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面法医I》 第一章 神甫不会想到这将是他人生的最后一天。 整整五个星期了,我一直在等待着、窥视着那位神甫。内心的欲望催促我去寻找下一个目标,而这个目标就是神甫大人。几个星期以来我确定了要找的人就是他,他和我都得听从黑夜行者的安排。我在暗处等待着,窥视着,内心的欲望犹如潮水漫过海滩,越涨越高,丝毫没有退却的意思。 我十分谨慎地把大量的时间花在了准备工作上,以确保万无一失。这是我养父哈里的工作作风——愿上帝保佑他的灵魂——他曾经是一位具有远见卓识的好警察。他说过,每次都要做到万无一失,谨慎小心,准确无误。一个星期以来我一直遵循着哈里的教导,把每一件事情都准备得稳稳当当。今天我下班时我就知道自己该动手了。 今晚,这一切将要发生在神甫的身上。 神甫名叫多诺万,他在佛罗里达州霍姆斯特德市的圣·安东尼孤儿院给孩子们上音乐课。他很爱这些孩子,把自己的毕生都奉献给了他们。为了这些孩子他专门学会了克里奥耳语、西班牙语,还学会了这两个民族的音乐。 今夜,我像以前无数个夜晚那样监视着他。只见他在孤儿院门前停了下来,跟一个瘦小的黑人小姑娘说话。神甫坐在台阶上,小姑娘也坐着,但不时地起来蹦蹦跳跳。小姑娘跳累了,就把头靠在神甫的身上,神甫抚摸着她的头发。我窥视着这一切,直到一个修女走出来带走了小姑娘。 神甫朝自己的汽车走来。 终于等到了。我蜷曲着身体准备发起攻击—— 还不是时候。 一个男人从小面包车里探出脑袋跟神甫打招呼,神甫靠在车上跟这个人聊了起来。 运气。但这运气不过是使神甫的生命稍微延长而已。 我藏在夜的阴影中,深吸一口气。我确信那个司机没有看到我,我必须确保事情做得麻利,万无一失。 夜晚冰凉的空气也不能冷却我沸腾的欲望,我像猎人热切地注视着自己的猎物。就在这时,多诺万神甫朝自己的汽车走来。 他突然停下来,转过身去喊了一句什么。该死!又是运气。这次他的运气很快就用光了,站在门口的看门人只说了几句话,然后就朝他挥了挥手,掐灭烟头,钻到门房里,不见了踪影。 多诺万神甫从口袋里摸出钥匙,打开车门,钻进车子里。我听见了钥匙插进钥匙孔的声音,听见了发动机起动的响声。接着—— 时机已到。 我在神甫汽车的后座上坐起身来,一下子把套索套在他的脖子上,然后飞快、麻利、漂亮地在他脖子上绕上一圈,就这样,一根测试承受力达二十二公斤的渔线紧紧地勒住了神甫的脖子。他惊慌地挣扎了一下,然后慢慢地平静了下来。 他一动也不动,简直就像是受过专门训练似的,仿佛他听见了另外一个声音——我内心那位窥视者此时正哈哈大笑。 “按我说的做,”我说,“要不马上就送你上西天。”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仍然坐着,没有逃跑的打算。 好极了。 我不断地下达指令,神甫手握方向盘,听从我的命令,不敢耍小心眼,不敢迟疑。汽车朝南穿过佛罗里达市,然后驶进卡德桑德路。车胎、晚风和头顶上那轮明月在唱着歌,巨大的音乐声钻进了我的脉搏。我内心那位谨慎的窥视者无声地笑着。 神甫沉默着,苍白的手死死地攥着方向盘,连手指上的骨节都凸了起来,但他还是不敢说半个字。车子驶入了一条又窄又脏,模糊不清的路,拐过三个弯,穿过一大片克拉莎草地之后,再经过一个林子,然后沿着小运河进入沼泽地,终点是一块空地。 五十年前有人在这块空地上建了一幢房子,已经有好多年没人住了。这栋建筑的主体部分还在。房屋显得略大了点儿,有三个房间,上面的屋顶只剩下一半。 旁边的院子里有一个老式花园,不久前有人在这里挖掘过,留有一些痕迹。 这里就是神甫人生的终点。 第二章 “下车,”我说。 神甫没有动弹,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花园。花园里有七个清晰可辨的小土堆,隆起的泥土在月光下显得很阴暗,而在神甫的眼里恐怕更是漆黑一团了。 他仍然坐着不动。我一脚踢开车门,把他拖了出来,有意让他知道我力大无穷。他跌倒在满是沙砾的路面上,像一条受了伤的蛇一样蜷曲着身子。黑夜行者很开心,朗声大笑起来。我也扮演着自己的角色,用一只靴子踏在多诺万神甫的胸口,紧紧地拽住套索。 “进屋吧,”我声音异常温和。 神甫垂下眼帘,不敢看我。他转身朝屋子走去,看见花园里黑暗的土堆后又停下了脚步。他想看看我,但看到月光下那些漆黑的土堆后,他再也不敢正视我的目光。 他朝屋子那边走去,我牵着绳子,如同牵着一条丧家犬。 “进去,”我用温和的声音命令道,但他就是迈不开腿。 我侧身从他身边过去,推开大门,一脚把神甫踢了进去。他打了一个趔趄,然后在门内站稳脚跟,他的眼睛仍然紧紧地闭着。 “瞧,”我声音不大,但是不容抗拒。 多诺万神甫缓慢地睁开了一只眼。 他惊呆了,随即尖叫了起来:“不!” 已经绝望的神甫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将眼睛死死闭住。他跪倒在地上,嘴里发出一声哀怜、沙哑地抽泣,他不敢看,至少现在不敢看,不过我得让他瞧瞧,非要让他瞧瞧不可。光我一个人瞧见了不行,光是黑夜行者瞧见了也不行,得让他瞧见,要强迫他瞧,可他就是不肯睁开眼睛。 “睁开眼,”我说,“给我睁开眼看着。要不我就把你的眼睑割下来。” 我的口气很硬,而且绝对会这样去做。 他顺从地睁开了眼睛,看着。 真脏啊—— 七具尸体笔直地横放在房间里,都是小孩的尸体,肮脏不堪地摊放在橡胶浴垫上。很快他就要加入这个毫无生气的行列,但在此之前他必须说出真相。 “救苦救难的圣母玛利亚,发发慈悲——”他挣扎着。我的心中涌出一股冷酷的力量,猛地把套索一拽。 “少来这一套,神甫。”我又使劲拉了一把套索。“他们临死前求过你吗?被你害死的都在这儿了吗?就这七个?其他的城镇还有吗?费耶特维尔有吗?东奥兰治怎么样?” 多诺万神甫想大声叫嚷,可他脖子里的空间太小,叫出的声音不是很大。“求求你,”他说,“我身不由己,我实在是身不由己。求求你,希望你能理解——” “我能理解,神甫,”我说着,声音有些异样,这是黑夜行者的声音,“你知道吗,我也是身不由己。” “可你干吗要杀孩子?”我说,“我从来不对孩子下这样的毒手。”我把一只坚硬但很干净的靴子踏在他的后脑勺上,使劲一蹬,他的脸狠狠地撞在地板上。“我不像你,神甫。我从来不杀小孩。我会把你这样的人找出来。” “你是什么人?”神甫低声问道。 “是开始,”我说。“也是结束。神甫,我是你的克星。”我掏出针,扎进他的脖子,使劲一推注射器的柱塞,药物注入了他的体内,一滴不剩。神甫僵硬的肌肉微微一颤,但他的身体没有动弹。一会儿,仅仅一会儿过后,他的脑袋开始往上抬,扭过脸来看着我。 他真的看清我了吗?他是否终于看清了自己,看到了自己喊也喊不出声来,看到了自己也将变成花园里的那种垃圾? 他当然看不见这些。他想象不出自己会是与那些死去的孩子同类的东西。在某种意义上他是对的。他自己的尸体决不会像那些孩子一样乱七八糟。因为我不会像他那样,也决不允许自己那么干。我不是多诺万神甫那样的人,我不是他那样的恶魔。 我是一个很爱整洁的恶魔。 当然爱整洁是要费时间的,但这样的时间花了也值得。为了让黑夜行者开心,让他再次保持长时间的安静,花费一点时间也是值得的。从世界上搬走一堆垃圾,再搬走几个包装得整整齐齐的垃圾袋,我这个世界的小角落就会变得更干净,更令人愉快。 再过八小时左右我就得离开这儿了。我也需要这么多时间才能把一切都处理得称心如意。 我用塑胶带把神甫绑在桌子上,然后割下他的衣服。我给他刮了胡子,擦了身子,把一切都处理得一丝不苟、井井有条。和往常一样,我感到自己奇妙的体力经过长时间的聚积此刻正在全身上下乱窜,缓缓地释放出来。在我忙活的时候,这股体力在我的体内升腾,支配我的一举一动,而心头汹涌的欲望则会和神甫一道随着潮水退却。 我正准备开始做那项严肃的工作,多诺万神甫睁开眼睛瞧着我。此刻他已经没有了恐惧,直勾勾地仰视着我,嘴巴蠕动着。 “什么?”我一边问一边把脑袋凑到他跟前,“我听不清你说什么。” 我只听到他缓慢而平静的呼吸声,接着他又说了一遍,就闭上了眼睛。 “别客气,”说完,我开始干活。 第三章 早上四点半之前,我已经把神甫的尸体料理干净,心情也好多了。其实我每次做完这样的事后总有一种很愉快的感觉。杀人能把亲爱的德克斯特那些阴森计划中的疙疙瘩瘩铲除干净。那是一种甜蜜的能量释放,能够松开我体内那些小小的液压阀门,让我心情愉快。我很喜欢这种感觉,如果你觉得恶心的话,那我就只好对你说声抱歉了。我并不是杀人狂。我都是采用正确的方法,选择恰当的时机,瞄准合适的对象——这些非常复杂,但非常必要。 干这样的活很消耗体力,因此我感到很累,但是缠绕着我几个星期的紧张情绪已经消失,黑夜行者冷漠的声音宁静了下来,我又可以依然故我了。我又可以变成那个古怪、滑稽、无忧无虑、内心已经死亡的德克斯特,不再是那个手持尖刀的德克斯特,不再是那个名叫德克斯特的复仇者。 我把所有的尸体搬到花园里,把这幢破损不堪的房屋收拾干净,把东西打包塞进神甫的汽车,接下去我要让这辆车消失。我把神甫的车开到一条小河边,我的小船就停泊在这里。这是一条五米长的尖尾长艇,吃水很浅,但发动机的马力却不小。我把神甫汽车的牵引绳挂到船上,然后爬上船,打开船上的发动机。汽车咕咚咕咚地沉到水底,一切罪恶都被河水冲洗干净。接着,我缓缓地驶离小河,朝北穿过海湾。 六点半我回到了位于椰树林的公寓里,这是属于我一个人的秘密基地,我的宝贝都放在这里。我从口袋里掏出载玻片,那是一小片很普通、很洁净的玻璃——正中间小心翼翼地保存着神甫的一滴血。这滴血很漂亮,很洁净,现在已经干了,只要我想回忆这段经历,可以随时将它放到显微镜下。我把这块载玻片跟另外三十六滴干涸的血滴放在一起,这些都是我小心翼翼地保存着的,十分洁净。 我花了很长时间冲淋浴。温热的水洗去了我最后一丝紧张情绪,肌肉也放松下来,最后几缕异味和痕迹也随着水流被冲走,那是神甫的尸体以及埋葬着尸体的花园在我身上留下的。 他杀孩子。我本应该宰了他两次才能解恨。 我喜欢孩子。我这个人对性爱毫无知觉,所以我永远不会有孩子。一想到那些与性有关的事——你怎么干得出来呢?自尊心往哪儿搁呀?可是孩子不一样。多诺万神甫的死是罪有应得。我遵守了哈里的行为准则,也满足了黑夜行者的心愿。 七点一刻我觉得自己已经很干净了,我又变回那个日常生活中的德克斯特。我喝了一杯咖啡,吃了几片点心,就去上班。 我的办公室在飞机场附近,摩登现代,大而明亮。实验室在二楼后部,隔壁是一间小办公室。其实也说不上是什么办公室,只是血液实验室旁边一个方方正正的小间,但却是我个人专用的,谁也别想和我共用。办公室里放着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另外还有一把小椅子是给客人准备的,如果来客的个头太大就不行了。此外还有电脑、书架、文件归档柜、电话机、电话留言机。 我进来的时候电话留言机的信号灯正在闪烁。只有一个人会找我,那就是我养父的女儿德博拉·摩根,她是一名警察,跟她父亲一样。 这条留言正是她的。 我一按按钮,德博拉的声音传出来:“德克斯特,你一进来就给我回电话。我这会儿在犯罪现场,就在塔米雅米胡同的酋长汽车旅馆。”停顿了片刻,我听到她用手捂住话筒跟别人说话的声音。接着她又开始说话了。“你能马上来吗,德克斯?”然后她就把电话挂了。 我是不会拒绝德博拉的。我没有家庭,养父母也去世了。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德博拉之外,没人在乎我的死活。如果说我还有什么感情的话,那么这点感情就一定是属于德博拉的。 我动身去塔米雅米胡同。每一座大城市都有这样的区域。如果一个满身都是斑点、患有晚期麻风病的侏儒想找一个十七八岁、教堂唱诗班的大块头姑娘做爱,就可以到这里来,开一个房间。事过之后,也许会把隔壁房间里的哥们全都请去喝古巴咖啡,吃夜半三明治。只要他肯付小费,谁也不在意的。 德博拉最近在这里耗费的时间太多,也许这是因为她的任务就是打击卖淫犯罪。她有她的想法,但我并不赞同。一个漂亮的年轻姑娘在塔米雅米胡同打击卖淫犯罪只能是穿着过分裸露的衣服站在外面,充当犯罪分子的诱饵,以便她的男同事能把那些前来寻花问柳的嫖客抓起来。德博拉很讨厌这个工作,她觉得处理这样的案子太没劲,她心目中的理想是当一名警察,可她的长相却像个性感女郎。当然这也不能怪她。 第四章 我把车开到酋长汽车旅馆旁边的停车场,停车场的另一边是“蒂托古巴咖啡馆”。 我没怎么费功夫就在人群中找到了德博拉,事实上我不太可能错过她。德博拉最近似乎特别注意自己的身材:她上身穿着霓虹粉色的胸围,下身是一条短得不能再短的氨纶短裤,脚上穿着黑色的网眼长筒袜和一双细高跟鞋,这些就像是刚从专门为好莱坞激情电影里的妓女提供服饰的服装店买回来的。 德博拉的确很显眼:她把警徽别在胸围上,正在疏散拥挤的人群、车辆。一公里长的黄色隔离带都已经拉直,至少三辆巡逻车也斜着驶了进来,车灯不停地闪烁着,但这一切都比不上德博拉那么引人注目,她粉红色的胸围比那些东西要醒目得多。 站在停车场门口的警察认识我,他挥手让我进去。 “德博拉,好漂亮的外衣呀,把你的身体曲线都勾勒出来了。”我悠闲地向她打招呼。 “去你的,”她脸一红,这模样在老练的警察身上还真不多见。“又发现了一具妓女的尸体,至少他们认为是妓女。但就剩下的这点尸体来看,是不是妓女还很难说。” “这已经是过去五个月里的第三具了,”我说。 “是第五具,”她告诉我,“布劳华德县那边还有两具,但那些饭桶硬说这几起案子之间没有联系。就是傻帽儿也知道这几起杀人案之间有联系。”说到这儿,她身体微微一颤。 我惊讶地瞪着她。她是警察,她老爸也当过警察。干这一行,她什么世面都见过,她不应该害怕。刚刚穿上警服那会儿,一些老警察捉弄她——把死尸碎片给她看——想让她中午吃不下饭,可她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可是这个案子却让她直打寒颤。 有意思。 “这个案子很特别,对吗?”我问她。 “这个案子发生在我主管的区域内,受害者又都是妓女。我要试一试,出出风头,然后调到凶案处去。这可能就是我的门票,只差那么一丁点儿了——”说到这儿她停了一下,接着又说出了令我目瞪口呆的想法。“求你啦,德克斯特,帮帮我吧,我真的讨厌这个工作。” 她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那个奇怪的“求”字晃晃悠悠地悬在空中,我还能说什么呢,于是我告诉她:“我当然会帮你的,德博拉。这你是知道的。” “可我并不知道啊,德克斯特。我有时候觉得我并不了解你。” 我耸耸肩,假装自尊心受到了伤害,然后朝垃圾箱那边走去,加入到实验室那帮混蛋的行列中。 卡米拉·费格趴在垃圾堆里寻找指纹。她今年三十五,身材粗壮,留着一头短发,我经常施展自己的魅力轻松愉快地逗她玩,可她从不理睬我。不过这会儿看见我她却站起身来,满脸通红,默默地看着我打她身边经过。她总是这样,先瞪我一眼,然后就脸红。 文斯·马索卡正在垃圾箱旁边拨弄着垃圾。这个家伙有一半日本血统,老开玩笑说他身材矮小就是那一半日本血统遗传下来的。文斯脸上亚裔人特有的灿烂微笑中有一种异样的东西,仿佛他的微笑是从图画书里学来的。他一边说话一边做着那老一套的手势,显得有点做作。大概就因为这个我很喜欢他。毕竟还有一个家伙像我一样假装自己是个人。 “德克斯特,”文斯头也不抬,“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我来瞧瞧真正的内行在完全专业化的环境里是如何操作的,”我说,“有什么发现吗?” “哈哈,”他放声大笑,但这种笑比他的微笑还要虚伪。“你以为是在波士顿吧。说真格的,你来干吗?你是搞血迹图案的,可这儿没血迹呀,德克斯特。” 我茫然不解。 “德克斯特,里面、外面、附近都没有血迹。压根儿就没血。你一辈子也没见过这样的怪事。”他说。 没有血迹。这几个字眼在我脑海里反复念叨,声音一次比一次大。没有粘乎乎、热腾腾、乱糟糟、令人害怕的血迹。没有血迹。没有印痕。根本就没有血。 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一茬呢? 那种感觉就像是一个陌生的东西因为少了一块而残缺不全。 与德克斯特和血迹有关的是什么呢?我不知道。只要想到这一点我就烦得要命——毕竟我把分析血迹当成了自己事业、研究和工作的一部分。很显然这个案子十分诡秘,难以捉摸,而我却提不起兴趣来。 “你没事吧,德克斯特?”文斯问道。 “我很好,”我说,“凶手是怎么做的呢?” “那得看情况。得看他是什么人,还有杀人的动机是什么。” 我摇了摇头。“杀人犯是怎样消除血迹的呢?” “眼下还很难说,”文斯说,“我们还没有发现任何血迹,而且尸体支离破碎,所以要找到很多血迹是不可能的。” 这听起来太没劲了。我喜欢把死尸收拾得干干净净。没有响动,没有痕迹,没有血滴。如果杀手是一条啃骨头的狗,那也不关我的事。 我觉得呼吸顺畅多了。“死尸在哪儿?”我问文斯。 他把脑袋朝六米开外的那个地方一歪。“就在拉戈塔那儿。” “哦,我的天,这个案子是拉戈塔主管吗?” “杀手的运气不赖呀!”他假笑着,“看见了没?就在那儿。在那堆垃圾袋里头。每个袋子装着尸体的一部分。杀手把死尸切碎,然后包装起来,就像是圣诞礼物。你以前见过这样的事吗?” 我当然见过喽。 我自己就是这么干的。 第五章 迈阿密上空阳光普照,在这样的天气里,即使是最诡异的谋杀也显得不真实。 我并不是因为看到了肢解的尸体而心烦意乱,绝对不是。我的确很讨厌那些邋遢的杀人犯,他们把尸体的体液弄得到处都是——讨厌极了,新来的警察和旁观者看到谋杀现场总会激烈地呕吐,仿佛要把自己的内脏都呕出来。 我在死尸周围的那群人中寻找一个穿人造纤维球衫的伙计,他自称是“与天使毫无关系”的安杰尔·巴蒂斯塔。他在验尸室工作,这会儿正蹲在一只垃圾袋旁边。我走到他的身边,也急于瞧一瞧垃圾袋里头的东西。 “安杰尔,咱们找到什么了?” “小白脸,你说咱们是什么意思呀?”他说,“这具死尸上没有血迹。没你的事!” “我已经听说了,”我蹲下来,试图从他那里得到更多消息,“是在这儿下的手,还是从别处运来的?” “很难说。垃圾箱每周清理两次,发现尸体距离上一次清理大概两天。” “旅馆里有什么发现?” “他们还在搜查,不过我估计什么也找不到。在前几起谋杀案中这家伙用的是就近的垃圾箱。哈,”安杰尔突然说道,“瞧这儿的切口。” 他用一支铅笔拨开塑料袋,一条被肢解的大腿露了出来,在强烈的阳光下显得苍白、僵硬。这条腿从踝骨处干净利落地切断,腿上有一个小小的蝴蝶纹身,蝴蝶的一只翅膀被切到脚的另一块上去了。 我吹了一声口哨。这个家伙简直就像是做外科手术似的,切割得整齐干净。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干净、整洁、没有血迹的死人肉。太妙了! “真他妈的绝呀,又漂亮又干净,”他说,“但是,尸体肢解没有完成。” 我的眼光越过他,注视着袋子深处。“依我看,该做的都做了嘛。” “瞧这儿,”他说着,拨开另一只垃圾袋。“这条腿切成了四段。简直就像是照着尺子切的。而这条腿只切成了两段,这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我说,“没准拉戈塔探长能弄明白。” 几年前有谣传说米格迪娅·拉戈塔探长是靠跟人睡觉调进凶案处的。她五官端正,美丽诱人之中又有一种高贵深沉的气质,打扮得如同Bloomingdale连锁店最新一季的代言人。但是谣传不可能是真的。首先,虽然她外表很有女人味,但内心充满了男性气质。其次,她工作十分勤奋,雄心勃勃,惟一的缺点就是特别青睐那些比她小几岁的帅哥。我敢肯定她进凶案处靠的绝对不是肉体,而是因为她善于玩弄权术,会拍马屁。在迈阿密,这几件本领综合起来远比肉体交易更吃得开。 拉戈塔的确是世界级的马屁高手。她靠拍马屁青云直上,坐上了凶案处探长这把交椅。可惜在探长这个位置上,她那点拍马屁的技巧全无用武之地;而作为警探,她更是糟糕透顶。这些都与我无关,不管怎么说我得跟她合作,我必须使出浑身的解数去赢得她的好感。 我走近咖啡馆,拉戈塔正在用连珠炮似的西班牙语询问一个人,她的古巴式西班牙语实在令人不敢恭维。我会讲西班牙语,甚至也会一点古巴的西班牙语,可拉戈塔说十句话我顶多只听得懂一句,接受她询问的那个人估计一句也没有听懂。 接受拉戈塔询问的那个家伙又矮又横,黑不溜秋的,有南美印第安人的特征,他被拉戈塔的古巴方言、语气和警徽镇住了。他说话的时候不敢看拉戈塔,这样一来拉戈塔说话的速度就更快了。 “不,没有,外面没人,”他眼睛看着别的地方,声音温和而缓慢。“todosestanencafe。”当时没有人在外面,都在咖啡馆里。 “Dondeestabas?”她问道。当时你在哪儿? 那个伙计看了一眼装在袋子里的尸体残肢,马上又把目光移开。“Cocina。”厨房。“Entoncesyosacolabasura。”然后我把垃圾袋提出去了。 拉戈塔继续盘问着,用言语胁迫他,用欺负人的腔调故意问一些错误的问题。那家伙渐渐忘却了看见垃圾箱里尸体残肢时的恐惧,脸色阴沉,采取一种不肯合作的态势。 真是行家里手的高招啊!抓住主要的证人,让他对你产生反感。审问刚开始的那几个小时最关键,如果你在这段时间把案子理个头绪出来,就可以节省许多时间。 她说了几句威胁的话后结束了审问,让那个伙计走了。 “探长女士,有牵连的人一个也不能漏掉,”我展示着自己的幽默,“就连农场工人也不能放过。” 她慢悠悠地抬起头来端详着我,最后她咧开嘴笑了。这蠢货真的很喜欢我。 “嗬啦,德克斯特。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我听说你在这儿就不能不来呀。探长,什么时候嫁给我呀?” 她格格地笑了,完全不在乎旁边还有其他警员。“我买鞋子的时候总得先穿上试一试吧。鞋子再漂亮,不合脚也不行啊。”拉戈塔说,“现在你走吧,别打扰我了,我还有正经事要干。” “这我知道,”我说,“逮住凶手了吗?” “凶手迟早会露馅,我们逮住他是迟早的事——” “你意思是说,到目前为止凶手还没有露出任何马脚,因此你没有任何线索,必须等他再次作案才能采取行动?” 她狠狠地瞪着我。“你简直跟记者似的。再过一小时那些混蛋都要来烦我了。” 我耸了耸肩膀。我没有找到线索——可她呢,显然也没有。 “我们掌握的线索就只有那个危地马拉人,他提着垃圾从厨房里出来,发现几个没见过这几个垃圾袋,于是就打开其中一个,想看看里头有什么宝贝。结果发现是颗人头。” “就这些。”她接着说,“没人看见什么,听见什么,什么也没有。我要等你们这帮蠢材把自己的工作都做完了才能理出一点眉目来。” 第六章 “探长,”随着声音一起传来的还有马修斯局长身上的阿拉米润肤香水的香气,他的到来预示着记者马上就要到了。 “我已经请摩根警官协助本案做一些外围工作,作为一名卧底特工,她对红灯区非常熟悉,可以帮助我们迅速地找到问题的答案。” “局长,我觉得没这个必要,”拉戈塔说。 马修斯局长眨了眨眼,把一只手搭在她肩膀上。“别小心眼儿,探长。她不会干预你的指挥权。只会跟你商量是否有什么情况需要汇报,帮你找证人。她父亲曾经是一名出色的警察。好吗?”他呆滞的眼神聚焦在停车场另一边。我朝那边瞧了瞧,第七频道新闻组的面包车已经开了进来。“对不起,”马修斯说着,把领带拉直,脸上露出严肃的表情,朝面包车那边走去。 “婊子,”拉戈塔压低嗓门说。 我不知道她的意思是一般性的议论还是在骂德博拉,不过我觉得此刻正是开溜的好时机,不然拉戈塔会记起婊子警官是我妹妹。 我走到德博拉的身边,马修斯正在跟第七频道的杰里·贡扎雷兹握手。在“哪里流血哪里上头条”的新闻界,杰里是迈阿密地区的领军人物。他是我喜欢的那号人,可这次他可要大失所望了。 “没有任何血迹。”当我对德博拉说这句话的时候我觉得全身都在起鸡皮疙瘩。 “德克斯特,”德博拉试图用警察的刻板腔调说话,但她的语气里又掩饰不住的激动,“我跟马修斯局长谈过了。他打算让我参与进来。” “我已经听说了,”我说。“小心拉戈塔,她不想让你到她的地盘上去。所以,你得留神,德博拉。” 她只是耸了耸肩膀。“你们找到什么了?”她问。 我摇摇头。“还没有发现什么。拉戈塔已经不知所措了。不过,文斯说——”我停住了,这种秘密是连提都不能提的,但是她是德博拉,她需要我的帮助。“好像……死尸没有任何血迹。一滴血都没有。” 德博拉沉默了片刻,专心思考着。过了好大一阵子她才说:“好吧,我放弃了。凶手这么做是什么意思?” “现在还很难说,”我说。 “那你认为凶手的这种做法是有某种意义的。” 那意味着某种奇怪的愚蠢和轻浮。那意味着我心里痒痒的,希望能找到有关凶手的更多线索。那意味着黑夜行者赞赏的笑声,而他在神甫死后是本应该保持沉默的。这很难向德博拉解释清楚。于是我只是简单地说,“很可能,但谁知道呢?” 她狠狠地盯了我半秒钟,然后耸了耸肩。“好吧,”她说。“还有别的吗?” “刀法纯熟。切口的技术接近于外科手术。如果在旅馆里找不到别的线索的话,那么第一现场可能是别的地方,这里只是弃尸的场所。” “别的什么地方?” “唔。现在还不知道。而我也还没有掌握全部的法医数据——” “可你对这个案子已经开始有感觉了,”她说,“你对这个案子已经有一些看法了,对吗?” 以前我具有某种凭直觉判断的能力,在局里小有名气。我的直觉往往是对的,我常常知道凶手是怎么想的,因为我自己就是那样想的。当然我的直觉也有不准的时候,甚至错得很离谱。这就像某种游戏,如果我的直觉总是对的,也就不好玩了,而我也不愿意让警方把每一个连环杀手都逮住。要不然我拿什么当业余爱好啊?可这个凶手嘛——对付这个有趣的恶作剧我该走哪一步棋呢? 我正在考虑要不要向德博拉透露更多线索的时候,拉戈塔的声音从我们身后传来。 “嗨,摩根,看得出你的穿着完全是出于警察工作的需要。” 拉戈塔的话里有话,就好像是故意给德博拉一记耳光似的。 “探长,”德博拉僵硬地回击,“你找到什么了吗?” 这是随意的一击,但没有击中目标。拉戈塔轻轻地挥了挥手。“都是一些妓女,”她说着,狠狠地看了一眼德博拉暴露的乳沟,“都是一些妓女。眼下的关键是不要让媒体把这件事炒得沸沸扬扬的。我想你能对付好那些媒体的。”她说完之后就朝隔离区的边缘走去。马修斯局长正在那里跟第七频道的杰里·贡扎雷兹谈话。 “婊子,”德博拉说,“德克斯特,真见鬼,我真想亲手逮住这个凶手。” 而这时我脑子里想的是尸体没有血迹—— 跟我的手法相似。我也想会会他。 第七章 这天晚上下班后我驾船出海了,一来可以躲避德博拉的询问,二来顺便清理我自己的感觉。 小船离开船坞,慢慢驶出运河,小船悠闲地经过一幢幢大房子,两幢房子之间都有篱笆和铁丝网栅栏隔开。我本能地朝院子里的人使劲挥手,朝他们微笑。以前每一次驾船经过,我都会这么做。 小船驶出运河后我加大了油门,冲出河道朝南边的佛罗里达角航行。海上水平如镜,十分宁静,咸咸的海风令我脑子清醒,考虑问题也容易多了。 工作了整整一天,我没有找到任何有力的法医数据。午饭时分,全国的媒体都播报了这条新闻。酋长汽车旅馆“发现恐怖的死尸”之后,妓女被杀案件公布了出去。第七频道把垃圾箱里发现的尸体残肢描述得令人毛骨悚然,但没有做任何评论。根据女探长拉戈塔精明的判断,被杀的只不过是几个妓女。一旦有了来自媒体的公众压力,妓女的重要性也不亚于参议员的女儿。因此,警察局开始加大侦查力度,寻求长远的自我保护,因为他们清楚地知道新闻记者都是一些天不怕地不怕的角儿,他们是什么样让人揪心的言论都说得出来的。 德博拉一直待在案发现场,后来连局长也觉得她在现场呆得太久了,就让她下班回家了。下午两点她给我打电话,问我有没有什么新发现,我说几乎没有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这一天最大的发现就是那条左腿。安杰尔注意到右腿被整整齐齐地切割成好几截,一截从髋部切开,一截从膝盖处切开,还有一截从踝骨处切开。可是左腿却没有切断,只是分成两段整齐地包裹了起来。拉戈塔探长认为是有人干扰了凶手的作案过程,于是他没有能够完成切割工作,于是拉戈塔把全部精力集中到寻找目击者上面。 拉戈塔的“作案过程被干扰”推论存在一个小小的问题——尸体是经过精心清洗和包裹的,而这很可能是在切割之后进行的。尸体被小心翼翼地抛到垃圾箱里,这说明凶手有足够的时间和注意力来保证自己不出任何差错,不留下任何痕迹。 我对这个案子有感觉,德博拉是这么认为的。 我认为凶手很可能只是不满足,同一模式的谋杀案这已经是第五起了。难道凶手厌烦了老是这样肢解尸体?难道他在寻找别的什么东西?他是在走新路子,玩新把戏? 我几乎可以理解他的困惑。他一路走来,坚持到了最后,把剩下的死尸切成碎片,当做礼品包裹起来,结果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不对头。 按照警方习惯的说法,连环杀手在进化。 他需要采取一种新的方法,就好像他要表达某种意思却找不到恰当的词语。根据我个人的意见——我是说,如果我是凶手的话——那么他会非常沮丧,很可能会通过继续作案去寻找这个答案。 快了。 就让拉戈塔去寻找目击者吧,压根儿就没有人目击此事。凶手是一个冷酷无情而又小心谨慎的魔鬼,他简直勾住了我的魂。那么我该做点什么呢?我也不知道,于是我就驾着船出海,顺便思考这个问题。 一艘丹姿小艇以每小时一百二十公里左右的速度从我的前面横切过去,离我的船头只有十几厘米的距离。大片的水花飞溅上来,我的思绪又回到了现实中。此刻我正朝斯蒂尔茨维尔进发,这地方位于佛罗里达角海域附近,有一大片建在水面上的房屋,大多已经没人居住了。 我的思绪如同水面泛开的涟漪,我该做点什么呢?我决定帮德博拉一把,除我之外没人能帮她。其他人连正确的方向都找不到。 可是我愿意帮她吗?我想让这个凶手落网吗?我更愿意亲自出马找到他,制止他。话说回来,我是否希望他就此洗手不干呢? 我该怎么办? 我看见暮色中的埃里奥特海角。每次看到这个地方我总会想起当年跟哈里·摩根一起去野营的情形。就是我的养父。一名出色的警察。 “你跟我不一样啊,德克斯特。” “是呀,哈里,确实是的。” “你要学会把握咱们之间的这种差别,并且将它用在好的地方。” “好吧,哈里。就照你说的去办吧。怎么样把握啊?” 于是他把他那一套全都教给了我。 第八章 我十四岁的时候跟着养父到南佛罗里达去野营,那里的星空比任何地方都要美丽。尽管他只是我的养父,尽管满天的繁星给了我一种满足感,但情感完全是另一回事。 篝火渐渐熄灭了,天上繁星璀璨,可爱的养父老爸沉默地喝着酒,直到喝光了一整瓶。如果他有什么话要说,现在是时候了。 “你与众不同,德克斯特,”养父的坚毅、忧郁之中又带一点迷茫。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呀,爸?” “听比拉普夫妇说,他们家的狗不见了,”他也不看我,只是绕着圈子说话。 “那小家伙太讨厌。整夜叫个没完,吵得妈睡不成觉。” 当然,妈妈得睡觉。她的癌症已经到了晚期,需要充足的睡眠。可街对面那条讨厌的小狗叫个没完,妈妈根本就睡不成觉。 “我找到了埋狗的坟,”哈里说,“那里有很多骨头,德克斯特。不只是那条狗的。” 我不知说什么才好,小心翼翼地抓了一把松针,等待着哈里继续说下去。 “你干这种事有多久了?” “一年半了,”我不想对他说谎,“我只是……有点不由自主,”尽管我当时年纪很小,但是说话很圆滑。 “你听到某种声音了吗?某种东西或者某个人告诉你去干什么,而你又不得不服从?” “嗯,”十四岁的我嘴皮子很利索,“不完全是这样。我是感觉到了某种东西,在我心里瞅着我。大概吧。但并不是声音,只是——”说到这儿,我做了一个小伙子惯有的耸肩动作。哈里懂得这是什么意思。 “这种东西让你起了杀心。” “不,呵,不是直接地使我起了那种念头,只是——让我觉得那是个好主意?” “你想过要杀别的东西吗?比狗还大的东西?” 我想回答他,但喉咙给什么东西堵住了。我清了清嗓门。“想过,”我说。 “杀人吗?” “没想具体哪一个人,爸。只是——”我又耸了耸肩膀。 “你怎么就没想呢?” “我想你知道了一定会不高兴的。你,还有妈。” “就因为这个你才没动手吗?” “呵——我不想让你,呵,生我的气,不想让你感到失望。” 我偷偷地瞥了哈里一眼,他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看着我。 “就因为这个你才带我出来旅行的吗,就是为了说这件事?”我试探着问。 “是呀,我们得让你为今后的人生做好准备。” 为今后的人生做好准备,哦,是呀,这就是彻头彻尾的哈里式的人生观。即使是在当时我也知道,如果自己的心里隐藏着杀机,那么这是会妨碍我为今后的人生做好准备的。 “怎么做?”我问他,而他长时间狠狠地瞪着我,直到看到我在聚精会神地听着,他便点了点头。 “好孩子,”他说。“是时候了。” 说完这句话之后他过了很久才继续开口。 “我老了,德克斯特。人老了对事物的认识也就不同了,不仅仅是性情变得越来越温和。人年轻时看待事物黑白分明,而老了就进入到非白非黑的灰色区域。我的确相信自己现在对事物的认识与以前大不一样了,比以前更准确了。”他看了看我,那是典型的哈里式的眼神。蓝色的眼珠子里充满了坚毅和慈爱。“十年前我本来是打算把你送到收容所去,现在我改变了主意。我了解你,我知道你是好孩子。” “不,”我说着,声音温和而柔弱,但哈里还是听见了。 “是的,你是好孩子,德克斯特。不然的话,你不会在乎我的想法,还有你妈妈。这一点我很清楚。因为——”说到这儿他打住了,只是呆呆地瞪了我片刻。“从前的事情你还记得哪些?你知道我说什么,就是我们收养你之前的事。” 我又一次感到自尊心受到了伤害,我什么也不知道。那时我才三岁呀。“我真的什么也不记得了。” “谁也不应该记住那些事。可是,德克斯特,即使你不记得了,那段经历对你的影响还在,小时候的经历形成了你的个性。我花了很大的力气想帮你纠正过来,但是那种力量太顽固,太强大了,过早地钻进了你的骨髓里,并且会伴随你终身。它会使你产生杀人的念头,而你只会不由自主。你无法改变它。不过,你可以引导它。控制它。你可以选择——”他所说的每一个字眼都是经过精心挑选的,我从没听见他说话如此谨慎过。“——你可以选择要杀的……东西……或人……德克斯特,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是死有余辜的……” 最后这几个字塑造了我的整个人生,塑造了我的一切,塑造了我的个性和特征。哈里,这个能看清一切,知道一切的好人。我的老爸。 如果我具备爱的能力,我会是多么的爱哈里呀!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哈里已经死了好多年,但是他的教诲还活着。这并不是因为我对他有多么热烈、充沛的情感,而是因为哈里的话很正确。这一点已经得到了我一而再,再而三的证明。哈里知道得很多,他把一切都教给了我。 哈里教会了我如何小心谨慎。这简直就是警察教凶手。 小心谨慎地选择那些罪有应得的人下手。一定要确保万无一失。事后收拾干净。不要留下任何痕迹。要绝对避免个人情感的介入,那会导致你犯错误。当然,小心谨慎远不止是在具体的杀戮行动之中。小心谨慎还意味着构建小心谨慎的人生,知道怎样区分不同的人,怎样与各种人交往,怎样模仿生活。 所有这一切我都做得十分谨慎。我构建一幅完美无缺的全息图,我的生活无可指摘,就连德博拉有一半的时候也被我的半真半假给蒙住了。眼下她相信我能帮她的忙,侦破这几起谋杀案,在她的事业上拉她一把,帮她脱掉好莱坞电影里妓女的性感服装,穿上裁剪得体的制服。她是对的。我的确能帮她。不过,这不是出于我的个人意愿,因为我很喜欢观看凶手杀人,从而可以欣赏他与我之间某种美学上的联系,或者是—— 情感介入。 喏,我就是这样,明显地违反了哈里的法规。 我把船掉过头往回驶进运河,这时天已经全黑了。就这样吧。哈里永远都是正确的。此刻他也是正确的。不要介入个人情感,当年哈里就是这么说的。于是我决定不介入自己的情感。 我要帮德博拉一把。 第九章 第二天早上,天下起了雨。每逢雨天迈阿密的交通就会变得拥挤不堪。道路湿滑,司机不得不放慢了车速。马路上排起了长龙,后面的人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他们按住喇叭不放,有的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叫嚷,甚至开始挥动拳头。 我跟着车流缓缓前行,开着收音机打发时间。迈阿密警局对塔米雅米胡同的凶杀案仍然穷追不舍,虽然目前还没有掌握具体的线索,但是马修斯局长对这个案子抓得很紧,他说话的口气好像喝完了咖啡就要亲自出马去抓人似的。 我赶到办公大楼前时雨已经停了。太阳出来了,水蒸汽从人行道上升腾起来。我迈步走进大厅,亮了一下证件就上楼了。 德博拉已经在里面等我了,今天早晨她似乎不太开心。 “德博拉,”我说着,把干净的白色糕点袋放在办公桌上。 “你昨晚上哪儿去了?”她一看见我就追问,声音里充满了愠怒。 我用十分亲热的眼光看着她。她刚下班,穿着花边胸衣,下身穿一条粉红色的氨纶短裤,脚上是一双金色的高跟鞋。“不要管我,”我说。“你昨天晚上去哪儿了?” 她脸忽地红了。她喜欢穿干净熨贴的蓝制服。“我给你打了好几次电话都没人接,”她说。 “你那么着急找我干吗?案子有什么新线索吗?” “他们让我吃了闭门羹,”她说着,打开白色糕点袋子,朝里面瞅着。她像一个小女孩一样,从袋子里拿出油煎饼,狼吞虎咽起来。 “我想参与到这个案子里头去的,局长也同意了。” “你知道拉戈塔对你的看法,你的资历太浅,还不够老练。” 她可不爱听我说这种冠冕堂皇的话。“你知道我到凶案处是完全够格的。我讨厌这身衣服,”她说,“再这么干下去,我非得神经病不可。” “德博拉,你希望我现在就把案子的来龙去脉弄清楚,那还早了点儿。” “你就别跟我扯淡了,德克斯特,”她说,“你常常只需要看一眼死尸就知道是谁干的。我从来没问过你是怎么知道的,不过这个案子如果你有什么预感,就全都告诉我得了。我真想脱掉这身鬼衣服。” “我们大伙儿都很乐意看到你脱掉这身衣服,摩根,”她身后的走廊里传来一个音调深沉、装腔作势的声音,文斯·马索卡露出他灿烂的、虚伪的、教科书式的微笑,“咱们干吗不试一试,想个办法出来?” “你在做梦吧,文斯,”德博拉说着,撅起了嘴巴,这副模样是她十二岁以后我再也没见到过的。 “说真的,你有什么预感没有?”德博拉转过身来问我。 德博拉这么想不是没有理由的。一般来说每隔几个星期就会有几个残忍疯狂的杀手为了过瘾将几个可怜虫砍成碎片,对于这些凶手我能猜个八九不离十。有好几次德博拉看见我迅速地用手指去触摸别人根本没有留意到的东西,但是她并没有向别人透露任何关于我的情况。 她的确是块当警察的好料子,有一阵子她怀疑我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虽然她不知道我的秘密究竟是什么,但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为此她不时地感到苦恼,因为她毕竟是爱我的。在这个世界上活着的人当中她也是唯一一个爱我的。 第十章 我对自己有清醒的认识,这并不是顾影自怜,而是冰冷而清晰的自我意识。我遵循着哈里的原则跟其他人交往,也建立了一些人际关系,并且还傻乎乎地恋爱过,但都是无疾而终。我的体内有某种东西破损了,缺失了,无法像正常人那样去爱,去体验。 我并不是一个招人喜欢的人,甚至连宠物都养不了。有一次我买了一条狗,这家伙没完没了地朝我叫着吼着,我只好把处理掉。我还买过一只乌龟。碰了它一次之后它的脑袋缩进壳里再也不肯钻出来,几天后就死了。它宁愿死也不肯见到我,不肯让我碰它。 没有别的东西爱我,连我自己都不爱自己。我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德博拉之外,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当然,还有我体内那个家伙,但他并不是经常出来,即使出来也不是跟我玩耍。 所以,我对亲爱的妹妹的关怀是无微不至的。这也许不是什么爱,但我很希望她幸福。在这个案子上,我必须帮她。 “嗯,”我说,“实际上——” “我知道!你已经有了发现!” “德博拉,别打扰,让我静一静。我在跟自己的精神领域进行沟通。” “老实告诉我,快点,全部告诉我,”她说。 “就是那条左腿,凶手没来得及切割的。拉戈塔认为凶手被人发现了,慌乱之中才没有完成尸体的切割。”我说,“德博拉,你想想看,如果凶手被人发现而中断尸体切割——因为害怕而中途停止——” “那么包裹又怎么解释?”德博拉冲口而出,“凶手花了很长时间来包裹死尸,打扫现场,而这些都是在中途停止切割之后干的?” 我拍了拍手,得意地朝她微笑着。“这就对喽,。这意味着凶手有足够的时间,而他的操作规程却没有完成——记住,德博拉,连环凶手是有着自己的一套准则的,他们的操作规程是高于一切的——那意味着什么呢?” “啊,天哪,你干吗不爽快地告诉我?”她抢白道。 “我都说出来了,那还有什么意思?” 她出了一口粗气。“真他妈的。好吧,如果凶手不是被人发现而中断的,可他又没有完成自己的操作规程——难道包裹死尸比肢解还重要?” 德博拉对这种推理游戏还不适应,我试着引导她。“不,德博拉,想想看。这是第五起杀人碎尸案,跟前几起完全一样。在这几起案件中一共有四条左腿被切割。可这第五条——”我耸了耸肩膀,朝她扬起眉毛。“反正有点不对劲,咱们的解释都说不通,就好像遗漏了关键环节。案件的关键环节一旦找到,全部的问题就迎刃而解了,而这个关键环节却不见了。” “你是让我把这个关键环节找出来?” “反正得有人把它找出来,你说呢?凶手是慢慢地打住的,想寻找灵感又没找着。” 她皱了皱眉。“你是说凶手洗手不干了,不再会干这种事了?” “恰恰相反,德博拉,假如你是神甫,虔诚地信仰上帝,可你又找不到正确的方法来供奉上帝,那你会怎么办?” “继续去找,一直到找出正确的方法为止。”她用严厉的眼光盯着我。“天哪,你的意思是他还会继续作案?” “这仅仅是我的预感,也许并不准确。”这不是我的真心话,我内心十分肯定我不会错。 “只要他伸手,我们就得有一套方法去逮住他,而不只是去寻找根本不存在的所谓目击者。”她站起身来,朝门口走去。“我待会儿再给你打电话,再见!” 德博拉走后,我开始工作。今天上午我还有正儿八经的警察实验工作要做。我有一份很长的报告要打出来,还要找出与之相配的照片,把证据进行归档。这都是一些日常事务,虽然这个双重杀手可能永远也不会到法庭里去接受审判,但我得保证凡是我插手的事情都要做得井井有条。 此外,这个案子很有趣。血迹图案难以辨认,既不是多个受害者在明显地移动时从血管中喷射出来的,也不是凶手用链锯锯断身体时滴落下来的,而是在这两者之间,因此几乎无法找到撞击地点。为了覆盖整个房间我用了两瓶发光氨,这种东西能标出最细微的血迹,但十分昂贵,每瓶要十二美元。 我靠拉线来找出血迹的主要溅落角度,这是一项非常古老的技术,在我看来简直跟炼金术一样古老。我发现的血迹图案十分醒目,令人触目惊心。墙壁、家具、电视机、浴巾、床罩、窗帘上面都有令受害者致命的血迹,十分醒目,十分零乱——你可以想象当时血迹飞溅的恐怖情形。即使是在迈阿密,你也会以为一定会有人听到什么。两个人在一个高级豪华的旅馆房间里被人用链锯活活锯成了碎片,而隔壁的旅客却只顾看自己的电视。 无论如何,我们到达案发现场时尸体的躯干部分已经冰冷了,也许我们永远也逮不住那个凶手,此人穿着一双七又二分之一码意大利手工制作的懒汉鞋,惯用右手,体格超重,反手一击的力量也很大。 我花了很长时间来做这项工作,而且做得相当漂亮。我的工作并不是为了逮住凶手。我干吗要管那种闲事呀?不,我做份内的工作是为了把乱糟糟的事情整理得井井有条。让恶心的血迹老老实实地听命。别的警察也许会利用我的工作成果去抓凶犯,那我也乐意,但我并不是很在乎。 我有时候会恶意地揣测这个社会:如果我不小心给人逮住了,他们会说我精神变态、反社会,是一个没有人性、心理扭曲的恶魔,他们会把我送去坐电椅,用电火把我活活烧死。但是,如果他们抓到那个穿七又二分之一码懒汉鞋的伙计,他们会说这家伙坏透了,他之所以变坏是因为他命运不好,无法与强大的社会力量抗衡。他们会把他关进牢里,蹲上十年,然后放出来,给他几个钱,他会拿这些钱去买一套西服和一把新链锯。 我每天工作的时候都会对哈里说过的那些话有一些新的认识。 第十一章 星期五晚上是迈阿密人约会的时间,也是德克斯特约会的时间。多年来我极力装出正常人的样子,摔了不少跟头,出了不少洋相,现在我终于找到了一个约会对象。 丽塔跟我一样身心疲惫。她年纪很小的时候就轻率地结了婚,婚姻勉强维持了十年左右,有两个孩子。她那个颇有魅力的老公不但酗酒,而且吸毒,毒瘾犯了之后会像野兽似的揍她,还威胁说要她的命,最后他把一些可怕的性病传染给了她。一天晚上她老公追着要打孩子,丽塔终于下定了决心跟他离婚。 离婚之后,那个野兽进了监狱,丽塔终于过上了平静的生活。可爱的丽塔决定再谈一次恋爱——不过由于她经常遭受自己所爱的人毒打,对性生活已经毫无兴趣。也许她只是想找个伴罢了。她想要找那种会体贴人、性情温和、有耐心的男人。她想象中理想男性应该乐于跟她聊天,陪她看电影,而不是要跟她做爱,因为她对那种事毫无心理准备。 如果丽塔有一个闺中密友的话,她一定会告诫丽塔,这只不过是她的想象,有人情味的男人不会那样,性也是爱情很重要的一部分。然而,她没有这样的闺中密友。 我可以十分完美地模仿这一切,而我也很想这么做。我对性关系没有兴趣,只是想要一个伪装,而丽塔正是我要找的那种女人。丽塔长得很漂亮。她金发碧眼,身材苗条,活泼而健康。她是一个体育爱好者,业余时间不是长跑就是骑自行车。事实上,流汗是我们俩最喜欢的活动之一。 最妙的是她那两个孩子。大的叫阿斯特,今年八岁;小的叫科迪,今年五岁。两个小家伙都很安静,在恐怖环境中长大的孩子都是这样。不过,他们可以慢慢改变——我就是一个例子,也许这就是为什么我莫名其妙地喜欢阿斯特和科迪。 我喜欢孩子。 孩子在我心目中的地位很高。十分重要。 我也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如果地球上所有的人突然之间全部死光了,只要我自己——也许还有德博拉——还活着,我就不在乎。其他所有人对我来说毫无意义。 然而,孩子——孩子就不一样了。 我跟丽塔“谈恋爱”已经有一年半了,在这期间我有意识地逐渐赢得了阿斯特和科迪的好感。我对他们很不错,从不伤害他们的感情,总是记着他们的生日、发成绩单的日子、各种节日。我经常到他们家去,在他们面前从不发脾气,不说谎。我也渐渐赢得了他们的信任。 这事听起来有点滑稽,但千真万确。 我是他们惟一能够信任的人。丽塔把这看作是我对她漫长而耐心的追求,是要让她的孩子们喜欢我。可谁知道呢?其实在我的心目中孩子们比她更重要。也许现在已经晚了,但我不想看到他们长大后像我这样。 星期五的晚上是阿斯特给我开的门。 “你好,”她的声音很平静,丝毫没有小孩子的活泼。 “晚上好,漂亮的小女士,你今天晚上真可爱。” 科迪站在她身后,我递给他一卷“尼可”威化饼干。他接了过去,但是没有拆开,他要等我走开后才会把礼物打开,分一半给姐姐。 随着一阵窸窣声丽塔走了出来,边走边戴耳环。她打扮得十分妖冶撩人,上身穿着一件几乎没有重量的淡蓝色绸子套衫,套衫很长,盖住了大腿的一半。脚上穿着一双多用途运动鞋。我以前从来没遇到过、也没听说过哪个女人约会的时候穿着舒适的鞋子。真是一个迷人的尤物。 “喂,帅哥,”丽塔说,“我跟保姆交代几句,然后咱们就出去。”她走进厨房,我听到她在跟保姆说话。保姆是邻居家一个十多岁的女孩。她不停地叮嘱保姆什么时候做作业,看电视有哪些规矩,什么时候该让孩子上床睡觉。手机号码,急救号码,遇到意外中毒和杀人凶手该怎么办。 丽塔足足叮嘱了好几分钟,直道她认为该说的都说了,然后她迈着轻盈的步子走了出来,匆匆吻别了两个孩子。“听爱丽丝的话。九点去睡觉。” “你回来吗?德克斯特,”科迪问道。 “等我们回来你已经睡着了,”我说,“可是我会跟你挥手的,好吗?” “我不会睡着的,”他神情阴郁地说。 “那我就来跟你打牌,玩赌注很高的那种扑克牌。赢了我就给你一大把钱。”我说。 “德克斯特!”丽塔露出很随意的微笑,“你会睡着的,科迪。孩子们,晚安。放乖点儿。”她挽着我的手臂,跟我一起走了出来。“说真格的,”她低声道,“这两个小家伙被你哄得服服帖帖的。” 电影没有任何特殊之处,等我们来到南海滩边上的小店里喝饮料的时候,我早已把电影的大部分故事情节忘得一干二净。喝完东西之后,我们沿着海滨大道漫步,边走边海阔天空地聊——这可是我的拿手好戏。 这是一个美丽的夜晚。几天以前在那个月圆之夜我款待了多诺万神甫,而今天晚上那轮圆月缺了一个角。 痛痛快快地玩了一个晚上,我们开车回丽塔的家,路上经过椰林小区。这是一个很乱的区域,治安一直不太好。这时,我看见一盏红色的灯在闪烁。这是一个犯罪现场:设置路障的黄色塑胶带已经拉开,好几辆警察巡逻车驶了进来,匆匆地呈八字形停下来。 “又是他,”我心想。我不假思索地把车开进了犯罪现场。 “咱们这是去哪儿啊?”丽塔觉得有点莫名其妙。 “我想去看看他们是不是需要我帮忙。”我朝她露出星期五夜晚最灿烂的微笑,“他们有时候并不知道是否需要我,” 即使不需要我,我可能也会停下来,在大家面前炫耀一下丽塔。我跟她约会就好比是穿着伪装,而我这样做的全部目的就是为了让别人看见我带着她。事实上,那个无法抗拒的小声音在我的耳旁嚎叫着,所以不管是什么情况我都会停车的。又是他。我得看看他究竟干了什么。我让丽塔待在车里,自己匆忙赶了过去。 第十二章 又是这个无赖。 又是一堆切割得整整齐齐的人体残肢。 与天使没有关系的安杰尔正弯腰察看,那姿势跟在上次那个犯罪现场我离开他时一模一样。 “婊子养的,”他对我喊道,“我们大家都在抱怨星期五晚上还得上班,你却带着女朋友来了。这儿没你什么事!” “是同一个凶手,同样的作案手法吗?” “完全一样,骨头又是干的,没有任何血迹。” 我感到有点茫然,我凑过去瞧了一眼。人体残肢非常干净,非常干燥,微微带有一点蓝色,好像是人死之后立刻就冷藏起来了。 “这次切口处有点不同,有四个切口。”他用手指着切口,“这儿切得很粗糙,持刀人似乎很激动。还有这儿,没有那么粗糙。” “太妙了,”我说。 “再瞧这儿,”他用铅笔把顶部一块没血的肉拨开,露出下面另一块肉来。肉是小心翼翼地呈纵向割开的,这样就可以露出干净的骨头。 “他干吗要这么割呀?”安杰尔轻声地问。 我吸了一口气。“他是在做试验,试着看哪一种方法最好。就像小孩玩弄自己的玩具一样。” 我回到车里对丽塔描述现场的情况,她有点惊慌。 我朝她露出安慰的微笑。“干我们这一行的对这种事已经习以为常了,我们都用开玩笑来掩盖自己内心的痛苦。” “唔,我的天,但愿他们早点逮住这个杀人狂。” “不可能很快逮住凶手。这个罪犯非常精明,而负责这个案子的探长最感兴趣的是玩弄政治手腕,而不是侦破谋杀案本身。” 接下来的时间里,丽塔一直保持着沉默,似乎在思索。她沉默了半天才开口。“看到这样的事情,我永远也无法习以为常……我不知道,这案件的背后真正的内幕是什么?还有你个人的看法。” 我惊呆了。“你这是什么意思?” 她皱了皱眉头。“我也说不清。只是任何事情……都不像看上去那么简单……我也说不清楚。真相要黑暗得多,要人性化得多……你总是从那儿着手。大多数人从来就没把问题想得那么深。” “其实我看问题也不是看得很透彻,”我说着,把车慢慢停到了丽塔房子前面的车位上。 “德克斯特,”丽塔说着,把一只手放在我的手臂上。 我吻了她一下。 这一下我们俩谁更惊讶一些呢?我也不知道。我事先毫无准备,也不是因为迷恋她的香水味。但是,我们的嘴唇紧紧地在一起很长时间。 她一把将我推开。“我不想这样,我还没准备好,德克斯特,”她说完就解开安全带,打开车门,跑进了自己家里。 “哦,天哪,”我心想。“我做了什么呀?” 我知道自己会对此感到纳闷,甚至还会失望,因为我把精心保护了一年半的伪装一下子全撕毁了。 但我的大脑能够想到的还是那堆切割得整齐、洁净的尸体残肢。 “没有血迹。” 一滴也没有。 第十三章 我在自己的公寓里醒来,赤裸裸地站在大门口。 刚才梦里的一切仍然那么真切,仿佛还能感觉到梦的温度。 死尸按照我喜欢的方式铺展来,双臂和双腿都已捆绑好,嘴巴封着塑胶带。周围很安静,没有任何噪音,没有任何血迹。我拿手术到的手干燥而稳定,一切都那么完美。 只是我拿着的并不是刀,尽管我的手跟这只手同步地移动着,但拿刀的不是我的手。 那个人是谁? 我的精神漂浮在这具诱人的尸体上。我的手跟看不见的那只手协调地举起,然后划出一道弧线,进行一次完美的切割—— 我有夜游症,这我心里很清楚。 我跌跌撞撞地回到床上,但是不打算再继续睡觉了。昨天晚上我跟丽塔之间发生的那场小闹剧,德克斯特,这个爱情的强盗,居然偷吻了人家。我的梦也许就跟这个闹剧有关:漂浮是飞翔的一种形式,其意义是性交。还有刀子—— 是呀,大夫先生。刀子是母亲,对吗? 我试图说服我自己,这只不过是一个愚蠢而又毫无意义的梦,但是却不断沉沦下去,直到电话铃把我拉回现实。 是德博拉,她约我去一家人气餐厅吃早餐。于是我冲了个澡,穿上节假日才穿的礼服,开车来到海滩。新改建的麦卡锡海堤上车辆很少,很快我就彬彬有礼地从沃尔菲快餐店门前的人群中挤了进去。 在这么多人排队等候的餐厅里,德博拉居然在墙角那儿占了一张桌子。 “昨夜的约会怎么样?”我刚坐下德博拉就问我。 “玩得很痛快,”我说,“你也应该试试,放下工作去约会。你总不能每天晚上都穿着内衣站在塔米雅米胡同,你需要自己的生活。” “我需要的是调动工作,”她咆哮着说,“先调到凶案处,然后才能考虑自己的生活。” “我能理解,要是孩子们说自己的妈咪是凶案处的刑警,那可就神气多了。” “德克斯特,看在上帝的份上你就饶了我吧,”她说,“我还以为老妈又复活了呢。” “她通过樱桃丹麦面包附在我身上了!” “那就换个频道吧。细胞结晶是怎么回事,你知不知道?” “你这下可把我给难住了,德博拉。你说的细胞结晶是什么意思呀?” “就是在冷冻中结晶的细胞。” “美极了,”我说。 我觉得自己身体内部某个黑暗的地方正慢慢响起铃铛声。冷却……洁净而纯粹的冷却,冰冷的刀子刺进暖融融的肌肉里面,发出咝咝的响声。冷却可以抗菌,有净化作用,可以减缓血液流动,使血液停滞不前,因此冷却是准确无误,完全必要的。 我甩了甩头,把自己带进现实中,我内心黑暗的家伙不能在这个时候控制我。我现在是德博拉的好哥哥。 “你得先告诉我,你干吗想知道这个?” “我以为你已经知道了,”过了好久她才说,“又发生了一起谋杀案。” “我知道,”我说。“昨天晚上我打那儿经过了,安吉尔在现场。尸体的肌肉看上去不太对劲。如果是经过冷藏的话——” “凶手干吗要这么干?” 因为那很美,我心想。“那样可以减缓血液流通,”我说。 她端详着我。“那很重要吗?” “我也不知道。凶手对付血液很有一套。这只是我的感觉,没有任何证据,仅仅是一种感觉而已。” “仅此而已?德克斯特,告诉我吧,这到底有什么好处?” “德博拉,我得先喝上咖啡才能有好的表现。” 第十四章 服务生送来了咖啡,德博拉呷了一小口。 “昨天晚上他们邀请我去参加了七十二小时案情通报会,”她说。 我拍了拍手。“太好了。你已经如愿以偿了,还需要我帮你做什么?” 在这个城市里,一般案发后七十二小时之内会召集凶案侦破小组的成员开会,负责侦查的探长和她的团队跟法医鉴定专家一起讨论。如果邀请了德博拉,那么就意味着她已经是侦破小组的成员了。 她看起来并没有那么兴奋。“德克斯特,我感觉到拉戈塔在拼命地排挤我,但我却无能为力。” “她还在寻找那个神秘的目击者吗?” 德博拉点了点头。“她说这个新的案子恰好证明了前一个案子是有目击者的,因为在新案件中凶手完成了全部的切割程序。” “你向她暗示过——?” 德博拉的眼睛游移开来。“我已经把我的想法告诉她了。我说寻找目击者完全是浪费时间,凶手显然不是被人发现后才慌忙中止尸体肢解的,他只是觉得不过瘾。可她就是不理会我的意见。两个穿制服的警察也在偷偷地嘲笑我胸大无脑。” 我感到心头涌起一股保护妹妹的温暖。既然这是德博拉的案子,我就得那么去考虑。既不是为了“那些魅力无穷的谋杀案”,也不是为了“那种迷人的作案手法”或者“那件事跟我将来要做的很相似”。我得置身局外,不介入进去,就象哈里教我的那样。 这位杀手触及到了我的内心深处。当然,我指的是他的手法,而不是他所选择的对象。一定得制止他,这是毫无疑问的。 但是……冷冻的必要性……将来有时间好好探究一下。 找一个漆黑、狭窄的地方…… 狭窄?这个念头是从哪儿来的? 冰冷而狭窄—— “冷藏货车,”我说,“只是一个猜测。哎,也谈不上是真正的洞察力,可那说得通。” “什么说得通啊?”她问道。 我皱了皱眉头,极力想象着这个猜测有多大的可能性。“凶手想要一个冰冷的环境。减缓血液的流通,因为这样,呵——更干净一些。而且那得是一个很狭窄的空间——” “为什么?‘狭窄’这个概念是从什么鬼地方冒出来的?” 我假装没听见她的问题。“因此冷藏货车符合这些条件,而且是移动的。这样事后把垃圾袋扔掉也更方便一些。” 德博拉咬了一口面包圈,边嚼边沉思了片刻。“因此,”过了好大一会儿她才吞下食物,“凶手可以钻到货车里头去?要不,他自个儿有一辆?” “有可能。只是昨夜凶手是第一次暴露出冷藏的痕迹。” “你的意思是说他可能买了一辆货车?” “可能不是这样。这也许只是他的试验。很可能他一时心血来潮,想试试用冷藏的方法。” 她点了点头。“所以如果他的职业就是开冷藏货车,那咱们的运气也太好了,对不?” 我朝她笑了笑。“呵,德博拉。今儿早上你脑子转得真够快的。是呀,恐怕咱们这位朋友精明得很,不可能是干那一行的。” 德博拉喝了一小口咖啡,然后把杯子放下,靠在椅背上。“那么咱们就去寻找被盗的冷藏卡车,” “恐怕只能如此了,”我说,“可是在过去的二十四小时内会有多少辆冷藏卡车被盗呢?” “在迈阿密吗?”她鼻子里哼了一声,“只要有一辆车被盗,就会有人放出话出来说值得一偷。于是过不了多久那些小匪徒、流亡者、吸毒犯和少年黑手党都会去偷,就是为了攀比。” “但愿这样的话还没有放出来,”我说。 德博拉把最后一块面包圈吞了下去。“我去查一查,”她说。然后,她把手伸到桌子这边来,捏着我的手。“我真得谢谢你,”她说着,朝我笑了那么一两秒钟,是那种羞涩、迟疑的微笑。“可是,德克斯特,我真担心你是怎么想出这个主意来的。我只是……”她俯视着桌子,又把我的手捏了一把。 我也回捏了她一把。“把你的担心留给我吧,你只管去找那辆卡车得了。” 第十五章 从理论上说,大戴德县警察局的七十二小时案情通报会既能给大家足够的时间在某个案子的调查中有所进展,同时又至于间隔太久,案件的种种线索尚有余温。星期一上午,百折不挠的拉戈塔探长将大家召集在二楼会议室,召开七十二小时案情通报会。 我也参加了案情通报会,认识我的警察一般都要会我递一个眼色,说几句简短而快乐的俏皮话,譬如,“嘿,老兄,你的女朋友呢?”当然,也有人也不怎么友好。“你他妈的来这儿干吗呀?”多克斯警官嘟哝着。他是一个大块头黑人,保持着大戴德县警察局杠铃推举的记录。他对我很不友好。实际上,出于某种原因他讨厌我们实验室所有的技术人员,又出于别的原因,他特别恨德克斯特。我并不想招惹他,因为满屋子的警察当中只有他一个人有眼力,一看到我就浑身起鸡皮疙瘩。 “咱们开始吧,”拉戈塔说着,啪地轻轻一挥警鞭,明确地告诉大家她是这儿的头。 会议的前半部分完全是例行公事:作报告,宣讲政治策略和一些琐事。拉戈塔简要地告诉主管信息的官员,哪些情况可以公布给媒体,哪些不能公布。能够公布的资料包括拉戈塔特地为此案拍摄的一张崭新的照片。照片面容严肃,但美丽动人,神情紧张但又不乏高雅气质。看到这张照片你一定以为她要晋升了。要是德博拉有她那种公关才能就好了。 拉戈塔花了差不多一个小时才把话题转到这起谋杀案上来。她终于开始要求大家汇报寻找神秘目击者的进展情况,然而如我所料,大家都没有什么可汇报的。 拉戈塔皱了皱眉头。“大家说说看,咱们这儿总有人发现了什么吧?” 谁也没有任何发现。大家都沉默不语,细心地观察着自己的指纹、地板、天花板上的吸声瓷砖。 德博拉清了清嗓门。“我,呵,”她提高了声音,“我有一个主意,跟大伙儿的有点不一样。我想从不同的角度来试一试。”她说的话好像都打了引号似的,而事实上也的确如此。我那么细心地教她,可现在她说出话来还是这么不自然。不过,她的措辞还是相当谨慎的,从政治的角度来看基本上是正确的。 拉戈塔很勉强地扬起眉毛。“主意?真的?”她做了一个鬼脸,表示很惊讶、很兴奋。“完全可以,给大伙儿说说吧。爱因斯——警员——我是说,摩根警员。” 德博拉满脸通红,但还是艰难地说了出来。“这个嘛,这个想法来自于细胞结晶,是在最近那个受害者身上发现的。我很想查一查,看最近一个星期左右是否有冷藏货车被盗的报告。” 一片寂静。 完全的、令人窒息的寂静。 鸦雀无声。 这些死脑筋的笨蛋都没听明白,而德博拉也不理会大家是否听懂了,让大家就这么沉默下去。拉戈塔皱了皱她那美丽的眉头,困惑地瞥了一眼整个会议室,想看看是否有人听明白了,然后她礼貌地看了看德博拉。 “冷藏……货车?”拉戈塔说。 德博拉满脸惊慌,这个可怜的小丫头,她不是一个善于在公开场合讲话的人。 拉戈塔在一旁幸灾乐祸地看着德博拉出洋相。 德博拉脸色铁青,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我清了清嗓门,但并不起作用,就咳嗽起来,声音之大足够让她明白我是在提醒她保持镇静。 她瞧了瞧我。拉戈塔也看了我一眼。 “对不起,”我说,“我想我是感冒了。” 谁还能希望有比我更好的哥哥? “冷冻,”德博拉冲口而出,终于把至关重要的内容和盘托出,“冷藏车很可能引起那样的肌肉组织损伤。货车是移动的,所以很难逮住凶手,而且凶手把死尸抛掉也要容易得多。所以,如果有卡车……冷藏的卡车被盗……那么我们就有线索了。” 会议室里有那么一两个人皱起眉头沉思着,我几乎能听见他们脑筋转动的声音。 拉戈塔点了点头。“警员,这个想法嘛……还真有趣,不过,我还是相信最好的选择是把目击者找到。我们应该把主要精力集中到这一点上来。”她说,“把那种死马当作活马医的事情留给布劳华德县警察局去做,怎么样?不过,摩根警员,你继续跟那些妓女保持联系,她们跟你很熟。对此,我要感谢你。”她把“警员”两个字说得特别轻,目的是要提醒大家这儿很讲究民主,任何人都可以高声发言,可是实际上还是她说了算。 天哪,拉戈塔还真有一套。她只用几句话转移了大家的注意力,仅仅讲了一个她要与布劳华德县警察局展开竞争的笑话,就把全组的人都拉了过来,把德博拉撂到了一边。连我都想为她鼓掌叫好。说真格的,她跟拉戈塔不在同一个档次。 不过,我是站在德博拉那边的。 散会后,我们来到了大厅里。 “她真该死,”德博拉压低嗓门,“她真是该死,该死,该死!我应该说什么呢?我连侦破小组的成员都不是,我去参加会议是因为局长非让我去不可。现在看来我非但进不了凶案处,恐怕连我的前程也全给毁了。德克斯特,我恐怕要当一辈子处理违章停车的交警了。” “还有一个办法,德博拉。”我朝她笑了笑,“把那辆货车找到。” 第十六章 过了整整三天德博拉才来找我,这么长时间不跟我联系对她来说是少有的。 那是星期四的午饭后,她走进我的办公室,满脸的不高兴。 “我找到了,”她说。 我一下子没听懂。“找到什么了,德博拉?” “那辆货车,”她说,“那辆冷藏货车。” “这可是好消息呀,”我说,“那你干吗不高兴,好像要给什么人一记耳光似的?” “瞧瞧这个,”她一边说着一边把一沓纸扔到我桌上,一共有四五页。“二十三辆,在过去一个月里共有二十三辆冷藏货车被盗。大多数都是在运河里发现的,都给放火烧了,这样车主就可以去领保险金。根本没有人把冷藏货车被盗当一回事。” “欢迎到迈阿密来,”我说。 德博拉叹了一口气,无精打采地坐在另一张椅子上。“我没办法进行全面的调查,我一个人无能为力。”她说,“德克斯特。现在咱们该怎么办?” 我摇了摇头。“德博拉,对不起,”我说,“现在咱们得等。” “就这样干等着?” “就这样,”我说。 就这样了。我们就这样又等了两个星期。 我醒来时全身是汗,压根儿不知道自己在哪儿。我唯一确信的是又有一起谋杀案即将发生,在离这儿不远的某个地方凶手又在寻找自己的下一个猎物,就像一条围着礁石转圈的鲨鱼一样在游荡。凶手就在那里给他体内的黑夜行者喂食,他的那位黑夜行者在跟我的黑夜行者交谈。 我从床上坐起来,床边的时钟指着三点十四分。我只睡了四个小时,浑身疲惫不堪,仿佛背着一架钢琴在丛林中跋涉。我浑身是汗,身体僵直,根本无法考虑问题。 可以肯定,今晚我再也睡不着了。我双手粘乎乎的,床单也是潮湿的。我跌跌撞撞地走进浴室去洗手,水龙头流出的温水让我感觉很不清爽,有一会儿我甚至觉得自己是在用血洗手,水都变红了。 我闭上眼睛。 世界在移动。 我努力让处于半睡眠状态的大脑清醒过来,用水冲洗掉脸上的汗水。可是我一闭上眼睛就像是睁开了另外一双眼睛,看到的是另外一个世界。 我再次回到梦中,像一片刀刃一样漂浮在比斯坎大道上,冷酷而快捷地飞翔,朝着自己的目标俯冲下去,而且—— 我睁开眼睛。水仍然只是水。 可我是什么呢?我深吸一口气,往镜子里瞧了自己一眼,德克斯特还是老样子,神态安然自若,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刚才有什么东西从我半睡眠状态的大脑中呼啸而过,并且把我从沉睡中惊醒过来。 我又小心翼翼地合上眼睛。 一片漆黑。 很平常,很简单的黑暗。没有飞翔,没有血迹,没有城市的灯火。 那么刚才发生了什么?为什么那些图像会出现在我眼前? 如果在过去的那些岁月里我一步步地滑向精神失常的边缘,那么这个新的杀手则最终将我推进精神失常的深渊,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对于一个类似我的人,我又怎能衡量他的精神呢? 那些图像看上去、感觉起来是那样真实可信,但那不可能是真的。刚才我明明在床上,但我几乎可以嗅到比斯坎大道上咸水、废气和廉价香水的气味。绝对的真实!这难道这不是精神失常的一种迹象吗?难道这不正说明了我无法区分幻觉与现实吗?当然,要想去跟精神病学家谈这个问题是不可能的,他很可能会把我关进精神病医院里去。如果我辛辛苦苦地建立起来的健全的精神状态一旦失控,那问题就全在我自己身上了,而问题的第一部分就是,没有任何方法可以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精神状态是不是健全。 不过,如果我认认真真地想一想,还是有一个方法:找到我梦境中的一切。 第十七章 我就这样开始了自己的捕猎,开着车子在这个沉睡的城市中寻找我的梦境,但我并不知道自己出来找什么。 形形色色的人在大街上游荡:喝了太多咖啡而睡不着的上班族;在寻找南海滩的外国游客;还有那些食肉野兽——暴徒、抢劫犯、吸毒犯、吸血鬼、食尸鬼以及跟我一样的妖魔鬼怪。 我开得很慢,十分钟后我从“宴会门户”大饭店前面经过。在在这样的时候,行人稀少,街道显得分外冷清。 夜的眼睛跟踪着我,我越开越快,想要甩开它们。我朝北越过那座古老的吊桥,穿过迈阿密闹市区。我不知道自己要找什么,也没有看见任何要找的东西——但是,由于某种令我很不舒服的原因,我绝对肯定可以找到那个东西,那个东西就在前头等着我。 我开过了万国商厦,进入了一片闹市区。这里的活动要多得多,人行道上有人在高声吆喝,细声细气的音乐从车窗传出来,街道的角落里站街女郎们相互说笑着,炫耀着她们艳冶的外衣和裸露的肉体。当一辆崭新的劳斯莱斯停了下来的时候,一群姑娘马上涌了过去,把这辆车团团围住。交通立刻陷入了半堵塞状态,喇叭声此起彼伏。大多数司机都愿意坐上一分钟,观望着这场闹剧,但有一辆货车却不耐烦地从车群中绕过去,闯到了前面的空车道上。 是一辆冷藏卡车。 我自言自语地说,这没什么,但是我的脚还是踩下了油门。一种奇怪的直觉驱使我这样做。我从车群中穿过去,试图靠近那辆冷藏货车。这时交通已经堵塞,虽然只隔着几个车身,我却无法靠近它。我自能眼睁睁地望着那辆冷藏货车穿过一连串的红绿灯,径直朝比斯坎大道驶去。 我得跟上它。这个念头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 这时,车群中间出现了一个空档。我顾不上其他车愤怒的喇叭声,迅速钻到前面的车道上,绕过那辆劳斯莱斯,加快了速度,追赶前面那辆冷藏卡车。我极力不把车子开得过快,以免惹人注意。我小心翼翼地慢慢缩小与那辆货车的距离。 它就在我前面,离我有三个红绿灯的距离;接着只有两个红绿灯的距离了。 这时,冷藏货车前面的十字路口亮起了红灯;我正准备迎头赶上,忽然我前面也亮起了红灯。我把车停了下来,惊讶地意识到自己在咬着嘴唇。我,德克斯特,冷静得像小冰块似的伙计,居然紧张起来了。我感觉到了正常人的焦虑、绝望和忧郁。我很想追上那辆冷藏车,希望能把手放在那卡车上,打开车箱门,朝里头瞅一瞅,亲眼瞧一瞧。 然后怎么办?单枪匹马地去逮捕他?揪住他,把他交给拉戈塔探长?瞧,我逮住什么人了?我能制服他吗?这样的可能性只有一半;另一半的可能性是他会制服我。他正处于兴奋状态,而我却像一个不受欢迎的小弟弟在后面盯梢。我干吗要盯他的梢啊?难道我只是想向自己证明我并没有精神失常? 冷藏车前头已经是绿灯了,那辆车在加速,以允许的最高速度朝北行驶,它的尾灯在我眼前变得越来越小,可我这里的绿灯还没有亮起。 我还在等着前面的绿灯,可是绿灯迟迟不亮。 我咬牙切齿——稳住,德克斯特!——我开始闯红灯,差一点撞到别人。比斯坎大道这一段限速五十公里。在迈阿密这就意味着如果你的车速在八十公里以下,别人就要把你撵出去。我把车速提高到一百公里,一溜烟超过稀稀拉拉的车辆,拼命缩小与前面那辆冷藏车的距离。冷藏车在绕一个弯道时尾灯闪烁几下之后全熄了——他打算拐了弯?我把速度提到一百二十公里,呼啸着驶过75号大街与人行道交叉的十字路口,绕过大众市场的弯道,进入直道后我焦急地寻找那辆冷藏货车。 看到了。在那儿——我的前头—— 冷藏车迎面朝我驶了过来。 这个王八蛋掉头了。 难道他感觉到了我在盯梢?要不就是闻到了我的汽车尾气?不管怎样,反正就是他,就是那辆冷藏车。 我从他身边驶过,而他却把车拐进了堤道。我减慢速度,掉过头来,然后加速行驶在比斯坎大道上,现在我是朝南开了,然后也拐进了堤道。在前面很远的地方,差不多在第一座吊桥那儿,我看见微笑的红灯在朝我眨着眼,似乎在嘲笑我。我猛地一踩油门,玩命朝前冲去。 他也加快了速度,以保持与我的距离。这就意味着他一定知道、一定意识到了有人在跟踪他。我再次加速,离他越来越近。 随后冷藏车越过桥顶上的减速路障之后从桥的那一边下坡,飞快地钻进了北湾村,不见了踪影。这是一个巡警密集的区域,如果他在这里超速行驶就会被巡警发现,巡警就会强制他把车驶到路边去。然后—— 我到了桥顶,越过那个减速路障,而我的下面—— 什么也没有。 第十八章 我环顾着空空荡荡的路面,什么也没有。 我减慢速度,在桥顶上四处张望。一辆小汽车朝我驶过来——不是冷藏货车,而是一辆普通的水星侯爵牌小轿车,这辆车的挡泥板都已经破了,丝毫不起眼。 我把车开下桥去。道路在桥底下分叉,通往两个住宅区。左边的加油站后面是一排排的分户式产权公寓和普通公寓,呈圆弧状排列;右边是住宅区,住宅区里的房子很小,但档次很高。 路两边都没有任何动静。 没有灯光,没有车辆,没有行人。 我慢慢穿过这个村庄。里面空荡荡的。这个家伙不见了,他在一个只有一条直道的小岛上他把我甩了。 他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我绕了回来,在路边上把车停下来,闭上眼睛思考。我心里还存有一线希望,想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蛛丝马迹。结果一无所获,只有一片漆黑,一团小小的光亮在我的眼睑里面跳舞。 我太累了,傻乎乎的。是的,是我,傻小子似的德克斯特却想当一个神童,使用我巨大的心理力量去追踪一个精明的妖怪。超速驾驶着我那辆打击犯罪的车子追踪他,而此人很可能只不过是一个运送货物的小伙子。 那只不过是一辆冷藏卡车,说不定他此刻正飞快地越过迈阿密海滩,收音机里重金属摇滚乐电台的节目主持人正在粗声粗气地说话。不是某个杀手,也不是某种神秘的力量把我从床上拖起来,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满城乱窜。这种假设太愚蠢了,令人难以启齿,绝对不像是头脑清醒、冷酷无情的德克斯特会去干的。 我的脑袋耷拉在方向盘上,现在我明白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白痴是什么感觉。这种体验真是太奇妙了,这是一种真正的人的体验。我能听到不远处吊桥上的铃声,叮叮叮。这是在告诉大家:桥马上就要拉起来了。 我打了个哈欠,该回家了,回家睡觉去。 我的后面有发动机启动的响声,我朝后瞥了一眼。 那辆冷藏货车从桥墩下面的加油站背后冲了出来,它飞快地超过我,继续加速。驾驶室的车窗里隐约一动,一个模糊的东西旋转着朝我飞来,又快又狠。我急忙躲闪,只听见“哐”的一声,不知什么东西砸在了我的车身上,车身被砸了一个大坑,得花一大笔修理费。 我等待了片刻,确信不会再有什么东西突然飞出来了。当我抬头看的时候,那辆冷藏卡车飞驰而去,就在吊桥开始上升的时候,它猛地加速跃了过去。看守吊桥的人探出身子,大声叫嚷。但那辆卡车已经到了桥的那一边,回到迈阿密市区去了,这时桥已经升得很高。 冷藏货车不见了,彻底地不见了踪影,仿佛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似的。我永远也不知道这究竟是我追寻的那个杀手呢,还是迈阿密一个普通的怪人。 我下车来察看汽车被砸的地方。车身上有一个很大的凹坑,那家伙扔的那玩意儿已经滚到了几米开外,停在了街道的中央。即使隔得很远,我也看得很清楚。这时迎面驶来一辆车,车灯把那个东西照得一清二楚,我再也没有任何疑惑了。 是的,没错。就是那个东西。 一个女人的脑袋。 我走过去,弯下腰看个仔细。只见这个人头是被齐刷刷地切割下来的,刀法十分娴熟。切口的边缘几乎没有血迹。 “谢天谢地,”我说着,忽然意识到自己笑了——干吗不笑呢? 这不是太妙了吗?毕竟我没有精神失常。 第十九章 早上八点刚过,拉戈塔就来到我的汽车旁。她那被西装裤子绷得紧紧的臀部靠在车身上,我等待着她说点什么,可她此时好像无话可说。我也没什么可说的。 于是我们就这样坐了好几分钟。 “尸体找到了,在欧迪办公用品中心。”她最终还是忍不住,打破了沉默,“身体跟这个脑袋匹配,是一个冰球场的伙计在球门网里发现的。” “是客队的球门还是主队的球门?”我问。 “那有什么区别吗?” “只是开个玩笑,探长。” “这种事你居然还能开玩笑,”接着她又问道,“什么叫做‘散-博-力’?就是一种机器。在冰上用的。” “你是说赞博尼磨冰机吗?” “大概是吧。开这种机器的伙计都会比较早到,他今天早上把这机器拖出来的时候,就看到几个袋子堆放在球门网里,于是他从机器上下来想瞧个究竟。” “或许他能提供什么有价值的线索。”这是一种社交辞令,其实我心里并不这么想,那个狡猾的凶手,根本不会留下什么明显的线索。 拉戈塔耸了耸肩。“这会儿多克斯正在给他录口供,那个伙计情绪太激动,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们又陷入了沉默。 这会儿我正绞尽脑汁想出一些借口让拉戈塔带我到冰球场去,我很想进那个室内运动场,想看看这具尸体怎样堆放在冰面上的球网里,想把包裹着人体残肢的袋子打开,看看里面洁净、干燥的肌肉。这种欲望十分强烈,我简直觉得那具死尸理所当然是属于我的,我应该拥有它。 拉戈塔也在盘算着什么。她眺望着远处的堤道,一连七次问我是不是看到了那卡车司机,每次问的时候语调都不相同,问完一次就皱一次眉头。她还五次问我是否可以肯定是一辆冷藏卡车。她三次抬头注视着吊桥的斜面,摇着头,压低嗓门恶狠狠地骂了声“婊子!”很显然她骂的是冒充婊子的警官,我亲爱的妹妹德博拉。由于德博拉事先就预料到了冷藏卡车,所以拉戈塔需要控制局面。 奇怪的是拉戈塔没有询问我这么晚开车出来干什么,也许她把这件事情忘记了。 我跟着她来到她的浅蓝色雪佛兰前,“上车吧,”她说。于是我顺从地钻进整洁的蓝色前座。 拉戈塔开得很快,几分钟后我们就来到了通往迈阿密市区的堤道上。汽车穿过比斯坎大道,离95号州际公路只有不到一公里的路程。她把车开到高速公路上,然后迂回向北,不停地超车,速度快得过头。到了595号州际公路口,汽车朝西行驶。她用眼角的余光斜视了我三次,然后才说话。“你这件衬衫很酷呀,德克斯特,你的衣着总是那么时髦。” 我瞥了一眼自己身上的衬衫,这我是出门时急匆匆地抓起来就穿到身上的,是一件印着鲜艳的红龙的涤纶保龄球衫。也许拉戈塔是想通过闲聊来让我放松情绪,说出一点秘密?她怀疑我隐瞒了什么,想让我放松警惕泄露一点出来?平时我的穿着的确很讲究,今天早晨算是个例外,我在匆忙之中穿上这件衣服的。哈里以前总是教导我说:保持整洁,穿着讲究,但不要太显眼。可是,一个具有政治头脑的凶案处侦探怎么会注意到这些,怎么会对这个问题那么关心呢?这好像有点不符合逻辑。 我的心头闪出一个肮脏的小念头,并从她的微笑中得到了印证。这有点荒唐,但除此之外还能是什么呢? 拉戈塔是出于交际的考虑。 她喜欢我。 眼下我该怎样对付这个女人?我对于应付女人所知有限,但像拉戈塔这样有教养、老于世故的事业型女人竟然会对我产生兴趣,似乎不太可能。难道眼前的情形是我那魅力的种子发出的芽?她会主动邀请我哪天晚上跟她一起不声不响地去吃一顿饭吗?要不就是到酋长汽车旅馆去度过几个小时大汗淋漓的快乐时光? 幸运的是,还没等我感到慌乱的时候汽车就到达了室内运动场。拉戈塔绕着大楼转了一圈,寻找一个便捷的入口。运动场的门口稀稀拉拉地停着几辆警车,她开着雪佛兰从警车中间穿了过去。 我不等她把手放到我的膝盖上就迅速从车上跳了下来。她也下了车,注视了我片刻,嘴巴抽搐着。 “我去瞧瞧,”我说着,几乎是跑着进入室内运动场的。是的,我在躲避拉戈塔,但是我也急于到里面去,看看我那位爱开玩笑的朋友搞了什么样的恶作剧,近距离地欣赏一下他的杰作,嗅一嗅他的奇迹,学一学他的手法。 第二十章 运动场里面是典型的谋杀现场,秩序井然而又喧闹、嘈杂。空气里回荡着一种特殊的感染力,一种被抑制的激动和紧张,而这种感觉在普通的谋杀现场是不会有的。也许只有我一个人才有这种感觉。 球门网四周聚集着一大群人,我走上前去,看见“与天使无关”的安杰尔站在那里。在他旁边,一个秃顶的家伙单腿跪在地上拨弄着一堆精心包装好的袋子。 我停下来,透过玻璃朝里观望。就在那儿,十米开外,刚刚用赞博尼磨冰机打磨过的冰球场冰冷而纯净,绝对的完美,即使是在栏杆前面我也可以看得一清二楚。这个家伙是花了大功夫的,做得精准无误。我觉得有点头晕,仿佛自己就要像一阵烟雾掉落到下面坚硬的木地板上似的。 他是侥幸逃脱了,还是早就知道我不会对他有什么恶意? 而那颗人头是问题的关键。显然,这颗人头是他计划中重要的组成部分。他把人头朝我扔过来,是为了吓唬我,还是为了让我经受一下恐怖、惊惶、可怕的体验?他知道我跟他有着相同的感受?或者他也感觉到了我们之间的联系?他把这么重要的战利品留给我一定有某种重要的原因。 “你这么急匆匆的,是担心她逃跑了吗?”拉戈塔凑到我的身边。 “我得亲眼瞧见了才知道,是主队的球门。”我知道这个回答会让她发笑,会迷住她,并且能够掩饰我刚才仓皇逃脱的尴尬。 拉戈塔戏弄地拍打着我的手臂,这时多克斯警官走了过来。他递给我一个热情的、穿透力很强、表示问好的眼光,我赶紧抽身离开,让他跟拉戈塔独自在一起。 我绕了一个大圈子,沿着冰球场外侧边缘慢慢地走着,来到一个可以进入球场里面的入口。我的眼睛正看着这个入口,突然另一侧的肋骨给人重重地戳了一下。我挺直腰杆,转身面对着攻击我的人,脸上带着莫大的委屈,同时露出强装出来的微笑。 “喂,好妹妹,”我说,“很高兴能在这儿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你太不够意思了,有了线索却没有叫我!” “线索?你抽什么疯啊,怎么会想到——” “别废话了,德克斯特,”德博拉朝我咆哮着,“你是不会在凌晨四点钟开着车去找妓女的。你明明知道凶手在哪儿,真他妈的见鬼。” 我心里豁然开朗。我一直沉湎于自己的困惑之中,从那个梦开始,一直持续到跟拉戈塔噩梦般的遭遇,我从没去想自己这么做很对不起德博拉。 我没有真实情况告诉她,也难怪她发这么大的火。 “没有什么线索,德博拉,”我极力想缓和一下她的情绪。“没有任何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只是——一种感觉而已,这根本就算不了什么——” “可那就是线索啊,”她咆哮着,“你已经找到凶手了。别跟我卖关子了,你这该死的。” 我不记得答应过她什么,难道我答应过她要在深更半夜给她打电话,把我做的梦告诉她?可是直截了当地这么说就不明智了,于是我换了个说法。“对不起,德博拉,那只是一种……—种预感,也不知道能不能兑现,真的。那只是我凌晨三点钟的一点灵感而已。如果当时我就凭这点灵感给你打电话,结果什么事也没有,那你会怎么说?” “你想想如果那家伙把你给宰了,我会是怎样的心情?” “德博拉,对不起。”我是那种盲目乐观的人,总是看到光明的一面,于是我又说,“不过至少那辆冷藏卡车找到了。” 她朝我眨了眨眼睛。“卡车在哪儿呀?” “哦,德博拉,”我说。“他们没告诉你?” “找到了,那个家伙开着一辆冷藏卡车,把人头扔了出来。” “天——哪!”她说着,两眼瞪着天空。她本来想继续说下去,就在这时安杰尔喊叫起来,他的声音盖过了室内运动场嘈杂的喧闹声。 “探长?”他喊着,远远地望着拉戈塔。他的声调一半是惊慌,一半是得意。屋子里顿时静了下来。“我发现了一个很重要的东西,哦,天哪。”全场所有人的眼睛都转向他,安杰尔朝那个秃顶的家伙点点头,而那个秃顶的家伙正蹲伏在地上小心翼翼、慢吞吞地从最上面的那个袋子里往外掏东西。 过了好大一会儿那个秃顶的家伙才笨手笨脚地把那个东西掏了出来,却又没拿住,掉在了地下。那玩意儿在冰面上蹦跳着,这时袋子里又掉出来一个明晃晃的东西。两个东西在冰面上滚动着,最后停在了护板的旁边。安杰尔搓搓手,一把抓住那个东西,举起来给大家看。整栋大楼内顿时一片寂静,这种寂静令人恐慌,令人毛骨悚然,但又非常美丽,仿佛一件天才的作品突然在人们的眼前揭开了它神秘的面纱,全场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是那辆卡车上的后视镜。 第二十一章 惊诧引起的寂静只持续了片刻。接着,运动场内响起了唧唧喳喳地嘀咕声,大家紧张地看着,解释着,猜测着。 镜子。 那究竟意味着什么? 我的情绪也动荡不安起来,但一下子也说不清楚那是什么意思。是某种意义深邃的象征吗?或是某种怪异的信息吗?是痛苦地乞求吗?我沉默着,只想听听别人的分析。也许,这只是个巧合。 不可能,这是个很重要的信息,镜子出现在这里绝对不是偶然的。这个冰球场是一个舞台,是整个表演中相当重要的一部分。他把镜子跟尸体残肢放在一起,看似随意,实际上却有着明确的目的,他在小心翼翼地传递某个非常隐秘的信息。 这个信息是传递给我的吗? 这镜子究竟意味着什么? 肢解尸体,放干血液——精确又高雅。可是这块镜子——如果来自于我追逐的那辆卡车情况就不同了。如果镜子来自那辆卡车,那就一定是冲我来的。 可那又是什么意思呢? “这照后镜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吗?”站在我身旁的德博拉说。 “我不知道,”我说这话的时候仍然感到有股电流在脑海里激荡。“我可以跟你打个赌,如果镜子不是来自那辆冷藏卡车,我请你到乔氏石头螃蟹餐馆吃晚饭。” “我更在意的是镜子解开了一个重要的谜团。” “什么谜团?”我有点惊讶,难道她有了什么预感,而且是在我还没有任何头绪的时候。 她朝冰球场边缘那边点了点头,警察局的几个官员正蹲在那里。 “伙计,这个案子归我们,司法权问题。”从表面上看,拉戈塔探长对新证据并不是很在意,但是也可能是假装的,用来掩饰她内心的思考。她跟多克斯站在一起。 “摩根,”拉戈塔对德博拉说,“你穿着这身衣服,我都快认不出你来了。” “探长,即便是您,把一些很明显的东西看走了眼也是可能的。” “是呀,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中间有的人永远也当不了警探。” 德博拉年轻气盛,完全中了拉戈塔的激将法,而拉戈塔毫不费力就取得了全胜。 拉戈塔并没有在这个胜利上陶醉太久,她转过身去跟多克斯说话。“把保管运动场钥匙的人找到,排查所有进过运动场的人。” “把每一把锁都检查一遍,看看是不是有人闯进来过?”多克斯说。 “不,”拉戈塔微微一皱眉头,“本案与冰球场有关,肌肉组织受伤一定是在冰球场上发生的,就在这儿。那辆冷藏车只是一个迷魂阵。”她的这番话显然是对德博拉说的,但是这次没有她子弹打偏了。 “我想你可以回家了,德克斯特。我知道你住哪儿,需要你的时候我会来找你的。”拉戈塔说这话的时候完全是公事公办,不带有任何调情的色彩,这会她已经没有这个心情了。 德博拉陪我走到运动场的门边。“如果事情这样下去,我用不了一年就会到十字路口去当交警了,”她嘟哝着。 “别胡说了,德博拉,顶多两个月你就可以换上交警制服了。”我说,“嗯,说真格的。你不能那样当面顶撞她。这是一场政治游戏,但你没有玩好。” “我不是在玩游戏,”她咆哮着,“只要那个呆头呆脑的拉戈塔继续负责这个案子,刽子手就会永远逍遥法外。而只要我逮住了凶手,就可以改变这种局面。” 德博拉就是这样不知道天高地厚,除了这个缺点之外她还算得上是个聪明人,百分之百的聪明人。她继承了哈里的直率,但是却缺少她父亲直率背后的智慧。对于哈里来说,直率是对付肮脏世事的一种方法;而对于德博拉来说,直率就是假装世界上压根儿就没有什么肮脏。 第二十二章 我开着自己的车回家,一路上老在想象着自己带着那个人头,小心翼翼地用纤维纸包裹着,放在汽车后座上带回家去。 这种想象又可怕又愚蠢。 我脑子里一团糟,非常需要远离嘈杂的运动场,远离拉戈塔愚蠢的胡说八道,好好地想一想。我缓慢地开着车,脑子开始飞速运转,思索刚才发生的那一切。 我疲惫的大脑内有一个荒唐的词语在不断地嘶鸣,不断地激荡。慢慢地,这个词语有了自己的生命。我每次听见它,就能领悟它的新意义。它逐渐变成了诱惑人的符咒,变成了我的钥匙,我可以用这把钥匙去揣摩那个凶手,思索那颗滚落在街道上的人头,思考那面跟干燥的尸体残肢夹杂在一起的镜子。 如果换了我的话—— 这句话就像一个魔咒。 如果换了我的话,我会怎样解释那面镜子呢? 如果换了我的话,我会怎样对付那辆卡车呢? 凶手不是我,我甚至有点嫉妒他,而这种嫉妒对我的灵魂是很有害的。不过,既然我大概并没有灵魂,也就无所谓了。如果换了我的话,我会把卡车开进运动场附近的沟里,然后驾着一辆事先藏好的车或者偷来的车飞速地逃离那个地方。如果换了我的话,我会事先计划好把尸体丢到运动场里?或者,那只是凶手对我在堤道上追逐他的一个回应? 这样也解释不通。 他不可能料到会有人把他追到北湾村去——要不,他怎么会事先把人头准备好,然后朝我扔过来呢?他干吗要把尸体的其余部分扔到运动场去呢?这种做法很古怪。冰球场内磕磕碰碰的,并不适于干任何隐秘的事情。那是一个抛撒垃圾的场地,真正的艺术家要从事创作决不能找那样的工作室。 如果换了我的话,就会是这样。 那个室内运动场是凶手对未知领域的大胆探索。它会让警方大吃一惊,也会把警察引导到错误的方向。他们本来有可能找出破案的正确入口,可这样一来,找到破案入口的可能性就小多了。 更令人纳闷的是那面后视镜——那面镜子可能是凶手对已经发生的事情所做的评述,是与抛下的人头相联系的。它是一种陈述,可以把所有的线索聚合到一起,然后对主要的事件进行一次简单明了的强调。 如果换了我的话,我的陈述会是什么呢? 我看见你了。 就是这个陈述。 我看见你了。我知道你在跟踪我,而我也在监视着你。我远远地领先于你,控制着你,支配着你。 我看见你了。我知道你是谁,你在哪里,而你只知道我在监视你。 我看见你了。 我觉得这个推理是对的,但我的心情一点好不起来。 再说了,我应该怎么跟亲爱的德博拉说呢?我不能告诉她,不能告诉任何人。我觉得凶手在向我传递一个信息,并且在等待我的回应。 我已经受不了了,很想先睡上一觉,然后再来清理这些乱糟糟的思绪。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尽力使自己迅速入睡,让大脑进入到黑暗之中。刚睡了两个半小时,电话铃声就把我吵醒了。 是我亲爱的妹妹的电话。“我找到那辆冷藏车了。” “嗯,恭喜你!德博拉。这可是好消息。” 然后她沉默了。 我虽然睡意很浓,脑袋就像掸子在敲打教堂里祈祷用的地毯一样,但仍能意识到她情绪不大对劲。 “德博拉,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我已经搞了个水落石出,”她说,“我把图片与残肢编号进行了搭配,并像一名优秀的侦察员一样把这些情况向拉戈塔做了汇报。” “她不相信你的汇报?” “她可能相信了。我把自己发现的情况毫无保留地告诉了她,说话的态度也不错。” “那太好了,”我说,“她说什么了?” “一句话也没说,”德博拉说,“她只说了声谢谢,那口气就像你对停车场的服务员道谢似的。她还朝我微微一笑,然后转身走了。她对我的态度就像我是个弱智,而她最终想出了该把我关到哪里。” “哦,不,”我说,“你是说你已经脱离了这个案子?” “我们大家都脱离了这个案子,德克斯特,”德博拉仿佛跟我一样疲惫,“拉戈塔抓人了。是运动场的一个工人。她已经把那个伙计拘留了。她肯定那个伙计就是凶手。” “这不可能。” “这我知道,德克斯特。可是拉戈塔认定自己抓的人是对的,一个小时之后她要举行新闻发布会。” “不,德博拉,”我说,“她肯定抓错人了。” 德博拉大笑起来,是那种疲倦的、肮脏到家、警察特有的笑声。“这我知道。你也知道。但是她却不知道。还有更逗的呢,你想听听吗?那个人也不知道。” 我一时之间没有听懂这句话。 德博拉再次发出那种令人恐怖的笑声。“被抓的那个人。德克斯特,我估计那人跟拉戈塔一样昏了头,因为他承认了。” “什么?” “他承认了,德克斯特。那个王八蛋自己承认了。” 第二十三章 拉戈塔抓回来的人名叫达里尔·厄尔·麦克黑尔,身高一米七,蹲过监狱,有两次暴力或重罪判刑记录。他抢劫过加油站,然后把抢来的八九十美元拿去买啤酒,一直喝到心里高兴得想打人。达里尔·厄尔骨瘦如柴,也不太打得过别人,挨打的通常是他老婆。终于有一天他老婆受不了了,把他告上了法庭,他在里面吃了几年牢饭。出狱后他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室内运动场看门。除了看门之外他还有一个任务,就是拾捡球扔到冰球场上的各种东西。那年举行斯坦利杯冰球赛,捡垃圾成了他的主要任务,因为每次飞豹队得分的时候兴奋的球迷都会把各种各样的东西扔到球场上。 在新闻发布会上,拉戈塔表演得十分出色。达里尔·厄尔酗酒,又有家庭暴力的前科,拉戈塔认定这一系列愚昧而残忍的杀人案全都是他干的,这样一来迈阿密的妓女们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因为谋杀事件已经过去。紧张而无情的调查给达里尔·厄尔带来了巨大的心理压力,于是他承认了。 拉戈塔精彩的陈述里充满了推测,缺乏决定性的证据,但几乎所有的人都对此深信不疑,达里尔·厄尔都承认了,还有什么可疑惑的呢。媒体迫不及待地接受了这种说法,我希望某个来自大都市报社、愤世嫉俗的酒鬼记者向拉戈塔提出一些尴尬的问题,迫使侦查人员对证据进行重新审视,但是我的愿望并没有实。记者毕竟不是侦探,他们提的问题中最有见地的也只是“发现人头有什么感觉?”“我们可以拍几张照片吗?” 于是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案子结了,正义得到了伸张。拉戈塔把几张达里尔·厄尔脸色阴沉的面部照片连同她自己几张威严和美貌并存的照片一起交给了媒体。这一切具有神奇的讽刺效果:危险的出现与严酷的现实之间存在着巨大的差异。因为不管达里尔·厄尔看上去是多么的粗鄙、凶残,对社会构成真正威胁的却是拉戈塔,是她把侦查真凶的猎狗全都喝退了,是她止息了人们捉拿罪犯的呼喊,是她命令大家回到一座燃烧着的楼房里去睡觉。 难道只有我一个人明白达里尔·厄尔不可能是凶手?这一系列谋杀案显示出来的格调和智慧是达里尔·厄尔这种呆头呆脑的家伙根本无法理解的。 我由衷地钦佩凶手,同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那些尸体残肢仿佛在对我歌唱,这支歌燃起了我的心灵之火,但它无法阻挡我要找出真凶的激情。我一定会把这位屠杀无辜、冷酷无情、恶贯满盈的刽子手绳之以法。 我坐在公寓里回忆着刚才看到的表演。虽然没有免费的午餐,没有裸体照片,但是那场新闻发布会几乎完美无缺。拉戈塔使出浑身解数找了各种社会关系,大张旗鼓地把这个新闻发布会开得空前隆重,而现在她已经如愿以偿了。她真正地、发自内心地相信自己逮住的是真凶。在她的脑海里,她干的是廉洁而冠冕堂皇的工作,得到的是个人的私利。她用自己特有的方法侦破了谋杀案,擒获了凶手,制止了谋杀犯罪。 如果接下来再出现一具死尸,她会怎么做呢? 作为局外人,我感到很沮丧。我明确无误、毫无疑问地知道真凶仍然逍遥法外,那个聪明的残忍的凶手很可能正通过第七频道收看新闻发布会,并且笑得前仰后合,连刀子也拿不稳了。 由于某种原因,这样的想法并没有使我被恐惧和厌恶所吓倒,也没有使我默默地下定决心及时去制止这个杀人狂继续行凶。相反,一个小小的预感跃出我的脑际:也许这一切是冲着我来的。我否定了这个预感,与此同时,我心里感到舒服多了。哦,我要制止这个凶手,将他绳之以法,是的,这是毫无疑问的——不过,是不是得马上就行动呢? 还有一个小小的交易。如果我尽自己的绵薄之力制止了真凶,那么我至少同时得从中得到一点好处。 那就是我要为德博拉做点事情。 第二十四章 我正想到德博拉,电话铃响了。 “你看电视了吗?”她在电话里说,“我都快呕吐了。” “挺精彩的发布会,不是吗?”我停下来思考了一下,然后问她,“告诉我,这一下子你是不是名声扫地了,妹妹?” “德克斯特,我累了。我一辈子也没像这会儿那么生气。” “我问你,你是不是像老爸生前所说的那样,丢了脸,在警察局里名声扫地?你职业名誉是不是受到了玷污?大伙儿是不是对你产生了怀疑?”我连珠炮似的丢出一串问题。 “你是说拉戈塔在背后中伤我,说我的乳房跟爱因斯坦的脑袋一样大?我的职业名誉已经像狗屁一样糟糕了,不在乎更差一点。”她越说越来气,这是我始料不及的。“因为我毕竟是我呀,德克斯特。如果再降一级,我就得去警察局给客人煮咖啡了。我该怎么办?” 我闭上眼睛,身体后仰,靠在椅子背上。 “我想你也许应该公开表明自己的观点——告诉所有的人——就说拉戈塔完全错了,另外一起谋杀案即将发生。你可以从自己的调查结果中挑出几个有说服力的理由。虽然你暂时会成为笑柄,但是相信我,这只是暂时的。” “我已经是大伙儿的笑柄了,这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可是,找什么样的理由呢?”德博拉疲惫地说,“那个家伙自己承认了。我虽然不相信自己的想法是错的,可他承认了。他妈的。也许咱们得放手了,德克斯特。” “你就这么没自信,”我说,“她抓错人了,德博拉。达里尔·厄尔·麦克黑尔不是真凶,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现在你得去改写那本错误的政治学教科书。” “我当然会的,但是那又能怎么样呢?” “即使你是对的,可那又能怎么样呢?如果我是凶手,我会意识到现在已经万事大吉,一个倒霉的家伙被逮住了,警方也放了手。我为什么不金盆洗手呢?要不就逃到别的地方去,重操旧业?” “这是不可能的,”我说,“你根本不理解这个家伙。” “我又不是凶手,不理解也是正常的。那你怎么就那么了解他?” 我心里一惊,我没法对她说真话,所以故意岔开话题,“他一定会继续待在这里,继续杀人。他一定会让警方瞧瞧他的能耐。愚蠢的警察们把达里尔·厄尔这样一个糊涂虫抓了起来,他会嘲笑警察的。” 德博拉笑了。 “我们也侮辱了他。德博拉,我们把他的杰作归功于达里尔·厄尔这样一个缺乏修养、智力低下、土里土气的低能儿。他一定会继续干下去,一定会在咱们的眼皮子底下干。没准会干出更大的事来。” “你是说他这次要干掉一个大块头的妓女?” “德博拉,我是说下一个谋杀案会更惊人,更轰动。赌注抬高了,德博拉。我们激怒了他,侮辱了他,这一点肯定会在下一次谋杀案中反映出来。” “他会怎么升级他的手法呢?比如说把受害者活埋了。” “这我就说不准了,”我承认道。 “可你肯定会反映出来。” “这就对了,”我说。 “好极了,”她说。“这下子我知道怎样去看门道了。” 第二十五章 星期一下班后,我一进门就觉得有点不对劲。 有人到过我家。 门锁完好无损,窗户没有撬开,没有发现任何毁坏物品的迹象,可我就是知道有人进来过。也许我嗅到了空气中留下的信息素,要不就是我那把拉兹男孩躺椅周围的气氛给人搅乱了。我是怎么知道的这并不重要,反正我知道,上班的时候有人闯进了我的公寓。 这种事情在迈阿密简直是家常便饭。每天都有人回到家里,发现电视机不见了,珠宝和电子产品被盗,家里给人砸得稀巴烂,财产被洗劫一空,家里养的母狗怀孕了。可我这件事与众不同,就在我迅速查看公寓的同时,我知道家里的东西一样也不会少。 我猜对了。 什么也没少。 但是却多了一样东西。 我花了好几分钟才发现多的那样东西是什么。估计是某种人工引发的反射促使我先检查那些显而易见的物品,但是我所有的物品都原封未动。电脑、音响、电视、录像机……都在原地,就连那些珍贵的显微镜载玻片也好端端地搁在书架上,载玻片上干涸的血迹依然如故。 每一件东西都是我离开前的那个样子。 接着我检查较为隐秘的地方:卧室、卫生间、药品柜。一切都是原样,但是空气中却洋溢着一种感觉:这些东西都被人检查过,触摸过,移动过——只是此人的动作极其轻微,连物品上面的灰尘颗粒都不曾拂动。没有任何异样,没有丢失任何东西;什么痕迹也没有。 我绝对肯定有人进来过,但这究竟是为什么呢?我站起来,伸了伸懒腰,做了一次深呼吸,极力使自己想一些愉快的事情,但是愉快的想法不肯光临。 我摇摇头,走进厨房去喝水。 这下可找着了。 这下子可找着了。 我站在冰箱前面看着,也不知道看了多久,反正就这么傻乎乎地蹬着。 一个芭比娃娃的脑袋挂在冰箱上,一块热带水果形状的磁贴将巴比娃娃的头发夹在冰箱门上。 这不是我的东西。 我打开了冰箱,芭比娃娃的躯干小心翼翼地躺在上层的一个格子里,双腿和双手被扯了下来,躯干从腰部撕成两半。这些身体碎片被小心翼翼地包裹起来,整齐地堆放在一起,用一条彩带捆绑着。芭比娃娃的一只小手上攥着一面小巧玲珑的芭比镜。 我呆呆地看了很久,最后伸出小指弹了一下芭比娃娃的脑袋。我把冰箱门关上,就让那个布娃娃的头挂在冰箱门上,转身走进客厅。我把自己丢进沙发里,然后合上眼睛。我知道自己应该感到烦躁、愤怒、害怕,应该觉得自尊心受到了伤害,应该充满偏执的敌意和正义的愤怒。但是,这些感觉全然没有。我除了有点神志不清之外,也许很焦躁——要不,就是高度的兴奋? 来造访我的肯定是那位我最喜欢的艺术家。他怎么找到我的并不重要,那很容易,换了我也能做到。 他想告诉我什么? 他是想说“我在监视你,我要逮住你”吗? 要不,他是说,“想玩一玩吗?” 我是想玩一玩。 我的确想玩一玩。 但是那面镜子又怎么解释呢?芭比的残肢握着的镜子,其意义要深远得多。我能想到的意义只是:“瞧瞧你自己。”可那又有什么意义呢?我干吗要瞧自己呀?我不是那么爱虚荣,并不喜欢照镜子——至少我并不为自己的外貌感到沾沾自喜。我明明是想看看凶手,可我干吗要看自己呀?所以这面镜子的意义我目前还没有弄懂。 我做出了正常人的选择。 按照正常人的思路,我决定不采取任何行动,也不打算告诉德博拉,即便她知道了会责怪我,那就让她责怪去吧。由于某些原因,我决定把这当作我个人的秘密,谁也不告诉。这样一来,我接近来访者的机会就更大了。而接近他的目的当然是要将他绳之以法。这是自然的。 第二天,我按照正常人的方式生活了一天,心情没有因为这件事情受到任何干扰。 当我回到家时,电话铃响了,我打算让答录机去应付。是丽塔的电话,她让我给她回电话。为什么?她想责怪我卤莽地吻了她吗?还是觉得我们可以更进一步? 丽塔只不过是一个掩护,是一件傻孩子的外衣,我在过周末的时候穿上她就可以掩盖这样一个事实:那个有趣的凶手所做的事情我也做过,只不过这会儿我没去做。 这是嫉妒吗?当然我这会儿没有做那种事。不久前我已经暂时决定洗手不干了,在最近一段时间里我肯定不会再去重操旧业。 那太危险了。 我还没有做好准备。 可是—— 我走进厨房,拍了一下那个芭比娃娃的脑袋,而芭比娃娃没有吭气。我受不了这种公然闯入,丽塔的电话强化了这种混乱,我是怎么了? 我走到窗前,望着外面。这时天已经黑了,远处大海的上空升起一团光亮,看到这种光亮我内心深处一个微弱、奸诈的声音响了起来。 月亮。 我隐隐约约地听见有人呼唤我的名字,就在附近。那是一种有别于人声的冷冰冰的窸窣,一种非音调的音调,一种低声吐露出来的思想,来自我内心的黑暗使者,而我现在不想听他说话。 我感到很绝望,运用各种手法试图消除这种感觉,但根本不奏效。于是,我做了一件令自己震惊不已的事:我给丽塔打电话。 “哦,德克斯特,”她说,“我只是——我有点怕。谢谢你打来电话。我只是——” “我知道,”我说着,其实我什么也不知道。 “我待会儿能来看看你吗,我很想跟你聊聊。” “当然可以喽,”我告诉她。我们约好了,待会儿我到她那儿去。挂上电话后我有那么半个小时心神不宁,最后我体内那个柔和的声音又慢慢地回到了脑海里,它平静地告诉我,今天晚上真的很不寻常。 我不由自主地又走到窗前,月亮在暗笑着。我拉下窗帘,转身走开,在公寓内来来回回地踱步,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边走边抚摩着东西。当我走进厨房的时候,又看到了那个芭比的脑袋,我摩挲着芭比,心里升起了一种奇异的感觉。 女性残缺的肢体。 纯白的,扎着缎带的肢体。 丽塔的面孔浮现了出来。 我是想玩一玩。 我的确想玩一玩。 可是我还没有准备好。 那没有关系,还有一点点时间来准备,我会让他吃惊的。 我穿好衣服,走出公寓,我内心那位黑暗使者发出了会心的微笑,我们一同消失在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