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臣秀吉(六)》 一年 实际只有仅仅一年。从去年天正十年初夏到今年夏天,秀吉平步青云,到了连他自己都觉得诧异的地步。 征讨明智、击毙柴田,连泷川、佐佐也被征服。丹羽长秀一直都寄予厚信,给予协助,而前田利家也终示以大义,不改旧谊地努力着。 如今信长的属国几乎无一遗漏地都归到秀吉意志下。不,就连信长时期还是敌人属国外的诸州国,互相之间的关系也在这一年里全然颠覆。 面对信长的霸权,那班固执的常年持续对抗的毛利如今送来质子,归属盟下;九州的大友义统这次也寄来贺信,缔结友好;此外,赞歧的十河存保也有意求和。更甚者,越后的上杉景胜也殷勤地派遣使者前来道贺,履行盟约。四道风全都顺向秀吉,欣然地吹拂着秀吉的衣袂。 然而,只有一个人还是一如既往——东海的德川家康。 究竟家康是如何看待秀吉如日中天的抬头之势,这点必须作为一大疑点。 秀吉猜测着此人心中到底打何主意,而家康想必也对秀吉刮目相看。 二人之间已经断绝音讯很长一段时间了,就好像双方都停下蹩脚的方式,将事情的发展都委托给毫无外交的空间一样。但这与此前的无为无策又不同,如今正处于秀吉以即成的事实不断登上高位、而自己则默默巩固己方阵营的前期平衡阶段。 然而这一无表象的持续不久就由家康以外交形式牵动了。 那是秀吉从京都返回不久,五月二十一日的事儿。德川家第一武将石川伯耆守数正带着家康意旨前来山崎宝寺城造访秀吉,献上铭款“初花”的茶具,庄重地道:“大人此次柳之濑大捷,可谓天下大定。我主家康也不胜同喜之情,特遣微臣前来道贺。” 初花的茶具早已名闻天下,当年东山义正得此汉唐肩冲时不胜欣喜,特意为此铭品赋诗一首,曰: “绯红初花染,色深入思绪,令我心难忘。” 秀吉近来突然对茶道深感兴趣,这一礼物自然让他大为欢喜,然而家康率先执礼前来这一事实,不必说更是让他无比满足。 数正原本预计即日返回浜松,秀吉却道:“不用如此着急,游玩两三日也不迟。三河殿下那边我先代为打声招呼。”接着,他又挽留道:“再者,明日还有我的庆祝仪式。” 为了嘉奖去年以来秀吉的安内战功,朝廷特颁旨赐封秀吉从四位下参议,这个仪式就是为了庆祝此事。 而且,为了与家臣同享这一荣誉,秀吉同时还对包括七本枪的年轻人以下的有功之将三十六人及其他人进行了大范围的封赏。还有,在二十余属国中任命新锐人才做城主,以畿内五国做番屏,以及今年五月开始计划在大阪修筑新城,预计年内迁入等事情也都一并做了发表。 “这样我也更为开心,总之留下来放松放松吧。” 被秀吉这样一说,数正也再无理由辞去。他想,作为前来表达庆贺之意的使者回绝参加庆贺宴席也确实不妥。 宴会持续了三天,领受恩赐的将士和道贺的客人陆续登城,狭小的宝寺城城门内外车水马龙,络绎不绝。 然而石川数正并没有忽视盎漾城中的叆叇祥瑞之气。 “时代终于降临大任到此人肩上。”数正心中不得不抱有这一感觉。迄今为止,数正都坚信只有自己的主公才是被时代选中之人,然而这几日与秀吉共同起居,这一心境也起了巨大变化。 他事事都拿来与自己国内相比,比较德川麾下的寻常事物和羽柴麾下的寻常事物,并深深反省,然后在心中得出结论,不禁感叹,现在的浜松、冈崎不管怎样都还只是地方性的。将秀吉和家康二人做比较,他也觉得虽说家康是自家主公,仍及不上筑前守天生的大气和无可挑剔的随性之上的众望所归。世人追随其后滚滚而来,时势也必将为此人渐渐铸就新时代。 善于洞察的数正看到了这点,但即便并非明眼之士也不能否认,如今以秀吉为盟主的联盟正如覆盖日本全州的晓云一般,与其坚实的中坚力量相比,浜松的家康只不过是局限于东海一带的地方势力而已。 “承蒙盛情款待,不知不觉已度过了好几日,我想明天该告辞了。” “要回去了吗?那明日就一同行至京都吧,鄙人也往京城。”如此回应了数正的请辞后,半夜秀吉还与他一同谈乐言欢。 翌日,秀吉与归国的石川数正一行同路,一道前往京都。 途中,秀吉从马背上转身朝着队列后方同样骑在马上的数正唤道:“伯耆(数正),伯耆”。 作为德川家的使节,数正在城中虽受到宾客之礼,但在行进队列中还是作为陪臣,自然是跟在秀吉之后。但秀吉频繁呼唤,他只得留下随从,独自趋马来到秀吉身边,道:“何事?” 秀吉缓缓道:“伯耆啊,说好同行的,隔这样远怎算同行?前往京都之路很无聊,边聊边走吧。” 数正虽觉惶恐,还是回道:“遵命”。一路便一直与秀吉并驾齐驱,陪其闲聊。 沿途众人眼中,看起来大概会认为秀吉是送数正到京都。但秀吉却一直一副毫不介意的样子,时不时还零星谈起大阪筑城的抱负等。 “身处此地,来往京都实在太不方便了。来往虚耗的时间也很可惜……所以我想年内移迁至大阪城,将那里作为紧密连接浪华和京都的都府,处理诸事。” “大阪确是个好地方啊。我听闻信长公在世时也曾想过去大阪。” “当时本院寺法城依然坚固,只得选择安土,但其本意说不定是大阪。” “而如今,一听当地施工之事,举各州国皆欣然领命,搬运石材木料,竞相为工事奔走……可说这都仰仗大人您的威德。” “不,万事都靠时机。不过是今日浪华之地的时机终于成熟而已。” 不知不觉已到京都城中。数正正打算告别,秀吉又挽留道:“天气炎热,走陆路绝非明智选择,从大津乘舟沿湖走吧。在准备行船这段时间,我们去玄以家吃点便当。来,一起来吧。” 玄以应该是指最近就任京都所司代的半梦斋前田玄以。不等数正回应,秀吉就拉着他一同前往玄以的官邸。 玄以家门前进行了清扫,应该是事先得到了通知。玄以迎接数正的态度也极为郑重其事。反倒是秀吉依旧一副放松的态度,道:“别那么拘束,别拘束。”在茶亭吃完午餐后,不,就连在吃饭喝茶期间也没有停止过大阪的话题。 “玄以,拿图来,绘图。” “施工图?” “对。这里应该抄有一份。” “是的,有。” 不一会儿,玄以拿来大图就地展开。如此轻率地将这种东西展示给外国使臣,不管是让看的人还是给看的人想着秀吉的用意,都神情惶恐。 秀吉是开放主义,面对他敞开胸襟的谈论,数正只觉得身为德川家臣,以及德川家对自己是何等重要等等几乎都被遗忘了。 “来,看看。”秀吉道,“我听说你对筑城也很精通。若有什么建议不妨直说。”他意在征求数正的评判。 原图有整整一个茶室大小。正如秀吉所说,数正在筑城土木上确有一些造诣,他本人对此也颇感兴趣,因此先不管秀吉将这种一般绝不会展示给他国使臣看的机密展示给自己看是出于何种意图,数正还是探出身体入神地端详绘图,“那我就不客气了。” “……” 虽说数正也预料到秀吉要做的事规模绝不会小,但当他看到具体的细节时,其构想的远大和用意之深远令他完全折服,只是不时呢喃“哦……”全部心思都被绘图给夺去了。 他想起当年还以本愿寺为中心时的方八町城郭,如今在这幅设计图上,也不过只是本城的一个小小的基点。此外,设计图上还将四周的河流山海全部揽括,考虑到风景名胜、攻守难易、经营利弊,以及兵马出入和车流船只的便利,除了本城、山里丸、二之丸、三之丸等以外,另造外围环绕水堀土台和整个曲轮,这一外围实际绵延六里有余。 而作为结构中心的天守阁将在城中最高点建造数十座楼台,且被设计成层叠耸立的五重结构,整体漆涂,开设弩箭射孔,房顶屋瓦全部贴上金箔。 “嗯……原来如此。”数正又深深地呢喃道,只能不断惊叹咂舌。 然而他一开始所凝视的还只是城府的一部分地区,放眼大致看一下围绕城池的五畿大道和市政交通等等,数正不禁再次为其远见所折服。 临近皇城京都,占据伏见、鸟羽要塞,引淀川之水环绕城池壕沟,堺市的繁华近在咫尺,通往中国、朝鲜以及南方诸岛的大小交易船只皆在此衔接,远处大和、河内的山脉作为自然屏障给奈良街道提供防御,山阴和山阳两条道路将四国—九州的海陆两路连接在此,成为四通八达的关卡,可谓号令天下的天下第一城,远胜出信长时代的安土不知几倍,完全找不出任何不足之处。 “如何,这一设计?”秀吉问道。 “实在天衣无缝。”数正答道。除此之外他也确实无话可说了。 这时玄以的家臣前来建议他换换位子。数正因太过专注地端详设计图,神态看起来都有些僵硬了。 “好吧。”秀吉也改变主意,率先站起身。大厅的松韵亭里挂着的翠帘正拍打着水面。 “真是让我感到非常吃惊。”走到那里后数正说道。 “什么?”秀吉一脸好像已经忘记了的表情。 “建造大阪的那幅设计图中所看到的您的宏大计划。” “哦,大阪居所的事吗?那样的设计不知好否。” “当它建成之时,必定成为世上旷古烁今的一大都市。” “我也是此打算。” “您预计何时完成呢?” “我想年内搬迁。” “什么,年内?” “只是个大概。” “即便如此,这般宏大的工程怎么也得花上十年啊。” “哈哈哈,十年世界也变了。秀吉也老了……我已下令包括城内细部和调度装潢等全都在三年内完工。” “想必就连工事监督也并非易事。而且石料木材等的需求量也很庞大吧。” “木材由二十八属国采伐,从陆海运输。” “需要多少人力?” “这个不知道,到底需要几万几十万……奉行说过,光是挖内外壕沟大概需要每天六万人持续进行三个月。” “这……”数正沉默无语。而想起本国的冈崎城和浜松城之间的天差地别,他又感到抑郁不已。 究竟能否集齐数量如此庞大的石料到没有石头的大阪?那么巨大的费用支出在这个事端多发的战国又要从何而来?诸如此类的疑问不胜枚举,秀吉的大气也让人怀疑或许只是狂妄自大。这时秀吉好像突然想起来什么急事,当着数正的面叫来祐笔大村由己,道:“将我说的一一记下来。”然后开始口述文章,就好像大阪筑城只是闲时才处理的小事,如今让祐笔记录文章之事才是自己最重要的正事,甚至连数正的存在也忘了,他斟酌着文章段句,深思之后让祐笔记录下一段话。 “……” 秀吉近在咫尺,数正即便想不听他的口述也还是会传到耳朵里,说的似乎还是给毛利一族小早川隆景的重要回信。这再次让数正不知所措,困惑不已。 “大人似乎公务繁忙,我还是暂且退下吧。” “没关系,即刻就完。”秀吉丝毫没有介意,又开始一条条继续口述。 所谓的回信,是针对小早川隆景为祝贺此次大捷的文书的。秀吉基于目前柳之濑的战况,果断催促,希望毛利家此次能明确表示今后向背、旗帜所向——虽说是私信,内容却极为重要。 秀吉在旁说,祐笔执笔书写。 看着祐笔的笔尖运转,秀吉继续口述。石川数正默默地待在一旁,眼睛在庭前的竹丛中游移。 “予柴田喘息之机实乃费事,为日本之治,即便全军覆没亦不能毁于筑前守之不备,是以下定决心于二十四日寅时下刻直取本城,午时一刻挺进将敌人悉数尽灭。” 这是在说攻陷北之庄时的情况——为日本之治——说到此时,秀吉的双眸亦如当时一般炯炯闪烁。 内容一转,文章开始切入毛利家的打算。 “人数散乱分布亦非必要之事,理当逾出贵国,商定国界,敞胸坦然相见。望能是非明辨,若激秀吉之怒,应有觉悟。” “……” 太大胆了。数正不禁偷看了秀吉一眼。然而秀吉看起来却像是在和面前的隆景盘腿谈笑一般,轻松随意地让其写下这般露骨之言。该说他旁若无人好还是天真烂漫好,对于数正而言无法判断。 “东国北条氏政,北国上杉景胜皆已表态将觉悟交予筑前守。毛利右马头大人若也能示觉悟于秀吉,日本之治定胜赖朝以来之况,全仗大人之谅解。如大人心存异见,亦可于七月前坦然告之。八幡大菩萨诚见,如若至此,两方唯复辉元之路,切记切记。” “……” 数正眼睛虽然凝视着微风细竹,耳畔却为秀吉低沉的声音迷惑而发热,内心深处也如风中竹叶般止不住颤抖。 想来,对于这个人而言,大阪筑城也许确是闲来小事。面对毛利,他也直言若有异议便于七月前告之,双方于旗鼓间解决。数正现在早已超出惊叹,甚至感到一阵疲劳。 “您的船只已经备好了。”恰好这时所司代的将士前来报告,秀吉也刚好整理完了文书。 寒暄告辞。 秀吉将佩在腰间的一把刀赠予数正道:“虽然有些旧,但据说是把好刀,留作纪念吧。” 数正收下了。 来到门外,秀吉随从一行已备好马匹等候,将数正送往大津船只。 豫让之车 来到京都也有堆积如山的问题等着他决断,秀吉一刻也没有停歇就离去了。 柳之濑以后大势已定,战争似乎也已经结束,但伊势方面,像泷川一益那样虽然降服依然顽固不屈的地方性局面依然零星散布地冒着熏烟,那些就是蛰伏在长岛、神户等地的伊势残军。 这方面主要由织田信雄负责,现在也几乎快讨伐殆尽了。所以,当听闻秀吉从越前归来,信雄便从战地赶来京都,于当日与秀吉会面。 “长岛攻陷后便返回长岛城吧。在美浓、伊势的众多家臣和武士都与您亲缘甚深,想必会慕您而来。” 听秀吉这样说,信雄欣然返回了长岛。这位资质庸劣的王公子弟拿着秀吉分予的些微战功,像取得了鬼首一般得意洋洋地离开了。 信雄辞去后,前来的客人是从大阪来的池田辉政。这个辉政总是待得很久,时不时地还和秀吉大笑出声。当近侍提醒道:“大德寺的僧使今早就前来,希望您空闲时见您一面。”秀吉才突然想起,“啊!是来商量二日的法事吗?今早前来时,我说要前往大德寺,却不小心忘掉了,去告诉彦右卫门。” “蜂须贺大人昨晚就出发前往槙岛了。” “是吗,彦右卫门不在啊……那,还有对法事比较了解的人在吗?” 在一旁的辉政主动请求道:“六月二日是已故右府大人的一周年祭,大德寺的僧人是前来商量这件事的吗?若是如此,就让鄙人前去和他们商谈各类事宜吧。” “嗯,去年的大法事古新(指辉政)也是奉行之一吧。那今年的一周年祭也拜托你了。” “领命。” 辉政来到侧屋,和大德寺来的仙岳和尚以及四五个僧使就一周年祭的法事,促膝商谈直至傍晚。 点灯之际,此前来拜访的一个公卿乘牛车离开府邸大门后,暂时无人登门,秀吉洗完澡便和从丹波来的养子秀胜还有前田玄以等人共进晚膳。 这时候刚好有人从外返回,由侍从牵着马匹朝着府邸门前的柳树走去。近侍立刻来到秀吉身边通报:“蜂须贺大人刚从槙岛回来了。” 秀吉似乎等候此事已久,立刻道:“回来了吗?让他过来。”他让人撤下了膳食。 风吹拂着屋檐下的翠帘,传来一阵女童的欢声笑语。 彦右卫门并未直接进入内室,而是先到浴室旁边的水流处漱了漱口,整理了一下鬓发等。此次被遣去宇治槙岛,回程也是骑马而归,所以满身都是尘土。使命是去会见关在槙岛监狱的佐久间蕃允,传达秀吉旨意。这事看似简单,实则极为艰难。秀吉也深知这点,告诉他非他不可,于是,昨夜便特别受命,赶赴宇治。 玄蕃允在越前足羽的山中被捕后,秀吉没有立即将其斩首,而是暂时收押在宇治槙岛,从那时起,想必他便早有打算。连送监途中,秀吉也事无巨细地关注,吩咐护送武者,切勿待其如囚犯,也不要捆绑,不要向路人暴露这就是越前的俘虏,使其受辱。松缓绳索以车送其前往槙岛。 众人皆知玄蕃允是个举世无双的勇士,放掉便如放虎归山,所以槙岛监狱专门安排对其进行严密看守。但有秀吉密旨,饮食等其他方面都颇受优待。 虽说是敌方俘将,但很明显秀吉内心非常爱惜玄蕃允胜政,就如同胜家一样,秀吉一定也是爱惜他的资质,不忍杀他,乃至事情拖到了现在。所以秀吉一回到京都,便遣使者前去传达自己的诚意,劝服玄蕃允。 其意大致是说胜家已逝,今后我辈便是胜家。不久汝即可归国,当令汝往一大国之城。望能三思。 对此,玄蕃允一笑,断然回绝:“胜家便是胜家,大人不该认为可取代胜家……胜家既已自尽,玄蕃亦无意独留浮世。哪怕许我以天下,鄙人也绝无心侍奉筑前。” 此事无果,返回后没过几天,昨夜蜂须贺彦右卫门又再度受命第二次前往。 彦右卫门心知此事难办,也不知是否能成,但依旧耐心地整夜劝说。可是即便如他那般能言善辩,依然没能扭转玄蕃允的决心。 “彦右,事情如何?”秀吉一见他便问道。 熏烟从银母屋的驱蚊香炉里升起,在他身边回旋。 “还是不行。” 听到彦右卫门的回答,秀吉像早已猜到一般道:“不行吗。” “玄蕃一心只求斩首,不管如何劝说都坚定不移,丝毫不谈他事。” 秀吉神情忽然放松,似乎打算放弃。 “未能完成使命,有负大人的心意……”彦右卫门为未完成使命而深感抱歉,秀吉反而安慰道:“不必致歉……身为阶下之囚,不为利所动,不屈于筑前,玄蕃之节气令人动容!秀吉爱惜的正是他这种骨气和魄力……这件事确实太勉强。如果他被你劝服,改节来到我筑前眼前,想必在看到他的瞬间,我这份怜惜也将消失殆尽。” “的确如此。” “哈哈哈,你也是出身武门,对此定是一清二楚。自然无法强人所难地去劝说玄蕃。” “望您原谅。” “哪里,此乃大义……对了,玄蕃还说了其他什么吗?” “事已如此,我便保证不再强迫他,聊起其他话题。最后我对着玄蕃,问他,为何如你这般的武士,既未死于战场,还躲入山中,落于百姓之手最终被捕?如今,作为俘虏偷生,又为何不自尽,只等着斩首?” “嗯,他如何回答?” “玄蕃说:‘不,彦右大人。你认为唯有切腹而死才是武士最大之勇,这也确是武家的精髓,但我却不这样理解。’应该活着,直到无法生存下去为止。” “嗯……然后?” “柳之濑的茂山乱军逃走时,胜家生死还未定,他本打算逃至北之庄共谋再起,不料途中因手伤严重,便去农家求艾草作炙疗,自此时运便急转直下……玄蕃说着,显得非常低沉。” “必定会非常遗憾。” “另外他还坦然道,虽然被牢车送至槙岛,忍受着身为俘将之辱,但一旦看守有可乘之机,便突围逃离。也不必效仿晋之豫让,总有一天定要袭击筑前取其性命,以慰胜家亡灵,在心底不断忏悔不慎进入贱岳之罪。” “啊……可惜,可惜……”秀吉不禁叹道,眼中浮现泪光,对玄蕃允感到深深地同情,“如此男子汉,随意用尽弃之实乃胜家之糊涂……罢了,罢了,就照他所愿,让他干净地死去吧。彦右,你来安排吧。” “领命。那么,明日一早。” “嗯,尽早为好。” “首冢安于何处?” “槙岛野外。” “游街示众吗?” “……”虽然有所顾虑,但秀吉还是命道:“也许这正是玄蕃所愿。在京都城中游行后,夜晚于槙岛斩首。” 次日,当彦右卫门即将出发前往槙岛时,秀吉又说:“想必他的囚衣已满是污垢。给他这个以作忌服吧。”他让彦右卫门给玄蕃允带去了一件二重小袖。 彦右卫门带着秀吉旨意,当日再次赶赴槙岛监狱,与玄蕃允在幽居会面,道:“如您所愿,大人下令近日游行京城后,斩首于槙岛野外。” 玄蕃允毫无惧色,谢道:“感激不尽。” 彦右卫门又将铺在广盖上的衣衫给玄蕃允,转告秀吉好意道:“筑前守大人特意赐予二重小袖,让你那日穿着。收下吧。” 玄蕃允看着,过了一会儿道:“大人美意实在感恩不尽。然而,此衣物图纹作为忌服,我玄蕃允胜政并不愿意。” “哦,您不满意?” “穿着如步兵的衣服,若京中人看出我是柴田的外甥,只会给已故胜家抹黑。虽说衣物残破,还不如就穿这身满是污垢的铠甲去游街的好……不过,如果筑前大人还有意新赐我一件小袖,希望能给玄蕃一件喜欢的衣裳。” “我替您转告大人吧……您想要什幺样的呢?” “还望能赐予大图案的红色广袖,红梅纹相间银褶的小袖做里衣。” 玄蕃允咬牙般地说着,又道:“我在越中山中被百姓所捕,捆绑送至槙岛一事已经世人皆知。其间又忍辱偷生,虽有打算伺机取筑前大人首级,但终至未果,反要给我玄蕃建立首冢,这势必会引起世人喧嚣……穿着施舍的寒酸小袖也略感遗憾,既然要穿就该是如临战场的华丽大纹广袖!再者,游行时还请捆绑于人前,证明鄙人并未屈于捆缚。” 玄蕃允真是个值得爱惜之人。彦右卫门即刻返回秀吉住所,传达了他的心愿。 秀吉听后也感慨道:“其勇武之心贯彻始终,令人绝赞!”并立即依玄蕃允之愿送去衣裳。 行刑之日来临。 那日一早,佐久间玄蕃允净身,剃发,将青髯重新结至发端,穿上红梅纹小袖,套大纹广袖,主动请求捆绑后,便上了刑车。 玄蕃允时年三十,正值盛年,其死令众人皆感惋惜。 刑车从京都七条游至六条,夜晚返回槙岛,来到野外草地,差人出于怜悯将胁差置于扇上,递给玄蕃允道:“用这个切腹吧。” 玄蕃允笑道:“不必顾虑!”也未松捆绑,从容地让差人将其斩首。 大阪筑城 战后缠绕秀吉的繁忙事务比起战前的事端迭起有过之而无不及。光是大阪筑城和随之而来的五几经营就绝非易事。 若是寻常的城池建设,靠天下智囊和奉行人推进即可,然而秀吉构想的宏大却大大超出迄今为止所有日本人的创意,其规模之巨大,远非他人头脑所能及。不管设计者如何下定决心,设计出来的原稿一展示给秀吉,必定被认为“太小,太小,要这个的十倍,这里要百倍!”几乎从来没有因过于庞大而要求减少或缩小的例子。 比如,按照当初设计者的原稿,大天守阁、小天守阁的楼层等都远远凌驾于信长的安土城,宫殿的规模设计也有一千八百余坪,大小房间约二百多个。但当设计者自夸其规模之大,认为“此设计绝对绝世无双”并示之以秀吉时,秀吉看了一眼后却呢喃道:“用于居住略显狭小”。要求将占地扩展到四千六百余坪,包括殿堂、客室在内,总房间数改为六百零二间。 总而言之,从这一工程便可看出,他的标准和当事者脑中的规模相差甚远。 自然,奉行人和筑城当事者所考虑的简要来说是当时常识中的最高创意,而秀吉的策划和构想却独树一帜,与之有天壤之别。而究此差距之根源,会发现二者的观念有着根本上的区别,即二者“关注点”是完全不同的。 日本国内的普通人士其创意和构想都有日本这一界限,对一切事物的比较也不会超出这一界限。但秀吉不同,他并不仅局限于日本,而是将海外也考虑在内,至少他是全面俯瞰整个亚洲。堺市港湾将衔接远隔一海的欧洲十七世纪文化,五几的经营也会由西欧使臣和传教士报告回国,秀吉相信这些都与日本国威大有关联。 因此,那些令旁人皆为之惊呆的庞大计划,对他而言,依然没有将他胸中全景完整呈现。而且很显然地,他对这些理想的具现绝非是一日两日的突发奇想。 秀吉天生便拥有非凡的大气度,而令他时运勃兴并肩负起日本文化使命、在这个海外文化西渐风潮中给予他洞察时代之眼的恩人,实际便是他曾经的主君和恩师——已故的信长。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信长的衣钵可以说已由秀吉继承,而秀吉取其长舍其短,加入了自己独到的行事方法和天生的大气。 早早地放眼海外,慢慢地培养出世界性的智慧,这些都是来自信长的恩惠。安置在安土城高阁室内的世界地图屏风,早已清晰地刻印在秀吉的脑中。 此外,他从堺市和博多的商人身上也学到了不少知识。于公他要和这些人进行枪炮、火药等的日常交易,而私下又作为茶友经常见面。 秀吉出身卑贱,成长环境恶劣,没有专门研究学问和接受特别教养的机会,所以在和人接触时,他总是不忘从他人身上学取一样东西。因此,他所学习的对象并非只有信长一人,不管多么平凡、无聊的人,他也总是去挖掘此人优于自己之处,将其据为己有。 是所谓“身外之人尽皆吾师”。他虽只是一个独立的秀吉,却汇集着天下智慧,将众人之智吸取过来,于自身中进行过滤。时而他也会做出一些未过滤掉的愚昧大众之举,暴露出其本性。他深信自己绝非凡人,但并不认为自己是一个圣贤。 而直至今日,对他而言最难忘的人依旧是已故的信长。 “猿公啊!” “气度雄远的人啊!” “看这边。” “朝那里看看。” “啊,真希望能再次听到那些言语。”秀吉内心时常想起那些过往。所以,即便战后各种建设事务缠身,他依然不忘六月二日信长忌日,于大德寺举行了总见院殿一周年祭的法事,而这决不只是出于政治策略。他也是个为世俗所烦恼的人。对信孝的处理和对信雄的考虑都有愧对先主的回忆和追慕,当这样来到先主牌位前进行祷告和忏悔时,就如得到了信长生言一般,他才感到内心获得了救赎。 周年祭法事也结束了。 “工程应该进展不少,前去看看吧。”于是六月末,他去了大阪。 大阪城的普请奉行有石田三成、增田长盛、片桐且元、长束正家等人。他们迎接秀吉来到石山高处,向他进行了说明。 如今,难波曾经的芦苇原已被填埋、开拓,水渠纵横割据,规划好的街道已经开始陈设店铺。堺市港口和安治川下游的海面上,数百艘载满石料的船只正扬帆入港,而从秀吉所站的本丸预定点望去,目之所及的地面上数万劳力和各类匠人如蚂蚁般昼夜交替、一刻不停地为工事劳作着。 筑城的木匠栋梁都是从当时的代表世家——金刚、中村、多门和武辻四家中选择的。而劳力则在各藩课征,凡有怠慢者,即便是诸侯也会给予严厉的惩罚。 各个职能下设有承责者、小组长、监工对工事进行统率,每个组名其实就相应地代表了其所承担的责任范畴。有责任人存在的地方就必然有其明确的责任,一旦有所怠慢,立刻就将施以斩首,而作为监督者的各藩之士不等究责立即切腹。 工程虽说是普通的土木工程,但却与生死切实攸关,和战场无异。 在当时,所有工程都采用承担制,乃当时一大特点,人们称这一制度为“割普请”。 “割普请”制度是清洲城一个叫藤吉郎的建立的,很有名,但他却并非是第一个提出这一架构的。 战国时期,说到土木工程,几乎没有不十万火急的,尤其是城池要塞的工事,很多时候都是临敌突破,如何能更快、更严密地在敌人毫无可乘之机时将其建成,这点就极为关键。“割普请”便是由此自然而生的一个约定俗成。 在这一制度的进程中,最忌讳的是容易落入俗话说的“越快越烂”的常态中。但相反,“割普请”制度最大的特点是劳作者各自拥有自己的领域和时间,所以能让人表现出每日雇佣制下没有的韧性,对自我进行挑战。 首先人们会去尝试自己认真起来到底能做到何种地步,然后发现只要努力也不过如此,从而充满信心,进而产生出自己做得不只快速且无可挑剔的骄傲心,全身心地忘我投入工作,注入自己的灵魂,从中感受到乐趣,其各自的本职道义也会得以昂扬。 这一承责制度原本是活用大众的利己心理,但结果却让人始于小我而渐入忘我,始于私利而入忘利之境。如果说这一手段恶劣,那人们追寻道路、寻求圣贤之言都是出于私利,起佛心以求菩提也是不可行之举。强而言之,那么世间万象、众人行动的一切根源都是不纯的。 然而,眼下在大阪城的施工现场却没有闲暇来论述这一理论,所有人昼夜交替、孜孜不倦地劳作,磐石巨木也在“割普请”这一制度的汗水下照着计划搬来搬去。 如上所述,工程进展还不到一半,不,应该说还处于刚匆忙着手的状态。来到这里查看没过几天,秀吉却突然道:“在这大阪城举办首次茶会吧。”并差人前往堺市的千宗易和津田宗及处,令他们立即过来。 二人来了后都惊讶无比,宽广的地面如同一个土木战场,本院寺时代的古老建筑也都全部拆毁,到底要在哪里举办茶会? 秀吉道:“这时举办茶会,想来定有一番乐趣。”并命二人准备在为他临时建造的八叠大小的房间内,从七月七日到十三日举行为期七日的茶会。 “立即照大人之意,以尽大人之兴。”二人领命并于隔日准备好了茶席。 房间内挂着玉间的暮钟之画,绍鸥的铁壶置于五德炉上,茶罐使用的是初花的肩冲。 负责筑城的各诸侯每晚四五人依次受到邀请前来参加茶会。挂画和插花等每日都会更换,唯有初花的茶罐连日一直使用。“这是前日三河大人特意派人前来祝贺柳之濑胜利时赠予之物……”主人秀吉表面是在炫耀这来自东山的名器,实则是借此名义,不着痕迹地告诉众人家康对自己所持有的特别礼遇。 “三河大人真是有心,舍得如此珍品……”而正因听者亦知此乃世间罕有的名物,天性敦厚的他们也承认家康对秀吉的非一般礼遇。 七日茶会期间,主要的诸侯们都见识到了初花茶罐。不,是听了主人的吹嘘。 虽说是茶会,主人也表现出一种对待战争的热诚,七日如一。秀吉口头总是说:“拿滚沸的水来。”因为他做任何事情都讨厌半吊子。 就这样,秀吉让诸侯们得以娱乐,激励了工事进展,也达到了另一方面的目的——要说现在他内心深处潜藏的最大隐患,唯有家康一人。 在秀吉迄今为止的人生中,除了已故主君信长外,其内心一直不动声色地关注着的、真正值得畏惧的人物就只有德川家康一人。而如今自己的地位抬升至此,可以预测,接下来和家康的对立已经是无可避免。 盂兰盆节到了。秀吉前往总见院参拜后,又给身在姬路的母亲和妻子捎去了消息。 “如今难波正在修筑新的居所,此处景致、舒适度皆非姬路所能比拟。若说明年怕是小鬼也会嘲笑,但次年正月想必就能和宁子在此处一起迎接春天。此前您的儿子会先搬去大阪,加快诸事进程。” 他边写眼前边浮现出母亲、妻子凑近文书看信的模样。 八月,凉秋。 秀吉命侍臣津田左马允信胜为特使,对他道:“去浜松,带上谢礼答谢德川家。”将不动国行的名刀交予他,并令其传话道:“此前特遣御家使臣石川数正前来,又赠予世间罕有的名器,筑前实在高兴之至。” “顺便也去见见数正,告诉他上次辛苦他了。” 秀吉连数正也考虑在内,给他带去了礼品。 月初,左马允出发前往浜松,十日后返回,报告说德川家对他招待周到,细致入微,令人诚惶诚恐。 “三河大人可好?” “非常安康。” “家中士气如何?” “能感到和其他地方不同的氛围。虽说质朴,但所有人都隐藏着一种不屈的强大气势。” “我听说有很多新人。” “大部分应该都是武田武者。” “是吗……”秀吉点点头,道了声“辛苦”。然后他忽然在心中比较了一下自己和家康的年龄。他比家康大,家康时年四十二,而自己四十八——相差六岁。相较年长他很多的柴田胜家,比他小的家康反而令他更为谨慎。 但这一切都秘藏在秀吉胸中,表面上他没有表现出丝毫对战后不久就将迎来大战的预期之象。可以说,二者之间的关系看起来反而相当圆满。 十月。 秀吉为家康向朝廷请功,奏请晋升其为正四位下左近卫权中将,时隔不久又再次斡旋升其为从三位参议。秀吉当时是从四位下参议。他认为即便让年轻于他的家康处于比自己高的职位也没关系,眼下取得家康的欢心才是最佳策略。 同年十二月,秀吉照预定搬离宝寺城旧居,移迁至了摄津大阪的新城之中。 中庸 左权卫权中将三河守家康将积满腹中的东西——从去年天正十年下半年到今年十一年上半年的整一年的收获——就像用强健的胃袋一般,半年来只是一直慢悠悠地消化着。 从外貌来看,他就像是一个行动迟缓的和尚,脖子粗大,体态肥满,颚厚耳大。 德川家康怪异至极。其下腹肥硕,以至无法自束腰带,唯有任侍女代劳。此类轶事不胜枚举,概而言之乃一随意大名是也。 当时的史书中也有如此记载,他毫无伶俐和锋芒,看起来就像个钝重而土气的大将。不过,他所表现出来的这些,其实也有他真实的一面。 然而,在信长死后,他即刻便出兵甲信,扩大夙愿之地,将二女德姬嫁于北条氏直,收起与小田原的戈矛道:“我不会对上州出手。两家之争只会使越后的上杉高兴而已。”将所有占领地域作为既成事实让对方认可,恬然而快速利落,如同蛤蟆吞蛾后还装作事不关己般的无赖。 而当胜家郑重地从遥远的北之庄派遣使者并捎来礼物后,他既未给予回礼,也未寄送书信,反倒是柳之濑战役的趋势已成定局之时,主动向久未联系的秀吉送去了初花茶罐,以讨其欢心。如此种种,可以看出此人“下腹肥硕”绝非一两条绳索能丈量的。 时隔不久,这次秀吉又送来不动国行的名刀,紧接着又斡旋奔走,升其为正四位下权中将等,替他做尽吉事,然而对此家康却没有一点高兴之态,只对一个侍臣讽刺地笑道:“筑前近日真是关照多多啊。” 近来,时常伴于他座前的家臣是二度新参的本多弥八郎正信。虽然断绝关系后又再度回归的家臣不止他一个,但却少有像正信这样长时间的。 正信在家康年幼送往今川家做质子时起就一直侍奉左右,是个土生土长的三河武士。但长岛一揆之时,因触犯上怒,此后十八年间一直流浪各州。去年本能寺之变不久,家康去堺市旅行,返回途中正信忽然赶来,替家康斩除路上万难,一路平安地护送回浜松,相隔十八年终于实现了再度回归。 “大人明白羽柴大人的关注,看来大人心里也有所在意。” 正信也和家康一样,是个平凡而毫无特征的武士,因年长家康四岁,又常年游历世间,身上就像古天妙的陶釜肌理一般自然地带有一股世俗人情。自回归以来,他经常和家康像现在这样主仆二人轻松愉快地聊天。没有怨恨,没有憎恶,幼时起的主仆相隔十八年重返浜松再度建立鱼水情契,仅往日追忆想必也多得说不完。 但家康并非耽于情怀之人,他时常接近本多正信是因为可以从正信流浪生涯中了解到诸州实情和世间辛劳。 再者,随着近年版图扩大,以前侍奉金川家的骏河之士和武田家出生的甲州武者大量加入浜松麾下,又与起于松平村如同族一般的谱代家臣相交,真可谓是人才滚滚而至。但当本多弥八郎正信作为新参回归加入其中,家康看出即便在如此众多的家臣之中,此人也是独一无二的,因此对他极为重视。 当年正信还在流浪时,松永久秀看到他的为人,评价道:“说到三河武士,大都能耐艰苦、质朴而高尚,如鹰一般气骨凛凛。但正信质朴而言语温和,与人接触毫无尖刺,而且能让人感到一种宽容的大肚量,以三河众而言,确是个不一样的人。”但以家康的眼光来说,这些还远不足以道尽正信这个人的全部。家康在心中对他暗自期待,认为他是个不管什么事情都能单独商谈的对象。 若说智囊,家康有自己独到的智慧,绝非不足。但在他那颗大脑袋中所拥有的各种东西之中,恐怕还有一个非常的特质——谨慎。他一直谨记“智者溺智”这一诫言,掩盖锐智锋芒,表现出一副迟缓的貌态似乎也仍觉不足。 “据数正所说,筑前正在建造的大阪城前所未有,所谓升天之势正是形容眼下的筑前。既然如此,我家康也不得不稍微有所在意。” “只是稍微还不足。”正信没有笑,答道:“所谓唇亡齿寒,相信风言很快就会传开。” “是早,是晚?” “我认为应该尽早。若羽柴大人如传言那样年内迁入大阪城,那时机就迫在眉睫了。” “……这样说,那该以何名义?” “此事我不好说,大人可推测……” “嗯……”家康脑海中想起了信雄。 正信被家康拉着又谈了很久。不用说,这主仆二人之间经常提前演练应对秀吉之策,但表面上双方都互讨欢心,以礼谦让,没有丝毫逾越的骄傲之举。 这就好像是在看包含某种时机的名人对局的序盘,送一手以观对方心思,回报一手避开对方以装糊涂——所谓七三分的平衡。天正十一年到即将进入十二年的这段时期,大阪和东海之间所孕育的气象正是如此。 而在这一气象流动下,二者各自的天地呈现出的却是两种截然不同的面貌。 新兴起的难波大阪以一种旭日东升的态势日日益新,不断汇聚人心和物资。相反,覆盖在以东海浜松为中心的骏远甲信上空的雷云阴晦蒙蒙,还依然停留在地方潜在势力的阶段。 然而,德川家中普遍士气却绝非如此。在三河武士的一般观念中,大多数人仍觉得“秀吉算什么”,依旧固执地抱有“秀吉原本只是以匹夫之勇成事的织田家家臣,吾等主公从来都是与信长公平起平坐的盟国大将。他若持礼前来且不用管,但绝无吾等遣使送礼之理”。 刚好此时石川数正归来,又屡次称赞秀吉之大气、大阪筑城计划之宏伟,反而引起众人更偏激的反感,很多人都说“秀吉之气焰已现横夺天下之心。与织田家老臣争锋对峙、讨伐柴田、灭亡泷川等事尚可原谅,然而,拥立织田一门信雄公,让信孝公自尽,以大阪建立居馆,早早地显出一副一统天下者之虚态,诸如此等逆行,作为德川一族决不能容忍”。 进而连对此前被派往送礼的石川数正个人也产生了偏见,时时讽刺“数正大人看来受了筑前很多恩惠而回啊”等等。而不久后,秀吉派津田左马允送来回礼时,没有拜访其他重臣,却只去了石川数正一人的私邸,并带去了赠礼,这又让数正愈加遭到非议。 诸如这些事情自然而然地也传到了家康耳中,但他却如吝啬鬼顽固坚守其迟钝的贫瘠性一般,除了和本多正信小声谈论以外,时常独自在寝室内翻阅书籍。 若说他寝室的特点,那就是在信长和秀吉处都没有的一股书卷气息。那里既有如《中庸》《史记》《六韬》等汉书,也有《延喜式》和《吾妻镜》等和书,而其中他最爱读的便是《中庸》两本汉书,以及和书《吾妻镜》。 九年母 “大人正在读书吗?” “带刀?何事?” “漫漫雨夜,若是不打扰,我想和大人聊聊闲话。” “进来吧。”家康放下书籍。 其他大名家中,像这样未受召见就直接来到主公寝室的家臣,必然是和主公极为亲近之人,但在浜松城,这样的亲密却并不少见。这里的谱代大臣在这里还是一个被称为海道第一贫穷的小国时,就一直守护着这里,并且长期与逆境斗争,亲手将现今之主家康从襁褓抚养长大,直至今日。正是因为这种非主公抚养臣子,而由臣子养育主公的异例,却牢牢地建立起了真正意义上的家族团结,酿就了一种其他大名家所不具备的德川家独有的氛围。 总的来说,这一切都得益于此地曾是海道第一贫国——而如今君臣一道,家中齐聚武门第一的劳苦人,这种难得的坚实性也同样是构成这一氛围的基础。 “那么,打扰了。”带刀跪身进屋,关上了身后的拉门。夜晚的冬雨敲打着屋檐,寒意阵阵。 “……” 安藤带刀直次好像并没有特别之事般,只是郑重地呆坐在主公面前。 “……”真是个奇怪的人,家康也默默地望着他。 然而却没有一丝局促和不自然之感。 听着屋外雨声,家康想起了此人已故父亲的脸,那个从小他就叫“爷爷,爷爷”,总是给他添麻烦的老臣——安藤家重。 若是如今依然健在……家康在脑中想着的功臣除了安藤家重还有十余人之多。他们都是没能等到盛世,也没看到家康成人,这个国家还处于逆境时的早期老臣。 带刀也是这些功臣之一的儿子,但却年长家康很多,已经是鬓发染霜的年纪了。 “带刀,你在看什么?” “哦,”带刀终于笑了笑说道:“我很奇怪大人看的书籍总是没有变化,所以看了看。” “这个吗,”家康低头看了看书桌上的书,“书虽是一样,但心境却每每不同。相对地,不同时候从中得到的东西也会不同。比如《中庸》或是,二十岁读和三、四十岁读,其中的差异是很大的……而所谓书籍,若不是能这样供一生阅读的,就不能称之为真实之书。” “哦,原来是这样……” 到底他是来慰藉无聊还是来催人无聊,带刀这个人的想法让人捉摸不透。 “……”又是一阵沉默。 家康也继续默然。外面雨声潇潇,寒冷的屋内蜡油似乎也被冻住,火焰愈见微弱。唯一能感到火气的就只有家康身旁的手炉。 “你说来闲聊,最近是有什么变化吗?”最终还是家康开口催促道。 “是,没错。”带刀嘴唇开始嗫嚅道。看他那般讷讷的模样,就知道此人并非能言善辩之人。 深知这点的家康露出一丝苦笑,试探道:“带刀,你是被年轻人推着来的吧。最近朝中有人嚣张跋扈,而我家康对此却只作等闲观,不满意的年轻人们便怂恿你,要你前来谏言……没错吧?” “这……” “不对?” “不……是这样没错。” “哈哈哈。”看着一向豪气的带刀脸红得像处女般,一副扭捏之态,家康终于笑了出来,“没关系,带刀,说来听听。” “实际上……今日登城前我遇上了作左大人。” “作左……哦,遇上了那个奉行老人吗?” “没错,正是奉行本多作左卫门大人。作左大人特别告诉我说最近传闻信雄公被朝廷谋害,以秀吉眼下不断嚣张的气焰来看,此事极有可能,真是令人担忧。” “……” “然而,主公对朝廷局势不知作何考虑,竟赞成与秀吉互遣使者……前日我还听说大人提到想去甲信边境巡视,眼下根本不是去那种毫无要事的边境之地的时候,真是令人头疼。那个鬼作左说着也满脸苦相,看起来忧心忡忡。” “带刀。” “在。” “我原以为你是受家中年轻人的怂恿,结果却是那个老人家吗?” “不,不止作左大人一个,很多大臣都抱有相同的担忧。” “这才是令人头疼的事。一把年纪,连那个老人也随意轻信谣传。” “为何如此说?” “三介殿下(信雄)被谋害的传言亦即流言蜚语,这种街头巷尾之事正该由奉行来解决,若奉行先行轻信那就不好办了……带刀,明日你也一同,即便下阵雨,我也要前往甲斐信浓一趟。” 十二月上旬,敕使来访。家康正好于上月去了甲信边境,不在浜松,接到急报后就赶紧从旅程中返回。 晋升之事虽然早已内定,但这次敕使是来公开传达意旨的。 拜领意旨后,城中举行了两天盛会款待敕使。平日朴素的浜松城内也响起了猿乐,笛音鼓鸣,城下的庶民百姓也捣起年糕,为国主的荣耀庆贺。 送走归京的公卿一行后不久,浜松城进入了寒冬腊月,年末的都城也呈现出了一片欣欣向荣,展示出了一个不断强盛之国的面貌。了解过去的老人们感叹道:“在我们小时候,正月别说年糕,连稗子粥都看不到,那都是多年前的事了啊……”告诫如今正逐渐显露的华奢之风。 不过,位于城池中央的威严的官衙里住着一位连哭泣的小孩儿也会噤声的可怕奉行,对外包括他国的间谍策动,对内的市民道义、起居,皆严格执行法律规章,正邪明断,只要罪行查清便加以严处,即便是大臣、士族也不例外。这个奉行就是本多作左卫门重次。 那时冈崎和浜松一带还流传着这样一首童谣: 可见鬼作左的名字在庶民心中简直就是一个可怕老头儿的形象。 他和高力左近、天野康景三人自永禄以来就一直担任眼下的职务,被称为德川家三奉行。鬼作左以严峻闻名,佛相高力因仁慈受人喜爱,而天野则是个众所周知的中和之人。“哪边都不偏”是三河的方言,意思是指不会偏向任何一边。 而这个鬼作左对前段时间朝廷方面传出的无中生有的流言,到了岁末也渐渐地解消了疑虑。就如同家康一笑置之一般,信雄公被谋害的谣言不久便自然被证实,那明显就只是谣言而已。 正月当前,有人从京都来进献南洋的九年母,将贡物送到了浜松城。 “这与中国和我们国家的九年母都有些不同,应该是南蛮蜜柑的果实吧。”在浜松城中也是非常稀罕的。不过此物味道甘美,家康便分出百颗左右先送去了二女德姬所嫁的北条家中。 然而北条家的差人却将此物当作普通的橙子,说:“看来橙子在浜松很稀有,告诉他们小田原这种东西多的是。”过段时间找来八个力夫抬着一堆真的橙子来进献。 面对对方的讽刺,家康反而严谨地叮嘱家臣不要声张,“小田原的人对他人赠物只看表象,不尝真味,才会做出如此无礼的举动,想来其政事处理也大致如此。好,好……什么都别说。” 同忧 居住在安土城的三法师殿下开春便五岁了,很多大名都借着正月来临前来贺年,为三法师殿下的茁壮成长祈愿。 “这不是胜入大人吗?” “啊,忠三郎大人,真是巧啊!” 安土本丸的大书院前,两位诸侯偶遇,正以满是初春气息的声音互做新年寒暄,一个是因秀吉改迁大阪而移封至大垣的池田胜入斋信辉,还有一个是蒲生忠三郎氏乡。 “您身体益健,真是可喜可贺!” “哪里,精神头儿还算和年岁相当,不过最近实在太忙……加上这次搬到大垣,几夜无眠。” “确实如此,我记得胜入大人此前还兼任了大阪御普请奉行吧?” “此类差事倒是很适合增田和石田等,却不适合我等武人,我等大多数时候都无用武之地。” “您太谦虚了,筑前大人哪怕一天也不会将不适任之人放在不适任之地,必是因为众多奉行中,有些事必须是您来处理才行的。” “哈哈哈,除了战争外被发掘如此才能,对鄙人而言才真是困扰啊……话说,向幼主贺年一事如何?” “刚请辞出来。” “我也是方才退出……正好,有些要事想与您商谈一下。” “实际上,我看到您的时候心中就想起一事,很想向您问问。” “看来大家的心思不谋而合了……去哪儿谈?” “小书院如何?” 二人来到一间空屋坐下。虽没有火钵,但穿过拉门的春日阳光令人感到暖和。 “前段时间巷间常常流传的谣言您听说了吗?” “听说了。说三介殿下信雄被谋害,传得跟真的一般。” “关于这件事……”说着,胜入皱起眉头深吸了口气,满脸担忧地道:“今年也早早地就有不明动乱之兆,不同的人也许会认为正合心意,但身处骚乱源头,近来的征兆着实令人头疼。忠三郎大人虽年轻,却比我胜入看得更分明,不知您有什么防患于未然的计策?” 氏乡反问:“这些谣言到底是从何处传出的呢?” “这,此事不好明言……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正所谓无风不起浪。” “如此说来,发生了些令人容易误会的事实?” “不,没有,事实可说是完全相反,三介信雄公去年十一月曾去拜访筑前大人,请平定伊势之功,据说那时筑前大人亲自接待,隆重欢迎三介殿下,在城中挽留了四日。” “原来如此。” “三介殿下原本预定翌日出城,但翌日却未与家臣接触,第三日、第四日仍不见信雄公出城,家臣便起了恶意猜测,甚至还对城外下人说了这些空穴来风的臆测。” “哈哈哈,事情缘由竟是如此。追根究底,世间的传言起因大都是些无聊的事啊。”氏乡脸上刚露了释然之色,池田胜入像是还未将问题解释清楚一样紧接着又道:“但不仅仅如此……那之后舆论兴起,各种谣传又在伊势长岛和京都大阪之间虚虚实实地传播着。首先就是关于信雄公被谋害的说法出处,一方辩解说绝非出自信雄公从众,而是羽柴家仆说的,因此才会引起骚动;而宝寺城则反驳是信雄公家臣疑神疑鬼才会引发此等谣传——双方如此大肆推诿,但世人却不管前因后果,只有信雄公被谋害的消息如风似的传开了。” “世人心中大概只想着似乎确有其事,而不会去考虑此事根本不可能。” “一般人的想法虽然难测,但北畠殿下的亲属以及侍臣们眼见柴田毁灭,接着又目睹神户殿下走上绝路,我想他们当中定有不少人担心着接下来会发生的事,边问自己边在心中描绘噩梦。” “嗯,关于这个……”氏乡像是终于要说出自己的秘密般往前挪了挪,道:“无论外间如何谣传,只要羽柴和北畠两家建立起牢固的信任即可,不过,恐怕筑前大人和信雄公二人心中还是会误解,实在遗憾。” 氏乡眼神澄澈,看着胜入重重地点了个头。 “最近我还听闻了其他一些事,大概也是谣传吧——已故右府殿下逝后衍生的合战以及诸多事情如今也告一段落,既然一切已回归稳定,筑前大人也应该将身份定在辅臣之上,将大权全部归还旧主遗族。而如此一来,不管以何理由三法师殿下都还过于年幼,就只能立信雄公以继承天下大任。若不如此,筑前守于道义上说不通,也无法报答织田家的恩义——最近时常听到这些话。” “不妙啊,这些话简直是火上浇油。那位大人心中所想一目了然,但相反方会如何应对却不明了。” “不过,那位大人真的抱着如此天真的想法吗?” “很有可能,一个感觉良好的公家子弟胸中能做何打算。” “大阪城必定也有所听闻,如此下去,双方之间的龃龉只会愈来愈大。” “唉,真是伤脑筋啊。”胜入也长叹了一声。 池田胜入和蒲生氏乡作为秀吉之将,在世人眼中早就和秀吉结下了完全的主仆关系。但放开整个大局阵营,回到胜入或者氏乡的个人立场来看,直至今日依然有很多复杂的事情和羁绊在里面。 首先氏乡在还是信长宠臣的时候便迎娶了信长最小的女儿,而池田胜入乃是信长乳母的儿子,和信长是同乳兄弟,有着非同一般的深厚关系。因此,在清洲会议上这二人并非单纯作为遗臣,而是以织田家外戚的身份列席,肩负着那时誓约的连带责任。不管如何,关于织田家的未来,二人不能冷然处之,除了年幼的三法师外,和现今信长唯一的直系血脉北畠中将信雄也有着无法斩断的亲族渊源。 然而这个信雄若能更有才干的话,二人私下也会少很多苦处,可惜平庸天定,自清洲会议以来,可以说众人早就认定信雄并无继承信长之能。但名门之子真正的不幸是信雄身边没有一个提醒之人。心高气傲的王公子弟照旧被诸事只懂点头的臣子和巧言令色的访客,以及那些想利用他的人操纵,身处这一变动之期依然毫无自觉地混日子。对胜入、氏乡这样眼见时代大潮感同身受的人而言,信雄天真的行为想法路人皆知,好几次都令人不禁要惊呼危险。 好似去年,不顾复杂情势偷偷前往三河与家康密会,还有柳之濑战役后,虽说是受秀吉怂恿,但竟逼迫亲兄弟神户信孝自尽——最近因战功领封伊势、伊贺、尾张全州一百零七万石为赏,以为他该很得意,不想竟散播一些诸如秀吉理应将中央大权移交自己等立刻就能明白出处的拙劣谣言,来试探秀吉。 “……如今的趋势我们绝不能袖手旁观。胜入大人,您是否有什么高见呢?” “我正想借助您的智慧呢,忠三郎大人啊,有没有好计策?” “氏乡认为现在只有让信雄公走出长岛,与筑前大人推心置腹地好好谈谈,这是最好的。” “确是好计……但看眼下那位公子的嚣张气势,不知是否可行啊?” “氏乡会想法邀约的。” 名门祸 昨日兴致勃勃,今日又了然无趣,信雄内心就是这样总是不平稳。不过他却并非是一个会去反省为何如此的人。 去年秋天迁至伊势长岛城,领封伊贺、伊势、尾张三州一百零七万石,官拜从四位下右近卫中将。出行群臣跪伏,归时管弦相迎,行事随性,而且到今年春天他才二十七岁。名门之子的不幸就是身处所有名门之子所拥有的环境中,可是信雄对此却依然不满足。 “伊势只是乡下。”去年开始他便百无聊赖,“筑前为何要在大阪建那等城池?是要自己居住,还是为了迎接天下世嗣呢?”口吻当中可以看出其亡父信长之影,但却是有形无神,一副只继承其父威严气势而不继承其衣钵的样子。 他以这样的眼光看着大阪,看着秀吉,考虑着身边的一切。 “筑前真是不逊至极,竟忘了身为父臣本分,向父亲遗臣征收赋税,急着修筑前所未有的城池,视我为眼中之钉,近来也毫无音讯。” 双方断绝音讯是从去年十一月左右开始的——也就是世间风传“秀吉正计划除掉信雄”“信雄已经被谋害”等谣言,使他的猜忌不断加重时开始的。同时信雄不经意泄露给近臣的话也流至市井,认为多少会刺激到秀吉,于是直到这年正月,双方就连新春贺言也未道过。 正月子日,信雄正在城内后庭与女子小姓玩蹴鞠时,外廷武士前来通报:“日野少主前来拜会殿下。” 说到近江蒲生郡日野的少主就只有氏乡了。氏乡年长信雄两岁,亲缘关系算是妹婿。信雄神采奕奕地踢球,回头向侍卫道:“飞驒来了吗?找到好对手了,正好,带他来庭院,和他比比。” 侍卫退下了,不久又前来通报说:“日野少主说有急事,正在御书院等候。” “蹴鞠呢?” “日野少主让我转达说自己不精通此等艺能。” “真是乡下人。”信雄笑道,染了铁浆般的牙齿光鲜明亮。 信雄卸下装束来到书院。不多时又换了房间叫来午膳,主客谈笑欢声,一片亲情和睦。 信雄和氏乡年龄相仿,二人对比来看自有一番意味。 一个是信长家的名门之子,一个是被信长征讨成为俘将的蒲生贤秀之子。氏乡被带到信长身边抚养时才十三岁。据说信长下属诸将总是在一旁谈论兵事,即便谈至深更半夜少年氏乡也从不知疲倦,专心致志地听将士谈论。 稻叶贞通曾说过:“蒲生之子非常人。此童若不能成为名将,便无人能成。” 信长也说:“蒲生之子确实令人惊讶,今后定是青年有为。” 当时信长号称弹正忠,后来便赐氏乡其中的忠字,命名为忠三郎,不久还将亲生女儿许配与他。信长攻打河内城时其年十四岁,初次上阵便取回敌人之首,信长也道:“看吧,此子绝不平凡。”并亲手取来干鲍赐予氏乡。 还有这样一件事: 织田金左卫门拥有一匹名马,前来求马的人络绎不绝。于是金左卫门就在马厩前立牌写道: “此乃为一朝御敌、冲锋陷阵所养之名马。若有不输饲主之心、不辱名马之人,鄙人向天地神明起誓,甘愿让之。” 自此再无求马人上门。然而不知何时,年仅十六岁的蒲生之子前来拜访,并且得到了这匹名马。人们皆感奇怪,但不久当武田晴信的甲军带兵前来放火烧东美浓时,弱冠的忠三郎氏乡骑着此马冲入敌阵中,直取敌军骁勇头领之首挂于马鞍上,返回了营中。 然而就是这样集信长厚爱和家臣众望于一身的氏乡,却在十七岁时主动向信长请命道:“请允许我离开主公,以陪臣身份进入柴田大人旗下,我希望能与下级兵士相交,习得武士精神。”不用说这一请求得到了允许。正因此,年轻时期的氏乡在柴田胜家旗下还曾有过一段与士兵们在马粪中度过的军营生活。 如今他二十九岁,其大器之才早已得到世人和秀吉的认同。 柳之濑战役后,秀吉曾想将龟山赐给氏乡以彰其战功,但他却没有接受:“龟山乃关一政世代继承的领土,承蒙厚爱欲赐予臣,若能赐还一政,臣与一政必将无比欢欣。” 关氏与蒲生家虽是远亲,但一般人也很难做到如此。可想而知,曾深受信长宠爱的氏乡如今也被秀吉打心底里喜爱着。 但想想不管信长如何宠爱氏乡,与对亲骨肉信孝、信雄的爱依然是无法比拟的。而也可以说,让信孝走上绝路、令信雄成为如此庸者的也正是这一份盲目的溺爱。 名门之父亦难哉。 氏乡拜访后数日,又寄来了一封以氏乡与池田胜入署名的书函。 这几天信雄心情甚好,喜形于色,他突然召来四名老臣,“准备明天去大津,筑前在园城寺等着……秀吉主动说想见我。”命老臣们同行。 有人面露疑虑,担心会有问题,信雄则露出染了铁浆般的牙齿笑道:“看来筑前很难办啊。不管怎么说,如今与我不和之势只会造成世间纷扰,这也自然,对于主公之子实难立大义名分啊。” “……可这,园城寺会见一事是由何决定的?”四家老之一问道。关于这一问题的回答信雄也显得一派得意,没有丝毫不安,“是这样的,此前飞驒守前来,说世人虽传言我与筑前之间似有不和,但筑前绝无此等见外之心。明知此乃有心者计谋,但要筑前来此似乎也于情不合,希望本人能去往大津园城寺,说秀吉也必定会由大阪前来……听此一说,我与筑前本也并无什么仇恨,便答应了下来。二人信中也写道,定确保本人不会有任何差池。” 不管是书函还是他人言语都认真接受,很快便予以信任这点虽说也是一种大气量的品性,但以老臣的职责而言,却不得不加倍谨慎,一有差错便会陷入险境,难以摆脱。 四家老聚拢,边传阅氏乡的书函边点头,“原来如此,确是二位大人亲笔……”又相互私语道:“既然是胜入大人和氏乡大人周旋之事,此二人迄今为止的决定亦从未出错……”终于表示了同意。 “但绝不能放松警惕。”于是谨慎安排随行人,四家老冈田长门守、浅井田宫丸、津川玄蕃和泷川三郎兵卫四人也一同跟随。 由此,北畠信雄次日便出发前往大津。指定的园城寺也就是三井寺,信雄在北院总门内相隔两条街的西边的莲华谷法明院住下了。很快氏乡便前来拜访,池田胜入也随后来到。 “筑前大人前日抵达,一直等候着您。”会见地点已备在秀吉居住的中院金堂,当问到信雄何时有空赴约时,他却突然变得有点任性,回答道:“我一路有些疲劳了,明日想休息一天。” “那就定在后日吧。”然后二人便返回向秀吉汇报。 眼下根本没有一个能无所作为地度过哪怕一天的闲人,但因信雄说希望明日能休息一天,便将留宿于园城寺的所有人的第二天皆置于毫无益处的无聊之中。 园城寺全域内所有建筑的主阁不管怎么说都是中院金堂,秀吉一行住宿此处,而信雄则被安排在莲华谷法明院,信雄一抵达此处便感到一阵不愉快的原因不言而喻。 约定会见日期时之所以会变得固执己意,其实也是因这一骤起的任性。不过翌日整整一天,当事人信雄自己似乎也觉得无聊难耐,不时自语:“家老等人也不见人影。”看看寺院珍藏的和歌集,听听老僧冗长的言语,无聊至极总算打发完一天,近黄昏时才见四家老一齐来到居室问候:“殿下今日想必无忧无虑得以好好休息了吧。” “怎么可能!”信雄一阵气恼,很想怒道无事可做令人憋闷。但即便身为主公,对于他们善意的想法也无须一一进行指责。 “嗯,很悠闲。汝等在各自房内是否也休息好了?” “并无空闲休息。” “为何?” “前来拜访的各大名家使者一直络绎不绝。” “客人如此之多?为何不向我通报?” “殿下难得休息一日,臣不希望您被访客打扰,所以……” 信雄手指静静地抚弄着戒指,又弹了弹膝盖,高贵而无趣的面庞如鸠一般一动不动。 “算了……晚上汝等也来此用膳吧,一起喝一杯。” 老臣们互望对方,看起来有些为难。在看透他人心理这方面信雄是很敏感的。 “有何不便吗?” “是的……”四家老中的冈田长门致歉般地说道:“事实上,刚才筑前守大人差人前来邀请我等四人一同往其居所,我等正是前来请示殿下批准的。” “什么?筑前差人要你们前去?难道又是茶会?” “不,臣认为应该不是这么简单。除了殿下您,还有同行前来的各方诸侯,实无特别邀请身为陪臣的吾等之理……想必是有什么要事想和我四人相谈。” “嚯……谁知道呢?”信雄想了想,“召这四人前去,会不会是商谈不久之后将织田家的一切都交由我信雄继承呢……有可能。若置我不顾,让秀吉坐上天下大统的位子岂不可笑,再者世人也不会姑息。” 小牧之序 中院金堂的一个房间内空无一人,只有蜡烛静候黑夜。 不一会儿客人被带到房内,正是津川玄蕃、泷川三郎兵卫、浅井田宫丸、冈田长门守四人。 屋内只摆有茶点,时值正月半,可谓极度寒冷。 不久,一阵咳嗽的声音传来,还有一个随从的脚步声,众人立刻猜到是秀吉。似乎正高声边说什么边前进,想来大概是咳嗽声。不一会儿便推门进入,招呼道:“哟。” “不好意思久等了。”说着握拳咳嗽了一声。 抬头一看只有秀吉,身后连一个小姓也没有。四人变得难以轻松起来。挨个进行寒暄时,秀吉则一直不停擤鼻涕。 “大人似乎感染了风寒?”终于三郎兵卫打破沉默问道。秀吉道:“今年流感盛行,难以幸免。” 招待很冷淡,连酒肴也未准备。也不提及任何闲话杂谈。过了会儿秀吉开口道:“三介殿下近来的举动不觉得令人困扰吗?” 四人一惊,都心想这难道是对自己身为老臣的职责进行斥责。 接着秀吉又说了句,“各位想来也煞费苦心了吧。”四家老脸上才又恢复了气色。 “……” “诸位都是独当一面之人,但身处三介殿下之下也无可奈何。我懂……我筑前也同样尽心尽力为三介殿下,然而事态却一再逆行,令我深感意外。” 最后的语气带有激愤之情,四人感到一阵悚然。秀吉继续绵绵不绝地诉说衷肠,甚至还举出具体事例,表明对信雄的不满,最后归结道:“如今我总算下定决心了。” “对一直忠心耿耿追随多年的诸位而言虽然残忍,但也实属无奈。不过,若是能和秀吉齐心相向,汝等身为老臣联袂迫使三介殿下自裁抑或削发的话,事情便好解决了,也不用出动一兵一卒。等事成之后,伊势、伊贺等地的税关之地将作为功劳分别赐封给汝等……召汝等前来便是为此,请三思再答。” “……” 不只是寒气,内心升起的恐惧令四人战栗不止。四面墙壁无不散发着刀枪无声的气息,秀吉的双眼则如发光的洞穴般盯着四人,似在催促回答是或否。 既已提出如此重大之事,便不能离席,也无法拖延,已是在劫难逃。四人长叹垂首,最终还是应承了下来,并立即写下誓约书呈上。 “族中人正在柳之间举行酒会,汝等也去打打交道吧。筑前也想陪同一起,但感染风寒,先行休息了。”收下誓约书后秀吉立刻便起身进了内屋。 当晚,信雄的心显得很不安稳。虽然晚膳时召来了侍臣、御伽众、僧侣甚至日吉神社的巫女来交谈,热闹喧嚣了一番,但宴席散后只剩独自一人时,他便不时差遣小姓去问当班武士,“现在几时几刻?”“老臣们还未从金堂回来吗?”等等。 后来,四人中只有泷川三郎兵卫雄利回来了。 “只你一人?”信雄疑惑地注视着面前的三郎兵卫。 “是的,仅我一人回来了。”看他说话的神色,事情绝不简单,信雄也不禁感到心悸。三郎兵卫撑着双手埋头不起,一阵哭声传来。 “怎、怎么了,三郎兵卫……筑前所谓的要事,到底何事?” “这次召见实在太痛苦了。” “什么,莫非召你们前去对你们施加了刑法?!” “果真如此也不会觉得痛苦。实在太令人震惊了,置吾等于刀刃中,不论是否逼迫写下誓约书……殿下也必须作好觉悟不可。”他将秀吉向四人提出的计谋毫无遗漏地在信雄面前一一道出。 “臣等心知若不应承,便会被当场杀害,无奈之下四人联名签署了誓约书。之后列席筑前族人的酒会,臣觅得间隙便立刻一个人偷偷赶回……稍后若是发现我不在引起骚动,恐怕此处也将变得不再安全。请殿下尽快准备撤离。” 信雄此时连嘴唇都变色了,眼神不定,恐怕三郎兵卫的话有一半儿都没听进去。他的内心就犹如早钟乱撞般慌乱,令他无法保持沉默,“那……那长门、玄蕃等人如何了?一起去的其他人呢?” “臣、臣只是凭个人见解偷偷溜回,至于他人臣并不清楚。” “他们也在誓约书上署名了吧?” “长门大人以下,全都……” “然后,还和筑前族人一同把酒言欢是吗?看走眼了!此等人真是牲畜不如!”信雄边咒骂,突然猛地起身,一把夺过身后小姓手中的太刀,慌慌张张地向法明院外廊走去。三郎兵卫跟随其后边追边问“殿下何往”时,信雄转身压低声音不断催促道“备马,备马”。 读懂其话中之意,三郎兵卫急忙跑向马厩:“您请稍候!” 马厩中有一匹名马,是被称作“金槌”的鹿毛色名马。信雄跨上马鞍,对三郎兵卫道:“之后拜托了!”便乘着夜色从法明院后门离开了。马厩一名武士如韦驮天般急速追赶上去,途中为其牵马辔头,但直到进入伊势一带,据说都只有这一名武士伴随。 在夜色中消失踪影的“金槌”是那般快速,直到翌日都无人知晓。与秀吉的会面自然也以信雄染病为由取消了,秀吉则早有预料一般冷静地返回了大阪。 信雄回到长岛后便蛰居城中,之后一直称病连外部家臣也一概不见。 但这次蛰居似乎并不能完全说是装病,对他而言,表明其染病的迹象十分充分,进出内殿的只有御医,而城后的梅花渐渐盛放,在那之后却再不闻管弦乐声,春园也静默了下来。 与此相反,城外,不,整个伊势、伊贺一带的谣言乱飞,日渐蔓延。而被信雄留在园城寺,随后才姗姗归来的同行侍从中的空缺也成为疑点,引起众人猜疑,一阵风传。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同行的老臣们归来后,如同事先商量好一样各自退回家乡,近期都再未回长岛侍奉。上方的这种种现象都印证了巷间的传言:“此事绝不简单”,让领内民众愈加感到不安。 虽然真相难以告知,但可以确定的是,在各种错综复杂关系的围绕下,信雄与秀吉之间的不和被再度点燃了。而且比起去年,此次的情况还孕育着更为险恶的一面,情势已经迫在眉睫,人们内心的这一担忧很快便蔓延至全国各地。 信雄身处的自然是台风中心,但即便如此,他似乎仍有可恃之物。保守的他向来相信赌注下两边的双面主义才是秘策,这边不行便倒向另一边。即便表现得态度一致,他也会摆出架势事先暗示对方,自己哪怕出错也还有其他后盾。这也就是为何他总是需要有一个以备万一的后台,否则便无法安心的原因。 而此时,这一幕后靠山在信雄胸中清晰地唤起,东海浜松之卧龙、从三位参议德川家康正是他一直恃靠之人。 新年二月份,家康由权中将再次升职,其本身的地位和近来实力的增长渐渐地让家康拥有了和大阪秀吉同等的分量。信雄表面与秀吉同盟,暗中却和家康秘密来往,虽只是小计谋,但由此可见这位公子哥儿实乃不能大意之小人。 不过玩弄手段也要依人而定。信雄利用家康来牵制秀吉,将家康看作以备万一的棋子,可谓是不知深浅至极。但迂腐者的强项也正在于不知深浅,正所谓逐鹿猎人不见山,信雄也不例外。事情至此,信雄打算推出家康以抑制秀吉的势头,可说是他考虑后的必然结果。 某一夜,信雄遣密使悄悄离开长岛赶赴冈崎。 二月伊始,家康的心腹重臣酒井和四郎重忠以去伊势一带旅行为名,曾偷偷拜访长岛,与信雄会面,进行了秘密商谈。此事隶属机密,但从时间来看正是信雄密使前往冈崎后不久,很明显是为了家康对信雄的回复一事。同时,若是信雄和家康秘密结成军事同盟,这二人想必对以某时为期讨伐秀吉也达成了一致意见。不难想象,酒井和四郎二人也是在商量好诸事安排后才返回本国。 之后,信雄便走出病房接见家臣,还频繁与肱股重臣密谈至深夜,多次向远国派遣使者等等。 不久后,三月六日,除了泷川三郎兵卫以外,自园城寺那夜以来便久未登城的四家老中的三人现身长岛。 势州松之岛城的津川玄蕃、尾州星崎城主冈田长门守和苅安贺城主浅井田宫丸等人,都是以宴请之名被信雄特意召来的,不过自那件事之后,信雄心中认定他们是想串通秀吉废黜自己的叛臣,就连看到他们都觉得满腔憎恶。而这次召他们前来也绝非只是单纯的宴请。 信雄不露声色招待三家老后,像是突然想起一般道:“对了,堺市锻造屋送来一批新大炮。长门,去看看吧!”说着带他一人去了别屋。 正当冈田长门在那儿看着展出的大炮时,一名叫土方勘兵卫的家臣突然喊道:“此乃上命!”将他从后抓住。 “公好生无情!”长门说着,刚将胁差拔出七八寸,便被力大无比的勘兵卫制服在地,只能艰难地挣扎。 信雄也站起身,“勘兵卫,放开放开!”边说边沿着墙壁小跑。激烈的格斗还在持续,信雄手提白刃颇感狼狈,仍一直说着:“若不放开如何斩这厮!勘兵卫,放开他!” 勘兵卫用拇指压住长门的喉咙,看准时机猛地放手,刚一放开,不待信雄的太刀过来,勘兵卫便用胁差刺穿了长门的脾胃。 看着满屋的鲜血,信雄却显得很冷淡,看来此人虽胆小懦弱,但另一方面又似乎拥有着残忍无情的本性。 这时其他家臣跪在屋外,陆续报告道:“玄蕃刚刚已被饭田半兵卫刺死。” “森源三郎已将田宫丸诛杀。” 信雄脸上没有半点血腥色,只是轻轻点了点头。但即便是他也大大地叹了一口气,不管如何,将多年侍奉左右的三名辅佐老臣同时诛杀都是残忍的,而手段也极尽无情。 这种凶暴的血液信长身上也有。但信长的凶暴和他令天下之士认同的巨大意义和激情,以及用牺牲他人来为未来铺路的理想是分不开的。因此在不同情势下,信长的凶暴可以称为“英明武断”,而信雄的却仅是出于小花招和情绪的“残暴决断”。 任何事情,当来到分叉点时,最重要的便是指路者的“决断”。然而世上没有比毫无远见之人的“决断”更可怕的了,一个错误的指示最终将错失一世。 “天哪,世间要起大乱了!” 长岛城的这场惨剧从家臣们脚下,从当天晚上开始,在人们心里瞬间卷起了四面国境皆将化为战乱的狂澜。 杀害三家老虽然是暗地里秘密进行的,但长岛兵不待时日,当天便被分别派往伊势松之岛,尾州苅安贺、星崎等地,奉命攻陷老臣们的居城,霎时间所有人都预料到了接下来的大战,“事已至此,看来三介公已经做好了与秀吉决裂的觉悟!” 而自去年起便一直在底层冒着熏烟的东西一朝爆发,很快就将演变为灭天灭地的战火,这不再是巷间传闻,也不是臆测,而是一种已可预见的实感。 四家老中只有泷川三郎兵卫一人此时身在伊贺上野。他从一开始便和其他三人不同,独自采取行动,及时向信雄报告了与秀吉会面的实情,从而并未受到信雄的猜忌,所以召见三家老去长岛时,唯独漏下了他的名字。没过多久,三家老被诛杀,各自居城也被信雄即刻出兵夺取的消息如疾风一般也传到了伊贺上野。 “不能这样下去!” 三郎兵卫听闻后立刻收拾行装,启程前往大阪。 乍一看人们会觉得他的这一行为颇为奇怪,但当他知晓主公信雄与秀吉之战已迫在眉睫的瞬间,他便开始担心孤身寄身羽柴家做人质的母亲的安全。 万幸的是他从别人口中听说,老母亲如今被安置在秀吉家臣中近来备受好评的贱岳七本枪里一位名叫胁坂甚内安治的人家中。于是他想,无论如何要在开战前将母亲接回国内,便匆忙启程了。 大阪的繁荣令三郎兵卫惊讶。这个新都市一月半月的变化甚至胜过其他地方十年二十年的发展。破坏只在一夜之间,但说到建设,也同样能在一日之中建成。若不抱有这样的惊叹便无法行走其中。 一抬头,无论身处城中何处,都能看到大阪城大天守阁金瓦白壁的楼台。三郎兵卫如同乡下人般迷茫于大道小街上,好不容易终于打听到了胁坂甚内的府邸。 爱哭鬼甚内 这是一座有着纯白围墙且木香浓厚的新宅,而且主人不过才三十岁左右。以此推断便可得知,如今新兴都府大阪和秀吉势力的主力究竟分布在哪一世代。 “在下便是胁坂。” “是甚内大人吗,鄙人乃北畠家老臣泷川三郎兵卫。” “久闻大名。信雄公的老臣忽然造访不知所为何事?” “只是武人烦恼,说来真是惭愧。” “不知何事烦恼?” “那鄙人先丢耻而言了……其实,是有关鄙人老母亲之事。” “啊,是令堂大人的安危吗……那此事您大可放心。主公筑前大人吩咐,将作为人质的令堂交给在下,虽力有不逮,在下仍会好生照顾。令堂身体也十分康健,前阵子我还令红毛外科医生给令堂安上了义齿。” “大人恩情鄙人感激不尽!”三郎兵卫深受感动,低下了头。但立刻他就下定决心又道:“得到大人如此厚爱实在再难以开口求助……事实上,老母亲从小就非常疼爱的小女儿近来染病,嘴边一直念叨,迷糊中也叫着‘母亲,母亲’,醒来便说想见母亲,哪怕只得一面,终日思念以至哭泣不止。” “啊,真是伤感。” “如今她年及十八,已非幼儿,鄙人也斥责她蛮不讲理的愚昧,但她说昨晚又梦见了母亲……她深知命不久矣,便希望能诉诸他人这份人皆有之的母子情。最终鄙人也不禁可怜起她了。” “的确如此啊!” “真是无奈啊……想在战场上,可是遍野的尸骨啊!” “是啊,是啊。”甚内看到对方双眼噙泪,努力抑制住内心感同身受般的动摇。这是他对自己天生便易动感情所作的反省的一种警戒。 但一想到那位姑娘命在旦夕,又想起那位作为人质的老母亲平日孤独的心情,即便控制让自己不要哭,还是没能忍住,跟着三郎兵卫潸然泪下,最终主动说出了原本对方想要说的话:“这么说来,大人此次专程前来就是希望能让令堂大人去见病重的女儿一面?” 三郎兵卫身形一震,“正如您所料,这是我泷川三郎兵卫一生的请求,不知能否成全?”说着数度磕头,道尽了心中的悲愿。 “好,您带令堂走吧!虽然此事必须向主公禀报才行,但若是告知必定不被允许。我就擅作主张将令堂暂借七日,七日之后还请务必带回!” 三郎兵卫一阵狂喜,带着母亲回去了。当然是暗中秘密离开的。然而,翌日一早甚内就被巨大的后悔所淹没。 昨晚还独自愉快地想着做了一件好事,所以翌晨甚内所受到的冲击就格外强烈。 翌日早晨,长岛发生的三家老被杀事件以及伊势、尾州三城兵变的消息也传至了大阪。而这一波涛之后,紧接着大阪城内有头有脸的人物口中也明白地声称:“长岛城已在着手军备!在背后支持的是三河殿下家康!” “此话当真?!”甚内愕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甚内是在当天清晨前往登城途中听闻的这一消息,而对他言之凿凿的正是池田胜入的家臣竹村小平太。为慎重起见,他再次确认是否属实,但小平太依然说道:“昨天半夜,两名伊势之众赶到我家,将事情始末详细告知了主公。据说是津川玄蕃的家臣。总之不管怎样,信雄公与三河殿下之间已经开始为某事做周密准备这点,已是毋庸置疑的了。” 大阪城现今仍处于繁忙的施工之中,数万劳力和工匠依旧为城壕、外墙、诸侯宅邸等不分昼夜地劳作着。 甚内将马丢在离本丸较远的门外,挥汗奔跑,在施工的巨石和木料间穿梭。 “甚内,有何急事?”同僚片桐助作看到他打招呼道。 甚内只是转过身,没有回答。突然,他又折返回来唤道:“助作,助作!” “嗯,何事?” “我听说长岛一带发生了重大事情,可属实?” 助作笑答:“这个啊,不知下次七本枪会身处何方呢,伊势路?抑或三河?总之稍后便知分晓。” 片刻之后。 甚内来到秀吉面前,拜伏在其座下埋头不起。对于擅自将寄管于自己府邸的北畠家人质交予人质之子泷川三郎兵卫一事他深感惭愧,边道歉边将来龙去脉告知秀吉。 “被他虚伪的眼泪煽动,在下便擅作主张将人质借与了三郎兵卫。谁料今日一早便听说北畠殿下已做好与主公决裂的准备。事到如今已是断脐之婴,无可挽回……在下实在是愚蠢至极!” 原以为秀吉会勃然大怒予以斥责,不想他却笑了出来。 “愚蠢至极吗?说得好!你啊,从幼时起便是个经常哭泣的爱哭鬼……那,你有何打算?” “还望大人将授予在下的七本枪赞赏和加俸全部收回。” “只是如此事情并不能了结。” “非常抱歉!但在下并不想因此事切腹而死。若是胜败之事,在下甘愿献上首级。” “不用如此急进。” “此事全因在下失策,若主公能原谅此事,今后无论如何赐罪,在下绝无怨言!” “真麻烦……好吧,就按你想的去做吧。” 秀吉说完就转身和大村由己聊起了其他话题。 从秀吉座前退下后,他便飞一般地赶回了宅邸。当他来到母亲室内坐下,告知归来时,心情也冷静下来了。 “甚内大人今日比往常退出得早呢。” “是的。”他停了一会儿,道:“因突然决定要出兵前往某地。” “哦,是吗?现在开始准备应该还来得及,无须多虑,请放心前去吧。” “……是。”他又停留了片刻才道,“只不过此次合战不如往常,并非跟随主公麾下前去,而是我胁坂甚内举一家之兵的战斗。” “无论如何,战争便是战争,以武门之名尽情战斗吧!” “这是当然的……但这一战无论是输是赢,我胁坂家都必定毁灭,我已有此觉悟。” “那也实属无奈。” “昨日我瞒着主公悄悄将寄管此处的人质交给了泷川三郎兵卫那家伙,此事想必您已有所闻?” “听说了……大人您也有我这个老母亲,泷川三郎兵卫欺瞒你一事确是可恨,但也只是为其老母亲安危着想。大人为其情所动,出于大义才这么做,虽然铸下大错,但母亲没有任何怨恨。” “儿考虑不周,如今让先祖传下来的家声毁于一旦,大逆不道,还望母亲原谅!” “不,不,对先祖确实过意不去,但于情义之道依然能让他们感到一丝安慰。所谓情义也是武士美德之一,这和因大逆不道灭家完全不同。” “母亲此言让孩儿无比宽慰,死而无憾。另外,男丁我都会带着一起上路,但那些可怜的女童老仆,我想全都辞去让他们各自回乡。” “那样也好,切勿顾忌母亲。” “母亲大人身边就只有妻子一人相伴。不久后若传来甚内死于战场的消息,请向筑前大人请示,不管是从此安度余生,还是按罪发落,希望母亲一切都照主公吩咐去做。” “好,好,都照您说的去做。那就不再择日,现在就去将仆人们辞去吧。”老母亲一如既往,毫无动摇之色。 甚内立刻将所有仆从召集至院内。 不久前甚内还只是小姓组二百五十石的身份,贱岳一役后被封为七本枪,论功升为三千石的知行,成了一宅之主,但家中仆从还很少,马匹数量亦不多。不过集中此处的仆从中大部分在他俸禄微薄时便挑水砍柴,一路从贫苦中侍奉过来。今日一早他们便得知了主人的困境,所有人都感同身受地同忧同虑,咽下唾沫,凝视着主人的面庞。 甚内开口了:“多年来大家对我这个不称职的主人尽忠职守,如今要你们突然离开实在不忍。但事出有因,今日辞去各位,望大家各自回乡幸福安度余生。家中想要之物,大家和睦平分,都拿走吧。” “……”仆从中立刻传来啜泣声。放声恸哭者亦有。 然后一个老仆喊道:“老爷,您说这话太无情了!虽然个中原因并不清楚,但我们甚至厨房女仆们都察觉到老爷您已下定决心。为何不让我们与您共同赴难呢?!” “谢谢,谢谢!”甚内不停点头,泪流满面,“那么我便说了。你们这个愚蠢的主人对主公筑前大人做出了切腹亦无法弥补的大错,所以若不能在一息尚存之际,做出致歉之诚洗刷哪怕一点污名的话,我死也不会瞑目的。” “明白了,老爷您的心意……” “各位,听我说。”甚内抑制住众人的呜咽说道,“现在起我将前往伊贺上野袭击泷川三郎兵卫的居城。但是和武士们不同,诸位都是老人,还有一直照顾我母亲、负责膳食起居的女童,我不能将你们带上战场。即便留你们在此,从今日起胁坂家也将断绝,不,是主动断绝以立最后的家门名声……各位听我一言,请别再哭泣,就此分别吧!” “为什么,为什么要遗弃家门?”一位名叫绵棉的将甚内从小养育大的婆婆说道:“您怎能做出如此不孝之事,又要如何面对先祖英灵呢?”就好像在代替胁坂家祖先斥责一般,咬着衣角哀叹。 看着家人的眼泪,甚内也不禁泪如泉涌,几乎无法扬声。 “婆婆啊,我实在是不孝至极,然而大错已铸,就别再责怪过往。如今我即将面对的战斗并未得到主公允许,乃擅自之举。可悲,如今这一不孝之身所处的立场,胜也是灭亡,败也是灭亡,无论如何都难以保住家声。所以我希望无辜的各位各自回乡,保住自己的性命……明白了吗,我的这份心情?” “我不明白!”一位年轻的侍女说道:“老爷您越是这样说我们就越无法眼看着您走。即便童子老人留下,还请带上我们一同前去!” “不,我也会留下我的母亲和妻子、孩子,除了壮丁,其他人皆不可同行。既然大家如此为我着想,那里还有我的血脉,今后我的孩子就拜托你们了。” 他的妻子抱着尚在哺乳期的孩子,坐在无人注意的屋檐下低下了头。 将刚出生的孩子、妻子和母亲拜托给常年侍奉的老仆和下人们后,甚内立马弃家而走。 以他目前的身份,常在马厩的马只有两三匹,府邸内所有男子手持武器齐聚门前,总人数仅三十余名——这便是家中所有男丁了。 虽然所有人都在疑惑,以如此微弱之势,主人到底要去哪里,做什么呢?但却没有人依理向主人问“是要去合战吗?凭借这点人势能打败对方吗?”只是紧跟主人身后往前,与主人下令攻击的敌人全力对战,除此之外不作他想。 如此简单的生命的一致自然不是在此刻一下子就能形成的,而是常年为武家奉公的习性,是从住进武家、吃武家饭开始,几年或几十年慢慢熏染出来的。从照管马厩的到取鞋的,所有人心中都只想着:“奉公之时终于到了!” 这种主仆关系并非这家有那家没有,而是武家社会的一种常理。不管主人平日的为人如何,一旦志为武士,以武家为主,就相当于将无言的奉公明证交予了主人,即便足轻小仆心中也牢牢地抱着这一想法。 如今贵为大阪城之主的秀吉,十八弱冠还叫作日吉的时候,经历了数年流浪回到家乡,来到庄内川河畔,接近当时的年轻城主织田信长,突然冲到其马前,恳求道: “我想成为武士!请收下我吧!” 面对日吉的请求,信长只问了他一句: “你有何才能?” “我没有任何才能。我只学会有事时便要以死相赴。” 信长听了这句话,当场将日吉加入了队列,作为清洲下等士之末。从此事也可充分看出,使唤仆从的主人也好,侍奉主人的随从也好,武家奉公最重要的便在于一朝“有事”之时。 好了,闲话谈到这里。 胁坂甚内安治弃家赴上野绝不是因为黔驴技穷、自暴自弃而为之,虽然势单力薄,但既然他有三十余名与自己同心一致的奉公人,心中自然已下定决心。决定什么?当然是讨伐偏要以欺瞒手段、洒泪煽动男儿情,骗取武士义气之心的泷川三郎兵卫并枭其首级。甚内在心中发誓:“虽说是出于夺回母亲的人子之情,但其奸诈、卑劣之手段,无论如何也不能留其于世!” 白昼之际,两三名甲胄骑兵和三十余名步兵朝着东面跑过大阪新市街,让市民们不禁注目,但人数实在太少了,谁也不会想到他们是去赴一场明知是死路的合战。 甚内领着小众从平野街道出了龙田,当晚于郡山扎营夜宿。 郡山领主筒井顺庆的家臣来到他们夜营之地,责问道:“还以为是群野武士,不过架势如此凝重,是要去往何处呢?您应该知道,无论哪个领地,来到他国擅自扎营都是违法的吧?”甚内寒暄道:“您教训得是。然此次行程非同一般,不可耽搁,还请谅解,予以宽恕!” “非同一般?” “非同一般所指的便是合战,如今我们正在前往途中。” “那您是去往何处?” “受秀吉公之命,前往攻打伊贺上野城。” “先锋兵吗?” “非也,这便是主力,这些便是总人数。还请代为向您主公筒井大人转告,在下乃大阪城小姓组胁坂甚内是也!” “啊,七本枪!”筒井家臣一听,仓惶归去。 一餐一宿后,天色虽然还很暗,甚内主从一行还是收起行营匆忙上路,直奔伊贺。当日行程一路经过奈良、柳生、相乐。 来到柳生、相乐一带,甚内一路散布道:“吾乃羽柴大人座下胁坂甚内安治,此番受秀吉公之令前去伊贺处置泷川三郎兵卫。攻陷上野城,取下三郎兵卫首级之时,不论身份,尽皆上报其功,论功行赏。不得志而隐居村野之勇士,出来吧!若自认乃乡野猛士者,便手持武器追随于我吧。错过机会,此生将再难相遇!” 他见茅屋便大吼,过村落则高呼。 “请带路!” “请让我随行!” 听闻宣言,立刻便有人回应,加入甚内队伍,人数眼见着不断增加。而且加入的人没有一个认为这是攻打上野的全部军力,都以为这只是先锋队的一小部分而已。 泷川三郎兵卫雄利领俸数万石,作为信雄的老臣,在伊贺上野城至少拥兵两千余,以近乎赤身裸体的区区三十余奉公人组成的甚内小队,要想攻陷上野是绝不可能的,即便告诉别人这就是全部兵力也没有人会相信。 但甚内带领着这三十余人以及途中收编的二百余名野武士和农民兵迫近了上野城护城河。甚内凛然正气地喊道:“泷川三郎兵卫出来!若还知耻便走出矢仓阵听吾之言!”狠狠痛骂其不义和卑鄙的行为。 三郎兵卫笑道:“来得正好,甚内大人,就请先受我一箭以做武士礼仪吧!” 刹那间,箭矢如雨般飞散而来。势力微小的甚内小队紧挨石墙,一直奋战至傍晚。 夜晚降临。就在甚内奇怪为何敌方反抗之势如此微弱时,很快便传来消息,城主泷川三郎兵卫及以下所有士兵都从后门逃跑了! 甚内反而茫然了。试探性地接近城门,却没有任何枪声,也没有一支箭飞过来。 “看来并非虚报。”甚内越过城门,穿过外曲轮又深入本丸。 “这……简直就是空城。” “以城主泷川三郎兵卫为首,连一个士兵都没遇上。”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跟随甚内前来决一死战的仆从环顾眼前意外的事实,也疑惑地互相议论。 伊贺上野自从泷川守城以来,加上其地形险要,成为世上出名的易守难攻的城池之一。而且以勇武闻名的泷川三郎兵卫拥兵近三千,若以此为据点防守的话,哪怕胁坂甚内以死来袭,仅以自家仆从三四十余和匆忙间纠集的一两百地方武士之势是绝对不可能攻破这里的。 如此差距三郎兵卫不可能不明白,却又为何要率领占尽优势的兵力弃城连夜退回伊势呢? “不可思议。” “真令人无法理解。” 以甚内为首,进入城内的所有人没有因无血占领城池而欢呼,只是陷入深深的疑惑之中,这也实属正常。 这时一名家臣匆忙地前来通报,甚内惊讶道:“什么?天守阁墙壁上?”说完立马跑去登上了天守阁。 去那一看,天守阁第三层的白墙上黑白分明的墨迹,确是泷川三郎兵卫亲笔留下的文章一篇。 谨以此文做城池移交明证: 母亲孕胎于腹,胎乃吾命之基。此命虽已交予主君,至今仍未得发兵之令,窥得一日无事,即刻盗回人质之母,欺骗汝之大义。罪责虽深,望勿非难吾之不义,世间谁人无母。然汝施予之大义恩情,吾无弓可射、无刀可刃。为此吾愿与汝同罪,背负不忠之名将此城交付于汝,受败者之辱退回伊势。 望汝领受,他日吾必不会再败。未来风云现时言之尚早,唯以此拜谢往日一片恩情,祈愿汝箭之荣光! “……”甚内反复阅读,凝视片刻后眼中不禁热泪流淌。 他立即向秀吉汇报此事,谨慎地等待发落罪行。使节山冈隆景从大阪赶来,亲眼确认事实后便回去了。随后增田右卫门尉长盛作为使者携秀吉旨意折返。 “‘甚内扬其武士之道,以令人敬佩之举,挽回此前过失,立大功凌越屈辱。’秀吉公如是说道,表示极大赞赏。大人授意,请您就此驻扎伊贺城,坚守此处!” 此前罪行也未受到责罚,甚内也保住了家门荣誉。 构想 伊贺上野城主人易位之事起因虽是私事,但此事立即成为秀吉与织田、德川联合军宣告正式开战的导火索。 泷川三郎兵卫退回伊贺后,立即派人赶至长岛呈上书信道:“臣斗胆忍辱背弃守将职责,将城池交付敌方,臣甘愿受任何处罚。”细述事情原委,等候发落。 已经诛杀了三位老臣,信雄心中正感到一丝后悔,何况三郎兵卫在园城寺未与秀吉联手,还有向自己通报真相的功劳。 信雄回信道:“无须等候责罚,汝当即刻率兵前往伊势一志郡松岛村之城。松岛城乃逆臣津川玄蕃居城,玄蕃本人已于长岛诛杀,木造长政已受命由长岛城前去讨伐,但至今未得破城消息。特派汝前往与长政军会合,讨伐津川家臣,坚守松岛城池。” 接到信雄命令后,泷川三郎兵卫即刻起身奔赴松岛,与木造长政协力攻下了松岛城。 讨伐完津川遗臣进入松岛城后,信雄差人送来了第二封信函。 信中写道: “秀吉终于暴露出多年来的野心,公然向余发出战书。然余亦非全无对策,德川殿下陆续增派援军,西国、四国、纪州根来众、北越佐佐,以及关东一円亦呼应我方,与织田家渊源甚深的诸侯池田、蒲生等也必会加入。序战时秀吉定会派先锋进攻伊势。汝虽与我主力军远隔,仍盼能全心据此坚固之地,守城奋战。” 信雄在发出此信的同时,将五千余兵力交予麾下的佐久间甚九郎,命道:“急速修筑峰城,以备秀吉大军来袭!”派其前往伊势铃鹿口。而后又将一宫城主的关成政、竹鼻城主的不破广纲、黑天城主的沢井雄重、岩崎城主的丹羽氏次、加贺之井城主的加贺野井重宗、小折城主的生驹家长等众臣人质收至长岛,本人则向清洲移动。至此,信雄首次做出了明确的军事行动。 继长岛城之后,加上生驹家长,信雄麾下的旗本和主兵力几乎都移至了清洲。此时正值三月十三。 这一行动并非是出自信雄个人之意,必定是与德川家康紧密联系后,约定十三日于清洲会面。于是德川家康当日也率领精英部队亲自策马来到了清洲。 守卫森严的帷幕中,二人恳谈长达数小时。 双色花 美浓养老和伊吹的山腰有几处古驿站,《万叶集》和《古今集》中自古便有无数咏唱其幽寂的诗歌。自关原往来于湖南的游人每当走在这一峡谷的街道上,都会怀念起远古时代人们歌咏时的心情和踏步旅行的身影。 再从东海大道横向而行,只需从不破走二里,再从垂井前行一里余,便可望见似是居所的屋顶星星点点地分布在伊吹山脚的半山地上,向西南一直绵延而去。村落名为岩手乡,背靠的山丘人们称之为菩提山。 此处的交通与世俗稍有隔绝,加之冬季寒冷、土地贫瘠,反而一派山清水秀,民风质朴,连语言和习俗也还残留着些许室町期以前的古风。 时值三月初,以尾张地方而言已晚了半月余的梅花正四处盛放,空气清新,流水潺潺,鸟语悦耳动听,虽说已是春天,但温度还很低,令人感到一阵寒意。 “叔叔,给我一幅画!” “叔叔,那幅画给我吧!” “给我吧,叔叔!” 一群孩子追在他后面央求道。 他的手里拿着一卷纸,一眼便知是幅画。孩子们根据迄今为止的经验知道,只要一直纠缠下去,这位绘画的叔叔便会将画送给他们。 “这个不行!”友松停下脚步,驱赶着身后的孩子道:“之后我再画给你们,今天就放过我吧。这个可是不能给你们的。” “为什么,为什么啊?” “这幅画对小孩儿而言是很无聊的。” “无聊也没关系啦,给我们吧叔叔!” “不行,不行!好孩子应该回家。乖乖回家的好孩子叔叔会画他喜欢的画送给他。” “那这幅画是给谁的呢?” “给那里的朋友。”友松用手中的卷纸指向前方的柴门答道。 “哦哦,原来是给尼姑的啊……”孩子们齐声一致,脸上略带嘲弄地笑道:“叔叔老是只给尼姑画画,哼!真无聊。” 孩子们不再纠缠,朝原路一哄而散。友松脸上笑容明朗地看着他们离开。不知是否因为他天生外表和善,小孩们经常捉弄他,如今世道艰险,他又无家无依靠,只是心中坚信着漂泊前路定能遇上知己,且从未放弃。 前方柴门里也有他的知己,是他驻留这个村子时偶然认识的一位年轻尼姑。 “有人在吗?” 过了一会儿,友松推开了庵门。每次拜访这间庵院都令人强烈地感到庭院中似刚扫过的平整帚痕,以及穿过竹叶洒入室内的明媚阳光。 “禅尼不在家吗?” 无人应答。 性情真诚的禅尼似乎将庵院交给小鸟啼鸣,径直外出了。友松沉默地伫立原地。忽然,一阵不属于禅尼的声音传来。不是说话声,而是朗诵声,似乎在诵读《物语》之类的书籍,音调抑扬顿挫,听起来该是位比禅尼更为年轻的女子。 阳光透过纸门,窄小的房间略显寒冷。一张矮脚小桌摆在房间正中,一名十六七的姑娘与松琴尼隔着桌子相对而坐。旁边叠放着几册《源氏书帖》,而桌上翻开的正是其中的《空蝉》卷: “昼间西厢君前来,正相对下棋。源氏闻此亦想睹其对弈,悄然进屋,藏身格子门帘缝中。格门未锁,隙间正好窥。且向西望去,屏风一端折叠,暑热天帷幕亦拉起,室内分明可见。灯火近旁,源氏想‘正屋中柱旁即吾思挂之人’,仔细端详,其人着紫绸、披外衣,容貌精细,姿态玲珑而淡雅……” 小姑娘流畅地诵读着,听起来中这篇《空蝉》也好,《帚木》和《夕颜》等章节也好,她都很喜欢,不知已读了几十遍,几乎能暗诵出来了。 “源氏悄声撩起帷幕入得正屋,更深人静愈显衣物窸窣。空蝉虽欢喜源氏忘怀,然那夜如梦之事萦绕心头,无法安睡。昼夜恍惚、哀风悲叹,如是今夜。对弈者曰:‘今宵留住此处。’畅聊至今才睡去。年轻者心思单纯,片刻即酣睡不醒。忽觉有人近来,且香气扑鼻,空蝉抬头,自挂单衣的帷屏间隙窥探,幽暗光下分明见一人走近前来。空蝉诧异不知如何是好,披上生绢单衣悄然起身溜出屋去。源氏入屋唯见一人安睡,甚是宽心。侧屋低矮,仅二侍女伏卧。揭起女子所盖衣物,源氏稍觉怪异……” “哎呀,不行……”小姑娘突然满脸通红阖上了书本。她圆睁着大大的杏眼,甚至不时地叹气。 作为日课,松琴尼一直教授着这名热衷文学的少女《源氏》的读法和解释。她还从未见少女在学习途中发出如此声音,于是笑道:“欸,阿通你怎么了?”接着和阿通一起转向雨檐方向的纸门望去。 “禅尼大人,好讨厌啊,那边有人在偷听……” “不会的,不可能有别人的。” “不,有人。刚才起肯定有人一直在偷听。” “是谁呢?” “虽不知道是谁,不过……” “一定是往常的那些小猫。” 为了让她安心,松琴尼起身打开了纸门。一开门,眼前不知何时来了位不速之客,正端坐在外廊尽头。客人不承想门会从内打开,似乎也吃了一惊,转身看向禅尼满脸恍惚道:“啊,您好!” “哎呀,真是!这不是友松先生吗!” 听松琴尼一说,屋内的阿通也骄傲道:“看吧!我说过屋外有人的。” 看起来二人似乎很熟,友松随禅尼进屋坐下后,先就刚才的事解释了一通:“不好意思,我真的太失礼了。我可不是像源氏那般从缝隙中偷窥女子闺房的秘密,只不过院门寂静,不知您是否外出了,便走进了庭院。一进来便听到一阵优美的声音在朗读《空蝉》章节,听着听着不禁忘我了。” 阿通匆忙将小桌和《源氏书帖》收拾到房间角落,然后刻意摆出一副有些生气的样子给客人看。 知道她脾性的禅尼觉得实在滑稽,忍着笑说道:“哪里,您别在意。只是这个孩子比较怪而已。” 阿通一听还真的生气了,怒道:“禅尼大人您说得对!反正我就是个怪人。”不过看起来那副愤愤不平的样子并非是发自内心,反而带有很浓的撒娇的意味。被客人打断难得的学习确实让她感到不平,但她却将这份不平和对客人的友好巧妙地以一种略带趣味的形式天真可爱地表现了出来。 “哈哈哈!不管怎样是我不对,阿通小姐就原谅我吧。” “不行,不能原谅。” “什么,不原谅?这可叫人伤脑筋,我道歉。” “既然您如此道歉我就原谅您吧。日后在女性居所可不要再做出如此失礼之事了。若是今日有其他男子在,您被当场斩首也不奇怪。” “真是惶恐。不过,果真是个不同一般的女子啊!嗯……”说着友松开始端详起阿通的模样。此前就觉得她不像当地附近出生的,今日一看觉得她越发秀丽非常,《源氏》的一众女性之中也没有人像她这般,令人感到新鲜且知性。看着她,友松心中不禁惊艳,这真是一朵非凡的造化之花,不仅毫无造作,简直就如睿智的结晶一般。 如今五十有余的他,在迄今为止的生涯中也遇到过不少女性,又从一介亡命武士成为漂泊在外的贫穷画师以求存活于这艰险世间,可谓经历了各种世故人情,养成了一双明辨事物的眼睛,拥有这样一双画家之眼的他真的是惊讶不已。 “禅尼大人,让我来。”看到松琴尼要起身,她觉察到要为客人斟茶,于是连忙代其起身走进了里屋。 友松依旧目送阿通离开的身影,问道:“禅尼大人,那位姑娘是您的妹妹或者您亲属的千金?” “他人常这样问我,不过她既非我妹妹,也不是侄女,只是自父母一代起,包括过世兄长都有深厚交情的世家之女。” “原来是这样。以这个年龄的少女而言真的是聪明非凡啊!听她诵读《源氏》,断句清晰,谈话和文章区分巧妙,真是令人叹服。听者似乎能身临其境地感受到源氏身上的芬芳和发生在他身上的场景,这点若非诵读者自己有透彻的理解是绝对做不到的……想必一定出身名家,自小便在都城接受良好的教养。” “不不,”禅尼呵呵笑着纠正他的遐想道:“是田野出身。就在美浓地方,从这里向东约八里处北方乡小野村里,一个叫小野政秀的便是阿通的父亲。不过阿通幼时,政秀大人便死于合战,亲人、随从也都失散了,便暂时寄养在我兄长亲信家中。十三岁时,阿通因缘际会进入安土城奉公。阿通那般乖巧伶俐,不仅御局殿下甚是喜爱,据说信长公也很爱护她。但天正十五年,信长公死于本能寺,安土城也变成那番模样,可怜一个才十五岁的少女经历途中各种苦难,终于辗转返回了美浓。说到合战,人们只会为战败武士感到悲痛,但为何连一个不通世事的少女也要遭受那般可怕痛苦的回忆……幸而阿通天资聪颖,将萌生的困难当作对自己的历练,活用在自己身上,只此一点便足以令人觉得她确实与一般少女有所不同。所以,虽然她看起来天真单纯,但有时甚至比男子更为刚毅,连我也会觉得惊讶无比。” 这时,当事人阿通端着放在袱纱上的茶碗过来,小步走向友松去为其斟茶,禅尼的话也一时中断。 待友松施茶礼、将喝干的茶碗递回来,阿通又隐身入屋接着为禅尼沏茶。 “竟是这样的。不,应该是这样的。那般教养想必便是在安土名门中养成的吧。那她现在便是为了今后能成为一名好禅尼才跟随您学习的吗?” “当然不是。那孩子讨厌乡下,早已习惯安土城的繁华精彩,还有从海外拥入的异国文化,又怎会想着过庵院生活呢?” “的确,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现世虽有众多僧尼,却没有一个是自愿进入庵院的,我们都是被国乱风雨吹散的无梢之花。更何况天生逸才的阿通,只要有机会便会离开我,前往夙愿中的都城……我也并未说不行,只是如今世间还没有真正的和平,我也只能安慰这颗年轻的心等候好时机。但她这般聪明,在这无聊的山中只是与我一起洗洗涮涮、读书、听鸟啼,不知能待多久……” 禅尼显得没有自信,没有继续说下去,眉间神色似乎是突然想起了也在这个年纪时的自己。 其实这位禅尼也不过才三十七八岁,若说年纪,确是位令人怜惜的年轻禅尼。尤其不知是否因为常年斋素的原因,肌肤光滑全然不见老色,有时还会被认为是正值妙龄。 “哦,对了,友松先生。之前蒙您好意,无心之情想必给您添了不少麻烦。”趁阿通端茶放到自己面前,禅尼便不着痕迹地转换了话题。与此同时,友松将身后的卷纸递过去说道:“是了,我前来也正为此事。上次之后,我立刻着手画稿,无数次修改总算做成底图,便拿来此处……总之您先看看,若有任何不满意之处,无须多虑,还请一一指出,我再根据您的意见精化底图。” 说着,他便将携带来的底图面朝禅尼展开,然后静静地等候托付人的感想。 那是一幅年轻武士的肖像画。 底图还未雕琢细节、涂染色彩,但改过多次的线条重叠在画面上,可以清晰地看出画者所下的苦心。虽说还是未完品,但整体构图也好、一笔一画的功力也好,都已具备了足以供人欣赏的力道和灵魂。 “如何?” 三人的脸都聚焦在同一个焦点上。 三个人沉默地思索着,忽然松琴尼的眼中涌满泪水:“啊……何其相似啊!” 她似看非看地在画中看到了已故兄长的身影。 “真的,确实和那位大人一模一样。”阿通也一同慨叹道:“我也一眼就辨出来了。这一定是我心中浮现的那位大人。” 禅尼为掩饰泪水,接过话题问:“这幅画像,阿通觉得是谁呢?” “应该是禅尼大人的兄长吧。” “啊,真是……”禅尼脸上不禁浮现出满满的怀念,道:“你猜得不错。那么,你又是如何明白的呢?” “这个嘛,一般武人的画像,不管哪个,要么看起来很强,要么就彰显其威势。但这幅画上之人既未穿甲胄、倚靠桌几却未有采配,也未衣冠束带,就好像附近山中的一介草武士,穿着无袖胴衣下着日常袴裤,随意地盘腿坐着。唯一不同的是其身旁有大量书籍,膝上还摊开一本正准备阅读,这是一般草武士没有的。” “仅靠这些便立即想起贫尼的兄长吗?” “不,还有更明显的地方,那就是虽是武人却不似武人的面容,看起来与其说是体弱,更像带病之身。兄长大人学问精深,聪明睿智,却不幸早逝,这幅画不正将其貌态栩栩如生地表现出来了吗?” “没错……的确如此。贫尼也觉得像是见到了生前的兄长一般。” “再者,您看他小袖上的家纹,圆圈中绣有茑叶纹。从这座庵院后爬上菩提山上的城池,那里的古老屋瓦上也能看到这种圆茑纹。我想已不必多说,曾经作为城主住在菩提山上,之后隐居栗原山,受羽柴秀吉大人多次拜请,不得已加入秀吉大人麾下,后进攻中国时,在平井山长阵中罹患重病,最终不幸去世的竹中半兵卫重治大人正是这画中之人……禅尼大人,我猜对了吧?” “……” 无法抑制的思绪令禅尼紧闭双眼,脸侧向一边埋下了头,什么话也回答不出来。 说到这位竹中半兵卫的妹妹,不必多问,松琴尼正是那位为了重病兄长而落发为尼,笼居栗原山中如百合般凄楚可人、唤作阿夕的女子。 下山后,置身于时代的潮流和权力之中,就连贞节如竹的兄长也难逃以军师身份奉公于秀吉的命运。更何况少女阿夕,被秀吉看中后,终难抵挡他的情热诱惑,成为了他的侧室也实属无奈。 不过此事却是兄长半兵卫一生中不为人知的痛处,阿夕对此也早有察觉,一直期待着远离秀吉宠幸之日的到来,而那一天就是兄长死于平井山阵营的日子。 阿夕借此向秀吉请辞。遭遇半兵卫之死,秀吉也正沉浸于悲叹之中,毫不犹豫地准许了她的请求。于是阿夕抱着兄长的遗骨返回了家乡美浓,落发更名,以松琴尼的身份开始了全新的庵院生活,清享余生。 静夜骚客 “真是太感谢您了。”禅尼发自内心地感谢友松,满心欢喜道:“简直就是兄长活生生的写照。画得这么好,只怕我会舍不得拿到妙心寺去,想要一直放在这间草庵,常伴身边。” 半兵卫重治死于天正七年六月,今年刚好是七年忌,想来禅尼也是想借此机会替兄长裱幅画像,等到夏季拿去妙心寺供养。恰巧海北友松游历至此,一诉衷肠,就拜托他挥毫绘制。 “哪里,与其供养在寺院还不如放在您身边,朝夕怀念,相信故人也会感到无比欣慰。身为画者,也会感到无上荣幸。” 友松又继续说道:“这只是画稿,可以进行订正,有什么意见和不满还请尽情指出。”这样多次询问后友松卷起图纸,说会以这个为基础绘制,然后便准备折返。 “已经傍晚了。”禅尼和阿通挽留道:“虽然没什么可招待的……”说着,一人急忙走进厨房,一人点灯,友松还没空请辞,晚膳便端了上来。 二人连酒也送上来,盛情款待友松,嘴里寒暄着“都是用别人送来的东西做的”“招待不周”等等。对于接受自己单方面的托付却如此用心绘制的友松,禅尼觉得这般款待仍然不够,而面对禅尼的这番好意,友松也杯盏不停。 友松本就好酒,再者即便回到寄居的深草丛中的百姓家,每晚也无人谈话,于是索性坐下来道:“在庵院喝酒说不定会让乡里人多有非议,不过盛情难却,我就不客气了。”说着便接过酒杯送到嘴边。季节适宜,夜晚梅香隐约,友松难得地再次尝到了微醉的快感。 “乡里人的口舌您不必理会。”禅尼拿着酒瓶斟酒道:“世人口舌对于我们出家者而言根本无须在意。先生您也是不侍权贵,与白云为友的高境界的画师,为何还要如此说呢?” “哈哈哈。禅尼大人真会切入重点啊。我自身倒是不在意闲言闲语,只是突然想到会给您增加麻烦。” “哪里哪里,完全不会。” “不过我友松乃是被通缉之身,您知道吗?” “被通缉之身?” “前年山崎合战之后,京都三条河原上曾两次出现偷盗首级之人。那时明智一方一败涂地,死者首级不断地被丢弃到京都河原上,对吧?” “久违世间血腥之事,不过倒是有听闻传言。” “最初,被小栗栖的百姓杀掉的光秀大人的首级不知被何人趁夜偷去。又过了几天,明智众的老将斋藤内藏助利三大人的首级也不见了,京城内可谓骚乱异常啊,哈哈哈哈!” “下手的便是友松先生吗?” “当时,这件事非常受关注,轰动一时啊!” 友松只是笑着,既未否定也未肯定。放弃武将生活寄身于无拘无束的山水之间以来,他已经很久不曾上战场,但在其豪迈的笑声深处,依然残留着战场空寂的回响。 追溯生平,友松与竹中半兵卫,还有阿通的父亲小野政秀等曾同列为美浓众中的稻叶山斋藤义龙的家臣,永禄六年霸府斋藤被信长所灭,竹中一族、阿通的父亲还有海北友松以此为转机,朝着各自不同的命运分散而去。 换句话来说,本是同一故乡、同一株树上洒落在外的三人,多年后又在今夜的灯下相见。虽未明言,但相信三人心中都各自抱有这份心情。 也正是因为有这一渊源,竹中半兵卫七年忌之际,偶然受到其血亲所托为其画像时,友松也在笔间注入了非同一般的心血。半兵卫归隐栗原山,接着又被秀吉招走后,二人最终也没有相见,只是在弱冠之年时,曾与半兵卫有过数次亲切的见面。却不想这些回忆如今竟会帮助他变成那画稿中的一笔一线。 “不管怎样,真是令人惋惜啊。” 连友松也回顾起往事,想必今晚的禅尼也回想起了侍奉兄长时栗原山上的春夜。不知是否真的如此,禅尼很罕见地忽然说道:“实在没什么可招待客人的,那至少先听听贫尼的琴声吧。” “嗯,好啊!”阿通闻此也来了兴致,连忙抱了一把琴过来。 “禅尼大人的琴技那可是相当高明的,已经将秘曲练到极致了!但不管是谁恳求,禅尼大人都不曾弹奏。看来今晚的思绪高涨,不同一般!” 阿通向友松解释着,她本人也似遇上意外的惊喜一般,斜坐着全心等候即将弹奏的秘曲。 松琴尼一边拨弄身前的琴弦调音,一边说道:“已故兄长的琴技比我更胜一筹。在栗原山居住时,兄长还曾与我交替弹奏,甚至没注意到月夜更深。”眼睑之间似乎已经看到自己的兄长犹在。 琴弦开始鸣唱。神秘而绝妙的音阶与十三根琴弦交织出无穷的变化,有时又统一成响音,猛地崩溃、散乱、挨近、疏远;时而让坐着的人觉得被波涛包围,即将沉入其中,又突然来到辉煌光明的天堂之地,心中一片敞亮。 长久无止境的文化变迁,几度兴亡,以及面对时而高涨时而低迷的命运时,悲叹欢喜、游戏争斗的众生相都变成了一个个音阶;雨声风声、鸟啼虫鸣,自然之中该有的声音也全包含其中。啊,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是什么秘曲友松并不知道,因为他没有音乐方面的知识。但当他一闭上眼睛,所感受到的世间万象便如幻觉一般在脑海中穿梭。 这时,就好像要唤醒梦中人似的,庵院柴垣外响起了一阵人声,很明显还伴有马蹄停住的声音。紧接着,大门方向便传来像是武人前来请求拜见的声音:“打扰一下,打扰一下!请问这里是松琴尼大人的居所吗?” “门外似乎有人……”友松小声呢喃想引起禅尼注意,但禅尼却毫不在意地继续弹奏。终于弹至曲终,才慢慢地向阿通说道:“深更半夜会有谁来?你去看看。” “是。” 不一会儿,阿通折回来通报:“外面的人说庵院似有外人在,所以不能透露姓名,只说禅尼大人一见便明白。看起来像是京城武家的人,还有三名随从牵着两匹马站在屋外。” 禅尼意外严肃地摇了摇头,道:“夜间我不会见连姓名也不告知之人。这里是庵院,你告诉他们若是求宿请去别处。” “是。”阿通起身又去了门口。这次耗费了不少时间,可能是双方起了些争执。 友松离开膳桌,向禅尼请辞道:“不知不觉待了这么久。既然来的是京城武家,未免麻烦,被通缉者还是先行逃离吧……与您过的这半日真是太愉快了。” “哎,这有什么,没关系的。” “不了,朦胧微醉,刚好观赏着夜晚的梅花回家就寝。” “也好。”说着便亲自送友松出门。 此时,一副严肃行者打扮的四十岁左右的武者正堵在门口为是否通传与阿通争执。见一微醉男人从里边出来,那武者便怪异地打量着他,然后又看了看禅尼,掩不住满脸的诧异,眼神露骨地直直盯着友松离去。 等友松的背影消失在柴垣外后,武者才向禅尼施礼道:“想必您已不记得,在下乃羽柴家臣武藤清左卫门。另外,这位……”他说着边指向站在身后的一名僧人,“这位是妙心寺塔头大心院的渐藏主和尚。” “是吗,请进吧。”禅尼也未以稀客待之,举止大方地让一行人进了内屋。 晚膳和琴还来不及收拾,都摆到了房间角落。渐藏主和尚宛如是自身的耻辱一般,满脸轻蔑地向同伴施以眼色。 “不知有何要事?”禅尼道。 幸好对方先行询问,武藤清左卫门便假装忘记礼仪转而立即答道:“实不相瞒,我等接到重要密令,要去木曾川附近的黑田城,便从大阪城出发来此。刚好菩提山与沿途相距不远,秀吉大人便让我等前来拜访,问候您近来消息。于是我等便专程自不破抄小路前来了。” “那真是辛苦各位了。”禅尼事不关己般地说道。 武藤让随从卸下马背上的物品,呈献给禅尼。全是秀吉送来的礼物,包括好几匹绢绸、装有茶器之类的二重箱,还有其他种种,即便换成金银也数量不少。 松琴尼未关注礼物,但却看到了秀吉的情义。时隔多年,那人依然没有忘记自己,虽早已是出家之人,禅尼内心依然感到一阵高兴。“即便不是出于男女情爱,人与人之间互相喜欢的感情依然是纯粹的。秀吉的心意想必也是如此,不,一定是这样的。这些礼物对现在的自己虽说无用,但这份心意还是很感激的。”禅尼这样想着,郑重谢过之后,又向两名使者托话道:“大人回到大阪城后还请代为转告,如您所见,贫尼每日都过得很安稳。” “我会如实转达。”清左卫门草草答道。“曾经是主公心有所属的女性,本应更加殷勤礼待,但刚才在门口意外见到奇怪的男人,且在严肃的庵院毫无忌惮地弹奏乐曲,加之又目睹了酒席残局,自己有失尊敬也是没办法的事。”清左卫门向自己这般解释着,刻意摆出一副粗野的态度。 不过禅尼对不喜之客也从来不给好脸色,所以不管清左卫门无礼与否,禅尼都无须过问。 松琴尼转向正在收拾四周的阿通笑谈起来,而清左卫门也和同行的渐藏主窃窃私语。过了会儿,渐藏主向禅尼说道:“我等有些要事相商,能否请那位年轻女子暂且退下?” 如此小事只是举手之劳,禅尼向阿通示意,阿通退下,清左卫门一改神色,郑重地开口说了起来。 所谓密谈其实是这么一回事。 如今形势发展已经不可避免,迄今为止的所有事情不过是此次战争开始的前提而已,这一战才是真正分割天下的关键所在。而眼下在伊势以及其他地方硝烟已经开始升起。北畠信雄突然开始积极呼吁各地强势武家,尤其又与东海的德川家康结成全面的攻守同盟,而家康也终于开始行动,将其本意昭然于世。 而根据探子回报,今年三月中旬前,信雄转移至清洲,家康也从冈崎出发,二者于清洲会合拟订作战计划,且大规模宣扬秀吉是非,向天下伸张自己的名义,堂而皇之地派出双方的联合军队。 若然如此,那大战的决战之地必然是在以伊势、美浓、三河为外廓,木曾川为中心的尾浓山野一带。秀吉一方在这点上的考虑也可说是不能有半点疏忽的。 大阪城已然竣工,京都的治安组织也大致成立,秀吉自然不会坐视对方的兵马踏入这块新版图、这一新兴势力的都府,肯定会大举东下与德川北畠的联合军一战。 而密谈正是与此有关。 在木曾川附近的战略要地中有一座黑田城,城主名叫沢井左卫门雄重,这座城扼守着通往尾张领地的小道,也因此备受北畠中将信雄的器重。虽然很勉强,但若是能说服此人加入己方,不仅方便进入木曾川,整个战略上也将占七分地利,可轻易攻入尾张、三河,成为联合军进出的绝对优势。 无论如何都必须说服沢井。要得益就不可吝啬,一切条件随他所愿,要不惜一切将他劝服。 秀吉的命令便是如此。只派武藤清左卫门一人为使似乎还不足以安心,于是又让能言善辩的大心院渐藏主和尚一同从大阪出发。 出发之际,秀吉又拜托道:“分别七年,不知半兵卫的妹妹阿夕如今可安好。你等途中顺道去拜访一下,代为问安。” 主公重情,对分别后的女人也始终亲切关怀。清左卫门领命后便出发了,不过对于即将冒死前往敌营施以反间计的使者而言,顺道拜访也算是途中乐事了。但途中他却与渐藏主商议,此事反而是意外的幸运。阿夕大人所在之地距离目的地沢井左卫门的城池仅有十二三里,若是贸然直接前往黑田城,危险重重且有可能失败。不如先在菩提山下落脚,商定计策、改换行装,与内部取得联系,以期万全再潜入黑田。想来这正是求之不得的最好的踏脚石。 渐藏主也认为此乃上策。这趟差事若有差池,两人皆不可能生还,必须穷尽智慧。“虽说功名总是常伴危险,但若是死了,什么都没用了。”二人心中皆作此想。 但武藤清左卫门并没有将一切都照实告诉禅尼,只讲述了其中一部分,伪称自己的想法乃是秀吉之命,提出要求道:“扰您清修实在抱歉,不过今天还请让我等借宿此处。等到明日还须前来向您请劳,与我等一同前往黑田城。” 松琴尼静静地听清左卫门用抑扬顿挫的声音大侃一通后,事不关己似的毫无表情地问道:“哦,为何,贫尼必须要前往黑田不可?” 面对对方的冷静,清左卫门心情焦躁地威声道:“此乃主公之命!先请禅尼大人悄悄进入黑田城探问沢井意愿,再由您引见我等,如此也能掩人耳目,可谓良策。” “这会让我很困扰。” “为何?”清左卫门语气尖锐道。 “您问为何,如您所见,贫尼乃佛家弟子,闲人一个,不是对战争有用之身。” “不,不,正因为您的禅尼身份反而有利于行事。此乃大阪城传达的命令,您不能推辞。” “不管是何人的命令,与此类事情扯上关系都会令亡兄悲伤。兄长出身武家,却已看透武门中人的宿命。而勉强我兄长加入其麾下军营的秀吉大人自然在我兄长之上,伟大非凡……兄长自走下栗原山直至病死平井山长阵,时常自嘲:‘明知这样走来会是这般结局,可还是来了,真是愚蠢。吾妹,汝当坚强而活。’因此贫尼才会请辞,落发出家至此。使者大人,还请明鉴。” “……”闻此,清左卫门一时无可反驳。然而巧辩者渐藏主却笑起来。 “说得真好听,禅尼大人,事实果真如此吗?”渐藏主开始谩骂道:“方才偷溜出去的男人是怎么回事?在庵寺弹琴尚可理解,但让男人入内开设酒宴又算什么?近来趁世间大乱,出家人的行径愈渐过分,尤其尼姑这类雌性更是不堪。在京都我也曾听闻,性喜罕物的男子都说不懂买尼姑便无从谈情事,却万没想到在这偏僻山中也盛行此类淫乱歪风!不管如今如何落寞,但思及过往,您不觉得羞耻吗?简直是秀吉公颜面之耻!此等尼姑怎能托付大事!武藤大人,长留此地也无用!走吧走吧!” 原本禅僧的嘴就不干净,尤其这位渐藏主还嚼舌不止,实在叫人不堪耳闻。 然而松琴尼却只是微微一笑,也不挽留,望着二人道:“要走了吗?那就赶紧吧。” 清左卫门脸色一变。“从这里出去又该去往何处呢?渐藏主说得有点过火了。山野中又无旅店,加上随从一行共五人,若是在村中晃荡定会引起谣言,应不拘小事,大事为重。”这样想着,清左卫门急忙道歉,安抚毫无气恼之意的禅尼道:“不不,禅尼大人,您别介意!藏主是出了名的毒舌,况且他那番话也并非出自真心!请您多包涵!” 松琴尼感到无比滑稽,笑出声来。清左卫门唤来随从,决定住下后便向阿通询问拴马处,本人也开始卸下行装。 “半夜将各位赶出去也确实无情,还请自便。” 禅尼穿过狭窄的走廊,隐身进入对面的小房间。武藤的随从由阿通领去厨房开始准备晚餐,一阵骚乱。干粮放在马背上一路驮来,因说不能喝当地的酒,连京都的酒也一并携带而来。 “哎,真是挫败。今晚真是大败啊!” 渐藏主咋舌,满脸通红摇头说道。看起来一行人都是身强力壮的酒豪,旅途中不饮酒便无法入睡。 “您说什么挫败?”清左卫门奇怪地问。 “方才的谩骂乃是禅僧的拿手伎俩,以夺取先机锋芒。谁想那禅尼竟然毫不为之所动。” “不愧是半兵卫重治的妹妹,真厉害。若是让她前去黑田城,一定能替我们牵针引线。” “不过她已明说不去。” “明早再去拜托一次。若还是不行就只得作罢了。” “听她那口吻怕是不会听的。” “嗯,不会听的吧。近来我也有见过非同一般的尼姑,一个杰出的尼姑是连男僧也无法企及的。” “您也为之叹服不已?” “就如同传闻中的慧春尼一般。” “慧春尼是何人?” “镰仓时代,生于相模糟谷的一个貌美如花的美女,年过三十后便落发出家,让无数恋人哑然不知所措。但她进入佛门后依然和老少僧人一直厮混。” “看来在镰仓时代也有很多像禅僧您一样的人啊!” “哈哈哈哈哈,嗯,确实如此。其中有一名很热烈的僧人,忘我地爱恋着这名尼姑。某天晚上,这名僧人血气上涌,以腕力逼迫,想满足自己的情欲,一解内心炙热的痛苦。这时慧春尼说道:‘小事而已。但既然禅僧和我都是僧人,便应该选择不沾染俗气的地方交会享乐。’然后她又强调:‘但我不会要求禅僧一定要前往那个地方。’” “原来如此,然后?” “爱恋如火的年轻僧人不假思索地答应了,发誓只要慧春尼能圆其所愿,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数日后,山上众人都云集至寺院大堂。一名尼姑一丝不挂地如同赤裸观音一般,凛然立于台阶上,用空灵而微妙的声音朝着大众道:‘前夜潜入贫尼室内的禅僧大人,今日贫尼如约来此与您交会。快过来,让我如您所愿地满足您的情欲吧!’” “真令人吃惊啊!山中僧人也都惊呆了吧!” “据说当事的那位年轻和尚逃走了。” “哎呀,真可怜!这样反而要同情那个年轻的和尚了。” “没那个必要,当初若不当和尚不就好了?” “也的确如此。那位慧春尼真是如此出色的一位美人吗?听您这样一说,实在令人惋惜。” “有关慧春尼还有更为惊人的传闻……算了,不说此事了。” “为何,为何不继续说呢?” “在美丽的少女面前,此事即便是我也有点难以启齿啊。” 闻此清左卫门才注意到,不知何时阿通已经来到这里坐下了。微白的脸庞映照在闪烁的灯火下,面对渐藏主露骨的言谈也如无风的花枝一般宁静。 “啊,这里也有一个慧春尼。”清左卫门就好像真的被惊到一样说道。 徘徊之人 从这里穷极视野,放眼鸟瞰,尾浓领地的平原上网状的道路相互交错,大小河川如动脉静脉般流淌,四周山岳零星分布的丘陵和无数的村落,还有如棋盘要塞之地的各个村落城镇。 以这些小都会城池为中心,各个乡、郡、国的边界势力错综复杂交会于此,分布情况难以辨识。不管哪里、属于谁,其领地所有权朝夕变迁,比四季更替还快。连当地居民也都习以为常,毫不奇怪。 天正十二年三月初的这一带正是处于这一领地分布变动的前夕,而且就如地震震源带一般笼罩在一片可怕的气流之下,可以预见即将到来的变化将会是空前绝后的。 如前所述,形成这一可怕气流的正是各派之间极其复杂的势力交错,比起在战争期间,这一时期更能恶化人们的心灵,使人们疲劳不堪。 像那些抬手遮额便能望见,又或隔河相对,又或在两座山丘上瞪视的相邻郡县的城池之间,人们简直没有一刻能安心。你打我,我打你。城池之间都担心不知何时就会成为敌人,相互戒备,人、物出入也会立刻引起猜疑,连晚上都无法安心熟睡地猜测对方到底会追随东军还是西军。但其实这些进行谍报交战、相互怀疑的阵营,很多连自己本身也都还未下定决心。 话虽如此,总而言之,他们的归宿要么随西要么随东,再无更多选择。可以说日本霸道不知何时已一分为二,而如今这两方对峙终于被搬上了台面。 回顾历史,每到达一个阶段时都会出现一个两方阵营对峙的过渡期。从过去的例子来看,两方对峙的情况比大多数时候的对立更加尖锐,双方都无法满足于圆满的和平状态,本能地想合二为一,非合二为一不可。 人们也考虑过为何如此,也并非不知道这种毫无理由的被迫顺势追逐有多愚蠢,但自人类开始集团性的历史以来,还从未有过两方势力保持长期和平的例子。 人类集团社会本就起源于原始的部落斗争,之后逐渐扩大,称乡立郡,接着形成国家,然后多个国家之间开始征战,并结为各个个体,最终衍生出最强大的两方,合二为一拥立帝王和初代将军,出现某一时期最为昌盛的时代。 但是即便这种统一本能得到实现,合二为一后的文化也会很快经历从烂熟到颓废的过程,不久又将再起分裂。而这一再分裂作用也是本能性地不可避免的。纪年以来,纵观发祥于近东和地中海的西洋历史,或是东洋大陆漫长的兴亡史,可以说都无一例外。简而言之,虽然我们不知道宇宙真理在何方,但几千年来人类所做的都是在不断重复同样的事。自古,哲人们就无数次感叹道:“真是愚蠢的人类啊。” 不难想象,人类中有愚蠢的,也有多少拥有一点思想的。只是在这人类存活的世间,似乎还存在着某种癫狂的本能,全然无视这部分思想和辨识,气势汹汹地朝着该走的方向前行。而由这一本能所创造出的似乎并非只有那些我行我素的风云儿和一代枭雄而已。 将这一愚蠢予以最广泛的演绎和最深刻的体验,同时早已悟出真谛,比所有人都更深入去思考的便是拥有古老历史的中华禅僧。他们列举了人类的三大本能来给这一愚蠢定义: 也就是说,将人类存活下去的要素分为这三大类,并希望人们由自己来解决自身这些绝对必需且极度麻烦的东西,正是禅僧们进行面壁、供案的目的。而自始祖以来,在各个禅家世世代代的传人之中,掌握了这一真谛的人也不在少数,可惜都仅止于自身所处的山林室内,最终也没能给大众带去多少影响,反倒是将禅家生死超脱的修行用到修罗世间的争斗之中的人越来越多。 自应仁之乱以来,群雄割据,到如今天正时代,各个小国逐渐并为各个个体,而正当信长突破性地即将把这些个体一统为整的时候,却突然辞世。眼看着就快统一的天下,因为他的死而加快速度,跨入了两方势力的时代。 此时,一位对这硝烟世间似乎毫无感觉的旅人正穿着草鞋漫步在刚发芽的草地上,东看看、西瞅瞅,独自与大自然的草木言语。 “啊……这里的梅花开始凋落了,看来这里比岩手村暖得更快啊。水流也带着春天的气息,再下一场雨,樱花的枝桠上也将开始绽放花朵了吧……” 从赤坂住宿地来到南平野,不久便到了神户郊外。旅人走到相川堤上并排的樱树下,突然想起了《山家集》中的一首和歌,便一个人小声地唱了起来。 正唱着,有人忽然唤“友松先生”,旅人从堤坝上环视河流岸边,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又再次抬头观看空空的樱枝。 前夜,友松从尼姑庵回到家中后立马执笔,以那幅底图为蓝本,一口气将隐士竹中半兵卫的画像作好。也不知他想到了什么,今早拂晓便将画送到松琴尼处,一刻不停地从那里出发,离开了已游历月余的菩提山,再次迈向了漫无目的的旅途。 今早松琴尼也颇感奇怪,问他为何走得如此匆忙,他却笑而不答。只说了句“珍重”便消失在霞雾之中。禅尼和阿通一同目送他离开,并想起了前夜友松玩笑般的话语。 “在下乃是被通缉之身……传闻中偷盗明智首级悄悄埋藏他处的……犯事者……” 虽然是从当事人口中亲口说出,但听起来却让人疑惑,怀疑是否属实。但是秀吉的家臣武藤清左卫门一行人一抵达庵院,他便风一般地回去了,而且翌日天未亮便动身离开岩手村,种种迹象看来也确实令人怀疑。市井之间曾风传一时的盗取明智大人首级的犯人,可能真的就是他。 友松的主公斋藤家灭亡后,他一直忍耐着走到如今的境地。但是对于灭亡斋藤家的织田家,曾经信长命令安土城的普请让天下画师绘制门窗墙壁时,只有他一人没有参与其中,反倒是与明智光秀以及其老臣斋藤利三在文艺上交情颇深,光秀甚至还说过,等自己老来空闲,希望能随友松习画,悠然自得。 正所谓无风不起浪,细细思来,他和明智的确有很深的渊源。山崎一战之后,趁夜从三条河原抱走挚友首级,将其埋在不为人知之地的犯人,即便真的就是友松,也绝无损他艺术家之名。而且虽同为盗贼,但对于这个盗首人,世人心中却藏有深深的同情和理解。 只不过当时以秀吉之名所下的逮捕令还未解除,时隔三年,犯人虽然仍未浮出水面,调查却还在继续进行。而这对友松而言也无关痛痒,这条阴影之道倒不如说正好适合他的绘画生活和漂泊之旅。 “友松先生,您看什么要看那么久呢?” 声音第二次传来,这次很明显是在他的身后。 一个小姑娘从刚才起就寂寞地坐在堤坝阴影下。友松转过身去看,不禁惊讶出声:“欸!这不是阿通小姐吗?你来这里做什么?” “呀,友松先生才是,难道已经忘了和我的约定?” “约定?” “您不是说过,离开岩手村的时候会带我一起去京都,或者介绍京都的熟人给我的吗?” “哦,这件事啊。”友松不禁挠头苦笑,样子很是困惑。 “我并没有忘记。下次吧,今年秋天我再来岩手的时候一定履行约定。在这之前你先待在松琴尼身边好好学习。” “若只是如此,我就不会那般恳求友松先生了。庵院的生活完全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年轻女孩都梦想着能去京都,但如今世道纷乱,即便到了京都也只会让自己变坏而已。” “此时说教不觉得怯懦吗?而且您已经说过很多次了。但我告诉过您,我的心情远超这些。您不也是因为我的强烈愿望才最终同意,答应离开岩手的时候带我一起走的吗?” “没错,是这样没错……” “难道那是谎言吗?” “真头疼啊。” “不行!就算您说的是谎言,我也已经无法回到庵院了。说实话,我是瞒着禅尼大人尾随您出来的……我想您一定会来这里,便抄近道来此,一直等候友松先生……让您为难了。” “别开玩笑了,你真的是瞒着禅尼大人偷偷出来的?” “阿通和您不同,绝不会说谎。如您所见,我平时总是备好行装,随时准备出发。” “你这女子真是,谎言真话都不听。唉,坐到这儿来吧。你再听我友松一言,我绝不会害你的。”友松说着便先行坐下,盘起了双膝。 “说什么?”阿通听话地效仿友松坐到了草地上。 虽然仪态言表都很率性,但本性却倔强无比的女孩友松还很少见到。 在同一个村子驻足的那一个多月里,阿通便经常来拜访他借宿的地方。而这自然是有她自己的目的的。 “乡下生活令人无法忍受,每日待在庵院实在太痛苦了。我想上京,想接触新的知识和文化,想加入到充满希望的生活当中。” 阿通不断地这样向友松倾诉道。 友松适当地应对,并多次劝说她这一想法的弊端:“这是一个不切实际的愿望。就连我们这些武门中人也敌不过深巷的弱肉强食,被迫至此落魄可怜的境地,对这个斗争的时代更是早已断绝念想,作为一个年轻女子又为何还要主动跳入如变化无常的熔炉一般的乱世中心呢?友松无法理解,也反对你这一想法。相比之下,若能住在虽然草木丛生却平和安详的乡间,月下朗读《源氏》,秋日执笔作画,雪夜作首和歌,那才是世间极乐,无可比拟。再与一个勤劳的男子结缘,养育一个健康可爱的孩子,在母爱之中追求女子该有的安乐和满足,可以说没有其他事能胜过,而你也不会感到任何失望、伤感。” 友松每次都竭尽全力如此劝说,一般女性的话可能多少都会听进去一些,但对阿通却没有半分作用。 在阿通看来,友松等人的想法早已是古人固有的陈旧观念了。她在年幼时便开始接触安土文化的新鲜空气,唤起了她对事物的理解。她见识过当时信长奢华的生活,也在城下的南蛮寺接受过迥异的海外知识。在那里,她阅读了《马太福音》和《约翰福音》,而《伊势》、《竹取》以及《源氏》等古籍则是很早之前便喜欢的。安土大奥内的人都称赞这位十三四岁的女孩为未来的才女,信长听闻后还曾当面让她即兴赋歌于纸上,并赠予她美丽的和果和手箱以示嘉奖。 不可否认,阿通天赋异禀。但短暂而急进的安土文化对这个敏感少女的萌芽期而言过于耀眼,而本能寺之变所带来的如槿花般的一朝惨败,让她小小年纪便经历了过于沉痛的流亡之苦。 暂时回到出生地小野之后,熟知她年幼时期的人们都说她像变了一个人似的。而事实上,前文所述的经历给她天生的才气和姿容带去的后天影响,也确实极为浓厚。因此,和外表不同,只要说出口就不会听人劝解,想做的事若不实现便无法安定的这种倔强性格,时不时地就会在她的言语和行动之中表现出来。小野乡里的老人们说她“虽然出落得越来越美,却变得不像个女孩子了”,渐渐疏远这个孤独的少女。后来,乳母的丈夫寻得关系将她送到松琴尼身边,想必也是出于养育之情,让她远离故乡的冷漠,去到一个温暖的地方。 不只是小野的老人,连友松心里也并不怎么喜欢这个小姑娘。但对于她的才气,他是非常认可的,放在乡下也确实令人惋惜。也因为未能获得一个该有的归属,乡下人才会疏离她,她也对乡间生活感到厌恶。若是能得到好的时机和环境,这棵名木有可能就将在时代的文化中绽放留香。 突然思及此点,再加上无论怎么劝解都无法改变她的初衷,那天友松终于松口答应了下来:“好吧,我和禅尼说一声带你去京都。到了那我再帮忙介绍你去一家好的府第。” 这已经是十天前的事了。友松因专注绘画完全忘记了此事,今早动身时虽然回想起了一些,但会不会阿通自己也忘记了呢?看昨晚她的样子也像是已经完全不记得了似的。果真如此的话,不管是对她还是对自己都再好不过了。 今早阿通和松琴尼一起站在庵院内目送友松离开,总算让友松完全安心,对此事不再有丝毫顾虑。行至相川堤后,正当友松抱着很久不曾有的旅途情怀,独自一人忘我地伫立在堤坝之时,却突然与阿通相遇,还被责问违背约定之事,已年过五十的他被这个不到十七的小姑娘弄得满脸通红,张皇失措,说起来也并不是毫无理由的。 “早春之春,真是分外平和啊。” 友松看着相川悠然起伏的流水曲线自言自语,然后转向阿通道:“这种大自然的和平还能持续几天呢?等这堤岸的樱花盛开的时候,恐怕这一带也已是兵荒马乱,遍布硝烟血泥了吧。” “据昨晚客人所说,好像又要开始大规模的合战了……” “是啊,哪怕不情愿也会开始的吧。这次必定会是场举世大战……因为有此预感,所以我才尽早远离有人烟的村庄,打算去飞驒深处寻找一个能安静绘画的场所。可是你却相反,还想着前往京城中心,这岂非荒唐?” “先生您大概不懂,但我却非常清楚。我并非全无辨识。” “你很聪明,我知道你并非全无考虑,只是有点过于急功近利了。虚荣也会助长梦想,希望你这份难得的天赋不要成为不幸之源才好啊。” “我……我们就此分别吧。”阿通突然起身。友松的表情瞬间松缓下来,大概是以为阿通改变了想法,不禁开心地松了口气。 “哎,你终于明白了吗?决定放弃念头回去?回去后要让禅尼大人安心,切莫卷入世间的纷乱之中,愿你们二人能安守本分,平安地生活。” “不是,友松先生。我并非要回庵院,既然已经出来了,我也没想过要再次回去。” “什么?那你要去哪里?” “去小野乡,再从那动身去自己想去的地方。我已决定不再依靠他人。” 说完便沿着堤岸快速地往上游走去。搭船渡河到对岸,越过对面的加纳,再走一里就是北方乡,而她的故乡小野便位于长良街道的山脚下。 找到渡船后,阿通停下来回头看了看。远处友松小小的身影还伫立着,看着自己这个方向。想起友松哑然无语的表情,她莫名地觉得无比可笑。阿通边笑边挥动斗笠,那方的友松却连手也没挥,就如立起的杆子般一直静静地站着。 渡船中已乘坐了四五个旅人和村民,阿通坐进他们中间,再次回首看向下游的河堤。那里已经没有友松的影子了,不知他去向了何方。 对她而言,这也只是唤起过去的飞鸟一掠之影。菩提山下养育了她一年多的草庵也好,一直侍奉至昨日的松琴尼也好,过往的一切毫无任何魅力,都无法让她现在的心回头。她的胸中如今只有未来的梦想如春天草原的芬芳一样不断扩散,连拍打船舷的流水声,划过空气的云雀鸣叫,听起来都像是在为自己的勇气和满载希望的出门的祝福。而那些并非为自己存在的事物,刚好就和船中的其他乘客一样,一旦上岸就会立刻忘怀。 “喂,我说你们真是什么都不知道,还一副悠然自得呢!” 行至河中时,同船的一名武士像在同情小商人和百姓无知的平凡一样,居高临下地说道:“过不了多久这里又将开战了。不趁现在赶紧逃走,等到火药枪炮攻来,就只能抱着老人小孩哭泣,走投无路了。总是只顾着挣钱耕田,悠哉游哉地直到那天到来的话可是会倒大霉的!” 乡民的妻子和像是行脚商人的男子都明显吓得失色,但却不知道该如何询问,也无话可答。 对岸就是加纳的旅馆。到达这里时刚好天色全黑,屋檐并排的人家正升起晚饭的炊烟。阿通雇来一匹马,横坐到了马鞍上。从这里到小野还有一里半的路程。 “您不是小野老爷的千金吗?”牵马人似乎对她有些印象。阿通肯定地答是,牵着马辔的人则在春天的夜晚慢悠悠地边走边道:“果然是这样!乡里的人们还经常谈论,不知这一年多来老爷的千金到底去了哪里呢!” 看来作为当地豪族的小野政秀尚在的旧时代,还深深地扎根在故乡人们的回忆中。但她却不了解父亲,连母亲的面容也渐渐淡化了。她所记得的只有据说是过去自己出生之地的城池墙垣,以及烧毁的房屋残留的壕沟。虽然是自己的故乡,但她心中并没有多深的留恋和执着。只是离开寄居的松琴尼身边,没有其他归宿便回来了。而回到故乡,这里也只有过去的乳母的家而已。 去就 木曾川上游的河水从犬山城脚下冲刷而过,再往下十里,可以看到河岸南边有一座城池——尾张领属的叶栗郡黑田城。 从上月以来,居住在城中的人们便进入非常状态,过起了战时生活。城主沢井左卫门雄重身边也总是围着一群身穿甲胄的武士。 “见面听他们说三道四实在烦人。讲到说客,不管是哪里派来的必定都舌灿兰花,净会讲些好听的,赶走,赶走!” 左卫门重雄言语清晰地断然说道。 十几名重臣齐聚一起,看他们的神情很明显都认为见见也无碍。左卫门的话是给通传者的答复,但更是为了向众人明确自己的态度,因此才会刻意使用刚才的语气。 “等一下,大人。”最终一个名叫棚桥甚兵卫的家老代表一部分家臣开口说:“不管怎样,这已经是羽柴大人第二次派来的使者了,就这样将他们赶走,若被认为是器量狭小可就不好了。允诺与否自然由大人决定,余认为将使者先引进内堂,见上一面也并无不妥。” 名叫矢头主膳的一位老臣紧接着也说道:“听说客之言也能有意外的启示。让使者尽情畅言,然后再做考虑或者协商,是绝不会有损大人的名节的。” 久保勘次郎和其他四五个家臣也肯定地表现出一种所言极是的神情。手持首尾两端,比起一城的去向,他们对自己未来的前途更加迷茫,依然不知该追随秀吉还是家康。左卫门并没有看漏这一点。 “嗯……既然都这样说,”左卫门不情愿地应道,“见就见吧。去把羽柴的密使立即带来此处。” 说是立即,实际上却耗费了约莫小半刻的时间。 不久,两名禅僧和一名貌似山中修行者的男人被领进了一间客房,房间内只有穿着日常服饰的左卫门一人。但为了以防万一,安排武力卓群的武士藏身于拉门之后,这在任何一个城中都是很普遍的做法。 “羽柴大人派来的使者就是你们吗?” “正是。”三人行礼,自我介绍说。那位貌似修行者的男子乃正使,其中一名僧人为副使,分别是羽柴秀吉的家臣武藤清左卫门和大心院的渐藏主。 至此,秀吉已经派遣了两次使者前来这里。第一次秀吉一方明显失败,当时沢井左卫门这样答复:“即便再优厚的条件,我也没有偏帮秀吉的想法,自始至终都将与我主北畠信雄殿下共同进退。若要离开信雄殿下,与其加入秀吉这等乱臣贼子的麾下,倒宁愿追随受人尊敬、将来大器可成的德川家康大人。” 他将秀吉一方指为乱臣贼子,这对秀吉肯定刺激极大。但这并不是只有沢井左卫门一人在说,近来在世人中间也时有耳闻。大战前夕,德川一方早早地便开始宣扬战争名义,同时广泛展开计谋,让人们以为秀吉军为了自己的野心,无故酿成战祸,给大众灌输秀吉乃天下大贼的恶人印象。 宣传战秀吉一方也不示弱地在一直进行,他没有理由生气,于是过了数日他又派出了第二批使者,也就是武藤和渐藏主。虽然事后明白这次的人选再次失败,但当时秀吉身边的人都被四面八方的各种事端、要务缠身,忙得不可开交。于是便看中了武藤的平淡无奇,再加上以雄辩著称的渐藏主,让这二人出使黑田城。 “另一位禅僧又是何人?” 左卫门一问,渐藏主身边一直沉默的和尚终于开口答道:“贫僧乃是大人城下云林院中的和尚。” “云林院的和尚又是因何缘由和密使同行前来的?” “贫僧和岩手的松琴院乃是同门之友,听闻二位密使自松琴尼处前来,便微尽薄力照顾住宿,进入贵城之时也是贫僧帮忙张罗。” “是吗,那真是辛苦。不过为密使牵线本就没必要,更不用僧人费心。接下来的商谈也与禅僧无关,何不先行回去?” “是,求之不得!”云林院涨红了脸,狼狈不堪地急忙退至室外。 沢井左卫门已将此举作为自己的答复,便一直缄默不语。如此强硬的态度,要武藤清左卫门寻得突破口实在勉强。 然而渐藏主不管对方是何金佛铜佛,都一副要挪动来看看的架势,自视甚高地开始滔滔不绝。他分析着二分天下的紧迫形势,说无论羽柴还是德川的下一代都会幸福,又称颂支持秀吉的诸雄是如何的紧密且勇武无比。不仅如此,他还穿插闲谈,滔滔不绝地说着竣工后的浪华的壮丽和大阪城的宏大规模,以及围绕主城的浪华市街所呈现的繁荣新气象,从女子的服饰到住宅的样式,甚至歌舞乐曲,浪华文化都远胜于安土,真可谓是空前昌盛等等。而且在话语之中他还暗示,虽然家康近来被认为杰出非凡,但始终只是个地方上的人物,说着又将重点转移回到秀吉的意旨上。 “秀吉大人说无论如何都想和您见上一面。虽然如今世道骚乱,无法立即成行,但相信秀吉大人亲自御马前来的日子不久就会到来。秀吉大人还说,若是那时沢井大人能在木曾川前相迎,将高兴至极。秀吉大人对您真是全心全意,此前先我二人来到贵城的使者被大人痛骂而回,秀吉大人在听了使者的报告后不但没有生气,反而更加爱惜大人的坚贞和义气,心中对大人是更为执着了。” 事情好不容易被渐藏主推至此处,武藤也顺势开始游说。 “藏主方才所言毫无半点夸张。若是能得到大人认可的承诺,为了日后,我方也会送上明证,为此,秀吉大人事先特别授予朱印,让吾等一同携带前来。” 说着,他解开贴身衣襟的系带,取出秘藏的一封书函给左卫门看,这是敕封尾州领属四郡中所愿之地的封国朱印。 沢井左卫门只瞥了一眼便将其撕烂丢弃,并狠狠地踢了一下座席,只说道:“没有答复,照实转达秀吉足矣,立刻滚!” 渐藏主觍着脸稳坐如初,还想再施展三寸之舌,于是左卫门瞪视着他道:“入夜之前若还不退回木曾川对岸,我不敢保证你们会遇到何种危险。二位要是明白这点,大可随意。” 刚说完,一群家臣便蜂拥而入赶走二人,一直追至城门外。这些家臣都和主人一样,从最初就一直贯彻反对秀吉的思想。 不过这日之后,城内对去就方向多少存有的静观态度一扫而空,黑田城成了唯一明确表示对信雄、家康一心不二的城池。 对于到底要协助西方抑或东方的去就问题,想必全国范围内都很迷茫。美浓尾张只不过是其中的一个缩影而已。 以信雄诛杀三家老事件为开端的伊势战火,如今日渐扩大,已经不再是局限于地方上的地域战争了。一统天下的大战形势不知何时已准备得极为充分了。 剩下的问题就只有秀吉与家康、信雄这两大势力最终盘算在何处交锋,作战地域到哪里为止而已了。 黑田城这里也时时刻刻收到从东西传来的谍报。但从三月初开始,伊势传来的南尾张方面的形势变得模棱不清。有消息说蒲生、泷川、堀秀政,以及其他诸将率领秀吉的西方军,猛攻一度被信雄军夺取的峰城、星崎城、松岛城等,迅速地展开了夺回战。而信雄则拜托叔父织田信照和佐久间甚九郎正胜等人镇守伊势,骤然下令大举移迁清洲,同时德川方面也派出水野忠重、酒井重忠等将领,率兵急速赶往伊势增援,这已是众所周知的风闻。 某座城落入了西军手中,应该是被夺回了;不,两方还在对峙,在城外朝夕来回开战等等,情报纷纷传来,其中又掺杂了各种杂音、臆测,只有战火不断逼近身边这一感觉是切实无误的。 “虽难以启齿,但主公的命令还是要如实告知,请大人即刻将嫡子作为人质送去德川家。” 自称长岛伊豆和安井将监的德川使臣今早毫无预兆地莅临黑田城如此说道。 沢井左卫门昨天刚赶走秀吉的使者,今天就突然接到家康使者送交人质的要求。使者担心他情绪波动,说话时也小心翼翼,但左卫门却答道:“此乃武门习俗,我早已准备好了。”立刻便交出其中一个儿子文吾安雄,并派出两名士兵交予使者。 伊豆和将监二人为他清廉正直的举动所震惊,道:“此前我等拜领德川大人的旨意,前往诸家向当家人提出同样的要求,但没有人像大人这般干脆交出质子。全都说这说那,摆出一串理由,要么就使计拖延……从这些也能看出,如今依然有很多人犹豫不决,打算静观形势。”二使向左卫门言明当下实情后便回去了。 不料,据同日传到家中的消息称,大恒城的池田胜入作为给信雄的人质送到伊势长岛的纪伊守之助(胜入嫡长子,二十六岁),突然被遣返回国了。 “德川大人对吾等这般清廉的大名家也无一遗漏地征召人质。相反,北畠殿下则将收押的人质遣返给心无二志者。” 一部分家臣对这一不公待遇愤愤不平,左卫门却说:“没必要发牢骚。总之,只要能相互建立牢靠的同伴关系就好。大恒和岐阜这两座城池与黑田之间隔着木曾和长良两条河流,正好形成三角之势,其父子二人的向背事关重大。信雄殿下此时相信池田父子二人,将人质遣返,不得不说是贤明之举。而这也必定是在确信足以信任之后才特意遣返的。若是如此,对本城而言也少了一大不安,对整个同盟来说也是一件值得庆幸之事。”他给予了完全的善意理解。不,应该说是依他的性格来进行了理解。 然而现世风气一向阴谋多变,没有比这种单方面的见解更危险的了。 那是十三日的事。 十三日,也是家康和信雄约定在清洲相会,进行重大的秘密商议的日子。快到半夜时,突然有人前来敲打黑田城门。 “有谍报!我是前来报信的,快开门!开门,开门!” 确认暗号后,守卫打开铁门。谍报人的身影迅速闪入城内。 翌日凌晨,一股不寻常的空气开始在城中弥漫。从大臣到演兵场,再到下层士兵中间,一条消息很快在内部传开:“犬山城城主中川勘右卫门昨晚不知被何人袭击,已死于途中。” 此事若属实,那便是一条足以震惊黑田城的噩耗。中川不仅是可靠的同伴,还是盟约的兄弟城,一旦面对秀吉大军,便要以上游的犬山和下游的黑田为据点,互相帮助,共同守卫木曾川一线。它是上颚,这里便是下颚。 之前犬山中川随着德川家的酒井、水野等急救军一起赶赴伊势。据说遇难时正是从伊势归来的途中。随着信雄迁移清洲,战争风云急速扩大,于是便紧急命令中川撤回犬山。中川带着左右为数不多的几个人连夜火速往回赶,因此途中才会惨遭横祸。 中川是在夜色昏暗中被人从树上用火枪狙击的。仅仅一声枪响,马背上的人影翻身倒地,同时十几名当地人和野武士齐声冲出,捣入队伍,然后瞬间又如风一般消失不见了。 随从们被出其不意地攻击,狼狈不知所措,等抱起主人堪右卫门一看,才发现其所佩带的阵刀已没了踪影。 平日里,一名叫池尻平左卫门的亡命浪人一直对外宣称中川乃吾之仇敌,所有人都说下手的便是此人。 到十四日早晨,这些情报都被统一了起来,以主将沢井左卫门为首,黑田城内所有人都杀气腾腾,同声一气:“清洲不定何时就会传来军令,喂马整装,备好行军粮草以备变故,切不可有疏漏!” 但是,将这一紧张锋刃仅朝向南尾张和伊势那边的战场却成了一个极大的疏漏。而昨天今天一直都把注意力集中于家康和信雄所在的清洲主阵也错误至极。 战火已经蔓延到了离他们最近且最致命的地方。 终于,浓尾大平原上也从昨夜开始冒起了最初的硝烟。 青鹭 个小、胆大、会舞枪,年轻时起便以这三个特点成为当地有名人物的池田信辉入道胜入斋如今也上了年纪,和秀吉同年,四十九岁,到五十坡坎儿仅剩九个月了。 秀吉没有亲生子,但胜入膝下值得向人炫耀的儿子便有三个。而且每一个都已能独当一面。嫡男纪伊守之助二十六岁,乃岐阜城主;次子三左卫门辉政二十一岁,乃安八郡池尻城城主;下一个便是藤三郎长吉,今年十五岁,伴在父亲身边。前阵子,秀吉曾悄悄来信,问能否将长吉过继给他做养子。 当秀吉还是藤吉郎的时候,胜入便与他一起做尽蠢事,二人关系匪浅。所以秀吉说出此话一点儿也不足为奇。 但如今的秀吉和胜入之间却有了巨大的隔阂,虽然私情上是亲密无间的好友,但于公,二人的重要性、官位和声望都截然不同。 当然,胜入也并非毫无作为地度过时势。信长死后,京都政务便是由柴田、丹羽、羽柴、池田四人暂时分担代理。而且如今在美浓一带,父子三人还各自拥有大恒、岐阜、池尻三城,女婿森武藏守长可也是可儿郡的兼山城主。可以说是备受上天恩宠,也没理由感到不平,只不过,和秀吉比起来还是相差甚远。 即便如此,考虑周全的秀吉依然时时为旧友着想,让外甥秀次迎娶胜入的女儿,每次见面言谈间也总是提及:“我与你不仅是往日的损友,如今更是姻亲,关系深厚是如何也斩不断的。” 秀吉就这样从平日里便一直维系着双方紧密的关系,以备万一。而到今年这个时候,与势不两立的强大对手之间的天下大战已经势在必行,于是秀吉用他一流的假名文字亲自写信,两次派遣使者迅速送往大恒城: “此番话听来颇为见外,但汝若有意誓效秀吉,何不将长吉如往日所言继为羽柴家养子,再封汝尾浓领下三国。痛快承诺于吾吧。期待早日回复。” 胜入对此没有立刻回复并非因为嫉妒和卑微感。他很清楚,与秀吉共事比和其他任何人都要愉快,而且也很清楚虽然秀吉性贪,但自己也能从中占得巨大利益。 只是眼下有一点令胜入难以立足,那便是如今在世上散播的东西抗争的战争名义问题。德川一方的宣传早已指向秀吉,将其指为“强夺政事,排除旧主遗子,妄想承袭信长公之后的乱臣”,在世间上极力散播。而事实上这一责难也确实深入很多世人心中。 在这个时代,虽然道义和节操并不能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但也不能说人性的真善美和真实已经完全枯竭不再。 世间大众在看到那些表现出无私的牺牲、真诚的良心、美好的爱情,以及一诺千金的道义等人性光彩一面的实践者时,心中往往会当成是自己的事一般赞叹、感动,对其善行称赞不已。但在现世的另一面,人们同时又拥有像强盗横行、卖色嫖妓猖獗、良家闺房淫乱、僧门堕落,以及允许谎话连篇者、武力取胜者在世上得逞等阴暗面。 庶民内心的矛盾亦即武门的矛盾,作为一个人,池田胜入心中也同样拥有相同的东西:“跟随秀吉难立名义,若支援信雄,名义虽正但未来堪忧。” 另外,胜入还有一个烦恼。 世人皆知,已故信长和胜入乃是乳母兄弟。也因为有此深厚的关系,在信长死后,他对信雄也不能摒弃主仆礼节,去年的时候便将嫡男纪伊守之助作为人质送到了信雄所在的伊势长岛。 “也不可能让我舍弃亲子。”当接到秀吉的恳请信时,胜入心中立刻升起了这一忧虑。 胜入将此事交予家臣商议后,意见两分:一部分人认为应当以大义为重,不能舍弃名节;而老臣伊木忠次等人却主张此时正是家门繁荣和占取大利之时。结果也只是将胜入心中的两种想法原样呈现出来而已。 于是,这里也一直持续着观望状态。但随着秀吉的催促和浓尾边界战云的推移,已经不能再继续拖延了。 出人意料的是,正当胜入烦恼不知如何是好,心中越来越犹豫之时,被送到长岛做人质的长子纪伊守之助突然被遣返回来。真的是太出人意料了。 “北畠殿下宽大为怀,特别放行。”之助如此说道。 北畠信雄认为,在如此紧急的事态之下,此举必定会令池田父子感激不尽,绝对不会背叛自己转向秀吉。于是便施以恩情,大胆将之助送回国内。 可惜这一天真手段对他人也许还会有效,但对池田入道胜入这样从世情表里到沙场征战,尝尽一切人间微妙的人而言,这种幼稚的好意强卖只会被认为是一目了然的金钱主义。而信雄本人拥有怎样的感情和真实性,胜入在他还裹着尿布深夜哇哇哭泣的时候就已经了如指掌了。 “我决定了。据平日所信仰的妙见菩萨托梦,协助西方才是大吉。” 胜入向家臣这样表达了自己的决定。然后,当天便派人给西方军的秀吉送去了承诺联手的信函。 妙见菩萨托梦原本就是谎言。不过就在胜入下定决心后,嫡子纪伊守不经意间对父亲所说的话间,有一事让身经百战的他直觉性地燃起了与生俱来的功名心:“如此好事,真乃天助我也。” 纪伊守告诉胜入,犬山城主中川堪右卫门突然接到撤退命令,应该会紧随自己之后赶回犬山。 昨日之前,犬山城不久后到底会成为同伴还是敌人,这点连胜入也无法判定。但如今既已向秀吉送上承诺,那犬山便是眼前的敌人,而且又是天险重地,加之中川堪右卫门的实力确实足以让信雄和家康托付守卫领地第一线的任务。想来也是因此,才会骤然将他撤出伊势阵营,令其返回自己的守城。 胜入想了一条秘计,然后让近侍赶往某处,命道:“去找青鹭,叫领头的三藏过来。” 位于城外要塞后门的黑泽内谷中,有一群被称作“黑泽众”也叫“青鹭众”的外来武士集中居住在此。近侍从屯营中唤出了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壮实矮小的男人。 青鹭的领头三藏便是这个男人。他接到旨意,从后门进入内廷,此时胜入正站在树荫下。胜入用下颚示意,然后亲自向平伏在脚下的三藏下达了一条命令。 “青鹭众”这一组名似乎是由他们的服装颜色得来的。身着一色青黑的木棉筒袖上衣和垮裤,腰间一把革卷太刀,兼之身手敏捷,遇事时不管何处都能飞速前往,的确像是一群青鹭飞冲天空。 此事发生在九日。隔两天,也就是十二日黎明时分,三藏不知从何处回来,立刻从后门入内,和之前一样平伏在内廷树林阴影下的胜入面前。胜入接过他从桐油纸包裹中拿出的血迹斑斑的阵刀,翻来覆去地确认。“的确没错。”他点头道:“做得很好!”接着便赏了他数枚黄金以作嘉奖。 这把阵刀确为犬山城中川堪右卫门的所属物,刀鞘上毋庸置疑地漆绘着其家纹。 “谢谢赏赐。”正当三藏打算退下时,胜入叫住他,让近臣拿来一堆只有马才能驮动的金银放在那里,然后司库和近侍就在哑然呆住的他面前打包,将金银分装到数个包裹里。 “三藏,再做一件事。” “是,不知是何事?” “详细情况我已吩咐给三位心腹之臣。你只需扮作马夫,将金银装在马背上尾随他们即可。” “到底是去向何处?” “别多问。” “是,是!” “能干如你只做个野外武士实在可惜。事成之后,我便考虑将你立为藩士吧。” “三藏感激在心。” 虽然三藏从不知畏惧,但看到如此数量的金银反倒比浴血打斗更令他感到悚然,一直将额头紧贴地面。等他再抬起脸看时,一个看起来像是乡下老乡士的老人和两名强健的年轻同伴已不知何时牵来马匹,将那沉甸甸的包裹装到马鞍上。 分别多时的父子在数寄屋饮一杯早茶,看起来像是和睦地共进早膳,但胜入和嫡子之助二人却一心只在秘密商议上。 “那我立刻前往岐阜。” “嗯,去吧。” 走出茶室后,纪伊守之助立刻命令手下家臣准备马匹一起出行。 岐阜城乃之助所有,原本他打算归国后立即返城,但胜入似乎恰巧有事,便拖延了两三日。 “明晚之约切记不可大意。” 当之助前来起居室请辞回城之际,胜入这样小声地多次嘱咐。纪伊守之助一脸明白地点头,但那双极易冲动的年轻眸子,看在父亲眼里依然还是一个令人担忧的乳臭小儿,三番五次地在其耳边叮嘱:“记住不可有一丝懈怠,而且要秘密行事……不到最终时刻,即便是家臣也必须严守秘密。” 也不知是有何事,匆匆忙忙地便让他赶回了相隔不远的岐阜城。 然而,第二天,十三日的黄昏时分,胜入内心所考虑的以及为何纪伊守前日那般匆忙前往岐阜,全都变得清楚明了了,而且只在大恒城内传播开来。 城内突然颁出了军令,一众家臣皆如大梦惊醒。 命令是出征犬山。演兵场内众多年轻士兵兴奋地骚动不已,一些将领却面如土色地一边穿戴甲胄笼手一边告诉他们:“我们要在今夜之内夺取犬山。” 高度的紧张会让人脸色异样,当人们虚张声势时也是如此。而且出征令如此紧急,就连身上穿戴之物也不像平时,常常会出现差错。 而主将胜入的起居室内却依然是一派安然。次子三左卫门辉政陪在身边,父子二人皆身着甲胄,一起举杯饮酒祝贺,依靠着马扎等待出发时刻。 这时,受命守城的老臣伊木忠次前来询问:“大人,出门之际您忘记了还有件大事。那些人应该如何处置呢?” 胜入一脸迷惑地反问:“那些人是指?” “数日前,大阪派往黑田城的使者归途中经过木曾川口时,特意抓捕起来的僧人和像修行人的男子。” “啊,他们……”胜入好笑地呢喃道:“是了,把他们就那样忘在监牢里了。那时还未决定去就方向,随着之后的发展说不定会派上用场,便命人先行丢入了牢里……这两日太忙,不小心遗忘了,得赶紧放出来才行。” “如今我们已经决定追随秀吉大人。” “更何况将羽柴家派往他国的说客毫无理由地收押本就不合情理……不过,那二人姓甚名谁?” “一位叫渐藏主,另一位好像是叫武藤清左卫门。” “没错没错,好像是这么说的。能被选作他国说客的人都是有些小聪明的巧辩者。如果就此放他们回京,让他们就此事恶意控诉也很麻烦。伊木,想想办法解决。” “遵命。等大军出发后,臣会释放他们出来好生招待,说是守门人看错了,向他们致歉,让那二人不至于今后使坏地高兴一番再放他们走。您请放心。” “好。” 胜入轻轻点完头,便从马扎上抬起身子站起来。这时外面有人前来通报,军备已经整顿好,刚好也到了出发时刻了。 一般堂堂正正地宣告出战的话,都会手持武器,大张旗鼓地出城。但这次却特意三三两两,骑兵、步兵前后分散,收起战旗火器低调出行。三月春宵,夜色朦胧,街道上的人们虽然会惊讶侧目,但绝对想不到会是军队出征。 行出大恒三里左右,大军来到岐阜城下的茜部平原,并下令在此休息,将前后兵士集结了起来。然后分发兵粮以解夜半空腹,又下令将明早一餐的粮食装到腰间。 “合战将会于破晓瞬间结束,当日便归阵返回。尽量轻装上阵,腰间兵粮也勿多带。” 喂马喝水、调整枪炮等各种细枝末节,胜入都一一提醒。不一会儿,队伍开始前进。 “青鹭三藏还未赶来吗?看到他的影子了吗?” 胜入三番五次地向左右询问,好像一直在等候着什么。而作为全军触角的大小探子跟在队伍前后,不只这件事,就连晚间划过原野的鸟儿也不放过地全神关注,跟着骑兵、步兵朝向木曾川上游拼命赶路。 流浪儿 她的乳母生来就住在小野村里,虽然深知以前的生活已是黄粱一梦,依然在小野叶草丛生的一角,春播麦种,秋纺蚕丝,寂静地过着余生,不曾离开。 “小姐,昨晚乳娘又梦到已仙游的老爷了……老爷的神色很是担忧啊。” 乳母阿沢在光线微弱得只能照见手边的油灯旁边,继续着白天的活儿,正运针缝着不知是谁的男子贴身衣物。 “又说这种话!”阿通的声音听起来更像是在咂舌。 幼时起阿通就总是向她撒娇,让她既喜爱又为难,所以直到现在,说话的口气也和他人完全不同,举止言谈很自然地还和小时候一模一样。 “婆婆真讨厌,说什么事时老是拿死去的人来说。自己开不了口就全都推到死人身上,就是想让阿通再回到禅尼身边对吧?这种事我很清楚。” 阿通毫不掩饰不高兴的情绪,倚靠在光线无法企及的昏暗破窗旁,故意赌气地支起脸庞,仰望屋檐一端的朦胧月光。 乳母眼中泛泪,停下了手中的针线活。 距那天半夜阿通突然敲响草屋大门已经过了好几天。算起来虽然不过才六七日,但不管是对阿通还是乳母而言都感觉极度漫长,因为每天都像现在这样重复着相同的话语。 对她擅自离开岩手庵院,阿沢总是责备她太荒谬了、怎么能做出这种事,完全没有觉得无奈而放弃,几日来一点儿笑脸也没有。连阿通都奇怪原来婆婆竟是这么无情的吗?但她依然记得阿沢乳房的温柔,所以并未感到半点畏惧。 阿沢的丈夫已经不在了。将阿通带到岩手,托远房关系寄养在松琴尼处接受熏陶的便是她的丈夫。那之后不久,她的丈夫便因病去世了。 阿沢一看到阿通时就在心中告诉自己不能像以前那样了。想起丈夫的遗志,不,还有平日里阿通的父亲小野政秀对他们夫妇二人的嘱托:“拜托了,若有万一,阿通就拜托你们了。”想起老爷的托孤遗嘱,阿沢决定狠下心来,将笑脸完全隐藏了起来。 “婆婆,虽然你老是让我回去,但庵院真的不适合我的性子。阿通想去京都,即便你阻止,我也一定会去的。” “小姐您何时变得如此不听话了?乳娘我……不,您死去的父亲还有我的丈夫泉下有知一定哀叹不已。” “呵呵呵,婆婆,黄泉什么的,根本就不存在。所以庵院很无聊。” “啊,您怎么能这么说!您不怕会受到佛祖惩罚吗?!” “可怕的是无知地活着。在这个世界上无知地漂游才是最可怕的。阿通讨厌乡村,也讨厌乡下人,因为他们实在太愚蠢,令人看不下去。我要到京都去,成为一个不输武士的女子。在绘画、歌咏还有其他学问上,不就有很多女性也做得非常出色吗?” 阿通话语之间满带一股好胜之气。作为一个武门之女来说这并不足为奇,但此时却只让阿沢感到更加悲痛。这和乳母阿沢所信仰的道路,所期望的女子应该有的幸福之路相差太远了。 小野家灭亡后阿沢觉得小姐彻底改变了,如今听她用这样的口吻说话,阿沢想着阿通变坏了便更加伤心。遭遇战祸之后,不只这里,还有很多村庄乡镇都出现了大量无家可归的孩子,这些孩子很快就变成强盗的手下,寺院小偷,纵火盗贼或者抢夺战后尸骸,可以说就像暑夏苍蝇般不断滋生。如今,连小姐也要变成那样了。 这也全都是战争之过。如此可怕的战祸居然还让年幼的小姐经历了两次。主家斋藤一族灭亡后,小野城被信长接收,之后小野政秀追随了信长数年,但却遭遇到长久以来对织田家积怨深重的本愿寺末派的长岛门徒袭击,当地的织田家官吏几乎都惨遭杀戮,房屋都烧空殆尽。 那时小姐才五岁。趁夜逃到黑暗的山里,望着被战火烧得正旺的屋馆,年幼的小姐整晚呼唤着父亲的名字哭泣不止,那声音直到现在依然回响在阿沢耳边。 阿沢的丈夫日置大炊杀出血路来寻到小姐,之后就一直由他们夫妇二人将失去了父亲、家庭和一切依靠的小姐当自己的女儿般养育。当小姐长到十二岁时,信长听闻小野政秀有遗孤,出于怜悯便将她作为女童带到安土大奥奉公,却给小姐带来了更大的不幸,此事阿沢直到现在还在后悔。 不久后就连那般昌盛的安土城也遭到了相同的业火,信长一门的结局可谓是一幅真实的地狱绘卷。可以想象女童们四处逃窜的情景,而十五岁的小姐正是其中一人。那般年幼的少女又是如何流亡存活过来的,无论如何,某天夜里,小姐终于寻路回到了乳母家中,不管问什么她都只是埋头哭泣。昏昏沉沉地睡了好几天,时不时还像梦游般惨叫出声。 看着她的睡脸,想到战后的山野里肯定会有野武士和恶人出没,小姐在途中被他们抓住不知遭遇了什么事,阿沢不禁哭泣出声。说起来,小姐回到这里时雪白的肌肤上满是青紫的斑点和伤痕,身上的衣服也不知是否都被剥掉了,只剩下一些包裹着少女羞处的布料和一条细细的衣绳。 但好胜的小姐绝不会告诉他人在途中遭遇的可怕经历,连对阿沢也没有说过。可是当人们注意到时,发现小姐似乎从那时起就性情大变,甚至有一种未来堪忧的征兆。阿沢的丈夫日置大炊虽然靠做些类似狩猎的工作勉强维持家计,但他还是求得熟人的帮助,将阿通寄放到松琴尼身边:“趁现在将小姐送到庵院才会对她的将来有益,去世的老爷也会安心。如果就这样任由放养,不难预见今后她会变成一个怎样不良的女子。” 然而松琴尼在大炊生前就事先来信,明确告知阿通并非长待庵院的性子,道:“关于这个孩子,贫尼也无法保证其始末,自身也不具备为师引导的资格。若你们没有异议,贫尼便暂时收留下她,但仅当作熟人之子在此暂住。” 但一切似乎也平静下来,不知不觉间就过了两年,就在最近,阿沢还正想着若照此下去便能安心了。可惜蔓草之芽始终还是会延伸出来。如果丈夫大炊还在人世,如果自己是小姐真正的母亲的话,自己肯定不会任由她这样任性胡来:“想到这些,又让阿沢觉得很是悲哀。” “小姐,”阿沢重新整理了一下心情,安抚一直在窗边赌气的人道:“今晚就先睡下吧,到明天也许您的想法会改变。” “……”阿通也不再回答。 春月此时已经远离屋檐,不知何处的山樱散发出微微的香气。想到自己将空虚地度过这一春夜,阿通年轻的血液不禁感到遗憾和苦闷。 阴沉的老婆婆、满是煤烟的墙壁、如埋在灰中的炭火般微弱的夜晚灯光,这真像是一个令人无法忍受的地窖。难道这就是命运给予自己的地窖吗?不可能。人们去追求自由的生命形式绝对不能说是一件坏事。自己既继承了良好的血脉有一个好的出身,又有优于他人的才能,更重要的是自己还有一副美丽的容貌,为何还看不到花朵绽放便要待在冰冷的庵院?为何走出那里又不得不睡在这种野草丛生的茅草屋中?这不是人的错,命运只有去开拓才能前进。即便这样待在昏暗的床边一直抱怨不平,又会有谁从外面带来幸运之车迎接自己呢? “喂,老妈……老妈!快开门。已经睡着了吗?” 正在这时,有人在门外咯吱咯吱地推着木窗,不停地吵闹着。 “给我开门!喂,还不起来吗,老妈!您儿子三藏归来了……哈哈哈哈,就算你不让我进去,这里是我家,我也不可能不进去啊!” 看来此人似乎醉得很厉害,虽然心情很好却一直在那胡言乱语,听声音似乎很有可能会打破那扇窗户。 流浪儿回家来了。阿沢的脸上又加重了一层别样的苦恼。他父亲在世时,这个儿子便极不安分,也不知在世上做着什么,总是喝酒成性,连父母也不知道其职业为何,一直流浪在外。 这人就是青鹭的三藏。 “什么啊,明明还没睡嘛。”三藏在火炉旁边一屁股坐下,满身酒气地按住了母亲枯朽的手腕。 “别做了,老妈。老眼昏花还穿针引线又能怎样?本能寺仅仅一夜不就让这世上的一切都翻了个个儿?所有人都被大浪推搡着上下拍打,只做个正直的正兵卫是没法活下去的,任何事情都必须聪明圆滑,也就是要够胆,会应变,抓住的东西就绝不放手……老妈,流浪的儿子偶尔也会尽尽孝心的,可别再怒气冲冲地训斥我了。” 说着,三藏朝母亲的膝盖上抛出一枚金币。阿沢看也没看一眼,反而双眼噙泪,就像要忘掉现实的痛苦一般只顾手中针线运个不停。 “赶紧拿着吧!呐,老妈,应该有酒的吧……在哪?酒。”三藏刚抬起半边膝盖,阿沢第一次看向儿子,厉声道:“你看不到供养的佛坛吗!” 三藏不屑地笑道:“不用把死去的爹也搬出来吧。说到爹,在世的时候就已经听得够多的了。老妈你正直得笨,爹也是涉世无能第一人,怎么都不懂得圆融而活。相反我三藏不像双亲,却是个了不起的人,昨日也得到池田入道胜入大人亲口嘉奖……如果今晚之事也能顺利进行的话,还会让我加入藩士之列。” 他似乎显得非常得意,对他人需要绝对保密的事若是对母亲的话也无所谓,不问自答地吹起牛来。 “世上那些人都认为大恒的青鹭是城里的清洁工啊、施工劳力什么的,但同为青鹭也分佩刀组和什么都不知道只知挣日佣金的两种。别看我这样,我可是从城内获得特别津贴,既做潜入也当隐者,而且还是头领。前阵子在伊势路干掉犬山的中川堪右卫门的,没什么可隐瞒,正是我三藏大人!然后,昨天又和两名司库还有池田家老臣四人,载着装有千两黄金的包袱分派给犬山城城下之人,一直到昨天晚上,很豪气吧!而且仅一天半夜就全都散出去了!” 说得就好像是自己的金子一般扬扬得意:“主人猝死,犬山城的武士都只顾忙着善后和葬礼。而池田的老臣和我们则趁此机会,在城下的小商人、野武士,还有城中藩士和足轻等当中挑选聪明的,将黄金分到他们手里,当然不是白给,而是要在配合这边的计策之上……” 醉酒人说到这儿也有点儿渴了,倏地起身去厨房,用竹柄勺舀水咕嘟咕嘟地喝了一通。 “哎?”回来后三藏才第一次注意到在昏暗窗边一直支起头看向这边的阿通,便走近前道:“那边有人在吗?是谁……” 阿通害怕这个醉汉万一发难,立即坐直了身子。三藏借着从竹窗洒落的微弱的月光紧盯着她看,酒意顿时全消。 “嗯……这真是令人惊讶,竟是个这么美丽的女人。你是阿通小姐吧?” “是的,三藏你还记得吗?” “怎么可能忘呢,不过差点儿就看错了,变化实在太大了。” “那么,我变成什么样了?” “这个,该怎么说呢……看起来都到水灵灵的年纪了。” “我也是会成长的。” “的确如此,看来不会成长的只有我老妈一个了,哈哈哈哈……不过阿通小姐,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我正考虑去京都。” “去京都……这不是很简单吗?那我老妈怎么说?” “总是说让我回庵院,一点儿也不理解我的心情。” “可惜,可惜!”三藏使劲摇头,瞳孔中瞬间闪过认真的光芒,一度醒来的头脑在残留的酒气中思忖道:“如此天仙怎能让她徘徊野外,不能让她成为我的老婆吗?这也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吧?” 于是他开始想法以她的愿望来引诱她。老妈在肯定会很麻烦,于是他便对阿通说有事想到外面商量,你是旧主的千金,何必在意婆婆,外面月色朦胧,到樱树下再好好商谈。 看阿通听信他的巧言,跟着自己的流浪儿一起走出门口,阿沢赤足跑到门前泥地,抓住她的袖子试图阻止。 “你真烦!又不是笼中的鸟儿,小姐都这么大了,老妈你这么焦心想把小姐变得和自己期望的一样是不可能的,老人家就该早点睡,我们很快就回来。”三藏强行把阿沢的手拉离阿通的袖子,从外面把门关上了。 “……竟然追过来了。阿通小姐,跑吧!” 见三藏跑起来,她也没闲暇询问去哪里,只得跑了起来。 小野乡的夜色越来越暗,突然,阿通的理智告诉自己,不能去离人烟太远的地方。 “三藏,已经够了吧。” “啊,已经没关系了……不过,顺便再赶十条街吧。” “……那,去哪里?” “前面不就到长良的河原了吗?已经能看到稻叶山了。” “嗯,没错,小时候还经常和三藏来这儿玩呢。” 三藏一阵战栗,感到体内瞬间被一种从未有过的火热的兴奋感包围。他想这事儿看来能成,不禁忘我地陶醉了。 来到长良川的中川原,阿通四下看了看可以休息的地方,但三藏却已在横渡船桥。于是阿通连忙追上去问道:“三藏,要走到哪里去?” “过来吧!夜色宜人,走走也很愉快不是吗?” “但总是一直走也……” “我知道,你想去京都对吧?那就别说话跟我来。虽说现在世道不好,无赖当道,但我三藏怎么说也是日置大炊的儿子,接受了旧主千金的请求,自然不会敷衍待之……这样边走着,我边在想要不陪着小姐一起上京或者其他。” “你会陪我一起上京吗?我既无上京的盘缠,也没有熟人,而且不破前方的山路和漫长的江州路上有很多野武士和坏人。前年安土失陷后,我在那里迷路遇到了很可怕的事,现在仍然心有余悸,可能一个人无法走到京都……” “又不是要住上几晚,只要我跟着你就很容易了……不过,到凌晨卯刻(早晨六点)三藏还有件生死攸关的重大任务。如果不完成这件事,我哪里也去不了。” “可你刚不是还悠然喝酒,已经摇摇晃晃了吗?” “哪儿的话!”三藏骄傲地吹道:“我喝酒是因为最先潜入犬山去收买人心的任务靠着大量黄金的力量已顺利完成,剩下的就只有今晚亥刻(晚上十点)将结果通知池田胜入大人这一件事了……我想反正还有很多时间,就喝了一杯,顺便回家让老妈惊讶一下。” 不知不觉二人已经渡过船桥,登上了稻叶后山那条从日野去古市场的山路。 一路走来的谈话中,阿通能清楚地想象到三藏和接受池田家密令的武士在犬山所秘密进行的事情。不,应该说三藏本就没有打算隐瞒,反而希望她知道,好让她觉得自己是一个能干且大有可为的男人。 这次犬山行动比胜入预期的还要顺利。而三藏的另一个任务,就是赶到今晚从大恒向犬山急行军的池田胜入马前,向其报告事情成功:“一切如大人计划顺利进行,已完全作好内应准备。同行老臣与其他两人仍在城下潜伏,等待接应大军到来,还请安心举兵前往犬山。” 如此,这一任务就算完结了。 “只需稍作忍耐到早晨就行。小姐,请你在这里等我。我已经准备好膳食,黎明之前犬山就将攻陷,等迎接胜入大人凯旋回来,领到约定好的奖赏,我便立刻陪同你前去京都,好吗?大事完成后,我也想去京都看看,放松一下……” 来到山顶择地坐下,三藏频频迎合阿通之意。因自己还有任务在身,稍后便要到山脚街道上等候池田军的到来,到明天早上卯刻一定会回来,所以希望阿通能在那边的寺院屋檐下睡着等他归来。 阿通眉宇之间没有任何疑惑,但也并非完全相信他的话而陶醉在自己的梦中。她冷淡而美丽的眼中所带有的理性和聪明的判断,无一不映射出她内心的清波。 “嗯……我会等着。”她点点头。 三藏立刻起身,陪她来到山神庙或其他什么的古旧屋檐下,为谨慎起见,又再次叮嘱她切莫改换地点。 “啊,好像很晚了,说不定已经不知不觉超出时间了。那么,听好了阿通小姐,若是背叛约定,我三藏会恨你一辈子的。请务必在这里等我到明天早上。” 离开那里后,三藏的脚就如在宇宙间穿梭一般飞起来了。 从山脚的野一色跑到各务原,三藏来来回回地眺望笔直贯穿东西的犬山街道。 “哎,他们已经经过这里了吗?还是没有?” 对面有农家还亮着灯,三藏走近后门询问道:“大叔,刚才有没有一大队马匹和武士经过这里?” 牛栏里响起了牛叫,有人转过了身。听起来就像是牛在回答一般。 “是了,好像是有经过。是去做什么呢,跑得非常迅速。虽然不是很清楚,不过好像确实有很多人朝东边驰骋而去。” 接着又有一个也许是村民老婆的女声说道:“说到这儿,还有更惹人注目的。天色还亮的时候,就有人用牛车载着二三十艘渔船朝东去了。鹈鹕饲养人要去河川也还早,莫不是犬山有祭祀?” 三藏不知是在回答还是在斥责自己,暗道不好,跳转身道:“没错,祭祀!是犬山的血祭!一个不好,之后就是我的死祭了!” 说着就在犬山街道上拼命地往东飞奔。月色朦胧,道路昏暗,此时已经过了初更。 犬山陷 犬山的城镇便在对岸。中间相隔的不用说自然是木曾川上游。水流与岩石低鸣,急流飞溅回响,蒸腾而起的厚厚水汽让月亮、山水都如笼罩在云母之中,只有对岸几盏湿润的灯光高低不同地浸染出来,朦胧可见。 “所有人弃马,将马栓到一起。”胜入本人也翻身下马,坐到临河放置的马扎上。 三四十名旗本立即效仿主公下马步行,随后跟来的人也都将马匹拴在原野,轻身站到河川水边。 “噢,时间刚好!看那儿,是纪伊守大人的军队……”队伍中有人指道。 胜入探起身,眼睛凝视着上游河原急唤道:“探子,探子!” 一名小探子立刻跑回来报告确实无误,不一会儿,总数四五百的兵丁便与池田胜入率领的约六百人会合,近千人影乱如鱼纹般攒动。 青鹭三藏总算在这里追上了军队。哨兵为便于监看,将三藏围在枪阵中带到了池田胜入的马扎前。 胜入没让三藏说任何废话,问完要点后便动了动下颚示意他退下,就像在赶走碍手碍脚者一般。 这时水边各个点都已经开始用平底的渔船横渡河流。穿成守山人般的轻装甲兵伏身接连跳上对岸,然后船棹立即掉头,再运新一批的甲兵过河。 事情进展迅速,一眨眼之间便结束了。留下来的只有三藏一人。不久,对岸犬山城城下齐声扬起武士的呼喊声,震彻夜空。瞬间,湿润的夜空一角变得通红,城下街道上方火光飞舞。 城内也骚动四起。但那只是狼狈和混乱的回响,以及四处逃窜的人对同伴的怒骂和大叫。唯有城主中川堪右卫门的叔父不惊不乍,道:“哪个卑鄙小人竟趁城中丧事,借悲叹虚空之机夜半来袭?” 他傲然屹立城墙上,气势如虹地挥舞刀枪杀敌无数,但自己也满身疮痍壮烈牺牲,给后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胜入的奇策收到很好的效果,犬山城不费吹灰之力仅仅半刻钟便攻陷了。 城内、城下都出现背叛者,让守城士兵措手不及,造成了意料之外的混乱,这是能短时间内攻陷这一天险的原因之一。但另一个更大的原因是池田胜入曾做过犬山的城主,城镇中的人,以及附近的乡长乃至百姓至今都还敬重着这位前任领主,这才是制胜最大的因素。也正是有这一前因和羁绊,胜入在奇袭前派人进行的收买计策才会发挥出黄金以上的功效。 无论如何,池田入道胜入在加入秀吉军之初——在还没有收到秀吉任何催促的情况下,作为加盟第一步的证明,便立即向西军献上了犬山攻陷这一礼物。同时,也以此作为对信雄和家康的回答。 天明时分,城中之人尽皆替换成池田家家臣。将守城责任托付给稻叶入道一铁后,胜入父子二人立马率数十骑旗本改道撤回了岐阜。 袭击和撤退都如潮水一过那般迅速。退军考虑到从城中四散逃出的中川残党潜伏在外,恐万一起变,便将途中的小口、乐田等部落一路烧毁而过。 处在没落中的名门身边尤其容易聚来一些复杂的人物。先见者、轻薄者,以及直言不讳却不被容纳的慷慨者等很快就会走出这一圈子。然后那些对时势敏感、明白自己无力挽回衰退之势的人也总有一天会远离。 剩下的就只有离开这里连生活依靠和自立能力都没有的人,抑或不管枯荣、生死、哀乐都始终坚持主仆之道的真正的忠臣。 然而,谁是忠诚之士,谁是求方便者,谁是想利用而追随的人,要区分这些并不容易,因为这群人中个个都会巧妙制造虚实以抬高自己。而如果处于中心的主人能够正确地进行辨识,那么不管是第二代还是第三代,都不会亲手将人为的命运在短时间内加速从没落到灭亡的过程。 但同样是谄媚,像德川家康这样的“攀附者”却又是另一种不同的景况。信雄不过是对世间之事毫无所知的乳臭小儿,两者根本无法比拟。信雄拥有有形无形的名门遗产,即便必须用到,也不用自己主动接近,而是要对方靠过来依赖自己,将他变成手中的一枚棋子。这便是人与人之间本质上的大不同。 “哎呀哎呀,这真是劳您费心了。中将(北畠信雄)殿下,再让我来点儿泡饭吧。我家康出身贫寒,今夜盛宴真是令我大饱口福,不禁吃个不停,大腹满胀。”如其所言,家康确实一直专注于美食。 这是十三日,也就是到达清洲的当天晚上。 昼间,一抵达清洲信雄便到城外寺院迎接家康,紧接着就转入正题密谈数刻。黄昏时分,在城内的客殿休息后,招待宴便开始了。 直至今日,就连在信长之变时也从未对中原轻易出手的家康,如今却为了自己从冈崎倾巢而出,赌上储备多年的全部德川势力,亲自策马来到清洲。因此信雄对他不得不以敬慕和感激的心情来瞻仰,甚至感激亡父给自己留下了一个好知己。可以说只有此人才是真正重情重义、惩强扶弱、正义仁慈的武门侠士,信雄倾尽心思以尽款待之情、膳食之美。 然而这一切在家康眼中如同儿戏,只觉得他可怜无比。想起过去家康借观富士为名,在其父信长甲州凯旋归路上连续七日的盛宴招待规模,今夜的寒酸实在令人不禁觉得可怜。 但这并不是指物质的奢华,而是对物质的活用。想信雄连物质都不会好好利用,看他身边那些只会阿谀奉承、在杯盏之间爬来爬去的家臣们,很明显他们根本没有被作为一个人来好好利用。 以之前的引诱来说,明明有对手,这个信雄却偏向秀吉挑起事端,给秀吉落下口实,引起了战争。仅凭这点便能清楚感到,在信孝死后,织田这一名门血脉已离断绝不远了。 眼中所见除了怜悯别无其他,家康感到一阵同情。然而,他是一个能将理应消亡之物的灭亡与人类在该死之时的必然死亡等同视之的男人,即使是对自己也抱着同样的想法。他一直对自己说,如果自己也无德无才、无法在这乱世中有众人拥立的话,那就应该立即消亡。 所以在这次欢宴中,虽然他感到怜悯同情,但内心深处却决定将这个脆弱的名门子弟掌控在手,完全为自己所用,二者之间毫无一丝矛盾和良心上的疑惑。原因就在于,拥有名门声望和遗产的愚蠢遗族乃是世上最易成为祸乱根源的存在。可以说利用价值越高,其存在就越危险,不仅周围会接连出现牺牲者,酿成四邻的冲突祸事,也会给庶民带去源源不断的灾难。 相信秀吉心中所想也是如此。不过秀吉将信雄作为自己目的达成的一大障碍来处理,而家康则是为了给自己更远大的野心奠定基础打算利用他。秀吉和家康持有的这两个相反的“信雄观”,虽然其目的根源都是相同的,但眼下在策略上却呈现出一种对立的态势。因此,反之如果家康的策略是除掉信雄,那么秀吉必将果断地站到帮助信雄的那一边。 但不管怎样信雄都只是一个傀儡。不管倒向哪边,只要他不亲手舍弃身为信长血亲的过去,甘愿做一个平凡的普通人,那么他的命运就注定是一场悲剧。信雄无法看透这一点也是让家康感到可怜的原因之一,但以更普遍的看法来说,将他置身于与家康、秀吉等人物并立东西的时代之中,这本身就已经注定了他的不幸。而且,他还将家康本人看作举世无二的同情者、理解者,相信他是绝对的同伴,毫不怀疑。 “哪里的话,盛宴现在才开始。您大概也有点疲累了,但这是信雄由衷的盛情招待。这些都满载着我对德川大人的敬意和信赖,即便不享用,看看喝杯酒也好……如此春夜,早早离别就寝实在可惜。” 以信雄本人而言是打算尽最大努力接待家康。但即便不是这里,家康也对宴会兴趣不大。平日在客人或自己家中主持的宴会,对他而言实乃不得已而为之。 “不了,中将殿下,大人已经不能再喝酒了。您看他的脸……就请赏赐我等一杯代之吧。” 陪坐的酒井、奥平、本多等人察觉到主人正强忍着呵欠,便替他挡住信雄过度的好意。 然而信雄还是没有注意到主客的困倦,他依然按他所想的努力去错误理解和关心主客困倦的模样。他向家臣一阵耳语,正面的大拉门立即便被除去,为二度招待所准备的猿乐艺人已经备好乐器、换上服装在那儿等候,很快便开始了狂言表演。 家康兴趣一如往常,不过还是勉为其难地时而表现得兴致高昂,时而哄笑,完结时也一起拍手鼓掌。完结时,近臣们趁机拉拉家康的袖子,暗示是否回屋就寝,但还没来得及说,紧接着便声乐和鸣,跳出一个举止轻佻的男人饶舌道:“接下来请欣赏为今夜贵宾准备的上至京都下及乡野皆闻名遐迩的阿国歌舞伎。话说阿国歌舞伎歌舞的由来……” 据说出云的巫女在神社舞蹈中加入世人的喜好和装饰,再混合由来的猿若和幸若舞使其变得有趣而可笑,在诸国推出后竟出乎意料地大受欢迎,前年天正十一年年初在京都的四条河原演出时,连日盛况。对这一新兴歌剧一番介绍后,男子飘身隐入帷屏屏障,顷刻间便走出数名美人载歌载舞,在歌剧的恋爱情节到达高潮时,大受好评的主角阿国现身了。 主角的一举一动令人不禁怪异在这血腥时代的另一面,那片讴歌如此糜烂的官能肉欲主义的花田为何还能盛开,酝酿出一股焦躁的空气,让平日凶猛的武士们不禁恍惚。 而在作者之中,似乎还有相当智慧之才人,将近年来在西国大名家盛行的基督圣歌队的章节和弥撒的歌唱等巧妙融合其中,还有类似教会使用的中提琴,服装上也将令人眼前一新的西欧风格花纹做成丝缎、刺绣,与日本本土的衣裳尝试作各种融合。 原来如此,也难怪无论是京城还是诸国城镇,只要看过一次的人都会大谈特谈了。 所有人都为其惊叹和陶醉。俗世喜好之物,大将、武士阶层的人物肯定也会觉得有趣,而且这一歌剧本质上是以展现当今时代最受压抑的人类本能的肉欲世界为主题。此外,它完全跳出室町之前便由来已久的无常观和消极的生活以及来世主义,用歌声舞蹈极端地展现人类现实世界,这也是抓住当下庶民之心的一大要素。 家康想,这是由秀吉的本性自然创造出的事物之一。秀吉的政治一改信长式的强压主义,使室町时代以来一直存在的阴暗感也快速明朗起来。庶民敏感的本能在强压和阴暗的压迫下,即便在不为人知之处悄悄展现,也绝不会像现在这样光明正大地表现出来,“这一新歌剧在西国兴起,流行至京都,甚至连东海一带也受到影响,这不能不看作是一种变相的秀吉攻势的渗透。”家康这样思索着。 “中将殿下,大人说已经很困倦了……”德川方的奥平九八郎故意露骨地对看阿国看得出神的信雄说道。 “唉,困倦?”信雄立刻一阵惶恐,急忙起身亲自引路,送家康走至通往寝殿的走廊。阿国歌舞伎此时还未演完,在这之后远远地还能听到中提琴和太鼓的乐曲声。 翌日十四日,信雄例外地早起,来到客殿一看,家康早已带上神采奕奕的面孔与侍臣们谈话。 “早膳呢?” 信雄问家中仆人,仆人回答早已用毕,他不禁微微赧然。 这时远处的守院武士和瞭望台上的人正大声地在交谈着什么。家康和信雄都注意到了这点,片刻沉默之间,一名家臣便前来报告异变。 “适才瞭望台士兵来报,此前西北方向的远方上空冒起一阵黑烟,初以为或是山林火灾,但渐渐地不同地方都升起几处浓烟,似乎并不寻常,于是便前来通报。” “什么,西北远方?”信雄感到不解。若说是东南还能联想到伊势或其他战场,所以他对此感到很是无法理解。 前些日子家康在听闻中川堪右卫门猝死的消息时,便觉得很多地方无法解释,于是他立刻问道:“看起来是在犬山一带吗?” 没等回答,他又向左右吩咐道:“九八郎,你去看看!” 榊原小平太、大须贺五郎左卫门和奥平九八郎等人和信雄的家臣一道奔出走廊,登上了瞭望台。 “噢,那阵浓烟的确是在羽黑、奥田或者犬山,不管哪个一定是在那一带!” 从瞭望台跑下来的人们的脚步声已经说明了突发的异变。回到刚才的客殿看时,家康已不在那里,去另一件屋子换上了甲胄。 城中慌乱的骚动就如壶中的沸水不断鸣叫一般。当武士们听到城外土台广场上响起号角,拿起必要之物汇聚过去时,很多人都已经看不到家康的影子了。 当家康得知起火方向的确是犬山时,不禁大喊一声:“太大意了!”匆忙得一点也不像平时的他。 家康领先人头,挥鞭策马朝着西北硝烟处驰骋。本多康重、榊原小平太、松平又七和奥平九八郎等人也不甘落后地紧跟其后。 从清洲到小牧有一里半,小牧到乐田三十条街,乐田到羽黑的距离相同,再从羽黑到犬山则还有三十条街。 赶到小牧时已经清楚地了解到全部情形,也就是今晨被瞬间攻陷的犬山失守的事实。家康立马于小牧和乐田之间,一边凝望着羽黑、犬山附近几处浓烟,一边痛叹:“太迟了,我家康本不该如此大意。” 从升起的黑烟中,家康想起了池田胜入得意扬扬的脸。此前听闻长岛放走了池田人质时,他便担心信雄的好人之计能否奏效,但还是没想到一直持保留态度的胜入入道会如此现实且迅速地袭击空巢。 但这一大意也只能称为“大意”,他不得不自责:“自己并非不知道胜入是一个丝毫不能大意之人。” 不用再去想犬山是一个怎样的战略重地,近期若再与秀吉大军会合,事态将会变得更加严重,既可监视美浓、尾张边境的木曾川上游情势,又能近距离扼住鹈沼通行,可谓一城能抵万关,如今却白白加入了敌方阵营。幸而木曾下游黑田城的沢井左卫门绝无二心,态度明确地送来了质子,不过犬山拱手让敌后,其价值也大大降低了。 “回去吧,撤退!看浓烟升起的样子,胜入父子想必早已如风一样撤回岐阜了。” 家康骤然策马回身。这时他的眉间已经完全恢复了平日的神态,连身边的旗本也觉得在他那宽阔大腹中已经有了补平损失或取得胜利的打算。旗本们激情愤慨,咒骂胜入父子的忘恩负义,偷袭战法的卑劣无耻,明日战场上定要还以颜色等说个不停。家康对此置若罔闻,心中似乎在考虑着别的事情,独自一人呵呵笑着策马返回清洲。 途中与很晚才奔出清洲的信雄及其直属军队相遇。信雄看到折返的家康,不禁意外地问道:“犬山那里没有出事吗?” 没等家康回答,他身后的旗本已发笑出声。但家康还是竭尽诚恳郑重地向信雄一一解说。 得知事实,信雄讪讪而返。家康策马与其并立,拍拍他的肩膀道:“中将殿下无须担心。此次虽有损失,但秀吉也会有更大的损失,看那边。”他用手指引信雄看向小牧山丘。 曾经连拥有卓群战略眼光的信长也打算将清洲城池迁移到那里。虽然只是海拔不过二百八十余尺的圆形丘陵,但它孤立于春日井和丹羽郡的平原之上,俯瞰四方,得八方出兵之便,若是抢先一步在中心立杆旗帜,在周边要地布置堡垒,一旦在尾浓平原开战,面对东下西军,毫无疑问将起到攻守兼备的良效。 虽然现在没有闲暇细细说明至此,家康手指着那边,回头又对旗本说道:“小平太,你即刻带一队人马去小牧一带修筑堡垒,大概在蟹清水、宇田津附近,守住道路、山崖、河流,置栅栏,挖壕沟。家忠、家信、家员等人也一起协助,要不分昼夜,将劳作、休息分为四组,尽早完工!” 现场下完命令后,之后的归途连马的步伐也变得格外轻松,一路与信雄在马背上谈笑着返回清洲。 两个世界 所有人都只以为秀吉如今身在大阪,但实际他现在正处于江州坂本。 三月十三日家康与信雄在清洲会面时秀吉也在坂本,情势落后看起来不太像平时的秀吉。 家康此时已经出动,为将来制订了万全之策,浜松—冈崎—清洲,一切正按照预计步步落实。然而,平时总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快速出击,屡次令世间震惊的秀吉此次却不知为何行动迟缓,应该说是看起来迟缓。 “来人!那么多孩子,没人吗?锅丸和于六都不在吗?” 主人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洪亮。 刻意设置得较远的小姓房间中,听到主人起身,小姓们互相对视,连忙收起偷偷玩耍的骰子,其间十四岁的锅丸则快速地奔走至频频拍手的主人房间。 不知从何时开始这间小姓屋中的人全都换了一轮。曾经的加藤于虎、福岛于市、胁坂甚内、片桐助作、平野权平、大谷平马、石田佐吉等从小养成的孩子们,如今也全都是二十四五到三十上下的年轻人了,尤其参加贱岳之战的人都分别加封两千、三千石,拥有自己的马匹、土地和家臣,各自离巢而去。 如今住在这里的是第二期新生。与第一期出身山野或贫苦人家的野蛮孩子不同,二期新生都是拥有相当家世的名门子弟,还有作为质子送来的大名之子。这些孩子高贵、有涵养、知识丰富,还懂得在南蛮寺附属的耶稣学校学的弥撒和赞美诗歌,像一期生那般粗野狂暴的人在这间小姓屋中已经看不见了。 “大人已经醒来了,他叫除我以外的人过去。”最年少的锅丸没有接受任何命令,返回屋子转告其他人道。 一人问道:“大人心情很坏吗?” 锅丸摇头:“不,没这回事。” 菅之六丞听后似乎安下心来到了秀吉房间。这里是由前年被烧毁的坂本城改建的临时城池,越过松原可以看见湖面,从后窗还能隐约看见睿山上的山樱。 “哎,大人不在?” 山风穿堂而过。谨慎的秀吉认为午觉是最好的药,所以平时不管多忙都会偷得闲暇,一旦起身则带着全副身心的清爽之气开始活动,常常让身边人惊讶。 “那是佐吉吧,看来像是从大阪城来的佐吉……立刻传他过来。” 秀吉走出来到栏杆处,看到从城下策马奔向正门斜坡的细小人影,头也不回地向身后的脚步声吩咐道。他原本似乎是打算吩咐其他事情,却忘记了似的,如厕出来后便到围起来的水笕潺潺的洗手池边咕噜咕噜地漱口,顺道水花四溅地洗了洗脸。 侍者房间走出一人,朝那边责骂怎么一个小姓也没有,赶紧从后面托起秀吉的衣袖,提醒道:“大人,这可是便所的洗手池。” “没关系,水是干净的。”说着径直进入房间。 “上茶!”秀吉唤道:“喂喂,唰唰地来回搅动你们也会的吧。不用向茶道下令,让和尚来做太费时间了。” 没等其中一名小姓端来茶碗,满脸大汗的石田佐吉已经双鬓濡湿地平伏在了秀吉面前。 “进展如何?留守大阪城的人?” “如您指示,皆毫无拖延地在着手进行。” “是吗。我吩咐西国方面的备前、美作、因幡三国不准对毛利动一兵一卒,以备万一,此事可有切实传达到?” “此事您特别嘱咐过,所以很谨慎地传达下去了。此外也向毛利派遣了使者,加强联系,不敢有疏忽。” “为谨慎起见,向泉州和田的孙兵次(中村一氏)先行派遣黑田官兵卫、生驹甚助、明石与四郎等手下六七千兵力送去增援一事也办好了?” “是。我在时,即日已将增援队伍派往了岸和田。” “好,好。”说到这儿秀吉美美地喝下一碗淡茶,又道:“母亲大人可安好?” 秀吉母亲已经七十四岁,妻子宁子也将近四十。即便只离家一日,妻子暂且不说,老母亲已经那个年纪,着实令人挂心。 “是,令堂大人一如既往,反而担心大人您忙于战事,忽略了养生。” “她一定又问你,那孩子有在做针灸吗之类的。” 佐吉笑了,答道:“正是如此。” 屏退左右只剩二人相对而坐,正当这样谈笑兴起时,秀吉又突然问道:“茶茶呢……茶茶她们还好吧?” “啊,是的,毕竟是那三位小姐。” 佐吉作出一副似乎有点儿回想不起来的样子。如果回答得就像等了很久似的,主人定会想,佐吉这家伙察觉出来了,之后心情反而会变得不愉快。所以他思量之后,觉得必须表现得懵然不知。 而证据就是,当他生硬地问起茶茶如何时,面对家臣的主人的脸孔便瞬间崩溃,想蒙混而过的无法言说的表情中,甚至带有一种羞耻之色,极度地害羞起来了。 佐吉敏锐地察觉到这些,心中感到好笑不已。 三位小姐指的自然便是前年攻陷北庄时,守城将柴田胜家和夫人阿市恳求罪不及幼儿,并托付给秀吉养育的那三名可爱的女儿。 那之后,秀吉将这三位小姐当作自己的亲生女儿般抚养,修建大阪城时,还特别为她们设计了一小片曲轮,如同在黄金笼中饲养名鸟一般,时常前去探看,一起嬉戏玩乐。 但所有人都预测得到,这些名鸟与主人之间将来注定不会只停留在这一简单的关系上。尤其三位小姐中的长姐茶茶,正当十八芳龄,实属世间少有的美人,渐渐地在城内引起了各种传言。有人说她是北庄业火留于世间的名花,也有人说她继承了织田殿下由来的美人家族之血,称其美貌甚至盖过其母阿市。而且,大阪城竣工与茶茶小姐变得越来越引人注目几乎是在同一时期,可以说也是羽柴家幸运之季的一种象征。 十八岁的茶茶小姐如此的美貌不可能不吸引秀吉的眼睛。在这方面,主人也可谓是精通六韬三略之奥妙,又或者已经开始效仿暮夜潜入的采花贼,有过那么一两次,被茶茶小姐大声呼叫逃窜而回。石田佐吉很早之前便已微微嗅出这一气味,现在只觉得好笑至极,实难忍住。 “佐吉,你笑什么?” 秀吉责备地看着他。不过他自己也感到一丝可笑,看来他已经看穿了佐吉的心思。 “不,没什么事。只是军务繁多,但最终还是回到了三位小姐的起居问题上。” “是吗,呵……唉,算了。”秀吉突然主动逃开这一话题,转而谈起了世间闲话:“一路上有什么关于淀川和京都方面的传闻吗?” 派使者出走远地时,秀吉每次都必定问起这些,并以此来探察世间内在的微妙和人心的动向。 “不管哪个地方,人们都因战事而谈论不休。到淀川时我就上船了。” “说到淀川,那里和枚方、伏见等地的芦苇都收割了吗?税收征收如何?” “拜大人恩典,佐吉之身也愈见宽裕。” “那就好。”秀吉显得很开心。佐吉知道主公是担心他近来和同僚一样拥有了众多武士,却不知在俸禄给予上是否有所拮据,这点也让佐吉非常感激。 贱岳之后,同僚以加藤福岛为首,被称为七本枪的年轻武士全都得到了一两千石的加封。但说到实际战功,佐吉一个首级也未取得,所以在赏赐加封他时,他断然拒绝。与之相换,他恳求能让他自由收割枚方、伏见和淀川等荒地的芦苇,将附近的河川税收交由他来支配。这些对于给予一方来说都是毫无价值的东西,但这个佐吉会如何利用,创造出多少收入,秀吉则颇有兴趣地一直关注着。 佐吉在请求赐予这些时还曾大言,若是能将这些荒地赐予自己,有事之时便可拿出可匹敌一万石军力的武者,协助军务。这也是让秀吉感到非常有趣的一点。 从佐吉侦察到的京都大阪的世情来看,这场由信雄挑起的战争却没有一个人认为是秀吉与信雄的对抗,而是秀吉与家康的对抗。信长死后,对秀吉而言,世间好不容易变得和平,天下却又再度一分为二,一场横跨诸州的大战眼见着即将到来,极度的不安萦绕在人们心中无法散去。 即便是在公家,对此感到悲伤的也大有人在,多闻院日记就在天正十三年三月的日记中写道: “天下现动乱之色,不知未来如何,堪忧惶恐,只得交付于神,噩噩然度日,无始无终。” 笔者笔下也如此沉痛哀叹,可以想象一般世态则更为沉重且露骨。 为何人类要像这样,在没有战争的世界中就无法生存? 这是世人心中所抱有的疑问。应仁以来,庶民们尝尽战争之苦,忍受着生活给予的一切历练,直至今日慢慢地也开始产生怀疑。 总的来说,此次大战正是天下一统之所在,然而如今天下两分,难道无法折中持续下去吗?应该是可以持续下去的吧?世人内心这样想着。 没有哪个领导者不会口头约定和平,也没有不懂得战争酸楚的武士,也没有不害怕战争一旦开始就将危及生命的庶民。所以人类没人是不希望得到和平的,也确实都在诅咒战争。但即便如此,战事依然无休无止。刚以为结束了,顷刻间又转入了下一场战争的准备中,而当势力分布变为两大阵营时,一切不仅没有停止,反倒比以前的恐怖更为险恶,让人联想到天下集结的规模和牺牲之大。 但这不是因为人类的过错。若是由人类来做的话,那天下间将没有比人类更为愚蠢的动物了。 那么,究竟是什么在引导这一切呢? 不是个人,应该说是人类结合起来的集合体在引导。 所谓正确的人性必须是一个单独的个体,否则便不能将其看作人性。 人与人纠集成群,成为上万上亿的结合体时,已经不再是人类,只能称之为“地面上奇异的群居动物”。而正是因为将这一集合体看作人类,以人类的观念来进行解释,事情才会变得不明不白。 所以庶民们才说:“天下既已一分为二,所有理想和荣华不都能得到实现了吗?为何不惜赌上胜负分界也想要将其独占为己有呢?” 虽是俗人俗语,但却说出了个人理念相通的正确性。当时不管是秀吉还是家康,作为一个个人的时候,必定都很清楚这一点。但纵观过去与现在,认为世事都按人类意志运行的观点终究只是人类的错觉,事实上还有大部分都是人类之外的类似宇宙意识的东西。如果说宇宙意识并不恰当,那可以说人类也如太阳、月亮、行星一般,在宇宙循环所注定的命运之下被迫一直运行。 无论如何,成为时代代表者的已经不能单纯地称作“一个人”,秀吉和家康都是如此。这个个体融合了无数人的意志和宇宙意识,他们自身将其称之为“我”,而身边的人以及庶民则将其称作“他”。而这个“我即他”的个体因为拥有举足轻重的官阶、姓名和特殊的风貌,在世人之间便有了“怎么怎么样的某某大人”这样的深刻印象,但实际上这些姓名官职都只不过是假想的标牌,其本质依然只是众多人类中的一个生命体而已。 如此看来,庶民祈求和平的愿望总是遥遥无期的。但时代的代表者也并非不希望得到和平,应该说他比任何人都热切地期望达到,并竭尽全力地努力实现。只是他有一个条件,就是他本身也是这一目的的具象化实体。因此,当他遇上逆反者时,就会立即进入战争,任何外交秘策都能果断去实行。而在代表者的意志和行动的夹缝之间,无数的人类,存在于世间的人类遵从狡诈、争斗和贪欲的本能行动,也让牺牲、责任和仁爱的善美精神得以升华。人们亲手创造出自己生活的土地,为其增色,而作为副产品,有时也会展示出一种文化的飞跃,天正年间的世态也正是如此,令人难解。 地图屏风 佐吉退下。交替进入房间的是金森金五和蜂屋赖隆二人。 “到那边去吧。”秀吉更换席地,进入了廊桥对面那栋房间内。入口、庭院周围都由小姓站岗,三人在那里一直密谈良久。 金森和蜂屋现在是北陆方向的丹羽长秀麾下的将领,早先秀吉就一直为将长秀加为盟友而费尽心思。 若是让长秀转向敌方阵营,形势对他就将极为不利。不只是战斗力,在战争名分上也会让信雄和家康的说法具有更大的说服力,因为这个丹羽长秀不仅是仅次于柴田的信长重臣,而且还是这乱世中罕有的温厚笃实的人物,拥有很好的信誉。 秀吉深知此事对名分的不利之处,所以无论如何都必须将他拉为盟友,为了讨长秀欢心,到今天为止可谓是用尽了各种办法。 当然,家康和信雄也向长秀使出了所有引诱手段,这也是事实。但也许是秀吉的热忱最终打动了他,数日前,他先行从北陆派遣了金森、蜂屋二将前来支援。秀吉自然欢欣不已,却依然无法安心。 “大人吩咐立刻传御祐笔来此。” 金森金五独自走出来对站岗的小姓说道。 不一会儿大村由己便来了。进入屋内,他照着秀吉的话开始执笔书写长长的信函——给丹羽长秀的信函。将信中的重点一条条说来: 一、十一日拜读寄给美浓守秀长的书函,不禁热泪盈眶。 二、五畿内的加固自不必说,西国方面也得以稳固。势州战况由坂本传达指示,甲贺、伊势之间也新建起三座城池,每日胜讯令盟友士气愈见高涨。 三、美浓方面有您熟知的池田胜入、稻叶伊予、森武藏等人已做好切实的准备,江州永原也令孙七郎秀次、高山右近、中川秀政及其他一万四五千士兵前往占领阵地,无须担忧。 四、秀长往守山,于次(秀胜)往草津,长岗越中(细川忠兴)往势多各自占领阵地。另吩咐加藤作内、堀尾茂助先行取甲贺中腹为据点,派筒井前往大和,增添本营兵力。 五、备前、美作、因幡等西国城池不动一人,稳若磐石。纪州、泉州昨日也增派蜂须贺、黑田、生驹、赤松等总六七千人前往。 除此外,秀吉还将本次大战的兵力配备详细具体地在信中对长秀一一明言,然后又添附道: 如上所述,本营万事俱备,无须忧心。务必多注意身体,守城谨慎,才是最为要紧之事。 反过来提醒长秀注意身体,更提到前田又左卫门利家乃北陆心无二志之同盟,且是北陆第一道门户,希望能尽力疏通意向,建立唇齿之交。结尾处还写道: 若贵方急需用人,可让蜂屋、金森返回,另有余裕可随时增派五千、一万人前往。 眼下世人多有暴躁,人心惶惶,但筑前已有觉悟,十四五日之间会静观世态,此事万勿担忧。 至此搁笔。 使者拿着这封信走出茶室,立即往北陆赶去。 黄昏之前,仅伊势方面的战况汇报便收到了三次。 看过战况书函,秀吉拉着使者亲自询问情势,接着又托付口信,边让人写回信边解决了晚饭。晚饭还有其他侍臣一起在大书院共食。 大书院一角放有一对屏风,上面用金泥绘有一整幅日本全国地图。秀吉眼睛看向那边,突然向周围问道:“派往越后的使者还没有音讯吗?派往上杉景胜处的使者……” “算天数的话还……”周围人掰着手指说起了前往远国的不便,秀吉也掰指算着,又再次呢喃:“是吗,今天才十三日吗?” 木曾的木曾义昌处也派有使者,和常陆的佐竹义重之间也数度互遣密使,屏风地图上细长的国土上,从这端到那端的其他地方也都遍布他的外交网。 秀吉向来都把战争作为最后的手段,他信奉的信条是外交才是战争。除却以追悼故主信长为名,在山崎征讨光秀的慰灵战外,其他的皆是如此。 但他并非为了外交而外交,也不是有了外交才建军力,他一向都是有军力才建外交,将军威军容准备万全,在外交中占足分量。写给丹羽长秀的信函内容也满含着这一独有的参汤味。 但对于家康,这一手段也并不奏效。 此事虽然隐瞒了所有人,但实际上秀吉在事态变化至此之前就曾秘密派使者前往浜松,信中言道: 筑前对三河大人的好意相信仅回想前年奏请朝廷晋升官阶一事便能明白。大人与筑前有何理由必须一战方休?信雄殿下此人天性如此,其愚痴早已为天下人定论。拥愚昧遗族,无论大人如何宣扬名分,世人也不会将大人之举看作仁人义军。我二人斗殴,结局岂非无趣?若大人贤明能予以理解,筑前愿约定未来共荣,将美浓、尾张二州再划至大人领属之下。筑前赤诚如此,不知尊意如何? 因人而异。这一次明显以秀吉失败告终。但即便在与信雄决裂之后,秀吉还派人附上更优厚的条件,试图说服家康。使者激怒了家康,仓皇返回。当他向秀吉报告,家康说“秀吉并不懂家康”时,秀吉则苦笑道“家康也不知秀吉真意”。这件事秀吉做得实在不精彩,那之后也就再未提起。因此就连近臣之中也无人知道背地里有这般交涉。 不管怎样,秀吉在坂本的生活每日都极尽繁忙。他掌管着伊势、南尾张方面的军事司令部,以及北陆、东奥至南纪、西国全部地域的外交谍报本部。如此机密的中枢部门,比起大阪城来说,坂本在地理和时间上更为方便,使者往来上也有不引人注目、四通八达的便利。 大阪和京都的间谍活动正盛。表面上,家康是东海到东北,秀吉是近畿到西国,两方的势力界限划分清明。但在他的本部大阪城内部,与德川家互通消息的人应该不在少数,就连朝廷公卿之中也有人暗中属意家康,等着看秀吉势力大挫。 而在一般人当中,有的父母奉公于关西,儿子却隶属东军将领麾下;也有的兄长依大义加入家康一方,而弟弟却与大阪有着无法割断的亲缘关系。在思想上也是,一方赞同秀吉的理想,一方与家康的名分共鸣,同族之中也爆发流血冲突,酿成骨肉分裂而斗的惨剧。 比起战场上的血腥,这种战前及战后的现实痛苦才是战争所带来的更为深刻的悲剧。然而,就在大多数人对这些烦恼置若罔闻,陷入混乱、迷失之中时,一些在正常的社会状态下无法得偿所愿、认为此时正是时机的恶人也掺和进来,经济、道义和秩序都变得混乱,战场外也开始卷起更甚于战场的苦痛和争斗。 秀吉深知这些苦楚,从他在尾张中村的茅屋中成长开始,放浪多年的时代已是如此。之后,由于信长的出现,一时之间,社会虽然依旧苛刻,但另一面,庶民的生活也开始有了明朗欢快的伴随。他相信这个人将会给世间带来真正的和平,却不想中途发生本能寺之变。 他发誓要将因信长之死而受挫的理想亲自实现,为此,这两年多来一直不眠不休地努力,一直到与目标只差一步之遥,如今可说是已经接近他的愿望实现的最终阶段,也可以说是千里之道已行至九百。但这剩余的百里中却有一个最大的难关。虽然早就预测到有一天必须正面拔除或攻破这一难关,但当实际相遇时才发现比想象中更为棘手。 家康,迄今为止从没有什么比这个名字更让他感到沉重的。“家康”这两个字,近来即便是在睡眠之中也依然清醒着。 时刻传来的谍报让他对家康的行动了如指掌,他非常清楚家康也在以不输自己的觉悟和谨慎全力以赴。 自己在坂本度过的这数十日之间,家康大军应该已经行进至清洲。想来他是想在这场如捅了蜂窝一般的伊势、伊贺、纪州之战中西上亲征,一举攻入京都直逼大阪,清晰一如台风的行进路线。 但即便是家康也不认为这是一条平坦大道,心中定然预期着西上途中的一场大规模会战。秀吉也预期着会战地点。不用说,能让这旷古烁今的东西两军自由地乾坤一掷的平原,除了木曾川边境的尾浓大平原别无其他。 若能抢先一步,便能在备战上占得构筑要塞的地利,获取谨慎万全之利。家康已经前往做好了充分的准备,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秀吉确实落后了,甚至到今天十三日即将结束,依然不见坂本有任何动静。 这不是因为不懂对手,而就是因为太清楚家康是何人物了。这个对手非明智、柴田可比,为谨慎起见,落后于人也是迫不得已。他要的是以期万全,为了拉丹羽长秀入盟,为了不让毛利在西国起变,为了让上杉、佐竹威胁关东背后,为了事先灭除四国、纪州的跟来众和杂贺党等危险分子,也是为了对附近的美浓、尾张与信雄有恩情的诸将施以利诱,削弱其势力。 “大人,又有快马到!” 通报者的脚步连用膳时也未断绝过。 恰巧刚用膳完毕,秀吉放下筷子便问:“哪儿的?”并将手伸向书函小箱。 “来使是尾藤甚右卫门大人的家臣。” “哦,来了吗?”这也是他等候已久的其中之一——尾藤甚右对大恒的池田胜入受命再度派遣的使者的答复,到底是吉是凶? 此前派出去说服黑田城主沢井左卫门的武藤清左卫门和渐藏主二使,那之后就音信杳无,据密探报九成九是不成功的。为拉拢尾张春日井郡的丹羽堪助而派出的今井检校昨日刚刚受辱而回。秀吉心情如开启神签一般地打开了尾藤甚右的信函。 “好!”他只说了这么一句:“好生地款待使者。” 当天深夜,他睡着之后不知又想到了什么,突然起身,用惯有的洪亮声音叫来守卫。 “甚右的使者是明早回去吗?” “不,他说还有要事,稍事休息后便连夜赶回美浓了。” “已经回去了吗……那叫祐笔过来。” “遵命,叫哪位祐笔大人?” “由己就好。”说着他又马上转意道:“算了,拿纸砚过来。祐笔应该也很困了。”虽是出于关心,但其实那位祐笔已经梳好头发更衣前来了,反倒无奈。 他坐在寝床上写了一封信函,是寄给尾藤甚右卫门的: 胜入父子不辞辛劳向吾等誓约同心一致,实属无上幸事。 特此贸然书信是有一事相告,若信雄、家康知晓胜入协助秀吉一方,必定想方设法前来挑衅,切记此时不可回应,不可急进。池田胜入、森武藏向来自恃武勇,容易轻敌,大人作为监军还望能牢记心中,不失时机劝谏。此乃重中之重。 搁笔后他立即吩咐:“让使者即刻将这封信送到大恒甚右手上。要尽快!” 然而,大后天的傍晚,十五日时又有别的消息从大恒传来。 犬山攻陷!也就是说胜入父子在决定去就的同时便占领了木曾川的第一要塞,作为加入秀吉军的礼物,乃一条吉报。 “做得好!” 秀吉无比高兴,但同时感到担忧。 小牧山 翌日,十六日。 此时秀吉已经不在坂本。他的担忧结果也没有仅止于担忧,很快这一令人忧虑的征兆就在十六与十七日之间变成了事实。 犬山大捷之后,胜入的女婿森武藏守也想拔得一筹,打算奇袭德川的本营小牧,便潜入羽黑,却一败涂地,甚至有传闻说被称作“鬼武藏”的森长可还战死沙场。 “可叹,自负者啊!愚不可及,真是无言以对!” 秀吉的痛叹是对自己的咒骂,同时也燃起了被家康挫败的耻辱之火。 现在正是时机,就在他终于举足,决定十九日从大阪出发的前夜,纪州方面又火急火燎地传来凶报。 纪州的畠山贞正游说归来,杂贺党等乱军从海陆正朝大阪逼近,且气势猛烈,万不可大意。不用说其后自然是由信雄和家康操纵。即便不是如此,在纪州各地残余的本愿寺不平之徒也总是与淡路、四国的诸豪呼应,一直等待机会。而更为危险的是,这些人的同伴中有很多人伪装成庶民居住在新都府大阪城下,这也是事实。 “肩负甚大,不能草率地骤然起身也实属无法。” 秀吉延迟了出发日期,用了大约两天将一切准备妥当,留守期间,城池的巩固、街道的备战皆无一遗漏进行了安排。又向此前派去增援蜂须贺、黑田等军势的各个前阵送去指示和鼓励,询问情况。当他觉得可以暂时放心后,便将守城重任交给蜂须贺正胜,终于从大阪出发了。 那是天正十二年三月二十一日的清晨,难波的芦苇丛中文须雀高声鸣叫,花朵凋谢,春日即逝的巷间尘土飞扬,长长的甲胄武士和马匹的队列中,卷起几个小小的花旋,看起来就像是大自然的饯别一般。 沿路上来参观的庶民男女也无边无际地筑起了一道人墙。 当日,跟随秀吉的将士号称三万余人。所有人都只想从中看到秀吉的身影。有说看到的有说没看到的,意见不一。但恐怕没有注意到的人占了多数。身形矮小的秀吉被一群威风凛凛的将领围着愈见弱小,也显不出什么风采,即便看到了,如果别人不说那就是秀吉的话,确实很难知道。 但秀吉看到这群民众时,心中却笑着确信了一件事——浪华将会繁荣,如今也正逐渐变得兴盛。总之现在是没有问题的。 看着群众的气色,秀吉的感官产生了这样的想法。他们选择了明朗且稳重的色彩和花样作为喜好,其中毫无这座城即将走上灭亡的光景。男男女女的肤色闪耀着进取之气,看来市民们的生活过得很顺利,他们健康勤劳地各自为生活努力,满怀希望地住在这座新都府之地。这不是对以此为中心而建立起来的新城的信赖与支持又是什么。“能胜,这次也能战胜。”秀吉对未来下了这一卜卦。 是夜,大军在枚方扎营。翌日破晓,三万兵马又沿着淀川河流蜿蜒东下。当来到伏见附近时,有约四百的人马从淀川对岸接应而来。 “那是何人旗帜?”诸将用怀疑的眼光注视着。 也不知是谁,立起红底上写有“大一大万大吉”几个黑字的大旗,五本金旒旗,马标,举着金团扇和九曜图的小马标,领骑兵三十、长枪三十、铁炮三十、弓箭三十,还有一众步兵神采飞扬地在河风的吹拂下聚拢在一起。 秀吉也看到了,便派使者平塚太郎兵卫前去:“你去问问。” 很快太郎兵卫便跑回来报告道:“是石田佐吉!” 秀吉轻拍了下鞍壶,好像刚想起什么,开怀放声道:“佐吉吗,是了,是了,应该是佐吉!” 队伍渐渐接近,不一会儿石田佐吉便来到马前问候。佐吉道:“往日与您的约定到今天,在将这片荒地收割开拓后,再利用平日积蓄的税金,总算齐备了一万石的军用。事无大小,只期望明日能为您效劳,实在不甚感激。” “好,跟来吧!佐吉你去后方负责兵粮、行军物资等一应调配,要好好做啊。” 比起一万石的军用,佐吉此人的头脑更让秀吉觉得拾到了宝贝一般。贯彻武勇争先上阵的武者如云,但拥有优秀经济头脑的人在这三万甲胄之中眼下却找不到一个。作为从长浜以来的小姓屋中培养出的异才,佐吉的头脑对于秀吉来说可以说弥足珍贵。 当日,大半队伍通过京都进入了近江路,第二天二十三日午前,很快便来到了不破、赤坂的古驿站。这一带对秀吉而言,路边的一草一木都充满了他青年逆境时期的回忆。 “啊,还能看到菩提山……” 望着菩提山就想起菩提山之城,曾经作为那里的主人隐居栗原山的年少竹中半兵卫的身影也浮现在了他的眼前。当年低头屈膝无数次登顶时的那份热情、谦逊,以及远大的希望重新涌上胸中,秀吉不禁为自己年轻时纯粹的气血而感到荣耀。回溯过去,不禁要感谢那段短暂的青春中不曾有过一日消停的多舛多难。年少时期的逆境和青春期的<strike>http://wwrike>苦斗创造出了今日的自己,这些都是暗黑的世界和混沌的小巷所赐予的恩惠。 虽然被唤作主人,但作为挚友,竹中半兵卫也是他这半生难以忘怀的一个人。在半兵卫去世后,每当遇到困难时,他还会想若是半兵卫在就好了。可惜还没有给予任何报答他就去世了。秀吉忽然感到一阵酸楚,眼眶红热。菩提山上的一片云安静而单纯。 “啊……阿夕……” 在路边的松树阴影下,他看到一个戴着白色头巾的圣洁的尼姑站在那里。 尼姑的眼神与秀吉的眼睛相视而过。那既是对出征之人的祈祷,同时也诉说着对前日赠物的感谢。秀吉停下马,转身向后似乎想要吩咐什么事情,但那松影白鸟已经消失无踪。 当天晚上,一盘艾饼送到了他的营帐内,说是一名年轻尼姑送来的,未留姓名放下便走了。 “这真是美味……多么甘醇的艾草香啊!” 虽已用过膳,秀吉还是吃了两个之多。他一直赞叹其美味,边吃边说好吃,眼中甚至泛起一片泪光。 眼力好的小姓之后对随行的将领说了这件怪事,大家都一脸无法理解的表情,猜测秀吉为何会流泪。 “明日就将策马尾浓平原,面对德川大人这一大敌,真不像平日的主公啊!” 诸将都在担心主人的愚痴,但秀吉头一沾枕,依旧鼾声高响,就像在说无须忧心一般。熟睡了仅仅两刻,一大早天还未明便起身出发,在当天第一梯队和第二梯队都陆续抵达了岐阜。 胜入父子前来接应,大军一时间溢满了城内城外。 映照夜空的火把和篝火远远地通到了长良大河,而第三梯队和第四梯队的后续部队还彻夜一直往东行进,连平原看起来也变狭窄了。 “哎呀,好久不见啦!” 秀吉和胜入一见面便这样说道,也不知是出自谁的声音。 “此次你父子二人能与筑前同心,实在让我高兴无比。不仅如此,还献上犬山一城的功勋,令人吃惊——那样的快速、机敏,就连筑前也肝胆震颤啊!” 秀吉口头上极尽赞美地表彰着他的功劳,却对胜入女婿之后岩崎大败一事只字未提。 但正因为没有提及,胜入才更加脸面无存。他深深地觉得,女婿森武藏守所造成的失败和损害即便以犬山之功来补偿也是不足为抵的。尤其秀吉十三日从坂本寄出的信函送达尾藤甚右卫门手中是在十七日的傍晚,信中严厉警示万勿受家康挑衅,不可急功近利。但已经太晚了。当胜入看到那封信时,已经是在女婿草率出兵遭遇惨败,而且让同盟看到主将战死的沉痛打击之后。 关于此事胜入痛道:“不,您如此真诚相对,胜入直想钻入地洞。因小婿短见造成我方挫败一事真不知如何致歉才好,真是无脸面见您。” “哎,你还真是多虑啊,哈哈哈!这可不像池田胜三郎啊!” 秀吉故意叫他青年时代的名字,想借此唤起他的神采,胜入也一道笑了笑,但笑容却显得并不明朗。秀吉内心甚至忽地感到,胜入在这场大战中有可能死去也说不定。 太难了,是该责备还是不该呢?次日早上醒来时秀吉也突然考虑起此事。 但不管怎么说,在即将到来的大战前,犬山一城给同盟带来的利益是非常巨大的。这不单只是出于安慰,秀吉反反复复地对胜入说到此事,并予以奖赏。 二十五日,秀吉用一天的时间,兼带休整,将所有兵力集合了起来。再加上之后陆续集中起来的各方兵力,至此号称八万余。 次日二十六日已经不是出阵,而是出战了。清晨,大军从岐阜城出发,午间一抵达鹈沼,便立即在木曾川架起船桥,扎营夜宿。 然后第二天二十七日早晨又撤营赶往犬山。秀吉进入犬山城刚好是在当天正午。 望着脚下湍湍奔流的木曾川上游,站在嫩绿掩映将近四月的晴空下,他觉得一刻也不能浪费。他的血还年轻着。 “挑匹脚程好的马来!”秀吉吩咐道,然后用完午饭就轻装上马,驰骋出了城门。 “啊,您去哪里?” “别跟来太多人,人太多会引起敌人注意。”他转身向追来的将领们说道。 通过数日前据说胜入的女婿森武藏守战死当场的羽黑村,登上敌方本营附近的二宫山。站到这里,小牧山便近在眼前,尾浓平原也如草海一般。 听说北畠、德川的联合军约有六万一千多,秀吉眯起眼睛望向远处。正午的太阳非常耀眼,他没说话,抬起手遮在额前冷静地眺望矗立眼前圆圆的敌方本营小牧山。 这日,家康还在清洲。不,他是先去小牧指挥布阵后又返回的清洲。 没有半点进退动向,其谨慎很像围棋名人在一生一次的棋局中所下的每一子的分量。 “筑前守昨夜进入岐阜了。” 二十六日傍晚,他得到了这一确切的谍报。那时他刚好和榊原、本多,以及其他近臣在房内,侧身靠在胁息上边看绘图边听各个要塞均已完工的消息。 “筑前,出来了吗……”家康低声沉吟,与左右人相互对视后,便皱起如龟眼般的眼角笑了。 “和预计的差不多。”他心中想着。 一向迅速的秀吉此前一直没有轻易出兵,到底他会将主力派向伊势还是东下浓尾是一个很大的悬念。而且,在抵达岐阜之前,这条台风路线随时都可能突然改变。家康等着下一个谍报。 “据说筑前在木曾川上架起船桥,已经入驻犬山城。” 二十七日傍晚传来了确切消息。“是时候了。”家康神情坚定,并连夜做好了出战准备。清洲守卫方面,本丸交由内藤信成,二之丸命三宅康贞、大沢基宿、中安长安等将领留守,大军则于二十八日旗鼓和鸣地进驻了小牧山。 信雄也一度返回了长岛,接到消息后即日便赶往小牧山,与德川军汇合。 家康本打算出来迎接,却因某些失误而错过了。原本若看不到人则大可命人叫去,但老好人信雄刚一抵达便亲自前往家康的营帐,说着自己急匆匆赶来的事,又问道:“据说筑前的兵力仅此处就有八万余,若算上各地势力的话,超过十五万。这场大战到底会怎样呢?” 他似乎从没想过会由自己演变出一场如此大规模的天下分割之战,一双高贵的眼睛完全无法掩住心中紧张不安的情绪。 小牧之蝶 春天的天空下。 美浓和尾张边界上,不管是木曾川的水流,还是广阔的狂野,都一派暴风雨前的宁静,连一个耕种、行旅的人影也看不到。 诡异的和平。 对小鸟、蝴蝶来说,这片天地还依旧是春天的模样,但对人而言,这样的白昼却令人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和平的虚伪,虚伪的和平。全都隐匿起来的庶民们的猜疑将灿烂的太阳独自留在空中,让地面变得更加寂然。 “怎么办……”她疑惑了。 白昼当空却走投无路。不管去探问河原上的渔家,还是敲农家的正屋,简直都如深更半夜一样毫无动静。 她想着去往城镇,便于前天改道接近城镇,却不想所有地方都设有军队栅门,兵马驻守,立起“禁止通行”的禁令牌,气氛严峻。村落里也没了人,只听到野狗的叫声。 如果去远处雾霞朦胧的山野一带,一定有很多疏散的市民。但依她的性格,要自己不惜如此去求得性命安全,她是不会愿意的。 “惧怕战争而躲进山洞中,要死的时候还是会死。还不如到战场中心,寻到军队本营,一定会有明理的人。” 于是,她便朝着犬山城雪白的城墙,沿着宽阔的道路走到了这里,但寻遍河原都看不到一艘小船。奔腾的木曾川流水激烈地撞击着岩石、浅滩,溅起白沫,即便胆大如她也不可能横渡而过,只得不停地徘徊。 想到晚上不知如何度过,向来好胜的她也和普通的十七岁少女一样,开始担心晚上睡在哪里、吃什么等各种现实问题。 疏散后的农家总还有些可吃的,床席也可暂借来度过夜晚,她就是靠这样走过来的。但这附近也不知有没有这样的小屋。 过了会儿她也累了,就在河原的石头上坐下,呆呆地仰望黄昏的云彩,如梦一般描绘着过往未来。 “啊!有个女人!” 这时,她的身后突然响起了男人的声音。 虽然男人似乎更为吃惊,但她也着实吓了一跳,转过身望向背后芦苇丛中的土堤。 看起来似乎是侦察队的士兵,全都持枪拿炮武装得像甲虫一样。他们被少女的美丽所吸引,一时间只顾盯着看。 过了会儿,七八人的侦察小队走过来将她围住,一个接一个地质问。 “你是哪儿的人?谁家的?” “在这种地方做什么?” 她没有丝毫惧意地坦诚答道:“是……我迷路四天,非常疲惫,所以在此休息。” “你从哪来,打算去哪?” “我家在岐阜和大恒之间的小野乡。我离开小野,原本是和同伴约定在稻叶山的小道等他,但不知为何那个男人并未回来……” “男人?那是谁?” “是乳母的儿子。” “你到底和那人约定要去哪里?” “京都。” “去京都?” “是的。” “呵呵……”几个人有的吃惊,有的则坏笑起来。 其中一个年轻的杂兵表情极度夸张地道:“这真是太令人吃惊了!竟然不顾大战往京都私奔,不过就算不管这点,看起来明明还只是个小姑娘,在我们面前却一点也不害怕,说着和男人的情事。实在不得不叫人吃惊啊!” 其他的人也像刚注意到一般,从头发、眼鼻到穿着重新打量了一番后说道:“不过,听她说话还有发饰装扮都不像是普通乡民的女儿啊。” “刚才的话说不定是谎话,若不是说谎,怎么可能那么冷静地谈着男人的事。” 抱着疑虑来看的话确实有很多疑点。 “你父亲是武士吗?名字叫什么?” “父亲叫小野政秀,听说曾是斋藤义龙大人的家臣,不过在我年幼时便战死了。” “那你呢?” “我叫小野阿通,是乳母阿沢带大的。十三岁时寻得关系进入安土城奉公,可是天正十年,自信长殿下在本能寺凄惨离世后,安土城也瓦解了,所以又回到了乡下。” “哦,还曾在信长公城中奉公吗?” “直到前些时日,我都一直在松琴尼身边学习。乳母无论如何都想让我成为尼姑,但我讨厌当尼姑,我想去京都学习更多东西,过一个更有意义的人生……我从未想过要和阿沢的流浪儿一起私奔。” 气质出众,言谈淡雅。在盘问的过程中,侦察队的杂兵们渐渐感到自己被这少女的冷静压倒了。但所有人依然没有解除疑心。 士兵们之间似乎开始商量该怎么办才好。他们悄悄地讨论着,如今大战火势即将烧起,要把这么漂亮而且曾在安土城奉公的有来头的美少女不管不顾地丢下,总觉得于心不忍。 “总之,先将她带到阵营中去吧,万一要是敌人的密探,后悔也来不及了。” 事情决定下来后,阿通立即便被带走了。 往上游稍微走了一会儿,便看见一条竹筏,似乎是这队侦察兵来时乘坐的。她被枪阵包围着站到了竹筏上。 木棹搅动着木曾川的水沫,带着竹筏横渡激流,来到了犬山城下。 “危险!” 走下竹筏时,一名士兵将枪柄伸到了她的手边。 从岸边攀登上断崖,地上的光景忽然变得完全不一样了。 与家康本营小牧相对,秀吉八万有余的大军在东春日井郡绵延数里,满满当当。 大约两日前,从京城大举东下的秀吉将阵营前进至几乎可与敌营小牧山近距离呼应的乐田村,而犬山城则由从岐阜大恒出发前来的池田胜入和嫡子纪伊守之助入驻。这队侦察兵便是池田家属下的一个小队。 此时正是傍晚准备兵粮之时,城外的军营遍地炊烟。阿通毫无惧色地和侦察队一起穿过满是马粪、臭汗味,人马混杂的营地。 “哦,这真是不得了啊!” “喂,在哪儿捡到的啊,这么漂亮!” 看过来的士兵全都一阵骚动,连侦察队头目千田主水也一脸惊讶地听着带阿通过来的部下报告。 “你说你是小野乡的,叫阿通?” “是的……” “说得好听,其实是受德川家的熟人或其他人拜托而来的吧?说实话吧,现在隐瞒之后可是会很惨的!” “您若是怀疑,就请让我见见秀吉大人。”“什么,你是说见到秀吉大人便能明白?” “没错。在此之前,我一直作为师傅侍奉的菩提山松琴尼大人,秀吉大人也很熟悉的……她是已经过世的竹中半兵卫重治大人的妹妹。” “这……”主水半信半疑。 “喂,”他转身对部下道,“总之先分点口粮给她,让她在小屋休息一下。说不定只是个头脑有点问题的可怜姑娘,说的话总令人觉得不能理解啊。” 当天,池田胜入也只带着四五骑随从出了城外。前日也是不知去哪巡逻了一番便回来了。而在这之前,还曾派出两队将校侦察,多次调查从犬山、小牧一带通往东海道的山野街道的地理情况。 “烟雾这么浓。” 看着傍晚士兵做饭的炊烟,胜入皱起眉头骑着马穿过了城门。 “大人的心情好像还是很差……” 看他皱眉,池田家的将士们都很畏惧他的恶劣情绪。 胜入心情差自然是因为女婿森长可的挫败,这点所有人都知道。这个长可为赶功劳出兵奇袭小牧敌垒,犯下错误,在总帅秀吉还没有抵达决战场之前就让同盟在序战中背负上了沉重的损失。 数日前,秀吉抵达犬山并立即着手布阵,眼下扎营于乐田村。对出城迎接的胜入父子,他也表彰了其快速攻陷犬山的功劳,但对女婿森武藏守长可所犯下的以此功劳亦不足为抵的错误却只字未提。 正因为什么都没说才令人更加痛苦。不只如此,同盟之中也对他诸多坏评。池田胜三郎信辉向来自负背后无人指责,对于贯彻武门生涯活到四十九岁的他而言,至少这次的耻辱是他没有想到过的。 “之助你也来,三左也过来这里。老臣们也都过来!” 胜入在本丸的起居室盘腿坐下,立刻召集儿子纪伊守之助(二十六岁)、三左卫门辉政(二十一岁)以及其他重臣前来。“我想听听诸位的意见,大家不要拘束。”并在通道上安排守卫,开始了密谈。 “首先看看这个。” 胜入从阵羽织衣襟内拿出一张山地地图展开:“德川、北畠两军兵力都集中在小牧山,其他就只有留在清洲的一小部分后援军,想想,在家康的本国三河冈崎就只有极少兵力留守而已。” 依次传阅山地地图的众人听到胜入的这番话时,心中很自然地闪过了某个念头。 而在地图上,从犬山通往三河冈崎一路上的山涧和渡河都用朱笔点点连接起来。 “如此一来的话……” 这样想着,看完地图的众人也只是默默地盯着胜入的嘴角。 胜入与在座众人商量道:“若与小牧、清洲的敌军对阵,再另取一路直入德川本国的三河冈崎的话,即便是家康想必也能杀他个措手不及,唯一需要注意的一点是,行军途中要如何避过小牧山耳目,将兵马秘密送过去……” 忽然间,没有一个人开口。 此乃行兵奇道。而且稍有差错,很可能就会变成灾祸,给整个同盟带来致命的破绽。 “……我打算将此计向羽柴大人献上。此奇计虽然成败在天,但只要一切顺利,管他德川家康还是北畠信雄都将成为我们手中的俘虏!” 看来他是想立大功以弥补女婿留下的污点,回击那些在背后指责自己的人。 正因为清楚他的这一想法,所以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告诫其感情用事,此计虽奇,但却很难成功,过于危险。 总的来说,当武人与武人相会时,尤其像壮举、死斗等极为英勇的提案一般都能很快定案。即便心里觉得危险,也不会有人愿意说出像在示弱的意见。敢于说出这些话的必定都是极端的信念家或者忠臣。 “此计方乃必胜之策!” “中入头阵请务必命在下担当!” 最终,大家不知不觉间变得意气振奋,胜入的计谋在当晚的密会中得到了一致认同。 所谓中入,是指秘密深入敌方领地,从敌国中腹撕裂敌人的战术用语。 贱岳之战中,柴田胜家的外甥玄蕃也曾使用这一战术,却招致惨败。虽然有这一先例,但胜入还是打算无论如何都要说服秀吉。 “明日就前往乐田本阵……” 胜入睡眠中也一心思考着秘策度过了一晚,到第二天早晨时,乐田却传来军令: “今日筑前守大人巡视各营,午间时分将会前来犬山。” 于是,胜入便等着秀吉到来。 这日,秀吉出了乐田,一边在马背上感受着四月的微风,一边谨慎地遥望小牧的家康本阵和附近的敌垒,率领小姓、近臣等十数人改道往犬山方向走去。 “嚯……看,一只漂亮的蝴蝶在原野上飞舞。谁,去给我捉过来。” 忽然,秀吉停下马步下达指示。人们对他的话很纳闷,不知道他到底指什么。 秀吉的眼力很好。 不,事实上应该是跟随他的将士们全都为大将的警备而精神紧张,只有他自己的双眼能像游山玩水般欣赏这晚春四月的原野,所以才能发现。 “看不见吗?你们看不见那只蝴蝶?” 秀吉又用手指引正怀疑地看向远方的左右臣子,有点好笑地道:“那个,那个!” 福岛市松读懂了他的表情,道:“啊,是那个吗?” “嗯,就是那个。” “您是让我们将那只蝴蝶捉来吗?” “没错。” 不愧是从小便在身边养大的人,比那些愚笨的侍寝女子更能读懂人心。秀吉点了点头。 市松已经骑马奔向了那边。 到底去做什么? 仍然没有注意到的人将视线集中到市松前进的方向。 市松的身影渐渐地往原野边界缩小,不一会儿便从马背上跳下来,在他站立的地方,一个红色的东西一闪而过。 等到人们明白那红色的东西是女子的腰带或小袖花纹的一部分时,市松单手牵着缰绳,领着女子已经走到了相当近的地方了。 “哦!大人您说的蝴蝶原来是那个小姑娘吗?” 所有将士终于醒悟,队列一下子骚动起来。 这里不管对敌方己方而言,不久都将是危险的决战之地,一个娇弱的小姑娘怎么会在此?也难怪所有人眼中都升起了一股超越疑虑的好奇。 “蝴蝶捉来了。” 市松单手抓着少女,站到了队列一侧。 秀吉近距离看来,眼中闪过了一丝面对女性时有所触动的表情。 “如何,很美丽的蝴蝶吧。” 忽然他想到自己的甲胄之身,还有武装起来的将士,便转换话题道:“……不过也可能是有毒的蝴蝶。如此一个少女竟然在这种地方徘徊,实在可疑。市松,带她到马前来。” 市松和少女一起前进了数步,走到马鞍近旁。 和在犬山城冷静地通过将士群时一样,她在这里也没有一点拘谨和畏惧,也不像一般少女那样埋头不起。 “你是何人?” 秀吉在马背上刻意用柔和的、单纯而白净的脸朝下注视着。 “我是小野的阿通。”阿通也盯着秀吉回望道。 前天夜里,阿通在城外的池田部队中好不容易熬到了天明。 侦察队将领千田主水虽然吩咐要好生对待,但看着如此诱人之物,士兵们不可能只是好生对待。整晚她都为他们理所当然的捉弄烦恼。好容易挨到天明,才在小屋的角落稍稍睡了一会儿,但她心中已决定一分到早晨的兵粮便逃走。她想的不是在这种杂兵之中,而是到全军大将的阵营寻求保护。 可是出了犬山后她便走错了路,正迷茫在不知何处的原野边上时,在那儿遇到了三名士兵,又被挑起了昨晚那般的恶戏。她骂他们混蛋,极尽脚力地在原野上奔逃。 不知这几个野兵是被小姑娘的愤怒吓到,还是因为看到远处林荫道上秀吉的队伍,一脸惊呆的表情。 秀吉遥遥望到的蝴蝶应该就是明明身后没人追来,却还是害怕地逃跑的她的身影。 “叫阿通吗?” 秀吉亲自盘问她各种问题,有何事要在这种地方徘徊?今年多大?出生地在哪?双亲叫什么……极尽详细。 阿通如昨天在木曾川岸边对池田的侦察队说的那样,既不胆怯也毫无隐瞒地讲述自己的身世。包括昨晚的困扰以及刚刚在原野上遇到的危险等也没有半点扭捏地全部告知了。 快说完时,她又道:“虽然当时隔得很远,但我十二三岁时经常看到您。” 她微微露出珍珠般的牙齿笑了起来。 “哦?是吗?” 秀吉歪起脖子,想起刚才阿通说自己还曾在安土城奉公的事。 “是在安土城中?” “是的。” “筑前时常被已故右大臣殿下(信长)召唤至身边,大概是在那时看到的吧。” “信长殿下曾允许传道士带来的黑人进入安土庭院,还让院中女子们也来观看,于是一大群人都来围观。” “哦!确实,的确有过这事……” “那时您也在殿下身边吧。所有人都说,大人您的样貌只要看过一次就绝不会忘记。” 自己样貌像猴已是众人皆知,连他本人也非常清楚。大概是觉得被说中了,秀吉一阵羞涩。 “自作聪明的小姑娘,在说什么呢!” 他这样想着,一直瞪着阿通的嘴边。但阿通天生睿智的清澈的双眼却更加明亮,就好像在说“的确非常相似”一般,目不转睛地只顾盯着秀吉的脸看。 秀吉心中暗暗涌起了一股从未有过的畏惧。 对于自己的双眼,秀吉一向都抱有相当的自信。无论是当下枭雄还是出众的豪杰,在与他谈笑之间,每当眼神相对时,十人中有十人都会避开他的视线,或者低头,很少有人能与秀吉一直对视。 信长死后,他的眼神在清洲会议上气压全场,在山崎、贱岳的合战中,也让柴田、泷川之辈畏缩不前。而如今在这里,面对被称作“东海之星”,视为天下大器,对秀吉而言也是眼前最大障碍的德川家康的大军和伊势一带的北畠信雄的兵力,总共六万有余的军力所驻扎的小牧山敌垒,不管其心中如何作想,至少双眼依旧是“家康又如何”的气势,带着吞噬敌方的气概,充满了他灿烂的生命力和战斗力。 然而,自己如此充满自信的双眼,却被一个毫不知名的少女平静而单纯地回望过来,且毫无半点惧色,反倒让秀吉感到一阵羞涩迷惑。也难怪秀吉会惊讶不已,既觉得可怕又对她充满了好奇:“这到底是个怎样的女童啊!” “喂,平马在吗?” 他出其不意地转向身后骑马的小姓组喊道。队列中的大谷平马(之后的刑部)大声应答,趋马来到了主人近旁。 “有何吩咐?” “嗯,借马一用。” “借马……吗?” “你下来让这女童坐上,将马牵到犬山去。” 平马顿时绷起了脸,没有回应。 “平马,为何不答?” “我不愿意。” “什么,不愿意?” “是的。我听说在战场上,即便是战友的请求,如果借马时被拒绝也对友情无损……更何况是借给女人,还要替她牵绳。此事哪怕受您责备我也做不到,我拒绝!” 不情愿就说不情愿,高兴就说高兴,总之,秀吉与其近臣之间虽是主仆却从不拘泥于形式,而是以生命与生命的真实互相碰撞。不,在当时,前辈和后辈、老人与年轻人之间都是这种风气。 既然平马任性地表示不愿意,又有着正当的理由,秀吉也并未责怪,笑道:“哈哈哈,真是拿你没办法。” “身处战场,平马说他不愿意借马。喂,有没有其他风雅男士愿意借马给阿通,亲自牵绳徒步行至犬山的?谁都可以。” 秀吉一席话反倒让原本杀气腾腾的队列一团和气欢笑,不一会儿就有人主动下了马鞍,牵马走来。 “那么就将在下的马借与阿通吧。” 一看,原来是蒲生忠三郎氏乡——日野城城主之子,一个二十九岁的年轻人。 “哦,氏乡啊!真是惶恐。”秀吉对他表示了感谢。 氏乡帮助阿通跨上马背,“这也是一种风雅。”说着,毫无拘谨地牵起辔头紧随秀吉身后。 秀吉点点头,队列继续向前行进。在众多青年才俊中,既有像石田佐吉那样有经济才干的,也有富于智谋的,但更多的还是对打头阵、取首级等虎视眈眈的人。 忠三郎所期望的却不同。 秀吉转身看着氏乡的身形,氏乡则抬头仰望秀吉的双眼微微笑起来。 一行人抵达犬山,池田胜入父子在城内迎接,接着,秀吉以下众人便全都分散进入了本丸以外的地方。 此时午时刚过,所以立刻用起了午膳。用毕,秀吉和极少数人喝茶歇息时,问道:“话说,令婿近来如何?长可的身体可好?” 面对胜入说话时,秀吉总是立马回到往昔密友时那般亲近。过去,当胜入还是池田胜三郎的时候,他和前田犬千代等人就是经常喝遍清洲大街的损友,再之后又互相扶持,成为了生死攸关也绝不背离的挚友。 “小婿年轻气盛才遭致惨败,如今恢复得比预料还快,嘴边不停地说着想尽早到阵前一雪前耻。” “令婿”说的自然是森武藏守长可。羽黑战败时,敌我双方一时间都在传长可战死,但实际上他遍体鳞伤,一直隐藏在犬山城内,一族人拼尽全力地予以救治。 病鬼 秀吉喜好闲谈,似乎一直在从闲谈中汲取着众人的智慧。 现在也是。 “与一郎(细川),若是由你来进攻敌人的两重壕阵型,你会选择进攻榊原阵营还是松平堡垒?” 然后他又问:“今日巡视下来,若有看到敌军弱点,或觉得同盟有所不足的都说来听听,无须顾虑。助作(片桐)如何?虎之助(加藤)有何意见不妨道来!”等等,一一呼唤左右之人,愉悦地听着年轻武士们率直的发言。 在这种时候,以他为中心的一群年轻近侍绝对不会含糊其词。他们一热烈起来,秀吉也变得热血,关系分不清到底是主仆还是朋友。但只要秀吉稍一正色,在座众人便立刻正襟危坐。 池田胜入在一旁听着这群不知何时休止的主仆谈论,忽然从中插入向秀吉说:“刚好,今天胜入也有一事想向您禀报。” 秀吉凑耳过去,微微点了点头,然后便命近臣们全都退下:“诸位先行离座,都退下。” “遵命。”众人立即起身退下休息,房间内一扫而空,唯有阿通还留在一个角落里。 胜入眼神疑惑地问道:“筑前大人,身后这女子是何人?” “啊,这个啊!”就好像想起遗忘之物一般,秀吉转身道:“途中捡来的女人。” “嚯……在这战场上?” “没错,很奇怪的女子吧?阿通,你也回避一下。” 阿通应答着站起身来,突然又朝胜入问道:“我退至何处比较好呢?” 胜入唤来二男三左卫门辉政,吩咐他带阿通去别的房间。 “三左,三左,”秀吉从后叫道,“要是有适合她的阵羽织和铠甲就先借与她穿一下——这身装扮不利于步行,士兵们看见也不好。记住,让她在休息室里换上。” 秀吉对女人一向怜爱,这点在胜入面前早就无须隐瞒,也没有其他人在,便向三左仔细吩咐。 众人都退下了。 室内只剩胜入和秀吉二人。 房间是本丸的广间,一眼便可望穿,所以也无须看守。 “你说刚好……胜入,到底何事?” “其实我正想为此事前往大人阵营……” “在这就行。说与我听吧。” “并非其他事情。今日您巡视军营,想必心中已早有定论,家康在小牧的防备确实名副其实吧?” “嗯,确实非常完美。如此短时间内筑起这么多堡垒、布阵,若非家康绝不可能办到。” “在下也策马在小牧附近察探了多次,实在想不出有何办法能攻进去。” “和表面一样——双方对峙。” “家康面对这样的对手肯定重视,而我方也是初次与名声赫赫的德川军决战,很自然地就变成了这种相互瞪视的局面。” “真是有趣。连日来一声枪响也没有,正所谓是寂静中不战而战的战争……而奥义就在这一细微之处。” “没错,正是这里。” 胜入跪坐着探身往前,将那一张地图展开,热心地将此前心中所描绘的奇策献给了秀吉。 秀吉也很认真地听着,还好几次点头道:“嗯。哦……原来如此。” 但说到最后的结论时他却面露难色,脸上没有任何轻易同意此计或认可的意思。 “若是您同意,胜入将率先率领全族,势必攻陷冈崎城池。一旦忽闻德川本国的冈崎陷于我军马蹄之下,不管小牧壁垒如何牢固,家康是怎样的武门大器,不用进攻,也必定能从内部全线瓦解。” 胜入滔滔不绝地游说,固执地请求秀吉采用他的“中入奇计”。 “……明白了。嗯,我考虑一下。”秀吉没有当即应答,提醒道:“不过你也置身事外地再考虑一晚。此计既是奇谋也很冒险,正因如此,所以危险重重。” 秀吉很了解胜入的勇武和胆量,但超出这些的他却并不认同。 二人的轻言细语一时中断。 突然,胜入的嫡子纪伊守打开了旁边房间的拉门,拱手禀道:“父亲大人,若不打扰,还请您现在稍微移步……” 在此之前,城中的一个房内,前些时日身负重伤的胜入之婿森武藏守长可一直在此接受治疗。他任性地向日夜看护自己的弟弟森仙千代——一个十六岁的年轻武士频繁求道:“仙千代,去叫三左来……三左!” “哥哥您这样挪动身体,到晚上伤口又会发热疼痛了!” “别说废话!我让你去叫三左来!” “现在不行!” “为何,你故意跟我作对吗?” “可是,我刚才不是跟您说了吗,现在秀吉大人正在本丸内,纪伊大人和三左大人都在秀吉大人座前谈话。” “所以我才想在秀吉大人回去之前告诉三左……好,你不通传那我自己去!”长可说着便要起身。 他满身绷带,整个头脸、单臂都用白布缠着,被称作“鬼”的他真和鬼一模一样。 对鬼武藏而言这确实让他焦躁不已。上月十八日,他因急于求成向小牧山挑战,结果一败涂地。不仅失去了八百余部下,自己也身负重伤,好不容易才被同伴用屋板抬着逃了回来。如此污点,不只是自己,连岳父胜入的威名也被涂上了难以抹去的耻辱。 当他听闻敌人高唱凯歌说“鬼武藏已死”,连同盟之中也有人相信时,“长可不甘,怎能就这样死去,日夜悔恨不已。”比起伤口的疼痛,心中的痛楚更让他五内如焚。 “不行啊,兄长大人!”面对兄长的心情,仙千代边哭边从背后抱住他,气道:“我不是说等商量完要事就去叫三左大人,让您等等吗?为什么兄长要如此……” “等筑前大人一走就来不及了,所以我才着急。可是你却……” “那我再去拜托纪伊大人,您可千万不要动啊!” 仙千代慢慢地让兄长睡回枕上,起身出去了。 不久,三左来了。 一见到他,长可便问:“如何,岳父大人向羽柴大人献上那个计策了吗?” “二人现在屏退他人,正在房内单独密谈。” “这么说来还不知道羽柴大人是否会答应采用这一计策了。” “嗯,不知道。” “如果羽柴大人不同意,请马上通知我……就算抓着筑前大人的脚边,我也要向其恳求。三左,记得啊!” 另一方面,之前的广间内,秀吉和胜入二人屏退他人正沉默地对坐着。 而现在,嫡子纪伊守在旁边房间的门口叫父亲稍微移步,一阵耳语。听完后,胜入立即又回到秀吉座前,再次重复刚才的计策,不停央求道:“能否恳求您即刻下令,采用中入冈崎之计?卧病在床的长可也担心着您能否应允,方才急切地通过纪伊前来询问。还望您决断!” 胜入的战略确实超乎寻常。若能谨慎对待,即便是向来都小心翼翼的家康也绝不会注意到这一间隙。 但是秀吉本身的想法却大不相同。他生来就不喜欢奇谋、奇袭之类的,即便落于人后,比起战术他也更乐于外交,比起小局的速胜他更看重统驭全局。 “哎,别急。”秀吉放松心情道:“明日之前我会作好决定。明早前来乐田本阵,再告知你是否执行。” “那么,等明天一早。” “嗯,回去了。” 秀吉站起身。 “大人回营!”纪伊一一向聚拢各处的诸臣传达。 近臣们来到廊下等候,随同秀吉一起返回。 行至本丸出口时,一名样态奇异的武士正跪在栓马桩旁边,头部、单臂都绑满绷带,铠甲上也是一袭纯白锦缎的的阵羽织。 “啊?你是?” 秀吉朝那方看过去,重伤者抬起被白布包了一半儿的脸说道:“鄙人乃胜入之婿森长可。暴露如此丑陋的姿态在您面前,给您增加不快万分抱歉。” “哦哦,武藏守啊!听说你正卧床养伤,伤势如何?” “鄙人已决定从今日起不再倒卧。” “不要勉强。只要身体恢复了,任何时候都可以洗雪污名。” “污名”,听到这两个字,多情善感的长可情不自禁地掉了泪水。 他从阵羽织的衣襟里拿出一封书信,恭敬地递给秀吉后,又再度伏地言道:“回营后若能得大人一读,长可荣幸之至。” 也许是内心感到怜悯,秀吉点了点头道:“好,好,我会读的,切记要好好保重身体。” 说完,便策马出了城门。 阵中一枝花 青鹭组的三藏怀揣池田胜入的密信,出使前往了离犬山四里左右的大留城城主森川权右卫门处。 所谓青鹭组是池田的秘密队伍——也就是间谍组的另一称谓。原本三藏是打算完成进攻犬山之前的任务后,作为奖赏,在池田军进入犬山的同时领取金钱并请辞离开,实现他的梦想。然而,军中以“战争刚刚开始”为由,虽然奖赏金领到了不少,离开军营一事却未被允许。 三藏的梦想是与阿通去京都一同生活。三藏这个浪子的母亲是小野政秀旧臣的遗孀,也是阿通的养母——也就是阿通的乳母阿沢。 阿通想利用浪子三藏,三藏想诱拐阿通,二人各怀心思离家出走,可想而知,留在小野那间茅草屋中的阿沢事后该有多么伤心。 总之,年轻人的梦想不管好坏,像这样无法忍受深居野草田间,不停受到战祸威胁,还要过着贫衣寒食生活的是很普遍的。但是,阿通的梦想和三藏的梦想就有如月亮和鳖,离家出走正可谓是同舟异梦。 而三藏却盲目地走在色、欲两道上,独自欢欣忘我地以为先让阿通在约定地点等候,等拿到池田家的奖赏,请辞后便立即返回,按预计与阿通携手迈上前往京都的道路。 然而,大战当前,这一天真的想法却得不到允许。曾经他也想过逃走,可是若被抓住必定被斩首。而且不管是伊势路、美浓路还是其他,这个大战场方圆十里没有一个不设置栅门的地方。三藏就这样一心想着阿通现下的状况,又顾及性命只得一直留在军中。数日前,胜入父子再次召他前去,吩咐道:“拿着这封密信赶去德川家森川权右卫门的城中,将回信混编入草鞋绳内带回。记住,若是被德川军抓住,死也不能让对方找到。” 现在三藏完成这一使命,刚刚回到犬山城。正好秀吉回营,城门前一片兵马混杂。三藏跪到路边等着一行人通过。 先行兵、旗本,然后是围在近臣之中的秀吉通过。 突然,三藏惊呼着跳了起来,阿通竟然在那群人之中。 不过他马上又怀疑可能是自己看错了,因为虽然长得很像,但那人却身着华丽的铠甲和阵羽织,骑着马紧跟在秀吉身后。 当日巡视完战场后,傍晚秀吉便返回了乐田本阵。 位于乐田村的本阵并不是像敌军小牧山那样的高地,但它完美地利用了附近的森林、耕地,甚至小河等,建起方圆两里余的壕沟栅栏,中腹布阵如铁壁一般。而且,村子的神社从鸟居到宽敞的院内以及本殿都伪装成秀吉所在之地,以防敌人夜袭,其本人则不在神社,而是在远离那里树林的东边的一排临时木屋中起居。 其实,从敌人家康那方来看,秀吉到底在犬山还是乐田也是个疑问。双方阵营就这样隔着一条密不透风的线,互相扰乱对方的侦察。 “我这般爱泡澡,离开大阪以来却好几天都未洗了。今天真想出一身汗啊!” 于是,木屋中的杂兵立即着手为秀吉准备野外浴池。先在地上掘坑,用大张油纸铺满坑壁,再倒入用铁器烧好的热水,顿时营造了一种极佳的氛围。 浴池边铺上了木板,四周则用幕布完全围住。 “啊,好水……” 身形并不伟岸的主人将肩膀也浸入热水中,在这简陋的野外浴池里,不厌其烦地一直仰望着傍晚的星空。 “……真是天下一大奢侈。” 他搓搓身上的污垢,又轻轻拍打肚脐下方,打从内心这样觉得。 去年,他命人开拓浪华之地,着手建造大阪新城的庞大工程,其规模之大、结构之雄伟可谓古今未有,令天下人震惊。但比起这些金楼玉殿,他本身作为人的乐趣却意外地在这种不起眼的地方上。忽然间,他似乎怀念起了小时候母亲边骂边替自己擦背的尾张中村的家。 “喂,有谁在吗?” 他向幕布外呼唤着,沐浴期间也持枪守卫在外的一个武士立即凑进一张脸,答道:“大人有何吩咐?” “嗯,怎么擦都还是有污垢。叫阿通过来,阿通,让她给我擦擦背。” 这虽然是小姓的工作,但因为是秀吉特别吩咐,于是不一会儿阿通便被叫来了。 “阿通吗,进来,到这儿替我洗洗背。” “虽说她还只是不懂世事的少女,毕竟四十九岁的秀吉正值盛年,哪怕是命令或许也还是会因害羞有所犹豫。”正这样想着,阿通已应声答是,并立刻转到赤裸的秀吉身后,开始替他擦背。秀吉任由她擦洗自己的身体,不管背部、手臂,连脚趾也让她擦洗了一遍。 出了浴池,又让她擦拭身体,然后腹带、护甲内衣、铠甲等,直到穿戴完毕阿通都极尽女性周到地侍奉。 不知是否是处于杀戮阵营之故,女武者白皙的手看来尤为美丽。秀吉的内心也难得地放松下来,带着柔和的身体走进了木屋之中。 “哦,已经聚齐了吗?” 座席上,应傍晚召唤前来的诸将正并排等候着。 浅野长吉、杉原家次、黑田官兵卫、细川忠兴、高山右近长房、蒲生氏乡、筒井顺庆、羽柴秀长、堀尾茂助吉晴、蜂须贺小六家政、稻叶入道一铁等等。皆是各个阵营的统领。 “啊,大人原来在沐浴……” 诸将看到他光彩满面,暂时安下心来。但当看到坐在小姓末端的阿通,虽身着铠甲却一眼便认出是一女子,心下不禁想道:这未免闲情过头了。 “各位都吃饭了吗?”秀吉问道。 “用完兵粮前来的。”众人一致回答。 “长途跋涉想必都累了吧?” “哪里,大人才是。” “这不算什么,在大阪城时要忙碌多了。在野外浴池中沐浴,可谓是保养身体。”秀吉笑着,又道:“看看这个。”很自然地从阵羽织衣襟中掏出一封信函和一张地图,扔到诸将中间让他们一一阅览。 信函是病中的森武藏守长可在离开犬山时亲手交给秀吉的哀愿血书。地图则是池田胜入献策游说的秘计——奇袭冈崎城的“中入”计策的山道地形图。 “如何?此乃胜入与武藏守所期望的作战计划,无须拘谨,我想听听诸位的意见。” 所有人一时沉默,脸上一副深入思考的表情。 “确是妙计。”一半儿认同者。 “奇谋全仗奇功,赌运气。未经一战便赌上我军八万余人的命运,这值得深思。”不赞同者也同样占半。 议论争执不下。其间,秀吉只是一直微笑着聆听。此问题因为牵涉太大,最终意见也未能统一,诸将只能说道:“此事只能由大人明断!”等入夜后,便各自返回自己统帅的阵营中。 “阿通,拿木枕来。” 在军营中休息他从不会卸下铠甲,随时都是和衣小睡。小姓们自然是携带武器轮换值班,而阿通则在旁边房内,挨着预备的墨宝箱正运笔书写着什么。 是否接受胜入的献策,其实在从犬山回来的路上秀吉已经在心中下了决定。森长可的进言血书在展示给诸将传阅前,他已在归途的马背上读过了。换句话来说,他并非是因难做决定才唤来诸将,而是已经打定主意才唤来他们,先让他们商议一番。这里有他的计谋,诸将都觉得“应该不会实行”而返回了。 但秀吉心中却早已定论,决定执行。 如果不接受胜入父子的计策,他们在武门中的立场将会变得非常艰难。而且胜入父子意志那般坚定,即便这次压制下去,也定会在其他场合以其他方式显现出来。这才是统帅军队最大的危险。而比起这个秀吉更担心的是,一旦胜入父子怀抱不平,狡猾的家康必定会向他们施以引诱,怂恿其叛变。 原本胜入与北畠信雄就是乳母兄弟,而家康宣称“自己并不好战,但为已故右大臣(信长)遗孤的这位殿下,愿以大义赴战”,向天下诏示德川军之战乃正义之战,并非私欲之兵,将这个信雄簇拥在小牧阵营中,作为唯一的活证人置于战场。若是这个信雄和家康以战争名分为表、利益为里悄悄派密使向犬山施以诱惑,假如胜入父子心存不平,以他而言,很难说何时便会叛变。 “年轻时起就是个极易偏激的男人,意愿固执至此便不会停下来。”秀吉入睡前心中还在回想。 秀吉的睡眠一向优于他人,但当晚睡到木枕上后却久久不能成眠。他想起了年轻时代在清洲城下与胜三郎(胜入)、犬千代(前田)等人一起挨家喝酒、游玩至更深夜静等等。 当年的池田胜三郎如今归属自己麾下,而且被名声受损之事所缠,想他这份心情,也难怪会如此焦躁…… 想到这点,再加上眼下形势已经完全变成千日手对局一般,已到了无论如何都必须走出积极的一手以求变化的时候了。 “没错,不必等到明早胜入前来,今夜就应派使者前去。” 秀吉缓缓起身,叫喊着让值班的小姓组取来纸砚。 就在小姓们寻找墨宝箱时,阿通备齐纸砚放到秀吉面前,一边致歉道:“未经允许就擅自借用纸砚,还望宽恕。” “你也还未睡下?” “是的。” “在写什么?” “一些拙劣的和歌。” “你会咏歌?” “只会模仿一些《古今集》的诗歌而已。” “长途行军有时也会举行一些茶会、歌会,不过此次合战应该是不会有了。闲暇时可单独给我看看。” “可都是些不足入眼的诗歌……”阿通不好意思地换掉笔洗中的水,开始在一旁磨墨。 小姓们坐到一角,全都一脸不愉快的表情。 将女性带到军营,这在诸将之间也并非没有,以时代的风俗而言也并不是特别奇异之事。但是,看到秀吉对一个在路边捡来的猫腥女子另眼相待,如此重用,作为有名的羽柴家小姓组,作为一个不惜性命奉公的人来说,这确实令人感到极为不快。 “好了,好了……”秀吉温柔地止住阿通磨墨的手,拿起笔将心中拟好的文书一气呵成: 此策深得我心,望即刻鞭马来营,尽快于未明前再度商讨。 一旁的阿通看到秀吉拙劣的书法不禁吃惊。但其笔触天真无邪,毫无矫饰花样,坦荡如砥,这也让阿通一阵惊讶。 “喂!”秀吉看向小姓吩咐道:“大谷平马、丹羽锅丸!你二人将这交予使者加藤孙六,三人一道立即前往犬山城亲手交给胜入,不用等回信。” “遵命!”二人急急忙忙退下。 “已经没事了。阿通和其他人都好好睡下吧。” 秀吉再次躺下。不一会儿,他的鼾声便传到了隔壁房间。 收到飞来信函,池田胜入亲自骑马赶来时还是四更天。 “胜入,决定了!” “那么,您会下令奇袭冈崎?” 天明之前,二人已制订出万全之策。胜入陪同秀吉用完早饭后便返回了犬山。 虚实 翌日,战场表面上风平浪静,但底部暗流却显现出一股微妙的动向。 果然,午后微暗的天空下,大绳手方向传来了一阵敌我两方噼噼啪啪的枪炮声。远望,宇田津军道上也扬起沙尘,据说两三千西军终于开始向敌垒发起了攻势。 “要开始了!” “大军总攻!” “是今晚?还是天明之前?” 环视四方,诸将阵营中皆神经绷紧,杀气漫天。 小牧山对乐田。 放眼望去,现在西军一方的旗帜,二重堀之垒上是日根野弘就兄弟,兵两千五百人;田中阵中是堀秀政、蒲生氏乡、长谷川秀一、加藤光泰、细川忠兴等,兵一万三千八百人;小松寺山上是三好秀次,兵九千七百人;外久保山上是丹羽长秀,兵三千五百人;内久保山是蜂屋赖隆、金森长近,兵三千人。 此外,加上岩崎山、青塚、小口、曼陀罗寺等各个阵营,号称总兵力约八万八千人之多。 而相对地,东军的德川北畠联合军则有井伊兵部、石川数正、本多平八郎、彦八郎等一族,鸟居、大久保、松平、奥平等谱代,以及酒井、榊原等精锐和水野、近藤、长坂、坂部等旗本兵力,加上伊势的北畠诸将共六万七千兵力在小牧山上插满旗帜,利用山脚、道路、高低地势等所有地形之异,筑垒挖壕,围起栅门,以“无人能破的铜墙铁壁”为豪。 正可谓是天地之壮景,当世战国之分歧点。若秀吉胜出,则是秀吉的天下;家康胜出便是家康的天下,可说是“时代的分水岭”。 家康深知秀吉,而秀吉所畏惧的此前是信长,如今除了家康则别无他人。今早开始,家康一方也频繁派出侦察队,面对西军试探性的小攻击似乎也严命“不得迎战”,小牧山全阵至今也看不到一点儿动静。 就这样,到黄昏时分,从青塚战斗中撤回的西军一支队将途中拾到的数张檄文送到了秀吉的本阵之中。 秀吉拿起一张,一看满篇都是对自己的诋毁: “秀吉乃横夺天下之贼,他逼恩人已故信长公之遗子神户殿下自尽,如今又向信雄殿下开弓,为遂个人野心不择手段,实乃令武门长乱、掷百姓于战祸之元凶。” 除此之外还列出了好几条,并夸扬只有德川大人才是在正义名下奋起的义军。 秀吉大怒。脸上露出罕有的愤怒之色。 “这份檄文乃敌军何人所作?” 蜂屋五介答道:“家康直属的石川数正部下四处散发这些檄文,由此来看应该是数正所作。” “祐笔!”秀吉回望后方,“将此文贴于告示牌高举各处!取得石川数正首级者,便重赏一万石——将此拟写在告示牌上,立即派至各营!” “筒井伊贺、泷川仪太夫!”下完此令后秀吉似乎仍怒气未消,又唤出当时在场的将士,亲自下令道:“数正此举实在可恨!汝等组成游击队协助数正阵前盟军,彻夜攻击,明日、明晚也一直进攻,不停进攻!不要给这厮喘息之机!” 接着又挑选一之濑人右卫门、夕贺宗十郎、山内猪右卫门等顽强将领,同样分派六七百士兵,奔赴前线。 结束后,他催促着,“拿汤泡饭来,汤泡饭!”匆匆地解决了晚饭。不管何时,他都不会忘记吃饭。 膳间侍奉的是阿通。 吃饭时,与犬山联络的使蕃武者也在频繁往来。当最后的使者来传达池田胜入的报告时,他暗自叫了声好,慢悠悠地喝完了饭后的白汤。 入夜后,步枪的响声连处于后方的本阵也能听到如炒豆子一般的声音。 “不害怕啊?”秀吉问阿通。 阿通不以为然地笑道:“在安土城时也总是听到枪炮声。” “是吗,那……”秀吉用眼神招她来到膝前,给了她一个任务。 “有一件非你不可的出使任务,能跑一趟吗?” “若是出使的话却是易事。” “不,并非是做简单的使者。因为要去的是敌国领地,希望你能将这封认可书送到通往冈崎的小道上的德川家森川权右卫门的城中。” 秀吉解释了此行的原因。大留城的森川权右卫门已经被池田胜入说服,并秘密约定通过冈崎小道时协助己方。但作为嘉奖,成功之时将授予其五万石的条件还只是胜入口头上的约定,并无秀吉认可。此事让秀吉突然担心起来。 “我愿前去。”听完秀吉的话,她果断地回答。对此,反倒是秀吉两次确认:“可以吗”。 阿通微笑着,“是的,现在就可以。”眉间一股坚决之色,并很快就以女性的细心询问行装准备以及途中敌情等相关事宜。 装扮成平民女子最为安全,行程最好沿着山地绘图尽量选择小道。如若万一被敌军擒获,要一口咬定是平民女子,死守秀吉的认可书,绝不能被发现。记住这些吩咐后,不久阿通便在深夜独自一人离开了军营。 “看到了吗,各位。”在那之后秀吉向近臣和小姓们说道:“若是名男子,不久你们就得向她行上将之礼了。幸而只是名女子啊。” 左右的年轻武者一脸的出乎意料,内心暗自发誓明日或与德川军开战时,定要尽显狮男本性之勇武,让主人秀吉收回刚才女尊男卑的言语,他们都绷着脸默默不语。 从黎明时分到翌日,前线各个地方的小规模枪声一直响声不绝。人们都认为以此为开端,很快秀吉大军就将转为发动总攻。 但今日的出手只是秀吉的表面进攻,其真实目的却是为以犬山为中心的池田胜入奇袭冈崎做准备。 作战计划是让家康将心神放在虚假的总攻势上,胜入则趁机通过小道,一举攻陷军力薄弱的德川本国冈崎。眼下计划和准备皆已成行,以犬山城为中心的奇袭军编制如下: 第一队,池田胜入,兵六千。 第二队,森武藏守,兵三千。 第三队,堀秀政,兵三千。 第四队,三好秀次,兵八千。 如上所示,作为先锋的第一队和第二队自然是决一死战的主力军,堀秀政为监军,秀次则作为总帅统领全军。 当天是四月初六,阳历五月十五日。两万将士于夜半时分启程离开了犬山。 行军极尽隐秘。队伍收起旗帜、隐匿马蹄声,经过二宫村、池内村,到物狂坂时已是早晨。 用粮,小息。 然后继续行军,经由大草、柏井、筱木抵达上条村,张营结帐,并放出侦察队,命其探察大留城情况。 此前池田胜入虽已派遣青鹭三藏与大留城的森川权右卫门商定好了背叛之事,但为谨慎起见,还是让三藏领头带了一队密探前去探察。 三藏等青鹭组员从上条村向前行进大约一里,不久便在夜色下看见扼守庄内川渡口的大留城。 就在这时,青鹭中的一员看到一个如脱兔般的人影从路上跑进了树林中。“哎,刚才的是?”他向其他人提醒道:“很奇怪啊!” “不过是平民,看到我们吓得逃跑而已。”有人说着,又道:“嗯,好像是个女的。” “不,说不定是敌兵。” 大家争执不下,三藏道:“抓过来就知道了。不管是否多余,先抓住再说。”说着便率先冲入树林,如同狩猎野鹿一般追来追去,最终抓住了那名女子。 “这平民女!” “为何四处逃窜?” “定是有什么害怕的事才会逃跑。快从实招来!” “不说就将你剥光!” 女子被青鹭组团团围着平坐在地,好像哑巴似的只是回过一张白皙的脸庞。 “啊?”三藏忽地叫起来。 借着星光,他凑近前去盯着女子的脸,又忘我地大叫起来:“这不是阿通吗?!你不是阿通吗?” 青鹭的同伴一脸吃惊地道:“三藏,你认识这个女人吗?” “岂止认识!她是我的未婚妻啊!” “什么,未婚妻?!” “嗯,我们已经定下夫妻之约,说是我未过门的妻子更能明白吧。” “真的?原来如此,真是个美人啊。” “谁会撒谎!”三藏向同伴炫耀道,“美是当然的,她可是我父母的旧主小野政秀大人遗下的千金小姐。我母亲还是这位小姐的乳母。” “哦,不过,这样一位千金小姐竟然会和你定下夫妻之约。” “不要小看我!别看我这样,我三藏此前在进攻犬山时可立有大功,不久定会成为池田家第一重臣。不过等战争一结束,我就打算与阿通去京都一起生活……对了,阿通,你穿成这样在这里做什么?” 三藏环视身边的同伴,突然面带难色地说:“……不好意思,大家能先行回避一下吗?我是无所谓,可阿通毕竟是千金小姐,你们这样并排盯着她,她什么都不会说的。拜托,让我们单独待一会儿,先去那边行吗?” “真是脸皮厚的男人!”同伴们互相对视笑了起来,“三藏,要请客啊!”说着便离开那里暂时避到了远处。 “啊——我好想你!阿通,你根本不知道我到底有多挂念你!”三藏突然抱住了阿通。 阿通既没有拒绝也没有主动伸出双手,“……是吗,这么想我?” “当然是了。你忘了和我之间的约定了吗?” “我没忘记,可是你并没有去约定的地方。” “就是这件事啊!胜入大人又吩咐任务给我,最终也没得到允许请辞离开。我本来很想逃走,可在这战场上,一个不小心脑袋就危险了!” “所以说这是你的错,我并没有违背约定。” “我、我并没有和你争论这个,只要你明白我心中一直没有忘记你就好,不过那日在犬山城外,我看到你混在秀吉大人的近臣之中,骑着马淡然通过时,差点震惊气绝。你到底因何缘由接近秀吉大人的?” “在安土时我便认识筑前大人,虽然大人并不知道我,不过我并非第一次见他。” “原来如此,是依靠这一关系进入本阵的吗?那你今晚……?” “刚出使回来。” “谁的?去哪儿?” “将筑前大人的认可书送往大留城森川权右卫门那里。” “哦,那认可书已经送到了吧,权右卫门应该也有托付你契约书或回信带给秀吉大人吧?” “是的,已经收起来了。” “能给我看看吗?” “不行。” “真见外啊!” “可这是机密公事。三藏你也是为此来侦察的吧。赶快回去告诉胜入大人,大留城的背离已经得以确认,还请安心进军。” “谢了。”三藏轻佻地点了点头,“即使不看权右卫门的回信,既然是你说的,那我就安心了……不过阿通,我和你的约定要怎么办?” “你说和我的约定?” “怎么能一脸懵懂不知呢,没必要害羞啊!” 三藏眼中闪过野兽一般的目光,出其不意地向那张白皙的脸压去。 “你做什么!” “啪”的一声,阿通柔软的手重重地打到了他的脸上,然后便奔跑到了星空下。 青鹭的同伴躲在树荫下“噗”地大笑,看到三藏失落地直起身子,又笑了起来。 八日黎明,潜行敌营的池田、森武藏、堀秀政和三好的两万大军拔起营帐,像前日一样继续南下。 此处已是德川领内,敌人之所。 往三河,前往三河冈崎。大军一步一步地朝着没有家康的本城,精兵猛将悉数派往小牧前线,几乎形同空巢的德川本国中心步步逼近,期待一举给予致命重创。而且,沿途上德川一方的大留城受胜入劝诱,得到了秀吉给予的加封五万石的认可书,已被成功笼络。今早,当看到晨雾中池田胜入南下的部队时,城主森川权右卫门便立即命令放行,打开城门以示无备,甚至亲自出迎带路。 道义的荒废和武门的堕落并非只是室町旧幕府的专利。 每日主仆皆食冷饭芋粥,出则征战,归而田间耕作、手工针线,才能勉强存活于这贫苦而艰难的时代。即便在当今两分天下,势力足以与秀吉对抗的强大兴起之国家康麾下,也还是会有像权右卫门这样的武士存在。 不过,这对于潜行敌国的奇袭军而言,确是一个最大的引导和好的先兆。 “哦,权右大人!今日得您如约出迎实在万分感激!事成之际我必定向羽柴大人进言,加封五万石!”胜入满脸欢欣地对他说道。 “其实昨夜羽柴大人的使者已经送来了认可书,今后我等定将心无二志,予以支援。” 听了权右卫门的话,胜入不禁为秀吉思虑的周全和执行的迅速所惊讶。 “那么,行军路线如何?” “根据山地绘图,自此通往冈崎的小道似乎有三条。” “正是如此。一条是经由三本木直达伊保,还有一条通过诸轮到举母,以及越过长久手、祐福寺至明智堤,再通往冈崎的三条路线。” 胜入与女婿武藏守商议之后,选择了祐福寺—明智一线,开始横渡庄内川。 军队分为三纵队,沿诹访平原—平子山脚—印场前进,渡过矢田川,再跨越香流川向着长久手平原而去。 在这里也有一座城池——由德川麾下的加藤忠景和丹羽氏重带领的仅约二百三十名士卒守卫的岩崎城。 “扔一边,扔一边!别为这种微不足道的小城浪费时间!”胜入和武藏守只当垃圾不如,斜视着从旁通过。 但是城中士兵却瞄准队伍一阵枪击,其中一发子弹正打中胜入马匹的侧腹。 “嘁!可恶!”胜入愤怒地扬鞭向第一队将士大喝道,“给我踏平那座小城!” 这是潜行军首次被允许战斗。从犬山出发以来,日夜不断秘密行军等待施展机会的将士们听到号令皆一哄而起。 将士们的斗志被激发了出来。 片桐半右卫门、伊木忠次这二将各率约千人部下突进城中。在拥有如此意志和心理的兵士面前,即便是不落的坚城也不足为道,更何况是寡兵弱城。眨眼间,石墙被摧,壕沟破坏,瓦砾四处飞溅,火势冲天,中天的太阳被黑烟掩盖,城将丹羽氏重出战即战死,所有城兵亦被残忍斩杀,无一幸免。 只有一人…… 为了将这一紧急情报告知身处小牧山的家康,浴血开路逃往西方的一名武将,氏重之弟茂次。 在这短时间的战斗中,森武藏守的第二队因与第一队之间相隔较远,便让兵马在生牛平原上休息,吃饭。 “那阵硝烟是什么?” 士兵们边吃边向前方望去,通过与第一队之间的传令得知岩崎城陷落后,都哄笑起来,给马匹也喂了粮草。 第三队效仿前队也隔开一定距离,在金萩平原休整兵马。最后方的第四队也在白山林驻足,静静地等待前方队伍启程行进。 春去夏已近。白日的山间,蓝得剔透的天空比海还深。稍一停驻,马匹便昏昏欲睡,只有山上麦田里的云雀和林中夜莺的鸣叫此起彼伏。 而距此两日之前。 四月六日的黄昏时分,筱木村的两名百姓避开西军耳目,穿过田地,越过一片片树林跑到了小牧山本营报告:“小民有事禀告,是件很不得了的事!” 井伊直政听闻后,觉得事态严重,立即将二人引至总帅家康所在的屯营深处。 家康适才一直与信雄在营帐中谈话,等信雄返回自己营帐后,对今天远处啪嗒啪嗒的枪声充耳不闻,拿起铠甲箱上的读了起来。 比秀吉小六岁,今年正值四十三岁的盛年武将,这个有一身柔软肥肉和偏白肤色的人胸藏百计,乍一看温和得令人怀疑是否真的手握重兵进行战争。 “谁?什么……直政吗,进来进来!” 家康阖上,笨重地将马扎转过来。 两名百姓据说是筱木村三十六人派出的代表,今天傍晚因看到一大队秀吉军从犬山沿小道出发,向三河方面南下,觉得大事不妙就赶紧跑来通知。 “幸得前来通报,”家康说道:“这是给你们的奖赏。” 说着给了二人银钱若干便让他们回去了,看起来并未慌张失措。不,是还在怀疑事情的真伪。 然而过了半刻,从青塚方向回来的探子服部平六又来报告:“发现敌方有不寻常举动!森武藏之兵不知何时如潮水般退出了青塚,移阵他处,去向不明!” 同为谍报组的桑山久太、花田仁助、岛源三等也都从犬山等方向撤回来,分别报告:“敌方有异样调动!”证实了筱木村的百姓代表的密告非虚。 “这是——”家康也皱紧了眉头。若是冈崎被破则万事皆休,机智如他也没有预料到敌人会将小牧山搁置一边,朝三河本国进军。 “忠胜可在?数正可在?酒井忠次也即刻前来!” 他并未慌张,反而显得钝重。他命令被唤来的酒井、本多和石川三将驻守小牧,自己则决定率余下全军追击西军。 这时候,如意村乡士石黑善九郎也赶到了信雄营中告密。当信雄带着善九郎来拜访家康时,家康已经彻夜制订出追击计划、军队编制和前进路线等,正与诸将聚首。 “信雄殿下也一起来吧!此次追击将成为真正的主力之战,若您不在主力之中,此次合战也将失去意义。” “这是当然的!”听了家康的话,信雄也主动加入了追击队伍之中。 追击队分本队和支队,总兵力共一万五千九百人。水野忠重则带领四千余人作为先锋队伍紧急从柏井村赶到了小幡城。 八日的夜晚,家康和信雄的本队已经不在小牧了。 追击队兵马偃旗衔枚,经过南外山、胜川,又悄悄地渡过了庄内川。而敌方潜行军森武藏和堀秀政的队伍当晚正在离此二里左右的上条村扎营夜宿。 形势紧迫,潜行军已经失去了潜行的意义。急于求得奇谋之功,却被德川一方察觉尾追而来,这点他们连做梦也无法想到。 夜半时分,还是八日的时候。 家康进入龙源寺用完汤泡饭,小睡一觉醒来后,终于在此首次穿上了甲胄:“明日必将与敌人相遇。” 他唤来当地乡士长谷川甚助询问地理形势,又频频收到先锋队传来的消息。 距己方的小幡城已经很近了。水野的先锋队提前进驻城内,彻夜派出探子,将西军的行进路线和情况打听得一清二楚。不久,家康主力军也抵达城中,立即展开了军事会议。 水野忠重说道:“敌军有两万余人,我军只有一万四千。此形势正面进攻对我方不利,应该先行绕到前方,从敌军尾部开始击破。” 家康点头,决意道:“从后方逆攻亦可,但最重要的是将敌人一分为二。汝等去攻打敌军尾部,我则率军前去与敌军先锋对抗。” 所有人都没有异议,此时唯快才是最重要的,这点下至士卒都非常清楚。 九日寅时(上午四时左右),已有半数德川军黑压压地悄悄出城,只为抓住那股庞大而迅速,以强大破坏力朝着三河昼夜不停地南下挺进的西军潜行队的尾巴,予以痛击。 追击队兵分左右翼,右翼一千八百人由大须贺康高指挥,左翼一千五百五十人则以榊原康政、本多康重、穴山胜千代等人为将,急匆匆地向前赶。 黎明前田中水潭和小河虽隐约可见,但四周依然被黑绵般的暮霭包围,天空黑云低矮。 “哦,是那个!” “伏下,伏下!” 追击队所有人连忙弯下腰,将身影隐藏在田间、草丛、树荫或地坑之中,静静地竖耳倾听。的确,对面贯穿防风林的一条小道上,西军长蛇黑压压地正不断前进。 他们并未注意到这里的动向,只一心描绘功名,朝着目标冈崎急进。 “悄悄前进!” “安静!” 追击队士兵用眼神、表情互相暗示,所有行动和意志集中,兵分左右两翼跟在敌人后方队伍——也就是以池田胜入为先锋的潜行军的第四队,三好秀次之后,悄悄地尾随而行。 这便是九日清晨两军的命运之势。而被秀吉选为总帅托付大事的外甥秀次,直到天明后依然对此毫无察觉。 乱竹 秀次是秀吉姐姐的儿子。 进攻伊势、泷川和贱岳之时,秀吉都立他为将领之一,每当立功时秀吉就眯缝起眼赞赏他做得好。三好一路的儿子秀次就是如此深受舅舅秀吉的喜爱。 这次进军三河他也让可靠的堀秀政做监军,而总帅则交付给了秀次。但秀次不过才十七弱冠,于是秀吉又从左右选派了木下助右卫门和同姓的勘解由二人到旗本之内,嘱托道:“你们好好看着孙七郎(秀次),孙七你也要借助二人之力,不可添麻烦!” 九日早晨,明晃晃的阳光宣告清晨的来临,加上夜间行军的疲劳,全军将士都感到饥肠辘辘,潜行军最后方的秀次队便下令停下来用粮。于是将士们都停下来边歇脚边吃早饭。 地点是白山林。因这里的山丘上有一座白山神社,附近又多疏林,故此得名。 秀次将马扎摆在山丘略高之地,道:“助右,有水吗?我竹筒中已经没水了……真渴啊!”说着居然将侍者的竹筒取来咕嘟咕嘟地喝干了。 “行军中不可喝太多水,还请多多忍耐!”木下勘解由劝诫道。 但秀次却毫不理睬。对秀吉特意加派的这两人他总感到不耐烦,一名十七岁的总帅自然是自视甚高,藐视一切。 “啊,骑马奔来的是谁?” “哦,是穗富大人!穗富山城大人。” “山城来做什么?”秀次皱着眉头直起身子。枪兵部将穗富山城守赶到这里,跪下后依然喘气不止。 “孙七大人,情况有变!” “有变?到底何事?” “还请您移步往山冈高处!” 秀次跟着他跑上了山冈。在这些事情上他一向敏捷,毫无一丝不耐烦之色。 “看那儿!那边扬起的沙尘,虽然还在远处,但正从山阴向平地前进!” “嗯……也不是旋风……啊,前面有一团,还有后面一团。那是什么,看起来应该是人群。” “必须有所觉悟了!” “是敌人?” “只能作此想了。” “等等,那真的是敌人吗……”秀次依然心态闲散,只觉得不可能会有此事。 但木下勘解由、木下助右、山田平市郎、谷平助,以及芳野宫内等旗本紧跟着赶上来一看,立刻惊呼:“糟了!”还未等秀次下令,便相互喊道:“敌人定是计划追击我方!备战,备战!” 大地轰鸣,马嘶声声,将士们的呼喊,瞬间,草丛中扬尘四起,早饭时间的休息立马转至战争之相,而在此之前,另一方面的德川东军部将大须贺康高、岗川长盛等追击部队大喊“射击”,步枪、弓箭立即朝着秀次队伍正中齐射,然后骑兵、枪兵蜂拥杀入,企图扰乱敌军。 这支是右翼队,接着左翼的榊原康政又出其不意地攻击处于队伍最末端的军用队。军用队中多是足轻、军夫以及负载沉重的马匹,受惊吓的奔马抖落行李,将己方队列搞得四散纷乱。小组头目朝舍丹后虽然尽力指挥战斗,但障碍重重,他终于愤而瞠目,向对方部将榊原康政奔去,途中却被康政手下的永井藏人阻拦,一枪击中。“我击毙丹后了!”于是,此次合战的第一功便记在了藏人名下。 秀次的中坚队伍中有一名叫长谷川秀一的将领。“前后皆受敌——”他虽疑惑着不知该支援哪边,“但三好大人的安危更为紧迫……”他匆忙赶上前去支援,却被德川水野队和丹羽队猛然拦截,展开了激烈格斗,与其说这是战斗倒更像是拼死互咬,这里又有一阵漩涡卷起。 但其中受到攻击最为强烈的自然还是秀次本队,尤其是守卫他的旗本阵营。 “决不能让大人被击中!” “不要后退!” 围在秀次身边的呼声已经只剩下为保秀次一命的狂叫而已了。 放眼四下,林间、草原起伏之间,灌木丛中,各条道路上……成堆成群地战斗的铁甲之中,数不尽的是敌人,而奋起开拓血路的少数则是秀次的部下。 秀次身上多处擦伤,拿着鹰枪也在一直战斗。 “您怎么还在?” “大人赶快撤退,快逃离此处!” 本部的旗本看到他的身影不禁责难一句,接着都战死沙场。 木下勘解由看到秀次失去战马徒步而行,将自己的马匹给了秀次。“快!骑上这匹马,闭上眼快马加鞭赶紧撤退!”然后便将旗帜插在地面,斩杀入敌军之中终至战死。 秀次抓着的那匹马,还未待骑上去便中弹倒地。而在一旁为了帮助秀次的目下助右卫门也被不幸砍死。 “喂!把马借来!”秀次疯狂地在乱军中逃窜,一看到近旁有一名己方的骑马武士便大声叫道。 被叫住的武士是三好家的家臣可儿才藏吉长。他立马勒住缰绳,回身看着徒步行走的主人秀次。 “少主,有何事?” “才藏,马借给我。” “雨中借伞,即便是主人的话,我也不会借出。” “为何不借?” “大人您在逃亡,而在下是即将冲入战场的兵士。” 才藏冷淡地拒绝后便骑马离开了。在他的背后,一枝竹子正在风中嘶鸣。 背负着醒目的旗帜或家纹战斗,就如同举着名誉之欲的标记一般。平日里才藏便觉得这种装饰很不成熟,所以上战场时他总是在路旁砍下一枝竹子,随意地插在铠甲背后,骑着悍马驰骋作战。也因此他被人们称为“竹之才藏”,他是一个特立独行的男人。 “嘁!”才藏将自己看得甚至不如路边竹子,秀次不禁咋舌恨恨地看他远去。 往后看去,身后也是一片敌军的扬尘。幸好这时一群混杂着枪炮太刀的溃兵队看到了秀次,叫住他:“少主,少主!往那边跑会遇上新敌人的!”又赶近前来将他团团围住,朝香流川方向逃去。 途中好不容易捡到一匹马让秀次骑上去,在一个叫细根的地方正稍作休息时,又遭到敌军袭击,狼狈不堪地往稻叶方向逃窜。 就这样,池田胜入作战计划中的入侵队伍,从主将所在的本队——最后方的第四队开始首当其冲地被完全歼灭。 监军堀久太郎秀政所率领的第三队共有约三千兵力。从第一队到第四队,每队之间大约都间隔一里或一里半的距离。这之间使者频繁不断地来往联络,若一队休息,其他各队也会跟着一一停止行进。 “有枪炮声?” 久太郎秀政忽然竖耳细听远处传来的声音。 这时秀次之臣田中久兵卫骑着马飞速地闯进了正在休息的队伍,双目赤红地喊道:“我方全线被破!本队无一幸免,被德川军全部驱散,秀次大人去向不明!还请立即回退!” 久太郎愕然,但其厚重的双肩还支撑着他此时的意志。 “久兵卫,你是使者吗?” “这等时刻您还问什么?” “你既非使者,这般慌张跑来做什么?莫非是逃跑至此?” “不!我是来通报的!这算不算懦弱我不知道,但事态严重,必须尽快通知森武藏大人和池田大人!” 秀次属下的番头田中久兵卫说完后立即挥鞭,朝着一里之外、又是一里之外的己方队伍奔去。 “本该使者前来通知之事却由番头久兵卫前来,由此看来后方军已遭完全兵败啊!” 堀久太郎内心焦躁翻涌,一时间只是静静地呆坐在马扎上,抑制心中的动摇。 “大家都上前来!”他将知晓事态全都面如土色的旗本、部将召集起来,道:“再过不久旗开得胜的德川军便会前来摧毁这里,而他们的胜利之势正是他们的虚浮之处,其弱点所在。在敌军进入十步范围内之前都不要浪费子弹射击,与其对抗,屏息等待本人暗号。” 等吩咐完队伍配置后,他又约定:“凡击倒敌方骑马武士者,均加封百石!” 久太郎的预想并没有出错。一举粉碎秀次军队后,德川军的水野、大须贺、丹羽、榊原所率诸队便以猛虎之势杀来。 “太危险了!不要急进,不要急进!” 水野忠重自己也对这一破竹之势感到害怕,警惕部下道。但这就等同于故意让互争先后的其他友军走到前头,部下们都惋惜道:“为何要让他人?”然后还未等忠重下令,整个部队便波涛汹涌般地向前挺进。 口泛白沫的马匹和表情僵硬的脸,沾满鲜血和尘土的甲胄如怒涛般在大地轰鸣,渐渐地进入了射程之内。这时,凝神关注的堀久太郎一声令下:“射击!” 瞬间,枪弹不绝的回音带起了一阵惊天动地的声响和烟幕墙。 使用火绳枪装弹、点火时,即便是熟练者也会空出约五六次呼吸的时间。因此久太郎采取了交替的方法射击,枪林弹雨连绵不绝地扫向敌军。 强袭而来的兵马接连倒下,弹幕之中依然能看到地上数目众多的身影。“有埋伏!” “撤退!停止前进!” 同伴之间大声叫喊,但怒涛汹涌并非一时能停下来的。 久太郎秀政趁此机会再次下令,反咬袭来之兵。无论从心理还是实际而言,这场战役的胜负不必等待结果也已一清二楚。 刚刚加诸于秀次的痛苦,难得大胜的本多、榊原、水野、大须贺等诸队如今也自己承受了。堀家的枪矛队在羽柴家中也是出了名的精锐部队,无数人在其枪头下悲惨地倒下去,阻碍着狼狈回逃的部将的马蹄。水野总兵卫忠重和榊原小平太康政等人也手持长刀不停地回身劈斩,好不容易才从这激烈的枪雨中脱身。 金扇来 微弱的弹幕下,长久手一带包括香流川河面在内都弥漫着尸体和血的味道,连清晨的太阳也蒙上了一层彩虹之色。 现在这里宛如一场大戏终结又重新恢复了宁静,但人马却像雷云一般刹那间往岩佐方向移动,将新的土地一个接一个地变成修罗场。 逃兵遇到逃兵,无休无止地逃散。堀秀政对这群德川军穷追不舍,脑中也在不断谋划,“后队不要跟来!向猪子石迂回,兵分两路追击!” 一支队伍改道而去,秀政则率领麾下六百兵力将败阵之兵收归囊中。 途中,德川东军的死伤者不过五百,秀政的部下也随着前进一路减少。主力队伍虽已远离,但尸体之间一息尚存的双方武者依然枪剑往来,后又干脆扔掉枪矛转而肉搏,时而扭打时而分离,一上一下,难分胜负地搏斗不止。 “拿到了!” 终于,一方举起一方的首级疯狂大喊,跟着主力队伍之后追去。有的追上了,又继续没入腥风血雨之中,而有的未等追及便被流弹击中,扑倒在地。 “啊!穷追无益。源左,源左!百右卫门!停止前进!命令撤退!” 突然,秀政像是想到了什么,歇斯底里地叫道。 “撤退!” “集中到马标前来!” “不得出击!撤回!” 武士头目柴田源左、名村百右卫门、长濑小三次等人立刻骑马周旋,好不容易总算将己方士兵收拢。 秀政下马,沿路走到了山崖鼻端。这里没有障碍物遮挡视线,秀政盯着远方看了一会儿,暗道:“啊——来得真快!”他满脸血色尽褪,一副“快看”的表情回头望向长濑小三次和名村百右卫门等人。 由此往西,与朝阳正对的高地富士根山的一端,有个东西闪过一道亮光,不正是家康的阵营标志——金扇马标吗? 堀久太郎秀政叹道:“遗憾,遇此大敌我等亦束手无策。此处之事已结束。” 他收回方才分道而行的队伍,率军急忙撤退。 就在这时,盟军的第一、第二队的四五名使者骑马一道从长久手方向寻秀政而来。不必说,带来的自然是第一队池田胜入和第二队森武藏守二人的口令。 “池田父子两位大人传令请您率军撤回,并与盟军先锋队伍会合!” “不!我不回去。”堀秀政冷淡地拒绝。 池田和森武藏的使者怀疑自己听错了,又一次大声地说道:“接下来便要进行合战,还望您即刻撤回予以增援!” 听完,久太郎秀政也大声地回答:“说了不回便不回。我等还必须寻找秀次大人的下落,况且我军死伤过半,以此疲惫之军与首仗敌军相抗,结果也是一目了然。堀久太郎不会去打一场早知会败的仗,你们照此替我回复胜入大人和武藏守大人。”说完便鞭马而去。 撤走的堀秀政队伍在稻叶附近遇到了此前四散逃亡的秀次队残兵,秀次本人也被寻回队中。一行人就这样沿途烧毁民屋,小心防范着德川军的追击,于当日返回了秀吉在乐田的本营基地。 池田、森武藏两队前来寻求支援的几名使者自然愤怒无比。 “在这种时候不顾盟军困境,竟逃回基地。真是懦夫!” “他一定是胆小害怕!” “堀久太郎今天终于主动剥掉了身上的假皮,若得以生还,必定嘲笑于他!” 加上未能顺利完成使命的忧愤,几人一直咒骂不停。然而,眼下被独自留在长久手的池田父子即将迎来家康的金扇马标,几名使者只得恨恨地向马腹猛抽马鞭,赶回自己的队伍。 如今,池田胜入入道信辉和其婿森武藏守长可的两支队伍可说正是家康的绝佳饵食。 人的不同,器量的不同,这些是无法改变的。 秀吉与家康的此次会战,正如天下的横纲角逐,二人都非常清楚对方到底是何人物。事情走至这步,家康与秀吉也早就知道有一天会变成这样。而事已至此,二人更是明白,对方绝不是用虚张声势的小伎俩便能轻易击败的敌人。 可怜那只有武者骄傲,却不知敌人、看不清自己,只任由气血上涌的勇猛之人。 池田胜入朝着敌人领地三州冈崎一路潜行而来,却偏离目的地下令进攻岩崎城,早饭前一直沉浸在踏平一座小城的快感中,命武士们高唱凯歌,道:“入主三州之吉兆也!”并将马扎置于六坊山,清点起获胜取得的二百余敌军首级。 此时正是当日早晨辰时上刻(七时)左右。他做梦也没有想过后方有变,只顾看着眼前烟灰飞扬的敌人城池的残骸,沉醉于武人极易陷入的小小快感中。 点完首级、记完功名簿,队伍就地用起了早晨的兵粮。士兵们边咀嚼食物,时而看看西北的天空,突然胜入也在意起来。 “丹后,那边天空的颜色是怎么回事……” 池田丹后、池田久左、伊木清兵卫等环绕左右的将领们转向同一个角度,朝西北看去。 “会不会是民间暴乱?” “暴乱?奇怪啊……” “是吗?” 但就在众人还吃着剩下的早饭时,山丘下传来了一阵骚动。胜入正猜测到底何事,没一会儿就见森武藏的使者加贺见兵库骑马上山,大喊着扑到马扎前,平伏地面道:“我军大意!被敌人尾随追来了!” 一阵几乎能穿透铁甲的寒意在胜入及其周围武者的脑中掠过。 “兵库,追来是指?” “敌军似乎连夜追上了秀次大人的第四队。” “啊,在后方吗?” “他们出其不意地采取夹攻阵势。” “嘁!太大意了!” 胜入猛地站起来,这时女婿武藏守的使者又带来了第二个信报。 “大人不可犹豫!据说秀次大人已经全军覆没!” 六坊山顶一时人心骚动,紧接着就变成号令、呵斥和武器声响,沿着山道顺流而下。还未等这一漩涡形成阵列,先行向堀久太郎报信,被久太郎责问“既非使者何以前来”的田中久兵卫吉政也飞马前来通告:“大事大事!” 他的报告更为详尽,而惨遭歼灭的秀次队伍的命运至此已经没有半点怀疑。 “也通知武藏守了吗?” “当然,森武藏大人听后立即向长久手赶去了。” “小婿说了什么?” “大人只轻轻一笑道,‘看来今天便是参见家康之日’,说完便上马而去了。” “正该如此!”听久兵卫这么一说,胜入也笑了,似乎已经打定主意。 嫡子纪伊守之助和次子三左卫门辉政等年轻武者也都被他一起带到了战场。他立即命旗本梶浦兵七郎去向这些子弟小队传达此事,想来,除了让他们作好觉悟以外别无其他了。 不一会儿,一群群甲胄军团朝着与今早之前相反的方向。开始陆续回行。 途中,胜入也看到了灿然摇晃在富士根山山阴的德川军的金扇马标。它就好像拥有某种标志性魅力一般,令这片狂野上的士魂为之震颤。 一心往前直进与回身背向而行,仅两军士气就已经有了差距。 折返之兵易溃决。 马背上一直鼓舞将士前行的森武藏守,其身影似乎已在预示死期的到来。绀糸黑皮铠甲,白锦阵羽织,鹿角前突头盔则负于背上,头上未愈之伤用白布包裹直至脸颊,如同白头巾一般。 在得知德川军尾追而来时,他当即率领正在生牛平原休息的第二队,紧盯着昭示家康所在地的金扇马标,以一种坦然赴战的意志折返而行。 “棋逢敌手。”他数度言道:“今日一雪羽黑大意之耻,挽回我与岳父大人受辱名声,皆在眼前一战!” 对左右旗本他也如此述怀。羽黑村一战因大意而未能获得战功,这让他的内心饱受折磨,比当时身体所受的伤更为痛苦。被白布包裹的眉宇间彰显出他今日雪耻的决心,一股白色的炎火骤然升起。 作为一个美男子,曾与胜入之女传出微妙恋情最终结为夫妇的他,今日的这身赴死装束实在太过凄怆了。 然而这位美男子也被世人称之为“鬼”,相信这点并非只是世说,而是真实存在于他的性情之中的。 “哦,兵库!给先锋队伍的消息传到了吗?” 从六坊山赶回的使者加贺见兵库策马来到主人鞍旁,一边整理步伐一边复命。 “哦,是吗……”武藏守充耳不闻地听着,拍了拍辔头问:“那六坊山的兵力呢?” “立即重整队伍,经生牛平原、金萩平原随后陆续赶来。” “那么,你再赶去第三队堀久太郎大人那里,告知他我等已整合军势,前往富士根山与家康对抗,请他也率兵撤回增援。” “遵命!先行告退。” 说着便骑马往前赶去。就在赶到军队前方时,池田派出的两名使者也带着同一目的赶来了。 但堀秀政并未接受这一请求,使者们只得愤而归返,此事前面已有记述。 “秀政的理由是……” 接到使者复命时,森武藏守的队伍已经踏过狭隘山间的湿地,正往岐阜山岳上攀登,寻求阵地。 金扇马标和无数旗帜,敌人如今就近在眼前的高地上,武藏守已经不会再为其他任何想法所动了。 森武藏守长可率领三千将士登上岐阜山岳,决定还是先等待后续军池田胜入的到来。 不过,敌人就在仅隔一片狭窄低地的对面山上布阵,静静地观察这边的动向。武藏守也和老臣林道休、伊木清左卫门等人一起谋划,就地作好准备,选择主将之位眺望四方。 地貌很复杂。 站在这里向东远望,可以看到一条以春日井平野一端为入口,与长久山之名如出一辙地被群山并夹,时而伸入小平野,时而弯曲扭折,不一会儿便通到遥远南方的冈崎的三河小道。但视野里有一半以上都是山地,算不上高山险峻,只有诸如山丘、小山、低山等如波浪般此起彼伏,树木也渐渐退去春天的衣衫,长出了微红的嫩芽。 “看到了!” “哦!到了!” 士兵中响起了一阵类似欢呼的骚动,武藏守心中浮现出胜入的脸庞。他也移步来到能看到的位置,从金萩平原踏过山道而来的六千池田军的旗帜、马标和武器穗子正沿着与自己来时相同的道路齐步前进。 没过一会儿,兵分多组的纵队便在神户狭间驻足,面朝近在眼前的岐阜山岳喧嚣阵阵,似乎在喊“我们来了”。 两军使者如箭矢般快速往来,武藏守和胜入的想法不谋而合。 胜入立即将六千士兵一分为二。其中约四千人离开这里从神户狭间的低地往北而行,在田之尻高地的东南面驻扎布阵。从表明主将的旗帜、马标等来看,这队很明显是由胜入的长男纪伊守之助和次男辉政率领。 以此为右翼,森武藏守在岐阜山岳的三千士兵为左翼,而胜入则拥余下的两千人作为预备队伍,就地在神户狭间驻扎。 胜入将帅座摆在鹤翼阵中心稍微靠后的尾部位置,想着家康到底会如何出手,紧紧闭上了嘴。 仰望天色,还是辰时下刻(上午九时)左右。漫长,却又短促,所有人脑中的时间观念都辨不出长短,现在已经不再是平常的日子了。嘴里很干,但却并不渴求喝水——不,是想不起腰间还有装水的竹筒。 忽然,山间一阵悚然的寂静令人全身紧绷,只有一只夜莺或者其他什么鸟尖声掠过山谷。而且仅此而已,所有鸟类都将这片土地让给了人类,迁徙到了其他平和的山间。对它们而言,大概是无法理解人类为何要进行如此壮大豪华的舞剧。 薰风阵 家康的身形有些猫背。年过四十的他加上身体肥胖,即使穿上铠甲,背部也显得浑圆,沉重的锹形头盔挨在厚实的双肩上,看起来像是将脖子压进去了似的。他右手持采配,左手握拳,将双手放于膝盖,两腿分开坐在马扎上,过度前屈的身形总让人觉得不够威风。 不过,他这一习惯平日里与客人对坐,或是走路时也是如此,身体从未后仰过。曾经有老臣借机不经意地提醒过他,当时家康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过了几日,在与左右近臣夜谈时曾如此述怀道: “因我从小家境贫寒,六岁时又被带去其他家族做人质,所见皆是比自己更有权势之人,很自然便养成了在小孩中间也不能后仰走路的习惯。此外,还有一个理由,那时在临济寺寒室中学习,总是紧挨着低矮的读经桌,像驼背一样看书。后来被释放不再做今川家人质了,一心只想着自己的身体要自己控制,都没法像个孩子一样去游玩……” 今川家时代的回忆家康似乎打算一直牢记,他的人质故事德川家的近臣们中没有一个没听说过的。 “不过呢,”他又继续道,“按临济寺雪斋和尚的说法,禅家比起面相更看重所谓的肩相。看那人的肩膀,似乎就能明白此人是否得到真正的觉悟,是否是个能干之人。有些人威风凛凛,身形笔挺,但从肩相来看还是不行。于是我便常常端详和尚的肩相,就如佛祖光头一般既圆且柔和。即便胸中不能容纳三千世界,但若笔挺后仰那便一点也进不去,反而相互对立冲突。所以我就开始觉得自己的习惯并非不好。不过汝等已不是一旦事发便互争首功的年轻人了,这说来也只不过是我个人的习惯而已。” 自此以后,再无人对他的姿势指指点点了。如今家康已经年过四十,曾以贫困知名的三河也富饶起来,渐渐地成为了东海一雄,而他前屈的姿势看起来似乎也怀抱着某种伟大之物,只要有这一身影在,不管是困难重重的城中,还是苦战不断的战场上,都有如不倒的主柱稳坐在地,令所有人感到可靠而安心。 如今也是。坐于富士根山一端的这一身影,从刚才起便神色安静地一直环视四周。 “嚯,岐阜山岳吗?驻扎那里的应该是森武藏吧。那么,不久胜入的军队也会在某个山上备战。探子,探子!立刻去看看!” 令声一下,数名勇士争先抢着向山下斜坡奔去,进行危险的敌前侦察。没过多久,探察敌情的人陆续回来向家康复命。 每个人带回来的敌军情报自然都只是其中一小部分,家康的耳朵将这些情报综合起来,在脑中描绘着战斗。 “藤藏还没返回吗?” “不知为何现在还没有回来。” 旗本们从刚才起也一直担心,不知为何只有菅沼藤藏一人迟迟未归。 战机已经成熟,敌人随时都可能主动挑起战火,己方也随时可能行动。然而,前往敌前侦察的人全都燕子归巢,却唯有年轻的菅沼藤藏一人一去不返。 “是被抓了还是击中了?”对他的惋惜之情掠过了人们的眉头。 平日里,藤藏一直归属在小姓组中,小牧出阵以来就加入了侦察组。此前,还在小牧对峙中时,他便大胆地潜入秀吉军的田中营垒和二重堀附近,与六个部下生擒了一名骑白马的敌将,将很多敌方的重大机密据为德川方所有,家康也对这个年轻人记忆犹深。 “……哎,那不是藤藏吗?没错,是藤藏!竟然还在那儿!” 站在山崖鼻端的诸将互相指着往那边看去,家康也在远处寻到了他的身影。 他本是骑马,现在他下了马,站在森武藏军队驻扎的岐阜山岳下的佛根池水边,喂马喝水,将马蹄浸在水中凉快。 “真是悠闲的家伙。”富士根的同伴有人对此感到无语,也有人为其大胆而叹服:“不,从他冷却马蹄来看,刚才肯定在各种湿地、山坡上四处奔驰,应该快回来了。” 池子就在敌人眼皮底下,啪啪啪地如鱼儿跳跃般溅起的白沫想必正是敌人狙击射出的子弹。但菅沼藤藏却不管不顾,一会儿又朝着池子撒起尿来。撒完后,他似乎也休息完毕,立即翻身上马飞奔起来。然而他不是朝着己方队伍,却是更加深入敌方而去。 适才,刚好胜入之子纪伊守率领六千士兵移至了田尻。菅原藤藏待其阵容成形,便策马赶去了那边。 侦察一向是秘密进行的,但此时的他却公然驰过敌方左翼阵营,又来到右翼明目张胆地环视阵容。 当然,田尻的池田军也都注意到了他,但却没有一个人认为这是探子。 “哎,有个奇怪的人跑过去了。” “不是敌人吗?” “是敌人吗?就一个人而已。” “是不是使者?” 直到藤藏朝着己方所在的富士根山飞速驰去时,士兵们才意识到,匆忙持枪射击,但已经来不及了。 不一会儿菅沼藤藏安然无恙地回到了富士根山的同伴中,整座山的将士们都欢呼着迎接他的归来。 家康也从将座上起身,等待着他的复命。 “敌军内外布阵皆已探察清楚。” 藤藏跪在家康面前,将池田军布置在田尻、岐阜山岳、神户狭间三处高地的三段式鹤翼之阵如数家珍地一一道来。 阵地部将为谁,哪里的铁炮队最多,哪里潜伏着枪矛队,是否有看不见的游击队,敌军士气如何,以及敌军的弱点在何处等等。 “嗯,是吗?原来如此……” 藤藏的复命细致入微,连家康也一一认同不断点头。和其他探子不同,这是藤藏以单骑悠然环绕敌人前后十七八町长的高地低地,大胆坦荡而非偷偷摸摸地察看得来的消息,家康也很信任他。 “藤藏的侦察乃今日会战之吉兆,堪比首级第一功。辛苦辛苦!” 藤藏一时脸上荣光,其余将士却不禁感到有些嫉妒。战国时期的勇猛武士们也有所谓的男人的嫉妒。他们看着藤藏退下,心想不过区区小事,却不禁髀肉疼痒,眼中的斗志全都如火焰般熊熊燃起。 此刻已到巳时(上午十时),自敌军旗帜出现在眼前群山上,已经过去两个小时了。不过家康依然沉稳地坐在马扎上环视四方,一脸和煦。 “四郎左,半十郎,近前来。” “是!” 军奉行内藤四郎左卫门和渡边半十郎政纲二人应声答道,铠甲咔嚓作响地走近前来。 家康对比着手中的地形图和附近实际的地形,征求二人意见道:“胜入在神户狭间的兵力,想来确实麻烦。根据他那两千士兵的行动,此处富士根山也不能说是占绝对地利。” 四郎左卫门指着东南方的山峰,答道:“若大人有放手决战的觉悟,在下认为比起此处,那边前山和佛根山更适合插旗扎营。” “嗯……移阵!” 决断下得非常快速。队伍立刻开始移阵,北畠信雄的军队前往佛根山,而家康则移至前山。 站在这里,敌军所在的高地几乎就近在咫尺,中间隔着仏根池、鸦狭间的低地,不只能看清敌人的脸,连说话声似乎都能随风互闻。 山杜鹃 谁前往那个山鼻;哪队前往崖下;谁和谁带兵潜伏斜坡两侧;某某赶去沼泽;铁炮队往地势略高处;枪矛队赶到便于冲出的地势等,每个地方的配置都无一遗漏地作好了安排。 家康也在前山一块视线极佳的地方安置了将座,然后军奉行渡边半十郎远远地提醒道:“大人马标太高了,要立在更隐蔽的地方才行!” 在高地与高地的近身战中,过度张扬地高举总帅马标,就等同于主动成为枪炮火力的集中点。 家康微笑着对小姓道:“暂且隐藏吧。” 就在金扇马标被稍微移至山阴处时,井伊兵部直政的清一色赤红的旗帜和兵马,就像开满岩石间的山杜鹃一般,从佛根山腰一直延展到山脚。 “哦,今日先锋是井伊吗?” “赤备军出阵了!” “看起来的确艳丽,只是不知战斗力如何?” 敌我双方都这样说着。 部将井伊直政今年二十四岁,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家康秘密暗藏的一个年轻人。直至今早,他一直与旗本为伍,而家康平日里便认为他是个可用之人,于是拨兵三千与他,“今日就尽情发挥你的韧性让大家瞧瞧!”将他派上了名誉最高且最困难的先锋战场。 “不过老将之言也要多多听取。”因他着实有些年轻,于是家康又增派了内藤四郎左和高木主人二人随同。 田尻的池田纪伊守和三左卫门辉政两兄弟从南面高地眺望着井伊的赤备军,下令:“干掉那群虚张声势的赤军!”从山间侧面派出二三百人、正面约一千人,率先打响了枪炮战。 佛根山和前山也同时雷声轰鸣,弹雾如白云吞卷般升起。如薄雾般弥漫在低地、水池、田间、芦苇湿地等的硝烟下,井伊的赤铠武士快速奔走,与其争抢先锋的黑铠队伍以及杂兵也迅速接近,距离瞬间缩小,变成了枪矛队之间的近身战。 武者合战的壮烈大概尽在枪矛的激战之中。而根据其结果,也能判断大势胜负是溃败还是取胜。 井伊队在这里打倒了敌军二三百人,当然自己的赤铠武士也并非毫无损伤,有好几个直政亲信也都令人惋惜地战死了。 从刚才起池田胜入便一直在考虑一个作战计划。眼看着在田尻的儿子纪伊守和辉政的军势与井伊的赤备军交战,战况愈演愈烈后,他向后方喊道:“清兵卫,机会来了!” 约二百名士兵组成的敢死队事先已备好枪矛待命,清兵卫一声令下,队伍便立即下山直奔长久手村。 胜入在这种时候也还是喜欢选择出奇制胜的办法,可说此乃天性使然。 这群奇兵领受胜入的计策,迂回至长久手以德川军左翼为目标,也就是想在赤备军出阵前方之后,突袭敌人中心,趁山中敌军混乱之时,伺机捕获家康。 然而这一计划没有成功,在中途便被德川军发现,遭到枪炮的集中攻击,被困在难以立足的湿地上进退两难,损伤惨重。 而另一方面,森武藏守在岐阜山岳看到这一战况不禁咋舌哀叹:“唉,太早了!岳父大人也不似往日,实在太急躁了!” 今日之战,比起岳父胜入反倒是年轻的他显得异常冷静。 武藏守的心中已觉悟今日便是死期,他既不看多余的事物也不去想,眼睛一直紧盯着正面前山的金扇将座,一心想着:“只要能打到家康!” 而家康也看出森武藏阵营之士气非比寻常,尤为重视对岐阜山岳的监视。当听到探子回报森武藏守今日出阵的装束时,他也警示身边之人:“看来此人已备好赴死衣装。没有比决心一死的敌人更为可怕的了,万不可大意被死神拖去。” 因此,战场上只有这里的任何一方都不曾轻易出手。武藏守心中想着只要田尻战况愈渐激烈,家康无法坐视必定会派兵增援,而这个时候正是自己出击讨伐的机会,因此一直关注着对方的行动;而家康也在想,以精悍无比闻名的鬼武藏今日一直息声静等,必定是有什么计谋,所以也并未轻易上钩。 可惜田尻的状况让武藏守的期待成空了,反而是池田兄弟呈现败阵趋势。 眼下,他也终于断绝了继续等待的念头。不想,此时家康所在的前山一边,之前一直看不见的金扇马标突然高举晃动,一半儿的军力奔向田尻,剩余一半儿则高声呼喊,抢先一步向岐阜山岳进攻而来。森武藏守的军队也一拥而上,迎面出击,交战两军让鸦狭间的低地变成了一个血的印记。 枪声一直不绝于耳。 决战位于群山相夹的山地之中,马匹嘶鸣、刀枪撞击、武者你呼我喊互报姓名的声音都在山间回响,听起来宛如天地哭嚎般令人悚然。 整个狭间地带,已经没有一个不战之阵,亦无任何不战之将士。眼见一方将胜又转而崩溃,一方将败却又猛然冲破,修罗战场上到底哪边更占优势,一时之间晦涩不清。 在这之中,有人战死,有人得胜扬名,也有的身负重伤,或冠上卑鄙之名,或赢得勇者荣誉——而再仔细观察,会发现每个人也是在各自创造着直至永世的奇妙命运。妻子、父母、孩子、爱人,包括还未出生的腹中子,一个个体所关联的无数命运也在这之间被决定着未来。 不可思议的人类行为。人类自聚集洞穴,建立部落,拥有社会形态以来,虽然理性上非常清楚这一灾祸的巨大和愚蠢,但却总是无法停止这可怕的修罗业障。而这之中的战国武者们为了生存,为了更好地实现这一业障,即便觉得可怜,还是互夺生命。拥有美名且纯洁的并非白白牺牲的人类之死,人们也期望着至少将其称为忠、义、信,与当时的道义相连结,即便倒下也能面带微笑。 年轻的鬼武藏、白净的美男子森长可的内心所想便是如此。他的年轻生命正是战国时期的苦闷的象征。 耻辱!对他而言,这一点让他无法想象能再度生还,回到平常的世界之中。 此外,还有男人的嫉妒,这也是让他今日身着赴死装束的原因之一。他在心中发誓,必要会见家康。 眼见战场渐乱,武藏守率领四五十身着母衣的精锐武士在侧,以金扇马标为目标,喊着:“去会见家康!家康,参上!”朝着对面的山峰奔驰而去。 “阻止他!阻止!” “打倒鬼武藏!” “将那白锦阵羽织的马匹击倒!” 蜂拥前来阻挡他的脚步的铠甲之士一靠近便被踢飞,队伍两侧被腥风血雨包围,惨烈至极,难以形容。 就在这时,一颗瞄准白锦阵羽织的子弹如飞落的雨点正中了他的眉心。 裹在武藏守头上的白布“唰”地被染红了,刹那间他一声低吼,仰身望了一眼山间的四月晴空,二十七岁的生命就这样抓着缰绳从马上滚落在地。 鬼武藏一直骑乘的名叫“百段”的爱马直直地站在一旁,悲伤地嘶鸣。啊——的一声,同伴发出类似哭泣的惊叫,立刻奔至武藏守的身边,将尸骸抬举着撤退到了岐阜山岳上。 德川家的本多八藏、柏原与兵卫等随后追来,争抢首级以作军功。母衣武士们因失去主人正伤心痛哭,此时不禁大骂,满脸哀愤之相地举枪面对身后敌人,勉强才将武藏守的尸身隐藏了起来。 “鬼武藏已死——”呼喊声如一阵冷风吹过整个战场,加上其他战局的不利形势,很快池田军的情况便急转直下。这就好像是往蚁群中注入热水一般,没有方向的武士们全都朝着山峰、山道、低洼地等各个地方四散逃窜。 “此等盟军言亦无益!” 胜入徒步走至偏高的地势,寂然面对周围四散的人影,愤而怒号道:“我胜入在此!不得如蝼蚁般逃生!莫非忘记平日教导了吗?回去!回去!” 但是,就连他左右的黑母衣五十人组老臣、诸头目也是一朝崩溃,便止不住逃走的步伐了。相反,那些不过十五六的可怜小姓们则战战兢兢地拽来一匹迷途之马到他身边,不停地劝主人骑上去,“请上马,大人请上马吧!” 在山坡下的战斗中,胜入的马被铁炮击中,落马在地被敌军包围,一路拼命斩杀才攀登至此。 “已无须马匹——拿马扎来,没有马扎吗?” “是!这里!” 小姓在他身后放下一个马扎,胜入坐上去独自呢喃:“人生四十九载,今日便是终期……”他又看向年少的小姓,道:“你是白井丹后的子嗣吧,父母必定都在等你,赶快逃回犬山去——快走!子弹飞过来了!赶快走,走!” 赶走那张哭泣的脸,如今只剩下一个人反倒能静下心来悠然眺望这世界最后的景色。 正在这时,近旁的山崖下传来一阵猛兽撕咬般的呻吟和树木晃动的声音。看来黑母衣武士中还有人留下来正拼死搏斗。胜入脸上没有一点儿表情,如今已经没有胜败,亦无功利,只是与现世淡淡的离愁让他突然回忆起了母乳留香的遥远过去。 飒——地,眼前的灌木丛晃了晃。 “谁!”胜入眼神唰地扫射过去,呼唤道:“来到这里不就是敌军吗?” 过于冷静的声音让即将接近身边的那名德川武者不禁一惊,向后退了几步。 胜入又叫着催促:“不是敌军吗?若是敌军,便来取我首级换取功名去吧!本人可是池田胜入啊!” 藏在茂密灌木丛中的武者仰视着胜入,浑身一阵战栗。他声音昂扬地吼着站起身,“哦——!吾遇好敌!德川家永井传八郎参上!”说着,一枪刺去。 本以为闻名天下的猛将必定会同时拔出阵刀,回身反拨而来,却不想传八郎的枪矛就那样轻易地深深刺入了对方侧腹,比起被刺的胜入,反倒是传八郎一声惊呼,用力过度而踉跄向前。马扎倒下,被枪矛贯穿背部的胜入就那样摔落在地。 “砍首级!”他又一次大呼。而直到被砍为止,最终他都没有碰过腰刀,主动迎接了死亡,献上了自己的首级。 传八郎极度亢奋,浑然忘我。但他忽然感悟到敌将临终时的身影,一种对人类之间相互敌对感到可泣的激烈情感猛地从脑海涌向眼底,泪腺一阵酸楚。 “噢——”他一阵大吼。 然而,这意想不到的大功让他狂喜得忘我,却忘记了紧接着应该做的事。 就在这时,他的同伴们从山崖下争先恐后地攀登上来。 “安藤彦兵卫参上!” “上村传右卫门来也!” “啊!胜入?!吾乃德川家蜂屋七兵卫!” 一个个自报姓名,为一个首级而争抢。 首级不知落入何人之手,总之一群人用鲜红的手抓住发髻,挥舞着高喊: “大将池田胜入信辉之首级为我永井传八郎斩得!” “乃我安藤彦兵卫所斩!” “上村传右卫门!斩得胜入首级!” 鲜血的风暴,呼声的风暴,自我功名欲望的风暴——四人、五人,越变越多的武士群围绕着一个首级,宛如一阵疾云般朝着家康所在的阵营奔驰而去。 “胜入战死”的呼喊声如潮水一般,山峰、沼泽等整个战场上的德川军全都扬声欢呼。 没有发声的人都是池田军中遗漏下来的人们。一瞬之间他们失去了天空和大地,像枯叶一样四下寻找生命可托之所。 “一个也别让他们生还!” “追!快追!” 胜者趁势不依不饶地将四分五散的人们任意屠宰,对于这些连自己的性命也已经忘得一干二净的人而言,夺取他人性命也许就和打落花瓣的心理是一样的。 胜入生命终结,鬼武藏也已战死,余下的田尻阵营如今也被德川军赶尽杀绝。 田尻虽然有胜入之子纪伊守之助与三左卫门辉政两兄弟连线指挥,但侧面盟军大败,加上前方敌军的突袭,这里也被敌军粉碎。 “三左,怎么会这样?!” “兄长大人,快撤退吧!太危险了!” “胡说!胜入之子怎能撤退!” “可如今败象已明,已经无法阻止我方士兵逃跑了!” 二人环视四周,看着己方寥寥无几的身影咬牙切齿,心中已觉悟到今日便将死于此处。 兄弟二人身边现在只剩下梶浦兵七郎、片桐与三郎、千田主水、秋田加兵卫等八九个人。 “长吉怎么样了?长吉呢?” 爱护兄弟的之助因看不到年仅十五岁的小弟的身影,遇见一个人便如此问道。但乱军之中没有一个人知道,还未来得及问是否平安,又一波敌方骑兵便以怒涛吞并之势蜂拥而来。 “二位少主赶紧撤退!小主人就交给我等来寻!” 旗本们围起枪阵以作防御,但面对一群意气昂扬的精锐骑兵,要想保住两位年轻主帅的性命,这几名残兵败将几乎无能为力。片桐与三郎和千田主水等人很快便接连倒下,岩越次郎左卫门和秋田加兵卫也一直战斗,最终消失在腥风血雨的阿鼻叫唤的地狱之中。 纪伊守之助从阵地后退两条街后,一看身边只有梶浦兵七郎一人了。 “兵七,我弟弟呢?” “我想三左大人应该打开血路退至远处了。大人您也赶快走吧!” “不行!我必须亲眼目睹父亲大人的命运,父亲大人到底如何了?” 眼下比起一军之将,他更是一人之子。他没有听从兵七郎的劝阻,又返回战地登上了父亲阵营所在的山峰。 此时,德川家的安藤彦兵卫与枭取了胜入首级的同伴们分开,单独下山而来,正好与之助碰个正着。 脚下是陡急的山腰。上下二人一碰面便同时大吼,两支枪矛迎面相交,卷起一阵凄厉的战斗旋风。但纪伊守之助在地势上明显不利,二十六岁的年轻生命就这样裹着朱红的铠甲,轻易地死在了彦兵卫的枪下。 “斩纪伊守者乃我安藤彦兵卫直次是也!” 彦兵卫抱着首级欢呼雀跃地奔驰而去。之助家臣梶浦兵七郎拼命在敌人身后追着,却未能追上,便将枪矛投掷过去。然而,枪矛还未落地,他却被流弹击中,重重地摔落在地,滚下了陡峭的山崖。 另一方面,与兄长分离的三左卫门辉政也在想,“父亲大人安危尚不可知,怎能撤退?父亲大人呢?兄长大人呢?”他从溃散的队伍中折返,无论如何都不肯撤退。这时,刚好胜入的老臣伴道云经过,便急中生智劝阻道:“胜入大人早已撤往矢田川方向,此乃我亲眼所见。” “既然父亲大人安全了——”辉政听了也总算回转马头,跟在败走的队伍之后一同逃亡而去。 败局已定。 池田一方的士兵们丧失斗志,也不管道路如何,三三两两地往田埂、山道、林间、湿地等溃走。 不久,各自逃散的人群全都来到了矢田川岸边。胜入近臣池田丹后守也混在其中,他似乎早早便退出了战场,正领着四五十名伤势极轻的士兵逃跑着。 突然,身后传来一声大喝:“你是池田丹后?丹后,回来!” 一个单枪匹马的德川家武士正沿着田间小道追赶过来。 原来是大久保七郎右卫门的儿子新十郎忠邻。今日他还未遇到过旗鼓相当的对手,如今好不容易接近目标敌人,立即抽身准备下马。 “糟了!” 正当丹后守心急之时,一名池田方的武士又从后撤退而来,朝着新十郎铠甲上的扬卷结刺枪而出。 枪矛只斜斜地轻微擦过皮肤,但新十郎还是不慎落马,滚入了泥田中。 泥水“哗”地一声溅满他的全身,同时也溅到了敌人脸上。虽说是逃脱出来的敌军,但此人似乎非常磊落,满脸泥浆却突然放声大笑,然后向田中的新十郎道:“喂!小子!取你首级不过增加无谓的行李而已,这匹马我就收下以作逃跑之用了。今后若我骑此马出战,大可来取回!” 说着便翻身上了新十郎的马,回过头又对他一笑,豪迈地驰骋而去。 新十郎爬起来咬牙切齿,却忽然发现那敌人不知是否过于匆忙,竟将刚才刺偏自己的枪矛落在了地上。 “这可恨的家伙!” 他捡起枪矛走回了阵营。据说之后被家康唤至马扎前,当他不甘地将事情经过讲述出来后,家康也大笑着安慰道:“你因马匹被夺而叹,但须知枪矛亦是武者重要之物。就脸面而言算是不相上下。好了好了,无须感到可耻,别泄气!” 达人眼 收兵而回的诸将们各自捧着战功陆续不断地聚拢到了家康的金扇阵营之下。 其中的水野藤十郎看到大久保新十郎,为他的平安无事贺道:“能回来真是值得庆贺!方才见您落马泥田中,担心得还以为德川家将失去一名有为青年呢!” 据这位藤十郎之言,夺了新十郎马匹逃走的豪迈敌人并非池田家臣,而是三好秀次家的土肥权右卫门。 有人猜测,“三好军早就全军败阵,从长久手逃散而去了,为何身为秀次家臣的土肥权右卫门会在池田军中?” 天野三郎兵卫还有小栗又市等人答道:“不,不只是土肥权右卫门,战场上还见到好几名秀次家臣。想来应该是不能忍受秀次军率先大败之耻,在主队和主公都逃至乐田后,又独自折返加入池田军,借阵一战。” 听此一说,人们回想起来,“怪不得这几人特别厉害。”新十郎知道自己遇上的便是其中一人,道:“好,待我记下此人,说不定今后还将在其他战场与今日令人痛快的敌人重逢。”为了不让自己忘记,特意在当日捡到的枪柄上刻下一行小字: “盼归还土肥权右卫门之物。” 将士们聊着这些话题,为胜利的喜悦而沸腾。但帷幕中以家康为中心的很小一部分近臣们,却没法轻易地高唱凯歌。 “太少了,总觉得少了点儿……”家康心中正忧虑着某事。 这位大将不管喜悦还是悲伤,一向都很少表露在外。他从刚才起就一直沉吟太少,是因为已经几度吹响收兵号角,但乘胜追击溃败人的盟军却并未如愿归来,因此一直担忧着。 家康从刚才起便三番五次地说着,“不可一胜再胜,战胜后还想再胜绝非好事。”此时他虽然没有提起秀吉的名字,但他一定感觉到,这个天生的战略家面对自己军队的大败,早已向这边伸出了一只谋略之手。 “久追必危。四郎左去了吗?” “是的!早已领命骑马去了。”井伊兵部回答后,家康又吩咐道:“兵部,你也去!喝止那些气如虎势者不得久追!” 败走的池田方士兵们走投无路,四分五裂逃往志段味、筱木、柏井,但只要渡过了矢田川的就都得救了。 “不要放过一人!” 追击而来的德川军赶到矢田川平原时,内藤四郎左卫门已率一众手下将枪柄横列,并成一排,异口同声地将这群猛追过来的波涛往回推搡: “停下来!” “请停下来!” “本阵传来口令:不可久追!” “久追无用!” 此时井伊兵部也赶了过来,在队伍中间来回地跑,声嘶力竭地喊道:“大人有令!凡因胜利而得意忘形的追击者,归营之时必将受军法处置!回去!回去!” 终于熄灭了大部队的这股如虎之势,德川军以矢田川为界就此收兵撤回。 此时是午时下刻(午后一时)。日正当中,虽说是四月初,但云彩已接近夏日之色,将士们的脸上全都沾满了泥土、血垢和汗水,像是火焰在燃烧一般。 未时(午后二时)家康从阵营走下富士根山,渡过香流川来到权道寺山脚下举行了清点首级的仪式。 从今早开始的半天战斗,整个战场上秀吉一方死亡约二千五百人,而德川、北畠两军也有五百九十余人战死,负伤者数百名。但比起秀吉一方,德川这边的牺牲勉强只有其三分之一。 这时,本多佐渡守对家康说道:“此次大捷实难引以为傲。究其原因,秀吉一方派出的不过是其总兵力的一个支队,而我军却率领小牧全军前来。而且,若稍有不慎在此遭遇败北,对我军而言将是致命的打击。在下认为,眼下应立刻退至小幡城才是万全之策。” 说完,高木主水道:“不不,胜算既定,应大胆地将胜算拿下才是胜负关键。秀吉听闻大败,盛怒之下必定挑选兵力,轻装赶来。此时迎击秀吉,一举斩下猿面公首级不正是兵家翘首以待的好时机吗?” 针对分歧,家康依然重复着相同的话,“一胜不可再胜。”然后又道:“将士们也都疲累了,稍后筑前必然会率军赶来此处,但今日不应过早与筑前相会。移阵小幡吧!” 家康当即作出决断,大军穿过白山林南面,在太阳尚高的申时(午后四时)左右便进入了小牧山的连接城——小幡城。 所谓连接城,取其连接的意思,也被称作“出城”或“取出城”。它分散在各个可预料战线的主要地点上,作为临时的驻扎处,会事先从中心基地的本城派遣守卫兵和军粮前往。 这是武田信玄常用的甲州流兵法的特点。长筱合战之后,很多武田遗臣寄身德川家,自此以后,家康的战术中很明显地带上了信玄的风格。此次战役中,小幡、岩崎这两座连接城所发挥的重大作用也是无可比拟的。尤其是小幡城,不管是出阵小牧还是撤兵退回,这里都完全成了家康的一个前线基地,使其进退都能急速地展开。 “如此便可。” 待全军进驻小幡城,关上八面城门后,家康心中才首次体会到今日大败胜入的事实。 回想这半日来的战斗,对他而言想必也认为是毫无疏漏,颇为满意的。将士们所满足的在于第一个取得首级和第一个冲入敌阵等战功,但主帅心中的满足却在于切实感到自己的见解正确之时。 不过,高手深知高手。如今他的全部精力都倾注在关注在此之后的秀吉的一举一动上。 “若筑前赶来……” 而面对对方的举动,他也极力做好随时应对的准备,放松身心,暂且在小幡城本丸稍作歇息。 而秀吉,在池田父子出发之后,亦即九日早晨,身在本营乐田的他突然唤来细川忠兴,下令攻击小牧:“立即出击!”接着又同样向日根野弘就和高山右近长房下令攻击,本人则登上井楼观望战况。 增田仁右卫门也陪在一旁,眺望远处。 “啊?忠兴大人太过激进,那般深入不会有事吧?” 细川队伍过于接近小牧敌垒,他不禁担心地看了看秀吉的神色。 “没事,没事。忠兴虽年轻,但为防万一,高山右近也一同派出去了。既然右近前去,就无须担忧了。” 今早的攻势并非为了在此取胜,而是秀吉为了牵制小牧的敌军所施的诡计。他所关注的是远方胜入父子的进展顺利与否,一心只挂念着事情吉凶的消息。 到了正午时分,数名骑兵从长久手撤回,无一不是一副凄惨之相,口中传来的尽皆噩耗,三好秀次的军队全军覆没,秀次本人的生死亦不可知。 龙泉寺川 “什么?秀次?” 秀吉非常震惊,他的脸上是对一件本该震惊的事却无法表现得不震惊的模样。 “看来是大意了。” 这是他所说的第二句话。而这并非是对秀次和池田父子疏忽的责骂,声音很明显是作为自己的过失,对敌人家康的洞察力大加赞赏。 说第三句话时,他又说起了他的口头禅,“好,好……” “仁右卫门,鸣号,紧急鸣号!” “是!” 增田仁右卫门这样的人早因事态严重而脸色苍白,但在听到主人说“好,好”后,又稍稍恢复了些气魄,拿着螺号登上瞭望台吹响了紧急号声。 秀吉立即派遣使者前往各个阵营,发出紧急号令。不到半刻,两万大军便自乐田出发,匆匆朝长久手快速进发。 如此大规模且迅速的移动,驻扎小牧山的德川本营将士是不可能看漏的。家康此时已经不在营中,留守阵营的只有极少部分兵力。 “啊——秀吉本人率领乐田大部分兵力,好像正大举朝东进发!” 留守将领之一的酒井左卫门尉忠次一知此事便拍手言道:“正中下怀,趁秀吉主力全部出击,眼下正应在乐田本营、黑濑堡垒等地放火从一端烧起,让秀吉进退两难再取其首级!各位,随我忠次一起建功立业吧!” 说完,另一名留守之将石川数正直接反驳道:“酒井大人心急什么?像秀吉那般老谋深算的人,即便你说他如何匆忙出发,也不可能不在本营驻留足以守卫的兵力。” “不,不管是谁,只要急躁起来,平日的才干也会无法施展,你看他眨眼间便吹号出发,即便是秀吉,听闻长久手败仗也必定狼狈不堪。错过此时机,就再无机会将猿面公迫至绝境了!” “肤浅,肤浅!”石川数正大笑着极力反对,“以秀吉平日特点而言,他更可能留下相当一部分的兵力,只待我等走出小牧的铜墙铁壁便趁机进攻。以我军区区兵力正面对抗,真是胡闹!” 意见争执不下,而事态急如火燎。如果人们都被自我束缚,那么机遇只会将这些人全都抛弃。 就在这时,一名武将对这场争论耐心尽失,愤然站了起来——此人便是本多平八郎忠胜。 “议论吗?爱议论者大可相互攀谈,鄙人可无法继续安然闲坐,先告辞了!” 他是个不善言谈的刚毅男儿,看起来他已很不耐烦了。 看到他愤然离席,固执己见徒然地争论不休的酒井忠次和石川数正都惊讶不已,匆忙问道:“平八郎,你要去哪?” 本多平八郎回过头,似是已深思熟虑地决定了某事,道:“鄙人自小便是大人家臣,在此关键时刻,除了大人身边别无他处可去!” “等等!”数正认为他只是单纯的一时意气,举起手制止道:“大人命令我等驻守小牧,但从未下令可任意妄动!总之先冷静下来!” 忠次也一同责备道:“平八郎,事到如今你一人前往又能如何?比起这个,驻守小牧更为重要!” 面对他们肤浅的想法,本多平八郎嘴角一歪,掠过了一丝怜悯的微笑。但对方毕竟是年长于自己的上将,于是他恭敬地这样说道:“鄙人绝非要呼吁诸将一同前去,各位大可自便。只是我平八郎眼见秀吉率领大军逼近大人所在之地,实在无法拱手静待。各位请想想,大人的军队连夜作战至今早,已然疲惫,若此时秀吉两万大军加入敌方,进行前后夹击,大人又怎可能安然无事呢?我平八郎即便只有一人也要赶往长久手,如若大人阵亡我也将枕其骸骨共同赴死,各位无须多管。” 一席话,让在座众人立即悄无声息。 平八郎忠胜率领自己手下仅三百余士兵就此奔出了小牧。受其气势感染,石川左卫门康通也率部下二百余人加入敢死队一行。 “就让我与你同赴生死吧!” 队伍人数总共不过六百,但平八郎的气势从小牧出发起便气吞乾坤,两万大军算什么,区区猿面公又能如何! 步兵们轻装上路,骑兵则卷起旗帜抽鞭打马,一团沙尘就这样如旋风般往东驰去。当他们赶到龙泉寺川的南岸时,终于追上了正沿着北岸络绎不绝地往下游行进的秀吉大军。 “哦,这正是秀吉大军!” “金瓢马标!” “秀吉必定在旗本群立的队伍之中!” 平八郎以下的士卒不曾喘息一口地来到这里,有的用手指指,有的遮着额头隔河观望,精神振奋地一阵骚动。 两军距离极近,若朝对岸呼喊,敌方的呼声也能直接传回来。还有敌人的一张张面孔,两万人的脚步声和掺杂的马蹄声,隔着河川全都听得一清二楚。 “左卫门,左卫门!”平八郎对身后骑马的石川康通唤道。 “哦,平八,何事?” “看到对岸了吗?” “嗯,真是惊人的大军啊!看起来比这龙泉寺川还长。” “哈哈哈,不愧是秀吉,如此短暂的时间内便能如手足一般迅速出动两万大军,真是高明!虽是敌人也不得不称赞!” “刚才便一直在看,可秀吉到底在哪呢?是在那金葫芦的马标附近吗?” “不,恐怕是混在了其他骑马武士之中。他不可能悠然地骑马走在容易成为铁炮靶子的地方。” “敌方士卒虽然在拼命赶路,但全都很疑惑地正望向这边。” “左卫门,此时我们应该做的就是哪怕寸刻也好,将秀吉拖延在这条龙泉寺川的道路上。” “要进攻吗?” “敌军有两万,我方仅有五百余人,即便出击,瞬间这里的河面就将被鲜血染红。虽已有战死的觉悟,但必须要死得更有价值才行。” “没错,如此大人在长久手的军队也能获得充分的准备时间,等候秀吉。” “正是如此!”平八郎拍打马鞍,点头道:“为了给我方长久手的军队争取时间,哪怕只有一时半刻,我等也要拼死咬住秀吉的脚步,尽量拖延秀吉大军的进发。左卫门,一起奋战吧!” “好,明白!” 左卫门康通和平八郎忠胜扭转马头,下令道:“铁炮队分为三组,一边全速前进,一边交互开火,攻击完对岸敌军的一组再继续前进!” 对岸的敌军和流水一样一直快速前进,所以这边也必须加快步伐与之同步,不管是挑衅、作战还是更换队伍编制,都必须边跑边进行。 此令一下,一分为三的铁炮队第一组率先单膝跪到水边,砰砰砰地开始向对岸射击。秀吉队伍中的士兵眼见着一个接一个地倒下。 快速行军的队伍很明显开始有所动摇,士兵们伴着咒骂声的骚动一目了然。 “唉,到底是谁,竟率领区区几百人前来挑战?” 秀吉也似乎很是惊讶,不禁张开极度诧异的双眼,就地勒马停了下来。 浅野弥兵卫、有马刑部、山内猪右卫门、片桐助作等围在其周围的诸将和近臣们,一同抬手遮着额头往对岸看去,但却没有人能立即回答秀吉的问题。 “哎呀哎呀,还真是大胆至极。以不足千人之众,在我筑前大军面前还能如此英勇作战,虽是敌人也必须记下姓名。没有认识这名敌将的人吗?” 秀吉环视前后众人,频频询问。这时,队列前方有人道:“在下知道。” 一看,原来是美浓安八郡曾根的城主,临此大战,不惜老躯上阵来为秀吉引路,并始终伴随一旁的稻叶伊予守入道一铁。 “哦,一铁!你知道河川对面的敌将是谁吗?” “看那鹿角头盔和白丝缀绳的铠甲,在下清楚地记得曾在姊川合战中见过,他正是家康的肱骨之臣本多平八郎是也!” 秀吉一听,立马眼泛泪光道:“哦,以一敌万的英雄气概!平八郎此人才真称得上是大丈夫。为了让家康逃脱,哪怕只有一刻,也要拼死在此龙泉寺川阻止我等,性情真切实令人怜惜。” 他自言自语,接着又道:“可怜,可怜!无论他如何攻击我方都不得回击一枪一弹……他日若有缘,便将这值得珍惜之人纳入我筑前家,别开火,不必理睬,继续前进!” 就在说话间,对岸分为三组的枪手频繁换弹,毫不留情地一直射击,其中一两发甚至还擦过秀吉身旁。而秀吉一直凝神关注的铠甲武士,头戴鹿角盔的平八郎忠胜这时正来到河边,下马清洗着马嘴。 隔着一条河川,秀吉看着他,平八郎很明显也一直盯着停止不前的秀吉所在的队伍。 “简直目中无人!” “可恨的敌人!” 秀吉军中的一支枪队差点开火应战,秀吉再次呵斥全军道:“别理睬本多!只管前进,火速前进!”然后自己也终于鞭马继续赶路。 对岸的平八郎见此情形,道:“休想!”抢先赶至龙泉寺附近,又再度激烈挑衅,但秀吉依然不管不顾,不久便来到长久手平原附近的一座山上扎营驻阵。 一抵达目的地,秀吉立即向堀尾吉晴、一柳市助、木村隼人佑三将下令:“只要遇见从长久手退回小幡的德川军,便立即攻击。”让三人分率一队轻骑兵赶往长久手方向。 在这之后,龙泉寺山便成了他的本阵,两万新锐在赤红的夕阳之下展开,以一种主力之间一决雌雄之势,誓要向今日得胜的敌人家康一雪耻辱。 “侦察队!” 秀吉唤道。很快,小坂甚助和天野源右卫门便担当侦察头目往小幡城潜入。之后秀吉又立即和全军制订作战计划。然而,还未待他发号施令,便有飞信来报:“今日战场之上已不见家康踪影!” “不可能!” 就在诸将表示怀疑,秀吉也沉默不语时,先行前往长久手的木村、一柳、堀尾等人又赶回来连声报告:“家康及其主力军已悉数退至敌军的连接城小幡内,一路只零星遇到一些落后的敌军。若是能早上哪怕半刻……非常遗憾,我等只得退回。” 三人虽然也击杀了约三百德川士兵,但其中却没有一个有价值的将领。“太迟了吗?”秀吉脸上明显升起了一股无处发泄的怒火。 天野和小坂侦察回来复命道:“小幡城城门紧闭,只看到一片寂静。”也证实了家康已撤退至小幡,正回味着今日的胜利,悠然休养身心。 秀吉心情复杂,又不自禁地为家康拍手祝贺。 “不愧是家康!竟如此快速地退回连接城,不骄不躁地关上城门。还真是一个软硬不吃的男人啊……不过看着吧,几年之后我必定要让家康穿上长袴,在我秀吉面前行礼。” 此时已天色微暗,入夜后的攻城也是兵家大忌,再加上大军不曾喘息从乐田长驱而来,今夜的行动便暂且搁置,改为用粮之令。 无数炊烟升至夜晚的天空。 小幡的侦察队立刻将此情形汇报给了家康。 “既然如此,那我军……” 家康原本一直在休息,被叫醒得知这一情报后,便突然下令返回小牧山。水野、本多和其他诸将都极力谏言夜半偷袭秀吉所在的龙泉寺山,但家康却笑着,特意绕道返回了小牧。 黑子·白子 秀吉无奈,又再次撤兵退至乐田。 他不禁感叹:“又只能和软硬不吃的家康在小牧继续瞠目对峙了。” 此次长久手一战虽然主要是败在池田胜入父子的焦躁之上,但对秀吉而言,这无疑是一大败笔。 不过,仅有这次,所有事情不知为何从序盘开始就一直是秀吉落后一步,这点是不争的事实。 但这并非因为秀吉看到战场上的家康,初次认识到这是一个万事不为所动的男人,而是在不战之间清楚地了解了家康是怎样一个人。 也就是所谓的精英和精英,横岗对横岗的对抗一般。 秀吉在出击之前曾特别向胜入交代,切勿在意途中小城,莫要分心。然而受到岩崎城士兵的挑衅后,胜入想着小试身手,便前往剿灭,这一切归根结底只能说胜入此人的器量仅此而已。 器量——每个容器与生俱来的容量,只有这么大,即便想将其突然扩大也是不可能的。 家康是个容器,秀吉也是个容器,而这之间的区别将决定这场战役。 实际上,在听闻长久手的全面溃败时秀吉内心极为激动。家康走出了坚固的防御壳,他认为胜入父子的战死正是活捉家康的绝佳诱饵。 然而,敌人如火而出,似风而去,去若山林,又再次退至小牧,显露出一派更胜此前的稳重泰然之姿态。 秀吉有种被脱兔窜逃之感。但他安慰自己这不过是指上小伤,无须介意。 的确,在兵力和物质上他并没有受到大的损失,但是精神上却在家康阵营激起了“猿面公奈若何”的气焰。不仅如此,这一败笔在秀吉和家康今后长时间的交涉以及心理上都一直留有痕迹。 不过在对筑前的关注中,家康也逐渐了解到此人的器量之大,而面对自己与之对抗的命运,家康也不得不更加小心谨慎。 总之,经过长久手的半日激战,双方都只谨慎地观察对方动向,准备伺机行动,但却没有任何甚至是短暂的蹩脚进攻。 双方反复引诱对手。 四月十一日,秀吉出动全军至小松寺山也是为此,但是小牧山那边对此只是静静地一笑置之。 之后,当月的二十二日家康也发起诱敌攻势,联合小牧的德川势力和信雄势力,将一万八千人分编十六队来到二重堀前,朝东击鼓鸣喊“秀吉出战”,并以酒井左卫门、井伊兵部等为先锋不断前来挑战。 二重堀由堀秀政和蒲生氏乡镇守。望着远处敌人的骚动,听对方大声嚷嚷长久手之后秀吉麾下便大惧三河武士之能,二人不禁咬牙,“竟敢蔑视吾等!” 但是秀吉严令没有命令不得轻易出动,二人只能立即飞信传回本营等候命令。 这日,秀吉正在小松寺本营和阿通下着围棋。 阿通的棋力远在秀吉之上。虽然这段时间秀吉一有空就和阿通下棋,想以此找点安慰,但是还未曾胜过一局。 秀吉时而还说:“你真是棋艺天才。下棋嘛,像个女子一样下棋啊。” 阿通当秀吉是个孩子般地笑道:“我一点儿也不厉害,只因殿下您笨拙得世间罕见啊。” “胡说。高山右近、蒲生飞驒这些人虽说是很嫩,但浅野弥兵卫有时候也会败在我手上。” “嚯嚯嚯,围棋这种东西可是既可取胜,也可败给对方的。” “身为女性,你的棋过于凌厉,连棋音也显得冰冷呢。” “那可别再命我和您下棋了,请命我和您练习棋艺吧。” “这小女子,真是,再来一局。” 秀吉就这样下棋便下棋,面对女人便一心面对,看起来没有其他任何杂念,只是一心耽于玩乐。 这时使番急匆匆地骑马前来报信:“德川大军分兵十六队齐出小牧,如今正不断接近二重堀的我方阵营。” 秀吉眼神略略抬离棋盘,问道:“家康也出来了吗?” “并未见德川大人出马。” 一听此言秀吉便将手中黑子干脆地放入棋盘,目不顾盼地道:“家康出来后再报。只要家康不现头阵,让秀政、氏乡随意出战也可,阻止亦可。” 而与此同时,身处前线的井伊兵部和酒井左卫门也二度向人在小牧的家康传信,劝道:“如今正是殿下亲征之机!若立即出战,今日必定能给秀吉中坚势力一记致命打击!” 但家康也只说:“秀吉出动了吗?什么,在小松寺山。那么,还不用我出征。”最终也没有出小牧一步。 后来已经身居太阁的秀吉和大纳言家康不知因何事讲到了小牧之战。回想起当日之事,秀吉问:“德川大人那时为何没有出马?” “此事家康也很想问您。我本想哪怕您只是从小松寺山走出一步,我也必将立即从小牧出发,前去拉网捕鲷。然而那里只有些青鱼、沙丁,也便作罢了。” “哈哈哈。您所说与我所想何其相似。秀吉当日虽然一直在小松寺山和女童下着围棋,心中却想着若是德川大人出马,我便立即出兵一举将关东诸侯收为囊中之物,手心暗暗发汗,连盘中棋子也被湿得发亮……无奈,为了分心只得下棋了。”双雄就此事敞开心怀互抒真意。 总之,小牧战役就这样如同棋局千日手一般来回反复。 这期间秀吉对长久手一战赏罚分明,尤其对加赏、恩赐等特别用心。但对自己唯一的外甥秀次他却连一句话也没说。 秀次从长久手逃回来后,感到自己时运不佳,曾到秀吉面前对自己的舅舅行归阵礼,“我回来了。”接着便想解释当日败阵的理由和自己的立场。但秀吉只顾和在座众将侃侃而谈,看也没看秀次一眼。 与之相反,秀吉对与自己主仆一场且是旧时好友的胜入,每向他人谈起他的事时甚至满眼含泪,“是我秀吉疏忽才会让胜入牺牲。想年轻时,那时他还是池田胜三郎,从那时起不管贫穷、深夜闲荡,还是战斗或者买女人我们都在一起,也正因为此,他对秀吉而言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忘怀的。” “阿通。” 一日,秀吉亲自写了封书信,吩咐道:“你代替筑前出使大恒一趟。正使会由浅野弥兵卫担任,你就跟随弥兵卫前往吧。” 秀吉交给阿通的书信是写给大恒城已故池田胜入的妻子和母亲的。 此时的大恒寂然无声,成了一座丧殡之城。以城主胜入为首,包括嫡子纪伊守和女婿森武藏守三大支柱同时战死长久手,仅留下了年轻的三左卫门辉政和十五岁的长吉。 胜入尚有老母,事发以来,她便一直与其遗孀笼居城内的祭祀佛堂,终日以泪洗面。 突然某天,城中传来通报说“浅野弥兵卫大人代筑前守大人前来问候”,眼下小牧之战还未平息,胜入老母和遗孀惊慌无比,连忙出门迎接。 浅野弥兵卫代表主人秀吉发自内心地安慰此次池田家的悲痛,传达道:“大人有言,今后之事各位无须担忧,最重要的是多多保重身体。” 接着便将秀吉用心准备的物品供奉到了三位亡者的灵位前。 之后,与弥兵卫一起作为副使前来的阿通对女眷们给予女性的细致关怀,告诉她们:“秀吉大人早晚哀叹失去了池田父子,不管何时都会提起胜入大人的逸事,甚至连年轻时候的事也经常向我们谈起。”并将秀吉亲笔写下的两封书信交给了二人。 “此次胜入父子之事,悲痛之情实难言表。卿之绝望与哀愁吾亦了明于心……” 秀吉体察二女心情,事无巨细地一一写来。 “然三左卫门与长吉二人平安,实乃悲中幸事。应扶助二人,先行法事超度胜入……诸女眷亦应多多支持。” 另外,给胜入遗孀的信上写道: “每每探望胜入,蒙卿待以美酒佳肴,盛情招待,吾亦愈见康健。” 这样写着,他还对女眷们关怀备至地细细说道: “眼下正值战事之秋,只得派弥兵卫替自己前来,之后稍得空闲便亲往看望,各位务必要多注意身体。其间或有孤寂,暂派外甥秀次留守大恒。孙七郎侥得性命,至少要让他前去灵前哀悼。巨细之事也已交代弥兵卫。无论如何,望近期能见面与卿恳谈往昔……” 读了秀吉的书信,胜入老母与遗孀自然是喜极而泣,备受鼓舞。 “三左和长吉都过来,都来拜读大人书信。” 老母唤来两个孙儿以及众多女眷和重要的遗臣,向众人告知道:“此乃筑前大人的书信。这并非给予老身个人之物,也是给予与胜入共同赴死的家臣女眷们的恳切之言……所以,老身让大家都来听听。” 老母与妻子哭泣不止,于是阿通便代替二人在众人面前朗读书信。 阿通用在菩提山松琴尼处清音诵读时的语调朗诵,其真挚的情感贯透信文,寥寥数句也充满了深意,听者无一不潸然泪下。 失去了丈夫、孩子的家臣遗族中,有人甚至抑制不住放声大哭。就连作为正使前来的浅野弥兵卫也受到感染,埋头怀纸中哭了起来。 慰问圆满完成,翌日一早使者们便启程离开了大恒。 然而,从走出大恒城开始,一个鬼鬼祟祟的影子便一直尾随队伍之后。 阿通立即注意到那似乎是三藏,但她假装不知,悠然骑在马上晃悠。 时近五月,骑马走在荒野上的旅途令人忘却了战争。她回想起此前曾独自一人在这片狂野上徘徊数日,那时青鹭的三藏还是她的依靠,但如今只是个麻烦,令她眉头深锁。 一行人走到木曾川,在等待犬山渡船期间,便在河原上稍事休息。趁牵马的下人给马喂食的空当,阿通来到附近草丛,慢慢地散了会儿步。 “小姐!” 草丛中有人喊道。 “是三藏吧?”阿通主动说道:“像个途中打劫者一般鬼鬼祟祟地跟来,有何事?” “没办法啊,小姐。”三藏小心翼翼地探出身子,东张西望地走近前来,“你身边那么多人一起,所以我才偷偷地跟来的。” “为何?” “为何?若是被他人知道了,小姐你岂不是很难为情。” 阿通毫无表情地反问道:“三藏,有何原因会让我在随行人员中感到难为情呢?” “可是……该怎么说呢。”被如此反问,三藏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但是……但是什么呢?三藏。” “……小姐你有一个三藏这样的男人,此事被他人知道可不好啊。” “男人?以秀吉大人为首,阵营中可全都是男人,为何只有你要因为是男人而必须避人耳目呢?” 三藏感到越来越糊涂了,而对方过于冷淡的态度也让他有点儿生气。 “算了,这些都没关系。比起这个,小姐,你和我三藏的约定还望能先行兑现啊。” “约定?” “你可别装傻啊。” “啊,是说一起去京都那件事吧……” “对啊!我可是一直很期待地等到现在,此前被迫跟着池田军队一起到了长久手,却轻易成了败军之犬,好不容易捡回性命,正想着怎样才能捎信给小姐呢。” “捎信给阿通打算作何?” “这还用问吗,当然是去京都成家,夫妇二人一起快乐生活啊!” “哎呀,三藏,你是在独自做梦吗?” “别开玩笑!逃出小野乡的时候不是互相约定好了吗?” “莫须有之事。谁会和你这浪子定下夫妻之约呢?想去京都曾经是我的愿望,绝非是出于那种理由而说的。你说你有很多盘缠,而且有你在,途中若有事也不用担心,所以才一起离开家门。” “什、什么?!”三藏脸色狰狞,“这么说来,阿通你只不过是在利用我?” “你这表情算什么?你可是我乳母的儿子。” “乳母的儿子又如何?可恶,你可别小看我!” “面对主公之女说出这种话,实在太无礼了!” “开、开什么玩笑!不能忍了!跟我过来!” “要去哪里?” “你是我老婆!闭上嘴跟来就是!”三藏抓住她的手腕,威胁道:“怨言以后再说,今天我是不会放你走的!” “三藏你做什么!” “跟我来就是了!走,跟我来!” “你太无礼了!” 阿通甩掉他的手,重重地撞向纠缠不清的三藏的胸口。 “好!事已至此,即便用武力也要强行带你走!” 三藏咬牙切齿,将阿通的手腕缚在腋下,打算用蛮力带她走。 阿通大声呼救,正在寻找她的浅野弥兵卫见状立即对同行的武士道:“啊!阿通小姐被乱贼侵袭!快去将那厮赶走!” 四五名持枪武士连忙赶去。 三藏回头一看,不禁惊慌起来,“这下可糟了!” 但他不甘就此放掉好不容易才抓住的阿通,道:“你竟然敢骗我,你记住,总有一天我会如愿的!”说着,一口咬在她白皙的手腕上,留下了一个鲜明的齿痕。 阿通身体扭曲着抑制住了痛苦的悲鸣。 “婊子!给我记住!” 三藏将她推搡在地,撂下话便如脱兔一般踏着草丛奔逃而去。 “您没事吧?” 两名武士追赶三藏却没能追上,其余人则安慰着阿通,将她带到了在河原渡口等待的弥兵卫身边。 在渡船上一边渡河,弥兵卫一边问道:“阿通小姐,刚才的男人是何人?” “是我乳母的儿子,品行非常恶劣,很让人头疼。” “是您乳母的儿子吗?那不就是你的乳母同胞?” “是的,没错。” “那他为何会对您施以暴行呢?” “他时常强人所难地说给他钱,跟他一起去京都。刚好这次我来到大恒城,他大概便趁此机会尾随而来了。” 弥兵卫内心一阵惊讶。在大恒城内,不管是她的行为举止,还是当众诵读秀吉书信的态度,还有刚才面对恶人也毫不动摇的样子,这些都令弥兵卫惊讶不已。 这真是一个特别的女性,虽然还只是个小姑娘。莫非现在的年轻女子都是如此?他一脸感触弥深的样子。但说是感触,其实也不过是觉得非常意外。 弥兵卫暗自想着:“主公也真是,竟对如此奇怪的女性感兴趣……” 想起秀吉的风流本性,他便苦笑不已。弥兵卫是秀吉妻妹的丈夫,正因为是亲戚关系,所以对秀吉在这方面的癖好比任何人都清楚。 “我们回来了。” 浅野弥兵卫一回到营中便立即来到秀吉面前,将大恒城遗族们的情况一一复命。 阿通也同行前来,把秀吉书信对胜入遗族们的安慰情形一一细述后道:“众人对大人的心意都喜极而泣。” “那就好,那就好。” 秀吉似乎终于放下了心头大石,天生就易乐他人之乐的他,对于别人的痛苦也总是抱有同等的感受。 “弥兵卫,你先去歇息。另外,叫秀次前来。” “遵命。不过,只是在这战场上出使一趟便获准歇息,未免……” “无事,小牧一方的敌人近日也在悠然休养中,退下放松休息吧。” 过了一会儿,三好秀次与弥兵卫交替前来了。 “秀次,你整顿好军队,明日便前往大恒驻守。大恒家中伤员众多,仅靠余下老母和女眷等人和三左卫门辉政及末子长吉来守卫,想来太过单薄了。” “是……” 秀次还想再说点什么,但看舅舅秀吉的脸色依然十分恶劣,领命之后便径直退出去了。 他在忍耐。秀吉一定在努力控制着想要对血亲秀次大喝一通的冲动。 一旁的阿通敏锐地这样观察着。如其所料,秀吉看着秀次离去的背影,脸上浮现出了一种极为不快的神色。 阿通看着秀吉,建议道:“大人,下一局棋如何?” “围棋吗?”秀吉重整心情道:“拿来吧。前些日子一直败局,不过今日思路变了。” 二人立刻对盘而坐,开始了乌鹭之战。 白石、黑石一点点地照着二人的构想而行,秀吉的石子罕见地顽固难缠,连阿通也费尽心思才打败了他。 “今天真是个奇怪的日子。” “为何?” “大人的棋路不同了,以前大人可没有这么厉害。” “你这么认为?好!” 秀吉扔下棋子,当日只此一局便不再继续了。 也不知秀吉想到了什么,他忽然积极地下令“在大浦建造堡垒”,接着,大后天亦即四月底,他又悄悄宣称:“明日正是家康投降或我秀吉破败的决战之日,各位好好休息,做好准备,切勿怠慢!” 翌日,五月一日。 从昨夜起便预想着今日将至的决战,已做好万无一失的准备的各个队伍,在听到出现在阵前的秀吉所下的命令时,众人全都呆住了。 “启程返回大阪城,各个队伍依次撤退。”秀吉说道。 “黑田官兵卫、明石与四郎两队与二重堀和田中等地的士兵汇集,收兵至青塚堡垒。”接着秀吉又下令道:“日根野兄弟、长谷川秀一领中军,细川忠兴、蒲生氏乡二人断后。” 总共六万余人的队伍开始挪动,朝着西方背向而行。这时刚拂晓日出。 此外,乐田还特意留下堀秀政驻守,犬山城由加藤光泰驻守,其余士兵则全部横渡木曾川,通过镜原进入了大浦。 如此突然的撤退让诸将都很疑惑,秀吉的真意到底是什么,一路上都在窃窃私语“真的要撤退吗”?也有人感叹“以我等凡人之虑真是猜不透啊”。 但骑着马的秀吉心情却显得比平日更为爽朗,男装的阿通也和往常一样陪在身边策马前行,他还时不时地与她像平时一般闲聊笑谈。 “阿通,你明白为何我的围棋比平常厉害了吗?” “不,不明白。” “没什么,只是我突然想到,应该改变想法。” “改变想法?这是……” “已故信长公是个绝不固执于事物之人。世间万象总是不停地运动着,川流不息。而人们却总认为现实是不会改变,或很难改变的,并执着于此,信长公说这是一种恶性的病症。” “您说的话真深奥。” “不,不难,将它看得很难,想得很难,正是病症产生的原因。” “这不是在说围棋吧?” “一样。小牧山是局有趣的棋,但家康与我都过于固执,使两军成此形势。于是我突然想到只有暂停不可。” “暂停是指?” “暂且休息,然后改变想法,重新开始。在此期间,时间的自然流动一定会为我打开一个新的局面。” 从刚才起便一直竖耳倾听的四周将领全都点头道:“原来如此!” 但当他们回望小牧的天空时,却感到了一阵战栗。虽然秀吉说得很轻松,但要撤走如此庞大的军队却比进军更为艰难。因此,断后的任务更是难上加难,若非相当大胆勇猛的武士,则无法胜任此艰巨任务。 “看!以羽柴筑前为首的上方军全都在撤退!” “不不,不管怎样秀吉也不会撤离此处的。” “可疑,可疑!” 看到今早秀吉大军井然有序地撤向西方,小牧山本营众人皆疑神疑鬼,前来向家康汇报事变。 “哦!看来敌军定已丧失战意!” “此时急起直追,上方军必将支离破碎,我军定能大获全胜!” 诸将个个都气血高涨,请令出击,但家康却毫无一丝悦色,也绝不同意起兵追击。 他认为秀吉这样的人不可能毫无理由便撤退大军,而己方兵力虽足以自保,但向毫无条件的旷野出兵,与秀吉战斗,仍然是力有不逮。 战争并非赌博。如此重大之事怎可赌在不知会转出几点的命运之上呢? 只要当命运眷顾自己时抓住它即可。 家康是个讨厌冒险的人,同时又是个熟知自己的人。而与他截然相反的,便是那位北畠信雄。此人一直错误地认为自己仍然拥有父亲信长伟大的声望和天资,此时,当家康说不可追击,诸将皆沉默不语时,他依然积极地不依不饶道:“兵家讲求时机。如今难得天赐机遇,又怎能拱手观望?追击之任务还请务必交予我信雄,如此大好机会万不能错失。” 家康说了几句劝谏之言,但信雄表现出一种罕有的英勇之气,还搬出理论来,像小孩儿撒娇般对家康的阻止充耳不闻。 “如此也实在没办法,就按您所想的去做吧。” 家康无法,只得允许。信雄立即率领麾下队伍,向秀吉大军追去。 “平八郎,带兵保护信雄公!” 之后家康又拨了一队兵力给本多平八郎,让他随后追去。 果然,信雄中途与秀吉军断后的细川忠兴相遇而战,起初看起来似乎颇占优势,但很快便被一举击破,令对他而言极为重要的家臣大槻助右卫门战死,失去了众多部下。若是后来本多平八郎没来增援,信雄自己也很可能成了不顾生死的断后军细川忠兴和蒲生飞驒守的功名了。 狼狈逃回小牧的信雄也着实没脸立即现身家康面前,但家康听完平八郎详述具体情况后并未有特别的反应,只微微点了点头,道:“嗯,确实如此。” 战算 即便撤退,秀吉也没有白白撤退。途中,大军寻找着“有没有好的特产”,到处搜求猎物。 木曾川左岸,亦即清洲城西北方向有一座加贺野井城。这座城由信雄麾下重臣加贺野井重宗和神户正武等人留驻,以备万一。 秀吉就像指着树梢上的柿子般对诸将下令道:“取下它!” 大军行出大浦,渡过木曾川,在圣德寺布阵,直指目标。 第一阵细川忠兴,第二阵蒲生氏乡,秀吉置身预备军中,于四日清晨展开了攻势。他不时地策马至富田附近,从山上观望合战形势。五日的战斗中,城中重宗虽然战死,但直至六日拂晓,城池才被攻陷。 “忠三郎(氏乡)功不可没,干得好,忠三郎!” 秀吉对此次建树奇功的氏乡大加赞赏,但他却谢绝了褒奖。 “其实这次令我立功的乃我母方的舅舅千草大学。希望主公能赦免其罪,起用我叔父,氏乡之幸莫过于此。” 一问原委,原来氏乡在知道自己的舅舅乃是城中一守将时,便偷派使者前往游说,阐明时代的必然趋势,徒劳之死并非真勇士之道,无须战斗就让他开了一座城门。 “原来如此,忠三郎也不知不觉学会了我筑前的手法,不战而胜,战争就必须这样啊!” 听完因由,秀吉更是对氏乡之功赞不绝口,并准许了他的请求:“带你舅舅大学前来吧,拜见之后即刻起用。” 然而当氏乡前去迎接千草大学时,他却断然拒绝,无论如何也不肯到秀吉面前。 “筑前大人的英名我此前便一直暗暗仰慕,虽说只是一时,但既然自然命运让我站到了其敌人一方,作为武人已无脸面相见,更何况这会让外甥氏乡将来脸面无光。就算为了氏乡的贞节也好,我也不想奉公于筑前大人。” 这样说着,大学独自离开,去了山野,之后落发僧门,终其一生。 攻陷加贺野井城之后,秀吉又目光一转,下令攻击对岸的竹鼻城。 “那边也顺道攻下。” 加贺野井和竹鼻二城夹隔木曾川,是坚守这里尾州口的姊妹城。秀吉没有使用武力来进攻此处,他命人修筑长堤,灌注木曾川水,以他拿手的水攻拿下了此城。 城池变成浮巢,士兵们被水逼迫爬上了屋顶、树梢等,连立足之地也没有。 “吾之兵器,吾之士魂,该如何是好啊。” 城将不破广纲插着白旗,亲自坐竹筏赶赴秀吉阵营乞降,“我愿以我一人之命换取城中两千性命,拜托了!” 秀吉答应了他的投降,将城兵全部解散后编入了一柳市助的部队。又对不破广纲道:“城兵眼中你乃两千性命之恩人,赶紧离去吧。”免去他的职务,将他放走了。 为了日后着想,秀吉在多芸郡的要塞筑起堡垒,于十三日回到了大恒城。 进入大恒城后,他立即与胜入老母和妻子见面,安慰道:“时日渐去,想必会更加寂寥。幸而有前途无量的三左卫门辉政和长吉在,还望能好好培养幼木,赏赏四季之花,安享余生。” 不管是此前派遣的使者也好,还是今夜之事也好,都让老母和胜入之妻再无丝毫遗憾。秀吉又叫来辉政和长吉两兄弟,激励二人振作,当晚与一家人和乐融融地谈着胜入的往事直至深夜。 “我筑前个儿小,胜入也是。这个小个儿男在诸将聚会上,一旦酒醉,立刻怪态百出,常常耍起刀枪,家中人大概还没有见过吧……”还边说边模仿,令一家人欢乐开怀。 在城中特别逗留数日后,二十一日大军进入近江路,于当月二十八日返回了大阪城。 军队一返回大阪,住在焕然一新的难波津大都市的市民们便拥上街道和城楼附近,彻夜欢呼。 庞大的金城大阪的各个景观规划已经大致完工,一到夜晚,八层构造的天守阁、五重城楼,从本丸到二之丸、三之丸之间,明亮的灯光从无数的间隙中透出装点夜空,东临大和川,北接淀川,西近横堀川,南面大空濠,呈现出一幅疑非世间物的绝妙夜景。 尤其是今晚,秀吉的老母和夫人宁子以及众多近亲,不知花了多少心思来迎接他。而与他一同从小牧归来的阿通,虽说她也曾奉公安土城,但大阪城的宏大和内部的金碧辉煌依然令她目眩神迷,整个晚上都茫茫然失神。 秀吉心思一转,采取了重新开始的策略撤离了小牧。而面对这一变化,另一方的家康又有何举动呢? 他静坐着目送秀吉撤退,之后听闻盟军的加贺野井城和竹鼻城突变时,也没有派遣兵力增援。 “这算什么!” 信雄麾下产生了一片愤慨之声。但此前,北畠信雄不听家康制止追击撤退的秀吉大军,反遭其回头痛击,在本多平八郎的帮助下才好不容易平安返回。此事让他不由得失去了主动的话语权,阵营中满是尴尬的气氛。 内部容易产生这样同舟异梦的分歧,这正是联合军的弱点所在。更何况这次大战的主角乃是信雄,而非家康。家康是为了信雄才以正义之名奋起援助,也就是一个协助者的立场,尴尬之处更是难免。 “既然秀吉身在大阪,伊势方面随时都可能发生变故。其实,之前已经出现了对我方不利的形势。中将殿下应尽早返回长岛本城才是上策,之后家康会切实负责巩固好各个要所。” 家康如此建议道。以此为机,信雄整顿麾下兵力,很快便返回了伊势长岛。之后,家康在小牧营中留驻了一段时间,不久,他也留下酒井忠次退回了清洲城。 虽不如大阪那般盛大,清洲士民也高唱凯歌欢迎了家康的归来。 “我军凯旋啦!” “这次显然是德川大人的胜利!上方军被逼无路,只好撤退了!” 长久手大胜一事大肆传播,归来的将士们和领地居民都讴歌着德川军的完胜,相互夸耀。 为了警诫这种浮躁的骄傲之气,家康刻意通过近侍之口向众将士传达道:“先前一战,武勇之上虽是我等胜利,但城池领地得失方面确是秀吉得利。不可糊里糊涂地醉心虚名,妄自欢喜。” 事实上,这段时间内,暂无战乱的伊势方面被秀吉的特派队伍攻下峰城,占取了神户、国府、浜田等城池,之后连七日市之城也被攻陷。不知不觉间,伊势整个领地都转到了秀吉手下。而且,这一火势并未停滞于此,甚至连清洲与长岛的要塞,即沿海的主要据点的蟹江城也眼见着异变突起。 不管对信雄还是家康而言,蟹江的危机都无异于堂屋檐下之火。 大蟹?小蟹? 泷川一益的名字已被世人遗忘已久,虽然时间上并未经过那么长的年月,但时代急剧变革,短短几日也会令人产生这种感觉。 自从去年贱岳之战后,他所协助的柴田胜家和神户信孝相继灭亡,他个人的存在也从时代的中心被骤然抹去。以前信长在世时,他是声望显赫的柴田、丹羽、泷川中的一人,也正因如此,他的没落更令人感到时代的推移。 然而,即将变为过去的泷川一益的名字却突然出现在了这样的事实之中:“有人在蟹江城内部施展手段,打算从内部瓦解,据说这人就是与蟹江守将前田种利有远亲关系的泷川一益。” 谣言虽然兴起,但事情还未得以表面化。 泷川一益当时已不知不觉地进入了伊势的神户城。去年失足之后,他本一直蛰居于越前大野郡,但前些时日,就在秀吉对信雄与家康的纷争形势险恶之际,秀吉差使者前来,问他是否愿意一展身手,向不得志的他抛出诱惑,引其出来,给他出谋划策,让他潜入伊势暗中进行特别任务。 不得志者不甘就此屈服于命运的执念似乎尤为强烈。一益急于想借此将去年的厄运扳回一城,而刚好信雄的重臣,也是蟹江城主的佐久间甚九郎奉信雄之命外出萱生去修筑堡垒,留守兵力仅有前田与十郎种利所带领的约三百人。 “弃暗转投羽柴筑前大人如何?众人所见清晰犹如十指,秀吉公的将来与信雄公的将来根本无法比拟,如今正是考虑的好时机。” 一益给堂兄与十郎种利写了封密信,又约定自己会从中斡旋,不管什么重赏都能得到保证。 与十郎与其兄弟们商量后,向他表示了承诺之意。 “好,就让我加入贵方。还望向秀吉公通传,并尽速派大军前往此处。” 一益心中欢喜,认为好事即成,立刻将此事报知秀吉,又与秀吉在伊势鸟羽港的水军九鬼嘉隆商量计策,决定先让军队登陆长岛与清洲之间,彻底中断信雄与家康的联系。 六月十四日,船队从鸟羽港出发,于十六日晨雾甚浓之时抵达了蟹江海岸。一益立即乘轻舟分兵登陆,率领七百兵士很轻易地便进入了蟹江城内。 “目前一切顺利。” 一益和与十郎满意地握手而笑。的确,到目前为止事情都很顺利。 沿着蟹江川江边的芦荻,距蟹江将近一里的地方有一座大野城。原本这只是座很不起眼的小城,但要中断清洲与长岛的联络,此地却是个不小的障碍。 “碍眼的小城,是攻下还是说服呢?” 看一益举棋不定,前田与十郎笑着说道:“那里虽有山口重政守卫,但重政老母已作为人质来到本城,不可能与我等对抗。” “那就派遣使者去游说吧。” 泷川一益用拉拢与十郎的方法,向山口重政也发出了同样的利益引诱。 被选为使者的吉田小助快马加鞭,沿着大野川堤岸赶路,不久便来到城池对面,隔河喊道:“重政大人,我有事求见重政大人!” “哦,是小助,何事?” 见山口重政从城墙炮眼露出脸回答,小助又道:“啊,是重政大人吗?大人与在下乃是多年好友,尤其大人老母如今身在蟹江城,紧急关头,未免大人贤明之虑有所过失,特鞭快马前来告知。” “有劳有劳!”重政远远地笑着道:“我很清楚你来此所为何事。听着小助,若抛弃义气,平日的朋友也如同陌路,尔等为谋私利,背叛主公多年恩义,将蟹江城出卖了吧!” “不,这绝非不义。蟹江城主佐久间甚九郎大人不爱家臣,很多人平日里便怀恨在心,终导致眼下局面。重政大人,和我等共同响应泷川大人的指引,加入羽柴筑前大人的阵营吧!” “住口,小助!我重政是有骨气的!” “虽说如此,那身在蟹江的老母您又当如何?” “……吵死了!” 重政抹去眼泪,哭泣的脸庞一阵痉挛。 “你、你这种不知恩义的人,根本不会为立于武门难处的母子之心辩解!人面兽心,不知廉耻!”说完便退回去再未现身。 其实,昨日身在萱生的主人佐久间甚九郎已向山口重政送来密报,告诉他海面有大量炊烟和兵船,想来很可能是觊觎沿海一带的敌方水军,切莫大意。再加上蟹江的情况怪异,他早已做好了充分的觉悟。 午后,蟹江武士千鹤新左卫门又来到对岸的河堤上,唤出重政,和吉田小助一样以老母性命和利益来劝他。 “又来了!鼠辈蝼蚁,真是纠缠不休!” 重政用铁炮作了回答。千鹤新左卫门的坐骑被击中,只得徒步逃回。 对重政而言,这起事件中也有令他高兴之事。蟹江城中有一位叫奥山次右卫门的同僚,因主人交托的蟹江城被出卖给敌人,泷川军入驻城中,所以他便偕妻儿趁夜偷偷逃至了大野城。 “即便城池被出卖也不能出卖自己!山口大人,就让我二人誓死守卫这里吧!” 次右卫门的话让重政欣慰而泣。 “那么多留守蟹江的人之中,真正的君子只有您一人吗?不,即便是平日互称好友,刎颈之交,若不是这种时刻,也很难辨出真正的朋友和主仆。虽只有您一人,但能知道还有真君子的存在,即便死也能感到世间的明朗。不管怎样,您能来就等同千人之力。我死而无憾!” 二人感到无比满足,并立即着手准备战斗。 此时,无数的兵船如豉虫一般已经载着泷川军从大野川下游溯江而上。泷川军从船上看见大野城,完全不放在眼里,“这根本是个连城池都称不上的小城嘛。还真是适合佐久间这个陪臣的家丁居住的虫笼,要攻陷不用半刻!”嚷嚷着靠近了城边的河岸。 突然,点着火的火把从城墙上落下,如雨点般带着火焰唰唰地飞到兵船和人身上。 “好烫!烫!烫!!” “船着火啦!” “灭火!快灭火!” “别靠近!船会沉的!” 眼见着两艘船已冒起了滚滚黑烟。还有的船身相互撞击,导致搁浅,在那儿又遭到城中的箭矢和铁炮的袭击。而落入河中向岸边爬去的人,则被潜藏在芦荻丛的伏兵们屠杀。已近黄昏的水面因流动的破船、火苗和鲜血而变得通红。 山口重政在这次合战前已向清洲的家康和长岛的信雄送去急报。不过,在信使快马还未抵达清洲、长岛之前,有一支军队已得知事态赶来救援,就是刚好屯驻在松叶宿的井伊兵部直政。 “唉,天空是红色的?”当天傍晚,他看到大野方向的火光时想到,“看来是敌人的水军!”于是便将此事汇报了家康,同时又率领军队赶了过去。 大野城依然健在。听山口重政讲完实情,形势的严峻令家康震惊,于是下令井伊军彻夜在海岸、河川、海口等处设下了防御栅栏,以防止在海上游弋的九鬼嘉隆的军队登陆。 天亮时,信雄的两千余援军也赶到了此处。蟹江川与清洲之间的距离,骑马的话可以说一鞭即到,即便徒步也用不了一天。从大野城出发向清洲家康报告紧急事态的快马,想必当天便将蟹江川的叛变和海上敌军来袭之事传到了这里。 “事态危急。” 家康收到这一情报时刚好正在用膳。 “此事实在危急……”他说了两次这样的话,饭后又用嘴将热水吹凉,才眯起眼向近臣们微笑。 最初听闻突变时,城中重臣骤然惊愕得双腿摇晃,但看到家康沉吟和冷静喝水的模样,诸将们相信主公已有把握,也全都定下心来坐在那里。 然而,家康刚一放下筷子,立马变得和平时截然不同地大声道:“拿武器,牵马,吹号!不用等整齐队列,准备好的人也不用管队列顺序和将士高低,只以我家康为标识,随后跟来!” 说完这些,他便带领着在场的近臣和少数护卫火速奔出了清洲城门。 一群武士策马疾驰,马镫、笼头还有铠甲草摺和太刀晃荡的声音锵锵和鸣,还能听到有人高声谈论,回忆道:“今日的主公仿佛统狭间之际的上总介信长殿下一般,出发之地也都同为清洲城。” 家康听在耳里,想自己并非效仿信长殿下之先智,但危急情势下作决定就只是时间的问题。按我的推算,时间应该还赶得上,现在海边正好是退潮之际,边频频算计边向前奔驰。 像武人动不动就说的“孤注一掷”,还有“听天由命”等等,这些词语在他的字典中是没有的,自始至终都是种经营,是科学的。因此,在鼓舞士气和把握战机上,有时即便似信长之风,信玄智略,与秀吉有共同点,也都是基于他心中合理的计算,绝无例外。而今天赶往突变之地,他知道确是一场不划算的战争。但能让他不得已走出这步不划算的出阵,对于敌人秀吉的高明手腕,出发之前他也以最大的敬意给予了赞赏。 此事实在危急。 此次事件能让家康咂舌赞叹的理由是很充分的。对于秀吉而言,若能取得蟹江、大野,以及附近海岸线自然是得利,但即便失败也毫无损失。然而德川军若是失去了这里,那伊势、尾张乃至整个小牧的局面难免会像决堤洪流般,立时显出大败之相。 在家康神速赶往的同时,信雄麾下的梶川秀盛和小坂雄吉等人也赶赴而来。很快,从大野附近到蟹江便布阵完成。 清洲和长岛与这里相距差不多。信雄派了两名将领前来便安下了心,但不久当听使者来报说家康本人也快马赶到了前线,他也按捺不住,第二日天亮便整装出发了。 赶到一看,蟹江川、筏川、锅田川乃至木曾川河口,数里的海岸线已经全部由防御栅栏连接在一起,全军挥汗如雨地挖掘战壕,布置障碍。遍地熟睡的士兵看来应该是昨晚彻夜劳作的队伍,像烂泥般全无形象。 “因整军装备来迟,不过合战似乎还未开始……” 信雄认为只有战斗才是战争。但看到家康的脸似乎还是觉得不好意思,坐在马扎上,侧目望向了初夏湛蓝的海面。 “哎呀,这根本无须您特意前来啊。” 家康当然是故意这么说的,但信雄却原样照收,“哪里,若是让敌军登陆此处,我等之间的联络就将中断。”发表了一通自己的见解,又骂道:“泷川一益这个武门败类!伊势一介小乡士,受父亲信长之恩,才被提拔至与柴田、丹羽并坐的地位,如今却忘恩负义!”又说鸟羽的九鬼嘉隆也是个忘恩之徒,畜生不如,将因由一一说给家康听。 虽然家康也大大利用信雄的这种心理,将同样的罪名加诸秀吉头上,向天下宣扬,并以此作为德川军的战争名义,但眼下,信雄的满腹牢骚也让他略感厌烦。 这位公子哥儿过于高估了恩情,而且并非自己施与而是父亲声望所得的价值。即使是在当事人权威尚存的时候,意识到恩情和让他人意识到恩情的行为都是非常危险的,然而这个不懂人情世故的末路名门之子,至今依然认定这是世间通用之理。 真是可悲。家康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被信雄同样咒骂,不禁暗自感叹。 总之,家康和信雄暂且在此歇息了一会儿,而另一方面,一直在海上游弋的九鬼嘉隆的船队徘徊着无法上岸。因为此处沿岸是一片浅滩,不等满潮船舶便无法靠岸,而当潮水涨满时,海岸线一带又已经遍布翻扬着德川、北畠旗帜的栅栏,守备方面毫无破绽。 这个时代的武器除了弓箭、步枪便没什么像样的了。虽然这点距离,陆上的家康、信雄甚至能看清船上的人影,但九鬼嘉隆的水军却毫无办法,只得在海上漂来漂去。 作为攻方的泷川军而言,事情本不应如此。包括泷川本人在内的七百士兵先行登陆,进入了蟹江城,但本该随后而来的粮草弹药以及大部队却恰逢退潮之期,只能等待上陆时机。而就在此期间,家康却快速地抢先一步做好了防御措施。 只是一步落后,就将最初的战略意图完全颠覆了。作战的目的原本是要中断长岛信雄与清洲家康的联络,现在,反倒是登陆蟹江的泷川一益和在水上晃荡的九鬼船队之间被德川、北畠两军完全切断了。 情势僵持期间,家康又嘱咐部将榊原康政和信雄麾下队长之一的织田长益等人,“让大野的山口重政带路,先取下下市场城。”轻描淡写,就如同取走棋盘上的棋子一般。 在九鬼水军和蟹江城被孤立起来无法动弹的当下,这个下市场城便是他们唯一能走动一步的存在了。 城主前田治利便是背叛主公佐久间甚九郎,将泷川一益揽入蟹江城内,结果却事与愿违的前田种利的弟弟。 “在下来不及劝谏兄长背叛,又不能对兄长见死不救,也不能与兄长为敌,结果不得不认同兄长的愚行,成为同谋,但事已至此,在下至少要笑对一切,将此处作为葬身之地。” 看来比起兄长种利,弟弟为人更加正直。 “这座城立于平地,又是小城,迟早会陷落。即便我们与之共存亡,也死得毫无价值。想逃走的人就走吧,挂念家中妻儿的便从后门出城,向德川大人投诚以求将来。治利平日也未给过你们多少食禄,绝不会对各位有半点怨言,要出门就趁现在!” 他竭尽所能将没必要牺牲的城兵赶出城外,然后大义凛然地迎接榊原、织田和山口等人的攻击。 城外是芦苇丛生的沼泽地,对于进攻者而言比一般的水壕、干壕更加棘手。但榊原的部下在德川军中享有盛名,对此根本毫不放在眼里,径直跨越过膝的泥水逼近而来。那些誓要与城池共存亡的志愿兵端起枪支阻击来袭敌军。 有时候,即便只有一步也是相当顽强的。攻方付出了超出预料的代价,入夜后才终于攻陷城池,城主前田治利如其所愿地毅然战死。 海上的水军也立即获知了下市场城的危急,九鬼嘉隆也无法再继续徒然徘徊。 “船队向前进发,拯救治利!” 船队从水路急忙赶往增援。但兵船很大,比一般渔船、货船吃水更深。就在船队颇费周折地避开浅滩时,陆地上的栅栏处突然响起一阵枪声,埋伏在此处的德川军气势汹汹地进行攻击。太阳西沉,水边天色昏暗,稍有不慎就有触礁的危险。就这样时间慢慢过去,载着下市场士兵的小船接连不断地落逃而来。 很快,下市场方向的火光便映红了整个夜空。船上的人们像在哀悼一般呢喃道:“啊——失陷了!” “不能这样下去。”嘉隆道:“继续这场不妙的战斗实在太愚蠢了。” 他修书一封,让部下带着信函趁黑夜上了小船。小船偷偷划上蟹江川,将信函交到了蟹江城泷川一益的手上。 信中表达了嘉隆的意见,这样写道: “时机已失,天不利我也。与其固执愚战、复蹈愚辙,不若暂且退兵,从长计议。特此遣轻舟一艘溯江前来密告,若贵意更改,请上船乘此舟同走。” 也就是说,嘉隆建议他放弃这场没有希望的战争,留得青山在,只身一人乘自己的小船逃走。 “没错。”一益现在也是全无自信,于是连忙收拾行装,与数名近臣乘上小舟,趁着暗夜逃到了蟹江城水门。 然而,当小舟划至海口时,嘉隆率领的鸟羽水军却突然改变方向,往海面驶去。 “嘉隆没理由会暗算我啊!” 一益挥手,使劲儿地呼唤。但谁想,不久从暗潮中近前来回答他的竟然是隶属北畠信雄的数艘伊势水军! “啪啪啪啪”子弹立即划着红线掠过黑夜,敌人大喊“不要放过”、“抓住他们”的声音从船上传来。 嘉隆的兵船突然改变行进路线,定是看到伊势水军来袭,便趁形势不利之前不战而走了。一益狼狈不堪。如今也不可能再追上友军,而磨磨蹭蹭又必定遭到敌方水军和附近陆军的夹击,成为俘虏。 “回退回退!全力朝后划!!” 小船就像被风暴吹回的树叶,再次潜回了蟹江城的水门。 老将 蟹江城被孤立了。德川、北畠的联合军将这里完全包围了起来。 泷川一益陷入了自己所描绘的奇计之中。但像他这等年纪,又拥有如此周全的考虑和经验,为何会亲手招致如此厄运呢? 此前在长久手战死的池田胜入也可以说是出于同样的因由。胜入比一益还要年长,但在急进求奇功,却惨遭挫折这点上却极为相似。 二人虽是秀吉的武门前辈,但在这巨大的时代变革中,如今西方秀吉和东面家康这两巨人被尊为仲裁者,信长以前的精英不论家世、阅历如何显赫,都不得不追随其中一方。 这虽然是跨越一个革新时代的必然区分,但那些无法安然接受时代自然作用下的不平与反弹,依然想着身老人犹在的沧桑血气,却更容易做出连年轻人也不会做的拙劣之事。 血气与急躁并非只是年轻人的共性,初入老年的人的急躁才更为危险。这时期的人们在生理上的自制和反省会弱化,也可以说是因为容易被那种必须趁现在多赏赏花的焦急和不甘心的心态所驱使。 总之,曾经被尊为织田家家老之一,享受信长麾下之名将的盛誉的他,如今走至被困蟹江城的境地,实在叫人对其失手感到悲哀。 而与之相反,家康的手段是多么高明,鲜明的进攻手法可谓是滴水不漏。 “泷川也是个响当当的人物,别因城小而轻视。” 家康冷静地嘱咐,那副万事只待收尾的态度,正如百兽之王的利爪扼住猎物致命之处后,从容环视四周情形的样子一般。 南面海门口有榊原小平太康政和丹羽氏次等队伍;北门事先安排了水野忠重和大须贺康高,以及众多兵力;西方则交由信雄军负责;石川伯耆数正则作为游击队在全军侧面备战;而东门的前田口处,旗本们的铁枪阵浑圆紧密,铁炮队呈前二段式展开,探子则在前方埋伏,金扇马标下的家康不管何时都一副沉着冷静之态。 以此阵容和兵力,若是四面齐发进攻蟹江城,必然将其踏为平地,但家康还是坚持采用谨慎的正攻法,不曾改变。 “城兵拼死出战的可能性很大。先建起栅栏,还有斗形瞭望塔,然后昼夜不停地往城内放箭。” 家康的进攻简直就是死缠烂打,让对方无法喘息又动弹不得,用这种毫无破绽的方法攻城,痛苦的自然是他的敌人。 一益虽身经百战,但连日来的苦战也是步步维艰。以他为首,包括盟友前田与十郎种利在内,如今事已败破,出去投降也是死,战也是死,干脆就疯狂地坚持固守。 六月十九日开始的攻击之中,他不屈不挠地竭力奋战,城中仅一千左右的兵力却令敌方感到相当棘手。尤其是二十二日家康下令发动总攻时,更是展现出了穷鼠欲食猫的气势,城兵的枪弹之下,攻方的牺牲相当之大。 家康见此,下令道:“组成竹盾,以竹盾阵逼近城墙。”在这种场合下,他也不忘耗时以减少损伤的方针。 城中的一益考虑到三之丸的薄弱和疲劳,打算让二之丸的士兵与之替换,却没有这个闲暇。现在,防御上只要露出哪怕一点儿松懈,立刻就会让敌军有可乘之机。 于是他等候傍晚来临。天色一暗,他立即从各个城门出兵反击。 原本他打算趁此机会更替城内的兵力部署,但在出击后撤回城内时,海门口的城兵被切断了退路,围困在了敌军之中。 “不能见死不救!” 泷川一益不愧是名将,他亲自带头再次出城,一番血战后,终于收回孤军,退入了城门。 就这样,二之丸的兵力得到了补充,但三之丸同时被攻方夺取。攻方在三之丸也建起瞭望塔,然后向近在眼前的二之丸枪箭齐发。 “坚持住!现在正是忍耐的时候!只要坚持过这十天,先前派出的密使一到达目的地,盟军必定会前来增援。” 一益和与十郎的鼓舞现在也渐渐失去了真实感,但为了激励守城兵士气,一益还是叫来勇敢的外甥泷川长兵卫,嘱咐道:“只要赶到关城、峰城、伊势路,那里盟军充足,还有蒲生大人的军队。前日已紧急派出使者,你也混出城外,雇一匹快马,尽快取得盟军增援,刻不容缓!”将他放出了城外。 但当晚敌军的攻击也不曾停歇,直到黎明,他本人和守城兵已疲软如泥。粮草弹药日渐缺乏,三之丸的敌军射来带火的箭矢不停地引起火灾,大半的防御兵力还必须全力进行灭火。 一益的外甥泷川长兵卫接受密令,当晚从下水道爬出,跨过水门闸,趁暗夜跑出了城外。 就算与伊势方面的盟军取得联系,但能否赶上援救,这点长兵卫心中也没有底。但叔父泷川一益在出门前这样对他说道:“眼下能依靠的只有这个了。你逃出城外,城兵们就会想着不久你就将带回吉报,只是等待这点也能成为他们的希望。要顺利突破敌人的防线啊!” 是夜恰逢小雨,长兵卫披斗戴笠,从城下郊区的鲶桥往西,在高台寺道匆匆赶路。 雨丝密集,夜雾蒙蒙,昏暗中只能看见自己的脚下。就在大跨步地朝前赶的时候,他的脚被绳子绊住,踉跄五六步后重重地摔倒在地。 两侧竹林中的鸣器喀拉喀拉地晃动。他暗忖“糟了”,往后一跳打算跑回原来的道上时,已经迟了。一群像湿漉漉的甲虫一样的人影将他重重围了起来,闪闪发亮的应该是铁枪。其中一名武士盘问道:“可疑的家伙,你是哪儿的人,要去哪儿?” 长兵卫心中彻底断念,但还是尽可能地装傻充愣。 “请放过我吧!我是须成村的百姓,叫长右卫门。村里有急事要赶去津岛。” “哦,这样啊。”回答意外地干脆。 “放行!” 听到这句话,长兵卫松了口气,正打算迈出脚步,那名武士向部下打了个眼色,“你这老狐狸!”几名士兵瞬间从他背后扑上来,将他反扭双手抓了起来。 长兵卫暗骂,露出本性奋力扭打挣扎,但最终还是力竭被捕。 “我不会再乱来了,好歹在下也是泷川长兵卫,别那么害怕地粗暴对待。” 腕力被封住后,长兵卫这次又表现出一副胆大妄为的神气。 “我说,万事皆有商量,其实我是和舅舅一益吵了一架才从城中逃出来的。我身上藏了十枚城中的金币,本想逃到京城一带,过个轻松的小商人生活。我现在把它拿出来分给各位,能不能帮帮我?钱大家不可能不需要吧,战争只是一时的,之后还有漫长的一生呢。” 武士们相互对视,似乎被他的巧言令色迷惑了。但领头的男子却突然亲自抓过绳结,呵斥道:“闭嘴!德川家中可没有用金钱来交易战争的人,不要嘟囔个不停,快走,快走!” 将长兵卫抓住的是石川数正部下的游击军。数正听闻报告后,便吩咐将士将其送至家康本营,道:“说到一益的外甥泷川长兵卫,也被人唤作一鬼,乃是个勇猛无双的男人。立即送去本阵!” 家康看着被缚之人,睨视道:“能出使城外进行联络的男人,必定是城中非凡的勇者。” “但这家伙却是个不似武士的卑劣者。” 石川数正的部下将逮捕长兵卫时,长兵卫以身上的十枚金币央求放过他的事情告诉了家康,夸耀自己的廉洁。 家康似乎并不觉得他们诋毁金钱来夸耀自己的廉洁有什么不好,微微仰起厚实的猫背嗤笑道:“看吧,就是个胆大妄为者而已。如其所愿,松绑放他走吧。” “什么?” 数正的部下怀疑自己听错了。家康见他们有所犹豫,又道:“把他拉到东口,往城门方向放行。” 不只是数正的部下,就连他的帷幕之臣也颇有不满,大人明知难得抓住长兵卫这个勇猛之将,为何又要放他回城呢? 对于部将们的质疑,家康后来这样明示真意道:“即将陷落之城其实是很可怕的。若长兵卫不回,那么城兵就会寄希望于援军,更加顽强。而若是将长兵卫枭首,以断绝援军的希望,城中将士也许会失落,但自暴自弃加上复仇之念会令战斗力大增,相应地攻方也将付出巨大的牺牲。然而,若长兵卫徒然生还,即便是为自己辩解他也会大肆谈及我家康的胸襟。听闻攻方大将有如此胸怀,城中之人就会明白再战亦是无益,必定信心尽失。一个长兵卫,其存在与否,攻陷蟹江都唾手可得。” “哦,原来如此!” 每当家康的帷幕之臣接受他的实地教育时,作为日后基石的德川谱代的关系就更加牢固。在这样的家康面前,区区一个蟹江小城和一个晚年易躁的一益自然是束手无策了。 最终,一益派遣心腹津田藤三郎托旧关系来到织田长益(之后的有乐斋)处,借长益之口乞求投降。 “好。” 家康接受了乞降,但附有条件,他要求一益交出最初的背叛者前田与十郎种利的首级。 这一条件想必令一益很是困扰。因为在图谋之初,怂恿与十郎种利,诱惑他事成之后便向秀吉进言给予重赏的,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而且与十郎比他年轻很多,经历和地位上都有着天壤之别,根本无法与他相比。 “到底该怎么办呢?”一益没有将这一条件告诉任何人,犹豫了整整一个晚上。 “若不将与十郎斩首,自己就会没命。但要杀他也实在……” 即便两人之间并没什么交情,但背叛曾发誓共同守卫城池、一道赴死的朋友,只为了最终保住自己性命的行为,对当时的人来说是不可能不感到苦闷的。更何况,在责任上他知道这显然是自己的过错。 不过他并未犹豫很久,七月二日的答复期限逼近,一益已经下定了决心。 “贵方条件在下明白了。” 他将津田藤三郎和另一名近亲作为人质送出了城,同时将这一回复传达给了家康。 家康向城内传达允许开城的意旨后,于翌日七月三日命大须贺康高入城下令解除武装。 而在前一天夜里,前田与十郎从一益的行动中感到了自身的危险,于是落逃城外。得知此事,一益派出追兵唆使道:“放走与十郎的话,城中所有人就不得不与城池一同走向终结。”追兵在城外的靠船堤抓住了与十郎,乱刀斩死后将其首级带回。 一益看到首级,转过了脸,道:“这并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拯救城中士兵。” 首级被送到家康本营,当日蟹江开城。人们被高唱凯歌的军队看着,各自怀抱着对今后毫无着落的人生的不同心情,纷纷道别而去。其中泷川一益则成了人们的笑柄。 “麒麟若老亦成驮马,哎呀哎呀,看那个泷川的这般下场。” “也不能这么说,也有人虽老但晚节依然高尚的。” “泷川败将有如奇臭之粪,顶风便臭四十里。” “别肆意诋毁,那也是人性的弱点。不要事不关己,要心里明白,当一个人连内心也落魄至极,就会恬然不知地变得迂腐堕落。” 德川将士们看着一益的去向,如此这般地议论着为其饯行。 一益流落至木造城拜托富田知信,但知信谴责他未经秀吉允许便擅自开城,并没有接纳他。没有办法他只得隐身京都妙心寺,两耳暂闭,远离舆论生活。 女弟子 屋瓦被一片片金箔包裹的大阪城宇宙的屋檐,象征着时代的力量,财富,还有趋势。 六月末,秀吉便从小牧回到了这座金城的阁楼中,直到七月依然像是没有战争一般,悠然地一直进行休养。虽说是休养,但城门车马频繁往来,公卿诸侯朝夕拜访,不曾有过停歇。 “土地价格会升值!” “再多增加点闹市吧!” “诸大名的宅邸肯定会不断建起!” “这里与安土不同,港口很重要,所有南蛮船只不久都会聚集于此处。” “若是小牧合战就此由上方军取胜,经济可就景气了啊!” 敏感的市民们长远地计划着,在眼下的小牧大战中的商机上也各自下注。但当人们以智慧和力量进出大自然,建设都市时,那里的环境被完全无视、肆意破坏。桑田变作了街道屋瓦,平野成了沟壕映照着丝弦灯火,无数桥梁和新路夺走了小鸟苍鹭的巢穴,山丘土层暴露,被铲掉后的地方建起屋宅,门市罗列。 玉造一角,在这不变的新开地色彩之中,有一处还保留着难波津旧时原样,四面葱葱绿树环绕的殿堂和风雅人士的居所。说不定这里曾经便是像《方丈记》的作者那样,看透人世凡俗以四季为友的人的居所。 去年,这里来了师徒两名画家居住。师傅狩野永德四十三四岁,弟子山乐二十五六岁,都还很年轻。但永德是那位非常有名的古法眼元信的孙子,而且当年信长建立安土城时也是由他执笔绘制壁画,作为一个“基于古风的新兴艺术家”,他的画作和名声如今都被称作是国内第一。 虽身为大家,但他与写《方丈记》的鸭长明一样,用同样的现世观看着自己生活的时代,并未醉心于虚名。世间激烈的轮转、荣华的虚无,还有人心的不可靠,全都不过是有形泡沫的浮沉而已,这些他看得太多了。 曾经耗尽他毕生心血绘制的安土城内的大量作品,如今一个都看不到了。只是一朝战火就将所有的东西都付之一炬。父亲松荣和祖父元信、先祖正信等人的作品也都是如此。以室町皇居为首,遗留在各个公卿家、武将城堡和寺院等的作品,最终几乎都走向了同一命运。 “哎,山乐。” “师父,您唤我有事?” “平日虽然都与你一道为大阪城绘制隔扇,但偶尔想到此生将倾注于权门四壁,也觉得实在无聊啊。” 那天,狩野永德也带着弟子山乐为大阪城内的金碧隔扇整日劳作,刚刚归来。仆从少女和老婆婆伺候着沐浴、用膳,之后便坐到外廊上,看着没怎么打理的自然庭院前洒的水,在放松心情的同时,向弟子山乐发起了牢骚。 “权门之事无聊,虽然师父您这样说,但世上的画师都对师父您艳羡不及。” “哦,是吗?” “此前的安土城还有现在秀吉大人的大阪城,师父您都被选作第一人执笔绘制壁画。盛行不起来的土佐派宫廷画师背地里会说您以浓艳色彩绘制俗画,正是因为这个原因。” “哈哈哈,卑鄙之言,却不想自己的话语也是俗语。” “他们装出高雅之态,总是诋毁师父宏大的构图是虚张声势,丰富壮丽的色彩是庸俗,而细致的笔画则是抄自土佐画法。” “不过,也并非全都不对。艺术领域没有国界,好的地方任何人都可以吸取。若要说这很可耻,那么如雪、周文和雪舟都成了剽窃者了。” “我也是师父画作的剽窃者。” “但这是一种整合,调味。若不能形成自己独有的神髓,那便不能称之为画师。” “世间上出现了像师父这样的大家,今后的画界不知会出现怎样空前的领域,我觉得很难形成自己独有的风格。” “没志气。”他用团扇赶走膝上的蚊子,道:“艺术的领域是无限的,不过,可不要走入绝境。” “快走入了。就好像方才师父说不乐意为权门卖笔那样。” “你还不明白。你现在还可以按照欲望所向去画,以欲执笔。” “以欲执笔,您的意思是?” “想品尝美味佳肴,想拥有一个好女人,想住在华宅中,想扬名立万,想受人好评,将这些欲望放到工作的激情中去吧。我刚才所说的是从这些平凡中毕业之后的又一种欲望。” “稍微有点儿明白了。” “明白得太多做什么事都会缺乏热情。但即便变成这样依然绝世独立的人,也许就是真正的画家了吧。啊,光顾着说话都没注意,山乐。” “是。” “门外是否有人来拜访?” 山乐侧耳倾听庭院外的柴门方向,“确实!”说着急忙退下,从居所入口走了出去。 “哪位?” 山乐还没开门便从柴门内询问道。 是个女人的声音。 “这里是狩野永德先生的府邸吗?” “啊,没错……您是?” “我是在大阪城内工作的下人。” “请告诉我您来此所为何事呢?” “我希望能在此习画……” 又来了,山乐心想。他常常为这些女子的拜访而头疼,因此不等通传便拒绝道:“师父不收弟子,即使是大名之子也拒绝传授绘画。再者,大阪城的壁画工程不知还要过多少年才能完成,还请找其他乡镇画师吧。” 山乐想只说这些不久对方应该就会离开了,但过了一会儿,门外又道:“详细之事我想见到永德先生之后再说,总之,能麻烦您先行通传吗?” “您饶了我吧。师父说过,只要在这里就谁都不见。” “……”这似乎确实让她感到困惑了,话语再度中断。但她却决无返回的念头,过了一会儿又轻轻敲门唤道:“弟子大人。” “您还在吗?” “既然如此,还请您向先生传达一下。前日,先生在城内二之丸大书院绘图,秀吉大人看到先生画作时,曾悄悄拜托永德先生。我就是那时所托的那名女子。” “什么?” 山乐非常怀疑是否有这件事,但对方既然搬出秀吉之名,总觉得不能就此打发回去。所以,山乐慌忙返回,将原话转告了正端坐在檐下的师父永德。永德一听,脸上起了困扰之色。 “来了吗?” 事实上确有这么一回事。前日,他在大书院的一面隔扇上构想一幅菊花图,打算在溪流旁边安置一个菊慈童,正费尽脑筋想象其容貌时,秀吉不知何时从后面走来观看。 秀吉对绘图问这问那之后,小声地对他说了一句话便离开了。 “永德,我拜托一名女弟子给你,近日便去叨扰。” 现在想起来,他便看着山乐问道:“是那名女子吧?” “我想大概是吧。”山乐也不甚清楚,暧昧地答道。 女子被带到一间寂寥的草庵中等候。矮灯架上的火光明灭,映照着女子的侧脸和半边身子。 领路的山乐在打开柴门时,也被其美貌所惊呆。看起来不过十七八的年纪,但却样态沉着,这也让他感到微微吃惊。 “师父,我带她进来了。” “嗯……” 永德点点头。当他从檐下朝里观望时,他也好像画意满怀地看着大自然一般,双目出神。 “啊,就是这张脸孔!”多少天来他一直下笔构图完了又抹掉重来的菊慈童的容貌,他感到如今正活生生地出现在他的眼前。 美貌而气质出众,睿智却并不冷淡的脸,且带有一种高贵的气息,亦即一种并非花瓶且不逊娇花的真实人类之美。完全符合他的要求的这张脸庞,连他的空想和画技也无法形成。 “师父,您要见见吗?” “啊,见见吧。” 他随意地走到那里,道:“我就是永德。” “师父大人吗?”女子微微后退,双手伏地道:“小女子是前些时日在二之丸奉公的下人,名叫阿通。深夜造访真抱歉。” “哪里哪里,若非晚上我也不在家中。” “秀吉大人有言,让我前来永德先生家中,所以才此时前来。” “你是想成为画师吗?” “叨扰期间,顺便学点绘画之类的也不错。” “哈哈……” 没想到茫然之间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顺便学学绘画,被这样一说,他也有点儿不知所措了。 但比起那种说穷毕生心愿也要成为女画师的志愿者来说,对待起来也确实要轻松一些。 永德从成为大阪城普请以来便受命一直在城中来往,期间听到有关秀吉的闺门逸事,连不想听的也多有所闻。这名叫阿通的女子的事在城中也有谣传。秀吉前日归来时,将这名美貌且才情非凡、唤作小牧蝴蝶的女子,后声称路途拾遗而扬扬得意地带回了大阪城。但不料这之后数日,她与北之丸的宁子夫人之间发生了一些问题,加之秀吉老母也多有言及,不得已便让阿通去二之丸的厨房工作。 阿通自然感到不平。她的理想并非在厨房劳作,想来也有向秀吉诉说过不满。秀吉对于她的将来和处境也有自己的想法,想必正是考虑着暂时将她作为永德的女弟子,才派她前来的。 “这么说来你并没有成为画师的愿望?”狩野永德对阿通的回答哑然不语,过了一会儿才这样问道。 “是的,我并非期望成为画师。但在城中劳作,面对厨房也并非我所愿。” “但一开始就升入二之丸和北之丸也是不可能的。” “但秀吉大人说过,让我按自己所愿去生活,去学习诗歌、绘画、学问。往昔也有紫式部、清少纳言那样的才女,他希望如今之世也能出一个伟大的女性,激励我道:‘去成为天正的紫式部,当世的清少纳言吧。’” “哦……筑前大人如此说?” “是的。但秀吉大人却将我遣至二之丸后厨,在膳食班之下劳作。当我向秀吉大人申诉与约定不符时,大人似乎极其为难,说让我暂时去画师永德处,于是我便前来造访。” “抱歉……你芳龄几何?” “十七。”她毫不犹豫地答道,“十五岁时,安土城灭亡我便回到了美浓乡下。先生您也曾绘制过安土城的壁障吧,我还记得您的模样。” “哦,在安土?” “十二岁时起我作为女童奉公于信长大人的大奥,在小牧见面之前便知道秀吉大人。如今又再次见到先生,真是缘分。” 虽说是十七,却有一种成熟女性的感觉,也许是因为头脑的发达先于肉体思春期的到来。天生的美貌和令人联想到水果的处女肌肤新鲜而水嫩,但还缺乏了些女子的甘甜气息。 永德以画家的观察力这样打量着她,对秀吉的好奇和宠溺女子的性格又感到无奈。 成为天正的紫式部,当世的新纳言,这些煽动之言虽会令这个少女非常高兴,但对一个在战场路边捡回的少女也立即予以同情和勉励,并带回城中,作为大阪城当下的主人,不得不说此举过于轻率。 恐怕他的夫人和母亲以及各局女性对他的非难和声讨也是箭矢齐发。然而,他自己少年时也本是被唤作日吉的流浪儿,秀吉的这种心情永德也并非完全不能理解。 内与外 这一月来,秀吉一直在大阪城中视察内政决外治之策,也充分地享受着自己的私生活,偶尔还会置身事外客观地面对小牧战役的艰难局势。 七月里他往返了美浓一趟,到八月中旬时,他想“过于拖延并非好事,今秋必须下定决心做个了断”,就再次发布了出战的公告。 出战之期定在明后日,本丸大奥内此时正响起一阵猿若能乐的笛鼓之声,时而还传来众人爆笑不止的欢声笑语。 因与家人暂别,秀吉便召来猿若舞的好手,以老母为主宾,夫人为客,又唤来城中其他的家族成员,与众人一同欢度此日。 被秀吉当作温室之花养在三之丸秘园,等待其成长的三位小姐也在其中。茶茶今年十八,二小姐十四,最小的小姐今年十二。 去年北庄城陷落之日,她们眼见着养父柴田胜家和生母阿市辞世,之后便从北越阵营被带到了大阪城,环顾四周皆是陌生之人,一时间只是没日没夜地哭肿双眼,本该展露欢颜的妙龄之期却从未笑过一次。但渐渐地她们与城中之人也熟悉起来,秀吉豪放的腔调也让她们感到惊讶,三位小姐都将秀吉唤作“有趣的叔叔”,完全仰慕于他。 今天,这个有趣的叔叔在能乐舞者表演完几场狂言之后,也从容不迫地进入幕后,一会儿便穿着戏服亲自上了舞台。 “啊,是叔叔……” “哎呀,竟然那副滑稽的打扮。” 二小姐和三小姐不顾四周,止不住地拍手指点,欢笑不已。姐姐茶茶毕竟已初识羞耻,责备妹妹们:“不可指指点点的,安静观看。”她强装正襟危坐,但秀吉的猿若舞太过逗趣,自然生出滑稽之感,茶茶最终也忍不住以衣袂掩嘴,捧腹而笑。 “姐姐真是,我们一笑就责备,自己却在那儿一个人偷笑。”妹妹们从旁侧戳道,茶茶笑得越发不能停止,连自己都觉得难为情。 秀吉的母亲坐在更高位置的榻榻米上,和一旁的宁子夫人一起观赏着。看着儿子滑稽的狂言表演,老母也不时地笑着。但对宁子夫人而言,丈夫的这种滑稽在家庭的后台已经看腻,并不觉得稀罕。 宁子夫人所稀罕的,是如今能在更高的位置静静地观察东西各处围在侍女之中的丈夫的侧室们。一直到在长浜的时候,丈夫的侧室还只有阿夕和松之丸二人。但自从搬来大阪城后,不知不觉三之丸内便有了三条局、加贺局等人,此外,连宁子也心感不妙,二之丸内一直将去年北国凯旋时一同带回的浅井长政的遗孤,已故信长之妹阿市的三名女儿当作秘园之花养育着。 三姐妹中,尤其是姐姐茶茶是个尤胜其亡母阿市的天生美人,服侍正室宁子的侍女们心中焦虑,煽动之言渐渐风起:“茶茶小姐已经十八,为何大人却像插花那般只是一直看着呢?”但宁子对丈夫的这种秉性就好像是对待井户茶碗上的瑕疵。原就是瑕中有玉之人,也无可奈何。只是无奈地笑着,并没将周围的多嘴多舌听进心里。 虽然这样说,但曾经她也和世上一般的妻子一样生过气,在长浜城时,她还特意带上礼物来到丈夫的主公岐阜信长处,求其周旋道:“希望主公能给我夫一次建议,停止无耻的好色行为。”但之后却收到信长一封长长的书信: “汝生为女子,所遇男儿乃世间罕有。罕见之人有缺点,优点亦多。然越是处于大山之中,越难明白大山之大。汝就安下心来,随他所愿,一起安享生活即可。此言并非是认为嫉妒不好,大可放宽心去适当嫉妒,如此夫妇之情也会加深。” 反倒是自己被劝诫了一番。 经此一事,之后她便一直小心谨慎,打算做个对丈夫这方面的事最为宽容的妻子。但近些时日她又觉得事情是否过于放纵了,女人的嫉妒之心依然会不时地翻涌。 茶茶是其中之一,而之前小牧归来时,又将叫阿通的一个不明身世且像个流浪儿一样的少女从战场拾回,还打算将其安置在二之丸或三之丸中。 “您做出如此不检点之事,无论您怎么命我约束大奥,我也无法担任。要将一个路旁的流浪少女带进城中,我实在难以理解。” 宁子如此抗议,连老母亲也一起责难秀吉。 秀吉对这二人是绝对服从主义。家庭中的男人,不管他处于一个多么有权威的位置上,另一方面也会有一种想要被人斥责,希望有人能让向他只是点头称是的相反的本能。 不管怎样,秀吉如今正走在男人四十九岁的盛年期,外有在小牧的决定天下的大战,内部闺门政治之上也极尽繁忙。一个单独的个体竟能将非凡与平凡,大度与细心,舞台亮相与赤裸现身清晰地分别对待,以旺盛的生命力不知疲倦地度过每日。 “哎呀哎呀,看着狂言舞蹈觉得有趣,亲自上台一试,别说有趣,真可谓痛苦啊。哎,真是难啊。” 秀吉不知何时绕到了母亲和宁子夫人的身后,将人们的喝彩声置之于后,从台上撤了下来。他似乎还未完全散去舞台的余热,道:“宁子,今晚就在你屋中再娱乐一会儿吧。多准备点佳肴吧。” 能乐狂言一结束,四下灯火亮起,邀来的客人都各自往三之丸、二之丸散去。 秀吉带着一大群吹笛打鼓的乐师和狂言师们拥向了宁子的房间。老母说累了回到了自己的房中,就只剩下亲密无间的夫妇和戏曲演员了。 宁子平日里便对这些包括佣人在内的下边人颇为照顾。尤其像今日这样的宴会后,她又来犒劳他们,欢欣地看着众人随性地互斟酒盏,胡乱闲聊。 从刚才起秀吉便呆呆地置身一旁,妻子宁子不管不问,其他人也无一靠近过来,他看起来有点儿微微不悦。 “宁子,也给我斟一杯酒吧。” “您要离开了吗?” “不让喝酒吗?那我为何来你这里?” “但母亲大人说了,明后日你又将下行小牧,吩咐我出征前务必要像往常那样替您的脚三里和腰部施炙。” “什么,要给我施炙?” “战场还是秋季残暑,母亲大人担心您喝了不干净的水会弄坏身子……好了,来施炙吧。酒之后再为您斟。” “说什么呢,我不施炙!” “即便您不乐意,但这是母亲大人的吩咐。” “就因为这样我才总是不来你这儿。就连白天见了我在舞台上的表演也不笑一下,就只有你一脸正经。” “我生来如此,即便您命我变得和其他漂亮小姐一样也不可能。” 宁子微微发怒。然后,想起了自己还是茶茶这个年纪,丈夫也还是二十六七的藤吉郎时候的事,眼中忽然泛起了忆怀的泪水。 “哎呀!”秀吉夸张地窥视妻子生气的脸,道:“你在哭吗?喂,为何哭呢?” “不知道!” 见宁子侧过脸,秀吉也移动膝盖转向她,禁不住一脸的好笑道:“难道是因为我又要出征感到寂寞吗?” “您说什么啊!自侍奉信长大人以来,美浓、姊川合战,还有去往中国的长征,长期以来,您有几日是在家中呢?” “所以即便你讨厌战争,但在世间平定之前都无可奈何。若信长大人不曾遭遇不测,我现在大概还能归隐至某座乡下城池,一直陪在你的身边。” “您说的话太难听了,男人的这种心情宁子很明白。” “我也很明白女人的心。” “您总是这样巧言戏谑于我。宁子并非和世间女子一样出于嫉妒而说的。” “所有妻子都这么说。” “请您认真听!” “我一直这样恭敬地听着的啊。” “我对您的男女之事和工作之事早已不过问,所以我绝非是因您出征不在而撒娇说些寂寞之类的话。” “烈女烈女,藤吉郎曾经看中的正是你的这一点。” “不要再开玩笑了,母亲大人也是因此才对我说的。” “母亲说什么了?” “她说‘就因你太过顺从,那孩子便更加放纵了。要偶尔说说他才好’……” “哈哈哈哈,因此便要施炙吗?” “母亲大人的这份担心,你最终还是不注意身体放纵去玩,可算不孝。” “我何时不注意身体?” “前天夜里,您在三条局屋中一直喧闹着什么玩到了天亮?” “啊,你知道了?” “知道了又能如何?您真是!” 在邻旁屋内一直喝酒作乐的近臣和能乐演员,对秀吉夫妇少有,不,是并不少有的夫妻吵架装作不见,这时,秀吉却反倒大声地唤道:“喂喂,那边看热闹的,方才二人的猿乐狂言你们都看到什么了?” 太鼓手缝殿介回答:“是,我看到了盲人蹴鞠。” “你是说狗也不理吗?” “不,是胜负不分。” “吹笛的大藏,你又是怎么看的呢?” “我所见乃我之生计,因为谁有理,无理……有理呀,无理,有理呀,无理……” “说得好!” 说着,秀吉冷不防地脱下宁子的大褂作为奖赏扔给了他。 翌日,虽然同在一座城中,但家族中人已经连秀吉的影子也不见了。他的身边整天都是等候指示的奉行、守城将领,还有远道而来的使者和祐笔、通传的近臣等,忙得不可开交。 次日天明,他已是行军的马上之人。长长的兵马队列朝着美浓战线再次从大阪出发了。 几度熟识木曾川,每过心随急流变。 巍巍铁铠春日藏,焚香余味伊人现。 草木深深盛夏去,不知露珠枪上凝。 雄心满怀赴小牧,不见秋穗是浪华。 君望今朝秋云浮,梦醒三千丝怎梳。 军队在浓浓晨雾中行进,队伍中响起了咏歌的声音。 秀吉巡视周围,问是谁在唱,但雾气太浓,连近在咫尺的马上人影也没法分辨到底是谁。 “是谁?” “刚才咏歌的是谁?” 人们一个队列一个队列地挨个询问,但却没有人回答,也无人主动报上姓名。 “刚才的咏歌应是自感而发的,是一个人的心声。”秀吉想。 他的心中,时不时地也会突然浮现茶茶的模样,描绘出阿通的侧脸,想起宁子和母亲的事。这并非是后顾之忧,他的强大正是因为身后有这些可爱之人,弱小之人,爱怜之人。 八月二十六日。 大军经过横渡多次的木曾川,于次日抵达二宫山,侦察敌情,二十八日转向扫除散布在小折附近的敌军,将四周付之一炬后折回。 在二十八日收到秀吉来袭的急报后,家康也同信雄一起从清洲赶往岩仓,眨眼间布阵备战,气势凌人地与秀吉军对峙。 家康这次采取的依然是彻底的防守阵势,并严厉告诫己方,万不可自主行动,发出挑战。 进攻则退,停止便出击,阵营如一堵让人无法放手大战的铜墙铁壁。若勉强剑走偏锋向这不破之阵攻去,攻方必会败下阵来。 “真是个不知厌倦的男人。” 虽然家康的耐性令秀吉感到颇为棘手,但他对此也并非毫无对策。 他知道螺壳即便用金槌也是无法敲开的,但用火烘贝壳屁股,便能轻松地去掉中心。从前日起他便一直在思考这一低级的理论。 丹羽长秀是织田遗臣中的前辈,也是一个很有声望的稳重之人。如今胜家灭亡,泷川一益也零落而去,在阅历上说得上话的就只有他一人了。秀吉在小牧开战前就知道,拉拢这一温良人物作为自己手中的一枚棋子的必要性。眼下,面对与家康拼比耐性的局面,他开始使用这枚棋子了。 五郎左卫门长秀虽然和前田利家同在北陆,但他的部将金森金五和蜂屋赖隆跟随秀吉参战。期间,这二人不知不觉地在本国越前和秀吉之间已经有书信往返多次了。 往返书信的内容虽不清楚,但五郎左卫门长秀不久后便亲自动身秘密前往清洲,避过众人耳目与家康会面,二人心想应该是议和之事。 不过,此事很显然是在敌我双方都不知情的情况下秘密进行的。秀吉一方的知情者也只有丹羽长秀以及其家臣金森金五长近和蜂屋赖隆而已。 家康一方由秀吉掌控的石川伯耆守数正通传,达成了秘密会见。 但是,随着双方协商条件的时间过渡,德川家内部的风闻不胫而走,传言正在秘密与上方进行议和,以小牧为中心的家康一方的铜墙铁壁也不禁开始产生了巨大的动摇。 而且在这种秘密透露出的谣言之后,一般必有附带。这次则是拖出了很久前便被同僚冷眼相看的石川数正的名字,四下散播,“此事据说是伯耆守在穿针引线……不管什么事,秀吉和数正之间都很可疑啊。” 还有人将此直接向家康进言,家康反而告诫通报者道:“如此才是真的上了筑前的当。”对数正没有丝毫怀疑。 然而,内部一旦产生出这些动机不纯的怀疑,那他布下的阵势和三河武士的刚毅就不再是个健全的整体了。家康自然也已经有了充分的议和打算,但见此内部情势,便突然对丹羽长秀的使者说“没有议和之念”,断然拒绝。接着又宣称:“无论条件如何,我家康对秀吉都无和解之念。自始至终都要在此一决雌雄,取秀吉首级,以向天下诏示正义尚存。”以完全不像他本人的豪言壮语公然拒绝议和。 此事在阵营中公布,德川方的将士们都一吐快意,也消除了暗地里对数正的阴暗谣言。士气因“秀吉也开始挫败而来”成倍高涨,愈来愈旺。 议和原本只是出于丹羽长秀的个人想法,秀吉和家康都是被长秀游说,以双方都不曾主动提出的形式展开。但最终的事实却完全成了秀吉向家康提出,且被一脚踢开。 “真行……” 秀吉忍着吞下了苦酒。似乎对他而言这一结果也并非坏事。于是他没有轻易诉诸武力,默默地命各地要点增筑堡垒,九月中旬时,又撤回兵力进入了大恒城。 亲姐之子 在大恒城,外甥三好秀次也出门相迎。 秀次在长久手合战中败阵后,惹来秀吉不悦,被吩咐“与胜入的遗族一起留守大恒城”,便一直留在此处。 “舅舅的心情变好了。” 许久不见的感觉让秀次放下了心中的担忧。 于是,秀吉滞留期间,秀吉直属的部将一柳市助某日来拜访了秀次。“哎,您别灰心。没有经历过失败便不知道人生的险峻,对失败进行反省会使人变得更加沉稳、厚重,所以说失败乃是上天之恩宠。何况,您还年轻……”一柳市助借闲谈来安抚他的郁闷之情,然后回去了。 这之间他肯定受了秀次的拜托。过了几日,一柳市助来到秀吉面前,将秀次的希望试探地向秀吉请求道:“胜入大人的遗臣中有很多可用之人,其中一位名叫池田监物的,秀次大人向我提到,他非常希望能将其纳入自家麾下。但是若没您的允许,此事实在很难开口……还望您能圆他这一心愿。” 未等全部听完,秀吉的脸上已明显地浮出了即将开口大骂胡闹的神色。 一柳市助暗道不好,立马含糊其词,但为时已晚。秀吉不加掩饰地表现出近来不曾有过的不悦神色,呵斥道:“市助!” “是!” “孙七(秀次)那小子是这样厚颜无耻地让你传话的吗?” “我也想了解,不知大人是何想法……” “拜托你的孙七郎是十七岁,虽然是个蠢才,还可说是年轻。但你到底多大了?” “诚惶诚恐……” “你已年近四十,竟然还会将这种愚蠢的话原样传达。长久手之战中,代我作为总帅出阵的是谁,不正是孙七郎秀次吗?” “是,是……” “那时这个孙七小子是何种败相?被家康尾随击破,这是没办法的事……但是,他却对以胜入父子以及森长可等友军弃之不顾,竟愚蠢地率先逃回了乐田,我甚至想令他当场切腹,但看他那副愚不可及的模样,连愤怒也没有气力了。” “……” “然而他不深思己过,还要求将池田监物纳入家中,真是厚颜无耻!市助!若是他说把你给他,你会甘愿去侍奉这样的蠢才吗?” 一柳市助满身被冷汗浸湿,一直平伏在地听着。 秀吉的怒气是很难消解的。身旁的近臣们也在听着,他们齐齐地盯着市助,好像也和秀吉一样在说,“竟然通传如此胡闹之事”。 但秀吉的怒骂听在市助耳里实则是对姐姐之子秀次的无比关爱的表现。没人能像秀吉这般对身边之人尤其是亲人,抱有一种近乎盲目的凡俗之情的了。 “如何市助?即便是你,奉孙七这般蠢才为主也会心有不安的吧。未见胜入父子战死便落逃而回,这点尚可理解……考虑到他还年轻,我特意安置了有勇有谋的木下助右卫门和木下勘解由二人在他身边。然而在牺牲了这二人后,他竟想将池田监物这个他家之臣收归自己麾下,简直无耻至极!” 秀吉盛怒不已,边说边情不自禁地敲打着自己的膝盖。市助就如自己被敲打一般,每传来一声敲响,垂下的头便往榻榻米上更加贴近。 “……对过世胜入父子,特别是对其遗族的老母和夫人我秀吉深感愧疚,为表歉意,同时也为了让孙七好好反省,才命其留守大恒。谁想刚一见我脸色好转,便如稚儿讨糖般撒娇耍浑,太不像话了!市助!” “是!” “孙七这家伙想得到池田监物实在是胡闹!” “在下明白。我会将大人的原话亲自转达给秀次大人,还望大人您息怒!” “你也是!” “恳请大人宽恕!” “轻率行事的乃是孙七,日后必要严厉斥责!” 不久后,秀吉便回了大阪。回去后,他书写长信一封寄给了外甥秀次。 信中不仅斥责秀次长久手战役中的失态,对他平日里以秀吉外甥自居,任性出格的举动也大为愤怒,他写道: “吾甚至曾想与你断绝关系,念你尚年幼才忍耐至今。但你对木下助右和勘解由两名辅助之臣见死不救后,竟开口想将池田监物收为家臣,可见根性欠缺。若想有出众家臣,先成为拥有足够资格的人,今后若仍不见改正,必将流放,决不再管。” 言辞激越,彻头彻尾地直击秀次性格的缺点。 这些斥责之言秀次读到了什么呢。不是出自真心的爱便不可能说出真心的严厉斥责,要心怀感恩地如此接受,不单是他的年龄,他的天性也并非如其舅舅那般磊落率直。 秀吉的姐姐嫁给了三好武藏守,孙七郎秀次正是此二人之子。 这个才十七岁的姐姐之子,秀吉在河内北山赐封二万石,还让其转战贱岳战役及其他战场,稍有小功,便连连称赞给予鼓励,时刻关注并一点点地提拔他。 而这些除了因为他爱着秀次外,还有更重要的原因。在他身为日吉的年少时期,唯一的姐姐一直代替不孝的自己服侍母亲,和母亲一起长年与贫苦斗争,等待着自己的成长。这份恩情他从未忘记,自己该如何报答姐姐那时所尽的孝道和付出的辛劳,每每看到秀次,他总是站到姐姐的立场去考虑他的将来。 然而,秀次的性格却并未如秀吉所期望的那般成长。 他和他的母亲不同,是一个生于永禄十一年的公子哥儿,一出生便不知生活贫苦,从不接触世间真相。而且秀次所继承的三好家乃室町以来的名门,父母家族与月共荣,舅舅秀吉更是在天下拥有如日中天的霸权和名声。一个名门望族的宠儿在这样的环境中被宠爱、谄媚,以秀次的年龄而言,傲慢自大也在情理之中。 在听到一柳市助的回复,紧接着又收到秀吉严词告诫的书信,想必这个公子哥儿也感到了生平第一次的战栗吧。而他也重新认识到,平日不拘小节的舅舅一旦发怒,即便是血亲眷族也必不会宽恕。 因此,长久手的丑态也一直深深印在他心中,甚至在多年之后,还留下了这样一段逸事: 某次关白秀次和德川家康一起下将棋。每当家康逼近对方王将时,口头总习惯反复念着:“实力已明,理应追击,追击!”不断进攻。 一边旁观的细川三斋见状频频拉拽其衣袖,家康苦笑一声也止住了嘴。 不久退出归家时,三斋又伺机提醒家康道:“不论何种场合,在关白大人面前长久手的事都是禁忌。尤其大人您下将棋时的口头禅极为不妙……保不准就会在他处遭到恶果。” 家康谨慎道:“莫外传,莫外传!”说着与其告别。也许是对其好意的感谢,不日家康还送了三斋黄八丈绸缎。据说三斋直到老后,一穿上那件黄八丈依然会时常笑谈起这件事。 矢田川平原 观出征望归阵,至今为止这已经是第几次在大阪城和美浓之间往返了呢? 路人风评也认定小牧对阵会僵持不下,都预测双方实力相当,说不定就会耗上十年之久。 当天是十月二十日,秋意已深。 秀吉大军一如往常经由大阪—淀川—京都而来,但不知为何却突然从坂本急转,变道越过伊贺、甲贺,去了伊势。此前一直从美浓路去到尾张,这次则一改着眼点,变为前往桑名。 信雄在伊势方面的分城、细作就如意料之外的堤坝决口,洪水奔涌而来般,快马连快马,急信叠急信地不断发来警报。 “秀吉的主力大军!” “不是迄今为止的部分兵力!” “二十三日在羽津布阵,于绳生筑垒,命令蒲生氏乡、蜂须贺家政等人固守这些要所,逐渐逼近而来!” 信雄无法保持沉着。早在月前他心里就隐约有了这场暴风雨即将来到身边的预感。 这么说是因为,被德川家极度保密的石川伯耆守数正的通敌一事很奇怪地被夸大其词,甚至连这种地方都在流传:“德川大人的内部也并不紧密,好像有很多人与伯耆守同心,等待时机来临。” 若只是如此还好,还有人确有其事般地极尽散布,说当家中的某人与数正交情甚笃,也有很多和此前为两军调停的丹羽五郎左大人一直有着如同亲属关系的亲近者,似乎这些人之间一直都在频繁地进行密信往来。 不仅如此,还有传言说连前日的调停也是德川家暗中向秀吉方面提出的。家康突然想在内部破绽暴露之前尝试达成和议,但秀吉方面的条件似乎太苛刻,终至决裂,等等。 “事情是有可能的。” 说实在的,这正是信雄痛心之处。若是家康抛下自己与秀吉讲和,那自己到底该如何是好? 如果秀吉改变方向进军伊势路,那时候就必须要觉悟,大阪和家康之间已经形成了以牺牲当家为基础的某种密约。信雄的一名重臣坚信这一点,并向他进言。整个内部底层不管是内心的不安也好,还是在战略上的见解也好,对此想必都是意见一致。 果不其然,秀吉大军突然从背后而来印证了信雄的预感。除了急忙向家康汇报请求援助外,他不知还有何对策。 在清洲有酒井忠次留守,他一接到信雄的急报就立刻向家康通报,即日家康便举全部兵力前往清洲,然后立即催促酒井忠次以及其他部将前往桑名救援! 桑名乃是长岛之咽喉。信雄也出兵赶往此处,与将本营驻扎于绳生村的秀吉对阵。 绳生是位于桑名西南一里左右、沿着町屋川的一个村落,但它靠近木曾川、揖裴川等海口,集水陆两军,无疑是威胁信雄根据地的绝佳指挥点。 晚秋时,生长于此的大量芦荻悄悄地包围着数万兵马,只有朝夕时兵站部升起的浓浓炊烟在这水乡弥漫。 还没有任何出战命令。悠闲的士兵时而还钓钓虾虎鱼,这时若恰好轻装的秀吉骑马前来巡视阵营,杂兵们便张皇地丢掉钓竿,而秀吉即便看到了也只是笑着走过。 想来若非是在这样的场合,他应该也想钓钓虾虎鱼,赤脚踩地而行的吧。他从来都保有一颗童心,而一来到这种乡村之地,这颗童心就愈加驱使年少时的顽皮之心。 这条河只要越过一步就是尾张的领地。秋阳之下,尾张中村土地的味道频频触动着他的嗅觉。 “真想回一次中村。”某日,秀吉边在心中如此想着边策马回到营门。此时津田藤三郎信胜等二人出使归来,正在等候他的出现。 “噢!回来啦!” 似乎这两日秀吉也等着喜讯,一直暗自记挂着二人的回报。 将马匹一扔在营门处,他便一反常态慌慌张张地道:“到这边来!”亲自将出迎的二人带入树丛里一个任何人都不得进入的营帐中。 树丛外,数名枪手小心谨慎地看守着。桐纹满布的晃动的帐幕中,只有透过树木的秋阳和鸟声泻入。 “如何?三介殿下(指信雄)的回复?” 低沉的声音,但眼神却极为异常,仿佛在盼望着某种不得了的东西。 “如大人所愿!”津田信胜先开口道,“信雄卿说非常了解筑前大人的心意,很确定地应承了会面一事。” “真的,他允诺了?” “可以说是相当地高兴。” “是吗。”秀吉舒心地深吸一口气,几次反复道:“是吗,嗯,应是如此。” 这次进军伊势路,从一开始秀吉心中便有一个很大的计划。目的不是战争,而是外交。不,应该说是若能顺利进行便以外交来解决问题,若事情败露则一举突进桑名、长岛、清洲,从背后化解小牧正面的坚固堡垒。就重点而言,说成是兼具战与和的双面攻略应该更为恰当。 不过秀吉有此计不会落空的信心,驻扎绳生后立即将原委细细说与津田、富田二人,秘密派遣二人去往长岛信雄的城池。 密使津田藤三郎信胜与织田家血脉相关,和北畠信雄相当于是叔伯兄弟的关系。藤三郎的劝说,加上富田知信晓以利害,终于让信雄说出自己本身并不好战,还诱导其说出“筑前如此为吾着想,若是期望议和的话,吾也乐于应承……”等言辞。而使者作为最后的王牌提出信雄与秀吉单独会面的提议,也让对方爽快承诺可以见面,两名使者心知事成,立即策马返回,刚刚抵达绳生阵营。 “辛苦辛苦。”秀吉喜上眉梢,不停感谢二使的功劳,“此外,与三介殿下会面时日、地点等都无遗漏敲定下来了吧?” “这是自然。”藤三郎答道,“大人您吩咐过不能拖长时日,若是走漏给德川方面就糟了。所以信雄卿一答应会面之事,我们便即刻向他提议,可否本月十一日巳时(上午十时)移步桑名西面的矢田川原,筑前也将由绳生出发,于同日同时刻在那儿等候。” “嗯,嗯……此事他也同意了是吧?” “信雄卿同意了,说不妨事。” “十一日,就是明早?” “没错。” “退下休息吧。你们想必也是身心疲惫。” “通过桑名和进入长岛时虽然都必须小心谨慎,但一踏入长岛城内,却莫名有种此次定会成功的预感。” “哦,你看到了此种士气?” “大人您之前在大阪城向长岛城内部乃至城下民间展开的各种工作似乎大为奏效,来到城下的德川部队与北畠家的武者们互相冷眼监视,城中武士虽身处同城,但总是欠缺一致性,互有异议,完全是一派浸入温汤的感觉。” 秀吉理所当然地点点头。一直以来,只要一有机会他便往北畠和德川方的内部种下纠纷和内讧的诱因。在敌国内部散布一切流言风语破坏其合作的手段,古今中外都没有区别。 小牧第一次会战时,秀吉看出家康此人实难对付,此后便一直窥伺人心,自由地在暗中操控大大小小可用之物。石川数正在德川内部无论何事都引起他人狐疑也是其作用的结果之一;丹羽长秀一出面调停,北畠家内部与之有旧情的人立刻便被当作和平派遭到排挤,而信雄本人对家康的真意萌生不安,德川武将突然对北畠军起了特别的警戒心等,所有这些都是远方大阪所下达的指令的作用。 秀吉算计着效果应该已经达到,此次才断然决定进军伊势。方才当他听到津田藤三郎、富田知信二使报告其实情,会理所当然地满意而笑的理由也正在于此。 外交上不管使用何种谋略都远胜战争所造成的牺牲。这是秀吉的信条。更何况,正如小牧对峙那般明摆着的一样,面对在战争上无论靠正攻、奇袭、威胁都起不到任何作用的家康,秀吉认为只能依靠其他手段。而明日在矢田川原与信雄的会面,正是他的这种深谋远虑的具象化。 秀吉一早起来,先看了看天空。 “天气看来也不错。” 看昨晚的天色,云流在晚秋风中颇为异样,若是风雨来临,信雄单方面提出延期,或是更换地点之类的话,可能会有被德川方面察觉的危险,那样就极为糟糕了。这样担心着睡到今早起来,却看到近来罕有的万里晴空,秀吉觉得是个好兆头,边自行庆幸边骑马出了绳生阵营。 随行的只有极少数挑选出来的旗本小姓以及先前出使的富田、津田二人。但不一会儿,一越过町屋川,四处的芦荻和民家都藏着昨晚安排好的己方将士。秀吉恍若不知地在马上谈笑着,不久便来到了邻近桑名西郊的矢田川岸边。 “信雄殿下到来之前就在这附近等候吧。”说着坐到马扎上欣赏四周的风光。 直到昨晚都还如口头禅般“信雄三介殿下”、“三介殿下”地叫,而如今还未见其人,就已经连对对方的称呼方式也谨慎对待起来。 不久,信雄的一队人马也如期现身,从另一面而来。 “哦,他们已经来了!” 信雄在马上应该也已经看到了川原上的人影。他立刻向左右侍从说了些什么,眼睛似乎一直注视着秀吉的身影而来。 “哎呀,看到了他们!” 一直在川原等候的秀吉也自言自语,立刻从马扎上起身。与此同时,对面的信雄也停下马,轻盈地离马下地。 信雄心中对秀吉会以何种态度来与自己会面似乎还有些担心。随行而来的众武者左右排开,而身披威武庄重的铠甲的他则立于中央,目光严峻地注视着对面。 秀吉此人是他直至昨日为止还当作罪大恶极的凶首、忘恩负义的人向天下鸣鼓申讨,与家康共同历数其罪状的敌人。如今虽然允诺了秀吉的提议,来到这里会面,可是秀吉会以什么眼神,抱着何种心意等候自己,对此信雄的心情绝对不可能轻松。 然而,当他一脸威严地站在那里后,秀吉立马起身离开一直坐着的马扎,只身一人快步小跑着近前来。 “噢,是信雄殿下!”他就如同并未事先约定,只是偶然在此相遇般挥舞着双手,“哎呀!真让人怀念啊!” 这就是他先发出的第一声呼唤。不是殷勤的寒暄或打招呼,他的表情和市井凡夫俗子常在十字路口所做的毫无二致。 作为正在争相将二分天下合并为一的一个军门首领,这简直就是形象幻灭。信雄大为意外地不知所措,他那些森严的配有铁枪、甲胄的将士们也都哑口无言。 令人吃惊的还不只如此,只见秀吉这时已经跪拜在信雄脚下,脸几乎要贴近其武士草履。然后,他从下方拿起惊呆的信雄的手,道:“今春以来,没有一日我不想着要和您见见。总之,您看来身体康健已是我最大的宽慰……啊,无论有何种妖魔迷惑吾君,乃至避无可避之战,但从今日起又是原来的主君,对我秀吉而言,这就如同今日的秋空一般,又再见光明!” 不管是言辞还是身影,看起来都让人觉得他似乎是在哭泣般自然得没有一点架子。 “筑前,起来,快起来。为何会走至无尽争战的地步,你若悔恨信雄也无话可说。我也同罪!总之,快先起身!”信雄用被抓住的手扶起了秀吉。 二人于十一月十一日的会面,就这样毫无阻碍地实现了单方面讲和。 原本此事信雄理应征得家康的同意,并事前与之商量才算合理。可是,他应承了家康的雪中送炭,而后又单方面地缔结了和议。 关于此事,后世史家都嘲讽地写信雄内心的轻率。新井白石在《藩翰谱》中特别写道: “信雄大悦,未及告知德川大人原委,便于十一月十一日与筑前守复归于好,至此事终。” 《甫庵太阁记》中也写道: “某日,信雄卿不置群疑,和睦之议快速定论。” “群疑”为何在此已无须再次言及,总之就是信雄上了秀吉的当了。就好像家康将其当作手中棋子利用一般,只不过这次是秀吉轻轻地将这颗棋子横夺过来而已。 不过在当日会面的第一印象中,秀吉讨得信雄欢欣所说的甜言蜜语确是难以想象的。但秀吉就连被认为极为挑剔且神经敏感的信雄的父亲信长也侍奉了多年,几乎很少引其动怒,此事做来应该是很容易的吧。 但是,此前通过二使提出的议和条件的内容却既不轻松,也并非那么容易。 议和的条件是: 一、秀吉收信雄之女为养女。 二、秀吉方所占领的北伊势四郡归还信雄。 三、交出信雄一族的织田长益、泷川雄利、佐久间正胜、已故中川雄中的儿子或母亲作为人质。 四、将伊贺、名张等三郡,南伊势的铃鹿、河曲、一志、饭高、饭野、多气、度会七郡加上尾张犬山城和河田之堡垒让与秀吉。 五、双方皆将伊势、尾张两郡临时筑起的城池毁掉。 “好。” 信雄在此之上盖章认同。而秀吉当日则将黄金二十枚、一把不动国行的刀作为礼物赠予信雄,还将伊势地方的战利品米粮三万五千石赠送给他。 恭敬屈身以表心意,真材实物以作利益。被如此对待,信雄不可能不感到满足。可是,计算之后会带来什么后果,信雄定然不曾深思熟虑。 信雄确实拥有名门之子的贵人资格,但从激烈的时代潮流来看,即便被称作“已经不能单纯称为烂好人的愚昧者”也是应该的。作为名门之子,若处于时代潮流之外倒也没什么可以指责的,然而他却来到潮流尖端,被当作战争的傀儡,将他旗下大批将士葬送。 事发之后最惊讶的应该是家康吧。即便是达人家康也被这个愚蠢的公子哥儿瞒骗着强夺了先机。 生吞热铁 眼下,为了与秀吉对战,家康举兵从冈崎来到清洲,正全力进行着军队编制。 十二日清晨。 “有紧急要事发生,求大人召见!” 驻扎桑名的酒井忠次亲自彻夜赶路,快马加鞭突然飞奔而至。 “什么?忠次?” 前线司令官会无故离开阵地,事情绝不简单。而且忠次是名年已六十的老将,一族中还有与四郎重忠和与七郎忠利等人跟着,为何老人家要亲自彻夜赶来呢? “立刻通传!” 虽是早饭之前,家康还是立即离座等候忠次。 “有异事发生了!” “忠次……是何事?” “昨日,有传言称信雄卿与秀吉在桑名以西的矢田川原达成会面,未及联络本家便定下了和睦之议!” “……在矢田川原?” “是的。” 左卫门尉忠次从家康脸上看到痛苦地、感情麻木地压抑沉寂的表情,而自己的嘴唇却在不停地颤抖。忠次没法压抑自己,只想破口大骂信雄这个大蠢材!恐怕此时家康强行压制在心中的也是如此,到底该愤怒,还是该嘲笑,突然之间大概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接受内心的冲击,只得压制下去。 “……” 家康眼神茫然,表情只有一脸的无奈。 沉默持续了很久。 “……” 期间家康眨了两三下眼睛,左手捏着大大的耳垂,侧过脸一直摩挲着。 困惑,无力。一副打从心底感到棘手的模样。他浑圆的背部向左右微微晃动,左手离开耳垂“啪”地落回膝盖。 “忠次。” “是……” “此事当真?” “如此大事自然不敢随意来报。不过谨慎起见,之后的调查应该会快马追来,将事情原委细细汇报。” “这么说……三介殿下也不曾对你的阵营有任何通知?” “昨日三介殿下出了长岛,经过桑名前往矢田川原之际,也只道是去巡视守备、布阵情况。不久回城之时,也并未透露任何信息。” “如此……”说到这里,家康首次点头,嘴上喃喃自语道:“这也理所当然。” 接二连三的报告终于确定了信雄促成单方议和的传言。而当日,从信雄方面依然没有任何消息传来。 信雄缔结单方议和的事实很快便在德川家传开,以井伊兵部、榊原康政、大久保忠助、同姓忠邻、本多弥八郎、同平八郎忠胜等人为首的热血年轻武士都震惊不已,连明辨是非的鸟居忠政、户田十郎右卫门、内藤新五郎、松平康次、同族与一郎广家、同族孙六郎康长、安藤彦十郎、酒井与七郎、阿布正定等部将也难以置信地互相确认,“真有此事?”“似乎是确有其事!”各处骚动四起。终于,无数将士聚集到武士集合场,谴责信雄毫无节操的行为,想到被欺瞒以致走入困境的德川家的立场,以及该如何面对天下,所有人都眼噙泪水悲愤不已。 愤慨的平八郎忠胜甚至道:“若此事属实,就算是信雄卿也不能就此了事!” 连井伊兵部直政也眼梢竖挑,激昂地附和道:“首先要将信雄卿从长岛迎来,纠正其错,此后必须与羽柴筑前一决雌雄!” “不管怎么说,真是荒唐至极!” “何况,最初德川家是为了谁才起兵的!” “当初是他前来哭诉,若无家康大人的帮助,已故信长公一族必将因秀吉的野心走向灭亡,我德川家才会因义而起——谁料这支义旗的名分之主竟轻易向敌人倒戈,愚蠢至极令人无话可说。” “事前与主君也毫无半句商量。” “连事后都未传来一点儿消息,莫非是想就此擦嘴了事?” “不,春秋的道义再怎么荒废,也不能就此了事啊!” “无论做什么都是万念俱灰。” “如此下去大人脸上无光,我等也会成为天下笑柄,更对不起战死小牧、长久手的友人和部下的亡灵!” “没错,他们的牺牲就白费了!” “没道理要让死者的死变得毫无意义,生者还必须忍受如此悔恨。大人对此事究竟是作何打算?” “今早起大人的居室就尤为安静,只召唤了从桑名来的左卫门尉忠次大人、大须贺康高大人等老臣……今日似乎也在反复商讨。” “派一个人去将大家的意见告知众老臣如何?直接提出可能会惹大人生气。” “没错,让谁去好呢?” 阿部、内藤、松平等人环视四座,道:“还是井伊大人比较好吧?平八郎大人也一同前去。” “好,让我来说吧。” 就在本多平八郎和井伊兵部二人作为代表要走出去的时候,他们的部下特意前来这里通报:“长岛信雄卿的两名使者刚刚被通传到城中大书院了。” “什么,长岛使者来了?” 这又一次让众人的愤懑之情暴涨。 “还有何面目前来!” “太不知廉耻了!” 一时骂声不止。 不过既然已经通传至了大书院,想必主君家康正在面见使者,应该也会顺便表明其意志。于是众人互相安抚,决定等待结果。 信雄派来的使者是他的叔父织田越中守信照和生驹八右卫门二人。先不管信雄怎么想,不过这二人作为使者来到德川家似乎也觉得脸面无光,极为尴尬地待在大书院座席上等候。 不一会儿,家康身着日常服饰,仅带着小姓轻松淡然地现身了。 他一坐到褥垫上便立即道:“听说信雄卿突然改变想法,与筑前议和了?” “是的……” 二使脸也没抬起,就那样平伏在地回答道:“此次骤然与羽柴大人达成和议,对当家而言想必只有意外不已。实际上,主君信雄殿下对此是有深思熟虑的,加之眼下形势……” “明白。其实这些事并无须特意说明。” “事情原委都细细写在此书函中,还望大人阅之。” “嗯,稍后我再细细看来。” “主君心中一直只忧心着大人您会生气一事。” “哪里哪里,殿下无须多想。原本这场战役便非出自家康私心,二位想必也对事发之由一清二楚吧?” “在下非常清楚。” “因此我家康不论昨日还是今天,心中只希望信雄卿万事皆好,从未有一丝改变。殿下根本无须担忧。” “在下会转达给主君。闻知大人心意主君将会多么欣慰啊。” “我已在别室中备好膳食,如今战火已停,实在可喜可贺,二位慢慢享用后再回去吧。” 家康说着入了内室。 长岛使者在别室享用酒膳后,没多久便仓皇离开了。 事情传到武者聚集地那些血气方刚的武士耳中,都为事情的荒唐愤慨不已。 有人扼腕而怒,“这算怎么回事!” 也有人沉思后劝慰道:“大概主公是有其他的深思熟虑吧。不管如何,主公怎么会轻易认同信雄卿和秀吉私通呢?” 而井伊兵部和本多平八郎在这期间则去向老臣们转达众人的意见。 “祐笔。” 家康唤道。 自方才在大书院接见信雄的使者返回自己的房间后,这里就再无一人进入,静寂无声。 祐笔房间中立刻有人赶去。 “是了庵吗?替我拿纸笔来。” 家康换了换扶手。祐笔拿来笔砚,等候着他说出要其代笔的言辞。 “我打算给北畠信雄请和羽柴筑前大人送去祝贺信,照我所说的写。” “遵命。”了庵沾湿笔尖,忽然抬头看了看家康的脸。 他说要给信雄和秀吉送去祝贺和睦的信函。现在他正偏过脸,闭上眼睛思考文案。不过在锤炼词句之前,他的样子看起来更像是在心中重整有如生吞热铁般的心绪。 不一会儿,他开始淡淡地口述书面文案。 虽然家康七岁时便成了今川家的质子,但他一直在临济寺的寒室中跟随雪斋和尚研习学问,一直接受着秀吉所无法比拟的高等教育。因此,秀吉的祐笔的职责就是将秀吉随性说出的话回归常识,写成书面语,而家康的祐笔则只需将他口述的一字一句如实写下即可。 两封信函写完,他便吩咐小姓,“去唤伯耆来。” 祐笔将写好的两封信函放在家康面前退出了屋子,换了一个拿着烛台的近侍进来,安静地点亮两盏灯便离开了。 不知何时天色已暗。看着灯光,家康总觉得这一天真短。“自己心中所想原来如此繁多,另一面又是如此地空洞。”家康暗自想着。 远离灯影之处传来了一声轻轻拉开隔扇的声音。石川伯耆守数正和主人一样早早地换回日常服饰,在那里跪地磕头。 家中的将士大部分都还未解除武装,即便如此,数正今早看到家康穿回日常服饰后自己也立即换成了平时的小袖和麻质上衣、裙裤。 数正竟然如此衣着。虽说重装戴铠已经太迟,但要脱下也太早了。这一行为立刻招来他人不悦,看向他的眼神露骨地想要不只看清他的表面,似乎连他内心深处的想法也要看透一般。 不知为何,只要是伯耆守数正所做的事,虽说是同属一族,但众人就是无法直接接受。展示出正面便想探其后背,亮出底牌便总是将其当作有双重底的人一般想再探出另一层。 这实在出人意料,近来数正脸上的皱纹明显增加,肤色也没有光彩,很久都不曾笑过了。 “哎,是数正吗?那太远了,近前来,再靠近点儿。” 一直不曾改变的只有这位主君。数正来到家康面前时,反而觉得松了口气。 “伯耆。” “在。” “明早你就作为德川家的使者启程吧。” “要出使前往何处呢?” “绳生阵营的羽柴大人和桑名信雄卿处。” “遵命。” “祝贺书函在此,拜托你代为转达。” “是缔结和睦的祝贺?” “没错。” “大人心意在下明白。不过大人不仅没有丝毫不满之色,还以如此宽大的态度示之,即便是信雄殿下也定会感到羞赧的吧。” “不,数正。若是让三介殿下(信雄)羞愧,依然会让人认为我家康小气,因义而起的战争宣言就会变得可笑。家康的立场放到第二位便可。不管是虚假的和睦也好,什么都好,面对和平都没有理由不平,我家康心中与天下万民一样万分欣喜,此欣喜之情届时你也务必陈上。” 看来家康是认定只有伯耆守才是深知自己心意,能够完成此次出使任务的人选,所以特意仔细交代。 但对数正而言心中却有另一种痛苦必须忍耐。说起来,德川家臣们对自己的误解便是从自己和秀吉接近时开始的。 去年秀吉在柳之濑战捷时,石川数正被选为家康向秀吉庆贺的使者,带着初花的茶器前往了大阪。当时秀吉的高兴之情不同寻常,为了展示那个初花茶器,他在还未竣工的大阪新城的一间茶室内举办茶会,召来众诸侯夸张地宣称这是德川大人送来的贺礼。对使者数正他也很是中意,一直挽留以至原定的逗留时日延后,归来时也还向主家包括数正个人送了大量礼物,礼物多得排成了一列。 而在这之后,凡是和德川家有任何交涉,秀吉必定会询问数正的消息,连向与德川家有深交的诸侯也时常闲聊起数正的事情。 羽柴大人似乎对伯耆守非常中意。不知何时开始,这种先入为主的观念在三河武士的头脑中深深扎下了根。 小牧对阵时,还有丹羽长秀进行调停斡旋前后,一有事情发生,众人便会立即对自己一方的数正的动向进行探察。人们常说武人的刚毅,实际上武人的猜疑和小心眼儿也是很令人头疼的。幸而家康从未被这些事情迷惑,这也是数正唯一可以依靠的了。 “哎,似乎那边很嘈杂。” 家康的眼神从数正脸上移开,看向了另一个方向。 那是与此处相隔几间屋子的大厅传来的人声。似乎是那些对议和无法释然的武将们见数正被召唤到主君面前,于是更加议论纷纷,互相抱怨、不平。 此时以井伊兵部、本多平八郎等人为代表,鸟居、大久保、松平、榊原等人正围着老臣酒井忠次责问。 “老大人您不是率领先锋兵驻守桑名城下吗?竟不知信雄卿与秀吉在矢田川原成功会面,连秀吉密使通往桑名也不知道,这怎么行!等到两者私下达成和睦后再慌慌张张地快马赶来又有何用?” 对方是秀吉,他自然不会在事前泄密,而除此之外忠次也还有充分的理由可以辩解。不过,面对这群愤懑的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最好还是忍耐下来,接受其愤慨和怒骂,所以忠次从刚才起便拿出老将的宽容,对众人只是一味地赔罪道歉。 但井伊兵部和本多平八郎的目的并非是要欺负这个六十岁的老人,只想将自己的意见传达至主君耳中。希望能断然否定这次私下的议和,告知天下,此次信雄单方面的讲和德川家并不知情。 “老大人,还望您代为转达。” “唉,如此贸然强行并不稳妥。” “我等至今仍未脱掉战甲,一如身在战场,并不与平日礼节等同。” “之后大人应该也会召集大家来细说此事。” “等到大人来说就来不及了,我等正是希望能赶在这之前才会如此着急。若是老大人不肯转达也实属无奈,只好经由近侍直接参见了。” “大人现在正与数正大人商谈中,不可贸然前去打扰。” “什么,数正?” 此时石川数正独自待在主君身边一事也已经让他们的不安和不悦更加高涨。 原本从小牧对阵时候开始,稍微有点儿议和的传言、谈及和睦的话,他们先入为主的观点便总是认为事情背后必定有数正的存在。丹羽长秀进行调停之时也是专门由数正来负责交涉,而此次信雄单方议和他们也打心底地怀疑,会不会也是由数正在暗地里策动的。 这一猜疑之声越变越嘈杂之时,连相隔好几间房的家康也听到了。然后一名小姓快步跑过走廊,来此传达家康的话。 “大人召见!”说着小姓又补充道,“大人吩咐,要诸位全都前往居室。” 众人一惊,看看其他人,感到一阵惶恐。 但平八郎和兵部等固执者却求之不得,催促着酒井忠次和其他众人,先行起身道:“大人召见。一起去参见大人吧!” 家康的居室被一群穿戴铠甲的武士占满,隔扇也被撤掉,一直并排连到了隔壁房间。 “来齐了吗?” 众人的眼眸都集中在家康的脸上,而家康似乎也在观察每个人,一时间只是闭口不语。他的身边坐着石川数正,酒井忠次则在其次,以下的其他人员可以说几乎代表了德川家所有的中坚阶层。 “诸位,听我说。”家康开始说话,又忽然看了看末席道,“末席离得有点儿远了,我的声音比较低,再往这里集中些吧,围到我身边听我说。” 众人凑紧座位,末席的人也都往家康身边靠拢。 “其实……也不是其他事,昨日信雄卿突然与羽柴方缔结和议,本打算明日在家中公布此事,不想这么快便传到各位耳中,让大家这么担心。原谅我,我绝非是要刻意向大家隐瞒事实。” 众人皆低下了头。 家康在言谈中说了好几次“原谅我”“还请各位原谅”的话。 “当初应承信雄卿的请求,领诸位起兵是家康的错;小牧、长久手战役时,令诸多良臣战死也是家康的过错;而这次,三介殿下(信雄)在我不知情之时与秀吉联手,令各位的忠肝义胆皆化为虚无,追究起来也并非他人之过,全是因家康的无能和疏忽……面对诸位的忠心不二,作为主公,家康实在不知该如何赔罪。” 这样说着,他在上座双手支地又致歉道:“望诸位原谅……” “大家都很悔恨,感到愤怒不已吧。家康虽然愚昧,但这种心情却是一样的。然而,事已至此,即便责怪三介殿下也只会亲手将我等的名分变得滑稽而已。因此,如今对羽柴大人除了敬佩其智谋,一同恭贺和平的到来外别无他法。别再咒骂是阴谋的和平、虚假的和平之类的。” 不知不觉众人都低下了头,没有一个人看着家康的脸。 啪嗒啪嗒掉泪的声音传来。男儿的悔恨和哭泣、颤抖的肩膀如波浪般蜿蜒起伏。 “事出无奈……眼下还请各位忍耐,放宽胸怀,只待他朝。” 井伊兵部和本多平八郎自坐到这里后一句话未说,二人都掏出薄纸,侧过脸只顾着不停地擦拭脸庞。 “战事已停,值得庆贺。高兴点吧,明日便返回冈崎。诸位也尽早回到家中看看妻子吧。” 家康也用怀纸擤着鼻涕如此说道。 次日十三日,家康以下大部分德川军都退出清洲城,撤回了三州冈崎。 同日清晨,石川数正作为议和缔结的贺使与酒井忠次一道前往了桑名。拜见信雄之后,又前往拜访身在绳生的秀吉,转达家康公开“同喜同贺”的意思,呈上祝贺书函后便返回了。 数正离开后,秀吉对左右如此说道:“你看,不愧是家康。若是他人,这次的惨痛事件绝对无法像喝热茶般如此轻易咽下。” 正因为是自己令其吞下热铁,所以秀吉非常明白对方的心情。他不自觉地想,如果自己是家康的话,不知是否也能做到如此。 这几日就这样过去了,这期间一直无所忧虑的便是信雄。自矢田川原会面以来,他完全变成了秀吉的笼中之物,不管做何事都会考虑“筑前是如何想的?若不先问筑前定然不好,先咨询一下筑前”,就如此前全身心地依靠家康一般,如今一是秀吉,二也是秀吉,一味地只担心着他的一颦一笑。而议和条件的实行也如秀吉之意顺利进行,城池分割、质子和誓约书的交付都无一遗漏。 “总之先告一段落。”至此秀吉的心弦略微松缓了下来。但想到滞留绳生的阵营无论如何都需等到跨年之后,于是便向留守大阪城的众人送去消息,准备好过冬事宜。 不用说,秀吉的对手从一开始便不是信雄,而是家康。在与家康的对抗还未解决之前,局势就不能说业已平定,而他的目标想必也还处于半途之中。 “近日来殿下身体可好?” 一日秀吉去桑名拜访,闲话之后如此问道。 “哦,很健康。如今也没有任何不开心的事,征战的疲劳也已恢复,心里真是无比轻松啊。” 信雄开朗地笑道。秀吉像将亲近自己的孩子抱在膝头般,不断地点头。 “嗯,嗯,殿下本就不曾想过的一时之战,想必让您劳心不少。不过,还留有一些费心之事。” “哦……是何事,筑前?” “如果就此放任德川大人不管,说不定什么时候又会来打扰殿下。” “会吗……不过此前他也有派伯耆守前来恭祝和睦一事。” “他总不至于愤怒地违逆殿下之意,此事原本就是抬出殿下您才开始的。” “的确如此。” “由此,还必须殿下您亲自开口问问。德川大人很明显心中是很想与我秀吉议和的,可是若由自己提出未免有失面子。虽说如此,但也没有理由再与我对抗……真难办啊,还请殿下伸出援手予以帮助。” 出身名门者多是自我主义者,这来源于他们总有一种身边的人皆是为自己而存在的错觉。他们从来不会想着去为他人尽心尽力。可是让秀吉这么一说,信雄也意识到不可就此放任家康不管,而且这样也有可能对自己不利。 于是数日后,信雄提出要作为秀吉和家康的中间人。这本来是他义务该做之事,但却在秀吉暗示之后才开始动身去做。 “若是能接受这边的条件,便可宽恕德川大人的罪过。”话由信雄说出口,秀吉便取得了胜利者的立场。 而条件则是: 将家康的亲生子于义丸过继给秀吉做养子;交出石川数正之子胜千代、本多重次之子仙千代等人作为质子;除了此前与信雄协定的堡垒摧毁和领土分割外,不对德川方的现状作出其他要求。 “对于德川大人秀吉心中仍有遗憾,不过看在殿下的面子上,这些便先行容忍下了。对方是否接受条件拖得太久的话也颇为头疼。还请尽快向冈崎派遣使者。” 信雄被如此嘱咐后,即日便派两名重臣代表自己前往了冈崎。 条件虽说不上苛刻,但要接受下来,对家康而言才真的是需要极大的容忍。 于义丸说是养子,实际上就是人质,世人也会如此看。此外,将德川家的重要老臣的儿子作为质子送到大阪,这很明显就是战败的契约。 藩内争论再度僵化。但家康却很平静,在清洲时也是如此,看起来像是个不懂激动的人一般,将所有的罪名都归到自己身上,答复使者:“条款已明,劳烦贵使安排处理。” 数次往返之后,十一月二十一日,秀吉方面派遣正使福田知信、副使津田信胜二人作为议和使节来到了冈崎。泷川雄利作为信雄的代理人也前来见证和约签署。 就这样,秀吉与家康之间也缔结了和睦,信雄松了口气。 “好了,就此先告一段落。” 十二月十二日,家康之子于义丸从浜松城出发被送到了大阪,石川数正之子胜千代、本多重次之子仙千代也一道同行。冈崎将士们沿路站着目送质子一行人,全都哭泣不止。 让天下震惊一时的小牧之战就此结束。总之从形式上而言暂且结束了。信雄于年末十四日来到冈崎,一直滞留到迫近年关的二十五日。家康没有吐露一句不悦之言,招待了这位前路尽知的善人十日,然后回去了。 北陆表里 信雄单方面的议和令家康一下子失去了立场,而当家康与秀吉也达成和睦后,那些支持家康在诸州策动的反秀吉党派也失去了谋反的目标,旗号被遍地丢弃。 纪州的畠山贞政、根来的杂贺党以及四国的长曾我部元亲等人便是其中一部分。特别是越中的佐佐成政,先前看到小牧大乱的征兆后,认为时机已到,将平日的野心赌在时局上,其气焰高涨,是反对秀吉最为积极的一个。 很久以前他便宣扬自己讨厌“猴子”。当初猴子被信长发现时,他已经是尾州春日井郡的城主,而且他与柴田胜家有刎颈之交,直到胜家灭亡之日都是忠一不二的柴田党。 从本能寺之变到贱岳之战、北之庄陷落,世上这些令他难以置信的突变接二连三地成为事实,迫近而来。他受信长之命辅佐胜家的北陆探题,共同在越中任职。然而胜家灭亡,眼见着秀吉势头旺盛,他也只有劝自己忍耐一时,不得不认命。 那年向秀吉呈上誓约投降并非出自真心,他的自满不会在这上面有任何衰退。秀吉对此也心知肚明。从以前还是日吉、藤吉郎开始,趁无人注意自己之时便事无巨细地观察信长身边的幕僚武将的性格乃至习惯癖好,而到了今日,这些积累则给了他无比巨大的帮助。 柴田和佐佐是同类型的自负之人,可以说是永禄年代的武人类型。同样是瓶割流,柴田是大瓶,而佐佐则是小上一轮的素烧小瓶。这种人是不可能真心服从我秀吉的。 秀吉心中一直如此认为,因此在出阵前往小牧前便写信给金泽的前田利家,暗中警告佐佐的策反举动,小牧之战卿无须前来。好好固守尾山城郭,统治北陆。 不久,当听闻秀吉方在长久手的战况不利,成政立刻拍手叫好,“哈哈,看哪!” “先前虽已送信给德川大人,谨慎起见我还是亲自前去商议商议……可别让尾山城的小狗发现我不在。” 成政留下话便带上极少数随从开始了从越中横跨北阿尔卑斯山脉前往远州的微服之旅。 “虽换装微服,吾实乃大人熟知之佐佐内藏助成政是也。此次因有事与德川大人相商,特不远千里由越路前来拜访。” 某天傍晚,他一直敲打着远州井伊谷的井伊兵部直政的大门。 时值长久手合战之后的五月上旬,以家康为首的远参诸将皆已出兵小牧。直政自然也不在家中,但在前线接到急报后,为了这名稀客,某夜便带着家康的旨意回到了井伊谷。 “我是兵部,初见拜见!” “哦,您就是德川大人家中以井伊赤备闻名的兵部直政大人吗?哎呀,真是年轻啊!在下佐佐成政,还请指教。” “主公在小牧连片刻也不得离开阵营,他要我代为问候,您远道而来,不管何事无法见面都很遗憾,还望能见谅。” “哪里,此次战役佐佐成政虽力不能及,但会一直在北陆作为同盟助你方一臂之力。前些日我也已经密信将事情缘起告知了德川大人。” “大人非常高兴。还说有佐佐大人在北陆给予后方支援,比起加入小牧阵营更胜万人之力。” “也因我成政在,尾山城的小狗们最终也无法尾随秀吉前往小牧。” “小狗是指何人?” “您不知道吗?前田犬千代,就是指那个利家。这是年轻时的口头禅,以至唤小狗小狗成了习惯,事到如今不管是前田还是利家都很难叫出口了,哈哈哈!” 佐佐成政与井伊兵部就这样互相斟酒畅谈。兵部毫无顾忌地问:“我知道前田大人和佐佐大人从前便水火不容,此次也是因憎恨犬狗而转为支持德川家的吗?” “真是胡说!” 成政顿时瞠目而怒。反倒是年轻的兵部看出他是一个自尊心极强的彻头彻尾的武人,一直微笑着观察他的怒色。 “柴田胜家灭亡后依然遵循已故信长公的命令,身居北陆压制上杉及其他野心家的除了我佐佐别无他人。犬狗那般虽同为名门,却在本能寺之变后立马改变立场和态度,一心只向秀吉谄媚求荣,名副其实的一条狗。我成政既然为人,凡事与犬狗交往我都极为鄙视。但此次向德川大人提出的事却绝非我的私怨,乃是公愤!” 这个男人立马就认真起来,是个铿锵讲述自己的正直,喜欢穿上在额头描绘青筋来作为明证的外衣的正直之人。 “更何况德川大人不忘信长公之好,对信雄卿出手相救,以正不逞之徒秀吉之歪。面对如此恩义,不才佐佐成政又怎能漠视不理?正因贵方值得信赖,鄙人才会义胆忠肝,起誓在越中与贵方同心协力。” 成政气势汹汹地说着,几乎让兵部哑口无言地大骂秀吉之非,称赞家康的德行。而最后,他称自己也会看准时机,由北国起兵参战,但作为功劳报酬,他要求家康承诺在战争大胜之日,将北方五国划归己有。 究竟家康是否暗中允诺了给予他北方五国的约定,此事并不甚明了。但不久,在井伊谷滞留了数日的佐佐成政积极主动地返回了自己领土的越中富山城池确是事实,而在那之后,他反对秀吉的行动也变得愈加强烈。 他的谋臣同时也和他同族的佐佐平左卫门告诫他道:“前田是个颇有心计之人。像大人这般一开始便毫无谋略地摊开底牌,终究难成大事。眼下必须稍微露出些破绽不可。” “平左,你有何良策?” “也并非没有。但是大人您这样总是喜怒形于色、气势昂扬的话,根本无法施展策略。” “那如何是好?” “首先请改掉总是小狗小狗称呼的口癖。” “唤作前田大人?” “还要尽量弱势。” “弱势是指?” “不要逞强。” “这事简单,所谓的露出破绽就是指这些吗?” “也就是无论何事都迎合前田大人之意,通过他从实际上向大阪城传达示好之心,否则对方是不会放松戒心的。” “如此我成政便成为脚踏两船之人了。” “没错。要尽力被他人轻视为脚踏两船之人。” 谋臣向他献上了各种计谋。 成政的优点在于听从信任之人的意见,在这点上他也并非一个庸俗之人。 某日,佐佐平左卫门又对他轻声道:“大人……索性将小姐许配给前田大人的次男如何?” “什么,你是说让小狗的次男做我的女婿?” “还请不要再用小狗称呼,您的口癖又来了。” “哎,我已经戒掉了,但偶尔还是会不小心。若是提出姻亲却被先行拒绝的话,我岂不是很没面子。” “原本就只是策略,若前田家拒绝,便可明白前田家的意思,我等也容易作出决断,并无弊处。” “可是我与前田的关系常年恶劣,世人也都说成是水火不容,提亲事不会显得有点过于刻意吗?” “不过眼下刚好有位适当的搭桥人……有个叫油屋小金的京都商人经常在京都和北陆往来,一直在前田重臣村井长赖家中出入,他说可以随时代为转达。” “哦,既然有这么个人,那暗中试着探探前田的口风也无不可。” “口风已经打探好了。” “一直瞒着我在进行?” “不不,这始终都是计谋,并未做任何不可挽回之事。不过,据小金说,前田家对此事似乎也很有意思。” 之后,提亲之事便快速地展开了。京都商人油屋小金根本想不到这是兵家惯常的策略,只是抱着两家姻缘若成功缔结,北陆的商权便可由自己一手独占的野心,在两家之间来回奔走。 终于,利家的次子利政和佐佐成政女儿的婚约实际敲定了下来。 成政口上如此说道:“自己即将年满五十,至今却仍无嗣子。若令郎能成为我独女的丈夫,届时我也将隐居,将家门交由两位年轻人担当。” 对此,利家则承诺:“若两家能一解不和,真正地在事实上示以和气,最为宽慰的莫属北陆一带的民众,值得同庆同贺。” 夏季,七月末。 成政的臣子佐佐平左卫门作为下聘使者从富山出发,来到了金泽的尾山城。 “远道而来,辛苦了!”前田利家带领全城的属下极尽殷勤地迎接了他的到来。 盛情的招待,夜夜曲艺戏剧,连即将成为女婿的次男利政也在客人面前跳舞表演,白日酒膳则极尽奢华。不久归国之时,利家还道:“小儿利政不才,日后入了富山城后,还望多多给予关照。”赠了成政铭刀两把和骏马一匹。 听了平左卫门的报告,成政满意地笑了。 “能将工于心计的又左(利家)反过来算计一回,你的智谋真是远胜汉土众多智者谋士。辛苦辛苦!” 富山城表面上匆忙地准备着婚礼,实际却在密室中进行军事讨论,在武器库调试弓弦,磨枪擦炮,暗中秘密调集军需物资。 从那以后,直到八月都还未有消息,于是又左卫门利家派重臣村井长赖出使富山,商定举行婚礼庆典的吉日。 成政答复使者道:“自古以来便有仲秋忌婚姻的说法,等到九月再行商议吧。” 长赖诚恳地回答:“我会照大人之意原话传达。”一番招待后便回国了。 就在前往金泽的途中,有一位司茶者从富山逃出国境,追随他的队伍而来。虽说两家关系和好,但国境关口还是一如既往地严厉,他逃脱出来必然是冒死为之的。 “请问御供众之中有位叫小林弥左卫门的大人吗?在下名叫正林,是富山的一名茶道之人,有件重大之事必须亲自通知弥左卫门大人。” 正林是名年轻男子,大约是担心途中突变,脸上贴了膏药,穿着破烂的僧衣,装扮成了一名乞食的行脚僧。 小林弥左卫门从村井长赖的先锋队中脱列而出,来到正林面前。 “我就是小林弥左卫门。你说自己是佐佐大人的司茶者,有何事要追随我等到这里来?” 正林双手支地抬头凝视着那人的身影,道:“……大人您不认识我了吗?在下乃是八年前在七尾城下被大人所救的浪人父子之一。” “……有这回事?” “此事已时隔久远,您大概已经忘记了。但大人拯救我父子二人于命悬一线之恩,至今也从未忘怀。” “噢,想起来了。利家大人还身在七尾城时,在城下边郊的茶点铺中,有因饥饿而盗窃的父子二人正遭到众人的惩罚,我便将其救了出来。这么说你是那时候的……” “正是。那时的小家伙便是我,身为浪人的父亲之后在鱼津病死了……后来机缘巧合,做了佐佐大人的司茶者,住入了佐佐大人家中。不想近来世间传闻实在太凶险了,在下虽身在角落,但想起大人往日恩情,无论如何都想和大人见上一面。” “哦,你说凶险是指何事?” “正是此次的亲事。佐佐大人的本意绝非在于两家和气,也并非从内心期望利家大人的次男成为自己的女婿。” “等等,你在胡说八道什么!”弥左卫门故意呵斥道,“对于两家难得的喜事,这种话万一被他人听到,日后你定难免受到非难。今晚你冷静下来,再到我旅舍来说事吧。” 是夜,小林弥左卫门从正林口中详细得知了佐佐成政表里的一切。从初夏成政微服出行远州井伊谷,以得到北方五国为条件,和家康缔结密约后归国一事开始,到之后一边刻意进行与前田家的亲事,实则暗地里加速战事准备,夜夜一心讨论军事。正林例举事实,对弥左卫门一一相告。 只因感怀连自己都已经忘记的一点儿旧恩,便冒死前来告知这件大事,对于正林这份善意,弥左卫门几乎双手支地地感激道:“你能来通知实在太好了……” “主人长赖大人和城主前田利家大人虽然也并未打心底信任佐佐成政,但也从未想到会有如此深的阴谋。你的心意已经完整地传达到了。” 一回到金泽,弥左卫门便将此事汇报给村井长赖,长赖又于一日带上正林亲自到尾山城前田利家的面前,直接汇报佐佐一方的内情。 利家听闻他的这一行为乃是出自对旧日恩情的感怀,称赞道:“实乃近日高尚之人。”赐给了他黄金两枚、应时服饰等奖赏,并雇佣他此后在自己的茶堂侍奉。 迷雾 加贺、越中边境的河北郡的朝日山上,不知何时已经筑起了新的堡垒。 负责筑垒的是前田方的将领村井长赖和高畠九藏、原田又右卫门等物头。八月二十二日左右,这队人马忽然由金泽而来,不眠不休地日夜赶工,瞬间在这里建起了一座堡垒。 对此毫不知情的富山佐佐成政却认为时机已到,“先行占据朝日山,进军加贺!”突然起兵,以佐佐平左卫门为主将,前野小兵卫为副将,出兵一千八百前往占领朝日山。不曾想,那里却已经建起了一座全新的堡垒。 “啊,那个旗帜是前田?” “是前田军。好像有一千二三百人驻守其中。” 平左卫门大吃一惊,但细细看来,防御工程只完成了一半儿,出兵突击的话可能脆弱不敌。于是便下令攻击:“临阵磨枪,虚张声势而已,要攻陷根本不费吹灰之力。进攻!” 不想,进攻遭到了前田方激烈的抵抗,直到第二天连半边栅栏也未攻破。 期间,尾山城得到急报便立刻派出了不破彦三、片山内善等七十名骑兵赶往救援。 “看来金泽很可能还会不断派遣援兵前来。”进攻受阻的佐佐平左卫门骤然收兵,就此返回了富山。 不出所料,洞房花烛的庆典变成了鲜血的祭奠,事态一下子进入了没有宣战的战争状态。 “成政终于拿掉假面具了。” 又左卫门利家回顾四周笑了。他将事变先行禀告秀吉,道:“今秋事态正如大人所料。然利家未曾参战小牧,于领地休闲过夏,已万事俱备。大人敬请放心。”除了书面表达外,还嘱咐使者口头传达自己的意思。 话说此时,纵观前田方在加贺一带的部署,长子利长在松任城,前田秀继和其子利秀在津幡城,而前田秀胜、良继、高畠定吉、中川光重等人则拥重兵驻守着七尾城池。此外,长连龙的德丸城、目贺田又右卫门与丹羽源十郎等人的鸟越城等各个要所也分别驻兵两三千,一副等着佐佐前来的架势,鼓足干劲儿将旗帜高高竖起。 而另一方的成政也愤慨不已,严厉地固守边境,在各个要所增设堡垒。 越中边界的胜山城由丹羽权兵卫入驻,以对抗七尾城;阿尾城则有菊地右卫门入道和其子伊豆守驻守;森山城有神保氏张和和苗清十郎,其他的兵力和布阵也都远超前田方。 战争序章首先从敌我两方的点与点之间开始了。从局部的点点之间的小规模战斗开始,两军的平衡开始动摇。 佐佐方面,森山城的神保氏张率手下三千将士入侵前田领地的鹿岛郡,展开了第一波攻势。军队烧毁民屋,踏平临近收割的稻田,直逼地方去的德山城。结果遭遇完败。 而在此前后,前田方七尾城的将士也对佐佐军驻扎的胜山城展开了进攻。但同样遭到了强烈的反击,败回了七尾城。 正所谓是一胜一败,一进一退,不久战况持续胶着状态,局势呈现出四臂相抱无法动弹的面貌。 到了这个阶段,统帅者的个性终于显示了出来。 佐佐成政对这毫无变化的局势终于腻烦了,打算打破局势,暗中思考战略,最后放豪言道:“我要亲自爬山抄近道攻入加贺,压制能登,接着一举踏平敌军都府金泽城!” 作出如此决定的他,其内心想让身在远处的德川大人和北畠信雄卿见识自己是勇猛的武人的虚荣心理,不必说自然是起了很大的作用。 此时是九月八日。 佐佐两万余精兵以一种“先一扫敌方河北郡鸟越城”的气势,全军由富山宅邸出发了。 摇摇摆摆向西前进的大军之中,一名灿然盛装的骑马武将被一队旗本包围,身着黄呢阵羽织,头带南蛮斗,斜配着一把长长的阵刀,马前高竖金缎铜称旗帜前进,此人正是佐佐内藏助成政。 以呢子、金缎、南蛮斗等当时极具异国特色之物来装饰战甲,可以说完全是一副小信长的装扮。这些大约都是成政往年从信长那里得到的,而今信长已经去世,他在心里认为当世非自己莫属,便以小信长自居,为这场对他而言可谓一生一次的出征盛装打扮。 大军渡过神通川,从射水旷野一直往西,不久便来到了大河河畔。成政道:“唤小兵卫来。”然后下马让全军稍事歇息。 这期间,他从富山城下带来的平民出身的柴碳商人田畑小兵卫被唤到了近前。 小兵卫从山里运出柴碳,并将其贩卖至北陆各个都市,从事这一职业已经多年,对山岳间的捷径、道路的分布非常清楚,所以成政便特意将他作为指路人带到军中。 “小兵卫,这次带路辛苦了。” “您太客气了,大将军想必疲劳了吧!” “哪里,这不才刚离开富山吗……不过,话说你是几岁开始在山里行走的?” 成政自然是十分信任这个男人才会带他来,但即将踏入的加能越山脉他自己从未涉足过,因而极为谨慎。 “是,是,从我记事时起便开始了。”小兵卫似乎被他端坐在马扎上的身形压得抬不起头一般道:“小人就像山妖的孩子一样,因出生在俱利伽罗的山路间,从小便不知何为村落长大成人的。” “父母也卖柴碳?” “是的。从爷爷那辈起便在跨过天田的南谷贩卖柴碳。” “这么说来你可是出头了,说到柴碳你算是北陆第一的商人了吧。” “这全都靠大人您的提携。” “店铺和住所在何处?” “在大人领内的神通川有店铺,家人和雇佣工人都在一起。” “是吗。” 成政似乎对这位指路人又多了分信任般地点了点头。一个妻儿眷族乃至财产都安置在自己领内的人,他认为是绝对不会背叛自己的。 然而人心的标尺是难以衡量的,虽然不久后这点便明了了,但此时他还不曾察觉。 大队兵马很快从般若野跨过庄川,夜宿户出,次日便已经开始从石动北面向山岳进军。 以险峻的俱利伽罗为中心的山脉是形成加能越三国边境的北陆脊梁。早先佐佐方已经在俱利伽罗筑起堡垒以防备前田的津番、鸟越。然而这种小规模堡垒根本不足以压制前田。防守方面,如果一旦发生紧急情况又与后方的联络、支援相距甚远,地势上也极为不便。 如此便只有规避己方的这一弱点,拔除敌方以不落城自傲的鸟越牙城,阻断能登半岛和加贺边境,将前田势力一举分断,成政因为想到了这点,此次才会大举兴兵。为此他没有依靠己方在俱利伽罗对抗鸟越城的堡垒,而是选择了在敌人不注意的时候,由石动沿着北方山地的小道穿越至加贺,从鸟越城背后突袭的策略。 这个策略若能成功,那的确很有意思。然而加能越的脊梁山脉并非寻常的难关,所以特意为此找来熟悉山路的指路人在军队前方带路。不巧眼下正值九月,山地雾气尤为浓重,即便是带路的小兵卫站到分岔路口时,在这连咫尺之处也看不清的浓雾中,也经常感到迷茫。 雾中的错觉是可怕的。无论是一个人还是一大群,在这种莫名的不安中徘徊,精神消耗所带来的疲劳都是不变的。 不,一个人的话还好处理,反而是拥有作战目的的两万兵马,就连做到行动一致都很困难。 “喂——” “喂——” 队伍与队伍之间互相呼叫着,缓缓地穿越山路。 “行李队切莫落伍,行李大队要不断吹号应答。先锋队伍也切勿离得太远,走错道路!” 身在中军的佐佐成政不停地如此提醒,向前后发出号令,但不要说中军,往往连左右相距咫尺的旗本们的身影也被白茫茫的浓雾包裹,不多一会儿连睫毛也被水珠凝住,只得踟蹰不前,陷入困惑。 每当这种时候成政必定会呼叫指路人小兵卫的名字。 “小兵卫,小兵卫,这条路没错吧?” 浓雾中传来小兵卫的声音:“大人您放心。我小兵卫即便闭上眼也能在加能越山中行走。” “现在走的到底是何处呢?” “在六郎谷下,正往菅之原的山坡前进。” “光是这些不曾听过的山名根本无法判断,何时能进入加贺境内?” “今夜先在牛首山顶附近夜宿,明日越过三国山经过菩提寺山、兴津山顶等,约莫大后日的黎明时,从鸟越城后方突袭的话,我军大胜便是毋庸置疑的。” “比预想的更耗费时日呢。虽说如此,让兵马过疲的话,战场上也无法充分发挥力量。牛首什么的地方有便于夜宿的好地方吗?” “越往上攀登夜晚也会变得格外寒冷,不过倒是有一小块避开北方的平地。现在虽然天色尚早,但小人认为应趁夜雾包围之前张营结帐。” 成政听从小兵卫的意见,趁天色还亮在牛首山顶的八合附近扎营夜宿。 被染成虹色的雾气气流在天空回旋,只能从黄昏之色辨出大方向。不一会儿,全军便在这看不见山的山中燃起熊熊篝火,直至夜深。 成政命人温酒以御寒,同时和族人、旗本们频频讨论攻下鸟越城后的二次作战计划。讨论期间,一直坐在末席的小兵卫不知何时不见了身影,于是他向身边人问道:“小兵卫去何处了?” 所有人似乎都没有注意过,相互看了看道:“这个……去哪儿了呢?现在也还没有睡意。”然后派人去所有营帐和寝室寻找。 “没看见,哪里都找不到小兵卫的人。” 士兵这么说,派去寻找的小姓们也如此禀告。成政酒意乍醒,猛然皱眉大吼,不可能没有,再给我仔细找! 奇怪的是只有那一晚哪里都看不到小兵卫的身影。 指路人的逃亡让两万余人成了山中的迷途羔羊,而且还是在眼看着就将进入敌军腹地之前。 “说不定他从一开始就对我成政抱有敌意,太大意了!把他找出来,我要将他大卸八块!” 天色刚微亮,成政便分派手下去谷底,甚至山峰间无路可走的深处寻找,但最终连小兵卫的一点儿足迹也没有发现。 清晨时分稍微见到了点儿阳光,但不久乳白的浓雾又将整座山、整支军队的视线全部包围。 “这可恨的混账!待返回领土后,即便将他一族都施以火刑也不足解恨!混账,给我记住!” 成政不停地狠狠跺地,环视前后大军不知是该前进还是撤退,一副进退两难的模样。 午时,雾气稍微散了点儿,于是他鼓舞士气,一个劲儿地道:“看!赶紧趁此期间赶往敌军鸟越城!”希望能脱离山地。然而越走山路越多,反倒有种误入狭窄溪谷的感觉。 “等等……很奇怪啊。” 他展开山地地图,仔仔细细地与四周的地势比对后,发现大军似乎正背向加贺领地,从越中的西端五位山向梨之木峠前进。 次日,他派兵去寻找猎人的小屋打探路线,得知这两日竟然一直都在和目的地相反的方向徘徊打转。 成政怒气冲天,再度大骂小兵卫。然后转移自己的疏忽道:“辛苦至此,如今又怎能舔着痛楚空手而回?从梨之木峠向西,经过吾妻野到大海川北面,就能抵达能登街道的加贺入口、末森城的侧面。好!敌人的末森城就在那里!”就好像抓住了期待已久的重心般,突然重振气势下令,“向前进发!进军!” “能州末森城是连结敌军七尾和金泽的第一要害街道,这个地方要远胜踏平津幡、鸟越几个小城。若末森城落入我手,前田军必兵败如山倒。两日前迷路山中反而是天助我也,引我舍小功得大功。将士们,振作起来!” 成政不愧是名老练的武将,早已深深领悟了兵法中所谓“因祸得福”一词。 兵马目标急转,开始朝着梨之木山顶攀登。雾气散去时,若站在梨之木山顶向西方望去,在隔开如鲭鱼背鳍的日本海内侧的半岛线一端,末森城的白墙、石垣、瞭望台等便如近在咫尺般映入眼帘。 没多久,当佐佐两万大军越过山顶向西前进时,途中失去踪迹的田畑小兵卫抬手遮住额头,从一座山峰上望着远方兵马前进的方向。 “啊哈哈哈,哈哈哈!” 小兵卫独自拍手大笑:“哎呀,哎呀,居然朝那个方向去了!”看起来似乎心情很愉快地一直看着远方。两万大军只因他一人之言,便整整在深山溪谷中徘徊了两日,并且丧失了原本的目标,这自然会令人感到痛快。不过,令小兵卫感到愉快的却是以此报答了旧主恩情一事。 他的父亲原本乃是前田家一浪人。某一年,因为犯下了无可辩解的职责疏忽,他被命令在尾山城室内切腹。但为人重情重义的利家却命令藩内小姓,深夜时将他从后门偷偷地放走了。翌日天明后,利家故意大怒,心知肚明地派人向反方向追去。当然是不可能抓到人的。 小兵卫的父亲临死时对枕边的几兄弟留下遗言:“正是有这份恩情,我们才能在俱利伽罗谷中度过余生,将你们养大成人……切莫忘记利家大人的恩情啊!” 父亲的这番话平日里聚在炉边时也常常说给他们听,因此日后几兄弟即便成了柴碳商人混入都市人之间,依然没有忘记过这件事。 恰逢此次开战,因为父辈一代的事,小兵卫一直忌惮着前田领地,将店铺开在佐佐领内,家人居所也安置在富山附近。他在心里暗自思忖,此时正是报恩之机会。 于是他努力接近佐佐近臣,表现出一片忠义之心,不断累积作好铺垫,直至此次带路重任,众人理所应当地一致认为非小兵卫莫属。 “此次跨越山脉背后突袭鸟越城的引路重任就交给你了。”当被如此任命时,他觉得这是去世的父亲亲口向自己吩咐的。 小兵卫赌上了自己的性命和全部财产,彻底赢得了生性多疑的佐佐成政的信任,带着两万大军迂回徘徊。 然而,他忽然意识到了佐佐军行进的方向乃是前田方的末森城。 “糟了!此事也事关重大!现在可不是高兴的时候,若不立即将此事通知金泽城,就功亏一篑了!” 小兵卫猛地起身,像猴子般越过加贺境内的三国山,远眺着河北潟湖水不停奔跑。 离开富山时,他早已预料到会有后患,事先就吩咐留守家中的家人关闭店铺避难。眼下大概他的家人和仆佣都已经将一切家财装上船,从神通川出海,逃到其他领地去了吧。对小兵卫而言,在这点上他已经毫无后顾之忧了。 奥村夫妇 当天早上,越过梨之木峠的两万佐佐军渡过米出川上游、宝达山溪谷后,很快,目标末森城和今浜渔村便尽在眼底。 午时大军抵达上田村。贯通村庄南北的七尾街道正是联结加能两国的动脉所在。 成政立马封锁街道乃至小路,让兵马用粮歇息,期间自己则聚集幕僚将领神保氏张、野野村主水、久世但马、佐佐与左卫门、野入平右卫门、寺岛甚助、佐佐平左卫门等人,安排部署。 首先,为了阻断加贺本国的敌人的支援,将全军约四分之一的兵力拨给神保氏张,赶赴末森城南面以大海川为边界的茄子山和川尻一带;而为了阻断其与七尾城的联络,又在羽咋川和末森城中间的出浜、敷浪一带布置一条阵线,监视海上动静。 就这样,直接进攻部队的部署也一一确定下来后,大将佐佐成政背靠末森城正面的坪井山,将本阵驻扎在山脚下,指挥道:“以太阳西落为号,大举进攻!” 放火烧民居,逼近城外,用忍者散布谣言,这些都是入侵者的惯用手段。 城内的震惊非同寻常。 当然,稍早些时候也有两三个农夫来城门报急,城内在一片沸腾的骚动声中匆忙进行战斗准备,但片刻便传来了“已经看到敌人了!”“敌军在城下放火了!”的消息,根本来不及做任何事。 这时末森城的守将奥村助右卫门永福环视张皇失措的家臣一圈道:“今日也是平日的一天,平日也就是今日,又何须如此特意喧哗。照往常的部署、训练一般来做就好。” 他暂且安抚下众人的狼狈慌张,又道:“佐佐军不远千里跨越重山峻岭前来,目前恐怕还只是试水阶段,并非真正的大举进攻。先迎战去试探试探他的攻势!”然后亲自带领一支兵马出城,杀到了街道入口。不多时,便与佐佐方的先锋队伍正面交锋了。 助右卫门带出来的三好堪左、野濑二郎等年轻人在奥村家都可说是数一数二的精锐。 “只管放马过来,山犬们!” 看到二人奋勇猛进,助右卫门的部下也都以小具足的轻装,挥舞枪矛,提着长刀,毫无忌惮地给予对方反击。 火枪的流弹让泥土四溅,还不时射穿民家的墙板。佐佐军一开始也勇猛奋战,但不久便节节后退,溃败而去。 见此情景,助右卫门道:“危险!敌方脆弱乃是他们的策略,切莫追赶!追上前去便中敌人的圈套了!”然后收回己方兵士,亲自将那里的街道入口烧毁,返回了城中。 身处人类社会中,何时会发生什么没人知道。直到今日为止还生活平和的海边渔村和城下街道,转眼间就成为了无间地狱的熔炉。 在入侵者和阻止入侵者的人之间,最先牺牲的便是渔村的居民,城下街道的家家户户。村庄和街道像焚烧原野般燃烧着,不要说家财,就连老人小孩儿也好不容易才能逃出来。 作为城主,助右卫门对黑烟下的情形不忍观看,想到平日被作为领主尊敬,被城下依靠,他不禁感到深深地自责。 “新介,新六,打开后方木门,让那些人进三之丸!” 他站在外围的箭楼上向下方的人大喊道。老臣高野濑左近和大西金右卫门一听此言,脸色骤变劝谏道:“万万不可!” “逃至后山的都是些弱小的女人、小孩儿和老人们,壮年都到更远的地方避难,放入城内根本没几个可用之人。” “胡说什么!正因如此我才命人放他们进城加以庇护!” “大人!眼下可不是做这件事的时候。城中供家臣们的食粮都不是那么富裕,尤其那些毫无战斗力的居民们只会成为累赘!” “真是废话!”助右卫门呵斥般地坚持己见,“平日里不是说有领民才有领主,有领民才有城池吗?到这种时候难道要对这些领民见死不救吗?若因我等力所不逮而使城池陷落,那也实属无奈。但只要我助右卫门身在此城,就绝不会对他们置之不顾!” “可不管怎样城内的食粮……” “好了,无须多说!即便是分粥而食也要救助这些人,打开后门,将四散逃离之人救至城内!” 城主下令,驻守后门的武士终于打开了一扇门,将难民放入了城中。 渴求救命稻草的恐惧中的男女老少流水般地拥入城中。入侵者一见此情形便尾随人群之后,企图混入城中。 城将前波三四郎、高崎次兵卫等人得知此事后暂时关闭了城门,警告道:“这之中有佐佐军混了进来!”领民们相互探查四周,喧哗着一个不留地找出来。尾随混入的敌军如同袋中老鼠到处挨打。城主助右卫门又再次命人打开城门的篱笆栏,将余下的难民无一遗漏都收容进城。 他来到领民们面前如此说道:“大家已无须担忧。即便助右卫门战死,城池陷落,各位都是与武门之间的合战无关之人,敌方的佐佐成政也不会残忍对待各位善良的领民们,因为没有领民便不会有领主……各位只需保护自身,静观事态发展就好。” 城主奥村助右卫门也有家人。他的长男助十郎年仅十四,妻子常女也是个刚三十一二岁的美人。 常女一身利索的装束,拿着长刀来到丈夫身边道:“进入城中的老人和女人、孩子就由我来守护。请相公不用分心,全心全意防御城门。” “噢,你也准备好出来了吗?” 助右卫门看了看妻子会心微笑道。城池突然遭此危机,此时他的心里大概正在担忧着城内的老妇、侍女,不知是否都在惊恐哭泣,又或者抱着年幼的孩子们狼狈喧哗,恐怕这正是此时他所忧心的事情之一。 “是的。幼儿交给了母亲大人和侍女们,我想将守卫城池作为助十郎的首次出战也好,所以也让他穿上甲胄前往守卫群中。” “做得好!那这里就拜托你了!”助右卫门说完又再次跑上了箭楼。 夜色褪去,又迎来一个愈加不安的清晨。站在箭楼放眼望向城下,佐佐军的包围圈正在快速缩小,所有道路都被切断,未烧完的街道碎片四处遍布,直到今早还一直冒着烟。 敌军兵力他估计至少也有一万七千接近两万,而想到城中的情况他不得不作出决断。城中兵力不足七百,弹药粮草也有限,加之友军城池的七尾、津幡距此都很遥远,而且联络的道路皆被切断了。 孤城无援,可以依靠的只有自己。然而,一直住在同一个城中,在同一条路上相互鼓舞,以同一个主人为中心心满意足地生活至今的人与人之间的羁绊,面对眼前这一重大危机,又到底会描绘出怎样一幅面貌和变化呢。 “不愧为吾妻。” 助右卫门站在敌军火箭、弹雨不断飞来的箭楼上,突然感到一种幸福的宽慰。比起缔结婚姻的夜晚初次所见的美丽,此时抱有与自己相同的觉悟,一身束带头巾飒爽英姿的妻子在丈夫眼中显得更美。 指挥作战的间隙,他的眼眸不时地寻找妻子的身影。她将众多难民从危险的外曲轮移到二之丸的森林和空地,带着女仆们不时地前来问候,给病人送药,给孩子们发点心,然后又搬来大锅煮粥。 “城中仅有有限的粮食,大家一起分食以维持生命。不管结果变成什么,战争都与各位无关。忍耐下去,只要不受伤就好。没什么可害怕的!”她一边安慰鼓励众人,一边亲自照顾他们。 从远处看到的助右卫门非常开心,在觉悟之上,又坚定了一种心满意足的归宿。 “大人!烽火依然没有点燃,看来向金泽城联络的希望已尽皆中断!” 跑上箭楼的大西金右卫门刚在他面前屈膝下跪,便崩溃般地如此说道。 比起城池的防御,这个老臣一直只顾着关注远方空中扬起的烽火。这是因为就在佐佐军来袭的同时,城中已经连续四次向金泽城送信报急,亦即派出突破敌军包围的敢死传令员。 第一名使者被抓,第二名也被敌军发现,第三名也失败而回。 而今早作为最后希望派出的士兵,等待良久依然杳无音讯。约定的烽火并未在空中燃起。出城前曾与使者约好,若能顺利通过敌人的警戒线,到达笠岛附近的话,便在山上点燃烽火,以作为成功逃离的暗号通知城中。 “到现在依然不见烽火,看来最后的使者可能也被敌军发现了。啊啊,这该如何是好啊!” 大西金右卫门叹息着前来便是探询守将的想法的。但奥村助右卫门对他的困扰笑了笑,如此安慰道:“金右卫门,对方可是以前便以织田的勇将闻名的佐佐内藏助成政啊!围攻如此一个小城,自然不会有丝毫疏漏。最有力的证据就是,敌军一开始便派兵至七尾和这里的中间点敷浪,在津幡与这里之间的川尻也快速布置兵力,你可知这是为何?” “这个,用兵上的事……” “因为佐佐早就查清楚,从七尾到金泽城之间跨越能登、加贺的各个要所都设有联络的烽火台。也就是说只要控制住川尻、敷浪两地,即便末森城点燃烽火,因中间被切断依然是毫无用处,这就是其目的……如此你该明白,佐佐成政在进攻这座城池前对于我等向己方进行联络是何等畏惧,何等重视。” “大人说的很对。但是即便不可能,若万一避过敌人眼线,使者能成功起到作用的话……” “够了够了,让一个健全的勇士白白送掉性命实在太可惜了。派出下一个使者也必然毫无用处。” “那么大人您是觉悟要头枕城池战死吗?” “我并非急着送死,只想使尽全力不让自己后悔。如果这样依然陷落,那也至此而已。” “啊呀,大人您若打算固守城池的话,为何昨日还将那么多领民放入城中呢?谷仓食粮最多也不过能支撑二十日,还要白白分给那么多领民食用!” “老人家,在食物上如此抱怨可不好看啊。把一碗食物分成一半一半来吃,十天的粮食坚持吃到十五天。身为领主、老臣,在这种时候保护无辜可怜之人的生命不正是武门的责任吗?你与我等还好说,真正可怜的应该是同样出身武门的年轻人们。赶快到箭楼下面去鼓励那些年轻人吧,告诉所有人我说的这些话。” 佐佐军倚仗着大部队不分昼夜地持续猛攻,其根本就是为了不给城兵任何喘息的机会。 情报传来称“三之丸危险了!” 而从地形上看这里也是城池的弱点,于是成政向各部发布号令:“集中兵力踏平城门后方和外围!” 佐佐平左卫门、野野村主水、久世但马等队伍,再加上别动队的野入平右卫门、樱甚助的兵力,数千人呼声如潮,一心只想独得军功,争相进攻。 夜晚时小雨纷纷,滑倒在堤坝、石墙上的士兵们依然扭打在一起,不曾停止血战。然而城兵已经三天三夜没有睡觉了,而且兵力只相当于敌方数十分之一而已。 “挡不住了!” 只闻一声悲痛的叫喊,满是雨血泥浆和战火的三之丸已经慢慢充斥着敌军的身影。 原本就极少的城兵有一大半儿都在当晚的防守中牺牲了。余下的人一边万念俱灰地念叨着,一边暂且集中到本丸内,彻夜在本丸和外曲轮之间筑起了防御线。 从部将到走卒,只要是人力都在雨中劳作,堆沙砌石,砍伐林中大树,组建杂乱无章的堡垒。 而这期间没有任何人表现出一点儿不平和畏惧。虽然无言,但所有人心中可能也都明白,这个城池,不,失去了三之丸的这个半壁孤堡已经时日无多。但不知为何,却没有人想要逃走。 可以说这是守将奥村助右卫门平日的仁爱和今日明确的决心,即便没有猛烈的呵斥也早已深深地渗透到了从各部头目到所有士卒的心中的缘故。但除此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力量在大大地鼓舞着士气。 那就是助右卫门的妻子的力量。她和士卒仆人们一样,从第一天开始便不曾宽衣解带有过片刻休息。她深深体谅丈夫的心情,好生照顾着领民老幼,还从各处防御阵地将受伤者运送至本丸,亲自清洗伤口,包扎纱布,不辞辛劳地进行看护。 当她的手用绷带包扎那些受伤的伤口时,眼中满含泪水。这种无论做什么都以谢罪的心情自然流出的泪水,给予伤患无限的慰藉,结成了一种深厚的感情。 “只是这点小伤,不碍事!”说着他们哪怕以枪矛当拐杖也要再次前往防御线。战友也被他们所鼓舞,为了慰问这种高尚的防守精神,她亲自分发自己煮的食物,又拿来茶碗,将酒窖所有的酒都拿来斟给喜好喝酒的人。 到了现在,包括当天夜里,眼见就要陷落的城池就这样突然间展现出了更强的反抗。更令人意外的是,原本一直恐惧颤抖的领民们,只要是男的也全都奋起伐木运石,主动担负起城池防御的责任。 “还未攻下吗?” 佐佐成政当日预测攻陷敌方的末森城只在片刻,便带领本营一直从坪井山前进到城下跟前。 “耗费的时间和精力太多了吧!” 即便在听闻占领了三之丸的消息后,他依然对部下的不彻底感到不满。 夜色下,被烧毁的城池及城下依稀可见,下着小雨的天空混浊赤红,坐在马扎上的他的脸被映照得像带着朱红的面具一般。 “哦,是主水吗?如何,可有攻陷?” 此时,见一名身穿被雨水濡湿而反光的铠甲的前线武将翻下马背,扬起本阵的帐幔走了进来,成政立马用催促般的语气问道。 野野村主水沉重而疲累的身子伴着铁甲的摩擦声屈膝跪到他面前道:“攻不下,敌人比想象的更为顽强。” “什么,攻不下?” “敌方的坚固超乎预料。若是将我军大部队一股脑儿投入的话,很可能会造成无法挽回的巨大牺牲……与平左大人及众将商议之后,决定先问问大人您的意思,在下便来此听候大人的指示。” “这么说,要在今晚攻下末森城是不可能的了?” “过了今夜,敌军在本丸边界的堡垒会愈加巩固,要攻下就更难了。虽说如此,在这雨中若沉不住气一鼓作气进攻,我军死伤定然不计其数。” “这算什么,这不就和无法攻陷一个意思吗?” “无法攻陷是不可能的。但在下认为必须花费一定的时间。” “多花时日的话,就算将各通道封锁,切断联络烽火,七尾和金泽城的敌人也必定会得知异变,赶来救援。我佐佐成政怎会打如此拙劣的仗?无论如何都要在天明之前攻下城池,若尔等无法拿下,我成政便亲自出马!” “……遵命!在下会将大人的意思转告众人。” 野野村主水万般无奈地起身。但想到部下们,他的胸中不禁感到一阵痛心,脸上终于显露出一丝愤然之色。 “那么这也可能是在下拜别主君之时,就此永别!” 说完正要走出帐幕时,成政唤道:“等等。” “是……何事?” “主水,你稍等。” 不知想起了何事,成政突然唤回主水,待他再度近前跪后压低声音道:“我记得你说过在末森城中有旧相识?” “是的,有一位名叫千秋主殿助,以前住在越前,后来前田家在府中时,被雇做了家臣。” 成政授他一计道:“那真是太好了。你先和这位主殿助通通风,看能否接洽成功。当然要给他足够的利益。” 守城人之中有一名叫千秋主殿助的男子,是利家亲自派给奥村助右卫门的人,这次也作为末森城的将领之一在东曲轮防守。 当晚,敌军密探带着一封密函潜入了主殿助所在的地方,恳求答复。打开一看,署名乃是佐佐成政手下将领野野村主水。主水是自己的旧相识,此次不知所为何事,于是便燃起烛火阅览: “今明我等之立场虽是宿命,但忆起与君之旧缘,不禁心痛不已……” 信中一开始先叙久别之情,接着又写道: “然三思想来,拘泥于一时之情势与声誉,本无仇怨的双方便要尸骨成堆、城池焚毁,就此终结一生,实属愚不可及……何不说服城主奥村大人一试?助右卫门大人夫妇二人仍当青年,又怎会乐意选择明知必死之路。贵方自身暂且不论,但是您上有老母下有幼子,想来君也绝不是会让几百部下白白送死的不辨是非之人。” 如此论述事理之后信中又再加上各种条件,以利相诱: “若助右卫门大人能向佐佐大人打开城门,交付一切,成政大人也承诺封其为能州二郡之领主,并送上黄金千两。而您自然也会有丰厚的恩赐……是否允诺,还望能立即告知使者。” 主殿助抱起双臂,埋头思考了片刻。 他是人。思考是仅有人类会做的行为,而当思考这个行为进行的时间越长,高度的精神自然便会下降到一般常识的水平。 “不管怎么防守,到明日城池必定会陷落。远方的金泽城的援军首先便不可能来得及。与其被枭首,暴尸废墟中,还不如……”他在刚好放在一边的竹片上写下“诺”字,署名画押后交到了使者手上。 虽是深更半夜,主殿助还是立马动身去了本丸。向附近的守卫打听助右大人在哪,卫兵指了指箭楼。登上箭楼后,见敌军攻势稍有松懈的助右卫门永福正靠在箭楼的墙壁上,迷迷糊糊地站着打盹儿。 “助右大人,助右大人……” 他轻轻摇晃助右卫门的肩膀,助右卫门醒来抬头看着他,露出与平日一样的微笑。 “哦……是千秋啊,何事?” 主殿助此前已经支走了箭楼上的士兵,于是立刻出示密函,环视四周,将事情轻声告诉了助右卫门。 “如何,助右大人……您的意思是?” “这个嘛。”他卷起信函,交还到主殿助手中道:“你怎么看?” “在下认为眼下这是最好的打算。” “好!那我也告诉你我的想法。” 刚说完,助右卫门便猛地攻向主殿助的喉咙,重重地将他按倒在地。 主殿助愤而瞪眼,“做、做什么!我是为你着想才会坦白告知,难道你要背叛这份情义吗!” 上方的助右卫门并未放松压制着他的双手。 “打算背叛主君、背叛城中战友的你说友情什么的,真是贻笑大方!真正的背叛者是你才对!” “可恶!” 主殿助疯狂地踢脚,但很快便被因助右卫门的呼声而赶来的士兵们反手捆绑了起来。 “将这人先绑到箭楼的柱子上去!” 助右卫门立即召来亲弟弟奥村加兵卫代替千秋主殿助指挥东曲轮的防守,替换掉了那里的守卫士兵。 然而即便内部有这种危险万分的事,末森城的防守还是坚固依然。城主助右卫门毅然决然的态度自然也是原因之一,而另一方面,他的妻子对士兵的慰劳和领民的维护,置自己的生命和安危不顾,与众人、丈夫同甘共苦,展现出一个女人的善美之道的力量也不可忽视。 一座城池和一个家并无区别。从任何一个角度来说,不管是突发的灾难还是世间的潮流,这个家都拥有着无法被轻易摧毁的东西。 攻方的佐佐成政期待着野野村主水的吉报,一直等候着城中起内讧抑或者全员出城投降的消息。可是事情不仅没有任何变化,对方士气反而越来越严肃,一直在巩固堡垒,于是成政骤然再次发起了总攻。 而这时,十二日的黎明前,一名农夫冒着危险,从城外特意赶来报告:“昨日傍晚,我确实见到津幡城上空有类似烽火的烟雾。末森城离得太远可能看不到,但在大海川附近却是清楚可见!” “那必定是我方的援军没错!想来一定是金泽城的军队用烽火告知他们已经抵达津幡的消息!” 部将们如同在黑暗中看到光明般一阵狂喜,但助右卫门却告诫道:“不不,此事突然间很难令人相信。万一误报,士兵们必定失望至极,反而会丧失死守城池的勇气。” 不想天亮,当东方红霞开始晕染拉长的卯时时分,瞭望台上的士兵向下方大声惊叫道:“看见了!看见了!确实是援军!是金泽城的军队!” 顿时,满城喧哗,扬起一片狂喜的呼声。士卒头目上原清兵卫爬上大树顶端,喊道:“哦——今浜的沙丘上看见钟馗的马标旗帜了!正是金泽城的援军赶来了!喂——大家欢呼吧!我们的援军已经到今浜啦!”上原清兵卫欢喜异常,挥舞着双手使劲向全城大声叫喊,一个不小心就从树上掉下来,落到了下方的一片欢呼声之中。 联络烽火 金泽尾山城是在十日晚上得知末森城危机的。 最先来报的是富山的商人田畑小兵卫。他领着佐佐成政的军队在加能山脉中走失方向,又从三国山的艰难险阻中折回,脚不离地地匆忙赶到了遥远的金泽城。 “大事不好了!” 急报从敲响城门,然后带入城内,约莫一刻钟之后。 “有重大事件禀报!” 一个渔夫打扮的男人来到同一个城门,再度通报末森城的危机。而此时,城门的守备已经进入了战时状态。 近段时间以来,前田又左卫门利家减少了晚饭的酒量,而且总是按时就寝,连他的夫人都感到奇怪。他说这是年龄的缘故,向夫人解释是为了养生,又道:“武人的缺点就是总不爱惜生命,毕竟勇敢和不珍惜是不同的。”神色看起来好像最近对一些事情感触颇深似的。 他心中近来所感,其实是在仔细观察这个杀戮人世后,让他如此深深思考了一番。 “连自己的生命都不珍惜的人又怎能去爱他人的生命呢?而不能去爱他人生命的人,又有何资格站在无数生命之上掌控政治,重建世间呢?” 如此想着,他对自己的生活态度也作了自省,决定喝酒也要控制得如喝药一般。 就连喜欢的酒也以爱惜生命为诫进行了自律,因此他的生活起居在包括女色、饮食等所有方面都变得不同了。 而若是再深入探究他心中的秘密的话,在他已年跨五十的心中的角落里,很可能也隐藏着除了寿命长久、心怀宽大地耐心等待外,不管是爬到秀吉、家康之上,还是与之伯仲都极为困难的对时势的看法。 当这个利家得知令人震惊的佐佐异变后,立马走出寝室,边喃喃自语“这确实像是成政会做的事”,边洗脸漱口,和早晨一般前往了书院。 他亲自接见了小兵卫,听其将他的心情和为佐佐带路的原委等等仔细道来。不久,第二个带来消息的男人也坐到了书院。这个打扮成渔夫的男人是试着从末森城突破敌军包围的数名急使中的一人,据他说因陆地被敌军切断,所以便走海路乘快船由河北潟海面来到了大野川。 “二位都下去休息吧。”慰劳二人后,利家便移步城中的大会场,立刻召集当值的元老和武士们,下令“即刻快马前往松任”,将情况第一时间紧急通知儿子利长所在的分城,同时向下属各个地方的将领发出了出兵令。 他的夫人察知事态,提前便将利家的盔甲具足全部取来,在方木盘中摆满干鲍片、干栗子等,在放置灯火的室内准备好了出征前的饯别水杯。 不一会儿,利家便来到了检阅军马的空地。当他的身影一出现在那里,第二次的出征号角立刻殷殷长鸣。 “山上士兵,点起烽火!” 城后有一个叫烽火山的地方。待他命令一下,负责点火的人便跑上山,将早已准备好的火药筒点燃。 一柱青烟“咻”地飞升至夜空,崩开成了一把巨大的雷火之伞。若是在白日的话,想必空中还能看到一阵浓浓的灰色烟雾。 尾山城有个构造,只要这里一点火,北边的小坂、吉原、二日市、津幡乃至能登的七尾,西南的野野市、松任、笠间、手取川等各地的烽火台便会依次响起,声音接二连三,瞬间将非常事态的警报传递至领地的各个角落去。 这种做法叫烽火连,原是中国大陆的一种古时兵法,后直接引进收为己用。 “出兵!” 利家连松任利长的军队也不等,一副要来便随后跟来的气势,立马准备出门而去。就在这时,一个年约十四五岁的少年抱着一把小长刀以一种不输于马的劲头跑在他的马前,利家觉得很是碍事,呵斥道:“小儿!退到一边去!” 然而少年即便被呵斥依然站在马鼻子前,似乎对自己的腿比马更快感到骄傲。于是利家又再次大声吼道:“到底是谁在那里跑?” 这时少年边跑边回过头道:“叔父大人,是我。” “啊,是庆次郎。谁让你跟来的?” “我征得婶母大人同意,说我跟来也无妨。” “什么,内人同意你来?” “是的。已经跟到这里也没法回去了,还请叔父大人带我一同前往。” 少年停下脚步,抓着利家的马鞍央求。 这名少年是利家兄长之子,也就是他的侄子,那个全城最顽皮的前田庆次郎。过去曾带他去过京都,某日秀吉来拜访利家,当看到这个庆次郎时,就连向来古怪的秀吉也对这个庆次郎的顽皮感到惊讶,叹曰“天下一奇子”而归。 今晚也是,一得知出征的消息,庆次郎便不停地向叔父利家央求,要他带自己一同出征。但他毕竟是个天性不拘形式的人,必然是途中和战场上的累赘,再者也担心兄长之子发生意外,必须小心慎重才行。于是利家哄他:“好孩子,你替叔父留守城里,留守一职比起上战场更为重要啊。”他这样欺瞒着出了城池。 然而庆次郎的脸上却是一副我可不会上当的表情。利家苦笑之下点了点头,故意激他:“真拿你没办法。既然这么想看的话就跟来吧,不过上了战场可别哭啊!”然后策马奔驰而去。 利家的先锋队伍到达城下外的小坂时,丹羽五郎左卫门长秀的使者追上前来,传达了主人的话:“暂且给村上次郎右、沟口金右二人拨兵三千,追随同行,还望将其加入贵军之中。” 利家听后感谢了其好意,但是却拒绝了从军一事。 “难得贵方好意,但此次利家、利长皆不抱九死一生之望。与其如此,若丹羽大人的军队能在后方以备暴动、倒戈等不测,也将成为利家的优势。留守期间之事就全权拜托了!” 此时正值戌时下刻(下午九点),利家越来越快马加鞭,在百坂、森本、二日市一带不断有中途自愿加入的当地武士,越往前行人数越多,到十二日黎明前便抵达了津幡城下。自然,这里也因有烽火暗号已经全城武装,彻夜等待利家大军的到来。 “想必大人定是一路辛劳,请先入大书院内!” 城主前田秀继及以下的众人出迎,但利家却道:“不必,就在此休息。”说着将马匹牵到壕沟边,靠着马扎,并没有进入城内。然后便等待随后陆续抵达的将士,进行点兵。 利家部下有不破彦三、村井长赖、鱼住隼人等部将,此外还有七百余士卒跟随。即便如此,己方只是小众,敌军众多,所有人都禁不住觉得太过逞强,而这也是很正常的看法。 津幡城主秀继和其老臣寺西宗与等人都满心忧虑地劝谏道:“据探报,末森城眼看即将陷落,即便大人最终赶到,敌人大军势众,想成功救助几乎是毫无希望……我等认为不如停驻津幡,等候大阪城的援助,大人您意下如何?” 不等他们说完,利家便勃然大怒,“越是听闻敌军势众,想到身在末森城的助右卫门等人的心情就愈加令人痛心。尔等的意见只会令士气丧失,于我又有何用!尔等试试不顾助右卫门,任其死在敌手,那才真的会成为世间一大笑话!” 秀继面红耳赤。但他还想试着阻止利家的想法,特意叫来精通占卜之人,以卜出战吉凶。 利家听说易者占卜不禁失笑,然后瞪着易者如此说完后才令其占卜。 “听着卜卦人,予此次必定要前往末森。你可要多留神以此起卦。” “遵命。” 卜卦人不禁畏缩,接着仔细思量占卜结果,然后从衣袖中掏出一本小册子,如此细细答来: “时机皆呈大吉——此次进军必得大功。没错,我军大胜毋庸置疑。” “大吉吗……哈哈哈!” 利家拍手大笑,随后奖赏了卜卦人,催促道:“早饭,早饭!” 士卒们此时已经在用兵粮。秀继等人虽已在城中备好了早膳,但利家却坚持不入城内。无奈,最终只能将膳食搬过来,利家却对那些美味不动一筷,只吃了两个饭团和一碗汤了事。而用膳期间,抵达的将士也不断地增多。 “长赖为先锋,利秀、内膳为第二队,第三队由利益、光之、与三郎等组建,第四队交给利长的军队。” 他大致吩咐了一番,便率先策马动身了。 惊讶的将士们一边随后追赶,一边在途中整顿队伍。 武者奉行是宫川但马,武士头目是山崎庄兵卫,二人感叹:“边走边布阵还是头一次!”都拼命吼着号令带队前行。 当天早晨松任的利长也加入了队伍,当地武士也聚集而来,此时的总人数已达三千五六百人。 黎明时大军来到了河北潟湖畔,午前便已抵达高松海岸。连夜来风雨潇潇,而此时一片秋日晴空,似乎抬起眼便能看到孤城末森的白墙。 前夜,佐佐方的神保氏张的军队看到前田方的津幡、鸟越等城池燃起了烽火,想来事情业已泄露,非常紧张,立马派出侦察员打探情况。得知金泽援军尚未赶到津幡,再加上看城中的形势,众人一致认为即便利家前来也一定会在当晚留宿津幡城。 “天色也差,加之金泽赶来一路疲劳,想来确实会在津幡停留。” 氏张也作出同样的判断,当晚没有作任何准备,只在川尻军阵增加了步兵岗哨。 然而,当放哨步兵大叫“有敌军”,注意到自己责任重大之时,利家的马标已经前进到了近在眼前的今浜岸边,沿着大海川浅滩行进的前田军分为数团陆续赶到了。 其中今浜海岸上竖着利家马标的旗本军团高高举起旗帜,不停挥舞着向远方孤城中的友军喊道:“我们来了,我们来了!主公大人和我们都已经到达这里了!坚持住!末森城战友!” 虽然喊声根本不可能传到那么远的地方,但众人都不自禁地尽全力呐喊着。 当然,末森城内也不可能听见呐喊声,但远远地看着今浜这边,全城的人顿时掀起一阵呼声。爬到大树上的城兵上原清兵卫因欢喜从树上坠落下来也正是在这一瞬间。 沿着海边潜行的前田先锋队伍总是先于中军的马标,远远地行进在前方。本应该身在中军的利家也超前自己的马标,一直在先锋队伍中前进。 “敌军本营正在坪井山,向坪井山进攻,先行拿下佐佐大人的首级!” 先锋队长村井长赖号令道,然而利家却一转马头道:“长赖,长赖,应取之物稍后再说,首先确保危急的同伴!”心无旁骛地进入了末森城城下。 此时,佐佐诸将正紧逼濒死的孤城,围起了一圈密不透风的阵营。当然,其中一角正发生着激战。 利家与长赖兵分两路,朝城池后方靠近。佐佐方的本庄市兵卫、野野村主水、樱甚助、久世但马等人立即调转枪口,向猛进而来的利家以下的队伍狂射一通。 “哒哒哒——”乱枪之下,数骑将士在靠近前倒下了。然而佐佐兵慌张狼狈,趁他们第二次、第三次填充更换弹药之时,利家的铁骑队很快便冲入其中,将对方的布阵搅得支离破碎。 前田方的士兵半田半兵卫挥舞樱枪,只看准敌军猛者,一个个地全部放倒。后来却被敌军部将樱甚助盯上,“那是何人!好个身手!”从远处放箭射穿了他的左肩,最终他消失在汹涌的敌军之中。 而这里还有一个不输半田半兵卫,深入敌军中横冲直撞的小个子男人。 任谁都会看成是个矮小男人,但仔细一看却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虽然其装束、枪法和进退的敏捷度都胜于一般人,乍一看只觉得是个小怪物,但听他口中叫着“放马过来”“要你好看”“浑蛋”之类的,完全像个孩子,如同从不动明王侧座跳出的矜羯罗童子一般。 这个童子眼见佐佐部将樱甚助选择性地张弓射杀己方兵将,愤愤地紧闭双唇,竟大胆地跑向对方身边。 因他身形矮小,围绕着甚助的士卒都疏忽大意了。 “啊!” 等甚助被其樱枪挑中落下马后,他们才明白这个小怪物乃是前田方的人,顿时大喊着追击而去。 童子四处逃窜,就连逃跑也如松鼠般敏捷。 “你这小儿!竟敢趁机偷袭我家主人!” 樱甚助的家臣小川鲶之助追在他后面,不管到哪都不放弃。童子也终于气喘吁吁,便停下脚步,回头瞪视鲶之助道:“你这家伙真烦人!要是抓住了我,小心小便在你身上!” 此乃战场,与孩子玩的战争游戏是不同的。 即便如此,这个无敌的童子之言宛如孩子间恶作剧玩耍时的大喝,就连小川鲶之助这样的勇士也立马吓得心惊胆跳。 “你、你说什么,小子!” “人家在逃跑,你却纠缠不休地一直追来,真是浑蛋!” “追赶逃跑之人乃是战场惯例!你脑子简直不正常!” “说什么呢,在这个战场上拿着刀刃互相玩砍杀游戏的人全部都是疯的啊,而这之中,像你这样的就是只疯狂的野猪……所以我才说敢靠近的话就小便在你身上。这又有何不对?” “啊呀,你这小儿真是越说越离谱!你到底是前田方的何人!” “若按旧习互报名号,得你先报上姓名。” “在下正是佐佐六将之一、樱甚助手下家臣——小川鲶之助是也!” “本人是前田利家的侄子,前田庆次郎。” “什么,前田大人的侄子?” “没错,我想看看何为战争,首次出征来此。” “如此便不能放过你了。虽资格不够,不过利家一族的初征首级就由我鲶之助拿下了!” “请宽恕。”庆次郎摇头,“我并非来这里舍弃首级,只是来见识战场。取首级一事还请饶恕。” 看着那副天真的模样,与其说是天真不如说是欠缺常识的白痴表情,鲶之助自忖道:“哈哈,我明白了……原来这家伙只是个白痴。” 但是在军功簿上记下时,不管是白痴还是智者的首级都没有区别,有的只是身份高低的区别而已。 “这可不行,你的首级我要定了!” 鲶之助一跃攻来,然后打算轻松地将其制服在地,却不想此乃终生大错。 “咣”地一声,一记铁拳猛地砸到脸上。他脚下摇晃不稳,庆次郎的短枪使出全力击向其小腿,又接二连三地不分部位,乱打一通。待其完全趴倒在地,又一棍打下。 “如何!鲶鱼……” 庆次郎为谨慎起见,又踩了几下他的脸和胸口。然而,他却并没想过要取下这个有名有号的敌人的首级。 庆次郎俯视着地上抖动的敌人,将樱枪扛到肩上,从铠甲的草摺下解开前面的皮草,开始悠哉地小便起来。 尿液尿到鲶之助的脸上和肩上溅起飞沫,可怜的敌人只是稍稍地动弹了一下。 “哇哈——活该!” 庆次郎扛着枪跑了。一看,这里已经没有敌人,连己方同伴也没有了。 后方的城门现在正大敞着,看来是末森城内部的人们知道利家的援军接近后,便满城欢呼着攻出了城外,并突破那里的包围,将利家迎入城内。眼下,人们互相紧握双手,流下在九死一生中生还的喜悦泪水,反倒使这座孤城瞬间回归到一片宁静。 这种时候,人们的感情不知是该哭泣还是该雀跃。城主奥村助右卫门迎接利家后便默默地,只是默默地在其面前叩拜。 “助右,现在我们到了。” 利家如此说完后,助右卫门依然无言,只是膜拜般地跟随在他的身后前往本丸。 不管是本丸还是书院,到处都是荒凉的围城战场,而这个围城战还没有终结。利家坐在马扎上,与协助助右卫门的将士们见面,简单慰劳道:“有劳各位坚持至今了!”然后立即开始巡视各部分的防御部署。 与利家分开向另一个城门靠近的村井长赖一边攻击坪井山背面,一边在城下的战斗中又取下了敌军的佐佐与左卫门以及其他四十余名敌军的首级。 就在他奋战之时,后续部队的野村传兵卫、山崎彦右卫门、篠原一孝等人也带着手下兵力分别在城下展开战斗。前田方的牺牲虽然也不在少数,但佐佐军却丢下了七百五十余名死者,开始全军撤退。 友军从这边的门、那边的石墙拥入城内,每迎接来一面面旗帜和一张张脸,城兵们都扬起阵阵欢呼声,感激的双眼泛起泪光,向他们伸出欢迎的手。 “啊,竟然能坚持至此。” 巡视完他们死守的情形,利家的眼中也涌出了泪水。而尤为打动利家的心的,是在如此巨大的危机之中,依然将无数的领民收容到了这个缺乏食粮的城中。另外还有一个站在这些领民和伤兵之间劳作的女性和其他几名女子的身影。 “那个女人是谁?” 看助右卫门低头难以回答的样子,利家主动说道:“是你的妻子?” “正是。” “让她过来这里。” “是……不过我想还是稍后让内人梳理一下再拜见大人。” “是吗。” 读懂了助右卫门的心思,利家便移转视线看向了其他地方。 城下的敌军也暂时撤退了,利家便聚集全城将士先行慰劳,并口头许下恩赐,然后郑重地对奥村助右卫门夫妇如此说道:“你夫妇二人之功,想必利家此生永远都不会忘记。”将当日带来的钟馗马标、金色麾令旗和长刀等加上感恩状一并赠予了助右卫门。 原本利家最大的乐趣便是好好睡一觉,如今既和敌人打了一仗,对自己能将肉体的欲望克制至此他也颇感满意。 而另一方面,身在坪井山本营的佐佐成政眼见一夜之间战况逆转,甚至连自己周围也开始不稳,大怒道:“你们这些没用的家伙!”然后重整军容,计划再度攻击末森城。 “坪井山成政有卷土重来之势!” 听闻谍报后,利家自言自语:“会攻来吗?”紧接着又像是想到了什么,如此笑道:“不……他不会攻来。我和成政是从侍奉织田家开始的同辈人,以成政的性格,他是个激动得快冷得也快的男人,同时拥有激情和理智两个极端,并且会在这之间谨慎考虑得失。” 果不其然,据下一个谍报消息:“坪井山的敌方大军一时摆出向本城进行总攻之势,不知何故又突然改变方向,全军由津幡街道向南,头也不回地开始撤退。” “看吧,果然像成政的做法!” 利家笑了,但此时他身边的一名武将却到近前来向利家建议:“恕在下冒昧……” 这个武者是三河的本多佐渡守正信的弟弟,名叫本多正重的年轻人。正重在北陆诸州进行武者修行的时候,恰好遇上了这次突发合战,在利家赶到这的途中,便报上名号,作为后进得到了从军的允许。 这个叫作“借阵”,不仅是武者修行人,还有很多想获得粮饷的乡土浪人也会抓住机会,带着一身破甲和枪矛前来请求加入军队中。 “哦,是借阵的武者修行人吗?你的意见是?” “方才探报说坪井山的敌军全线崩溃,退往了南方,既知此消息,只虚妄地贪图一时之快未免可惜……为何不先派一队铁骑,追击落逃敌军?要拿下成政大人的首级想来也是易如反掌之事。” “确实没错。” 利家慎重地听完这位年轻的修行者的言论,又钦佩般地点了点头,但其答复却是否定的。 “过去贱岳之战的时候,柴田大人的外甥佐久间玄蕃也曾乘胜对敌军追击。总而言之,己方的危机总是容易出现在认为己方已经全盘获胜之时,算了,不值得为成政一人之首级而下如此大的赌注。”说完,最终也没有出兵追击。 然而,调转枪头的佐佐猛军很有可能趁撤退之时顺道袭击津幡城,翌日,利家熟睡半宿醒来后,立刻率领全军同样由津幡街道南下而去。 此时,前天安胜和高畠定吉等人也从能登的七尾率领数千兵丁赶来,前田方的总兵力已经超过了一万。 先行沿着同一条海岸街道前进的佐佐成政来到津幡附近时,立即瞄上了那里,下令夺下津幡! 没有固定的目标和轨道,他的军队完全就像是天上不连贯的云一般断断续续。 雪中迷路 留守津幡城的将士看到从末森方向逆转而来的佐佐大军的怒涛,顿时像遇见洪水猛兽般一阵骚动。 由于突如其来的转变,城中的森林、后山,乃至所有地方都插满了旗帜,以壮声势。 这里的险峻地势更胜末森,成政从远方眺望着,道:“切勿轻易靠近!”吸取了之前败北的教训,他变得尤为谨慎。他又重新下命令道:“观察来看,这里乃是通往金泽街道的要害所在,必定布有不少兵力。烧毁这附近一带,进军鸟越城!” 放火烧毁一部分商铺、加茂神社等建筑后,成政最终没有进攻这里,又再次北转,取道前往位于津幡和俱利伽罗中间的鸟越城。 这里位于三国山以南、俱利伽罗以西,不管望向哪边都是山连山的山城一座。前田方的目贺田又右卫门、丹羽源十郎等将领在这里驻守。不过,由于地势和险阻带来的安全感,这些人犹如身在台风圈外一般,一直抱着一种极为悠闲的心态。 就在这时,村里有人慌张地前来传信:“佐佐大军好像来进攻津幡了!” 道路虽是山坡,但以距离而言,那边和这边相距不到一里。 “什么,佐佐大军?!” 听到这令人震惊的消息,他们顿时惊慌失措,甚至没想过去查明事实真相。 “看来末森城已经陷落。眼下这种情况,金泽城援军会如何行动也很靠不住啊。” “成政亲自来进攻津幡的话,我军必定大败。且说,如此小城该如何是好。” 就在上下骚动之时,有人神情严峻地前来报告:“佐佐军的先锋队伍已经朝着鸟越紧逼而来!” 城主目贺田又右卫门不知何时已经偕同家眷逃到了俱利伽罗的深处。 “既然城主如此!”于是,丹羽源十郎也丢弃部下只身逃亡。 余下的士兵们很快便和士官一起化身强盗,将城内的器物一哄抢走,瞬间便不留一兵一卒地不知逃往何方了。 不久,成政率领军队接近了鸟越城下,依然谨慎地在远处观望了一阵。 “哎呀?” 他感到奇怪。因为不管是城中本丸还是城门屋脊,到处都是山间的鸟儿。 “谁去看看!” 领命的一名探子不一会儿便小心翼翼地紧贴到城墙上,细细察看内部情况后返回来。 “怎么回事?城中情况如何?” “鸟儿应该是在玩耍,城中死寂一片,连一只小猫也没有。” “什么,一个士兵也没有吗,哈哈哈哈!这真是令人愉快!” 成政叫了一声,立即入城,在这里休养兵马,将连日来的不快一扫而去。 不久佐佐成政便撤回了富山。不费一兵一卒得来的鸟越空巢交给部将久世但马,俱利伽罗的堡垒则命佐佐平左卫门驻守。 就在此事发生不久,毫不知情的利家派遣小林喜左卫门赶来鸟越。向己方的目贺田又右卫门报告末森城战胜的消息。 “啊呀!那不是佐佐的旗帜吗?” 看到城头高高翻扬的旗帜,喜左卫门惊愕不已,立转马头折返回去。此时利家已从末森启程回到了津幡,途中听闻鸟越城的失责,不禁对目贺田又右卫门的怯懦大怒:“真是武门之耻、前田家的污点!即刻赶赴鸟越,必须夺回城池!” 刚要发号施令,在村井长赖和族人的劝谏下,只得吞下不快,于十三日傍晚先行回到了金泽城。 关于这个目贺田又右卫门日后还有一些杂谈。某日蒲生飞驒守、前野弹政等人聚集在秀吉的聚乐第之时,前田家的德山五兵卫和斋藤刑部二人来到跟前,以旧友之谊,恳切地道:“实际上前几年越中争夺战之时,有一个将鸟越城置空而逃、大损声誉,直到今日一直藏匿不出的目贺田又右卫门……他本人心中对那次过失也深感内疚,剃发期望能再度归来,哪怕作为御咄众也是其一生的祈愿。关于此事,二位大人能否向大纳言大人(利家)进言,从中斡旋呢?” 飞驒守和弹正即刻与利家会面,探其口风道:“又右卫门也受尽嘲笑,听说甚至剃光了头发,大人您何不稍微忍耐,让他进入茶堂或御咄众之间侍奉呢?” 一听此话,利家便正襟危坐断然拒绝:“二位为此事费心利家感激不尽,不过有时候万事皆应惩治之人可以给予宽恕,而有时过错并不深重之人却万万不可饶恕。像又右卫门这般,正因我充分信任他才将国境要塞交予他,而他却背叛这份信义,不顾全藩危机,只考虑个人安危苟延残喘至今……若让此类人回归,他人必定会对奉公感到厌恶。二位的好意心领了,但要起用他是不可能的。” 由此,不难想象在成功救助末森,万死一生中返回金泽城时,利家对他心中是多么愤怒。不过,正因为既有这样的武士,也有像奥村助右卫门那样的武士存在,武门才可说是逃不出世间万象的一个大熔炉。只身参与时代潮流的创造,又被这一潮流淹没,站在过去、现在、未来的三岔口绽放后又凋零而去,将盛衰之无常比任何一个社会都更快更繁忙地描绘在兵马枪剑之上,瞬息明灭,这就是武门中人。 利家将这次的佐佐异变立即写信告知了秀吉。从九月中旬的时间来看,此时正是秀吉在小牧战况胶着,姑且撤回大阪后,又再度兴兵往美浓、尾张出动,另一方面则向丹羽长秀暗下旨意,不着痕迹地探听德川方是否有议和之意的时候。 很快,秀吉也回信来祝贺胜利。并借使者之口吩咐道:“小牧战况也无须担忧,年中应能解决。来年余亦会亲自参与北陆镇压,眼下无论佐佐有何作为,只须平安防守,切勿乱动兵马。” 此外,秀吉又道:“经此一事,汝之心意愈加明确,筑前感到万分欢喜。因此,前日暂寄大阪之令爱此次便同乳母一起归还故国。”将利家送到大阪的七岁女儿即日送还其父身边。 这里尤其值得记述的是,在秀吉的亲笔书函中还提到:“奥村助右卫门尉粉身碎骨,坚守不移。”其名号甚至连大阪城也有耳闻,这不管是对利家还是对助右卫门及其妻子而言都是令人无比欢欣之事。“北雪北花几星霜”,当加贺人夸耀自己家乡之时,助右卫门夫妇的名字也都必定会被提起。 至此,末森城的危局对利家而言终归是无难度过,但从大局来看,佐佐内藏助成政的举动却难以掩盖其失败的事实。 无谋的远征,不确信的作战,总之就是盲目行动。其所受的打击巨大,归途中获得鸟越空巢一事根本不足以填补行军的消耗和士气的挫败。尤其他的苦闷也是无法消除的。 “将此前引路的小兵卫抓来审判!家产没收,全族施以磔刑!” 差人立即袭击了他的住宅和店铺,但连个家产、佣人的影子也没有,何况小兵卫,据说自那之后就再未现过身。 成政骤然染上了间谍恐惧症。他颁布法令,对海陆通道、城下客栈,乃至寺院的所有旅客往来施以严格的制度和烦琐的手续,以富山为中心的经济体系变得和冬天一般,几乎完全停止。 而另一方面,他在军备和防守上加快了步伐,就像突然想罩上硬壳一般,一心专注在国境的巩固上。前田方边境小城的诸将见此情形,便向金泽城献策一举攻破富山,但利家并未采纳。 “不不,佐佐也曾是信长公看中并竭力提携的男人,切不可轻视……不必去管败者的愤怒,别在意。” 此后,北陆的佐佐、前田两大势力成对峙态势,就此进入了寒冬。 就大局而言,这也是秀吉所期望的一个既定方针。对于眼下正棘手于小牧结局的秀吉来说,比起其他欲求他更期望北陆能维持现状。不管如何,在小牧解决之前只要前田能压制住佐佐的举动即可。 但成政并非是会因利家的牵制而就此维持现状的男人。与利家的对峙和被风雪锁住的北越之冬都让他感到不耐烦,内心焦躁,那之后再没听到一点儿小牧的战况,不知中央情势如何。于是,终于在当年,天正十二年的十一月二十三日秘密偕同百名下属离开了富山城。 一行人冒着大风雪,人马都从早走到晚在山间行进,总算抵达了信州的上诹访,随即立刻派使者送书信拜访家康,询问他的时间:“鄙人内藏助成政越风雪山路,现已抵达贵地,欲禀秋日来北陆状况,顺道拜询大人小牧之战况及日后策略,先行商榷万无一失的征讨秀吉之大计,并谒见大人康健。不知大人于何地召见?” “什么,佐佐从北国来这里了?”家康困惑不已。 此时的他已经收整小牧军队撤离清洲,回到浜松城郁郁寡欢地度过数日了。 “没办法,派人去迎接吧。” 他向家臣下令筹备,派去了换乘马匹、驮夫、领路人等,准备迎接来宾,但其内心却想着:“真是令人为难的客人……”,在还未见到他之前就为见面后该说什么而苦恼。 究其原因,与秀吉在小牧持续达半年之久的对战,此时因秀吉的奇谋和信雄极度轻率的单方议和,已经万事休矣。 秀吉瞒过家康直接游说信雄,信雄也排除家康实现在矢田川原的会面,并即日缔结单方议和条约实际上是在当月的十一日,也就是说在佐佐成政动身离开富山之前,天下形势已经急剧转变了。 由此家康陷入了孤立的困境,其繁杂的心事和小牧的善后,紧接着又发展至秀吉对家康的和睦,既要送人质到大阪,又得安抚家中诸将的不平和愤懑,从这个十一月到十二月的初冬,整个浜松内外正迎来一个完全黑暗的冬季。 而北陆的宾客佐佐成政依然对此毫不知情,不久便跟随前来迎接的人马进入了浜松城。 此时正是十二月四日。 即便处于这种情况,家康表面上依然没有表现出一丝困扰之色,热烈欢迎远道而来的稀客,将其迎至客殿极尽款待。 恪守三河风俗的德川家在设宴款待上,即便是对外交上的使节和贵客也向来都是公认的简朴。然而当晚佐佐成政的面前却摆满了美酒佳肴,连酒量不佳的家康本人也连连干杯,毫无拘束地道:“您一路想必受寒了!能在这寒冬腊月里,从越路山脉和大雪中远道而来绝非一般。听闻山国之人酒量大都是常人一倍,来来,不必拘谨!” 但成政却一如既往地不改强硬之风,脸上甚至露出此番前来并非为了美酒佳肴的神情。 “话说……”他放下酒杯,环视了一圈负责接待的近臣小姓们,请求旁人回避,道:“鄙人确实好酒,甚至被称为‘酒豪’,不过在此之前有些事情想与大人密谈。” 等只剩家康和自己时,成政立刻屈膝向前一步,郑重地说:“早先已在书函中提及,关于小牧的战况和今后策略该如何进展,希望能明确告知。” “……” 家康默默地低垂着微醺赤红的脸,任由他说。 成政双臂撑起精力充沛的身体,似乎打算用舌头来弥补大脑的简陋一般雄辩滔滔,将平日的抱负大谈一通。 “在下内心一直以北越谦信为己任,深信德川大人堪比当世信玄,谦信与信玄二人怀抱那般实力和谋略,却不得时势在甲山越隅终其一生,原因便在于两雄龙虎相争,固执于双方边境,最后却忽略了天下大计。若二者缔结唇齿之交和军事协议,早早地以中原为志向的话,恐怕今日之世必定会大有不同。” 他似乎说得喉咙干涸,频频饮酒喝汤。见此情形,家康为其斟满,他一杯接一杯地干掉,依旧滔滔不绝。 看来他是真心将自己拟作谦信,将家康比作信玄,希望二人能同心协力向天下一展抱负。 “秀吉原本就是一步登天,根本不是您的对手。若您率小牧军队上京,我成政便击溃前田,率军拥入江州、京都,切断大阪城通道,将猴子抓来谒见……不过,在此之前必须提前进行周密的磋商,还有您今后的打算。德川大人,希望您能打开心胸,详细告知您的心意。” 被如此当面询问,家康终于抬起头,故意长吁一口气道:“佐佐大人,太迟了……万事已迟,已经晚了一步了。” “什么,您说什么?”成政脸色一变,猛然咳嗽不止地伸出髯须满面的头,“迟了是指……?” 家康避开他锐利的眼神,尽力平静地解释道:“就在前段时间的十一月十一日,北畠殿下不曾和家康商议,突然在伊势矢田川原与羽柴大人会面,并当即缔结下和睦之议……我家康真是愚不可及。佐佐大人,请您体谅,我说迟了,意思是大人您的才能和好意都已经错过时机了。” “什么?!” 成政就好像失去了脚下大地般,表情极尽惊讶地道:“这、这么说……秀吉和信雄卿已经缔结和议,小牧战役双方皆已收兵了吗?” “是啊,事情已经结束了。” “那么,御当家与秀吉呢?” “家康对羽柴大人原本便无任何仇怨,只是既无法对北畠殿下的请求置之不顾,思及大义才伸出援手。既然信雄卿与羽柴大人已握手言和,我唯有予以祝贺。总之,家康的任务已经终了。” “这实在是太不谨慎了,再怎么说信雄卿是个不知世事的公子哥儿也未免……” “不,这确实像是那位殿下会做的事。没预先想到是家康的疏忽,在想着信雄卿不懂世事之前,我也对自己太过天真感到深深自责。” “想来定是被善用奸计的秀吉所欺骗。然而,姑且不论信雄卿,连德川大人也被算计,没道理只能看着秀吉以无耻的行径将天下随心所欲。今后大人您打算如何为之?虽暂时撤回了小牧兵力,但想必大人一定有对将来的想法吧?” “不,没有,什么想法也没有。”家康像替成政充血的脸扇风般地挥手道:“正如方才所说,正因是信雄卿拜托的义战,身为武门才不得不与羽柴大人对抗。如今既然已尘埃落定,吾等也再无主动向大阪城宣战的念头。” “哼,毫无念头是吗?” 成政从大鼻孔发出一声清晰的哼声念叨道。悔恨和失望以及胸中无法发泄的杂乱的妄念让他瞪大双眼,像要找茬般地盯着家康。 从这个男人被信长重用时开始,家康便对其可利用的长处和短处了如指掌。因此从一开始便不看好他的强行援助。但若能碰巧让其在北陆活动,虽然会有俗话说的爬得高跌得重的风险,但意欲将其作为棋子利用却是事实。 也因此可能是考虑到若全然无情地将其赶走,将来会后患无穷,于是说完后又宽慰地追加道:“眼下若家康行动的话,必定为世人诟病。但公若打定主意的话,家康必定会暗中支持,不管如何都会尽力援助。” 在满含诚意的话语背后,事实上为了不让对方抓住任何要领,获得任何承诺,巧妙地模糊自己后了事正是家康常用的绝招。 佐佐成政也遭此一手,最终不得要领离开了浜松城。 “哎呀哎呀,全是令人生气之事!失去一个信长公后,这世上看来已经没有像样的人物了,全都被区区秀吉摆弄,没想到连德川大人都撒手不管,放任猴子胡来,任由其支配天下……” 成政回到旅馆后依然满腔怒火,满脸憎恨、不堪忍耐的表情,当晚与家臣们大喝一通。 “所谓不孝便是信雄这种人。一个好过头的笨蛋,绝世笨蛋!既向家康哀求,却又将其当作摆设,被秀吉笼络,成了对方绝佳的道具……” 他在能畅所欲言的内臣面前满身酒气地吐露无处倾诉的郁愤,甚至污言秽骂,一开始就毫无停下来的痕迹。 家臣们也随声附和,众口一致地讲着搜罗来的传闻,和他愤懑一心。 “就此折返也是悔恨,既已如此,干脆前往清洲去吧!” 听闻北畠信雄来到了清洲,所以他突然如此想到。于是一行人赶到清洲,成政立即前往城中与信雄会面。 “咦,佐佐?” 和家康又不同,这次对方好像在说“前来所为何事”一般,一脸事不关己的平淡。 成政顿时沮丧。但也正因如此,其愤怒露骨地表现在语气中,道:“在下听闻殿下与秀吉缔结和睦,实乃大错特错!与其咬指等待后悔被其奸计陷害之日,不如来年春天再度拜托德川大人,攻上大阪城!殿下只须通知一声,我成政便自北国上伐,必定令已故右府殿下(信长)安心长眠!” 信雄对成政死缠不休的口吻和硬行尽忠的态度感到极为不耐烦,道:“唉,也别这么说。秀吉也是个和善之人,并非那般可憎。” 然后又说:“成政,喝杯酒吗?正月你打算在旅途中度过吗?”之类的话,毫无一丝相商之意。 原本成政想既然秀吉与家康都能拥立,自己何不也拥立这个老好人试试呢,可是信雄却全无被他的口舌说动之意。 请辞之际,成政向信雄示歌一首,道:“待来春再会”便离开了。 歌中道: “不知世间变万千,纷纷白雪尤自下。” 当天正好大雪纷飞,大概是他将心怀诉诸了白雪。然而不明世间变迁的并非只有白雪,佐佐成政也是其中一人。 南北风波 天正十二年即将过去,人们对今年的除夕尤为感触。人们痛感世间已变革颠覆,继天正十年信长死后仅仅两年半,世间变化如此之快,任谁都会惊讶。 而事实上,曾集中在信长身上的众望和荣誉、地位,以及使命已经全盘转移到了秀吉身上。不,在信长之上还加上了秀吉的色彩和宽大,以他为中心的时势正兴起一种政治和文化之间微妙的回旋推进。 眼望此时代趋势,即便是家康也不得不按下逆反时潮的愚昧。大概是因为他很清楚,自古以来从未有一个违逆时势还能得其生涯之人。他明白人类的渺小和时潮的伟大,以无法与得时势之人抗衡为原则,考虑周全,向秀吉让了一步又一步。 如今即便是家康,看着秀吉也不得不如此思量,而佐佐成政一介头脑简单的武夫,竟想以未脱尽旧壳的头脑,从北陆的一个角落颠覆整个时运大局,只能说他是一个既不自知也不明时势之人。 然而这种盲目之鸟总是在人世森林中遍地筑巢,有时飞出旷野和天空,迷茫于世界的广阔之中,最终又飞回原来的黑暗森林中。 得知佐佐成政离开浜松,不久在清洲也无所得,最终徒劳返回北陆,家康心中不禁感慨。但谁想,就在那不久之后,纪州的畠山贞政又派家臣江岛太郎左卫门和渡边和泉二人送来书信道:“此次特遣心腹二名,望大人接见,推心置腹密谈。” 见面后一听,这二人说的话与佐佐成政的想法如出一辙。 “所谓和睦到底是哪种和睦?”似乎和睦也分好几种似的,“主人贞政说,德川大人定是有深层次的考虑,打算来年开春再兴兵事。那时,吾等便率杂贺、根来的僧众,四国的长曾我部元亲大人也将领濑户内的海盗一同向大阪城进攻。” 使者提出联合作战的协议,又煽动道:主人和自己都深信,如今能压制秀吉的势头,具有领导理想的和平世间能力的只有德川大人一人。 这次家康也自始至终地认真聆听,待他们高谈阔论结束后,非常遗憾地如此说道:“原来如此。若采用这个战略,从东西、海陆对大阪城进行夹击,秀吉也会忙于腹背受敌,可能最终也将被攻破。但眼下已经缔结和睦,再商量此事已晚矣……要说家康的想法,对和睦并无二意。若是早些时日尚好,但事到如今,各位的智慧都已于事无补。还请转达畠山大人和长曾我部大人,请二位见谅。” 权谋争斗的世界中总有追捧者不停地东奔西走,将他人捧上台以实现自己的愿望。春秋以来,世上甚至有了说客这一职业,每个藩邦内都必定有几名专做游说的雄辩家。 前来敲打浜松城门意欲吹捧城主的这类人并非今天才开始有的,但却从未有过任何人将家康吹捧起来。不过,在自己允许之下让他人吹捧的例子倒是有过——北畠信雄便是其一。不过从信雄的角度来说,事到如今他恐怕正向秀吉扭曲事实,认为自己才是被家康吹捧的一方。 不管怎样,面对人生的最盛时期和天正十三年新春时节,一切都如愿地跨越新年的便是秀吉了。 跨年后他便是四十九岁了,一个到五十仅差一岁的盛年男子。 迫近年关,家康之子于义丸抵达大阪城,表面是作为秀吉的养子,实则是人质。贺新年的客人比去年增加了一倍,大阪城新的城门处春装群集。 当然,家康并没有来。忌惮家康的少数诸侯也没有来。而那些很明显地依然高唱着反对秀吉的部分势力,在这个新年正月仍奔走于军备和谍报之间,也没有马匹停留在大阪城门。 权门来往就是人心的一个微缩图,也可以说是围绕权力争霸的人们的一个分布图——秀吉一边观察一边迎接着来来往往的宾客。 进入二月,信雄走出了伊势。 到了正月便和一般诸侯一样去向秀吉拜年,实在有失身份——他的脸上明摆着这种属于他的自然心理。 没有比满足这种自尊心更简单的事了。秀吉一如前日在矢田川原跪拜其脚下般礼让,以无微不至的优待表达了诚意。 信雄想,筑前在矢田川原说的话并非虚言。 每当闲谈起家康,信雄总是在暗中屡屡诽谤其吝啬的性格,他认为这样秀吉会感到高兴。但秀吉却谨慎地只是默默点头,因为这种人下次不知何时又可能会将大阪城的闲话拿到浜松去作酒桌笑谈。 在城中滞留四五日后,信雄大为喜悦地向伊势启程。途中,由秀吉的斡旋和密奏,还授予信雄正三位权大纳言的官职。 信雄在京都也待了五日左右,在此接受了各种款待,吐露出如今只能是秀吉的满足,并于三月二日回到了伊势。 新春以来,以大阪为中心的诸侯来往,尤其是北畠信雄的这些举动也都一一汇报至了浜松城。但如今,秀吉对信雄施展的这些怀柔政策,家康只能如第三者般旁观。 也许是抑郁之情在家康心中凝聚以致生病,“家康病倒”的风传不知从何处突然窜起。据传他患的是不治之面疮,甚至有人说已经病危。 谣言让邻国的北条家和甲州等其他潜伏势力欢欣雀跃,尤其大阪的羽柴一党更是拍手叫好“家康病倒,家康病危,家康已死”就像真有其事一般,谣言越传越夸张。 不久,谣言也传到了越后的上杉家。 某日,重臣们对上杉景胜讲起这个谣传,景胜长叹一声,内心非常惋惜地祈祷传言不是真的,道:“若谣言属实就太令人惋惜了。就在十余年前,世上还有信玄、谦信、氏康、信长四巨星,各自身怀所长,一派武门罗列的壮观景象。而如今称得上人物的,却只有大阪秀吉和东海家康两人。且家康还是四十几岁的壮年,将来必成大器,此时失去他,大的来说就是日本的损失。若家康不在了,对秀吉而言也会失去一个好对手,招致早成之弊,绝不会带来好结果……对吾等来说,也会令人感到一种巨大的失落。” 这时期,远州秋叶的一个修验道行者正逗留越后。当他从上杉家的人口中听闻此事后,想着“德川大人乃是秋叶坊的大施主,若病危之事属实,便要集全山人一起作法祈祷”急匆匆地赶回了本国远州。 这位叫叶坊的秋叶僧人立即来到浜松城下,拜访酒井忠次的宅邸,低声问道:“我在越后旅行时听闻此事,可是当真?” 忠次笑了。 “你也听说了吗?哎呀,谣言这种东西还真是奇怪,各方诸州都来问到底是谁说出的,家中之人也很奇怪到底原因为何。想来,大约是在一些妄想德川大人死去的人之间,忽然间听到了什么无聊的话题吧。真是可笑,近来亦无战争,大人的身体可是愈见康健啊。” “唉,这么说并无任何不妥?” “上月大人的背上长了个肿包,倒是有让医师糟谷良斋诊断过……莫不是此事被夸大宣扬了出去?” “噢,若是如此就好了。不过越后那边,甚至还有谣传说大人已去世,丧事被当家隐瞒了下来等等……” 叶坊将在越后听来的上杉景胜的话等一一道来,然后便回去了。 日后,忠次又将这番话告知了家康。景胜的话让家康觉得真乃吾之知己,如此说道:“上杉家自谦信以来一直秉承武风正直、情理分明的国风,现今当家的景胜看来也是一个品行忠厚之人……” 不知是否是一直记着这件事,家康晚年直至有名的关原合战前后,每每在途中遇到上杉景胜,据说他都必定下轿,施以厚礼。 如今隐隐存在于日本北方的一大势力正是越后的上杉景胜。其人的特点是保有自谦信以来的武风,刚健、质朴,既不主动侵犯他国,亦不容许他国前来侵犯,有一种独有的保守派性格。 景胜的名声也一向很好,近臣中又有直江山城守这样的人辅佐,与德川家颇有交情,在大阪城也极有人缘。 有这样一个巧妙协调的邦交置身中原争霸之外,在越后边境静静地振兴国土、养民强兵,无论秀吉还是家康都总是予以重视。而对凡事皆重信重义的景胜就更是如此了。 面对佐佐成政的盲动和不可小视的野心,秀吉早就与景胜书通情谊,从不怠慢平日的书信往来。到今年天正十三年开春,秀吉认为比起北方应先平定南边,加上去年与利家也有过约定,于是突然发布了平定纪州的军令。 三月二十二日,大阪大军为一扫纪州方面常年的祸根,于当日向南启程。 大军如奔流之河朝着根来滚滚前行。很快,接到谍报的根来众僧便举全员从泉州岸和田到千石堀、积善寺、浜城等地建筑堡垒,为决一死战巩固防御,并向四国的长曾我部、濑户内的海贼等所有反秀吉派发送檄文:“有异变!请求援助吾等,共袭大阪!” 然大阪方面的突袭实在太快了。进攻积善寺堡垒的细川忠兴和蒲生氏乡的军队,仅一日便踏平了此处;而进攻千石堀的秀吉外甥秀次也意欲以此战一雪去年长久手合战所蒙受的污名,拼尽全力进攻,不多时也将其攻陷;将浜城包围的高山右近长房和中川藤兵卫的军队,也以火箭、铁炮等充足的新武器的威力,瞬间将其化为焦土。 别动队的堀秀政、筒井定次、长谷川秀一等人此时已经前往袭击敌人在一乘山根来寺的大本营。 秀吉的本营大军也在那里。 这些人以所谓的“根来众”“根来法师”的名号,豢养众多僧兵,蓄藏大量火药武器,在世间的混乱之中随心所欲地施加暴力,已经是众所周知之事。 如今,审判之日已降临到这个贼巢之上。整座山上的禅房、伽蓝院仅留下一座传法院,其他尽皆遭熊熊战火所焚。 僧众们四散而逃,连等待前来救援的武门的时间也没有。秀吉的祐笔大村由己记下当日的情况如此写道: “一乘山根来寺自开山上人建传法院以来,专与近邻相争,取弓箭而不立寺法,六百年来恣意聚财,避强敌而蔑小敌,自夸自擂如井底之蛙。今灭于一朝,只闻修行者狂歌。根来法师动不该动之武力,终成毁灭自身之弓箭。” 长年以来,纪州的统治是个连信长也感到棘手的宿疾之癌。癌病之源不只有根来僧众,巢居于杂贺党、熊野众、高野山等法城中的僧兵也是如此,还有越海唆使的四国、一旁支援的濑户诸岛的海上武门等,祸根并非是一朝一夕形成的。 此次秀吉下定决心要彻底解决,这虽然连信长也觉得难办,但秀吉却有一种前所未有的严厉之相。 杂贺党见根来被瞬间消灭,又被秀吉大军疾风迅雷的气势吓倒,于是杂贺孙一及以下的重要僧党全都不战而出,向秀吉投降。 但北杂贺一党仍自恃四国的援兵,坚持顽强抵抗。终于,秀吉使出他特有的水攻法报以对方。 四方堤坝,绵延四十八町,路四里。堤高六间、地基十八间。附近民家之栋亦低于堤坝,料之应有五尺。 如此工程确实宏大。 很多人都觉得进攻太田这等小城根本不需要如此规模,不过这是秀吉所相信的秀吉流的战略,比起牺牲众多性命,这点工程只是小事,而效果也是立竿见影。 四月纪之川发大洪水,一部分堤坝被冲垮,但很快便有三十万贯沙袋修葺,水攻的包围圈一如铁壁。 见此情形,城中将士立刻觉悟——守城是愚蠢的。于是即刻派出降使,求蜂须贺正胜处置,提出无条件投降。 五十余名主谋者被枭首于太田原野,其余人则尽皆释放。 九鬼、仙石、中村一氏等军队又继续向熊野进攻。熊野本宫的神官、乡党们并排跪地投降,秀吉便颁布新政,将各地乱建的关卡废弃,先行疏通了通商、旅行的道路。 接着秀吉又亲临高野山。一山的人战栗着不知事情会变得如何,因为高野是自信长以来便一直被紧盯的一座强势法城。但秀吉并非信长那样只急于消灭寺院的人,他向山中众人如此道: “将历年来储存的武器弹药之类悉数搬出山外,僧侣、旅人解除一切武装!而近年以武力恐吓掠夺的近邻土地皆应全部归还,让高野回归原来的高野,僧侣变回原有的模样,不再兴兵起事!” 闻此,高野众举全员签署联名誓约书,托付给木食上人,一味地乞求秀吉宽赦。 木食上人名应其,也叫兴山上人。此人乃一代高僧,善于辩论。与秀吉会面后,反倒劝使秀吉皈依,保住本国领土并拯救了一山众人,还令秀吉捐赠布施,修筑新的兴山寺。可以说在这个浑噩时代的法灯中,只有木食依然拥有作为僧人的鲜活生命。 根来众与高野众自古就被认为水火不容。面对秀吉,二者间没有联合起来成了他们的弱点,但也因此,高野一山众人才避免了战火和血流成河,不必身殉根来。 高野不仅避免了灾祸,此后还得到丰臣家的援助,很大程度上这些都是拜木食上人所赐。一座山中只要有一名真正的僧人,无论这盏法灯身处怎样的荒山野岭,总有一天会再度点亮。木食以身示范,将这个道理告诉了当时的所有僧众。 就这样,征途不知何时已进入能看到山樱的时节。时隔一月左右,秀吉于四月二十七日返回了大阪城。回程中,他的马蹄涉足之地跨越了摄、河、泉、和四州。 在如此短的时间内便将信长公生前亦不服从之诸地,根来寺、杂贺、熊野山中,乃至高野山岭都悉数收服,其果敢决断值得借鉴。尤其废止关卡驿所之举,实乃后世旅人之福。 《甫庵太阁记》的作者小濑甫庵用尽辞藻,对他平定纪州的迅速和得天独厚的时机、完美的处理大为赞赏。 恐怕秀吉也觉得自己做得不错,内心感到些微欣慰和畅快。 大阪归途中,秀吉在纪州和歌浦游玩时即兴咏道: “古人亦望和歌浦,惟愿有贝弯腰拾。” 这些和歌,他都示之于老母和宁子,大概是作为一路旅途的乐趣了吧。 只不过,在这大阪归程之中,也有一件事一直让他备感郁结——接到对他而言既是难以忘怀的前辈,也是他的恩人,又是他暗地里的协助者的丹羽五郎左卫门长秀去世的消息。 据越前的使者说,长秀的身体自去年开始便不如从前了。不知是否是生病的原因,尤其近段时间总是郁郁寡欢,有种生无可恋之感,想与其在病中挣扎不如来个痛快,四月十四日便幽闭在自己房内切腹,于十六日黎明终于咽气。 此外,他在遗书中向众老臣吩咐日后万事皆与秀吉大人商量,孩童则听从长辈之言。这封遗书和留给秀吉的遗物也都一并送了来。 秀吉听使者讲述着事情经过,也不顾身处人前,几次三番地擦拭眼泪,叹息道:“是吗,想来应该还有话想与我见面相谈的吧……太遗憾了。北陆之旅还未成行,小牧以来最终也没有机会见面,就此任时间逝去,留下心中遗憾。” 当晚,他与家人分开,一个人用斋。当然对局院的女人们也忍耐下来,独自就寝,躺在床上想起丹羽五郎左卫门在世时的种种,不禁感到惋惜痛心,打心底为他祈祷冥福。 “他是一个善人。” 想到丹羽五郎左这一人物,秀吉便不得不承认自己为人的狡猾恶劣与其正直诚实相比简直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时至今日,他的大半生都为了我秀吉而被悉数利用,其心中定有很多无法说出口的悔恨和苦闷。” 五郎左切腹的心情,不治之症自然是最大的原因,但秀吉觉得即便如此也无须急于求死。事实上,比任何人都更能直接明白这一点的,除了秀吉也别无他人。 提及过去信长极盛时期的织田重臣,首先便是丹羽、柴田二人。因仰慕二人的荣誉,从二人的姓名中分别求得一字,给自己冠姓羽柴的一介藤吉郎,不知何时却获得今日成就,拥有的声望、实力都在已故信长之上,如今除了家康之外,天下再无可与之抗衡之人。看着这种现状,丹羽五郎左平日是如何想的呢?是觉得理所应当还是意料之外?这是他的夙愿还是令他感到遗憾的事呢? 若这是他的夙愿、觉得理所当然的话,那他又何必自杀呢?而若是相反的话,在他人心中又必定会产生很多疑虑和反问。 毕竟从本能寺之变到四国征伐的途中,人在大阪的丹羽五郎左对讨伐明智光秀一事最为信赖的便是秀吉。他等着从备中折回的秀吉,同心协力完成了悼念主君的合战。而紧接着在那次山崎合战之后,清洲会议上也是,如果没有丹羽五郎左对秀吉的支持,时势也绝不会给予秀吉一飞冲天的羽翼。 还有小牧、柳之濑的时候也是如此。如果没有丹羽长秀这位人格高尚之人无视家康和信雄的共同声明,支持秀吉,世间的武门和人心的向背恐怕十有七成都会倒向信雄、家康一方吧。尤其是他接受秀吉的密旨,按其指示暗地里为和睦周旋,悄悄安抚信雄等,虽说是暗地进行,却都已是众所周知之事。 因此,秀吉以领土若狭、近江、越前、加贺的一部分近百万石的报酬优待于他。这是理所应当的报恩。 然而,丹羽五郎左眼见秀吉即将成为天下王者却不知为何变得郁郁寡欢,一种事与愿违的苦闷日渐攀升。 温厚念主且明辨是非的他,鞠躬尽瘁至今并非是为了秀吉,只是为了拥护清洲会议上所立的信长正嗣三法师秀信,以刘玄德托孤诸葛孔明之心一味地等待时机的到来。 然而世事难料,身在时潮之中的人们连三法师的名字也不知何时忘得一干二净,认为秀吉才是下一个王者,秀吉自身也对此认同,所有的事世人都觉得是理所当然的。 世事应当如此,一定会这样。没有比作出这种错误的预测而招致悲惨的人生更甚的事情了。一个以人类的小聪明来预测由复杂的意志和力量组成的时势以及微妙且无形的天意天数的运转,并将自己的事业和志向投入进去的人,往往会因此悔恨不已。 丹羽五郎左这样的人物自然不会陶醉于自己的先见而犯下这种错误,以他而言应该说是事事明辨过头了。很大可能是他觉得他人也与自己一般诚实率直,自己付出真心的话,对方也会以诚意同等回应。 完全不曾想,经过这几年的世风骚乱,他独自描绘的良心计划却筑起了一个完全相反的现实。而当他在内心暗暗后悔自己当初并非打算如此之时,自己也曾帮忙筑起的一代大阪城已经没有任何东西能将其撼动了。而那里的主人作为天下王者却是和自己心中的主人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人。 如果丹羽五郎左身体能更加健康,性格更为乐观超脱的话,心机一转,这也是人世之间,那也是人世之间,不好好享受何谈人生。事已至此,即便臣事秀吉也好,顺王者之意安享短暂的晚年才是最好的。如此常常到大阪露个脸,也能将未来之计稳定下来。然而,自信雄和秀吉单方议和开始,他就几乎不再与秀吉通信了。 此前面对佐佐成政暗中的不安分和暴动,秀吉事先也吩咐前田利家凡事都和五郎左同心协力去做,但那之后丹羽五郎左的行动却一点儿也不积极。 虽然这个义理分明的人从前就有个对待事情欠缺积极性的性格,但特别是近段时间来,其心中某个地方显得极为朦胧不清。虽没有卑微到要臣事秀吉,但要与秀吉对抗又缺乏摆明意志的勇气——不,如今也没有那般健康的身体了。 “……啊啊!尽想些无聊的牢骚,今晚真是有问题。睡了睡了!” 秀吉躺在床上摇了摇头。忽然想起丹羽五郎左死去的事,阻碍了睡眠之后,他的心思便绵绵不断地涌出,漫无止境。 “正因为五郎左太善良了……” 他的良心必定感到一阵的不是滋味。翌日,他少有地步入了持佛堂,对着丹羽五郎左的牌位一直不断地念诵。 这种事是很罕见的,说明他大概也是有佛心的吧。饭后,他进入茶室,竖起茶筅,对着空空的位子上看不见身影的客人施以茶礼,似乎在想着什么,双手支在榻榻米上沉默良久。 刚这么想着,但其实从那一日开始,他的头脑中似乎就已经构筑起了进攻四国的计划。就在那天午后,他召集众臣、武将到一间屋子内,一直议论了很久。 鸣门阵 秀吉有一个姐姐,还有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总共四兄妹。以血缘关系再分清楚点的话,弟弟和妹妹与秀吉生父不同,是异父弟妹的关系。同父同母的只有姐姐已美一人。 已美日后改名智子,嫁与三好武藏守一路,生有三子,长男三好秀次已经成人,还参加了此前的长久手合战,已经能担起一边责任了。 秀吉对秀次尤为关注,年纪轻轻就过早地让他肩负重任,责骂他的失败,如同对待亲生儿子般为他的事烦恼,这些与其说是爱惜秀次的自身素质,事实上很大程度上是出于想让姐姐高兴的心理,想着秀次是姐姐的儿子,提拔他一定能让姐姐安心。 私生活方面,这一生中在他心里永远无法忘怀的女性就是母亲和他的姐姐。 当然,夫人宁子和任何一个妻子一样拥有绝对的地位和发言权,且夫妻二人互相把握着对方的心,所以首先要说她是特别的。 围绕着秀吉的众多女性中,松之丸夫人、三条局、加贺局,还有虽然还过于年轻的茶茶和阿通之类的女性,眼下其闺门之园可谓百花竞艳,五彩缤纷。然而即便让好色的他来说,打从心底说出男人的真心话的话,想必一定会如此自白:人当然还是最爱美貌之物。而美也有很多种,若说貌美当属松之丸,在心地和雪国女子肌肤的美上则数加贺局,而有贵族般的知性美和高贵气质的应当是三条局……说来好笑,我原本就出身低贱,从青少年时起便一直对深闺之花无比憧憬。听闻德川大人喜好下层之色,不知是否是因前面所说,我则是好上层之色,喜欢茶茶也可以说是因为这个。 但仅是如此,作为秀吉的真心话而言还过于表面。若话说到此,想必他一定会在后面追加这么一段话:但在我心中,即便同一个女性也会清楚地分为欲爱的对象和情感的对象。此前所说的女性们,她们的艳丽美貌和楚楚可怜虽形式不同,但都同属欲爱之花。我秀吉是个花心的蝴蝶,不过是蝴蝶与花之间的关系而已。但说到真情实感首先便是妻子。这若是当面说必定会让她骄傲起来,所以平时总是反着表达。不过不管如何,我一直将她作为我的观世音菩萨来仰慕确是事实。但若毫无隐瞒地说,比这位妻子更深、全世界所有女性中我最重要的恋人是我的母亲,我的母亲大人。姐姐是母亲大人的附属品,而且从小一同经历贫苦,也不会造成任何困扰,只觉得她可怜便一直给予关照。 “可怜的家伙,可怜人”。他口中经常说着“真可怜啊”什么的,而事实上,在他看身边人的眼神中,不管看到什么都总是笼罩着一层怜悯和同情。 不,不只是对于血亲之人,用他的话来说,人类本就是可怜之人聚集在一起,作为人便没有不可怜的。 而其中最为可怜的便是自己,秀吉一直如此认为。 然而当这个人世间可怜的流浪儿偶得时势,乘上青云成为大阪城的主人,有能力让自己的私生活和政治理想都随意志进行的时候,那些和自己生活在同一个日月之下的人们就变得愈加可怜了。这大概也有年龄的关系,他变得越来越容易心生怜悯。特别是生在战国且本就弱小的女人们,对秀吉来说,不管是母亲、姐姐、妹妹还是侧室们都一样是可怜之人的群体。 异父弟弟羽柴秀长如今作为纪、泉两国的领主也算是大阪城中屈指可数的大名之一,但在兄长秀吉的眼中也同样是个出身可怜的弟弟。虽然母亲相同,但秀吉的父亲是弥右卫门,秀长的父亲则是后来入赘的筑阿弥。这个筑阿弥以前是如何残忍地对待年幼的秀吉,弟弟秀长记得很是清楚。 他虽比秀吉小五岁,但从母亲、姐姐那也有听说,而今年纪越大,身居高位,共一门荣耀,就愈加常常想起。因为筑阿弥为人懒散,嗜赌博,不管是继子还是亲生子,在家中都从未展现过一丝给予孩子的温情。孩子们看着母亲被弄哭,长大后,当筑阿弥病死时,哭泣的只有母亲,孩子们全都一脸淡然。 至于秀吉,当时还是日吉,正在外流浪,筑阿弥死时连面都没露过。所以有关继父的事情,秀吉现在大概半句也不会提起。母亲自然明白秀吉的心,所以也从不在他面前说这些,只有忌日之际会独自一人悄悄在持佛堂供花小坐而已。 “秀长,此次进攻四国就由你全权代替我前去。秀次也去协助,支援秀长。” 秀吉这句话给当日的会议画上了句号。 从午后一直商谈到接近黄昏时分的议题全都是进军四国的部署和进攻顺序。 长久手合战时,秀吉因任命秀次为进军三河的统领招致惨败而深感后悔,但此次却又再度任命血亲秀长为进军四国的总帅。 “遵命。” 秀长话语简洁,施一礼领受了任命。诸将的眼光都集中到了他和众人之间的一张鸣门海峡的平面图上。 近十日以来,淡路福良港口集结了数百艘大小船只,五月的大海一片深蓝。粗略一数,便有小船一百三十艘、大船五百八十余艘。向各个船头的旗帜望去,可以分辨出大和、纪伊、和泉、摄津、丹波、播磨等诸侯国。人们一眼就能认出纪伊、和泉和大和的船是羽柴秀长的军队,摄津、丹波是秀次率领的队伍。也就是说,代表秀吉征讨四国长曾我部的总帅秀长和副将秀次已经在此作好了出港的准备了。 这支主力军的作战计划似乎是打算从福良这里出发,渡过鸣门涡流,在阿波土佐的泊靠地取得立足点。但进攻四国的羽柴军并非仅有跨越鸣门的这一支,另有一队大军将从山阳道跨越内海压向四国的西北面。 宇多喜秀家、蜂须贺正胜、同姓家政、黑田官兵卫等人从赞岐八岛登陆,毛利辉元、吉川元春、小早川隆景等人则在伊予新麻起兵。 从大局来看,大军采取了从四国除太平洋一面外的三方同时进攻的路线。总兵力号称十万,而实际上据说也有八万。但无论如何,只为攻打区区一个长曾我部,确实是下定决心的大规模。 原本统治四国的问题就是自信长以来的一大难题。 信长曾命其子信孝和丹羽五郎左出兵四国,而就在兵船即将驶出堺之浦之际,本能寺事变突发,此后便不曾有过变化。在此期间,土佐的长曾我部将势力扩至整个四国,并与纪州、和泉的不平分子勾结,一直暗中与家康、信雄通款结谊,因为他早就预料到某一天秀吉必定也会沿袭信长的策略向四国发兵。 果然,这一天到来了,而且远比长曾我部预料的更早、规模更大地兵临城下。 长曾我部的老臣谷忠兵卫偷偷从负责防守的一之宫城逃出,来到主君元亲所在的白地居城谒见元亲。 “一之宫城被秀长大军包围,城池陷落已成定局。此时大人考虑一下是否更为明智呢?” “忠兵卫,你让我考虑是考虑什么?” “大体来说,所谓战争并非必须等到整个国家化为焦土,战死饿殍尸积如山才能分出胜负的。只要先在战场上进行一两回合,便能明白战争胜负将会如何。” “这么说,忠兵卫你认为此次战争从一开始就注定我军失败了?” “这再明显不过了……既然明知会失败,在下认为尽早投降才是领民之幸、家国安全,诸多性命也不必枉自牺牲,所以才甘冒万难前来向大人提议。” 元亲并非是个愚昧的将领,他很清楚忠兵卫的智谋和武人的谨慎在老臣中都是首屈一指的。可是尽管如此,谷忠兵卫的谏言在元亲耳中也只是意想不到的无礼之言。 “够了,住口!忠兵卫你住口!” 元亲满脸愤怒,心里将这个从交战中的守城逃出来恬不知耻地劝自己投降的老臣骂得体无完肤:“我真是看错你了!正因觉得你年龄至此值得依赖,才将一之宫的要塞交予你。谁料防守还不足半月、二十日,你竟然逃到此处来说丧气话!” “大人!哎呀!大人才是……请您等一下!” “怎么,你还有何怨言?” “我忠兵卫何时说丧气话,何时逃回来了?” “混账东西!方才不是说让我元亲投降吗?你不就是为了说这个来这里的吗?” “这都是大人的误解。恕我夸口,谷忠兵卫并非争抢头功的杂兵,而是一个老臣。臣深信老臣的责任是在国家危急存亡之际,作出正确判断以免国家灭亡,确保领土国民的安稳,因此臣才不畏大人怒气来此,并有觉悟坚持自己的信念。” “任你说得如何好听,我元亲绝不会向秀吉乞降。一之宫让其他将领守卫,你不必再去。忠兵卫,你就在此幽闭反省!” “恕难从命,国家存亡之时臣又岂能安闲反省?求大人恢复往日贤明重新考虑!如今投降的话土佐一国和长曾我部家尚还能留存,可若是战斗到底还会有什么呢?” “你还是武门男儿吗!” “臣自认乃堂堂武门砥柱,打胜仗只是武人的空话。有一个去考虑败阵方式好坏的家臣在也不为过吧。” “你是在愚弄我元亲吗?” “老臣岂敢!”忠兵卫不仅没被他的盛怒吓退,反而前进膝头步步逼近,“真正爱国之人大多是不会利用所爱的国土来打一场盲战的。而真正敬爱主君之人也绝不会忍心看着敬爱的主君被敌军枭首!鄙人忠兵卫以从六十余年乱世之中习得的微薄经验来看,此次羽柴秀吉兴兵进攻四国的部署,确实是以惊人的船只、兵力、物资从四国三方一齐登陆,意欲大规模地逐渐压兵城下。对此恕我冒昧,我方长曾我部的防御力实在捉襟见肘。无论大人麾下有多少勇武之士,但面对得天时地利且有丰厚物资进攻而来的秀吉方,始终是无力对抗的,胜负显而易见。既如此,不就应该及早派出降使,以避免无谓的战争吗?至于使者,谷忠兵卫愿领受大人旨意,即刻前往与羽柴方交涉!” 虽一时恼怒,但忠兵卫的话语中却饱含忧国爱民、为主君考虑的真情实感,元亲也无法对这份真情真的气恼。尤其这位老臣是自父辈一代便追随而来,就算只是一般臣子,若是为了国土主家而态度急转,元亲也不能滥施权威,采用暴君般的威胁,以将其手刃或当作无礼者轰走等做法来解决。何况,就算被威胁,谷忠兵卫也是不会退让的。 “好了,让我考虑考虑。” 元亲如此说道,暂时退避至内室。 忠兵卫对着他的背影又道:“那么,还请大人明早召集族人和诸将共同商议,事态紧急!” 元亲没有回答。 谷忠兵卫趁当日写好传阅文遣使者发往远方,自己则亲身拜访城中城下之人,游说自己的理念。 他在传阅文中详述与秀吉战斗毫无胜算的理由,如此写道: “观上方兵力船只,其富强终究非四国所能对抗。我四国二十余年战乱,民家遭罹战火,村业荒废,田间芒草丛生,三五年间仍农耕未整,五谷不收。 “再者民倦兵疲,武器马具古旧腐朽,新锐不精,任武人何其豪言壮语,田地贫瘠,牛马瘦弱,驱之战场又有何用? “平心再看上方敌军,武器马具闪亮,将卒士气畅然,阵装灿烂,马匹高大彪悍,长于得自海外的新武器及火药等,武者神貌威严,军律严谨,虽与大阪远隔海洋,却常如秀吉身在前线一般。 “比之我四国铠矛朽断,身着麻绳编织、小旗横腰、草履奔跑、高低不齐之军势,实乃可笑万般,与上方军毫无可比之处。况且,四面海中三方被锁,国中兵粮必然有限。仅此一点,纵匹夫亦知与上方军对抗之无益,十之一分胜算亦无。” 谷忠兵卫所述理由以及他对大局真实透彻的分析将其他家老重臣,乃至元亲族人说动:“确是言之有理!”原来那班热血的主战之人一夜之间也都变为了非战论者。 “趁眼下一之宫城和岩仓城还能支撑防守时投降才对我方有利,更是为了日后的发展。恳请大人明鉴!” 翌日清晨,谷忠兵卫偕同意出降的家老重臣及一族众人再度来到元亲面前苦谏。这次,元亲也终于妥协,落泪道:“依你所言好好去办吧。”众臣也都一同饮泪不止。 然而有内里便有外在。虽然四国内部已有谷忠兵卫这样的远见之士,在看透前路后作出最后打算,甚至强行征得元亲同意,但战局表面,进攻方的羽柴军队的作战却并未如计划般顺利进行。 时入七月,一之宫城依旧未能攻陷,仅仅攻下了各地的一些边境小城。于是上方军倾注所有主力进攻一之宫城,但长曾我部元亲、盛亲父子也在土佐和阿波边境的大西地城驻扎本营,支援一之宫并积极进行督战,围攻军就如同撞上了一道不败的铜墙铁壁。 在此期间,四国得到消息,秀吉于大阪听闻进展不顺的战况后咋舌:“若秀长、秀次不能拿下,那只有我亲自出马前往四国了!”并立即命筒井四郎着手准备出行。 秀长大为羞赧,立刻派尾藤知定为使,给大阪城送去书信: “听闻大人将亲自进发,诚惶诚恐。秀长力有不足使大人烦忧,臣深感自责,然却无脸面对天下。臣自当全力奋进,必不负大人所望。还望大人收回亲征之议。” 看到书函内容,秀吉不知是体谅秀长之心,抑或一开始便只是为了激发秀长奋进,总之秀吉亲自出马一事就此终止。 当然,秀长为了此重任,便拿出数倍的努力奋战,逼近一之宫。 进行围攻的诸将中秀次首当其冲,旗下则是蜂须贺父子、仙石、苦情、长谷川、日根野、浅野、户田、高山、一柳等,几乎聚集了大阪城所有大将。 总进攻于七月十五日开始,在猛烈的炮火之下,外城池被瞬间攻破,成功毁掉了对方的水渠。被切断水渠的城池,不出数日便露出败亡之象。 “有结果了。” “陷落只是时间的问题。” 攻方开始整顿第二波攻势。就在军队打算最后一口气踏平城池的前夜,使者送来城中守将江村孙左卫门和谷忠兵卫二人署名的信函,请求休战五日。 秀长同意了休战。 之后,长曾我部元亲交出质子,提出了投降,“一切皆遂秀长、秀次大人之意”,几乎毫无条件地等待处分。 不必说,秀长和谷忠兵卫自然已在事前秘密互换了条款,并得到保证,即便秀吉对此有异议,也定会保住长曾我部一族的存续和土佐一国的领土。 秀吉对此也予以了认同。 七月下旬,四国之事圆满解决。阿、赞、伊三国被分割,分别封赐给了家臣:阿波封给蜂须贺正胜,赞岐封给仙石权兵卫,伊予则封赐给了小早川隆景。 杂鱼,大鱼 秀吉平日脑子里的构图旁观者是无法明白的。该说是宏大或称之为复杂,抑或说是多样化呢?总之,他理所当然地推进的事情往往会出人意料。 是年天正十三年的夏天,征讨佐佐之事便是其中一例。 说到七月十七日,正是四国前线将士向一之宫城发起总进攻,好不容易刚刚踏破外城之时。而且是在四国攻伐难易未定,谁都无法看透结果,正说着若秀长、秀次力有不及,秀吉还将亲自渡海之后不久。 然而,谁也不知道,就在七月十七日秀吉已经写了封书函,派使者蜂屋赖隆送去告知北陆的前田利家: “照去年约定,八月初吾将亲往贵地,惩治早先一直托汝牵制之佐佐成政,以正常年祸乱,建立明朗秩序。鉴于此,望汝先行部署准备万全,只待筑前抵达。” 而事实上,刚一进入八月,大阪的举动便突然由南转向了北。上旬四、五日一过,先锋队伍便陆陆续续奔赴进攻北国的征程。 秀吉本人也于当月六日从大阪出发,淀川上挤满了行军的兵船。 “到底怎么回事?放下四国攻略不管,大人如此兴师动众,到底是要去往何处啊?” 人们都猜测着秀吉的用意,不,就连从军将士也担心这样是否真的可行。究其原因,虽然听说目前四国战役因长曾我部的请求暂时休战,但后续处理事宜应该还没有办妥才对。不管哪位名将作战时必有重点。人们都在怀疑,为何如秀吉这般的人物会走出在尚未解决南方时便向北边分兵,而且还离开大阪城这样的下招儿呢? 不过,若要让秀吉来说的话,大概他只会微笑着让他人无须担忧吧。 他的这一举动绝非两方作战,也并非胡乱将战局扩大,亲手将兵力一分为二。他的心中也有重点,如今不过是贯彻着先将此重点折臂断足、后再逼进敌人脏腑的大局策略而已。 那么,他的敌人不是四国的长曾我部吗?北国的佐佐成政也并非目标敌人? 当然不是。区区一个长曾我部和佐佐并非秀吉敌手,也不是他的目标重点。眼下,秀吉苦心思量的只有德川家康一人。他的慧眼远见,已经看透未来,明白家康将会成为自己的障碍。 依靠家康的人、帮助家康的人,以及想借助家康一展野心之人都是家康的四肢,先切断与家康相通者的命脉,之后他便如俎上鱼肉任人宰割,为此,他将渔网向南撒往北抛,缓缓地将重点目标拉近前来。 雪融硝烟起,烟消后又雪纷纷。北国民众对和平已经期盼很久了。 佐佐与前田的战争今年也如惯例一般,四五月份时各地战火燃起,双方为城池堡垒你争我夺,没有一片田地不曾遭到马蹄践踏。 秀吉的北伐军越过湖北,已经进入了越前。 号称总共十万的大军,从旗帜来看分别有尾张、美浓、伊势、丹后、若狭、因幡、越前、加贺、能登,跨越了九个诸侯国。而旗下部将有织田信雄、同姓信包、丹羽长重、细川忠兴、金森近重、蜂屋赖隆、池田辉政、森长一、蒲生氏乡、堀尾吉晴、山内一丰、加藤光泰、九鬼嘉隆等,不久后前田父子自然也加入了其中。和往常一样,秀吉此次也是搬出不战已胜的量与质来出兵讨伐。 秀吉一到越前,前田利家便从金泽来到松任,等候他的到来。 街道一扫而净,道路桥梁都进行了整修,炎炎八月也变得凉爽起来,慰藉着十万行军旅人。 左卫门利家当日身着黄呢阵羽织、戴七曜头盔,与儿子利长和外甥们一同将马匹拴在树上,并排站在路边。 没多时,秀吉旗本们的马蹄声从蝉鸣声中渐近而来。如林的枪矛和铁炮川流,马标、华丽的小姓组、黄母衣队伍之中,一个笑眯眯的通红的脸出现了。 “啊,是猿猴大人!” 利家身后的侄子庆次郎手指着突然大声叫道。 “无礼!”利家回过身拍掉他的手。 相距约三十间屋距离时,秀吉下马将缰绳交给武者,大摇大摆地朝这边走来。 远远地,利家与秀吉已经互换笑容,眼神中不断交谈着北之庄陷落一别以来的百千感言。 利家也快步往前走了数十步。 “噢,又左。” 秀吉伸出手。 “哎呀,您终于远道而来了!” 二人互握双手。 “我来履行去年之约了。” “臣已恭候多时。都怪利家力所不及,四国方面繁忙之时还劳您费心,实在汗颜!” “说哪的话。”秀吉摇头,分开的手又拍了拍利家的肩膀,“即便无事一年也该见一面叙叙旧情不是吗?这次来也刚好当是难得的游历。” “哈哈哈!内人也说,若是大人您的话,此次必定会带着这番心态前来。” “你妻子吗?呵呵,又左的妻子是个很清楚秀吉脾性的人。她身体可好?” “没什么变化。” “说来,你今日这身黄呢阵羽织很合适,这也是你妻子挑选的吗?” “不,这是当时长筱合战后从信长殿下那儿拜领,满载回忆的一件阵羽织……” 就这样,二人的对话丝毫不提及战争话题,只像是两个在路边遇上的朋友一样。 利家从松任到尾山城一路指引,秀吉与其军旅队伍在后延绵不绝。当先头队伍抵达金泽后,末尾的殿后队伍都还没有离开北之庄。 这一飞来急报传到富山城佐佐成政耳朵里,无疑是晴天霹雳。 这日,八月十八日,佐佐方的动静也一清二楚地早早汇报到了秀吉耳中。 综合情报来看,佐佐将此次当作是人生大事之际,举越中全国之力来巩固堡垒。他在俱利伽罗山峰左右、鸟越之险、小原、松之根及其他三十六城加派人手,又在根城、木舟、森山、益山等十多个地点新堆起大木山石,建造防护栅栏和箭楼,并在国境所及之处修筑防护,派兵把守,加上各个城门关卡等,迅速地建设达五十八处待敌点。 “这一战便是追随我成政者万死一生之战!”恐怖的呼吁声之下,全国民众被驱使劳作。 然而很快,被成政强行逼去巩固防御的下级士兵和一般庶民中便产生了这样的抱怨:“若是能说‘我们武门之人绝不会让尔等庶民去死,定会站起来保护你们,特别是女人小孩儿切勿受伤’什么之类的,既然生于同一片土地,我等也愿主动与敌军对抗。可偏偏只有这种时候才被叫作成政的追随者,这可让人吃不消。所谓追随者只有那些一同享尽荣华、耀武扬威的人们吧。” 人心是很微妙的。 成政也立即察觉到了这点,突然将国界上的小堡垒全部放弃,把兵力集中到神通川大河面前,“若扩大战线,战线上的士气兵力便会变得薄弱。所有兵力都退至神通川一线,集结成不败的防御线!”而他对内为了压住不平分子,竟像疯了般颁发命令,让女人小孩儿也去死守防御,匆忙地作着积极的准备。 秀吉任命利家的八千士兵为先锋,将军队往越中进发,途中小敌皆闻风来降。 二十日,越过俱利伽罗,踏着砥波山,攀登上八幡峰鸟瞰越中一带,秀吉如掰手指般地命令谁去这边谁去那边,指挥着各军部署。 他坐在马扎上,眺望着四周对他而言难得一见的北越山脉的壮观和日本内海的景色,时不时还和左右将领谈笑风生,样子看起来真像是来此游览一般。 命人在吴服山建造临时城堡后,整个八月军队便在此滞留。 季节性的暴雨一直不停。据闻,各处都有山崩发生,所有河川都洪水泛滥。就在这样的一个夜晚,三名同行的行脚僧来到吴服山山下的织田信雄的阵营,通过番兵请求谒见。 “吾等希望能秘密拜见信雄大人……” 询问姓名时,对方却只说只要见到自然便明白了,并不肯透露。 “吾等绝非可疑之人……” 其中一名僧人取出砚台盒,在一张小纸片上写了些什么,折叠起来交给了番兵。番兵将其交给部将,部将又转交给了信雄。 纸片上写着越前家臣佐佐平左、同姓与左卫门、野野村主水三人的姓名。 “哎呀,这是?” 总之信雄先见了三人,原来这三人是代替主人成政来提出投降的。 “原本主人成政及下属打算只要尚存气息,不惜化全国为焦土。然最终醒悟,吾等根本不是筑前大人的对手,主人内藏助成政及以下包括我等重臣便于城下寺庙同座落发。”三人先告知实情,又道,“还望殿下无论如何向筑前大人说说情,救我家主人一命。我等正是为此,才趁夜忍辱前来拜托殿下……”说着,相继将剃光的头贴到地面恳求信雄。 受人拜托信雄既感到受用,也心生同情。他想只要自己说一句话,即便是秀吉也不会有异议,便答应了下来。 “好好,我就先帮汝等,就算成政也并非是个完全的恶人。尤其他还是被父亲信长从黄母衣一介使者提拔上来,一直备受重视的一个人。” “主人成政心中也只是维护着旧主恩义,无论何时都希望能将气节贯彻到底。” “我明白……那么,佐佐如今到底身在何处?” “正隐藏在附近一处寺院中。若殿下能保证饶命一事,吾等即刻带同前来。” “还是等等吧。总之我先去见筑前,细细商量。在此之前,还请等我消息。” 信雄立刻便动身去拜访了秀吉的阵营。 秀吉一见信雄便笑眯眯地不知在笑什么。利家也在,一时间信雄变得有点难以开口。这时,秀吉主动说道:“信雄殿下,此次战争已经能看到结果了。” “唉,为何?” “据傍晚从神通川返回的探子来报,前日我筑前令人散布准备百艘军船由能登七尾港口登陆越中所及之处的流言,佐佐的家臣似乎都信以为真,眼下正狼狈慌张不已。” “哈哈,原来是因此事吗。” “是不是发生了何事?” “事实上……” 信雄看向利家,闭上了双唇。 利家敏锐地察觉到,便立刻找借口离开了。 “事实上,佐佐内藏助已剃发,并派人到我阵营提出了投降。” “哼嗯……”秀吉听了却毫无高兴之色,“先行剃发再来投降,想必是吝惜性命吧。信雄殿下,您如何处理了此事?” “我说会向筑前大人说情,让他们回去了。” “您答应下来了吗?” “无可奈何……” “这可头疼了。” 秀吉紧闭双唇,故意摆出了一副苦恼至极的神情。 大笑 看着秀吉的脸色,信雄才突然想到自己应下之事的重大和困难程度,一下子显得困惑不已。 “无论如何都不能饶恕成政一命吗……”他先喃喃自语,又道,“成政也说,事到如今真的很后悔与筑前大人对立。而且他是个单纯粗俗的男人,根本不会有什么深谋诡计,想来也无非是受德川大人唆使,被巧妙利用了吧。”他边看秀吉紧闭的双唇边自言自语般地说着,猛地似乎觉得说过头了,他也就此打住,沉默了起来。 秀吉依旧继续沉默。但他毕竟是秀吉,其内心必然早已作出了决定。只不过,信雄如此轻率地将事情答应下来令他感到不悦,而更多的也是对事到如今依然无法摆脱天真想法的信雄的一个告诫和为将来的打算,觉得若不稍微施加些困扰,日后必定会养成不好的习惯,所以刻意为之。 而信雄在困惑之后又感到一阵畏惧。 “夜已经深了。我明日再来,总之听从您指示。” 他慌慌张张地辞别,来到营门外正打算折返时忽然想起了什么,于是又去了前田利家的营帐,将事情如实相告,边叹息边暗中寻求利家帮助,道:“到底该如何是好呢?成政已经剃发来予之营所求饶,见死不救也未免太……” 利家立刻便读懂了秀吉的心思,于是便答应自己也会一起努力救成政一命,然后分别了。 不知是否是这个缘故,翌日,石田佐吉作为使者来到信雄阵营传达消息道:“此事难得殿下费心,特别是前田大人亦放下多年宿怨,今早起便来恳请筑前大人饶过内藏助成政一命,热心为其说情……筑前大人说看在前田大人的面上,此次便饶其性命。稍后还请将成政大人带来筑前大人营帐中。”说完便返回了。 信雄松了口气。此时,佐佐平左和与左卫门也藏在邻屋中听着佐吉的口述,于是信雄便对其道:“正如所闻,立刻去告知成政,让他前来这里。” 只是这次成功求饶比起信雄的力量,形式上更多的是因为利家的求情,信雄心中总觉得很无趣。 不久,成政一人从山脚的寺庙登上山来。圆圆的脑袋,身裹僧衣,数十年来那威震北陆山野的猛虎,如今也以手腕上的一串念珠亲手将自己的霸气收了起来。 佐佐成政在此前也曾与柴田胜家联手对抗秀吉,那时他也是在柴田灭亡之后投降。 此次乃是二度投降。 将顽强的叛逆傲骨裹在和尚头和僧衣之下的他,一脸很尴尬的模样跟随信雄来到了秀吉面前。 秀吉笑眯眯地迎接他。成政猛地仰望这一笑容,脸涨得通红,想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沉默地平伏在地。 “理应被命切腹之际,蒙大人宽宏大量予以赦免,成政亦感激涕零。过往一如水东流,今后还请多多关照。”信雄从一旁插嘴道,竭尽全力想做好中间人。 秀吉依然止不住地笑,“哈哈哈!哪里哪里,我又怎么会对过去之事怀恨在心呢……我笑只因佐佐的光头太过好笑了。这还是头一回看到佐佐头上的凹凸。别介意,佐佐,抬起头来吧。”边说着他解下自己腰间短剑的带子,递给佐佐,“这是降服的奖励,佐佐,这个给你。” 成政感到一阵茫然和紧张,但还是跪行向前,用双手接了过来。接着他立马就打算退下,却被秀吉叫住,“等等,等等。”秀吉略微考虑了一下,道,“即便落发成为僧人变得一身轻,但若无俸禄还是无法过活,何况还有难以分离的妻子家眷等……好,祐笔,拿笔墨来。”说着亲自在纸上挥洒墨迹,写了一封将包含富山城在内的新川郡作为今后成政俸禄的明证书。 “感、感激不尽……”成政终于颤抖着说出了这几个字。 “有时间一定要来大阪。”秀吉就像对待旧友一般,并未再让他感到更多羞愧。 “一定。” 成政施了一礼,终于退了出去。 日后,他作为秀吉的御咄众移居了大阪城。想来若是信长的话,不仅不可能给予如此宽大的恩典,即便他有两个脑袋也不够用。 “真是个有趣的男人……” 成政就像刚了解到秀吉的真实一样内心被打动,退出了营帐,垂头丧气地经过了前田利家的阵营前方。 前田利长和其他旗本们看到他彻底改变的形象都侧目关注。突然,其中一名旗本道:“忍着不笑对身体可不好,大家都笑吧,笑出来吧。” 以此为契机,阵营众人齐声爆笑。 嘲笑对方是当时最严重的社会制裁,被嘲笑有时候意味着比死更甚的致命性的侮辱。不单单是在武门之中,就连市井之间的借用字据里也有“若归还时有所怠慢,尽可嘲笑于我”的语句。被人嘲笑是比砍头更令人痛苦的事。而成政被人嘲笑了。 与君一夕之会 成政降服后不久,秀吉从吴服山出发,渡过神通川进入了富山城。 早些日子,邻国上杉景胜为了攻打新潟城正出击蒲原郡中,当接到秀吉从大阪出发大举北上的消息后,考虑到万一突变,于是急忙收兵进入越后的糸鱼川城,派八千余骑兵驻守国境以备变化,让自身站在一个微妙的立场,既不威胁佐佐背后,也不援助佐佐后方;既不是要与秀吉对抗,同时也不会协助秀吉,只是作为一贯的上杉。而且严肃防守,任何时候都一副岿然不动的姿态。 虽说如此,但这种态度当然不会让秀吉感到为难,秀吉一抵达越前,上杉家的使者便立即前来送上景胜的书函以及礼物等预祝此战成功,以示并无敌意。 既没有敌意,但也并非前来谄媚,加盟支援,看起来确实符合上杉家一贯的独有方针。 能做出这般极有内涵之事的到底是谁?秀吉内心的角落里一直很纳闷儿。这并非是现在才开始有的,前几年北之庄陷落时也有,小牧合战之时也是如此。 他的双眼在关注越后北端之时,对上杉家富足的实力也并未疏忽。 不管怎样,必须抓住景胜的心,将上杉的实力拥为己有。若不顺我,他朝必定会倾向家康……若家康背后加上上杉家拥有的地利和沉稳士风的话会如何?秀吉肯定从很早便如此思量着,等待着施展他的触手的机会。进入富山城翌日,他的身影便突然消失不见了。事先宣扬要巡视郡内,带着二十余名轻骑将士去了城外却是事实,但没有人知道他的目的地是哪里。当然,利家和其一部分心腹应该是知道的,但也可以说是假装不知。 二十余名轻骑的马匹队伍中秀吉也在。一行人越过险峻的亲不知断崖,进入越后,甚至来到了越水的旅舍。 这里离糸鱼川并不远,一行人中的木村秀俊快马加鞭,先行出使去了糸鱼川。 来到城下时被上杉家的士兵怀疑,便接受士兵跟随,来到城门处通过部将通报城内:“听闻春日山太守景胜大人身在城中,对主人羽柴筑前大人正是千载难逢之机,盼能一夕相会,特分得旅途寸暇,由富山来此……大人前往越水抑或我家主人来此拜访皆可,特此前来征求景胜大人之意。” 上杉家中之人不敢相信此事属实,惊讶得双眼圆睁。 “应该不会有假。” 众人异口同声,但显赫一时的大阪秀吉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突然来到越后的一座城下,这实在是令人感到太难以置信了。 “快请,总之请先移步书院。” 使者木村秀俊依然被怀疑着带到了城内的一间屋内。 “在下乃景胜臣下,名唤直江。”没等多久,一个不过二十六七岁的年轻武士身着日常服饰态度殷勤地前来招呼。 秀俊心中本以为自己如此传达后,景胜本人会仓皇出迎,谁料来打招呼的却只是一个日常装束的年轻武士,这不免令他感到不平。 “稍等,因主人秀吉大人正在越水等候,在下只是前来征询方便与否,立刻便要赶回。还望能省去寒暄。” 说完,那名年轻的武士笑道:“明白了。那就让在下立即前往迎接,为您带路吧。主君景胜对此喜出望外,感到十分高兴。” 不知是否是北国人特有,对方从头至尾都很平静,嘴上虽然说喜出望外,但不管是这个年轻人的态度还是城中的样子都显得特别安静。 首先来说,派这样一个青年来迎接秀吉就让秀俊感到不悦。但是自己对此又无法指责,而年轻武士不一会儿便唤来马匹,道:“那么,就让在下与您同行。”二人就这样并排骑马出了城门。 “请您稍稍等候一下。” 来到大门外时,年轻武士停下马匹点名叫过来两三名部将,小声地吩咐一通后再次与秀俊共同策马而去。 秀吉一行人此时正在挨着越水街道的一个像是富农的家中休息,伴着酱菜喝茶。 秀俊下马来复命。 “那就启程吧。” 秀吉的声音。对他而言,谁来迎接以及前方是何种情况他都毫不在意。 前来迎接的上杉家的年轻武士在稍远处施以一礼,便打头阵在前方带路。 越往前走,秀吉在后面看着那名年轻武士的身影,不禁自言自语:“真是个好男儿。” 其他人也都对秀吉的这句话有相同的想法。听闻越后盛产美女,没想到也有如此美男子,众人都为之着迷。话虽如此,他却并非如柳般柔弱,他四肢舒展,浓眉、脸颊呈麦色,唇如丹砂,有一股健美伟丈夫之风。 “秀俊,那位是上杉家的何人?” 秀吉骑在马上询问,但秀俊想不起来,便如此答道:“这个……对方姓名还未仔细听闻。上杉家也着实有些粗陋,说是立即前来迎接,结果却只派出如此一名年轻人。” 不一会儿一行人便看到了糸鱼川的街道入口。令人吃惊的是,一队整齐得令人惊艳的军队正在那里以迎宾之礼等候,城内、街道都一尘不染。 再一看,上杉景胜本人也亲自出来迎接。他带着长尾权四郎、本庄越前、藤田信吉、安田顺易等十二骑家臣,在路边下马等候秀吉。 方才还因仅以一名年轻武士应付而向秀吉抱怨上杉方态度傲慢的木村秀俊也惊讶于这般的郑重其事,感到一阵羞愧。 景胜早就看见了秀吉的身影,快步走近前来,“哎呀,欢迎您远道而来!鄙人景胜,招呼稍后再打,先移步简陋城中吧。”说着便亲手牵起了秀吉坐骑的马嚼子。 “哦,是春日山大人啊!” 秀吉连忙打算下马,景胜却回头莞尔一笑,仰着头道:“不妨,就这样,就这样。”就那样牵着马嚼子通过糸鱼川林木并立的街道,直到将其迎至城门内。 秀吉的拜访确实是随意又突然,而景胜的出迎却也坦率真诚,毫不矫饰。 不过,城内各个房间在客人来之时已经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庭院也洒了水,天色一暗便点上灯笼,武器和防御设施全都隐藏起来,端出来的膳食说是“乡下料理”,却可以说是日本独有,新鲜鱼类、贝壳和山野粗食的味道令人怀念。 “大人这次出征跨越了险峻的北陆山脉,阵营中想必也有各种困难,可您却没有一丝疲倦之色。” 景胜对客人轻松的精神状态表示称赞,秀吉便首先如此说道:“哪里,说什么北征太夸张了,一半儿是打算来北国游历的。这次也是突然唐突造访,您大概会认为筑前是有什么意图,其实不过是想见见您。多年来,我一直想着何时一定要与您见上一面。” “小牧以来,大人连番进军纪州、四国,手腕之高明,景胜远远注视着也不禁为之惊叹。” “每当那时都承蒙您暗中支援,筑前表示深深感谢。对了,若说这次前来有何要事的话,首先便是要向您表达感谢。哈哈哈!” “哪里,景胜自知器量如此,不过是坚守先代谦信遗训之人而已。不过长久来,终于还是出现了此次被活捉的老虎穴居邻国,成了一个棘手的对象。” “说到老虎,这次这只老虎似乎也清楚明白暴虎之野心难成,老老实实地剃发前来致歉。今后想必也不会再叨扰贵国边境了吧。” “这真是可喜可贺!仅此一事也该由我方向您表达谢意。” “对了,今日前来越水迎接筑前的年轻人是?” 秀吉拿起酒杯向景胜寻求引见。 “是说直江山城守兼续吧。山城,大人赐酒,上前来打声招呼。” 景胜望向末座,唤出这位引以为傲的家臣。 “叫山城吗?” “正是在下。” “今日真是辛苦你了。” “感谢大人赐酒。” 直江山城将酒杯放回秀吉面前后,又退回了原来的位子。 秀吉自始至终都注视着这一美丈夫的一举一动。 来到北陆后,他见到了很多人,其中这位直江山城守便是让他印象深刻的其中一人。还有景胜出迎时真诚地亲自为自己牵马也是令他感到欢欣的事情之一。他在心中暗暗想着,越后尚存谦信遗风,应好好与之来往,不可冒犯。 “能得到继承谦信公的春日山主人牵马荣幸的恐怕只有我筑前一人吧。途中领民看到不会轻视您吗?” 杂谈结束时,秀吉这样一说,景胜笑着答道:“不,根本无须担心景胜会被轻视,不过能亲眼见到平日里只在传闻中听过的羽柴筑前大人,想必心中愈加敬重了吧。” 用膳后,秀吉与景胜屏退各自家臣,从傍晚一直会谈至了初更时分。侍奉席间的只有秀吉方的石田三成和上杉方的直江山城守二人。 这一夕之会被后世史家称为“越水会盟”,此后丰臣家与上杉家一直持续到关原合战之后的金石盟约,据闻实际上此时已经在二人之间缔结。 而以今夜为契机,还产生了一对年轻人之间的盟友之约,那就是石田三成和直江山城守的首次相识。 所谓英雄识英雄,二人侍坐主人席间时心中暗想着“好汉足以深交”,宽容地互相微笑,山城看着三成,三成看着山城。 二人在得到主人允许退下休息后,三成与山城便相偕来到了庭院。早秋八月的月亮高挂空中。 “失礼,不知山城大人贵庚?” “今年二十六岁,那么您呢?” “这真是巧啊!我也是今年二十六岁。” “哎呀,原来同年吗?” “彼此都还年轻。” “没错,时势也还年轻。” “多多保重。” “没想到竟有种得一知己的感觉。” “在下也是……” 城园内部有一座昆沙门堂。二人在月光流泻的走廊上坐下,论天下人物,谈时势风云,相互为秋日下的年轻生命祝福,忘我地谈到深夜。 直江山城守原是在上杉家厨房工作的一个柴碳小吏的儿子。后作为谦信身边的小姓奉公,其才情备受爱护。就在这时,上杉一族中的名门直江大和守子嗣将断,谦信说“将与六(山城守幼名)作为养子继承家门绝不会错”。由于有谦信亲自指名,与六便从小官吏之子摇身一变继承了上杉家的老臣直江大和守,此后在多次战役及内政参与中的表现都不曾辱没已故谦信的慧眼。而如今,年仅二十六岁的他已经是上杉家首屈一指的大器之才,其名号四邻皆知。 石田三成也曾是一名微贱浪人之子。三成幼时名叫佐吉,被寄养在江州一个寺庙中当小和尚。秀吉偶然来此休息,见到这位茶童的模样,便向寺院求得,带到长浜城的小姓屋中养育,这也是他今日成就的开始。 二人不仅年龄相同,身世也极为相似。尤其三成并非仅有武勇,而是一个拥有政治头脑的人,山城守虽然弱冠即在战场斩获武名,但其志向始终在经世抱负上。在这点上二人也有着很大的共通之处。 昆沙门堂上,一轮明月之下,二人越聊越觉得难以停止。所谓肝胆相照,说的便是此时此地的这两名年轻人。 “有人说人一生中都难遇一知己,而我们互相都还遇上了好主人。有一个好主人,这份快乐便是平日努力的意义所在。” “拥有好主人便是拥有一个好的使命。但是三成大人,对主人我虽毫无不满,但您与在下所处位置却大有不同。您身处中央之地奉公,而在下却无法走出北国偏僻之地。若说有什么欲望的话,只有这点很是羡慕。” “不不,山城大人,世事并未如此定格。在我们的主君健在时,总有一天诸国战乱和私斗会暂时停歇,持续数年的太平之世,那么,当我等五六十岁之时,天下一统还会继续持续下去吗?” “这就不知道了。恐怕没有人知道。” “对吧……我们虽无比希冀能在没有私斗和战乱的世间和平生活,然而时代的变动却并不会与人们的愿望一致。回望过去历史的重复,群雄割据,小国与小国之间战斗以成大国,大国与大国之间战斗再形成如唐土的六国、三国对立的世代,最终演变成两大强国相对的世界。” “两大……确是如此。” “然而这两大强国无论如何最终也都会想尽办法合二为一,循着一种既定的宿命而去。真是愚蠢,然而愚蠢正是人类的历史。” “为何人们不能满足于两大权力分据呢?想来,贵方的主君秀吉大人和东海之雄家康大人若变成这样的话,正是这两分世代的代表者。” “没错……既然您话已至此,在下也就直言不讳了。”三成脸上显出平日少有的热情,注视着山城守清澈的双眼道,“若说现在是两分世界的话,正如您所言,所有人都会立刻说是西方羽柴大人和东边德川大人。若这二人能真的同心一致,将利害只放在人们的幸福之上,那么毋庸置疑将国泰民安。然而就在下的想法,很遗憾,我只能认为一切都与之相反。” “唉,这又是为何?” “这并非是愚才三成所说。正如方才所言,是历史说出来的,人类这种愚蠢的反反复复。” “这我明白。然而,眼见几千年来史上前例的愚蠢,为何二人还要心知肚明地重蹈覆辙,这点在下实在不解。” “我也是觉得无比奇怪。但是恐怕两大权势是不可能一直维持两分局面的,孔明三分天下的计谋也不行。而天下两分还会呈现出更为激烈的对立态势吧。究其原因,是因为二人的一举一动都决定着对方的态度。更大的一个原因则是两人之间的猜疑,以及阴谋家、野心家和不平者的趁机煽动。不,宗教家会说这是人类原本就拥有的无止境的欲望本身吧。说到底,就如宇宙运行和既定天数一般,历史又将再度重复不是吗?” “这么说,您认为两大势力会合二为一?羽柴大人或者德川大人?” “应该会合二为一,不过这只是我个人的见解。” “若合二为一,天下太平,庶民也会长久地安稳生活吧?” “应该是会如此。但某一天又将迎来极限。虽无两雄并立的局面,但有俗语说‘无敌之国必亡’。从世态状况来看,一个完整的世界可能也是不完整。在同一个世界中,果实会很快烂熟,容易陷入腐败,人类斗争本能地发泄成为内讧,又将会发生很多无法预测的不满之情吧。最终又再度引发自行崩溃,酿造出再分裂的作用。所谓革命并非终止,而是革命前一次革命,并与下一个革命相约。回顾唐土大陆的悠久历史和日本近世,您不觉得如此吗?” “哎呀,如此想来,从在下出生开始直到今日都是……” “而且,从现在起三五十年之后究竟会如何变化没人知道。因此,您根本无须感叹生在北国偏僻之地。即便您认为这一生都不会从这个北方角落离开,然而天下在动,时势风云总是意料之外地迅速。” “这么想来,便要努力活得长久才行。” “不珍惜生命的武人不足以谈。”三成斩钉截铁地道,“所以在下在大阪城中总是被当作最胆小的一个,遭到同样小姓屋出身的猛武者的排斥。” “哈哈哈!这可是听到了一件难得的趣事。看来我直江山城也有点儿过于武勇了啊。” 就在二人击掌大笑之时,上杉家的武士跑到这里通知三成,启程了,羽柴大人的家臣,您的主人要启程离开了! 秀吉的随行人员理所当然地认为会在这里留宿,然而夜已二更之时,秀吉却突然向上杉景胜辞行:“那么我就此拜别。”即刻牵马往城门而去。 三成跑出去,好不容易才避免被主人落下。 景胜以下包括山城和上杉家的重要人物在城门举起火把目送秀吉一行人离开。 “再会!” “再会!” 就这样,这一日的会盟在当晚内完成了。 秀吉在这次会见中巩固了与上杉家的联合,为北陆的将来奠定了不可动摇的基石。不过,归根究底,这一行动也可以说是抢先下了牵制德川的一手棋。 九月一日,秀吉从富山出发撤回金泽城,在尾山城滞留了十数日。 为了慰劳远征将士,尾山城内举办了各种茶会、能乐剧目,秀吉也轻松地玩乐休养了一阵。 “今后北国士民也能享得一份安乐了吧。各位皆可谓功勋卓著,日后也要以又左卫门利家为主心,守卫国土安泰。” 如此说着,秀吉向村井又兵卫、不破彦三、中川清六、长九郎左卫门、高畠孙三郎、前田利久、同姓安胜、秀继等人分别赏赐黄金、时令服饰、佩刀等。还特别召来奥村助右卫门夫妇,亲自沏茶以慰其忠诚,并对利家道:“事发之时能拥有这般之人,即便没什么特别之事,也绝对足以在众人面前骄傲。” 奥村夫妇面上光彩地回去了。即将启程回大阪的前一日,秀吉再次亲切地告知又左卫门利家道:“能登乃汝以自身之力掌握之领土,并无须向秀吉进贡,你就随意支配吧。佐佐的越中三郡也拜托你好好治理。至于官位叙爵我也正在考虑,总之先行将羽柴之姓氏让与你,以此略表我秀吉对贵方信义的万分感谢。” 事实上,秀吉以最大的庆贺和恩遇回报了利家,而利家对此自然感激不尽。二人自二十几岁开始直至年近五十的今日,在这常有背叛的乱世之中交往至今,始终保持交情,相互之间不曾有过一丝背叛,仅这一点可以说已经是世间罕有了。 更何况,在这份坚固的友情和良心上得来的成果的喜悦,互相之间还能如此分享。人生至乐与男人会心之事莫过于此。 自此以后,前田家作为北国雄藩,持续了数世纪的治理和繁荣便于此时注定。不过,也正因为与秀吉的交情和恩遇,又左卫门利家最终也不得不放弃入主中原争夺天下的念头了。 如此一来,有观点认为他也只不过是秀吉的一个笼中物,但长远来看,在丰臣氏灭亡后,前田家却依然长期保有北国之雄的地位。人世间兴亡轮转,到底何为幸何为不幸没人知道。 关白 从春到秋,秀吉正如文字所述的完成了南征北伐,九月回到大阪城后,又开始时隔已久的内治外政,沉浸在他那有点儿小悠闲的凡俗生活中了吧。 有时他也会回过头去看一路攀登而来的坡道,自己也不禁深深感慨这半生竟能攀登至此。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来年他将年满五十。五十这一寿命路标,即便是在整个人生道路上也是一个令人深刻认识自己年龄,并重新去反省过去和今后方向的时期。 因此既然身为一个人,不,比常人更多世间烦恼的他自然会感叹只余下几个月的四十九岁也已进入秋天,悄悄地在深夜里为自己的过去、现在和将来的烦恼而左思右想。 若将人生长路比作登山,那如今他的心态便如登上离目标山顶只有七八合距离之处,俯瞰山脚一般。 登山的目标必然是山顶。但人生的乐趣和生息的快乐却不在山顶,相反可以说是在山中的逆境之处。当我们遇上峡谷、绝壁、溪流、断崖、雪崩之类的险路时,心里虽想着已经不行了、还不如死掉算了等,却不甘就此罢手而不与面前的艰难险阻战斗。而当我们完美克服并跨越这些困难后回过头去看时,我们的人生路途才算真正拥有了活着的喜悦。 如果人生中没有繁多的迷惘和艰难的战斗,仅仅只是走在一条平坦大道上,那该是何等无趣,很快便会腻烦的吧。所谓人生就是苦难苦斗的连续,而人生中的快乐可以说仅仅只存在于克服一波一波困难之间的短暂休息之中而已。因此,只有不畏苦难的人才会有人生的凯歌和庆宴相随,不堪苦难、容易败给迷惘的人才会持续悲剧。 在敢于直面逆境的人生的斗士面前,大概这世上是没有什么逆境能逼其自杀的。而对那些意志薄弱、迷惘的人来说,逆境之魔哪怕只向他丢去一颗小石子,都会造成他一辈子的伤痕,任何时候都很容易自动堕落。 在这点上来看,秀吉正是生于逆境、从小与逆境相伴长大成人的。 从他如今的荣耀来看,也的确犹如旭日升空般快速。但实际上,自追随信长以来几乎没有一年是没有逆境的。真正顺利的可以说只有在信长去世后,从天正十年到今年十三年的秋天这仅仅两年半的时间。 他生涯中大部分的基业可说都是在这两年半里构筑起来的。而且这一气呵成的伟业也是每天都波澜万丈。 收获之秋降临到了秀吉身上。秀吉在这年夏天获得了巨大丰收,那就是成为关白,首次创立丰臣姓氏一事。 秀吉成为关白是在北国出征前不久。在启程前往北陆一个月前,他已经位居关白一职,但处于阵营中也并未介意形式,一切依然和往常的一介武将羽柴筑前一样。 秀吉成为关白、创立丰臣姓氏也有一段符合他性格的插曲。 他最初的愿望很普通——征夷大将军。他似乎一直把既有的将军家看作最高职位,心中暗暗期望着。 然而,按惯例将军一职仅限于赖朝之后源氏一系的人。秀吉作为信长的家臣,称的是臣子姓氏,于理不合。就在这时,他想起了如今落难的前将军足利义昭。 “那之后,义昭殿下去了哪里,在做什么呢?” 派人调查后得知,这个不断逃亡、被完全遗忘在时代之外的人物如今依然健在,眼下正寄居西国毛利家中,剃光了头唤作入道昌山。 “应该不会不同意。总之先去见他一面,仔细谈谈。” 秀吉立即派遣使者,目的主要是为了求得足利家义子的名分。这对义昭而言自然也是好事。只要将秀吉收为义子,便能从亡命生涯中解脱出来,也能在都城内修建自己的大宅。 然而义昭的回复却令人意外。 “我拒绝。” 义昭许久都不曾这样满足自己的骄傲了,回答道。在秀吉的使者回去后,他还向毛利家众人骄傲地谈起自己的想法道:“无论多么落魄,也不能将足利家延续数代的重要职务卖给一个下贱的本无姓氏的暴发户……我昌山虽为贵当家食客,也还不至于破落到卖先祖荣誉为生。” 真是有趣的人情世故。一个连自立生活都办不到的人,却拿如同过往旧衣服的空洞名位来满足悲哀的现在对往日虚荣心的留恋。 但是,秀吉也依然有着不输于义昭的愚昧。不,应该说是人类共通的愚昧。尤其是在衣冠和官阶的尊贵对人心有着绝对的巨大作用的当时,秀吉也并不仅仅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而是将其作为笼络天下的道具,一件必做不可之事。 “哈哈哈,不行吗?” 听到义昭的回复秀吉笑了。想到义昭故意逞能,为了保住那份小小的面子而付出的高额代价,他觉得可笑不已。 不过义昭的拒绝更让他可怜这个小肚量之人,此后毛利家给予的隐居费也不用担心会成为多大的隐患,反而安心下来。 “大人试试将想法不经意地说给菊亭大人听如何?” 不知是谁向秀吉这样献计。秀吉身边之人众多,遗憾的是,到底献上此计谋的是谁并不清楚。总之,有一名相当聪慧之人策划了二人会见一事确实属实。 菊亭右大臣晴季是政治家出身的公卿。朝廷虽徒有外形,但这里既无武力也无物资财产,有的只有精神上的尊崇象征。 为了守护没有实际力量和物资的尊严,无数宫中人正襟危坐,固执烦琐地审核着位阶、勋职的古老制度。 身处这一无能群体的宿命中,若是对时势稍微关心,多少抱有点儿野心,如果不与武门的武力、权力和财力结上关系的话,显然是什么也做不了的。 “菊亭大人可是一个谋士。” 之所以这么说也是有起因的。朝送吴将夕迎越将,朝廷中人以妓女般的态度努力充盈贫穷的朝廷生活,维持宫廷微弱的存在,也不管上京者是武田、上杉、织田、明智、羽柴还是谁,只顾传达上听,批准这些武门人所期望的爵位官职,以武家的贿赂为收入。不管如何,这就是这些人唯一的生存之道。 不只是菊亭晴季一人,远在以藤原氏衰落为分界,世间变为武门独裁时开始,朝廷的谋士都是大同小异。而其中这个菊亭晴季,即便是和武门栋梁作交易也颇为厚颜,绝不会贱价出手,总是让朝廷和自己充分获利,且不损威严,是个拥有刚毅特质的人才。 “什么,让我去大阪游览一番?这倒并非不可……” 晴季向秀吉的使者示以眼色,一副终于来了的心领神会的表情。 约好时日后,他早早地便拟了个公事名目出发去了大阪,与秀吉见了面。 形式上的款待结束后,便是例行茶会。秀吉沏好茶,和千宗易以及另一个奇怪的男子以晴季为主客招待了他。 近来,茶道在武人之间变得非常流行,但在公卿之中,以晴季为首根本没有人对这种“安静”“闲寂”之类的东西感兴趣。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公卿们极端贫乏的生活中,平日里根本没有奢侈和繁忙到刻意加入这种“静寂”和“安闲”。应该说,他们本身的贫乏生活已经过于静寂,既贫困又乏味的生活。 更重要的一个原因是他们没有武家之人那种生活的紧张感,也没有那种有今朝却不知明日如何的生命观。这些在公卿们的外貌和感觉上自然而呆板地显露出来,但晴季则更加俗气。 茶会完后宗易便退下了,只留下那名奇怪的男子在秀吉的身边,笑眯眯地听着主客的谈话。 晴季对那名男子感到介意,终究难以敞开心怀说话。秀吉察觉到这点,便笑着道:“菊亭大人,此人是堺的曾吕利,是个毫无利害的男人。您不必介怀,说说您的想法吧。” 秀吉先开门见山地坦白,包括被足利义昭拒绝收为养子一事,也并未碍于面子而有所隐瞒。 晴季向前跪行一步。 “那么我就直言不讳了。首先,还请大人放弃想做将军的愿望。” “没希望吗?” “即便有,您不觉得也很无趣吗?” “哼嗯,是吗?” 秀吉皱起鼻翼偏过了头。 坐在身后的曾吕利对上秀吉的眼睛,轻轻一笑。近来,这个叫曾吕利的老人让秀吉很中意,就像荷包一般总是带在身边。不过秀吉时不时犯脾气时也会觉得他碍眼,就像现在突然叫道:“新左卫门。” “在。” “你也退下吧,稍后叫你。” “是,遵命。” 曾吕利就像懂事的猫一样退出了茶室。 “真是个奇怪的老人,他也是茶道之人吗?” 见一直介怀的猫背老人离开,菊亭晴季一脸总算能与主人毫无忌讳地单独交谈的轻松神态,如此询问道。 “不不,他是堺的漆匠,一个名叫杉本新左卫门的滑稽男人。因为常做漆制刀鞘,所以也被称作曾吕利,不知何时就变成了姓氏,大家都叫他曾吕利新左卫门。” “将漆匠带在身边,您真是个好奇之人。” “若说好奇心的话,想要将军称号不也是比之更甚的一种好奇吗?将这个驼背掉牙的老人从堺召来放到御伽众之中的好奇,和想要成为将军的我的这份好奇,其愚昧都不相上下。菊亭大人还请笑我,但秀吉无论如何都想成为将军。没有办法吗,不管怎样?” “当将军的话还请您放弃。比起这个,大人这等人物为何不期望更高的职位呢?” “什么,您说在将军一职之上的?哦呀,在征夷大将军之上还有什么更伟大的称号吗?” “就是关白。大人何不干脆就任关白一职呢?” “关白,原来如此。” 就像孩子看到了想要的东西在眼前般,秀吉的脸上猛地燃起欲望的血色。 “不过,菊亭大人。关白一职如今不是有人担任吗?现任二条关白昭实还在啊。” “此事恰好……” 晴季露出一脸坏笑,呲牙注视了秀吉一会儿。说到当今大阪城主人,公卿百官自不必说,天下诸侯也都无一不臣服,但在晴季看来却完全如孩童那样天真,像是置于自己掌心之物一般。 晴季在心中回味了一会儿这种快感之后继续道:“事实上,照顺序这个关白之位二条大人早就应该让位于近卫信辅大人了。然而他却留恋现职,毫无辞任之色。因此,近卫派和二条派从之前开始便暗生各种争斗……这不正是一个可乘之机,横夺渔人之利吗?如果是大人您的话,要办到此事应该是轻而易举。” 菊亭晴季返回京都约一个月以后,朝廷突然向秀吉颁旨,任命秀吉即日起代替前关白二条昭实,担任关白大任。 不用说,这自然是因为晴季的暗中活动。历来,宫中的政治举动都比武门更容易保守秘密。朝野众人一片茫然,这一旨意的颁布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有史以来的异例!” “平家清盛成为太政大臣也被称为古今异例,但清盛总算是继承有平家的帝王血脉,和连氏族姓氏都没有的一介匹夫不同!” 公卿之中自然是议论纷纷,愤愤不平的情绪高涨。 然而,没过多久议论和不平都一下子消失了。秀吉的怀柔政策立刻便生效了。一群空论家即便高唱古老的典故旧习,也不可能有什么实际的力量来维护。如今是实力说话的时代,只有实力能推动世人、解决世间之事。七月十三日,秀吉为拜谢授命在南殿举办猿乐观赏,号称御驾亲览,天皇、皇子、五摄家、清华乃至其他公卿、诸大夫、诸侍皆受邀同座。 表演从上午持续到了下午。中途骤雨忽至,舞台和观众都被淋透了,但正亲町天皇和秀吉都没有离开座位,舞者和观众也都照旧继续。 很快骤雨便停了,松树和梧桐叶被夕阳染红,一道晚虹出现在东山的天空中。 昨日谒见,所论诸事尤为难忘,令帝心终日欣慰,万般感激,期盼再三上京。 这是次日通过劝修寺大纳言下达给秀吉的秘密旨意。 秀吉首先着手改变朝廷经济方面的疲敝,努力救济贫困的公卿。所谓旱日逢甘露,正如猿乐表演当日的骤雨一般,宫中众人都松了口气。 安排好这些事后,秀吉便踏上了以击败佐佐为目的的北征之旅。 到九月中旬,从北国归来后他立刻又咨询菊亭晴季,创立了丰臣这一新姓氏,奏请朝廷,自此后便改成丰臣秀吉。 关白历来都是名门氏族中的代表,觐见时允许先行阅览奏章、带兵仗、乘牛车,乃人臣中最高职务。然而区区尾张中村一百姓之子,原本却连明确的姓氏和血统都没有。 自古以来,文武士族之间便有源、平、藤原、橘四姓氏。但无论源氏、平氏、藤原氏、橘氏都是因其职务、功劳由朝廷赐予,没理由到后世也仅限这四家姓氏。必须承继古时姓氏是可笑的,既然新时代有新的使命,有新人物出现,便应赐予新的姓氏,这些便是秀吉奏请的理由。不管何事都以典故、形式和旧例为盾牌,若不搬弄一番理论便无法认同的公卿们也没法对这一破除四姓氏的观点提出异议。 不只是姓氏,古典旧制都只是公卿们的观点,而在秀吉眼中却没有一个是绝对的。在这点上他与所有新时代的实现者相当,总是只以自己的创意和建设来激励自己。 隐忍之人 如果在秀吉的案头放上日历,将他这一年每月所达成的事业制成列表来看的话,恐怕秀吉自己也会忍不住惊讶,在不足一年的时间内竟解决了如此众多的难题,这到底是有何种力量呢? 曾几何时,小牧凝滞不前的态势令天下人担忧,过于得意忘形的秀吉可能也将在这里遭遇大挫败。然而,在他异想天开的策略下与信雄达成了单方议和,以此为转机,就连家康也茫然无措,被迫至孤立无援的境地。此后,他无视德川家,攻下德川系的盟国纪州、熊野,降服四国的长曾我部,镇住内海一带,一转矛头便果断讨伐久悬未决的佐佐,将北陆平定的基石交给前田利家,又与上杉景胜建立起一会之盟,等等,其构想之宏大和南奔北走的迅速形成了天正十三年日本的一大壮观景象,甚至同时给予世人一种秀吉一出,日本便骤然变得狭小的感觉。 而且就在这样没日没夜的军务征令的短暂间隙中,他不仅就任关白一职,创立丰臣姓氏,还为母亲请得“大政所”的称号,妻子宁子封为“政所”,内部琐事也得以整顿,顺利进行。 就任关白之后,他的股肱之臣也全都授官叙爵。石田、大谷、古田、生驹、稻叶等十二人也被任命为诸大夫,为了更新内政又特别选拔了五名人才,设立了五奉行的文官制度。 前田玄以、增田长盛、浅野长政、石田三成、长束正家这五名奉行分别掌管的职责范围如下: 前田玄以兼任京都所司代,奉行禁宫、寺庙、神社等一切事宜,裁决京中京外诸事。 长束正家负责裁决领土治理、财务年收支、物资购入、税收等一切经济方面的事宜。 石田、浅野、增田三人则负责余下的一般内务,重大问题由五奉行合议后一致裁决,宗旨是所有政务要简洁、快速。 而对于五位奉行还另外提出了三条誓约: 一、不得仗势,偏私偏袒。 二、不得抱旧怨、谋私。 三、财物积蓄、酒宴、游乐、女色、美食不可过多。 职务和誓约都是极为单纯的,然而其使命的重要性几乎都是出于信任而委托该人。 此后跨越了醍醐、桃山、庆长一整个世代的灿烂文化的兴盛,这五位文官奉行为此做出的功绩并不亚于其他武将的功勋,这点毋庸置疑。虽然时间短暂,但信长一生中都不曾有过丝毫在文化方面的政策的苗头,秀吉作为治国经纶的一环,在这个繁忙的天正十三年之中,已经开始着手进行。 这样的秀吉,这样以大阪城为中心的内外变迁,天正十三年这样不平凡的世代的一天又一天,那之后的德川家康又是抱着何种想法和心态度过的呢? 话题一转,观察家康其实也等同于是窥视秀吉的眼睛深处。 家康春夏两季都在浜松城度过。冈崎交给石川伯耆守数正镇守,眼下暂时处于静养的状态。 静养是身处逆境的政客和实业家颇为喜欢挂在口上的词,但能居闲好静,领悟静养真正价值的却可以说是千中无一、少之又少。 至于家康,原本问题就截然不同。处于一族之长位置的他,其责任、体面和日常事务处理等方面的苦恼都是个人逆境所不能比拟的。 小牧以来,被秀吉抢走信雄的德川家确实走入了逆境,好运突然被大阪的光辉所夺,不得不说是一派衰败阵营的景象。 然而,一旦遭遇衰败,既有无奈暴露软弱本质,如谚语“人穷志短”一般堕落的人,相反,也有处于逆境依然表现出与生俱来的充沛生命力,越是逆境越是能展现出其内在深藏的素质,身在逆境而不知,甚至令人怀疑此人偏爱逆境般总是和颜悦色、不忘微笑的人。 家康便是后者。只不过他并没有时常挂着微笑,令人如沐春风,但也不会让旁人觉得“看起来那么忧郁,真可怜”那样,表现出让别人猜出自己内心的贫瘠悲惨的样子。 撤出接近前线的冈崎,特意来到浜松享受闲寂,远离与大阪相关的消息,家康从这一年开始常常外出狩猎。 人们经常看到一个猫背、胖墩墩的四十六七岁的武者拳头上停着猎鹰,拽着犬狗与七八名随从一同溜达,仔细一看那就是家康。 “水田也增多了啊。今年的水稻种植情况也特别好啊。” 家康就像视察官吏般边走边仔细观察田地耕作,然后向随从倾诉心事:“汝等大概都快要忘却了吧。在我被当作质子送到今川家,在骏府度过年少时期之时,汝等也还淌着鼻涕,汝等的父亲、祖父夹在织田、今川等强国之间正艰难地维持着没有主人的浜松小城……那时候,汝等的祖父和父亲一大早听闻边境有争执便赶往战场,傍晚一脱掉具足便进入田里拔草,挥锄挖地,好不容易才能吃到山药粥和小米。托此之福,当我十八岁被今川家释放,回到浜松之时,兵粮仓、武器库中积累下的物资已经足够守卫国土,日后我才能发挥自己的才能……那时,鸟居忠吉——已年过八十的老人,牵着我的手,领我来到仓库前,用手指着对我说的话我至今依然无法忘怀。想想那个时候,我觉得最近过于奢侈了。” 回顾过往,家康自幼年到壮年的大部分时间都在贯彻一个“忍”字。 他恪守忍字成人,以忍耐在强国间生存,以忍耐建立起了今日的地位。不是消极的忍耐,而是期待着未来的希望积极地忍耐。大概之后的后半生,他的这一特质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尤其是最近,不管何事,对于家臣们他也以忍耐劝说,努力让其明白尺蠖缩身是为了日后伸展这个道理。 究其原因,今春以来家臣中的不平不满依然高涨,对抗秀吉的情绪丝毫不改,一听闻上方相关情报,冈崎、浜松立即显露出反对情绪,“猿猴所为真不是人!”“如果让猴子随心所欲,长此以往天下很快就会变成他一人独裁,届时必将追悔莫及!”“等到那时,再怎么挣扎也将无济于事……趁现在,要做的话就必须趁现在!”主战论的声音依然是压倒性的,在对秀吉后来的举动切齿扼腕的众人之中,唯一苦口无言的便只有石川数正了。 另外还有一人,就是家康。对于上方的一切举动,家康也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态度。 例如,在小牧合战前后,与德川家默契合作,频频威胁大阪的纪州和熊野,还有四国的长曾我部等,近来接二连三地犹如斩断家康手足般被进攻,家康也忍耐着,任由自己的四肢被斩去。其中,就连对家康和信雄热切表示愿意给予支援,独自承担下北陆一带的反秀吉使命的佐佐成政的毁灭,家康竟也默默坐视,也难怪血气方刚的三河武士无法冷静。 “此事大人又作何打算……” 家康不管不顾的表现甚至被家臣怀疑无能,众人大呼不平。 “就连主公也如此畏惧秀吉吗?若是如此,归根究底,也就是说我等乃软弱之军!” “抑或是大人认为即便将天下交给大阪,只要能保骏远三信四国安然无事便可,过早安于小成。若是这样的话,那可就危险了!” “德川家是秀吉眼中唯一的妨碍,又怎会就此放任不管。不久,等将德川方党羽尽皆斩除之时,最终必定会朝主体之敌进攻而来。” “干脆冒死进谏,向大人阐明这些担忧如何?” 冈崎的所有中坚臣子联名上书进谏。但这些署名之中唯独没有石川数正的名字。 他们的建议书最终是杳无音讯。家康什么都没说,带上鹰犬便去了野外。这期间,小田原的北条氏政、氏直父子常常派遣使者前来。问题似乎正是家康所烦恼的事情之一,每次北条家的使者他都亲自接见,竭力为事情辩解。 北条家的督促使者名叫松田尾张守宪秀。他是山中城的城主,氏政极为信任的老将之一,傲慢的风骨和雄辩的口舌是他的特征。 “大人每次的回答都一样,就如使唤儿童一般,在下也委实难办。说实话,我小田原的两位大人(氏政、氏直)已有些气恼。” 话语背后有着不可置疑的威压——有我北条家才有德川,若北条家转变态度,德川也不会存在,这是当时北条家的一致观念。 事实上,以信长之死为契机,家康与北条家一直采取相安无事的政策。 德川家夺取信州,北条则取上州,两家互不侵犯——本能寺之变引发大变革和混乱之时,北条和德川之间曾达成了这个秘密誓约。因此,自山崎合战至今,在秀吉主要在中央奔波的数年间,这两大强国趁火打劫,毫无遗憾地在斩获领土上车斗满载。 在此期间双方都少有怨言。为缔结和睦之约,家康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了氏政的儿子氏直。 这一婚姻政策在小牧合战时也起到了重要作用。若没有先钉上这个楔子,可能秀吉与氏政当时便结成联盟,天正十三年时德川氏的名号恐怕已经从东海被抹掉了。 北条氏政绝非一个会在这种交易上失算的男人。刚年满五十时他便早早地立儿子氏直为族长,自己虽然身在小田原城掌握实权,却落发号称截流斋,自家祖北条早云以来的野心丝毫也没有退去。 “家康是个狡猾的人,连我氏政也想握在手中操控。”当北条家暗中的庇护渐渐地让家康做大,注意到这点时,氏政立即向浜松派来强势的督促使,纠缠不休地道:“天正十年以来,缔结和睦的同时,双方协定德川大人斩取信州,北条家则自由支配上州。然而最终德川家不仅追加了佐久郡等其他地方,原本应由本家接收的上州沼田城,上田的真田安房守昌幸却无论如何也不肯交出。真田昌幸确是贵家之臣无疑,还请逐出真田,即刻交出沼田城。” 这是理所应当的要求。而作为家康也很清楚,即便小牧之事完结,其背后还会出现秀吉以外的新的敌人。 “明白。我立刻吩咐真田安房守按氏政大人之意去做。” 家康如此回答后,立即往真田的上田城再三下达交出沼田城的命令,绝无一丝怠慢之意。 然而,上田的真田昌幸和其子幸村等族人对此坚决抵抗,“吾等既不会交出沼田,亦不会离开上田。”丝毫不打算听从家康的命令。 对于家康频频的催促,真田一方也有充分的理由。真田的理由是:“沼田城乃是前年赌上我族命运,只靠我等之力得来的领土,并非借助家康之力取得的。何以突然命令交给北条家。德川家凭什么有这个权利?” 对此命令抱不平的不光真田父子,包括族中无名小辈也舆论一致,“不能交出!就算让我等交出,也应先行交给我们一个同等的领地!” 德川与真田的关系原本便没有互称主仆般密切。和当时所有大国的做法一样,只是将自国边境和间隔分散之地委婉驯服的一个卫星国而已,对于德川家而言,上田城的真田便是如此。 这个真田昌幸虽是个微小的存在,确是一个千锤百炼的伶俐之人。武田氏灭亡后,武田部下诸将大都消亡,名号形骸都从社会表面被抹消干净,只有他占据信州上田,在主家灭亡后巧妙地巴结信长,一直完好地保有自己的领土。 信长死后,他又与越后的上杉联手,在上杉与北条的合战中看到北条家的优势后,又倚靠北条家。不久之后,他又靠向家康,遵从德川家的方针,担起卫星国的角色。 昌幸的经历就是这般反复无常,虽会手段却无节操,富于计谋却无大才。若要评价的话便是如此。但是,被夹在今朝不知明日的战国群雄之间,要养活微薄的族人家臣,且心中除了已故武田氏外再无其他主君。藏着如此心事,要想以一个上田小城继续存活下去,选择这种卫星国的处世方法可以说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而且这不是单单守住地势之险生存下去即可的消极心态,昌幸与其次子幸村实际上都心藏勃勃野心。即便是族人与众臣也都是过去甲山的勇者,至少在天目山以前都看不起织田和德川,都还拥有信玄盛时的高傲自尊。 因此,天正十年,趁信长之死带来天下的一时混乱,在北条和德川等群雄气势汹汹地夺取小国之际,真田一族也以小国之身尾随其后开拓领土。上州的沼田便是在当时获得的,如今要他们白白交出,也难怪会坚决抵抗。 但北条家以违背约定为由提出严重抗议,作为家康而言,西边有秀吉坐等,如今自己的卫星国又被秀吉无情地夺去,自然不敢与背后强大的北条家闹不和。 “弃车保帅……” 理所当然的决定自然变成了严厉的高压政策,真田方也最终坚定觉悟,走到了与主国德川兵刃相见的悲壮境地。 青年幸村 “德川太不讲理了!” “既如此只有一战!管他什么大国!” “等到将沼田交给北条只剩下一座上田城,再被故意刁难,最终招致自我毁灭,与其如此不如一战。” “我等虽是小众,但却有信浓高原地势,只要支撑到冬天,周围的情势也必有变化。” “不不,家康也是位名将,必定会派来大军在盛夏时节一举攻克。我们必须有这个觉悟,作好准备。” 集结在上田城举行军事会议的真田一族,二话不说都是主战主义。所有人的脸上都写着与其继续隶属大国被颐指气使不如一战,一副扯断隐忍之弦的表情。 但即便上田、沼田两个领地加在一起,总兵数也不过两千,武士不足两百,势力弱小。如今的德川已不是昨日的德川,以如此小众真的能与强大的德川战斗吗? 一提及这个问题,所有人脸上都露出不安。 虽然有城主真田昌幸、老臣赤庄伊豆守、高槻备中守、小池淡路守、侍头根津长右卫门、大熊源右卫门、丸子众东条又五郎、米泽大隅守,还有外臣板垣修理之助等人在,但其中却只有一个人看起来气定神闲,就是城主的次男真田弁次郎幸村。 弁次郎幸村是年十七岁。 “阿弁。” 他的父亲总是习惯如此称呼他。 “你是否也有什么要说的?眼下正是一族存亡之际,无须像平日一般谨慎。有何想法只管道来。” “是,那么……”阿弁稍微膝行近前,“我就说说我的愚见。” “嗯。” 自己年已十七的孩子在这种时候会说出什么,父亲就像要见证十七年的养育所结出的果实般一直注视着他。 “我赞成方才外臣板垣修理之助大人的意见。不管如何逞强,很明显微弱小国是无法战胜大国的……因此,向越后的上杉景胜大人请求援军是最好的策略,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不过,阿弁,关于此事你刚才也听到了吧,如今上杉家不可能会答应我们的请求,而我昌幸也很难启齿。” “是的。理由就是我真田家此前曾隶属上杉家,后来却破坏友谊奔向北条家,又转为德川家的党羽,也就是担心曾经背叛的我们对上杉大人而言已经毫无信用可言了吧?” “没错,正是如此。” “对上杉家而言,如今大概正嘲笑着期待我们灭亡吧。但即便是这样,也必须拜托上杉家不可,否则我等必定会灭亡。不管要忍受怎样的耻辱都必须存活下去。” “话虽如此,却没有方法能说动不可能说动的上杉啊。” “有!若当作没有的话自然就没有,然而这是生存之道,必须要让它有才行!” 幸村是这样解释的:“如今纵观各国势力和版图变迁,根本不必一一细数诸国城主,只考虑大阪秀吉和东海家康这二者便足够了。我等既然已经脱离德川,此后的命运理所当然便只有靠向大阪方面了。” 很明确的时势观点,昌幸和众人也都点头认同。 “上杉家的外交政策也以这二者为目标,而且采取的是对双方都不即不离的观望主义。所以即便我们因脱离德川而请求支援,上杉是否不惜与德川正面为敌也要帮助我们,这非常值得怀疑……尤其父亲还在烦恼现如今已无颜面对上杉家,很难启齿此事。” 昌幸的脸上毫不隐瞒地露出正如幸村所言的苦恼之色,再次深深地点点头。 幸村继续说道:“唯一的方法便是直接派使者去大阪城,向羽柴大人细说原委,抱着恳求能救助我等的除了大人别无他人的态度。洞察秀吉公的内心,此事与其说是麻烦,不如说是有鸟儿刚好飞来,喜不自胜。而理由,观望大阪和浜松之间自小牧以后冰冷的和睦状态,还有今春来大阪方在纪州、四国的积极行动,即便三岁儿童也能明白。还有,若是大阪的秀吉公决定在我们背后支持,就算上杉也无法疏忽对待。哪怕我等请求援军,我想不用遭受多少不光彩的屈辱,上杉家为了自身考虑也会答应下来的吧。” “阿弁!” 幸村刚一说完,父亲昌幸便声音哽咽地大赞其非凡的构想,“说得好!就因为我等乡间武士总以井底之蛙的眼光,只关注身边之事,才会忽略阿弁所说的大局情势。各位认为如何?” 以板垣修理之助为首,在座老练智慧的将领们看起来都犹如刚被十七岁的弁次郎幸村启发一般,异口同声道:“我等对少主的话深感认同。持续三日的议论也因弁次郎大人的这番话,让我等心中有底了。” “那么由谁出使前往大阪城呢?” 说到这个问题,人们再次犯难了。拜见盛极一时的秀吉,进入只在传言中听过的大阪金城,作为一个弱小山国的家臣,越是有自知越是会情不自禁地感到怯懦。 “就让我去吧。” 幸村主动向父亲请求担当使者的责任,而随从者则希望派板垣修理之助同行。修理之助虽是作为外臣寄身此处的浪人,但他的父亲乃是甲州有名的将领板垣信形,平日里与阿弁也很是性情相投。 “切忌被德川家的人发现!”父亲和族人提醒阿弁要万分谨慎。 踏上旅途的二人假扮成修行中的乡间武士兄弟去上方参观的模样,从中仙道木曾路潜行去往了大阪。 二人靠着一点点关系先拜访了浅野弥兵卫长吉的府邸,然后由弥兵卫带到大阪城见到了秀吉。 此时秀吉刚完成四国平定,正松了一口气。这时,意料之外的真田家却从信州一个小地方提出了请求。事情虽小,对他来说却是件不容错失的好事。 “嗯,嗯……好,我明白了。” 秀吉立即下定了决心。但他并未回答允诺与否,只是一直注视着使者真田弁次郎的模样。特别是在弁次郎幸村为了说动秀吉,耳朵上晕染着年轻的激情,毫不怯懦地阐述自己的意见和恳请时,秀吉就像听入迷了般眯起了眼睛。 “你说你是真田大人的次男,那今年多大了?” 弁次郎回答秀吉的问题,说今年十七岁了,然后秀吉又再问道:“兄长呢?” “兄长昌辉在天正三年追随武田胜赖大人出征长筱合战,对上德川军战死了。” “你一定感到很遗憾吧。” “那时我才七岁,什么都不记得。” “但作为骨肉至亲,对德川家还是心存些许憎恨的吧?” “此乃春秋世代惯有之事,怎能抱着一个又一个的私人恩怨终生不放。即便是德川大人,倘若不是这次向父亲施加那般不合理的威压,想来父亲也不会特意派我出使大阪城,请求贵当家的庇护。” “那么……若是秀吉回绝了汝等一族的请求,真田大人又当如何呢?” “若是如此,虽不知父亲作何打算,但我自己必定会忍下一切屈辱,立即顺从浜松大人(德川)之意,为他日积蓄力量,不久当德川军大举攻上大阪城时,便作为先锋立下些微功劳,以作为报答大人今日好意之礼。” “哈哈哈哈!” 秀吉不得不大笑道:“浜松大人与我秀吉前日刚缔结和睦,如今可谓关系极佳。又怎会有德川军攻上大阪之日呢?” “若没有的话,自是贵当家之大幸。不过我等小国之辈,为了自保则必须在贵当家和浜松大人之间择一依靠。若贵当家不接受请求,那我等就算闭上眼,也不得不屈从于德川大人。世上虽看起来有众多大国小国,但不出数年,天下必定会统一。也就是说,不是贵当家便是浜松大人。因此,我族归向哪方,毋宁说完全是依大人您的想法而定。” 此番言论正确地直指大局趋势。这个不似出生在信州山国且尚未成年的少年,初次身临即便是诸侯亦心存畏惧的大阪城,竟敢在自己面前如此大言不惭。秀吉很是喜欢弁次郎的使者风采,一直注视着他道:“好好,要靠就选大树之荫。就依靠我秀吉吧,我会庇护你一族之人,不必担心。” 秀吉似乎对这个少年使者尤为中意,当晚将他留宿城中进行招待,翌日又赐予时令服装和长刀,让他回了故里。 启程时,弁次郎幸村为谨慎起见再度向秀吉道:“回国后我会好好向族人传达大人之言,并付诸实际。然而,与上杉家的交涉该如何做呢?” “我会立即另派密使前往上杉家,请求援助汝等。这方面你也无须担心。” “那么,也无须我等特意提出吗?” “不,真田大人是真田大人,最好能去为过往之事致歉,再三请求援助。” “铭记于心。翘首以盼的族人想必一定会万分高兴,绝不会忘记大人的这份厚恩。” 阿弁急忙地返回了信州。 谁又能想到,二十多年后,在守护丰臣遗孤与德川大御所的关东军的义战中,这个少年弁次郎会作为九度山的隐者真田幸村第一个出现在抵达大阪城的名簿之上呢? 阿弁归国后,真田一族立即着手上田城的战备部署,将此后前来的浜松使者逐回,切断通行要道,另一方面则通过上杉家的川中岛众,请求支援。 从大阪城发出的秀吉的亲笔飞书此时已经送达了越后,就算是上杉景胜也无法当作是地方上的小纷争而有所轻视。事态已经被逼至必须选择将本藩命运赌在秀吉身上还是家康身上的大分歧点上。藩论决定出兵,并紧急派出河田摄津、本庄丰前等将领,率六千川中岛众士兵前往。 德川方低估了真田。 “昌幸确是信玄训练出来的善于打仗之人,但他只擅长山国小战,并非直面过大部队的兵法家。城池微小,人数不足三千的小国,或许看到浜松大军便会立即出来投降也说不定。”很多人都持这种看法。 德川军总数超过一万八千人。信州奉行大久保七郎右卫门,甲州奉行鸟居彦右卫门、保科肥后守、同姓弹正、诹访安芸守、平岩七之助、驹井右京等两州的联合军,另外井伊直政、城伊庵、玉虫二郎右卫门、矢代越中守等将领也从浜松前来与之会合。 八月上旬,这支大军在距上田城外一里开外的神川现出了整个阵容。从城头望去,其兵力是己方的十倍,军备的不同尤为醒目。特别是铁炮队等,无一不展示出在靠近中央的强国中自身的快速进化。 “若以这般人数和装备向城门进攻,我等必会全军溃败。应趁敌军横渡神川时攻其不备。” 以昌幸为中心,诸将一致同意。但外臣板垣修理之助却反对道:“此乃下策。” “神川是千曲的一条支流,要跨越并无难度。即便分一半儿城兵前往,对方想必也是不费吹灰之力。应该引敌军近前,然后全力出击。” 众人议论后决定采取修理之助的计策。 “立即准备!” 就在昌幸按自己的部署分别指挥着负责伏兵组、诱敌组的将士时,守卫正门的弁次郎幸村前来向父亲通报:“德川军方面以大久保、鸟居的名义派来了劝降军使。” “你与军使见了吗?” “是的。询问来此之意时,对方夸耀己方大军如此说道:‘在德川大人大军包围之下,无论昌幸以下如何战斗,都不可能战胜。赶紧忏悔前非投降吧。如若不然,城池必将被夷为平地。’” “不曾交战便要我等投降,这些不知真田一族傲骨的家伙。阿弁,将军使赶出正门,告诉他若敢再来定斩其首级。” “如此倒是痛快。” “让杂兵们拍手嘲笑逃回去的军使,士气也定会高涨。” “不,贪图这种小小的快感又有何用呢?我等的计划如今已联结上了远方的大阪城和北越,将与天下风云之谋略相呼应。若是地方上的小争执,这种战争游戏也算有趣。眼下希望您能更为谨慎!” “那么该怎么做?” “还请父亲大人亲自接见军使,殷勤且诚恳地倾听对方的劝降……惴惴不安地示弱于对方,就说在答复之前希望能给三天时间考虑,再让其回去。” “然后呢?” “有这三日,川中岛众也将接近德川军后方,锁住对方。而我等也能一一换装,带领奇兵潜伏在各个要道,充分地准备伏兵之计。” “是吗,三日之后提出断绝关系,激怒对方再出击?” “为我军争取时间,长敌人惰性和骄奢之气,届时对方大军与我方小众也能对等一战!” “就这么办!阿弁,立即带军使前来这里。” “不,还请父亲大人亲自到中门迎接。” 虽为父亲,但认同阿弁才干的昌幸完全依照儿子所言,迎接军使并求得三日宽限,让其回去了。 第三日到来。没有回复,于是派人前来催促。这边又找各种各样的理由,如此拖拖拉拉地延长到七天、十天,最终下通告断绝关系。 德川军怒气滔天,当日便渡过神川逼近了上田城。 大久保和鸟居两部队之间对作战计划产生了分歧。大久保军下令点火焚烧城镇,但鸟居军则反对道:“在这么狭窄的驿站街道点火,对地形不熟的我军若是迷路其中,就连撤退也成困难。”两军在敌军城池前争论。 而在昌幸的指挥下,真田方的精兵分为两波、三波,集中精力从城中突击而来。 所有古老的城下街道除了交通方便和美观外,其主要目的则是以防一朝突变,作为一个防守的街道而被设计出来的。 在信玄的统治下,以甲州流为基础创建的甲斐、信浓地方上有城池的古街,即便是如今的旅人也能清晰看出这一目的的痕迹。习惯野战的三河武士的精锐们在踏入山国的这种迷宫街道时会茫然不知如何进退,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再加上,自小牧之战以来他们都有些自负过头了,而对真田一族也只当其是地方上的弱小武士家族,根本不放在眼里。 立时,混乱四起。 “别烧房屋!” “点火,全都烧掉!” 同一个进攻阵营却发出两个完全相反的号令,而就在这期间,各个地方已经遍地升起浓浓的黑烟。 道路地形复杂,以为能穿过去的地方却是死胡同;想着往西方而去,却走到了东边。 正因是大军所以愈加混乱,而且,从城门杀出的真田昌幸的士兵利用这些火势烟雾神出鬼没,施展自身本领,将所至之地的德川军予以痛击。 从城边混入街道房屋的大久保忠世的士兵、鸟居彦右卫门的士兵、井伊直政的部队等没有一个软弱的,然而不得时机、地利,又无统帅,他们也没办法施展出自己的力量。 不久,德川军全线崩溃,原本似乎打算撤回原来的战线,却找不到回去的路了。在此期间,大军饱受房屋二楼和农家门内的伏兵的狙击,死伤甚多。 站在城头的昌幸挥舞令旗,发出了第二个信号。 三三两两逃离城下的敌军,不一会儿便往稍高的小山和河原聚集,正慌慌张张地集合。昌幸的令旗信号一出,只见那边的树林和山阴处立刻出现了一队又一队真田的伏兵,如同猛鹫般向喘息中的德川军猛扑过去。其中,弁次郎幸村率领一队人马向鸟居的旗本军发起了攻击。 德川军在此处也遭受袭击,只得跨越河川,黑压压的一群逃散而去,又恰逢涨水时节,溺死者也不计其数。而且在他们落逃的前方,上杉方的川中岛众堵住要道,就如等待着一大群小鸟的捕获网,毫不留情地给予重击。 总之,这一战后来又持续了数日,以德川军大败告终,给三河武士画上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巨大污点。 一朝被蛇咬,这之后德川军便远远地围着上田城,封锁住粮草道路,一动不动。 上杉的川中岛众也离得远远的,并不主动出击,可以说只是抱着一种立于自国边境的态度。 敌军按兵不动的持久战略让昌幸感到头疼。这里毕竟只是一个小城,他没有自信能长久维持。 “事已至此,只能拜托上杉景胜亲自出马了……” 虽有这样考虑过,但他很明白。要景胜亲自出马谈何容易。 “父亲大人。”幸村开口道。 “怎么了,阿弁?” “我明白您的烦恼,请将我作为人质交给越后。” “你……要去吗?” “是的。另外,也请派人前往大阪城,恳求秀吉公再度催促上杉家。” “德川军一副打算过冬的样子。到了冬天要景胜大人出马也就很难了……要去吗?” “出使大阪的人就请派修理之助去,而我则持父亲大人的书函前往越后。之后我会作为人质就此留在景胜大人的春日山,必定尽全力说动景胜大人出马。” 父子俩下定了决心。板垣修理之助被再度派去大阪城,而幸村则只带了三名随从出城,从敌人的重重包围中逃脱。 “关于父亲往日行为,想必大人您还心存怀疑。我愿作为人质留在贵当家处,请您务必出手拯救上田城于危难之中!” 越后春日山的上杉景胜被这个逃出孤城上田,怀揣父亲书函前来的少年使者弁次郎幸村勇气可嘉的话语说动,起誓道:“好!我景胜必定亲自出马,从后方包抄。” 当然,从大阪城方面也早就送来了以秀吉的名义向景胜发出的再三恳请。 上杉家开始着手备战。混入越后的德川家的细作(第五部队)立即将此变故通知了浜松。 家康一听愕然了。 “什么,上杉?” 简直令人不敢相信,这是他万万没有预料到的事。 从序盘开始这次的信州讨伐便万分失态,对此他心中已经觉得这是自己一生中的失策而后悔不已。再加上如今景胜要亲自出兵信浓,事态已经不再是一个小小的真田的问题了。 “自己也不得不出动了……”他自然而然地想道。 但家康若现在空出浜松前往信浓,北条家的背向首先便是一个大问题。说不定小田原的北条会以此为绝佳时机,立刻从相模出兵进军骏河,期盼东海乱事四起,这并非是不可能的。 而且大阪的秀吉依心中所想令局势发展至此,任何时候都有可能从家康脚下引发下一个事件。 “到底该如何是好?” 家康唯有挠抓。而在他心中一直还有另外一个忧虑,就是冈崎、浜松将士之间自小牧以来的愤懑动荡之气。 “没错,要忍耐,以‘忍’这个字为护符……” 即日,家康便向信州的出征军下达了撤退命令。 大部队从九月二十四日开始从上田全数撤退。真田昌幸抑制住急进的城兵们,并未追击。 没有得意忘形地追击德川军,正是善于兵事的真田昌幸的明智之处。而不拘泥于世人的一时嘲笑,一旦看出事态危急,便立即断念,下令全军撤兵,这点也不得不说不愧是家康。 决定进军是容易的,而果断撤退却很难。内部的不满,世人的嘲笑,自身的颜面,没有比忍下所有这些事认输撤退更困难的事了。 但如果家康不明大局,看不透未来,稍微逞强一点,“既然景胜出马助阵真田,本人也必须进军信浓”,选择动身出兵的话,那他大概就已经中了秀吉的圈套了吧。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秀吉已经作好了届时进行二次小牧战的秘策,正在大阪城深处伸长脖子期待着“家康出动”的消息。 试想一下,假设家康轻易被世人的看法和颜面所困,固执地纠结于一个真田小城,亲自出动的话会如何呢?首先,与之比邻的大国北条必定会趁机发展野心,大阪和小田原之间会结下什么约定也将不得而知。再者,早先便窥伺着蟹江的上方海军也开始在远州、骏河海岸一带巡游,跨越美浓、伊势、甲州的信雄属国在秀吉的催促下恐怕也不得不东下,比第一次小牧战更快地来到冈崎近前。 而这次没有支持德川的北越友军,也没有威胁着大阪后方的四国、纪伊等盟军,家康将会被逼至完全孤立的境地,他的后半生也将就此终结,“小牧终局的缺憾最终令其自暴自弃,主动求战,与世上所有强大势力为敌,徒然终了一生。”成为历史上的一段小插曲,他家康的名声也将到此结束。 但家康看穿了秀吉内心的想法。 “骄傲吧,真田。权当是成全竖子一时之名。” 家康笑着认输了。而这一认输的价值之巨大,今后的岁月会证明,这是任何胜利都无法比拟的。 这一地方事变从天正十三年春天到九月末,持续了大约半年。对于秀吉来说虽然并非他当年的主要行动方向,但作为家康而言,却是一个差点招致自身毁灭的危险悬崖。 得意时短,不得志乃长。而又正如俗话所说的“祸不单行”,事情并不只是一个个小团体的异变而已。 家康近来的命运不管在哪一方面全都糟糕透顶。 被深信是自己属下的地方官真田背叛,最后不得不难以忍耐地败退,家中士气也阴云重重,而就在这一年冬季的十一月中旬,家康内部又发生了一起令他不寒而栗的严重事件。 冬日之风 没有半颗星辰如墨染般的夜空和昭示着严冬已至的大地上,冈崎城的眺望楼像一个沉默的巨人矗立在寒风之中,城墙的各个垛口今晚都不见灯光,只有围绕着二之丸、外曲轮等的阴暗树林和着狂啸的风嘶鸣如潮。 那是十一月十三日天黑之后。 总是待在二之丸的物头初鹿野传右卫门见狂风过于肆虐,便现场巡视了一番,不经意间来到本丸边界一个偏高的草地上。他站在耳朵快被拧掉的寒风中眺望漆黑一片的四周时,忽然,两三声马嘶声传来。 “奇怪,有谁要出去吗?” 马蹄声和微弱的说话声通过平日里从不开启的暗门,悄悄地自缓坡下行而去。不止两三个人,应该至少有二三十人陆陆续续地出去了。 传右卫门慌忙跑到位于本丸边界的中门。 “当班侍卫!喂!值班的!” 他往值班小屋内看去,没有灯火的屋内,两名困倦的值班士兵走了出来。 “啊,是初鹿野大人吗?” “什么啊,原来有人在啊。为何不点灯?” “傍晚时城代大人吩咐过,今晚狂风大作,禁止点燃一切灯火。” “这也未免太奇怪了吧。” 传右卫门不解地道。从刚才起他就感到奇怪,从二之丸看去,本丸无数的垛口处也没有一丝灯光透出。 “冬季寒风乃是三河的特征,风势强劲也并非只有今夜。为何偏偏只有今晚不准点灯,到底是何缘由?” “我等亦不甚清楚。” “城代大人呢?” “听闻从昨日起便有些伤风感冒,一直闭门不出。” “是吗……那方才走下暗门斜坡的一群人是哪个组织的?” “不知道。我等并未收到任何消息。” 传右卫门愈加感到奇怪了。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平日里他便对城代石川伯耆守数正同时抱有一种同情和某种疑虑。 那么,莫非是……某种担忧立即冲撞他的内心。他前往本丸见到直属数正的物头工藤三五郎,试探道:“在下有事想见数正大人。” “大人伤风感冒。”三五郎立马回绝,“他严厉吩咐今天整日都会待在屋里,不得通传任何人,正卧床休息中。” “那么还请通传一下大人近侍。” 然而,所有人的回答都很暧昧。不仅如此,没有灯火的侍卫房内的众人对于方才由暗门出去的一行人全都毫不知情,道:“哦,有这回事吗?” 就在这之后不久,初鹿野传右卫门大步来到城门后方,往漆黑一片的城下街道走去。 他一路询问他人,追寻着一行人的踪迹:“有见到混有马匹的二三十人悄悄从这里通过吗?他们往哪个方向去了?” 刚才那群可疑人的目的地很快便弄清楚了。围着柳之跑马场半圈,往侍小路转弯的水渠边第二个岔口,就是那个角落里的大宅。 “果然是伯耆大人……” 那是石川伯耆守数正的官邸,也就是城代府邸。传右卫门站在门前失落地自言自语道:“大门紧闭,这里也没有灯光。若作平常拜访大概也不会相见……该如何是好呢?” “必须要有策略才行”,他想。友情充斥着他的内心。那是他敬畏的好友和前辈,若是不顾对数正有所不利,事情倒也简单。但要以绝密为前提,避过四邻耳目的话,仅仅只是与数正相见也并非易事。 他离开正门,转到了侧门。这里也门扉紧闭,一片漆黑,只是夜晚的寒风比傍晚时更甚,猛烈地摇晃着四周的树木。 城代府邸为了在非常时期作为一个小型的替代堡垒,四周有河流围绕,架着吊桥,建造得非常牢固。 接着他又打算绕到后门去。到那里一看,方才抵达的四五匹马正拴在黑暗中的柳树上,另外还能看见有人正忙忙碌碌地出入小门。传右卫门心下想着是这儿了,小跑着靠了过去。这时,大概是站在那里看守的士兵将他叫住:“站住!你要去哪儿!” 他猛地回过头去,约三名手持枪矛、身着具足的士兵的身影映入眼帘。不管是他们的姿态还是语气,都令人立刻感觉到了战场上的杀气。但传右卫门尽力稳住语气,道:“吾乃二之丸物头初鹿野传右卫门。眼下有要紧事必须与城代大人相商,于是深夜来此打扰。请代为通传。” 士兵们面面相觑。传右卫门的相貌他们并非没有印象。 一名士兵往小门内跑去。 在寒风中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终于出来了一名像是数正肱骨家臣年纪的人。此人很有礼貌地边解释边致歉道:“主人一直待在城中,尤其近日感染风寒,还未回到府中。是否有什么误会?还请等主人病愈,于城中会见。” 传右卫门早就预料到会有此答复,于是他强作笑颜,以更甚对方的礼貌辞令道:“哎呀,哪里……或许对他人确该如此答复,但对传右卫门却无须顾虑。请勿将我传右与世间令数正大人痛苦的风向等同相看。总之,今夜在下只希望与数正大人作为一个普通人见见面。” “事实上,”他继续说道:“方才在下亲眼见到因风寒闭门不出的城代大人悄悄离开本丸,回到了府邸……哎呀,幸而知道此事的只有在下一人。此事既然并未被任何人察觉,还望再次告知贵主不必担心。见面后,在下绝不给贵府增添麻烦。” 传右卫门事无巨细的言论和似乎洞察了一切的口吻让数正的家臣没法再勉强虚构事实,于是再次进入门内,将他留在外边等候。好不容易等他再次现身,这次只听他道:“那么,就请先跟我进来吧。”说着领他从小门进入了府中。 一入内便看见宽阔的宅邸到处都摇晃着蜡烛和油灯昏暗的光线,有些房间的拉门等也被去掉,所有事物的状态很明显地都在诉说这个宅邸中正发生着巨大的变故。 但传右卫门对任何事都目不斜视,只是跟在后面一直往内里走去。 家臣先走进一间屋子,轻声地说了些什么,接着便清楚地传来主人数正的声音,“是吗。带他进来。” 传右卫门一踏入房内,便看到放在一边快要熄掉的烛台,半明半灭之间,一名六十左右的年老武士正静静地坐在房内,忍耐着如冰室一般的寒冷。 “啊……” “哦……是传右吗?” 二人一时间相对无言。 亲密胜过任何人,比任何人都更能理解对方的男人与男人之间的沉默胜过了千言万语。 “……” 结果,还未等说出任何话语,传右卫门和数正的眼中都似汤滚而出一般泪眼滂沱。 “城代大人……不,数正大人。看来您最终也败给了人世寒冬,打算随今夜寒风退去他方啊。” “……” “虽已出了本丸,但眼下仍在府内。能否重新考虑一下呢?不,我认为应该是可以的。您的年纪,您在德川家的地位,您的重任,还有追随您的众多家臣将士,若您能在这条命运的歧路上考虑一下,您是绝不会轻率地走出这里的。” “传右,你等等……别再说了。太痛苦了,你越说我越感到痛苦。” “您是让我别提意见,抑或是别再说重新考虑的话?” “事已至此。” “事已至此,这是何意?” “数正心意已决。你的话让我很欣慰。” “这么说,您是决心无论如何也要离开冈崎吗?” “……实属无奈。” 数正蓦然向后仰起脖子,两鬓花白的头发在烛光下清晰可见。 “伯耆大人,您让我心生怨恨……为何,为何下决心之前哪怕一句话也不曾向我透露呢?” 传右卫门似是真心怨恨般咬牙切齿地责备心中的这位友人。 “只有你,只有你一人是我数正真正的知己。今春正月举杯共酌之时不是曾如此说过吗?而那之后,当数正被选为城代主将、传右卫门被选为二之丸副将时,不也曾无数次对自己说‘只有你是我心中知己’吗?明明如此却……”初鹿野传右卫门对数正不曾事先告知如此重大决定就准备离开冈崎感到不满至极。 二人的友谊决非一朝一夕之间。 传右卫门本是武田家的旧臣,虽说是外样家臣,自作为敌国降将加入家康众臣之中以来,经过几场战役和平日里对藩内人的孤立、猜忌的忍耐,最近好不容易才得到重用。而石川数正一开始便钦佩他的人格,暗里明里一直给予袒护。传右卫门对石川数正的感激可谓难以形容,一直将其当作能真正理解自己的前辈仰慕。 “如果德川家中没有数正的话,自己想必早已与传统深厚的土生土长的三河同僚分道扬镳,重又回到世间过着飘然流浪的生活了。”他常常思及此,对这位知己的恩情一直感怀在心。 也正因为此,今夜的传右卫门非常生气,内心燃起的善意的愤怒让他难以抑制。 从小牧一事到信雄和秀吉和解以后,德川家中普遍认为石川数正与大阪方存在猫腻儿而对其冷眼相待,默默忍耐的数正的内心,传右卫门早有感同身受的觉察。 表面豪爽,看起来极尽淡泊磊落,但内心却藏着远甚女性的小心眼儿和嫉妒、谋略、排他性等的武门男儿,对于这些人的白眼和猜忌,虽说身份和出身不同,但这种痛苦曾经传右卫门也从早到晚如坐针毡地深切体会过。 “不,自己不过是微不足道的一个外人,这种程度还尚轻松。但对伯耆大人而言……”传右卫门在心中体会着数正百倍于自己的痛苦。 说到广为人知的石川伯耆守数正,乃是当今德川家中与酒井忠次并列的两大元老之一。他不是半路来的外臣而是谱代家臣,而且是自家康还淌着鼻水的年幼时期开始便一直不离不弃的糟糠忠臣,也是一个不可缺少的主心骨和支柱。 而说到数正的军功,本地的三河武士中虽然勇猛者无数,但却无人能与之比肩。在这点上,也可以说他是功勋显赫的第一栋梁。 然而这样的数正近段时间来却憔悴不堪,颧骨消瘦得令人觉得可怜。可是家中普遍的白眼,除了传右卫门以外却没有人将他看作一个可怜的武士。 不要说同情,随着德川家在孤立和逆境中的苦闷日渐加深,家中对数正普遍的批判也愈见激烈。 “会招致如此艰难的立场,全都是因为有个食着谱代俸禄,却不知何时向上方谄媚,明里暗里为秀吉谋私、出卖主家武运的麻烦人物压在我等头上,摆出一副主家中心支柱的嘴脸。” 这几乎是所有人对数正的一致看法。 说到底,祸事的萌芽原本就是同僚之间的妒忌之心。 数正代表家康首次与秀吉接触是天正十年,秀吉在山崎合战中大胜,紧接着又在柳之濑击破柴田胜家之后。作为贺使,伯耆守数正担负起了代表家康前往大阪,将德川家的宝物初花茶器赠送给秀吉这一历史性的使命。 这种差事是任何人都想做的。在人选还未公布之前,所有人心中都暗暗地将自己作为第一候选人。 家康必定非常重视这一使命。 他选择了臣子中地位最高的人担当,这等同于给了数正决定性的恩宠。不仅如此,在他去了大阪新城后,秀吉也对他盛情款待。在秀吉的挽留之下,滞留时日比预定的延长了四日,秀吉对他非常中意,然后返回了国内。据说在归国时也获得了各种各样的馈赠。 落选之人的嘴向来嘈杂。 伯耆大人似乎被诓骗名人秀吉戴上了高帽,回来时可谓是喜形于色。从那时候开始,对数正的逆反情绪便已经在藩内扎根了。 此后,当人们借机诱导性地问:“我等三河乡间武士还不曾见过近来上方的模样,不知伯耆大人见到后有何感想?”这时数正坦率地照实说起大阪城的雄伟、街道规模的巨大、庶民们的高文化水平等等,而人们听的过程中便你拉我扯:“看,伯耆大人开始赞美上方了”,互相意味深长地相视而笑,这些事自那时候开始就已经显出征兆了。 之后秀吉的回礼使者来到浜松时,家康也因他们曾经与数正见过面而拜托他接待。另外,在小牧合战之时,秀吉曾数次派使者往来于数正的阵营也确实属实。 虽然双方处于敌对面,但秀吉本身并不介意,数正也战事私事分明地予以了答复。 越来越不好的传言开始在数正身边产生,说他曾介入过和睦问题。持主战论的内部人士立即给他盖上了亲敌的印章。 但数正毫不辩解地一路走来。事实上,他也相信与秀吉议和乃是为主家安全着想的最佳策略。在亲眼见到上方的文化程度、军需物资、宏大的规模和时运的趋势,亲身与秀吉这一人物接触后,他痛苦地感到冈崎和浜松根本无法与之相比。 同意这点的只有家康。其余人则都以只知三河武士勇猛、却不知时代文化和武器装备的高速发展的乡下武人的头脑,对大阪过于轻视。 而在秀吉与信雄单方面议和,将家康抛开一边后,这半年来所有事情都变得对德川家尤为不利,人们对石川数正的非难和诋毁也变得越来越露骨,甚至将他唤作“二心者”、“狮身上的虫子”等。 有时连家康也会听到将他作为危险人物的言论。但家康心中明白:“数正的想法自有其道理,被如此怀疑想必会感到意外,立场令人同情。”对自己内心的忍耐和数正同时所作的忍耐,以及家臣们嘈杂的言论装聋作哑。 但数正并不如家康那般能忍。而他的人生观也在低声反问,自己为何必须作此忍耐。 武人的人生观中总是包含着死亡,有今朝而不知明日如何。如此短暂无常的人生,为何自己必须如坐针毡,甚至被如井底之蛙的趋炎附势之人猜疑、蔑视,每日独自一人郁郁寡欢地过着被埋没的生活不可? 仔细想想确实没有理由。有的只是自己幻想的牢笼和主仆、信义、气节和情义等武门社会的约定而已。然而,自己千百次往返战场,征战杀敌直至今日白发满头,是否在同僚和知己之间这些美好的约定也有被真正地予以践行呢?德川家功勋卓著的自己,晚年所得到的报答又是什么呢? 报答自己的就是这个吗?! 愤怒之情涌上心头。然后他忽然握拳膝上,决定无论晚节如何,人生短暂,不适时享乐又何谈人生。虽说如此,但这个时候这位老武士表现出的却与愤怒的情绪相反,眼中如女子般不停落泪。 “若是数正离开冈崎,主君会是何心情呢?会怨恨我数正不忠不义、猪狗不如吗?还是会悲叹我最终不堪忍耐离他而去呢?” 他果然还是个牢笼中的武人。归根究底还是无法斩断主仆之间的羁绊。但是当他抱有这些妄念之后,家康所表现出的态度却让他开始感到主人的冷漠。无论如何尽忠,即便献上自己的生命,这个人依然给人冷漠之感。就算自己哭诉,也会被当作不曾发生。就像现在这样,明明亲眼见到、听到自己被家中人如此中伤、漠视,却总是以一副毫不知情的态度望着自己。 “秀吉公却很温暖。” 他的内心终于生出了比较。想到秀吉,想到以新大阪城为中心的文化,想到其强盛的军容,数正变得对上方有了种朦胧的憧憬。 世人都说秀吉是诓骗名人,但数正却不如此认为。秀吉认可自己真正的价值,甚至曾拍打着自己的肩膀如此说道:“有缘的话可随时来此,你这般的人物被埋没在乡下小城之中实在太不幸了。” 不知从何时开始,数正的心中开始酝酿这一重大决定——脱离冈崎。恰逢今宵十一月十三日狂风大作,趁暗夜出走正是绝佳时机,于是自前日起便假装感染风寒,悄悄地从城中回到了自家府邸。 两个世间 既不让人端茶,亦不唤仆从过来,客人传右卫门和主人数正就那样紧闭房门,谈话纠结难解,双方之间似乎很难找到折中点。 但是内部,不,应该说是石川家的内部、外面、厨房等所有地方都点着微弱的灯烛,将身边之物整理成的几个行李交给武士装到马背上,以数正的妻子为首,女儿和侍女们匆忙准备着轻便的行装,还有厨房也准备了三四十人份的便当,一同交给武士们分别背负。一大家族为了趁夜逃向远方,无论事前作了多少准备,真正到了行动之时依然不是那么容易的。 前日和昨日,石川家已经将大部分家臣、佣人辞退,家产也用三艘船提前运送去了其他地方,但是从城中带出的二十余名随从加上数正的妻子等共约四十人,一旦这一群人要离开宅邸,保密情况下的各种动静也如墨一般阴森森地在房梁飘荡。 “佐内,佐内!” 此时门内有几个人影正来到轿子旁,站在那里缩着身子躲避寒风。正是作好出发准备走出门来的石川数正的妻子等人。 家臣山田佐内听到夫人的声音连忙跪到其身前,察觉到众人的焦躁,他抚慰道:“夫人想必深感寒冷。再过不久,初鹿野大人应该便会回去了吧……” “不,我并不讨厌寒冷。不过传右卫门大人的谈话也太长了吧……难不成是与大人起了争执,正争论不休?佐内,你悄悄去看看情况。” “夫人不必担心。在下担心不知初鹿野大人会有何反应,便安排了三四名年轻武士埋伏在客室外,并且已有觉悟,一旦有情况发生,即便是初鹿野大人也不让其活着回去。” “传右大人平日里与大人关系甚好,亦是一个好人。可有什么良策让他早早回去,避免惨痛之事发生吗?” “不不,初鹿野大人已经非常清楚我等举家脱逃一事。若轻易放走,便会使以大人为首的一行人灭亡。弃车保帅,实乃不得已。” “这一点如今大人不正向传右卫门大人细细讲明吗?不管怎样,还是令人很不安。佐内,你去看看情况吧。” “但派往大给松平五左卫门大人处的使者还没有返回,在不明其答复之前,还不能立即出门。” “哎呀,松平大人的回复应该傍晚便到的,使者现在还没有回来吗?” 大风又变得愈加强烈了。 在这无雨的风暴之中,有人策马加鞭赶回了这里。 “大人呢?准备好了吗?” 从大给松平五左卫门近正的府邸赶回的家臣不知为何神情紧张,慌乱不已。 早先松平近正便与石川数正抱有同种默契。 多年来,近正也遭到同族中人的排挤,事事皆不顺心,与数正结下了共患难之情,甚至曾暗示若是数正离开德川家,自己也不愿待下去。 因此,今天傍晚数正便派人去告知大给行程安排,说今夜离开冈崎逃往早先决定之处,相约于鸣海码头等候。 可眼下——据返回的使者之言,大给决定与数正共命运之事遭到族人反对,临近眼前却大起争执。之后,近正态度突变,拒绝道:“小儿一生和家臣都不同意,因此请恕我难以同行。” 若单单只是毁约的话还好,但如今不管身处何方,世界都并非只有一个,西边或东边,大阪或德川,要生存下去就必须从中择一来作为依靠。 既然毁掉了与数正的约定,并且事前已经知道数正要潜逃的秘密,留下来的松平近正必定会紧急通知浜松,以此来证明自身的清白。大事不妙!数正的使者狼狈不堪,也难怪他一回来便张皇失措地向周围人大喊大叫。 “哎呀,怎会如此?” 家臣们手足无措。数正的妻子等人原本便极度不安,对那位不离开的客人越来越感到不耐烦了。 “佐内,佐内,已经不能再犹豫了,赶快去悄悄告诉大人……” 数正的妻子心神不定地吩咐道。山田佐内跑到里边,来到主人和传右卫门所在的客室外窥探。 一看,房间内的主客二人的声音比刚开始时还要激昂,看起来似乎正在为某事争执。 “……这么说,数正大人的意思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改变心意了吗?” “要离开已经习惯的故土和多年侍奉的家康大人自然令我感到痛苦万分,但事已至此……” “嗯……既然您已经决意如此,我传右卫门再怎么劝阻也是毫无意义。我不会再阻止您了。”最终初鹿野传右卫门也只能叹息,道:“不过,数正大人,您偕同众多家眷打算逃往何处度过晚年呢?还望能告知去向。” “……” “我传右卫门绝不会对他人泄密。只希望分别后也能时时书信来往。” “传右。”数正郑重地说道,“既然要回答,我也不会对你说谎。事实上,数正打算去大阪城。” “什么!大阪?是去投靠那个秀吉公?” 传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脸色突变,顿时往后退了三四尺。 刚一离开座位,传右的左手便无意识地向放在身后远处的自己的刀伸去。 数正也猛然一惊地转动身子,呵斥道:“传右!你做什么!” “明知故问!现在我眼中石川伯耆守便是个叛乱之人。眼见深受主君信任、担负着冈崎城城代责任的老臣竟要叛变往大阪方落逃,有谁会放过?” “等等,传右!正因当你是唯一的好友,我才如此坦言相告……别让数正留下沉痛的回忆,此事你就当没见过,也毫不知情,回去吧!” “不行!” 传右坚决地摇头,“众人皆知的伯耆守数正这般的人物,就算离开冈崎也将一生流浪,谨守武人晚节。直至刚才我都一直如此相信,实在太令人遗憾了……你是认真的吗,伯耆守!” 传右满脸痛心之泪,右手紧紧握住刀柄逼近。 凄凉立于灯烛旁的数正一直低头不语。 自己这份沉痛的心情,就连这位好友也很难明白。就算自己奔向大阪,却也从未想过要投靠秀吉以求飞黄腾达。一个已跨过六十岁的人,又怎会还去渴求更多的浮华和虚荣呢。 武人一生中的不断沉浮以及名利地位的飘渺无常,每天看在眼里已经看够了。而且自己虽遭到他人的白眼和嫉妒,但总算得到主君家康信任,将冈崎城交给自己,家人眷族也都各自食住得体。 对此自己又怎会感到不满。 所谓不满是那些不理解时代的井底之蛙妄自尊大的逞强,是轻视大阪的一种狭小危险的反秀吉思想。这些才是之后会令德川家走上错误道路的想法。 这里文化的低下与上方完全不能相比。以这种低下的眼光将自己看作亲敌派,令藩内总是缺乏和气,自己虽不认为是自己的过错,但对主君却很遗憾。这点上也许确实可以说数正是己方之中的害虫,只有选择主动离开。 而自己即便离开成为大阪方之人,依然可以依靠着秀吉暗中谋求浜松与大阪之间的和睦,努力避免三河武士将来让家康犯下大过。而这不正是只有自己才能做到的一个人的隐忍的忠诚吗? 同时自己也能摆脱如坐针毡的状况,改变自己的人生。这些便是数正想告诉友人的真实想法。 然而眼下却没有这个时间。传右双目杀气凛然,已经是一副要与数正交锋的样子了。 数正无奈,道:“传右,已经没有时间了。就此与你告别,再会了!”说完便立刻打算离开座位。 “不,不会让你得逞!” 传右终于将刀鞘远远抛开,猛地向数正的胸口刺来。 刹那间,蜡烛倒地,漆黑的屋子中飘起了一股如白线般的烟雾。 “你疯了吗,传右!” “错,疯的人是你伯耆守!传右很冷静,若不惩治忘恩负义的卖国贼又当何为!” “危险!收起刀,听我说你便明白了!” “不,我没空听!” 呜鸣之中,隔扇被砍破,家具横倒。而同时,担心主人安全而藏身于隔壁房间和墙壁暗处的家臣们也拥入屏风后的房间,引起了更大的震动。 “啊!等等,别砍!不要伤到传右卫门!” 众人重叠在压制着传右卫门的人身上,争相要将其斩首,危急时刻数正开口道。家臣们嚷道:“大人!为何阻止我们?此人不可留啊!” “不不,将他绑到那边的柱子上便可无事。绝不可杀掉传右。” 众人将初鹿野传右卫门反绑着,牢牢地捆到房内角落里。 这时候,山田佐内前来在数正耳边轻声道:“大给松平近正毁约了,恐怕会紧急报告浜松。” 数正没有惊慌。 “那么立即启程吧。尔等保护女人孩子先走,我随后便来。” 人们开始蜂拥而出。数正再次来到了传右卫门身前。 “传右,原谅我。” 传右卫门闭着眼睛,眉宇间透出一阵悔恨。数正依旧说道:“你稍微在此忍耐一会儿,我绝不会有损你的名节的。背叛主君、舍弃良友,数正心中也不泰然……可是,这就是命运的无奈吧,原谅我。” “……” 数正又向站在身后的两三名家臣吩咐道:“别漏下灯烛未灭。仔细看看屋内各个角落是否还有忘记熄掉的灯,然后再出门。” 数正也离开了屋子,很快便来到门外跨上马鞍。 看着狂风中居住多年却即将舍去的没有火气、如今连人也不剩的空屋子,数正心中百感交集。他失落地盯着大门。 最后的三四人从大门跑出,关上门后道:“大家都已先行,那么我等也随大人立即启程!”说着便跨上马赶路。 跑了一会儿,数正突然在一个门前停下。 “这里是初鹿野传右卫门的府邸吧。” “是的,正是。” “谁去敲一下门,告诉传右的家臣,就说他们的主人传右正在石川伯耆守家等候,让他们派人抬轿去将他接回来。” “这样没关系吗?” 随从一脸不安地道,但还是遵从数正的命令通知了门内之人。 “好了!快赶路!” 说着,数正便快马加鞭离去了。 当晚,两艘船离开鸣海附近的海岸驶向了海面。 那是个连渔村的灯光也看不见的大风之夜。船舶虽然相当大,但也必定在风浪中极尽摧残。这似乎正暗示着石川数正未来的命运,同时也昭示着在这波涛和寒冬大地的另一边便是不久后他将托付晚年的高生活水平的和平人世。 他所走的方向是否如他想的一样,而这次断然脱离又是否是武人该走之路?时代运转和历史进程都绝不简单,甚至连一个个人的转变也是如此复杂。而且,在所有这些幻影全部被埋没在过去的彼岸,一个个的个体全部化为白骨之前,都很难说这到底是好还是坏。 “啊——已经走了。” 没过半刻,传右卫门策马赶来,眺望着茫茫的海面。 “就算离开这里,恐怕伯耆大人依然得不到满意的容身之处。大概在这个人类居住和经营的世上是不可能有一处完全没有伯耆大人所厌倦的人类丑态的地方。看来,即便是累积了那么多人世辛劳和经验的老武士依然会有迷茫之时——啊啊,风浪啊,至少别让伯耆大人的航路太过痛苦……” 传右沉默不语,思绪一直在心中萦绕。 他任由数正的家臣将自己捆绑起来,就算自家家臣前来迎接,依然刻意逗留才跟在逃亡者身后追来。 立刻,他便转身赶回冈崎城本丸,敲响了紧急鸣鼓。 “伯耆大人潜逃了!” “城代大人逃亡而去啦!” 城中顿时混乱。因为还有很多隶属数正的部下被留了下来。 “不要慌张!” 传右卫门暂代城代一职,严查各个城门的进出,并派快马前往浜松通知家康。 被紧急鸣鼓惊到的城下的武士们也都赶来,边城之众的深沟城主松平家忠也自三里之外骑汗血宝马飞奔而来,第一个抵达。 而另一方面,事情发生之际,本打算与数正同行的松平近正让儿子带两名家臣于当晚启程,向家康紧急汇报:“立即将事情原委告知浜松城!” 除此之外,了解到事实真相或听闻传言的各个方面的急报,自十四日黎明到当天夜里一直络绎不绝地传到浜松城内部。 家康坐在本丸的一间冰冷的屋里,身边放着巨大的火盆和扶手,猫背比平日驼得更圆,从黎明开始一直沉默地坐着。接二连三传来的消息也没让他有什么特别的表现,只是偶尔呢喃着:“是我不对,是我领导无方。” 此人内心到底作何想法,不管是近亲还是近臣,所有人都觉得难以读懂。不过家康本人却绝非是技巧性地刻意做给他人看的。 无论多么谨慎,技巧性的行为都无法令人完全相信。家康的朦胧性是天生的本质,并非是他刻意自编自演出来的。证据便是他也拥有与普通人相同的情感,有时候也会产生剧烈动摇。但因为这种动摇的情感不会露骨地表现在外,往往被人们看漏,以至于认为他是个很少会被事物打动的人,让人觉得既惊叹又怪异。 在这点上秀吉与他完全相反。夸张的惊讶、欢喜、悲伤、愤怒——秀吉不会压抑所有的情感,而是直接表达出来,并且会将其情感扩展开来,感染周围的人,与世间大众也总是同悲共喜地一同生活下去。 家康不是这样的。他虽也坐拥众多臣民,但家康一直都是孤独的。他天生便是这种脾性,偏好于独自忍受孤独,独自思考百年大计,一个人痛心又一个人暗中自喜。因此,他看起来毫无表情的情感无论何时都只藏于皮肤里层。但无表情却并不代表没有情感。 毋宁说,他从不表露在外的情感甚至比秀吉的更为复杂而多愁善感。只不过他对自己情感的整理细致周全到令人惊叹。通常在这一整理结束之前,他是很少会将情感付诸于实际行动的。 而在此次突发事变之初,当接到“数正出逃”这一令人震惊的消息那一刹那,即便是他,内心也猛地一震,五脏六腑因肝脏渗出的不悦的苦水而痉挛纠结,脸上瞬间闪过极度厌恶的神情。 但从他嘴里发出的却只有“是吗”这两个字而已。接着他立刻想好对策,在屋内如名人往棋盘上放置一个又一个棋子般下达了每个命令。但除此之外,独自一人的居室内连咳嗽之类的声响也没再发出一点儿。 此事对家康而言是一个几乎能减少寿命的重创,这点从他不同于往常的态度便可以察知。前些时日虽然有上田城的真田昌幸造反,让他尝到了被饲犬反咬的苦果,但却与数正的出逃无法比拟,因为那是如同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并一直深信至死都不会离开自己半步的数正。 “人是不可信的……” 原本他便是如此认为,如今又再次加深了这一感慨。 家康与秀吉在这点上也有所不同。家康认为不可信的是人,终其一生乃至死后的大业都以此思想为基点。秀吉却完全相反,他相信人类,并沉溺其中。日后,秀吉临死之际便将后事拜托给了这样的家康。 两个世间也因这两名主宰者不同的性格色彩被染成了不同的两块。 总之,数正出逃既是家康一生中的不幸,也是国内的一个大事件。即日,家康便赶赴冈崎。 “哦,酒井忠次也来了吗?松平家忠也来啦。” 在迅速赶来固守冈崎各个城门的谱代的迎接下,这些多年来亲手照顾自己的面孔,看起来比平日里更可靠百倍。 本丸内,初鹿野传右卫门、内藤家长、松平重胜等人正着手接管数正逃脱后的事务。 “又有一件意料之外的大事发生。” 酒井忠次在他来此之后报告道。 “又有?” 此时,家康对这纠缠不休的命运也感到一种自嘲氲绕心中,先行产生了一种在此之上还会有何事发生的情绪来支撑自己。 与石川数正同为德川栋梁、被人们称作辅佐家康的左膀右臂的酒井忠次看起来也给人一种寂寞之感。 “安置在信州深志城中的小笠原贞庆也在伯耆守出逃的同时,携带妻儿眷族逃往了大阪城。” “什么,贞庆也……” “看起来他和数正都在暗中与大阪来往,密谋出逃之期。” “没想到会如此。”家康像猛地吞下苦果般道:“欲去之人去了也好。为了真心相交之人,这也会给家康带来正面效果……是吧,忠次。” 忠次垂下双眼,用手指按住了眼睑。 这日是十六日,大地崩溃般的震动并未就此停止。 “刈屋城主水野忠重大人似乎也与数正互换谍报,丢弃城池不知从哪里逃到了大阪城。” 这又是一阵晴天霹雳。快马带来消息的人会对这个逃离者使用尊称,是因为远州刈屋的水野忠重其实是相当于家康叔父的人。 “啊啊,连叔父也……” 可以说家康的内心此时已满是疮痍。 叔父的身边也有很多不平和内部纠纷,自己并非不知道这些。但作为家康,他似乎从未想过连忠重也会背弃自己。 “地震的摇晃能多剧烈就多剧烈吧,不要让地底留下任何空隙。” 家康没有特别针对左右之人,只是独自这样呢喃,整个人就像在忍耐这场大地震般一直端坐着。 数正留在城中的部下全部都归编到了内藤家长属下,然后又召回了信州小诸的大久保七郎右卫门忠世,将冈崎交给他,一切在数日内都进行了更换。同时,甲州郡代的鸟居彦右卫门也被突然召回,命其担任奉行,“借此时机,将本家历来的兵制、武器、阵型等一切彻底进行改革。” 这个时候家康听到的亲近之人的言论几乎都是一致的。 “伯耆守忘恩负义跑到大阪方,日后想起旧巢必定会悔不当初!” “总之,伯耆守会被看作世间一流人物也是因为有德川家这一背景。就算归顺到太阁属下,又能有何作为”等等。全都对数正不光彩的行为恶意咒骂,希望能宽慰家康的郁闷。 但家康却道:“伯耆之心自然让人怨恨,但他是个一流人物这点却不会有变化,不该侮辱武夫的教化。但这对家康而言是个巨大的损失,必须以其他的东西来弥补。” 家康并非会因别人安慰而宽心之人,出身不幸的他在谁都还未注意到的时候,心中便已经在为后日之忧考虑了。 将鸟居彦右卫门突然从甲州召来便是为此。历来作为德川家特色的独有的兵制军法,因石川数正出逃,眼下必须认为其机密将会被完全泄露给大阪方知道。 就在身边众人连日无休止地诋毁石川伯耆守的时候,家康吩咐道:“彦右卫门,你去将称得上信玄遗法的军献、兵制文书、土木、经济相关的自不必说,武器、兵具、马具乃至地方绘图类,以及其他扎营器具、阵型图等,只要能到手的都尽快从加州地方搜集来。” 接着他又下令道:“那些原为甲州之士,精通一门技艺却隐居山野的老人等,若有的话也将他们找出,以礼相待将其带回来。” 然后,家康命令井伊直政、榊原康政、本多忠胜三人担任兵制改革奉行。他向他们嘱咐道:“调查一下长筱、天目山之后投身本家的原甲州出身的武者,向他们学得信玄兵法,好好作为改革方案的参考。” 研究事宜迅速展开,经过连日的激烈讨论,最终原有的德川式兵制被废除,改而采用在信玄流兵法上加入时代创新的新三河流军制。 被改革的不只是兵事,信玄的头脑中被公认为最为优秀的通货制度、交易法、土木等方面,家康趁此机会也全部将旧有的古老制度彻底地进行了革新。 “伯耆的离开倒是给我留下了一份不错的礼物,若不是有此一事,军制、经济等改革亦不会如此容易将旧习丢掉。数正亲自将数正从本家抛弃,也可以说是替我丢掉了一个旧有之物。” 无论遇上何事,家康的话语背后总是有一种努力将灾祸转为福气的心理。作为证据,他还曾这般说道:“不管何事都不会只有损失……想想看,不管遭遇到怎样的灾难和凶险,都不会完全只有损失,绝对不会的。” 强求顽拒 北畠信雄带着一脸有事相求的表情来冈崎城拜访家康,是在石川数正出逃十数日之后,也就是十一月末。 “您是否身体抱恙?” 信雄见到家康的气色担心地问道。 弃我去者不可追,家康此时已经几乎摆脱了对石川问题的情绪。如果说在他人眼中看起来有些不健康之色,那大概是为了军制的紧急变革,已经连续几晚熬夜举行会议的缘故吧。 “不,并没什么。” “信雄来到伊势做什么,目的为何?”家康盯着清晰摆在信雄脸上的东西,细细观察着道:“比起我,这四五十日不见,殿下您似乎稍稍有点消瘦呢……” “哪有,我很健康。近来也无战争之劳……与父亲信长不同,我总是很讨厌战争。” “没有人会喜欢。” 见家康露出从未有过的不悦神色,信雄慌忙改口:“哎呀,为了我信雄,小牧合战时贵当家耗费巨大,与关白大人议和之后又总是来麻烦您,实在万分抱歉。也正因如此,信雄自觉责任重大。希望贵当家与关白大人之间能永葆和平,让天下士民真正享受太平之世,我信雄也当以此为己任全力而为。” “中将殿下,这并非只是您一个人的愿望。” “但是为何人世间却总像处于火山之上,人们每天都如履薄冰般地忧心度日呢?” “下次您问问位及关白的那位大阪城的主人如何?” “这个,事实上……”信雄像找到了切入点般,懦弱而略显轻薄的眼神突然亮了起来。 “最近因杂事前往大阪,在与关白大人会面时谈起了很多事情……那时殿下曾对我痛彻地倾诉道:‘在这世上,即便一件无聊之事也可能立马引起比小牧更严重的大战。人们虽然嘴上祈祷着太平,但却乐于听闻流言传说,一个偶然事件也总会牵强附会地往战争方面去想。’秀吉完全不懂,自己与德川大人必须一决生死的理由到底为何。” 在座的除了家康还有榊原康正、本多忠次,以及其他三四名重臣。他们与主人的态度完全不同,一直用一种蔑视的眼神注视着信雄。信雄一口一个太阁大人,还尊称他为殿下,这些听在他们耳朵里尤为刺耳,一脸难以忍耐的不悦之色。 但信雄的神经对这些反应毫不敏感,继续道:“殿下说下次我来冈崎时,希望能转达德川大人他自己曾如此慨叹过,想知道德川大人作何想法,就正如您刚才反问我的话一样,哈哈哈哈……” 信雄像个老好人一样独自大笑。 没有比信雄更易操控的人了。家康很清楚利用这个老好人的方法,因为他自己也曾将这人放在自家笼中作为展品给世人看,利用他来对抗秀吉。 但现在,这颗棋子在秀吉掌中,这次他反过来利用他,将其作为责难自己的道具使用。 因果循环。家康感到既可笑又难办,对信雄老好人天性中的无耻和无动于衷,有时候甚至有种不知如何下手的恐惧。 没有比无法憎恨的人更难处理的了。尤其明明身份高贵还颇有气派,却不知廉耻地前来,就连家康也无计可施,智慧、手段和常识等都败给了这位公子哥儿。 “太阁殿下便是这样说的,希望能听听德川大人的真实想法。如何,大人您的回复是?” 被这样一个劲儿地逼问,家康也只有苦笑。 “同意,同意,正该如此。” “这么说您同意?” “嗯。就连家康与秀吉在小牧对阵之事也实属愚蠢,若是家康与秀吉不顾天下之不幸,赌上自己的全部再次引起大战乱的话,家康愚蠢,秀吉也愚蠢,只能说是天下两大笨蛋。” “哈哈哈,竟说到这份儿上……” “中将殿下,下次前往大阪之时大可如此转达家康之意。此外另有一句也望能转达,就说家康言及,猿公大欲急进,必易被小人乘机而入……权当诫告之言。” “我会转达的。” 信雄似乎很骄傲自己能毫无忌惮地转达那些话。 “大人您说自己愚,那我也说说我的愚见。真不明白为何人类会形成一个如此愚蠢的集体呢?如今无论在谁看来,广阔的大地上几乎所有势力都分为大阪与德川大人两边。若能在这二分之世相生安好,无论政治、文化、经济,以及大人想做之事,享尽一切荣华富贵,互守边疆,这不也很好吗?这样想着,若二位纷争再起信雄也感到痛苦不已。” “没错……没错。” 家康连连点头,吹捧信雄,但他反复认同的话语中却听不出半点儿肯定的意思。 “既如此,其实我也有一事想再次催促大人。” 信雄终于进入主题,家康的脸上也立马浮出了一丝讥笑。 “是何事,要催促家康?” “上次说过的上京一事。” “就是提议我上大阪向秀吉施以臣礼一事吗?” “不不,绝非如此。”信雄在泛白的鼻子前挥手道:“我怎会建议您施臣礼这样无礼之事,不过是令天下人安心。为了给世间带来太平,所以才期望大人能上京与殿下见一次面。” 明里暗里地怂恿家康“应上京一次”已悬了很久。今夏以来,不,从小牧议和前后,自家康之子于义丸名为义子实乃人质被送往大阪城之后,大阪方面的使者和北畠信雄都屡次直接告知家康,秀吉希望“德川大人有机会也能亲自上京一回”。 既然已经公开缔结和睦,送去养子和老臣之子当人质,停止争斗,那么即便家康前往儿子当养子的地方拜访,对他个人而言也并不为难。但是,家中大众却舆论骤起:“真是荒唐至极!根本不用理会如此自私自利的要求。为了防止大人动心,吾等也必须时刻戒备。”此事引发了强烈的反响,三河武士反对大阪的情感也因此事变得越来越僵化了。 曾几何时,聚焦在石川数正身上的众人的白眼与此事也并非毫无关联。家臣们会将他与主君之间的接触当作极度危险之事,总是神经质地警戒着数正的行动,也确实是有此原因,也可以说是大众舆论暗流涌动的作用。 与德川家无法掩盖的舆论相对,大阪方自然也流传着极为强硬的舆论。 “家康坚决不肯上京实在太奇怪了。可以说这就是他主动蒙骗和睦的证据!” 作为对立调停者,信雄是有余地扮演这一时局角色的。但他的口吻最近变得和秀吉一模一样,总是带着令家康苦笑不已的力度。 织田长益、泷川雄利还有羽柴胜雅、土方雄久等人,有时作为正式的大阪使者,有时又以个人身份前来纠缠不休,可以看出其背后秀吉在这个问题上的强硬态度。 特别是在决定出征北国之时,秀吉道:“即便只是形式,家康是否也该派部分将士参战以示友好?”信雄于是立马赶了过来,再三劝说家康。 家康召集诸将在浜松举行了众议。不必说,众人当场一致反对,家康也如实地回复信雄很遗憾,断然拒绝。 事态重大时家康常常征求众人意见。看起来是尊重众人意见,实际则是在加以利用,用来应对外部,并增强内部的责任感,摆出并非家康一人的意见而是大众公愤的态势。 “……不,中将殿下。您再三的好意我只能心领了。毕竟家中之辈无法认同,而我近日也总是懒得外出,并不想远行到京都的繁杂人群中。还请见谅。” 这一天,信雄的长时间逗留也令家康百无聊赖,一直忍着哈欠。 注意到家康故意露出招牌式的刁难的无聊神情,信雄依然喋喋不休地纠缠道:“家中的反对大人您一句话便能压制下去吧。能否请大人想办法对太阁殿下的意愿忍让一步,重新考虑上京一事呢?如若不行,说实话,我信雄夹在殿下和大人之间真是左右为难了。” 信雄已经顾不得什么策略了。他诉苦般的话语背后,不说也自然能看出自己是被秀吉催促前来的。 会败给这种老实人的纠缠,动之以同情的便不是家康了。忽然,他冷不防地切断话题,道:“哦……今日您要留宿,还是立即启程返回呢?” “唉?” 信雄茫然,“不,其实我还约了他人来此相会,是否会打扰大人?” “哪里,如您要留下的话就不必客气。不过您说还约了他人前来?” “是织田长益和泷川雄利二人,应该已经抵达城中了吧。” “哎呀,还有人要来助力吗?” 家康一点也不掩饰厌烦的表情。迟钝的信雄也感到尴尬无比,但依然没有丝毫打算放弃的念头。 不久,长益和雄利作为秀吉的使者正式来访。 礼节上必须以礼相待,家康也正式向家臣下令:“将使者郑重迎至客殿。” 然后另吩咐一位老臣:“让下人准备晚膳,切勿疏忽。”说着便更衣前去与使者会面。 会面似乎很简单,很快便又回到了原来的房间。 与此同时,被单独留下的信雄瞅了一眼家康阴沉的脸,而与家康一同回到座位的本多、酒井、榊原等侍臣们也都是满脸不悦。一种冷漠使微妙的气氛一时僵住了。 “款待使者的宴席已经在富士之屋备好了。” 一名老臣从外面前来告知。家康点点头看向信雄,先行知会道:“晚膳暂与使者同席,不知可否?” 信雄答道:“无妨”。方才他便抱有的不安微微浮上眉头,他顺便又问:“大阪城的使者也是来催促您上京吗?” “没,只说是来探望……虽然我不太明白使者所说之意。” “使者说的探望到底是要探望什么呢?” “说是逃到当家的石川伯耆守来到大阪请求奉养,而关于此事秀吉解释说自己也大感意外,太阁于是派人前来探望,哈哈哈哈,探望啊……啊哈哈哈哈!” 家康罕见地笑了。相反,酒井和榊原等周围人的表情却僵硬至极,甚至还有人泪光闪烁。 两名使者和客人北畠信雄当晚自然都在城内留宿。 “昨晚真是失礼了。” 织田长益和泷川雄利刚用完早膳便立即来到信雄的客殿打招呼。 “今天就要回京了吗?” “是说我等吗?” “嗯。事情应该已经达成了吧。昨晚酒宴开始,德川大人的心情看起来似乎有所好转。数正出逃一事若能就此了结也好。” “不,事实上还留有一件重大之事。我二人正为此头疼。” “德川大人上京之事吗?” “没错。昨日见德川大人的气色着实不佳,也很难开口。” “我昨日私下也说了很多,但是德川大人却怎么也不同意。” “今日见面时我等当然也会强硬地征求意见,不过还是得请中将殿下再说说好话,从旁协助。” “好,没问题。若不能想法令其答应,我自己也无颜面对太阁殿下。” 三人算好时刻,通过冈崎老臣提出今日想与家康再见一次。 但老臣却马上摇头道:“哎呀这个,据说大人昨晚就告诉侧众了,今晨拂晓,天还未亮大人便已经启程外出了。” “什么?去哪了?” “去吉良狩猎去了。” 三人面面相觑,顿时没了对策。 信雄不得已返回了伊势。但长益和雄利二人此次领受了秀吉的最后通牒,吩咐前来征询家康真正的意思,不能就这么沮丧地空手而回。 “那我们就去吉良的狩猎场拜见吧。” 二人最终追着家康来到了吉良。 站在鹰野的家康身穿野袴,脚踩草履,带着乡下老爷爷般的头巾,一看到穷追而来的二人便露出“还未回去吗”的不耐烦之色,冷冰冰地转过头。 二人一见家康便谆谆细说利害,使其明白秀吉之意,建议家康入京去大阪。言语之间也饱含各种郑重的恫吓威慑。 “好,若太阁用兵强迫家康,家康也将拥三、远、骏、信四州之兵不动。即便再战一次亦无妨。家康的准备只在拳上猎鹰一飞之间。请尽快返回转告太阁,不必再派使者前来了。” 说着,近侍们和猎犬也都狠狠瞪视着两名使者,没让他们再说出第二句话。二人仓皇失措地返回了大阪。 禁园之贼 秀吉与家康的决裂逐渐成为事实。天下必定又将再度化为战乱之地。双雄不两立,最终这世间也不得不如此演变吗? 未达成使命的使者的心情是悲痛的。织田长益与泷川雄利不惜追家康至吉良狩猎场,在那里竭力作最后交涉,结果却被家康断然拒绝。 “开战已成必然,已经无可避免。”想到这点,看着一路归途上毫无察觉地迎接岁末、为生计忙碌的各个城镇,以及为这短暂的和平放下心来的万家灯火,使者心中总觉得伤痛难耐。 二人一回到大阪城便立即带着这一重大回复请求近臣通传,要立即面见秀吉。 恰逢黄昏时分,众人在本丸楼阁到处寻找秀吉都没找到。后又听闻“殿下方才携小姓众人去了西之丸”,近臣们便穿过大回廊殿桥,来到西之丸边上的锭口,发现一群小姓正聚集在锭口旁的房间内等待入内的主君回来。 “方才殿下说今晚要在二之丸与各局夫人们一同用膳,便进入里面了。每次到西之丸来都会很晚,所以不知道何时会回来。”小姓们如此说道。 但问题重大不能等,织田和泷川二人认为必须尽快告知秀吉,于是强行拜托小姓向秀吉传达要在西之丸谒见,但却意外地得到了“殿下也不在大奥内”的回答。 一问原委才知道,秀吉今晚确实是难得与奥内女性相约一同用膳,来了西之丸。三条局、茶茶、松之丸等人早已备好膳食和褥垫等候秀吉到来,但秀吉说了句“去庭院走走”便出去了,等了很久都不见他回来。 早前十月,从北国出征归来时,秀吉将前田利家的第三个女儿今年十五岁的摩耶姬带了回来。秀吉一直“摩耶子,摩耶子”地叫,对她尤为喜爱,一到西之丸来便像抱小猫一样分寸不离。 现在他也带着这个摩耶子外出了,一去不回,而对此感到最为揪心的便是茶茶。 茶茶长得越来越美,比母亲阿市更胜的美人系族的织田家高贵的血脉,无论是如春兰花般的肌肤还是后颈都已隐约可见。但是她依然还未成熟,要懂得男人还太年幼。秀吉虽说军旅征战繁忙,但似乎时常还是有闲暇偷偷前来摘取禁园果实。茶茶虽然与秀吉熟稔,但唯独在这点上总是拒绝,丝毫不对这个禁园盗贼敞开春天的心扉。 然而茶茶过了年底便进入二十岁的春天了。女性生理上的自觉很自然地开始觉醒。特别是身处后宫的女性之中,自然有着能助其觉醒的高贵浓厚的淫乱之香。所谓深闺,在这个意义上便是一个含苞未放的温室。 作为五十上下的男人的共性,秀吉在亲自照料花苞开放的耐性游戏中并未感到不耐烦。茶茶会对他说讨厌,他认为这正是茶茶的成长,夜晚即便茶茶用指甲抓挠他的脸颊,背过去牢牢地蜷成一个球,一直不肯展开,他也绝不气恼或以暴力征服,反倒觉得令人怜爱,总是笑眯眯地亲自守候着。 于是,他故意在茶茶面前对最近由北国带回来的十五岁的摩耶子爱怜有加。茶茶的眼眸明显地开始变得焦躁起来。今晚也是如此,茶茶比任何人都要认真地在庭院中来回搜寻秀吉和摩耶子的身影。 “……殿下到底去了何处啊。” 她站在启明星之下,一脸就要哭出来的表情。 “要是感冒了可不好。不管殿下去了哪里,不久总会回到城中来的。” 侍女们安慰着她,将她带回了房间内。 这时,秀吉究竟去了何处,事实上他是去拜访了城外玉造町狩野永德那座寂静的居所。随行的也只有两个人。此外他还带着少女摩耶子,从西之丸来到广阔的外围,再到施工中的玉造口城门,漫无目的地走到了这里。 不过他轻率地单独外出拜访这个寂静的古堂居所,这并不是第一次。 “哎呀,您又来了……” 这样的迎接方式,不管是画师永德、弟子山乐或是佣人老婆婆都表现得一览无余。 秀吉毫不客气地进屋道:“阿通依旧在努力进行绘画研习吗?”边说边窥视里边狭窄的画室。 “欢迎您来。” 阿通在拉门处看到他立着的身影,拱手回答:“我一直在努力接受师傅的教诲。” 画室的毛毡上到处散布着无数的绘画用具:笔、砚台,以及废纸等等。虽然她匆忙打算整理,也根本来不及整理好。 “这是你画的吗?” 秀吉望向毛毡上展开的一张花鸟图,得知是出自阿通之笔,他便亲自卷起来道:“我拿这个回去了。” 等走到大门口,他又对她说道:“阿通,偶尔也随永德来西之丸玩玩吧。别长时间都不联系。” 秀吉的好奇天性没有底线。人们都说他好色,但却绝非那种单纯的、只是现实地完事便了的程度。 确实他很好女色,这点夫人政所(宁子)也是承认了的。但他的好女色比外人所想的实际上还要严重。结果,他没法像三四十岁的时候那般,只是单纯地解决生理需要便了结了。原本他便是个烦恼儿,在感情方面自我抑制,一个天生便拥有无法掩盖的一面的凡人而已。 如今他正值男人五十的精力旺盛的时期,而且已经摆脱了少年时期的饥饿生活、中年期的事业欲和征战中的禁欲生活,所有条件都已经达到能自由践行烦恼的境界了。 只不过,简单地将喜欢的女人作为侧室,一个个进行控制,这种程度的游戏不可能会一直给人带来乐趣。 尤其他年幼时营养不良,好不容易才拥有了与常人相同的体质,并不具备家康那般富有脂肪和肌肉的壮实身体。健康与经世治国一样重要,他还未愚蠢到将其消耗到夜间的秘戏之上。像秀吉也熟知的松永久秀那样,大白日与爱妻在帐中一边交合嬉戏,一边听取将士的报告,而且据说还将帐幕拉起一半儿。秀吉的本性是没法做出这般侮辱人类本身的事情的。毋宁说他既是一个典型的凡夫俗子,他眼中的人类又比一般人看到的更为美好,更何况是女性。 他会偏好上淫也是因为那些在良好风气中养育的女子有一种自然而然的优雅香气。而喜爱十七、十五还未绽放的少女,也是因为在面对少女的纯情时,他也会和少女一样激起胸中的澎湃热血。即便如此,好色这点最终不管对谁都是一样的,而他则是那种以来路、氛围,以及一切前奏为前提,听取最终秘曲的多情多欲的人。 就这样,如今三名令人怜爱的尚未绽放的花蕾将命运牢牢地托付在了他的身边。阿通是一个,茶茶和摩耶子也是。 突然草率地去看望寄养在画师永德处的阿通,这次已经是第三或第四次了。正在学习绘画,只是这样便能满足他当时的心情。快速回来后,城中已经点起了晚灯。处在西之丸女性的群体中,他的身影正如同一个无拘无束的情痴。 “殿下,有件事要转告您。” 刚好在场的曾吕利新左卫门在他耳边轻声告知锭口的通传。 秀吉一听,眼神立即严峻起来。身边的女性们几乎不曾见过这种眼神,欢笑之声骤然停止。 “什么,泷川和长益从三河回来了吗……不,现在就听。在这儿就行,立即带他们过来。” 泷川雄利和织田长益二人看到在灿如花田般的女性之中的秀吉,平伏到了旁边的房间。 “哦,辛苦二位了。刚回来的吗?” 秀吉主动起身来到旁边屋子,在二人面前坐下。 不知是否是与华丽的烛火和女性们的缤纷色彩相邻的缘故,两名使者的脸色苍白得看上去满面悲痛。 “事情并未谈妥吧。” 秀吉主动先说道,似乎是在救助一直平伏在地的沉痛的二人一般。 “是的……” 织田长益被诱导着开口说道:“德川大人依然不同意,不,几乎是一副无须回答的冷漠。” 然后泷川雄利也交替地将出使遇到的不顺如实回复。包括后来追着家康到吉原狩猎场真诚游说,家康却罕见地将自己比作拳上猎鹰,大言不惜一战,他认为此事不应隐瞒,就一五一十地转告了秀吉。 一听此事,秀吉爆发出了一阵令隔壁低声说话的女性们也惊讶的笑声。不知有何可笑的,一个人在那儿笑了好几次。 “原来如此,也难怪。正所谓事不过三,而这已经是超过十次的催促了……那般能忍的德川大人也终于脱掉装傻充愣的头巾面具,我眼前似乎能看到他大动肝火的模样,有趣,真是有趣!” 对他而言,与家康的交涉不顺似乎确实令他感到兴致勃勃。正如他方才所说的,要如何将这个善于装傻、极能忍耐,而且顽固无比又难以对付的人置于自己掌中?就如爱护茶茶、哄逗摩耶子、等待阿通软化一般,他带着一种浓厚的兴趣在对待。 家康对任何事情都奉行耐心等候主义,而看穿这一切的秀吉也有着不输于他的好耐性。自小牧以来,秀吉便早就看出他绝非一个能以力量和威慑拉拢的对手。 “哎呀,你二人必定累坏了吧。不必担心,也不要郁结。辛苦辛苦,喝点酒吧。” 秀吉犒劳二人,转向邻屋唤来了端着酒壶的女童。 “不妨事。这点程度是得让德川大人撒撒娇的……不过,长益和雄利都看着吧。不用多久,我便会让这个乖戾之人到我秀吉膝上,喂这条三河鲷鱼吃吃红豆饭。哈哈哈哈哈!虽说七岁便尝尽人质之苦,但毕竟是大名之子,与我秀吉天生受苦可不同。” 秀吉赐酒给长益、雄利,自己也喝,不多时便大步进入了西之丸的寝室。看着他矮小的身子被比他还高的女人们围着走向寝室,丝毫没有任何违和之感。不,在长益和雄利看来,那就好像是巨鲸被春潮所载,渐渐地往水天一线之间消隐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