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谈》 原 序 对不幸的人寄予同情,是一种德行。谁都应该具有这种德行——尤其是那些曾经渴求同情、并且体味到同情的可贵的人。如果有谁承受过他人的同情,得到了安慰,因而体味到这份情意的可贵,那么我确实算得上一个。从青春年少、直到眼前,我始终无比热烈地爱着一个人儿;说起来,她是那么高贵。以我的寒微,怕真有些配不上她。明达的绅士们听到我这段恋爱,倒是很看重我、夸奖我,可不知道我为这段恋爱忍受了多少折磨啊。并非因为我的情人心肠太硬,使我难过,而是因为我痴心妄想,在胸中燃烧着一股难于抑制的欲火。这分明是一件不可能得到美满的事,因此,我时常只落得徒然苦恼而已。 在我为着爱情而受苦受难的时期,幸亏有一个朋友常用好话来劝慰我,要不是他,只怕我再不会活在这世界上了。不过天主是万能的,他以亘古不变的法则,使人间万事万物到头来都有一个归宿。我爱我意中人,虽说爱得比任何人都热烈,不论自己怎样抑制、旁人怎样规劝,将来蒙耻受辱,身败名裂,在所难免,都不能挫折或动摇我这份爱情;可是这份爱情却终于给流水般的时光冲淡了,到现在我的灵魂里只剩下欢乐的追念——这是爱情赐给那些不曾在爱河里灭顶的人的礼物。我这场恋爱,当初叫我遭受许多痛苦,现在痛苦解脱了,只剩下欢乐的回忆。 尽管我不再感到痛苦,可是我并没忘了那些为关怀我而替我难过、给我安慰、帮助的人。我将终生感念他们的盛情,至死不忘。在许多美德中,我认为“感激”是最值得称道的;反过来说,忘恩负义便是顶卑鄙的行为。为了表明自己不是那种忘恩负义的人,我趁眼前可说是摆脱束缚、一无牵挂的时候,决定凭自己一点浅薄的才学,写下一些东西,给帮助过我的人读着消遣,聊作报答。如果以他们的知情达理、或是情场得意,这本书竟成为多余的,那么至少对另外一些人还有用处。 虽说象这样一本书是不见得会给予不幸的人们多大鼓舞,或者不如说,多大安慰的;不过我觉得还是应该把这本书贡献给最需要的人,因为这对他们更有帮助,更可宝贵。那么有谁能够否认,把这本书——这份微薄的安慰,献给一位相思缠绵的小姐比献给一个男子来得更合适? 女人家因为胆怯,害羞,只好把爱情的火焰包藏在自己的柔弱的心房里,这一股力量(过来人都知道)比公开的爱情还要猛烈得多。再说,她们得服从父母、兄长、丈夫的意志,听他们的话、受他们的管教。她们整天守在闺房的小天地内。昏闷无聊,仿佛有所想望而又无可奈何,情思撩乱,总是郁郁寡欢。 要是她们因为苦于相思,弄得愁眉不展,那么除非有什么新鲜的排遣,这愁是消不了的。再说,妇女远不及男子有忍耐力。男人恋爱起来。决不会有这样的事情,这是大家都可以看到的。就是他果真发愁、心里昏闷,也自有许多消遣解脱的办法。只要他高兴出去走走,可以让他看看听听的东西多的是,他可以去打鸟、打猎、钓鱼、骑马。也可以去赌博或是经商。有了这种种消遣,一个男子至少可以暂时摆脱了、或者减轻了他心里的愁苦。他到头来不是在这里就是在那里得到了安慰,逐渐忘却了痛苦。 多情善感的妇女最需要别人的安慰,命运对于他们却偏是显得特别吝啬。为了多少弥补这份缺憾,我才打算写这一部书,给怀着相思的少女少妇一点安慰和帮助——为的是,针线、卷线杆和纺车并不能满足天下一切的妇女。这本书里讲了一百个故事——或者是讲了一百个“寓言”,一百篇“醒世小说”,一百段“野史”,你们怎么说都成。这些故事都是在最近瘟疫盛行的一段时间中,由一群有身分的士女——七位小姐、三位青年分十天讲述的。故事以外,还有七位小姐唱着消遣的好些歌曲。 在这些故事中,我们可以谈到情人们的许多悲欢离合的遭遇,以及古往今来的一些离奇曲折的事迹。淑女们读着这些动人的故事,说不定会得到一些乐趣,同时还可以从中得到一些有益的启发,因为借这些故事,她们可以认识到什么事情应当避免,什么事情可以尝试。这么说,这本书多少会替她们解除一些愁闷吧。 要是真能做到这一步,(但愿天主允许吧!)那么让她们感谢恋爱之神吧,是他把我从爱的束缚中解放出来,给了我力量,为她们的欢乐而写作。 第一日 序 温雅的女士们,我深知你们天生都是富于同情心的,读着这本书,免不了要认为故事的开端是太悲惨愁苦了,叫人们不禁惨然想起不久前发生的那一场可怕的瘟疫,这对于身历其境、或是耳闻其事的人,都是一件很不好受的事。不过请别以为读着这本书,又要害你们叹息、掉泪,就此吓得不敢再往下读了。本书的开端虽然凄凉,却好比一座险峻的高山,挡着一片美丽的平原,翻过前面的高山,就来到那赏心悦目的境界;攀援的艰苦将换来了加倍的欢乐。乐极固然生悲,悲苦到了尽头,也会涌起了意想不到的快乐。 所以这只不过是暂时的凄凉——我说是暂时的,因为也不过占了寥寥几页篇幅罢了;接着而来的就是一片欢乐,象方才预告的那样——要不是这么声明在先,只怕你们猜想不到苦尽还有甘来呢。说真话,我真不愿意累你们走这条崎岖小道,可是此外又没有旁的路可通,因为不回顾一下悲惨的过去,我没法交代清楚你们将要读到的那许多故事,是在怎样的一种情景下产生的;所以只好在书里写下这样一个开头。 在我主降生后第一千三百四十八年,意大利的城市中最美丽的城市——就是那繁华的佛罗伦萨,发生了一场可怖的瘟疫。这场瘟疫不知道是受了天体的影响,还是威严的天主降于作恶多端的人类的惩罚;它最初发生在东方,不到几年工夫,死去的人已不计其数;而且眼看这场瘟疫不断地一处处蔓延开去,后来竟不幸传播到了西方。大家都束手无策,一点防止的办法也拿不出来。城里各处污秽的地方都派人扫除过了,禁止病人进城的命令已经发布了,保护健康的种种措施也执行了;此外,虔诚的人们有时成群结队、有时零零落落地向天主一再作过祈祷了;可是到了那一年的初春,奇特而可怖的病症终于出现了,灾难的情况立刻严重起来。 这里的瘟疫,不象东方的瘟疫那样,病人鼻孔里一出鲜血,就必死无疑,却另有一种征兆。染病的男女,最初在鼠蹊间或是在胳肢窝下隆然肿起一个瘤来,到后来愈长愈大,就有一个小小的苹果,或是一个鸡蛋那样大小。一般人管这瘤叫“疫瘤”,不消多少时候,这死兆般的“疫瘤”就由那两个部分蔓延到人体各部分。这以后,病征又变了,病人的臂部、腿部,以至身体的其他各部分都出现了黑斑或是紫斑,有时候是稀稀疏疏的几大块,有时候又细又密;不过反正这都跟初期的毒瘤一样,是死亡的预兆。 任你怎样请医服药,这病总是没救的。也许这根本是一种不治之症,也许是由于医师学识浅薄,找不出真正的病源,因而也就拿不出适当的治疗方法来——当时许许多多对于医道一无所知的男女,也居然象受过训练的医师一样,行起医来了。总而言之,凡是得了这种病、侥幸治愈的人,真是极少极少,大多数病人都在出现“疫瘤”的三天以内就送了命;而且多半都没有什么发烧或是其他的症状。 这瘟病太可怕了,健康的人只要一跟病人接触,就染上了病,那情形仿佛干柴靠近烈火那样容易燃烧起来。不,情况还要严重呢,不要说走近病人,跟病人谈话,会招来致死的病症,甚至只要接触到病人穿过的衣服,摸过的东西,也立即会染上了病。 骇人听闻的事还有呢。要不是我,还有许多人眼见目睹,那么,种种事情即使是我从最可靠的人那儿听来的,我也不敢信以为真,别说是把它记录下来了。这一场瘟疫的传染可怕到这么一个程度,不仅是人与人之间会传染,就连人类以外的牲畜,只要一接触到病人、或是死者的什么东西,就染上了病,过不了多少时候,就死了,这种情形也是屡见不鲜。有一天,我亲眼看到有这么一回事:大路上扔着一堆破烂的衣服,分明是一个染病而死的穷人的遗物,这时候来了两头猪,大家知道,猪总是喜欢用鼻子去拱东西的,也是合该它们倒楣,用鼻子把那衣服翻了过来,咬在嘴里,乱嚼乱挥一阵,隔不了一会,这两头猪就不住地打起滚来,再过了一会儿,就象吃了毒药似的,倒在那堆衣服上死了。 mpanel(1); 活着的人们,每天看到这一类或大或小的惨事,心里就充满着恐怖和种种怪念头;到后来,几乎无论哪一个人都采取了冷酷无情的手段:凡是病人和病人用过的东西,一概避不接触,他们以为这样一来,自己的安全就可以保住了。 有些人以为唯有清心寡欲,过着有节制的生活,才能逃过这一场瘟疫。于是他们各自结了几个伴儿,拣些没有病人的洁净的宅子住下,完全和外界隔绝起来。他们吃着最精致的食品,喝着最美的酒,但总是尽力节制,绝不肯有一点儿过量。对外界的疾病和死亡的情形他们完全不闻不问,只是借音乐和其他的玩意儿来消磨时光。 也有些人的想法恰巧相反,以为唯有纵情欢乐、纵饮狂歌,尽量满足自己的一切欲望,什么都一笑置之,才是对付瘟疫的有效办法。他们当真照着他们所说的话实行起来,往往日以继夜地,尽情纵饮,从这家酒店逛到那家酒店,甚至一时兴来,任意闯进人家住宅,为所欲为。也没有人来阻拦他们,因为大家都是活了今天保不住明天,哪儿还顾得到什么财产不财产呢。所以大多数的住宅竟成了公共财产,哪一个过路人都可以大模大样地闯进去,只当是自己的家一般占用着。可是,尽管他们这样横冲直撞,对于病人还是避之唯恐不及。 浩劫当前,这城里的法纪和圣规几乎全都荡然无存了;因为神父和执法的官员,也不能例外,都死的死了,病的病了,要不就是连一个手底下人也没有,无从执行他们的职务了;因此,简直每个人都可以为所欲为。 还有好多人又采取了一种折衷的态度。他们既不象第一种人那样严格节制着自己的饮食,也不象第二种人那样大吃大喝、放荡不羁。他们虽然也满足自己的欲望,但是适可而止,他们并没有闭户不出,也到外面去走走,只不过手里总要拿些什么鲜花香草,或是香料之类,不时放到鼻子前去嗅一下,清一清神,认为要这样才能消除那充满在空气里的病人、药物、和尸体的气味。 有些人为了自身的安全,竟抱着一种更残忍的见解。说,要对抗瘟疫,只有一个办法——唯一的好办法,那就是躲开瘟疫。有了这种想法的男男女女,就只关心他们自己,其余的一概不管。他们背离自己的城市,丢下了自己的老家,自己的亲人和财产,逃到别的地方去——至少也逃到佛罗伦萨的郊外去,仿佛是天主鉴于人类为非作歹,一怒之下降下惩罚,这惩罚却只落在那些留居城里的人的头上,只要一走出城,就逃出了这场灾难似的。或者说,他们以为留住在城里的人们末日已到,不久就要全数灭亡了。 这些人的见解各有不同,却并没个个都死,也并没全都逃出了这场浩劫。各地都有好些各色各样的人在自身健康时,首先立下榜样,教人别去理会那得病的人,后来自己病倒了,也遭受人们的遗弃,没人看顾,就这样断了气。 真的,到后来大家你回避我,我回避你;街坊邻舍,谁都不管谁的事了,亲戚朋友几乎断绝了往来,即使难得说句话,也离得远远的。这还不算,这场瘟疫使得人心惶惶,竟至于哥哥舍弃弟弟,叔伯舍弃侄儿,姊妹舍弃兄弟,甚至妻子舍弃丈夫都是常有的事。最伤心、叫人最难以置信的,是连父母都不肯看顾自己的子女,好象这子女并非他们自己生下来似的。 因此许许多多病倒的男女都没人看顾,偶然也有几个朋友,出于慈悲心,来给他们一些安慰。不过这是极少数的;偶然也有些仆人贪图高额的工资,肯来服侍病人,但也很少很少,而且多半是些粗鲁无知的男女,并不懂得看护,只会替病人传递茶水等物,此外就只会眼看着病人死亡了。这些侍候病人的仆人,多半因此丧失了生命,枉自赚了那么些钱! 就因为一旦染了病,再也得不到邻舍亲友的看顾,仆人又这样难雇,就发生了一种闻所未闻的风气。那些奶奶小姐,不管本来怎么如花似玉,怎么尊贵,一旦病倒了,她就再也不计较雇用一个男子做贴身的仆人,也再不问他年老年少,都毫不在乎地解开衣裙,把什么地方都在他面前裸露出来,只当他是一个女仆。她们这样做也是迫于病情,无可奈何,后来有些女人保全了性命的,品性就变得不那么端庄,这也许是一个原因吧。 有许多病人,假如能得到好好的调理,本来可以得救,现在却都死去了。瘟疫的来势既然这么凶猛,病人又缺乏护理,叫呼不应,所以城里日日夜夜都要死去大批大批的人,那情景听着都叫人目瞪口呆,别说是当场看到了。至于那些幸而活着的人,迫于这样的情势,把许多古老的习俗都给改变过来了。 照向来的风俗说来(现在也还可以看到),人死了,亲友邻居家的女眷都得聚集在丧事人家,向死者的家属吊唁;那家的男子们就和邻居以及别处来的市民齐集在门口。随后神父来到,人数或多或少,要看那家的排场而定。棺材由死者的朋友抬着,大家点了一支蜡烛,拿在手里,还唱着挽歌,一路非常热闹,直抬到死者生前指定的教堂。但是由于瘟疫越来越猖獗,这习俗就算没有完全废除,也差不多近于废除了;代之而起的是一种新的风气。病人死了,不但没有女人们围绕着啜泣,往往就连断气的一刹那都没有一个人在场。真是难得有几个死者能得到亲属的哀伤和热泪,亲友们才不来哀悼呢——他们正在及时行乐,在欢宴,在互相戏谑呢。女人本是富于同情心的,可是现在为了要保全自己的生命,竟不惜违背了她们的本性,跟着这种风气走。 再说,人死了很少会有十个邻居来送葬;而来送葬的决不是什么有名望有地位的市民,却是些低三下四的人——他们自称是掘墓者;其实他们干这行当,完全是为了金钱,所以总是一抬起了尸架,匆匆忙忙就走,并不是送到死者生前指定的教堂,而往往送到最近的教堂就算完事。在他们前面走着五六个僧侣,手里有时还拿着几支蜡烛,有时一支都不拿。只要看到是空的墓穴,他们就叫掘墓人把死尸扔进去,再也不自找麻烦,郑重其事地替死者举行什么落葬的仪式了。 下层阶级,以至大部分的中层阶级,情形就更惨了。他们因为没有钱,也许因为存着侥幸的心理,多半留在家里,结果病倒的每天数以千计。又因为他们缺乏适当的医治,无人看护,几乎全都死了。白天也好,黑夜也好,总是有许多人倒毙在路上。许多人死在家里,直到尸体腐烂,发出了臭味,邻居们才知道他已经死了。 城市里就这样到处尸体纵横,附近活着的人要是找得到脚夫,就叫脚夫帮着把尸体抬出去,放在大门口;找不到脚夫,就自己动手,他们这样做并非出于恻隐之心,而是唯恐腐烂的尸体威胁他们的生存。每天一到天亮,只见家家户户的门口都堆满了尸体。这些尸体又被放上尸架,抬了出去,要是弄不到尸架,就用木板来抬。 一个尸架上常常载着两三具尸体。夫妻俩,或者父子俩,或者两三个兄弟合放在一个尸架上,成了一件很普通的事。人们也不知道有多少回看到两个神父,拿着一个十字架走在头里,脚夫们抬着三四个尸架,在后面跟着。常常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神父只道要替一个人举行葬礼,却忽然来了六七具尸体,同时下葬,有时候甚至还不止这么些呢。再也没有人为死者掉泪,点起蜡烛给他送丧了;那时候死了一个人,就象现在死了一只山羊,不算一回事。本来呢,一个有智慧的人,在人生的道路上偶尔遭遇到几件不如意的事,也很难学到忍耐的功夫;而现在,经过了这场空前的浩劫,显然连最没有教养的人,对一切事情也都处之泰然了。 每天,甚至每小时,都有一大批一大批的尸体运到全市的教堂去,教堂的坟地再也容纳不下了,尤其是有些人家,按照习俗,要求葬在祖坟里面,情形更加严重。等坟地全葬满了,只好在周围掘一些又长又阔的深坑,把后来的尸体几百个几百个葬下去。就象堆积船舱里的货物一样,这些尸体,给层层叠叠地放在坑里。只盖着一层薄薄的泥土,直到整个坑都装满了,方才用土封起来。 当时整个城里的种种凄惨景象也不必一一细谈了,我只要再补说一句,当城内瘟疫横行的时候,郊外的市镇和乡村也并没逃过这一场浩劫,不过灾情不象城里那样声势浩大罢了。可怜的农民(以及他们的家人),在冷落的村子里,荒僻的田野中,一旦病倒了,既没有医生、也没有谁来看顾,随时倒毙在路上,在田里,或者死在家门口。他们死了,不象是死了一个人,倒象是死了一头牲畜。 城里的人们大难当前,丢下一切,只顾寻欢作乐;乡下的农民,自知死期已到,也再不愿意从事劳动,拿到什么就吃什么,从前他们在田园上、在牛羊上注下了多少心血,寄托过多少期望,现在再也顾不到了。这样,牛、驴子、绵羊、山羊、猪、家禽、还有人类的忠诚的伴侣——狗,被迫离开圈栏,在田里到处乱跑——田里的麦早该收割了,该打好收藏起来了,却没有一个人来过问一下。这些牲口,有许多好象赋有理性似的,白天在田野里吃饱了草料,一到天晚,虽然没有家人来赶,也会自动走回农庄来。 让我们再从乡村说回到城里吧。其实除了说天主对人类真是残酷到极点,还能怎么说呢(当然有些地方也得怪人类太狠心)?由于这场猛烈的瘟疫,由于人们对病人抱着恐怖心理,不肯出力照顾,或者根本不管,从三月到六月,佛罗伦萨城里,死了十万人以上。在瘟疫发生之前,谁也没想到过城里竟住着这么多人。 唉,宏伟的宫室,华丽的大厦,高大的宅第,从前达官贵妇出入如云,现在却十室九空,连一个最低微的仆从都找不到了!有多少显赫的姓氏、巨大的家产、富裕的产业遗下来没有人继承!有多少英俊的男子、美丽的姑娘、活泼的小伙子(就连盖伦、希波克拉底、伊斯克拉庇斯1都得承认他们的身子顶结实),在早晨还同亲友们一起吃点心,十分高兴,到了夜里,已到另一个世界去陪他们的祖先吃晚饭了。 讲述这种种悲惨的事,我自己也觉得十分心酸;所以不如就此打住,现在我只想在下面提到一件事: 佛罗伦萨城里,居民相继死亡,几乎成了空城;不过我后来听到一个可靠的人说,在一个礼拜二的早晨,做过弥撒,庄严的圣玛利亚-诺凡拉教堂里冷冷清清,只留下七个年轻的妇女,都穿着跟这个年头正相配的黑色丧服。她们中间不是带着亲戚关系,就是有着朋友或是邻居的情谊。最大的一位不过二十七岁2,年纪最轻的也已有十八岁了,都长得非常秀丽,仪态优雅,又具有良好的教养,显然全都是些出身高贵的女士。 要是没有什么不便的话,她们的芳名我本该也告诉你们,可是底下将记录下她们所讲述的,以及听到的种种话,我不愿意将来有一天,害得她们感到不好意思。现在的社会风气,又逐渐严肃起来了,不象当时那么放荡了——当时,不但象她们那样年轻的姑娘,就连岁数较长的妇女,也免不了沾染这种风气(至于产生这种风气的原因,前面说起了)。我也不愿意让那些专爱中伤别人、对于纯洁无垢的品德一味挑剔的人,抓住这个机会用恶俗的话来破坏这几位小姐的名声。所以我只好依着她们各人的性格,另取一个合适的名字——或者多少还算合适的名字,好让读者明白她们中间究竟是谁在说话,不致闹不清楚。 首先,那年纪最大的一位,我叫她“潘比妮亚”,第二个,叫“菲亚美达”,第三个,“菲罗美娜”;第四个,“爱米莉亚”;第五个,“劳丽达”;第六个,“妮菲尔”;最后一个,名字取得很适当,叫“爱莉莎3”。 她们这天的见面,也是巧合,并没预先约定。大家就在教堂的一角,围成一圈,坐了下来;又长吁短叹了一阵,于是也不再作祷告,只是彼此谈论起当时的种种情况来。大家沉默了一会之后,又听见潘比妮亚开口说道: “各位好姐姐,你们想必跟我一样,早就听说过了,一个人做他本份的事是不会招人见怪的。尽力保护自己的生命原是每个人的天赋权利。为了保护自己的生命而杀了人,甚至还可以不用抵罪。如果维护公共利益的法律尚且能够容忍这种行为,那么我们为了保全自己的生命,采取与人无损的手段,当然是合情合理的了。我一想到今天早晨,和以前那一串日子是怎样挨过来的,再想到我们这几天来全是谈着些什么话,我就感觉到——你们也一定同样会感觉到,我们是在为自己的生命担忧呀。这我并不觉得有什么奇怪;我十分奇怪的是,我们女人都有女人的判断力,为什么不替自己想想办法,来摆脱这忧愁呢? “我们留在这儿——照我看来——最多也不过看看又运来了多少要落葬的尸体,或者听听那最后剩留下来的几个修士是不是还按时按刻唱着圣歌;或者呢,拿我们这身丧服向每一个来到这里的人显示我们遭遇到多么重大的不幸。走出这儿的教堂,我们就会看到,到处都抬着死尸和病人;或者看见从前被当局放逐的罪人,如今再不把法律看在眼里,只是在大街小巷,到处大摇大摆着,因为他们知道那班执行法令的人不是死了就是病倒了。再看到我们城里那班下三滥,他们自称‘掘墓者’,喝饱了我们的血,骑着马,到处乱闯,嘴里还唱着下流的小调,来嘲笑我们的苦难。从东到西,我们只听到‘某人死了’,或者是‘某人只剩一口气了’。要是人死了还有人哭,那么我们在这城里只能听得一片哀声了。我不知道你们的家里是不是跟我一样,我家里的人全都死了,偌大的门庭,只剩下了我和我的使女两个人;我一想到这里,就毛骨悚然,在家里无论坐也好,立也好,总觉得有许多阴魂出现在我眼前,他们的脸全不是我看熟了的那些脸,却变得好不可怕,真把我吓坏了。 “这样,我不管在这儿教堂里、在外面街上,或者关在家里,总是心神不宁;尤其是因为凡是象我们这样有体力、有办法的人,全都跑了,留在这儿没走的只剩我们这几个。就算还有一些人留在这儿,我常听说——也亲眼看到过——他们不管是一个人、或者是一群人,总是夜以继日地尽情吃喝玩乐,也再不存什么是非之分了。不仅是世俗的人们,就连隐居在修道院里的修士,也认为别人公然做得的事,他们同样做得,因此竟违背了誓愿和清规,去追求那肉体的欢乐。这样,为了想逃过这场灾祸,人们变得荒淫无度了。 “如果分明是那么一回事,那我们还留在这儿干什么?我们还指望些什么?我们还梦想些什么?我们为什么不象别人那样及早替自己的安全设想?生命对于我们难道就不及对别人那样可贵?或者是,难道我们竟认为我们的生命力比旁人强,所以用不到害怕灾祸会落到自己头上来?我们错了,我们上当了。要是我们真这样想,那是多么糊涂呀:我们只要想想,有多少年青的男女在这一场可怕的瘟疫中送了命,那就可以得到一个很明确的答案了。 “不知道你们是不是也有这样的想法,照我看来,要是我们不愿意把自己的生命当作儿戏,坐以待毙,那么许许多多人都走的走,溜的溜了,我们不如也趁早离开了这个城市吧。不过,就象逃避死神那样,人们那种堕落的生活,我们也要避免;我们每个人在乡间都有好几座别墅,让我们就住到乡下去,过着清静的生活吧;在那儿,我们可以由着自己的心意寻求快乐,但是并不越出理性的规范。 “在乡下,我们可以听鸟儿唱歌,可以眺望青山绿野,欣赏田亩连片,麦浪起伏,以及各种各样的树木。我们还可以看到辽阔的苍穹,尽管上天对我们这样严酷,可还是在我们眼前展露了它那永恒的美丽——这比我们那一座空城好看得多了。再说,那儿的空气也新鲜得多,在这个季节,我们在乡下将会抛却许多苦恼,平添不少生命的乐趣。虽说乡村里的农民也象城里的居民,一个个死去,终究屋少人稀,不至于这样触目惊心。 “再从另一方面考虑,依我说来,我们并没抛弃了这儿的什么人。可不,要说实话,那倒是我们被人抛弃了呢——你看,我们的亲戚不是死了,就是逃跑了,抛下我们单身只影去担当那沉重的苦难,好象我们不再是他们的亲人了。 “要是依照我的主意做去,我们不会受到什么非难的,要是不那么办,可能反而会遭到痛苦,麻烦,甚至死亡。所以我想,要是大家赞成的话,我们不妨带着使女,让她们携着一切必需的东西,逃出城去,从这家别墅走到那家别墅,趁这大好的时光,好好地享受它一番。让我们就这样地生活下去。只要死神不来召唤我们,我们总有一天可以看到天主怎样来收拾这一场瘟疫。请记着,我们正大光明地出走,不见得比许多女人放荡不羁地住在城里更要不得啊。” 大家听了潘比妮亚的这番议论。都佩服她的见地,而且竟迫不及待地开始讨论起详细的办法来了,仿佛等到商量定当,她们一站起身来,就要出发了。可是菲罗美娜是一个最谨慎不过的姑娘,她就说了: “姐妹们,潘比妮亚所说的一切当然是非常好的,可是我们也不能照着自己的意思,说走就走呀。别忘了我们都是女人;我们年纪也不小了,不至于还不明白几个女人聚在一起不会有好结果的;女人要是没有男人的领导,势必弄成一团糟。我们的心坎儿太活了,太任性了,太多心了,太懦弱不中用了。为了这缘故,我只怕一切由着我们,没有人来领导,那么我们这些人很快地就会闹得不欢而散,叫大家脸上都没光彩。让我们先解决了这个问题,然后动身吧。” 爱莉莎也发言了:“真的,男人是女人的首领,没有男人的帮助,我们做什么事也难得有始有终。不过我们怎么能找到男人呢?大家都知道,我们的亲族多半已经死了,那没死的也早已各自结伴,各奔东西,再不知道他们跑到哪里去了。随便请几个陌生男人来参加吧,那又不太妥当,因为我们要躲避生命的危险,同时也要预防流言蜚语落到我们头上来,免得我们为了寻求欢乐和安宁,反而招来了烦恼。” 这几位小姐正在这里你一言我一语谈论的时候,恰巧有三个年青的男人从外边走进了教堂——说是年青,最小的一个也有二十五岁了。他们都富于热烈的感情。这年头有多么可怕,亲友多半死了,自己也是朝不保夕,可是这一切都不能叫他们的爱情有一丝半点儿冷却——更不用说叫这股爱情的火焰完全熄灭了。他们三人,一个叫做“潘菲洛”,还有一个叫“菲洛特拉托”,第三个叫“第奥纽”。他们的谈吐举止都非常可爱,在这灾难的岁月里,他们只希望有机会能和自己的情人见到一面,这在他们就是得到了无上的安慰。事有凑巧,他们三个的情人就在这七位小姐中间,而其余几位小姐中,也有几位跟他们有着亲戚关系。 他们才走进教堂,望见那几位小姐,她们也已经看到了他们;潘比妮亚就笑着说: “瞧,我们的运气有多好!这儿不是来了三个又英俊又懂事的青年来成全我们的愿望了吗?只要我们肯收容他们,他们一定乐意做我们的向导和跟班的。” 妮菲尔的情人正是这三个男子中的一个,她听了这话,不禁羞得脸通红,说道:“潘比妮亚,看在老天面上,你说话也该多想一想呀!我很明白,他们三个怎么说也得承认是高尚的青年,而且不用问,完全可以担当起比这更重大的任务。我也认为,别说请他们陪伴我们,就是请他们陪伴比我们漂亮高贵得多的小姐,他们也还是非常合适而令人愉快的良友。可是谁都知道,他们现在正爱着我们中间的几个人,我只怕,要是把他们收容到咱们姐妹的队伍中来,尽管男女双方都是清清白白,诽谤和流言还是不肯饶过咱们呢。” 菲罗美娜接着说:“这有什么关系呢?只要我问心无愧,随别人爱怎么说,我决不会因而感到不安。天主和真理会保护我们的名誉的。要是他们肯加入到我们这儿来,那么正象潘比妮亚所说的,我们的运气真是太好了,这是天意派他们来成全我们的愿望!” 接下来的一片静默说明了姑娘们听了这番话,没有一个反对,一致赞成上前去招呼那三个青年,把这个打算说给他们听,并且探问,他们是不是愿意跟她们一起住到乡下去。潘比妮亚就不再多说什么,站起身来,向他们那儿走去,原来她和其中的一个沾点亲戚关系。 那三个青年正站在那儿望着她们,潘比妮亚笑容可掬地跟他们行了个礼,向他们说明了她们作了怎么样一个打算,并且以她和全体姐妹们的名义,请求他们本着兄弟般纯洁的友爱,加入到她们的队伍里来。 最初,那三个青年还以为这是在跟他们闹着玩呢;不过看到她说得这样郑重,也就打消了怀疑,非常愉快地答应下来。为了可以及早出发,他们立刻着手作必要的筹备。 第二天是礼拜三,一切都准备就绪,他们要去的地方也已经派人预先去通知了。那七位小姐就带着女仆们,三个青年各带着一个男仆,在晨光熹微中,离城出发了;走了不满六里路,就来到了预定逗留的场所。 这座别墅筑在一座小山上,和纵横的大路都保持着相当距离,周围尽是各种草木,一片青葱,景色十分可爱。宅邸筑在山头上;宅内有一个很大的庭院,有露天的走廊,客厅和卧室布置得非常雅致,墙上还装饰着鲜艳的图画,更觉动人。宅邸周围,有草坪、赏心悦目的花园,还有清凉的泉水。宅内还有地窖,藏满各种美酒,不过这只好让善于喝酒的人去品尝了,对于贞静端正的小姐是没用的。整座宅子已在事先打扫得干干净净,卧房里的被褥都安放得整整齐齐;每个屋子里都供满着各种时令鲜花,地板上铺了一层灯芯草。他们来到之后,看见一切都布置得这么齐整,觉得很高兴。 大家坐定下来,就讨论消遣的办法。第奥纽可算得是世上最乐观、最有风趣的青年了,他首先开口道: “各位小姐,我们是多亏你们的巧思,不是靠着我们的远见,才来到这儿。我不知道你们打算怎样排除忧思,至于我呢,我在方才跟你们一起动身的时候,已把那分愁思丢在城门口了;所以,我请求你们跟我一起来纵情欢笑歌唱,只要不失你们的端庄就是了;否则请你们还是放我回到那苦难的城里去,重新在悲伤中过生活吧。” 潘比妮亚似乎也已经把她的愁苦抛掉了,高高兴兴地回答道:“第奥纽,你说得对,让我们尽量欢乐吧——因为我们从苦难中逃出来,也就是为了这个目的呀。不过凡百样事,要是没有个制度,就不会长久。我首先发起,让这么些好朋友聚合在一块儿,我也希望我们能长久快乐,所以我想,我们最好推个领袖,大家应当尊敬他、服从他;他呢,专心筹划怎样让我们过得更欢乐些。为了使每个人,不分男女,都有机会体味到统治者的责任和光荣,也为了免除彼此之间的妒忌,我想,最好把这份操劳和光荣每天轮流授给一个人。第一个由大家公推。到了晚祷的时分4,就由他,或者她,指定第二天的继任人,以后就都这么办。在各人的统治时期都由他,或者她,规定我们取乐的场所,以及取乐的方法等这一切问题。” 潘比妮亚的一番话叫大家听了非常高兴,他们一致推选她做第一天的女王。菲罗美娜轻快地奔到一株月桂树下,摘下几条纤细的叶枝,编成了一顶又美丽又光荣的桂冠——因为她常听人说,桂冠会给人带来光荣和尊敬。现在,这顶桂冠在他们中间成为统治权的象征,谁戴着它,就可以管理其余的人。 潘比妮亚接受公意,做了女王,就命令大家安静下来。她又吩咐把他们带来的三个男仆和四个女仆侍唤来,说道: “我先树立一个榜样,以后在你们的任期内一定能做得更好,这样,大家就可以逍遥自在,而一切都井井有条,不失规范,这种生活我们要维持多久就可以维持多久。我委任第奥纽的仆人巴梅诺做我的总管,住宅里的日常起居事宜都由他负责,尤其是餐厅里的一切事务。潘菲洛的仆人西利斯科担任财务和采办工作。总管有什么支配,也由他去办。两个人都有事务了,丁大洛就专在菲洛特拉托、第奥纽和潘菲洛的房里侍候。菲罗美娜的仆人莉西丝卡,我的仆人米西亚,专门担任厨房里的工作;总管配好菜料,就由她们悉心烹调。劳丽达的喜美拉,和菲亚美达的斯特拉蒂莉亚在小姐们的房里侍候,还要把我们起居的地方打扫干净。我还得叮嘱大家一句,你们如果想要讨得我们的欢心,那么不论你们到哪儿去、从哪儿来,看到了、听到了些什么,只许把愉快的消息带回来。” 她这些命令大家都一致赞成。吩咐完毕,她就轻快地站了起来,说:“这里有的是花园、草坪和赏心悦目的处所,大家不妨信步漫游一会吧;不过到了打晨祷钟的时候5,可都得回到原处来,趁天气还凉快的时候吃早饭。” 这些快乐的青年男女,得了女王的许可,就在花园中缓步而行,有说有笑,还编着各种鲜艳的花冠,唱着情歌。到了女王所指定的时刻,大家就回到宅里来;这时巴梅诺已尽心尽力地把各事都安排好了。一走进楼下的餐厅,他们就看见桌子上已盖着雪白的台布,玻璃酒杯象银子般闪射着光芒,到处点缀着金雀枝的花朵。大家听着女王的话,先洗了手,然后依着总管排定的席次坐下。精致的菜肴端了上来,美酒送到手边,又有三个仆人悄悄地侍候着用饭。一切安排得这样周到、布置得这样美好,大家都非常满意,在席间只听得他们谈笑风生。 这些青年男女都会跳舞,有几位还善于弹琴、唱歌;吃好早饭,桌子撤去之后6,女王就吩咐会奏乐的把乐器拿来。第奥纽抱了一个曲柄琵琶,菲亚美达拿起一只六弦琴,两人合奏起一支美妙的舞曲来。女王吩咐仆人自去吃饭,她自己跟两个青年和五位小姐一起跳着慢步舞。舞罢,他们又开始唱着轻快活泼的歌曲。 他们玩得兴高采烈,直到女王认为应该是午睡的时候了,这才宣布停止活动。三个青年和小姐们各自回到自己的房内——他们的卧室是分隔成两处的,床辅全部收拾得整整齐齐,而且也象餐室那样,陈设着许多鲜花。三个青年男子回房后就解衣入睡,小姐们这边也是一样。 午后钟7敲过不久,女王首先起身。把其余的姑娘唤醒了,又吩咐去唤三个青年人起来,说是白昼睡眠过久,有碍健康。于是他们一起来到一块草坪上,那儿绿草如茵,丛林象蓬帐般团团遮盖了阳光,微风阵阵吹过。女王叫大家席地而坐,围成一圈,于是说道: “你们瞧,太阳还挂在高空,暑气逼人,除了橄榄枝上的蝉声外,几乎万籁俱寂。如果拣着这时候出外去玩,那真是太傻了。只有这里还凉快舒适些,你们瞧,这儿还有棋子和骰子,供大家玩儿。不过依我看,我们还是不要下棋掷骰子的好,因为来这些玩意儿,总有输有赢,免不了有一方精神上感到懊丧,而对方和旁观的人却并没因而感到多大乐趣。还是让我们讲些故事,来度过这一天中最热的时候吧。一个人讲故事,可以使全体都得到快乐。等大家都讲完一个故事,太阳就要下山,暑气也退了,那时候我们爱到哪儿就可以到哪儿去玩。要是这个建议大家赞成,那么我们就这样做。要是你们不赞成,那我也不勉强,大家任意活动好了,到晚祷的时候再见。” 姑娘们和青年们全都赞成。 “你们既然赞成,”女王说,“在这开头的第一天,我允许大家各自讲述心爱的故事,不限题目。” 她于是回过头来看着坐在她右边的潘菲洛,微微一笑,吩咐他带头讲一个故事。潘菲洛听得这吩咐,立即开始讲述下面的一个故事。大家都聚精会神地听着。 故事第一 亲爱的小姐们,我们无论做什么事都应当以伟大神圣的造物者的名字作为起始。既然我第一个开始讲故事,我就打算拣一件天主的奇迹做题材,大家听了,好对于永恒不变的我主的信心更具坚定,而且怀着更大的热诚永远赞美他。 世间万物,原来是匆促短暂、生死无常,而且还要忍受身心方面种种困厄、苦恼,遭受无穷的灾祸;我们人类寄迹在天地万物中间、而且就是这万物中间的一分子,实在柔弱无能,既无力抵御外界的侵凌,也忍受不了重重折磨——幸亏大恩大德的天主把力量和智慧赐给了我们。 可是我们应该相信,这恩宠却并不是仗着我们自己的功德而得来的;别那么想,要知道这是全凭了天主的慈悲和诸圣的祈祷! 那些圣徒们,当初也是凡人,跟我们并没两样;但是他们在世时,一刻也忘不了主的意旨,因此如今在天上受祝福、得永生了。我们在祷告中,不敢直接向那么崇高的审判者诉述自己的私愿;只得向圣徒们倾吐自己切身的要求,请他们,代为上达天听——因为他们本着自身的经验,洞悉人性的弱点。 我们凡人的俗眼虽然无从窥测神旨的奥妙,但是确知天主的慈悲是广大无边的。有时候,我们凡人受了欺蒙,竟会错找那永远遭受放逐、再不能觐见圣座的人来传达祈祷;天主可是不受欺蒙的。虽然这样,天主还是鉴于祈祷者的真心诚意,宽容了他的愚昧,也不计较那被放逐者的深重罪孽,依旧垂听那错把罪徒当作了天主座前的圣者的祷告。在我所要讲的这个故事中,这一层就表明得最清楚;我说“最清楚”,并不是就天主的判断而论,而是对我们人类而言的。 从前法国有个大商人,叫做缪夏托-法兰西兹,他因为有钱有势,所以做了朝廷上的爵士。那时候,法国国王的弟弟查理奉了教皇卜尼法斯的召见,正要到托斯卡纳去,他被派做随从,一同前去。象通常的商人一样,临到要起程了,他发觉还有好多事务还得料理,而行程仓促,来不及在顷刻之间就办妥,只得设法把一应大小事务交托了人;只是有一件极难处置的事不曾托付妥当,那就是说,他放给好多勃艮第人的债,还找不到一个可靠的人去催收。是因为他知道这班勃艮第人都泼辣得要命,不顾信用,又不讲道理;因此踌躇不决。一时倒很难想出一个精明的人,可以对付得了他们的霸道行为。 他考虑好久,才想起有一个身材矮小、衣饰华丽、时常在他巴黎的寓所里出入的人物。那人名叫恰贝莱洛-达-普拉托。那些法国人不知道“恰贝莱洛”是“木桩”的谐音,只看到他衣饰入时,还道这字跟“卡贝洛”(花冠)是相同的,于是就把它变做了“恰泼莱托”(花冠的爱称),这样就“恰泼莱托”“恰泼莱托”地叫开了,他的真名倒反没人知道了。 说起这位先生,他的为人可真够你瞧呢。他干的是公证人这个行当,可是他的拿手好戏就是编造假文书,如果他真写了一份绝无弊端的契据,那反而教他羞愧得无地自容,好在文契一由他经手,作伪做假的多,真实完整的少;更妙的是你并不要出多少钱去求他;他肯白给你一份假文书,他情愿奉送!给人发假誓,那是他最高兴不过的事了,你求他也罢,不求他也罢,他总不肯错过这机会。那时候,法国人民对于发誓是十二分重视的,不敢胡乱发誓;可是每逢法庭上要他出席作证、凭着他的信仰起誓时:他总是毫不在乎地发一个大大的假誓,所以每次他都靠这种无赖手段胜诉。 mpanel(1); 他还孜孜不倦地不管在人家骨肉、朋友中间,还是在不相干的人中间挑拨是非,散布仇恨,乱子闹得越大,他就越得意。逢到人家找他谋害人命、或是干其他的好差使时,他总是一口答应下来,从没推辞过;遭他暗算因而送命的人也不知有多少。对于天主和诸圣,他一味亵渎,哪怕是为了一点不相干的事情都可以暴跳如雷。他从没踏进过教堂;提到圣礼圣餐,他总是使用着最难听的字眼,好象在讲着不值一提的东西似的。另一方面,酒店和下流的场所,却难得缺少他的踪迹。他离不开女人,就象恶狗少不了一根棒子,再没有哪一个恶徒象他那样有伤风化、违反人道的了。他做起抢劫的勾当来心安理得,就象是修士向天主奉献牺牲一般。他好吃好喝,把自己的身子都糟蹋坏了。他又是个出名的赌棍,专门做手脚、掷铅骰子,去骗别人的钱。 可是我何必多噜苏呢,从古以来恐怕再也找不出一个象他那样的坏蛋了。总之,有一个时期,他凭他的奸诈给缪夏托效劳,而缪夏托也仗着自己的财势庇护他,把他从受害人的手里、从法律的掌握里救了出来,不止一次。 现在缪夏托就想起了他来,恰泼莱托的历史全在他肚里,他认为要对付那些狡黠的勃艮第人就非他去不可。他差人去把他请了来,向他说道: “恰泼莱托,你知道,我要出国去了,以后不知哪天才得回来,只是还有些债务没跟勃艮第人了结,这班人可真刁滑,我想要不是劳驾你走一遭,就再没哪个可以把我的钱收回来了。再说,你眼前也是空闲着,要是你愿意去的话,我将来自会给你向朝廷讨一份护照,你收账回来,便从账款里提出一笔相当的数目来给你做酬劳。” 恰泼莱托这时正没事可干,手头很紧,如果向来照应他、庇护他的朋友一走,那情景越发困难了,所以他毫不考虑,一口答应了下来。两人谈妥之后,缪夏托就启程了。 恰泼莱托带着委托证明书和皇家的护照。也来到了勃艮第。那里的人谁都认不得他;而他居然一反向来的本性,用温和公平的态度来催收账款,行为检点、尽他本分的职务,好象他有多少邪恶的手段他都要藏起来,准备到最后才一下子使用出来。 他寄居在两个放高利贷的佛罗伦萨人家里。他们是兄弟俩,看恰泼莱托是缪夏托派来的人,着实优待他。不想他在他们家里病倒了。他们随即给他把大夫请了来,还打发仆役侍候他,凡能尽力的地方都尽力做到。 可是一切都不见功效。他年纪老了,从前的生活过得又荒唐,眼看病势一天比一天沉重;到最后,医生回说没救了,弄得那兄弟两个十分焦急。有一天,他们在紧贴着病室的一间房里商量起来了。一个问另一个说道: “我们怎样打发这个病人呢?这件事可不好办哪,要说把病人撵出门外吧,情理上说不通,一定要受人指责。大家看见我们把他招留进来,后来又忙着替他请医、派人服侍他,现在临到人快要死了,断不会再做出什么得罪我们的事来,却忽然看见我们把他撵了出去,这怎么成呢?再反过来讲,他平生是一个邪恶的人,断不肯忏悔认罪、接受教会的圣礼;一旦死了,教堂一定不肯收容他的尸体,他岂不是要象死狗一般给扔在沟里吗?就算他认罪吧,他的罪案这样多,罪孽又这样重,不管神父或是修士,没有一个肯赦他的罪,或是能够给他赦罪的。要是他得不到赦免,那还不是给扔到了沟里去?若是闹出了这样的事,那当地的人们平时就恨我们操着这行当,天天在骂我们是不义之徒,就会抓住这机会,一窝蜂冲进我们的宅子来抢劫钱财,一边高喊道: “‘这班伦巴第狗子们,连教堂都不肯收容他们,快给我们滚吧!’” “他们这么直冲进来,不但抢劫我们的财货,说不定还要害我们的命。所以说来说去,一旦那个人死了下来,我们可要受累啦。” 方才说过,恰泼莱托只跟他们隔着一层板壁,病人的听觉又格外敏锐,所以他们所说的话给他听了去。他把那兄弟俩请到了自己的房中来,这样向他们说道: “请你们不必担心或是顾虑我会连累你们。方才你们在隔壁房内所说的话,我全都听到了;要是事情真是照你们所预测的那样发展下去,那么当然会落到这样的结果。可是我有办法把这局面转变过来。我一生违背着天主行事,不知犯了多少罪孽,要是在临死之前,再犯一次,那也反正是这么一回事了。快去请一个最虔诚、最有德行的神父来——假使天下真有这样一种人。其余一切你全不用管,我自有办法把事情弄得面面俱到,叫你们感到满意。” 这兄弟俩虽然并不抱着多大希望,但仍然赶到了修道院里去,说是家里有一个伦巴第人快断气了,要请一个圣洁而有学问的神父来行终敷礼。修道院便派了一个十分圣洁、极有学问、精通《圣经》、为全城所敬重的神父跟他们同去。 神父走进病房,在床边坐下,先用好话安慰了病人几句,接着就问他跟最后一次忏悔已隔开多少时候了。恰泼莱托这一辈子从没忏悔过,却回答道: “圣父,我向来每星期忏悔一次,有时还不止一次呢。可是说真的,自从病了以后,这八天中还不曾忏悔过,我就给病魔害得这么苦!” 神父就说:“孩子,你这样做很好,你应该坚持你这个习惯。既然你经常认罪,也就无须我多听多问了。” 病人说道:“神父,不要那么说,不管我忏悔了多少次,我还是时时渴望把我所记得起来的一生罪恶、从我落地出生起,直到此刻做着忏悔为止,原原本本吐露出来。所以,好神父,请你就把我当作从来没有认过罪一般,详详细细地考问我吧,不要因为我躺在病床上就宽容了我。我宁可牺牲自己肉体的舒适,也不愿我的救主用他那宝贵的鲜血赎回来的灵魂沉沦在深渊中!” 神父听了他的话,大为高兴,认为这就是心地纯洁的证明,着实称道他的虔诚。于是就询问他可曾跟妇女犯了奸淫罪。恰拨莱托叹着气回答道: “神父,关于这种事,我不好意思向你说真话,怕的是我会犯自负罪。” 神父回说道:“尽管说好了,只要你说的是真话,那么不管是在忏悔,还是在旁的场合,你决不会犯罪的。” “既你这么说,”恰泼莱托答道,“我就照实说了,我还是一个童身呢,就象我初出娘胎时那样清白!” “啊,愿天主赐福给你!”神父嚷道,“这是难得的品德啊,你自动发愿,保守清白,功德远胜过我们和其余受着戒律束缚的人。” 神父接着又问,他可曾冒着天主的不悦而犯了贪图口腹之罪。 恰拨莱托连声叹着气说:犯过,这种罪他也不知犯了多少次。除了象旁的信徒那样年年遵守着四旬斋!的禁食外,他还每星期至少斋戒三天,只吃些面包和清水;可是他喝起水来——尤其是当他祈祷累了,或是在朝圣的路程中走累的时候——却放量大喝,而且还喝得津津有味呢,就跟酒徒在喝酒时一模一样。还有,他好多次真想尝尝妇女们上城去所拌的那种普通的生菜;有时候,吃东西会引起他的快感,对于象他那样修心斋戒的人那实在是不应该的。 “我的孩子,”神父说道,“这些过失也是人情之常,算不上什么的,你也不必过于责备自己的良心。每个人都是这样,不管多么虔诚,在长期斋戒之后进食,在疲乏的当儿喝水,精神也会为之一爽的。” “啊,神父,”恰泼莱托说,“别拿这些话来安慰我吧,你知道我并非不明白,凡是跟侍奉天主有关的事,都要真心诚意、毫无怨尤地做去,否则就是犯了罪。” 神父听了大为高兴,就回他道:“你有这一片心,我非常高兴,我也不禁要赞美你那纯洁善良的心地。可是告诉我。你有没有犯过贪婪罪呢?——臂如追求不义之财啊,或是占有了你名分以外的财物。” “神父,”恰泼莱托说,“请不要看我住在高利贷者的家里就怀疑我,我和他们是没有瓜葛的。不,我来这里本是为了想劝告他们、要他们洗心革面、从此不干那重利盘剥的勾当;我相信我原可能做到的,要不是天主来把我召唤去。你还要知道,我的父亲是很有钱的,他老人家故世的时候,遗给我一大笔财产,这笔财产,我一大半倒是拿来施舍给别人。我为了维持自己的生计,也为了可以周济贫苦,做了一点小本生意,想博取一些利润,可我总是把赚来的钱均分为二,一半留给自己需用,一半送给了穷苦无告、信奉天主的人们。蒙天主的恩典,我干得很顺利,业务逐渐地兴旺起来。” “你这样做好极了,”神父说,“不过你是不是常常容易动怒呢?” “噢,”恰泼莱托说,“我只能告诉你,那是常有的事:谁能看着人们整天为非作歹,全不把天主的戒律和最后的审判放在心里,而耐得住一腔怒火呢?我一天里有好几次宁可离开这个世界,也不愿活着眼看青年人追逐虚荣、诅天咒地、发假誓,在酒店里进进出出,却从不跨进教堂一步,他们只知道朝着世俗的路走,不知道追随天主的光明大道。” “我的孩子,”神父说,“这是正义的愤怒,我不能要你把这事当作罪恶忏悔。不过你有没有逞着一时之忿,杀人、伤人、污蔑了人、或是委屈了人呢?” “唉,神父,”病人回答道,“看你是个天主的弟子,怎么也会问出这等的话来呢?象你所说的种种罪恶,别说当真做了出来,就是存着一丁点儿想头吧,你难道以为天主还能一直这么容忍着我吗?这都是盗贼恶汉的行径呀,我一见了这些人,没有哪一次不是对他们说:‘去吧,愿天主来感化你们!’” “愿天主降福于你!”神父说,“可是告诉我,我的孩子,你有没有做过假见证来陷害人,有没有诋毁过他人?旁人的东西你有没有侵占过?” “唉,神父,当真的,”恰泼莱托说,“我当真毁谤过人;我从前有一个邻居,往往平白无故地殴打他的妻子,我看不过了,有一次就去告诉她的娘家,说他怎样怎样不好——我真是替那个不幸的妇人难过,他喝醉了酒打起女人来,天知道有多么狠毒。” 于是神父又问:“你说过你是个商人,那么你有没有象一般商人一样使用过欺骗的手段?” “啊,神父,当真有过这么一回,”恰泼莱托说,“可是我无从知道那吃亏的人是谁了。他赊了我的布去,后来还钱的时候我当场没数,就扔进了钱箱,隔了一个月,我拿出来一数,发觉多了四文钱。就把这钱另外放开,好归还原主,可是等了他一年还不见他来,我这才把这四文钱舍施给了穷人。” “这是件小事,”神父说,“你处理得也很妥当。” 于是他再提出了一些其他的问题,恰泼莱托又象方才那样一一作了回答。最后,神父正想替他行赦罪礼的时候,他大声嚷道: “神父,我还有一件罪恶不曾向你忏悔呢。” 神父忙问他是什么事,他就说:“我记得有一个礼拜六做过午祷之后,我叫女仆打扫屋子,我应该尊重我主的‘圣安息日’,而我却没有遵守!” “喔,我的孩子,”神父说,“那也是一件小事。” “不,”恰泼莱托说,“你别那么讲:这是一件小事,圣安息日是我主复活的节日,应当受到多大的崇敬啊。” 神父又问道:“那么还有别的罪过没有?” “唉,神父,”恰泼莱托回答道,“有一次,我自个儿也不知道在干些什么,竟在天主的教堂里随口吐了口水。” 那神父微笑说道:“这种事你不必放在心里,我的孩子;我们做修士的也天天在那里吐口水呢。” “那你们就大大地不应该了,”他回答道,“旁的一切还在其次,天主的圣殿却是献祭的场所,理应保持十分洁净才是呀。” 总之,他还说了许多诸如此类的事;后来他却开始呻吟起来,末了又索性放声大哭了——只要他高兴,他是能够把悲伤绝望的神情摹仿得维妙维肖的。神父慌忙问道:“孩子,为什么这样伤心?” “唉,神父,”恰泼莱托回答说,“我还有件罪恶一直隐瞒着没说出来哪,我没有勇气说,因为我惭愧极了,我只要一想起这回事来,就哭得象你所看到的那样子,照我看来,天主是永远也不会宽恕我这件罪恶了!” 神父就说:“别哭吧,我的孩子,话不是这样说的。哪怕世间一切的罪恶,甚至是直到世界末日,人类所要犯的一切罪恶完全集中在一个人身上,只要他果真能痛改前非,象我所看到你的这副光景,那么天主的仁爱和恩德是无边无涯的,只要罪人供认了,天主便会赦免他。所以你尽管放心向我说吧。” 恰泼莱托还是哭个不停,他一边哭一边说:“唉,我的神父,我罪孽深重,除非你帮助我,你的祷告感动了天主,我是怎么也不敢存着被赦免的希望了。” 神父就说道:“只管说吧,我答应一定为你祷告。” 恰泼莱托仍然哭着,只是不肯说;那神父劝了半天,他才深深叹了一口气说: “神父,你既然答应为我祷告,我就说出来吧。你要知道,我小时候,曾经有一次咒骂过自己的亲娘呢。”说完,他又号啕大哭起来。 “我的孩子,”神父说,“你把这看成是这么一件重大的罪恶吗?不知道有多少人天天都在诅咒天主;可是亵读天主的人只要一旦忏悔,主就会宽赦他们。你只犯了这么一点点罪过,就以为永远得不到主的赦免了吗?别哭啦,宽心吧,听我说,你能够这么痛切地悔过,象我现在看到你的这一副光景,那就是你跟人一起把耶稣钉在十字架上,也一定能够受到主的赦免的。” “唉,我的神父,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呀?”恰泼莱托回答说,“我的亲娘十月怀胎才把我生下来。千百次抚抱才把我拉扯大了,我竟然诅咒她,这真是罪大恶极呀,要是你不替我在天主面前祷告,我就永远得不到赦免了!” 神父看见恰泼莱托再没什么忏悔了,就给他行了赦罪礼,为他祝了福,只道他说的句句都是真话,把他看成了世间最虔敬的人。这些话都出自一个临终的人的口里,说得又那么恳切,谁听了能不相信呢?仪式举行之后,神父又说: “恰泼莱托先生,凭着天主的帮助,你的病不久就要好了,但是如果天主的意旨要把你那圣洁、善良的灵魂召唤到他跟前,你可愿意让你的遗体安葬在我们的修道院中?” “当然十分愿意,神父,”恰泼莱托回答说,“我不愿意葬在别的场所,因为你答应了替我向天主祷告;再说,我对于你们的教派怀着特别的崇敬。所以我求你回去之后,就把你们每天早晨供奉在圣坛上的我主的‘真身’8送到我这里来,因为我虽然不配有这光荣,可还是希望能得到你的允许,领受圣餐,此后就行‘终敷礼’,这样,我活着的时候虽然是个罪徒,死的时候至少也可以象个天主教徒了。” 那善良的神父听了非常高兴,说是他那些话讲得非常好,并且答应立即给他把圣餐送来。他去了一会之后,圣餐果然送来了。 再说那兄弟俩,他们把神父请了来,可是总不放心,害怕恰泼莱托会有意作弄他们,所以躲在另一间屋子里。隔着一层板壁偷听着,恰泼莱托向神父所说的那些话,他们句句听了去。有好几次,他们几乎忍不住要笑出来。他们私下谈道: “这个人可真了不起,衰老也罢、疾病也罢,都奈何不了他,他也不管死亡就在眼前、再过一会儿就要站到天主的座前去受审判了,却还是施出他那奸刁的伎俩,临死都不改!”可是既然他凭着弥天大谎,能够葬在教堂里,他们也就顾不得这许多了。 恰泼莱托随即受了圣礼,病况越来越严重了,又受了终敷礼;就在他深深忏悔的当天,晚祷过后,断气了。那兄弟俩就拿着恰泼莱托的钱,替他郑重铺排丧事,同时打发人到修道院去请修士到来,按照习俗,为死者举行夜祷,又请他们第二天早晨主持殡仪,料理一切事宜。 那听取他忏悔的神父得了报丧的通知后,便来到院长跟前,打钟召集了全体修士,告诉他们死者是一个多么圣洁的正人君子——你只要听听他的忏悔就可以知道了。他希望天主将通过他而显示许多奇迹,所以劝告大家应当怀着最大的尊敬和虔诚去把他的遗体迎来。院长和众修士给他这么一说,都非常相信,一致同意了他的建议。 那天晚上,他们全体来到停放恰泼莱托的遗骸的地方,为他举行了庄严盛大的夜祷。第二天早晨,个个都穿戴起法帽法袍,手拿《圣经》,胸前挂着十字架,沿途唱着圣歌,用最隆重的仪式去迎接他的遗体。这件事哄动了全城,男男女女差不多全都紧跟在他们后面走。等灵柩抬进教堂,那听取死者忏悔的有道的神父便登上法坛、宣扬恰泼莱托的一生奇迹,把他的斋戒、童贞、清白和圣洁等等都讲到了,在这种种善行之中,他尤其提到那好人怎样痛哭流涕、向他忏悔他自以为是是深重的罪孽,他好不容易才叫那圣洁的人相信天主会赦免他的罪过。说到这里,他就斥责坛下的听众道: “可是你们,主所不容的人,连脚下绊着根草,都要亵渎天主、圣母和天上的诸圣!” 此外,他还把他的忠诚和圣洁宣扬了一番。总之,听众相信了他这番话,大受感动,仪式一完,就拥上前来。争先恐后地亲吻死者的手和脚,把他的衣服扯个粉碎,连背部都露了出来;要抢得那么一小片碎布,就觉得有了洪福。结果只得把他的尸体终日停放在那儿,好让大家都可以瞻仰他的遗容,到了晚上,才庄重地把他放入了小教堂里的一个大理石冢内。第二天,人们络绎不绝地赶来,手执蜡烛,向他祈祷许愿,以后来还愿,就在他的神龛前挂了许多蜡像。 他的圣名越传越响了,人们对于他的敬仰真是与日俱增,甚至到后来,凡是遇到患难。就只向他祈求,再也记不起其他的圣徒了。他们称他“圣恰泼莱托”,直到现在还是使用这个称呼;还说,天主假着他的手,显示了好多奇迹;就在眼前,只要你诚心求他,也还是天天可以发生奇迹的。 恰贝莱洛-达-普拉托就是这么活着,这么死去,又这么变做了圣徒,这一切诸位都已听到了;我不打算说他不可能在天主面前蒙受祝福;他的一生虽然作恶多端,但是在临死的那一刻,他可能痛心悔过,而天主也可能对他特别宽大,把他收容进天国,不过这都是我们无从窥测的事了。我们只能拿显而易见的常情常理来猜度,他此刻应该是在地狱里,在魔鬼的手里,而不是在天堂跟天使们待在一起。果真是这样的话,我们就可以认识到天空加于我们的恩惠是何等深厚了。他不计较我们的愚昧,只鉴察我们的真心诚意;不管我们错把主的仇敌当作是主的友人,而向他倾吐我们的心愿。天主同样垂听我们的祈祷,就象我们所选的代祷人是一个真正的圣徒一样。 我们靠着天主的恩惠,才能象眼前这么快乐逍遥,欢聚在一起,好安然无恙地度过这次灾难。那么让我们来赞美他吧——我们也就是以赞美他的名义开始讲故事的;崇拜他吧,在困难的时候虔诚地向他祈求吧,他一定会听取我们的祷告的。 潘菲洛的故事说到这里,就完了。 故事第二 潘菲洛所讲的那个故事,小姐们自始至终听得津津有味,有些地方还给逗得笑了起来;等故事讲完,都齐声称好。于是女王就吩咐坐在他旁边的妮菲尔接下去讲一个。妮菲尔不但模样儿长得姣好,就是一举一动也非常温柔,当下高高兴兴地接受命令,这样开始道: 方才潘菲洛所说的故事告诉我们,宽大的天主并不计较我们的过失,只要这过失的造成是由于人类知识有限、无从辨别善恶的缘故。现在,我想要讲天主以他那无限的宽大,默默地容忍了那班人的罪恶;他们照理应该拿言语行动来宣扬天主的恩典和真理,但是所作所为,却无一不是反其道而行之;不但如此,天主还把他们的罪恶作为他的颠扑不破的真理的证明,好叫我们越加坚守我们的信仰。 亲爱的姐姐们,我听人说,从前巴黎有一个大商贾,名叫杨诺-德-雪维尼,为人十分善良正直,经营丝绸呢绒,规模很大。他有一个好友名叫亚伯拉罕,是个犹太人,也跟他一样经营商业,也很有钱,而且为人同样忠信可靠。杨诺看见他朋友心地这么好,又是博学多才,只因为不曾信奉真教,将来他那善良的灵魂不免要堕入地狱,心中着实为他焦急,因此就很诚恳地劝导他抛弃虚伪的犹太教、信奉正宗的天主教。他说,即使犹太人也可以看到基督教是多么神圣正大,所以日益发扬光大,而犹太教却分明在逐渐没落,免不了有灭亡的一天。 那犹太教徒却回答他说,他觉得世上只有犹太教才是神圣正大的,他生下来就信奉犹太教,直到死他还得信奉犹太教,世间随便什么东西也改变不了他的信仰。 这回答虽然决绝,可并不能打消杨诺的热诚;过了几天,他又提这事,还是用那一套话去劝他,跟他说明为什么我们的宗教胜过犹太教。虽然他措辞很粗浅(当时做生意的人知识程度原很有限),而亚伯拉罕又是精通他们自己的法律的;可是。也不知道他是受了友情的感动呢,还是天主假那单纯善良的人的口而说出来的话有了效验,那犹太人这次对于他好友所说的种种话,竟然听得很对劲。不过他还是坚持自己的信仰,不容别人来动摇。可是他越是固执,杨诺却逼得他越紧;到末了,那犹太人拗不过他,只得这么说了: “杨诺,你听我说,你一心要我改信天主教,现在我也同意了,不过还得先让我到罗马去一遭,瞻仰一下你所谓天主派遣到世上来的‘代表’,看看他和作为他兄弟的四大红衣主教的作为和气派。如果看了他们的气派,就象听了你的劝告一样,使我有所感悟,领会到你们的宗教正象你所再三申辩的那样,那我一定照我所说的话做去;否则我还是信我的犹太教。” 杨诺听他这么说,可急坏了,私下想道:“尽管我主意打得不错,看来我这一阵子气力是白费了;要是他果真赶到罗马教皇的宫廷里,让他亲眼看到了教士们荒淫佚乐的腐败生活,别说他永远也不会改信基督教,就算他已经信奉了基督教,也势必要重做他的犹太教徒啦。”所以他就转过来向亚伯拉罕说道: “唉,好朋友,你何必特地赶到罗马去呢?既要花费那么多钱,路上又辛苦;再说,象你这样一位财主,无论走水道或是陆路,一路上都随时会遭遇危险。你难道以为这里就没有给你行洗礼的人吗?要是我讲给你听的教义,你还有疑惑的地方,难道除了这儿,不能在别的地方找到更精通教义的饱学之士来给你充分解答和启示吗?所以照我看,你这次到罗马去是多余的。你在那儿看到的主教跟你在这里所看到的其实并没什么不同,不过他们因为接近教皇,又更高明一层就是了。依我说,你这长途跋涉不如留待日后‘禧年’朝圣参拜,来得更有意义,到那时候,说不定我会跟你作个伴,一同去呢。” 那犹太教徒回答道:“杨诺,我相信你说得很对,不过千句并一句,我打定主意,如果你真要我听了你三番两次的劝告,改信你们的教,那我非要到罗马去走一遭不可;否则我是怎么也不会信奉天主教的。” 杨诺见他主意已定,无从劝说,只得讲道:“去吧,祝你一路平安!”可是心里却很不自在,以为他一旦看到罗马教皇宫廷里的种种情形,再也不肯信奉天主教了;但是也没有办法,只能听其自然而已。 亚伯拉罕准备好了一切,便骑马出发,一路不多耽搁。到罗马之后,自有那里的犹太朋友们很郑重地招待他,他在应酬之间绝不提起自己此来的用意;一边开始暗中留神察访那教皇、红衣主教、主教、以及教廷里其他主教的生活作风。他原是个精明细心的人,凭着他亲眼所见、以及从别人那儿听来的种种情形,他就知道他们这一伙,从上到下,没有一个不是寡廉鲜耻,犯着“贪色”的罪恶,甚至违反人道,耽溺男风,连一点点顾忌、羞耻之心都不存了;因此竟至于妓女和娈童当道,有什么事要向廷上请求,反而要走他们的门路。不仅如此,他还看透他们无一例外,个个都是贪图口腹之欲的酒囊饭袋,那种狼吞虎咽,活象是头野兽。他们首先是色中饿鬼,其次就好算得肚子的奴隶了。 他再考察了些时候,又知道他们个个都是爱钱如命、贪得无餍,甚至人口(这是说,基督徒的血肉)也可以当牲口买卖,至于各种神圣的东西,不论是教堂里的职位,祭坛上的神器,都可以任意作价买卖。贸易之大、手下经纪人之多,决不是巴黎这许多绸商呢贾或是其他行业的商人所能望其项背。他们借着“委任代理”的美名来盗卖圣职,拿“保养身体”做口实,好大吃大喝;仿佛天主也跟我们凡人一样,可以用动听的字眼蒙蔽过去的;因之他也就跟我们凡人一样,看不透他们的堕落的灵魂和卑劣的居心了! 凡此种种,以及其他许多不便明言的罪恶,叫那个严肃端正的犹太人大为愤慨。他认为已经把真情实况看个够了,于是就起程回家。 杨诺一听得他的朋友回来了,就赶去看他,心中却绝不指望亚伯拉罕会改信天主教。二人见面自有说不出的高兴。杨诺当然并不多问什么,等过了两三天,他已休息过了。这才去问他对于罗马教皇,以及红衣主教和教廷上的其他僧侣的印象怎样。那犹太教徒立刻回答道: “照我看,天主应该惩罚这班人,一个都不饶。要是我的观察还准确,那么那儿的修士没有一个谈得上什么圣洁、虔敬、德行,谈得上为人表率。那班人只知道奸淫、贪欲、吃喝,可以说是无恶不作,坏到了不能再坏的地步。这些罪恶是那样配合他们的口味,我只觉得罗马不是一个‘神圣的京城’而是一个容纳一切罪恶的大溶炉:照我看,你那位高高在上的‘牧羊者’,以至一切其他的‘牧羊者’,本该做天主教的支柱和基础,却正日日夜夜,用尽心血、千方百计,要叫天主教早些垮台,直到有一天从这世上消灭为止。 “可是不管他们怎样拼命想把天主教推翻,它可还是屹然不动,倒反而日益发扬光大,这使我认为一定有圣灵在给它做支柱、做基石,这么说,你们的宗教确是比其他的宗教更其正大神圣。所以虽然前一阵日子,任凭你怎样劝导我,我总是漠不动心,不愿意接受你们的信仰;现在——我向你坦白说了吧,再没有什么可以阻挡我做一个天主教徒了。我们一起到礼拜堂去吧,到了那里,就请你们按照你们圣教的仪式,给我行洗礼吧。” 杨诺万想不到他反而会得出这么一个结论来,听了这番话,他的快乐简直谁也比不上。他立即陪着亚伯拉罕一起到了巴黎圣母院,请院里的神父给亚伯拉罕行洗礼。院里的神父听说那犹太人自愿入教受洗。就当即举行了仪式;由杨诺把他从洗礼盆边扶了起来,给他取了“约翰”的教名。这以后,扬诺就延请了最著名的学士来给他讲解教义;他进步得非常快,终于成为一个高尚虔诚的善人。 故事第三 妮菲尔把故事讲完之后,大家都很称赏,于是菲罗美娜奉了女王的命令,接着讲一个故事: 方才妮菲尔的故事叫我想起了另一个犹太人所遭遇的危险来。天主,以及我们所信仰的天主教的真理,我们已讲得很透彻了,那么现在我们不妨回过头来谈谈人世间的事,看一看凡人的遭遇和作为吧。我现在要讲一个故事,诸位听了以后,再逢到有人问你什么话,回答来就会格外谨慎了。亲爱的女伴们,你们都知道,愚蠢往往使得人们从幸福的境界堕入苦痛万分的深渊;而聪明人却往往能凭着智慧,安然渡过险境,走上康庄大道。有些人本来可以快快乐乐过日子,只因为愚蠢,弄得整天愁眉苦脸,象这样的例子真是太多了,每天找一千件都不是难事,所以我不打算多讲了;现在我想借一个小小的故事来向大家表明:我们明理懂事就是快乐的泉源。 当初萨拉丁原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但是他凭着万夫不当之勇,竟一跃而为巴比伦的苏丹,而且接连打败了伊斯兰教和基督教的王国,声势十分浩大。可是他连年用兵,耀武扬威,把国库都用空了;临到有一天急需一笔巨款,这才发觉已没有钱好使了。他一时也想不出该到哪里去筹措这笔巨款,幸而他记起亚历山德利亚有个名叫麦启士德的犹太富翁来。那是个放高利贷的,要是他肯帮忙,事情就好办了。只是那个犹太人爱钱如命,要他自愿拿出钱来,那是万难办到的;而萨拉丁又不愿施用强迫的手段。但是钱却非要不可,他怎么也得想出个办法。最后,他决定借一个冠冕堂皇的口实叫麦启士德上了圈套,就再不怕他不拿出钱来。所以他就把麦启士德请了来,很优待他,还请他坐在自己的身边,于是就这么说道: “好先生,我听得好多人夸奖你非常博学,对于各种教义,自有深切的认识;所以我很想向你请教:在犹太教、伊斯兰教、天主教这三者之中,到底哪一种才真是正宗呢?” 那犹太人可真不愧是个懂事的聪明人,一听这话,就知道萨拉丁是在把圈套给他钻,只要让他捉住了一句话,就再也分辨不清了;所以打定主意在这三者之中决不偏袒哪一方而压低另外两方;这样,萨拉丁就没法挑他的眼儿了。于是他转动脑筋,立即想了一番既得体而又稳妥的话回答道:“陛下所提的问题是非常有意义的,可是要回答这问题,须得容我先讲一个短短的故事: “我记得曾不止一次听人讲过,从前有一个大富翁,家里藏着许多珍珠宝石,其中他最心爱的是一个极美丽、极名贵的戒指。他希望这戒指成为子孙万代的传家之宝,不落到外人的手里,所以特地在遗嘱上写明,凡是得到这戒指的便是他的继承人,其余的子女都要尊他为一家之长。 “那得到这戒指的儿子、也照着这办法立了遗嘱教子女们遵守,谁得到戒指的便做一家之长。这样,那戒指传了好几代,终于来到某一个家长的手里,他生下三个儿子,个个都很有才德,对父亲都极孝顺,因此也个个为父亲所疼爱。三个青年都知道那戒指历来就是做家长的凭证,大家都存着做一家之主的想望,就都无微不至地服侍那垂老的父亲,好要求父亲将来把戒指传给他。 “那位老人家对于三个儿子原是一样钟爱,无所厚薄,因此不知道究竟该把戒指传给哪一个才好;儿子们向他请求,他却都答应了。他想,最好让三个儿子都得到满足,于是私下叫了一个技艺高超的匠人来,照样仿造了两只戒指,造得果然跟原来的一般无二。放在一起,连那个匠人自己都分辨不出哪一只是真的来了。 “那父亲临终时,就把那三只戒指私下分别给了三个儿子。父亲死后,那三个兄弟都要求以家长的名份继承产业,彼此各不相让,大家都拿出一只戒指来作为凭证。但是那三只戒指十分相象,竟分辨不出哪一只是真的来;究竟谁是真正的家长,这问题就始终没有能解决。直到现在还成为悬案。 “所以,陛下,我说,天父所赐给三种民族的三种信仰也跟这情形一样。你问我哪一种才算正宗,大家都以为自己的信仰才算正宗呢。他们全都以为自己才是天父的继承人,各自抬出自己的教义和戒律来,以为这才是真正的教义、真正的戒律。这问题之难于解决,就象是那三只戒指一样叫人无从下个判断。” 萨拉丁听他这么一说。就知道那个犹太人十分机智,已躲避了他设下的圈套。他既然急需款子应用,就只得把情形如实告诉了那犹太人,看他能不能帮这一回忙。那苏丹还说,要不是他把难题回答得如此圆满,那么他本来是打算怎样对待他的。 萨拉丁所需要的款项,那犹太人慷慨地全部应承了。后来萨拉丁有了钱依旧如数还他;此外还送了他极贵重的礼物,并且把他看成朋友,时常接他进宫去,当作上宾款待。 故事第四 菲罗美娜说罢故事,静下来之后,坐在她旁边的第奥纽知道轮下来就是他了,不待女王吩咐,就这样开始道: 多情的小姐们,要是我没有误解你们的意思,那么我们聚在这里为的是讲故事消遣。只要不违反这个宗旨,那我认为大家不妨随意讲述自以为最有趣的故事——可不是吗,方才女王还说我们是可以这样做的。好吧,我们听到了那犹太教徒亚伯拉罕多亏杨诺-德-雪维尼热诚的劝告,把灵魂救了回来;也听到了麦启士德怎样运用智谋、因此不曾堕入萨拉丁的圈套,保全了自己的财产;所以我不怕诸位见怪,预备讲一个短短的故事:一个小修士怎样计上心来,逃脱了一顿无情的责打,保全了自己的皮肉。 离这里并不多远,在伦尼嘉奈地方,有一座修道院,那时候,教规比现在还严,院里的修士也比现在多,其中有一个血气方刚的小修士,斋戒和夜祷都克制不了他的情欲。有一天中午时分,众兄弟都睡着了,他一个人溜出院去,在附近溜达。修道院所在,原极僻静,可是那天恰好有一个很有姿色的姑娘——大概是谁家佃户的女儿吧——正在田里采集花草;他一眼看到了她,就感到一阵强烈的诱惑。他走近去跟她招呼、搭讪,终于两相情愿了,他就把她带回自己房中,谁都不知道有这回事。 他的热情未免太奔放了。跟她玩得未免太不谨慎了些,恰巧院长睡醒起来。从小室外走过,听得里头有什么声响,感到奇怪,就蹑着脚步走近门边,听听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等他听清楚原来房里藏了一个女人,就立即想把门打开,可是再一想,又改变了主意,竟一声不响走回自己房中,等候小修士出来再说。 虽说那个小伙子玩得兴趣正浓,一心都在小姑娘身上。可是毕竟还有些警觉,隐约听得外面有脚步移动的声音,就从壁缝里张望了一下,果然清清楚楚看见院长正在那里侧耳倾听。他这一吓真是非同小可,院长已经知道了他房里私藏女人,这一下,无情的刑罚可够他受了。 他尽管害怕,却仍然不动声色,只是在暗里盘算一条脱身之计。一会儿,果然想出了一个好主意,他就装做已经和那个小姑娘玩畅快了,向她说道:“我现在先出去想个办法,好让你走的时候不叫人看见。你且别作声,待在这里,我一会儿就来。” 他走了出去,把房门反锁了,径自来到院长跟前,把他的钥匙交出来(这是每个修士要出院时的规矩),若无其事地说:“师父,今天我没来得及把早晨所砍的柴薪全都搬回来,要是你允许的话,我想即刻就到树林里去把余下的柴都搬回来。” 院长只道他刚才在门外偷听,小修士还蒙在鼓里,所以很乐意地收下了钥匙,准他出去,好把案情仔细查究一下。小修士一走。院长就考虑该怎样查办此事。要不要当着全体修士打开房门,让大家都看清楚了,免得将来执行刑罚时,有人为小修士叫屈?还是先去向那个女人盘问明白,她怎么会来到这儿的?接着他又想,假如那个女人是一位体面人家的太太或是小姐,那他可不能使她太难堪、当着众人出丑啊。这样,就决定先去看了她以后再作主张。于是他悄悄地走向那间小室,打开房门,跨了进去,随手下了闩。 那姑娘看见走进来的是个大师父,慌作一团,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只道她要受到无情的责骂了,我们那位院长把眼光在她身上打量一通,只见她长得娇娇滴滴,虽则他自己是上了年纪了,可是忽然间觉得浑身热辣辣的,好不难熬,竟跟他徒弟方才所经历过的情景一个模样。他喃喃自语道:“天哪,我为什么不能趁机乐一下子呢?我每天操心劳神也够受了。你看这个姑娘长得多讨人欢喜啊,况且又没有哪个知道她在这里。要是我能够说动她的心,那照我看,我何乐而不为呢?有谁会知道这回事呢?没有哪个会知道的呀!一桩罪恶只要能瞒住人的耳目,也就减轻了一半罪名。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呀;我想,是聪明人就该懂得怎样享受送上门来的机会,才不至辜负了天主的美意。” 这样一想,那院长就完全改变了方才进来时的本意,走上前去,和颜悦色地安慰那个姑娘,劝她不要哭泣,劝了半天,终于把求欢的话吐露了出来。 那姑娘并非铁石心肠,难为院长这样劝说,身不由自主了,就让他紧紧搂住,连连亲吻;搂过吻过之后,院长又同她登上了小修士的床。或许他老人家想起自己长着一身肥肉,小姑娘又象一朵娇嫩的鲜花,唯恐会压坏了她,所以就不肯躺在她的胸脯上,反而把她安置在自己的福体上;这样,两人也玩了好一阵子。 再说那小修士。他装作是到树林里搬柴去了,其实却是在宿舍里躲了起来。他看着院长独个儿走进了他房中,心中想道,他这妙计十拿九稳了,等听到院长在里面把房门锁住了,他觉得更加可以放下了心。于是轻轻悄悄,从躲藏着的地方走出来,贴近在那壁缝边。院长所说的话、所做的事,一一给他看了去、听了去。 又过了一刻,院长认为已经玩个畅快,就把那姑娘锁在房内,也回到了自己的房里。不一会,小修士来了,院长还道他是从树林里搬了柴回来呢,预备先把他痛斥一顿,然后打入牢房、关禁起来,那个小宝贝岂不就归自己一个人享受了吗?所以他老人家一声命令,把那小伙子传了来,紧绷着脸,把他臭骂了一顿,接着吩咐把他关到牢房里去。 不料那小伙子从容回答道:“师父,我信奉黑衣教派的日子不多,对于教里的大小规矩,还不太清楚;你教导了我斋戒和做夜祷,可是你还没有教给我在女人身子底下苦修苦炼的功夫。现在承蒙师父指点了我,如果能饶赦了我这一遭,那以后决不敢再擅自妄为。一定遵照你的示范行事了。” 院长是个聪明人,一听这话,就知道小修士比他更加厉害,他暗里干下的勾当,这个小伙子全看到了,不觉脸红起来。他自己也犯了同样的罪过,还有什么脸来责罚别人呢?只好宽恕了小修士,还叮嘱他千万不能把他看见的那回事张扬出去。他们两人私下把那姑娘放了出去,不过,听说以后师徒两个又把那小姑娘弄进院去好几回呢。 故事第五 小姐们听着第奥纽的故事,起初很有些儿难为情,脸儿都不觉红了起来;她们你看看我,我望望你,终于忍不住了。一边听,一边暗里发笑。等故事讲完,她们少不得轻轻责备了第奥纽几句。说他不该在小姐们面前讲这等样的故事,女王于是回过头去,对坐在第奥纽身旁的菲亚美达说话,要她接着讲一个。听得这么吩咐,菲亚美达就很愉快、很有风韵地在草坪上讲了这样一个故事: 我很高兴,在我们方才所讲的几个故事中,我们看到了那机敏得体、针锋相对的回答,具有多大的说服力量。如果说,一个有见地的男人总是追求身分比自己高的女人,那么,凡是一个审慎懂事的女人,就该懂得怎样保全自己,不让门第高过自己的男人来博取她的爱情。现在,美丽的小姐们,我就要在轮到我讲的故事中,交代一位高贵的夫人,怎样凭着见机行事,善于说话,挡住了一个有权有势的男子对她的进攻,还叫他断绝了那份痴心妄想。 蒙费拉特侯爵向来以英勇闻名;十字军起,他以旗官的名衔加入教会的军队,渡海东征。那时候,信奉基督教的王公大臣差不多全都响应了十字军的号召;法国的国王“独眼龙腓力”2也准备加入军队,出国远征。在动身的前一天,宫里谈起了侯爵的英勇。有一个骑士就说:象侯爵和他的夫人真是天生一对佳偶,人间再难找出第二双来,为的是,侯爵固然英勇非凡,胜过其他骑士;就是他的夫人,论姿色、论品德,也同样压倒了其余的贵妇人。不料这几句赞美侯爵夫人的话,叫法王听了,直钻进心里,尽管他还没跟夫人见过一面,爱情的火焰却在他的心胸里熊熊地燃烧起来了。 因此他决定先由陆路出发,到了热那亚,然后乘船。这样,他就好借着顺道探望的名义,堂而皇之去找她了。照他的想法,她丈夫既然出门了,他一定能够如愿以偿。 他果然照他想好的主意做去,派遣了大小三军先行出发,自己只带着少数随从,一路直往热那亚而去。来到离侯爵的采地约莫还有一天的路程时,他就派使者通知侯爵夫人,说是国王准备明天在她家里用饭。夫人原极懂事,熟悉礼节,当下就欣然表示欢迎,说是国王驾临,真是给了她最大的光荣。 使者走了之后,侯爵夫人寻思起来,为什么堂堂一国之尊,竟在她丈夫外出的时候,光临她家呢?想了一会儿工夫,她就猜出了,国王此来无非是慕她的艳名,特地要看看她。 幸而她心细胆大,仍然决定尽臣子的礼节来接待国王,于是就召集了留在城堡里的绅士,请他们帮同布置一切,准备接驾;只是宴席上的菜肴,归她自个儿办理。她当即吩咐仆从,把附近的母鸡不论多少,全都征收来,又关照厨子用母鸡做出各色各样的菜来款待国王。 第二天,法王果然准时驾到,侯爵夫人出来接待,十分热烈隆重。法王把夫人打量一通,只觉得她本人比了他听着廷臣的描摹,在心目中浮起的那个形象更美,更优雅。他真是喜出望外,赞不绝口,也因之对她更加倾倒了。夫人已特地布置了几间富丽堂皇的房间,让国王进去稍事休息。到了午膳的时候,法王和侯爵夫人同在一桌用饭;此外另备几席丰盛的酒菜,请随从们按着职位,分别入座。 在国王那一桌上,菜肴一道接着一道端上来,杯里满斟着最名贵的佳酒,又有如花似玉的侯爵夫人陪在跟前,让他看个饱,真叫他乐极了。可是到后来,他终究注意到那一道道端上来的菜,不管烹调怎样不同,总是一味母鸡而已。他不免奇怪起来了,他知道这个区域里野味多的是,而他来时又预先通知了她,那么不会没有时间派人去射猎的。不过尽管感到奇怪,他也不愿直说,只是轻描淡写地借母鸡做话题,笑嘻嘻地问夫人道: “夫人,难道这里全是母鸡,公鸡一只也没有吗?” 听到这话,侯爵夫人完全领会了他话中的意思,觉得这分明是天主成全了她。就抓住这大好机会,表白自己的操守,不慌不忙地回答他道: “可不是,陛下,不过这儿的女人,就算在服装或者身分上有什么不同,其实跟别地方的女人还是一模一样的。” 国王一听这话,恍然明白了侯爵夫人用母鸡来款待他的道理,感到了她这话是在暗示自己的冰清玉洁。他知道要用言语挑逗这样一个女人。那是白费唇舌而已;若说施用强暴,那更不必提了。总算他顾全自己的荣誉,及早把这一团荒唐的欲火压制下去。他见夫人口齿伶俐,不敢再和她说笑,只是死了心吃他的饭;饭后,又只想早些告辞,好遮掩来时的暧昧企图。他谢了她的殷勤招待,又为她祝了福,就匆匆动身,向热那亚而去了。 故事第六 小姐们对于侯爵夫人的贞洁,以及她凭着一句话把法兰西国王说得哑口无言的那种机智,都十分赞赏。坐在菲亚美达旁边的是爱米莉亚,她依着女王的吩咐,当即说道: 我也准备讲这样一个故事,说到一位正直的平民怎样凭着一番锋利的话,驳倒了贪财的修士,叫人听了,不但发笑,而且起敬。 亲爱的小姐们,不久以前,我们城里住着一个在异教裁判所1里供职的圣方济各派的神父。跟所有的神父一样,他外表看来也是道貌岸然,一心敬主,功夫着实到家;其实他不光是管着人们信主不信主,就连人们荷包里有钱没钱,他都要管到,丝毫不肯放松。他这样热心过问这些事,有一次碰上了一个家产丰厚、头脑简单的好人儿。也是那人多喝了几盅酒,随口向众人说了一句:他正在喝的这种美酒、就连耶稣都可以喝得。他说这话,原本凭着一时酒兴,并没有亵渎宗教的意思。谁想这话传到了那个裁判官的耳朵里,就坏事了。他打听得那人又有田地、又有金银,就下了一道紧急命令,以严重的罪名把他逮捕了。他办理此事,并不是为了要加强被告的宗教信仰,而是为了依照他一贯的办法,把被告的钱从他钱袋里倒进自己的腰包。 他把那人叫到自己面前来,问他承认不承认有这么一回事。那好人儿回说有这么一回事,还把当初的情形解释了一番。那裁判官是个何等圣洁的神父,又多么崇拜“金胡髭圣约翰”,一听他的话就驳斥道: “照你所说,那么基督就是一个大酒徒,跟你们这班酒鬼一起混在酒店里,品评酒好酒坏了?亏你还能这样轻描淡写,不当作一回事似的!你不要再糊涂了吧,如果这回事依法办理起来,那就少不得把你活活烧死在刑柱上!” 那裁判官还声色俱厉地讲了一番话,似乎要把这个可怜虫当作否认灵魂不灭的伊壁鸠鲁。那个好人儿给他吓坏了,只希望从宽发落,所以连忙托人出面通个关节,甘心献上一大块黄澄澄的“脂膏”,让神父搽在眼上,也好医治修士们见钱眼红的毛病——这剂药膏据说对于那些怎么也不敢跟金钱碰一碰的圣方济各派的修士,尤其灵验。 虽然盖伦4在他的医药书里从来也没提到过这一种药膏,它可是灵验得很。那裁判官原是口口声声要把他绑到火刑柱上去,现在居然开了恩,让他在身上佩一个十字架,还特地规定要黄文黑底,好象是授予他一面漂亮的军旗,让他做个十字军人,渡海去打土耳其人似的。金银到手之后,他把那个好人儿在裁判所里拘留了几天,吩咐他必须每天早晨到圣克罗契教堂去望弥撒,算是忏悔的表示;在裁判官用饭的时候,还得站在旁边侍候;一天里做过了这两件事,他就可以随意行动了。那好人儿遵照着裁判官的话做去,不敢怠慢。 有一天早晨,在望弥撒的时候,那个好人听到一段“福音”的歌曲,里面有一段话是这样说的:“你,奉献一个,必将得到百倍回报,并且承受永生。”那好人把这话牢牢记住了;到了吃饭的时候,就遵照吩咐,在裁判官的食桌边侍候。神父问他这天早晨望过弥撒没有;他赶紧回答道:“望过了,老爷。” “可有什么疑难的地方你听了不懂,想请教我吗?” “有的,”那好人儿回答道,“我当然不怀疑我所听到的一切话,而是坚决相信这些话全都是正确的。不过我听到了一件事,真叫我为你,为你们神父担心死了;我不禁想到你们的来世是多么可怕啊。” “你听了些什么话叫你这么替我们担心?”裁判官问道。 “老爷,”那好人儿回答说,“那是‘福音’里的一句话:‘你奉献一个,收进百个。’” “这话说得不错啊,”裁判官回答道,“为什么叫你听了要担心呢?” “老爷,”那好人儿回答道,“请听我说吧:我每天上这儿来,看见修道院里把你和你的兄弟们吃剩的菜汤,有时一大锅子,有时两大锅子,倒给聚在门外的穷人;那么如果你施舍一锅子菜汤,在来世就要回报你一百锅子,那你们怎么受得了——一定要给菜汤淹死了!” 一桌子吃饭的人,听见这话全都笑起来了。那裁判官却觉得受了当头一棒,因为这句话真是一针见血,把他和他们这一班神父的贪吃贪喝和假慈悲都揭露无遗了。他这样胆敢讥笑他和他们这一班一无用处的神父,本来又是一个该死的罪名,幸亏他甘愿受罚,那裁判官只得板起脸来,把他撵走了事,从此以后,再不许那人在他这个裁判老爷跟前露脸了。 故事第七 爱米莉亚所讲的那个故事,加上她说话时那种可爱的表情,教大家以至女王都听得笑了出来,并且一再称赏那位前所未见的“十字军”所说的挖苦话。笑声停下来之后,就轮到菲洛特拉托继续讲故事了。他这样开始道: 高贵的小姐们,一个箭手射中了一个固定的目标,当然值得赞美;可是如果有什么突然出现的东西、也能给他射个正着,那才叫了不起呢。教会里的修士,过着腐败堕落的生活。那就是众矢之的,只要你高兴,你尽可以拿冷讥热讽的话头向教会射去,万无一失。我很赞美那个好人,他叫裁判官下不了台,当场揭露了那班神父的假仁假义——他们拿本该倒掉的、或者是喂猪的残渣去给穷人吃,美其名曰“救济”!不过听了这个故事,我就想起一个更值得夸赞的人来,到现在要谈的就是这个人的事,他表面上是讲一个有趣的故事,而骨子里却在借题发挥,拿故事中的人物的话来讽刺一个叫做坎-台拉-史卡拉的大贵族,笑他不该无缘无故变得吝啬起来。 自从腓特烈第二登位以来,在意大利的有权有势的贵族中,那坎-台拉-史卡拉也好算得首屈一指的人物了。他在各方面都是命运的宠儿,名声早已传遍四海之内。有一回,他本来打算在维洛那举行一个盛大的胜会。四面八方的人,尤其是一些献艺说唱的人,都赶来了;却不知他为了什么缘故。又临时变卦,拿出少数一笔钱来,把这些人全都打发回去。独有一个人留了下来,那人名叫贝加密诺,能说会道,不曾和他当面谈过的人简直想象不出他那条舌头有多么灵巧。他既没有得到一点贴补,也没奉到打发他走的命令,就逗留在维洛那,指望日后总还可以得到些补偿的机会。谁知坎大爷却自有他的想头。认为不管拿什么东西赏给贝加密诺,还不如扔进火里好一些。所以既不当面和他说明,也不托人转告,就这样一句话都没有给他。 一连几天过去,贝加密诺始终不见有人来找他、请教他,而他带着仆人和马匹寄宿在客栈里、每天的开销却又少不了,因此十分焦虑。不过他还存着希望,留在那儿不走。他的衣箱里藏着三件华贵的衣裳,那是贵族老爷们送给他、让他在他们的宴会上可以穿着得漂亮些。店主来向他催讨房金,他就拿出一件袍子来抵账。他又住了一些日子,又只得拿出第二件袍子来抵账。最后,他只有靠第三件袍子过日子了,这时候他打定主意,能住多久就住多久,把希望寄托于万一,等到实在没有办法的时候,再动身不迟。 他就这么靠着第三件衣裳过日子。有一天,他面有忧色,碰到了坎大爷。这位老爷正在用饭,看到了他,也并不是要他讲些什么开心的话给自己听听,而是存心要取笑他,说道: “贝加密诺,你这样垂头丧气,是有什么心事吗?告诉我们是怎么一回事吧。” 听到这话,贝加密诺好象早已胸有成竹似的,就不加思索地讲了下面的一个故事,诉说自己的境况: “大爷,你一定知道泼里马索是一位精通拉丁文的学者,写起诗来,又快又好,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够及得到他。他的才名因此传了开来,尽管有许多人不曾见到他本人,却没有一个人不知道他的名声的。 “有一次他逗留在巴黎。他很穷——他的一生总是很穷的,因为你有了学问,也得不到有钱人的看重。他常听得人家谈到克伦尼修道院院长,据说在侍奉上帝的教会里,除了教皇以外,就要算他的年收入最厚了。人家还说他的气派十分宏大,总是门庭大开,在用饭的时候有谁来向他求食,他总是供应酒饭。泼里马索本是欢喜跟富而好礼的人相交,听得这么说,就决定去见见这位院长,看他是怎样的宽洪大量。他就打听院长的住宅离巴黎多远,人家告诉他院长现在正住在离巴黎二十来里远的一座住宅里。泼里马索心想,如果他一清早就动身,那么是可以赶得上吃饭的时侯的。 “他向人问了路,可是却不见有谁朝着这个方向赶路,他唯恐走错了路,来到一个什么地方,连食物都找不到,所以就准备了三只面包。以防万一,好在清水是到处都有的,只要你不嫌它淡而无味。他把面包藏在怀里,就出发了,一路赶去,十分带劲,总算不到午饭时分就来到了院长家里。 “他走了进去,不免东张西望,但见许多食桌已经放在那儿,厨房里和别的地方都在忙着准备午饭,所以暗自想道:‘这位院长真是名不虚传,慷慨得很!’ “他这样待了一会儿,心里自有许多感想,吃饭的时候已经到了,宅里的总管就吩咐盛水上来,让众人洗手;洗过手之后,大家就在食桌前坐了下来。泼里马索的座位恰巧靠近房门口,院长就要从这门里出来,到餐厅用饭。 “大宅里有个规矩。不等院长在食桌前坐下来就不开饭,不论面包和酒、吃的喝的都不端上来。所以一切都已准备好之后,总管就去请院长出来用饭。门已经替院长打开了,他就要出来了,可是也是碰巧,他出来的时候,往外一望,就看到了泼里马索;院长不认识他,只觉得那人穿着得好不褴褛;忽然之间,竟起了一个以前从未有过的吝啬的念头来,跟自己说道:‘瞧,我倒款待起这种人来了!’于是他转过身来,叫人把门关上,问左右的人,那个坐在门口食桌上的穷鬼是谁,可是大家都回说不认识这个人。 “泼里马索赶了半天的路,肚子早饿了,他又是向来不戒斋的,所以等了一会儿,看院长还不出来,就从怀里掏出一个面包来吃了。那院长呢,在内室等了一会儿,叫人去看看泼里马索走了没有。那侍从回来报告道: “‘没有走,老爷,他正在吃面包呢——大概他自己带来了一些面包。’ “院长就说:‘好吧,只要他自己有东西带来,让他吃吧,可是今天他别想吃我的东西。’ “院长不想把泼里马索赶跑,却希望他自动离开,谁知他吃完了一个面包,看看院长还不出来,就接着又吃第二个面包了,前去察看泼里马索动静的人把这回事也报告了院长。 “后来,泼里马索吃完第二个面包。还是不见院长出来,他就又吃第三个面包了。这回事也报告了院长;他就想道: “‘唉,今天我怎么会有这种怪念头的?何苦这样鄙吝、这样看不起人呢?这是对谁呢?这许多年来,只要有人来向我求食,我不问他是有身分还是没身分,有钱还是没钱,是个商人还是个骗子,总是一切同仁、招待他们的。我亲眼看见过形形色色的流氓在我的食桌上狼吞虎咽,可是从没起过象今天对那个人所起的念头啊。能叫我生吝啬的念头的人,决不是个寻常的人,我把这个人当做流氓,其实一定是个大人物,因此我才会不肯款待他。’ “于是他就询问这人是谁,探问之下,才知道原来是泼里马索(此人的名声院长早就听得),而且是因为久仰院长好客,特地亲自来看看院长的气度到底怎样宏伟。这一下可真叫院长发窘,就连忙向他谢罪,尽力款待他;宴罢之后,还送了一套华服给他,表示敬意,又送了他一笔钱和一匹马,跟他说他要回去或是留在这里住几天,都听他自便。泼里马索大为高兴。再三再四向院长道谢了之后、就回巴黎去了——来的时候是步行来的,现在他可骑着马儿回去了。” 坎大爷原是个明白人,不用多说,一下子就听懂了贝加密诺话里的意思,因此笑着说道: “贝加密诺,你真善于说话,借了一个故事就把你所受的委屈、你的才艺、我的鄙吝、以及你对我所怀的希望都表明了。说真的,我向来不是个吝啬的人,但是这一回对待你,却刻薄起来了,不过我是准备拿你所给我的棍子、把我心里头的这个小气鬼赶跑的。” 坎大爷果然替贝加密诺付清了房金,拿他自己的一套华服送给贝加密诺穿,还送了他金钱和马儿,而且听他高兴,愿意留下来还是愿意回去。 故事第八 坐在菲洛特拉托下手的是劳丽达,她听到大家都赞美了贝加密诺的机智之后,知道接下来就该她讲一个故事了,就不等吩咐,带着愉快的声气,这样开始道: 亲爱的朋友,方才的故事叫我想起了一个聪明的行吟诗人,他同样地讥刺了一个贪婪的大财主,收到一定的效果。虽说这故事的题旨跟方才的一个有些近似,不过好在结局美满,同样会使你们听了高兴的。 从前热那亚地方住着一位绅士,叫做厄密诺-德-葛列马第,当时盛传他所拥有的金银田地压倒了意大利最富的富豪。可是,正如他的钱比哪一个意大利人都多,他那贪婪和吝啬的性格,天底下也是没有第二个守财奴能比得上。不仅是视钱如命,谁也别想沾他的光,他就是对自己也十分刻薄。热那亚人很讲究衣着,他却舍不得花钱,连一身象样的衣服都没有;在饮食方面他也同样刻苦。所以无怪后来他竞丧失了姓氏,没有人称他“葛列马第”大爷,只叫他“守财奴厄密诺”了。 他一方面一毛不拔,另方面又拚命积聚财富,这时候热那亚来了一个谈吐不俗、出身很好的行吟诗人,名叫葛利摩-波西厄尔。说到现下一般行吟诗人,尽管他们专干卑鄙肮脏的勾当,却死活要装作绅士、贵族,其实跟宫廷里的行吟诗人比起来,他们只配称做驴子;他却绝不是这样。在从前,贵族与贵族有冲突的时候,行吟诗人总是把调解纷争、消弭战祸看作自己的责任;他们撮合婚姻,巩固联盟,促进友谊,慰劝烦恼的人,用又机智又伶俐的话来误乐朝廷,而对于犯了错误、刚愎自用的人,则象严父般正色斥责——这些事情虽然报酬微薄,他们也乐于去做。可是如今这班人专爱搬弄是非,散布怨隙,尽谈些伤风败俗的话;更糟的是,他们毫无顾忌地在这个人面前说那个人无耻,在那个面前又说这个人可恶等等;他们用不正当的手段引诱良家子弟去干那荒唐堕落的勾当。可是那谈话最卑鄙、行为最龌龊的人、却最受浅薄无聊的贵族们的欢迎和尊敬,得到最优厚的报酬。这正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奇耻大辱,也正好表明道德沦亡、我们不幸的人正辗转在罪恶的泥淖中。 现在还是让我们回过头来说故事吧——正义的愤慨己经使我的话说得有些离题了。我说,葛利摩在热那亚很受当地绅士们的欢迎和尊敬,他逗留了几天之后,听得不少关于厄密诺的贪婪和吝啬的故事,便决定要去见一见他。 厄密诺也听得了葛利摩的声誉,虽然他贪婪成性,毕竟还有一些教养,还懂得些礼貌,所以和颜悦色地接待了他,跟他有说有笑,谈了很多的话。他又领着他和几个当地的陪客,去参观一幢新造的华丽的公馆。他引他们把房屋各部分一一看过之后,就说道: “葛利摩先生,你是见多识广的,你能不能告诉我一样人们从未见过的事物,我好把它画在客厅里。”葛利摩听得他这可笑的请求,便答道:“先生,我怕我也一时说不上来有什么事物是人们从未见过的,除非是人们打喷嚏之类。但要是你高兴,我可以说出一种东西,我相信你还没见识过。” 厄密诺万想不到会自讨没趣,随口说道:“这是什么东西呀,请快告诉我吧。”葛利摩马上回答道:“把‘慷慨’画在府上吧。” 厄密诺一听得这话,惭愧得了不得,连向来的习性都因而改变过来了,说道:“葛利摩先生,我一定要把这‘慷慨’着意描画出来,好叫你和旁人,以后再不能说我从不曾见识过它,或是从不曾认识它了。” 只因为受了葛利摩这一句话的感动,他从此一反以前的行为,殷勤款待本地和远方的人士,变成热那亚一个最慷慨有礼的绅士。 故事第九 最后,只剩下爱莉莎还没受到女王的命令,所以不待女王吩咐,她就这样愉快地说道: 各位好姐姐,一个人有了错,有时候任凭我们怎样责备,他还是执迷不悟;可是无意之间,偶然说了一句活,却反而生了效果。我们可以在劳丽达所讲的故事里很清楚地看到这个事实;我也打算再讲一个短短的故事来证明这一个说法。一个好的故事总是起着良好的作用,所以不管讲故事的是谁,总是值得用心听一听的。 且说,在塞浦路斯岛第一个国王统治下,圣地已由戈弗雷-德-布永光复,这时加斯科涅地方有一位太太朝拜圣地回来,在塞浦路斯遇见一群歹徒,遭到了奸污,虽然向官方申诉,却一无动静;她想,要出这口怨气,只有去求国王作主;不过她又听人说,求国王也是白费力气;原来国王是个没出息的窝囊废,不但别人受了冤曲,他不能替人主持公道,就连自己遭受了数不尽的侮辱,也因秉性懦弱,情愿丢脸,所以逢到有谁对这位国王不乐意的时候,就破口大骂,而国王也毫不介意。 那位太太听到国王是这么一个人物,死了这条报仇雪耻的心,可是她想,去把这种不成材的人奚落一番,出口气,也是好的;她就哭哭啼啼地来到国王跟前,说道: “陛下,我不是来求你替我报仇出气,只是因为听说你也受到别人的侮辱,所以特地来求你教教我,你是怎样把许多侮辱忍受下来的?那么我也许可以效法一下;受了别的人的糟蹋,也会心平气和地忍受下来。天主明鉴,我是多么乐于把我身受的侮辱让给你呀,因为你的涵养功夫是太好了呀。” 这个一向昏庸软弱的国王,听了她这番话,就象大梦初醒,顿时振作起来,他首先严办了那一群歹徒,替这位太太报了仇,从此凡是有敢亵渎国王的尊严的,都遭到了他的严厉的惩罚。 故事第十 爱莉莎讲完,只差女王还没讲了。女王带着女性的优美风度,开始讲道: 高贵的小姐们,繁星装饰着清明的晚空,春花点缀着碧绿的草地,在社交的场合中,也是这样,俏皮的话给文雅的举止、愉快的谈话添上了光彩。俏皮话因为精悍短小,所以出于女人的口里,特别适合。女人是不能象男人那样一开口就滔滔不绝的,尤其在可以把话头说得短一点的时候。说来也是我们做女人的羞辱,目前很少再有女人懂得俏皮话的意义了,或者就是懂得了,跟人对答的时候也不知道该怎样运用。从前的女人注重修养,现在的女人却只知道注重衣饰。她们还以为只要穿上花里胡梢的衣裳。戴满了头面首饰,就比旁的女人身价高,理当比旁的女人受到更大的尊敬了;其实她们忘了想一想,要是把一头驴子装扮起来,它的身上可以堆叠更多的东西呢,可是人家到底还是只把它看作一头驴子罢了。 我这样说,心里是很惭愧的,因为我批评别的女人就等于批评了我自己。这些盛装艳服、抹粉涂胭脂的女人,不是象尊大理石的雕像似的,站在那儿。默无一言,无知无觉,就是答非所问,说了还不如不说好。她们还要你相信,她们所以不善于在正式的交际场合中应酬,是由于天性老实、心地纯朴的缘故。实际上她们是把迟钝称做文静;仿佛只有跟那班使女、洗衣妇、面包师的老婆谈天的才配称做“文静的”女人。如果造化也听信了她们的话,那一定不允许她们扯淡起来却这样有劲。 真的,我们说一句话,就象干一件事,必须考虑到时间、地点和谈话的对象。往往有些男女,想说些聪明话来挖苦人家,可是就因为没有把自己和别人的能耐好好估计一下,结果弄得面红耳赤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所以我们说话应该随时注意这等地方。免得印证了一句俗话,说什么“女人向来做不出好事”,这就是今天我讲这最后的一个故事的一点用意,也是为了要让大家明白,既然我们的心灵比旁的女人高贵,我们的举止谈吐就该比旁的女人端庄。 不多年以前,彼伦涅地方出了一位可说举世闻名的高医,说不定到现在还活着。他名叫亚尔培多,论他的年纪已经是将近七十岁的老大爷,却依然精神矍铄;他虽然体力衰退了,心头的一点爱情的火焰却还没熄灭。有一次,他在一处晚会上遇见一位漂亮的寡妇,据说叫做玛格丽达-特-基索莉爱莉太太。他一见钟情,为她燃烧起爱情的火焰来,竟跟风流多情的小伙子一样,倘若白天没有看见他那美人儿的娇容,晚上就睡也睡不安稳。 为了想看他的美人,他老是借着机会,在她的屋前来回走过,有时步行,有时骑马。到后来,那寡妇和她的女伴得知了他老是这么在她宅前来回走动的真情,觉得象他这样上了年纪、明白事理的人竟然也会堕入情网,真是好笑,所以私下常拿他来取笑,仿佛照她们看来,那柔情蜜意只容许存在于年青人的轻浮的头脑里似的。 他就这样继续在那寡妇的屋前来回走动。有一天,正是节日,寡妇和她的女伴坐在门前,望见亚尔培多先生正远远走来,她们一起商量好了,要请他进去,还要郑重其事地款待他一番,然后取笑他的痴情。等他行近的时候,她们当真站了起来迎接他,请他进去坐坐,把他领到了一个荫凉的院子里,拿出上等的美酒和糖果来款待他,最后,她们带着一半恭敬一半开玩笑的口气问他道,既然他明知有这么多英俊活泼的小伙子包围着她,怎么还会把她爱上呢。 mpanel(1); 那位大夫没提防遭到这样“有礼貌的”讥刺,就笑容满面地回答道: “太太,明事理的人决不会对我的爱情有什么惊异——尤其因为我爱的是你——这样一位值得人家爱慕的人儿。我虽然年纪老了,受着自然的限制,谈情说爱总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不过一个老年人还是懂得应该爱谁,懂得怎样专心爱一个人。实际上,一个老头儿比一个小伙子有经验、有见识得多呢。许多年青小伙子都来追求你,而我。一个老头儿,也痴心妄想地爱上了你,那是因为这一个缘故:我时常看见娘儿们吃饭的时候,吃着扁豆和韭菜;韭菜并不是什么好吃的东西,不过它的根倒是没有辛辣的味儿,还不难吃。现在你们这几位太太小姐,却另有着嗜好,手里紧抓着韭莱的根,把韭莱的叶瓣儿嚼得津津有味,其实那叶瓣儿又辣又有气味、有什么好吃的?太太,我怎么能够说,我准知道你挑选你的爱人不是采用这个办法呢?如果这样,1那么中选的必定是我,而其余的追求者全都要碰壁了。” 那位寡妇(以及她的女伴们)听了他这番话,很觉羞惭,说道:“大夫,我们太狂妄了,竞冒犯了你,理应受到你的责备;但是你十分留情,只是轻轻说了我们几句。我很珍重你的爱情,一位才德兼备的君子的爱情总是值得珍重的。从今以后,我的心向着你,只除了跟我名誉有关的事以外,其余的一切,都唯命是听。” 那大夫离席而起(其余的宾客也跟着站了起来),谢了那主妇的盛情,笑吟吟、喜洋洋地告辞而去。 那位太太只因为没有认清对象,想要取笑别人,反而给别人取笑了去。所以倘使我们是聪明的女人,就应该千万小心,不要自己做出这种事来才好。 七位小姐和三个青年讲完了故事,已经夕阳西下、暑气全消了。女王很愉快地说道: “亲爱的伴侣们,现在,我一天的使命已经完毕,只剩下给你们推举一位女王,好由她来筹划我们明天的生活和游乐的程序。本来,我的统治权要到今天晚上才算告终,不过继任的人如果事先没有什么准备,就会措手不及。所以我想明天的新王,应该在这个时候接任才对,好让她把明天的事预先安排起来。因此,为了对那把生命赐给万物的天主表示敬意,也为了我们全体的利益着想,现在我推举一位最有见地的姑娘菲罗美娜来做我们王国里的明天的女王。” 她说到这里,站起身来,把自己的花冠脱下,恭恭敬敬地加在菲罗美娜的头上。就首先向她行了一个敬礼,于是那许多青年男女也跟着向她行礼,表示热烈拥护她的统治。 菲罗美娜没想到那顶王冠会加在自己头上,腮帮子上不由得泛起了娇羞的红晕,不过她想起了方才潘比妮亚所说的那一番话,就克制了慌张,鼓起勇气来执掌国政。她首先追认了潘比妮亚所颁发的一切命令,接着宣布大家明天仍留在这里,又布置了明天的日程和当天的晚餐,于是说道: “最亲爱的伴侣们,承蒙潘比妮亚立我做你们的女王,这并不是我有什么可取的地方,实在是她的厚爱。所以,在安排我们的共同生活方面,我不打算独断独行,还得征求大家的意见。我现在把我的打算简单地说一说,不妥当的地方,可以由大家提出意见来补充或是修改。” “照我看来,潘比妮亚今日所安排的程序,十分出色,使我们今天这一天过得十分愉快。假使大家并不以为再过一天这样的生活有些讨厌,或者另有反对的理由,那么我认为这程序没有变更的必要。” “等我们把这回事办好之后,大家就可以离开此地,各自去找消遣。等到太阳下山了,我们就在凉快的晚风里吃饭,饭后,大家就唱几首歌,玩一阵子,然后睡觉。明天,我们清早起来,各人可以随意散一会步,到时候,就象今天一样,大家回来一起吃饭,饭后,我们跳一会舞,然后午睡,等睡醒之后,也象今天这样,大家回到这儿来开始讲故事——讲故事,我觉得是挺有趣、也是挺有益处的玩意儿了。 “潘比妮亚在匆促中给推选为女王,来不及给大家指定一个讲故事的范围;我想,好在我们现在有着充分的时间,我不妨出一个题目,让大家可以预先在这范围内,想好一个出色的故事。我想,自从开天辟地以来,人类始终受着命运的支配,将来一定还是这样,直到世界的末日;所以这故事的主题,要是各位没有意见,我想这样规定:每人都讲一个起初饱经忧患、后来又逢凶化吉、喜出望外的故事。” 在场的青年男女一致拥护这个规定,表示愿意遵守;但是等大伙儿都静下来以后,忽然听得第奥纽说道: “女王,大家所说的话也就是我想说的话,我觉得你定下的办法很值得赞美,会提高我们的兴趣,只是我想请求你一个特殊的恩典(我而且希望,在我们一起欢聚的这段时间内,一直能享受这一恩典),那就是说,我可不受你这法令的束缚,非得在题目的范围内讲一个故事不可;倘使我高兴,我就可以随意讲一个我所喜爱讲的故事。为了免得大家以为我提出这样的请求,是因为肚里故事不多的缘故,以后我愿意总是在最后一个讲故事。” 女王知道他是一个富于风趣的人,也了解他提出这个请求,也有他的用心,那就是说,如果遇到大家听着同一个主题的故事听得有些厌倦了,他就可以另外讲一个有趣的故事来作为调剂;所以在征求得大家的同意后,女王就准许了他这个特权。 于是各人离席而起,缓步来到一道清泉边,泉水从一个小山头上流下来,经过-岩乱石、青苔绿荫,又流入树木障天的山谷里去。他们都光着臂、赤着足,踏进水里,闹着玩着,直到快要吃晚饭的时候,才一起回去,于是就高高兴兴地一起用饭。 晚饭后,女王吩咐取出乐器,又教劳丽达领舞,爱米莉亚唱歌,由第奥纽弹着琵琶伴奏。在劳丽达婆娑起舞的时候,爱米莉亚果然在旁边献展歌喉,莺声呖呖,唱着下面的歌词:我爱上了我自己的美貌,我的热情只为着自己燃烧。我不懂得除此以外的爱情——爱情,除此以外,我也不想要。我从镜子里注视着自己的娇颜,我的娇颜引起我无限的爱怜,眼前的光景,往昔的思绪——这一切都不能夺去我这乐趣;天下还有什么可爱的东西,能在我的心里唤起一种从未有过的柔情蜜意?每逢我记挂我那倩影,它总是立即出现在我眼前;它从不曾叫我失望伤心,它总是笑吟吟,脉脉含情,累得我没法把我的欢喜说清,除非啊,你跟我怀着一样的爱怜,你永远不会知道这片情意的深浅。我越是注视着这可爱的娇容,爱情的火焰越是燃烧着我的心胸。我把我自己整个人献给了它,换来的将是无穷快乐的代价,未来的欢乐比现在更要强烈几倍,可是谁又曾怀着过这样强烈的爱! 劳丽达3在唱着这支歌曲的时候,大家都一齐起劲地跟着她唱,有几个人还把歌词玩味了一番。大家又跳了一会舞,时间已经不早,夏天的夜晚原很短促,所以女王下令这第一天的程序到此结束。仆人点起火炬,女王吩咐大家好好休息一夜,于是大伙儿各自回卧室去了。 [第一天终] 第二日 序 朝阳的光芒带来了新的一天,小鸟在青绿的枝头唱着动听的歌曲,一声声送进人们的耳朵,象是在报晓。别墅里的小姐们和三位青年,在这时候起了身,不约而同地来到花园里。他们在缀着露珠的草地上,信步漫游,又来拾花草、编成一顶顶美丽的花冠;玩了好一会儿,就跟上一天一样,十分快乐逍遥。他们在绿荫下吃了早饭,跳了一会舞,就睡到中午;午后起身,大家遵照女王的命令,一齐来到凉快的草坪上,围着女王坐下来。 女王戴上花冠,真是艳丽动人,她先把众人一一看了一下,于是命令妮菲尔带头讲一个故事。妮菲尔并不推托,高高兴兴地开始讲述。 故事第一 最亲爱的姐姐,一个人嘲弄别人,往往自取其辱,尤其是理应尊敬的事物,你也拿来跟人开玩笑,那难免还要自讨苦吃。我现在遵照着女王的意旨,开一个头,用一个故事来说明她指定的命题——我想给大家讲一个本地人士的遭遇,他起初怎么样吃尽苦头,后来却又怎样逢凶化吉,连自己都没想到。 不久以前,特莱维索地方住着一个日耳曼人,叫做阿里古。十分清贫,给人家当脚夫为生;只因他为人正直,洁身自好,人们十分敬重他,把他看做一个圣洁的人。也不知这话是真是假,据当地的人发誓说,当他临终的时候,特莱维索大教堂里那许多大钟小钟,没有人敲打。竟一齐响了起来。 这件事,大家认为是个奇迹,因此断定这个阿里古就是天主派来的圣徒。全城的人一下子都涌到他家里,把他的尸体抬了出来,按照对待圣徒应有的隆重仪式,直抬到了大教堂。于是大家又忙着去把那些跛脚的、疯瘫的、瞎眼的,以至各种各样畸形残废、患着痼疾的人都拉了来,一心希望这些人只消碰一碰圣体,什么病就都消除了。 正当大家这么乱嘈嘈、闹纷纷的时候,恰巧有三个我们的同乡,来到了特莱维索,他们的名字是:史台希,马台利诺,和马凯斯。他们是三个小丑,善于效仿别人的动作和表情,常在宫廷府邸里献技,博取王公大臣的一笑。他们还是初次来到特莱维索,却看见这里的人全都一股劲儿地东奔西跑,不免感到奇怪;后来打听到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就也想去见识一下。他们把行礼在一家客店里寄放妥当以后,马凯斯就说: “我们大可以去瞻仰这位圣徒,可是照我看来,只怕很难达到这目的了。我听说广场上挤满了日耳曼人,城里的官长唯恐发生事故,又派遣了许多兵士在那儿站岗。他们又说,教堂里更是塞满了人,水泄不通,你简直休想挤得进去。” “别为这点事发愁吧,”马台利诺说,他自己也急于想去看看热闹,“我向你们担保我会想出一个办法来,让大家可以挤到圣体跟前。” “什么办法呢?”马凯斯问。马台利诺回他说: “对你说了吧。我可以假装成一个跛子,你和史台希两个,就只当我不会走路似的,左右扶着我,只说是要把我带到圣者跟前去求医;人家看见了我们这种光景,谁还会不让出一条路来呢?” 马凯斯和史台希非常赞成他这个主意。他们三人就立刻离开客店,来到一个僻静的地方。于是马台利诺施展本领,把自己的手臂和手指都扭转过来,腿也跛了,嘴也歪了,眼睛也斜了,一张脸变得奇形怪状,看上去十分可怕。无论哪个看到他这副模样儿,也一定要说他是个全身残废的人了。马凯斯和史台希就左右扶持着这个假病人,直向大教堂走去,一路上满脸虔敬,低声下气地请求人们看在天主面上,让出一条路来。大家果然连忙让出路来。 总之,人人都把眼光投向他们,几乎没有一个不高声嚷道:“让开些!让开些!”就这样,他们一直来到圣阿里古的遗体跟前。站在近旁的几个绅士把他抬了起来,安放在圣体上面,好让他重享健康。 每个人都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马台利诺,看他究竟会发生什么变化。马台利诺很懂得在目前的场合中应该怎样表演,他在圣体上躺了一会儿,先伸直了一个指头,接着手也抬起来了,胳臂也张开了。直到最后,终于全身都挺直了。众人看到有这等奇迹,一齐欢呼起来;赞美阿里古的呼声响彻云霄,那时就是天上打着响雷,也会给这一片欢呼声淹没的。 恰巧那一天,有一个佛罗伦萨人也在教堂里,他原来很熟悉马台利诺,不过方才马台利诺给扶进来的时候,装成那副怪相,所以认不出他了;可是等到马台利诺一挺直了身子,他立刻认出了他,不禁失笑起来,嚷道: “愿天主惩罚他!看他进来的那副模样儿,谁会不当真把他看作一个残废人呢。” 他这话给几个本地人听见了,不禁部道:“什么!难道他不是个残废人吗?” “天知道!”那个佛罗伦萨商人嚷道,“他的身子跟我们一样挺直,不过他的本领特别大,能随心所欲,把身子变得奇形怪状罢了。” 众人一听见这话,再不多问,就一拥而上,嚷道: “他是个坏蛋,胆敢跟天主和圣徒开玩笑:他并不真是残废,他是假装了残废来嘲弄咱们和咱们的圣徒!抓住他呀!” 这么嚷着,他们就一把揪住了他的头发,把他从躺身的地方拖下来,把他的衣服扯个粉碎,又是打、又是踢,拳脚交加。一教堂的人几乎全都举着拳头哄了上来。马台利诺急得大声哀呼,请求众人“看在天主面上,饶命吧!”他一面还想闪躲,还想招架,可是哪里有用?他激起了公愤,人越围越多了。 史台希和马凯斯看见这种光景,知道事情弄糟了,又害怕自己挨打。不敢前去救他,反倒是跟着众人一起喊道:“打死他!”他们一边喊一边却在竭力想法,要把他从愤怒的群众中间救出来。亏得马凯斯急中生智,想出了一个办法,要不然的话,只怕他真会给众人打死了。城里的警士全部在教堂外面站岗,马凯斯赶紧挤出教堂,奔到一个警官面前,嚷道: “看在老天面上,快帮助我吧!贼骨头把我的钱袋偷去了,里面足足装着一百个金币呢。快去抓住他,帮我把钱追回来吧!” 那警官听得这么说,就立刻带着十来个警士,照着马凯斯的话,直向教堂奔去。可怜那马台利诺,这当儿就象一个石臼似地给众人捣个不停。那些警士好不容易才冲进人堆中间,把马台利诺从众人手里抢救了出来,押到官府去。马台利诺已给打得头破血流、浑身青肿了;可是众人认为受了他的侮辱,还不肯甘休,都跟了去;后来听说他是给抓去当小偷办的,心想这倒也好,可以让他多吃些苦头,就七嘴八舌地嚷起来,咬定他偷了他们的钱袋。 官老爷本是一个性子暴躁的家伙。一听得捉住了个小偷,就立刻把罪犯提来审问。哪知道马台利诺若无其事,回答的话近于戏谑。这可把官老爷气坏了,下令把他绑上刑床,三收三放,只是要逼取他的口供,好再拿绳索套上他的脖子,吊到那绞刑架上去。 松了绑之后,那官老爷又问他有招无招;马台利诺知道有理难辨,只得说逍:“我愿意招认了;请您把原告传来,问他们究竟在什么时候、什么场所失窃的钱袋,那我就可以招供哪些是我偷的,哪些不是我偷的。” 官老爷说:“这倒也好,”就下令叫了几个原告上来,问了一遍。一个说,马台利诺在八天前扒去了他的钱袋,另一个说是六天前,还有一个说是四天前,另外又有些人说是当天失窃的钱袋。 马台利诺听完了他们的话,就说: “大人,他们全是一派胡言。我可以证明我这话不是胡说的。我来到此地才只几个钟点,以前从未来过;也是我命里倒楣,一到这儿,就到教堂里去瞻仰圣徒的遗体,却不想给人一顿好打,成了这副模样。以上这些话,句句属实,大人不信,可以去向检查外人入境的官员调查,翻阅他们的登记簿;还可以询问客店主人。如果查明属实,那么请求大人不要再听信那些坏蛋的话,来拷打我,又把我判处死刑吧。” 再说马凯斯和史台希两个在官府外面,听说审判官对于马台利诺毫不容情。已动了大刑,急得不知如何是好,说道:“坏事了,我们把他从油锅里救出来,不想又把他送进了火坑!”就赶忙回到客店里,找着了店主人,把他们闯的祸告诉了他。店主人听了十分好笑,就把他们带去见本地的一个绅士,叫做桑德罗-阿戈兰第,此人跟总督颇有交情;店主人把事情经过原原本本告诉了他;还跟他们一起恳求他援救马台利诺。桑德罗听了他们的故事,哈哈大笑了一阵,就到总督那儿,请求他开释马台利诺,总督当下答应了。 差官奉了总督的命令,来向审问官提人,只见马台利诺只穿着一件衬衣还在那里受审,神色慌乱、不知如何是好,原来不管他怎样申辩,那官老爷总是不听他的。也不知道这位官老爷是不是对佛罗伦萨人特别怀恨。总之打定主意要把马台利诺送到绞刑架上去,甚至不肯把他交给总督的来人;直到最后迫于命令,没法可想,这才交出人来。 马台利诺来到总督面前,把事由本末,据实说出来,还请求总督恩准他离开这里,说是除非他平安回到佛罗伦萨,他总觉得脖子上还套着一根绞索似的。 总督听了他的倒楣事儿,哈哈大笑,答应了他的要求,还赏给每人一套衣裳。这样,他们绝处逢生,一路平安,回到了家乡。 故事第二 小姐们听了马台利诺大吃苦头的故事,都笑得前俯后仰,就是那几个青年也都觉得十分好笑,尤其是菲洛特拉托;她就坐在讲故事的妮菲尔的下手,女王吩咐他接着讲一个故事,他毫不迟疑地开口说道: 美丽的小姐们,我要给你们讲的是一个跟宗教有关的故事,其中有风险,也有爱情。大家听了这个故事,或许可以得到点益处也未可知,尤其是,谁要是踏上了爱情的崎岖的道路,就会知道,他要是不念圣朱理安的主祷文,那么,纵然他有一张舒适的卧床,他还是不能安睡的。 在阿索做法拉拉侯爵的时期,有一个叫做林那多-达司蒂的商人,来到波伦那,料理私务,现在事情办妥,就起程回家。当他骑马走出法拉拉境地、在赶往维洛那的途中,遇见了几个出门人,看样子,象是一群商人——其实哪儿是商人,原来都是些拦路抢劫、无恶不作的强盗。林那多不知就里,竟和他们结成伴儿,一起赶路了。 他们打量他是个商人,身边一定有些钱财,商量妥当,决定看准了时机,就下手抢劫。为了不能让他生疑,他们尽力装作正人君子的模样,一路上跟他谈的都是一派正经话。听他们的言谈,看他们的举动,真是又谦逊又亲热。林那多原只带着一个仆人,骑马随行,现在结识了这班人,大家做个旅伴,觉得运气真好。 他们一路行来,谈天说地,后来谈到人类向天主祈祷这个题目上来。三个强徒之中有一个问林那多道:“好先生,请教你出门赶路的时候,经常念的是哪一种祷告?” 林那多回答道:“实不相瞒,我只是个俗人,对于这类事情不十分在行,所懂得的祷告也有限得很。我这个人是老脑筋,一毛钱我只道它是十个子儿。不过我出门在外,每天早晨要离客店之前,却照例要为圣朱理安的父母的在天之灵念一遍《我父在天》和《圣母颂》,接着我就向天主和圣朱理安祈祷,求他们保佑我在晚上找到一个舒舒服服的下榻的场所。我在路上好几次遇到很大的危险,但每次都逢凶化吉,而且到了晚上,还居然给我寻到了一个安全的地方和一张舒适的铺位。我深信这种恩典是全靠圣朱理安向天主替我求来的。要是我早晨忘了向他祷告,那么我白天赶路,一定不顺利,晚上歇脚,也一定找不到一个好场所。” “那么你今天早晨念过了祷告没有?”那个人又问。 “我念过了。”林那多回答道。 那问话的强盗很明白今天要出些什么事儿,心里就想:“你的确该给自己多祷告祷告呢,要是我们没有差失,那今晚准要委屈你睡不到好场所了。”于是他转向林那多说道: “我东奔西跑,出门也不止一次了,虽然时常听人说起这套祷告的好处,可是我却从没念过,但是我哪一次不是晚上睡得好好的呢?——或许今天晚上你就可以看到了,我们两个究竟谁的铺位舒服——是做过这祷告的你呢,还是向来不做祷告的我?说真的,我不念你那祷告、而另念着DiruPisti,或者是Inteme-rata,或者是《耶和华啊,我从深处向你求告》,听我祖母说的,这些祷告才有用呢。” mpanel(1); 他们就这么和林那多一边赶路、一边闲聊,只等到了适当的时机和场所,就要动手抢劫。 到天色将晚,走到离居利莫城堡不远的渡口附近,地点既僻静,时间又将近傍晚,三个恶徒再没顾忌,便一起扑上前来,把他剥得只剩下一件衬衫,除此之外,他所有的钱,衣服以及马匹,一齐都给他们抢走了;临走的时候,他们还向他嚷道: “去吧,看你的圣朱理安今晚是否象我们的圣徒一样出力,给你找一个跟我们一样好的铺位!”说罢。这伙人便渡过河,扬长而去了。 林那多的仆人可真是一个没种的奴才,一看见主人落到了强人的手里,不敢上前援助,反而掉转马头就逃,直到看清了居利莫城堡,进了城,方才勒住马缰。他于是找了个客店安歇下来,其余的事再也不管了。 好冷的天气,又飘着好大的雪花,林那多光着两只脚,身上只穿一件单衫,冻得浑身发抖,牙齿打战;天色又黑下来了,他一无办法可想,向周围张望了一下,想找个什么地方投宿一夜,免得冻死在雪地里,不料这个地方不久前经过一场战祸,什么都烧光了,哪里来的住所!他冷得受不住了,只能向居利莫城堡狠命奔跑,也不知道他的仆人是否跑到那里、还是逃到了旁的地方,一心盘算着只要能进得城去,就能靠着天主的慈悲,找到一线生机了。 可是他走到离城还有三里多路光景,天就断黑了,等他踉踉跄跄赶到城脚边,时间已晚,城门都关上了,吊桥也收起来了,哪里还能够进得去呢。他伤心绝望之下,不由得哭了起来;只得就近随便找个什么地方躲避风雪;总算给他发现城墙那边,有一幢房屋,造得稍许突出一些,他就打算到那破屋底下去躲一夜,等待天亮再作打算。 来到那破屋底下,他看见还有一扇门,可是早已下了锁,他只得在附近捡了些干草,铺在脚下,席地而坐,好不凄惨;心中十分抱怨圣朱理安,不该叫他的信徒落到这样的地步。可是圣朱理安到底没有把他抛弃不顾,不曾叫他委屈多少时候,就替他安排了一张舒舒服服的床铺。 在这城里,住着一个寡妇,姿色出众,阿索侯爵十分宠爱,好比自己的心肝一般,把她供养在一座华屋里——林那多现在避雪的地方就在这座宅子的破屋底下。那天,候爵来到城里,原跟他的情妇私下约好,晚上到她家来歇宿;她特地备了一盆洗澡的热汤,一席丰盛的酒菜,——什么都安排齐全,只等侯爵来到受用。谁知侯爵那边,城堡门口忽然有人送来了一份紧急公事,侯爵匆忙之中,只得差人到他情妇家里去传个讯,叫她不必等他来了,自己立刻备马就走。那妇人一团高兴化作烟云,真是无可奈何,就趁着现成的热水,决定自己洗个澡,独个儿吃了晚饭,上床睡觉。她于是进了浴间。 那浴间靠近一道通到城墙外的门,门外恰巧就是那个倒楣的林那多蜷卧的地方,因此她在洗澡的当儿,听得了一声声的哀叫。还听到有人牙齿在打战,就象一只鹳鸟在那儿磨喙一样。她就把使女喊来,说道:“上楼去瞧瞧吧,是谁在墙外边,在干些什么呀?” 使女登上楼去。她借着清明的夜色望见有一个男子,光着两条腿,只穿一件单衫,坐在那里瑟瑟地打抖。她就问他是谁,可怜林那多话都说不连贯了,断断续续地勉强把自己的遭遇说了一番,还哀哀苦求她做做好事,不要眼看着一个遭难的人冻死在露天吧。 那使女瞧着他这么一副情景,很是同情。便返身入内,告诉了她的女主人。那主妇听了,也不免起了恻隐之心。她想起了那门上有一个钥匙。侯爵有时就从这扇门里私自进出,就吩咐道:“你去把门轻轻开了,放他进来吧,反正这里放着一桌饭菜也没有人吃,这里又不少他宿一夜的地方。” 那使女连声赞美女主人心地真好,于是走去开了门,把他领了进来。那主妇看见他差不多冻僵了,就向他说:“好人儿,快洗个澡吧——水还是热的呢。” 林那多岂有不乐意的道理。也不用三请四邀,他就把冻僵的身子浸到热水里去。洗过了澡,全身回暖,他这时候真仿佛重又做了一个人。那主妇又拣出她故世不久的丈夫的一套衣服给他穿上,他穿在身上居然十分适合,仿佛那身衣服倒是照着他的身材做的呢。他一边在那里等待女主人的吩咐,心里却已经在向天主和圣朱理安感谢了——他们到底是大慈大悲,把他从一夜风雪里救了出来,送到这样一家大公馆里来歇宿了。 那主妇休息了片刻,关照把大厅里的炉火生旺了;她自己随即来到那儿,问她的使女,那个男子是何等样的人。那侍女回答说:“太太,他已经把衣裳穿上了,人品倒很端正,举动也文气,看样子,是一个有教养的人呢。” 主妇说:“那么你去叫他到这里来烤火吃饭吧——我想他还没吃过饭呢。” 林那多就给领进了大厅,他看见这家的主妇分明是位贵妇人,不敢怠慢,赶忙上前向她问安,再三感谢她那救命之恩。那主妇看了对方的人品,又听了他的说话,觉得使女所说的果然不错,就和颜悦色地招待他,请他随便跟她一起坐下来烤火,又问他怎么会落到这地步。林那多就把当天的遭遇原原本本都讲了出来。 他所说的这些事,那天傍晚林那多的仆人逃进城里来的时候,已经传了开来,她也听到一些,所以现在很信得过他的话;还把仆人的消息转告他,说是他明天不难把他找到。这时,晚餐已经摆好,林那多就听从女主人的话,洗了手,跟她一起坐下来吃饭。 他正当壮龄,又是个子高大,气度轩昂,仪容举止都不恶俗,所以在席间,那主妇的眼光不时在他身上溜着,觉得这个男子很讨她的欢心。那天晚上,本是侯爵约好和她欢会,勾起了她的春情,所以不禁心想,这个缺,正好叫他来填补。 等吃罢饭,离了席,那主妇就跟使女两个私下商量,既然侯爵失约,害她空欢喜了一场,那么她好不好接受这送上门来的好机会呢。那使女已经明白女主人的心事,就极力怂恿她。于是主妇重又回到大厅,只见他仍然象她方才离开时那样,独自对着炉火。她来到他跟前,脉脉含情地注视着他,说道: “嗳,林那多,你干吗这么闷闷不乐呀?难道丢了一匹马和几件衣服就再不能叫你高兴起来吗?你且放开心事,打起精神来吧,你来到这里就象在你自己家里一样。可不,我还有一句话要跟你说,你穿了先夫的这身衣服,我真错把你当作了他哪!今夜里我真有上百次想搂住你亲吻呢,要不是怕得罪你,我早就这么做啦。” 林那多并非是一个不解风情的人,听了她这番话,又看见她眼里闪射着异样的光彩,就张开双臂,迎向她说道: “太太,我这条命原是你搭救的,没有你我就只能冻死在雪地里,那不用说了,我应当尽心侍候太太,讨你的喜欢,才是道理,否则我真是个不识好歹的家伙了。那么来吧,你只管把我搂个称心,亲个称意吧,我一定甘心乐意地回敬你。” 事情到了这一步,还需要多说什么呢?那主妇早已按不住,投进了他的怀里。她紧搂着他,吻他,吻了一千遍,也让那男的回亲了她那么多遍。两人这才站起身来进了卧房,也不多耽搁,就宽衣上床。快活了一夜,直到天明。 等东方发白,两人立即下床——因为那女人唯恐这事会让别人知道。她又拣出一身旧衣裳叫他穿了,替他在荷包里把钱装得满满的,同时请求他,昨儿晚上的事千万不能向别人说起,又指点了他怎样进城去找他仆人的路径,然后让他仍旧由昨夜进来的边门走出去。 等到天已大亮,城门打开了,他就装作一个远道的旅客,进了城,找到了自己的仆人,从马鞍袋里取出自己的衣裳,换上了身。也是合该有这样的巧事,他正预备跨上他仆人的牲口,谁想昨天抢劫他的那三个匪徒,在另一宗买卖上失了风,被官府捉住,解进城来了。他们对所犯的案件供认不讳,因此林那多的马匹、金钱以及衣裳,一起物归原主;结果,只有一双袜带,因为查问无着,不知下落,其余就一无损失。 林那多感谢了天主和圣朱理安的恩典,就跳上马背,平安回到家乡;至于那三个不法之徒,到了第二天,就到半空中去跳舞了。 故事第三 小姐们听完了林那多的一番遭遇,啧啧称奇,很赞美他的一片虔诚,同时也感谢天主和圣朱理安在他苦难的时候搭救了他。对于那位不辜负老天爷美意,懂得接受送上门来的机会的寡妇,她们也不愿加以责备,说她干了蠢事——虽然她们并没明白表示出自己的意见。她们正自谈论着那个晚上她该是多么受用,而且掩口微笑的时候,坐在菲洛特拉托旁边的潘比妮亚知道这回该轮到她讲故事了,就在心里盘算该讲个怎样的故事,一听得女王果然这样吩咐,她就高高兴兴、不慌不忙地这样开言道: 高贵的小姐们,我们留意观察世间的事物,就会觉得,如果谈到命运弄人这一个题目,那是越谈越没有完结的。世人只道自己的财货总由自己掌握,却不知道实际上是掌握在命运之神的手里。我们只要明白了这一点,那么对我这个说法就不会感到惊奇了。命运之神凭着她那不可捉摸的意旨,用一种捉摸不透的手段,不停地把财货从这个人手里转移到那个人手里去。这个事理是随时随地都可以找到充分证明的,而且也已经在方才的几个故事里阐述过了。不过既然女王指定我们讲这个题目,那么我准备再补充一个,各位听了这个故事,不但可以解闷,也许还可以得到些教益呢。 从前我们城里住着一位绅士,叫做戴大度。有人说他是兰培第家的后裔,也有人见他的后代始终守着一个行业,直到现在还是这样,便认为他是阿古兰第家的后裔。我们且不去查他的宗谱,只要知道他是当时一位大财主就是了。他有三个儿子;大儿子叫做兰培托,第二个叫做戴大度,第三个叫做阿古兰特;个个都长得年青英俊,一表人材。那位绅士去世的时候,大儿子还不满十八岁。弟兄三人就依法承继了这偌大一份家产。 这三个青年一旦发觉金银珠宝、田地房屋、动产和不动产都归他们掌握,就漫无节制、随心所欲地浪费起来。他们畜养着许许多多的骏马、猎狗、猎鹰,至于侍侯他们的仆役更是不计其数。他们又大开门庭,广延宾客,真是来者不拒,有求必应;还不时举行竞技会和比武会。总之,凡是有钱的爷们所能够享受的乐趣他们都享受了;更因为青春年少,一味放纵,只知道随心所欲。 这样豪华的生活没有维持多久,父亲传下来的那许多金银就花光了;虽然也有些许收入,却无济于事。他们要钱用,只得把房产卖的卖、押的押了;今天变卖这样,明天又变卖那样;没过多久,就几乎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他们的眼睛一向给金钱蒙蔽着,直到现在才算张了开来。 有一天,兰培托把两个兄弟叫了来,指出父亲在世的时候家道何等兴隆,他们的日子又过得怎样舒服,父亲一死他们怎样挥霍无度,把那一份偌大的家产花完,快要变成穷光蛋了。于是他替大家出了一个妥善的主意,趁空场面还没拆穿以前,把残剩的东西全部变卖了,跟他一起出走。 兄弟三人照这办法做去,既不声张,也不向亲友告别,就悄悄地离开佛罗伦萨,一路赶到伦敦,方才打住,在那儿租了一间小屋住下。他们刻苦度日,干起放高利货的行当来。也是他们运气来了,不出几年工夫,就攒聚了许许多多的钱。 他们一个个回到佛罗伦萨,把旧时产业大部分赎了回来,另外还添置了一些;都娶了妻子,安居下来。不过他们在英国的贷款业务还在进行,就派他们的一个年青的侄儿,叫做阿莱桑德洛的,前往掌管,那弟兄三人就在佛罗伦萨,虽然都有了家眷,都已生男育女,却又故态复萌,忘了先前吃过的苦头,只管把钱胡乱使用,加以全城字号,没有一家不是全凭他们一句话,要挂多少账就挂多少账,所以他们甚至比以前挥霍得更历害了。多亏阿莱桑德洛在英国贷款给贵族,都是拿城堡或是其他产业做抵押,收入的利息着实可观,因此每年都有大笔款子寄回家来,弥补了他们的亏空。有几年光景就这样支撑过去。 mpanel(1); 这兄弟三个任意挥霍,钱不够用了,就向人借债,唯一的指望是从英国方面来的接济。可是谁想忽然之间英国国王和王子失和,兵刃相见,全国分裂为二,有的效忠老王,有的依附王子,那些押给阿莱桑德洛的贵族的城堡采地全被占领,阿莱桑德洛的财源因此完全断绝了。他一心巴望有一天国王和王子能够议和,那么他就可以收回本金和利息,不受损失,所以还是留在英国不走。那在佛罗伦萨的三个兄弟却还是挥霍如故,债台越筑越高。 几年过去,兄弟三个白白盼望着英国方面的接济;他们不但已经信用扫地,而且因为拖欠不还,给债主们逮捕起来了。他们的家产全都充公,也不够偿还债务;债主还要追索余欠,因此给下在牢狱里。他们的妻子儿女,东分西散,十分悲惨,看来这一辈子再也没有出头的日子了。 再说阿莱桑德洛在英国观望了几年,一心巴望时局太平,后来看看没有希望,觉得再耽搁下去,只怕连性命都不保,就决定回意大利。他独自一人踏上了归途;也是事有凄巧,路过布鲁日|2~时,正有一位穿白僧衣的青年院长,恰巧也在这时率领众人出城。只见一大队修士、无数仆从,以及一辆大货车,走在他头里;在他后面,有两个上了年纪的爵士骑马随行。阿莱桑德洛认得这两个爵士就是国王的亲属。过去向他们打了招呼;他们当下欢迎他一路同行。 在一起赶路的当儿,他轻声问他们,带着这许多随从、骑着马走在前面的那些教士是谁,他们正要到哪里去。其中有一个爵士回答: “那骑马前行的青年是我们的一个亲戚,新近被任命为英国一个最大的修道院的院长,只是他年纪太轻,按照规章,还不能担任这样重要的职位;所以我们陪同他到罗马去,请求教皇特予通融,恩准他的任命——不过这回事千万不能跟旁人提起。” 那位新院长骑在马上。有时领先,有时押队,忽前忽后,就象我们经常可以看到贵族出门时那种样儿,他因而注意到了离他不远的阿莱桑德洛。那阿莱桑德洛正当青春年少,又长得眉清目秀,加以举止大方,彬彬有礼,天下有哪个美男子他比不上?那院长一看见他,就满心欢喜,觉得他比谁都可爱,就把阿莱桑德洛叫到身边来,跟他谈话,和悦地问他是什么人,从哪儿来,又要到哪儿去。阿莱桑德洛把自己的身世处境照直说了,总是有问必答,还声言愿意为院长效劳,不论什么微贱的职役,都乐意从命。 那院长听他这番话说得有条有理,看他的举止又十分端庄,就暗中断定,尽管他操的是贱业,却必定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子弟;因此把他看得越发可爱了;对他的遭遇不禁深表同情,就用好言好语安慰了他一番,劝他只管宽心,只要为人正直,尽管命运叫他落到这般地步,天主自会把他扶植起来,让他恢复旧观,甚至达到比以前更高的地位,也未可知呢。 他们这时都向托斯卡尼赶程,所以院长又请求他一路做个陪伴。阿莱桑德洛谢了院长的慰劝,还说院长无论有什么吩咐,他都乐于遵命。 那院长自从见了阿莱桑德洛,不知怎样,就涌起一种无名的感触。这样赶了几天路,来到一个村子,连一家象样的客栈都找不到,院长却偏要在这里过夜,多亏阿莱桑德洛跟一家客店的老板相熟,就关照他收拾一间算是最讲究的房间让院长住下。这样一来,阿莱桑德洛凭着他的干练俨然成了院长的管事。他还替其余的随从尽力设法,帮着他们在村上各自找一个过夜的地方。 院长用过晚饭,时候已经不早,大家都上床睡了,阿莱桑德洛于是向那店主询问他自己下榻的所在。不想那店主回他道: “说句真话,我也不知道你可以睡到哪儿去。你看,满屋子都住了人,连我和我的家眷今夜也只好睡在长凳上。不过院长的房间里放着几麻袋粮食,我可以替你在麻袋上临时摊一个铺位,你就在那里将就过一夜吧。” “这怎么成呢?”阿莱桑德洛说,“你知道院长的房间原来已经很狭小了。连他的修士都没有睡在他那儿,我怎么能去打扰他呢?早知道这情形,那我趁帐子还没有放下,就叫个修士睡在麻袋上,让一张床铺给我睡。” “怎么办呢,”店主人说,“事情已到这个地步了,你还是将就些吧,听我的话,睡在那里也一样是很舒服的。院长已经睡熟,帐子也已经放下了;我就给你悄悄地摊一个铺位,让你在那儿安睡。” 阿莱桑德洛觉得这样做,倒也不至于惊吵院长,就答应了,悄悄地爬上麻袋,躺了下来。 哪里知道院长因为情思荡漾,这时候还没有入睡,阿莱桑德洛和店主说的话,他都听见了,他还留心听着阿莱桑德洛在什么地方睡了下来,不觉心花怒放,暗自想道:“这分明是天主给我一个如愿以偿的机会,要是今番错过了,以后就不知道哪一天才能再遇到这样的机缘。” 院长打定主意,但等客店里的一切声响都静下来之后,就低声叫着阿莱桑德洛的名字,请他睡到自己的床上来,阿莱桑德洛再三推辞之后,只得答应了。 他脱去衣服,上了床,在院长身边躺了下来。那院长把一只手放在他的胸口,不住地抚摩他,就象热情的少女抚摩情人一样。这举动叫阿莱桑德洛大吃一惊,还道是院长要拿他来满足一种不正常的欲念呢。也不知道是凭着直觉,还是凭着阿莱桑德洛的姿态,院长马上猜透了他的心意,暗自好笑,就解开内衣,拿起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说道: “阿莱桑德洛,别胡思乱想吧,你摸摸我这儿——看我藏着些什么东西。” 阿莱秦德洛用手在院长胸前一摸,摸到了两个又小又圆、结实滑腻、好比象牙雕刻出来般的东西——少女的Rx房。阿莱桑德洛这才明白,原来院长是个女人;他也不问一声,就把她搂在怀里,要和她亲吻。但是她拦住了他,说道: “且慢!你要跟我亲热,先听我把话说清楚。现在你明白了,我是个女人,不是什么男人。我离家的时候是个处女,此去觐见罗马教皇,是要请求他替我作主配亲。也不知道是你的造化,还是我的不幸,那天我一看到你,就把你爱上了——任何哪个女人也没象我那样爱得热烈。我一心一意只要你、不要别人来做我的丈夫;如果你不愿意娶我做妻子,那么请你立即下床,回到你自己的床铺上去吧。” 阿莱桑德洛虽说还不知道她的身世,但是看她一路带着那么多随从,断定她必是名门大户的千金小姐,又看她长得十分美貌;就不再迟疑,立刻允许,说是只要她不嫌弃,他哪有不乐意和她结为夫妻的道理。 她一听到这话,就从床上和他一起坐起来,把一个戒指交在他手里,又叫他对着一幅耶稣的小画像、起誓娶她;仪式完毕之后,他们这才互相拥抱接吻,这一夜里,真是有着说不尽的恩爱和快乐。 东方发亮了,阿莱桑德洛就照着他们商量好的办法,悄悄地离了房,就象昨晚进来时一样,这样谁也不知道他是在哪儿过夜的。他跟着院长的队伍一路行来,好不得意;经过好多天的跋涉,他们来到了罗马。 休息了几天之后,院长只带着两个爵士和阿莱桑德洛,觐见教皇,她照例向教皇行了敬礼,就说: “神圣的父,一个人要想过一种纯洁正直的生活,首先就得避免一切引诱着他背道而驰的事物,这一层道理,您该是比谁都了解得深刻。也正为了这缘故,我要做一个规矩的女人,就乔装改扮——象您看见我那个模样儿——从我的父亲,英国国王的宫里偷跑出来。我的父王,不管我年纪还这样轻,要把我嫁给年老的苏格兰国王;我不一定嫌恶这位苏格兰国王是个老头儿,但我只怕我年纪太轻,意志薄弱一旦嫁了他,经不起诱感,或许会做出什么违背天主的戒律,和有损我们王室名誉的事儿来。所以我带着父王的大部分财宝私下赶奔到这里来,请求您来解决我的婚姻大事。 “天主给人们安排的一切是不会错的。当我一路赶来时,我相信是那慈悲的天主、使我遇见了他替我选中的丈夫。这就是那位青年。”(说着,她指向阿莱桑德洛)“您看到他正和我并排站在一起,凭他的品德和仪表,不论是怎样尊贵的小姐,他也配得上——尽管他没有金枝玉叶的身价。他是我爱上了的人,他是我所接受的人,除了他,再没有第二个男人能占有我的心房——也不管我的父王和他左右的人会有怎样的感想。我长途跋涉,原是为我的婚事,如今这动机已经不存在了,我还是赶了来,一则好瞻仰罗马的许多圣迹,以及觐见教皇陛下;再则是好当着您的面——也就是当着众人的面,重申我和阿莱桑德洛俩私下订定、只有天主作证的婚约。我乞求您承认了为天主和我所接受的他;并且替我们俩祝福吧;您是天主在世间的代表,蒙受了您的祝福,就是加倍地得到了天主的赞许,那么我们俩就可以活也厮守在一起,死也葬在一块儿,永远宣扬天主和您的荣耀。” 阿莱桑德洛万想不到他的妻子竟是英国的公主,听了她这一番话,真是又惊又喜;可是那两个爵士听到她说出这番话来,大为震惊,幸亏有教皇在场,不然的话,只怕他们凭着一时的气愤,会做出对于阿莱桑德洛不利的事来,甚至连公主也会遭到他们的毒手呢。 教皇也是这样,他看到公主女扮男装,又听她说已经给自己选择了一个丈夫,大为惊奇;可是事情落到这个地步,也是木已成舟,无法挽回的了,终于答应了她的恳求。他首先劝解两个爵士,叫他们不必动怒(他知道他们在生气),使他们消除了对公主和阿莱桑德洛的意见,于是着手安排起婚礼来。 到了预定的日子,教皇布置好一个盛大的宴会,把教廷里的红衣主教、城里的贵族和显要全都请了来,于是请出英国公主,来和满堂贵宾相见。她穿上一身皇室华服,容光焕发,娇艳动人,博得众人一齐叫好。新郎阿莱桑德洛也盛服而出,只见他的仪容举止,俨然是一位王孙公子,当初那个拆账放款、博取利息的小伙子半点影儿都找不到了;连那两个爵士,也肃然起敬。就在教皇亲自主持的结婚典礼上,那一对新夫妇重申盟誓,当众受到教皇的祝福,真是庄严隆重,热闹非常。 离了罗马,公主顺着阿莱桑德洛的意思,两人一起赶到佛罗伦萨去。他们结婚的消息早已在佛罗伦萨传开了,所以一到那儿,备受人们的尊敬。公主替那三兄弟偿清债务,恢复了他们的自由,这还不算,又替他们赎回家产,把这三家的妻子儿女,都接了来。他们对于公主真是感激涕零。阿莱桑德洛夫妇离开佛罗伦萨时,邀请阿古兰特同行,他们来到巴黎,受到法王隆重的款待。 那两个爵士,已先回到英国,竭力在国王面前替公主说情,英王果然宽恕了公主,高高兴兴地欢迎他的女儿和女婿回去。不久,英王授予阿莱桑德洛伯爵名衔,赐康华尔采地,还举行了庄重的仪式。新伯爵凭着他那份干练,调停了英王和太子间的冲突,全国恢复和平,民生复苏,因此他深得全国人民的爱戴和尊敬。 再说阿古兰特,他把他和他兄弟所放的债款全都收齐,又在阿莱桑德洛伯爵前受封爵士,满载而归,回到佛罗伦萨。伯爵和他的夫人终生享受人间的荣华,据传说,他凭着才能和勇敢,又靠着父王的提携,后来征服了苏格兰,成为苏格兰王。 故事第四 劳丽达坐在潘比妮亚的旁边,听见她的故事已经到了美满的结局,就紧接着说下去道: 心地仁慈的姐姐们,依我说,命运的力量真是伟大,而它最伟大的地方莫过于让一个低三下四的人,平地一声雷,竟变做了皇亲国戚,方才潘比妮亚所讲的故事里的阿莱桑德洛就是那样。现在既然各人所讲的故事,规定不能超出这个范围,那么我也不辞简陋,想讲一个故事——这故事的结局虽然没有那样荣耀,不过中间所经历的艰苦危难,却甚于方才的一个故事。我只怕相形之下,这样的故事会让诸位听得不够劲,不过此外我讲不出更好的来了。只能请大家原谅吧。 人人都说,从莱乔到加爱达这一段沿海地带,好算得意大利风景最幽美的地方了——尤其是萨莱诺附近那一片小山坡,当地的人们称做“阿玛尔菲”的那一片山坡。那地方背山临海,筑了不少小小的市镇,不少的花园,还有不少的喷水泉,住在那儿的全是些做大生意、发大财的商人。就在那儿,有一个叫做“拉维洛”的小市镇,当时住着不少富翁(直到今天还是这样),其中有一位名叫兰多福-鲁福洛,有着上万家私,却还不满足,富了还想更富,结果险些弄得倾家荡产,连自己的生命都不保。 凡是经商的人都会打算,他经过一番考虑之后,决计航海经商;就买了一艘大船,把他那许多钱都去换了一船货,启程向塞浦路斯岛驶去;却是运气不好,到得那里才知道早有别人把同样的货物满船满船地运来了。他不得不忍痛跌价,简直是把货物白送给人。这一来使他几乎到了破产的地步。 他终日忧虑,不知如何是好,眼看自己马上要从一个大富翁变做穷光蛋了,因此决定铤而走险,如果不把命送掉,那么抢来的财物就可以弥补自己的损失;免得带着这么些钱出来,却变成了一无所有的穷光蛋回去。他把自己的大船设法卖了,又凑上卖去货物的钱,另买了一艘快船;快船身子小,动作敏捷,正合海盗使用。他立即就把这艘船武装起来,配备起来,存心做个海盗,截劫海上的商船,尤其是那土耳其人的船只。也是上天照应,他做海盗比他做商人顺利得多。 从此土耳其商船遭他劫掠的不计其数;不出一年,他抢来的钱财,抵过了他经商的损失不算,还比原本多出一倍来呢。他是个栽过跟斗的人,不免存着戒心,就不肯多冒风险,认为有了这些钱财已经足够了,因此不敢再拿钱去做生意,决定回家,乘着那艘让他发了财的小船,向家乡进发。 船只驶到爱琴海的时候,一天晚上,顶头刮起了猛烈的东南风,海涛汹涌,小船支撑不住,他只得驶进一个小岛的港湾里躲避,等待风浪平息。他的船驶进港湾不久,就另有两艘船也因为躲避风暴,很困难地驶了进来。 这是从君士坦丁堡驶来的两艘热那亚人的大商船。船上的人望见港里有一艘小船,又听得这条船的主人就是他们久闻大名的富翁兰多福,这班人本来见钱眼红、贪得无厌,这时就立即用大船拦住去路,不让小船有逃走的机会,好动手抢劫。他们又派一队人登上岸去,弯着弓弩,箭头朝准小船,不让船里的人能有一个逃上岸去。其余的人都纷纷跳下小艇,借着潮水的力量,一会儿就靠在兰多福的小船边,也不费多大力气,就占领了小船,船上的人一个也没能逃脱。船上的财货全部给他们抢走,他们又把兰多福押到大船上——可怜他上身只剥剩了一件背心。那艘快船随即给他们凿沉了。 第二天早上风向转了。那两艘大船扬帆西行,行驶了一整天都十分顺利,可是到了傍晚时分,天边起了暴风,惊涛骇浪象一座座高峰似地扑过来,那两艘大商船经不起几下冲击,早就各自分散了。那兰多福也是倒楣极了,载着他的那艘被风浪卷去,猛撞在切法伦尼亚岛上,就象脆的玻璃一般撞个粉碎。一刹时,只见海面上全是货物、箱子、木板,在浪涛里颠簸着。天色已黑,大海茫茫,风浪又险恶,那些落水的人,懂水性的,就拚命游泳,抓到什么东西,就紧抓住不放。 倒楣的兰多福也就是这些人中的一个。那天里他几次三番想到不如趁早一死了事,免得日后一无所有,回家去挨苦受穷。可是逢到生死关头的时候,他又害怕了,也象别人一样伸出手去抓住漂浮过来的木板——好象天主存心要搭救他,故意叫他慢些儿沉下去似的。 他伏在木板上,任风吹浪打,就这样漂流到天明。他举目四望,满目全是乌云骇浪,此外只有一只箱子在浪涛里颠簸着。每当这箱子向他这边飘过来时,他就十分害怕,唯恐会把他的木板撞翻了,所以也顾不得身子虚软,箱子漂来时,他就拼命把它推开。忽然间,一阵暴风挟着一个巨浪,真的把箱子刮到他的木板上来,木板经不起猛烈的冲击,立刻给撞翻了,他也跟着沉没在海里。在一阵绝望的挣扎中,也不知他哪儿来的力量,居然又浮到海面上来。他看见木板已经漂远,只怕再也抓不到了,又看见箱子却在面前,就游了过去,抓住箱子,把身子俯伏在上面,又用双手在水里划着。 他又这样在海面上飘流了一日一夜,肚子里灌饱了水,吃的东西却一点都没有,也不知自己身在何方,向四面张望,只看见一片汪洋大海而已。 到了第二天,他已经象海绵一般浸透了水,两手却还是紧抓着箱柄不放——快要沉溺的人总是这样紧抓着身边的东西不放的。也不知是天主的意旨,还是借着风的力量,他给浪潮冲到了科孚的海滩边。恰巧那时候有个穷苦的女人来到海边,正在用海水和沙泥洗擦锅釜;她一眼望见海上不知有一样什么东西向她飘来,吓得往后倒退,叫了起来。兰多福这时候已经话都不会说了,眼睛也看不分明了,当然没法解释;幸亏等他再向岸边飘近一点的时候,那女人认出是一只箱子,再仔细看时,她又看清了搁在箱上的手臂,接着就看清了兰多福的脸部,这时候她已经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这时海浪已经平静,她动了恻隐之心,就跨入水里,一把抓住兰多福的头发,连人带箱一起拖上岸来。兰多福把箱子抓得好紧,那女人着实费了一阵气力才松开了他的手。她把箱于放在同她一起来的女儿的头上顶着,自己就象抱一个小孩子似的把兰多福抱回家中,替他洗了一个热水澡,摩擦他的全身,他的身子终于渐渐回暖,也渐渐有了生机。那女人看见洗澡有了效验,就把他扶出浴盆,给他喝了一点好酒,还拿糖食喂他。这样尽心照料了他几天,他居然恢复了体力和神志,明白了自己身在何处。那女人一直替他把那只箱子保存着,觉得现在可以归还他,同时可以叫他另想办法了。 兰多福已记不起那只箱子来,既然那善良的女人说这是他的,他就收了下来,心想这里面总该有些值钱的东西,可以维持他几天生活。可是他把箱子抬了一下,分量真轻,不免觉得失望。不过等那女人走开之后,他还是用力打开箱子,看看里面究竟藏些什么东西。箱子打开,只见里面全是些宝石,也有镶嵌的,也有未经镶嵌的。他对于这一门、原有些鉴别力,一看就知道这些宝石价值非小,不觉满心欢喜,感谢天主并不曾抛弃他。他在短短的时间内遭了命运的两次打击,只怕第三次遭殃,所以决定这次把宝石带回去,必须十分小心。他于是用破布把这些珍宝包藏起来,对那善良的妇人说,他不要那箱子了,情愿送她,只求她给他一个袋子。 那女人很高兴地给了他一个袋子。他再三谢了她的救命之恩,就把袋子搭在肩头,辞别了她,乘着小船,来到勃林地西,又沿着海岸航行到特兰尼;在那里他遇见几个布商,谈起来却是同乡。他把自己怎样遭劫、怎样掉在海里、怎样得救等等,全都告诉他们,只有箱子的事,他却一字不提。他们听了很表同情,就给他一套衣服,还让他骑着他们的马,把他送到目的地拉维洛。 他平平安安地回到了家里。重又感谢了天主的保佑,然后解开袋子,再仔细把这些宝石检视一番,觉得这许多宝石都十分珍贵,即使不照市价、便宜一些卖出去,他也已经比出门时多了一倍财产了。他设法把宝石出售之后,就寄了一大笔钱给科孚的那个善良的女人,报答她的救命之恩;又寄了一些钱到特兰尼去,送给那些给他衣服的人;其余的钱就留着自己享用。从此,他终生过着荣华富贵的生活,再也不到外面去经商了。 故事第五 这一回是轮到菲亚美达讲故事了,她开言道:听了兰多福获得珍宝的故事,使我想起另外一个故事来,也是十分惊险,不亚于劳丽达所讲的那一个;只是她的故事前后经历了几个年头,而我要讲的只是一夜之间的事情。 听人说,在贝鲁加地方,从前有个年青的马贩子,叫做安德罗乔-狄-彼得。他听说那不勒斯的马十分便宜,就用钱袋装了五百个金币,跟旁的商人一起出发到那边去。说起来,他还是第一次离开家乡呢。到达的时候恰巧是一个星期日的傍晚,快要打晚祷钟的时分;他当夜向店主人请教一番,第二天早晨就到市场上去买马,他看得中的好马确是不少,可是他跟这个跟那个讨价还价,结果一匹也没有买成。他真算得上一个乡下佬,为了要表明自己是诚心来买马的,竟不时地拿着钱袋,在来往的行人面前摆弄。不想这时候恰巧有一个长得十分俏丽的西西里姑娘在他身边悄悄走过,这些情形都落在她眼里。她原是干卖笑这一行当的老手,就立刻浮起了一个念头:“要是我把这钱袋弄到手,那岂不好呢?” 在这姑娘身边,还有一个老婆子,也是西西里人;她一看到安德罗乔,就离开了姑娘,赶上去亲热地抱住了他。那姑娘呢,就在旁边看着、等着,不说一句话。再说那安德罗乔回过头来一看,认得这个老婆子,热烈地向她致意问候,约她到他寄居的客店里去看他,两人于是分了手。安德罗乔继续在市场上跟人斤斤论价,不过那一早晨他一匹马也没买到,空手而回。 那姑娘起初把眼光落在安德罗乔的钱袋上,后来又注意着老婆子和他的交情,原来她已起了歹念,想把他的钱弄来——全部弄来或是弄一部分来,于是就开始详详细细地向那老婆子打听他是谁,从哪儿来,来干什么,她怎么会认识他的。那老婆子就把安德罗乔的家世源源本本地告诉了她,就是让安德罗乔本人说来也不过说得如此详细;她自己曾经在他父亲家里住过好一阵子——最初是在西西里,后来在贝鲁加。她还把他住在哪儿、他此来干什么等等都对那姑娘说了。 那姑娘听了老妇人的话,就把他的名字和他亲族的名字都记住了,想利用这些材料来施行她的骗术。回家后,她就故意找一些事让老婆子忙碌一天,叫她抽不出工夫去探望安德罗乔。到傍晚时分,她就差遣了一个专办这一类事的使女到安德罗乔的客店里去。事有凑巧,她来到那儿,他正独自站在店门口,因此她一问就问到了他本人。他回说他就是安德罗乔,于是她就把他拉到一旁,说道: “先生,这城里有一位小姐想请你有便时去谈谈呢。” 听得有位小姐请他,安德罗乔不禁把自个儿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自以为真不愧为一个美男子,因此认定那位邀请他的小姐是把他爱上了——好象那不勒斯再也找不出第二个漂亮的小伙子了。所以他一口答应下来,又问那小姐打算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跟他会面。那使女回答道: “先生,你什么时候方便就什么时候来好了,她在家等候你。” 安德罗乔一句话也不向旅店里的人提起,就向使女说道:“那么请你带路吧,我跟你走。” mpanel(1); 那使女把他领到了小姐家里,那宅子在险穴区——光听这个名字,就可以知道这是一个怎么样的地方了。可是他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猜想不到,只道他是来到一个体面的地方去会见一位高贵的妇女。这样,他就毫不迟疑地跟着使女走进屋子。他登上楼梯的时候,使女就向她的小姐呼喊道:“安德罗乔来了,”他于是看见那位小姐来到楼梯头迎候他。 她正当青春妙龄,身材修长,姿容娇艳,穿戴得十分华丽。看到安德罗乔快上楼来了,她就走下三级来迎接他,张开双臂,抱住他的脖子,好象一时里悲喜交集,激动得话都说不出来了。于是她又吻他的前额,哭泣着说,连声音都变了:“啊,我的安德罗乔,欢迎,欢迎!” 安德罗乔可真是受宠若惊,不知怎样答话才好,只得说道:“小姐,能见到你真是不胜荣幸。” 她不再说别的话,只是牵着他的手、和他一起进入客室,又从客室把他引进了卧房。但见房内满陈着玫瑰和橘花,再加上各种香料,芬芳扑鼻,他又见有一张锦帐低垂的绣榻,壁上挂着一套又一套的衣裳。一切陈设都按照当地的气派,非常富丽,都是他从未见识过的,因此他就认定她准是一位大富大贵人家的小姐。她请他一起在床边的一只箱子上坐下,于是对他这样说道: “安德罗乔,我知道,你一定会给我的眼泪和拥抱弄得莫名其妙吧,因为你并不认识我——也许你根本不曾听到过我的名字,可是我讲件事给你听,你一定会大吃一惊,我是你的姐姐——也是天主的恩典,使我在这一生中能会见一个亲兄弟,真使我死而无怨了——但要是我能跟我这许多兄弟一个个都见一面,那我该多高兴啊。你恐怕还没听说过你有一个姐姐吧,那么让我告诉你吧。 “彼得罗是你的、也是我的父亲;你不会不知道,他一向住在帕勒莫。只因为他为人和蔼可亲、又富于风趣,凡是认识他的人没有不对他抱着好感的——就是到现在还记得他。有一个人,爱慕得他最深,那就是我的母亲;她是一位有身分的女人,那时正寡居着。她不顾父兄的监视,不惜自己的名誉,跟他结识,这样就生下了我——我长大起来,就是你现在所看到的人。 “后来,彼得罗丢下了这母女两个,从帕勒莫回到贝鲁加去住——那时候我还只是个小女孩子呢。就我所知道,从此他就把我母亲和我忘得一干二净了。如果他不是我的生父,那我一定要指斥他对我母亲的无情无义——且不提他还欠着我这个女儿一段情份,我又不是什么低三下四的女人生的——你想,我母亲只因为一心一意爱他,却不知道他是怎样一种人,就把自己所有的一切、连同自己的身子全交给了他。可是怎么样呢?当初做下的诸事,尽管你摇头叹息,也挽救不过来了。事情就落到这一步。 “他把我丢在帕勒莫的时候,我还是一个小孩子,但我终于长大到差不多象我现在这个模样儿。我的母亲原是一位阔太太,把我嫁给了基根底地方一位可敬的绅士。他因为爱我和我的母亲,所以搬到帕勒莫来和我们母女同居。他是个‘教皇党’的中坚分子,跟国王查理密谋在西西里有所举动,可惜计谋还未实现,已经为腓特烈皇帝发觉了;我们只得从西西里仓皇逃奔——要不然,我就可以做成这岛上的第一号贵妇人了。我们只携带了些许东西——我说‘些许’,是因为我们原是有着那么多东西——抛弃了庄园,来到这儿避难;多蒙查理王怀念我们过去对他的誓志效忠,和因之而遭受的损失,赏赐了我们不少田地房屋,作为弥补。他还对我的丈夫——就是你的姐夫——特别优待,这以后你自己也可以看到的。这样,我就住到这座城里来了。想不到就在这里,凭着天主的恩惠(可不是占你的光),我终于会见了我的好兄弟。” 说完,她又搂住了他,吻他的前额,低声哭泣起来。安德罗乔听了这篇娓娓动人的故事,又听她说得那么有条不紊,不打一个疙瘩,又记起他父亲确是在帕勒莫住过一段时期;他还拿自己来作比,想到一个小伙子是多么贪恋女色;再加上她那滚滚的泪珠啊,亲切的拥抱啊,纯洁的额吻啊,因之就相信了她所说的一切话。等她把话说完之后,他就回答道: “夫人,你也能想得到,这事真叫我吃惊。我的父亲竟从来也没提起过你们母女俩——或者他提起了,而我却没有听到;所以我根本不知道有你这样一个人,就象你并不存在着似的。我来到这里原是人地生疏,却意想不到竟会跟你认了姐弟,真教我说不尽的欢喜。真的,照我想,天下的男子,不管他地位有多么高,也是乐于结识你的——别说象我这样的小行贩了。不过有件事请你告诉我一下,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的?” 她就回答道:“今天早晨,我从一个常在我家来往的老婆子那儿听来的。据她说,当年父亲在帕勒莫和贝鲁加住的时候,她一直在他家里做事。我本当早就去看你了。只因想到一个女人家去到陌生男子的屋里有失体统,还是把你请来好。” 此后,她又提到他家里许多人的名字,询问他们的近况,安德罗乔也逐一答复了,这就使他越发相信他不该相信的事儿了。 他们这样谈了好一会儿,天气又热,她叫端上希腊酒和蜜饯来,他吃过一些之后,看看已是晚餐时间,便起身告辞。她却无论如何也不答应,假装生气的样子,搂住了他,说: “天哪!我现在才知道你原不曾把我放在心上!你刚遇到一个生平未曾见过的姐姐,你是在她的家里那就该留下来才是道理呀;谁想到你才只来到,就闹着要回旅店去吃晚饭了,今晚上你得在这里吃饭。可惜我的丈夫不在家,我还是要尽我主妇的本分来款待你。” 安德罗乔想不出别的话来,只得这样道:“我把你完全看作自己的亲姐姐,可要是我留着不走,就累人家一晚上都等我回去吃晚饭,那就未免太不懂礼貌了。” “我的好天哪!”她嚷道,“难道我家里没有人了吗?我派个人去关照他们别等你就是啦。不过,要是你真懂得礼貌,那你就应当把你那些朋友全请来,等用过晚饭,那时候你一定要走,就可以和他们一同回去。” 安德罗乔回说他今晚不想把同伴请来,不过自己愿意遵命留下。于是她装作派人到客店里去关照他们别等他回来吃饭了;又跟他扯谈了一番,然后请他同进晚餐。她预备了好几道菜,总是存心消磨时光,等吃罢一顿晚饭,已经是黑夜了。安德罗乔站起身来想要告辞,她可无论如何不答应,说是在那不勒斯,晚上不是随便好走路的,尤其是一个陌生人,夜行更不安全,还说她方才派人到旅店里去通知他不回来吃晚饭的时候,同时也关照过今晚他要在外面过夜了。 这些话他也深信不疑,而且乐于在她身边多待一会,所以果真又给哄住,留了下来。他们俩又继续谈了好一阵,直到深夜——这当然是有她的道理在内,于是她让安德罗乔睡在她的卧室内,留下一个男僮侍候他,自己带着使女到别的房里去了。 那一夜天气很热,女主人走后,他就脱剩紧身衣,把衣服放在床头;这时候他觉得肚子胀胀的,要解手了,就问那男僮便桶在哪儿,那男该指着一扇门说道:“进去吧。” 安德罗乔开了边门,毫不迟疑地跨了出去,不料一脚踏在一块架空的木板上,连人带板一起跌了下去。多亏天主照应,虽然从高处跌下来,可没有受伤,只是浑身沾满了污秽。为了使各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以及后来的情形怎样,让我把这地方交代一下。这里是两座房屋中间的一条狭弄,象通常一样,两对面的墙壁上装着一对椽子,上面钉了几块搁板,这就算是坐人的地方。现在他就随着其中的一块搁板,一起跌了下去。 安德罗乔没想到会跌到这样的地方来,急得不得了,没命地喊着那个小厮。谁想那小厮听得他跌下去的声响,就奔去报告女主人;她就急忙进来,首先找到他的衣服,一搜,钱果然就在袋里——原来那蠢家伙怕钱被人偷了,总是带在身边。这位所谓帕勒莫来的太太,某人的姐姐,一旦设下陷阱,把钱骗到手之后,就再不管那个贝鲁加男子的死活了;她随手把那扇叫他掉下去的门关上了。 安德罗乔这样喊着,却没听见小厮的回音,就越发没命喊叫,可还是没人来应他;终于他也起了疑心——可是到这时候才明白过来未免迟了一步啦。他翻过狭巷里的一道矮墙,来到外面街上,就跑到那家他记得十分清楚的宅子,又是敲门、又是叫喊,这样闹了半天,可是宅子里依旧一无动静。这时候,他完全清醒了,知道自己受骗了,就痛哭起来,嚷道: “唉,倒楣哪,怎么眼睛一眨,我就丢了五百个金币和一个姐姐!” 他哭喊一阵,就拼命打门,大呼大叫起来。他这样大声呼闹,把附近的人们都从床上吵了起来。那位好太太的使女也来到窗口,装得睡眼惺忪的样子,向他怒喝道: “谁在那里敲门?” “什么?”安德罗乔嚷道,“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安德罗乔,菲奥达丽索太太的兄弟呀。” 那使女就回他道:“可怜的家伙,如果你喝醉了,那就快回家去睡,有事明天再来谈吧。我不认识安德罗乔这样一个人,也听不懂你说些什么混话。我看你还是安静些,让我们睡觉吧——好不好?” “什么?”安德罗乔说,“你听不懂我说些什么话吗?真的,你懂的,如果你们西西里人果真对亲戚这样翻脸无情,至少也该把我的衣服还我,那么我决没有第二句话,就走了。” “可怜的家伙,”她回答道,好象要笑出来似的,“我看你在做梦呢。”说完,她已经缩回身去,把窗子砰地关上了。 安德罗乔这时候绝望了,知道他的钱已经落到别人手里再也要不回来了,这一下可把他气疯了,他想,跟她们讲理既然没用,就要用蛮力来挽回损失;于是他拿起一块大石头,只是朝着大门砸去,声势比前更凶了。 附近给他吵起来的人只道他是一个捣蛋鬼,故意编了一个故事来跟屋里的女人胡闹。又恨他这样拼命打门,闹得人家不得安宁,都涌到窗口来,就象当地的一群狗向一只生狗狂吠似地向他呵叱道: “人家是规规矩矩的女人,你这样半夜三更在她门前讲些牛头不对马嘴的话,实在太下流了。看天主的面上,可怜的家伙,你省事些,走吧,我们要睡觉呀。假使你跟她真要算什么账,明天再来算吧,不要整夜吵得人家不得安宁。” 在这规规矩矩的女人的家里,不想还有一个彪形大汉——安德罗乔方才可并没见过——这时候也许听到邻人这样说,胆子壮了,就来到窗口,用粗暴的声音吆喝道: “是谁在街上闹?” 安德罗乔听到这声音,抬头望去,也看不真切,只看到好象是一个凶狠的家伙,长着满脸黑胡髭,一边还在欠伸揉眼,象刚从床上爬起来似的。安德罗乔有些慌了,回答道: “我是这屋子里的太太的兄弟……” 那楼上的汉子不等他说完,就打断了他的话,用大嗓子喝道,比刚才更凶猛了: “我倒奇怪,为什么不下来给你一顿好打,直打得你不敢吱一声。你这样闹得人家不得安睡,分明是一个可恶的醉鬼!” 说完,他就回身进去,把窗子关上。有几个邻居深知这人的性子,就低声劝安德罗乔道: “看天主面上,可怜的家伙不要在这里讨死,替你自己设想,快走吧。” 安德罗乔给这汉子的凶恶的神气和厉声的叱喝吓慌了,又经邻居们这样一劝,想想他们多半也是一片好意,就只得走了——他丢了金钱,垂头丧气,沿着使女领他来时的路径,寻回客店去。他身上沾满污秽,气味很难受,因此又想到海边去洗一洗;于是他往左转,沿着一条叫做卡达拉奈的街道走去。当他来到城市尽头的时光,他望见有两个人,拿着一盏灯笼走来。他还以为这来的是巡丁或是什么强人,可能要加害于他,就躲在附近的茅屋里。可是他们好象早就有了打算似的,也向那里径直走去,进入了那间茅屋。他们原是扛着几样铁器,现在就把铁器从肩头卸了下来,开始检视,一边就谈起话来,忽然其中一个说道: “是什么缘故?我从没闻到过这样一股臭味!” 这么说着,他就举起灯笼,照见了不幸的安德罗乔,便吃惊地问道:“谁在那里?” 安德罗乔却不作一声。他们提着灯笼,到他身旁,问他到这儿来干什么,为什么落得这一副模样。安德罗乔把他的遭遇原原本本告诉了他们。他们琢磨了一下那出事的地点,都说:“这事一定出在史卡拉朋-布达富柯家里。”于是其中一个回头对安德罗乔说道: “可怜的家伙,虽则你丢了钱,你还是该感谢天主,因为你跌了下来,就此再不能走进这屋子。要是你不跌这一交,那么还用说,等你睡熟以后,一定会遭他们的毒手,结果连你的性命和你的钱一起送给他们。现在你再悲痛又有什么用?你要拿回一文钱,只怕比摘下天上的一颗星还难呢。不仅是这样,要是那个家伙听得你把话讲出去,只怕你的性命都难保呢。” 他们又自个儿商量了一会,于是又向他说:“听好,我们很同情你。现在我们正要干一件事,如果你肯参加,跟我们一起去的话,那我们敢担保,你将来到手的好处,除了抵过你眼前的损失外,还着实有余呢。” 安德罗乔正当身处绝境,就说愿去。 原来那一天是那不勒斯大主教菲利浦-米奴托罗落葬的日子,他周身打扮得富丽堂皇,尤其指上戴着一个红宝石戒指,价值在五百个金币以上。他们俩就打算盗取这些东西,把计划告诉了安德罗乔。他这时候只想到有好处到手,再不问这事做得做不得,就跟着他们一起去了。在往大教堂的路上,有一个人受不住安德罗乔这股气味,就说: “我们能不能想个办法,让他洗一下身子,免得这么臭气熏人?” “可以,”另一个回答道,“这里附近有一口井,往常总有一个桶子吊在辘轳上。我们就到那里去把他冲洗一下吧。” 他们来到井旁,却看见辘轳上只有一条绳子,没有吊桶;他们就决定把安德罗乔用绳子缚住,放下井去,等他在井里洗澡洗干净了,就摇动绳子,他们再把他拉上来。 安德罗乔才下了井,就有几个巡丁,因为天气热,又追捕了一个什么坏家伙,口渴了,来到井边喝水。那两个窃贼一看到巡丁,就乘他们还没注意到,立刻溜跑了。 安德罗乔在井里洗净了,就摇动绳子。那来喝水的巡丁们这时已放下小盾、兵器和披风,拉着绳子以为是在拉起一大桶水。安德罗乔来到井口,就双手放开绳子,紧握住井栏。那些巡丁一看上来一个人,吓得魂都没有了,抛下绳子,也不说一句话,拔脚就逃。安德罗乔也吃了一惊,幸亏他双手握紧着井栏,要不然,早就跌了下去,说不定会受伤或者送了命。他总算设法爬了出来,看见地上有几件武器,就越加惶惑了,因为他那两个同伴并没带什么武器呀,他想不通这是怎么一回事,又害怕这里有什么鬼把戏;他决定什么都不碰,悄悄地离开这儿——却又不知到哪儿去好,真是可怜。 走了不远,就遇到先前的两个伙伴——原来他们是想回去把他拉上井来的。他们看到他,十分惊异,问是谁把他拉出井来的。安德罗乔自己也回答不上来,只能把经过的情形告诉了他们,还说他在井边看见了些什么东西。他们没想到会闹出这样的事来,所以都笑了,就告诉他方才他们为什么要跑开,把他从井里拉上来的那些人又是谁。这时候已是半夜,他们不再多说什么,径自来到了大教堂,很顺利地走了进去,来到大主教的坟墓跟前。这坟很大,是用大理石砌的;他们用随身带来的铁棍,把盖在上面的沉甸甸的石板撬了起来,又用东西把它撑住,正好容得一个人出入;一切布置停当,其中一人说道: “谁进去?” “我不去。”另一个道。 “我也不去,”那第一个说道,“你进去吧,安德罗乔。” “我不愿意进去,”安德罗乔说。不料那两个家伙一齐转过身来,对他说: “什么!你不愿意进去?要是你真不愿意进去,那么老天在上,我们只能举起大铁棍,给你当头一击,就结果了你的性命。” 安德罗乔害怕了,只好爬进坟墓里去,不过心里却在想道:“这两个家伙强迫我爬到这里来,无非是要骗我。等我把坟里的东西都交给了他们,自己再拚命爬出坟来的时候,他们早已跑得无影无踪了,只苦了我一无所得。” 所以他决定首先要保住自己的一份利益。一到坟底,他就想起了他们所说的那一枚珍贵的戒指,就赶忙从大主教的手上捋下那戒指,套在自己的手指上。他这才把牧杖、帽子、手套等等东西,一件一件交上去,说是能拿走的尽在于此了;事实上死人身上的确只剥剩了一件衬衫。那上面两个人只是问他有没有一枚戒指,逼着他要把戒指找出来。他在坟里回说找不到,却假装在找寻的样子,叫他们老等着。可是那两个人比他还精明,一边假意叫他再仔细找,一边却抽掉了撑柱;那石板就突然落下来,盖住了坟墓。他们俩却扬长而去,再不管他的死活了。 安德罗乔在坟里听得石板轰然一声落下来,当时的心境怎么样,也可想而知。他几次想用头和肩膀把石板顶起来,可是用尽力气,那石板还是一动也不动。他一阵绝望,就昏倒在大主教的尸体上。这时候要是有人在旁边看到,很难分辨得出哪个是死人,哪个是活人。等他醒来,他号啕大哭,眼看他面前只有两条路:假使没有人来挪开石板,他就要在爬着蛆虫的尸体边饿死,给恶浊的空气窒死;要是有人挪开石板,发现了他,那他就会因为盗墓的罪名而被人吊死。 他正悲痛到极点的时候,忽然听到教堂里来了几个人,还有说话的声音。他立刻猜想到这些人就是来干他和他的伙伴方才干过的勾当的;这使他格外恐怖了。但是当他们撬开石板,并且撑好以后,就发生了派谁进去的问题。谁都不肯进去,争执了半天,其中一个神父出来说话了: “你们怕什么呢?难道怕死人吃掉你们吗?死人是不会吃人的——让我进去吧。” 这么说着,他就把胸口贴在坟墓边上,头朝外,把两脚伸进墓里。想让自己落下去。安德罗乔看到他真的要下来了,就马上站起来,拉着神父的一条腿,装做要把他拖进坟里来的样子。那神父觉到了,不由得失声大叫起来,没命地爬出坟外。其余的人一看到这样子,都吓得拔脚就逃,好象背后有千万个魔鬼追来似的。那墓穴就这样打开着,没人管了。 安德罗乔知道机会已到,立既爬出墓来,真是喜出望外,从进来的地方逃出了大教堂。 这时天快亮了,他手上戴着戒指,只要有路便走,直到来到了海滩边,然后寻到了路,回到旅店里,重又跟他的同伴和店主人相会,他们都为他的失踪,一夜不曾放心。他把他所经历的事都讲给了他们听。店主人劝他即刻离开那不勒斯。他不敢耽搁,立即动身回贝鲁加,他出门原是为了买马,结果马没有买成,却把所有的钱换来了一枚戒指带回家去。 故事第六 不分小姐和少爷,听着菲亚美达所讲的安德罗乔的一番遭遇,都大笑起来,于是爱米莉亚遵照女王的吩咐,开始讲道: 悲惨和痛苦的遭遇,是那循环不已的命运所显示给人生的一个面貌,但是我们往往会受了好运的谄媚而遗忘了那黑暗的一面,所以当我们听到一个悲惨的故事,就有一种从迷梦中惊醒过来似的感觉。我认为,不论是幸运的人、还是受苦的人,都不妨听一听悲惨的故事,因为对于受苦的人,这也不失为一种安慰;而幸福的人,却正好把它当作一个警告,因而有所戒备。虽然悲惨的故事我们已经讲过好几个了,我还是想讲一段实有其事的人间惨史。尽管那结局是美满的,但是当初忍受的痛苦是那么深,经历的时间又那么长,我真不相信到头来的那一点欢乐,可以抵得了这重重的悲苦辛酸。 亲爱的姐姐,你们都知道,腓特烈第二皇帝死了以后,曼夫莱就登上西西里的王座。在他的大臣中,最受器重的是一位爵爷,就是那不勘斯贵族阿列凯托-卡贝斯,掌握总督全岛的职权,他的夫人名叫白莉朵拉,也是那不勒斯人。当查理第一在贝尼文土大败西西里的军队,斩了曼夫莱王,全岛已经纷纷投降,这消息传来的时候,他既不敢信任西西里人民的靠不住的忠贞,又不甘心向前王的仇敌称臣,就准备出亡。不幸事机不密,为人察觉,他们就突然把他、连同他许多朋友和仆役一起捉住,交给查理王——那时候,他已把整个岛屿占领了。 一声霹雳,白莉朵拉失却了亲丈夫,不知道他的生死如何,只是心惊肉跳,觉得大祸临头,难免遭受敌人的侮辱,她撇下了所有的家产,也不顾自己已有了身孕,匆促之中只带着一个八岁的孩子吉夫莱,张皇失措地登上一只小船,逃往利巴利去了。在那里她生下了一个男孩子,取名“史卡乞托”,雇了一个乳娘,大小四人,登上了船,打算到那不勒斯去投亲戚。可是老天爷偏偏跟人作对,那船在中途遇到风暴,给吹到了庞扎岛的一个小港里。船只停泊在港里,等风浪平静之后,再解缆启程。白莉朵拉看见别人都登上海岸,也跟了上去,找到一个荒凉隐蔽的地方,独自一人,想起了她丈夫的厄运,不禁放声痛哭起来。 她每天都要上岸走一会,说是去散心,其实是给自己拣一个场所痛哭一场。有一天,她正在岛上独自悲伤,海上驶来一只盗船,趁船上没人防备,一下子就把那只民船掳了去,水手和乘客,没有一个来得及脱逃。等白莉朵拉尽情哭畅之后,照例回到海滩边,去看看她的孩子,不料来到海边泊船的地方,连一个人影子都没看见,她不觉吓了一跳,不知这是出了什么事,后来睁眼望向大海,果然看见有一只大船、后面拖了一只小船,还没有驶远。她这才明白她不但丢了丈夫、连娇儿都失去了;只剩她孤零零的一个人、一无所有、流落在杳无人烟的荒岛上,也不知道今生能不能再和丈夫儿子见面,只是恸呼着他们的名字,竟昏倒在海滩边了。 荒岛之上,哪儿有人拿着冷水、或是药品来救她呢,因此她的魂灵儿出了窍,尽自飘荡着,也不知隔了几多时光,她的神志才回到了她那苦难的躯体。她一边哭,一边一声声地哀叫着她儿子的名字,满岛乱跑,痴心地把所有的岩穴都寻遍了,也寻不出两个孩子来。天色黑下来了,她这才想起了自己,不知道还有什么好希望的,也不知该到哪儿去栖息,只得离了沙滩,回到她经常在那儿哀哭的岩洞里。 mpanel(1); 黑夜终于在恐惧和无限悲痛中度过,另一个新的日子来临,打晨祷钟的时间已过,她开始觉得肚子饿了——从昨天起她还不曾吃过东西呢。她只能拣些野生的植物来充饥;胡乱吃了一顿之后。她又哭起来,对渺茫的未来充满着愁思。 正在这时,她瞥见一头母羊奔进近旁的一个岩穴里,用不多时,又从岩穴里出来,进入林子里去了。她站起身来,轻步走进那个山洞。看见里面有两只小羊儿,说不定便是这一天里刚生下的。她只觉得,世间再没什么象这一对小生命那样美丽可爱了。她分娩没有多久,还有奶汁,就轻柔地把两只小羊儿抱了起来,拿自己的xx头喂它们,它们一点儿也不犹豫,就把她当作母羊似的吮起奶来。此后它们也不再分辨是在吃母羊的奶,还是在吃她的奶。在一座人迹不到的荒岛上,她算是给自己找到了伴侣,她跟小羊,以及老羊都混熟了。她自己也死心塌地在这岛上住了下来,吃的是野菜、喝的是山泉,有时想起了她的丈夫、孩子和过去种种情景,就痛哭一场。一位养尊处优的贵夫人如今变成了一个野人。 她这样过了几个月的野人生活。有一天,有一艘从比萨来的小帆船,也因为遭了狂风的袭击,驶到这荒岛的港湾里来,停泊了好几天。 在那船上有一位贵族,叫做居拉度,是马里比纳地方的侯爵,还有他的贤淑、虔诚的夫人,他们俩朝拜遍了阿普利亚全境的圣地,现在正取海道回家。有一天,因为无聊,居拉度和他的太太,领着一些仆人上岸去走走,把狗也随带在身边。他们来到离白莉朵拉栖身的山洞不远的地方,那狗看见有两只小羊儿在那儿吃草,便汹汹地奔去——这两只小羊儿现在已经长大,可以自个儿出来寻食了,它们看见了猎狗,害怕极了,就逃进了白莉朵拉的岩穴里。白莉朵拉一看有狗追来,赶忙跳起身来,拿起一根木棍,把狗打退了。居拉度夫妇一路跟着狗的踪迹走去,这时恰好来到,看见这么一个又瘦又黑、毛发蓬松的妇人,不觉吓了一跳,可是她骤然看见生人来到,心里更是惊慌。他们依着她的话,把狗呼了回来,就用好言好语问她是什么人、在这里做什么的。她就把自己的身世、苦难的遭遇、细细地说了一遍。末了还说,荒岛生活虽苦,可是没有了丈夫和儿子,她再也不愿回到人间去了。 居拉度和阿列凯托原是十分熟识的,听了她一番话,不禁滴下同情的眼泪来,尽力劝她不要那么绝望,不如离了荒岛,由他把她送回老家,或是把她接到他家里去住,象姐妹般看待她,等有一天否极泰来,再作道理。可是白莉朵拉怎么也不肯接受他的好意,他没有法子,就留下妻子伴她,自己回船去叫人送些食物来,又把妻子的衣服拣了几件送给她穿——因为她身上的衣服已经破烂不堪了;并且要他的妻子尽力劝她跟他们到船上来。那位太太和白莉朵拉留在一起,先是为她所遭受的磨难哭泣了好一会,等衣服食物送来之后,费尽了唇舌,才劝得她吃了些东西,换了衣服,可是她说她怎么也不能再回到那有人认识她的地方去;到最后才算说服了她,跟着他们一同到伦尼基那去住,而且把一直跟她相处在一起的两头小羊、一头母羊都带了去。这时母羊已经回来了,对白莉朵拉表示十分亲热,真使旁边的夫人看了非常诧异。 天气好转之后,白莉朵拉就跟着居拉度夫妇上了船,老羊小羊跟在她后面,也上了船。船上的人不知道她的姓名(她不肯把自己的身分说出来),就管她叫做“母羊”。他们一帆顺风,不消几多日子,就进入了马加拉河口,居拉度等在那儿上了岸,来到了他们的城堡里。她在那里穿着寡妇的衣服,举止谦逊柔顺,象是居拉度夫人身边的一个侍女;同时,她仍然很爱护她的小羊儿,亲自照料它们。 再说那一帮海盗,在庞扎岛把白莉朵拉所搭的航船劫去之后,便把船上这许多人(只除了白莉朵拉外)一起押到了热那亚,在那里分了赃,那乳娘和两个孩子,连同其他的东西落进了一个叫做加斯帕林-道利亚的人手里。他把他们三人领回家去,作为奴仆。那乳娘想起了主母一个人流落在海岛上,她和两个孩子被掳到他乡,沦为奴隶,悲伤无比,痛哭了好一阵。她虽然是小户人家出身,可也很有见识,很明事理,知道多哭也没用,幸得她和孩子们在一起做人家的奴隶,她只能拿这个来安慰自己。她又从当前的处境着想,假使把孩子们的真姓实名讲了出来,或许会对他们不利。或许有一天,命运有了转机,那么他们就可以恢复自己的身分和财产。所以她决计不到适当的时候,决不向哪一个说起他们的来历,每逢有人问起,总说他们是她自己的儿子。她把大孩子吉夫莱改名为贾诺托,又改姓了她自己的姓;那小的一个,她认为名字可以不必改得。她恳切地讲给吉夫莱听,为什么她要把他的名字改了,要是他给人认出他是谁的儿子来,那有多么的危险;这些话她不止跟他讲了一遍,而是跟他讲了好多遍。那孩子原长得聪明伶俐,所以牢记着乳娘的嘱咐,绝不提起他们过去的事来。 那兄弟两个跟乳娘一起,在加斯帕林家里苦苦度过了好几个寒暑。他们终年穿着破衣破鞋,朝晚做着笨重的贱役。那哥哥贾诺托已经长大成人,十六岁了。志气很高,不甘长久做人家的奴才,便离了加斯帕林,搭了一艘去亚历山德利亚的船,漂泊了许多地方,却没有得到发展的机会。 在离去热那亚的三四年里,他已长成一个英俊高大的青年了。他东漂西泊,唯一可以告慰的是,以前只道爸爸已经死了,如今却打听得父亲还在,只是给查理王下在牢中。最后,他流落到了伦尼基那,也是机缘凑巧,投到了居拉度那儿,从此高高兴兴、勤勤恳恳地在他家里做一名当差。他的母亲就在这个家里安身,经常在主妇的身边,所以偶然也能见到,只是彼此并不认识——他们母子俩隔绝了那么些时光,容貌已经完全改变了。 居拉度有个女儿,叫做史宾娜,已经出嫁,不幸丈夫早死,做了寡妇,回到娘家来住。那时史宾娜才只十六岁,正当是青春妙龄,模样儿又长得漂亮,所以不多时就把贾诺托看在眼里,而贾诺托也看上了她,两人不觉堕入了情网,不久就发生了关系。好几个月来,都没给人识破,可是愈到后来,他们就愈胆大起来,忘了这原是偷偷摸摸的勾当,而不象以前那么小心提防了。 有一天,一家人到野外去游乐,那小姐和贾诺托两个故意抢在前面,走进了一座苍郁茂盛的林子里,等走到林荫深处,他们以为已经把众人远远抛在后面了,便拣一处躺下,拿密密层层的花草当做褥子,拿周围的树木当做屏风,寻欢作乐起来。他们这样流连了许多时光,还只道是一会儿工夫;不料突然间,先是那女孩子的娘,接着就是她的爸爸,闯了进来。那做父亲的亲眼看到他们干出这种事来,不禁勃然大怒,连一句话都没有,就吩咐手下三个仆从把这一对情人抓起来、紧紧绑住,押回城堡里去。在盛怒之下,他决定把他们双双处死。 那做母亲的虽然也恨女儿做出这种丑事,认为应该重重地责罚她一顿,但总不忍走到极端,把女儿处死。当她从丈夫的话里得悉他要怎样处置这一对囚犯时,不禁赶到他跟前来讨情了。他现在已经上了年纪了,她求他断不可凭一时的忿怒,就把亲生的女儿杀害;也千万不能叫一个仆人的血玷污了他的手。他尽可以另用一种方法来惩戒他们——就是把他们囚禁在狱中,叫他们在那儿流着泪,忏悔自己的罪过。居拉度亏得有他那贤德的夫人再三劝谏,便打消了当初的主意,吩咐把两人分别监禁起来,严密看守着,每天只供给一些薄粥清汤,让他们半饿不饱,多受些折磨,以后再想法处置他们。他一声吩咐,那一对情人就立即被丢入狱中。他们终日以泪洗面,半饥不饱,这种种苦楚也是不难想象的了。 贾诺托和史宾娜两个在那凄凉的囚室里挨过了整整一个年头,那一家之主几乎把他们忘怀了。这时候,恰巧阿拉贡的彼得罗王借纪安-狄-普罗奇达之力,鼓动西西里岛人民起来反叛查理王,从暴君手里把西西里岛夺回来。居拉度原是个“帝皇党”,听得这消息,十分高兴。贾诺托在狱里也从狱卒那儿听得了这消息,却不禁放声长叹道: “唉,真是苦命哪!我在外边漂泊了十四年,没有别的指望,就只望有这么一天,谁知如今这一天来到了,我的希望却成了泡影!我给关在牢狱里,除了死,今生别想再出去了。” “你这话是怎么说的?”那狱卒问,“大皇帝跟大皇帝的事儿怎么会扯到你头上来呢?你跟西西里又有些什么关系呢?” 贾诺托回答他道:“我一想起我父亲和从前他在西西里的地位,便觉得心痛,我逃出西西里时还是个孩子,可是我还记得当初曼夫莱王活着的时候,我的父亲是西西里的总督。” “那么你的老子是谁呢?”狱卒又问。 “我现在可以把我父亲的名字讲出来了,”贾诺托回答道,“我以前一直不敢随意吐露,唯恐会招来危险,我父亲名叫阿列凯托-卡贝斯,假使他老人家还活着,那么这就是他的名字。我呢,我的名字并非叫贾诺托,我的真名是吉夫莱。假使有一天我能恢复自由,回到西西里去,那么不用说得,我可以得到一个重要职位的。” 那个忠于主人的狱卒不再追问,一有机会,就把这些话全都向居拉度报告了。居拉度听到之后,只装作这回事无足轻重似的,把狱卒打发了,却回过头就去找白莉朵拉,彬彬有礼地问她阿列凯托是不是有一个儿子叫做吉夫莱。白莉朵拉流着泪回说是的,这就是她长子的名字,要是他还活着,现在应该是二十二岁了。 居拉度听得这话,断定贾诺托就是她的儿子了,于是他当即想到他可以做一件一举两得的事,一方面是行了善事,一方面又可以洗刷他女儿和他家的羞辱——就是说,把阿列凯托的这个儿子从牢里放出来,把女儿嫁给他。他于是私下把贾诺托召了来,详细查问他身世,从他回答的话里,显然证明贾诺托就是阿列凯托的儿子吉夫莱。居拉度于是跟他这么说: “贾诺托,我待你不薄,那你做一个仆人,应该怎样处处都替你东家的名誉利益着想,才是道理,却不想你反而跟我女儿干下那种勾当,叫我蒙受耻辱,如果换了别人,你做出这事,早就把你处死了,只是我却始终狠不起心来。现在你既然自称并不是什么低三下四的人,父母都是有身分的贵族,那我就不念旧恶,把你释放出来——只要你自个儿愿意——就可以解脱你的痛苦,恢复你的名誉,同时也保全了我的家声。你跟我的女儿史宾娜有了私情(这事双方都有错);你知道,她是个寡妇,有一笔很大的嫁妆,她的人品,她的门第,你都已明白,对于你眼前的境况,我没有什么可说的;所以,只要你情愿,那么我也同意让她再不用偷偷摸摸做你的情妇,而是名正言顺地做你的妻子。你呢,做了我的女婿,就和她住在我家里,你爱住多久就住多久。” 一年的监禁,虽然使贾诺托肉体受尽了折磨;但是他那高贵的出身给他陶冶成的高尚的本性,他对于他情人的一片真心,却丝毫没有受到摧残;虽然居拉度此刻对他所说的话,他正求之不得,也明白自己的生死大权完全操在他手中,可是他还是毫无顾虑,凭着他那光明磊落的胸怀,侃侃而谈道: “大人,我绝不是为了看中你的权势,贪图你的钱财,或是为了别的动机,用阴险的手段来陷害你或是欺骗你。我本来爱你的女儿,现在还是爱她,将来永远爱她,因为她真值得我的爱慕。要是在世俗的眼光里,我做下了对她不起的事儿,那么我的罪是跟‘青春’手挽着手、连结在一起的;你要消灭这罪恶,那首先就得消灭人类的青春。要是老年人回想一下,自己也曾做过青年,犯过错误,再拿他从前的错误跟眼前的错误比较一下,那么他就不致象你和一般世人那样,把这回事看成罪大恶极了。再说,我虽然冒犯了你,但并非是出于恶意,而是善意的。你方才的提议,正是我时时刻刻所盼望的,要是我早知道你肯答应,我早就向你请求了。现在我已经不敢再存什么指望,幸福却降临了,这真是喜出望外!但是,如果你不是讲的真心话,那也不必来哄我,倒不如把我送回牢里,随你怎样严厉地处置我都好,我既然爱着史宾娜,为了她的缘故,不管你怎样对待我,我还是爱你、敬你。” 居拉度听了他这番话,十分惊奇,知道他这人气质高贵,用情专一,就愈发看重他,竟因此站起身来,搂住他亲了他,并且当即吩咐下人,把女儿悄悄带到他跟前来。 他女儿给幽禁了一年,已经面黄肌瘦,憔悴不堪,失却了以前那一份娇艳——就象贾诺托一样,完全换了一个模样儿了。这一对情人当着居拉度的面,双方表示同意,按照仪式,结为夫妇。 一切新夫妇应用的物品,居拉度在几天之内都私下布置妥当,于是他认为时机已经成熟,应该叫两位母亲也乐一下子了,因此把自己的夫人和“母羊”一起请了来,他先跟“母羊”这么说: “要是我让你重新跟你的大儿子团聚,而且看见他娶了我的一个女儿做媳妇,夫人,那么你觉得怎样?” “母羊”回答道:“这事若然能办得到,我只能说我今后所仰受你的恩德就更大了,因为你把比我的生命更宝贵的人交回了我,你把他带回来,象你所说明那样,那也就是你带回了我所失却的希望了。” 说到这里,她掉下泪来,连话都吐不出来了。居拉度又向自己的夫人问道: “我的夫人,要是我给你这样一个女婿,你又怎样想法呢?” 那夫人回答道:“别说是世家子弟,就算他是一个种田人,只要你欢喜,我就高兴。” “很好,”居拉度说,“我希望再过几天,使你们两个都成为幸福的太太。” 等这一对小夫妇又养得丰满起来,恢复了从前的容颜,他让他们穿上了华丽的衣服,于是向吉夫莱道: “要是你能看到你的母亲也在这里,那么你是否觉得喜上添喜,福上加福呢?” 吉夫莱回答道:“我不敢设想她遭受了这么大的折磨和苦难,到今天还活在人世。但若真是这样,那么她是我最亲的人了,因为我相信靠了她的指点,就可以把我在西西里岛的产业大部分收回来。” 居拉度就把两位夫人请了来,她们看见这一对新夫妇,十分高兴,向他们致意,心里却不免奇怪,居拉度到底受了什么感动,忽然心平气和,把女儿嫁给了贾诺托。不过白莉朵拉记起了居拉度先前跟她说过的那些话,她就仔细端详着贾诺托。由于母子之间的奇妙的力量,她忽然从他的容貌中隐约唤起对自己的孩子的回忆。也等不及别的证明,她就张开双臂,扑过去,搂住他的脖子不放了。她那激动的情绪和洋溢的母爱,累得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真的,她昏倒在她儿子的怀里了。 这可把小伙子惊住了,他记得他跟这位夫人以前在城堡中见过多面,却不知道她是谁,可是他随即意识到她就是自己的母亲。不禁怪自己从前太疏忽,一边温柔地抱住亲娘,流着泪,吻她。居拉度的夫人和史宾娜看到这情形,早已用冷水和药物来急救。白莉朵拉渐渐恢复了知觉,她把儿子搂得更紧了,慈爱的母亲流下了许多的眼泪,吐出了许多柔爱的话,把亲儿子亲了一百遍、一千遍,他也只顾把自己的亲娘端详着,温柔地应着她。 他们这样再三再四拥抱之后,便各自诉述着各自的遭遇。旁边看着的人没有一个不受到感动。居拉度于是派人把他女儿的婚姻遍告亲友,并且决定要大摆喜筵来庆贺这对小夫妇,这叫大家越发欢喜了。可是吉夫莱却向他说道: “大人,你赐给我重重叠叠的幸福,我的母亲这十多年来又蒙你好生供养着;我现在却还要向你讨一个恩典,那么你就对我仁至义尽了。我从前向你说起过,我跟我的弟弟一起给海盗掳了去,在热那亚的加斯帕林家里做奴仆,我走了出来,他却还留在那里,我求你派人去把我的弟弟接了来,让他也来参加这个婚宴,那么这个婚宴就更觉美满,我跟母亲两个就更快乐、更感激你了。我还求你派一个人到西西里岛去打听那儿的情形,探问我父亲阿列凯托的生死存亡,要是他活着,他的情况又怎样,好回来详细告知我们。” 居拉度听了吉夫莱的话,十分赞成,当即打发两个得力的人,一个去热那亚,一个去西西里。那去热那亚的寻到了加斯帕林家,以居拉度的名义,要求他把史卡夏托和乳娘交他带去,并且把居拉度为吉夫莱和他的母亲所做的事讲了一遍,加斯帕林听了非常奇怪,说道: “当然,我是乐于为居拉度效劳的,你要那个孩子和他的母亲,他们俩确然在我家里住了十四年,我也乐于把他们交给你。可是你回去之后,拜托你代为转言,请他不要轻信贾诺托的一派胡言。他现在忽然自称为吉夫莱,谁知道这个小子究竟是什么角色呢。” 他十分周到地安顿了居拉度的使者,一边暗中把乳娘叫了来,不动声色地向她问起这回事。乳娘已听得西西里人的起义和阿列凯托还活着的消息,就不再有顾虑了,把实情和盘托出,并且说明了她从前为什么要把真相隐瞒的原因。 那主人听得乳娘所吐露的话,跟居拉度的来人所说的完全相符,开始有几分相信了。但他是个精明的人,再又设法把这事打听了一番,结果另外又得到了一些确切的证据。他不觉十分羞惭,深悔不该一向亏待了这孩子。为了补救自己的过失,又知道孩子的父亲是怎等样的人物,他就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他做妻子。他的女儿长得很美,才只十一岁,他还给了她一大笔财产作为陪嫁。举行过了热闹的婚礼之后,他就带着女儿女婿、奶娘和居拉度的使者登上了一艘武装的大划船,驶往伦尼基那。到达的时候,居拉度已在那儿迎候,这一群人就骑着马来到离此不远的居拉度的一个城堡,盛大的婚宴已在那儿预备好了。 母子兄弟,骨肉团聚,手足重逢,以及忠心的乳娘见到了女主人,真有无比的欢欣,大家又都对加斯帕林和他的女儿表示欢迎,这父女俩在众人前也感到十分兴奋。这一家老老少少、男男女女,连同居拉度和他的夫人、他的孩子、朋友们一起在内,所感到的欢乐真是笔墨所难以形容,只能请各位姐姐自个儿去体会了。 天主真是一位慷慨的大施主,除非不施恩,一施恩总是施个十足。阿列凯托依然健在的消息,不先不后,恰在这时传了来。原来正当盛宴大开、男女贵宾刚进第一道菜的时候,那派往西西里的使者恰好赶回来了。他报告了关于阿列凯托本人、以及旁的种种有关的事情。当人民起义的时候,阿列凯托还给查理王幽禁在牢里,人民象怒潮般冲进牢狱,杀死了守卫的狱卒,把他救了出来,由于他是查理王的死对头,推举他做起义的领袖,在他的领导之下,把法国人杀的杀了,赶的赶了。因此深得彼得罗王的器重,恢复了他的荣衔职权,并且发还他以前的产业,所以景况很好。使者又说他自己怎样承蒙阿列凯托优待,当他听到妻儿的消息时,有多么快乐——自从他下狱之后,还没听到他们的半点消息呢;现在他已派了一艘快艇和几位绅士前来迎接他们回去。 这位使者受到热烈的欢迎,大家都兴奋地听着他讲话,等他讲完,居拉度立即离席,率领着几个亲友出去欢迎派来迎接白莉朵拉和吉夫莱的绅士们。相见的时候,情绪十分热烈,居拉度邀请他们一起回去吃酒。筵席还没吃到一半,正当兴高采烈。吉夫莱和他的母亲以及众亲友,都起来欢迎,好不热闹,这种盛况真是前所未有,那几位绅士在就座之前,代表阿列凯托向居拉度和他的夫人热烈表示感谢他们照应他妻儿的恩德,他愿意尽力来报答他们夫妇俩:于是又转身向加斯帕林,说道,他的厚情当初并没想到,他们敢于断定,如果阿列凯托知道他怎样厚待史卡夏托,那他必定会表示同样的甚至更大的感激的。 致过谢词之后,他们再和两对新婚夫妇一起开怀畅饮。居拉度不但在这一天款待了他的女婿和诸亲好友,而且接连几天大摆筵席,一直到白莉朵拉和吉夫莱以及其他众人觉得到了应该告辞的时候,这才罢休。 临别分手,彼此都恋恋不舍,洒了不少眼泪,末了,白莉朵拉带着两对新人和他们的随从,上班启程,一路都是顺风,没有多少天就到了西西里。阿列凯托在帕勒莫接到了夫人和儿子媳妇,这一家人的欢乐真是一言难尽。此后他们便在那儿幸福地过着日子,深深地感谢天主所赐给他们的厚恩。 故事第七 白莉朵拉夫人所遭受的苦难,姑娘们听了很是心酸,要是爱米莉亚把故事说得再长些,只怕这些姑娘一个个都要掉下泪来呢。故事讲完以后,女王命令潘菲洛接着讲一个,他不敢怠慢,就这样说道: 美丽的小姐们,有时我们自己也不明白,究竟什么东西才是对我们有益的。譬如说吧,我们时常可以看到,有些人以为只要有了钱,日子就可以过得无忧无虑、逍遥自在了;所以为了钱,他们不但苦苦向天主祷告,而且费尽心力、不避危险地去追求人世的财富。本来,在贫贱的时候,彼此都是朋友,可是你一旦有了钱,旁人不由得要对你眼红,结果性命反而送在朋友手里。又有些草莽英雄,经历了千百次恶战,流尽了他兄弟朋友的鲜血,登上了国王的宝座,以为从此就享尽人间的安乐尊荣了;哪想到一登王位,反而日夜忧虑恐惧,直到牺牲了生命才明白放在盛宴前的金樽、里面原来有毒药藏着。也有许多人一心希望自已体力过人,或是美貌风流,或是具有其他种种长处,却不知道:正是这些长处给他们招来了苦难,甚至是杀身之祸。 我也不想把人类的欲望一一都提到,但我敢毫不犹豫地说,我们所追求的欲望,没有一种能够确实使我们得到快乐,而不受命运的播弄。所以我们最妥善的办法该是听天由命、诚心接受天主的赐与——因为只有天主才了解我们需要的是什么,只有他能把我们所需要的赐给我们。男人们为了多种多样的欲念,犯罪造孽;可是你们呢,温雅的小姐们,主要是犯了一种罪孽,那就是对于美貌的渴求;你们不满足于自己天赋的姿容,还要想尽巧妙的办法来增添自己的魅力。因此我现在要讲一个美丽的伊斯兰教姑娘的故事,可怜她就因为长得美,在四年中间叫九个男子占了她的身子。 很久以前,埃及有个苏丹,叫做贝密纳达,在他的一生中,真算得万事称心如意;生下好多儿女,其中有个女儿叫做阿拉蒂,凡是见过她的丰姿的,都惊为绝代佳人。这时阿拉伯人举兵入侵。来势凶猛,那苏丹幸亏得了加波国王的大力援助,才把敌人打得狼狈而逃,所以后来加波国王向他求婚,要娶阿拉蒂为后妻,他就一口答应下来,表示特殊的恩宠。为了准备公主远嫁,那苏丹特地备了一艘华丽的大船,船上堆满了珍贵的陪嫁,由大队将士护送,还有一群专门侍候公主的官员和宫女;启程的日子苏丹亲自送公主上船,为她祝福。 当他们从亚历山德利亚港口启程的时候,天气很好,船上挂起满帆,一连几天,都是顺风,不觉已过了撒丁尼亚岛,眼看快到目的地了。不料有一天,海面上狂风四起,一阵比一阵猛烈,船身哪里抵挡得住,船上的人几次三番都认定已是无救的了。但是这些水手非常勇敢,拚着命跟风浪搏斗,支持了两天两夜,到了第三天晚上,风势还是有增无减。这时候惨云愁雾,笼罩天空,睁眼望去,但见一片昏暗,那船只已失了航行的方向,只是在风浪中颠簸飘流着,等来到离马霍卡岛不远的地方,船底突然发现一条裂缝,眼看就要沉下去了。 在这紧急关头,大家只想着自己逃命,再也顾不到别人了。水手们把小船放进水里,纷纷跳了下去,只道是小船虽小,总比漏了的船多几分希望。他们一跳进小船,便拔出刀子,阻止后边的人跟着跳下来;可是那些大船上的人还是争着往那小船里跳。可怜他们原是想要逃命,哪儿知道反而马上送了命。一艘小船能容得了多少人?风浪又这样大,所以一下子就倾覆了,艇里的人,全都葬身鱼腹。 mpanel(1); 在那大船上只剩下公主和几个宫女。她们在惊涛骇浪中,已吓得失了知觉,晕倒在甲板上。船只虽然破裂了,舱里灌满了水,但由于风势猛烈,还是在海洋里急速地漂流着,终于被刮到了马霍卡岛的海岸边,撞在离岸一箭光景的沙滩上。这一撞十分猛烈,竟牢牢地埋在沙泥坑里,这一夜再没有被风浪卷去。 黎明时分,风势稍许平了些,公主苏醒过来,软弱无力,勉强拾起头来,呼唤她的侍女,但是把她们的名字都叫遍了,也没有一个人答应,原来她们离她太远了。身边既不见一个人,又没有人来应她,公主十分惊奇,也格外害怕了。她挣扎着站了起来,发现她的侍女们和另一些妇女横七竖八地躺在船上,她一个个地叫她们,但是只有几个人还剩一口气,其余的人经不起风浪的颠簸和极度的惊恐,都已死了,这更叫她害怕了。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又没有人可以商量,她无可奈何,只得尽力摇撼那还有一口气息的侍女,直到把她们摇醒过来。她们找不到船上的男人,不知他们到哪里去了,又看见船已搁浅了,满船是水,大家不觉抱头痛哭起来。 她们时时望着岸上,希望有人前来搭救;直到中午过后,她们才看到岸上有人经过。原来这时候有个绅士,名叫贝利康-达-维沙哥,骑着骏马,带着仆从,回家路过这里。他看见这只搁浅的大船。知道出了事,就吩咐一个仆人快到船上去看看情况,再赶快来回报。那仆人好不容易爬上大船,看见一位年青的小姐和很少几个侍女畏缩地躲在船头的斜桅下。她们看见一个男人上来,都挂着眼泪,再三求他做做好事。可是她们的话他并不懂得,而她们也听不懂他的话,就只好尽做些手势,表示她们所遭受的不幸。 那仆人在船上仔细察看了一番,再回到贝利康那儿,把他所看见的情形详细回报了;贝利康立即派人把那几个妇女救上岸来,连同船上可以搬动的贵重物品一并运送到他的城堡里。他先请她们吃些东西,然后让她们休息。贝利康注意到阿拉蒂衣饰富丽,就想,她该是一个高贵的淑女;又看到那些妇女对她这样恭敬,觉得更足以证明自己的想法不错。她虽则由于历尽了海上的磨折,面无血色,头发蓬松,但神采风韵之间仍不难看出是个绝代佳人。贝利康当下暗暗想道,要是她还没嫁人,就娶她为妻,否则,也可以把她当做自己的情妇。 贝利康是一个身材结实、神态威严的汉子;自从把公主带到家中以后,就尽心尽意调养她,没过几天,公主已完全复原了,果然长得万分艳丽,他真是越看越爱,却苦于言语不通,他听不懂公主所说的话,而公主也不懂他的话,因此无从知道她究竟是谁。可是他对公主万分迷恋,只得嬉皮笑脸地做出种种手势向她求欢,希望一拍即合,却不想公主一点意思都没有,断然拒绝了他。他白费了心力,可是那片热情反而更高涨了。这情形公主也很觉得。她在他家里已住了好几天了,从周围人们的饮食起居看来,她知道自己是跟基督徒生活在一起,又料想在这样的国家里,即使她能够把自己的身分说出来,对她也不会有什么好处,同时她也害怕不管她出于自愿、还是出于无奈,她早晚会让贝利康满足了欲望。但是她并非一个普通女人,她心地高超,不肯向苦难的命运低头,所以叮嘱她身边的三个侍女——除了公主自己,死里逃生的就只她们三个——除非在有利的场合,可以得到援助和恢复自由的机会,千万不能让别人知道她是什么人。她还极力劝勉她们要保持贞操,并且说自己已经立下志愿,永守清白,除了她的丈夫,决不容许别的男子染指。三个侍女都赞美公主的决心,都表示绝对愿意服从公主的吩咐。 眼看着美人儿就在跟前,却无从下手,这真叫贝利康一天比一天急切难熬了。既然奉承和引诱打不动她的心,他决定玩弄一下手段来达到目的,如果还不能成功,那么最后一着,只有用暴力强迫她了。他有几次留意到,公主很喜欢喝一两口酒——原来她那儿的法律禁酒,所以一向难得喝酒、也不大会喝——他就想,酒能乱性,或者可以代替爱神帮他一下忙。 有一天晚上,他预备了盛宴,款待公主,只装作与公主之间并不曾有过什么不快的事情。酒席上罗列了山珍海味,他又吩咐侍候公主的侍从,替她斟酒,这酒是他叫人用几种美酒特地调制的。公主不知是计,只觉得酒味芬芳,喝了一口又一口,不觉失了节制,也完全忘了自己的不幸,变得非常愉快活泼;她看见有几个女人正在跳着马霍卡舞,她也离席而起,跳了一段亚历山德利亚的土风舞。 贝利康看见这情景,暗想事情已有了苗头,就格外殷勤,佳肴美酒,轮流递进,把宴会拖延到深夜。最后,宾客都散了,他又亲自把公主送进卧房。她这时候,酒性发作,早失去了平时冷若冰霜的操守,竟当着贝利康,只管脱下衣裳,上床睡觉,把贝利康当作了她的女伴似的。贝利康不敢怠慢,立即把房内的烛光都熄灭了,一骨碌爬上了她的床,把她搂在怀里,竟是没有遇到抵拒,由他摆布,成了好事。她想不到原来男子这样讨人欢喜。一旦领略这滋味之后,仿佛深悔从前不该一再拒绝贝利康,从此不等贝利康去求她,她就时常主动招他来共度良宵——不是用言语,因为他不懂她的话,而是凭她的手势。 贝利康和她正过着甜蜜生活,谁知命运之神却并不因为把一个王后变成了乡绅的情妇而就此罢休,还准备叫一个更卑贱的人来占有她的身子。 贝利康有一个兄弟,叫做马拉多,正好二十五岁,是个象玫瑰花一般可爱的少年郎。他一见到阿拉蒂,觉得再也没有这样叫人中意的女人,又凭她的神情举动,认定她对自己很有情意;他们俩无从亲近,并非为了别的缘故,只因为贝利康把她看管得太紧。因此他顿时起了不良的念头,而且想到做到,毫不犹豫。 这时候港内恰好泊着一只货船,将要扬帆驶到希腊的克拉伦萨去,只要风向一变,马上就开船了。船主是两个热那亚青年。马拉多和他们商量妥当,让他第二天晚上带着一个少女来搭他们的船。就在当天晚上他纠合了一批亲信朋友,把他们领进堡内,藏了起来。贝利康一点也没有防备;到了半夜,他领着这一伙人,闯进贝利康和公主睡觉的房内,一刀结果了那正在好梦中的贝利康。公主从梦里惊醒,啼啼哭哭,给他们厉声喝住了,不许作声,否则立刻要她的命。他们就这样抱起了美人儿,席卷了贝利康的许多贵重物品,趁没有人看见,一直逃到了海边。马拉多挟着公主上了船,他的一伙兄弟就各自分散回家。船上的水手乘着劲疾的顺风,立即解缆起程。 公主接连遭遇不幸,思前想后,好不伤心;幸而马拉多靠着天主恩赐给我们男子的那个得力家伙,很快地给了她安慰,博得了她的欢喜,叫她安安心心地和他在一起同居,把贝利康忘个一干二净。 但是当她对自己的境遇刚刚有些满意的时候,命运之神却并不因为把她磨难了两次而就此罢休,正打算叫她再一次经历人生的劫难。 上文一再说过,阿拉蒂原是天下少见的绝色美女,一举一动,又是婀娜多姿,因此那两个船主人——就是那一对热那亚青年竟也爱上了她。他们虽然忌惮马拉多,怕被他察觉,却无时无刻不在思量着怎样去接近她,讨她的欢喜。两人的心事,彼此都知道,无从隐瞒,因此他们就在暗里商量,决定先一起出力,把公主抢到了手,然后大家平分秋色,轮流享受——仿佛爱情也象财货商品一样,可以对半平分似的。 但是他们发觉马拉多把她看管得实在太紧,难于下手。有一天,船只行驶得很快,马拉多正站在船梢闲眺,没有注意到他们,这兄弟两人立即从后面潜行上去,把他紧紧抱住,说时迟,那时快,早已把他丢进了大海,等大家知道马拉多掉在海里的时候,船只早已驶过一海里多了。公主听见这个消息,看看营救无门,又痛哭起来。那两个情人立即来到她跟前,用甜言蜜语来安慰她,还许她日后种种的好处,只是公主一点也听不懂他们的话;事实上她的悲哀多半是为了自己的薄命,而不是为了那倒楣的情人。他们这样你一句我一句,在她身边唠叨了半天,认为已把她劝过来了,于是彼此开始争论起来——究竟应当谁第一个跟她睡觉。 两人都要占先,一个也不肯退让,争论得面红耳赤,继而声色俱厉,终于怒火直冒,拔出刀来拚一个你死我活。船上的人正想上前劝解,双方身上已经着了几刀,一个当场倒地殒命,还有一个也受了重伤,几乎奄奄一息了。公主见了这情景,眼看没有一个人能够搭救自己,或是替她出个主意,更加悲伤起来,又害怕那两个热那亚青年的亲友,会把她当作祸水,要她抵命。幸亏那个受伤的小伙子替她求情,并且不久就到了克拉伦萨,她总算逃出了一场大难。 她跟着那受伤的小伙子一起上岸,住在一家客店里。不消多久,她的艳名已传遍全城,连这时正逗留在克拉伦萨的莫莱亚亲王也听到了,而且很想见见她。等一旦见到,亲王只觉得她本人的丰姿,比传说中所描摹的样儿更胜过几分,竟就此把她昼思夜想,除了她,什么事也不在他心上了。他打听得她流落到这儿来的经过情形,断定他不难把那美人儿弄到手中。 正当他这么盘算,要想什么办法把她占为己有的时候,那受伤的小伙子的家属已风闻消息,连忙给他把人儿送来。亲王的欢喜不必说得,就是公主也暗自称幸,以为从此可以过安宁的日子了。那亲王看她不但长得如花似玉,而且仪态万方,自有一种高贵的风度,虽然没法探问她的底细,料想她决不是一个平常人家的女儿,因此,就格外爱怜她,绝不把她当作情妇,而把她看成了自己的妻子,凡是一个妃子所应享受的尊荣全都给了她。 公主回想过去种种悲惨的遭遇,就把眼前的境况看得十分美满,因之心境开朗,精神焕发,格外显得娇艳无比,弄得希腊全国人民,把她的妩媚风流赞不绝口,这样,公主的艳名传到了雅典公爵的耳里。公爵原是个身材魁梧的美少年,跟亲王又带着亲戚关系,彼此素有往来,现在他只想见美人一面,就推说要来拜会亲王——带着一批精选的随从,来到克拉伦萨,受到亲王的热烈欢迎和隆重款待。 过了几天,这两位贵族谈起公主的容貌,公爵就问亲王,她是否真象众人所盛传的那样美丽。亲王回答道:“比传闻还要美几分;不过我这样说也是白说,还是请你用自己的眼睛判断一下吧。”公爵巴不得有这样的机会,就请求亲王领着他去见公主。公主已预先得了通知,满面春风,出来迎接,又招待他们在她两边坐下。只可惜语言隔膜,他们没有福气跟她谈心,只好用瞻仰奇迹似的眼光望着她。尤其是公爵,简直把她当作一尊天神。公爵只顾饱享眼福,可不知道他这样睁大着眼睛发怔的时候,他就是在吞着一口口爱情的浓酒,不由得为她神魂颠倒了。 等他和亲王一起从公主房里出来之后,他就独自思量起来,觉得亲王得了这样一个美人儿,真是世上第一个享艳福的男人了。他的心里七上八下,动荡得厉害,到最后,邪念终于压倒了道义,他决心不顾一切,要从亲王手里把这稀世的宝贝夺过来。 他好色心切,急于下手,以致把公理、正义等等,一概抛到九霄云外,一心只在奸诈上用功夫,非要达到目的不可。他先买通了亲王的一个名叫朱利亚契的亲信侍从,暗中备好几匹马、备好行李,一旦要走,立刻就可以动身。有一天晚上,他和一个刺客都握着武器,由那个被买通的侍从偷偷地引进了亲王的卧室。这一夜天气很热,公主已经睡熟,亲王贪图凉快,正赤裸着身子,站在临海的窗口,享受由海面吹来的微风。那刺客事先早已得了指示,便蹑着步子走近窗边,抽出匕首,从亲王背后猛力刺去,从腰部直刺了个对穿,又顺势抱起他的身子抛出窗外。 亲王的宫室筑在海边的高地上,凭窗望去,下面原还有几间矮小的民房,但是受着海潮的冲击,已经毁坏了,变成无人行经的地区;所以亲王的尸体抛下去,竟没有人听见,正合公爵的愿望。 公爵带来的刺客看见事情已经办妥,假装要拥抱朱利亚契的样子,却把一条早就藏好的绳索敏捷地套在他的脖子上,用力一抽,使他一声都没能喊出来。公爵这时候就走了进来,两人一起把他勒死了,他的尸体,也象亲王的尸体一样,给从窗口抛了出去。 事情办完,幸而一切没有惊动公主,也没有惹起别人的注意。公爵拿着一座烛台,悄悄地来到公主的床边,轻轻揭起罗衾,只见公主光着身子,正睡得香甜呢。他把她从头看到脚,不由得暗中喝采;本来,她穿着衣裳的时候,他已经这么迷恋了,现在美人儿一丝不挂地呈现在眼前,真叫他心花怒放。他受着欲火的驱迫,再不理会自己已经犯了多大的罪孽,他手上还有杀人的血腥,竟爬上床去,跟她睡觉;她在睡意朦胧中把他当作了亲王。 公爵享受了天堂一般的幸福;完事之后,立即起床,把他的侍从叫进来,吩咐他们把公主劫走,不让她喊出声音来。他们从公爵方才进来时的暗门出去,把她放上马背;于是公爵领着众人,一溜烟似的奔回雅典去了。不过公爵已经娶了夫人,所以不敢把公主带到雅典城里,而是把她另藏在离城不远的、一座精致的海滨别墅里,尽心供养她、侍候她,尽管这样,这时候公主成了最苦痛的女人。 第二天,亲王的侍从等到中午不见亲王起身,也没听见里边有什么声响,就轻轻地推开房门(门没有下锁),走了进去,却没有看见一个人。他们只道亲王带着他的美女私下出门去玩几天,所以竟不以为意。 到了第三天,有一个疯人,到海边冲毁的屋子边漫游,看见亲王和朱利亚契的尸体,回去的时候,便拖着朱利亚契脖子上的绳子,竟把这尸体拖了出来。大家认出这是谁的尸体,十分吃惊,就用好语哄他,叫他把他们领到他发现这尸体的地方。在那儿,他们发现了亲王的尸体。这消息传了出去,全城的人们都十分哀痛,隆重地把亲王埋葬了。他们研究这件罪大恶极的血案,觉得雅典公爵不辞而行,形迹可疑,一定是他谋杀了亲王,同时又把美人劫了去。他们当即举立亲王的弟弟做他们新的亲王,务必要他为死者报仇。新亲王即位后,再经过一番调查,又从其他方面证明了公爵的罪行,断定众人的猜测并非无稽;就召集了亲友侍从,组成一支强大的军队,出发去讨伐雅典公爵。 公爵得到消息,连忙调集兵力,准备迎战。许多贵族都赶来助战,君士坦丁堡的皇帝也派了太子康士坦丁和皇侄曼纽厄尔,率领大军前来声援。这两位贵客受到公爵、尤其是公爵夫人的热诚款待——原来他们俩就是公爵夫人的兄弟。 形势日益严重,战事已经逼近。公爵夫人把自己的两个弟弟请到房里来,流着泪,把战事的起因和公爵私藏情妇、欺瞒妻子等情形,源源本本告诉了他们,又十分悲切地求他们给她出个主意,怎样可以让公爵保持荣誉,同时又消除了她心头的气恼。 这两个青年对于公爵的事早有所闻,所以不再多问,只是用许多话安慰她,叫她放心就是了;他们向她问明了那女人现在藏在哪里之后,就告辞了。他们时常听到人家夸奖她的无比美貌,很想见见她,就请求公爵让他们瞻仰一下她的丰采。公爵忘了莫莱亚亲王只因为让人看到了她,遭到怎样的结果,竟答应了。第二天,他在公主居处的花园里设下盛宴,便带了这两个内亲和几个陪客,到那里去和公主欢宴。 康士坦丁坐在她的旁边,目光只是在她身上打转,竟看得出了神;心中想道,自己几曾看见过这样标致的女人!又觉得不管是公爵或者别人,为了占有这个美人,因此干下了丧尽天良的罪恶行为,这是情有可原的。他把她看了又看,越看越觉得她好看,就跟当初公爵一模一样。告辞之后,他念念不忘地思恋着她,战争和一切都早被他抛到九霄云外,脑中只是计划怎样才能把她从公爵手里夺过来;一方面,他不动声色,免得让别人识破他的私心。 正当他情欲高涨时,对方亲王的军队已经日益逼近公爵的疆土,战争一触即发。公爵和康士坦丁以及众人都离开了雅典。按照预定的计划,往边境出发,守住前方,不让敌人攻打进来。他们虽然在前方,这几天来,康士坦丁的心里却仍是不能把美人放下。他想,趁现在公爵不在,正好是完成他心愿的良机,就假装抱病,要回雅典休养,得了公爵的许可,他把兵权交托给曼纽厄尔,回雅典城他姐姐那儿去了。过了几天,他逗引他的姐姐重又讲起公爵欺瞒她,在外边另养一个情妇的事来,于是他就接口说,他倒有个办法,就是趁现在这机会把那个女人打发到别地方去住,从此断绝了祸患;假如姐姐赞成的话,他就给她办去。 公爵夫人只道他这是一番好心,为了爱他的姐姐,哪想到其实是为了爱另一个女人呢,就说,她十分赞成这个主意,只要将来公爵不致疑心这事是她指使的,那就好了。康士坦丁请她对这点尽管放心,于是她把这事托付了康士坦丁,由他见机而行。 康士坦丁暗中备好一只快船,一天黄昏,叫人把船停泊在公主居住的花园边。事先嘱咐了他们应该怎样行事,于是带着几个朋友来到别墅求见。公主亲自领着待女。出来相迎,并且陪着他们到花园里去散心,公主的侍女和他的友人跟随在后边。康士坦丁只说公爵有话托他转达,单把公主引到靠海的一个门边。那门上的锁早已由他的一个同伙打开了,这时候就向停泊在门外的快艇发出一个信号,康士坦丁立即叫人抢了公主就跳下船去,他自己回过身来对公主的侍女说: “谁要是喊一声,动一动,就别想活命!我不是来夺取公爵的这个女人,我是来为姐姐洗雪耻辱。” 谁也不敢作声;康士坦丁就带了众人跳下船去,坐在哭哭啼啼的公主身边,吩咐船夫一齐用力摇桨,离开雅典。船在水中象飞一般行驶着,到第二天清早,已经来到埃伊纳岛。他们在这里上岸,稍作休息。康士坦丁乘这当儿,享受了一番艳福,而公主呢,为自己的红颜薄命而哀哭。于是大家又上了船,继续行驶,不到几天,已经来到希俄斯岛。 康士坦丁唯恐受到父王的谴责,他好容易劫来的美女又要落空了,因此,为了安全起见,他决定在这里住下来。公主为着自己悲惨的遭遇、哭泣了几天,幸得康士坦丁运用许多人用过的方法来安慰她,使她象以前几次一样,又渐渐满足于老天给她安排的命运了。 我们暂且不提这一对男女怎样打发日子,再说土耳其国王奥斯贝这时候正和君士坦丁堡皇帝进行着长期的战争,有一次,因事来到士麦那,闻说君士坦丁堡皇帝的儿子拐了人家的美女,窝藏在希俄斯岛,过着荒唐的生活,而且全无戒备。奥斯贝就召集了一支队伍,分乘着几只轻巧的战船,趁着黑夜,偷袭希俄斯岛,那些希腊人还好梦未醒,一个城市已经叫土耳其军队占领了。也有几个比较警觉的,还想挣扎,却都给杀了。奥斯贝下令焚毁全岛,把俘虏和战利品都装在船上,就回士麦那去了。 奥斯贝也是一个年青的汉子,当他检查俘虏时,来到阿拉蒂的身边,知道这个女人是从康士坦丁的床上找来的,就是他的情妇。一看到她,奥斯贝不觉大喜,即刻娶她为妻。举行婚礼,这样,和她很快乐地同住了好几个月。 在这事发生之前,君士坦丁堡皇帝原曾企图和卡帕多西亚国王巴山诺订立军事联盟,双方同时夹攻土耳其,但因为巴山诺所提的要求过高,以致没有能够达成协议。现在他听到儿子遭了敌人的暗算,十分悲愤,就不再计较,立即答应了卡帕多西亚国王的要求,他促他赶紧发兵,全力进攻土耳其,皇帝也遣兵调将,准备从另一路向土耳其进攻。 奥斯贝听见这个消息,为了想打破腹背受敌的局势,不得不统率大军,先行迎击卡帕多西亚国王,把美人儿留在士麦那,托付一个心腹照管。不久,两军相遇,一仗打下来,奥斯贝的军队竟是一败涂地,全军覆没,奥斯贝自己也在沙场上丧了命。巴山诺长驱直入,如入无人之境,进占了士麦那,当地人民都纷纷投降。 再说那个受奥斯贝的嘱托、看顾阿拉蒂的心腹,名叫安提哥,年事已高,可是一看到她长得这样美,居然也动了心,爱上了她,完全忘却了主子的信托,他会说她的语言,这一点特别使她高兴。几年以来,她流落在异族中间,如同一个哑巴聋子,既不懂别人的话,别人也不懂她的话,所以没有几天,安提哥已经和她混得十分亲密;要不了多久,这两人已由友谊的来往进展到勾勾搭搭的私情,贪婪地享受着枕席上的乐趣,把在外作战的主公完全忘却了。后来消息传来,奥斯贝已经战死,巴山诺的军队正一路开来,所过之处,抢劫一空;他们私下商量,决计乘敌人还没来到就一起逃跑,于是收拾了奥斯贝的大宗细软财货,逃到了罗得岛。可是他们俩在岛上还没住下多久,安提哥忽然得了重病,十分危险。他有一个知己朋友,是塞浦路斯岛的商人,这时恰好也住在罗得岛,安提哥自知命在旦夕,决定把自己的财产和心爱的女人交付给他。在临终的时候,他把这两人叫到了床前,说道: “我知道我是绝对没有希望的了,我真难受,因为我这一生从未过着象最近这样快乐的日子。但是有一件事使我死而无憾,那就是我死在世上最亲爱的两个人的怀抱里——一个是你,我生平的知己;一个是她,自从我认识了她,我就爱她甚于爱自己的生命。使我放不下心的是,我死了以后,丢下她一个人在这里,人地生疏,无依无靠。要是我不知道你在这里,或者不相信你能尽力爱护她,就象爱护你的老友那样,那我在这临死的时刻,就更难受了。所以我无论如何要求求你,我死了以后,把她以及我所有的东西都接受下来吧,一切请你照顾,一切全归你支配,只要使我的灵魂得到安慰就是了。 “你呢,最亲爱的姑娘,我求你,我死了以后,别把我忘了。那么我到了另一个世界里,也可以这样自豪:我在人世的时候,得到了天下最美丽的女人的恩爱。假使你们能答应我这两点,那我死也瞑目了。” 那商人和公主听他说了这些话,都失声哭泣,一面安慰他,一面郑重地答应他说,万一他死了,一定照他的话做去。不久,他果然死去。他们把他厚葬了。 几天过后,那商人已在罗得岛上办完了商业上的事务,打算乘一艘西班牙便船回去。他就问公主肯不肯和他一起到塞浦路斯岛去。公主说她很愿意跟他一起去,不过希望他念及安提哥的情谊,把她当作姐妹看待。商人回说,她所说的话他无有不依的;但是为了一路上免得有人来调戏,在到达塞浦路斯岛之前,不妨对人只说是夫妻关系。于是他们上了船,船上的人给了他们船梢的一间小舱房,他们既自称夫妻,只得同睡在一张小床上,在这种情形下,发生了当初从罗得岛动身时谁也想不到的事。受了黑夜的引诱,又包围在共枕同衾的温暖里,两个都动了心火,忘了对死者安提哥的友谊和爱情,竟动手动脚起来了,船还没到巴发(商人的老家在那儿),他们已经打得火热。到了巴发以后,她就和这商人同居了一段时期。说来凑巧,有个年事已高、阅历很深、家产可很微薄的老先生,名叫安提古诺的,因事来到巴发。这位先生如今真是在塞浦路斯国王的宫廷里供职,但老天从不曾给他一个得志的机会。有一天,商人到亚美尼亚经商去了,这位老先生从公主的住宅面前经过,看见有一个明眸皓齿的美人倚在窗口,不觉出神地望了一会;他忽然记起曾经在什么地方看见过这位美人,只是究竟在什么地方看见过,却记不起来了。那美丽的公主受尽命运的捉弄,现在已有了转机,快要否极泰来了。她一眼看到那个老先生,就记得从前在亚历山德利亚的时候看到过他,是在她父王的宫廷里供职的,地位很不小。她突然涌起了一个希望,或许靠了他的帮助,得以恢复自己金枝玉叶的身分也未可知,于是趁商人不在的机会,赶紧把他请了来;进来之后,就羞怯怯地请问他是否就是法马古达地方的安提古诺先生。那老先生承认他正是安提古诺,还说: “小姐,我觉得你很面熟,可是记不起在什么地方见过你,恕我冒昧,想请教尊姓大名。” 公主听到他果然就是故乡来的人,不觉哭起来了,抱住他的脖子(很叫他吃了一惊),问他,是否从来也没有在亚历山德利亚看见过她。经她一点穿,那老先生立即认出她就是阿拉蒂,苏丹的公主——人家一向以为她已经葬身鱼腹了。他要向她行臣子的礼,她坚决不受,还叫他坐在自己身旁。安提古诺坐下来之后,恭恭敬敬地问她怎么会到这儿来的,什么时候来,从哪儿来的,因为在埃及,人人只知道她几年前已经沉入海底了。 “我要是当真溺死了,”公主回答道,“那就好了,也免得遭受那许多磨折。我想,假使我父亲知道了我现在落到怎么样一个地步,那他也一定但愿我早死的好。”说到这里,她不禁失声痛哭;于是安提古诺对她说道: “公主,何必这样悲伤呢,要是你不见怪的话,我想请你讲一讲你过去的遭遇,和你现在的生活情况。或许靠了天主的福,我们能够想出挽救的办法来也未可知。” “安提古诺,”那美丽的公主说,“我看见你,就象看见了亲爸爸,所以凭着做女儿的敬爱,我把自己本来可以隐藏起来的身分,向你说了出来。在这世上,简直没有几个人叫我见了面能象见到你那样快乐的,所以我把历尽风霜、一直埋藏在自己心头的种种悲痛,就象对自己的父亲似的对你吐露出来。你听了我的话之后,能够给我想一个办法,好让我回到宫廷里去,那么请帮助我一下吧,要是你也无法可想,那么我求你,永远不要对人提起在这里看见过我、或者听到过关于我的信息。” 这么说了之后,她掉着眼泪,把在马霍卡岛船破之后直到现在为止、所遭遇的一切苦难,全告诉了他。安提古诺一边听着,一边也不禁掉下同情的眼泪来。他考虑了一会儿之后,说道: “公主,既然你遭遇了重重苦难,却没有给人认出你的身分,那我绝对可以把你送回给你父亲,教他比从前更加疼你,再送你去和加波国王完婚。” 她问他有些什么办法,他就把自己的计划详细跟她说了。为了免得夜长梦多,他不曾多耽搁,立即动身回到法马古达去见国王,向国王说道: “陛下,现在有一件好事想来求您,这事会给您带来十分的尊荣,同时也可以让我得到一个好差使,而又不破费您什么。自从我跟随您之后,一直落魄,您看在这点上,想来也会乐于答应的。” 国王问他是什么事,安提古诺答道: “苏丹有个美丽的公主,从前大家都传说她已经溺海而死了,原来这消息是失实的,这会儿她就寄居在巴发。她为了保持自己的清白,曾经历尽不知多少苦难,而现在的境况是更其清苦了,所以很想能够设法回到她父王那儿去,要是你肯派我护送她回到她的本国去,那么这在你是一件非常体面的事,而对我也不无好处,我相信苏丹将永远不会忘记你的大德的。” 国王原是个宽宏大量的人,当下就答应了。他派人把阿拉蒂十分隆重地接到法马古达来。公主进到宫里之后,备受国王和王后的优礼款待,当他们问起她所遭遇的苦难时,她就把安提古诺所教给她的话从头到尾背了一遍。几天之后,国王再也留她不住,就派了一班绅士和贵妇做她的侍从,由安提古诺负责,护送她回到本国去。至于苏丹怎样欢天喜地把生还的女儿和护送她的安提古诺、侍从等人接进宫去,也不必细表了。 公主才只休息了片刻,她的父王就急于要知道她怎么会侥幸生存,一向又在哪儿,怎么这许多年来也不寄一个消息给他。公主已把安提古诺所教给她的话背熟了,便这样回答道: “爸爸,和你离别以后,大概有二十天光景,我们的船就遇到一场暴风雨,船破了,在黑夜里飘荡着,撞到西方阿迦莫达附近的海岸上。船上的那许多男人结果怎样,我一无所知,以后也从没听说过;我只记得在第二天早晨,我好象死里回生。当地的居民发现破船,全都赶来抢劫东西。我和两个未死的女伴只得弃了船,上岸去,才到岸上,那两个女伴就被几个小伙子抢了去,分头逃去,她们的下落,我也始终不曾听说过。 “我自己也落在两个年青的男人手里,不管我怎样挣扎、怎样哭喊,他们一把揪住我的头发,拖着我跑,想把我拖进一个林子里去。幸亏正当他们要冲过一条大路时,恰好有四个骑马的人从这里经过,那两个暴徒一看见他们,就立刻丢下了我,各自逃走了。 “那四个骑马的人,我猜想一定是几个大官。他们看见这情景,立刻奔来,问了我许多话,我也竭力想把自己的遭难告诉他们,却只恨语言隔膜,谁也不懂得谁在说些什么。他们商量了半天,让我骑在一匹马上,把我送到一所女子修道院里,院里的女子都是遵照他们法律的规定,献身于宗教的。那几个男人去院里说了些什么我不知道,不过我在她们中间住下来,很受大家优待,而我也跟着她们一起崇拜‘幽谷新月’——当地的妇女最信仰的就是这位圣徒。 “我跟她们一起住了不久,渐渐懂得一些她们的语言,她们就问我是什么人,从哪儿来的,我只怕一旦说了实话,她们就会因为我是一个异教徒,把我驱逐出去,只得回说道,我是塞浦路斯岛一个贵族的女儿,我父亲送我到克里特岛去完婚,不幸中途遇到大风,船被风浪打沉,因此流落到这儿来。 “我唯恐露出破绽,处处留意她们的风俗习惯,跟着她们的样儿学。后来,院里的主管叫做院长的,问我要不要回塞浦路斯,我就说这正是我求之不得的事。但是这位院长十分关心我的贞操,不肯随便把我托付给到塞浦路斯去的人,直到两个月前,有几个法国绅士,带了家眷,路过那里,要到耶路撒冷去参谒圣地——那儿就是他们所奉为天主的耶稣被犹太人钉死后埋葬的地方。其中有一位太太是院长的亲戚,所以她就把我托付给了他们,请他们顺路把我送回到塞浦路斯,交给我的父亲。 “这些绅士和他们的太太怎样欢迎我、款待我,不必在这儿多说了。我跟着他们上了船,在海里行驶了好多天,才到了巴发。可怜我来到那儿,人地生疏,又不知道该怎样向绅士们说明才好——那院长原是嘱托他们要把我交在我父亲手里的。幸亏老天照应我,我们正在那儿上岸的时候,就在海边遇见了安提古诺。我立即叫住他,用我们本国的语言求告他(这样,那些绅士和太太们就不会懂得我们是在说些什么了),请他把我认做他的女儿。他立即明白了我的意思,装出十分欢乐的样子,和我相认了。他尽管境况很差,还是尽他的力量张罗看来款待这几位绅士和太太。随后他把我送到塞浦路斯王那儿;国王的盛情,真是难以用言语表达,现在又承他的热心,派人把我护送回家。要是还有什么我没有说清楚的,那么让安提古诺来补充吧,我的种种遭遇他已听过好多遍了。” 安提古诺赶紧转身对苏丹说道: “陛下,她刚才所说的话,已经对我说了好多回,送她回来的绅士和太太也都是这样说的。只有一个地方她是漏说了,或者因为她觉得自己不便说出来。那就是送她到塞浦路斯岛来的绅士和太太们都称道她端庄稳重,在修道院里过着纯洁无疵的生活,当他们把她交还给我,临到要和她分手的时候,不分男女,都依依不舍,掉下泪来。假如要把他们所称道她的话全讲出来,只怕讲个一天一夜都还讲不完呢。总而言之,听他们所说的那些话,又根据我自己的观察,公主不但相貌出众,而且还具有最纯洁的品德,陛下有这样一位好公主,在君王中间,尽可以自豪了。” 苏丹听了这些话,说不出的高兴,不住地祷告真主,让他能够好好地报答那些照应过他女儿的人——尤其是这样郑重地把他女儿送回来的塞浦路斯国王。过了几天,苏丹送了安提古诺一份厚礼,准他回塞浦路斯去;又派遣特使,携带国书,深深感谢塞浦路斯国王帮助公主的大恩。于是他准备依旧履行前约,把阿拉蒂嫁给加波国王,因此把经过的曲折情形写信告知加波国王。还说,他如果想娶阿拉蒂为妻,那么请他快派人来迎接。 加波国王接到这封信,高兴得了不得,果真派了专使,用隆重的仪式把她接回来,欢天喜地,跟她结了婚。只是难为她,和八个男子睡了千来次觉,在新婚的床上,居然能使她的丈夫相信她还是一个处女。从此她就是加波国的王后,和国王一起过着快乐的日子。俗话说得好:“被吻过的朱唇,并不减少风韵;好比弯弯的月儿,有亏还有盈。” 故事第八 小姐们听完了美丽的伊斯兰教姑娘所经历的种种事故,不禁连声叹息。但是谁知道她们叹息是为的什么呢?或许有几位小姐一方面在同情她的遭遇,一方面也是在可惜自己不能够象她那样嫁人嫁得多吧。但是这一层可不便多问了。潘菲洛最后引了一句俗语,引得大家都笑了起来;女王知道他已把故事讲完,就回头叫爱莉莎讲下去。她遵从命令,愉快地说道:我们今天涉及的故事范围,可真广阔,使我们每人不但可以在里面打一个圈子,就是打十个大圈子也绰绰有余。你想,那捉摸不定的命运的题材是多么丰富,既然人生中有着数不尽的悲欢离合,那么我就来讲这么一个吧。 当罗马帝国的政权由法兰西人落到日耳曼人手里以后,两国间的仇隙日益加深,烽火时起。法兰西的国王和王子。借口保卫国土,率领了许多亲友,集合国内的兵力,向敌人大举进攻。国王出征,国内就没人治理了,幸而他深知安特卫普伯爵戈蒂厄是一个正直谨慎的君子,忠心耿耿,完全足以信任,所以虽然伯爵深谙战略,国王却叫他担当起更复杂的任务来,任命他做摄政,代理全国政务,自己率领大队人马,出发远征。伯爵担任摄政之后,治理国家,有条不紊,凡事都跟王后和太子的妃子商量,然后施行。虽然从职权上说,王后和妃子,同样应受摄政的管束,伯爵却还是把她们当作自己的女主人一般尊敬。 这位伯爵年近四旬,伯爵夫人早死,留下两个孩子,一男一女。他本人相貌堂堂,举止优雅,真是一位和蔼可亲的君子,更难得的是,他又是当时最英俊、最善修饰的一位骑士。国王和太子在外作战,那伯爵遇着国家大事常进宫来和王后、妃子商量。不料见面机会多了,那妃子竟看中了伯爵的风度人品,不由自主地爱起他来。她想,一个是鲜花似的少妇,一个是独居的鳏夫,要满足欲望,该不是难事,只苦于她的心事怎好意思出口,但是她不久就打定主意,不顾羞耻,向他吐露心意。有一天,宫里只有她一个人,她觉得时机到了,就把伯爵请进宫来,只说有要事跟他商议。 伯爵的心思和妃子截然不同,听到召唤,立即进宫去见她。她躺在一张榻上,叫伯爵在她身旁坐下,这时屋子内只有他们两个人。伯爵请问她有什么事,连问了两次她都是沉吟不语。最后,她的情欲压倒一切。她面颊绯红,也顾不得羞耻,颤泣似的,把自己的心事断断续续地吐露出来: “可爱的伯爵,我最亲爱的朋友,象你这样聪明的人,应该明白,男人和女人都有弱点,也应该明白由于不同的原因,各人脆弱的程度也不一样;所以一个真正公平的审判官,对于同样一件罪案,会因为犯罪的人情况不同,而判以不同的刑罚。譬如说,现在有这么一个凭力气换饭吃的穷苦男人或者穷苦女人,居然也想效法那饱暖富贵、整天空闲、什么都不缺的太太,追求那风流韵事,那么,谁不要责备这个人轻浮狂妄呢?——我想没有一个人会否认这点的。 “所以我说,如果是一个富贵人家的太太,由于机缘,不由自主地堕入情网,我们就不能怎么怪她,如果她所看中的情人又是一个英俊的人才,那就完全可以原谅了。这两个假定对于我可说完全适合,加以我正当青春妙龄,丈夫又不在家,有这种种原因,我更可以在你面前替我自己的热情辩护了。你是个聪明人,听得我这样说,不会不了解我内心的痛苦,请你给我出个主意,帮助帮助我吧。 mpanel(1); “真的,我独守空床,没法抵挡肉欲的冲动和爱情的引诱,这势头有多么强大,别说压倒了一个柔弱的女子,就连那雄赳赳的大丈夫也随时随地都会给它打垮了。我又是饱食终日,无所事事,更感到爱情的需要,使我不能不堕入情网中。我知道,这类事让人知道了,是很羞耻的,可是要是别人不知道你在干这类事,那就无所谓羞耻不羞耻了。爱神对我真是太好了,它不但不曾蒙蔽我选择情人的眼光,叫我不知所从,反而使我的眼睛格外明亮,让我看得清清楚楚,你正是值得我这样一个女人爱慕的对象。要是我没看错人,你就是整个法兰西领土上最漂亮、最可爱、最富于生命力、最有修养的一位骑士了。我的丈夫既不在家里,你也没有妻子;所以我求你,看我对你的这一片痴心,也可怜可怜我的青春,跟我相亲相爱吧——我这颗年青的心就象冰块遇到了火一样,都为你融化了。” 说到这里,泪珠从她的两颊滚滚落下,沸腾的热情叫她有话也说不出来了,她垂下了头。只是哭泣,仿佛再不知道该怎样求情似的,把身子倒在伯爵的怀里。 伯爵本是一个正人君子,看到她要怂恿他去做那苟且的事,就疾言厉色地拒绝她、斥责她。那妃子张开双臂,还想搂住他的脖子,给他一下就摔掉了,他发誓说,哪怕是粉身碎骨,他也万不肯做出那对不起主公的事来。 那妃子一听他说出这样的话来,竟恼羞成怒,顿时把方才的情欲忘个干净,狂叫道: “不识抬举的东西!我这一片好意难道就容得你这样糟蹋吗?天主都不会容忍你!既然你不让我活,我就少不得要你的命,不让你在这个世界上立足!” 她一面说,一面果真动手扯乱了自己的头发,撕毁了胸口的衣裳,高声喊叫起来: “救命啊!救命啊!安特卫普伯爵要强xx我啦!” 给她一喊,伯爵反而慌了,他并不是因为自己做下了什么亏心事而害怕,他是怕朝廷上的臣子平时对他存着妒忌,现在就只听信妃子诬赖他的一面之词,哪儿再容他辩白。所以他立刻逃出王宫,赶回自己家里。一到家门,哪敢多耽搁一会,立刻把两个孩子放在马上,自己也跳上马背,拚命向卡莱奔去。 官廷里的许多侍从,听见妃子大声呼喊,急忙奔来。他们看见妃子的这副狼狈模样,又听了她那一番话,都信以为真,觉得伯爵平时那种谦恭勤谨,都是虚伪的手段,好借此达到他私人的目的,因此声势汹汹地冲进他屋子里去逮捕他。不料扑一个空,这班人就动手把屋里值钱的东西都抢了去,剩一个空屋,立刻拆为平地。 消息立即传到军中。更是把伯爵形容得恶毒不堪,国王和太子听到之后,大发雷霆,立即判决伯爵和他的子孙永远放逐,并且通告全国,如能捕获伯爵归案者,不论生死都有重赏。 再说伯爵和两个孩子逃到卡莱,他思念不管自己怎样清白,这样一逃,等于证实了自己的罪行,心里不由得十分难过。幸而一路上没有给人认出,就立即乘船渡海,来到英格兰,换了穷人穿的衣服,前往伦敦。在进入伦敦城以前,他叮嘱了两个孩子许多话,最重要的有两件事:第一,命运把苦难降落在他们头上,尽管他们没有做过坏事,可还是应当安心忍耐。其次,他们如果想要性命,就千万不能对别人说出他们是谁家的孩子,或是从哪儿来的。 那男孩子名叫路易,九岁模样,女孩子名叫维奥兰,七岁模样,他们虽然还在稚龄,却完全领会父亲的告诫,并且此后果然处处留心。伯爵觉得孩子有改名的必要,就把男孩改名贝洛,女儿改名珍妮特。三个人就这么进入伦敦,衣衫褴褛,到处行乞,象是法兰西的乞丐。 一天早晨,他们正在教堂门口,有一位英国将军的夫人,从教堂里出来,看见伯爵和两个孩子在那里求乞,她问他是从哪儿来的,那两个孩子是不是他的儿女,他回说他是从毕卡第来,只因为他的不长进的大儿子行为不端,使他不得不带着他这两个孩子流落在外边。那贵妇人心地十分慈善,看见他的女孩子长得眉清目秀,举止文雅,十分逗人喜爱,因此不觉动了怜惜之意,就说: “好人,如果你肯把你的女儿给我,那么我愿意好好地照顾她,因为我看她长得很是清秀,如果她将来长大成人,不会辜负我的期望,我还要好好地替她配一个人家。” 伯爵听得这话,十分欢喜,立即答应下来,挥着泪把女儿交给了那位太太,临别的时候,再三恳托她多多照应这孩子。 女儿已有了安身的地方,他也知道那收留她的人家是怎样的人家,放了心,决定不再在那里耽搁下去,领着贝洛,沿路求乞,走遍大半个岛国,来到威尔士。他们本来不惯于这样长途步行,所以弄得十分狼狈。这里住着英王的另一位将军,门庭广大,仆从如云,伯爵常带着孩子,到他家门前乞求食物。 将军的儿子,和其他大人家的孩子,常在庭院里跑啊跳啊地玩儿着。贝洛去熟了,就混在孩子们中间一起玩儿。不论哪一项游戏竞技,他都玩得很灵巧,有时甚至比他们还玩得好,有几次,将军偶然看到了这孩子,觉得他的举动神态都很可爱,问了左右,才知道是常到这儿来求乞的一个穷人的孩子,就叫人去跟他商量,说是将军想收养这个孩子。伯爵听到这话,觉得这分明是天主照应,便一口答应下来,只是骨肉分离,不免十分悲痛。 这样,伯爵的两个孩子都有了着落,他决定不再在英格兰久留,就费尽力气,渡海来到爱尔兰的斯坦福,在一个伯爵属下的爵士家里充当仆役,照料马匹,什么事都得干——他就这样默默无闻、忍苦耐劳地过了几年。 再说他的女儿维奥兰,已经改名珍妮特,留在伦敦将军夫人的家里,几年过后,已经长大,出落得十分标致,不但将军夫妇欢喜她,就是那一家大小,以及看见过她的,也无不啧啧赞美;加以她的一举一动,都十分优雅,因此没有一个不认为,她就是跟身分最高贵的小姐比起来也毫无愧色。那收养她的夫人,虽然从她的父亲手里领来,只听到伯爵所编造的那番话,根本不知道她父亲的底细,一心想照她那身分替她找一门适当的亲事。但是察访人间善恶的天主,知道她出身高贵,她的沦于微贱是由于别人的恶行,所以对她另有妥善的安排。我们怎能不相信,仁慈的天主不忍让一位千金小姐落在低三下四的人家,所以会闹出了以下的一段事儿。 收留珍妮特的夫人有个独子,老夫妇俩真是百般钟爱,做父母的总是爱自己的孩子的,但这个孩子实在懂道理,有德性,难怪他的父母要这么疼爱他。他比珍妮特大六岁,看见她长得这么美,又这么温雅,不禁深深爱上了她,除了她,心目中再没有第二个人。只是他以为珍妮特出身卑贱,不敢在父母面前请求和她结婚;恐怕会受到父母的责备,说他不顾身分,滥用爱情,所以只得把这番情意深深地压抑在自己的胸中,苦恼万分。他精神上受不了这种痛苦,终于得了重病。请了多少大夫来诊断,却全都研究不出他到底得的是什么病,因此个个束手无策,不知该怎样下药。这可叫他的父母急坏了,难过极了,他们几次三番哀求他把害病的原因告诉他们。他只是叹了一口气作为回答,或者说,他只觉得自己越来越虚弱了。 有一天,有一位精通医道的年青大夫,坐在他床边,替他诊脉。恰好这当儿。珍妮特走进房来——她因为敬爱老夫人,有时候代替她尽心侍候病人。病人一看见她走进来,虽然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作什么动作,但是他爱火高燃,心旌摇晃,脉搏顿时跳得快起来了,大夫立即发觉了这变化,十分惊奇,密切注意着这急促的脉搏可以维持多久。 过了一会,珍妮特走出病房,病人的脉搏也跟着转慢了,大夫觉得他对病情的根源已有了几分把握。他稍许等了一会,又把珍妮特叫回来,好象有什么话要问她似的,一面仍旧按住病人的脉搏。果然,她一回来,那脉搏又跳得跟以前一样快,她一走,脉搏又慢下来了。这一下,大夫就断定了病源所在,于是走出病房,把青年的父母请了来,说: “令郎的病,不是医家所能为力,要恢复他的健康,只在珍妮特的手里。根据一些确切的征象看来,我发现令郎害的是相思病;从另方面观察,她似乎还不知道令郎朝晚都在想着她呢。你们要是爱怜他的生命,那么快拿出个办法来吧。” 那老夫妇俩听得这话,把心放宽了不少,因为大夫已指点了一条救他们儿子的路;但是也很忧愁,唯恐将来当真要认珍妮特做他们的儿媳。大夫走后,夫妇俩来到病人的床边,夫人这么说道: “我的孩子,我万想不到你有了心事却瞒着不对我讲,宁可积郁成疾,憔悴得这个样子。你放心吧,一件事,只要能叫你欢喜,那么不管它体面也好,不怎么体面也好,我无有不当作自己的事那样,替你办到的。偏有你这个孩子,咬紧了牙关,怎么也不肯把心事对你妈说,幸亏天主不跟你一样,他还是爱怜你,不愿看你憔悴而死,把你得病的原因向我指点出来。你原来不是为了别的,却是在害着刻骨的相思,朝夜在想着一个姑娘。象你这样的年龄,本该是谈情说爱的时候,没有什么好害羞的,也用不到瞒人;要是你不懂得爱情,那我倒要把你看作一个没出息的孩子呢。所以,我的孩子啊,别再瞒着我了,把你的心事全都对我说了吧,丢开那叫你得病的烦闷和苦恼吧,你尽管宽心,相信你妈好了,只要你跟我说,你要什么,你妈无有不尽力来满足你的愿望,因为她爱你甚于爱她自己的生命。快丢开那羞怯和害怕的心理,坦白告诉你妈,她是不是能够为你的爱情尽点儿力。要是你发现你妈不替你尽力,或者不把事儿办妥当,那么你就把她当作世界上最残忍的母亲吧。” 那青年听了母亲的话,起初还是很忸怩,但是后来他想,除了母亲,再没人能帮助他达到自己的愿望了,就说: “母亲,我害了相思,一直不敢讲出来,只因为我看见许多人,他们一上了年纪,就忘却他们的青年时代了。现在你这样谅解我,那我不但承认你猜得一些儿不错,还要告诉你,我心里头想的是谁,只望你照你所应许我的话,救救我这一条命!” 夫人还道她自有办法可以让儿子的欲望得到满足,却不一定真要按照他的本意做去,就满口答应下来:说是只要他肯把心事讲出来,她马上给他办去,让他如愿以偿。 “妈妈啊,”青年于是说道,“我们家里的珍妮特长得真标致,真温柔,我爱上了她,却没法得到她的温情——她连我在想她都不知道,我又不敢把自己的私情告诉人,结果就弄成我现在这个样子。你口头上答应了帮助我,要是你却没法做得到,那么我这条命是活不长了。” 夫人知道眼前只能安慰他,而不好责备他,就微笑着说: “唉。我的孩子,你就因为这点儿事让自己病成这个样儿吗?快安心吧,快快好起来吧,等你病好了,一切都由我来给你办好了。” 那青年现在有了希望,不消多少天,病势顿时减轻不少,他母亲看了着实欢喜,就开始考虑该怎样来实践她的诺言。有一天,她把珍妮特叫了来,在闲谈中,只装作是打趣似的,用亲切的口气问她有没有情人了。珍妮特的双颊红了,回答道: “夫人,象我这样一个孤苦伶仃的姑娘,家都没有了,只能在别人的家里吃口饭,怎么还配谈恋爱呢。” 夫人就说:“要是你果真没有情人,那我们很想给你介绍一个,两人守在一起,好不快乐,这才不辜负你的青春美貌。象你这样漂亮的姑娘,连情人都没有,那真说不过去呢。” 珍妮特回答说:“太太,你在我父亲穷苦无告的时候把我领来,跟亲生女儿一样把我养育成人,为了这份恩情,我应当事事都遵从你的意旨,但是关于这件事,我却只得请夫人原谅,我没法遵命——我觉得我只能这样做。如果承蒙你给我一个丈夫,那么我就一心一意爱他,可是我没法爱上别人;因为我现在除了祖先留给我的清白以外,已一无所有了,而这份清白,我立志要终生守住它。” 给她这样一说,夫人觉得要实行对儿子的诺言,可难于着手了;但是她究竟是位贤慧的夫人,不由得暗暗地佩服她,就说:“怎么,珍妮特?要是当今的皇上——他是一位年青的骑士,正好比你是一个漂亮的姑娘——要是他来向你求爱,你也拒绝他吗?” 她不假思索地回答道:“国王可以用强力逼迫我,但是他除了用正大光明的手段外,永远也不会得到我的同意的。” 夫人见她意志坚决,不便多说,却还想试她一试,于是去对儿子说,等他病好了以后,她会把他们俩安置在一间幽室里,那时候他就可以自己去向珍妮特求欢了;还说,如果由她出面,象个老鸨似的替儿子做牵线,那是有失体面的。 这个主意不但不能使青年高兴,反而使他的病状突然恶化了,夫人到此地步,只得把心事对珍妮特明白说出;不想她的意志却更加坚定,无可动摇。于是夫人把情况告诉了丈夫,二人商量了一阵,难过了一阵,决定答应儿子娶珍妮特为妻,虽然这事大大违反他们的本意,但是娶一个贫贱的姑娘来,救了他们儿子一命,总比眼看他娶不到心爱的人,就这样死了,来得好些。二人商量定当。立即进行。珍妮特非常快乐,诚心诚意地感谢天主不曾忘记她,但是她仍然自认是平民的女儿,不敢吐露真情。至于那青年真是乐得心花怒放,很快就复原,跟他的情人举行了婚礼,两人从此享受着幸福的生活。 再说伯爵的儿子贝洛,留在威尔士一个英国将军的家里,这时也已长大成人,生得一表人材,深得将军的欢心,又练就一身武艺,逢到全岛举行各种比武,没有一个是他的对手,因此远近闻名,谁不知道他就是贝洛-毕卡德。 天主祝福了他的妹妹,对于他也是另眼看待,并未忘怀。原来有一年,当地发生了一场可怕的瘟疫,全岛人口被卷去一半,其余侥幸未死的,也大都仓皇逃奔他乡,好好一座城镇,顿时荒凉不堪。将军一家人,从他本人到他的夫人,独子、兄弟,以及许多小辈亲戚,都染病而死了,偌大一户人家,只留下一个正当漂梅之年的女儿。贝洛,以及几个仆人。后来瘟疫逐渐过去,将军的女儿因为爱慕贝洛是一个英俊有为的青年,和几个存留下来的长者商量之后,就选贝洛做她的丈夫,认他为一家之主,掌管她所继承的全部产业。不久,英国的国王听得将军的死讯,又知道贝洛异常勇武,就命令他接替死者的职位,封他做将军。这就是安特卫普伯爵和他的骨肉分离,断绝关系之后,这一对无辜的儿女的大概经历。 再说那伯爵,自从逃出巴黎,来到爱尔兰,含辛茹苦,已挨过了一十八个年头;因为思念自己的亲骨肉,所以,准备去寻访他们,看看他们的日子过得好不好。他已经完全改变了旧时的容貌,显得十分苍老,只是他的身子,终年劳役,倒锻炼得比从前享受荣华富贵的时候结实多了。他辞了老东家,一无所有,来到英格兰。他先寻到了当初丢下贝洛的地方,知道他已经做了将军,得了偌大一份家私,又看见他长得身材魁梧、相貌堂堂,伯爵心中好不欢喜;但是,在还没得知珍妮特的遭遇之前,他还不想让人知道自己是谁。 他又晓行夜宿,来到伦敦,婉转向人打听收留他女儿的将军夫人,以及珍妮特的情形,才知道珍妮特已经嫁了夫人的儿子,心中十分高兴。伯爵眼看儿女两个,都长大成人,过着幸福的日子,觉得他从前所受的种种折磨,真是不算一回事了。 他很想见他的女儿一面,就常到她门前去求乞。有一天,他女儿的丈夫杰美-拉密斯在门口看到了他,觉得这个苦老头儿十分可怜,就叫一个仆人把他带进、给他一些吃的,也是行了一个方便。那仆人按照吩咐把他领了进去。 再说珍妮特已给杰美养了几个孩子,最大的才只八岁,却个个都长得秀丽活泼,真是世上少见。他们看见伯爵吃东西,一个个都跑到他的身边,绕着他,跟他亲近,好象有一种神秘的力量使他们本能地知道他就是他们的外祖父似的。伯爵看见他们,认出就是自己的外孙,真有说不出的欢喜,格外爱抚他们。孩子们也更离不开他了,不管他们的教师怎样呼唤也没用。 珍妮特听见外面有闹声,从自己房里走出来,来到伯爵吃东西的地方,吓唬他们说,谁不听教师的话就得挨打。孩子们哭了,说是他们要跟这位好老人家一起玩,因为他比教师更爱他们。这话叫珍妮特和伯爵都笑了起来。伯爵看见孩子的母亲出来,慌忙站立起来,完全象一个穷人对贵妇人表示敬意的样子,而不象父亲遇见了女儿,不过他心里却是十分欣慰。珍妮特始终一点儿都认不得她的父亲;他变得太厉害了,面貌苍老了,头发花白了,胡须长了,又瘦又黑,简直和从前判若两人,她看见孩子们只是不肯离开那老人,一拉开来就啼哭,只得请求教师让他们再玩一会儿吧。 孩子们正拥在老人的身边笑着嚷着的时候,恰巧杰美的父亲回来了,教师把这回事情告诉了他。他本来就看不起自己的媳妇,听了这回事,就说道: “随他们去,天主叫他们倒楣吧!真是有种出种,他们的母亲本是叫化的后代,那么他们欢喜跟乞丐混在一起,有什么好奇怪呢?” 伯爵听见这话,心中万分难受,但只是耸一耸肩,把耻辱忍受下来,就象他忍受许多别的耻辱一样。 杰美听说孩子们和老人十分亲热,他虽然并不高兴,不过因为爱自己的孩子,舍不得看他们啼哭,就叫人问他,是不是肯留在这里当一个仆人。伯爵回说这是他求之不得的事,不过他别无所长,只会看马,因为他一生都是做的马夫。将军家里的人当时就把一匹马交托给他看管,此后,他伺候好马匹之后,就和孩子们一起玩儿。 命运这样替伯爵和他的儿女们作着安排的时候,法兰西国王已跟日耳曼人订下有好些条款的和约,不久,他就死了,由太子继承王位,当年陷害伯爵的那个妃子做了王后。后来和约满期,新王又在边境上展开了一场猛烈的战争。英格兰国王这时跟法王做了新亲,发兵援助,由大将军贝洛和另一个将军的儿子杰美统率;杰美家的那个老人——就是伯爵——也随军来到法兰酉,充当马夫,始终没有人认出他来。伯爵本是一个良将,所以在军队中立了好些功绩,也献了不少计谋,真是别人所意想不到。 正当两国交战的时候,王后在宫里得了重病;自知不久于人世了,她向全国公认为最圣洁的鲁昂大主教作了临终忏悔,把生平的罪孽都交代出来,其中有一件就是,自己怎样诬害了安特卫普伯爵。她向大主教认了罪还不算,又当着宫廷里的大臣把这回事和盘托出,恳托他们替她请求国王,如果伯爵还在人世,立即恢复他的爵位,归还他的土地财产,否则就由他的子女继承。她忏悔不久。就死了。葬礼十分隆重,她的临终忏悔由使者带到军中,报告了国王。 国王听得王后的忏悔,想起冤枉了好人,不觉连连叹息,当即下令通告全军,以及全国各地:凡知道安特卫普伯爵或其后裔的下落、前往报告者,可得重赏,当初伯爵因罪流放,实属冤枉,幸得王后忏悔,真相大白,现在国王准备恢复伯爵的荣衔,甚或加封。以资补报。 伯爵在军队里隐名埋姓,充当一名马夫,听得这消息,又打听确实,便径去见杰美,请他同到贝洛那儿去,说是那国王悬赏寻访的人。他能够供给他们线索。三人见面之后,伯爵就向贝洛说道: “贝洛,杰美娶了你的妹妹,却没有什么陪嫁,为了免得你妹妹光是嫁了一个人过去,我想,国王的这笔重赏应该由他领取;让他——不是让别人到国王跟前去报告我们。因为你就是安特卫普的儿子,他的妻子就是你的妹妹维奥兰,我自己就是你的父亲安特卫普伯爵。” 贝洛听得这话,定睛端详了他一会。认出果然是自己的父亲,就投在伯爵的膝下,哭着说: “爸爸。我见到你多么高兴呀!” 杰美听见伯爵说的话,又看见贝洛这个样儿,真是又惊又喜,简直怔住了。过了一会儿,他想到自己一向把伯爵当作马夫,呼来喝去,真是羞惭,就也投在伯爵脚下,哭着求他饶恕了他从前的种种冒犯。伯爵急忙扶了他起来,用好言劝他不必把过去的事放在心上。 他们三人互相谈着过去的遭遇,有时掉泪,有时欢笑。贝洛和杰美请伯爵更换衣服,只是伯爵怎么也不肯答应,他叫杰美先去报告,领取国王的奖金,然后他就穿着这身马夫的破衣服,跟他去见国王,也好把国王羞惭一下。 杰美带了伯爵和贝洛去见国王,说是他已经找到了伯爵和他的子女。特地前来讨赏。国王当即叫人端出一份厚礼,放在杰美面前,说是只要他果真能把伯爵和他的子女带来,这笔谢礼就是他的了。杰美就回过身来,把自己的马夫和贝洛领上前去,说 “陛下,这就是伯爵和他的儿子,他还有一个女儿,就是我的妻子,现在不在这里,凭着天主的仁爱,你不久也可以看见她的。” 国王听得他这么说,就打量起伯爵来,虽然伯爵变得那么苍老,但是仔细一看,也认出来了,他含着眼泪,把跪在他面前的伯爵扶了起来,吻他搂他,对待贝洛,也十分亲切。于是他叫人替伯爵换过衣服,一边替他预备侍从、马匹,以及适合他身分的一切应用物品。他这命令一下,不消多时,全都办妥了。国王对于杰美也十分优待,然后他就询问伯爵流落的经过。 杰美因为报告伯爵和他子女的下落,得了重赏;在领赏的时候伯爵对他说: “这是皇上的恩踢,你收下吧,希望你别忘了对你的父亲说,你的孩子——也就是他的孙子,我的外孙——可并不是叫化的女儿生养的啊。” 杰美领了这份赏赐,派人把他的妻子和母亲接到巴黎来。贝洛也把他的妻子接了来,大家和伯爵住在一起,好不欢乐。国王不但把伯爵的产业全都发还,还使他们胜过了旧时的光景。后来子女等辈辞别伯爵,各自回去,伯爵安居巴黎,终生显贵。 故事第九 爱莉莎讲完了她那哀感动人的故事,就由女王菲罗美娜来接替。女王长得十分娇艳苗条,而且笑靥迎人,可说是群芳之冠;只听她不慌不忙地说道: 我们应该对第奥纽守信,现在既然只剩他和我还没讲故事,那么我先来讲吧,因为他早就要求,特许他留在最后一个讲。 我们有一句常常提到的俗话:“害人就是害自己。”如果不是有事实证明,这句话也许不大会使人相信;各位好姐姐,我现在打算讲一个故事,也好向你们证明这句话并非虚文,一方面又并不超出我们指定的题材范围,想来你们不至于不爱听吧——听了这样的故事也好教我们对于坏人有所戒备。 在巴黎的一家客店内,有一回来了几个意大利的极有钱的大商贾;他们到巴黎来就是各有各的事务。一天晚上,他们一块儿吃晚饭,吃得十分欢乐,大家就你一句我一句,把话谈开了,终于谈起各人留在自己家里的老婆来;内中有一个人打趣说: “我不知道我的老婆独自一个人的时候在干些什么,可是我敢说,要是我碰到了一个可人意的小妞儿,不去跟她乐一下子,倒还把自己的老婆记挂在心里头,那才怪呢。” “我也是打的这样的主意,”另一个说,“因为我放心也罢,不放心也罢,我的太太在我出门的当儿,有得快乐总是要快乐的。所以这叫做半斤对八两,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 接着又有一个人表示了同样的看法,得出了同样的结论。总而言之,大家差不多一致认为,家里的老婆只要有机会,决不会独守空房的。 其中只有一个热那亚人,名叫贝纳卜-伦美里尼的,极力否认他们这种说法,说是感谢天主的恩宠,他娶了一个全意大利少有的贤慧媳妇,不但女性的美德,集中在她一身,就连那属于骑士和绅士大爷的品德,也多半可以在她身上找得到。她正当青春妙龄,又漂亮,又丰满结实,论起绣龙描凤的本领,女人中要数她第一。此外,她照料酒席的本领,哪怕贵族家里的总管都比不上她——这一切都因为她系出名门、天资聪明、做人稳重的缘故。接着,他又夸她会骑马放鹰,能写会念,精通账目,不比哪个商人差。这样赞美了一通之后,他归结到方才他们谈论的题目上来,发誓说走遍天下,再找不到比他的妻子更贤慧、更贞洁的女人了。他深信,即使他十年不归,或是终生在外,她也不会对别的男人有半点儿轻佻行为的。 在这一堆谈得起劲的商人中,有一个年纪还轻的人,叫做安勃洛乔-达-皮亚桑扎的,听到贝纳卜夸说他的妻子是天下最贞洁的女人,失声笑了出来,还带着十分尖刻的嘲弄的口气问他:他这么大的福气敢情是王上赐给他的吧? 贝纳卜有些儿恼了,回说这福气不是王上赐给他的,而是天主——比王上更有权力的全能的天主赐给他的。 mpanel(1); 安勃洛乔就说:“贝纳卜,你说的当然是真心话,这我没有丝毫怀疑,不过我觉得你对于事物的本性似乎没有研究个透彻;要是你果真在这方面多留意一下,我想你也不是一个糊涂人,一定会明白许多事理。那么你谈到这个题目时,也不至于信口开河了。我不妨跟你谈一下,免得你还道我们这么毫无顾忌地谈起自己的女人,大概她们跟你的老婆是截然不同的料子做成的吧。其实我们是摸熟了女人的心理,才说这样的话的。 “在这个问题上,我打算再开导你几句。我一向认为,男人是天空所创造的万物之灵;女人呢,是仿照男人造出来的,我们通常都认为男人要比女人完美得多,从男人顶天立地的事业上看来,也是如此,正因为这样,男人势必要比女人有毅力、有恒心,而天下的女人总是水性杨花的多。这一层道理可以用许多天然的原因来说明,不过我暂且不谈这个。假定说,性格坚定的男人,尚且不能自持,会屈服在娘们儿面前——尤其是当一个可爱的娘们儿向他有所表示的时候,他更是拚着命要去跟她亲近了。象这一类事不是一个月里有一回,而是每天里都有一千回——那么你想,本来是意志薄弱的娘们儿,怎么能够经得起一个男子的花言巧语、巴结奉承、送礼献媚,以及千方百计的追求呢?你以为她能够抵挡得住吗?不管你口头上说得多么动听,我总不相信你会把自己的话当真的。你自己说过,你的太太也是个娘们儿,象别的娘们儿一样,是个血肉之躯,既然这样,她也会跟别的娘们儿一样,有着同样的欲望;别的娘们儿对于生理上的要求能够节制到什么程度,她也只能做到这一点;所以尽管她多么规矩,她还是会做出别的娘们儿所做过的事来。既然有这可能,那你就不该死不承认会有这回事,或者坚持相反的论调。” 贝纳卜回他道:“我是一个商人,不是哲学家,只能拿商人的见解来答复你。我承认,一个不知羞耻的蠢女人是会干出你所说的那种事来的,但是一个聪明的女人可十分看重自己的名誉,她们保护自己的名誉比男人更有决心——男人在这方面是随便得很的。我的妻子正是这么一个女人。” “说真的,”安勃洛乔回答道,“要是娘们儿跟别的男人勾结一次,头上就要长出一只角来,表明他们干的好事,那么我相信娘们儿就很少会去尝试这种事了。但是事实上不但不会长出角来,如果是一个聪明的娘们儿。还会做得干干净净,不落一点痕迹。耻辱和丧失名誉,只是私情败露以后才遭遇到的。所以,她们只要能够偷偷摸摸去干,就决不肯错过一个机会,如果她们不敢下手,那倒是愚蠢了。这一点你倒可以信得过,要是真有这么一个贞洁的娘们儿,那只是因为没有人来追求她罢了,或者是她追求别人而遭到了拒绝。这不但是常情,也是真理,但要不是跟不少的娘们儿有过不少的经验,也不敢把话说得这样肯定。我跟你说吧,如果我能够接近你那位最圣洁的好太太,那我要不了多少时间,就一定能够勾搭上她,就象我勾搭上旁的娘们儿一样。” 贝纳卜生气了,回答道:“口头上辩论是永远也得不到解决的,你说你有理,我说我有理,结果都是空话。你既然认为,一切女人都是容易摆布的,而你又是个风月场中的老手,我为了表明我的太太是一个贞洁的女人,那么这样吧,如果你能够叫她依从了你,我甘愿把自己的头颅割下来。如果你失败了,那么你只消输给我一千块金币就算数。” “贝纳卜,”安勃洛乔回答道,也动了肝火,“我跟你打赌,如果我赢了,我不知道拿了你的性命有什么好处。你要是真要我把我所说的话证实一下,那么请你拿出五千块金币来——这总比你的头颅便宜得多了吧——来跟我的一千块金币赌个输赢;你并没有限定时间,现在我自己提出,从我离开此地,到热那亚去的那天算起,要在三个月之内收服你的太太,并且要把她所最珍贵的东西、以及其他的物证带回来,好使你相信当真有这么回事。不过你也要答应我一个条件,就是在这一段时期内,你不能回热那亚。也不能写信告诉她有这么回事。” 贝纳卜一口答应下来,在场的那许多商人,觉得这不是儿戏,唯恐将来会闹出乱子来,就尽力劝阻,只是那两个人正在火头上,哪儿肯听,当场各自亲笔签订了契约,把一切条件写得明明白白。 订好契约之后,贝纳卜仍旧留在原来的场所;安勃洛乔呢,立刻动身前往热那亚。他在那儿住了几天,小心谨慎地把那位太太的住址、品行打听清楚,才知道贝纳卜说她是个规矩女人,其实单说“规矩”还不够赞美她呢,这时候他心虚了,觉得自己真不该冒冒失失的赶到这儿来。不过,他不久就认识了一个穷苦的女人,她经常在那位太太家里走动,很得到她的信任。只是安勃洛乔怎么也没法叫那个女人替他出力,他就用金钱贿赂她,求她把他装在一只他定做的大箱子里。运到那位太太家里,并且要直抬进她的卧房。那妇人受了贿赂,就依着他的话,假意寻贝纳卜的太太说,她要出门去一次,有一只箱子想在她家寄存几天。 那箱子就这样放进了闺房。到了夜里,安勃洛乔料想这位太太该是入睡了,就运用机关,移开箱盖,悄悄地爬了出来。房里正点着一盏灯火,他借着灯光,观察房里的陈设,墙上的绘画,把每样东西都牢记在心里。他又走近床前,看见贝纳卜的太太和一个小女孩子睡得正熟,他轻轻把罗被揭开,只见她赤身露体,就跟她穿着打扮的时候一样美丽,细看她的身上,并没有特殊的印记可以回去报告,只有左边乳头底下有一颗黑痣,四周长着几根金黄色的茸毛。他看个清楚之后,又轻轻地把罗被盖上。她的美艳强烈地引诱着他,叫他恨不得命都不要,爬上床去和她睡觉,可是他已听说她冷若冰霜,对于这类事情绝不苟且,所以不敢轻易尝试。那一夜,他在闺房里逗留了大半夜,从她的衣厨里偷窃了一个钱袋。一件睡衣,几只戒指,以及几条腰带等等。他把这些东西藏在箱里,自己重又躲进箱里。关好箱盖,一切跟原来一样。他这样活动了两夜,贝纳卜的太太在睡梦里一点也不知情。 第三天,那个穷苦的女人来了,把箱子要了回去,运到原来的地方——一切都照着他预嘱的话做去。安勃洛乔从箱里爬了出来,一文不少地酬谢了她一笔金钱,就带着赃物,赶回巴黎。到得那里,果然还没误了契约规定的期限。 他把当初争辩、订约时在场的商人都请了来,当着这许多人的面向贝纳卜宣布,他们中间打的赌已经给他赢了,因为他先前怎样把话许下,现在就怎样做到了。为了证实这话,他先把闺房里的陈设和墙壁上的图画形容了一番,接着拿出带回来的东西。说这些都是贝纳卜的太太送给他做纪念的。 贝纳卜承认他所说的确是闺房里的情景,也承认这些东西确是他太太的,不过他又说,安勃洛乔所说的闺房里的情景,可能是从他家的仆人那儿打听得来的,他这些东西也可能是从他仆人那儿弄来的。所以,如果安勃洛乔再拿不出旁的证据来,那么单凭眼前这点儿材料是不能作数的,不能就算赢了东道。 安勃洛乔于是说道:“老实说,这些证据已经相当充足了,不过既然你要我再说一点儿,我说就是了。告诉你吧,你的太太齐纳芙拉夫人,在左边的乳头底下,有一颗很大的黑痣,黑痣周围长了六七根金黄色的茸毛。” 贝纳卜听到这话,就象有一把刀子直刺进心窝,痛苦极了。尽管他一句话也没说,但看他那面色骤变的神态,也显然可以看出,他已经相信安勃洛乔所说的都是真话了。过了一会儿,贝纳卜才说道: “各位先生,安勃洛乔说的不假,他赢了,请他随便什么时候到我那儿去,我就把钱付给他。” 第二天,贝纳卜把五千块金币如数交给安勃洛乔,自己怀着一肚子怒火,离开巴黎,赶回热那亚,要去惩罚他的太太。他快到热那亚,离城还有六七十里路的时候,就不再前进,他在自己的一座别墅里停留下来,却派了一个心腹仆人带着两匹马、一封信,到热那亚去通知他夫人,说是他回来了,请她到别墅里来相见。但是他私下嘱咐那仆人,在半路上找一个下手的机会,把她杀了,再来回话。 仆人奉命来到热那亚,交了这信,贝纳卜太太满心欢喜,第二天早晨,就和仆人各骑着一匹马,赶到别墅去。他们一路行来,谈了不少话,不觉来到一个幽深的山谷,周围只见削壁和树林,仆人觉得这样隐蔽的所在,正好下手、回去复主人的命,就抽出匕首,一手抓住女主人的胳膊,说道: “夫人,快向天主祷告吧,你也不必再往前走了,因为死亡就在你眼前啦!” 贝纳卜太太看见他扬着匕首,又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万分惊恐,嚷道: “天哪,做做好事吧!你要杀死我,总得告诉我,我什么地方冒犯了你,叫你下这毒手!” “夫人,”那人回答道,“你并没得罪我,但是不知道你为什么事得罪了你的丈夫;我只知道是他命令我在半路上杀死你,不许对你存一丝怜悯;还说如果我不照着他的吩咐做到,他就要拿我吊死。你知道我是他手下的人,不管他有什么命令,我怎么能不服从呢。天主知道,我是同情你的,可是我也没有办法呀。” 贝纳卜的太太哭着求道:“哎呀,看在天主面上,千万不要为了服从别人的命令,杀死一个从没得罪过你的女人吧!那洞悉一切的天主,知道我从没做下什么错事,不应该受到我丈夫这样的处分。但是现在说也没用了。只要你听我一句话,你就可以在天主面前,在你的主人和在我面前,都交代得过去。我看你还是这样吧——你把我这一身衣裳拿去,把你的紧身衣和外套给我,你凭我这身衣裳,回去见你的主人,说是已经把我杀死了。我全靠你保全了性命,愿意对你起誓,立即离开这儿,逃亡他乡,从此以后,无论是他是你,或是这一带地方的任何人,再也不会听到我的消息了。” 那仆人要杀她,本是出于无奈,所以经不起她这番恳求,果然动了恻隐之心。他拿了她的衣裳,又把自己破旧的紧身衣和外套脱给了她,她随身带着的一点零钱,也仍让她留着,只是求她快快离开这里;于是就放她在山谷里徒步走去,自己回去向主人复命,只说已经把她杀死,而且把她的尸体抛给一群野狼吃掉了。 贝纳卜这才回热那亚。他杀害自己妻子的事,传了开来,当地的人,都谴责他不是。 再说贝纳卜的太太,可怜她独自一人,十分凄楚,直到天色黑了,才敢走近附近的一个村子,凭着乔装改扮,在一个老婆子那儿讨得了针线等物,把那件紧身衣照着自己的身材,裁短了,用自己的衬衣改做了一条短裤,又剪短了头发,把自己完全打扮成一个水手摸样,向海岸走去。也是凑巧,她在那里遇见一位西班牙卡达鲁尼亚的绅士,叫做恩卡拉的,因为阿尔巴地方有清泉,所以他把船泊在附近,自己上了岸,想去休息一会。她改名西柯朗,和他交谈起来,为他收容了,就跟着他上了船,换了一套整齐的号服,从此在船上做一个侍从,悉心侍候绅士,颇得他的欢心。 不久,那位绅士航行到亚历山德利亚,他带了几头猎鹰上岸献给苏丹。苏丹几次设宴款待他,他都带了西柯朗前去,因此苏丹看见他|1~侍候主人十分伶俐殷勤,很是欢喜,就向绅士开口,要把西柯朗留下来。他的主人没法推托,只得把他留下。西柯朗进了宫,一举一动都非常得体,所以不多几时,就得到了苏丹的宠爱,正象从前在绅士跟前的光景一样。 时光不断过去。阿克地方举行一年一度的盛大的集市,许多基督教和伊斯兰教的商人都要到那里去贸易;这地方也属于苏丹管辖,苏丹为了保护商人和货物的安全,一向派遣大臣,率领着官员和军队,去维持治安。这一回,苏丹决定派西柯朗去。 西柯朗这时已学会了当地的语言,奉命到阿克赴任,负责地方上商民的治安事宜。上任之后,他勤谨办理公事,十分称职。他经常来回巡视,接触了许多从西西里、比萨、热那亚、威尼斯以及从意大利各地来的商人。因为他们是从祖国来的,所以他乐于跟他们结识。有一天,他走进一家威尼斯人开的铺子,在许多小玩意儿中间,看见一个钱袋,和一条腰带,他立即认出这些分明是自己的东西,不觉大为惊奇。但是他并不多说什么,只问这些东西是哪儿来的,是不是卖的,口气十分平常。正在这时候,刚好安勃洛乔从威尼斯装了一船货,来到这儿,他听见长官问起这些东西,就走上一步,笑着说: “先生,这是我的东西,不是出卖的,倘使你欢喜的话,可以奉送给你。” 西柯朗看见他笑起来,倒怔了一下,心想:莫非我有什么破绽,已让他看出我的底细了?但表面上依然十分镇静。说道: “你是因为看到象我这样一个军人忽然问起娘们儿的玩意儿来,觉得好笑吧?” “大爷,”安勃洛乔说,“我不是笑你,我是笑自个儿当初把这些东西弄到手的情景。” “呃,想必运气很不错吧,”西柯朗说,“如果这不是什么不可告人的事。那么讲出来大家听听吧。” “大爷,”安勃洛乔说,“热那亚有一位太太,叫做齐纳芙拉,是贝纳卜-伦梅里尼的妻子,有一天晚上,她跟我睡觉,把这些东西,和另外一些东西,都送给了我,要我永远留着作为爱情的纪念品。我现在发笑,是想起了天下竟有象贝纳卜这样的傻瓜,说是我怎么也没法儿把他的老婆勾搭上,跟我打这赌来,拿五千块金币来对我一千块金币,结果是我玩了他的老婆,又赢了他的钱,把他气个半死。实际上,那只能怪他自己为什么这样愚蠢,不能责备那个太太干下了每个女人都干的事,可是他却从巴黎赶回热那亚,听说就此把自己的太太杀了。” 西柯朗听了这话,才恍然大悟,为什么贝纳卜要把自己的爱妻置于死地。是谁害得她受了这许多折磨,就私下决定,万不能便宜了这个坏人。他于是装作把这故事听得律津有味,此后又常去和他亲近,十分密切,那安勃洛乔信以为真,把他看成了一个知己,所以市集结束之后,就依着他的话。带了所有的货物来到亚历山德利亚。西柯朗替他造了一座货栈,又拿出一笔钱来给他当作资金。安勃洛乔觉得交了这样一个好朋友,真是大有前途,还有什么不乐意住下来的道理! 西柯朗一心要在丈夫面前表白自己的贞节,无时无刻不在留意这样的机会,后来终于通过城内几个热那亚的大商贾,设法使贝纳卜来到了亚历山德利亚。不料他这时候已经穷困潦倒,西柯朗又托一个朋友照顾他一切,却并不声张,等到时机成熟的时候再说。这时候,西柯朗已经把安勃洛乔带进宫里去过,叫他在苏丹面前讲述自己的故事、给苏丹解闷。贝纳卜来到之后,他觉得无需多等了,就趁一个机会,请求国王把安勃洛乔和贝纳卜两个召了来,命令安勃洛乔在贝纳卜面前交代出来,到底跟贝纳卜的妻子有没有关系,如果他不肯实说,就用刑罚强迫他说出来。 两人都来到宫中,苏丹当着众人,厉声命令安勃洛乔把他当初怎样跟贝纳卜打赌、怎样赢得这五千块金币的经过老实讲出来。在这许多人中间,安勃洛乔最信赖的就是西柯朗,不料只见他满面怒容,比旁人还要无情,只是叫他赶快招认,否则就用严刑来对付他。安勃洛乔经不起这样一再威逼,只得在贝纳卜和众人跟前把当初的情况说了出来,暗中还在希望除了退还五千块金币,交出偷来的一些物件以外,可以逃过其他的刑罚。安勃洛乔说完之后,这件案子的主审官就回头问贝纳卜道: “你听信了他的谎话,怎样对付你的妻子呢?” 贝纳卜回答说:“我输了钱,又出了丑,我认为都因为妻子不贞,一时气愤,回到家里,就命令一个仆人把我的妻子杀了,据仆人的回报,她的尸体当时就给狼吃掉了。” 双方的供词苏丹都已听得清清楚楚,只是他还不明白西柯朗查究这件案子的用意何在。只听得西柯朗向他说道: “陛下,现在你不难看出,那个可怜的女人有着这样一位‘相好’,和这样一位丈夫,是多么值得自负。她的‘相好’只是说了几句谎话,就一下子把她的名誉和清白摧毁了,把她丈夫的金钱骗来了;而她那位丈夫呢,跟她做了几年夫妻,却不相信她的忠贞,宁可轻信别人的谎话,把她杀了去喂狼。更叫人佩服的是,这‘相好’和丈夫两个人,这样爱她、敬她、经常亲近她,却竟然认不得她了。现在为了使陛下彻底明白案情,以便判决起见,只求陛下给我一个恩典,惩罚那个骗子,赦免了那个受骗的人——我就把那位夫人带上来当庭对质。” 苏丹对这件案子,完全听从西柯朗的主意,就允许了他的请求,要他把那个女人带上来。贝纳卜一向以为自己的妻子早已死了,听了不免十分惊奇,安勃洛乔听了这番话,觉得事情不妙,恐怕不仅是退出五千块金币就能了事,也不知道那夫人一出庭,对他是凶是吉,只是惴惴不安地等待着。苏丹答应了西柯朗的请求之后,只见他立即跪在他跟前,哭泣起来,那男性的声气和气派一下子都消失了,只听得他哭着说: “陛下,我就是那个苦命的齐纳芙拉,这六年来一直女扮男装,流落他乡!这个奸徒安勃洛乔用下流无耻的手段诬害了我,毁谤了我;而那个狠心的、不明是非的汉子,却叫他手下的人杀了我、把我的身子去投给豺狼吃掉。” 说到这里,她撕开了胸前的衣服,露出Rx房,让苏丹和满廷的人都看到她是个女人。于是她气愤愤地回过头来,对准安勃洛乔质问道:她几时象他所扬言的,跟他睡过觉。安勃洛乔现在认得是她,吓得低下了头,再不敢作声,竟象个哑巴一样。 苏丹一向把他当作一个男子,现在听到她这么说、又看到她这等情景,真有些不敢相信,还道自己在做梦呢;后来心神稍定。知道这是真人真事,西柯朗就是齐纳芙拉,就着实把她称道了一番,赞美她的忠贞和德行,又吩咐侍从替她换上最华盛的女服,派了许多宫女侍候她,同时顺从了她的愿望,赦免了贝纳卜的应得的死罪。贝纳卜认得是自己的妻子,连忙跪在她面前,痛哭流涕,向她请罪。这样狠心的男子本来是不值得饶恕的,但她还是不念前恶,饶恕了他,把他扶了起来,温柔地搂着他,认他做自己的丈夫。 于是苏丹下令,安勃洛乔应立即押到城内高处,缚在木桩之上,全身涂上蜜糖。任烈日晒着,不准松绑,直到他倒下为止。这命令立即就执行了。他又下令把安勃洛乔所有的财富——足有一万块金币以上,应全数归给齐纳芙拉,此外,又大摆筵席,款待女中俊杰的齐纳芙拉和她的丈夫贝纳卜;此外还赏了她不少金银器皿、珍宝、现金,价值又在一万块金币以上。 宴罢之后,他吩咐给他们预备一艘回热那亚的大船,他们爱多留几天也好,急于回去也好,都听他们的方便。那夫妇俩带了大宗财富,高高兴兴地回到故乡。故乡的人热烈地欢迎他们,特别欢迎他们一向以为死于非命了的齐纳芙拉。终她的一生,那里的人都很敬重她,盛赞着她的才智和贞洁。 安勃洛乔当天就被绑上刑柱,遍体涂了蜜糖,任苍蝇来舔,牛虻来叮,黄蜂来刺——这些虫子在这个国家里本来是再多不过的,所以一刹时就爬满了全身,这痛苦真是比死还难受。他死的时候,血肉都给虫子啃光了,只剩下一副骨骼。他的白骨串在几根筋上。高挂起来,使过往的行人,知道这是恶人的下场。这真所谓“害人就是害自己”。 故事第十 这一群正派的青年男女听了女王所说的故事,全都十分称赏,尤其是第奥纽。这天里只剩他还没讲故事,所以他向女王啧啧称好之后,就这样开始道: 美丽的小姐,我本来打算说的是另外一个故事,可是听着女王的故事,其中有一节叫我改变了主意。我指的是贝纳卜的那种愚蠢的行为——虽然他的愚蠢后来反而叫他走了运。象他这一类人所抱着的、和表现出来的信仰,就是:他们自己在这世上东游西荡,有时跟这个女人相好,有时又跟那个女人勾搭,但是在他们的幻想中,自己的太太总是两手按住腰带,规规矩矩地守在家中。我们是她们生下的、在她们手中养大的。可是日常的经验好象还不足以叫我们信得过还有跟这相反的情形。我现在讲这一个故事,就是为了让你们可以看到,这班人是多么愚蠢——尤其是有些人还道自己的力量比人类的七情六欲还大,只要他们搬出一套荒唐的谬论来,就可以强迫别人违反自己的本性,按照他所定的为人之道来做人。 从前,在比萨地方有个法官,名叫理查-第-钦齐卡先生,天生聪明,又十分有钱,只可惜体力差些。他头脑里存在着一种想头,以为只要拿出他那套研究学问的功夫来应付他的太太,就可以叫她称心如意,所以他千方百计要物色一个年青美貌的姑娘做太太。要是他给自个儿办事,就象替别人出主意一样,那就好了,那他既不会要他的太太“年青”,也不想她什么“美貌”了。结果,天从人愿,罗托-葛兰地大爷把他的女儿巴托罗米霞——比萨城里数一数二的漂亮姑娘,许配给了他。 比萨城里的姑娘,个个面黄肌瘦,活象那吃虫子的守宫,现在理查得到了这样一位美女,心里如何不欢喜?所以结婚那天,他用隆重的排场把她迎娶了来,又大摆喜筵,好不热闹。这天晚上,新婚燕尔,少不得合欢一番;谁知道这第一次,只差一点儿就几乎成为陷在“坑”里的一枚死棋。看他已经精疲力尽,气急喘喘,面无人色了;第二天早晨,只得吃些白酒、蜜饯和其他滋补的东西来提提神了。 现在,这位法官先生对于自己有多大能耐,可比从前明白多了,他只得拿出一本教孩子认字倒挺适合的历本来教他的太太。这个历本大概是在拉韦那地方编印的吧,根据这上面的记载,一年到头,就没有一天不是供奉着一位圣徒,甚至是好几位圣徒。他又旁征博引,向他的太太证明,在这些圣徒的节日里,夫妻应该虔敬神明,禁止房事。这还不算。他又添加了许多斋戒日,诸如四季斋戒日,十二门徒彻夜祈祷日,以及其他千来位圣徒的节日,还有圣礼拜五日啊,圣礼拜六日啊,圣安息日啊,那长长的复活节四旬斋啊;还有那月圆月缺等等一大堆禁忌……说是在这些日子里,夫妻都要虔诚节欲,他还道对付他枕畔的女人,就象办理法院里的案子一样,压一压、搁一搁是没有什么要紧的呢。 这样,真是苦坏了那位太太,一个月里,他最多也只不过敷衍她一回罢了,却又把她监视得真够严密,唯恐有人象他教给她那么多安息日似的。把工作日教给她。 有一年夏天,天气特别热,理查在蒙特-内罗地方有一座华丽的别墅,他就带着太太到那儿去避几天暑。为了给太太解闷,有一天,他带着大家到海面去打鱼。他自己和几个渔夫坐在一只船上,他的太太和女伴们坐上另一只船,跟在后面观看,大家玩得十分高兴,不觉已离开海岸十多里,进入到海洋里去了。 mpanel(1); 大家正在一心打鱼和观赏的时候,海面上突然来了一艘大划船,是当时大海盗帕加尼奴-达-梅尔的一艘盗船。海盗望见那边有两条船,立即赶去劫掠,小船尽管没命逃,帕加厄奴还是捉住了那艘载着妇女的小船,他看见船里有一位太太长得如花似玉,就放过别的女人,单把她掳上船来。那丈夫已逃到岸上。眼睁睁地看着海盗抢了自己的娇妻,扬长而去了。 我们这位法官,连空气都要妒忌,眼看娇妻落进了强人的手里有多么痛心,自然不用说得。他在比萨控告了海盗们的不法行动,又到处去投案,可是都没结果,因为他既说不出是谁劫掠了他的妻子,也不知道给强人劫到了哪里。 再说帕加尼奴,他本是光棍一个,眼前有这样一位美女落在自己的手中,觉得运气真好,决定把她留在身边,一起过日子。只是那位贵妇人一直哭个不停,任凭他怎样慰劝都不中用,他说尽了好话,也还是白说。直到天晚了,他开始用行动来安慰她——反正他不是那种按照历本行事的人,他才不理会什么圣徒的节日,安息日的假日呢——这一下,可不比日间那些空话,马上见效了;他们还没到达摩纳哥,她早就把她的亲丈夫和他那一套规矩忘个干干净净,只觉得跟帕加尼奴同住在一起,如鱼儿得水,好不快乐。他把她带到摩纳哥之后,不但是日日夜夜讨她欢喜,而且还把她当作自己的妻子一样的尊重。 后来,她的下落居然给理查打听到了。他恨不得马上把自己的妻子找来,又觉得事情重大,谁也托付不得,决定亲自去找她,而且立下决心,不管花多大代价,也要把娇妻赎回来。他乘着海船,来到摩纳哥,果然看见了她;她呢,也看见了他。她当晚就告诉帕加尼奴她的丈夫已经在这里了,同时还表明了自己的心迹。 第二天早晨,理查碰见了帕加尼奴,就跟他打个招呼,攀谈起来,不到半天,两人竟象是一对老朋友似的了。其实他的来意,帕加尼奴哪儿会不知道,只是不去道破他,且看他怎样行动。理查以为开口的时机已经到了,就向他婉转说明了此来的缘由,他要多少赎金,悉听吩咐,只是千万把他的妻子放还给他。帕加尼奴笑嘻嘻地回答道: “大爷,我很欢迎你,我愿意简单说几句话来答复你。我家里当真有一个小娘儿,可是究竟是你的太太,还是旁人的太太,我可不仔细。因为我既不认识你、也并不认识她——我只是跟她同居了一段时期而已;看来你也是个高尚的绅士,我不妨带领你去见她;如果你所说的话不假,果真是她的丈夫,那么照我看,她理该认识你。只要她承认你所讲的一切都是实话,而且愿意跟你回去,那么,难得你这样讲礼。任你给我多少赎金就是了。但是,如果她不是你的妻子,那你就是存心想到我身边来夺取她了。我告诉你,我也是一个年青的汉子,也一样懂得爱护自己的女人——尤其是象她这样少见的可爱的女人。” 理查于是说道:“半点儿都不假,她是我的太太,只要你把我带到她那里去,你立刻可以知道我这说的是真话了。她一定会当场张开双臂,勾住了我的脖子。所以你这提议是再中我的意也没有了。” “那很好,”帕加尼奴说,“咱们走吧。” 理查跟着帕加尼奴一同来到他家里,坐定之后,帕加尼奴叫人请她出来,她已经装束停当,就来到客厅,可是她只是略为招呼了理查一下,好象只是把他当作帕加尼奴带回家来的一位生客而已。理查满心以为她一看见他,不知会高兴得怎么一个样儿,现在不想受到这样的冷漠,不免吃了一惊,私下想道:“莫非我自从失去了她,忧伤过度,形容憔悴,连她都认不得了?”便道: “太太,那天带你去看打鱼,叫我付出多大的代价呀。自从失去了你,我心里这份悲苦的滋味真够受了。可是现在你看见我,却那么疏远,好象不认识我的样子;难道你没看出,我就是你的亲人理查,特地来赎你回去吗?不管出多大代价,我也要把你赎回来;难得这位先生慷慨好义,愿意把你交还给我,不跟我计较赎金的多少。” 那少妇转过脸来,微带笑容,说:“大爷,你这是在跟我说话吗?请仔细些,别认错了人吧?因为我可记不起来曾经在哪儿见到您大爷过。” 理查说:“你想想自己说的是什么话吧,请把我好好地看一看,再回想一下吧,那你就会看出,我是你的亲人理查-第-钦齐卡了。” “大爷,”那少妇回答道,“请你原谅,叫我尽对着你瞧,或许并不象你所设想的那样雅观吧。不过说实话,我已经看清楚了,我知道以前确实没有看见您大爷过。” 理查于是又猜想她是为了害怕,才这样推托,不敢在帕加尼奴面前跟他相认,所以就请求帕加尼奴让他们俩单独在一间房里谈话,帕加尼奴答应了,但是声明他可不能用强暴的手段跟她亲吻,于是吩咐少妇和他一起到内室去,听他有什么话要说,而她尽可以依着自己的心意回答。他们于是进了内室,坐定之后,理查直嚷道: “唉,我的心肝呀,我的甜蜜的灵魂,我的希望呀!难道你不认得你的理查了吗?他爱你胜过爱他自己!这怎么会呢?难道我变得这么厉害,叫你认不出了吗?唉,我眼睛里的珍宝呀,你再看一看我吧!” 她笑起来了,不让他说完,便道:“请放心吧,你总信得过我不至于那样健忘,连你这位法官老爷理查-第-钦齐卡,我的丈夫,都记不得了。可是当我跟你在一起的时候,你似乎并不见得就认识我呢,要是你真象你自己所说的那样急切、那样懂事,那么你应该看出,我正象一朵刚开的鲜花,是一个精力旺盛的少妇,除了吃、除了穿之外,还有着别的更迫切的需要呢——虽然姑娘们为了怕羞,不好意思把心事讲出来。但是请想想,你在这方面下了多少功夫? “你如果觉得研究法律比了解女人的心理更对你的劲,你就不该娶什么太太。不过在我看来。你其实也算不得什么法官,你只是圣徒的节日、斋戒日、彻夜祈祷日的街头上的宣传者罢了——亏你对于这一套是那么在行。告诉你吧,要是你让那些替你种田的农夫、也象你垦殖我那块可怜的小小的田园那样,守着这许多休假日,那么你也就别指望会有一粒谷子的收成了。总算天主可怜我的青春,叫我碰到了那个男子——他跟我同睡在这一间屋子里。这里是从来不知道什么叫休假日的——我说的是专门为了奉承天主(绝不是为了奉承女人)而一心一意奉行的休假日;从那扇房门里,也从不曾闯进来过那么许多礼拜六啊,礼拜五啊,彻夜祈祷日啊,四季斋戒日啊,或者是四旬斋啊——这个斋期可真长哪!——我们只是日日夜夜地干活儿,我们的毯子破得特别快。就在今天清早,夜祷钟响过之后,我还跟他上了一工呢。所以我很中意他,预备跟他同居下去,趁着我青春年少,努力干他一阵子;那些圣徒的节日、赦免、斋戒,等我到了老年时再来遵守吧。所以你也不必多耽搁时光、赶快回去干你的正经吧。但愿你称心如意,随你爱守多少节期就多少节期——只是把我免了吧。” 理查听她这么说,心里难受极了;等她说完了,就说道:“唉,我的可爱的灵魂呀,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呀?难道你就不想想你家里的名声、你自己的名誉了吗?难道你不怕罪孽深重,倒宁愿留在这里做这个人的姘妇,却不愿在比萨做我的太太吗?等他一旦厌倦了你,他就会把你赶出屋子,教你再也抬不起头来做人;如果在我这儿,你始终是我的宝贝,哪怕我不愿意,你也永远是我的当家人。难道你能因为这荒淫无耻的肉欲,连名节都不要了,把我都抛弃了?——我爱你是胜过爱自己的生命哪!啊,我心头的希望呀,看在天主面上,不要这么说吧,你跟我回去吧。现在我了解你的痛苦了,我以后尽力补报就是了。那么,我的可爱的宝贝呀,你改变了主意,跟着我回家去吧,可怜我自从失去了你以后,从不曾有一天舒眉展眼过!” 她回答道:“我的名誉,除了我自个儿,我并不希望谁来顾惜——再说,现在才顾惜也未免太晚了——要是当初我的爹娘把我许配给你的时候,替我的名誉设想一下,那该多好呀!既然当初他们并不曾为我打算,那我现在又何必要为他们的名誉着想呢?要是我在这里犯了‘不可救赎的’罪恶,那么我和一根不中用的‘杵’守在一起也好不了多少。请你不必可惜我的名誉吧。我还要奉告你,我觉得在这里倒是做了帕加尼奴的妻子;在比萨,只不过是做你的姘妇罢了。我还记得那时候我要尽守着月盈月亏、以及天宫里的种种星象,才能把你的星宿跟我的星宿交在一起,可是这里全不理会这些,帕加尼奴终夜把我搂在怀里,咬我揉我,要是你问他怎样打发我,那么让天主来回答你吧。你说是以后要尽力补报我,请教是怎么补报法子呢?你能干了它三次,还是象根棍子一样挺在那里吗?想不到这一阵不见,你已变做不可一世的英雄了!走吧,尽力做象一个人吧,看你是这样形容枯槁、气急败坏,好象活在人间反而受罪的样子。 “我再对你说吧,就算那人把我丢了(我看他是不会的,只要我愿意跟他同住下去),我也不会回到你那儿来,因为你已经无论怎么榨也榨不出一滴‘甘露’来了呀。从前我陪着你活受罪,现在还不该另投生路吗?话已经说完了,这里既没有圣徒的节日,也没有那彻夜祈祷,所以我高兴住在这里。现在,看天主面上,决定吧,你再不定,那休怪我就高声喊起来,说你要强xx我了。” 理查看见情形不妙,只得忍着悲痛,走出房去。他现在可明白了。自己已经老朽了,却偏要娶一个年青的姑娘来做太太,这是件多么愚蠢的事啊。他又去跟帕加尼奴谈判了一阵子,可全不中用,最后,他只得空着双手,回比萨去了。 他受了这刺激,神经渐渐错乱,终于走在街上,连人们招呼他,问他,他也答不上了,除了自言自语地叽咕着一句话:“那强盗窝里是不守什么安息日的!”不久,他就死了,帕加尼奴听得了这消息,又深知那少妇热爱着他,就和她正式做了夫妻。直到他们还能行动的时候,他们都是只知干活,从不理会什么圣徒的节日、彻夜祷告,或者是四旬斋等等的。亲爱的小姐们,所以当贝纳卜跟安勃洛乔争论的时候,在我看来,他是把车儿套在马儿前——彻头彻尾的错了呢。* 这一个故事可真把大家笑坏了,笑得牙床都痛了,小姐们全都同意第奥纽的意见,认为贝纳卜是个傻子。等故事结束、笑声静下来之后,女王看天色已经不早,各人也都已把故事讲完,自己的统治权到此已告结束;就依照先前的约定,把花冠脱下,放在妮菲尔的头上,欣然说道: “亲爱的朋友,现在这一个小小的邦国的统治权,是属于你了。”说完,她重又坐了下来。 妮菲尔受到这光荣,两颊微红,就象在四月的清晨,一朵刚开放出来的玫瑰花一般,她虽然微微低垂着眼皮儿,她那美丽的眸子,依然象两颗闪烁的晨星,发出动人的光彩来。各人都前来向新王祝贺,她就不象方才那样忸怩了,就坐得比平时格外挺直,说道: “现在,我是你们的女王了,我并没有新的措施,一切都按照旧规,因为这是一直为大家所遵守着、拥护着的。我只想把自己的意见简单地说一说就是了,如果你们同意的话,我们就这样实行。 “大家知道,明天是礼拜五,后天是礼拜六,这两天,是斋戒的日子,很叫一些人感到头痛。不过礼拜五是救主殉难的日子,这一天是我们理应奉作神圣的,这一天我们虔敬地向天主祈祷,比讲故事来得确当。礼拜六呢,女人通常要在这天里洗洗头——她们操劳了一礼拜,头发上不免蒙了一层尘垢,就要在这天里洗濯干净;又有好多人为了敬祟圣母,在那天里是斋戒的,也不工作,来迎接礼拜天。虽说我们没法一切都照着从前的规矩行事,但是我想至少也要在那一天里暂时停止讲故事才好。 “到礼拜六,我们就在这里一连住了四天,为了免得外人来打扰,我想也该换个地方了。我已经想好了一个场所,也已经布置好了。在礼拜日午睡以后,我们就在那儿集合。今天我们各人已随意谈了不少话,为了使大家能够充分有个预备,也是为了各人讲的故事有个范围,我想我们不妨在那命运无常的总题下,专讲它的一面,我已经想好了题目,就是:凭着个人的机智,终于如愿以偿,或者是物归原主。大家就在这个题目范围内,想一些有教训意味的、或者至少是有趣的故事吧;唯独第奥纽不在此例他总是有他的特权的。” 大家都赞同女王的计划,决定照着她的意旨做去。于是女王把总管传了来,吩咐今晚筵席该放在哪儿,和在她统治期内,他应办的事务。然后她和大家站了起来,允许各人这会儿不妨自由行动。 这一群年青男女就来到一个小花园中,玩了一会,已是晚饭时分,又聚在一处欢乐进餐。餐罢,大家纷纷离席,爱米莉亚奉女王之命,引领众人起舞,由潘比妮亚在旁领唱,众姐妹和唱,歌词如下: 一个姑娘所能梦想的幸福,我都已享尽, 假如我再不歌唱,那还等待何人? 啊,爱神,你来吧! 你带给了我一切的快乐和希望, 给我开辟出幸福的泉源, 让我们一起来唱歌吧, 别再提起过去的哀怨和苦恼,—— 苦恼的过去只为了衬出欢乐的今朝, 让我们只是歌颂那灿烂的火焰, 我在火里燃烧,我在火里逍遥, 爱情呀,我永远奉你作神道! 啊,爱神,回想那一天, 我第一次投进你的火焰, 那时啊,我的眼前出现了一个青年, 啊,谁家的少年郎能象他 这样风流潇洒、这样惹人爱怜, 叫我怎么能不一见倾心。油然生恋, 爱神啊,我从此对你把情歌唱上千万遍。 他给了我最大的幸福,因为 我深深爱他,他也爱我十分, 爱神啊,我怎么能不感谢你, 人间的幸福都已由我享尽, 凭着我对他的耿耿忠贞, 在未来的世界里,我将 得到安宁。明鉴一切的天主啊, 他会把我带进了幸福的仙境。 唱完这首歌,她们又唱了好多别的歌。大家尽兴地跳着舞,又奏着各种乐器。后来,女王觉得时间不早,该安息了,于是燃起火炬,由侍从引领,各人回房去了。此后两天,各人自有一番忙碌,一如女王所说的,但是同时也在热心地盼望着礼拜日早早来到。 [第二天终] 第三日 序 礼拜日早晨,太阳才从东方升起,把鲜红的朝霞映照成一片金黄,这时候,女王已经起身,并且把大家叫了起来。总管早已把一切必需的东西,送到他们今天要去的地方,还叫几个仆人去照料一切。女王领着众人出门之后,他和其他仆人象搬家似的,立即把东西收拾停当,押着行李,跟在主人后面一起出发。 一群姑娘和三个青年,陪着女王,一起向着西边缓步走去,他们选择的是一条人迹罕至的小径,两旁长满了野草闲花,当朝阳初临,朵朵花儿就逐渐开放。一路之上,只听得几十只夜莺和别的小鸟,唱着动听的歌儿,好象在欢迎他们似的。他们自己也不断地发出轻快的笑声和喧闹声,到了晓钟和晨祷钟中间的一段时间,不觉已走了将近六里多路,来到一座别墅;这座别墅座落在一座小山的平地上,建筑得十分华丽宏伟。大家走进去浏览了一周,看见宏伟的大厅和许多雅致的内室,都陈设齐全,不免连连赞美,觉得这屋子的主人一定是位了不起的贵人。他们接着就去参观那美丽的大庭园,又看见醇酒满窖,泉水清凉,这使他们对这个场所更加赞叹了。 他们于是在那可以俯览庭园景色的阳台上坐下来休息一会儿。时值夏季,周围繁花如锦,枝叶扶疏。殷勤的总管这时候把精美的甜食和上好的美酒端来,让这几位小姐少爷当点心。他们然后又到别墅旁边那围着一道短墙的花园里去游玩。一走进园里,大家觉得这里布置得美丽极了,因之东看西望,更想细细观赏。园中走道纵横,平坦宽广,挺直如箭。每条道路上都搭着葡萄棚,爬满了碧绿的蔓藤,预示着这一年葡萄丰收。这当儿正是蔓藤开花的时候,吐出缕缕清香,和园里那许多花儿的芬芳混成一片,使他们恍如进入了东方的香料房里。道路两旁长满着红玫瑰、白玫瑰和素馨花,所以游园的人,不论在清晨、或者在烈日当空的正午,都可以走在清香扑鼻的绿荫下,不会受到阳光的照射。 庭园种植了多少花木,有多少品种,又是怎样精心布置,交代起来可很琐碎,只消说一点就够了:凡是这一带气候所能栽植的花木,这座花园里几乎全都有了。在花园中央,他们发现了一个场所,尤其叫他们欢喜,原来那是一片草坪,远远望去,只是一片墨绿,点缀着成千朵艳丽的鲜花。草坪四周围绕着一丛丛树林,都是些葱郁茂盛的香橼树或是橘树,有的正在开花,有的已经结果,有的果子都已熟了,正是绿荫沉沉、清香扑鼻,叫人心旷神怡。 草坪中央,有一座喷水泉,用白大理石筑成,上面镂着精致的雕刻。一尊人像,由圆座托着,矗立在池子中心,把水花喷射到半空,水花从高处落下,就象雨点般打着水晶似的池子,只听得琮琮的一片悦耳的声响。这喷水泉也不知是凭着一股天然的力量还是凭人为的力量,这一股压力是尽够一个磨坊用了。池子里的水快要满溢的时候,就由暗道流出草坪,流进一条条环绕着草地、设计巧妙的水沟;水就这么流通全园,最后,汇聚在一起,成为一条清溪,流出园外,奔向平原。流水挟着一股冲击的力量,从高处落下,就推动了两个设在那里的水磨,着实替主人带来了不少利益。 大家看到这样一座花园,有繁盛的花木,有喷水泉,有从喷水池里流出来的蜿蜒清溪,全园的布局又这么精巧,都十分赞叹,竟说是如果天堂的乐园就筑在人间的话,那么一定会布置得跟这个花园一模一样,断难再锦上添花,增加一分美丽了。他们欢乐地在园里游荡,随手攀折青枝绿叶,编成了一顶顶漂亮的花冠;倾听着二十来种鸟儿真象在比赛歌喉似的,在树梢发出一片清脆的啁啾声。于是又有了新的发现,叫他们欢喜得了不得,原来这园里还养着百来种可爱的走兽。这边有家兔出现,那边又有野兔突然跑过,山羊优闲地躺卧着,麋鹿正在吃草,又有许多善良的野兽,逍遥地东奔西走,看模样都十分驯服。这一来要是叫他们欢天喜地。 他们尽兴畅游了一番,看遍了全园的景色,女王于是吩咐把酒席设在喷水地畔。大家遵照女王的意旨,先唱了六支歌、跳了几次舞,这才坐下来吃饭。席面上的酒菜十分精美,侍候得又殷勤周到,大家享受了一顿丰盛酒宴;餐罢,兴致很高,重又弹琴、唱歌、舞蹈了一番,直到中午的暑气愈来愈逼人,女王觉得到了应该午睡的时候了,这才打住。有几个回房午睡,有的贪恋花园的景色,竟舍不得离去,就留在那儿,或是阅读传奇故事,或是下棋掷骰子,打发午睡的这段时光。到了下午,睡觉的人都已起来,用冷水洗了脸,恢复了精神;然后大家来到喷水池的草坪上,遵从女王的命令,照平时的次序坐了下来。于是他们开始按照女王所指定的题目,讲述故事。女王吩咐菲洛特拉托第一个讲,下面就是他讲的故事。 故事第一 各位美丽的小姐,世上有多少男女,头脑都是那么简单,以为女孩儿家只要前额罩着一重白面纱,脑后披着一块黑头巾,就再也不是一个女人、再也不会思春了,仿佛她一做了修道女,就变成了一块石头似的。凡是具有这种想法的人,一旦听得了什么出乎他们意想的事情,那他们真是怒气直冲,象是发生了什么逆天背理的罪恶了。这班人绝不想想自己随心所欲,要怎样就怎样,尚且还不能满足,也考虑不到一个人整日闲暇无事,情思撩乱,会在精神上有多大影响。又有好多人,认为那在日间干辛苦活儿的人,他们的肉欲早给那铁锹锄头、粗衣淡饭、艰苦的生活赶得一干二净了,他们的头脑已昏昏沉沉,再不懂好歹了。这类见解真是自欺欺人!现在女王吩咐我讲一个故事,我就打算在她所限定的范围内讲个短短的故事来证明我这话。 在我们那儿有一座以圣洁著称的女修道院,这座修道院至今还在,所以我不想说出它的名字来,免得损害了它的声誉。那时候,院里只有八个修道女和一个女院长,都是些年青的女人。此外她们又雇了一个笨头笨脑的园丁来收拾她们的美丽的花园。这园丁因为嫌工资菲薄,便和院里的管事算清了工资,回乡去了。他回家之后,自不免有一班亲友前来探望,其中有一个是身强力壮的小伙子,而且以一个庄稼汉来说,长得还算清秀,名字叫做马塞托,他问牛托(就是那个园丁)这一阵在哪里做事。那好人儿告诉了他;他又问牛托在修道院里做些什么,牛托就说: “我替她们收拾一座很好的大花园,有闲的时候,也到林子里去采采柴,挑挑水,打些杂差。可是这些修道女给我的那一点钱,几乎连买双鞋子都不够。再说,这班小姐儿们好象都有促狭鬼钻在心里头似的,不论你怎么做,都是不称她们的心意。有一回,我在园圃里翻土,这一个吩咐我‘把这个拿到这里来!’那一个嚷道:‘把那个放到那儿去!’还有一个把我手里的铁锹夺了去,说:‘这不对!’我给她们纠缠得没办法了,就丢下工作,往园圃外跑。就为了这种种缘故,我才不高兴做下去,回家来了。那管事的要我回去之后看见有什么合适的人便介绍他到院里来,我答应了替他留意;可是,但愿天主保佑这个人的肾脏吧,然后让我寻到他、把这份好差使交他去做!” 马塞托听他这么说,可高兴透顶啦,恨不得马上混进那女修道院里去。根据牛托所说的情景,他觉得要是能进到里面去的话,就不愁目的达不到。他又想,这事还是不要让牛托知道的好,所以他就故意批评道:“嗳!你走得对,一个男子汉混在娘儿们中间能干些什么事呢?他倒还不如去跟一群魔鬼做伴!那班女人七回里头倒有六回不知道自己究竟要怎么样。” 马塞托告辞出来之后,就独自思量着怎样才好投到修道院里去,他觉得牛托所干的活他是能够胜任愉快的,这方面没有问题,他最担心的就是自己年纪轻,相貌又不错,人家会因此不要他;经过了几番考虑,他才这样跟自己说:“那地方离这里有好远一段路,不会有人认识我,只要我装扮了一个哑巴去,她们就一定会收留我了。”主意打定,他就装扮成穷汉模样,掮了一柄斧头,也不告诉谁,出发去了。 来到修道院,也是凑巧,恰好在院子里遇见了那管事。他假装是个哑巴,用手势求他看在仁慈的天主面上,给他一点吃的东西;假使用得到他的话,他愿意替他们劈柴,拿力气来换一顿饭。那管事就给了他一些东西吃,随后又搬出一堆柴来叫他劈,这些本都是牛托那老头儿劈不动的,他可是年富力强,不消多少时候,就全都劈好;那管事恰好有事要到林子里去,便带了他一同去,叫他在那里砍柴;又把驴子牵过来,叫他把柴装在驴子背上,再跟他做着手势,要他把牲口赶回家去。 mpanel(1); 这些事情他都做得很使人满意,那管事把他留了下来,叫他帮着打几天杂差。有一天,女院长出来,看见了他,就问管事这人是谁。那管事回答: “院长,他是个又聋又哑的可怜虫,那一天他跑来乞求舍施,我看他可怜,收留了他,叫他做些杂差,倒也来得。如果他懂得种花种菜,照料园圃,也愿意在这里住下的话,我想他一定很得力的,我们正缺少这样一个身强力壮的园丁,什么都可以打发他去干;再说,你可以不用担心他会跟你那些年青的姑娘调笑。” “赞美天主,”那女院长说,“你这话可不错,让他试试会不会种莱,然后想法把他留下来。送他一双鞋子,再拣件什么旧衣裳给他,夸奖夸奖他,待他好些,让他肚子吃得饱饱的。” 那管事一一答应了。马塞托正在打扫庭院,离他们并没多远,他假装专心做事,一边儿却把他们的话全都听了去。他心里可得意哪,跟自己说:“要是你把我弄了进去,我在你们的园圃里种起花来,这股劲儿,保管还不曾看见过第二个人呢!” 管事把他领了进去,叫他在园圃里工作,看他干得很在行,就打着手势问他肯不肯留在这里;那哑巴也用手势回答,表示他什么事都愿意干。于是管事就收留了他,叫他照料园圃,又指点了他每天应做的事;交代完毕,他就出去料理院里边的事务去了。 那小伙子在园圃里工作了不多几天,那些修道女就开始来跟他淘气,拿他做嘲笑的对象了,就象一般人对待哑子聋子那样,在他面前说了许多胡闹的话,只道他一句也听不懂。那女院长对这情形也不怎么理会,或者根本不管这事——也许她以为没有舌头的人连前面的“尾巴”也没有了。 有一天,他干了一早晨的辛苦活儿,有些累了,就躺在树荫底下休息,恰巧这时候有两个年青的修道女到花园里来散步,走近他躺着的地方,以为他是睡熟在那里了(其实他是假装睡熟)。她们把他打量了一会,其中一个胆子较大的开口说: “我肚里老是有一件心事,要是你肯答应保守秘密,我就说给你听,可能对你也有好处。” “你放心说好了,”另一个答道,“我决不告诉旁人。” 于是那个胆子大的姑娘说道:“我不知道你可曾感觉到,我们住在这里,就象给关在笼子里一样,除了那个管事的老头儿和这个哑巴外,再没有哪一个男子敢闯进来了。我时常听得来这里探望我们的那些奶奶们说,天底下无论哪种乐趣,要是跟男女之间的那种乐趣比起来,那简直算不了什么。所以我心里头老是想跟这个哑巴尝试一下——此外又叫我们到哪儿去找男人呢?再说,他也确是一个最合适的对象,因为就是他想讲我们的坏话,也办不到呀。你看,他真是个傻子,虽然头脑还是懵懵懂懂的,身子倒是挺健壮的,你怎么说呢?我很想听听你的意见。” “哎唷!”另一个回答,“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呀?难道你忘记了我们已经立誓把童贞奉献给天主了吗?” “呃,人们每天要在天主前许下多少心愿,有几个是真正能够为他老人家做到的呢?况且许下心愿的不光是我们两个呀,让他老人家去找别人还愿吧。” “万一我们有了身孕,那又怎么办?”另一个接着问。 那一个就说:“事情还没有临到头上,你已经担心起来啦!等到当真有那么一天,我们再来想法也不迟。要瞒过人家,法子有的是,只要我们自个儿不讲出去就是了。” 经她这么一说,那第二个姑娘心里头早已痒痒的,甚至比她的同伴更急于试探男人到底是怎么样一种畜生了,就说:“好是好的,不过我们该怎么下手呢?” 第一个说:“你看,现在正是午睡的时候,除了我们两个,姐妹们大概全都在睡觉,让我们先到园圃里去走一遭,看看还有别的人没有,要是没有人,那只消挽着他,把他牵到他挡避风雨的那个小屋子里就得了。我们一个跟他进去,一个在外边望风。他的头脑才叫简单,我们要他怎样做,他难道会不依吗?” 她们这些话,不想全给马塞托听了去,他可真是乐于从命,只等有一个姑娘上前来把他一拉就成了。那两个修道女果真先去巡行了一遍,看见四无人声,也就安心了,于是那出主意的姑娘就去把马塞托弄醒,他居然应声而起。那姑娘牵着他的手,做出一副媚态;他笑得咧开了嘴,活象个白痴,由她牵着进了小屋,也不用三邀四请,他就依着她的心愿干起来了。等她尽兴畅欢之后,果真象是一个事事遵守规约的出家人,把她的位置让给了她的同伴。马塞托依旧假装是个白痴,由着她们摆布。可偏是那两个姑娘还不想走,还要再领教一次这个哑巴的骑马功夫,不免重又来了一遍。事后,她们私下谈起,一致认为这回事真有意思,比她们所听说的还要有趣呢。所以一有机会她们就去找那个哑巴厮缠。 有一天,她们正在干着这件好事,不料给另一个修道女从小窗子里窥见了,就叫另外两个来观看。起初,她们主张到女院长那儿去告发,后来再三商量,却改变了宗旨,反而跟那犯了清规的两个修道女取得了谅解,要她们把人交出来,大家一同取乐。再后来,又有三个姑娘先后在不同的场合加入进来,享受着马塞托的效劳。 最后,修道院里只剩女院长一个人还蒙在鼓里。有一天,她独自在花园里散步,看见那园丁正睡在杏树底下。他只因为夜夜骑马赶路,十分辛苦,弄得日间稍为劳动一下,就感到疲乏,天气又热,所以这会儿他正摊手摊脚地睡在树荫底下。恰巧一阵好风吹来,把他的衬衣吹起,竟什么都露了出来。那女院长独自一人,不觉看得出神,就象以前她那两个小徒弟一样动了凡心,立即把马塞托叫醒了,带到自己的房里,接连几天不放出来,害得那些修道女一个个怨声载道,说是花园里没有园丁来照顾,这怎么成呢? 从前给女院长看作罪恶、痛加谴责的那种欢乐,现在她自己尝到了甜头——尝了还要尝、不肯罢休了,到最后,这才把那园丁放了回去;可是还时常把他召了去,也不问一问是否已经超过了她应得的那一份了,真弄得马塞托疲于奔命。他想,要是他再把哑巴的角色扮下去,那可真招架不住了。所以有一夜和女院长在一起的时候,这个哑巴忽然开口说起话来了: “院长,我听人家说,一只雄鸡可以满足十只雌鸡,可是十个男人简直不能满足一个女人。而我一个人却要对付九个女人,我再也支撑不下去了。我已经弄到精疲力尽,什么活都做不成了。求你看在老天爷份上,放我回去吧,否则也得给我另想办法才好!” 那女院长听见哑巴开口,真把她怔住了,她嚷道:“这是怎么一回事,我只道你是个哑巴呀!” “院长,”马塞托回答道,“我是个哑巴,不过并非天生就哑的,只因为有一次害了一场重病,才忽然不会发音了;今天夜里我第一次觉得自己又能开口讲话了,我是多么感谢天主呀!” 女院长相信了他的话,就问他方才他说要应付九个女人,这话是什么意思。马塞托把实情全告诉了她,她这才知道她手下的八个修道女个个比她高强。不过女院长做事到底来得稳妥,她决定跟大家商量出一个办法,把这件事安排一下,不放马塞托出去,免得丑名外扬。 本来是你瞒着我,我瞒着你,偷偷摸摸做的事,现在大家都公开讲出来了;经过一番讨论,大家一致赞成(还征求了马塞托的同意)对外只说是修道院里的园丁马塞托哑了多年,现在靠了她们虔诚的祷告,和院里所供奉的圣徒的恩典,已经恢复说话的机能了。这番话果然叫附近一区的男女深信不疑,盛赞为奇迹。 不多久,那管事病故了,马塞托顶替了他的位置。他的活儿也安排了一个程序,使他不致疲于奔命。就这样,他替院里生了一大批小信徒,不过一切都做得十分周密,外间始终一无所知。直到后来女院长死了,马塞托年纪已老,又积了些钱,急于想回乡了,事情才传开去;这正好成全了他的心意,使他趁机离开了修道院。 他凭着灵活的心计,不曾虚度了青春,等他老大回乡的时候,不但有了钱,而且儿女成群,既不用他花钱,也不要他操心——回想当初他离家的时候,两手空空,除了肩上一把斧头。还有些什么呢。所以他常这么说,他侍奉我主耶稣的唯一办法,就是教他老人家头上生出了许许多多的角。 故事第二 姑娘们听了菲洛特拉托的故事,有的脸上浮起红晕,有的吃吃地笑了起来。这故事讲完以后,女王就吩咐潘比妮亚接下去讲一个,只见她带着笑容说: 有一班轻浮的人,知道了一点什么事儿,也不问这事儿用得到他管还是用不到他管,却是逢人就说,当作了夸耀炫弄的本钱;这班人往往喜欢揭发别人的隐私,他们以为这样做,就可以把自己的丑事隐瞒住了,其实这真叫做欲盖弥彰。各位姐姐,我现在要从反面来说明这句话的真实性,有这么一个人——在伟大的国王的眼里,他的地位比马塞托还下贱,可是他那狡猾的劲儿才叫到了家。我拿这么一个人做故事里的主人公。 伦巴第的国王阿吉勒夫和历代王朝一样,定都于巴维亚,娶前王奥泰利的寡妇苔奥德琳达为王后。这位王后真是花容玉貌,知书识礼,无奈命中注定要受一个情人的糟蹋。伦巴第在国王阿吉勒夫的贤明的统治下,国泰民安,十分繁荣,不想就在这时候,发生了一件事。 在王后御用的马夫中有一个马夫,出身微贱,可是以他的才能而论,居此下位,实在是委屈的,他的身材面貌,也长得高大端正,和国王很有些相象。他竟是疯狂地爱上了王后。 他虽然地位卑贱,可是头脑却很清楚,自己知道这种痴心妄想实在荒唐。他本是个机灵人,不敢跟人提起这件心事,更不敢用眉目向她私下传情。可是,尽管他明知没有得到王后垂青的希望,他想到自己钟爱的对象是那么高贵,却也自鸣得意。他既然怀着一片火热的爱情,就一心只想讨好王后,比宫里哪一个仆役都显得殷勤,也因为这样,王后每次出门骑马,难得要别的马夫来侍候,总是叫他侍候,骑上他所照看的马。每逢这种机会,他就认为莫大的恩宠,寸步不离马镫,暗想只要能够接触到一下她的裙角,也就是无比的幸福了。 希望越小,热情反而越高,天下的事往往如此;那个马夫也逃不过这种折磨,可怜他胸中蕴藏着多少的热情和欲念,却一点也没有如愿的希望,这种内心的痛苦,真叫他忍受不住,几次三番,他只想自杀,好摆脱这折磨人的爱情;可是再一想,觉得要死也得让人明白他是为热爱王后而死的。因此,他决定哪怕冒着生命的危险,也要想法满足——或是多少满足一些自己的欲望。他不敢当面向王后表示,也不敢暗里写信去求爱——这都不是办法;他只想运用什么巧计,能够睡在她的身旁。他想来想去,觉得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冒充国王,闯进她的卧房去。据他所知,国王并不是每夜都到她的卧房里去的。 一连几夜,他躲藏在王宫的大厅里,从国王的卧房到王后的卧房就得通过这个大厅,因此他就可以窥见国王是怎样进王后的卧房的,又是怎样的装束。有一夜,他果然看见国王从自己的房里出来,身上披一件大斗篷,一只手里拿着一个火把,另一只手里握着一根短棒,来到王后的卧房门前,并不叫喊,却是举起短棒,叩了一两下,里边立即有人来开门,替他把火炬接了去;后来国王走出房来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儿。他看清楚了这一切,决定照式照样试一下。 他设法弄了一件斗篷来,样子跟国王所穿的还算有些象,又弄了一个火把、一根短棒来;于是费了半天工夫,洗了个澡,把身上的马粪臭味都洗净了,免得叫王后闻到气味,猜疑起来。各物齐备之后,他随身带着,仍旧隐匿在那个大厅里。 等到夜深人静,他觉得时机已到,或者是称心如愿,或者是为了爱情而牺牲,全在这一举。于是他取出燧石铁片,把火炬点燃了,披上斗篷,走到王后卧房门口,用短棒叩了一两下,门立刻开了,应门的是一个睡眼惺忪的宫女,她接过了火炬,就把火光遮隐了。他脱下斗篷,一言不发,揭开王后的床帐,看见王后睡在床上,就爬了上去。 他知道国王生气的时候,没有人敢跟他说话;所以他上床之后,假装生气的样子。不说一句话,她也不敢问他;他只是把她紧搂在怀里,一连跟她干了几次。他虽然舍不得离开王后。但是唯恐留恋得太久,片刻的欢乐会招来杀身大祸,就从床上起来,拿了火把、斗篷,一言不发,走出卧房,急急忙忙回到自己的铺位上。 马夫刚刚躺下,那边国王已经起身,来到了王后房中,王后不免感到十分惊奇。他上床以后,跟她有说有笑,十分亲昵,她看见他怒气消失了,就大着胆子说: “啊,陛下,今儿晚上又是什么新鲜玩意儿啊,你刚走——也从没看见你这样没命地跟我乐了一阵子,这会儿倒又来了,我请陛下保重些吧。” 国王听了王后这几句话,立刻知道她已经被一个举止外表有些跟他相象的人骗了。不过他究竟是一个聪明人,接着就想到,这事既然连王后都不知道,别人当然更不会知道,自己也不必去向王后点穿,因此就没有声张。如果换了一个头脑简单的人,一定当下就要发作,就要一连串追问:“不,我没有来过,是谁到你房里来的?这是怎么一回事?他怎么样进来的?”这样一闹,就会闹出许多事来,徒然叫王后感到难受罢了,或者呢,反而叫她添了一种纵欲的愿望,希望下回再来一次。可是他明白,只要他能保持缄默,就可以把羞辱遮盖过去,如果声张开来,反而没有好处;所以他沉住了气,不动声色,说道: “王后,你认为我没有本领再接再厉吗?” “不是这么说,国王,”那王后回答,“我是请你保重自己的身子。” 国王就说:“我就听从你的劝告吧——那么我去了,不来打扰你了。” 他披上斗篷,离开王后的卧室,怀着一肚子的怒火,不知究竟是谁这样侮辱他,一定要暗中把那个坏人查出来。他知道,这事一定是宫里的人干的,而且不管他是什么人,他这时候总还不能走出宫去。于是他点着一盏小小的灯笼,借着些微幽光,走到御厩上边的一个长长的统房里,房里排着许多床铺。宫里的仆役全都睡在这儿。他想,那个象王后所说的那样没命地乐了一阵子的人,一定到现在心还跳得很厉害,脉搏还是很急,国王于是一言不发从统房的一头一个挨一个的探摸各人的心头,看有没有人心跳得十分厉害的。 这时候,房里的人都睡熟了,咱独那个闯进王后房里去的那个马夫还没睡着;他看见国王来到,想必这事已经给发觉了,他这一吓,心就跳得更厉害了。他很明白,如果国王知道这是他干的好事,那毫无疑问,他一定立刻性命难保。在这生死关头,他的脑海里闪现着各种各样的主意;不过他再一留心,看见国王身边没带着武器,就决定假装睡熟,看国王怎样行动。 国王摸了好几个人,觉得都不是他所要找寻的人;后来摸到那个马夫,觉得他心跳得厉害,暗想:“就是这个人了!”不过国王不愿让人知道他的用意所在,所以并不去惊动这个人,只拿出一把随身带着的剪刀,把这人半边的头发剪了一大把下来——那时大家都留长发——因此这人是谁,到第二天就可以一望而知了。剪了头发之后,国王就回到自己卧房里。 这个马夫可真是个机智的家伙,国王把他的头发一剪下来,他就立刻知道那用意所在。国王去后,他连忙起身,找到一把剪马鬃的剪刀(这样的剪刀,马房里不止一把),就轻手轻脚,把房里睡着的人,一个个都剪下一把头发来,而且都象他一样,剪去耳边的。完事之后,他就上床去睡觉,谁都不曾发觉。 第二天早晨,国王起身,乘宫门还没打开,就下令召集宫里全体仆役。他叫大家光着头站着,开始用心察看,要找出那个被他剪下头发来的人,谁想在他面前的仆役几乎个个剪去了一把头发,而且又都剪得一模一样,这真把他楞住了,他暗自说道:“这个家伙,尽管他出身下贱,他的头脑可分明不是一个下贱人的头脑呢。” 现在,要找出那个人来,非得惊天动地不可了,国王可是不愿意为了出一口小小的气,招来了莫大的羞耻;因此当下竟没有作声,只是向那个人这么警告了一下,也好叫他知道国王不是好惹的: “谁做了这事,下次不可再做。现在没事了,你们去吧。” 如果不是那个国王,换了别人,一定不肯就此罢体,一定会把他们捉起来。吊打拷问,这样一来,本来是所谓家丑不可外扬,现在势必闹得尽人皆知了。就算给他弄个水落石出,收拾了那个罪犯,出了胸中的一口恶气吧,他还是没法洗刷掉自己的耻辱,不但这样,他的耻辱反而越发加重了,外加还得毁了王后的名誉。 那班仆役听了国王所说的话,都模不着头脑,不免你一句我一句在背地里议论起来,议论了半天也没有议论出个名堂来;其中只有一个人懂得国王说话的用意,就是那个当事人马夫。这马夫也很懂事,从此再不敢自找死路,也不敢在国王面前泄漏这秘密。 故事第三 潘比妮亚把故事讲完之后,很有几个赞美那马夫胆大心细,也有人称道那国王把这回事处置得审慎得体,于是女王转过身去,吩咐菲罗美娜接着讲一个故事。她高高兴兴地这么讲道: 我今天想讲的故事,也许我们俗人听来会特别感到兴趣——这是一个俏丽的少妇叫一位端庄的神父上当的故事。说起这些教士,他们多半是些饭桶,不懂世故人情,行动背时,却自以为道德学问高人一等,仿佛什么事都是他们懂得多;其实,真是天知道罢了。别人都是凭着自己的本事挣饭吃,自谋生活,他们可不行,他们只想寻个可以依赖的地方,象猪一般让别人来供养他。亲爱的姐妹们,我现在就要讲这么一个故事,不仅仅是为了遵守女王所规定的程序,也是为了我们女人过于轻信,把这班教士看得多么崇高圣明——其实要知道,他们不但会受男子的欺骗,而且也会被我们女人家玩弄于股掌之上呢。 没有多少年前,在我们那个诡诈多于忠信和爱情的城里,住着一位高贵的小姐,很少有哪个女人能象她那样美丽温雅、才情并茂。她的名字我虽知道,只因为在故事里无关紧要,所以不再表明了;这本是个付诸一笑的故事,所以就是其他几个人的名字,我也想略过不提,因为有些人还活着,免得开罪了人家。 她原是个大家闺秀,却下嫁给一个羊毛商人。她怎么也不能把她的丈夫看得入眼,因为她想,一个出身微贱、孜孜为利的生意人,尽管他发财,也不配做一个有身分的女子的丈夫。加以他枉有这么些钱,却整天到晚,只知道织布打样,跟纺毛的女工争论线粗线细,庸俗不堪,因此她决定除非是万不得已,决不让她的丈夫来搂她亲她,为了安慰自己的空虚的心灵起见,她又一心要给自己找一个比羊毛商人更称意的情人。后来她果然暗中爱上了一个年富力强、风流温雅的绅士,直使她神魂颠倒,白天看不见他,晚上就睡不着觉。 可惜她害的是单相思,她这片情意,对方一点不知道,所以竟不曾注意到她。她呢,又十分谨慎,唯恐事机不密,所以不敢贸然写信给他,或是叫贴身侍女去传达心思。她左思右想,灵机一动,居然有了一个主意。原来她发觉这位绅士跟一个神父来往十分密切,这神父虽然生得粗大肥胖、一副蠢相,却是虔敬诚信,最受当地人士的敬仰,她觉得如果利用这位神父来给她和她的情人牵一牵线,真是再妙没有了。经过一番盘算,她决定了进行的步骤。拣了一个适当的时间,她来到神父所在的教堂,请人通知神父,说是她有心事,要向神父忏悔,神父出来,一看是位有身分的太太,马上答应了。忏悔完毕,她又对神父说: “神父,我现在应该告诉你一件事,请求你给我指点和帮助。我方才已经向你说过,我的父母和丈夫都很爱我。我那丈夫爱我胜过爱他自己的生命,他又有钱。我要什么他就给什么,从来没有舍不得过,所以我爱他也胜过爱自己。如果在我内心中竟敢存着违背他的意旨、或者有损他名誉的思想,那么别的不管,单凭这点,我就是女人中最坏的女人,再没哪一个象我那样应该活活烧死了。 “现在有一个男人,他的名字我不知道,看样子是个有身分的人,如果我没弄错的话,只怕还是你的一个好朋友呢——他身材高大,长得眉清目秀,穿一身整整齐齐的棕色衣裳。也许他还道我是那种水性杨花的女人,所以才这样追求我。只要我一走到门口、一靠近窗台,或者一走出宅子来,他就立刻出现在我的眼前——我奇怪他今天倒没有跟着我到这里来。他这种行为,真使我感到痛苦,因为一个清白无辜的女人,往往会因之给人说坏了。 mpanel(1); “我几次想把这事告诉我的几个兄弟;但是再一想,男人说话总是太鲁莽,你一句去,我一句来,说话不留转弯的余地,因之容易冲撞,言语冲撞了,就会拔出拳头来殴打,那时候,就要闹事闯祸了。为了防止这一着,和别人的造谣中伤,我只得一直隐忍着。我想,我与其把这事对旁人说,不如对你说来得妥善。因为一则他是你的朋友,再则,你的职责本是纠正这类轻薄的行为,就算他不是你的朋友,是一个不相识的人,你也可以斥责他的。所以我求你,看在天主面上,教训他一顿吧,请他以后不要再这样了。世界上自有许多女人家喜欢打情骂俏,她们会欢迎他的追求,感激他的用情,我可不是这类的女人,他真把我缠绕得好苦呀!” 说到这里她低下头去,假装要哭泣的样子。那神父立刻明白她所指的男子是谁,对她所说的一番话深信不疑,便把她的德行着实赞美了一通,而且答应替她尽力,以后那男子决不敢再来缠绕她了;同时,知道她是有钱人家的太太,少不得又把乐善好施的功德讲了一遍,讲到后来,却原来他自己需要一笔款子而已。那少妇说道: “我本着天主的慈爱,来向你恳求;如果他不肯承认这回事,那请你就不必顾虑,告诉他这是我亲口对你说的,还要对他说,他害得我好苦!” 她忏悔完毕,获得了赦免,记起神父说到为人应该慷慨施舍那一套话,就抓了一大把钱,悄悄放进神父手里,请他为她那些亡故的亲属做弥撒,于是从他的座下站了起来,告辞回家。 隔不了多少时候,那位绅士照例走来拜望神父。谈了一会之后,神父就把他拉到静处,照着那少妇的话,很委婉地劝诫他,不该追求有夫之妇。这真教绅士摸不着头脑了,因为他从不曾向她多看一眼,也难得在她家门前经过,他正要想给自己辩白,可是神父偏不要听他,说道: “你不必假痴假呆,也不必多费口舌替自己辩护了,这都帮不了你什么忙。这回事我不是从邻居那儿听来的,这是她本人实在受不了你的缠绕亲口告诉我的。你年纪不小,也不该干这种荒唐事了。再告诉你吧,如果说,我看到有哪一个女人嫌恶轻薄调笑的,那就是她了。所以,为了你自个儿的名誉,为了她的幸福,你听着我,住手吧,不要再去缠绕她了。” 这位绅士究竟比神父聪明些,略为一想,就明白那少妇的用意何在,他便假装自知羞惭,答应以后决不再跟她麻烦了。谁知他一走出教堂,就直向少妇的家奔去。 再说那少妇回家之后,就守在一扇小窗口,看他会不会在她门前经过。不一会,果然望见他走来了。她的目光里含着无限的柔情,她的嘴角挂着动人的微笑,叫他心里明白,他听了神父的话,一点儿也没猜错。从此以后,他就经常装作有什么事似的,十分谨慎地在她那条街上来回经过。他自己固然喜气洋洋,那少妇更是得意非常,有着说不出的高兴。 他们俩这样眉目传情,已非一日,她看出那绅士倾心爱她,不输于自己的热情,就想送些什么东西给他,作为爱情的表记,使他的热情格外高涨。有一天,她看准时机,又跑到教堂去见那神父,跪在他的座前,还没说话,先就哭泣起来了。神父十分爱怜她,问她这一回又遭了什么事。 “唉。我的神父,”她回答说,“害得我好苦的不是别人,还是那个天主所不容的人——前回我对你说起的你那个朋友。他真是我天生的冤家,专门来折磨我,要我做出伤风败俗的勾当来,使我从此失去做人的乐趣,再没有颜面来伏在你的脚下了。” “什么!”神父嚷道,“难道他依然在缠绕你吗?” “是啊,”她回答说,“自从我到你这儿来哭诉以后,他似乎恼羞成怒,认为我不该揭露他,从前他在我屋前走一遭,现在就要走七次。但愿老天爷可怜,他若是肯死心蹋地在我门口徘徊、张望,倒也罢了;不料他竟这样狂妄无礼,就在昨天,他打发了一个女人上我的门来,把他那些荒唐的话传给我听,还送了两样东西给我——一只钱袋和一根腰带,好象我并没有钱袋、腰带似的!我这一气真是非同小可(直到现在还没平复哪),要不是顾念到这事罪孽深重,和你老人家的情面,我真要当场闹起来了。总算我极力忍耐了下来,在没有得到你的指点以前,决不声张出去,或者有一点举动。 “我随即把那钱袋和腰带扔还给了那个女人,叫她快滚吧;再一想,我又怕那个女人把两样东西吞没了,却对他说已经给了我——我听说这类女人很可能会做出那种事来的——就把她叫了回来,捺住了满腔气愤,把那两样东西从她手里拿下。现在我把这些东西带来给你,请你送还他,告诉他我不稀罕这些东西。感谢天主和我的丈夫,我自己所有的钱袋和腰带足够堆没他这个人了。神父,如果他以后还是不肯罢休,那么只好请你原谅我,不管闹出什么事来,我非得告诉我的丈夫和兄弟不可了。如果他因之吃了亏,遭了殃,那我也顾不得了,免得我这样替他受罪。叫他给自个儿留神些吧!” 她这么哭诉时,真是声泪俱下,话完了,泪珠儿还没停止。她一面从裙子底下拿出了一个十分精致的钱袋和一条华丽的腰带来,扔在神父的膝上。神父给她说得句句相信,因此十分生气,拿起这两样东西,对她说道: “女儿,我不能怪你发怒,这是可以想象得到的事;你能这样听从我的话,已经是很值得赞美了。那天我已经把他训诫了一顿,他答应我决心改过,却不想他还是没有改,单凭这点,以及他新近又得罪你这回事,我就要好好训斥他一顿,叫他脸红耳赤,下次再不敢来找你麻烦了。可是,天主保佑你,你也切不可因为一时气恼,把这回事告诉你的亲属,否则事情闹大了,他可吃罪不起。你也不必害怕你的名誉会遭受什么污点,我将在天主和凡人面前,挺身为你作证。” 那少妇听了神父的话后,假装稍为有些宽心了。她知道他的贪心很重,吃教堂饭的人总是很贪心的,就换了个题目,说道:“神父,这几夜我梦见了我那些死了的亲族,他们都是愁眉苦脸地求我施舍,尤其是我的母亲,她那种悲切痛苦的神情,看了真叫人心酸。我想那是她知道了我在受这恶魔的折磨,因而在替我难受吧,所以我想请你替我的母亲和其他亲属的灵魂做四十次圣格利高莱弥撒礼,再念一些你自己的祷告,好让他们蒙受天主的恩典,从地狱的炼火里超度出来。” 说着,她就拿出一个金币,放在神父手里,神父还不是高高兴兴地收下了?当然还为她说了几句好话,并且举了几个例子来证明虔敬的人必有善果,于是替她祝了福,让她走了。 少妇走后,那神父绝没想到自己又一次受了骗,只道真有这回事,立即差人把他的朋友叫了来。那绅士看见神父怒容满面,料想他的情人又烦他带了什么口信来了,就站在那里,看他有什么话要说。神父先拿他以前怎样答应知错改过的话来提醒他,接着又严厉地责备他不该送东西给那位太太。绅士这时候还不曾明白神父的用意何在,所以只是支吾其辞地否认有送钱袋和腰带的事情,免得把话说绝了,叫对方起疑。那神父看见他还要否认,不禁大怒,说: “啊,邪恶的人,你怎么还能够抵赖?看,这是什么?这是她眼泪汪汪、亲手交给我的;你再看看,认不认得这两样东西!” 绅士假装万分羞愧,回答道:“是的,我的确认得这两样东西,现在情愿认错了。既然她意志这样坚定,我可以对你发誓,从今以后,再不会使你为这事麻烦了。” 那两人还说了一大堆话。神父好比一块呆木头,到后来当真把钱袋、腰带给了他的朋友,接着又训斥了他一顿、劝诫了他一番,直到他答应决心改过之后,才放他走。 绅士可乐坏了,一来是因为那位少妇果然真心爱他,二来是得了这样珍贵的礼物。他一走出礼拜堂,就立刻赶到她家附近,设法让他的情人看到,他已领受了她的两样厚礼了。那少妇眼看计策成功,这一番高兴也不用说得。现在只等她丈夫出门,大功就可告成了。 事有凑巧,没有多久,恰好她丈夫有事要到热那亚去走一遭;他早晨上马出发,那少妇就赶到神父那儿哭诉去了,她先是啼哭了一阵,再抽抽噎噎地说道: “我的神父,我明白告诉你,现在我忍无可忍了。只因为前次答应过你,不曾向你禀明以前,我决不轻举妄动,所以我今天特地来表明一下心迹。让我把你那个朋友——那个魔鬼的化身在今天早晨天还没亮之前,又来干些什么,告诉给你听之后,你就可以知道难怪我要这样哭哭啼啼来向你诉苦了。” “我的丈夫昨天早晨动身到热那亚去了,也不知遭了什么魔劫,这事竟让他得知了,今朝——我方才说过,天还没亮。他跳进了我家花园,爬上一株大树,再从树上爬到我卧室的窗口,他正弄了窗子,想要跳进我的房里来,幸亏这当儿我惊醒了,从床上跳了起来,正要大声喊救,他,还没来得及跳进房来,就在窗口求我,看在天主面上,看在你老人家面上,别声张出来;又告诉我他是谁。我听得他这么说。又念着你的情分,就勉强忍耐住了,也不跟他多说,也不顾自己赤身裸体就象刚出娘胎一样,奔过去,猛力把窗子关上了——把他关在窗外,后来再没听见他的动静,大概是走了。(但愿恶运跟着他一起走!)请你替我想想,这种事情还忍受得下去吗?我可是已经受够了。我为了看在你的份上,才这样一次又一次的受他欺侮!” 神父听了她的话,这一气可真是非同小可,也不知说些什么话才好,只是连连问她,可曾看清楚,会不会认错了人。少妇回答道: “感谢天主吧:难道我会把这个人认错了吗?我告诉你,的确是他!如果他想狡赖,别相信他。” 那神父就说:“女儿,我没有什么话可以说啦,我只能说这是是狂妄无耻的行为。你把他赶跑,是非常得体的。但是既然你两次都听从了我的话,而两次都蒙天主的恩惠,使你免受耻辱,那么你再听我一次话吧,这件事你暂时不要对你的亲属说起,仍旧交给我办理,我要看看到底能不能把这个挣脱出来的魔鬼收伏了。从前我还道他是个圣徒呢。要是我能劝得他洗心革面,从此不再做出那无耻的勾当来,那么最好,要是他执迷不悟,那么我再也不管了,由你本着良心,觉得应该怎样办就怎样办吧,我为你祝福。” “好吧,”那少妇回答说,“那么这一次我就不违背你的意旨,使你生气,但是你一定要跟他说个明白,以后再不许有半点无礼的行动了。我向你声明,我以后决不会为这件事来见你了。” 说完,她转身就走,一副恼怒的样子。她才离开教堂,那绅士已经来到。神父把他叫到静处,于是义正词严,把他骂得体无完肤——骂他是个言而无信、丧失人格的伪君子。对方挨过神父两次斥责,早已有了经验,知道里面必有文章,就用心听着,含糊回答着,想从神父嘴里套出话来。他这么说:“干吗生这么大的气?可是我把基督钉上了十字架吗?” 给他这么一说,神父可发火了:“你看这个家伙脸皮有多厚!你听他说些什么话:听他的口气倒象时间已经过了一两年,他早已把自己的下流无耻的行为忘个干净了呢!难道你当真忘记了吗——今天清早你想强xx人家,这不过是隔了一个上午的事呀。今天早晨天还没亮之前,你在哪儿?” “我自己也弄不清楚在哪儿,”那绅士回答道,“不过,这回事怎么会这样快就传到你耳朵里呀?” “一点不错,”神父说,“这回事传到我耳朵里来了。不用说,你听得她家的丈夫出门去了,就以为她一定会把你搂在怀里,亏你想得出!好一个人物,好一位正人君子!你变了一个夜游神,既能跳墙,又会爬树:你想乘人不备,破坏那位太太的贞操,所以在黑夜里从树上爬到人家的窗口去。她在这世界上最讨厌的人莫过于你了,而偏是你不肯死心。且不说她每一回都明白表示了对你的厌恶,就是我这样谆谆告诫你,也应该使你悔改了。我跟你说了吧,她直到现在,对于你的所作所为,始终隐忍下来,这并不是她对于你有什么好感,而是我在替你向她求情;可是她以后再也不会容忍你了。我已经答应她,假使你再去冒犯她,那么随她怎样处置,我决计放手不管了。如果她把这事告诉了她的兄弟,你看你怎么得了?” 现在,绅士已经从神父的嘴里,弄清楚了他应该知道的事情,就赶忙谢罪,左一个应诺、右一个发誓,尽力消除了神父的怒气,这才告辞。到夜深人静、夜祷时分,他就跳进少妇家的花园,爬上窗前的大树,看见窗子早已打开,一眨眼,他已经跳进房中,投在少妇的怀抱里了。他那漂亮的情妇早已等他等得不耐烦了,此刻可欢天喜地,搂住了他,说: “多谢神父的帮忙,他老人家给你指点一条到这里来的道路!” 他们俩纵情欢乐了一阵子后,就拿神父的愚蠢当作笑柄谈着,又拿那班梳羊毛的、打羊毛的、织羊毛的人讥笑了一番,愈谈愈高兴,玩儿得好不痛快。分别之前,他们又订下密约,此后,再不用神父他老人家来烦神,这一对情人又度了好几个春宵。 我但愿慈悲的天主,容许我、和普天下有情的基督徒,及早进入那幸福的国土吧。 故事第四 菲罗美娜讲完之后,第奥纽着实赞美那个少妇的聪明机伶,还说菲罗美娜最后所做的祷告真有意思,女王笑了,回头对潘菲洛说:“好吧,潘菲洛,你来讲一个有趣的故事,让大家再高兴一下吧。”潘菲洛立即应承,说道: 女王,世上有许多人专心致志想登天堂,不料自己没有进成天堂,反而把别人送上天堂去了,我现在讲的就是这么一个故事。这事发生在不久以前,我们的邻居那儿。 且说在圣潘克拉契教堂附近,住着一个善良殷实的人,叫做普乔-狄-林尼厄利,晚年笃信宗教,列入方济各会的第三品修士,称做“普乔兄弟”。他家里只有一个妻子和一个使女,他又无须经营什么生意买卖,所以一心修行,经常逗留在礼拜堂里。他生性愚鲁,脑子迟钝,每天勤诵祈祷文,赴讲道会,参加弥撒礼,甚至俗人唱赞美诗,他也从没缺席过。他还要斋戒,叫自己的皮肉受苦——据外界传说,他还加入了“自笞僧团”呢。 他的太太叫做伊莎蓓达,是一个二十八九岁的妇女,看来还是娇艳丰满,好比一个熟透的苹果。无奈她的丈夫年事已高,又一心修行,总叫她过这种斋戒的圣洁生活,她觉得腻烦透了;有时候,她想跟他睡觉,或者想跟他逗趣调笑一下,他就会一本正经地把我主基督的生平、奈达乔神父的传道、玛大琳的哀泣等等搬出来——拿这些话来满足她的要求。 这时候,有一个叫做费利斯的修士从巴黎回来,他也是圣潘克拉契教团的弟兄,长得很俊俏,年纪虽轻,智慧学问却高人一等,普乔兄弟极为钦佩,跟他成了至交,逢到有什么疑难的事总是向他去请教,又因为这位兄弟在他跟前总是显得一本正经,所以有时常请这位兄弟到他家来吃中饭或是吃夜饭。他的太太因为丈夫这样敬爱他,所以对他也倍觉亲切,招待得十分周到。 这位兄弟三次五次来过之后,觉得他家的主妇这样娇嫩丰满,料想她心中一定有什么不如意的地方,就决定尽他的可能,来弥补她的缺憾,也好替普乔兄弟尽一分心力。因此他不时用眉目向她传情,果然唤起了对方胸中的热情和同样的欲望。两人既然心心相印,他一有机会,就向她吐露了自己的心事,对方听了倒也十分中意,只是这位太太不肯到外面去和他幽会,而家里呢,丈夫又寸步不离——他从来也不出门的。所以难于下手。 这位兄弟好不焦急,幸亏他左思右想,有了个主意,尽管普乔兄弟不出家门,自己还是能够到他家里去跟主妇过夜,却叫他一点不起疑心。所以有一天。他趁普乔兄弟去看他,就向他说道: “普乔兄弟,我一向知道你最大的希望是要修成一位圣徒,不过照我看,你走的却是一条弯路,现在教皇和那些大主教等,他们都另有捷径,只是他们不肯把这诀窍公开出来,唯恐这样一来,一般俗人再没哪个肯捐献给教会,而那班全赖捐助维持的教士就要完蛋了。可是你是我的朋友,承蒙你待我这样好,我愿意把这诀窍教给你,因为我确信你会照我的话实行起来,而且决不会把这事讲给随便哪一个人听。” 普乔兄弟一听这话,热心得不得了,再三恳求他的指点,立誓非得费利斯兄弟的许可,决不把这个秘密说给哪一个人听,而且,只要他能力所及,他一定立即实行。 那修士就说:“既然你向我作了保证,我就可以告诉你了。你要知道,教会里的神学博士都认为,凡是要修成正果的人,必须要实行我所教你的苦行。不过有一点你必须认识清楚,我并不是说,一旦苦行修完之后,你本来是一个罪徒,从此就不是了;不是这样的意思。我是说,你在苦修以前所犯的种种罪孽,可以因此而洗净,获得赦免,你以后再有罪过,上天也不会把你列入应遭天谴的条例内,自会用圣水替你把轻罪洗净了,就象这会儿替你消除那人间的罪孽一样。” “想要苦修的人,首先必须彻底供认一切罪过,此后就必须十分严格地斋戒四十天,在这期间,不但必须避开跟一切女人接触,就连你自己的太太也不可亲近。你还要在家里留出一块可以望得见天空的地方,在那儿放着一张大桌子,每天第二遍晚祷钟的时候,你就去到那儿,把背心贴在桌子上,双脚着地,两手摊开,就象钉在十字架上的样子。你不妨在桌子上钉几枚木钉,给你的手臂做支撑,不过你必须仰望上天,不许动弹,终夜这样,直到天明,如果你精通神学,那最好反复念某几篇祈祷文,我可以把这些折祷文的名字告诉你;不过你并不是学者,那么你每夜必须念‘我的天父’三百遍,再念‘圣母颂’三百遍,来敬礼神圣的三位一体。当你仰望苍天的时候,应该把天主创造天地的荣耀刻刻记在心头;你既然作出钉在十字架上的姿势,尤其应该思念基督受难的苦痛。 “晓祷的钟声响后,你可以上床入睡,不过衣裳可不能脱去,到了早晨,你必须起床,赶往教堂,至少要望三坛弥撒,念五十遍‘我的天父’和五十遍‘圣母颂’。此后,你可以斟酌情况,略为料理一下简单的事务,但不可过于分心,于是稍进饮食,到了打第二遍晚祷钟的时候,你必须再去教堂,背诵某种祈祷文,这个我可以抄给你,假使不念这种祈祷文,苦修就等于没用。到了夜祷的时候,你就得照式照样再来一遍。假使你能这样坚持苦修,就象我从前所做到的那样,而且的确是真心诚意,那么毫无疑问,不等你苦修满期,你就已经会感受到奇妙的永久的幸福了。” 普乔兄弟回说:“这不是什么难事,也不消什么一年半载的工夫,我一定能够做到。凭着天主的名义,我决定在礼拜日就实行起来。” 于是他告辞回家,并且得到费利斯兄弟的许可,把这回事对太太说了。那主妇猜准修士叫他整夜站在一个地方的用意何在,觉得这真是一条妙计,就说是回事,以及凡是一切对他灵魂有益的事,她无有不赞同的,还说为了祈求天主使他的功德圆满,她愿意跟他同时斋戒——其余那些花招,她可不敢尝试。 夫妻商量停当,到了礼拜日,普乔兄弟就开始苦修。那位道行高深的修士他老人家早和主妇约好,一等天黑,不愁被人看出,就赶到她家来和她过夜;还带来了许多好吃的东西。他们俩一块儿吃、一块儿喝,又一块儿睡到天明。等修士起身去后,才轮到普乔兄弟上床睡觉。 普乔兄弟苦修的地方,正好紧贴着他太太的卧房,中间只隔着薄薄一道板壁,有一夜,那修士和主妇两个都乐而忘形,普乔兄弟觉得地板似乎有些震动。等他念到“我的天父”一百遍的时候,就暂时停顿一下,呼喊起太太来,问她正在干什么呀,可是他自己的身子,还是贴在台面上,不敢动弹。 这位太太倒也富于风趣,也不知这时候她正骑在圣班纳台多还是圣约翰-奎尔贝特的驴子上,竟大声答道: “真的,我的丈夫啊,我正一股劲儿地在翻来复去呢。” “翻来复去?”普乔兄弟又问,“干吗呀?你说的‘翻来复去’是什么意思?” 这位太太一向生性活泼,这时就笑出来了——不用说,她自有她发笑的理由,答道: “干吗呀?你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嗳,我已经听你千百遍讲过这句活了:‘晚饭停一餐,一夜把身翻。’” 普乔兄弟本是个脑子简单的人,深信她是因为斋戒节食,所以饿得在床上打滚,不能入睡,就说:“太太,我早就叫你不要斋戒,现在既然斋戒了,就别去想它,只管睡吧。你把这只床摇荡得厉害哪。连整个屋子都震动了呢。” “你不必顾虑,”那主妇说,“我自个儿的事自个儿会留心的;你还是用功修炼吧。” 普乔兄弟就不再说话,继续念他的“我的天父”。 第二天晚上,那主妇在另一间屋子里安放了一张床铺,跟那位道行高深的修士他老人家夜夜幽会,说不尽的欢乐,直到普乔兄弟功德圆满,这才罢休。 每天清晨,修士去后,主妇就回到自己的床上,不一会,普乔兄弟也回房来睡觉了。普乔兄弟就这样夜夜苦修,坚持不懈,他的太太却正在跟修士寻欢作乐。因此她常笑着对修士说: “你教普乔兄弟勤修苦炼,他却超度我们做了活神仙。” 真的,她在丈夫手里边活,一向半饥不饱,现在遇到了那修士,好比吃到了一桌丰盛的酒菜,叫她如何再舍得下?所以普乔兄弟苦修期满后,她仍旧和修士在别的场所继续来往,暗地里享受她的乐趣。 这样,我在结束这个故事的时候,又得回到开头所说的那几句话来。普乔兄弟苦苦修行,一心想登天堂,不料反而把别人送上了天堂:那个修士和他的太太。那个修士,把通向天堂的捷径指点给他;他的太太,跟他生活在一起,就象生活在荒漠里,幸亏费利斯兄弟本着慈悲心肠,让她获得了甘霖。 故事第五 潘菲洛所讲的普乔兄弟的故事,引得小姐们都笑了起来,女王又吩咐爱莉莎接下去讲一个,爱莉莎立即遵命。她的声调神情带点儿矜持,这是她向来的习惯,并非在使什么性子。她这样开言道: 世上有些聪明人,仗着自己精明懂事,就以为别人一无所知,因此存心要愚弄别人,结果往往反而落得自己上了当。所以我认为无缘无故地跟人家钩心斗角,耍手段,实在是一件愚不可及的事。当然,别人未必个个都同意我的说法,那么趁现在轮到我说话,让我讲一个皮斯托亚地方的骑士的故事吧。 在皮斯托亚地方,维琪莱西一族里有个骑士,叫做法朗赛哥,为人精明能干,家道富裕,只是性格却十分贪婪。他奉命前往米兰,担任地方官职,旅途所需的东西,都已准备就绪,只是还少一匹合意的坐骑,却找来找去没能找到,否则就可以体体面面地动身赴任了。他一时不知到哪儿去找才好,心中很是焦急。 本地另有一个青年,名叫理查,出身低微。手头却非常有钱,穿着十分阔绰,招摇过市。因此大家把他叫做“齐马”,意思就是“花花公子”。他一直爱慕着、追求着法朗赛哥的妻子,怎奈那位太太不但模样儿漂亮,品行也十分端正,所以齐马只是枉费心机而已。这一回他买到了一匹土斯卡尼最出色的骏马,骨骼均匀,皮毛优美;他把这匹马看成自己的宝贝一般。 大家都知道齐马热恋着法郎赛哥的太太,所以就有人怂恿法朗赛哥去向齐马情商,也许齐马看他太太的情面,会把骏马慨然相赠也未可知。法朗赛哥贪欲成性,果然派人去把齐马请了来,口头上要求齐马把骏马转让给他,心里却只希望这位哥儿肯把马儿送给地。对方听了他的话,满心喜欢,就说: “大爷,你如果要买我这匹马,那么任你给我多少金银,我也不会答应;如果你跟我商量,要我奉送给你,那倒可以,不过有一个条件:你先要让我当着你的面,跟尊夫人说几句话,而且要请你站远些,只能让她一个人听到我的话。” 法郎赛哥只想贪图便宜,又以为齐马年少可欺,就一口答应下来,说是他有什么话,尽管跟他太太谈好了;说罢,他就离开客厅,来到太太房中,告诉她:他轻而易举就可以把齐马的骏马拿了来,只消她出去跟他敷衍一下就行,不过不管齐马说些什么话,千万不要跟他去搭腔。 太太对这回事很起反感,不过丈夫的话她不得不听,就勉强答应了,跟着他来到客厅,且听齐马有什么话要跟她说。齐马把交换条件重新和主人讲定以后,就和主妇在大厅的一角,离众人远远的地方坐了下来。他这样开口道: “尊贵的夫人呀,凭你这样绝顶聪明的人儿,想必早已洞悉我对你的这一片爱情有多么深了。天下有哪一个姑娘比得上你的美丽娇艳呢?不用说,你仪态万方,心灵高洁,足以使最高尚的男子倾心拜倒,所以我用不到向你多说,从来没有哪个男子爱他的情人,能象我对你那样忠贞热烈了。只要我一息尚存,我一定始终如一地爱着你,这还不算,有一天我离了人世,只要天上跟下界一样,也有那男女的爱情,我将永远地爱着你,千年万年没有个穷尽。那许多身外之物,不管是贵是践,你决不能算是完全在你的掌握之内,只有我,只有我的东西才真正完全是属于你的。有确切的事实证明,你总可以信得过,你吩咐我做一件事,让我在你的面前聊表寸心。就是我最大的幸福,哪怕叫我做全世界的主人,我也不会感到更大的光荣呢。” mpanel(1); “你已经听到了我的表白,既然我是属于你的了,那就不能怪我竟敢日夜为你祷告,因为只有你才能使我得到一切宁静、安康和幸福,没有了你,我在这世上再没有快乐可言。我是你最恭顺的奴隶,我的灵魂正在爱情的火焰里燃烧,它只有一个希望,那就是你——你是我的救星、我的福星,你过去对我是那样铁面无情,我现在祈求你发点儿慈悲,怜悯我的一片愚诚吧,那样,我也可以安慰我自己说:从前我为你的美貌而害了相思,现在由于你的慈悲,我也算没有白白地做一辈子人。万一我的祈求打动不了你那高超的心灵,那么我就必死无疑,而人家一定会说我的命是送在你手里。且不说我的死亡不会替你增添光彩,就是你自己的良心也觉得过不去,等到你心平气和的时候,你少不得会对自己说:‘唉,可怜的齐马,我悔不该当初对他这样无情啊!’可是到那时候,你懊悔也来不及了,结果只有使你的良心感到痛苦而已。” “为了避免这种不幸,趁你还来得及救我的时候,发点儿慈悲,可怜可怜我,别看着我死去吧。我将成为世上最幸福的人呢,还是变成最苦恼的人,全凭着你一句话。我知道你有一颗富于仁爱的心,我这样热烈地爱你。你总不见得狠心到见死不救的地步吧。我在你面前,实在非常惶恐,心里忐忑不安,只希望你可怜我,给我一个圆满的答复,使我高兴起来。” 说到这里,他停住了,长叹一声,又掉了几滴热泪,等候那位太太的回答。当初齐马追求她的时候,曾经向她百般献媚,在她的窗下唱过小夜曲,她都无动于中——现在听了他这番无比热烈的情话,居然因怜生爱,涌起了她以前从没有体味过的感觉。尽管她遵照着丈夫的吩咐,默默无语,可禁不住轻轻叹了口气,这一声温柔的叹息表示了她是多么乐于给齐马一个回音。 齐马等了一会儿,见她一言不发,不免奇怪起来,再一想,就猜出了骑士的诡计;他盯着她看,只见她不时脉脉含情地瞅他一眼,又听见她断断续续地发出细微的叹息,使他顿时生起了希望,心里一乐,就有了主意,他用那位太太的口气代替她作了回答,这样在她耳边说道: “我的齐马啊,我当然一向知道你对我的爱情是最真挚深厚的,现在听了你这番话,我比从前更了解你了,我觉得很高兴——我怎么能不高兴呢?从前我对你似乎冷酷了些,但是请你不要看见我外表冷淡,就以为我内心也是这样无情无义;不,我一向爱着你,把你看得比谁都可爱。只是在外表上,我不能不又是一个样儿,一来因为人言可畏,二来是我珍惜自己的名誉。现在机会来了,使我能够向你坦白表示我的情意,并且能够报答你对我的深情。你放心吧,你尽管乐观好了,承你的情,因为要见我面,就把自己的骏马送给法朗赛哥,再过几天,他就要到米兰上任去了,这你也是知道的。我凭着一片真心和热爱答应你,等他出门之后,不出几天,你就可以和我在一起,共同享受我们爱情的至高无上的幸福了。” “我只怕以后再没有机会跟你讲话了,那么不如现在就跟你约好:如果你看见我那朝着花园的卧房的窗口,挂起两块手巾,那就是我的暗号,你当天晚上就可以从花园的小门里进来和我相会,不过你要小心,别让人看见。我在房里等候你。那时我们就可以整夜厮守在一起,尽兴畅欢了。” 他这样代他的情人说了一番话之后,又恢复了自己的身分答道:“最亲爱的夫人啊,听了你这千金一诺。我真乐得魂灵儿出了窍,也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你才好,更不知道该怎样感谢你才好。就算我能用言语来表达,哪怕说了千言万语,也不足以传达出我心头的感激。我只好让聪明的你自己去想象我这无从表白的情意吧。我只能对你说,你叮嘱我这样做,我决不会辜负你,那时候,我一定要竭尽心力来报答你的无比恩宠。现在我不多谈了。我最亲爱的夫人啊,愿天主给你快乐,叫你称心如意!愿天主祝福你!” 那主妇始终不曾开过口,于是齐马站起身来,向骑士那儿走去;骑土赶紧走上前去,笑着说道: “怎么样?我已经履行过我的诺言了吧?” “不,大爷,”齐马回答他,“你答应我跟尊夫人谈话,谁知你却让我跟一座大理石像谈话!” 那丈夫听他这么说,可高兴极了,对于自己的妻子因此越发信任了,就说:“现在你的马可天公地道属于我啦。” “不错,大爷,”齐马回答说,“早知我向你讨这个情,只落得有名无实,那我还不如干脆把这匹马送给你的好;我真懊悔没有这样做;现在这样一来,你倒算是付出了代价,买进一匹马,而我还不是等于白白地送了你?” 骑土听得他这话,哈哈大笑起来。他既然弄到了骏马,过了几天,就动身出发,到米兰上任去了。 那位太太独自留在家里,时常想起齐马的那一番话来。想起他是多么真心爱她,为她而牺牲了自己的骏马,又看见他经常在家门口走来走去,就对自己说: “我在作什么打算呀?我何必辜负自己的青春呢?我那当家的到米兰去了,这一去就得半年,他几时能够补偿我这虚度的春光呢?难道要我等到人老珠黄不成?再说,你哪儿去找到象齐马这样一个情种?我独个儿在家里,又用不到顾忌谁。那我为什么不趁眼前这大好机会,及时行乐一番呢?错过了机会是不可复得的呀。况且这回事谁也不会晓得;就算有一天被人发觉,那时再忏悔也不迟,总比这样守着空房、成天懊悔来得好些呀。” 她这么左思右想之后,一天,果真照着齐马所说的话,把两条手巾挂在面临花园的窗口。 齐马望见手巾,这份高兴可不用说了;天色一黑,就悄悄来到她家花园,发觉园门只是虚掩着,就溜了进去,来到屋门前,看见她早已等候在那儿。她一看见情人来了,心花怒放,赶紧迎上前去,他搂住她就吻,直吻了千遍万遍,这才跟她上了楼,进入卧室,于是不再延迟,两人一起登上了床,享受着无比的爱情的幸福。这一次幽会只算得一个开场白。骑土在米兰逗留的时期,齐马常去找她,甚至骑土回家之后,还是和她经常来往,两人真是享尽了旖旎春光。 故事第六 爱莉莎把故事讲完之后,女王十分赞赏齐马的聪明,于是吩咐菲亚美达接下去讲一个故事。她微笑答应。遵照女王的意旨,这样开言道: 我们这座城市,虽然形形色色,应有尽有,各种话题都讲个不完,但是我觉得,有时候谈谈别处的传闻,也很有趣,所以我打算象爱莉莎那样,讲一段外乡的事迹。这故事发生在那不勒斯,讲的是一个女人,怎样正经,怎样冷若冰霜,可是她的情人比她聪明,用巧妙的手段,叫她还不曾开出爱情的花朵,先就尝到了爱情的果实。大家听了,一方面可以拿这过去的事来解闷;同时,万一自己遇到这类事,也可以特别谨慎些。 那不勒斯这座古城也许可说是意大利最可爱的一座城市了。从前城里住着一个青年,名叫理查-米奴托罗,他出身高贵,家道富有,这是众所周知的。他的太太虽然秀丽可爱,他却另有所爱,看中了卡苔拉。论这位女士的姿色,大家都认为压倒了那不勒斯城里的一切美女。她已经出嫁,丈夫叫做菲利佩洛-斐希诺菲,是个跟理查身分差不多的年青绅士。卡苔拉本是一位贤慧的淑女,所以一心一意爱她的丈夫。 理查热恋着卡苔拉,凡是情场中追求女人的手段,他都试过了,可是都不中用;他灰心到极点,却又斩不断、摆不脱那情丝的束缚,真叫他求死不能,活在世上又觉得乏味。他的亲眷中有几位太太,见他这样悲伤,都劝他快死了这条心,免得徒劳无功,自寻苦恼。她们说,哪个男人都不在卡苔拉心上,她就只关心自己的丈夫,她的醋劲儿很大,几乎天上飞过一只鸟儿,她都恐怕会把她的丈夫抢走。 理查听说卡苔拉这样会妒忌,倒顿时有了一个主意,觉得正好利用她这弱点来达到自己的目的。于是他装作对卡苔拉已经死了心,把自己的爱情转移到另一个女人的身上,本来是他为卡苔拉而唱着小夜曲,比武献技,现在他照模照样把这番殷勤献给了别人。不消几时,全那不勒斯的市民——连卡苔拉本人在内——都以为理查已经不爱卡苔拉,而另有对象了。他这样不断地向别人献媚求爱,到后来,不但人人深信,就连卡苔拉对他也改变了从前那种冷淡回避的态度,见面的时候,总是很亲切地招呼他,把他当作一个老邻居看待。 按照那不勒斯的风俗,每年到了热天,绅士淑女常集合起来,一起到海滨去野餐。理查听得卡苔拉也约好几个朋友,要到海滨去玩儿,他就和几个朋友跟到那儿。卡苔拉的女伴们看见理查来了,请他加入到她们的小团体里来,理查假装很不愿意的样子,直到三邀四请,才算勉强答应。卡苔拉和那些姐妹们开始拿他新近的恋爱来取笑他,他假装作对他的新欢热情得不得了,这使她们愈发谈个不休。到后来,象通常出外游乐那样,姐妹们分头玩耍去了,只剩卡苔拉、理查和两三个女伴还留在原处。理查隐约说起她的丈夫菲利佩洛也许在外面另有所欢呢,这话果然挑起了她的妒意,恨不得马上要把他这句话盘问个明白。最后,她实在忍不住了,只得请求理查,看在他所爱的情人面上,把菲利佩洛的事跟她说个明白。理查就说: “你凭着我情人的名义来向我讨情,那叫我怎么还能拒绝你呢。这样吧,我把这回事告诉你,可是你得答应我,在你没有亲见目睹、证实我的话以前,你不能对你的丈夫讲,也不能告诉旁人。要是你高兴的话,我有办法让你亲眼看见这回事的。” mpanel(1); 那位美人儿给他这么一说,越发相信了,立即答应,还发誓决不对旁人说起这事。理查就带着她从人群里走开,拣一个不怕被人听到他们谈话的地方,说: “夫人,假使我现在还象从前那样爱着你,那我决不敢把这回事告诉你,叫你难受。现在,我这片痴心妄想己成了过去的事,那我不妨把全部真相对你说了吧。我不知道,菲利佩洛是不是因为恨我向你求爱,或者呢,认为你已经爱上了我,要出一口气——不管怎样,他当面从来不曾对我有所表示;却在暗中等待时机,乘我不防备的当儿,就要下手干那他唯恐我已经对他干下的事——这就是说,想要勾搭上我的太太。我发觉他这阵子托人做牵线,私下去求了她好几次,凡是你丈夫所说的种种话,她都告诉了我;而且照着我教她的话来回答你的丈夫。” “就在今天早晨,我刚要出门到这儿来的时候,看见一个女人正在跟我的太太交头接耳的谈什么话,我立即猜到她是怎样的人物就把我的太太叫了来。问她那个女人来干什么。我太太说:‘她就是给菲利佩洛牵线的人,前几天你叫我故意给他一点希望,那回音就是由她带去的,现在他又派这个女人来询问我,到底预备怎样发付他。还说,如果我答应的话,他可以设法私下跟我在本城的一家浴室里见面。不,他简直是在跟我纠缠;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一定要叫我跟那个男人周旋,不然的话,我早就打发他,叫他以后再也不敢对我望一眼。’我觉得这事情闹大了,不能容忍下去了,所以我想把这回事对你说了,让你知道,你这样一片忠心对待你的丈夫,几乎要了我的命,可是他却是怎样回报你的。 “请别以为我这话是凭空捏造的,你如果不相信,我可以让你亲眼看见,亲身接触到。我叫我的太太这样答复那等候着回音的女人,说是她准备在明天午后,等大家午睡的时候,跟他在浴室里相会,那女人得到这个答复。就欢欢喜喜地去了。我想,你总不会以为我真会把自己的妻子送到那儿去的吧,不过要是我换了你。那我就要想法叫他在那里找到的不是别人的女人而是我;等我跟他上床之后,我就好叫他知道他是跟谁睡在一起,少不得还要着实叫他受用一番,把他羞得无地自容,这样,他对你的侮辱,对我的侮辱,就一下子都得到了报复。” 卡苔拉听完了他的话,也不想想说话的是谁,也不考虑到这里面是否别有用意,却只凭着一般妒劲,立刻相信了他的话,而且追忆起从前的种种情景,居然越想越对,越想越气恼;她在盛怒之下,说是决意照他的话做去——这事做来并没什么困难——假使菲利佩洛果真来了,她可要羞得他无地自容,叫他以后看到女人的时候,永远忘不了那一番教训。 理查听她这么说,可高兴极了。觉得自己这条计策真妙,看来大有成功的希望,便极力怂恿她这样做,又捏造了一些别的话,使她深信不疑,同时,又请求她千万不要告诉别人这回事是从他那儿听来的,这一点她郑重答应了。 第二天早晨,理查赶到他跟卡苔拉说起的那家浴室,去找那女主人,把自己的意图说明了,恳求她尽力帮助。那位好女人一向受到他的照顾,哪有不答应的道理。在她的浴室里有一间暗室,四壁没窗,不透一丝光线。她把这间暗室布置起来,放了一张床铺,弄得十分舒适。理查吃完中饭之后,就在这张床上躺了下来,等待卡苔拉光临。 再说卡苔拉听了理查的话,深信不疑。晚上回到家来,满腹怨愤。恰巧菲利佩洛那天回来,因为有着心事,没有象平日那样对她亲热。她看到这种情景,愈加怀疑了,暗中跟自己说:“那还用说,他一定是在想着明天跟那个女人偷情的乐趣呢。可是他这简直是在做梦!”她几乎整夜都在想着这件事,考虑明天在浴室里遇到他之后,该怎样好好教训他一顿。 有话即长,无话即短,到了第二天午睡的时候,卡苔拉按照预定的计划,带着侍女,来到理查跟她说起的那个浴室,找到女主人,问她,菲利佩洛是否在她的浴室里。那女主人已经受过理查的嘱托,就问: “原来你就是来找他说话的太太?” “是的,”卡苔拉答道。 “那么,”女主人说,“请进来吧。” 自寻烦恼的卡苔拉就由她们领着,来到理查躺着的房中,她脸上披着一条面纱,随手把门扣上。理查看见她进来,高兴得跳了起来,把她紧抱在怀中,轻声对她说:“欢迎,我的灵魂!” 卡苔拉为了要装得象样些,也搂着他,吻他,跟他百般亲热,只是不说一句话,唯恐一开口会给对方听出口音,幸亏房里十分黑暗,这使双方都很满意,他们在房里待了一会儿,还是看不清什么东西。理查把她抱上了床,也不敢多说什么,恐怕被她听出口音。他们俩玩了好大一会儿工夫,其中一个人比另一个人快乐得多。后来,卡苔拉觉得该是发作的时候了,顿时怒火直冒地说: “唉,女人的命是多么苦呀,她们拿一片忠贞对待丈夫有什么用呢?唉,我这苦命的人哪,这八年来,我始终爱着你,把你看得比自己的生命更可贵,可是你呢——我刚才已经体验到了——你火一般地热爱着另一个女人。你真是个没有心肝的男人哪!你以为你眼前是跟谁睡在一起?睡在你身边的,就是一直被你的假情假义欺骗着的女人呀!” “你这个没有良心的坏人啊,我就是卡苔拉,不是什么理查的妻子!你听着——难道你听不出来这是我的声音吗?的确是我呀。好长的时间啊,我恨不得马上走出黑暗,来到亮里,好把你狠狠地羞辱一番——你这条无情无义的恶狗呀!唉,我真是苦命呀:这么许多年来我一直爱着的是哪一个人?我爱的就是这一条忘恩负义的狗呀,他还道他搂在臂弯里的是另一个女人呢,所以对我百般恩爱,我跟你做了这许多年夫妻,竟还抵不上这么一会功夫的温存呢。 “你这背信弃义的坏蛋呀,你今天是够卖力的了;平日在家里的时候,却只见你软弱疲乏、一点劲儿都没有;多谢天主,你依旧在耕种你自己的田,并非象你所想象的,在耕别人的田。怪不得你昨天晚上不肯来亲近我了,原来你是要养精蓄锐,跟别人去交锋呀。多亏天主,以及我的聪明,甘露没有落到别人的田里去。 “你为什么不开口答话呀,你这个坏蛋?难道你听见我的话就变成哑巴了吗?老天在上,我居然忍着气,没动手把你的眼珠挖了出来:你以为你干这好事干得非常机密吧?老天在上,你聪明,别人可不比你笨。你并不曾如愿以偿。不告诉你你还不知道,你的一举一动,全都逃不过我的眼睛呢。” 理查听着她这些话,好不乐意,却不敢回答她。只是紧搂着她,更热烈地吻她、爱抚她。她看他不答话,又说了: “哼,你这条讨人嫌的狗,你打算这样装腔作势,献一番殷勤,就可以消了我这一口气,跟你重新和好了吗?告诉你吧,你想错了。我不当着你所有的亲戚、朋友和邻居面前,把你羞辱一顿,我这口气是不会消的,你这个坏蛋,难道我比不上理查的老婆那样漂亮吗?难道我不也是一个大家闺秀吗?你为什么不回答我呀,你这条恶狗?她什么地方胜过了我?滚开些,别来碰我,今天一天你已经够卖力的了。现在你已经知道是我了,那还用说,你这种亲热的样子都是硬着头皮装出来的。老天帮我的忙吧,我以后可要叫你饿得发慌;我不明白,我以前干吗不叫理查来替我解解闷,他爱我胜过爱他自己,我却连正眼都不曾看他一下!假使我跟他相好,又有什么要不得?你原以为你是跟他的老婆睡在一起,那就等于你已经干了这回事,至于你结果没有把她弄到手。那并不是你的功夫不到家;今后我要是去找她的男人,你可不能怪我!” 卡苔拉这样怨天怨地,哭诉了好一会儿。到后来,理查觉得不能再继续欺骗她了,要是让她气呼呼地回家去,说不定会闹出什么乱子来,就决定把这回事向她道破,让她知道她是跟谁睡在一起;于是他紧搂着她,使她要想脱身也脱不掉,然后说道: “我亲爱的心肝呀,别生气吧;只因为我一心爱你,却没有办法亲近你,所以爱神替我想出了这一条巧计,好让我如愿以偿。我就是你的理查。” 卡苔拉听见他这么说,又听得是他的口音,就没命挣扎,想脱出他的怀抱——可是哪儿能挣出身来?于是她竟要喊起来了,却又给理查用一只手掩住了她的嘴。 理查跟她说:“夫人。现在木已成舟,即使你大闹大喊一辈子。也无济于事了,假使你果真喊闹起来,或者把这事说了出去,那么摆在面前的只有两个结果。一个是跟你切身有关的,那就是你的美好的名誉要给毁坏了。你当然可以说是给我用阴谋骗到这里来的,可是我也会否认的呀,我可以说,我是答应了给你金钱和礼物,你才来的,后来你又嫌我给的太少,这才翻过脸来,大吵大闹,说出这些话来。你知道,人们是宁可相信坏事,不愿意相信好事的,所以这事如果传了开去,大家只会相信我的话,而不会相信你。另外一个结果是,你的丈夫跟我从此结了不解的仇恨,很可能不是我杀了他,就是他杀了我,如果事情果真闹到这一步,你决不会得到什么幸福和安慰的。 “所以,我的心肝,我劝你还是三思而行,不要做出损害你自己名誉的事来,也不要叫你的丈夫和我结下了冤仇,蒙上杀身之祸。古往今来,世上的女人受人欺骗的,你并非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我也决不是要存心毁坏你的名节,因此对你玩弄手段,我实在爱得你没有办法可想了,才出此下策,我一心只想做你的最忠诚的奴隶。我,连我的心,我的身子,以及我整个儿所有的一切,早就属于你了,从今以后,就更其属于你了。你在别的方面是一个很有见识的女人,我相信今天的事,你也不会糊涂的。” 理查这么说着的时候,可怜卡苔拉只是哭个不停,她一肚子的气,怎么也平不下来,可是她的理性告诉她,理查并没有胡说,象他所说的后果很有发生的可能,因此终于说道: “理查,我上了你这样大的当,受了你这样的欺侮,除非天主来帮助我,叫我怎么还能够受得下?我不打算在这里大叫大喊了,只怪我自己思想简单。太会妒忌,才被你骗到这里来。可是,我告诉你,我如果不能够想出一个报复的办法来,那我是决不甘心跟你罢休的。你放手吧,别再拖住我了——你已经满足了你的欲望,把我糟蹋够了,时间不早了,你放我走吧。我求求你,让我去吧。” 理查看她怒气未消。决心要跟她言归于好之后,才放她走。他低声下气,说尽了好话,用尽了功夫,哄她求她,安慰她,终于打动了她的心,叫她跟他和好了。于是两人你恩我爱,又一起玩了好一会儿,十分欢乐。 卡苔拉到这时候,才明白情人的亲吻,比丈夫的吻更有味儿呢;她从前对他冷酷无情,现在一变而为无限的柔情蜜意了。从此以后,她始终热爱着他,他们又经常约期幽会,把事情做得十分干净,不露一点痕迹,却在私下里享受爱情的幸福。但愿天主允许咱们享受咱们的幸福吧! 故事第七 大家听完了菲亚美达的故事,都赞美她讲得真好,女王不多耽搁时光,随即就叫爱米莉亚接着讲下去。她这样开言道: 方才两位讲的都是别地方的事迹,现在我又要把话题收回到我们这个城市来了。我要讲给你们听,一个本地人士怎样跟他的情妇分了手,后来又怎样跟她重修旧好。 从前在我们佛罗伦萨城里,住着一位公子哥儿,名叫台达尔多-爱里赛。他热恋着阿多勃兰第-帕莱米尼的太太爱美莉娜。论他的人品风采,无一不好,合该消受这分艳福。可是命运弄人,偏要叫他遭受那相思的痛苦;爱美莉娜跟他相好了一阵以后,却无事无端地变了卦,跟他断绝往来,非但他托人去传话,她一概不理,就连他本人想去见她一面都不到;他因此十分痛苦;还亏得她太太的关系,一向十分秘密,所以人家只看见他郁郁不欢,却不知道他的心病在哪里。 他觉得自己实在没有做下什么对不起他情人的事,所以想尽方法,要和她言归于好;谁想一切都是白费心机,最后,绝了望,决定离开故乡,免得让那个害苦他的女人看见他这副憔悴的光景,暗中称快。他收齐了所有的现款,十分秘密地动了身;除了只对他一个心腹之交谈起这事外,在其他亲友面前,一字都未提及。 他来到了安康纳,改名为腓力-第-桑洛台秀,在那里结识了一个有钱的商人,帮他办一点事,就上了他的船,跟他一起到塞浦路斯岛经商去了。他做事勤勉稳重,商人很是赏识,不但给了他优厚的薪水,还叫他做自己的合伙人,把大部分的商业事务交托他管理。他这样尽心尽力勤勤恳恳,做了几年买卖,居然积了不少钱,也成为一个知名的富商了。 他在忙着筹划经营的时候,依然不免时常要想起他那狠心的情人来。他那失恋的创伤始终没有平复,还是渴望着和他的情人再见一面。但是凭着他那坚强的意志——这七年来,他一直压制着那儿女私情。可是有一天,他在塞浦路斯街上听见有人唱着他从前为他情人所编的一支歌曲,那歌词就是形容当初他和他的情人两人你恩我爱、如鱼得水的情景。他听了这歌,觉得她不会忘了旧情,因此不觉死灰复燃,再也按捺不住,一心只想和她再见一面;于是决定回佛罗伦萨去。 他把事务料理清楚以后,带了一个仆人,先到安康纳,把全部财产收拾在一起,托他的一个合伙人寄运到佛罗伦萨,存放在合伙人的朋友那儿。他自己扮做一个朝拜圣地回来的香客,带着仆人,悄悄动身,来到佛罗伦萨,投宿在一家小客店里。这客店是兄弟俩开的,就在他情人家的附近。 有了安身的地方,他第一件事就是走到他情人的宅子跟前,希望能见到她一面。不料他一到那里,只见窗子门户全部关得紧紧的,叫他吃了一惊,还道她已经死了,或者搬家了。他这么猜疑不定,走到自己的兄弟的宅子那儿,不料又看见他的四个亲兄弟。全都穿着丧服,站在门前。这更叫他惊奇了;他知道自己七年飘泊在外,相貌习惯都换了个样儿,不容易被人认出,就走到一个鞋匠跟前,向他打听这几个人为什么都穿上丧股。鞋匠回他道: mpanel(1); “那几个人穿着丧服,是因为他们有个兄弟一向在外,名叫台达尔多,在将近两星期之前,给人谋杀了。听说他们已向法庭控诉阿多勃兰第-帕莱米尼,说他就是杀人的凶手,因此官府已把他收禁在狱中。原来这个兄弟从前跟他的女人有过私情,这次乔装回来,要跟她相会,竟叫那个男人杀了。” 台达尔多听了这话,更诧异了,他想,一定有谁跟他的面貌十分相象,竟给人误认了;阿多勃兰第无辜受屈,他也很替他难过。他又从鞋匠那儿得知他的情人依然健在。这时天色将黑,他满腹疑虑,回到客店,跟仆人两个吃过晚饭,就回房睡觉——他那一间客房,几乎在整幢房子的顶端。也不知道他因为心事重重,还是因为床铺不舒服,还是他这一顿晚饭没吃饱,竟是半夜没有入睡。正在这样辗转不寐的时候,他似乎听见有人从屋顶上爬下来,接着就从门缝里看见一线灯光。他爬起床来,悄悄走到门边,从门缝里向外张望,只见一个漂漂亮亮的姑娘,举着灯火,接着,有三个男人从屋顶上陆续下来,都来到她身边,彼此打了个招呼。只听得其中一个男人向她说道: “谢天谢地,我们从此太平无事了,台达尔多的几个兄弟已经跟阿多勃兰第当庭对质,证明是他谋杀了台达尔多,他已经认了罪,连判决书都下来了。不过,我们还得小心,不能把风声走漏出去,万一让人家得知了真情实况,那我们的生命就跟阿多勃兰第一样的危险了。” 那姑娘听得他们这么说,似乎很是高兴;接着,那几个男人就各自下楼睡觉去了。 台达尔多在房里听得这些话,可吃惊不小。他想,事情糟透了,真是一笔糊涂账——他自己的兄弟拿别人的尸体来哭泣埋葬;无罪的好人,蒙了不白之冤,被判处死刑,再说,那法律又是多么盲目、残酷;那班统治人民的官吏,哪里在审查案情,只是黑白不分,作威作福,居然还自以为是一个大公无私的执法者,天主的使臣;其实只是罪恶和魔鬼的代理人罢了。他继而又转念,该想个什么办法来营救阿多勃兰第才好;他定下了进行的步骤。 第二天早晨,起身之后,他叫仆人守在客店里,自己来到他情人家的门前,大门刚开着,他觉得正是时候,就径自走了进去,只见他的情人正独坐在楼下的一间小屋子里哀哭,这副凄楚光景,几乎叫他也陪着流下泪来。于是他走上前去,向她说: “夫人,别难过了,你的大难就要过去了。” 那女人听见有人说话,就抬起头来,泪汪汪地说:“好人儿,你大概是一位外地来的香客吧;你知道我的遭遇是凶是吉?” “夫人,”台达尔多回她道,“我刚从君士坦丁堡来,是奉了天主的派遣,要把你的眼泪变成欢乐,要把你的丈夫从死亡里救出来。” 她说:“如果你刚从君士但丁堡来,你怎么会知道我是谁,我的丈夫又是谁呢?” 于是那位香客就把阿多勃兰筹遭难的经过源源本本地说出来,还说出了她的名字,她结婚了几年,以及他所知道的种种有关她的事情。那女人听他说得句句确实,惊奇极了,把他当做了一位先知,跪倒在他的脚下,用天主的名义恳求他赶快搭救她的丈夫,否则,只怕来不及了。台达尔多只装作是个圣洁的人,说道: “夫人,请起来,别哭了吧,听好我怎么对你说,这些话你可千万不能对别人讲。天主向我启示过,你这次遭遇大难,是因为你过去有了罪孽,所以天主降下这场灾祸,叫你洗涤一部分罪孽,而且要你悔过自新,尽力补救过去的错误,否则的话,只怕你还要遭遇到更大的不幸呢。” “先生,”那女人说,“我过去犯了不少罪孽,天主要我赎罪补过,不知我首先应该从哪一桩着手才好。” “夫人,”那个香客回答道,“说到那一桩罪恶,我知道得很清楚,用不着再问你什么,可是我要你自己说出来,这样可以叫你更觉得悔恨。闲话少说,请你告诉我,你可记得你有过一个情人吗?” 那女人给他这样一问,怔住了,她原以为当时这回事十分秘密,没有一个人得知,仅仅在台达尔多被人谋害,尸体下葬的时候,一两个知道她那一段隐私的朋友,说话中间,偶然漏了些口风,外界才有一点风声罢了。她深探地叹了一口气,说: “我看天主已经把人类的秘密全都对你揭露了,对你也不必再有什么隐瞒了吧。我年青的时候,的确火热地爱过一个不幸的青年,不想他会遭到惨死,我的丈夫又给捉去抵他的命。我听到他的死讯,心里好不难过,曾经痛哭了好几场。当初他离开故乡以前,我曾经对他冷酷无情,可是,不管我跟他分离了这么多年,不管他已死于非命,我心坎里还是摆不脱他这个人。” 香客说:“你爱的不是那个死去的不幸青年,你爱的是台达尔多——不过暂且不谈这个吧,我问你,你为什么要跟他断绝往来,他可有什么对你不起的地方?” “不。”她回答道,“他从来没有什么地方对我不起,我后来不理睬他,是因为听信了一个倒楣的神父的胡说八道。我向他做忏悔,供出了我跟台达尔多的私情;他就咆哮如雷,大声叱骂,我现在回想起来,还觉得心惊胆怕。他对我说,如果我不赶紧回头,我就会给打入深而又深的地狱深处,永远给魔鬼咬,给烈火烧,把我吓得再不敢跟我那情人见面了,为了跟他从此断绝来往,他写信来也好,托人来也好,我一概不许进我的门。我怕他受了这打击,绝了望,因此离开了故乡;否则,只要他再坚持一段时期,那么,我看到他的生命就象白雪在阳光下那样慢慢消融,我再也硬不起这心肠来,到头来一定会向他屈服的,因为我再没有其他的欲念比对他的爱情更强烈的了。” “夫人,”那香客说,“叫你现在感到那样痛苦的,不是旁的罪孽。就是这一个罪孽了。我知道台达尔多一定从没强迫过你,你爱他原是出于你的自愿,因为你从心坎里喜欢他。后来他跟你幽会,两个人结下了私情,这不是他一个人的事,也有你的一份在内。你对他说的话,你为他做的事,都流露出了一片柔情蜜意,他从前爱你十分,到了这时光,就一万分地把你爱上。我知道你们的情形就是这样——假如真是这样的话,你怎么可以翻脸无情,就此不理睬他了呢?象这一类事总得慎重地想一想呀,要是你害怕做了这事,将来会后悔莫及,那么不如干脆不做的好。等他属于你、变做你的人儿的时候,你也属于他、成为他的人儿了。在他还没属于你的时候,你尽可以爱怎么就怎么做,因为这仅是你个人的事;可是等你跟他成了情人,你却忽然又要跟他一刀两断,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因为你违反了他本人的意志,这就无异抢走了他最心爱的宝贝。 “现在,你应该知道,我自己是一个修士,所以把教会里的人完全看穿了。如果在别人面前,我或者不能够随便说到教会里的事,不过对于你,我不妨把那班修士的底细跟你彻底谈一谈,因为这对于你有好处,免得你一回上了当,以后还要上他们的当。 “从前,做神父的确实都是些圣洁善良的人;但是在目前,那班大模大样、自称为神父的人,除了穿着一件长袍外,还有什么修士的气味呢;就连那件当作外表的长袍吧,也已经有失体统了。从前神父所穿的长袍,都遵照教规,只用极粗劣的布料,尺寸都有限制,只求蔽体,根本不讲究式样,表示他们轻视世俗的浮华。现在的神父可不同了,不是触目耀眼的绫罗绸缎,他们就不穿上身,而且仿照大主教那种气派,把袍子做得又长又大;他们穿着这种长袍,在教堂里、在广场中,好比一头孔雀似的洋洋自得,根本不存一点羞耻心,这又跟世俗的子弟有什么两样?他们的行径又很象那渔夫;渔夫一心只想把河里的鱼儿一网打尽,他们披着一件层层叠叠的外衣。布置下无数陷阱和圈套,也是一心一意,只想迷惑那班天真的少女、寡妇以及愚夫愚妇,再也顾不到旁的责任了。说得坦白些,他们并没真穿着神父的长袍,他们只是借这件黑袍子的光而已。 “再说,从前的神父是要拯救众生,现在的这班神父只知道金钱和女人,他们把地狱里的阴森森的光景讲得有声有色,真是用尽心计去恫吓那班无知的人,叫他们相信人生的罪孽只有捐献和做弥撒可以洗涤。他们对人宣扬这一套话,因为他们做神父,原不是为了敬奉天主,只是出于卑鄙的动机罢了,他们贪吃懒做,要是不当神父就没有什么可当的了;人们相信了他们的胡言乱语,害怕自己亡故的亲人在地狱里受苦,就一个个甘心拿面包啊、美酒啊、金钱啊来孝敬他们。 “本来,舍施和祷告,的确可以洗涤人们的罪孽;可是,如果让那班出钱的人知道了这些捐款是归谁受用的,那么只怕他们再也不会这样慷慨,或者宁可把钱扔到猪栏里去了吧。只是这班神父看得很清楚,一块肥肉,分享的人愈少,吃得愈称心。所以他们没有一个不是只想用叫嚣、用威胁、排斥别人,好独吞他们心目中的一块肥肉。他们谴责人们心中的淫念,就为了把这班罪徒从女人身边吓跑,那娘儿们就好归他们自己受用;他们谴责重利盘剥,和妄图不义之财,为的是让别人听信了这些话,害怕将来被打进地狱、永劫不复,赶紧把那些不义之财交出来之后,他们就好拿去做更阔绰的衣裳,去贿赂主教的职位,去添置种种财产。 “逢到他们的所作所为遭到别人指摘的时候,他们干脆回答你:‘照我所说的话做去吧。别学我的榜样!’以为这样一来,哪怕天大的责任也可以推得一干二净了——倒象是那羊群应该比牧羊人更坚强、要经得起诱惑似的!许多神父都知道,一般人听着他们这样回答,不一定会懂得话里的意义。我们现在的这班神父就希望大家照他的话做去,就是说,无非叫大家去填满他的钱袋,把你们的秘密都告诉给他听,要你们禁欲,安心忍耐,逆来顺受,决没有一句怨言——这些都很好,很冠冕堂皇;可是他们这样劝人为善的动机何在呢?简单得很,有些事如果听任人们做去,他们自己就做不成了。 “谁不知道,要过那种只吃饭不做事的舒服日子,没有钱是不行的;但是如果你把所有的钱全花在你自己的享受上,那么叫那班修道院里的修士又怎么样过他们的舒服日子呢?要是大家现在跟女人谈情说爱,那么女人还轮得到他们去追求吗?如果你不讲仁爱,受了侮辱不肯忍气吞声,那么他还敢上你的门、来腐化你的家庭吗?——不过我何必这样不厌其烦地对你讲这许多事呢?这班神父总是这样给自己辩护:‘照我所说的话做去吧,别学我的榜样!’总是在明智的人士面前认错认罪。如果他们没有信心避免一切邪恶,过着圣洁的生活,那他们干吗不守在自己的老家里呢?如果他们真是一心要做一个出家人,那么为什么不遵照《福音》里的圣训:‘基督以身作则,诲人不倦’做去呢?但愿他们先管好了自己,再来管别人吧。” “我亲眼看见过成千个神父都是些色中饿鬼,他们调戏、勾引民间的妇女,这还不算,竟然还要诱奸那修女;而正是这班人,在礼拜堂的讲坛上声色俱厉地谴责这种行为。难道我们应该听这种人的话,向他们请教吗?谁爱这么做。那是他们自己的事,不过他们做得对不对,自有天主知道。 “我们姑且退一步说吧,就算那神父指责你滥用爱情、破坏婚姻的盟誓,说你犯了滔天大罪,是不无理由的;那么夺去一个男人的命根子,那罪恶是不是更严重呢?你活活地把他逼死了,或是把他放逐出去,叫他从此流落他乡,那么你是不是更加罪大恶极呢。谁都不能说不是。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发生关系,就有不是的地方,也还是人情之常。可是用抢劫的手段对付一个人,把他谋杀、把他放逐,这却是蓄意犯罪的行为呀。 “我已经跟你说过,你既然把你的心许给了台达尔多,却又忽然跟他断绝关系,这就无异抢走了他的心上人;我现在更进一步说,就你而论,你实在等于杀害了他。你这么待他冷酷,到后来直逼得他非自杀不可。根据法律的精神:促成罪行,跟一手造成罪行是同样犯了罪的。你怎么能否认,他这七年来流浪在外,都是给你害的。这样看来,在这三条款项中,不论你触犯了哪一项,你也已经犯了比跟他私下往来更重大的罪名。” “让我们再来看看,台达尔多遭受你的遗弃,是不是他罪有应得呢?说真的,他是无辜的。你自己也供认过,他爱你甚于爱他自己。他尊敬你,崇拜你,赞美你,只要一有私下亲近你的机会,就向你吐露他的痴情,天下还有哪个女人受到她情人这么崇拜的?他把他的名誉、自由、以及所有的一切全奉献给你了。难道他不是一个高贵的青年?难道在全城的小伙子中他算不得漂亮?还是他修养欠缺、才华不够。算不得一个优秀的青年?他不是博得大家的爱戴和好感吗?他不是到处受欢迎吗?你大概不会否认我这些话吧。” “那么你怎么可以听信了那愚蠢的、小心眼儿的神父的话,对他翻脸无情呢?一个女人,怎么可以瞧不起男人,对他们冷若冰霜?这是多大的错误啊。女人家必须记得自己的地位,认识到天主拿最高贵的德性赋与了男子,使他超越了世上的一切生命;那么一个女人受到男人的爱慕时,她应该感到骄傲,热烈地爱他,体贴入微地讨他喜欢,这样,女人才会永远被人爱着。可是你受了那个神父的教唆,是怎样对待你的情人呢,那你自己也很明白了。那个喝酒吃肉的神父教你这么做,一定是别有用心,他想把别人从你的身边赶走,然后自己取而代之。 公正的天主,他赏罚分明,丝毫不爽,决不能容忍你的罪过而不加惩罚。你从前毫无理由跟台达尔多断绝往来,现在你的丈夫就同样地毫无罪过,却给捉去抵台达尔多的命,你自己也陷在痛苦里。所以如果你要想得救,你就必须答应——而且非做到不可——假使将来有一天台达尔多流浪回来,你愿意跟他重修旧好,依旧爱他,珍重他,和他来往,当初你还没糊里糊涂地听信那个神父的胡言乱语之前,怎样待他,将来还是愿意这样待他。” 香客的一席话到这里结束。爱美莉娜一直用心听着,觉得句句有理,认为自己确实犯了这桩罪孽,今天才会遭到这样的苦难,就说: “天主的使者啊,我很明白你所说的都是真情实话,我从前一向把神父全都认作圣人,现在听了你的譬解,才恍然大悟,看穿了这班神父的原形。我也坦白承认,我这样对待台达尔多,真是错尽错绝。假如我还能够照着你的指示,设法补救,那我才高兴呢;可是这怎么能够办到呢?台达尔多再也不会回到我这儿来了——他已经死了!既然是万难办到的事,我又何必空许下什么心愿呢。” “夫人,”那香客回答道,“天主已经给了我启示,台达尔多并没有死,他还活着,安然无恙,缺少的只是你的爱怜。” 爱美莉娜说:“你想想你说的是什么话吧!我亲眼看见他的尸首横在我门口,身上给人戳了几个窟窿。我把他抱在怀里,滚滚泪珠全掉在死人脸上,或许就因为这回事竟惹得人家飞短流长吧。” “夫人。”香客回答,“不管你怎么说,我向你保证,台达尔多还活着,只要你答应我的要求,我相信你很快就会跟他相见。” 她就说:“我答应你,我但愿能够做到。假如我能看到我的丈夫无罪释放,台达尔多安然无恙,那我真是再快乐也没有了!” 台达尔多觉得这时候应该表明自己的身分,也好安慰他的情人,叫她相信她的丈夫确然是会逢凶化吉的,就说:“夫人,为了让你对你的丈夫放心起见,我有个秘密要告诉你,你可千万不能泄露出来啊。” 爱美莉娜深深相信那位香客是个圣人,就把他带进一间密室,房里只有他们两人。台达尔多于是从身边拿出一个戒指来给她看——这就是当初他们最后一晚聚会的时候,她送给他的纪念品,——现在他就拿这一直珍藏着的戒指给她看,问道:“夫人,你认不认识这样东西?” 爱美莉娜,一看见戒指,就认出来了,说道:“是的,先生,这是我从前送给台达尔多的。” 那香客于是站起身来,随手摘下香客的帽子,脱下香客的粗布长袍,用佛罗伦萨的口音说:“那么你认不认得我呢?” 爱美莉娜这时候才认出,在她面前的这个人原来就是台达尔多。她这一吓非同小可,就象有人看见死鬼出现那样,哪儿还想到欢迎这位从塞浦路斯岛来的远客,简直就把他当作从坟墓里出现的死鬼,吓得连逃都来不及呢。这时候,只听得台达尔多说: “夫人,别害怕,我是你的台达尔多啊,我好好地活着,并没有死去,也不曾遭谁的杀害。你和我的兄弟都认错人了。” 爱美莉娜听出他口音,半惊半疑,再把他仔细端详了一会儿,认出他果然是台达尔多;就身不由主地扑在他的肩头,哭泣起来,吻着他说道:“我的好台达尔多,欢迎你回家来!” 台达尔多也搂着她只顾亲吻,接着说:“夫人,现在还不是我们欢叙畅谈的时候,我必须去设法使他们把阿多勃兰第好好儿地放还给你;我希望在明天晚上以前,能有好消息给你——真的,我但愿今天就有好消息,如果是这样,我今晚再来看你,那时我就可以把种种经过的情形,详详细细地跟你说一说了。” 他穿上香客的袍子,戴上香客的帽子,又跟他情人亲了一个吻,叫她不要难过,就告辞了;不多一刻,已来到狱中。 这时候,阿多勃兰第在牢里正满腹愁思,觉得此生蒙了不白之冤,眼看就要受刑,要想洗雪是很少可能了。台达尔多得到狱卒的许可,走进牢房,来到阿多勃兰第身边,只装作一个安慰囚犯的修士,在他的身边坐下,说:“阿多勃兰第,我是你的一个朋友,天主可怜你受了不白之冤,特地派我来救你。如果你尊敬天主,能容许我向你讨一个小小的情,那么,你本来以为挨不过明天天黑,就要被判死刑,我保证,到那时候,你就会听到无罪开释的宣告。” “善良的人,”那囚犯说,“你既然热心救我,想必象你所说的,是我的一个朋友,尽管我不认识你,也记不起来在什么地方看见过你。真的,我是蒙了不白之冤,眼看就要被处死刑,或许我从前犯了什么罪孽,因此今天有了这报应也未可知。不过果真天主如今对我发了慈悲,那么为了尊敬天主,我可以这样向你说:别说你向我讨一个小小的情,就是要我忍受多大的牺牲,我也不会不答应。你有什么要向我求情,请你说出来好了,只要我能逃出这场大难,我一定愿意照办。” 香客说:“我只要求你宽恕了台达尔多的四个兄弟,他们错把你当作杀害他们兄弟的凶手,所以把你诬告了;如果他们来向你赔罪,你要把他们当作兄弟和朋友那样看待啊。” 阿多勃兰第就说:“只有受过迫害的人,才渴望着复仇。知道复仇是一件多么痛快的事。不过呢,为了祈求天主搭救我的苦难,我甘心原谅他们——现在就原谅他们。如果我真能保全生命,逃出这一场灾祸,我一定遵照你的意旨做去,使你满意。” 香客听了很高兴,便不再多说,只叫他安心好了,不到明天傍晚时分,一定会让他听到宣告释放的好消息。于是他离开监狱,直奔官府,私下来见主审的官员,说道: “大人,我们逢到一件事,总喜欢追究个一清二楚,你们身居高位,听讼断狱当然更要把案情弄个水落石出,使罪徒伏法。好人不会受到冤枉。我现在赶到这儿来,一则是为了使大人的威名格外显扬,二则就是为了不让那不法之徒逍遥法外。大人早已知道,台达尔多遭人谋杀,你以为凶手就是阿多勃兰第,所以把他抓了来,准备处以极刑,这实在是冤枉到极点的;在今天半夜以前,我可以把真凶交到你手里,好证明我这话并非胡说。” 那位审判官认为这是对阿多勃兰第性命有关的事,所以仔细听着香客的话,又跟他讨论了一番,就依他的主意,在半夜时分把那开设饭店的两个主人和一个仆从,从床上抓起来,这三人正自好睡,连挣扎都来不及挣扎一下。等来到公堂,经不起严刑威逼,这三人就各自分别招供了,后来再又共同承认他们是杀害台达尔多的凶犯,不过当时并不知道他的姓名。审判官问他们杀人的动机何在,回说是他们不在店里的时候,死者调戏他们中一个的妻子,而且还想强xx她。 香客也在旁边听着,这时候就向审判官告退,悄悄来到他情人家中,这时她家里的人都入睡了,只有她一人还在等待着。一半是为了盼望她丈夫逢凶化吉的好消息,一半也是要跟她的台达尔多重修旧好。他来到房中喜气洋洋地招呼她道: “我最亲爱的夫人,告诉你听,也好叫你高兴,你的丈夫明天准可以平安回家了。” 为了让爱美莉娜更加放心,他又把自己那一整天的活动源源本本告诉了她。 对她说来,这真是双重喜事从天而降——她只道是已经死了的,为他放声悲悼过的台达尔多,现在还好好活着,依然是她的情人;而她原以为她那无辜遭冤的丈夫,几天之内就要被处死刑了——到那时候少不得又要痛哭一场,现在已经化险为夷,可以安然出狱了——这时候,她直乐得心花怒放,天下还有哪个女人能比得上她呢?她亲亲热热地搂着、吻着台达尔多,和他携手上床,前嫌尽释,旧梦重温,真是说不尽的恩爱和欢喜。 到天快亮时,台达尔多从床上起来,把他的计划告诉了情人,又一次叮嘱她要严守秘密,于是穿起香客的服装,离了情人的家里,去料理阿多勃兰第的案子了。 天亮之后,官府经过研究,认为这件案子的真情实况已经彻底查明,立刻下令开释阿多勃兰第;过不了几天,就把几个凶犯押至原来肇祸地点,一起斩决了。 阿多勃兰第得到释放,跟他的妻子和亲友重逢,自有一番欢天喜地的情景;他感激那位香客的救命之恩,把他请到家中。悉心侍候。总求他多住几天,尤其是这家的主妇,心里明白,因此更加殷勤。 过了几天,台达尔多觉得应该出面替他的兄弟和阿多勃兰第调解一番了,因为他听说他的兄弟由于阿多勃兰第的无罪释放,很受到人们的讥讽,同时他们害怕报复,身边经常带着武器。他请求阿多勃兰第履行从前许下的诺言。阿多勃兰第毫无难色地答应下来,准备依着香客的话,在第二天设下一席丰盛的酒菜,把男亲女眷都请了来,招待那兄弟四人和他们的妻子。香客又表示自愿立即去邀请那四个兄弟出席这和好的宴会。 香客的建议,阿多勃兰第无不听从,于是他随即去见他的四个兄弟,向他们讲解了一番道理——无非是用金玉良言劝他们放宽心胸,向阿多勃兰第赔罪,请他不念旧恶。他们随即答应了。台达尔多这才邀请他们明天各自带着太太到阿多勃兰第家去吃饭,他们知道这是出于一片诚意,也答应了。 到了第二天午餐时分,台达尔多的四个兄弟,穿着黑色丧服,带了几个朋友,来到阿多勃兰第家里——主人早已在等候了——就当着满堂宾客,投下武器,徒手向前,听候主人发落,只求他能宽恕了他们得罪他的地方。阿多勃兰第挂着眼泪亲切地接待他们,一一吻了他们,只用轻轻几句话就把事情带了过去,完全宽恕了他们。跟在他们后面的是他们的妻子和姐妹,全都穿着灰色丧服,也由女主人爱美莉娜和她的女伴亲切地接进去了。于是宾主入座,大开宴席,一切安排得尽善尽美。美中不足的就是席面上谈话很少,显得过于冷清——原来台达尔多的亲属全都穿着丧服,怀着哀思,所以提不起欢乐的情绪来。这时候,有人就不免抱怨那位香客,不该出主意举办这样一个宴会;台达尔多心里也十分明白,等到大家在吃水果的时候,他觉得打破这片冷清局面的时机已到,就站起身来说道: “盛会难逢,大家应当欢乐一番,只可惜台达尔多不来,未免减了些兴致;其实他一直在你们身边,只是大家不认得他罢了,我现在就来把他介绍给你们。” 说完之后。他就脱去香客的长饱和帽子,露出一身绿色绸衣,大家全都瞪着眼对他直望,不胜惊奇,可一时里还是不敢相信他就是台达尔多。他看见大家一味猜疑,只得对他们说了许多家事,以及他过去跟他们各个人的交往,又把他自己这几年来的经历大约讲了一讲。他的兄弟和众人这才相信了,竟一齐拥上去抱着他,欢喜得眼泪都掉了下来。在座的女客,不管是他的亲属还是陌生人,也都同样上前去跟他拥抱,惟独爱美莉娜坐着不动,阿多勃兰第看见这情景,就问: “怎么啦,爱美莉娜?别的女客都去向台达尔多欢迎问好,为什么你不去向他问好呀?” 那女主人为了叫大家都听得见,故意提高了声音说道:“说到欢迎,这儿再没有第二个人比我更欢迎他的了,因为在这许多人中间,是我欠得他的情最多——全靠他救了我丈夫的性命。可是想到前一回,我们错把别人当作了台达尔多,哭了一场,竟招惹来了不少蜚言流语,那么这一回我怎么能不再避些儿嫌疑呢?” 她丈夫说:“别说废括啦,你以为我会理睬这班人的造谣生事吗?单看台达尔多这样出力搭救我的性命,就知道这班人是在嚼舌根,我怎么也不会相信的。快站起来,去拥抱他吧。” 女主人巴不得有这个机会,就立即听从丈夫的命令,站了起来,和别的女人一样,上前去跟他拥抱,热烈地表示欢迎。阿多勃兰第的宽大的气量,使得台达尔多的兄弟和在座的男男女女都很满意,过去大家听了种种流言,心里不免疑神疑鬼,现在心境就开朗了。每个人都慰问了台达尔多之后,他就亲自动手替他的兄弟扯破了黑色丧衣,又替他的嫂子和姐妹扯破了素色丧衣,差人另外去拿衣服来。他们换过衣服之后,就唱歌的唱歌。跳舞的跳舞,各自玩儿起来。这次宴会,开头冷冷清清,没想到收场的时候却是这样热闹,这样兴高采烈。宴罢之后,大家兴犹未尽,又一起把台达尔多送回家中,那天晚上,就在他家里用饭,十分欢乐,他们就这样一连在他家里吃喝了几天。 在最初几天,佛罗伦萨的人把台达尔多当作死人复活,看到他很有些害怕;还有好多人,连他的兄弟也在内,心里总有点儿信不过来,怀疑他究竟是不是台达尔多,要不是在一个偶然的场合,弄明白了遭害的人究竟是哪一个的话,只怕这个疑问一直要存在下去呢。 事实是这样的:有一天,几个从隆尼基那来的步兵,打他们家的门前经过,看见了台达尔多,立刻走上去招呼道: “你好啊,法齐乌罗!” 台达尔多正跟他几个兄弟在一起,他回答道:“你们错认了人了吧。” 对方听到他的声音,很是狼狈,连连请他原谅,说道: “真的,两个人的面貌这样相似,真是少见。你真是太象我们队伍里的一个兄弟啦——他叫做法齐乌罗,约莫在半个月前来到这儿,就此一无消息。本来我们看见你的衣服也有些奇怪,因为他也跟我们一样,是当兵的,怎么会穿起象你这种衣裳来呢?” 台达尔多的哥哥听得这话,走上一步问他们,那个法齐乌罗穿的是什么衣服;他们所说的衣服正和死人身上所穿的相同,再凑上别的一些事实,真相就大白了,给人谋杀的是法齐乌罗,不是台达尔多,大家对于台达尔多所抱的怀疑也就消释了。 台达尔多发了财,回到家乡,对他的情人忠诚不渝,他的情人也从此不再跟他闹翻。他们始终谨慎从事,享受着恋爱的幸福。但愿天主允许咱们享受咱们的幸福吧! 故事第八 大家听完了爱米莉亚的长篇故事,一点些都不感到沉闷,只觉得象这样一个情节曲折的故事,已经讲得很紧凑了;接下来,就轮到劳丽达,她得到女王的示意,就这样开言道: 各位亲爱的姐姐,我现在要讲一个故事,虽然好多比我们方才听到的那个故事更近于虚构,却是真人真事。我因为听见一个人死了,被人错认做另外一个人而哀悼埋葬,才想起这个故事来的。现在我要讲给大家听,一个活人怎样给当做死人埋了,后来他本人和他的左邻右舍又怎样相信他是死而复活,因此,一个本该受到谴责的罪徒,竟受到大家的崇拜,变成了一个圣人。 在托斯卡尼城里有一所修道院(它到现在还存在着),也象我们通常看到的修道院一样,设立在一个比较清静的地点。院长是由修士升任的,此人确是一个虔诚的出家人,言语举止,都十分圣洁,只是有一样毛病,就是好色,亏得他行事十分机密,因此人家做梦也想不到他还有这一手,始终把他看作一位清心寡欲的大圣人。 院长跟一个叫做费隆多的富裕的农场主很有交情,说起这人,头脑简单得出奇少见,院长欢喜他的也就是这一点,觉得跟他开些玩笑,着实有趣;后来交往的日子久了,院长发现费隆多家里供养着一个如花似玉的娇妻,竟堕入了情网,为她日思夜想,忘了寝食。偏是那个费隆多尽管百事懵懂,一窍不通,惟独对于看守自己的老婆这一层却一点也不糊涂,着实机灵,这真是难住了院长,险乎害得他心恢意懒。 不过院长究竟是一个聪明人,他费了不少口舌,终于劝得费隆多带着他那娇妻到修道院的花园里来玩儿,他趁机就在花园里跟他们大谈其永生的幸福,以及从前许多善男信女的嘉言懿行,一番话说得那位太太心悦诚服,当下要求向院长忏悔,费隆多只得答应了。院长大喜,就把她带进密室,她先在院长的脚边坐定之后,然后说道: “神父,如果天主给了我另外一个丈夫,或者是干脆不给我丈夫,那么我也许还容易接受你的教诲,踏上永生的道路。我一想到费隆多是那样愚鲁无知,觉得自己好比是一个寡妇,可我终究是有夫之妇了,他一天不死我就一天不能另外嫁人,他尽管一窍不通,却偏是妒忌得要命,叫我一辈子守着他,一辈子活受罪。所以在我还没忏悔别的罪孽之前,我怎么也得求求你,千万请你在这方面给我出个主意,因为要是这个问题得不到解决,那么忏悔也罢,行善也罢,对我都没什么用处了。” 那院长听得她这些话,乐意极了,这分明是老天给他打开了方便之门,好让他如愿以偿,就说道:“我的女儿啊,我完全相信你的话。象你这样一个温柔多情的姑娘,嫁给一个傻里傻气的粗鲁丈夫。已经够受的了;再加他的妒忌心是那么重,这双重的苦痛叫你怎么受得了?你说你在活受罪,我觉得你这话一点儿也不过分。不过要治他这个妒忌的毛病,谈何容易,幸亏我有一个药方在这里,可说十分灵验,而且我还善于按照这个医治妒忌的药方来调配,只是有个条件,我对你说的话,你要绝对保守秘密。” “神父,”那个女人说,“你别担心,你叫我不要声张,我宁死也不会说出来的。不过请教你,我们该怎样下手呢?”院长说:“我们要治好他,必须把他送到阴间的炼狱去。” mpanel(1); “但是一个活着的人怎么能到炼狱里去呢?” “叫他先死去就得啦,”院长回答道,“那他就可以到炼狱里去了。等他在那儿苦苦忏悔,受尽折磨,把他妒忌的本性洗涤得一干二净,那时我们会祷告天主,让他重又回到人世来,天主会答应的。” 那女的说:“那么我得做寡妇啦?” “不错,”院长回答,“不过这也只是暂时的罢了,你千方不能就此另嫁他人,不然的话,天主会生气的;等费隆多复活之后,你还得回到他那儿去,那时候,只怕他对你就要更加妒忌了。” 她就说:“只要能治好他这个重病,免得我过着象囚犯般的生活,我就满意了。请照你的意思做去吧。” “我一定做到,”院长说,“但是我给你出了大力,你拿什么来报答我呢?” “神父,”那女的回答,“只要我力量办得到,你说什么我都可以答应你——不过象我这样一个女人,能够替你这样一位大圣人做些什么呢?” “夫人,”院长说,“我帮你的忙,你也一样可以帮我的忙呀——这就是说,我帮助你得到人生的幸福和安慰,希望你也要做点好事,使我的生命得救。” 她说:“要是这样的话,我是很高兴去做的。” “那好极了,”院长接着说,“那么快把你那颗心、把你那个身子交给我,成全了我吧,唉,我心里象火一样的烧,你真叫我想得好苦呀。” 那女的听他说出这等话来,怔住了,答道:“唉,神父,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呀?我把你当作一个圣人看待的啊。一个女人来到圣人跟前请求教诲,他也好提出这种要求吗?” “我的心肝儿呀,”院长说,“你别奇怪,我还是做我的圣人,并不因为方才说了什么话就打了折扣。因为归根说来,圣洁不圣洁要看你的灵魂,而我求你的事不过是肉体上的罪过罢了。不过别去管这一套吧,一句话,谁教你长得这样风流妩媚,叫我一见魂销,我不求你,又去求哪一个呢?你听我说,你应该引为得意呀,你可以在旁的女人面前夸耀自己千中挑一的美貌,竟使得看惯了天仙玉女的圣人也为你动了情。再说,我虽然是一个院长,可我也象别的男子汉一样,是一个人呀。我的年纪又没有老。我求你的这件事,又并没叫你为难什么——照说,你应该求之不得呢。等费隆多进入炼狱、去洗涤罪孽后,我夜里就来陪你,代替他来给你安慰。谁也不会知道这件事的,因为大家都象你方才一样,把我看作圣人——也许还不止把我看作一位圣人呢。别拒绝天主赐给你的恩惠吧,你如果是个聪明的女人,答应了我的要求,将来自有你不少的好处,这样好的机会许许多多女人都求之不得呢。此外,我还有好些漂亮值钱的首饰,我谁都舍不得送,只想送给你。救苦救难的好太太啊,我这样为你出力,你也帮帮我的忙吧!” 那女的只是低着头,心慌意乱,觉得这事答应不得,可又不知该怎样推托。那院长看她听了他这番话。只是沉吟不语,觉得这娘儿的心已经有些被他说活了,便又接着说了好些话来开导她,直到她终于红着脸儿答应了他的要求,这才罢休;但是她又说。要等她男人下了炼狱之后,她才能从命。院长听了这话十分得意。就说:“这不难,不出几天准把他送到那儿去受罪,你只消明天或是后天,想法叫他到我这儿来,我自有主意。” 说到这里,他从身边掏出一只十分精美的戒指,悄悄地替她套上了手指,然后放她回去。那女的得了这件礼物,满心欢喜,有了一样竟还想第二样。她找到了她的伴侣,一同回家,一路上把院长的圣德赞不绝口。 过了几天,费隆多果然来到修道院,院长一看见他,就决定把他送到炼狱去赎罪。这位院长曾经从莱望的王公那儿,得到一种珍奇的药粉。据说这是当年“山中老人”常用来叫人们灵魂出窍、跟天国往来的灵药。依照用量的多少,可以随意叫服药的人睡得时间长些或者短些,绝无弊病,人们服了这药,就睡得跟死去一般无二。现在院长就拿出那药粉,称好足够叫人熟睡三天的分量,溶在浊酒里,请费隆多到他房里来喝酒。费隆多并不疑心,一大杯酒全喝了下去。过后,院长又把他带到外面走廊里去,那些修道士,以及院长,照例逗着他说些傻话,让大家取笑。一会儿药性发作,费隆多突然瞌睡起来,十分难熬,人还立在那儿,却已经支撑不住,睡熟了;再一会,人就倒下去了。 院长故意装得十分惊慌,连忙叫人解开他的衣裳,拿冷水来泼在他脸上,还施行了种种急救的方法,好象他还道费隆多得了什么绞肠痧,或者什么急病,晕了过去,要把他救回来似的。那些修士想尽办法,看见他总不醒来,摸摸他的脉搏,谁知早已停顿了,因此认定他已断了气,就急忙派人去向他的妻子和亲戚报讯。他们立即都赶来了,免不得伤心痛哭一阵。于是院长让他穿着本来的衣裳,把他葬在院内。那女的送葬回来,声明她不愿抛下幼儿,但愿守寡,在家里教管孩子,这样,费窿多的家产也就归她掌管。 当天晚上,院长从床上悄悄爬起来,和他的一个心腹——刚从波伦亚来的修士,两人把费隆多从墓穴里抬出来,移到一个不见天日的地窖里去——这里一向是当作土牢用的,修士犯了规诫,就关在这里。现在他们把费隆多抬了来,剥去了他的衣服,给他换上一身僧衣,把他放在稻草堆上,让他睡在那儿,慢慢醒来。那个波伦亚来的修士得了院长的指示,就守在那里。这事外人一个不知。 第二天,院长带着几个修士去慰问那位太太,走进宅子,只见女主人穿着一身黑色丧衣,正在那儿哭泣呢,院长照例安慰了她一番,趁机又提了一句她从前所答应的话。那女人自从丈夫一死,就自由自在,再不受哪个拘束,这会儿又注意到院长的手指上套着一只金光灿烂的戒指,就一口答应,约他当晚到她家里来。 到了晚上,院长特意穿着费隆多的衣服,由他的心腹修士陪着,到那位太太家里,和她行乐,直至破晓,才回院中。此后那院长就经常晚出早归,干他的正经。这样黑夜里来来往往,日子一久,难免不被乡人遇见,大家还道这是费隆多的阴魂不散,飘泊在外边,忏悔他生前的罪孽呢。新鬼出现,这事就在乡里传开了,那班愚夫愚妇谈得有声有色,故事也竟越来越离奇了。费隆多的女人自然也听到了这种种传闻,只有她才心里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再说费隆多,他在地窖里苏醒过来以后,不知身在何处。正在惊异,那波伦亚修士大声咆哮着来了,一把抓住他,举起棍子就没头没脑打下来。费隆多哭叫道: “我是在哪儿呀?我是在哪儿呀?” “你是在炼狱里!”那修士回答。 “什么!”费隆多嚷道,“我已经死了吗?” “当然死了。”修士回答道。 费隆多想到自己,想到娇妻幼儿,一阵心痛,竟胡言乱语起来。过后,那修士给他拿了一些吃喝的东西来。他嚷道: “什么:死人也吃东西吗?” “不错,死人也吃东西,”那修士回答,“昨天有个女人,就是你的妻子,到礼拜堂来给你的灵魂做弥撒,这些吃的东西都是她带来的,天主允许这些东西让你享用。” “愿上帝保佑她活得称心如意吧,”费隆多说,“我生前待她很好,一夜到天亮都把她搂在怀里吻着,有时候我兴头来了,也会跟她来一下子什么的。” 这时候他肚子实在饿了,就不管一切,吃喝起来。他尝一尝酒,觉得不是味儿,就嚷道: “妈的,真该死!她为什么不拿靠墙那一桶里的酒给神父呢?” 他刚吃好,那修士又一把抓住他,举起方才那一根棍子,给他一顿好打。费隆多急得直喊起来: “哎呀,为什么要这么打我呀?” 修士回答说:“天主下了命令,每天要打你两次。” “我作了什么孽呀?”费隆多问。 “因为你太会妒忌,”修士说,“你娶了当地最贤慧的女人,竟然还要妒忌!” “唉!”费隆多说,“你说得对,她还是天下最可爱的女人呢,就是蜜糖也没有她那样甜蜜哪。只恨我不知道天主是不欢喜男人妒忌的,我早知道的话,就决不会妒忌了。” “你在阳间的时候,早应该知道这一点,那还来得及补救。将来有一天你回到阳间,切切记住现在从我手里所受的这几下棍子,再也别妒忌了。” “什么?”费隆多嚷道,“人死了还能回到阳间去吗?” “是的,”修士回答,“只要上帝开恩。” “哎呀,”费隆多嚷道。“如果我有一天能回到阳间去,我一定要做一个天下最好的丈夫。我永远不打她、永远不会得罪她——除非是为了她今天早晨送给我这么坏的酒,还有,为了她蜡烛不送一支来,害得我只能在黑暗里吃饭。” “不,”修士说,“她是送来好些蜡烛的,只是在做弥撒时全给点完了。” “我想你说得很对,”费隆多说道,“如果让我回到阳间去,我一定随她爱怎样就怎样。不过,请问这位看管我的大爷,你是什么人?” 那修士就说:“我也是一个死人,我是从撒丁尼亚岛来的,只因为我生前老是助长我主人的妒忌心,所以天主罚我当这个差使,我要给你吃,给你喝,还要打你,直到天主把你我另行发落。” 费隆多就问:“这里除了你我两个人以外,就没有别人了吗?” “嘿,”修士回答,“这儿的鬼魂成千上万呢,只是你看不见、听不到他们,他们也同样没法看见你。” “我们跟自己的家乡离得多远呢?”费隆多问。 “嘿,”对方回答道,“喂,远得一塌糊涂,十万八千里,算都算不清呢。” “这样说来,”那庄稼汉接着说,“那真是太远啦,咱们准是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费隆多在那地窖里有吃,有喝,还有挨打、扯淡,不觉已过了十个月,在这段时期里,院长一有机会就去探望他那个漂亮的太太,两人寻欢作乐,好比是一对活神仙。这事一直瞒过外人的耳目,但是到后来终究出了毛病——那女的不幸怀孕了。她一发觉之后。慌忙告诉院长,跟他共同商量一个办法,觉得只有赶紧把费隆多从炼狱里放出,叫他回到阳间来,那么她就可以推说肚里的孩子是他的了。第二天晚上,院长走进禁锢着费隆多的地窖里,故意压紧嗓子,对他说: “费隆多,恭喜你!奉天主的命令,我们就要放你回阳间了,将来你的妻子还要在阳间替你生一个儿子呢,这个孩子你应该给他取一个名字,叫做‘班尼迪克’,因为全靠你那圣洁的院长,以及你那贤妻的祷告,又看在圣班尼迪克的面上,天主才赐给你这个恩典的。” 费隆多听到这活,高兴得真是难出形容,说道:“我真高兴哪,但愿天主保佑我的老天爷、保佑我的院长、保佑圣班尼迪克,保佑我那象蜜一样甜、象乳酪一样可口的老婆吧!” 在下一次给费隆多酒喝的时候,院长又在酒里放进一剂药粉,教他沉睡了约莫四小时光景,院长和那修士,乘他不知人事的时候,替他换上了自己的衣服,把他偷偷地抬到本来埋葬他的坟墓里。 第二天清晨,费隆多醒过来了。从石棺的裂缝里,看见一丝光线——这还是他十个月以来第一次得到光明呢。他相信自己已经活转来了,就大叫大嚷道:“让我出来啊!让我出来啊!”一边嚷一边拚命用头去顶那棺盖,棺盖本没有合缝,经不住他几撞,就撞开了。 这时候,修士们刚做好晨祷,听得声响,赶来一看,只见费隆多正从棺里爬出来,又听出确是他的口音,他们给这样离奇的事儿吓坏了,拔脚就逃,直奔到院长跟前,向他报告这件怪事,院长假装刚做好祷告,站起身来,说道: “孩子们,别大惊小怪啦,拿着十字架和圣水,跟着我走吧,让我们看看万能的天主所显示的奇迹吧。”这么说完,他往外就走。 这时候,费隆多已经从石棺里爬了出来,只因为十个月不见天日,面如土色,他一见院长来到,就跑去跪在他脚边,嚷道:“神父,我得到天主的启示,知道多亏你的祷告,圣班尼迪克的祷告,以及我那老婆的祷告,我才得从痛苦的炼狱里解放出来,转回人世。但愿天主永远保佑你吧!” 院长说:“让我们赞美万能的主吧!我的儿子,既然天主放你回到阳间来,那么快回家去安慰安慰你的妻子吧,可怜她,自从你一死,终日以泪洗面呢。从此以后,你得真心真意做天主的朋友和奴仆啊。” “神父,”费隆多回答说,“我知道了,等我一看见我那老婆,你瞧吧,我如果不搂住她亲嘴才怪呢——我可真是爱她啊。” 他去后。院长在那许多修士面前,假装惊奇得不得了,认为是奇迹出现了,叫大家一齐高唱起赞美歌第五十一篇来。 再说那费隆多,他一路奔回自己的村子,把村上的人都吓得逃跑了。他把他们叫了回来,声明自己不是死人,已经活转来了。连他的老婆一看见他,也仿佛吓得什么似的。后来,乡里的人稍许定神了一些,看他果然是个活人,就你一句我一语,询问起他来。他到阴间去了一次,人就变得聪明了,居然有问必答,还给他们每人带来了亡故的亲属的消息呢。他越讲越得意,凭着一时的灵感,又把炼狱里的种种情形,讲得天花乱坠;最后,当着围聚的听众,宣布他在回到阳间来之前,加勃里尔天使亲口对他所说的神谕。 他就这样回转家门,重又跟老婆团聚,掌管自己的财产,好不快乐,后来老婆的肚子一点点大起来了,他还认做他的功劳呢。事有凑巧,不先不后,到了第九个月——那班没有知识的人还道女人怀孕照例只有九个月——那位好太太生下了一个男孩子,取名“班尼迪克-费隆多”。 村里的人看见费隆多行动如常,说话又灵验,都深深相信他是死后复活,因此大大地替院长宣扬了圣誉,抬高了他的威信。费隆多本人呢,因为从前太会妒忌,挨了不知道多少顿打,现在毛病已经医好,果真象院长早先对那位好太太所作的保证那样,不再吃醋了。他的老婆好不称心,象从前一样,跟他安分守己过着光阴;只是一有机会就瞒着丈夫去跟院长幽会,而院长也的确尽心尽力,满足了她的迫切要求。 故事第九 劳丽达已经把故事讲完,第奥纽的特权又得尊重,女王知道接下来该由她自己讲一个故事了,就不待臣下请求,和颜悦色地道:我们听过了劳丽达的故事,真觉得谁还能象她那样讲得有声有色呢,幸亏她不是第一个讲,否则别人的故事都要黯然失色了;今天我们还有一两个人没讲故事,只怕谁也不会津津有味地听着他们了。不过话虽然这样说,我还是准备按照原来的命题,讲一个故事给大家听。 从前法国有一位贵族,名叫伊纳尔,是罗西雄地方的伯爵,只因为他身体衰弱多病,家里常年请着一个医师,名叫热拉德-德-拿包纳。伯爵有一个独子,名叫贝特朗,长得十分英俊可爱。他小时候,有个女孩子,常跟他一起玩儿,叫做芝莱特,就是那医师的女儿。这女孩子年纪虽幼,却是情窦早开,竟私下爱上了贝特朗。伯爵死后,贝特朗承袭父荫,前往巴黎侍候国王。 自从他一走,芝莱特在家里郁郁不欢;过了不久,她自己的父亲也去世了。她真希望她有一个相巧的机会,可以到巴黎去找贝特朗;可是她家里别无亲人,又继承了一大笔财产,所以受着严格的监护,她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可以让她到巴黎去的借口。她已经长大,到了可以出嫁的年龄,却仍旧钟情于贝特朗,她的亲戚来替她做媒,提了好多人家,都被她一一谢绝,却又不肯明白说出她不肯嫁人的理由。 芝莱特听说贝特朗到了巴黎之后,出落得越发风流潇洒了,害得她更加朝夕思念,旧情难忘。这时候,法国的国王胸部患了脓疮,治疗失当,变成瘘管,十分疼痛难受,经过许多名医诊治,却都不见起色,病情反而越来越恶化了。到后来,国王也灰心绝望,回绝了一切医师,再也不愿意乞灵于药石了。 芝莱特听得这个消息十分高兴,认为不但可以借这个机会,名正言顺地到巴黎去,而且,如果国王的疾病正是她所设想的那一种,那么说不定她还有希望跟贝特朗结为夫妻呢。原来她父亲生前,传了不少秘方给她,她现在就照着国王的症状,采集了几种草本,配制成药粉,骑马上道,向巴黎进发了。 一到巴黎,她首先就打听贝特朗的下落,探望了他之后,这才去求见国王,请求国王准她看看他的病症。国王看她是一个又年青又漂亮的姑娘,不忍拒绝,也就让她诊视患处,她看了之后,越发有了把握,就说: “陛下,如果你准许我替你看病的话,那么凭着天主的帮助。不出八天,我可以把病完全医好,一点也不会叫你感到痛苦,或者觉得麻烦。” 国王听了她这话,觉得好笑,对自己说道:“连最高明的医师都束手无策,一个小姑娘又懂得些什么呢?”所以他谢了她的好意,告诉她:他已经决定不听任何医师的话了。那姑娘就说: “陛下,你大概看我是一个年青的姑娘,不相信我会有什么本领吧,不过我要告诉你,我所以能对症下药,并不是仗着自己精通医道,而是凭着天主的帮助,和家父的传授——家父名叫热拉德-德-拿包纳,生前是一个名医。” mpanel(1); 国王听得她这么说,心想道:“这个姑娘莫非真是天主派遣来的?她既然自称在短期内可以把我的病医好,又不会叫我吃什么苦。那么何不让她试一下呢?”这样决定之后,他就向芝莱特说:“姑娘,给你这样一说,我倒想打消原来的主意,让你来医病,不过,假如你结果不能把我医好,那时候你怎么说?” “陛下,”她回答,“请你先派人把我看管起来,如果八天之内,我不能医好你的病,那么你把我活活烧死好了。假使我医好了你,那时候你又赏些什么给我呢?” “我看你好象还不曾嫁人,”国王说,“如果你能把我的病医好,那我替你体体面面地配一门好亲事。” “陛下,”那姑娘回答,“你肯替我作主配亲,我真是十分满意,不过我希望丈夫要由我自己选择——不过决不选择你的王子,或者王室的后裔。” 国王立即答应了她的要求,于是芝莱特立即替他看病,不到规定的期限,果然把他的宿疾医好了。国王觉得自己已经恢复健康,就说: “姑娘,我应该替你的亲事出力了。” 她就说:“那么。陛下,请你把贝特朗-德-罗西雄赐给我吧,我从小就钟情于他,直到现在,我还是深深爱他。” 国王觉得把贝特朗给她做丈夫,这可得郑重考虑一下,不过他早已有话在先,不能背信,就召那年青伯爵进宫来,对他说道: “贝特朗,你现在已经成年了。也受了很好的训练,应该成家了,我现在替你选择一位小姐给你做妻子,你将来带着她回到故乡去,治理那一个采邑吧。” “陛下,那位小姐是谁呢?”贝特朗问。 “就是那一个替我医好恶疾的小姐。”国王说。 贝特朗当然认识她,新近还跟她见过一面,觉得她长得很美,但是嫌她出身低微,不能跟他高攀,所以带着不屑的声气“陛下,你要我跟一个女郎中结婚吗?老天在上,我决不要这种女人做我的太太!” “那么,”国王说,“你难道要我对人失信吗?我答应过那位姑娘了,她医好我的病,我就让她挑选一个丈夫作为对她的酬劳,她现在就要你娶他做妻子。” “陛下,”贝特朗回答,“我是你的臣子,我所有的一切都归你支配,你也可以把我赐给随便哪一个你所喜欢的人;不过我可以明白对你说,我对这样一门亲事,永远也不会满意的。” “不,”国王对他说,“你将来会满意的,那位小姐长得又美又聪明,又是那样一心爱你;我包管你娶了她,比娶一位名门小姐,还要美满幸福呢。” 贝特朗不敢多说什么,国王就吩咐布置盛大的结婚典礼。到了那天,一对新人在国王面前结了婚,但是那新郎实在出于无奈——他爱自己胜过爱他的新娘。婚礼刚完,他就向国王告辞,说是要回到家里再和新娘圆房,说罢就上马而去了;其实他心里早有打算,他并没有回转家乡,而是赶到土斯卡尼去了。到了那儿,他听说佛罗伦萨人正在跟西恩那人交战,就决定加入佛罗伦萨的军队。那儿的人很优待他,派他做一名军官,带领一队人马,还支给他一笔很高的饷银,这样,他就在军队里安顿下来。 新娘看见丈夫不别而行,心里好不难过,但是总希望眼前暂且忍耐一下,将来有一天他会回心转意,重返家乡。她独自回到罗西雄,地方上的人士都很尊敬她,认她做伯爵夫人。她来到邸宅之后,就着手整顿家务——原来这里长久缺少一个当家人,一切都弄得杂乱无章,把产业都荒废了。靠了她勤勉从事,苦心规划,家事重新给安排得井井有条,真是一个少有的贤良主妇。那班家臣和仆役看见伯爵夫人这样能干,个个心悦诚服,都说伯爵把她丢下,实在太欠理了。 夫人把采地经管得有条不紊之后,就派两个骑士去向他报告,并迎接他回来;如果他是由于她的关系而不愿回来,那么也不妨让她知道,她为了成全他的心愿,可以另找安身的地方。不想贝特朗冷冷地说道: “家里的事情,随她怎样打发吧,我可是决不回去找她,除非是——我这个戒指会套在她的手指上,她的胞怀里会抱着我的亲生孩子。” 他那只戒指据说有避邪的功能,所以他非常珍爱,戴在手上,时刻不离。两个骑士觉得这样两个条件分明是无从办到的,可是怎么也没法向他讨个情,只得回去见过夫人,把话实说了。 夫人听到伯爵对她这样无理,难过极了,可是千思万想,觉得假如她果真能够依他,把这两点办到,那么或许还可以叫她的丈夫回心转意。她决定了进行的方针之后,就把当地重要的绅士和一些忠厚长者邀请了来,用悲戚委婉的声气告诉大家,她怎样真心爱着伯爵,为了他怎样任劳任怨,结果伯爵又是怎样看待她。最后又说,她不愿伯爵永远流放在外,而自己却占有他的产业;她宁可把这一生从此奉献给天主,去朝拜圣地,济贫扶伤,好挽救自己的灵魂。她请求他们接管采地,并且派人去通知伯爵,说是她为了好让他回来,已经出走,再也不回到罗西雄来了。 她讲到这里,大家听得一阵心酸,不禁掉下泪来,都再三挽留她,却是始终没法叫她打消原来的主意。她向天主祷告,为他们祝福,随后收拾了许多钱财饰物,只带一个使女和一个表妹,全都穿着香客的衣服,也不让人知道她们往哪儿去,就这样出发,晓行夜宿,径直来到佛罗伦萨。 到了那里,她们就在一个善良的寡妇所开设的客店里住了下来,生活十分安静简单,象是三个穷苦的香客似的。 伯爵夫人一心要打听丈夫的消息,事有凑巧,在她到达的第二天,贝特朗骑着马,带着一队兵从客店门前经过,给她看见了,虽然她一眼就认出了他,却故意问女店主,那位军爷是什么人。那个善良的女主人告诉她说: “他是外国来的绅士,叫做贝特朗伯爵,人挺有风趣,而且彬彬有礼,城里的人都很喜欢他,这会儿他正一股劲儿地爱着我们邻居的一位小姐呢。这位小姐也是名门出身,可惜现在穷了;她真可以算得上一位最贞洁的小姐,只因为缺少陪嫁,所以到现在还没能嫁人,和她的老太太住在一起,母女二人相依为命。那位老太太也是十分慈爱贤良,她要是没有这位母亲的话,也许已经叫伯爵勾引上了。” 伯爵夫人把她所说的这些话记在心里,又把其中详细情形都一一打听明白,然后拿定了主意如何去进行这件事。她问明了那位老太太的姓名住址,过了几天,就穿着香客的服装,私下去访问她们,看见那母女二人,果然十分清苦。她先问候她们,然后说是有话想跟老太太商量,不知是否方便。那老妇人听说有事,就站了起来,把她请进内室,一同坐下。伯爵夫人首先说道: “老太太,我想你的运气不怎么好,我呢,也是个苦命的人,不过要是你肯出一下力的话,你就可以同时帮助了你自己又帮助了我。” 那老太太回答说,只要是正当的办法,她岂有不乐意替自己着想的道理。于是伯爵夫人接下去说: “我必须先得到你的誓言,要不然,我信任了你而你却欺骗我,结果只有把你我的希望都断送了。” “你尽管放心,有什么话对我说好了,”那位太太说,“我决会对你言而无信的。” 于是伯爵夫人把自己的身分告诉她,又把自己从小就恋爱着伯爵,以及后来的经过,源源本本都讲了出来。老妇人听她说得十分恳切,加以这事她也略有所闻,所以深信不疑,对她产生了同情。伯爵夫人把自己的遭遇诉说一番之后,接着又说: “你看,我是多么不幸,要使我的丈夫回心转意,我先要做到那两件事,那又是多么困难啊。我觉得除了你,再没有哪个可以助我一臂之力了,因为我听说伯爵——我那丈夫——一心爱上了你的小姐,不知道是不是真有这回事?” “夫人,”那老太太回答说,“我说不准伯爵是否爱上了我的女儿,不过看样子,他倒的确是对她挺热情的。但是就算真有这么一回事吧,那我怎样才能帮助你达到你的目的呢?” “老太太,”伯爵夫人说,“这倒不用你费心;现在且先让我告诉你,假使你帮了我这个忙,你会得到什么好处。我看你的小姐相貌这样美丽,论年龄也该找一个夫家了,她现在所以还留在你身边,听人家说——也想必是因为家境清寒、缺少嫁妆的缘故吧。将来你帮助了我,我也要报答你,准备送你一笔钱,让你可以把你的小姐体体面面地嫁出去。” 那老太太本来手头很窘,听说有人愿意资助她,哪有不高兴的道理,不过她究竟是大户人家出身,又说道: “夫人,请你告诉我,我应该怎样替你出力,只要能够正大光明地办到,我一定乐于效劳,至于说到报酬,以后你随意斟酌好了,我决不计较。” 伯爵夫人说:“你不妨托一个可靠的人去向伯爵传话,说是你的小姐愿意和他相好,只怕他只是虚情假意;现在听说他有一只戒指,常戴在手上,是他最心爱的饰物,如果他确是倾心相爱,那么请他先把那只戒指送给她,否则她怎么也不会相信他的。如果他听了这话,真把戒指送来,那么你得把戒指交给我,随后你再托人去传话,说是你的小姐约她晚上到她家去欢聚;就这样私下把他领到这儿来,让我冒充你的小姐跟他睡觉,但愿凭着天主的恩宠,我因此怀了孕;这样,我手上戴着他的戒指,胸怀里抱着他的孩子,我就可以叫他回到我身边来,从此不再做一对挂名夫妻了。假使真有这么一天,这一切都要归功于你。” 老太太起初觉得这事有关她女儿的名誉,不好轻易答应下来;不过再一想,帮助一个贤德的女人,使她的丈夫回心转意,夫妇和睦,也是一件好事。她相信伯爵夫人的动机是纯正的,所以就答应下来了。过了几天,她照着伯爵夫人的指示,和伯爵取得了联系,把他的戒指拿到了手(伯爵真有些舍不得把它送人呢),让伯爵夫人冒充她的女儿和他睡觉,一切安排得周密妥贴。也许由于伯爵平素的渴望终于如愿,再由于天主有意要成全她。在初欢的夜里她就受了孕,后来足月临盆,居然还是一胎二男呢。那位老太太设法使伯爵夫人和她的丈夫幽会,非止一次,每次都布置得十分谨慎,不曾漏出一点风声,所以伯爵始终以为他是和他所爱的人儿睡在一起,绝没想到是自己的妻子,到了第二天清晨分别的时候,他常常拿些珍贵美丽的首饰送给她,伯爵夫人都小心地保存起来。 后来伯爵夫人发觉自己已怀了身孕,就不愿继续麻烦那老太太,向她说道:“老太太,感谢天主和你的帮助,我的目的已经达到了,现在我应该怎样报答你才好?等了却了这一件心事,我就要离开这儿了。”那意妇人听说她已经达到目的,表示十分高兴,又说她做这事是为了成人之美,并非希望得到报酬。 “老太太,”伯爵夫人说,“你真是太好了。你要什么尽管说好了,这也谈不到报酬,我只是尽我的一分心意罢了,况且别人有困难我也应当助一臂之力。” 那老妇人确实境况困难,只得勉强开口请求伯爵夫人给她一百个金镑,好替她的女儿添置些嫁妆。伯爵夫人看见她这样不好意思,要求的数目又这样小,就给了她五百金镑,另外还送了她许多贵重的首饰,也值到这么多钱。那老妇人真是喜出望外,再三道谢,伯爵夫人于是向她告辞,回到客店去了。那老妇人恐怕伯爵以后再到她家来(或者派人带信来),因此带着女儿到乡下一个亲戚家里暂住。不久,伯爵听到家臣的报告,伯爵夫人已经出走,又经他们的一番劝说,就回到自己的庄园去了。 伯爵夫人听说伯爵已回返家乡,不胜欢喜,她自己仍留在佛罗伦萨等待分娩,后来一胎二男,都酷象父亲。伯爵夫人小心抚养两个孩子,又过了一阵,觉得该是动身的时候了,就离开佛罗伦萨,悄悄来到蒙贝叶,在那里耽搁下来,住了几天,不曾被人识破。于是她向人打听伯爵的近况,知道在万圣节那天,伯爵将要在邸宅内举行盛大的酒会,宴请当地的骑士和贵妇人。到了那天,她依然是香客装束,回到家中,登上大厅,正当是宾主入席的时分。她也顾不得自己穿着一身粗衣陋服,抱着两个孩子,从人堆里挤了过去,终于找到了伯爵,这时她百感交集,仆倒在伯爵的脚下,哭着说: “我的夫君,我就是你那苦命的妻子,为了好让你回家来安居乐业,我情愿天涯海角,到处飘零。我现在恳求你,看在天主的面上,遵守你上回叫两位骑士带给我的诺言吧,因为你所提出的条件我都已办到了。看吧,我的怀里不止抱着你的一个儿子。而是抱着两个呢。这里又是你的戒指。那么照你的诺言,现在你应该认我做你的妻子了吧。” 伯爵听见这番活,怔住了。他认出这果然是他的戒指,就是那两个孩子,他也看出跟自己十分相似,不禁问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伯爵夫人于是把经过的情形,从头至尾都说了出来,满堂的人听了她的叙述,无不惊叹,伯爵知道她所说的都是真情实话,更是感动,觉得她的坚忍和智慧,真可钦佩;又看到她给他养了这样一对可爱的婴儿,再说,自己当初确实跟他有言在先,现在那许多男女宾客,又都一齐来相劝,他终于不再固执己见,把她从地上扶了起来,又搂她、又吻她,承认她是合法的妻子,也承认了她怀里的婴儿是他的亲生孩子;于是请她换过装束,恢复原来的身分,重新相见,在座的人,都尽情欢乐,酬酢的宴会变成了合欢的盛宴,闹了几天,这才罢休。 地方上的臣民听见了这段事迹,也无不欢喜,传作美谈。从此以后,伯爵不但尊她为正式配偶,而且始终非常爱她。 故事第十 第奥纽静听着女王的故事,等她讲完,还没讲故事的就只差他一人了;于是不待吩咐,他就含笑开始道: 可爱的小姐们,或许你们还没听说过魔鬼怎样给送回地狱去的故事吧;现在我就来讲这样一个故事,好在跟诸位今天所讲的故事主题也并不离得太远。也许你们听了之后,体会到故事的精义。就明白爱神虽是欢喜逗留在那富丽堂皇的宫廷楼阁中、而难得光顾穷苦人家的茅屋小舍;可是有时候他却把他的力量同样显现在那参天的森林里,那嶙峋的山峦间以及那荒凉的岩穴中,因此我们就能感悟到人类万物竟无一不是受爱情的支配的。 现在,就言归正传吧。话说在巴巴利的加夫沙城,从前有个富翁。在他的儿女之中,有个美丽可人的女儿,叫做阿莉白。她虽然不是一个基督徒,可是听得好多本城的基督徒都是满口赞美着耶稣基督,崇拜着天主,不觉也生了向慕之心。有一天,她向一位教徒请教,人们侍奉上帝、怎样才能事半功倍呢。那人告诉她,侍奉天主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弃绝尘世的一切羁绊,就跟那些逃避到撒哈拉沙漠里去的隐士那样。 那女孩子才只十四岁,头脑又简单,她听得这话,其实也并不是受了什么教义的感动,仅是凭着幼稚的一时热情冲动;就瞒过家人,第二天清晨独自一个人偷偷地向那沙漠进发了。她凭着这一股热情,一路上经历了几天的辛苦,终于来到了那一片荒漠的地区。她远远望见一间小茅屋,就踉跄地往那儿走去,看见正好有一位圣洁的修士站在门口。 在这人迹罕至的荒漠里,出现了一个小姑娘,不免叫这位修士十分惊奇,就询问她是来干什么的。她回答说,受了天主的感动,一心皈依真教,要寻求一位修士指点她怎样侍奉天主。那修士看见她又年青又漂亮,生怕收留了她会遭受魔鬼的诱惑;所以用好言赞美了她的虔诚的志愿,拿出了一些野菜根、野苹果、枣子来给她吃,又倒些清水给她喝了,说道: “女儿,离开这儿不远,住着一位圣洁的修士,对于侍奉天主之道,他比我懂得多,你还是去请教他吧。” 他就这样把她打发上了路。等她找到了那位修士,得到的回答跟第一次一样。她只得再往前走,遇到一个很年轻、很虔诚、很和善、叫做鲁斯蒂科的修士,她又把自己的来意从头再说了一遍。那个年青的修士有心想试一试自己的过硬的道行,所以不象两个老者那样打发她走,竟把她引进自己的小屋里。到了晚上,他铺了几张棕叶,算是床,叫她就睡在这上面。这么安排之后,还没歇了多少时候,肉欲的引诱已经开始向他的性灵逞威了。这位修士这才发觉过于估高了自己的克制功夫;经不起魔鬼的几番猛攻,他只得屈服告饶了。圣洁的思想、祈祷、苦修等等,全都给他丢在脑后,他一心只是思量着那少女的青春美貌;又在胸中盘算着该用怎样的手段才好满足自己的欲望,又不致让那姑娘把自己看成淫荡无耻的人。他先问了她几句活,发觉她还从不曾跟男人打过交道,果真是天真无知,就象她那一副模样儿。于是他看出,正可以借着侍奉天主为名,来引诱她给自己满足欲望;因此就滔滔不绝地向她讲解魔鬼是天主多么大的一个对头,接着就让她懂得,侍奉天主,最能讨得他老人家欢心的,便是把魔鬼重新送进天主禁锢它的地狱里去。 那女孩子就问怎么个送法呢,鲁斯蒂科回答道:“你等会儿就明白了,你只消看着我,我怎样做、你也就跟着怎样做。”说罢,他把身上薄薄几件衣裳全都脱了下来、露出一个赤裸裸的身子。那女孩子就跟着他也把衣裳剥个精光。于是他跪下来,象是要祷告的样子,同时叫她跪下来,正朝着他。 mpanel(1); 他们就这样面对面跪着,鲁斯蒂科看见一个丰腴的肉体呈露在他眼前,他那一直被压制着的肉欲冲动起来了。阿莉白看得很奇怪,就问: “鲁斯蒂科,你下身那个直挺挺的是什么玩意儿呀——我怎么没有呢?” “女儿呀,”鲁斯蒂科回答道,“这就是我刚才说起的魔鬼呀,你看,它把我害得好苦,我简直没有办法对付它!” “赞美天主!”那女孩子说,“那么我比你幸运得多了,因为没有这促狭的魔鬼来缠绕我呀。” “你说得不错,”鲁斯蒂科说,“可是你虽然没有魔鬼,却另一样我所没有的东西。” “那是什么东西呀?”阿莉白问。 “你身上长着一个地狱,”鲁斯蒂科回答道,“我深信天主派遣你到这里来,就为的是拯救我的灵魂,好让它得到安宁;因为这个魔鬼把我折磨得好苦哪!要是你看我可怜的话,让我把这魔鬼送到地狱里去吧,那你就给了我最大的安慰,同时你也替天主做了一件功德,会叫他老人家大为高兴,而且你这样做,你长途跋涉来到这里的愿望也就实现了。” 那个虔心诚意的姑娘听了这话,连忙说:“很好,我的神父,我原是为侍奉天主而来的,既然地狱就长在我身上,那么就听凭你高兴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把它关进去吧。” “我的女儿,愿天主祝福你!”修道士说,“让我们现在就动手把它关进去吧,免得它以后再来跟我捣蛋了。” 说完,他就把那个姑娘放上小床,叫她怎样睡好,好把那遭受天主谴责的魔鬼关进去。这女孩子的地狱里原是从来没有关过魔鬼的,所以不免感觉到一阵痛楚,禁不住嚷起来了:“噢,神父呀!这个魔鬼可当真邪恶哪,它真是天主的对头,无怪要受到天主的惩罚,就连把它打回地狱的时候,它还是不改本性、在里面伤人!” “女儿,”鲁斯蒂料说,“以后谅它不敢这样放肆了。” 为了煞那个魔鬼的凶性,鲁斯蒂科接连把魔鬼打入地狱六次,制服了魔鬼,他这才下了床,急于休息一下。 可是在以后的几天里,魔鬼还是昂首怒目,好不嚣张,亏得那个柔顺的女孩子十分出力,乐于收容它;久而久之,这种服役叫她感到有趣极了,她对鲁斯蒂科说: “我想,城里的人说得真对——他们说,侍奉天主是人生最快乐的一件事。我生平做过的事情,再也没有一件能象这把魔鬼关进地狱里去叫我浑身畅快,通体舒服的了。所以我觉得那些不去侍奉天主、反去干别的事的人,真是再蠢没有啦。” 难怪她从此以后,老是要埋怨鲁斯蒂科道:“神父,我到这儿来,为的是侍奉天主,而不是来闲混的呀,我们怎好坐着贪懒呢?快让我们把魔鬼关进地狱去吧!” 那修道士只好陪她侍奉天主。可是她偏又问了:“鲁斯蒂科,我想不通,为什么魔鬼进了地狱还要溜出来呢?要是它留在那儿,就象地狱那样乐于接受它,收留它,那么它就永远也不肯出来了。” 经不起那女孩子三番五次的请求,鲁斯蒂科在他们俩一起侍奉天主的欢乐中,身子给淘空了,他那件紧身衣服象是挂在衣架子上一样;在别人汗流浃背的当儿,他还要喊冷呢。他只能向那女孩子搪塞道:“魔鬼如果从此再不敢气焰嚣张,那就不必惩罚它,把它扔进地狱去了。而我们托天主的福,已经收服了它,它这会儿正在低头祷告,向天主求饶呢。” 就这样,他总算叫那个女孩子安静了一个时候。可是过了一阵,她看鲁斯蒂科再也不来求她把魔鬼送进地狱里去,她急了,说道: “鲁斯蒂科,也许你的魔鬼是受了惩罚,不敢再来缠绕你了,可是那地狱却不肯放过我哪。我从前叫我那地狱来帮着你制服你那凶暴的魔鬼,所以你也应当叫你的魔鬼来救救我地狱里的急呀。” 可怜的鲁斯蒂科,他吃的不过是野菜根、喝的只是清水,实在难于满足她的要求,只得向他说,要解除地狱里的煎熬,一个魔鬼顶不了事,他只能尽他的一分力来帮助她而已。这样,他就偶尔跟她敷衍一下,可是次数那样稀少,就象撒一颗豆到狮子的嘴里,简直无济于事。那女孩子因为不能尽心尽意地给天主服役,难免常常口出怨言。 正当阿莉白的地狱跟鲁斯蒂科的魔鬼,一个要求过高、一个已经无能为力、而时时在那儿发生龃龉的当儿,加夫沙城里遭了一场大火灾,阿莉白的父亲,以及她那许多兄弟姊妹、亲亲眷眷,全都葬身在火场中。这样一来,她就成了她父亲的唯一的财产继承人了。城里有个叫做耐巴尔的青年,他终日游手好闲,把家产都花光了,听说阿莉白仍然活着,就到处打听她的下落,居然在官府还没有按无人继承的条例把那笔财产没收之前,把她找到了、硬是把她带了走——阿莉白心里老大的不愿意,鲁斯蒂科可大大的松了一口气。 那青年把她带到了城里,娶了她做妻子,凭她的名义,把她父亲的偌大一份遗产继承到手。 在那个青年和她同房之前,当地有一些妇女问她在沙漠里是怎样侍奉天主的;她就回说,她侍奉天主之道是把那个魔鬼送进地狱里去,而耐巴尔硬是要把她领回家,害得她再也不能给天主出力,可真是缺德哪! 她们又请教她:“你是怎样把魔鬼送进地狱里的呢?”她就指手划脚地说给她们听,她们听了,一个个都笑得翻倒了,她们一边笑一边对她说:“孩子,别愁啦,这儿的人都很懂得干这回事呢,耐巴尔他会一模一样地跟你一块儿侍奉天主的!” 要不了多久,这个笑话就传遍全城,竟成了一句时髦的口头禅:最讨天主欢心的,就是把魔鬼送回地狱去。后来这句话远渡大洋,传到了我们这儿来,直到现在还流行着呢。 年青的小姐啊,你们如果希望获得天主的恩宠,那么快快学会怎样把魔鬼送进地狱去吧,因为这回事不但叫天主喜悦,而且还让双方受用呢,好处可多着哪! 第奥纽把故事讲得那样妙趣横生,真叫那七个纯洁的姑娘笑倒了,她们笑了又笑,直笑了一千次都不止呢。等他把故事讲完,女王知道自己的任期已满,就摘下头上的桂冠,给菲洛特拉托戴上了,还打趣道: “咱们等着瞧吧,瞧那豺狼领导起一群羔羊儿,是不是比羔羊儿领导起狼群来得好。” 菲洛特拉托笑着回答道:“要是大家肯听我的话,那豺狼早就教会羔羊儿怎样把魔鬼送进地狱去了,就跟鲁斯蒂科教会阿莉白一样;所以你们不要叫我们豺狼,因为你们自己根本就不是羔羊。现在既然轮到我来做国王,我一定要尽力做好。” “听着吧,菲洛特拉托。”妮菲尔接着说,“你要教我们,说准你自己也会从中得到教训,就象马塞托在女修道院里学了个乖一样。等到你的一副骨头儿叮呤作响,那时候你没有舌尖儿也会开口说话啦。” 菲洛特拉托觉得自己不是小姐们的对手,就不敢多说笑话,开始执行王政。他把总管召了来,查问膳食等情,作了一些指示,那用意无非是要使得大家在他的任期内过得心满意足。他又回头对姑娘们说: “温柔多情的小姐们,我真是不幸(我这样说,因为我还懂得好歹),爱上了你们中间的一位美人儿,永远成了爱情的奴隶。我对她低声下气,千依百顺,结果还是落得一场空,眼看她给别人夺了去。我这不是痛上加痛吗?只怕我是注定要终身苦命的了。所以明天的故事,我欢喜用我的命运做题材——就是:‘结局悲惨的恋爱’;因为我自己就预料到一个悲惨的结局在等着我。大家叫我做‘菲洛特拉托’,这个名字可取得真有道理啊。” 他这么说完,就站了起来。允许大家自由活动,到吃晚饭的时候再集合。 这座花园真是瑰丽可爱,叫大家舍不得离开,因为到处再也没有这样好玩的地方了。这时,日光西斜,不那么炎热了,有几个人就去追赶麋鹿、小羊、野兔和其他的小兽——这些小兽跳跳蹦蹦的,方才他们围坐的当儿,老是要跳到他们中间来,可真讨厌哪。第奥纽和菲亚美达唱起威廉和维绮幽的歌曲来。菲罗美娜和潘菲洛坐下来走棋。这样各有各的消遣,时间过得很快,不觉已是吃晚饭的时候了。饭桌就放在喷水泉旁边,大家很快乐地在这里吃了晚饭。 吃罢晚饭,菲洛特拉托遵照以前几位女王所立下的制度,吩咐劳丽达领头跳舞,再唱一支歌。她回答道: “陛下,别人的歌我不会唱,自己也想不起什么好歌配合得上眼前的良辰美景;我要唱也只能唱一个我记得的歌,要是你允许的话。” “你唱的歌一定是悦耳动听的,”国王说,“尽管唱吧。” 于是劳丽达开始唱起歌来,别的姑娘们齐声应和;她的声音十分甜蜜,同时又带一点伤感的味儿: 唉,有哪一个姑娘,象我这样苦命,这样悲伤了? 我空自相思,只自把泪儿淌? 那旋乾转坤、主掌星辰的造化,对我显示出无比恩宠,把我造得千娇百媚,袅娜多姿——更是个多情种! 每个富于热情的男子看见了我的美貌娇容,就象置身在天国中,唉,那班庸俗的小人,却这样把我欺侮嘲弄! 当初我正青春年少,有一个人真心爱我,把我拥抱,他为我神魂颠倒,他一看到我这双眼睛,就爱火燃烧。 时光象流水般过去,他哪一天不在我跟前献着殷勤,我对他也是一往情深,唉,如今,我再不见他的倩影! 随后又来了一个傲慢的男子,自以为再没哪个能比他高贵英俊,他占有了我的身体,他不该怀着猜忌,把我监视得这样紧;唉,想我本是天生的尤物,来到世上为了颠倒众生;现在却被他一个独占,叫我如何不气苦伤心! 唉,合该是我倒楣,在那天答应了一个男子的求婚。 竟脱下了少女的素服便装,换上了新娘的艳丽的衣裙。 我穿的是花花绿绿的丝袍,过的是悲伤屈辱的日子。 唉,不等到订定这不幸的终身,我早早死了,那该多么好! 给我无上幸福的,只有我的初恋,他如今已归天国,站在天主跟前,啊,爱人,你怎么能对我没半点爱怜? 我怎也不会忘了你,去和别人相爱! 让我的心里重又烧起旧日的情焰,我日夕祈祷,但愿早早和你相见。 劳丽达唱歌的时候,大家倾耳静听,但是各有不同的体味。 有的按照米兰人的想法,以为歌里的意思是说,宁可做一头肥猪,也不要做一个美女,有几个知道她心事的,又另有合情合理的解释,不过这里也不必多谈了。 于是国王吩咐燃起火炬,大家围坐在草地上,唱着别的歌。 直到星群西沉,国王觉得是睡觉的时候了,就跟大家道了晚安,打发他们各自回房安睡。 [第三天终] 第四日 序 最亲爱的女士们,听了那些有识之士的见解,又凭着我自己经常看到、听到的,我一向认为那妒忌的狂飙疾风,只是袭击着高楼危塔,摇撼着大树的最高枝。可是我发觉我这想法是错了。为了一心躲避那狂风的无情袭击,我不但逃到了平地上,而且不得不躲进那最深邃的幽谷。读过这几篇故事的人大约都会有这样的看法——这些故事我都是用那不登大雅之堂的佛罗伦萨方言写成的,而且写的还是散文,又不曾题名献词,只是平铺直叙,不敢有丝毫卖弄。可是尽管这样,我依然逃不了遭人妒忌的厄运,那一阵阵的无情狂风,刮得我天昏地黑,刮得我站不住脚跟——那尖刻的毒牙把我咬得遍体鳞伤。直到这时候我才彻底明白了聪明人常说的一句话,在这个世界上只有“苦难”才不会遭人的妒忌。 贤明的女士们,有人读了这些故事,认为我太喜欢你们了,又说我这样心甘意愿地侍候你们、安慰你们,实在不成体统,有的甚至还怪我不该这么奉承你们。另有些人,极力显得一派心平气和,却又说我这样一把年纪,不应该纵谈风月,迎合妇道人家的心思。还有些人,只装作关怀我的声誉,劝我还是跟缪斯女神住在派纳塞斯山|1~上来得好,不要一味在你们的队伍里厮混,尽说些废话。 还有些人哪里出于善意,分明居心恶毒,说是我应当深谋远虑,好生想想怎样去挣我的面包——总不能光谈着这些捞什子,去喝西北风。另外又有些人为了要低毁我的作品,处心积虑地要证明我讲给你们听的故事,都是凭空捏造,完全与事实不符。 尊贵的女士们,我为你们效劳,艰苦奋斗,受尽这狂飙疾风的摧残,利齿毒牙的噬咬,弄得头破血流。天主明鉴,不管他们怎么说,我总是冷静地听着他们,玩味着他们的话。在这件事上,全靠你们出力来支持我,不过我并不敢就此吝惜自己的力量;即使我不跟他们展开论战,也少不得要申斥他们一番,好让我的耳根暂时清静一下,因为我的作品到现在还不曾写满三分之一,就有这许多狂妄的敌人,要是眼前不赶紧对付他们,那他们的气焰一定会越发嚣张,将来一下子就会把我打垮了;到那时候,任你们有多大的力量,也无济于事了。 在驳斥他们之前,我想先讲一篇故事,作为自己的辩白,这不是一个完整的故事,而是一个有头无尾的故事,这样,就不致和我们那一群可爱的朋友们所讲的故事混在一起,好有个区分。我这故事是针对那班诽谤我的人讲的。 从前,我们城里有个男子,名叫腓力-巴杜奇,他出身微贱,但是手里着实有钱,也很懂得处世立身之道。他有一个妻子,彼此相亲相爱,互相体贴关怀,从无一言半语的龃龉。只是人生难免一死,他那位贤德的太太后来不幸去世,只留给他一个将近两岁的亲生儿子。丧偶的不幸使他哀痛欲绝,逾于常情。他觉得从此失了一个良伴,孤零零地活在世上,再没有什么意思了,就发誓抛弃红尘、去侍奉天主,并且决定带他的幼儿跟他一起修行。他把全部家产都捐给慈善团体,带着儿子径往阿西那奥山,在山头找到一间小茅屋住了下来,靠着别人的施舍,斋戒祈祷过日子。 他眼看儿子一天天长大,就十分留心,绝不跟他提到那世俗之事。也不让他看到这一类的事,唯恐扰乱了他侍奉天主的心思;要谈也只跟他谈那些永生的荣耀,天主和圣徒的光荣;要教也只限于教他背诵些祈祷文。父子二人就这样在山上住了几年,那孩子从没走出茅屋一步。除了他的父亲外,也从没见过别人。 mpanel(1); 这位好心的人儿偶尔也要下山到佛罗伦萨去,向一班善男信女讨些施舍,然后再回到自己的茅屋来。 光阴如箭,腓力已是个老头儿,那孩子也有十八岁了。有一天,腓力正要下山,那孩子问他到哪儿去。腓力告诉了他,那孩子就说: “爸爸,你现在年事已高,耐不得劳、吃不得苦了。何不把我带到佛罗伦萨去、领着我去见见你那班朋友和天主的信徒呢?想我正年青力壮,以后你有什么需要,就可以派我下山去,你自己就可以在这里休养休养,不用再奔波了。” 这位老人家觉得如今儿子已长大成人,又看他平时侍奉天主十分勤谨,认为即使让他到那浮华世界里去走一遭,谅必也不致迷失本性了,所以私下想道:“这孩子也说得有道理。”于是第二次下山的时候,果真把他带了去。 那小伙子看见佛罗伦萨城里全是什么皇宫啊,邸宅啊,教堂啊,而这些都是他生平从未见识过的,所以惊奇得了不得,一路上禁不住向父亲问长问短,腓力一一告诉他——可是哪儿回答得尽这许多,这个问题才回答好,那个问题又跟着来了。父子俩就这样一个尽问、一个尽答,一路行来,可巧遇见一队衣服华丽、年青漂亮的姑娘迎面走来——原来是刚刚参加婚礼回来的女宾。那小伙子一看见她们,立即就问父亲这些是什么东西。 “我的孩子,”腓力回答,“快低下头,眼睛盯着地面,别看它们,它们全都是祸水!” “可是它们叫什么名堂呢?”那儿子追问道。 那老子不愿意让他的儿子知道她们是女人,生怕会唤起他的邪恶的肉欲,所以只说:“它们叫做‘绿鹅’。” 说也奇怪,小伙子生平还没看见过女人,眼前许许多多新鲜事物,象皇宫啊,公牛啊,马儿啊,驴子啊,金钱啊,他全都不曾留意,这会儿却冷不防对他的老子这么说:“啊,爸爸,让我带一只绿鹅回去吧。” “唉,我的孩子,”父亲回答说,“别闹啦,我对你说过,它们全就是祸水。” “怎么!”那小伙子嚷道,“祸水就是这个样儿的吗?” “是啊,”那老子回答。 “祸水就是这个样儿的吗?”儿子却说:“我不懂你的话,也不知道为什么它们是祸水;我只觉得,我还没看见过这么美丽、这么逗人爱的东西呢。它们比你时常给我看的天使的画像还要好看呢。看在老天的面上,要是你疼我的话,让我们想个法儿,把那边的绿鹅带一头回去吧,我要喂它。” “不行,”他父亲说,“我可不答应,你不知道怎样喂它们。” 那老头儿这时候才明白,原来自然的力量比他的教诫要强得多了,他深悔自己不该把儿子带到佛罗伦萨来……不过我不打算把这段故事讲下去了,就此言归正传吧。 年青的女士,有些非难我的人,说我不该一味只想讨女人家的欢心,又那样喜欢女人。我在这里直认不讳:你们使我满心欢喜,而我也极力想博取你们的欢心。我很想问问这班人,难道这也是值得大惊小怪的事吗?亲爱的女士,不说我们曾经多少次消受甜蜜的接吻、热情的拥抱、以及共床同枕;就光是我能经常瞻仰你们的丰采、娇容、优美的仪态,尤其是亲近你们那种女性的温柔文静,这份快乐不就足够叫人明白我为什么这样想、这样做吗? 方才我们看到,一个远离人世、在深山里长大起来的小伙子,他的足迹不曾出那小茅屋周围一步,除了他父亲,他就再没第二个伴侣,一旦下山,看见了你们,就只想要得到你们,只渴念着你们,把他的爱慕之情只献给你们。如果在一个隐士——一个浑浑噩噩的小孩子——一个未开化的野人的眼里,你们比一切东西都可爱,那么这班人怎么好因为我喜欢你们、极力想讨你们的欢心而非难我、诽谤我、把我说得十恶不赦呢?要知道我天生是个多情种子、护花使者,从我小时候懂事起,就立誓要把整个儿心灵献给你们——我怎么能禁得住你们那明亮的眼波、甜蜜的柔语、以及那一声声回肠荡气的叹息呢?只有那种丧失了人性的家伙,不懂得、也感受不到热情的力量,才会这样遣责我;对于这种人,我不屑一理。 还有些人拿我的年纪当作话柄,他们大概不懂得那韭菜头尽管是白的,叶梢可是碧绿生青。不过却慢说笑话,让我来正正经经地回答他们:直到我生命的尽头,我也决不会认为侍候女性是件可耻的事;因为就是过了中年的基陀-卡伐坎蒂、但丁,已到了晚年的契诺-达-皮斯托亚,他们也十分推祟女性,以侍奉她们为光荣呢。 要不是因为不便违反辩论的通例,那我真想从历史中举出许多有名的人物,到了老年还一心只想讨女人的欢心呢。那班批评我的人,如果对他们的故事一无所知,那么快去翻读一下历史书吧。 有人劝我还是跟缪斯女神一起住在派纳塞斯山上来得好,我承认这的确是一个很好的意见。不过,我们没法永远跟缪斯女神待在一起,而女神也不可能永远和凡人做伴,那么要是有人甘心离开了女神,去接近那跟女神相似的人儿,又有什么不好呢?缪斯女神本来是女人啊,世上的女性虽然望尘莫及,可一眼就能看出,她们的模样儿还是跟女神相象的。所以即使不为其他的缘故,单凭这一点,她们也该叫我喜欢。再说,为了女性,我曾写下千来首情诗,可缪斯女神从来也不曾启发我写过一篇诗。我从女神那儿得到的是帮助,她们教我怎样写诗。在我写下目前这些篇章的时候,不管我写得多么不象样,女神可常常降临到我身边来——也许是因为女人的容貌跟女神相象的缘故,才会有这样的荣幸吧。所以我觉得我编写这些故事的时候,并不象许多人设想的那样,远离着缪斯女神和她们居住的派纳塞斯山。 对于那些担心我会挨饿、劝我留意自己的面包的人,我有什么话要讲呢?真的,我还不知道该讲什么好;不过我倒在想,要是有朝一日、我到了不得不向他们乞求面包的时候,他们会怎样回复我呢?也许他们会这样说吧:“到你写的那些作品里去找面包吧。”真的,过去的诗人在他们的作品里、比富人在他们的金库里找到更多的面包。有人努力写自己的作品,替他们的时代增添光彩;有人贪得无厌,只知道面包越多越好,却象虫子一样无声无臭地死去。 我还要再说什么呢?要是有一天我当真向他们讨面包,让他们把我赶出去好了。感谢天主,我现在还不致断粮,如果我真的面包不够吃了,那我也会象耶稣的使徒保罗那样,能够饱足、也能够饥饿。总之,这原是我自己的事,用不到别人来替我操心。 还有些人说我写的那些故事跟真相不符,那么我希望他们把真情实况提出来,要是核对之下,我的故事显然是出于捏造,那么我愿意承认他们的谴责是公平合理的,也愿意尽力纠正我的过失。不过在他们光是这么嚷着、还提不出什么事实来之前,我只好不理他们,照自己的主张做去,拿他们批评我的话来回敬他们。 拿这一番话来回答他们,我想也已经够了吧;现在,最温柔的女士,凭着天主的帮助和你们的支持,我将不辞艰苦,不管那暴风刮得多猛,也要背转身来、继续我开始了的工作。因为我觉得我的命运不会比那暴风中的微尘更糟——不管微尘停留在地面上,或者被卷到半天空里,又落在人们的头上,落在帝王的冠冕上,有时候也会落在高耸矗立的宫殿塔楼之上的。即使那微尘又从高处落下来,那也不会落到比原来更低的地方去。 要说从前我发誓要把自己的力量全都贡献给你们,为你们的欢乐而效劳,那么我现在这份意志就格外坚决了;因为凡是有理性的人都会说:我爱你们,就跟别的男人爱你们一样,是出之于天性。谁要是想阻挡人类的天性,那可得好好儿拿点本领出来呢。如果你非要跟它作对不可,那只怕不但枉费心机,到头来还要弄得头破血流呢。我自认没有这种本领,也不愿意有。就算我有这种本领,我也宁可借给他人,绝不愿意自己使用。 那班批评我的人可以闭口了;要是他们的身子里缺少热血,那么就让他们冷冰冰地过一辈子吧。他们可以去找他们自己的乐趣——或者不如说,找他们的腐败的嗜好;让我也利用这短促的人生,追求自己的乐趣吧。 可是,美丽的女士们,我们已经离题太远了,让我们就此打住,言归正传吧。 晨曦初临,赶走了天上的星星,揭开了雾气沉沉的夜幕,这时候菲洛特拉托已经起身,把众人都唤了起来;于是大伙儿依旧到那座可爱的花园里去游玩散心。这天的中饭也依旧安排在昨晚吃饭的地点,饭后午睡,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西斜,于是照常来到喷水泉旁边,依次坐下。菲洛特拉托吩咐菲亚美达首先给大家讲一个故事,她并不推辞,娇声软语地讲了底下的一个故事。 故事第一 我们的国王指定我们今天要讲悲惨的故事,他认为我们在这儿寻欢作乐,也该听听别人的痛苦,好叫讲的人和听的人都不由得涌起同情来。也许这几天来,我们的日子可过得真是快乐逍遥,因此他想用悲惨的故事来调节一下。不过不论他的用意何在,我是不能违背他的意旨的,所以我要讲这么一个不仅是悲苦、而且是绝顶凄惨的故事,叫你们少不得掉下几滴苦泪来。 萨莱诺的亲王唐克莱本是一位仁慈宽大的王爷,可是到了晚年,他的双手却沾染了一对情侣的鲜血。他的膝下并无三男两女,只有一个独养的郡主,亲王对她真是百般疼爱,自古以来,父亲爱女儿也不过是这样罢了;谁想到,要是不养这个女儿,他的晚境或许倒会快乐些呢。那亲王既然这么疼爱郡主,所以也不管耽误了女儿的青春,竟一直舍不得把她出嫁;直到后来,再也藏不住了。这才把她嫁给了卡普亚公爵的儿子。不幸婚后不久,丈夫去世,她成了一个寡妇,重又回到她父亲那儿。 她正当青春年华,天性活泼,身段容貌,都长得十分俏丽,而且才思敏捷。只可惜做了一个女人。她住在父亲的宫里,养尊处优,过着豪华的生活;后来看见父亲这么爱她,根本不想把她再嫁,自己又不好意思开口,就私下打算找一个中意的男子做他的情人。 出入她父亲的宫廷里的。上下三等人都有,她留意观察了许多男人的举止行为,看见父亲跟前有一个年青的侍从,名叫纪斯卡多,虽说出身微贱。但是人品高尚,气宇轩昂,确是比众人高出一等,她非常中意,竟暗中爱上了他,而且朝夕相见,越看越爱。那小伙子并非傻瓜,不久也就觉察了她的心意,也不由得动了情,整天只想念着她,把什么都抛在脑后了。两人这样眉目传情,已非一日,郡主只想找个机会和他幽会,可又不敢把心事托付别人,结果给她想出一个极好的主意。她写了封短简,叫他第二天怎样来和她相会。又把这信藏在一根空心的竹竿里面,交给纪斯卡多,还开玩笑地说道: “把这个拿去当个风箱吧,那么你的女仆今儿晚上可以用这个生火了。” 纪斯卡多接过竹竿,觉得郡主决不会无缘无故给他这样东西,而且说出这样的话来。他回到自己房里,检查竹竿,看见中间有一条裂缝劈开一看。原来里面藏着一封信。他急忙展读,明白了其中的究竟,这时候他真是成了世上最快乐的人儿;于是他就依着信里的话,做好准备,去和郡主幽会。 在亲王的宫室附近有一座山,山上有一个许多年代前开凿的石室,在山腰里,当时又另外凿了一条隧道,透着微光,直通那洞府。那石室久经废弃,所以那隧道的出口处,也荆棘杂草丛生,几乎把洞口都掩蔽了。在那石室里,有一道秘密的石级,直通宫室,石级和宫室之间,隔着一扇沉重的门,把门打开,就是郡主楼下的一间屋子。因为山洞久已废弃不用,大家早把这道石级忘了。可是什么也逃不过情人的眼睛,所以居然给那位多情的郡主记了起来。 她不愿让任何人知道她的秘密,便找了几样工具,亲自动手来打开这道门,经过好几天的努力,终于把门打开了。她就登上石级,直找到那山洞的出口处,她把隧道的地形、洞口离地大约多高等都写在信上,叫纪斯卡多设法从这隧道潜入她宫里来。 mpanel(1); 纪斯卡多立即预备了一条绳子,中间打了许多结,绕了许多圈,以便攀上爬下。第二天晚上,他穿了一件皮衣,免得叫荆棘刺伤,就独个儿偷偷来到山脚边,找到了那个洞口,把绳子的一端在一株坚固的树桩上系牢,自己就顺着绳索,降落到洞底,在那里静候郡主。 第二天,郡主假说要午睡,把侍女都打发出去,独自关在房里。于是她打开那扇暗门,沿着石级,走下山洞,果然找到了纪斯卡多,彼此都喜不自胜。郡主就把他领进自己的卧室,两人在房里逗留了大半天,真象神仙般快乐。分别时,两人约定,一切就要谨慎行事,不能让别人得知他们的私情。于是纪斯卡多回到山洞,郡主锁上暗门,去找她的侍女。等到天黑之后,纪斯卡多攀着绳子上升,从进来的洞口出去,回到自己的住所。自从发现了这条捷径以后,这对情人就时常幽会。 谁知命运之神却不甘心让这对情人长久浸沉在幸福里,竟借着一件意外的事故,把这一对情人满怀的欢乐化作断肠的悲痛。这厄运是这样降临的: 原来唐克莱常常独自一人来到女儿房中,跟她聊一会天,然后离去。有一天,他吃过早饭,又到他女儿绮思梦达的寝宫里去,看见女儿正带着她那许多宫女在花园里玩儿,他不愿打断她的兴致,就悄悄走进她的卧室,不曾让人看到或是听见。来到房中,他看见窗户紧闭、帐帷低垂,就在床脚边的一张软凳上坐了下来,头靠在床边,拉过帐子来遮掩了自己,好象有意要躲藏起来似的,不觉就这么睡熟了。 也是合该有事,绮思梦达偏偏约好纪斯卡多在这天里幽会,所以她在花园里玩了一会,就让那些宫女继续玩去,自己悄悄溜到房中,把门关上了,却不知道房里还有别人,走去开了那扇暗门,把在隧道里等候着的纪斯卡多放进来。他们俩象平常一样、一同登上了床,寻欢作乐,正在得意忘形的当儿,不想唐克莱醒了。他听到声响,惊醒过来,看见女儿和纪斯卡多两个正在干着好事,气得他直想咆哮起来,可是再一转念,他自有办法对付他们,还是暂且隐忍一时,免得家丑外扬。 那一对情人象往常一样,温存了半天,直到不得不分手的时候,这才走下床来,全不知道唐克莱正躲在他们身边。纪斯卡多从洞里出去,她自己也走出了卧房。唐克莱也不顾自己年事已高,却从一个窗口跳到花园里去,趁着没有人看见,赶回宫去,几乎气得要死。 当天晚上,到了睡觉时分,纪斯卡多从洞底里爬上来,不想早有两个大汉,奉了唐克莱的命令守候在那里,将他一把抓住;他身上还裹着皮衣,就这么给悄悄押到唐克莱跟前。亲王一看见他,差一点儿掉下泪来,说道: “纪斯卡多,我平时待你不薄,不想今日里却让我亲眼看见你色胆包天,竟敢败坏我女儿的名节!” 纪斯卡多一句话都没有,只是这样回答他:“爱情的力量不是你我所管束得了的。” 唐克莱下令把他严密看押起来,他当即给禁锢在宫中的一间幽室里。唐克莱左思右想,该怎样发落他的女儿,吃过饭后,就象平日一样,来到女儿房中,把她叫了来。绮思梦达怎么也没想到已经出了岔子,唐克莱把门关上,单剩自己和女儿在房中,于是老泪纵横,对她说道: “绮思梦达,我一向以为你端庄稳重,想不到竟会干出这种事来:要不是我亲眼看见,而是听别人告诉我,那么就是你跟你丈夫以外的男人发生关系,就是说你存了这种欲念,我也绝对不会相信的。我已经到了风烛残年,再没有几年可活了,不想碰到这种丑事,叫我从此以后一想起来,就觉得心痛!即使你要做出这种无耻的事来,天哪,那也得挑一个身分相称的男人才好!多少王孙公子出入我的宫廷,你却偏偏看中了纪斯卡多——这是一个下贱的奴仆,可以说,从小就靠我们行好,把他收留在宫中,你这种行为真叫我心烦意乱,不知该把你怎样发落才好。至于纪斯卡多,昨天晚上他一爬出山洞,我就把他捉住、关了起来,我自有处置他的办法。对于你,天知道,我却一点主意都拿不定。一方面,我对你狠不起心来。天下做父亲的爱女儿,总没有象我那样爱你爱得深。另一方面,我想到你这么轻薄,又怎能不怒火直冒?如果看在父女的份上,那我只好饶了你;如果以事论事,我就顾不得骨肉之情,非要重重惩罚你不可。不过,在我还没拿定主意以前,我且先听听你自己有什么好说的。” 说到这里,他低下头去,号啕大哭起来,竟象一个挨了打的孩子一般。 绮思梦达听了父亲的话,知道不但他们的私情已经败露,而且纪斯卡多也已经给关了起来,她心里感到一阵说不出的悲痛,好几次都险些儿要象一般女人那样大哭大叫起来。她知道她的纪斯卡多必死无疑,可是崇高的爱情战胜了那脆弱的感情,她凭着惊人的意志力,强自镇定,并且打定主意,宁可一死也决不说半句求饶的话。因此,她在父亲面前并不象一个因为犯了过错、受了责备而哭泣的女人,却是无所畏俱,眼无泪痕,面无愁容,坦坦荡荡地回答她父亲说: “唐克莱,我不准备否认这回事,也不想向你讨饶;因为第一件事对我不会有半点好处,第二件事就是有好处我也不愿意干。我也不想请你看着父女的情份来开脱我,不,我只要把事情的真相讲出来,用充分的理由来为我的名誉辩护,接着就用行动来坚决响应我灵魂的伟大的号召。不错,我确是爱上了纪斯卡多,只要我还活着——只怕是活不长久了——我就始终如一地爱他。假使人死后还会爱,那我死了之后还要继续爱他。我堕入情网,与其说是由于女人的意志落弱,倒不如说,由于你不想再给我找一个丈夫,同时也为了他本人可敬可爱。 “唐克莱,你既然自己是血肉之躯,你应该知道你养出来的女儿,她的心也是血肉做成的,并非铁石心肠。你现在年老力衰了,但是应该还记得那青春的规律,以及它对青年人具有多大的支配力量。虽说你的青春多半是消磨在战场上,你也总该知道饱暖安逸的生活对于一个老头儿会有什么影响,别说对于一个青年人了。 “我是你生养的,是个血肉之驱,在这世界上又没度过多少年头,还很年青,那么怎怪得我春情荡漾呢?况且我已结过婚,尝到过其中的滋味,这种欲念就格外迫切了。我按捺不住这片青春烈火,我年青,又是个女人,我情不自禁,私下爱上了一个男人。我凭着热情冲动,做出这事来,但是我也曾费尽心机,免得你我蒙受耻辱。多情的爱神和好心的命运,指点了我一条外人不知道的秘密的通路,好让我如愿以偿。这回事,不管是你自己发现的也罢,还是别人报告你的也罢,我决不否认。 “有些女人只要随便找到一个男人,就满足了,我可不是那样;我是经过了一番观察和考虑,才在许多男人中间选中了纪斯卡多,有心去挑逗他的,而我们俩凭着小心行事,确实享受了不少欢乐。你方才把我痛骂了一顿,听你的口气,我缔结了一段私情,罪过还轻;只是千不该万不该去跟一个低三下四的男人发生关系,倒好象我要是找一个王孙公子来做情夫,那你就不会生我的气了。这完全是没有道理的世俗成见。你不该责备我,要埋怨,只能去埋怨那命运之神,为什么他老是让那些庸俗无能之辈窃居着显赫尊荣的高位,把那些人间英杰反而埋没在草莽里。 “可是我们暂且不提这些,先来谈一谈一个根本的道理。你应该知道,我们人类的血肉之躯都是用同样的物质造成的,我们的灵魂都是天主赐给的,具备着同等的机能,同样的效用,同样的德性。我们人类本是天生一律平等的,只有品德才是区分人类的标准,那发挥大才大德的才当得起一个‘贵’;否则就只能算是‘贱’。这条最基本的法律虽然被世俗的谬见所掩蔽了,可并不是就此给抹煞掉,它还是在人们的天性和举止中间显露出来;所以凡是有品德的人就证明了自己的高贵,如果这样的人被人说是卑贱,那么这不是他的错,而是这样看待他的人的错。 “请你看看满朝的贵人,打量一下他们的品德、他们的举止、他们的行为吧;然后再看看纪斯卡多又是怎么样。只要你不存偏见,下一个判断,那么你准会承认,最高贵的是他,而你那班朝贵都只是些鄙夫而已。说到他的品德、他的才能,我不信任别人的判断,只信任你的话和我自己的眼光。谁曾象你那样几次三番赞美他,把他当作一个英才?真的,你这许多赞美不是没有理由的。要是我没有看错人,我敢说:你赞美他的话他句句都当之无愧,你以为把他赞美够了,可是他比你所赞美的还要胜三分呢。要是我把他看错了,那么我是上了你的当。 “现在你还要说我结识了一个低三下四的人吗?如果你这么说,那就是违心之论。你不妨说,他是个穷人,可是这种话只会给你自己带来羞耻,因为你有了人才不知道提拔,把他埋没在仆人的队伍里。贫穷不会磨灭一个人的高贵的品质,不,反而是富贵叫人丧失了志气。多少帝王,多少公侯将相,都是白手起家的,而现在有许多村夫牧人,从前都是豪富巨族呢。 “那么,你要怎样处置我,用不到再这样踌躇不决了。如果你决心要下毒手——要在你风烛残年干出你年青的时候从来没干过的事,那么你尽管用残酷的手段对付我吧,我决不向你乞怜求饶,因为如果这算得是罪恶,那我就是罪魁祸首。我还要告诉你,如果你怎样处置了纪斯卡多,或者准备怎样处置他,却不肯用同样的方法来处置我,那我也会自己动手来处置我自己的。 “现在,你可以去了,跟那些娘们儿一块儿去哭吧,哭够之后。就狠起心肠一刀子把我们俩一起杀了吧——要是你认为我们非死不可的话。” 亲王这才知道他的女儿有一颗伟大的灵魂,不过还是不相信她的意志真会象她的言词那样坚决。他走出了郡主的寝宫,决定不用暴力对待她,却打算惩罚她的情人来打击她的热情,叫她死了那颗心。当天晚上,他命令看守纪斯卡多的那两个禁卫,私下把他绞死,挖出心脏,拿来给他。那两个禁卫果然按照他的命令执行了。 第二天,亲王叫人拿出一只精致的大金杯,把纪斯卡多的心脏盛在里面,又吩咐自己的心腹仆人把金杯送给郡主,同时叫他传言道:“你的父王因为你用他最心爱的东西来安慰他,所以现在他也把你最心爱的东西送来慰问你。” 再说绮思梦达,等父亲走后,矢志不移,便叫人去采了那恶草毒根,煎成毒汁,准备一旦她的疑虑成为事实,就随时要用到它。那侍从送来了亲王的礼物,还把亲王的话传述了一遍。她面不改色,接过金杯,揭开一看,里面盛着一颗心脏,就懂得了亲王为什么要说这一番话,同时也明白了这必然是纪斯卡多的心脏无疑;于是她回过头来对那仆人说: “只有拿黄金做坟墓,才算不委屈了这颗心脏,我父亲这件事做得真得体!” 说着,她举起金杯,凑向唇边,吻着那颗心脏,说着:“我父亲对我的慈爱,一向无微不至,如今在我生命的最后一刻里,对我越发慈爱了。为了这么尊贵的礼物,我要最后一次向他表示感谢!” 于是她紧拿着金杯,低下头去,注视着那心脏,说道:“唉,你是我的安乐窝,我一切的幸福全都栖息在你身上。最可诅咒的是那个人的狠心的行为——是他叫我现在用这双肉眼注视着你!只要我能够用我那精神上的眼睛时时刻刻注视你,我就满足了。你已经走完了你的路程,已经尽了命运指派给你的任务,你已经到了每个人迟早都要来到的终点。你已经解脱了尘世的劳役和苦恼,你的仇敌把你葬在一个跟你身分相称的金杯里,你的葬礼,除了还缺少你生前所爱的人儿的眼泪外,可说什么都齐全了。现在,你连这也不会欠缺了,天空感化了我那狠毒的父亲,指使他把你送给我。我本来准备面不改色,从容死去,不掉一滴泪,现在我要为你痛哭一场,哭过之后,我的灵魂立即就要飞去跟你曾经守护的灵魂结合在一起。只有你的灵魂使我乐于跟从、倾心追随,一同到那不可知的冥域里去。我相信你的灵魂还在这里徘徊,凭吊着我们的从前的乐园;那么,我相信依然爱着我的灵魂呀,为我深深地爱着的灵魂呀,你等一下我吧!” 说完,她就低下头去,凑在金杯上,泪如雨下,可绝不象娘们儿那样哭哭啼啼,她一面眼泪流个不停,一面只顾跟那颗心脏亲吻,也不知亲了多少回,吻了多少遍,总是没完没结,真把旁边的人看得呆住了。侍候她的女伴不知道这是谁的心脏,又不明白她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可是都被她深深感动了,陪她伤心掉泪,再三问她伤心的原因,可是任凭怎样问,怎样慰劝,她总是不肯说,她们只得极力安慰她一番。后来郡主觉得哀悼够了,就抬起头来,揩干了眼泪,说道: “最可爱的心儿呀,我对你已经尽了我的本分,现在只剩下最后的一步了,那就是:让我的灵魂来和你的灵魂结个伴儿吧!” 说完,她叫人取出那昨日备下的盛毒液的瓶子来,只见她拿起瓶子就往金杯里倒去,把毒液全倾往在那颗给泪水洗刷过的心脏上;于是她毫无畏惧地举起金杯,送到嘴边,把毒汁一饮而尽。饮罢,她手里依然拿着金杯,登上绣塌,睡得十分端正安详,把情人的心脏按在自己的心上,一言不发,静待死神的降临。 侍候她的女伴,这时虽然还不知道她已经服毒,但是听她的说话、看她的行为有些反常,就急忙派人去把种种情形向唐克莱报告。他恐怕发生什么变故,急匆匆地赶到女儿房中,正好这时候她在床上睡了下来。他想用好话来安慰她,可是已经迟了,这时候她已经命在顷刻了,他不觉失声痛哭起来;谁知郡主却向他说道: “唐克莱,我看你何必浪费这许多眼泪呢,等碰到比我更糟心的事,再哭不迟呀;我用不到你来哭,因为我不需要你的眼泪。除了你,有谁达到了目的反而哭泣的呢。如果你从前对我的那一片慈爱,还没完全泯灭,请你给我最后的一个恩典——那就是说,虽然你反对我跟纪斯卡多做一时不体面的夫妻,但是请你把我和他的遗体(不管你把他的遗体扔在什么地方)公开合葬在一处吧。” 亲王听得她这么说,心如刀割,一时竟不能作答。年青的郡主觉得她的大限已到,紧握着那心脏、贴在自己的心头。说道:“天主保佑你,我要去了。”说罢,她闭上眼睛,随即完全失去知觉,摆脱了这苦恼的人生。这就是纪斯卡多和绮思梦达这一对苦命的情人的结局。唐克莱哭也无用,悔也太迟,于是把他们二人很隆重地合葬在一处,全萨莱诺的人民听到他们的事迹,无不感到悲恸。 故事第二 菲亚美达的故事叫她的女伴们不止一次掉下了同情的眼泪,她讲完以后,国王却毫不动情地说道:“我觉得,纪斯卡多和绮思梦达所享受的快乐,只要也能让我享受到一半,那即使要我拿出性命来作代价,也是太便宜了。你们小姐不必惊奇,我虽然活着,却时时刻刻忍受着死一般的痛苦,跟欢乐没有一丝儿缘份。现在暂且撇下我的命运不谈,我想请潘比妮亚接下去讲一个跟我的苦命多少相近的故事。假使她能够象菲亚美达那样的把故事讲下去,那么不用说,我那给情焰烧坏了的心房就会觉得承受到几滴清凉的露水了。” 潘比妮亚听了国王的吩咐,却并没怎样把他的话放在心上,倒反考虑着她女伴们的心意如何;暗想,与其使国王个人满足,不如让大家高兴;不过国王的吩咐也不好违背,所以决定在他指定的题材范围之内,讲一个使大家发笑的故事。她这样开言道: 俗语说得好:“一个坏蛋被错当作好人,他就再坏些也不打紧。”这句话真叫我有不少的故事好讲呢。我现在单讲这么一个故事,既不离题,同时也让大家可以看到,那班穿着长衣宽袍的修士是多么会假惺惺。 看他们那张脸,白得象纸片似的,其实那是化装出来的;听他们说话,真是又谦恭又柔顺,但这只是对于他们有所请求的时候,才是这样;逢到他们忘了自己,反过来斥责别人的过错时,那真是面目狰狞、声色俱厉呢。他们要大家相信,上天堂的路,对于他们就是把手伸进我们的袋里,对于我们就是有什么拿什么去孝敬他们。不,这么说还不恰当,他们不是象我们那样,在追求上天堂的路,他们已经俨然以天堂里的主人翁和统治者自居了,所以竟把天堂分割成大大小小的地段,依着死者捐献给他们的金钱多少,指派给死者。这样,他们首先欺骗的是自己(如果他们果真相信自己所说的那套话),其次就是欺骗了那班把他们那套浑话信奉为真理的人。要是我能够公然把他们的罪行全都揭露出来,那一定会有不少愚夫愚妇睁开眼来,看清了在他们那长衣宽袍底下究竟隐藏着些什么。现在我只能拿威尼斯的一个来头不小、赫赫有名的法兰西斯派神父的事迹来讲给大家听听——但愿天空显灵,叫天下这班说谎行骗的修士,全都得到那个威尼斯神父所得到的报应吧。再说,我也喜欢讲这个故事,好让各位发笑一通,那么大家本来听了绮思梦达殉情的故事,给怜悯的情绪压得透不过气来,心里也好因而轻松一下了。 尊贵的小姐们,在伊莫拉地方,住着一个为非作歹的坏蛋,叫做贝托-台拉-马沙。他生平的种种恶行,到后来在当地尽人皆知,不管他撒谎也罢、说真话也罢,反正再没哪个相信他了。他眼看自己走投无路,再也立足不住,只得下个决心,到威尼斯去另投生路了。威尼斯是个藏垢纳污的所在。他觉得自己应该改变从前的作风、才好继续施展他的鬼蜮伎俩;竟仿佛受了良心责备,忏悔过去的罪恶似的,谦逊得异乎寻常,不论哪个天主教徒都没有象他那样虔诚,然后再摇身一变,居然成了方济各会的神父,自称是亚尔贝托-达-伊莫拉。披上了这身道袍僧服,他不得不在表面上过着严肃的生活,赞美苦修,提倡斋戒,在弄不到配他胃口的酒菜时,就不吃肉食,戒绝饮酒。 总之,一个窃贼,一个无赖,一个伪造犯,或是一个杀人犯,摇身一变,成了一个有名的传道师,却决不会就此弃邪归正,只要暗中有作恶的机会,他还是要干的。亚尔贝托现在当上了神父,每逢他主持弥撒的时候,就在祭坛上当着那满堂的会众,为了救主的受难而痛哭流涕——原来他有这本事,无论什么时候要哭、那眼泪马上就会流下来,好在泪珠儿对于他本是最不花钱的东西。总之,凭着一张说教的利口和两行热泪,他居然骗取了威尼斯人民的信仰,声誉日增。到后来,全城这许多人家,逢到要立遗嘱,几乎没有一家不是请他做受托人和监护人的,甚至还有不少人家的财产都托他掌管。除此之外,城里又有绝大多数的善男信女,争着向他忏悔,在各方面请教他的意见。这样,本来是只吃羊的狼、现在竟变成了牧羊人。他那圣洁的名誉比当年圣方济各|1~在阿西西,还要响亮呢。 mpanel(1); 到亚尔贝托神父跟前来忏悔的妇女确是不少,有一回,来了一个头脑简单、爱慕虚荣的少妇。她叫做莉赛达-达-卡-基杯诺,丈夫是一个大商贵,已乘着大划船到佛兰德经商去了。威尼斯的女人家本来都是没头脑的,她现在跑在这位神父的脚下,把自己的私事一五一十吐露出来,说到中间,神父就问她有没有情人。这话可叫她生了气,她象受了委屈似地说道: “你说什么。神父先生?你头上不生眼睛吗?难道你看不出我长得这样漂亮,在女人中间算顶儿尖儿吗?情人,我要多少有多少。可惜我这张漂亮脸儿不是随便哪个男人都好看中的。象我这样的美人儿你看见过几个?就是那天仙玉女也不见得比我更漂亮吧。” 总之,她自捧自吹,自以为说不尽的美丽,真叫人听得肉麻。亚尔贝托神父一眼就看出了她的弱点,觉得这个女人真是送上门来的一块肥肉,因此顿时燃烧起一股欲火,恨不得把她马上吞了下去。不过这会儿时机未到,他故意不去用花言巧语来奉承她,倒反而装得一派正经、用严厉的口气责备她一不该这样虚荣、二不该什么等等。这么一来,那个女人就更生气了,当面说他是头驴子,连个美人儿和丑婆娘也分辨不出来。神父不想过分刺激她、把事情闹僵了,就结束了她的忏悔,让她跟别的女人回去。 过了几天,他带着一个心腹朋友来到莉赛达家里,说是有机密的事,只能跟她一个人说,莉赛达把地领进内室之后,他就双膝跪在她跟前,说道: “夫人,请你看在天主面上,饶恕了我这一遭吧。礼拜日那天,你说起自己的美貌,我不该大胆说了几句狂言,就在那天晚上,我受到了严厉的惩罚,到今天才能起床!” “那么是谁来惩罚你呢?”我们那位傻大姐问道。 “我就要告诉你,”神父回答她。“那天晚上,我正照例在祷告的时候,忽然间,我的房里亮得跟白昼一般,我还没来得及回过头去望一下,只见一个漂漂亮亮的小伙子,拿了一根结实的棍子站定在我跟前,他一把抓住我的袍子,把我这么一拉、又这么一摔,我早就仆倒在他的脚下;他举起棍子就打,打得我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我急得大声问他,为什么要这样打我呀;只听得他说:‘好个大胆狂妄的小子,今天竟敢亵渎了国色天香的莉赛达夫人!要知道除了天主之外,我最爱的就是她!’‘那么你是谁呀?’我又问;只听他回答说,他就是加百列天使。我连忙恳求他:‘我的天使啊,请你饶了我这一遭吧!’只听他说:‘要我饶恕你不难,只要你赶快前去见她,能够求得她的饶恕,那就是你的造化,如果她不肯饶你,那我还要来找你,请你尝尝这根棍子的滋味,以后你别想再过太平日子啦!’接着他还对我说了一番话,不过你要先饶恕了我,我才敢说出来。” 我们这位傻大姐本来就是个没头脑的,一听到这些话,只乐得她心花怒放,把句句谎言都当作是天国的福音;所以停了一会她这么说道: “亚尔贝托神父,我早就对你说过,我是个国色天香的美人儿,现在,天主帮助我吧,我看着你很可怜,我马上就饶恕你,免得你再受惩罚,只是你得把天使后来所说的话照实告诉我。” “夫人,”亚尔贝托神父说,“既然承你饶恕了我,那我自然乐于奉告,不过有一点我要叮嘱你,如果你不愿意拿你的幸福当儿戏的话,那我对你说的话,你可千万不能对别人去讲呀。你要知道,你真是世上最幸福的女人哪。加百列天使吩咐我来向你传话,他很爱你,几次三番想来跟你过夜,可是又怕使你受惊。现在他派我来对你说,他打算在哪一晚来跟你相会,不过他是一位天使,如果就以天使的形体下凡,那你是没法跟他接触的,他为了讨你的欢喜,想借凡人的肉体到你这儿来,他想要问问你,你约他什么时候来,来的时候要借哪一个凡人的肉体,那他就可以来跟你相会了,那时候,天底下的女人要算你最幸福啦!” 我们这位虚荣成性的奶奶回说道,她给加百列天使爱上了,真是叫她不胜荣幸,因为她也很爱这位天使,每逢看到他的画像,没有一次不是在他面前点上一支四文钱的蜡烛的。又说任凭他什么时候降临,都很受欢迎,她总是独自一个人在屋子里。不过有一点,请他将来不要抛弃了她、另去爱上了圣母马利亚,据说他对圣母很有情意呢——不是吗,她不论在什么地方看到他的画像,他总是跪在圣母的跟前。说到他要借用凡人的形体,随便哪个的形体都可以,只要不让她受惊就是了。亚尔贝托神父道:“夫人,你说话真有道理,我一定跟着你所说的话去跟他把事办妥了。不过我要请你赏个脸——好在这也并不难为你什么——就是,你允许他附在我的肉体上来见你。为什么要说这是‘赏脸’呢?因为你要知道,他要钻进我的躯壳,先得把我的灵魂抽出来送到天堂里去不可。他跟你在一起逗留多久,我的灵魂也在天堂里逗留多久。” “这有什么不可以,”我们那位傻大姐说。“你为我而吃了他的苦头,自然也应该补报补报你,让你得到些安慰才好。” 于是亚尔贝托神父说:“今天晚上你要把门开着,那么他才好进来;因为他既然钻进了凡人的肉体,那么也许他只能从门里边来了。” 那位好太太答应照办。神父告别后,她乐得手舞足蹈,神魂颠倒,下身的裙子再也碰不到她的屁股;她一心只是盼望加百列天使降临,后来越等越心焦,觉得今天这一天就象一千年那样长。 再说亚尔贝托神父,他觉得做一个天使不及做一个骑士有意思得名,所以先拿精美的食品填满了肚子、打起精神来,免得几个回合,就给摔下马来。等到天色已晚,他向院里请了个假,就和一个心腹朋友一同到一个相识的女人的家里,原来他把这个女人当作马贩子,每逢他想找匹牝马骑的时候,总去找她,已非一遭。现在他就在那个女人家里,扮成天使模样,又带了许多不值钱的东西,看看时光已到,就径赴莉赛达家中。到了那里,门果然开着,就上了楼,闯进了她的卧房。 莉赛达忽然看见有个白色的人形闯了进来,就急忙跪在地上迎接。天使祝福了她,扶她起身,用手势请她到床上去。她立刻欣然从命,天使也跟他的崇拜者一起在床上睡了下来。 亚尔贝托神父本是一个身强力壮的漂亮男子,两条腿又长得那么结实;莉赛达呢,长得又肥又嫩,发觉天使跟她丈夫的作风截然不同。那一夜,天使虽然没有翅膀,可难为他飞上舞下了好几回,真叫莉赛达喜得心花怒放;此外,天使还讲了天国的许多荣耀的景象给她听。两人这样玩了一个通宵,直到天色将明,那神父这才收拾起他那些装饰品,赶紧回去找他的朋友。再说那位朋友,承蒙那家女主人的美意,怕他独个儿睡着受惊,陪了他一夜。 莉赛达一吃罢早饭,就带着她的女仆去见亚尔贝托神父,把加百列天使降临的消息告诉他,还把天使的丰姿、天使告诉她的天堂里的美景,着实添油加酱地形容了一番。 “夫人,”神父说,“我不知道你跟他相处得可好;我只知道昨天晚上,他来找我,帮把你的话转达了,不知怎么一下子,他已经把我的灵魂带到了一处玫瑰盛开、百花齐放的地方——象这等美丽的地方我在下界还从没看见过呢。我的灵魂就逗留在那令人销魂的花丛中,直到今天早晨。至于我的肉体,在这段时光里怎么样,我可不知道啦。” “我不是告诉你了吗?”莉赛达说。“你的肉体跟加百列天使整夜睡在我的怀里。如果你不相信,请你看看你左边的xx头下面,我在那里深深地给了天使一个吻,那印痕总要好几天才能消褪呢。” “有这么一回事吗?”神父说,“那我今天倒要做一件我好久没有做过的事,那就是脱下我的衣服来看一看你说的是不是真话。” 这样瞎扯了好大一会工夫,那娘儿才回家去了。此后亚尔贝托神父又假扮作天使,光临了她家好几次,不曾遭遇一些麻烦。不想有一天,莉赛达跟她的一个女朋友谈到怎么样的女人美、怎么样的女人俏,争论了起来;她本来是一个草包,却只想压倒别人,做个天下第一名美人儿,竟自负地说道: “如果你知道我的娇容打动了谁的心,那你就要哑口无言,再不会夸奖别人的美丽了。” 她的同伴很想听听她的情人是谁,因为彼此相熟,就说:“夫人,可能你说的是真话,不过在还没有知道你的情人是谁之前,我却不能一下子就把我的意见扭转过来。” 这位傻大姐肚子里藏得了什么,于是就说:“朋友,这回事是不好随便说出来的,不过我所说的心上人是加百列天使,他爱我胜过自己,因为他对我说过,我是天下最美丽的女人。” 她的朋友一听到这些话,差一点笑了出来,不过为了好让莉赛达说下去,极力忍住了,说道: “说真的,夫人,如果你的情人是加百列,而他又当面对你说这些话,那你一定是比谁都美丽了;只是我不相信天使怎么也会干出这种事来呢。” “朋友,”莉赛达回答她说,“你错了。我的天,他那一手本事比我丈夫高明多呢,他还告诉我,他们在天堂上也干这种风流事儿的;可是他觉得我比天上的仙女还要美丽,所以不由得爱上了我,时常降临人间来和我过夜。现在你可以明白了吧。”那个女人向莉赛达告辞出来,恨不得立刻会着她那许多女伴,把这闻所末闻的奇事宣扬出来,好让大家哄笑一番。她终于真的当着许多女伴的面把这回事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这些女人回家后,又去告诉了丈夫、也告诉了别的女人;而这许多人又再去转告别的许多人。不出两天,莉赛达的故事竟传遍了全威尼斯,而且落到了莉赛达的几个大伯小叔的耳里。他们也不去问她,决定要追究一下事实的真相,还要看看这位天使能飞不能飞,因此一连几夜在暗中守候着他。 也是合该有事,一天,那亚尔贝托神父听到了外边关于莉赛达的传说,他当夜就赶到她家、想去责问她。不料他刚踏进房中、脱下衣服,只听得门外人声嘈杂、一片喊闹——原来莉赛达的大伯小叔伺伏在暗中,看准了有人走进宅子,跟着要来打开莉赛达的房门了。亚尔贝托神父知道事情不妙,慌忙从床上跳了起来,可是又没个逃处,他只得打开房里的一扇窗子,底下却是条大运河。他纵身一跳,就投入了河里。 河流很深,幸亏他水性很好,总算逃了性命,游到对面河岸,看见岸上有一家人家,大门开着,就急忙奔了进去。屋里面有个穷人,刚有事要出去,亚尔贝托见了他就求告,少不得捏造出一套谎话,解释他为什么在这半夜三更光着身子跑到这里来,请他看在天主面上,务必救他一命。那好人儿听了这些话,很是可怜他,就教他睡在自己的床上,等他回来,于是他走出房来,把神父锁在里面,干自己的事情去了。 再说莉赛达的大伯小叔冲进她的卧房,发现加百列天使已经飞走了,留下一对翅膀还在那儿。他们扑了个空,满肚子气恼全都发作在莉赛达的头上,骂得她好不伤心;于是挟着天使的那对翅膀等等饰物,扬长而去了。 大天亮之后,那个收容下亚尔贝托神父的好人儿在丽都市场上,听得了昨天夜里,加百列天使怎么和莉赛达夫人一起睡觉,怎么猛不防她的亲属前来捉奸,天使又怎么吓得没处可逃,就跳进了运河,到现在还不知他的下落。他立即断定那个天使就是躲在他家里的那个人。他回到家里,识破了天使的本来面目,就跟他讨价还价,计较了半天,结果是,神父必须拿出五十个金币来,否则就要把他交给他情人的亲属了。神父只得依他的条件,把钱给了他;|3~于是想要溜走了,那好人儿又拦住了他说道: “慢着,光天化日之下,请问你怎么能逃得了?我倒有个主意在这里,今天正好是一个节日,有许多人扮作山熊、扮作森林里的野人等等、让别人牵着,一起上圣马可广场去参加狩猎赛会,等赛会过后,节日就算结束,于是那些把伪装的野兽牵来的人就带着他的同伴,各走各的路,再没人理会。乘着眼前还没人发觉你躲在这儿,要是你肯委屈一下,扮头什么野兽,让我把你牵着出去,那我自有办法把你安然送到你的目的地。除此之外,那我看你休想逃得了;你要知道,那个女人的家属料定你还在附近一带躲藏着,所以已在四面八方派了人看守着,一定要捉住你。” 亚尔贝托神父真不愿意当狗当熊,可是想到莉赛达的家属这么厉害,就心慌意乱,终于依了主人的话,任凭他怎样发付,只是求他务必把他带到某某地方。于是那人先在神父身上涂遍了一层蜜糖,把什么鹅毛鸭毛全往他身上粘,再用一根链条往他脖子上一套,还给他戴上了一个假面具;这么化装好之后,又叫他一只手拿着一根粗大的棍子,另一只手牵着两只从屠场里买来的大狗。接着那男子又派人到丽都市场去宣布,凡是要看加百列天使的人,请都聚集到圣马可广场。威尼斯人可就是这样讲究信用! 一切准备好之后,那男人就把他牵了出来,叫他在前头走,自己拉着链条走在后面。一路上,人们看见了都纷纷问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呀?这是怎么一回事呀?”那男子就这么把神父带到了广场。那里早已挤得人山人海,有的是一路上跟着来的,也有是听得了通告,从丽都市场赶来的。于是他把那个“野人”系在台阶的一根柱子上,假说是要等狩猎赛会开始。那神父因为遍体涂蜜。惹碍苍蝇来叮、牛虻来咬,真是苦不堪言。那男人看见广场上已挤满了人,假装要解开那野人的链条,不料突然把亚尔贝托神父的面罩摘了下来。大声嚷道: “各位先生,只因为野猪不来多加狩猪赛会,这个会是开不成功啦;我不愿叫诸位空跑一次。所以想请大家见识见识加百列天使,他昨夜从天堂下降,来安慰咱们威尼斯的女人!”假面具一旦揭去,这位天使的真面目就露了出来,众人立刻认出,原来就是亚尔贝托神父。大家不约而同,高声辱骂,骂得他狗血喷头、骂得他抬不起头来;又有些人不肯就这样便宜他,拿着各种污秽的东西,朝他的脸上扔去。这样又是骂又是扔、闹了半天,消息终于传到了修道院里,当即有六七个修士急忙赶来,把他松了绑,丢给他一件僧衣,于是把他押回修道院去。一路上那班群众还是紧追不舍,高声辱骂。他回到院里,就被关禁起来;不久就听说他受尽苦楚,死在牢中。 你们瞧,这个人看他分明是个好人,却在暗中为非作歹,大家被他蒙住,因此他变本加厉,竟扮做了加百列天使,后来反而沦落为山林里的野人;他受尽羞耻,罪有应得,等到懊悔,已经太迟啦。愿天主显灵,让他这样的坏蛋,都遭到象他这样的下场! 故事第三 潘比妮亚讲完故事,菲洛特拉托沉吟了一会儿,这才对她说道:“你这故事的结局,还不无可取,我听了还觉得中意;不过在整个故事中却充满了笑料,这可不是我所乐意的。”于是他回过头去,对劳丽达,说道: “小姐,请你接着讲一个好一些的故事吧,行吗?” 劳丽达笑着回他道:“你对情人也真是太狠心了,一定要他们来一个悲惨的结局,好吧,我现在就依着你,讲一个有关三对情侣的故事,可怜他们原想享受甜蜜的爱情,却全都遭到了悲惨的命运。” 她这么交代了一下之后,就开始讲她的故事: 年青的小姐,想必你们都知道得很清楚,脾气坏的人不但害苦自己,会招来莫大的灾殃,而且也往住连累了别人。我想,在那许多挟着我们、象脱羁的野马般在深渊绝境冲去的坏脾气中,愤怒也可算得是其中之一了。其实愤怒,就是我们在感觉到不如意的时候,还来不及想一想,就突然暴发的情绪,它排斥了一切理性,蒙蔽了我们理性的慧眼,叫我们的灵魂在昏天黑地中喷射着猛烈的火焰。男人的性子比较暴躁、也就容易发怒,只是各人的程度不同罢了。可是一旦女人发起怒来。那才真是危险透顶呢,因为她们容易被人煽动,一受了煽动,就会喷射出更猛烈的怒火来,弄得一发不可收拾,这又因为她们缺少的是自制的力量。这实在是没有什么好奇怪的,我们且看,那轻脆单薄的东西总是比沉重坚实的东西容易着火,而且燃烧得更旺盛。说真的,我们女人跟男人比起来,性格是比较脆弱的,意志也容易动摇得多——在这方面希望男人不要见笑我们才好。 我们既然天生具有这样的弱点,再想想,我们的温柔和体贴又能够叫接近我们的男人感到多大的安慰和愉快;而一时的暴躁又容易招来多大的危险和祸害,所以我劝大家切不可感情用事,为了这个目的,我要让给各位听三对情侣的故事,就因为其中有一个姑娘,正如我所说的,出于一时的气愤,他们的幸福全都化为灰尘、只落得一个悲惨的下场。 你们都知道,马赛是普罗旺斯省的沿海的一个数一数二的古城,在从前,这城里的富商巨贾比现在还多,其中有一个人名叫纳尔纳德-克鲁达,他出身寒微,却是为人诚实可靠,信用卓著,后来因之成为巨富,土地财货不计其数。他的妻子又给他生养了好几个子女,其中最大的三个都是女儿。大女儿和二女儿是双胞胎,正当十五岁;三女儿才十四岁,只等她们的父亲从西班牙经商回来,那家里的人就要准备让她们出嫁了。 那一对双生姐妹,大的叫妮奈妲,小的叫玛达莱娜,第三个妹妹叫贝苔拉。大姐跟一个出身高贵、但是家道已经中落的青年绅士叫做勒塔农的互相恋爱,他们的爱情很热烈,又因为他们彼此往来十分谨慎,所以外人一点也不知情。大姐有了情侣之后,不多几时两个妹妹也都有了情侣。原来有两个从父亲手里继承巨产、彼此又是相识的后生,叫做甫尔科和乌盖托的,他们一个爱上了玛达莱娜,另一个爱上了贝苔拉。 勒塔农从妮奈妲那儿得知了这些情况,心想自己正苦于没钱使用,何不去找那两个妹妹的情人帮帮忙呢;主意已定,他就设法和那两人结交为友,时常陪伴着这个,或是那个,有时陪伴着他们两个一起去探望他们的和自己的情人。后来他觉得已经跟他们成了至交、可以无所不谈了,有一天,就把他们请了来,对他们说: mpanel(1); “亲爱的朋友,我们的过从这样亲密,说明了我跟你们的交情非浅,凡是我可以替我自己做的事,也都可以替你们做去。我把你们看作跟自己的兄弟一样,所以觉得不妨把自己的心事和盘托出,跟你们商量一下,如果这办法是对你们有利的,那我们就这样做去。 “要是你们有许多话并非说着玩的,那么据我朝夕的观察,你们是深深地爱上了那两个妹妹,就象我爱上了她们的姐姐一样。现在,只要你们肯采纳我的主意,那么我倒有一个管叫你们称心如愿的妙计在这里: “你们两位都是十分有钱,我可家境很差;要是你们不计较这点,答应大家都把钱凑在一起,共同使用。那么我们就可以选定一个地点,不管路远路近,带着她们姐妹三个一起到那里快乐逍遥地过日子。我有充分的把握,那三个姐妹会席卷了她们家里的大宗细软。哪怕是天涯海角,也甘心跟着我们一起走。这样,我们三人就象三个兄弟,各自陪着自己的情人,一起住了下来,那时候,世界上还有谁比我们日子过得更快活?我这个主意你们是否赞成,请你们自己决定吧。” 那两个后生正当爱得火热的时候,听说可以得到自己的情人,哪有不愿之理,所以也并没左思右想,当即答应了,说是情愿照他的话做去。勒塔农打通了第一关,过几天又设法会见了妮奈妲——原来他们俩见一次面不是容易的事——他陪她谈了一会心之后,就趁机拿他们商量好的办法告诉她,又恐怕她不肯答应,又用了多少花言巧语,把那个主意说得再好再妥善也没有。哪想到他的情人只想跟他常在一起,再不怕被别人看见的心,比他更急切,所以即使他不曾费这么些唇舌,她也是会答应的。她很爽直地对他说,这个办法很合她的心意,还说凡是她说的话,她那两个妹妹无有不依的,尤其是象这一类事,更不成问题,所以嘱咐他赶快把一切必要的东西准备起来,免得日久生变。 勒塔农于是再去找那两个后生。这几天来他们一直在催问他几时才能实行这一计划;现在勒塔农就对他们说,他们的三个情人那儿,他已经打通,没有问题了。这三个后生于是决定逃到克里特岛去。他们假称出外经商,把各人所有的土地产业,全都变卖了、折成现金,于是买了一艘轻快的双桅船,私下把它装备齐全,只等时机到来就要出发。 再说妮奈妲。她深知两个妹妹的心理,用花言巧语挑动她们、弄得她们情思颠倒、坐立不安,只想趁早把这大好计划实行起来,好象生命就在眼前似的。到了约定上船的那一晚,三个姐妹私开了父亲的大银箱,偷盗了许许多多金银首饰,于是溜出家门。不到半路,早有情人前来迎接。于是大家径直来到河边,下了快艇,立即吩咐摇桨开船。那快艇一路驶去,不曾靠岸,等来到热那亚,已经是第二天晚上。三对情人就在这个城里第一次尝到恋爱的滋味。 他们略进饮食之后,继续扬帆前进。过了一埠又是一埠,第八天就安然抵达克里特岛。他们在那里邻近的坎第亚地方买了一片上好的地产,盖起华丽的宅子来。这三个后生各自陪着情人,就此过着王爷一般的生活——家里养着许多仆人,又养着无数猎狗、猎鹰和骏马,天天象过节一般大吃大喝、寻欢作乐,俨然是世界上最快乐的人了。 可是,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这是我们几乎天天都可以看到的事。那勒塔农当初是何等爱着妮奈妲,现在只因为和她整天厮守在一起,可以随心所欲了,便渐渐开始对她感到厌倦,当初爱慕之情竟渐渐冷淡下来。有一天,他在一个宴会上遇见当地的一位年青美貌的小姐,给她迷上了,竟热烈地追求她起来,千方百计地讨好她,奉承她。妮奈妲发觉了爱人的薄情,不觉妒意勃发,寸步不离地监视着他,跟他又是吵又是骂,弄得两人全都十分痛苦。 多吃固然饱餍,但是反过来想吃而吃不到,却叫人格外嘴馋,所以妮奈妲的责备反而煽动他对于新欢的情焰。也不管那位小姐对勒塔农是否有意,妮奈妲一听到消息,就认为他们俩已有了关系。起初她痛苦得了不得,后来愈想愈气恼,变成了狂怒,也顾不得从前对勒塔农是怎样恩爱,现在就把他恨之入骨,最后,竟把心一横,决定要杀死勒塔农,给自己出这口怨气。 这个岛上住着一个希腊老妇人,专门配制各种毒药,妮奈妲特地去看她,出了重价托她配了一剂致命的毒药。一天晚上,天气闷热,勒塔农口渴,妮奈妲不假思索,趁机把一杯毒药递了过去,他不知内情,贸然喝了下去。这毒药果然厉害,不到第二天天亮,他已中毒身死。甫尔科和乌盖托,以及他们的情人想不到他是被人毒死的,陪着妮奈妲一起放声大哭,把他很隆重地殡葬了。 过了不多几天,那个替妮奈妲配制毒药的老妇人因为别的罪案而被捕,在严刑拷问之下,她把这一回事和其他的罪行全都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克里特公爵表面上不动声色,一天晚上,领着一队卫兵,出其不意地围住了甫尔利的住宅,把妮奈妲轻易抓了去,一点也不曾惊动什么人。妮奈妲不等用刑,就把她毒死勒塔农的经过从实招认了。 甫尔科和乌盖托得到公爵私下的通知,知道了妮奈妲被捕的原因,回家来告诉了他们的情人,大家很是难过,想尽办法要营救她——毫无疑问,如果按照法律,妮奈妲罪无可恕,理该活活烧死。谁知他们的一切努力都归失败,公爵决意秉公办理。 三姐妹中,玛达莱娜可说是长得漂亮的一个,公爵一直追求她,可是她始终不曾回报他的热情;她这时暗自思量,如果她肯让公爵如愿以偿,也许可以保全她姐姐,免受极刑;因此私下差遣一个心腹向公爵表示,她愿意把一切都献给他,只是有两个条件:第一,必须把她的姐姐安然送回家来;第二,这事要严守秘密。公爵听到这话,好不欢喜,经过了一番踌躇之后,终于答应了她这两个要求。一天夜里,事先得了玛达莱娜的同意,他把甫尔科和乌盖托传唤了去,只说要查问案情,他自己就悄悄来到他们家里,和冯达莱娜过夜。他预先把妮奈妲装进一只袋里,扬言要在那天夜里,把她丢入大海,其实就在当夜把她交给了她的妹妹,作为偿付他一夜欢乐的代价。早晨临走的时候,他求玛达莱娜答应以后跟他继续来往,同时再三劝告她,要把她那犯了罪的大姐送到别处去,免得累他受人非难,以至非得重新把她严办不可。 第二天早晨,甫尔科和乌盖托从官衙里放了出来,听说妮奈妲已被装在袋中,扔进了海里,都深信不疑,他们回到家中,就安慰自己的情人,不必因为大姐的死去而过于悲伤。玛达莱娜虽然已把她藏了起来,可是没有多久,就给甫尔科发觉了,他看见妮奈妲好好地在自己的家里,十分惊奇,接着心里起了疑团,因为他早已听说公爵对于玛达莱娜不怀好意,就去盘问自己的爱人,妮奈妲怎么会回到家里来的。 玛达莱娜东拉西扯、编了一大套话,想瞒过情人,谁知他十分精明,哪儿信得过她,逼着她非把真情讲出来不可,到后来她没法可想,只得实说了。甫尔科一听到果然有这一回事,怒火直冒,顿时变色,从身边拔出剑来,不顾他的情人苦苦哀求,把她杀死了。他闯了这大祸之后,知道法网难逃,公爵也定然不肯饶赦他,就把情人的尸体弃在房中,奔到妮奈妲躲藏着的地方,装着高兴的样子对她说: “你的妹妹叫我立刻带着你到别处去,免得再落在公爵的手里!” 妮奈妲惊魂未定,听了这话,自然相信;这时天色已晚,她也顾不得到妹妹那儿去告辞一声,就跟着甫尔科急急忙忙逃出去了。那甫尔科来不及收拾什么细软。身边只带着有限的一些钱,领着妮奈妲逃到海岸,跳上一只小船,从此就再没人知道这一对男女流落到哪里去了。 第二天,玛达莱娜的尸体给人发现了,有些平素跟乌盖托有嫌隙的人,立即把这事报告公爵。公爵听说最心爱的女人给人杀死,大为震怒,急忙赶到她家,把乌盖托和他的情人逮捕了——他们俩还不知道甫尔科和妮奈妲已经逃亡了呢。可是公爵却强迫他们供认跟甫尔科串通在一起,谋杀玛达莱娜的罪名。他们知道,这样一招认,性命就难保了,幸而家中藏着一笔钱,准备缓急之用,现在他们就拿这笔钱,好不容易买通了看管他们的那些卫兵。他们也来不及收拾财产、打点细软,就跟那些卫兵一起上船,连夜逃到了罗得岛。以后他们就在贫穷和困苦中度过了短暂的余生。 这就是勒塔农的滥用爱情,和妮奈妲的狂怒给他们自己、以及给别人所带来的后果。 故事第四 劳丽达讲完故事,大家为这三对不幸的情人感到伤心,有的归咎于妮奈妲的愤怒,而另外一些人又另有看法,这样各说各的,直到国王仿佛从沉思中惊起,抬起头来,向爱莉莎示意,叫她接着讲一个故事。她就温文地讲道: 各位好姐姐,多少人都以为男女之间,只有一见钟情,却没有未曾会面,光凭道听途说,就已经产生爱情;假使谁这么说,那就难免要受到别人讥笑。可是我现在讲一个故事,就要证明这种讥笑是没根据的,因为你们将会听到一对没有见过面的情人,怎样光是凭着传闻,不但互相爱慕、而且因之都遭到了惨死。 根据西西里岛人的传说,西西里王威廉二世生有一子一女,儿子名叫鲁奇利,女儿名叫戈但莎。鲁奇利比他的父亲先死,遗下一个孤儿,名叫杰比诺,由祖父尽心抚养,长成一个非常英俊的青年,谁都知道他又勇敢又彬彬有礼。他的声誉不仅遍布西西里。而且远播到世界各国,尤其是当时西西里的属地巴巴利,更是响彻了他的英名。在那许多久仰杰比诺的大名的人们当中,有一位是突尼斯王的公主,凡是瞻见过她的丰姿的人都说她是一位绝世的美人,而且志高情深。她最喜欢听英雄豪杰的故事,尤其是人家谈起杰比诺的种种英武的事迹,她更是听得出神。她揣摩着他的品貌,思量着他的风度,后来竟深深爱上了他,恨不得把他挂在嘴上,整天听人家谈着他。 另一方面,她那才貌卓著的声名也传扬到西西里岛上,并且传到了杰比诺的耳中。他听到有这样一位美人儿,并不是听过就忘了,而是十分高兴——岂止高兴,简直是为她燃烧起一片爱情的火焰来,不亚于公主对他的一片痴心。他一心一意希望能够找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得到祖父的允许,到突尼斯去跟公主见一面,可是苦于一时找不到这样的机会,因此凡是他的朋友有事要到非洲去的,他都托他们代替他向公主传达他的衷情和热爱,然后把她的信息带回来。其中有一个朋友,果然不负所托,假扮做一个珠宝商,进宫见到了公主,乘机就把杰比诺倾心爱慕的真情告诉了她,说是王子愿意把他的心灵和所有的一切全部献给她。公主听了这个口讯,好不欢喜,回答使者,说是她也深深爱着王子,并且拿出一件她最珍贵的首饰送给王子,作为爱情的标记。杰出诺看到这一件最珍贵的礼物,喜出望外,从此就经常托那个朋友替他传带情书,送致最贵重的礼物,并且和公主商量了许多见面的办法。 要不是命运弄人,他们很可能见到面、温存一番的;可是谁料正当这对情人互相热恋的时候,突尼斯王突然宣布,把公主许嫁给格拉纳达的国王了。公主一听到这回事,想到从此不但两人路途阻隔,难以见面,只怕从此永远天各一方了,心里十分难过。为了要免除这不如人意的事。她只指望有什么办法,可以逃出父王的宫中,渡海投奔到杰比诺那里去。杰比诺听到公主已经许配给格拉纳达的国王,异常悲痛,并且暗中在盘算,如果突尼斯国王从海道遣嫁公主,那就不难用武力在海面上截住船只,把公主动夺过来。 突尼斯国王隐约听见杰比诺爱自己的女儿、以及他那抢亲的计划,再想到王子的勇武,不免有些担心;等到女儿嫁期将近,他就派遣使者去见西西里国王,禀明事由,请求保证公主的安全,不容杰比诺或是别人来半途拦劫。这时候,西西里国王已是个老头儿,对于孙儿的恋爱全不知情,因此想不到突尼斯的请求另有用意,竟一口答应,并且为了表示守信,还把自己的一只手套送交突尼斯国王。突尼斯国王得到安全通行的保证,立即在迦太基的港口内预备了一只华丽的大船,把长途航行所需的物品准备齐全,又配齐了船员、装潢了船身,只等吹起顺风,就要送公主完婚。 公主看见这种光景,暗暗叫苦,私下派遣一个仆人到巴勒莫去见那勇敢的杰比诺,替她致意,并且告诉他不出几天她就要乘上海船、给送到格拉纳达去了;他是否真象人们所盛传的那么勇敢,他是否真心爱她、就象他屡次向她表白的那样,现在就是考验他的时候了。 公主派去的仆人,不负使命,一字不误地把公主的话传给杰比诺听了;任务完成之后,他就自回突尼斯去。王子听了他情人的这番话,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因为一方面他知道祖父已对穷尼斯王作了保证;一方面他为爱情所驱使,又受着情人的激励,不甘心以懦夫自居,立即赶到墨西拿,配备好两艘武装的快艇,船上的人个个都是勇士,于是扬帆出发,驶到撒丁岛洋面守候着,因为他知道公主的船必定从这里经过。 不出他所料,他们守候了几天,公主的船只出现了,而且乘着微风,正在逐渐行近王子的船只。杰出诺看得真切,就对他的朋友说道: “弟兄们,要是你们果然个个都是好男子、大丈夫,那么照我看,你们一定心坎里都印着一个倾心爱慕的女人的影子;要是一个男人不懂得去爱一个女人,他还有什么足以称道、还有什么价值可言呢?如果你们果真都有过恋爱的经验、或者是正在恋爱中,那么你们就不难了解我的欲望了。我爱着一个女人,这一次劳驾你们,也就是为了我的恋爱。我的情人就在前面那艘大船上,这艘大船不但载着我的心上人,还载了一大宗金银财宝。如果你们果真是英雄好汉,我们同心协力、奋勇进攻,不难把这些财宝劫夺过来。等我们把那艘大船俘掳过来之后,我只要船上的一个女人做我的战利品——我发动这一次袭击,目的就是为了得到她——其余的全由你们拿去分摊。来吧,让我们勇敢地向大船进攻吧。你们看,天主正在帮着我们,那艘大船因为没有风,停在那里不动了。” 英俊的杰比诺就是不讲这么一大篇话,他手下那班墨西拿人听说有赃可分,也急于要动手拦劫那大船了,所以等他把话说完,大家齐声高呼、举起武器,表示拥护,于是号角声响、桨楫齐动,向突尼斯的大船发动进攻。大船上的人望见两只快艇飞驶前来,知道情形不妙,却又无法逃避,就准备应战。快艇迫近大船的时候,英俊的杰比诺叫大船上负责的官员出来答话,说是他们如果想避免一场厮杀,就请他们到快艇里来。 可是那些伊期兰教徒认出了是杰比诺在率众袭击他们,就拿出西西里王的手套来,责备他不该违反了国王的保证,又说他要想叫他们屈服、要想得到船上的一点点儿东西,非得先拿出本事来把他们打败不可。 杰比诺望见公主站在最高一层甲板上,娇艳动人,比他所想象的还要漂亮得多,因此爱情的火焰更其炽烈了;船上的人扬出那手套,他竟回答说,他现在又不在猎鹰,用不着什么手套;|5~却叫他们快快把公主献出,否则就准备应战吧。 双方不再多言,厮杀起来,箭如雨下,石如流星,展开了一场混战,两边各有损伤。后来杰比诺眼看战情并无进展,就决定采用火攻。他把一只从撒丁带来的小船,点起火来,烧成一只火船,夹在两艘快艇中间,直送到大船旁边,把大船烧了起来。 伊斯兰教徒看见这情形,知道已到了末路,非死即降了,就把躲在船舱里哭泣的公主带上甲板,高声向杰比诺示威,就在他亲见目睹之下,把公主屠杀了,可怜她临死的当儿还在一声声惨呼着:“开恩!救命哪!”于是他们举起公主的尸体,抛入海中,喊道: “拿去吧,我们把她送给你啦!你满意也好,不满意也好,这就是你遵守信义的报酬!” 杰比诺看见他们使出这种毒辣的手段,再不顾自己的死活,把船驶上前去,冒着矢石,跳上大船。就象一头饿狮冲进了牛羊群中,张牙舞爪,见牛即咬,遇羊就吞,已经不再是为了充饥、而是为了逞威泄怒——现在杰比诺就是这样,只见他挥舞宝剑,在伊斯兰教徒中间横冲直撞,把他们一个个砍倒,顷刻之间已杀死了许许多多人。这时候,火势已愈烧愈旺,他吩咐一班手下人尽情夺取财物,也不在他们流了这一番血汗。于是大家放弃大船、结束了这一场得不偿失的胜仗。 过后,他叫人从海里捞起公主的尸体,抚尸痛哭了许久,又把她运回西西里岛,郑重地埋葬在一个叫做乌蒂加的小岛上(和特拉派尼相望),然后回到家中,真是痛不欲生。 突尼斯国王听到这个凶讯,立即派遣大使,穿着黑色丧衣,去见西西里国王,把经过情形作了报告,同时提出抗议,说是西西里不该这么背信弃义。国王听到有这等样的事,猛然大怒。人家要求的是公理,无从推诿,就下令把杰比诺捉来,满朝大臣没有一个不替年青的王子讨情的,可他还是把王子判了死刑,而且亲自监斩——他宁可断绝子孙,也不愿给人称为一个不守信义的国王。 就这样,一对有情人不曾享受到一点恋爱的幸福,在几天内都遭到了惨死。 故事第五 爱莉莎讲罢故事,国王称赞了几句,就叫菲罗美娜接着讲一个。她正为那杰比诺这一时苦命的情侣叹息着,听到国王的吩咐,就这样开始道: 各位好姐姐,我所要讲的故事,其中的人物不象爱莉莎所讲的那样是王子公主,但是同样的可歌可泣。方才谈起了墨西拿,这才叫我想起这个故事来,因为这故事就发生在那里。 墨西拿城里有三个兄弟,都经商为业,父亲是圣吉米尼亚诺地方的人,传给他们一笔很大的遗产。他们有一个妹妹,叫做莉莎贝达,生得很美、也很文静,年已及笄,却还没婚配。三个兄弟的店铺中有一个年青的伙计,是比萨人,叫做罗伦佐,照料店中一切业务。他人品端正,举止温雅,莉莎贝达和他会过几面以后,竟对他有了情意;罗伦佐也觉察到这一点,就再不在别的女人身上分心,一心一意把爱情放在她身上。他们俩这样彼此爱慕着,要不多久,就暗通声气,满足了最热烈的欲望。 这一对情侣这样暗中来往,无限欢乐,可是后来疏于防范,一天晚上,莉莎贝达走进罗伦佐的卧房的时候,被她的长兄窥见,她自己却全不知情。那长兄是一个老成持重的青年,看见妹妹做出这等事来,尽管气愤,还是强自抑制、不动声色,经过一夜考虑,第二天早晨,他就去找两个兄弟,把莉莎贝达和罗伦佐的私情告诉了他们。大家商量了半天,决定暂时不要作声,只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看见,免得张扬开来,叫自己的脸上失了光彩;但等时机一到,他们就要动手洗雪这个耻辱,决不容忍,而且要做得干干净净、不落一点痕迹。 他们抱着这个打算,因此仍旧跟平时一样,和罗伦佐有说有笑。有一天,兄弟三人只说到郊外游玩,把罗伦佐也带了去。行了半天,来到一个极荒僻的地方,他们一看,觉得正是下手的机会,就乘罗伦佐不备,把他杀了,于是掘了一个坑,把他埋葬得好好的,不露一些痕迹。回到墨西拿之后,他们对外只说已派罗伦佐到外埠料理商业事务,这原是一向常有的事,所以大家都不以为奇。 谁知罗伦佐却从此一去不回,可把莉莎贝这急坏了,常去向几个哥哥追问,为什么还不见他回来,有一天,他的哥哥给她问急了,就回她道: “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你这样热心打听他,到底跟他有什么干系呢?如果你以后再来问起他,那么别怪我们的回答叫你听下不去。” 那个姑娘听了这话,又急又难过、又是害怕,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却不敢再去追问她的哥哥,只是每天晚上可怜巴巴地反复呼唤着罗伦佐的名字,求他早日回来。她泪流满面,怪他不该在外面逗留这么久;但还是凄凄切切、痴心期待他有一天会回到她身边来。 有一夜,她比平时更加伤感,想到也许从此再也不能跟情人见面了,直哭得柔肠寸断,最后,昏昏沉沉地睡熟了。于是罗伦佐在她的睡梦中出现了,只见他形容枯槁,身上的衣服被扯个粉碎,仿佛说了这么几句活: “唉,莉莎贝达呀,你整天里菜饭无心,只是思念我,叫唤我。流着泪儿,苦苦地埋怨我。可是别再痴心了吧,我再也不能回来和你相见了,因为就在你最后看见我的那一天,你的三个哥哥把我谋杀了。” 他接着又把他被埋的地点指点了她,叫她以后不必再呼唤他,也不必等待他了。话刚说完,他就隐灭了。莉莎贝达惊醒过来,对梦中的幻象深信不疑,因此放声大哭起来。 第二天早晨起来,她决心要到罗伦佐在梦中所说的地方,去试探这梦兆是否灵验。她不敢把这事对哥哥直说,只推说是到郊外去散心,就带着女仆,一同出发。她的私情被那个女仆全都知道,所以不用瞒得。来到郊外,她就急忙向梦中所指示的地点赶去。找到那地方之后,她们就扫开枯叶,底下露出一块松软的地面,莉莎贝达就向那里掘下去,掘不多深,果然发现情人的尸体,可怜他面目依然,还未腐烂,因此证明这梦兆决非虑妄。她这时候真是心碎肠裂,却又觉得这里不是啼哭的地方;她恨不能把尸体搬移到别处,好好安葬,无法可想,只得拿出一把小刀子把情人的头颅用力从脖子上割下来,包在一块方巾里,交给女仆拿着,又把无头的尸体重行埋好,于是一同回家,幸亏没人察觉。 回到家里,她关上了自己的房门,取出情人的头颅放声痛哭,用滚滚的珠泪洗净了那泥污的头颅;又把头颅吻了又吻,不曾漏过一点地方,总吻了一千来遍。于是她又拿来了一只雅致的大花盆。这花盆原是用来栽培墨角兰,或是罗勒的,现在她把头颅用精细的麻布包好,放在盆中,再装满泥土,上面种了几株美丽的罗勒的幼枝,却不用清水浇洒,朝夕只用自己的眼泪、或是玫瑰水、香橙水灌溉。她终日伴着这盆罗勒花,留恋不舍,因为花盆里面藏着她的罗伦佐。她这样对着花枝痴望了半天,就突然凑在花盆上哭泣起来,那滚滚的泪水把罗勒花全都淋湿了。这盆罗勒花经过殷勤的灌溉,也许同时由于人头在盆里腐化,泥土变得肥沃的缘故,长得枝叶茂盛,香气四溢。莉莎贝达终日对着这盆花呆望痴想、伤感流泪,这情形给她的邻居们看到了,不免奇怪起来,就跑去把实情告诉她的哥哥,说道:“我们注意到她天天都是这个光景。” 那三个哥哥看见妹妹一天憔悴一天,那双哭肿的眼睛几乎要从眼眶里掉出来,本来就有些奇怪,现在听见邻居的这些话,少不得要责备她几句,可是责备了她一次两次,毫不生效;他们就私下把花盆移去,她找不到那花盆,逢人就问是谁拿走了她的花盆,苦苦哀求快把花盆还给她。可是任她怎样求、怎样讨,那三位哥哥只装作不知道。她日以继夜、哭个不停,终于恹恹病倒,她躺在病床上,还是不断追问她那盆罗勒到哪里去了。 她的哥哥看到这光景,大为惊奇,就决心查究盆里究竟藏着些什么东西。他们翻开泥土,发现一个用麻布裹着的人头还没十分腐烂,一看那鬈发,就认出正是罗伦佐的头颅。这使他们大起恐慌,唯恐那谋杀的罪行被人发觉。他们把那颗头颅埋葬以后,也不告知哪一个,收拾细软,离开墨西拿,躲避到那不勘斯去了。 莉莎贝达在病中只是哭泣,不断追问她的花盆,就这样哀恸以终。这就是她的恋爱和悲惨的结局。不久,这事在外面传开了,有一个人替她作了一首歌曲,直到现在大家还唱着这首歌。那歌词是: 唉,是哪一个坏蛋偷走了我的花盆?…… 故事第六 小姐们听了菲罗美娜的故事都很感兴趣,原来那首歌曲,她们都早已听熟了,却不知道这首歌曲还有这么一个来历看见菲罗美娜已把故事讲完,就吩咐潘菲洛接着讲一个。他这样说道: 方才的故事说到梦,使我想起另外一个梦的故事来。不过上一篇故事里的梦是涉及过去的,而我所要说的梦却关系到未来。那故事里的两个人各做了一个梦,他们刚把梦兆说出来,就得到了应验。可爱的小姐们,你们应该知道。当我们在做梦的时候,觉得梦境中的事物无一不是真实的,等到醒来之后,觉得有些是可信的,也有些叫人半信半疑,还有一些是难以置信的——可是有许多梦到后来竟都成了事实。 因此有许多人梦见什么就信什么,直把梦景当做光天化日之下所看见的事物一般;因而做到好梦,醒来之后,就喜气洋洋,做了恶梦,立刻心事重重。另外有些人呢,根本不信梦兆——除非他们当真遭遇到了梦兆所预示过的危险、才会相信。对于这两种人我都不敢赞同,因为梦幻并不全都真实,也不完全虚假。梦幻并不全都真实,这是大家都可以知道的;梦幻并不完全虚假,方才菲罗美娜的故事已经给我们证明了,我也打算讲一个故事来说明这一点。我的主张是,我们只要做人正直、问心无愧,就不必害怕恶梦,更无需因而改变自己的作风;同时做了那些怂恿你去干坏事的好梦,也千万不能信以为真,心安理得地违弃了人生的正道。反之,那些符合于我们善良的愿望的梦幻,我们是应该深深相信的。现在,让我开始讲故事吧。 从前勃莱西亚城里有位绅士,叫做尼格罗-达-庞特-卡拉罗,生有几个儿女,其中有一个年青的女儿,叫做安德莱乌拉,长得十分秀丽,还没许配人家。邻居有一个后生,叫做加勃里奥托,虽是清寒子弟,却长得相貌堂堂,举止温雅,安德莱乌拉把他爱上了。通过她家的一个使女的帮助,他们不但互通款曲,那后生还来到她家的大花园里,和她幽会,陶醉在幸福的爱情里。 他们这样相亲相爱,直想白头偕老、永不分离,因此私下结成夫妻,暗中来往。一天晚上,安德莱乌拉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和加勃里奥托一起在她家花园里,她让加勃里奥托躺在她怀中,两人正当无限柔情蜜意的时候,她忽然看见有一个奇形怪状、又黑又可怕的什么东西从他的身体里钻出来,紧紧揪住了他,猛地把他从自己的怀抱里抢了去,就和他一起陷入地下,忽然不见了。她看到情人被妖怪夺去,不由得大哭大喊,就在这当儿,她醒了过来,才知道是做了一场恶梦。 她庆幸这不是真事,可是想到这场恶梦还有些心惊胆怕。恰巧这时候,加勃里奥托带信给她,说是明天晚上来跟她相会。她因为得了梦兆,竭力劝他改天再来,可是加勃里奥托哪里肯听,她为了免得她的情人生疑,以为别有用意,第二天晚上,只得在花园里迎候他。那时候正是夏天,她在园里来了许多红玫瑰和白玫瑰,就和他一起来到一个清澈优美的喷水池边,双双坐下。 他们在这里寻欢作乐了一番之后,加勃里奥托就问她为什么不要他那天晚上来看她。她就把上晚的恶梦告诉他,还说她为这个梦感到非常不安。加勃里奥托听见这活,不禁失笑,对他说,相信梦兆真是件愚不可及的事;因为我们做梦只是由于吃得过饱、或者不曾吃饱罢了,每天的事实可以证明,这些梦幻是不可信的。 mpanel(1); “要是我也迷信梦幻,”他继续说道,“那我也不会到这儿来了,因为我也跟你一样,在昨天晚上做了一个恶梦。我梦见在一座蓊郁可爱的树林里打猎,捕获了一头雌鹿。这头鹿全身雪白,秀美可爱,真是少见。不多一会儿,它就跟我很亲热了,一刻都不肯离开我的身边。我也把它看得十分珍贵,唯恐它会离开,所以用一个金圈儿套在它的脖子上,用一根金链条牵着它。 “接着,我梦见那头雌鹿正偎依在我身边安睡着,也不知从哪里突然出现了一头墨黑的母猎狗,狰狞可怖,好象饿慌了似的,向我扑来,我来不及躲逃,只觉得它那犀利的牙齿咬着我左边的胸口,直咬进我的心脏、把我的心脏衔走了。我顿觉痛苦不堪,就惊醒过来。醒来之后,急忙伸手摸摸胸部,觉得我的胸部完好无恙,不曾受到丝毫损伤,我却急成那个样子,不由得好笑起来。总之,一个梦有什么意思呢?我曾经做过许多比这更可怕的恶梦呢,但我却并没因之而遭遇到什么意外。所以我说,别把什么恶梦放在心上,让我们尽量享受眼前的幸福吧。” 安德莱乌拉因为自己做了一个恶梦,已经惴惴不安了。现在听说他也做了个恶梦,就更加害怕;不过她不愿叫加勃里奥托忧虑,只得尽力掩饰自己的恐慌。当他们两个彼此拥抱着、吻了又吻的时候,她不知怎的总是提心吊胆,时刻要偷偷地望他一眼,又回头望望花园四周,看当真有什么黑色的东西出现没有。就在这个当儿,只听得加勃里奥托喘了一口长气,紧抱着她说: “哎呀,我的宝贝,救救我吧,我要死啦!”说了这句话,他就跌倒在草地上。安德莱乌拉把他扶在自己的膝上,急得几乎哭了出来,问他: “哎呀,我的亲人,你什么地方难过呀?” 加勃里奥托已不能回答,他气喘吁吁,遍体渗着冷汗,不多一会就气绝身亡了。 那姑娘原是把他看得比自己都贵重,这时候有多么悲痛,各位不难想象得到。她扑在他身上哭着、喊着,可是有什么用呢?后来她抚摩他的周身,发觉各部分都已冰冷,知道他必然是死了。她心痛如割,泪珠直淌,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连一点主意都没有,就叫出她的贴身使女。他们的私情,那使女原都知道,安德莱乌拉把当前的横祸告诉了她。两人为加勃里奥托痛哭了一会儿之后,那小姐对她的使女说: “天主既然把我的爱人召唤了去,我也不想活了。不过我要自杀,先得保持自己清白的名声,怎么也不能让我们的私情泄露出去;我还得把我那高贵的情人的尸体想法埋葬了。” “我的孩子,”那使女说道,“千万别提什么自杀的话,你在这个世界上已经失掉了他,如果你自杀了,你还要在来世失掉他,因为自杀的人是要入地狱的;而他是个规规矩矩的后生,他的灵魂决不会在地狱里的。你还是不要太难过,一心替他的灵魂祈祷,做些功德来得好,他生前也许免不了犯下一些罪过,正需要有人替他祈祷赎罪呢。说到怎样埋葬他,那么最简便的就是把他埋在这个园子里,谁也不会知道这回事,因为谁也不曾知道他到这园子里来过。如果你不肯这样做,那么我们只消把尸体移到园子外面去,明天早晨别人发现了,自会把他抬到他的家里,他的家属当然会好好地安葬他的。” 那姑娘虽然万分悲痛、哭个不停,却还是留心听着使女的劝告;对于她第一个主意,安德莱乌拉觉得不好,对于她第二个主意,安德莱乌拉这么说: “象他这样一个叫人喜欢的青年,我又这么爱他,和他做了恩爱夫妻,现在却把他象一条狗一样埋了,甚至把他的尸体抛弃在路旁,那真是天大的罪过哪!我已经尽情哭了他一场,还有他的家属不应该哭哭他吗?所以,我已经想出一个处置这件事的办法了。”她随即差遣使女到她箱里拿出一匹缎子,把它铺在地上,再把加勃里奥托的尸体拾在缎子上,在他的头下安放一个枕头。她又痛哭了一场,这才替死者合上口和眼,给他编了一个玫瑰花冠戴在头上,又把方才他们俩一起采来的玫瑰全都撒在他身上,于是对使女说: “从这里到他家门口并不很远,我们就让他象现在这个模样,把他抬去放在他家门口。再过一会天就亮了,他的家属看见了就会把他抬进自己家里。他的家属,也许并不会感到欣慰,可是我总算尽了我的心,因为他是在我的怀抱里死亡的呀!”这么说完。她又扑下身去,贴在他的脸上,泪下如雨,哭了半天;到后来,天都快亮了,给她的使女再三催促,这才站起身来,从自己的手指上扔下一只戒指,套在加勃里奥托的手指上——原来这就是当初加勃里奥托和她定情时所用的戒指。她哭着说: “我的亲人呀。要是你的灵魂知道我在哀哀地哭你,或者是你的灵魂已经升天,你的躯壳还残剩着些微感觉,请接受她的最后的礼物吧——她是你生前最亲爱的人儿呀。” 说了这话,她一恸而绝,晕倒在他的身上,半晌没有声息。她苏醒之后,立即强撑起来,和使女两人合力提起绸布,把尸体抬出了花园,向他家门口走去。不想在半路上给巡警撞见了,他们当即把主仆两个、连同尸体一起带了去。安德莱乌拉这时候视死如归,坦然向巡警说道: “我知道你们是谁,我也知道我逃是逃不了的;我情愿跟你们一起去见官,把经过的实情告诉他。可是我既然跟你们走,你们就不许对我动手动脚,或者是碰一下尸体,弄乱了他身上什么东西,谁敢滥用职权,我一定要在长官面前告发他。” 那班巡警听了这话,果然不敢冒犯她,只把她们主仆两个、以及加勃里奥托的尸体带到公署。知事听得报告,立即起身,把她传进内室,盘问她经过情形。他听了她的陈述,就召唤了几个医生来,请他们检验尸休,是否有毒死和谋杀等情。医生检验以后,一致认为显系死者的心脏附近生着一个脓疡,突然破裂、窒息而死,并没其他情况。知事听了医生的报告,知道她最多只是犯了一点轻微的罪过而已,但却宣称案情重大,应严加追究,她如想得到通融释放,就非得答应他的求欢不可。 这实在是他的痴心梦想,安德莱乌拉哪儿肯听,那知事见她坚决不依,竟然不顾王法,行起强来。在这危急的当儿,安德莱乌拉激起了一般勇气来,坚决自卫,并且历声斥责他这种禽兽行为。 天亮后,她的父亲尼格罗大爷听见女儿被捕,可急坏了,连忙带着许多朋友赶到公署去,向知事询问案由,并且要求将女儿交他领回。那知事唯恐安德莱乌拉说出他企图强xx,觉得还是自己说在前面的好。他先把那姑娘的坚贞赞美了一番,于是承认他对她有过非礼的举动,知道她立志坚定,不由得对她更其敬爱,如果她的父亲同意、她自己中意的话,那么不管她已经跟一个平民发生了关系,他还是愿意娶她为妻。他们正这样谈论的时候,安德莱乌拉走了来,跪在父亲跟前,哭着说道: “爸爸,我的所作所为,和我所遭遇的不幸,想必你都已听到,我不必再说了。我现在只有请你多多宽恕我的错误——我不该瞒着你,和我一心爱上的人儿结为夫妇。不过我这样向你讨饶,并非是为了想逃去死罪,我只愿到死还是你的女儿,不要成了你的冤家。” 说罢,她哭倒在父亲的脚下。尼格罗大爷已是一个老人了,秉性仁慈,听见女儿的话,不由得哭泣起来,他眼里含着泪水,温柔地把女儿搀了起来,对她说道: “孩子,假使你选中的丈夫是我认为合格的人,那我就满意了;不过你既然选了你所喜爱的人做丈夫,那么他也同样会得到我的欢心的。叫我难过的就是你不信任你父亲,凡事隐瞒,等到我知道,你的丈夫早已死了,这尤其使我伤心。现在事既如此,为了你,我愿意把死者当作自己的女婿安葬,也好让别人知道,他如果不死,我是会认他做女婿的。” 他于是回头吩咐他的几个儿子和亲属,为加勃里奥托准备盛大的殡礼。这时候,死者自己的男女亲戚听得消息,都赶来了,差不多全城的男女老少也跟着他们一起赶来了。那青年的尸体依旧躺在安德莱乌拉的绸缎上,身上撒满了她的玫瑰花朵,停放在公署的院子中央。不仅是男女两家的亲族为他哭泣,差不多全城的女人,还有许多男人都为他哀悼。出殡时,不象什么平民百姓,而象是一个贵族在下葬似的,遗体由显贵的人物从公署的院子,直抬到坟地,仪式十分隆重。 过了几天,那知事又来说亲,尼格罗大爷去对女儿说的时候,那做女儿的却不愿听这些话,父亲也并不为难她。后来她带着使女到一个以圣洁著称的女修道院里做修道女,过着贞洁的余生。 故事第七 潘菲洛讲完故事,国王对于安德莱乌拉所遭遇的痛苦毫不动情,只看着爱米莉亚,示意她接下去讲一个故事。她不敢怠慢,立即说道: 亲爱的朋友们,听了潘菲洛的故事叫我想起一个故事来,虽然情节全不相同,但是在花园里失去爱人,却跟安德莱乌拉有些相似。她也象安德莱乌拉一样给捉去见官,但她并不是靠了自己的坚贞、和家里的势力而得到释放,她是突然当场死去,就这样摆脱了法庭的审讯。我们前一阵谈到,爱神固然常常访问亭台楼阁,不过对于茅屋陋室也并不是拒绝降临。恋爱同样地在富人和穷人面前显示威力,叫他们全得向他低头。我这故事即使不能充分发挥这个见解,至少在这点上作了部分说明。要讲这故事,我们不得不回到自己的城市来,因为我们今天讲来讲去,都讲的是世界各地的故事。 不久以前,佛罗伦萨城内有一个姑娘,名叫西蒙娜,虽然是小户人家的女儿,却也长得楚楚动人。她家境贫困,不得不靠着纺织羊毛糊口度日,不过她的感情并不贫乏,爱情早就跃跃欲试,准备闯进她的心房了。恰巧有一个后生,叫做巴斯基诺,家境和她相仿,常按照他的主人——一个羊毛商的吩咐,把羊毛送到她家来交给她纺织。这个后生待人接物,很忠厚诚恳,所以竟打动了她的情意。她也不敢存着什么非分的想头,只是坐在纺车前做工的时候,却不由得长吁短叹,吐出象火一般热的气息来,为的是她纺织的每一束羊毛线都是那个可爱的后生送来的。 再说那男的,他忽然变得特别巴结起来,唯恐主人的羊毛说不准会给女工织坏了,常到她家来看着她纺织,其余的纺工家里,却又难得光临,好象主人的羊毛全归她一个人纺织似的。 这样,一个常来,一个巴不得他来,日久熟了,他的胆子越来越大,她也渐渐摆脱了扭怩和羞涩的心理,两人越来越亲密,也等不及谁来约谁幽会,大家都急于想首先开口。 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们俩的情感越来越成熟;有一天,巴斯基诺向西蒙娜表示,他多么希望能约她一同到公园去游玩,因为在那里可以自由自在地谈心,免得被别人猜疑。西蒙娜很高兴地答应了。 到了礼拜日,吃过早饭,她只对父亲说是要去多加圣加罗的节日,就带一个叫做拉纪娜的女伴,一起赶到巴斯基诺所约定的公园里。他已和一个朋友先在那里等着,那位朋友名叫葡契诺,但是大家都叫他做“斯特拉巴”。斯特拉巴和拉纪娜经过介绍后,彼此都很中意,竟谈起恋爱来了。原来的一对情人舍下他们,另找一个幽静的地方谈心。 巴斯基诺和西蒙娜走到了花园的一角,那里有一丛茂盛可爱的鼠尾草,他们就坐在这灌木丛底下谈了好一会情话,又商量要在这园里野餐。正这么说着的时候,巴斯基诺回过身来,在鼠尾草上采了一片叶子,擦自己的牙齿和牙肉,说是饭后用这叶子擦牙,有清洁牙齿的好处。他这样擦过之后,就继续谈着怎样把野餐安排起来;他还没说了几句,就面色骤变,说不出话来,眼前一片天昏地黑,没有挣扎多少时候,就倒毙在地上了。 西蒙娜看见情人死了,急得放声痛哭,一边大声喊叫斯特拉巴和拉纪娜快来。他们急忙奔来,只见巴斯基诺已倒毙在地上,周身肿胀,脸上身上全是黑斑,斯特拉巴突然大嚷道:“啊,你这个恶毒的女人,是你把他毒死的!” 他这样大喊大闹,公园里的人听得了声响,都赶了来,看见巴斯基诺全身肿胀,已经死了,又听见斯特拉巴一面悲悼死者,一面在指控西蒙娜,说她蓄意谋杀他的朋友。这时候西蒙娜因为突然死了情人,又悲伤又心慌意乱,竟一句分辨的话都说不出来,大家因此越发相信斯特拉巴所说的话了,就不顾她哭得伤心,将她一把拖走,扭送到官府。 法官听得犯了人命案子,又听取了斯特拉巴以及巴斯基诺的另外两个朋友的控告(他们才只赶到,一个叫阿蒂夏托,一个叫马拉热伏),就立即把西蒙娜提来审问;问来问去,法官觉得这不象是一件谋杀案子,西蒙娜也不象是一个行凶的人,又因为单听着她的话,对于当时的情况难以了解清楚,就决定带着她亲自到出事的地点去调查一番。并验看尸体。 到了园中,只见尸体还躺在那儿,浑身肿胀,象一只圆桶。法官也不免吃了一惊,就查问她事情是怎样发生的。她走到鼠尾草旁边,把经过的种种情况全都对法官说了。为了使他明白真情实况起见,她也象巴斯基诺那样,从鼠尾草上摘下一片叶子,来擦她的牙齿。 斯特拉巴和阿蒂夏托以及其他一些朋友都在法官面前讥嘲她所说的完全是一派胡言,坚决认为她就是杀人的凶犯,要求法官判她火刑。可怜那姑娘,她眼看情人突然死亡,已经痛苦到极点,现在又听得斯特拉巴他们口口声声主张把她活活烧死,更惶恐得不得了,一时里竟神志迷惆、目瞪口呆;紧接着,她也象她的情人一样,由于拿鼠尾草叶擦了牙齿,突然倒地而死,在场目击的人都吓得张口结舌。 啊,幸福的人儿哪,你们的生命,你们的热烈的爱情,都结束在同一天里!要是你们的灵魂一起到了一个地方,那就更幸福了!要是在那地方,也有着恋爱,而你们依然象在人世一样,相亲相爱,那就幸福到极点了。可是照我们还苟活在世上的人看来,最幸福无比的是,西蒙娜能够维护了自己的荣誉,不受斯特拉巴、阿蒂夏托和马拉热伏这班羊毛工人、或者是这一类手艺匠的诋毁,再也不管他们的诬告,象她的情人一样突然死去,让自己的灵魂追随她所心爱的灵魂而去了。 那法官以及所有在场的人,看到这回惨事,都震动得好久说不出话来。隔了半天,那法官才定下神来,说道:“这丛鼠尾草分明是有毒的,不是普通的鼠尾草,应该把它砍了,连根拔起,扔进火中烧化,免得以后别人再受它的毒害。” 法官吩咐之后,园丁当场把灌木砍倒、连根拔起。这么一来,那一对薄命的情人致死的原因立刻明白了,原来在泥土里面正躲着一只硕大无比的瘌蛤蟆,大家料想一定是它吐出的毒气沾染上了根须,使得这株鼠尾草充满了毒液,因此都不敢走近那头瘌蛤蟆,结果就在那里用木柴团团打了一个篱笆,把鼠尾草和瘌蛤蟆围在里面,一起焚化了。案件了结之后,斯特拉巴这一班人抬着巴斯基诺和西蒙娜的浑身肿胀的尸体来到圣保罗教堂,合葬在那儿的坟地上,因为他们都是这个教区的居民。 故事第八 爱米莉亚把故事说完,妮菲尔遵照国王的吩咐,说道: 尊贵的小姐,世上有些人坐井观天,自以为是,不但拒绝接受别人的意见,甚至连自然的规律都要加以反对;这种人这样妄自尊大,真是愚不可及,因为他们这样做,一点用处都没有,只有教自己碰得头破血流而已。在所有的自然的力量中,爱情的力量最不受约束和阻拦;因为它只会自行毁灭,决不会被别人的意见所扭转、打消的。我现在就要讲一个故事给大家听。有一个女人,她自以为有见识、有办法、有计谋,枉想阻挠一段命里注定的姻缘,结果只是叫她儿子的生命和爱情同归于尽。 根据历来的传说,从前我们城里有一个极有钱的大商人,叫做伦纳德-西纪厄利,他有个儿子,叫做纪洛拉莫。孩子出世不久,他就死了,幸喜留下的产业都已有了适当的安排。孩子的母亲和保护人替孩子小心管理财产,那孩子逐渐长大起来,时常和邻居的儿童一起游玩。在他的游伴中间,有一个裁缝的女儿,年龄和他相仿,他最欢喜跟她在一起玩。后来大家渐渐长大,两人情投意合,变成了一对情侣,他如果一天不看见那女孩子,就坐立不安,而女孩子对于他的情意,也有过之而无不及。 孩子的母亲注意到这回事,大不高兴,时常骂他、责备他,可偏是孩子一点也不肯听她;她只得把这种种情形告诉保护人。也许因为她家里有的是钱,就以为不难把黑莓树变成橘树了吧。她这样说道: “我这个孩子虽然只有十四岁,却已经和邻近的裁缝的女儿沙薇特拉谈起恋爱来了。我们要是不趁早把他们两人拆开,那么只怕总有一天,他会谁都不问一声,就跟她结了婚,那可要把我活活气死了。要不然呢,如果他看见她嫁给了别人,他也要难过死的。所以照我看,为了免得闹出这等样的事来,你们最好借口叫他学习生意买卖,把他送到远地去,使他离开了她,把她忘了,那时候我们就可以物色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姐和他完婚。” 她这意见,保护人一致赞成,都说愿意尽力替她办到;于是就把孩子叫到账房间来,其中有一个人堆着笑脸,对他说道: “我的孩子,你现在已经长大了,应该学点正经事了。如果你愿意到巴黎去住一段时期,我们觉得这是挺不错的;因为你的财产,有一大部分是投资在巴黎。再说,你到了巴黎,常常有许多贵爵给你来往,学习他们的谈吐举止,那你就可以变成一个十分有修养的后生,可以大大地抬高自己的身分,这比你留在这儿,不见世面,要强多啦。等你学得差不多了,就可以回家来。”那孩子用心听完了他们的话,就直截了当地回答他们说,他不想出门,因为他觉得他住在佛罗伦萨并没有什么不好。于是那几位保护人又苦口婆心地多方面开导他,却始终没法说服那个孩子。他们只得把这事报告他的母亲。 这一回,母亲可发怒了,就把孩子叫了来,严厉地训斥了他一顿,她恼恨的不是他不肯到巴黎去,而是他竟然这样迷恋着那个姑娘。骂过之后,她又用好言抚慰他、哄他、求他,请他听从保护人的意见。最后终于说服了他,使他答应到巴黎去,不过要求以一年为期。 这样,他离别了情人,来到巴黎,可是归期一再迁延,竟在那里一住两年。他并没有因之而忘了沙薇特拉,反而对她更怀念了。回家之后,赶紧要去找她,不料他的沙薇特拉已经和一个做帐幕的勤恳的小伙子结了婚。他心里真是难过,但是再也没有补救的办法了,他觉得,如果能稍许获得一些安慰也是好的,就打听到了她住在什么地方,跟一般年青的情人一样,时常在她家门口徘徊不去。还以为她也象他一样,不曾忘了旧倩。 mpanel(1); 可是出于他的意料之外,她已经不认得他了,好象他只是一个陌路人;要不就是,纵使她还记得他,也不肯和他相认了。那个青年不久就看出,她决不会再理睬他了,心里格外难受。他想尽办法,要使她记起旧情,结果只是白费心机,可是他还是不死心,决定要当面跟她说句话,哪怕因之送了自己的生命,他都不在乎。 于是他从她的邻居家里打听明白了她房子里边的情况,有一天黄昏,她和丈夫到邻家玩儿去了,他就偷偷地走进她家,躲在一卷卷帆布后面,耐心守着,等到他们回来,上了床,她的丈夫睡熟之后,就溜了出来;他已看清沙薇特拉睡在哪儿,轻轻悄悄来到她身边,把手放在她胸脯上,小声说道: “我的心肝啊,你睡熟了吗?” 那姑娘还没入睡,发现有人在房中,想要惊喊起来,他慌忙说道: “看在仁慈的天主面上,别嚷,我是你的纪洛拉莫啊。” 她听见这话,连四肢都发抖了,他说: “唉,纪洛拉莫,看在老天面上,快走吧,我们做孩子的时候那一段恋爱已经是过去的事了。你知道,我已经是个有夫之妇了,假使我再想到别的男子,那就是我的不是了。所以,我求求你,做做好事,快走吧。万一我丈夫醒来,听得了你的声音,即使不闹出什么乱子来,我从此也休想再得到家庭的幸福了,而现在,他这样爱我,跟我两个和睦过着光阴。” 那后生听到她说出这些话来,不由得感到一阵心痛。他叫她想想当初他们俩是怎样相亲相爱,又说和她分离了两年,他依然对她一往情深;此外他还说了许多求情的话、许给她种种好处,可是全不中用。到了这个地步,他只想死不想活了,最后就求她,看在他这一片痴情的份上,让他在她的身边暂且躺一会儿,因为他深夜等她,快冻僵了;并且保证决不再和她说一句话,或者是碰她一碰,等他身子稍许暖和一些,立刻就走。沙薇特拉不禁对他生了怜意,又听得他说只要躺一会儿,就答应了他的要求。 那后生静悄悄地在她身边躺了下来,果然不曾碰一碰她的身子。这时候他再无旁的念头,一心一意只想着他这几年来对于她所怀的爱情,想着她这样冷酷,他灰心到极点,竟不想再活了,就紧握住拳头、屏住了气息,一言不发,在她的身边窒息而死。 过了一会儿。那姑娘看他一动不动躺在那里,不免有些奇怪,又怕她丈夫就要醒来,说道: “嗳,纪洛拉莫,你怎么还不走呢?” 不料他依然一声都不响,她还以为他睡熟了,就伸手去推他。竟象碰到了冰块似的,冷得要命。她更惊奇了,再用力摇摇他,再摸摸他,他还是一动不动。她这才发觉他已经死了。这时候她又是悲伤、又是惊惶,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到后来,她想暂时不和她丈夫说穿,先问问他要是这回事发生在别人家里,那么他看该怎么办。她就推醒了他,把自己方才的遭遇、只当作别人的事似的,讲给他听,还问他假使她碰上了这事,那么她该怎么办。 那好人儿回说,他认为应该把死者偷偷抬到他家门前,就把他放在那儿。至于那个女人,却不应该受到责备;因为照他看来,她并没犯了什么过失。那姑娘听得他这么说,就接着说道:“那么我们就这么办吧。” 她于是拉着他的手,让他摸到了那后生的尸体。那丈夫这一惊非同小可,急忙跳起来点亮了灯,也不跟他妻子多说什么话,也就动手替死人穿上了衣服,他因为问心无愧,扛了尸首就往门外走,当真去把尸首放在纪洛拉莫家的门前。 第二天早晨,纪洛拉莫的尸体就给发现了,大家嚷的嚷、闹的闹,乱成一团,尤其他的母亲更是呼天抢地。大夫赶来仔细检查了尸体,发现全身皮肉都是好好的,没有一处伤痕或是创伤。因此一致断定他是忧愤而死的。这倒是句真话。 接着尸体就给抬到了教堂里,那母亲泣不成声,许多女眷,和邻家的妇女也按照习俗,陪着她哭泣。她们正在那里哭得伤心,沙薇特拉的丈夫,就是那个把纪洛拉莫从他家里扛出去的好人儿,对妻子说道: “你在头上兜一块头巾,到停放纪洛拉莫尸首的教堂里去吧。你混在妇女中间,听听她们说些什么话。我也要到男人那一边去打听,那么我们就可以知道人家究竟提到我们没有。” 等纪洛拉莫一死,那姑娘又后悔起来,在他生前,她不让他亲一个吻,现在却恨不得去见死者一面,所以丈夫的话正中她的心意。她装束好之后,就到教堂里去了。 恋爱的法则真是难以捉摸啊!纪洛拉莫生前的富贵所不能打动的那颗心,现在却被他的不幸的遭遇所感动了。等到沙薇特拉蒙着头巾,挤在妇女们中间,望见了死者的脸儿,她柔肠寸断,心里突然燃烧起当初爱情的火焰来。她直奔到死者眼前,发出一声凄厉的呼号,就扑倒在死尸身上,以后又不听到她的哭声了,原来她一接触到她情人的尸体,心都碎了,所以也不曾流下多少伤心的眼泪,就和他一样地一恸而绝。 旁边的许多女人也不知道她是哪一个,也不懂得她为什么这样悲伤,都拥上去安慰她,劝她起来。可是她却始终扑倒在那里,没有动静;大家只得伸手去扶她,发觉她竟是一动不动;等到把她扶起来后,立即认出原来她是沙薇特拉,却已经死了一会了。 这一幕惨剧感动了教堂里的那许多女人,她们加倍地难受,因之哭得越发凄惨。消息立即在教堂外边男人中间散布了开来,传到了沙薇特拉的丈夫的耳朵里,他不禁哭了出来,旁人劝他,他不听。他哭了好一阵子,才把昨天晚上纪洛拉莫和他妻子的种种情形,告诉了旁人,大家这才明白这对情人致死的原因,都不禁为他们叹息。 那些女人按照当地风俗,把那个好姑娘装扮起来,和纪洛拉莫停放在一个尸架上,又为她哀哭了一阵,于是把他们两个合葬在一个坟里。他们生前不能结为夫妻,死后倒成了永不分离的伴侣。 故事第九 妮菲尔讲罢故事,她的女伴们个个听得伤心。国王不愿侵犯第奥纽的特权,除了他们两个外,别人又都已经讲过故事了,所以他就这样说道: 温柔的小姐们,我打算讲一个故事,你们对于不幸的情人都这样富于同情心,叫你们听了也会象方才那样替故事中的人物感到难过,因为论身分,他们高贵得多,而他们的遭遇却是更其悲惨。 据法国东南一带人民的传说,在普罗旺斯地方,从前有两个高贵的骑士,都拥有城堡、僚属,一个叫纪尧姆-德-罗西雄爵士,一个叫纪尧姆-德-加贝当爵士。两人都武艺高超,所以互相钦佩,结成深交;虽然彼此的城堡相距三十多里路,过从却十分密切,每逢参加什么竞技比武,两人总是穿着一色的盔甲,同时出场。 且说罗西雄家里有一个如花似玉的娇妻,加贝当尽管跟他亲如手足,竟私下爱上了他的妻子,在她面前百般讨好。那位夫人并非是不解风流的娘儿,看出了他的情意,又素仰他是个勇武的骑士,所以也对他脉脉含情,为他朝思夜想,只恨两人的心事不曾说出口来。过不多久,他果然来向她求欢,从此两人就勾搭上了。 他们这么时常私下来往,却不知道多加谨慎,不久就被那丈夫发觉了,他这一气非同小可,半世深交,顿时变成不共戴天的仇人,他决定不杀死加贝当决不罢休;一方面他又隐藏自己的妒火,比那时男女隐藏自己的私情还严密。 恰巧这时候法国要举行一个比武大会,罗西雄得到这消息后,立即通知加贝当,请他到他家来共同商讨是否要去参加,要是参加又怎样去法。加贝当很高兴地回答说,他第二天准到他家来吃晚饭。 罗西雄得到他的回复,心想暗杀他的时机到了,第二天,他全副武装,带着几个侍从,骑马来到一座松林,离自己的城堡物感到难过,因为论身分,他们高贵得多,而他们的遭遇却是更其悲惨。 加贝当毫没防备,连挡也没来得及挡一下,哎呀也没来得及喊一声,当胸吃了一枪,就倒地死了。那两个侍从,根本不曾看清是谁刺死了主人,拨转马头,没命地逃回去了。罗西雄跳下马来,用匕首剖开加贝当的胸膛,掏出他的心脏,从枪尖上撕下三角军旗,把那颗心脏包裹起来,交给一个侍从拿着。他严令他们不许走漏消息,于是上了马,赶回城堡去,这时天色已经黑了。 夫人听说加贝当这天晚上要到她家来吃饭,忙着准备了好一阵子,却是左等他也不来、右等他也不来。十分焦急,后来看见丈夫回家了,他却并没一同来到,大为惊奇,忍不住问道: “爵爷,这是怎么一回事,加贝当没有来?” “夫人,”丈夫回答道,“他已经派人来通知我了,说是今晚有事,要明天才来呢。” 爵士夫人听了很是失望。那罗西雄跳下马来,把厨子叫了来,对他说道: “这是颗野猪的心,你要用心把它烧成一道最精美的菜肴,等我吃晚饭的时候,盛在银碗里送上来。” 那厨子得了吩咐,施展出全副本领,把心切碎,加上许多香料,果然烧成了一道最精美的菜肴。 到了晚饭时候,爵士和夫人在餐桌旁坐下来,餐桌上放着许多菜肴,可是他却不曾吃了几口,原来他干下那惨无人道的事,心里到底不安宁,所以吃不下饭。不一会,那厨子已把一盆猪心端了上来,放在他面前,他推说今晚胃口不好,又吩咐把猪心递给夫人,说这是难得的珍馐,极力劝夫人多吃些。那夫人并不疑心,尝了一口,觉得味道还不错,就把整个心都吃了下去。那爵士看她已经吃完,就说道: “夫人,这道菜怎么样?” “爵士,”她回答说,“味道很不错。” “多谢天主,”爵士说,“我信得过你的话;你觉得它好吃,我一点不奇怪,因为这颗心跳动的时候,本来就叫你欢喜得要命呢。” 夫人听了他这句话,怔了一下,问道:“你说什么?你叫我吃的是什么东西呀?” “老实对你说了吧,”那爵士说,“你吃下去的是纪尧姆-德-加贝当爵士的那颗心,就是你这个不要脸的女人的情人的那颗心。你放心吧,这事错不了,因为就在我回家来的不多一会以前,是我亲手剖开他的胸膛,把这颗心挖出来的。” 爵士夫人正和她的情人打得火热,现在骤然听到她吃了自己情人的心,胸中的悲痛可想而知;过了一会,她这么说道: “你干下这种事来,说明了你是一个卑鄙奸诈的骑士。他并没强迫我,是我自愿把爱情献奉给他的,假使这事对你不起,那么也是我的错,要罚也应当罚我才对,你却去谋杀了他!他是个又勇敢又温良的骑士,天主在上,我吃下了他那颗高贵的心,从此再不吃旁的东西了!” 说完,她主意已定,就站了起来,回身直奔到窗子前,纵身一跳,这窗子开在城堡上,离地面好高,可怜那爵士夫人这一跳下去不但顿时殒命,而且跌得粉身碎骨。 罗西雄看到这一幕惨剧,给吓昏了,懊悔自己做错了事。他又怕受到当地居民和普罗旺斯伯爵的责难,就吩咐备马,骑马逃去了。第二天,这件事在全区传开了,两个城堡周围的居民哀悼这一对情人的惨死。把他们的尸体收拾在一起,合葬在爵士夫人的小礼拜堂里。在他们的坟墓上,刻下了诗行,记载着他们的姓名,他们的恋爱和惨死。 故事第十 国王讲完故事,只剩第奥纽还没讲,他早有准备,得到国王的吩咐,就这样说道: 今天大家讲了许多悲惨的恋爱故事,听得你们几位小姐眼圈都红了,心都酸了,连我都觉得受不了,只望别再这样悲惨下去吧。现在多谢天主,总算大家都已讲完了故事,只要我不讲什么薄命的情人寻死觅活,(但愿天主保佑,别叫我讲吧!)那么悲惨的故事就到此为止了。现在我再也不愿意讲那叫人心碎肠断的话,且来讲一个好听些的、有趣些的故事吧。说不定我们明天讲起故事来也可以有个参考。 各位最漂亮的好小姐,不久以前,萨莱诺城里住着一个著名的外科大夫,叫做马才奥-台拉-蒙太涅,他在风烛暮年,娶了城里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姐做太太。为了要博得她的欢心,让她穿好吃好,不论怎样贵重的首饰也要搜罗来给她佩带,全城的女人还有哪个象她那样享福的?谁知道自从她来到大夫家里,却心头时常发冷,原来大夫的床上,缺少一个温暖的被窝。 我们总还记得,理查-第-钦齐卡怎样教他的太太遵守许许多多的圣节日和例假日;如今这位大夫同样也对他的娇妻发表了一套高论,说什么女色最伤身体,一个男人亲近女人一次,也不知道得隔多少多少天才得复原哪,还有这等等的混话。你想,这岂不是苦坏了那位少奶奶吗?幸亏她是个有作为、有见识的女人,看见自家这位老汉连一点一滴都嫌浪费,就决定去找野食吃。她拿准了这个主意,就开始留意周围的许多男人,后来到底给她遇到了一个中意的后生,把她的心、她的希望和幸福,都寄托在他身上。那后生觉察了她的情意,觉得跟这样一个美人儿谈谈爱情,倒也不坏,就对她大献殷勤。 那个后生叫做鲁杰利-达耶罗利,也是好人家出身,可是不图上进,吃喝嫖赌,都占全了,等到把钱用完,又学会了偷抢拐骗,因此在萨莱诺城里,简直名誉扫地,弄到亲戚唾弃、朋友回避,谁也不要见他,谁都不再指望他学好向上。偏是我们这位太太独具只眼,不知道看中了他什么地方,叫自己的贴身使女在中间牵线,两个人就此勾搭上了。 那位太太做了他的情妇后,责备他过去的生活实在太荒唐,他如果真心爱她,一定要弃邪归正才好。为了鼓励他做一个好人起见,她时常拿出一笔笔的钱来接济他。 他们这样暗中来去,谨慎行事,许久都不曾遇到什么意外。有一天,来了一个烂腿的病人,请求诊治,我们那位大夫检查之后,就对病人的家属说,腿里面有一根骨头已经腐烂了,如果不取出来,不但坏腿难保,恐怕连生命都有危险;不把腐骨除去,就没有治愈的希望;不过也并没有多大把握,只是把死马当作活马医罢了。病人的家属听得情形这样严重,就同意他施行手术。 大夫知道不用麻药,病人受不了这痛苦,决不能让他好好开刀,所以决定到晚上再动手术,早晨先提炼了一剂麻醉药,让病人喝了,可以要他睡多少时候就多少时候,好顺利开刀。他把那剂麻醉药带回家去,放在自己房中,却不曾对家人提起。 到了晚上,大夫正想到病人家里去,忽然来了一个人,说是阿马尔菲地方出了乱子,有许多人给打得头破血流,他的朋友请他千万立刻就去急救,他就是从那儿赶来的。那大夫只得把手术延迟到第二天早晨,立刻乘了小船,到阿马尔菲去了。 mpanel(1); 他的妻子知道他这天夜里不回来了,就象往常一样,私下把鲁杰利招来,领进自己的臣房,随即反锁了房门,预备等到家里的人都睡熟之后,就来陪他。 鲁杰利躲在房中,等他的情妇,也不知道白天里过分乏力了呢,还是东西吃得太咸,还是本来有些口渴,总之他忽然口渴得要命,直想找水喝,就在这当儿他瞧见了大夫放在窗槛上的那瓶麻醉药水,他还道是一瓶清水,就举起瓶子,一饮而尽。过不了多少时候,他就倒在箱柜上,昏昏入睡了。 再说那位少奶奶,挨到可以分身的时候,就赶紧回到自己房中,看见鲁杰利竟睡熟在那儿,就上前去推推他,低声唤他醒来;不料他动也不动一下,哼也不哼一声,这一下,她可恼了,又重重推了他一下,说道: “醒来,瞌睡虫!要睡觉,到你家里去睡吧,别睡在这里!” 哪儿知道鲁杰利给她这么一推,就从箱子上滚了下来,跌在地上,动都不动,竟象死了一般。这时候,她才有些发急了,想去拉他起来,但是哪儿拉得动。慌得她一时里又是摇他、又是扭他的鼻子,又是扯他的胡子,可是一切全不中用;他睡得象一块木头似的。她只怕他已经死了,就用指甲掐他,用蜡烛火烧他。可是他还是没有一点儿反应。尽管她是医生的太太,她可对于医道一无所知,所以认定他是死了。也不用说得,时时刻刻都记挂在心头的情人,一旦死了,叫她有多么悲痛;可是她又不敢放声痛哭,只是默默地流着眼泪,怨自己命苦。 她独自哀伤了一会之后,想到这事如果被人发觉,不但失去了情人,连自己的声名都要丧尽了,得赶快想个办法把死人搬出去才好;但是又哪儿想得出什么办法呢?她只得悄悄地把侍女叫了来,把种种情形,都给她讲了,请她出个主意。那侍女不免吓了一跳,就去拉他掐他,鲁杰利依然动都不动,于是她也就跟女主人一样,认为他已经死了,说是应该快快把尸首搬掉才好。 那女主人就说:“那么我们把它抬到什么地方去好呢?第二天大家发现了尸首,总得不让人知道是从我们家里抬出去的才好哪。” “太太,”那侍女回答道,“今天晚上断黑的时候,我看到隔壁木匠店门口放着一只不怎么大的木箱,如果他不曾收进去,那我们目前倒正用得到。我们就把尸首放进木箱——不过先得拿把小刀子,在死人身上扎它几刀,等人家发现了尸身之后,哪儿猜想得到这是从我们家里搬出来的,他本来是个不务正业的小伙子,只说这个小伙子一定在干什么坏事的当儿给人暗算了,扔在这木箱里。” 女主人觉得这个主意很不错,只是她绝对不肯在情人的身上扎几刀子。侍女依她的话,就先去察看那只木箱,还在不在街上。 木箱果然还在街上。那侍女年纪轻,身体结实,女主人帮着她把鲁杰利扛在肩头上,走出了宅子。她们主仆俩,一个望风,一个扛着鲁杰利直到木箱边,把他扔了进去,关好箱盖,就回家去了。 再说在木匠隔壁过去几家人家,住着两个放高利贷的小伙子,他们一两天前刚搬进去,简直什么家具也没有,因为只想赚钱,哪儿舍得花钱去买家具。他们那天也注意到了木匠店门前的那一只大木箱,就彼此商量,如果那木箱夜里没收进去,把它偷来,倒也抵得一件家具。到了半夜,他们走出房屋,看见木箱果然还在,也不问这里面有没有东西,抬了就走,只觉得这木箱好不沉重,等来到自己家里,就把箱子在他们两个老婆的房中随便一放,独自睡去了。 再说鲁杰利昏昏沉沉睡了好长一段时间,到第二天清晨,药性已过,就迷迷惘惘地醒过来了(可头还是很晕,很重,不仅在那一夜,接连几天都是这样)。他睁开眼来,只觉得漆黑一团,只得用手摸索,发觉自己关在一个箱子里,心里想道: “这是怎么一回事?我在哪儿?我现在醒着还是在做梦?——啊,我记起来了,今天晚上我是在我情妇的房里,可是我现在却在一个箱子里。这是怎么搞的?难道是大夫回家了,还是出了旁的事,情人趁我睡熟,把我藏在这里?我看大概是这么一回事——准是这样。” 他于是静静地躲在箱子里,细听外面有什么动静;箱子本来不大,他又蜷缩了这么一长段时光,觉得腰酸背痛起来,想翻一个身,谁想他刚转动身子,屁股就猛地撞在箱子上,这木箱本来没有放平,给他在里边这么一动、一撞,就向一边倒去,砰然一声响,跌翻在地上。 这一声巨响,把房里两个睡熟的女人从梦里惊起,吓得她们连气都没敢透一下。鲁杰利随着箱子跌翻在地,也吓得要命,不过看见箱盖已打开了,心想即使有什么事要发生,也总比关紧在箱子里好,竟爬了出来,却苦于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只得暗中摸索,但希望能够找着一扇门,或者一座楼梯,就可以逃了出去。 两个女人提心吊胆,听见房里有人行动,就问:“是谁呀?”鲁杰利听听不是熟悉的口音,不敢答应。两个女人又大声叫那两个青年,可是他们辛苦了半夜,正自好睡,竟没有听见。 这时候,两个女人更加惊慌了,立即跳下床来,奔到窗口,伸长了脖子喊道:“捉贼啊!捉贼啊!” 给她们这样一喊,左邻右舍全赶来了,有的从屋顶上跳下来,有的从楼下爬上来,这里不再一一细述;给这样一闹,就连隔壁房里那两个青年。也惊醒了,奔了过来。这时候,鲁杰利慌得不知如何是好,反呆在那里不动了,就给他们一把抓住。恰好这当儿几个巡警又闻声赶到,就交给他们把鲁杰利押到官衙受审。 来到堂上,查明他素来是个作恶多端的坏蛋,法官立刻吩咐用刑,逼取口供,鲁杰利受刑不起,只得胡乱供认他深夜潜入人家,想去行窃。法官认为情节严重,准备把他判处绞刑。 第二天早晨,鲁杰利到放高利贷的人家去偷窃以致被捕的消息,传遍了全萨莱诺城。大夫的太太和太太身边的侍女,也听到了这话,可把她们呆住了,难道昨夜里的事,只是做了一场梦?尤其是那位太太,听说鲁杰利案情严重,恐怕性命难保,更把她急疯了。 到了晓钟已过、晨祷钟未打的时分,大夫从阿马尔菲回来,想替病人施行手术,找那瓶事先准备好的麻醉药水,不料瓶子已空了,因此大发脾气,说是家里什么东西都放不得。那位太太本来心乱如麻,就反唇相讥道: “大夫,你闹些什么呀?打翻了一瓶水也值得这样大惊小怪吗?难道世界上再没有水了吗?” “女人,”大夫说,“你以为这是一瓶清水吗?不是的,这是一瓶叫人安眠的药水。” 他还告诉她这瓶药水是因为要替病人开刀,特地配制起来的。他的太太听见这话,立刻明白鲁杰利必定是喝了麻醉药,所以睡得象死人一般,就说: “大夫,我们怎么知道这是药水呢,你还是再配制一瓶吧。” 大夫没法,只得又配制了一剂药水。过了一会儿,那使女依了女主人的吩咐,已经打听鲁杰利的消息回来,这样说道: “太太,我只听得大家都在说鲁杰利的不是,也没听说他有哪个亲戚朋友肯挺身出来救他,一到明天,官府就要把他绞死了。此外我还要告诉你一件新鲜事儿,我已经弄明白他怎么会到放高利贷的人家去的。听着,是这么一回事。你知道,我们把鲁杰利放在木匠门外的箱子里;方才那木匠和一个男人争吵得面红耳赤。看样子那人就是箱子的主人。他口口声声要木匠赔他的箱子钱,那木匠坚决不承认他把木箱卖掉,说木箱是在夜里给人偷去的。‘这话就不对了,’对方说。‘你分明是把木箱卖给那两个放高利贷的家伙,昨天晚上,在捉住鲁杰利的当儿,我看见木箱就在他们家里,而他们就这样亲口对我说的。’‘他们在胡说八道,’木匠回答。‘我从没把箱子卖给他们过,一定是昨天夜里给他们偷去的。让我们找他们说话去吧。’ “他们就一起到放高利贷的人家去,我也回来了。这样看来,鲁杰利怎么会弄到了放高利货的人的家里去,就很明白了;不过他怎么又会活过来,我可猜不透了。” 那太太这时候才明白原来事情是这样闹出来的,她就把大夫的话告诉了侍女,请她帮忙救救鲁杰利的性命。因为这位太太既要搭救鲁杰利,又不愿坏了自己的名誉。 “太太,”侍女说,“只要你给我想好主意,我一定替你尽力。” 在这刻不容缓的当儿,亏得那位太太急中生智,她仔细一想,就计上心来,如此这般的指点了侍女。那侍女听着她的话,先来到大夫跟前,哭着说道: “先生,我来向你请罪,因为我做了对你不起的事。” “什么事啊?”大夫问。 那侍女哭得好苦,一边哭一边说:“先生,想必你也知道鲁杰利这么一个小伙子;新近他看中了我,我呢,又是怕他,又是有些爱他,终于接受了他。昨天晚上,他知道你不在家,就要来和我睡觉。跟我说好说歹,求我把他带到我的房中去。我只得依了他;他忽然又口渴起来,我一时到哪儿去弄水弄酒来呢。客厅里倒是有着茶水,我又不敢去拿,因为太太正坐在那儿。我忽然想起你房中放着一瓶清水。就去拿来给他喝了,把空瓶放回原处。没想到这是一瓶药水,害得你刚才和太太吵了一场。我承认我做错了事——不过一个人哪儿能免得了不做一二桩错事呢?我心里真难过呀,倒还不是因为做了错事,而是因为闯下了大祸,鲁杰利的性命要不保了。所以我怎么也得求求你原谅我,同时让我出去想法把鲁杰利救出来。” 那大夫本来是一肚子的气恼,听了她的话,反而打趣地说道:“这就叫做自作自受。你还道昨天晚上请了一个小伙子来捣你的裙子,不想请来了一个瞌睡虫!快去救你的情人吧,只是请你记住,以后不许再领他上门了,如果给我撞见有这样的事,那么我决不会饶过你,一定要两笔账并做一次算。” 那侍女看见第一步总算很顺利,就直奔监狱,对狱卒说了一番好话,因此得以进去见到了鲁杰利,嘱咐他以后法官再问话的时候应该怎样回答;于是自己又设法去求见法官。 那法官看见这么一个唇红齿白的年青姑娘,别的不问,却先张开双臂,非要让他搂一下不可。那姑娘只望法官肯把她的话听进去,乐得依了他,让他搂个称心如意,然后说道:“老爷,你把鲁杰利捉了来,当做窃贼惩办,其实冤枉极了。” 于是她把编好的一套故事有头有尾地说出来,说她是他的情妇,怎样把他领到大夫的家里,怎样错把麻醉药水当作饮料给他喝了,怎样误以为他死了,把他藏在木箱里,接着又把她在街上听到木箱主人和木匠争论的那番话告诉了法官,向他说明鲁杰利是怎么会到了放高利贷的人的家里去的。 法官听了她这番话,觉得案情的真相不难查明。他先把大夫传了来,查向麻醉药的事,果真跟侍女所说的相吻合,又传询木匠、箱主和两个放高利贷的青年,盘问了半天,证明确是那两个家伙在半夜里把木箱偷了去。最后又提鲁杰利到庭,问他昨晚究竟睡在哪里。鲁杰利回说他不知道,只记得他本来在马才奥大夫家里,想跟女仆过夜,一时口渴起来,在她的房里喝了一瓶水,但后来怎样,他完全不知道,等到醒来,已经躺在放高利贷的人家的一只箱子里了。 法官听了这段曲折复杂的案情,十分好笑,又叫侍女、鲁杰利、木匠和放高利贷的青年,各人把自己经过的事情,讲了一遍又讲一遍。最后,鲁杰利得到无罪释放,两个偷箱的家伙处罚十个金币示儆。鲁杰利有多么高兴,这也不必提了,就是他的情人也是欢天喜地。此后大夫太太和鲁杰利两个继续打得火热,感情更浓厚了,每当他们提起那个了不起的侍女,要在他身上扎上几刀,大家总是笑个不停。但愿我也在恋爱上得到成功——可是别叫我关在箱子里吧!* 前面几篇故事,听得我们那几位好小姐很是伤心,幸亏最后第奥纽讲了这么一个故事,值得大家哈哈大笑,尤其是在听到法官张开双臂,要把侍女搂在怀里这一段,更是笑得起劲,方才的一点愁闷全部消散了。 国王看见太阳变成金黄色,就要下山,知道自己的任期将满。就趁这时候,向各位小姐道歉,请求她们原谅,因为他今天指定大家专拿情人们的悲惨遭遇作为故事的总题,未免太煞风景;他的措辞很是恳切动人;说完,就站了起来,摘下桂冠,在众目睽睽下,把它轻轻加在菲亚美达的披着金发的头上,说道: “我把王冠放在你头上,因为你比大家更能想出明天的适当的故事总题,让大家听得津律有味,把今天的愁闷都打消了。” 菲亚美达长着一头金黄的鬈发,一直披到洁白细腻的肩膀上。她那鹅蛋脸儿才真象是百合花般洁白,腮帮子上泛着玫瑰色。一对眼睛象鹰眼一样明亮,两瓣嘴唇好象两颗红金石。她听了菲洛特拉托的话,微笑着回答道: “菲洛特拉托,我乐于戴上这顶桂冠。为了使你反省一下,我要大家明天每人讲一个这样的故事:历尽艰难折磨,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故事。” 这个建议,得到大家一致的拥护。于是她把总管召来,作了些必要的吩咐。过后,大家都站了起来,女王以和悦的声调,允许各人自由活动,到晚餐的时候再行集合。 于是有的人到花园里去游玩,那园中的美景真是百看不厌;有的人到花园外去参观正在转动的磨坊,也有几个人随兴之所至,随意漫游。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大家照常聚集在美丽的喷水泉边吃了丰盛的晚饭,十分欢乐。饭后,大家离席,象向来那样,又是唱歌,又是跳舞。女王看见菲罗美娜带头一曲舞罢,就说: “菲洛特拉托,我不打算独出心裁,更改向来的制度,现在我也要指定一个人唱歌。我料想你的歌曲跟你的故事是不会有什么两样的,好在明天我们再也不会听你那种悲切的故事了,所以我现在命令你唱一个歌曲,由你爱唱什么就唱什么吧。” 菲洛特拉托欣然从命,立即唱了下面的一首歌曲: 这首歌曲很清晰地传达了他的心绪,也清楚地表明了他为什么会落到这样悲苦的地步。假使不是暮色苍茫,那么在这些舞蹈的姑娘中间。可能看到有人脸上染了红晕,那么内中的情节,更耐人寻味了。 唉,痴心人遇着了负心人,叫我如何不痛心? 当初的山盟海誓到哪里去找,叫我如何不把泪儿掉? 爱神啊,自从我对她一见倾心,我为了她朝思夜想想不尽。 唉,这分明是一片妄想和痴心! 我只想着她的容颜多么姣好,却忘了自己在受痛苦的煎熬,我铸成了大错,等到悔恨,已经太晚,叫我黯然魂销。 自从她不顾我的深情,把我遗弃我才知道受了爱神的欺。 我自以为博得了她的欢心,做了她跟前的心腹仆人,做梦不曾想到,一声霹雳,痛苦已经来到,她迎新弃旧,把我抛掉! 旧恨新愁都涌上了心头,日以继夜我把一个时辰诅咒,在那个时辰里我第一次瞻见了我那情人的丰姿,她那华美的光彩照得我两眼昏眩。 使我的灵魂好象在打转。 爱神啊,你知道我的心已经碎掉,爱神啊,我一声声悲叹你应该听到,为了要把生存的痛苦减轻,我渴望着死神的来临,死神啊,快来了结我的残生,我觉得阴间比人世还光明。 除了死,我再没有其他慰抚,除了阴间,我看不见第二条路;爱神啊,你就开开恩吧,让我一死就把万愁抛,人生的乐趣都丧尽,我对人世还有什么留恋? 爱神啊,但愿我一死她更欢乐,她和她的新欢享尽幸福。 我这歌曲,要是没谁唱给你听那也没什么,因为谁也不能唱得象我这样悲惨伤心。 我只托付你一件事情,请你找到爱神跟前去,只对他一人,诉一诉我的苦衷,对他说我厌倦人生,只望他超度我一下,让我脱离苦海,换一个环境。 唉,痴心人遇着了负心人,叫我如何不痛心…… 等他唱完了歌,大家又接着唱了好些歌,直到时间晚了,女王才命令各人回房安寝。 [第四天终] 第五日 序 东方已经发白,旭日的光芒照亮了东半球。鸟儿们正在枝头尽情欢唱,迎接这新的一天来到;菲亚美达被这片婉转的歌声唤醒了。她起了身,把她的女伴和三位青年绅士一一叫醒。然后大家有说有笑,脚下踩着露水淋琳的小草,一块儿到辽阔的田野里去漫步。直等太阳高升,大家觉得太热了,这才回到别墅,吃了些美酒和糖果提提神,又到那可爱的花园里去游戏了。 他们在花园里唱了好些歌曲,又唱了一两支民谣,不觉已到了吃中饭的时候。小心周到的管家照着女王的心意,把一切都已准备停当。大家称心如意地吃过中饭,又照着惯例奏乐唱歌,跳起舞来,直跳到午睡时分,女王才吩咐大家散去。于是睡的去睡,不睡的仍然待在美丽的花园里作乐消遣。 不久,大家依着女王的吩咐,照旧在优美的喷泉旁边集合。女王登上王座,笑盈盈地望着潘菲洛,叫他带头讲个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故事,潘菲洛欣然允诺,开始讲下面的故事: 故事第一 可爱的小姐们,我本来有很多故事都可以讲,给今天这样一个愉快的日子开个头;不过其中有一个故事我特别喜欢。不仅因为这个故事结局圆满,切合我们今天的题目,而且从这个故事里我们可以看出,爱情的力量有多么神圣,多么伟大,可以给人带来多大的好处,并不象好些人所指责的那样猥亵淫邪。这不过是信口胡说罢了。这个故事包管会叫诸位听得十分欢喜,因为我想诸位都一定正在尝着爱情的滋味。 凡是读过塞浦路斯这个岛国的古代历史的人,都知道这个岛上曾经有过一位绅士,名叫阿利提帕斯。说到尘世的荣华富贵,全岛要数他第一。若不是命运有意和他为难,使他有一件事美中不足,那他就是人间最幸福的人了。这美中不足不是别的,只因他有个儿子,名叫加莱苏,虽然长得身材魁梧,相貌堂堂,可惜愚顽异常,简直是个白痴。 这孩子实在不成器,尽管良师谆谆训诲,严父好言劝告,甚至加以鞭笞,又有亲友人等费尽心思,想尽办法,也无法灌输他一点学问,增进他半点教养。他说起话来声音粗糙,举止态度又极端粗野。与其说他象个人,不如说他象头畜生。人家为了嘲弄他,就给他取了个绰号,管他叫“西蒙”。“西蒙”这个名词,在他们的语言里。就相当于我们所说的“畜生”。他父亲眼看他白白浪费光阴,好不难过。他对这个儿子再也不存希望了,只得吩咐他到庄园上去和那班庄稼汉住在一起,这样眼不见为净,倒免得烦心。西蒙一听非常中意,因为他就喜欢和那班村夫樵民混在一起;城里的阔人们他倒反而讨厌。 于是西蒙来到了庄园,就此在那里干着农活。有一天,刚吃过午饭不久,他肩上扛着一根木棍,从一个农庄走到另一个农庄,进入了一座小树林。这一带的树林本来很美,加上又是暮春天气,长满了密密层层的绿叶。也是他命里注定有这段艳遇,他一路走去,不觉来到一块小草坪上。草坪周围长满了大树,那边角落里有一粉清澈阴凉的山泉,泉旁的绿草地上睡着一位秀丽的小姐。她身上只穿了一件薄薄的单衣,雪白的肌肤让人看得一清二楚。一条轻柔的白被单齐腰盖在下半身。她的脚跟前还睡着两个女人和一个男人,看模样都是她的佣人。 西蒙一看到这位小姐,就停住了脚步,用那根木棍支住身子,不吱一声,凝神望着她,有说不出的爱慕,好象这一辈子都没见过女人似的。他本是胸无点墨,一窍不通,虽然人家千方百计地开导他,仍然无从教他懂得半点风雅,谁知这会儿他却是茅塞顿开,觉得从来也没有看见过这样一位美貌的小姐。他于是把她那黄金似的头发,她的额头、鼻子、嘴唇、脖子、手臂,都细细欣赏到了,尤其她那一对微微隆起的Rx房,更使他陶醉。 他简直是在一眨眼之间就从一个村夫俗子变成一位审美家了。他恨不得能看一看她的眼睛才好,偏是那姑娘睡得正甜;一双眼睛闭得紧紧的,因此他好几次想要把她叫醒。但是他觉得自己几曾看见过这样一个美貌的姑娘。莫非她是仙女下凡吧?他真是一下子聪明起来了,竟懂得不能把天仙当作俗物一般看待,需要格外敬重,不可亵渎,因此只有耐心等她自己醒过来。虽然他等了好长一段时间,可是他越看越爱,哪里舍得走开。 这位姑娘名叫伊菲金妮亚,睡了好久才醒过来,总算比她的几个仆人醒得早。她睁开眼来,看见西蒙正倚着一根木棍站在她面前,不禁大为诧异。原来西蒙是个出名的粗鲁男子,加上他父亲家资多富,门第高贵,所以附近一带没有哪一个人不认识他。她随即对西蒙说道: mpanel(1); “西蒙,你这时候到树林里来干什么呢?” 西蒙没有回话,只是朝着她那一对张开的眼睛一个劲儿地看着,只觉那双眼睛把一般柔情直送到他心坎里,这真是他生平从来不曾领略过的一种愉快呢。姑娘看见他那样盯牢着她看,唯恐他粗鲁的脾气要发作,会对她做出什么不礼貌的事情来,便站起身来,一面喊醒两个女佣人,一面说道: “看天主面上想些吧,西蒙!” 不料西蒙说道:“我要跟你一块儿走!” 尽管姑娘怕他,不肯让他一块儿走,可是怎么样也摆脱不掉他,只得让他跟到自己的家门口。 西蒙接着就回到城里他父亲那里,说是从此再也不回到庄园上去了。他父亲和家里人虽然不愿意,也拿他没有办法,只得随他的便,看他这次忽然改变主意,究竟是为了什么原因。 西蒙的心本来是好比一块无法点化的顽石,谁想自从看见了伊菲金妮亚的美貌仙姿,这颗顽石般的心也给爱神的箭射穿了。没有多少时间,他就由愚钝一变而为聪颖,使得他父亲和家里人,以及许多亲友,都大为惊异。 他开头第一件事就是请求他父亲给他做一些华丽的衣服,还要加上许多皱边做装饰,让他打扮得象他兄弟们一样漂亮,阿利提帕斯欣然答应了。然后他又结交了一批有身分的朋友,从他们那里学会了绅士应有的仪表风度,尤其是学会了一套对待情人的礼貌举止。说来谁都要吃惊,不消多少时候,他不但精通了文字,就连在学者中间也很显得出类拔萃。到后来(这当然完全由于他爱上了伊菲金妮亚,受了爱情的感化),他非但说起话来由粗声粗气一变而为温文尔雅、悦耳中听,而且居然精通音乐,熟谙骑术,甚至练得一身武艺,陆战海斗,无一不能。他的多才多艺,这里不多细说。总之,自从他那一次受了爱情的启发,不到四年工夫,就出落得俊俏无比、才艺出众,不愧为一个年青绅士。在塞浦路斯岛所有的后生当中要数他第一,没有哪一样不比别人强得多。 可爱的小姐们,你们说西蒙怎么会一下子变了另外一个人呢?那无非是这么一回事:上天本来赋予了西蒙颖慧的资质,却遭到命运之神的妒忌,把他这些资质紧捆牢缚在他心田里最狭窄的一角,幸亏爱神来解放了他的捆绑,又执行了那启蒙点化的职司,把他天赋的聪慧资质从那荒蛮倔僻的暗处解放出来,使其重见天日,显示出爱神原来比命运之神更其神通广大:凡是他所主宰的生灵,不管怎样愚顽鲁钝,他都能用爱的光芒照引着你走到绝顶聪明的境界。 且说西蒙为了爱伊菲金妮亚的缘故,虽然也象情场中一般哥儿们一样,有些地方未免过于狂热,可是他父亲见这个傻儿子在爱情的陶冶之下,竟一变而为一个象模象样的人,就非但宽容了他的一切所作所为,而且还极力怂恿他呢。西蒙(他因为记得伊菲金妮亚曾经叫过他一声“西蒙”,所以他始终不愿意让人家管他叫加莱苏)为了要名正言顺地达到自己的心愿,一再请求伊菲金妮亚的父亲奇帕梭斯把女儿许配于他,谁知奇帕梭斯总是回答他说,他已经把女儿许配于罗得岛上一个有身分的后生帕西蒙达,不能轻诺寡信。另许他人。 伊菲金妮亚的婚期终于到了,新郎已派人前来迎娶,这时西蒙心里想道:“伊菲金妮亚呀,这一下我该向你表明我是多么爱你啦。多亏了你,我才变得象个人,只要我一旦获得了你,我比神仙都光彩呢。我若不能把你娶来,这条命也不要了。” 于是他暗地里招来了几个高贵的年青朋友,又私下装备了一条战船,只等男家接伊菲金妮亚到罗得岛去的船开过来,就去与它决一死战。再说那个新娘等她父亲宴请了男家的宾客之后,便由男家派来的人们护送着上了船,朝着罗得岛开驶而去。西蒙时时刻刻都在留神,第二天便开了船来追,站在船头上对着伊菲金妮亚那条船上的人大喊道: “停住,收起帆来:否则就把你们的船打沉到海里去!” 那边的人听了,马上拿起武器,站在甲板上,准备应战。西蒙这么吆喝之后。随手抓起一只铁钩,朝着罗得岛人那条加速飞驶的船头上摔过去,用力一拉,竟把那条船拉到了自己船头跟前。西蒙简直象头猛狮一般,把他的同伴们撇在后面,单凭一股爱情的力量,奋不顾身,跳上他们那条船。以万夫不当之勇向敌人猛扑过去,挥动手里那把短刀,一刀一个,就象宰羊一般,杀伤了不少人。罗得岛人一见苗头不对,慌忙放下武器,表示屈服。于是西蒙对他们说道: “年青的朋友们,我这次带了武装人员,离开塞浦路斯岛,赶到海上来追击你们,既不是为了抢劫钱财,也不是为了报仇雪恨。我到这儿只是为了一样东西,这东西如果让我得到了,乃是无价之宝,而你们把它放弃,好好地让给我,也算不上什么。我要的不是别的,就是伊菲金妮亚。我爱她甚于一切,我曾好言好语地求她父亲把她许配于我,偏是他固执不肯,我只得听从爱情的驱使,前来抢亲,跟你们为难一下。我的意思就是说,我要代替你们的帕西蒙达做她的丈夫,只要你们赶快把她交出来,包管你们平平安安地赶路。” 罗得岛人为武力所迫,只得把伊菲金妮亚交给了西蒙。西蒙见她泪流满面,就安慰她道: “高贵的小姐,不要难过。我是你的西蒙,我爱你爱了这么久,而帕西蒙达只不过和你订了个婚约而已,所以更配娶你的是我。” 说着,他就把伊菲金妮亚扶上了自己的船,放走了那些护送她的罗得岛人,碰也没有碰一下他们的财物。西蒙获得了这样一个心肝宝贝,真是欢天喜地。他先安慰了一下这位哭哭啼啼的姑娘,然后和伙伴们商量了一番,决定暂时不回塞浦路斯岛。大家都一致赞成掉转船头,开往克里特岛去,因为在那边,人人都有不少的故友新交,西蒙的亲友尤其多。大家都说,带了伊菲金妮亚投奔到那边去,万无一失。 但命运之神最是反复无常。她一时高兴,让西蒙获得了那位高贵的小姐,转眼之间又来作弄这位情场得意的后生,把他满腔的欢喜顿时化作无限悲痛。 原来西蒙离开了那些罗得岛人以后,不到四个钟头,天就断黑了;西蒙本来指望消受一个生平最愉快的夜晚,可是哪里料想得到,天色一黑,气候就骤然变化。空中乌云密布,海上狂风呼啸,眼看暴风雨就要来了。大家都张皇失措,也不知道把船开到哪里去是好,甚至根本管不住那条船了。 西蒙这时的焦急,自然不消说得。他觉得上天所以让他称心如意,只是为了叫他死得更痛苦,否则,如果得不到伊菲金妮亚,他会毫不留恋地死去。他的伙伴们也都悲叹不已。尤其是伊菲金妮亚,比谁都伤心。每一个浪头打过来,她都吓得痛哭,一边哭。一边狠狠地责骂西蒙不该爱上她,骂他不该这样胆大妄为,又说,这暴风雨的降临,原是神明显灵,不许他违背着神明的意志,换取她为妻,神明不容西蒙痴心妄想,不让西蒙享到这个福分,要叫她自己先死,然后让西蒙也惨遭横死。 大家连声悲叹,叫苦连天。狂风越吹越猛。水手们不知所措,也辨不清航行的方向,更不知如何改变航道,竟把船开到了罗得岛附近。他们自己并不知道这就是罗得岛,只是为了顾全性命,不得不用尽气力,把船往岸上靠。幸亏命运之神照顾他们,把他们带到一个海湾里。西蒙所释放了的那批罗得岛人,也是刚刚不久才驶着他们那条船在这儿登陆的。直等到第二天拂晓时分,天色渐渐亮起来,他才知道自己到了罗得岛,看见昨天释放的那条船离开他们只有一箭之地。西蒙大为狼狈,唯恐那些罗得岛人报复,——后来他们果然受到报复,这是后话,暂且不谈——便立即吩咐伙伴们赶快用力把船开走,听凭命运之神把他们带到哪里去都行,因为,不管开到哪儿去都比待在这里好。于是大家用尽气力把船开走,可是无济于事。狂风猛烈地向他们迎面刮来,好象有意跟他们为难,使得他们非但不能开出海湾,反而越来越向海边靠拢。 他们到了这里不久,那些上岸的罗得岛的水手就把他们认出来了。其中有个水手立即奔到邻近的一个村庄里去,原来刚刚下船的那些罗得岛青年绅士都往那边去了。水手找到他们,告诉他们说,西蒙和伊菲金妮亚所乘的那条船,也象他们所乘的那条船一样,被狂风吹到了这里,这也许是出于天意。他们听到这个消息,高兴得要命,立即带了一大群村民,赶到海边去。这时西蒙已经带着伊菲金妮亚一齐人等登了陆,商量好逃到一个树林子里去,不幸一个个都被捉住,给带到村里去。消息传到帕西蒙达耳里,他马上到岛上的官府里去告了一状。这一年的官长是李西马柯,他立即答应受理这件事,率领一群警卫,出得城来,把西蒙一行人等押进大牢。 于是西蒙这个可怜的、在爱情上遭到不幸的人,刚把伊菲金妮亚弄到手,一转眼又失去了她。他只不过吻了她一两下而已。再说伊菲金妮亚,自有罗得岛的许多高贵仕女们接待她,安慰她,为了她在半路上被劫受惊,又在海洋上受到风暴之苦,因此她们一直陪着她到结婚大典的那一天。 帕西蒙达极力劝说官府,要把西蒙和他的伙伴人等统统处死,但是官府念他们前一天在海上释放了那批年青的罗得岛人,未加杀害,所以从宽发落,赦了他们的死罪,判以终身徒刑。狱中生活可想而知,极端凄苦,哪儿还能把幸福指望呢。 帕西蒙达可是得意洋洋,赶忙筹备婚礼。那命运之神给了西蒙这么一个突然的打击,这时候仿佛倒有些后悔之急,便又对他施了一次恩。 原来帕西蒙达有个弟弟,名叫奥米斯达。虽然他比他哥哥小几岁,可是论长处,并不在他哥哥之下。他早就和城里一位名叫卡珊德拉的高贵小姐订婚了,偏偏官长也热爱着这位小姐,使得好事多磨,婚期一延再延。如今帕西蒙达婚期将届,准备大摆喜筵,新郎心想:最好让奥米斯达同时举行婚礼,免得以后再举行婚礼,又要铺张一次。于是他就向女家的父母去求情,获得了圆满的结果。他又和他弟弟商量好了,就在帕西蒙达和伊菲金妮亚结婚的那一天,奥米斯达把卡珊德拉娶过来。 李西马柯听了这消息,眼见自己满腔的希望从此就要成为泡影,万分沮丧。他又想道,若不是奥米斯达要娶她,那他一定能把她弄到手的。不过他究竟是一个有头脑的人,虽然一肚子都是怨气,嘴上可并不说出来。他再三思量,务必使奥米斯达这次结不成婚,可是想来想去都想不出好办法,除非是把卡珊德拉劫走。 他觉得这个办法最是妥善,因为他可以利用职务上的便利,为所欲为。可是他转而又想到,既是身居官长的要职,这样的做法未免太不体面。他左思右想,最后还是让爱情占了上风,于是也顾不得后果如何,决定无论如何非把卡珊德拉劫走不可。接着他便盘算着应该如何进行这件事,需要什么样的人来帮忙。他一下子就想到了关在大牢里的西蒙一伙人等,认为要办成这件事,除了西蒙以外,更也找不到更好更可靠的人了。他就连夜私下把他召到自己房间里来,对着西蒙说道: “西蒙,神明仁慈慷慨,把多少美好的事物赐予人,但他们也异常精明,总要试验试验蒙恩受赐的人有没有这个福分消受。谁能够果断坚决,百折不挠,神明便认为他配受他的赏赐,对他福上加福。我知道你父亲家资豪富,因此神明对你的考验更其严格,以便断定你是不是配享受更大的福分。他们先叫爱神竭力来挑逗你,使你一下子从无知无识的野兽变成了一个人(我这样听说)。接着又让你获得一位意中人,你把她一弄到手,就又叫你交上背运,坐进监牢,这无非是要看看你的意志是否坚定,如果坚定,他们就要赐给你莫大的幸福。我跟你说这番话,只为了要让你振作精神,鼓起勇气来,千万不要意气消沉。 “伊菲金妮亚本是属于你的。命运之神先是慷慨地把她赐给了你,后来一生气,突然间又把她从你手里抢走。帕西蒙达千方百计,只想把你置于死地;目前他正忙着张罗和她成亲,要消受你的伊菲金妮亚。如果你当真象我所想象的那样多情,自然会万分心痛。我因为和你有同样的遭遇,所以能够体会这种痛苦。他的兄弟奥米斯达也准备在同一天结婚,新娘就是我最心爱的卡珊德拉。现在我们没有别的办法来逃避这天大的屈辱和不幸,除非凭着我们的胆量和力气,拿起刀剑,杀出一条路来,把我们的意中人劫走。这在我还是生平第一次,而你已经是第二次了。如果你当真看重——我的意思并不说你看重自由,我知道你没有了意中人,自由对于你也就无足轻重;我意思是说,如果你当真看重神明赐给你的意中人,你只消依照我的办法,助我一臂之力,自然不难失而复得。” 西蒙一听这话,精神百倍。毫不犹豫地回答道,“李西马柯,你要干这种事,除我以外,再也找不到一个更得力、更忠心的朋友了。只要事成以后,果真如今天所说,让我得到这分收获,我一定拚着性命来报答你。” 于是李西马柯说道:“再过两天,那两位新娘就要走进她们丈夫的家门。到了那天,你可以率领着你的伙伴,带着武器,我也带领我的几个心腹朋友,趁着天黑时分走进他们家里去,冲开众宾客,把我们的心上人抢走,谁敢阻挡,就一刀一个。我已私下吩咐预备好一条船,人抢到手以后,立即送上船。” 西蒙很赞成这计划,回到牢里,静待时机来到,照计行事。 转眼婚期来到,这两位新郎的家里少不得大摆喜筵,极尽富丽堂皇的能事。到处都是一派喜洋洋的气象。再说李西马柯,这时各事也都备办齐全,叫西蒙一伙人和他自己那批心腹朋友身上都各藏了兵器;分成三队。他先对他们讲了一大篇话,鼓动他们为他卖命效力。然后派了一队人悄悄驻守港口,等到上船的时候就不怕有人阻挡了。过了一会儿,他认为已是下手时候,便率领其他两队人奔往帕西蒙达家里;又留下一队人把住门口,使得谁也不敢留难他们或是截断他们的退路。他和西蒙带了其余的一队人直奔楼上,来到客厅里,只见两位新娘正和许多太太小姐端端正正地坐在桌上宴饮,于是他们一涌而上,推翻桌子,各人抱起自己的意中人,交给手下人,吩咐他们火速逃上船去。 两个新娘大哭大叫,别的太太小姐以及仆人等,哪一个不跟着哭嚷起来?整个屋子里顿时哭喊连天,闹成一片。西蒙和李西马柯一伙人立时抽刀拔剑,往楼梯口奔去。众人见了,谁也不敢哼一声,只得乖乖地给他们让路。再说帕西蒙达在里面听到叫嚷的声音,立即拿起一根大棒走出来。凑巧这伙人下楼,双方碰个正着。西蒙照准他的头颅猛一刀劈过去,对方竟裂成两半,当场倒地而死。他的弟弟奥米斯达也是活该倒霉,救哥哥没有救成,叫西蒙一刀送了命。另外还有几个人胆敢走近来的,不是受伤就是挨打,都被西蒙和李西马柯的手下人杀退了。 他们抢着他们劫来的意中人,冲出这座遍地血污、痛哭哀号的宅子,和门口一伙人汇齐了,直奔港口,一路上没有遇到一点阻碍。到得港口,和两位新娘以及伙伴们都上了船。不料这时岸上已站满了人,个个手执兵器,那是前来搭救这两位姑娘的。可是他们眼明手快,立即划桨开船,扬扬得意地去了。转眼来到克里特,多少亲友都高兴非凡,置酒款待。后来他们又大摆喜筵,和两位新娘正式成了亲,好不快活。 塞浦路斯岛上和罗得岛上都为了这事闹得天翻地覆,最后,两个岛上的亲友们再三从中调停,总算把这件事作了妥善的安排,言明让他们在异地待一个时期以后。西蒙可以带着伊菲金妮亚回到塞浦路斯,李西马柯也可以带着卡珊德拉回到罗得岛。此后各在自己的故乡和妻子和谐到老。 故事第二 潘斐洛讲完了这个故事,女王连连称好,叫爱米莉亚接下去讲。爱米莉亚说道: 人人都喜欢听取爱情获得报偿的故事;男女相爱,本当团圆收场,而不应抱恨终天,因此,我今天依从女王的命令来讲这一类的故事,比起昨天依国王的命令来讲另一类的故事,更高兴。 美丽的小姐们,你们都知道,在西西里附近,有个小岛,名叫列帕瑞。不久以前,那个岛上有位小姐,名叫高丝坦莎,容貌姣好,出身高贵。也是天公有意安排得巧和,那岛上又有一个年青后生,名叫马杜丘-高米多,仪表堂堂,和蔼可亲,真算得上一个德才兼备的人。他爱上了高丝坦莎,女的也十分爱他,只要一天不看见他,就坐立不安。马杜丘向女方的父亲表明心意,要求娶他女儿。那父亲嫌他是个穷小子,不肯答应。 马杜丘心想,自己不过穷了点,就遭人家白眼,想攀亲也攀不上,一怒之下,和他的亲友们商量一番以后,就装备了一条小船,决意离开列帕瑞。他向他的亲友们发誓说,这辈子如果发不了财,便再也不回来了。从此他就当上了海盗,在巴巴里沿岸一带行动;凡是路过的商人,只要是他能够抢劫,一个也不漏过。他的运气真算不错了,可惜就是贪心不足。不久,他那一伙人都攒下了不少的钱,却是富了还想再富。有一次,有几条伊斯兰教徒的船开入他的地界,他虽然抵抗了好久,终于被劫掠一空,船给打沉了,伙伴们都给抛到海里喂鱼。马杜丘本人给押到突尼斯,关入大牢,吃了不少苦头。 且说那个姑娘自从马杜丘一走,就悲伤万分,如今吸听到民心爱有人死了,哭得死去活来,简直不想再活下去了。可是想自尽,却又狠不下心来,便决心另想一个办法,让自己不死也得死。一天夜里,她偷偷走出家门,来到港口,看到有一条小渔船,和别的几条大船相距不远,帆桨一应俱全,原来船主人刚才上岸去了。她赶快跳上了船,向大海划去。说起来,这个岛上的妇女十有八九都会划船,她也不是例外,所以她就张起了帆,又把船桨都丢下水,将自己的命运交给风浪支配,她满以为这条小船既轻,又没有人掌舵,一定会被海风吹翻,或是在岩石上撞个粉碎,那么,她即使想逃也逃不掉,少不得葬身鱼腹。她把身子缩在船底,头埋在斗篷里,只自痛哭。 可是出于她的意料,这天凄巧吹的是北风,风力很小,海上很平静,小船没有颠簸,第二天晚祷时分,漂流到了苏沙城附近的一个沙滩上,离开突尼斯足足有一百英里。 这位姑娘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不曾抬起过头来,所以根本也不知道自己是在海上还是在陆上。也是事有凄巧,船搁浅在沙滩上的时候,有一个给渔夫们帮佣的穷苦女人在收渔网。她看见这条船张着满帆停在沙滩上,很是惊异,还以为渔夫们睡熟在船上了。她走上船去一看,什么人也没有,只有一位姑娘睡得正熟。她便一声声叫她,叫了多少次,才算把她弄醒了。从姑娘的服装看来,可以断定是一个基督徒。她便用拉丁话问她,为什么孤单单的一个人乘船来到这里。姑娘听见她说的是拉丁话,禁不住起了疑心,只当作一阵逆风把她吹回列帕瑞来了。她顿时大吃一惊,一跃而起,向四下看了一看,只见自己身在陆上,又是在一个陌生的地方,便问那女人这是什么地方。那女人回答道: mpanel(1); “姑娘,你现在是在巴巴里的苏沙城。” 姑娘听到这括,知道自己求死不成,很是悲痛。她唯恐会遭到什么丢脸的事,不知怎么是好,只得坐在船跟前,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那个善良的妇人见了这番光景,非常可怜她,再三劝她到她住的那间小屋里去坐坐。进了屋子,又再三拿好话劝她,使得姑娘终于跟她讲明白了来到这里的根由。妇人听得她这样说,知道她已经整整一天不曾吃饭,肚子一定饿了,当即拿出自己吃的干面包,还有一些儿鱼,一些儿水,一定要请她吃一些。 高丝坦莎听她说着拉丁话,便问她的姓名。她回答道,她是特拉帕尼人,名叫卡拉帕瑞莎,在这地方服侍着几位信奉基督教的渔人。姑娘这时虽然心里依旧十分悲痛,但是一听到卡拉帕瑞莎|1~这个名字,也不知是什么道理,总觉得这是一个吉兆,而且不知不觉中就减少了几分轻生求死之心,渐渐透露出了几分希望。她并没有说出自己的身分,以及来自何方,只是恳求那个妇人看在天主面上,可怜可怜她年幼落魄,多多给她指点,如何方能免于受辱。卡拉帕瑞莎真算得一个好心肠的妇人,听了这话,便把姑娘留在小屋里,一面赶快出去收了渔网回来,然后又用自己的斗篷把姑娘从头到脚裹住,送她到苏沙城去。 到了那边,那个妇人跟她说道:“高丝坦莎,我要把你送到一个伊斯兰教徒老大娘那里去。她心地善良,我常常替她帮忙做事,我去尽力替你说情,她一定乐意收容你,把你当做亲生女儿看待;你和她住在一起,也当尽心竭力地服侍她,讨她的欢喜,等到你运气好转了,再作别的打算。”说过以后,她就照她的话做了。 且说那个老大娘年迈力衰,一面听她说,一面眼睁睁地望着她,竞感动得哭了起来;听完之后,她就牵着姑娘的手,吻了吻她的额头,把她带到屋里。住在这里的除了这老大娘以外,还有几个别的女人,男人可一个也没有。她们做着各种手艺,有的纺织丝绸,有的做芭焦扇,有的鞣皮制革。高丝坦莎不久也学会了一些手艺,跟大家一块儿干活。因此老妇人和其他的人对她都大有好感;她不久又把她们的语音也学会了。 这姑娘就这样在苏沙住了下来,她家里人不知道她到哪儿去了,都当她死了,痛哭不已。这时突尼斯的国王名叫马列亚台拉,他正遭到格拉那达地方一个很有权势的世家子弟侵袭,那人派了大批人马来和他争夺王位,要把他撵下王座。马杜丘在大牢里听到了这个消息。他本来精通巴巴里一带的土语,又听说国王竭力进行防御,就对狱吏说道: “如果我能够见到国王,那我就可以献上一计,包管他必胜无疑。” 狱吏把这话报告了上司,上司立即奏闻国王。国王命令把马杜丘带来,问他计将安出。他回答道: “陛下,从前我曾多次来到贵国,但见你制敌取胜,在三军之中多靠弓弩手。如果我没有看错你的战术,我想,只消用一条计策,使敌军缺箭,而我军的箭又比充足,那么你这一仗一定会打胜的。” 国王说:“如果能办得到,那我也相信必胜无疑。” 马杜丘说:“王上,只要你愿意这样办,就一定能够办得到。我且来把计策说给王上听:你得去定做一些弓,弓弦要比一般的细得多,再去定做一些箭,用来配上这些细弦的弓。这事必须做得十分机密,不让敌军知道,否则这条计策就施不成了。至于你若问我为什么要用这个计策,理由是这样:我军与敌军交锋,双方弓箭齐发,然后我军把敌军射过来的箭捡起来用,敌军亦是如此。但是敌军捡到我军的箭,因为箭太小,配不上他们粗弦的弓,而我军所捡来的敌人的箭,配上我军的细弦弓,真是再好也没有了。这样一来,我军便有了足够的武器,而敌军就等于解除了武装。” 国王本是个聪明人,听了马杜丘的计策,岂有不依之理。他立即照计行事,果然打了胜仗。从此马杜丘十分受他器重,身价百倍,享受富贵荣毕。这消息传遍了四处八方,不久就传到了高丝坦莎的耳里。她早就以为马杜丘已经死了,想不到如今他还活着,于是她心中冷却了的爱情,突然之间又重新燃烧起来,而且只有比以前更加炽热。她的绝望又变成希望。她把这一切的情形都告诉了那位收留她的好心的老大娘,又说想要亲自到突尼斯去一趟,亲眼看看这些传闻是不是事实,然后才放得下心。老大娘极力赞美她这个心愿,就象亲娘一般,用一条小船把她送到那里,卡拉帕瑞莎也跟着她们一块去,她们住在老大娘的一位女亲戚家里,受到殷勤的款待。到了那里,她打发卡拉帕瑞莎出去打听马杜丘的下落。结果卡拉帕瑞莎打听回来,告诉老大娘说,他当真还活着,而且有钱有势。老大娘欣喜不尽,要亲自向马杜丘报喜,告诉他高丝坦莎到这里来找他。有一天。她就到他那里去,对他说: “马杜丘,你有个仆人从列帕瑞逃到我家里来,要和你私下谈几句活。他因为信不过别人,所以我就答应了他的请求,亲自到这里来告诉你一声。” 马杜丘谢了她,就跟着她到她家里。高丝坦莎一见到他,真是欢喜得要命。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便张开两臂扑到他身上,搂住他的脖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想起往日的悲惨,今日的欢乐,她不由得轻声地哭起来了。 马杜丘一见到自己的意中人,一时直惊异得目瞪口呆,过了半晌才叹了口气说:“哎哟,我的高丝坦莎,原来你还活着吗?好久以前,我就听说你失了踪。家乡的人们也不知道你的下落。”说着,他就抱住她,把她吻了又吻,也不由得掉下泪来。 于是高丝坦莎就把自己所经历的种种风险,以及这个老大娘当初如何收容她,优待她的经过,都一一说给他听;马杜丘和她尽情地倾诉了一番衷曲之后,就向她暂时告辞,到国王那里去,把这事情的前因后果——他自己受了多少波折,那位姑娘又历尽了多少艰险,都一一启奏了国王,还说,希望国王允许他正式和她举行结婚仪式。国王听了他的这番叙述,非常惊异,立即把那个姑娘找来对证一遍,果然说的与马杜丘一般无二。于是国王对她说道: “这么说来,你这个丈夫可真是挑得不坏啊。” 他又命令手下人备了好多豪华的礼物,分赏给他们两人,又吩咐他们该怎样就怎样,事后马杜丘礼貌周全地告辞了那们收容高丝坦莎的老大娘,感谢她对高丝坦莎的种种照顾,送给了她好些礼物,还祈求天主保佑她。临别时,高丝坦莎还说了许多眼泪。接着。国王又准许他们带了卡拉帕瑞莎上了一条小船,一帆风顺,到了列帕瑞,自然是说不尽的欢喜。他们在列帕瑞举行了隆重的婚礼,从此两人恩爱弥笃,和谐到老。 故事第三 爱米莉亚讲的这个故事,没有哪一个不说好。女王见他说完了,便转过身去吩咐爱莉莎接着讲下去。爱莉莎立即高高兴兴地遵命讲了下面这个故事。 美丽的小姐们,我要讲的这个故事,是说一对青年男女,因为粗心大意,吃了一夜的苦,后来恶运过去,又过了不少的快活日子,这个故事也还切题,所以我很乐意讲给大家听。 诸位都晓得,罗马如今固然冷落了,当初确也曾盛极一时。就在不久以前,那城里住着一个后生,名字叫做彼得-卜卡马查,是城内一个权贵人家的子弟。他爱上了一位小姐,名叫阿袅莱拉。那小姐的父亲纪利奥卓-邵络是个平民,然而很受罗马人尊重。彼得既是爱她,便用尽心机,逗得那位姑娘同样倾心于他。彼得落入情网,神魂颠倒,再也受不了相思的煎熬,便打定主意向她求婚。 他的亲友们一听到他这个主意,都赶来狠狠责备了他一顿,叫他千万不可做出这种糊涂事来,同时又去关照纪利奥卓,叫他不要把彼得的话当真,否则他们决不会认他做亲友的。彼得本来打定主意,不管家里人对这事如何拦阻,只要纪利奥卓答应把女儿许配于他,他诀计和她结婚;如今眼见得这唯一的一条和心如愿的路子也给截断了,他真是悲痛欲绝。可是,他毕竟想出了一个办法,只要他的情人能够同心合意,这段良缘依旧可以成功。他就挽人去试探她的心意,她果然赞成他的做法,于是他便决定带她私奔,逃出这罗马城。 彼得先把一切事情都准备就绪。到了约定的那天,他一大早就起了床,和那位小姐一同上了马,向安那尼进发,到那里去投奔几位知己朋友。他们行程匆促,也来不及举行婚礼,唯恐后面有人追来。两人一路上情话绵绵,频频亲吻。谁知彼得并不熟悉路途。出得城来才走了八英里路,本当向右边转弯,他却拐到左边去了。 走了六英里路光景,不觉来到了一座小小的城堡附近,为寨中人窥见了。突然之间,寨中出来了十来个彪形大汉,那女的眼看这些人就要来到跟前,立即喊道: “彼得,快跑。有人来袭击我们了!” 说着,她就赶着马儿向一座大树林奔去。她扶牢马鞍,使劲踢着马腹,那马给踢痛了,飞也拟的奔进树林子里去。 谁知彼得一路上眼睛并不望着道路,倒是在忙着看阿袅莱拉的脸蛋儿,所以不象他情人那样一下子就注意到这些来路不明的人。他听了她的话,正回头张望,还没有发现他们,就被他们抓到了。他们把他拖下马来,问明白了他的姓名,大伙儿商量了一阵,说道: “这个人是我们敌人的一个朋友,我们可要剥掉他的衣服,牵走他的马,把他吊在那边橡树上,这样才好让奥森尼气坏了。” 大家一致同意这样做,立即叫彼得脱下衣服。彼得眼见大祸临头,只得依从他们。谁料这时草木丛中突然又钻出足足二十五个人,向这一伙人大声喝道:“杀呀!杀呀!”这伙强盗惊惶失措,立即放下彼得,准备自卫。但一看众寡不敌,只得落荒而逃,那二十来个人就在后面紧追不舍。 mpanel(1); 彼得见了这番光景,立即趁机捡起衣服,上了马,快马加鞭,朝着刚才阿袅莱拉逃去的方向奔逃。奔了一阵,不但找不到人,树林里连一条象样的路也找不出,更没有看见一个马蹄的印子,这时候他真成了普天之下最伤心的人了。他又跑了一阵,认为那些抓他的强盗,以及追赶强盗的那批人都去远了,可以放得下心了,这才赶着马儿在树林子里东奔西走,边哭边喊着姑娘的名字,可是没人答应一声。他既不敢回头走,往前去又不知道是什么地方。他想起森林中时常有野兽出没,除了给自己担心外,还一直担心着他的姑娘,仿佛眼看他已被野狼或大熊咬住了。 不幸的彼得整天就这样在树林里转来转去,一声声喊着他的情人。他自以为是在向前走,其实却是在向后退;他就这样叫着,哭着,又害怕,又饥饿,到最后精疲力尽,一步也走不动了。眼看天色已晚,前不把村,后不把店,他只得下了马,把马儿系在一棵大橡树上,自己跟着爬上了树,免得晚上被野兽吃掉。转眼明月上升,夜色清朗,他怎么样也睡不着,只是唉声叹气,埋怨自己命苦。他一方面固然是不敢睡,生怕从树上跌下来;但即使有个地方让他好好睡觉,可是一想到意中人而心焦如焚,也还是合不上眼睛。 再说那位小姐,她当时只顾逃跑,也不知道往哪里逃是好,只有听着她的马儿把她带到哪里就是哪里。一直往林子深处走,到后来再也找不到原来入口的地方了,只得在那块人迹所不到的地方转来转去。她也象彼得一样,一会儿停下来听听,一会儿在前走一阵。一路走一路哭喊,悲叹自己的命苦。最后,天已黄昏,依然不见彼得的影踪。这时面前出现了一条小路,马儿拐弯走到小路上去。约莫行了一两英里路,只见远处有一座小房屋。她催马加鞭,急急忙忙赶到那里,看到屋子里住的是一对老夫妇。他们见她孤零零的一个人,便招呼她道: “姑娘,天晚了,你独个儿赶到这儿来做什么呀?” 姑娘哭哭啼啼地说,在树林中走失了伴,又问从这里到安那尼还有多远。 那老者回答道:“姑娘,你要到安那尼去,可走了岔路啦。此去还有几十里路呢。 姑娘又问:“附近有没有什么客店可以借住一宿?” 好心的老人说:“天快黑了,即便那个客店你也赶不到了。” 于是姑娘说道:“既是找不到借宿的地方,您老是否可以做做好事,让我今夜在府上借宿一宵?” 老人说:“小姐,你要在我们这里借宿,非常欢迎,只有一件事,我必须事先向你声明:这一带日夜都有成群结队的歹徒出没。他们有的是同党,有的是冤象对头。为非作歹,害得我们好苦。你寄宿在这里,万一碰上这一班人,他们看见你这般年青美貌,难免要对你做出无礼的举动来,到那时候我们救不得你,你可休怪我们没有早跟你说一声啊。” 姑娘听了老人的话,虽然有些害怕,可是看看天色已黑,只得说道:“但愿天主保佑您和我都安然无恙,万一不幸,遭到这些歹徒的欺侮,总强似待在树林里被野兽吃了。” 说着,她就下了马,走进这个穷苦老人的家里,将就吃了些素菜淡饭,然后跟这一对老夫妇挤在一张小床上,和衣而睡。她整夜唉声叹气,怨自己命苦,又怕彼得这次凶多吉少,越想越睡不着。 天快亮的时候,她听到一阵杂沓的脚步声。连忙爬起身,走到屋后的一个大院子里去,看见院角里有一大堆草。马上往草堆里一钻,心想,如果当真有什么歹人来了,也可以避一避。不至于一下子就被人发现。她还没有躲好,一群歹徒已经来到门前,用力把门撞开,走进屋来,看见阿袅莱拉那匹鞍辔俱全的马,便问谁到这里来了,好心的老人看见姑娘不在场,方才放心说道: “除了我们两口子,这里并无外人。这是一匹无主的马,昨天逃到这里,我们把它牵了进来,免得给豺狼吃掉。” 为首的一人说道:“既是无主之马。归了我们也好。” 这伙人一走进屋子,就东奔西闯。有些人走到院子里去,扔下枪矛箭盾。其中有一人闲得无聊,随手把一根枪向草堆上摔过去,只差一点就戳在那个躲在草堆里的姑娘身上。那根枪正好摔在她的左乳附近,把她的衣服戳破了一大块,吓得她差点儿失声喊叫起来,幸亏她没有忘记自己的处境,所以尽管吓得要命,还是忍住了没有做声。然后这一伙人烹羊煮肉,大吃大喝一顿,吃过以后就牵了姑娘的马,各奔东西,各干各的营生去了。等到他们走远了,老人对他妻子说道: “昨夜在我们这儿借宿的那位姑娘,不知怎么样了?我们起床之后,还没有看见她呢。” 他的老妻回说不知情,一面马上就去找那个姑娘。姑娘暗中听得歹徒已走了,便从草堆里走出来。老人见她并未落入歹人之手,真是高兴,又见天已大亮,随即对她说: “姑娘,现在天已亮了,从这里前去五英里,有个城堡,我们就陪送你到那里去。很是安全。不过你的马已经给刚才那伙歹徒牵走,你只有步行了。” 姑娘这时全不把什么马儿放在心上,但求老夫妇看在天主面上,赶快把她带到那个城堡去。于是三人立即启程,到晨祷过半,就赶到那里。 这个城堡的主人原来是奥森尼族的一个子弟,名叫廖纳罗-狄-康朴迭福。他的夫人为人虔诚善良,这时凄巧在家,看到这位姑娘来到,一眼就认出了她,高高兴兴把她让进屋里。问她怎么会来到这里的。阿袅莱拉就把前因后果,都一一告诉了她。夫人也认识彼得,因为他是她丈夫的朋友。她听说彼得不幸落在歹人手里,很是悲痛,又恐他这回必定性命难保,便对阿袅莱拉说: “你既是不知道彼得的下落,不妨就住在这儿再说,等我有空,便把你护送到罗马。” 再说彼得一直伤心失望,待在橡树上,到了通常睡第一觉的时分,他就看见一二十头狼出现,围在他的马儿四周。马儿一闻到狼的气息,便用力挣断缰绳,企图脱逃,可是四面都是狼,逃也逃不掉。它用利齿劲蹄,猛踢狠咬了好一阵,终于寡不敌众。被狼群扑倒咬死,吃了一饱。连五脏六腑都吃个干净,只剩得一堆骨头。彼得失了这匹马,就等于失了一个良伴,一个患难与共的朋友,非常伤心。只怕这一辈子休想逃得出林子了。 黎明时分,他在橡树上冷得快要死了,不住向四下张望,只见约莫一英里外的地方。有一大堆火。等到天大亮了,他畏畏缩缩地下了树,在那堆野火那里走去,看见一群牧羊人围着火吃喝作乐。大家见他可怜,就让他一块儿吃些东西,取取暖。他吃也吃饱了。身上也暖了,便把他不幸的遭遇说给他们听。说他怎样孤单单的一个人来到这里。又问他们,此外前去是否有什么乡镇城堡。 牧羊人告诉他说。大约前去十英里路光景。就是廖纳罗-狄-康朴迭福的城堡,主妇现在正住在那边。彼得听了大喜,央求他们派一个人带他去,立即有两个牧羊人欣然愿往。到了那里,他找到了几个熟人,正要请他们想办法到树林里去找寻他的情人,这时夫人正好召他进去,到了里边。他看见阿袅莱拉也在那里,实在是说不出的欢喜。他恨不得把她一把抱牢,可是又碍于夫人在跟前,不敢造次。至于那位姑娘的高兴,自然也同他一般无二。夫人热烈地欢迎过他、款待过他以后。就请他讲述这次惊险的经历。她听完了。责备他不该违背家里人的心意,做出这等事来;随后见他执意坚持,又见女方和他同心合意,心想:“我何必徒劳心力,从中作梗呢?他们两两相爱,心心相印,而且都是我丈夫的朋友。他们的愿望是正大光明的,而且天从人愿,一个从绞索中逃了命,另一个在枪矛下九死一生,同时两人都险些儿被猛兽吃掉,出不了树林。那么,何不成全了他们。”想罢,她就转身对这一对情人说: “如果你们俩一定要结为夫妻,我也乐意成全,你们不妨就在这里成婚,一切开销都由廖纳罗负担。婚后我再到你们家里去为你说情。” 彼得听了大喜,阿袅莱拉更是得意。于是二人结为夫妇,夫人为他们办了体体面面的婚宴,凡是山城中备办得到的东西,莫不件件办到。少男少女享受着初欢的果实,自是说不尽的快乐。过了几天,双双启程回乡,夫人也陪着他们去,而且派人一路护送,平安抵达罗马。彼得家里人见彼得擅自做出这种事情,果然大为震怒,不过后来总算言归于好。彼得和阿袅莱拉就此和睦幸福地过了一辈子。 故事第四 爱莉莎讲完故事,等小姐们赞美停当之后,女王就吩咐菲洛特拉托接下去讲一个;他笑容可掬地开始道: 你们这些小姐老是埋怨我,不该要你们尽讲些悲惨的故事,害得你们掉了不少眼泪;为了补赎这个罪过,这一回我要让你们发笑发笑。我想讲一个短短的爱情故事,结局十分美满,中间虽然也有些风波,但那无非是几声叹息、夹杂着短暂的惊恐和羞涩罢了。 尊贵的小姐们,不久以前,在罗马纳地方住着一位很有修养的高贵绅士,叫做利齐奥-达-伐朋纳。在将近晚年的时候,他的妻子贾康米娜给他养了一位千金;这女儿长大成人,出落得十分秀丽,当地再没有哪个姑娘比得上她那样娇艳动人。她的爹娘只有她这样一个独养女儿,所以把她钟爱得什么似的,还把她管束得好紧,一心想给她攀一门好亲事。 常到利齐奥家里来走动的,有一个人才出众的后生,他是勃莱蒂诺洛地方玛纳第家的子弟,名字叫做理查;他和这家人家来往熟了,所以老夫妇俩都不当地外人看待,视同自己的儿子一般。谁想这个后生看见他家的闺女正当豆蔻年华,模样儿长得标致,一举一动、又活泼优雅,见了几面就深深爱上了她。他不敢冒失,只想有事装得没事一般;可是爱情的火焰怎么能压得住呢?他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那个姑娘,她不久就觉察到他的心事,非但不躲避他,反而拿自己的柔情来回报他,理查看见这情景,快乐极了,几次三番想向她吐露衷情,可又怕说错了话;有一次他找到机会,鼓起勇气向她说道: “卡德莉娜,救救我吧,我害相思病快要死啦!” 那姑娘立即回他道:“天哪,你也别叫我想死了吧!” 这句答话叫理查听得心花怒放,胆量顿时增添不少,就向她说道:“只要能博得你高兴,我什么事都乐意去做;只是要救活你我两人的性命,全得靠你想个办法才好。” “理查,”她说,“你看,我父母管得我多么紧,我真不知道你怎么能够来亲近我,但是,如果你有什么好办法,又不至于叫我蒙受羞耻,那么就请你告诉我吧,我一定照办。” 理查左思右想,居然有了一个主意,就跟她这么说道: “我的好卡德莉娜,旁的办法我也没有,你家不是有个面临花园的阳台吗?如果你能设法睡到那个阳台上去,或是到阳台上去等我,事先跟我约好,那么不管那阳台有多高,我一定想法爬上来会你。” “只要你有胆量爬上来。”卡德莉娜说,“那我准有办法睡到那边去的。” 理查一口答应,两人只匆匆地亲了一个吻,就分别了。 那时候正好五月将尽,第二天,那姑娘去向她母亲撒娇,说是昨晚上可真热,害得她觉都睡不着。她的母亲就说: mpanel(1); “我的孩子,你说热,是指什么呀?天气可一点不热啊。” “妈,”卡德莉娜回答道,“你应该添上一句‘我觉得,天气一点也不热’,那么或许你这话才对了。你不能忘了年青的姑娘比上了年纪的女人体质要热得多啊。” “我的孩子,”她的母亲说。“话是不错,可是我不能依着你的心意要天气热就热,要它冷就冷呀,我们年年都得过一个夏天,你还是忍耐些吧。今儿晚上也许可以凉爽些,那你就能好好地睡一觉了。” “这就要看老天爷的意思了!”卡德莉娜嚷道,“不过季节渐渐入夏了,天气怎么会反而一夜比一夜凉快呢?” “那么你要我怎么办呢?”那母亲问。 “要是你和爸爸同意的话,”卡德莉娜说,“我想在他卧室外边临花园的阳台上放一张小床,晚上我就睡在那里,听着夜鸳歌唱,又凉快得多,那一定比睡在你的房里来得舒适。” “孩子,你放心吧,”那母亲说,“我会去跟你爸爸说的,只要他答应,我们就这么办。” 可是利齐奥是个老头儿了,老头儿总有老头儿的怪脾气,听了他老伴的话之后,却说:“夜鸳是样什么好东西呀,她要听着它唱歌才能睡觉?我倒要叫她听着蟋蟀叫睡觉呢。” 卡德莉娜得知了她父亲这么说,那一夜,她不但自己不睡,并且也不让她母亲安心睡觉,口口声声说是天气太热,跟她唠叨个没完——其实哪里是天气热,只是她心里有着气恼罢了。第二天早晨,她母亲就去向利齐奥说道: “老头儿,你真是太不知道爱怜自己的孩子了,她要到阳台上去睡,又碍你什么事呢?昨儿晚上她为了天热,整整一夜不曾安睡。再说,你如果想到她还只是个小孩子,那么她爱听夜莺唱歌,也就没有什么好奇怪的了。年青人自有他们年青人的一套玩意儿。” 利齐奥拗不过他的妻子,只得说道:“好吧,就照你的意思给她在那儿摆一张床吧,再替她挂上一顶帐子,让她睡在那儿、称心如意地去听夜莺唱歌吧。” 那姑娘一听得父亲答应了,赶忙在阳台上把床搭起来,准备当夜就睡在那儿。一切安排停当,等到理查一来,照着事先的约定,向他打了一个暗号,他看到她的表示,就知道该怎么办了。 到晚上,利齐奥听得女儿上床睡觉之后,就把那扇由卧室通向阳台的门上了锁,自己也跟着上床安睡了。 再说理查,他等到夜深入静之后,就在利齐奥家的围墙上搁了一张梯子,爬到墙顶,也顾不得一失手跌下来有多么危险,只是紧扳着另一垛墙、爬了过去。就这样好不容易的给他爬到了阳台上,跳了进去。 那女孩子早在阳台上等候着他了,这时就热情地扑进他怀里,快乐得差点儿叫出声来。他们两个紧紧拥抱在一起,吻了又吻,亲了又亲。于是手牵着手,一起上床睡觉,差不多玩了一个通宵——也不知叫那夜莺唱了多少遍美妙的歌曲。 夏夜苦短,他们贪图着眼前的无穷欢乐,却不知道东方快要破晓;等到尽兴畅欢之后,又热又累,不多一会儿就双双入睡了,身上连一丝遮盖都没有。卡德莉娜的右手钩住了理查的脖子,左手却握住了那个——你们小姐在男子面前怎么也说不出口的东西。 不多一会,天亮了,这对青年却正睡得十分香甜。利齐奥起得身来,想起女儿睡在阳台上,就轻轻开了门,自言自语道:“让我去看看昨儿晚上,夜莺叫卡德莉娜睡得怎样了。” 于是他走上阳台,上前去轻轻揭开了帐子,一眼看见他的女儿正跟一个男子拥抱着睡在一起,两个都光着身子,没有一些遮盖。他再一看,认出那个男子就是理查,连忙退了出来,到他妻子房里去叫醒了她,说道: “你这位妈妈,快快起来,去看看你的女儿吧!你的女儿喜欢夜莺到这么个地步,竟把它捉了来,现在还握在她手里不放呢。” “哪儿会有这样的事?”他的妻子问。 “你赶快去还可以看得到,”利齐奥回答。 她听得这话,赶紧穿好衣服,跟着丈夫悄悄来到女儿床边,揭开帐子,这才明白她女儿怎么会捉到夜莺,而且现在还握在手里不放,却原来这么一只夜莺,难怪她要听夜莺唱歌了。她顿时又怒又恨,觉得理查欺侮了她的女儿,就要喊闹起来,斥责他一顿,可是她的丈夫拦住了她说道: “孩子的妈,要是你愿意听我的话,那就别闹。说真话,她既然把他捉到手了,就不该把他放掉。理查是一个世家子弟,家产又殷实,我们认他做女婿没有什么不好啊。他想从我这里平平安安走出去,就先得娶了她。那他就会明白他是把夜莺放进自己的笼子,并不是胡乱放在别人的笼子里。” 那妻子看见事情已经闹到这般地步,丈夫却并不动怒,因此松了一口气,再想到女儿享受了一个良宵,正睡得香甜,夜莺也已经捉住了,她也就没有话说了。 他们正这么说着,理查一觉醒来,看见天已大亮,不由得喊了一声哎呀,就慌忙把身边的卡德莉娜推醒了说道: “不好了,我的心肝,我们怎么办?天已亮了,我还想溜得了吗?” 他话刚说完,利齐奥已走了过来,一手揭开蚊帐喝道:“你们干的好事!” 理查一看见她的父亲来了,一颗心仿佛要从胸膛里跳了出来,赶紧坐了起来说道:“先生,求你看在天主面上,饶了我这一次吧!我知道我做了对不起人的事,死有余辜。我听凭你发落;只是请你可怜可怜我,饶了我这条命吧。” “理查,”利齐奥说道:“我一向器重你,拿你当一个人看待,不想你竟要出这一手来回报我!现在木已成舟,年青人已经干下了糊涂事,这里只有一条路给你走,既可以保全你的性命,也可以遮盖我的羞耻,那就是说,要你正式娶了卡德莉娜,那么不只是这一夜她是属于你的,她从此永远是你的人了。只有走这条路才能使你获得我的饶赦、你自己的安全。否则的话,快向天主作最后一次祷告吧!” 在情人和父亲两个说话的当儿,卡德莉娜已放走了夜莺,把自己遮盖起来、开始嘤嘤哭泣了,她求爸爸饶了理查吧,一面又回过头来求理查依了她爸爸的话吧,那么他们俩从此夜夜可以象今夜那样亲密了。 其实哪消这许多眼泪和哀求,理查又羞惭又害怕,一方面想弥补自己犯下的过错,一方面又想逃命——单凭这两层,也不提他多么爱慕卡德莉娜、只想跟她做个终身伴侣,就够叫他毫无困难、心甘意愿地把利齐奥的条件答应下来了。 利齐奥就从他太太手上捋下一只戒指交给了理查,也无需多费周折,理查就在床上,当着两位老人的面,把卡德莉娜认做了妻子。这么一来,利齐奥和他的太太觉得可以出去了,临行时嘱咐小两口子道: “再安睡一会吧,或许你们还不想起来呢。” 等二老一走,这一对年青人又拥抱在一块儿了,昨天一夜工夫他们不过跑了六英里路,现在又继续赶了两英里路程,这才完了第一天的事。 他们起身之后,理查就跟利齐奥进一步讨论婚礼的种种手续,一切都得到满意的解决。几天之后,他又在诸亲好友之前跟卡德莉娜结了婚,用隆重的仪式把她迎回家中。从此以后。他们两个称着心意,日里夜里玩弄着夜莺,过着和睦快乐的光阴。 故事第五 小姐们听了夜莺的故事,一个个都笑得前俯后仰,等到菲洛特拉托把故事讲完了,她们还是笑个不住。女王等到大家笑完了,然后说道: “你昨天的确使我们姐妹苦够了,今天可也叫我们笑够了,所以我们再也没有理由来埋怨你。”说着,她就叫妮菲尔接下去讲,妮菲尔开始愉快地讲下面的故事: 既然菲洛特拉托讲的故事发生在罗马纳,我也来讲一个那地方的故事。从前凡诺城中住着两个年老的伦巴第人,一个叫做吉岛托-达-克来蒙那,另一个叫做贾考明诺-达-巴维亚。他们年青时经历过戎马生涯,在疆场上显过一番身手。吉岛托临终时既无儿子,也没有可靠的亲友,膝下只有一个十岁模样的小女儿,无处可托,只得连同他的财产,一并托付给贾考明诺。他把后事交代清楚以后,就与世长辞了。 贾考明诺教养这小女孩如同亲生女儿一般。他本住在费恩查城,只因那边连年征战,民不聊生,所以才搬到凡诺城来暂住。如今那边情势已有好转,凡是愿意迁回的都可以迁回,贾考明诺原是十分喜爱那个地方,所以收拾家产什物,带着这个小女孩,一同回到那边去。 后来这女孩长大了,出落得十分美丽。可与全城任何姑娘比美。她不光是长得好看,而且德性也好,教养也好,真是个十全十美的姑娘,因此城里许多后生都争着向她求婚,其中有两位身价相仿佛的风流少年尤其爱她。彼此争风吃醋,怀恨不己。这两个人一个叫做姜诺-狄-塞佛林诺,另一个叫做敏纳-狄-明哥。他们眼见这位姑娘已经到了十五岁,都巴不得娶她为妻,怎奈他们的家长都不答应。既是不能正大光明地把她娶了来,两人只有钩心斗角,另想办法把她弄到手。 贾考明诺家里有两个仆人,一个是个老太婆,另一个是个男佣人,名叫克里维罗,为人谦和,颇重情义,姜诺和他很要好,后来看见时机已经成熟,便把满腹心事都说给他听,求他多多帮忙成其好事,还答应他一旦事成,一定重重谢他。克里维罗当即对他说道: “我只有一点能够帮你的忙,那就是,等哪一天贾考明诺到别人家吃晚饭去了,我就设法把你带到她那里去;因为我要是在她面前替你说几句好话,那她是怎么也不会听我的。这办法你如果中意,那我可以答应替你办到,等见面以后,你自己觉得怎么着好就怎么做吧。” 姜诺说,那是再好也没有了,双方就此一言为定。 再说敏纳那边,也同时买通了贾考明诺家的女佣人,托她捎了好几次信给小姐,打动了小姐的心,答应等哪一天晚上贾考明诺出去了,把敏纳带进来幽会。 过了不久,克里维罗想了一个办法,让贾考明诺到朋友家里吃晚饭去,一面立即将这消息告诉姜诺,叫他到时候就来,门开在那里等他,看他的信号进屋。女佣人对这一切都不知情,但知老爷今天要出去吃晚饭,就立刻通知敏纳,叫他晚上在附近等着,看她的信号进屋。 到了晚上,这两个情敌互不知情,只是彼此存着戒心,各人带着三四个随从,拿了刀枪,准备把这位姑娘弄到手。敏纳的一伙人就驻在小姐隔留的一个朋友家里,姜诺和他的朋友驻守的地方,离开这座屋子稍微远一些。 这时在那位小姐家里,贾考明诺一走。两个男女佣人立即想办法把对方打发走。男的说: “你怎么还不睡觉去?为什么要在这屋子四周转来转去?” 女的说:“你为什么不去接老爷?你晚饭也吃过了,还待在这里干什么?” 两人就这样你要打发我走,我要打发你走,彼此争执不下。克里维罗看看跟姜诺约定的时间已经到了,心里想道:“我何必把这个老太婆放在心上?要是她不肯安分,只落得自讨苦吃。”于是他就打了信号。开了门,姜诺连忙带着两个朋友走进屋来,在客厅里遇到小姐,竟把她抱了就走。小姐竭力挣扎,大声叫喊。不料那个女拥人,也是同样做法,打了个信号给敏纳一伙人,他们马上一涌而来。走到屋跟前,只见姑娘已被拖到门口,他们便一个个抽刀拔剑,大声吆喝: “坏蛋:你们莫不是在找死?不许这样无法无天!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这样行凶!” 说着,他们就向对方猛砍过去。街坊邻舍听到这一片叫嚷,都打着火把,带着武器赶来。大家都责备姜诺无理,帮着敏纳说话。双方争执了好久,敏纳终于把那位小姐从情敌手下抢救出来,送回家去。正在闹得厉害,巡丁赶来,当场逮捕了好多人,姜诺、敏纳和克里维罗等都给押进监狱,一场风波到此暂告平静。贾考明诺回得家来,见了这般光景,好不气恼,便追问究竟,但看到姑娘安然无恙,才又心平气和,决定赶快把她嫁出去,免得再惹祸。 第二天早晨,两位后生的家长听到这项消息,唯恐贾考明诺提出控告,使得他们的子弟在监狱里受苦,便来到贾考明诺家里,说尽好话,求他原谅他们年幼无知,冲撞了他,请他看大人的面上。不要计较,随便他提出什么赔偿,不论是要他们还是要他们的子弟赔,都好,他们无不照办。贾考明诺是个饱经风霜、深有见识的人,马上回答道: “诸位先生,即使我现在身在故乡,我跟诸位也要讲交情,决不会做出任何对不起诸位的事来。何况我正在贵乡作客,对于这件事就尤其要同从诸位的心意。讲起这件事来,你们并没有得罪我,而是对不起你们自己。要知道,大家都认为这位姑娘是克莱蒙那人或是巴维亚人,其实她是费恩查本地的人。无论是我还是她自己。甚至连那位临终把她托付给我的老人,都不知道她究竟是谁家的女儿。所以诸位无论叫我怎么办,我也只有依从你们。” 诸位绅士听了他的话,都很纳罕。他们感谢了他的宽宏大量,又请问这位姑娘是怎样归他收养的,又问他怎么知道她是费思查人。他说: “我有个朋友,也是个疆场上的战友,名叫吉岛托-达-克来蒙那,临终时对我说,当年本城被腓特烈皇帝占领,士兵在城中到处劫掠,他和他的士兵兄弟们走进一幢屋子,看见里面堆满了财物,都是这家人家扔下不要的。人都逃光了,只剩下一个两岁的女孩,看见吉岛托走上楼来,便叫他‘爸爸’。他动了怜悯之心就带了这小女孩和屋子里的财物,去到凡诺。他临终时把这女孩儿交给我,关照我到时候就把她出嫁,凡是她的财物都给她作陪嫁。她现在已经到了出嫁的年龄,我还没有替她找到一个可以托付终身的人。我非常乐意把她早些嫁出去,免得再发生昨天晚上那种事情。” 到场的人里面有个名叫吉格勒明诺-达-梅地契那的,当年费恩查城遭劫时,他是和吉岛托在一起的,知道吉岛托抢劫的是哪一家人家,而且那个被劫的人现在也在场,他就走到那人跟前,说道: “白那布丘,你听见贾考明诺的话没有?” 白那布丘回答道:“听见了,我正回想这件事情。记得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头,我确是丢了一个小女孩,年纪跟贾考明诺说的正相符合。” 吉格勒明诺说:“那一定就是这个姑娘了。我曾有一度和他在一起,听他说过他劫掠的地点,因此知道他那次抢的就是你家。你再想一想,那女孩几身上有没有什么特别的标志,可以把她认出来。你当然希望找到失踪的女儿吧。” 白那布丘沉思了一会儿,于是记起了那女孩儿左耳的上方有一个十字形状的伤疤,那是因为在遭劫以前,她生了个疮,开刀留下的。这时他看看贾考明诺还没有走开,便心急慌忙地去到他跟前,要求贾考明诺带他到房里去看看那位小姐。贾考明诺立即表示同意,把他带到房里,叫小姐出来相见。白那布丘的眼睛一落到她脸上,就好象看到了自己那位风韵未减的妻子。不过他还是不大放心,就请求贾考明诺允许他把她左边耳朵上的头发掠开一点,贾考明诺表示同意。他这才走到那个羞答答的姑娘跟前,用右手掠开她的头发,果然看见一个十字形状的伤疤。他这才断定她确实就是自己的亲生女儿,不由得一阵心酸,哭了起来,伸手要抱她,姑娘不肯,他就转过身去对贾考明诺说道: “老兄,她是我的亲生女儿。当年吉岛托抢劫的就是我的家。事出突然,我们夫妇一时慌忙,忘记把她带走。我的屋子就在当天被烧毁了,我们一直都以为她给烧死了呢。” 姑娘听了这一番话。又看看他是位老人家,方才深信不疑。她受到一阵说不出的天性的感动,让他紧紧地拥抱,和他一块儿伤心地痛哭起来。白那布丘立即把她的母亲、兄弟姐妹以及其他亲人等都找了来,向他们讲明了这一切的经过。等大家一个个跟她拥抱之后,他这才欢天喜地地把她接回家去,连贾考明诺都十分满意。 且说本城的市长也是个贤明人士,听见了这件事情,又听说关在监牢里的姜诺就是白那布丘的儿子,也即这位小姐的哥哥,便把他从轻发落,与敏纳、克里维罗以及其他牵连在本案的一应在押人员,一起释放。此外,他并且为这事去和白那布丘、贾考明诺商量,使两位青年言归于好,又亲自做媒把那位姑娘阿涅莎许配给敏纳为妻,叫敏纳一家人都高兴到极点。敏纳自己自然得意非凡,办了十分体面的喜筵。把姑娘接回家来成亲,与她和睦幸福地生活了一辈子。 故事第六 妮菲尔讲完了故事,小姐们个个听得欢喜。女王吩咐潘比妮亚接下去讲,潘比妮亚立即和颜悦色地开始讲道: 各位美丽的小姐,今天以及前几天所讲的一些故事,都叫我们看出爱情的力量有多么伟大;人们一旦堕入了情网,你便是叫他移山倒海,赴汤蹈火,他也在所不惜。这一类故事虽然已经讲得够多了。我还是愿意再来讲一个。 在那不勒斯附近,有个伊斯嘉岛。岛上住着一位美丽活泼的姑娘,名叫莱蒂杜达,她是绅士马林-波尔加洛的女儿。伊斯嘉岛附近的普罗奇达小岛上有个青年,名叫纪安尼,爱上了这位姑娘,简直把她当做自己的性命一般。姑娘也十分爱他。他不但白天里从普罗奇达渡海过去看她,有时候在晚上,船只也没有了,他竟会从普罗奇达泅水到伊斯嘉岛来,即使看不到她本人,朝她住宅的墙壁瞅上几眼也是好的。 这一时青年男女一直这样狂恋热爱着。有一个夏天,姑娘独自到海滨去散步,从一块岩壁走到另一块岩壁,一路上用小刀子把石头缝里的贝壳挖出来玩,不知不觉来到了一个冷僻的地方。这里四面都是峭壁,十分阴凉,而且有一泓清泉,这时正有几个西西里的青年,乘了一条小船,从那不勘斯来到这里。他们看到这样美貌的一位姑娘独自一人待在那里,并没有发觉他们,竟起了歹意,决定把她劫走。他们说干就干,一齐动手捉住她,也顾不得她大哭大嚷,直把她架上了船,飞驶而去。到了卡拉白里亚,他们为这位姑娘起了内讧,你抢我夺,各不相让。后来他们觉得为了一个少女这样争下去,把事情弄糟了,可不是儿戏。于是他们商量了一阵,决定把她献给西西里国王腓特烈,因为这位国王,正当青春年少,就爱这一套风流韵事。到了巴勒摩,他们当真带了姑娘进宫求见。 国王见了她这般的如花美貌,果然喜欢不已。但国王目前身体虚弱,便命令他的侍从在他的古巴林苑里,拣一座讲究的楼阁,把姑娘暂时安顿下来,悉心侍候,待他身体复原后再作安排。侍从等当然照办。 自从这个姑娘被劫以后,伊斯嘉岛上闹得天翻地覆。最恼人的一点就是,连什么人把她劫走了也不知道。纪安尼更比旁人焦急,他眼看在伊斯嘉岛上查不出什么线索来,便打听了那伙人的去向,然后装备了一条船,乘着船沿岸飞驶,到处找寻,从明纳瓦海岬一直找到卡拉白里亚境内的斯开利亚。每到一个地方,都要打听姑娘的消息。他最后总算在斯开利亚打听到她被几个西西里船夫劫到巴勒摩去了。 纪安尼立即赶去。到得那里,从多方面打听,才知道那个姑娘已经给献进王宫,现在正供养在古巴林苑里。这一下可把他急坏了:只怕从今以后,他非但不能再把她弄到手,恐怕见她一面的希望也没有了。 可是他既然爱她如命,便决不肯就此罢休。他先把小船打发走了,心想,这里谁也不认识他,不如先在这个岛上住下来再作计较。从此他天天打从古巴林苑走过,有一天也是凑巧,果然看见他心爱的姑娘正在窗口闲眺,姑娘也看见他。两人暗自欢喜不已。纪安尼看见这是个很冷僻的地方,就尽可能走近去和她讲了几句话。姑娘又教他今后如果还要和她见面谈天,应该如何如何。他这才辞别了她,把那里的方位地形一一看在眼里。 mpanel(1); 等到下半夜,他又来到这里,好不容易爬进了花园——要知道,在这个地方,连啄木鸟也很难找到攀登的所在呢。他在园里找到一根竹篙,把它放在他意中人所指给他看的窗的,轻手轻脚地爬到了窗口。 再说姑娘那边,她觉得自己已经失了身分,如果在以前,她定会怕羞害臊,怎么也不愿意做出这种事来。可是事到如今,她决定样样都依从他,觉得除了许身于他,再也找不到第二个更称心的人,何况她一心盼望着纪安尼赶快把她抢救出去,所以早就打开了窗户,让他一来就可以进房。 纪安尼这时看见窗户开着,便轻轻地走进室内,来到她的身边,躺了下来。这时她还没有睡着,情人见面,姑娘首先把自己的心意向他和盘托出,要求他带她逃离那个地方。纪安尼一口答应说,这是他再高兴不过的事了,这次回去之后,立即妥为安排,下次来时包管带着她一块儿逃走。 接着,两人互相搂抱,欢天喜地,玩了好一阵子,尝尽了爱情的甜蜜滋味。他们也不知玩了多少次数,直到精疲力尽,不知不觉就搂在一块儿睡着了。 且说国王对这位姑娘本是一见钟情,时时刻刻都记在心里。这天他觉得精力很好,虽然已快到天亮时分,还想去跟她待一阵。他带了几个随身侍从,私下来到古巴林苑,进入那座楼阁,吩咐侍从把她卧房的门轻轻打开。侍从在前面高举着烧得好旺的火炬,照着他走进房去。他只见在那床上,姑娘和纪安尼两人脱得一丝不挂,正搂着睡在一起。他不禁勃然大怒,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恨不得随手拿起一把短剑,把这两个男女宰了;但转念又想到,这一对男女手无寸铁,而且睡着了,如果趁这个时候去杀死他们,乃是天下最卑鄙的勾当,这种事情出于帝王之手,更是不成体统。因此他才抑制住了怒火,决定把他们当众烧死。他转身对一个侍从说道: “我一片好心对这个女人,谁知她竟这样无耻,你看应该怎么办?” 他又问侍从,这个青年男子是谁,竟有这样的泼天大胆,擅自闯进王宫,做出这般的事来羞辱他。侍从回说,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 国王怒气冲冲地走出去,命令把这对男女就这样赤身裸体地捆绑起来,天一亮就押到巴勒摩的闹市去,把他们背对背绑在刑柱上,先让他们在众人面前出够了丑,等晨祷钟一敲,就把他们活括烧死,这是罪有应得。说着,他就怒火冲天,回到巴勒摩的宫殿中去。 国王一走,侍从等就冲过去,凶狠狠把这一对男女从床上拖下,拥绑起来,毫不容情。这一对男女睁眼一看,知道事情不好,自己性命难保,吓得连哭带喊,这也可想而知。侍从等遵照国王的命令,立即把他们押到巴勒摩,背靠背绑在一根火刑柱上,当着他们的面预备了柴堆和火把,只等国王指定的时间一到,就点起火来把他们烧死。 巴勒摩所有的男男女女,都赶来看这一对情夫情妇。男的都挤到情妇一边去,把她周身上下都打量一遍,异口同声,说她身段容貌长得真美;女的都跑到情夫一边去,争着看那个年青小伙子,说他如何俊俏魁梧,赞不绝口。可是这一对遭难的情人,羞惭得无地自容,只是低着头,悲叹自己不幸的命运,时时刻刻都心惊肉跳,害怕马上就要遭到火烧的酷刑。 他们被捆绑在这儿,只等时间一到,就要执刑。这当儿他们的风流案件已经传遍了每一个角落。这城里有位德高望重的贵族,名叫鲁杰厄里-德洛里亚,是当朝的海军大将,听到这项消息,也赶到这一对情人被绑的地点来看热闹。他先看了看姑娘,盛赞她长得美丽,再回过头去看那男的。一下子就认出了原来是个熟人。便走近一步,问他是不是普罗奇达岛上的纪安尼。 纪安尼抬起头来一看,认得这位海军大将,就回答说: “将军,你问得不错,我正是纪安尼,可是再过一会,世界上就没有我这个人了。” 海军大将问他为什么落到这个地步。他回答道: “这都是为了爱情,触犯了国王。” 海军大将叫他把经过情形详细说来。他源源本本地从头讲了一遍,海军大将听完之后,正要走开,纪安尼又把他叫回来,对他说道: “哎哟!大爷,请你发个慈悲吧,怎么也要救救我;请你为我在那操着我生死大权的王上面前求求情,求他开恩,准许我一个请求吧。” 鲁杰厄里问他有何请求,纪安尼说: “我自知非死不可了,而且死就在眼前,可是这位小姐我看得比我自己的性命还重,她也非常爱我,而我们两人现在却是背对背被缚着,所以我要请求他开开恩,让我们面对面绑在一起,只要我能够再看她一眼,我死也甘心了。” 鲁杰厄里笑着说:“我非常乐意替你转达。我一定设法使你看着她,直看到不要看为止。” 他离开了纪安尼,回过身来关照执刑吏且缓执行,等候国王再下命令。说着,他立即去见国王。虽然国王这时仍然怒气冲冲,鲁杰厄里还是跟他说道: “王上,不知这一对青年男女究竟什么地方冒犯了你,你竟要给他们火刑的处分?” 国王说明了情由。鲁杰厄里又说: “他们犯了这样大的罪,的确应该受到这样的处罚,可是处罚他们的不应该是你。既然犯了罪应当受处罚,立过功劳的也应当论功受赏,至于将功折罪,受到破格宽容,那是更加不必说的了。你知道你要烧死的这两个青年男女是什么人吗?” 国王回答说他不知道,于是鲁杰厄里继续说下去: “那么我就来说给你听,让你也知道你在一时的气愤之下,这件事做得多么‘得体’。那个青年就是蓝道尔福-狄-普罗奇达的儿子,也就是纪安-狄-普罗奇达的亲兄弟,你今天能够做上这岛上的国王,都是得力于他的哥哥;那位小姐就是马林-波尔加洛的女儿,由于她父亲的大力,你才没有丧失伊斯嘉的统治权。再说,他们这一对情人相爱已久,如果年青的情人们做出这种事来都算是犯罪的话,那么,他们犯下这件罪,也实在是因为彼此相爱,而不是有意要冒犯陛下。这样说来,陛下本当好好地款待他们,厚赏他们,怎么反而要把他们处死呢?” 国王听了鲁杰厄里的话,觉得他说的不错,不但急于收回命令,而且后悔不该把事情弄得糟到这般地步。他当即下令把这一对情人从火刑柱上放下来,带来见他。手下人立即遵办。他当面把这件事的底细一一查问清楚明白,觉得应该好好地优待他们一番,补偿他们所受的委屈,于是当场赐给他们华丽的锦衣绣袍,又见他们两人同心合意,便叫纪安尼名正言顺地娶了这位姑娘。后来他又送给他们许多贵重的礼物,派人送他们回乡,二人受到了亲友和乡邻们的热烈欢迎,从此在故乡欢乐地度过一生。 故事第七 小姐们在听着故事的当儿,一个个都提心吊胆,不知那一对情人究竟会不会给烧死,后来听到他们终于死里逃生,就赞美天主,欢喜不尽;女王看见潘比妮亚的故事讲完了,就叫劳丽达接下去讲。劳丽达高高兴兴地说道: 美丽的小姐们,在好威廉王统治西西里岛的时候,岛上住着位绅士,家财豪富,名叫阿麦利哥-阿伯特-达-特拉帕尼。他因为儿女众多,需要多雇几个佣人。凑巧热内亚的海盗们在亚美尼亚沿岸捉到好些儿童。装上几条船,从勒凡特运到那里。他把他们当作土耳其人,买了几个下来。这些孩童一个个都象是放猪牧羊的,其中只有一个名叫台奥多罗的,举止比较文雅,俨然大家出身。所以台奥多罗尽管是奴隶身份,却和阿麦利哥的子女在一块儿长大成人。这孩子天性颖慧,并不因为环境改变而就失了志气。所以日久以后,也变得文质彬彬,多才多艺,主人非常器重他,便恢复了他自由人的身份。阿麦利哥到这时仍然认为他是个土耳其人,把他施行洗礼,取了个教名叫做彼得。又叫他掌管家务,对他十分信任。 阿麦利哥的儿女们都一个个长大了,其中有个女儿叫做维奥兰蒂,长得美丽可人。她父亲迟迟没有把她许配出去,因此也是缘份,她暗中爱上了彼得;凡是彼得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她都无限倾慕,只因怕羞害臊,难于向他启齿。总算爱神没有叫她相思徒劳,原来彼得也热恋着她,老是暗地里偷看她,只要一时一刻没看到,心里就觉得不自在。但彼得又觉得这是一种非分的期望,唯恐让人看出破绽。不久,他这桩心事就让那位时时刻刻都在留神看他的小姐看穿了,于是她便顺水推舟,对他特别和悦,其实她心里也确是非常乐意。这样两个青年男女明明有着满腹心事,想要倾吐衷曲,却又不敢说出口来;相思的火焰烤灸得他们日渐憔悴。爱神觉得既是自己一手造成了这种境况,就应该帮他们一下忙,便给他们一个机会,让他们今后再也不用畏缩顾忌了。 原来阿麦利哥有座美丽的花园,座落在特拉帕尼城外约三里地光景,他的太太常常带了女儿和别的女眷们到那边去游乐。有一天,天气酷热,她们带了彼得一块儿到那边去乘凉,谁料夏季的气候变幻无常,空中忽然乌云密布,太太小姐们为了怕遇到大雨,就赶快动身回到特拉帕尼去。彼得和维奥兰蒂这一对年青男女跑得特别快,超前走了一大截路,这与其说是害怕下雨,不如说是出于爱情的驱使。不久他们就超前很远,几乎看不见后面的同伴和她的母亲了,这时天空中忽然雷声大作,接着就下起一阵倾盆的骤雨来,还夹着冰雹。夫人和她的一伙人都逃到一个农人家里避雨去了。彼得和维奥兰蒂两人就近找不到适当的避雨地方,只得走进一个狭窄古老、几乎快要坍毁的小棚子里去。棚里并没有人居住,只剩下小小的一角屋顶还可以遮遮雨。地方这么狭窄,两人只好靠拢在一起,不免身子挨着身子。这一来,两人的胆子都壮了起来;煎熬了好久的满怀相思这时也不由得吐露出来了。彼得第一个开口说道: “我但愿这一阵骤雨狂雹再也不要停息,好让我永远待在这里!” 那姑娘说道:“我也但愿如此。” 两人交谈了这几句话,便互相紧紧地握起手来,接着是由握手而拥抱,由拥抱而接吻,这时大雨下个不停。这一切也不必细说了,总之,直到他们尝尽了爱情的至高无上的快乐,还安排好了日后的幽会,暴风雨才算停息,于是他们在附近城门口等着夫人来到,一块儿回家。 mpanel(1); 此后他们就三天两头在这个地方幽会,行动十分小心,真是说不尽的欢乐。他们对这件事实在太勤快了,因此那姑娘不久就怀了孕,双方都因此焦急不安。姑娘不惜违反天理,用尽种种方法堕胎,可是都没有效用。彼得眼见情势不妙,深恐有杀身之祸,便对维奥兰蒂说,他打算逃走。她回答道: “你如果走了,我只有自杀。” 彼得原是爱她爱得要命,听了这话,哪里忍心,就说:“我亲爱的姑娘,你叫我怎么留在这里呢?你怀了孕,我们的私情眼看就要败露。你当然很容易得到家人原谅,但是老天可怜,我可不得了啦,你我的罪过都得由我一个人来担当。” “彼得,”她回答道:“我犯了罪,想瞒也瞒不过,可是你放心,他们未必知道就是你干的,只要你自己不说出来。” 彼得说:“既是你这样讲,我就不走;不过你答应我的话必定要做到。” 此后这姑娘就想尽办法,不让别人看出自己已经怀孕,偏是肚子越来越大,眼看再也瞒不住了,有一天只得来到母亲跟前,痛哭流涕,把真情实况说了出来,求她帮着遮掩过去。她母亲听了,说不出的难受,狠狠地骂了她一顿,盘问她是怎样做出这事情来的。维奥兰蒂为了不愿意累及彼得,就胡扯了一通,设法把真相瞒过去了。 她母亲竟然信以为真,就把她送到乡下的一座别墅里去住,免得她出丑。等到她分娩的那一天,她也象一般妇女一样,尖声叫喊起来。不料事不凑巧。那阿麦利哥平常不大到别墅去的,这天放鹰回来,偏从这里经过,听见女儿哭喊,很是惊异,就走进去看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夫人万万想不到她丈夫来了,一见之下,惊惶失色,只得把女儿的事情对他说了。他可不象他妻子那样容易蒙混得过,说是女儿怀了孕,竟连孩子是哪一个生的都不知道,这是万万不可能的事,一定要她招出那个男人的姓名,才能宽恕她,否则就要把她处死,毫不留情。 夫人竭力劝他不必深究,姑且听信她所说的话,可是那丈夫哪里肯听。就在老夫妇争辩的当儿,女儿已经生下一个男孩。他拔出剑来,走到女儿跟前说: “你要是不招出这孩子的父亲是哪一个,我就马上要你的命。” 那女儿眼看性命难保,也顾不得当初对彼得的诺言,就把那一番偷情的经过全部招供了出来。他听了怒不可遏,真恨不得把她杀了,可是他在盛怒之下,也只是随口骂了他女儿几句,就上了马,回到特拉帕尼,把彼得引诱他女儿失节的事,告诉了当地的总督居拉多。总督趁彼得还没得知风声,就下令把他逮捕起来,用刑拷打,逼他把私情一五一十都招供出来。 过了几天,总督判处将彼得先行游街示众,边游边打,然后处以绞刑。这时阿麦利哥并不因为把彼得送上绞刑架就平息了怒气,他要在同一个时间内把这一对情人和他们的孩子全部杀掉,再不让他们留在这世上,便拿了一把没有鞘的剑和一杯放了毒药的酒,交给一个仆役,说道: “把这两件东西拿到维奥兰蒂那里去,替我传话,叫她自己选择一个死法,否则她就是自作自受,我要把她当众活活烧死。你把这话对她说了之后,就抓起她前几天刚生的那个孩子,把他的头朝墙上砸去,砸死之后,再丢给野狗吃。” 这佣人原是个幸灾乐祸的人,竟甘心为这个铁石心肠的人做刽子手,去谋害主人的亲生女儿和外孙去了。 再说彼得受过鞭笞之后,立即由执刑吏押到绞架上去受刑。他们押着他从一家大旅馆门前经过。凑巧这旅馆里住着三位亚美尼亚的贵宾,都是亚美尼亚国王派出的使节,去到罗马跟教皇讨论一些有关一支即将发动的十字军的重要事情。他们在这里下榻休息几天,备受特拉帕尼当地绅士的款待,阿麦利哥对他们尤其殷勤。 他们听见执刑吏押着彼得闹闹嚷嚷走过此地,就走到窗口去看。只见彼得上半身给剥得精光,双手反绑在背后。三位使节中间有位年高德劭的老先生,名叫芬尼奥,看见彼得胸口上有一颗娘胎里带来的大朱砂痣,当地女人们都管它叫“玫瑰痣”。芬尼奥看见这颗痣,就想起了十五年前自己的一个儿子在拉齐斯坦海岸被海盗劫去,至今一无消息。他看看这个被鞭打的囚犯的年纪,心想,如果自己的儿子还活着,也有这般年纪了。再看看他胸口的胎痣,不禁怀疑,那人莫不是自己的儿子吗?继而又想,如果他真是他的儿子,那一定还记得他自己的名字和他父亲的名字,还懂得亚美尼亚的语言。所以,当那人走近的时候,他就喊道: “喂。台奥多罗!” 彼得听见这一声喊连忙抬起头来。芬尼奥又用亚美尼亚话说道: “你是哪一国人?你是谁家的子弟?” 押解囚犯的差人为了尊重这位贵人,立即停下步来。于是彼得回答道: “我是亚美尼亚人,我的父亲名叫芬尼奥。我是从小被人家拐卖到这儿来的。” 芬尼奥听了这话,知道他就是自己当年失落的那个儿子,于是就跟同伴们一起走下楼来,当着差役人等,跑上前去和他的儿子抱头痈哭一顿,接着又把自己身上披的一件最华丽的绸大氅披在他身上,请求监刑官暂且把这个囚犯交给他,等待上面命令下来,再把他带回,队长一口答应了。 彼得的案子,本来已闹得满城风雨,所以他的罪名芬尼奥也已明白,他立即和他的同伴以及随从人等,去到总督居拉多那里,对他说道: “先生,那个被当作奴隶、判处了死刑的人。其实是个自由人,而且是我的亲生儿子。听说他破坏了一位闺女的贞操,现在他准备正式娶她为妻,所以我请求你暂缓执行,让我了解女方是不是肯嫁给他,如果她肯嫁,那么请你按照法律把他开释吧。” 居拉多先生听说那个被处死刑的犯人就是芬尼奥的儿子,不禁大惊失色;他承认芬尼奥说的都是事实,又深怪自己不该铸成这个大错,表示过意不去,立即命令把彼得送回家去,一面又把阿麦利哥请来,将这一切情形都告诉了他。阿麦利哥只道自己的女儿和外孙都已死了,万分悲痛,后悔自己不该下此毒手,否则维奥兰蒂还活在世上,万事都能够圆满收场。他就派了个使者赶到他女儿那里去,万一他的命令还没有执行,那就收回成命。使者赶到那里,只见阿麦利哥先前派去杀害小姐的那个佣人已经把毒药和剑放在姑娘面前,但姑娘一挨再挨,不肯选择,最后被他大声责斥,迫不得已,正要拿起那致命的东西,这时使者恰巧进来。救了她的命。那个佣人听是主子的命令,只得住手,赶回去把情形回报了,阿麦利哥一听大喜,连忙赶到芬尼奥那里,说尽好话,几乎快要流下泪来,向芬尼奥道歉,请求他原谅。又说,如果台奥多罗愿意娶他女儿为妻,他非常乐意把她许配于他。芬尼奥听完了他道歉的话,欢喜不尽,回答他道: “我认为我的儿子应该娶你的小姐,如果他不愿意,就按照原来的判决执行。”两人就此一言为定,然后一块儿去看台奥多罗。台奥多罗这时虽然因为见到了亲生父亲而颇为高兴,可还在担心着自己难免一死。他们便把这事情和他说了,问他同意不同意。他听说只要自己愿意,就可以娶维奥兰蒂为妻,简直高兴得好象一下子从地狱升到了天堂。他立即回答道,只要二位老人家愿意,那就等于赐给了他天大的恩惠。 于是他们又派人去看那个姑娘,问她心意如何。她正在那里提心吊胆地等死,成了天下最苦命的女人。乍听得自己和台奥多罗福从天降,一时竞不敢相信他们说的是真话,过了好久,心里才稍许感到快慰,回答道:假使她能称心如愿。她觉得最幸福的事情莫过于稼给台奥多罗了。但是这件事她也应当顺从她父亲的心意。 这样几方面都已经说好,一对有情人就此结为眷属。婚礼喜筵自然极尽豪华,合城人士皆大欢喜。年青的姑娘高兴极了,从此光明正大地哺育着孩子,不久就出落得比以前益发美丽。等到她分娩满月,能够下床,这时她公公也快要离开罗马回故乡去了,她就向他请安,尽她做媳妇的一份礼。公公见了这样一个美丽的媳妇,心里好不欢喜,便又大摆喜筵,庆祝他们的婚礼,从此以后一直把她当作亲生女儿看待。过了几天,芬尼奥就带了他的儿子、媳妇和小孙儿回到故乡拉齐斯坦去。一对年青夫妇就此和睦幸福地度过一生。 故事第八 劳丽达讲完故事之后,菲罗美娜遵照女王的吩咐,开始说道: 亲爱姐姐们,人家都赞美我们最富于同情心,那么反过来说,要是我们怀了一颗冷酷的心,就理该受到天主的严厉惩罚。为了让你们认识到这一点,好把残忍从自己心坎中铲除个干净,我要在这里讲一个先苦后甜的故事给大家听。 拉韦纳是罗马纳的一个古城,从前有过许多贵族和缙绅,其中有个有钱人家的子弟,名叫纳达乔-奥纳蒂,还没娶亲,父亲和叔父相继逝世,遗下财产全归他继承,所以成了豪富。大凡富家子弟即使还没有太太,也得有个情人,所以他爱上了巴奥罗-特拉维沙利家的小姐,希望凭着他那些礼物,和当时的一套求爱的方式,可以赢得她的好感。可是特拉维沙利家是个大族,比他门第高多了,也许就因为她这高贵的身份,也许要因为她那罕有的美貌,所以不管他怎样追求,有多么热烈、多么真诚,却不但不曾博得她的好感,反而叫她讨厌。她厌恶他,甚至凡是他所爱好的,她都感到厌恶。这位小姐就那么矜持和冷酷到不近人情的地步。 屡次无情的打击真叫纳达乔受不了;有时候他伤心到极点,真想自杀,只是他觉得下不了这毒手。他又几次三番想把她抛开了吧,她厌恶他、他为什么不同样恨她呢?但是这也还是做不到。而且希望越渺茫、他的爱情仿佛越热烈。这个后生就这么狂热求爱,同时为了求爱,毫无顾惜地挥霍着自己的财富。 他的亲友们觉得他这么下去,无异是在摧残自己,一份家产也都要耗尽了,所以一再劝他不如暂时离开拉韦纳,到别的地方去住一阵,那么他就可以冷下这片痴心,也不致挥金如土了。谁知他总是一笑置之,把亲友的好话当作了耳边风;直到后来,拗不过他们的苦劝,才算是勉强答应了。他郑重其事地打点行装,仿佛要出国远行,到法国、西班牙去似的。准备妥当之后,他骑上马,带了好多朋友,离开拉韦纳才十来里路,来到契阿西地方,就搭下篷帐,告诉同来的人说,他打算在这里住下来,叫他们回到拉韦纳去。 他住在那儿,依然象往日那样过着很阔绰的生活,今天请这班朋友来喝酒,明天邀那批朋友聚餐,真是好不热闹。到了五月初,有一天天气很好,他又想起了他那无情的冤家,就吩咐仆从全部退去,由他一个人独自去沉思默想,他昏昏闷闷,一步一步走去,最后不觉来到一座松林里。 这时候早已过了白昼第五个时辰,他进入林中已有一二里路,还是信步走去,把吃晚饭等等全都忘了。正在这当儿,忽然听得一阵女人的尖厉凄惨的呼喊了,叫他从沉思中惊醒过来,他抬起头来看看发生了什么事,这时才发觉自己正在松林之中,不觉怔了一怔。他在前一看,更吃惊了,只见在荒草乱树中窜出一个容貌姣好、却是披头散发的姑娘来。她赤身露体、皮肉都给荆棘抓破了,也顾不得痛楚,只是没命地奔逃,一面逃,一面哭喊着救命。又有两头巨大的恶狗,张开血口,在她后面紧追不舍,狠命把她撕咬。在那两头恶狗后面,又有一个穿戴着黑胄黑甲的骑士,手执长剑、满脸怒容,骑着一头乌黑骏马,疾驰而来,一面痛骂那姑娘。口口声声要取她的性命。 mpanel(1); 这可怖的情景顿时叫他万分惊骇,后来他起了恻隐之心,激发起一股勇气来,想要搭救她,可是手无寸铁,如何是好?一转念之间,他就跑向树边,猛力折下一条树枝,握在手里当作棍捧,然后奔过去准备跟那恶狗和骑士厮拚一场。 可是那骑士老远就向他大声喊叫:“纳达乔,你不用管闲事!这个贱女人罪有应得,由我和我的猎狗来处置她吧!” 他正这末说着,那两头恶狗已从两边扑到那姑娘身上,咬住了她的腰肢,不容她再往前逃一步。骑士接着赶到,从马上跳了下来。纳达乔奔上前去,说道: “我认不得你是谁,你倒一眼就认出了我;可是我要对你说,象你这样披着全副甲胄的骑士追杀一个赤身露体的姑娘,把她当作野兽一般,放出猎狗来咬她,这实在是最可耻的行为。我一定要尽力保护她。” “纳达乔,”那骑士回答他道:“我和你是同乡,我名叫纪多-阿那塔纪。在你还是一个小孩子的时候我就爱上了这个女人,比你爱特拉维沙利家的女儿还狂热,可是这个冷酷无情的女人连理都不理我一下;我一时绝望,就拿着此刻执在我手中的长剑自杀了,因此堕入地狱,永世不得超生。那个狠心的女人看见我自杀,竟拍手称快,可是未隔多久,她自己也死了;直到临死她都没有忏悔,并不认为她犯了罪孽,反觉得自己做得对、做得好。她生前既然这么残忍,拿折磨我来叫自己开心,所以死后也一样给打入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她一进地狱,就和我一同受到了判决。她要在我面前奔逃;我呢,我生前把她看得比自己的生命都宝贵,就要在后面追她,把我百般追求的情人当作死敌般追逐着。等把她捉住之后,我就要用那刺杀我自己的利剑杀死她,剖开她的胸膛,把她那颗又冷又硬、柔爱和怜惜休想进得去的心脏挖出来,连同她的五脏六腑一古脑儿投给两只猎狗去吃。 “可是,这也是天主的判决和意旨:她刚给剖了肚、挖了心,一会儿又象一个好好的人似的,从地上跳起身来,重又仓皇奔逃,我和这两头狗又重新把她追赶。在每星期的第五天里,在这个时辰,她逃到这里,就给我捉住了,遭受杀戮的痛苦。这,等一会你就可以看见了。不要以为在其余的日子里我俩就相安无事;不,我是在别的地方追赶她——她生前在什么地方憎恨过我,折磨过我,我就一处处都要把她追赶到。这样,情人变成了冤家,她从前折磨我多少月份,我现在就要追赶她多少个年头,不到判定的那一天,决不能和她了结。所以请你别来阻拦吧——你也阻拦不了,让我执行天主的公正的意旨吧。” 纳达乔听了这番话,吓得毛发直竖、浑身打颤,不由得倒退几步,眼睁睁看着那姑娘究竟要遭受怎样的报应。那骑士把话说完,面色陡变,举起长剑,象疯狗一般向她冲去,她给恶狗两边咬住,再也挣脱不了,就跪倒下来尖声求饶。他使出全身气力,照准她胸膛刺去,剑锋直从她的胸膛穿透到背后。那姑娘吃了这一剑,顿时倒地,却不曾就死,还在那里挣扎惨号。那骑士又蹲下来,抽出一把匕首,剖开她的胸膛,把她的心肝肺脏一齐挖出来,扔给那两头饿鬼般的恶狗吃,那满地狼藉的血肉,顿时给它们吞吃个一干二净。 不消一会儿工夫,那姑娘又霍地跳了起来,好象不曾受过一点儿损伤似的,仓皇向海边逃去了。那两头恶狗就跟踪追去,一路追、一路咬她撕她。那骑士拿起长剑,重又骑上骏马,象先前一样地在后追赶上不一会儿,他们已去得无影无踪了。 纳达乔在林子里看到了这一慕惨剧,又是害怕,又是感伤,迷惘了好一阵;过后他记起那骑士说过,他们每星期五都要在林子里出现,这事或许对他大有用处;于是在那个地点作了个记号就回去了。第二天,他邀请了许多亲友来,向他们说道: “承蒙诸位关切,常常劝我不要再为我那个冤家痴心了,别再那样耗费自己的财产;现在我愿意听从你们的好意;不过你们也得答应我一件事,那就是在下星期五、我安排好宴席,你们务必把特拉维沙利家的老爷、太太和小姐,以及他家的女眷们都请了来;你们欢喜请哪一位女友一起来吃饭,也随意邀请好了。我为什么要请这一次客,到时候你们就会知道了。” 他们觉得这不是什么难以办到的事,就回到拉韦纳。到了那天,果然把他所指定的宾客都邀请来了。虽然特拉维沙利家的小姐不很愿意,但究竟也把她勉强请来了。纳达乔已安排好丰盛的筵席,就铺设在松林里,也就是七天前他看到那狠心的姑娘遭到杀戮的地点附近。宾客就席的时候,他又故意使他意中人的座位正好面对着出事地点。 大家开始用宴,等菜肴上到最后一道的时候,就听得一阵阵的惨号自远而近地传来,原来那姑娘正在那儿狼狈逃命。大家不觉一怔,面面相觑,问是什么事,但是谁都回答不出来,于是都慌张起立,向林子里望去;不一会就看见那仓皇奔逃的少女、那两头恶狗、那骑马追赶的骑士相继从林子里出现,转眼间就迫近那设酒席的地方了。许多宾客看到骑士率领着恶狗、这样迫害一个弱女,鼓噪起来,表示愤慨,有好些人甚至冲上前去塔救那姑娘。可是那骑士却喝住他们,把从前对纳达乔说过的话重新对众人说了一遍。直吓得他们毛发悚然,一个个往后倒退。一星期前的惨剧就当着大家,照样重演了一遍。席上年纪较大的女客有好多是跟那受罪的姑娘和那骑士有亲戚关系的,还记得他们俩生前那一场爱情的悲剧,不禁为他们放声痛哭,如同亲身遭受这惨事一般。 那姑娘遭了杀戮,不久又跳起来往前奔逃,骑士和恶狗继续在后追赶,一会儿人和狗全部去很远远的,望不见了,大家这才开始惊呼起来,而且议论纷纷。 可是在座的人,面色变得最惨白、心儿跳得最厉害的,要算纳达乔所爱慕的那位冷酷无情的小姐了。这一切她全都清清楚楚看在眼中、听在耳里,觉得方才的惨剧只有对自己才是一个最贴切的鉴戒——因为她怎么能不把自己跟那个冷酷的姑娘作个对比、回想起她一向对待纳达乔的那种冷酷手段来呢?在她的心眼里,仿佛此刻就已经看到自个儿在没命奔逃,她的狂怒的情人带着恶狗在后面紧紧追上来了。 想到这里,她害怕极了,生怕将来果真会遭到这样的报应。于是她对纳达乔的态度竟一下子转变过来,把原来的憎恨都化作了柔爱。当天晚上,就私下打发一个心腹女仆去请纳达乔到她家来,他有什么要求,她无不乐于从命。纳达乔回答说,他但愿能够侍奉小姐,就是生平莫大的荣幸了,假使承蒙她不弃,他希望娶她做妻子,此外就不敢存什么非礼的想头,那姑娘认为这门亲事当初没成功,原是自己从中阻挠,这回就欣然同意了下来。也不用挽媒撮合,她自己到父母跟前把心事说了。两位老人听得女儿自愿答应纳达乔的求婚,非常喜欢。到下礼拜日,纳达乔就同她举行了婚礼,后来两人白头偕老,一直过着美满幸福的生活。 那林子里的幽灵的幻象,岂止成全了这一件好事而已。拉韦纳所有的姑娘们引以为戒;此后逢到有人向她们求爱,就柔顺得多,再也不象以前那么矜持,那么不可亲近了。 故事第九 菲罗美娜的故事讲完了。女王看看只剩下她自己和第奥纽两个人没有讲,而第奥纽又有特权最后一个讲,因此她自己便高高兴兴地接着讲道: 各位好小姐,现在轮到我来讲了,我非常乐意。我这回讲的故事,其中的情节有一部分和刚才讲的一个相同,因为我不光是要让你们知道,你们的美貌对于多情的心灵具有多大操纵的力量。而且也要让你们认识到,在适当的时机下,你们也可以主动去钟情于人,不必老是听从命运之神的支配,因为命运之神教你用情,大都不是恰如其分,而是过分。 你们一定都知道,老帕-第-卜尔盖塞-多明尼奇是我们城里一个极有威望、极其受人尊敬的人,说不定到现在还健在呢。他真是了不起,配享千秋万代的盛名,这倒不是因为他出身高贵,而是因为他为人处世实在太好了。他到了晚年,很喜欢和邻居亲朋谈谈以往的事情,谈起来头头是道,娓娓动听,谁都没有他那样好的记忆力,没有他那样优雅的谈吐。 他讲过许多好听的故事,其中有一个故事他常常喜欢讲到。他说,从前佛罗伦萨有个青年名叫费代里哥,是费利坡-阿尔白里奇的儿子。他武艺高超,风度优雅,在托斯卡尼全境没有哪一个青年抵得上他。象一般士绅一样,他也需要谈情说爱,因此爱上了当今全佛罗伦萨最美丽动人的一位太太,名叫乔凡挪。为了博得她的欢心,他常常举行骑马和比武竞赛,或是宴请高朋贵友,挥金如土,毫无吝色。但是这位太太不光长得漂亮,而且很有节操,他这些做法一点也不能打动她的芳心。 费代里哥耗费无度,有出无进,不久钱都用光了,只剩下一块小农场,靠它的收入节俭度日,此外还养着一只鹰,倒是天下最好的品种。他这时比以前更沉醉于爱情,依旧想在城里出出风头,怎奈力不从心,只得住到他农庄所在地的康比地方去,成天放放鹰,安于贫穷,不和外界来往。 正当他山穷水尽之际,有一天,乔凡娜的丈夫突然一病不起,自知命在旦夕,便订立遗嘱,把万贯家财都传给他的成了年的儿子,儿子死后如没有合法的后嗣,这笔遗产就由他的爱妻继承。立好了遗嘱,他就去世了。 乔凡娜就这样做了孤孀。那年夏天,她也按照当地妇女的惯例,带了儿子到乡下的一个庄园里去避暑。恰巧她的庄园正和费代里哥的庄园靠近在一起,因此她的儿子就此结识了费代里哥。这孩子非常喜欢打猎放鹰,费代里哥的鹰有好几次飞到那里,他看了极其喜爱。巴不得占为己有,但是看到费代里哥把它看作至宝,所以又不便开口。 孩子因此思念成疾,母亲见了非常焦虑,因为她只有这一个独生儿子,爱如掌上明珠。她整天在床前陪着他,不断地安慰他、哄他。几次三番地问他是不是想要什么东西,叫他只管说好了,只要她办得到,她想尽办法也要把它弄来。孩子听见母亲这么说了好多遍,就说: “母亲,如果你能给我弄到费代里哥那只鹰,我的病马上就会好起来。” mpanel(1); 他母亲听了这话,思量了一番,琢磨着这事应该怎么办才好。她知道费代里哥早就爱上了她,而她连一个眼色也不曾回报过他。她心里想: “我听说他那只鹰是天下最好的鹰,而且是他平日唯一的安慰,我怎么能够叫他割爱呢?人家什么也没有了,就只剩下那么一点儿乐趣,要是我再把它剥夺掉,那岂不是太不近人情了吗?” 虽然她明知只要向费代里哥去要,他一定肯给她,但是她总觉得有些为难,一时竟不晓得如何回答她儿子是好,只得沉默了片刻不作声。最后,毕竟爱子心切,她终于打消了一切疑虑,决定无论如何要满足儿子的心愿,亲自去把那只鹰要了来给他。于是她就对他说道: “孩子,你放心好了,赶快把病养好,明天一早我就去把那只鹰讨来给你。” 孩子听了十分高兴,当天病就轻了几分。 第二天,夫人带了一个女伴,闲逛到费代里哥家里。恰巧这几天天气不好,费代里哥不能出去放鹰,正在花园里监督手下人干些零碎活。他听得乔凡娜登门拜访,又惊又喜,连忙出来迎接。夫人见他来了,立即走上前去。温文有礼地招呼他。费代里哥恭恭敬敬地问候过她之后,她就说道: “你近来过得好吗,费代里哥?以往蒙你错爱,致使你自己受累非浅,今天我特地前来向你致歉。为了聊责我的心意起见,我打算和我的女伴今天上午在你这里吃便饭。” 费代里哥连忙回答道,十分恭谦:“夫人,你说哪里的话!我从来没有因为你而受过什么累,只觉得得益非浅。我还幸亏爱上了你这样一位有品德的夫人,才算没有白白过了一辈子,应归功于你才是。如今象你屈尊光临寒舍,我真是万分荣幸。如果我的身价依然一如当年,再为你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无奈我已经一贫如洗了。” 说着,他就十分羞惭地把她让进宅子,领到花园里去,眼见没有外人在场,他就说道: “夫人,现在没有别人在这里,就让我这个长工的妻子陪你一下,我到外面去安排饭菜。” 他现在虽是一贫如洗,可还从来不曾后悔当日的挥霍无度,今天他才算第一次领略到没有钱的苦处。从前他为了爱上这位太太,曾经宴请过无数的宾客,可是今天他却拿不出一点象样的东西来款待她了。他焦急得好象发了疯似的,跑出跑去,结果一个钱也找不出来,又拿不出什么东西去当些钱来,只有怨天尤命。眼看时间已经不早,他非得对她多少尽些心意不可,而他又不愿意求人,连他自己的佣工他也不愿开口向他借钱,于是他的目光就落到那只栖息在小客厅里的猎鹰身上。他现在已是一筹莫展,只得捉起那只鹰,摸摸它长得很肥,觉得也不失为孝敬夫人的一碗莱肴。因此他就毫不迟疑,把它一把勒死,吩咐他的小使女把毛拔净,捆扎停当,放到烤叉上去,小心烤好。他又把剩下的几块洁白的餐巾铺在桌子上,过了不大工夫,就笑盈盈地到花园里去跟夫人说,午饭已经准备好了,只是请夫人不要笑他寒伧。 夫人和她的女伴立即起身,和费代里哥一同吃饭。费代里哥殷勤地把鹰肉敬给她们吃,她们却不知吃的是什么肉。饭罢离席,宾主愉快地交谈了一阵,夫人觉得现在应该是说明来意的时候了,就转过身去对费代里哥客客气气地说道: “费代里哥,你只要记起你自己以前富裕的时候,为我一挥千金,而我却坚守节操,那你一定会觉得我这个人是多么无情无义。今天我来到这里,原有件紧要的事情,你听了更其要奇怪我这个人怎么竟会冒昧到这般地步。可是不瞒你说,你只消有一子半女,也就会体会到做父母的对于女有多么疼爱,那你也多少可以原谅我一些吧。 “可惜你没有子女,而我却有一个儿子。天下做父母的心都是一样,因此我也不得不违背着自己的意志。顾不得礼貌体统,求你送给我一件东西。我明知这件东西乃是你的至宝,而且也难怪你这样看重它,因为你时运不好,除了这一件东西之外,再没有别的东西可以供你消遣,给你安慰的了。这东西不是别的,乃是你的一只鹰。想不到我那孩子看见了你这只鹰,竟爱它爱得入了迷,得了病,如果不让他弄到手,他的病势就要加重,说不定我竟会丧失这爱子。所以我请求你把它给了我吧,而且不要为了爱我而这样做,而是本着你一贯祟尚礼仪的高贵精神。你若给了我这件礼物,就好比救了我儿子一条命,我一生一世都会感激你的。” 费代里哥听了夫人这一番话,想到那只鹰已经宰了吃掉,无法应承夫人,一时哑口无言,竟失声痛哭起来。夫人起初还以为他是珍惜爱鹰,恨不得向他声明不要那只鹰了。可是她毕竟没有马上把这层意思说出来,倒要看看他究竟如何回答。费代里哥哭了一会,才说道: “夫人,上天有意叫我爱上了你,怎奈命运总是一次又一次和我作对,我真是说不出的悲痛。可是命运从前对我的那许多刁难,若和这一次比较起来,实在算不得一回事。只要一想起这一次的刁难,我一辈子也不会跟它罢休。说来真太痛心,当初我锦衣玉食的时候,你从来不曾到我家里来过一次,今日我多么荣幸,蒙你光临寒舍,向我要这么一丁点儿东西,它却偏偏和我过意不去,叫我无法报效你。我现在就来把这回事简单地说给你听吧。 “承蒙你看得起,愿意留在我这里用饭,我就想:以你这样的身分地位,我不能把你当作一般人看待,应当做几样象样的莱肴来款待你,才算得体,因此我就想,这只鹰也还算得不错,可以给你当做一盆菜。你早上一来,我就把它宰好烤好,小心奉献上来,自以为尽到了我的一片心意,不料你却另有需要,使我无从遵命,实在要叫我难受一辈子!” 说着,他就把鹰毛、鹰脚和鹰嘴都拿到夫人面前来,表明他没有说假话。夫人听了他的话,看了这些物证,起初还怪他不该为了一个女人而宰掉这样一只好鹰。但是她转而一想,心里不禁暗暗赞叹他这种贫贱不能移的伟大胸襟。于是,她只得死了心,又担忧着儿子会因此一病不起,十分伤心地告辞回家。 真是不幸,那孩子没有过几天当真死了,不知究竟是因为没有获得那只鹰以致忧伤而死呢,还是因为得了个绝症。夫人当然悲痛欲绝。 虽说她痛哭流涕,然而她毕竞还是个年青富有的孤孀,因此过了不久,她的兄弟们都劝她改嫁。她却并没这意愿,可是他们再三相劝,她不由得想起了费代里哥的为人高尚,和他那一回杀鹰款待的豪举,就对她的兄弟们说道: “我本当不打算再嫁,可是,你们如果一定要我再嫁,我不嫁旁人,一定要嫁给费代里哥-阿尔白里奇。” 她兄弟们听了,都讥笑她说:“你真是个傻女人,怎么说出这种话来?你怎么看中了这么个一贫如洗的人呢?” 她回答道:“兄弟,我知道你们说的话不假,不过我是要嫁人,不是要嫁钱。” 她兄弟们看她主意已经打定,也知道费代里哥虽然贫穷,品格却非常高尚,只好答应让她带着所有的家财嫁过去。费代里哥娶到这样一个心爱的女人,又获得这么一笔丰厚的嫁妆,从此节俭度日,受用不尽,夫妇俩快慰幸福地过了一辈子。 故事第十 女王讲完了故事,大家都赞美天主恩德无边,竟给了费代里哥应得的报偿。第奥纽向来是用不到吩咐的,立即接下去说道: 我们一般人大都喜欢取笑别人家的丑事,而人家的好处我们却不乐意提起。尤其是当这类丑事与我们本身痛痒不相关的时候,我们取笑得更加厉害。这也许因为我们开头只是漫不在意,后来日深月久,终于养成了这种恶习,也许因为人类生来就具有这种劣根性,至于究竟是哪种原因,那可很难说了。亲爱的小姐们,我以前讲故事是为了让你们消愁解闷,今天讲故事也还是为了这个目的。虽然这个故事有些地方似乎不大妥帖,但毕竟能够逗着你们笑一阵,所以我还是讲下去吧。不过我想,正好比你们走进花园伸出纤手去摘玫瑰一样,只摘花儿不摘刺,你们听起这个故事来,尽管让那个笨男人去倒楣出丑,只消看他的妻子怎样使出高明的手段跟人家明来暗去,你们发发笑,再对那些不幸的人寄予一些同情就是了。 话说不久以前,佩鲁吉亚地方有个富翁,名叫彼得-第-文奇奥罗。他酷爱男色,在当地声名很坏,因此娶了个妻子,倒并不是为了自己要受用,无非借此遮掩遮掩人家的耳目,使自己的名声可以稍好一些。也是天从人愿,他娶了个精力充沛、矮矮胖胖、风骚入骨的红头发年青姑娘。她至少要两个丈夫才能叫她满足,而今她碰上的这个男人却偏是另有所好,不把她放在心上。 日子久了,她看出了这一点,觉得自己长得这么漂亮,正当青春妙龄、血气方盛的时期,哪里受得了这般冷淡?因此不免时常使性子,和丈夫吵吵闹闹,把什么粗话都骂出了口;夫妇相骂简直成了家常便饭。后来她眼看这样吵闹也无济于事,徒然自己枉费精力,却并不能叫丈夫弃邪归正。她心里想: “这个下贱的东西,他撇下了我去干那种事,这是旱地行舟,走歪路;我何不另求新欢,济渡别的男人呢?我嫁给他,还给他带来了丰厚的妆奁,原把他当作一个男子汉,满以为男子欢喜干的事,他也欢喜,能够和我和好相处;如果我早知道他不能尽一个男人的本分,我无论如何也不肯嫁给他的。他明知我是个女人,如果他不喜欢女人,干吗要娶我?这真是岂有此理。如果我看破了红尘,何不去做修女?怎奈我并不能超凡脱俗,而要等他来给我快乐,我看只有白等他一辈子了,那时候青春一去不复返,只落得徒然的悲伤和后悔。如今他既然给我作出了一个榜样,叫我自寻乐趣,我何乐不为?我这样做,都只怪他不是,我是完全说得过去的。我只不过触犯了法律,而他不光是犯法,而且违犯了天理。” 这位少奶奶把这件事想了又想,决定悄悄地干起来。她结识了一个老太婆,是个有名的老鸨,却装出一副虔诚的模样,宛若当年那位舍身喂蛇的圣人梵蒂安娜,老是手里拿着念珠上教堂去赎罪,开口闭口都是教皇啦,圣方济各的创伤啦,因此人家几乎都把她当作了一个女圣人。来往了一阵之后,这位少奶奶觉得时机已经成熟,就把自己的心事向她和盘托出。 老太婆说:“我的女儿,天主对于人间的事没有哪一件不明了,他知道你大可以做这件事。如果你只是象其他女人一样,为了爱惜青春,而没有其他目的,那这样做就是理所当然。凡是稍明事理的人都懂得,人生最大的悲痛莫过于虚度青春。我们女人家一旦老了,除了烧饭做莱,还有什么用处?不瞒你说,我是个过来人,对于这一点比谁都清楚。我现在已是个老太婆,一想起当年青春虚度,虽然明知后悔无益,可总是说不出的悲痛。虽然我并没有完全辜负青春(当然你也不要认为我年青时竟会笨到那种地步),可是当年多少的心愿都没有得到满足。你瞧,如今我已经老得这个样子,谁都不屑理睬我了,想起来叫我多么难受! mpanel(1); “男人的情形可完全两样。他们生下来不光是为了这一件事,还有其他的多少事好做,而且他们大都是老来比年青时代更加得志。女人们生来就是为了这件事,她们的长处就在于能够来这一套,能够生男育女,男人爱女人,也是为了这个。别的且不说,你只消明白这一点就行了:女人随时都可以干这件事,男人却办不到。一个女人可以把好几个男人玩得精疲力尽,而好几个男人却未必对付得了一个女人。这是我们得天独厚的地方。所以我再跟你说一遍:对你的丈夫你尽管一报还一报好了,只有这样,你到了老年,你的灵魂才不会对你的肉体有所埋怨。 “人生在世,应该及时行乐。尤其是女人,青春比男人短促,更不应该错过大好时光。你要知道,我们女人一旦老了,不管是自己的丈夫也好,别的男人也好,看都不愿意再看我们一眼。他们把我们赶到厨房里去洗锅擦碗,跟猫儿玩耍,更气人的是,还要编出这种歌子来取笑我们,说什么‘给大姑娘吃珍馐,让老太婆闭住口。’还有多少难听的话呢。 “我不必再罗嗦了,只是老实告诉你:你找我总算没有找错人,要是你把你的心事告诉了别人,谁也不能帮你这么大的忙。随便哪个男人,不管他有多么尊贵,我也敢拿饮食男女的道理去说动他的心,随便哪个男人,不管他摆出怎样一本正经的冷冰冰的脸孔,我包管有办法叫他俯首听命。所以,你只要告诉我,你看中了谁,以后的事情都包在我身上好了。可是我的女儿呀,有一件事我要提醒你:老身很穷,经常要带着念珠上教堂去祈祷,所以你也得帮帮我的忙,好让我也可以在天主面前替你的亡亲故友多点几支蜡烛,多为他们祈祷,求得天主的宽恕。” 老太婆讲完这一番话,少奶奶就说有个小后生常常在这一带地方经过,又把他的面貌特征详细描述了一番,叫老太婆哪一天看到他,一定要设法把他弄到手。二人谈妥以后,少奶奶送给了她一块咸肉,祈求上帝祝福她,就把她送出门外。 没有几天工夫,老太婆就替她把她心目中的那个后生悄悄带进了少妇房里。以后少妇一看到中意的男人,都叫老太婆替她一个一个地弄到手。她虽然对丈夫存着些顾忌,却怎么也不肯错过良机。 有一天晚上,她丈夫到一个名叫艾柯朗诺的朋友家里吃晚饭去了。她就叫老太婆把佩鲁吉亚城里数一数二的美男子带来,老太婆马上就办到了。不料,她刚刚和她的情人在房里坐下来吃饭,彼得忽然在外面叫起门来。她听得敲门声,慌作一团,没有了主意。把他放走也不是,叫他藏起来也不是,最后实在急不过了,就胡乱叫他躲在隔壁披屋里的鸡笼下面,又把她那天刚刚撤空了的那只草荐袋盖在鸡笼上。安排停当,她就赶快去开门让丈夫进来。他一进门,妻子就问他: “你这一顿晚饭吃得真快呀!” “根本就没有吃。”她丈夫回答。 妻子问:“怎么回事?” “让我来说给你听,”丈夫说。“艾柯朗诺夫妇和我刚坐下来吃饭,忽然听得外边有什么人在打喷嚏。开头一两声我们还不在意,以后接连地听到第四声第五声,次数太多了,大家都奇怪起来。艾柯朗诺本就有些生他妻子的气,因为他和我进屋的时候,他妻子让我们在门外等了好久才开门,现在又听得打喷嚏的声音,他就大发脾气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是谁在大打喷嚏?’说着,他就站起来走到楼梯口去。原来楼梯就在附近,楼梯下面象一般房屋一样,有个储藏杂物的小间。 “他觉得打喷嚏的声音就是从这个小间里发出来的。他把门稍微打开了一点,只闻得一股冲鼻的硫磺气味。我们方才闹着闻到臭气,臭气就在这里。他夫人说道:‘我刚才用硫磺漂面纱。我先把硫磺水洒在一只锅子里,把面纱铺在上面熏,熏好以后,就把锅子放在这个小间里,所以有这一股臭味。’等到臭气稍淡,艾柯朗诺向里面一看,只见里面有一个人,还在那里打喷嚏,那是因为给硫磺气味熏得难受的缘故。他打一次喷嚏,就吸进一口硫磺气味,把他的胸口闷住了,要是在那里再待下去,只怕连喷嚏也打不出来了,也休想动弹了。 “艾柯朗诺一看见这人,就大声喝道:‘你这个女人,我们刚才进来,你好久不开门,原来是为了这个原因:我要是不给你一点厉害看看,我就不是人!’他妻子听得他一声吆喝,知道自己的私情已经败露,哪里还敢接嘴,连忙离开座位溜走,也不知道溜到哪里去了。艾柯朗诺没留意他妻子已经溜走,只是一声等不及一声地叫那个打喷嚏的人赶快出来。可是那人这时已经呛得快要咽气了,不管艾柯朗诺怎么说,他动也不动一下。 “于是艾柯朗诺就抓住他的一只脚,把他拖了出来,然后又要去找把刀子来杀死他。我因为自己心虚,害怕巡丁赶来,就站起来竭力劝他不要杀那人,也不要伤害那人。我为了要保护那人,便大叫大嚷,邻居们闻声而来,把那个半死不活的青年抬了出去,我也不知道抬到哪里去了。所以一顿晚饭就给这一场风波打扰得吃不成。并不是我吃得快,而是根本没有吃到。” 他妻子听完这个故事,知道天下和她自己一样聪明的女人还有的是,不过有些女人有时候运气不好而已。她本打算帮着艾柯朗诺的妻子说几句话,可是她灵机一动,觉得不如把别人的过错拿来痛骂一顿,正可以洗刷自己,于是她就说道: “亏她做得出这种好事:好一位规矩贞洁的太太!象她这么一个圣洁的女人,我还得去向她忏悔才是呢:再糟不过的是,她眼看快是个老太婆了,还给年青姑娘做出了这么一个好榜样!她出世的时辰该遭诅咒!她千该死万该死,居然还有脸活下去!她实在是天下最荒淫无耻、卑鄙下流的女人!我们全城女人的脸都给她丢光了!她把自己的贞操、对丈夫的盟誓都丢到脑后去了,也不顾世人瞧她不起!她丈夫那样善良正派,待她那么好,而她竟不惜为了一个野男人,丢她丈夫的脸,也丢她自己的脸!老天爷呀,这种女人我怎么也不会可怜她!应该把她处死,把她活活的烧死,剩一堆灰!” 她晚上只顾这样骂,心里可放不下那位躲在近旁鸡笼下面的情人,所以一再催促彼得赶快上床睡觉,说是时间已经不早。可是彼得只想吃晚饭,不想睡觉,就问他妻子有什么吃的没有。 他妻子说:“啊!晚饭:是呀,平常你不在家的日子,我们不都是不等你回来就吃吗?真是笑话!你莫不是把我当作艾柯朗诺的老婆了吧?天啊,你干吗还不去睡觉呀?叫你睡觉去是为你好啊!”。 凑巧这天晚上彼得的佣工从农庄上运来了许多东西,把驴子关在披屋隔壁的一个小马厩里,没有给它们水喝。其中有一头驴子渴得不得了,就挣脱缰绳。走出马厩,到处嗅来嗅去,想要找水喝,走到了鸡笼跟前。趴在鸡笼下面的那个青年也不知道是运气还是晦气,一只手伸在外面,那头驴子踩在他的手指上,他痛得要命,不由得大叫了一声。彼得听了很是惊奇。觉得这叫声就在屋子里。他就去到披屋那里。只听到那人还在叫嚷,原来他的手指仍然给踩在驴子的脚踏下。彼得问道:“谁呀?”说着,就走到鸡笼跟前,拿起鸡笼,看见了那个青年。那人本来已经给驴子踩得好痛,现在见到彼得,只怕大祸临头,直吓得浑身发抖,真是好不可怜。 彼得一眼看出这个青年原是他自己早就垂涎的一个美男子,便盘问他在那里干什么。那人无言可答,只是恳求他看在天主面上不要难为他。 彼得说:“起来,不要害怕,我不会难为你的。我只要你跟我说明白,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到这里来干什么的。” 这个青年只得一五一十照直说出来。彼得这时的高兴正好跟他妻子的窘迫成了对比。他立即拉着他的手,走进内室,只见妻子正站在那里惶恐万状。他在她对面坐了下来,说道: “你刚才还在咒骂艾柯朗诺的老婆,说她应该活活给烧死,她把你们女人的脸都丢光了,那你为什么不骂骂你自己呢?你自己和她是一路的货色,你不骂自己,只骂人家,良心上过得去吗?天下女人都是生成的下贱坯,否则还做得出这种事来吗?借着骂别人来掩饰自己是你们的拿手。但愿天上掉下火来把你们这些贱女人统统烧死吧!” 他妻子见他发觉她的隐私之后,虽是气愤,却并没有怎么叫她难堪,只不过骂骂她而已,又看到他手里搀着那个漂亮小伙子,脸上喜气洋洋,这才壮起了胆子回嘴道: “你希望天上掉下火来,把我们女人统统烧死,我相信你没有说假话,因为你们男人喜欢我们女人,就象狗喜欢棍子一样。可是我凭着老天爷发誓,你的愿望决不会实现的。我现在倒要跟你说个明白,看看你到底有什么好埋怨的。你把我和艾柯朗诺的老婆相比,真比得好呀。她是个假装正派的贱女人。她没有哪一样不称心,她丈夫待她无微不至,而你待我却完全是两样。即使你给我吃得好,穿得好,可是请你问问你自己的良心:你那方面待我怎么样?你有多久没有陪我睡觉了?与其叫我独守空床,我倒宁愿穿得破破烂烂,不要吃好穿好。彼得,你要知道,我既然是个女人,就有女人的欲望。我既然不能从你身上得到满足,自然要去找别人,你也怪不得我。至少我还算顾全你的面子,没有去找上马夫和癞子。” 彼得见她理直气壮、滔滔不绝,好象她那些话通宵也说不完似的,就轻描淡写地说道: “我的太太,你也说够了,我就承认你说得不错吧。只请你行行好,给我们弄点什么吃的当晚饭吧,我看这个小伙子也象我一样,肚子里还是空的呢。” “他当然也没有吃,”他妻子说,“我们刚刚坐下来吃晚饭,谁料到你偏是不识相,不迟不早地闯进来了。” 彼得说:“去吧,想法去给我们弄点吃的来吧,吃过饭之后,我包管把事情安排妥帖,不叫你有半句怨言。” 他妻子见他这样心平气和,便站起身来,重新摆好饭桌,把那预备好了的晚饭摆出来,和她的不成器的丈夫以及那个年青小伙子一块儿快快活活地吃起来。至于吃过晚饭以后,彼得想出什么办法叫他们三个人都满意称心,我可忘了,我只记得第二天早上,那个青年走出去的时候,简直记不清前一天夜里是跟彼得睡在一起的次数多,还是跟他老婆睡在一起的次数多。所以,亲爱的小姐们,我再跟你们说一句:“人家怎么样待你,你也怎么样待人家。如果你吃了亏,一时不能报复,可千万要牢记在心,将来有了机会,一定要给他点厉害看看,让他自作自受。” 第奥纽的故事讲完了,小姐们倒没有平常笑得那么起劲,这倒并不是她们不欢喜这个故事,而是因为她们实在感到太难为情了。女王看见自己的任期已满,随即站起身来,摘下桂冠,高高兴兴地把它戴在爱莉莎头上,说道:“小姐,现在该轮到你掌管国政了。” 爱莉莎接受了这个荣任,照例安排各项事务:先同管家商讨了一阵,指示管家在她的任期内应该预备些什么,使大家过得称心如意,然后又对大家说道: “从我们所听过的不少故事说来,我们知道天下有好多人都因为机智伶俐,口齿锋利,一旦被人家抓住了把柄,就会情急智生,针锋相对,天大的事也会化凶为吉。这一类的故事很有意思,不妨多说一些,所以我想规定明天每人讲一个富于机智的故事,或者是针锋相对,驳倒了别人的非难,或者是急中生智,逃避了当前的危险和耻辱。” 大家一致赞成,于是女王站起身来,吩咐大家各自去消遣游乐,等到吃晚饭时再一起相聚。大家看见女王站起身来,也都跟着站起来,随意去玩耍。不久蛩声寂然,女王就召集大家来吃晚饭。众人欢欢喜喜地吃罢晚饭。又唱歌奏乐,爱米莉亚在女王的吩咐之下带头跳起舞来,第奥纽也奉命唱一支歌,他马上就唱起来:“阿罗达好姑娘,收起你一脸的可怜相,我来告诉你一件大喜事,包管你听了喜洋洋。”小姐们都听得发笑,女王尤其笑得厉害,不许他再唱下去,重新换一个歌。 第奥纽说:“女王,如果我带了小鼓,我就可以唱《拉帕太太,撩起你的裙子》或是《橄榄树下的小草》也许你喜欢听我唱《我的忧伤象巨浪》吧;可惜我并没有带小鼓,只好另外选唱几支。你爱不爱听《快到我们身边来,五月牧场好风光》? 女王说:“不行,给我们唱个别的。” 第奥纽说:“那么就唱《西蒙娜小姐,这不是十月天》如何?” “去你的吧,”女王笑着说,“谁要听你这些歌,给我们唱个正派些的。” 第奥纽说:“女王,得啦,请你不要发脾气。你究竟爱听什么呢?我会唱的歌有成千支以上。你爱不爱听《这个滋味尝不够》,或是《好丈夫,饶饶我》,或是《我要用一百金镑买只鸟》?”小姐们都大笑起来,可是女王有些动了怒,说道:“第奥纽,不要尽是胡说八道了,好好地给我们唱一支歌吧,否则你可要惹我生气了。” 第奥纽这才没有再闹下去,规规矩矩地唱了一支歌:啊,伟大的爱神,怎当美人儿临去秋波那一转,叫我荡魄销魂,束手就擒。她那明亮的眸子水汪汪,和我的眼睛脉脉含情一线牵,给我心里燃起熊熊的火焰。啊,爱神,我一见到她的倩影,就知道你的力量真是万能。我只觉得昏沉沉神魂颠倒,让你的千丝万缕缚得多牢。我如今已是六神无主,为了她连声叹息叫苦。啊,大慈大悲的爱神啊,我甘心拜倒在你脚前听你使唤,只求你别让我相思徒劳空长叹。可是我要问你,我这刻骨的相思,她到底知也不知?我对她无限地忠诚,万般地多情和痴心。除了美人儿来救苦救难,还有谁医得我这相思病?所以我求你,爱神,千万要开开恩,用你的爱火去烤暖她的心,告诉她,我为她忘餐废寝。你瞧我衣宽人瘦,全靠你多多怜惜把这条命来救。只望有朝一日你领着我去和她相见,让我欢欢喜喜娶了她做我的如花美眷。 第奥纽唱完了,女王赞赏了一番,接着又吩咐旁人唱了几支。她看看夜己很深,白天的炎热已给夜凉吹散,吩咐大家各自安息,明天继续玩乐。[第五天终] 第六日 序 天心中的月亮,光彩逐渐黯淡,东方的曙光,照遍了大地,这时候女王已经起身。把同伴一一喊了起来,于是一同在小山脚下一片露珠晶莹的草地上漫步,大家边走边谈,讨论着各种问题,评论着每篇故事的优劣,提起故事中的许多可笑的情景,不觉又大笑一番;直到太阳升高,炎热逼人,大家这才觉得应该回去了。 回到别墅里。席面已经安排停当,屋子里缀满着鲜花和芳草。女王趁早晨凉爽,吩咐开饭。饭桌上,大家有说有笑,十分欢乐。饭后,他们先唱了几支轻快的歌。于是午睡的午睡,下棋的下棋。掷骰儿的掷骰儿,第奥纽和劳丽达两个合唱了一首咏叹特洛勒斯|1~利克莱西达的歌曲。 到了集合的时间,女王召集众人,跟前几天一样,仍旧在喷水池边坐下。女王正要指定什么人带头讲一个故事,不料发生了一件从来没有过的事——大家只听得厨房里闹声震天。女王立那把管事召来,查问是谁在那里喧闹,为些什么事。总管回说是莉西丝卡和丁大洛两个在争吵,至于为了什么原因,他也不清楚,因为正要向们劝解,就给叫了来。女王吩咐他把莉西丝卡和丁大洛叫来,等两人来到跟前,女王就查问他们争吵些什么。 丁大洛刚要回答,但是莉西丝卡自恃长了几岁,不免有些自高自大,又因刚才争了一场,情绪激动,所以打断他的话头,抢着道: “看你这个畜生,竟敢抢在我前头说话!让我先说吧。”于是她回头对女王说: “小姐,这个家伙要把西科芳蒂的老婆的故事讲给我听,好象我跟她还不熟悉似的,说什么她丈夫和她第一夜交锋的时候,血流通野,好不容易才攻破了那座城堡啊,我说这完全是胡扯。他是轻而易举地长驱直入的。这个男子,头脑真叫简单,他还以为女孩子果真会听着父兄的教训,辜负了自己的青春。其实女孩子十个里头倒有八九个,在出嫁前的三四年内对这回事已经十分内行了。要是叫她们干巴巴地直等到嫁人,那不是要急坏人了吗?老天在上——老天爷知道我起的誓是一向作准的——我的左邻右舍的那许多女孩子,没有一个到结婚的时候还是处女的。就是她们结了婚,我知道还是用种种办法来欺骗丈夫。不料这头呆鸟要跟我谈什么女人不女人,好象我是昨天刚养出来似的!” 莉西丝卡只管这么说,那班姑娘可笑坏了,笑得连牙齿都要掉下来了。女王连嚷了六次,不许她再往下说,可是她哪儿肯听?她非要把心里的话都吐了出来,不肯闭嘴。等他说完,女王回过头来,笑着对第奥纽说: “第奥纽,这问题要请你来解决了。等我们把故事讲完之后,你就要对这回事,谁是谁非,下个判断。” 第奥纽立刻回答道:“小姐,这是当场就可以判断的,何必费时间呢。我说莉西丝卡讲得有理,我认为她的话句句中肯,丁大洛不过是一只蠢驴罢了。” 莉西丝卡听到这话,放声大笑,对丁大洛说道:“你现在领教了吧?快给我走吧。你这个乳臭来干的小毛头,居然以为比我都懂事。谢天谢地,我这几十年不是白活的;不,我才不呢。” 幸亏女王板起脸来,叫她住口,快和丁大洛一同回到厨房里去,不准吵闹,除非她想尝尝鞭子的味道——要不是这样压她一压,只怕整天都得听她的唠叨了。等两人走后,女王吩咐菲罗美娜第一个讲故事。她高高兴兴他说道: 故事第一 年青的小姐,星星点缀着黑夜的天空,春天的鲜花给碧绿的田野生色不少,青葱的树木把青山装饰得赏心悦目;同样地,在优雅的谈吐中插入了一句富于机智的俏皮话,就更为动人。俏皮话大都精悍短小,所以特别适于妇女,因为男人说话可以口若悬河,妇女可不能那样,说话贵于简洁。可是也不知是我们女人的智能特别低呢,还是老天忽然跟我们作起对来,总之,如今我们女人能在适当的时机,说一句俏皮话,或者是人家说了一句俏皮话,能够立刻领会其中意义的,确实很少,甚至可说没有,这真是我们女人的羞辱。不过关于这一点,潘比妮亚已经讲得很透彻了,|1~我也无需多淡,现在为了让大家看到在适当的时机讲一句确当的话,是多么起作用,我准备在这里讲一个女人怎样用一句有礼貌的回答,使一个正在噜苏的绅士再也没法说下去了。 不久之前,我们城里有一个富于教养、谈吐优雅的闺阁名媛,象她这样高贵的女人,名字是不该不提的。她是热里-斯宾那大爷的妻子,大家都叫她奥丽达太太——可能各位姐姐中有很多人都认识她,或者听到别人说起过她。有一天,她在家里宴请许多女伴和绅士,饭后大伙儿一起到乡野去游散,从一处玩到一处,情景有些跟我们一样。那天预定散步的一段路程很长,走到半路上,有一位绅士对她说道: “奥丽达太太,要是你不讨厌的话,我想讲一个世界上最美的故事给你听,叫你听得津津有味。就象骑了一匹马一样,忘了路途的遥远。” “啊,再好没有了,先生,”那位太太说,“请你快给我讲一个故事吧。” 于是绅士开始讲故事给她听。故事倒很精采,可惜他讲故事的本领,只抵得上他使用他身边那把佩剑的工夫,实在太不高明,时常把一句话颠来倒去的说了又说,甚至说上六七遍,过了一会,忽然又倒过头来说道:“哎呀,我说错啦!’对于故事中的人名地名常常纠缠不清,张冠李戴,弄得别人莫名其妙。他那说话的声气又跟故事里的人物、情景,一点都配合不上,真是听得奥丽达太太头晕目眩,冷汗一身,只觉得大祸临头,连命都快要保不住了。到最后,她忍无可忍,又看见那位绅士正愈说愈糊涂,已经迷了路,失了方向,只是在那儿团团打转,再也跑不出来了,就和悦地对他说: “先生,你那匹马跑得太野,请你还是让我下了马吧。” 这位绅士讲故事的本领虽然不行,但是听了俏皮话。倒还能辨辨味道,也还有雅量,所以竞自己都好笑起来,他就此把那只讲得没头没脑的故事打住,另找别的话题了。 故事第二 奥丽达的那句俏皮话博得了大家的称赏,女王于是吩咐潘比妮亚继续讲一个故事。只听她说道: 各位好姐姐,我常常怀着一种疑问,不知道造化和命运之神究竟是谁是该受指摘,因为我看到,有时候,造化把高贵的灵魂赋予卑贱的肉体;有时候,命运之神却叫那具有高贵灵魂的人操着卑贱的职业,譬如我们本城的市民奇斯蒂,就跟还有些人一样,是这方面的一个例子。奇斯蒂具有祟高的精神,可是命运之神却叫他当一个面包师。 我真想把造化和命运之神都沮咒一番呢;不过我知道,实际上造化是最谨慎不过的;而命运之神呢,虽然凡夫俗子把她画成一个盲人,|1~其实她具有一千只慧眼。照我想来。造化和命运之神因为是有着深谋远虑的,所以有时候,就象我们人类在恶劣的情况下,为了以防万一。把最贵重的东西埋藏在家里最肮脏的角落里,这等地方是不受人注目,因此保藏珍宝,也就比精雅的内室更稳妥。同样地,那主宰世界的两位尊神把他们的宠儿放在下等人中间,叫他们操着微贱的职业,到了适当的时机,就脱颖而出,更显得光辉灿烂。方才一个故事讲到热里-斯宾那的太太奥丽达,使我想起了面包师奇斯蒂来,他借一件小事,使热里-斯宾那明白过来。我现在就要讲这么短短的一个故事。 当教皇卜尼法斯在位的时候,十分器重热里-斯宾那大爷;所以有一次,教皇派遣几个特使到佛罗伦萨处理要务,他们特地去向热里大爷请教,就住在他家。不知为着什么事,热里大爷每天早晨总要陪同几位特使走过圣玛利亚教堂,奇斯蒂的面包店就开设在近旁,他不辞辛苦,亲自在店里操劳。 命运之神虽然使他干着卑贱的行业,不过还是很照顾他,店里业务兴隆,不多几年,他就因此致富,过着优裕的生活,竟也不想改行了。除了丰衣足食之外,他的地窖里还有佛罗伦萨和附近这一带最好的红酒和白酒。他看见热里大爷和教皇的几位使臣每天早晨都在他店门口走过,天气又热,他很想把自己的上好的白酒奉献给他们解渴,表示敬意。不过他再一想,自己和热里大爷的地位,差得很远,所以又不敢冒失邀请,他决定想一个办法,要使得热里大爷自己开口向他要。 每天早晨,他穿了一件洁白的紧身衣,系上一条干净的围裙,看上去不象个面包师,倒象个磨坊主人;在算在热里大爷和使臣快要来的时候,就把一铝桶清水、一小壶上好的白酒(那小壶是波伦亚出品的瓷器),放在店门口,旁边还摆好两只晶莹闪亮、如同白银的杯子。当他们走过面包店的时候,他总是坐在那儿,先清了一清嗓子,然后一口口的啜饮着美酒,那种津津有味的样子,真是叫死人就要馋涎欲滴呢。 接连两天,热里大爷看见他都是这样,到第三天,禁不住问道: “奇斯蒂,你喝的这个味道怎么样?是好酒吗?” 奇斯蒂听见热里大爷对他说话,慌忙站了起来回答道:“是的,大爷,是好酒,不过味道好到怎么一个程度,那只能请你自己品尝,我可没法说得明白了。 不知由于天热,累了,还是看见奇斯蒂喝得这样津津有味,热里大爷也觉得口渴起来,就回过头来,微笑着对几位使臣说道: “各位大爷,我们尝一尝这位好人儿的酒吧,想必这是好酒,不会叫我们喝了后悔的。” 于是他把他们领到店门口,奇斯蒂立刻叫人从店堂里端出一条考究的长椅,请他们坐下。他们的随从想过来洗涤杯子,但是给奇斯蒂挡住了,他说: “朋友,站过去些,这工作让我担任了吧。我斟酒的功夫跟做面包的功夫一样到家呢。这酒,你们别指望沾到一滴儿光。” 说罢,他亲手洗净了四只精致的新杯子,端出一小壶美酒,小心翼翼地斟满四杯,殷勤地请热里大爷和他的朋友喝。他们一尝之下,觉得这许多年来第一次喝到过这么好的酒,都赞不绝口。在使臣逗留在佛罗伦萨的期间,热里大爷几乎每天陪着他们到那儿去喝酒。 后来特使把公事办完,将要告辞的时候,热里大爷特地举行盛大宴会给他们送行,邀请本城著名的士绅作陪。奇斯蒂也得到他的邀请,可是他再三谦辞,不肯赴席。热里大爷只得吩咐仆人拿一个细颈的瓶子到奇斯蒂那儿去要一瓶美酒,预备在上头道菜的时候,给每位贵宾各敬半杯。 谁知那个仆从大概因为跟着主人在面包店门前走过,却从来也不曾尝到过一滴酒,很有些不乐意,竟带了一个大瓶子去。奇斯蒂看见那个大瓶子,就说: “孩子,热里大爷不是派你来找我的。” 那仆人竭力分辩,但是对方始终不肯相信,他只得回去据实禀告了主人。热里大爷说: “你再去见他,对他说,我的确是派你去找他的;如果他还是回答你那句话,你就说,我要是不派你找他还找谁呢。” 于是仆人再去到面包师那儿,说道:“奇斯蒂,我家主人的确是派我来找你的,并不是找别的什么人。” “孩子,”奇斯蒂回他道,“他怎么也不是派你来找我的。” “那么他派我找谁呢?” “去找那阿诺河,”奇斯蒂回答。 仆人只得回去把他的话回报主人。热里大爷这时才恍然大捂,对仆人说道:“你把你带去的瓶子给我看看。” 等他看见果然是这么一个大瓶子,说道:“奇斯蒂说得一点不错,”就把仆人责备了一顿,叫他另换一个小瓶子去。 奇斯蒂看见了那个小瓶子,说道:“现在我知道热里大爷的确是派你来找我了。” 说罢,就倒满了一小瓶美酒交给仆人。 那一天,他另外备了一小桶美酒,郑重其事地亲自送到热里大爷的公馆,对他说道: “大爷,今天早晨我并不是因为看见那个大瓶子吓了一跳,不过我想你或许忘记了过去几天,我一直是拿小壶给你们各位斟酒的,所以我希望你知道这是家藏之酒,不过我现在认为这酒不必由自己贮藏了,特地全都拿来送给你,你爱怎么喝就怎么喝吧。” 热里大爷受到奇斯蒂的厚礼,感谢不尽,从此十分敬重他,把他看做终生的朋友。 故事第三 潘比妮亚讲完故事,大家就赞美奇斯蒂善于说话,为人慷慨。女王于是吩咐劳丽达接着讲一个故事。她笑盈盈地说道: 美丽活泼的好姐姐们,菲罗美娜和潘比妮亚已先后讲到,一句说得恰到好处的话是多么有力量,可惜我们还不善于应对。她们说得很对,我也不必多说什么了,不过我想提醒大家,这应对之才应该是象蚊子那样叮人一口,不能象狗那样咬人,因为如果出言伤人,那就是谩骂,不是应对了。奥丽达太太和奇斯蒂的答话很好地说明了这一点。但是如果一个人被人用不堪入耳的话象狗一般咬了一口,那么遇到这种情形,趁机反咬一口也无可非难了。所以我们跟人打趣,应该认清对象,留心这句话该怎么说,还要注意到时间和场合才好。我们有一个主教,就因为不注意这方面,在想用锋利的话头咬人家一口,结果反而给人家很很地回敬了一下,自取其辱。这就是我今天要讲的小故事。 从前佛罗伦萨有个主教,名叫安东尼奥-杜尔索,是个饱学而有道的人物,那时候有一位加达鲁尼亚的贵客,叫做台哥-台拉-拉达,来到佛罗伦萨,他是劳勃特国王手下的将军,生得气宇轩昂,是情场老手,没有多久就爱上了佛罗伦萨妇女群中特别漂亮的一位。她就是主教的兄弟的外孙女,她的丈夫虽然也算世家子弟,却是个见钱眼红的小人。 那将军打听到了那丈夫是这么一个人物,就许给他五百个金币,只要他让妻子陪他睡一夜。那丈夫居然答应下来,不管自己的妻子肯不肯干这件事。而将军也有他的计谋,他把当时通用的银币镀了金,和那个女人睡过觉之后,就把伪金币给了那丈夫。后来这事给大家知道了,作为笑谈,那个卑鄙的丈夫钱捞不到,反而坏了名誉。那主教呢,真不愧是个聪明人,假装不知道有这回事。 主教和将军经常见面,有一次,在圣约翰节日,两人一同骑马出游,看见许多妇女穿过大街小巷,向赛马场跑去。主教望见一个年青的女人,名叫诺娜-德-布尔契太太,是阿莱乔-里奴奇大爷的表妹,想必你们都认识她——可惜她死在这次瘟疫里。她是一位明眸皓齿的少妇,口齿伶俐,志趣高尚,那时刚出嫁不久,和丈夫一起住在波达-圣-庇厄罗区。主教指着她叫将军看;等到行近她身边的时候,他一只手搭在将军的肩上,对她说道: “诺娜,你看这位风流少年怎么样?你想你能收服他吗?” 那少妇觉得主教当着路上许许多多人说出这种轻薄的话来,跟自己的名誉大有关系,不过她不想为自己辩白,而要一报还一报,所以立刻反唇相讥道: “大人,他大概收服不了我吧,如果他想来尝试一下,那么我可是要真的金币。” 这句话一下子刺痛了将军和主教两个人,前者因为用卑鄙的手段玩弄了主教的兄弟的外孙女,后者因为外孙女而觉得脸上无光;两人面红耳赤,再不敢和她多搭讪,而且不敢相对而视,只是骑着马,悻悻地往前进去了。 就这样,那少妇先给人咬了一口,她不得不回咬了对方一口。 故事第四 劳丽达讲完,大家都称赞诺娜的口才;于是女王吩咐妮菲尔接下去讲一个故事。她就开言道: 亲爱的姐姐们,有口才的人能随机应变,对答如流,把话说得恰到好处,十分得体。但是当一个普通人在情急势迫的时候,天主也会使他急中生智,把他平日万想不到的话,送到他嘴里,我现在就要讲给你们听这样一个故事。 居拉度-让菲利阿奇是我们城里一位尊贵的人士,想必各位姐姐都看见过他,或者听到过他,他为人慷慨豪爽,过着绅士的生活,平日醉心鹰犬之乐,把那正经事情反倒放到一边。有一天,他靠着猎鹰在彼莱托拉附近猎到了一只白鹤,他看它还是只小鹤,长得又肥,就把它交给了厨子契契比奥,叫他烧成一道好菜,吃晚饭时端上来。 那厨子烹调的本领不错,是威尼斯人,就是有点儿傻里傻气,他接过小鹤,收拾好之后。便放在炉火上用心烤炙。当鹤肉快熟,烤得香喷喷的时候,恰巧邻家的一个姑娘走了来。这姑娘叫白伦纳达,契契比奥正热恋着她。她来到厨房,闻到一股香味,又看见正在烤着鹤肉,不觉垂涎,缠住契契比奥给她一只鹤腿尝尝味道。他却哼着小调回答她: “不给你呀不给你。白伦纳达小姐呀,我不给你。” 这一下,她生气了,对他说道:“老天在上。要是你真的不肯把鹤腿给我,你也别指望我答应你什么了。” 两人竟这样你一句我一语争吵起来,契契比奥到底不敢惹恼他的情人,只得割下一只鹤腿,给她吃了。 过了一会,一盘鹤肉就揣到居拉度和好些宾客的餐桌上。居拉度看见缺了一只鹤腿,十分奇怪,就把契契比奥叫来,问他还有一只鹤腿到哪里去了。谁知那个会说谎话的威尼斯人毫不迟疑地回答道: “主人,鹤只有一条腿,一只脚呀。” “你说什么呆话!”居拉度勃然大怒道,“鹤只有一条腿、一只脚吗?你以为我从没有看见过鹤吗?” “主人,我没有说错呀,”契契比奥固执地说道,“活着的鹤多着呢,如果你要看,我随时可以指给你看。” 居拉度因为席上还有许多宾客,不愿跟他多说什么,就对他道:“好吧,既然你说随时都可以让我见识到这种见所末见、闻所未闻的禽类,那么我希望明天就能看到。可是凭着基督的圣体起誓,如果没有这回事,那么准备你的皮肉挨打吧,我要打得你从此以后,一提起我的名字就发慌。” 当天晚上,就不曾再提起此事。第二天一清早,居拉度一觉醒来,还是余怒未息,叫马夫备好坐骑,让契契比奥也坐了一匹驽马,带着他一同向河边奔去,在早晨常可以看到鹤群憩息在河滩边。在路上,他对契契比奥说道: “昨天晚上到底是你还是我撒了谎,现在马上就可以明白了。” 契契比奥看见主人还在生气,自己谎话已经撒了,又不知道该怎样挽救,只是跟在居拉度的后面,心里急得直跳,恨不能马上逃走才好,可是他知道逃是逃不了的,因此心乱如麻,东张西望,眼前的景物,竟忽然都变成了两条腿的鹳鹤。 不多一会,主仆俩已来到河滩边,契契比奥别的还没看见,倒先望见了河滩边有十来只鹤,都是用一只脚站在那儿——原来白鹤假寐的时候,总是把一只脚蜷曲起来的。他马上指给居拉度看,说道: “主人,我昨晚说鹤只有一条腿,你且往那边看看,我没有说错吧!” 居拉度看见白鹤正在河滩上假寐,说道,“且慢,我教你看看它们是有两条腿的。” 说着,他就走近河滩,对着它们“嗬!嗬!”的大喊了几声。白鹤受了惊吓,立刻放下蜷曲着的腿,走了几步飞去了。居拉度回过头来对契契比奥说: “你这个浑蛋,你现在又怎样说?你看它是不是有两只腿?” 契契比奥已经吓昏了,也不知道他的答话是怎么样想出来的,说道: “不错,主人,不过你并没对昨天那只白鹤喊着‘嗬!嗬!’呀;如果你当时也对它这么喊了几声,那么它也会象河滩上那许多白鹤那样,把另外一条腿、一只脚伸出来了。” 这一句话居然说得居拉度转怒为喜,哈哈大笑起来,他说道:“契契比奥,你说得对。只怪我当时不曾对它喊几声。” 契契比奥因为随口说了这句妙语,逃过了责罚,主仆两个就此相安无事。 故事第五 妮菲尔把故事讲完,小姐们觉得契契出奥的回答十分有趣,于是潘菲洛遵照女王的吩咐,这样说道: 最亲爱的小姐们,潘比妮亚方才说得对,命运之神常把有德有才之士隐藏在下等人中间;同样地,那造化也使得极其丑陋的人物具有惊人的天才。我现在要讲一个短短的故事,借我们城里的两个人物来证明这一回事。 这两个人,一个是福莱赛-达-拉巴达,生得矮小畸形,扁面孔,塌鼻梁,只怕就是巴隆奇家族出来的人,|1~也不能比他更丑陋了。但是他精通法律,许多有地位的人士都推重他,说是一部民法全都藏在他肚子里。 另一位是乔托,具有高超的绘画天才,在那哺育众生、载负万物的大地上,以及在那无分昼夜、运行不息的天体下,没有一样东西他不能用一支铅笔,一支钢笔,或是一支毛笔,把它画出来,而且画得惟妙惟肖,栩栩如生。他的艺术几次三番瞒过了人们的眼睛,叫人乍一看去,竟当作了实物,而想不到是图画。 几百年来,始终是低级庸俗、不登大雅之堂的绘画艺术,到他手里才重又发扬光大起来。佛罗伦萨因为出了这位大师而增添了不少光荣;更难能可贵的是,尽管他享有盛名,独步艺坛,却十分谦逊。对于艺术大师的称号愧不敢当;再者看他的门生,以及那班成就远不及他的人,却窃据着这个称号,沾沾自喜;相形之下,使他的声誉格外光辉灿烂了。不过他的艺术虽然炉火纯青,他的身材和相貌却并不比福莱赛漂亮多少。现在我们就言归正传吧—— 福莱赛和乔托,他们二位都有乡间别墅在牟热罗。有一年夏天,福莱赛趁法庭休假,到别墅去小住;回城的时候,骑着一匹拖车的劣马,没想到半路上遇见了乔托,原来他也是在别墅小住回来,他也只是骑着一匹劣马,不曾带什么雨伞之类。两人就结伴同行。因为都是上了年纪的人,一路缓缓行来,倒也相得。 夏天的气候本来时阴时晴,变幻不定,忽然之间,下起一阵骤雨来了,幸喜他们熟悉的一个农夫就住在附近,两人便急忙赶到他家去避雨。这样等待了一会,那阵大雨却还是下个不停;他们原打算当天赶回佛罗伦萨,所以只得向农夫借了两件旧的尼外套,两顶破旧不堪的帽子(因为他拿不出更好的帽子来了),就冒着雨起身赶路。 这时候路上泥泞不堪,他们赶了一程,被马蹄溅满了一身泥浆,弄得很不雅观。后来雨势渐渐小下来了,这两个旅伴本来只管赶路,没有顾得说一句话,现在又攀谈起来。乔托本来是一个健谈的人,把话谈开了。福莱赛骑在马上,留心听着,忽然他把乔托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通,看见他那种狼狈的情景,不觉失声笑了出来,也不想想自己这会儿成了什么模样,竟嚷道: “乔托,这时候假使来了一个陌生人,他从来不曾看见过你,看到你现在这副光景,你说他能够想得到你是世上独一无二的大画家吗?” “大爷,”乔托当即回答道,“假使他看到了你这么模样,以为你也识得两三个字,那么我想他一定也会把我认出来的。” 福莱赛听到这话,立刻明白自己失言了,他想取笑人,却反而被别人取笑了去。 故事第六 那几位小姐听到乔托的随口而出的俏皮话,都笑了起来,女王不等她们笑罢,就吩咐菲亚美达接下去讲一个故事。于是她这么说道: 年青的小姐们,方才潘菲洛说起了巴隆奇——也许你们对于这一族不象他那样熟悉吧——使我想起了一个故事来,这故事证明了这一族有多么高贵,好在它并不脱离我们今天的总题,所以我想跟大家讲这一个故事: 不久以前,我们城里有一个青年,叫做米歇尔-史卡札,他为人很有风趣,善于说笑,肚里稀奇古怪的故事又多,所以佛罗伦萨的青年逢到举行什么联欢的活动,总要把他请了来。 有一天,他和几个青年在蒙台街谈天说地,后来谈论到佛罗伦萨究竟以哪一家族算是最古老、最高贵。有的说是乌培尔第家,也有说是朗培尔第家,大家各说各的,不知听了谁的话好,史卡札不觉笑道: “快给我闭嘴吧,你们这班傻子!你们懂得些什么呀。全世界、全海洋边的洼地——也别提佛罗伦萨了——要推巴隆奇这一族最古老、最高贵了,这一点,是所有的哲学家都公认的,象我这样知道这一族的人也都同意的。为了免得误会起见,我郑重声明,我说的是你们的邻居,住在圣玛丽亚区的巴隆奇族。” 在场的青年还道他有什么中肯的议论要发表,听到这话,都取笑他起来,说道: “你在说笑话吧,好象只有你才知道巴隆奇这一族,我们都不知道似的!” “天地良心,我并不在开玩笑,我说的是真话!”史卡札回答道,“你们中间有哪一个愿意出来打个东道,那我一定奉陪;谁输谁就请吃一顿晚饭,还要让对方带六个朋友一起来吃;而且不论你们推谁做公正人,我都可以从命。” 其中有一个青年叫做奈利-马尼尼的,说道:“让我来赢了这顿晚饭吧!” 双方同意请彼得-第-菲奥伦蒂诺做公正人,因为他们正在他家里,于是就走去找他,大家跟了去,都要看史卡札输了东道,好拿他取笑。等找到彼得,他们就把情形跟他说了,彼得原是个有见识的青年,先听完了奈利的话,回头就问史卡札: “你倒说说你的道理。” “说说我的道理?”史卡札回答道,“我要拿出证明来,不但叫你,还要叫我的对手承认我说得一点不错。你们都知道,一个家族,历史越悠久,门第就越高贵,这是贵族们所一致公认的。而巴隆奇家就比任何一个贵族的家世都还要悠久,所以他们好算得是最高贵的贵族了。只要我能够证明他们的家世最古老,那毫无疑问这东道就是我赢了。 “你们要知道,当初天主造人,第一个就造了巴隆奇;那时候,天主他老人家的手艺还很幼稚呢,其余的人类却都是他功夫到家之后才造的。你们如果不相信,那么请把巴隆奇家的人和别人比较一下就明白了。别人都长得五官端正,有个格局,唯独巴隆奇家里的人,他们的脸儿不是长得要命,就是阔得出奇,脸儿中央的鼻子非长即短,有的人长着一个翘下巴,一副活象驴子般的大牙床;不仅这样,有的人一只眼睛大、一只眼睛小,有的人又是右眼高、左眼低,看到他们你就要想起了小孩子刚学画,乱涂一通时所画出来的鬼脸。所以正象我所说的,天主创造巴隆奇这一族时,他还是个手艺不高明的新手呢,由此可以证明他们是全人类中家世最古老的一族,因此也就是最高贵的一族了。” 公正人彼得,赌了一顿晚餐的奈利,以及在场的人听了他这番高论,又想起巴隆奇家那种丑形怪状,都不觉笑了起来,都认为史卡札说得有理,应该赢得一顿晚饭,因为巴隆奇这一族果然不但在佛罗伦萨,就是在全世界、全海洋边的洼地,也好算得最古老、最高贵的家族了。 故事第七 菲亚美达把故事讲完,大家听得史卡札凭着那种别开生面的辩论,证明了巴隆奇这一族是独一无二、最高贵的家族,都笑个不停,这时女王回头吩咐菲洛特拉托讲一个故事,于是他这样开始道: 尊贵的小姐们,善于说话固然是一种好事,但是能够在紧要的关头随机应对,那就更难能可贵。我现在要讲到一位贵妇人正具有这样的才能,凭她几句活,不仅使在场的人们听得哈哈大笑,而且挽救了自己,逃过那可耻的死刑。我现在就把这故事讲给大家听。 在普拉托地方,从前有这么一条法律,说来真是严酷到不近人情的地步,凡是妇女与情人通奸被丈夫捉住的,其罪与有夫之妇为贪图金钱而卖身者同,一律活焚,不加区分。 就在实行这条法律的时候,有一位美貌多情的夫人,名叫菲莉芭的,一天夜里,正在闺房里和情人紧搂着的当儿,给她的丈夫林奈度-德-布利西闯进来发觉了。那情人叫拉查利诺-德-加萨廖特利,是城里大户人家的子弟,一个翩翩美少年,菲莉芭爱他胜如爱自己的生命。那丈夫闯进房中,看见这光景一下怒火冲天,要不是害怕法律的追究,他早已冲过去,把一对情人杀死了。 他只得极力抑制住自己,可是他即使不能亲手杀自己的妻子,也想利用普拉托的法律,置她于死地。好在他已拿到真凭实据,便打定主意,第二天天一亮,就径向法庭提出充分证据,控告自已的妻子不贞,要求把她传唤到庭。 大凡一往情深的女人总是心地纯洁、意志坚贞,这位夫人也是这样,所以不顾许多亲友的相劝,仍旧决意出庭,宁可坦然认罪,被处死刑,也不愿逃奔他乡,含垢忍辱而偷生;因为要是这样一来,就无异表明了自己不配承受她情人的拥抱和温存。那许多男亲女友又劝她无论怎样也不要认罪。她就由他们陪同,来到法官面前;她神色从容、声调坚定地询问传她到庭的原因。 法官看见她容貌娟秀,举止文雅,又听她的出言吐语,知道她是个情真意切的女人,对她先有了好感,有意要开脱她,只怕她自行招认,那时为了维护自己的权威,就不得不判她死刑。不过法庭之上,免不了要照例把她审询一番,所以当下问道: “夫人,现在你的丈夫林奈度在这里控告你,说是你和别的男子通奸,被他当场捉住,因此要求我依法把你处死。但是除非你自己供认了,我是不能判你死罪的,所以你答话的时候要小心些才好。现在,你告诉我,你丈夫控告你的可是实有其事?” 菲莉芭没有一丝儿畏缩的神情,爽爽朗朗地回答道: “法官,林奈度是我的丈夫,昨天晚上他看见我睡在拉查利诺的怀抱中也是真情;我一心一意爱上了他,所以几次三番在他怀抱中睡过;我不愿意否认这件事实。想必你也知道,法律对于男女,应该一律看待,而法律的制订,也必须得到奉行法律的人的同意。不过拿这一条法律来说,可就不是那么一回事,因为这条法律是完全对付我们可怜的女人的;其实女人的能耐比男人强,一个女人可以满足好多男人呢。再说,当时定下这条法律,女人并不曾同意过,而且也并没征求过我们女人的意见。所以这条法律可以说是一点也不公平的。 “假使你一定要昧着良心,根据这条不公平的法律,加害于我。你尽可以这样做。但是在你判决以前,请给我一个小小的恩典吧——求你问问我那丈夫,他每一回对我的肉体有所要求,我是不是回回都依了他的?” 林奈度不等法官的询问,就回答说,确然如此,她当真从来不曾拒绝过他求欢的要求。 “那么,”菲莉芭紧接着说道,“法官大人,假使他已经在我身上尽量满足了他的胃口,而我却供过于求,那叫我怎么办呢?难道把它扔给狗子吃吗?与其眼看它白白糟蹋掉,倒不如拿来送给爱我如命的绅士去享受。岂不是好得多吗?” 这件风流案子,牵涉到这样一位出名的漂亮的夫人,轰动了全普拉托的人,几乎全都挤到法庭上来旁听了。大家听到她竟会提出这样一个新鲜有趣的问题来,发出了满堂的笑声,并且异口同声地嚷起来,说菲莉芭讲得有理,讲得好。大家得到了法官的同意。当庭修改了这不近人情的法律,规定只对贪图金钱、而不忠于丈夫的女人,才加以惩罚。 林奈度做了一件蠢事,自觉没趣,离了法庭;菲莉芭逃过了火刑,胜诉回家,好不欢喜。 故事第八 菲络特拉托的故事打动了小姐们的心弦,使她们感到害羞,这从她们脸蛋上泛起的一层红晕就可以看出来,但是当她们视线互相接触的时候,却忍不住笑出来了,她们一面听着故事,一面抿着嘴笑。等菲洛特拉托讲完,女王回头看着爱米莉亚,叫她接下去讲一个故事。她如好梦初醒,叹了一口气,这才讲道: 好姐姐,我想心事想出了神,现在遵从女王的吩咐,只好勉强讲一个比平常短得多的故事。我要讲的是一个叔父怎样用说笑的口吻来纠正侄女的错误,她如果是一个有头脑的女人,就应该懂得那句笑话里的含意。 弗莱斯哥-达-乞拉蒂哥有这么一个侄女,小名叫做契丝卡,虽然说不上国色天香,倒也身段苗条,有几分姿色。可惜她缺少自知之明,妄自尊大,还道自己有了闭月羞花之貌,因此竟是目空一切,男男女女都给她批评得一文不值。她整天心烦意乱,觉得再没有一件事能叫她看得顺眼了,哪怕请她到法国的皇宫去跟国王攀亲眷,只怕也还是委屈了她呢。她走在街道上的时候,装出那种厌恶的神情,掩鼻而过,好象她遇见的人身上都发出一股臭气来似的。 她这种种装腔作势,真是一言难尽,单说有一天,她回得家来,坐在弗莱斯哥的身旁,长吁短叹,象有着一肚子气恼似的,那叔父看不过了,问道: “契丝卡,今天是一个佳节呀,你为什么这样早就回来呢?” 她没精打采地回答道:“不错,到今天早回来了些,这是因为我觉得城里叫人讨厌的男男女女,再没象今天那样多得不可胜数了。我在街上碰来碰去全是那班面目可憎的人——也算是我倒尽了楣!我想世界上还有哪一个女人比我更讨厌这班丑八怪的呢?我为了要避开他们,所以急忙回家来了。” “我的孩子,”弗莱斯哥实在受不了她那种狂妄的样子,这样说道,“即然你看到面目可憎的人就受不了,那么你要心情愉快,千万别对着镜子照自个儿的尊容吧。” 她自以为有着跟所罗门|1~相匹敌的智慧,其实却象是一根芦苇,肚子里空无一物,所以对弗莱斯哥话里的真意何在,竟木然无知;还说是好象别的女人一样,经常照照镜子呢。她因此始终狂妄自大,直到现在还是这样。所罗门,古代以色列国王,以贤明著称,他的故事载在《圣经旧约》里。又请参阅第九天故事第九。 故事第九 爱米莉亚讲完故事,就只差女王和第奥纽两个还没讲了,而第奥纽又是享有特权的,必须留在最后一个讲,所以女王就这样开始道: 美丽的小姐们,我要讲的故事,至少有两个都给你们抢先讲去了,幸亏我还留着一个,这故事末了的一句俏皮话说不定比你们所讲过的要泼辣些。 大家知道,我们佛罗伦萨城从前本有着许多善良可喜的风俗,现在却都荡然无存了,这都是由于我们的城市越来越富有,而人也变得越来越贪婪,所以再也不要那些古老的风俗了。我们单说其中的一个风俗:从前佛罗伦萨的绅士常常结社聚会,不过只容许出得起钱的人们加入,由各人轮流排日请客,请客的地点并不一定,有时还要邀请一些外国来的宾客和本城的人士。每年至少一次,逢到重大的纪念日——尤其是逢到喜气洋洋的节日,或者是传来捷报的日子,他们就穿着一色的衣服,骑着马绕城游行,有时还举行武技竞赛。 在这些社团中,有一个是贝多-勃伦奈莱希大爷主办的,他和他的朋友极力想罗致纪度(他是卡维康蒂的儿子)加入,这不是没有原因的。且不说他是当世最伟大的论理学家,又是个高明的哲学家(他们对于哲学可一点都不感兴趣),而且他谈风很健,富于风趣,凡是一个绅士所应该具有的才艺,他无一不精,无一不胜过别人。再说,他又有钱,招待起他愿意结交的朋友来真是十分阔绰。可是贝多却始终没法使他加入到他们的社团里来,贝多和几个朋友推论的结果,认为这是由于他时常沉入冥思,对于世事不闻不问的缘故。而且他还多少倾心于伊壁鸠鲁的学说,大家都传说他一心一意想证明天主是不存在的呢。 有一天,纪度从奥多-圣米歇尔起程,取道科索-阿台马利,到圣约翰礼拜堂去,这是他常走的一条路。在那时候,圣约翰礼拜堂一带地方全是大理石或是别的石块筑成的陵墓,就象现在的圣莱巴拉达礼拜堂的坟地那样,纪度正在紧着的礼拜堂门前,坟地的云斑石柱中间徘徊着,恰巧贝多和几位朋友骑着马从圣莱巴拉达广场一路来到这里,他们望见了纪度正在坟地里,说道:“让我们去挖苦他一下吧。” 他们于是踢了一下马腹,催着马直向他那儿奔去,等他抬起头来时,早已来到他面前了。他们说道:“纪度,你怎么不肯加入到我们这社团来,不过请问你,即使你果真发现了天主是不存在的,那又有什么好处呢?” 纪度看见被他们包围了,立即回答道:“你们在自己的老家里,爱怎么跟我说话就怎么说吧。” 他这么说着,就一手按在坟墓上,施展出他那矫捷的身手,一下子跳了过去,摆脱他们的包围。 那班绅士看到这情景,不觉呆了一下,接着你一句我一语的都说这个人神经有些不正常了,所以语无伦次,他们站立的地方,跟他们——尤其是跟纪度有什么相干呢?他们还不是跟别人一样,只是过路人吗?但是贝多却回头对他们说道: “要是你们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那么倒是你们神经失常了。他只讲了一两句话,却把我们骂个狗血喷头。你们怎么不明白,这许多坟墓就是死人的老家,因为死人永远躺在里边,他把坟墓说是我们的老家,因为象我们这班不学无术的蠢货,跟他、以及象他那样的学者出起来,比死人还不如呢,所以他说我们是在自己的老家里呀。” 大家这才恍然大悟,深深感到惭愧。从此不敢再挖苦他,同时认为贝多是一个才思敏捷、知情达理的绅士了。 故事第十 每个人都已经讲了一个故事,第奥纽眼见这回轮到了他自己,不待国王正式吩咐,只等大家把纪度的反唇相讥的天才赞美停当之后,就开始说道: 可爱的小姐们,虽然我有特权任意选择一个题目来讲故事,可是今天的场面。大家都讲得十分动听,所以我也不打算离题了。我跟随在你们后面,讲一位名叫契波拉的圣安东尼派修道士如何急中生智,巧妙地逃脱了两个年青人设下的圈套。为了把故事讲得完整一些,可能要多花诸位一些时间,这是要请诸位原谅的。你们看,太阳还挂在高空,时间还早呢。 料想诸位大概也听说过,瓦台尔沙的切塔尔多是个小城市,不过它虽然小,以前却也住过一些高贵豪富的人家。有个圣安东尼派的修道士,因为看见那里油水厚,所以每年总要到那里光顾一次,自有那些笨人给他和他的师兄师弟们一些施舍。他所以会受到那里的人们欢迎,也许就因为他的名字取得好,原来“契波拉”这个字是洋葱的意思,而那个地方正是以出产洋葱而闻名于托斯卡尼全境。 契波拉修道士长得很矮小、红头发、嬉皮笑脸,是个最有趣不过的坏蛋。他虽然没有受过什么教育。可是非常健谈,脑子也转得快,你要是不知道他的底细,那你不光是会把他当作一个雄辩大家,还会把地当作西塞罗或是坤第林|2~再世呢。那地方几乎每一个人都成了他的好朋友、老相识。 某年八月里的一天,他照例去到那个地方。礼拜天上午,附近一带村庄里的善男信女们,都聚集到这个教区的教堂里来望弥撒。他觑准了一个适当的时机,就走上前来对他们说: “诸位太太先生,你们为了希望圣安东尼保护你们的牛羊牲畜,一切平安,每年都要送些玉蜀黍和燕麦给圣安东尼老爷的可怜的子女们,有的送得多,有的送得少,这完全是根据你们自己的收入和诚意来决定的。除此以外,你们,尤其是那些入了这个教团的人,总是少不了要付出那一年一度理当要付的一笔小数目的钱。现在我的上司,也就是我的院长,特地派我来收取。天主祝福你们,今天下午你们一听到钟声,都应该聚集在教堂门外,我来照常给你们讲道,让你们来吻一吻十字架,你们个个都不要落后于人。我知道你们都是我主圣安东尼的虔诚的信徒,所以我特地从海外的圣地带来了一件高贵的圣物让你们见识见识,作为一种特殊恩典。这件圣物正是当初加百列天使降临到拿撒勒向圣母玛利亚报喜|3~时从他身上落下来,掉在她卧室里的那根羽毛。” 他说完了这话,就继续做弥撒。 当他说这番话时,教堂里的会众中间有两个专爱捣蛋的青年,一个叫做乔方尼-台尔-白拉金涅拉,另一个叫做比亚焦-皮湛尼,他们都是这位修道士的好朋友,听他说到什么圣物不圣物,觉得好笑,就彼此商量了一下,要在他这根羽毛上作弄他一下。他们打听到他那天上午要和一个朋友在这个城里吃饭,便决定一等他在餐桌上坐定了,就到他住的那个旅馆里去,由比亚焦缠住他的佣人谈话,乔万尼则趁机去搜查他的行李,把他所说的那根羽毛拿走,不管它是圣物也好,俗物也好,看他怎样向听众交代。 mpanel(1); 说起这位修道士的佣人,绰号很多,有人管他叫“鲸鱼加丘”,也有人管他叫“泥水匠加丘”,还有人管他叫“猪猡加丘”。他正是一个大浑虫,恐怕连大画家李波-托波的笔下也没有画过这样的人物。契波拉修道士常常在朋友们面前拿他开玩笑说: “我这个佣人有九大缺陷,这些缺陷没有一个生在所罗门、亚里士多德、塞纳卡|5~身上,就会毁掉他们所有的德性、智慧和神圣。你们想想看,他身上具有九大缺陷,而德性、智慧、神圣等品质,他却一样没有,那该成了个怎么样的人啦。” 人家问他究竟是哪九大缺陷,他就编了首打油诗回答道: “我来说给你听吧:既懒又撒谎、粗心又肮脏、说坏话、真倔强、鄙野酗酒加莽撞。此外,小缺点还多着呢,那就不用提了。这人有一点尤其可笑:他无论到什么地方,都想娶个老婆,安个家,因为他长了一大部又黑又光亮的胡子,就自以为很漂亮,哪一个女人见了他都会动心。你如果把他一个人丢在那里不管,他就会去找女人,非等到碰了壁,决不甘休。说实在的,他倒是我一个得力的助手,不管什么人要和我谈谈知心话,总是会让他偷听了一部分去,人家问我什么问题,他唯恐我答不上来,老是凭着他自己的意思,代我回答。” 这回契波拉神父把他这个佣人留在客店里,临走曾关照他不要让任何人碰他的行李,尤其那个旅行包,里面放着圣物,更是碰不得。可是这个佣人却喜欢一天到晚待在厨房里,好象夜莺喜欢待在树林子里一样,尤其是,倘若让他闻出了厨房里有女佣人的气息,那可不得了。他早就看见这个客店里有个又胖又矮、象一段树桩似的丑厨娘,一对Rx房大得象两篮牛粪,生着一张母夜叉面孔,满面都是汗水、油脂和烟灰。加丘走出了他主人的房间,把他的行李丢在那里不管,一溜烟跑到厨房里去,好象一只老鹰扑向一堆腐肉一样;虽然那是八月天气,他坐定在炉灶旁边,跟那个女佣人妞塔聊起天来。他对她说照理他应当是个绅士。除了大量施舍给人的钱财以外,还有九百多万金币,他说的话、做的事,都是顶顶了不起的,只有天主才能领略。他可不晓得自己的头巾上满是油渍,尽够用来涂抹阿尔托派斯丘的大釜,也不晓得他那件紧身上衣已经破破烂烂,领子上和胳肢窝下全是斑斑点点的油垢,窟窿和补钉,简直比土耳其或印度人的衣服鲜艳夺目,鞋子也裂口了,袜子也绽线了。他同她谈起话来的那种语气,俨然是个卡第伦公爵。他说他要做新衣服给她穿,还要带她走,让她脱离这仰人鼻息的生活,纵使不能使她发财,但无论如何生活要舒服多了。他这些花言巧语尽管说得如何起劲,结果只落得劳而无功,象从前跟别的女人打交道时所遭遇的情形一样。 那两个青年人到达那里,发觉加丘正在和那个女佣人妞塔纠缠不清,真是高兴极了,因为这一来,可以叫他们省力得多。他们看见修道士契波拉的房门敞开着,便径直走了进去。第一件事就是搜查他那个放着羽毛的行李袋。打开了行李袋,他们找到一个小盒子,外面用一大块绸子包裹着。他们打开了小盒子,看见里面藏着一根鹦鹉尾巴上的羽毛,断定这就是他答应给切塔尔多人民看的圣物。 在那个时代,他确是很容易骗过当地那些人的,因为当时埃及的奢侈品还只运到了托斯卡尼境内的少数地方,没有象现在这样大量运到,以致影响到意大利的风化。境内别的地方对这类奢侈品固然见闻浅陋,而这个地方的人却是简直一无所知。他们还遵守着祖先的质朴遗风,不仅从来没有看到过一只鹦鹉,甚至听也没有听到过这种鸟类。 那两个年青人找到了这根羽毛,欢喜极了,马上把它拿走。为了免得那个盒子空放在那里,他们又顺手在屋角里拿了一些木炭放在里面。把盒子关好,然后把一切都恢复成原状,才高高兴兴地走了,谁也没有看见他们。现在他们只等契波拉修道士发觉那根羽毛变成木炭的时候将怎么说。 教堂里那些脑子简单的善男信女们,听说下午将要看到加百列天使的羽毛,望好弥撒就回家去了。大家一传十,十传百,等到吃过了饭,大家都心急慌忙地涌到镇上去看那根羽毛,挤得那地方几乎待不下。 再说契波拉修道士吃饱中午饭,打了一会儿盹就起来了。他听说有好多乡下人都赶来看那根羽毛,立即命令加丘带了铃和旅行包到那儿去。加丘无可奈何,只得别了妞塔,走出厨房,带着他主人吩咐带的东西到指定的地点去了。他因为喝饱了水,跑到那里,气也喘不上来了。他主人立即吩咐他到教堂门口去用力摇铃。 等到人们聚齐了以后,契波拉修道士开始讲道,却没有注意到他已经被人家破了法。他把自己的功德,大肆宣扬了一番,然后他觉得可以把加百列天使的羽毛拿出来给大家见识了,首先极其虔诚地做了一遍忏悔祈祷,然后点了两支蜡烛,撩开了头巾,再小心翼翼地解开那块大绸子,拿出那个小木盒。 他先说了几句话赞美加百列天使和他的圣物,就动手打开那个木盒,一看全是些木炭。他一点也不怀疑加丘同他捣鬼,因为他知道加丘是想不到这上面去的;他也没有责备加丘防范不严,以致让别人做出这种恶作剧来。只是暗地里责备自己:既是明知加丘粗心大意,不听话,健忘,为什么还让他来保管行李?可是他面不改色,却举起双手,仰望着天空,大声说道: “啊。主呀,愿你的力量永远受到赞美!” 接着,他就关上了盒子,转过身去对大家说道: “诸位女士,诸位先生,你们应该知道,我远在年轻时代,我的上司就派我去到那日出的东方,他曾特地关照我一定要探听出制造瓷器的秘密。他们东方人把这些秘密告诉了我们,对他们自己并没有什么损失,而对于我们却有很大的好处。 “我负了这使命从威尼斯出发,经过了希腊街,骑马走过阿尔加夫王国和包尔塔加,我来到了帕里温,忍饥耐渴,才来到萨丁尼亚。可是我何必要把我经过的这些地方全部说出来呢?我经过了圣乔治海峡,来到‘糊涂国’和‘诡计国’,这两个地方就是人烟稠密。我再从那里去到‘虚伪国’,碰到了许多我们的兄弟和别的教派的修道士,他们只说是为了天主的缘故而好逸恶劳,不重视别人的劳动,一心追求自己的利益,到处都在使用没有铸成的钱币。后来我又到了阿伯鲁齐国,那里的男男女女们都穿着木底鞋在山上跑来跑去,把猪肉贮藏在猪肠子里面。我继续向前走,又碰到一些用棍子掮面包、用袋子装酒的人|12~。后来我又到了‘懒惰乡’,那里的水都向山下流。 “简单地说来,我走了很远,一直来到印度巴斯第那卡|13~,我可以凭着圣袍向你们发誓:我看到了长柄镰会飞,不是亲眼看到的人是决不会相信的。不过这件事当时却有个名叫马梭-台尔-沙乔的大商人可以作证,他那时正在剥胡桃,把胡桃壳零卖出去。 “可是我要找的东西没有找到,因为再往前去就要涉水了,我便回过头来往圣地去,那里,在夏天,一块冷面包值四个铜子,而热面包却不值钱。我在那里找到了白来姆米诺特-安以特泼里斯尤|14~神父,他是耶路撒冷最受尊敬的一位大主教。多蒙他看得起我主圣安东尼赐给我穿在身上的这件圣袍,就把他那里所有的圣物都指点给我看。那真是多得数不清,要是一样样讲出来。只怕要摆满好几英里路呢|15~。可是为了免得你们失望,我来拣几样讲给你们听听。 “他首先指给我看了一只圣灵的手指,依旧完整如新,他又指给我看了那个曾在圣芳济面前出现的六翼天使的一绺额发,九天使中第二位天使的一个手指甲,还有‘快到窗畔的维本-卡罗’|16~的一根肋骨,还有几件神圣天主教信仰派的衣服,还有‘三大贤人’亲眼看见出现在东方的那颗明星的几缕光芒,还有一瓶务米迦勒和魔鬼搏斗时淌下的汗水,还有圣拉扎鲁的颚骨,以及其他许许多多东西。 “我慷慨地捐献了给他几大卷用土话写的蒙特-莫列罗的神学著作和几卷卡帕勒佐的著作,那正是他搜罗了好久没有弄到手的,他自然欢喜不已,承蒙他的好意,就给了我一些圣物:一个圣十字架的齿轮,一个小瓶子——瓶子里装的是所罗门庙堂里的钟声,以及我刚刚跟你们讲过的加百列天使的羽毛,还有圣吉拉尔多-达-维拉-马格那的一只木底鞋,这件东西我在不久以前到佛罗伦萨去,已经给了吉拉尔多-狄-朋西,因为他对那位圣徒特别崇拜,此外他还给了我当年那具有福分的殉教者圣劳伦斯被醋刑烤死时用的几块木炭,我把所有这些圣物都虔诚地带回家来,至今还珍藏着。 “我的上司一定要等到他鉴别了这些圣物的真伪以后,才可以让我拿出来给大家瞻仰,现在一方面因为这些圣物已经造成了许多奇迹,另方面大主教又来了好多封信,他才相信了这些圣物都是真的,允许拿给大家看。我因为不放心把这些东西交给别人保管,所以常常带在身边。 “我把加百列天使的羽毛藏在一只小盒子里,唯恐把它弄坏了,烤圣劳伦斯用的木炭则放在另一只盒子里。这两只盒子形状差不多,害得我常常弄错——今天又弄错了。我本打算把那只装羽毛的盒子拿来,不料却错拿了这只装木炭的盒子来。我认为这算不得什么错误,而是出于天主的意旨,是天主亲自把这只装木炭的盒子放到我手里来,我现在才记起了圣劳伦斯的节日刚刚过了两天。 “这样看来,原是天主的意思要我拿那烤死了圣劳伦斯的木炭给你们看,好唤起你们对他应有的虔诚,所以我本来想拿羽毛没有拿成,却拿来了这一盒被圣体的汗浸灭了的神圣的木炭。我的有福的孩子们,你们摘下帽子,走上前来瞻仰瞻仰吧。 “我还得先告诉你们,你们不管哪一个用这种木炭在身上画一个十字,一年之内都不会有火烧身,即使烧到身上,也不会感到痛。” 说完了这许多话,他就打开盒子,拿出木炭,向大家展览,一面高唱着赞美歌来赞美圣劳伦斯,那些愚夫愚妇怀着虔敬的心情看了一会儿之后,就一拥而上,围住了契波拉教士,献给他比往常更多的孝敬,一个个要求他用木炭替他们画十字。 于是契波拉修道士就拿起木炭只管在男人们洁白的衬衫上、紧身上衣上和女人们的面纱上大画其十字,还说,这些木炭虽然因为画十字消耗了不少,可是一放进盒子就会增长起来,他已经有了好多次的实验证明。 就这样,他替切塔尔多所有的人都画上了十字,捞到了好大一笔钱。这样,那两个青年本来偷了他的羽毛要窘他一下,却幸亏他能够临机应变,使他们的计谋没有得逞。那两个人这会儿也跟大家在一起听他讲道,见他居然狡诈多端,想出了新的诡计,配上花言巧语,说得天花乱坠,绕了一个大圈子,把这事情收了场,直叫他们笑得下巴颏险些掉下来。等众人散了,他们就走到他跟前,闹嚷嚷地把一切经过都告诉了他,还把那根羽毛还给了他,让他留到明年再拿出来,又可以象木炭一样替信徒们祝福。 这个故事没有哪个人不是听得津津有味,大家都为契波拉修道士发笑了好久,特别是笑他讲到朝拜圣地看到了和带回了那么多圣物。这个故事讲完之后,女王的任期满了,站了起来,取下头上的王冠,笑嘻嘻地把它戴在第奥纽的头上,说道: “第奥纽,现在你该来尝尝管理和领导女人的麻烦滋味。你现在来当国王吧,应该好好地执掌国政,等你任期满了以后,大家都称颂你的德政。”第奥纽戴着王冠,笑盈盈地回答道: “比我贤明的国王,你们也见得多了,我的意思是指那棋盘上的‘王’;当然罗,如果你当真把我当作一个国王来服从,我包管叫你领略到一种乐趣——没有了这种快慰,任何娱乐都显得美中不足。这些话且不谈了,我一定尽心尽意地做好一个国王。” 于是他照例把总管叫来,吩咐总管在他的任期之内应该如何安排各项事情。然后他就说道: “高贵的小姐们,你们已经从多方面探讨了人的天性,以及人生的各种机遇,要不是莉西丝卡刚才到这儿来跟我谈了一下,使我想起了我们明天的故事范围,那我即使想上半天,也说不准是否想得出一个新鲜的题目来呢。你们刚才不也是听到她说了吗——她所认识的女人当中,没有哪一个出嫁时还是个处女;她又说,凡是妻子用来欺骗丈夫的种种诡计,她没有哪一样不晓得。她前面一段话我们姑且撇开,那都是些孩子气的话,不过我看她后面一段话倒可以作为我们讲故事的一个很有风趣的题目呢。既然莉西丝卡给了我们这样一条线索,我们明天的故事范围不妨就定为:妻子为了偷情,或是为了求急,对丈夫使用种种诡计,有的被丈夫发觉了,有的把丈夫瞒过了。” 有几位小姐觉得这种题目对她们不大相宜,要求另换题目。国王说道: “小姐们,我命令你们讲这类故事,未尝没想到你们这层顾虑。但是我可不能因为你们提出了意见就收回成命,因为在目前这样的时候,什么话都可以谈,只要男女之间,能够节制,不要做出有伤大体的事情来就是了。你们想必知道,由于大难当前,法庭上都已经没有了法官,无论是凡人的法律,宗教的法律,都已荡然无存,任何人为了保全性命,都可以随心所欲。因此你们的谈话稍许出格一些,只要不去仿效那些有失体统的行为,那就丝毫也无损于你们的贞洁。你们只是在讲故事,让自己和大家借以解闷取乐,我倒看不出将来会有哪个能够找出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来指责你们。 “况且,从第一天到现在,我们聚在一起,你们的举止一直都是无可非议的——不管我们在这里讲了些什么(愿上帝照应,我们还要继续讲下去),谁不知道你们的贞洁呢?在我看来,不要说是讲几个俏皮故事,就是死神的威胁,我相信也不会使你们失去贞洁的。 “说老实话,如果让人家知道了你们不愿意讲这些故事,那恐怕人家反而会怀疑你们有心病,故意避而不谈。再说,我向来事事都依从你们,如今承蒙你们推举我做你们的国王,让我发号施令,却又违背我的意旨,不愿意讲我所指定的故事,那你们叫我的面子往哪儿搁呢?我看你们还是消除顾虑(这些顾虑只应该存在于那庸俗的脑子里),各人准备一个好故事吧。” 小姐们听了他这番话,都很赞同。于是国王吩咐大家去随意游乐,等到吃晚饭的时候再聚集在一起。这一天讲的故事都很短,所以讲完了故事,太阳仍旧很高;第奥纽和其他两位青年打牌去了,爱莉莎就把小姐们叫到一边,跟她们说道: “附近有个地方名叫女儿谷,我相信你们都没有去过。自从来到这里,我一直都想带你们去看看,总是抽不出时间。好在今天时间还早,如果大家愿意去看看,我相信你们到了那里,一定会十分满意的。” 小姐们都说愿意去。于是她们没有向那三位青年透露一点口音,就带着一个女仆出发了。走了三里多路,就来到了女儿谷。这里有一条小径,小径的一边是一条清澈的小涧。她们由小径走入谷中,看见这里真是个幽静美丽的所在,尤其是在这么个热天,真有说不出的快乐。后来我听到了她们中间有一位说,谷中的那片平原虽然看上去完全是天然情趣,不落一点人工的痕迹,却是滴溜滚圆,好象经过了人工的规划似的。周围大约有一两里长。围着六座不十分高的小山,每座山顶上都有一座别墅,看上去很象一座美丽的城堡。山坡逐渐向平原倾斜,好象露天戏院里一排高出一排的座位,从山顶望下来,这一圈圈的石级依次缩小。朝南的斜坡上长满了葡萄、橄榄、扁桃、樱桃、无花果和其他的水果树,找不出寸尺的荒地。朝北的斜坡上长满了笔挺的、绿油油的小橡树。山脚下的那片平原,除了小姐们刚刚走进来的那个入口以外,就没有别的入口了——那里长满了杉、柏、松、桂等树,整整齐齐,仿佛是哪一个园艺家在这里精心栽种的。烈日当空的时候,树叶丛中不透阳光,纵然透进来,也不过是一丝半缕,下面地上则是绿草如茵,繁花如锦。 最使她们喜欢的是那条山溪。它从两山之间的小谷中流出来,落在一块天然岩石的峭壁上,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当它溅落在石块上的时候,远远望去,仿佛是一大摊水银,受了一种奇妙的压力,变成细细的水花。溪水流到了小平原上,就敏捷地穿过一条小沟,流入平原中央,聚成一个小湖,宛如城市居民们在自己花园里所开掘的鱼池。 湖水不深,仅及胸口。水面平静无波、清澈见底,可以数得清下面鹅卵石的数目。同时还可以看到游鱼成群,逍遥自在。看到这等山光水色真叫人心旷神怡,为之惊叹。湖畔全是草土,由于湖水的滋润,益发显得鲜艳。溢出湖面的水流入另一条小沟,再由那里流出小谷,注入低洼的地方。 小姐们来到湖畔,把周围的风光景物都加以欣赏赞美之后,决定在湖里洗个澡,因为天气是那么热,湖就在她们眼前,而又不用担心会被别人看见。她们吩咐女佣人守望在她们刚刚进口的地方,看见有人来,就赶快告诉她们一声。接着,七位小姐便宽衣褪裙,下了水。雪白的肌肤映在水里,宛如一朵朵艳红的玫瑰,给供在一个薄薄的玻璃罩里。她们动作轻捷,所以并没有把水搅混,随后就游到这儿,游到那儿,追捕游鱼,那受惊的鱼儿东逃西游,却没处藏身。 她们在水里游乐了一会儿,捉了几条鱼,便上岸穿好衣服。她们对这地方的赞美已经无以复加,而且,眼看也应该是回去的时候了,她们就步履轻盈地走回去,一路上谈论着这幽美的山谷。回到寓所里,时间依然还早,只见那三位青年仍旧在玩牌。潘比妮亚笑盈盈地对他们说道: “唔,今天我们背着你们自寻快乐啦。” “什么?”第奥纽问道。“你们故事还没讲,先在行动上表示出来了吗?|17~”“是呀,陛下。”潘比妮亚说。然后她就告诉这三位青年,她们从哪里玩了来,那地方的风光又是如何,离这里有多远,她们在那里干了些什么。国王听了有这么一个好地方,真想去看看,就命令立即开晚饭。大家都心满意足地吃过晚饭之后,三位青年就带着仆从人等,辞别了小姐们,去到女儿谷。他们都没有到那里去过,到那里打量了一番,都认为那是天下最美丽的地方。洗过了澡,穿好了衣服,看看天色已经不早,便动身回家。 到达家里,看见小姐们正在跳着圆舞,由菲亚美达伴唱。跳完了舞,三位青年又和她们谈论女儿谷,把那地方的美景赞个不绝。 国王又把总管叫来,吩咐他明天早上在那儿开饭,并且搬几张床去,以备下午有人到那里去休息和睡眠。他又吩咐掌灯,把酒和糖果拿来,等大家稍微吃了一点,他又命令每个人都来参加跳舞。潘菲洛遵命跳了一场舞之后,国王就转过脸去,欣喜地对爱莉莎说: “美丽的小姐,今天蒙你见爱,让我戴上了王冠,我今晚也少不得要回敬一下,请你唱一支歌。你就随意唱一支吧。” 爱莉莎笑盈盈地说,非常乐意。她立即用优美的声调唱道: 要不是爱情的神钩 把我钩得这样牢, 我便再也无牵无挂,一身逍遥, 啊,爱神,我正当豆蔻年华, 就曾和你在情场上交锋, 满想你只有百般温存,不会摆出威风。 我解除了武器,以为千稳万当, 谁知就此做了你的俘虏,你的仆从, 想不到你这个暴君竟百般威猛, 用你的神钩抓住了我不肯放松。 从此你就把我紧缚牢捆, 去送给我那个前世的冤家对头, 我心儿忧,泪儿流。 日见得衣宽人瘦。 怎奈他是一副铁打的心肠, 不管我怎样涕泣长叹, 也赢不到他半点儿爱怜, 啊,这叫我何等凄怆! 凄厉的风儿在狂呼长啸, 我在风声中连连祷告, 他哪里听得到? 也许他是故意装聋,我又哪里知道? 啊,我受不住这日夜刺心的煎熬, 我活也活不成,死也死不了。 你救苦救难、恩泽无边的爱神啊, 快把他绑来跪在我面前求饶。 如果你不能如我的心愿, 就请你把我这一片痴情打消, 千万别再叫我相思徒劳; 如果蒙你成全了这件美事, 我的脸上就再不会有愁云笼罩, 我会重新出落得青春美貌, 我还要戴满红色和白色的玫瑰儿, 那会有多艳多娇! 爱莉莎唱完了歌,发出一声幽怨的叹息,虽然人人听了她的歌词都深为奇怪,可是谁都猜不出她为了什么原因而唱出这些怨词来的。吹笛伴舞国王却是兴致很高,把丁大洛叫来,吩咐他拿风笛来一直歌舞到深夜,他才吩咐大家去安寝。 [第六天终] 第七日 序 东边天空里的星星都已隐没,只有金屋还在鱼肚白的晓光中闪耀。总管起来了,推了行李来到女儿谷,照着国王的吩咐,把一切安排停当。这一阵打点行李和驾马上车的声音吵醒了国王,他立刻起身,把小姐少爷们都一一叫醒。他们出发的时候,太阳刚刚起山。一路上只听得夜莺和各种鸟儿唱着悦耳的歌曲,再没有象今天早晨那样清脆婉转,他们来到了女儿谷,又有更多的鸟儿发出一片清音,好象欢迎他们似的。 这地方的景物风光,他们重又仔细欣赏了一遍,只觉得在晨光里看来,比昨天更引人入胜,他们吃了些美酒佳肴,不愿意独让鸟儿卖弄歌喉,就唱起歌来,飘荡的歌声在山谷中引起一阵阵回响,而鸟儿们也更多不甘示弱,便又唱出了许多更加美妙的新曲调。 转眼到了午饭时分,国王吩咐把桌子摆在湖边上的桂树和其他一些葱茏的树木的浓荫下。他们坐在那里,边吃边看着湖里成群的游鱼,不仅赏心悦目,亦增加了不少话题。中饭吃过,撤去席面,重新唱起歌来,甚至唱得比刚才更其起劲。然后,能干的管家就在谷的四处摆下床铺,撑起法国哗叽做的帐子,国王吩咐想睡觉的都可以去睡,不想睡觉的可以任意消遣游乐。一会儿,大家睡醒了,应该集合讲故事的时候也到了,国王便吩咐拿几条毯子来,铺在离他们刚刚吃饭的地方不远的一片草坪上。大家在小湖边坐定以后,国王吩咐爱米莉亚带头讲个故事,爱米莉亚就笑盈盈地这样开始讲道: 故事第一 陛下,今天这样出色的题目,假使陛下叫别人带头先讲,那我该有多么高兴啊;不过,既是陛下命令我先讲个故事给其他几位小姐做个榜样,我当然乐意从命。再说,亲爱的小姐们,我要讲的这个故事,也许将来对诸位都有所裨益。如果诸位都象我一样胆小,尤其是怕鬼,就不妨用心听听我这个故事,学会一篇受用不尽的祈祷文,那么,一旦当真碰到了鬼,就可以用来驱鬼。说起来天知道,我真不晓得鬼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我至今也还没有看见过哪一个女人知道鬼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可是我们大家都一样怕鬼。 从前在佛罗伦萨的圣白兰卡丘地区,有个梳羊毛的人,名叫詹尼-洛特林奇。这人手艺高明,但世故人情却一窍不通。他有几分傻,常常被选为圣玛里亚-诺凡拉唱诗班的领唱人,而且还负责管理这个团体。这一类小差使他担任过好多次,并且以此自鸣得意。他所以会弄到这些小差使,乃因为他是个有钱人,常常拿些小礼物去孝敬教士们。他送给这个教士一双袜,那个教士一件长袍,又送给第三个教士一件法衣——教士们为了报答,就教给他一些当地话的祈祷文作为回报,诸如《圣阿勒克西斯之歌》、《圣白尔那多的挽歌》、《马蒂他夫人颂歌》等等无聊的文词,他把这些东西都奉为至宝,牢记在心,认为可以用来拯救他自己的灵魂。 他娶了个千娇百媚的妻子,名叫苔莎,是柯柯利亚地方马纳丘的女儿,为人伶俐乖巧。她看见丈夫有几分愚蠢,就看中了一个名叫费代里哥-第-纳里-培歌洛蒂的风流俊俏的后生,那男的也爱她。于是她和她的侍女计议,设法叫费代里哥到堪麦拉塔乡下她丈夫的别墅里去和她幽会。整个夏天她都住在那别墅里,丈夫难得到那边去吃顿晚饭,睡一夜,第二天一大早就回去干他自己的营生,或是上教堂唱歌去了。 费代里哥本就苦于没有机会接近她,于是在约定的那天晚上,趁着詹尼不在家,就闯到他乡下别墅里,和他老婆一同进餐,一同上床,好不快活。那一夜。那位太太睡在他怀抱里,教了他六篇她丈夫所熟悉的祈祷文。 他们俩只希望以后还有欢叙的机会,又不便每一次都派佣人去找他,于是两人商量好了一个办法:费代里哥的家离此不远,今后他每天无论外出或回家,路过此地时,先要看一看屋子附近的那座葡萄园。原来她在园里一根攀藤的杆子上放了个驴子脑壳,如果那脑壳面朝着佛罗伦萨,他晚上就可以放心到她家里来,假使门关了,他可以在门上轻轻地敲三下,她就会开门放他进来,如果他看见驴子脑壳朝着费也索,那就表示詹尼在家,他千万不要来。他们就这样来往了不知有多少次。 有一欢,詹尼说定晚上不回来,苔莎便煮了两只肥嫩的阉鸡,约好费代里哥来吃晚饭,不料詹尼却很晚赶回来了。她大为烦恼,只得拿出了一些另外烧的咸猪肉,陪丈夫吃饭,一面关照侍女把两只熟鸡,连同几只新鲜鸡蛋,一瓶好酒,用白餐巾包好,送到花园里去,放在草地旁边的一棵桃树下面——那本是她常和费代里哥一块儿吃饭的地方,而且到那里去可以不必经过住宅。但她因为心慌意乱,忘了吩咐侍女在树下等候费代里哥,把丈夫回家的消息告诉他,叫他把放在花园里的食物取去自吃。 夫妻上床不久,侍女也已睡了,费代里哥果然来到门口,轻轻敲着门。这扇门离卧房很近,詹尼马上就听见了,她当然也听见,却只装做睡着了,免得引起丈夫怀疑。过了一会儿,费代里哥不见有人来开门,又敲了一阵门,詹尼奇怪起来,就推推他妻子说: “你听见什么声音没有?苔莎,好象有人在敲门呢。” 他的太太其实比他听得清楚,却故意装作刚刚醒过来的样子问道:“呃?你说什么?” 詹尼说:“我好象听得有人在敲门呢。” “敲门?”他妻子大声嚷道。“啊呀,我的詹尼,你不知道这是什么吗?这是鬼呀,这几天来,夜夜都把我吓死了。我一听见这声音,就连忙把头蒙在被里,一直等到天亮才敢伸出头来。” 詹尼说:“来,我的太太,就是闹鬼也不要怕;我上床之前,已念了‘台-卢契’、‘盎台梅拉达’,以及别的虔诚的祈祷词,并且以圣父、圣子、圣灵的名义,把床铺的每一边都画过十字,所以不管什么凶神恶煞,也不怕它来害我们了。” 他妻子唯恐费代里哥在门外等久了,会猜疑她另有新欢而生起气来,便决心不管怎样也得下床来,设法使他知道詹尼回家来了,于是她就对她丈夫说道: “好极了,你念过祈祷文,你是安全了,可是我却非等到把鬼赶走,是永远也不会感到安全的,趁你在这里,就给我把鬼赶一赶吧!” “但是鬼怎么能赶走呢?”她丈夫问。 他说:“我自有办法。有一天我到费也索教堂里去做免罪祈祷,有个女修道士——啊,我的詹尼,她真是个道行最深的女修道士。只有天主才知道她的道行有多么深——她知道我是怕鬼,就教我一篇虔诚而灵验的祈祷文。她告诉我说,在她没有出家以前,曾把这篇祈祷文试用过好多次,没有一次不灵验。天晓得,我从来不敢独自一人去试一下,今天正好你在家里,我们就一块儿来念吧。” 詹尼说,他非常乐意。于是两人一齐起床,轻轻来到门口。这时费代里哥在门外已经有些疑惑,正在听着有何动静。詹尼的妻子立即对詹尼说:“待会儿我叫你吐口水,你就得吐呀。” 詹尼答应道:“好的。” 于是他妻子开始念起一篇祛邪驱魔的祈祷文来: 小鬼小鬼,昼藏夜行, 尾巴翘翘,大驾光临, 翘翘尾巴,快离开我的家门! 快到花园里的桃树下去显灵, 树下有香膏烹制的野餐一盆, 还有我家的母鸡撒的一堆粪, 你拿起酒瓶,一饮而尽, 你酒醉饭饱,快快逃遁, 莫再叫詹尼夫妇睡不安神。 然后她就对她丈夫说:“快吐口水,詹尼!”詹尼吐了口水。费代里哥在外面听到了这一切,满怀嫉妒立即消除;他虽然失望,却又觉得好笑,差点儿笑出声来。当地听到詹尼大吐口水的时候,他暗中说:“留心你的牙齿,别一起吐了出来!” 詹尼的妻子把这篇赶鬼的祈祷文念了三遍,才和丈夫一同上床。 费代里哥存心来和她一起吃晚饭,没有吃成,一听这篇祈祷文,自然明白了其中的意思,便马上去到那花园里,在一棵大桃树下面找到了两只肥鸡、鸡蛋和酒,拿回家去,自在享用,以后他和他情妇见面,常常拿这篇祈祷文取笑作乐。 也有人说,那天她本来已经把驴子脑壳转向费也索,可是有个庄稼人走过葡萄架跟前,随手用棍子把它一敲,敲得它打了个转,朝向了佛罗伦萨,费代里哥见了,只道是情妇邀他,就去了;而他情妇那次念的祈祷文是这样的: 鬼魂,鬼魂,看天主面上赶快走; 转动驴子脑壳的是别人不是我; 谁干这坏事,天主叫他吃苦头! 我现在和我的詹尼在家同床安卧。 他们说,费代里哥听了这祈祷文连忙溜了,没有吃到晚饭,也不曾过夜。但是我的一个邻居老太太告诉我说,据她小时候所听到的传说,这两种说法都是真的,不过后者不是说的詹尼-洛特林奇,而是说一个住在宝达-圣彼罗的詹尼-第-尼罗,他是和前一个詹尼一般无二的傻瓜。 亲爱的小姐们,你们可以任意挑选,中意哪一篇祈祷文,或是两篇都中意,均无不可。你们听完了故事,自会懂得,在这种场合下,这类祈祷文是很有用处的,所以奉劝你们把它记住,将来有一天也许会用得上呢。 故事第二 大家听了爱米莉亚的故事,没有哪个不放声大笑,都说那两篇祈祷文真是妙极了。她讲完以后,国王就命令菲洛特拉托接下去讲了这样的一个故事: 亲爱的小姐们!男人(尤其是做了丈夫的男人)欺瞒起女人来,真是诡计多端,因此。要是哪个女人对她的丈夫使了条诡计,你们听了一定会感到高兴,庆幸天下竟也会有这种事情;不仅如此,你们还会亲自到处去讲给人家听,让天下的男人也晓得:会使诡计的不光是爷儿们,娘儿们在这方面并不比他们差!这样做对于你们很有用处,因为一个人只要知道了他的对手也和他一样精明,他就不敢轻易捉弄别人了。这样看来,谁也不会怀疑今天我们所讲的这一类的故事,要是让男人们听见了叫他们知道女人们在这方面也和他们一样会耍手腕,那他们就不敢肆无忌惮地欺瞒女人了。所以我就来讲一个出身低微的年青女人,怎样急中生智,骗过了她的丈夫,保全了她自己。 不久以前,那不勒斯地方有个穷人,娶了个美丽可爱的姑娘,名叫佩罗妮拉。男的是做泥水匠的,女的在家纺织,虽然收入微簿,可是省吃俭用,日子倒也过得不错。有一天,附近有个漂亮后生,名叫姜尼罗-斯脆那里奥,见了佩罗妮拉,非常爱慕。便想尽办法去亲近她,终于获得了她的欢心。于是他们想出了这样一个幽会的办法:每天早上那男的在附近守着,一看见她丈夫出去干活了,就溜到她家里来,因为她所住的那条阿沃利奥街,很是僻静,不怕闲人窥见。他们就这样来往了不知有多少次。 她丈夫平日总是早出晚归,不料有一天,姜尼罗正在她家里和她欢聚,她丈夫突然回来了,他看见大门紧闭,就一边敲门,一边心想:“我的老天爷呀,我永远赞美你:你虽然给了我一条穷命,可是你却赏给了我一个规矩贤慧的老婆。你看,我一出去,她就锁上了门,免得闲人闯进来给她找麻烦。” 佩罗妮拉听见一阵敲门的声响,就知道是丈夫回来了,就对她的情人说道: “哎哟,我的姜尼罗呀,我没命啦!真要命,我那个该死的丈夫回来了!他从来不在这个时候回来的,不知道今天是什么道理。说不定你进来的时候,叫他看见了。不过,无论如何,看在天主面上,你且躲到那个大酒桶里去,让我去看看他今天这么早赶回来有什么事情。” 姜尼罗慌忙藏身到酒桶中去,佩罗妮拉走去开门,让丈夫进来,和他一见面就没好气地说: “你今天为什么这么早就赶回来呀?我看你把工具也带了回来,大概今天不想干活了吧?照这样下去,我们怎么过活呢?我们靠什么吃饭呢?你难道想把我的那件袍子和几件旧衣裳都拿去当了不成?我日夜纺纱,纺得五个手指皮包骨头,也不过只赚到几文灯油钱!我的好丈夫,亲丈夫,街坊四邻的女人见我这么辛苦,都奇怪极了,人家都在笑话我呢。你这时候正该在外面干活,谁知道你却摔着两只空手回家来了。”说着,她就放声大哭,一边哭一边继续说下去: “老天爷呀,我真是个苦命的女人呀,我出世的时辰真不吉利呀,真是晦气,嫁到这家人家来:有身分的年青小伙子不嫁,偏瞎了眼嫁给这样一个男人,丝毫不把他自己的老婆放在心上!哪家女人不是有两个情夫三个姘头的,吃喝玩乐,把丈夫哄得团团转,叫他们拿月亮信做太阳。有我活该受苦受罪!我只因为心地好,不愿意耍这些花巧,就活该倒楣,我怎么这样笨,不学学别的女人那样去偷个把汉子呢。我的丈夫呀,你要知道,要是我存心不规矩,难道还怕找不到人?看中我的漂亮小伙子多的是,他们一个个都巴结我,愿意给我钱,送我衣服,首饰,只要我肯要,哪一样没有?只是我昧不过自己的良心——我不是那种贱种养的——想不到你应该干活的时候不去干活,倒溜回家来了。” 她丈夫说:“我的好妻子,看在天主面上,快别生气。请你放心,我一向知道你是个怎么样的女人。今天我更证实了。我的确是打算出去找活儿干的,可是你我都忘了今天是圣加利文节,外面找不着活儿干,所以我就早些回来了。不过我却想出了一个办法。可以供我们吃上一个多月。你瞧我带来的这个人,他愿意出五块钱买我的酒桶呢,我想那只酒桶放在家里也是碍事。” 佩罗妮拉说:“那就更叫我生气了。亏你是个男子汉,天天在外面跑的,熟悉市面,居然把一个酒桶只卖五块钱,而我这么个不出门不懂事的女人,看见这酒桶放在家里碍事,却把它卖给了一个老实人,卖了七块钱。你回来的时候,他刚刚跳到桶里去,看看它是不是有毛病。” 丈夫听了这话,喜出望外,就对那个跟他一块儿来买桶的人说: “老兄,对不起你啦。你只出我五块!你听我老婆说,她已把它先卖给了别人,卖了七块。” “没有关系,”那人说着就走了。这时佩罗妮拉又对她丈夫说: “既然你回来了,你自己来和他谈判吧。” 姜尼罗躲在桶里,侧着耳朵听着,只怕发生了什么祸殃,他必须见机行事。等他听清楚了佩罗妮拉的话,连忙一骨碌爬出桶来,装做不知道她丈夫回来了,只顾大声喊道: “大嫂,你在哪里?” 那丈夫马上走上前去,说:“我在这里,你究竟怎么样?” 姜尼罗问道:“你是哪一位?我要和那位大嫂谈谈这只桶的生意经。” 他说:“你尽管跟我谈好了。我就是她的丈夫。” 姜尼罗说:“酒桶没有毛病。不过我觉得那里面的酒渣你一直没有倒掉,在桶壁上结了一层又硬又干的壳,我用指甲刮也刮不掉。除非你把它刮干净,否则我就不买了。” 佩罗妮拉插进来说:“好好一笔交易,不能因为这么一点小事就弄吹了。我丈夫会替你刮干净的。” 她丈夫连忙说:“当然,我一定刮。” 说着,他就放下手里的工具,脱下外衣,拿了一盏灯和一把刮刀,跳进桶去刮。佩罗妮拉故意装得要看看他如何刮法,便把自己的头、一条胳膊和一边肩膀都塞进桶里去。桶口原不十分大,正好给她堵住,只听得她不断地指挥他道: “这里刮一刮,那里也刮一刮。瞧,那里还有一点没刮干净!” 再说姜尼罗,那天早上因为她丈夫赶了回来,玩得没有尽兴,现在看到这女人在指点她丈夫刮桶,心想,大可趁此机会补偿一下;所以趁她把桶口塞得紧紧的时候就扑到她身上去,那情景真好比草原上春情勃发的公马,向一匹安息的母马进攻。等他满足了青春的欲念,那丈夫正好刮完了桶,于是他下了马,佩罗妮拉把头缩回来,让她丈夫走出桶来。她对姜尼罗说: “先生,你拿着这盏灯进去照照看有没有刮干净。” 姜尼罗朝桶里望了一眼,表示满意,当即给了她丈夫七块钱,叫人把酒桶搬回家去。 故事第三 菲洛特拉托讲到安息的母马,措辞并不隐晦,那几位小姐又是绝顶的聪明,听了哪有不笑的道理,只是她们装做为了别的事情而发笑罢了。国王见他故事讲完了,就吩咐爱莉莎接下去讲一个,爱莉莎立即遵命讲道: 可爱的小姐们,爱米莉亚所讲的那个驱邪赶鬼的故事,使我也想起了一个类似的故事。虽然我这个故事不及她那个动听,可是我一时想不起别的故事可讲,只好拿这一个来应命。 从前锡耶纳地方,有个青年名叫林那多,出身高贵,仪表堂堂,他爱上了邻近一位有钱人家的漂亮太太,心想,只要能找个机会和她搭讪,又不落痕迹,就不难如愿以偿,可是想来想去都想不出一条计策来。后来见那位太太怀了孕,他就想借此机会去和她攀个亲家。他先和那丈夫交上了朋友,又找一个适当的机会,表示愿意做他孩子的教父,那丈夫不知是计,竟答应了他。 既然做了亲家,从此他就名正言顺去看那位安涅莎太太,而且大起胆子,把自己的心意向她和盘托出——其实不用他说,她也早就从他的眼色看出来了。虽说那位太太听了他的自白,并不显得有什么不乐意,可是他还是达不到目的。 过了不久,林那多不知怎么当上了修道士;不管他究竟满意不满意这项营生,却是一直干了下去。他当上了修道士以后,也曾一度抛却凡心俗念,把那位太太忘怀了;可是他虽然身披袈裟,没有多久,这些凡心俗念又油然而生了。从此他又衣饰华丽,完全是一副翩翩公子的气派,又动手编写歌曲,写十四行诗,写歌谣,成天忙着唱歌之类的事情。 我为什么要尽为这位林那多修道士絮叨呢?天下的修道士不都是一路的货色吗?世风日下,出家人竟也同流合污,真是无耻之尤。他们吃得肥头胖耳,红光满面,衣服穿得花里胡梢,一切的用具也都是那么华丽,可一点也不晓得害臊。他们走起路来大摇大摆,不象柔顺的鸽子,而象是竖冠突肚的火鸡。他们的地窖子里堆满了一罐罐的膏丹药物、各种糖果、大樽小瓶的蒸馏香精和香油,还有马姆锡和塞浦路斯等地出产的名酒,简直不是修道士的地窑,而是成了药剂师或香料商的店辅。更糟的是,人家看见他们肥头胖耳,他们并不引为羞耻。他们还道人家不懂得粗茶淡饭,清心寡欲,经常斋戒,只会使人清瘦而健康,纵使生病,也不会患痛风症,因为一个正派修道士的清心寡欲的生活,正是治痛风症的良药。他们还自欺欺人,满以为人家不知道一个修道士如果彻夜祈祷,严守戒律,自然只会落得苍白憔悴,哪里会脑满肠肥?要知道,圣多明尼古和圣方济各非但都没有华丽的衣裳,而且连一件长袍都没有,他们穿的都是不染色的粗羊毛衣,只是为了蔽体御寒,而不是为了炫耀。但愿天主留意这些事情,叫那些供给他们丰衣足食的单纯的老百姓,不要再上他们的当了! 现在再说林那多修道士重新起了俗念凡心,三日两头地去看那位太太。他越来越胆大,因此越发缠得她紧,要和她行欢。那位太太经不起他再三恳求,又觉得他比以前长得更漂亮了,有一天再也抵不住他的苦求和挑逗,只得象一般女人在被逼得无可奈何、半推半就时那样地说道: “什么!林那多神父,你们修道士也做这种事情吗?” 他回答道:“太太,我只要把这件法衣一脱掉——这当然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我就成了一个普通的男人,而不是什么修道士了。” 那位太太装出一本正经的面孔,说道: “天啊,那还了得!你是我孩子的教父,我怎么能跟你做出这种事来呢?这事情万万做不得。我还常常听到人家说,这是一种很大的罪过,否则的话,我就答应你也无所谓。” 林那多说:“如果你顾忌这一点,那你真是个傻瓜;我并不是说,这不算罪恶,不过,一个人无论犯下了多大的罪,只要能够忏悔,就会得到天主的宽赦。我倒要问问你看:我不过替你的孩子洗礼命名,生这个孩子的却是你丈夫。那么,谁和这孩子最亲呢?” “当然是我的丈夫。”那太太回答道。 修道士接着说:“你的话说得对,那么,你丈夫不是跟你睡在一起吗?” “那当然罗。”她回答。 林那多又说:“那么,既是我和这孩子的关系比不上你丈夫亲,当然更加可以了。” 她本来就不大能够辨别事理,经不起林那多的怂恿,就把他的话信以为真,也许是故意装出一副信以为真的样子,说道:“你这些高深的话,叫我怎么回答得出呢?” 于是她再也顾不得什么教父不教父。只得听他摆布。两人一旦走出了第一步,以后就明来暗去地干下去了,反正可以利用了这层宗教上的关系遮掩着别人的耳目。 有一次,林那多带了个同伴来到她家里,一看没有外人,只有一个讨人喜爱的小丫头在跟前,于是就叫他的同伴带了那个丫头到鸽房里去教她念祷告文,自己马上和那位手里抱着孩子的太太来到房里,把门锁上,在一张榻上取乐。正玩得高兴,不料那女人的丈夫忽然回家来了。谁都没有听见,直等他走到卧室门口敲房门,叫着他妻子的名字,她这才着了慌,对修道士说: “这一下我可没有命了。我丈夫回来了,这一回可让他看出你我为什么一直这样亲近啦。” 林那多这时长袍法衣,都已脱去,只穿着一套便服,听了她的话,慌忙说道: “你说的是,如果我衣冠齐全,还想得出办法推托一下;如今这副样子,让他进来看见,可就赖也赖不掉了。” 那太太忽然急中生智,说道: “听好。你赶快穿好衣服。一穿好衣服,就把这孩子抱在你手里。我出去同我丈夫讲话,你在里面仔细听着,然后你再去同他谈话,就能够和我的话合拍了。其余的事全让我来对付吧。” 这时她丈夫还在敲门,她马上回答道:“我来啦!” 说着,她就站起来开了房门,和颜悦色地对她丈夫说: “丈夫,孩子的教父林那多教士在这里呢!真要谢谢天主正巧派他来,要不是他,我们的孩子准没有命啦。” 那好心的傻丈夫听了这话,简直吓晕了,说道: “怎么回事呀?” “我的丈夫,”安涅莎说,“这孩子突然之间昏了过去,我当作他死了,正在惊惶失措之际,他的教父林那多教士凄巧来了,连忙抱起孩子,说道:‘太太,这孩子肚里有虫,这虫已爬到他的心脏附近,眼看是没救了;可是你别怕,我可以念念咒把那些虫咒死。我包管把他治好,我一定要等他恢复了健康,象平常一样,我才走。’他还要你和我们一块做几个祷告,可是丫头找不着你,于是他就叫他的同伴到我们的屋顶上做祷告去了。我和他两人来到卧房里,锁上房门,免得别人来打扰,因为除了孩子的亲生母亲以外,任何人都不能参与这件神功。现在孩子还抱在他手里,大概是等着他同伴把祷告念完吧。我看他那位同伴的祷告文也快要念完了,因为孩子已经苏醒过来。” 这个好心的老实人果然信以为真,只是为自己的孩子着急,竟被他老婆骗过了,只听得他长叹了一声说: “我要去看看他。” 他妻子说:“你且慢去,只怕冲撞了法术,前功尽弃。你等一等,先让我进去看看,如果可以让你进去,我再来叫你。” 林那多教士在房内听得清清楚楚,从容不迫地把衣服穿好了,对策也想好了,随手抱起孩子,大声叫道: “太太,我不是听见你丈夫回来了吗?” 那个傻丈夫应声回答道:“回来了,神父。” “那么请进来吧,”林那多教士说。 傻丈夫走进去。林那多教士对他说: “快把你儿子抱去,刚才我还以为等不到日落时分,你就看不到他了,总算托天主的福,现在已经平安无恙。你应该做一个蜡像,和孩子身体一样大。放在圣安布鲁斯的神像前,感谢天主的功德,因为你能够得到天主的恩赐,也多亏圣安布鲁斯的功劳呢。” 那孩子也和一般小孩子一样,见到自己父亲来了,马上亲亲热热地跑到他跟前去。他抱起孩子,一面哭,一面连连吻他,又多谢教父的救命之恩,看那情景,仿佛这孩子真个是刚从坟墓里抢出来的一般。 再说林那多的那个同伴,他已经教会了那个小丫头四篇祈祷文,又把一个修女给他的白线袋给了她,收她作为徒弟。他听到那个傻丈夫在妻子的房门口叫门,连忙轻轻地走过去,躲在一个地方,人家看不见他。他却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听在耳里。这会儿他看见一场风波已经平息,就走进房去说道: “林那多教士,你要我念的四篇祈祷文,我都念过了。” 林那多教士说:“兄弟,你一口气念完四篇,真叫功夫到家,我刚念了两篇,孩子的爸爸就回来了。不过,多亏天主保佑,你我并没有白费气力,到底把孩子治好啦!” 傻丈夫立即拿了美酒糖果来款待修道士和他的同伴,这正是他们求之不得的;接着,他就把他们送到门口,和他们道别,立即出去做了蜡像,挂在圣安布鲁斯的神龛面前,而不是挂在来自米兰的神龛面前。 故事第四 爱莉莎的故事一讲完,国王立即转过身去,对劳丽达说,要她接下去讲,她毫不迟疑地说道: 爱神啊,你的力量有多么伟大,多么变幻莫测!你胸中藏着多少妙计,多少机智!凡是追随你的人,你就会凭着一时的兴之所至,教他们随机应变,善辨巧饰,古往今来无论哪个大哲学家、艺术家,也不能把这种本领教给人!从已经讲过的这些情人的妙计看来,随便谁的教诲若和你的教诲相比,都是渺不足道。可爱的小姐们,这里我再补充一个故事,讲一个老实女人如何受到爱神的教导,使了一条巧计。 从前阿莱佐地方有个富翁,名叫托法诺,他娶了个妻子名叫琪塔。只因琪塔长得娇艳动人,他就无缘无故起了妒心。他妻子看出这情形,很是气恼,就再三追问他为什么要嫉妒,他理屈词穷。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因此他妻子就想道:既是他庸人自扰,就要叫他的妒火中烧,自焚其身。 她看见一个年青人为她害上了相思,她对他也很有好感,便小心地设法和他互通声气。事情进展得很是顺利,只消把情意付诸行动就是了。因此她就要想一个办法来了却这桩心愿。偏偏她丈夫恶习很多,其中最显著的一件就是嗜酒,她非但不劝阻,还有意地怂恿他去喝。多亏她手段高明,随时都可以叫她的丈夫喝得泥醉。等他一醉,她就扶他上床睡觉,然后自己就去和情人欢乐。这条妙计她也不知使用过多少次数,都没有出岔子。只要丈夫一醉,她就放心大胆,毫无顾忌,非但把情人引到屋里来,而且因为情人住得不远,她还常常到他家里去睡上大半夜才回来。 这位有了外遇的太太,一直这样干下去。终于让她丈夫注意到她每次劝他喝酒时,自己却一滴不喝,不禁起了疑心。他想:这女人莫不是想把我灌醉了,让我睡着,然后就去为所欲为吗?为了要解释这个疑团,有一晚,他一点酒也没有喝,却故意装作酩酊大醉的样子,胡言乱语,跌跌冲冲。他妻子果然被他骗过了,当他真的已经喝醉,立即扶他上床睡觉。等他一睡好,她就照着向来的办法,赶到她情夫家里去了,一直睡到半夜才回。再说托法诺看到妻子一走,马上爬起床来,把门锁上,坐在窗口,只等妻子回来,好叫她知道他已看破了她的行为。最后,那妻子回来了,发觉门给锁上了,不能进屋,真是急得要命,便用力撞门。托法诺让她撞了一阵以后,才对她说: “你这娘儿们,你这是白费气力了,今天你休想再进得了屋。你从哪里来,还是回到哪里去吧。你做出了这种好事,轻易就让你回家了?我把你的娘家人和邻居都请了来,让你在他们面前光彩光彩再说吧!” 他妻子向他再三苦求,请他看在天主面上,赶快开门让她进屋,说她并不是到他所想象的那种地方去,只是因为长夜漫漫,睡不着觉,独自坐在家里,又觉无聊,所以到邻居家一个女人那里坐了一会儿回来。可是不管她怎样恳求,他哪里肯答应她?这个蛮不讲理的丈夫,仿佛他唯恐人家不知道他的家丑,一定要让阿莱佐所有的人都知道了才称心似的。他妻子眼见恳求无效,就威胁他说: “如果你再不开门,我就要叫你后悔不及啦。” “你能拿我怎么样?”托法诺问道。 也是爱神使她急中生智。她立即回答道:“你存心要冤枉我,叫我丢脸,我可受不了。附近有口井,我宁愿马上就在屋前投井自尽,等到人家捞到了我的尸体,一定认为你喝酒喝醉了,把我推下井去淹死的。到了那个时候,你只得抛弃家产,流亡在外头,说不定还要判你一个谋杀妻子的罪名,砍掉你的脑袋瓜呢。” 托法诺拿定了糊涂主意,什么话也说不动他的心。因此他妻子又说道: “好啊,我再受不了你这样侮辱。看天主能不能饶得了你!我把纺线杆放在这儿,让你来收管吧。” 那在天色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她走到井边,搬起近旁一块大石头,投下井去,一面大叫一声:“天主饶恕我吧!”石头落入井里。轰隆一声,托法诺听见了,只当作他妻子当真投井自杀了,马上拿了吊桶和绳子,冲出家门,奔到井边去救她。不料他妻子这时已经躲在门口,见他一冲出来,马上趁机溜进房去,把门锁上,来到窗口对他嚷道: “以后你喝起酒来,可得掺一些水呀,把酒冲淡一点才好,再不许喝酒喝到深更半夜才回来!” 托法诺一听这话,知道已上了她的当,马上奔回门口,可是门早给锁上了,只得反过来求他妻子开门。这一回,他妻子可不是低声下气,而是扯开嗓子对着他直嚷了: “天不容你这个醉鬼,你今夜休想进房来!我再也容忍不了你这种恶习。我一定要叫大家都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这么深更半夜回来!” 托法诺气疯了,也破口大骂。邻居仍听得吵闹声,男男女女都赶到窗口来。询问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妻子哭着说: “这个坏蛋,他老是晚上在外面喝得大醉而归,有时甚至在酒馆里睡一觉,到这深更半夜才回来,我容忍他也容忍得够了,现在忍无可忍了,所以把他关在门外,叫他出出丑,看他是不是知道改过!” 关在门外的托法诺,尽管是个笨蛋,也不甘示弱,立即把事实真相讲给大家听,并且凶狠狠地对他妻子提出威胁。她妻子连忙对邻居们说: “你们瞧他是个怎么样的人:如果今天我在门外,他在房里,你们将怎样说呢?天啊,那我只怕你们听了他的话会信以为真吧。凭这一点你们可以评评看,他这个人还有没有脑子。他做了错事,倒反过来咬我一口,也不知道他摔了个什么东西到井里去,想来吓唬我!老天爷呀,他怎么不跳下井去,喝两口水,把肚子里的酒冲淡一些呢!” 邻居们不论男女,都一致责备托法诺,怪他不好,不该那样冤枉他妻子。不一会,这场风波一个传一个,一下子就传到那女人的娘家去了。那娘家人听说有这回事,立即赶来,把托法诺痛打了一顿,差一点把他身上的每一根骨头都打断了。然后他们又走进屋子,把那女的衣饰财物一一收拾好了,带着她回娘家去。临走又威胁托法诺说,他们还要叫他吃更大的苦头。托法诺一看苗头不对,觉得事情弄成这样糟的下场,都怪他自己醋心太重,另方面他依旧爱着他妻子,所以就请了些朋友出面调停,要她回来,答应她今后再也不敢嫉妒了。不仅如此,他还答应她以后可以随心所欲,只要她做得谨慎些,不让他知道就是了。这个蠢丈夫吃了苦头反而和他妻子相安无事了。爱情万岁!消除夫妇不睦这一类的坏事情! 故事第五 劳丽达讲完了故事,人人都赞美那位太太,说她对付丈夫一点不过分,只是那丈夫自作自受。国王不愿浪费时间,立即转过身去,朝着菲亚美达,和悦地请她接下去讲一个故事,她开始说道: 高贵的小姐们,听了这个故事,我也想讲一个会吃醋的丈夫的故事,因为我觉得,做妻子的不管怎样对待这类丈夫——尤其是当他们吃醋吃得毫无道理的时候——总是那丈夫罪有应得。我想,如果立法者对这些事能够多加考虑,那他们就不会处罚这些妇女了,只是把她们的所作所为当作一种自卫的行动来看待,因为她们并没有犯什么罪,真正的罪人倒是那些嫉妒的丈夫,他们摧残着年青妻子的青春,无异于处心积虑地要致她们于死命。 我们知道,天下无论什么人,不管是在乡下种庄稼的,在城里做匠人的,或是在此门里当官员的,劳苦了一个星期,总盼望在假期节日可以休息娱乐一下,女人们整个星期关在家里操作家务,自然也象旁人一样希望在假期和节日得到休息和娱乐。这原是学天主自己的榜样,他老人家辛苦了六天也得有一天休息,因此,为了尊重天主,体念生民,无论世俗的法律或是神圣的教规,都有工作日和休息日之分。可是爱吃醋的丈夫们偏偏不同意这一点。他们在休息日把妻子关在家里,管得更紧。于是本来使女人快活的休息日,对他们的妻子说来,反而变成更加凄惨痛苦的日子。可怜的女人啊,她们受多么大的罪,只有受过这种罪的人才知道。所以,我的结论是:丈夫如果不讲道理,一味吃醋,那么妻子有什么对不起丈夫的地方,非但不应该怪她,反而应该赞扬她。 从前亚美尼亚地方有个商人,家资豪富,广置地产,他娶了个美貌绝伦的妻子。从此他就非常嫉妒,这并没有什么原因,只因为他非常爱他妻子,认为她长得这样美,又这样善于处处讨他的欢心,所以他就担心别的男人也会觉得她很美,爱上了她,而她也会同样去讨他们的欢喜。这个可伶的没有头脑的丈夫,醋心就起在这里。他既是这样嫉妒,便看管得她十分紧,叫她动也不能动一下,恐怕狱卒看守死囚也没有这样严厉。 他不许他妻子参加婚礼,也不许她出席种种宴会,也不许她上教堂,总而言之,不许她走出家门一步。她甚至站在窗口朝外面看一眼也不敢。她那种日子真不是人过的,她越想越气,因为她越想越觉得自己清白无辜。后来她打定主意,既是丈夫这样冤屈她,不妨就弄假成真,尽可能结交一个人,散散心,这样,受到男人的虐待也算得不冤枉了。可是,她连在窗口站一站都不许可,哪里有机会让路过的人注意到她,看上了她,向她求爱呢?又哪里有机会向人点头招手,表示自己的情意呢? 恰巧贴邻住着一个英俊的青年,他想道:他们俩只有一墙之隔,只要墙壁上找到一条裂缝,她就可以经常朝那条裂缝里瞅上几眼,总有一天会看到那个青年,找到机会向他吐露情意。如果他接受她这份情意,她就要和那个青年私下来往,也好替她那愁苦的生涯添几分乐趣。等有一天把她丈夫的妒病医好了再说。 于是,她丈夫一出去,她就在墙壁上四处寻找,终于在一个隐秘的地方发现了一条裂缝。她朝里一张,虽然看不真切,却看见墙那边是一个房间。她想:“如果那就是隔壁那个青年费里波的房间,我的心愿就算达到一半了。”她把自己的心腹女仆叫来,托她暗中打听一下,结果发觉睡在那边房间里的果真就是那个单身青年。 mpanel(1); 从此她就常常去张望那条裂缝。一听到那个青年在房里,她就把一些鹅卵石或者是什么细小的东西塞过去。后来他那边听到声响,走近前来,她就轻轻地唤他,他听出是她的声音,立即答应。她乘机把自己的心意简单地告诉了他,他听了大喜,设法把他那边的裂缝弄宽了些,做得不落半点痕迹。从此这一对男女常常在一起谈天拉手,可是由于那个好吃醋的丈夫看管得太紧,无法再进一步。 不久,圣诞节就要到了,她就跟她丈夫说,她想象别的基督徒一样,到教堂里去做忏悔,领圣体,不知他答应不答应。那嫉妒的丈夫说: “你犯了什么罪过,要去忏悔?” “什么?”他妻子说。“你难道认为,只要你把我看管得这么紧,我就成了个圣徒不成?你要知道,凡人都会犯罪,我也不能例外,不过我不能把我的罪向你吐露,只能说给神父听。” 嫉妒的丈夫听了这几句话,马上起了疑心,打定主意非要弄明白她的罪过不可,而且当时就想出了一条计策。他就答应她去上教堂,不过只能上本堂,不能上别的教堂,她明天一大早就可以去,可是去到那里,只许向那个本堂神父忏悔,或者由本堂神父指定一个修道士听她忏悔,不得向任何其他的人忏悔,忏悔以后马上就得回家。他妻子已有一半猜中了他的用意,便将计就计,答应照着他的意思做去。 到了圣诞节那天,天一亮她就起了床,梳洗完毕,去到她丈夫所指定的那个教堂。那个嫉妒的丈夫也去到那里,而且比她先到。他已事先把自己的意思和那个神父说明了,勿匆忙忙穿上一套修道士的衣服,戴上一顶修道士戴的飘飘荡荡的大风帽,罩住了脸,坐在唱诗班的席位上。他妻子来到教堂里就找本堂神父,神父推托说,他无暇亲自听她忏悔,但可以给她另找一个兄弟。说着,他就走了,打发那个嫉妒的丈夫到她跟前来。那丈夫眼看就要倒楣了,却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来。虽然这天的天色不十分明朗,他又把风帽罩到眼睛上,可惜他乔装得还不够高明,叫他的妻子一眼就把他认出来了。那妻子看见这情形,心里就想道:“感谢天主,这个嫉妒的家伙竟摇身一变,变成一个神父;我且不要去理他,叫他自作自受。” 她装得并没认出他的样子,坐在他面前。我们这位好吃醋的丈夫早就在自己嘴里塞进了几块小石子,说起话来声音也变了,好叫妻子辨别不出他的口音,因此自以为从头到脚装扮得没有一点儿破绽,他妻子决不会认出他来了。忏悔开始,她第一件事就说到她已经嫁了人,可是却跟一个神父私通,天天晚上和他睡在一起。那嫉妒的丈夫听到这话,真好比尖刀戳心,恨不得马上结束忏悔,站起来就走,可是一方面他又急于要知道详情,所以只得沉住气继续问下去: “什么?你的丈夫晚上不跟你睡在一起吗?” “他跟我睡在一起的,神父。”他妻子回答道。 “那么,”那嫉妒的丈夫说,“神父怎么又能够和你睡在一起呢?” 她说:“神父,我也弄不懂那个神父用了什么法术,不管我们的门锁得怎样紧,他只要用手一碰,门就开了。他还告诉我说,他一走到我的房门口,还没推门,只要先念几句咒语,我的丈夫就会呼呼入睡;等我丈夫睡熟了,他就打开房门进来和我睡觉,没有哪一次出过岔子。” 那乔装的神父说:“夫人,这事情做得不应该,万万不能再做下去了。” 那妻子说:“神父,这怎么成呢?我太爱他了。” 那好吃醋的丈夫说:“如果这样,我就不能赦你的罪了。” 她说:“这实在叫我太伤心了,我到这里来不敢向你说谎,如果我能办得到的事,我一定会向你说办得到。” “说真话,夫人,”那丈夫说,“我为你惋惜,因为你干这种事情,就毁灭了你自己的灵魂。不过,为了帮助你赎罪,我可以代替你向天主念几篇特别的祈祷文,那也许对你会有些帮助。我还可以经常派一个徒弟到你那里去,问问这些祈祷对你有没有用,如果有用,就可以继续念下去。” “神父,”那妻子回答,“你怎么做都可以,可千万不要派什么人到我家里去,因为我丈夫的嫉妒病太可怕,要是让他知道了,不管是什么人到我家里去,他都认为有什么坏心眼,那他可要跟我吵上一年半载也不得太平啦。” 他说:“太太,你不用害怕;我包管把事情安排妥善,叫你听不到他半句恶言。” 她说:“既是这么说,我赞成你不妨试试看。” 她的忏悔就这样做完了,于是站了起来,去望弥撒。那嫉妒的丈夫给这件倒楣的事情气炸了。他脱掉神父的外衣,赶回家中,一心要想出个办法来当场抓住他妻子和那个神父,给他们一点厉害看看。 不一会,妻子回来,看见丈夫那副脸色,知道今年这个圣诞节可扫了他的兴了——尽管他竭力掩饰,不让她看出他做了些什么事,已经发觉了什么隐私。他决心那天晚上要在大门口守那个神父来,一面对他妻子说道: “今天晚上我要到外面去吃晚饭,晚上也不回来睡了。你睡觉时,可以把大门、楼梯口的门和卧室的门统统锁起来,安心上床睡觉。” “好吧,”他妻子回答道。 等丈夫一走,她就来到墙壁的裂缝那儿,照常打了个暗号,费里波听见,急忙走来,她就把早上的种种情形以及她丈夫吃过中饭以后跟她所说的那些话,全告诉了他,最后又说: “我料定他不会离开这房子,而是站在大门口守候;今天晚上你可以设法从屋顶上爬过来,那我们就可以在一起了。” 那青年听了大喜,说道:“太太,我一定设法过来。” 到了晚上,善妒的丈夫带了武器,躲在楼下的一个房间里,他妻子到时候就把各处的门一一锁上,尤其是楼梯口的那扇门,让她的丈夫不能上楼来。然后去叫那个青年小心爬到她房里,两人上了床,玩了一夜,好不快乐,直到天亮时,那个青年才回家去。 再说那个好吃醋的丈夫,差不多整夜手执武器,只等那个神父上门来,他连晚饭也没有吃,又饿又冷,心里又十分难受。到了快天亮的时候,他已筋疲力尽,支持不下去,便回到底层那间房里,睡着了。等到晨祷钟敲过,大门开了,他才装作刚从外面回家来的样子,吃了顿早饭。过了不久,他又打发一个小厮,扮做教堂里那个听她忏悔的神父的小徒弟,去问他妻子,她那个情人是否依旧和她来往。 他妻子一下子就识破了这个小徒弟的真面目,当即回答他说,那人昨天晚上果然没有来,她虽然非常爱他,但他如果再不来,她也一定就会把他完全忘了。 底下的事还用再说吗?接连几夜那个醋心重的丈夫把守着大门,等候那个神父;而他的妻子正好趁机和她的情人寻欢作乐。最后,那个戴绿头巾的丈夫再也受不了那种罪,就怒气冲冲地责问他妻子那天早上究竟跟那个神父忏悔了些什么。他妻子说,不能告诉他,因为告诉他既有所不便,且理也不应当。 于是他忍不住破口大骂:“你这个下流女人!你不招供出来,我也知道你跟他说了些什么。跟你相好的那个神父,天天晚上施展邪术跟你睡觉的那个神父,究竟是谁?如果你不老实说出来,看我不宰了你!” 那妻子回答道,什么爱上神父不神父的,这完全是凭空捏造呀。 丈夫大声喝道:“什么?你向那个神父忏悔的时候,不是这样长、那样短地说得明明白白吗?” 他妻子说:“别说是他告诉你的,就是你当时亲自在场听到的,也不过如此;我承认我确是说过那些话。” “那么,你还不赶快告诉我,那个神父是谁吗?”善妒的丈夫说。 他妻子笑着说:“说起来我真高兴:一个聪明男人会乖乖地让一个平凡的女人牵着鼻子走,就好象一头羊被人家牵着角上屠宰场去似的。不过你不能算是一个聪明人。自从嫉妒的恶魔无缘无故地附上了你的身以后,你就不是一个聪明人了。你越是蠢,越是笨,我脸上就越是没有光彩。 “我的丈夫,你笨得迷了心窍,难道以为我也笨得瞎了眼睛不成?其实并没有。那天我一走进教堂,就看出那个听我忏悔的神父是你乔装的,因此我就打定主意,顺着你的意思做,而且当真这样做了。你当初如果头脑聪明些的话,就不会想到用那种办法来刺探你善良的妻子的秘密了;你更用不着胡乱猜疑,而是应当立即听出她在你面前的忏悔句句都是真话,而她那样做是丝毫无罪的。 “当时我跟你说,我爱上了一个神父,请你想想,我真是错爱了你啊——你当时是不是化装成了一个神父?我又说,当他要和我睡在一起的时候,随便哪一扇门锁也锁不住;请你想想,每次当你要到我这儿来的时候,我锁上了哪一扇门不让你进来?我还说,那个神父天天晚上跟我睡在一起;请你想想,你哪一天夜里不是跟我睡在一起?每当你打发小厮来探问我,我就想,你既然没有跟我睡在一起;我当然回答他说,那个神父没有来。 “除了象你这种给嫉妒病堵塞了心窍的人以外,还会有谁笨到这般地步,听不出我话里有话吗?你明明通宵守在大门口,却还要来骗我,说什么要到外面去吃饭过夜? “我劝你头脑清醒些,象从前一样好好做人吧,别再让那些知道你的底细的人,象我一样拿你当做笑柄;你这样把我管头管脚也可以到此为止啦。我可以对天起誓:如果我存心叫你戴绿帽子,不要说你只生了两只眼睛,你就是生了一百双眼睛来看管我,我也想得出办法来随心所欲,不让你知道。” 这个好吃醋的丈夫自以为神通广大,揭穿了妻子的秘密,如今听了这一番话,方才知道自己受了愚弄,便不再加究问,相信他妻子是个贞洁贤慧的女人。他在不必要嫉妒的时候,偏是吃醋吃得厉害,临到应当嫉妒的时候,他反而不嫉妒了。从此以后,他的精明的妻子真是得到了丈夫的准许,可以自由行动了,不必再叫她的情人象只雄猫似地从屋顶上跳下来,而是可以大模大在地从大门进出了。一对有情人就这样小心地明来暗往,快活了一辈子。 故事第六 大家听了菲亚美达的故事,都高兴得要命,异口同声他说,那位太太做得好极了,那种蛮不讲理的男人,活该那样对付他。故事讲完之后,国王吩咐潘比妮亚接下去讲,潘比妮亚开始说道: 天下有多少人尽说些无知的话,认为爱情会闭塞人们的心窍,任何人一旦堕人了情网,就要变成一个傻瓜。我觉得这全是无稽之谈。从我们已经听到的这些故事中,就可以证明我这话没有说错,现在我再来举一个例子说明。 大家知道,我们那个充满着美好事物的城市里,从前出过一个门第高贵的美人,嫁给了一个身份高贵的著名绅士。那位夫人不久就厌弃了她的丈夫,另外爱上了一位名叫列昂纳多的青年。这大概也是人之常情,好比天天吃一种菜,吃久了就觉得腻味,需要换换口味一样。列昂纳多的仪表和蔼可亲,风度翩翩,只是出身门第并不怎么高贵,他也爱上了这位夫人。大凡这种事情只要男女双方同心合意,就很少没有结果的,所以过了不久,这一对男女果然如愿以偿。 也是这位夫人生得太妩媚动人,本城又有一位兰巴特丘大爷也看中了她,只是她觉得那人面貌可憎、语言无味,怎么样也不为他动心。那骑士几次三番地捎信向她求爱,都是枉费心机,后来竟不惜倚仗自己的权势,命人威胁她说,如果她再不答应他,就要破坏她的名誉了。她知道这个人说得出做得到,不禁有些害怕,只得勉强顺从了他的心意。 那夫人名叫伊莎白拉,有一天,她依照我们当地的避暑风习,住到乡下一个美丽的庄园里去,而她丈夫却骑着马到别的地方去,预计有好几天耽搁,于是她就把列昂纳多请到她这里来。列昂纳多立即欣然赴约。 不料那位兰巴特丘大爷,听说她丈夫走了,也单身骑马赶到她家来敲门。这时她正和列昂纳多两人关在房里,她的贴身丫头开门一看,原来是兰巴特丘,立刻到卧室去把夫人叫出来。跟她说: “太太,兰巴特丘大爷单人匹马赶来了,正在楼下。” 夫人听到这话,好不扫兴,但是又害怕这人,只得央求列昂纳多不要计较,暂且在床帏后面躲一躲,等到兰巴特丘走了再说。列昂纳多害怕那位骑士,只得躲藏起来。夫人这才吩咐侍女下去开门让兰巴特丘大爷进来。他在院子里下了马,把马系在一棵树桩上,然后走进屋来。夫人带着笑脸在楼梯口迎接他,尽量做出高高兴兴的样子来招呼地,又问他此来有何贵干。他把她一把搂住,吻了一下,说道: “我的宝贝,我听说你丈夫出去了,所以赶到这儿来和你作个伴。” 说过这话,两人就走进卧室,锁上房门,兰巴特丘开始拿她取乐。正在这时,万万料想不到她丈夫回来了。侍女一见主人直望宅子赶来,立即奔到卧室去报信: “夫人,老爷回来了!我看他已经进了院子!” 那女人听了这话,急得要命,心想:房里关了两个男人,如何是好?尤其是兰巴特丘。他的马儿系在院子里,更加无法掩饰。这一下,她只觉得自己的末日已经来到。幸好她还能当机立断,马上跳下床来,对兰巴特丘说道: “大爷,如果你对我尚有半点爱怜之心,肯保全我的性命,请你听我一句话。快拔出你的剑来拿在手里,摆出满脸凶相,冲下楼去,一面放声大啸:‘我对天发誓,他无论逃到哪里去,我也要抓到他!’要是我丈夫拦住你,问你什么,你也就这么讲,别的话一句也不要说。你可万万不要理睬他,只管骑了马就走。” 兰巴特丘怎么会不答应?就当场拔出剑来。他刚才干了一场,此刻又听见她丈夫回来,心里好不气愤,因此满面透红,一字不差照着那位夫人的话做去。这时那丈夫已经在院子里下了马,看见了兰巴特丘那匹马,好不惊讶,刚要登楼,只见兰巴特丘从楼上冲下来,满面怒容,语言奇突,便问道: “这是怎么回事,大爷?” 兰巴特丘一言不答,跳上马背,嘴里不住骂道:“他妈的,随便他逃到哪里去,我也要把他找到。”说着就飞奔而去。 那丈夫走进屋去,只见妻子正站在楼梯口,惊惶失措,便问她道: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兰巴特丘大爷那样气势汹汹,究竟跟谁过不去?” 他妻子把他带进卧室,对他说道(躲在房里的列昂纳多听得清清楚楚): “丈夫,今天可真把我吓死了,刚才有一个陌生的青年人逃到这里来,兰巴特丘大爷拿着一把剑在后面追他。那个青年看见我的房门开着,就浑身发抖,求我说:‘太太,看天主面上救救我吧,不要让我死在你面前!’我吓得跳了起来,正要问他是什么人,是怎么回事,嘿,兰巴特丘大爷已经赶进来了,口口声声嚷道:‘你这个王八羔子,看你逃到哪儿去!’我走到门口,拦住了他,不让他进来,他再三要求,见我不肯,总还算客气,就象你刚才亲眼看见的,走了。” 她丈夫说:“太太,你这事件做得很好。如果有什么人杀死在我们家里闹出了什么人命案,岂不要叫人说长道短,讲我们的坏话——兰巴特丘大爷也做得太不象话了,人家躲到这里来,他居然还会追进来!” 接着他又问那个青年在哪里,他妻子回答道: “我也不知道他躲到哪里去了。” 他便喊道:“你在哪里?快出来吧,现在平安无事啦。” 列昂纳多把这些话都听在耳里。就从藏身的地方走了出来,看他样子,浑身打抖,真是吓得要命(他心里也确实在害怕)。 骑士问他:“你什么地方得罪了兰巴特丘大爷?” 他回答道:“我跟他无怨无仇,素不相识,这人定是神经失常了,要不然就是把我错当别人了。他在离开府上不远的一条大街上瞧见了我,就拔出剑来嚷道:‘王八羔子,我要你的命!’我哪里还敢问他什么道理,只顾拔腿飞跑,来到这里。谢谢天主和这位太太,我算是逃了命!” 那丈夫说:“你再也不用害怕,我把你平平安安地送回去,一直送到你家,然后你再去查问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 临过晚饭,他就借给那个青年一匹马,把他送回佛罗伦萨的家里。这青年遵照着夫人的指示,当夜私下去访问兰巴特丘,跟他说明了。这事情后来虽然曾引起不少流言蜚语,可是那个丈夫始终未发觉这是他自己妻子耍的把戏。 故事第七 大家听了潘比妮亚讲的这个故事,都称赞伊莎白拉的急智;正当他们赞赏不已的时候,菲罗美娜已遵照国王的吩咐,接下去讲另一个故事了: 可爱的小姐们,现在我来讲一个同样性质的故事,如果我没有弄错,我想这个故事的妙处不比刚才一个逊色。你们知道,从前巴黎住着一个佛罗伦萨的商人。他本是个绅士,因为贫穷才改行经商的,后来经商得法,竟发了大财。他只有一个独养儿子,名叫罗多维可。这孩子倒是喜欢他父亲本来的贵族门第,而无意于经商,因此他父亲就不让他沾手商业上的事,而叫他去结交法王手下的那些达官显要,跟着一班绅士在法王的宫廷中侍候,因此他学习了许多礼貌风度以及其他种种文雅的事情。 罗多维可在朝廷里的时候,有一天正和其他几个年青公子在一起品评英法诸国的美女,这时有几个骑士正从东方朝拜圣地回来。碰上他们谈论,有一个骑士就说,他走过的地方也不少了,天下的美女也见得多了,可还没见过哪个女子比得上波伦亚地方的艾甘诺-德-加鲁栖的妻子白特丽丝。和他一同到过波伦亚的同伴们,都认为他说得不错。 罗多维可直到如今还不曾爱上过什么女人,听了这番话,心里炽燃着一般热情,只想要去见见那位夫人,把什么事情都丢到脑后去了。他打定主意要到波伦亚去一趟,看看那个美人儿是不是中他的意,如果中意的话,就在那儿住一阵。于是就在他父亲面前佯称要去朝拜圣地,好容易才得到了父亲的允诺。 他化名安尼契诺,来到波伦亚。也是天赐良缘,到得那里第二天,就在一欢宴会上遇见了那位夫人,觉得她的娇容比自己所想象的还要美。他不禁一见倾心,下定决心,非等到博得了她爱,决不离开波伦亚。他左思右想,想出了许多办法,却不知究竟哪一个最好,最后他觉得一切办法都不好,心想唯有去给她那个管得严、看得紧的丈夫做侍从,才可能趁机亲近他的心上人。因此他就把马匹卖了;又把随身的仆从逐一安置好了,叫他们只装做不认识他。又同店主人商量,说是要找个富贵人家去做侍从,不知是不是找得到。店主人说:“这城里倒有个绅士,名叫艾甘诺,养了很多侍从,都是他用心挑选,个个都是品貌端正,象你这样的相貌,一定会叫他中意。我可以替你去和他说说看。” 店主人果然说到做到,去替他向艾甘诺推荐,一说就成;安尼契诺在艾甘诺跟前做侍从,十分欢喜,因为从此经常有机会看到夫人;他又用心服待艾甘诺,很能博得他的欢心,得到他的重视,到后来艾甘诺非但把自己的事情交给他管,就连一切家务都交给他经管了。 有一天,艾甘诺出外放鹰去了,安尼契诺在家里陪他太太下棋。这位夫人这时虽然还没有觉察到他的衷情,不过见他长得一表人材,心里早就很看重他,很喜欢他。安尼契诺为了讨她欢喜,下棋的时候,有意把棋输给她,她果然高兴极了。不久,旁边观棋的侍女们都走了,只剩下他们两人对着;安尼契诺就长叹了一声。夫人望了望他,说道: “怎么啦,安尼契诺?你输了棋给我,觉得难过吗?” 安尼契诺回答道:“夫人,我叹气不是为了这个,我还有更大的心事呢。” mpanel(1); 夫人说:“如果你对我有一点好感,就请把你的心思说出来吧。” 安尼契诺听到自己最最心爱的这位夫人,居然对他说什么“如果你对我有一点好感”,便又叹了一声气,比刚才那一声还要沉重。夫人又请他说出叹气的原委来。 “夫人,”安尼契诺说:“我只怕说了出来,你会不愉快,又恐怕你会说给别人听。”夫人回答道:“我决不会不愉快;而且请你放心,不管你跟我说的是什么话,我都不会说给别人听,除非你愿意让我说出。” 安尼契诺说:“既然承蒙夫人这样答应我,我就把话对你实说了。” 于是他两眼含泪,向夫人道出了自己的真姓实名,又说他当初如何听到夫人的艳名,如何爱上了她,又为什么来替她丈夫做侍从;最后又低声下气地要求夫人可怜可怜他;慰劳他的痴情;如果她不能答应,那么千万不要把他的身份揭穿,只让他继续单恋下去。 啊,彼伦亚女人的血液里蕴藏着怎样奇妙的柔情啊!你们在这些场合,应该值得如何赞扬!你们从来硬不起心肠看人家流泪叹息,经不起冤家再三苦苦哀求,就甘愿偿还他们的风流孽债!可惜我想不出什么适当的话来赞扬你们,否则我就是赞上一千遍,一万遍,也不会厌倦! 当安尼契诺吐露这一番衷情的时候,夫人的眼睛一直盯着他脸上,相信他说的都是真话。她哪里经得起他那一声声的哀诉苦求,心肠早已软了,也不由得连声叹息着说: “亲爱的安厄契诺,你把你的心放宽些吧。我曾经碰到过多少达官贵人向我求爱,到眼前仍然有人在追求我。无论他们送什么礼物给我,答应我怎样怎样,怎样向我苦求,都动不了我的心,我一个也看不上他们,可是如今听了你这短短几句话,转眼之间就使得我的心不是属于我自己的,而是属于你的了。我想,你已经完全赢得了我的爱情,我一定不辜负你,让你今夜就可以享受到爱情的幸福。 “你不妨今天半夜里到我房里来践约。我把门开着。你知道我睡在床的哪一边;假使我睡熟了,你进了房,就把我推醒。我一定会医治你由来已久的相思病。为了使你相信我这一片真心,我现在就先给你一个吻。” 说着,她就张开手臂抱住他,热情地吻着他,他也同样以热情回报她。吻过之后,安尼契诺离开夫人,干他自己的活去了。他满心喜悦,只等黑夜来到。 不久艾甘诺放鹰归来,身体已很疲倦了,吃过晚饭就上床睡觉。他妻子也跟着他上了床,果然依照诺言,让房门开着。到时候,安尼契诺轻手轻脚走进房来,随手把门带上。他走到夫人睡的那一边,伸手摸到她的胸口,发觉她并没睡着。夫人随即伸出双手,把安尼契诺的这只手紧紫地握住不放,接着又在床上不停地翻动身子,把她丈夫弄醒,对他说道: “今天傍晚我本来有件事要跟你说,可是看见你累了,就没有说。真的,艾甘诺,我倒要问问你,你看你这些侍从当中,哪一个最好,最可靠,对你最忠心? “夫人,”艾甘诺说,“你问我这个干什么?难道你还不晓得吗?我最喜欢、最信赖的人就是安尼契诺,在我手下从来没有哪一个人抵得上他。可是你怎么想起问这件事来?” 安尼契诺听得艾甘诺醒过来了,又听得他们夫妇正在谈论他自己,很是害怕,唯恐夫人有意捉弄他,好几次想要给回手去逃走。偏是夫人握住不住,叫他怎么也不能挣脱。 只听得夫人又对艾甘诺说:“我来告诉你为什么吧。我本来也和你的想法一样。认为这人比谁都对你忠实。谁料他今天趁你出外放鹰去了。竟留在家里,不知羞耻地来调戏我,这才叫我看穿了他的为人。我为了要使你亲眼见到真相,免得单听一面之辞,当时便答应了他,约定今天半夜,我在花园里一棵松树下面等他。我当然决不想去;不过,如果你想要看看你的侍从究竟对你忠实到什么地步,那就不妨穿上我的外衣,蒙上一块面纱,到那里去看看他有没有来,我包管他一定在那里等候着呢。” 艾甘诺听了这话,立即回答道:“有这样的事,我当然非去不可!”说着,他就起身在黑暗里摸索着,穿上妻子的外衣,戴上面纱,急忙赶到花园里的大松树底下等着安尼契诺来到。 那妻子见他一走出卧房,立即起身锁上房门。那安尼契诺早已吓得命都没有了,几次竭力要想挣脱,心里连声咒骂她和她那假情假意,又咒骂自己不该这样轻易相信她的花言巧语——这会儿看明白了她这样做原来是另有用意,这时世上还有什么人比他更快乐的?夫人一上了床,就催促他宽衣解带,和她一块躺下,两人尽情地玩了一时,最后,她觉得不能让他留恋了,就吩咐他起来穿好衣服,对他说: “我的心肝,你拿一根结实的棍子,去到花园里,只装作你今天日里调戏我,只是为了试我的心,你只管把艾甘诺当做我,骂他一个狗血喷头,然后用棍子在他背上狠狠地打一顿,让我们开心开心,那才叫妙呢。” 安厄契诺果然拿了一根杨木棍,去到花园里,艾甘诺见他走到松树跟前,正要装出高高兴兴的样子走上前去迎他,不料安尼契诺破口大骂道: “你这个下贱的女人,想不到你真的来了!你以为我当真会做出这种对我老爷不起的事来吗?你这个罪该万死的贱人!”他一面骂,一面就举起棍子朝他身上打来。 艾甘诺听了这话,又见他举这棍子,只得不吱一声,抱头鼠窜。可是安厄契诺还在他后面紧追,而且边追边骂: “你这个不要脸的臭女人,天主一定不饶你!明天早上我一定要告诉艾甘诺!” 艾甘诺挨了一顿痛打,慌慌张张逃回卧室,他妻子问他安尼契诺究竟有没有到花园里去,他说: “他要是没有去倒好了!他把我错当做了你,举起棍子就打,差些儿把我打成了肉饼子,又把从来骂坏女人的话,统统都骂了出来。我本来觉得奇怪,他怎么会来调戏你,存心要丢我的脸呢?现在我明白了,他大概是看到你成天嘻嘻哈哈,随随便便,才故意要试试你的心吧。” 于是他妻子说道:“多谢天主,他只用言语来试探我,却拿行动来对付你!我想,他一定认为你接受他的行动没有我接受他的言语那样有能耐。他既是对你这样忠心,你一定要器重他,多多抬举他。” 艾甘诺说:“那当然罗,你这话说得对极了。” 自从经过这次试验,艾甘诺便自以为有了一个天下绅士所没有的最忠诚的妻子和一个是可靠的侍从。后来他们夫妇和安尼契诺三个也不知拿那一夜的事取笑过多少次,从此情夫情妇寻欢作乐益发方便——也多亏他们想出了这条妙计,否则就恐怕难能这称心如意了。安尼契诺就这样一直给艾甘诺当侍从,再也不想离开波伦亚了。 故事第八 听完了这个故事,人人都夸说白特丽丝作弄她丈夫的手段巧妙到极点,又说,安厄契诺被她紧抓住了手,听着她在丈夫面前说他怎样向她求爱,那时候他一定吓得魂不附体。国王见菲罗美娜已经住口,就转过身去对妮菲尔说:“你接下去讲吧。” 妮菲尔笑盈盈地开始说道:美丽的小姐们,你们听完了这许多精采故事,叫我再讲得同样动听,实在使我很为难,但愿天主帮助我,使我讲的故事也能够差强人意。大家一定都知道,从前我们城里有个富商,名叫阿里古丘贝林吉里。他起了一个糊涂念头,想要和贵族攀上亲眷:娶个身分高贵的妻子,好抬高自己的身价——这种事情,我们到现在还是每天都可以看到许多商人在做。于是他娶了个和他很不称配的年青的贵族小姐,名叫茜丝梦达。生意人大都是经常在外面奔波,难得在家里陪妻子的;这一位自然也不例外;于是茜丝梦达便爱上了一个追求了她好久的青年,名叫鲁贝托,和他私下来往。 她跟鲁贝托打得火热,以致胆子越来越大,行动不够谨慎,也不知是叫她丈夫察觉了一些痕迹,还是怎样,总之他嫉妒得要命。从此她丈夫不出家门一步,把什么事情都搁在一边,拿出全副精神来看守着她;每天不等她上床睡了觉,他决不睡觉,弄得她苦恼到极点,因为这样一来,她再也不能和她的鲁贝托在一起了。 鲁贝托再三要求她想出个办法来幽会,她左思右想,终于想出了一个好主意。原来她观察了好多次,发觉她丈夫每天夜里虽然很迟才会睡着,可是一睡着之后就睡得很死,所以决定叫鲁贝托等到半夜里她丈夫睡着了,到她家门口来,她可以开门让他进来亲昵一会儿。为了使得鲁贝托每次来她都能知道,另方面又不让人家觉察出来,她便用一根线,一头从卧室的窗口放到外面大街上,另一头由卧室地板上绕到床上,藏在被褥下面,等到睡觉时就系在她自己的大脚趾上,鲁贝托夜里来到窗口就拉线,如果她丈夫睡着了,她就让他把这根线拉走,然后出去开门接他。如果她丈夫没有睡着,她就抓紧线头,把线收回来,那他也就用不着久等了。鲁贝托很喜欢这个主意,就这样常常去找她,有几回和她见到了面,有几回扑了空。他们一直就这样来往,很是顺利,谁知有一天晚上,这位太太睡着了,她丈夫伸了伸腿,无意中触到了一根线,伸出手去一摸,发觉那根线系在太太脚趾上,不由得思忖道:这里面一定有些蹊跷;再看看这条线一直通到窗外,他心里就有了数了。于是他轻轻把这根线拉断,系在自己脚趾上,要看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等了不多久。鲁贝托就来到窗口,照常拉线。他跳了起来,但是他没有把线系牢,而鲁贝托又拉得很用力,一下子就把它拉走了,因此鲁贝托以为今夜又没有落空,就在那儿等着。再说阿里古丘,一骨碌起了床,拿了武器,跑到门口去,看看究竟是谁,要给他一点厉害看看,因为他虽然是个商人,却是身强力壮。他开了门,可是动作很粗笨,不象他妻子平常开门时那样轻悄,鲁贝托在门外一看苗头不对,知道这一回来开门的准是阿里古丘,拔腿就跑,阿里古丘跟在后面追赶。鲁贝托拚命逃了一阵,看见那丈夫依旧紧追不舍,想起自己身边也带着武器,就拔出剑来,转回头去准备应战,于是双方大打出手,一个是进攻,一个是自卫。再说他妻子这边,她被她丈夫开房门的声音惊醒了,看看脚趾上的线给扯断了,知道事已败露,又见她丈夫已经出去追她的情人,马上爬起身来,料定此番情形不妙,便把洞悉这段私情的侍女叫来,再三央求她睡到她床上去,代她挨她丈夫一顿打骂,无论她丈夫怎样打她,也要忍耐着,千万不要作声。她若肯这样做,她一定会重重谢她,决不会亏待她。安排好了以后,她就熄了卧室里的灯,躲在屋子里另一个地方,见机行事。 mpanel(1); 街坊四邻听见阿里古丘和鲁贝托两人殴斗,都下了床,去责备他们。阿里古丘生怕被人家辨认出来,只得放走了那个青年,既没有认清楚他是谁,也没有伤他的毫发。他带着一肚子恼火回到家里,走进卧室,怒气冲冲地吆喝道: “你这个贱女人上哪儿去啦?你以为熄了灯,我就找不着你了吗?你打算错了!”他一边骂,一边走到床前,把那个丫头当作了自己的妻子,一把抓住,使尽气力拳打脚踢,打得她满脸都是青伤;一边把骂贱女人的最恶毒的话都骂到了,又揪住她的头发就剪。那丫头哭得好不伤心,一声一声地叫着:“哎喀,老天爷呀,饶饶我吧!不要再打啦!”她已经泣不成声,而阿里古丘又气昏了头,所以始终没有听出这是另一个女人,只当做是他自己的妻子。他把她打够了,又剪掉了她的头发,于是就说道: “你这个贱女人,我不打你了,我马上就去找你的兄弟们。也好把你干的好事说给他们听听。看他们还要不要体面,怎样来处置你。总之我要叫他们把你接回去,你再也休想待在这儿了!” 说着,他就反锁了门,一个人走了出去。茜丝梦达把他的一言一语都听在耳里,等他一走,就打开门来到房里,点亮了灯,只见那个可怜的丫头遍体鳞伤,哭得好苦。她好言好语地竭力安慰了那侍女一番,就把她送回她自己房间里,悄悄地叫人侍候她,照料她,又把阿里古丘的钱拿了许多给她,使她非常满意。茜丝梦达把丫头安顿好了以后,连忙回到自己房间里,铺好了床,把一切收拾得齐齐整整,仿佛那晚上还没有人上床睡过似的。然后她又穿戴齐全,俨然是一副还没就寝的模样,又在楼梯口点上一盏灯,坐在那里做针线,等待动静。 再说阿里古丘,他走出门,匆匆赶到他妻子的娘家去,敲了好一阵门,人家才听见他的声音,出来开门让他进去。他的岳母和三个妻舅听见他来了,都起来点了灯看他,问他为什么深夜独自赶到这里。他就把这事情源源本本说给他们听,从他发现茜丝梦达脚趾上系着的线说起,一直说到最后为止。为了证明他没有说假话,他又把他认为是从妻子头上剪下来的那一绺头发拿出来给他们看,最后还说,请他们随他一起到他家里去,看看应该怎样处置她才不失他们的体面,因为他再也不能认她做妻子了。 他的妻舅们自然信以为真,对这个不争气的妹子都气坏了,马上点起火把,跟着阿里古丘一块儿到他家里去,要把她狠狠地教训一顿。他们的母亲哭哭啼啼地跟在他们后面,一会儿求这个儿子,一会儿求那个儿子,叫他们千万别这样轻易相信这些话,千万要查问明白,因为她丈夫也许是为了别的事生她的气,虐待了她,却又故意反咬她一口,企图卸脱自己的干系。那老太太最后还表示非常诧异,说是女儿从小就是由她带大的,她非常了解女儿品德高尚,料她决不会做出这种事情来,此外又说了许许多多类似的话。 兄弟三人进了阿里古丘的家门,正要走上楼去。茜丝梦达已在屋里听见他们的声音,就问道: “谁呀?” 她的一个兄弟回答道:“你这个贱女人,你马上就知道是谁上门来看你啦。” “天呀!”茜丝梦达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呀?”说了这话,她立即站起身来,说道:“诸位兄长,欢迎你们,可是你们深更半夜赶来干什么呀?” 兄弟们见她好端端地坐在那里做针线,脸上也并无一丝半点伤痕——照阿里古丘说是他已把她打得体无完肤了——不禁奇怪起来,这一来,他们暂且压下了一肚子火气,向她阿里古丘所说的事,究竟有没有,又厉声威胁她说,如果她不一五一十从实说出来,一定对她不客气。她只是说道: “我不知道这话从哪里说起,也不知道阿里吉丘在你们面前编派我些什么不是。” 阿里古丘见她这般情景,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竟出了神。他记得清清楚楚:刚才给了她不计其数的耳刮子,又拧她又抓她,什么苦头都叫她吃尽了,而现在她脸上竟没有半点伤痕,好象根本没有过这回事一样!一会儿,她的兄弟们把阿里古丘说给他们听的事情简单地向她说了一遍,从一根线说起,说到她丈夫打她等等情形。她听了,转过身去对阿里古丘说: “我的丈夫,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呀?我明明不是一个贱女人,你却要诬赖我,也不怕丢你自己的脸吗?你明明也不是个狠心的坏丈夫,为什么却要把你自己说成这样一个人?今天晚上你什么时候在家里待过?且不说和我待在一起了!你什么时候打了我一顿?我连一点影子也记不起来。” “什么!你这个贱女人!”阿里古丘大声喝道。“我们刚刚不是在一起睡觉的吗?我奔出去追了你的情夫以后,不是还回到家里来过的吗?我不是狠狠揍了你一顿,还剪掉了你的头发吗?” 茜丝梦达回答道:“你今天晚上根本没有上床睡过觉。这且不说,因为光凭我一个人讲,即使说的都是真话,也不能算数。让我们来看看你所说的几件事情吧——你说你打了我,又剪了我的头发。我说你根本没有打过我,这里到场的每一个人,包括你自己在内,都可以看到我身上有没有伤痕。凭着老天爷发誓,你要是有胆量打我,我不还手抓破你的脸才怪呢!我的头发你也没有剪过,这都是你自己在活见鬼。如果是你趁我不知道的时候剪的,那就难说了。让我来看看我的头发有没有给剪掉。” 于是他揭开面纱,只见一头头发完好无恙。她的母亲和兄弟们听了这些话,看了这些情形,都转过身去对她丈夫说: “你这是什么意思,阿里古丘?这跟刚才你上我们家里来所说的话完全不对头啊。不知道你有没有办法证明你其余的话?” 阿里古丘站在那里好象做梦一般,想要分辨,可是一看自己的打算落了空,连一句话也不敢说。这时他妻子转过身去对她的兄弟们说道: “三位哥哥,我本不打算出他的丑,在你们面前揭露他的下流卑鄙,可是他非要我这么做不可。我也就顾不得了。我深信他跟你们说的事的确有过,因为他的确做过他自己所说的那些事。让我来跟你们说明原委吧。 “也是我晦气,让你们把我许配给他这样一个人。他自称是一个商人,人家都把他看作一个有信誉的人。这样的一个人,理当比一个修道士还要有节制,比一个处女还要贞洁,可是他简直没有哪一晚不上酒馆里去喝酒,一会儿姘上这个坏女人,一会儿又搭上那一个。我哪一夜不是坐到深更半夜等他?这是你们刚才亲眼看见的,有时候还要等他等到天亮。我断定他这一回又是喝醉了酒,跟哪个臭女人睡觉去了,醒来时发觉那个臭女人的脚趾上系着一根线,于是和人家动刀动枪,再又回来打那个臭女人,剪她的头发,他那时候脑子迷迷糊糊,还以为那个遭到他毒手的女人就是我呢——我看他现在还是这样想吧。你们瞧瞧他的脸色还是有些半醉不醒的神气。可是,不管他说我什么坏话,我希望你们只当作他喝醉了酒说疯话。我能原谅他,希望你们也别和他计较吧。” 她母亲听了这话,大声嚷道: “我的女儿,这种事万万不能容忍!这种无情无义、狼心狗肺的人应该宰了他才好!他不配娶你这样的姑娘做妻子。天啊,这象什么话呀!你即使是个阴沟里拾起来的臭丫头,他也不该这般地虐待你!让你受这么一个狗屎不如的小商人的编派,那还了得!他们从三家村的猪栏里出身,穿一身粗呢的短衣马裤,屁股那儿还有羽毛。有了三个大钱,就要娶大户人家的小姐做老婆。还佩上一块纹章,自吹自擂,说什么‘我是大富大贵人家的子弟,我祖上怎样怎样了不起。’当初我的儿子们要是听了我的话就好了!你尽管嫁妆微薄,却大可以体体面面地嫁给盖地伯爵的家族,想不到他们偏偏要把你嫁给这个活宝!你本是佛罗伦萨一个最美丽、最贞洁的姑娘,他却不怕丢验,半夜三更来敲我们的门,跟我们说,你是一个贱货,好象我们不知道你的本性似的。要是他们肯听我的话,早就打得他皮开肉绽了!” 接着,她又转过身去对她的儿子们说道: “儿子们,我早就告诉过你们,这门婚事攀不得。你们有没有听到,你们这位好妹夫是怎样对待你们妹妹的?他是个一文不值的小商贩!哼!我要是你们,他那样骂你们的妹妹,做出这种事情来,那我非得结果了他的性命不可!我要是个男人的话,我一定要亲自来处理这件事!这个该死的醉鬼!他真不要脸呀!” 三个兄弟听了这话,看了这些情形,都转过身去,面对着阿里古丘,好象骂一个犯人似的把他狠狠地骂了一顿,最后又说: “这一次我们看你喝醉了酒,姑且饶了你!你如果看重你自己一条命,那就小心些,以后再别跟我们说这些昏话;如果再有风声传到我们耳朵里来,两次账可要并做一次算啦!” 他们说过以后就走了。阿里古丘慌得目瞪口呆,好象失魂落魄一般。他也弄不清这场风波究竟是真有其事,还是自己做了一场梦。他再也不敢多说一句,只得和他妻子相安无事。这一来,倒是便宜了他妻子,她灵机一动不仅救了自己的急,而且还给将来的寻欢作乐开了一扇方便之门,从此她对丈夫就毫无顾忌了。 故事第九 妮菲尔的故事人人听了都高兴,小姐们笑得前俯后仰,赞不绝口。国王几次三番叫她们安静下来,让潘菲洛接下去讲。最后她们好容易才静了下来,潘菲洛这才开始说道: 可敬的小姐们,我想,人一旦堕入了情网,那么无论什么事,不管怎样困难惊险,他都敢于去做。虽然我们所听的这些个故事已经足以叫我们看出这一点,可是我不妨再举一个明显的例子来作为补充。在这篇故事里,你们将会听到一位太太,她不是由于智谋高,而是由于运气好,得到了美满的结果;所以我并非有意劝你们担着风险去学她的榜样,因为一个人不可能老是走好运,而天下男人也不是个个都容易蒙混得过去。 在阿凯亚地方有一个极其古老的城市,叫做阿古斯,很是有名,这倒并非由于城市本身怎样壮丽,而在于它历代出了许多帝王。那城里从前有个贵人名叫尼柯特拉多。他临近晚年,交上好运,娶了个名门闺秀,既美丽又热情,名字叫做丽迪雅。尼柯特拉多既是贵族,又很豪富,自然仆从如云,鹰狗众多,沉溺于游猎之乐。他的仆役之中有个漂亮的年青后生叫做皮罗,长得人品端正,举止大方,不论做什么事情都头头是道,因此他最能获得尼柯特拉多的宠爱和信任。 后来丽迪雅爱上了这位青年,朝思暮想,把什么事情都丢到脑后去了。可是皮罗呢,不知道是他没有看出夫人的情意,还是因为看不上那位夫人,完全不把她放在心上。夫人好不苦恼,下定决心非要使他明白她的心事不可,就把她一个心腹的贴身侍女卢斯茄叫来,对她说道: “卢斯茄,我一向待你不薄,想必你也能对我忠心耿耿。我现在要告诉你一件心事,你千万不能讲给任何人听——除非是我叫你去传达的那个人。 “卢斯茄,你也看得很明白,我是个精力旺盛的年青女人,凡是女人所想要的东西,我莫不件件都有——说得简单些,我万事如意,无可抱怨,只是有一件事却不能称我的心,那就是我丈夫比我大了这许多岁数,因此年青妇女所最喜欢的那件事情,我不能得到满足,可是,我这方面的欲望并不比别的妇女弱,因此这一阵以来我已打好主意:既是命运之神跟我过不去,给了我这么一个老头儿做丈夫,我可不能和自己作对,而不去另想补救和取乐的办法。我看来看去,觉得唯有皮罗最叫人中意,若能投入他的怀抱,一定能弥补我的缺憾。我太爱他了,只要不看到他,不想到他,心里就不好受。我想,如果不能马上把他弄到手,我这条命一定活不长了。因此,如果你可怜我这条命,那就请你想出一个最妥善的办法,让他知道我对他的痴情,而且请你代我求求他,以后我打发你去请他时,他千万不能推却。”那个贴身侍女立即回答,她乐于从命。后来她拣定了一个适当的时间地点,把皮罗拉到一旁,用婉转的言辞,把她夫人的心事告诉了他。皮罗听了这话,大吃一惊,因为他平常根本没有看出一点形迹来,唯恐夫人捎来这个口信,只为了要试探他是否忠心,所以他即粗暴地答道: “卢斯茄,你说话应该留神些,我不相信这些话是夫人说的。即使是她派你来说的,我也不相信这是她的真心话,即使她说的是真心话,老爷待我恩情这样重,就是要我的命,我也不能做出这样对他不起的事来!所以,我劝你当心一点,以后别再跟我说这种事情。” mpanel(1); 卢斯茄并没有被他这一番义正词严的话吓住,说道: “皮罗,以后只要夫人差遣我来找你,无论是说这种事也好,旁的事也好,我一定还是要来找你的;她要我来多少次,我就来多少次,也不管你爱听不爱听。只可惜你是个傻瓜。”侍女听了皮罗的话,很是生气,回去在夫人面前照直说了出来,夫人连声叫苦,简直不想活了。过了几天,她又对这个贴身侍女说道: “卢斯茄,你要知道,要砍一棵橡树,一下子是砍不倒的。想不到那个人竟这样尽忠于他的主人,而不惜害我伤心,我看你不妨再拣一个适当的时机,去把我的心意说给他听,你要尽心尽意成全这件事情呀。如果再不成功,我就真要死了。我看他一定以为我们是在作弄他,因此,我向他求爱,结果反而惹得他恨。” 那丫头安慰了她一番,又去找皮罗,只见皮罗这天心情很好,她便对他说道: “皮罗,前几天我跟你说,夫人多么爱你,她为了你,心里象火在烧;现在我再跟你说一遍,如果你还是象上次一样硬着心肠,她一定就活不久了。我看你还是去安慰安慰她吧。我一向把你看作一个聪明人,要是你依旧顽固不化,我可要把你看做一个大傻瓜啦。能够博得象她这样一位美丽高贵的夫人的爱,天下还有什么事情更值得你得意的呢?你真要好好地感激一下命运之神才是呢!她成全了你这样一件美事,叫你不致虚度青春,而且还可以得到物质上的补偿。你得放聪明些,仔细想一想看:你的哪一个伙伴比得上你的运气?你只要给她爱情,那么,你要武器马匹,就有武器马匹,要金银衣饰,就有金银衣饰,谁还能和你相比呢。 “所以我希望你把我的话用心听下去,听了之后再去好好地想一想。你要记住,命运之神露着笑脸、张开臂膀去对待一个人,大都是可一而不可再。倘使这个人竟错过大好机会,以致后来流落为一个穷苦的乞丐,那他就只有怪他自己,怨不得命运之神了。再说,遇到这些事情,主仆之间实在不必象亲友之间那样讲什么忠诚不忠诚。主人怎样对待仆人,仆人也可以怎样对付主人。假使你有一个妻子,或是母亲,或是女儿,或是姐妹,长得很漂亮,让尼柯特拉多看中了,他也会顾念到主仆之情,象你对他这般忠诚,不去沾染他的妻子吗?倘若你认为他也会象你一样,那你就更傻了。不管你怎么想,他一定会去向她们讨好献媚,博得她们的欢心,倘若再不能如愿,他一定会不惜采取强暴的手段。他们既是这样对我们无情,我们又何必对他们有义呢?命运之神给你大好机会,千万不要把她推到门外去,而是应该张臂去迎接她。老实告诉你,你要是不这样做,夫人要死自然不消说得,就是你自己也要后悔无穷,活不下去呢。” 皮罗早已把卢斯茄第一次所说的那些话想了又想,最后打定了主意:如果她下次再来,他一定要另外用一些话回答她,试试夫人的心,要是拿准了夫人并不是试探他,那他决定让夫人称心如愿。于是他就说道: “卢斯茄,我知道你说的都是真话。可是我也知道老爷是个小心精明人,我只怕老爷把一切的家务都托给了我,放不下心,因此才授意夫人来试探试探我是不是忠心。不过,她若是能够做到三件事情,使我放了心,那她无论要我做什么事情,我也件件依她。我要她做的三件事情就是:第一件,当着尼柯特拉多的面把他最心爱的那只鹰宰掉;第二件,她送给我一绺尼柯特拉多的胡子;第三件,要她送给我一颗尼柯特拉多的顶好的牙齿。” 卢斯茄觉得这三件事太难了,夫人尤其觉得难于办到。可是爱情最能鼓舞人心,它又善于叫人想出多种多样的妙计,因此夫人决心要来试一试看,马上又打发那个丫头去告诉皮罗说,他所要求的三件事可以及时办到。她还说,尽管他认为尼柯特拉多是个精明人,她包管当着他的面和皮罗取乐,而能把他骗过。 于是皮罗等着看这位夫人怎么做法。 过了几天,尼柯特拉多照着他一贯的作风,大摆筵席,请了几位要好朋友来豪饮。宴罢,收拾餐桌,丽迪雅穿一件绿色的织锦缎袍子,戴了华丽的首饰,从房里走出,来到客厅里,当着皮罗和众宾客的面,走到尼柯特拉多最心爱的那只鹰所栖息的木架面前,解开鹰脚上的锁链,好象要让它栖息在她自己手上似的,然后提着它的脚带,猛力向墙上一摔,就把它摔死了。 尼柯特拉多大声嚷道:“妻子,你怎么做出这种事情来?” 她没有回答,只是转过身去对众宾客说道:“诸位,如果一只鹰欺负了我,我都不敢报仇,那么,一个国王欺负了我,我怎么能报复呢?诸位知道,这只鹰也不知道剥夺了我们夫妇多少欢乐的时间。天一亮,尼柯特拉多就起来了,手里拿着这只鹰,骑上了马,到广阔的平原上去放它飞翔,留下我一个人凄凄清清地睡在床上。我早就想把它杀死,所以一迟再迟,只是为了要当着男宾们的面来杀它,让他们也能为我说句公道话。我相信诸位一定会如此吧。” 贵宾们听了这话,都相信她对尼柯特拉多恩爱深厚,哪里知道另有用意,因此都笑着对那个发怒的丈夫说: “尊夫人受了委屈,摔死了这只猎鹰,出口气,这事情做得很对呀!” 等他夫人回到卧室去之后,宾客们又就题发挥,说了许多打趣的话,使尼柯特拉多不由得不转怒为笑。皮罗把这一切情形看在眼里,心里想道:“夫人这第一步对我表示爱情真做得好极了,但愿她一步步做下去!” 丽迪雅摔死这只鹰不久,有一天,在卧房里和尼柯特拉多嬉笑打趣。尼柯特拉多一把拖住她的头发玩,她趁此机会完成了皮罗要求她做的第二件事——她一边笑,一边抓住她丈夫的一小撮胡子,使劲一拉,就把它从下巴上拔下来了。尼柯特拉多叫痛,她就说道: “你怎么痛得做出这副苦脸啦?是不是因为我扯了你几根胡子?你晓得痛,那么,你刚才扯我的头发,难道我就不痛吗?” 他们两人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地打情骂俏,他妻子暗地里把那一绺胡须小心保存着,当天就送去给了她的情人。 皮罗要求的三件事已经完成了两件,现在只剩下第三件颇费周折。幸亏她生来机智过人,如今爱神又使得她的脑子更加灵敏起来,她当然不难一下子就想出一个巧计,把这件事情做成功。原来尼柯特拉多身边有两个小僮,是大户人家的子弟,他们的父亲特地送到他家来见习绅士的礼节。尼柯特拉多每次吃饭的时候,他们两人,一个替他切吃的,另一个替他斟酒。丽迪雅把这两人找来,对他们说,他们的嘴里有一股臭味,因此侍候老爷吃饭时,应该把头尽量朝后仰,另外嘱咐他们不要把这事告诉任何人。两个小僮果然信以为真,从此就照着她的吩咐去做。过了不久,她又对她丈夫说。 “你有没有注意到,近来那两个小厮侍候你吃饭时,是否有什么两样?” 尼柯特拉多回答道:“注意到的,我正打算问问他们为什么要这样。”他妻子说:“你用不着问他们,我可以说给你听。以前我为了怕你难受,所以一直没有说给你听。可是现在既是人家都看出来了,所以也不必再瞒了。告诉你吧,他们所以把头掉过去,是因为怕你口臭。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道理,你以前并没有口臭的毛病呀。不过这毛病很讨厌,因为你常常和一些贵人来往,必须想办法医一医。” 尼柯特拉多说道:“这会是什么原因呢?莫不是我嘴里有颗牙齿烂了不成?”“也许是吧,”丽迪雅说着,就把他拉到窗前,叫他张开嘴来,这里张一下,那里看一下,然后大声说道: “哎哟!尼柯特拉多。你怎么能够忍受了这么久呢?我看你这边一颗牙齿不光是坏了,而且已经腐烂了;如果你让它继续留在那儿,两旁的牙齿也要受到影响。我劝你趁早把它拔掉,免得愈下去愈糟。” “既是你这样想,”他回答道:“我也同意,那么马上就去请个牙医师来替我拔掉吧。” 他妻子说:“我以天主的名义,劝你千万不要请牙医师来。我可以替你拔,用不着请牙医师。再说,牙医师拔起牙齿来,非常狠心,我怎么也不忍把你交给他们去摆布。还是让我亲自替你拔来得好,如果你痛得厉害,我就可以住手,这是牙医师办不到的。”于是她就命令仆从把一切必要的手术用具都拿来,又把房里所有的人都打发出去,只留下卢斯茄一个人。然后她闩上了房门,叫尼柯特拉多躺在一张桌子上,把钳子放进他嘴里,由那个丫头把他用力按住,她亲自动手使劲拔出了一颗牙齿,他痛得叫破了嗓子,她也不管。接着,她就把这颗拔下来的好牙齿小心收藏着,又把事先拿在手里的一颗烂得一塌糊涂的牙齿,拿出来给她那个痛得半死的丈夫看,还说道:“瞧你嘴里这颗牙齿烂了有多久啦。”尼柯特拉多虽然痛得要命,大为埋怨,却果然相信了她的话,认为牙病已经医好了。两个妇人东拉西扯地安慰他。后来他痛得好些了,才走出房间。 他妻子立即把这颗牙齿拿去送给情人,他这才相信了她的爱情,答应如她的愿。这位大太简直度日如年,恨不得一下子就把他弄到手,却打算还要实践她自己对他的诺言,进一步博取他的信任,所以有一天就假装生病。吃过中饭以后,尼柯特拉多来看她,只带着皮罗一个人当作随从。夫人只说困在床上,闷得发慌,要求她丈夫搀她到花园里去散散心。他就和皮罗两人左搀右扶,把她搀进花园,让她坐在一棵大梨树下的草地上。坐了片刻,她照着事先和皮罗讲定的办法,开口说道: “皮罗,我真想吃个梨子,你快爬上树去摘几个下来吧。” 皮罗赶快爬上树去,采了几个梨子摔下来,却忽然说道: “老爷,你在干什么?太太你在我面前干出这种事来,一点也不觉得难为情吗?难道你当作我眼睛瞎了不成?你刚刚还在生病,怎么一下子好得这样快,能够做这种事情了呢?即使你们要做这种事,卧房多的是。到卧房里去干,总比在我面前干有体统一些呀。” 夫人转过脸去问她丈夫道:“皮罗说些什么呀?难道他发疯了吗?” 只听得皮罗说:“我并没有疯,太太,难道你以为我看不见吗?” 尼柯特拉多极为诧异,说道: “喂,皮罗,我看你是在做梦吧。” “老爷,”皮罗说,“我并不在做梦,你们也不在做梦。你们动得这样厉害,要是这棵梨树也动得这样厉害,恐怕树上的梨子全都要给摇落下来了。” 他妻子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莫不是他眼睛出了毛病,果然看见有这种情形吗?老天爷呀,如果我的身体是好好的,我一定要爬上树去,看看他说的这种奇事。” 这时皮罗依然在梨子树上装模作样地胡言乱语。尼柯特拉多叫他下来,他下来了。尼柯特拉多问他: “你说你看见什么呀?” “你一定把我当作一个傻瓜笨蛋吧。”皮罗说。“我刚才亲眼看见你压在你太太身上,所以不得不说给你听。等我爬下树来,我才看见你们起来了,规规矩矩地坐在这儿。” “一定是你神经错乱了,”尼柯特拉多说。“你上树去了,我们一直是坐在原来的地方没有动过。” 皮罗说:“你何必争辩呢?我亲眼看见的,如果是真的,那么刚才我确实看见你压在你太太身上呀。” 尼柯特拉多愈听愈诧异,终于说道: “我倒要看看是不是这棵梨子树附上了妖魔,是不是随便什么人一爬上这棵树,就会看见这种出奇的事情。” 于是他就爬上树去。他一爬上去,他妻子就和皮罗干起那件好事来;尼柯特拉多看到这情景,大声喝道: “你这个贱女人,你干什么呀?皮罗,我这样信托你,你竟做出这种对我不起的事吗?” 说着,他就爬下树来。他妻子和皮罗同声说道: “我们不是好端端地坐在这里吗?” 一对情人见他当真下来了,便马上坐到原来的地方去。他落地以后,看见他们正坐在原来的地方,不由得把他们臭骂一通。皮罗说: “尼柯特拉多,我承认你刚才说的话没有错。我在树上看到的情景都是错觉。我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我知道你在树上所看到的情景也是错觉。我说的完全是老实话,你只消想一想,你太太是个最贞洁、最懂事的女人,万一她存心要丢你的脸,她一定不会当着你的面做。至于我自己更是不必提了,不要说我当着你的面做出这种没廉耻的事来,即使存了一丝半点的邪念,你也可以把我粉身碎骨。这样看来,毛病一定出在这棵梨子树上,所以才引起我们的幻觉,因为别说我绝对没有做过这种事,就连邪念也没有存过,而你偏偏说是看见我这般那样;我要不是听见你说我,那我死也不会相信你刚才没有同你太太那个呢。” 这时候他妻子也装出一副生气的样子,站起身来说道: “你这个该死的,竟把我看成这样笨,会在你面前做出这种丑事来;亏你还好意思说得那样活龙活现,说你亲眼看见的呢。老实对你说,我要做这种事,也不会到这儿来做呀,我自有办法拣个卧房去做,谅你一点也不会知道呢。” 尼柯特拉多听了他们的话,觉得完全有理——的确,他们即使要做这种事情,也不敢当着他的面做;于是他不再责骂他们,而是开始谈到这件事怎么这样稀奇,怎么一个人爬上了那棵梨树,就会有这样奇怪的错觉,把事物看得走了样。可是他妻子依旧装出很气恼的样子,怪她丈夫不该对她疑神疑鬼,说道: “我可再不容许这棵梨树来丢我的脸,或是丢其他姐妹们的脸啦。皮罗,快去拿把斧子来把它砍掉,给你我两人出口气——最好是用斧子砍掉尼柯特拉多的脑袋,因为他这颗脑袋太糊涂了,竟那么容易受蒙蔽。尼柯特拉多呀,你纵然当真看见了你所说的那种事情,可是你只要用脑子想一想,也就不会相信有这种事情啦。” 皮罗立刻拿来了斧子,砍倒了梨树。那位太太看见梨树倒下了,就对尼柯特拉多说: “现在,这个破坏我名誉的敌人倒下了,我的气也消啦!” 尼柯特拉多又再三讨饶,她这才宽恕了他,叫他以后再不许这样胡说乱道,因为她爱他甚于爱她自己。这个可怜的、受了欺骗的丈夫,便跟着她和她的情夫回房去了;从此情夫情妇便随心所欲,寻欢取乐。愿天主也赐予我们同样的福分! 故事第十 小姐们听完了故事,都为那棵无缘无故给砍掉的梨树惋惜,国王等她们叹息完了,看看只剩下他自己一个人没有讲故事,就开始说道: 凡是贤明的国王,自己所立下的法律,都得以身作则去遵守,这是一个极其显而易见的道理;如果他不能以身作则,他就不配做国王,而是应该当作奴隶受到处罚。我身为你们的国王,难免要犯下这个罪过,受到责备了。今天的故事内容本是我昨天亲自规定的,当时我并不打算行使特权,而是打算遵照规定,讲一个和你们所讲的同一类型的故事。可是现在,不仅我原来打算讲的那个故事已经给你们先讲了,而且你们另外还说了好些动听得多的故事,我纵使搜索枯肠,再也想不起一个同一类型、而又能够和你们媲美的故事来。这样看来,我非得违犯我自己立下的法令不可了,我在这里预先请罪,甘愿承受你们加给我的任何处罚,只要让我行使我一向所有的特权。 亲爱的小姐们,爱莉莎所讲的那个教父和教子的母亲通情,以及那个锡耶纳人愚不可及的故事,非常动听,使我想起了另一个锡耶纳人的故事,只不过我们今天的故事范围原是“娇妻玩弄傻丈夫”,我这个故事少不得要离题了。虽然这个故事里所说的许多事情,你们最好不要相信它真有其事,不过有些地方听来还是很有意味。 从前锡耶纳市有两个青年人。一个叫做丁戈丘-明尼,另一个叫做梅乌丘-第-都拉。他们都住在朴塔萨拉区,彼此过从甚密,却不大与他人来往,看来交情极深。他们也和一般人一样,常常一同上教堂去听讲道,听了许多因果报应的故事——生前行善,死后享福,生前作恶,死后受苦。他们极想弄明白这种因果之说是否确凿,可惜又想不出好办法,只得彼此约定,并郑重发誓:两人之间不论哪一个先死,都得回到阳间来,把阴间的情形说给另一个听。 两人约定之后,依旧亲密相处。后来丁戈丘做了坎坡莱基地方安布鲁周-安塞明尼的儿子的教父。那孩子的母亲名叫密达,是位十分娇艳可爱的太太。丁戈丘常常带着梅乌丘一块儿去看她,走动久了,不由得爱上了她,也顾不得什么宗教上的名分了。不料梅乌丘见了那位太太也很喜欢,又听他朋友口口声声赞美她,不由得也把她爱上了。双方都把自己爱那位太太的心思隐瞒着,不过隐瞒的理由并不一样。丁戈丘所以要隐瞒梅乌丘,只是因为觉得爱上了教子的母亲是件有失体统的事,要是让人家知道了,多么可耻,而梅乌丘所以保守秘密,乃是因为看出了丁戈丘也爱上了那位太太。他心里想道:“如果我把我的心事说给他听,他一定要嫉妒我,况且他又是那位太太的孩子的教父,他会在她面前说我的坏话,叫她厌恶我,那我就永远不能博得她的欢心了。” 事情弄成了这样一个局面,两个青年都苦苦思恋。后来丁戈丘究竟因为和那位太太亲近的机会来得多,不惜用尽手段,说尽了甜言蜜语,终于把她搭上了。梅乌丘不久就看出了这情形,虽是十分懊丧,可是他始终没有死心,总想有一天能够如愿以偿。所以表面上却装做不知道,免得丁戈丘从中作梗,对他不利。两个青年就这样一个得意,一个失意;那丁戈丘既是找到了这一小块乐土,当然不断深耕细作,终于劳累成病,不到几天工夫,病势益见沉重,就此与世长辞。 他死后的第三天夜里,就跟着生前和梅乌丘的诺言,来到他卧房里(也许是他的亡魂不能早些来)。这时梅乌丘正睡着了,他喊了他一声。梅乌丘醒来问道: mpanel(1); “你是谁呀?” 他回答道:“我是丁戈丘,按照我生前的诺言,回来给你报告阴间的消息。” 梅乌丘见到他,不免有些害怕,但毕竟还是壮起胆子来说道: “欢迎你,老兄!”接着又问他有没有失掉了灵魂。 丁戈丘说:“东西失掉就再也找不到了。如果我已经失掉了灵魂,怎么还会在这儿呢?” “嗳,”梅乌丘大声说道,“我不是说这个,我是问你有没有和那些有罪的灵魂一起在地狱里受炼火烧。” 丁戈丘回答道:“那倒没有;不过我生前犯下了许多罪孽,所以现在正在吃着很大的苦头。” 梅乌丘又把人们常犯的罪孽一样样提出来问丁戈丘,一个人生前犯了这样那样的罪,死后究竟会受到怎么样的处罚。丁戈丘一一说给他听。梅乌丘又问他在这人世,有没有什么地方可以替他帮忙的。丁戈丘回答说有的,于是就要求梅乌丘为他捐献弥撒,做祷告,以他的名义赈济穷人,因为这样做对死者有莫大的好处。梅乌丘说,非常乐意替他办到。丁戈丘告辞的时候,梅乌丘想起了他和他那个教子的母亲间的私情,就抬起头来说道: “丁戈丘,我想起了一件事情。你生前和亲家相好,死后得到怎样的报应?” 丁戈丘说:“老兄,我一到了阴间,就碰到一个男人,他好象对我生前所犯的罪孽知道得一清二楚,他把我带到一个地方,让我在重刑之下痛哭流涕,忏悔自己的罪孽,那里还有许多人也和我一起受苦。我跟他们站在一起,记起了生前和我教子的母亲那段暖昧关系,直吓得发抖,虽然当时我已处身在一片火焰之中,给烧得皮开肉裂,我却以为更大的惩罚还在后头呢。我身边有个人看到我这光景,对我说:‘你在火里还这样发抖,究竟是什么原因使你比其余的人更其苦恼?’我说:“朋友,我生前犯了一桩大罪过,唯恐逃不过严厉的判决。’他问我犯了什么罪,我说:‘我和我教子的母亲私通,纵欲过度,所以虚弱致死。’于是他就讥嘲我,对我说道:‘得了吧,你这个傻瓜。用不着害怕。这里并不过问教父教母之事。’我听了他这话,才完全放了心。” 后来天快亮了,他说道: “梅乌丘,天主保佑你,我失陪啦。” 说着,他就一下子不见了。 梅乌丘听到阴间并不过问教父教母之事,不禁笑自己为什么那么傻,居然放过了好几个本来可以搭上手的女亲家。从此他才算打消了自己从前那种对来世的无知的想法,在这件事情上变得聪明起来了。要是林那多教士明白了这一点,那么,当他向他教子的母亲求欢的时候,就用不着搬出那套三段论法来了。 这时太阳已毗下山,西风刮起,国王已经讲完故事,再也没有人接下去讲了,他就取下王冠,把它戴在劳丽达|1~头上,说道: “小姐,现在我把花冠戴在你头上,这正和你的名字相称。你以为怎样可以使大家消遣作乐,就尽管以女王的名义下令吧。”说罢,他重新坐下来,让劳丽达继任女王。 劳丽达做了女王,就把总管叫来,吩咐他提早在美丽的山谷里把饭桌摆起来,让大家早些吃了饭,可以回去得从容一些。接着她又吩咐总管在她的任期内应该做些什么。然后她又转过身去对大家说道: “昨天第奥纽吩咐我们今天尽讲些妻子作弄丈夫的故事,我要不是不愿意给人看成一个急于报复的小人的话,那我一定要提出明天尽讲些丈夫作弄妻子的故事。可这又何必呢?我现在命令每个人都想出一个故事,讲的是:男人作弄女人,或是女人作弄男人,或是男人之间相互作弄。我想,这个题目谈起来一定会象今天一样有趣。” 说过之后,她就吩咐大家随意活动,等到吃晚饭再碰头。于是小姐少爷们都站起身来,有的光着脚走到清泉中去玩耍,有的在草地上高大美丽的树林中悠然自得地散步。第奥纽和菲亚美达在一块唱了一支很长的《帕拉蒙和阿茜蒂》二重唱。大家就这样各找各的乐趣,尽兴畅对。直玩到晚饭开了上来,于是大家在湖畔的桌子边坐下来愉快地吃晚饭,听着百鸟歌唱,这里没有蚊虫来打扰,微风从四面小山上吹下来,极其凉爽。 吃罢晚饭,撤走餐桌,这时太阳还没有下山,大家在美丽的山谷附近散了一会儿步,然后照着女王的意思缓步走回住宅。一路上谈笑不尽,或是拿白天里所讲的那些故事来取笑,或是任意漫谈,抵达别墅时天还没有黑。他们又吃了些冷酒和糖果,消除了刚刚那一程步行的疲劳,立即就在那清泉旁边跳起舞来,由丁大洛吹着风笛伴奏,有时也由别的乐器来伴奏。过了一会,女王吩咐菲罗美娜唱一支歌,她就这样开始唱起来: 啊,我这日子过得多么凄清! 此生是否还有这个幸运, 赎回命运夺去的往日温存? 这份幸运我哪里说得准,拿得定? 我心里燃着火一般的激情, 只盼旧地重游,旧情重温, 啊,我的爱人,我唯一的归宿, 你操纵着我整个的心灵,请你告诉我, 我可有这份幸运?我不愿去问别人。 啊,我心灵的主宰,给我几分希望, 聊慰我枯槁的心灵。 我日日夜夜心不定神不安, 遍体通身燃起了一团渴念的火焰, 这火焰我听得清,摸得着,看得见, 它愈烧愈烈,没有片刻的停息, 从此我形容枯槁, 再也受不住这般的煎熬。 唯有你才能救苦救难, 成全我如许的心愿。 告诉我是否还能和你会面? 会面又在哪天、哪月、哪年? 我要把你那双销魂荡魄的眼睛吻上千万遍, 啊,亲爱的人儿,你快些归来慰我哀怨! 我愿把年变成月,月缩短成天, 等你归来了,又要把一天拉长成一年, 紧紧地厮守在一起,永远,永远, 我刻骨相思,哪里管得别人的蜚语流言! 悔当初一时懵懂, 放走了笼中飞鸟, 这一回你要是落入我的怀抱, 我要紧紧地把你抱牢,抱牢, 不管它海枯石烂,天荒地老。 我还要把你嘴唇上的甘露蜜汁吮个饱。 啊,你赶快归来吧,爱人哟, 只因为想念你,我已经歌唱了一大早, 别的话我在这里暂不唠叨。 大家听了这支歌,都认为菲罗美娜已经有了美满的新欢;从她的歌词里听来,她还已经尝到了爱情的真正滋味,很少几位小姐不羡慕她,认为她今后将会更加幸福。等她唱完了歌,女王想到了明天就是礼拜五,便亲切地说道: “各位尊贵的小姐,还有你们少爷们,你们知道,明天是我主受难日。我记得上礼拜妮菲尔任期内,曾经为了纪念这个日子,礼拜五礼拜六两天都没有讲故事。我也打算效法妮菲尔的好榜样,觉得明天和后天最好也象上礼拜一样,不要讲故事,趁这两天里想一想如何来拯救我们自己的灵魂。” 女王这一席虔诚的话,大家一致赞同;女王看看时候已经不早,就吩咐各人自便,于是大家都去安息。 [第七天终] 第八日 序 礼拜日早晨,晨曦已从东边的最高峰透射出来,黑暗消逝,万物又清晰可辨。这时候,女王和同伴们都已起床,一同出门,在露珠晶莹的草坪上散步。在晓钟已敲、晨祷钟未响的时候,他们来到了附近的一座小礼拜堂,就在那里望弥撒。回家后,大家就进午餐,十分欢乐。餐罢,唱歌跳舞,直到女王打发大家去午睡安息,这才罢休。等到太阳西斜,大家依着女王的指示,都来到美丽的喷水池边,团团坐下,少不得又要依次讲起故事来。妮菲尔得到女王的吩咐,首先开言道: 故事第一 今天由我来第一个讲故事,天主这样安排,我也很满意。各位好姐姐,关于女人巧使诡计欺骗男人的故事,我们已说过不少了,现在我打算讲一个男人巧使诡计欺骗女人的故事;但我的用意并不是想借此谴责那男人,而为女人叫屈;恰巧相反,我是要赞扬这个用计的男人,责备那个粗俗的女人。也好让大家知道,女人能欺骗那信任她的男人,男人也同样能欺骗那信任他的女人。说得地道些,这不能叫欺骗,而是天公地道的一报还一报。理由是这样的: 一个女人能够守身如玉,保持自己的清白,就象保卫自己的生命一样,这是一件好事。可是话虽然这样说,我们做女人的,心肠最软,真要做到这点,谈何容易;所以我主张,女人因为贪图金钱而和人通奸,应该受到火刑的处罚。如果她因为抵抗不了爱情的伟大的力量,而失身相从,那么假使让一个不太严厉的法官判决起来。她是应该得到赦免的,就象两三天前菲洛特拉托给我们讲的普拉托地方的法官审问菲莉芭太太的案件一样。 从前米兰地方有一个德国的雇佣军人,叫做古尔法度,他身材魁梧,对于雇主十分忠心,这在德国人中是十分少见的。他向人借钱,一向如期偿还,从不失约,因此信用很好,他逢到缺钱的时候,不论多少,总是很容易借到。而且利息总是很低。这位军爷住在米兰的时候,爱上了本地的一个富商的太太。这个有钱的大商人叫做加帕罗洛-卡加特拉丘,是那位军人的好朋友,他的妻子叫做安勃罗佳,的确长得很漂亮。他一举一动,非常谨慎,所以她的丈夫或是别人都毫不知情。有一天,他情不自禁,悄悄递给她一封情书,求她成全好事,为了报答她的恩情,不论她有什么吩咐,他都乐于从命。 那娘儿三推四让之后,终于给了一个回话,说是她有意满足古尔法度的愿望,但是古尔法度也得答应两件事,第一,要严守秘密,不准对任何人提起这事。第二,她正需要两百个金币,他是个有钱的人,这方面要请他帮个忙。假使他肯答应,她就可以叫他如愿以偿。 古尔法度一向把她看作一个无比高贵的女人,现在看见她竟这样贪财,把本来的满腔热爱都变做厌恶了,他就想用个巧计作弄她一下;于是回话给她。说是她的两点要求,他都可以遵命,还说,只要能博得她的欢心,任何事他都愿意尽力做去;请她约一个方便的时候,他好亲自把钱送来;至于这件事,除了他身边一个出入相随的心腹朋友知道外,是绝对保守秘密的。 那位太太——我们或者不如说,那个不知羞耻的女人,听到这回话,好不高兴,就答复他,说是她的丈夫过几天就要到热那亚去了,等他走后,她就会通知他。古尔法度利用这时机,去找加帕罗洛,说道: “我因为有件小事,手头短少两百个金币,想来跟你相商一下,不知这一回你是不是能够照平常的利息借给我?” 加帕罗洛一口答应了,立刻把钱如数借给古尔法度。过了几天,他果然动身到热那亚去;他的妻子马上私下通知古尔法度,请他带着那两百个金币,到她家去欢会。古尔法度就带着朋友来到她家。那个女人早已在那儿等候着了。他看见了她,第一件事就是当着朋友的面,把两百个金币交到她手里,对她说道: “太太,请把这些钱收了,等你的丈夫回来时交给他。” 那女人把钱收下,绝没想到这话里有什么用意,还道他因为在朋友面前,所以才这样说,好不让那朋友知道这是给她的过夜钱。她就回答道: “再好没有;不过让我先数一数这里有多少钱。” 她于是把钱倒在桌子上,数了一数,果然是足足两百个金币。她眉开眼笑,把钱收藏起来,回头就请古尔法度到她的卧房去,让他的欲望得到了满足。不仅是那一夜她款待了他,在丈夫没有从热那亚回来之前,她还款待了他好几夜呢。 那丈夫从热那亚回来之后,古尔法度算准他正和他妻子在一起的时候,就带着自己的朋友跑去见他,而且当着那位太太的面说道: “加帕罗洛,我先前向你借的两百个金币,后来因为事情不曾办妥,那笔款子没有动用,当即原封还给你的太太了,请你把这笔账注销了吧。” 加帕罗洛就回头问妻子这笔钱她收了没有。她看见证人都在场,怎好否认?只得说道:“不错,这笔款子我已经收了下来,却忘记告诉你了。” 她的丈夫就说:“古尔法度,这就没事了。再会吧,我会给你销账的。” 古尔法度告辞之后,那个上了当的女人只得把那笔可耻的钱交给了她的丈夫。这样,那个善用巧计的情人,不花一文,玩了那个贪钱的女人。 故事第二 大家听了妮菲尔的故事,不论男女,全都说古尔法度把那个贪财的米兰女人玩弄得好;于是女王回过头来,微微一笑,吩咐潘菲洛接下去讲一个。他就这样说道: 各位好小姐,天下有一种人,他们老是欺悔我们,而我们却苦于没法报复——我说的这种人就是教士。他们老是象发动十字军东征一样,向我们的爱妻进攻,万一果真给他们攻破闺房,爬上了别人的合欢床,那照他们看来,这种丰功伟业,真好比俘虏了一个苏丹,把他从亚历山德利亚押到了阿维尼翁,那时候,这位大英雄任凭有天大的罪孽也微不足道,可以一笔勾销了。可怜我们世俗之人却没法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只好在这班教士的母亲啊、姐妹啊、情妇啊、女儿啊,等人的身上出气泄愤。我现在就打算讲一个乡下教士和乡下女人的恋爱故事,故事并不长,不过趣味完全在故事的结局,你们听完之后,就可以知道,那班教士的话是千万不能句句都相信的了。 离这里不远,有个名叫伐伦谷的村子——各位小姐即使没有到过、总也听说过——村子里有个十分了不起的教士,精力旺盛,专替太太小姐效劳。虽然他识字不多,但是每逢礼拜天,他总在一株榆树下娓娓动人的向教民宣讲一套劝人为善的大道理,逢到村里有什么人出门的时候,他就赶紧去访问他的妻子,(从来也没有看见过这样巴结的教士)带了圣水和蜡烛头去替她们祝福,同时少不了还要带一些从市场买来的小玩意儿当做礼物。 在那许多女教民中,有一个娘儿特别使他中意,那是农民本蒂维涅-台尔-麦索的老婆,名叫白科萝莱。她是一个轻快壮健的农村妇女,皮肤带点褐色,结结实实,对于推磨子这一手,比随便哪一个女人都高强。她又是个玩小手鼓的能手,善于唱“流水峡谷”这一曲。当她回旋起舞时,手里拿着一方艳丽的丝巾,随风飘动,再没有哪个女人能比得上她了。这一切都把我们那个教士迷得神魂颠倒,使他整天在那村子里巡行,一心只想能有幸看到她一眼。每逢礼拜天早晨,如果看到她也到教堂里来做礼拜,他一定要扯开嗓子,马嘶驴鸣似地唱着“主啊怜悯我们!”的赞美诗,好让她知道,他有多么美妙的歌喉;如果那天她不到礼拜堂来,他唱起赞美诗来,就象饭都不曾吃饱似的。不过她的丈夫和她的邻人对他这种种行动始终不曾起疑过。 为了讨好白科萝莱,他不时地送长送短,有一日送了她一把新鲜的大蒜,这是他在自己的园子里亲手种起来的,据说是全村中最好的大蒜;又有一回,送了她一篮子豌豆,后来又送了她新鲜的虾夷葱、青葱。逢到没有旁人在场的时候,就向她眉目传情,半真半假地跟她说笑调情,谁知她忽然规矩起来,只装不懂得这一套,对他无动于中,因此我们的教士始终不曾能达到目的。 一天中午,教士在村里闲荡,遇见本蒂维涅赶着一匹载重的驴子迎面而来,就问他到哪儿去。他回答道: “神父,讲实话,我有事到城里去,这些东西就是带去送给蓬纳科利-达-纪内特莱托的,请他帮我应付一件讼案,天知道为的什么理由,法院里的起诉人出了一张传票,要我到庭去回话。” 教士听了这话,十分欢喜,对他说道:“我的孩子,你做得很对。我祝福你,但愿你早早回来。如果你遇见拉浦丘或者奈亭诺,别忘了叫他们把我连枷上用的皮带给我送来。” mpanel(1); 本蒂维涅当下答应了,就赶着驴子向佛罗伦萨去了。教士暗想这真是难得的机会,大可以去找白科萝莱试一试自己的运气,他于是迈开大步,直往她家奔去,一走进她的屋子,就嚷道: “愿天主保佑!屋子里有人吗?” 白科萝莱正在堆干草的阁楼上听见他的声音,探出头来答应道:“啊,神父,欢迎!这样的大热天你也不在家里歇歇吗?你来有什么贵干呀?” “天主对我的恩典真是太重了,”他回答道,“我是特地赶来陪你的,因为我碰见你的丈夫正在进城去。” 白科萝莱走了下来,端过一张椅子,开始悠闲地筛她丈夫在连枷上打下来的黄芽菜种子。教士等了一会就说道: “唉,白科萝莱,你总是这个样子,不是分明要叫我活不成吗?” 她格格的笑了起来,回答道:“我干了什么来着呀,竟害得你到这样一个地步?” “你什么都没有干,可是天主都答应我干的好事,你却偏偏不答应。” “去你的吧!”白科萝莱嚷道,“难道神父也干这种事的吗?” “说得对,”教士回答,“我们跟别的男子一样,也干这种事的,为什么不呢?我还要告诉你,我们教士对这个活儿干得比谁都好,因为我们是养精蓄锐的。总而言之,只要你肯乖乖的依着我。保你有说不尽的好处。” “说不尽的好处!”她嚷道,“你们神父没有一个不是吝啬鬼!” “叫我怎么说好呢?”神父道,“你要什么,请你自己说吧。你要不要一双鞋子,一些丝带,或是一条精美的羊毛腰带?你要什么呢?” “呸!”白科箩莱嚷道,“这些东西我多的是,如果你真的对我这么好,那么请你给我帮一个忙,我也可以让你如愿以偿。” “那么你说吧,你要什么,”神父道,“我一定办到。” 白科萝莱这才说道:“礼拜六我要到佛罗伦萨城里去一次,把我纺好的羊毛交给他们,还要把我的纺车修理一下。假使你能借给我五个金币——我知道你是借得出的,那我就可以从典当铺里赎出一件青灰色的袍子和我陪嫁过来的一条过节穿的裙子,没有这两样,我就没法上礼拜堂,什么地方也不能去。假使你答应了,那么以后你要我怎样就怎样好了。” “天主保佑我流年吉利吧!”那教士回答,“我身边没带这许多钱。不过请相信我,在礼拜六以前,我一定可以把钱如数带给你,你的要求我怎么好不答应?” “好的,好的,”白科萝莱说,“你们这班人全都是嘴上只管胡乱答应,事后就赖得一干二净。你以为我也象琵莉莎那样容易骗上手,过后就给你白白地一脚踢开吗?我的天哪,这样看来,她比一个妓女都不如。要是你不曾把钱带来,那么回去拿了来再说吧。” “哎呀,”神父嚷道,“别把我赶回去吧。你看,这会儿恰巧只有你一个人在家。假使等我回去后再来,说不定有人来打断了我们的好事。那我不知道几时才能碰到这样的好机会。” 可是她却这样回答道:“那么好吧,你要是愿意去,就去;否则就请便吧。” 那教士看到这种光景,知道她已经打定主意,决不会迁就他,他想成其好事,非要先付出代价不可,就改变了口气,说道:“唉,你不相信我会把钱带来,那么这样吧,免得你不放心,我把这件天蓝色的绸斗篷留在你这儿作抵押。” 白科萝莱抬起头来,向教士望了一眼,说道:“真的吗?一件外套?这件外套值多少钱呢?” “值多少钱?”教士说,“你要明白,这是‘杜爱’|2~织造的绸哪——不是‘特里爱’织造的——有人还说是‘加特爱’的名产呢。这件衣服,两星期前,我足足花了七个金币向旧衣铺里的洛多买来的,据牛托——你知道他对这一道是最内行不过了——据他的估计,少说些,也给我便宜了五个银币。” “有这回事吗!”白科萝莱嚷道,“我的天哪,我想都没想到过。那么把这件斗篷给我再说吧。” 教士先生这时候急不及待,就马上脱下斗蓬交给了她;她把那斗篷藏好以后,才说道: “神父,跟我来,我们到干草棚去,那儿没有人会闯来的。” 到了那儿,教士抱住她就亲吻,那股热情,真是天下少见,接着就叫她成了天主的眷属,玩了好久之后,才和她分手。他回礼拜堂的时候,光穿着法衣,好象是给人家主持婚礼回来似的。 他回到礼拜堂,细细一想,一年收下来的蜡烛头,也不到五个金币的半数,因此对这笔钱竟肉痛起来,后悔自己不该把斗篷留下作质,须得想个什么补救的办法,不费一文把那件斗篷讨回来才好。他本是个有些小聪明的人,所以不多一会,果然给他想出了一条赖掉这笔钱的妙计。第二天恰巧是一个节日,他打发邻家的一个孩子到白科萝莱家去,向她借一个石臼,说是平格丘和牛托要到他家来吃早饭,他想做些调味品。白科萝莱果然把臼子交给了孩子。到了中午,教士算准本蒂维涅和他的女人该是在一桌吃饭了,就把礼拜堂里的一个司事叫来,对他说道: “把这臼子送还给白科萝莱,对她说:‘神父很感谢你,请你把孩子来借臼子时留下作质的斗篷还给他吧。’” 那司事听了教士的话,来到她家,看见她正和丈夫在一起吃饭。他放下臼子,把教士的话传达了一遍。白科萝莱听见他要讨回斗篷,正想反驳,她的丈夫却怒冲冲他说道: “你竟敢收下神父的东西做抵押吗?基督在上,我恨不得在你的头上狠狠地揍一下!赶快把斗篷还给他,你这个瘟女人!以后他问我们要什么东西,哪怕是要驴子也好,不准对他说个‘不’字。” 白科萝莱愤愤不平地站了起来,从箱子里拿出那件斗篷。交给司事,说道:“请你代我向神父转言,白科萝莱这么说:她已经向天主起誓,这一回她算是领教你,以后你永远也别想再拿她的臼子做调味品了!” 司事拿了斗篷回去,把她的话对教士说了;教士哈哈大笑起来,说道: “你再看见她的时候对她说,如果她不肯借给我臼子,我也不把我那杵子借给她了,这叫做一报还一报。” 再说本蒂维涅听见他的老婆说着那种话,还道她是受了责备,心里有了气,所以也不以为意。可是白科萝莱把教士恨得什么似的,直到那年酿葡萄酒的时候,始终不曾理睬他。后来教士发狠说是要把她的灵魂送到撒旦那个大魔鬼的血盆大口里去,她这才慌了,加以这时候教士又送来了新酒和炒熟的栗子,因此终究跟他言归于好,一有机会就说笑玩耍起来。教士始终没有给她五个金币,只是替她的小鼓绷上了一张新羊皮,挂上了一个铃,她也只得满意了。 故事第三 潘菲洛的故事引得小姐们笑个不停,他讲完之后,女王吩咐爱莉莎接下去讲一个。她这才收住笑声,这样说道: 各位可爱的姐姐,我要讲的只是一个有趣的小故事,是真人真事,不知道是否能讲得象潘菲洛那样逗你们发笑,总之我用心讲就是了。 我们城里,一向有许多特别的人物,闹出许多稀奇古怪的事儿来。不久以前,城里住着一个画匠,名叫卡拉德林,是个头脑简单、性格乖僻的人物。和他时常在一起的,还有两个画匠,一个叫勃鲁诺,另一个叫布法马可,他们两位都是爱寻快乐的朋友,而且都是十分精明机警,他们和卡拉德林往来,就看中他的愚蠢无知,好拿他来取乐。 在佛罗伦萨还有一个聪明有趣的青年,叫做马索-台尔-沙乔,生性诙谐,专爱挖空心思,想出种种胡闹的办法来,他听到卡拉德林天生一个简单的头脑,就打算作弄他一下,叫他把天花乱坠的话信以为真,上个大当。 有一天,这个青年在圣约翰礼拜堂里碰到了他,看见他正独自对着祭坛发呆,原来坛上新近供奉了一个圣体匣,他这时候全神贯注地在看着匣上的浮雕和色彩。那青年觉得要实行他的计划,在这时候、这场合,再好没有了;就把计划告诉了自己的一个朋友,两人就来到卡拉德林的坐位附近,旁若无人地谈起各种各样的珠宝来,只听得马索在说这种珍珠有什么什么的好处,那种宝石又有怎样怎样的优点,俨然是一个内行的口气。 卡拉德林在旁边听得了他们的谈话,见他们也不避外人,就索性走过去和他们凑在一块儿了。马索见了,心里暗暗高兴,谈得更加眉飞色舞了。卡拉德林忍不住插嘴问他,他所说的那许多具有魔力的宝石在哪儿可以找到。 马索就说这种宝石大都出产在“本谷地”国,“巴斯克”省的“贝林松”城里,那儿可真是了不起,葡萄藤是用腊肠捆住的,花一个铜子就可以买一只大鹅,外加奉送一只小鹅。那儿有一座完全用帕玛|2~乳酪砌成的高山,居民整天到晚没有事做,只是用通心面、炸肉卷放在阉鸡汤里,煮成鲜羹,抛在地上,随便什么人都可以拾来吃,附近还流着一条小河,河里纯粹是最美好的白酒,一滴清水都没有。 “哎呀,”卡拉德林嚷道,“这真是一个好地方!不过请告诉我,他们把阉鸡做成羹之后,又拿阉鸡怎么办?” “巴斯克地方的人把阉鸡全都吃了。” “你到过那里没有?”卡拉德林问。 “你问我到过那里没有?”马索回答他说,“嘿,我别说是到过一次两次,一千次两千次都有啦!” mpanel(1); “那地方离这里有多少里路呢?”卡拉德林问。 “多少里路程?”马索说,“一百万里都不止,哪怕你花一个晚上也算不出一个答数来。” “这样说来,那地方比阿布罗齐还远啦?”卡拉德林又问。 “当然罗,”马索回答,“还要远一点呢。” 卡拉德林本是个笨蛋,看见马索讲得一本正经,全无半点说笑的神气,因此只道句句都是真话,深信不疑,就这样说道:“可惜路程太远了些,我拿不出那么一大笔盘缠来;要是近一些的话,老实说吧,我一定要跟你去一次,即使光是为了看他们把通心面尽往地上扔、让我吃个饱也是好的。不过天主保佑你吧,请告诉我,那儿有没有那种具有魔力的宝石呢?” “喔,多着呢,”马索回答他说,“那儿有两种十分稀奇的宝石,第一种是‘赛第涅诺’和‘蒙第奇’磨石,把这种宝石做成磨子,麦子倒进去,就磨出面粉来。所以那地方流行着一句谚语,说是天主赐我们恩典,‘蒙第奇’给我们磨石。谁知我们这里独多这种磨石,根本不当它一回事,就象那边的人不把翡翠当作一回事一样;说起那儿的翡翠玉石,堆得比莫莱罗山还要高,一到夜里,我的天哪,发出灿烂的光辉,真是好看煞人!对你说了吧,如果有准能够把磨石琢磨成一对滑溜溜的宝石,镶成戒指,拿去献给那儿的苏丹,那你要什么,苏丹就给什么。 “还有一种宝石,我们珠宝商叫做‘鸡血石’,提起这种宝石的魔力可真了不起,你只要身边带着这种宝石,那么只有你看得见别人,别人就看不见你。” “这真是无价之宝啊,”卡拉德林说,“不过请教你这第二种宝石要到什么地方去找呢?” 马索告诉他,这种宝石只有在缪诺纳河才能找到。 “这宝石有多大?是什么颜色?”卡拉德林又问。 “这种宝石大小不一,”马索回答他,“有的大,有的小,不过颜色几乎全都是黑的。” 卡拉德林把这些话都记住了,便推说有事,告别了马索,打定主意要去寻找这种宝石;不过他觉得勃鲁诺和布法马可是他的再好不过的朋友,理应也让他们知道,有福共享。这天上午他就到处去找他们,要他们立即跟他一起去寻觅宝石,免得别人捷足先得。他这样找了半天,直到中午过后,才猛地想起这两个人在替法恩扎女修道院工作;他也顾不得天气酷热,自己有没有别的事情,就心急慌忙,三步并作两步,直奔到那里,一看见他们就嚷道: “朋友,只要你们肯听我的话,我们就要成为佛罗伦萨的最大的富豪了。我方才听到一位诚实可靠的先生说起,在缪诺纳河那儿出一种宝石,你只要把这种宝石佩在身边,别人就看不见你了;所以我想我们应该赶快到那儿去把这种宝石找来,免得让别人先拿了去。我们一定能够找到宝石,因为我知道得很详细;找到之后,我们只消把宝石藏在袋里,来到金银兑换商那里,把他们柜台上的金钱尽往袋里扫,好在谁也不会看见我们;那我们岂不是可以立即致富,也不必再象蜗牛一般,整天在墙壁上涂抹了。” 勃鲁诺和布法马可听到这活,心中暗暗好笑,两人相互丢了个会意的眼色,都装出十分惊叹的样子,称赞卡拉德林竟想出这样一个好主意来。勃鲁诺又问他那宝石叫什么名堂,可是卡拉德林这个呆子早把那个名字忘了,只得这样说道: “我们只要知道它的功用,名字记不记住有什么关系呢?我想我们还是赶紧出发吧。” “好吧,”勃鲁诺说,“那么它的形状是怎样的呢?” “各种形状都有,”卡拉德林说,“不过几乎全都是黑色的;所以我想我们只消看见一块黑石子就拾一块,总会把宝石拾来的。我们别耽搁时光了,让我们就此动身吧。” “等一等,”勃鲁诺说;接着又回头对布法马可说道,“卡拉德林的话说得不错,不过照我看来,这会儿就去并不适合,因为太阳正在半天空中,直照着缪诺纳河,把那儿的石子都晒干了,就算那儿有黑石子,也给晒成白石子了’所以你必须一清早乘太阳还没升起的时候去,那你才能找到黑石子。再说,今天是工作日,在缪诺纳河一定有许多人在工作着,我们这时候就去,给他们识破了,他们会抢着拾黑石子,宝石可能就此落在别人手里,我们岂不是白忙了一场?如果你以为我说的话还有道理,那么照我看,这件事应该早晨去办,那么才能把黑石子和白石子分辨出来;而且还得在安息日去办,这样人家才不会看见我们。” 布法马可在一旁极力赞同勃鲁诺的说法,卡拉德林终于同意了在那个礼拜日的早晨,三人一同前去找寻宝石。他又再三叮嘱们,这事千万不能在别人面前走漏风声,因为这回事别人也只是私下告诉他的。然后他又把关于本谷地的种种稀奇古怪的传闻告诉他们,还发誓说这完全是真情。 卡拉德林告别之后,两人就商量好到那天应该怎么办。 卡拉德林巴不得礼拜日快快到来,到了那天,他一清早就起来,会齐他的朋友,一同出了圣盖罗城门,来到了缪诺纳河,走入河床,顺流而下,开始找寻宝石。卡拉德林求宝心切,所以总是一路当先,连跳带蹦,忽而向东、忽而往西,看见一块黑石头,就扑过去拾了起来,藏在怀里。 他的朋友跟在后面,偶然也拾起一两块石子,卡拉德林走不多远,胸襟里已经塞满石子,只得兜起下摆(他的衣裳不是照埃诺|4~式裁制的,所以很宽大),用腰带系好,做成一个大袋子;可是不多一会,这袋子又塞满了,只得又把披肩当做袋子,这袋子不久也装满了。 布法马可和勃鲁诺看见卡拉德林已经装足了石子,而且又快到吃中饭的时候了,他们就依照预定的计划实行起来。勃鲁诺首先问道: “卡拉德林到哪儿去了?” 布法马可明明看见他就在面前,却故意东张西望,回答道: “我不知道呀,不过方才他还离我们不多远呢。” “方才,说得好!”勃鲁诺嚷道,“我可以向你担保,他自己此刻正在家里吃中饭啦,却把我们丢在缪诺纳河里象呆子一般寻黑石头!” “唉,”布法马可接嘴说,“他不断骗我们又去哄骗哪一个?天下还有哪个象我们这样傻的,竟会拿他的话信以为真,特地赶到这缪诺纳河边来寻什么宝石!” 卡拉德林听着他们的谈话,只道自己运气好,已经找到了一颗宝石,所以他虽然在他们身边,他们却看不见他,心里好不得意,于是就不作一声,决定回家去了。布法马可看见他转过身来,又向勃鲁带说道: “我们该怎么办呢?还是回去吧?” “我们回去吧,”勃鲁诺回答说,“不过我要向天主发誓,从此以后卡拉德林永远别想再作弄我们啦。如果他此刻象整个早晨一样,就在我们眼前,那我非要用这块石子对准他的脚跟扔去不可,也好叫他有那么一个月,忘不了他给我们吃的苦头!” 他话刚出口,就已经举起手来,猛地把石头掷去,正打中卡拉德林的脚后跟,痛得他一只脚提了起来,嘴里直喘着气,可是他还是忍住着不发一言,继续往前赶去。接着,布法马可也拿着他方才拾好的一块石头,对勃鲁诺说道: “你瞧,这块石头倒还不错,我但愿它能够打中卡拉德林的腰肢!” 他话才说完,一块石头已经应声落到了卡拉德林的背心上。总而言之,两人一路上你说一句,我说一句,一边说一边不断拿石子向他身上扔去,直到他们离开缪诺纳河,来到圣盖罗城门,这才把捡拾起来的石子丢掉,在关前站停了一会儿,卫兵们事前已得到他们通知,假装不曾看见卡拉德林,让他走进城去。这件事真叫他们笑坏了。 卡拉德林的家在马奇那街的转角,他一走进城,直往家里奔去。也是事有凄巧,注定他要闹个大笑话。他方才沿着河流回来,这会儿穿过大街小巷,竟不曾遇到什么熟人,也没有谁向他打一个招呼——可能这时候大家都回家去吃中饭了。他的妻子名叫苔莎,是个秀丽规矩的女人。当他带着那许多石子奔进家中的时候,正好站在楼梯头,她正因为久等他不归,心里很不自在,所以一看见他,就骂道: “你真是活见鬼!直到这时候人家饭都吃过了,才回家吃饭!” 卡拉德林一听见这话,知道自己分明是给妻子看见了,又气又恨,嚷道: “嗨,你这个贱人,你在这里吗?你毁了我的法术啦,老天在上,我可要叫你知道我的厉害!” 他说完这话。先跑进小会客室,把兜里袋里的石子都倒了出来,然后气势汹汹,奔到他妻子跟前。一把揪住她的头发,把她摔倒在地,也不管她双手握紧,哀声求饶,他使尽平生气力、拳脚交加,把她打得遍体鳞伤,没有一块好肉。 再说勃鲁诺和布法马可在城门边和卫兵说说笑笑,过了一会儿,就远远跟在卡拉德林后面;来到他的门口,只听得他正在毒打自己的妻子。于是他们便装作才从城外回来,高声叫着卡拉德林。他面孔涨得血红,喘着气,满头大汗,从窗口探出头来,请他们上楼来。这两个朋友装着上了当,很不高兴的样子,走进屋来,看见屋子里堆满了石头,他的妻子头发蓬乱,衣裳给撕破,脸上青一块紫一块,躲在墙角里哭泣,十分可怜。卡拉德林自己却解开了衣裳,气急败坏地倒在另一个墙角里。两个朋友把这一对夫妻打量了一通之后,说道: “卡拉德林,这是怎么一回事?屋子里堆满了石头,你是打算造房子吗?”他们看见卡拉德林并不回答,就接着问道:“这又怎样说起?苔莎夫人有什么不是的地方?你分明把她打了一顿。这一切究竟为的什么啊?” 卡拉德林带着石子赶了这么些路,又不顾死活地打了他妻子一顿,大好的希望成了泡影,心里又气又急,所以弄得上气不接下气,一时里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布法马可看他不回答,就板着脸说道: “卡拉德林,你听着:不管你为什么生着这么大的气,你总不该这样作弄我们呀,你只说带我们去找什么宝石,却把我们象两个傻瓜似的丢在缪诺纳河里,自己竟悄悄溜走,连‘再会’或者‘去你的’都不说一声。我们觉得老兄真是太缺德了,以后你也别想再来寻我们的开心啦。” 卡拉德林气吁吁地说道:“朋友,别生气吧,你们误会啦!我——唉,真倒楣哪!——已经把宝石找到了,你们只要听下去就知道我说的是真话了。方才你们在路上互相问着我到哪儿去的时候,我离你们十码也不到呀。后来我看见你们转回来,依旧看不见我,我就走在你们头里,彼此只隔着几步路,先赶回家了。” 他于是从头讲起,把他们当时说的做的全都搬了出来,又让他们看留在自己背上和脚后跟上的伤痕;然后他接着说:“我还可以告诉你一件事,当我带着这里的许多石头进城的时候,那守城的卫兵一句话都没跟我说;你们知道,这班卫兵平常是多么麻烦,他们要把东西一样一样都检查了,才肯放你进去。来到街上,我碰见好几个朋友和熟人,他们本来一定会招呼我、请我去喝酒的;可是现在他们别说跟我讲一句话,就连半个字都没有,因为他们看不见我呀。谁知到了家里,偏偏叫这个该死的瘟女人冲撞了一下,你知道,不管怎么样的宝贝,一碰到女人可就毁啦。本来,全佛罗伦萨要算得我最幸运了,现在我就成了最倒楣的人啦。你想,我怎么不要狠狠地揍她一顿?这种女人!就是杀了她也不足惜呀。唉,当初我第一眼看见她——当初我把她娶到家里来的时候,真是晦气呀!”他越说越冒火,竟又要奔过去打她了。 勃鲁诺和布法马可听了他这许多话,也真亏得他们能够忍着不笑出来,还要装出非常惊奇的样子,一面还不住地点头证明他说的不错,后来看见他又怒火直冒。要动手打他的女人了,这才站起来把他挡住了。劝他不必这样,因为这不是她的过失,要怪只能怪他自己,他既然知道一切宝贝碰到女人就会不灵,那么早就该叫她预先躲起来,不要在他的面前出现。可惜天主不曾使他有先见之明,这或许是因为他命里不该得宝吧——或者是因为他拾到了宝石不曾立刻告诉他的朋友、却存心瞒过他们,因此得到这个报应。 他们就这样横劝竖说,费了多少唇舌,才使他和他那哭哭啼啼的妻子和解了;他们于是告辞而去,让他对着一屋子的石头,去自怨自叹。 故事第四 爱莉莎的故事叫大家听了都很好笑;女王看见她已经讲完,回头吩咐爱米莉亚接下去讲一个,于是她立刻开言道: 尊贵的小姐们,我们已经讲了好几个故事,都是说明那班修士、神父,以及各式各样的教士怎样百般的勾引调戏我们女人;不过教会里的这种败行实在太多了,一时哪里说得尽,所以我打算再讲一个教士的故事。这位教士看中了一位有身分的女人,他不管这件事做得做不得,也不问人家愿意不愿意,竟然一味痴心妄想,可是那个女人很聪明,略施小技,叫他碰了个大钉子。 大家知道,费埃索莱在从前是一个很繁荣的城市——我们从这里可以望得见它的一座小山。现在这古城虽然已经荒凉了,但始终是一个驻有主教的教区。在大礼拜堂附近,住着一个有身分的寡妇,叫做碧卡达夫人,她有一个田庄,一座不太大的宅子。因为手边并不怎样宽裕,一年里多半住在那儿。她的两个兄弟和她住在一起,都是温雅有礼的青年。 这位寡妇年纪还轻,依然娇艳动人,她常到礼拜堂里去做祷告,谁知堂里的一个教士垂涎她的美色,为她神魂颠倒,后来竟开口向她求欢,说了许多肉麻的话。 这位教士年事已高,可是智能却很低;他秉性傲慢、态度骄横,自以为高人一等,因而目空一切,言语行为,十分可憎,真是没有一个人不讨厌他的。如果说,世上真有人敢于对他不敬,那就要数到那位寡妇了,她非但对他没有好感,简直是看见他就头痛。不过她究竟是一个聪明的女人,给他厮缠不过,就故意这样说道: “神父,能够得到你的爱情,那是多么荣幸啊;我应当爱你,而且是深深地爱你。可是我们的爱情不能超越纯洁的范围。你是一个教士,是我性灵的父亲,而且你又上了年纪,这一切都可以使你不至于有什么非礼的举动;再说我已是一个寡妇,不能象姑娘家那那谈情说爱了。你知道,一个寡妇应当是洁身自好的,所以我希望你原谅,我不能象你要求于我的那样爱你,也不愿接受你那种爱。” 那教士给她这一番话说得无可奈何,但是他并不因为一回碰了钉子,就死心塌地、畏缩不前了;他还是厚颜无耻,一封又一封的情书写给她,一次又一次的托人带口信给她,甚至每当她来到礼拜堂的时候,又用语言百般挑逗她。那寡妇看见教士死缠住她不放,再也忍受不了,决定要好好教训他一番,因为除此以外,再也没法摆脱他了。 她先把教士怎样追求她,和她自己所定下的计策告诉两个兄弟,得到了他们的赞同。过了几天,她又到礼拜堂去。那教士看见她来了,立刻迎上前去,依然是得意洋洋,嬉皮笑脸,跟她扯谈。这一回,寡妇对他特别亲热,一见面就温柔地瞟了他一眼,后来跟他走到一个僻静的场所,听他把老调唠叨了一番,最后深深地叹了口气,说道: “神父,我听人说,一个城堡,不管怎样坚固,也经不起日夜攻打,终于要失陷;我现在的情形分明就是这样,你不断地用甜言蜜语、种种温柔的行动,向我进攻,你已经把我的决心攻破了;承蒙你这么爱我,我只有答应你的要求了。” “夫人,你真是太好啦!”那教士喜坏了,嚷道,“老实对你说吧,我时常在奇怪你怎么偏能支持得这样长久呢?别的女人我一向只消两下子就搞上手了,所以我这么对自己说:‘就算女人是银子做的,也不值一文钱,因为她们都是经不起铁锤一敲的。’不过眼前别提这些话吧——我们几时可以约一个地方欢会呢?” “我的爷,说到几时,那么只要你什么时候方便就行,因为我没有了丈夫,尽可以支配自己的晚上;至于约一个地方,我心里可没有谱儿了。” “怎么没有谱儿?”教士嚷道:“就在你家里岂不好吗?” “神父,”那寡妇回答道,“你知道我家里有两个年青的兄弟,他们和一班朋友日夜进进出出,我家的房子又不大,你果真要来,必须紧闭着口,一言不发,也不能有一点声响,而且还得象瞎子般在黑夜摸索,才好行事。如果你肯答应这样做,那么在我家里也好;因为我的卧房他们是不来的;不过他们的房间就紧贴着我的卧房,只要你轻轻说一句话,隔壁马上听到了。” “夫人,”教士回答说,“就这样将就一两夜也不要紧,以后我再想法安排一个比较方便的地方好了。” “神父,”寡妇说,“这一切都由你作主好了;不过我求你必须保守秘密,千万不能让人知道。” “夫人,”教士说,“你尽管放心好了;不过我想我们最好今夜就成了好事吧。“ “最好没有。”那寡妇回答道;于是她告诉他应该怎样前来,又和他约定了时间,然后告别回家。 寡妇家里有个女仆,年纪不小了,一张脸儿可长得真难看,世界上再也找不到第二个这样丑陋的女人来,原来她长得鼻梁塌,嘴巴歪,嘴唇皮儿厚,门牙露在外面,一双斜白眼,眼皮又红又烂,再配上一身青铜色的皮肤,你简直以为她不是在费埃索莱过的夏天,而是在西尼加利亚过的夏天。这还不算,她的臀部一边低一边高,走起路来,右脚有点儿带跛。她的名字本来叫西乌达,但是因为她长得象一只癞皮狗,所以大家管她叫做“西乌塔扎”。她生得这样奇形怪状,倒也罢了,谁知她还不肯安份呢。当天寡妇把她叫了来,对她说道: “西乌塔扎,如果你今天晚上替我做一件事,我就赏你一件新衬衫。” 西乌塔扎听到衬衫,马上接嘴道:“太太,只要你肯赏一件衬衫,哪怕叫我投到火里去我都愿意,别的更不必说了。” “那就好了,”她的女主人说,“今天晚上,我要你在我的床上跟一个男人睡觉,还要对他千恩百爱;不过你千万不可以说一句话,免得给我的兄弟听见,你知道,他们就睡在隔壁房里,过后,我就给你一件衬衫。” “跟一个男人睡觉!”西乌塔扎嚷道,“如果有必要,对付六个男人,我也不怕!” 到了晚上,我们这位圣徒如约而来;两个兄弟依着寡妇的调度,尽在自己房内高谈阔论,让隔壁一声声都可以听到。他只得悄悄溜进寡妇的卧房,在黑暗中摸索到床边,就爬了上去;床上正睡着她的替身西乌塔扎。一切不出寡妇所料,我们的圣徒以为是把情人搂在怀里,就不作一声,把她连连亲吻,她也回敬他;于是教士和她寻欢作乐起来,偿了这许多日子来的相思债。 寡妇一手布置了这场趣剧,现在就关照她的兄弟可以进行底下的计划了。 他们轻手轻脚走出宅子,直奔大广场,去见主教。也许老天有意帮忙,那天天气很热,主教本来就在找那两个年青人,想到他们家去喝酒解暑;现在看见他们来得正好,就说了自己的打算,和那两个青年一起来到他们家中。凉爽的小庭院中,火炬点得通明,兄弟两个就在那儿摆出美酒款待贵客,等主教畅饮过后,他们就说道: “今晚承蒙主教赏光,驾临小舍,不胜荣幸,我们现在有一样小小的东西,想请主教过目一下。” 主教不知就里,满口应承;于是兄弟中一人高举火把在前领路,主教和其余的人跟在后面,直来到教士和西乌塔扎同睡的房间。这时候,那教士已经匆匆忙忙骑马奔驰了十来里路,终于筋疲力尽,不管天气有多热,把西乌塔扎搂在怀里,睡着了。 青年高持火炬,把主教和众人引进房里,让大家把这番光景看个一清二楚。也许因为人声嘈杂,那教士猛然惊醒,看见火光透明,房里站满了人,他又急又怕,慌忙用被蒙住了自己的头。主教厉声斥责他,叫他伸出头来,看看究竟是跟哪个睡在一起。 那教士这才睁开眼睛,看清自己中了寡妇的圈套。他又上当、又出丑,这时候世界上还有哪个象他这样狼狈不堪的?他只得听从主教的命令,穿好衣服,给赶出寡妇的宅子,被押回自己的房里,随即给监禁起来,听候处分。 事后主教查问为什么教士会到他们家来和西乌塔扎睡在一起。两个青年把这回事源源本本都说了,主教听罢,很夸奖寡妇和那两个兄弟的手腕,因为他们不曾用流血的方法来报复,而是叫他自取其辱。 至于那个违反戒律的教士,主教下令叫他苦苦忏悔四十天。可是他为了想吃天鹅肉,何止受了四十九|3~天的罪。最叫他受不了,气得快发疯的是以后不管什么时候,只要他一走到街上,孩子们就要指着他说: “看,这就是跟西乌塔扎睡觉的那个男人!” 这样,那位聪明的寡妇摆脱了厚颜无耻的教士;最快乐的是西乌塔扎,她得到了一件衬衫,还享受了一个良宵。 故事第五 爱米莉亚把故事讲完,大家都赞美那位寡妇的聪明,女王望着菲洛特拉托说:“现在该轮到你讲啦。”他立既回答说他已经准备好了,于是说道: 各位可爱的小姐,方才爱莉莎提到马索这个青年人,使我放弃原来想讲的一篇故事,改说一段他和他同伴们的趣事,虽说中间不免有几个字眼不太文雅,你们会觉得不好意思出口。可是这故事有趣极了,况且也不伤大雅,所以我决定给大家讲这个故事。 我们城里的长官有好多回都是由马尔凯斯地方的人充当的,也许你们大家都听到过,这地方的人,品格都很卑鄙,他们都猥琐无聊,简直是些蠢货,而且见钱眼开,赴任的时候,常带着一批法官和公证人同行,这班人并不是法律学校出身,倒象是从田亩里、从皮匠摊上拉来的。 有一个马尔凯斯人到我们这里来做长官,随带了好多法官,其中有一个自称为尼古拉-达-圣莱比第奥大爷,论他的模样,倒是跟一个锁匠很有些相象,常和别的法官一起出庭,审理刑事案件。 一班市民尽管并没有什么诉讼,却也欢喜到法庭去走走。有一天早晨,马索寻找他的一个朋友,来到了法庭上,偶然看见这位尼古拉先生,觉得十分触眼,就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一遍,只见他头戴一顶油腻得发了黑的法帽,腰带上系着一个小小的墨水壶,身穿一件法袍,却比斗篷还长,总之他的一身打扮都是不伦不类、不登大雅之堂的。可是最惹马索注目的,是他下身的一条裤子,因为他的斗篷又窄又短,坐下来时,遮不到前面,所以可以看到他的裤子只齐到小腿。马索这样把他打量了一会儿,就舍下原来要找的那个朋友,另外去找了两个跟自己一样爱胡闹的朋友来,一个叫里比,另一个叫马泰乌佐,对他们说道: “你们如果肯听我的话,那么跟我到法庭去吧,也好见识见识天下少有的一头怪物。” 他于是把他们带到法庭,让他们看到了那个法官和他那条裤子;两人老远望见就不觉失笑,后来他们走近法官的座位,觉得在那长椅底下很可以藏一个人,那法官的踏脚板又已经破烂得不象样了,躲在底下的人很可以在这里把手伸进伸出。马索就对他的朋友说道: “让我们把他的裤子扯下来,这真是不费吹灰之力。” 其他两个朋友都觉得这事不难办到。大家商量好之后,第二天早晨又跑到那里,等到法庭上已经挤满了人,马泰乌佐趁着大家不注意的当儿,爬到那法官的椅子底下,蹲在他脚边。于是马索和里比走到我们这位法官老爷的两边,各人拉着他衣服的下摆。马索先说: “老爷,老爷,我求你看在天主面上,别让那一个在你身子那一边的贼骨头逃跑。叫他赔还我的一双长筒靴吧!他偷了我的长筒靴,死不承认,可是不到一个月前,我还看见他拿出来补鞋底呢。” 里比却在另一边大声抗辩道:“老爷。别听他的话!他是一个丧尽天良的大坏蛋,他知道我来控告他偷我的马鞍袋,所以竟颠倒黑白,反咬我偷了他的长筒靴。其实那双长筒靴放在我家里也不知有多少年了。如果你不相信的话,我可以给你带许多证人来,譬如我贴隔壁的邻舍特莱卡,卖牛肚子的女人格拉莎,还有一个在圣玛利亚扫垃圾的男人,当他从乡间回来的时候,他亲眼看见他的。” 马索几乎不等他说完,就在另一边高声反驳,对方也不甘示弱,拼命叫喊起来,那法官只得站了起来,把身子凑向他们,好听清楚他们究竟闹些什么。马泰乌佐看见机会来了,连忙从破板的窟窿里伸出两手,拿住法官的两只裤脚管,用力一拉,那法官本是个瘦皮猴子,屁股上又没什么肉,所以那条裤子经不起这一拉,竟当场落了下来。 那位法官老爷知道自己的裤子给人拉下来了,心慌意乱,想把衣服的下摆拉到前面遮掩,然后坐下,偏是马索和里比两人,一边一个,紧拉住他,口口声声嚷道: “老爷,你不替我主持公道,不肯好好听我的话,倒准备退庭了,这可真不应该呀!象这一类鸡毛蒜皮的事,在这城里是用不到翻查什么法律条文的呀。” 他们这么说时,故意扯起他衣服的下摆,使得法庭上的人个个都看见他没有穿裤子。至于马泰乌佐,他把裤子扯下来之后,早把它丢在一边,悄悄爬了出来,溜出法庭,谁也没有看见他。里比觉得玩笑已经开够了,就说道: “老天在上,我发誓要告到长官那儿去。” 马索放下法官的斗篷,也说道:“不,我不能就此罢休,这次就算来得不巧,下次还要来,来了再来,直到碰巧你不象今天早晨这样手忙脚乱。” 他们说完,就你往那边,我向这边,一溜烟似的跑了。到这时候,那位在大庭广众之间,被人家扯了裤子的法官才如梦初醒,知道被他们捉弄了。他就查问那两个为了长筒靴、马鞍袋闹个不清的人到哪儿去了;可是他们连影踪也找不到了。他于是凭着老天的奶奶起誓,佛罗伦萨地方究竟有没有在法庭上替法官脱裤子的风气,这一点他非要弄清楚不可。 市长听到法庭上闹出这样的笑话来,大发雷霆。后来他的朋友告诉他,他为了贪图省钱,去请了一班蠢货来混充法官,佛罗伦萨人才会在法庭上闹出这种事来,表示抗议。他听了之后,觉得还是不声张为妙,这事才算没有闹下去。 故事第六 菲络特拉托的故事逗得大家笑个不停,他讲完之后女王就命令菲罗美娜接着讲下去,于是她这样说道: 各位仁爱的姐姐,菲洛特拉托因为听见马索的名字,讲了方才的一个故事;我也同样因为听到了卡拉德林的名字,想到一个关于他的故事,我想你们听了一定会中意。 卡拉德林、勃鲁诺和布法马可是怎样的人物,你们想必已经知道,我也不必再介绍了;我现在要告诉大家,卡拉德林在佛罗伦萨附近有一个小田庄,是他妻子的陪嫁。除了庄稼收获外,他每年还可以从田庄上得到一只猪。年年十二月,|1~他总和妻子到田庄上去把猪宰了,把猪肉腌起来。 有一年,他的妻子不舒服,他独自到田庄上去宰猪,勃鲁诺和布法马可听得他的妻子没有和他一起去,就跟踪前去,好在他们有个做教士的好朋友,跟卡拉德林是贴邻,可以在他家里住几天。那天早晨,卡拉德林刚宰了猪,看见他们来到教士家里,就说: “欢迎两位光临。我要让你们看看,我也是个顶刮刮的庄稼汉呢。” 于是他把他们请到自己家里,让他们欣赏他的猪。他们觉得那头猪果然肥美,又听卡拉德林说,要把它腌了,作为平日的荤菜。勃鲁诺说道: “哎呀,你真是个傻瓜!把它卖了,弄些钱来,大家乐一下,岂不好吗?等你老婆问时。只说被人家偷去,也就完啦。” “使不得,”卡拉德林嚷道,“她不会相信我的,她会把我赶出屋去。别胡思乱想了,我怎么也不干这样的事。” 他们又替他拍胸撑腰,说了好些话,可是都不中用。卡拉德林也会假客气,留他们吃饭,两人谢绝了,告辞出来,勃鲁诺对布法马可说: “我们今晚上把那头猪偷来好吗?” “怎样下手呢?”布法马可问。 “只要卡拉德林的猪放在那儿不动,”勃鲁诺说,“那我自有办法。“ “那很好,”布法马可说,“我们就去偷吧,何必客气呢?偷来之后,我们还可以和教士大家乐一下子呢。” 他们告诉教士,教士也赞成他们的主意,于是勃鲁诺说: “我们要偷就得略施小计。布法马可,你知道卡拉德林是多么爱贪小便宜,如果别人付账,他喝起酒来,一杯接一杯,喝个不停。我们不妨把他带到酒店里去,只说教士请我们,略尽地主之谊。请他做陪客,怎么也不能要他破钞;这样他一定会喝个烂醉。他屋里又没有旁人,他一醉倒,猪就容易偷了。” mpanel(1); 他们就照着他的话做去,卡拉德林看见教士非要由他请客不可,果然没命地把酒往肚子里灌,他的酒量又小,所以一下子就醉倒。等到他们离开酒店,时间已经不早,卡拉德林不吃晚饭,就回家去睡了。他进了宅子就倒在床上,以为大门已经关好了,其实门却开着。 布法马可和勃鲁诺跟着教士回家去吃晚饭;吃饱之后,两人按照预定的计划,带着几件撬门的家伙,悄悄来到卡拉德林的宅子前,看见大门开着,就径自闯了进去,从钩上取下那只猪,抬回教士家里,再把猪藏好,就上床去睡觉。 第二天早晨,卡拉德林酒醒了,起床下楼,看见猪已不在,门户大开,他就东寻西找,逢人便问,是谁拿了他的猪。可是哪里问得出半点下落?最后他急得直叫道:“唉,真倒楣哪,我的猪给人偷走啦!” 勃鲁诺和布法马可一跳下床,就赶到卡拉德林的家里去,要听听他不见了猪怎样说法。他一看见他们到来,就连声呼唤,快要哭出来似的,嚷道: “倒楣啊,我的朋友,我的猪给人偷去啦!” 勃鲁诺故意走近他身边,鬼鬼祟祟地说道:“真了不起,想不到这一回你倒聪明起来啦。” “唉,”卡拉德林分辩道,“我说的是真话呀!” “这样就对了,”勃鲁诺说,“只要这样吵吵闹闹,人家就会相信你说的是真话啦!” 这句话急得卡拉德林直叫起来:“老天的奶奶,我的猪确确实实给人偷去啦!” “妙啊,妙啊!”勃鲁诺说,“就得这么讲,就是这么大闹大喊,叫四面人方的人都听得见,那么人家就越发相信你了。” “你真要把我急得去投河啦!”卡拉德林嚷道。“我这样对你说了,你还是不肯相信我。要是我的猪不曾被人偷去,我情愿去上吊!” “哎呀!”勃鲁诺嚷道,“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呢?昨天我还看到它好好地在那儿呢,难道说它生了翅膀飞了吗?” “我并没跟你开玩笑,”卡拉德林说。 “哎呀,”勃鲁诺又说道,“难道真有这一回事吗?” “真的给人偷了,”卡拉德林回答道,“这下子我可完啊,我怎么能回家去交账呢?我的老婆决不会相信我;就算她相信了我,明年可别再指望过太平日子啦。” “救苦救难的老天爷,”勃鲁诺说,“如果真是出了事,那可太糟了。不过,卡拉德林,你总该记得这个办法是我昨天教你的,所以我决不让你象骗自己的老婆那样把我们欺骗了!”这句话使得卡拉德林直叫起来:“唉,你们为什么要逼得我走投无路、恨不得咒天骂地呀?我告诉你们:我的猪昨夜给人偷去啦!” “如果真有这回事,”布法马可说,“我们倒要想个办法把它找回来。” “有什么办法好想呢?”卡拉德林忙问。 “你听着,”布法马可说,“我们可以肯定说一句,那偷猪的贼决不会从印度来的,想必不出我们左邻右舍,只要你能想法把这许多邻舍请来,我就可以凭着面包和乳酪,捉住那个偷猪的人。” “慢着,”勃鲁诺插嘴说,“你拿面包和乳酪去试验这班好乡邻,真是白费了心机,我可以断定说,偷猪的贼就在他们中间,可是他一旦料到我们的用意,怎么也不肯来的。” “那么我们该怎么办呢?”布法马可问道。 勃鲁诺回答说:“我们可以备了姜丸和上好的白酒,只说请他们来喝酒。这样他们就不致疑心,都来了。姜丸就跟面包和乳酪一样,是可以通神的。” “你这话说得对,”布法马可说,“卡拉德林,你以为怎样?我们要不要这样做?” “看在天主面上,”那只呆鸟说,“我求你们这样做吧,我只要知道谁偷的猪,心里的气就平了一半。” “好吧,”勃鲁诺说,“我就替你当个差,到佛罗伦萨去来办这两样东西,不过你得把钱给我。” 卡拉德林身边约莫有四十个银币,他就掏出来全数交给了勃鲁诺。他得到钱立刻赶往佛罗伦萨,在他的一个开药铺的朋友那儿买了一磅上好的姜丸,另外配制了两粒浓烈的沉香丸,外涂糖衣,做得和姜丸一模一样,但是另外加上暗记,可以一望而知,不致混淆。他又去买了一瓶上好的白酒,于是回到田庄,找着卡拉德林,说道: “你明天早晨去把你认为可疑的人都请来喝酒,明天恰巧是个节日,他们一定都会来的。今天晚上,布法马可和我要在一个个姜丸上念些咒语,明天早晨好拿来应用。为了我们平时的交情,那时候我一定亲自出马,替你安排一切,照计而行。” 第二天早晨,卡拉德林照着他的话,把许多庄稼汉都请了来,其中还有不少是暂时住到乡下来的佛罗伦萨青年,大家都聚集在礼拜堂门前的大榆树下。勃鲁诺和布法马可也来了,他们俩一个拿着一匣姜丸,一个提着一瓶白酒,立定之后,叫大家团团围成一圈;勃鲁诺于是说道: “各位先生,我首先要说明这次请大家来的原因,那么诸位如果不高兴,也怪不得我。前天晚上,卡拉德林家里不见了一只肥美的猪,他到现在还没查出是给谁偷去的,不过偷猪的贼总不出我们眼前这许多人当中的一个,他为了要弄个水落石出,所以请你们大家每人吃一粒姜丸、喝一口白酒。大家听好,谁偷了那只猪,一吃到那粒姜丸,只觉得苦得不得了,比毒药还苦,他只好把姜丸吐了出来。所以,为了免得当场出丑,我看那个偷猪的人还是赶快去向教士认罪的好,免得我们多麻烦了。” 在场的那许多人都说尽管拿姜丸给他们吃好了。于是勃鲁诺把他们排成一行,叫卡拉德林也站在中间,打第一个起,把姜丸一人一粒,分给大家,当分到卡拉德林的时候,他故意拿配制的药丸给他。卡拉德林接到药丸,立即塞进嘴里,咀嚼起来。他的舌头一尝到沉香,觉得苦不堪言,连忙把药丸吐了出来。这时候,大家都彼此注意着,看谁把姜丸吐出来,而勃鲁诺只管挨次把姜丸分下去,假装不曾留意他,只听得背后有人嚷道: “哈,卡拉德林,这回事可好玩啦!” 勃鲁诺立刻回过头来,看见卡拉德林已经把药丸吐了出来,又故意说道:“慢着,也许是不凑巧,他不知怎么把姜丸吐了出来。另外来一粒吧。” 他又把一粒药丸放进卡拉德林的嘴里,自己就赶去继续分派姜丸。 先前那一粒丸子已经够苦了,卡拉德林觉得这第二粒更其苦,可是又万万不能再吐出来,他为了顾全面子,只得把它嚼碎了含在嘴里,只见一颗颗象榛果般大的泪珠从他的眼里直淌下来,最后,他实在忍不住了,只得仍旧象第一次那样把丸子吐了出来。 这当儿,布法马可和勃鲁诺正忙着给大家斟酒;大家看到了卡拉德林这个样儿,都闹了起来,说这一定是他自己偷的猪,有几个人还狠狠地把他骂了一顿。众人散去以后,只剩下那两个无赖陪着卡拉德林;布法马可对他说道: “我一直断定这只猪是老兄自己偷的,却口口声声骗我们说:猪给人偷去了,原来老兄是舍不得把卖猪的钱拿出来请我们喝一杯酒呀。” 卡拉德林这时候还是满口留着沉香的苦味,赌咒否认是他自己偷的猪。布法马可又说道: “得啦,老兄,说句良心话,你到底把它卖了多少钱,六个金币吧?” 卡拉德林听见他这样说,真是哭笑不得,偏是勃鲁诺又在旁边说道: “卡拉德林,对你说了吧,我们有一个喝酒朋友,他会诉我,你在这里跟一个姑娘私下来往,你有多少钱全花在她身上,照他看来,你一定是把那只猪送给她了。你近来真会玩把戏、耍手段啊。上一次你叫我们跟你到缪诺纳河边去拾黑石子,你一到那里就把我们丢下,叫我们上个大当,还骗我们说,你找到了什么隐身宝石。现在你又要来哄骗我们,起誓罚咒,说什么猪给人家偷去啦,其实你不是把猪送了,就是把猪卖了。可是我们早已领教过你的诡计了,你不必再来这一套了。现在我跟你讲个清楚,我们在一个个姜丸上念了好大一阵咒语,理该有些什么酬谢,现在请你把两对阉鸡送给我们吧,否则,我们只好把这回事去报告尊夫人了。” 卡拉德林吃足了苦头,却怎么也没法跟他们说个明白,心想要是再叫他们到自己的老婆跟前去火上加油,那就更糟了,只得把两对阉鸡送给他们。他们两人腌了猪,带着阉鸡回佛罗伦萨去了,让卡拉德林在那里失窃了猪又受尽人家的笑骂。 故事第七 小姐们听着卡拉德林上当的故事,笑个不停;要不是想到他给人偷了猪,还要赔上两对阉鸡,着实可怜,那她们还要笑得起劲呢。故事讲完,女王吩咐潘比妮亚继续讲下去,她当即这样说道: 亲爱的姐姐们,一个人存心作弄别人,往往反而上了别人的当,所以刁钻促狭的事不见得真是聪明人所干的。我们听了好几个叫人发笑的故事,其中的人物都受了人家的愚弄,可是还没有人讲过受到愚弄的人替自己报复的故事。现在我就打算讲我们城中的一个女人——说来真是可叹,她不该存心愚弄别人,到后来自食其果,险些儿送了自己的命。我们听了这个故事,不是没有益的,也可以叫我们今后做人多懂些事,不至于作弄别人了。 不多几年以前,佛罗伦萨有个少妇,叫做爱伦娜,她容貌姣好,出身高贵,家产又丰厚,所以十分爱摆架子。她嫁过人,丈夫去世之后,不愿再嫁,就在家守寡;其实她情有所钟,爱上了一个翩翩美少年。她本没有什么操心的事,托一个心腹侍女做牵线,时常跟他欢会。 当时我们城中有一个青年绅士,叫做林尼厄里,在巴黎留学了多年,回到佛罗伦萨来,他才够得上称一声绅士,因为他求学的态度完全为了探究因果、明白事理,不象一般人那样读书只为了日后把知识零碎出卖。佛罗伦萨人因为他门第高贵,学问渊博,所以对他都很尊敬。 大凡最有学问的人最容易陷入情网,林尼厄里就是这样。有一天,他参加一个宴会,在那儿遇见了爱伦娜,见她穿着一身黑衣裳(我们这里,寡妇都这样穿戴),照他看来,再没有哪个女人比她更美的了,而在他心目中,哪个男子,蒙天主的恩典,把她那雪白的身子搂在怀里,就是进入了天堂。他一再偷偷地望着她;他知道宝贵的东西不是轻而易举、垂手可得的,所以一心一意想奉承她,博得她的欢心,好称自己的心愿。 那个少妇可也不曾把眼睛盯在地上,她洋洋自得,左顾右盼,留神可有谁在艳羡她的美容,所以很快觉察了林尼厄里对她的爱慕,就笑着向自个儿说:“今天总算不虚此行,倘若我没有弄错,我已经捉住一只呆鸟了。”于是不时对他眼角传情,故意叫他以为她也有了情意。她认为拜倒在她跟前的男子越多,就越发抬高自己的艳名,尤其是那个占有了她的爱情、享着艳福的男子,更会把她看成一个宝贝。 我们那位学者如今把他的哲学全都丢在脑后,一心思念着她。又打听得她的家在哪儿,想出种种借口,天天在她家门前走来又走去,只想博得她的欢心。那娘儿胸有成竹,因此越发得意,每次看见他,只装得十分高兴的样子。这位学者后来走了她贴身使女的门路,说自己怎样爱慕着她家的女主人,求使女在她跟前多帮衬几句,成全成全他。那使女满口答应,把他的话全都告知了女主人,她听得放声大笑起来,说道: “这个人把他从巴黎得来的一肚子学问都丢到哪儿去了,你可说得上来?也罢,我们就成全了他吧,等他下次再来找你,就跟他说,我爱他比他爱我还厉害呢。只是我得保住自己清白的名声,才好在别的女人家面前抬起头来,他如果真象别人所夸说的那样聪明,那他一定会因此更加爱我了。” mpanel(1); 唉,愚蠢可怜的女人,竟然不知好歹,跟学者斗起智来! 使女就跑去找到学者,传了口信。他欢天喜地,忙着给她写情书、送礼物,追求得格外热烈了。那娘儿统统受了下来,却除了口头上的道谢外,不让他得到什么实惠。她就这样叫他可望不可即,空巴望了好一阵。 后来那娘儿把这回事全部告诉了她的情人。那情人不免妒忌起来,还很有些恼她呢。她为了表明心迹,让他知道他猜忌得毫没来由,趁着学者追求得她好紧,就打发侍女去向学者传话,说是承蒙他见爱,却始终没有机会报答他,但愿到了圣诞节那天,就是他们相会的佳期;不知那天晚上。他是否能够到她家院子里来守着,那么她一有方便,就可以出来会他。学者得到这个口信,竟成了全世界最快乐的人了。好容易挨到了那一天,那一个时辰,他就满怀着希望,前去赴约。使女把他领进院子,随手把门锁了,让他在那里干等着。 屋里边,那娘儿早把情人约来,正伴着他吃晚饭,十分欢乐;饭罢,她才告诉情人她已经把那个学者关在院里,预备怎样发落他,还说:“现在你再不用吃醋啦,你可以亲眼看看我是怎样爱着他。” 那情人听得她这么说,心里这份高兴可不用谈了。巴不得她马上说到做到。那天里刚巧下过一场大雪,到处都是积雪,只苦了那学者,还不曾在院子里立了多少时候,就觉得冷起来了,他真没想到天气会那么冷,但仍然耐心等着,以为再过一会就够他受用了。 这时候,那娘儿在屋子里边跟她的情人说道:“让我们到窗口去,从那边格子窗里张望一下,看你的情敌在干什么,再听听他讲些什么;我已经打发使女去招呼他了。” 他们就走到格子窗前向院里张望(院里的人却望不见他们),只听得使女从另一个格子窗里向学者说道: “先生,事情真不凑巧,我家的舅老爷恰巧今晚来探望少奶奶,跟她谈个没了,只得留他吃了晚饭,谁知他老人家到这会儿还不想走呢。不过我看他快走了,少奶奶暂时还脱不出身来,但是马上就要来会你的,她请你千万别等得不耐烦而生气呀,她在里边同样受罪,真把她急都急死啦。” 林尼厄里只道这是真话,就说:“请回报你家少奶奶,在她能分身的时候,不必着急,不过希望她能够快点就快点来。”侍女就丢下他,回房睡觉去了。 那娘儿在窗边向情夫说道:“怎么样,你还有什么话好说吗?要是我真象你所猜疑的那样。对这个人有了情意,我还舍得眼看他在露天冻僵吗?”这么说了之后,她挽着情夫,两个儿上床去睡了。现在他真是大大放心,跟她在床上寻欢作乐,还把那个倒楣的学者当做笑柄。 可怜那学者,他冷得没有法想,只好在院子里来回走个不停,想借此取暖。其实他就是想坐,也没有地方好坐一坐、躲一躲寒风。他只是把那个舅老爷咒骂着,不该赖着不走,听到屋里边有什么响声,就道是她来开门迎接了,谁知每回都叫他失望。 那娘儿同情夫两个在房里尽情畅欢,到了半夜,她就跟情夫说道:“宝贝,你对于我们的学者有什么意见?你倒把他的智慧和我对他的爱情、放在天平上比一比,看到底哪个更有分量?前几天我跟你闹着玩,你心里一直打着疙瘩,那么我今晚里叫他冻了半夜。总该叫你消了气恼吧。” “心肝儿,”她的情夫回答道,“我现在才完全知道你就是我的幸福、我的安慰、我的欢乐、我一切的希望,而我也同样是你的一切。” “那么,”她说,“你快跟我亲一千个吻吧,那我好看看你说的是不是真心话。” 那情夫果真把她搂紧在怀里,连连亲吻起来,何止是亲了她一千次,而是整整亲了她十万次。他们又这样调笑了一阵,那娘儿才说道:“我们暂且起来一会儿吧,我那个新欢在写给我的情书中总说,他整天都燃烧着一股爱情的火焰,现在我们去看看这火焰是不是低了几分。” 他们就披衣下床,来到格子窗边,向院子里张望。只见那学者正在雪地里一股劲地欢蹦乱跳,齿冷得格格打抖,好象在同时打拍子似的。这种样子的跳舞,真是天下少见的奇观。 那娘儿说道:“你怎样说,宝贝?你看,我岂不是不用嗽叭、不用风笛、也能叫别人大跳快步舞吗?” “你真有这本领,我的心肝,”他笑着回答道。 “让我们下楼到门边去吧,你站着别响,我跟他说话,也许听他怎么说,跟看着他跳舞一样有趣呢。” 他们就轻轻走下楼来,到了门边,那娘儿并不打开门来,只是从门孔里低声叫他。学者听见她的唤叫声,不由得谢天谢地,以为那是来开门放他进去了,就赶到门边,嚷道:“太太,我在这里,看天主面上,快开门吧,我要冻死啦!” “喔,不错,”那娘儿在里边应道,“下了一场小雪,天气可真是冷得要命,我真怕把你冻坏了。不过我听说,在巴黎,晚上冷得更厉害呢!此刻我还没法放你进来,因为我那该死的哥哥今晚到我这里来吃饭,现在还没走!不过他快要走了,等他一走,我立刻下楼来给你开门。我好不容易才能溜出来通知你,好叫你不要着急,再安心等待片刻。” “唉,太太,”学者发急了,“求你看在老天面上,开了门,放我到屋里来躲一躲雪吧!天又下雪啦——好大的雪哪,现在还下个不停呢!只要让我得到一些儿遮蔽,我就一直等候着你的方便好了。” “哎呀,我的心肝,”那娘儿在里面回答,“这不行,门一开,就会咿咿呀呀的发出声响来,我哥哥一定会听见的。我立刻去打发他走,那我就好回来放你进来了。” “那么请你快点吧,”那学者央求道,“请你再把炉火生旺了,让我进来烤一烤火,我已经冻僵啦!” “哪会有这样的事?”那娘儿说,“你不是常在写给我的情书上说什么你热烈地爱着我,燃烧着爱情的火焰吗?现在我明白了,你一向在跟我说着玩罢了。|1~我得走了,请你安心等着我吧。” 她的情夫正在她身旁,听着这番话,好不得意。那娘儿说完这话,就和情夫上楼去睡了。不过他们上了床却不曾安安稳稳睡觉,只是寻欢作乐,取笑那个倒楣的学者,就这样把半夜工夫消磨掉了。 可怜那学者给关在院子里,浑身颤栗,两排牙齿不住在打颤,活象只颧鸟。他这时候才明白过来,他是受人愚弄了。他几次想把院门打开,可是哪儿能推得动!此外又想不出其他逃出去的方法,他活象关在笼里的一头狮子。只是在院子里横冲直撞。他诅咒天气这么冷,那个女人心肠这样恶毒,那一夜这么长;他还诅咒自己为什么这样愚蠢,后来他愈想愈气,把原来的一片狂热的爱情,变为最强烈的憎恨了。他反复思考种种报复的办法——从前他多么渴望和她亲近,现在想报复的心,竟比从前更加迫切了。 这一夜,真是亏他挨了过来。直到东方透出曙光,那使女一觉睡醒,才依着女主人的吩咐。下楼来给他开门,还假情假义地说道: “真该死,这个家伙昨天竟缠绕了一夜!他叫我们好象坐在针毡上,害得你冻了一夜。可是实情是这样,请你别见怪呀,好在错过了昨夜,将来还有补报的机会。我知道我家少奶奶为着这件事,再没有这样难过呢。” 那学者正燃烧着一肚子怒火,如果他修养差些,这时一定要发作了;不过他知道如果要报此仇,不能打草惊蛇,所以隐忍了怒火,低声说道:“唉,昨夜里真不好受,我一辈子都不曾吃过这么大的苦头,不过我知道这是怪不得你家少奶奶,承蒙她怜惜我,还亲自下楼来向我解释,给我安慰,但愿正象你所说的,昨夜不能如愿以偿,往后还有机会。请你多多问候你家的少奶奶,再会吧。” 说完之后,他不再停留,拖着一个冻僵的身子,踉跄回家,一到家里,就钻进被窝,昏过去了。等他苏醒转来,手足已软得没有一丝气力。他连忙叫人请了几位大夫来调理,大夫问明了病源,对症下药,加以他还是年富力强,天气又在回暖,所以过了一个时期,病情逐渐好转,筋也不抽,手足也能活动自如了;复原之后,他把自己所吃的大亏,紧记在心中,外表上却装得比往常更爱慕那寡妇了。 事有凄巧,用不了多少时候,学者就找到了报复的机会。 原来那寡妇所爱的那个后生,厌弃了她,另外结交了一个新欢,把从前的柔情蜜意都献给了另一个女人,撇下她冷冷清清,再也不管了。倒是她跟前的使女还有忠心,眼看女主人终日泪珠涟涟,茶饭无心,替她十分着急,却又不知该用什么话来安慰她这失恋的痛苦。 她正在思量,忽然望见那个学者象往常一样,在她家门口走过,居然灵机一动,有了个好主意,她的少奶奶失去了情人,何不用法术把他召唤来,听说学者的法术很大,她就把这意思向女主人说了。这位太太同样是个没有见识的女人,也不想想如果那位学者果真懂得法术,那他早已先替自己谋算了。她居然听信了使女的话,立即打发她去向学者探问,能不能帮这一个忙,如果承蒙他答应,那么凡是他的要求她无不乐于从命。 女仆就把女主人的话一字不漏地向学者传达了,喜得那个学者不禁暗暗嚷道:“谢天谢地:报仇的机会来了,我这么一心爱她,她却害得我好苦。现在要叫这个恶毒的女人吃点儿苦头,也好消我这一口气!”他回过头来却向使女这么说道: “请回报你家少奶奶,别为这小事烦心,就算她的情人远在印度,凭我这本领,也能叫他立即赶回来投在她脚下,向她讨饶认错。不过到底该怎么办,必须当面奉告,请她几时有空,约好了地点,我一定去见她。烦你把这话转告她,请她尽管放心了。” 使女归家,回报了女主人。后来她就约了学者在普拉托的圣霸西亚礼拜堂会面。她已把从前叫他险些送了命这回事忘了;两人见面后,他就把情夫怎样待她,以及她自己的愿望和盘托出,请求他出力帮助。 学者说道:“太太,话虽这么说,我在巴黎留学的时候,兼修了魔法,而且自问很有心得,但是凡人作法,深遭天主痛恶,所以我立誓无论为人、还是为己,绝不妄用邪术;可是我爱你爱得这么深。你有什么要求,我怎么样也无法拒绝。即使我为了这一遭破戒,该堕入地狱,只要你吩咐,我就甘心做去。不过我先得向你声明,作法并非象你想象那样容易,尤其是一个女人想挽回男人的爱情,或是一个男人想跟一个女人重温旧梦,那就益发困难了。你也许还没想象到,因为这事全得当事人亲自做去,旁人帮不了忙,她还得意志坚定才行,因为这一切都得在深更半夜、荒僻无人的地方,独自个儿进行。我不知道你听了这话是否就吓退了?” 那娘儿富于热情,欠缺的是智慧,就这么回答道:“我受着爱情的驱使,只要能夺回我那个负心人,什么事都办得到,请快告诉我应该怎样表示决心吧。” “太太,”那个怀恨在心的学者说道,“我得替你做一个白蜡人像,代表你想追回的人,等到给你送去后,你必须在那残月如钩的一个黑夜,睡醒头觉的时分,独自一人,手持蜡像,赤身裸体,跳人河流,洗浴七次,浴罢之后,你还是一丝不挂,爬上高树的树梢,或是荒屋的顶上。手持蜡像,面朝正北。接连念咒七次——咒语的字句我会另外抄给你。念完七次,就有两个绝顶漂亮、世所未见的童女,来到你面前,向你敬礼请安,恭侯你的吩咐;那时你只消依实直说,把自己的心愿告诉她们——可要小心别把你心上人的名字说错了——你把话说完,她们受命而去,功德就圆满了。于是你可以走下来,回到原处,穿好衣服,回家去了。不消等到第二夜半夜过去,你的情人就准会赶来,痛哭流涕,向你求恩讨情,宽恕他的过失,从此他就再也不会见异思迁,抛弃你了。” 那娘儿听了这话,深信不疑,痛苦顿时减轻了一半,仿佛已经把情夫搂在怀里了,就说道:“不要担心,这些我都能够做到,而且我也想到一处最合适不过的地方。在阿诺纳河上流的山谷,我有一个农庄,靠紧河岸,现在又是七月,到河里洗个浴是非常惬意的。我还记得离河不远,有一座荒塔,塔下搁着栗木梯子,除了偶然有牧羊人走失了牲口,爬上顶去眺望之外,就很少有人到塔上去。我准备在那儿遵照你的指示做去,希望一切做得很到家。” 那河流、农庄和荒塔,学者本来很熟悉,所以听得那娘儿的打算,好不欢喜,口中却说:“太太,那地方我从没有去过,所以农庄荒塔的地势都不知道,但如果真象你所说的那样,那的确是再理想也没有了。到时候我会给你把蜡像和咒语送去。不过将来你如愿以偿之后,知道我的确是替你尽心尽力,那你可不能把你的诺言忘了呀。” 那娘儿答应他决不食言,就告别了他,回家去了。那学者看见他的计划第一着已经成功,高高兴兴赶回家去,做了一个蜡像,瞎编了一套咒语,到时候就把这两样东西送了去,又附了字条,嘱咐她必须在当夜依他的话做去。万勿延误。他恰巧有一个朋友,住在荒塔附近,所以自己就悄带了仆人,到朋友家里去躲着,好实行他的计划。 那娘儿呢,也带了使女来到农庄上,一到晚上,她推说要早些儿安息,就把使女打发去睡觉。等睡醒头觉,她悄悄溜出宅子,来到阿诺纳河边、靠近荒塔的地方。她先向周围张望了一下,只见四野无人,也听不见什么声响,就剥下衣裳,藏在矮树丛里,手持蜡像,在河里沐浴了七次;于是又赤身裸体,手持蜡像,登上了荒塔。 在天色将晚的时候,那学者已带着仆人,预先躲在荒塔附近的杨柳树下,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等她赤身裸体,走过他面前时,只见她那洁白的玉体在黑夜里发亮,又看见她一双Rx房和其他部分都长得那么丰腴美好,再想起不多一会儿,她那身细皮白肉就要遭受怎样的折磨,他不觉起了怜惜之心。此外更有一阵肉欲袭来,使他难忍难熬,本来倒挂的东西竖了起来,使他恨不得从躲着的地方冲出来,抱住她求欢。在爱怜和肉欲的夹攻下,他几乎不能自持了。可是他猛地想起了自己是何等样人,从前吃了多大的苦头,为什么会吃这苦头,是吃谁的苦头,他又顿时怒火冲天,把爱怜和肉欲全都赶跑,因此咬紧牙关由她走过去。 那娘儿登上了荒塔,面朝正北,把学者所写给她的咒语,喃喃背诵起来。他蹑步潜入塔中,把搁在塔顶的梯子悄悄搬走了,于是再静静等候着,看她在上面有什么动静。 那娘儿念完了七次咒语,就等那两个俏丽的童女降临,可是从寒冷的夜里,直巴望到东方发白,也不见半点影踪。到这时,她才失望了。学者所说的话全不灵验。她又想道: “我怕他其实是叫我象他那样空等一夜,好出一口气吧,如果他怀着这样打算,那他就错了,今夜还没有他那夜三分之一长呢,天气冷热也差得多啦。” 于是她想起天未大亮之前走下塔来,不料梯子已不在那里了。她这一急,好象脚下的地塌了下去,竟一口气回不过来,晕倒在塔顶上了。等她苏醒过来,就放声大哭,心里明白这一定是学者作弄她了,她这才怨恨自己不该得罪学者,以后又把冤家当作亲信,自投罗网。她就这样越想越恨自己,再向四周观望,毫无可以走下塔来的办法,不禁又哭泣起来,向自个儿说道: “唉,你这苦命的女人啊,等到别人发觉你赤身裸体,待在这里。那时候你的兄弟、你的亲戚、你的邻居——不,还有整个佛罗伦萨人他们将要怎么说呢?人家向来把你当作一个正经的女人,这一下你的名誉可扫地啦;即使你能想得出什么理由来替自己辩白,可瞒不过那个该死的学者,他一定会出来揭发你的。唉,你这苦命的女人哪,你这一下失去了心肝般的爱人,又失去了名誉!”她这时候伤心极了,几乎想从塔上跳下,一死了事。 太阳出来了,她倚墙眺望,看有没有牧童赶着牛羊经过,好托他去叫她的女仆。那学者已在树下睡了一觉,这时醒过来了,看见了她,而她也望见了他。学者先开口道: “太太,早安,仙女来过没有?” 听着这话,那娘儿又放声痛哭起来,求他到塔内来,她有几句话同他说。他倒很有礼貌,依她的话走了过去,她伏在平台上,把头探出在楼梯口,哭着说道: “林尼厄里,说真话,从前我叫你受了一夜委屈,那么现在你已经完全报复了。如今虽然是七月,昨晚我一丝不挂,站在这里,可也真冷。再说,我哭得好苦,只恨自己不该捉弄你,又不该这样愚蠢,竟信任了你——我真是有眼无珠! “我求求你饶恕了我吧,你是决不会爱我的了,但你是一个正人君子,就算你不爱我,也为了看重你自己的缘故,请息怒吧,你既然已经向我报复,出了气,那么饶恕了我。把我的衣服拿来,让我下来吧。请你千万让我保留着我的名誉吧,你一旦剥夺了我的名誉,以后就是有意归还给我也办不到了。我叫你虚度了一夜,可是只要你答应,我可以补报你几夜的欢乐。我已经这样向你低头认罪了,你当真是一个君子,我求你就算大仇已报,放过了我吧。千万不要向我们女人逞显威风呀。一头猛鹰攫住一头鸽子有什么光彩可言呢?看在老天面上,看在你自己的荣誉分上,可怜可怜我吧!” 那学者本来是只记得自己所受的侮辱,现在看见她又是哭、又是求,真是又得意,又心痛。得意的是他念念不忘的大仇已报了,心痛的是眼看她这样出丑受苦,也有些于心不忍;可是他的恻隐之心终于动摇不了他报仇的意志,所以说道: “爱伦娜夫人,从前在大雪纷飞的半夜里,我在你的院子中冻得半死,向你苦苦哀求,求你放我进去躲一躲风雪,虽然我不能够象你这样声泪俱下,婉转动听,可要是那时候你也可怜可怜我,那么现在要我答应你的要求,还不容易?如果你现在忽然比过去爱惜起自已的名誉来,觉得这样赤身裸体有些不雅观,那么你别来求我,去求另一个男人吧。那天夜里我在院子里冷得牙齿打抖、双脚直跳的当儿,你正赤身裸体睡在那个男人的怀抱里——让他来搭救你吧,让他替你送衣服来,替你拿梯子来,请你下来吧,让他来小心保卫你的名誉吧——因为你为了他的缘故,不止一千次象现在这样,拿你自已的名誉去冒险。 “为什么不叫他来救你呀?只有他来救你才是最合适,你是他的情妇呀,他不来保护你,不来救你,还去保护谁、救谁呢?那天晚上,你跟他两人寻欢作乐的时候,你曾经问过他:拿我的愚蠢跟你对他的爱情比起来,照他看,究竟哪个强。|3~你这个傻女人,叫他来吧,你对他的爱,再加上你们俩的智慧,理该对付得了我的‘痴愚’,把你救出来啊。现在你不必把我不再需要的东西献给我了,假使我当真向你提出要求,你难道还能不答应?假使这一番你能活着回去,那么你去跟你的情人共度良宵吧,从此夜夜跟他享受良宵吧。我消受了一个良宵已经够了,不愿再上第二次当了。 “还有,你奉承的手段实在高明,你以为叫了我一声正人君子,就能使我宽宏大量,再不计较你的罪恶行为,轻易饶过你了。可是我不象从前那样轻信了,不会因为你说了一句好话,就此昏头昏脑了。我有自知之明,这也得感谢你,我在巴黎留学了这几年,还不及在你那里的一夜受益多。 “就算我是宽宏大量的,对你这种人也不应该表示宽大。对一头没有人性的野兽还用讲慈悲吗?要消灭它还来不及呢;只有对于人类,才谈得到宽宏大量。我不是什么猛鹰,你也不象鸽子;你是毒蛇,所以我把你看成死对头,要怀着满腔愤恨、拿出全身的力量,来对付你。说实话,我今天只是在惩罚你,算不得报复,所谓报复,要变本加厉、轻拳还重拳,而我现在对待你,还是客气的呢。如果我一想起你的狠毒,真的要向你报复,即使杀死一百个象你这样的女人也不能消我胸中这一口气,因为我杀死你,也只是杀死一个下贱无耻的女人罢了。 “芸芸众生都免不了生老病死,你难道真是什么天生尤物,能比她们强?我又何必特别爱惜你的花容月貌?只要几年一过,你的额上就要刻满了皱纹,你这几分姿色就给摧毁无遗了。承你的情,叫我一声‘正人君子’,可是我这个正人君子没有给你活活弄死,并不是由于你心不够狠,我用不到感谢你。我只要在世上活一天,就比十万个象你这样的女人活上一千年更有用呢。 “我今天叫你吃些苦头,也就是要你知道欺骗一个有头脑的人,尤其是欺骗一个学者,会得到怎么样的报;倘使你今天能够逃出这条命,要叫你从此以后,再不敢做这种蠢事。 “你如果急着要下塔,那为什么不跳下来呀?或许天主会可怜你,叫你跌断了脖子,那么你的痛苦就解除了,而我也成为天下最快乐的人了。我要跟你说的话都说完了。我运用计谋把你骗上了塔顶;你既然能够愚弄我,为什么不设法自救呢?”在学者这么奚落她的时候,那个倒楣的女人哭个不停,后来太阳愈升愈高,她听得学者把话说完了,就说道: “唉,狠心的男子呀,如果那一夜千不该万不该得罪了你,叫你生这么大的气,如果在你的眼里,我是这样罪大恶极,不管我年青美貌,不管我声泪俱下、怎么苦苦哀求,都不能打动你的心,博得你一丝怜悯,那么至少你也得朝这方面想一想:我是因为完全信任你,把我的秘密全都告诉了你,才让你如愿以偿,使我在这里知过认罪,这样,你也就应该平息一些火气,多少有些于心不忍吧。如果我不信任你,你虽然报仇心切,也拿我无可奈何呀。 “看老天面上,请你开个恩,饶了我吧。只要你肯饶恕我这一次,放我下去,从今以后,我就情愿舍弃那个忘恩负义的男人,只认你做我的情人、我的夫君。虽然你方才把我的美貌奚落得一文不值,不过是昙花一现,可是跟旁的女人比较起来,我可以肯定说,我的美貌即使没有什么了不起,至少是男人追求青春欢乐的对象,而你现在并不老呀。尽管你对我这样狠心,我相信你总不见得当真忍心眼看我走投无路。从高塔上跳下来,死于非命吧;因为只要你当初不象现在那样虚伪,那么我在你的眼里该显得多么可爱! “唉,看在老天面上,发发慈悲,可怜可怜我吧!太阳渐渐热起来了,我受了一夜寒冷,现在真受不住这样的炎热了。” 那学者跟她谈话,原为的是逗趣儿,就说道: “夫人,你信任我是为了想夺回失去的男人,并不是有爱于我,所以应该受到加倍的重罚。使你以为我多亏你自投罗网,才报得了仇,那你真是愚不可及了。我还有其他一千种报仇的方法呢。我表面上假装爱你,其实早在你脚下挖好了千来个陷阱,即使没有今天的事,你不久也势必要跌入其他的陷阱,那时候你所受到的痛苦和羞辱,就要比现在厉害得多了。我现在采用这个报仇的方法,并非是为了让你少受些活罪,而是为了可以早日出这一口气。 “哪怕我条条计策都失败了。我还有一支笔,我要用这支笔淋漓尽致地写出你的丑史,传到你的耳里,叫你千悔万恨,一天有一千次愧不欲生。那笔杆子的厉害,只有曾经身受的人才能想象得到。我向天主起誓(他帮助我这一回报仇雪耻,但愿一直帮助我到底!),我真想把你的种种丑事都写出来,别说让别人谈到了,就是让你自个儿谈到了,也包管叫你羞得要挖去自己的眼珠,再也不要在镜子里看到自个儿的人影了。大海由小河汇流而成,你能埋怨大海吗? “我已经讲过了,我再也不稀罕你的爱情,也绝对不要你做我的情人。如果你有本事,你还是去做他的情人吧。从前有过一个时期我很恨他,现在我却反而感谢他了,因为他叫你受了罪。 “你们女人只爱那班小伙子,爱他们皮肤白嫩、胡髭黑亮,身子笔挺,又会跳舞,又会比武;其实一个中年男人哪一样不及他们?而他还懂得许多小伙子不知道的事情。你们总以为小伙子骑起马来劲头大,一天可以比中年的男人多赶十来里路。我也承认,小伙子在绣榻上跳起舞来横冲直撞,确实有劲,可是中年的男人经验丰富,能够搔着痒处。好比那香甜精致的食品,哪怕少些,也比那一大堆不入味的食品实惠些。再说横冲直撞会把你(即使你怎样年青)弄得筋疲力尽;稳扎稳打虽然行动缓慢些,但是把你舒舒服服地送到了目的地。 “你们这班没头脑、好象家畜般的女人呀,你们光知道外表漂亮,那美貌底下的污点你们就看不见了。一个小伙子是不肯占有了一个女人就满足的,总是见一个爱一个,还自以为有这样的权利。所以他们的爱情是不能持久的,你凭着切身的经验,就是一个现成的证人。那班小伙子自以为理该受到女人的宠爱和崇拜;他们扬扬得意,在别人面前夸耀自己有多少多少情妇。难怪有许多女人宁可和教士私通,正因为他们守口如瓶呀。你或许要说,你的私情只有我和你的贴身使女两个知道,如果你这样想,那么你错了。不管在他的周围还是在你的周围,大家都在议论纷纷、谈着你们俩的事,不过你自己听不见罢了,因为最有关系的当事人。往往总是最后一个听见。再说,那班小白脸无非是看中你的钱;而中年人却情愿送钱给你用。 “所以我对你说,你看错人啦,你既然情愿跟他相好,那么和他相好到底吧;你从前嘲笑我,现在也到来找我吧。我已找到一个情妇了,她胜过你几倍,她比你聪明,能够了解我。如果你躲在高台上,还不明白我说话的用意,那么你纵身跳下来吧。等你的灵魂直跌进地狱里去|5~之后(这点我毫没疑问),你就可以知道,我眼看你跌得粉身碎骨,是伤心还是开心。不过我但怕你是不肯牺牲自己让我开心开心的。我教你一个办法:如果太阳晒焦了你,那么只要想想你叫我在大风大雪的夜里受冻的情景,那么冷热一调和,你就不会太灼热了。” 可怜那娘儿听学者的口气分明绝不肯饶恕她了。就放声痛哭起来,边哭边说道: “唉,既然任凭我怎样向你求饶也不能打动你的心,请你为了对另外一个女人的爱情而怜悯我吧!听你说,她比我聪明,而你已获得了她的芳心;为了爱她的缘故,请你饶恕了我,把我的衣服拿来。让我穿了下来吧!” 学者听她这么说,笑了出来,又看见太阳已近中午,就说道: “嗳,你既然拿我情人的名义来求我,那我倒不知道该怎样拒绝你了。告诉我衣服在哪儿。我去给你拿,好让你穿了下来。” 那娘儿信以为真,稍觉心宽,就告诉他衣服藏在哪儿。谁知学者走出塔外,吩咐仆人监视着。不要让别人走进塔去,等他回来再说;这么吩咐之后,他就径直回到朋友家里,安闲自在地吃了午饭,然后独自午睡去了。 那娘儿留在塔顶上,虽然因为存着幻想,精神稍为振作了些,但是阳光愈来愈热,她只得坐了起来,爬到靠墙的一小块阴影里,这样等着,心里说不出的难过。她一会儿盼着学者替她拿衣裳来,一会儿又完全绝望了。她这样胡思乱想,加以一夜没闭上眼,又忧伤过度,后来竞昏昏入睡了。 现在已是烈日当空,万道火光直射在她那娇嫩的肉体上和没戴帽子的头脑上。可怜她的嫩皮肤经不起毒日头的无情烧炙,竟裂开来了,直烧得她从梦乡中痛醒过来。她忍不住把身子动一下,那晒焦了的皮肤竟就象烧焦的羊皮一样,稍稍一扯,就一块一块裂开来了,同时她又感到剧烈的头痛,仿佛刀劈一样——这还用得着奇怪吗?那平台变得沸烫火热,使她踏不下脚、坐不稳身子,哭哭啼啼的,躲到东也不是,躲到西也不是。加以这时候一丝风都没有,苍蝇牛虻成群飞来,栖集在她身上,狠狠地叮着她那裂开的皮肉,叮一口就象有一把利剑直刺进她肉里,因此她双手不断乱挥,忙着驱除虫子,一边咒骂她自己,又咒骂她的命运,咒骂她的情人和那个学者。 烈日在头上烧炙,苍蝇牛虻又在周身乱叮乱咬,肚里又饿,更难堪的是:口里又渴,皮开肉绽,痛如刀割,心如乱麻,她勉强站起身来,四处张望,打算一看见人影,一听到人声就高声呼救,再也顾不得什么羞耻了。可是合该她倒楣,那天酷热,附近的农夫都不下田干活,只在自己的屋边打谷子,所以除了断续的蝉声和滚滚的阿诺纳河外,她竟什么声息也听不到。阿诺纳河就在她眼前,可望而不可即,害得她口更渴了,同样地,她望见了一丛树,一块荫凉的地方。一所房屋,真是羡慕得要死。 这个倒楣的女人所遭受的痛苦真是一言难尽。头上是火一般的太阳,脚下是灼热的平台,苍蝇牛虻只顾在她周身乱咬,她一身细皮白肉,昨夜还在黑暗里晶莹发亮,现在浑身红肿,鲜血淋漓,竟变成红土般的颜色了。不论哪个看到她现在这副情状,都要以为她是天下最丑陋的东西了。 她就这样没有指望,也无计可想,恨不得一死了事,直熬到太阳快要西斜。再说学者一觉醒来,想起了那位风流娘儿,就回到塔边,看看她究竟怎样了,同时吩咐仆人回去吃饭。那娘几听见他的声音。拚着最后一点力气,也顾不得浑身的痛苦,挨到平台的出入口,哭着说道: “唉,林尼厄里,你报仇报得太过分啦!我害你在我的院子里冻了一夜,但是你使我在这塔上给毒日头晒了一天——不,在烈火里烧了一天,饥饿口渴得要死!我凭着天主的名义,求求你上来把我杀死了吧,为的是我自己没有勇气下这毒手,为的是我受尽折磨、只求死不想活了。倘使你不肯给我这个恩惠,那么最低限度,也得给我一杯水。让我润一润嘴唇,我的身体里好象火一样在烧,光靠我的泪水是不够的呀!” 学者听着她嘶哑的声音,知道她已经支撑不住了,又约略望见她那被晒焦的躯体,听她说的一番话也着实可怜,因此不免多少生了一些伶悯之心,可是他仍然这样回答道: “恶毒的女人,如果你要死,就得你自己动手,可别指望死在我手里!你要我给你一杯水解渴,可是想一想,我在大风大雪里受冻的时候,你可曾送一盆炭火让我取暖?还有一点我是不甘心的!我冻坏之后,用烧热的臭粪来治疗,多么难闻;而你热坏了,却用沁人肺腑、芬芳扑鼻的玫瑰花露洒遍全身,这有多么适意。再说我冻了一夜,几乎变成残废,甚至性命都不保了。而你不过皮肤略为有些炙伤和剥落罢了,蛇蜕了一层壳,自会变得更加美丽。” “唉,我真是倒楣啊,”那娘儿嚷道,“但愿天主把这样得来的‘美丽’送给我的冤家吧!你真比野兽更残忍,怎么能拿这样毒辣的手段来折磨我呢?即使我惨无人道,杀了你全家,也不过落得这样的报应罢了。真的,即使是个卖国贼,让敌人屠杀了一城的男女老少,他应得的刑罚也不会比我受到的更残酷了。你把我放在火热的阳光下烧灼,让牛虻咬、苍蝇叮,你现在连一杯水都不给我!你要知道,就是那明正典刑的杀人犯,在他就刑的时刻,要求喝口酒,也照例要答应他的。你既然铁石心肠,眼看到死去活来,也不能动你丝毫怜悯,那我只有耐着性子等死,让天主来拯救我的灵魂吧。但愿你这种行为不曾逃过天主的眼睛!” 她说完之后,就万分痛苦地把身子拖到平台中间,再也不存逃生的希望了。在万般痛苦中,最难熬的就是口渴得要命。几乎一次又一次地叫她昏了过去,她苏醒过来,就痛哭自己命苦。到了晚祷时分,学者觉得这口气已经出够了,就吩咐仆人把她的衣裳用自己的斗篷裹起来,一起来到她的田庄,只见那使女正坐在大门口,神色十分焦灼不安,不知如何是好;他对她说: “大姐,你家少奶奶怎么样了?” “先生,”她回答道,“我不知道。昨天晚上,我看她上床安睡,可是今天早晨走进她的卧房,人已不在了,我四处找寻,都不见影踪,我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心中急得要命。不知道先生能不能告诉我一些儿她的消息?” 他回答道:“要是我叫你跟她一起去,那就好啦,那我不但惩罚了她,也可以惩罚你的罪恶了!不过请放心吧,你也逃不出我的掌心,我总要叫你吃些苦头,看你下次敢不敢再欺侮人!” 于是他回头对自己的仆人说道:“把衣裳给她吧,告诉她到哪儿去找她的少奶奶。” 仆人就把衣裳拿了出来,使女接过衣裳,认得果然是女主人的,又听得林尼厄里的那番话,只怕女主人已经给他们杀害了,差点儿叫喊起来;等学者一走,她就带者衣裳、流着泪,急急忙忙向荒塔赶去。 那一天,那娘儿的田庄里,恰巧有一个庄稼汉走失了两只猪,到处找寻。学者刚走之后,这庄稼汉就来到荒塔边,东张西望,寻找失猪,忽然听见有女人的哀哭声,就走进塔内,大声喊道: “谁在上头哭呀?” 那娘儿听出是佣工的声音,就叫着他的名字,说道:“看在老天面上,快去把我的使女找来,帮她想法上来救我吧。” 那庄稼汉也听出是女主人的声音,答道:“唉,太太,谁把你放到塔顶上去的呀?你的使女已找了你一天啦,但是谁想得到你却在这里呢。” 他于是把移去的梯子放回原处,用柳条扎好梯上的横档。正在这个当儿,那使女赶来了,她进了塔内,迫不及待地拍手嚷道: “我的少奶奶,你在哪儿呀?” 那娘儿听见她来了,拚命嚷道:“哎呀,我的亲妹妹,我在塔顶上呀,别哭啦,赶快把我的衣服拿来吧!” 使女听见女主人的声音,这才略微定了心。庄稼汉把梯子扎好放好,便帮着她爬了上去,她上了平台,只见她的女主人赤身裸体,奄奄一息,躺在平台上,不象一个人,倒象是一块刚从火里箝出来的木头。她一见这种惨状,不禁抓着自己的面孔,号啕大哭,好象她那亲爱的女主人已经死了一般。那娘儿拿天主的名义求她别闹出声来,快帮助她穿上衣服。她从使女口里,得知除了那送衣服来的人和这儿的佣工,没有别人知道她在哪里,因此又稍微宽慰些,求他们千万别把这事声张出去。 他们这样讲了几句后。那娘儿因为不能行动了,就由庄稼汉把她抱下塔来,使女跟在后面,一不小心,从梯上摔了下来,跌断了一条大腿,痛得她大声吼叫,好比一头狮子。那庄稼汉急忙把女主人放在一片草地上,回头来照顾使女,看见她已跌断了大腿。又把她抱起来,放在草地上和她的女主人躺在一起。那娘儿只望使女照顾她,谁知她也跌坏了,真是祸不单行,她越想越苦,竟又放声大哭起来,好不悲惨,害得那庄稼汉不但没法安慰她,反而陪她一起淌泪了。 这时候太阳快要下山,眼看就要夜色苍茫了,那庄稼汉依着女主人的意思,赶回自己家中,叫他的妻子、两个兄弟带着一块木板,一起回到荒塔边,把使女放在木板上,抬回家去。那么稼汉还带来一瓶冷水,让女主人喝了,又说了几句安慰的话,就抱着她走回家去,把她送进房中。 庄稼汉的妻子伺候她吃了稀饭,又帮她解开衣裳,扶她上床睡觉。他们当夜设法把主仆两个送回佛罗伦萨。那娘儿本来十分狡猾,捏造了一篇谎话,说什么她们遭到凶神恶煞的作崇,因此两人得了这种怪病;居然骗得她的兄弟姊妹和其他的人个个相信。大家立刻请医生来替她调理,她忍受剧烈的痛楚,发了一场高热,脱了几次皮,还并发了其他的痛症后,总算逐渐痊愈了。那使女跌断的一条腿,也同时医好了。那娘儿吃了这个大亏后,从此死心塌地,忘了她的情人,再不敢卖弄风骚,愚弄男人了。那学者听说使女从塔上摔下来、跌断了腿,觉得这仇报得好不痛快,也就不去揭穿她们的隐私了。 这就是一个愚蠢的少妇存心捉弄别人而得到的报应。她只道一个学者也象一般人一样,是好欺侮的,却不知道学者多半是比魔鬼还精明呢。所以,各位姐姐,千万别愚弄人,尤其是学者,更加愚弄不得。 故事第八 小姐们听说爱伦娜遭到那样狠心的报复,都为他难受;她们又认为,那个学者未免做得太凶狠,太不近人情,甚至太残酷,可是爱伦娜也是罪有应得。这样一想,小姐们就不怎么同情她了。潘比妮亚讲完了故事,女王吩咐菲亚美达接下去讲,她顺从说道: 可爱的小姐们,我想,你们刚刚听到那个学者那么狠心,一定多少有些难受,所以让我来讲个欢乐的故事来平息一下你们的恼怒。这故事很短,说的是一个青年受了人家的侮辱,却能够心平气和,至于他所来取的报复手段,那更是一点也不粗暴和激烈。从这个故事里可以看出,一个人受了别人的伤害,只要适可而止地报复一下就是了,实在不必做得太过火。 想必你们都知道,从前西埃那地方有两个青年,一个叫做斯平纳罗丘-泰涅纳,一个叫做柴巴-第-明诺。两人都是门第高贵,家道殷实。他们都住在堪莫利亚街上,而且还是贴邻,交情之厚,宛如亲兄弟一般,甚至比亲兄弟还要亲密,经常在一起。他们都各有一位如花似玉的妻子。 且说那斯平纳罗丘到柴巴家里去走动得太勤了,柴巴在家他也去,柴巴不在家他也去,因此和柴巴的老婆处得很熟,最后竟发生了关系。两人就这样明来暗往,过了好久都没有人发觉。有一天,柴巴明明在家里,他妻子却当作他出去了,斯平纳罗丘来找他,他妻子说,柴巴不在家,于是斯平纳罗丘立即走上楼去,见她独自一个待在客厅里,并无旁人,马上就抱住她,彼此亲吻起来。柴巴在一旁把这些情形都看在眼里,不做一声,只是躲在原处静看下文如何;不一会,果然看见他妻子和斯平纳罗丘两人挽着臂膀,走进卧房,锁上房门。他自然不禁大为恼火;但是马上转了个念头,心想,如果把这事情声张出去,非但于自己无补,反而只有更丢面子;为今之计,莫如想出一个办法来,既使自己能够报仇泄愤,又使得家丑不致外扬。他左思右想,终于想出了一条妙计,于是一直躲藏在原来的地方,让斯平纳罗丘和他妻子欢乐,只当作不知道。 斯平纳罗丘一走,柴巴就走进卧房,只见他妻子还没来得及把头巾戴好,原来斯平纳罗丘和她玩乐时把她的头巾拉下来了。她丈夫问道:“你在干什么呀?” 她说:“难道你没有看见吗?” 柴巴说:“不见得吧,我看见了一些我不愿意看见的事情呢。” 接着,他就把他亲眼看见的那一幕说了出来,他妻子吓得不知如何是好,支吾了半天,只得向他一一招供,因为她和斯平纳罗丘的来往怎么也抵赖不了。招供以后,她又哭哭啼啼地求他原谅,柴巴说: “娘们儿,你听着,你犯下了这样的过错,要想获得我的宽恕,除非依我一件事。我要你去关照斯平纳罗丘一声,叫他明天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到了快打第二遍午祷钟的时候就托词把我撇开,来找你取乐。等他一到这里,我就回家来,那时你一听到我的声音,赶紧就叫他躲到那个柜子里去,把柜子锁上。这些事都做好以后,下一步我到时候再吩咐你。你用不着担惊受怕,我决不会伤害他的。” 他妻子只得顺着他的意思,答应照办不误,而且果真照办了。第二天两个朋友碰了头,到了那时候,斯平纳罗丘因为和那位太太有约,就对柴巴说道: “今天早晨,我要到一个朋友家里去吃饭,现在就要去了,免得他久等,再见吧。” “吃饭还早呢。”柴巴说。 斯平纳罗丘回答说:“我还有件事情要去找他谈谈,必须早一点去才好。” 于是他辞别了柴巴,绕了点路,兜了个圈子到柴巴家里去了。柴巴的妻子刚刚把他带进卧房,柴巴就回来了。他妻子一听见他的脚步声,故意装出十分惊吓的样子,照着她丈夫事前的吩咐,叫斯平纳罗丘赶快躲到那个柜子里去,把他锁在里面。于是她走出房门,来迎接柴巴,他问道:“娘们儿,到了吃中饭的时候了吗?” “是,”他妻子说:“马上就可以吃了。” 柴巴说:“斯平纳罗丘到朋友家里吃饭去了,剩下他妻子一个人在家里。你到窗口去叫她一声,请她到我们家里来吃饭吧。” 他妻子因为给吓怕了,不敢违命,只有照他的吩咐行事。斯平纳罗丘的妻子见她执意邀请。又听说自己丈夫不回来吃饭,果然到柴巴家里来了。柴巴一见她走进门,就殷勤地招待她,轻声吩咐自己的妻子退到厨房里去,于是牵着她的手走进卧房,随即转过身来,锁上房门。斯平纳罗丘的妻子见他这样,就说道: “哎呀,柴巴,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把我赚到这里来,原来是为了这个吗?难道这就是你和斯平纳罗丘的交情吗?难道这就是你对老朋友的忠诚吗?” 柴巴把她带到她丈夫藏身的那个柜子旁边,紧紧地搂住她说: “夫人,你且慢抱怨,听我向你把事情说明白。我一向把斯平纳罗丘看作自己的亲兄弟,不料昨天我才发觉我这样信任他,只落得这样一个结果,他竟然把我的妻子当作了你,和她睡起觉来了。他到现在还以为我不知道呢。我因为跟他是好朋友,也不打算怎样报复,只不过以他自己的办法来回敬他一下就是了。既然他受用了我的妻子,我也要跟你乐一下,你答应了吧?如果你不愿意,我自有办法向他报复。为了叫他自食其果,我一定要好好地作弄他一下,使得你们夫妇一辈子也休想平安快活!” 那夫人听了这话,加上柴巴再三再四地说了又说,不由得相信了,便回答道: “我的柴巴,既是这个报应要落到我头上,我就承受下来;不过,尽管我们做这种事情,而你的太太又首先对我不起,我还是愿意同她和好相处,所以我希望你也能依旧与她和好相处。” 柴巴回答说:“这一点我一定能够办到,而且事后我还要奉送你一颗名贵的宝石,只怕你再也找不出第二颗来。” 说着,他就抱住她,吻她,让她横躺在那张藏着她丈夫的柜上,称心快意地和她玩了一阵。 再说斯平纳罗丘躲在柜里,把柴巴的话和他自己妻子的回答,一句句都听在耳里,后来又只觉得头上一阵阵的震动,简直气得命也没有了。他要不是害怕柴巴,真要在柜子里把他妻子骂个狗血喷头呢。但是他又想到这都是他自己闯出来的祸,不能怪柴巴,柴巴实在算得讲人情,够朋友的了。这样一想,他就打定了主意:今后只要柴巴还愿意和他做朋友,他一定要和他更友爱。一会儿,柴巴玩够了,就爬下了柜子,那位太太向他要宝石,他就开了门,把自己的妻子叫来,只见她走进来,笑了一笑说: “夫人,你这是对我一报还一报啦。” 柴巴立即对她说:“把这个柜打开来吧。” 柜子开了,柴巴就叫那位夫人来看她自己的丈夫斯平纳罗丘。一对夫妻相见,实在是说不出哪一个比哪一个更难为情:斯平纳罗丘一看到柴巴,知道自己的隐私已经给柴巴揭穿了,固然羞愧,而他的妻子面对着自己的丈夫,知道自己刚才说的话,以及在她丈夫头上所做的那番事情,她丈夫都听到了,知道了。 “这就是我给你的宝石。”柴巴指着斯平纳罗丘对她说。斯平纳罗丘爬出柜子,立即说道: “柴巴,我们这一来算是两相抵消啦。我刚才听到你对我的妻子说,我仍应当依旧是朋友,这话说得很对。你我原是除了自己的妻子以外,什么都不分你的我的,现在依我看,索性连我们的妻子也不要分什么你的我的吧。” 柴巴答应了,于是四个人在一块儿吃饭,说不尽的和好。从此以后,这两个女人,每一个都有了两个丈夫,而每一个男人亦都有了两个妻子,从来没有过吵嘴骂架的事。 故事第九 小姐们把那两个西埃那男人交换妻子的故事谈论了一阵以后,女王看看除了有特权的第奥纽以外,就剩下她自己没有讲故事了,于是开口说道: 可爱的小姐们,柴巴在斯平纳罗丘身上所耍的那个诡计,都只怪斯平纳罗丘咎由自取,因此我也同意潘比妮亚刚才的意见,认为对那些自讨苦吃,或是自作自受的人,去作弄他们一下,非但无可非难,而且值得赞扬,因此现在我也来说一个自讨苦吃的人的故事。 我要说的这个受愚弄的人,是个医生。他本是个傻瓜,到波伦亚去学医回来,竟然换上了一副大学者的装束。我们天天都可以看到,多少人只要到波伦亚耽上一阵,回来不是成了法官,就是医师、或是公证人等,穿着那镶有白毛皮和其他种种饰物的猩红色长袍,十分气派;其实,这种人是否表里如一,那是可想而知的。我说的这个医生名叫西蒙-达-维拉,虽然不学无术,祖传的遗产倒是很多。他是不久以前才穿着大红袍、戴着硕大的白毛皮头巾回来的,自命为医学博士,就在我们现在叫做维亚-台尔-柯柯麦罗街的那个地方租了一座房子行医。 这位新回来的医学博士,沾染了许多引人注目的恶习,其中最显著的一点就是,当他正在替人治病的时候,如果看到街上有什么过路人,他都要向病人打听那人是谁。人们的举止行动,他一点一滴都牢记在心,仿佛这跟治病下药也有莫大关系似的。他最注目的是两个画匠,一个叫做勃鲁诺,另一个叫做布法马可,这两位我们今天已经提到过两次了。他们两人形影不离,都是这位医学博士的邻居。他觉得这两个人和一般人不同,并不忙于生计,日子却比一般人过得快活,便到处打听他们的境况,大家都说,他们不过是两个穷画匠。他心里就想:他们既是这般贫穷,怎么还能够过得这样快活呢?他因此断定,这两个人一定都很精明,另有生财之道,只是别人不知道罢了。从此他一心想要结识这两个人——即使只能结识其中一个也是好的。于是他就设法和勃鲁诺交上了朋友。勃鲁诺和他交往没有多久,发觉他原来是个傻瓜,便胡扯了许多荒诞无稽的故事拿他打趣,而那个医生偏是非常爱听。他请了勃鲁诺吃过几顿饭以后。自以为交情已经很深,可以谈谈知心话了,有一天便对他说,象他和布法马可这两个人,既没有钱,日子倒过得挺愉快,实在叫人诧异,务必请他讲出其中的缘故来。勃鲁诺听了,心里好笑,想道,这医生问出这种话来,真是又愚蠢又粗鲁,应当趁机来作弄他一下,就说: “医生,我们的事情原不肯随便对别人讲,不过,你既是我们的朋友,而且我相信你一定不会去讲给外人听,所以我也就不必瞒你了。你说得不错,我和我那个朋友,日子过得很愉快——甚至比你所想象的情形还要称心些。我们既没有恒产,如果光凭我们的手艺赚来的钱,喝水还不够呢。可是你千万不要因此认为我们在干什么偷窃的勾当;我们所以会过得这样称心,要什么就有什么,而又不侵犯别人,完全是因为我都在漂泊;你看见我们日子过得这般愉快,道理就在这里。quot; 医生听了这话,果然信以为真,他虽然丝毫也弄不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却是万分纳罕,一心只想知道这种浪游的详细情形,便苦苦恳求勃鲁诺把其中的真相都讲出来,一面发誓决不讲给别人听。 “嗳呀,”勃鲁诺大声嚷道:“医生,你不知道你要求我的这件事,关系是多么重大啊?这是一件极端秘密的事,要是让外人知道,我这一生就算毁了,没有命了,一定非掉到圣盖罗的魔鬼嘴里去不可。不过话说回来,我一向尊敬你这位勒那加的潘普金海神,我又十分信得过你,自然不便扫你的兴;只要你当真能够凭着孟蒂松的十字架发誓,不讲给外人听,我就可以告诉你。” mpanel(1); 那医生就照着他的吩咐发誓此事决不外传,勃鲁诺这才说道: “亲爱的医生,那么我就说给你听吧:不久以前,这城里住过一个大魔术师。因为他是苏格兰人,所以人家就管他叫米盖尔-莎格兰。他受到多少绅士们的殷勤款待,这些人现在已没有几个活在世上了。他临走的时候,拗不过绅士们的再三恳求,留下了两个得力的门徒,吩咐他们说,凡是皈依他的绅士,不论有什么愿望,都要使得他们如愿以偿。 “这两个门徒果然一一满足了这些绅士们在私情方面和其他一些小事情方面的要求。后来他们两人在这城里待久了,很喜欢这里的风土人情,决定在此长留不走了。他们在这里结识了许多朋友,不论贫富贵贱,只要是和他们合得来就行。为了博得朋友们的欢喜,他们便组织了一个二十五人左右的团体,每个月至少碰头两次,地点由他们临时决定。每次碰头,各人都可以随心所欲,说出自己的要求,那两个魔术师无不立即设法使他们在当夜就如愿以偿。 “布法马可和我两人跟那两个魔术师交情极好,因此得以加入了那个团体,到目前依旧是会员。我不妨告诉你,我们每次聚会的时候,真是豪华奢靡,洋洋大观。我们吃饭的那间大厅里真是锦帷绣帘,琳琅满目,桌面上的馔肴赛似帝王家一般。婢仆如云,一个个都是气度不凡,天生丽质,你要谁侍候,就是谁侍候你。吃喝用的锅匙碗盏,以至一应器皿什物,不是金的也是银的,至于各色各样的珍馐异味,只要你想得到,没有哪一样不是马上摆到你眼前来。 “至于悦耳音乐歌曲的音调之美,乐器种类之多,我实在说都说不出来;还有宴席上点的华贵的蜡烛,吃的可口的糖果,饮的名贵的醇酒,更是说都说不尽。还有,我的好心的潘普金海先生。说出来你也不相信,我们穿的衣服,可就不能拿我们平日穿的衣服相比啦。一个个都是穿锦着缎,雍容华贵,要是让你看到了,即使是一个穿得最褴褛的人,你也会把他当作一个帝王呢。 “这些还是其次,我们最最痛快的事,那就是我们能够把天下任何地方的美女都招来供我们取乐。在那里你可以看到拉斯卡-洛女王,巴斯克的王后,苏丹的娇妻,乌兹别克鞑靼的女王,诺洛威的醉格尔抓格尔台尔,福拉普都得兰的莫拉格琳,和武尔格刚尔柏林的马得凯特……可是我何必一一列举呢。总之,普天下的皇后都来奉陪我们,我甚至可以说,连普列斯特-约铺的那个屁股中央长了角的萱瑞维嫩丝也光临了,喏,你看见没有?她们吃些糖果、喝些美酒之后,便轻移慢步,各人跟着邀请她来的男人,进入了洞房。 “你要知道,这些洞房布置得真好象天堂乐园一般。那一股香味儿,就象药铺子里碾茴香一样。我们睡的床恐怕比威尼斯总督的床还要漂亮得不知有多少倍。至于那些女人摆弄起梭子来那种功夫,我只好让你自己去想象了。照我看来,我们这伙人当中最幸运的要算是布法马可和我两个人。布法马可经常邀请法国王后来陪他。我就常常请英国王后来陪我。这两位王后都是天下最美的女人。也是我们功夫到家,她们除了我们两个,什么人都看不中。这一下你可明白我们为什么比别人的日子都过得快乐了吧,就因为我们享有了这两位天仙般的王后的爱情。尤其是因为我们倘若要钱用,开口向她们要个一千两千金元,哪一次不是马上就有!我们管这一切叫做浪荡,因为我们取得这些东西,正象浪荡的海盗一样,从各地打劫来的,只是有一点不同:东西到了他们手里就不还人家,而我们却是用过就奉还原主。 “可敬的医生,这一下你该听明白了我所说的游历是怎么回事了吧;这件事该怎样严守秘密,想必你也知道。用不着我再多罗嗦,再叮嘱你了。” 这位医生的本领,大概最多只能医医小孩子的癞痢头,现在居然把勃鲁诺所捏造的这篇故事信以为真,一心只想参加他们那个团体,那股热切的劲儿就好象要获得天下至宝似的。他对勃鲁诺说,难怪你们过得这样快活,原来还有这一段奥妙在里面。他好容易才抑制住了自己,没有要求把他也带去见识见识,认为还要对勃鲁诺多多尽些情谊,然后开口,才有把握。 从此他就和勃鲁诺加倍亲密,早上请他吃饭,晚上邀他用餐,讨好巴结,无微不至,朝朝相聚,仿佛没有了这位画匠就活不下去似的。 勃鲁诺受到那个医生的殷勤款待,为了表示酬谢,也替医生在饭厅里画了一副四旬节图,在房门口又画了一副“神的小羊图”,又在大门口画了个便壶,以便登门看病的人一望可知,不致弄错。那油画匠又在医生的小穿廊上画上一幅“猫鼠搏斗图”,医生认为画得好极了。要是勃鲁诺哪一天没有到医生这里来吃饭,他第二天总是要上门来声明说: “昨天晚上我和他们聚会去了,近来英国王后我已经有些玩腻了,所以我吩咐把鞑靼大可汗的桃拉桃克西给我弄来。” “桃拉桃克西?这是什么玩意儿?”医生问道,“这些古怪名字实在叫我弄不明白。” “哎哟,我的医生,”勃鲁诺嚷道:“这我倒不奇怪,因为我听说泼考格拉索或华那森那都没有提起过这些人。” 那医生说:“你的意思是指喜泼克拉底斯和阿维森那吧。” 勃鲁诺说:“可能就是,我也说不准。你听不懂我说的这些名字,我也听不懂你说的这些名字。可是在鞑靼话里,‘桃拉桃克西’就是我们语言里的王后娘娘。天啊,她真是个娇小玲珑的妞儿!我敢说,你要是见了她,准会把你的灌肠剂啦,石膏纱布啦,什么都忘得精光。” 勃鲁诺老是拿这些话来挑逗他。有一天晚上,他替勃鲁诺执着灯画“猫鼠搏斗图”,心想,如今勃鲁诺欠他的情已经够多了,可以把心里的话说出来了,他看看并无别人在场,于是向他说道: “勃鲁诺,老天爷可以作证,我对待什么人也不能象对待你这样好。说老实话,即使你要我从这里走到泼里托拉去,我也乐意。咱们既有这般交情,因此,我要求你帮个忙,你该不会觉得冒昧吧。不瞒你说,自从你上次把你们那个愉快的团体里种种事情讲给我听了以后,我心里一直又痒又热,恨不得马上能参加到那里面去,你日后自会明白,我这样想入会,自有我的道理。去年我在卡卡文西格里,遇到一个姿色出众的小丫头,我把她当作心肝宝贝一样疼爱,那次答应给她十个波伦亚钱,叫她跟我相好,谁知她怎么也不肯。等我一旦入了会,若不把她带到那儿去,你就取笑我一辈子。所以我求求你告诉我,要怎样才能加入这个团体,你也得帮帮我的忙才好。我包管我会成为一个忠诚老实的成员,决不会丢你的面子。不说别的,你看我长得多么漂亮,多么壮健,脸蛋儿象一朵玖瑰花,何况还是个堂堂医学博士,你们中间只怕还找不出第二个来。我还懂得许许多多高尚的事情,会唱不少歌曲。不信我就唱一支给你听。” 说着,他立刻就开始唱起来。他这样说不打紧,可真要笑死了勃鲁诺,真难为他,费了好大的劲才没有笑出声来。医生唱完了歌,就说道: “喂。你觉得我唱得怎么样?” 勃鲁诺说:“唱得太好了,不论哪样乐器都要被你的声音压倒了。” 那医生说:“如果你没有听我唱,一定不会相信我会唱得这样好吧。” 勃鲁诺回答道:“你说得一点不错。” 那医生又继续说:“我会唱的歌还多着呢。暂且就唱到这里为止吧。我还可以告诉你,我父亲也是个绅士,不过住在乡村里罢了,我母亲的娘家是伐莱丘家族。你也已经看见,我的藏书和我的长袍,佛罗伦萨的哪一个医生都比不上。不瞒你说,我有件袍子,是十年前做的,细算起来,将近要值一百多镑子儿呢。所以我要求你无论如何要帮助我加入,凭着天主起誓,如果你帮得了我这个忙,我可以永远替你免费治病。” 勃鲁诺听了这话,益发觉得这个医生是个大傻瓜,就说道:“医生,请你把灯光照到这边来一点,耐心等我把这些老鼠尾巴画好,再来回答你的话。” 他把老鼠尾巴画好了以后,故意装出很为难的样子说道: “我的医生,我知道我若能代你做成这件事,你一定会大大地酬谢我,不过,你要求我的事情,虽然在你有学问的人看来只是一件小事,对我说来却是一件非常重大的事。不过,既是你的事,我当然尽力效劳,世界上再也没有第二个人能够叫我这样做,我替你效劳,一则是因为我和你交情深厚,二则因为你的话说得太好了,把死的也说成了活的,我即使本来不愿意,也给你说动了心。我和你相处越久,就越觉得你聪明。就算不提这些,至少你刚才提起你爱上了那个美丽的姑娘,光凭这一点,我也应当可怜你。但是有一点我必须和你说明白:在这件事上,我并不象你所想象的那样有权力,所以我实在无法应命。不过,你如果能够庄重起誓保守秘密,我可以指点你该怎么办。你刚才跟我说,你有许多珍贵的藏书和其他种种财物,既是这样,我相信这事一定能够美满解决的。” 那医生说:“你尽管放心,把你的办法说出来吧。我看你还没有真正了解我,完全不知道我是个守得住秘密的人呢。你要知道,瓜斯帕鲁罗-达-沙里塞托先生在福林波波里做长官的时候,简直没有哪一件事情不用我说的,因为他知道我最能保守秘密。你相信不相信我的话?他要跟白茄敏娜结婚的时候,第一个就告诉我。现在你可明白了吧?” “那好极了,”勃鲁诺回答说:“既是这样一位人物都信得过你,我当然也信得过你,那么我就来把办法说给你听。我们每次集会,都有一个首领、两个顾问,长期是每六个月一换。到了下个月,就要轮到布法马可做首领,我当顾问了,这已经内定了。只要首领说一句话,任何人都可以介绍入会,所以我看你最好还是去同布法马可攀攀交情,好好款待他一下。他这个人呀,只要一看到你这样聪明,马上就会看中你;然后你再在他面前略抒高见,数说数说你这许多珍贵的财物,奉承他一下,再把你的要求提出来,他就没有办法推辞了。我已经在他面前提到过你,他对你很有好感。你把我所说的这些办法都做到以后,别的事情都由我来承担好啦。” 那医生说:“你这番话真叫我高兴极了,只要他是个爱才的人,那只消他和我交谈上三句两句,我就自有办法叫他再也撇不开我,不瞒你说,我这满腹才华,即使分给全城的人也绰绰有余呢。” 谈妥之后,勃鲁诺就把这事的根苗,详细告诉了布法马可,布法马可听见这个傻瓜竟这样异想天开,真恨不得马上就去作弄他一番呢。再说那医生,为了想要尝到那种浪荡的滋味,简直寝食不安,直等果真结交上了布法马可,心神才算稍定。于是他预备了丰盛的酒席来款待他们两人。两位画匠真是爽气人,一旦尝到了这些美酒佳肴,下一回再也用不着请,就经常光临,大吃大喝,可是嘴上还要说,别的人想要请他们也请不到呢。过了些时候,医生认为时机已经成熟,便向布法马可提出要求,正如上次向勃鲁诺提出要求一样。布法马可装出一副生气的样子,跟勃鲁诺吵了起来,嚷道: “天主在上,他妈的,你这个内奸。我恨不得在你头上狠狠地一拳头,打得你的鼻子落到脚跟前去:除了你,还有第二个人会把这些秘密讲给这个医生听吗?” 那医生尽力替勃鲁诺辩白,起誓赌咒,只说这事绝对不是勃鲁诺告诉他的,而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他说了多少聪明话以后,布法马可才算平静了下来,转过脸去对他说道: “医生,显然你是到波伦亚去深造过的,所以学会了守口如瓶;我还可以说,你不象一般傻瓜一样,只拾到了几块香瓜皮,而是大木瓜那儿学来了一肚皮学问,我看你一定是在礼拜天受的洗礼。虽然勃鲁诺告诉我说,你是到波伦亚去学医的,我倒觉得你在那儿学会了笼络人,凭着你那聪明的头脑和惊人的口才,笼络起人来谁也比不上你!” 他本来还要说下去,可是这时医生却岔断了他的话,转向勃鲁诺说道: “和聪明人结交攀谈,真是件开心的事!哪一个能够象这位了不起的先生一样,一下子就把我的心事完全弄明白了?连你也不能象他这样一眼就看出了我的长处。以前你跟我说,布法马可是个爱才的人,当时我跟你怎么说的?你看我现在有没有做到?” “做到,做到!”勃鲁诺回答道,“你这一手比我预料的还要高明!” 那医生又对布法马可说:“假使你在波伦亚看见我,那你还要加倍称赞我呢!不瞒你说,那里不管是什么人,大人物也好,小人物也好,医生也好,学者也好,我凭着这三寸不烂之舌,七孔玲珑之心,说得他们一个个心花怒放,因此没有哪个不佩服我的。不仅如此,我随便说一句什么话,没有哪个不高兴得发笑的。我临走的时候,他们都非常难过,挽留我待在那儿。甚至还要我留在那儿,独当一面,给所有的医科学生做讲师呢。可是我不愿意,因为我要赶回来继承族里的一大笔遗产,所以我就回来了。” 勃鲁诺对布法马可说道: “你看怎么样?我以前说给你听,你还不相信呢。天晓得,这一带再找不出第二个对于驴尿有这么深刻研究的医生来。你就是从这儿找到巴黎,恐怕也找不出第二个来。他一定要你帮他一个忙,看你能推托得了!” 那医生说:“勃鲁诺说得很对,只可惜我在这地方并没有受到人家的赏识。你们佛罗伦萨人在智力方面是比较差的。要是让你们两位看见了我跟那些医生在一起——嘿!” “那当然罗,医生!”布法马可说道。“我再也想不到你的学问竟好到这样的地步!在你这样一位大学者面前,恕我套一句口头话:一定要‘竭尽绵薄’,介绍你入会。” 医生听得他答应了,益发殷勤地款待他们两人。他们为了报答他起见,就想尽种种怪念头来作弄他,答应把茜芙拉丽公爵夫人|7~弄来做他的情人,又说那位夫人是人间后街最美丽的一位妇女。那医生又问,茜芙拉丽公爵夫人究竟是怎么样一位夫人;布法马可回答道: “我的木瓜先生,她是一位了不起的贵妇人,这一带简直没有什么人家不在她的管辖之下。别人且不说,连那些圣方济各派的修士,也要拿一些劈劈啪啪的礼物孝敬她。我可以告诉你,她到一个地方,用不着开一声口,人家闻到她身上的香气,就知道她的驾到。她平常总是闭户不出,不过不久以前,她还曾从你门口经过,去到阿诺河洗洗脚,吸口新鲜空气。她经常住在德洛特霍斯兰。她手下的许多侍从官员,都拿着长笏和铅锤到那里去朝拜她,以示尊敬。她的许多大臣,到处都可以看到,例如塔马宁诺-台拉-包塔、唐-麦塔、曼尼柯-第-斯考巴、斯夸切拉等等。我想,这些人都是你的老朋友,只不过你一时记不起他们罢了。如果我们这件事能够办到,我看你还是忘了卡卡文西格里的那位姑娘,让我们把你送进这位贵妇人的温柔的怀抱里吧。” 那位医生原是在波伦亚生长,又在那里受教育的,完全听不懂他们这些暗话,因此对那位贵妇人越发羡慕。这场谈话之后不久,那两个画匠就给他带来了消息,说是他已经被接受加入该团体。就在该团体聚会的那天下午,医生又请他们两位来吃晚饭。饭罢,他就请教他们今夜应如何入会。布法马可说: “医生,首先你应当有充分的信心;如果你犹豫不决,就难免要遭到挫折,而且对我们也会有很大的不利。我们现在就跟你讲明,你应当怎样拿出胆量来。今天一断黑,你就到圣玛丽亚-诺凡拉教堂外面的一座新坟那儿去。你得拣一件最华丽的袍子穿上。因为你第一欢参加聚会,应该打扮得体面一点,而且,据说(只是我们不在场)公爵夫人念你是个绅士,打算出钱替你买个巴斯爵士的头衔。你到了那里就安心稍等一会,我们自会派人来接你的。 “我不妨索性跟你说明了,那就是说,我们将会派一头出角的黑色野兽去到那里接你。它的身材不大,将会在你附近的那块空地上一面吼叫,一面跳来蹦去,目的就是吓你。可是,它只要看到你并不害怕,它就会对你斯文起来,等它走近你身边,你应当从那坟上走下来,千万不要害怕,也千万不要提起天主或是圣徒们,只管骑在它身上。等你跨到它背上,你应当双手交叉,放在胸前,表示驯服,不要去碰它。这样,它自会稳稳当当把你驮到我们那儿去。不过,我得事先和你讲明,要是你喊起天主或是圣徒来,或是流露出害怕的神色,它就会把你摔下来,或是叫你跌翻在一个什么肮脏地方,弄得你不可开交。因此,你倘若没有胆量,没有决心,就不必去,免得既害了你自己,又对我们没有任何好处。” 医生连忙说:“我看你还没有了解我呢。你莫不是看见我穿了长袍、戴了手套,所以把我看作一个胆小鬼吗?你若是知道了我从前在波伦亚和朋友们在夜间追逐女人的那些事情,那你一定要觉得惊奇呢。说老实话,有那么一天晚上,有个面黄肌瘦的小妞儿,还没有三英尺高,她不肯跟我们一块儿走,我先是接连打了她几巴掌,然后一手就把她提了起来,一下子把她摔得不知几十丈远,叫她不由得不乖乖地跟着我们一块儿走。我记得还有一次。大约在天快断黑的时候。我只带着一个佣人,从圣方济各会修士的墓地旁边经过,那儿曾在当天埋葬了一个女人,我却一点也不觉得害怕。所以,请你们尽管放心,我的胆量是够大的,而且非常坚强。为了不失你们俩的体面,我一定穿上我获得医学博士的学位时所穿的那件大红袍,让你们瞧瞧,你们的伙伴们见了我是不是皆大欢喜,是不是马上就要拥戴我为首领。那位贵夫人和我没有一面之缘,就那样爱上了我,要替我捐巴斯爵士的头衔,等我到了那儿,那还了得吗?我究竟配不配做爵士,能不能做得处处得体,你们等着瞧吧!” 布法马可回答道:“你说得好极了。可是你千万不能作弄我们,不能够让我们派了人去接你,却不到那边去,或是去了又让我们找不着。我所以要说这句话,只因为目前天气很冷,你们大医师又是那么保重身体。” 西蒙医生大声嚷道:“天哪!我可不是象你们这种怕冷的人。我一点也不怕冷。有时我晚上来大小便,难得在紧身外衣上面披上一件皮袍。所以我一定会到那边去的。” 于是他们两人辞别了他。到了晚上,医生找了个借口骗过了自己的妻子,悄悄地找出了一件最华丽的袍子穿上,走到圣玛丽亚-诺凡拉教堂,走上一座大理石的坟头,冒着严寒等待那头巨兽。再说布法马可,他原是个身材高大、身强力壮的人,设法找到一个从前游戏时曾经用过的面具戴上,又反穿了一件黑色的皮外套,把自己装扮成一头熊,只是面罩是个鬼脸,而且长了角。装扮好了,他就去到圣玛丽亚-诺凡拉,勃鲁诺也跟着他一块儿去看热闹。他看见那医生已在那里等着,便跳来跳去,大声怒吼,咆哮,悲鸣,仿佛着了魔一般。 那医生原比女人还胆小,看到这副光景,听到这种怪声,直吓得头发直竖,遍身发抖。这会儿他方懊恼为什么不好好地守在家里,偏上这里来。但是,既然来也来了,又一心想看看那两个油画匠说给他听的种种奇迹,只得勉强壮起胆子来。那布法马可这样嚷了一会儿以后,便装出平静下来的样子,走到医生待着的那座坟墓跟前,站在那儿一动也不动。 医生正吓得遍身发抖,不知道应该待在原地不动呢,还是该跨上兽背,最后,他唯恐骑上兽背就要受到伤害,只得让这一种恐惧驱散了前一种恐俱,走下坟墓,轻声说道:“但愿天主保佑我吧!”于是便骑上那头野兽,吓得浑身发抖,又依照他们原来的吩咐交叉着双手。布法马可慢慢地向圣玛丽亚-台拉-斯卡拉爬去,把他驮到里波尼女修道院附近。 那时候,这一带地方多的是沟渠,农民都把粪倒在这里,作为肥田之用。布法马可来到这里,走近一条沟边,便抓着医生的一只脚,把他从背上摔下来,倒栽进沟里去。接着他就乱嚷乱跳一阵。发了一阵脾气,于是沿着圣玛丽亚-台拉-斯卡拉路直奔奥霍罗旷野,在那里碰到了勃鲁诺,原来勃鲁诺当时看见那种情景,忍笑不住,所以躲到这里来了。两人拿那个傻瓜西蒙嘲笑了一阵,又站在那里远远望着,只见他满身泥污,不知他到底怎么办。 那个傻瓜医生,一看自己落到这样糟糕透顶的境地,只得竭力挣扎,想要站起身,爬出那条臭沟。他跌倒了又爬起来,爬起来又跌倒,少不得还吃了好几口那脏东西,最后好容易才爬出沟来,从头到脚全沾满了粪污,连头巾也丢了,真是狼狈不堪。他除了双手用力在身上抹来抹去,此外一无办法。他回到家里敲门,敲了好半天才算把门敲开了。他刚刚带着满身臭气走进屋子,门还没有关上,勃鲁诺和布法马可两人就赶来了。原来他们特地赶来看看他妻子怎样接待他。他们躲在门口偷听,只听得他妻子把这个可怜虫骂得狗血喷头: “天啊,瞧你还象个人样子吗?你一定是去找什么女人去了,穿着这件大红袍,死要漂亮!我还不够满足你吗?好小子!凭着我这么个女人,满足天下所有的男人也不是难事,不要说是你!真是老天爷有眼睛,他们把你抛到这种臭地方去,这叫做活该!怎么不把你淹死呢?亏你还是个顶刮刮的医生,自己有了老婆,晚上却要跑出去找别人家老婆胡闹!” 那女人一面用这些恶毒的话骂不住口,一面看着他洗身子,一直骂到半夜。 第二天早上,勃鲁诺和布法马可先把身上涂出许多青斑,看上去好象是被人家打伤了的伤痕。然后来到医生家里,走进门就闻到满屋子都是臭气,原来屋子还没来得及收拾。他们看见医生已经起床,就走上前去,医生连忙走过来祝他们早安。这两个坏蛋就照着事先商量好的办法,装出一副恼怒的样子,回答他道: “我们可不祝你早安了!但愿天主叫你吃尽苦头,不得好死!你简直是天下最不讲究信义的坏蛋!我们好心好意抬举你,叫你快活,不想你却让我们险些象狗子一般给打死了。你说话不作数,连累我们昨天晚上挨够了打,就是把一匹驴子给从这儿赶到罗马,也不过挨这么多鞭打。这还不算,为了要介绍你入会,我们自己险些儿被开除了。你如果不相信,请看看我们身上的伤痕。” 他们说着,立刻就解开衣服,露出胸膛,在那暗淡的光线下,涂在身上的颜料果然活象一块块的青斑,稍微让他瞥了一眼以后,立即扣好衣服。医生竭力给自己分辨,把自己昨夜种种不幸的遭遇以及怎样被摔下粪沟等事,一一讲给他们听,布法马可马上岔断他的话,说道: “我真巴不得它把你从桥上捧到阿诺河里去呢!你为什么要喊天主和圣徒的名字呢?我们不是事先关照过你的吗?” “老天爷呀,我实在没有喊过。”医生说。 “什么!”布法马可大声喝道。“你当真没有这样喊过吗?你喊了又喊!据我们的使者说,你遍身瑟瑟发抖,就象一根芦苇一样,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身子在什么地方。好呀,你欺骗得我们好苦呀!告诉你,以后再也休想这样欺骗我们了!你既是这样对我们厚道,我们一定这样回报你!” 医生连声请他们原谅,并请他们看在天主面上,不要再叫他丢脸,又低声下气,说了多少好活,请他们平下怒火。从此以后,他对他们益发礼貌周全,尊重备至,常常宴请他们,只求他们别把这次丢脸的事情传出去。你们这会儿可听明白了,那些去到波伦亚学无所成的人,就是这样才学到了一丁点儿智慧。 故事第十 女王讲的这个故事,也不知叫小姐们笑了多少次,你只要看,她们没有哪一个不是开心得眼睛里涌上了十来次泪水,就知道她们笑到什么地步了。女王讲完以后,第奥纽知道已经轮到自己,立即接下去说道: 优雅的小姐们,越是精明的人受骗上当(只因为有人比他更精明),那么不用说,这样的故事让人听来越是过瘾。诸位所讲过的许多奇谋诡计,固然都很精彩,我现在再来讲一个,一定比那已经讲过的故事还要动听,因为故事中所说的这个女人,本是作弄人的能手,比你们所讲过的任何一个受人作弄的男女都要高明,可是她毕竟有一次还是中了人家的圈套。 从前一向有一种规矩(这规矩也许到现在还存在着),凡是港口地方,每逢有客商来到,卸下的货物,都要奇存在一个堆栈里,那种堆栈多数叫做海关,或是民办,或是当地官办,客商们把货物的品种数量以及货价等开列清单,交给海关管理人员,再由管理人员指定仓库给他们堆存货物,封锁妥当,并将一应货物登入账册,以后客商将货物提出一部或全部时,均按章纳税。凡是做掮客的,都到关上来根据账册,探悉某某客商存货多少,质量如何,然后相机向各商家兜揽买卖。 这种办法在各地普遍施行,西西里岛上的帕勒摩地方也同样设立了海关。那地方有很多容貌姣好、德性败坏的女子,你要是不知道她们的底细,真要把她们看成极其正派、极其高贵的小姐太太呢。她们对付男人的手段不是揩你的油,而是剥你的皮;一看见有外地客商来到,就到海关账册上去查明这人带有多少货物,值多少钱,然后就拿自己的色相和甜言蜜语,来勾引人家上圈套。多少富商巨贾都中了这条美人计,有的损失了一部分财货,有的倾家荡产,有的连货带船、自己的性命都落在她们手里。这班可爱的女理发师,她们运用起手里的剃刀来真是麻利极了。 且说不久以前,有个年青的佛罗伦萨人,奉了东家的命令,去到那地方。他名叫尼柯罗-达-西涅诺,不过一般人都管他叫萨拉巴托。他在萨莱诺收购了一批价值五百金币的毛织品,运到那里去卖。他把货物清单交给了海关以后,因为不急于出卖那批货物,就把它存进仓库,自己进城游乐去了。 他本是个小白脸,金黄的头发,生气勃勃,十分俊俏;凑巧有个干这门行当的女人,自称为姜考费奥利夫人,打听到他的底细,就向他频送秋波。他见到这情形,果然把她当作一位了不起的贵妇人,认为那妇人看上了他的仪表,因此一心想要悄悄地进行这件美事。他没有在任何人面前透露过半点口风,只是独自在她家门前走来走去。那妇人对他献了几天媚眼,煽起了他的热情以后,就装出一副为他害上了相思的样子,暗地里派了个擅长牵线的女佣人去到他那里。那女佣人和他攀谈了许久,就含着眼泪对他说,他长得这般风采翩翩,早把她的主妇迷上了,叫她日夜神魂不安,如果承他不弃的话,盼望他千万到一个澡堂子里去和她幽会。说过以后,她又从衣袋里取出一个金戒指,代表她的主妇送给他留个纪念。 萨拉巴托听了这话,简直欣喜若狂。随手接过戒指,看了又看,吻了又吻,然后戴上手指,又对那个女佣人说,既然多蒙夫人见爱,那他一定要加倍报答她这一片好心,因为他爱夫人甚于爱自己的生命,只要夫人有便,他随时随地都可以奉陪。 mpanel(1); 那个牵线的人去回报了她的夫人以后,立即又来告诉萨拉巴托明日晚上在某某澡堂等候夫人。他在别人面前绝口不提这件事,到时候就如约前往,发觉那个澡堂子已经由夫人包好了。到得那里不久,只见来了两个丫头;一个头上顶着一床华丽宽大的棉垫,另一个顶着一个大桶,桶里装着各色各样的东西。她们把垫子铺在房间里一张床上,再在垫子上铺上两条绣得很精致的被,再铺上一块雪白的细麻布床罩,摆了一对极其精巧的绣花枕头。接着,她们就脱了衣服,走下浴池,把浴池擦得干干净净。 没有多大工夫,夫人也来到浴室。随身另带了两个丫头。她一见到萨拉巴托,就欢天喜地和他打招呼,抱他、吻他,又长吁短叹了一阵,然后说道: “除了你以外,再也没有第二个人能够把我弄到这个地步!你这条佛罗伦萨小狗,给我心里燃起了这么一团烈火!” 接着,他依了这位夫人的话,和她两个脱光衣裳,赤身裸体,走下浴池,由两个丫头服侍着。夫人不允许丫头们碰一碰萨拉巴托,亲自用麝香和丁香肥皂替他从头到脚擦了一遍。擦过以后,再叫两个丫头替她自己洗澡。洗好以后,丫头们拿来两条用玫瑰花熏过的雪白的上等被单,一块裹在萨拉巴托身上,一块裹在夫人身上,把他们两人抬到床上去。等到他们身上的汗水干了以后,丫头便把他们身上的被单揭掉,让他们光着身子一起躺在那儿。然后丫头又从篮子里拿出了好多精雕细镂的银瓶子,瓶子里装着各种各样的香水,有玫瑰香的,有橘子香的,有茉莉香的,有柠檬香的,丫头们把这些香水洒在他们两人身上。然后又端上来许多美酒佳点,请他们受用。 萨拉巴托觉得简直是进了天堂乐园一样,一双眼睛在那个女人身上岂止看了几百遍几千遍,因为那个女人实在长得太美。他恨不得那两个丫头快快走开,好早早投入她的怀抱,这可真把他等急了,仿佛是等了几百年几千年一样。最后,夫人终于把两个丫头打发走了,她们临走,在房里留下一盏灯。于是两人紧紧地搂在一起,快活了好大一会工夫;萨拉巴托心醉神迷,只觉得这位贵夫人已经爱他爱得人都要溶化了。 又过了些时候,夫人觉得应该是起床的时候了,就把那两个丫头叫了进来,替他们两人穿好衣服。接着又吃了些美酒佳点,用香水洗了手和脸。夫人临走的时候,对萨拉巴托说: “倘若蒙你看得起,今夜请到我家里去吃晚饭,共度良宵,那我真是万分荣幸。” 萨拉巴托这时已经给那个女人的美貌和她那一套千娇百媚的功夫迷住了,满以为她当真把他当作心肝一样地疼爱,马上回答道: “夫人,只要你乐意,我无不从命。不要说今夜,无论何时,我都完全听你吩咐。” 于是夫人回到自己家里去,吩咐佣人把卧房好好布置一番,凡是最讲究的衣服,最华美的窗帘,都一一陈列出来,又预备了一顿最豪华的晚餐,等着萨拉巴托来。天一黑,萨拉巴托果然来了,夫人张臂欢迎他,晚饭既丰盛,又侍候得周到。饭后双双走进卧室,他闻到一股沉香的浓郁的香味,又看见床上按照塞浦路斯的风习,装饰着各色各样的鸟儿,|1~墙上挂满了华丽的衣服。所有这些家具装潢,没有一件不叫萨拉巴托觉得她一定是位大富大贵的夫人。虽然也听人背地里谈论过这个女人不大正经,可是他一点也不相信;即使他相信了人家的话,曾经有多少别的男人都吃过她的亏,他也无论如何不会相信这种事情会落到他自己头上来。这一夜他过得好不快乐,愈发爱她爱得入了迷。 第二天早晨告辞时,夫人送他一根精致的银裤带,又亲自替他系在腰上,这裤带上还结着一个美丽的钱袋。她说: “亲爱的萨拉巴托,请你不要忘了我。从今以后,不论是我的人,还是我的东西,都完全听你支配。” 萨拉巴托真是喜出望外,又搂她吻她,这才走出她的家门,去到那客商聚集的地方。以后他一直这样和她来往,自己不用花费分文,因此越加爱她。不久,他那批毛织品以高价脱手,卖得了不少现款。那位夫人立即从别处打听到了这项消息。 一天晚上,萨拉巴托又到她那里去,她和他拥抱亲吻,戏谑玩乐,说不尽的温柔放浪,仿佛恨不得死在他怀抱里,才能了却这一片痴倩。她又拿了两个精致的银杯,要送给萨拉巴托,萨拉巴托无论如何不肯接受,因为他已经先后受了她价值三十块金币的礼物,却不曾为她破费分文。那位夫人显得极其多情和慷慨,使他益发痴心,这时,忽然有一个丫头照着事先的布置,走进来把她叫了出去。过了不大工夫,只见她泣不成声地回到房里,在床上一倒,放声恸哭,好不凄惨。萨拉巴托看到这情形,吃了一惊,连忙把她抱过来,也不由得陪她哭了起来,说道: “唉,我的宝贝,怎么好端端的哭了起来呢?究竟是为了什么原因?我的心肝,看在天主面上,赶快告诉我吧。” 那位夫人起初还不肯说,经他几次三番的恳求之后,方才回答道: “亲爱的,我真伤心呀!叫我从哪里说起呢?叫我怎么办呢?我刚刚接到我弟弟从墨西拿寄来的一封信,叫我把我们所有的东西都卖掉当掉,在八天之内凑足一千块金币寄给他,否则他的头就保不住了。叫我一下子到哪里去张罗这么一大笔钱呢?要是给我十五天的期限,我还可以从各方面设法。再多些也不难,再不然,还可以卖掉一个农场。现在眼看来不及了,唉,我还不如死了干净,也免得听到这种坏消息把人急死!” 她一面装出十分伤心的样子说着这些话。一面依旧哭个不停。萨拉巴托早已给她迷住了心窍,见她这般痛哭流涕,言词哀伤,居然信以为真,说道: “夫人,我虽然不能给你凄足一千块金币,但可以借给你五百,只要你在十五天之内还给我就是了。总算你运气好,我昨天刚刚把货卖了,否则恐怕一文钱也借不出来呢。” 夫人大声嚷道:“天啊,你缺钱用吗?怎么不早跟我说呢?我虽然拿不出一千来,一百两百可还拿得出呀。你既是这样见外,我自然也不好意思接受你的好意了。” 萨拉巴托听了这些话,愈加着迷,说道: “夫人,你千万不要因此而推辞,我要是象你这样地迫切需要钱,我早就向你开口了。” “噢,我的萨拉巴托,”她大声说道,“现在我知道你对我一片真心真意,所以当我要这么一大笔钱急用的时候,你不用我开口,就慷慨答应帮我的忙。当然,即使没有你这一次的深情厚意,我整个的人也是属于你的了,可是,你这一次救了我兄弟的命,我一生一世也忘不了你的恩德!天知道我实在不愿意拿你这笔钱。因为我知道你是个商人,商人做起生意来是少不了钱的。只是我被迫得无可奈何,而且一定有办法很快归还你,所以我就暂且借用一下吧。至于短少的部分,如果一下子借不到手,那就只好把东西拿出去抵押了。” 说着,她就偎在萨拉巴托的脖子上哭。萨拉巴托竭力安慰她,和她度了这一夜。第二天不等她再提起,就把那五百块金币拿来交给她,表示他是一个多么慷慨的情人。她拿了这笔钱,表面上在哭,心里却好不喜欢。萨拉巴托完全把她的诺言信以为真,毫不在意。 等这笔钱落到她手里,局面就变了。在以前,萨拉巴托随便什么时候都可以去找她,现在她却是多方推托,十次就有九次见不到面,好容易见到一面,她也不象从前那样对他温柔多情,那样欢天喜地了。借的那笔钱,非但到期不还,过期了一两个月,也不见还,有时他问起,她只是托辞搪塞。萨拉巴托这才识穿了她的诡计。后悔自己上了圈套,可是他毕竟拿她没办法,因为这笔借款既没有订立字据,又没有人做见证。他也不好意思在别人面前诉苦,一则因为人家事先已经提醒过他不要上当,二则怕别人讥笑,因为他受人愚弄,都只怪他自己糊涂,完全是自作自受。因此他只有背着人伤心流泪。这时他已经接连收到他东家好几封信,催促他快些把货物卖出的钱汇给他们;他只得赶快设法脱逃,免得事情败露。他于是登上一条小船,并不回到皮萨去,而是向那不勒斯驶去。 且说当时那不勒斯城里住着我们的一位乡亲,名叫彼特罗-台罗-卡尼姜诺,是君士坦丁堡女王的司库,为人通情达理,十分聪明,和萨拉巴托一家有很深的交情。萨拉巴托非常信得过他,到得那里不久,就把自己这一切不幸的遭遇,源源本本地讲给这个精明人听,请他为他作主,帮他设法就地谋个生计,说是这一辈子也不打算回到佛罗伦萨去了。 卡尼姜诺听了这话,替他着急,说道: “你这件事做得很不好,已经铸成大错。你不该违背东家的命令,又把这么一大笔钱一下子花在女人身上,不过当已经上了,也不去说它了。且来想想补救的办法吧。” 他本是个精明人,马上就想出了一条妙计,说给萨拉巴托听,萨拉巴托一听大喜,决定照计行事。他身上本来还剩下一些钱,卡尼姜诺又借了些给他,于是他就买来了好多捆紧缚牢的苎麻,又买了二十来只油桶,桶里盛满了水,用船运往帕勒摩。到得那里,将一应货物的品名价格,填具清单,交给海关,以他自己的名义登入账册,存进仓库,说是暂时不准备出售,要等另外一批货物来了,一同出售。 姜考费奥利夫人不久就听到这项消息,又听说他这次带来的货物,价值在两千块金币以上,还有一批将到的货物则要值三千。于是她想,上次从他手里弄到的钱实在太少了,决定把那五百还给他,然后设法把他现有的五千捞进一大半来。主意打定了,她就派人去请萨拉巴托,萨拉巴托将计就将,欣然前往。那女人只装做完全不知道他这次带来了些什么货物,只是亲亲热热的说道: “上次到期应当还你的钱,没有还你,如果你生气的话……” 萨拉巴托连忙岔断她的话,笑着说道: “夫人,我的确有些不高兴;为了讨你欢喜,我把心挖给你都情愿,现在就请你听我讲,我是多么地气恼你:为了爱你,我变卖了大部分产业,买了两千多块金币的货物运到这里来,还有三千多块的货物马上就会从西方运到。我打算在这里开家商号,再也不回去了。我和你朝朝相处,比跟任何情人在一起都要幸福得多。” 那女人说:“瞧你,萨拉巴托,我爱你甚于爱我自己的生命,凡是对你有利的事情,我莫不满心欢喜。你回到这里来,而且打算再也不离开这里,真叫我高兴极了,因为我也想和你多处几年呢。可是我先得向你道歉一下,因为在你刚要离开这儿的时候,有几次你要到这儿来没有来成,有时候你来了,我又没有好好地招待你。最抱歉的是,我失了信,没有及时还你的钱。 “你要知道,我当时正是悲痛欲绝。不论是谁,处在那样的境地,也没有心情去侍候她心爱的人,不管她爱那个人爱到什么地步,也不管她心里依旧是怎样想讨他的欢喜。你也应当知道,一个女人家要去张罗一千块金币,有多么困难。欠我钱的人,都不讲信用,到时候不归还我,因此我迫不得已,只好在别人面前失了信用。所以我没有能及时还你的钱,也就是受了别人的累,并不是我存心赖债。谁想到你走了不久,我的债就收齐了,正要还你,又不知道寄到什么地方去是好,因此只得把这笔钱保存在这里。” 说着,她就拿出了一个钱袋,里面装着他当初给她的那五百块金币,交到他手里,说道: “请你数一数看,是不是五百。” 萨拉巴托喜出望外,接过钱来一数,正是五百。 “夫人,”他说,“我知道你说的都是真话,你这种做法更证明了你对我的一片真心。凭着你这一份信用,凭着我对你的爱情,你今后不论需要多少钱用,不妨随时向我说明,我无有不遵命道理。反正我以后一直待在这里不走,我是不是说到做到,你等着瞧吧。” 萨拉巴托就这样和她言归于好,重新和她来往,她自然又象从前一样,对他殷勤备至,装出对他有说不尽的恩爱。可是萨拉巴托这一回早已胸有成竹,一定要一报还一报,非得作弄她一下不可。有一天,那女人邀他去吃饭度夜,他显得满面忧愁,仿佛是性命难保的样子。那女人抱他,吻他,问他为什么这样愁眉不展。沉吟了半晌,他才吞吞吐吐他说: “我这一下可真是倾家荡产了,因为我日夜指望着那批货物赶快运到这里来,谁想到给我带货的那条船,中途被摩纳哥的海盗劫走了,他们索取一万金币作为赎金,我名下得出一千,可是我眼前一文钱的现款也拿不出来。你还给我的那五百,我早已汇到那不勒斯去买布运到这儿来卖。现在市面上的行情又不好,这里的一批货物如果急于脱手,那还不是三文不值两文地卖掉。我在这里人地生疏,借贷无门,真叫我一无办法。如果缴不出赎金,那批货物马上就会给运到摩纳哥去,那就一辈子也运不回来了。” 那女人听了这话,很是焦急,唯恐前功尽弃,一点油水也捞不到。她便竭力盘算,如何才能使这些货物不至于给劫运到摩纳哥去。想了半晌,她就说道: “天知道,我这般爱你,如今听到你遭到这样的不幸,心里是多么难受!可是,光是悲伤又有什么用呢?如果我有钱,我马上就借给你,只可惜我没有。我倒想到这里有个放高利贷的人,上次我短少五百块金币,就是向他借的。只是他要的利息太高,非三角息不借。而且,你要是向他借钱,他还要你拿出东西来做抵押。我愿意拿我的人,我的东西,给他当作一部分抵押,可是其余的部分你拿什么作抵押呢?” 萨拉巴托立即看破了她这样慷慨替他想办法的动机,而且明白了借这笔钱给他的,并不是别人,正是她自己,这正合了他的心意,马上连声称谢;又说,既是出于不得已,再高的利息也得借。接着他又说,他可以把海关里的存货作为抵押,把它过户换名,不过堆栈的钥匙仍由他保管,债权人要看货时,可由他领着去,这样又可以免得别人掉换偷窃。 夫人说,他这话说得好,抵押品也很好。第二天早上。她就请了个心腹掮客来,把这件事的原委都告诉了他,交给了他一千金币。掮客把这笔款于交给萨拉巴托,一面又把萨拉巴托存放在海关里的货物过了户,然后双方交换了收据和借据,一切手续办妥以后,方才分手。 萨拉巴托到手了一千五百块金币。立即驾了一条小船,回到那不勒斯的彼特罗-台罗-卡尼姜诺那里去了。到了那里,他就把应该汇给东家的布款全都汇了去,又还清了欠彼特罗和其他所有人的债务,然后和彼特罗两个拿这个西西里女骗子受骗的事接连取笑了好几天;从此以后,他再也不打算做生意了,就到弗拉拉去度日。 再说姜考费奥利夫人那边,听到萨拉巴托已经离开了帕勒摩,先是吃惊,继而开始怀疑。等了他两个月,还不见他回来,知道他是一去不回了,便叫那个掮客去打开仓库。他们先打开那些油桶,满以为里面装的都是油,谁知里面却是装满了海水,只是水面上浮着一层油。再解开那一捆捆的货物,只见里面全是些苎麻,只有一两捆布料。总而言之,全部货物不过值两百金币。 她这才知道自己受了骗,非但把那到手了的五百金币还了他,而且另外还赔了一千,不禁伤心痛哭了好久,以后逢人就说:“佛罗伦萨人真不是好惹的,你同他们打起交道来,千万不能有一点马虎!”这一次她费尽心机,只落得受人愚弄,蚀了大本,从此她才算知道强中还有强中手。 * 第奥纽讲完了故事,女王知道自己任期已满,便赞美了一番卡尼姜诺的手腕高明,又赞美萨拉巴托为人精明,能够照计行事,然后就摘下王冠,把它戴在爱米莉亚头上,温柔地说道: “小姐,你做了我们的女王,风趣如何,我还不敢断言,不过,你至少是一位美丽的女王。但愿你的德政能和你的容貌媲美。” 说完以后,她就回到座位上。爱米莉亚觉得有些羞怯,她的脸蛋儿红得简直象是朝阳中刚刚开放的玫瑰,这倒不是因为当选了女王,而是因为人家当众称赞她的美貌——而女人家本来就最喜欢人家称赞她美貌呀。她先低垂了一下眼睛,等脸上的红晕消褪了,方才和总管商量明天大家饮食起居方面的事情。接着,她又说道: “可爱的小姐们,大家都知道,一头牛劳动了大半天,也要给它解下颈箍,让它自由自在地休息一会儿,随意在树林里拣一块最喜欢的草地吃吃草。我们这里多的是绿树成荫的花园,比起那单调的橡树林子来,自然要美丽得多。这几天来,我们讲的故事,都是受着题目的限制,所以我看不妨松动一下,闲散闲散,这对于我们,象对于一个用劳力换饭吃的工人一样。不光是有好处,而且是必要的,我们养精蓄锐一番,然后重新套上颈箍,就不会觉得过分疲劳了。 “所以,明天诸位讲故事,不必拘泥于某一个题目范围,希望每个人随意讲一个自己喜爱的故事,因为我深信,听着多种多样的故事,会使人耳目一新,比限定一个题目更加有趣。假定这一点能够办得到,那么以后比我贤能的人继承了我的王位,执行起严格的国法来,一定就会更加顺利了。” 说过以后,她就叫大家随意游乐,等到吃晚饭时碰头。男男女女都赞美女王这一席话说得有道理,一起站起身来,各自游乐去了。小姐们都去编花圈或是做别的游戏,少爷们打牌的打牌,唱歌的唱歌。玩到吃晚饭的时候,大家聚集在美丽的喷水池旁边,愉快地吃了一顿晚饭,然后照着惯例唱歌跳舞。最后,大家随意唱了好几支歌,女王为了遵守历来君王的制度,吩咐潘菲洛唱一支歌,潘菲洛立即开始唱道: 啊,伟大的爱神, 你赐给我的欢乐说也说不尽, 在你的火焰中燃烧真是幸运。 我心里充满着无比的喜悦, 充满着无比的幸福, 这都是因为沐浴了你的恩泽。 这无边的喜悦,无涯的幸福, 冲破了我灵魂的疆界, 向四面奔流泛滥, 叫我脸上闪亮着欢乐。 因为陶醉在崇高的爱情中, 我再不怕你的火焰烧得我粉身碎骨。 啊,爱神,我怎么样歌唱, 也唱不出我的心花怒放, 纵使那生花妙笔, 也不用把我的喜悦形容于万一; 即使歌能抒情,画能写意, 我也要把它在心头藏起, 否则让别人知道了, 我便欢喜不成,反要痛哭流涕, 何况我这千丝万缕的情怀, 若要以笔墨形容,全是枉费心机! 谁也猜想不到我这两条臂膀, 曾经把她的身子搂抱, 我的脸儿曾和她的脸儿贴牢, 这才叫做福从天降, 任你哪个也想象不到! 啊,我要永远把这份幸福藏在心头, 让爱情的火焰把我通身燃烧, 烧到海枯石烂,天荒地老! 潘菲洛在大家的合唱声中唱完了这支歌,没有哪一个不是聚精会神地听着他的歌词,并且纷纷揣测,他歌词中所谓要保守秘密,而不能唱出来的,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尽管大家东猜西想,却没有哪一个猜中的。女王看见潘菲洛已经唱完,小姐少爷们也都要休息了,便吩咐大家各自就寝。 [第八天终] 第九日 序 晨光灿烂,黑夜早已消逝得无影无踪,黑黝黝的八重天已变成了一片淡蓝,田野间的小花渐渐抬起头来;这时候,爱米莉亚已经起床,把女伴男友都叫醒了。女王领着大家走出别墅,向附近一个林子缓步走去;林子里有许多小羊、麋鹿和其他野兽,看见人来,也不逃走,好象已经驯服了似的,这也许是因为人类遭了瘟疫,它们再也不必害怕猎人来射击它们了吧。这群男女一会儿走近这只羊,一会儿想去摸摸那只鹿,赶得它们东奔西跳,煞是有趣。 一会儿,太阳已经升得很高,大家觉得该回去了。他们一路行来,头上戴着橡树叶编的花冠,手里拿着一束束鲜花和香草。假使当时有谁看见他们这种情景,一定会说:“这些人一定是长生不老的,至少到死还是快快乐乐的!” 他们沿路唱歌、戏谑、欢笑,慢慢回到别墅,这时候仆从已经把一切都布置好了,眉开眼笑地迎接他们。他们没有立即入席,先休息了一会儿,几个青年和小姐又唱了六支歌曲,都是喜气洋溢,一曲胜过一曲。唱罢,大家洗手,由总管依遵女王的意旨,引导入座。席上谈笑风生,十分欢乐。餐毕离席,他们又跳舞唱歌,直到女王下令停止,大家这才回房休息。 到了时候,大家都集合到一向讲故事的地点。女王回头看着菲罗美娜,叫她第一个讲;她微微一笑,便开始讲下面的一个故事。 故事第一 陛下,承蒙你吩咐,叫我在今天带头讲一个故事,使我感到十分荣幸,要是我能够把故事讲好,那么无疑的,继我而来的一定会讲得更好。 各位好姐姐,我们已经讲了许多故事,都是表明爱情的力量有多么伟大。可是我不相信在这方面我们已经讲个透彻,我看哪怕我们不讲别的,专讲爱情,讲它整整一年,也没法讲个穷尽的。现在我打算给大家讲一个故事,让大家知道爱情的力量有多么伟大,它不但能叫情人甘心交出自己的生命,而且能叫情人走进墓窟,把死尸拖出来;你们还可以看到,一个聪明的女人怎样略施妙计,就摆脱了两个追求者的缠绕。 从前在皮斯托亚城里,住着一位漂亮的寡妇;有两个被放逐的佛罗伦萨人,一个叫做林奴乔-帕莱米尼,另一个叫做阿莱桑德-基亚蒙台西,都爱上这位寡妇,不过彼此之间并不知道;两人都私下用尽种种办法,想要得到寡妇的爱情。 那寡妇名叫法兰切丝卡-德-拉扎利,经常不是接到这一位、就是那一位的情书,不时有人上门,替这一位或是那一位说好话,因此。给他们二人纠绵个不休。起初她也未免随和了些,到后来要想轻易摆脱他们的纠缠已办不到了。她决计要把他们打发掉,终于想出了一个主意,要求他们做一件不是轻易就能做到的难事,要是他们不出所料,果然没法办到,她就可以振振有词,从此不许他们再派人上门送信传话了。 在她这样打定主意后,恰好那一天,皮斯托亚城死了一个人,论他的出身,倒也是大户人家的子弟,却是无恶不作,别说在皮斯托亚,就是走遍天下,也难找出这样一个无赖。他的相貌长得尤其丑恶,凡是不认识他的人,初次看到他,免不了要给他吓个一大跳;他的尸体已经被埋葬在圣方济各会教堂的坟地上。那娘儿觉得这正是实行她计划的一个好机会,就对贴身使女说: “你知道,我每天给那两个佛罗伦萨人——林奴乔和阿莱桑德纠缠得好苦。这两人我一个也看不中,越早摆脱他们越好。我想到他们口口声声说是为了我赴汤蹈火都情愿,现在我倒要难他们一难,叫他们各人做一件他们怎么也不敢做的事,把他们难倒之后,就可以免得他们再来纠缠了。你听好我的计划是怎样安排的: “你知道,今天早晨,史卡那迪奥(这就是我们方才提到的那个恶汉的名字)葬在圣方济各会教堂坟地里。他活着的时候,就连胆子最大的人,看见他那副尊容,也不免要吓一跳,死后更不必说了。你先悄悄地去对阿莱桑德说:‘我家少奶奶叫我来对你说,你这样千方百计地追求她,现在机会来了,包管你如愿以偿,得到她的爱情,还可以和她过夜,只要你肯替她做一件事。她有一个亲戚,要把今天下葬的史卡那迪奥的尸体,当晚抬到她家来——这为的是什么,你以后自会知道;她害怕得不得了,怎么也不愿看到这个人的尸体,所以她想仰仗大力,帮她一个忙,到了晚上睡醒头觉的时分,请你钻进墓穴,剥下尸体身上的衣服,穿在你自己身上,就这样躺在坟里,假装是个死尸,等到有人来把你扛走的时候。你绝对不能动一动、哼一声气,由他把你扛到少奶奶的家里来,她自会收留你,你爱和她耽在一起多久就多久,至于旁的一切,她自会安排。’要是他一口答应下来,那也罢了;要是他答应不下,那就说我请他从此别在我跟前露脸吧——既然他把性命看得那么宝贵,何必再拿什么情书、派什么人来跟我纠缠呢。 mpanel(1); “你在那边传过话之后,再到林奴乔这边去对他说:‘我家少奶奶叫我来向你致意,她说她情愿奉陪你寻欢作乐,只是也希望你出力帮她一个忙。是这么一回事:今天早晨,史卡那迪奥的尸体落葬了,她要你在今天半夜,钻进他的墓穴,不管听见什么、碰到什么,你都不能作声,只是悄悄地把尸体抱起来,扛到她的家里,那时候你自会知道她为什么求你做这一件事,而且她一定会好好地慰劳你,让你称心如愿。如果这回事你不肯给她出力,那么她说,从此以后你也不必再写信给她、或是派人上她的门了。’” 使女分别找到了那二位,一字不漏地把女主人的话对他们说了。两人全都一口答应,都说只要能博得她的欢心,别说是坟墓,就是地狱里也去得。那娘儿得了女仆的回报,暗自好笑,倒要看看这两个傻子是不是真会干出这等事来。 天黑以后,等到睡醒头一觉的时分,阿莱桑德脱剩一身紧身衣。走出了门来,要到墓穴里去冒充史卡那迪奥的尸体。他一路走的时候,心里涌起了种种恐怖的念头,忍不住对自己说道: “天哪,我真是个傻瓜,我正在哪儿跑?说不定她的亲戚已经知道我在追求她,还道我们俩已有了什么关系,逼她做下这么一个圈套,好等我钻进墓穴,就把我杀死。如果是这么一回事,那我真是送死去了。而且世上的人谁都不会得知,他们当然逍遥法外了。也许她还有别的情人,他故意想出这个诡计,害死了我,好把她独占了;而她为了讨好她的心上人,就故意叫我送死——怎见得不会有这种事的呢?”他接着又想道: “就算这些都是胡思乱想,她的亲戚果真把我扛到她家,那么放心吧,他们也不会搂着史卡那迪奥的尸体,更不会把尸体放进她的怀里。很可能他们曾经吃过史卡那迪奥的亏,现在就要在这尸体上出口气。她关照我怎么也不能开口;可是如果他们挖我的眼睛、拔我的牙齿、砍断我的手臂,做出诸如此类的把戏,那我该怎么办?难道还是不做声吗?要是我一开口,给他们认出了,也许反而要加害于我。就说他们放过了我吧,也决不会再把我送到她家去,那时候她就会说我已经违反了她的咐吩,决不会让我占丝毫便宜的。” 他这样越想越寒心,准备转身回家了;可是他实在爱她爱得太厉害,不由得又想出另外一套话来鼓舞自己;这样他坚持着一直在前走,来到了墓穴。他打开墓门,钻了进去,把史卡那迪奥的尸衣剥了下来,穿在自己身上,把墓门依旧关好,在原来放着死尸的地方躺了下来。 这时他不由得想起了死者生前的种种胡作非为,又想到从前他听人说过半夜三更,屋子里(别说是坟墓里了)鬼怪出现的可怖情景,吓得他毛发直竖,简直以为史卡那迪奥马上就要站起来杀死他了。幸而他死心塌地爱着那娘儿,压制了种种恐惧和疑虑,象死尸一般躺在那里,静待有什么事情发生。 再说林奴乔,他看看已到半夜,跑出屋来,准备遵照情人的吩咐做去。他走在路上,不住地胡思乱想,他把史卡那迪奥的尸体扛在肩上,会不会撞在巡丁手里,给当作男巫,抓去活活烧死了?将来这事万一传开去,会不会遭到史卡那迪奥家的报复?他越想越气馁,竟站住不走,想往回跑了。可是他转过来一想,又这样说道:“唉,我这样爱她爱到十二万分,她第一次求我做一件事,我就拒绝她吗?尤其是只要我做了这件事,就可以得到她的爱情;即使要了我的命,我也决不能食言呀!” 这样,他还是继续前进,终于来到坟墓前。他一下子就把墓门弄开了,爬了进去,摸到了阿莱桑德,以为就是尸体,竟提起了他的双足,放在肩头,拖着就走。阿莱桑德听见他进来,吓得不得了,却一动不敢动,听凭林奴乔拖着他一步一步在前走。 林奴乔肩头沉重,心急慌忙,向情人家里赶去,真所谓死人不管,一路上把阿莱桑德在墙角、街凳上撞得可惨了;加以这一晚天色昏黑,他简直连路都认不出来了。 谁知等他快要来到那娘儿的门口时(她和使女正站在窗后,守望着林奴乔会不会去把阿莱桑德拖来,同时已经准备好一套打发他们走的话),街上正有巡丁放哨,在黑暗里守候一名盗贼。他们听到林奴乔的脚步声,立即点亮火把,观看究竟,一个个举枪持盾,大声喝道:“站住!” 林奴乔猛地看见巡丁拦在面前,吓得想都来不及想,丢下肩头的重担,拔脚就逃,再也不顾惜自己的一双腿。阿莱桑德虽然穿着一身又长又大的尸衣,动作也不慢,他当即从地上跳起来,跟着没命地逃去。 那娘儿借着巡丁的火光,清清楚楚地望见了林奴乔把穿着尸衣的阿莱桑德扛在肩上,他们果真有这胆量做出这种事来,真叫她吃惊不小;可是不管她怎样吃惊,她看见一个把另一个摔在地上不管,那一个跳起来跟着这一个逃,不由得把她笑坏了。这幕喜剧就这样结束,叫她心头轻松不少,她不由得感谢天主替她把这一对宝贝打发掉了。她离了窗口,走回房中,对她的使女说,他们两个一定把她爱得了不得,因为她怎么吩咐,他们分明就怎么干。 林奴乔垂头丧气,只是诅咒自己的命运,不过还是不肯就此回家,等街上的巡丁走远之后,又回到他摔下阿莱桑德的地方,暗中摸索尸体,找到之后,好去向那娘儿邀功。可是他找来找去,也找不到什么尸体,还道是给巡丁抬去了,只得长吁短叹地回家去了。阿莱桑德也是这样,没有别的法子好想,又不知道一路扛他来的是谁,只得悲伤地走回家去。 第二天早晨,有人发现史卡那迪奥的墓门给人打开,尸体不知去向——原来阿莱桑德把尸体推到墓道深处去了。全皮斯托亚的人对这回事议论纷纷,各有各的说法,有一班愚夫愚妇竟以为史卡那迪奥给魔鬼拖去了。 那两个情人却并未死心,依然登门去找那娘儿,说明并不是他们没有照她的吩咐去做,而是不幸遭到了意外,因此没有完成使命,实在是万不得已,请她格外原谅,而且还要向她求爱。可是她只装作不信有这么一回事,疾言厉色地对他们说:她的吩咐他们既然不曾做到,那么别怪她从此永远也不理睬他们了。 故事第二 菲罗美娜讲完故事,大家都赞美那娘儿居然想出这样一条妙计,摆脱了她所不爱的男人的纠缠;同时认为那两个情人听了那娘儿的话,竟敢去做这种事,这算不得爱情,应该算是痴愚。女王和悦地向爱莉莎说道:“爱莉莎,你接下去讲一个故事吧。”于是她立即开始道: 各位好姐姐,你们方才听到法兰切丝卡夫人怎样凭着聪明,摆脱了她的烦恼,现在另有一个年青的修女,灵机一动,说出一句话来,就此逃过了难关。想必你们都知道,世上自有一班愚不可及的人,好为人师,一味指责别人的过失,可是老天爷有时候却偏要叫这种人出丑露乖,你们且听我的故事吧:有一个女院长就这样出了自己的丑,我所说起的修女就是归她管教的。 且说从前伦巴第地方,有一所女修道院,一向以虔诚圣洁出名,在院里的修女当中,有一个出身高贵、长得十分标致的姑娘,名叫伊莎贝达。有一天,她的亲人来访,她隔着格子窗和亲人谈话,竟爱上了一个跟来的俊秀的后生。那后生见她脉脉含情,又觉得她真美,也爱上了她。 只是尽管一个有情、一个有意,却始终不能成其好事,直把两人折磨得坐立不安。不过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到后来,那后生终于发现了溜进院里去的一条通路,她也觉得这样进出,并无一人知晓,很是妥善,从此他不仅是来了一夜,而是三日两头来和她幽会,这两人真是如鱼得水,那份欢乐也不必说了。 谁知有一夜,当他离开伊莎贝达,走出院去的时候,给另一个修女撞见了,两人却全不知情。那姑娘把她亲眼看见的事悄悄告诉了另外几个修女,起初她们想到女院长那儿告发去——这位女院长名叫乌辛巴达,全院的修女,以及凡是认得她的人,个个都把她看作一位圣洁善良的女人。不过她们再一想,觉得还是等候机会,请女院长把她和那男子当场捉住,才可以使她无从抵赖。因此她们都不做声,只暗中轮流监视着她,预备捉奸。 伊莎贝达也不曾觉察出其中的情形,有一夜照旧把情人接进自己房中,立即被那些监视的人知道了。等到夜深人静,她们认为时机成熟,就分做两批,一批把守住伊莎贝达的房门口,另一批赶去敲女院长的房门,等到听见房内有了回答,她们就嚷道: “起来吧,院长,快快起来吧!我们看见伊莎贝达关了一个小伙子在房里啦!” 恰巧这一夜,女院长正陪着一个教士睡觉;原来那教士常常躲在大箱子里,让人家把他抬进女院长的房中。现在这些姑娘打门打得这样急,乱嚷乱叫,她唯恐她们会打开房门,冲了进来;所以她立即从床上跳了起来,在黑暗中心急慌忙穿好衣服,拿起教士的短裤,还道是自己的头巾(她们叫做“普萨尔德”),就往头上一戴,匆匆忙忙冲出房外,反锁了房门,全不知道自己闹了个笑话,却厉声问道: “那个天主的罪人在哪里?” 这许多修女正乱哄哄地要抢着去捉奸,哪里还注意得到女院长的头上戴着一顶怎么样的帽子。她带头领路,直奔伊莎贝达的卧房,大家一齐用力,立刻把房门打开了,冲进房里,只见一对情人还互相搂着——原来他们不曾提防这一着,祸从天降,竟给吓得动弹不得。 伊莎贝达给那些修女们当场拖起。女院长喝令把她拖到大厅上听候发落。只剩下那后生还在房里穿着衣服,要看看这回事究竟怎样收场,他主意已定,如果她们要对他的情人有什么不利的举动,那就怪不得他要对这班修女不客气了,他非要把他的情人劫走不可。 女院长来到大厅上坐下,大家的目光全就集中在那违反清规的罪徒身上。她当着全体修女,声色俱厉地把伊莎贝达痛骂了一顿,骂她是个最下贱的女人,竟敢做出这种淫乱无耻的事来,要是传了出去,难免败坏了女修道院里向来的声誉;痛骂之后,还说非把她严办不可。 那姑娘站在厅堂上,又羞惭又害怕,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是低头不语,叫旁边的修女不由得可怜她起来;谁知那女院长却反而在上面拍手顿足,越骂越起劲。伊莎贝达偶然抬眼一望,只见女院长的头上有两条吊袜带,不住地在左右摆动,心里立刻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顿时胆子大了起来,开口说道: “院长,天主保佑你,请你先把头巾扎好再跟我说话吧!” 女院长不懂她话里有刺,却怒喝道:“什么头巾不头巾,好一个不要脸的小淫妇,居然这时候还敢和我说笑话!你以为你是做了一件什么好笑的事吗?” “院长,”伊莎贝达回答道,“请你先把头巾扎好了再跟我说话吧!” 那许多修女不由得都把眼光注射到女院长的头上,她自己也伸手到头上去一摸,于是她和大家立刻都明白伊莎贝达讲这句话是什么用意了。女院长这才知道自己已经出了丑,而且众目睽睽,再也没法掩饰,就索性转变态度,改换声调,用温和的口气接下去说:“不过硬要一个人抑制肉欲的冲动,却是比登天还难的事,所以只要大家注意保守秘密,不妨各自去寻欢作乐吧。” 伊莎贝达现在没事了;女院长回房去和教士继续睡觉,她也回到了她情人的怀抱里,而且以后还经常把情人接进院来。那班没有情人的修女看得眼红,因此都私下里千方百计追求她们的幸福。 故事第三 爱莉莎讲完故事,小姐们听见那个年青的修女落在妒忌的同伴手中,终于又逃了出来,不由得都深深感谢天主。女王吩咐菲洛特托拉接下去讲一个。他不待女王多言,就说道: 各位漂亮的小姐,昨天我讲了一个马尔凯斯地方来的、被扯下裤子的法官,又连带想起了卡拉德林和他两个朋友的故事来,尽管他的故事我们已经讲过好几个了,不过我们是决不会听厌的,所以我打算把昨天想到的故事讲出来。 这篇故事的主人公卡拉德林和他的两个朋友是怎样的人物,大家都已经知道了,用不到再说;我现在要告诉各位,有一回,他的姑母死了,留给他一笔钱,零零碎碎地凑起来,也有两百个银币,他因此到处扬言,说是要买田买屋,而且和全佛罗伦萨的地产经纪人都打过交道,仿佛他手头有一万个金币似的;可是等到人家一开了价,这笔买卖就告吹了。 勃鲁诺和布法马可当然知道这件事,不止一次劝他还是把钱拿出来,大家痛痛快快的乐一阵子来得好,何必去买田买地,难道要做什么泥丸子去弹鸟不成。可是这话完全白说,他们连一顿饭都不曾吃到。这一下,他们心里有气了;有一天,来了他们的一个朋友,也是画匠,叫做奈洛,大家一起商量,认为总要叫卡拉德林破费请一顿饭才好,当场就把办法想好,大家就分头进行。第二天早晨,奈洛守在卡拉德林的门口,等他出得门来才只几步,奈洛就赶上去招呼道: “早安,卡拉德林!” 卡拉德林同样招呼了他,说是但愿他出门见喜,流年吉利;谁知奈洛忽然倒退一步,只管盯着他的脸,卡拉德林不禁问道:“你看什么呀?” “昨晚上你觉得舒服吗?”奈洛问道,“我觉得你今天的脸色有些不对啊。”卡拉德林一听这话,脸色立刻变了,慌忙问道:“哎呀!怎么说?你看我得了什么病?” “唉,”奈洛回答道,“这我倒说不出来。不过我只觉得你好象换了一个人似的——可能只是我瞎疑心罢了。” 这么说过之后,他就管自去了,卡拉德林继续往前走;其实他有什么不舒服?却是满脸愁容、心事重重;走不多远,就遇到了布法马可。布法马可看见奈洛已经走了,就上前来招呼他,问他可感到什么不舒服。 “我说不出,”卡拉德林回答道。“不过刚才奈洛对我说,他觉得我好象换了一个人似的,难道我真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吗?” “不对劲!”布法马可嚷着说,“你一定不是胃里就是肚里,得了毛病,我看你简直成了个半死的人啦!” 卡拉德林听见这话,只觉得浑身发烧。谁知道恰巧这时,勃鲁诺又走来了,他劈头第一句就问: “嘿,卡拉德林,瞧你那张脸!你简直象一个死人啦。你觉得舒服吗?”卡拉德林听见人人都这么说,便自以为千真万确是得了病,就惴惴不安地问道:“叫我怎么办呢?” “我看,”勃鲁诺回答他道,“你最好立刻回家去,躺在床上,把被子盖好,再把你的小便送到西蒙大夫那儿去检验——你知道,他是我们再好不过的朋友,马上会告诉你该怎么办。我们此刻送你回去,如果有什么可以效劳的地方,我们一定乐意做去。” 这时奈洛又来了,三个人把他送到家里;卡拉德林愁眉苦脸,走进卧房,对妻子道: “快来替我把被子盖好吧,我觉得十分难过。” 他躺下来之后,打发一个小女仆把他的小便送到西蒙大夫那儿去——大夫的诊所设在旧市,招牌上以南瓜为记。勃鲁诺对他的朋友说道: “你们留在这里陪着他,我到大夫那儿去听他怎么说,如果必要,就把大夫请来。” “啊,我的朋友,”卡拉德林嚷道,“快到大夫那儿去吧,回来好好告诉我究竟我得的什么病,我只觉得肚里说不出的难受!” 勃鲁诺一口气赶到西蒙大夫那儿,那送尿的女仆倒反而落了后,他把他们的一套把戏告诉了大夫,所以等女仆来到,大夫看了看小便,就对她说道: “你先回去告诉卡拉德林盖得暖一些,我立刻就来,告诉他得的什么病,应该怎么办。 女仆回家来回报了主人。不多久,大夫和勃鲁诺都来了;大夫在卡拉德林床边坐了下来,开始诊他的脉,一会儿,病人的妻子来了,他就对病人说道: “你听着,卡拉德林,我看在朋友面上对你说,你什么病也没有,你只是怀了孕罢了。” 卡拉德林听说他怀了孕,急得直叫起来,嚷道。“哎呀!苔莎,这都是你不好!你总是非要让你睡在上面不可;我早就告诉过你这是犯忌的。” 他的妻子本来十分脸嫩,听见丈夫说出这种话来,羞得满脸通红,低垂着头,一声不响,溜出了卧室。卡拉德林继续埋怨道: “唉,倒楣,倒楣!我该怎么办呢?叫我怎么养得出孩子呢?这孩子从哪里养出来呢?我看我这一回是非送命不可了,这都是害在我那个淫妇的手里!但愿天主重重责罚她我才高兴!要不是我病倒了,我一定要跳下床来给她一顿好打,叫她浑身没有一块好肉。不过这也是我自作自受,谁叫我让她爬了上来,做我的上手呢?要是我逃过了这场大难,以后就是看她死,我也不许她再干这种事儿了。” 勃鲁诺、布法马可和奈洛听见他这番妙论,好容易才忍住了笑,可是那个江湖郎中却笑得牙齿都快掉下来了。后来卡拉德林苦苦求他替他想个办法,他就说道: “卡拉德林,你别急,谢天谢地,幸亏你这病看得早,还有个救,不消几天,也不要你受多大痛苦,我就可以替你把病医好,不过你多少总得破钞一些。” “唉,我的好大夫,”卡拉德林嚷道,“请你看在大慈大悲的天主面上,帮我这个忙吧!我这儿有两百个银币,本来是打算买田地的,假使需要这么多钱,那么你都拿了去吧,只要不让我生小孩子就是了。因为我不知道小孩子该怎么养。我听见女人在生养孩子的时候,拼命叫喊,她们天生有着宽大的产道,尚且这样;假如我生产起来,准是孩子还没落地,已经把我痛死了。” “别害怕,”大夫说,“我会替你提炼一剂药水,喝起来味道非常好,你只要连喝三个早晨,就可以把胎打掉了,包管你又生龙活虎一般神气起来。不过以后你可得当心些,别再干出这种糊涂事来啦。提炼这种药水须得三对肥大的阉鸡才成,此外还有别的一些药料,总得五个银币才能办齐,三个朋友中,你可以把钱交给随便哪一个,让他把药料买来之后,送到我诊所去。明天早晨,我准把药水配好送来,决不有误,你每次喝一大杯。” “我的好大夫,”卡拉德林说,“我一切都依你。” 他给了勃鲁诺五个银币,另外又拿出足够买三对阉鸡的钱,请他看在朋友面上,代办一下。大夫去后。配制了一些吃不坏人的药水,送到卡拉德林那儿。勃鲁诺去买了阉鸡,办了一席酒菜,请两个朋友和大夫一同来享受。 每天早晨,卡拉德林喝一杯药水,连喝三天;到了第三天,大夫和三个朋友一起来看他,大夫诊过脉之后,对他说道: “卡拉德林,果然不错,你已经完全好了。你现在再不必耽在家里,尽可以到外面去随意走动了。 卡拉德林听见病已好了,这份高兴可不用说了。马上从床上爬起,到外面去干他的正经。从此逢人就夸说西蒙大夫医术高明,在三天之内,毫无痛苦,就把他的胎打掉了。勃鲁诺、布法马可和奈洛三人因为想出这个妙计,不管卡拉德林怎样吝啬,叫他心甘意愿地拿出钱来,很是得意。只有苔莎太太,看出苗头,知道这是个骗局,以后老是跟她丈夫嘀咕这回事。 故事第四 卡拉德林责备他妻子的话,叫大家笑得不可开交;菲洛特拉托讲完故事,女王吩咐妮菲尔接下去讲。只听她说: 各位尊贵的小姐,人们要不是往往容易说出愚蠢和缺德的话来,却很难在谈吐之间流露出见识和德性,那么大家也不必说话处处留神了。那呆气十足的卡拉德林就是一个明显的例子。经不起人家三言两语,轻轻一哄,他真以为自己得了怪病,就算他急于求治,也不必把闺房中的乐事说出来呀。我因此想起了一个情况恰巧相反的故事:一个狡猾的人怎样压倒了一个有见地的人,使他吃了很大的亏,还蒙受了耻辱。我现在就把这故事讲给大家听。 不多几年前,锡耶纳地方有两个年龄相仿的男子,名字都叫做乞哥。一个是安朱利厄利的儿子,另一个是福塔利戈的儿子,这两人尽管作风彼此格格不入,但是在怨恨自己的父亲这一点上,却是彼此步调一致,因此竟成了好朋友,常在一起玩。 安朱利厄利是一个相貌端正、举止大方的青年,觉得父亲每月津贴的钱这样微薄,长住在锡耶纳没有什么意思;这一回他听说一个很赏识他的红衣主教,代表教皇,到马尔凯斯来公干,就决定去请他提拔,也好谋一条出路。他把自己的打算向父亲禀明了,请父亲把六个月的津贴一次给他,让他置备衣服马匹,好体体面面地去见人;那父亲答应了他的要求。 他还想随身带一个仆人,正在物色;福塔利戈听得了这消息,立即赶了来,横求竖求地要安朱利厄利收留他,说自己情愿做他的跟班、做他的马夫——做什么都行,没有工钱也不打紧,只要管他的食宿就行了。安朱利厄利却不肯答应,倒也不是因为嫌他不会做事,而是因为一向知道他是个赌鬼,有时候还要喝酒;可是经不起福塔利戈赌誓发咒,说他从此决心戒赌戒酒,又是这样哀求苦告,安朱利厄利终于答应收留他。 这样,一天早晨,两人起身赶路,来到布翁孔文托,已是晌午,就在那里午餐,餐后,因为暑气逼人,安朱利厄利关照客店设了一张铺位,让福塔利戈替他脱下衣裳,就独自午睡了,临睡,叮嘱福塔利戈等敲了午后钟,就叫他起来。 他的主人刚刚入睡,福塔利戈就已经溜进酒店,喝了几杯酒,看见人家正在那里赌钱,他也加入进去,不到片刻,把身边的钱就输光了,他剥下衣裳再赌,连衣裳也输了;他一心要翻本,只穿着衬衫,走回客店,进了客房,看见安朱利厄利正自好睡,就把他钱袋里所有的钱都拿出来,再去赌博,这一笔钱,象先前的钱一样,马上从他手里溜走了。 安朱利厄利一觉睡醒,下了床,穿好衣服,却怎么也找不到福塔利戈,还道他象往常一样,喝得烂醉,不知道倒在哪里了,决定不再管他,叫人把鞍辔和旅行袋放上马背准备独自赶路,等到了科西尼亚诺,另雇一个仆从,临走的时候,去向店主人付账,他这才发现袋里的钱已经不翼而飞了。整个客店顿时闹得天翻地覆,安朱利厄利说钱是在客店里失窃的,因此口口声声要把客店里这一班人送到锡耶纳查办。 正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福塔利戈穿着一件衬衫来了,原来他偷了主人的钱不算,还想把他的衣裳拿去再赌,现在看见他已经整装待发,就慌忙说道: “怎么啦,安朱利厄利,我们这么早就要动身了吗?天哪,等一等吧,我把一件紧身衣押给了一个人,拿了他三十八个银币,现在他快要来了,我敢说,我只要还给他三十五个银币,他就会把我的紧身衣还我的。” 正当他这么胡扯的时候,又来了一个人,向安朱利厄利作证,钱就是他那个仆人偷的,他可以说出福塔利戈跟人赌博一共输了多少钱。安朱利厄利听他所说,句句是真。因此怒火直冒,痛骂福塔利戈,要不是这时候正围着这么些人,那他还管什么天主不天主,准会闹出人命案子来;现在他威胁福塔利戈说,他一定要叫他判了绞刑、充了军才罢休。于是他跳上了马背。 谁知道福塔利戈竟若无其事,好象人家不是在骂他,而是在骂另外一个人。他说道:“得啦,得啦,安朱利厄利,废话少说些,还是谈谈正经大事吧:要是我们现在就把钱还给他,那么只消三十五个银币就可以把衣裳赎回来了,如果挨到明天,那就非要三十八个他决不肯答应。这完全是因为我照着他的意思下的赌注,他才这样对我特别通融。嗳,这三个银币的外快我们乐得捞的呀。” 安朱利厄利听他居然说出这种话来,简直气昏了,尤其是当着这许多旁观者,给他这么一说,人家果真猜疑地打量起他来了,仿佛福塔利戈并没输去了他的钱,倒象是他安朱利厄利扣住了他的钱一般。于是他说道: “你的紧身衣跟我有什么相干?你这该吊在绞刑架上的恶徒!你把我的钱偷去输光了,现在又胆敢跟我开玩笑,缠着我不让我动身!” 谁知福塔利戈依然装痴卖乖,好象人家骂的并不是他,说道:“哎呀,你为什么不让我省下这三个银币呢?难道你以为我日后没有补报你的机会了吗?看在老朋友面上,请你帮我这一次忙吧!干吗这样心急慌忙呢?时间还早得很,还怕来不及赶到托伦尼厄利过夜吗?来吧,掏出你的钱袋来,要知道踏遍全锡耶纳,我也再找不到这样称心合身的紧身衣了。难道我能让那个人只出了三十八个银币,就把这样一件衣裳吞没了吗?这件衣裳值四十个银币都不止呢。如果你不肯,岂不是使我受到双倍的损失吗?” 安朱利厄利看见他偷了钱不算,还要这样无理取闹,差些儿把肚子都气破了,就再不理他,掉转马头,朝着到托伦尼厄利的大路驰去。福塔利戈立刻想出一条诡计,只见他身上穿着一件衬衫,跟在马后,快步追去。这样奔了六里路,他还是一声声问他讨紧身衣。安朱利厄利只顾催马加鞭,一路奔去,只想撇下这个讨厌的家伙,图一个耳根清静。福塔利戈向前一望,只见大路旁、田野中,正有几个农夫在种田,就大声嚷道: “捉贼哪!捉贼哪!” 那些农夫听到叫喊,果然扛着锄头,拿着铲子,冲到大路上,拦住了安朱利厄利的去路,只道前面是个强盗,抢劫了那个在后面没命追赶、大声呼号、只穿着一件衬衫的人,因此把他捉住了;尽管安朱利厄利竭力分辨,再三解释,可是他们哪儿肯相信?不一会,福塔利戈已经赶到,只见他怒容满面,喝道: “好一个没良心的贼,竟偷了我的东西逃了,我恨不得把你一刀杀死!”说着,他又回过头对农夫道: “诸位,瞧,他把我害得好苦!他输光了钱,竟把我丢在客店里!幸亏天有眼睛,靠着各位帮忙,我追回了失物,我将永远感谢你们。” 安朱利厄利把真情实况告诉他们,可是他的话偏没有人听。这些农夫,听了福塔利戈的话,一拥而上,把他拖下马来,福塔利戈剥了他的衣裳,穿在自己身上,骑上了他的马。扬长而去。可怜安朱利厄利只落得赤着脚、穿着一件村衫,不知如何是好。福塔利戈回到锡耶纳,逢人就说,他和安朱利厄利对赌,赢得了那匹马和衣裳。安朱利厄利原想穿着得体体面面,去见红衣主教,现在身上只剩一件衬衫,身边一文不名,回到了布翁孔文托;他觉得无颜回到锡耶纳,就借了些衣服,骑了福塔利戈留下的一匹驽马,到科西涅诺一个亲戚家里住下,等待父亲再一次的资助。 福塔利戈就这样凭着狡猾,破坏了安朱利厄利的美好的计划,当然,有朝一日到来,福塔利戈也还是逃不过惩罚的。 故事第五 妮菲尔的短短的故事讲完了,大家没有什么表示,既没有笑,也没有批评。女王回过头来,吩咐菲亚美达接着讲一个,她欣然答应,这样说道: 各位好姐姐,想必你们都知道,讲故事不怕重复,只要讲的人把时间和地点安排得适当,那么一个题目即使讲了又讲,还是能够叫人听得津津有味的。我想,我们聚集在这里并非为了什么,原是为了找寻欢乐,那么在这样的场合,借着这样的机缘,讲些有趣的故事,让大家高兴高兴,是再适当不过的了。这样的故事即使讲一千遍也不会叫人讨厌。卡拉德林的妙人妙事,大家已经讲得很多,菲洛特拉托方才就讲了他的一个故事,都非常有趣,我现在不厌其烦,再来讲一个。本来我很可以不顾事实,把故事里的人名随便改一改,不过听故事的人总喜欢听真人真事,所以我就据实直说了。 尼可洛-科纳基尼是我们城里的一个富豪,在卡美拉塔地方有一块很好的土地,他在那里盖了一座富丽的别墅,请勃鲁诺和布法马可把屋子内部全都漆绘一下;这倒是一件很浩大的工程,所以他们又把奈洛和卡拉德林叫来帮忙。宅子里有几个房间已经放置了床铺和家具,其余的都还空着,只有一个老年的女仆在那里看管。尼可洛有一个儿子,名叫腓力波,年纪还轻,未曾结婚,经常把女人带到这里来取乐,住了一两天,就把她们打发掉。有一回,他带了一个姑娘来,名叫尼可罗莎,她原是卡马度利地方曼乔纳所开设的妓院里的一个姑娘,谁看中她,就可以出钱把她包下来,带出院外。 这姑娘长得很漂亮,衣饰华丽,拿她的身分来说,举止谈吐还算大方。有一天中午,她穿着一条白裙子,头上编着发髻,从房里出来,到院子的井边洗脸洗手。恰巧卡拉德林也来取水,和她亲密地打了个招呼。她回敬了他,还对他瞟了几眼,倒并不是因为她看中了卡拉德林,而是觉得这个家伙有些儿傻里傻气。卡拉德林因此也把她上下打量一番,越看越觉得她好看,竟忘了正事。只是待在井边不走,不过因为不知道她究竟是谁,不敢和她交谈。 她知道他在盯着她看,存心要戏弄他。也不时对他看看,还轻轻地叹了一两口气。卡拉德林果然立刻堕入情网,两只脚好象在地上生了根似的,直到那姑娘被腓力波叫进房里,这才离开天井。 卡拉德林回到工作的地方,却什么事不做,只是长吁短叹。勃鲁诺一向把卡拉德林看作一个妙人儿,总是注意着他的一举一动,如今看到这番光景,不免问道: “朋友。你碰见了什么晦气星,只管这么长吁短叹呀?” “朋友,”卡拉德林回答道,“只要有哪个肯帮我一下忙,那就好啦。” “是怎么一回事呢?”勃鲁诺问。 “你千万别跟人说哪,”卡拉德林回答,“说起来,这事要叫你大吃一惊,就在楼底下,住着一位娇滴滴的姑娘,比天上的仙女还漂亮,方才我去打水的时侯遇见了她,谁知她竟对我一见钟情!” mpanel(1); “哎呀,”勃鲁诺嚷道,“可别就是腓力波的老婆吧!” “我想她是的,”卡拉德林说,“因为我听见他在房里叫她,她一听见他叫,就走了进去。不过这有什么关系?遇到这种事,哪怕是耶稣基督,我也要对他不住呢,还管他什么腓力波!朋友,老实对你说吧,我爱得她说都没法说了!” “朋友,”勃鲁诺回答道,“我去替你打听她是这里的什么人,只要她真是腓力波的老婆,那不消三言两语,包管替你把事情办得妥妥当当——因为我跟她是老交情。不过我们怎么可以不让布法马可知道这回事?他总是在我身边,我找不到和她单独讲话的机会呀。” “我才不在乎布法马可,”卡拉德林说,“不过,奈洛我们倒要防着些,他是苔莎的亲戚,要是让他知道了,那我们的事就不好办了。” “说得对,”勃鲁诺说。 其实楼下那个姑娘是谁,勃鲁诺怎么会不知道;她来的时候勃鲁诺就已看到,后来腓力波也对他说起过。不多一会,卡拉德林丢下工作,又跑去张望她,勃鲁诺趁机把他的一片痴心告诉了奈洛和布法马可,三个人就悄悄商量该怎样哄他一哄。等他回来之后,勃鲁诺就轻轻问他道: “看见了她没有?” “唉,看见了,”卡拉德林回答道,“我这条命要送在她手里啦!” 勃鲁诺说:“我去看看,她究竟是不是腓力波的老婆,如果是她,这回事交给我办好啦。” 勃鲁诺走到院子里,找到了腓力波和尼可罗莎,把卡拉德林是怎么一个人物,他现在存了怎样的痴心,说了些什么话,都一一告诉了他们,又跟他们商量了一阵,大家该怎样说话行事,好设下美人计,让这只自作多情的呆鸟自投罗网,岂不有趣?于是他回到楼上,对卡拉德林说: “果然是她!不过你得小心行事,万一让腓力波知道了,那么把阿诺河里的水全拿来替我们洗刷,只怕也脱不了干系。要是我见到了她,可以说句话的时候,你要我怎么跟她说呢?” “对,”卡拉德林回答道,“开头第一句话,你就说,我但愿她田里播下一万斤种子,接下去就说,我是她的奴仆,问她可愿意……你可懂我的意思吗?” “当然懂得,”勃鲁诺说,“把这事交给我好了。” 不一会,已到傍晚用饭时分,这几个画匠歇了手,下楼来到院子里,遇见了腓力波和尼可罗莎,就故意逗留一会,好让卡拉德林显一下身手。只见他瞅着尼可罗莎,挤眉弄眼,做手势,丑态百出,只怕一个瞎子也会觉察到了。偏是那个姑娘依着勃鲁诺的主意,又极力跟他敷衍,更弄得他心痒难熬,那姑娘看见他这等光景,心里暗暗好笑。 这当儿,腓力波忙着跟布法马可他们谈话,只装作不曾注意卡拉德林的举动。这么谈了一会,他们就向腓力波告辞,把卡拉德林一起拖走,卡拉德林真是万分的不愿意。在回佛罗伦萨的路上,勃鲁诺对他说道: “我对你说吧,你的热情已经把她软化,就象一块冰在阳光底下融化一样。妈的,你要是带三弦琴,在她的窗下唱几支情歌,只怕她要从窗口跳下来跟你幽会呢。” 卡拉德林说:“你以为——老兄,你以为我最好到她窗下去弹琴唱歌吗?” “当然,当然,”勃鲁诺回答。 “我今天早晨告诉你的时候,”卡拉德林说下去道,“你还有些儿不相信。可是老兄,老实对你说吧,世上再没有哪个比我手段更高明的了。除了我,还有哪个能叫这样一位美人儿一见倾心呢?你别看那班油头光棍一天到晚在街上东逛西荡,他们如果逛了一千年,能够拾到三四粒硬果,就算他们本领大了。我真巴不得我在她窗下弹琴唱歌的时候,你也能来瞧瞧我这一手,这才叫妙哪!必须向你郑重声明,我不是什么老头儿,你别错看了人哪。她一眼看出我年纪还轻得很呢——反正只要让我把她弄到了手,那时候,管叫她知道我的厉害了。妈的,我要弄得她神魂颠倒,就象吃奶的孩子离不开妈那样,吊住着我不放!” “啊,”勃鲁诺附和着说,“我担保她早晚会落到你的手里。我仿佛已经看见你那象弦柱般的两排牙齿咬着她那一颗樱桃小嘴,和两朵玫瑰花般的双颊,不消片刻工夫,已经把她连皮带肉整个儿吞下去啦!” 卡拉德林给他这几句话一说,只道自己真的已经如愿以偿,喜得他一路上手舞足蹈,哼着小调,身子轻得要飘了起来,灵魂差些儿出了窍。 第二天早晨,果然,他带了一把三弦琴来,在她窗前一遍又一遍,唱起情歌来,听得大家都乐不可支。这一切也不一一细表,总之,他恨不得她时时刻刻都在他眼前,连干活也没有心思了,整天只是忙着奔上跑下,何止千百次,一会儿到她的窗前,一会儿等在门口,一会儿又溜进院子,巴望能够见到她一面。那娘儿何等伶俐,依着勃鲁诺的嘱咐,故意给了他许多见面的机会。勃鲁诺做了两人之间的牵线,替他传话、又给他带来了回音,有时候还替他带来了她的口信;逢到她不在宅子里的时候(这也是常有的事),就说她回到娘家去了,还拿出她的信来作证,信里说了许多甜蜜话,只是叫他安心等待机会,目前别到她娘家去看她。 勃鲁诺和布法马可搭了档,一起来玩这出把戏,看到卡拉德林整天痴痴呆呆,好不有趣。他们假借那娘儿的名义,问他讨长讨短,什么象牙梳子、钱袋、刀子,都讨到了;偶然也拿些不值钱的铜戒指回报他,说是那娘儿送的,他就欢天喜地的藏了起来。他只希望他们在这件事上多出把力,尽力讨好他们,三天两头经常请客。 谁知两个月过去,那娘儿依然可望而不可即,不曾让卡拉德林得到她一些好处。他眼看壁画的工作就要结束,心里可着急了,他想:如果这时候再不把她弄到手,以后还有什么指望,因此他缠住了勃鲁诺,苦苦求他,要帮这一个忙。勃鲁诺等那娘儿又住到别墅里来了,就去跟她和腓力波商量妥当,于是回来对卡拉德林说: “听着吧,老兄,那位少奶奶口口声声在我面前说,一定让你如愿以偿,可是却一直毫无动静,我看她是故意吊你的胃口。既然她回回失信,那么我们也顾不得她愿意不愿意,只要你同意,我们就再也不放过她。” “好极啦!”卡拉德林嚷道,“请你行行好,马上进行吧!” 勃鲁诺说:“我给你一道符,你有胆量拿着这符在她身上去碰一下吗?” “这还有什么好怕的?”卡拉德林回答说。 “那么,”勃鲁诺说,“你给我去想法弄一块还没生下来的羔羊皮来,一只活的蝙蝠,三撮香,和祭坛上供奉过的一支蜡烛,其余的一切,我自会安排。” 当天晚上,卡拉德林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活捉了一只蝙蝠,于是和其他几样东西,一起送给了勃鲁诺。他把这些东西带进房里,在羊皮上信手乱涂乱写一阵,拿给卡拉德林道: “听着,卡拉德林,你只要用这道符咒在她身上碰一下,她就立刻跟着你走,听凭你的摆布。如果腓力波今天出去,你就找个借口,跑去跟她搭讪,趁机就拿这个碰她一下;于是回头就往那边谷仓里跑,她自会跟着你来到谷仓,那儿真是一块让你行事的好地方,谁也不会去的,那时候你就可以为所欲为了。” 卡拉德林一听到这活,喜得眉飞色舞,接过了符咒,说道:“老兄放心,你看我的好了。” 卡拉德林最不放心的就是奈洛,却不知道他就跟着这一伙人一起作弄他,跟大家一样的感到有趣。他听了勃鲁诺的话,来到佛罗伦萨,去找卡拉德林的妻子,对她说道: “苔莎,你总忘不了有一天卡拉德林在缪诺纳河拾了一大堆石子回来,毫没来由地把你狠狠揍了一顿吧?我认为此仇非报不可,如果你甘心受他欺侮,那么以后也不必认我做你的亲戚或是朋友了。人家请他去涂饰墙壁,他却看中了别人家的女人,偏是那女人也不是个好东西,时常和他关在一间屋子内,不知道搞些什么,才不多一会,他们俩又约好在今天幽会,我特地赶来向你报个信,你好前去捉奸,给他吃些苦头!” 那位太太一听到卡拉德林在外边偷女人,这还了得,气得她跳起身来,嚷道: “嘿,你这个千人指万人骂的恶徒哪,你可以这样对待我吗?我对天起誓,这一回决不放过你,非要叫你得到报应不可!” 她这么说着,就披了一件斗篷,带着一个小使女,立刻动身,跟着奈洛,三步并作两步,向别墅赶去。 勃鲁诺远远望见他们,回头对腓力波说:“咱们的朋友来啦!” 腓力波马上来到卡拉德林他们一起工作的地方,故意对大家说道: “各位师父辛苦了,我有事要立刻到城里去走一遭。请大家继续用心工作吧。” 他说完就走,找到一个适当地方,躲藏起来,暗中窥视卡拉德林的行动。卡拉德林只道腓力波已经去远了,就丢下工作,来到院子里;一看,只有尼可罗莎一人在那里,就和她搭讪起来。她早已心里有数,故意凑近他身边,比平时加倍亲热。卡拉德林趁机拿出符咒,往她身上一触,于是连话都不说一句,转身直往谷仓走去,她紧跟在后。两人一到里面,她随即把门关上。搂住卡拉德林,趁势把他推倒在一堆干草上,自己骑在他身子上,双手按住他的肩膀,使他的脸没法凑近她。于是她只管看着卡拉德林,好象胸中有无限热情似的,说道: “我那甜甜蜜蜜的卡拉德林呀,我的心肝、我的灵魂、我的宝贝、我的幸福呀,我日夜都在梦想占有你、搂住你!你那种风流潇洒的样子,迷得我神魂颠倒。你的三弦琴弹得我心痒难熬!难道这会儿我是当真跟你在一起吗?” 卡拉德林几乎给她压得动弹不得,说道:“我的好心肝,让我吻吻你吧!” “哎呀,”她回答道,“你太性急啦!让我先把你这张漂亮面孔瞧个仔细,看个饱之后再说吧。” 再说勃鲁诺和布法马可也去和腓力波躲在一起,三个人把这一切都看得明白、听个清楚。正当卡拉德林想要使劲去吻尼可罗莎,那边奈洛和苔莎已经赶到了。奈洛说: “老天在上,我敢说这一对男女一定就在里面!” 苔莎这时怒火冲天,急急忙忙奔到谷仓门口,狠命一推,把那扇门推得飞了起来,便直冲进去。只见尼可罗莎正骑在卡拉德林的身上。尼可罗莎看见卡拉德林的老婆来了,就跳起身来,一溜烟逃到腓力波那边去了。可怜卡拉德林也想要逃,可是哪儿来得及?还没爬起身来,他的老婆已经扑了过去,用指甲抓,用牙齿咬,这还不肯罢休,又一把抓住他的头发,把他拖过来、拉过去,高声骂道: “你这只该死的恶狗。你竟这样对待我?你这个老不死,我还要爱你,真是自己瞎了眼睛!难道在家里还不够你受用,还要到外面去寻野食吃吗?看你不出,居然还是个风流的情人呢!恶狗,你到镜子里去照照自己是什么东西!下流胚,你为什么不到镜子里去照照自己是什么东西?天知道,就是把你榨也榨不出几滴水来!我现在明白了,叫你怀孕的不是我苔莎,|2~原来另有别人。不管这个女人是谁,但愿天主来收拾她吧。她一定是个贱货,才会看中你这样一个宝贝!” 卡拉德林看见妻子突然出现,觉得活也不是死也不是,由她摆布,不敢抗拒。他的脸上全给抓破了,头发给扯落了,衣服给撕碎了,最后踉跄站了起来,捡起了自己的帽子,低声下气,求他的妻子不要这么高声叫喊,因为那个女人是屋主人的老婆,倘使给他知道,自己就要给人千刀万剐了。 “但愿天主叫这种女人倒楣吧。”她嚷道。 勃鲁诺和布法马可跟腓力波和尼可罗莎躲在一起,把肚子都笑痛了。后来那两个老朋友只装作听得吵闹声,赶来劝架,说了许多好话,才把苔莎劝住了,又劝卡拉德林快回到佛罗伦萨去,以后不可再来了,只怕让腓力波知道了,性命难保。可怜卡拉德林头发扯掉、脸皮抓破,只得垂头丧气回到佛罗伦萨,听凭老婆日吵夜骂,从此再也不敢到那个地方去找那姑娘了。他那番狂热的恋爱,让他的朋友们、也让尼可罗莎和腓力波取笑了一番之后,就此结束了。 故事第六 卡拉德林的故事已经使大家笑过几次,现在又一次逗得众人大笑起来。小姐们少不了要对这个妙人儿发表一番意见,于是女王吩咐潘菲洛接着讲一个;只听他说道: 尊贵的小姐们,卡拉德林看中了一个女人,名叫尼可罗莎,这使我想起另外一个尼可罗莎来,现在我就把她的故事讲给各位听,让大家知道,一位好妻子怎样急中生智,把一桩丑事轻轻遮盖过去。 不久以前,缪诺纳平原上住着一个老实人,境况很不好,只住一间小小的房子;全靠煮些茶,备些饭菜,供给来往旅客充饥解渴,勉强度日。偶尔遇到熟人,天色已晚,来不及赶路,也收留他歇宿一夜——如果上门来的是个生客,就不肯行这个方便。他有个老婆,倒是长得很有姿色;生下两个孩子,大的十五六岁,名叫尼可罗莎,是个标致健壮的大姑娘,还没嫁人;小的一个未满一岁,还在吃奶。 我们城里有一位风度翩翩的青年,名叫皮奴乔,常在这一带经过,看见了那个姑娘,不禁爱上了她;那姑娘得到这样一位体面的绅士的爱慕,也觉得十分得意,所以在他面前搔首弄姿,有意去笼络他。到后来,弄假成真,也不由得把他爱上了。这一对男女两厢情愿,要不是那青年唯恐连累了他情人,自己的名誉也要遭受损害,只怕他们早已成其好事了。 可是他朝思夜想,热情越来越高涨,再也压不住这要和尼可罗莎偷情的欲望,竭力想找个借口在她父亲家里过夜,因为他知道她家只有一间屋子,等一家人都睡熟之后,不难暗中找到她,和她睡在一起。他打定主意,就马上进行。 他带了一个知道他正在恋爱的心腹朋友,名叫阿德连诺,租了两匹马,在马背上各放两个袋子,里面尽是塞些稻草;两人一起从佛罗伦萨骑马出发,绕了一个大圈子,等来到缪诺纳平原,天色已晚,于是掉转马头,算是从罗马纳回来,奔向那老实人的小房子,去敲他的门。那老实人本来认识他们,立刻打开门来。皮奴乔对他说道: “今天只好在你家里打扰一夜了。我们本想当天赶回佛罗伦萨,哪想拚命赶了一程路,来到这里天就黑了。” “皮奴乔,”主人回答道,“你也知道,我要留宿你们这样的贵人是多么为难啊;可是天已晚了,你们什么地方也不能去了,只能让我想个办法请两位将就一夜。” 两个青年于是跳下马来,系好坐骑,走进这家小小的客店;他们随身带着干粮,这时就拿出来,当作晚餐,请主人一同分享。 这个老实人只有一间小小卧房,他费尽心机,在房里安排了三张铺。两张靠着一堵墙,另一张放在对面,中间只剩一条狭窄的通路,此外再没有转身的余地了。主人把单独靠墙、算是最象样的一张床铺,让给那两个青年睡。过了一会,他们假装呼呼入睡,于是主人又叫女儿睡到对面的床上去,然后自己和老婆睡在第三张床上,床边放着婴儿的摇篮。 皮奴乔暗中看好那姑娘和主人的铺位,又睡了好久,料想这一家人已睡熟了,就轻轻爬下床来,摸到他情人的床上,躺在她身边。她心里又喜又怕,听凭他摆布,两个人多时的心愿,都在这一夜里还却了。 皮奴乔正和情人温存,不料有一只猫绊翻了什么东西,啪的一声惊醒了主妇,她怕出了什么事,爬下床来,暗中摸索着,去到那发出声响的地方查看一下。 这时候,阿德连诺恰巧也起了床,并非因为听到了那一声响;而是觉得这当儿肚里有些紧张,要出去找个地方方便一下。不想跨了几步,就给主妇放在那里的摇篮挡住去路,他只得抬起摇篮,移到自己的床边来;等事毕回来,哪儿还想得到把摇篮放回原处,只管爬上自己的床,继续睡去。主妇摸索了一会,发觉原来是跌落了什么东西,也懒得点火瞧瞧,嘴里骂着瘟猫,仍旧回房去睡。她一直走到丈夫睡着的那张床铺,一摸,床边并没有摇篮,暗暗对自己说道:“我的天哪!我险些儿闹出笑话来:说也不相信,我差些儿爬上客人的床呢。” 她再走几步,摸到了摇篮,就爬上床去,睡在阿德连诺身边,把他当作自己的丈夫。阿德连诺这时还没睡熟,心里好不欢喜,将她一把搂住,和她百般亲热,那女人十分快乐。 这当儿,皮奴乔已经跟他的姑娘玩够了,只怕贪睡误事,就离开了她,回到自己的床上去睡。他摸到摇篮,只道旁边就是主人的床,就再向前摸索几步,竟爬上了主人的床铺。主人被他弄醒了,他也不管,还道是跟阿德连诺睡在一起,对他说道: “对你说了吧,世上再没有哪个小妞儿比尼可罗莎更逗人喜爱的了。妈的,从来也没有哪个男人享受过我这一夜的福气——我离开了你之后,已经在城里六进六出呢。” 主人听见这些话,未免有些不乐意,暗想:“这个王八蛋在捣什么鬼?”终于气糊涂了,不假思索地嚷道: “皮奴乔,你这不识抬举的东西,竟干出了这种不要脸的事来,妈的,我非叫你吃些苦头不可!” 谁知皮奴乔也不是一个最识相的后生,明知自己已经铸成大错了,却不想补救,还要嘴硬:“你要叫我吃什么苦头?你敢拿我怎样?” 主妇只道自己正和丈夫睡在一床,对阿德连诺说:“哎呀,听哪,我们的两个客人彼此在争吵呢!” 阿德连诺笑着说道:“随他们去吧,合该他们倒楣,谁叫他们昨晚喝那么些酒!” 主妇再仔细一听,已经觉得象是她丈夫在叫骂,又听出了阿德连诺的口音,立刻明白她是睡在谁的床上,靠在谁的身边。她果然不愧是一个聪明懂事的女人,什么话也不说,立刻起床,拿着摇篮,在漆黑之中,摸索到女儿床边,就爬了上去,和女儿睡在一起。于是只装作被丈夫吵醒,叫着他,问他跟皮奴乔闹些什么。 “你没听见他说,他今夜跟尼可罗莎干的好事吗?”那丈夫反问道。 “哎呀,”她嚷道,“这简直是在说梦话!他几时睡到尼可罗莎的床上来过?我整夜都陪着她睡觉,况且我又一会儿都不曾合过眼。你竟然会相信他,真是一头蠢驴。你们男人晚上喝起酒来没有个完,等睡到床上,就整夜做着乱梦,在床上翻来滚去,还道自己在干着惊天动地的事业。你们不曾把脖子跌断,已经是上上大吉了。不过皮奴乔睡到你床上来干什么?他为什么不睡在自己的床上呀?” 阿德连诺在旁边听得分明,觉得这主妇真是聪明,一句话就遮盖了她自己和她女儿的丢脸的事;于是趋势附和道: “皮奴乔,我不止对你说过一百遍,叫你不要在外面过夜;你明明睡熟了,却会爬起来走路,还要大谈乱梦里的景象,仿佛真有那么一回事似的。你这种怪病早晚会给你招来麻烦。还不给我走回来,活该你受这一夜的罪!” 给主妇和阿德连诺二人这么一说,主人当真以为皮奴乔在做梦,就握住他的双肩,只管用力摇他,还大声嚷道: “皮奴乔醒来!回到你自己床上去睡吧。” 皮奴乔听见他们的话,心里有数,果然象是在梦呓般胡言乱语了一通。主人不觉咧开了嘴,哈哈大笑起来,又把他摇了几摇。皮奴乔这才装作醒过来了,叫着阿德连诺道: “这会儿已经天亮了吗?是你在叫我?” “是啊,”阿德连诺回答他道,“到这边来吧。” 皮奴乔装得睡眼惺忪,把身子从主人的床上撑了起来,走回到阿德连诺那边去。天亮了,大家起身之后,主人拿他的梦话跟他取笑。这样你说一句笑话、我说一句笑话,直到两个青年备好马鞍、装好袋子,这才罢休。他们和主人干杯之后,跳上马背,直向佛罗伦萨驰去。两人都有一番收获,又是那样顺手,因此越想越得意。 从此以后,皮奴乔另找机会和尼可罗莎幽会,那姑娘对母亲发誓说,皮奴乔是在说梦话;那母亲记起和阿德连诺的一番亲热情景,心中就想道,原来当时只有她一人是清醒的呢。 故事第七 潘菲洛讲完故事之后,大家都称赞主扫足智多谋;于是女王吩咐潘比妮亚接下去讲一个。她这样说道: 各位漂亮的姐姐,我们在以前的一些故事中,曾经谈到梦兆应验的事实,但是有好些女人却只管加以取笑;因此,虽然这类故事我们已经讲过,我现在乐于给大家再讲一个短短的故事——我有一个女邻居,不多久之前,只因为不肯相信她丈夫所做的恶梦,终于闹出这么一段事来。 我不知道你们可认识一位很有地位的绅士,名叫泰拉诺-第摩莱赛,他的年青的太太玛格丽达,美貌出众,却是刚愎成性,固执不化,别人做的事,她永远看不顺眼;她做事也从来不肯接受别人的意见。泰拉诺娶了这样一位太太,真有说不出的苦,但也没有办法,只能勉强容忍,由她一意孤行。 有一夜,他和玛格丽达睡在乡村的别墅里,他在梦中看见她走进离别墅不远的一座美丽的林子里,她正这样散步的时候,忽然从丛林里跳出一头又大又凶恶的狼,直扑她的喉头,把她扑倒在地上,而且仿佛狠命要把她拖走似的。她大声喊救,后来总算从猛兽的爪牙底下逃了出来,可是她的喉头和脸部已全部受了伤。 第二天早晨起身,他对太太说道:“自从我娶了象你这样任性的女人,连一天的快乐都没有享受过;可是我也决不忍心看见你遭遇什么不幸,所以如果你肯听我的话,今天就守在家里,不要出去。” 她问他为什么不能出去,他就把昨晚所做的恶梦全讲给她听。可是那位太太却摇着头说道: “只有对你不怀好意的人才会做这种对你不利的恶梦。你只装作十分关心我,其实你巴不得我给恶狼拖去,所以做了这样的恶梦!请你放心吧,不论今天还是将来,我自会留神,决不致遭遇什么不幸,让你拍手称快的。” “我知道你会说这样的话,”泰拉诺说,“这真叫做替癞子梳头,自讨没趣。信不信由你,总之我这样对你说,完全是出于一番好意。我现在再一次劝告你,今天最好留在家里,至少千万不能跑到林子里去。” “好吧,我不出去就是了,”她口头上这样回答道,可是过后心里在想:“你看这个人多么狡猾,故意吓唬我,不让我今天到林子里去。不用说得,他一定跟什么不要脸的女人约好在那里幽会,唯恐给我撞见,嘿,他这种谎话只能欺骗瞎子,我如果看不出他别有用意,居然信了他的话,那我真是个大傻瓜呢!我看他还是别做梦吧,我哪怕今天在林子里守上一天,也要看看他究竟玩的什么花招。” 后来她丈夫从正门离家,她就从边门溜出去,不让一个人知道,急忙赶到林子里,赶在一个树木最茂密的地方,只是东张西望,看看有没有人来。她正这么一心守候丈夫的时候,全没想到大祸已经临头,突然间,树林深处,跳出一只可怕的大狼,她只来得及喊了一声“哎呀,救命哪!”那恶狼已经扑到她喉头,咬住了她,象拖一只小羊似的要把她拖走。 她的咽喉给恶狼紧紧咬住,既不能叫喊,又没法挣扎,要不是这时恰巧有几个牧人走过,那她一定透不过气来,闷也给闷死了。那几个牧人一起向狼大声喊打,把狼吓跑,这才救下了人来。他们本来认识她,看她已是奄奄一息,赶紧把她抬到她家。家人替她请了大夫、悉心治疗,过了很长一段时期,才算把她医好,只是她喉头和脸部从此留下许多伤疤;本来是一个标标致致的女人,现在已经破了相,见不得人,只好躲在家里,暗自饮泣,悔不该当初一味任性,不信丈夫的梦兆,本来很容易做到的事偏不肯做,却招来了大祸,抱恨终身。 故事第八 大家听了潘比妮亚的故事,都说泰拉诺睡时看见的不是梦幻,而是一个启示,因为以后发生的事,竟和梦境一般无二。大家静寂以后,女王吩咐劳丽达接下去讲一个故事。只听她说道: 各位知情达理的姐姐,今天大家讲的几个故事,几乎多少都是受了以前讲过的故事的启发。昨天潘比妮亚讲了一个学者报仇的故事,我现在也要给大家讲一个报仇的故事,虽然手段没有那样狠毒,不过也叫人够难堪了。 且说佛罗伦萨城里,从前住着一个专门讲究吃喝的男子,名叫恰科,只是苦于收入有限,难以满足这口腹之欲,幸喜他举止不俗,善于诙谐,因此他虽然不是一个宫廷里的小丑。却也练成了一张论长道短的利口,出入于富贵人家,用不到人家请他,哪里有美酒佳肴,他就到那里去吃白食。 城里另有一个短小精悍、衣冠楚楚的男子,名叫比翁德洛,此人头上戴了顶小帽,露出两绺一丝不乱的金黄鬈发,真是比一只苍蝇还要伶俐,原来跟恰科操的是一个行当。有一天早晨,正是四旬斋节,他到鱼市场去替维厄利-德-切尔基大爷代买了两条大鳗鱼,刚巧碰见恰科,对方立即招呼他问道: “这是怎么回事呀?” 比翁德洛回答道:“高索-土多那蒂先生昨天买了三条鳗鱼,比这好得多。还买了一条鱼,不过他请了好多位客人,这条鱼还不够用,所以又特地托我去买两条。你也打算去吗?” “那我准去,还用说吗,”恰科回答说。 他算准了时间,果然赶到高索大爷的家里,只见他正和几个邻居闲谈,还没开饭。主人问他有什么贵干,他回答道: “先生,我来陪你和你的朋友吃饭呢。” “欢迎,欢迎,”高索回答道,“现在已是开饭的时候,大家入席吧。” 众人就座后,只见拿出来的都是些什么豌豆啊,咸鲔鱼啊,最后来了一道油煎的阿诺河里的鱼,此外别无所有了。恰科知道上了比翁德洛的当了,气得要命,决定想法报复。 比翁德洛这边却十分得意,把这回事当作笑柄,逢人便说。不多几天,这两个人又碰见了,比翁德洛急忙向他问候,还笑着问他,高索先生家里的鳗鱼的滋味怎么样。 “滋味究竟怎样,”恰科回答道,“用不到我说,再过几天你自己就可以尝到了。” 于是他不再多说什么,就离了比翁德洛,去找一个精明的小贩帮忙,答应给他一笔钱,只要给他办到一件事。讲妥之后,恰科就把一只很大的玻璃瓶子交给他,把他带到卡维奇利巷附近,指着一位骑士给小贩看。原来这位爵士名叫腓力波-阿尔真蒂,生得身材魁梧,性子乖戾,稍一不如意,就暴跳如雷;现在恰科就对小贩说道: “你拿了这瓶子去对他这样说:‘先生,我是比翁德洛差来的,他想款待几个朋友,知道你家里藏着美酒,特地前来讨酒,请你把这白瓶子变成红瓶子吧。’不过你跟他打交道的时候,千万别让他抓着,否则你就要大吃苦头,我的计划也要失败了。” “我此外还要说什么话吗?”小贩问。 “没有了,”恰科回答,“你对他说完这几句话,拿着瓶子就回来,我好把钱给你。” 小贩果然跑去找腓力波大爷,把那一番话对他说了。腓力波本来是个不好惹的人,听见这话,以为比翁德洛故意在取笑他,气得脸都红了,嚷道: “什么‘款待’不‘款待’,什么‘白瓶子’‘红瓶子’,你和他两人今年都要倒楣啦!” 话没说完,他就跳起身来,伸手要抓小贩;幸亏小贩早有戒心,一看苗头不对,拔脚就逃。这一切恰科都在远处望得清楚;小贩回来后,又把腓力波的话对他说了,恰科十分欢喜,把钱给了他,接着又忙去找比翁德洛,问他道: “你方才到卡维奇利巷去过没有?” “不曾,”对方回答道,“你问我干吗?” 恰科就说:“我告诉你吧,腓力波大爷正在找你呢,可不知道他找你为的什么。” “好吧,”比翁德洛说,“我本来往那边走,就去跟他聊会儿天吧。” 于是他就在那边走去,恰科暗中尾随着他,看究竟会闹出什么事来。 再说那位腓力波大爷,不曾把小贩抓住,一肚子气恼正无处去出,又把小贩的话横想竖想,总弄不懂是什么意思,反正一定是比翁德洛唆使人来取笑他,因此竟越想越恨;恰巧比翁德洛在这时候撞来,他一眼看见他,立刻跑去赏他一个耳刮子。 “哎呀,”比翁德洛嚷道,“这是从哪儿说起?” 腓力波大爷不由他分辨,揪住他的头发,扯破了他的帽子,扔在地上,一面打一面骂道: “坏蛋,我非要叫你知道我的厉害不可,你差人来对我说‘款待’‘红瓶子’是什么用意?你把我当作一个小孩子,可以随便欺侮的吗?” 他一面说,一面举起铁样的拳头,雨点般似的朝他脸上乱打,又揪住他的头发,把他拖到泥沼里去;比翁德洛挨着拳打脚踢,衣裳给扯得粉碎,哪儿容他问一声究竟什么地方得罪了腓力波,只听得腓力波口口声声说什么“款待”啊,“红瓶子”啊,可是又一点也摸不着头脑。 腓力波使性痛打了他一顿,后来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了,大家好不容易把他救了出来,这时他已经浑身青肿了。众人听了腓力波的话,都怪他自作自受,不该拿这些话去取笑腓力波,要知道他岂是轻易惹得的人。比翁德洛哭丧着脸,极力申辩,说自己绝不曾向腓力波大爷讨酒,他定了一会神,硬撑起来,唉声叹气的回到自己家里,心里猜疑一定是恰科捣的鬼。 过了许多天,他脸上的伤好了,又出门闲荡,恰巧遇见了恰科。恰科笑着问他道: “怎么样,比翁德洛,腓力波大爷的美酒味道好吗?” “但愿你在高索大爷家里吃鳗鱼,也尝到这种滋味!” 恰科说:“这可要看你的了。如果以后你再请我吃上回的鳗鱼,那么我就拿前几天的美酒回敬你。” 比翁德洛自知不是恰科的对手,从此以后但愿跟他相安无事,再也不敢玩什么花招了。 故事第九 第奥纽享有特权,所以现在只剩女王一人没讲了,等小姐们对于大吃苦头的比翁德洛笑了一阵之后,她就欣然说道: 各位可爱的小姐,要是我们用心观察一下天地万物的道理,那么不难发觉,那千千万万女人无论从天理、从人情、从法律上说,都是从属于男人,听候男人的支配和统治的。一个女人如果希望享受安乐宁静的生活,就该对主宰她的男人俯首听命、事事顺从。而且还要保守贞操——对于每一个知情达理的女人,这贞操更是万万不能失去的宝贝。 这种情况,不是那保障公共利益的法律所规定的,也不是因袭那深入人心的习俗而来的,而是造物主的意旨。造物主制造我们女人,特地叫我们的身体娇小玲珑,性情懦怯,柔弱无力,声调悦耳,举止优雅,这一切都证明我们理该受别人的统治。要受到人的统治,得到人家的保护,那么对于统治者应当必恭必敬,不能稍有违背。除了男人,还有谁来统治我们、保护我们?所以对于男人,我们必须十分尊敬,绝对服从他们。如果哪个女人不守这个本份,那么她不但讨骂,简直该打。 这一个主张,我不止讲过一遍两遍,不过方才听了潘比妮亚所讲的一个泼妇的故事,她的丈夫泰拉诺对她无可奈何,可是天主却不饶她,叫她受到了应得的报应,所以我不免又把这番话搬了出来。依我的判断,一个女人倘若不是温柔贞静、婉顺可爱,那么她就是违反了天理、人情和法律,就得受严厉的惩罚。现在我想给大家讲一个所罗门王的故事,他的忠告对于我们有些女人真是对症下药,至于那些本来就谨守本分、用不到多加管教的女人,那么只要以为这句话不是对她们说的就成了;虽然男人的嘴边常挂着这样两句话: 好马、劣马,总少不了一对踢马刺; 好娘子、坏娘子,都需要一根木棍子。 这两句话,如果当作笑话听,那么没有一个女人不会不承认它说得有理。其实把这两句话当作正正经经的教训看待,也还是含有颠扑不破的真理。因为女人天生三心两意,水性杨花,对付那班不守妇道的女人,当然少不了要借重一根无情的棍子,就是对于那班懂得规矩、安分守己的女人,也需要一根备而不用的棍子,好叫她们有所警惕,时时刻刻不敢懈怠。现在我不必尽讲些大道理,还是讲我本来要讲的故事吧。 大家知道,所罗门王的智慧盖世无双,天下闻名,何况他热心帮助人家解决种种疑难问题,从不厌烦;这样一传十、十传百,当时有许多人,逢到疑难不决的事,不论远近,都赶来向他请教。 在这许多人中间,有个青年,名叫梅利苏,是一位有身份的富家子弟,特地从家乡拉亚佐赶去求见所罗门王。当他离开安提奥,向耶路撤冷进发的时候,遇到一个同路的青年,名叫约瑟夫。既然是一同赶路,两人就在马上谈了起来——出门的人总是这样;梅利苏问明了他的身分乡里之后,又问他要到哪儿去,干什么事。约瑟夫回说要去求见所罗门王,原来他家里有个老婆,凶悍泼辣,世所少见,任他怎样用好话求她、哄她,或是跟她解释,她半句不听,一味使她的性子,因此他只得去向所罗门王请教对付妻子的方法。接着他反问梅利苏到哪里去,干什么事,梅利苏答道: “我是拉亚佐地方的人,跟你一样,也有说不出的苦处。我正当青春,又有家私,为了广交乡邻,大开门庭,着实花了不少钱,可是说也奇怪,我从来也不曾得到别人的爱戴。因此我也想到你要去的那个地方,请教所罗门王,我怎样才能得到人家的爱戴。” 两人于是就做了路伴,一同来到耶路撒冷,由所罗门王的武士引领他们进宫觐见。梅利苏把自己的来意约略说明了,所罗门王回答道:“爱。”国王说了这句话,他随即被送出宫来。 于是轮到约瑟夫说明来意,所罗门王也不过回答了他一句话:“到鹅桥去。”于是约瑟夫也随即被送出宫来,看见梅利苏在宫外等他,就把自己得到的回答告诉他,两人一起推敲话里的意思,却总想不明白,何以到鹅桥去就能使家里的悍妇回心转意,何以一个“爱”字就能博取别人的好感;他们还道自己受了所罗门王的嘲弄,只得动身回家。 他们赶了几天路,来到一条河边,河上架着一座很美观的桥,恰巧这时有一队驮着货物的骡子和马从这里经过,他们只好站在桥边,等候那队牲口过去。 不多一会,所有的牲口差不多都已过了桥,独有一匹骡子却发起骡性来,站定在桥边,怎么也不肯往前再挪一步。那赶骡的只得用鞭子打了它几下,也不怎么使劲,只要它上桥去就是了;可是它却左闪右跳,甚至索性转过身来,死也不肯上桥。这时候骡夫冒火了,举起鞭子,不管它的头部、胺部和屁股,只是狠狠地抽下去,谁知还是不中用。 梅利苏和约瑟夫在旁边看到这情景,连忙干涉道:“哎呀,你这个人太辣手了,干吗要这样毒打骡子,你要打死它吗?为什么不好好地想个办法把它牵过去呢,那岂不比你毒打一阵更容易叫它上桥吗?” 骡夫回答道:“你懂得你的马,我懂得我的骡,让我来对付它吧。” 说完,他举鞭就打,一下打在右边,一下打在左边,那骡子终于被他打动了,乖乖地过了桥,这证明骡夫的话的确有道理。两人过桥时,约瑟夫向一个坐在桥头的穷人请问,这桥叫什么名字,那人回答道: “先生,这座桥叫鹅桥。” 约瑟夫听说是“鹅桥”,立即想起了所罗门王的指示,回头对梅利苏说: “喂,朋友,我对你说,所罗门王到底给我出了一个再好也没有的主意,我现在才看得明明白白,我还缺少一套打老婆的本领,幸亏那个赶骡子的已经教了我啦。” 过了几天,两人来到安提奥,约瑟夫请梅利苏到他家去休息一两天。谁知他的妻子看见他和一个客人回来,竟十分无礼。约瑟夫也不去管她,只是吩咐她预备晚饭,请客人点菜,梅利苏因为盛情难却,随便说了一两样菜。那老婆一向骄横惯了,哪管客人怎样关照,预备出来的饭菜,偏是完全两样。约瑟夫看见了十分生气,说道: “你难道没有听见晚餐要预备什么菜吗?” “你这是什么话?”那老婆回过头来,肆无忌惮地接嘴道,“得了吧,你要吃晚饭,这不是晚饭吗?你管你吩咐,我管我做菜,这几样菜,你中意也罢,不中意也罢,那我可管不了。” 梅利苏听见这位主妇说出这种岂有此理的话来,心里很起反感,|1~约瑟夫看她这样逞强,就说:“女人,我看你还是这套老脾气,可是你放心吧,我非要叫你改变一下作风不可!” 于是他回头对梅利苏说:“朋友,我们马上可以看到所罗门王的指示到底灵不灵了。不过我动手的时候,请你千万不要过意不去,也不要认为这是我一时兴之所至。想想前几天我们替骡子讨情的时候,骡夫是怎样回答我们的,那么你也不必来阻拦我吧。” “我是到你家来作客的,”梅利苏回答道,“当然要听你的话。” 那老婆哪里服这口气,这时候已经从桌子边站了起来,嘴里叽里咕噜,回房去了。约瑟夫找到一根结实的橡木棍子,赶了进去,一把揪住她的头发,把她摔倒在自己的脚下,举起棍子向她身上狠狠打去。那女人起初没命吼叫,接着高声怒骂,可是约瑟夫只当没有听见,不停手地打下去,打得她浑身青肿,她这时才哀声求饶,请他手下留情,不要打死她,答应以后再也不敢违背他的意旨了。谁知那棍子还是毫不留情地打下来,一下落在她的肋骨上,一下落在她的屁股上,一下落在她的肩膀上,直到他打得筋疲力尽,这才住手,这时候这位好女人已经遍体鳞伤了。打罢之后,他回到朋友那儿,对他说道: “到了明天,我们就可以看看这到鹅桥去的指点灵不灵了。” 他休息了一会儿,和梅利苏一起洗过了手,同进晚餐,然后就寝。 可怜那女人遭了一顿毒打,疼痛难当,勉强从地上爬了起来,把身子在床上一扑,再也动弹不得;就这样算是将就了一夜。第二天她很早起了身,叫人去请问约瑟夫,午餐要备些什么菜。约瑟夫和梅利苏不由得都感到好笑,就吩咐了一番。等到中午,他们回家吃饭,看见饭菜已经摆得整整齐齐,完全遵照约瑟夫的意旨。当初他们怎么也不懂所罗门王的指示是什么意思,现在方始明白果然是金玉良言。 梅利苏在约瑟夫家里住了几天,就告辞回乡。他把所罗门王给他的指示向本地一位有学问的人请教,那有学问的人说: “他给你的指示再确切、再好也没有了。你知道你从来也没爱过什么人,你款待别人,帮助别人,并不是有所爱于人,只是为了摆阔和夸耀自己的财富罢了。所以遵照所罗门王的指点,你爱别人吧。那么别人自然也会爱你的。” 多亏所罗门王的一番话,那泼妇从此变成贤妻,那青年也因为施爱于人而得到别人的爱。 故事第十 女王的故事惹得小伙子们笑个不停,却多少引起了小姐们的不满,等她们的声浪平静下来之后,第奥纽就这样开始道: 可爱的小姐们,在一群白鸽中,来了一只雪白的天鹅,倒也不过如此,如果来了一只乌鸦,这群白鸽就给衬托得格外出色了。同样地,在许多有学问的人中间,混杂了一个不学无术之徒,那么不但显出他们有多么渊博高深,而且给大家平添了不少乐趣和笑料。你们都是再端庄稳重不过的小姐,我呢,简直是个脓包,可是正因为这样,也就越发显出你们的美德来,格外讨得你们的欢喜。如果我太好了,倒反使你们有所逊色,那么你们或许也不会怎么喜欢我了吧。因此我想我不妨说话稍微放肆些,只是显出我的本色,不必顾忌,你们也得看着我不学无术,对于我说话不中听的地方,多加原谅才好。我现在要讲的故事并不长,可是你们听了之后就可以知道:我们是应当怎样小心遵守那些念符咒的术士们的告诫,若是稍一疏忽,有了不周到的地方,就会前功尽弃! 一两年前,在巴勒达地方有一个神父,叫做詹尼-第-巴罗洛;只因为他收入太少,所以常骑着一头母马,到阿普里市场去作些生意买卖来贴补。在他来回的途程中结识了一个叫做彼得-达-特莱桑蒂的乡下人,谈得十分投机。他也是干这一个行当,骑的是一头驴子。为了表示两人的交情,那神父詹尼照着当地的风气,叫他做“彼得亲家”。每逢他到巴勒达来,那神父总是把他留在家里,尽力款待他。 那彼得亲家很穷,只有一间简陋的小屋,几乎容不下他和他的年青健壮的老婆,以及那头驴子,可是詹尼每次去到特莱桑蒂,他一样留他住宿,竭诚款待他。报答自己在巴勒达所领受的盛情。可是临到晚上睡觉的时候,彼得没有办法了,他只有一张小得可怜的床,他和他那年青美丽老婆就睡在这床上;所以他实在不能称心如意地做一个象样的主人,只好委屈客人睡到马棚的草堆里去,让母马和自己家的驴子来跟他作伴。 那老婆知道她丈夫在巴勒达时总是承蒙神父热心款待,所以每逢他来的时候,总想自己到邻妇那儿去借宿一晚,好把铺位让给他和她丈夫两个睡。可是总给神父挡住了,有一次他这样说:“珍马达大嫂,千万不要为我操心,我在外面睡得很安逸呢,因为只要我高兴,我就立刻可以叫我那母马变做一个漂亮的姑娘陪我睡觉,等我要起身的时候,我就又把她变做母马,所以我是怎么也不会跟她分离的。” 那个年轻的娘儿听得很惊异,只道真有这一回事,就去告诉她的丈夫,还说:“假使你们两个的交情真象你所说的那么深厚,那为什么不求教求教他把法术教给你呢,你也就可以把我变做一匹母马,等你出门去做生意的时候,你就骑一匹驴子、带一匹母马,好赚双倍的钱了。等回家之后,你仍旧可以把我变做一个女人。” 彼得原没有多大知识,觉得此事果然好极,就听信她的话,去向詹尼求教了。詹尼极力想跟他解释明白,叫他打消了这片痴心妄想,可是一点也没用,于是神父说道; “好吧,既然你一定要学,那么我们明天照旧在天没大亮的时候起身,我来做给你看吧。可是最难不过的一着是装尾巴,你看到就明白了。” mpanel(1); 这一晚。彼得和他的老婆两个,急着想学这套法术,几乎没有睡着;等到天快亮的时候,就起床去叫神父。他穿了一件衬衫,走进他们的小屋子里,说道: “除了你之外,我不再把这法术教给世上第二个人了,既然你一心想学,我总得做一遍给你看。只是你要想法术灵验,凡事都要依我的指点做去。” 那夫妇两个都说是愿意听他的指教,于是神父拿起一支蜡烛,放在彼得手里,说道:“你要用心看着我怎么做、留神听着我怎么说,你尤其要记住的是——假使你不打算把事情弄成一团糟——无论你看见什么、听见什么,都不可以发出半点声响;但愿天主保佑,这尾巴可以好好地装上去吧。” 彼得接过了蜡烛,答应一切都听他的指点。神父就叫珍马达把上下衣服一齐剥下,光着身子,就象她才从娘胎里出生时那样;再叫她双手撑在地上就象四脚落地的母马一样;也同样叮嘱她不管怎样都不可以开口说话。于是他开始作法了。 他用手抚摸她的脸蛋和她的头,说道:“快快变做母马的美丽的马头吧!” 又抚摸她的头发,说道:“快快变做母马的美丽的马鬃吧!” 又抚摸她的双臂,说道:“快快变做母马的美丽的马腿和马蹄吧!” 接着就抚摸到她的一对Rx房,只觉得又丰满又结实,他心里一动,身上不相干的东西竟直竖起来,他照样说了一句:“快变做母马的美丽的胸膛吧!” 于是他顺着摸下去,把她的背脊、肚子、屁股、大腿、小腿都摸到了。最后,大功将成,只差尾巴没装,那神父就撩起衬衫,拿住那根他常用来钻男人的锥子,对准一条缝道就刺了进去,里还喊道:“快快变做美丽的马尾吧!” 彼得一直在旁边聚精会神地看着,看到这最后一着,觉得老大的不对劲,嚷了起来:“哎呀,詹尼,我不要装尾巴,我不要装尾巴!” 这时候,那化育万物的甘露早已出来了,詹尼不得不把工具抽了出来,喊道: “哎呀,彼得亲家,你这是干什么?我不是关照你不管看见什么不要作声吗?这母马都快变成功了,偏是你在旁边开了一声口,就此前功尽弃!现在想再来一遍可不行啦!” “好吧,”彼得说道,“我可不要这种样子的尾巴。你为什么不叫我来装呢?再说,你这条尾巴也装得太低了!” “因为这还是第一次呀,”詹尼回答道。“你还不知道应当怎样装法,我是在做给你看呀。” 在他们两个这样争论的当儿。那个年青的娘儿直立了起来,她把这回事看得十分认真,所以骂她的男人说: “你这个笨虫,干吗你把咱们俩的事情毁了?你几曾看见过一条没有尾巴的母马?老天爷帮忙吧,你这个穷汉真是穷得活该,将来不穷得没裤子穿,就来问我!” 可恨那彼得在旁边说了一句话,坏了法术,那年青的女人再也没法变做一头母马了,她只得垂头丧气,穿上了衣服。彼得仍旧干他的老行业,仍旧只有一头驴子骑来骑去做买卖,仍旧跟詹尼作伴,只是从此再不向他求教什么法术了。 这个故事可把大家笑坏了,尤其是小姐们,她们了解的程度出乎第奥纽的意料之外。大家讲完故事,夕阳西下,女王知道自己的任期已满,就站了起来,脱下花冠,加在潘菲洛的头上,在他们这个团体中,只有他还不曾接受过这个光荣。女王微笑说道: “陛下,你是最后一个统治者了,你就担负着一个重大的责任,我的过失,和我以前各位统治者的过失,都要由你来弥补呢。但愿主降福于你,因为是他恩准我立你为王。” 潘菲洛欣然接受了王冠的荣誉,回答道:“你和其余各位的美德,一定能使我象前任的统治者一样,受到大家的称赞。” 他依照向来的惯例,和总管把膳食等事务作了适当的安排,就回过头来,向期待着他发言的小姐们说道: “可爱的小姐们,我们今天的女王爱米莉亚,非常贤明,让我们随意讲一个故事,不拘题目,好使我们调剂一下精神,现在我们既然休养够了,我想应该恢复我们的老办法,所以我要你们明天各自准备一个故事,题目是:人们在恋爱方面或是在其他方面所表现的可歌可泣、慷慨豪爽的行为。听到这种事迹,无疑会使我们的心灵得到鼓舞,因而也会表现出高贵的行动来。这样,我们的短促的生命不致于随着我们的肉体而消灭,却会依附着我们的名声而流芳百世。人与禽兽不同,光把肚子塞饱,并不等于解决了一切问题,凡是明白这种道理的男女,没有一个不是期求这种光荣,而且竭尽心力追求这种光荣的。” 那一群快乐的青年男女,都赞同这个题目,于是他们得了新王的许可,都站了起来,在这一段照例是随意活动的时间里,各人寻求各人的乐趣。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大家又快乐地聚集在一起,酒席已经摆好,在进餐的时候又受到很殷勤的服侍。饭后照例跳舞,又唱了千百来支歌曲,与其说是乐曲动听,不如说是歌词美妙。最后国王吩咐妮菲尔唱一个她自己编的歌曲,她立即快乐地用清脆甜润的嗓子唱着底下的歌曲: 我是一个快乐的姑娘, 在阳春三月尽情歌唱, 感谢爱情和我甜蜜的梦想。 我在碧绿的草地上漫步, 那儿开满鲜红嫩黄的花朵; 玫瑰长着刺,百合象白雪; 我把朵朵花儿和他的脸儿相比—— 啊,我是他爱情的俘虏, 我的梦魂和神思都在他身上依附。 我果然找到一朵中意的花, 花色和情人的玉颜不相差。 我把它轻轻摘下,温柔地吻它, 对它倾诉我是怎样情丝牵挂; 然后我又采摘了许多好花, 编成个花冠、戴上我金黄的头发。 每一朵好花都叫我快乐,就象 我一看见他的倩影就心花怒放; 那爱情的芬芳叫我魂销魄荡, 我没法表白这千情万意, 只好轻轻叹一口气。 我的叹息温柔又热情,不象 别的姑娘充满着哀怨和失望, 却好比一阵和风吹到了我爱人身旁; 他听到这阵叹息就起来安慰我, 他来得正好!正当我说道: “来吧,我已经心痒难熬!” 妮菲尔的歌曲博得国王和小姐们的赞美。她唱完之后,时间已经不早,于是国王吩咐大家各自回房安睡。 [第九天终] 第十日 序 西边天空里的几朵小小的云彩依然那样鲜艳;东边天空里的云朵,边缘上却已发亮,好象就要化成金块一般。潘菲洛就在这时候起了身,把少爷小姐们一一叫醒。等到人都聚齐之后,他便和大家商量,该到什么地方去游乐。他和菲罗美娜、菲亚美这一块儿缓步走去,其他的人都跟在后面。他们就这样一边散步消遣,一边讨论着未来的生活应该怎样度过,你一言我一句地谈了起来;不知不觉已经走了好长一段路,阳光已经炽热起来,他们便走回别墅。到了别墅,就把一些杯子在清澄的泉水里洗个干净,要喝水的就随意舀了来喝。然后就在那舒适的林荫中玩耍,一直玩到吃中饭的时候。 大家照常吃饱睡够之后,便在国王指定的地点集合。国王命令妮菲尔第一个讲故事,妮菲尔高高兴兴地说道: 故事第一 高贵的小姐们,多蒙国王叫我领头讲个慷慨豪爽的故事,我感到非常荣幸。要知道慷慨豪爽照亮了一切美德,正象太阳替天主增光一样。因此,我来讲一个短小有趣的故事,假使能把这故事记住,对我们是会有好处的。 想必你们都知道,自古以来,我们城里出了不少勇敢的骑士,其中最勇敢的一个名叫路杰利-德-费乔凡尼,家财豪富,为人慷慨。他眼看土斯堪尼城里的风俗人情不投合自己的兴趣,心想在此久住,势必英雄无用武之地。那时西班牙国王亚尔丰梭是当代最贤明的一个君主,他的英名早在这些骑士中传开,路杰利决定暂时投奔他那里去。于是带了许多武器、马匹和随从人等,出发前往。那位国王殷勤地接待了他。 路杰利在那里住定以后,为人处世非常大方,又立下许多汗马功劳,不久就威名远扬。他在那里待了一个时期,处处留心国王的举止行为,但见国王赏罚不明,时常轻易将城堡、市镇和爵位赐给一些无功的人。他自问功劳立得不少,却没有得到什么赏赐,未免有损自己的声誉,所出决定要另投别处。他将去意启奏国王,国王答应了他,并且赐给他一匹极好的驴子。路杰利如今既要远行,拿驴子赏他,倒也十分受用。 再说国王那边,等他辞别以后,就命令一个亲信的侍从跟着他一块儿去,务必不让他看出是国王派来的,只留心他一路上讲些什么,怎样提到国王,好回来报告国王,并在第二天早晨,把路杰利带回宫来,一切安排停当之后,那个侍从就在半路上等着路杰利,路杰利一出城,他就立即上前去招呼,佯称自己也是到意大利去的,愿意和他结伴同行。 路杰利骑着国王给他的那匹驴子,一路上和那个侍从随意聊天,到了将近打晨祷钟的时候,他就说道: “我看可以让我们的牲口撒撒尿了吧。” 说着,他们就让几匹牲口在一个方便的地方|1~停下来,除了国王赐给他的那匹驴子以外,全都撒了尿。随后他们又继续赶路,那个侍从一直注意听他说些什么话。他们来到一条小河边,让牲口喝水,没想到这匹驴子竟在河里撒起尿来,路杰利情不自禁地说道: “唉,该死的畜牲,原来你同你的国王是一货!” 侍从暗暗记住了这几句话;虽然那一整天他和路杰利同行,还听他说了许多别的话,可是除了这几句以外,其余都是歌颂国王的话。第二天早上,路杰利刚刚骑上驴子,准备继续往土斯堪尼走,不料这个侍从马上宣读王谕,叫他立即转程回宫,他自然只有遵命。 回到宫里,侍从把路杰利在路上借驴子骂国王的话报告了国王,国王立即把路杰利召来,和颜悦色地接待他,问他在路上为什么把国王比做驴子,或者说,把驴子比作国王。路杰利坦然回答道: “陛下,我把你比做驴子,只因为你让那些不应该受赏的人受赏,应该受赏的人反而得不到赏赐,正象那匹驴子一样,在应该撒尿的地方不撒,不该撒的地方却撒起来了。” 国王说道:“路杰利,我的确赏赐了许多礼物给别人,却没有赏赐给你;若是论功行赏,那些人可远远不能和你相比,我所以这样做,并不是因为我不知道你是最勇敢的骑士,任何赏赐你可以受之无愧,只可惜命运之神不许我这么做,因此你只能怪你的命运不好,而不能怪我。假使不相信,我可以当场证明给你看。” “陛下,”路杰利回答道,“我并不是怨你不赏赐我,因为我并不想发财,我只气愤抹煞了我的功劳。尽管如此,我还是相信你刚才的解释都是真话,因此,不论你给我看任何证明,我都愿意;当然,你不给我看,我也信得过你。” 于是,国王就带他来到大厅,只见那里早已摆好两只锁着的箱子,国王就当众对他说道: “路杰利,这里的两只箱子,一只装的是我的王冠、王笏、宝珠,以及我的许多玉带、珠饰、戒指和金石,总而言之,装着我的一切珍珠宝贝;另一只箱子里装的是泥土;请你随意拣一只,拣到哪只,那里面的东西统统归你,你从此可以看出,究竟是我对你不义,还是命运对你无情。” 路杰利就顺着国王的心意,拣了一只,国王命令手下人把它打开,只见里面装满了泥土,于是国王笑着说: “路杰利,你这一下可该明白,我说命运和你作对,这话并不错吧?不过你的武功实在了不起,我应当为你来冒犯一下命运之神。我知道你不打算做个西班牙人,所以我也不赐给你城堡土地,可是这只箱子里面的珍宝,虽是命运之神不肯给你,我却偏偏要违着她的意思,赏赐与你,现在你就把它带回故乡去,作为我赏识你的勇气的凭证,在父老乡亲面前光彩一下吧!” 路杰利受了那一箱礼物,衷心谢过国王,便高高兴兴把它带回到土斯堪尼去了。 故事第二 西班牙国王阿尔丰梭对那位佛罗伦萨骑士的慷慨大度,大多听了,一致赞美。国王也很欢喜,他命令爱莉莎接下去讲一个故事,爱莉莎立即说道: 优雅的小姐们,一个国王对待一个于他自己有功的人慷慨大度,固然是一件值得赞扬的美举,可是,假如这慷慨大度的不是一个国王,而是一个教士,他在一个人身上极尽慷慨,其实他即使把那人当做仇敌看待,也未可厚非,那么,对于这样一个教士,我们应该予以怎样的评价呢?当然,我们只能说:国王的慷慨是美德,而那个教士这样慷慨却要算是奇迹——因为天下的教士大都悭吝成性,甚至比娘儿们还要悭吝,你要他们慷慨大度,简直休想。一般俗人受了人家欺凌,固然是力图报复,而教士们呢,虽然口口声声宣扬容忍,宽恕,其实他们报起仇来,比俗人只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且请诸位细听我下面的故事,也好知道当教士的究竟能够慷慨到如何程度。 从前有个人名叫金诺-第-塔柯,是个出名的残暴强盗,因此被逐出锡耶纳,和圣费奥利的那些伯爵们结下了不解之仇。他煽动拉地康凡尼人背叛罗马教廷,并在那地方落了窝,纠集党徒,拦路抢劫,凡是路过的旅商,没有哪一个逃得了他的打劫。 那时候的罗马教皇正是庞尼法第八,克吕尼地方有位修道院院长到教廷里来拜见他。若是论到财富,这位院长在宗教界也是数一数二的人物,只因在罗马得了胃病,医生劝他到锡耶纳去洗洗海水浴,一定可以治愈。他得到了教皇的准许,带着大批人马、行李和配备,浩浩荡荡出发,毫不把金诺的拦路行劫放在心上。 金诺听说这位院长过境,便布下了罗网,把他和他的一行随从,行李什物,围困在一个狭窄的地方,一个人也休想脱逃。这样安排以后,他又打发了一个最得力的党羽,带了许多随从,去到院长那里,以他金诺的名义,好声好气地请求院长在山寨下马小住。院长听了这活,怒不可遏,说是他与金诺毫不相干,万难照办;又说,他要继续向前赶路,倒要看看有谁敢来阻挡。那个使者听了这话,依旧低声下气地说道: “院长,你应当知道你自己现在到了什么地方。不瞒你说,我们这里除了天主,什么也不怕,你那套开除教籍或是驱除出教的办法,在这里都给一脚踢开了。我劝你还是依了金诺的意思吧。” 两人正在商谈,四面已经被一班绿林好汉团团围住,院长眼看再无出路,也不由得他不愿意,只得随着使者来到山寨,仆从行李跟在后面。到得那里,下了马,手下人就照着金诺的吩咐,让他一个人住在别墅中一间又黑又小的简陋的屋子里,其余随从人等却受到优待,按照他们的身份,分别住在山寨里,他们的财物都妥为保管,不曾有丝毫侵犯。安排妥帖之后,金诺就去见院长跟他说道: “院长,你现在做了金诺的上宾,因此金诺特地派我来请问你打算到什么地方去,此去有何贵干?” 院长也是个聪明人,这时早已放下架子,说明自己为了什么事,打算到什么地方去。金诺听了这话,立即走开,心想,他这点小毛小病。不消海水浴,也包管可以治好。于是他就吩咐在院住的这间屋子里升上一盆火,又派了一个守卫好生看守着他。一直到第二天早上,金诺才拿了两片烤面包,又把院长自己带来的考尼格利亚葡萄酒,盛了一大杯,用一块雪白的餐巾端到他房间里来,说道: “金诺年青时曾经学过医,他说他深懂得治胃病的良方,愿意用来治疗贵恙,我这里就给你送药来了,请你用了吧。” 院长这时已经饿得饥肠辘辘,尽管气恼,哪里还有心情去分辩,只顾吃了面包,饮了那酒,然后方说了许多傲慢无礼的话,提出了多少责问和要求,特别是要求和金诺当面讲话。金诺只当做没听见,只是客客气气地回答道,金诺一有空就会来看他。说过以后,立即告辞,直到第二天,才又带来了两片面包,一杯葡萄酒。接连几天都是这样对待他。后来他又故意拿了些干豆子去,悄悄留在那里,看见他果然吃了几颗,他这才以金诺的名义,问他的胃病是否有了好转。院长回答道: “我觉得只要他放我出去,我就没有病了;我一出去之后,别的都是小事,首先要好好吃一顿,因为他那剂药已经完全把我的胃病治好了。” 于是金诺就叫院长自己的佣人给院长收拾了一间上好的房间。床上辅着他自己的被褥,又吩咐手下预备一桌丰盛的宴席,邀请院长的全体随从出席,并请了他自己的许多人作陪。第二天,金诺去到院长那里,说道: “院长,贵体己痊愈,现在可以出疗养院了。” 说着,就牵着他的手,带他到那间预备好了的屋子里,让他和他自己的侍从在一起,金诺本人亲自下了厨房,督促照应,务求酒席格外丰盛。院长见了自己人,顿时感到安慰,就把自己这几天来历受的苦楚,告诉了他的侍从,而这些侍从却对他说,他们这几天来却是备受优待。等到用的时候,端上来的都是美酒佳肴。金诺到这时尚未显露自己的身分,一直让院长这样住了好多天,金诺才吩咐把他的行李什物堆放在大厅里,把所有的马儿都集中在一个院子里,连最不顶事的一匹劣马也在那里了。然后他去问院长目前体力是否已经完全复原,能够骑马了。院长回答说,他十分康健,胃病也完全好了,倘若金诺能够放他走,那么他什么病痛也没有了。于是金诺把他领到那间堆满了行李、站满了侍从的大厅里,又请他靠着窗口,看看下面的那些马匹,说道: “院长先生,在下就是金诺-第-塔柯。想必你也知道,我出身也是个上等人,如今沦为江湖大盗,与罗马教廷为敌,乃是因为穷愁潦倒,无家可归,劲敌又那么多,为了保全生命和名誉,才不得已干上了这个勾当,并非因为心术不正。现在我已经把你的胃病治好了。我看你也是个高尚的贵人,所以对你另眼相看,要是换了别人,这么多财货落到我手里,那我可要着实捞一把了。我想,你念我替你效劳了这一番,一定会把你的财物留下适当的一部分给我。现在你的财物都在这里了,再请你从窗口望出去,院子里都是你的马。你全部取去也好,留下一部分也好,都听你自己的便;而且,从此刻起,你打算马上就走,或是再在这里逗留几天,悉听尊便。” 院长听到一个江湖大盗居然出言如此慷慨,真是又惊又喜,不仅满腔的愤怒顿时消散,而且立刻对金诺有了好感,成了他的真心朋友,连忙走过去拥抱着他说: “我凭着天主发誓,能够结识一个象你这般高贵的朋友,即使再多受一些委屈,也是心甘情愿!只怪那该死的命运叫你沦落,使你干上了这种不幸的行业!” 说过以后,他只取了几件必要的东西,几匹马,就回罗马去了,把其余的马匹财物都留给金诺。罗马教皇早已听到他中途被劫的消息,很是焦虑;等到见了面,教皇就问起海水浴是否对他的健康有所裨益,他笑着回答道: “神圣的教皇,海水浴虽没有洗成,却就近找到了一位高明的医生,把我的毛病完全治好了。” 接着,他就把一切的遭遇,从头到尾讲给教皇听,教皇不由得笑了。他一边在下说,越说就越为金诺那种慷慨大度的精神所感动,竟要求教皇对他开恩。教皇根本想也不想一下他会提出什么要求,便一口答应说,随便什么要求都可以办到。于是院长说道: “教皇,我只要求你恢复对我那位医生——金诺-第-塔柯——旧日的恩典,我生平也见过不少了不起的好汉,而他真要算是一个最为名副其实的人了。至于他现在干上了这种行当。我认为并不能怪他生性恶劣,而要怪他的命运不好。只消你给他一些赏赐,使他能够过着多样的生活,不失他的身份,包管不消多少时候,你一定也会象我一样,觉得他是个正派人。” 那教皇本来心胸宽大,又喜欢有才德的人,听了这话,当那回答道,如果金诺果真是象院长所说的这样一个人,那他愿意照办,于是就吩咐院长邀请金诺放心大胆地到罗马来。金诺受到院长的邀请,才放了心,立即来到教廷。他在教皇廷前侍候不久,教皇果然赞赏他是个了不起的人,器重他,封他为救护团骑士,管辖一个骑士团的修道院。他后半生一直担任着这个职位,做了圣教的忠实奴仆和克吕尼修道院院长的忠实朋友。 故事第三 大家听完了这个故事,都觉得一个宗教界人士能够做出这样慷慨大度的事来,实在是一个奇迹。国王等小姐们谈论停当,就吩咐菲洛特拉托接下去讲一个,菲洛特拉托毫不迟疑地开始说道: 高贵的小姐们,西班牙国王固然气量很大,克吕尼修道院院长的慷慨更是闻所未闻;可是我现在再来说一个人,他对于一个要喝他的血、要谋害他性命的人,竟也显示了慷慨——这种事情你们听来一定会觉得太稀奇吧。不仅如此,倘若那个要谋害他性命的人当真忍心下毒手,那他连自己的性命也可以交给对方的,诸位且请听我慢慢道来。 凡是到过卡泰周的人,不论是热那亚人也好,或是其他地方的人也好,都说那地方从前当真出过一个门阀高贵、富可敌国的人,名叫纳山。纳山有一个庄园靠近一条交通要道,凡是往返于波南和来文两地的人,都要从那里经过。他为人慷慨豪爽,很想做出一番好事来,以便扬名天下。于是请来了多多少少的建筑工匠,在短短的时间内兴建了一座十分堂皇富丽的大厦,厦内陈设配备,都极考究,足以款留天下宾客而无愧色。加以他家里仆从如云,所以随便什么人到得那里,都是宾至如归,招待得无微不至。他这种豪兴美举,持之有恒,后来不仅令誉传遍了来文,甚至在波南也很少有人不知道他的。 他到了老年,好客仍旧不减当年,不料这事情传到附近一个名叫米特里丹的青年耳里,少不得惹出一番是非。原来那位青年也是家产豪富,和他比起来,可以说是旗鼓相当。听到他的声名道德,很是妒羡,一心想要做得更慷慨,以便盖过纳山,使纳山相形见绌。于是他也建筑了一座大厦,和纳山的那座一模一样。凡是过往的人,他莫不一一礼貌周全、无比热诚地加以款待,日久以后,也颇有声名。 有一天,这位青年独自一人待在大厅里,有个穷苦女人从大厦的一扇门口走进来,向他要求赈济,他给了她;不一会儿,她又从另一扇门走进来要,他又给了她;这样接连有十二次之多,没有一次不给的,但是到了第十三次,他却禁不住说道: “大娘,你未免要得太勤了些吧!”不过还是给了她。 那个老妇人听得他这样说,当即大声嚷道: “啊,慷慨的纳山,只有他才是真正了不起!他的大厦有三十二扇门,我走遍了每一扇门,求他给我赈济,他没有哪一次不给我,没有哪一次表示认出了我的样子。可是在这里,我只不过进来了十三次,你就揭穿我,责备我了!” 说着,她就走开,再也没有进来。 米特里丹听了这个老妇人的话,知道纳山的声名遮盖了他自己的声名,不禁怒火直冒,想道:“天哪!好不叫人伤心!我连这些小事情也比不上他,还能做出什么大事情来和他的慷慨大度较量呢?更不要说是超过他了!这样说来,我若是不把这人消灭掉,那我简直是徒劳无功。他既是老而不死,我马上就来动手干掉他吧!” mpanel(1); 他打定了主意,不向任何人透露一点消息,就带着一小群随从出门去了。走了三天,到达纳山所住的地方,这时已是黄昏时分,他当即吩咐随从人等装作不是和他在一起的,管自去寻找歇宿之处,静候他的命令。于是剩下他独自一人赶路;傍晚时分,他在离纳山的大厦不远的一个地方遇到一个老人正独自在那里散步,衣服非常朴素。这人就是纳山。米特里丹并不认识他,向他打听纳山的住所。对方和颜悦色地说道: “孩子,你问到我真是没有错问了人,这里没有第二个人比我更熟悉他的了,我马上带你到他那儿去。” 那青年说,这真是好极了,不过,他最好不要和纳山见面,也不要认识纳山。 纳山说道:“既是你希望这样,我一定办到。” 于是米特里丹下了马,跟着纳山一块儿走向那座大厦,纳山一路上有说有笑。到得那里,他命令一个佣人把这年青人的马安顿好了,又悄悄吩咐那个仆人去通知一家上下,不要向这个青年说起他就是纳山,大家都遵命照办。然后他又拣了一间最讲究的房子让那青年住下,又派了好些仆人去殷勤服侍,他自己也在那里给他作伴,此外就没有别的人了。 那青年米特里丹这样和他相处了一阵,虽然把他当作一个长者尊敬,却禁不住问他究竟是何人。纳山答道: “我是纳山手下一个无足轻重的仆人,从小就侍候他。我一生都是做着这份差使,没有受到过他一次提拔;所以,虽然人人都非常爱戴他,我却觉得他并没有什么值得我感恩的地方。” 这几句话,使米特里丹顿时涌起了希望,以为自己那个卑劣的打算,又多了几分实现的把握。纳山也向他请教尊姓大名,问他到这一带来有何贵干,又说,如果有什么地方需要他效劳,他一定尽力。米特里丹起初还沉吟不语,但犹豫了一会,就决定把这个老人当作心腹看待,先是转弯抹角地要求他保守秘密,并帮助他出个主意,怎样下手才好;然后才把自己是什么人、此次所为何来和盘托出。纳山听了他这些话,得悉了他的毒计,心里很是慌乱,但他并没有多犹豫,就放大胆、面不改色地说道: “令尊大人是个了不起的人,而你能够担当起这种广布仁施的慷慨事业,真也不愧为一个无辱家声的好子弟。你妒羡纳山的仁风,我非常赞成;假使世上多几个人具有这样的嫉妒心,那么这浇漓的世风也许会好转。承你把你的心事告诉我,我一定保守秘密,至于你要完成这桩心愿,可惜我只能帮你出个主意,却没法帮你动手。事情是这样的:离这里大约一里半路的地方,有一座小丛林,纳山每天早上都要到那林子里去散步好大一会工夫,你很容易找到他,把他结果了。如果你想要一杀掉他就赶回去,不致遇到任何留难,那你就不必从你来的那条原路回去,不妨另从林子里左边那条路回去,那条路虽然比较荒僻,可是离你的家却近得多了,而且也比较安全些。” 米特里丹打听清楚了,等纳山告辞以后,就告诉他的随从人等(原来他们也住在这座大厦里)明天在什么地方等他。再说纳山,他当天替米特里丹出的主意实在是由衷之言,到了第二天,也没有后悔之意,便独自一人走到小林子里去,准备一死。就在这同时,米特里丹也起了身,随身带着弓箭和宝剑(他并没有带来别的武器),骑上马,直向树林子奔去,果然远远地就望见纳山正独自一人在那里散步。他决定先要看一看纳山的面貌,听听纳山的声音,然后再结果他的性命,于是奔上前去,一把揪住纳山的帽带,说道: “老头儿,你休想活命啦!” 只听得纳山回答道:“我的确该死。” 米特里丹听得他的声音,再朝他脸上一望,立刻认出这老者就是那个殷勤地款待他、亲切地陪着他、诚恳地给他出主意的人,因此那一股无名之火顿时消却,自感羞愧。他马上把那抽出了鞘要用来杀他的剑,抛在一边,跳下马来,跪在纳山脚前,哭着说道: “亲爱的老大爷,我这才真正看出了你的慷慨了!我口出妄言,无缘无故要你的命,而你居然悄悄地来到这儿,让我取你的命!幸亏天主顾全我的荣誉,在紧急关头,叫我这一双为万恶的嫉妒所蒙蔽了的眼睛,重新张了开来,看清事理。你越是迁就我,我就越觉罪孽深重,天理难容。我罪该万死,你认为该怎样惩罚就怎样惩罚我吧!” 纳山把米特里丹搀起来,亲切地抱着他,吻着他,说道: “我的孩子,你对我的这番举动,不管你把它叫做善也好,恶也好,我自然一定要满足你,你用不着道歉,我也谈不上什么原谅你,因为你的要求并不是出于仇恨,而是为了要博得比我更好的名声。你还是好好地过下去吧,用不着怕我,而且请你放心,天下再也没有第二个人会象我这样爱你,因为我看见你积了这么些钱,并不象一个守财奴似地把它守着,而是从大家身上来、用到大家身上去,这种高贵的精神,我非常器重。你为了要出名,曾打算杀死我,此事你不必引为羞愧,也不要以为我会对此事感到奇怪。古来多少伟大的帝王,杀人无数,岂止象你这样只想杀一个人。他们为了扩充版图,留名青史,竟不惜毁灭多少国家,夷平多少城池——这样看来,你为了使自己出名,想要杀死我一个人,你这件事做得并不新奇,也不出格,只不过是人家惯用的手法罢了。” 米特里丹并没有为自己的卑劣企图进行辩解,只是盛赞纳山这样光明磊落,多方设辞开脱他;后来他问纳山怎么甘愿来送死,甚至于教他如何下手,真叫他太不理解了,于是纳山又说道: “米特里丹,我心甘情愿地送死,甚至教你如何来杀死我,你一点也不必奇怪,因为我自从成年以来,就存心要担当起你现在所担当的这种慷慨事业,无论什么人到我家里来,我都要处处使他满意,随便人家对我有什么要求,我无有不依之理。如今你来要我的命,我马上就决定把命给你,因为我不愿意独独亏待你一个人,让你失望而去;为了叫你称心如愿,我自然要教你一个办法。使你既取得了我的命,又不致于连累你自己的命;我现在再向你说一遍,如果你当真要我的命,就请你马上取去,了却你这个心愿。我一生这样了结,真是再好也没有了。你要知道,我已经活了八十岁,福也享尽了,乐也乐够了;无论是人是物,都少不得要照着自然规律,有个一定的寿命,我没有几多日子好活了。因此,我就想,与其留着这条命,到头来还是无可奈何,免不了一死;倒不如象施舍钱财似的把它施舍于人好得多。” “一个人纵使活上一百年,也不过是那么一回事,何况我最多也只能再活上六年八年,那我这份礼岂不是更加无足轻重吗?我劝你还是把它取了去吧!我活到这么大,还没有碰见过什么人要我这条命,倘若你这回要而不取,那么今后怕再找不到第二个人愿意要我这条老命了。纵使以后还找得到第二个人,可是我这条老命愈下去愈不值钱啦。所以我劝你还是趁早把它拿了去吧。” 米特里丹惭愧得无地自容,回答道: “天理不容!我非但不能剥夺你宝贵的生命,连存这种念头,也是千万个不该。我非但不愿缩短你的寿命,而且还乐意把我自己的寿命给你。” 纳山立即说道:“如果你当真要把寿命给我,你是做得到的,不过在你这样做的同时,我还得为你做一件我从来不曾为别人做过的事情——那就是说,我生平还没有取过别人的财物,如今却要把你的财物取来,你愿意吗?” 米特里丹立即答应道:“当然愿意。” 纳山说道:“那么,就请你照着我的话去做吧。我说,你正年青,前程远大,就留在我家里,改名纳山;我住到你家里去,改名米特里丹。” 米特里丹说:“蒙你对我这番好意,我如果为人处世能够及得上你,那么一定毫不迟疑地遵命做去;可是我估计我这等行为只能坏纳山的家声,所以我决不能从命,免得再贻害于你,叫我罪上加罪。” 两人这样谦让了许久,纳山便邀请米特里丹回到他的大厦里去,接连款待了他好多天,真是礼貌周全,无微不至,又想尽办法鼓舞他把他的崇高伟大的慷慨事业有始有终地做下去。后来米特里丹想要带着随从回家去了,纳山不便强留。米特里丹算是得了一个很大的教训,那就是说,他在乐善好施的事业上无论如何也不能超过纳山。 故事第四 少爷小姐们都觉得,天下竟然有人慷慨到不惜自己生命的地步,真是一件奇事,于是一致认为纳山的慷慨实在超过了西班牙国王和克吕尼地方的修道院院长。国王等大家详尽谈论完毕之后,就朝劳丽达望了一眼,示意她接下去讲一个;劳丽达立即开始说道: 年青的小姐们,刚才讲过的几件事实在是伟大高贵极了,我觉得我们再也说不出什么别的慷慨大度的故事来,可以和刚才几个故事比美的了;除非是讲些爱情方面的故事、因为随便哪一类的题材,只要其中有爱情,就不愁无话可谈。为了这些理由,也为了谈情说爱之类的故事对于象我们这样年纪的人,特别对劲,所以我就来讲一个情人的慷慨行径,这故事无论哪方面都不会比刚才讲过的几个来得逊色,因为一个人为了要获得一个意中人,会不惜仗义疏财、消仇解怨,甚至赴汤蹈火,牺牲生命和名誉也在所不惜。 在伦巴第平原上,那著名的波伦亚城里,从前有位年青绅士,名叫金第-卡利生蒂大爷,出身高贵,德行卓著。他爱上了尼柯罗丘-卡辛米柯的妻子卡塔琳娜,只可惜那位夫人对他无情,这时他正巧被任命为莫台纳地方的长官,便带着失望的心情赴任去了。 不久,尼柯罗丘离开了波伦亚,他妻子这时已经怀孕,便住到离城约莫十里地的乡间别墅里去,突然之间得了急病,简直就象死了一般,连医生们也都说她已经断了气。她的最亲近的亲属们只说不久以前,曾经听她本人说过怀孕的事,她肚子里的孩子大概还没足月;他们就这么悲痛了一阵,把她埋入了邻近教堂里的一个墓穴。金第立即从一个朋友那里听到了这件事;他虽然从不曾得到这位夫人的半点垂青,却是悲痛不已,最后在心里思忖道: “卡塔琳娜夫人,你现在竟辞别人世了!在你生前,我连蒙你望我一眼的福份也没有,现在你既然死了,也就不由得你肯不肯,我一定要吻你几下。” 说过以后,一到天黑时光,他就悄悄地带了个亲信仆人,悄悄地骑着马,兼程而行,赶到夫人的墓旁,当即打开墓门,爬进去躺在夫人的尸体旁边,脸贴着她的脸,哭哭啼啼地把她吻了又吻。我们要知道,人的欲望是没有止境的,这个欲望满足了,那个欲望又会萌生起来,尤其儿女之情更是如此。且说那位金第先生正要走开之际,忽然又生出了一个念头: “哎哟!我既然这么远道赶来,为什么不摸摸她的胸脯再走呢?我从来没有摸过。今后再也摸不到了。” 他受着这种欲望的支配,便伸手去摸她的胸口,握住了她的Rx房,过了一会,他觉得她的心脏还在微微跳动。这时候,他便摆脱了一切的恐惧心理,仔细按摸了一阵,断定她并没有死,还有一丝阳气将断未断,于是便叫他的仆人帮忙把她轻轻地从坟墓中抬出来,放在马上,他自己则坐在她后面搂着她,悄悄运到波伦亚他自己的家里。他家里还有个母亲,原是一位仁慈贤慧的老太太,听她儿子说了这些情节,不禁动了怜悯之心,立即给她洗了个热水浴,又生了火炉让她取暖,没有多少时候,卡塔琳娜果然悠悠醒来,长叹一声,问道: “哎呀?我在什么地方呀?” 老太太回答道:“请放心吧,你是在一个安全的地方。” mpanel(1); 卡塔琳娜打起精神来向四下一望,不知身在何处,但见金第先生站在她面前,不禁大为惊异,就向他的老母亲询问,她是怎么会到这里来的。金第先生便将这事情的始末全都讲给她听了。她不禁哭泣起来,过后向他再三道谢,又请求他顾念从前爱她的情份,并且本着他的君子仁厚之风,千万不要让她在他家里遭遇到任何有损她自己名誉和她丈夫名誉的事情,请他天一亮就赶快把她送回家去。 金第先生说道:“夫人,不管我从前对你起过什么念头,可是,从现在起以至于今后,不论在这里还是在别处,我只是把你当作一个亲姐妹看待,这是因为多蒙天主垂爱,才看在我爱你的份上,使我能够让你起死回生。可是我昨夜给你效劳了一番,也应当得到你一些酬报,所以我就要向你求个情,希望你不要推却。” 卡塔琳娜和悦地回答道,不论他有什么要求,只要她办得到,不损害她的名誉,那她一定愿意使他如愿。 金第说:“夫人,你所有的亲友们,以至波伦亚任何一个人,都断定你已经死了,你家里根本没有一个人在等你回去。所以我要求你暂时留在这里和我母亲在一起住,不让外人知道,等我到莫台纳去一趟回来,这是要不了多少日子的。我所以向你提出这个要求,只是因为我要把本城所有的有名人士都请来,当着他们的面,隆重地把你这无价之宝献还给你丈夫。” 她自知欠了金第先生的情,又认为他所提出的这个要求也很正派,因此,虽然巴不得早些让亲友们高兴地听到她尚在人间的消息,也只得答应下来。不料她这话还没有说完,忽然觉得肚子痛起来,想来是要分娩了;亏得金第母亲悉心侍候,生下一个美丽的男孩,金第和她自己都欢喜不尽。金第又吩咐家中人,凡是产妇所需要的一切东西,都得照办,又嘱咐小心侍候她,把她当作家里的主妇一般看待;吩咐完毕,就悄悄地回到莫台纳去了。 等他任期满了,快要回到波伦亚去的时候,他便吩咐家里在他到家的那天上午,办几桌体面的酒席,把城里所有的贵人都请来,尼柯罗丘也包括在内。后来他到了家,下了马,只见许多人都在那里等他,卡塔琳娜当然也在内,她比从前长得更加健壮美丽了,新生的婴儿也很活泼可爱。金第真是欢喜不尽,请客人们各各就座,然后吩咐开宴,端上来的都是山珍海味,名贵非凡。在快要吃完的时候,他就照着事先和卡塔琳娜商量好了的步骤,开始说道: “诸位先生,我听说过波斯有一种风习,倒是别有风趣。据说,凡是有人想要对自己某一个朋友表示崇高的敬意,就把那个朋友请到家里来,拿出自己最宝贵的东西给他看。不论是自己的妻子也好,情妇也好,女儿也好,或是其他任何心爱的东西也好,并且还要在拿出那样心爱的东西的时候,对那位朋友说一声,如果他办得到的话,真愿意把自己的心也挖出来。 “多蒙诸位不弃,光临舍下,聊尝菲酌,我也打算在波伦亚来效法一下这种波斯风习,把我所有的一件最宝贵的物品,也许是件稀世之宝,拿出来让诸位观赏一下。但是在我没有这样做之前,有一个疑难问题先要向诸位请教一下——假使某人家里有一个忠诚善良的仆人,骤然得了暴病,那主人不等病人断气,就把他丢到大路上去,不再过问。后来有个陌路人走过,很怜惜这个病人,就把他带回自己家里去,费尽心机,花尽钱财,使他起死回生,健壮如常,那么,我倒要问一声,如果这个陌路人就此把那个仆人留用下来,那原来的主人是否能够怨怪他呢?如果那原来的主人要求他还给他那个仆人,他却不肯,那原来的主人是否能够指责他不是呢?” 宾客们商议了一阵,取得了一致的见解,就委托尼柯罗丘来回答这个问题,因为他是个口才很好的演说家。尼柯罗丘先赞扬了一番这种波斯风习,然后说道,他和大家都一致认为,那原来的主人没有任何权利把那个仆人要回去,因为他在那佣人处于危急境况的时候。非但把他弃置不顾,而且还把他丢到外面去,多亏那第二位主人好心救他,使他起死回生,所以应当名正言顺地把他判给第二位主人,这样并不冤屈第一个主人,也没有侵犯他的权益。 在座的多少有身分地位的人,都表示同意尼柯罗丘的意见;金第听了这种回答,很是得意,立即宣布自己也同意这种见解,并且说道: “那么,我现在就来照着刚才的诺言,向诸位表示敬意了。” 说着,他就打发了两个佣人,去到那位预先打扮得极其华丽的夫人那儿,请她赶快出来,让嘉宾格外欢乐。她便抱了漂亮的小婴儿,由两个男佣人陪着,来到宴会的大厅里,照着金第的心意,坐在一位地位祟高的绅士身边。只听得金第说道: “诸位先生,这就是我比一切宝贝更看重的珍宝。不知诸位认为我这话说得对不对?” 宾客们一个个都把这位夫人赞扬备至,说是金第应当把她奉作至宝,接着又仔细打量着她。在座有不少人都认得出她是谁,只因为早先都当作她死了,所以不敢认。尼柯罗丘特别仔细地望着她,他心里简直象火烧一般,急于想要弄明白她究竟是谁,趁金第走开一会的当儿,忍不住问她是不是波伦亚人,还是外地人。夫人听到自己丈夫询问,几乎忍不住要回答他,但因和金第已有约在先,所以竟不曾作声。又有人问她,那个婴儿是不是她的孩子;还有人问她,她是不是金第先生的夫人或是他的亲戚;可是她一概不加答复。一会儿,金第先生来了,有一个客人对他说: “先生,你这位夫人固然美极了,只可惜好象是个哑巴,是不是?” 他说:“诸位贵客,她一时没有说话,正足以证明她的美德。” 那客人就说:“那么,请你说明她究竟是谁吧。” 金第说:“我非常乐意,只要你们答应,不管我说出什么话来,随便哪一个也不许离座,一直要听我把这件故事讲完为止。” 大家都答应做到,于是把餐桌撤去,金第坐在这位夫人身边,说道: “诸位先生,这位夫人就是我刚才向你们问起的那位赤胆忠心的仆人。她的亲属可并不看重她,把她当作废物似地摔在大街上,我把她收留下来,用尽心力把她从死神的掌握里抢救了回来。多谢天主顾念我的一片诚心,使我没有白费心血,居然把她从一具可怕的尸体变成了一个活生生的美人儿。为了使你们更明白我是怎样交上了这个好运,我现在打算把这件事的经过跟你们简单地讲一讲。” 于是,他就从他爱上这位夫人讲起,详详细细说明了其中的经过,宾客们听了都大为惊异。他又接着说道: “这样看来,如果诸位(尤其是尼柯罗丘先生)没有改变刚才的主意,那么这位夫人就是名正言顺地属于我了,谁也没有理由把她从我手里要回去了。”大家听了这话,都无言以对,只是静静地等待着,看他还有什么话说下去。尼柯罗丘和他的夫人,以至于在场的一部分人,都感动得哭了起来。接着,金第站了起来,一手抱住婴孩,一手拉着那位夫人的手,走到尼柯罗丘面前,说道: “请你站起来,我的亲家;我现在并不是把你的妻子归还于你,因为你家里已经把她埋下了黄土,我只是要把这位夫人——我的亲家,送给你,还有她这位婴孩也一并送给你,我相信他是你的骨肉,我已经抱着他受了洗礼,取名金第;我希望你不要因为夫人在我家里待了将近三个月,就减少了对她的恩爱;我可以凭着天主向你发誓,她和我母亲住在一起,真是再贞洁也没有了,我相信她同她自己的父母或是同你住在一起,也不过如此,天主使我爱上她,大概是为了要我救活她这条命吧。” 接着,他又转过身去对那位夫人说道: “夫人,从现在起,我取消你对我的一切诺言,让你回到尼柯罗丘家里去。”说着,他就把她母子二人交给尼柯罗丘,自己回到座位上去。尼柯罗丘连忙把她母子二人接过;他根本没有存过一线希望,如今福从天降,怎能不喜出望外?于是他对金第谢了又谢,也不知说了多少感激的话。客人们没有哪个不感动得流下泪来,盛赞金第的美德——真的,凡是听了这故事的人,没有一个不称赞他的。那夫人家里的人见她回来了,都喜欢不尽地接待她;波伦亚所有的人见了她,都惊奇地把她望了又望,俨然把她当作一个再世的人了。从此以后。金第先生一直是尼柯罗丘的好朋友,和他家里人以及那位夫人家里的人,也都成了好朋友。 温柔的小姐们,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呢?请你们想想看,西班牙国王把王笏和王冠送给了骑士,修道院院长使一个为非作歹的人和教皇言归于好,却并不要他自己牺牲什么;那个老人慷慨地伸出自己的脖子来让仇人砍——这几件事哪一件能和这件事相比呢?金第又年青又热情;别人一时粗心大意,抛却了一件宝贝,他凭着自己的运气拾到了手,照理会贪恋难舍,而且可以名正言顺地据为己有,可是,他不仅克制了自己的欲念,令人敬佩,还把自己想望了好久、而且千方百计想要弄到手的一件宝贝,慷慨奉还原主,所以我觉得,刚才讲的那几个慷慨大度的故事,都不能和这一个相提并论。 故事第五 这一群愉快的青年男女,没有哪一个不是盛赞金第先生,简直把他捧上了天。国王命令爱米莉亚接下去讲一个故事,爱米莉亚胸有成竹,仿佛早已作好准备,开始说道: 温雅的小姐们,金第先生的慷慨大度,实在是谁也不能否认,可是,如果谁认为他这种豪举是绝无仅有,那我倒很容易举出反证。诸位听了我这个短短的故事,就知道我说的不是假话。 弗留里这个国家,虽然气候寒冷,却是山明水秀,景色绝佳。那里有个城市,名叫乌丁,这城里从前出过一个美丽的贵妇人,名叫狄安瑙拉,她的丈夫吉尔贝托是当地的一位豪绅,为人很是风流潇洒。她因为长得美貌。给一位名叫安萨多-格拉登斯的爵爷爱上了。他地位既高,骁勇过人,为人又殷勤多礼,所以远近闻名。他因为热爱这位夫人,想尽了办法去博取她的欢心,情书也不知写了多少,可是都是枉费心机。 后来那位夫人见他这么纠缠不清,实在有些讨厌了。无奈尽管她一次次拒绝,他还是不肯死心,依旧在爱她,求她;她便决心向他提出一个离奇的要求,叫他知难而退;因此有一天,她就对那个经常替他作说客的妇人说道: “好大娘,你一再对我说过,安萨多先生爱我胜于一切;他曾经送给我多少宝贵的礼物,我都叫他自己留着受用,因为我决不会见了他的财物就动心,而去爱上他,满足他的心愿上;不过,如果我能够相信他当真是象你所说的那么爱我,那我一定会爱上他,叫他称心如愿。我现在只求他一件事,他倘若办得到,我才能相信他是真的爱我,那我自然也愿意听他吩咐。” 那女人说:“那么夫人对他有什么要求呢?” 夫人说:“我的意思是这样,下个月就是正月,我要他在这城市附近开辟一座花园,园里要象五月里一样,长满了红花绿草,还要有葱郁的树木;如果他办不到,那么就请他再也不要打发你或是任何人到我这里来了;倘若他还是纠缠不清,我就不会再替他在我丈夫和我家里人面前保守秘密了,我一定要把这事情告诉他们,叫他们把他撵走。” 安萨多听了那位夫人的要求和许诺,觉得实在是个难题,几乎不可能办到,也明知那位夫人提出这个要求,无非是叫他死了这条心,可是他依然要想尽办法试一试。他于是到处去打听,是否有人能够在这件事情上替他出个主意,想个办法。最后他果然找到了一个魔术师,答应用魔术替他办到这件事,只要他肯给以重酬。安萨多岂有不愿之理,所以立即答应,然后高高兴兴地等待着指定的日子来到。 到了那天,天气严寒,遍地冰雪。在新年的前夜,那个魔术师选择了城郊的一块草地施展魔术,据当时一些亲眼看见的人说,第二天早上那里居然出现了一座美丽无比的花园,园里草木葱茏,还结满了各色各样的果子。安萨多先生看得高兴极了,连忙采了几种最美丽的花,最好的水果,悄悄送去献给那位夫人,还邀请她赶快来欣赏她所要求的花园,也好知道他究竟爱她爱到如何地步,又向她提起她自己许下的庄严诺言,她既是个讲信义的夫人,就得设法践约了。 那夫人早已听人家纷纷说起那个奇迹似的花园,一会儿又看见送来了鲜花水果,很有些悔诺之意。她虽然悔恨,可还是存着极大的好奇心,想要去看看那些奇迹,便和城里其他几位夫人一同去观赏那座花园。她见了之后,赞不绝口,又惊异不置,等到回得家来,想起了自己这一下非得践约不可了,真是说不出的悲伤。她因为心事重重,免不了流露出一些形迹,她丈夫看见了,就再三询问她是何原因。起初她因为此事实在难以启齿,一言不发,后来被逼不过,只得把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向她丈夫和盘托出。 吉尔贝托听了,先是非常气愤,后来再一想,他妻子这种用心完全是纯洁的,便按下了气愤,说道: “狄安瑙拉,一个谨慎而贞洁的女人,根本就不要去理睬那些牵线的人,更不应该拿自己的贞洁去跟人家讲条件。对于一个堕入情网的男人来说。一旦把这些话听进耳里,记在心里,就会生出一种远非人们所想象得到的力量,天大的难事也能办得到。你去听那些牵线的人的话,这就是一个大错;以后又提出条件,那更是错上加错。不过我知道你的动机是纯正的。为了解除你自己的诺言所加给你身上的束缚,我姑且允许你做一次任何男人也难以答应的事;这也是为了生怕安萨多受了你的欺骗,会叫那个魔木师来加害于我们。我看你势必到他那里去一次,如果能设法履行你的诺言,而又不损害你的贞操,固然是好,万一不能保全贞操,那也只得失身一次于他,只要不把灵魂输给他就是了。” 他妻子听了他的话,痛哭流涕,怎么样也不肯接受他这份宽大的情意。可是不管她怎样表白,他非要她这样做不可。于是第二天天一亮,他妻子起来胡乱打扮了一下,就带了一个贴身侍女,由两个仆人在前面引路,去到安萨多先生家里。安萨多听到意中人来了,大为惊异,马上把那个魔术师请来,跟他说道: “你瞧,你的高明的本领给我带来了多么珍贵的宝贝啊!” 接着他就走出去迎接那位夫人,极其恭敬得体,没有流露出一点轻薄。于是三人一同走进一间华丽的内室,室内生着一大盆火。安萨多先生让她坐定之后,就说: “夫人,我爱你爱了这么久,如果我这一份爱情还值得你给我一点报答的话,那么,我请求你告诉我一声,你这么早赶到我这儿来,而且带了这些人来,是为了什么事?想来你不致于不屑回答吧。” 夫人满面羞惭,眼泪汪汪地回答道: “大爷,我来到这里,既不是为了爱你,也不是为了有约在先,迫不得已;而是我丈夫命令我到这儿来的。你虽然用情不正,他却体念你为我费尽心机,因此也顾不得我和他自己的名誉,打发我到这里来了。我奉了他的命令而来,准备让你这一次得到满足。” 安萨多刚才一见她进来,已是十分惊异,如今听了她这番话,更是惊异不置。吉尔贝托宏大的气量使他大为感动,他本来的满腹欲念都化作了一腔同情,说道: “夫人,听了你的话。我觉得既是你丈夫这样顾念我对你的爱情,若是我再玷污他的名誉,那实在是天主所不能容忍的。我现在要把你当作亲姐妹一般,留你在这儿待一阵,你爱什么时候回去就什么时候回去,只希望你代我好生谢谢你的丈夫,还请你从今以后把我看作你的兄弟,你的仆人。” 夫人听了这话,喜不自胜,立即说道: “我凭你以前的高尚的行为,断定今天来到府上,不会有什么意外,一定会得到你的宽恕;我一辈子都会感激你的!” 说完,她就告辞回家,安萨多还派了好些人一路护送。回到家里,她把这一切情形都告诉了她丈夫吉尔贝托,他从此果然和安萨多结成了极其亲密的朋友。再说那位魔术师,安萨多把酬金如数给他,他因为看见吉尔贝托居然有那种雅量,并不计较人家看上了他的妻子;而安萨多对自己的意中人也居然那样大度,他便说道: “我看见吉尔贝托先生慷慨到竟连自己的名誉也在所不惜,你连自己的爱情也可以舍弃,倘若我连几个酬金还舍不得放弃,那真是上天所万难容忍了!我知道这笔钱对你是大有用处的,所以我希望还是由你留着吧。” 安萨多先生觉得不好意思,再三请他把钱拿去,至少也得拿一部分,可是他哪里肯收?三天以后,魔术师把那座花园撤掉,接着就告辞而去。安萨多祝天主降福于他。从此安萨多完全打消了对那位夫人的淫念,只是对她怀着一种正当的敬爱。 可爱的小姐们,你们觉得这个故事怎么样?金第固然让他的情人归于她原来的丈夫,但是当初他的情人可说已经死了,那时候,他本已绝望,感情也冷淡了;而安萨多则是好容易把自己追求了好久的意中人弄到手,当时他的热情只有比以往更为炽热,燃起了新的希望,可是他竟然慷慨大度,抑制了淫欲;这两件事比起来,哪一件更值得我们赞美呢?如果有人认为这两件慷慨行为能够相提并论,那在我看来,未免太可笑了吧。 故事第六 小姐们听了关于狄安瑙拉的爱情故事,纷纷争论不已,断不定吉尔贝托、安萨多和那个魔术师三个人之间,究竟是谁最慷慨。这些争论,我们也不必在这里一一细说了,免得多费笔墨。国王让大家争论了一阵以后,就望望菲亚美达,吩咐她讲一个故事,以便结束这场争论。菲亚美达毫不迟疑地开始说道: 高贵的小姐们,我始终觉得,我们这些人聚在一起讲故事,应该阐述得周全,免得让人抓住细枝末节,引起争论。争论原是追求学问的学者们的事情,至于我们这些连纺纱织布还忙不过来的女人,怎么配去争论呢?我脑子里本来也有一个题意不明的故事,可是看到诸位对于刚才所说的那些事情争论不下,所以暂且不说这个故事,而另说一个,这故事说的不是等闲之辈,而是说一个英明的国王怎样做了一件有骑士风度的事,保全了自己的荣誉。 想必人人都听到过查理第一这个国王,由于他雄才大略,尤其是后来战胜国王曼夫莱,终于把保皇党人赶出佛罗伦萨,使教皇党人回到该城。于是有个名叫纳瑞-德里-乌贝第的骑士带领家眷、收拾细软什物,离开了这座城,打算在查理王的领域中找个容身之处,便来到卡斯台拉迈-第-斯塔比亚。他在这里买了一块地。离开当地居民的住宅有一箭之地,四面全是橄榄树、胡桃树和栗树。他在这块地上建筑了一所富丽堂皇的住宅,住宅前面还设计了一座赏心悦目的花园,园内流水潺潺,他就在花园当中挖掘了一个佛罗伦萨式的鱼池,式样美观,水清见底,池里养着好多鱼。他每天也没有别的事可做,一心只在园艺上,想把花园布置得一天比一天美丽;后来查理国王来到卡斯台拉迈避暑,听到纳瑞的花园这般美丽,很想观赏一下。但是一听到这花园主人的名字,原是属于自己的敌党,觉得应该先和他攀个交情,便派人去跟纳瑞说,他和他的四个大臣打算在那天晚上到他花园里去吃晚饭。纳瑞感到非常荣幸,便大事准备,又与家人安排了隆重的仪式,欢天喜地地在花园里接驾。 国王把纳瑞的花园、住宅一一参观赞赏之后,便洗手用饭。酒座设在鱼池旁边,他吩咐纳瑞和随驾同来的葛-德-蒙福特伯爵坐在他两旁,又吩咐同来的其他三个臣僚照着主人家的安排,在一旁侍候。一会儿美酒佳肴端上桌来,极其豪华,也侍候得十分周到,毫无忙乱喧嚣之声,国王赞赏不已。 他一面愉快地宴饮,一面欣赏着这幽静的环境,忽然有两位十五岁模样的少女走进花园。卷曲的发丝好象金丝一般,松松地披散着,头上都戴着长春花编织的花圈。她们都长得娇丽非凡,简直象天仙一般;穿着雪白的细夏布衣服,上半身紧贴着肌肤,从腰部以下就象裙子一般散开着,直拖到地上。头一个进来的,左边肩膀上搭着两副鱼网,右手拿着一根长竿;跟在后面的那一个,左肩扛着一只煎锅,腋下夹着一捆木柴,左手拿着一个三脚架,右手拿着一瓶油,一个点亮着的火炬。国王看见这两个少女,大为惊异,便耐心等着,看她们要做些什么。 两位小姐羞羞怯怯地来到国王跟前,面上带着红晕,对他行了一礼。接着,拿煎锅的一个姑娘便将煎锅和其他什物放在池畔,又从另一个手里接过那根长竿,然后两人都下了池塘,池水深及胸部。一会儿工夫,纳瑞的一个佣人轻手轻脚地把煎锅放在三脚架上,在架下烧起火来,又在锅里倒了些油,等着两位小姐把鱼摔过来。她们两人在池塘里,一个拿好长竿在鱼儿们藏身的地方捣来捣去,另一个拿着鱼网站在那里等着。国王在席上凝神细看,见她们没多久就捉了许多鱼,满心欢喜。她们都照着事先所听到的吩咐,把那些新鲜活跳的鱼儿摔给那个佣人,佣人一一投入煎锅。后来她们又拣了几条最好的,摔到国王和他的臣僚等宴饮的那张桌子上。鱼儿在桌子上乱蹦乱跳,国王见了好不高兴,顺手拿起几条,打趣地摔回给她们。他们这样玩乐了一阵,佣人已经把鱼烹好,端到国王面前,这与其说是什么美味珍馐,还不如说是纳瑞安排的一项雅兴。 mpanel(1); 那两位小姐看看鱼捉够了,也烹调好了,就走上岸来。水淋淋的细白夏布衣裳紧贴在身上,使她们秀丽的肌肤好象全都露了出来一般。她们羞羞答答地走过国王面前,回到屋子里去。国王、公爵,以及在场侍候的那些人,都把眼睛盯住在她们身上,没有哪一个不在心里盛赞她们长得美丽窈窕,仪态万方。尤其是国王,等她们一走出池塘,一双眼睛就不停地在她们身上打转,直看得心醉神迷,这时即使谁拿一根针戳他一下,他也决不会叫痛的。他不知道她们究竟是谁家千金,只是越想越出神,恨不得去巴结巴结她们才好,直等到他觉得,如果他不留点儿神,难免要堕入情网了。再说,这两位小姐简直长得一模一样,他自己也说不清究竟喜欢哪一位。他思量了一会儿,就转过身去问纳瑞,这一对姑娘是谁家女儿,纳瑞回答道: “王上,这是我的两个双生女,一个叫做美人儿金妮芙拉,一个叫金发伊淑塔。” 国王连声赞赏,又说她们应该出嫁了,纳瑞只是推托说他目前还力不从心。转眼晚餐吃罢,就剩下一道水果了;只见那两位小姐穿了华丽的绸袍,手里捧着两大银盆的应时鲜果端上桌来,放在国王面前。然后,她们就走到一旁,唱着一支小调,开头两句是这样的: 啊,爱神,千言万语也说不清, 我来到了—— 这清脆美妙的歌声叫国王听得出了神,不禁疑是天宫里的仙女下凡歌唱了。唱完以后,她们就跪了下来,恭恭敬敬地向国王告退,国王虽是恋恋不舍,也只得装出一副欣喜的样子,允许她们离开。 吃完晚饭,国王和侍从人等上了马,辞别了纳瑞,回到王宫,一路上谈东说西,没有住口。他压抑着满怀的激情,不流露出来,可是他尽管国政繁冗,日理万机,却忘不了美人儿金妮芙拉,而且心里还同时在爱着那位和她面貌相似的姐妹;他为这些儿女私情弄得神魂颠倒,简直想不到别的事情上去。他编造了各色各样的借口,和纳瑞过从甚密,常常去参观他的花园,目的是要看看金妮芙拉。 最后,他再也受不住这相思的熬煎。又没有别的办法可以平息自己的情火,而且觉得一位小姐还不够,要把那两位小姐同时娶来,于是就向葛伯爵说明了自己的相思和打算。伯爵原是个正派人,听了这话就说道: “主公,我听了你这番话,非常惊异;尤其因为我是从小跟你在一起长大的,比谁都了解你的为人。在你年青的时候。爱情本当更容易缠住你,你却从来不曾为儿女之情烦过神;如今你老也老了,倒反而为这种事情神魂颠倒,我觉得真算得是一个奇迹。 我实在有责任向你进一句逆耳的忠言:你现在处在一个刚刚征服的国土中,干戈甫定,民情陌生,阴谋叛变,防不胜防,国家大事处处要你烦心,连安安稳稳坐下来透口气的时间也没有,哪里抽得出闲空工夫去谈情说爱呢? “这不是一个英明的君王应做的事,而是糊涂后生的轻薄行径。那位老先生在他自己家里想尽办法款待你,还叫那一对双生女儿几乎裸着身子在你面前出现,向你表示尊敬,这足以说明他的一片忠心,把你看作一个人君,而不是看作一只贪心的狼,不料你却要把那两姐妹双双娶来,这成什么体统?再说,难道你一下子就忘了,不正是因为曼夫莱荒淫无度,才使你有机会趁虚而入,攻破这个国家吗?纳瑞先生尽心侍候你,而你却反过来夺去了他的荣誉、希望和安慰,那真可算是忘恩负义到极点了。你若对他忘恩负义,岂不是永生永世都要受到人们的指责吗?你若果真做出这种事情来,人家会把你看成怎样的一个君王?也许你还会振振有辞地为自己辩护道:‘我所以这样做,只因为他是个保皇党人。’我试问你:不管他是哪一个党派的人,既然逃到你的领域里来求你保护,你却这样欺凌他,这也能算是帝王之道吗?陛下,请听我再进一言:你征服了曼夫莱,固然是一件无上光荣的伟业,可是,你若能征服你自己,那才是更大的光荣;你身为人君,若是自身不正,哪能正人?所以你首先必须克制这种邪念,不要使光荣的事业上留下这样一个污点。” 这一席话叫国王听得良心上很是过意不去,觉得句句都是良言,因此益发难受;他长叹了几声,说道: “伯爵,你说得对极了:一个经过锻炼的战士制敌取胜,实在不是什么难事,难倒难在克制自己的邪念;不过,纵使这种克制功夫需要百折不挠的毅力,艰难万分,但是多亏你一席话点化了我,保管不出数日,我就能象征服敌人似的征服我自己,空口无凭,你等着看我的行动好了。” 国王说过这话,没有几天,就回到那不勒斯去。他这次离去,一方面是为了让自己没有机会做出不光彩的事情来,另方面也是为了报答纳瑞的厚谊,把他的两个女儿当作自己的女儿一般许配出去,尽管他热恋着这两位小姐,实在舍不得让人占去。他先征得纳瑞的同意,给了他两个女儿豪华的嫁妆,把美人儿金妮芙拉许配于马费奥-达-帕利济,把金发伊淑塔许配于圭列摩-台拉-马尼亚,两位都是高贵的骑士,而且都是男爵。国王办完这件事之后,就无限伤心地动身到阿普利亚去,留下功夫克制自己的情欲,斩断千丝万缕的情丝,清心寡欲地过了一辈子。 也许有人会说,一个堂堂的君王把两位小姐嫁出去,原算不得一回事,我也赞同这种说法。可是我觉得,一个堕入了情网的国王,能够把自己心爱的姑娘许配于人,连她的花儿叶儿碰都不碰一下,这实在是件了不起的事。这样看来,这位慷慨大度的国王既堂皇地报答了纳瑞,又光明正大地对他自己心爱的姑娘表示了敬意,而且毅然决然地克服了自己的情欲。 故事第七 菲亚美达的故事讲完了,人人都连声赞美国王查理的自制和慷慨,只有一位小姐,因为是个保皇党,所以没有赞扬他。接下去是潘比妮亚遵照国王的吩咐,讲述故事: 可敬的小姐们,你们对于国王查理的赞扬,凡是明白事理的人都不会提出异议,除非有人为了别的原因,对他怀有恶感,那又当别论。我现在想起了一个故事,说的是国王查理的一个敌人对待我们佛罗伦萨一位小姐的恩德;这故事也和刚才那个一样值得赞扬,所以我很高兴讲给大家听听。 当法国人被逐出西西里岛的时候,帕勒摩地方住着一个佛罗伦萨籍的药剂师,他名叫贝那多-普契尼,家道富裕。他有一个独生女儿,长得很美,已到了出嫁的年龄。那时阿拉贡的彼得做了那个岛上的君主,和他的臣僚在帕勒摩举行欢宴,并且照着卡达鲁尼亚的风习竞技比武,凑巧贝那多的女儿丽莎这天正和几位姐妹在窗口闲眺,猛见国王在赛马场上驰骋,不由得对他十分倾心,一双眼睛便舍不得离开他身上。君臣们宴罢人散之后,丽莎待在家里,一心只想着这位伟大崇高的“情人”。最使她苦恼的是,自己出身微贱,万难获得圆满的结局。尽管如此,她心里依然在爱着那位国王,只不过为了怕招来更大的烦恼,把满怀的柔情闷在心里不讲出来罢了。 国王对这件事一点也不知情,心里根本没有她这个人。所以她越发痛苦不堪。这位美丽的姑娘,相思一日深似一日,痛苦也有增无减,终于撑持不住,卧病不起,一天比一天消瘦,好象积雪在阳光下融化一般。她父母见了她的病情,都万分焦急,待她格外温柔疼爱,让她振作起精神来,一面又想尽办法,替她延医诊治,都不见效;她为了自己的一片痴情无从如愿,失望到极点,只想一死了之。 有一天,她父亲答应她,不论她要什么,尽管说出来,他一定让她如愿。因此她转念何不在辞别人世之前,想个办法,让国王知道她的这片相思;便请求她父亲把敏奴丘-达雷佐请来。这位敏奴丘原是当时的一位大音乐家和歌手,很受国王的器重。贝那多只当作女儿丽莎想要听他唱歌奏乐,立即派人去请他。那敏奴丘原是个很随和的人,听得有请,立即去了。他先用一些好言好语叫那位姑娘开心,就拿起那随身带来的“维琐尔”,拉了一两文小调给她听,又为她唱了几支歌。他唱这些歌的用意,本是为了安慰她,谁料不唱则已,一唱反而把这位姑娘的爱情的火焰煽动得愈加炽热。姑娘立即跟他说,她想要单独和他说几句话;大家都走出去后,她于是说道: “敏奴丘,我把你当作一个最可靠的人。打算告诉你一件心事,希望你除了一人之外,千万不要说给别人听,至于这一个人,我马上就告诉你,还希望你多多帮忙。亲爱的敏奴丘,不瞒你说,在我们的国王彼得举行即位典礼的那天,竞技比武,给我瞥见了,我对他一见生情,以致今日病到这般地步,这是你亲眼看见的。我知道自己高攀不上一位国王,实在是痴心妄想,可是我这一片爱情别想压得下去,更不要说是一刀割断了;我苦恼得再也受不住了,只想一死干净,总比活着受罪强一些。 “当然,如果就这样死去,我这一片痴情不让他知道,那我死也不会瞑目的。但要把我这番光景转告他,除了托付你以外,再也找不出第二个适当的人了。我特地拜托你,请你无论如何不要推托;你去转告他之后,再来给我一个回音,那么,我也死而无怨了。”说到这里,她已泣不成声。 mpanel(1); 敏奴丘对这位小姐的伟大的心灵,同时也对她打定的狠主意,感到惊异,也为她担心;接着,他就想到可以用正当的办法帮她一下忙,便说道: “丽莎,我向你担保,决不会拿你的事当儿戏;你爱上了这样一位伟大的国王,实在是心比天高,值得赞扬,我存心给你帮忙。只要你能安心静待,我包你在三天之内给你带来最满意的消息。好吧,不要浪费时间,我马上就去为你设法。” 丽莎听了这话,再三拜托,同时答应她一定安心等待,于是和他说了再会。敏奴丘辞别了她,去到当代一个名诗人米可-达-西埃纳那里,说了不少好话,求他编写了下面一支歌谣: 爱神,你快快飞去见我的君王 告诉他,我为他相思苦难当; 相思苦难当,不敢与君言, 还是一死了却心念。 爱神,请受我深深一拜, 请你发慈悲,去到君王的宫殿。 告诉他,我对他多爱慕,多想念, 我的心儿为他燃起爱情的烈焰。 啊,这片火焰烧着了我遍体通身 我怕它会把我这条命烧成灰烬, 叫我一辈子受苦,终身抱恨。 想着他,我又是羞渐,又是害怕, 啊,请你看在天主面上。 把我这满腹的相思告诉他。 爱神,自从我对他一见钟情, 你从没有让我鼓起半点儿勇气, 去向我那君王吐露我的情意, 我只落得为他黯然伤神; 叫我就这样死去,我哪里甘心? 风流的君王他若知道我这般相思, 未必对我毫不动情,干吗你总不肯 鼓舞我去向他把心意表明? 啊,爱情,都怪你不肯把我的心意 去向君王表明,我才得了这相思病, 你不肯为我捎信,不让我眉目传情; 现在只求你可怜我,去到他身边, 提醒他,只为了他举行盛典的那天, 看见他在骑士中间,带盾持枪,英豪无双, 我从此日夜相思,病人膏盲, 憔悴得不象个人样! 敏奴丘立即把这首诗配上曲调,衷婉幽怨,情景贴切;第三天就去到宫殿里,这时国王彼得正在用膳,见他来了,就请他和着他的“维琐尔”唱几支歌曲听听。于是他就唱起那支歌来,真是哀婉动人,王宫里没有哪一个不是聚精会神地静听着,听得出了神,站在那里动也不动一下,国王尤其是这样。敏奴丘唱完了,国王就问这支歌是哪里来的,他从来也没有听见过。这位歌手回答道:“陛下,这支歌编成歌词,谱成曲调,一共还不到三天呢。” 国王又问,这支歌是为谁而作的;敏织丘回答道:“这事情除了王上一人之外,我不敢对任何人泄露。” 国王很想知道其中的底蕴,等到用完饭,就把敏奴丘召进内室,敏奴丘把丽莎的话从头到尾都讲给他听了,国王说不尽的欢喜,连声赞扬那位小姐,说他非常同情这位高贵的小姐,又吩咐敏奴丘赶快去代他安慰她一番,告诉她说,国王在当天晚祷时分一定亲自去看她。 敏奴丘得了这个好消息,欢天喜地,连忙收拾了他的“维琐尔”等什物,去到小姐那里,把一切情形都悄悄跟她说了,然后又和着“维琐尔”,把那支歌唱给她听。小姐喜出望外,病情立即有了起色,只盼晚祷时分,君王驾到;这事情她家里一个人也不知情,甚至没有看出一点形迹。 国王原是个豪爽多情的君主,听敏奴丘说了这件事,在脑子里也不知想了多少次;加上他早已听说那位小姐的美貌,不禁加倍怜惜起她来。到了晚祷时分,他骑上了马,只说出去随便溜达溜达,便直奔那个药剂师的宅子,要求参观那药剂师家的美丽的花园。他在花园里下了马谈了几句话,就问贝那多,他女儿可好,是否已经出嫁。 贝那多回答道:“王上,她还没有出嫁;害病害了好久,到现在还没有起床呢,不过说也奇怪,从今天中午起,就大大好转了。” 国王一听心里明白,那位小姐为什么会好转得这样快,就说道: “天啊,这样美丽的一位姑娘,如果有个三长两短,那真是太可惜了。我一定要去看看她。” 过了一会儿,他只带了两个侍从,跟着贝那多一块儿去到她房间里,走近她的床前,只见她正提起精神,望眼欲穿地等待着,国王立即拉住她的手说: “小姐,你这是何苦呢?象你这样一位年纪轻轻的姑娘,应该去安慰安慰别的人,怎么你自己倒先害起病来呢?我劝你看在我份上,把心情放得开朗些,振作起精神来,那你的病马上就会好了。” 那位小姐给她最心爱的人握着手,虽然有些害羞,心里却欢喜得好象进了乐园一样,竭力打起精神来说: “王上,我怯弱的身子经不起过度的忧烦。所以才病倒了。谢谢你的好意,你不久就可以看到我好起来了。” 这姑娘的弦外之音,只有国王一个人心里明白,国王于是更加敬重她,只是咒骂命运之神不该让她生在这样微贱的一个人家。他又安慰了她一番以后,就告辞了。 国王的仁爱心肠,受到臣民的称颂,都认为这是那个药剂师父女的无上的光荣。那女儿受了这番恩宠,心里非常欢喜,对人生重新产生了希望,因此不到几天工夫,病体就复原了,而且出落得比往常更加娇艳。等到她完全恢复健康以后,国王和王后商量了一下,应该如何报答这位少女的一片真情。有一天,他就骑了马,带了许多贵族,来到那药剂师家里,进了花园,把贝那多父女请来;一会儿,王后也带着许多宫女们来了,接见了丽莎,她们都十分欢喜。一会儿,国王和王后把丽莎叫到一旁,由国王对她说道: “高贵的小姐,你对我满怀着深挚的爱。我应该报答你一下,希望你能够满意。我看你已经到了结婚的年龄,打算给你选个丈夫,以后我还是做你的骑士。我只要吻你一下,此外再没有别的要求。” 姑娘立刻羞得涨红了脸。顺着国王的心意,低声回答道: “王上,我也知道,如果人家晓得我爱上了你,一定会认为我发了疯,忘了我和你的身分悬殊;只有天主才看得透人心,知道我自从爱上你的一刹那起,我就晓得你是国王,而我不过是药剂师贝那多的女儿,不应当这样高攀。但是我想你一定比我了解得更清楚,天下男女相爱,并没有慎重考虑到双方是否适合,而只是从欲望和喜爱出发。我曾经几次三番地克制自己,不让自己犯这种通病,无奈怎样克制也没有用处,所以我才爱上了你,现在依然爱你,将来还要永远爱你。 “可是,自从我爱上了你,我就打定主意,处处要以你的意志为意志;所以,我不仅乐意遵从你的命令,接受你赐给我的丈夫,好好地爱他,因为这是我的本份,我的荣誉;而且,你即使叫我赴汤蹈火,只要能叫你快慰,我也在所不惜。你知道,有了你这样的一位国王做我的骑士,我感到多大的荣幸,也用不着我多说了。至于你只要求我给你一吻,作为我对你的爱情的标志,那只有得到了王后的允许,我才办得到。你和王后都待我这般仁慈,我一辈子也报答不尽,但愿天主替我感谢你,报答你吧。”说完这话,她就住了口。 王后很满意她这番回答,觉得这个姑娘果真象国王所说的那么贤慧。国王彼得立即把她父母请来,向他们说明了自己的用意,他们都非常高兴。于是他就召来了一位家境贫寒、出身高贵的青年,名叫培第康,当场给他几个戒指,把丽莎许配于他。国王和王后又给了那位小姐许多珍宝首饰,这还不算,另外又把塞法罗和卡拉塔贝罗塔两个富庶的采地赐给培第康,对他说道: “这两个采地赐给你,算是小姐给你的陪嫁。我们赠送你这件陪嫁的用意,日后你自会明白。” 接着,国王又转过身去对小姐说: “现在我要向你索取你对我的爱情的果实了。”于是他双手捧住小姐的头。在她的前额上吻了一下。 培第康、丽莎的父母、以及丽莎本人,都高兴异常;不久他们俩就备办了豪华的喜筵,欢欢喜喜地结为夫妻。 据许多人说,国王对那位小姐一直信守诺言,终身以她的骑士自居。每次出去竞技比武,总是只佩带着那位小姐送给他的纪念品。 他这种做法深得人心,给他的臣民们立了榜样。也给自己赢来了永久的名声。但是当今大多数的君王都变成了残酷的暴君,很少有人体会到这些事了。 故事第八 潘比妮亚讲完了,大家都盛赞国王彼得,尤其是那位保皇党人赞扬得最热烈。一会儿,菲罗美娜听了国王的吩咐,接下去讲故事: 高贵的小姐们:谁都知道,帝王们只要高兴,天大的事都可以办到,尤其是别人祈求他们的恩典的时候。这样看来,随便什么人,做好一件他自己力量做得到的事,只能算是尽了本分;我们原不能把他捧到天上去,只有那种出入意料地做到了他自己所做不到的事情的人,才值得我们赞扬不置。因此,如果诸位认为古来帝王们的功绩值得赞扬,那么我相信,和我们同样的一些凡人,他们的事迹可以跟国王相比,甚至超过了国王,那当然更值得赞扬了。所以我这里讲的故事,说的是两个平民(他们是朋友)的值得赞扬的慷慨事迹。 想必诸位都知道,在屋大维-恺撒没有称帝、而以执政官身分统治罗马的时候,罗马有一位绅士,名叫帕白列斯-坤塔斯-孚维斯。他有个儿子叫做第图斯,天资颖慧,所以他就把他送到雅典去学哲学。他把这孩子托付给那里的一个老朋友克瑞梅斯,那也是个贵族。从此第图斯就住在克瑞梅斯家里,和他的儿子吉西帕斯住在一起,共同请了位哲学家阿瑞斯提帕斯来教书。 这两位青年一见面就意气相投,相处愈久交情愈好,简直象亲兄弟一般,整天形影不离,一不见面就都觉得很难受,放心不下。他们这份交情只有死神才能拆散了。两人在一起读书,天资是一样高,进步是一样快,成绩都非常优异,在哲学方面达到了同样深湛的造诣。就这样相处了三年,克瑞梅斯高兴极了,把他们两个都当作自己的儿子一般看待,无分彼此。不幸年老的克瑞梅斯就在这最后一年去世了,这原是自然规律。两位青年都悲伤不已,仿佛都是丧失了父亲似的。克瑞梅斯的亲友也说不出他们究竟哪一个比另外一个更悲伤,应该先安慰哪一个才对。 过了几个月,吉西帕斯家里的人以至他的亲友,包括第图斯在内,都劝他结婚,他答应了。于是他们给他找了一个出身高贵、美貌绝伦的雅典姑娘,名叫莎孚朗尼亚,今年才十五岁。等到将近举行婚礼的时候,有一天,吉西帕斯邀了第图斯一块儿去看看那位姑娘,因为第图斯还没有见过她呢。于是两人一起去到姑娘家里,姑娘坐在他们两人当中陪着他们。第图斯聚精会神地望着她,好象要仔细鉴赏一下朋友的未婚妻究竟长得美不美。他把她周身上下打量一遍,觉得她没有一处长得不好;他心里一面赞赏她的美貌,一面竟不由得对她热爱狂恋起来,只是外表没有流露一点儿形迹罢了。 他们在她家里坐了一会儿,便告别回家。第图斯独个儿回到房里,开始思念起那位美丽的小姐来。他愈想愈爱,情不自禁地接连长叹了几声,自己对自己说道: “啊,第图斯!你好命苦啊,你把你的心灵、爱情、希望寄托在什么人身上呢?你知道克瑞梅斯和他家里人都待你那样好,你同吉西帕斯的友情又是这样密切,这个姑娘就是吉西帕斯的未婚妻,难道你不知道应该把她当做一个姐妹看待吗?这样看来,你现在究竟在爱着谁呀?你这样滥用感情,存着非分的幻想。岂不是自找绝路吗?你应该把脑子放清醒些,看看你自己是怎样一个人,你这个下流坯!你应当有理智一些,应当克制这种肉欲,消除这些邪念,把心思用到正当的事情上去。你的淫念应该趁这开始的时候就加以克服,那还来得及。你心里所想的这件事非但有失体统,简直就是荒淫无耻。倘若你还会顾念到真正的友情,还想对得起朋友,那么,这件事你即使有把握如愿以偿,也应当及早回头,何况你没有把握呢?第图斯,你到底打算怎么办?如果你还想做个象样的人,那就快些打消这种不正当的感情吧。” mpanel(1); 接着,他又想起了莎孚朗尼亚,不禁完全变了主意,把刚才那一段自白全部推翻,自个儿心里说道: “爱情的法律比任何法律的权力都来得大;它连神的法律都不放在眼里,何况不过是一些友谊呢?古往今来,父亲爱上女儿的,哥哥爱上妹妹的,后母爱上继子的,岂不多的是吗?至于爱上一个朋友的妻子,这种事真是不可胜数,何足为奇?况且我是这样年青,天下哪个青年男子不善于钟情?爱神的意志也就是我的意志。讲究道德原是属于老一辈的事,我只知道听凭爱神的驱使。那位小姐美得象天仙一般,哪个见了不爱?以我这样一个青年男子爱上了她,谁有理由责备我呢?我爱上她,并非因为她是吉西帕斯的未婚妻;我爱她就是因为我没有办法不爱她,不管她是属于什么人的。她所以不属于别人而竟会属于吉西帕斯,那只是命运之神的错误。既是她的美貌叫人家不得不爱她,她值得人家爱,那么,即使让吉西帕斯听到了,他总会觉得,与其让别人爱上她,倒不如让我爱上她吧。” 他这样想了一通,又倒过头来自己嘲弄了自己一通。他不仅在这一整天里这一整夜里都是这样反复无常,左思右想,而且接连好几天好几夜都是心神不定,不思饮食,睡觉也睡不着,终于忧郁成疾,卧床不起。 吉西帕斯早就看出他最近几天以来很烦恼,现在又见他病了,当然非常关心,千方百计地安慰他,一直守在他身边寸步不离,时时刻刻问他有什么心事,这样难受,以至于得了病。第图斯每次都是信口捏造些事故敷衍过去,都给吉西帕斯看破了,最后,第图斯被盘问得没有法想,这才声泪俱下地回答道: “吉西帕斯呀,要是天主愿意让我死,我实在宁可死,不想再活下去了。命运之神为了要考验我的品德,使我陷入了一种进退两难的处境,不料我却经不起考验,这叫我惭愧得无地自容,因此我巴不得早点死,死了是罪有应得,免得活在世上,老是想起自己的下流无耻,那真是活受罪。我什么事情都不应当瞒你,这件事我也顾不得羞耻,还是应当说给你听。” 于是他就从头讲起,一五一十地吐露自己心头的苦痛,思想上的冲突。又告诉他最后是哪一种思想占了上风,又坦然承认目前是怎样为莎孚朗尼亚害上了致命的相思病,末了还说,他自知这种念头是多么可耻,因此宁愿一死来赎他的罪,他相信自己活不长了。 吉西帕斯听了这番话,又看见他痛哭流涕,一时之间竟没有了主意,因为他虽然不象第图斯那样热情,却也实在爱他的美人儿。可是他马上就想到目前是救朋友的命要紧,爱莎孚朗尼亚倒是其次;所以看到他的朋友淌泪,他自己也泪汪汪地说: “第图斯,我要不是看你现在需要安慰的话,那我真要埋怨你呢。你且想想,你把这样痛苦的一桩心事瞒了我这么久,这还对得起朋友吗?虽然你认为这件事很不光彩,但是不光彩的事尤其不应当隐瞒朋友,一个人固然愿意为朋友的光彩的事而高兴,但更愿意设法帮助一个朋友切除一些不光彩的欲念,这些道理我们暂且不谈,只谈一件更迫切的事情。你爱上了我的未婚妻莎孚朗尼亚,我一点也不奇怪;不仅如此——倘若你不爱她,我倒反而要奇怪呢,因为她长得那样美,而你又是志趣高尚;自然,愈是叫人爱慕的东西愈会使你钟情。你愈是觉得你爱上莎孚朗尼亚是理所应当,那你就愈发不应该埋怨命运之神把她归给我(虽然你这一点说得很少),你大概以为,要不是命运之神把她归给我,那你对她的爱就是正大光明了吧?假如你现在也象平时一样头脑清楚的话,那我倒要请教你一下:倘若她归了旁人,不论是什么人,难道还比归了我对你更有利吗?且不谈你对她的爱情有多么高尚,我只问你:不管是谁占有了她,是留给他自己消受呢,还是会体念到你?但是她归了我,这一点你不必担心——如果你依旧把我看作一个朋友的话。自从你我做朋友以来,我有哪一样事物和你分过彼此?至于这个美人儿,即使到了木已成舟的地步,我也愿意象处理我的其他事物一样,和你共同消受,何况现在并没有到那个地步,我一定把她完全让给你,我一定能够办到。假如这件事我能够正大光明地替你效力,而我却不肯依你的意思去办,那你何必稀罕我这份友谊呢?不错,莎孚朗尼亚是我的未婚妻,我很爱她,巴不得早些和她结婚;可是,你的才情胜过我,你比我怀着更大的热情想要获得这位宝贵的美人儿,那么,请你放心,我娶她进入我的屋子里,并不是来做我的妻子,而是给你做妻子。所以我劝你还是不必再忧愁,再苦闷了,你大可以好好休养,让你的心情轻松愉快起来,从今以后只消欢欢喜喜地等待着你这份比我高贵的爱情得到圆满的结果。” 第图斯听了吉西帕斯这番话,心里快乐得多,引起了满怀的希望,但是愈高兴就愈觉得惭愧,因为他的良心告诉他说,吉西帕斯这样慷慨,那么,倘若他竟然利用他的友情来达到自己的私愿,那就越发显出他自己的卑劣。他这时依旧在哭泣,过了一会儿,好容易才回答道: “吉西帕斯,你的慷慨真诚的友谊,使我完全明白了我应当怎样对待这件事。神把这样一位小姐赐给你,那是因为你比我更配消受她,我若把她从你手里夺过来,那简直是天理难容。如果天主认为这位美人儿应该是属于我的,那么无论是你,或是其他任何人,都不会相信天主竟会把她赐给你。所以我劝你,既是天从人愿,让你选中了这位姑娘,你应当好好享受你的艳福,免得辜负了亲友的好心,上天的善意;你让我以泪水洗脸,一天天憔悴下去吧,因为神已经断定我不配占有这样一个宝贝,所以罚我赔眼泪,不是我征服忧伤、再做你的好朋友,就是让忧伤来征服我,我也就此解脱了烦恼!” 吉西帕斯说:“第图斯,如果凭着我们的友谊,可以允许我强迫你依我一件事,可以允许我诱导你照着我的意思去做一件事情,那么在今天这件事上我就要充分行使我这种特权了。假如你不乖乖地听我的劝告,那我就要尽一个朋友的本份,采取一种强迫手段,使你非娶莎孚朗尼亚不可。我知道爱情的力量有多大,我也知道古往今来男女为爱情而遭到惨死的事不知有多少次。我看你已经快要走到这一步了:你既不能临崖勒马,也节制不住悲伤,这样下去,只有一天天憔悴,以至于断送了性命,那我无疑也要马上跟着你去了。 “这样看来,我即使不为别的理由爱你,就为了顾全我自己的性命,也应当珍惜你的生命呀。所以莎孚朗尼亚非得归于你不可,因为你不容易再找到这样一个可人儿,而我的感情却很容易转移到别人身上去,这样,我们岂不是就可以两全其美了。如果物色妻子也象交朋友一样困难,那我也许就不会这么慷慨啦。如今我既是很容易另外找到一个妻子,却再也找不到一个知己朋友,所以我宁愿把她转让于你,而不愿意失掉你这样一个朋友。要知道,我把她让给你,并不是失去了她,而是让她得到一个更好的归宿。我话也讲尽了,倘若你没有当做耳边风的话,我劝你赶快抛掉你的忧伤,使你我都可以得到安慰。你振作起来吧,准备消受你热恋着的那位小姐啊。” 第图斯不好意思答应娶莎孚朗尼亚为妻,因此默不作声,可是,他一方面受着爱情的驱使,另方面也拗不过吉西帕斯的再三规劝,终于说道: “吉西帕斯,你再三劝我这样做,又说这样做叫你很喜欢,假使我当真跟着你的意思去做,我也不知道究竟是为了叫我自己称心,还是为了讨你的欢喜。不过,你的慷慨征服了我的羞耻心,我照着你的意思去做吧。可是有一点我要告诉你——我这样做,决不会忘了我不光是娶了你心爱的姑娘,而且同时得以保全了性命。你对我的怜惜胜过我对我自己的怜惜,我不是个忘恩负义的人,但愿将来有一天能够体体面面地报答你。” 吉西帕斯听了这话,就说道: “第图斯,如果我们要把这件事办成功,我看应该采取这样一个步骤:你要知道,莎孚朗尼亚和我订婚,是经过了我们双方的家长很长的一番商量的;假使我对人家说,我不要娶她了,那一定会引起人们谣言纷纷,我们双方的家长也会因此生起气来。当然,只要能够使你把她娶到手,我是不会计较这一点的。我只怕我一宣布不要她,她家里马上就会把她许配给别人(未必就许配给你),结果你我两人就落了空,真是何苦?为今之计,我看我只有一切照常,只把她当作我的妻子娶回来,举办婚宴,然后设法让你悄悄地去和她同房,当作你自己的妻子一样。以后遇到适当的时机和场合,我们再把真相揭露出来。万一不情愿,木已成舟,他们也无可奈何了。不知你认为怎样?” 第图斯很赞成这条计策。不久,他身体复原了,心事也没有了,吉西帕斯便把新娘迎娶了来。少不得大摆喜宴,热闹一番。到了夜里,女宾们都告辞了,让新娘睡在她丈夫床上。第图斯的卧房就在新房隔壁,两个房间是相通的,吉西帕斯入了洞房,把所有的灯都熄灭了之后,就轻手轻脚地走到第图斯房里,叫他到新房里去和新娘团圆。这时候第图斯忽然羞惭得无地自容,想要临时改变主意,不肯到那边去,偏是吉西帕斯说一不二,非要成全他朋友这件好事不可,终于说服了他,把他打发到那边去了。” 第图斯上了床,就搂住新娘,仿佛打趣似地轻声问她是否愿意做他的妻子,新娘只当他是吉西帕斯,满口回答“愿意”,于是他就把一只贵重的漂亮戒指套在她手指上,说道:“那么我也愿意做你的丈夫。” 一段良缘就此结成,一夜说不尽的恩爱欢乐。无论是她自己,或是旁人,都只道跟她睡在一床的是吉西帕斯。 不料正当第图斯和莎孚朗尼哑新婚之际,第图斯的父亲帕白列斯一病长逝,家里写信来催他赶快回罗马去料理丧事。因此他就和吉西帕斯商量,准备带着莎孚朗尼亚一同去,可是若不把其中的经过向她说明白,事情是万难办到的。于是有一天,他们把新娘请到一间房里,把真情实况向她详详细细地说明白了,第图斯又把他们两人所说的许多私话说出来作证。莎孚朗尼亚用轻蔑的目光,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接着就号啕大哭起来,埋怨吉帕斯不该用手段欺骗她。她也不对他们多说什么,就回到娘家去,把吉西帕斯对她和她家里人耍的欺骗手段说给她父母听,说是她现在实际上是嫁给了第图斯,而并不是象她父母所想象的那样嫁给了吉西帕斯。 她父亲听了这话,气愤到极点,赶到他的亲属和吉西帕斯的亲属那儿去哭诉,这件事因此闹大了。吉西帕斯不仅叫自己家里人愤怒,还受到莎孚朗尼亚家里人的憎恨;人人都说,他不光是应该受到责备,还应该受到严厉的惩罚,可是他自己却认为做了一件很体面的事,莎孚朗尼亚家里的人应该谢谢他为他们的女儿找到一个更好的夫婿呢。 再说第图斯这方面,他听到这些情形,万分苦恼。他懂得希腊人的脾气:你越是软弱,他们就越是要向你叫嚣,摆威风,等到他们发觉了对方也不是好惹的,那时他们不光对你谦卑,而且对你驯服,于是他决定再也不能任他们叫嚣下去而不加答复了。 他具有罗马人的气魄,雅典人的智慧,便设下一条巧计,把吉西帕斯和莎孚朗尼亚双方的家属,请到一个庙里来。他自己和吉西帕斯两人一块儿走进去,向那些等待着的人这样说道: “许多哲学家都认为,凡人不论做什么事情,都要取决永生的神明的意志和预见;因此有人就说:不论是已然或未然的事,都产生于必然,虽然也有些人认为只有已然的事才是产生于必然。我们只消把这些意见仔细研究一下,就会很显明地看出,你若是想要去打消一件既成事实,那就无异于不自量力,和神明比高下。我们总不能不相信神是以颠扑不破的智慧、毫无差错地摆布和主宰着我们凡人俗事吧。 “这样说来,你们总不难看出:如果我们拿神明的行径来吹毛求疵,那是多么的盲目和狂妄;如果有人当真痴心妄想,一定要这样做,那就活该自讨苦吃。我听见你们一直都在说,莎孚朗尼亚原是许配给吉西帕斯的,现在怎么竟成了我的妻子,如果这些话我没有听错,那你们就统统是这一类的人了。你们从来没有想到过,神自始至终注定了她应该归于我,而不应该归于吉西帕斯,现在事实证明果然是这样。 “但是,说起神明的奥妙的安排和意旨,多少人都认为那是一桩难于理解的事件,那么我就姑且假定神明不干预俗人的事情,而依据世俗的见解来谈一谈——说到这里,我不得不违背了我自己的习惯去做两件事情:一件是赞美我自己,另一件就是适度地去批评和责备别人。可是,在这两件事情上,我无论做哪一件,都是因为目前这件事要求我非这样做不可,都是因为我不愿意脱离事实。 “你们凭着一时的气愤,也不顾理智,就那样责备和谩骂吉西帕斯,不光是低声嘀咕,而且在叫嚣,你们这样做,只不过是为了你们好心许配了一个姑娘给他,而他却甘愿把她让给了我;可是我认为他这种做法是值得赞美的。我这样说有两点理由:第一,他尽了一个朋友的情谊;第二,他在这件事情上比你们处理得妥善。 “我现在不打算跟你们讲什么朋友之道有多么神圣,该怎样推心置腹,互相帮助;我只想提醒你们一点,那就是说,朋友的情谊胜过骨肉的关系,因为朋友是我们自己结交的,而父母兄弟是命里注定的。这样看来,如果吉西帕斯把我的生命看得比你们的情谊还重,那你们也不必诧异,因为他是我的朋友。现在再谈第二个理由,这一点我更是非讲给你们听不可了——这就是说,他比你们都聪明,因为我觉得你们既不懂得神明的意旨,更不懂得友谊有多大的力量:——我说,你们经过了再三的斟酌和周详的考虑,把莎孚朗尼亚许配于吉西帕斯——一个年青人,又是个哲学家。吉西帕斯又自愿把她让给另一个青年哲学家。你们的意思是要把她许配给一个雅典人,而吉西帕斯却把她让给一个罗马人。你们把她许配于一个身分高贵的后生,而他却把她让给一个更高贵的人。你们为她选的夫婿是个富家子弟,他为她选的夫婿更富有。你们给她选的那个青年非但并不爱她,几乎还不了解她,他给她选的这个青年,却爱她甚于爱一切的幸福,爱她甚于爱自己的生命。 “为了让你们明白我所说的话都是真话,吉西帕斯的做法胜过你们的做法,且听我来一一剖白给你们听。我也象吉西帕斯一样,是个年青的哲学家,这也不消我多加表白,你们只要看看我的风采和学问就会明白。我和他是同样年纪,在一起读书,并肩齐进。不错,他是个雅典人,而我是个罗马人。如果我们要争论这两个城市哪一个比哪一个光荣,那么我得说,我是个自由城市里的公民,而他则是一个附庸城市里的公民,我那个城市统辖天下,他那个城市却属于我那城市的管辖之下;我的城市无论是文才武略,都名闻天下,而他那个城只不过以文艺见称。虽然在你们眼里看来,我不过是个微贱的书生,我可不是什么不三不四的罗马人家的子弟。我自己家里和罗马的许多公共场所都供满了我家祖先的雕像,罗马的史册上载满了第图斯家族对罗马神殿的丰功伟绩。我们的家声并没有随着岁月的消逝而衰微,到如今还是蒸蒸日上呢。我实在不好意思提起我的豪富的家赀,因为我始终记着:高贵的罗马公民自古以来都认为贫残不能移乃是最大的财富。纵使凡夫俗子认为我这话是胡说,只有财富才值得赞扬,那么我不妨告诉你们,我非常富有,而且我的财富不是巧取豪夺来的,而是命运之神给我的。我知道你们一向乐意在雅典当地跟吉西帕斯攀亲,到现在还是属意于他,可是你们无论如何不应该小看我这个罗马人,因为我在罗马也是个身分高贵的人,无论在公事或私事方面,我的勤奋、能干、魄力,都不见得比人逊色。 “现在且请大家不要意气用事,而要心平气和地想一想:谁会认为你们的意见比我的朋友吉西帕斯的意见高明?没有人会这样想。那么,莎罕朗尼亚嫁给了一个富贵世家的罗马子弟第图斯,又是吉西帕斯的朋友,这真是门当户对。如果有人为这件事抱怨或是感到遗憾,那实在太不应当,也足见他不明事理。也许有人会说,他们并不非难第图斯娶了莎孚朗尼亚,他们只恨他娶妻不择手段,偷偷摸摸把女方的亲友蒙在鼓里。这也不是什么新奇的事,何足为怪? “天下女子多的是违背父母之命和人家私订终身,或是与人私奔而后结为夫妇。还有些女人跟男人先通情,肚子大了,快要生孩子了,才和人家结婚,而不是人家循规蹈矩来求婚的,她们的家属迫不得已,只好承认,这些情形我也不必谈了,而莎孚朗尼亚却没有碰到过任何这一类的情形。吉西帕斯把她让给第图斯,是经过了慎重的考虑、正当的手续、体体面面的方式的。也许还有人会说,吉西帕斯不应当把她让给这样的一个人。这都是些娘儿腔的胡涂想法,完全由于他们缺乏见识。命运之神为了要完成她早已安排好的事情,因而采用种种新颖的手段、奇妙的方法,这也不是第一次了。譬如说,我有件事情要办理,而来给我办这件事的并不是个哲学家,而只是个鞋匠,那么只要他能够胜任,我就不管他公开办理也好,秘密办理也好,我又何必计较呢?如果这个鞋匠办事不力,那么,这一次我谢谢他,下一次我再也不请教他就是了。如果吉西帕斯这一次办理莎孚朗尼亚的婚事办理得还不错,那么,你们责备他不择手段,那就未免多此一举,迹近愚蠢了。如果你们信不过他,那么你们这一次谢谢他,以后再也不要让他转手嫁你们的女儿就是了。 “不过我应当跟你们说明白,我并没有在莎孚朗尼亚身上使用任何诡诈或欺骗的手段,辱没你们的阀阅家声;我虽然是悄悄地娶她为妻,可是我并没有以粗暴的手段来破坏她的贞操,也不象敌人那样不择手段地把她弄到手就算数;我确实是为她的青春美貌,为她的高贵品质,燃起了爱情的火焰;我知道你们非常爱她,倘若我竟采用了你们认为正当的那种办法去向她求婚,那可就不能把她娶到手了,因为你们唯恐我把她带到罗马去。 “因此我只有采用秘密的办法,现在也不妨跟你们说个明白。我说服了吉西帕斯代我做一件他所不愿意做的事。再说,我虽是那样爱她,可并不是以一个情人的身分向她求欢,而是以一个丈夫的身分向她求欢的。我先用好言好语和婚礼戒指向她求婚。问她愿意不愿意做我的妻子,她回说愿意,我这才把戒指戴在她手上,这才和她同房的,这一点她自己也能证明。如果她认为自己受了欺骗,那可不应当怪我,只怪她自己当时没有问一声我是谁。这样看来,无论是吉西帕斯站在朋友立场来说,或是我自己以一个情人的身分来说,我们最大的错误和罪过就是不应该私下叫莎孚朗尼亚变成了第图斯-昆第阿斯的妻子。你们所以这样诽谤他,威胁他,算计他,也就是为了这一点。万一他把这位姑娘让给了一个庄稼汉、流氓、或是奴隶,那时候你们又该怎么办?只怕就是搬出了镣铐、打开了牢门、抽紧了绞索还出不了你们这一口气吧? “这一层我们姑且不再谈下去,时间局促,我因为家父去世。急于要回到罗马去。我想带着莎孚朗尼亚一块儿去,所以我本来打算保守秘密的事情,现在也跟你们讲个明白了。如果你们放得聪明一些,一定会高高兴兴地就此罢休;要知道,我若是存心欺骗你们,污辱你们,那我大可以把莎孚朗尼亚丢在这儿不管,让她去受人讥笑,可是神不允许一个罗马人存这种卑鄙的念头! “所以说,莎孚朗尼亚已经是我的人了,这不光是归功于我的朋友吉西帕斯的妙计和我自己在情感上的机智伶俐,也凭着神的意旨,履行了人世的法律手续。如果你们竟自以为比别人聪明,甚至比神明都聪明,你们可以有两个办法来反对这件事,和我为难。第一个办法:你们把莎孚朗尼亚留下来不让我带走,那你们可没有权利这样做,除非我同意;第二个办法就是,把吉西帕斯当作一个仇人看待,也不管他给你们出了多大的力。我现在也不打算进一步给你们指出这样做有多么愚蠢,我只是以一个朋友的身分,奉劝你们平下这口气,打消怨恨,把莎孚朗尼亚还给我,让我和你们结为亲戚,临走的时候,大家和和气气,将来和你们有来有往。老实说,现在木已成舟,不管你们乐意也好,不乐意也好,如果你们存心为难,我就把吉西帕斯带走,等我回到罗马,我不管你们怎样阻拦,也要把莎孚朗尼亚夺回来,因为她是名正言顺属于我的。等我跟你们翻了脸,结了冤仇,你们才会知道罗马人有多么厉害!” 第图斯说完了这番话,怒容满面,站起身来,手搀着吉西帕斯,走出了庙宇,而且还对他们摇头示威,表示他们虽然人多,他可毫不在乎。他们一方面被他那番联姻结亲的大道理说服了,也想和他言归于好。另方面也给他最后那几句话吓唬住了,便一致认为,既是吉西帕斯不愿意和他们攀亲,那就最好和第图斯结亲,免得既失去了吉西帕斯,又和第图斯结下了冤仇。于是他们就去找到第图斯,跟他说,他们愿意把莎孚朗尼亚嫁给他,和他攀亲,也愿意把吉西帕斯当作一个好朋友看待。接着,双方尽了亲友应有的礼数以后,便各各告辞回家,把莎孚朗尼亚送回到他那儿去。她本是个聪明的女人,眼见事情到了这般地步,便顺水推舟,把从前对吉西帕斯的情意,转到了第图斯身上来,跟他一同到罗马去,在那里果然受到极其体面的接待。 再说吉西帕斯,他留在雅典,几乎没有一个人瞧得起他;过了不久,有些人存心陷害他,找了个借口,把他连同他的一家人,从雅典驱逐出境,判他终身流放。他贫苦无告,光景凄惨,简直沦落到求乞的地步。他一路上忍饥挨饿,来到罗马找第图斯,看看他是否还顾念旧情。到了那里,他打听到第图斯依然健在,很受罗马人尊敬,因此就去到他家门前,等待第图斯回来。他落到这般难堪的境地,真不好意思开口叫他,只是设法让第图斯看见他,认出他,先来招呼他。不料第图斯竟没有注意到他,管自走了过去;他只道第图斯看见了却故意避开他,这时候他想起了自己从前对他那样仁至义尽,如今他却忘恩负义,不禁恨恨地离开了,心里非常沮丧。这时天色已黑,他肚子又饿,身边又没有一文钱,东走西逛,不知道上哪儿去是好,真巴不得快些死了的好。不久,他无意中来到这城里的一个荒凉地区,看见一个大洞穴,便走进去过夜。他先哭了一阵,哭得筋疲力尽,便倒在那光秃秃的地面上睡着了,说来好不可怜。 天快亮的时候,有两个盗贼带了赃物来到这个洞里。两人为了分赃不均而大打出手,结果那强的一个杀死了那弱的一个,逃了。吉西帕斯听得这片闹嚷声,又看着眼前这番情景,心想,他求死不得,如今可是个大好机会,用不着自杀也可以结束自己的残生。因此他就一直待在那儿不走,后来巡丁闻讯赶来,气势汹汹地把他逮走了。在审汛时,他一口承认那个人是他谋害的,谋害之后却无法从那个洞中脱逃,执政官马卡斯-瓦罗命令把他按照当时的习俗钉在十字架上处死。 这时凑巧第图斯来到执政官的法庭上,听见人家在谈这件案子,便把犯人的脸打量了一下竟立刻就认出了是吉西帕斯,不禁大为惊异:他的好友怎么会遭到这般悲惨的命运,又是怎样来到罗马。他一心想要搭救他,但眼看除了自己代他认罪以外,实在没有别的办法搭救得了他,于是急忙走上前去大声说道: “马卡斯-瓦罗,快把这个死囚叫回来,他是无罪的。今天上午你的巡丁发现的那个死尸实在是我谋杀的,我这桩罪行已经够冒犯神的了,我再也不愿意让另一个无辜的人为我冤枉而死,否则我可真是罪上加罪了。” 瓦罗大吃一惊,可是全法庭的人都听到他的话,他身为官员,名誉有关,不得不依法办事,就叫巡丁把吉西帕斯押回来,当着第图斯的面对他说道: “这件事对你性命攸关,我们没有对你用刑,你怎么竞疯到这般田地,不是你犯的罪也承认是你犯的?据你说,昨天晚上那条人命是你谋害的,现在这里有一个人说,谋害人命的不是你,是他。” 吉西帕斯向那人望去,原来是第图斯,心里完全明白第图斯这样做是为了搭救他,报答他从前的恩典,不禁伤心地哭了起来,说道: “瓦罗,那人实在是我杀害的;第图斯要搭救我的一片好心现在已经太晚了。” 只听得第图斯说道:“执政官,你也看得出这人是个外地人,而且你们在那个死人身旁逮住他的时候,他手无寸铁。你还可以看出,他所以这样轻生求死,原是为了境况艰难,所以你应当把他开释,来判处我应得的罪名。” 执政官见他们两人争着认罪,不禁起了疑心:莫非这两个人都不是正凶?他正在盘算着如何开脱他们,这时忽然走进来一个青年,名叫帕白列斯-安北斯塔斯,是个臭名昭彰的恶棍,全罗马没有哪个人不知道他,那条命案就是他干的。原来他眼见这两人平白无故地代他受过,不禁天良发现,就对瓦罗说道: “执政官,这回我是命里注定要来排解这两个人的争端,我也不知道是哪一个神明在鞭策着我的良心,要我非到你这里来投案不可。你们听着:他们两个人争着认罪,其实谁都没有罪。今天破晓时分被杀死的那个人是我杀的。当我和那个后来被我杀死的人分赃的时候,我看见这个苦命人正睡在那儿。至于第图斯,用不着我为他洗雪,因为他的声名已经传遍了每一个地方,谁都知道他不是做这种事情的人。所以我请求你赶快释放了他们,按照法律来判我的刑。” 这件事传到了屋大维耳里,屋大维把他们三人都召了去,问他们为什么一个个争就死刑,他们把实情禀明。于是屋大维开释了那两个无辜的朋友,同时也赦免了那另外一个人,理由是,他能爱护那两个好人。事后第图斯先责备吉西帕斯不该不信任朋友和怕难为情,然后就欢天喜地,把他带回家去,莎孚朗尼亚见了,感动得流出泪来,只当他是个亲兄弟一般接待他。等他休息了一阵。吃了些东西,精神恢复了,第图斯就拿出一些体面的服装来让他穿上,和他共享自己所有的家赀房产,又把自己的妹妹孚维亚嫁给他为妻。各事办妥之后,又对他说: “吉西帕斯,现在请你拿定主意:你是愿意长远住在我这儿呢,还是愿意带着我给你的一切回到阿凯亚去呢?” 吉西帕斯一方面因为受到故乡的放逐,另方面有感于第图斯的友情,便决定做一个罗马人,长住在这个城里。从此他和孚维亚,第图斯和莎孚朗尼亚,两对夫妇同住在一幢大屋子里,极其融洽,彼此之间的友谊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这样看来,友谊真是一样最神圣的东西,不光是值得特别推崇,而且值得永远的赞扬,它是慷慨和荣誉的最贤慧的母亲,是感激和仁慈的姊妹,是憎恨和贪婪的死敌;它时时刻刻都准备舍己为人,而且完全出于自愿,不用他人恳求。可惜现在很难看到朋友之间能够这样崇尚义气了,这都是人类贪得无餍的心理所造成的过错和耻辱,以致每个人都在斤斤较量着自己的利益,哪里还顾它什么友谊不友谊?早把它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你们想,若不是为了友谊,天下还有什么样的感情、什么样的财富、什么样的亲属关系能够使吉西帕斯那样为第图斯的恋情、眼泪和叹息所深深感动,以致把自己心爱的未婚妻也割爱于他呢?若不是为了友谊,还有什么法律、什么威胁、什么恐惧能够制止吉西帕斯不在隐蔽的地方、在黑暗里、就在他自己的床上,伸出他那年青的双臂、去拥抱那位美丽的姑娘呢——说不定那位小姐正在等待他的抚爱呢?若不是为了友谊,有什么荣誉、什么酬报、什么职衔,能够引诱吉西帕斯为了满足一个朋友的心意,竟不惜抛弃自己的亲友和莎孚朗尼亚的亲友,把那千万人的无理取闹和嘲笑诬蔑置之不顾呢? 再说第图斯,他当时大可以装做没有看见他的朋友,那样做决不会有人责备地,可是当他的朋友自己招来杀身之祸的时候,他竟然毫不犹豫地舍身去救他,这是由于什么力量的推动?友谊!第图斯眼见他朋友走上了穷途末路,竟不假思索,拿出自己广大的家产来和他共享,他怎么会那样慷慨大方呢?为了友谊!他明知他朋友已经穷愁潦倒,却大胆把自己的亲妹子许配于他,这是为了什么原因呢?为了友谊! 我们知道,天下人都希望自己亲友众多,兄弟成群,儿女绕膝,财源茂盛,仆从如云。可惜他们一个个都只为自己着想。连一片树叶子脱下来都怕打破自己的头,至于父兄师长有了天大的急难,全不放在心上,而朋友之交却完全是两样的。 故事第九 菲罗美娜的故事讲完了,人人都称道第图斯那样的感恩报德,实在了不起。国王既让第奥纽讲最后一个故事,自己便接下去说道: 可爱的小姐们,菲罗美娜刚刚谈论到友谊的那番话,真是切中肯要,她在末尾又指责当今的人们已是完全不看重友谊,这指责也说得极有理由。假使我们现在的目的是在这里痛斥世道人心。或是改正社会风气,那我也可以接下去发表一通长篇大论。可是我们的目的不是这样,所以我打算在这里说一个故事。这故事说的是萨拉丁的慷慨大度,虽然比较长些,却非常有趣。我说这个故事,目的就是要让大家明白:虽然人类由于天性上的缺陷,彼此之间很难建立真正的友谊,但我们至少可以乐于去帮助人家,那我们也许迟早有一天会得到报偿的。 现在我开始说故事了。根据多方面人士的证实,在国王腓特烈第一统治下,基督教徒为了收复圣地,曾发动了一次大规模的十字军。当时埃及的苏丹名叫萨拉丁,是个高贵勇武的君主,他早就风闻这件事,决定亲自去观察各个基督教国家的君主准备得如何,好定下一个对付的办法。他在埃及把一切事务料理停妥之后,就打扮成一个商人模样,随身带了两名足智多谋的大臣和三个侍从出发,只说是去朝拜圣地。他们走遍了许多信奉基督教的国家以后,行经伦巴第,准备越过阿尔卑斯山到法国去。 有一天晚祷时分,他们正走在从米兰到巴维亚的路上,碰到了一位名叫托勒罗的绅士,带着鹰犬仆从等,正赶往台西诺河上他那美丽的别墅里去小住。托勒罗一看见萨拉丁这一行人等,就看出他们都是外地来的高贵的绅士,凑巧苏丹走上去向他的一个仆从打听,这里离巴维亚还有多远。当天是否赶得上进城投宿。托勒罗不等那个仆从开口,抢着回答道:“诸位先生,你们今天赶不上进巴维亚城了。” “那么,”萨拉丁说,“我们人地生疏,是否可以烦你指点我们一下哪里有上好的客店?” 托勒罗回答道:“十分乐意。我正打算派个人到巴维亚去办件事情:我叫他跟你们一块儿走,把你们带到一个地方去投宿,包管你们住得舒舒服服。” 说完这话,他就转过身去悄悄吩咐他的一个亲信仆人如此这般,打发他跟他们一块儿去;他自己则赶往别墅,吩咐下人预备好丰盛的晚餐,设置在花园里;各事预备停当,他就站在门口迎候嘉宾。 再说那个佣人,他陪着外地的绅士一路上谈天说地,带领他们兜过一条条狭路小径,不让他们生疑,最后把他们带到他主人的别墅里。托勒罗一见他们来到,就赶忙走上前来迎接,满面堆笑地说:“诸位绅士,竭城欢迎你们!” 萨拉丁原是个头脑灵敏的人,猜出了这位绅士开头所以没有说明邀请他们到他家里来,为的是生怕他们不肯,因此才想出这个办法把他们带回家来,叫他们再也没法推托,非在这里过夜不可。于是他就答礼道: mpanel(1); “先生,假使殷勤多礼也要招来责怪的话,那我们可要怪你了。你耽搁了我们的路程就不说吧,可是你我只有一面之缘,你就强迫我们接受你这般高贵殷勤的接待,实在叫我们惭愧!” 托勒罗本是个知情达理、善于言辞的人,回答道:“诸位绅士,从你们的举止风度看来,我这菲薄的招待,实在远不能适合你们高贵的身分。不过巴维亚城外实在也找不出一个好地方可以让你们住得舒服,所以我只得累你们绕道来到这里,将就着住一晚了,请诸位多多原谅。” 顷刻之间,仆人们都来到这些旅客身边,帮着他们下了马,再把马牵进马厩,卸下马鞍,饮水喂料。 接着,托勒罗先生就把那三位生客带到事先给他们预备好的房间里,让仆人们替他们脱了鞋子,请他们先喝些冷酒提提精神,又陪着他们一直谈笑到吃晚饭的时候。 萨拉丁和他的伙伴以及仆从人等,都懂得拉丁文,因此双方的语言都完全听得懂。他们都觉得,这位骑士的无上的风趣和殷勤健谈,真是少见。再说托勒罗那方面,他也觉得这些人都是些大富大贵的人物,远非他开头所想象得到的,因此,眼见不能在当天晚上办出豪华的筵席来款待他们,邀请些贵客来奉陪他们,心里很是懊恼。于是他决定明天再作补偿,便仔细吩咐一个佣人,打发他到巴维亚去把这件事告诉他那位贤慧过人、慷慨好客的夫人——原来巴维亚离这里很近,夜里根本不关城门。这样安排好了之后,他就把这几位贵客领进花园,客客气气地请教他们的姓名。萨拉丁回答道:“我们都是塞浦路斯来的商人,从塞浦路斯到巴黎去料理一些商务。” “天哪,”托勒罗回答道,“但愿我们的国家能够出几个绅士,抵得上塞浦路斯商人的风度就好了!” 宾主热烈攀谈,不觉到了晚饭时分,托勒罗让他们各自按照本人的身分地位顺序坐定,招待得十分殷勤,他们吃了这一顿临时预备起来的晚饭。饭罢不久,托勒罗忖度他们一路上的辛苦疲乏,就请他们安息,床铺被褥自然备极华丽;他自己不久也就寝了。 同时,托勒罗差遣到巴维亚去的那个仆人,已把这事告诉夫人。那夫人非但没有娘儿们腔,而且气派十分豪爽,立即把托勒罗所有的亲友和仆从都找了来,帮着分头筹办豪华的筵席,一面吩咐人连夜打着火把出去邀请合城的达官贵人,一面吩咐下人在家里挂上绸缎的窗帷,铺上华丽的台布,挂上毡毯,一切都照着她丈夫的意思办理。 第二天早上,萨拉丁和他的同伴们一起床,托勒罗就陪他们一块儿上了马,同时放出了几只鹰,把他们带到附近一个浅滩那里,指给他们看那些鹰飞得多么敏捷。萨拉丁请他派个人把他们带到巴维亚的一个上等客店里去,托勒罗就说: “让我来做诸位的向导吧,因为我也正要进城去。” 他们信以为真,非常高兴,就跟着他一块儿出发。大约在晨祷钟响的时候,他们就来到城里,满以为是到一家上好的客店去投宿的,却被托勒罗带到他自己家里去了。只见有五十来个当地的上等人早已等在门口,迎候这些陌生的嘉宾,并且马上走过去要替他们卸鞍系马。萨拉丁和他的伙伴们一见这情形,便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了,就说道: “托勒罗先生,我们请求于你的并不是这个。昨天晚上已经打扰得你够了,实在叫我们受之有愧。今天你应该让我们赶路了。” “诸位先生,”托勒罗回答道,“昨天晚上我有幸接待你们,只好算是机缘凑巧,因为我是在路上偶然碰到你们的,而且时间已晚,只得让你们在那座小屋里委屈了一夜。可是今天诸位赏光驾临舍下,我真是感激非凡了,就连我这许多亲友们也要感激;如果诸位见外,不肯与我这些亲友一块儿吃顿便饭,那我也不便勉强。” 萨拉丁和他的伙伴们给这一番话说得无法推辞,只得下了马,让主人家领着他们走进那些布置得富丽堂皇的房间,脱下了旅行的服装,休息了一会儿,就进入客厅,只见华丽的筵席已经摆好。他们洗了手,然后入席;山珍海味,一道道端上来,主人又殷勤地劝酒进菜;纵使帝王驾临,也只能享受这样的供奉了。萨拉丁和他的随从虽然都是王侯公卿,看惯了珍贵的物品,如今见了这番场面,也不免暗中惊异;因为他们知道这位主人只是个平民,并非什么公卿大臣。 宴毕撤席,宾主欢叙了一阵,这时天气渐渐热起来,托勒罗先生示意巴维亚当地的那些绅士告辞回家。于是他独自一人陪着三位贵宾,把他们带进一个房间,又把他夫人请出来相见,表示他没有一样贵重的东西隐藏着没给他们看。夫人出来,只见她长得十分美丽,身子修长,衣饰豪华,一手搀着一个天使模样的孩子,向贵宾们请安。贵宾们都站起身来,必恭必敬地向她问好,给她让坐,又把那两个孩子赞美了一通。她就愉快地和他们攀谈起来,后来托勒罗因事告退,她就客客气气地问他们从哪儿来,到哪儿去,他们便把以前回答她丈夫的话,重新和她说了一遍,于是夫人和颜悦色地说道: “这样看来,我这个妇人的见识总还算不错,我要请求诸位赏个光——我打算送给你们一些小礼物,希望你们不要见却。不要忘了,女人家气量小,只能送些小礼物,但愿你们只看重送东西的人的情意,而不要计较物品的价值,收了下来吧!” 说着,她叫人把礼物拿来,原来是每人两件袍子,一件是绸子滚边的,一件是皮滚边的,这种袍子不要说是平民、商人,就是王公大臣也穿得,她另外还给了他们三件线缎上衣和三条麻纱短裤,说道: “请收下吧;我给我丈夫穿的也是同样的衣服;至于其他几样东西,虽然不值什么钱,也许对你们还合用,因为你们和尊夫人隔离得那么远,还得赶远路,我知道生意人都喜欢穿得整整洁洁的。” 三个伊斯兰教徒十分惊异,只觉得托勒罗先生真是礼数周到,不愿意有丝毫的疏忽。他所赠送的那些华丽的衣服,一个商人是不配穿的,难道说,托勒罗先生已经看出了他们的身分了吗?但他们当中有一个人回答道: “夫人,这都是些贵重的礼物,我们不能轻易接受,不过你情意深厚,再三要送给我们,使得我们又不便推却。” 这件事办好,托勒罗先生回来了,夫人便告辞了他们,祈求天主为他们祝福,又拿了些东西按照等级去分发给他们的仆从。托勒罗先生又挽留他们再住一夜;因此,他们小睡了一会儿以后,就穿上新衣,骑着马,跟他一块儿绕城游览去了。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少不得又有多少高朋贵友陪着他们豪饮了一顿。饭后,谈笑了一会,就上床睡觉。第二天早上醒来,他们又看见原来的三匹羸马给换上了三匹肥大的骏马,仆从们的马也换过了。萨拉丁见了这情形,就转过身去对他的伙伴们说道: “我凭着真主发誓,天下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人比这个骑士更有修养,更懂得礼貌。更通达人情世故的了。如果基督教国家的国王都象这个骑士一样,埃及的苏丹,就连一个也抵挡不住,别说许多国王团结在一起,准备来侵犯苏丹。” 他们知道这次的礼物又是推却不得,就再三道谢,然后上了马。托勒罗领着一大群人把他们送出城去,走了好长一段路。萨拉丁这时已经对托勒罗颇有好感,不舍得和他分手,可是他急于赶路,只得要求他们赶快回去。托勒罗先生固然也舍不下他们,但也只得说道: “诸位先生,既然如此,我也只得从命了。可是有一件事我必须和你们说明白:我不知道你们是谁,也不愿意多打听,只是任凭你们怎么说。可是不管你们是何等样人,我决不相信你们是商人。天主保佑你们!” 萨拉丁告别了托勒罗的伙伴们以后,就回答托勒罗道:“大爷,也许将来有一天,我们能把我们的商品拿给你看,那时候你一定会相信我们是商人了。再见!” 于是萨拉丁带着他的随从策马前行,心里打定主意:只要能够活着不死,只要他预料中的战争不会给他招来杀身之祸,他一定要回敬托勒罗,象他所受的款待一样隆重。他又在他的同伴们前几次三番赞扬托勒罗夫妇:他们的处世为人和殷勤好客,只觉得越说越说不尽。等他遍访了西方各国,实在已是筋疲力尽,便和他的伙伴们乘船回到亚历山德利亚去。他这次外出,获悉了不少敌情,便着手准备防御工作。再说托勒罗大爷,他回到巴维亚城里,想了好久,始终想不出这些人是谁,甚至于连一个约莫谱儿也想不出。后来十字军东征了,到处都在招军买马,大事准备。托勒罗大爷顾不得他妻子再三的哀求和哭诉,毅然决然地参加十字军。等他做好了一切准备、正要上马动身的时候,他对他心爱的妻子说道: 夫人,想必你也明白,我这次参加十字军,一方面是为了我自身的荣誉,另方面也是为了拯救我自己的灵魂。我把一切家务和我们的家声,都托付给你。现在我走是走定了,可是后事变幻莫测,我哪里料得准我一定能够回来了所以我请求你答应我一点,那就是说,不管我将来怎样,若是遇到我生死不明的时候,你只消等我一年另一个月又一天,你就可以重嫁,这期限就从今天我出发的日子算起。” 夫人失声痛哭,回答道:“托勒罗,你这一走,给我留下的悲痛,真叫我不知怎样才受得了。可是,只要我能够忍痛活一天,而你万一遭到什么不幸,不管你是生是死,都请你放心:我活着是你的妻子,死了依旧是你的妻子!” 托勒罗说:“夫人,你的诺言我是信得过的。可是你正年青美貌,又是出身名门,你的贤慧有哪个不知,哪个不晓?万一将来谣传我死了,我担保附近一定会有多少达官贵人要向你的兄弟和亲友们去求婚,那时候尽管你的意志坚如铁石,恐怕经不起他们几次三番的硬逼,也不由得你不顺从吧。我所以只要求你等待我这么短短的一段时期,也就是为了这个原因。” 夫人说:“我答应你的话一定会做到的,万一我非得走别的路不可,我也会照你的意思做去。我但愿天主不会叫你我走到这一步。”说过这话,她就抱住他,一边哭,一边从手上取下一只戒指,递给他说:“万一我来不及见你一面就死了,那么你看到这只戒指,就会记起了我。” 托勒罗接过戒指,上了马,同亲友们一一辞别,就出发了,不久就和他的一行伴侣来到了热那亚。他们在那里乘上了一条大帆船,没多久就到了阿卡,在那里参加了基督教主力部队,那部队里几乎立即蔓延着一种恶性疾病,死亡率很大。 正当这种疾病流行的时候,萨拉丁那方面不知究竟是由于战术高明,还是由于运气好,不费一兵一卒几乎把所有不曾染疾而死的基督徒都俘掳了,关在各个城里。托勒罗大爷也被掳了,跟一些俘虏们在一起被送往亚历山德利亚去。那里没有人认识他,他也唯恐让人家认出,因此迫不得已,只好替人家养鹰。这本是他的拿手好戏,让萨拉丁看见了,就把他从俘虏中挑出来,叫他替他养鹰。 从此萨拉丁就拿“基督徒”称呼托勒罗,双方都没有认出谁是谁。托勒罗一心记着巴维亚,几次想要逃跑,都没有逃成。后来有几个热那亚人,以大使身分来到萨拉丁这里,和他商谈关于赎回俘虏的事,临走的时候,托勒罗打算托他们带封信给他妻子,告诉她说,他仍然活着,一有办法就赶回家去,希望她等着他。他当真写了一封家书,找到了一个他认识的大使,托他把信带给巴维亚城西也尔-道罗地方的圣彼得修道院长,那就是他的叔父。 过了不久,有一天,萨拉丁和他谈到养鹰方面的事情,他笑了一下,嘴唇一动,萨拉丁想起了以前在巴维亚家里看到的他那种神情,因此想起了托勒罗,接着又盯着他看了一阵,认出了果然就是他,于是他就掉换了话题,问道: “喂,基督陡,你是西方哪一个国家的人呀?” “主上,”托勒罗回答道;“我是伦巴第人,住在巴维亚城里,我是个出身微贱的可怜人。” 萨拉丁听了这话,便断定自己果然猜中了,心里好不高兴。想道:“多谢老天爷赐给我这个机会,让我来报答他的厚意。” 于是他不作一声,立即命侍从把他自己的衣饰全都拿到一间房里,再把托勒罗带到那里,问道: “瞧,基督徒,这些衣服里面,有没有哪一件是你见过的。” 托勒罗望了一下,看见了他妻子送给萨拉丁的那几件衣服。可是又怕未必当真就是,便回答道:“主上,没有一件是我见过的;可是不瞒你说,有两件倒很象我那年赠送给那三位在我家里住宿过的商人的。” 这时候萨拉丁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连忙亲切地抱住他,说道:“你是托勒罗-德-伊斯特里亚大爷,尊夫人当年赠送衣服给三个商人,我就是其中的一个,当时我同你分手的时候,曾对你说过,我总有一天可以让你看到我做的是什么生意,现在是时候了。” 托勒罗听了这话,又是喜欢又是羞愧;喜欢的是,居然有幸接待过这么一位上宾;羞愧的是,当初对待那三份贵宾实在太菲薄了。 一会儿,萨拉丁又说:“托勒罗大爷,既是真主有意把你送到这儿来,那么以后就把自己当作这儿的主人吧。”两人欢叙了一阵以后,萨拉丁就让他换上王室的衣服,把他带到一些显赫的公卿面前,先把他高贵的德性大大赞扬了一番,然后吩咐公卿们说,凡是想要获得国王恩宠的人,都得把托勒罗大爷当作国王本人一般尊重。大家都跟着他的旨意做去,尤其是那两位跟萨拉丁一块儿在托勒罗家里作过上宾的人,更是对他殷殷勤勤。托勒罗突然受到这般的优宠,几乎连思乡之情也有些淡薄了,何况他还道他那封家信这时已经送到了他叔父的手里。且说在那批被萨拉丁所俘掳的基督徒当中,有个普罗望斯地方的无足轻重的人,名字叫做托勒罗-德-代尼斯,就在被俘掳的那天死了,下了葬,而托勒罗-德-伊斯特里亚的慷慨好客的声誉在这些基督徒中间无人不知,因此大家把那个托勒罗当作了这个托勒罗,到处在传说:“托勒罗死了!”他们既是做了俘虏,限于处境,自然无从弄明白事情的真相,所以多少意大利人回到本国去的时候,都把这则消息以讹传讹,有些人甚至不加思索地说,他们亲眼看到他死的,并且下葬的时候他也在场。他的妻子和亲属听到这个消息,真是说不出地悲痛,不仅如此,甚至连认识他的人都为他难受万分。 至于他夫人如何伤心悲痛,自然不必赘述,只说她接连悲悼了几个月以后,哀痛逐渐减轻,伦巴第的许多显要人士都来向她求婚,她的兄弟和亲属等也都极力劝她改嫁。她痛哭流涕,无论如何不肯答应,最后迫不得已,只得跟他们说,她和托勒罗有约在先,必须等到约期过后,才能改嫁。可怜他夫人在巴维亚就处在这样一种困境中,转瞬之间只有八天工夫就得改嫁了;谁料托勒罗在亚历山德利亚有一天碰见了那个陪送热那亚大使到热那亚去的人。他便招呼那人,问他一路上航行的情形如何,是几时到达热那亚的。 那人说:“大爷,我是在克里特上岸的,我在那儿听说那次航程很不吉利,船驶近西西里的时候,起了一阵狂暴的北风,把船刮到巴巴里沙洲上去了,没有一个人逃得了命,我两个兄弟也葬身鱼腹了。” 他说的话千真万确,托勒罗怎么能不相信?他记起了和妻子约定的期限再过几天就要到期了,而巴维亚地方全然不知道他的下落,因此断定他妻子马上就要改嫁了。这样一想,好不难受,竟因此夜不安寝,食不下咽,卧床不起,只想一死了之。幸亏萨拉丁情谊深厚,听到这情况,便来看他,问他,词意恳切,弄明白了他伤心和得病的原因,大大地怪他为什么不早讲;接着又安慰了他一番,叫他放心,说是只要他振作起来,包管他赶上他妻子改嫁那天到达巴维亚;最后又跟他详细说明了使用什么办法。托勒罗本来就听说过有这种奇事,并且有多少人试验过,现在听萨拉丁也这样说,不觉安了心,只是催促萨拉丁快快实行。于是苏丹就把他从前求教过的一个高明的术士召来,叫他施展法力,让托勒罗睡在床上当夜赶到巴维亚。术士回说可以办到,但是必须先让托勒罗睡熟了,才能作法。 萨拉丁和术士约定之后,就立即回到托勒罗那儿,发觉他已下定决心,不管天大困难,也要如期赶到巴维亚,若是办不到,唯有一死。萨拉丁就说: “托勒罗大爷,你这般地宠爱你的妻子,唯恐她落到别人手里,我实在不愿意怪你,也不能够怪你,因为我觉得在我所看到的女人当中,无论是风度、举止、仪态,都没有哪一个比得上她,实在是难能可贵——且不说她的容貌怎样娇艳,因为那不过是转眼间就要凋残的一朵鲜花而已。本来,命运之神把你送到这儿,我非常乐意和你平起同坐,共同掌握国家大权,但是你现在已打定主意,如果不能如期赶到巴维亚,宁愿一死;早知这样,我原可以依着我的心愿办事,把你堂堂皇皇、前呼后拥地护送回家,这才适合你的身分。然而真主偏不让我如愿,你归心似箭,因此我只有照我刚才所说的那个办法送你回去了。” “主上,”托勒罗回答道。“你对我仁至义尽,我实在愧不敢当;你这些话即使不说出来,我也会一辈子相信你对我的恩情;可是我现在既已拿定了主意,那么就请求你把刚才答应我的那件事赶快办到吧,因为明天就是她等我的最后一天了。”萨拉丁回说这件事一定给他办到,万无一失。第二天,他打算当夜把他送到家里,就命令手下人在大厅里预备好一张富丽堂皇的有垫子的床,并且根据当地的风习,垫子全是用天鹅绒和金线做的。床上铺着一条被,被上用贵重的珍珠宝石装点出各种奇妙的花样,这在意大利真要算是无价之宝,另外还配上一对和床铺相称的枕头。安排好了以后,他就打发人去把托勒罗请来。托勒罗这时已经精神振作起来,身上穿着一件从来没见过的、堂皇富丽的、伊斯兰教徒穿的袍子,头上裹着一条长长的头巾。 等到天晚了,他就带了许多公卿去到托勒罗斯住的那间屋子里,在他身边坐下,几乎是眼泪汪汪地说: “托勒罗大爷,时间迫近,你我就要分手了。由于你这次不比寻常的旅行,我不能送你,又不能派个人护送你,只有在这个房间里和你话别了,所以我特地赶到你这里来。在我和你分手之前,我凭着我们的交情和友谊,要求你不要忘了我——如果可能的话,等你到伦巴第去把事情料理完了以后,至少来看我一次,一方面使我见了你高兴高兴,另方面也可以弥补这一次由于你匆匆而去给我引起的遗憾;而且我希望你不要怕麻烦,常常写信给我,随便你对我有什么要求,你都可以提出,请你放心,我乐意为你效劳,世界上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够象你这样使我愿意效劳的了。” 托勒罗先生也忍不住流下眼泪来,喉头已哽住了,只能勉强回答了几句话,说是他一辈子也忘不了萨拉丁的好处和他的高贵的气度;只要这条命能够活下去,一定照着苏丹的吩咐去做。接着,萨拉丁就热情地拥抱着他,吻他,流着泪和他告别,走出房间。其他的公卿们也都一一告辞了托勒罗,跟着苏丹来到那预备好了床铺的大厅里。 现在时间已经不早,术士正等在那儿,急于送他启程。有个医生送来一些药水,告诉他说,喝了可以壮壮胆子。托勒罗一饮而尽,没有一会工夫就睡着了。术士依了萨拉丁的指使,等托勒罗一睡着,就把他抬到客厅里那张漂亮的床上,在他身边放了一顶价值连城的美丽的大王冠,王冠上刻了字,说明是萨拉丁赠送给托勒罗的夫人的。随后他又把一只嵌着红宝石的戒指套在托勒罗的手指上,那光亮就好象一个火炬,真是件无价之宝。又在他腰间挂上一把宝剑,剑上那些装饰品的价值简直无从估计。又在他胸前挂上一串垂饰,镶满了罕见的珍珠和其他各种名贵的宝石。他两旁都摆着一个大金盆,盆里装满了金币、一串串的珠子、戒指和玉带等贵重物品,很难一一细说。各事齐备以后。他又吻了他一次,吩咐术士赶快送他启程。于是那张床就带着托勒罗在他面前越飞越远了,只剩下萨拉丁和公卿们在那里谈论着他。 托勒罗带了这些珠宝和装饰品,不消多少时候,果真到达了巴维亚城的西也尔-道罗的圣彼得教堂;这时他还没有醒来。夜祷钟响了,教堂里的看门人拿着一盏灯走进来,突然之间,看到这张富丽堂皇的床,不仅感到诧异,而且吓得透不过气来,转身就逃。修道院长和众修士看见他逃跑,都感到诧异,就问他出了什么事,他就把这件事跟他们说明白了。院长说:“天呀,你既不是个小孩,又不是新教堂里来的,干吗为了这么点儿事情就逃呢?让我们进去看看到底是谁扮了个妖怪把你吓成这副样子。” 于是院长和众修士点了火炬,走进教堂,果然看到了那张富丽堂皇的床,床上熟睡着一个绅士。他们带着犹豫和恐惧的心情,望着那些珍珠宝石,不敢太走近床前,这时候托勒罗身上的麻药已经失去效力,醒了过来,叹了口长气,院长和众修土看到和听到这情形,都吓得拔腿就跑,边逃边叫:“天主保佑呀!” 托勒罗先生张开眼来,朝四下望了一望,看见现在果然到了他要求萨拉丁把他送到的那个地方,感到非常快慰。他于是坐起身来,仔细察看着身边的一切,尽管他早已知道萨拉丁的慷慨豪华,可是照眼前的情形看,还远非始料所及,从此他对萨拉丁的慷慨的性格有了进一步的认识。不过,他看见众修士慌忙逃走,猜着了原因,便没有动弹,只是喊着院长的名字,叫院长不要害怕,因为他就是托勒罗,是他的侄子。院长听了这话,想起他早在好几个月以前就死了,因此益发恐惧起来,过了一会儿,他才想通了,信以为真,又听得还是有人在叫他的名字。这才消除了恐惧,放下了心,画了个十字,走到那人跟前。只听得托勒罗说: “叔父,你干吗这样害怕?多谢天主的恩德,我还活着,而且从海外回来了。” 他虽然长了那么一大部胡须,穿着伊斯兰教徒的衣服,他叔父依旧一下子就把他认出来了,这才完全放了心,拉住他的手说:“孩子,欢迎你回来。”接着又说:“你实在不能怪我们害怕。因为这一带没有哪一个不以为你死了。我还得告诉你:你的妻子爱苔丽达,经不起她娘家人的软哄硬逼,迫不得已,只好答应改嫁,明天一大早就要到她新的丈夫家里去了,婚宴和一切有关的事情都早已准备好了。” 托勒罗从那华丽的床上爬下来,满心欢喜地招呼着院长和众修士,请求他们不要跟外人说起他回来的消息,因他自有主意。接着,他先收藏好了珍珠宝贝,再把他出门以后到目前为止的一切遭遇都讲给他叔父听。院长听到他幸运的遭遇,很是高兴,而且和他一块儿感谢天主。随后托勒罗又问起他妻子改嫁给谁。院长告诉了他,托勒罗就说道: “我打算趁人家没有知道我回来以前,看看我妻子在这一次的婚礼上表示什么态度。我知道神父们通常是不出席这类宴会的,可是我还得请求你,为了我的缘故,跟我一块儿去吧。” 院长回答道,非常乐意,于是天一亮,他就派人去告诉新郎,他想带一位朋友一同前来观礼吃酒,新郎那方面回答道,竭诚欢迎。 到了开席的时间,托勒罗依旧穿着原来的服装,和院长去到新郎家里。宾客们见了他,一个个都惊异不置,可没有哪一个人认出他来。院长逢人就说,他是个伊斯兰教徒,是苏丹派他到法国去做大使的。因此主人家就请他坐在新娘对面的一张桌子上。他只见新娘面带忧色,分明是不情愿改嫁,这真叫他说不出的高兴。新娘也对他望了几眼,可没有认出他来,一来因为他胡子长了,又穿着外国衣服,二来因为她认定他早已死了。 过了一会儿,他觉得应该是试一试她记不记得他的时候了,就从自己手指上取下当年夫妇分手时她给他的那个戒指,又把新娘面前的那个小厮叫来,说道:“请你对新娘说,我们伊斯兰教国家有个风俗:凡是有陌生客人出席喜筵,新娘为了表示欢迎贵宾起见,必须用自己所喝的酒杯斟满了酒,来敬这位贵宾,等到贵宾随意喝过以后,他就把杯子盖好,让新娘把剩下来的酒喝完。” 小厮把这番话告诉了新娘,新娘本是个富有智慧教养的妇女,料想这位贵宾必然是个了不起的人,为了表示欢迎起见,就吩咐小厮把她面前那只镀金的杯子洗干净,装满酒,送到那位贵客面前去,那小厮果然照办了。 托勒罗早已把那只戒指衔在嘴里,等到酒来了就趁没人看见,把那戒指吐在酒杯里,于是把酒喝得只剩一点儿,再把杯子盖好,交给小厮送还给夫人。夫人为了遵守贵客的习俗,接过酒杯,掀开盖子,送到口边,看到那只戒指,沉吟了一会儿,也没有作声。她看出了那就是她在托勒罗临走时给他的那只戒指,便把它拿了起来,一面仔细注视那个陌生的客人,终于认出他是自己的丈夫,立即推倒面前的桌子,好象疯了似地尖声叫道:“那是我的丈夫,那是托勒罗大爷!” 她立即向他的座位奔去,也顾不得自己的衣服或是桌上的东西,一下子扑过去紧紧地抱着他,在场的人无论是用口劝,或是用手拉,都无法叫她松手,最后还是托勒罗叫她稍稍自制一点,将来拥抱的机会多的是,她这才站起身来。这时婚筵已经陷于非常尴尬的局面,不过很多宾客看见这位绅士回来了,却越加高兴。大家都依着托勒罗的要求,静了下来,听他讲述从离家那天起直到目前的一切经过;他最后还说,这位新郎原是听说他死了才要娶他妻子的。如今他活着回来了,把妻子接回去总不至于见怪吧。 新郎虽然失望,却坦然而友善地回答道,这事情听凭托勒罗处理好了。于是那夫人立即卸下了新郎给她的戒指和冠冕,戴上了刚刚从酒杯里拿起来的那只戒指以及苏丹送给她的那顶王冠。接着,他们夫妇俩就走出了这屋子,由婚宴上那些宾客们伴送他们回家。家里人和亲友四邻见了他全都转悲为喜,认为他这次的安然返回,简直是个奇迹,都设筵相庆,热闹了好一阵。 托勒罗分了些珍宝给那个新郎,算是赔偿他举办婚宴的损失,又分了些给那位院长和好多人。后来他写了好多封信给萨拉丁,报告他平安到家的消息,而且在信上总是以萨拉丁的仆人和朋友自居。以后他就一直和那位贤淑的妻子和谐终老,待人接物更加慷慨殷勤。 托勒罗夫妇饱经折磨、以及他们慷慨好客而获得报偿,这就是故事的本末。好多人都想学他们的榜样,可惜存心不正,还没有给别人多少的好处,就想从别人那里得到大大的好处,因此,如果他们后来得不着什么好处,那么,无论是他们自己,还是别人,都不必大惊小怪。 故事第十 国王讲完了那篇长长的故事,看见大家听得津律有味。第奥纽笑嘻嘻地说道:“那个好人儿,他那天晚上要降服小鬼,不许它尾巴翘翘,并没有因为你那样赞美托勒罗,而给予两文钱的称许。”说完这话,他知道这会儿只剩下他自己一个人没有说故事了,便接下去说: 贤淑的小姐们,今天诸位所讲的故事,都是说的帝王和苏丹的事,所以,我为了不要离这个范围太远,也讲一个侯爵的故事。我这里讲的不是他的丰功伟绩,而是他的一件极端愚蠢的行为。他做出这种愚行,虽然最后还是获得美满的结局,可是其中的情节,实在太悲惨了,所以我决不劝任何人去学他的榜样。 好久以前,萨卢佐地方有个侯爵名叫圭蒂耶里,是个年轻后生,还没有妻子儿女,所以成天无所事事,只爱打猎放鹰,把那安置家室和生男育女的事情都丢在脑后了。他在这方面实在算得上通达的了。可是他的下属都不满意他这一点,几次三番请求他娶亲,免得他身后无嗣,也免得臣民们日后无主。他们都要为他物色一位出身高贵的贤慧小姐,叫他称心满意,和谐终老。他当即回答道: “诸位,你们劝我做的这件事,我本来打定主意,怎么也不肯做的。天下最难的事情,莫过于物色一位情投意合的妻子,而女人中间于脾气性格和你恰恰相反的人,又到处皆是,一旦和一个不合心意的女人做了夫妻,只落得一辈子活受罪。你们说,凭着父母的举止作风,处世为人,就看得出他们的女儿是否贤慧,你们竟主张这样来为我物色妻子,真是太傻了。我真不懂得,你们有什么办法弄清这些姑娘的父亲的底细,且不谈怎样去了解她们母亲的隐私,纵使能把这些方面都查得一清二楚,又哪里能够断定做女儿的必定象父母?可是话说回来,既是你们喜欢让我有家室之累,我也乐意如你们的愿。可是我的妻子得由我自己去选择,将来万一事情弄得不妙,我怎么也怪不到旁人身上,只能怨我自己选错了人。有一件事我必须事先和你们说明白:不论我选了怎么一个女人做我的妻子,你们都得尊她为夫人,敬她为女主人;否则你们那时别后悔,这样逼着我违背了自己的意志,娶一个妻子,不管我心里多么不乐意!” 善良忠诚的下属们都回答道,他们很满意他这一番话,只要他肯娶妻子就是了。 且说附近村子里有个穷人家的姑娘,她的神态风韵早就叫圭蒂耶里侯爵看中了。侯爵认为她非常美丽,觉得和她结为夫妻,一定会终身愉快美满。他不再另去物色,决心要娶她。他当即把她父亲请来,表明心意。那父亲本是个穷人,立即答应了把女儿许配于他。办妥这件事之后,他又召集了所有的朋友来,对他们说道: “朋友们,你们一直都巴不得我成亲,我现在已经听了你们的话,准备这么做,这多半是为了让你们高兴,而不是我自己存心要结婚。你们总该记得你们自己的诺言,那就是说,无论我要娶怎么样的女人做我的妻子,你们都得尊她为夫人,敬她为女主人。现在时候到了:我要对你们履行我的诺言,你们也少不了要说话作准。我已经找到了一个称我心意的少女,打算在最近几天里面,就把她接过来成亲,所以你们就得去盘算一下:怎样去预备丰盛的喜筵,以怎样隆重的仪式去接待她,好使我相信你们能够说到做到,叫我称心满意,你们以后也会看到,我对你们保守信用。” mpanel(1); 这些善良的下属都欢喜不尽,回说他们高兴极了。又说,不管新娘是个怎么样的人,他们都要尊她为夫人,敬她为女主人,对她的尊崇,务必处处和她的身分相称。事后,他们立即着手筹办体面豪华的婚礼,圭蒂耶里也亲自参与其事。他要举办隆重热闹的喜筵,把所有的高朋贵戚和附近一带的显要人物,统统请到。他又另外觅得一位少女,和他要娶来的那位小姐身材大致相仿,跟着她的身材剪裁了许多高贵鲜艳的衣装,又预备了多少戒指、环带和一顶富丽堂皇的冠冕,凡是新娘的佩戴装饰,他无不件件办到。 转眼佳期来到,那天晨祷钟还没敲,圭蒂耶里以及前来向他道喜的人们都上了马。各事安排定妥之后,他便说:“诸位,现在应该去迎接新娘了。” 说着,他便和大家一同向那个村庄出发。他来到那少女的家门前,只见她从外面提着一桶水,正急急忙忙赶回家来,为的她听说圭蒂耶里侯爵的新娘要打这儿经过,所以她要赶快把事情料理妥当,好跟别的女伴们一块儿去看看。侯爵一看见她,立即喊了她的名字“格丽雪达”,问她的父亲在哪里。她顿时羞红了脸,说道:“侯爵,他在家里。” 于是圭蒂耶里下了马,叫大家在门外等他,他独自一人走进那穷人家里,找到了那少女的父亲贾纽柯罗,跟他说道:“我这会到这儿来,为的是要娶格丽雪达为妻。可是我先要当着您的面,问她几样事情。” 接着,他便问她:如果他娶她为妻,她是否愿意尽心尽意讨他欢喜;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她是否都能毫不介意,她是否样样事情都能顺从他的心意,此外又问了许许多多诸如此类的事情。他每问一桩,她都答应一声“是”。 于是圭蒂耶里拉住他的手,把她领出宅子,带到他的宾客和众人面前,叫她把上下衣服都脱光了,然后吩咐手下人把他预备好了的新装拿来,让她穿戴齐全,又把冠冕戴到她的乱蓬蓬的头上。大家看到这番情景,都非常纳罕。他就当众说道: “诸君,我要娶的就是这位姑娘,只要她肯嫁给我,我就要和她成亲。” 说着,他便转身对着那个姑娘,只见她站在那里羞羞答答,意乱心慌。他问道: “格丽雪达,你愿意我做你的丈夫吗?” 她应声回道:“大爷,愿意。” 他说:“那么我也愿意你做我的妻子。” 他就这样当众和她行了婚礼,把她扶上一匹小马,迎回府邸。那种前呼后拥的场面,好不荣耀。回到府邸,又大摆喜筵,真是豪华热闹,即使娶了一位法国公主,也不过如此了。这位娇妻一换了新装,立即显得气度不凡。我们前面早就说过,她的身段和面貌都长得很美,现在打扮之后,益发出落得娇媚可人,雍容大方,看来不象是贾纽柯罗的女儿,不象是一个牧羊姑娘,而俨然是一位出身高贵的千金小姐。凡是以前认识她的人,见了都觉得惊奇。 婚后,她对丈夫十分顺从,无限殷勤,使他自认为是天下最幸运、是有艳福的男子。至于她对待她丈夫的下属,也是敦厚仁慈。使得人人都是心悦诚服地爱戴她,尊重她,祝她福泽无边,荣显一世。以前人家总是说,圭蒂耶里娶了这样一个女人,真是失策,现在这些人却都异口同声地称他是个极其贤达、极其精明的人,因为除了他以外,天下再也没有第二个人能够透过她的破烂衣服,看得出这个农家女子身上隐藏着这样崇高的美德。简而言之,没有多少时候,她的美名就传遍了远近。不仅是她丈夫所辖的领域里的人民,就是外方人士,也都个个称赞她贤慧。凡是在当初他丈夫娶她时非难过他的人,都一反本来的说法,说他娶这个妻子真是娶得太好了。 她嫁给了圭蒂耶里不久,就怀了孕,到时候生下一个女儿,圭蒂耶里欢喜不已。可是未过几时,他忽发奇想,要叫她多受些折磨,经历一些忍无可忍的事情,以便试试她有没有耐心。他先是装出一脸烦恼的神气,用语言激她,说是他的下属都因为她出身微贱,对她十二分的不满,尤其是看到她生养孩子,更加不满得厉害。他说,自从她生下了这个小女儿,他们都口出怨言,窃窃私议。他妻子听了他这番话,面不改色,也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愤激的神气,只是说道: “我的主人,您要怎样对待我就怎样对待我吧。只要能顾全您的尊荣,能叫您快慰,我就心满意足。请您顾到您的臣僚要紧,我比起他们来,实在无足轻重。再说,多蒙您抬举,使我备受尊荣,我也实在不配。” 圭蒂耶里听了她的答话,非常高兴,因为他从这番话里知道她妻子虽然备受他和他下属们的尊崇,却并没有因此而滋长骄傲之心。 又过了些时候,他先笼统地跟他的妻子说,他的下属们容不了她生下的这个小女儿;接着就派了一个侍从,如此这般地吩咐了他一番,叫他到侯爵夫人那儿去照着吩咐行事。那人去到夫人那里,满面优伤地说道: “夫人,侯爵命我前来,我若不遵令办事,势必性命难保。他命令我把您的亲生女儿带去……” 那人话说到这里,就停住了。 夫人听了这话,再看看这人的脸色,不由得想起了她丈夫前些时候跟她说的话,便料想侯爵派这人来,是要他把她的亲生女儿取去处死。她心里虽是悲痛万分,可仍然面不改色,马上把那女孩从摇篮里抱起来,吻了吻她,又为她祝福了一番,就将她交给这个侍从抱着,说道: “你把她抱去;主人吩咐你怎么办,你就得照办,不要有丝毫差错。只是不要让这孩儿的尸骨被鸟兽吃掉,除非是主人吩咐你这样,那当然不能违背。” 那个侍从抱走了女孩,又把夫人所说的话回复侯爵。侯爵见妻子这般坚贞不渝,不由得心里纳罕。他随即打发这个待从,把这女儿送到波伦亚一个女亲戚那里去,央求她悉心把这女孩抚育成人,怎么也不要泄漏她是谁家的女儿。后来侯爵夫人又怀了孕,到时候生下一个男孩,她丈夫自然欣喜异常。但是,他觉得给妻子的考验还嫌不够,决计再更狠心地刺探一下她的心思。有一天,他又装出满脸的忧愁,对她说道: “妻啊,自从你生下了这个男孩,我的臣民们简直吵得我六神不安。他们怨声载道,说是我死之后,就要由贾纽柯罗的外孙继承爵位,做他们的主人了,照这样看来,我如果不想被他们撵下位来,就不得不象上次那样再来一次;而且弄到临了,我还是非得休了你,另娶妻子不可。” 他妻子耐心地听完了他的话,只是回答道: “我的主人,您觉得怎么样称您的心意,您就怎么做吧,不必顾念我。凡是使您高兴的事情,我决不会不乐意的。” 过不了几天,圭蒂耶里果然跟着当年对待女儿的办法,派人把自己的亲生儿子从妻子那里抱了来,又故意扬言要把他处死,暗地里却把他送到波伦亚去养育。夫人一如当初舍弃女孩时那样面不改色,毫无怨言。圭蒂耶里不禁暗暗称奇,心里想,天下再没有第二个女人能够这般依从,要不是他亲眼看见她百般疼爱儿女,他一定要以为她不把儿女放在心上呢;其实她所以能做到这般地步,并非另有缘故,完全是为了顺从他的心意。他的下属们都以为他当真把他自己的亲生儿女处死了,都严厉地谴责他,说他是个没有人性的人,又极其同情他的妻子。他的妻子每逢女眷们为了她的儿女遭到杀害,而来慰问她时,她只是说,既是儿女们的生身之父这样决定,她当然不会有别的想法。 自从那女孩儿出世,匆匆已过了好多年,圭蒂耶里认为应该是给他妻子的耐心以最大考验的时候了。他当即对他的臣民宣布,他现在再也不能容忍格丽雪达做他的妻子,当初娶她实在是出于年轻无知,一时糊涂,所以他现在很想去请求罗马教皇施恩于他,让他休了这妻,另娶新人。许多正人君子都责备他不该如此,他却只推说,这实在是迫不得已,非如此不可。 他妻子听到这样说,心里盘算着,这一回她势必要回到娘家去,象当年那样牧羊,同时眼看着新人来把她衷心敬爱的丈夫占了去,想到这里,心痛如割。可是,既然命运一再地叫她受折磨,她也只得认命,象前两次一样,面不改色,逆来顺受。 不久,圭蒂耶里就假造了一些罗马教皇奇来的信,拿给他的下属们看,叫他们相信教皇当真批准了他休掉格丽雪达,另娶新人。接着,他就派人把格丽雪达召来,当着众人的面跟她说: “妻子,我获得了罗马教皇的允许,可以另娶夫人,把你休了。我的世代祖先都是公侯权贵,而你的祖先都是些庄稼人,所以我再也不能让你做我的妻子。你可以回到你父亲贾纽柯罗家里去,把你带来的妆奁都带了去。我要另娶妻子,而且已经找到了一位配得上我的小姐。” 他妻子听到他这样说,好容易才克制住了娘儿们柔弱的天性,没有哭出来。她回答道: “我的主人,我早就知道我出身微贱,高攀不上。我有幸侍候了您这么些年,这都是您和天主赐给我的恩典。我从来不敢以侯爵夫人自居,更不敢认为自己有这个福份,只觉得欠下了你的深情。既是您想把您赐给我的这份恩情要回去,我也乐意把它奉还。这就是您当初娶我时给我的戒指,现在请您把它收回吧。您吩咐我把我带来的妆奁拿回去,说到这点,您既用不着为我花钱搬运,我也不消马驮箱装,因为我并没有忘了我是一个赤裸裸的光身人嫁给您的。如果您认为我这个曾为您生育过一男一女的肉体袒露在众人面前并不有伤大雅,我一定愿意赤裸棵地走。可是我只恳求您一件事:我是带着处女的贞操到这里来的,如今再也带不回去,就请您看这一点情份,允许我走的时候能够超出我本份的妆奁,多一套贴肉的内衣吧。” 圭蒂耶里听了这话,万分难受,差点儿要掉下泪来,可是他竭力装出一本正经的神气,说道: “好吧,你可以穿一身贴肉的内衣走。” 在场的人都恳求他让她再穿一件外衣,因为她和他做了十三年多的夫妻,不能叫她如此丢脸出丑,光穿一身贴肉内衣走出他的家门。但是不管大家怎样苦苦恳求,都是白费。于是她告辞了众人,穿着一身内衣,光头赤脚,走出侯爵的家门,回到她父亲那里去。凡是在场的人看见她这种光景,莫不为她长吁短叹,伤心落泪。 她的父亲贾纽柯罗,自从女儿出嫁以后,始终不相信圭蒂耶里真心诚意地娶他女儿为妻,每天都料到会有这种不幸的事情发生,所以一直把她出嫁那天早上脱下来的衣服妥为保存,如今见女儿果然回家,便拿出来让她穿上。从此女儿依旧象往常一样,帮着父亲操作家务。尽管无情的命运和她作对,给了她那么残忍的打击,她都是不屈不挠地承受着。 圭蒂耶里把格丽雪达赶出府邸不久,便向他的臣民扬言,说他已经看中了巴那戈伯爵的一位小姐,吩咐他们为他筹办婚礼大典,同时又派人去把格丽雪达接了来,对她说道: “我选中的那位小姐,马上就要接来成亲,我打算好好地让新娘光彩一下。你也知道,举行这样一次盛大的典礼,得收拾多少间屋子,有多少事情等着安排,我身边却找不出一个适当的女人来担当这些事情,而你对于府内的事比谁都熟悉,所以请你来主持一切,把那应当办的都替我办一下;并且把附近一带你认为配得上出席这次婚礼的太太小姐都请了来,你不妨以女主人的身分接待她们。等到喜事办完,你就可以回家去。” 格丽雪达听了这些话,真好比利剑刺心,因为她虽然甘心放弃当年做夫人的荣华,可是她依然舍不得把她的丈夫割爱于人。不过,她还是这样回答道: “我的主人,我听候您的吩咐。” 于是,她就穿着一身粗陋的土布衣服,走进了她不久以前穿着单衣单裤走出来的那座屋子,把各个房间一一打扫收拾,在客厅里挂上窗帷,铺上地毯,另外还要准备宴席;一应大小事件,都是亲自动手。她简直成了一个料理杂务的女佣人,辛勤劳苦,日以继夜,直等到把件件事情都料理好了,才算有点时间喘口气。接着,她又以圭蒂耶里的名义,派人去把附近所有的太太小姐都邀请到了,只等佳期来临,大摆喜筵。到了那天,她虽然依旧穿着一身寒伧的衣服接待许许多多赴宴的女宾,可是和颜悦色,雍容大方,俨然贵夫人风度。 再说圭蒂耶里,他把两个儿女交给波伦亚的女亲眷(她是巴那戈伯爵的夫人)尽心抚育,那女儿今年已经一十二岁,出落得美貌绝伦,那男孩子今年也已六岁;他写信给波伦亚的伯爵,请他把他的儿女送回萨卢佐来,又请他派有身分的仕女一路护送,逢人就说,这位年轻小姐是送去跟圭蒂耶里成婚的,切不要让人家知道这位姑娘的底细。伯爵依着他的意思,打点启程,并派有身分的仕女一路护送;走了几天,一日将近中午时分,到了萨卢佐,只见远近四乡的人都等在那儿要看圭蒂耶里的新娘。 女宾们立即把新娘迎入客厅,这时里面筵席已经摆好。衣衫破旧的格丽雪达走上前来,高高兴兴地对她说: “欢迎新夫人,万分地欢迎!” 女宾们早就央求圭蒂耶里让格丽雪达待在房里,不要出来应酬,否则让她穿上一件她本来在府里穿的衣裳,免得她在生人面前丢脸,可是圭蒂耶里怎么也不肯答应。她们这时己各各就座,只等开席了。大家都眼睁睁望着那位姑娘,一致都说圭蒂耶里这个新娘娶得比前头一个更美,格丽雪达也对新人十分赞美。她不光是赞美新人,还赞美新人的小兄弟。 圭蒂耶里见了这情景,很是感动。他想,不管事情怎样来得突然,格丽雪达却依旧始终如一,不变初衷,何况她是个聪明人,决不是因为麻木不仁,无动于中,才这般顺从。他觉得已经给了她足够的考验,她确是具有莫大的耐心,完全合于他的心意,他又觉得格丽雪达表面上虽然从来不曾流露出一丝半点儿幽怨,内心里一定隐藏着极大的苦痛,现在应该是解除她苦痛的时候了。于是他把她叫到面前来,当着大家的面,笑嘻嘻地说: “你看我的新娘怎么样?” 格丽雪这回答道:“大人,我觉得她再好也没有了,而且我相信她的贤德也一定不比她的美貌差,您和她结了婚,实在是天下最幸福的人。不过我要诚心诚意地请求您,您千万不能象对您前妻那样地对待她,叫她受那么些罪。我看她是受不起那么些折磨的,一来她太年青,二来她从小娇生惯养,比不得您的前妻从小就一直劳累惯了的。” 圭蒂耶里看她当真认为他要娶那个年青的姑娘,可还是毫无怨言,只希望新娘好,便叫她在他身边坐下,对她说道: “格丽雪达,你有这样好的耐心,忍耐了这么久,现在应该得到酬报了。多少人都说我无情无义,残忍狠心,现在也应该明白,我所以要这样做,原是有我的意图:我为的是教你怎样做一个贤德的妻子,使得我和你能够和睦偕老,同时也给天下人做出一个榜样来,好知道怎样去物色妻子,对待妻子。我刚娶你的时候,唯恐这件事不能让我称心。所以我就来试你的心,叫你吃了这么许多苦。结果发觉,你无论语言行动,没有哪一件不顺从我的心意,可见我已经得到我所希望的幸福。因此我立刻拿定主意,要把我一次次从你身上剥夺掉的幸福,一下子都归还给你。我叫你吃尽了苦,现在一定要让你大大地欢喜一下。你本以为这位小姐是我的新娘子,这会儿你不妨高高兴兴地把她领进屋去,还有她的弟弟,你也一块儿领走。告诉你,这姐弟两人就是你我的亲生儿女。当年你和多少人只道我狠心谋杀了那两个孩子,现在可都在面前。我是你的丈夫,爱你甚于一切。我敢说,世上哪一个做丈夫的,也不能象我这样对自己的妻子感到满意!” 他这样说着,立即把格丽雪达抱过来吻了又吻,亲了又亲;接着,他站起身来,跟格丽雪达一起走去;格丽雪达高兴得哭了起来。这时她的女儿听了这番话,简直惊奇得发呆。圭蒂耶里连忙带着她走到女儿跟前,抱住他们姐弟两人,说不尽的骨肉之情。他这才把事情的真相,从头到尾,跟她和在场的宾客们说个明白。 女宾们听了这个动人的故事,都欢天喜地,一个个从座位上站起身来,陪着格丽雪达走入内室。她们一面说了多少吉利话祝贺她,一面替她脱下褴褛的衣装,换上她本来的华服,重新以一个贵妇人的姿态(她本来穿着旧衣,也仍然不失为一个贵妇人),回到客厅里。她端详着那一对亲生儿女,心里直欢喜得如醉如痴。众宾客见了这番快乐的情景,也个个高兴,于是加倍起劲地欢宴作乐,一连热闹了好多天。大家都认为圭蒂耶里是个了不起的聪明人,只不过他给他妻子的多次考验未免太狠心了些。也只有他那一位贤德盖世的妻子方受得了,所以从此对她益发敬重。 过了几天,巴那戈伯爵就回到波伦亚去了。后来圭蒂耶里又叫贾纽柯罗不要再终年穷苦,以对待岳父的礼节奉养他,使他安乐尊荣,快慰终老。圭蒂耶里又把女儿嫁给了一个高贵的人家,自己和格丽雪达幸福地相处了一辈子,对格丽雪达尊祟到极点。 故事到这里完了,只有几句话要再说一说:穷人家往往往出贤慧的人,帝王家的子弟往往只配放猪牧羊,哪里配管理百姓。除了格丽雪达以外,世上哪里还会找得出第二个人,遇到圭蒂耶里那种惨无人性、闻所未闻的考验,非但不掩面涕泣,而且能够欢欢喜喜地承受下来?如果圭蒂耶里碰上的是另外一个妇人,只穿着一身贴肉单衣,被撵回娘家,她大可以重新勾搭上一个男人,替自己弄一件漂亮的新袍子来,那可也不见得有什么地方对他不起呀。 第奥纽的故事讲完了,小姐们纷纷谈论了一番,有的赞美丈夫,有的同情那个妻子;有的责备某件事做得不对,有的却偏偏赞美那件事,意见极不一致。国王抬起头来看看天上,只见太阳已经西沉,黄昏已快降临,便说道: “可爱的小姐们,想必你们也知道,人的本领不仅在于记得过去的事情,认识现在的事情,还在于触类旁通,鉴往知来。多少大智大慧的人都是以这种本领而闻名于世的。自从佛罗伦萨发生瘟疫以来,满城都是凄惨悲伤,我们为了不忍目睹这种惨状,为了保持自己的生命和健康,出来消遣作乐,到明天为止,我们离开佛罗伦萨就有十五天了。在我看来,我们已经很好地达到了本来的目的,而且没有发生伤风败俗的行为。我现在来说说我自己的看法,不知道对不对:虽然我们所说的许多有趣的故事多半都容易撩拨人心;虽然我们一直都在吃喝作乐,唱歌跳舞,这对于那些意志不坚的人,很容易受到诱感,因而做出败坏德行的事情,可是照我看来,无论是你们小姐或是我们少爷,一言一语,一举一动,都没有半点儿不得体的地方。” “我只觉得我们一直都十分正派,相处得十分和谐,象兄弟姐妹一般真诚亲热。这是大家的荣誉,也是我的荣誉,我当然十二万分高兴。不过我觉得,这样的生活过得太久,也会显得腻烦;我们在外面待得时间太长,也难免引起人家闲言蜚语,何况我们每一个男的女的,都已经轮流做了一天国王,因此我建议我们立即启程返回原地。” “再说,想必你们也知道,附近一带的人都已知道我们这一个小团体,如果让他们都参加进来,我们必然会感到极其乏味。如果你们赞成我的意见,我这个王座还可以坐到明天早上出发为止,如果你们另有打算,我心目中也已经想好了一个人,让他明天继承王位。” 小姐们和少爷们辩论了好久,最后一致认为国王的意见很是妥善,决定照他的意思去办。于是国王把那总管叫来,跟他商量了一下明天早上出发的事,然后叫大家散开,他自己也起身走开,到吃晚饭时重新聚首。 小姐们和少爷们便照着他们本来的习惯,各各去游戏消遣。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大家无比快乐地坐上座位,餐毕,开始唱歌跳舞,奏乐助兴。顷刻之间,劳丽达带头跳了一会舞,接着,国王吩咐菲亚美达唱一支歌,于是她就唱起来,唱得十分动听: 假使爱神来时不伴着妒忌, 还有什么女人能够比我更加欢喜? 哪个姑娘不愿意她的情人 年青活泼,胆大心细, 德性崇高,知情达理, 谈吐优雅,一派的柔情蜜意? 他还得机智无比, 所有的德性集中在他一身, 这样的人儿自然对我的劲, 我朝朝暮暮就怀恋着 这样的一个爱人。 不料别的姑娘都不比我笨, 我不由得害怕,唯恐有一天 当真会一场欢喜落了空, 也让她们看上我的意中人, 叫我满怀的希望化作一缕烟, 整天寂寞凄凉,涕泣呜咽。 一想到有朝一日真会碰上这恶运, 我怎能不胆战心惊? 如果我的爱人不仅才貌双全, 而且对我无限忠诚, 我决不为他存着妒忌之心。 可是你看男人们受到多少女人引诱, 我只怕天下的男人没有一个有真心。 想到这里,我就心痛,恨不得死了干净。 不管哪个女人对他望上一眼, 我的心就痛如刀割, 生怕她会抢走了我的情人。 我要凭着天主的名义, 请求每一位太太小姐, 千万不要伤天害理把我欺, 如果有人胆敢存着坏心思, 对他眉目传情,搔首弄姿; 让我知道了决不会客气, 我一定要拚了我这花容月貌, 叫她后悔不及,痛哭流涕。 菲亚美达一曲唱完,站在她身边的第奥纽就笑着说:“小姐,既是你这样害怕你的意中人给人家抢了去,照情理上说,你也得向另外几位小姐交代一下这人姓什名谁,免得她们出于无心,当真有一天会把他从你手里抢走。” 他讲过之后,大家又唱了好多支歌,不觉已近午夜,国王命令大家就寝安息。 第二天他们一早起身,总管押运着行李先走,大家随后由小心谨慎的国王率领着,回到佛罗伦萨去。到了圣玛丽亚-诺凡拉礼拜堂,三位年青的少爷告辞了七位小姐,原来他们出发时就是在这儿集合的。于是男的到别处去遨游消遣,女的各自回家。 [第十天终] 第十日 序 故事第一 西班牙国王手下有一个骑士,屡立功劳,但从未蒙受赏赐,甚感不 满;国王设法证明,这是他自己命运不好,而不能怪国王;然后再给他 重赏。 故事第二 大盗金诺掳获了克吕尼地方的修道院长,敬为上宾,医好了他的胃 病,然后释放他。院长回到罗马,在教皇面前为金诺说情,教皇终于对 他恢复了旧日的恩宠,封他救护团骑士。 故事第三 米特里丹嫉妒纳山乐善好施的声名,想要杀他。纳山却好心接待他, 不让对方知晓自己的姓名,并教他如何去杀纳山。次日,他在一座小树 林中遇见纳山,方始明白真相,羞愧得无地自容,从此商人成了契友。 故事第四 金第先生的意中人得了暴病,她家里人以为她死了,把她下葬。幸 亏金第把她救活,让她生下孩子,然后母子回到丈夫家去。 故事第五 狄安瑙拉太太为安萨多纠缠不已,推说他若能在正月里布置出一个 万紫千红的花园,她就让他如愿。安萨多重金聘请魔术师作法,果然办 到了。她丈夫知有此事,便叫她去履约,安萨多听得她丈夫如此慷慨, 立即让夫人取消诺言。 故事第六 国王查理年老痴情,爱上一位少女,后来自惭不该如此,遂作主把 那少女姐妹俩很体面地许配出去。 故事第七 国王彼得听得一个民间少女热爱他,连忙去安慰那位害相思的姑娘, 把她许配给一个高贵的青年,自己只在她额上吻了一下,终生做她的骑 士。 故事第八 吉西帕斯将未婚妻让与好友第图斯,让他们双双回到罗马。后来吉 西帕斯穷了,去到罗马,误以为第图斯瞧不起他,气忿之下,但求一死, 便将一件命案拉到自己头上。第图斯为了救他,和他争相供认杀人罪, 后来真凶自首,案情大白。第图斯将胞妹嫁给他,并与他分享家产。 故事第九 埃及的苏丹乔装为商人,备受托勒罗厚待。托勒罗不久参加十字军, 与其妻约定日期,如逾期无信息,即可改嫁。未几,托勒罗被伊斯兰教 徒掳去,因善于驯鹰,深受苏丹器重,并认出他就是托勒罗,遂殷勤相 待。后来托勒罗思妻成疾,苏丹施用法术,连夜送回故乡,正赶上妻子 改嫁日期,幸在婚宴上为妻认出,夫妇重新团圆。 故事第十 萨卢佐侯爵的下属再三恳求他安置家室。他凭自己的心意,娶农家 姑娘为妻,生下一子一女。为了试验妻子的贤德,在她面前佯称已把这 一对儿女处死,后来又佯称要遗弃她,另娶新人,把她撵回微贱的娘家; 一面又把寄养在他乡的成年女儿接回来,声称这就是他要娶的新人。他 妻子始终百依百顺,侯爵这才把她接回来,让她和已长大成人的亲生儿 女见面。此后侯爵对她恩情弥笃,爱宠有加,尊她为侯爵夫人。 序 的第十天,也即末了一天,由此开始。潘菲洛担任国王。故事内容说述恋爱或是其他方面所表现的可歌可泣、慷慨豪爽的行为。 西边天空里的几朵小小的云彩依然那样鲜艳;东边天空里的云朵,边缘上却已发亮,好象就要化成金块一般。潘菲洛就在这时候起了身,把少爷小姐们一一叫醒。等到人都聚齐之后,他便和大家商量,该到什么地方去游乐。他和菲罗美娜、菲亚美这一块儿缓步走去,其他的人都跟在后面。他们就这样一边散步消遣,一边讨论着未来的生活应该怎样度过,你一言我一句地谈了起来;不知不觉已经走了好长一段路,阳光已经炽热起来,他们便走回别墅。到了别墅,就把一些杯子在清澄的泉水里洗个干净,要喝水的就随意舀了来喝。然后就在那舒适的林荫中玩耍,一直玩到吃中饭的时候。 大家照常吃饱睡够之后,便在国王指定的地点集合。国王命令妮菲尔第一个讲故事,妮菲尔高高兴兴地说道: 故事第一 西班牙国王手下有一个骑士,屡立功劳,但从未蒙受赏踢,甚感不满;国王设法证明,这是他自己命运不好,而不能怪国王;然后再给他重赏。 高贵的小姐们,多蒙国王叫我领头讲个慷慨豪爽的故事,我感到非常荣幸。要知道慷慨豪爽照亮了一切美德,正象太阳替天主增光一样。因此,我来讲一个短小有趣的故事,假使能把这故事记住,对我们是会有好处的。 想必你们都知道,自古以来,我们城里出了不少勇敢的骑士,其中最勇敢的一个名叫路杰利·德·费乔凡尼,家财豪富,为人慷慨。他眼看土斯堪尼城里的风俗人情不投合自己的兴趣,心想在此久住,势必英雄无用武之地。那时西班牙国王亚尔丰梭是当代最贤明的一个君主,他的英名早在这些骑士中传开,路杰利决定暂时投奔他那里去。于是带了许多武器、马匹和随从人等,出发前往。那位国王殷勤地接待了他。 路杰利在那里住定以后,为人处世非常大方,又立下许多汗马功劳,不久就威名远扬。他在那里待了一个时期,处处留心国王的举止行为,但见国王赏罚不明,时常轻易将城堡、市镇和爵位赐给一些无功的人。他自问功劳立得不少,却没有得到什么赏赐,未免有损自己的声誉,所出决定要另投别处。他将去意启奏国王,国王答应了他,并且赐给他一匹极好的驴子。路杰利如今既要远行,拿驴子赏他,倒也十分受用。 再说国王那边,等他辞别以后,就命令一个亲信的侍从跟着他一块儿去,务必不让他看出是国王派来的,只留心他一路上讲些什么,怎样提到国王,好回来报告国王,并在第二天早晨,把路杰利带回宫来,一切安排停当之后,那个侍从就在半路上等着路杰利,路杰利一出城,他就立即上前去招呼,佯称自己也是到意大利去的,愿意和他结伴同行。 路杰利骑着国王给他的那匹驴子,一路上和那个侍从随意聊天,到了将近打晨祷钟的时候,他就说道: “我看可以让我们的牲口撒撒尿了吧。” 说着,他们就让几匹牲口在一个方便的地方 1~停下来,除了国王赐给他的那匹驴子以外,全都撒了尿。随后他们又继续赶路,那个侍从一直注意听他说些什么话。他们来到一条小河边,让牲口喝水,没想到这匹驴子竟在河里撒起尿来,路杰利情不自禁地说道: “唉,该死的畜牲,原来你同你的国王是一货!” 侍从暗暗记住了这几句话;虽然那一整天他和路杰利同行,还听他说了许多别的话,可是除了这几句以外,其余都是歌颂国王的话。第二天早上,路杰利刚刚骑上驴子,准备继续往土斯堪尼走,不料这个侍从马上宣读王谕,叫他立即转程回宫,他自然只有遵命。 回到宫里,侍从把路杰利在路上借驴子骂国王的话报告了国王,国王立即把路杰利召来,和颜悦色地接待他,问他在路上为什么把国王比做驴子,或者说,把驴子比作国王。路杰利坦然回答道: “陛下,我把你比做驴子,只因为你让那些不应该受赏的人受赏,应该受赏的人反而得不到赏赐,正象那匹驴子一样,在应该撒尿的地方不撒,不该撒的地方却撒起来了。” 国王说道:“路杰利,我的确赏赐了许多礼物给别人,却没有赏赐给你;若是论功行赏,那些人可远远不能和你相比,我所以这样做,并不是因为我不知道你是最勇敢的骑士,任何赏赐你可以受之无愧,只可惜命运之神不许我这么做,因此你只能怪你的命运不好,而不能怪我。假使不相信,我可以当场证明给你看。” “陛下,”路杰利回答道,“我并不是怨你不赏赐我,因为我并不想发财,我只气愤抹煞了我的功劳。尽管如此,我还是相信你刚才的解释都是真话,因此,不论你给我看任何证明,我都愿意;当然,你不给我看,我也信得过你。” 于是,国王就带他来到大厅,只见那里早已摆好两只锁着的箱子,国王就当众对他说道: “路杰利,这里的两只箱子,一只装的是我的王冠、王笏、宝珠,以及我的许多玉带、珠饰、戒指和金石,总而言之,装着我的一切珍珠宝贝;另一只箱子里装的是泥土;请你随意拣一只,拣到哪只,那里面的东西统统归你,你从此可以看出,究竟是我对你不义,还是命运对你无情。” 路杰利就顺着国王的心意,拣了一只,国王命令手下人把它打开,只见里面装满了泥土,于是国王笑着说: “路杰利,你这一下可该明白,我说命运和你作对,这话并不错吧?不过你的武功实在了不起,我应当为你来冒犯一下命运之神。我知道你不打算做个西班牙人,所以我也不赐给你城堡土地,可是这只箱子里面的珍宝,虽是命运之神不肯给你,我却偏偏要违着她的意思,赏赐与你,现在你就把它带回故乡去,作为我赏识你的勇气的凭证,在父老乡亲面前光彩一下吧!” 路杰利受了那一箱礼物,衷心谢过国王,便高高兴兴把它带回到土斯堪尼去了。 故事第二 大盗金诺掳获了克吕尼地方的修道院长,敬为上宾,医好了他的胃病,然后释放他。院长回到罗马,在教室面前为金诺说情,教皇终于对他恢复了旧日的恩宠,封他救护团骑士。 西班牙国王阿尔丰梭对那位佛罗伦萨骑士的慷慨大度,大多听了,一致赞美。国王也很欢喜,他命令爱莉莎接下去讲一个故事,爱莉莎立即说道: 优雅的小姐们,一个国王对待一个于他自己有功的人慷慨大度,固然是一件值得赞扬的美举,可是,假如这慷慨大度的不是一个国王,而是一个教士,他在一个人身上极尽慷慨,其实他即使把那人当做仇敌看待,也未可厚非,那么,对于这样一个教士,我们应该予以怎样的评价呢?当然,我们只能说:国王的慷慨是美德,而那个教士这样慷慨却要算是奇迹——因为天下的教士大都悭吝成性,甚至比娘儿们还要悭吝,你要他们慷慨大度,简直休想。一般俗人受了人家欺凌,固然是力图报复,而教士们呢,虽然口口声声宣扬容忍,宽恕,其实他们报起仇来,比俗人只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且请诸位细听我下面的故事,也好知道当教士的究竟能够慷慨到如何程度。 从前有个人名叫金诺·第·塔柯,是个出名的残暴强盗,因此被逐出锡耶纳,和圣费奥利的那些伯爵们结下了不解之仇。他煽动拉地康凡尼人背叛罗马教廷,并在那地方落了窝,纠集党徒,拦路抢劫,凡是路过的旅商,没有哪一个逃得了他的打劫。 那时候的罗马教皇正是庞尼法第八,克吕尼地方有位修道院院长到教廷里来拜见他。若是论到财富,这位院长在宗教界也是数一数二的人物,只因在罗马得了胃病,医生劝他到锡耶纳去洗洗海水浴,一定可以治愈。他得到了教皇的准许,带着大批人马、行李和配备,浩浩荡荡出发,毫不把金诺的拦路行劫放在心上。 金诺听说这位院长过境,便布下了罗网,把他和他的一行随从,行李什物,围困在一个狭窄的地方,一个人也休想脱逃。这样安排以后,他又打发了一个最得力的党羽,带了许多随从,去到院长那里,以他金诺的名义,好声好气地请求院长在山寨下马小住。院长听了这活,怒不可遏,说是他与金诺毫不相干,万难照办;又说,他要继续向前赶路,倒要看看有谁敢来阻挡。那个使者听了这话,依旧低声下气地说道: “院长,你应当知道你自己现在到了什么地方。不瞒你说,我们这里除了天主,什么也不怕,你那套开除教籍或是驱除出教的办法,在这里都给一脚踢开了。我劝你还是依了金诺的意思吧。” 两人正在商谈,四面已经被一班绿林好汉团团围住,院长眼看再无出路,也不由得他不愿意,只得随着使者来到山寨,仆从行李跟在后面。到得那里,下了马,手下人就照着金诺的吩咐,让他一个人住在别墅中一间又黑又小的简陋的屋子里,其余随从人等却受到优待,按照他们的身份,分别住在山寨里,他们的财物都妥为保管,不曾有丝毫侵犯。安排妥帖之后,金诺就去见院长跟他说道: “院长,你现在做了金诺的上宾,因此金诺特地派我来请问你打算到什么地方去,此去有何贵干?” 院长也是个聪明人,这时早已放下架子,说明自己为了什么事,打算到什么地方去。金诺听了这话,立即走开,心想,他这点小毛小病。不消海水浴,也包管可以治好。于是他就吩咐在院住的这间屋子里升上一盆火,又派了一个守卫好生看守着他。一直到第二天早上,金诺才拿了两片烤面包,又把院长自己带来的考尼格利亚葡萄酒,盛了一大杯,用一块雪白的餐巾端到他房间里来,说道: “金诺年青时曾经学过医,他说他深懂得治胃病的良方,愿意用来治疗贵恙,我这里就给你送药来了,请你用了吧。” 院长这时已经饿得饥肠辘辘,尽管气恼,哪里还有心情去分辩,只顾吃了面包,饮了那酒,然后方说了许多傲慢无礼的话,提出了多少责问和要求,特别是要求和金诺当面讲话。金诺只当做没听见,只是客客气气地回答道,金诺一有空就会来看他。说过以后,立即告辞,直到第二天,才又带来了两片面包,一杯葡萄酒。接连几天都是这样对待他。后来他又故意拿了些干豆子去,悄悄留在那里,看见他果然吃了几颗,他这才以金诺的名义,问他的胃病是否有了好转。院长回答道: “我觉得只要他放我出去,我就没有病了;我一出去之后,别的都是小事,首先要好好吃一顿,因为他那剂药已经完全把我的胃病治好了。” 于是金诺就叫院长自己的佣人给院长收拾了一间上好的房间。床上辅着他自己的被褥,又吩咐手下预备一桌丰盛的宴席,邀请院长的全体随从出席,并请了他自己的许多人作陪。第二天,金诺去到院长那里,说道: “院长,贵体己痊愈,现在可以出疗养院了。” 说着,就牵着他的手,带他到那间预备好了的屋子里,让他和他自己的侍从在一起,金诺本人亲自下了厨房,督促照应,务求酒席格外丰盛。院长见了自己人,顿时感到安慰,就把自己这几天来历受的苦楚,告诉了他的侍从,而这些侍从却对他说,他们这几天来却是备受优待。等到用的时候,端上来的都是美酒佳肴。金诺到这时尚未显露自己的身分,一直让院长这样住了好多天,金诺才吩咐把他的行李什物堆放在大厅里,把所有的马儿都集中在一个院子里,连最不顶事的一匹劣马也在那里了。然后他去问院长目前体力是否已经完全复原,能够骑马了。院长回答说,他十分康健,胃病也完全好了,倘若金诺能够放他走,那么他什么病痛也没有了。于是金诺把他领到那间堆满了行李、站满了侍从的大厅里,又请他靠着窗口,看看下面的那些马匹,说道: “院长先生,在下就是金诺·第·塔柯。想必你也知道,我出身也是个上等人,如今沦为江湖大盗,与罗马教廷为敌,乃是因为穷愁潦倒,无家可归,劲敌又那么多,为了保全生命和名誉,才不得已干上了这个勾当,并非因为心术不正。现在我已经把你的胃病治好了。我看你也是个高尚的贵人,所以对你另眼相看,要是换了别人,这么多财货落到我手里,那我可要着实捞一把了。我想,你念我替你效劳了这一番,一定会把你的财物留下适当的一部分给我。现在你的财物都在这里了,再请你从窗口望出去,院子里都是你的马。你全部取去也好,留下一部分也好,都听你自己的便;而且,从此刻起,你打算马上就走,或是再在这里逗留几天,悉听尊便。” 院长听到一个江湖大盗居然出言如此慷慨,真是又惊又喜,不仅满腔的愤怒顿时消散,而且立刻对金诺有了好感,成了他的真心朋友,连忙走过去拥抱着他说: “我凭着天主发誓,能够结识一个象你这般高贵的朋友,即使再多受一些委屈,也是心甘情愿!只怪那该死的命运叫你沦落,使你干上了这种不幸的行业!” 说过以后,他只取了几件必要的东西,几匹马,就回罗马去了,把其余的马匹财物都留给金诺。罗马教皇早已听到他中途被劫的消息,很是焦虑;等到见了面,教皇就问起海水浴是否对他的健康有所裨益,他笑着回答道: “神圣的教皇,海水浴虽没有洗成,却就近找到了一位高明的医生,把我的毛病完全治好了。” 接着,他就把一切的遭遇,从头到尾讲给教皇听,教皇不由得笑了。他一边在下说,越说就越为金诺那种慷慨大度的精神所感动,竟要求教皇对他开恩。教皇根本想也不想一下他会提出什么要求,便一口答应说,随便什么要求都可以办到。于是院长说道: “教皇,我只要求你恢复对我那位医生——金诺·第·塔柯——旧日的恩典,我生平也见过不少了不起的好汉,而他真要算是一个最为名副其实的人了。至于他现在干上了这种行当。我认为并不能怪他生性恶劣,而要怪他的命运不好。只消你给他一些赏赐,使他能够过着多样的生活,不失他的身份,包管不消多少时候,你一定也会象我一样,觉得他是个正派人。” 那教皇本来心胸宽大,又喜欢有才德的人,听了这话,当那回答道,如果金诺果真是象院长所说的这样一个人,那他愿意照办,于是就吩咐院长邀请金诺放心大胆地到罗马来。金诺受到院长的邀请,才放了心,立即来到教廷。他在教皇廷前侍候不久,教皇果然赞赏他是个了不起的人,器重他,封他为救护团骑士,管辖一个骑士团的修道院。他后半生一直担任着这个职位,做了圣教的忠实奴仆和克吕尼修道院院长的忠实朋友。 故事第三 米特里丹嫉妒纳山乐善好施的声名,想要杀他。纳山却好心接待他,不让对方知晓自己的姓名,并教他如何去杀纳山。次日,他在一座小树林中遇见纳山,方始明白真相,羞愧得无地自容,从此两人成了契友。 大家听完了这个故事,都觉得一个宗教界人士能够做出这样慷慨大度的事来,实在是一个奇迹。国王等小姐们谈论停当,就吩咐菲洛特拉托接下去讲一个,菲洛特拉托毫不迟疑地开始说道: 高贵的小姐们,西班牙国王固然气量很大,克吕尼修道院院长的慷慨更是闻所未闻;可是我现在再来说一个人,他对于一个要喝他的血、要谋害他性命的人,竟也显示了慷慨——这种事情你们听来一定会觉得太稀奇吧。不仅如此,倘若那个要谋害他性命的人当真忍心下毒手,那他连自己的性命也可以交给对方的,诸位且请听我慢慢道来。 凡是到过卡泰周的人,不论是热那亚人也好,或是其他地方的人也好,都说那地方从前当真出过一个门阀高贵、富可敌国的人,名叫纳山。纳山有一个庄园靠近一条交通要道,凡是往返于波南和来文两地的人,都要从那里经过。他为人慷慨豪爽,很想做出一番好事来,以便扬名天下。于是请来了多多少少的建筑工匠,在短短的时间内兴建了一座十分堂皇富丽的大厦,厦内陈设配备,都极考究,足以款留天下宾客而无愧色。加以他家里仆从如云,所以随便什么人到得那里,都是宾至如归,招待得无微不至。他这种豪兴美举,持之有恒,后来不仅令誉传遍了来文,甚至在波南也很少有人不知道他的。 他到了老年,好客仍旧不减当年,不料这事情传到附近一个名叫米特里丹的青年耳里,少不得惹出一番是非。原来那位青年也是家产豪富,和他比起来,可以说是旗鼓相当。听到他的声名道德,很是妒羡,一心想要做得更慷慨,以便盖过纳山,使纳山相形见绌。于是他也建筑了一座大厦,和纳山的那座一模一样。凡是过往的人,他莫不一一礼貌周全、无比热诚地加以款待,日久以后,也颇有声名。 有一天,这位青年独自一人待在大厅里,有个穷苦女人从大厦的一扇门口走进来,向他要求赈济,他给了她;不一会儿,她又从另一扇门走进来要,他又给了她;这样接连有十二次之多,没有一次不给的,但是到了第十三次,他却禁不住说道: “大娘,你未免要得太勤了些吧!”不过还是给了她。 那个老妇人听得他这样说,当即大声嚷道: “啊,慷慨的纳山,只有他才是真正了不起!他的大厦有三十二扇门,我走遍了每一扇门,求他给我赈济,他没有哪一次不给我,没有哪一次表示认出了我的样子。可是在这里,我只不过进来了十三次,你就揭穿我,责备我了!” 说着,她就走开,再也没有进来。 米特里丹听了这个老妇人的话,知道纳山的声名遮盖了他自己的声名,不禁怒火直冒,想道:“天哪!好不叫人伤心!我连这些小事情也比不上他,还能做出什么大事情来和他的慷慨大度较量呢?更不要说是超过他了!这样说来,我若是不把这人消灭掉,那我简直是徒劳无功。他既是老而不死,我马上就来动手干掉他吧!” 他打定了主意,不向任何人透露一点消息,就带着一小群随从出门去了。走了三天,到达纳山所住的地方,这时已是黄昏时分,他当即吩咐随从人等装作不是和他在一起的,管自去寻找歇宿之处,静候他的命令。于是剩下他独自一人赶路;傍晚时分,他在离纳山的大厦不远的一个地方遇到一个老人正独自在那里散步,衣服非常朴素。这人就是纳山。米特里丹并不认识他,向他打听纳山的住所。对方和颜悦色地说道: “孩子,你问到我真是没有错问了人,这里没有第二个人比我更熟悉他的了,我马上带你到他那儿去。” 那青年说,这真是好极了,不过,他最好不要和纳山见面,也不要认识纳山。 纳山说道:“既是你希望这样,我一定办到。” 于是米特里丹下了马,跟着纳山一块儿走向那座大厦,纳山一路上有说有笑。到得那里,他命令一个佣人把这年青人的马安顿好了,又悄悄吩咐那个仆人去通知一家上下,不要向这个青年说起他就是纳山,大家都遵命照办。然后他又拣了一间最讲究的房子让那青年住下,又派了好些仆人去殷勤服侍,他自己也在那里给他作伴,此外就没有别的人了。 那青年米特里丹这样和他相处了一阵,虽然把他当作一个长者尊敬,却禁不住问他究竟是何人。纳山答道: “我是纳山手下一个无足轻重的仆人,从小就侍候他。我一生都是做着这份差使,没有受到过他一次提拔;所以,虽然人人都非常爱戴他,我却觉得他并没有什么值得我感恩的地方。” 这几句话,使米特里丹顿时涌起了希望,以为自己那个卑劣的打算,又多了几分实现的把握。纳山也向他请教尊姓大名,问他到这一带来有何贵干,又说,如果有什么地方需要他效劳,他一定尽力。米特里丹起初还沉吟不语,但犹豫了一会,就决定把这个老人当作心腹看待,先是转弯抹角地要求他保守秘密,并帮助他出个主意,怎样下手才好;然后才把自己是什么人、此次所为何来和盘托出。纳山听了他这些话,得悉了他的毒计,心里很是慌乱,但他并没有多犹豫,就放大胆、面不改色地说道: “令尊大人是个了不起的人,而你能够担当起这种广布仁施的慷慨事业,真也不愧为一个无辱家声的好子弟。你妒羡纳山的仁风,我非常赞成;假使世上多几个人具有这样的嫉妒心,那么这浇漓的世风也许会好转。承你把你的心事告诉我,我一定保守秘密,至于你要完成这桩心愿,可惜我只能帮你出个主意,却没法帮你动手。事情是这样的:离这里大约一里半路的地方,有一座小丛林,纳山每天早上都要到那林子里去散步好大一会工夫,你很容易找到他,把他结果了。如果你想要一杀掉他就赶回去,不致遇到任何留难,那你就不必从你来的那条原路回去,不妨另从林子里左边那条路回去,那条路虽然比较荒僻,可是离你的家却近得多了,而且也比较安全些。” 米特里丹打听清楚了,等纳山告辞以后,就告诉他的随从人等(原来他们也住在这座大厦里)明天在什么地方等他。再说纳山,他当天替米特里丹出的主意实在是由衷之言,到了第二天,也没有后悔之意,便独自一人走到小林子里去,准备一死。就在这同时,米特里丹也起了身,随身带着弓箭和宝剑(他并没有带来别的武器),骑上马,直向树林子奔去,果然远远地就望见纳山正独自一人在那里散步。他决定先要看一看纳山的面貌,听听纳山的声音,然后再结果他的性命,于是奔上前去,一把揪住纳山的帽带,说道: “老头儿,你休想活命啦!” 只听得纳山回答道:“我的确该死。” 米特里丹听得他的声音,再朝他脸上一望,立刻认出这老者就是那个殷勤地款待他、亲切地陪着他、诚恳地给他出主意的人,因此那一股无名之火顿时消却,自感羞愧。他马上把那抽出了鞘要用来杀他的剑,抛在一边,跳下马来,跪在纳山脚前,哭着说道: “亲爱的老大爷,我这才真正看出了你的慷慨了!我口出妄言,无缘无故要你的命,而你居然悄悄地来到这儿,让我取你的命!幸亏天主顾全我的荣誉,在紧急关头,叫我这一双为万恶的嫉妒所蒙蔽了的眼睛,重新张了开来,看清事理。你越是迁就我,我就越觉罪孽深重,天理难容。我罪该万死,你认为该怎样惩罚就怎样惩罚我吧!” 纳山把米特里丹搀起来,亲切地抱着他,吻着他,说道: “我的孩子,你对我的这番举动,不管你把它叫做善也好,恶也好,我自然一定要满足你,你用不着道歉,我也谈不上什么原谅你,因为你的要求并不是出于仇恨,而是为了要博得比我更好的名声。你还是好好地过下去吧,用不着怕我,而且请你放心,天下再也没有第二个人会象我这样爱你,因为我看见你积了这么些钱,并不象一个守财奴似地把它守着,而是从大家身上来、用到大家身上去,这种高贵的精神,我非常器重。你为了要出名,曾打算杀死我,此事你不必引为羞愧,也不要以为我会对此事感到奇怪。古来多少伟大的帝王,杀人无数,岂止象你这样只想杀一个人。他们为了扩充版图,留名青史,竟不惜毁灭多少国家,夷平多少城池——这样看来,你为了使自己出名,想要杀死我一个人,你这件事做得并不新奇,也不出格,只不过是人家惯用的手法罢了。” 米特里丹并没有为自己的卑劣企图进行辩解,只是盛赞纳山这样光明磊落,多方设辞开脱他;后来他问纳山怎么甘愿来送死,甚至于教他如何下手,真叫他太不理解了,于是纳山又说道: “米特里丹,我心甘情愿地送死,甚至教你如何来杀死我,你一点也不必奇怪,因为我自从成年以来,就存心要担当起你现在所担当的这种慷慨事业,无论什么人到我家里来,我都要处处使他满意,随便人家对我有什么要求,我无有不依之理。如今你来要我的命,我马上就决定把命给你,因为我不愿意独独亏待你一个人,让你失望而去;为了叫你称心如愿,我自然要教你一个办法。使你既取得了我的命,又不致于连累你自己的命;我现在再向你说一遍,如果你当真要我的命,就请你马上取去,了却你这个心愿。我一生这样了结,真是再好也没有了。你要知道,我已经活了八十岁,福也享尽了,乐也乐够了;无论是人是物,都少不得要照着自然规律,有个一定的寿命,我没有几多日子好活了。因此,我就想,与其留着这条命,到头来还是无可奈何,免不了一死;倒不如象施舍钱财似的把它施舍于人好得多。” “一个人纵使活上一百年,也不过是那么一回事,何况我最多也只能再活上六年八年,那我这份礼岂不是更加无足轻重吗?我劝你还是把它取了去吧!我活到这么大,还没有碰见过什么人要我这条命,倘若你这回要而不取,那么今后怕再找不到第二个人愿意要我这条老命了。纵使以后还找得到第二个人,可是我这条老命愈下去愈不值钱啦。所以我劝你还是趁早把它拿了去吧。” 米特里丹惭愧得无地自容,回答道: “天理不容!我非但不能剥夺你宝贵的生命,连存这种念头,也是千万个不该。我非但不愿缩短你的寿命,而且还乐意把我自己的寿命给你。” 纳山立即说道:“如果你当真要把寿命给我,你是做得到的,不过在你这样做的同时,我还得为你做一件我从来不曾为别人做过的事情——那就是说,我生平还没有取过别人的财物,如今却要把你的财物取来,你愿意吗?” 米特里丹立即答应道:“当然愿意。” 纳山说道:“那么,就请你照着我的话去做吧。我说,你正年青,前程远大,就留在我家里,改名纳山;我住到你家里去,改名米特里丹。” 米特里丹说:“蒙你对我这番好意,我如果为人处世能够及得上你,那么一定毫不迟疑地遵命做去;可是我估计我这等行为只能坏纳山的家声,所以我决不能从命,免得再贻害于你,叫我罪上加罪。” 两人这样谦让了许久,纳山便邀请米特里丹回到他的大厦里去,接连款待了他好多天,真是礼貌周全,无微不至,又想尽办法鼓舞他把他的崇高伟大的慷慨事业有始有终地做下去。后来米特里丹想要带着随从回家去了,纳山不便强留。米特里丹算是得了一个很大的教训,那就是说,他在乐善好施的事业上无论如何也不能超过纳山。 故事第四 金第先生的意中人得了暴病,她家里人以为她死了,把她下葬。幸亏金第把她救活,让她生下孩子,然后母子回到丈夫家去。 少爷小姐们都觉得,天下竟然有人慷慨到不惜自己生命的地步,真是一件奇事,于是一致认为纳山的慷慨实在超过了西班牙国王和克吕尼地方的修道院院长。国王等大家详尽谈论完毕之后,就朝劳丽达望了一眼,示意她接下去讲一个;劳丽达立即开始说道: 年青的小姐们,刚才讲过的几件事实在是伟大高贵极了,我觉得我们再也说不出什么别的慷慨大度的故事来,可以和刚才几个故事比美的了;除非是讲些爱情方面的故事、因为随便哪一类的题材,只要其中有爱情,就不愁无话可谈。为了这些理由,也为了谈情说爱之类的故事对于象我们这样年纪的人,特别对劲,所以我就来讲一个情人的慷慨行径,这故事无论哪方面都不会比刚才讲过的几个来得逊色,因为一个人为了要获得一个意中人,会不惜仗义疏财、消仇解怨,甚至赴汤蹈火,牺牲生命和名誉也在所不惜。 在伦巴第平原上,那著名的波伦亚城里,从前有位年青绅士,名叫金第·卡利生蒂大爷,出身高贵,德行卓著。他爱上了尼柯罗丘·卡辛米柯的妻子卡塔琳娜,只可惜那位夫人对他无情,这时他正巧被任命为莫台纳地方的长官,便带着失望的心情赴任去了。 不久,尼柯罗丘离开了波伦亚,他妻子这时已经怀孕,便住到离城约莫十里地的乡间别墅里去,突然之间得了急病,简直就象死了一般,连医生们也都说她已经断了气。她的最亲近的亲属们只说不久以前,曾经听她本人说过怀孕的事,她肚子里的孩子大概还没足月;他们就这么悲痛了一阵,把她埋入了邻近教堂里的一个墓穴。金第立即从一个朋友那里听到了这件事;他虽然从不曾得到这位夫人的半点垂青,却是悲痛不已,最后在心里思忖道: “卡塔琳娜夫人,你现在竟辞别人世了!在你生前,我连蒙你望我一眼的福份也没有,现在你既然死了,也就不由得你肯不肯,我一定要吻你几下。” 说过以后,一到天黑时光,他就悄悄地带了个亲信仆人,悄悄地骑着马,兼程而行,赶到夫人的墓旁,当即打开墓门,爬进去躺在夫人的尸体旁边,脸贴着她的脸,哭哭啼啼地把她吻了又吻。我们要知道,人的欲望是没有止境的,这个欲望满足了,那个欲望又会萌生起来,尤其儿女之情更是如此。且说那位金第先生正要走开之际,忽然又生出了一个念头: “哎哟!我既然这么远道赶来,为什么不摸摸她的胸脯再走呢?我从来没有摸过。今后再也摸不到了。” 他受着这种欲望的支配,便伸手去摸她的胸口,握住了她的乳房,过了一会,他觉得她的心脏还在微微跳动。这时候,他便摆脱了一切的恐惧心理,仔细按摸了一阵,断定她并没有死,还有一丝阳气将断未断,于是便叫他的仆人帮忙把她轻轻地从坟墓中抬出来,放在马上,他自己则坐在她后面搂着她,悄悄运到波伦亚他自己的家里。他家里还有个母亲,原是一位仁慈贤慧的老太太,听她儿子说了这些情节,不禁动了怜悯之心,立即给她洗了个热水浴,又生了火炉让她取暖,没有多少时候,卡塔琳娜果然悠悠醒来,长叹一声,问道: “哎呀?我在什么地方呀?” 老太太回答道:“请放心吧,你是在一个安全的地方。” 卡塔琳娜打起精神来向四下一望,不知身在何处,但见金第先生站在她面前,不禁大为惊异,就向他的老母亲询问,她是怎么会到这里来的。金第先生便将这事情的始末全都讲给她听了。她不禁哭泣起来,过后向他再三道谢,又请求他顾念从前爱她的情份,并且本着他的君子仁厚之风,千万不要让她在他家里遭遇到任何有损她自己名誉和她丈夫名誉的事情,请他天一亮就赶快把她送回家去。 金第先生说道:“夫人,不管我从前对你起过什么念头,可是,从现在起以至于今后,不论在这里还是在别处,我只是把你当作一个亲姐妹看待,这是因为多蒙天主垂爱,才看在我爱你的份上,使我能够让你起死回生。可是我昨夜给你效劳了一番,也应当得到你一些酬报,所以我就要向你求个情,希望你不要推却。” 卡塔琳娜和悦地回答道,不论他有什么要求,只要她办得到,不损害她的名誉,那她一定愿意使他如愿。 金第说:“夫人,你所有的亲友们,以至波伦亚任何一个人,都断定你已经死了,你家里根本没有一个人在等你回去。所以我要求你暂时留在这里和我母亲在一起住,不让外人知道,等我到莫台纳去一趟回来,这是要不了多少日子的。我所以向你提出这个要求,只是因为我要把本城所有的有名人士都请来,当着他们的面,隆重地把你这无价之宝献还给你丈夫。” 她自知欠了金第先生的情,又认为他所提出的这个要求也很正派,因此,虽然巴不得早些让亲友们高兴地听到她尚在人间的消息,也只得答应下来。不料她这话还没有说完,忽然觉得肚子痛起来,想来是要分娩了;亏得金第母亲悉心侍候,生下一个美丽的男孩,金第和她自己都欢喜不尽。金第又吩咐家中人,凡是产妇所需要的一切东西,都得照办,又嘱咐小心侍候她,把她当作家里的主妇一般看待;吩咐完毕,就悄悄地回到莫台纳去了。 等他任期满了,快要回到波伦亚去的时候,他便吩咐家里在他到家的那天上午,办几桌体面的酒席,把城里所有的贵人都请来,尼柯罗丘也包括在内。后来他到了家,下了马,只见许多人都在那里等他,卡塔琳娜当然也在内,她比从前长得更加健壮美丽了,新生的婴儿也很活泼可爱。金第真是欢喜不尽,请客人们各各就座,然后吩咐开宴,端上来的都是山珍海味,名贵非凡。在快要吃完的时候,他就照着事先和卡塔琳娜商量好了的步骤,开始说道: “诸位先生,我听说过波斯有一种风习,倒是别有风趣。据说,凡是有人想要对自己某一个朋友表示崇高的敬意,就把那个朋友请到家里来,拿出自己最宝贵的东西给他看。不论是自己的妻子也好,情妇也好,女儿也好,或是其他任何心爱的东西也好,并且还要在拿出那样心爱的东西的时候,对那位朋友说一声,如果他办得到的话,真愿意把自己的心也挖出来。 “多蒙诸位不弃,光临舍下,聊尝菲酌,我也打算在波伦亚来效法一下这种波斯风习,把我所有的一件最宝贵的物品,也许是件稀世之宝,拿出来让诸位观赏一下。但是在我没有这样做之前,有一个疑难问题先要向诸位请教一下——假使某人家里有一个忠诚善良的仆人,骤然得了暴病,那主人不等病人断气,就把他丢到大路上去,不再过问。后来有个陌路人走过,很怜惜这个病人,就把他带回自己家里去,费尽心机,花尽钱财,使他起死回生,健壮如常,那么,我倒要问一声,如果这个陌路人就此把那个仆人留用下来,那原来的主人是否能够怨怪他呢?如果那原来的主人要求他还给他那个仆人,他却不肯,那原来的主人是否能够指责他不是呢?” 宾客们商议了一阵,取得了一致的见解,就委托尼柯罗丘来回答这个问题,因为他是个口才很好的演说家。尼柯罗丘先赞扬了一番这种波斯风习,然后说道,他和大家都一致认为,那原来的主人没有任何权利把那个仆人要回去,因为他在那佣人处于危急境况的时候。非但把他弃置不顾,而且还把他丢到外面去,多亏那第二位主人好心救他,使他起死回生,所以应当名正言顺地把他判给第二位主人,这样并不冤屈第一个主人,也没有侵犯他的权益。 在座的多少有身分地位的人,都表示同意尼柯罗丘的意见;金第听了这种回答,很是得意,立即宣布自己也同意这种见解,并且说道: “那么,我现在就来照着刚才的诺言,向诸位表示敬意了。” 说着,他就打发了两个佣人,去到那位预先打扮得极其华丽的夫人那儿,请她赶快出来,让嘉宾格外欢乐。她便抱了漂亮的小婴儿,由两个男佣人陪着,来到宴会的大厅里,照着金第的心意,坐在一位地位祟高的绅士身边。只听得金第说道: “诸位先生,这就是我比一切宝贝更看重的珍宝。不知诸位认为我这话说得对不对?” 宾客们一个个都把这位夫人赞扬备至,说是金第应当把她奉作至宝,接着又仔细打量着她。在座有不少人都认得出她是谁,只因为早先都当作她死了,所以不敢认。尼柯罗丘特别仔细地望着她,他心里简直象火烧一般,急于想要弄明白她究竟是谁,趁金第走开一会的当儿,忍不住问她是不是波伦亚人,还是外地人。夫人听到自己丈夫询问,几乎忍不住要回答他,但因和金第已有约在先,所以竟不曾作声。又有人问她,那个婴儿是不是她的孩子;还有人问她,她是不是金第先生的夫人或是他的亲戚;可是她一概不加答复。一会儿,金第先生来了,有一个客人对他说: “先生,你这位夫人固然美极了,只可惜好象是个哑巴,是不是?” 他说:“诸位贵客,她一时没有说话,正足以证明她的美德。” 那客人就说:“那么,请你说明她究竟是谁吧。” 金第说:“我非常乐意,只要你们答应,不管我说出什么话来,随便哪一个也不许离座,一直要听我把这件故事讲完为止。” 大家都答应做到,于是把餐桌撤去,金第坐在这位夫人身边,说道: “诸位先生,这位夫人就是我刚才向你们问起的那位赤胆忠心的仆人。她的亲属可并不看重她,把她当作废物似地摔在大街上,我把她收留下来,用尽心力把她从死神的掌握里抢救了回来。多谢天主顾念我的一片诚心,使我没有白费心血,居然把她从一具可怕的尸体变成了一个活生生的美人儿。为了使你们更明白我是怎样交上了这个好运,我现在打算把这件事的经过跟你们简单地讲一讲。” 于是,他就从他爱上这位夫人讲起,详详细细说明了其中的经过,宾客们听了都大为惊异。他又接着说道: “这样看来,如果诸位(尤其是尼柯罗丘先生)没有改变刚才的主意,那么这位夫人就是名正言顺地属于我了,谁也没有理由把她从我手里要回去了。”大家听了这话,都无言以对,只是静静地等待着,看他还有什么话说下去。尼柯罗丘和他的夫人,以至于在场的一部分人,都感动得哭了起来。接着,金第站了起来,一手抱住婴孩,一手拉着那位夫人的手,走到尼柯罗丘面前,说道: “请你站起来,我的亲家;我现在并不是把你的妻子归还于你,因为你家里已经把她埋下了黄土,我只是要把这位夫人——我的亲家,送给你,还有她这位婴孩也一并送给你,我相信他是你的骨肉,我已经抱着他受了洗礼,取名金第;我希望你不要因为夫人在我家里待了将近三个月,就减少了对她的恩爱;我可以凭着天主向你发誓,她和我母亲住在一起,真是再贞洁也没有了,我相信她同她自己的父母或是同你住在一起,也不过如此,天主使我爱上她,大概是为了要我救活她这条命吧。” 接着,他又转过身去对那位夫人说道: “夫人,从现在起,我取消你对我的一切诺言,让你回到尼柯罗丘家里去。”说着,他就把她母子二人交给尼柯罗丘,自己回到座位上去。尼柯罗丘连忙把她母子二人接过;他根本没有存过一线希望,如今福从天降,怎能不喜出望外?于是他对金第谢了又谢,也不知说了多少感激的话。客人们没有哪个不感动得流下泪来,盛赞金第的美德——真的,凡是听了这故事的人,没有一个不称赞他的。那夫人家里的人见她回来了,都喜欢不尽地接待她;波伦亚所有的人见了她,都惊奇地把她望了又望,俨然把她当作一个再世的人了。从此以后。金第先生一直是尼柯罗丘的好朋友,和他家里人以及那位夫人家里的人,也都成了好朋友。 温柔的小姐们,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呢?请你们想想看,西班牙国王把王笏和王冠送给了骑士,修道院院长使一个为非作歹的人和教皇言归于好,却并不要他自己牺牲什么;那个老人慷慨地伸出自己的脖子来让仇人砍——这几件事哪一件能和这件事相比呢?金第又年青又热情;别人一时粗心大意,抛却了一件宝贝,他凭着自己的运气拾到了手,照理会贪恋难舍,而且可以名正言顺地据为己有,可是,他不仅克制了自己的欲念,令人敬佩,还把自己想望了好久、而且千方百计想要弄到手的一件宝贝,慷慨奉还原主,所以我觉得,刚才讲的那几个慷慨大度的故事,都不能和这一个相提并论。 故事第五 狄安瑙拉太太为安萨多纠缠不已,推说他若能在正月里布置出一个万紫千红的花园,她就让他如愿。安萨多重金聘请魔术师作法,果然办到了。她丈夫知有此事,便叫她去履约,安萨多听得她大夫如此慷慨,立即让夫人取消诺言。 这一群愉快的青年男女,没有哪一个不是盛赞金第先生,简直把他捧上了天。国王命令爱米莉亚接下去讲一个故事,爱米莉亚胸有成竹,仿佛早已作好准备,开始说道: 温雅的小姐们,金第先生的慷慨大度,实在是谁也不能否认,可是,如果谁认为他这种豪举是绝无仅有,那我倒很容易举出反证。诸位听了我这个短短的故事,就知道我说的不是假话。 弗留里这个国家,虽然气候寒冷,却是山明水秀,景色绝佳。那里有个城市,名叫乌丁,这城里从前出过一个美丽的贵妇人,名叫狄安瑙拉,她的丈夫吉尔贝托是当地的一位豪绅,为人很是风流潇洒。她因为长得美貌。给一位名叫安萨多·格拉登斯的爵爷爱上了。他地位既高,骁勇过人,为人又殷勤多礼,所以远近闻名。他因为热爱这位夫人,想尽了办法去博取她的欢心,情书也不知写了多少,可是都是枉费心机。 后来那位夫人见他这么纠缠不清,实在有些讨厌了。无奈尽管她一次次拒绝,他还是不肯死心,依旧在爱她,求她;她便决心向他提出一个离奇的要求,叫他知难而退;因此有一天,她就对那个经常替他作说客的妇人说道: “好大娘,你一再对我说过,安萨多先生爱我胜于一切;他曾经送给我多少宝贵的礼物,我都叫他自己留着受用,因为我决不会见了他的财物就动心,而去爱上他,满足他的心愿上;不过,如果我能够相信他当真是象你所说的那么爱我,那我一定会爱上他,叫他称心如愿。我现在只求他一件事,他倘若办得到,我才能相信他是真的爱我,那我自然也愿意听他吩咐。” 那女人说:“那么夫人对他有什么要求呢?” 夫人说:“我的意思是这样,下个月就是正月,我要他在这城市附近开辟一座花园,园里要象五月里一样,长满了红花绿草,还要有葱郁的树木;如果他办不到,那么就请他再也不要打发你或是任何人到我这里来了;倘若他还是纠缠不清,我就不会再替他在我丈夫和我家里人面前保守秘密了,我一定要把这事情告诉他们,叫他们把他撵走。” 安萨多听了那位夫人的要求和许诺,觉得实在是个难题,几乎不可能办到,也明知那位夫人提出这个要求,无非是叫他死了这条心,可是他依然要想尽办法试一试。他于是到处去打听,是否有人能够在这件事情上替他出个主意,想个办法。最后他果然找到了一个魔术师,答应用魔术替他办到这件事,只要他肯给以重酬。安萨多岂有不愿之理,所以立即答应,然后高高兴兴地等待着指定的日子来到。 到了那天,天气严寒,遍地冰雪。在新年的前夜,那个魔术师选择了城郊的一块草地施展魔术,据当时一些亲眼看见的人说,第二天早上那里居然出现了一座美丽无比的花园,园里草木葱茏,还结满了各色各样的果子。安萨多先生看得高兴极了,连忙采了几种最美丽的花,最好的水果,悄悄送去献给那位夫人,还邀请她赶快来欣赏她所要求的花园,也好知道他究竟爱她爱到如何地步,又向她提起她自己许下的庄严诺言,她既是个讲信义的夫人,就得设法践约了。 那夫人早已听人家纷纷说起那个奇迹似的花园,一会儿又看见送来了鲜花水果,很有些悔诺之意。她虽然悔恨,可还是存着极大的好奇心,想要去看看那些奇迹,便和城里其他几位夫人一同去观赏那座花园。她见了之后,赞不绝口,又惊异不置,等到回得家来,想起了自己这一下非得践约不可了,真是说不出的悲伤。她因为心事重重,免不了流露出一些形迹,她丈夫看见了,就再三询问她是何原因。起初她因为此事实在难以启齿,一言不发,后来被逼不过,只得把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向她丈夫和盘托出。 吉尔贝托听了,先是非常气愤,后来再一想,他妻子这种用心完全是纯洁的,便按下了气愤,说道: “狄安瑙拉,一个谨慎而贞洁的女人,根本就不要去理睬那些牵线的人,更不应该拿自己的贞洁去跟人家讲条件。对于一个堕入情网的男人来说。一旦把这些话听进耳里,记在心里,就会生出一种远非人们所想象得到的力量,天大的难事也能办得到。你去听那些牵线的人的话,这就是一个大错;以后又提出条件,那更是错上加错。不过我知道你的动机是纯正的。为了解除你自己的诺言所加给你身上的束缚,我姑且允许你做一次任何男人也难以答应的事;这也是为了生怕安萨多受了你的欺骗,会叫那个魔木师来加害于我们。我看你势必到他那里去一次,如果能设法履行你的诺言,而又不损害你的贞操,固然是好,万一不能保全贞操,那也只得失身一次于他,只要不把灵魂输给他就是了。” 他妻子听了他的话,痛哭流涕,怎么样也不肯接受他这份宽大的情意。可是不管她怎样表白,他非要她这样做不可。于是第二天天一亮,他妻子起来胡乱打扮了一下,就带了一个贴身侍女,由两个仆人在前面引路,去到安萨多先生家里。安萨多听到意中人来了,大为惊异,马上把那个魔术师请来,跟他说道: “你瞧,你的高明的本领给我带来了多么珍贵的宝贝啊!” 接着他就走出去迎接那位夫人,极其恭敬得体,没有流露出一点轻薄。于是三人一同走进一间华丽的内室,室内生着一大盆火。安萨多先生让她坐定之后,就说: “夫人,我爱你爱了这么久,如果我这一份爱情还值得你给我一点报答的话,那么,我请求你告诉我一声,你这么早赶到我这儿来,而且带了这些人来,是为了什么事?想来你不致于不屑回答吧。” 夫人满面羞惭,眼泪汪汪地回答道: “大爷,我来到这里,既不是为了爱你,也不是为了有约在先,迫不得已;而是我丈夫命令我到这儿来的。你虽然用情不正,他却体念你为我费尽心机,因此也顾不得我和他自己的名誉,打发我到这里来了。我奉了他的命令而来,准备让你这一次得到满足。” 安萨多刚才一见她进来,已是十分惊异,如今听了她这番话,更是惊异不置。吉尔贝托宏大的气量使他大为感动,他本来的满腹欲念都化作了一腔同情,说道: “夫人,听了你的话。我觉得既是你丈夫这样顾念我对你的爱情,若是我再玷污他的名誉,那实在是天主所不能容忍的。我现在要把你当作亲姐妹一般,留你在这儿待一阵,你爱什么时候回去就什么时候回去,只希望你代我好生谢谢你的丈夫,还请你从今以后把我看作你的兄弟,你的仆人。” 夫人听了这话,喜不自胜,立即说道: “我凭你以前的高尚的行为,断定今天来到府上,不会有什么意外,一定会得到你的宽恕;我一辈子都会感激你的!” 说完,她就告辞回家,安萨多还派了好些人一路护送。回到家里,她把这一切情形都告诉了她丈夫吉尔贝托,他从此果然和安萨多结成了极其亲密的朋友。再说那位魔术师,安萨多把酬金如数给他,他因为看见吉尔贝托居然有那种雅量,并不计较人家看上了他的妻子;而安萨多对自己的意中人也居然那样大度,他便说道: “我看见吉尔贝托先生慷慨到竟连自己的名誉也在所不惜,你连自己的爱情也可以舍弃,倘若我连几个酬金还舍不得放弃,那真是上天所万难容忍了!我知道这笔钱对你是大有用处的,所以我希望还是由你留着吧。” 安萨多先生觉得不好意思,再三请他把钱拿去,至少也得拿一部分,可是他哪里肯收?三天以后,魔术师把那座花园撤掉,接着就告辞而去。安萨多祝天主降福于他。从此安萨多完全打消了对那位夫人的淫念,只是对她怀着一种正当的敬爱。 可爱的小姐们,你们觉得这个故事怎么样?金第固然让他的情人归于她原来的丈夫,但是当初他的情人可说已经死了,那时候,他本已绝望,感情也冷淡了;而安萨多则是好容易把自己追求了好久的意中人弄到手,当时他的热情只有比以往更为炽热,燃起了新的希望,可是他竟然慷慨大度,抑制了淫欲;这两件事比起来,哪一件更值得我们赞美呢?如果有人认为这两件慷慨行为能够相提并论,那在我看来,未免太可笑了吧。 故事第六 国王查理年老痴情,爱上一位少女,后来自惭不该如此,遂作主把那少女姐妹俩很体面地许配出去。 小姐们听了关于狄安瑙拉的爱情故事,纷纷争论不已,断不定吉尔贝托、安萨多和那个魔术师三个人之间,究竟是谁最慷慨。这些争论,我们也不必在这里一一细说了,免得多费笔墨。国王让大家争论了一阵以后,就望望菲亚美达,吩咐她讲一个故事,以便结束这场争论。菲亚美达毫不迟疑地开始说道: 高贵的小姐们,我始终觉得,我们这些人聚在一起讲故事,应该阐述得周全,免得让人抓住细枝末节,引起争论。争论原是追求学问的学者们的事情,至于我们这些连纺纱织布还忙不过来的女人,怎么配去争论呢?我脑子里本来也有一个题意不明的故事,可是看到诸位对于刚才所说的那些事情争论不下,所以暂且不说这个故事,而另说一个,这故事说的不是等闲之辈,而是说一个英明的国王怎样做了一件有骑士风度的事,保全了自己的荣誉。 想必人人都听到过查理第一这个国王,由于他雄才大略,尤其是后来战胜国王曼夫莱,终于把保皇党人赶出佛罗伦萨,使教皇党人回到该城。于是有个名叫纳瑞·德里·乌贝第的骑士带领家眷、收拾细软什物,离开了这座城,打算在查理王的领域中找个容身之处,便来到卡斯台拉迈·第·斯塔比亚。他在这里买了一块地。离开当地居民的住宅有一箭之地,四面全是橄榄树、胡桃树和栗树。他在这块地上建筑了一所富丽堂皇的住宅,住宅前面还设计了一座赏心悦目的花园,园内流水潺潺,他就在花园当中挖掘了一个佛罗伦萨式的鱼池,式样美观,水清见底,池里养着好多鱼。他每天也没有别的事可做,一心只在园艺上,想把花园布置得一天比一天美丽;后来查理国王来到卡斯台拉迈避暑,听到纳瑞的花园这般美丽,很想观赏一下。但是一听到这花园主人的名字,原是属于自己的敌党,觉得应该先和他攀个交情,便派人去跟纳瑞说,他和他的四个大臣打算在那天晚上到他花园里去吃晚饭。纳瑞感到非常荣幸,便大事准备,又与家人安排了隆重的仪式,欢天喜地地在花园里接驾。 国王把纳瑞的花园、住宅一一参观赞赏之后,便洗手用饭。酒座设在鱼池旁边,他吩咐纳瑞和随驾同来的葛·德·蒙福特伯爵坐在他两旁,又吩咐同来的其他三个臣僚照着主人家的安排,在一旁侍候。一会儿美酒佳肴端上桌来,极其豪华,也侍候得十分周到,毫无忙乱喧嚣之声,国王赞赏不已。 他一面愉快地宴饮,一面欣赏着这幽静的环境,忽然有两位十五岁模样的少女走进花园。卷曲的发丝好象金丝一般,松松地披散着,头上都戴着长春花编织的花圈。她们都长得娇丽非凡,简直象天仙一般;穿着雪白的细夏布衣服,上半身紧贴着肌肤,从腰部以下就象裙子一般散开着,直拖到地上。头一个进来的,左边肩膀上搭着两副鱼网,右手拿着一根长竿;跟在后面的那一个,左肩扛着一只煎锅,腋下夹着一捆木柴,左手拿着一个三脚架,右手拿着一瓶油,一个点亮着的火炬。国王看见这两个少女,大为惊异,便耐心等着,看她们要做些什么。 两位小姐羞羞怯怯地来到国王跟前,面上带着红晕,对他行了一礼。接着,拿煎锅的一个姑娘便将煎锅和其他什物放在池畔,又从另一个手里接过那根长竿,然后两人都下了池塘,池水深及胸部。一会儿工夫,纳瑞的一个佣人轻手轻脚地把煎锅放在三脚架上,在架下烧起火来,又在锅里倒了些油,等着两位小姐把鱼摔过来。她们两人在池塘里,一个拿好长竿在鱼儿们藏身的地方捣来捣去,另一个拿着鱼网站在那里等着。国王在席上凝神细看,见她们没多久就捉了许多鱼,满心欢喜。她们都照着事先所听到的吩咐,把那些新鲜活跳的鱼儿摔给那个佣人,佣人一一投入煎锅。后来她们又拣了几条最好的,摔到国王和他的臣僚等宴饮的那张桌子上。鱼儿在桌子上乱蹦乱跳,国王见了好不高兴,顺手拿起几条,打趣地摔回给她们。他们这样玩乐了一阵,佣人已经把鱼烹好,端到国王面前,这与其说是什么美味珍馐,还不如说是纳瑞安排的一项雅兴。 那两位小姐看看鱼捉够了,也烹调好了,就走上岸来。水淋淋的细白夏布衣裳紧贴在身上,使她们秀丽的肌肤好象全都露了出来一般。她们羞羞答答地走过国王面前,回到屋子里去。国王、公爵,以及在场侍候的那些人,都把眼睛盯住在她们身上,没有哪一个不在心里盛赞她们长得美丽窈窕,仪态万方。尤其是国王,等她们一走出池塘,一双眼睛就不停地在她们身上打转,直看得心醉神迷,这时即使谁拿一根针戳他一下,他也决不会叫痛的。他不知道她们究竟是谁家千金,只是越想越出神,恨不得去巴结巴结她们才好,直等到他觉得,如果他不留点儿神,难免要堕入情网了。再说,这两位小姐简直长得一模一样,他自己也说不清究竟喜欢哪一位。他思量了一会儿,就转过身去问纳瑞,这一对姑娘是谁家女儿,纳瑞回答道: “王上,这是我的两个双生女,一个叫做美人儿金妮芙拉,一个叫金发伊淑塔。” 国王连声赞赏,又说她们应该出嫁了,纳瑞只是推托说他目前还力不从心。转眼晚餐吃罢,就剩下一道水果了;只见那两位小姐穿了华丽的绸袍,手里捧着两大银盆的应时鲜果端上桌来,放在国王面前。然后,她们就走到一旁,唱着一支小调,开头两句是这样的: 啊,爱神,千言万语也说不清, 我来到了—— 这清脆美妙的歌声叫国王听得出了神,不禁疑是天宫里的仙女下凡歌唱了。唱完以后,她们就跪了下来,恭恭敬敬地向国王告退,国王虽是恋恋不舍,也只得装出一副欣喜的样子,允许她们离开。 吃完晚饭,国王和侍从人等上了马,辞别了纳瑞,回到王宫,一路上谈东说西,没有住口。他压抑着满怀的激情,不流露出来,可是他尽管国政繁冗,日理万机,却忘不了美人儿金妮芙拉,而且心里还同时在爱着那位和她面貌相似的姐妹;他为这些儿女私情弄得神魂颠倒,简直想不到别的事情上去。他编造了各色各样的借口,和纳瑞过从甚密,常常去参观他的花园,目的是要看看金妮芙拉。 最后,他再也受不住这相思的熬煎。又没有别的办法可以平息自己的情火,而且觉得一位小姐还不够,要把那两位小姐同时娶来,于是就向葛伯爵说明了自己的相思和打算。伯爵原是个正派人,听了这话就说道: “主公,我听了你这番话,非常惊异;尤其因为我是从小跟你在一起长大的,比谁都了解你的为人。在你年青的时候。爱情本当更容易缠住你,你却从来不曾为儿女之情烦过神;如今你老也老了,倒反而为这种事情神魂颠倒,我觉得真算得是一个奇迹。 我实在有责任向你进一句逆耳的忠言:你现在处在一个刚刚征服的国土中,干戈甫定,民情陌生,阴谋叛变,防不胜防,国家大事处处要你烦心,连安安稳稳坐下来透口气的时间也没有,哪里抽得出闲空工夫去谈情说爱呢? “这不是一个英明的君王应做的事,而是糊涂后生的轻薄行径。那位老先生在他自己家里想尽办法款待你,还叫那一对双生女儿几乎裸着身子在你面前出现,向你表示尊敬,这足以说明他的一片忠心,把你看作一个人君,而不是看作一只贪心的狼,不料你却要把那两姐妹双双娶来,这成什么体统?再说,难道你一下子就忘了,不正是因为曼夫莱荒淫无度,才使你有机会趁虚而入,攻破这个国家吗?纳瑞先生尽心侍候你,而你却反过来夺去了他的荣誉、希望和安慰,那真可算是忘恩负义到极点了。你若对他忘恩负义,岂不是永生永世都要受到人们的指责吗?你若果真做出这种事情来,人家会把你看成怎样的一个君王?也许你还会振振有辞地为自己辩护道:‘我所以这样做,只因为他是个保皇党人。’我试问你:不管他是哪一个党派的人,既然逃到你的领域里来求你保护,你却这样欺凌他,这也能算是帝王之道吗?陛下,请听我再进一言:你征服了曼夫莱,固然是一件无上光荣的伟业,可是,你若能征服你自己,那才是更大的光荣;你身为人君,若是自身不正,哪能正人?所以你首先必须克制这种邪念,不要使光荣的事业上留下这样一个污点。” 这一席话叫国王听得良心上很是过意不去,觉得句句都是良言,因此益发难受;他长叹了几声,说道: “伯爵,你说得对极了:一个经过锻炼的战士制敌取胜,实在不是什么难事,难倒难在克制自己的邪念;不过,纵使这种克制功夫需要百折不挠的毅力,艰难万分,但是多亏你一席话点化了我,保管不出数日,我就能象征服敌人似的征服我自己,空口无凭,你等着看我的行动好了。” 国王说过这话,没有几天,就回到那不勒斯去。他这次离去,一方面是为了让自己没有机会做出不光彩的事情来,另方面也是为了报答纳瑞的厚谊,把他的两个女儿当作自己的女儿一般许配出去,尽管他热恋着这两位小姐,实在舍不得让人占去。他先征得纳瑞的同意,给了他两个女儿豪华的嫁妆,把美人儿金妮芙拉许配于马费奥·达·帕利济,把金发伊淑塔许配于圭列摩·台拉·马尼亚,两位都是高贵的骑士,而且都是男爵。国王办完这件事之后,就无限伤心地动身到阿普利亚去,留下功夫克制自己的情欲,斩断千丝万缕的情丝,清心寡欲地过了一辈子。 也许有人会说,一个堂堂的君王把两位小姐嫁出去,原算不得一回事,我也赞同这种说法。可是我觉得,一个堕入了情网的国王,能够把自己心爱的姑娘许配于人,连她的花儿叶儿碰都不碰一下,这实在是件了不起的事。这样看来,这位慷慨大度的国王既堂皇地报答了纳瑞,又光明正大地对他自己心爱的姑娘表示了敬意,而且毅然决然地克服了自己的情欲。 故事第七 国王彼得听得一个民间少女热爱他,连忙去安慰哪位害相思的姑娘,把她许配给一个高贵的青年,自己只在她额上吻了一下,终生做她的骑士。 菲亚美达的故事讲完了,人人都连声赞美国王查理的自制和慷慨,只有一位小姐,因为是个保皇党,所以没有赞扬他。接下去是潘比妮亚遵照国王的吩咐,讲述故事: 可敬的小姐们,你们对于国王查理的赞扬,凡是明白事理的人都不会提出异议,除非有人为了别的原因,对他怀有恶感,那又当别论。我现在想起了一个故事,说的是国王查理的一个敌人对待我们佛罗伦萨一位小姐的恩德;这故事也和刚才那个一样值得赞扬,所以我很高兴讲给大家听听。 当法国人被逐出西西里岛的时候,帕勒摩地方住着一个佛罗伦萨籍的药剂师,他名叫贝那多·普契尼,家道富裕。他有一个独生女儿,长得很美,已到了出嫁的年龄。那时阿拉贡的彼得做了那个岛上的君主,和他的臣僚在帕勒摩举行欢宴,并且照着卡达鲁尼亚的风习竞技比武,凑巧贝那多的女儿丽莎这天正和几位姐妹在窗口闲眺,猛见国王在赛马场上驰骋,不由得对他十分倾心,一双眼睛便舍不得离开他身上。君臣们宴罢人散之后,丽莎待在家里,一心只想着这位伟大崇高的“情人”。最使她苦恼的是,自己出身微贱,万难获得圆满的结局。尽管如此,她心里依然在爱着那位国王,只不过为了怕招来更大的烦恼,把满怀的柔情闷在心里不讲出来罢了。 国王对这件事一点也不知情,心里根本没有她这个人。所以她越发痛苦不堪。这位美丽的姑娘,相思一日深似一日,痛苦也有增无减,终于撑持不住,卧病不起,一天比一天消瘦,好象积雪在阳光下融化一般。她父母见了她的病情,都万分焦急,待她格外温柔疼爱,让她振作起精神来,一面又想尽办法,替她延医诊治,都不见效;她为了自己的一片痴情无从如愿,失望到极点,只想一死了之。 有一天,她父亲答应她,不论她要什么,尽管说出来,他一定让她如愿。因此她转念何不在辞别人世之前,想个办法,让国王知道她的这片相思;便请求她父亲把敏奴丘·达雷佐请来。这位敏奴丘原是当时的一位大音乐家和歌手,很受国王的器重。贝那多只当作女儿丽莎想要听他唱歌奏乐,立即派人去请他。那敏奴丘原是个很随和的人,听得有请,立即去了。他先用一些好言好语叫那位姑娘开心,就拿起那随身带来的“维琐尔”,拉了一两文小调给她听,又为她唱了几支歌。他唱这些歌的用意,本是为了安慰她,谁料不唱则已,一唱反而把这位姑娘的爱情的火焰煽动得愈加炽热。姑娘立即跟他说,她想要单独和他说几句话;大家都走出去后,她于是说道: “敏奴丘,我把你当作一个最可靠的人。打算告诉你一件心事,希望你除了一人之外,千万不要说给别人听,至于这一个人,我马上就告诉你,还希望你多多帮忙。亲爱的敏奴丘,不瞒你说,在我们的国王彼得举行即位典礼的那天,竞技比武,给我瞥见了,我对他一见生情,以致今日病到这般地步,这是你亲眼看见的。我知道自己高攀不上一位国王,实在是痴心妄想,可是我这一片爱情别想压得下去,更不要说是一刀割断了;我苦恼得再也受不住了,只想一死干净,总比活着受罪强一些。 “当然,如果就这样死去,我这一片痴情不让他知道,那我死也不会瞑目的。但要把我这番光景转告他,除了托付你以外,再也找不出第二个适当的人了。我特地拜托你,请你无论如何不要推托;你去转告他之后,再来给我一个回音,那么,我也死而无怨了。”说到这里,她已泣不成声。 敏奴丘对这位小姐的伟大的心灵,同时也对她打定的狠主意,感到惊异,也为她担心;接着,他就想到可以用正当的办法帮她一下忙,便说道: “丽莎,我向你担保,决不会拿你的事当儿戏;你爱上了这样一位伟大的国王,实在是心比天高,值得赞扬,我存心给你帮忙。只要你能安心静待,我包你在三天之内给你带来最满意的消息。好吧,不要浪费时间,我马上就去为你设法。” 丽莎听了这话,再三拜托,同时答应她一定安心等待,于是和他说了再会。敏奴丘辞别了她,去到当代一个名诗人米可·达·西埃纳那里,说了不少好话,求他编写了下面一支歌谣: 爱神,你快快飞去见我的君王 告诉他,我为他相思苦难当; 相思苦难当,不敢与君言, 还是一死了却心念。 爱神,请受我深深一拜, 请你发慈悲,去到君王的宫殿。 告诉他,我对他多爱慕,多想念, 我的心儿为他燃起爱情的烈焰。 啊,这片火焰烧着了我遍体通身 我怕它会把我这条命烧成灰烬, 叫我一辈子受苦,终身抱恨。 想着他,我又是羞渐,又是害怕, 啊,请你看在天主面上。 把我这满腹的相思告诉他。 爱神,自从我对他一见钟情, 你从没有让我鼓起半点儿勇气, 去向我那君王吐露我的情意, 我只落得为他黯然伤神; 叫我就这样死去,我哪里甘心? 风流的君王他若知道我这般相思, 未必对我毫不动情,干吗你总不肯 鼓舞我去向他把心意表明? 啊,爱情,都怪你不肯把我的心意 去向君王表明,我才得了这相思病, 你不肯为我捎信,不让我眉目传情; 现在只求你可怜我,去到他身边, 提醒他,只为了他举行盛典的那天, 看见他在骑士中间,带盾持枪,英豪无双, 我从此日夜相思,病人膏盲, 憔悴得不象个人样! 敏奴丘立即把这首诗配上曲调,衷婉幽怨,情景贴切;第三天就去到宫殿里,这时国王彼得正在用膳,见他来了,就请他和着他的“维琐尔”唱几支歌曲听听。于是他就唱起那支歌来,真是哀婉动人,王宫里没有哪一个不是聚精会神地静听着,听得出了神,站在那里动也不动一下,国王尤其是这样。敏奴丘唱完了,国王就问这支歌是哪里来的,他从来也没有听见过。这位歌手回答道:“陛下,这支歌编成歌词,谱成曲调,一共还不到三天呢。” 国王又问,这支歌是为谁而作的;敏织丘回答道:“这事情除了王上一人之外,我不敢对任何人泄露。” 国王很想知道其中的底蕴,等到用完饭,就把敏奴丘召进内室,敏奴丘把丽莎的话从头到尾都讲给他听了,国王说不尽的欢喜,连声赞扬那位小姐,说他非常同情这位高贵的小姐,又吩咐敏奴丘赶快去代他安慰她一番,告诉她说,国王在当天晚祷时分一定亲自去看她。 敏奴丘得了这个好消息,欢天喜地,连忙收拾了他的“维琐尔”等什物,去到小姐那里,把一切情形都悄悄跟她说了,然后又和着“维琐尔”,把那支歌唱给她听。小姐喜出望外,病情立即有了起色,只盼晚祷时分,君王驾到;这事情她家里一个人也不知情,甚至没有看出一点形迹。 国王原是个豪爽多情的君主,听敏奴丘说了这件事,在脑子里也不知想了多少次;加上他早已听说那位小姐的美貌,不禁加倍怜惜起她来。到了晚祷时分,他骑上了马,只说出去随便溜达溜达,便直奔那个药剂师的宅子,要求参观那药剂师家的美丽的花园。他在花园里下了马谈了几句话,就问贝那多,他女儿可好,是否已经出嫁。 贝那多回答道:“王上,她还没有出嫁;害病害了好久,到现在还没有起床呢,不过说也奇怪,从今天中午起,就大大好转了。” 国王一听心里明白,那位小姐为什么会好转得这样快,就说道: “天啊,这样美丽的一位姑娘,如果有个三长两短,那真是太可惜了。我一定要去看看她。” 过了一会儿,他只带了两个侍从,跟着贝那多一块儿去到她房间里,走近她的床前,只见她正提起精神,望眼欲穿地等待着,国王立即拉住她的手说: “小姐,你这是何苦呢?象你这样一位年纪轻轻的姑娘,应该去安慰安慰别的人,怎么你自己倒先害起病来呢?我劝你看在我份上,把心情放得开朗些,振作起精神来,那你的病马上就会好了。” 那位小姐给她最心爱的人握着手,虽然有些害羞,心里却欢喜得好象进了乐园一样,竭力打起精神来说: “王上,我怯弱的身子经不起过度的忧烦。所以才病倒了。谢谢你的好意,你不久就可以看到我好起来了。” 这姑娘的弦外之音,只有国王一个人心里明白,国王于是更加敬重她,只是咒骂命运之神不该让她生在这样微贱的一个人家。他又安慰了她一番以后,就告辞了。 国王的仁爱心肠,受到臣民的称颂,都认为这是那个药剂师父女的无上的光荣。那女儿受了这番恩宠,心里非常欢喜,对人生重新产生了希望,因此不到几天工夫,病体就复原了,而且出落得比往常更加娇艳。等到她完全恢复健康以后,国王和王后商量了一下,应该如何报答这位少女的一片真情。有一天,他就骑了马,带了许多贵族,来到那药剂师家里,进了花园,把贝那多父女请来;一会儿,王后也带着许多宫女们来了,接见了丽莎,她们都十分欢喜。一会儿,国王和王后把丽莎叫到一旁,由国王对她说道: “高贵的小姐,你对我满怀着深挚的爱。我应该报答你一下,希望你能够满意。我看你已经到了结婚的年龄,打算给你选个丈夫,以后我还是做你的骑士。我只要吻你一下,此外再没有别的要求。” 姑娘立刻羞得涨红了脸。顺着国王的心意,低声回答道: “王上,我也知道,如果人家晓得我爱上了你,一定会认为我发了疯,忘了我和你的身分悬殊;只有天主才看得透人心,知道我自从爱上你的一刹那起,我就晓得你是国王,而我不过是药剂师贝那多的女儿,不应当这样高攀。但是我想你一定比我了解得更清楚,天下男女相爱,并没有慎重考虑到双方是否适合,而只是从欲望和喜爱出发。我曾经几次三番地克制自己,不让自己犯这种通病,无奈怎样克制也没有用处,所以我才爱上了你,现在依然爱你,将来还要永远爱你。 “可是,自从我爱上了你,我就打定主意,处处要以你的意志为意志;所以,我不仅乐意遵从你的命令,接受你赐给我的丈夫,好好地爱他,因为这是我的本份,我的荣誉;而且,你即使叫我赴汤蹈火,只要能叫你快慰,我也在所不惜。你知道,有了你这样的一位国王做我的骑士,我感到多大的荣幸,也用不着我多说了。至于你只要求我给你一吻,作为我对你的爱情的标志,那只有得到了王后的允许,我才办得到。你和王后都待我这般仁慈,我一辈子也报答不尽,但愿天主替我感谢你,报答你吧。”说完这话,她就住了口。 王后很满意她这番回答,觉得这个姑娘果真象国王所说的那么贤慧。国王彼得立即把她父母请来,向他们说明了自己的用意,他们都非常高兴。于是他就召来了一位家境贫寒、出身高贵的青年,名叫培第康,当场给他几个戒指,把丽莎许配于他。国王和王后又给了那位小姐许多珍宝首饰,这还不算,另外又把塞法罗和卡拉塔贝罗塔两个富庶的采地赐给培第康,对他说道: “这两个采地赐给你,算是小姐给你的陪嫁。我们赠送你这件陪嫁的用意,日后你自会明白。” 接着,国王又转过身去对小姐说: “现在我要向你索取你对我的爱情的果实了。”于是他双手捧住小姐的头。在她的前额上吻了一下。 培第康、丽莎的父母、以及丽莎本人,都高兴异常;不久他们俩就备办了豪华的喜筵,欢欢喜喜地结为夫妻。 据许多人说,国王对那位小姐一直信守诺言,终身以她的骑士自居。每次出去竞技比武,总是只佩带着那位小姐送给他的纪念品。 他这种做法深得人心,给他的臣民们立了榜样。也给自己赢来了永久的名声。但是当今大多数的君王都变成了残酷的暴君,很少有人体会到这些事了。 故事第八 吉西帕斯将末婚妻让与好友第图斯,让他们双双回到罗马。后来吉西帕斯穷了,去到罗马,误以为第图斯瞧不起他,气忿之下,但求一死,便将一件命案拉到自己头上。第图斯为了救他,和他争相供认杀人罪,后来真凶自首,案情大白。第图斯将胞妹嫁给他,并与他分享家产。 潘比妮亚讲完了,大家都盛赞国王彼得,尤其是那位保皇党人赞扬得最热烈。一会儿,菲罗美娜听了国王的吩咐,接下去讲故事: 高贵的小姐们:谁都知道,帝王们只要高兴,天大的事都可以办到,尤其是别人祈求他们的恩典的时候。这样看来,随便什么人,做好一件他自己力量做得到的事,只能算是尽了本分;我们原不能把他捧到天上去,只有那种出入意料地做到了他自己所做不到的事情的人,才值得我们赞扬不置。因此,如果诸位认为古来帝王们的功绩值得赞扬,那么我相信,和我们同样的一些凡人,他们的事迹可以跟国王相比,甚至超过了国王,那当然更值得赞扬了。所以我这里讲的故事,说的是两个平民(他们是朋友)的值得赞扬的慷慨事迹。 想必诸位都知道,在屋大维·恺撒没有称帝、而以执政官身分统治罗马的时候,罗马有一位绅士,名叫帕白列斯·坤塔斯·孚维斯。他有个儿子叫做第图斯,天资颖慧,所以他就把他送到雅典去学哲学。他把这孩子托付给那里的一个老朋友克瑞梅斯,那也是个贵族。从此第图斯就住在克瑞梅斯家里,和他的儿子吉西帕斯住在一起,共同请了位哲学家阿瑞斯提帕斯来教书。 这两位青年一见面就意气相投,相处愈久交情愈好,简直象亲兄弟一般,整天形影不离,一不见面就都觉得很难受,放心不下。他们这份交情只有死神才能拆散了。两人在一起读书,天资是一样高,进步是一样快,成绩都非常优异,在哲学方面达到了同样深湛的造诣。就这样相处了三年,克瑞梅斯高兴极了,把他们两个都当作自己的儿子一般看待,无分彼此。不幸年老的克瑞梅斯就在这最后一年去世了,这原是自然规律。两位青年都悲伤不已,仿佛都是丧失了父亲似的。克瑞梅斯的亲友也说不出他们究竟哪一个比另外一个更悲伤,应该先安慰哪一个才对。 过了几个月,吉西帕斯家里的人以至他的亲友,包括第图斯在内,都劝他结婚,他答应了。于是他们给他找了一个出身高贵、美貌绝伦的雅典姑娘,名叫莎孚朗尼亚,今年才十五岁。等到将近举行婚礼的时候,有一天,吉西帕斯邀了第图斯一块儿去看看那位姑娘,因为第图斯还没有见过她呢。于是两人一起去到姑娘家里,姑娘坐在他们两人当中陪着他们。第图斯聚精会神地望着她,好象要仔细鉴赏一下朋友的未婚妻究竟长得美不美。他把她周身上下打量一遍,觉得她没有一处长得不好;他心里一面赞赏她的美貌,一面竟不由得对她热爱狂恋起来,只是外表没有流露一点儿形迹罢了。 他们在她家里坐了一会儿,便告别回家。第图斯独个儿回到房里,开始思念起那位美丽的小姐来。他愈想愈爱,情不自禁地接连长叹了几声,自己对自己说道: “啊,第图斯!你好命苦啊,你把你的心灵、爱情、希望寄托在什么人身上呢?你知道克瑞梅斯和他家里人都待你那样好,你同吉西帕斯的友情又是这样密切,这个姑娘就是吉西帕斯的未婚妻,难道你不知道应该把她当做一个姐妹看待吗?这样看来,你现在究竟在爱着谁呀?你这样滥用感情,存着非分的幻想。岂不是自找绝路吗?你应该把脑子放清醒些,看看你自己是怎样一个人,你这个下流坯!你应当有理智一些,应当克制这种肉欲,消除这些邪念,把心思用到正当的事情上去。你的淫念应该趁这开始的时候就加以克服,那还来得及。你心里所想的这件事非但有失体统,简直就是荒淫无耻。倘若你还会顾念到真正的友情,还想对得起朋友,那么,这件事你即使有把握如愿以偿,也应当及早回头,何况你没有把握呢?第图斯,你到底打算怎么办?如果你还想做个象样的人,那就快些打消这种不正当的感情吧。” 接着,他又想起了莎孚朗尼亚,不禁完全变了主意,把刚才那一段自白全部推翻,自个儿心里说道: “爱情的法律比任何法律的权力都来得大;它连神的法律都不放在眼里,何况不过是一些友谊呢?古往今来,父亲爱上女儿的,哥哥爱上妹妹的,后母爱上继子的,岂不多的是吗?至于爱上一个朋友的妻子,这种事真是不可胜数,何足为奇?况且我是这样年青,天下哪个青年男子不善于钟情?爱神的意志也就是我的意志。讲究道德原是属于老一辈的事,我只知道听凭爱神的驱使。那位小姐美得象天仙一般,哪个见了不爱?以我这样一个青年男子爱上了她,谁有理由责备我呢?我爱上她,并非因为她是吉西帕斯的未婚妻;我爱她就是因为我没有办法不爱她,不管她是属于什么人的。她所以不属于别人而竟会属于吉西帕斯,那只是命运之神的错误。既是她的美貌叫人家不得不爱她,她值得人家爱,那么,即使让吉西帕斯听到了,他总会觉得,与其让别人爱上她,倒不如让我爱上她吧。” 他这样想了一通,又倒过头来自己嘲弄了自己一通。他不仅在这一整天里这一整夜里都是这样反复无常,左思右想,而且接连好几天好几夜都是心神不定,不思饮食,睡觉也睡不着,终于忧郁成疾,卧床不起。 吉西帕斯早就看出他最近几天以来很烦恼,现在又见他病了,当然非常关心,千方百计地安慰他,一直守在他身边寸步不离,时时刻刻问他有什么心事,这样难受,以至于得了病。第图斯每次都是信口捏造些事故敷衍过去,都给吉西帕斯看破了,最后,第图斯被盘问得没有法想,这才声泪俱下地回答道: “吉西帕斯呀,要是天主愿意让我死,我实在宁可死,不想再活下去了。命运之神为了要考验我的品德,使我陷入了一种进退两难的处境,不料我却经不起考验,这叫我惭愧得无地自容,因此我巴不得早点死,死了是罪有应得,免得活在世上,老是想起自己的下流无耻,那真是活受罪。我什么事情都不应当瞒你,这件事我也顾不得羞耻,还是应当说给你听。” 于是他就从头讲起,一五一十地吐露自己心头的苦痛,思想上的冲突。又告诉他最后是哪一种思想占了上风,又坦然承认目前是怎样为莎孚朗尼亚害上了致命的相思病,末了还说,他自知这种念头是多么可耻,因此宁愿一死来赎他的罪,他相信自己活不长了。 吉西帕斯听了这番话,又看见他痛哭流涕,一时之间竟没有了主意,因为他虽然不象第图斯那样热情,却也实在爱他的美人儿。可是他马上就想到目前是救朋友的命要紧,爱莎孚朗尼亚倒是其次;所以看到他的朋友淌泪,他自己也泪汪汪地说: “第图斯,我要不是看你现在需要安慰的话,那我真要埋怨你呢。你且想想,你把这样痛苦的一桩心事瞒了我这么久,这还对得起朋友吗?虽然你认为这件事很不光彩,但是不光彩的事尤其不应当隐瞒朋友,一个人固然愿意为朋友的光彩的事而高兴,但更愿意设法帮助一个朋友切除一些不光彩的欲念,这些道理我们暂且不谈,只谈一件更迫切的事情。你爱上了我的未婚妻莎孚朗尼亚,我一点也不奇怪;不仅如此——倘若你不爱她,我倒反而要奇怪呢,因为她长得那样美,而你又是志趣高尚;自然,愈是叫人爱慕的东西愈会使你钟情。你愈是觉得你爱上莎孚朗尼亚是理所应当,那你就愈发不应该埋怨命运之神把她归给我(虽然你这一点说得很少),你大概以为,要不是命运之神把她归给我,那你对她的爱就是正大光明了吧?假如你现在也象平时一样头脑清楚的话,那我倒要请教你一下:倘若她归了旁人,不论是什么人,难道还比归了我对你更有利吗?且不谈你对她的爱情有多么高尚,我只问你:不管是谁占有了她,是留给他自己消受呢,还是会体念到你?但是她归了我,这一点你不必担心——如果你依旧把我看作一个朋友的话。自从你我做朋友以来,我有哪一样事物和你分过彼此?至于这个美人儿,即使到了木已成舟的地步,我也愿意象处理我的其他事物一样,和你共同消受,何况现在并没有到那个地步,我一定把她完全让给你,我一定能够办到。假如这件事我能够正大光明地替你效力,而我却不肯依你的意思去办,那你何必稀罕我这份友谊呢?不错,莎孚朗尼亚是我的未婚妻,我很爱她,巴不得早些和她结婚;可是,你的才情胜过我,你比我怀着更大的热情想要获得这位宝贵的美人儿,那么,请你放心,我娶她进入我的屋子里,并不是来做我的妻子,而是给你做妻子。所以我劝你还是不必再忧愁,再苦闷了,你大可以好好休养,让你的心情轻松愉快起来,从今以后只消欢欢喜喜地等待着你这份比我高贵的爱情得到圆满的结果。” 第图斯听了吉西帕斯这番话,心里快乐得多,引起了满怀的希望,但是愈高兴就愈觉得惭愧,因为他的良心告诉他说,吉西帕斯这样慷慨,那么,倘若他竟然利用他的友情来达到自己的私愿,那就越发显出他自己的卑劣。他这时依旧在哭泣,过了一会儿,好容易才回答道: “吉西帕斯,你的慷慨真诚的友谊,使我完全明白了我应当怎样对待这件事。神把这样一位小姐赐给你,那是因为你比我更配消受她,我若把她从你手里夺过来,那简直是天理难容。如果天主认为这位美人儿应该是属于我的,那么无论是你,或是其他任何人,都不会相信天主竟会把她赐给你。所以我劝你,既是天从人愿,让你选中了这位姑娘,你应当好好享受你的艳福,免得辜负了亲友的好心,上天的善意;你让我以泪水洗脸,一天天憔悴下去吧,因为神已经断定我不配占有这样一个宝贝,所以罚我赔眼泪,不是我征服忧伤、再做你的好朋友,就是让忧伤来征服我,我也就此解脱了烦恼!” 吉西帕斯说:“第图斯,如果凭着我们的友谊,可以允许我强迫你依我一件事,可以允许我诱导你照着我的意思去做一件事情,那么在今天这件事上我就要充分行使我这种特权了。假如你不乖乖地听我的劝告,那我就要尽一个朋友的本份,采取一种强迫手段,使你非娶莎孚朗尼亚不可。我知道爱情的力量有多大,我也知道古往今来男女为爱情而遭到惨死的事不知有多少次。我看你已经快要走到这一步了:你既不能临崖勒马,也节制不住悲伤,这样下去,只有一天天憔悴,以至于断送了性命,那我无疑也要马上跟着你去了。 “这样看来,我即使不为别的理由爱你,就为了顾全我自己的性命,也应当珍惜你的生命呀。所以莎孚朗尼亚非得归于你不可,因为你不容易再找到这样一个可人儿,而我的感情却很容易转移到别人身上去,这样,我们岂不是就可以两全其美了。如果物色妻子也象交朋友一样困难,那我也许就不会这么慷慨啦。如今我既是很容易另外找到一个妻子,却再也找不到一个知己朋友,所以我宁愿把她转让于你,而不愿意失掉你这样一个朋友。要知道,我把她让给你,并不是失去了她,而是让她得到一个更好的归宿。我话也讲尽了,倘若你没有当做耳边风的话,我劝你赶快抛掉你的忧伤,使你我都可以得到安慰。你振作起来吧,准备消受你热恋着的那位小姐啊。” 第图斯不好意思答应娶莎孚朗尼亚为妻,因此默不作声,可是,他一方面受着爱情的驱使,另方面也拗不过吉西帕斯的再三规劝,终于说道: “吉西帕斯,你再三劝我这样做,又说这样做叫你很喜欢,假使我当真跟着你的意思去做,我也不知道究竟是为了叫我自己称心,还是为了讨你的欢喜。不过,你的慷慨征服了我的羞耻心,我照着你的意思去做吧。可是有一点我要告诉你——我这样做,决不会忘了我不光是娶了你心爱的姑娘,而且同时得以保全了性命。你对我的怜惜胜过我对我自己的怜惜,我不是个忘恩负义的人,但愿将来有一天能够体体面面地报答你。” 吉西帕斯听了这话,就说道: “第图斯,如果我们要把这件事办成功,我看应该采取这样一个步骤:你要知道,莎孚朗尼亚和我订婚,是经过了我们双方的家长很长的一番商量的;假使我对人家说,我不要娶她了,那一定会引起人们谣言纷纷,我们双方的家长也会因此生起气来。当然,只要能够使你把她娶到手,我是不会计较这一点的。我只怕我一宣布不要她,她家里马上就会把她许配给别人(未必就许配给你),结果你我两人就落了空,真是何苦?为今之计,我看我只有一切照常,只把她当作我的妻子娶回来,举办婚宴,然后设法让你悄悄地去和她同房,当作你自己的妻子一样。以后遇到适当的时机和场合,我们再把真相揭露出来。万一不情愿,木已成舟,他们也无可奈何了。不知你认为怎样?” 第图斯很赞成这条计策。不久,他身体复原了,心事也没有了,吉西帕斯便把新娘迎娶了来。少不得大摆喜宴,热闹一番。到了夜里,女宾们都告辞了,让新娘睡在她丈夫床上。第图斯的卧房就在新房隔壁,两个房间是相通的,吉西帕斯入了洞房,把所有的灯都熄灭了之后,就轻手轻脚地走到第图斯房里,叫他到新房里去和新娘团圆。这时候第图斯忽然羞惭得无地自容,想要临时改变主意,不肯到那边去,偏是吉西帕斯说一不二,非要成全他朋友这件好事不可,终于说服了他,把他打发到那边去了。” 第图斯上了床,就搂住新娘,仿佛打趣似地轻声问她是否愿意做他的妻子,新娘只当他是吉西帕斯,满口回答“愿意”,于是他就把一只贵重的漂亮戒指套在她手指上,说道:“那么我也愿意做你的丈夫。” 一段良缘就此结成,一夜说不尽的恩爱欢乐。无论是她自己,或是旁人,都只道跟她睡在一床的是吉西帕斯。 不料正当第图斯和莎孚朗尼哑新婚之际,第图斯的父亲帕白列斯一病长逝,家里写信来催他赶快回罗马去料理丧事。因此他就和吉西帕斯商量,准备带着莎孚朗尼亚一同去,可是若不把其中的经过向她说明白,事情是万难办到的。于是有一天,他们把新娘请到一间房里,把真情实况向她详详细细地说明白了,第图斯又把他们两人所说的许多私话说出来作证。莎孚朗尼亚用轻蔑的目光,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接着就号啕大哭起来,埋怨吉帕斯不该用手段欺骗她。她也不对他们多说什么,就回到娘家去,把吉西帕斯对她和她家里人耍的欺骗手段说给她父母听,说是她现在实际上是嫁给了第图斯,而并不是象她父母所想象的那样嫁给了吉西帕斯。 她父亲听了这话,气愤到极点,赶到他的亲属和吉西帕斯的亲属那儿去哭诉,这件事因此闹大了。吉西帕斯不仅叫自己家里人愤怒,还受到莎孚朗尼亚家里人的憎恨;人人都说,他不光是应该受到责备,还应该受到严厉的惩罚,可是他自己却认为做了一件很体面的事,莎孚朗尼亚家里的人应该谢谢他为他们的女儿找到一个更好的夫婿呢。 再说第图斯这方面,他听到这些情形,万分苦恼。他懂得希腊人的脾气:你越是软弱,他们就越是要向你叫嚣,摆威风,等到他们发觉了对方也不是好惹的,那时他们不光对你谦卑,而且对你驯服,于是他决定再也不能任他们叫嚣下去而不加答复了。 他具有罗马人的气魄,雅典人的智慧,便设下一条巧计,把吉西帕斯和莎孚朗尼亚双方的家属,请到一个庙里来。他自己和吉西帕斯两人一块儿走进去,向那些等待着的人这样说道: “许多哲学家都认为,凡人不论做什么事情,都要取决永生的神明的意志和预见;因此有人就说:不论是已然或未然的事,都产生于必然,虽然也有些人认为只有已然的事才是产生于必然。我们只消把这些意见仔细研究一下,就会很显明地看出,你若是想要去打消一件既成事实,那就无异于不自量力,和神明比高下。我们总不能不相信神是以颠扑不破的智慧、毫无差错地摆布和主宰着我们凡人俗事吧。 “这样说来,你们总不难看出:如果我们拿神明的行径来吹毛求疵,那是多么的盲目和狂妄;如果有人当真痴心妄想,一定要这样做,那就活该自讨苦吃。我听见你们一直都在说,莎孚朗尼亚原是许配给吉西帕斯的,现在怎么竟成了我的妻子,如果这些话我没有听错,那你们就统统是这一类的人了。你们从来没有想到过,神自始至终注定了她应该归于我,而不应该归于吉西帕斯,现在事实证明果然是这样。 “但是,说起神明的奥妙的安排和意旨,多少人都认为那是一桩难于理解的事件,那么我就姑且假定神明不干预俗人的事情,而依据世俗的见解来谈一谈——说到这里,我不得不违背了我自己的习惯去做两件事情:一件是赞美我自己,另一件就是适度地去批评和责备别人。可是,在这两件事情上,我无论做哪一件,都是因为目前这件事要求我非这样做不可,都是因为我不愿意脱离事实。 “你们凭着一时的气愤,也不顾理智,就那样责备和谩骂吉西帕斯,不光是低声嘀咕,而且在叫嚣,你们这样做,只不过是为了你们好心许配了一个姑娘给他,而他却甘愿把她让给了我;可是我认为他这种做法是值得赞美的。我这样说有两点理由:第一,他尽了一个朋友的情谊;第二,他在这件事情上比你们处理得妥善。 “我现在不打算跟你们讲什么朋友之道有多么神圣,该怎样推心置腹,互相帮助;我只想提醒你们一点,那就是说,朋友的情谊胜过骨肉的关系,因为朋友是我们自己结交的,而父母兄弟是命里注定的。这样看来,如果吉西帕斯把我的生命看得比你们的情谊还重,那你们也不必诧异,因为他是我的朋友。现在再谈第二个理由,这一点我更是非讲给你们听不可了——这就是说,他比你们都聪明,因为我觉得你们既不懂得神明的意旨,更不懂得友谊有多大的力量:——我说,你们经过了再三的斟酌和周详的考虑,把莎孚朗尼亚许配于吉西帕斯——一个年青人,又是个哲学家。吉西帕斯又自愿把她让给另一个青年哲学家。你们的意思是要把她许配给一个雅典人,而吉西帕斯却把她让给一个罗马人。你们把她许配于一个身分高贵的后生,而他却把她让给一个更高贵的人。你们为她选的夫婿是个富家子弟,他为她选的夫婿更富有。你们给她选的那个青年非但并不爱她,几乎还不了解她,他给她选的这个青年,却爱她甚于爱一切的幸福,爱她甚于爱自己的生命。 “为了让你们明白我所说的话都是真话,吉西帕斯的做法胜过你们的做法,且听我来一一剖白给你们听。我也象吉西帕斯一样,是个年青的哲学家,这也不消我多加表白,你们只要看看我的风采和学问就会明白。我和他是同样年纪,在一起读书,并肩齐进。不错,他是个雅典人,而我是个罗马人。如果我们要争论这两个城市哪一个比哪一个光荣,那么我得说,我是个自由城市里的公民,而他则是一个附庸城市里的公民,我那个城市统辖天下,他那个城市却属于我那城市的管辖之下;我的城市无论是文才武略,都名闻天下,而他那个城只不过以文艺见称。虽然在你们眼里看来,我不过是个微贱的书生,我可不是什么不三不四的罗马人家的子弟。我自己家里和罗马的许多公共场所都供满了我家祖先的雕像,罗马的史册上载满了第图斯家族对罗马神殿的丰功伟绩。我们的家声并没有随着岁月的消逝而衰微,到如今还是蒸蒸日上呢。我实在不好意思提起我的豪富的家赀,因为我始终记着:高贵的罗马公民自古以来都认为贫残不能移乃是最大的财富。纵使凡夫俗子认为我这话是胡说,只有财富才值得赞扬,那么我不妨告诉你们,我非常富有,而且我的财富不是巧取豪夺来的,而是命运之神给我的。我知道你们一向乐意在雅典当地跟吉西帕斯攀亲,到现在还是属意于他,可是你们无论如何不应该小看我这个罗马人,因为我在罗马也是个身分高贵的人,无论在公事或私事方面,我的勤奋、能干、魄力,都不见得比人逊色。 “现在且请大家不要意气用事,而要心平气和地想一想:谁会认为你们的意见比我的朋友吉西帕斯的意见高明?没有人会这样想。那么,莎罕朗尼亚嫁给了一个富贵世家的罗马子弟第图斯,又是吉西帕斯的朋友,这真是门当户对。如果有人为这件事抱怨或是感到遗憾,那实在太不应当,也足见他不明事理。也许有人会说,他们并不非难第图斯娶了莎孚朗尼亚,他们只恨他娶妻不择手段,偷偷摸摸把女方的亲友蒙在鼓里。这也不是什么新奇的事,何足为怪? “天下女子多的是违背父母之命和人家私订终身,或是与人私奔而后结为夫妇。还有些女人跟男人先通情,肚子大了,快要生孩子了,才和人家结婚,而不是人家循规蹈矩来求婚的,她们的家属迫不得已,只好承认,这些情形我也不必谈了,而莎孚朗尼亚却没有碰到过任何这一类的情形。吉西帕斯把她让给第图斯,是经过了慎重的考虑、正当的手续、体体面面的方式的。也许还有人会说,吉西帕斯不应当把她让给这样的一个人。这都是些娘儿腔的胡涂想法,完全由于他们缺乏见识。命运之神为了要完成她早已安排好的事情,因而采用种种新颖的手段、奇妙的方法,这也不是第一次了。譬如说,我有件事情要办理,而来给我办这件事的并不是个哲学家,而只是个鞋匠,那么只要他能够胜任,我就不管他公开办理也好,秘密办理也好,我又何必计较呢?如果这个鞋匠办事不力,那么,这一次我谢谢他,下一次我再也不请教他就是了。如果吉西帕斯这一次办理莎孚朗尼亚的婚事办理得还不错,那么,你们责备他不择手段,那就未免多此一举,迹近愚蠢了。如果你们信不过他,那么你们这一次谢谢他,以后再也不要让他转手嫁你们的女儿就是了。 “不过我应当跟你们说明白,我并没有在莎孚朗尼亚身上使用任何诡诈或欺骗的手段,辱没你们的阀阅家声;我虽然是悄悄地娶她为妻,可是我并没有以粗暴的手段来破坏她的贞操,也不象敌人那样不择手段地把她弄到手就算数;我确实是为她的青春美貌,为她的高贵品质,燃起了爱情的火焰;我知道你们非常爱她,倘若我竟采用了你们认为正当的那种办法去向她求婚,那可就不能把她娶到手了,因为你们唯恐我把她带到罗马去。 “因此我只有采用秘密的办法,现在也不妨跟你们说个明白。我说服了吉西帕斯代我做一件他所不愿意做的事。再说,我虽是那样爱她,可并不是以一个情人的身分向她求欢,而是以一个丈夫的身分向她求欢的。我先用好言好语和婚礼戒指向她求婚。问她愿意不愿意做我的妻子,她回说愿意,我这才把戒指戴在她手上,这才和她同房的,这一点她自己也能证明。如果她认为自己受了欺骗,那可不应当怪我,只怪她自己当时没有问一声我是谁。这样看来,无论是吉西帕斯站在朋友立场来说,或是我自己以一个情人的身分来说,我们最大的错误和罪过就是不应该私下叫莎孚朗尼亚变成了第图斯·昆第阿斯的妻子。你们所以这样诽谤他,威胁他,算计他,也就是为了这一点。万一他把这位姑娘让给了一个庄稼汉、流氓、或是奴隶,那时候你们又该怎么办?只怕就是搬出了镣铐、打开了牢门、抽紧了绞索还出不了你们这一口气吧? “这一层我们姑且不再谈下去,时间局促,我因为家父去世。急于要回到罗马去。我想带着莎孚朗尼亚一块儿去,所以我本来打算保守秘密的事情,现在也跟你们讲个明白了。如果你们放得聪明一些,一定会高高兴兴地就此罢休;要知道,我若是存心欺骗你们,污辱你们,那我大可以把莎孚朗尼亚丢在这儿不管,让她去受人讥笑,可是神不允许一个罗马人存这种卑鄙的念头! “所以说,莎孚朗尼亚已经是我的人了,这不光是归功于我的朋友吉西帕斯的妙计和我自己在情感上的机智伶俐,也凭着神的意旨,履行了人世的法律手续。如果你们竟自以为比别人聪明,甚至比神明都聪明,你们可以有两个办法来反对这件事,和我为难。第一个办法:你们把莎孚朗尼亚留下来不让我带走,那你们可没有权利这样做,除非我同意;第二个办法就是,把吉西帕斯当作一个仇人看待,也不管他给你们出了多大的力。我现在也不打算进一步给你们指出这样做有多么愚蠢,我只是以一个朋友的身分,奉劝你们平下这口气,打消怨恨,把莎孚朗尼亚还给我,让我和你们结为亲戚,临走的时候,大家和和气气,将来和你们有来有往。老实说,现在木已成舟,不管你们乐意也好,不乐意也好,如果你们存心为难,我就把吉西帕斯带走,等我回到罗马,我不管你们怎样阻拦,也要把莎孚朗尼亚夺回来,因为她是名正言顺属于我的。等我跟你们翻了脸,结了冤仇,你们才会知道罗马人有多么厉害!” 第图斯说完了这番话,怒容满面,站起身来,手搀着吉西帕斯,走出了庙宇,而且还对他们摇头示威,表示他们虽然人多,他可毫不在乎。他们一方面被他那番联姻结亲的大道理说服了,也想和他言归于好。另方面也给他最后那几句话吓唬住了,便一致认为,既是吉西帕斯不愿意和他们攀亲,那就最好和第图斯结亲,免得既失去了吉西帕斯,又和第图斯结下了冤仇。于是他们就去找到第图斯,跟他说,他们愿意把莎孚朗尼亚嫁给他,和他攀亲,也愿意把吉西帕斯当作一个好朋友看待。接着,双方尽了亲友应有的礼数以后,便各各告辞回家,把莎孚朗尼亚送回到他那儿去。她本是个聪明的女人,眼见事情到了这般地步,便顺水推舟,把从前对吉西帕斯的情意,转到了第图斯身上来,跟他一同到罗马去,在那里果然受到极其体面的接待。 再说吉西帕斯,他留在雅典,几乎没有一个人瞧得起他;过了不久,有些人存心陷害他,找了个借口,把他连同他的一家人,从雅典驱逐出境,判他终身流放。他贫苦无告,光景凄惨,简直沦落到求乞的地步。他一路上忍饥挨饿,来到罗马找第图斯,看看他是否还顾念旧情。到了那里,他打听到第图斯依然健在,很受罗马人尊敬,因此就去到他家门前,等待第图斯回来。他落到这般难堪的境地,真不好意思开口叫他,只是设法让第图斯看见他,认出他,先来招呼他。不料第图斯竟没有注意到他,管自走了过去;他只道第图斯看见了却故意避开他,这时候他想起了自己从前对他那样仁至义尽,如今他却忘恩负义,不禁恨恨地离开了,心里非常沮丧。这时天色已黑,他肚子又饿,身边又没有一文钱,东走西逛,不知道上哪儿去是好,真巴不得快些死了的好。不久,他无意中来到这城里的一个荒凉地区,看见一个大洞穴,便走进去过夜。他先哭了一阵,哭得筋疲力尽,便倒在那光秃秃的地面上睡着了,说来好不可怜。 天快亮的时候,有两个盗贼带了赃物来到这个洞里。两人为了分赃不均而大打出手,结果那强的一个杀死了那弱的一个,逃了。吉西帕斯听得这片闹嚷声,又看着眼前这番情景,心想,他求死不得,如今可是个大好机会,用不着自杀也可以结束自己的残生。因此他就一直待在那儿不走,后来巡丁闻讯赶来,气势汹汹地把他逮走了。在审汛时,他一口承认那个人是他谋害的,谋害之后却无法从那个洞中脱逃,执政官马卡斯·瓦罗命令把他按照当时的习俗钉在十字架上处死。 这时凑巧第图斯来到执政官的法庭上,听见人家在谈这件案子,便把犯人的脸打量了一下竟立刻就认出了是吉西帕斯,不禁大为惊异:他的好友怎么会遭到这般悲惨的命运,又是怎样来到罗马。他一心想要搭救他,但眼看除了自己代他认罪以外,实在没有别的办法搭救得了他,于是急忙走上前去大声说道: “马卡斯·瓦罗,快把这个死囚叫回来,他是无罪的。今天上午你的巡丁发现的那个死尸实在是我谋杀的,我这桩罪行已经够冒犯神的了,我再也不愿意让另一个无辜的人为我冤枉而死,否则我可真是罪上加罪了。” 瓦罗大吃一惊,可是全法庭的人都听到他的话,他身为官员,名誉有关,不得不依法办事,就叫巡丁把吉西帕斯押回来,当着第图斯的面对他说道: “这件事对你性命攸关,我们没有对你用刑,你怎么竞疯到这般田地,不是你犯的罪也承认是你犯的?据你说,昨天晚上那条人命是你谋害的,现在这里有一个人说,谋害人命的不是你,是他。” 吉西帕斯向那人望去,原来是第图斯,心里完全明白第图斯这样做是为了搭救他,报答他从前的恩典,不禁伤心地哭了起来,说道: “瓦罗,那人实在是我杀害的;第图斯要搭救我的一片好心现在已经太晚了。” 只听得第图斯说道:“执政官,你也看得出这人是个外地人,而且你们在那个死人身旁逮住他的时候,他手无寸铁。你还可以看出,他所以这样轻生求死,原是为了境况艰难,所以你应当把他开释,来判处我应得的罪名。” 执政官见他们两人争着认罪,不禁起了疑心:莫非这两个人都不是正凶?他正在盘算着如何开脱他们,这时忽然走进来一个青年,名叫帕白列斯·安北斯塔斯,是个臭名昭彰的恶棍,全罗马没有哪个人不知道他,那条命案就是他干的。原来他眼见这两人平白无故地代他受过,不禁天良发现,就对瓦罗说道: “执政官,这回我是命里注定要来排解这两个人的争端,我也不知道是哪一个神明在鞭策着我的良心,要我非到你这里来投案不可。你们听着:他们两个人争着认罪,其实谁都没有罪。今天破晓时分被杀死的那个人是我杀的。当我和那个后来被我杀死的人分赃的时候,我看见这个苦命人正睡在那儿。至于第图斯,用不着我为他洗雪,因为他的声名已经传遍了每一个地方,谁都知道他不是做这种事情的人。所以我请求你赶快释放了他们,按照法律来判我的刑。” 这件事传到了屋大维耳里,屋大维把他们三人都召了去,问他们为什么一个个争就死刑,他们把实情禀明。于是屋大维开释了那两个无辜的朋友,同时也赦免了那另外一个人,理由是,他能爱护那两个好人。事后第图斯先责备吉西帕斯不该不信任朋友和怕难为情,然后就欢天喜地,把他带回家去,莎孚朗尼亚见了,感动得流出泪来,只当他是个亲兄弟一般接待他。等他休息了一阵。吃了些东西,精神恢复了,第图斯就拿出一些体面的服装来让他穿上,和他共享自己所有的家赀房产,又把自己的妹妹孚维亚嫁给他为妻。各事办妥之后,又对他说: “吉西帕斯,现在请你拿定主意:你是愿意长远住在我这儿呢,还是愿意带着我给你的一切回到阿凯亚去呢?” 吉西帕斯一方面因为受到故乡的放逐,另方面有感于第图斯的友情,便决定做一个罗马人,长住在这个城里。从此他和孚维亚,第图斯和莎孚朗尼亚,两对夫妇同住在一幢大屋子里,极其融洽,彼此之间的友谊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这样看来,友谊真是一样最神圣的东西,不光是值得特别推崇,而且值得永远的赞扬,它是慷慨和荣誉的最贤慧的母亲,是感激和仁慈的姊妹,是憎恨和贪婪的死敌;它时时刻刻都准备舍己为人,而且完全出于自愿,不用他人恳求。可惜现在很难看到朋友之间能够这样崇尚义气了,这都是人类贪得无餍的心理所造成的过错和耻辱,以致每个人都在斤斤较量着自己的利益,哪里还顾它什么友谊不友谊?早把它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你们想,若不是为了友谊,天下还有什么样的感情、什么样的财富、什么样的亲属关系能够使吉西帕斯那样为第图斯的恋情、眼泪和叹息所深深感动,以致把自己心爱的未婚妻也割爱于他呢?若不是为了友谊,还有什么法律、什么威胁、什么恐惧能够制止吉西帕斯不在隐蔽的地方、在黑暗里、就在他自己的床上,伸出他那年青的双臂、去拥抱那位美丽的姑娘呢——说不定那位小姐正在等待他的抚爱呢?若不是为了友谊,有什么荣誉、什么酬报、什么职衔,能够引诱吉西帕斯为了满足一个朋友的心意,竟不惜抛弃自己的亲友和莎孚朗尼亚的亲友,把那千万人的无理取闹和嘲笑诬蔑置之不顾呢? 再说第图斯,他当时大可以装做没有看见他的朋友,那样做决不会有人责备地,可是当他的朋友自己招来杀身之祸的时候,他竟然毫不犹豫地舍身去救他,这是由于什么力量的推动?友谊!第图斯眼见他朋友走上了穷途末路,竟不假思索,拿出自己广大的家产来和他共享,他怎么会那样慷慨大方呢?为了友谊!他明知他朋友已经穷愁潦倒,却大胆把自己的亲妹子许配于他,这是为了什么原因呢?为了友谊! 我们知道,天下人都希望自己亲友众多,兄弟成群,儿女绕膝,财源茂盛,仆从如云。可惜他们一个个都只为自己着想。连一片树叶子脱下来都怕打破自己的头,至于父兄师长有了天大的急难,全不放在心上,而朋友之交却完全是两样的。 跋 最尊贵的太太小姐们,为了给你们消遣解闷,我担当起这一个艰巨的工作来;承蒙天主的照应,当初我在这部书开头所许下的诺言,现在总算全部完成了。我认为,天主赐给我帮助,并非由于我自身具有什么功绩,而是全靠你们虔诚的祷告。所以我首先应该向天主谢恩,其次就要感谢你们;从此我就可以放下我这支笔,让我疲乏的手休息一下了。不过我很知道,我这些故事并非什么不可侵犯的东西,免不了会遭受别人的非难——我在第四天的开头也曾提到过这点——因此,在搁笔以前,我想对哪一位太太小姐或是别人可能提出的责问,简短地答复一下。 也许有哪位太太小姐会说,这些故事里涉及男女的事情太多,不是正经的女人所应该说、或应该听的。我否认这一点,因为只要措辞妥当,天下是没有什么事情讲不得的,而我自信我在这方面做得很得体。 就算你们指责得对吧(因为我不想跟你们争论,情愿让你们占上风),那么我还有许多现成的理由可以作答辩。第一,即使书中的叙述有什么地方近乎猥亵,那么这原是决定于故事的性质,凡是有见识的人,用平心静气的眼光看一下,就会承认,我要是不把故事改头换面一番,那就没有旁的方法来叙述了。假使文章里面,偶然有一两个名称或字眼有欠文雅,叫你们听来不堪入耳——因为你们这班自命正经的女人把语言看得比行为更重要,只想在表面上装得规矩,而骨子里并不是这样——那么我这样回答:一般男男女女整天都在说着“洞眼”啊,“钉子”啊,“臼”啊,“杵”啊,“腊肠”啊,“什锦香肠”啊等等的这一类话,人家可以这么说,那么为什么偏不容许我这么写呢。再说,我这支笔照理该和画家的笔享受同等的权利。画家可以画圣迈克尔斩蛇,圣乔治杀龙,画里的人用枪也好,用刀也好,都随他的便。不但这样,他还可以把亚当画成男的,夏娃画成女的,画那为了人类得救而被钉死在十字架上的耶稣,有时他让耶稣脚上钉着一枚钉子,有时又让他脚上钉着两枚钉子,为什么偏要对我加上种种束缚呢? 况且大家也知道,这些故事并不是在教堂里讲的,在教堂里,才用得到洁净的字句,才应该怀着圣洁的思想,尽管在一部教会史里,可以找到不少类似我那些故事里的事迹。这些故事也不是在哲学学院里讲的,哲学家跟别人一样,凡事都要讲究一个体统,更不是在什么修士和哲学家聚会的地方讲的;这些故事都是在花园里、在游乐的地方讲的,听故事的人年纪虽轻,却都已成人懂事,不会因为听了这些故事就此误入歧途;何况当时即使是最有德行的人,为了保全自己的生命,也可以把裤子套在头上,冠冕堂皇地走到外面去呢。 再说,这些故事也跟天下任何事物一样,能够使人受害,也能够使人得益,这完全要看听故事的人是抱着怎样的一种态度。谁不知道,根据钦奇利翁尼和史科莱奥以及许多别的人的说法,酒对于健康的人是无上妙品,可是对于发烧的病人,酒却是有害无益的东西,我们难道因为发烧的病人喝不得酒,就抹杀酒的价值吗?谁都知道,火的功用大极了,人类不能一天没有火,可是火有时也会烧毁房子,村子,以至城市,难道我们因此就怪火不好吗?讲到武器。也是这样,我们要想安居乐业过日子,就必须用力用枪来保障;可是刀枪往往也能杀害人,这不是刀枪不好,而只能怪坏人借了刀枪来横行不法。 卑鄙的小人怎么也不能从好的方面领会一句话里的意思,金玉良言对他们完全没用;反过来说,有德行的人即使听了一句并不是正经的话,也不会因之就减损了人格,正象泥土不能沾污太阳的光辉,地上的肮脏不能玷污美丽的青空一样。 天下还有什么书、什么语言、什么文字比《圣经》更圣洁、更有价值、更受人敬崇呢?可是偏有许多人把《圣经》曲解了,因之害得自己和别人永堕地狱。每一样东西总有它的好处,如果用之不当,难免发生许多弊病。我所讲的故事何尝不是这样。如果有谁听了这些故事,因而起了不好的念头、做出不好的事来,这也是无从阻止的事,不说故事本身或许有不妥当的地方。就是一篇好好的故事,一经歪曲和牵强附会,也会变成错尽错绝了。假使有谁愿意从故事里吸取有益的成份,那么这部作品是不会叫他们失望的。这些故事是为了一定的读者而写的,只要读的时间适当,那么他们会觉得这书不但有益,而且十分得体呢。 谁家小姐喜欢朝晚祷告。谁象奶奶喜欢蒸糕做饼去孝敬她的忏悔神父,请她们自便吧,并没有谁希罕她们来读我的故事;虽然这一班女圣徒有时自己也不免说出些好听的话、做出些好看的事来。 有些太太小姐也许会说,要是把书里的故事删去几篇,那也许会好些吧。说得对。不过我是无能为力的,人家怎么说,我就怎么写下来。你们应该叫那些讲故事的人把故事讲得规矩些,那么我写下来的自然也规矩了。如果有人以为这许多故事不但是我写的,而且是我编造的(其实并不是这样),那么尽管这些故事并非篇篇文雅,我也并不以此为羞耻。因为除了天主,世上再没有哪个大匠能创造出件件都是完美无疵的作品来。拿查利大帝为例吧,他首先册封了“派拉亭骁士”,可是也只封了十二个骑士而已,他终究没法召集那么多骑士可以编成一支军队。世上的事物形形色色都有,哪里能够强求一律呢。一块良田,不管怎样勤于耕种,稻麦里也还是找得出荆棘和莠草来。 再说,我这些故事多半是对你们这班心地单纯的姑娘讲的,如果我费尽心力、专门去阐述什么精深渊博的事理,讲一套文绉绉死板板的话,那我真是愚不可及了。翻开这本故事集,你们尽可以拣喜欢的看,不中意的你们尽可以跳过去。为了免得读者上当,每篇故事前面都有一段述要,把内容点明。 又有些人准会认为有几篇故事太长了。那么我再一次回答他们:哪一个手边有着正经事,却丢开不管,来读这本集子,那么即使是读很短的故事,也是件愚蠢的事。自从我开始写这本书、到现在脱稿,前后已经隔了好一段时光,不过我还记得,当初我是把这本书献给闲暇无事的太太小姐们的,我并非是为别人而写的。你如果读书为了消磨时光,那么,只希望达到目的,决不会嫌故事太长的。三言两句把话说完,这对于大学生是适宜的,他们研究学业,要把光阴用在有益的方面,不能随便浪费。但是大太小姐们,你们却不是这样,除了恋爱,就无所事事,你们既不必赶到雅典、波伦那、或者巴黎去留学,那么不妨跟你们说得琐碎详细些——不能把你们和那些高才博学之士一般看待。 我料想你们之中一定又有些人会这么说:这些故事里戏谑诙谐的成份太多了,似乎不是一个庄严自重的人所应该写的。她们出于这样一片好意,关心我的名誉,我应该向她们致谢——而且已经致谢了。但是对于她们的指摘,我要这样回答:我承认我是自重的,而且也一向为人所看重;可是对于那些并不看重我的女性,我干脆说,我并不庄重;不,我的骨头是这样轻,可以在水面上浮起来。你想,近来神父讲道、谴责世俗罪恶时,尚且尽说些笑话和戏言,那么我写这些故事原是为了给妇女解闷,里面有些笑话什么的,就更不足为奇了。如果担心她们会因此笑坏了,那么只消把耶利米的《哀歌》、 救主的受难、曼丽·玛大琳的哀哭等书本打开来,就马上把她们治好了。 此外,毫无疑问,又有一班人会因为我在有些地方写出了神父的真面目,就说我含血喷人。对于说这种话的人,我们应该原谅他,因为要说她不是出于正义,而是别有用心,那可叫人难以相信。谁不知道那些神父是好人,他们因为敬爱天主,所以不甘于清贫;每逢蓄水池里的水满了,他们就转动起碾磨来,却从不在别人面前夸耀。要不是他们身上全都带着些羊臊,那真是可人意的伴侣呢。 话虽是这么说,我承认,天下没有一成不变的事物,我的舌头说不定也是这样。我不敢相信我自己的判断(逢到我自己的事,我总是尽可能避免夹杂自己的主见);可是不多天以前,我的一位芳邻对我说,她觉得我长着全世界最甜蜜的嘴巴,是美妙的舌尖。说真的,她对我这么说时,这部故事集子快要写成了。对于那班攻击我的人,我的答复到此为止,不再多说了。 每一位太太小姐,读了这些故事,尽可以自由发表她的意见和感想;我呢,写到这里,就要搁笔了。我衷心感谢天主,承蒙天主的帮助和引领,我花了几年心血,总算了却一件心愿。 可爱的太太小姐们,但愿天主的仁爱和安宁与你们同在;要是你们读了这些故事,觉得多少有些获益,那么请别忘了我吧。 [(一称《咖略特王子》)的第十天,亦即最后一天,至此告终。] 译后记 全译本初版于1958年的上半年,这次再版,对二十五年前的译文在利用原纸型的条件下,作了局部修订。 介绍这部名著,根据下列三种英译本转译: 1.潘译本 2.里格译本 3.阿尔亭顿译本 潘是第一个完整地把介绍给英国的译者(1886),他的译文很严谨,可说一丝不苟;缺点是有时候过于追求形式上的近似,难免语句累赘、词义生涩,损害了文笔的流畅。不过如果以翻译者的眼光来看,这个本子该是最为可信,与原文的面貌恐怕也最为接近,因此就拿它作为主要依据。 里格的译文在一定程度上纠正了潘译本的偏差,因此受到好评。阿尔亭顿是英国现代进步作家,他的译本使比较繁重的古典文体接近于明快的现代口语,还按照现代行文的习惯,重新分了段落,读来比较醒目,这是个很大的特色,对于普及古典作品,该是有意义的,但如果不作为一般读物,而是作为翻译的底本,则不免感到疏漏和误译的地方比较多些。这两种译本,我们翻译时就作为参考,也得到很多帮助。 逢到以上三种英译互有出入,译者作了抉择,或是根据参考的本子有所补充时,较重大的地方,一般都加以注明。中泽本的分段,主要依据阿尔亭顿译本。我们采用了潘译本和里格译本的一部分译注,都分别写明;其余未写明的,都是为了便于读者参考,由译者加上的。 其次谈谈我们的译文。为了保持语气的前后统一,经过共同商讨,我们认为,介绍这样一部古典作品,译文不必过于拘泥,但也不能失之油滑,我国旧小说、话本中使用的那种生动明快的语言,是值得我们参考的;而从英译本看,原著的风格大概也确是比较朴素——尽管在语法结构上跟我国语文有繁简之分。在工作过程中,又采取了分译互校的办法,使彼此的笔调尽可能接近些。 “原序”和“跋”,第一天到第四天,第九天,方平译;第六天除故事第十外,第八天除故事第八、第九、第十外,方平译。第七天,第十天,王科一译;第五天除故事第四、第八外,王科一译。 由于历来受到读者的欢迎,不但世界各国都有译本,而且插图本也特别繁多。在欧洲出现印刷机之前,1409年就有了威尼斯的手绘插图本。这以后,从十五世纪后期民间艺人的木刻,到现代的带有象征派色彩的插图,几乎各种艺术风格、各种流派、各种表现形式(版画、油画、素描等)都有。我们从能够收集到的好几种插图本里,选取了艺术性较强的两组黑白插画,是萨佛其和哈舒伯格的作品,前者线条圆熟,画面典雅秀丽,后者构图紧凑,富于新意和装饰风格。两组各十幅,复制成版,列在卷首,供读者欣赏。 每篇故事的头花,采自俄译本(国家文学艺术出版社,1955),这原是最早的插图本(威尼斯版,1492)上的木刻,具有民间艺术古拙质朴的特色,构图手法是多种多样的,有时候表现了单一的主题(如第四天故事第四),有时又采取了连环画的方式,表现了故事中的两个环节(如第六天故事第十);是使人感到兴趣的是,有时大胆地打破了空间和时间的限制,把故事中一连串事件都组织在同一幅画面上(如第一天故事第四),让人想起了我国明代一些木刻插图的表现手法来。 卷首作者像,铜版画,系根据凡·大伦的油画像所作,采自tSociety版。插图2,系的最早插图本(1492)的一幅木刻插图。插图3,坎特(Rock)作,采自他的自传《上帝啊,这是我》)(It’MeOLord,1955)。插图4-13,萨佛其(SteeleSavage)作,采自BlueRibbon版(1931)。插图14-23哈舒伯格作,采自美国袖珍版(1948)。插图24,布洛郝斯特(FrancisBroad)作,采自Angus&Robertson版1954)。正文第二页的插图,系是早的插图本(1492)的卷首插图。 最后,在这部名著在我们国内获得第二次艺术生命的时候,容许我为纪念我的合作者王科一同志写几句话。王科一是一位勤勉奋发、热爱自己的专业、而且已经作出了成绩的外国文学工作者,不幸于十年浩劫中含冤去世(1968),终年四十有四,是正当壮年有为之期。狄更斯的长篇小说是他最后的遗译,已由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译者水平有限。这个译本疏漏错误之外,以及卷首序文《幸福在人间》浅陋和不确当的地方都在所难免,希望得到读者的指正。方平 附记: 在的卷首卷尾都这样写着:“(一称《伽略特王子》)由此开始……”,“(一称《伽略特王子》)……至此结束”。有的读者问:的这个别称是什么意思?试作解释如下: 我们细心读去,无论在序、跋或正文里,卜伽丘从没有提到过这一别名;卷首卷尾的两行,很有可能并非出于作者手笔,而系在成书过程中后人所羼入者。这就象但丁的巨著《神曲》(DivineComedy),“神”(Divine)并非原有,而是后人为了表示尊敬而给加上的,原书名只有“Commedia”一词(在文学艺术史上,这种情况得多,象《月光》奏鸣曲、交响曲等都非原名)。至于《伽略特王子》这一别称,却可能是当初一些别有用心的人为了污蔑.是一部“纵谈风月”的书而给加上的。 伽略特是法国中世纪骑士文学《湖上的朗斯罗》中的一个角色,通过他从中拉拢,朗斯罗骑士和盖内维尔王后发生了私情在但丁的《神曲》第五歌末尾,弗兰茜丝的幽灵向诗人诉述:有一天她和她的小叔一起阅读消遣——读的是朗斯罗怎样为爱情所俘虏的故事:谁都不知道只有我们俩在那儿,读着读着,两个人的目光、离开书本,碰在一起了,这叫我们的脸顿时红了起来。当我们读到书里的那位情郎怎样亲着和两片含笑的朱唇,我们再也约束不住了——在我身边,从此再不会跟我分开的他,全身发抖地搂住我,跟我亲吻。这书成了我们的“伽略特”。它的作者就是个伽略特!那天我们再读不下去了。 (根据L.G.e无韵诗英译本译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