星子都没溅起来,黑夜行者好像想拼命躲在随便一个能够遮体的地方后面,而且一旦有机会就会偷偷地溜之大吉。 我惊愕地张开眼睛。我从来不记得黑夜行者有对我们心爱的话题说不出话的时候,可是他此刻就是这样,不仅被打败,甚至想找个地儿藏起来。 我带着些新生出的敬意回头看看两具烧焦的尸体。我弄不清这到底有什么意义,但因为从来不曾这样,所以还是应该查个究竟。 安杰尔·巴蒂斯塔正手脚并用地在小路另一边调查,非常仔细地筛查着我既看不到也没兴趣看的一切。“你找到了吗?”我问他。 他头也没抬。“找到什么?”他说。 “我也不知道,”我说,“但它肯定在这附近。” 他伸出一把镊子,夹起一片草,死死盯着看了一气,然后放进一只塑料袋。他说:“怎么回事,谁会放个陶瓷牛头呢?” “因为如果放巧克力,就化了。”我说。 他依旧头也不抬地点点头:“你妹妹觉得这事跟山特利宗教有关。” “是吗?”我说。我可没想到这个,这让我有点生气。毕竟这里是迈阿密,不管什么时候赶上宗教仪式而且和动物的头有关,山特利应该是我们第一个想到的东西。它是一种非洲和古巴的宗教,融合了优鲁巴万物有灵和天主教教义,在迈阿密盛极一时。动物祭祀和象征主义对它的信徒来说司空见惯,这应该能用来解释那两只牛头。尽管只有一小部分人真的信奉山特利教,但本地很多家庭都会有从香火店买回来的一两只小圣烛或几串玛瑙项链。大家通常对这种事情的态度是,即便你不信,也不妨多少表示一点尊重。 我说过,我本来应该马上想到。但我的非血亲关系的妹妹——如今是凶杀组的正式警官了,却先想到了,尽管我本是比较聪明的那个。 当我得知德博拉负责这个案子后松了一口气,因为那意味着调查工作不会犯出格的愚蠢错误。我也希望这个案子能让她的时间使用得更有效一些。她最近不分昼夜地守着她那受伤的男朋友——凯尔·丘特斯基。凯尔在他最近一次和疯子手术师的遭遇战中丢了一只还是两只胳膊,那人专门将人类变成去皮土豆。就是他将多克斯警官许多不那么必要的肢体一一巧妙地削去。他没来得及把凯尔的手术做完。德博拉把整件事变成了自己的神圣使命,她把很棒的外科医生一枪崩了之后,就全身心地看护丘特斯基,投入到把他整旧如新、重振雄风的事业中。 我敢肯定她已经在道德上占有了绝对高度,不管拿她和谁比较。但问题是,她放大假对她的小组没一点好处。尤其不好的是,可怜而孤单的德克斯特深深觉得被自己唯一在世的亲人给忽略了。 所以,听到德博拉被派来做这个案子,大家都很开心。她正在小路尽头和她的上司马修斯局长说着话,肯定是在给他提供弹药,好待会儿对付媒体。媒体刚拒绝了从他认为漂亮的角度给他拍照。 这时候,采访车已经排起了队,大批记者开始在周边地区摄起了像。一两个本地名记正站在那儿,抓着话筒,用悲哀的语调讲述两个鲜活的生命就这样被残忍地终结。和往常一样,我总是会很感激生活在一个自由社会,在这儿媒体有着神圣的权力在晚间新闻里播放死者的镜头。 马修斯局长用手掌仔细抚了一把他已经很完美的发型,拍拍德博拉的肩膀,上前去跟媒体谈话。我则走到妹妹身边。 她站在原地没动,看着马修斯的背影。他正在和里克·桑戈说话,那家伙是个报道犯罪新闻的名嘴。他的原则是“有流血就上头条”。“哎,老妹,”我说,“欢迎回到真实世界。” 她摇摇头。“嘿,万岁。”她说。 “凯尔怎么样?”我问她,我一向的训练告诉我这是恰当的问候。 “身体吗?”她说,“他还好,但他老是觉得自己成废物了。那些华盛顿的混蛋不让他回去工作。” 我没法判断丘特斯基重返工作岗位的能力,因为没人知道他到底是做什么的。我只模糊知道那跟政府的某个部门有关,保密性很高。除此之外我就一无所知了。“噢,”我搜肠刮肚地想合适的客套话,“我想过一阵子就好了。” “啊,”她说,“我知道。”她回头看看那两具烧焦的尸体,“不管怎么说,这是让我换换脑子的好办法。” “已经有传言说你觉得跟山特利有关。”我说,她把头飞快地转过来对着我。 “你觉得不是?”她探寻地问。 “噢,不是,可能你对。”我说。 “但是?”她尖锐地又问。 “没什么但是。”我说。 “妈的,德克斯特,”她说,“你是怎么看的?”这应该算是一个正常的问题。大家都知道我经常会对我们经手的一些更恶心的凶手做出相当准确的猜测。我能设想变态凶手的想法和做法,为此我已经小有名气了。这很自然,尽管除了德博拉没人知道,我自己就是个变态凶手。 不过德博拉也是最近才知道一些我的本色,她可没不好意思从我这儿占便宜来给她的工作帮忙。我倒不在乎,挺乐意帮妹妹忙。家人不就是用来干这些的吗?我也不在乎用那些魔鬼伙计们为社会的司法部门偿还一点债务。当然,除非那家伙是给我自己留着过瘾的。 但在这个案子上,我什么也没法告诉德博拉。我其实巴望着她能分我一星半点信息,因为那或许能解释黑夜行者罕见的非典型性逃避。可我实在不愿意告诉德博拉这个想法。不过,不管我对两具烧焦的祭物说什么,德博拉都不信我,她觉得我有话瞒着她。本来妹妹就够疑神疑鬼,赶上她是警察,就得加个“更”字。 看样子,她已经确信我对她留了一手。“好啦,德克斯特,”她说,“说吧,告诉我你怎么想的。” “亲爱的老妹,我根本没找着北。”我说。 “胡扯,”她说,“你有话不说。” “我这辈子都没有,”我说,“我会对自己唯一的妹妹撒谎吗?” 她瞪着我:“你觉得不是山特利教?” “我不知道,”我说,尽量显得有诚意,“这个思路很好,不过……” “我就知道,”她啪地打一个响指,“不过什么?” “噢。”我说。然后忽然想起一件事,不知道这有什么用,可是一句话已经开了头,不说也不行,我只好继续:“你听说过山特利用陶瓷吗?而且牛……他们不是用山羊的吗?” 她死盯了我有一分钟,然后摇头:“没了?你就是想说这个?” “德博拉,我跟你说了我什么结论也没有。这只是一个想法,刚想出来的。” “得了,”她说,“如果你跟我说真话——” “我当然说了。”我抗议道。 “那,你就是说傻话呢,比我的傻话还傻。”她说着转开头去,又去看马修斯局长,他正严肃地回答着记者的问题,翘着那雄性十足的下巴。 没人能回答我真正想问的问题:为什么黑夜行者要躲起来?在我从事自己的职业和爱好时,我见过许多常人连想都无法想象的场面,除非他们在交通肇事者学习班看过酒后驾驶的录像。不管在哪种情况下,不管多恐怖,我的影子伴侣都会对事情的进展做些精练的评说,即便只是一个懒洋洋的哈欠。 但现在,只不过是两具烧焦的尸体和手法粗糙的陶瓷制品,黑夜行者却像个惊慌的蜘蛛似的逃走了,把我留在这儿没了主张——这对我是种全新的体验,可我一点儿都不喜欢。 还是不知该怎么办。我找不到人谈论黑夜行者的事,至少如果我想保持自由身的话就不能说。就我所知,没人比我更了解这个话题。但我究竟对自己的这个福星知道多少?我是真的知识渊博,还是只是因为长期被黑夜行者耳濡目染,沾了它的光?它此刻自动隐身让我很着急,好像我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却没穿裤子。说到底,我并不知道黑夜行者是谁,从哪儿来,本来这一切也无关紧要。 可是不知怎么,现在这个问题变得很重要。 一小群人聚拢在警察拉起的黄色胶带区外。有足够多的人让观察者站在人群中不显山不露水。 他带着冷静的饥饿感注视着,不动声色,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他戴着一个临时的面具,下面藏着狰狞险恶。可是不知怎么,他周围的人似乎能意识到什么,会不时紧张地朝他这边望望,好像听到附近有老虎出没。 观察者欣赏着他们的不安,欣赏着他们对他做的事情怀着愚蠢的恐惧感。这就是权力带来的趣味,也是他喜欢观察的一个原因。 但他此刻的观察目的明确,他仔细地审视着,看着人们像蚂蚁似的四处摸索,感觉到力量在自己体内聚集。行尸走肉,他想道,连羊都不如。而我们就是那牧人。 他心满意足地看着他们表现出的可怜虫模样,他又感到一阵捕猎者的冲动。他慢慢转过头,顺着黄色胶带望去—— 那里。他就在那儿,穿着鲜艳的夏威夷衬衫。他的确和警察是一伙儿的。 观察者小心地冲那人伸出触须,当触碰到那人时,他看到对方突然停住脚,闭上了眼睛,好像在问着无声的问题——没错。原来如此。对方感觉到了那微妙的触碰,这人是有特殊力量的,肯定是。 但这人想要干吗? 他看着对方挺直身体,四下看看,然后显然将这事弃之脑后,往警察那边走去。 我们更强大,他想道。比他们都强大。他们最后会非常悲哀地发现这一点。 他感到越来越饥渴——但他得再了解了解,等着恰当的时机来临。等待,观察。 暂时先这样。 第六章 山特利神甫 没有鲜血飞溅的犯罪现场本该是我放大假的时候,但我的心情却轻松不起来。我四处搜寻了一阵,从胶带附近进进出出,却没发现什么特别的。德博拉好像也跟我没什么好说的,这让我感觉很孤单、无聊。 一个正常人发点小脾气会被原谅,但我不是正常人,所以我没这个权力。也许我得该干吗干吗,想想那些重要的值得我关心的事情,孩子、餐饮策划、巴黎、午餐……有这么多事呢,难怪黑夜行者有点意兴阑珊。 我又看了一眼那两具烤糊了的尸体。她们没有变得更邪恶,仍然是死的。可是黑夜行者依然沉默着。 我走回德博拉站着的地方,她正在和安杰尔说话。他们一起期待地看着我,可我什么见解也提供不出来,这让我显得非常不酷。我使劲绷着不让自己脸色变绿,正在这时,德博拉从我肩膀上望过去,哼了一声说:“真他妈是时候。” 我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一辆警车刚刚停稳,一个全身雪白的男人下了车。 迈阿密地区山特利神甫驾到。 我们的城市一直有任人唯亲的风气,腐败起来更是会让“特威德老大”眼红①。每年都有几百万美元花在凭空捏造出来的咨询费上,大把预算超支,工程迟迟没动静,因为已经包给了某人的丈母娘。还有的钱花在了造福一方百姓的重要事物上,比如给政客的超级粉丝购买豪华汽车。所以,这样一个城市提供薪水和福利给山特利神甫是太正常不过了。 但让人惊讶的是,他自己挣钱。 每天日出之时,神甫会出现在法院,他往往会捡到一两只祭祀用的小动物尸体,他们的主人杀掉它们为自己悬而未决的重要官司祈福。没有哪个正常的迈阿密居民会去碰这些玩意儿。当然这些小动物的尸体暴露在迈阿密的司法大殿前总是很不雅的,于是神甫会弄走这些祭品,还有人们丢弃的玛瑙碎片、羽毛、珠子、护身符和图片,他会小心不触犯奥力沙——山特利的指引之神。 不时有人请他去为重要场合作法,比如为某个以低价胜出的过街天桥工程祈福,或者给“纽约喷气机”下咒①。这会儿出现在现场,肯定是被我妹妹德博拉请来的。 神甫是个年约50岁的黑人,6英尺高,留着很长的指甲,腆着一个大肚子。他穿一条白裤子,一件白色古巴衬衫,足登凉鞋。他步履沉重地走下警车,脸上的表情有点不耐烦,好像一个政府小文员重要的文件归档工作被半道打断了。他边走边从衬衫下面摸出一副黑色玳瑁框眼镜。他戴上眼镜走到尸体旁,等看清楚了眼前的东西,他死死地站住了。 他盯着看了好一会儿,然后向后退去,眼睛却依然盯着尸体。当退到大约30英尺之外时,他转身走向警车,并钻了进去。 “这是他妈的怎么了?”德博拉说,我挺同意她对这情景所做的总结。神甫砰地关上车门,坐在前座,直勾勾地瞪着前方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德博拉嘀咕了一句:“靠。”便向警车走去,我好奇地跟着。 我走过去时,德博拉正敲着副驾驶一侧的车窗玻璃,可神甫仍然纹丝不动地呆视前方,牙关紧咬,面色严峻,假装没注意到德博拉。德博拉再用力敲,他摇摇头。“把车门打开。”她说着,语气好像在说“缴枪不杀”。神甫更使劲地摇头,德博拉更用力地敲窗。“开门!”她说。 最后,他摇下车窗。“这事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他说。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德博拉问他。 他只管摇着头。“我得回去工作了。”他说。 “是帕罗·马优比干的?”我问他。我一插话,德博拉瞪了我一眼,但我的提问很正常。帕罗·马优比是山特利的一个神秘分支,尽管我对其几乎一无所知,但在我自己的业余研究中,一些非常残忍的杀人案似乎和他们有关联,这让我觉得兴趣倍增。 但神甫还是摇头。“听着,”他说,“这案子有名堂,你们不懂,也不会想知道的。” “是不是和那些案子是一起的?”我问。 “我不知道,”他说,“可能。” “你能帮我们什么?”德博拉问道。 “我什么也帮不了,因为我什么也不知道。”他说,“但我不喜欢这件事,我也一点都不想碰它。我今天还有别的重要事情,跟警察说一声我得走了。”他摇起了车窗。 “靠。”德博拉说,她谴责地看着我。 “哎,我可什么都没干。”我说。 “靠,”她又说,“你刚才说的是他妈的什么意思?” “我真的什么都不清楚。”我说。 “是吗?”她说着,看上去完全不相信,这可真是讽刺。我是说,我撒谎的时候大家总是信我,可当我真的一头雾水的时候,我这亲亲的妹子却死活不信我。神甫的反应好像和黑夜行者很一致,这在告诉我什么? 我发现德博拉还在瞪着我,她的表情极度不满,我没法继续我的深刻思考了。 “你找到失踪的头了吗?”我问道,自己觉得这问题很中肯,“如果看看他对头干了什么,也许能多了解些案子的线索。” “没找到,一只头也没找到。我除了一个对我吞吞吐吐的兄弟外什么也没找到。” “德博拉,真的,这种总在怀疑的表情对你的面部肌肉不好。你会长褶子的。” “除了长褶子,说不定我还能捉住凶手。”她说着朝那两具焦尸走去。 鉴于我已经没什么用处了,至少我妹妹是这么认为的,我待在现场实在没多少事情可做。我收拾起检验工具箱,从两具尸体的脖子周围取了少量黑色干燥的痂块,然后便打道回府。还有足够时间吃午餐。 可是,唉,倒霉的德克斯特一定是被人在后背做了记号,所以麻烦总是接连不断。我刚收拾干净桌面,准备投身到下班的洪流中时,文斯·马索卡溜进我的实验室。“我刚和曼尼谈了,”他说,“他明天早晨十点能见我们。” “这消息太棒了,”我说,“如果你说说谁是曼尼,他干吗要见我们,就让这消息好上加好了。” 文斯看着我,好似有点委屈,那是我从他脸上看到的为数不多的真诚表情。“曼尼·波尔克,”他说,“金牌餐饮策划。” “音乐频道的那个?” “是啊,就是他。”文斯说,“那家伙获过所有大奖,还上过《美食家》杂志。” “噢,对,”我支吾着想拖延时间,希望能突然灵感迸发,让我能逃避这可怕的命运,“一个获大奖的厨师。” “德克斯特,他真的特别有名。他能让你的整个婚礼震了。” “嗯,文斯,真棒,可是——” “听着,”他用坚定不移的语气说,我还从没见他这样过,“你说过你会和丽塔谈,然后让她决定。” “我说了吗?” “你说了!我可不答应让你把这么宝贵的机会给错过了,尤其是我知道丽塔会特别喜欢这个的。” 我不知道他怎么会这么肯定。毕竟和这个女人订婚的是我,我都不了解什么样的厨师才能让她喜出望外,他又怎么能知道。可是我这会儿也不想刨根问底他凭什么知道丽塔想要和不想要什么。又毕竟,一个会在万圣节装扮成香蕉女郎卡门·米兰达①的男人想必比我更知道我未婚妻想要什么样厨师。 “好啦,”我说,打定主意采用拖延战术,“这件事,我会回家和丽塔说的。” “快点。”他说完走了。他走的时候并不是怒气冲冲,但还是摔了一下门。 我收拾好桌子,出门汇入繁忙的车流中。回家路上,一个开丰田SUV的中年男人在我后面不知为什么按起喇叭。五六个街区后他超过我,擦身而过时他扭动方向盘朝我靠近,我被他的虚晃一枪给逼得开上了便道。尽管我赞赏他的气质,也乐意奉陪跟他干一架,但我还是老实开着车。没必要跟迈阿密司机讲道理,你只需放轻松,把暴力当乐子看。当然了,我对这个很在行,所以我只是微笑着冲他挥挥手,他猛踩油门以超过限速六十迈的速度消失了。 一般情况下,我觉得这种夜晚返家路途上的追杀是结束一天紧张工作的最好方式。目睹那些愤怒和想杀人的欲望总能让我放松神经,让我有一种重返故乡的感觉。可是今夜我却很难调动起愉快的心情。我从来不觉得自己会有这种反应,可是事实上,我很忧心忡忡。 更糟的是,我不知道自己在担心什么,只不过是黑夜行者在那个凶杀现场对我使用沉默策略。以前从未这样过,我只能相信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发生了,那可能威胁到德克斯特的生命。可到底是什么?而且我又怎么确定真有这么回事?我连黑夜行者本身是什么都不知道,除了它总是在那里给我提供灵感和意见。我们以前也见过烧焦的尸体和很多陶瓷制品,从来没有这么异常的反应。是因为两个东西组合到一起了吗?还是完全巧合,和我们看到的一点关系都没有? 我越想越糊涂,车流则一如既往地在我周围呼啸而过,带着那让人感到宽慰的杀戮精神。于是当我到丽塔家时,我几乎已经让自己放下心了,没什么好担心的。 丽塔、科迪、阿斯特已经在家里了。丽塔离家比我近多了,孩子们则是从住家附近公园的课外活动下学回来,所以他们已经至少用了半个小时来养精蓄锐,等着折磨我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神经。 “新闻上播着呢。”我打开门,阿斯特便小声说着,科迪则点着头用他温柔而沙哑的声音说:“恶心。” “新闻播什么呢?”我边说边从他们身边挤过去,小心不踩到他们。 “你烧的!”阿斯特冲我咝咝地说,科迪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似乎带点谴责的意思。 “我什么?我把谁——” “那两个在学院里被发现的人。”她说。“我们可不想知道那个。”她强调,科迪又点点头。 “在——你是说大学,我可没——” “大学就是学院,”阿斯特用十岁女孩所特有的自信说道,“我们觉得烧人实在太恶心了。” 我忽然明白他们从电视上看见了什么——犯罪现场报道,我今早刚从那里两具焦尸上取过烤焦的血样。看样子,仅仅因为他们知道我曾在那夜出去游玩,就断定我就是为干这个出去的。即便黑夜行者没隐退,我自己都觉得这的确是太恶心了,他们认定我会干出这种事情,这让我非常生气。“听着,”我严厉地说,“那不是——” “德克斯特,是你吗?”丽塔尖着嗓子从厨房喊。 “我也不能确定,”我喊回去,“让我查查我的身份证。” 丽塔喜滋滋地冲出来,我还没来得及自卫,她就一把紧紧搂住我,明显是想要把我挤死。“哈,帅哥,”她说,“你今天过得好吗?” “恶心。”阿斯特小声说。 “特别棒,”我说,挣扎着喘气,“今天每人都看了够多尸体。我也用过了棉花棒。” 丽塔做了个鬼脸:“呃。那可真——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该当着孩子们说这个。他们做噩梦怎么办?” 如果我是个绝对诚实的人,我会告诉她,她的两个孩子不大会自己做噩梦,倒是更有可能给别人带来噩梦。但因为我完全没必要说出这个真相,所以我只是拍拍她说:“他们每天从卡通片上看到的都比这些要糟糕多了,是不是,孩子们?” “不是。”科迪说。我惊讶地看着他。他几乎从不说话。此刻他不仅开口说话而且还针对我,这让人有点不安。事实上,这一整天都过得非常别扭,从黑夜行者今早被吓得屁滚尿流地逃走,到文斯关于厨子的长篇慷慨陈词,现在又是这个。到底有什么黑暗而可怕的事情在发生?还是我的光环消失了?要么是我流年不利跟谁犯了冲? “科迪,”我说,很希望我的声音里带出伤心的味道,“你不会因为这个做噩梦的,是不是?” “他从不会做噩梦。”阿斯特说,好像每个大脑没受伤害的人都应该知道这点,“他从来什么梦都不做。” “那很好。”我说,因为我自己几乎就从来都不做梦,而且似乎我同科迪的共同点越多越好。但是丽塔一点都没明白这其中的玄机。 “好了,阿斯特,别犯傻了,”她说,“科迪当然做梦,每个人都会做梦。” “我不做。”科迪坚持说。他这会儿不仅在针对我们两个人,而且他打破了自己沉默寡言的传统。尽管我自己没有感情,但对科迪还是生出一种喜爱的感觉,想凑过去跟他站在一边。 “不做梦对你是好事,”我说,“甭管那些。人们夸大了梦的作用,它只会让人夜里睡不安稳。” “德克斯特,其实,”丽塔说,“我不认为我们应该鼓励他这样。” “我们当然应该。”我边回答,边对科迪挤挤眼睛,“他在展示怒火、勇气和想象力。” “我没有。”他说,我几乎要为他的语言功力大长而惊叹了。 “你当然没有,”我放低声音对他说,“但我们得对你妈妈那么说,不然她会担心。” “我的老天爷,”丽塔说,“我不管你们俩了。去外面玩儿吧,孩子们。” “我们想和德克斯特玩儿。”阿斯特撅着嘴说。 “我过几分钟就来。”我说。 “你最好快点。”她恶狠狠地说。他们消失在通往后院的过道尽头。他们走后,我深深地吸了口气,庆幸那平白无故而恶毒的攻击终于暂时过去了。当然,我本应该知道这事会发生。 “到这边来。”丽塔拉着我的手坐到沙发上。“文斯刚来过电话。”她说。 “是吗?”我说,想到他可能会对丽塔说什么,我突然感觉到危险袭来,“他说什么了?” 她摇摇头:“他挺神秘。他说我们一谈完就马上告诉他。我问他要谈些什么,他却不肯说,只说你会告诉我。” 我使劲忍着没又说一遍那句白痴般的过场白“是吗”。老实说,我承认我的脑子已经成了一锅粥,一边吓得想找个地方藏起来,一边想着逃走之前得提着我的一小口袋玩具去拜会一下文斯。但在我能做出清醒的选择之前,丽塔继续说:“说实在的,德克斯特,你能有像文斯这样的朋友真幸运。他特别重视做伴郎这个任务,而且他的品位相当好。” “还相当贵。”我答道,差一点又说出那个近乎丢脸的“是吗”。可这话刚一出口,我就意识到错得更离谱,因为丽塔整个人都像圣诞树那样神采飞扬起来。 “真的吗?”她说,“噢,我觉得他像。我是说,品位和价钱往往是如影相随的,不是吗?一般都是一分钱一分货。” “是,但问题在于你得付多少钱。”我说。 “付什么?”丽塔说。然后我就卡住了。 “啊,”我说,“文斯有这个离奇的想法,他想让我们用他的‘南方海岸名厨’,那家伙非常贵,是给很多名人聚会一类的场合做宴会的。” 丽塔拍了一下巴掌,手停在下颌,一脸的开心表情。“不会是曼尼·波尔克吧!”她喊道。“文斯认得曼尼·波尔克?” 说到这里,一切已经见了分晓,但不屈不挠的德克斯特不会不战而败,哪怕自己已经奄奄一息。“我说没说过他很贵?”我带着希望说。 “噢,德克斯特,你不能在这种时候担心钱的事情。”她说。 “我能。我担心呢。” “可是如果能请到曼尼·波尔克,就不该计较钱。”她说,声音里有种让人讶异的惊讶。我以前可没听见过她这样,除了她对科迪和阿斯特生气的时候。 “是的,可是丽塔,”我说,“在餐饮上花特别多的钱,太不理智了。” “理智和这事一点关系也没有,”她说道,而且我衷心同意她这句话,“如果我们能请到曼尼·波尔克做我们婚礼的餐饮策划却不请,那我们一定是疯了。” “可是……”我说,随即停了下来,因为花巨款用小饼干配手绘苦白菜,再加上德国酸芹菜汁,最后做出詹妮弗·洛佩茨的造型来,这事本身就是奇蠢无比的。除此之外,我都想不出别的说辞。我是说,难道那些理由还不够? 显然不够。“德克斯特,”她说,“我们会结婚多少次呢?”即便是我这么不靠谱的人还是懂得必须死忍着不说出“起码两次,就像你”,我觉得这话还是不说为妙。 我飞快地转换了进攻路线,用我这么多年悉心研究努力学习模仿人所学来的技巧说道:“丽塔,婚礼的重要部分是我将戒指套在你的手指上的那一刻。我不在乎之后吃什么。” “说得真甜,”她说,“所以你不介意我们雇曼尼·波尔克了?” 我又一次还没搞明白自己的立场就输了辩论。我觉得口干舌燥,肯定是因为我大张着嘴巴太久,大脑则拼命挣扎着想弄明白刚刚发生了什么,还想说点聪明话来挽回败局。 可是一切已经太晚。“我给文斯打电话,”她说道,然后探身过来在我脸上亲了一下,“噢,这真让人兴奋。谢谢你,德克斯特。” 唉,好吧,谁让婚姻就意味着妥协呢。 第七章 大名鼎鼎的曼尼·波尔克 曼尼·波尔克自然就住在南方海滩。他住在一座新建的摩天大楼的顶层,这些高楼在迈阿密如雨后春笋般地涌现。他的家坐落在从前一个废弃的海滩上,哈里曾带着德博拉和我在周六早晨去那里捡贝壳。我们会捡到旧救生圈、神秘的木头船板——那一定是从某艘不幸遇难的船上碎裂下来的,还有龙虾养护区浮标、渔网的碎片。有一个让人心情激动的早上,我们还看见一具死尸随浪漂浮。那些都是宝贵的童年记忆。如今这里建起了闪闪发光的大厦,没一点气质,我非常讨厌这样。 第二天早上十点,我和文斯一起从单位出来开车到了那片可怕的取代了我童年欢乐的新大楼。我默默地坐电梯到了顶楼,文斯在一旁局促地眨着眼睛。他干吗要对一个以雕刻炒肝为生的人那么紧张?我不知道,只知道他的确很紧张。一滴汗从他的脸颊上流下,他痉挛性地吞咽了两次唾沫,两次。 “他是个搞餐饮的,文斯。”我告诉他,“他不可怕。他甚至连你的图书馆借书卡都不能撤销。” 文斯看着我,又咽了口唾沫。“他脾气可大了,”他说,“他会非常厉害的。” “噢,那好,”我的确很开心地说,“那我们去另外找个起码是通情达理的人吧。” 他咬着牙关,像个执行死刑的射击队员似的摇摇头。“不,”他勇敢地说,“我们会闯过这一关的。”说话间,电梯门开了。他挺起肩膀,点点头说:“来吧。” 我们走到走廊尽头,文斯在最后一个房间门前停住脚,深吸了一口气,举起手,在片刻犹豫之后,敲响房门。等了很久,什么动静也没有。他看看我,眨眨眼,他的手还举着。“也许……”他说。 门开了。“嗨,维克!”站在门口的那人像鸟叫似的喊道。文斯面红耳赤、结结巴巴:“你……你好。”然后把身体的重心从一只脚挪到另一只脚,嘴里继续结结巴巴不知所云,同时还向后退了半步。 这情景太迷人了,我并不是唯一一个欣赏它的人。应门的小侏儒脸上挂着微笑,好似在表示他喜欢观赏人被折磨时的样子。他又让文斯继续扭捏了一会儿,才说:“好啦,请进。” 曼尼·波尔克,如果这真的是大名鼎鼎的他,而不是从《星球大战》里出来的什么全息图像的话,那么从他的绣花高跟银靴到他染成橘黄色的头发梢计算,他站直了身高不会超过五英尺六英寸①。他的头发剪得挺短,黑色的刘海好像麻雀尾巴似的贴在前额,还耷拉在镶着大粒人造钻石的眼镜架上。他穿着一件长长的、鲜红色的短袖衬衫,显然除此之外什么也没穿。他从门边转身把我们向屋里引时,衬衫在他身上直打转。他踏着小碎步飞快地朝着一扇巨大的玻璃窗走去,那里能俯瞰到下面的河水。 “到这边来,我们聊聊。”他的身畔是一个基座,上面的一大团东西,看着像动物呕吐物,还喷着几处荧光材料的涂鸦。他带着我们向窗户边的一张玻璃桌走去,桌子周围有四把大概是椅子的东西,但很容易被错当成镶在支柱上的铜铸骆驼鞍。“坐,”他说着,做了个夸张的手势。我在靠窗的所谓的椅子上坐下。文斯犹豫了一下,也挨着我坐下,曼尼则跳到文斯对面的椅子上。“好啦,”他说,“维克,你最近怎么样?来点儿咖啡?”还没等回答,他朝左边转过头喊:“艾德瓦尔多!” 文斯在我身边颤巍巍地喘了口气,还没来得及怎么样,曼尼又倏地转回头,这次是冲着我。“你就是那个爱脸红的新郎了?”他说。 “德克斯特·摩根,”我说,“不过我不太擅长脸红。” “噢,是吗,我想维克一人脸红起来能超过你和新娘两个人。”他说。的确,文斯的脸已经红到了他的皮肤所允许的极限。由于我还在生文斯的气,就是他害得我来受这个罪,所以我不想给他解围,不帮他找台阶下,甚至都不去纠正曼尼管文斯叫“维克”。我肯定曼尼知道文斯的名字,他是成心在折磨文斯。我无所谓,让文斯受会儿罪吧,谁让他越过我直接去游说丽塔,最后连累我来蹚这个浑水呢。 艾德瓦尔多慌里慌张地端着一个塑料托盘进来了,里面盛着色彩鲜艳的咖啡用具。他是个结实的小伙子,大概有两个曼尼那么大,可他也貌似急于讨好曼尼。他把一只黄色的咖啡杯放在曼尼面前,然后把蓝色的放在文斯跟前,却被曼尼挡住了。曼尼把自己的一根手指搭在艾德瓦尔多胳膊上。 “艾德瓦尔多,”他用丝绸一般柔和的声音说道,脸上冷冰冰的,“黄色的?我们不是说过了吗,曼尼用蓝色杯子。” 艾德瓦尔多慌不迭转身去用蓝色杯换掉那不敬的黄色杯,动作太猛以至于差点摔个大马趴,又险些把茶盘掉在地上。 “谢谢,艾德瓦尔多。”曼尼说。艾德瓦尔多愣了片刻,显然是想弄清楚曼尼是真的在感谢他,还是他又做错了什么别的事。但曼尼只是拍了拍他的胳膊说:“请照顾我们的客人吧。”艾德瓦尔多点着头,绕着桌子给我们放杯子。 最后的结果是,我得到了黄色杯,对我来说无所谓,尽管我嘀咕着不知道这是不是他们不喜欢我的信号。艾德瓦尔多给我们倒好咖啡,又飞快跑回厨房,端来一小碟五六只烘培的点心。看上去像填了奶油馅的刺猬,黑黄色的一团,倒竖着一根根不知是巧克力还是海葵做的小尖刺。点心中央张开的小口里,露出一小团橙色蛋挞之类的东西,每只点心的蛋挞心上还有或绿、或蓝、或棕的点缀色。 艾德瓦尔多把小碟放在桌子中央,我们都瞪着它看了一会儿。曼尼像是很喜欢它们,文斯则完全是一副中了蛊的敬畏表情,他吞了几口唾沫,好像还叹了口气。至于我,我不知道这些东西是吃的还是做奇异血腥的阿兹特克宗教仪式用的,所以我只是端详着盘子,想看出个究竟。 最后还是文斯开了腔。“我的天哪。”他脱口而出。 曼尼点点头。“它们不错吧?”他说,“去年更棒呢。”他拿起来一只带蓝色点缀的点心凝视着,脸上是一副年深日久的爱怜表情。“这调色板的点子已经过时了,可那个可怕的老印度克里克饭店居然还会抄袭,”他耸耸肩,然后将点心扔进嘴里。我很高兴地看到没有引起大出血。“人的确会对自己的小点子入迷的。”他转身朝艾德瓦尔多挤了挤眼,“有时会过分入迷。”艾德瓦尔多的脸色变得苍白,逃进了厨房。曼尼转向我们,假惺惺地笑着说:“不过你们还是得尝尝,好吗?” “我简直不敢咬下去,”文斯说,“它们太完美了。” “我怕它们会咬我。”我说。 曼尼露出了几只大牙。“要是我能教会它们咬人,我可就不寂寞了。”他拿胳膊肘把盘子朝我推了推。“来吧。”他说。 “你会在我婚礼上做这些点心吗?”我问道,想着总得有人问点什么,把眼前这一切的意义给发掘出来。 文斯用胳膊戳了我一下,但显然为时已晚。曼尼的眼睛收缩成一道线,尽管他的嘴还保持着笑的模样。“我不管做饭,”他说,“我展示。而且我展示我认为最好的。” “难道我不该事先了解一下那都会是些什么吗?”我问道,“我是说,万一新娘对抹了日本芥末的芝麻菜肉冻过敏怎么办?” 曼尼攥紧拳头,我都能听见他的指关节格格作响的声音。有那么一刻我都暗自高兴,想着这下大概跟他谈崩了。可是曼尼松了劲大笑起来。“我喜欢你的朋友,维克,”他说,“他很勇敢。” 文斯冲我俩笑了笑,终于又能呼吸了。曼尼开始在本子上涂涂写写。最终,我和伟大的曼尼·波尔克达成协议,由他承办我的婚礼餐饮,他给我的打折优惠价是250美元一个人。 这有点太贵了。可是,我已经被明确指示过不要担心钱。我知道丽塔会想办法的,也许只请两到三个客人。总之,我还没来得及为钱包发愁,手机就欢快地唱起来。刚一接通,对方根本不理我那愉快的“喂”就说了起来,是德博拉。“你马上过来。” “我现在正忙着讨论非常重要的鱼子酱面包呢。”我告诉她,“你能借给我两万块钱吗?” 她嗓子眼里哼哼了几下说:“我没时间跟你啰唆。德克斯特,24小时在20分钟后开始,我需要你马上来。”这是凶杀专案组的惯例,在调查工作开始后24小时之内召集全体相关人员,确认所有事项已经部署下去,大家对案件有一致的认识。德博拉显然相信我能提供点妙招。她想得挺好,但可惜不对。黑夜行者在逃,我在短时间内不大可能爆发灵感。 “德博拉,我对这个案子真的一点想法都没有。”我说。 “你过来再说。”她告诉我,然后就挂断了。 第八章 复仇者多克斯 从迈阿密海滩大道395号高速路上了836号公路后,车辆堵了有半英里。我们在下一个出口前一点一点地往前蹭,终于到了发生事故的地段。一辆满载西瓜的卡车侧翻在高速路上,把道路变成一条深达6英尺深的红红绿绿的小河,周围的车辆不同程度地变成了花瓜。一辆救护车从路肩驶过,后面尾随了一队车辆,这些车的主人重要到了不能坐等道路清理完毕的地步。排队的车子把喇叭按得震天响,人们喊叫着,挥着拳头,前边似乎还传来了一声枪响。回到正常生活真好啊。 我们从混乱不堪的车流里挣扎出来,驶入街道,时间多花了十五分钟。又过了十五分钟,终于到了办公室。文斯和我坐电梯上了二楼,我俩都一声不吭。当门一开,我们步出电梯时,文斯挡住了我。“你做了一件正确的事。”他说。 “嗯,的确。”我说,“如果我不马上完事的话,德博拉会要了我的命。” 他抓住我的胳膊。“我是说关于曼尼,”他说,“你会爱上他的手艺。真的,他弄出来的效果绝对不同凡响。” 我已经知道这事会给我的银行账目引起不同凡响的变化,但除此之外我还是没弄明白这一切究竟意义何在。人们肯定会喜欢那些稀奇古怪看不出来龙去脉的东西超过家常冷盘吗?我对人类还有很多搞不懂的地方,这事得排第一。 但有一点我很肯定,德博拉的时间观念非常强,这遗传自我们的父亲,迟到被看做粗鲁无礼,而且没有借口可寻。所以我掰开文斯抓着我胳膊的手指,跟他握了握手:“我肯定我们都会对食物非常满意。” 他握着我的手不放。“不仅如此呢。”他说。 “文斯——” “那是你拿你往后的生命起誓的时刻,”他说,“一个很棒的誓言,你和丽塔的生命将从此联结……” “我的生命会有危险,如果我不马上走的话,文斯。”我说。 “我真挺高兴的。”他说。看着他表现出显然是货真价实的感情让人挺害怕,我几乎是从他身边逃向走廊尽头的会议室。 会议室里坐满了人。由于晚间新闻对两个年轻女孩被烧焦的尸体和头颅不翼而飞的事实做了一系列耸人听闻的报道,于是这案子成了大案。我溜进会议室靠门站着,看见德博拉正瞪着我,我为她送上我认为很无辜的微笑。她打断正在发言的人,那是第一个赶到现场的巡逻警。 “好,”她说,“我们知道在现场是找不到头颅的。” 我以为自己的迟到加上德博拉恶狠狠的注视能夺得最富戏剧性入场式奖的,可我大错特错了。德博拉推动会议向下进行,我就好比是根微弱的蜡烛被放在汽油燃烧弹旁边,完全没人注意我。 “来啊,伙计们,”我那警官妹子说,“都来动动脑子。” “我们该搜一下湖。”卡米拉·菲戈说。她年约35岁,是法政部技术员,通常沉默寡言,几乎听不到她说话。显然有些人宁愿她安静,因为一个名叫克里根的痩削而有些神经质的警察立刻挑起刺来。 “胡说,”克里根说,“头早漂走了。” “人头是不会漂走的,它们都是死沉的骨头。”卡米拉坚持道。 “有些人头的确是这样。”克里根说,他这话引来了几下预期中的笑声。 德博拉皱起眉头,正准备以领导口气批评两句,这时走廊里传来一阵声音。 扑通。 不是很响,但足以让屋里全体人员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去。 扑通。 近了些,响了些,这场面有些像低成本恐怖片里的镜头。 扑通。 不由自主地,会议室里每一个人都屏住了呼吸,慢慢将头转向会议室的门。我自己也扭头望向走廊,内心深处却有一个极细小的类似于抽搐的东西在阻止我,于是我闭上眼睛倾听着。喂,我默默地问,停了一下,一个非常微弱带点犹豫的声音响起,很像清嗓子,然后—— 屋里不知谁嘀咕了一声:“我的妈呀。”声音中充满那种总是能让我兴奋起来的恐惧。我心里那个细小的声音呜呜了一下便消失了。我睁开眼睛。 我只想说,感到黑夜行者出现在幽暗的后座上让我很开心,有一刹那我把周围的事情都置之度外。这种走神往往很危险,尤其是对我这样的假人,后果就是,我睁开眼睛看到的情景让我大吃一惊。 原来真的像廉价恐怖片《活死人之夜》①里面的镜头,只不过不是在银幕上,而是发生在眼前。站在门旁的,就在我右手边直勾勾瞪着我的,是个本应该已经死去的人。 多克斯警官。 多克斯从来都不喜欢我。他可能是整个警局里唯一一个怀疑我真面目的人。我一直觉得他之所以能看穿我的伪装,是因为他大概多少也是和我同样的人——一个冷血杀手。他尝试了半天却不能证明我做了任何有罪的事,这失败让他更讨厌我。 我上次看见多克斯警官是当医护人员把他往救护车上抬的时候。他当时由于疼痛和惊吓昏死过去,一个来复仇的非常有才华的业余外科手术专家切掉了他的舌头、双手和双脚。我承认是我不动声色地引导了那业余医生的想法,不过我总算还是很体面地先说服多克斯自己同意执行这个计划,因为他想抓住这个惨无人道的魔鬼。而且我也几乎救出了多克斯,冒着失去我自己宝贵的无可替代的生命和四肢的危险。我没有像他希望的那样快速有效地营救他,但我努力过,最后他被救出来的时候生不如死,那可真不是我的错。 所以,我觉得在我为他冒了这么大的险之后,有个小小的认可表示也算不得过分的要求。我不需要鲜花奖状之类的,甚至不需要一盒巧克力,但也许他该在我后背拍拍,嘀咕一句“谢了,伙计”。当然了,他现在没有舌头,能连贯说上一句话不是那么容易的事,而且来自他那新的钢铁假手的拍打大概会挺疼,可他至少得表示一下啊,这要求过分吗? 显然是的。多克斯盯着我,好像他是一只饥饿的狗,而我是世上最后一块牛排。我以前觉得他看我时眼里带出的毒素能让生物物种灭绝,却原来如果拿来和此刻他看我的眼光比的话,那简直就是阳光下黄口小儿的咯咯轻笑。我知道是什么让黑夜行者发出清嗓子的声音——是同类的气味。我感到内心那双翅膀在缓缓扇动,慢慢充满了旺盛的活力,升腾起来直视着多克斯的挑衅眼神。他灵魂深处的魔鬼咆哮着,冲我吐着唾沫。我们站在那里对峙了很久,外人看起来我俩只是凝视,但实际上是两个捕猎者在尖叫着较量。 有人在说着什么,但全世界已经只剩下了我和多克斯,和两个藏在我们心底的黑影子在跃跃欲试。我俩谁都没听见别人在说什么,只是背景上一阵烦人的嗡嗡声。 德博拉的声音穿透迷雾刺了进来。“多克斯警官。”她说道,声音有些强硬。终于多克斯朝她转过头,魔法解除了。我不禁有些得意和开心,为黑夜行者的神力得胜,还有就是我终于让多克斯先转开了头。我好好地重又把自己隐藏起来,向后退了一小步,仔细端详起我那一度强大无比的复仇者来。 多克斯警官是部门杠铃纪录保持者,不过他现在不大像能很快刷新自己纪录的样子。他很憔悴,除了眼睛里闷烧的怒火之外,他几乎是虚弱不堪的。他用两只假脚僵直地站在那里,两臂悬垂在身体两侧,每只手腕部位突显出好似老虎钳手柄那样的东西,微弱地闪着银光。 除了屋里其他人的呼吸声,我什么也听不见。大家只是目视着那一度叫多克斯的物体,而他则瞪着德博拉,她正舔着嘴唇,显然是想找些话说,最后说出来的是:“请坐,多克斯。要我给你介绍一下案情吗?” 多克斯看了她好久。他笨拙地转过身,瞪着我,然后扑通扑通地走出了房间,他那奇特的有规律的脚步声在走廊回响着,直到彻底消失。 基本上,警察都不喜欢表现得他们被吓着了,所以有好几秒大家都大气不出,生怕泄露出自己的真实感受。最后,还是德博拉打破了安静。“好了。”她说,然后突然间大家都在清嗓子,挪椅子。 “好啦。”她又说了一遍,“所以我们不能在现场找到人头。” “人头不会漂走。”卡米拉·菲戈轻蔑地说,于是我们又回到被多克斯警官突然打断之前的章节。他们七嘴八舌地争执了十分钟,没完没了地扯皮谁该做文件记录,等等。之后,我旁边的门被一把推开,我们的会议又一次被突然打断了。 “抱歉,打扰了,”马修斯局长说,“我得到了……啊……一个很好的消息,我觉得。”他环视大家,皱着眉头说道。连我都能告诉他这可不是传达好消息的正确表情。“就是……啊……这个……多克斯警官回来了。他……嗯——你们要知道他的情况,啊……这个……很严重。他只需要再过一两年就能领取全额养老金,所以律师们,啊,我们都觉得,这种情况下,嗯……”他停下话,看着屋里的人,“是不是已经有人告诉你们了?” “多克斯警官刚才就在这里。”德博拉说。 “噢,”马修斯说,“啊,那好吧——”他耸耸肩。“也好。好啦,我不打扰大家开会了。有什么要汇报的吗?” “没有实质性进展,局长。”德博拉说道。 “好吧,我相信你们会在新闻发布会之前把事情弄出眉目的,我是说,要快。” “是,局长。”她答道。 “那好吧。”他又说一遍。巡视了全屋一眼,他挺起胸膛,离开了会场。 “人头不会漂。”有人说,屋里响起吃吃的笑声。 “天哪,”德博拉说,“我们能不能专心点儿,我说?有两具尸体等着呢。” 还有更多的要出现,我想。黑夜行者微微颤抖了一下,好像在很勇敢地努力着不再溜走,但也仅此而已,我没有再当回事。 第九章 噩梦连连 我不做梦。不过,我肯定在睡着的时候,在某个时间点上,也会有形象和没意义的断片从我的潜意识中掠过。据说大家都这样。但就算做过梦,我也好像从来记不住。据说没人会这样。所以我假定自己不做梦。 所以,那夜我被自己吓着了:我发现自己蜷缩在丽塔的怀里,喊着连我都听不清的话,只依稀听到被窒息的回声,在棉被般厚厚的黑夜里回荡。丽塔清凉的手搭在我的前额,她低低地说:“好了,宝贝,我不会离开你。” “太谢谢了。”我干涩地说了一句。清清喉咙,我坐了起来。 “你做了个噩梦,”她告诉我。 “真的?是怎么回事?”我依旧什么都不记得,除了自己的喊叫和一种模模糊糊的恐惧感慢慢袭向孤单无助的我。 “我不知道,”丽塔说道,“你使劲喊着,‘回来!别丢下我。’”她清清嗓子。“德克斯特,我知道婚礼让你觉得有压力……” “一点都不。”我说。 “但我想告诉你,我永远都不会离开你。”她伸手握着我的手说,“我永远和你在一起,大家伙。不放弃。”她滑下来,头抵着我的肩膀:“别担心。我绝对不会离开你,德克斯特。” 尽管我对做梦没什么经验,我也相当肯定自己的潜意识不是在担心丽塔会离开我。我是说,我压根没想过她会离开我,倒不是说我对她有多信任。我只是从来没想过这事。的确,我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让她愿意和我在一起,所以关于离开的假设就更显得扑朔迷离。 不,这才是我潜意识里害怕的。如果因为害怕被抛弃而伤心地喊叫起来,我完全明白自己怕的是什么——黑夜行者。我亲爱的伙伴,永恒的伴侣,它陪着我穿过人生的波峰浪谷。梦里惧怕的就是这个:失去这个一直陪伴我的生命,让我成为现在的我,已经成了我人格的一部分的东西。 在大学犯罪现场,当它一溜烟逃跑并躲藏起来的时候,我受到了很大震动,后来证明那刺激比我当时意料到的还深。多克斯警官用只剩下三分之二的身体进行的出人意料并非常恐怖的亮相大概引发了我的恐惧感。我的潜意识发挥作用,把这些材料做成了梦。很清楚。精神科学常识,课本典型案例,没什么大不了。 可我怎么还在担心? 因为黑夜行者以前从来没这么退缩过,我仍然不清楚它这次怎么会变成这样。丽塔说是因为我紧张婚礼,真是这样?还是因为大学湖畔的两具无头女尸把黑夜行者给吓跑了? 我不知道,丽塔已经认定我是因为婚礼而焦虑,并在努力开解我,这是个很积极的举措,看来我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出别的答案。 “来,宝贝。”丽塔轻声说。 毕竟,在这张双人床上也没地方容我有别的举措。 第二天早上,德博拉还在孜孜不倦地查找着大学无头尸体的头颅。不知怎么搞的,风声已经传到新闻媒体,说是警局正在找失踪的头骨。本来对迈阿密来说,这种消息在报纸上占的版面不会超过95号高速公路塞车的消息,可事实是有两个人头,而且是两个年轻女子的人头,这就有轰动效应了。马修斯局长是那种喜欢抛头露面的人,但即便是他也并不喜欢这故事所带来的惊慌。 于是迅速破案的压力便层层下达,从局长传到德博拉,她又片刻不误地将之传递给了我们。文斯·马索卡相信自己能为德博拉破解这个谜团,只要他能找出是哪个古怪教派对这件事负责,整件事便可迎刃而解。于是,今早他把头探进我的办公室,脸上堆着一个大大的假笑,铿锵有力地说:“抗冻不累,金枪不倒。” “不像话,”我说,“现在可没时间开黄腔。” “哈,”他说,带着那可怕的假笑,“千真万确。抗冻不累是和山特利教差不多,不过它是巴西的,康董布雷教。” “文斯,你说的没错。可问题是,你到底想说什么?” 他听罢一头冲进来,那样子好像他的身体是脱缰野马,而他的腿管不住上身。“他们的宗教仪式就是用动物的头,”他说,“网上是这样说的。” “是吗?”我说,“网上有没有说这个巴西的玩意儿烧烤人肉、切头,用陶瓷牛头取而代之呢?” 文斯稍微委顿了一下。“没,”他承认,但又挑起眉毛满怀希望地说,“可他们用动物呀。” “他们是怎么用的,文斯?”我问道。 “噢,”他边说边环顾我的小房间,好像是想换话题了,“有时他们,你知道,把动物的一部分献给神,然后他们吃剩下的。” “文斯,”我说,“你是说有人把失踪的头给吃了?” “不是,”他说,有点不高兴了,跟科迪和阿斯特会有的反应一样,“不过也有可能。” “那可够脆的,是不?” “好吧,”他说,真生气了。“我只是想帮忙。”他大步走出去,连一个微微的假笑都没留下。 可是麻烦才刚开始。正像我那不请自来的梦境之旅所揭示的那样,我的神经已经不堪重负了,现在又加上了个暴跳如雷的妹妹。文斯走开几分钟后,我的小小世外桃源就被再次打扰了。这次是德博拉,她咆哮着冲进我的办公室,跟被一群马蜂追着似的。 “走啊!”她冲我吼道。 “走去哪儿?”我边问边觉得这问题问得挺合理。可德博拉的反应好像是我刚刚在建议她剃个光头,然后再把头皮染成蓝色。 “赶紧跟我走!”她说。我只得跟着她冲到停车场,上了她的车。 “我向上帝起誓,”她迅猛地开着车,一边恶狠狠地说,“我还从来没见过马修斯这么生气过。现在全成了我的错儿了!”她砸了一下喇叭以加重语气,又急速绕过一辆货车:“全都是因为哪个混蛋把人头的消息透露给了媒体。” “好了,德博拉,”我尽可能用平缓的语气说道,“我相信人头会出现的。” “你他妈的说对了,”她说,差点撞上一个骑着自行车带了一大堆废旧钢铁的胖家伙,“因为我能找出来那杂种属于哪个教派,然后我非捻死他不可。” 我顿住了。显然我那亲爱的气得发狂的妹子跟文斯一样,也相信顺着宗教团体的藤就能摸到那个凶手。“啊,好吧,”我说,“我们去哪儿找呢?” 她一言不发地把车开上比斯凯恩大道,在马路边的一个车位里停好,下了车。我好脾气地跟着她进了灵魂净化中心,这儿有许多神通广大的东西,从名字上看,有“整体疗法”、“天然草药”或“怡神香氛”,等等。 中心坐落在比斯凯恩大道的一个不大而简陋的建筑里,这附近明显是流莺和毒品贩子盘桓的地区。中心朝着街面的几扇窗户上都装着粗大的铁栅栏,门则更是壁垒森严地紧锁着。德博拉在门上拍打了几下,门轰轰地响起来。她推了推,门被推开了一条缝。 我们走进去,一阵甜得腻死人的熏香的气味袭来,我感觉到自己的灵魂净化工序先从我的肺部开始启动了。透过烟雾,我影影绰绰看见一幅巨大的黄丝绸幡子挂在墙上,上书“人人合一”,并没说明合为一个什么。一张唱片在放着什么,那声音好似谁在使劲从过度服用的镇静剂里挣扎着,过一阵子就要敲响一个铃铛。背景上有瀑布的声音,那效果能让我的灵魂在空中翱翔,如果我有灵魂的话。因为我没有,所以整件事情在我眼里显得有些讨厌。 当然了,我们不是来享受的,也不是为了净化灵魂。我的警官妹子永远都是公事公办。她大步走向柜台,那儿站着一个中年女人,全身都穿着扎染衣服,看着跟用彩色皱纹纸做的似的。她的花白头发在脑袋上支棱八岔,而眉头紧锁。不过,那也可能是因为福如心至而愉快地皱起了眉。 “您需要帮助吗?”她说,声音沙哑,那样子仿佛在说我们已经无可救药了。 德博拉冲她亮了一下警徽。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那女人探身过来,一把夺过警徽。 “噢,摩根警官,”女人说,把警徽扔到柜台上,“看上去是真的。” “你凭她身上的香味难道还判断不出来?”我问。她们俩谁也没对我的话表达出应有的欣赏,我耸耸肩,听见德博拉严厉地开始了审问。 “我想请问你几个问题。”德博拉说,伸手过去够她的警徽。 “关于什么?”女人问道。她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德博拉也冲她皱起了眉。这看上去像在进行一场皱眉比赛,获胜者将免费得到拉皮手术,从此把脸永远锁定在愁苦的表情上。 “有几个凶手。”德博拉说道,那女人耸耸肩。 “凶手跟我有什么关系?”她问。 我想为她的推理喝个彩,不过,我还是得记着自己站在警察这边。 “因为人人合一,”我说,“这就是警察工作的精华。” 她转而将皱着的眉头冲向我,并飞快地眨着眼睛。“你是谁?”她问道,“让我看看你的警徽。” “我是她的后援,”我说,“以防她被谁下了咒。” 女人哼哼了一下,不过至少她没冲我发难。“这地方的警察,”她说,“少不了会被人下咒。我参加过北美自由贸易区的示威,我可知道你们警察是干吗的。” “也许吧,”德博拉说,“不过不跟我们一头儿的话恐怕更糟,你能回答几个问题吗?” 女人又回头望着德博拉,仍然皱着眉,耸了耸肩。“得,问吧。”她说道,“不过我可帮不了什么忙。如果你越界,我会给我的律师打电话。” “行,”德博拉说,“我们想找些线索,本地哪个宗教组织是用牛当祭物的?” 有那么一刹那我觉得女人几乎要笑起来,但她及时忍住了:“牛?天哪,谁没有呢。苏美尔、克里特,所有那些文明发源地。多少人都拿牛当神敬拜呢。我是说,牛的老二不仅特别大,它们也的确有把子力气。” 如果这女人是想让德博拉难堪,那她可太不了解迈阿密警察了,我妹妹连眼皮都没眨一下。“你知道有哪个这样的本地组织吗?”德博拉问。 “不知道,”女人说,“什么组织?” “康董布雷教?”我说,有点感激文斯教了我这个词,“帕罗·马优比?或者维卡?” “讲西班牙语的那帮,你得去第八街上的伊来瓜,我可不懂那些。我们卖过点货给维卡的人,不过没保人的话我可不会告诉你是谁。甭管怎么说,他们跟牛没关系。”她从鼻子哼哼了一下,“他们只不过光着身子站在艾瓦格雷兹湿地一带等着天神附体。” “还有别的组织吗?”德博拉追问。 女人摇摇头。“我不知道。我是说,我知道城里的绝大多数帮派,可我想不出来哪个跟牛有瓜葛。”她耸耸肩,“说不定是德鲁伊特教僧侣干的,他们马上该做春天祭祀了。他们以前杀人当祭祀呢。” 德博拉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什么时候?”她问。 这次女人倒乐了,一边嘴角翘起:“大概两千年前吧。你稍微晚了一点儿,探长。” “你还知道别的能帮我们忙的事情吗?”德博拉问。 女人摇着头说:“帮什么忙?谁知道哪个神经病读了亚历斯特·克劳力①的书而他又正好住在奶牛场。我怎么知道?” 德博拉看了她一会儿,好似在琢磨她是不是已经讨厌到了该被抓起来的地步,然后显然是不打算这么干。“谢谢,打搅了。”她说着,把名片放在柜台上,“要是你想起来什么有用的信息,请给我打电话。” “噢,行啊。”女人说道,看都没看名片一眼。德博拉又盯了她一眼,然后走出大门。女人看着我,我冲她笑笑。 “我真的挺喜欢蔬菜的。”我说着,冲女人做了个和平的手势,跟着我妹妹出了门。 “真够傻的。”德博拉一边大步流星地走向她的车子,一边说。 “噢,别这么说。”我说道,确实是真心的,我就不会这么说。当然了,这事的确干得挺傻,可要是说出来,德博拉能把我的胳膊拧成酱紫色。“起码,我们排除了几个可能性。” “是啊,”她挖苦地说,“我们知道起码不是一堆裸奔的人干的,除非他们两千年前就干了。” 她的话的确有道理,但我把让周围的人积极健康地生活当成我的天职。“这总算是个进展,”我说,“我们要不要去第八街查查?我给你翻译。”尽管在迈阿密土生土长,德博拉却非得选了法语来学,她的西班牙语连点菜都够呛。 她摇摇头。“浪费工夫。”她说,“我会让安杰尔去打听打听,但肯定没什么用。” 她是对的。安杰尔那天傍晚回来,拿着一根很漂亮的蜡烛,上面有一段西班牙语的圣裘德的经文。但除此之外,他的第八街之旅一无所获,正跟德博拉预言的一样。 我们两手空空,除了两具尸体之外,还是无头的,只有沮丧的心情。 转机马上就来了。 第十章 陶瓷干烧炉 第二天平静无波地过去了,大学谋杀案还是一点头绪都没有。生活又展现了它不公平的一面,德博拉把这案子没进展归罪于我。她仍然相信我有着超凡的神力,能一眼看穿这案子的秘密,可我为了某些个人原因就是不告诉她。 真让我觉得荣幸之至,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我唯一能看到的是什么东西把黑夜行者吓跑了,这事可不能一再重演。我打定主意要离这案子远一点,由于现场基本上没有血迹,所以,如果是在一个讲究逻辑、合理有序的世界里,我不出现也顺理成章。 可是,唉,我们生活的世界不是这样的。它被反复无常的一时冲动所主宰,它的居民都是些把逻辑踩在脚下的人们。此时此刻,尤其如此的就是我的妹妹。那天中午她在我那小安乐窝办公室堵住我,不由分说连拉带拽地拖着我去和她的男朋友凯尔·丘特斯基吃午饭。我并不怎么讨厌丘特斯基,除了他那总是什么都懂的态度之外。如果不计较这个,他挺随和亲切,像通常冷血杀手都会做的那样。有鉴于此,如果我再挑剔他的性格就太虚伪了。另外他看上去能哄我妹妹开心,我也就不说什么了。 所以我去和他们一起吃午餐,首先是冲我妹妹的面子,其次呢,我的身体也需要不断地加油。 我最喜欢吃的是午夜三明治①,还总会点一份油炸大蕉,再加一个曼密苹果奶昔。我也不知道这家常而亲切的食物怎么会把我的生命之弦如此曼妙地拨响,没有任何一种其他食物能与之媲美,而且别的地方也没有瑞拉帕格餐厅的手艺。那餐厅就在离警察局总部不远的街上,以前摩根一家人总是去那儿吃饭,那滋味美妙得连德博拉那么坏脾气的姑娘都抗拒不了。 “妈了个巴子的!”她塞了满嘴的三明治,冲我嚷着。她说话一向都不怎么文雅动听,但这会儿她说得太恶狠狠了,甚至有几粒面包渣飞到我身上。我喝了一口我那美妙无比的曼密苹果奶昔,等她把话题展开,可是她只是又重复了一遍:“妈了个巴子的!” “你又把话都闷肚子里了,”我说,“但我是你哥,我能看出来你现在很抓狂。” 丘特斯基切着他的古巴牛排,鼻子里哼哼着。“可不是,”他说。他正要接着说下去,可是叉子戳在他的左手假肢上滑到一边去了。“妈了个巴子的!”他说,我发现他们的共同点比我知道的要多。德博拉伸手过去帮他扶正叉子。“谢谢。”他说,叉起一大块牛肉塞进嘴里。 “看看,瞧见没有?”我爽朗地说,“你需要做点别的事情分分心。” 我们坐的桌子是我们差不多每次都来坐的地方。可德博拉心情烦躁得不同往日;她坐直身子,使劲拍了一下贴着塑料贴面的桌子,力气挺大,把糖罐都震得跳了起来。 “我想知道是谁跟那个混账里克·桑戈谈过话!”她说。桑戈是本地的电视记者,他一向认为故事越血腥,媒体就越有施展空间给观众提供更血腥的细节。从她说话的口气里,德博拉显然想象里克是我新结交的密友。 “噢,那可不是我,”我说,“我也不认为是多克斯。” “哎哟。”丘特斯基叫道。 “还有,”她说,“我想找到那俩倒霉的人头!” “我也没拿,”我说,“你去失物招领处问过没?” “德克斯特,你就是知道一些什么,”她说,“好啦,你干吗要瞒着我呢?” 丘特斯基看看我们,咽下一口食物。“他为什么一定知道你不知道的?”他问,“现场有很多血迹?” “完全没有,”我说,“尸体被烧熟了,整齐、干爽。” 丘特斯基点点头,努力想把一些米粒和豆子拢到叉子上:“你是个神经病混球儿,对吧?” “他可比神经病严重多了,”德博拉说,“他隐瞒事实。” “噢,”丘特斯基塞了一嘴的食物,“又是跟他的业余研究有关的?”这是我和德博拉的小小杜撰。我们只跟他说我的爱好是研究分析,而不是亲自操作。 “没错,”德博拉说,“他查出了些东西,可就是不告诉我。” “说出来挺难让你相信的,妹子,可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只不过……”我耸耸肩,她马上抓住不放。 “只不过什么!说啊,求你了。” 我又犹豫了。没法跟她说黑夜行者对这起案子采取全新而退缩的态度。“我只是有种感觉,”我说,“这案子有点不对劲。” 她从鼻子里哼哼着:“两具烧焦的无头尸体,他管这叫有点不对劲。你以前的聪明劲儿哪儿去了?” 我咬了一口三明治,德博拉放着美食不吃,光在那儿皱眉头。“你验明那两具尸体的身份了吗?”我问。 “行了,德克斯特,没有头,所以没有牙齿档案可查。尸体烧焦了,所以没有指纹。妈的,连她们俩的头发颜色都不知道。你说我能怎么办?” “我兴许能帮上忙。你知道。”丘特斯基说。他叉起一块炸鸡放进嘴里:“我能找几个人问问。” “我不用你帮忙。”她说。他耸耸肩。 “德克斯特帮你,你就接受。”他说。 “那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他的问题问得在理。 “因为他只是帮我忙,你呢,想给我代劳。” 他们互相看着,半晌没说话。我以前也见过他俩这样,跟科迪和阿斯特的非语言交流相似到了吓人的地步。看见他们这么如胶似漆的是件挺好的事,尽管这让我想起了自己那个婚礼,还有贵得离谱的高档名厨。幸好在我开始咬牙切齿之前,德博拉打破了可怕的寂静。 “我不会是那种需要帮忙的女人。”她说。 “可我能搞到你搞不到的信息。”他说着,把好手放在她的胳膊上。 “比如?”我问他。我得承认自己对丘特斯基的来历感到好奇已经有一段时间,在他被截肢之前就开始了。我知道他为政府部门工作,他管那叫OGA,可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他转过来,亲切地看着我。“到处都有我的朋友和关系,”他说,“像这种事多少会在别的地方留下一些痕迹,我可以跟他们打个招呼,查查看。” “你是说招呼你在OGA的伙伴们?”我说。 他笑了。“差不多吧。”他说。 “看在老天分上,德克斯特,”德博拉说,“OGA只不过是‘某政府部门’的简称,没这么个部门,是我们自家人随便开的玩笑。” “多谢内幕消息,”我说,“你能拿到他们的档案吗?” 他耸耸肩。“照说我是在休病假。”他说。 “所以不能做什么?”我问。 他皮笑肉不笑地冲我笑了一下。“你最好别知道,”他说,“关键是,他们还没想好我还他妈的有没有用。”他看着戳在他的铁手上的叉子,转动手臂目视叉子移动。 “操!”他说。 我觉得气氛变得沉重起来,赶紧把话题转开。“你在陶瓷干燥炉发现什么了吗?”我问,“珠宝或是什么?” “那是他妈的什么玩意儿?”她说。 “陶瓷干燥炉,”我说,“烧尸体的地方。” “你都注意什么来着?我们可没找到尸体是在哪儿烧的。” “噢,”我说,“我觉得就是在校园里,陶瓷工作室。” 从她脸上震惊的表情来看,我猜她要么是正经受着消化不良,要么是没听说过陶瓷工作室。“就离发现尸体的湖边半英里,”我说,“你知道,陶瓷工作室,做陶瓷的地方?” 德博拉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然后突然从桌边跳起。我觉得用这样的方式结束谈话很有创意,很有戏剧性。我来不及反应,只有呆呆地眨着眼看着她离开。 “我觉得她没听说过这个工作室。”丘特斯基说。 “我也这么想。”我说,“我们该跟着她去吗?” 他耸耸肩,把最后一块牛排送进嘴里。“我得吃点果馅饼,还有咖啡饼干,然后我自己叫车走,因为她不让我帮忙。”他说着,叉起几粒米饭和豆子,冲我点点头,“你要是想走路回去上班的话,就先走吧。” 我其实一点都不想走路回办公室。可是,我还剩下差不多一半的奶昔没喝完,真不想浪费。我站起来跟着德博拉向外走,又回来抓起她没碰过的半个三明治,跌跌撞撞地追在她后面出了门。 我们转眼就穿过了大学校园的正门。德博拉在路上就用无线电召集人员在陶瓷工作室跟我们会合,余下的路程她一直在咬牙切齿地唠叨。 我们进大门后左转,沿着蜿蜒的小路开向陶瓷工艺区。我在大学三年级时在那儿修过陶器课,想拓展一下技巧,最后发现我能做出最司空见惯的花瓶,但搞原创艺术就不大灵,最起码在陶器制作方面。不过在我自己的领域,我自认为很有创意,比如我最近在赞德尔的那桩事情上表现出来的。 安杰尔已经到了,仔细耐心地检查着第一间干燥炉,不放过一丝痕迹。德博拉凑过去蹲在他身边,撇下我一个人拿着她剩下的三明治。我咬了一口。黄色胶带旁人群开始聚集,他们兴许巴望着能看见什么可怕得没法看的场面——我永远都不懂他们怎么会聚拢成那么一大群,可每次都是这样。 德博拉此刻站在安杰尔身旁,他正把脑袋伸进第一个炉子里面。这下有的等了。 我刚咬了最后一口三明治,又有了那种被注视的感觉。当然,会有人看我,不管谁在黄胶带的这一边都一样。但我正被谁死盯着看,黑夜行者在使劲喊叫着提醒我正在被什么高深莫测的东西格外关注着,我不喜欢这种感觉。我吞下那口三明治,转头去看,我身体里的低语咝咝作响地说着,好似感到困惑……然后一切归于寂静。 然后我又一次感到那种晕眩袭来,眼前一片金灿灿,晃得我什么也看不清。我摇摆了一下身体,全身上下每一根神经都在喊着危险,可我却完全无能为力。这情形只持续了一秒,我努力镇静下来,再次仔细地打量周围——没有任何异常。一小队人员在检查,阳光灿烂,微风习习穿过林间。只不过是迈阿密的寻常一天,但在这天堂里,毒蛇将头转了过来。我闭上眼仔细聆听,想辨认出一星半点危险的性质,但一无所获,只有野兽的脚步渐行渐远的回声。 我睁开眼,又看看周围。有一群大概十五个观众,佯装并没在等着看热闹。他们当中没有谁看上去异常。没有一个人鬼鬼祟祟、目露凶光,或是在怀里偷偷揣着火箭筒。搁在正常时候,我本该期待黑夜行者能在那个昭然若揭的捕猎者身边看到黑影,可此刻我没有黑夜行者帮忙。在我看来,围观者里面没有可疑分子。到底是什么让黑夜行者销声匿迹了呢?我几乎一点都不了解它。它不请自来,带着坏笑做出尖锐的评论。以前它从来没表现出过迷惑,直到它看到湖边的两具尸体之后。此刻它又在支支吾吾、吞吞吐吐了,就在离上次的现场不到半英里的地方。 是水里的东西?或者和那两具在这个干燥炉的尸体有关? 我朝德博拉和安杰尔待的地方走过去。他们看上去没找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从那里到黑夜行者藏身的地方路上都平静无波,没有让人惊慌的感觉。 如果刚才的第二次遭遇不是被我眼前的东西引起的,那还会是什么?难道是我自身内部在被侵蚀?也许是我即将荣升丈夫和继父给黑夜行者带来太多压力?我变得太正常以至于没法让黑夜行者继续寄居在我体内?要真是这样,可真比死个把人还糟糕。 我刚意识到我正站在黄色警戒线内,便见有一个大块头正站在我面前打量我。 “嗯,嗨?”他说。他是个高大健壮的年轻样本,一头中长发,发丝纤细。他张着嘴呼呼地喘着气。 “我能帮你什么,公民?”我说。 “你是,嗯,你知道,”他说,“警察?” “差不多吧。”我说。 他点点头,好像想了一会儿,回头看看,好像那儿能有什么食物似的。他脖子后面有个难看的但现在很流行的文身图案,那好像是一个东方文字,八成意思是“大脑积水”。他挠挠文身,好像听见我心里在说什么,然后转过身来对着我,突然说:“我有点猜不透杰西卡。” “是啊,”我说,“谁不是呢?” “他们知道那是不是她呢?”他说,“我算是她的男朋友吧。” 小伙子终于成功地引发了我的职业兴趣。“杰西卡失踪了?”我问道。 他点点头:“嗯,你知道,她每天早晨都该跟我出来跑步的,你知道。在操场上跑圈,然后是腹部练习。可昨天她没来。今早也没。所以我开始觉得,啊……”他皱起眉,显然是在思考,停住了。 “你叫什么?”我问他。 “科特,”他说,“科特·瓦格纳。你呢?” “德克斯特,”我说,“在这儿等一下,科特。”为了让这男孩再艰难地动用大脑思考,我赶紧向德博拉跑去。 “德博拉,”我说,“我们可以稍微休息一下了。” “得,这不是你的宝贝炉子,”她哼哼着说,“它们烧尸体太小了。” “不是,”我说,“但那边的小伙子丢了个女朋友。” 她的头猛地抬起,马上站起身,动作迅捷得像只猎犬。她朝自称是杰西卡男朋友的小伙子看去,他正也往这边看,身体重心在两只脚之间倒换着。“终于。”她说了一句,朝他走去。 我看着安杰尔。他耸耸肩也站了起来,好像想说什么。但临了他摇摇头,掸掸手上的灰尘,跟着德博拉走过去,看科特能说些什么,剩下我一个人独自和我的黑色思绪在一起。 有时候只消看着就够了。当然肯定这样的观看将无法避免地引来那上涨的热潮和光辉荣耀的鲜血喷涌,那牺牲者的巨大惊恐和情感悸动,那祭品生命终结时的有序而又疯狂的华彩乐章……这些都会出现。而此刻,观察者只需观看并慢慢咀嚼那美味的神秘而威力无比的强大感。他能感到对方的紧张。那紧张还会增加的,会随着音乐变成害怕,然后惊慌,然后是惊恐万状。这些都会来的,只要时候到了。 观察者眼看对方在巡视人群,搜索关于让他神经紧张的如鲜花怒放般的危险的感觉。当然他什么也找不出。这会儿还不行。得等到他觉得时间到了才可以。他不把对方完全弄糊涂了是不会罢休的。只有到那会儿他才会停下观看,采取最后的行动。 直到那时……才是时候让对方听见恐惧的旋律。 第十一章 失踪的女学生 她叫杰西卡·欧特佳,大三学生,住在校园旁边的学生公寓。我们从科特那里问出她的房间号码,德博拉让安杰尔在陶瓷干燥炉旁守着,等下一班警察巡逻车过来换班再走。 我从来没弄懂他们干吗管学生宿舍叫做公寓,也许是如今宿舍的样子都跟酒店差不多。楼道的墙不再刷成白色,而是有很多大玻璃窗,还有盆栽,地上铺了干净的地毯,面目焕然一新。 我们停在杰西卡的房门前。视线所及是一张小小的白卡片贴在门上,上面写着“阿丽尔·戈德曼和杰西卡·欧特佳”,下面还有几个小字写着“没毒品者不得进入”。不知谁在“进入”下面画了横线,并加注道“想得美”。 德博拉冲我挑起眉毛说:“喜欢狂欢聚会的女孩儿。” “这些事儿总得有人做。”我说。 她鼻子里哼哼几下,敲响了门。没人应。德博拉等了足足三秒,又敲了几下,力气加重许多。 我听见身后的门开了,转身看到一个戴眼镜的瘦小的金色短发女孩儿正瞧着我们。“她们不在,”她说话的语气里带着不满,“有一两天了,这整个学期我终于能安静一会儿了。” “你上次什么时候看见她们的?”德博拉问。 女孩耸耸肩:“对那两位不用看,是靠听的。音乐震耳欲聋,整夜狂笑,就那样。谁想学点东西、正常按时起来去上课的话,跟她们做邻居可真是烦死了。”她摇摇头,短发掠过脸颊:“我是说,想听不见都不行。” “那你是什么时候最后一次听见她们的?”我问她。 她看看我:“你们是警察还是什么?她们这次干什么了?” “她们以前干过什么?”德博拉问。 她叹口气。“停车罚单。我是说,很多张。酒后驾车一次。哎,我倒不是要揭她们的短。” “你觉得她们这样消失几天是正常的吗?”我说。 “对她们来说,去教室上课是不正常的。我不知道她们考试都是怎么过关的。我是说,”她朝我们做了个鬼脸,笑了一下,“我大概能猜出来她们是怎么通过的,不过……”她耸耸肩。她没往下说,但她的怪笑能让人猜出些什么。 “她们俩一起上的课有什么?”德博拉问。 女孩又耸耸肩,然后摇摇头。“你得去注册办公室查。”她说。 到注册处的路不远,尤其是按德博拉的步子走起来,我得努力赶才赶得上她,勉强还能匀出一口气问她一两个尖锐的问题:“她们一起上什么课有什么好查的?” 德博拉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如果那女孩说的是真的,杰西卡和她室友——” “阿丽尔·戈德曼。”我说。 “对。如果她们是通过性交易来换取好分数,我想我得跟她们的教授谈谈。” 听上去合情合理。性往往是凶杀最普通的动机,尽管人们通常都是把它和爱联系起来。但有一点说不通。“为什么一个教授要把她们烤熟,还切下她们的头,而不是掐死了扔在垃圾箱里呢?” 德博拉摇摇头:“他怎么做的并不重要。关键是他是不是干了。” “好吧,”我说,“我们有多确定这俩人就是受害者?” “跟她们老师谈谈就有把握了,”她说,“这是切入点。” 我们到了注册处,德博拉一亮警徽,我们立刻被准许进入。德博拉负责寒暄攀谈,我则足足花了三十分钟在办公室文员的协助下搜了一遍电脑记录。杰西卡和阿丽尔共同注册的课有好几门,我把教授的姓名、办公室电话号码和住址都打印出来。德博拉看了一眼名单,点点头。“这两个人,布克维奇和哈尔潘,现在都在办公室。”她说,“我们先从他们开始。” 我和德博拉又一次在闷热的天气里步行穿过校园。 “回到学校感觉不错吧?”我说,用我一如既往而又徒劳无功的努力想保持谈话愉快。 德博拉哼哼一声:“如果能查到尸体的确凿身份才不错呢,那样的话可能就离抓住凶手又近了一步。” 我不觉得查明尸体身份能真的有助于我们找出凶手。但我以前错过,而且警察办案都有常规和制度可循,其中一个让人自豪的行规就是得查出死者姓名。所以我心甘情愿地跟着德博拉一起往办公室大楼走去,两个教授正在那儿等着我们。 哈尔潘教授的办公室在一层一进大楼的房间。大厅的门还没合拢,德博拉已经敲响了教授的门。没人答。德博拉试试门把手,是锁住的,拍门也没有反应。 一个男人从走廊走过,停在隔壁的办公室门前,挑着眉毛看着我们。“找杰瑞·哈尔潘?”他说,“他今天应该不在。” “你知道他在哪儿吗?”德博拉问。 他冲我们微微一笑:“我想他是在家、在宿舍,如果他不在这儿的话。你问这个干吗?” 德博拉掏出警徽给他看了一眼。他没什么反应。“噢,是这样。”他说,“这和校园的两具尸体有关系吗?” “你有什么理由认为有呢?”德博拉说。 “别这么说,”他回答,“不是这样。” 德博拉看着他,等他把话说完。但他没再说话。“我能问你的名字吗,先生?”德博拉最后说。 “我是威尔金博士,”他说,冲他自己站着的门前示意一下,“这是我的办公室。” “威尔金博士,”德博拉说,“你能告诉我们你刚才说的关于哈尔潘教授的话是什么意思吗?” 威尔金抿抿嘴。“噢,”他犹豫着说,“杰瑞人挺好,但如果这是凶案调查的话……”他没说下去。德博拉示意他继续。“啊,”他终于说,“我记得是上个星期三,我听见他办公室很吵。”他摇摇头:“墙不是很隔音。” “怎么个吵法?”德博拉问。 “喊叫,”他说,“也许是大打出手?反正,我从门缝朝外看,看见一个学生,一个年轻女生,摇摇晃晃地从哈尔潘办公室出来,然后跑掉了。她当时,啊,她的衬衫撕破了。” “你有可能认识那个女生吗?”德博拉问。 “认识,”威尔金说,“我上学期教过她。她叫阿丽尔·戈德曼。人挺可爱,但成绩不怎么样。” 德博拉看了我一眼,我赞许地点点头。“你觉得哈尔潘会强迫阿丽尔·戈德曼顺从他做什么吗?”德博拉问。 威尔金歪一下头,举起一只手:“我可不能肯定。尽管看上去是这么回事。” 德博拉看着威尔金,但他没再说什么,于是她点点头说:“谢谢你,威尔金博士。你帮了我们很大的忙。” “我希望如此。”他说。然后转身打开办公室的门,进去了。德博拉则在看注册处打印出来的表格。 “哈尔潘就住在大约一英里外。”她说,朝门口走去。我再次小跑着跟上她。 “我们去除了哪种可能性?”我问她,“是阿丽尔引诱哈尔潘,还是他要强奸她?” “我们什么也不去除,”她说,“跟哈尔潘谈了再说。” 第十二章 哈尔潘教授 杰瑞·哈尔潘博士的公寓离校园不到两英里,坐落在一栋四十年前应该是很体面的两层楼里。德博拉一敲门,他马上就来应门了。阳光照在他脸上,他冲我们眨巴着眼睛。他年约三十五六岁,痩削委靡,有好几天没刮胡子了。“什么事?”他说,带着一种很像是80岁的老学究那种不耐烦的语气。他清清嗓子,又说一遍:“怎么了?” 德博拉亮出警徽说:“请问我们能进来吗?” 哈尔潘睁大眼睛看看警徽,显得有点泄气。“我可没,怎么,为什么要进来?”他说。 “我们想问你几个问题,”德博拉说,“关于阿丽尔·戈德曼。” 哈尔潘晕过去了。 我通常没机会看我妹妹表现出惊讶——她控制力超强,所以看见她张大嘴瞪着哈尔潘倒在地板上是件挺有意思的事。我赶紧扮上一副恰如其分的表情,弯腰去试脉搏。 “他心脏还在跳。”我说。 “把他弄进屋去。”德博拉说。我把他拖进房间。 公寓比看起来的大,但四面墙都被满得溢出来的书架占据了,一张写字台上纸张堆得老高,还堆着更多的书。所剩无几的屋内空地上是一张斑驳难看的双人沙发和一把堆满东西的椅子,背后是一只落地灯。我费力地把哈尔潘架到沙发上,沙发立刻吱嘎作响地陷了下去。 我站起来,差点撞到德博拉,她正弯下腰看着哈尔潘。“你最好等他醒过来再吓唬他。”我说。 “这混蛋肯定知道什么,”她说,“不然他怎么会突然垮了?” “营养不良?”我说。 “把他弄醒。”她说。 我看着她,想确定她没开玩笑,但她严肃得跟铁皮似的。“你说怎么弄?”我说,“我没带嗅盐。” “我们不能就这么傻等着。”她说。她凑过去好像要摇晃他,或者在鼻子上揍一拳。 幸运的是,哈尔潘挑在那个时刻恢复了知觉。他的眼睛眨了几眨,睁开了,一看见我们,他全身紧绷。“你们要干什么?”他说。 “你答应不再晕过去?”我说。德博拉用胳膊肘把我拨到一边。 “阿丽尔·戈德曼。”她说。 “噢,天哪,”哈尔潘呜咽着,“我知道这天会来的。” “你猜对了。”我说。 “你们得相信我,”他说,挣扎着坐起来,“我没干。” “好吧,”德博拉说,“那是谁干的?” “她自己干的。”他说。 德博拉看看我,好像想问我哈尔潘怎么会这么清楚地糊涂。可惜我无可奉告,所以她又转头看着他。“她自己干的?”她说着,声音带着警察职业性的怀疑。 “是的,”他说,“她想让这事看上去是我干的,这样我能给她一个好分数。” “我希望你起码给了她乙,为了她所做的一切。”我说。 哈尔潘睁大眼睛看看我们,他的嘴大张并哆嗦着,好像想闭上却没有力气。“怎……”他最后说,“你们说什么呢?” “阿丽尔·戈德曼,”德博拉说,“还有她的室友,杰西卡·欧特佳。被烧死了。头被切下来。你有什么要说的吗,杰瑞?” 哈尔潘猛地抽搐一下,半晌说不出话。“我,我——她们死了?”他低声说。 “杰瑞,”德博拉说,“她们的头被砍了下来。你说呢?” 我带着浓厚的兴趣看到哈尔潘的脸上变换了好几种表情,最后叮当一声定格在嘴大张的老画面上。“你,你觉得是我,你不能——” “恐怕我能,杰瑞,”德博拉说,“除非你能告诉我为什么不能。” “但那是,我可绝不会。”他说。 “有人会的。”我说。 “是,但是,我的天哪。”他说。 “杰瑞,”德博拉说,“你觉得我们本来想问什么?” “嗯,强奸,”他说,“可我没强奸她。” 应该是有着完美的事事合乎逻辑的世界的,只可惜我们不在其中。“你什么时间没有强奸她?”德博拉说。 “嗯……是……她想让我……啊……”他说。 “她想让你强奸她?”我说。 “她……她……”他说,开始脸红起来。“她主动的,嗯……要给我提供性服务。为了好分数,”他说,看着地板,“我拒绝了。” “然后她就要你强奸她?”我说。德博拉又用胳膊肘捅了我一下。 “然后她就,嗯……”他说道,“她说怎么都想得个甲,不是这样就得那样。她就自己伸手脱了衬衫,然后开始喊叫。”他咽了口唾沫,但没抬眼看我们。 “继续说。”德博拉说。 “然后她冲我挥手,”他说着,举起手做着再见的手势。“然后她就冲到了走廊。”他终于抬起头。“我今年想拿到终身教职,”他说,“如果这种事传开了,我的职业生涯就完了。” “我懂,”德博拉非常善解人意地说,“所以你杀了她来挽救你的职业。” “什么?没有!”他着急地喊,“我没杀她!” “那是谁杀的,杰瑞?”德博拉问。 “我不知道!”他说,听上去生气了,好像我们在责怪他拿了最后一块饼干。德博拉瞪着他,他回瞪过去,在她和我之间看来看去。“我没有!”他坚持着。 “我也想相信你,杰瑞,”德博拉说,“但这真不由我决定。” “你什么意思?”他说。 “我得请你跟我走一趟。”德博拉说。 “你要逮捕我?”他说。 “我得带你去局里问几个问题。就这样。”她安慰道。 “噢,我的天哪,”他说,“你逮捕我了。那可,不,不。” “我们用一种平静的方式进行吧,教授,”德博拉说,“我们不需要用手铐,对吧?” 他看了她好长一会儿,然后突然跳起来,冲出门去。但可惜要实施他巧妙的逃跑计划,就必须得经过我身边,德克斯特身手敏捷出手不凡。我在教授经过的地方伸出一只脚,他脸朝下摔倒在地,头撞到地板。 “噢。”他说。 我冲德博拉微笑。“我想你得用手铐。”我说。 第十三章 黑夜行者走了 我没有那么疑神疑鬼。我不信自己正被些神秘敌人包围,他们想陷害我、折磨我、杀了我。不过我也很明白,一旦伪装解除,露出我的庐山真面,全世界便会联手对付我,让我不得好死。这可不是草木皆兵,而是一个冷静而头脑清醒的人对公众舆论的判断,我不怕那个。我只需尽量小心,让那种事不会发生。 可是,我的小心翼翼中有很大一部分都是在聆听黑夜行者的细微低语,偏偏它此刻使劲扭捏着,就是不吐露它的想法。这样的忐忑和死寂还从来没有过,这让我焦躁难耐,心里泛起不安的涟漪。我在陶瓷烘干炉前时,就觉得在被谁窥视甚至偷偷尾随。后来我们开车回总部,我老觉得好像有辆车在跟踪我们,那感觉挥之不去。这是真的吗?它有什么恶意?倘若是这样,是冲我还是德博拉来的,或者只不过是随便一个迈阿密司机在发神经而已? 我从侧视镜看见一辆车,是一辆白色的丰田“亚洲龙”。它一路跟着我们,直到德博拉拐进停车场后,它便径直开走,没减速,司机好像也没特意盯着我们看,可我仍摆脱不掉那种荒谬的感觉,它的确是在跟踪我们。不过,除非黑夜行者告诉我,否则我还是不能肯定,可它没有——它只是发出几声咝咝的好似清嗓子的声音,所以我一个字也没对德博拉说,因为那听上去实在傻透了。 晚上我走出大楼来到自己的车前准备回家时,我又有了那种被什么人或什么东西注视的感觉——但那仅仅是种感觉,不是警告,不是来自影子的内在低语,也不是黑色翅膀扇动着召唤我行动。只是一种感觉,可它让我紧张。当黑夜行者说话时,我聆听,我行动。但它这会儿不说话,只是蠕动着,这让我不知如何是好。带着这种茫然,我开车向南边的家驶去,一路上眼睛都在留意后视镜。 这不就像做人吗?走在人生旅途,就好像在野生动物园的公路上,不小心失足绊倒,老虎咻咻地嗅着你的脚跟。就是这种永恒的危在旦夕的感觉。明白这一点,就能很容易理解人类的很多行为。我自己作为一个捕食者,乔装改扮混迹于潜在的猎物之间,只要自己乐意,随时便可出手取其性命。这感觉很棒。可是黑夜行者一言不发,我不敢轻举妄动。其实我自己也成了畜群中的一员,脆弱无助。我不喜欢这种当猎物的感觉。这让我越发机警起来。 下了高速公路以后,我发现一辆白色的丰田“亚洲龙”在跟着我。 当然,世上有很多白色丰田“亚洲龙”。日本人输掉了战争,然后理直气壮地占领了我们的汽车市场。当然,任何一辆“亚洲龙”都尽可以和我同路,顺着这条拥挤不堪的公路下班回家。按理说,能走的路就这么几条,所以,一辆白“亚洲龙”行驶在其中的一条路上是绝对名正言顺的,觉得别人在跟踪自己是没道理的。我做什么了?我是说,谁能证明我做了什么? 所以,感觉自己被跟踪是太荒唐了,更没法解释我怎么会突然右转,从全美一号高速公路拐出来,开上一条岔路。 同样无法解释的是,白色“亚洲龙”仍继续跟着我。 如同所有的捕食者怕惊扰自己的猎物——或者像其他偶然拐进了同一方向的正常人那样,那车和我保持着相当一段距离。我鬼使神差地又拐了个弯,这回向左,拐进了一个小型住宅区。 片刻之后,那辆车又跟了过来。 前面说过,大无畏的德克斯特从来不知怕字怎么写。这足以解释我此刻所感觉到的心脏狂跳、口干舌燥、满手是汗都只不过是巨大的不安而已。 我可不喜欢这种感觉,我已经不再是“利刃骑士”,我的刀和盔甲丢在城堡的地下二层某处,我手无寸铁地站在战场上,突然间成了一个柔软美味的猎物,一种难以名状的理由令我相信,我的气味已经充满了那个捕食者的鼻孔,并让它食指大动。 我再次右转,直到驶过路牌时才看到上面写着“此路不通”。 我拐进了一个死胡同,被逼入了绝境。 我有意识放慢速度等那辆车跟上来。我眼巴巴想确定白色“亚洲龙”真的会跟上来。它来了。我继续朝街道深处开,前方的路变宽,变成一个容车辆掉头的小弯道。弯道尽头那家车库门前的私家车道上没有别的车。我开了上去,关掉引擎,等着,心跳如鼓,无能为力,只能坐以待毙地等着那一路追杀而来的利齿和魔爪。 白色汽车越驶越近。快接近弯道时它减慢了速度,离我越来越近…… 它从我车旁经过,转过弯道,驶出小区,融入了迈阿密的余晖中。 我目送它离开,当它的尾灯在街角消失,我突然记起了如何呼吸。我尽情享用这失而复得的本领,感觉好极了。等体内的氧含量重新储备充足,缓过神后,我开始觉得自己很愚蠢。到底发生了什么?似乎是有辆车在跟踪我,可它又开走了。有一百万个理由解释它怎么会和我走同一条路,绝大多数理由可以归结为两个字:巧合。然后,当可怜的哆嗦成一团的德克斯特坐在车里浑身冒汗的时候,大坏车又干了什么呢?它开走了。它没停下来张望、大骂,或是扔个手雷。它只是施施然开了过去,让我陷在自己的恐惧深渊中。 这时有人敲我的车窗,我惊得跳起来,脑袋撞到了车顶。 我转过头,一个留小胡子、脸上带着暗疮疤痕的中年人正弯着腰往车里看。我直到此刻才注意到他,这进一步证明我有多么孤立无援。 我摇下车窗。“我能帮你什么吗?”那人说道。 “不,谢谢了。”我说,有点想不出他觉得他能怎么帮我。不过他没让我继续猜下去。 “你停在我家的车道上了。”他说。 我“噢”了一下,这才发现好像的确是这样,得想个理由出来。“我来找维尼。”我说。不是很聪明,但这种情形下也够用了。 “你走错地儿了。”男人说话的时候带着种恶狠狠的得意神情,倒让我精神为之一振。 “抱歉。”我说。我摇上车窗,倒车退出私家车道。男人站在那儿看我离开,大概是想确定我不会突然跳出来拿大砍刀袭击他。不一会儿,我便又回到了全美一号公路的嗜血车流中,前后左右又是那司空见惯的粗暴车流,像一块暖和的毯子般包裹着我,我觉得自己慢慢又恢复了元气。终于又能回家啦,又能藏到德克斯特城堡那剥落的墙壁和空荡荡的地下室以及其他种种的后面啦。 我从来没觉得自己这么蠢过——也就是说,我这会儿觉得自己特别像个真正的人。我究竟想了些什么?事实上,我什么也没想,只是在对付惊慌得要抽筋的感觉。这事儿太荒唐、太人性、太可笑,如果我真的是人并且笑得出的话。啊,好吧。起码我是真的荒唐。 接下来的最后几英里我一直在想些难听的词儿来骂自己,骂自己胆小如鼠、反应过激,到把车开进丽塔家的私家车道时,我已经把自己糟践得差不多了,这让我舒服了些。我下了车,脸上挂着非常近似于真正的笑容,那欢乐发自于笨蛋德克斯特真诚的内心深处。当我从车旁迈开一步,侧身朝大门望去时,一辆车慢慢驶过。 当然,那是一辆白色“亚洲龙”。 如果世上有公义,那么此时此刻公义肯定是为我量身度造的。因为有好多回,我都乐呵呵地欣赏着别人呆立着,嘴巴大张好似下巴脱臼一般,完全被惊讶和惧怕所攫获的样子;如今轮到了德克斯特用同样傻的姿势伫立着。我僵在原地,一丝也动弹不得,甚至不能抬手去抹我的哈喇子。我看着那车缓缓开过去,唯一能想到的一件事是,我看上去肯定特别傻。 这当口,如果白车里那个不知是何方神圣的家伙除了慢慢开过去之外再做点什么的话,会让我显得更蠢。但是,让许多知我、爱我的人——至少有两位,包括我自己——欣慰的是,那车停也没停就开过去了。有一刹那,我觉得应该能看见从驾驶座方向正在望向我的一张脸。可那车随即加速,微微转了个方向并入路中央。丰田车标那银色牛头上亮光一闪,车开远了。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无法思想。最终我合上嘴,挠挠头,跌跌撞撞地朝屋里走去。 一阵柔和但十分深沉有力的鼓声传来,喜悦汹涌澎湃地充满心房;这喜悦来自于如释重负的解脱感和憧憬。紧接着有号角吹响,越来越近,只消片刻,万物便将启动、发生并周而复始地重演。喜悦晋升为旋律,那旋律上升攀缘,直到最后无所不在。我感到我的脚正带着我去到那声音许诺过的极乐世界,在那里,万物都充满了即将到来的欢欣,那种巨大的充实感令人心醉神迷。 我醒来时心脏狂跳,带着无缘无故的解脱感。这感觉很莫名其妙,并不完全是渴极而饮、倦极而眠所能带来的。 但是——比这种困惑更让我烦恼的是,我居然有种和采取月光行动的那些夜晚相同的感觉。它仿佛在对我说,内心深处的渴望已经满足,现在可以放松,心满意足地休息一下了。 但这不可能。没可能当我躺在床上睡大觉的时候,可以感受到这种最隐秘、最私人的感觉。 我望向床头的钟:半夜十二点五分,这不是德克斯特起来游荡的时间,不是在只打算用来睡觉的今夜。 床的另一侧,丽塔正轻轻地打着鼾,身体偶尔微微抽动一下,好像狗梦见在追赶兔子。 床的这一侧躺着无比困惑的德克斯特。有什么东西潜入了我的无梦之夜,在我本来酣睡的安静海洋上掀起波浪。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它让我无以名状地兴高采烈,我一点都不喜欢这样。我的月光嗜好让我能用一种冷漠无情的方式开心,仅此而已。没有任何其他的东西被允许进入德克斯特那黑暗的地下室二层的角落。我就喜欢这样。我有着自己小小的戒备森严的内心空间,界限分明并落了锁,在那里我感受着只属于我的欢喜——只有在那些月光之夜,而不是在其他别的时候。别的感觉对我来说没有意义。 那么,是什么不请自来地侵入并砸碎了这扇门,用不被欢迎的方式汹涌地湮没了我的地窖?到底是什么能这样大摇大摆地闯进来? 我躺下来,决定继续睡觉,以证明我仍然有掌控的能力;什么都不曾发生,也肯定不会发生。这是德克斯特的领地,我是国王,其他一切不得入内。我闭上眼睛,向内心深处那个权威的声音求证,那个盘踞在阴暗角落的毋庸置疑的君主仍然是我。黑夜行者,我等着它同意,等着它发出让人宽慰的咝咝声,于是杂乱无章的音乐和间歇无序的感情喷泉都将一一复归原位,走出黑暗并重见天日。我等着它说点什么,随便什么,可它一声不吭。 我很恼火。于是我恶狠狠地戳了它一下,一边在心里说:“醒过来!拿点厉害劲儿出来!” 它还是一声不吭。 我在内心的各个角落狂奔,越来越急迫地呼唤着黑夜行者,可是它曾待过的地方空空如也,好像打扫得干干净净只等出租的空房子。它走了,没留下一丝昔日痕迹。 在它的旧巢,我仍然能听到音乐的回声,从空荡荡的公寓房坚硬的墙壁上反射回来,席卷穿过这突如其来的、痛苦万分的虚空。 黑夜行者走了。 第十四章 不寻常的过去 第二天我在忐忑中度过,希望黑夜行者会回来,又隐隐觉得那不可能。随着时间慢慢过去,这种阴沉的感觉越发明显,让我心里发凉。 我心里有很大一块地方空了,我连想都不敢多想,更别说如何填补,以前从来没有这样过。我不想说我此刻痛苦的感受,我总觉得那是种自恋加任性的表示,但我的确非常不舒服,整天都生活在一种黏稠的焦虑和恐惧中。 我的黑夜行者去了哪儿?为什么?它还会回来吗?这些问题无可避免地让我陷入更深的思考中:黑夜行者到底是谁?它当初为什么会来到我身上? 这也让我清醒地认识到我是在如此依赖一个并非我本人的东西来确定自我——也许那就是我?也许整个儿黑夜行者的角色不过就是一种受过创伤的意识,一只能够捕捉被过滤了的现实那微弱闪光的网,它能保护我,不让我知道自己那可怕的真面目。有可能。我懂得心理学基本常识,而且琢磨了有好一阵子了。我有什么地方的确是不正常的,这倒无所谓,我对于自己的不正常安之若素。 起码到目前为止是这样。但突然我变成独自一人,事情变得扑朔迷离。生平第一次,我非常需要弄清楚出了什么事。 当然,工作不等人,没时间让我自省,哪怕是寻找失踪的黑夜行者这么严肃的课题。不行,德克斯特还得工作,尤其是德博拉正把鞭子挥舞得噼啪作响。 好在都是常规工作。我和法政科的伙伴们花了一早上时间仔细搜查了哈尔潘的公寓,想找出确凿的犯罪证据。更好在证据比比皆是,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在他的衣橱背后,我们发现了一只溅了几滴血的袜子;沙发下面是一只白帆布鞋,上面也有血滴,浴室的塑料袋里有一条裤子,边缘有些烧焦了,上面有更多血迹,喷溅式的点状物,被高温烤得很硬。 找出来这么多证据大概是件好事,因为德克斯特今天不如往常那么聪明和状态好。我发现自己魂不守舍、忧心忡忡,不知道黑夜行者还会不会回来,会不会在下一秒出现在衣橱那儿,提着一只脏兮兮的溅了血的袜子。如果这会儿需要做有难度的调查工作,我都不知道是否还能保持我那曾经相当高的职业水准。 好在工作没什么难度。大把证据一股脑儿地涌现出来,到处都是,清晰确凿。这样的现场极其少见,他毕竟有好几天时间来收拾干净手脚。我在从事自己的业余兴趣时是很干净整洁的,可以片刻之间消除一切痕迹。哈尔潘则浪费了好几天工夫,连最起码的警惕性都没有。这简直近乎易如反掌。等我检查了他的车子,就把“近乎”二字也抹去了。前座扶手上清晰地印着一个沾着干涸血迹的大拇指指纹。 当然了,实验室的化验结果仍有可能证实那只不过是鸡血,哈尔潘只不过是在从事一个无害的业余爱好,比如杀鸡。不过我怀疑这种可能性。显而易见,哈尔潘对别人干下了一些不大好的事。 可是,那小嘀咕仍然叩击着我的神经,越来越响亮,那就是:这一切太容易了,容易得不对劲。但因为黑夜行者没有亲临指导,我只能是自己想想。毕竟让德博拉大失所望是件残忍的事,随着越来越多的证据汇拢起来,指向哈尔潘就是我们要抓的凶手,她已经兴高采烈得都快燃烧起来了。 德博拉拽着我去审问哈尔潘时,一路上哼着歌儿,这更让我紧张了。我们进入审讯室时,我看着她,我不记得上次她这么开心是什么时候,她甚至都忘了在脸上做一副永恒的不赞成的表情。这可真让人担心,这简直是违法犯法嘛,就好像95号州际公路的司机突然变得谨慎小心地驾驶。 “好了,杰瑞,”我们刚坐进哈尔潘对面的椅子,她就开心地说,“你想谈谈那两个女孩吗?” “没什么好谈的。”他说。他脸色惨白,几乎泛绿,但神情比我们当初把他弄进来的时候镇定了许多。“你们弄错了,”他说,“我什么也没做。” 德博拉微笑着看看我,摇了摇头。“他什么也没做。”她开心地说。 “有可能,”我说,“大概有人把血衣放到他的房间里,他那时正在看莱特曼①。” “是吗,杰瑞?”她问,“是别人把那些血衣放到你房间的?” 他看上去更绿了。“什么——血衣——你们说什么呢?” 她冲他微笑着:“杰瑞,我们找到了你的一条裤子,上面有血迹,和受害者的血型符合。我们发现了一只鞋和一只袜子,同样的结果。我们还在你的车里发现了一个沾血的指纹。你的指纹,她们的血。”德博拉朝椅背靠去,抱起双臂:“这些帮你想起来什么了吗,杰瑞?” 哈尔潘在德博拉说话的时候开始摇头,而且他一直在摇头,好像那让他很舒服,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在干什么。“不,”他说,“不,那简直都——不。” “不,杰瑞?”德博拉说,“不什么?” 他仍然摇着头。一滴汗被甩了下来落在桌子上,我听见他在费力地呼吸着。“拜托,”他说,“这简直是疯了。我什么也没做。为什么你们……这简直是卡夫卡,我什么也没做。” 德博拉转向我,挑起一只眉毛。“卡夫卡?”她说。 “他觉得他是一只蟑螂。”我告诉她。 “我只是个傻警察,杰瑞,”她说,“我不知道卡夫卡。但我知道证据确凿。而且你知道吗,杰瑞?我看见你的房间里到处都是证据。” “可我什么也没干。”他哀求道。 “好吧,”德博拉耸耸肩说,“那你说说看,那些东西是怎么到了你的房间的?” “威尔金干的。”他说。他看上去挺惊讶,好像对自己刚说的话吃了一惊。 “威尔金?”德博拉说着看了看我。 “你隔壁办公室的教授?”我说。 “是,没错,”哈尔潘说,突然来了精神,身子向前倾过来,“就是威尔金,只能是他。” “威尔金干的,”德博拉说,“他穿着你的衣服,杀了那两个女孩子,然后把衣服放回到你的房间。” “是,没错。” “他为什么那么干?” “我们两个人都在争终身教职,”他说,“只有一个人能得到。” 德博拉看着他,好像他刚刚在建议跳裸体舞。“终身教职。”她半晌才说,语气里有一丝疑惑。 “是的,”他自我保护地说,“对任何一个学者来说这都是最重要的。” “重要到要杀人?”我问。 他看着桌子上的某处。“就是威尔金。”他说。 德博拉看着他足有一分钟,好像一个姑姑在看着她喜欢的小侄子。他也看着她过了几秒钟,然后眨眨眼,又低下头看桌子,又转向我,然后又低下头看桌子。沉默继续着,他终于又抬头看向德博拉。“好吧,杰瑞,”她说,“如果你能说的就是这些,我想你可以给你的律师打电话了。” 他睁大眼睛看看她,但什么也没说出来,于是德博拉站起来朝门走去,我跟着她。 “拿下了,”她在走廊里说,“那个混蛋被我们捉住了,我们完胜。” 她说得这么兴高采烈,让我忍不住说:“如果真是他的话。” 她果不其然瞪了我一眼:“当然是他了,德克斯特。天哪,别怀疑自己,你干得很棒,我们总算有一次是手到擒来了。” “我希望如此。”我说。 她把脑袋歪到一边看着我,脸上还挂着得意的笑容。“怎么了你,德克斯特,”她说,“是因为婚礼发愁吗?” “才不是,”我说,“我这辈子还没这么心满意足过。我只不过是——”说到这里我犹豫了,因为我也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可我心里就是有着一种挥之不去又莫名其妙的不对劲儿。 “我懂,德克斯特。”她用一种温和的语气说道,却让我感觉更糟,“这案子看上去容易得不像真的,是吧?可你想想我们每天在别的案子上遭遇的麻烦,所以偶尔地我们也会落个容易些的,是不是?” “我不知道,”我说,“反正就是觉得不对劲。” 她从鼻子里哼哼了一下。“根据从这家伙身上查出的确凿无误的证据,根本没人在乎谁觉得怎么样,德克斯特,”她说,“你干吗不开心点,享受辛勤工作一天后的成果呢?” 我知道这建议很好,但我无法接受。尽管没有黑夜行者向我输送那熟悉的低声提示,我还是得说点什么。“他看上去真的不像在撒谎。”我说,但语气有些无力。 德博拉耸耸肩:“他是个疯子,这我没办法。就是他干的。” “但如果他的确有些精神不正常,怎么突然间就发作了呢?我是说,他三十多岁了,这是他第一次干坏事?说不通啊。” 她拍拍我的肩膀,又一次笑了起来:“说得好,德克斯特。你干吗不上网查查他的背景?我肯定咱们能找出来些什么。”她看看手表,“新闻发布会后你马上就开始查,好吗?来吧,别晚了。” 我只好老老实实跟着她,一边心下疑惑自己怎么就老愿意义务加班干活。 德博拉被赐予了出席记者招待会的光辉权力,一般马修斯局长不轻易给的。这是她第一次作为主管侦探负责一个大案来面对媒体,看样子她已经仔细研究过该如何在晚间新闻中举止应对。她收起笑容和其他表露情绪的表情,用标准的警察职业语言陈述事实。只有像我这么熟悉她的人,才能在她那板着的脸孔下看出她有多么百年不遇地欣喜若狂。 于是我站在房间尽头,看着我的妹妹发表着那些冠冕堂皇的陈词,那让她更确信她抓住了耸人听闻的大学杀人案疑凶。她一知道他是否有罪,她亲爱的媒体朋友们也便会同时知道。她显而易见很自豪、很高兴,我哪怕仅仅稍稍暗示一下对哈尔潘的判罪有些不公正都是罪过,尤其连我自己都并不知道理由何在,甚至究竟有没有理由。 她几乎肯定是对的——哈尔潘有罪,我则是愚蠢而乖戾,因为黑夜行者不见了而借故发火。是它的失踪让我坐立不安,而不是案件中的疑犯,那毕竟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几乎肯定是这样…… 又是那个几乎。我的生活迄今为止都清楚明白,可没有应付“几乎”的经验,它是那么不确定,那么烦人。没有坚定的不含糊的声音告诉我什么是什么,我才发现没有了黑夜行者我是多么无助,即便白天的工作也不再轻而易举。 我回到座位,坐在椅子上,靠着椅背闭目养神。有人吗?我试探地问。没人。只有一片空寂,在最初的疑虑性麻木消失之后,心里的缺口开始疼痛。工作能分散我的注意力,可一俟工作结束,没有什么其他的事情能让我从自艾自怜的情绪中摆脱出来。我一个人被孤零零地丢在充满像我一样的坏家伙的世界。至少,是像我以前那样的坏家伙。 黑夜行者去了哪儿呢,为什么它要去那儿?如果它是被什么东西吓跑的,那会是什么呢?什么能吓坏一个为黑暗而生,来到人间只是为了与刀锋共舞的东西呢? 这倒让我有了一个全新的坏念头:如果真有什么能把黑夜行者吓走,它会跟着黑夜行者,直到把黑夜行者撵得远远的吗?还是它仍然在跟着我?我是不是已经赤手空拳没有了任何保护,完全没法预先知道背后是不是有危险,直到它的口水滴到我的脖子上才发现? 人们总说新体验是件好事,可这回完全是场折磨。我越想越糊涂,也越难受。 好在,悲伤的良药是拼命工作,做些毫无意义的事。我转过身对着电脑开始工作。 几分钟后,杰拉尔德·哈尔潘博士的生平背景便展现在我面前。这个结果比单纯用谷歌搜索哈尔潘的名字所得到的复杂一些。比如,有加密的法院卷宗,花费我足足五分钟时间打开。可一旦进入,便发现工夫花得很是值得。我甚至在心里念叨起来,噢,噢,噢……由于我当时内心正一片孤寂,没人听见我的思想,所以我便大声说了出来,“噢,噢,噢。”我说道。 光是寄养家庭的记录便够有看头了——不是因为我觉得自己无父无母的童年和哈尔潘相仿。因为哈里、多利丝和德博拉,我有了丰裕的家庭和关爱的家人。哈尔潘则不是,他辗转于一个又一个寄养家庭,直到他最终进了锡拉丘兹大学。 不过更有看头的,是一个没有授权不得开启的绝密文件,那是一纸法院判决。我前前后后读了两遍,这下印象更深刻了。“噢,噢,噢,噢。”我说着,每一个字都从我空寂的小办公室墙上弹回来,让人有些不舒服。因为重大发现总是在和人分享时才更刺激,所以我伸手拿起电话,打给我妹妹。 仅仅几分钟之后,她冲进我的工作间,坐在一把折叠椅上。“你找出什么了?”她说。 “杰拉尔德·哈尔潘博士有一段不同寻常的过去。”我说,字斟字酌地,免得她从桌子后面一跃而起冲过来抱住我。 “我知道,”她说,“他干了什么?” “不在于他干了什么,”我说,“说起来,是生活对他干了什么。” “别贫了,”她说,“到底怎么了?” “从头说吧,他显然是个孤儿。” “好啦,德克斯特,说关键的。” 我举起一只手,示意她平静一点儿,但显然不怎么管用,她开始用手敲起桌子来。“我想给你描绘一幅精致的画面,妹妹。”我说。 “你画得快点儿。”她说。 “好吧。哈尔潘被人发现生活在公路旁的纸盒子里以后,进入了纽约上州的寄养系统。他们找到了他的父母,他们在不久之前双双死于暴力事件。看上去是罪有应得。” “这是他妈的什么意思?” “他们把他送给了恋童癖者们。”我说。 “天哪。”德博拉说道,她显然是被吓了一跳。即使在迈阿密,这也太过分了。 “哈尔潘自己一点都不记得这些细节。他在刺激之下失忆了,档案上是这么记载的。这也合理。失忆是对重复性重大刺激的反射性应对,”我说,“那的确有可能。” “好吧,我操。”德博拉说,我心里暗暗为她的优雅喝彩,“所以他屁都不记得了。你得承认这倒对头。那女孩想陷害他强奸,而他便担心起终身教职来,所以他紧张地杀了她,这些都是在他无意识的情况下干的。” “还有几件事,”我说,我得承认我对此时此刻的效果有点过分得意了,“得先从他父母的死说起。” “那又怎么了?”她说,明显没有了一丁点儿看戏的兴致。 “他们的头被砍了下来,”我说,“而且房子被烧了。” 德博拉坐直了身子。“我操。”她说。 “我也这么认为。” “妈的,这可太棒了,德克斯特,”她说,“我们抓定他了。” “嗯,”我说,“这看上去挺严丝合缝的。” “绝对的,”她说,“那么是他杀了他父母?” 我耸耸肩:“他们没能证明。如果能,哈尔潘已经被判刑了。这手法太暴力,没人相信是一个孩子干的。不过他们相当肯定他当时在场,至少目睹了事情经过。” 她死死地盯着我:“那又怎么样?你还是认为不是他干的?我是说,你的预感告诉你的?” 这种刺痛的感觉比我想象的猛烈,我不得不闭上了一会儿眼睛。那里仍然空无一物,除了黑暗和空虚。我那著名的预感是来自黑夜行者的低语。他缺席,我便乏善可陈。“我最近什么预感都没有,”我承认,“就是有什么让我觉得不对劲,只不过是——” 我睁开眼睛,看见德博拉正盯着我。今天头一次她的脸上浮现出开心以外的表情,有一刹那我以为她会问我在说什么,我是不是不舒服。如果她问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因为我还从来没跟她说过黑夜行者,而且泄露这么隐秘的事情让人非常不舒服。 “我不知道,”我虚弱地说,“就是看起来不对。” 德博拉温柔地笑着。她要是咆哮着让我滚一边去,我还好受一点,但她只是微笑着,伸出一只手来拍拍我的手。“德克斯特,”她轻轻地说,“证据已经足够了,背景又吻合,动机也成立。你承认你最近没有……预感。”她歪了歪头,脸上仍然带着微笑,让我更别扭了。“这个结论是公正的,兄弟。其他有什么让你心烦的,别牵连这事。是他干的,我们抓住了他,就是这样。”她在我俩中的一个哭出来之前松开了手,“但我有点担心你呢。” “我挺好的。”我说。听上去连自己都觉得假。 德博拉看了我半天,然后站起来。“好吧,”她说,“如果你需要就告诉我,我会在这里。”她转身走了。 这天剩下的时间我在愁云惨淡中过完了,下班后去了丽塔家,凄惨的感觉越发浓重。我晚饭吃得味同嚼蜡,连吃了什么都不知道,也没注意他们都说了什么。唯一能让我的听觉恢复的是黑夜行者跑回家的声音,但这声音没有响起。所以整个夜晚我都在惯性中滑翔,终于到了上床的时间,我仍然一无所获,空虚寂寞。 我惊奇地发现,睡眠不是人类自发自动的行为,就连对正在转化为半人类的我也是如此。曾经的我,黑夜之王德克斯特,曾一夜酣眠,无比放松,只要躺下,闭上眼,想着“一二三,睡香甜”,就能马上睡着。 但对新形势下的德克斯特来说,就没这么好命了。 我辗转反侧,我命令可怜巴巴的自己赶紧入睡,不许再哆嗦,却完全没用。我睡不着。我只是躺在那儿,双眼大睁着,想不明白这一切。 黑夜是那么漫长,长得好像我那可怕的自我追问。难道是我一直在误导自己?如果我不再是潇洒刀客德克斯特和他的绝妙搭档黑夜行者的联合体怎么办?如果我只是个傀儡司机,栖身于一座豪宅的某个小侧室,随时听命于主人的调遣;如果我的使命不再被需要,主人走了,那我又会是什么呢?如果我不再是我,那么我是谁呢? 这思考没法让人高兴,我高兴不起来。也没法睡得着。我在床上像烙饼烙得没完没了,却就是不觉得累。我索性成心翻来覆去地折腾,却还是不累。不过到了差不多凌晨三点四十的时候,我大概是终于把自己弄累了,于是陷入了很不踏实的浅睡。 煎肉的声音和气味把我唤醒。我看一眼钟,8:32,比平常都晚。但这是个星期六早上,丽塔由得我睡懒觉。这会儿她用一顿丰盛的早餐庆祝我回归清醒,真棒。 早餐的确让我振作了一些。当你吃着一顿好饭的时候,很难保持极度沮丧和人生虚无的感觉,所以我吃着美味的煎蛋饼,便不再那么难受了。 科迪和阿斯特当然很清楚时间——周六早上是他们可以肆意看电视的日子,他们抓紧时机猛看那些致幻剂发明之前没有的卡通片。我蹒跚地从他们身边经过去厨房时,他们都没怎么注意到我。当我吃完早餐喝完咖啡,并决定给生命再多一天来振作起来时,他们正聚精会神地看着一堆会说话的厨具卡通形象。 “好点儿了吗?”我放下咖啡杯时,丽塔问我。 “煎蛋饼太好吃了,”我说,“谢谢。” 她笑着从椅子上起身在我脸颊上轻轻啄了一下,然后把杯盘收拾到洗碗机里开始清洗。“你记得答应过科迪和阿斯特今早带他们出去。”她透过轰轰的水声冲我说道。 “我说了吗?” “德克斯特,你知道我今早得去试装。我的新娘礼服。我几个星期前告诉你过,你说没事,你可以带孩子们。我去苏珊店里试装,然后我真得去趟花店看看花束准备的情况。文斯还说过能帮忙呢,他好像说他有个朋友?” “我没听说,”我回答,然后想起了曼尼·波尔克,“不麻烦文斯了。” “我跟他说‘不用了,谢谢’,这样行吧?” “行,”我说,“我们只有一栋房子能卖钱付那些账单。” “我不想伤害文斯的感情,我也相信他的朋友肯定特别棒,但我从来都去汉斯的花店,如果我的婚礼用花去了别的店,他会伤心死的。” “好吧,”我说,“我带孩子们出去。” 我本打算好好花点时间整理我自己的乱摊子,想想黑夜行者的事情。既然不成,就稍微放松休息一下也不错,甚至能补上昨晚牺牲的睡眠也不错,那是我神圣不可侵犯的权利。 毕竟是周六。许多著名宗教和工会都大力鼓吹周六是放松和自我成长的日子,从忙碌中解脱出来,享受劳作之后的休息和娱乐。但今天德克斯特是个初学的住家好男人,这改变了一切。丽塔像个留着金发刘海的龙卷风那样团团转着忙她的婚礼安排,接管科迪和阿斯特便责无旁贷地落在了我的肩上,我得带他们离开喧哗吵闹,去到一个社会公认的适合大人和孩子共处的场所。 我仔细考虑了几个方案,选择了迈阿密科学天文博物馆。那儿会充满了别的家庭,能够强化我的伪装,同样也能强化他们的。既然他们已经决定踏上黑暗的征程,就得赶紧学会一点:越是不正常,就越是要装得正常。 和慈爱老爹德克斯特一起去博物馆,让我们一行三人都看上去再正常不过。尤其对孩子们来说,不管他们实际上有多不情愿。 我开上车,拉着我们三个北上驶向全美一号公路,走前答应丽塔我们会平安回家吃晚饭。我开车经过椰树林道,在瑞肯贝克辅道前面拐进博物馆的停车场。但我们没有斯斯文文地走进博物馆,科迪下车后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阿斯特看了他一会儿,转过来冲着我。“我们为什么要进去?”她问。 “这是种教育。”我告诉她。 “烦人。”她说。科迪点点头。 “我们得花时间相处,这很重要。”我说。 “在博物馆?”阿斯特问,“也太惨了。” “这词儿不错,”我说,“你从哪儿学的?” “我们不想进去,”她说,“我们想干点别的。” “你们来过这个博物馆吗?” “没——”她说,把一个字拖出三个音节,跟别的十岁小姑娘一样。 “那好,里面的内容会让你惊讶的,”我说,“你可能会学到些什么。” “那可不是我们想学的,”她说,“可不是在博物馆。” “你觉得你们想学什么?”我说,我听上去是个多么耐心的大人啊,连我自己都被感动了。 阿斯特做了个鬼脸。“你知道的,”她说,“你说过要给我们看些东西。” “你怎么知道我不会呢?”我说。 她不相信地看看我,又转向科迪。不管他们互相说了什么,都是无须语言的。然后她转向我,神情严肃并非常自信地说:“就不要。” “你们对我要给你们看的东西了解多少?” “德克斯特,”她说,“我们干吗要让你教我们别的东西?” “因为你们对别的东西一点儿都不懂,可我懂。” “多新鲜啊。” “教你们,就从那个博物馆开始,”我拉下脸说,“跟着我学吧。”我看了他们一会儿,眼看他们有些拿不定主意了,然后我带头转身朝博物馆走去。也许我因为缺觉而有些火大,不大肯定他们会跟着我,但我必须马上定下规矩。他们必须听我的,就跟我许久以前明白的那样,我必须听哈里的,按他的方式去做。 第十五章 青春叛逆期 十四岁是个难挨的年龄,即便是对我这样的假人来说。这一年生物学从其他科目中脱颖而出,即便我们文中的主人公和他那些列昂初中部的同班同学们相比,对临床生物学更感兴趣,但依然也逃不过青春期的魔爪。 青春期性发育的作用无远弗届,连小魔鬼也不放过,其中一个表现就是,我认为人一过了二十岁就落伍了。由于哈里当时已经超过二十岁很多年,我便进入了一段不长的反叛期,抗拒他对我的不合情理的控制,不让我顺应自己的天性把我那些同学们撕成碎块。 哈里制订下一套严密的规定,把我管得服服帖帖,用他的话说,就是要把事情或人,做得干净利落、有条不紊。不过对于稚嫩的正在试飞的黑夜行者来说,跌跌撞撞地学习、一次次的错误,还有渴望自由、渴望随心所欲地捕杀的欲望,没有一样是有条不紊的。 哈里能教会我许多技巧,让我成为一个安稳低调的我,成为一个黑暗的复仇者,而不是野性十足、光彩夺目的魔鬼。他教给我怎么像常人一样行动,学会谨慎和小心,学会打扫现场。他以一个资深警察的身份懂得这一切。我明白他的苦心,即便是在当时,但这些看上去实在太枯燥和烦琐了。 而且,毕竟哈里不会什么都懂。比如说,他不懂史蒂夫·冈萨雷斯,那个刚刚褪了毛的小公鸡,后者引起了我的兴趣。 史蒂夫的个子比我高,年龄也大上一两岁,上唇已经长出了一些他称之为胡子的软毛。他上体育课时和我同班,随时随地都在找碴儿欺负我,他好像把这当成了上帝赋予他的神圣使命。如果真是这样,上帝会很高兴地看到史蒂夫付出的努力将要获得成效。 这还是在德克斯特变成冷血杀手之前很久的事情,有一种愤怒和痛恨的感觉在慢慢积聚。这似乎让史蒂夫更开心了,他变本加厉、花样翻新地欺负着年轻而沉默的德克斯特。我们俩都明白,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幸好,事情没有按照史蒂夫希望的样子发展。 于是,某天下午,一个勤快而倒霉的清洁员在庞斯·雷昂中学的生物实验室撞见德克斯特和史蒂夫正在把他们的私人恩怨做个了断。不是常见的中学生互相辱骂、挥拳头,我估计史蒂夫也是这么以为的,但他没料到会遭遇年轻的黑夜行者。清洁员看见史蒂夫被胶带绑在桌子上,嘴被一段灰色密封胶带封住,德克斯特站在他的头前,拿着解剖刀,正在回忆在生物课解剖青蛙时学到的知识。 哈里开着警车穿着警服来接我。他听着大发雷霆的副校长描述完情形,宣读完校规,要求家长发表意见。哈里一直看着副校长,直到对方终于止住话头,沉默下来。他为了加强效果又看了对方一阵儿,才慢慢把他冷静的蓝眼睛转过来看我。 “德克斯特,他说的那些事是你干的?”他问我。 在那种目光的逼视下不可能躲闪或撒谎。“是。”我说。哈里点点头。 “您瞧见了吧?”副校长说。他正要再说些什么,哈里转头过去看着他,他又不吱声了。 哈里又转回来看我。“为什么?”他说。 “他欺负我,”这听起来有些无力,即便是对我,所以我补充道,“他经常欺负我,总是。” “于是你就用胶带把他贴在桌子上。”他不动声色地说。 “啊,嗯。” “然后你拿起了解剖刀。” “我想让他别再欺负我。”我说。 “为什么你不告诉别人?”哈里问我。 我耸耸肩,这个动作是我当时最常用的身体语言。 “你干吗不告诉我?”他问。 “我自己能解决。”我说。 “看上去你解决得不太好。”他说。 我想不出来说什么,只有低头看自己的脚。但这显然对谈话没什么帮助,于是我又抬起了头。哈里仍然看着我,眼睛一眨也不眨。他看上去并不是在生气,我也不是真有多么怕他,可那让气氛变得更别扭了。 “对不起。”我最后说。我也不太确信我是真心的,尤其是对那件事,我对自己做的事很难感到抱歉。但以当时的情形,道歉是个得体的表示,除此之外我也想不出别的话好说,我那年轻的大脑正充斥着一锅咕嘟冒泡文火慢炖的和燕麦粥一样黏稠的荷尔蒙。尽管我知道哈里才不会相信我道歉的诚意,但他却仍然点点头。 “走吧。”他说。 “等等,”副校长说,“事情还没谈完呢。” “你的意思是说,由于校方监管不力听任大同学欺负弱小,而把我的孩子逼到这分上的事情?另外那个孩子被管教过吗?” “关键不在这里。”副校长试着说。 “要么谈谈你把解剖刀和其他危险器材随意放置,教室不上锁也无人监管,学生轻易就可以获取那些危险器材的事情?” “可是,警官……” “我告诉你,”哈里说,“我可以不追究你在这件事上的极端失职,如果你保证改进的话。” “可这孩子……”他还想说。 “我来对付这孩子,”哈里说,“你来对付改进管理措施,那样我就不必给校董会打电话。” 事情到此便成了终局。跟哈里作对,下场毫无悬念,无论凶杀疑犯,还是扶轮社①主席,或犯了错误的年轻魔鬼。副校长把嘴张了合、合了张好几次,但说不出一句话,只咕哝了几下,清了清嗓子。哈里看了他一会儿,然后转向我。“走吧。”他又说。 哈里向警车走去的途中一语不发,不是那种默契亲密的沉默。车子没有绕过学校,经过格拉纳达和哈迪快餐店驶向我们的家,而是朝北开上迪西高速公路。他仍然不说话。他打方向盘转弯时我看着他,他继续一声不吭,脸上的表情不像是想说话。他直直地看着前方,开着车,开得很快,但没快得必须开警笛。 哈里在第17街左转,有一刹那我还异想天开地以为他会带我去大橘碗体育场。但我们开过了体育场入口仍然继续前行,经过迈阿密河,右转上了北河大道,这下我知道是去哪里了,可我不知道为什么。哈里仍然沉默着,也不看我。这是一个阴沉的下午,乌云开始聚集在地平线上,我感到一种压迫感在悄然逼近。 哈里把警车停好,终于开口了。“来吧,”他说,“进来。”我看看他,他已经下了车,于是我也下来,并老老实实地跟着他进了拘留所。 哈里在这儿是个名人,他在哪儿都是个公认的好警察。从登记处到走廊尽头的号子,一路上不断有人叫着“哈里”或者“嗨,警官”,我亦步亦趋地跟着他,不妙的感觉越来越强。哈里干吗带我来监狱呢?为什么不骂我一顿,告诉我他有多失望,或是想出点别的严厉但公正的法子惩罚我呢? 他什么也没做,什么也不说,这让我毫无头绪。我只有跟着他走。终于,我们在有警察把守的一个房间前停下来。哈里跟守卫到一边说了点什么;那守卫看看我,点点头,然后让我们去到最里边的一个单间。“就是这儿了,”守卫说,“祝你们愉快。”他朝房间里的人点点头,又瞥了我一眼,便走开了,只留下哈里和我继续我们那让人不舒服的沉默。 哈里一点也没有先打破沉默的意思。他转头看着牢房,里面那个面孔苍白的物体动了动,站了起来,来到铁栅栏前。“噢,是哈里警官啊!”那人愉快地说,“你好啊,哈里?你路过来看我真让我高兴。” “嗨,卡尔。”哈里说,终于他转向我,“这是卡尔,德克斯特。” “多精神的小伙子啊,德克斯特,”卡尔说,“见到你很高兴。” 卡尔的目光明亮而空洞,但我透过它们好像看到了一个巨大的黑影,我心里猛地一抽,想从那藏在铁栅栏后面巨大而凶猛的东西前逃走。他本人并不壮硕,样子也不凶恶,他看上去甚至和蔼可亲,金发梳理得很整齐,个子中等,但他身上有种气质让我非常不安。 “他们是昨天把卡尔带来的,”哈里说,“他杀了十一个人。” “嗯,好了,”卡尔谦虚地说,“差不多。” 监狱外边,闪电正撕破天空,雨下了起来。我满怀兴趣地看着卡尔,现在我知道是什么让我的黑夜行者不安了。我们是刚刚起航,而这家伙已经到了彼岸并又折返。十一个啊,差不多。我第一次体会到我的庞斯中学同学们面对全美橄榄球联赛四分卫球员时是什么心情。 “卡尔很享受杀人,”哈里直截了当地说,“对吧,卡尔?” “它让我生活充实。”卡尔快活地说。 “直到被我们逮住。”哈里生硬地说。 “啊,好吧,是这么说。不过,”他耸耸肩,冲哈里特假地笑了一下,“不然才好玩呢。” “你粗心了。”哈里说。 “是啊,”卡尔说,“我怎么知道警察这么仔细?” “你怎么干的?”我脱口而出。 “这不难。”卡尔说。 “不是,我是说,嗯,具体怎么干?” 卡尔探究地看着我,我好像听见他眼中闪过的黑影在咕噜咕噜地发出声音。有一阵子我们的目光接触并互相凝视,整个世界充满了两个捕猎者在一具无助弱小的猎物旁会面时发出的黑暗声响。“好吧,好吧,”卡尔最后说,“这是真的吗?”我开始退缩,他转向哈里:“也就是说,拿我当活教具,是吧,警官?把你的孩子吓到正确而狭窄的路上去做个好人?” 哈里看着他,什么都没表露,什么都没说。 “好吧,我得告诉你这条路有去无回,可怜的亲爱的哈里。当你走上这条路,你就一辈子到死别想回头,甚至比死还久远,你或我或这个可爱的孩子都无能为力。” “除了有一点。”哈里说。 “是吗?”卡尔说,这会儿好似有一阵乌云升起,在他身边缭绕,他露齿微笑时遮住了他的牙齿,又朝着哈里和我弥漫过来。“那是什么呢?祷告?” “别被逮住。”哈里说。 有一刹那,乌云凝固,然后慢慢退却直至消散。“噢,天哪,”卡尔说,“我真想自己还记得怎么大笑。”他慢慢地摇着头:“你是当真的,是吧?噢,天哪。你是个多棒的老爸呀,哈里警官。”说完他朝我们展颜一笑,看上去几乎完全是真的。 哈里这时转过头,用冰冷的蓝眼睛看着我。 “他被逮住了,”哈里说。“因为他不懂自己的门道。这下他得坐上电椅,因为他也不懂警察的门道。因为,”哈里说道,声音平稳,眼睛一眨不眨,“他没受过训练。” 我看着卡尔,他正透过粗铁栏用他那贼亮无比而又死寂空洞的眼睛看着我们。逮住。我又看看哈里。“我懂了。”我说。 我的确懂了。 我的青春叛逆期就此画上了句号。 很多年后,很多充斥着切割乐趣而又逍遥法外的光辉岁月之后的此刻,我完全明了哈里带我去见卡尔是多么高妙的一招。我从来不期待能跟他媲美——毕竟,哈里做事是出于感情,而我没有感情,但我可以学他的样子,把科迪和阿斯特也按规矩养育成人。我也会赌一下,就像哈里那样。 他们跟上来了吗? 第十六章 博物馆里的教育 他们跟上来了。 博物馆挤满寻求知识或洗手间的人民群众。大多数观众在两到十岁之间,基本上每个孩子都有一个大人陪同。他们好像一大群色彩鲜艳的鹦鹉在展品间游来荡去,并发出喧闹的声响。起码有三种语言在被使用着,但听上去都一样。儿童的语言不分国界。 科迪和阿斯特看起来有点被拥挤的情形吓着了,紧紧地跟随着我。这和他们平时天不怕地不怕的探险精神形成了鲜明对比,让人很满意。我赶紧抓紧这个时机,把他们引到比拉鱼①的展柜前。 “它们看上去怎么样?”我问他俩。 “真难看。”科迪柔声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比拉鱼那一嘴大牙。 “这就是比拉鱼。”阿斯特说,“它们能吃掉一整只牛。” “你游泳的时候要是看见比拉鱼,你该怎么做?”我问他们。 “杀死它们。”科迪说。 “杀不过来,”阿斯特说,“你得逃跑,别靠近它们。” “所以每当你们看见这些难看的鱼,你们要么想杀死它们,要么想逃走,是吗?”我说。他们俩点点头。“如果这些鱼和人一样聪明,会怎么做呢?” “化妆。”阿斯特格格笑着说。 “对了。”我说,就连科迪也笑了,“你们推荐什么样的伪装呢?假发还是胡子?” “德克斯特,”阿斯特说,“它们是鱼,鱼才不长胡子呢。” “噢,”我说,“所以它们还是想看上去像鱼?” “当然了。”她说,好像我是个白痴。 “像什么样的鱼?”我说,“大鱼吗?像鲨鱼?” “普通的。”科迪说。他姐姐看看他,然后点点头。 “不管什么,只要是在那个地方有很多很多数目的鱼,”她说,“装成普通的鱼,不会把它们要吃的鱼吓走。” “啊哈。”我说。 他俩沉默地看着鱼过了一会儿。科迪先明白了过来,他皱起眉看着我。我鼓励地冲他微笑。他低声向阿斯特耳语了几句,阿斯特看上去吃了一惊。她张开嘴想说什么,又什么都没说出来。 “噢。”她说。 “是啊,”我说,“噢。” 她看看科迪,科迪正重新观察着比拉鱼,也转过头看他姐姐。他们又是那样什么都没说,却一切尽在不言中。我听之任之,直到他们再次抬起头看我。“我们能从比拉鱼身上学到什么呢?”我说。 “别看上去那么凶。”科迪说。 “要看上去很普通,”阿斯特勉强地说,“但是德克斯特,鱼不是人呀。” “说得太对了,”我说,“因为人能认出看上去危险的东西,所以能够存活。鱼则会被捉住,我们可不想。”他们严肃地看着我,然后又去看鱼。“那么我们今天还学到别的什么吗?”过了一会儿,我问道。 “别被捉住。”阿斯特说。 我叹口气。这才是开始呢,还有大把工作要做。“来吧,”我说,“我们来看看别的展品。” 我对这博物馆不是很熟悉,大概是因为迄今为止我都没机会拖着小孩来参观,所以我纯粹靠即兴发挥找些能让他们思考和学到正当本领的展品来看。我得承认,比拉鱼完全是撞大运,它们撞入眼帘,然后我的大脑产出正确的教学理念。找到下一个教具就没那么容易了。我们在吵闹拥挤得可怕的孩子和他们好不到哪儿去的父母们中艰难跋涉了半小时,最后来到狮子展区。 又一次,科迪和阿斯特被那名副其实的凶恶家伙吸引住了,他俩在展品前驻足凝神。当然这是一只狮子标本,但他们还是仔细地看着。这头公狮子威风凛凛地站在一只羚羊的尸体旁边,嘴巴大张,利齿发着寒光。它身边是两头母狮子和一头幼狮。展品旁边是长达两页的文字说明,在第二页中间靠下我找到了所需要的素材。 “好啦,”我高兴地说,“我们是不是很高兴我们不是狮子?” “是。”科迪说。 “看这里,”我说,“当公狮子占领了一个狮子群……” “那叫取得王位,德克斯特,”阿斯特说道,“动画片《狮子王》里有的。” “好吧,”我说,“当一个新的狮子王取得王位,他把所有的小狮子都杀了。” “太可怕了。”阿斯特说。 我冲她笑笑,露出我的尖牙。“不,这其实非常自然,”我说,“是为保护它自己,也为了确保只有它自己的后代才能延续王位。许多捕猎者都会这样。” “那和我们有什么关系?”阿斯特说,“你和妈妈结婚后不会杀了我们,是吧?” “当然不会,”我说,“你们现在已经是我的小狮子了。” “那然后呢?”她说。 我张开嘴打算向他们解释,突然觉得出不来气。我的嘴巴张着,但我说不出话来,因为我的大脑正在飞速旋转,那个念头是那么牵强,我都不必去想它有多荒诞。许多捕猎者都这样,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来保护它自己。我刚刚这样说过。 不管是什么让我成为捕猎者,黑夜行者就是我灵魂的归宿。可现在黑夜行者被别的什么给吓跑了。是不是说,就是—— 就是什么?一个新的黑夜行者之王在威胁我的黑夜行者?我这辈子遇见过很多人身后都拖着和我相似的影子,但除了我们彼此能够认出和发出一两下无声的咆哮之外,没有什么异常。这太荒唐了,黑夜行者不可能有爸爸。 有吗? “德克斯特?”阿斯特说,“你吓着我们了。” 我承认我把自己也吓着了。想到黑夜行者可能正被爸爸跟踪,后者想置之于死地,这想法太可怕了。但说到这儿,那么到底黑夜行者是从哪儿来的呢?我相当肯定那不是一个精神病患者的意识碎片。我没有精神分裂——我和黑夜行者都很确信这一点。它如今销声匿迹的事实证明它有着自己独立的存在。 这也就是说,黑夜行者是从某个地方来的,它在我之前就存在。它有源头,你可以把那称之为它的父母或别的什么也行。 “德克斯特。”阿斯特说。我才意识到我仍然呆立在他们面前,仍然是那副嘴巴大张的傻相,跟个书呆子似的。 “噢,”我说,“我只是在思考。” “很疼是吧?”她说。 我闭上嘴看看她。她正冲着我,脸上是一副十岁孩子认为大人都很蠢的神情。这回我同意她的看法。我总是把黑夜行者的存在当成与生俱来,从来没想过它从哪儿来,怎么来。我一向都在自鸣得意又愚蠢透顶地满足于和它共存共荣,得意于我是我而不是别的什么空虚的家伙。现在呢,刚学到了一点关于自我认知的知识,我就被打蒙了。为什么我非得挑这会儿获得新知呢,当着两个心明眼亮的小孩?我得另外花些时间和心思来琢磨这件事,但此刻天时地利都不占。 “对不起,”我说,“我们去看天文馆部分吧。” “可你还没告诉我们为什么狮子重要呢。”她说。 的确,我都不记得为什么狮子重要了。还没来得及承认,这时我的手机响起,挽救了我的形象。“稍等。”我边说边把手机从皮套里抽出来。我看看显示是德博拉。毕竟,家人重要,我接听了电话。 “他们找到头了。”她说。 我一时没明白她在说什么,但德博拉已经在我耳边性急地哼哼上了,我必须得表示一下。“头?大学凶杀案的尸体的头?”我说。 德博拉发出怒火万丈的咝咝声:“天哪,德克斯特,这城里可没多少失踪的人头。” “嗯,市政府。”我说。 “德克斯特,你给我滚过来,我需要你。” “可是,德博拉,现在是星期六,我正在……” “现在。”她说完就挂了。 我看看科迪和阿斯特,非常为难。一方面,如果我带他们回家,得起码花上一个小时我才能赶到德博拉那儿,而且我和孩子们也失去了宝贵的周六相处时间;但另一方面,即便是我也懂得带孩子们去凶杀现场实在是有点太古怪了。 但也可以看做是种教育。他们需要见识一下当有尸体出现时,警察都是如何仔细工作的,这是个不可多得的宝贵机会。另外,考虑到我那亲爱的妹子雷厉风行的作风,我决定还是马上全体钻进汽车奔赴现场的好。他们的人生第一次侦查就要开始了。 “好吧,”我把手机塞回皮套,对他们说,“我们现在要走了。” “去哪儿?”科迪说。 “去给我妹妹帮忙,”我说,“你们记住我们今天学到的了吗?” “是的,但这只是个博物馆,”阿斯特说,“可不是我们想学的。” “是啊,的确。”我说,“你们得信我,听我的话,不然我就不教你们了。”我俯下身好能够看清楚他俩的眼睛。“一丁点儿都不教。”我说。 阿斯特皱起眉头。“德克斯特——”她说。 “我说到做到。必须按我的方式做。” 她和科迪又互相看了看。过了一会儿,他点点头,于是她转回头对着我。“好吧,”她说道,“我们保证。” “我们会等。”科迪说。 “我们懂,”阿斯特说,“那我们什么时候开始学很酷的东西?” “我说可以的时候。”我说,“好吧,现在我们就走。” 她马上换回坏脾气的十岁孩子的表情:“我们到底要去哪儿?” “我得去工作,”我说,“所以我得带你们一起去。” “看尸体?”她满怀希望地问。 我摇摇头。“只是人头。”我说。 她看看科迪,然后摇着头说:“妈妈会不高兴的。” “你们要是愿意可以在车里等着。”我说。 “走吧。”科迪说,他今天最长的发言。 于是,我们走了。 第十七章 诡异的头颅 德博拉正等在位于在椰树林私家小区的一栋价值两百万美元的豪宅门前。这条街从一进门口的警卫小屋到这栋房子前都被警察封了。一群愤愤不平的邻居聚拢了来,站在他们精心修葺过的草坪和便道附近,怒视警察局来的这些贫民阶层的代表侵入了他们的世外桃源。德博拉正在街上指挥摄影师拍什么和从哪个角度拍。我赶紧过去加入她,身后尾随着科迪和阿斯特。 “那他妈的是什么?”德博拉质问我,目光从孩子们移到我身上。 “他们被称做孩子,”我告诉她,“往往是婚姻的副产品,所以你不大熟悉他们。” “你带他们来这儿是他妈的疯了吗?”她脱口而出。 “你不应该说那个词,”阿斯特气哼哼地告诉德博拉,“说了就欠我五毛钱。” 德博拉张开嘴,脸涨得通红,然后又把嘴闭上了。“你得把他们带走,”她最后说,“他们不该看这些。” “我们想看。”阿斯特说。 “嘘,”我对他们说,“你们两个安静点。” “天哪,德克斯特。”德博拉说。 “你让我马上来的,”我说,“我这不是来了。” “我可没法给两个孩子当保姆。”德博拉说。 “你不用,”我说,“他们没事的。” 德博拉看了看他们俩;他们俩看着她。大家的眼睛都一眨不眨,有一刹那我以为我妹妹会把她自己的下嘴唇咬下来。然后她甩甩头。“随便吧,”她说,“我没工夫吵架。你们俩去那边等着。”她指着自己停在街道对面的警车,然后抓住我的胳膊,拽着我朝房门走去,那里一切工作正在进行。“看。”她说,指着房子前面说。 在电话里德博拉告诉我说他们找到了人头,但事实是,人头很难不被发现。在房子前面是一条不长的车道,蜿蜒着穿过一对珊瑚石砌成的门柱,伸向一个中央有着喷泉的小院子。在两个门柱的顶端各是一盏华丽的灯。在门柱之间的车道地面上用粉笔写着什么,看上去是字母“MLK”,还有一段奇怪的文字,我认不出是什么。在读者被弄糊涂之前,我要说的是,在每个门柱上面,是—— 啊。尽管我得说那情景不乏原始张力和显而易见的戏剧感染力,可还是过于粗野残忍了。两只头颅被仔细清洗过了,但眼皮没了,嘴巴也被高温弄成了诡异的微笑状,实在不大好看。当然在场没有人问我的观感,但我还是觉得不应该搞成这样一片狼藉。很不整洁,缺乏真正娴熟的技巧。而且让人头在光天化日之下这样摆着,纯粹是为了炫耀,这表现了一种不精致的做事手法。还是没品位。我愿意承认我的方式不是唯一的方式。在美学评论方面,我总是等着黑夜行者在我耳畔低声发表意见,但是果不其然,一片寂静。 没有低语,没有翅膀拍动的声音,没有唧唧的叫声。我的指南针不见了,把我一个人扔在这种不安的境地下,我只有握住自己的手。 当然,我不是绝对的孤身一人。德博拉在我旁边,我意识到在我痛悼自己那失踪的伴侣时,她正在跟我说话。 “他们这家人今早去参加葬礼,”她说,“回来后就看见这些。” “谁是他们?”我问,冲房子示意一下。 德博拉用胳膊肘捅了我一下。疼死了。“这家人,你个笨蛋,叫奥特加。我刚才都说什么来着?” “这些都发生在大白天?”不知怎么的,这事有些让人不安起来。 “大多数邻居也都去葬礼了,”她说。“但我们还在查找看有谁看见什么没有。”她耸耸肩,“我们也许运气好,说不定。” 我说不好,但就是觉得这事给我们带不来运气。“我猜这个局面给哈尔潘的定罪带来了一些不确定因素。”我说。 “这当然他妈的不会了,”她说,“那混蛋有罪。” “啊,”我说,“所以你是说另外有人发现了头颅,然后,啊。” “他大爷的,我不知道。”她说,“肯定有人跟他合作。” 我只是摇摇头。这根本说不通,我们俩其实都知道这一点。一个有本事想出并干出这么精心策划的两桩祭祀性杀人案的人,几乎肯定会独立操作这一切。这种行为太个性化,每一个步骤背后都有其独一无二的个人目的。如果谁以为哪两个人能有如此一致的想法,那简直是胡扯。头颅被摆放和展现的仪式感,以及尸体的处理方式,两样联系起来构成了一个完整的祭祀。 “很不对头。”我说。 “好吧,那么,是什么不对头?” 我看看头颅,它们被仔细地搁在灯顶。显然它们连同尸体一起被火烧焦,没有血迹可循。颈部的切口非常整齐。除此以外,我什么也没发现。可是德博拉还在那儿眼巴巴地看着我。这可让人着实为难,我享有能洞察无言的神秘中心的声誉,可是我所仰赖的内心导师此刻已经踪影皆无。我觉得自己像个只会雕虫小技的演员,突然被召来撑起整场演出。 “两个头都在这儿,”我说,因为显然我必须得说点什么,“为什么不在另一个女孩儿家里,有男朋友那个?” “她家住在马萨诸塞,”德博拉说,“这家更方便。” “你查过他吗?” “谁?” “那女孩的男友,”我缓慢而审慎地说,“脖子上有文身那家伙。” “老天爷,德克斯特,我们当然查过他。我们查过了这两个可怜姑娘的短暂一生里曾进入她们周围半英里范围的所有人,而你,”她深吸一口气,但好似仍不能浇灭她胸中的怒火,“听好了,我可不需要警察基本常识方面的帮助,好吗?我只需要你本该知道的那些神经病玩意儿。” 真不错,我被定位成了神经病玩意儿之王,只是不知道没有了我那黑色王冠的指引,这称号还能跟我多久。但在其位谋其政,我还是得硬着头皮表达一些深刻的观点,于是我小小地刺出一剑。 “好吧,”我说,“那么,从一个神经病的角度看,不会是两个不同的人在干同一件案子。所以要么哈尔潘杀了她们之后,另一个人找到头颅,并琢磨着,这是他妈的咋回事儿啊,我得把它们挂起来;要么,就是我们抓错了人。” “我操。”她说。 “哪段?” “两段,该死!”她说,“两种选择都不怎么样!” “噢,妈的。”我说,这下把我们俩都惊着了。因为我烦德博拉,也很烦我自己,更烦这整桩烧焦无头案,我做出了我唯一能做的合情合理合逻辑的举动。我抬脚踢飞了一个椰子。 好多了。这下我的脚也疼起来了。 “我正在查戈德曼的背景,”她突然说,边说边朝房子点点头,“目前知道的,他是个牙医。在戴维有个办公楼。但这事,觉得像个吸毒的糙老爷们儿干的。这也不大对头。该死,德克斯特,”她说,“给我点启发。” 我惊讶地看着德博拉,她怎么把球又踢回来了。而我一点头绪都没有,除了诚心诚意地巴望戈德曼被查出是个毒品大王假扮的牙医。“我大脑一片空白。”我说,这是个悲痛而又千真万确的事实。 “啊,妈的。”她说,目光越过我望向聚拢的人群。第一辆新闻车已经来了,车子还没停稳,记者就跳了出来,催促他的摄影助手扑过去摄像。“该死的。”德博拉说,赶紧跑过去跟他们周旋。 “那人真可怕,德克斯特。”一个细小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我赶紧转过身来。科迪和阿斯特又一次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我背后。他们站在一起,科迪转头看着远处犯罪现场边界胶带旁聚拢的一小群人。 “哪个人可怕?”我说。阿斯特说:“在那儿,穿橙黄色衬衫的。别让我指,他看着我们呢。” 我望向人群找橙色衬衫,但只依稀看到一个影子,在胡同尽头,好像在钻进汽车。那是一辆小小的蓝色汽车,不是白色“亚洲龙”,但当车子驶向主路时,有什么东西从后视镜一晃而过,让我觉得眼熟。尽管很难肯定,我仍相当确信那是迈阿密大学员工停车证。 我转身对着阿斯特。“好了,他走了。”我说,“为什么你说他吓人?” “他这么说的。”阿斯特说道,指着科迪,科迪点点头。 “他吓人,”科迪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他有一个大影子。” “抱歉,他吓着你了,”我说,“但他现在走了。” 科迪点点头:“我们能看头吗?” 孩子们多有意思,不是吗?科迪刚被别人的什么虚无缥缈的影子给吓坏了,可这会儿又急着凑上去看一个确凿无误的凶残而恐怖的尸体器官。我还从没见他这么急切过。如果他只是偷看一眼,我不会说他,但我不觉得自己应该让他大摇大摆地去看。再说,我也没想好该怎么向他们解释这一切。我听说土耳其语有着超出我想象之外的微妙,但英语显然不具备让我做出得体回答的能力。 好在德博拉回来得正是时候,她嘴里唠叨着什么。“我再也不说局长的坏话了。”这听上去不大可信,但我又不能说出来,“只要他把这些吸血鬼似的记者们都接收了。” “也许只是因为你不能跟人打成一片。”我说。 “那些混蛋不是人,”她说,“他们只在乎在头颅前面顶着他们的破发型照些破相片,然后他们好把录像带送回电视台。什么动物会喜欢看这些?” 事实上我知道答案,因为我此刻正监管着观众中的两个,而且,老实说,我自己也得算一个。但看上去我得避而不谈这个话题,集中注意力在眼下的事情上。所以我仔细想想到底是什么让科迪觉得那人可怕,还有那人很可能有迈阿密大学停车证的事实。 “我有个主意。”我对德博拉说,她的头转过来之快,你会以为我刚刚告诉她正站在一只蟒蛇身上。“不过可不是你说的牙医-毒枭的路子。”我警告她。 “别管那个。”她咬牙切齿地说。 “刚才有人在这儿,吓到了孩子们。他开着一辆挂着员工停车证的车走了。” 德博拉瞪着我,死死瞪着我。“妈的,”她轻声说,“哈尔潘提过的那个,他叫什么来着?” “威尔金。”我说。 “不,”她说,“不可能。就因为孩子们说有人吓着他们了?不。” “他有动机。”我说。 “就为了教职,得了,德克斯特。” “我们不觉得怎么样,”我说,“可他们会。” “就是说,为了得到教职,”她说,摇着头,“他潜入哈尔潘家,偷了衣服,杀了两个女孩——” “而且把我们的注意力引向哈尔潘。”我说,想起他站在走廊里跟我们谈话的情形。 德博拉的头迅速转过来对着我。“该死,”她说,“他真是那么干的,是吧,他让我们找哈尔潘。” “而且,不管抢夺教职的动机有多牵强,”我说,“也比丹尼·罗林斯和泰德·邦迪①协同联手做一个小案子更合理,是不是?” 德博拉捋了捋头发,铁面女警察居然也显示出了一丝女性的妩媚。“有这可能,”她最后说,“我不太知道威尔金会怎么说。” “我们去跟他谈谈?” 她摇摇头。“我先跟哈尔潘再谈谈。”她说。 “让我带上孩子们。”我说。 自然,他们已经不在该在的地方了,不过我很容易就找到了他们,他们溜到一旁好仔细观赏那两颗头颅。或许是我的错觉,但我觉得好像看见有一丝职业欣赏者的神色从科迪眼中闪过。 “来吧,”我对他们说,“我们得走了。”他们转过来,不情不愿地跟着我,但我听见阿斯特很小声地嘟囔了一句:“起码比傻乎乎的博物馆强多了。” 他在离开看热闹的人群远远的地方观察着,很小心地把自己装成看客之一,和其他人毫无分别,不露任何马脚。对观察者来说,此刻出现是很冒险的一件事,他有可能被认出来,但他愿意冒这个险。不消说,看看大家对他的作品做何反应,这会让他心满意足。有点小小的虚荣,但他由得自己去。 另外,他想看看他们会拿他留下的一个简单的线索怎么办。对手很聪明,但到目前为止那家伙都没注意到这个线索,从它旁边大踏步走过,任由他那些同事们去拍照和查看。也许自己该做得再明显点,但还有时间让对手反应过来。不急,让对手进入状态,等一切就绪后再一举将其拿下——这将比什么都精彩。 观察者又挪近一些,得好好看看那家伙,看看他目前进展如何。他还带着孩子来,这很有意思。他们好像没怎么被两颗人头吓到。也许他们习惯了这场面,或者—— 不,不可能。 他非常小心地又挪近了些,仍然保持着他的观众身份混在人群中走动着,知道他隔着黄色胶带离孩子们特别近了。 当男孩抬起头时,他们的目光相遇,一切都确凿无疑。 他们的目光锁定在一起,没有了时间感,只听见黑色翅膀呼呼拍动的声音。那男孩只是站在那里,带着熟识的表情看着他,不是认出他是谁,而是认出他是什么。男孩那稚嫩的黑翅膀在狂乱地扇动着。观察者便再上前一步,让男孩把他和他周身笼罩的黑色气场看个清楚。男孩并没显得害怕,他只是回望着观察者,并展示着自己的能量。然后,男孩转过身,拉起姐姐的手,他们俩很快地向那个大人走去。 该离开了。孩子们肯定会指认他,他不想这会儿就露面,还没到时候。他急步走到车前,上了车,开走了。一切并没有什么好担心,丝毫没有。如果说有什么特别,那便是他有了一种意外之喜。 就是那些孩子。并不是因为他们会告诉对手关于自己的事情,牵引着对手进入害怕的氛围,更因为观察者很喜欢孩子。和他们周旋的感觉很棒,他们会传播情感,令后者变得加倍强大,将整个事件所蕴涵的能量大大升华。 孩子们——非常有意思。 这事开始变得富有趣味性了。 有一阵子,它骑着猴子一样的东西们帮它们打打杀杀,它觉得挺开心。可是几次重复之后便有些乏味,它又有了那种缺憾之感。在杀戮的时候有一种难以描述而又蠢蠢欲动的感觉,好似就快要觉醒过来,却又消退下去,它想弄清楚那究竟是什么。 但不论多久,不论有多少猴子样的东西,它却怎么也唤不回那种感觉,怎么也弄不清楚那到底是什么。这让它越发想追根究底。 过了很久,它有些生气了。猴子样的东西们太低幼,不管跟它们一起做什么都不能令它有满足感。它开始厌烦它们那愚蠢、无意义、没完没了的重复性的特点。它发作了一两次,想惩治它们那蠢笨而没新意的痛苦命运,它还驱使它栖身的主人去杀了那些猴子样东西的全家、全族裔。当它们都死光了,那种感觉便又出现,就在前方却又遥不可及,然后又隐没于沉睡之中。 这让它非常气馁,总该有个突破的办法,找出那玄妙的东西,并让那感觉变为有形的存在。 最终,猴子形状的东西们开始变化。起初非常缓慢,慢得它辨认不出变化的迹象,直到整个过程基本就绪,变成一派美妙的景象。它进入了新的主人之家,主人用后腿站起来。就在它正寻思发生了什么的时候,主人说:“你是谁?” 在这令人震惊的时刻之后,伴随着极度的喜悦。 它不再是只有孤零零的自己。 第十八章 巨大的雕像 去拘留所很顺利,但由德博拉当司机,顺利的意思便是没人严重受伤。她心急火燎是一个原因,而且因为她是一个迈阿密警察,驾驶技术也是从迈阿密警察那里学来的。在她的意识中,车流便是一种液体,她可以在其中穿梭自如,好像烧红的烙铁融化了黄油那样。她在那些极其狭小的缝隙中穿行,让别的司机觉得,要么赶紧让道,要么就是死路一条。 科迪和阿斯特当然非常开心,他们被安全带牢牢地绑在后座上,尽量挺直了身子,好能看见外面的情形。非常稀罕的是,当我们差点撞上一个骑一辆小摩托的350磅①重的男人时,科迪居然微笑了一下。 “拉响警笛。”阿斯特要求道。 “这可不是什么该死的游戏。”德博拉吼了一声。 “必须是该死的游戏才能拉警笛吗?”阿斯特说。德博拉脸涨得通红,猛一打轮开下了一号公路,险些撞上一辆破破烂烂的老本田。 “阿斯特,”我说,“别说那个词。” “她老说来着。”阿斯特说。 “你跟她一样大的时候,你也可以说,如果你想的话。”我说,“但你现在才十岁,不能说。” “那可真蠢,”她说,“如果是脏话,根本不管你多大,都不该说。” “很对,”我说,“可我不能告诉德博拉警官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那可真蠢,”阿斯特又说一遍,然后换了话题,“她真的是警官?那比警察高级吗?” “她是警察的领导。”我说。 “她能命令那些穿蓝色制服的人吗?” “能。”我说。 “她也有枪?” “是的。” 阿斯特使劲向前探身,直到安全带勒住了她不让她继续向前。她带着几乎称得上是尊敬的神情看着德博拉,这表情我很少在她脸上看到。“我不知道女孩也能带枪,还能当警察的领导。”她说。 “女孩能做任何该——任何男孩能做的事,”德博拉脱口而出,“而且往往做得更好。” 阿斯特看看科迪,又看看我。“任何事?”她说。 “几乎任何事,”我说,“职业橄榄球大概不算。” “你朝人开枪射击吗?”阿斯特问德博拉。 “老天爷,德克斯特。”德博拉说。 “她有时候朝人开枪,”我告诉阿斯特,“但她不想说这个。” “为什么不?” “朝人开枪是件很私人的事情,”我说,“我觉得她认为那不关别人的事。” “别再拿我当个台灯似的那么谈论我,看在老天分上,”德博拉急匆匆地说,“我可就在这儿呢。” “我知道,”阿斯特说,“你能告诉我你都朝什么人开枪了吗?” 作为回答,德博拉把车打了个急转,驶进了停车场,在拘留所前面停了下来。“我们到了。”她说完就逃也似的跳下车。我帮科迪和阿斯特解开坐椅带扣的工夫,她已经冲进了办公楼,我们则悠闲地跟在后面。 我把科迪和阿斯特安置在两把旧椅子上坐好,德博拉则正跟前台值班警官说着话。“在这儿等着,”我对科迪和阿斯特说,“我几分钟后就回来。” “我们就这么等着?”阿斯特说,声音好像哆嗦起来。 “是的,”我说,“我得去跟一个坏蛋说话。” “我们为什么不能也去?”她质问道。 “因为违反法律,”我说,“你们在这里按我说的话等着。劳驾。” 他们看上去不大高兴,但至少没有跳下椅子冲到走廊里高声尖叫。我赶紧抓住时机,跟上德博拉。 “来吧。”她说。我们朝走廊尽头的一间审讯室走去,几分钟后,警卫把哈尔潘带了来。他戴着手铐,看上去比刚进来的时候还糟糕。好几天没有刮胡子,头发蓬乱,眼睛里带着一种我只能称之为惊惶不安的神情,不管那听上去有多俗套。他坐在警卫指给他的椅子上,只坐在椅子边缘,盯着自己放在桌面上的双手。 德博拉冲警卫点点头,警卫便出了门守候在走廊里。她等门被关严后,转向哈尔潘。“好了,杰瑞,”她说,“我希望你昨夜休息得不错。” 他的头猛地抬起,跟被绳子拉了一下似的,他瞪着她。“什么?你什么意思?”他说。 德博拉挑起眉毛。“我没什么意思,杰瑞,”她温和地说,“只是礼貌的问候。” 他看了她一会儿,然后又低下了头。“我想回家。”他低声下气且颤抖地说。 “我肯定你想的,杰瑞,”德博拉说,“但我现在不能让你走。” 他只是摇着头,嘟囔着些没人听得见的话。 “你说什么,杰瑞?”她仍然用好脾气的耐心的语调问。 “我说,我不认为我做了什么。”他说,仍然没有抬头。 “你不认为?”她问他,“我们让你走之前难道不该对这个问题有个确定的答案吗?” 这次,他非常缓慢地抬起了头,看着她。“昨夜,”他说,“在这个地方待着,有个……”他摇摇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说。 “你以前在这种地方待过,是吧,杰瑞?你小时候,”德博拉说,他点点头,“这地方让你想起了什么吗?” 他猛地抽搐了一下,好像德博拉刚朝他脸上啐了口唾沫似的。“我没有——不是记忆,”他说,“而是一个梦。肯定是梦。” 德博拉很理解地点点头:“你梦见什么了,杰瑞?” 他摇摇头,看着她,嘴巴张着。 “说说看,也许能帮到你,”她说,“如果只是个梦,说说也没关系。”他只是一味摇头。“杰瑞,你梦到什么了?”她又说,声音里带了些坚持,但仍然非常温和。 “有一个巨大的雕像。”他说,然后不再摇头,好像很惊讶自己刚说出的话。 “好吧。”德博拉说。 “它,它非常巨大,”他说,“而且有,嗯,有火在它的肚子里烧着。” “它有肚子?”德博拉说,“是什么雕像?” “它特别大,”他说。“身体是铜制的,两只胳膊向外伸出来,胳膊能向下移动,来——”他不说了,开始嘟囔起来。 “你说什么,杰瑞?” “他说它有一个牛头。”我说,能感觉脖子后面的汗毛都乍了起来。 “手臂放下来,”他说,“我感觉……非常愉快。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唱歌的声音。我把两个女孩放进手臂。我用刀子切了她们,然后她们上升进入雕像的嘴巴里,那双手臂把她们放进去。放进火里……” “杰瑞,”德博拉说,声音更温和了,“你的衣服上有她们的血迹,都被烤干了。”他不吭声,她继续说:“我们知道你遇到压力时会晕过去。”他继续保持沉默。“是不是有这种可能,杰瑞,你失去了意识,杀了女孩们,然后回家了,你自己却不知道?” 他又开始摇头,很慢,很机械。 “你能给我更好的解释吗?”她说。 “我上哪儿能找到那样一座雕像?”他说,“我是说,我怎么会,嗯,找到雕像,让里面着火,然后把女孩放进去,而且——怎么可能?我怎么会做了这些自己却不知道?” 德博拉看看我,我耸耸肩。说得在理。即便梦游,也有能做和不能做的。刚才说的这些似乎有点太离谱了。 “杰瑞,这个梦是怎么来的?”她说。 “每个人都做梦。”他说。 “那些血是怎么跑到你的衣服上的?” “威尔金干的,”他说,“肯定是他,没有别的答案。” 有人敲门,警官进来了。他弯腰在德博拉耳边轻声说了几句,我凑过去听。“这家伙的律师在找麻烦,”他说,“他说他的客户被关押在此,头颅却出现了,所以他一定是无辜的。”警官耸耸肩:“我没法继续把他扣在这儿。” “好吧,”德博拉说,“谢谢,戴维。”他又耸耸肩,站起身离开了房间。 德博拉看看我。“好,”我说,“至少这事变得没那么简单了。” 她朝哈尔潘转过身。“好了,杰瑞,”她说,“我们稍后继续谈。”她站起来走出房间,我跟在后面。 “我们怎么看这件事?”我问她。 她摇摇头。“天哪,德克斯特,我不知道。我需要好好休息一下。”她停住脚,转身面朝我,“要么是这家伙在他神志不清时干的,也就是说他安排好了所有一切,自己却浑然不觉,但这是不可能的。” “大概是。”我说。 “要么是另外有人费劲了他妈的心思来设圈套陷害他,而且算好时间正好赶上他晕倒。” “这也不大可能。”我帮她说。 “是啊,”她说,“我知道。” “带牛头的大雕像,还有肚子里的火?” “操,”她说,“只是个梦,只能是。” “那女孩儿们是在哪儿被烧的?” “你想给我看看那个有着牛头并自备烧烤架的大雕像吗?你把它藏在哪儿了?你只要找得出,我就相信那是真的。”她说。 “我们现在该不该放了哈尔潘?”我问。 “不,该死,”她气呼呼地喊,“我还是会给他一个拘捕的罪名。”说完她转身朝接待处走去。 我们走到大门那里时,科迪和阿斯特还和警官一起坐在那里,即便没有坐在我当初安排给他们的那张椅子上,我也还是谢天谢地他们没给我捅什么娄子。德博拉不耐烦地等我把他们拉起来收拾停当,我们一起向大门走去。“现在该干吗?”我问。 “我们当然得和威尔金谈谈。”德博拉说。 “我们要问他是不是把带牛头的雕像藏在他家后院了吗?”我问她。 “不,”她说,“又他妈的瞎说。” “又说脏话,”阿斯特说,“你欠我五毛钱。” “太晚了,”我说,“我得把孩子们送回家,要不他们的妈妈该把我给烤了。” 德博拉看了科迪和阿斯特好一会儿,然后抬头看我。“好吧。”她说。 第十九章 饥饿的观察者 我的确赶在丽塔发火之前把孩子们送回了家,但当她发现他们去看了人头时,还是差点气疯了。好在,孩子们显然都神情自若甚至很开心,而且阿斯特的新理想是成为我妹妹德博拉。这些分散了丽塔的注意力,让她没来得及生气。毕竟,早日定下职业选择会给日后避免很多麻烦。 丽塔显然兴致高昂,她滔滔不绝地讲述着白天的见闻。搁在平常我会微笑、点头,鼓励她继续说下去,可这会儿我实在没心情伪装。过去的两天我一直巴望着能有一点独处的时间和一个安静的角落,让我想明白黑夜行者到底去了哪里,却一直不断地被拽去各个地方,一会儿是德博拉,一会儿是丽塔和孩子们,甚至还有我的工作,等等。我的伪装借以藏身的东西不见了,我不喜欢这样。要是我能把丽塔应付好,出了门,还能争取到一点自己的时间。 于是,我跟丽塔说有个重要案子等不到星期一,必须马上处理。我溜出门,开车去了办公室,一路上欣赏着迈阿密周六夜晚的繁忙车流,相比之下,此刻车流都显得那么平静安逸。 上路后的前十五分钟里,我一直都有被跟踪的感觉。我知道这有多荒唐,因为从未在夜晚纯粹独自一人上路过,我感觉很虚弱无助。没有了黑夜行者,我是个嗅觉迟钝爪子磨秃的老虎,行动迟缓而蠢笨。后背的皮肤总有被抓挠的感觉,好像山雨欲来乌云压顶,那让我想调回头看看后面究竟有什么,总觉得有个东西躲在那儿饥饿地窥探我。而那梦幻般的奇妙音乐仍在隐隐回响,让所有这一切变得越发扑朔迷离。我的双脚在不由自主地随着节拍抽动着,好像随时要脱离我的身体而去。 这感觉很可怕,要是我有同情的能力,我肯定已经在深刻反省自己以前干下的事了,肯定会用一只手拍动前额,然后痛苦地瘫倒在地,低声喃喃地忏悔曾经尾随别人,让那么多的人产生了这种讨厌的感觉。可惜我生来不会痛苦,至少,不会为自己而痛苦,所以我只好凝神去想自己面临的这个重大问题。我的黑夜行者走了,我空虚而软弱,如果有人真的在跟踪我,那我一点办法都没有。 这肯定是想象。谁会跟踪勤恳尽责的德克斯特呢?他外表完全正常,人乐呵呵的,有两个孩子,刚雇了个名厨。为了保险起见,我瞥了一眼后视镜。 当然没人,没人拿着斧子和一件镌刻着德克斯特名字的瓷器潜伏在暗处。我大概已经变成老糊涂了。 在帕米特快速路的路肩上有辆车起火造成交通堵塞,别的车辆要么轰鸣着从路左边绕过它,要么把喇叭按得震天响,同时大声叫喊。我绕开事故点并从机场附近的库房边驶过。刚过了69街,在一个仓库旁边,防盗警报器正哔哔作响,三个男人正将箱子往一辆卡车上装,动作相当悠闲。我冲他们微笑着挥挥手,他们看都不看我。 这感觉我都习惯了,最近大家都对可怜的空心人德克斯特视而不见,当然,除了那个要么正在跟踪我、要么完全没有在跟踪我的人以外。 说起空虚,我从丽塔那儿逃出来的时候无比顺利,结果是连晚饭也没得吃,这个我可没法容忍。这会儿我想吃东西跟想呼吸一样迫切。 我在坡罗烤鸡餐厅停下来,点了半只鸡带走。烤鸡的香味立刻充斥了车厢。剩下的两里地我得一直死忍着没有把车停在路边马上用牙齿撕咬鸡肉。 在停车场,我终于缴械投降了。当我走进大门时,得用油腻的手指拈出身份卡,差点把豌豆弄撒了。等我最终安坐在电脑前面时,鸡已经变成了一口袋鸡骨头和一份美妙的回忆,我的心情也大大地愉快起来。 和通常一样,吃饱了,意识清醒了,我的大脑便能高速运转着想问题了。黑夜行者丢了,这说明它有着独立于我存在的身份,也说明它一定是从什么地方来的,而且,很可能它又回到那里去了。那么我的第一个问题是弄清楚它的来历。 我非常清楚我的黑夜行者不是世界上唯一的黑夜行者。在我漫长而卓有成效的职业生涯中,我遇到过好几个捕猎者,都被一层无形的乌云笼罩着,说明他们也有着和我的黑夜行者一样的搭车客。黑夜行者们应该在某个时间从某个地方来,并不仅仅只来到我这里,也不是只在这一段时间。我却从来没琢磨过这些,没问过那内在的声音从哪里来,这挺可耻。现在,我有一整夜的安宁时光待在法医实验室里,得好好弥补一下这悲剧性的疏忽。 于是我将自己的个人安危置之度外,勇敢无畏地冲进了互联网。当然,我用“黑夜行者”当关键词去搜索,结果是一无所获,那毕竟只是我自己起的名字。但为了保险起见,我还是试了试,只找到几个网络游戏和个把博客。对了,应该有人向管理青少年恶劣语言的权威机构举报这些博客。 我又试了“内在伴侣”“心灵之友”,甚至“灵魂导师”,搜索的结果又一次让我怀疑这疲惫古老的世界究竟在往何处去,但除此之外仍然没有收获。我知道这只是因为我还没找到正确的搜索词。 好吧,继续。“内在导师”“内心忠告者”“隐藏的帮手”。我把所有能想到的都试了个遍,把各种形容词颠来倒去地变换,同义词也试了,并不时对新时期伪哲学一举占领了互联网啧啧称奇。可是最终除了让我动过几次搞掉个把房地产商的念头之外,我还是没有收获。 不过,有一条非常有趣的关于所罗门王的信息说,这个古代智者和某些内在的神灵有瓜葛。我找出了几条所罗门王的奇闻逸事。谁会认为这部分《圣经》内容有什么意思或用处呢?如果我们只是把他想成一个机灵的留胡子的老头,喜欢把婴儿切成两半来寻开心的话,那我们就错过了很多好东西。 比如,所罗门为一个叫做莫洛克的东西建起了一座神庙,它显然是一个调皮捣蛋的神。所罗门王杀死了自己的兄弟,因为发现这个兄弟的体内有“怪异”的东西。我自然可以用《圣经》的知识来理解这一点,所谓的怪异物可能就是黑夜行者的另一个叫法。但即使这二者有关联,难道就能让一个有着“内在王者”的家伙杀死另一个接纳了怪异物的家伙吗? 我的头有点晕。我该不该相信所罗门王本人就有一个黑夜行者?或者因为他是《圣经》中描述的好人,所以他发现自己兄弟有个黑夜行者,所以大义灭亲地把兄弟杀了呢?另外,和我们以前理解的相反,当他把小孩切成两半时,他是真心打算那么做的吗? 最重要的一点是,几千年前在地球另一端发生了什么有那么要紧吗?即便我们假设所罗门王的确有一个原版的黑夜行者,又怎么能帮我恢复我那可爱的本来面目呢?我用这迷人的古老传说能干什么?什么都没能告诉我黑夜行者从哪儿来,是什么,怎么让它回来。 我迷失了方向。好吧,看来真的不能不放弃了,接受命运的安排,继续扮演德克斯特住家好男人的角色,往日的复仇天使已成绝响。我认命了,永远不再能感觉清冷坚硬的月光点燃我的神经末梢,永远不再能随风潜入夜,如同一个冰冷锋利的刀神下凡。 我试着想些别的能给我的调查带来灵感的东西,但我只能想出来鲁迪雅德·吉卜林①的诗“如果当别人都没了主张时你却能坚持己见”②,或其他有类似效果的字句。也许阿丽尔·戈德曼和杰西卡·奥特加都该背背吉卜林的诗。不管怎么说,我的研究还是没有成果。 好吧。别人还会管黑夜行者叫什么呢?“冷笑评论员”“警告系统”“内在拉拉队”,我都查过了。“内在拉拉队”的结果让人很震惊,但还是没能帮到我。 我又试了“观察者”“内在观察者”“黑暗观察者”“隐藏观察者”。 最后再试一回,也许得益于我的思绪又指向了食物,但也挺正常,我选了“饥饿的观察者”。 结果再次是一堆新世纪的胡说八道。可是一个博客引起了我的注意,我点开了它。我读了开头一段后,尽管没喊出“找到了”,但那就是我所想的。 “同饥饿的观察者一起潜入黑夜,”它写道,“在黑暗而充满猎物的街道中悄悄行走,缓缓穿过那静候的盛宴,感受汹涌的鲜血很快升起,带着愉悦将我们席卷……” 嗯,这文风有点花哨,也许。关于鲜血的描写也有些腻人,但抛开这些,它写出了我的历险之夜的感受。我好像找到了一个知音。 我继续读下去。那描写都是我熟知的感受,带着饥饿感在黑夜中听从内心咝咝作响的低语的指引而潜行。可是当叙述进入了我通常该开始切割之时,忽然提到“其他神”,接着是三个字母,我认不出那是什么。 真的不认识? 我兴奋地从桌上翻出夹着两个无头女孩档案的文件夹。我抖出一堆照片在里面翻找——找到了。 在戈德曼博士家大门口车道地上用粉笔写着同样三个看上去像拼错了似的字母“MLK”。 我又看看电脑屏幕,丝毫不差,毋庸置疑。 这可不能用巧合来解释了。它意味着很重要的事实,或许从这里就能找到开启整个谜团的钥匙。是的,非常重要,只需要一个小小的注脚:它是什么意思? 首当其冲的是,为什么这个线索专门缠上了我来烦?我来这儿是想理清自己的问题,找到失踪了的黑夜行者。这么晚来是因为我不会被妹妹或工作上其他的事情烦扰。可现在呢,看上去很明显的是,如果我想解决我的问题,就必须得先琢磨德博拉的案子。世上还有公平吗? 唉。如果抱怨能管用,我反正是没见着效果,尽管生活充满折磨和巧舌如簧,抱怨比比皆是。所以我还是顺天知命地接受命运的安排吧,看看它能给我带来什么。 首先,这是一种什么语言?我基本肯定它不是中文或日文,但是不是其他某种我一无所知的亚洲文字呢?我上网去查,从韩国、柬埔寨、泰国开始。一无所获。西里尔字母①吗?要查也简单。我找出一整页全部字母。我死死盯着看了半天,有些字母似乎相近,但最后我还是得出结论——不是。 那是什么呢?这有什么含义?如果对方很聪明,像曾经的我一样,或者像那个空前绝后聪明的所罗门王的话,接下来该做什么了? 我的脑子里响起一阵哔哔声,我不动声色地凝神倾听着。是的不错,我刚说了所罗门王。那个《圣经》上提到的有个内在王的家伙。什么?噢,真的?你是说它和字母有关联?你真这么觉得? 绕了个远儿,不过还是很好查清楚的,我查了。所罗门讲的语言自然是古代希伯来语,这从网上很容易查到,看着非常不像我看到的字母。就像这些字:ipsofacto,跟拉丁语似的。 不过,等等,好像记得《圣经》的最原始语言不是希伯来文,而是另外一种语言。我绞尽脑汁地想,终于让我想出来了。是的,我从确凿无误、无懈可击的学术文献——电影《夺宝奇兵》中看来的,我要找的那种语言叫阿拉姆语②。 又一次地,我轻而易举找到了一个教授阿拉姆语的网站。我看着它,迫不及待想学会,因为毫无疑问地,那三个字母是从这种语言中来的。 我往下读。阿拉姆语和希伯来语一样不使用元音。事实上,你可以自己补上元音。很诡异,的确是,因为在你读出来之前得知道它本来是什么。所以,MLK可以是milk,milik,malik,或者其他的组合,可是全都没什么意义。至少对我没意义,这一点应该挺重要。不过我继续撞大运地试下去,想弄出点意思来:Milok,MolakMolek—— 再次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我的脑子里扑腾,我紧紧捉住,仔细观察,翻来覆去。又是所罗门王。在他杀了他的内心中邪的兄弟之前,他为莫洛克神建了一座神庙。当然,莫洛克神一般也会被写作莫雷克,Molek,就是阿蒙奈特部落那讨厌的神③。 此刻我搜索着“莫洛克崇拜”,查了十几个不相干的网站,直到找到几个口径一致的。它们都说莫洛克崇拜是一种灵魂出窍的愉悦感,最后以取人性命做祭祀为终结。显然在那种情形下,发狂的人们已经无法意识到有人被杀死并被烧掉。 不过,我不大懂得灵魂出窍的愉悦是怎么回事,即使我去大橘碗看过橄榄球比赛。我承认我很好奇想知道他们是怎么弄的。我又读了些资料,发现它们显然都提到了音乐,音乐的强大威力让狂欢的喜悦被势不可挡地激发出来。但这到底是怎么做到的?没有清晰描述。我能找到的最确凿的说法,是由阿拉姆语翻译成英语的,并附带着一大篇注脚。它说“莫洛克将音乐送给世人”,我觉得是说一伙神甫列队穿过街道,用鼓和喇叭吹吹打打。 为什么有鼓和喇叭呢,德克斯特? 因为那是我在自己睡梦中听到的。 第二十章 又见“亚洲龙” 那夜我自然是整宿无眠。第二天是星期天,都在疲倦和焦躁中过去了。我带科迪和阿斯特去了附近的公园,坐在椅子上。我琢磨着这些理不顺的信息和我胡思乱想出来的所有一切,信息的断片就是不肯乖乖拼凑出一幅合理的画面。即使我生拼硬凑把它们捏在一起,可还是无助于让我找到我的黑夜行者。 我能想出来的就是,大概黑夜行者和它的兄弟们已经在那儿存在了至少三千年。可是为什么我的这一个会逃之夭夭,这可真说不好,尤其是以前遇到类似的事,它最大的反应不过是生生气而已。我对于新狮子爸爸的关注显得相当不合时宜,尤其是在这阳光明媚的公园里,在孩子们唧唧喳喳的嬉闹声的衬托之下。不过离婚率的统计数字表明,这些孩子中大约有一半的确是有了新爸爸,他们看上去还挺欣欣向荣。 我任绝望将我席卷而去,这种感觉在这安逸的迈阿密午后显得有点荒唐。黑夜行者走了,我孤零零的,唯一能想到的办法就是找个班去学亚拉姆语。我只希望这会儿有一架飞机从头顶飞过,将冰冻废水倾泻而下,才能浇熄我的一腔幽怨。我眼巴巴地抬头找,可是再一次地,我还是不走运。 又是一个半梦半醒的夜晚,又有那奇怪的音乐潜入梦乡,当我坐起来几乎要追随它而去时,我醒了过来。我搞不懂为什么跟随那音乐似乎是特别棒的一件事,更不知道它想把我带到哪儿去,可是显然我只想跟着它走。很清楚地,我正在崩溃,迅速坠下山谷,坠入灰茫茫、空荡荡的疯癫中。 星期一早晨,头重脚轻、憔悴消瘦的德克斯特步履蹒跚地晃进厨房,迎头遭到暴戾的丽塔飓风的席卷。她挥舞着一大抱纸张和光盘,冲我喊:“我得听听你怎么想。”鉴于我的想法比无底洞还要黑暗深邃,我立刻决定这答案她绝对不必知道。可是我还没来得及稍微缓和一下,她已经把我推到厨房椅子上坐下,自己则在纸堆中翻来翻去。 “这些是汉斯想采用的花卉造型。”她边说边给我看了一堆照片,它们其实就是自然的植物样子。“这个是给婚礼圣坛用的,可能有点太——哦,我也不知道了,”她泄气地说,“太多白色会不会让人笑话?” 虽然我以拥有微妙精细的幽默感著称,却几乎想不出拿白色开玩笑的段子,不过还没容我开口安慰几句,丽塔已经翻过页去。 “得,”她说,“这个是每张桌子的布置。希望能跟曼尼·波尔克的设计合拍。也许我们该让文斯去跟他查对一下?” “哦。”我说。 “天啊,看看都几点了,”她说,我连一个字都没来得及说,她便丢了一堆光盘在我腿上。“我筛过剩下的六个乐队,”她说,“你今天听听这些,告诉我你喜欢哪个,好吗?谢谢,小德。”她冷酷无情地扔下这几句话,探身过来在我脸上啄了一下,然后转身朝大门走去,又开始查她记事簿上的下一个事项。“科迪?”她叫着,“该走了,宝贝。快点儿。” 接下来又是三分钟的骚乱,科迪和阿斯特从厨房门口伸进他们的小脑袋向我说再见,然后前门砰一声关上,一切又静了下来。 在寂静中我几乎能听见,就像我在夜晚听到的一样,那种缥缈的音乐声。我知道自己该从椅子上跃起,将匕首咬在齿间冲出房门,冲进明亮的天光中,找到这个该死的东西,不管它是什么,把它堵到死胡同里宰了——可我做不到。 莫洛克网站已经将它的恐惧感传给了我,尽管我知道这很愚蠢、很荒谬、很孬种,很不像德克斯特的作为,我却无能为力。莫洛克,只是个傻乎乎的古代名字。一个古老传说,一千年前随着所罗门神庙一同消失了。它什么都不是,只是个史前的虚构,甚至比什么都不是还不如,可我就是怕它。 这一整天,似乎除了蔫头耷脑地想象如果没被它攫获该有多好之外,我什么也做不成。不知道它是什么。我累得都快虚脱了,也许是因为感觉太无助了。不过我的确感到有种很邪恶的东西正嗅着我的味道向我迂回接近,我已经感到它尖利的牙齿就在我的脖子旁边。我只能巴望它逡巡得久一点,不过迟早我将感到它把爪子放在我身上,然后我只能咩咩叫着,拿蹄子在尘土里踢着,倒地而死。我已经无力挣扎,事实上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除了最后一线人性的曙光在提醒我,该去上班了。 我拿起丽塔留下的那堆光盘,冲出家门。我站在门前过道上找钥匙锁门,一辆白色的亚洲龙非常缓慢地从马路牙子旁开动,懒懒地拽拽地开走了。这情景横扫了我的疲劳和绝望,将巨大的恐惧刺入我的胸膛,我猛地退到墙边,手里的光盘散落一地。 汽车缓缓开上街道,在停止标牌前站住。我呆呆地看着。它的刹车灯熄灭,启动,穿过交叉路口。一小部分的德克斯特醒了过来,他非常生气。 大概是因为亚洲龙那一向极端目中无人的行径,又或许是我的肾上腺素大量分泌弥补了清晨咖啡的功效。不管是什么,我浑身上下充满正义的怒火,在我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之前,我已经行动了,我冲向车道自己的车旁,跳进驾驶位。我把钥匙捅进点火器,打着引擎,紧紧地跟上亚洲龙。 我不理会停车标志,只管加速冲过路口,看见那车在前方五六百米以外正要右拐。我超速行驶,眼见它左拐朝着美国一号公路开去。我加大马力追上去,疯了似的要在它隐没在上班高峰的车流之前逮住它。 我离它只有大约160米远了。它在美国一号路上朝北拐去,我跟随,不管别的车子刹车声和鸣笛声交汇出的合奏。亚洲龙在我前方十辆车远的地方,我施展我全部的迈阿密驾驶技巧继续缩小距离,聚精会神地盯着路面,完全不去遵守路上的分割线,甚至顾不上欣赏四周车里因为我而爆发出的充满创意的语言。肉虫子要变形了,尽管还没长出全副牙齿,但它已经随时备战,哪怕那仅仅是一只肉虫子的战斗。我很愤怒,这对我而言又是件新鲜事。我的黑色魔力已经被挤干了,我被逼进了一个犄角旮旯,四面围墙重重,可是一切都有个极限。现在是时候让德克斯特反击了。尽管我不很确切知道,等我撵上那辆车后下一步要做什么,可我绝对、必然得先撵上它再说。 亚洲龙注意到了我,这时我离它只有几十米远了,它突然加速,钻进最左侧车道,前后车距是那么近,它后面的车不得不猛然刹车并侧滑。再后面的两辆车撞进它的侧面,立时刹车声喇叭声咆哮着怒吼着响成一片,实在是震耳欲聋。我发现右边刚好有地方容我钻进去绕开这场混乱,片刻之后我又上了左道,道路豁然开朗。亚洲龙距我160米远,也提高了速度,我立刻踩下油门跟了上去。 接下来的几百米我俩之间的距离保持不变。然后亚洲龙被前面的事故阻碍减慢了速度,我赶上了一点儿,直到我和它只有两车之隔,近到能看见一副大大的太阳镜正通过侧视镜的反光注视着我。我又将距离缩短了一辆车,他突然将方向盘猛地左打,车子挤上了中间隔离带,钻入了另一侧的车流,我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超过了他。几乎可以听见一阵挖苦的笑声飘来,他一溜烟儿消失了。 可我就是不能让他溜走。并不是因为逮到他就能给我一个说法,尽管也许真能这样。我也并没想到正义或别的抽象概念。没有。这回纯粹是愤慨,从未开辟的心田角落升起,从我的蜥蜴大脑迸发,汇聚到我的每一个指关节上。我特别想做的是把那家伙从他的破车里扯出来,给他的脸来上一拳。这个感觉是崭新的,就是这种盛怒之下的肢体伤害,而且这感觉让人兴奋,强烈到拒绝任何残余的逻辑思维,于是我穿过隔离带,继续追踪。 我的车在挤上隔离带驶下反向车流时发出一阵可怕的吱嘎噪音,一辆大水泥罐车只差4英寸就撞上了我,不过我又上路了,在亚洲龙之后行驶在稍微悠闲的南向车流中。 在我之前有几个移动的白颜色的色块,它们中的一个就是我的目标。我加大油门追上去。 交通之神惠顾了我,我在平稳行驶的车流中左突右拐了才半英里,就遇上了第一个红绿灯。路口每个车道上都有几辆车在老实等着,没办法超过它们,我只好故伎重施,上了隔离带。我冲下隔离带开到路口的时候刚好赶上一辆鲜黄色的“悍马”正笨拙地占着车道,它猛地侧拐想避开我,就差那么一点儿就避开了。我把它的前保险杠给撞了,我驶过了十字路口,背后是响成一片的鸣笛和叫喊。 亚洲龙应该在我前面大约400米开外,如果它还在这条美国一号公路上的话。我没容得这个距离再拉长。我开着我那鞠躬尽瘁、伤痕累累的小车向前飞奔。大约半分钟后我看见了正前方有两辆白车——一辆是雪佛兰商旅两用车,另一辆是微型面包车。我的亚洲龙不见了。 我只慢了片刻——视线所及之处,我又看见了它,朝着右侧一大片商店中的一个杂货店后面的停车场开去。我狠狠踩下油门,穿过两个车道,驶入停车场。那辆车的司机看见我过来了,他提速开上街道,并九十度拐弯朝着和美国一号公路垂直的东向开去。我穿过停车场跟着。 他带着我穿过一片大约一英里的居民区,转过一个弯角,又经过一个公园,很多孩子正在玩耍。我又撵上去一点儿,正好看见一个女人抱着婴儿,手里牵着另外两个孩子走在我们前方的路上。 亚洲龙加速上了人行道,那女人继续慢慢走着过马路,她看着我,好似我是个看不懂的广告牌。我扭转车头想从她身后绕过去,可是她的一个小孩突然朝后退了一步,正好到了我的车前,我拼命踩下刹车。有一刹那我以为自己连人带车要冲进这群缓慢而愚蠢的人堆里去了,他们就呆呆站在路中央,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不过我的轮胎发挥了作用,尽管车轮打滑,我轻踩油门,在一户人家门前的草坪上打了个转。然后我带着被我卷起的碎草末形成的烟幕重又上路了,现在,亚洲龙已经远远把我甩在了后面。 接下来的几百米,距离没有变化,然后我的运气来了。在我之前亚洲龙又冲过了一个停止牌,这次一辆警车跟了上来,警笛大作,开始撵它。我也不大确定我是喜欢多了个同伴还是该妒忌警车的加入,但不管如何现在跟着警车开容易得多。于是我继续跟着。 这两辆车飞快地转了几个弯,我觉得我跟上去了一些,突然间亚洲龙消失了,警车停了下来。我也在警车旁停了车,走了出来。 在我前面的警察正飞跑穿过一片用轮胎圈起的草坪,草坪后是一座房子,房子后面是运河。亚洲龙在远处的水面上,一个男人从车窗爬出来,朝着几米远的对岸游去。警察在岸边犹豫片刻,然后也跳下河,朝着半沉的车子游去。这时,我听见一阵沉重的刹车声在我身后响起,我转身望去。 一辆鲜黄色的“悍马”猛停在我的车后,一个红脸膛土黄色头发的汉子跳下车,冲我嚷嚷起来。“你个狗杂种!”他叫唤着,“你撞了我的车!你他妈的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手机响了。“劳驾。”我说。奇怪的是,红脸汉子居然就安静下来,站在那里等我接电话。 “你他妈在哪儿?”德博拉问。 “卡特拉山,正瞧着运河。”我说。 这话让德博拉愣了片刻,她然后说:“好吧,赶紧弄干爽了,滚到校园来。我们又发现了一具尸体。” 全书选载完毕,更多精彩,请见原书。呼吁购买正版。 可我就是不能让他溜走。并不是因为逮到他就能给我一个说法,尽管也许真能这样。我也并没想到正义或别的抽象概念。没有。这回纯粹是愤慨,从未开辟的心田角落升起,从我的蜥蜴大脑迸发,汇聚到我的每一个指关节上。我特别想做的是把那家伙从他的破车里扯出来,给他的脸来上一拳。这个感觉是崭新的,就是这种盛怒之下的肢体伤害,而且这感觉让人兴奋,强烈到拒绝任何残余的逻辑思维,于是我穿过隔离带,继续追踪。 我的车在挤上隔离带驶下反向车流时发出一阵可怕的吱嘎噪音,一辆大水泥罐车只差4英寸就撞上了我,不过我又上路了,在亚洲龙之后行驶在稍微悠闲的南向车流中。 在我之前有几个移动的白颜色的色块,它们中的一个就是我的目标。我加大油门追上去。 交通之神惠顾了我,我在平稳行驶的车流中左突右拐了才半英里,就遇上了第一个红绿灯。路口每个车道上都有几辆车在老实等着,没办法超过它们,我只好故伎重施,上了隔离带。我冲下隔离带开到路口的时候刚好赶上一辆鲜黄色的“悍马”正笨拙地占着车道,它猛地侧拐想避开我,就差那么一点儿就避开了。我把它的前保险杠给撞了,我驶过了十字路口,背后是响成一片的鸣笛和叫喊。 亚洲龙应该在我前面大约400米开外,如果它还在这条美国一号公路上的话。我没容得这个距离再拉长。我开着我那鞠躬尽瘁、伤痕累累的小车向前飞奔。大约半分钟后我看见了正前方有两辆白车——一辆是雪佛兰商旅两用车,另一辆是微型面包车。我的亚洲龙不见了。 我只慢了片刻——视线所及之处,我又看见了它,朝着右侧一大片商店中的一个杂货店后面的停车场开去。我狠狠踩下油门,穿过两个车道,驶入停车场。那辆车的司机看见我过来了,他提速开上街道,并九十度拐弯朝着和美国一号公路垂直的东向开去。我穿过停车场跟着。 他带着我穿过一片大约一英里的居民区,转过一个弯角,又经过一个公园,很多孩子正在玩耍。我又撵上去一点儿,正好看见一个女人抱着婴儿,手里牵着另外两个孩子走在我们前方的路上。 亚洲龙加速上了人行道,那女人继续慢慢走着过马路,她看着我,好似我是个看不懂的广告牌。我扭转车头想从她身后绕过去,可是她的一个小孩突然朝后退了一步,正好到了我的车前,我拼命踩下刹车。有一刹那我以为自己连人带车要冲进这群缓慢而愚蠢的人堆里去了,他们就呆呆站在路中央,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不过我的轮胎发挥了作用,尽管车轮打滑,我轻踩油门,在一户人家门前的草坪上打了个转。然后我带着被我卷起的碎草末形成的烟幕重又上路了,现在,亚洲龙已经远远把我甩在了后面。 接下来的几百米,距离没有变化,然后我的运气来了。在我之前亚洲龙又冲过了一个停止牌,这次一辆警车跟了上来,警笛大作,开始撵它。我也不大确定我是喜欢多了个同伴还是该妒忌警车的加入,但不管如何现在跟着警车开容易得多。于是我继续跟着。 这两辆车飞快地转了几个弯,我觉得我跟上去了一些,突然间亚洲龙消失了,警车停了下来。我也在警车旁停了车,走了出来。 在我前面的警察正飞跑穿过一片用轮胎圈起的草坪,草坪后是一座房子,房子后面是运河。亚洲龙在远处的水面上,一个男人从车窗爬出来,朝着几米远的对岸游去。警察在岸边犹豫片刻,然后也跳下河,朝着半沉的车子游去。这时,我听见一阵沉重的刹车声在我身后响起,我转身望去。 一辆鲜黄色的“悍马”猛停在我的车后,一个红脸膛土黄色头发的汉子跳下车,冲我嚷嚷起来。“你个狗杂种!”他叫唤着,“你撞了我的车!你他妈的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手机响了。“劳驾。”我说。奇怪的是,红脸汉子居然就安静下来,站在那里等我接电话。 “你他妈在哪儿?”德博拉问。 “卡特拉山,正瞧着运河。”我说。 这话让德博拉愣了片刻,她然后说:“好吧,赶紧弄干爽了,滚到校园来。我们又发现了一具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