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臣秀吉(五)》 金瓢推进 博弈双方的咆哮从下午四时一直持续到晚七时左右。 从久我畷到圆明寺川的北野一带,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真是意料之外的难缠啊!” 明智军抗战的激烈程度让秀吉也不禁如此自言自语。 然而,不得不说此时明智一方已注定了失败。因为在午前展开的总决战中,明智军让天王山这一高地落入敌手,失去了山之手部队的一大半。另外,松田太郎左卫门、并河扫部等大将也已阵亡。这无疑是其失败的决定性原因。 对时机十分敏感的秀吉,冲破了这条薄弱的防线继续前进。红色的夕阳染红了圆明寺川,此时,秀吉已经率领自己一万人的预备军一个不落地推进过来,从上游压缩敌人。结果,可以说是将自己的中军置于敌军之中,其大胆积极的行动从那飘扬的马标上显露无疑。前进再前进,一步也不退却。 虽说如此,此处也决不是能够轻而易举地前进的。 御牧三左卫门、奥田宫内、明智十郎左卫门、进士作左卫门、妻木忠左卫门、沟尾庄兵卫等明智家的有名勇将悉数杀到了此处。 “看上去好像在那边!” “似乎是他的那副猴子面孔!” “先让他吃我等一枪!” 几乎有些名气的将领全都瞄准了在夜色下闪闪发光的金瓢马标。 秀吉的出现确确实实让敌方众将都勇气倍增,明显忘记了生死。 因此,他的预备军虽说有一万人,到此终究是寸步难行,只能一点点推进。 话虽如此,事实上此时预备军中因为加藤光泰以及堀秀政等各率两千兵马前去中川、高山等人手薄弱处支援,所以此时预备军的实际数量也不过五六千而已。 因此,正确地来说,此处的战况一时间难定胜负。对光秀而言,此处正是自己的大本营,同时也是前锋,而秀吉也是亲自披挂上阵。所以,可以看作双方主力之间的决战将会在此进行。 此时,不禁令人回忆起当时秀吉派僧人施药院前去下鸟羽的光秀阵中讲<bdo>http://</bdo>的那一番话:“历次大战中,主将与主将间从未有过亲自挥刀动手的情况。这次因为是为主复仇,所以三日之内我便会进攻过去与光秀直接交战。你将此话带到。” 看到今日秀吉进攻的模样便会想到当初他的预告绝非玩笑话或者恫吓之词。他的样子看起来真的是期望与光秀亲自交战。然而,他周围的侍卫自然不会让他前去充当先锋,这自不必说。 《川角太阁记》中记载了当时的情景,它的描写可谓栩栩如生。 历来,说起秀吉,都是说他富有计谋,无论攻城还是野战一般不敢硬碰硬,而多用谋略取胜,他本人并不十分骁勇善战,然而,也没有确证说明他并非一员勇将。 他不过是在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不损兵折将,期望用最少的伤亡换取最大的战果而已。早在青年将校时代箕作城的激战中,他便身受数伤,显示出了不输给他人的勇气。绝不能说他不具有摩利支天神的另外一面。 特别是山崎一战中,他曾对光秀传言:“大将之间真刀真枪一决胜负。”在面对对手时,己方的枪头都难以行动,金瓢的马标却依旧拥了过来。 足以看出当时他一定是一副斗志昂扬,见敌必杀的模样。 今日此时他的战法就如同永禄年间,越后的上杉谦信深入敌军信玄阵中取其基地,从妻女山一跃闯入川中岛的营帐之中——那舍命不退的姿态十分相似。 所以,无人能够挡住他的去路。 明智方面虽也勇者甚多,但奥田市之介、沟尾五左卫门、樱井新五、逸见木工允、堀口三之丞、磯野弹正、鸟山主殿助等将却一并阵亡。 星辰晦暗,路途泥泞。 浑身湿透、踏进沼泽,抛洒热血也在所不惜,秀吉的中央部队渡过各种难关慢慢向前推进。 其间,不断有人从一洼地中嗒嗒地用火枪向秀吉军中射击。 前排的四五名士兵倒下了。其枪弹速度之快,让人误以为是有一小支火枪队埋伏在此,事实上射击手仅有一人。只不过他将三四名随从安排在附近替他装弹上膛,而他一枪射完便换用其他枪支紧接着射击。 “虽说目前没有能够令我们后退的敌人,但此人终究勇猛,虎之助,上去看看!”秀吉吩咐后面道。只见一名年轻武士应声而出。此人便是侍童团中的一员——时年二十二岁的加藤虎之助。 砰、砰!只听两声枪响。而虎之助迅速逼近的脚步却远快于烟尘消失的速度。 洼地中的敌人一看时间已经来不及,抛下火枪一下子站了起来。瞪眼道:“你为何来此?” 虎之助并非初次出阵。早在中国阵中,在冠山城以及其他地方他便已经立下出类拔萃的战功。 只见他横过自己惯用的扎枪,反驳道:“战场上所期冀的是敌军有名将领的头颅。像你这种不名一文的角色实在没有取头颅的必要。你再叫一声听听看!你的脑袋到底值不值得我动枪?” 敌方确实是一员猛将。他哈哈大笑道:“我乃日向守大人帐下伊势与三郎贞兴的武士头目进藤半助是也。主人贞兴已经战死,我半助也没有再活下去的必要。我之所以苟活至今、在此伏击,是为了一枪打中马标之下的秀吉,为主报仇。你这刚刚及冠的黄毛小儿不配做我的对手,快点闪开!别捣乱!” “你这痴人!那么这也不配做你的对手吗?” 虎之助一下子抬高枪尖,掠过了敌人前额。 一般而言,扎枪枪头容易下垂。瞄准脸时枪尖通常会落到喉咙处,瞄准喉咙时则会落到胸部。看起来半助也对虎之助精准的枪法感到吃惊。 “咔嚓”一声,他错过头去,拿刀一迎。 一瞬间,只见虎之助顺势抛下了被隔开的枪。他用十分粗暴的动作,将自己的盔钵如同炮弹一般向敌人腰部扔去。 “啊”一声,半助打了个踉跄。 虎之助与他扭成一团。 看似胜负已定。 然而,两人手中都无兵刃。而且双方都无暇去够匕首。 “不知好歹的小子!” 半助的三名步兵全都绕到了虎之助的身后。火枪枪柄与挥起的大刀即刻便要落到虎之助的背上。 只听“扑通”一声,巨响过后,三人全都倒在了地上。原来是秀吉方面眼见虎之助身陷险境,前排飞奔而来的士兵将这三人都杀掉了。 虎之助和半助两人仿佛军中斗鸡一般,一起倒在了地上。虎之助掰开对方那死命抓住自己铠甲绳的拳头,抱着鲜血淋漓的不知什么东西一溜烟跑回到秀吉马前,抓着进藤半助首级上的发髻,借着星光让秀吉看过后道:“您吩咐的东西,我给带来了!” 秀吉在马上叫道: “录事,拿笔来。” 然后他借着星光在白纸上写道: 该年轻人胆大心细,立下大功。确实显示出自身的卓越武功。 <dfn>http://</dfn> 言辞恳切而又十分坦率。没有任何修饰与夸张。然而,这片纸实际上是比黄金甲胄、名品茶罐还要贵重得多的勋章。得此物的年轻武士感激万分地收下了。而市松、佐吉、孙六等其他侍童也羡慕不已,暗暗下了决心。 御坊塚 阴沉的松涛声一阵阵被风吹到了阵营里。 营帐仿佛是某种白色的生物一样膨胀起来。“啪啦啪啦”地翻卷着不断发出悲歌。 “与次郎、与次郎!” “在!” “刚刚前来告知什么事后匆匆归去的使者是谁派来的?” “啊?” “为何不一一告诉我?” “那个……因为尚不确定那是事实。” “无论如何,都要将传令告诉我。与次郎!” “是。” “振作点!连你都乱了方寸了吗?” “您说的是。堀与次郎,以死相期。” “嗯。” 光秀一下子注意到自己嗓门太大,于是压低了声音。然后,回想到刚刚教训堀与次郎的话事实上更应该说给自己听。 御坊塚的大本营与白天时相比,只听得到显得有些寂寥的松涛声。他沮丧地环视四周。 缓坡下是连绵的田野。一眼望去,东为久我畷、北为北岳、西是圆明寺川的战场,如今只见闪烁的星光与漆黑夜色。 从申时至酉时,仅仅过了三个小时而已。原本漫山遍野的己方旗帜已不知溃向何方——他们已经全部阵亡。光秀已经难以记清不断传来的阵亡者的名字。 这一切就发生在这三个小时之中。现在,堀与次郎无疑又接到了一个噩耗。然而,恐怕他现在已经失去传达给光秀的勇气了。被光秀训斥之后,他再次站到小丘下面,看上去十分无力地将身穿铠甲的背靠在松树干上,默默地仰视着星空。 “什么人?” 与次郎一下子拿起当拐杖的扎枪,大声对停在对面黑暗中的骑马的人吆喝。 “自己人!自己人!” 一个黑影喘着粗气爬了上来。从他的脚步上来看,很明显是负伤了。那人走近后,与次郎愕然地向来者伸出了自己的手臂。 “这不是邢部吗?来,抓着我的肩膀。” “噢……与次郎啊。主公呢?” “在上面。” “还在此处吗?太危险了!这里已经不能待了!” 香川邢部,他隶属于藤田传五手下,是明智军中的一名部将。 刑部在光秀案前双手伏地,几乎就要向前倒下去。 “斋藤大人、阿闭大人、津田大人,此外以藤田传五大人为首,全军覆没了。我方将领、精锐士兵全都尸横遍野,没法一一计数其名啊。” “……” 在这黑暗的松影之下,只有光秀的脸显得发白,他没有回答,仿佛没有听到。 刑部话语苦涩。 “有一次都已经逼到秀吉的中军了,然而在黑暗迫近时,退路被打乱,主将传五也行踪不明……另外,御牧三左卫门大人一军也落入敌军重围之中,在苦战一场之后,御牧大人一军两百余人好不容易一块儿撤退到了西久我的部落。御牧大人对我说:‘这里也已经没法待了,让主公尽快退到胜龙寺城中,或者据城而守,或者趁夜色逃往江州。在下觉得这才是良策!你快赶到御坊塚去将我三左卫门的话传达给主公!我三左卫门定会在此殿后撑到那时,等到看到主公全身而退的信号之后,我们剩下的两百人会一块儿冲到秀吉阵中交刃而死。’大人就是如此交代的。” 光秀依旧沉默。 完成使命后,刑部便一下子平趴了下去。他伏在地上,被叫了几次之后也没有回答。 光秀一直注视着他,此时回过头去冷冰冰地问与次郎:“刑部受了重伤吗?” “是的!”与次郎眼含热泪。 “看来他已经去了。” “是的!” “与次郎……”光秀突然间以完全不同的声调问,“方才你收到的使者的报告是如何说的?” “现在我就毫不隐瞒地告诉您。据禀报,筒井顺应一军突然下了洞岭,从淀城方面对我方进行强攻。因此,就连以斋藤利三大人为首的部队也难以顶住,以致我方全军溃败。” “我当什么呢,原来是此事啊。” “如今就算告诉您也难以挽回,徒增您的不快与烦恼。事实上我本打算找机会向您禀告的。” “没什么,人便是如此。特别是趋炎附势之流,在世间也是最为常见之类,会做出这种事情的人,何足挂齿!” 光秀笑了。他并非强颜欢笑。之后,他向阵后招手,突然间焦急地喊道:“牵马来,马!” 深夜行 由于不断派出援军,将士已经所剩无几。现在此处除却老臣应该还有将近两千将士。 光秀率领这些手下与正与敌军奋战的御牧三左卫门兼显的残部会合,想要进行最后一搏。 他翻身上马,之后,用响震御坊塚全营的声音亲自下令进军。不等全营士兵集合完毕便调转马头仅率左右数骑冲下山丘。 “啊!谁在这儿?” 光秀紧急勒马。只见有一个人突然从营帐中奔出来沿斜坡而下,那人一下子张开双臂挡在路中间。 “带刀,为何阻挡我的路?”光秀声音尖锐。 此人乃老臣比田带刀。带刀立刻抓住了主人的马缰。一旦马匹失去控制,实在很难将其一下子完全制住,马不断踢起尘土。 “与次郎还有三十郎为何不加以阻止?下来!下来!” 比田带刀先训斥了自己旗下数骑后,又恭敬地向光秀俯首。 “您现在根本不是平日里的样子。胜败不过一时的事儿。因为目前的一败便立刻做出要豁出命去的轻率举动,一点儿都不像是日向守光秀大人。这样的疯狂举动定会受到耻笑。再说,就算此处落败,坂本还有自己的族人,各地也还散落着众将等您号令,并非就无后策可图。这次就请先撤退至胜龙寺城中吧。” “带刀,你真糊涂!” 烈马的鬃毛晃了晃,光秀也摇摇头。 “今日非比寻常。你还以平常的眼光看我。溃退的将士若听说光秀冲至前线,估计也能够再次集结,重拾锐气。秀吉也必然会大吃一惊。也给筒井顺应的不仁不义予以惩罚。光秀并不是茫然不知所措地着急寻死。光秀只不过是想要做自己该做的事。放开!别进行无谓的阻碍!” “唉,就连一向睿智的大人,在今日也被蒙蔽。我军受到重创,阵亡之士不下三千。受伤者不计其数,大将更是悉数战死,新兵则尽皆离散。就连这大本营御坊塚,您觉得如今还有多少兵力呢?” “放开!怎么着都行!你到底放不放手?” “您刚刚的话恰恰证明了您这是在急于寻死。带刀拼命也要制止!如果此处还有三四千强兵壮马也就算了,如今跟在您鞍后的不过四五百人。剩下的人都已经趁着夜色偷偷离开了阵地。” 老臣比田带刀则家的忠谏可谓声泪俱下。 人的理智竟是如此脆弱。一旦理智产生差错,竟然就同愚人一样。 带刀眼见光秀狂躁,不禁痛心疾首,“已经错到如此地步了吗?”他不禁怀念起当初光秀的睿智与深谋远虑来。 “在下认为比田大人所言极是。胜龙寺近在眼前,暂且进城再图善后之策也为时未晚。好啦,一起去吧!” 进士作左卫门、明智茂朝以及其他将领不知何时也来到马前。两人虽一时间赶至前线,但因为担心光秀的安危而退至此处。 “这样僵持之下,假如敌人逼近,恐怕万事成空。快,快点牵起主人马辔,转移至胜龙寺城中!” 带刀不再问主人的意思,吹响号角命令部队迅速向北方撤退。村越三十郎、堀与次郎等都弃马步行,牵起主人的马辔向北方迅速进发。丘上将士也都追随其后。然而,正如比田带刀所言,其数目也不过是五百左右。 胜龙寺城守将是三宅藤兵卫,胜龙寺城中也是一片败相,满城弥漫着凄惨黯淡之风。 在昏暗的灯光下,一伙人围在一起商讨如何收拾败局。当以理性加以判断时,光秀便意识到事到如今自己已经束手无策。 城外哨兵不断报告敌军正在逼近。此城也不是坚固堡垒,势必难以抵挡秀吉势如破竹般的进攻。此处本不过是为了防备有朝一日中川、池田、高山等人有变而虚张声势所设。 就连淀城,也不过是日前才刚刚下令修筑的。这并非是临时抱佛脚,只是因为事事都与愿违,所以就如光秀这样的人物也难免会一时智昏。 不过,相随多年的老将与家臣不负其恩,在战斗中舍身奋进,显示出令人感动的主从之义,因此在这一点上他应该是毫无遗憾的。在讨伐主公信长的明智家中竟然存在这种不违背主从道义之事,乍看之下仿佛甚为矛盾,然而这一方面是光秀待人仁德的显现,另一方面也是依靠道义为生的武门铁规的明示。 因此,虽然仅仅是三个小时的交战,但两军都死伤众多。根据事后的调查,明智军死者三千余人、秀吉方面死者三千三百余人,再加上负伤者难以计数。因此,明智军的气势应该也不输于秀吉方面,而且再想到是仅仅以接近敌军半数的少量兵力又处于不利地形作战的话,光秀的败北也绝不至于受世人嘲笑。 小栗栖 淡墨般的云层中渐渐现出六月十三日的月亮。 一二骑快马后面还跟着几骑载着武士的快马,这黑影有十三个,七零八落地从淀川北向伏见方面逃去。 “这里是什么位置?”终于进入昏暗的山坳之后,光秀回头向比田带刀则家问道。 “是大龟谷。” 树梢上泻下月光,使得带刀还有后面数骑的身影泛起潮湿的白色光芒。 “那么,是打算越过桃山之北从小栗栖到劝修寺道吗?” “您说得对。趁着夜色未明,如果能够到山科、大津附近,那就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 稍微走在光秀前面点儿的进士作左卫门突然间勒住马,摆手道:“嘘……” 光秀也停下来。后面众人也都停下马。之后,私语声也渐渐止歇。一会儿,离开前进道路到前方去侦察的明智茂朝与村越三十郎的身影跃入眼帘。 二人在谷川岸边停下马,向后面众人打手势,“等一下!”然后仿佛全身力气都集中到双耳上去一般伫立在那里。 “看来并不像是伏军。” 众人都松了一口气。前面两人挥动手势,一行人再次秘密行进。月亮与云彩升至中天,看上去也是睡眼蒙眬的样子。行进途中,因为马会踢到坡路上的石子或者踏断枯木,所以每次响起这样的回音时,光秀主从都会惊惧不安,“是敌人吗?” 大败之后,光秀主从于夜色中进了胜龙寺城,在得到休整之后,一群人商议“怎么办”,最终,因只剩下逃亡至坂本城这一条路行得通,再加上重臣劝光秀选择隐忍之路,所以光秀也终于决定选择这条路。于是,将城中后事托付给三宅藤兵卫之后,光秀在夜色中出了城。 当时随他出城的手下还有四五百人。然而,从久我畷过淀城来到伏见的乡村之后随从几乎都四散而去,剩下的也不过是心腹十三骑而已。 “人太多了反而会引敌注目。没有同生共死觉悟的人跟着也只是累赘而已。坂本城中还有光春大人和三千精锐士兵。如今只祈求能够平安到达那里,希望诸神护佑主公大人!” 明智茂朝、村越三十郎、进士作左卫门、堀与次郎、比田带刀等心腹都这样相互安慰。 详细来讲,大龟谷位于山城纪伊郡深草村的山中。道路自此通往宇治郡醍醐村的南小栗栖。 虽说有谷有山,但此处并不是特别险峻。而且,今夜夜空中是久违的一轮明月。因为先前多雨,所以树下都十分泥泞。低洼处还会有意想不到的水流涌出,所以这主从十三骑的逃亡之路也并不容易。 加之光秀及其随从们也都已如海绵般身心俱疲。山科已近在眼前,出了大津便可以无忧。虽然大家都如此互相鼓励,但是因各自的疲惫,那原本十分近的距离也都感觉有百里之遥。 “噢,到了一个村子。” “大约是小栗栖吧。悄悄地!” “对,静悄悄地过去。” 因为到处可见偏僻的山里人家的茅屋顶,所以各人都用眼神交流。虽然大家都努力避开村落,但是路却自然而然地通向村庄之中。 然而,幸运的是望过去不见一点儿灯火。白色的月光下,被竹丛环绕的山村人家看上去仿佛不闻世事,静静地沉浸在梦乡之中。 众人严密监视着周围的情况,跑到前边侦察的两骑——明智茂朝、村越三十郎无碍地通过村中狭窄的小路,伫立在竹丛的拐弯处等着后面光秀一群人。 他们二人的影子与扎枪泛起的白光在五十米开外闪亮着。“咯吱咯吱”,伴随着清脆的青竹的折断声,传来一阵如野兽般的吼叫声。 “……咦?” 在光秀前方悄悄牵马行进的比田带刀本能地回头望去。 被黑暗竹丛覆盖的民户篱笆的黑影里,光秀仿佛被钉住了一般呆立不动。 “主公……” 没有回答。 高而茂盛的新竹在没有风的空中摇晃,传来夜露“啪啦啪啦”落地的声响。 “怎么了?” 就在带刀准备返回的时候,原本将脸伏在马鬃上压着马腹的光秀突然间抬起脸,抖动手中的缰绳,“嗒嗒嗒”,马加快了脚步。 光秀没说什么便嗖地从带刀面前冲了过去。带刀虽然觉得奇怪,但是并没有发觉什么,只是跟了上去,作左卫门、与次郎等也跟了上去。 这样没什么事儿地驰骋了约三百米。在前方等待的茂朝、三十郎也聚到一起,光秀处于一行十三人中的第六骑的位置。 “咔嚓!” 扎枪的白刃与竹枪相交暴发出一声震动耳膜的清脆声响。 枪头被斩落后,握着青竹的手迅速藏进了竹丛,众人都清楚地看到了。 “土匪吗?刚刚是?” “……像是。不要大意。看起来就在这片竹丛中奔走。” “三十郎。没什么事吧?” “没什么,只不过是山野之贼的竹枪而已。” “不用管。赶快!快点赶路!一插手便麻烦了!” “……咦?主公呢?”大家环顾着问道。 “啊!在那儿!” 众人一时间愕然失色。 因为就在不过百步的前面,光秀已经落马。而且正弯着腰不停地呻吟,那样子看起来再也站不起来了。 “主公!请坚持住!” “主公!主公!” “马上就是山科了。伤口并不深。” “再坚持一下!”已经下马奔过去的明智茂朝与比田带刀等人抱起光秀,一边如此鼓励一边努力尝试着把光秀托上马背。 光秀看上去已经失去了意识。只是稍稍摇了摇头。 “啊!感觉怎么样了?” 三十郎、与次郎、作左卫门等都出神地聚集在一起。周围流淌着光秀痛苦的呻吟与长叹,以及类似呜咽的声音。 此时空中的月亮显得格外明亮。突然间,附近大丛竹林的黑影中明显传来土著民的脚步声以及喊叫声,人声嘈杂。 “看来刚刚从黑影中拿竹枪袭击的土寇又尾随上来了。一旦暴露了自己的弱点,他们更是紧咬不放,这就是这些人的本性。三十郎、与次郎,你们不要守在这里,先去阻挡那边的土寇!” 听了茂朝的话,众人立刻分头站在队伍前后,有人拿好扎枪,有人抽出大刀。也有人大喝一声“毛贼”,跃进有贼人踪迹的竹林中去。 沙沙沙沙,像是猴群又像是树叶上落下的雨滴的声响,一瞬间打破了小栗栖的宁静。 “茂朝……喂,茂朝?” “在!我就在您身边抱着您。” “噢……茂朝。” 光秀再次动了动嘴唇。然后仿佛探索般用手抚摸一圈茂朝那托着自己身子的手臂与肩膀。 定是腹部大量出血影响了光秀的视力。他的舌头也有点不听使唤了。 “现在,茂朝给您包扎伤口,将带着的药上上,您忍耐一下。” “……没用了。”他摇摇头。然后仿佛要什么东西似的动了动手。 “……要什么?什么?” “笔墨。” “您是说笔墨吗?” 茂朝赶紧从铠甲袖中取出怀纸来。 他将笔放到光秀颤巍巍的手中,然后注视着白纸。 “看来主公是要写绝命诗了。”茂朝心里十分难受,他不愿光秀在此处写这些。面对难以抗拒的命运,他的执着在心中尝试着做最大的反抗。 “主公!主公!……不要写这些没用的话。马上就要到大津了,到了那里,左马介光春大人一定会去迎接……来,让我给您包扎伤口吧。” 他将怀纸放在地下,想要解开光秀的腰带,然而光秀却用意想不到的大力拨开了他的手。之后,光秀用左手支撑,将右手伸到地上的白纸上,用仿佛将笔折断般的力量写道: “顺逆无二门……” 接下来,他的手抖得厉害,看来是难以写下去了。他将笔递给了茂朝道:“把后面的写下来。” “……” 倚靠在茂朝的膝上,光秀仰头望着天,对着那一弯月牙凝视了好一阵子。死亡临近,他的脸色比月光更加苍白,然而不可思议的是他微弱的声音却一点儿都没有紊乱,在偈语之后,又续道: 茂朝扔下笔哭起来。 突然间光秀一下子拿短刀割断了自己的喉咙。 奔回的进士作左卫门与比田则家看到光秀的尸体,“马上就……” 两人靠着光秀也都拿刀自尽了。另外四人、六人、八人,数目不断增加,众人环绕光秀左右全部殉死,瞬间,地上便描绘出一个大的鲜血的花瓣与花心。 刚刚堀与次郎与一两人跃入竹丛与土寇交战,不知是不是已经交刃而死,不管村越三十郎向着黑暗中如何呼唤“与次郎,快回来!与次郎、与次郎!”他都再没有回来。 三十郎也身负重伤,当他一瘸一拐回来时,身边掠过一个人影。 “啊,茂朝大人!” “三十郎?” “主公如何?” “已经去了。” “啊?” 他大吃一惊。 “在、在哪儿?” “三十郎,主公在这儿。” 茂朝将用鞍上毛皮包着的光秀的头颅给他看了,自己则黯然侧过脸去。 “啊啊……” 三十郎猛然扑过去抱着主人的首级死命不放,放声大恸。 “有何遗言?” “顺逆无二门,这一偈语。” “主公说的是顺逆无二门吗?” “即便讨伐信长,也无由被问及顺逆。他与自己都属于同一武门。武门之上仰畏的仅一人而已。这一大义长存于自己心中。能够了解的最终都会明我心意。虽说如此,萦绕五十五年的梦,梦醒之后终归难逃世人的悠悠众口。然而毁誉褒贬者也终究会一样归于尘埃……主公如此述完心中郁郁所怀便自尽而去了。” “我懂……我懂。” 三十郎抽噎着用拳头擦了擦泪水。 “就连善于征战的斋藤大人的谏言都没有用处,明明知道自己处于不利地形、兵力不足却不惜去山崎决战,也是因为他坚持这一大义,因为如果退出山崎便等于抛掉京都。察觉主公心事后,我实在难以抑制住自己的眼泪。” “不,虽说我们败北,但是仅仅没有抛掉大义这一点却也了却主公生平所愿,他一定也是从容赴死。最后的偈语是在向老天呼喊。唉,一会儿,估计土寇还会再次袭来。三十郎!” “噢……” “我一个人难以收拾,我取去首级的尸首还在那边,你找个隐蔽的地方用土埋掉吧。” “其他人呢?” “大家都在主公身旁慨然赴死了。” “完成您的吩咐后,我也会自寻死地。” “我将主公首级交给知恩院后,也是如此。那么,就此别过!” “别过!” 二人在竹林中的小路上分别。月亮上出现漂亮的斑点。 濑兵卫辛苦了 另一方面,胜龙寺城当夜也陷落了。 恰值光秀在小栗栖附近命终之时。 山崎、圆明寺川一线,摧毁明智军的堀、中川、高山、蜂屋等南军诸队摧枯拉朽般越过荒野直捣胜龙寺城。 “光秀一定在这座城里!” 然而,此时光秀早已经逃往伏见城了。虽然得到这个消息众人都十分失望,但这个消息却并未解城之围。城中连守将三宅藤兵卫在内,只有数百名士兵,他们一时间猛烈枪击,把枪弹使用殆尽。然而,如此猛烈的射击也不过仅仅博得毁灭前的一笑而已。不一会儿,枪声戛然而止,城楼一角映出红红的火焰,浓烟滚滚喷向夜空。 “看来,他们是自己动手放火,准备一起冲出城门交刃而死!” 众军都打起精神,各部队中都弥漫着一种异样的紧张感。大家拥挤着,就等城门一开,杀敌人个片甲不留。 随后,只见城中火焰熄灭,只剩一片墓地般的死寂,和黑乎乎的余烬。这让秀吉的军队感到十分诧异。 “我们有话想要对围城将领讲。守将三宅藤兵卫认识到终究难以支持,就在刚刚已经自尽。只希望能够将无罪的部下释放回乡。如果能够应允此事,我们即刻打开城门。”一个人影出现在城门上,对着围城的诸军大声喊道。 这人是三宅藤兵卫的肱骨之臣沟尾五右卫门。对方理所当然接受了这项提议。五右卫门站在原地命令开了城门,看到城中数百名士兵都平安被敌军接收后,“唉,那我也去了。”他从城门上下来。然而,他并未走出城外。一会儿,箭楼处又蹿起了火焰。众军一起拥进城中,立刻开始灭火。然而,五右卫门早已经切腹自尽,成为火中的一导白骨了。 傍晚时分,在圆明寺川激战时身受重伤的藤田传五行政被其弟安放在马背上守护着,好不容易逃出战场,将近黎明时分,终于颠簸来到淀城的边缘。 “兄长,您在此等一下。” 见弟弟藤三行久在桥畔不断转悠,传五问道:“行久,你在找什么?” 藤三回答:“我打算找一艘小船让兄长逃跑。” 传五愤然斥责道:“如今尚不知主公的死活,我怎么能只顾一人安危!” 然而这时候胜龙寺城陷落以及光秀的死讯传来,兄弟二人坐在小桥畔对刺而死。 南军进入胜龙寺城中后,还时不时听到从西冈方面、久我、桂川一带传来“砰砰”的火枪声。 应该是各处在扫荡残敌。 另一方面,中川濑兵卫、高山右近、池田胜入、堀秀政等诸将都将部队司令部移到此处,他们对该城进行了大规模焚烧后,将几案排列在城门处等待神户信孝与秀吉的到来。 信孝不久便到了。 这次战捷入城可谓极为荣耀。旌旗整齐排列,众将士恭敬迎接。信孝下马从队列中间穿过。 他不断向士兵们致以问候,笑容温暖。特别是对池田、高山、堀、堀尾等人更是极度殷勤,恭谨地颔首致意以表犒劳。 他特别握住中川濑兵卫的手,道:“这次大战之所以能够在一日之内摧毁明智叛军,为我亡父报仇,完全是你们忠诚与奋战的结果。我信孝绝不会忘记!” 他也同样褒赏了高山右近与池田胜入。 然而,后面紧跟而来的秀吉从高山、池田面前经过时却一声招呼也没打。不仅如此,在他们看来,他坐在军轿上看起来反而有点昂首挺胸装模作样。 在众勇士之中,中川濑兵卫也是无比精悍之人。不知他是不是对秀吉这副样子感到不快,故意大声咳嗽一声,往秀吉轿中瞥了一眼,仿佛在声明“我清秀在此”。 “濑兵卫,辛苦了。” 秀吉扔下这样一句话便过去了。濑兵卫顿足怒道:“就连信孝大人都下马向我等致意,他竟然连轿都不下,真是无礼至极。猴子,是不是以为天下已经握在自己手中了?” 虽然他故意用让周围人都听得到的声音散播这种话语,然而除此之外也并没有其他行动,反而显得自己心胸狭小。 不只是濑兵卫,丹羽、池田还有高山等人原本都是同秀吉处于同一地位的织田的遗臣,然而,不知不觉间,秀吉已经将他们当成了自己的麾下部将,而他们也逐渐意识到自己已经处于秀吉的指挥下。众人心里当然都十分不舒服。然而,即便如此,谁也无法抗拒。 进入城中,秀吉只是瞥了一眼火后残留的建筑,并未进屋休息。 他在宽阔的庭院中设下帐幕,并与信孝坐在一起,立刻将诸将召集至此,开始下达下一步行动的指令。 “久太郎(堀秀政)立刻率兵从山科推进到栗田口。目的是出大津,切断安土与坂本之间的通道。” 秀吉又对中川、高山二将说:“濑兵卫同右近向丹波路尽量急赶。估计敌军残兵多逃往丹波。我们不能给他们固守龟山、重新准备的机会。一旦迟了,想要攻破就费劲了。明天逼近龟山,估计还可轻松攻陷。” 此外,又吩咐谁尽快赶往鸟羽、七条等地;谁作为先锋前往吉田、白河方面等等。指令极为明了。然而,只是将信孝置于一边这一点,在众将看来,秀吉的态度便是极为傲慢不逊了。 然而,此时,就连最先发怒口出怨言的中川濑兵卫,以及其他众将都大方地答道:“明白!” 谁都没有将不满写到脸上去。之后,便是发放今天的军粮,酒足饭饱之后将再次回到战场。 秀吉十分清楚,想要让麾下众人心服口服既需要时间也要选择地点与场合。也可以说,只有众人因为胜仗而沸腾之时,才有机可乘。按常规来讲,如濑兵卫之类就算较真发怒也只会被周围人嘲笑其心胸狭隘而已。 然而,秀吉并不鲁莽。他不会只凭利用恰当时机就冒险尝试把这些有着万夫不当之勇、难以驯服的同僚们当作麾下部将来看待。 一军绝不可无首脑,如果统帅不明确,军队势必混乱。就身份而言,信孝才是可以担当主帅的人。然而,他的姗姗来迟以及在对阵中缺乏果断与机智这点也是众将都不得不承认的。 既然如此,那是不是就非秀吉不可呢?绝非如此。众将都十分自负,并不甘居秀吉之下。 “如果是自己的话,他人也不会信服。” 这一点的确是各自心中有数。特别是这次复仇之战的倡导者是秀吉,既然已经应其召集,那么事到如今还抱怨“将我们当作手下看待,实在是岂有此理”,这样便相当于亲自宣扬自己心胸狭窄,虽身处胜利的阵营却亲手将功劳抛弃而寻求背叛的毁谤了。 因此,诸将一起起身,不待休息便各自领命向着新的战场进发。对此,秀吉依旧坐在将位上,仅仅是简单地点头送别,“受累了,受累了!”“哎呀,辛苦啦!” 桥上桥下 这一夜,秀吉也前进到淀城。 秀吉与信孝在此共同宿营,于天色未明时进了京都。 这天是六月十四。一到京都,两人便先赶往被烧过的本能寺的遗迹,祭拜了信长之灵并汇报了战况。 这里早已是一片废墟,只剩下僧院的残骸与灰烬。 只有池畔一隅,有不知是高台寺还是何处的僧人导起的一导石块,前面留有供过鲜花与清水的痕迹,也不知是何人所供。信孝与秀吉便将此处当作是信长与将士的殉葬处一齐叩拜了。 “现在站在这里,还是觉得只要到了安土城便能够见到父亲……” 信孝落泪道。 秀吉也伫立在旁边难以离去。 “不甘心啊!从六月二日起至今日,正好是十三天,残留的房檩与立柱上仿佛还残留着火的味道。这边还有烧掉的衬衣断片。还有折断的弓箭……”他环顾四周,感慨万分。 然而,他驻足于此祭拜旧主是在进一步向大津行军的途中顺便过来的。 昨夜从胜龙寺城直接出发的秀吉一军今早已突进到近江岸边。此外,按照昨夜以来的部署,醍醐、山科、逢坂、吉田、白河、二条、七条,都城内外早已经尽在秀吉的指挥和掌控之下。 今早,就连阳光的色泽看上去都格外澄澈。 “好像从妙心寺抓出很多人。” “听说在嵯峨也抓了。” “我看到在木阿弥十字路口都斩了……” 各处都弥漫着剿灭残党的传言。从山崎逃来的落魄武士以及在此维护治安的明智一方的将士几乎一个不留地都被斩杀了。 先前在二条城一战中负伤,后来到知恩院疗养的明智光忠这天早晨听身旁侍臣说“秀吉马上就要进京都了”,他立刻把自己关在房中自尽了。数名家臣也一起殉主。 昨夜以来,挺向丹波的高山、中川两队于十四日早包围了龟山城。然而,光秀的家人已经不在此处。本以为其子十兵卫光庆会留守在此,却也并未见其踪影。老臣隐岐五郎兵卫于前日病死。此外,再无像样儿的将士。因此龟山城几乎未遭到任何抵抗。 十四日这天,中央以外的诸侯到底做何打算呢? 也可以说还有一些人仍在云里雾中不知所措,然而走海道的德川家康与越前的柴田胜家却开始积极行动起来。 胜家先命养子胜丰、胜政以及其他诸将作为先锋先行,自己也随后出了北之庄,越过山峦紧急赶往近江。此时,他当然是为了上京与主公仇家光秀一战。 家康的德川一军也怀着同样的目的,十四日已经来到热田。此时依旧朝着京都不断向前行军。 然而此时已经迟了。光秀之军早已通过。而且胜家与家康两人都与光秀同样计算失误。他们没有想到秀吉会如此迅速利落地处理好这一惊天动地的巨变。 世人也是如此。昨日,明智的存在便如泡沫般从时间里抹去,直到今天早上,世人还未从本能寺之变中回过神来,便又为明智太过仓促的散灭而感到茫然。 然而,此刻明智一族中仍旧有一支还完好无损的兵力。那便是占领安土城的约一千人的部队以及坂本城中的数百人部队。不必说,统帅便是相当于光秀表兄弟的明智左马介光春。 合起来,两城还有数千兵力。有战略家曾提出批评说光秀将此军力空置于近江口是战略上的极大失误。然而,光秀也绝不是想要将此兵力闲置。只不过因为秀吉的攻击猛烈袭来,他根本没来得及将作为预备军的安土、坂本的新兵组织起来进行反击。 光秀在去山崎之前,曾给表兄弟光春写过一封书信,假如这封信最晚于十三日早到达也还来得及,然而因为途中联系困难的原因,信到达光春手中时已经过了十三日夜半时分。 知道事情紧急,光春预感到“如果再迟便无可挽回了”。因此,立刻率领安土城一千余名士兵于凌晨之时悉数出了城门,来到濑田的仮桥。 如果光秀没有死在小栗栖,而是多逃了数里,今早也定会从山科来到大津,即使无法取胜也一定能够与光春一起进行最后的辉煌一战。一切都太迟了。 而濑田的这一桥口也是光春的葬身之地,早已经有众多敌军摩拳擦掌等待着他的到来。 桥已被阻断。桥板已经被卸下,只剩横梁与木桩,还可以看到被烧过的痕迹。 “把近处的民家拆了,立刻把桥修好!” 光春坐在马上,看不出一点儿慌张的样子。 附近的民家被迅速地拆掉了。众人把旧木料与柱子、门板抬来。有人下到濑田河中,将桥坑加固,有人沿横梁从对面投来绳子拉住长板子。 对岸敌人仿佛是在计算时机,见到这一瞬间,将火枪一齐鸣响。顿时,一片弹雨。 “趴下!”明智方的步兵首领这样命令部下,自己却毅然站立着,瞪着敌人的枪所冒出的烟雾,只见他太阳穴已然被打穿,随后扑通一声落入河中,仿佛是大的炮弹落下去一般,溅起大大的水花。 “不要退缩!不要退缩!” 长长的檩木以及门板依旧源源不断地被运送至此处。众将士一步步拼命地继续修理,架起伙伴们突击的桥梁。 尸体遍布桥上,鲜血沿着桥梁滴下,染红了濑田河水。 对岸敌方也十分沉稳。在枪手们填充火药期间,弓箭手便会拉起弓箭,万箭齐发。 这一军是在事变之初便明确表明了反对明智的态度的濑田城城主山冈景隆的全部家臣,是刚刚从山崎被紧急派遣过来的堀秀政的一队先锋。借着昨日一战的胜利之势,更兼得知光秀以及他手下众将的死讯,这一支军队可谓意气风发,因此,此时的弹雨还有呐喊声无非是对左马介光春所率领的这迷失无首的仅仅一千人的残兵败将的揶揄罢了。 “明智军的家伙,你们还没听说吗?” “不知道你们在山崎早已经被打败,还想从这里过吗?还是明知已败偏要过去?” “就连日向守光秀昨日也已经死于小栗栖了!” “死在土著民的竹枪下!” “真是有恶因便有恶果,他便是实例啊!” “你们连这也不知道吗?” “知道吗?笨蛋们!” “一群呆子!呆军!” “到底为何还要过去?” “想逃到什么地方去?” 在敌方的谩骂声中,在火枪烟雾之中,还时不时传来哄笑的声音。 对此,光春的部下为了己方的作业队而拼死掩护反击,一寸一寸向前挪动,以己方将士的尸体作为堡垒,渐渐地过了桥的大半部分,最终在左马介光春的一声号令下,千余骑一齐冲入了对岸敌军阵中。 这些将士不仅仅是从桥上通过,有的士兵骑马渡过桥下激流,有的士兵用竹筏,甚至有的士兵半裸着游过去。 志贺的海风 山冈景隆兄弟以及同苗美作守等一族就是所谓的甲贺武士当中的头目了。 据说,在大乱之际,于甲贺山中帮助德川家康从旅途的堺地匆忙赶回本国、渡过难关的山中武士也属于山冈一族的手下。 这一族有节有义,当初拒绝了光秀的诱降,自始至终反对明智。与筒井顺应等人相比,不得不说他们是极为伟大的。总之,在信长时代,信长将以前作为濑田扫部助居城的濑田城赏赐给了山冈一族,使得这一族人一直对信长深怀感恩之情。 这样一支力量的加入,让堀秀政的先锋队的实力更加强大了。而且,面对光春从安土城所率的一千余兵力,他拥有至少三倍于光春的兵力。 虽然光春及其兵士艰难地突破了濑田的大桥桥口,义无反顾地冲入敌军之中,显示了其果敢,但是——这可谓自讨苦吃,使己方军队陷入了苦战之中。 “不要散!不要崩溃!组成一个圆阵,一边旋转一边向北前进!不要远离我们的军旗去战斗!” 光春声嘶力竭,他在马上的身影都被战斗的喊声与马匹踏起的灰尘所淹没。 在这样的情况下,军队的分裂对光春而言就是毁灭。他尝试将千余人的力量扭成一团,像飓风般采用回旋的阵法,突围至大津。 然而,就算他成功到达大津,也绝不意味着便取得了胜利,也并非就看到了曙光。 无论是胜利还是失败,他的最终下场只有一个。 死。 仅此而已。 山崎已被攻破,一族四散不知去向,主帅光秀也已死于非命!如今,他为何而奔赴前进?又为何活在世上? 话虽如此,光春一定还怀有一个愿望,想要通过苦战去实现。 那当然是:“不能白死!” 如今直面自己一生中的最高点,加之平日里的觉悟与希冀,此时此地他“一定要死得其所”。 “武士之道,便是在死的瞬间决定一生或华或实。一生谨慎、千锤百炼,如果在死亡这条路上一步走错,那么一生的言行便全部失去真意,无法再重生一次,拂去污名。” 此时,他将平日里对家臣子弟们说的话用来告诫自己,一边在马上横枪勇战,在怒涛相搏般的血战之中,他一点点向栗津方面前进。 如此这般,终于突破重围来到大津町的东面入口。然而,待喘口气后一眼看去,前后跟来的士兵不过两百余骑而已。 大部分士兵或者死于途中或者负伤,但在栗津附近遇到有力的敌方部队将己方队伍分割开来,也是造成这样结果的原因。 “去坂本,去坂本!” 左马介光春心中不断提示着这个目标,暗自起誓在到达之前绝不能死! 坂本城中还有众多的家臣,而且从龟山城中迁至此处的光秀的夫人与子女以及众多亲眷都据守在此。光春自己的妻子儿女当然也在其中。 “为了让他们平静逝去,必须要选好死去的方式!” 光秀逝去之后,他便理所当然成为一家之长。 坂本城已经不远。也就还有六千米至八千米的路程。 然而,一进入大津町,城中房屋已经被烟雾包围。先于光春进城的荒木山城的儿子荒木源之丞与乙之丞兄弟一会儿便掉转马头摇手道:“大人,这条路无法通过,必须换条路走!” 听兄弟两人一说,其他人也一下子全都退了回来。两侧房舍已经是一片火海,让他们难以通过了。 “为何不行?”光春向前问道。 荒木兄弟回道:“新出现的敌人将城中房屋都点燃了,前面的路口已满是烟火了。” “我们这样的小股部队倘若奔向田野才真正会被敌人迂回包围,成为他们手中的猎物。从敌人正中间冲过去才是最简单的方法。大家都跟着我冲过去!” 光春冷不防扬鞭催马冲进了烟火滚滚的城中。 不仅是火焰,枪口与箭头瞬间都集中在了他的身上。光春弯曲左臂将铠甲的袖子挡在额头前方,伏在马鬃上向前突击。 “快!跟上!” 荒木兄弟以及其他部下也都冲进了呛人的烟火中。 他们来到路口。 上去便是逢坂,西面则是三井寺。另一面的道路则通向柳崎的海边。 占据此处要冲的是堀秀政的中心部队。当然,久太郎秀政自己应该也身在其中。明智一方连同光春一齐前冲,堀秀政的部队也展开猛烈还击。道路十分狭窄,马难以前行,枪柄也难以尽情舞动。在这不久即将燃尽的街市之中,被烧掉的建筑物崩塌的声音以及将士们的咆哮声响彻云霄,鲜血弥漫黑烟滚滚,已经分不清昼夜。 因为该路口是坡底的三岔路,所以占据坡上位置的堀军在地理位置上无疑是有利的。 此外,所有的条件都显示此时此处便是光春主从人生的终点。 然而,光春以及手下两百士兵却将此绝对之事“完全不当回事”,一直疯狂地奋勇作战。 事到如今,仅仅从对光春不离不弃这一点上便可以了解这些士兵是如何不同寻常。 因此,虽然堀军占据有利地形,有滚滚浓烟与火焰,还有数倍于对方的兵力,但此时他们却大吃一惊。虽然对方人数在不停减少,但己方却有着数倍于敌方的死伤,将士的尸体导积如山。 “那便是左马介光春吗?”堀秀政指道。 他的折凳便设在坡上,城中火焰与浓烟并起,使他无法立刻清楚将地下面的战况收之眼底。 “哪个?” 围在他旁边的家臣堀监物与近藤重胜一边揉着眼睛一边向秀政指的方向望过去。 “那个,应该是那个披着白色盔甲的人。骑的马也像是一匹良驹。” “噢,原来如此!” “是光春吧。” “虽然看得不是十分真切。” “应该是光春,那样的武士不可能是部下。作为我久太郎秀政的对手没有什么不足之处了!” 话音一落,秀政已经跳上旁边的一匹马冲了下去。 堀久太郎秀政这年正好三十岁。在天王山、山崎等地,他在秀吉军中的名声早已经响当当,有着极为重要的分量,比起躲在帐中考虑计谋,他更乐意做阵前的一名勇将。 他拨开己方的队伍在敌人正前方驻马,大声向敌人喊了些什么,然而由于周围的呐喊声与火焰燃烧的声音过大,他话中的意思终究难以传到。 然而,仅凭他的态度与铠甲,对方即刻便知道他便是大将秀政。明智方将士立刻将枪头对准了他。 “要死也要把他杀掉再说。” 就连杂兵也都一起拥到了秀政处。 “我就在此,还不转过身来?左马介、左马介!” 秀政无视马前的敌人,望着那边身披白色盔甲的光春。大部分敌人都被马蹄踢散,用扎枪打趴在地上了。他只是瞅准了那个身披白色盔甲的人。 光春在烟尘中向这边看了一眼。 猛然间,只见他甩掉了身边的敌人,将马头转向秀政的方向。然而,光春这方挡在前面的两名年轻人突然间一左一右牵住主人的马辔,迅速转过马来向相反方向奔出去。 这两人是光春平日里十分关照的侍从。 堀秀政在后面骂道:“卑鄙!”一边又喊,“回来!” “你们已经无路可逃了。左马介光春你不知死地吗?” 他放马狂追。 光春也难以忍受,喊道:“放开!” 他勒住马,试图将两人的手从马辔处甩开。两名随从依旧死命抗拒:“不可!请大人尽快逃走吧!” “剩下的就交给我们两人!” 其中一人拿枪柄用力打了一下马背。 马惊慌地载着光春盲目地向远处奔去。两名随从又按原路返回,勇敢地与堀秀政交战,两人一起战死了。 光春好不容易勒住马缰,只见已来到一处田埂边,面前有一条小河注入湖中,光春站在此处回首望去,已经看不到两人,也看不到秀政追来的身影了。 然而,一眼望去,近处的街道、后面的田埂、土桥以及森林附近,已出现一二百骑的敌人。他们并没有什么大的动作,仿佛是看着从天空中闯入网中的小鸟一般。 眼见自己身处危险境地,怕是难以逃脱了。光春从混乱的包围中冲出来,又冲进了完全的包围圈。 这种时刻如果慌张的话,定会被后人耻笑。包围他的敌人也显示出一副悠然自得幸灾乐祸的样子,“左马介光春如何死法确实值得一看,我们且看看吧。”不管怎样,反正他也已经相当于笼中之鸟,终究是难以逃脱的。不用说,敌人正是以这种自信为前提的。 “吁……吁……” 光春悠然自得。他勒紧手中缰绳,训斥着坐骑。因为强行将马停住的缘故,马的前肢陷进了松软的泥土之中。所以,此时光春慢慢掉转马头,想要无损伤地将马前蹄拔出来。 马沿着田野与小河中间的小路向着湖的方向慢慢走去。 这匹悍猛的马看上去尚未完全平息下来,一边缓缓地前进,一边时不时甩甩鬃毛,口中喷出白色的泡沫。 嗖——一箭夹带着疾风从光春的脸与马鬃中间穿过。 砰一声,那边的田垄上也发出枪弹沉闷的响声。 然而,大部分的羽箭与枪弹都落在了田地上。光春所处的位置尚在射程以外。 然而,他的马到底想要去何方呢?所有能够前行的路都已经被敌军堵满,就仅剩下琵琶湖了。 突然间,光春的身影一下子从众人的视野中消失。 围在远处的敌军瞬间自责起来,己方仗着人多势众太过轻敌。 “他逃了。” “藏到哪里去了?” 众人一下子都惊慌起来。然后将弓矢枪弹盲目地朝着光春消失的地方附近射击。 一对一对想一决胜负的十分自信的武士分头从东面的森林、西面的街道冲了出去。他们当然是想要同光春一决雌雄。他们在马上挥手制止己方的士兵:“不要射!” “先不要开枪!” 他们口中一边念念有词,一边来回搜寻着光春的身影。 此时,只见远处芦苇茂盛处仿佛有风吹过,明显晃动起来。细细一看,正是那匹安着金鞍的骏马以及下马亲手牵着马辔的那名身穿白色铠甲的武士!只见他的身影渐渐在芦苇丛中隐去,而且是极为悠闲地向着湖水的方向。 “哎,那里!” “左马介,站住!” 十来骑争先恐后地向芦苇丛中冲去,仿佛争抢猎物一般互不相让。 田埂与湖岸间约百米的距离尽数被芦苇覆盖。闯过去的众人都没有发觉此处已是松软的湿地。马的小腿陷到比芦苇根部还深的泥地之中难以拔出。 “不妙!” 大家顿时发觉情况不妙,有几个人下了马。也有人再次回到田埂上想要从远处没有芦苇的地方迂回过去。 仅仅在城尽头的此处有芦苇生长,到了柳崎便是一片松林。 “他只能从此处上岸。”众人推断出光春前进的方向,先行迂回过去。此处一直到海滨尽是羽柴方的士兵。从三井寺方面扫荡明智残部的堀秀政的手下也正在附近的松林中休整。 突然,湖岸边羽柴方将士发出一片类似欢呼的哄声。 一看,从湖岸的芦苇处一直延伸到水中约五十米距离的地方,一条波纹笔直地延伸。 因为眼前所发生的事情出乎众人意料,所以不分敌我,众将士都暴发出惊叹声。 如今,一匹马正在琵琶湖中心划水而去。旁边在波纹中浮浮沉沉的身披白色铠甲的人正是他们刚刚摩拳擦掌想要挑战的左马介光春。 人类的想象力无论如何都是有一定限度的。就算之后认识到其非比寻常,但在事实出现在眼前的瞬间,人们总是难以逃脱双目十指的常识的范围。 如今,让左马介逃脱的羽柴一方发出这种空虚的声音时,仿佛是在嘲笑己方的固守常识。 “身披甲胄,佩带大刀,而且从早战斗到现在已经筋疲力尽的左马介怎么可以带着马匹一起从湖上逃脱呢?” 正是这种先入为主的观念,让眼前的事实完全颠覆了。就如同颠覆了铁会沉入水中这样一个不可动摇的事实一般。 这确实是一次重大的失误,但与之前的失误相比,这次失误显然让这些武士也不惜高声欢呼,敌人实在厉害!不仅如此,甚至有人欢声不已,窃窃私语地赞美起他来。 “明智一族中确实也有像他一般的男子汉啊!” “左马介真是了不起呀!” 特别是堀秀政以及其他一些重视名誉的武门将领更是看呆了,一直凝视着湖心处。 左马介游出去的距离,如今枪弹与羽箭也已难以到达。 “恐怕那匹马游不到坂本。” “会沉到何处呢?” 大部分士兵还有所期冀,不再无谓地开枪射箭。 离开湖岸已有数百米的左马介光春在水上缓缓划出一个半圆形,将仅仅浮在水面上的马首一下子转过来朝向坂本城的方向。 根据《改正三河后风土记》与其他各种书的记载,当日光春穿的是白色丝的披肩,当时有名的画匠用水墨在上面描绘出云龙的图案。 另外,他的铠甲也是名为二谷的明珍造的光辉耀眼之物,马匹则是十分优骏的大鹿毛的雄马。虽然它从清早起便在战火中奔驰,但如今却还能有力地划着水,从这点也可以看出其雄骏。 然而不管何种名马,都要乘马者悉心调教,才能够让其长久奔驰却不会劳累。 除了大刀弓矢等表面功夫之外,当时的武将还十分重视骑马,而光春又尤其热心于马术。关于此事,他与秀吉在年轻时还有一段逸事,此处无暇且不做细述。如今,掉转马头之后,从湖面上斜着望去,目测坂本城也就还有两公里多的距离。众人都注视着,看这匹马到底能不能够挺到那儿?光春又是否会给世人留下笑柄?对光春而言,这无疑也是在跟自己的人生打赌。 虽然整个湖看起来并不十分广袤,但水却是有深有浅。 左马介光春也十分清楚这点。 虽然从出安土城起,便是期冀一死,但是就他的本性而言,他并非无谋愚蠢之人。在这一点上,与其表兄弟光秀相比,不如说他才是一位彻头彻尾的理性主义者。要说原因,是因为光秀在临近死时,亲手将自己所信奉的教养与忍耐一举打破了,而左马介光春此时依旧保持自我,就算身陷敌军包围的湖中,还是像怜珠惜玉一般谨守自我。 这片湖区与周围地域都是明智方的领地,而且就位于坂本城下。光春对此处的田埂以及芦苇丛当然十分了解。 马的水性也十分好。 他在湖中带着马游泳,今天并不是第一次。 因为,他从自己的居城坂本城的马场到大津町附近已经带着马游过数十次了。因此,他深知此处湖底的深浅。 至于如何控制马蹄行进的深浅,他将身体压低到隆起的马背处,水深处便轻轻牵动缰绳带动马向前游,到了浅水处就溅起水花跨过去。这种做法绝不是他的创意,在敌人面前如此渡湖也都是基于前人的宝贵经验。 然而,这终归是至难之事,后世对此也有多种说法。 “左马介渡湖之说不过是被捏造或者夸张的传说,实际上他不过是骑马沿着湖岸进入了坂本城而已。” 还有一种说法:“他是骑马从湖水与商铺之间通过。” 另外也还有诸如他乘船进入坂本城等说法。 这些说法仿佛都忽视了整个战局中,堀秀政与羽柴军早已将兵力布置来塞满了湖岸与通行道路。 拥有数倍于敌军的兵力,而且时间又十分充裕的羽柴军不可能进行单方面受到压制的作战。 总之,想要否定左马介渡湖之说的史学家的心理,恐怕是认为此事是至难之事,而且太过戏剧化,所以才持怀疑态度,以至于想要将其流为通俗的街传巷议。 然而,书写日本历史的武士们自古以来便十分戏剧化。凑川、四条畷、川中岛、高松城的一叶扁舟、松间的廊下、雪夜的大本营松坂町,都极为戏剧化。 然而,对现在的左马介光春而言,这件事情绝不像后人考虑的那样,是面对至难之事时的鲁莽行动。他只不过是比在平日里练习马游泳的时候多穿了一件盔甲而已。 在水波间悠悠缓行的马匹以及左马介白色的盔甲仿佛是水中一只游弋的水鸟。 依然认为“现在就要沉下去吧”的羽柴军不久又乱起来。因为事实再次颠覆了他们的预想。 左马介光春十分谨慎地迂回到敌方羽箭枪弹的射程之外,不久便轻松地从坂本城东面的湖滨上了岸。 从唐崎的一松到那里的湖滨一面全是漂亮的细沙与松林。一上岸他立刻骑马一溜烟冲进了松林之中。刚刚消失在绿色松林中的身影转眼间便在坂本的商家与松林之间的十王堂前出现了。 看到此景的羽柴军仿佛一下子回过神来,一时间擂鼓呐喊起来。 “呀、呀!让他逃了!” “别让他进入城中!” 众人瞬间仿佛潮水般冲了过来。 左马介回头望向他们,脸上仿佛还带着微笑。本来以为他要快马加鞭逃走,没想到他一下子翻身下马了。 他将马的缰绳拴到回廊的门柱上后,晃了晃身子,将铠甲中的水抖了出来,然后将二谷的铠甲放到了供奉的神前。 之后,他将箭囊取下来,拿笔站在神堂前面,在白壁上提笔写道: 明智左马介光春与其坐骑刚刚渡湖水而来。我无暇犒劳这匹多年以来忠实而勤奋的马,不得不在此与之诀别。希望这匹大鹿毛宝马会被赠给不输于我之人。希望它未来的主人对它多加爱惜。 写完后,他扔下笔下了台阶,来回捋着被水淋湿后服帖的大鹿毛宝马的马鬃,仿佛对人说话一般道:“大鹿毛,再见了。” 大鹿毛宝马将鼻子凑过来,把脸贴到他的肩上,仿佛是在撒娇哭泣一般。光春抱着它的脖子望着那边唐崎的松林,突然间吟道: 这一首和歌是当初光春首次领守坂本城,在唐崎种下一株纪念的松树时所吟。 光春此时为何会突然吟诵这首和歌,他自己也不清楚。能够说明的只是在这种时刻人们总会缅怀过往。可能是将本来想要面对天地恸哭的情感努力以相反的形式表现出来,不知不觉便朗诵出口。总之,左马介将爱马扔下,从那里纵身翻下,立刻便奔进了城门。众人仿佛哭喊一般暴发出“哇”的一声,将他迎接进了坂本城中的大本营。 世间之物 光春入城后,留守在此的全家男女老幼都围拢到他的身边,仿佛他便是降到这片焦土上的活菩萨一般。 驻留在坂本城中的光秀夫人以及族人们一直坚信他会回来,虽然知道必须要自决于世,仍一直等待着他的到来。 “左马介大人到来之后再离开人世也不迟。” 光春立刻下令道:“我有话要对大家说,将士们都集中到主城中去。把到城外去的人也叫过来。” 最终集结起来的连三四百人都不到。看来有半数以上的人在听说光秀死讯之后,在昨夜便不知道逃到哪里去了。 “谢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然而,事与愿违,我方已败于山崎。听闻光秀大人也于昨夜在小栗栖附近离开了人世。唯任日向守大人的离世也同时断了我们的希望。我再重申一遍,我代表光秀大人以及族人们谢谢大家毫无二心地支持我们奋战至此。这一城便是我们明智一族的坟墓了,诸位作为武士坚持至此已经尽了自己的本分,不会再为人所耻,所以请各位不要枉死于此,回到自己的故乡去锤炼自己的武士之魂,将今天的教诲活用到自己的一生之中,成为一名好的武士。这是我光春给各位最后的命令,希望大家能够谨守。” 左马介光春说完后,把库中的金银器物以及身边的各种物事都分给了众人,催促道:“快点逃吧。出搦手沿山过了四明岭应该还有可以躲避的地方。总之,不要成为我们一族的累赘。快、快!” 他几乎是在驱赶他们,让他们尽快从搦手逃走。 之后,偌大的城池更是显得空空荡荡。在这巨大的空寂之中,仅剩下来少数有血缘关系的人以及少数女人和极近的近臣。 此时,从内城桥廊下,一名老人带着几名孩童与貌似母亲的人,还有几名侍女,张开双手向这边走来。这是光春的叔父明智光廉入道长闲斋,一位十分有趣的老人。 “爷爷,大家这是要一块儿到哪里去啊?” 光秀的小儿子乙寿丸今年八岁。因为内城中众人一起出来的情况实在极为少见,感到奇怪,所以才这样问的吧。 “是啊,要去哪里呢?是去嵯峨赏花还是去竹生岛泛舟赏月呢?” 这个人今日也与平常一样,一点儿未变,依旧十分洒脱地哄小孩子嬉笑玩闹。夫人与侍女及乳母本来都别过脸悄悄拭去眼泪,此时听到长闲斋的话也不禁眼含泪水绽开了笑靥。 左马介光春的妻小当然也在其中。另外,光秀的妻子、亲眷也都从龟山城中退居到了此处。因此,亲族中的老幼男女数目也着实不少。光春将大家都托付给了叔父长闲斋,让他将众人都集中到主城中一间宽阔的房屋中去,不要慌乱。这个任务应该是十分棘手的。然而,老人脸上却没有一丝愁容与哀伤。依旧像往常一样,一边与孩子们嬉闹,一边在桥廊下来来回回数次,终于将大家都无碍地安排到了一间客厅中去。 “真是热闹啊!有这样多的同伴,不管去哪里都不会寂寞了。” 他坐在正中间,嘴里念念有词。 然而,女人们大多数都涕泪满面,这使得孩子们的童心中也感到不同寻常的忧郁。平常的话,孩子们都是把长闲斋当作很好的玩伴,围绕在他的膝下,今天却都缠在各自的母亲或者奶妈身边寸步不离。 “叔父,大家都齐了吗?” 不久,光春到来,催促光秀夫人道:“敌人已经逼近城来,请您不要有所顾虑,动手吧!光春不久也会追随而去。” 光秀的夫人将自己的孩子以及亲族的孩子等孩童都置于自己身边,与光春的夫人坐在一起。 “不知为何,我感觉到十分开心。特别是能够再见您一面,令我感到格外幸福。请您不要挂念此处,去寻找您的最终归宿吧,不要被敌人耻笑。” “谢谢!那么……” 光春今生中施了最后一次礼。 “叔父,拜托您了!” “好!” “夫人,不要慌乱!” 他对妻子说了最后一句话,便立刻离开了。 城墙外的枪声传了过来。众人刚刚离开的内城中突然冒起了滚滚浓烟。 这是奉光春之命,随从奥田清三郎与船木八之丞两人放的火。桥廊下隔断庭院与这边客厅的隔扇上映出红彤彤的火焰。 “我怕……” 紧紧倚靠在一旁的孩子的喊声与突然的哭声一时间充满整个客厅。其中,只有长闲斋的声音依旧明朗,“不要哭,不要哭。武士的孩子是不流泪的。爷爷与妈妈都陪着你们一起,大家牵着手一起踏上死亡的旅途。来,都乖乖坐下,爷爷挨个送你们。” 冒出黑烟的隔扇上一整面溅满了血迹。有的母亲用尽最后一口力气呼唤着孩子的名字。然而,这一切只是瞬间的震撼。众人都交刃而死,没有一人落下。只剩长闲斋一人从廊下冲了出来。 此时,城的正门处传来咯吱咯吱的声响。敌军已开始进攻城门。石墙上到处可以看到争先恐后攀爬上来的敌人。搦手那边也起火了。这方的火势与刚刚城中人自己在主城中放的火燃到一起,瞬间便覆盖了整座城池。 “八之丞,清三郎,一个个往枪中填弹药太慢了。换着火枪,有多少弹药就打多少!” 光春又登上箭楼,如此指挥身边所剩无几的将士。他自己也端起火枪从枪眼中压低枪口对敌人进行狙击。 因为城中士兵大部分已经四散而逃,所以武器数量众多。他打完一枪之后立刻再拿起另一支枪,如此不断进行射击。箭楼中的七八名随从以及部将都像他这样对敌人猛烈射击。 “左马介大人,在吗?” “在!是周防守吗?” “是!” “我吩咐的东西呢?” “已经运到箭楼下面来了,如何处置?” “不管怎样,先运到这里来。” “是!” 在楼梯口只露出半边身子说话的人是三宅周防守。周防守立刻下到二层附近,对下面的武士挥手道:“上来,把东西也都带到箭楼上面来。” 其间,光春一直没有停止射击。不久,三宅周防守与其他四五名士兵抬着三四样或用棉被包裹或用席子捆扎的东西来到光春身后。光春见后,突然对周围士兵下了休战的命令:“停止射击!” 虽然依旧硝烟弥漫,但一令之下,周围立刻寂静无声。左马介光春从枪眼处探出半个身子望着敌军说:“彼方大将可是堀大人?我是守将左马介光春,有话想要对堀秀政大人讲。” 敌军的呐喊声也瞬间平息下来。堀秀政的表兄弟监物来到了箭楼下面。 “是左马介大人吗?您果然不同凡响,想必美名定会流传后世。应该马上就是临终之时了,不知您还有什么话?” “呀!是监物大人!”光春向下窥视道。 “虽然我还有些弹药想要招呼,但今日就到此为止。全城马上就成一片火海。恐怕之后连我们的骨头也找不到。不过,我不忍这些物事尽化成灰,所以还要烦劳您的手让它们再回到世间。您收下吧!” 说完,将所有的东西全部用细绳缓缓放了下去。 堀监物感到十分意外。敌方众将士也一齐把目光集中到了那上面。光春与监物之间又交谈了几句。 光春说:“刚刚交到您手上的东西都是光秀大人立功时从信长公那里得到的奖赏。这附带的清单请您过目一下,虚堂的墨迹、茶碗、茶叶罐的名品,还有大刀以及其他几样物事。” 监物看了一下清单。然后命士兵打开包裹,一一对照后回答道:“按照清单,所有物事都确实收到了。不过,不知您为何要将辛苦积藏的宝物交到憎恨的敌人手中呢?您有特别想要赠予的人吗?” “这算什么!”光春在高处笑道。 “败者已矣,连天下也要交给胜者,这点茶器名刀之类又算什么!然而,我认为这些名器也有生命,它们只有在主人在世时才属于某位主人,所以我一直坚信这些东西并不属于我,而是属于天下,属于世人。人的一生何其短暂,我只祈求这些名器宝物能够长存世间。如果让它们在火中毁灭,那便是国家的损失,后人也定会叹息武门之人不明事理,因此我才拜托于您。至于它们会去向何方,那已经不是时间所剩无几的光春能够有暇顾及的了。能够在世间流传,让世人玩赏,这便够了。让有资格拥有的人持有,任凭其在世间漂流吧。” 说完,光春仿佛着急自决一般,从城堞处隐身不见。 监物对着箭楼上再次慌忙喊道:“左马介大人、左马介大人。我还有一事相问。希望您再出来一下。” “哦,什么事?” 光春瞥了一眼下方。 “也不是什么其他特别的事情。听说世间著名的吉广江的腰刀便在明智军中,刚刚收到的名器里面却并未见到,而且也没见清单上有所记载,不知您是不是忘记取出来了。如果是一时疏忽的话,我可以等您从库中取出来。” 左马介哈哈笑道:“那是日向守平日里极为钟爱的名刀,而且是与明智家极有渊源之物。我特意将其取出,就是想在黄泉见到光秀大人时亲手把刀交给他。火马上就要燃烧到主城了,我已无暇再说他事。监物大人,继续进攻吧。” 话音刚落,只听一声异样的声响传来。光春消失在火光与黑烟之中,箭楼所有的城堞中都同时弥漫出硝烟。 下一瞬间,只听轰然巨响,箭楼瞬间倾塌,化为一片火海,是导积的火药被引燃。 坂本城是明智一族最后的据点。左马介光春及其族人与肱骨之臣毫无遗憾,死得其所。就在这日,世上称为明智方的就连一城一兵也从此消失不见了。 箭楼爆炸崩塌,全城顿时化为一片火海,围城的众人因为火势太大,也将包围圈散开来。 然而,一名敌人从火海中跳了出来。 “我有话对你们这群毛小子讲!” 这名老武士从火海中奔出,提着长枪猛然向堀军一角袭来。 “我乃光春叔父明智长闲斋。想要我项上人头的尽管上!” 平日里,家中儿女以及坂本城众人都把他看作“悠闲之人”“开朗之人”,仿佛是家中的玩具一般。然而,今日他在见证光秀、光春的妻子以及男女老幼自决之后,又登上箭楼,等光春剖腹之后为其斩去头颅,待三宅周防守等将士也自决之后,他才将箭楼下导积的火药点燃——尽了最后的责任。 “没什么了不起的!被一位已六十七岁的老武士的枪吓得不知所措的话,以后活下去对世间也没有任何意义。想要取这颗头颅的小子们,上啊!”长闲斋夸口道。 事实上他的枪并未刺到任何人。真正决心赴死的人,其行动并无老幼之分。他看起来就像一头意气风发的雄狮一般。 被搅乱的敌众终于齐齐把枪口对准了他。此时,堀秀政麾下直属将军的武士药师寺某制止了准备袭击长闲斋的火枪队道:“侄子与叔父都是好样的!虽然令人伤感,死也要死个好样儿的。您的首级就由我来领吧!” 他手拿长枪站出来,终于将长闲斋打倒,并取下了他的首级。 长闲斋将刚刚为侄子光春斩首的刀带在身上。首级与此刀不久经堀秀政之手送到了三井寺秀吉处亲自检验。 “死了吗?……长闲斋这位老人曾是位十分有意思的老人。特别是光春,实在是可惜啊!” 秀吉将首级与刀摆在眼前,对左右说起自己这样的一次回忆:“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光秀第一次受领坂本城,我作为信长公的使者前来祝贺,当时受到了他的热情款待。他十分想让我见见他的这个表兄弟光春,几次派人去叫,但是最终光春都没有出现。归途中,我经过湖畔道路,见到松林中一名身着暗红盔甲的男子正一心一意地练马术。他对这边的队伍望都不望一眼,只是一个劲儿地在马上驰骋。后来听说,那好像就是左马介光春。那时我就感觉他是一位有气节的人,今日他果然将其真正的价值展现在了天下人面前。我真心希望他能在我麾下效力。然而,如今就算可惜也无济于事了,如昙花一现!” 懒惰的农夫 秀吉在三井寺安营扎寨。十四日晚上又是一场大雷雨。坂本城的余烬消失了,墨色的湖水与四明岳上,一整夜都在闪着苍白的电光。如果能够超越人间的现实,把人的感情和幻想也作为历史的影子写下来的话,这晚汹涌的黑云之中,明智一党的兵马还在不停地发出呐喊声以及马嚼子的声响吧,而本能寺那边也会传来武士们杀声震天的叫喊声吧。而叡山本尊所在的中堂附近真真切切地可以听到曾在这些山峰之中被烧死的无数僧侣、硕学、童仆、杂役们凄惨的叫唤,有的在哭,有的在笑,还有的在战斗。 要说这一切化为了电闪雷鸣也未必是言过其实吧。因为京城近畿的百姓躲在被窝之中,一整夜都在战战兢兢地听着雷雨声。他们虽然知道了明智一族的灭亡,却依然无法预测明天的世界将会走向何方。不仅如此,他们还担心信长之前的那种战乱风云再次笼罩世间。 然而,天一亮就晴空万里。这一天是十五日。从三井寺的大本营望去,位于湖水东岸的安土城那边开始弥漫起黄色的浓烟。 “安土的大火烧得很旺。” 听到哨兵的汇报,秀吉率诸将来到回廊下,手搭凉棚朝那边观望。这时,濑田城的山冈景隆派快马来报说:“今天早晨,驻扎在江州土山的北畠大人(信长的次子信雄)和蒲生大人的军队会合在一起攻打安土,在城下城堡放火,火势被湖面的风一吹,将整个安土都包围了。可是,因为安土已经没有什么敌兵了,估计没有什么大的战役。” 听到这一情况,秀吉想象着远处的情景,嘴里有些不悦地嘀咕道:“毫无道理地放火啊!信雄大人就不说了,蒲生大人也跟着慌什么?”不过,他的眼神马上柔和起来。信长倾尽半生的心血和财力修筑起来的城郭,无论从哪方面看都令人惋惜,但是秀吉确信他很快就能凭借自身的力量重现更高级的文化和城郭。此时他已经踌躇满志地在心中描绘了。以今日为限,过去的东西就归于过去,对于这种天意,他反倒感到了新的激励和感动。 恰在此时,山门处放哨的将士们围住了一名男子,将他带到了这里。“小栗栖的一个叫长兵卫的农夫,说在醍醐边的田埂上发现了日向守的首级,如今带过来了。麻烦将这件事禀告主公。” 中门的守将立刻飞奔而至,正好人们站在廊下,他过去跪拜在地,直接禀告给秀吉了。 按照惯例,检验敌将的首级需要庄严的程序和礼节。秀吉命随从立即在正殿前摆好矮凳,很快就和左右将士一同落座,看到了光秀的首级。秀吉只是凝望着,什么都没有说,似乎无限感慨。《丰鉴》中写道,此时秀吉从矮凳上站起身,用棍子抽打光秀的首级,说道:“你现在知道讨伐主公信长的报应了吗?”作者的臆测真是令人发笑。要是臆测的话,那么秀吉举起的棍子反倒应该落在首级旁得意洋洋地候着的长兵卫身上。这样猜测会更接近秀吉的心思。 将光秀的首级从土里挖出来带到这里的农夫年龄三十上下,从长相上看,他那张酒红脸总给人一种滑头滑脑的感觉。他本人自称是小栗栖村的农夫,名叫长兵卫。 秀吉本就生于农夫家中,对农村的事情非常熟悉,他看了一眼就想道:“这不是个好农夫。这种懒惰的农夫哪个村子里都有。给这样的人封赏,让他在村里夸耀可不太妙。”事实上,各种书中流传着不同的说法,有的说这个叫长兵卫的男子是醍醐边的农夫,也有的说是小栗栖村长的儿子。总之有一点可以确定,他不是正儿八经的农夫。 无论是现在还是过去,农村里总会有一两个东游西逛的懒人,没羞没臊、光讲歪理,像地痞一样妨碍勤劳的农夫。无疑他就属于所谓的懒惰的农夫这一类人。根据过去一般的提法,战国时期的农夫平常都到田里干活,附近一发生战争马上就化身为土匪,袭击体弱的落难之人,夺走战死者的遗物,似乎以此为业。然而我认为这是史学家的一大误解。 这只是史学家的谬误,他们将日本农夫与其他民族的农夫等同而视,或者陷入了唯物史观。当时的农村绝不像过去史学家所说的那样充满了坏风气与恶习。我想可以这样说:事实上,无论战乱造就的“败者”也好,横行霸道的恶人也好,懒人也好,从全国范围看,当时的农村都被当成了很好的隐匿场所。这些人肯定是滔滔不绝地流入了农村。然而,这种归乡之人或者外来人员,和那些祖祖辈辈居住在那里,默默将命运寄托在土地上、祈祷五谷丰登的淳朴的农夫,自然应当区别看待。 自从室町幕府以来,每次发生战争,都会有大量不纯的人混入纯粹的人群中,使农村的姿态变得倾向于杀伐。然而,在这种颓废至极的时代潮流深处,淳朴的农夫依然守着自古以来的习惯,在土墙之中点着细细的灯火,虽然害怕动乱,却并未失去本质上的勤劳与从事农业的心。正因为如此,随着时间的流逝,浊流又会再次恢复原来的清澈。 “你从哪里拿来的光秀的首级?” 秀吉这么一问,小栗栖村的长兵卫迫不及待地连连叩头,回答说:“本来是偷偷埋在醍醐道边的树丛旁,后来被我挖出来带到了这里。”他口才很好,不像是农夫。 “你怎么马上就知道是埋在那里的?” “那我肯定知道啦。因为日向守和其他七八个人骑马路过小栗栖村的大竹丛时,认出他来,并用竹枪一枪刺死他的人就是我长兵卫啊!” “你说你用竹枪刺死了光秀?” “是,正是!” “干得好啊!” “这个嘛,虽然是在将军大人面前,我觉得自己还是有两下子的。” “你又是农夫,又有两下子,还真是不可小觑的愚人啊!” “愚人是什么意思啊?” “我是说你不像个农夫,是个不好对付的家伙。” “嘿嘿,说起当地的农夫,都是些胆小鬼、窝囊废。即使知道明智方的大将落荒而逃,从这里经过,也没有一个人有胆量刺他一枪。不是夸口,要不是我带头召集人埋伏起来,日向守的脑袋还不会落地吧。” “和你一起的流浪武士有很多吗?” “这件事是我召集了五十多人干的。” “那么,并非你一个人的功劳啊。” “正是,那五十几个人正在村子里翘首期盼着我回去呢。” “为什么等你啊?” “嘿嘿嘿!”长兵卫用手掌拍着自己的脖颈说,“这话我很难跟将军您开口……是想领走那份儿奖金……” “奖励吗?” “是,请您多关照!”他搓搓双手,又叩拜下去。秀吉命左右将士把首级放入桶中,过了一会儿说:“长兵卫!” “在!” “你喜欢喝酒吧?” “还行。” “不要客气,你不是想喝酒才干的吗?今天就喝个够再走吧。”然后挑选了身边的福岛市松及其他两三名勇猛的武士,吩咐道,“给这个人一斗酒,让他喝个够。不喝光不让他走,不行就拿刀架在他脖子上。喝干之后把他扔出门外!” “遵命!” “啊!将……将军大人,奖金呢?” “回头会赏给小栗栖村的全体村民。我会派家臣交到庄头手里。要是交给你,肯定会因为喝醉了酒丢在半路上。” “快,站起来!来喝吧!”勇猛的武士福岛市松等人分别从左右抓起他的衣领,半开玩笑地将他拖走了。 桔梗分脉 光秀的首级被挂到了本能寺的废墟上。淡蓝色桔梗纹样的九杆大旗在此仅仅飘了半个月。由于可以任意观看,从早到晚这里都聚集着市民。单凭这一点这件事就具有充分的政治性。曾经将光秀的反叛与道义对照而骂他的人,如今也在念佛之后回去了。偶尔也有往腐尸下投掷鲜花的人,那些担任警卫的武士看到后也没有呵斥他们。对以京都为中心的残党的审问也在极短时间内结束了,这是为了在更大意义上实现人心的转变。 吉田兼和、里村绍巴等人在光秀生前与他交好,受到召唤,让老百姓紧张了一下,不过他们当天就被放回来了,说是既往不咎。 秀吉的军令简单明了,只有三条:努力工作,不要干坏事,扰乱秩序者斩。和光秀不同的是,虽然进入了京都,他却没有马上公布免去地税,也没有向五大寺庙、公卿捐钱,没有一点儿媚态。不,他还没有正式为信长操办葬礼。这个大葬不能只靠兵力完成,也不能以他一个人的名义去做。也许他是想一切都要等葬礼结束之后吧。 尤其是眼下中央的大火终于扑灭了,飞溅的火星已经波及到各州的小国。柴田、佐久间、前田、德川、泷川、毛利、长曾我部的态度,还有信长的儿子北畠信雄、神户信孝等家属的意向,再加上诸多武门的心态,都要一一详细思考,只能说一眼望去都是波浪重重,根本无从下手。 天下的形势远远还没有从一朝狂澜恢复到原本的平静,岂止如此,信长去世,光秀也不在了,人们甚至觉得会再次带来三足鼎立的大分裂,也许会像室町中期最黑暗的时代那样,再现同族抗争、群雄割据的局面。 在这种状况下,秀吉好几天都没有离开三井寺。十七日,明智方的老臣斋藤内藏助利三被抓捕后送到了这里。秀吉看着这位老俘虏的白发感到同情,于是问道:“你有什么心愿?” 利三回答说:“唯愿一死。” 通过审问,他仅仅得知了这些情况:内藏助利三于十三日在山崎战败后与其子利光和三存走散,躲在江州坚田的民房中,结果被抓了。他身上有几处箭伤和枪伤,白发像乱麻一样,一看就很可怜。十八日,他被拉着在京中游街示众,随后他的首级被挂在了粟田的城门上。 此时市井之中发生了一件小事,那就是首级的遗失。斋藤利三的首级被挂在粟田的城门口,和从本能寺移来的光秀的首级挂在一起示众,仅过了半天,就被人偷走了。 “估计是明智余党干的。” “原来还有余党啊!” 京中的人们预想会有严厉的搜查,个个心中不安。不过出乎意料的是,这件事过后并没有多大影响。然而,正当人们开始安心的时候,也不知是谁先传出来,有流言说:“偷走首级的好像是画家海北友松。” 友松当时住在京城北部的一座寺庙里,据探访的人说,他依然谨慎地安于贫穷的作画生活,问及此事,他既不说是自己做的,也不说不是自己,只是笑而不答。友松很早以前就跟光秀有神交,与内藏助利三更是特别亲密。因此才会有人理所当然地认定是他,这才出现了这样的谣言吧。 不过,也有人说,他本人似乎也同意了这一说法,这样想来,也许世人的想法是对的。但是,守护京都的军队并未传讯友松,这事就这么过去了。因此,京城内外不久就恢复了比原来还要安稳的生活。 这已经是后话了,斋藤利三的小女儿名叫阿福,后来嫁给了稻叶正成。稻叶正成本来侍奉小早川秀秋,关原之战战败后便四处流浪,他的妻子阿福则成为了二代将军秀忠的儿子竹千代的乳母,进入将军府中。 著名的女官春日局就是她。有一年,她进京,有幸在近处得见天颜。其时,海北友松已经不在人世,春日局寻访到他的遗族,对其说道:“天正十年六月是家父的祭日,每次祭奠,都会想起您的先人友松大人的恩情,至今没有忘记他的好意。”据说她留下一笔钱就回东国了。由此可见,海北友松笑而不答的态度越发证实了背后有那样的事实。 明智一族虽然灭亡了,桔梗的根却分布到各个家族中。其中最奇妙的便是后来被称为伽罗沙的细川忠兴的夫人。从父亲光秀举起叛旗的那天到他灭亡为止,不,一直到后来,这位夫人站在世人的批判和家庭之间,曾有过多少不为人知的苦恼,这是超乎想象的,必须写一部战国女性史才能讲述清楚,在此就不再赘述了。 老母之城 十八日,秀吉将其大本营从三井寺搬到了十几艘兵船上。马匹和金屏风也搬上去了。目的地是安土。也有军队走陆路,他们正在蜿蜒东进。行驶在湖面上的船队的旌旗在微风中飘动,走陆路的军队沿着湖岸前进,两相辉映,其壮观程度不言而喻。 然而,安土已经是一片焦土。到达那里后,没有一个人不感到失望。金碧辉煌的天守阁没了,外廊的各个门和总见寺的门楼也都被烧得荡然无存了。城下的小镇受损更严重,连野狗都找不着吃的。教堂里的天主教徒目光呆滞地行走着,他们的身影显得格外醒目。到了那里后才知道,本应在那里的北畠信雄和蒲生贤秀一起据守江州土山,眼下仍在与伊势伊贺的叛军作战。同时也明白了在安土放火并非是信雄直接指挥的,也不是蒲生贤秀的意思。可以想象肯定是一部分军队的行为,似乎误解了什么命令,或者听了敌方的谣言,忙中出错了。 “真是轻率从事,已经无力回天了。让人感到十分惋惜!”秀吉和同行的神户信孝不停地发出叹息,不过弄清楚了这次放火不是出于信雄之手,其愤怒的情绪似乎也平息了不少。 而秀吉的心思已经从江北转向了美浓方面。一到这里,他就马上派堀、中村、宫部等各支队伍火速赶往江北的山本山城。明智的一员将领阿闭淡路守和与其联合的京极高次一族逃到那里,固守在这座小城中。若狭的武田元明响应光秀的叛乱,起兵夺去了丹羽长秀的佐和山城,同时,阿闭淡路守袭击并占据了秀吉家人留守的长浜城。没过多久,得知中央的战况突然变坏,光秀也被打死了,阿闭淡路守离开了长浜,转移到距那里二十多里的山本山城,当然是和京极高次一族一起。 在进攻方的猛烈围攻之下,山本山城不堪一击,一天半后就陷落了。阿闭淡路守被斩,他的一个儿子孙五郎试图从湖畔乘船逃走,结果被当地的农夫堵住,乱棍打死。京极高次也在坂田郡的寺内被捕了,但恰逢追捕他的堀秀政曾效忠于京极家,因此念着旧恩放他逃生。他逃得很远,去投奔越前的柴田胜家了。 在安土待了两天后,船队继续沿湖北上。没过多久,秀吉将主力部队带到了自己的老家长浜城。城内平安无事,没有敌人的影子,己方士兵已经入驻。城中的百姓看到金葫芦马标时高兴地狂舞起来,在秀吉从船上通往城中的道路两旁挤满了人,女人、孩子、老人全都跪在地上迎接。有的人因为流泪都抬不起头来;有的人欢呼着挥手;还有一些人忘我地跳起舞来。 “太好了,太好了,大家都平安无事,我很高兴!你们也都挺过来了,看吧,我也很健康。”秀吉的眼睛在讲述这些话。为了回应领下百姓的热情,他特意骑马经过。此时的百姓非常聪明地读懂了城主慈祥的眼神。虽然嘴上不说,却都明白领主的心意。但是秀吉心中却留有极大的不安。进入长浜城以后,这种不安益发强烈,内心的寂寞和焦躁令他片刻都不得安宁。 “打听到母亲大人的情况了吗?”进驻主城之后,秀吉不停地向出入的将领询问道。在遭遇明智军的袭击之前,他的老母亲和妻子都安然无恙地在这个城中生活,如今他不由得开始担心她们的安危。 眼下正有一名将领来到他的面前复命:“已经派人分头寻找她们的行踪了,可是还没有确切的消息。” 秀吉说:“领下百姓之中难道没有人知道吗?” “我们也这么想,可事实是,他们都不知道。看来她们离开这里的时候,行踪极为隐秘。” “怪不得,也许是吧。要是泄露给领下的人,阿闭淡路守的手下肯定会立即尾随过去加害她们。”秀吉又迎来另一名将领,聊起了完全不同的话题。来人向他汇报说,今天佐和山城的敌人也放弃了那里,逃往若狭方向。因此,那里也已经回到了原领主丹羽长秀手里。 进入夜里之后,侍童组的石田佐吉和其他四五名同辈不知从什么地方匆匆忙忙地赶回来了,还没走到秀吉的房间,侍童的房间以及廊下就响起了欢呼声。秀吉正等得心焦,向左右将士问道:“佐吉回来了吗?”甚至差人去训斥佐吉:“为什么不早点过来!”石田佐吉生于附近的乡村,因此比谁都熟悉浅井郡和坂田郡的地理情况。因此,他觉得此时正是他发挥长处的时候,便主动提出要去寻找主公的令堂大人和夫人的下落,中午就出去了。 心灵的故乡 石田佐吉很快来到秀吉面前拜见。“总算在某个地方打听到了她们的所在!”据他回禀说,秀吉的母亲和宁子夫人等亲眷藏在离此地八十多里的深山里。又补充说从长浜陪同前去的家臣和侍女也都在一个地方,躲避了敌人的眼线,好不容易保住了性命。 “佐吉!” “在!” “你从哪里打听到的?” “从寺里的人那里听说的。” “哪座寺?” “小时候把我当作童仆养大的真言寺三珠院。” “你真是找对了地方!那么,母亲与宁子藏身的地方也跟寺庙相关了?” “正是,听说她们藏身在浅井郡一座叫作大吉寺的山庙中。” “大吉寺?我没听说过,具体是在什么位置?” “路过坂田郡的七条、鸟胁等地,走到头就是伊吹的山脚。北国街道横卧在那里,横穿过这条路,继续朝伊吹西部的山峰攀登。就算是那里,离城也有大约五十里地呢。” “你很熟啊!” “我在三珠院的时候经常跑到那一带,算是孩童时代的战场吧。” “嗯,嗯!”秀吉不住地点头,又问道,“从那里还要往山里走吗?” “还要走大概五十里路,就连当地人也很少经过。姉川上游的梓川流经山谷,形成水潭,沿途都有水流,却一直走不到源头。” “且慢,你这么说我也不明白。明天你来带路吧。” “这是小事一桩,还有比我更好的向导。您派人去接他,怎么样?” “谁啊?” “美浓的广濑兵卫。三珠院的人也说那一带是出身美浓的广濑的领地。” “不,没工夫派人去美浓。明天我就想去那里,就派个人去问候一下广濑吧。” “明天什么时辰出发?” “早上出发的话,晚上就能见到母亲和妻子了吧?” “就算是骑马,一天也到不了。” “快马也不行吗?” “不可能。” “那么,现在就出发吧。现在出发的话,明天傍晚应该能到吧。”秀吉说完马上站起身来。想来他也是迫不及待,不过还是有些操之过急了。在场的将领都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侍从们都慌乱地做着准备,其忙碌程度非同寻常。 “以后的事就交给你们了。” 秀吉回头看了看堀秀政等人,转身让侍童披上战袍,又说:“大津那边有彦右卫门,安土那边有神户大人,佐和山也好,长浜这里也好,都已经控制住了,没什么可担心的。所以,我去迎接一下母亲,给我两三天空闲的时间。” “您走好!” 诸将只能这样说。他们悉数到城门口送行。一路上,人们思考的是,到底这位羽柴将军能坚持多久呢?从背影来看,他没有魁梧的身材。他们有些惊叹又有些怀疑,他的精力和体力是从哪里涌出来的呢? “太夸张了!去迎接母亲是我的私事,不需要带这么多兵!” 秀吉一出城门就大声嚷嚷起来,因为他在那里看到了六七百士兵,他们在须臾之间就列队完毕了。士兵们在山崎、坂本连番作战,在安土也几乎没有休息,一大早就出发,今夜刚刚到此,累得像一摊泥一样。也许秀吉是觉察到了这一点才这么说的。 “随从只要五十名骑兵就够了。不过,侍童们尽量都来吧!”秀吉已经上马,在拿火把的人站到队列前面的极短的时间里,他这样吩咐道,并让大部分士兵留下。 “那太危险了,五十名骑兵太少了。要走夜路,尤其是伊吹的山里,不知道有什么样的敌人潜藏在那里呢!”堀秀政和池田胜入都极力劝谏,秀吉却似乎毫不担心,只是说“不必多虑”。很快,火把在前面闪烁着,一行人从长浜的城门沿着东北方向的林荫道渐行渐远。 从晚上到四更,秀吉就算不怎么赶路也走了四五十里路。石田佐吉走在前面,叩响七尾村的三珠院的大门时还是在漆黑的夜里。秀吉以为寺内僧人一定会大吃一惊,没想到,一打开山门,寺内灯火通明,到处都打扫得很干净,洒上了水。“是谁提前通知他们我要到这里落脚的?” “是我,佐吉!” “是你啊!” “是,我想您一定会在这里休息,就差一个跑得快的小厮先行一步,吩咐寺里备下五十份盒饭和汤泡饭。”佐吉原是这座寺里的童仆,十三岁时被秀吉领走,进了长浜城的侍童组。到如今已是第八年,石田佐吉也二十一岁了,成为了一名年轻武士。而且他明事理,才能出众。秀吉经常说:“市松、虎之助和助作都非常英勇,其中佐吉有些与众不同。” 三珠院的住持从小就养育佐吉,可以说跟他情同父子。如今住持依然健在,看到今天的佐吉,自然是无限欢欣。同时,难得城主大驾光临,全寺上下自然倾力款待。不过秀吉心里也明白自己有些唐突,只是想顺道落脚休息片刻,因此让随从带好盒饭,自己吃过汤泡饭,又喝了一碗茶,说道:“多有打扰,改日再来道谢!”说完立即出发了。 这个时候,天还没完全亮,眼前伊吹山的轮廓在微红和浅黄的天空中清晰地浮现出来了,耳边也传来小鸟的鸣叫声。路上露水很重,树下还很暗。在住持的安排下,两名熟悉山里环境的年轻僧人穿着草鞋站到了队列最前面,说要带路到大吉寺。他们顺着伊吹山的山腰向上攀登。 僧人指着远处说:“跟伊吹山相连的远处的山叫国见山,从那里再往东走就是美浓的揖斐郡。从这里往前走是草野之庄,传说过去平治之乱时源义朝父子就曾隐匿在那里。”秀吉看上去很愉快,也许是意识到自己正一步步靠近母亲和妻子吧,似乎完全忘记了山路的险峻和自身的疲劳。而且天空悄悄变亮了,沿着伊吹山的西谷朝前走,对他来说就像来到了母亲的怀抱一样吧。正如之前石田佐吉所讲,沿着梓川溯流而上,却一直看不到水源。 行了数十里,眼前反倒豁然开朗,众人来到一片广阔的山谷中,完全让人感觉不到是在深山里。“那就是金粪山。”带路的僧人指着尽头一座巍峨的山峰说道。秀吉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此时太阳已高挂天空,盛夏的炎热笼罩着大地。 “还有很远吗?” “从这里往前是东草野,到大吉寺估计还有十五六里路。虽然统称为草野之庄,这片广袤的山谷又分为上草野和东草野,东西十六里,南北四十里。”僧人又到前面带路。道路越来越窄,从这一带开始,骑马行路有些困难,因此秀吉和随行的家臣都徒步行走。正当这时,也不知道看见了什么,左右之人突然一阵骚动,嚷嚷着说:“好像有敌人!” 大孝子 绕过一座山后,秀吉一行来到了另一片天地。一看,果然远处山腰那里聚集着一队士兵。对方似乎也很吃惊。他们远远看到这边的一行人,立即一起站了起来。有人似乎正在指挥着什么,还有几名士兵朝四面八方散开去了。 “听说有很多人逃到了伊吹,估计是阿闭的队伍或者京极的残兵吧。” 秀吉的随从们认为很有可能是敌人,便立即让队伍中的枪手站到了前面,命他们马上做好射击的准备。这时,前方带路的两名僧人说:“不是敌人,是守卫草野之庄的哨兵,是从大吉寺派来的侦察兵,不要开枪!”他们一边拼命挥手试图制止后面的人,一边朝着远处的山腰用尽全身力气大喊着,同时用手势传达着他们的意思。结果,聚集在山腰处的士兵们开始一齐下山,就像石头从悬崖上跌落一样。很快有一名背上插着小旗的将领朝这边飞奔过来。他越走近,越发确定对方就是自己人。 是自己人,秀吉也想起来了,这副面孔一定是留守在长浜的一名家臣。 毕竟这里是山中的小庙。大吉寺也叫作大吉堂,只有一间大殿和一栋破旧的僧房。古书中记载,平治年间,源义朝父子隐匿在这座山中的时候,还有四十九院的殿宇楼阁。但是如今算上溪流旁一个叫野濑的小村子也没有那么多户。一下雨就漏雨,一刮风,墙上及梁上的土就会掉落下来。 宁子侍奉着老母亲住在这样的正殿中,僧房里则让家里的孩子以及老人、侍女们住着。从长浜跟随来的家臣以及他们的手下有的在附近搭起了小屋,有的则分别寄宿在农夫家里。总之,二百多人的大家庭已经在这里住了半月有余,体验了以前未曾预料到的艰难生活。 六月初,听说本能寺发生了变故,没过多久明智军的大潮便涌向长浜城,人们根本不可能做任何准备。作为妻子,宁子写了一封书信派人送给远在中国地区的丈夫,这已经是拼命挤出来的时间。她照顾着老母亲,带着家眷,鼓励着家臣,弃城逃走之时,根本无暇顾及随身携带的物品。只是让人将老母亲换洗的衣物和丈夫从主公那里受到的赏赐导到马背上,这已经很不容易了。 不用说,此刻宁子比任何人都要紧张,因为她感受到了巨大的责任,这便是“女人之道”。她身为女主人留守在家中,侍奉着婆母,管理着众多下人,无时无刻不在挖空心思地想如何才能让战场上的丈夫高兴地称赞自己干得好。直到昨天,她脑子里的观念一直是:丈夫在战场,自己在家乡。 一朝风云突变,到处已化为战场。不过,这是战国时代理所当然的世相。对于生活在战国时代的人们而言,虽然一时之间会显得狼狈,却不会惶惑不安地认为如在梦中。就连侍女之中也没有人叹息着不愿意相信,更没有那种拘泥于得失的脆弱之人。 只是要将老母亲转移到何处呢?这一点让宁子很头痛。就算是暂时将城池拱手让给敌人,丈夫有朝一日也一定会夺回来,她坚信这一点。然而,老母亲一旦有所闪失就无法弥补了,身为留守家中的妻子,更无颜再见丈夫。她一心只考虑着这一点。“只要保护好母亲大人的安全,不要管我。无论多么可惜,我都不会对财宝动心!”宁子对侍女们以及族中所有的人都是这样教导并鼓励的。 一行人拼命朝东方赶路。因为长浜的西面是湖,背面有敌人京极和阿闭的手下牵制着,且宁子对美浓方面的动静完全不了解,所以只能朝着伊吹的山脚奔逃。如今她再次意识到,身为战胜方一族的时候,武人的妻子是何等荣耀,只是一旦战败,尤其是城池被占、落荒而逃之时,武人的妻子及其家人的惨状和心情,是那些平时在田里干活或者在城里做生意的人完全无法想象的。 从那日起便食不果腹,同时还会遭受那些躲在山野之中的农民武装集团或者敌方侦察兵的威胁,天黑了会为躲避雨露而伤脑筋,天亮了跑得雪白的腿上都出血了。宁子一行人就这样互相鼓励着向前奔逃。在这样艰险的状况之下宁子始终有这样一种精神准备:“万一被敌人抓住的话……”另外她暗暗下定决心:“有时机的话,要再次给敌人点颜色看看!”这就是这位不屈不挠的女性一心所想的事。如果平常的胭脂与秀丽的黑发不在此时散发出芳香,也只是一种掩饰丑陋的虚假的东西,即便是在女人之间也会受到蔑视。 野濑的村落是个绝好的避难场所,让哨兵站在远处的话,首先不用担心遭遇敌人的突袭。由于是盛夏,寝具以及粮食也勉强够用。只是有些冷清,这里与世隔绝,外面的形势都无从得知了。 “使者也该回来了。”宁子望着西方的天空遥想道。在长浜陷落之前的晚上,她匆忙写下一封书信,命使者送给身在中国地区的丈夫,可是打那以后杳无音信。也许是途中被明智的手下抓住了吧。那他们会不会找到自己在这里的藏身之处呢?宁子从早到晚思绪万千。但是,最近听说在自己送信之前,山崎那边打了一仗。这是悄悄派出去的一名家臣从三珠院听来的消息。听到这话,宁子的血液涌到了皮肤表面,显得非常振奋。“估计会吧,毕竟是那孩子啊!”这是老母亲说的话,似乎在她看来这是理所当然的。 话虽如此,不知何时起这位母亲已经白发苍苍,每天早晨从起床一直到睡觉前,都是一屁股坐到大吉寺的正殿中,几乎一动不动。她一心一意地祈祷自己儿子获胜。这位母亲坚信无论在怎样的乱世,自己所生的儿子都不会偏离大道,如今跟宁子聊起来,还沿用过去的口头禅,总是称秀吉为“那孩子”。她整天所祈祷的只有一点:哪怕以自己的这条老命去换他。偶尔,她会叹息着仰望正面的本尊佛。大吉堂的本尊佛是一尊一丈有余的观音立像。 “母亲大人,我感觉最近就会有喜报到来,您觉得呢?”宁子一有空就会来到婆母身边一起合掌祈祷。搬到这里以后,她一切事都不借助于侍女之手,从婆母的膳食到铺床叠被全都亲力亲为。其间,宁子还要探望家臣的妻子和病人,到处巡视并鼓励那些容易消沉的手下,简直就像回到了秀吉贫穷的时候那样,一副普通主妇的姿态。 “你也这么想吗?我也这么认为,不知道为什么。” “我看着观音的面容,突然有了这种想法。这尊观音昨天比前天,今天比昨天,似乎一天比一天更清楚地向我们投来微笑的目光。”这天早晨,婆媳两个这样闲聊着,也许这正是一种预感吧。 山谷中的村落里,太阳落得很早,正殿的墙已经被笼罩在暮色之中了。宁子正在营帐后打火石点蜡烛,老母亲的身影仿佛是留在了暮色中一样,一动不动地在观音下保持着祈祷的姿态。此时,有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外面传来,似乎至少有十名武士。老母亲吃惊地回过头来,宁子也站到了正殿的廊下。 “将军正往这边赶来!将军马上就要到了!”这声音像是在呼喊,几乎响彻了整个大吉寺。原来是每天到十六里外的下游侦察的哨兵们。哨兵们都是身体向前倾斜着跑进了山坡上的庙门,在狭窄的走廊那里看到了宁子的身影,似乎等不及地一齐跑过去,异口同声地大喊起来。“他带着一些家臣,大约五十人,正马不停蹄地朝这边赶来。” “将军和随从精神都很好!” “估计马上就能到了吧,好像是在做梦,但不是梦,确实是从中国地区攻打来的我们的将军!”这些声音消逝在走廊前,消息很快传了开来,不仅传遍了狭小的大吉寺,还传到了寺庙后的武士小屋以及村子里的各家各户。以大吉寺为中心,整个野濑村一下子沸腾起来,由此可见消息传递之迅速。 “母亲大人!” “宁子啊!”婆媳二人喜极而泣,她们互相拥抱着,哽咽着,几乎说不出话来。老母亲对着观音像叩头,宁子也发自内心地俯拜在地。婆母很有母亲样儿,看着儿媳那失魂落魄的样子催促道:“宁子,虽说是在乱世,那孩子也有很久没见你了,你的样子显得太憔悴了,赶紧梳洗一下……” “是,是!” “还有,你要到门前迎接!” 宁子兴冲冲地跑向寺里的洗手处。她抿了抿头发,用手掌从竹水管中接了点儿水,瞬间化好了淡妆,又整理好腰带和衣领,穿上了稻草鞋。 族中的家长、家臣全都已经来到门前,按照年龄、身份的顺序组成了一支欢迎的队列。附近的树丛中也挤满了围观的人群,其中大多数是村里的人。他们瞪大眼睛,不知道要发生什么事。过了一会儿,又有两名武士先行来到这边通报,说将军一行人马上就要到达了。之后这两名武士便站到了队列的尾部。那里一下子安静下来,每个人的目光都期盼着即将出现在那条道路上的身影。宁子的眼睛已经湿润了,眼圈也微微发红,伫立在众人之后。 很快,一队人马到达了这里。汗水与尘土的气息都被鼎沸的人声包围了。一时之间,大吉寺门前挤满了嘶鸣的马匹和相拥着庆祝平安的人影。秀吉也是其中一个。他在邻近村子那里上马,来到山门前下马,将马交给侍从,看到右侧队列的末尾处并排站着一群幼童,便对他们说:“山里怎么样?有很多可以玩的地方,很好吧?”然后还拍了拍近处的少年和女童的肩膀。 这些孩子都是家臣的家人,当然,他们的母亲、祖母和老父亲也夹杂在其中。秀吉看着一个个面孔,一边缓缓走上通往山门的石阶,一边说:“好,好!大家都平安无事地在这里,我也就放心了!”然后他又转向了左侧的队列,在那边的所有家臣都肃然垂首而立。秀吉稍微提高声音说道:“各位,现在我回来了。我很清楚我不在的时候你们受的苦难,大家辛苦了!” 列队站立的家臣们的腰弯得很低。石阶之上、山门之下出迎的都是亲族中的老幼以及主要家臣。在那里,秀吉只是面带微笑向左右展示自己的健康状况,尤其是对妻子宁子,只是看了一眼,话也没说就进了山门。然而,从那里开始,丈夫的身边一直都有妻子谦恭的身影。在宁子的吩咐之下,那些成群结队跟在后面的侍童和族人或者下去休息了,或者在廊下行礼说:“回头再来拜见。”然后就回到了各自所在的地方。 正殿的屋顶很高,烛台显得很低,只有一支蜡烛孤零零地放着光。旁边静静地坐着一位老人,头发像蚕茧一样白,穿着枯叶色的罩衫,她就是秀吉的母亲。不久以后,其子成为太阁之时,她被尊奉为大政所。 “是在这里吗?” 在妻子的带领下,秀吉走上了窗外的长廊,老母亲背后传来他的声音。老母亲悄悄站起身,移步到门口,站立一旁。秀吉在吊窗下拍了拍战袍上的灰尘。自从在尼崎战场上剃掉了头发后,他便一直都包着头巾。宁子悄悄绕到丈夫身后,小声提醒他说:“母亲大人到门口来迎接您了。” 秀吉慌忙走到母亲面前跪拜在地,不知为何,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开口了:“母亲大人,让您受苦了!请您原谅!”老母亲稍微向后退了一步,她将站到门口迎接的礼数又重复了一遍,对着自己的儿子跪拜。 虽说是自己的儿子,但此时的礼仪是用来迎接凯旋的家主的,而不仅仅是平日里单纯的母子相见,这样做也是武士家的家风。然而,秀吉看到平安无事的母亲,便不由得只想着骨肉亲情,投奔到老母亲的膝下。但是,老母亲似乎要轻轻地拒绝他一样,这样说道:“首先要恭喜您平安无恙地归来!可是,在问候我的辛苦与平安之前,为什么不先讲右大臣大人的意外呢?还有,是否已经讨伐了可恨的敌人光秀?您不能跟我讲讲这些吗?” “是,您说的是!”秀吉不由自主地正了正衣襟。老母亲接着说:“一听说此事,老身我日夜挂心,挂心的不是作为我的儿子的您的生死,而是作为右大臣家的臣子羽柴秀吉这位大将的战况。主公故去以后,您是如何处理的?虽然听说您率军攻打到尼崎、山崎一带,但是之后的消息根本没能传到这个深山之中。我这个老年人,担心的只是这一点。” “我说得迟了!” 对话听上去似乎没有亲人久别重逢的喜悦之情,反而是非常见外,尽管如此,秀吉仍旧感到浑身热血沸腾,欣喜异常。比起得到母亲慈爱的抚慰,当下老母亲的这番教诲对他来说是百倍千倍的大爱,他感觉到这种激励会一直伴随着他。如果只是将孩子揽到膝下,给他各种温柔的爱抚的话,鸟兽的父母也可以做到。然而只有人类的母亲才能给予自己的子女肉眼看不到的真爱,才会具有超越其本能的高度。秀吉被这种大爱深深地打动了,因为他作为人类的孩子,内心深处也在期盼着母亲说那样的话。 为什么秀吉会对母亲抱有这种期望呢?即便是在战场上,只要一有空,秀吉牵肠挂肚的便是这种骨肉亲情。放下一切,冒着千难万险赶来看一眼平安无事的母亲,对他而言,绝不是一种归来的心情。他内心深处清晰地认识到,明天可能又要抛下母亲和一切,赶赴战场。不,不仅是秀吉,估计所有为大义而生、为崇高的理想而奋斗的人都是如此,虽然在家中表现得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其实每个人心中都会对自己的母亲、妻子和弟弟妹妹抱有这样的期望。 越是想到留下的弱者,心里越是痛疚。因此,如果从那些弱者口中听到几句坚强的话,大男人将会把这些话当作无限的爱,以此鼓励自己勇往直前。秀吉过去从未向人讲过大话,或妄称自己要干大事什么的,已故的信长经常评论他是大气之人,尽管他的那种大气自然而然会展示给身边的人,但是他不会大放厥词。生育他的母亲比任何人都了解他,今天她所说的话无非是一个了解孩子的母亲所说的话。 “母亲了解我,无论成与不成,母亲都已做好了心理准备。”这一点对秀吉来说是最大的依靠和慈爱。秀吉感觉到因在中国地区连番作战所导致的疲劳以及后顾之忧一下子都烟消云散了。眼下只有将自己的努力托付给天命,等待天意,所以一身清爽。 于是,他将主公信长去世以后采取的一系列行动,以及今后要坚持下去的远大理想仔细地讲给这位年老的母亲听,为了让她听明白,他还简明扼要地解释了一遍。老母亲这才流下泪来,然后称赞儿子很坚强。 “这么短的时间内你就将明智剿灭了,右大臣大人在天有灵,也会夸赞你干得好,不会后悔生前给你的慈爱的。说实话,我暗下决心,万一你还没有见到光秀的首级就先来到这里的话,哪怕是一晚上,我也不能留你过夜。” “我在没有完成这件事之前也没脸来见您,直到两三天前都是一心扑在战斗上。” “我们能够这样平安相会,也是因为你所选的道路符合神佛的旨意。来,宁子也过来吧,我们一起感谢神灵保佑。” 老母亲说完后朝着正面的圣观音重新坐好。在这之前,宁子离丈夫和婆母稍微远一点,只是恭谨地坐在那里。听到老母亲的呼唤,她这才答应一声,安静地站起身朝正殿深处走去。她是去给两盏吊灯和佛龛装蜡烛。回来之后,她这才坐到了丈夫身边。母子三人并排跪下,朝着微弱的灯明叩拜。秀吉抬头凝视片刻,又行了三个礼,因为他看见在圣观音的佛龛旁边供奉着写有主公信长俗名的临时牌位。叩拜完毕后,老母亲这才如释重负般和蔼地说:“宁子啊,这孩子喜欢泡澡,你有没有吩咐人做好侍奉沐浴的准备?” “是,我想解除疲劳最好的方式便是泡澡,所以如今正让人加紧准备呢。” “是吗?总之,流一下汗比较好。我先去厨房让人准备一些这孩子喜欢吃的东西吧。”老母亲留下他们夫妻二人,独自离去了。 “宁子。” “在。” “这次你也多费心了。前前后后的处置都没有闪失,很好地保护了母亲大人的安全,我担心的只是这一点。” “对于武人的妻子来说,这点儿困难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遇到。也许是因为平时我就做好了心理准备,所以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 “是吗?一般说来,苦难这东西,当你克服了它,回头一看就会觉得很有意思,非常愉快。这下你明白了吧?” “如今能够这样看着平安无事的丈夫,心情真的像您所说的那样。” “人生如果没有起伏就不会有任何味道,夫妻关系不也是如此吗?” “呵呵,是那样吗?” “在中国地区长期征战,虽然回到安土,却没有工夫顺便回到长浜的家中看看。可是,像这样见到久违的妻子,我们家的老媳妇似乎也显得光彩照人了,就连你害羞的样子也让人想起你刚出嫁的时候。” “哎呀!”宁子羞红了脸说,“还以为您要说什么呢。” “不,不,是真的啊!”秀吉一本正经地说,“当只有我们两人坐在这个正殿的地上时,我就会想起我们在清洲时共同盟誓的那间弓箭队的破房子,不是吗?你那害羞的样子,还有你迎接丈夫时的那种诚挚的样子,一切都恢复到当时的那种愉悦了。过于熟悉的夫妇,偶尔分开两三年也挺好的。” “那是将军您的想法吧,作为妻子,我的心情有些不同。” “是吗?怎么不同?” 这时耳房里传来嘈杂的声响。本来正在和睦交谈的夫妇稍微坐开了一点,转过身去一看,原来是近亲一族的老幼。总之都说是来向将军大人问安,每个人多多少少都换了身衣服前来拜见。“噢,每个人都很健康啊,每个人都平安无事啊!太好了,太好了!” 秀吉跟每个人打了招呼,庆贺他们无病无灾。随后,他去泡了个澡,当另一个房间里晚餐已经准备好了后,他便和其中几个主要人物一起热热闹闹地吃了一顿团圆饭。家里的人以这位主人为中心,尽情地度过了一个团聚的夜晚。明天一早就要离开这座深山,重新回到从敌人手里夺回来的长浜城,因此那些老人自不必说,女人和孩子们也高兴得睡不着觉。 “明天很早噢,要早起噢!” 父母们训斥着孩子,一起返回到寺里搭起的小屋。大吉寺的正殿也早早熄了灯。老母亲躺在圣观音像前,秀吉夫妇睡在了圣观音像背后的内室里。一整夜都传来梓川溪谷的水流声和杜鹃的啼鸣声。 夜很短,由于准备行装和马匹,天还没亮大吉寺内就一片喧哗。因为从长浜逃走的时候什么都丢下了,所以返程之时行李也很少。秀吉为大吉寺捐献了领地,在将赐给全村上下的封赏交到村长手里后就出发了。队伍拉得很长。母亲大人坐在了临时赶制的一顶竹轿上,秀吉夫妇则陪伴在她身边。旭日映在白雾笼罩的海面上,沿着梓川的溪谷,道路越来越窄。骑马的将士下了马牵着走,因为山路过于险峻,坐轿子也不轻松。 秀吉察觉到老母亲在忍耐,于是说:“母亲大人,您累了吧,休息一下如何?”老母亲在轿外休息了一会儿,然后秀吉背过身去说:“路途如此艰险,还要走五六里地,接下来我背您吧?”老母亲没有犹豫。有句话叫老则从子,她马上伸出双手,搂住了秀吉的肩膀。 “啊,我来吧!”宁子请求道。侍童们也慌慌张张地赶了过来,秀吉摇摇头,背着母亲上路了。“十年来的不孝之罪就用这一天来偿还吧,让我来吧,我来!”秀吉开始沿坡道向下走。似乎是为了向母亲显示她的儿子还这样健康,他走得很快。可是秀吉感到母亲身体过轻,于是在心里暗自计算她的年龄。 半路上,碰到了一名从长浜来的幕僚,他前来汇报昨天以来的战况。长浜那边似乎也没想到秀吉会这么早回去。汇报之中也没什么异常。“也许是因为您之前早就向诸家大臣发布了文书,告知他们征伐明智一事已毕,听说德川将军的队伍昨天从鸣海退回浜松了。同时,来到近江边境的柴田军一看大事已毕,似乎茫然地停止了进军。”秀吉默默笑着,心中嘀咕道:“看来德川将军这次有些慌乱了。虽然是间接的,从结果上说他也帮我牵制了光秀,起到了分散他兵力的作用,如今似乎能看到空手返回的三河武士们那遗憾的表情。” 他将母亲安置在长浜之后的第二天,也就是二十五日,马上又进军美浓了。美浓那边也曾有过一时的动摇,他一出征,当天就平定了。他将信长生前驻守过的旧山——河稻叶山城献给了信孝,以此来表示他对旧主的忠诚,之后从容不迫地睡了一觉,等待着同月二十七日预定在清洲召开的会议。 柴田胜家 柴田胜家今年六十岁,作为武将他身经百战,作为普通人他也经历了世路的曲曲折折。再加上他的门第阅历,以及他麾下拥有的实力和自己健壮的体格,如果说这个人才是应时代而生的首屈一指的人物,估计谁也不会怀疑。他自然也以此为己任。六月四日,他在越中鱼崎的战场上得知了本能寺之变,马上就想到了这一点。“我的行动关系重大,一定要在此求万全之策。”他的行动之所以有些费时间,就是由于他的慎重。但是,他的内心已经像疾风一般奔向京都了。 他就是织田首屈一指的大将,负责北陆地区的柴田修理亮胜家。他马上就要使出毕生的智慧和力量,将胜负押在这一举动上,舍弃了与上杉军对峙的越中鱼崎战场,他匆忙回赶,奔驰在通往京城的路途上。虽说是匆忙,要离开越中也需要数日,在他驻守的越前北之庄也花费了几天。不过,他并不认为这算迟。只是觉得像他这样的人,面对如此大事,一旦出动就要保证不能失败,自然需要慎重,自然需要时间,因此从速度中扣除了时间。 他让麾下的佐佐成政和前田利家的两支队伍留下来对付越中战场上对峙的上杉景胜的军队,在北之庄也留下了部下,在胜家看来,这已是超快速的转移了,但是他们的大部队来到越前和近江的边境柳之濑的时候,已经是六月十五日了。后续部队比主将胜家晚一步出发,从北之庄和越中地区赶来会合,全军在山顶上休息的时候已经是十六日的中午,夏季的云彩高高挂在天空,前方已经可以望见江北一带。 要说十六日,如果从他得知信长的死讯那天开始计算,等于花费了十二天时间。他哪里知道,在中国地区与毛利对抗的秀吉要比胜家早一天拿到京都的快马传书,他初四与毛利交换了议和的誓约,初五出发,初七到达姬路,初九前往尼崎,十三日在山崎一战中打败了光秀,如今已经在清剿京城近畿的残兵,甚至已经颁布了战后的军令。 从越中到京都的路和从中国地区到京都的路在艰险和距离方面多少有些差距,可是秀吉应付的局面和胜家面临的战局的难易程度简直无法相提并论。不用说,胜家的立场要有利得多。无论是谋划全面撤兵也好,还是脱离战场也好,他的情况要比秀吉更容易做出变动。可是为什么这样费时间呢?只能说是胜家的“慎重与万全”的观念将这一宝贵的“时机”当作代价白白浪费掉了。而且,正因为他身经百战,非常老练,他的自信和经验越发加厚了他深思熟虑的外壳,在这次天下大变的大好机会面前,反倒阻碍了疾风般的行动,导致他未能从常规的作战方式中跳出来。 “休息!给马喂水!” “休息的时候全体解下腰中的粮袋!不过,在村口放哨的队伍要轮班休息。” “从南条来这里,中途加入队列的后续部队,马上登记报到,在从这里出发之前将人员名单交给主力部队的祐笔!” 柳之濑山中的一个村子现在挤满了人马。从这里往西便是京都地区,往东经过余吾湖通往江州长浜的市街。全军停下来以后,众部将从胜家率领的主力部队那里接到命令后,分头去前后的部队高声传令。军令一波接一波地传下去,还以为马上就能传遍全军呢,其实还有后续部队仍在北部的坡道上像蚂蚁般陆陆续续朝山顶行军。为了跟前面的队伍取得联络,螺号的声音从夏日里的山脚下远远传来,山顶这边也不停地吹螺号回应。这一带的山地统称为柳之濑,具体名字叫近江伊香郡片冈村。如今大将柴田胜家勒马驻足的小神社是在椿坡附近。 胜家好像是个非常怕热的人,尤其今天的山路与炎热让他非常吃不消。他命人在树下摆上矮凳,又在树与树之间拉上幕布,之后他便在里面粗鲁地解开了铠甲的带子,又背对着养子权六胜敏说:“权六,给我擦擦!”他松了松铠甲,让权六从脖子那儿伸进手去,擦拭背上的汗。两名侍童拿着大扇子,一左一右给胜家的腋下扇风。汗快干的时候,胜家觉得身上发痒,又着急地说:“权六,使劲儿搓,用力!”养子权六年仅十六岁,待在养父身边,行军之中也在行孝,其样子看上去招人怜爱。 胜家的皮肤长满了类似痱子的东西。不仅是胜家,在夏天将士的皮肤被皮革和金属包裹起来,导致大多将士患有可以称为铠甲病的皮肤病,胜家尤为严重。他经常说自己之所以变得如此苦夏,是因为从天正七年以来的三年里,他几乎都是置身于北国之地,负责北陆地区的运营,大多时间都是住在北之庄的城郭。其实是因为他老当益壮,体质又属于胆汁质,这一点无可否认。现在权六按照他的吩咐用力搓过之后,他的毛孔中立即冒出了脂肪一般的鲜血。 幕布外有一名武士禀告道:“大将军,现在神官和村长等人前来祝您出师顺利,带来了在这座山中的溪流中捕到的鱼,还有年糕。” 胜家慌慌张张地说“够了”,让权六拿开手,重新穿好了铠甲,可是回头看到了旁边的佐久间玄蕃允盛政,吩咐说:“你去接见一下村里来的人。” 玄蕃允正要离开,与玄蕃允并排站在一起的毛受胜助家照挡住了他的去路,说道:“不,大将军!”他俯拜在地,仰望着胜家魁梧的身躯,又像为自己请求一样说道,“这是村里人的一片心意,哪怕是片刻也好,还请大将军亲自接见他们。” “玄蕃允,你不用去了。” 胜家答应了毛受胜助的请求,亲自在那里接见了神官和村里人,接受了他们的祝福。之后马上和幕僚们一起打开进献上来的鱼,开始用餐。他没有跟毛受胜助说话,也没看他一眼。毛受胜助的谏言很有道理,胜家也不是那种不能认同他的愚蠢的将领。可是,一名二十五岁的年轻部将给了他那样的忠告,对胜家来说,就像咬破了鲤鱼的苦胆一样,心中的苦味似乎久久不能消散。 这里还有胜助的弟弟胜兵卫。哥哥二十五岁,弟弟二十一岁。由于他们是对柴田家有功的毛受茂左卫门的儿子,因此胜家把他们留在身边加以重用,也给予了多方关照。可是,弟弟胜兵卫先不去说,哥哥胜助家照总是让他不称心,因为胜助经常像刚才那样直言进谏。胜家从年轻时起就因为刚毅勇猛受到诸多赞誉,甚至有勇士柴田、碎石柴田等称号。也许是因为这一点吧,他自命勇猛无双,这种风采也体现在他的日常起居上。总之,胜家平日里有些粗暴或者说倨傲,他反倒以这种粗鲁为傲。他缺乏谨言慎行的观念,即便是在偏僻的战场上,想吃的时候就说想吃,想喝的时候就说想喝,皮肤病犯了发痒的时候,逮到谁就说:“太痒了,给我挠挠!” “大将军如此朴实真是太好了。虽然他已有了今天这般荣耀的身份,却和年轻时一样,一点儿都没变,让我们感觉不到拘谨。” 有些家臣这样称赞主人,认为他非常磊落,所以才能成为大人物。而毛受胜助认为这是阿谀之言,属于硬要进谏,说出反对意见的人。在越中边境上长期征战的时候,胜助那时也有所感吧,胜家对他说如果有闲来无事随便读读的书就交上来看看,胜助呈交《三略》中的一卷书的时候,趁机将其中的纸张折起来,以便胜家能够马上看到。 后来胜家打开一看,那一章里写有这样的文句:“军井未达,将不言渴。军幕未办,将不言倦。军灶未炊,将不言饥。冬不服袭,夏不操扇,雨不张盖,是谓将礼。”当时胜家就有两三天表现出不高兴的样子。不过身为大将在统率部下方面胜家还是有常识的,他绝不会做出赶走胜助这样愚蠢的行为。 只是,他持有胆汁质的欲望和粗野的本质,身为掌管北陆地区的大将极具威严,他自身将两者极为协调地结合起来,自以为保持了一定的矜持,如今被他人的意志掺和进来,似乎很难把握分寸了。因此,虽然他会谨慎一时,但是马上又恢复到以前的勇士柴田、甚至碎石柴田那样子。他今天不高兴也不仅因为今天的事,也许《三略》中的文句又浮现到他脑海里了。总之,饭桌上不怎么热闹。当时恰巧秀吉又派人快马送来书信,带来的报告让勇猛的碎石柴田也吓破了胆。 有两名使者前来,一个是秀吉的家臣,一个是神户信孝的臣子。各自带来主人的一封书信,两封信一同呈到了胜家面前。两封信都是由驻扎在大津三井寺的秀吉和信孝亲手所写,日期也都是十四日。 秀吉的信中大致记述了山崎以来的战况:“这一日,检验了叛臣明智光秀的首级,为祭奠故去的主公信长公发动的战役到此顺利结束了。”又写道,“我想把这件事马上告知在北国的所有织田遗臣,才派人将大致经过呈送给尊台。无须再说,这次事变想必您也同样不胜悲叹,但是自从故主临终那日起不出十一天就斩获了叛臣的首级,将贼兵也一个不留地清剿完毕,不是我夸耀自身的功劳,相信多少也能安慰九泉下尊贵的亡灵。因此,也请贵公暂且当作是不幸中的喜悦,一同庆贺吧!” 正如秀吉在信中所写,这无疑是值得大肆庆祝的事情,可是胜家却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他的目光还没离开信,情绪已经写在了他的脸上。不过,在回信之中他自然是写了无限可喜可贺之类的话,另外还特别强调他自己也率军赶到了柳之濑。 让使者回去之后,单凭从使者口里听到的情报和书信中所写的内容,似乎根本不用再有下一步行动,于是他挑选了水野助三、鹫见源次郎、近藤无一等脚步轻健的年轻人,派去大津地区和京都一带察探实情。而且似乎下定了决心,在没有弄清楚状况之前,只能暂时驻扎在椿坡。 “不会吧?可是,也不可能是谎言吧?”这一天,胜家的吃惊程度似乎超出了之前接到信长的讣闻之时。虽然接到的汇报俨然写明了“已经斩获了光秀的首级”,但是他脑子里还不能驱散那一丝疑惑。如果有人比自己先到并与光秀军开战的话,那也只能是神户信孝或者丹羽长秀,甚至加上滞留在堺市的德川家康等人,他预测也就是这些在近畿联合起来的织田遗臣的军队。而且他深信无论是哪一方出动,胜负都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决定的,自己在织田家排在首位,如果到达那里,他们自然不得不尊奉自己为讨伐明智的总大将。在胜家的预测之中,根本没有秀吉这个人的存在。 胜家绝不认为秀吉和他的长相一样是个微不足道的人,倒不如说他非常了解秀吉的底细。因为当秀吉还是一名将校的时候,他就曾满怀恶意地阻碍秀吉出人头地。当秀吉作为一名小厮名叫藤吉郎的时候,他无论怎么踩都踩不扁秀吉,到了近几年,秀吉竟然和作为重臣的自己平起平坐了。对于秀吉的器量,他从来都是冷眼相看。可是,尽管如此,他是怎样撇开毛利军、从中国地区撤兵的呢?为何行动如此迅速呢?以胜家的常识来看,似乎是听到了奇迹。 从第二天开始,他们驻扎的椿坡开始真正强化警卫。道路被阻断了,从京城那边过来的旅人都被哨兵留下来盘问一番。收集到的信息马上就由部将传达到了大本营中。综合那些街头巷尾的流言来看,明智军全军覆没已是确定无疑,坂本城也确确实实被攻陷了。有人说这两天还能看到安土那边熊熊燃烧的黑烟,还有人详细禀告说,羽柴筑前守大人已经率领一部分人马前往长浜了。 过了一晚上,胜家的心依然没有平静下来,因为他很难回答“我应该做什么”这个问题。一想到耻辱和体面,他就非常不愉快。他挑选了北陆最优秀的军马来到此地,却像在拱手看着秀吉大显身手一般,真是让他难以忍耐。尽管如此,“我胜家能做什么”这个问题还是马上浮现到了他的脑海里。 作为织田家的大老,又是处于首领中的首席之位,其最重要的职责自然是讨伐明智。可是这件事已经由秀吉完成,如今什么才是最重要最急切的任务呢?什么才是能占秀吉上风的对策呢?他苦苦思虑的就是这些。 不知从何时起,他的大脑已经完全被秀吉这个对手占据,而且有些近似于敌对情绪的憎恶感严重左右了他的思绪。他召集了一直跟随他的股肱之臣,就这个问题商谈到深夜。结果,今天从营帐之中派出了更多快马使者和秘密使节,他们急速奔赴四面八方。有的去了故国北之庄,有的去了越中鱼崎战场上的己方部队。 泷川一益越过上州三国的天险,攻入越后的春日山,为摧毁上杉势力的根据地,已经与胜家暗中联络。因此胜家也派使者送信到他麾下的军队,同时又给泷川一益本人写了一封恳切的私信。尤其是对神户信孝,本来昨天就让回去的使者带走了一封回信,今天胜家又重新写了一封信派人送了过去。信使也选择了老臣宿屋七左卫门,另外给他配了两名机灵的家臣,似乎还对他传授了重要的密旨。 除此之外,两名祐笔按照胜家的吩咐书写了半日,写下的书信达二十多封。大致内容是七月一日在清洲会合,当面商议主家的继嗣、原明智领地的处分等重大问题。胜家作为这次会议的发起人,多少保住了一点儿宿老的体面。而且他心里很清楚,如果没有自己,这些重大问题根本无法解决。以此为“契机”,他改变了当初的行军方向,转而朝尾张的清洲进发。 根据途中打探到的消息,再参照打探回来的水野助三和近藤无一等人的汇报,他了解到,他的书信到达之前,大部分织田的遗臣都不约而同地朝清洲进发了。由于信长的嫡子信忠的遗孤三法师丸在那里,自然大家会认为织田家的中心转移到了那边。而胜家怀疑这件事是秀吉先自己一步、僭越职权暗中操纵的结果。 折鹤 最近这几天,出入清洲城的人马络绎不绝,展现出一幅不同寻常的光景。 此地曾是织田信长的发家之地,如今却成为讨论其后事的地方。 聚集在此的遗臣们打着“向三法师君请安”的旗号,彼此既没有承认是收到柴田胜家的书信,也没有承认是奉秀吉之命而来。 但是暗地里大家都知道最近城里要举行大评议,议题的内容也是众所周知的,只是还没有下达有关具体时间的公文而已。所以,即使向三法师君请完安,大家也没有回去,都各自在城外拥兵而待。 比往常多好几倍的人在炎热的夏天一下子拥入狭小的城邑,其混杂和喧嚣真是非同一般。马匹的肆意奔跑、匹夫之间的喧哗争吵、频频发生的小火灾,真是让人连感叹无聊的空暇都没有。 接近月末,以神户信孝、北畠信雄一族为首,柴田胜家、羽柴秀吉、丹羽长秀、细川藤孝、池田信辉、筒井顺庆、蒲生氏乡、蜂屋赖隆等也基本到齐了。 只剩泷川一益一人还没有到。为此,大家的批评也是非常露骨:“信长公在世时,总是首先考虑泷川一益,重用他,并把管理关东地区的重任交给了他,今日信长公凶变他却没有火速赶到,成何体统!真是不像话!” “本来这个人就是个阴谋家,不会忠诚如一的。恐怕这次也要马上站不住脚了吧!”其中也有这样肆无忌惮的人。 在城中的酒亭里也有人在故意谈论此事。 “要说一益大人的功劳,竭尽全力研制新武器算一个吧,所以射击技术没有疑问。要说他的干劲,发射铁炮样样在行,凭借此点也得到了信长公的器重。与此同时,名声大振,这也是当时织田军有破竹之势的原因吧,总之他是出色的。” “或许如此,但在这样的场合下也看出了他不好的一面。” “不光如此,判断力也不好。上州厩桥是偏远地区,费些时日是在所难免的,但在途中与北条势力进行一场没有取胜希望的战争,之后在神流川惨败,最后好不容易回到居城的伊势长崎等诸如此类的事,该说是可怜呢,还是可笑呢?” 这是公然的指责。同时对讨伐明智时迟到的柴田胜家的指责也是沸沸扬扬。当然,这些传闻应该也传到了遗臣们的耳朵里。羽柴家的家丁也马上将此事报告给了秀吉。秀吉脸色一变,点了点头。 “是吗?这是要下手了啊。因为柴田也受到责难,谁也不会想到流言出自柴田本人,这一切都是胜家安排的苦肉计。这是大评议前的谋略战啊,想耍花招。总之泷川是被柴田拉拢的。” 信长死后,这几天在清洲城里就能看到织田王国的缩影。 在大评议之前,各遗臣都在拐弯抹角地打探别人对评议结果和将来的想法。当然这其中有默契、反目、利用流言、采取诱惑对策、拉拢、离间等一切手段。 柴田胜家与神户信孝的来往尤为引人注目。 一方是宿老的首席,一方是已故信长的三子。两人公事以外的亲密交往,不得不引起时人的注目。 “对于柴田胜家来说,肯定会撇开二子信雄大人不管,立信孝大人为下任世嗣。哎呀,一场风波在所难免啊!”大家都这么认为。 但是,不拥立信孝的人都相信一定会是信雄继位。 信长的继承人,除了追随他而去的在二条城战死的长子信忠,理所当然就是信雄和信孝了。虽然此种见解无可非议,但无论谁继承都无所谓呢、还是应该支持某一方这一问题难住了各遗臣。 信雄、信孝都是永禄元年出生的,今年二十五岁。同年的兄弟是有些奇怪,在这个时代,上流家族里有不是同一母亲所生的兄弟很平常。另外,虽然信雄是兄,信孝是弟,但是从出生日期来看,弟弟信孝早出生二十天,当然他应该是哥哥,但是信孝的生母出身卑贱,延迟呈报了生产的消息,这样信孝就被定为三子,出生晚的信雄便成了二子。 两人虽说是兄弟,但骨肉亲情很淡薄。信雄性情阴郁、消极,对信孝常常抱有反感的情绪。因此,有时会故意给弟弟脸色看,一时保住了哥哥的上座。 作为信长的后继者,公平比较而言,不管是谁都认为三子信孝更有资质。在战场上,他比信雄更有大将风范,平时的言行也显示出了自己的霸气。此外,最重要的是他不像信雄那样消极。 因而,在父亲信长、长兄信忠死后的这种场合,秀吉的部队从山崎来到以后,信孝的那种霸气突然从言行之间显露出来,早就以织田的继承者来自居。证据之一就是,山崎合战之后,他无论何事都对秀吉有了戒备之心。 信雄怯于明智势力的袭击,命令自己的军队放火烧了安土大城,有人说“赏罚分明的话,他必须承担责任”,也有人说“信雄就是一个笨蛋”。但是,这暗地里的话,大家都认为会不知不觉地像空气一样传到信雄的耳朵里。幕后的谋士应该也感觉到了世间的变化。 会议最初定在这月的二十七日,但由于泷川一益的迟到,又推迟了几天,终于在七月一日的傍晚给驻清洲的各位遗臣发了告示。定在次日,辰时下刻,所有登城的遗臣在城中一起商定新君人选。 大评议的首席,不用说当然是柴田修理亮胜家。 一益到达后,依然什么理由也没说,不论是延后一两日的事还是针对他的各种指责,都像是他自己的个人想法。不用说,大家对此还是有所不满。因为他拥立神户三七信孝,事前与之勾结已经不是秘密,而是广为知晓的事了。 信孝倚仗柴田的威势,柴田把信孝当作庇护伞,表面上以压倒之势控制着会议。而且,大部分的人也是倾向这边的。大评议就是在这样的形势下开始的。 从就座的顺序来看,柴田、羽柴、丹羽、泷川四人左右相对而坐。接下来是池田胜入、细川藤孝、筒井顺庆、蒲生氏乡、蜂屋赖隆等坐成一排。当然,正面的上座上神户三七信孝、北畠信雄两人分席而坐。另外,傅人长谷川丹波守抱着幼主坐在一旁。 这就是三法师君。 后面恭谨地候着的是遗臣前田玄以。他受遗孤那战死在二条城的父亲信忠的遗命,逃脱而来。作为唯一的逃生者他感到有些不光彩。 三法师怎么说也是才三岁的孩子,虽然傅人长谷川丹波守把他放在膝上面向前方,但他绝不会老实待着。一会儿伸伸手,一会儿推开傅人的下巴,一会儿站到傅人的膝上。 为了帮一下不知所措的丹波守,玄以在后面小声低语,这时三法师越过长谷川丹波守的肩膀拽住了玄以的耳朵。玄以也很为难,这时,在后面的奶娘悄悄往三法师手里放了一个彩纸折鹤,这才把玄以的耳朵救下来。 “……” 在座的各位将士都注视着这位天真烂漫的遗孤。有人满脸笑意,有人满眼泪水。胜家放眼整个会场,满脸愁容,好像低声埋怨“真是一个麻烦”。 作为今天清洲会议的名义上的主人,作为议长,作为最有威仪的人,胜家虽然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想要说出今天会议的第一句话,但因为大家的眼神都肆意散开,错过了发言的时机,无意义的事情也变得难堪和不愉快起来。 胜家终于开口了:“筑前大人。”他指的是秀吉。 秀吉从对面看过来。胜家勉强露出笑容,用商量的语气问道:“你有什么看法?” “不管怎么说,这儿还有一个稚气未脱的幼主,把他放在傅人的膝上,还得让他受苦配合,不大好吧?” 秀吉的回答没有支持任何一方,但如此拐弯抹角地说出来,马上有一种对立感。胜家的全身马上表现出反感情绪,一开始就明显地露出了不满的脸色。 “筑前大人,请求三法师君莅临的人是你吧?我一点儿也不知道此事。” “没错,是我筑前请来的,一定得请。” “一定!” 胜家使劲摇晃了一下带有大纹样的衣服。还没到晌午,暑气不重,但厚重的礼服加之皮肤的痱子好像让他非常痛苦。虽然这是些小事,但有时在重大的表态上可能会不经意地影响到语气。特别是越过柳之濑后,他对秀吉的态度完全不同了。因为最初他就把秀吉看成晚辈,这已先入为主、根深蒂固。他们从来没能很好地相处。在山崎合战之后,胜家常在织田遗臣的圈子里听到崇拜秀吉的声音,就再也不能安然处之了。 不久之前,秀吉在先主的复仇战后就有一个反动行为,对胜家回复了不体面的话:“北之庄大人既迟到,又没有到山崎会合,想必是觉得无事可做吧。” 从近来的种种事情来看,将两者对比的风潮愈演愈烈,其中应该有什么吧。对胜家来说,这也是一个令人不愉快的消息。觉得别人将筑前和自己相提并论就是一件非常不愉快的事情。更不用说因为筑前非同一般的功勋,使自己数十年来在织田家的元老地位被忽视,这是不能容忍的。以前筑前是清洲城疏浚垃圾和清扫马粪的匹夫,如今衣冠楚楚、得意扬扬。为什么柴田修理亮胜家要处在下风?今天,他的心中像有一把拉满的弓,一下子紧张起来。 “请筑前大人好好考虑一下今天的评议,因为是织田家,在座的诸位才能来此议论大事,大家都要发表看法。三岁的幼君也要坐在草席上关注此事?”胜家直言不讳地说道。他的言语不只是说给秀吉听的,也想从其他人那里得到共鸣。见秀吉也没有再做反驳,他又用同样的口气重复道,“时间也不多了,评议马上开始了,请三法师君退席吧,或者你时间合适吗,筑前大人?” 其貌不扬的秀吉,没有穿礼服和大纹样的华服,坐在席间确实稍显另类。说起这个人,可以说他的名声和人们先前对他的想象大相径庭。暂且不说与他深入交往,单是一眼看上去,甚至不用考虑,就像是常识一样理所当然地认为:这个人就一定会和这个难以预测的时代共同进步,他的一生中也会发生很多大事。 一眼看上去就觉得貌如其人的人有很多。泷川一益神采奕奕,不管是谁一看就知道他是一流的武将;丹羽五郎左卫门长秀有点淡泊,逐渐秃发的形象一上战场就给人一种可靠的感觉;蒲生氏乡是在座中最年轻的,出身名门,秉性高雅,总有一种书香气息;还有具有稳重风格,身材比秀吉矮小但眼睛有神的池田胜入;还有看上去清雅温顺,肚子里不知道藏着什么的具有识别能力的细川藤孝。 虽说秀吉的相貌不出众,但这样的人的内心却不同凡响。不管怎么说,那天参加清洲会议的人都是这个时代一流的人物。没参加的还有在北越之战中留下来的前田利家和佐佐成政。如果破格加入德川家康的话,可以说大致把日本的中心人物都网罗在内了。其中也有秀吉。相貌,总是无能为力的事情。 或许秀吉自己也能感觉到,在这儿他已是非常恭慎、谦虚。山崎大捷后,他在轿子上接受诸军的行礼并说:“濑兵卫,辛苦了!” “他好像觉得自己已是主君了!” 像这样出自同辈将士的对他不敬的态度现在已经没有了。而秀吉,从刚才开始也只有认真,他一开始对胜家的话像是害怕似的保持沉默。但是,对胜家这样执拗的话,他还是会若无其事地、稳妥地回答道:“宿老的话是合情合理的。请求三法师君莅临会议也是有理由的,的确三法师君还是天真无邪的年纪,让他这样待在这个长会上,一定是不舒服的。不管怎样,今天听从宿老的意见,暂且让三法师君退席吧。” 秀吉又稍微向前走一步,催促傅人长谷川丹波守:“退下吧。” 丹波守点点头,把膝上的三法师抱给后面的奶娘。三法师好像乐于看这盛装打扮的人群,拒绝让奶娘抱。奶娘强行抱过来,刚站起来要走,三法师突然手脚乱舞地哭起来。这样一来,就把折鹤掉落在了席间。 在座的遗臣们一下子泪眼婆娑。 薰香散 中午到了,时钟敲响了。 大家好像没有听到钟声一样,评议大厅里的气氛显得十分紧张。 议长柴田胜家首先说道:“主公信长公不幸去世,大家都十分悲痛。事已至此,唯有定下继承人,继承遗业,比主君在世的时候更加勤奋,才是为臣之道,才能慰藉主君在天之灵……尤其是今天!” 说完对信长公的悼念之词,做完例行的报告后,“接下来,关于……”胜家提出了今天的既定议题。其中一个问题是:在遗族中选出继承人;第二个问题是:原明智领地的分配问题。 首先是第一个悬而未决的重要问题,胜家问诸遗臣:“大家意见如何?这件事情,想让大家直言不讳发表一下意见。”胜家再三询问,想看到大家纷纷发言,但是大家只是冷眼相觑,谁都不发表自己的意见。 没人发表意见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在这种场合,如果有人轻率地发表了自己的意见,万一结果是对立方被拥立为织田的继承人的话,当然,这个发言人肯定就危险了。 所以,谁也不会冒失地开口。一直保持沉默,像要看大家的决定一样。 胜家任凭大家一味地沉默。好像大致预测到了这样的场景。然后重整威严,慢慢地说:“大家要是没有特别的意见,那作为宿老,我只能说说自己的愚见了。” 这时,可以看出坐在上座的神户信孝脸色突然有变。秀吉看了胜家一眼,比较了一下泷川一益和信孝的表情。 一瞬间微妙的东西是眼睛所看不到的,只能是心与心之间的感应。清洲城处在异样的紧张与沉默当中。 “我胜家认为只有三七信孝大人年龄合适,且生来具备才能,作为继承人是无可挑剔的。我心里已确定的人选只有三七大人。”胜家果断地发言。与其说是发言不如说是宣言,可以看出胜家已经成为盟主。 “不,那可不行!”马上有反对的声音,说此话的人是秀吉。 秀吉对胜家的提议进行完全反驳。“不管是谁,都是依照宿老的想法挑选出来的吧。” “从血统来讲,只有嫡男信忠大人的后代三法师大人才是继承人。国有国法,家自然有家规,甚至平民也明白这样的大事,更何况是……” 胜家的脸色大变,情绪也失控了,说:“你等等,筑前。别……”他想制止秀吉。但秀吉只顾继续说自己的,“大家都看到三法师大人还年幼,但是既然有以柴田大人为首的宿老诸将一齐护立,年幼又有什么关系呢?忠心耿耿的在座各位,也并非都有合适的年龄。筑前认为,一定要明正血统,只有三法师大人才是继承人。” 胜家好像筋疲力尽一样掏出怀纸,擦了擦后颈上的汗,一副进退两难的样子。但是秀吉的提议符合家世正法和世间常理,无法反对。 在这里另外一位非常失望的人就是北畠信雄。他一直把信孝当作竞争对手,自己是信孝的兄长,生母的家世又好,暗中认为只有自己才是继承人选。 因为和自己的意见不同,信雄马上表现出他所特有的卑屈,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 三七信孝更有霸气一些,他向下凝视着秀吉的侧脸。 胜家什么意见也没发表,嗯啊几句,想要从席间看出些什么来。 但是还没有人轻易表明态度。胜家表明了立场,秀吉也说出了心声,两人的意见是完全相反的。双方明显对立,最终依据哪一方的意见是至关重要的。大家更是缄口不语。 “血统啊……确实如此……但是,现在不是太平盛世,先君的遗业还没有完成,比先君在世的时候还多灾多难。那,怎么办?”胜家不断地拉拢伙伴。在他感叹的同时,泷川一益点头称是。但是其他的诸位将军依然不表露自己的态度。 “如果信忠大人的夫人中有怀孕的人,要等到分娩后确认男女,然后再做定论。今天会议召开了,明明又有正派的幼主,还有必要进行异议和审议吗?我认为应立即定三法师君为继承人。”秀吉将自己的意见坚持到底。没有顾忌其他人的脸色,直接反驳胜家道。 诸将虽然没有说话,但可以看得出已被秀吉打动,觉得秀吉的提议符合道理。 这种心理倾向,并非单单是肯定秀吉说的嫡孙承祖的正论,应该说是“理”占一半,“情”占一半。 会议之前,诸将也都看见了信忠遗孤可怜的样子。 与会的诸将都已是孩子的父亲。都看到了出身于命运无常的武家的三法师那可怜的样子,无论是谁一定会唤起同情。 站在这种情感上来看,秀吉提出的是正论,那么保持缄默的诸将被他打动是自然的事情。 与此相反,胜家的主张,听起来好像在理,但缺少依据。是个权宜之策,而且也完全剥夺了信雄的继承权。对信雄而言,比起忽视自己、立弟弟信孝为继承人还不如拥立三法师呢。 胜家难于反驳。 在今天的评议上,他没有想到秀吉会轻易地提出自己的意见,没有预测到他会如此强硬地拥护三法师,更没想到秀吉以外的多数将领会轻易地倾向支持三法师。 虽说如此,他无论如何难以忍受在这儿被秀吉打败。 “嗯……的确如此……这不是诡辩吗?要以理服人。对我们这些肩负重责的遗臣来说,是拥立三岁的幼君还是拥立年龄适合、可靠又有将才的人,会影响士气和将来的大业。不管是毛利,还是上杉,让人不安心的事越来越多。三岁的幼君能行吗?先君的遗业还没有完成,四邻也会乘机来侵犯的。最终还是一个乱世。不知道会不会重蹈室町家的覆辙。不行,我感到很担心。诸位觉得怎么样?” 胜家环顾四周寻找支持者。但到处都没有明显的反应。偶然与他四目相对的丹羽长秀突然表现出反对,叫道:“大老。” “喂,五郎左大人,有什么事?”胜家条件反射般不客气地回答道。五郎左丹羽长秀是首次发言。 “我现在渐渐明白了大老的想法,但暂且接受羽柴大人的意见怎么样?羽柴大人说的我五郎也深有同感……” 丹羽长秀也是宿老之一。 五郎左打破缄默,向秀吉表明了自己的立场,这时,不光是胜家,在座的人都脸色大变。 “五郎左大人,那你说一下理由吧。”胜家忍住内心的愤懑问道。事已至此,胜家认为自己与秀吉的对立已是不可避免的了,但是,在焦躁的同时,胜家特意显示出自己的傲岸与不屈。 经过多年的相处,长秀对胜家的这种性情已是司空见惯,安慰似的说道:“大老,请不要生气。”他露出温和的表情,开始叙述自己的想法。 “不管怎么说,羽柴大人是最能实现先君遗愿的人。在右府大人落难的时候,羽柴马上从中国地区折回,一起讨伐无法无天的光秀,我等也觉得这在悲痛的情况下是多么难能可贵啊!” “……” 胜家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但是表现出的还是坚持己见。 长秀继续往下说:“那时,大老也在越中战场上,羽柴大人在知道右府大人遇难时,即使手下兵力不够,也快马加鞭赶到,而对比羽柴大人身手好几倍的大老来说,纵有三五个光秀也立马被铲除了吧。但……哎呀呀,由于您的大意,迟到一步,真是可惜啊!” 在座诸将每个人的心里都装着这件事。可以说长秀的话代表了诸将的心声。 同时这也是胜家的一大弱点——迟到没能赶上故君的复仇战。但这一件事无可辩解。长秀巧妙地说出此事,既强化稳固了秀吉的提议,又无所顾忌地阐述了自己的赞成之意。 他一说完,大评议会场的气氛一变,形势变得紧张起来。好像要把胜家从困境中解救出来一般,泷川一益突然开始和周围的人窃窃私语,这样会场里到处是低语叹息声。这可真难办。今天就是织田家命运的分水岭。表面上看不过是窃窃私语而已,其实大家内心最关心的是胜家和秀吉的正面冲突。 在这沉闷的气氛中,茶道下人悄悄来报告已到中午了。胜家点头答应着,命令说给我拿毛巾来。同朋刚把拧干水的白布呈上来,胜家就一把揪过,擦起后颈的汗来。 “哎呀,困惑啊!” 这时,秀吉把左手放在肚子上,然后突然表情痛苦,面向胜家:“实在不行了,柴田大人,我好像突然得了疳积,肚子疼,暂时要退席,请原谅我的失礼。”说完秀吉一下子站起来,离开了评议席,来到了远处的茶水间。“疼啊!疼啊!”秀吉夸张地叫喊着肚子疼,对不知所措的同朋说,“枕头,枕头!”又说,“给我拿药来。”马上躺下了,好像病得很严重。 但秀吉像是有准备的病人,把枕头对着从庭院吹来的凉风,背对着躺下,自己解开被汗湿透了的衣领。但是,典医和司茶人都非常着急。近侍们轮流来看,担心地问:“您觉得怎么样?” 秀吉就那样背对着他们,像赶苍蝇一样连连摆手:“让我自己待会儿,让我自己待会儿……这是老毛病,一会儿就好了。” 同朋赶忙煎了薰香散端来,秀吉起来,一边嘟囔着“这个也能治中暑”,一边渴了一样把热药喝了下去。 然后又躺下了。 觉得秀吉好像是睡着了,同朋和近侍们都依次退下,安静地待着。 因为大评议的会场和这里隔着几间屋,所以大家都不知道秀吉走后的情况。 同朋频繁地来报告时间,正好秀吉退席,总算有吃午饭的时间了。 而秀吉就这样躺着,大约过了一个时辰。 在这一个时辰里,七月晌午阳光正强,清洲城也若无其事般安静。 接下来将会有形势的变化,随着明天朝代的变更,一朵夏云一动不动地停留在清洲的上空。 “筑前大人,感觉怎么样……好些了吗?”不知何时丹羽长秀坐到了秀吉的枕边,后面还候着清洲的近侍。 “啊……噢……”秀吉突然支起胳膊,看着长秀的脸,像刚醒一样,重新坐好,说道,“啊,失礼了!” “柴田大人让我来接你……你能尽快回去吗?” “评议怎么样?” “大人不在场,评议无法进行,无论如何让你回去后评议。这是柴田大人的原话。” “对评议我已经尽力了。” “不,之后大家回到休息处,在半个时辰的休息时间里形势变了。柴田大人看样子也要重新考虑。” “我去。” 秀吉站起来。长秀露出了意味深长的微笑,转眼秀吉就率先走出了茶水间。 胜家目不转睛地迎接他。 在座的各位也都松了一口气。议场的气氛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胜家决定让步,同意秀吉的提议,于是诸将一致决定将三法师立为继承者。 由于胜家的让步,一时大评议场里乌云散去,处处是“可喜可贺”的声音,营造出一种融洽和谐的氛围。 胜家也不停地说:“立三法师君为掌管天下的人,是大家一致决定的,我胜家也没有异议。喜事,喜事!”他认为自己的意见都是错的,突然收回前面所说的话,一副好不容易抽身而出的样子。但他还有暗中期待的事情。那就是接下来的议案,原明智领土的处置,也就是怎么分配领土的问题。 胜家认为这是直接关系到诸将利益的实质性议案,所以比起继承人问题,纷争更是不可避免的。但情况却是出人意料的。 “那件事情全凭宿老定夺。”刚才先赢一局的秀吉首先谦让地说,顺利地推进了会议的进展。 “那,暂且参考大老的意见。”宿老丹羽和泷川等维护了刚才陷入困境的胜家的脸面,以他为中心商议并完成了草案。 但是,秀吉已经成了难以冒犯的存在了。完成的草案还是送到了秀吉的面前。“你有什么意见?”众人不得不征求他的意见。 “拿笔来。”秀吉从同朋那里拿过笔,看了草案一遍,蘸上墨,简单地画掉了三四项,又加上了自己的意见。“这样如何?”秀吉在改正之后还回去。 草案又回到了胜家的手里。胜家面带愁容,久久沉思。因为自己希望的项目被墨厚厚地抹掉了。但是,秀吉也把分配给他自己的江州坂本画掉了。而且,秀吉还写上他自己与普通诸将领一样,只得到丹波一国。 秀吉表现出寡欲,也劝胜家要寡欲。然后,分配给信雄、信孝的领土最多,之后的就按照山崎复仇战的功劳来分配。 “明天再议。夏天的会议太长,想必大家都累了,我也有点儿累了。会议明天继续怎么样?”最终胜家有所保留,拒绝立即回答秀吉的提议。大家对散会没有异议,而且天色也是越来越晚。第一天的会议结束了。 大评议的第二天,胜家拿着协议案询问众宿老:“这样如何啊?” 昨夜,胜家召集家臣商量过此事。 但是,秀吉没有同意。 今天看起来围绕分配案,两者的对立会很激烈,但是大多数人已经支持秀吉了。不管怎么坚持,最后,不得不以秀吉的提案为分配依据。 中午稍事休息后,在未时向诸将公布了分配决定。分配的领土除了明智的阙国,还包括信长的直领地。 领土分配的开头是:信雄卿尾州一带;信孝卿浓州。 一个是织田家的发祥地,一个是岐阜城所在地。两个都分配得很恰当。这也是根据秀吉的意思对胜家的初案做了修改决定的。 对泷川一益的五万石加增、蜂屋赖隆的三万石加增都没有做改动。 对池田胜入父子的大阪、尼崎、兵库十二万石和丹羽长秀的若州、江州二郡这两项比草案都加封了许多。 相反地秀吉削减了自己的份额,只要了丹波一国。而且也削减了胜家的份额,只给了他江州内部和长浜六万石。 长浜实际上是秀吉的领地,也是从越前到东京的必经之路。 胜家一定关注此地,非常想要得到此地。除此之外胜家还看好其他三四郡。但其他的都被秀吉抹掉了,只把长浜六万石给了他。 不过,这是有条件的。其中明确规定由胜家的养子——柴田胜丰管辖。 前一天晚上,柴田家的家臣围着胜家,对此屈辱的分配高呼不服气,鼓励胜家拒绝秀吉的这种做法。 “坚决不能纵容骄傲自大的小人的专横行为。”胜家今天来到会场之前,还是抱有和家臣一样的态度,但一面对评议席,看到有那么多不支持自己观点的将士在此。“……不能让别人小看自己,不能让别人看出我的私心。既然多数都认可的话,不顺应的话恐怕对以后不好。”胜家注意到了席间的气氛,自然不得不克制了自己的欲望。最终,只能将“要把长浜要地也从秀吉手里抢过来,收入囊中”的想法期以他日了,接受了带有条件的委托。 与他的狐疑钝涩相反,秀吉表现得很淡泊。 从中国地区到山崎大捷,大家都认为在战争和政治两方面都取得主动的筑前守肯定想要比别人得到更多。尽管大家都这么想,但他得到的不过是和诸将一样的丹波一国,把到手的长浜拱手相让,把本来应得的江州坂本之地也毫不吝啬地给了丹羽长秀。 坂本是京都的关键之地。 秀吉是在向世人展示自己没有窥视天下之意呢,还是只是当作眼前的小事,履行众人之托,让领土各归其主呢?没有人真正知道他的大度量。 虎口 曾经一度面临决裂危机的清洲会议总算解决了两大议案。之后的小问题也以一泻千里之势解决了。 清洲会议决定将近江内的三十万石定为信长的继承者——三法师的领地。 傅人的话,除了之前的长谷川丹波守和前田玄内外,另外有秀吉加以辅佐。 另外,因为安土被烧毁,在安土的临时馆驿建成之前,三法师先居住在岐阜。 信雄、信孝两位叔叔是幼主三法师的监护人。 除了这些事项,剩下的就是施政体制方面的问题了。 清洲会议决定在京都安置代表织田的四将。柴田、羽柴、丹羽、池田四家承担此任,各自从家中派遣役人,共同决议京城的庶政。 到此所有的事情都解决了。作为闭会的仪式,将写有“全部是共同决定,拥戴幼君,不得违背”的誓书放到故主信长的灵前,同时立即在信长的灵前报告了评议的结果。 今天是七月三日,信长的月辰,昨天是信长去世一个月的忌日。如果会议顺利进行的话,昨天应该举行忌日祭祀活动。因为胜家拖延了一晚,忌日祈冥福的活动也就延迟了一日。 诸将回到休息处,哎哟声连天,终于从三日的紧张中解脱出来,得以享受凉爽的晚风和家臣的照顾。 同朋们分头行动,在各个休息处的小房间里添上茶水,熏上香,帮忙犒劳诸将。 不一会儿有人来通知:“如果休息结束了,酉时下刻的钟声敲响时请移步到第二城堡的佛堂。” 诸将擦掉汗水,把丧服穿整齐,等待时间的到来。 大殿里映着微弱的新月影子。 远处传来钟声。 身着丧服的武将们静静地走进第二城堡。 佛堂的云母石上画有红白莲花,以胜家为首,大家依次落座。 来一个人坐下,又来一个人再坐下。 就是没见秀吉来。 大家诧异地看着正面的佛台,可以隐约看到有佛龛、灵位、金壁、供花、拈香等庄严的摆设,这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就是刚才供奉的誓书。但是,比这更引人注目的是台下,筑前守秀吉抱着身穿丧服的三法师,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这……”大家好像都没想到。 但是认真思考一下,除了长谷川、前田以外,秀吉也是幼君的辅佐人,这是在白天的会议上被认可的,谁也没法指责他僭越。 这样,秀吉坐在超过臣位的特殊的位置上,是找不出任何责难的理由的。对此胜家的脸上露出了非常明显的不悦表情。 胜家面向信雄、信孝,用要将心中的怒火发泄出来一样的语调,翘着下巴,声音低沉地催促道:“按顺序来!” 信雄对信孝说“那我先去了”,便站了起来。这又使信孝非常地不高兴。他认为,在诸将面前将自己置于信雄之后,这也就确定在将来的日子自己还是会处在下风。 信雄面对父亲信长和兄长信忠的灵位,闭目合掌后上香,再次向佛龛叩拜,然后静静地向后退下。眼看就要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时,秀吉咳嗽一声提醒信雄,简直就像说“这里可坐着新君呢”! 秀吉有意识地转动身体,信雄赶忙又屈膝向前。信雄本身就是一个胆怯之人,这时更能看出他令人可怜的慌张。 信雄过于郑重地、恭恭敬敬地向三法师行礼。 “嗯。”答应的不是幼君,而是秀吉。 不知怎么回事,被秀吉抱着的爱撒娇爱哭闹的三法师,也像木偶似的端坐着。傅人长谷川和前田还有奶娘们都只在远处候着,基本上没用他们帮忙。 信孝起身,同样地叩拜了父亲信长、兄长信忠的灵位,好像不想让诸将看笑话一样,行为举止端正,也恭敬地向新君三法师行礼,而后退下。 接下来是柴田胜家。 他坐到佛台的前面,庞大的身躯像要挡住整个佛台,障壁上的红莲白莲还有摇曳的佛灯,都像怒火中烧一样,勾画出红红的影子。 胜家将会议报告和新君拥立的誓言,掺杂着自己心中的万般感慨,在信长的灵位前诉说了很长时间,然后默拜拈香,非常庄重地合掌祈冥福。然后往后退了七尺,重新端正身体向三法师走去。 因为就连信雄和信孝也都行了三礼,他不能有任何怠慢。没有办法,他带着满腹的怨言向三法师行了礼。 秀吉同样向他答应示意,胜家使劲儿将脖子一扭,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丹羽、泷川、池田、蜂屋、细川、蒲生、筒井等依次行了礼。晚上,大家要参加已故信忠大人的夫人赏赐的斋席。 没有赶上会议的金森长近、菅屋九石右卫门尉、河尻肥前守等也加入到斋席中来。 还有这两日负责城外治安和城中守备联络的诸将的家臣们和老臣们,各有一二人被允许入席,清洲直臣中前田玄内和长谷川丹波守入席。 信雄、信孝在座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斋席共准备了四十多道菜肴。不一会儿席间就觥筹交错,蜡烛也被夜风吹得簌簌作响,这是连日来大家第一次放松下来,不觉都有些醉意了。 酒宴和茶会在这个时代是很流行的。常常有人往营中小屋里被当作杂器的备前壶里插一朵野花,然后喝一碗酒。再就是,不管是战后的往来还是城中的诸会,不管是白天还是晚上,一般都会设立酒宴。可以说任何活动都是以酒宴的形式开展的。 这都是从当时的社会形势和武门生活的要求中自然而然形成的风俗习惯。不管是信长、柴田、羽柴还是当年其他的人物,大家都出生在战国,四五十年以来都是生活在战国时代。 可以这么说,这个时代的人都认为,“这个时代就是战国,除了战国,没有别的时代”,在自己的生涯中不会看见也不会体验到其他的时代。 所以,战争是经常的事情。 “什么时候一定亲自体验一下四海祥和、万民和乐的时代”,可以说这既是武门大将们的最大理想,也是平民百姓的毕生向往。虽说如此,但是没有人抱着“什么时候开始的战争会在什么时候结束”之类的不靠谱的推测来虚度光阴。这个时代是战国,战争就是日常生活——这是大家根深蒂固的观念。 生活中的一切都要顺应这个时代,没有任何的不自然,不管是痛苦或快乐、毁坏或建设、生离或死别、眼泪或微笑,所有的一切都被当作是人们生活中的平常琐事,而且人们也没有忘记对这个时代的期望和即使在苦难的日子里也有愉快这个事情。 诸将经常举办的酒宴也是其积极性的展现之一。战争空闲时,卸下盔甲,一起放松身心,在和乐的气氛中修身养性。 但是在宴乐中间也会掺杂进外交的诡计、私交的虚实、人物的试胆、战事的打探等关乎善恶的微妙东西。烛光闪烁的酒宴也可以说是没有硝烟的战场,也是在进一步地交杯谈笑中能相互展示内心灵魂的地方,也是能酝酿出人与人之间交往的微妙味道的地方。 所以当时的武将们都有在酒宴上待客的才艺。信长的幸若舞很有名,连一本正经的德川家康也有自然居士曲舞的绝活,其家臣酒井忠次作为捞虾舞的名人,名声响彻四邻。 今晚的宴会和平时的宴会不同,因为是赏赐的斋饭,谁也不会喝醉到想要出来跳舞助兴,何况在座的还有表演绝活的人。 池田胜入的枪舞,是人所公认的绝活。 信长还在世的时候,一次,在安土举行大型酒宴迎接甲府的使者,一主客使者看到在座的人中有一位身材特别矮小,腿也有点儿瘸的武将喝掉别人递过来的酒还要站起来归还酒杯时,说道:“那比酒杯都小的武士可以划着酒杯渡海了。”那位主客使者打算以一寸法师的故事来提高酒宴的气氛,毫不顾忌地笑起来。 这时胜入——那时候他还没有削发,名字也没有改成胜入,叫作信辉——默默地退到别的房间,再出现时,他手里拿着精致的红柄大枪,站在座位中间,面向主客使者说道:“我要给客人提意见。候在下位的人特意要向您问好,像是被您看到一样冒失地向前寒暄……您的眼睛看到了这位身材矮小的武士,他的五体受之父母,又幸运地长到了五尺,现在征战在战场上,非常刚强,从没觉得他的身高有什么问题。虽然客人认为他是矮小的,但我认为他是高大的。不管谁对谁错,请先认真地看一看!”说完,信辉装扮成武者的样子,开始舞起枪来。好像要冲破四面铁壁一般,枪在他的手里上天入地,呈现出气势磅礴的技艺。 以信长为首的安土同僚们都鼓掌助兴,然而甲府的使者因为枪屡屡刺近、在身前晃来晃去,好像酒也醒了,之后为了遮羞忙问旁边的人:“这是谁啊?”当听说是池田胜三郎信辉时,又浑身发起抖来。 从那以后,信辉的枪舞就出名了,但之后看到的表演都没有那么激烈,都是优雅的舞蹈。 虽然池田胜入今晚在场,但今晚是亡君的斋饭酒宴,在这样的场合,即使喝醉了也不会耍枪舞的。 其他的将士也是如此。 但是,随着酒劲的发作,有的人在座位上坐不住了,不时发出笑声来。 特别是秀吉面前,觥筹交错。 还有一个人站出来,郑重地祈求道:“请赐酒!”是柴田胜家引以为豪的大臣佐久间玄蕃允盛政。 玄蕃允的骁勇无双,早在北越战争中就名噪四方。甚至有人说:“没有敌人能与佐久间玄蕃允第二次相遇。” 胜家对他的疼爱非同一般。常常把“我们家玄蕃允”挂在嘴边,总是喋喋不休、没有分寸地吹嘘他的武功:“我外甥真是如此能干!” 胜家有很多外甥,但当他说“我外甥”的时候指的就是玄蕃允。 而且,这个玄蕃尽管允只有二十九岁,但他作为柴田一族的上将住在加贺的尾山城,与在座的诸将相比,享受着毫不逊色的封地待遇。 “喂,筑前大人,给他斟一杯吧!我外甥想让你赐酒。”胜家在一旁附和道。 秀吉这才像刚注意到似的,环顾四周,看见了玄蕃允。“您外甥?这位啊!” 确实是有名的身材魁梧的大丈夫。以玄蕃允魁梧的身材压过矮小的秀吉实在是绰绰有余。他不是舅舅胜家那样的麻子脸,是白皙的美男子,而且充满虎眉豹身的气质。 秀吉一边举起杯子,一边说:“的确如此,胜家真是有一个好外甥啊。怎么样,我们喝一个吧!” 玄蕃允马上摇摇头:“不,无论如何要喝的话,我想要那个大杯,请赐我一大杯酒!” “这个吗?”那个杯子还满着酒。秀吉一下子把杯子倒空,说,“谁来把酒倒满?” 斟酒人用画有泥金画的酒壶向红色杯子里倒酒,酒壶空了但是杯子还不满,又拿来别的酒壶将杯子斟满。 虎眉豹身的美男子眼睛一闭把酒干了。喝得一滴不剩,就像是用舌头舔过一样干净。他拿出怀纸擦了一下嘴说:“喂,喝吧!” 秀吉笑着说:“我可不行,没有那个本事。” 玄蕃允被拒绝了,上前问道:“为什么不接受啊?” “因为我不胜酒力啊!” “什么,就这点儿酒?” “那是打仗时候的事了。筑前酒量不行,饶了我吧。”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玄蕃允捧腹大笑,然后故意想让在座的人都听见似的说道,“和传言不一样啊,不愧是羽柴大人,真是善于推辞。二十几年前,在清洲城中有过一个扫马粪、编草鞋的矬子。你没有忘记从前吧,付出的努力真是令人钦佩啊!” 在拥有今天社会地位的秀吉面前,除了玄蕃允,还没有人说过这样的话。他的话像是在夸奖秀吉一样。大家也哄笑起来。 大家好像突然想起来了什么。 谈笑声突然停下来,大家把目光集中在玄蕃允的身上。看着站在玄蕃允面前的秀吉的脸色还有胜家的脸色,大家觉得“哎呀,又要出事”,一时都忘了喝酒。 秀吉只是笑眯眯地看着玄蕃允。用四十七岁的眼睛看着二十九岁的年轻人。 不仅是年龄的差距,秀吉出生后二十九年的人生经历和玄蕃允这二十九年来的人生经历相比,不管是境遇还是心态,都非常不一样。总之,玄蕃允想得不周到,可以说他只是一个没有经历世间辛苦的少爷罢了。因此,一旦冠上刚勇无双的称号马上就变得傲慢起来。在今晚这个当代杰出人物齐聚一堂的场合,这个可以说是比战场更危险的地方,他竟然丝毫没有戒心。 “筑前,你也有忍不了我玄蕃允的事情吧!喂,听见了吗?筑前……没有耳朵吗?” 玄蕃允直呼其名。比起耍酒疯更像是在发泄心中的怒火。但是秀吉看着他的醉态,反而关爱般微笑着安抚他:“你喝醉了。” “什么?”玄蕃允使劲地摇摇头,又重新摆好架势,越说越起劲。 “这件事不是来助酒兴的,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你听着!刚才在佛殿里,信雄大人、信孝大人以及诸将都要到尊堂去祭拜,你羽柴筑前不顾自己原来下贱后来发迹的身份,把三法师放在自己的膝上,有模有样地坐在上座,而且还让大家一个个地去向你行礼!” “哈哈哈!” “你笑什么?筑前,有什么可笑的?你把三法师当作挡箭牌,实际上你的奸计一定就是故意强迫一门和诸将向你这个无趣的男人行礼!哎呀,对了,要是我玄蕃允盛政也在场的话,是不会向你行礼的,哎呀,不管是匠作还是各位名门大臣,都会心烦不已,都是好人啊!” 胜家坐在上座上,与秀吉隔着两个人,这时他突然把杯里的酒喝干,一边看着玄蕃允一边说:“好了好了,玄蕃允。为什么要乱说别人的心事呢?哎呀,筑前大人,我外甥就是这样的人。哈哈哈,没有恶意的。你就随便一听吧!” 秀吉没有生气也没有笑脸,可以说是陷入了只能苦笑的境地。在这种场合,他这种特有的容貌倒是适合的。 “哈哈,柴田大人,你不用担心。讲到这还挺不好意思的呢!”秀吉像没有分辨出好恶似的,看他的表情变化也像是没有弄清楚状况。 秀吉被玄蕃允从头到脚地说穿,像是严重败下阵来,又像只是冷眼一看,根本没有把对手当回事一样。 孩子般扭捏任性的稚态和老僧对这个世界看不懂般的狡猾,让这位绰号叫作猿面郎的人脸上热乎乎的,只能巧妙地装出微醉的样子。 “什么?会不好意思?说谎!什么来?猴子,猴子,哈哈哈哈!”今晚的玄蕃允比起白天来更变本加厉、旁若无人,极力想要点燃不会燃烧的东西,然后引起一场大火。 “猴子……这样说是有些失言。但是这二十年来大家都这么叫,一天也没有改变过。左大人,想起了那只猴子。以前,在这清洲城有个像猴子的下人,当时只被唤作杂用。我舅舅当时还是权六胜家,听说有时还使唤猴子来值夜侍寝。有天夜里,闲来无聊就把猴子找来喝酒,醉了躺下了,对猴子说‘猴子啊,给我揉揉腰吧’,猴子周到耐心地给权六揉了腰。” “……” 暂且不说秀吉,在座的人都没有了醉意,脸色变得苍白。看这事态,可不是一般的小事。就在离宴会不远处的墙外、树下、地板下,所有的地方都埋伏着柴田的剑枪飞弓。他的人还在这儿一直不断地激怒秀吉。从这种胡乱猜测和臆想中产生的可怕气氛,加上摇曳的烛光,漆黑的夜,即使是夏天也让人觉得背后有寒风袭来。 秀吉等到玄蕃允把话说完,哈哈大笑起来。“哎呀,北之庄的外甥大人!你是从谁那里听说来的?真是珍贵的回忆啊!二十几年前,不要说是帮权六大人揉腰了,我还很擅长导引,一门的大臣们都被揉过吧。每当赏给我点心时我都很开心。哈哈哈,现在想想真是怀念,怀念那点心的味道。” “舅舅,听见了吗?”玄蕃允虚张声势地对胜家说,“快赏赐给筑前一些好东西。现在说到揉腰,也不知道还会不会揉。” “玄蕃允你不要太过分。他在开玩笑呢,筑前大人。”胜家说道。 “哎呀,到现在我还在给一个人揉腰呢。”秀吉说。 “哦,谁啊?”玄蕃允追问。 “给今年七十几岁的老母亲揉腰是现在唯一的乐趣了。但是今年一直征战沙场,最近也一直没有机会体会到那种乐趣。这都是突然想起来的。我先告辞了,各位请慢用!”说完秀吉就先行告辞了。 秀吉起身走到大廊下,也没有人来阻止他。 诸将反而认为他离席是明智之举。眼看就要爆发的危险气氛也因此暂时得到了缓解。 “大人,您要回去吗?”从靠近大玄关的休息室里突然接连出来两个人。他们是侍童片桐助作和石田佐吉。 在这里或多或少也能知道城中这两日的动向。秀吉不允许大量的家臣随他进城。这两个年轻人看到主人平安无事,便在秀吉身后问候道:“您一定很累了吧?”“平安无事啊?” 秀吉只是点点头,两人跟在后面一路小跑。 一会儿到了城外,助作和佐吉喊出家臣和马匹。 “羽柴大人,羽柴大人!”在这个能看到峨眉月的黑夜的广场上,有人慌张地追过来想要见秀吉。 “在这儿,在这儿。”秀吉已经骑到马背上。 泷川一益听到拍打马鞍的声音,跑到跟前来。 “什么事?”秀吉看了他一眼说道。那样子就像是主君看臣子一样。 一益又往前靠近了些,不停地安慰道:“请体谅,请体谅。想必大人今晚很生气吧……都是酒惹的祸。而且,北之庄的外甥还年轻。请您原谅他吧!” 然后一益又说了以下事宜,“不要忘了既定的事情。明天四日是三法师君的继位大典。柴田大人在您走后立即嘱咐此事,让您一定参加。” “是吗?嗯。” “请一定到场。” “我知道了。” “总之请您对今晚的事既往不咎,我替北之庄大人说的。筑前大人如此大度,怎么会因为年轻人的玩笑话生气呢。” 马动了一下,一益为了躲马的后蹄身体转了一下。“老人,危险。”秀吉回头一看,马还在一圈圈地转,就对注视着自己的随从说,“我们走。”一会儿就出了门,过了唐桥。 他的住所位于町西,占用一小禅寺和一豪宅。寺院里安置人员和马匹,秀吉住在豪宅的中二层上(一楼与二楼的夹层),说是住在这里轻松愉快。 虽说他的旅营简易,但是也有七八百士兵驻扎在此。有传言说,柴田等因为拥有出征时的装备和兵力,在清洲城里有一万左右的兵力。 秀吉一回到住所就吩咐道:“太呛了太呛了,把窗户打开,梯子口也打开。”因为很热,他把桐纹的礼服和长裙裤踢掉,裸体催促道:“我要洗澡!” 已经是夜里五刻了,但是八百士兵的炊烟烧得正旺。 中二层下面的房间里住着堀尾茂助、一柳市助、木村隼人等近侍。秀吉的身边杂事由侍童们照顾。 隔壁的寺院里住着年长的部将和士兵,其中,加藤光泰过来找人问道:“大人在哪?”得知在里面的浴室里,光泰走向浴室。虽说是豪宅,其实是农家。在没有板壁的井式房间里只有一只浴桶,秀吉的头浮在热水中。 “在下作内光泰,因为突然被召见,所以就贸然进来了。”光泰沿着墙跪下说。 秀吉看了一下,问道:“作内啊,寺内的士兵好像现在才吃饭啊,为什么这么晚啊?” 光泰回答道:“今天大家都在担心,怕城中有变。知道大人平安归来,才开始准备晚饭。” “不用不用。”秀吉站起身来,一边让侍童石田佐吉洗着后背,一边说着,“你们不必如此劳累的,有点愚钝啊。” “是。” “让士兵们快点吃饭,把马匹都喂好,今天晚上早睡吧。注意防火,如果有意外发生也要做好立即制止的准备。” “遵命!” “你们在干什么?我都快被蚊子吃了……没有别的事了,你快回去吧。” 光泰告退。 秀吉这会儿好像不大高兴。佐吉小心翼翼地往秀吉背上浇热水。 秀吉在浴桶里打了个哈欠。然后使劲伸展四肢,鼻子里发出“嗯嗯”的声音。把这两日的酸痛缓解了一下。 “挂上蚊帐了吗?” “已经挂好了。”捧着睡衣的侍童回答道。 “很好很好。你们也早睡吧。也让楼下的人早睡。”秀吉在蚊帐中说道。门关上了,但为了通风窗户还是开着。微弱的月光摇来摇去。秀吉刚要睡着的时候,听到有人叫:“大人!” “什么事?茂助吗?” “是。”堀尾茂助的声音从外边传来,“有马法印来了,说想要悄悄见您。” “什么?有马法印?” “我说大人早睡下了,但他说一定要见。” 秀吉没有马上作答,在蚊帐中思考了一会儿,终于说道:“你让他到梯子那儿,告诉他,我有点儿累了,刚从城中回来,喝了药躺下了。” “遵命。”茂助静静地下了楼梯。不一会儿,又有人上来了,像是蹲在狭窄的地板上。“筑前大人休息了啊!” “噢,法印啊!” “请躺着就好。” “那我就躺着了,失礼了!” “怎么了?听说大人从城中回来马上就闭门休息了。我很担心,着急想给您说点儿事所以打扰大人了。” “两天的会议让我身心疲惫。对了,这么晚了来是……” “是,羽柴大人。”法印突然把声音低下来,“您准备明天出席在城中举行的三法师的继位大典吗?” “噢,不知什么原因,昨天还有今天都得用药物来维持。我觉得可能是中了暑。但是要是不登城的话又得招来麻烦吧。” “左大人一直硬撑着没有倒下应该是预感到会发生什么事情吧。” “哦,此话怎讲?” “刚才大人中途退席后剩下的都是柴田的党羽,他们聚集在一起密谋着什么。前田玄内等也觉得不可理解,有点担心,就偷偷地打探了一下情况……”法印突然不说了,向蚊帐里看了看,想确认一下秀吉有没有在听。 青虫在蚊帐底下有节奏地叫着。秀吉依然仰面睡着。“法印,然后呢?” “具体的阴谋没有打探到,但是大体可以得出柴田党羽是不会给筑前大人留活路的。他们会利用明天登城的机会,把大人押解起来,安上诸多罪状,逼迫大人剖腹自杀。即使大人不从,他们也会不顾一切将大人杀死。这样一来,不管是安排在城中的士兵还是埋伏在城下的士兵,都在他们的算计之中。明天他们会若无其事地在清洲城等着大人。” “哈哈哈,很吓人!” “实际上,玄内想来报告此事的,有很多事他放心不下,又担心出城会引人注意,所以我就前来传达此事。现在大人身体不舒服,这也是上天的庇护,请大人一定要考虑一下明天的出席事宜。” “啊,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请大人一定要确定好啊!” “可明天是新君的继位大典啊……法印,谢谢你的好意。谢谢!”秀吉听着法印下楼梯的脚步声,在蚊帐中双手合十表示感谢。 离 他是个善于睡觉之人。 不管身处何地,想睡便能睡着,这看似容易,实际却很难。 无论在哪儿,无论置身何处,无论是平躺还是倚物而立,只要闭上眼睛,他便能酣然入睡。 而且,有那么几个瞬间,在睁开眼的一刹那,便如同从百年沉睡中苏醒一般,头脑和身体无不酣畅。 当即便能行云流水般处理大小事务,这种特质与其说是一种习性,倒不如称为禅境。 秀吉惊人的精力及健康的体魄也可以说是得益于其“能睡觉”的特质。 然而这种特质并非秀吉有意培养,而是他年少游荡之时得到的天赋。无家无舍、四海飘零的他,年少时就习惯了大地为褥天为被的生活,无论是在杂草上还是在荒寺的地板上都能倒头睡去。 这种年少时的磨炼让他受益匪浅,这使他在坐拥天下时,无论面对何种逆境困苦,都能从容面对。 秀吉的这种接近悟道的“即睡即醒”的养生心得,是他出自繁忙的战事军务与健康考虑,从一句座右铭中得来的。 自室町中期起,世道混乱,政权分崩离析,各路有志之士开始反思,“难道就这样安于现状吗?”于是,在武门及武士中开始盛行类似座右铭的家训、武士道训、布告等。 秀吉的心里也有几个这样的修身养性的醒世之语吧,或许这些他视如珍宝的座右铭,只是不经意间从路边的云游僧那里听得,自此难以忘怀的吧。 “离”这个字是他的座右铭,也是他的护身符。 离,就是分离,就是遁入无我境界,他“即睡即醒”的精髓便是“离心”。 焦躁、妄念、贪恋、猜忌、急功近利等所有尘世的羁绊,都在瞬间被上下眼睑隔断,心如止水酣然入睡。而后又在瞬间醒来。 若能做到这点,便可速睡速觉,也可迅速适应瞬息万变的世间。 他不仅擅睡,且用兵巧妙,料事如神。但他也有失策,使身边之士陷入绝境的时候,每每此时,秀吉并不会沉溺于失败之中,在他心里出现的仍是一个“离”字。 人们常说的卧薪尝胆、废寝忘食对于他来说,并不是有意为之,而是每天必需的生活。因次,即便是一瞬,他也要运用这一“离”的境界抽离尘世,让生命得以喘息。甚至,他也将生死之事交托于此字。 已睡了半刻,秀吉起身向楼下的茅厕走去。下座的侍童立即高举烛火跪在廊旁。片刻后秀吉走出茅厕,另一名侍童已盛好水等候,见他出来便凑上前去将水倒在秀吉手上。 秀吉边擦拭双手边隔着廊檐眺望月亮,忽然回头询问佐吉、助作两名侍童:“你们可曾睡过?” 两名侍童并无时间休息,但心知这样说并不恰当,便答道:“小睡了一会儿。”秀吉沿着外廊行了五六步,冲着尽头的房间招呼道:“权平在吧?”权平应答后,秀吉踩着楼梯回头说道:“通知寺中的光泰出发,让他到这儿会合。队伍的分拨及行军方式、准备等已写在纸上交给浅野弥兵卫,让他们询问浅野弥兵卫即可。” “是。” “等等,还有,让大岛云八过来一下。” 权平从杂木林向寺庙方向走来,脚步声由远及近。而秀吉在小姓的服侍下已快速披挂整齐。 只要准备就绪,便毫不犹豫地出发,这是他的秉性。自然,军中有孙子的人都得留下。但随从早已习惯,时时变着法儿体谅秀吉。前来替换的人一到,他们便自觉退去,转瞬却又挑起盔甲不甘落后地追上来。 营地前方正对伊势路和美浓路。秀吉从仓库旁穿过,来到营地。 此前接到召唤的大岛云八光义蹒跚着追随而来,跪在停步的秀吉面前说道:“卑职光义,前来觐见!” 大岛云八是一位七十六岁高龄的武士。他的儿子茂兵卫光政侍奉着丹羽长秀,而他自己则倾慕秀吉。这也与他的持城在美浓之关有关。 “老人家,辛苦了!” 秀吉一面体谅其老朽之身,一面注意到他早已披挂整齐,觉得他并不输于年轻人,便说道:“还不需穿戴战甲,我托付您的事是在明日。您先屏退左右。” “可是让老臣明早前往清洲城?” “是呀,真不愧是老智者,早已有所体察。您去向柴田通报,就说筑前守旧病复发,昨夜已返回长浜,无法出席庆典仪式,实属可惜,万事均拜托各位。胜家、一益他们定会仔细盘问,你到时就假装耳背,别听在心里,全身返回关中即可。” “您说的我都记下了。” 已七十六岁高龄的大岛云八,弯腰驼背形似虾米,却枪不离手。他行礼之后起身,转动因穿戴铠甲而僵硬的身躯,摇摇晃晃地向来时的路走去。 山门前的路上,已聚集了寺中大部人马。军队以一面面旗帜为标志分为几组,在各组前方,各部将领倚马而立。 火绳的火星星点点,却不见一只松明。高空的月光也黯淡不明。 路边树木林立,七百兵马如岸边细波静静屹立在黑暗之中。 “弥兵卫,弥兵卫!” 秀吉边连声喊着,边向将士队列走去。由于树荫遮挡,人影也变得难以分辨。大家都以为那仅有六七名侍从随行,用竹杖敲击地面的矮小男人是驮马队的组头,发觉他是秀吉后,兵马变得更加肃静,并主动为他让开了一条小道。 “啊,弥兵卫,你在这里呀!” 那边石阶下,正向一队人马发号施令的浅野弥兵卫发觉是秀吉的声音后,快速结束讲话,向这边跑了过来。 “好了没?好了没?” 秀吉连下跪的时间也没留给他,急急问道。 “好了的话就出发!” “是,已准备就绪,光泰,你带头!” 弥兵卫回身说道。 在其身后的加藤光泰回道:“遵命!” 便收起立在山门一旁的金瓢长穗,拿到队列中央,自己上马入队。 秀吉离开队列。随后和几名小姓看着在堀尾茂助、浅野弥兵卫及其他三十位骑兵簇拥下的队列从山门出发。 按理此时应该吹起号角,然而由于禁用号角及松明,浅野弥兵卫接过秀吉的金采,代替秀吉在空中挥舞,以此为信号,七百兵马由前排起按照顺序徐徐出发。 队列前段方向一转,绕道从秀吉面前通过。各部队的先导将领全是生驹甚助同三吉父子、中村孙兵次、山内猪右卫门、木下助左卫门、其第勘解由、小西弥九郎、一柳市助等中坚武士,却不见老辈武将的面孔,他们大概多留守在秀吉的城地——长浜、播磨及其他领地中。 就这样,秀吉的主力人马营造出同秀吉一起撤离清洲城,沿美浓一路直奔长浜的假象。 随后,秀吉也离开清洲城,仅带着三四十个随从沿着完全不同的路线,绕道津岛,从乡间小道匆匆而行,在美浓的长松住宿一晚后,终于回到长浜。 当夜,准确说是第二天拂晓。 在柴田胜家及玄蕃允的营帐处,有不知从哪儿撤下来的兵马,这些士兵身披被风霜雨露打湿的铠甲。当地百姓见到后眼中充满恐惧,纷纷关上房门。 “失败了,玄蕃允?” “我想并不算失败。” “还说没有,肯定是你哪里出了纰漏,让好容易逮着的落网之鱼轻易逃脱。” “我早前说过,要讨伐便讨伐,倘若一开始就鸣鼓吹号,堂堂正正攻其营地,如今我俩之中定有一人已砍下秀吉首级。但舅舅您却一再重申要秘密进行,未能采用玄蕃允之计,才落得如今这般徒劳的境地。” “幼稚,你那乃是下策,我的才是上上之策!最好便是待秀吉登城之时,将其囚禁于一室,昭示其罪状,再命其切腹自尽。没有比这更好的计策。但晚间细作来报说有人看见秀吉匆忙撤离营地,连夜启程,所以才不得不从长计议,若那家伙真的在晚上撤离清洲,那便是天赐良机,给其扣上擅自离开驻地的罪名也就有理有据,这才命你在途中部署伏兵将其拿下。” “到底还是舅舅您的错!” “怎么会是我的错?” “你猜想猴子今天会登城参加典礼,这是疏忽之一,其二便是入夜后,你命我带兵在途中伏击,却一时疏忽,忘记增派其他人马把守大道以外的小路。” “蠢货!我是太相信你,觉得这点小事你自己也能想到,所以只吩咐了你一人,并命其他诸将听命于你,谁想你只在大道上设了埋伏,这才让秀吉逃脱,现在却胡乱指责是我的疏忽。你多少也该反省反省自己的轻率!” “这次就算是玄蕃允的失败,我道歉,但舅舅您今后也该停止耍弄计谋。往往聪明反被聪明误,别让好容易得来的机会又丢了去!” “什么!我玩弄计谋?” “这是你向来的毛病。” “蠢……蠢货!” “民间也经常这样说,一提到您的毛病,便说柴田殿下深不可测,难以捉摸,十分提防您呢!” “……” 胜家皱起夹杂着白毛的粗眉,一言不发。 平日里,他们是超越主从、亲子关系的舅舅与外甥,向来和睦,但过于不拘礼节,这使胜家产生了挫败感,他在外甥面前无法保持应有的威严。 总之,那天早上胜家极为不悦。 那是一种“复杂的情绪”。生理上,也与他一夜没合眼有关。 他曾反复叮嘱玄蕃允,命其在途中埋伏,偷袭趁夜逃离的秀吉,一举解除后患,扫除心中积聚多时的忧虑,他翘首以盼等待捷报直到拂晓,心里设想了无数次伏击场面。结果返回的玄蕃允却报告说:“经过的只有羽柴的家臣,不见秀吉的影子。向没有秀吉的兵马发动偷袭,不仅会一无所获,也会使日后的形势恶化,因此便无功撤返了。” 最终,还与玄蕃允争论自己的“毛病”“聪明反被聪明误”等事,因此今天早上的他闷闷不乐也在情理之中。 但是,这般模样终究不妥,今日可是三法师举行继位大典的日子。用过早膳,小睡沐浴过后,胜家便又裹上闷热的大纹乌漆帽,骑上披戴装饰的高头大马向都城出发。 他先前虽一时情绪低落,但此刻却是容光焕发。今日虽是阴天,却比平日要热得多,即便如此,途中胜家的姿态仍有着清洲城下无人能及的威风,身上不时散发出意志坚定的人特有的气质。 夜间曾披挂战甲,携带枪炮匍匐在草丛中准备夺取秀吉性命的将士们今天也带起乌漆帽,整齐穿戴着素袍、小素袍、天正服,箭入袋、刀入鞘,若无其事地沿道路蜿蜒而上,前往都城。 除了柴田的队列,丹羽、泷川及其他家臣的队列也先后登城。 之前常常见到,却仅在今日不曾现身的,就只有羽柴筑前的队列。 “胜家殿下,让您久等了。筑前的代表——老臣大岛云八清晨前来拜见,说筑前守因病不能参加今日庆典,代为向三法师致歉,并要求晋见柴田大人,现在正在前方等候。”泷川一益在城中迎接胜家时禀报道。 胜家很不愉快地点点头。 他对秀吉佯装不知的态度感到极为恼火,但也不得不假装糊涂,召见了使者大岛云八。 在此期间,胜家不断盘问秀吉所患何病,既然着急回国为何没在夜里通知他,以便他前去探病、商议诸事等等刁难的问题。但因年长而耳背的大岛云八貌似连一半都没听清楚。 无论胜家说什么,他都置若罔闻。只顾反复附和道:“是的,是的,正是。的确!” 胜家觉得再说下去也是白费力气,有着如此重要任务的使臣,却让这样一个老糊涂担任,想到其中秀吉的用意,胜家觉得气愤难忍。 这个使臣根本没有责问的价值,胜家带着满腹怒气起身问道:“使臣,你今年到底多少岁了?” “正是正是。” “我问你多大了?你的年龄!” “您说得对!” “什么?” “哈哈哈哈!” 胜家觉得这声音像是在嘲笑自己,不禁怒上心头,他将嘴凑到云八耳旁,扯破嗓子喊道:“我在问你,你今年多少岁了?” 云八用力地点了点头,不急不慢地答道:“啊,您在问我的年龄呀!说来惭愧,老朽并无什么显赫战功,今年已过七十六了。” 胜家目瞪口呆。 今日有诸多事务要料理,且近来连一日也不得悠闲,却在这儿生这老人的气,这是何等愚蠢!胜家不禁自嘲起来,同时他对秀吉的敌意也增至不共戴天的程度。 “好了,你回去吧。” 胜家甩着下巴催促道,但云八腰上像坠了铅块,稳坐不动。 “要是殿下给个回信的话……”云八平静地凝视着胜家说道。 这时胜家听到有人在找他,就借此机会说道:“没有没有,没什么回复。在该见面的地方见面便是,你给筑前传话吧。” 说完就自顾自地沿着回廊向本丸方向去了。 大岛云八走到廊下,用一只手撑着腰回头看着胜家的背影,随后独自笑着向前厅走去。 那日,三法师的继位大典圆满结束。 此后又举行了盛大的宴会,宣布拥立新君。宴席设在城中的三间大厅里,出席人数是昨日的数倍。席间谈论的话题多是羽柴筑前守的不敬之举。有些人指责筑前守假借生病而不出席如此重大的庆典,真是荒唐至极,他目无法度、不忠不信的秉性昭然若揭等等。 胜家顿觉安慰:“秀吉回国之事,仔细想来反而对我有利。” 虽然他知道众人之所以对秀吉大加指责,是因为泷川、佐久间等武士暗中煽动,但胜家仍觉得这种氛围对今后的形势及自己十分有利,不禁享受起这种暗自窃喜的小快感来。 在料理完会议、月忌、庆典等诸多事务后,清洲下起了连绵细雨。 细川、蒲生、池田等人在庆典过后的第二天便已启程返国了,其他人则由于木曾川涨水而被困在城里。 大家只能在住所无所事事,静待天晴。但等待对胜家来说,却并非毫无意义。 他同神户信孝这几日交往甚密。虽说两人频繁会晤,但却不能断言他俩的会谈有政治意义。因为如今,胜家的爱妻正是信长之妹——阿市,她也是信孝的叔母。 近年来,信长曾劝说过阿市,信孝也极力撮合,让她改嫁胜家。这样一来,信孝同胜家的关系便已超越了单纯的姻亲关系,而成为不可分割的伙伴关系,因此二人的交往若只限于两人之间的话,世人也就没有理由怀疑,但二人的聚会每每都有泷川一益加入。 “不知又在密谋什么。” “看来是在商议如何灭掉秀吉。” 这样的谣言早早就流传开来,还有传言说胜家会在夏天讨伐秀吉。 恰好,此月十日,泷川一益在住所的待月轩煮茶,邀请各将领前去品茗。 邀请函上写道: 连日阴雨终于放晴,想必各位也计划今日回国吧,但兵家无常,不知何时才能再聚。如今我想招大家一聚,追思先君,在朝露之间为诸位奉茶一杯。各位虽归国心切,还望能光临寒舍,我等在此恭候。 这看似再合理不过的聚会,却被怀疑是军事会议,引起了各方,特别是清洲之人的警觉。 蜂屋、筒井、金森、河尻等人参加了茶会。信孝、胜家二位自然是主宾。此次茶会到底是单纯的茶会,还是密会,除了当日的主宾外,恐怕无人知晓。 那日过后,诸将便各自回国。柴田胜家于十四日夜宣布回越前,十五日早晨离开清洲,渡过木曾川,进入美浓后,无论是他的预感还是道上的流言,都让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威胁。 途中到处传言“垂井扼守着不破山中的要塞,秀吉的精兵从长浜出发,自昨夜起便静待胜家自投罗网”。无论是在营地,还是道边的旅人,甚至探子也是如此报告。 大侦察 先前还密谋在归国途中偷袭秀吉的胜家,如今却与秀吉互换了角色,在自己的归国路上陷入了如履薄冰、提心吊胆的境地。 要回到越前,就必须通过江州长浜。但先他一步回国的秀吉就在长浜。 秀吉会默许他通过吗?这点必须慎重考虑。 曾有人在胜家离开清洲城前提议:先通过泷川一益的领地,从伊势横穿铃鹿,绕道江州回国,但他认为这样一来世间便会流言四起,说他惧怕秀吉,这对于胜家来说是莫大的耻辱。且身边的玄蕃允也不会答应。 但事实是,一旦进入美浓路胜家将步步为营。 “那边山上会不会有伏兵?那边的烟雾会不会是敌情?这样瞻前顾后必使身心俱疲,无法获得准确情报也会延误行军,此外还需要将队伍调整为战备状态,若不能考虑周全便无法继续前行。” 此时,传言有人在不破山附近看到貌似秀吉麾下的一支部队,只说看见,胜家及幕下之人便已毛骨悚然。 “来啦!” “真有埋伏!” 想象到在前方等候他们的敌军数量及布阵,柴田军突然变得杀气腾腾。兵马立刻在揖斐川前的牛牧附近安营扎寨,胜家则和幕僚们一道来到村中神社的小林里召开军事会议,商讨是迎战还是撤退。 其中一计是暂且撤退,待与清洲城内的三法师联合,揭露秀吉罪行,再纠集各路将领一道堂堂正正讨伐秀吉。 另外一计便是迎战,这里的敌军人少势微,不堪一击,何不一举击溃,杀个痛快。 若是从结果来考虑,前者更仰仗战术,后者则能速战速决。或许还可以一举削弱秀吉的势力,但换言之,柴田军也有战败的可能。 因为关之原以北地势险峻,最适合埋伏。加之撤回长浜的秀吉军极有可能比昨日所见更多,且分散在江南至不破、养老等地的闲散武士与羽柴家有往来的不少,而与柴田家有关系的却没几个。 “无论怎么想,在这里迎战秀吉都不是上策。他之所以在一天内急急赶回,也是为了占据这一有利形势。仅凭这一点就不该冒失开战!” 胜家和各位老臣都倾向于此计。但玄蕃允嘲笑道:“你就那么怕秀吉?就算成为世人的笑柄你也无所谓吗?” 无论何时的军事会议,往往都会认为退则弱,进则强。先不论结果如何,其中必有一方看似消极,另一方看似积极。 玄蕃允的意见可以左右幕僚。他所向披靡的勇猛,在族中的地位以及得宠于胜家的现实,这些都会对幕僚产生无形的作用。 “未发一箭,看见敌军就溃逃,这恐怕有损柴田家的威名。” “要是还未离开清洲城,此计倒可一试。” “正如玄蕃允殿下所说,都已行至此地,倘若折返,传出去将会成为后世的笑柄!” “先战上一场再撤也不迟!” 年轻武士们异口同声地支持玄蕃允的意见。 只有毛受胜助家照一直沉默不语,未发一言。 “胜助,你怎么想?” 胜家很少征求他的意见。平日里,他自知被主君冷落,所以不像玄蕃允那样张扬,举止言行都十分谨慎。只见毛受胜助乖乖答道:“我觉得玄蕃允殿下的意见甚好。”在一群血气方刚、斗志高昂的武士中,年轻的胜助却平静如水,可见其缺乏勇武之气。在这种场合下,他不得不如此作答。 “胜助都这样说的话,就照玄蕃允说的做,继续向前推进。渡过河流后立刻派遣密探组前去打探,切忌贸然行军。派大批步兵打先锋,火枪队紧随其后,铁炮组部署在后备军前方。如若太近,敌军出现时铁炮便无法发挥作用。如有敌军,探子就发信号,立刻鸣响战鼓,丝毫不可慌乱。各组头们听候胜家号令。” 制订方针后,柴田军便开始渡河。渡河期间没有遭受任何袭击,随后军队继续向赤坂方向行进,但仍未看见敌军。 密探组的侦察范围一直延伸到了垂井宿营地附近,最终确认周边没有任何异状。 一位旅人经过,侦察组觉得很奇怪,就派一名探子将他抓了回来。经过密探组组头逼问,旅人说出了所有知道的情况,但结果却让人失望。 询问他可曾在途中见到羽柴殿下的军队,那人说确实见到了,就在今早,在不破附近。之后他自己有些事情耽误,方才经过垂井而来,垂井那边已聚满了先到的羽柴殿下的人马。 “大概有多少人?” “不太清楚,同行的大约有几百人。” “几百?” 探子们相互看看,随后丢下那人,立刻向后方的胜家通报。 想不到敌军的数量竟如此少,这使胜家越发担心,但现在已是骑虎难下,只能继续行军。正在这时,有人来报羽柴家遣使来访。 等走近细看,那使者并非披挂战甲的武士,而是一位身着薄绢窄袖和服,淡紫色天正衫,马缰上装饰物品,英姿飒爽的年轻人。 “请前方带路,在下是羽柴秀胜殿下的近身侍卫伊木半七郎,今天作为使臣前来拜访北之庄殿下。” 在途中,半七郎骑在马上向突然撞见的密探组武士点头示意后绝尘而去。密探组的探子无不愣住,只有组头一人边呼喊边紧追半七郎而去,十分狼狈。 柴田胜家及幕僚们边猜测这位年轻人的身份,边列阵迎接他。 眼下必有一战,光从杀机四伏的阵营看去,这刚下马的清秀俊美、彬彬有礼、款步而来的伊木半七郎那华美的装束,极为醒目,与周边的火药味格格不入。 “丹波殿下的近身侍卫怎么会到这里来?不管怎样,带他过来,见面再说。” 胜家跨过路旁的杂草,来到树荫下,撑起折凳,将自己的慌张暂时隐藏起来,若无其事地问道:“你为何而来?”随后赐给使臣一把折凳。 “胜家殿下,路上辛苦了!”半七郎如日常寒暄般说道。随后解下用红绳系在胸前的信匣,“筑前守托我问您安好。具体事宜都写在这信中。”说罢将信递给胜家。 胜家甚是疑惑,但并未立刻开封,而是盯着半七郎问道:“你说你是丹波殿下的近侍?” “正是。” “丹波殿下身体可康健?” “十分健康。” “应该已经长大了吧?” “已经十五岁了。” “啊,已经这么大了?时间过得真快,我已好久未见其面啦。” “今日丹波殿下奉父亲之命,行至垂井驿站恭候您大驾光临。待您安顿好后便可与殿下畅谈。” “什……什么?”胜家有些结巴。 折凳脚压着的石子弹了出去,胜家笨重的身体随着折凳下沉,心中惊了一下。 众所周知,羽柴丹波守秀胜乃是信长最小的儿子,小时应秀吉的请求,信长将其过继给秀吉为养子。 “迎接谁?你说迎接谁?”胜家又问了一遍。 “当然是殿下您了!” 半七郎以扇面遮脸暗笑,他看到胜家的眼睑和嘴唇不断痉挛,看得出他难掩喜悦之情。 “我吗?真的是来迎接我吗?”胜家喃喃道。 “请您先看一看这封信。”半七郎催促道。 不知所措的胜家,早已忘了手中的信。“噢,对呀,看看,看看!” 胜家下意识地反复点头。书信上的文字映入胜家眼睛的那一刻,他心理的变化更加明显地浮现在脸上。 书信并非秀胜所写,而是出自秀吉之手。信中道: 得知您对江北至越前的路线不太熟悉,今次特派养子秀胜前来为您带路。 如今因为我都城长浜位于尊公归途中,是阻击尊公的绝佳之地,所以世间流传出一些无端谣言。为了让这些卑劣的流言不攻自破,特意派养子秀胜前来迎接,以他为人质让您安心通过。 本想邀请阁下在长浜饮酒喝茶,但自清洲一别后,筑前诸事繁忙且身体欠佳,只能遥祝大人一路平安。 无论是使臣的话,还是信中的言语,无不让胜家反省自己的猜忌和多疑,甚至有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感觉。看完信后他着实放心不少。以前他被认为是谋略家,无论干什么事都会有人说:“柴田殿下又犯老毛病啦。”众人视其为老谋深算。但此刻的他却俨然成了毫不掩饰、喜怒形于色的直率之人。过世的信长完全看透了他的这种性情,并将其英勇、智谋及正直之性运用自如,委以北陆探题官之重任,赐予无数将领,赐封大片领地,十分信赖他。如今,这位最了解他的主君已然不在,胜家觉得这世上仿佛再没有可信的人。 可如今,面对秀吉的来信,他连日来对秀吉的反感之情瞬间消散,顿时觉得这一切都只是自己的邪念、多疑而已。 “主君离世后,也只有这位筑前守值得信任啦!”胜家认真反思道。 这种想法一直持续到他通过长浜城下。那天夜里,柴田一行人夜宿垂井,与秀胜会合,相聚甚欢,第二天胜家同秀胜一道穿越不破,通过长浜。 到达长浜后,胜家带领各重臣将秀胜送至秀吉城下,此后胜家的心理又发生了巨大变化。因为他发觉秀吉早已不在长浜城中。据说秀吉自返回长浜后便急急上京,在中枢机构大刀阔斧地改革,而且还筹备翻修山城的宝寺城等。这些传言在胜家听来犹如毒药,却又避之不得。 胜家心中便又憎恶起秀吉来。且他再次变得急躁不安,于是加快了返国的脚步。 写作“大五” 七月下旬,秀吉按照事先约定,将领地长浜划给了柴田。柴田一方也满足了秀吉的条件,将此地封给了胜家的养子柴田胜丰。 胜丰遵从养父之命从越前坂井城迁往长浜。 至于秀吉为何在清洲会议中提出“如果是给胜丰,他便愿意奉送长浜”,胜家丝毫没有在意。不止胜家,就连其左右及世人也未曾察觉到秀吉的用意。 柴田家的有心之士对此忧心忡忡。“养父同养子的关系如此冷淡,就连柴田家的小儿子也担心不已。” 胜家还有一个十六岁的养子,名唤柴田权六胜敏。 无论情爱还是平素的感情,胜家都是个容易偏颇的人,他嘴上也说:“胜丰优柔寡断,不够洒脱,与我不像父子。相反胜敏天性纯良,倒是与我有几分相像。” 但与其中意的胜敏相比,胜家更偏爱外甥玄蕃允。他对玄蕃允的爱完全超越了舅甥父子之爱。 胜家觉得“外甥乃是家族的至宝”,甚至有些沉湎于此种情怀。 因为偏爱玄蕃允,胜家也就比较关照玄蕃允的弟弟久右卫门安政及左卫门胜政,虽然他们只是二十五六岁的小子,却已各自拥有城池。 在胜家钟爱的一众亲臣中,唯独养子胜丰倍受养父嫌弃、兄弟冷落。 传言某年正月,各亲臣齐聚一堂,与胜家共庆岁首,胜家最先举杯,胜丰以为胜家在敬自己,赶忙恭恭敬敬凑上前来道:“承蒙敬酒,不胜荣幸!”哪料胜家竟默然转过手去,说道:“并非敬你,玄蕃允,干!”故意先敬了玄蕃允酒,却将胜丰冷落在身后。 传言胜丰对此事极为不满。别国的探子对此也有所耳闻,秀吉那边自然也都知晓。 为了将长浜让给柴田胜丰,秀吉不得不事先将久居于此的老母及宁子等家室老幼迁往他处。 “暂时先去姬路城吧,那里冬季温润,且能吃到内海的鱼。”依照秀吉吩咐,他的母亲及妻子举家迁往播磨的持城。而他则留在山崎,主持改建山崎宝寺城,片刻也不得清闲。此地本是山崎合战时光秀的牙城,之所以不将家人搬迁至此也是出于种种考虑。 秀吉在山崎监督宝寺城改建,隔日又会上京处理朝务,如此反复往来于宝寺城及京都之间。 无论皇城守卫、市政建设、地方治理,事无巨细,他都亲力亲为。 原本在清洲会议上决议由柴田、丹羽、池田、羽柴四人共同担任京都政治所阁臣,主持各项事务,秀吉本不能独占鳌头,但其他三位阁臣中,柴田身处远方,且专注于纠集地方势力,与岐阜、伊势及神户信孝密谋某事。丹羽虽在坂本附近,但已全然将各项事务委任于秀吉。池田胜入则认为庶政及笼络朝臣并非自己所长,虽有着阁臣的头衔,却从不理政。 而对于理政,秀吉的确有才能。 他生来便精通于治国之道,直至今日,世人也并未将其视为武将。 用兵原本并非秀吉所长,但他深知用兵布阵乃理政之左膀右臂,无论有多大志向,若是败于战场,则治国之策便无从发挥,因此他每战无不孤注一掷。 京都虽只是位于盆地之中的弹丸之地,但却是整个日本的政治中心,也是联络民间思想的重要基地,历代大家无不扎根于此。 秀吉虽只是一介仆从,但他十分享受每日在京都政治所处理政务,甚至越忙越开心。他曾向左右吐露心声:“我筑前也有出头之日,终于可以真正施展才能。你们也要尽心。”同时秀吉还督促各位侧臣勤于政务。 追随他的部下在京都也是严于律己,没有半点逾越之举,事事秉公守法,一个个都胜似“小秀吉”,尤其是守卫皇宫之人更是恪尽职守。 朝廷为奖赏秀吉功勋,特封他为右近卫中将。秀吉以寸功汗颜为由辞谢了朝廷。于是朝廷又给了他更为优厚的封赏,授予他从五位下,左近卫少将之职。 所谓树大招风,勤于做事之人总会被懒散者指指点点,这是世间常事,更何况这动荡的乱世可谓是鱼龙混杂。 “秀吉这么快就露出尾巴了,就连部下也掌权啦!” “他撇开柴田殿下,当其他奉公人是摆设。” “从现在的阵势来看,好像筑前才是信长的继承人一样。” 所有人都将矛头对准了秀吉。这种情况,自然难以找出始作俑者。 无论听到或是没听到,秀吉全然不放在心上。这类非难在他看来根本不值一提,因为他要忙于国事。 六月,信长去世,六月中旬山崎会战,七月清洲会议,七月下旬撤离长浜,迁移家室至姬路城,八月开始改建宝寺城,这期间又不停往返于京都政治所与山崎之间,过着朝歇皇城,日查市井,暮理诸政,答来使,迎宾客,夜半还要挑灯阅览远国文书,拂晓又得处理部下提交事务的生活,早饭过后便重新上路去往别处,如此日复一日。 秀吉多出没于公卿宅邸,出席各种集会,到各地视察,最近也频频前往紫野。他在那里启动了庞大工事,于大德寺内修建新的寺庙。 “十月七日完工,八日结束清理,九日备好仪式事项,十日必须万事俱备!”秀吉一脸严肃地对蜂须贺彦右卫门及弟弟羽柴秀长说道。无论何种工事,秀吉对工期从来都是说一不二。 秀吉一向言出必行,一旦接受,今后便不能有任何借口。虽然秀吉身在工地,但工地上监工的武士,甚至做工的几千名木匠、土工、石匠、搬运工等都无人回头瞥上一眼。 秀吉脚尖上缠绕木屑,在阵阵木香中视察一圈,随后边自言自语“能完工,能完工……”边高高兴兴跨马而去。一回到城中,便有访客及堆积如山的事务等待他处理,另外总见院也于今日开工,信长葬礼的准备工作也待完成。 “由己,快点!” “是!” “写好了就立马遣人送去,用语不必烦琐,快写!” “是!” 眼下,正由秀吉口述,大村由己代笔书写信件,由于卡在了“醍醐”二字上,由己不时咬着笔头冥思苦想。 秀吉虽显得极为焦急,但从由己身旁瞥见后,便像叫醒入梦之人一样细声说道:“由己,你在干吗?” 随后又大声喝道:“写成‘大五’。”并用手在空中比画出大大的“大”字和“五”字。由己吃了一惊。 “醍醐”写作“大五”,这不就是错别字吗? 就是借用汉字也不妥呀,将“醍醐”写成“大五”,必定完全失去原来的字意。 “殿下,恕我冒昧,我一时记不起的字并不是这两个……” “你在磨叨什么?由己,你刚刚皱着眉头想的不就是‘醍醐’二字么?” “正是。” “那你就写上……”秀吉说着又抬起手指在空中比画着,道,“写上‘大五’,明白了吗?” “是,明白了……” 没办法,由己只得匆匆填上“大五”二字,写完书信,秀吉立马接过来拿给使臣,命其送至公卿宅邸。由己事后很是恼悔,想着:“想必读信的人一定会耻笑我不学无术吧。” “身为执笔,却腹中无墨,一定会被后人耻笑。真想把信拿回来烧掉呀!” 此后由己整日拘泥于此,满脸愁容。秀吉则忙于会客,并于傍晚遣使拜访久不往来的毛利家。处理完各种烦事,一身轻松的秀吉终于得空和由己对坐饮茶。看到由己忧心忡忡,秀吉质问道:“怎么了,由己?” 由己此时察言观色,就方才假借他字的事发了一通牢骚,秀吉听后道:“什么?你竟觉得身为执笔,留下那般信件是一种耻辱?哈哈哈哈,由己,你竟会觉得自己的笔迹也能流传千载?安心吧,你的信很难流传百年,甚至是否会留存至你没世都难以断定。出类拔萃之作可流芳百世,无用之字则会化为尘土。” 秀吉接着说:“如你这般为写‘醍醐’二字,又是揣摩又是舔笔,白白荒废了时日。如果总像今日这样,以你有限的寿命,你又能在这个日月世态瞬息万变的时代做出多大修为?我秀吉到底没有那个工夫。就算该写‘醍醐’的地方写上了‘大五’,只要读信的人有心,便能明了。这事就此作罢吧。” “我明白啦!” “别苦闷了,好啦。快看,先去的信使似乎已带来回信啦!” 不久,信长的葬礼便在紫野举行,大村由己作为代笔,则终日忙于写信通知织田的近亲及诸州遗臣葬礼的日期及地点。 紫野 无论举办何种盛典,京都内外都会热闹非凡,而且会下发薪金给下层民众,街道灯火通明,炊烟袅袅,无不昭显庶民生活之富足。 无人知晓入秋后,在紫野举行的长达十七日的信长葬礼之前,贫困百姓们得到了多少施舍。 六月以来,本能寺及山崎相继掀起的战乱,造成成千上万人流离失所,无家可归。 逃过一劫的明智部下,无法回到早已易主的丹波,只得乔装打扮,在集市中桥梁下苟且偷生,过着不见天日的日子。 其实赶尽杀绝并不难,但秀吉并没有对其余部穷追不舍,只要有光秀的首级便已足矣。不仅如此,秀吉还召集战后流民及降兵,为他们谋了生计,让他们参与修建总见院,组织信长的葬礼等。 “这也是一种赎罪。”秀吉自言自语道。 秀吉唯恐信长遇难之处寸草不生,在为其祈福的同时,禁不住反复思索着一件事,自己无论性格,还是用兵都与已故的主公信长相差甚远。但近来世人却评价秀吉说:“筑前处处效仿信长,无论是行为处世,待人接物都以信长为师,俨然是想做信长的继承人呐!”这让秀吉很不解。 信长在世时,作为秀吉的主公,秀吉理应膜拜效仿,言听计从,承主公之大志,处处与其步调一致。但如今主公已仙逝,还有必要遵循先人的陈规吗?秀吉也有自己的资质,即便是取信长之所长,也能推陈出新,融入自己的主张,完全有别于信长的战法、施政之主旨,处处透着秀吉的特色。 秀吉之所以想要先给贫民谋个生计,一方面是由于他出生于贫民之家,另一方面,也证明了他与信长的不同。他明知他们是明智的余党旧部,却要召集其参与大法事,这种宽广的胸襟,信长到底是没有的。 紫野的工事完结,各项准备就绪后,由大村由己执笔的邀请函被派往各国。 不仅是已故信长的近亲,就连参与清洲会议的宿老及各大名也悉数收到了邀请函,秀吉甚至还给有关的公卿、武士、町人、诸职送上了请帖。 但秀吉却没给身为宿老的信长近亲写任何郑重或执拗的书信,仿佛他们来或不来都无关紧要,因此秀吉受到了极大非难。 其中柴田胜家与神户信孝非但未回信答复是否出席,反而向秀吉送上长篇抗文及极富挖苦之意的书信,以此表达他们的不满。 秀吉早有防备。今次之事,他也并非“先斩后奏”,而是在事前就以养子秀胜之名,与他们做过书面商议。 然而,胜家与信孝都觉得於次丸无才,便没有答复。於次丸是秀胜还是信长四子时的乳名。劳苦功高的宿老胜家及信孝都视秀胜为乳臭未干的孩子,因此未认真回信而置之不理也在情理之中。 特别是九月至十月以来,胜家忙于各种事务,早已忘乎所以。 阿市夫人早先在其外甥信孝的周旋下,决定改嫁至北之庄,但因与前夫浅井长政生有三个孩子,目前仍栖身于织田家。 但迫于周边情形,胜家与信孝迫切需要进一步加强联系,也需借此机会,举办盛大仪式,以向世人宣布“柴田殿下才是亡主信长生前指定的妹夫”。于是胜家开始筹划仪式,以便将阿市夫人接入北之庄。 小谷城沦陷已有十年之久,但年方三十四五的阿市夫人仍风姿绰约。信长在世时,世间便已流传胜家与秀吉垂涎于她的美色,明争暗斗。可见当时的人对其倾国倾城之貌记忆之深。 但当时的阿市夫人大概对这类流言毫不在乎,当时的环境令她无法拒绝任何人。兄长信长亡故后,她更是身不由己。信孝起初是为了胜家,如今却只是为了自身利益而想要利用姑姑。清洲会议后,他及胜家便忙于笼络各方势力,密谋议事,先后令胜丰迁往长浜,与泷川多次密谋。其中,信孝更是顶着同族非议,搁下手头之事,竭力撮合胜家和姑姑。于是阿市夫人带着芳龄十六的长女茶茶及其他两个女儿,身披绫罗锦绣,携昭君出塞之悲,随五彩的轿伞队伍翻越北越群山,于九月嫁入北之庄。 已五十三岁高龄的胜家,犹如老木逢春,连日招待宾客,喜不自禁。正当此时,羽柴家的养子秀胜送来书信,要求共商紫野寺庙修建及已故右府之法事,胜家自然无暇顾及。 直至十月后,胜家接到秀吉亲自署名的正式请帖,方怒不可遏,且知事态重大,绝不可坐视不理,于是给秀吉写了封言辞激烈的抗议书。 岁月并非只催人老,人往往依仗岁月而行,视岁月为老友般爱恋。万事顺其自然,则岁月之轮亦如太虚之车,无处可寻。 但即便在同样的时代背景下,如何运用相等的岁月往往因人而异。因此才会产生生态之别、社会之异,才有了兴国与亡国之异。 千载历史,也只是洪荒天地的一瞬间。 不觉已是十月。 上天赋予胜家、秀吉相同的时日。屈指算来,此时距本能寺之变只有四个月,距清洲会议也不过百日。 但经过这段时日,二人已呈现出巨大差异。 由秀吉亲自主持,并倾尽全力为信长举办的大法事吸引了全日本的目光。使人觉得“他才是右府的继承人”,同时其勤于政务,鞠躬尽瘁的形象也根植在百姓心中。 这与胜家扩大权翼、拉拢同列老将、忙着与织田家联姻等做法有着天壤之别。秀吉心中的对象并非丹羽长秀、池田、细川、筒井等人,更非织田信雄或信长的遗族,而是民众。他出身贫寒之家,深知百姓之困苦。 此月十一日至十七日,紫野大德寺举行了规模盛大的法事,大光演庄严肃穆,极其奢华,不单彰显了秀吉的大气及其对故主信长的倾慕之情,同时秀吉将民众视为参礼者,视之如宾,准其共同参与大法事,也昭示了其大布施心。 《丰鉴》的作者如此记载: 仪式于十一日开始,十刹的高僧共同奉经诵读,十五日开始送葬,在莲台野设有庄严的火室灵堂,四周围以竹篱。大德寺周边道路警备森严,聚集了各方武士,由秀吉之弟美浓守秀长担任奉行,信长棺木价值连城,金碧辉煌,外置彩绫锦缎,美玉璎珞,由池田古新(辉政)、於次丸(羽柴秀胜)前后抬棺。 《惟仁退治记》中也写道: 羽柴小一郎担任警卫大将,大德寺千五百轩间警卫人数多达三万,持弓立炮,守卫于大道左右,葬礼现场除秀吉各分国朋党外,各地武士、观礼之人,不分贵贱,齐集于此。 棺轿由辉政和秀胜抬撵,信长灵位则由秀吉亲自端拿。 秀吉借此机会,奏请正亲町天皇追封信长为从一品太政大臣,并追加勋位及官职。 天皇发号诏书追赐信长戒名总见院殿,赠大相国一品泰岩大居士。诏书中还给予信长至高无上的评价:“惟朝重臣,中兴良士。”此等荣宠,若是信长泉下有知,定会感激涕零吧。 善不善,凡非凡,无论世人如何评价信长,其武道必将永立九重之中。他身为臣子有一片赤诚之心,死后也能得此荣宠,同时还得到永久的封地。 与此同时,他也完成了父亲织田信秀的以皇室为中心的祖承。毫无疑问,织田父子将忠诚与为臣之道传承了下来。信长是个令父亲直至没世也牵挂不忘的不孝子,时至今日,终于成名立业,成为大孝之子。 这是笑岭和尚为信长所作的偈。 葬礼在二百间火化灵堂中进行。五色华盖耀眼夺目,万千灯火繁似晨星,锦旗翻动之间,香木焚烧后的烟雾各处飘散,在数万参葬宾客头顶化作团团紫烟。 五岳之硕学,京都内外之禅宗,八宗的僧侣咸集于此,当时的目击者记载称:“仿佛看到了九品的净土、五百罗汉、三千佛弟子。” 诵经、散花过后,禅门各大和尚轮流进行起龛、念诵、奠汤、奠茶、拾骨等仪式,最后由宗诉笑岭和尚朗读偈子,笑岭和尚声如洪钟,周边鸦雀无声,随后奏佛乐,沉莲华,熏香木,与会者依次上香。 但织田家近半数理应出席仪式的近亲竟未到场。三法师不见踪影,信孝也不在场,柴田、泷川等本应出席的人也未到场。 谁都可以看出,这些人无视信长葬礼,明摆着要与秀吉对抗。 在历时十七日的大法事之后,人们感到“天下又将不太平”。 近畿诸将都出席了法事,毛利辉元也派来了代表。但柴田胜家麾下的前田、佐佐、金森、德山诸将及神户信孝之类,泷川及其部下也仿佛约好一般都没有上京。尤其还有德川家康势力的存在。自本能寺之变后,德川便处于极其特殊的位置。此刻仍在外奔波的他冷眼旁观着,至于他如何看待今日的局面,谁也不知道。 <hr /> 注释: 假装和解 越前积雪很深,已是一片白茫茫的世界。 雪一旦下起来,便没日没夜,没完没了。让人整日心情抑郁无晴朗之时。然而这个冬天,北之庄的城郭较之往年却多了几分暖意。 阿市和她带来的三位公主在靠近本丸的一处住下了,也许是这个原因吧。 平时阿市几乎不现身,而三位公主却不愿安静地待在闺房里。大姐茶茶十六岁,二姐十二岁,最小的妹妹十岁。她们正值少女最美好的年华,连树上的叶子落下都会让她们感到欣喜不已。她们的笑声从未停止过,有时,甚至在本丸都能够清楚地听到。 被这样的笑声所吸引,胜家常常会过来走动。他想沉浸在她们爽朗的笑声中,一时忘记所有的烦恼和忧愁。然而三姐妹就像事先商量好了一样,胜家一来,都立刻变了脸,浮现出奇怪的表情,不再有一点儿欢笑声。 “他来干什么?” “一脸恐怖的大叔模样。” “怎么还不快点回去啊。” 三位公主像鸽子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阿市也如名贵的香炉一样,端庄而严肃。虽然十分美貌,却冷若冰霜。 “大人请进。” 她只是将手壶上银制的盖子轻轻拿开。 在阿市和胜家的头脑中,长期以来的主从观念仍未根除。 “您第一次见这样的大雪,想必寒冷和寂寥的感觉一定很深刻。”胜家这样嘘寒问暖道。 “也不至于。”阿市只是稍稍摇了一下头,但应该还是怀念温暖的地方。 “这雪要什么时候才会融化呢?”阿市看着窗外问道。 “这里和歧阜、清洲等处不同,等到那里菜花盛开、樱花散落之时,这里田野和山间的雪,才会一点点地开始融化。” “那在此之前呢?” “每天都是这样。” “化雪的日子也是这样吗?” “雪厚千丈啊!” 最后的一句,听起来有一种倾吐的意味。这样的话题,怎么也提不起胜家的一点儿兴趣。 不仅如此,一想到此处雪季这样长,他心中积存的愤恨之火何止是千丈,简直已是万丈。他无法耐住性子与妇孺如此这般悠闲地消磨时间。 刚来片刻,胜家便朝着本丸的方向走去。他带着侍从们,穿过雪花飞舞的走廊。身后闺房传出三位公主的歌声,这并非当地的歌谣,而是尾张的歌曲。这歌声,仿佛在和大雪嬉戏一般。 胜家无意回头去看。他走到本丸,在入室之前吩咐一名侍从道:“快去告诉五左卫门和五兵卫,让他们再来我的房间一趟。” 侍从的身影如一道光束穿过被大雪照亮的走廊。 加贺大圣寺的城主——拜乡五左卫门家嘉,石川郡松任的城主——德山五兵卫则秀,二人都是世代服侍柴田家的重臣,可谓是胜家最得力的助手。 “关于昨夜商定的事,你是否已经派使者到前田那里了?”胜家问道。 五左卫门回答:“收到大人您的文书,我便立刻派人火速赶往七尾了。” 五兵卫则秀看了看胜家的脸色,补了一句:“大人您还有其他什么需要吩咐的吗?” 胜家点了点头,闭口不言。欲言又止,仿佛有所困惑。 “差使已经出发了啊……” “出发了……您还有何指示?” 元老们和城内的族人们昨夜仔细商讨的事,看起来事关重大。 这件事就是如何对抗秀吉。 众人已打定主意,要积极应对,而非消极被动。 准备工作就此展开。北之庄在各种密谋中进入了冬天。伊势的泷川一益,将边境的所有小城全部团结起来,神户信孝派人去劝说蒲生氏乡加入,并向丹羽长秀请求支持。为了和远在东海的德川家康取得联系,暗中试探家康的意图,以挑拨这个野心勃勃的老家伙,胜家也向在背后的柄之津的足利义昭派出了差使。 万一事情不利,还可以让毛利再度威胁秀吉的背后,战术的考虑可以说不敢有一丝懈怠。 被视为黑马的家康,态度却让人难以捉摸。义昭感情用事,易于被煽动,但毛利、吉川和小早川,这三家鼎立形成强大势力,不会轻易倒向自己。不仅如此,信孝去说服蒲生氏乡父子,但他们却明确表示将追随秀吉,而丹羽长秀则表示“两边都是故主的旧臣,所以既无法倒向柴田大人,也难以和羽柴大人合作,我心中只有三法师君”。他用这种说辞体面地保持了中立,除此之外,再无答复。 在此期间,秀吉领导人们在京都有条不紊地为去世的信长举办了前所未有的盛大法事。因此,全国的人心一时间都聚集到这件事上,秀吉的核心地位和名声则日渐上升,这让雄踞北国的豪强胜家感受到了事态的紧迫和决断的必要。 然而,遗憾的是,猛将胜家虽心事重重,夜不能寐,越前的山野却在十月底就盖上了一层厚厚的白雪,大军无法行动。正当此时,泷川一益又写来密函:“待明春雪化时,举大事方为上策。在此之前应与秀吉求和。”胜家也赞同这一说法,他昨夜和老臣们商议的其实正是这个问题。 “如果您还有话要告诉又左大人,不妨让人快马追上他吧。”两位老臣见胜家一筹莫展,便再三劝说道。 “既然如此,”胜家首次向两人诉说了心中的困惑,“派遣前田又左卫门利家与我的心腹不破彦三、金森五郎八长近作为使者去与秀吉议和,这是商谈时定下的事,那么到底如何呢?” “您的意思是?” “我说的是又左。” “您是担心使者的态度吗?” “我胜家再清楚不过了,秀吉还是下人的时候,他们两人晚上就在外面胡闹,两家的关系也亲密得如同亲戚一般。” “这事我等也有所耳闻,信长大人开始安土工程的时候,秀吉和又左的临时住所,仅一墙之隔,夏天的时候,两人只穿条兜裆布,在牵牛花下饮酒、高声谈笑、共进晚餐的情景,我等时常见到。” “又左卫门利家和秀吉之间的关系如此亲密,此人与我等老臣相比,当然只是晚辈,但无论如何,也是织田家的直接下属。和羽柴、池田、蒲生、佐佐等人一样,也是旧臣之一啊。长久以来他站在北国一方,待在我胜家的麾下,那也只是从信长公所命。现在将此人派到猴子那里,是否妥当?实话说,现在想起来,突然感觉有点儿担忧,所以才向诸位征求意见。” “您不必担心。” “不必吗?” “完全不必。” 拜乡五左卫门道:“又左的领地是能登七尾的十九万石,其子利长的领地是越前府中的三万石,都被大人的领国以及我等心腹之人的城池包围起来。不仅在地势上将他与秀吉隔开,而且他的家小只能留在府中和七尾,如此看来,您的担忧似乎有些过虑。” 德山则秀也同意这一观点:“主公与又左大人之间,一起身经百战,未见一事不和。过去在清洲的年轻武士中,前田大人人称‘犬千代’,是位出名的性情暴躁之人,但是如今判若两人。说到耿直之人,当属又左大人,说到正直之人,当属又左大人,无人不赞同此言。所以,又左大人作为本次的使者,是当之无愧的不二人选了。” “原来如此。” 如此听来,胜家自觉过虑,不禁笑了起来。 然而,这一计策,若是结果不力,事态便会迅速恶化。并且,若军队在明年春天之前未能出动,岐阜信孝愈加孤立,伊势泷川的分裂行动带来的动荡将十分严重。 因此,这次派遣为重中之重。没过多久,前田利家便从七尾城赶来。 又左卫门利家自幼左眼失明,他比秀吉小一岁,今年四十五岁。 战争的经历在他身上留下了深刻的印记,就连这单眼失明的容貌也成了刚强品格的某种象征。 “今夜真是承蒙大人款待。” 这是利家抵达北之庄的晚上。 他一边享受着胜家的盛情款待,一边笑着说款待过于隆重。 起初,阿市也坐在席间,胜家夫妇共同招待利家。 “如此寒冷的夜晚,让您在这无味的酒席间陪同我等武人,实属辛苦。我等也感到颇受约束,请您回屋吧。”利家说道。有一种强要阿市离开的口气。 胜家将利家此言仅理解为客气之举。然而在利家的心中,却另有一番滋味。 看着眼前的阿市,和已故的信长颇有几分相似。她嫁到如此遥远的北国,成为胜家的夫人,在为又左卫门利家送行的酒席间侍奉左右。一想到这些,他便感到痛心疾首,也无心恋酒。 “您能前来,我真是万分荣幸。早就听说这刚烈程度不同反响。” “大人您说的是这酒吗?” “我说的是您呐。” “哈哈哈哈。” 利家一只眼看向燃烧的烛台,开怀大笑起来。 利家虽有着清瘦的身型,肩膀却很宽阔。他长着一副清秀美男子的模样,高挺的鼻梁和大嘴很显眼。鬓角的毛发有些长,毛茸茸地贴在耳边,特征十分明显。 “筑前以前确实不太能喝酒吧?” “筑前,啊,他是不能喝。喝一点儿脸立刻就红了,完全没有酒量。” “你年幼之时,好像经常与他一同在夜下散步啊?” “哎呀,在玩乐这种事上,那小子完全没有厌倦的时候,是个高手。拼命喝酒,喝了酒想睡哪儿就睡哪儿。” “至今你俩关系依然很好吧?” “哪里哪里。玩伴这种东西,世上随便找找便是。” “是又左大人吗?” “柴田大人,您忘了吗?吃酒玩耍,唱歌嬉戏,通宵闲逛这些事,不论是谁,年轻时都干过。那时候的朋友,勾肩搭背,相互吐露着连亲兄弟之间都不会说的话,那时候便以为是至交。随着时间的流逝,长大成人,开始辛苦地在这个世界上打拼,渐渐有了自己的主子、家庭,甚至妻儿。很久以后再次相见,曾同为男孩时的心情,如今已大相径庭。世界观、人生观,所有的思想,都经由后天培育,你我都不再是从前的自己。剩下的只是如从前般相互轻视嘲讽。真正心灵契合的朋友,刎颈之交,必定是共同经历过艰苦磨难,才能够携手此生的。” “看来我之前所想的事是错误的。” “什么事啊,修理大人?” “哎呀,据我所知,你和筑前曾是挚友,所以我有一事想拜托你。” “若是与筑前挑起争端,请恕我不能前往。若是谈和解的事,我愿冲锋陷阵,在所不辞。大人您说的是这件事吗?” 利家一语中的。胜家想征询他的意见,却欲言又止,端起酒杯,脸上带着笑意。 怎么就向他说漏嘴了呢?胜家瞪大了双眼,神情慌张。然而仔细一想,从一开始便拿筑前作为话题,不断试探利家的人是他自己。利家的能力也不可小觑。他了解中央的形势,清楚胜家与秀吉冲突的来龙去脉。在这样的大雪天气,不顾一切困难,因为自己突然的邀请而火速赶来。若是觉得这样的人连这点儿洞察力都没有,也只能是我方的判断过于幼稚。 胜家在自我反省中,不得不重新对利家进行审视:“他在不久的将来会成为我营一名大将,得提前控制这一有力帮手在营中的势力。” 胜家如此应对利家的原因,究其根本,在于利家原本不是他的部下。 佐佐成政也是如此。前田利家早先奉信长之命,率军归于胜家麾下。在过去五年攻打北陆的战斗中,胜家理所当然地视其为受自己指挥的一名将士。利家一直敬胜家为北陆探题的总将领。然而时至今日,信长去世后,这种关系是否还能继续维持,则是一个很大的疑问。或许用不安来形容胜家的心情会更加贴切吧。 特别是信长在世时,利家被他“犬儿犬儿”地称呼,从作为犬千代的那时候起,在织田的众多人才中,他就被视作优秀之辈,备受宠爱。 胜家担任元老级总司令这一重职,归根结底,是信长在世时的事。如今一切归零,回到单纯作为武门的武将和武将之间、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再次相处,较之前当然会大有不同。 前田又左卫门利家这一重要人物,也只有信长能“犬儿犬儿”这般亲切地称呼。柴田修理亮胜家始终对其怀有警惕之心。 “果不其然。我与筑前处处成为对手,虽我无挑起争端之意,但世间的传闻却并非如此。哈哈哈哈,也为匠作添了不少麻烦吧,哈哈哈。” 笑声变得自然起来。烟雾在两人间缭绕,彼此的身影若隐若现。 胜家又说:“我和筑前连架都不曾吵过,还向他派出和谈的使者,这确实奇怪。然而三七信孝大人,以及泷川那边都多次发来恳切的文书,要求我方派使者前去。听说前右府大人去世后未到半年,那些原来的大臣们便在内部起了矛盾,相互争斗。传到世间实属难堪。况且可不能让上杉、北条、毛利等人乘虚而入,从中作梗。三七大人也因这些整日牵肠挂肚。” “大人所说,我都明白。” 胜家不善言辞,利家却句句在心。他似乎不想听胜家多说,爽快地接受了这个任务。 “让我去会一会秀吉。” 不惑·大惑 次日,又左卫门利家作为使者出发,不破彦三胜光及金森五郎八长近二人随行。这二人都为柴田的心腹,虽身份为副使,但二人对利家的监视不言自明。 一行人于十月二十九日抵达长浜,这里已成为柴田家的养子伊贺守胜丰的居城。不巧胜丰正处病中。 然而胜丰不顾病情,挣扎着起身迎接利家等人的到来。听了三人此次的使命后,喜悦之情油然而生。对于养父与秀吉间的关系日渐恶化,他担忧已久。 “我也一定要亲自前去。”胜丰说道。 “您有恙在身,不用亲自前往。” 利家对其进行阻止,两位大臣也劝其放弃,然而胜丰却不予理会。他年轻气盛,满有一腔热情。“如今只要养父胜家与筑前守和好如初,织田的遗臣们亦能被收服,不会再出现天下大乱之象。不但能令天皇放下心头挂念,也能为万民造福。而我生病这等小事不值一提。”胜丰这样说道。 当月最后一日的清晨,船便驶出了长浜。 胜丰的御医在船中找了一处地方熬药,并未留意到贯穿湖面的寒风。然而胜丰毅然端坐,努力和利家等人谈笑风生。 一行人从大津出发,利家等三人骑着马,让人用轿子抬着胜丰,进入京都,当晚在洛中住下,第二天赶往山崎天王山的宝寺城。这里是光秀战败而去的旧战场。在此之前,寒村只是古老的一座车站,如今成为了一个小城,充满活力。过了淀河一眼望过去便是正进行相当大规模改修计划的宝寺城的丸太足场。路上都是牛马车碾过的痕迹,耳中听到的无一不是对秀吉各种强烈欲望的描述。 “如此说来……” 感觉连利家都怀疑起秀吉的心事。柴田、泷川以及三七信孝等是养成了一有机会便把攻击秀吉的话挂在嘴边的习惯。 “筑前在清洲会议以后便对幼主的培养有所懈怠,汲汲于一己私欲。在洛内专权独断,在洛外,在这天下太平的当下,肆无忌惮地花费大量金钱,修筑坚固的城堡。西域北边暂且不论,在这中央的地方储藏军备,到底是为了防御什么?”突然利家的耳边响起了这样的声音。 对这个疑问,秀吉做出了自己的回应:“在清洲会议上定下将三法师君移至安土的约定,为何至今还未实行?我发信就已故信长长老的葬礼进行咨询,却未收到一封回信。众人均不前往参加葬礼究竟是何意?有些人勾结元老们,肆意拥护遗族中的某一人,建立党派,并诱说遗臣引起天下大乱,我苦于了解这其中的原因。” 如此强烈的反驳利家早已听说。另外,如此纠纷中夹杂着复杂的感情,这些令他一早就不得不想到此次使命的困难程度。 前一夜,就预先从京都来了消息。一行人没有直接从宝寺城进入,当天在城下富田左近将监的住处住下了。 四名使者与秀吉的会面,于次日(即十一月二日)的中午,在修建中的本丸举行。 在还未进入会谈的主题、仍只是寒暄之时,秀吉准备的膳食被送上来了。“路途遥远,实属辛苦,先请各位用膳,以去除远涉之疲劳。”家臣们的招待热情周到,饭后还准备了茶水。 这是秀吉作为东道主,亲自对四位使者表示的感谢。 人常说商谈密事还是在茶室的好,然而这次不同。在这里,四位使者难以触及使命的关键。如此盘腿而坐,利家与秀吉间的谈话不时偏离正题。二人自幼年起便共同效力于信长,自失去主心骨后,今天是首次见面。在此之前,北国阵营与西国阵营相距甚远,二人久久未能相见。 “犬儿,你已经多大了?” “四十五了,快要四十六了。” “是吗,你也都这个年纪了。” “你在装什么糊涂呢,过去不就一直小你一岁吗?” “是啊是啊,年幼一岁的老弟。如此看来,你看起来倒更成熟。” “什么话,我是小辈,你的资历更老。” “老资格倒是从年轻的时候便开始的呢。” “不过说实话,秀吉不论你到什么年纪,我都不觉得你是个大人,真是让人头疼啊。” “俗话说四十而不惑。” “谁说的,那就是瞎说。” “这样啊!这是君子对上所称的话。” “君子到了四十岁就不会再困惑了啊,原来如此。” “像我们这样的凡夫俗子,可以说是四十初惑。然而像犬儿你等这样的人,可就不是这回事了。” “你这个猴子,就会说笑。喏,两位请。” 利家回过头,朝被置于此话题之外的柴田胜丰、金森、不破三人看去,笑了笑。 利家与秀吉这样,面对面互称小名的亲密对话,让三人十分羡慕。 “我对前田大人和羽柴大人的话不予以服从。”金森五郎八长近说道。他是四使者中最年长的一位,已过花甲。 “如何不能服从了呢?”秀吉表现出兴趣。 “老臣愚昧,要我说,人生十五而不惑。” “那还太早吧。” “看那些刚换上元服,初入战场的年轻人。” “嗯,确实如此啊。十五而不惑,十九、二十更加不惑,到了四十岁却越来越不行了。真是有意思。那这样下去,到了您的年纪会怎么样呢?” “五十、六十是大惑啊。” “那七十、八十呢?” “那就是忘记疑惑了。哈哈哈哈。” 大家都笑了起来。 晚上仍准备了酒宴,抱恙的胜丰难以坚持。 秀吉注意到了胜丰的样子,趁着他表示关切的时候,利家说明了情况。 “其实他一直卧病在床。听说我等要来这里,便忍着病痛一同前来,都顾不上自己的身体。” 胜丰的病情在不断恶化。以此话为转机,他向秀吉发出恳求。 “让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秀吉说完,便率先离开了茶室,四位使者在等人来带路。 在等待的席间,羽柴家的御医来了,为胜丰把了脉,表示强烈希望他的病能够好起来,并让他喝下汤药。 不一会儿,家臣们也赶来了。“各位大人辛苦了。寒舍准备的饭菜,一定都凉了吧。”他们这样再三慰问。 最终会谈在大书院举行。为了照顾病人,他们用尽一切办法让室内变得暖和。 不说话的时候,秀吉不时向胜丰投去关切的眼神。 “是因为早先便收到三七信孝大人寄来的文书,劝说与柴田大人和好。”利家最先发言道。 秀吉点了点头,表现出十分乐意倾听的态度。 从过去围绕在信长身边,时至今日,彼此作为臣子应尽的节义说起,利家吐露了内心的想法:“坦率地说,对此节义用尽全力的人是你秀吉。然而在此之后,你与先前的元老不和,疏于供奉三法师君,你对你的臣节和诚意都被误解成对一己私利的攫取也无能为力吧。作为朋友,我感到惋惜。 “请站在神户和北之庄的立场想想吧。一方失意,一方在世间运气不佳。被称作碎石柴田、鬼柴田的人事事落后,全都被作为晚辈的你占了先机。据说在清洲会议上,他对你也有加以留意吧。 “有一件事,请停止争论,看在我利家和你的情分上,不,我利家对你来说都不重要。先王的遗愿还未完成,一伙遗臣一早都各怀鬼胎,实在不像话。我以为所有一切至少能和解一二。再有所担忧是不是有些过虑呢?” 听完利家的最后一句,秀吉看向另一个方向。利家知道这是他将进行激烈反驳前的准备。与胜家相比,对于遗臣间的不合秀吉应该承担更多的责任,他明知该怎样措辞,却偏偏不那样说。 “哎呀,真是这样,确实如此。”秀吉出乎意料地点了点头。这决不是轻率的表现。秀吉叹着气说道:“我筑前并没有过失。因此,要是说起我的意见,得有山那么高。若照你那样说,似乎我的做法有些过分了。不,是相当过分啊!很抱歉,这一点是我不好。前田大人,请放心吧!” 和谈立即生效,秀吉过于爽快反而令使者们感到疑心重重。 由于利家十分了解秀吉的性格,于是他就说:“真是不胜感谢。听君一席话,让我觉得从遥远的北国赶来有了意义。” 说完,利家顿时感到释然。然而不破、金森二使仍不轻易表现出欣喜之情。 观察到他们的神色,利家继续说道:“筑前大人,既然您对北之庄有意见和不满,您也毫无保留地说出来吧,包含着不满的和约也不能长久地维持下去。事到如今,我利家无论如何都要为这次行动全力以赴,在所不辞。” 听了这些话,秀吉笑了起来。“不必不必,这些我都放在心里,不用说了。想要说的话,早都已经说了。对神户大人、柴田大人,我都写去了很长的书信,一条一条地说明了。” “既然这样,在从北之庄出发前,我其实已经看过大人写来的书信了。大家都有自己的一番道理,柴田大人今日也有进行和解的充分准备,我也不必重复询问。” “我想三七信孝大人也是看了我毫无保留的意见后才建议和谈的。实话说,又左大人您在来这里之前若未能观察柴田大人的神色,内心一定有所不安。” “是吧?人说元老无论在哪里都应被当作元老来尊敬。我又左等辈,不会对柴田有所触犯。” “完全没有触犯的事儿很难。我俩从年轻时起便不时遇到坏人、遭到暗算,对我筑前来说,比起信长大人的脸色,哪一次不都是小鬼的犄角更加令人害怕?” “哈哈哈哈,我有所耳闻,有所耳闻。是直臣们哪。” 利家一手捧腹,一手向金森五郎八长近和不破彦三等人的脸指去。不破胜光和金森老人都被吸引,笑了起来。这并不是在背后说主人的坏话,如此直面交谈,反而让人不禁有同感,不知为何大家都觉得忍俊不禁。 人的心理很微妙。自此之后,金森、不破二使也化解了对秀吉的误会,对利家的戒备也有所松懈。“真是可喜可贺。”“我等也是无上荣幸。过去为了达成主命有所冒犯,感谢您对我等的宽容。”二人极尽口舌表示感谢。而抱病前来的胜丰,则是喜极而泣。 胜丰一早便告别了这座城池,在富田左近将监的住处受到了热情的接待。利家、金森、不破三个人当晚出席了晚宴,很晚才回到同一住所。 到了第二天,金森五郎八长近发出质疑。 “现在情况如何?就这样回到越前,对主人进行答复,若是没有筑前大人亲手写的笔墨,恐怕难以被主人信任。” 使者们在当日出发之前,以“表谢意”之名再次进入城内会见秀吉。 玄关大门外,牵着马匹的随从伫立在前方,好似等待秀吉外出的队伍。正巧,秀吉从本丸出来,在途中等待着使者们的到来。 “来得正好,请进。” 秀吉即刻折回来,和随从一起将客人带入了一间房。 “昨晚真是兴奋过头了,今早就多睡了会儿。”秀吉说道。 他确实一副睡醒刚洗完脸的样子,所谓的兴奋过头会不会是指昨晚宴会后大家的行为有些过度呢。 今早使者们都仿佛变了个人一般,一个个躲进壳里,表现出一本正经的样子。 “感谢您百忙之中对我等的盛情款待,今天我等打算踏上归国之途。”金森五郎八长近代一行人表示感谢。秀吉轻轻地点了点头。 “又左大人,回去后请代我向柴田大人问好。” “和谈之事,请您尽快履行。北之庄上下若知道了,该有多么高兴啊!” “这是头等大事,我筑前因你等作为使者前来而感到放心。这样一来,世间好挑起事端的那些人,一定都闻风而逃。” “话说回来,为了封住世人之口,以表和解之意坚不可摧,是否该请您写上一纸誓书呢?” 正是这件事——直到今早使者们才匆匆忙忙注意到的重要之事。 和谈比预想要进展得顺利,然而只是口头上的协定未免让人有些不安。 即便将这个情况告诉胜家,若没有一纸文书,也不过是口头说说得到了和解之约而已。该趁此机会,向秀吉提出交换誓书的申请,于是他们在这即将出发的关头向秀吉索要誓书。 “嗯,是这个啊。”秀吉满脸同意的表情。 “我会提交誓书,但也得事先从柴田大人处得到誓书。并且这件事不仅限于我筑前与柴田大人之间,其他老将们若不联名,此事将毫无意义。我得马上与丹羽、池田等谈一谈。” “呃,请您务必与他们取得一致。” “这样可以吗?”秀吉的眼睛和利家对视,“您看可以吗?” 利家给出了明确的回答。 他的眼睛读出了秀吉心中的想法。不,在从北之庄前往这里之前,他便早已预料到即将发生的一切。说起老奸巨猾,能做到如此高雅却又让人感到危险的,没有人能超越利家。 看到等待秀吉外出的随从和马匹在玄关处,使者们便先行告退。与此同时,秀吉离开座位。 “老朽正要外出,诸位随我一起到城下一走如何?”于是,便出了本丸。 秀吉一边走一边问道:“没看见伊贺大人的身影,是先回了长浜吗?” “没有,今早因病身体欠佳,不得不将他留在住所。” 听了不破彦三的回答,秀吉如自言自语一般道:“这样可不行啊!” 出了玄关,秀吉上了等待中的马匹。使者们徒步走着。秀吉回头对随从说道:“给客人们也准备马匹。” 不一会儿,随从们牵来三匹马,在使者们的面前上了马鞍。秀吉与三个使者骑马并列行进,沿着正在修建中的大道往下去了。来到城下的十字路口,利家问道:“筑前,今天往哪一边?” “与往常一样,前往京都。” “那么,我们得在这里分别了。我们还要前往住所整理行装。” “我得先去探望探望伊贺大人的病情。” 秀吉出其不意的来访,让家臣富田左近将监慌了手脚,在房间休息的柴田胜丰也格外吃惊,急忙从病床上起身准备出来。 秀吉来到房间内坐下,一再阻止他起身,要求胜丰躺下。 “您的身体情况如何?”秀吉先问道,“您忍着这样的病痛,不顾寒冷,从长浜来到这里。这些举动确实很不容易,您的一片真心没有白费。正是看到您此番诚意,筑前也受到了很大的感动,话不多说便接受和解。” “非常感谢您。”胜丰感动地留下了眼泪。 拒绝了昨晚的宴会,缺席今早的答谢,胜丰加入使者队伍中前来,只不过是名义上的一员。对于这样的人,秀吉的一番话尤其温暖。并且,秀吉说到感受到他忍住病痛、作为使者前来的诚意,二话不说便回应和谈之事,是一种将此次行动归功于他的诚意之口吻。作为胜丰,感恩不尽,热泪盈眶。 另外,秀吉还关切地说:“这样的身体,今天不能赶路。即便是在轿子中,冬日的寒风依然刺骨。在此地疗养数日,病愈后再离开。药膳和起居都让人小心伺候。在此期间,我会一一吩咐京都表中的人,让他们提前准备好湖上的上等船只。”他如此劝说利家等三个使者。 “承蒙您的好意,就这样吧,筑前大人,那就拜托您了。” “没问题。” 于是秀吉以将前往京都的政治所为由,告知有忙碌的事,离开了病室。 利家拉开隔扇,不破、金森跪叩在地,利家从中穿过,与此同时,后方传出有人击掌大笑的声音。那是毫无忌惮极其自然的声音。 向来稳重的秀吉少有地吃了一惊,回头看去,愣在那里。 后面能看到的只有病人胜丰,隔扇旁是跪地的金森五郎八长近和不破彦三,以及利家。他所看到的只是这些。 在何处?是谁?为何笑?而且这笑声明亮、毫无顾虑,可以说是令人称快的声音。 “是什么?”秀吉奇怪地问道。金森和不破都四处乱看。 这时突然响起了歌声: 南边帐子的下方,映出如小猫一般的影子,那影子在太阳下晃动。刚刚的笑声和歌谣一定都是从那里发出来的。 “是你这小子。”利家立刻明白了。 随着轻轻的“啊”的一声,影子跳到了院子里。利家在院中将飞跃而来的小东西拿下。 “是你这小子啊?” 说着打了他两三下。 “痛!饶了我吧。” 他尖叫着。在拳头之下,这小鬼头还在笑,仿佛在笑利家的拳脚让他痒痒。 “你做什么呀,如此无礼!”利家用膝盖和两手把他夹住,如停止了呼吸一般,少年变得绵软无力,一声不响。 “停下,停下,又左。” 秀吉在一边挥手极力阻止,一边从他和服的短外罩的下摆处,拽下少年用的红扇子,呈半打开状。刚才少年在端送茶水和点心后,稍稍靠近他身后,这应该就是那一会儿的工夫干的。 “啊,还做了这种恶作剧,真是个无聊的小毛孩。” 有所察觉后,想要解开却怎么也解不开。转过身一看,恰好像猴子的尾巴在身后打转。 “能解开,能解开。” “饶命饶命,饶了我吧。” 不破和金森表现出了歉意,立刻来到秀吉的身后帮他取下。然而看了红色扇子的秀吉,自己也被逗乐,捧腹大笑起来。 “又左,带他过来。不要如此粗暴,这男孩是你的侍童吗?” “真是个不可救药的家伙。” 利家一把抓起他,带到秀吉的面前。他不过是个孩子,一下哭了起来。虽是侍童,看起来也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 “很有意思啊。”秀吉这样说道,“不知他看到了什么,会有这样的言论,但看样子一定有他很赞成的地方,然后就冒昧地说了出来。” “这很好,看样子将来一定会有出息。又左卫门,这孩子,给我筑前吧。” 大家都感到十分意外。利家这样回答道:“他就是个会恶作剧的猫,就是给他饭吃,还想把他丢掉。不巧,不能送给别人。”利家未嘲笑秀吉的好事之举。补充理由道,“其实这孩子是我兄长利久之子。顽劣至极,实不中用。若将他给予别家,双亲难以同意。” “原来是利久大人之子啊,难怪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几岁了?” 利家一边松开那孩子的小手腕,一边催促道:“怎么不回答?大人问你几岁了。” 少年只是一个劲地嘻嘻笑,毫不客气地盯着秀吉的脸看,打量这个酷似猿猴的小个子男人,一副作为朋友只是习惯他的模样般的神情。在这天真无邪中透露着勇敢的眼神,秀吉有些相形见绌的意味。突然,他怀疑道:“这孩子是白痴吗?” 利家红着脸,“喂,庆次!”他用严厉的眼神对他进行责备。 叫作庆次的少年,立刻一口回答道:“十二。” 说完,如小鸟儿一样,他向院里的树丛中跑去,逃走了。利家啧啧有声,再一次向秀吉道歉。 “是我兄长的孩子,总是这样不懂事。” 说这话的利家,丝毫没有叹息之意。反而多少有几分对这孩子的珍视之意。 “哎呀,真是耽误时间。又左,明春若天气转好,请一定再来都城,那时便可悠然地游玩了。” “定会再来。” 利家将秀吉送到门外,又说了一句:“等越国道路的雪一化便来。” “就此告别。等待雪化。” 秀吉转过头,朝着身旁的利家笑了笑。利家也微笑着回应。 前田利家、不破彦三、金森五郎八长近这三位使者,于同月十日回到北之庄,直接向柴田胜家复命,告知详细。此次假装和解之计进展得超乎预料的顺利,胜家心中无限喜悦。 “天寒地冻,各位使者长途跋涉,实在辛苦。我已心满意足。” 不久利家便离开越府,回到能登的居城。胜家偷偷召集心腹之人,私下密谋。“今冬暂已先骗过筑前,待明春雪化之时,一举攻破宿敌。大雪之季,备好兵马、军粮以及其他装备。尔等切不可疏忽。” 另一方面,秀吉对周围的大臣们以如此嘲讽的口吻说道:“想要算计我们的,除了他国子房、我国楠多闻兵卫外还并无他人。以我之见,柴田等人欲谋算于我实属可笑。等着瞧吧,就如螳臂当车,自不量力。” <hr /> 注释: 家康 天正十年就这样接近了尾声。终于要迎来更加多灾多难——确切地说是可以料想到的更加多灾多难的天正十一年。而天机却运行得不声不响。至于即将到来的这一年会把什么样的假想转变为事实,这一点就算是在新的一年马上就要到来的现在,也无人知晓。 不过,还有那么极少数人的存在,他们关注着即将进入的未来空间,在内心中捕捉天、地、人三者的运势神机,仿佛自己的掌中有日月一样,一边照耀着麾下几百万的生命一边推测着: 明天,会是这样的。 来年,应该是那样的。 在自己的预测和信念的基础上,于毫无止境的路途中一边前行一边度过“某一时刻”。只有这些极少数的人物要算是例外了。 这样卓越的人物当然是不可能有那么多的,但是,乱世出英雄,无论多么混乱浑浊的世道,都一定有这样的人物在某个地方存在着。 但是,也仅仅限于这样的时候,凡夫观天不灵,观地无用,只能被自己狭隘的心灵所束缚,所以,世间的凡夫们并不能从庞大的人流中发现那某个特定的大人物。 所以,大多数人所采取的行动是,或试着投身柴田家,或试着投身羽柴家,或试着投身毛利家,或试着投身上杉家,或试着投身德川家,或试着投身北条家,亦或是将自己的心灵支柱托付给织田遗族的信孝、信雄之流。 “不久肯定会有个谁将现在这个日本变成原原本本的日本吧。” 大家都这样期待着,但是一旦提及那个人是上面几位中的哪一位,那就无法断言了。之后,一直到历史拿出了明确的结论,才有人很奇怪地想,为什么当时自己就没有料到呢?不要说在天正十年末期的时局下尚未预料到,就算是一路看着秀吉的业绩以及人品走过来的人还会想:“这个人有没有信长那样的胸襟呢?虽然这么快地展示出了让人意外的速度和才干,但是这恐怕已经如满弓之势了吧。”诸如此类评论,是大家按照自己的评判标准评判的。 他们更多的是担心秀吉接下来会经历的挫折。可见当时的人们在看人方面并不是很在行,可以举出一个最明显的证据:到了第二年的天正十一年春,柴田和羽柴两家的冲突已经不可避免,各家也必须要表明立场,表明自己究竟属于两个阵营的哪一方。到了这个时候,各家才将“要表明属于哪家的阵营了啊”这个问题重新作为各家生死攸关的大事提上日程。 从这就可以看出当时的人们对于时局是多么没有把握。就连蒲生贤秀、氏乡父子在那个时候也难以抉择,便请了成愿寺的阳春和尚来占卜,让卦象为自己做决定。蒲生父子尚且如此,其他各势力的犹豫程度更可想而知。 不过就算是这样的乱世,也还是英雄知英雄。只有拥有某种能力的人,才能在洞察世事的同时觉察到自己的位置,知己并且知彼。在这一点上,柴田胜家这样的人物一定可以算得上是出类拔萃、独具慧眼。 他表面上与秀吉和睦,刚让人觉得他已经想好了策略,却又于同年十一月末,派遣使者拜访德川家康。 在六月之后的这半年,德川家康这号人物已经完全脱离了争斗的中心地带。 本能寺之变以来,天下所有人的所见所闻所想都被卷入旋涡的中心,在无暇顾及其他而各种事物就已经匆匆而过的时候,他选择了一条与众不同的另类的路。 那个时候,从在边境参观的旅途开始,他经历了九死一生,可是就算再怎么辛苦,一回到自己的领地他立刻命令备战,让全军出动到鸣海。 但是这个时候他的内心却和从越前越过了柳之濑出动的柴田胜家的内心状态大有不同。 就算是听到秀吉大军已经到达山崎的消息,家康连秀吉的秀字也没有提及,只点点头说:“是吗?” “我们的领地内似乎很清净啊。” 于是又毫不张扬地将军马撤回了浜松。 本来他就没有把自己与信长的遗臣们并列置于同等位置,自己不过是织田家的客人而已,而柴田、羽柴之徒也不过是信长麾下的一部分将领。于是他便有了这样的胸襟:“为什么他们遗臣之间还要卷进乱后之乱,争着去拾那余烬呢?”此外,对于他来说“这个时候该做的事”却是另一方面。 为了扩张自己的版图,他一直对与参远骏的领地接壤的甲信二州虎视眈眈。这个地方,在信长这号人物还活着的时候是无论如何不能染指的,而一旦今后某一天权力的中心确定下来,那也许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有意思的是,为这个绝好的机会、为家康意向中的靶子、为家康的虎视开辟道路的不是别人,正是相州小田原的北条新九郎氏直。 氏直其人也视以本能寺之变为契机,认为“等的就是这时候”,是因此而出兵的人之一。他从各处调来北条旗下的五万大军,越过边境进入了信州。大部队沿着信州海野口顺甲州而南下。 “应该夺过来。”仅仅这样想着他就毫不犹豫地像在地图上画条线一样干净利落地进行了大规模的进攻。而这恰恰给了家康一个绝好的名义出兵。但是,家康能调派的兵实际数量只有八千,其中三千作为先锋在诹访以南至乙骨原七里之内,顺利牵制了北条的数万大军,并成功与自己的后备部队会合,占据新府韭崎的有利地形,相隔浅生原与北条军对阵几十日。那么威风的北条大军也陷入了进退不得的僵局之中。 于是议和开始了,这正是家康一直所期待的。对方是北条美浓守氏规。说起这位,还是家康幼年作为今川家人质的时候,在同一家一起作为人质的朋友。他倒并不是那么能言善辩的人。 “上州一带交给北条家,甲信二州归德川家。” 就这样和解了,家康意愿达成。 同时家康也承诺将自己的二女儿德姬嫁给氏直。和解、联姻与领地划分,这三项加上一份协议,便达成约定,十二月中旬各自退兵。 从越前远道而来的柴田胜家的使臣,千辛万苦总算是到了。大包小裹上还盖着北国的雪。而此时,已经是十二月的十一日了。 不远千里奔波而来的使臣先被请到了旧府的客房休息。一行人包括柴田家的老臣宿屋七左卫门,浅见对马守入道道西以及武士二十几人、行李随从杂役十人,这是相当大的阵容。 不必说这自然是正式的使臣到访。石川数正担任接待,负责照顾一行人。 “在得到通知与我家主人见面之前,请稍作休息。”数正这样说。 在这两天时间里,大体上已经是款待的架势了。数正说:“再怎么讲现在也是身处前线。我家主上每日的军务也很繁忙,家中的事情也难以照顾周全。我家主上让我代劳并传达他照顾不周倍感歉意之意。” 数正用同样的语句、用同样很有礼貌的态度,道歉了很多次。但是,却并没有在哪里看到能够从背后支持这番话的诚意。 “还真是冷淡啊!” 一行人抱怨着自己遭受到的冷遇。最重要的是,对于柴田家带来的许多礼物,对方也只是记录在册,连一句道谢的话都没有。 第三天。石川数正说:“今日我家主上说要见见各位,请宿屋先生与浅见先生前去与我家主上会面。” 于是,数正便第一次将使节带到了家康所在的旧府的住处。 这么冷的天家康却坐在一间寺院一样的没有火炉的大堂中。完全看不出这是一位饱受贫苦与逆境折磨的人。他脸颊上的肉丰满又厚实,耳垂的根部被肌肉牵拉着,就好像茶锅上的环一样掌控着面部。甚至让人认为这是一位刚过四十岁或还没过四十岁的大将。饱满旺盛的生命力与还年轻的筋骨在黑色的盔甲中包裹着贤者的威严与健康的美。 如果,金森五郎八长近也作为使臣来到这里的话,那么说不定会感叹这位才是符合四十不惑这句话的人。 “远道而来,还带着许多的礼物,承蒙你们惦记。你家主人可还安好?说起来我倒忘了,听说最近你家主人迎娶了已故右府殿的妹妹,织田家后人阿市夫人,恭喜贺喜啊。我那个时候不得已要去边界平定战乱,结果就错过了祝贺的绝佳时机。待你们回去请不要避讳替我传达祝贺之意啊。” 话说得很漂亮。加上这声音在一片寂静中有可以让人屈服的魔力。更兼本多、大久保、榊原、井伊、冈部等诸位大臣一齐盯着两位使臣看。宿屋与浅见两位觉得自己像是来进贡的小国臣子一样不得不卑微相对。在这样的状况下,将自己主上的话原封不动地转达虽然觉得有点意外,但实在也是逼不得已。 “这次,您平定了甲信二州,我家主人胜家深蒙您恩泽,也十分替您高兴。这次带来的贺礼,您要速速收下,这才是对我们颜面的成全啊。” “对于处于偏远之地的家康,你家主人还特地派你们来表达道贺之意,让你们破费了啊,哎呀哎呀,你们实在是太客气了。” 作为交际辞令这些话倒不是很冒昧,但是仔细品起来却都是丝毫无味的场面话。石川数正也给人这样的感觉。总而言之,这让人不禁感觉到其严谨的家风。 世人也常常会拿来比较。 面对德川家,二位使者就好像被震慑住了一样。德川家有着三河武士的军纪和被毫不松懈的紧张感所束缚的组织力,以及家康的那种不忘本的质朴风范。另外最近,窥见羽柴家内部的人,都毫无例外地称赞秀吉的大气,并羡慕那种充满活力的和气美满的家庭氛围,也有人说正是家族的和气和大气以及年轻人的活力,使得近期将未来托付给他的人渐渐多了起来。 也有人觉得,不管是哪家的武士血统,都不过主要反映着家康或者是秀吉的家风。 不能够很轻易地说某家某家的家风是这样的,或者说谁家的家风会变成那样的。如果只是使臣见过那么一次两次,便胡乱地做一个猜测,回去又在主上面前或是自己家中宣扬,那么这不仅仅是十分危险的事,甚至有可能被主上误会自己不忠。也有很多年纪较长的武士苦口婆心地教育年轻的武士们,这是要慎重的啊,以井底之蛙的眼界,不要胡乱传出那些轻浮的议论。 “使臣这种差事,如果不是那种既能大智若愚又能屈尊降贵的人是做不来的。” 柴田家的使臣一行,这次算是真真正正地体会到了余味十分不堪的归家之路。 他们甚至到最后都没有从家康那里得到能够传达给胜家的、类似于土特产之类的话语。 自己遭受冷遇也就算了,又不能跟主上说家康连类似于“请多多关照”之类的话都没有。 特别是,连胜家写给家康的恭敬热诚的书函,家康都没有提到。 最后更是连回信也没有。总之,这次出使,不仅仅没有取得任何成果,还总觉得在家康面前,胜家以及作为胜家使者的自己内心要十分卑微十分低下才行。要说是很糟糕却又没有那么很糟糕。得让主上自己意识到,如果在回去复命之后可能就已经来不及了。 “我们只能在不要惹主上不高兴的前提下,简单地向主上传达一下。”宿屋以及浅见这两个使臣在路上一边走一边探讨,在他们的担忧之中,理所当然的敌人不仅有秀吉,还包括北越的上杉。如果再与德川家有什么交往上的差错那可实在是大大的不利啊。但是他们也只能抱着祈祷万事大吉的心情前行。 可是,形势的变化却总是远远超出那些如履薄冰的前行者的意料。这一行人回到越前的时候,过了年还没有开春,秀吉便毁了口头约定,对江北的一些地方展开了果断而又重大的军事行动。而同时,德川家康也不知道在考虑什么,急速把军马撤回浜松。 掌中之物 这时距前田利家等三人回到越前已经有十天左右的时间了。留在宝寺城下进行疗养的柴田伊贺守胜丰也终于康复了,他一天也没有向秀吉祈求多留,“这次您待在下的好处,在下今生绝对不会忘记。什么时候在下还会找机会回来,到时定再次向您拜谢。” 就这样辞别了秀吉,胜丰踏上了回长浜的归途。 回去的时候,秀吉与他一同走到东京一带,亲自在途中照顾他,并派加藤光泰和片桐助作护送他到大津。还在特别制造的湖船上加上了船医,送他到长浜。 胜丰被秀吉温情的羽翼呵护着,让他简直有点儿忘乎所以了。他生平第一次知道了什么是骨肉至亲,什么是真情。而这,也是他一直在心中渴求的东西。 他自身虽然处在北陆大柴田家族第一把交椅的位置上,但是事实上,他却常常游离在孤独之中。胜家很介意他的存在,一族中人也对他冷眼相待。所以,他自我反省,一直到今天,他也不能完全摆脱那些偏见者对他的影响。 但是,自从接触了秀吉,虽然有点儿难为情,但他还是觉得自己萌生了一种要找回原来的自己的那种愿望。经历了这次的一些事情,他不仅仅精神上和肉体上都恢复了元气,就连心病也被秀吉的处方给医治了,他突然觉得自己心中本来的那份开朗和希望又回来了。 “虽然老话说风兴旺的地方有人,人兴旺的地方在天上,但是羽柴家真的让人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好心情。没有见不到阳光的地方,丝毫没有任何不协调。不会有人背地里说坏话。而且在那更深一层,那种好似小草萌芽时候大地散发出的热量,在每一张脸上洋溢着。也会有比较麻烦的任务或者是难以出口的艰难之处,但是看不见任何不平或者是委屈的面容。这真的是太不可思议了。柴田家简直不能与其相提并论。我们柴田家不是那样的。真是令人羡慕啊!” 年纪轻轻的胜丰就这样被秀吉那有力的羽翼庇佑着,虽然身份还是柴田家的养子,但是心早已属于秀吉。比起胜家,他已经皈依了秀吉。 不过,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他对秀吉的仰慕并不是很突然的事情,从很久以前开始,一有机会,他对秀吉的好感就会多一点儿积累,而这次的事情更让他的心有了很大的震动。 但是,那个时候的秀吉是不是真的单纯地“给予身处逆境者温情”呢?将这件事情放在今天来看,用一句总结性的话来说,那就是:“他只不过是秀吉药笼中的东西罢了。” 秀吉之前先是送前田,现在又是送胜丰,在这之后的半个月时间里,他几乎完全不关心建城和建京都的事情,而是不知为什么把每一日的时间放在了看不见的其他方面。终于进入了十二月,早已被秘密派往清洲的胁坂甚内安治和蜂须贺彦右卫门正胜两个人回到了秀吉处。正是从这时候开始,秀吉即将脱离清洲会议以后以被动和隐忍为主的休息期,第一次向天下这块棋盘投出干净利落的一石,从消极状态转向了积极状态。 蜂须贺和胁坂去清洲的原因是为向清洲的织田信雄书面请示,并征求他的同意。 理由如下:“信孝的暗中活动最近越来越猖獗。胜家等人的军事准备现在也已经是十分充足。 “信孝现在还没有将三法师君转送到安土,而是扣留在岐阜的自家城里。 “这是夺嫡之罪。不仅如此,他还敢公然破坏清洲之约。” 不但有诸多罪状,又将以上各条与实际情况参照,让信雄说出为了讨伐为这些事情出谋划策的罪魁祸首胜家,首先必须要趁着胜家因为大雪还不能南下的时候出兵讨伐。 信雄本来就对信孝抱有许多的不满。当然胜家这号人也让他不那么舒服。他绝对不是信赖秀吉,理解秀吉,将今后托付给秀吉,而是他觉得至少和胜家这种人比起来秀吉也算是可以依靠的。这样不仅能够为自己除掉信孝,还能将自己长久以来无法说出口的不平借秀吉的军马布告天下,何乐而不为呢?所以他根本就不会有任何不许可之意。 “哎呀呀,信雄大人对这件事情十分有兴趣、十分支持。甚至还说现在都有些晚了,还说要是筑前出兵到岐阜的话,自己也会亲自出征,那状况反倒是我们这些前去征求同意的使臣被激励了。” 就这样彦右卫门和甚内向秀吉传达了拜谒信雄时的情况。 “非常赞成啊……哎呀呀,好像也能看得到当时的状况似的。”秀吉一边表示爱怜一边在自己的心中描绘了一下。能够想象出信雄就是那种典型的贵族公子哥儿。真让人觉得他是那种有着无可救药的性情的人。 但是,他同时也清楚地承认自己的意图中带有很大的侥幸成分。自己从许久之前开始,一直到现在,哪怕是那么一会儿,也不是那种说过什么大话表达过什么大志向的人。但是从信长去世之后,特别是山崎一战之后,却有了一种明显的“取天下者非我莫属”的自觉和大志向,大胆地成为了那种丝毫不隐藏自己的自负和自尊的人。 还有更加明显的一个变化是,本来无论怎么拿出自己的名分都会容易被人怀疑不过是为自己的私心而“不是为天下大业”的愿望,最近都可以公然地、毫无顾忌地在内心之中视为理所当然了。假如从秀吉自身来寻求产生这个变化的原因的话,那么应该是这一句:“当然。没有太阳这世界就不会变明亮。” 黑暗、黑暗、黑暗。这里也是,那里也是,到处都是停滞不前的黑暗,黑暗居然这么多啊。信长就是那一扫暗夜密云的大风暴、却不是带来光明的太阳。秀吉并不是要自己跳出去,而是在信长离开这个世界之后他才出现。太阳是很久之前就存在于那里,所以一直存在。但是太阳看起来是一点一点升起来的,那是因为地球的自转才让人那样觉得的。 突然间,真的是突然间,一大堆的军马在相国寺门前停了下来,刚让人觉得惊讶,从西、南、北方向又聚来了更多军马,这些军马聚集到千实瓢下,就在转眼间,几个军团阵容的势力就聚集到了都城中心。 这是腊月初七的早上,艳阳还照着,大风还刮着。 “这是怎么回事呢?” 老百姓不知缘故。 十月才看到了大德寺大法要的庄严、壮丽,那一天热热闹闹的场面还停留在脑海中。老百姓总是容易拘泥于自己很浅显的判断。他们的脸上已经恢复了那种阳光般的温暖表情。因为他们擅自地判断:“应该不会再有战争了吧。” “筑前大人一马当先。能看到筒井的部队,还有丹羽大人的军马。” 路边的声音更让这次的出征地点变得越来越不明了。突然间,越过某一地点的蜿蜒的军马又加入了在矢走与他们会合的另外一支。渡头的军船,泛着白浪从湖心向东北方向行进着,陆军在安土以及其他地方经历了三个晚上的宿营,在十日到达了佐和山城。 然后,十三日,细川藤孝和细川忠兴父子率领麾下军马从丹波前来会面。 藤孝父子立刻请求拜见秀吉。 “我们来晚了。”他们恭恭敬敬地说。 秀吉对此回应说:“不打紧。”这样说表示自己正万分真诚地等待这对父子,“伊吹以及北国路也是如此。一定是因为大雪而行走十分艰难吧。”秀吉这样安慰道。 说起这半年来,没有人比藤孝父子过得更如履薄冰了。 光秀和藤孝在一起为信长做事之前就已经是莫逆之交了。忠兴的妻子珠子(伽罗沙夫人),正是光秀的女儿。除此之外两家之间更是有着许许多多的想切也切不断的联系。可以说有足够的理由说光秀跟他是同伙,并且有相当大的概率将他列入叛变之列。 但是,藤孝却并没有与光秀为伍。可以说如果有那么一瞬间藤孝被私情迷惑的话,那么他们一族一定会和明智走同样的路。藤孝为脱离危机对内对外妥善处理的苦心更是无法用言语表述。当时他麾下军马又起内乱,就连救出光秀的女儿也就是忠兴的妻子,也不是那么简简单单的事。 今天秀吉也已经原谅了细川家族,细川父子追随正义之师的诚意也得到了认可。过去藤孝曾经受过秀吉的优待,今天在秀吉看来,藤孝的两鬓突然开始斑白。他一边想:“哎呀呀,这个人能够成为达观之人吧,但有时,人若为了在大事上不做出错误决定,果然真的会变得瘦弱,会退去两鬓的黑色。”这样想着,秀吉每次看见他都会不自觉地感到有些心酸。 “不论是从湖上还是从城下都能看到军马随着激烈的鼓声在步步逼近的情形,也给犬子忠兴一个先发制人拿下一个缺口的机会吧。” 对于藤孝的请求,秀吉说:“长浜啊……”好像在说着什么目标之外的东西,等回过了神回答道:“从水陆两方面进攻啊……真正的缺口在城外不在城中,也许就在这两天,伊贺守胜丰的家臣就会来将城池献给我的。你们长途跋涉一定很累了吧,先好好休息一下吧。” 藤孝将秀吉刚才的话又仔细琢磨了一番,突然间想起了一句古话:“经常让人休息的人也是经常将人的力量用到极致的人。” 借此机会藤孝又将这句古话重新玩味了一番。 儿子忠兴也同样,一边仰视着秀吉的侧脸一边想起了某件事。那时细川家的命运处在关键时刻,就在大臣们争论不休的时候,父亲藤孝这样说着指出了要跟从的主家:“我活了这么大年纪,难得一见的人当今世上只看见了两个,一个是浜松的德川家康,还有一个是筑前守秀吉。”他说。 但是就算是现在想起父亲的话,忠兴还只是觉得:“真的是这样吗?这就是父亲所说的难得一见的人吗?这是世上仅有的两个大将中的一个吗?” 忠兴不禁这样怀疑。特别是看见自己眼前的秀吉本人,更加觉得迷惑。怎么看也不觉得他是父亲口中那样的人。 终于,退到了佐和山城中的某一地方,这对父子也安下心来,忠兴便将自己的这份心情原原本本告诉了父亲。他刚一说完,藤孝连好像也有可能之类的话都没有说,只念叨着:“不懂啊。以你的气度和年龄还远远不够啊。” 感觉到忠兴似乎很不服气的眼神,察觉到年轻人的心意,他又补充说:“假设有一座巨大的山,越是离山近越看不见它有多大。进入山腹之后就更是不知道了。可以将诸人的评价比较一下。不是所有人都将山看全了才发出评论的。不过看见一峰一溪就以为自己看见了山的全部,抑或是只以限于眼界的草木和道路拿出作为对全山的评价。真正的大人物,如果是用那么狭小的眼界便能看透的,那么从某种程度来说那一定是只要想找就会找出很多替代品的人物。” 就算是这样被教诲,忠兴的脑袋里还是留着“是这样吗”的疑问。但是,从处世的经验以及看过各种各样人的经验来讲,自己还远远不如父亲。所以从这一点来说,忠兴不得不肯定父亲的话。结果是,不管到底是不是人不成长到某种程度就不能理解的观念界限问题,他都选择了消除自己的疑问。 令人惊奇的是,那之后的第二天,长浜之城就未损一兵一将地成为了秀吉的囊中之物。 就像秀吉对细川父子预告的那样,“他会主动把城献给我”,城真的就被献来了。 伊贺守胜丰的老臣,木下半右卫门、大金藤八郎、德永石见守三人作为使臣带着契约书前来。 “胜丰以下,家中一统,归顺您的门下,听从您的号令。”这是回应秀吉之前的善待。 “很好啊。”秀吉满意地说。 长浜之城在清洲会议之后就已经是让给柴田家的了,但是秀吉七月将其公开给了柴田家,又于同年的十二月将其早早拿了回来。 世人都说:“对那块紧要之地,竟然敢下定决心拱手与人!”说着却又难以猜到他的心事,从时间来看,从秀吉将那块地交到柴田的手上,到拿回这块地,也不过不到半年的时间。这让人觉得秀吉公开交出去是十分干净利落,拿回来却也是易如反掌。 但是,这是以秀吉为中心来说的。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再说说柴田胜丰,这几天他的身边也像被飓风卷过一样。 向越前请求援兵之时,因为积雪援兵难以成行,胜丰左盼右盼,也还是没有盼来一个援兵。 再加上养父胜家依旧对胜丰很苛刻。特别是那个时候,对于和前田以及金森等使者一起进入宝寺城的胜丰更过分:“不知深浅的东西。”胜家这样说着,又不中听地说他给一族人带来了不兴旺,还说:“用生病作为借口,一味惦记着筑前的招待,在羽柴的城中玩儿了多少日子才回来,也不怕人家说闲话的呆子!” 说胜家狠狠地骂了胜丰的传言,也通过在越前的家臣的家里人传到了胜丰的耳朵里。 现在,被秀吉大军包围的胜丰有的只是孤城,毫无可去之处。另外胜丰还有一颗孤独的心,他没有任何的依靠。 胜丰又何尝不知道自己眼下的处境呢?“该怎么办呢?” 他不知如何是好,便将这个问题拿来问老臣们。 老臣们早就知道胜丰心中已有送城之意,大家都不用商量便对胜丰说:“在越前还有家人的人,让他们回到越前去也是可以的,此外,和胜丰大人一起留在这里有归顺筑前殿之心的人,希望就让他们与以前一样还住在这里。无论怎么说,不管有什么样的道理,北之庄殿对于大人您来说都是您的养父,背叛他于理不合。但是我们已经察觉到大人您的心事,所以我们也已经向大人您表达了我们的赞同之心。话虽如此,考虑到一旦离开了柴田家,武士的颜面便再难留存,我们不客气地希望能让我们退出。” 一时间不太舒缓的空气膨胀了起来。但是事已至此别无办法的感觉比较强烈。他们倒不至于对胜丰有什么非议,但却因为悲痛而沮丧了起来。再没有比男人的饮泣之声更能断人心肠的东西了。那一晚,主从斟酒碰杯。但是决定回到越前的家臣还不足十分之一。 胜丰离开了养父追随了秀吉。他从这时起就属于秀吉了。但那只是形式上的东西。胜丰的心早在那之前就已经是秀吉笼中饲养的小鸟了。 不管怎么说,长浜的接收结束了。但是,这件事情对于秀吉来说不过是去岐阜途中顺路办的一件小事儿。不用说,这次军马的目标无论如何都在神户信孝的岐阜城中。 话是这样说,但是从对北越势力出兵的料想来看,无论怎么说长浜都是必须要收入掌中的重要地带。秀吉按照自己计划的那样收服了胜丰,首先将这块军事要地纳入了自己的阵营,任命了柴田胜丰为守将,给了他承认原有领地的公文,随后又向岐阜前进了。 如果是平常人,这个时候不将守将换成自己的心腹是不会罢休的。 冬天的不破之关,尤其是左面的伊吹,是出了名的难行。关原地区的风雪尤其严重。 从十二月十八日到十二月二十日,秀吉的军马从这一带经过。军马被分成了几个小队前后行进,小队又分为小马队、大马队、步枪、扎枪、骑兵以及步兵几个组,士兵踏着雪泥前行。过了两日,大约三万的兵力成功南下了。 从这些军马的旗帜来看,丹羽势力、筒井势力、细川势力、池田势力、蜂屋势力等等在各军各将的指挥下被编到了一起。随着离大垣越来越近,大垣的城主氏家行广也来会合,曾根的城主稻叶一铁也参加进来,他拜见了秀吉并归入麾下。 主阵地被指定为大垣。将这里作为作战大本营,秀吉将美浓一带的小城陆陆续续攻下了。 急报传到了岐阜,信孝这些日子以来十分狼狈,别说是下防战的命令了,就连该采取什么样的办法都无从知晓了。 为什么会这样呢?是因为他只知道如何按照自己的意愿来考虑问题,在没有自己的意愿的时候,他是不知道成功的法子的。以前都是和柴田以及泷川等人一起商讨如何讨伐秀吉,但是完全没有料想到秀吉会反过来攻打自己。可以说他非常不了解自己的敌人。 “到现在这个时候也没什么法子了。以后的事情只能拜托给五郎左了。”信孝实在不知道此时该如何是好,便将大权全权交给老臣们,希望他们能够妥善处理。不,在这种状况下已经不会有妥善处理的余地了吧。 老臣们也只能投降秀吉,不仅将信孝的生母以及家族的女子作为人质,甚至还将自己的母亲双手奉上,只说:“希望大人网开一面从轻处置。” 丹羽五郎左卫门长秀一味求秀吉留信孝一命。秀吉应允了。 已经和和气气之际,秀吉对信孝的老臣们说:“各位大人已经对时局有清醒的认识了吗?如果已经懂了那可是件可喜可贺的事。”他一边说着一边露出一丝苦笑。 立刻,人质被送到了安土城,接下来一直在岐阜城内的三法师,也被移送到了安土城。 在那之后,秀吉将对三法师的细心陪护作为信雄委托的任务,又于同月二十九日,自岐阜凯旋,回到了宝寺城。回来后的第二天,已经是那一年的大年夜了。 天正十一年的元旦下了一场雪之后,天气转晴,从早晨开始阳光一直照耀着新城全新的树木,照得它们闪闪发光。 收家臣们的贺礼,无论在哪里都是以两天为惯例,但是对于羽柴家来讲,一直以来就不存在惯例之类的东西。按照时间的不同,随着场所的变化,适当地早早开始做事情才是惯例。虽然这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事,但是这一年的新年夜和元旦赶在了一起。与天正十年的御用舞蹈一起,家臣们连澡都未泡就穿上了礼服,天还没亮就开始络绎不绝地登上城来祝贺。多数人也没有回到自己的府邸就直接待在城中喝起了屠苏酒。 年糕汤的香味飘满个整个城池,鼓声响过半日。中午的时候,突然间,“去姬路。”从里面传出了这样的话。这命令来得十分突然。使大伙儿毫无闲暇时间。这是这一年依然忙碌的预兆啊!人们好像也很喜欢繁忙似的,又开始各处准备、奔波忙碌起来。 蜂斗菜 秀吉到达姬路的时候已经将近元旦的午夜。 虽然先行的家臣提前赶到姬路通报了,但是姬路城内完全没有预计到秀吉的归来。“哎呀!”举城上下为了迎接许久未回的主人,一片混乱。 自从秀吉离开中国地区,赶赴山崎一战以来,这还是第一次回到家乡。 这里住着许多当时留下的心腹部下、家臣以及他们的家人。特别是还住着去年七月从长浜搬到此处的秀吉的老母亲、妻子宁子和众多有血缘关系的老小。所有人都把秀吉看作家主,当作顶梁柱,即便他不在的时候,早上也会为他准备膳食,晚上求神保佑他的胜利。所有人都把自己今生的命运同他绑在一起,团结一致,坚持“同生共死,同甘共苦,同进同退,听从家主的指示,顺着家主的天命,做好家中一员该做的事”。 “宁子呀,那孩子喜欢吃什么?” 连住在北院的秀吉的母亲听到秀吉将要回来的消息都高兴得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更别说被思念包围着的宁子了。 “他没有什么不爱吃的,不管给他准备什么他都会喜欢的。” “他小时候倒是挺爱吃薯汁饭。” “薯汁饭?那是什么?” “就是把山药汤倒在大麦煮的饭上一起吃。他很爱吃的,有次吃得太多了,以至于同行的筑阿弥殿下叫他大胃王呢。” “是山药饭吗?这个,做也可以做,不过听说是大晚上的回来,应该还是饿着肚子的吧,大概会想吃点泡饭吧!” “这孩子,就是性急。那你说他会想吃点什么泡饭呢?” “婆婆,这儿有个好东西。” “什么好东西?” “婆婆,请往院子里看。” 宁子起身走到纸拉门的格子处跪下,把门拉开一尺左右的距离。一股不属于春天黄昏的寒气袭来,老夫人像是怕冷似的紧了紧衣领。 “看什么?” 黄昏的庭院里随处可见点点残白,犹如土佐派的画师绘在屏风上的残雪。虽说春天已经来到,但广芝村的尽头,筑山的山脚还未出现野菜的嫩绿,还寻不见树木的绿芽。 “那个,那片雪下的东西。稍微刨开一点儿泥土,应该就能看到嫩绿嫩绿的蜂斗菜已经吐出了它的绿芽。把那个摘来做成蜂斗菜酱汤给他吃,您看怎么样?” “哎呀,哎呀!有这么好的东西啦!在这儿还没看到过这道菜呢,那孩子现在应该也还没吃过吧!” 老夫人感念起母子亲情来,把上衣的下摆同腰衣一起往里折短。傍晚的天气还是比较冷的,再加上院子里的雪还未化尽,宁子生怕婆婆会感冒,立即站起来阻止她,可是老夫人行动很快,早已走到屋外了。 老夫人站在院子里笑着说道:“我可是穷苦人出身呀!” 屋外渐渐暗了下来,只有残雪处有一片余晖,宛如散落的白色小岛。 老夫人和宁子耐心地刨着雪,挖着土,祈求上天即便找到一棵蜂斗菜也好。她们抱着这样的心态,四处搜寻。 “宁子,找到没?” “等下就会找到的。” “现在还有点儿早吧!要是春天再早点儿来的话还有可能。” “可是,越是认为没有的时候找到它,才越是稀罕呀!” “它是不是也知道这点啊!”老太太突然揉了揉腰,回过头来看自己的影子。“嗯,即便盛上的是山珍海味,里面要是没有人的心意的话,那也啥都不是,只不过是用来欺骗人的东西。” “我丈夫也不喜欢这样没有心意的仅仅是食物的山珍海味。” “果然如此。我记得很久以前,当时我和那孩子还在尾张中村的时候,有天晚上我们连一把稗子都没有,只能在汤里倒点儿味料果腹,母子俩抱在一起驱寒,就这么过了一晚。他那无恶不作的继父几天都没回来,我们又不想成为可怜的乞丐,只能人前装出一副吃饱穿暖的模样。别说米粒了,除了带点儿咸味的汤,那孩子都没吃过一点儿像样儿的粮食。啊!那样的日子过了不少天呀!世人看到那孩子就叫他饿死鬼,筑阿弥殿下回来的时候,大胃王、大胃王地骂他,那时候正是他长个子的时候,能吃是应该的呀!” “……” “宁子呀!也就你了,我也就能跟你说说这些大家都知道的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我想你是会一辈子在他身边的人呀!那孩子……不能说呀!你的丈夫不管是天下第一的名将还是无名小卒,他会永远在背后支持你,他也是我这老母亲的依靠呀!请你一定要这么想!” “……” 四周一片寒冷,连梅花的花苞都像被冻住了。夜深了。宁子和老夫人两人还看得清哪儿是泥土吗?两人的手和木棍的一头在不停地移动。 “嗯,宁子呀!我至今都觉得我这辈子干了好事。我过得那么穷倒也把那孩子拉扯大了。我经常对自己这样说。日吉呀!不要变得卑贱。看人看的是他的心,物欲什么的以后总会得到满足的。即便是一时也不要把自己弄得连财物都不如。有时候,因为以前经历过穷日子,人会变得心灵高尚,把自己看得比财物重。氏神之子呀!您是天赐的长寿之人呀!为什么让物欲牵着你走,把自己置于财物之下呢?原本重于万物、自由使用万物的人,要是把自己置于万物之下,那就完啦!” “不仅仅是穷的时候,富起来更是要这样。以自己所拥有的财物为傲,因所拥有的财物而被人们争相拍马,越是富有越是被自己的财物所拿捏得这样那样,把财物置于自己之上的可悲的富人何其多呀!虽说多亏了那孩子,我们当过一城之主的妻子、母亲,但我也决不会忘记这个的。把自己置于财物之下又怎么可能立足于一国之上呢?宁子,你说是不是?”老夫人继续说道。 侍女、老臣、侍卫等一行六七人用袖子护住烛火,一边高喊着“北之丸殿下”“老夫人”,一边在庭院里四处寻找。 “我在这儿。” 大家听到回应,一起拥到这里,看到老夫人后放下心来,说道:“没有在里面您经常待的屋子里看到您,都点灯了,就到处找您,连前院都找去问,也不知道您去哪儿了。” 老夫人听了连连道歉。“哎呀!这儿都是北院的另一头啦!不知不觉就走到这儿了。”说完,老夫人与宁子相视而笑。 老夫人看了看放在腰衣下摆折出的兜里的蜂斗菜,问道:“宁子,你找到几棵?” 宁子数了数自己腰衣里的蜂斗菜回答道:“七棵。” “果然是你找到的多啊,老太婆我只找到五棵。都放在一起吧!”老夫人把蜂斗菜都给了宁子,放到她的腰衣兜里。 “哇!蜂斗菜!”“亏您能找到,这都下着雪呢。”侍女和家臣们把蜡烛移近了些,好好打量了下蜂斗菜。还隐藏在泥土深处的淡淡的春绿色的植物非常害羞,像是怕被人看见似的包裹在浅红色梅花下面。拿起来一看,真像颗珠子。 “哎呀!”侍女们大吃一惊。老夫人回头朝站在她身后不远处的濑尾金五郎——一直看守着中门的年轻侍卫,喊道:“金五郎,你家的那位病人最近怎么样了?这种冷天老毛病加重了吧!听说蜂斗菜是治疗痰瘀最好的药材。煮了吃还是弄成汁吃都可以的。”说完从放到宁子手里的蜂斗菜中拿出几棵,用白纸包着交到家有生病的老父的家臣手里。 “那个,谢、谢谢老夫人!”金五郎因这突如其来的恩赐失去了沉稳,一下坐在了雪上,双手抱着纸包说:“老夫人用双手拂去白雪找到的东西……太浪费了。父亲,您是冥冥之中得神助之人吧!” 年轻人颤抖着声音,感极而泣,并且像是一副永远不打算停歇的样子。 城楼上响起了报时的太鼓声。远处,夜空被红红的篝火照亮。这一胜景只有今晚才能看到。而这时新一年新一天的太阳还未升起。 宁子扶着老夫人的手,就着前面侍女手中的烛光,后面跟着一群侍女,回到温暖的大殿。 濑尾金五郎也回到了所负责的中门。不过,他很伤脑筋,他怕蜂斗菜放在怀里会压瘪了,想找个地方让它能好好的待到明早。听跟他一起守门的侍卫说,侍卫房里挂着一个小小的神堂。于是,他伸直手轻轻地把白纸包放在了神堂边上。 “濑尾,那是什么呀?”同他一起守门的侍卫还有四五位,他们好奇地问。金五郎没有搭理他们。他对着神堂拜了一会儿后坐到他们坐着的炉边。 其他的侍卫今天不当班,这时正在炉边烤饼吃。金五郎要值班守门,在炉边坐了会儿就站起来准备走了。 “那个呀!那个是蜂斗菜。” “蜂斗菜?” 他们一边吃着饼一边说道:“这么忙你还有闲情找这个呀!那又为什么把这种东西放到神堂上?” 金五郎挺直了腰,看着炉火,眼中的泪水映照出的火焰也炽烈得像要溢出来似的。 “哈哈哈!濑尾在哭呢。”他们中的一人不由得笑了起来。其他人一脸严肃地保持沉默。因为金五郎的泪水看起来很真挚。 “不是我摘的。当班的时候谁有闲心找这个。是老夫人赏赐给我的。” “谁,老夫人赏赐的?” “听我说,是这样的。不知道老夫人从哪儿听说了我的父亲甚右卫门的老毛病,说用蜂斗菜治痰瘀最好就赏赐给了我。这么寒冷的雪夜,老夫人和北之丸殿下两人一起,亲自在院子里找到的东西,赐给了我一些。兄弟们,这难道不应该哭吗?谁想笑就笑吧!我自己一个人哭。” 金五双手掩面哭了起来。突然,有一人站了起来,走到神堂下。 “忘记点灯了。” 油灯亮了。 大伙都仰头望着神堂。包含着老夫人心意的白纸包和菜叶的青绿映得人的心灵一片明净。 “……” 谁都没有站起来走到神堂前拜一拜,也没有开口说些什么。但所有人都感受到了一种幸福。一种即便死在这座城里,即便现在死去都无悔的幸福。所有人都想着,在这朝不保夕的战火纷飞的年代里,我们竟然能成为羽柴家的家臣,真是幸运啊! 这种心理也不能说很神奇。油灯发出光是在一勺燃油的作用下,被称作神木的杨桐也只是许多普通植物中的一种。白色的纸包,里面也只不过是有几棵蜂斗菜。从物这一角度来看,这些东西也仅是些东西。而且不过是些穷人家的玩意儿,连被谦虚地称作微薄的东西送人都不够格。 而这些东西却能让人感动得哭泣,甚至能让拿着微薄俸禄的士族在内心起誓——到需要时要高兴地死去。 蜂斗菜是东西吗?真的能称呼它为一种东西吗? 蜂斗菜的那种淡淡的苦涩、通过舌头让人想起冬天的苦难和早春的希望的那种香气和味道,让不喜欢它的人觉得苦到难以下咽,让喜欢它的人深深地爱上它。 拥有着四季并由四季组成的这一奇妙国土包含着许多不能单靠牙齿咀嚼来感受的香气、颜色、味道。这些香气、颜色、味道即便是在一棵小草的嫩芽中都能找到。如果这些来到人的掌心是被人倾注了爱意的话,物和心的区别就将消失。以物喻心,寄心于物,这是这片国土的神奇的传统。 所以,在这里告诫所有武士和天下百姓,不要把物和心剥离开来,不要干些起反作用的事情。秀吉的老母亲想说的也不过是不要把这二者弄混了。 行平伏礼的百姓 “城主要回来了。” “听说筑前守大人要回乡了。” “说是大概半夜到吧!” 伴随着临时点燃的篝火,上述言语,经人们口口相传,一会儿就从城中传到了城下,弄得所有人都心潮起伏。 每年,元旦的傍晚,店家都会早早地关门,各家各户大概在年三十晚上累倒了,这晚处处都是一片黑暗、一片寂静。这都快成惯例了。但是,天正十一年的姬路城却打破了这一惯例。一到晚上,各家各户都打开了自家大门,开始清扫街道,燃起篝火。有的人家在金屏风上贴花,有的人家在屋檐下焚香,净化空气。 骑马巡逻的城中守卫说着“不需要这样”制止了他们,还补充道:“城主到这儿可能得半夜或是更迟一些,大家就不要等着迎接了。而且,老夫人也下令说这天寒地冻的不要让百姓受寒。所以大家都关上门睡觉去吧!” 虽然守卫这么说,但没有哪户人家真睡了,所有人家都敞开着大门,没有一家是关着的。 刚开始的时候,大家都在屋檐下聚着,或坐在自家门前闲聊,整个城市一片欢声笑语。不久,夜深了,在一片雾霭中传来“到了,马上就到了”的声音,是前去打探消息的那两三名传信兵回来了。随着信号一个个过去,一时间饰磨的林荫小道上,交叉口的木栅门旁,路旁的警戒站中,炽烈的篝火依次照亮了深夜的星空,街道两旁像是突然被冻住似的沉寂了下来。 所有城民一个不落地跪在了路旁屋檐下,在这结着薄冰的寒夜,地上都没有铺席子。 可随着时间慢慢地流逝,城主一行人的身影总是不出现。想来秀吉那天从尼崎乘船顺着北风前进,当时确实是到了饰磨的港口,但即便是到了,随行众人一一下船,卸载马匹、行李等还是要花上不少工夫的。 跪在路旁迎接的百姓,背上结了一层白霜。四处都能听到咳嗽声。巡逻的士兵再三劝诫:“城主到这儿还得一段时间。可能半夜才会到。老夫人也很担心大家。大家都关门去睡了吧!赶快去里面,去里面睡吧!” 巡逻的士兵一再地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但越是这样,下跪的城民越是不站起来。 这时,饰磨的林荫道那儿突然出现一星火光。慢慢地一根根火把向这边靠近,冰冷的大地上传来“嗒嗒”的马蹄声。 一行人,人数并不多,加上近臣、小厮等一起也不过七八十人。作为羽柴筑前守的回乡阵仗算是轻装简从。大概是城主某天临时想起就飞奔了回来,都等不及召集众臣了。 “哎呀呀!看起来身子不错呀!” “比去年还精神呢!” “真是可靠的大将风范呀!” 跪着的城民看着慢慢从他们眼前走过的秀吉都为他高兴。他坐在装饰华贵的马鞍上,而这边的众人跪拜在冰面上。但正是这样的阶级差别反倒使城民感到万分放心。一城之主和贫民百姓,二者之间没有任何对立,百姓一心向着城主,城主一心为了百姓。总之,这二者的心完全融在了一起。 “城主好!欢迎城主回家!”秀吉在马上听到来自街道各方的欢呼声。 前后的火把照亮了他的侧脸。他从嘴里缓缓吐出一口白气。 他的扈从里有蜂须贺父子、生驹、稻叶、堀尾、胁坂等部将,小厮里有加藤、片桐、石田、福岛等人,都是城民认识的人。 “这么冷的天……” 秀吉的这句感叹突然传到跪着的众人耳中。 “城主在为我们担心呢。” 城民想到。刹那间城民的头低得更低了,像是有一阵风吹过,一条街一条街上跪着的城民都以头触地,行起了平伏礼。 “哪一家的镜饼都这么大呀!” 这也出自秀吉之口。街道上到处都是马蹄声和缓缓行进的脚步声。朝下看的慈悲的目光,朝上仰望的信赖的目光,这时,二者完全交会在了一起。不是割裂开的,而是统一在一起的。假如它们是割裂开的话,就看不到这副光景了,那该是由自傲和自卑的对立引发的假借平等之名的斗争,或因人类无止境的欲望纠葛而血洗这片土地吧! 真正的平等并不是表面上的、形式上的,而在于严格的等级关系,如前面所述,在于当上下各阶层真正融为一体的时候。 武士的本质在于他们所行的平伏礼。而对着这些武家栋梁行平伏礼的百姓,他们也并不是被逼着去做的,是为了表达对武士们的信赖和放心,自己主动去做的。 今晚还有不少老人,他们仰望着秀吉,不由自主地哭泣起来。 把他们这种行为看作封建崇拜,那他们流下的泪水也太真挚、太朴素了。这些泪水是因为他们对目前生活感到安心而流的。 “只要我们住在他的管辖下……”城民非常感激他。 “只要这个人在这里……”城民毫无保留地信赖他。 所有城民都把今天、明天还有自己那所未知的在战国时期的一生,全部交到秀吉的手上。 这座城市并没有逃过应仁以后的那段漫长的黑暗的苦难时期。这儿的老人、中年人、青年人都亲身体验过过去那段漫长的、鲜血与饥饿混杂的、居无定所的日子。 在过去那段人心不稳的日子里,即便人们想像今夜一样对谁行平伏礼,也找不到那样一位让人心生敬佩的对象。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地方势力,以及突然出现的一些讨伐他们的、声称自己是大名或郡守的人,这些人没有一点儿德行、一点儿威严和一个长远的规划,他们只知道依靠百姓、讨好百姓、对百姓征收重税。他们只有这些本事。 因此,底下的人对上面的人产生不了敬仰之情,他们看到的都是官吏们的不法行为,以及周围人的恶行。当然,这些会渐渐消失。之后,又出现跟先前一样的大名,接着他们又同样地走上不归路。但是,那无止境的不幸一直在百姓身上。因为百姓没有找到让他们发自内心尊重而行平伏礼的对象,这也同时使得百姓不能从内心深处感到安全。 “……” 在熊熊篝火的映照下,秀吉早早地进入了内城。看到这样的胜景最高兴的不是秀吉,而是秀吉的城民们。 他们在宽大的栏杆桥畔,看到许多男女老少出来迎接自己。他们穿过城门,一眼看去,从哨塔到大前门到上面的广场,都是跪着迎接他们的百姓,黑压压的一片,估计全城算得上家臣的、包括那些地位比较低微的家臣都来了。 行到这里,秀吉坐在他那漆黑的宝马上,亲切地同众人打招呼。 “喂!大家都好吧!……健康就好!健康就好呀!”说完,秀吉笑着继续前行,看来马上就要到家了。 秀吉勒紧马缰,轻轻地一跃下马,把手中的马鞭递给随身侍从。他看着这座古城,一时感慨万千。 “它有生命吧!”事到如今他才意识到这个! 那是去年的六月初夏,为了悼念故去的信长,他撤回了进攻高松的兵力,一鞭遥指山崎,并向那儿进军的时候,还曾站在这扇门前想:“还有活着回来的那天吗?” 那时他还曾给留守的三好武藏,小出播磨等人留下遗命才离开,希望他们“若是听闻秀吉战败,请杀了我的家眷,烧了这座城,一星一点都不要留下”。 “而今天我回到了这扇门前。天正十一年的第一天的凌晨,我回来了。”秀吉不由得感激万分。 若是当时,在机会来临时,他犹豫了,他眷恋在长浜的妻眷,执着于这一城、觉得死也应该死在这儿,若是当时一心想着这些,不往前踏出一步的话,在西边会有毛利大军压境,而在东边的明智会加强戒备,也许就看不到今天的情景了吧! 不管是一个人还是一个国家,存亡之际,在赌生还是赌死的时刻,死中有生,生中却无生。 那夜,迎接他的城中守将,以及各处的用人,即便粉身碎骨都抢着尽自己最大可能来慰藉主人赢得的这尊贵的生。 秀吉这次回来看起来不像是为了调养身体。他一来到主院连衣服都没换就马上召集小出播磨,三好武藏等留守的部下。 “嗯,嗯,是吗?……干得好啊!那么,那位呢?” 秀吉仔细倾听了关于他走之后中国地区的形势,以及治下领土上发生的各种事情,听到关心的地方还会时不时地发问。 子时下刻,夜深了。家臣们并非怜惜自己的身体,而是担心主人精力不够,想着他都累了一天了,怕他伤了身子。 “老夫人和宁子殿下从晚上起就一直在盼着您回来,您先去里面让她们看看,好让她们知道您平安。” 三好武藏是秀吉的姐夫,所以他可以开口劝秀吉去休息。跟部下们触膝长谈的秀吉像是才注意到现在是半夜,“嗯”地回答一声,点了点头,站了起来。 “明天,大家都休息个够、吃个够,这可是正月呀!”秀吉留下这句话后,进了里屋。 大发慈悲 往里走,看到他的老母亲、妻子、侄女还有妹妹们,她们都没睡,都在等他回来。 看着家人一起手撑着地板正坐着迎接他,秀吉眼里闪过一丝羞涩,笑着从她们身前走过,来到母亲的面前。 “这个元旦好不容易有了点儿时间,所以想回来看看您。” 秀吉最先拜见自己的老母亲。 跪下对母亲行平伏礼的秀吉正是之前这位老夫人一直挂在嘴上的“那孩子”。 老夫人那包裹在白色头巾中的脸上不用说已经绽放出了一朵花。 “这几年,受了不少苦吧!特别是去年,过得不是很舒心吧!好在你坚持下来了。真值得庆贺。” “这个冬天罕见的冷,不过母亲大人看起来倒是超出我意料的硬朗……” “是啊!一切多亏了北之丸殿下,才能这样子过个好年。我都快忘了自己的年龄了,不过我这把身子骨应该是能熬过古稀之后的那年了吧!” “真的,过年就七十一了。”宁子听了,说道。 “没想到我能活到这把年纪。能活到这把年纪简直像是做梦呀!” “哪儿有,哪儿是做梦呀!您肯定能活到一百岁的。您有秀吉这么个好儿子。” “哈哈哈,殿下到今年春天就四十八了吧!哈哈哈!怎么天天都是跟我谈孩子啥的呀!” 老夫人笑得前仆后仰。宁子在边上笑着扶着她。 “可是,老夫人也不是天天‘那孩子、那孩子’的挂在嘴边吗?” “我这是口头禅嘛!” 秀吉坐在那儿开心地听着,这时插了一句。 “请一直这么叫我。虽然我年纪大了、老了,但说实话,秀吉我的内心不像外表那么老。而且,若是母亲大人不在的话,我这个孩子就失去了奋斗的意义了,也许我会跟着您去了。” 来迟一步的三好武藏看着秀吉还在那儿跟老夫人兴致勃勃地说话,吃了一惊。 “殿下,怎么还穿着这一身呀?” “是武藏呀!来,坐下!” “我就坐,殿下,您先去浴室好好洗个澡吧!” 武藏来到这儿,就跟在外面不一样,只是秀吉的姐夫,他亲人中的一位。听了自己姐夫的话,秀吉再次老实地点了点头。 “是啊是啊,去洗洗。”说着,秀吉慢慢站起来,“宁子,带我去。”秀吉转过头先走了出去。 宁子看起来很高兴,对于自己丈夫的要求立马回答“好”,接着就跟着他出去了。那一脸幸福的贤妻样,众人看得是清清楚楚。 嫁给一个名人的女性就像是被上帝选中的宠儿。但若是这位女性心胸狭窄、行为不检点的话,所嫁之人也会离她而去。 丈夫几乎很少在家,偶尔在家的时候,也是被那一大堆的公务、家臣、亲戚所包围着。而且,丈夫所不断开创的世界通常是离妻子很远的,妻子是被隔离在它之外的。但是,即便如此,妻子也必须当个会照顾人的娘子,并且必须当个好娘子。 宁子把丈夫扔在浴室外间的衣物捡起叠好。武士短外罩、窄袖便服、内衣、贴身衬衣等衣服大概好久都没换过了,很脏。 她很怜惜这个家里人,想待在他的身边。一想到这里,宁子就按捺不住过来了。不过,衣服这么脏并不是因为一直在秀吉身边照顾的人没有照顾好他,而是秀吉一旦开始做某件事情,做到关键部分,即便身体脏得发臭、身上长虱子,都能若无其事地过个几十天。她的丈夫就是这样。考虑到这些,她把叠好的衣物交给侍女时还特意提醒说:“衣服上可能有虱子,把它放在其他地方。贴身衣物还有束带都用热水泡过以后再洗。” 她很不擅长应付这些笑得一脸诡异的调皮侍女。不过,羽柴家与虱子是有着怎么也剪不断的缘分的。说来,在她才刚十六岁,秀吉也才二十六岁的时候,他们两人在清洲一间塌了半边屋檐的长约七尺五寸的房子里,完成了形式上的婚礼。从那夜开始,原本并非亲人的二人与自己的新家人开始了相濡以沫的夫妻生活。 这位新嫁娘第一次帮丈夫洗衣服的时候,看到丈夫的许多贴身衣物上的补丁时大吃一惊。 而那之后,看到虱子时,新嫁娘生气地说道:“我会被世人笑话的。” 丈夫回答道:“傻瓜,这是顺应自然规律长出来的东西,这不是没办法的事吗?” 因为这个问题,这对年轻夫妇也不是没吵过。但随着宁子对丈夫的了解渐渐加深,同时,活在这战场即家庭、家庭即战场的狂风暴雨的时代,虱子的问题自然而然地得到了解决。每当在自己丈夫的贴身衣物中找到虱子时,宁子都会因为悄悄发现丈夫没有对自己说出口的辛劳而担心得落泪。在这战火纷飞的永禄、元龟、天正时代,为了跟上丈夫的脚步,她也每天不断地学习着。 “啊!好舒服!好舒服呀!”从浴室里传来这样一声感叹。 接着又传来某人性急地舀水浇在自己头上的声音,这声音一共响起五六回。 “宁子,帮我擦背。” “啪”的一声,丝柏门被推开了。 秀吉那并不精壮的后背对着宁子这边。 在宁子的指示下,捧着替换衣服、袜子、贴纸等零零碎碎东西的侍女们看到秀吉的后背后忙退到外间外面。众人恭谨地等在那里,无意识地听着里面传出来的一男一女的对话声。 “怎么样,我壮了吧!” “没看出来呀!” “你仔细看看,这附近。”男子好像还骄傲地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身子。 “跟以前相比,我最近都成大力士了。” “嗯,赶快把内衣穿上。” “等下,等下……” “你在模仿什么呀?” “不知道吗?相扑比赛中的双脚轮流踏地呀!宁子,你说我要参加能拿第一不?” 侍女们听着他这奇怪的话,都忍不住用手捂着嘴闷笑起来。这对夫妻真的快五十了吗?众人面面相觑。 他的家人都习惯了。一直以来,秀吉的私人时间都不是很固定。睡觉、吃饭、出门、归家,时间都不固定。今天说好的事,第二天可能就做不到了。第二天立下的约定,可能当天就遵守不了。 他把所有的时间都交给了公事,他的那些私事只能在公事的间隙中做,他的私生活一直配合着这变幻的风云,不过,他觉得很自由自在,没有半分被束缚的感觉。 在他看来,自然,每天的生活都是变化着的。昨天脖子还被虱子咬着,今天就洗了一个澡,体会到了在位者的心情。 这时,时钟已经转到了凌晨二点。但是刚刚沐浴净身好的秀吉却带着满脸“一天从现在开始”的表情再次回到母亲的房间,让她看看自己这张爽朗红润的脸。 “那个谁,赶快呈上来。秀吉,肚子饿了吧?” 不久,秀吉在桌子边上坐下,端起碗喝了几口汤,然后拿起筷子吃了起来,一会儿又端起汤碗喝两口,吃得狼吞虎咽。 三好武藏和老夫人一起,笑着看着他。 “看来饿了好久啊!” “嗯,嗯,趁着这会子工夫,大家喝轮酒。”说着秀吉把自己喝了一口的酒杯递给了姐夫武藏。 “宁子,添点儿泡饭。” “酒呢?” “还有明天呢!这会子不喝了。饭!饭!” 秀吉一边扒拉着泡饭,一边高兴地和众人闲聊,说今天海上很冷呀、船上也准备了许多好吃的,但一想到回家就能像现在这样看着母亲,和大家聚在一起吃喝谈笑,就怎么都不想错过,硬是忍着饥饿回来了呀之类的。突然,他看到了筷尖上的蜂斗菜,把它放到嘴里,轻轻地用门牙咬了咬,慢慢品尝。 “这个,真是山珍海味呀!”说着,秀吉又夹了一筷子。这碗泡饭吃完又吃了一碗。 老夫人,眼角都带着笑,看着在边上伺候着的宁子,低声说道:“看起来很喜欢呀!” 宁子也笑着点了点头。这笑容是因为自己的辛劳得到了回报而绽放的。 “真是美味呀!”秀吉无意地低喃一声,放下筷子,又抓着姐夫聊了起来。 “我姐姐还有侄子们,大家都还好吗?” “他们都很好,想着哪天一起来给你拜年呢。” “听到他们都安好,见不见的倒无所谓了。让她好好管家吧!妻子这份工作很重要啊!哎,您去年也有让她照顾留下来的众人吧,想必当时肩上的担子很重啊!” “我每次去西国都抱着如遇不测就一死这样的想法,不过我并未泄露给他人知道。上次想把一城百姓托付给他人时,才第一次知道用人之难。想把一群人用得犹如一个人,或是用得像自己手足似的那样自如,真的是件很困难的事。” “这个用人,说难也难,说容易也容易。” “那是,殿下您有这方面的才能呀!” “什么呀,不是这样。” “就是这样,这可不是谁都能干好的事。如果没有率领众人的才能这一金刚钻的话就别揽这瓷器活。” “金刚钻?” “正是如此。” “姐夫,你,这么小看秀吉的呀?” “不是小看您。这不是打比方,比喻您的才能吗?自然,您那统领众人的才能是与生俱来的。” “用金刚钻来比喻可不好。太小了。比喻我秀吉不合适。” “为什么?” “不管多大,金刚钻都是有形状的,有限制的,有钻得动的东西,也有钻不动的东西。” “这个……” “统领一城的人,他的才能可以比作金刚钻;治理一个郡的人,他的才能比作金刚钻也合适。但是,能装下三千世界的知识分子、狷介不羁的人士,乃至愚妇懦夫和这所有天下凡夫的瓷器,可不是凭一个金刚钻就能做成的。” “咳,不太懂。” “我说得很清楚了。” “那么,原本,秀吉他这个人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你这么问……嗯,是什么样的人呢?摄津二郡播磨国守平朝臣左近卫少将……嗯,是什么样的人呢?”秀吉故意歪了歪头继续说,“哎呀!忘了。仔细想想忘的还是件大事呢。我这身子也还只是个肉体凡身。姐夫,看看不就知道了,秀吉我只是一介凡夫呀!” “哈哈哈!” “哈哈哈!” 时不时能看见秀吉逗笑行为的老夫人、宁子,还有伺候的众人都在笑。但,秀吉和他姐夫,这两人眉眼之间却有着一副罕见的认真样。 “我同样是一介凡夫。但,秀吉我比谁都懂得人心。我生来所拥有的东西不比其他百姓多,我是跟所有百姓一样的秀吉。秀吉同万民是一心的。我只能这么说。” “……” “若是如此,政事等诸多事情,做起来就很顺心了。我想包括智者贤人在内的所有人大概都是一介凡夫。不过,虽说是凡夫,但在他们心灵的最底层,遇事也会难过哭泣,生气也会与天一搏,他们每人的心中都有一股灵泉。谁都一样。‘他没有。’‘不是一样的东西。’没有这样的事。就是连自己都没有注意到的愚人都拥有它。这是这个国家的人生来就有的。只有这点是可以肯定的。不管你怎么叫它都可以。叫它神仙也可以,给它取名叫佛祖也行。好了,无止境的灵泉,这是百姓心里的一口井。处理政事也好,打仗杀敌也好,秀吉只是灵泉的吊桶,只是那上下两头滴溜溜转的吊桶。” “这很难做到的。我办不到。” “不是你做不到,而是你没想过去做吧!查看一口井的时候只看表层,就发出这口井的水好浑浊呀,这不是枯井吗等等议论。只粗粗地看个大概,就想换口井或只会咒骂这口井。你们只会做这些。你们有尽自己的全力吗?有尽全力让这口井最底层的清水涌出吗?” “……” “总的看来,不论是各州的国守还是副将,就连他们治下的百姓都是这样看的。百姓就是低等东西、没脑子的笨蛋、做什么都不行。但秀吉认为他们的心很珍贵。” “那么,在秀吉殿下看来百姓是什么?” “百姓都是些大智慧者。不是区区秀吉能骗得了的。不是你耍点花枪就能让他们万事顺你心的。想让他们站在你这边,和你同生共死、同甘共苦,你只需要、只需要表现你的真心,拿出诚意给他们。你只有做到和他们同心。” 真是异常…… 老夫人,宁子都克制着没有插话,在一闪一闪的烛光下一动不动。 姐夫武藏听来,有些话貌似有点儿刺耳。 但秀吉这样认真地倾吐自己的心事,很少见。这是因为他考虑到今年年初正是他将天下握在手里的关键时刻,想着“与其与外人相商不如跟家人一起做万全准备”,所以想先暗暗叮嘱下家人武藏。 他的姐夫武藏也心有灵犀地听懂了这番话。这也是因为秀吉暗示、拜托自己的心意那样明显。 特别是秀吉的长子七郎秀次,凭借秀吉的帮助,成为三好康长的养子,虽说现在才十六岁,但已经在河内北山干着一年领二万石的美差。秀吉那照顾家人的天性,已经惠及了家中骨肉。或许抱着这样的仁爱之心面对天下百姓,帮助所有百姓过上快乐的日子,这也是他作为人臣的誓言和希望吧! 但是,秀吉担心在他这一誓言和希望还未达成的今天,他自己的家人还有部下中却有人已经早早地为现在的这点小成就而骄傲自满。这并非是绝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当着那些有权的官员的面,他经常能听到一些难听的话。 与民一家的他,每当听闻自己治下的官员对百姓很残忍、用自己的私权压制百姓时,脸上总会流露出一丝痛苦的表情。 实际上,他的心在一跳一跳地疼。为什么会这样呢?那是因为他从小就过着贫苦、漂泊的日子,过着所有下级阶层都过着的日子。在这样的日子里,当权者的权势以及他们的残忍无情,深入他的皮肤、肉体、骨髓。这是什么样的滋味?就像路旁野狗看到人们手中的石子一样。这种感觉,他体会了千百遍。 正因为这样,他在听闻官民之间的矛盾并处理这些纠纷时,都会判得很严。他是令人吃惊的严罚主义者。 在姬路,他没有这个闲暇。不过,在他经常待着的长浜和京都政事所,他有时候也会和官吏一起处理一些案子。 他的判决都很重。一般只有三种判法。这三种判法是责骂、责打和砍头。这三种判法是根据犯罪性质决定的,判砍头的时候不少。他判砍头的时候不会顾虑什么就判了。有时候有的官员会考虑到行刑人的心情,觉得判得太重,畏畏缩缩地求秀吉重新考虑。这时,秀吉就会骂道:“你白痴吗?谁会喜欢杀那些可爱的臣民?” “这不是杀。”他又马上纠正道。 “是杀了一个救活多人。为了让一万人存活下去,有时让一个人牺牲也是件微不足道的事。况且,对那些无论如何也改正不了自己恶行的恶徒执行死刑,是我秀吉大发慈悲。”他又马上补充道。 在这样大声呵斥的时候,秀吉会满脸通红,那红色都蔓延到了眼睛和瞳孔中,像是马上要哭出来似的。这还是在长浜时候的事。武藏却突然想起了这一幕。 “大发慈悲。”武藏想起秀吉说的这句话。 若是做得到这点,若是成为菩萨的化身,那么与民同心的领导者就能从无数百姓的心泉中汲取无穷的力量。 再者,像是蒙古入侵、国家危难的时候,更需要时代的先行者去亲身体会百姓的诸多愤怒,手握罗刹的皮鞭来鞭笞万民中的那些懦弱胆怯之人。 即便觉醒的人士把他们斩首示众,上天也不会因此变得残忍。 只是这一切,真的,不是我能办到的,不是在这权力紊乱的时空中能办到的,必须在那些与民同心、具有慈悲之心的人的领导之下才能做到。 “……办不到。正因为大部分人都办不到所以能办到的人才备受尊崇。因此,当这样的人出现时,他就成为世人的阳光、万民的师父。” 武藏这样反省着,还回顾了一下在留守时秀吉叮嘱的一些城中政事。 “完全没有做到呀!”武藏感到万分羞愧。 像这样盘着腿大家一起闲聊的晚上真的很少。现在已经四更天了,周围没有众臣,只有自己的家人在,察觉到老夫人和宁子的困惑,他吐露了上面的心声,又继续向秀吉发问。 “刚才你说过,用人,说难也难,说容易也容易。处理政事也好,打仗杀敌也好,都仰仗用人。你秀吉也是凡夫俗子,与万民一样。那么,你所看到的表层东西就是你说的那些凡夫俗子的真性吗?还是在最里层的善美是他们的真性?哪一个会确确实实地成为人们的本性?” “要明确规定,这想法本身就是错误的源泉啊!姐夫。”秀吉真挚地说,“所有人,他的体型是一样的,但心性是不同的。人的本性有善有恶。秀吉的本性中有愚蠢的一面也有聪明的一面,何况普通人。只是我们要努力在这污浊的大海中汲取他们的真,让美的飞沫四处飞溅。” “是吗?” “命才是重要的。若不是生命力旺盛的百姓,即便你努力求了也汲取不到。同时,生命力越是旺盛的人,也越是不怕死。秀吉曾在年轻一辈的武士中亲眼看到这个。不过,只要是人就一定想要活下去。所以我们的目标是这些百姓。这些何等寡欲、何等可怜的百姓。我们这些武士尽管朝着百险百战前行,也希望让妇女、老人、孩子都活得开开心心的,带着他们一起向前。” “所有人都这么想。” “就是这片领地,某一天也可能变成修罗之巷。若真是这样,就更惨了。所谓人的生命就是生育后代、吃饭、打仗。据说佛门所说的爱欲即是道、饮食即是道、斗争即是道,这三条就涵盖了一切。而且这三条也是修炼成佛的业障。打仗就让我们上。即便命令百姓睁大眼睛好好看,大部分的百姓也都不忍目睹。这是百姓的天性。当这场战斗打得越来越激烈的时候,请一定要保证百姓吃饭、生存,只这两件事不能被剥夺。” “……” “同时,也不要过于保护百姓了。据说政治上保护得太严密的话,百姓就失去了自己的创意,反而会削弱百姓自身的力量。” “那时的大慈悲是?” “愤怒的不动明王。” “不动明王是?” “不动明王和观世音菩萨,看起来是两位,其实他们是同一位佛。是代表表里如一的大爱的佛……嗯,嗯,把它赐给你吧!宁子,你房间里是不是有一尊小小的金色观音像啊?明天把那个送给姐夫当作他的护身佛像吧!” <hr /> 注释: 楔子 秀吉被鸡鸣惊醒了。夜间众人稍微躺了一会儿,但基本上是说了一夜的话。 伴着早晨的太鼓声,秀吉穿戴好衣帽,在姬山前面朝拜。 秀吉又在宁子的房间吃了煮年糕。吃完去了本丸——城堡的中心部分。 这一天是正月二日,大家知道秀吉归来,都从各地跑来送贺礼,从早到晚城堡里都很热闹。 秀吉一个一个地迎接,赐酒,挽留想要离开的客人。“不急不急,再多喝点。” 侍童们也很忙,一边说着“这边请”,一边把客人们带到其他的房间。 那些房间里一定会有在他们之前到的,正畅谈着的几位客人。 经过本丸,西丸——城西的部分,每个房间都有客人。有人在那边唱歌,就有人在这边对唱,满城一派其乐融融的景象。 过了中午还是有很多客人过来,在那之间,秀吉和三个记录员看着藩的行政账簿和财务账簿说:“给他一件衣服,给他一把长刀等等,茶室里好像还有些东西,给他茶具好呢,还是给他马好呢?” 秀吉每年按照手下的功绩,或者根据对他们平时的观察,给保卫家园的武士们赏赐。 这一天,秀吉对八百六十多位家臣论功行赏,大体上和记录员们达成了共识,到了傍晚,秀吉对下属吩咐道:“把播磨守叫过来。”他把讨论的结果给了播磨守,并命令道:“给你四天时间,把这些全部整理好。第五天上朝的时候,我想看到大家得到赏赐高兴的样子。” 一天下来,了不得的秀吉也累了,一边说着好累,一边躺下,这时两边的蜡烛已经点上了。 此时,宁子的用人过来传话了:“每天这么忙也该有个限度啊,至少今天晚上早点来里屋,好好地休息吧。母亲大人一再这样吩咐。” “什么时候能过来呢?母亲大人和我都还没吃晚饭,在等着呢。” 秀吉对里面的用人说道:“一会儿就过去。” 然后秀吉对记录员们和播磨守说道:“没有遗漏的吧?” 大家把资料整理了一遍,回答道:“没有遗漏。” “可以退下了。”秀吉也起身。因为睡眠不足,再加上疲劳过度,刚站起来时有点眩晕。每个房间的歌声和鼓声不断,灯火通明,秀吉的头却痛得更厉害。 就在这时又听到了来客和侍童的脚步声。播磨穴粟郡山崎城的黑田官兵卫带着儿子吉兵卫过来了。 刚要进里屋的秀吉,听到这个消息,赶忙说:“官兵卫父子过来啦。快请进。快请进。” 他和黑田不是一般的关系。秀吉刚摆了一下手,官兵卫就已经过来了,已经迎着黄昏的夜色站在了大厅的中间。 侍童们赶紧为官兵卫准备蜡烛和褥子,官兵卫站着说道:“很精神嘛。” 因为秀吉也是站着等他的。 “啊,官兵卫。你来啦。”秀吉快步走出来,两手抓着官兵卫的肩膀抱住他。 “啊,差点倒了。”官兵卫一只脚没有了。他抓着秀吉的手,一下子坐到了没有褥子的地方。之前,荒木村重叛变时,官兵卫只身一人进入有冈城,失去了一只脚,对此秀吉一直耿耿于怀。因为当时自己不知道,所以后来听说后大吃了一惊。 两人抓着手,秀吉也跟跛子一样,跌跌撞撞地坐了下来。 “我很高兴。” 官兵卫也说道:“我也非常高兴。”两个人紧紧地靠在一起。 秀吉注意到老实地坐在一边的官兵卫的儿子,问道:“那是松千代吗?也长大成人啦。” “是的,已经成人了。” “是吗?叫什么名字啊?” “继承了我小时候的名字吉兵卫,起名为吉兵卫长政。” “叫吉兵卫啊,过来,过来。” 吉兵卫过来。听到他才十五岁,秀吉说道:“有出息的孩子。”他一直看着吉兵卫,好像是自己的孩子一样,一直盯着看。 秀吉高兴时,会表现在言语中,大家都明白。可是,这时候,秀吉都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客人离蜡烛和褥子很远,还是坐在冰冷的榻榻米上。 “这个是什么?”他看着旁边。 “屠苏酒,好东西。怎么不早点拿过来?”秀吉摇着头说。 侍童们都笑了,一边笑一边恭敬地答道:“席位和用餐的地方都设在那边。” 秀吉也苦笑了,转过头一看,席位按照主座和下座分开来了。秀吉也并不是不喜欢这种摆放,只是好像觉得麻烦,“全部拿到这边来,把食物也一起拿过来。”然后秀吉就盘腿坐在了大厅的正中央。 “首先我们干一杯。” 秀吉斟上酒,也亲自帮吉兵卫斟酒,然后坐着说道:“大家好久不见,我们干杯,今夜不醉不归。” 这时,大书院的角落里,一个侍女模样的人站着。又是宁子派来的用人。母亲大人也准备了膳食在等着呢。秀吉在这边大声喊道:“让她们先吃吧。等我的话,可能会等到半夜或者早上。你就这么说吧。” “这么晚来打扰,真的抱歉。”官兵卫看到宁子派来的用人,知道秀吉是真心高兴,但还是感到有点过意不去。 “怎么啦,怎么啦?”秀吉装作不明白地问道,然后给自己斟酒,也给官兵卫斟酒。 “最近脚怎么样?”秀吉问。 官兵卫抚摸着受伤的脚,说道:“天气一冷就有点儿疼。”样子好像很痛苦。秀吉看到官兵卫的样子劝道:“要不要洗个热水澡?”官兵卫笑道:“不用了,我忘了还有地方没去呢,还有人在等着我呢。” “你要去哪里?” 官兵卫还是笑,“将军您应该知道的。” 秀吉也笑道:“哈哈哈,原来如此,你是在说战场啊?” “现在让你隐居在中国地区还有点儿早啊,这次还是由你带兵吧。把你的儿子也带上吧。” “还有刚刚看到你好像不太舒服,是不是这里太无聊啦?” “没有,怎么会啊。” “从高松战场退下后,你还没休息到半年吧?” “当毛利的守卫,让其他人去吧,不适合官兵卫你。” “没有没有,我很喜欢那个工作。” “不适合,不适合啊!” “坐在这里,看着西边四国什么都不干,除了我,还有谁啊?” “别把自己说得跟石狮子一样。” “就是这样的,我跟石狮子很像啊。” “别说疯话了。” “别生气别生气啊。” “别说了,这次无论如何你都要听我的,我不想等到来春再决定。” “在说什么啊?” “别装不知道,跟我还这么见外。” 真的有点儿不高兴了,秀吉看到官兵卫这样心里也不好受。秀吉突然说了一声:“怎么啦?” 官兵卫的表情也有所缓和,笑起来了。到了晚上还是有人来拜访,来客是播磨饰西郡置盐的城主赤松次郎则房和弥三郎广英。 赤松次郎则房是赤松家的后代,是中国地区土生土长的豪族。当时秀吉占领中国地区时,去过那里,后隶属织田,自然而然也就从属于秀吉了。再加上赤松次郎则房与黑田官兵卫关系很好,官兵卫对他进行劝说后,他就效忠于秀吉了,说起来官兵卫功不可没。 “来得正是时候。” 秀吉赶紧迎接,又安排了新客人的晚膳。不一会儿,三好武藏也过来了。蜂须贺彦右卫门父子也来了。城里的家臣们都来了,不一会儿大厅变成了主宾欢乐的盛会的场所了。 奉了宁子和老夫人的旨时不时过来的用人,看到男人们间的盛会,也没有去告诉秀吉宁子和老夫人的旨意,只是露出一副纠结的表情,一会儿过来一会儿又离开。 终于回到里屋了,秀吉躺下休息时,已经是午夜一点了。 元旦中午秀吉离开山城,舟车劳顿,于夜间抵达姬路城,第二天接受祝贺,给家臣们分配赏赐,一直到很晚还在忙着,到了午夜一点终于得以休息。 秀吉如此精力旺盛,让家人手下都很吃惊。小濑道喜的《甫庵太阁记》里面也记录了这一点: 熟睡时,旁人的笑声秀吉也能听到,大概是因为他非常关心身边的人吧。新年到了,终于有时间休息了。想想他的繁忙,真的很让人心疼。 三日的午后,终于有点儿时间了,秀吉可以稍微休息下了,可是突然又想起还有事情没干,又开始忙了起来。四日五日,附近的臣民、城主,还有各个寺院,神社的神官们也来祝贺,繁忙的样子就不用提了。 秀吉早上关心大名小名,傍晚与爱臣们交流,评论政治,思考如何为人民造福,根本没有时间懈怠。 通过这些,就可以知道年末到新年这段时间秀吉有多么繁忙了。在五天时间内对臣下的赏赐全都完成,到了第五天的傍晚秀吉又说:“明天我要去京都。”手下开始慌乱地准备了起来。 秀吉说道:“这是怎么回事?”下面的人听他这么说都紧张起来了。 因为下人们听说这次秀吉至少要待到正月中旬,一直到五日中午大家也没看出秀吉有要离开的样子,所以下人们急急忙忙准备也是没办法的事。 第二天大家都准备好了,秀吉对着大家点了点头,就立即动身前往京都了。 有个叫关盛信的大将。 他是伊势龟山的城主,侍奉于神户信孝,一心想要投靠秀吉,在伊势被看成是“有二心的人”。 同时,铃鹿郡的峰城代冈本重政也在密谋,当时的形势非常不稳。 但是,今年的正月,龟山的关盛信,带着儿子一致,在如此不稳定的形势下,带着新年贺礼偷偷地来到了姬路城。 接着,有快马从伊势传来了消息。是传给盛信父子的。 “您不在的期间,家臣岩间三太夫乘虚而入,围攻了龟山城,与泷川一益的军队相勾结,一益的军队已经出了长岛,追击冈本重政大将,峰城以下,附近的诸城均被攻占,我们现在在死守铃鹿口。” 挑的真是好时候啊。 一听到这个消息,秀吉赶紧离开姬路城,于当天晚上到了宝寺城,七日进城,第二天到了安土,九日,拜见了三法师。 当天一大早,秀吉带着春驹的玩具还有各种礼物,拜见了只有四岁的三法师。 “你好你好,很开心嘛。” 不一会儿,秀吉辞别了三法师,来到了安土的一间大厅。 这里有辅佐三法师的各位大臣,蒲生氏乡也在其中。关盛信父子也从姬路城赶过来了。山冈景隆,长谷川秀一,多贺秀家等近臣也都过来了。 “泷川一益事件,刚刚请求了三法师的原谅。” 秀吉一坐下就说了这么一句话。这么大的事情就好像蹴鞠一样,突然把球扔给了在座的人。但是,在座者当中,也有人对伊势方面的情况了解得不是很清楚。 “详细情况请关盛信说给大家听。盛信,你跟在座的各位说一下吧。” 秀吉让关盛信说,自己则在一旁听着。脸上表现出一副非常愤怒的表情。 城主不在家时,被家臣岩间三太夫背叛,城楼和峰城全部被攻占,盛信此时的感情定会传达给在座各位的。 再加上,氏乡的妹妹是盛信儿子一致的妻子,所以氏乡的愤怒之情比谁都强。 “刚开始得到叛变的消息是在姬路城,后来在来这里的途中也不断收到消息,之后岩间三太夫和泷川一益勾结。泷川一益下令,让侄子泷川诠益守峰城,泷川法忠守关塞,佐治益氏守龟山,围攻铃鹿口,不久就会南下攻到各位这里的吧。” 盛信说完,秀吉补充道:“泷川一益没什么威胁,主要是柴田胜家也开始行动起来了。柴田不是泷川。在柴田的北军行动起来之前,我们一定要把伊势这一带保住。柳之濑,贱岳,边境的山岳,现在都堆满了积雪,是天然的防护墙。这样一来,岩间三太夫没办法,肯定会把泷川一益带到筑前的,这样我们就可以一举拿下。” 秀吉笑了起来,而后又说道:“泷川这家伙没什么,估计最后,会拍着他的秃头后悔,真不应该这么早就行动的。” 当然,秀吉早就做好了打算,只是那天那个时刻才对在座的各位表明了自己的决心。 从秀吉的口吻来看,岩间三太夫的愚蠢行为对他来说刚好是天赐良机。 但是,他绝不是那种做事不分顺序的人。到了之后先拜朝,之后拜见三法师,再和各位大将见面,让那大义名分更加明显。 号召书紧接着发了出去。 领国的将士们,友好的将士们均接到号召书。正大的士兵们也被召集到此地。 盲目决策的人,在北之庄积雪之时,迎接了美女和客人。“阳春三月,积雪融化的季节快点来吧!” 对的,这正是寄托情感于自然的柴田胜家。 他看着无人知晓厚度的千丈雪。那如铜墙铁壁的雪壁,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融化了。 胜家对最近的战况不可能不清楚。 岐阜失城,长浜叛离,秀吉军队集合出动,此类消息不绝于耳。 紧接着,又有消息传来:“筑前,号召书满天飞,各军紧盯伊势。泷川军队也开始行动起来了。此时,胜家的心情可以说是万分焦虑。但是,看看江越的边境,积雪满地,想要过去就跟走传说中的‘蜀道’一样困难。士兵和辎重队都不能通过。” 没有人比胜家更忧虑了。 胜家暗地里很担心,没想到积雪居然成为了敌方的天然屏障。但是没有办法,现在没办法进攻,不能把士兵们往火堆里送。 “一益他们是老大不中用了吗?为了占领龟山城和峰城,居然什么都不想就动兵,真的是一群笨蛋。”胜家想着非常生气。 关于这件事,胜家没有想到是自己的策略失误,而是怪罪于不等待时机动兵的一益,一直在责备他们是笨蛋。 遇到这种大失误,本来应该鼓励自己的同伴,但实际上,胜家却在责备他的同伴们。 如果团结一心的话,当自己的同伴犯错误,也应该看成是自己的失误而不是一味地责备同伴。可是,胜家却在一味地怒责同伴。 如果要生气的话也应对自己的敌人——秀吉生气。 就算泷川一益遵从胜家的命令,等到雪融化时再发兵,但是要知道能够看破敌人内心的秀吉是不会让他们得逞的。 总之胜家在想什么,秀吉全都知道——从胜家派出和谈使者那时起,秀吉就已经看穿了胜家内心所想。 不对这样的秀吉生气,而一味责备一益的柴田胜家才是真正不懂时事的人吧。 但是胜家也不是一味坐以待毙的人。他再一次派遣使者,给足利义昭送去密函,请求派兵援助,另一方面,给浜松的德川家康也派去使者,希望能得到援助。 但是,当时的家康,不知道打的什么算盘,在一月十八日左右,自己率军到达冈崎,秘密地与织田信雄会面。 当时标榜中立的家康为什么会有如此举动。无野心的男子与有野心的男子会面到底是什么原因。无人道得出其中的原委。 在当时紧张的形势下,所有人都戒备森严。 国民与国家 织田信雄的这一行为遭到质疑也是无可厚非的。 不管家康怎么邀请,也不应该在冈崎与他会合,这样让天下人难以理解。大将们的心思也只有他们自己才清楚吧。 但是,在那一时刻,把名门二代叫到自己的密室,故意对信雄密语的家康,当时还只是东海的一个年轻将领,无人关注才是不能掉以轻心的存在。 家康如此对待信雄,就好像大人疼爱子女一样。那时的会面,到底是怎样的内容,无人知晓,可以说是机密中的机密。 反正会面之后,织田信雄是很高兴地返回清洲了。小心谨慎的家康好像一直带着内疚的感情来对待信雄,可是家康的这种行为对秀吉来说却是一大威胁。 话说一月十八日,秀吉身在何处?在干什么呢?他只带着十几个心腹,从安土到湖北,绕着江越边境行走。 他已经先发制住胜家,并且也已经发了号召书讨伐泷川一益,之后直奔长浜,准备好行李,来到了北边的山越地区。 这是第二次视察。年末时,收复长浜攻下大垣凯旋时,秀吉也曾秘密地经过贱岳和柳之濑,然后才回到京城的。目的可以说就是为了视察将要和柴田胜家决一死战的战场。 “这就是天神山啊,这里可以取胜。那边的山也做好准备。”过了几日,在堆满积雪的深山里视察的秀吉拄着拐杖,时不时地用拐杖比画着,指示着。 关于阵地的构造、守卫,秀吉对柴田胜丰的家臣大金藤八郎、山路正国等命令道:“具体的事情你们就问丹羽五郎左吧。”说完便回京了。 丹羽长秀担任的是监督的责任。 到了二月七日,在京城的秀吉,派西云寺的住持给信州海津城的须田相模守送去了书信。 须田相模守是上杉景胜的家臣。秀吉的书信是什么意思,不可能不知道。 此时的秀吉想到要和北陆的上杉景胜联合,所以才发出了攻守同盟的邀约书。 书信上提到了增田仁右卫门,木村弥右卫门,石川兵助三名将士,通过须田,向上杉景胜发出邀请。但其实在秀吉的内心早就确信,这件事一定会成功的。 为什么这样说?因为柴田胜家和上杉这些年一直在血战,互不相让,他们之间有着深仇大恨。现在的胜家想要消除与上杉之间的怨恨,全心全意对付秀吉。殊不知北陆一边是不买账的。 给北陆上杉送出书信后,过了两天,秀吉就在势州发兵,接着一路南下。 南下军队一共分成三路,从三处发动进攻,举旗呐喊。 同一天同一时刻,看到安土的狼烟,三支军队一起行动。这三支军队如下: 左军——从佐和山出发,向土岐多良越进攻。兵力两万五千。 中军——从高宫出发,向多贺、大君畑越进攻。兵力两万。 右军——从安土出发,经过草津、水口,向安乐越进攻。兵力三万。 统帅的将领: 左军——以羽柴小一郎秀长为首,其余将领有筒井顺庆,伊东佑时,稻叶一铁,氏家行广等。 中军——以三好孙七郎秀次为首,其余将领有中村一氏,堀尾吉晴等。 右军——以羽柴秀吉、秀胜为首,丹羽,蒲生,细川,森等尾随。黑田,浅野,山内等拥护,声势浩荡。 但是,这七万五千兵力,只是一部分。 备前宇喜多一兵未动,织田信雄的部队也没有发动。池田、筒井的士兵也仅是一部分参加了,因番的宫部,淡路的仙台等等,也都没有出兵。 宇喜多、宫部是中国地区毛利的手下,池田、仙台是统治阿波以及土佐的长曾我部元亲的手下。 在积雪还没融化的江越边境,秀吉也安插了自己的部下,安插的几队人马很少,不至于引起别人的注目。 再看秀吉,完全没有后顾之忧,万事俱备。秀吉对付泷川一益的一个月的准备时间,显得稍微有点儿长,而且感觉太过小心。但是,自从一月七日离开姬路城以来,在秀吉心中泷川一益只是敌人中的一个,更加重要的敌人是柴田胜家。秀吉两次冒着积雪视察柳之濑、贱岳,不畏恶劣的自然条件,就是为此。 战争总是出人意料的。在秀吉看来,敌人也是这么想的。 “那些家伙,也不等到积雪融化,就跟熊从洞穴里跑出来一样。” 做足准备工作,在中国地区、阿波、四国、近畿等地都做好准备。从这点可以看出,秀吉真的是很认真地对待这次战役。 不管大事小事,秀吉都会事先做好准备,一旦正式开始就全力以赴。不仅仅是战争,日常的工作,秀吉也是如此对待的。 再来看看三支军队。翻越近江伊势的山脉,大举南下,按预定在桑名、长岛附近会合。泷川一益就在这里。 “我们来看看秀吉的战势吧!”听说敌人已经到达,泷川一益对身边的将士放了这么一句豪言。 他是如此自负。但是不管嘴上说什么,内心还是在后悔:“动得稍微有点儿早了啊!” 错误的时机,导致开战不利。那是自己和胜家、信孝三人之间的秘密协议,对手下也是严格保密的,但是,有些很焦急的同伴泄露了这一机密。在责备他人之前,先要反省,作为首脑本应过分保护机密的自身。 事已至此,只有孤注一掷了。 泷川往岐阜、越前都派出了快马送信,在长岛城安排了手下泷川源八、同彦次郎以及士兵两千。自己则和日置五郎左、谷崎忠石等,前往桑名。 一面环海,一面有丘陵环绕的桑名,比长岛更易守,也更容易打击敌人。 虽这么说,但是一益也不可能老是待在这一处。从势州西边的山地到铃鹿口,有峰城、国府、关、龟山城等城郭。敌人的六万多士兵,一部分肯定会待在岐阜,长岛肯定也有军队。所以想要攻占以上的城郭,然后再攻桑名,兵力肯定有所分散,即使是主力部队过来,也不是那么容易能够攻下桑名的。 之前听说,敌人的军队人数非常多,但都是翻越过三国、铃鹿山脉,经历长途跋涉的士兵。所以不难想象,其中肯定有很多是运输军备、粮食的士兵。 这样看来,一益在心里想:“打败秀吉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把他们引过来,各个击破,然后再从长计议,让信孝重振旗鼓,把岐阜的士兵也召集过来杀向长浜。” 这是一益期待的。当然这次希望不要发生失误,他把自己的这一想法也传达给了龟山城、关、国府、峰城的守将们了。 手下的将士们也都志气昂扬:“再过一段时间就是跋扈的羽柴的死期。要让他们尝尝我们泷川的铁炮是什么滋味。” 最后的结果出来,才发现这些逞强对大局是有害而无益。泷川的子嗣及亲戚一群人都把神户信孝的存在和柴田胜家的势力看得非常重。不仅如此,他们还认为,自己的主人泷川一益肯定比秀吉厉害,自己这方是不可能输给秀吉指挥的军队的。 但是,一益的手下多数都是与土地有着深深关系的人。一益本身也是甲贺大原的产物。 在甲贺,泷川一族都是很有势力的。一益也是这一族的子孙,他年轻时好像也吃了很多苦。 他和明智、羽柴一样,都是被信长挖掘出来的,不管怎么说都是得到世人的认可的。 在年纪、家庭背景等方面,他在明智之上,是秀吉他们的大前辈。 世人都说信长很疼爱秀吉,但那是因为秀吉的成就,世人才会这样说的。对于信长来说,对爱将的疼爱是一样的,他同样爱护光秀、胜家,当然一益也是一样地得到了信长的爱惜。 而且,一益的武功也是不可小觑的,曾经,织田的泷川枪队中无人能与一益抗衡。 此外,一益也非常有才。当初信长想往中国地区扩展时,是一益说服了信长联合使其有后顾之忧的三河的家康,使得织德同盟得以成功开展,信长也特别高兴。 最终,一益和丹羽,与柴田一样赢得了很高的威望,坐镇在蟹江、长岛地区,在当地也受到了人们的欢迎。一直以来,当地有很多难搞的门徒势力,家康和信长都觉得很棘手。在信长去世时,一益回上州的途中,被北条氏阻碍,使其去清洲会议迟到了。但是一益并不是总会惹麻烦的男子。单从把地方治理得很好这一点来看,就可以知道他有不同于寻常人的地方。而且他的手下都为自己是“泷川一众”感到自豪。 秀吉对待这样的敌人也绝对没有掉以轻心。 在进攻桑名之前,秀吉在铃鹿郡川崎村的峰城安插了一部分士兵,烧毁神户、白子等民屋,打压了途中偷袭的敌人,终于到达了矢田。 土岐多良越的军队,大君畑越的军队全都做好部署准备围攻桑名。 超出一益的预料,秀吉没有在各地的小城方面浪费时间,而是直攻主垒,举全军指向桑名。 在布阵完毕后,秀吉告诫将士们:“不要小看敌人,不要直接攻到城墙下。” 这是非常小心谨慎的命令。秀吉很重视敌方的火药。世间精通火药的除了明智便是泷川,秀吉谨记于心,猜想泷川的城郭里肯定有很多火药。 秀吉命令道:“先放火烧城墙。”他已经攻到了敌人的家门口,却完全没有表现出急迫的样子。 命令一下,手下便开始放火。这是专门用于烧草和火药的,每当攻入敌国时,队伍里一定会携带很多。因为火攻是一个重要的战略手段。 这次进入势州,秀吉的军队对沿路的居民、矢田附近的村落都进行了火攻。 不一会儿,烟雾笼罩了整个城郭。 就在眼前的桑名的城郭也看不见了。周围一片只有燎原大火、房屋残骸和穿着铁甲的人影。 接着开始攻击,士兵们乘着烟雾杀出去,把泷川的士兵团团包围、杀掉。战火升起。 “母亲——” “奶奶,奶奶——” 惊慌失措的叫声此起彼伏。 包围桑名两天后,还有百姓被留下。有的百姓带着小家当,拖家携口,拉着病人,抱着婴儿,扶着走不动的人,离开烧毁的家园,在刀剑下狼狈奔走。他们时不时地看几眼武士们。 啊,惨绝人寰。 但是,这就是战争。 火与战争是同时存在的,战争开始,大火蔓延。 大火里有在狼烟中寻找母亲的孩子,在刀剑下请求放过孩子的父母。这些都是有灵魂的臣民啊。 “战争,这是战争。” 大家相互鼓励。当时的人们从来没有想过没有战争的生活,没有战争的人生。不仅仅是在当时的战国时期。在之前的应仁前后、建武正平时期、镰仓时期,再远一点儿算上上古的应神、推古、宇多、后宇多天皇等时代,攘外夷,讨内贼,没有战争的日子到底有几天? 被称为文化绚烂、物资富足的时代,每天都好像是春天,即使是那孕育出万叶和歌的时代——后人看当时的和歌,会感叹天宝文化的灿烂,但是要知道在那约四百年间,外征、内乱、饥荒、自然灾害不断——也会有这些不祥的事情发生。但是人们都不会去想,不会去说。 不管怎么说,在日本战争就跟地震一样,经常发生。战国时期的国民有苦有乐,在战争中不断迎来新的时代。就是都城也都受到过战火的洗礼。 在秀吉军队攻到桑名之前,有过命令:“想要退缩的人,趁早离开吧。”但是还是有好多人留下来了。可怜,悲惨,但是在如此境遇下,人们还是不断地寻求生的希望,不断寻求,显示出了强大的生命力。士兵的鲜血,也显示出了另一种坚强。纵观历史,什么是坚韧的精神,那就是国民不屈不挠的精神。 以前,据说浅间山喷发时,山脚下的村落,一夜之间全部消失,地上生长的东西全被埋到地下。灰和泥土融合,树木重新生长,田地也重新耕种,村落也重新建成了。可是火山又一次大喷发。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村子再次建成,女儿节时吃草饼,中秋节时看满月,喝酒吃荞麦面。 史上有过多次战乱、变迁,但是国民的力量是伟大的,没有什么能够与国民的力量相比。 和战争不一样,国民的根性如此强大的证明是可以找到的。 战火是数不清的,不管再怎么惨烈,都是人与人之间的战争。 战国时代的国民,在战火中不断成长,维持着自己的精神,终于创造出了醍醐桃山文化,因为是具有如此不屈不挠精神的国民,所以能够创造出这种文化。 从古到今,只要发生战争,那么战场周围一带一定会有敌国军队早早驻扎,春天的麦子,秋天的稻子,所有农作物一定会被烧光、抢光,更别说民居,一定会被烧毁。 烧毁村落、城镇、桥梁,阻断敌人的来路。在攻城野战中这是再陈腐不过的一套战法。 但是,对百姓来说,每次都会遭受重创。弹火无情、刀剑无眼。四处是尸体遍布,逃亡过程中还会遇到无赖。 没有人给这群人提供食物,相反的,自己仅有的一点儿食粮还会在逃亡途中被无赖之人抢走。 但是,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们还是会回到自己被烧毁的家乡,虽然没有食物,他们还是会开心地温和地重新拾起对明天的希望。 要说是什么造就了国民的不死之身,我想那就是越贫穷越受打击,却会生出团结一心、互相扶持、创造更加美好的生活的精神。 回到农田,辛勤耕种,回到城镇,努力建造家园。 不久后,又这样不断重复。 不久前进入城郭,帮助士兵的年轻男子们,都回到家乡来了。有能力工作的年轻男子们,想到平日深受城主的恩惠,就和士兵们一起进城,国民们也是有自己的道义的。 正是这样的国民在支撑着整个国家。深得这群国民心的君主才能长久维持政权,而永禄以来不能长久维持政权的君主就是最好的例子。 神机妙算 桑名攻守两军之间除了有互相派出小部队偷袭阵地的交锋外,依然没有什么大的战斗。 空气中整天都弥漫着决战前的气氛,但是双方依旧按兵不动,就这样过了几日。 这期间,泷川一益好像充分掌握了秀吉的本阵地矢田山的情况,聚集城中重要将领,策划作战。 秀吉也好像当时就有所察觉,命人从前方的尖角阵地到山麓的要地一路挖掘战壕,搭建围栏。同时还发出号令:“命阵中今夜通宵燃烧篝火。” 看来这是秀吉从城下军队的活动中判断出今夜敌方必将大举夜袭,所以事先有所防备。 翌日晚上泷川将精英部队数千人分为7支分队,一支分队从城北门出,一支分队从西路出发,装作像往常一样的小规模偷袭。与此同时,其他大部队则从后门出发向城外迂回,全军士气高涨,偃旗息鼓向着敌军本阵地矢田山进发。 “停!”泷川一益突然从马鞍上发出一声号令。 “停!让军队停下来!” 他调转马头,阻止了气势汹汹正在向前行进的部队。 在他前后的将领不知发生何事,停了下来。然而前头部队由于毫不知情依然在继续前进。距离中军已有半条街远了。 “从长计议!”泷川一益说道。 将领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是指今晚的夜袭吗?” “是的!赶紧让先锋停下来!” “啊?”现在不是追问原因的时候。四五人策马向前。 分队领头的也朝后续部队大喊:“回撤!往回撤!”向不知发生何事的士兵们发出了号令。 距离矢田山还有一里多的路程。 全军没有一人知道为何要突然停止今晚的夜袭,直到回到营中才从泷川一益口中得知原委。 “不行。真不愧是筑前,早已对我军的夜袭有所防范。你问我为何得知。真是愚蠢的问题。没有这样的神机妙算何以作战?等探子回营,一切皆明。” 过了不久,探子回营,报告了详情。众人终于得知泷川所推测之事属实。敌军已于一天之内在矢田山一带搭起了新的围栏,挖掘了新的战壕。各阵地篝火熊熊,虽已是半夜,但战斗士气依然高昂,不见一丝破绽。 “刚才真是太危险了!” 众将领对泷川一益的神机妙算无不佩服。同时也对秀吉甚是佩服,暗地称赞他也是一位神机妙算的大将。 但是,当晚秀吉已经不在矢田山本阵地了。秀吉的主力已经转向铃鹿口,在桑名只留下了守城的士兵。主力一路向南进发,从十六日起开始进攻这个地方的小城寨中的主要城池龟山城。 “踏上这座城池!”秀吉只发出了这一声命令。显示出了和进攻桑名时简直不一样的气魄。在桑名还是长期作战,但在这里却转变成了片刻也不能松懈的猛烈进攻。 麾下将士在之前的长期作战中早已按捺不住,此时便争先恐后,向城墙进攻。 但是守城大将佐治新助益也是一个有名的武士,很擅长防守战。连秀吉也不时咬牙切齿地说道:“真厉害啊,佐治这个家伙。” 龟山城是山城,所以没有壕沟。但佐治新助益利用当地挖矿的坑夫在城的周围挖出了深深的壕沟,以此切断铃鹿川的溪水,使渡水攻城变得困难。 这座城池的另一个优势就是西北环山,防守口很窄。总之龟山城拥有的天险优势和最佳的防卫使得敌人不付出无限的流血牺牲就无法靠近。 以为今天应该就能攻下的城池到了明天、后天也依然未能攻下。总攻击每天都在持续。 羽柴方不断变换部队阵型,总寄希望于先头部队就能把这座小城攻下,但是龟山城依旧顽强地持续抵抗着,久久未能攻下。 就这样,羽柴军的主力持续了大约半个月,一直紧盯着这座小城。占领的土地仅是东侧城墙的一隅。 小城难攻,大城虽看似坚实,实际容易露出破绽,只要略施计谋从内部攻破,就算只有不到几千人的军队也能打胜仗。但是小城据点集中,部队上下齐心,就算是十个州的兵力也很难将其攻下。 秀吉心里也有些隐约的担心,但是绝不能在没有想好战略前就在将领面前表露出来。 其实从数天前开始,秀吉已经下令士兵在城东的城墙下挖掘深深的地道。当然是向着城中挖去的。这种战术叫作土龙战术。这种战术并非没有前例,在拥有很多高大坚固的城墙的中国,自古就存在这种战术。此外,从地道中挖出的泥土还可以用来填埋城外的壕沟。明显城内已经感觉到有动摇了。 “攻城指日可待。”秀吉已经暗下结论。 但是,眼看这条地下突击通道马上就要向城内贯通的时候,突然一声爆炸声响起,地动山摇。“啊,发生何事?”驻扎在龟山城附近的山上的秀吉也不禁突然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部下崛秀政终于气喘吁吁地前来汇报:“敌人好像也从城内沿着同一个方向在挖掘地道。我方突击部队碰到炸药,几近全灭。” 听到坑道突击队几近全灭的悲伤战报,秀吉只是接收了战报,而把悲伤反弹了回去。他马上对部下说:“这下坑道算是贯通了!太好了,道路开辟出来了。” 众将领单手伏地,看着转过头来的秀吉,众人眼里都闪烁着异样的光。 “氏乡,长可,赶紧沿着地道向城中进攻!敌人可能还会再三用火药掩埋,但是已经很好进攻了,不要错过时机!” “是,得令!”蒲生氏乡,森长可迅速站起向各自麾下奔去。 “好啦,攻破这个小城比我预想的时间长,不过现在终于可以看见胜利了。” 这样小声说着,秀吉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出幕舍。看见到处是一群群的武士在欣赏空空的屋顶和草垫子。“吹号将士!”秀吉喊了一声。“噢!”周围的吹号士兵齐声答应着站了起来。 “吹号!总攻开始了!” “得令!” 号手向更高一级的山岩奔去。他们的身影和傍晚的天空融合在了一起。号声响起,时高时低。 据说吹奏是有很复杂的讲究的。 发出的号声一方面是一种给士兵的指令,另一方面还必须有庄严的气势。前进之时,超越生死,后退之时,不乱阵脚,必须让士兵听到一种肃穆之感。所以,据说耳朵灵的将领听到号声就可以判断出敌军的勇怯。如果是更加耳聪心灵的将领的话,不管对手吹得多么拿手,依然能识破其中之诈,明察其虚实,估量其锐钝。这样的将领的耳朵是不会被欺骗的。 所以号手之气势即此方士兵之气势,刚强大气之士自然是号手的不二人选。 有人会怀疑,单凭一个贝壳的声音不可能判断出那么多东西。同时也有人反驳说怀疑的人只是因为他们自己只有一双耳朵,而没有心灵之耳。“那么,什么是心灵之耳呢?”如果有人这样问,被问的人也只能无奈地放弃解释了。但是只要会茶道和禅道的人应该会马上领悟到其中含义。 有这样一个例子。在茶道入座时响起的铜锣就非常讲究余韵。客人会用心倾听主人敲打的一声一声的铜锣音。 铜锣有南蛮、朝鲜、大明、大和的制作品类。但是,毋庸置疑的是在一个国家兴盛时期制作的铜锣的话,敲打一声之后其余音会直冲云霄绕梁三日而不绝,相反的,若是在一个国家的衰退期制造的铜锣,纵使敲锣者的技艺很精湛,铜锣声很好听,其余音也是向地下消失不见的,也就是说声音之中不带喜悦。 另外,一般的歌调音乐不知不觉就会引导人民的志气,所以自古以来宰相都不会对街头巷尾的童谣充耳不闻。这样看来,号手的一声号声会让听的人感到害怕也许是真的了。 守城大将佐治新助益发出了紧急命令。“打开城门!只留下少部分把守城楼的士兵,其余的都从各处冲出去!” 心腹老将提醒道:“您听,敌方阵营传来的是总攻的号声啊!”佐治新助益苦笑着说:“所以才要冲出去的。” “以此壕沟为据点,才会处于有利局面吧?” “壕沟已经被填埋。现在不是守着城墙的时候了。在敌人冲上来之前我们要冲出去散布到城外的各处。如果这样还是迟了,请您见机击响后退的鼓声。” 说着,佐治新助益也抱起枪跨上马从一门冲了出去。 跟铃鹿山一样的天空,落日余晖洋洋洒洒地落向大地。杀出城门的大部队守军,敲着战鼓集中进攻的小部队进攻军,在他们之间已是一片喊声震天、策马奔驰、狂乱相搏的景象。对进攻军来说,守军的猛烈出击很是意料之外。守城已近半月,此时应甚是疲乏,再加上对于这样的总攻,他们更应该会固守城楼。进攻军正是这样推测着才敢大胆采取攻势。 但是,守城兵几乎在攻方的号角声响起的同时就打开了城门冲了出来,反而他们的气势更加盛气凌人。炮火基本上没有时间组织好后一起发射。此时正好是攻方的各支队伍都一心想着第一个登上城楼的时候,持枪队也乱了阵形。 由此,近来在战场上很少见的枪对枪、刀对刀、马上斩对马上斩的场面在全军中展开。从高处眺望,战马激起的飞扬的尘土透过无数的喊声好似一根一根的针。 就算是秀吉的军队也会被士气高昂的军队阻拦。山上的秀吉表情凝重而紧张。在他的脸上增添了平日少见的一两条皱纹。 终于…… “啊……氏乡、长可,赶紧入城,坑道已通!”秀吉的表情第一次放松了些,同时坐着将身体微微前倾,集中注意力听着敌军貌似发狂的后退鼓声。以佐治新助益为首,守城的士兵都明显地在后退。 进攻军见此时是一鼓作气攻下城楼的好机会,对后退的守军穷追不舍,眼看城楼就在眼前,这时候突然遭遇一支早已埋伏在那里的守军,顿时乱了阵脚。此时,从城墙上、城门上万箭齐发。 这只不过是守城的老兵掩护出击守军的奇策。瞬间城门重重地关上了。之后,守军出现在城楼上,“敢靠近,就是这个!”他们向想爬上城楼的敌军扔下了乱石、射出了弓箭。 其中,有一支队伍远离城楼,黑压压的一片原地不动,分不清是敌军还是友军。 山野被黄昏染成暗紫色,只有被落日照到的草地成了红色。 秀吉此时终于发现,有一支队伍从刚才开始一直在草丛中聚集着一动不动。“奇怪,”他的小指头从眉间画过,询问左右,“那是谁的队伍啊?” 小姓石田佐吉果断回答道:“那不是友军。” “什么,不是友军?”秀吉好像被吓到了。他又注视了一会儿。 在乱军之中,敌军已经悉数退回城中,我方军队也尾随其后到达了城下。现在居然还有一队敌军在本阵地的附近一动不动地守着,真是预想之外的。 “嗯……真是些顽强的家伙。”秀吉一边好像在表扬敌军似的念叨着,一边看看周围,命令部下赶紧去查看实情。三名武将得令后疾奔出去。不久就见三人骑着马从山脚靠近一动不动的敌军。突然,只见敌军的面前升起了硝烟,三个人中有两个掉下了马,一名武将勉强逃生,回到秀吉座前向其报告。“是敌军将领佐治新助益的老臣鸠殿斋宫的手下,大约不到三百人。” “这才是真正的高手,不为初战混乱的战况迷惑,岿然不动,战斗到最后,只有将生死置之度外的人才能如此拼命地冲向前线啊!” 在秀吉低头自语的当儿,同盟军旗本的一部分人已不耐于等秀吉下令,列好阵从山脚下的小林子一口气冲出来,向着远方一动不动的敌军咆哮着进发了。 “冲出去的是谁啊?” 站在秀吉左右的武士立刻回答道:“是猪右卫门。是猪右卫门。” “看着是像山内猪右卫门一丰的手下。” “是山内猪右卫门啊,”秀吉一凛,不禁叫道,“敌军是死战之军,本来十分棘手,但如果是猪右卫门,他们更别想有生机了。” 果然,猪右卫门的队伍一到敌阵,马上显示出让人惊叹的果敢,一动不动视死如归的敌军也在那短兵相接的一刹那,显示出勇猛之气,就像沉睡的老虎怒吼而起。势均力敌的两军在开阔的战场上像旋涡一样纠缠在一起。那个拼死,这个拼命,简直是一幅沾满鲜血的死战图。 突然喊声停止了。原野上早已是暮色沉沉。胜败已定了。猪右卫门及其部下几个单薄的人影,拖着像破布似的身体疲惫地退回到队伍中。连马也跑得步履蹒跚。近三百的士兵,竟只有四五十个活着回来。 这时,站在秀吉边上的尾藤勘左卫门接受指令快速驱马而出,朝着骑马而过的猪右卫门大声祝贺道:“猪右卫门,猪右卫门,我可见识了你的本领了,那群家伙在筑前大人面前似乎不为所动,一个个摩拳擦掌的,这下好了,正好给他们一个狗吃屎!活该!” 猪右卫门骑着马,头稍稍扬起,微微一笑,“别说旁的,给他们点好看的。” 这一夜,龟山城攻破了。 虽然守将佐治新助益一军奋力防守了,但到城里燃起火花的那一刻,他们也无力回天了。佐治新助益也在重重包围中被抓获。另外也有一种说法是,佐治新助益是为了保住城中数千民众的性命而向秀吉军自首的。 作为最后一道防线,如此坚固的城墙为何会快速崩溃,毋庸置疑,是攻方不计代价不顾牺牲拼死攻城的结果,另外这种土龙战术,可谓是抓住了佐治新助益军的致命伤。当然,最重要的还是指挥者善于观察并能很好地抓住时机。 一旦觉得“就是现在”的时候,马上发出指令,不放过任何一个攻破敌军的机会,这才是最大的制胜原因。 “抓住时机”,这个是谁都知道的常识,但一旦有事的时候,无论大小机会,人们总是容易轻易地放过,这也是这一常识的一个弊端。从敌军的角度来看,与其说是他们违背了常识而兵败,不如说他们太相信常识而最终败给了常识。 龟山城陷落是在三月三日,秀吉在四日,松开了俘虏佐治新助益的绳子,“你回长岛去吧。” 佐治新助益一副很不理解的表情,茫然地看着秀吉。 秀吉笑着道:“反正很快我就会和泷川将军见面了,马上就到桑名了,你把原话一字不落地转告泷川将军。”说完佐治新助益被赶出了阵门。 秀吉留下一个小军队在后方,六日和大军来到了国府,数日后降服国府。之后又在铃鹿口会集,并顺手攻破了关之城,最后主力开始往峰城集聚。 峰城是一个比龟山城小的城池,那里的兵力总共也才一千两百人左右,军力较弱。但是这里山势险峻,背靠山腹,前有溪谷,寄手的作战行动被限制在了很狭隘的一块险恶之地。而守城将领则是比其叔父更厉害的猛将泷川诠益,他的叔父是泷川一益。 寄手的主力将军是仙石权兵卫、木村常陆、协坂中务、服部采女等新近先锐部队旗本们。 但无论是用突袭、猛攻、夜袭战术和城中士兵日夜交战,峰城依旧岿然不动。仿佛都看见守将泷川诠益在一边偷笑着说“那群家伙”一边看向城外的身影。 这边寄手的阵地上,大家形成一种默契似的抱着“一举搞定”的心情,对准目标物,点上火线开始狂轰烂炸。但毕竟是那时的大炮,炮弹根本到不了那么远。十几天下来,寄手这边牺牲了大批人。这座城池,似乎并不是能短期攻占下来的。幕僚们的战术也没有能让人眼前一亮的,新的战术也迟迟没有下达。就在这时,从江北送来了急报。长浜、佐和山、安土等也先后来了急报。 形势不容乐观。风起云涌,已经不再是相同的世间了。 据说“越前的先锋军队,已经越过柳之濑,而一部分军队早就攻向江北。” 还有下面的消息:“柴田胜家,终于还是等不到积雪融化,派了万名人员,铲除沿路的积雪,让主力大军徐徐南下。” 还有其他的紧急报告,大概内容如下: “柴田的军队大概三月二日左右离开北之庄,其先锋五日将会抵达近江柳之濑和椿坂。一部分军队,七日将会到达天神山。其他的军队现在正在附近的村落、今市、坂口附近放火,不久,胜家以及前田的中军两万余人将会南下。” 综合以上的报告,秀吉半天之内坐着不动就掌握了胜家军队的行踪。 剩下的,就看秀吉如何应对这种形势了。 “终于要到最后一战啦……”秀吉是在说胜家吧。在这种情况下,秀吉还能笑出来。 “被雪覆盖住的熊窝也全都显现出来了,好像也等不及春天的到来。”好像秀吉已经猜到是这样的结果了,但同时他的口吻好像又在批评胜家出击的时间。 如果换一下,是秀吉在越前的话,他会选择这种时候出击吗?估计结果会很不一样吧。 为什么这样说?现在一边派万名人员清扫那江越国境的积雪,一边让军队行进,这是多么困难的事情。就算是一个月之前执行,去年冬天执行,也是非常困难的。 不紧不慢地想要等到“积雪融化”那一天的胜家,还真的是没有常识。 再加上岐阜、势州等地发生如此的情况,胜家心中的计划肯定会被打乱吧。简单说来,胜家是看形势再做决定,是被形势牵着鼻子走,更极端地说,胜家的决策对结果来说是可有可无的,因为根本不会对结果产生任何影响。 至少秀吉是绝对不会做这么愚蠢的事的。秀吉肯定会事先对整个形势有所了解,先发制人,然后才会往势州出击。 比如,诱降长浜的柴田胜丰,事先攻占岐阜,这些都是秀吉的计谋。 侦察敌人的出动路径,建设很多处障碍都是秀吉的先见之明。他还派使者给越后的上杉景胜送去书信,这些都说明了秀吉的神机妙算。 但是秀吉的神机妙算不是常人能够理解的。用心去倾听,用敏锐的眼睛去观察,这就是秀吉为什么能够神机妙算的原因。 堡垒 秀吉主意已定。如果把那当作一个号令采取行动的话,事情就很简单;但如果首领到下结论为止,一直都只是无谓疑惑的话,事情将变得遥遥无期。毫无疑问,这个重大时刻将变成向柴田大军发动征讨的出兵时间。 泷川的本城桑名尚未沦陷,长岛也还在那儿。曾一度将道歉信塞进秀吉阵门的神户信孝在美浓地区的势力也在得知“胜家南下”后,态度发生巨变。很容易想到这件事既可以带来利益,也可以使麻烦升级。 现在取下了龟山城,国府也收复了,这些归根结底只是地方性的边城势州攻略,并非踏入敌人地盘这么简单。这个时候,越前的柴田军就像是负隅顽抗的老虎,从越过柳之濑的边境大举向南,把位于势州的羽柴当作主要敌手,这绝不是简简单单决定方向的问题。秀吉从帷幕中发出命令:“速速退阵。”将阵地转移到了“北近江”。 秀吉将势州方面随后的作战全部拜托给织田信雄和蒲生氏乡两员大将,把关盛信、山冈景隆、长谷川秀一、多贺秀家等人的部队留在麾下,对将士们严加告诫:“断要路,包城池,来即应战,不贸然追随,摆好阵势,不要因为泷川的诱惑而上了那个老奸巨猾的人的当。”在交代好一切之后,秀吉第二天迅速地率领大军回去,越过土岐多良,穿过大君之畑等关卡向近江出发。 同时秀吉率主军于三月十五日到达佐和山,十六日转到长浜,十七日在湖岸上就可以在金瓢马廉和一大堆旗帜中看见沐浴着春风蜿蜒向北江州前进的大军身影。 在柳之濑方向的山峦上还能看见新鲜的大雪褶皱。越过那里从北国吹来落到湖面的风异常寒冷,吹红了武士们的鼻子。 傍晚,到达柳之濑附近后,全军立刻摆出阵势。已经到达这一带了,总能隐隐约约地感受到敌军的气息。尽管如此,在那升起的烟雾中丝毫看不见敌人的踪影。各组将领一边说,“天神山的山脚、椿坂,估计柴田的大军在那一带。据说,还有大部队驻守在木之本、今市、坂口一带。即使是睡着了也不能掉以轻心!”一边为士兵们指出近在眼前却看不见的敌军。 晚上白白的雾气摇曳生姿,进入了安静的、丝毫看不出有战争发生的春夜。 “啪!”“啪!”不知从何处传来了枪声,隔了一会儿又听见几声。 这全是从羽柴那边传过来的。敌人是不是睡着了?一整夜都没有一点儿枪声。 黎明。 铁炮队的几支队伍从三个方向撤来了。 据说一整夜听到的枪声都是这些散队在各个地方向敌人发出的试探性的枪声。 一大早,秀吉把枪队队长叫到床边,听取夜里敌军的情况,并不时地发出“这样啊……嗯、嗯”的声音。 这样一来,他脑海里就大致绘出了敌军的布阵图。 别所山里有前田利家和其子利长的军队。 橡谷山方向有金森长近和德山则秀的部下。 还有林谷山方向是不破胜光、中谷山里是原房亲的部队。这大抵就是柴田军第一线的布阵。 第二队:佐久间盛政兄弟的大部队从行市山的各个方向来大破这个坚固的阵势。从其附近到中尾山深处开辟出一条新路,一直通到中尾山顶。在此处放上总大将柴田胜家的总阵……期待着在视野和联络上没有遗憾。 “千万不要看不见佐佐的阵。”秀吉再三叮嘱道。 三名枪队队长异口同声地回答:“佐佐成政的旗无论从哪个方向看都看不见,是不是没有参加到这次出兵啊?” 大概是这样吧。秀吉点点头。虽然胜家已经出来了,但不能保证身后的上杉会让他无后顾之忧。因此秀吉估计留下来的一定是佐佐成政之辈。 “好了好了,退下睡觉去吧。” 之后又进来了两个从昨夜开始就去侦察敌情的部下,这些细作队带来的消息和之前的消息并无太大差异。 “早饭。” 之后又是早饭。到手的野战食物是用柏叶包裹着的黑色饭团,里面加了味噌。秀吉一边咬着饭团一边和家童石田佐吉、福岛市松、片桐助作等人说着什么,自己还没吃到一半就看见大家都已经吃完了,于是问道:“你们难道都不咀嚼食物的吗?” 家童们笑着回答:“是殿下太慢了。我们已经习惯快吃快拉了。” “这种想法真的好吗?快拉真的好吗?这样吧,大家以后吃饭必须像佐吉那样才行。” 片桐、胁坂、还有其他听到此话的人都不约而同地看向了佐吉,同秀吉一样,佐吉手里还有一半的饭团没有吃,像老奶奶一样细嚼慢咽。 秀吉说道:“究其原因,外出打仗的话还好,若有一天被困在了城里,吃着有限的食物,希望能多撑一天是一天的时候,细嚼慢咽和囫囵吞枣是有很大区别的。既体现在对城池的支撑上,也体现在肉体的健康上。此外,当来到山城溪谷的深处,没有粮食却采取持久战略时,草根、松树根……为了吃饱什么都啃。如果平常不养成这种习惯的话,到时候是万万做不到的。看看佐吉是怎么吃的。他在非常高明地吃。” 接着,秀吉突然站到了几案上,向大家招手说道:“大家快过来,爬父室山试试。” 父室山是位于东浅井郡的余吾湖和西浅井郡的琵琶湖北端的群山之一。从山脚的父室部落到山顶,海拔大约两千六百尺,要是走这个险峻的山路至少要花半天时间。 “去吧,去吧。” “嗯?殿下?” “要去哪儿?这么突然。” 几案边的警卫武士们看见家童们的身影就追了过去。只见秀吉拄着细细的青色拐杖像是猎鹰一般地迈着轻快矫健的步伐走在前面。 “您是要登山吗?”赶上来的一柳市助、木村隼人、浅野日向等人喘着粗气问道。秀吉回头看了看,举起拐杖指了指山腰的一块高地说道:“嗯,到那儿去。” 山的三分之一处有一块小平地。秀吉站在风中,任风吹着额头上的汗水。站在那里可以将柳之濑到下余吾方向的山河大致收入眼底。山间的村落连在一起,北国的街道像是一条丝带。 “中尾山在哪儿?” “在那儿,殿下。”秀吉看向木村隼人所指的地方。那儿是敌人的主阵地。大量的军旗沿着山的褶皱一直延伸到山脚,山脚处还可以看见一个军团。 再放眼看去,那边的群山,这边的群峰,或者是街道、要塞,北国势力在这里没有看不见的地方。就像是兵法的妙招把此地的天地当作棋盘,尝试着大布阵似的。布局的巧妙、配置的精巧,显示着吞噬敌人的气势,有一种豪言壮语也无法表达的激昂之情。 秀吉默默地眺望着。再回望了一眼柴田胜家的主阵地中尾山,久久凝视。 细细看来,可以发现中尾山主阵地的南面有像蚂蚁一般活动的人影。不是一处两处,可以看到小高地上都在活动着。 “啊,那是胜家精心设计的长阵吗?” 秀吉得到了回答。 敌人正在主阵地的南边搭建着若干层的要塞。从中军展开的全阵形的综合阵容采用的是极端保守的主守渐进式。完全看不出气势。 看透敌人的企图后,秀吉自言自语道:“噢,是这样的啊。” 总而言之胜家希望接近秀吉的主力,解救势州危急的同时也可以尽可能地避免两军交战,策划着持久战,在此期间为在伊势美浓等地的其他同伴争取时间,待时机成熟后从南北发起大攻势,这样一来秀吉就会陷入腹背受敌的窘境。秀吉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 “回去吧。” 秀吉迈着大步,一边向山下望去,一边问随从说:“有没有别的路可以下山?除了刚才走过的之外。” “有的。” 片桐助作一脸得意地从秀吉身侧转过来站在前面。 “虽然是樵夫们走的路,但向左走的话是天神山西侧,可以到达池之原了。” “没听说你是这一带出生的人啊,为什么对樵夫走的路这么熟悉呢?” “因为去年年底,在这一带巡察的时候,趁着同伴们休息,我一个人在这一带走了走。” “嗯,有何感想?” “和殿下走了两次之后觉得日后此地一定是同柴田决战的地方。” “是吗?” 虽然只是点点头,秀吉的眼中充满了喜爱之情,嗯,好家伙。 一直在他身边的家童中,胁坂甚内安治三十岁,年纪最大,其次是助作,二十八岁。 此外,看看其他人,还有平野权平和大谷平马吉继同岁,都是二十五岁。 福岛市松二十四岁、加藤虎之助二十二岁、加藤孙太郎嘉明二十一岁。 其他人虽然没有在秀吉的身边,但参加了这次战争的年轻人中,一柳四郎右卫门十八岁、黑田吉兵卫长政十六岁、菅六之丞十七岁,羽柴秀胜十六岁。其中最年轻的大概是丹羽长秀的儿子——丹羽锅丸,十二岁。 这些人都是武将之子,名门子弟。在枪、负重等其他组里还有很多十五六岁的娃娃兵。这些都是他们自己央求参战,或是他们的父亲希望可以带在身边的。 因为不通过生死,一个人是无法成长的,不在战场上,武家之子的教学是无法进行的。 即使是在这儿的羽柴家子嗣,在之前的长浜的小姓部屋时代,一个个都是流着鼻涕的小屁孩,全是山里娃子,现在每个人都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了有杰出人品和武士作风、救天下大乱的人物,他们陪在秀吉左右,具有大事小事都可应对的不可或缺的教养,令人大为吃惊。 这绝不是平日坐在书桌旁可以学得到的。 多年战争不断,即使是作为主人的秀吉也没有空闲时间来看书学习。兵书、国学、道义等书虽然不时拿在手中看看,但那全是在战场的灯下,或是在敌前的忙里偷闲。他的那些家童们从鼻涕横流到今日,看书学习的过程也是同样的。而且秀吉一开始并不擅长的国风和歌如今也可以信手拈来,也和常人一样喜爱笔书诸道。这样想来,他们的学问与书桌无关,全是以生死路上的生命为模本,以人间世态的现实为自身反省之训,以天地自然为师体会得来的。 因为改变了下山的路,走着走着就可以展望远方的平地了。 秀吉突然停下了脚步,看向木下日向守问道:“那个烟雾是什么?” “难道是高时川的部落着火了?” “是那边来的烟雾。” “是新堂吗?” “右边可以看到更浓的烟雾,那是哪儿?” “大概是今市町和狐塚一带。” “柴田这个家伙,难道把那一带给烧了?”秀吉看着已经烧着半边东浅井郡的烟雾,突然咬着嘴唇喃喃自语道:“看着,这个大火不久就将穿过柳之濑,一直烧到北之庄。” 秀吉突然加快了脚步,因为是下山,所以随从们都在后面追赶着。秀吉的心中燃起了愤怒之火。 在他们的主力赶来之前,柴田势力要么放火,要么践踏田地谷物,很多地区都受害了,虽然详细情况已经听说了,但亲眼看到时还是不能不感到愤怒。 但是,他不能被感情驱使。蹂躏了城市、村落、农田、山林的柴田的本意就是要诱发出秀吉的这种感情,“诱其怒,打有准备之仗”。 到达山脚时,秀吉回头看看晚到的人,大声呼喊道:“太慢了!太慢了!”当随行的人都到齐的时候秀吉开始夸自己道:“怎么样,我快吧?我还宝刀未老!” 远望焦土的余烟,刚才的勃然大怒现在已经完全看不出来了。他一边拄着拐杖探着脚下细小的路,一边说道:“看!有开的野梅花。”秀吉开始看那些美好的事物,一会儿就沉醉其中了。 还可以听见黄莺的叫声。它在叫着世间战争的悲惨。秀吉对左右两边说道:“虽然是春天,但没有一个人来看这美好景色的。无意间眺望几眼也是一种情趣。有谁能起个头吟首诗?” …… 瞬间大家都沉默了,阳光下的梅花香扑面而来。 大谷平马吉继起了个头:“欲向来人语,早春野梅香。” 于是,平野权平长泰也填了个下句,和道:“纵然花期过,也待完胜时。” 秀吉显得十分高兴,一面赞赏大家,一面向前走,走着聊着,在口中低声吟诵着。天神山池之原中间是秀吉方的一个小阵地,看那阵旗应该是细川与一郎忠兴的地盘。 “口渴了,去要点白开水来喝喝。” 秀吉说着说着,就来到了阵门,忠兴及其家臣都感到非常惊讶,还以为秀吉是突然前来巡查的。 “不是不是,是爬父室山回来了,突然想起来了,就来看看。”秀吉看着面前的忠兴,喝着水说道。 “你的部队立刻撤退,回故乡去。还有,坐丹后宫津一元的兵船去威胁越前敌人的沿海区域。” 忠兴立刻回复“谢谢殿下,遵命”。秀吉离开之后,他就马上撤军,回到宫津去了。 一个月后,在此展开贱岳决战的时候,这支细川军的一部分率领着水军,从水上袭击了越前的领海。 登山想水军。这种不靠联想的构思也只有秀吉才有。 总而言之,那天突然命令忠兴撤退,用一碗白开水润喉后,秀吉离开几案,嘱咐忠兴要向藤孝问好。来到阵外告辞之后,秀吉又转头叫起忠兴:“与一郎,与一郎。” 忠兴想:“难道还有其他命令?”他跑了过来。 “与一郎,可否给我一匹马?” 忠兴还以为秀吉想要一匹好马,一脸迷惑。“我不能把我的爱马给你,其他马的话……” 秀吉一脸顽皮,他看了看马槽,走了过去。“我要这匹。”说着便骑了上去。 那是一匹只放了马鞍,给负重队用来驼行李的,结实却不好看的马。 “大将没有看马的眼光啊。” 年轻的忠兴突然轻视起秀吉来,想起不知何时在佐和山城内父亲藤孝诚恳的建议来。“虽说如此,或许是自己没有看人的眼光。” 他马上训戒起自己来,目送骑着马的秀吉离开。 秀吉从马背上叫起随从中的加藤虎之助:“虎之助。” “什么事?”虎之助来到马鞍边抬头看去,秀吉正在整理马鞍。 “这匹马有点儿小毛病啊,一直往左边跑,这是为什么呢?” “啊,确实如此。” “是脚不好,还是鞍装偏了?” “都不是,是一只眼睛模糊了。” “什么?一只眼睛?” 秀吉也大笑起来。“与一郎这个家伙,爱马像爱士兵一样,我就是这样想才在归队的时候特地选了一匹驮马的,根本没想到这马的一只眼睛会有问题。这样一来我还选了一个麻烦了呀。” “您可真细心。”虎之助说起了好听的。 “要把废马也带走吗?” “嗯,带走。” 走了一里多之后,从新堂到了高时川附近。这附近的村落全被敌人烧光了。秀吉睁大眼睛看着一切,不时地流露出伤心的神情。靠近今市城的时候满目都是灰烬,别无他物。一问,原来是两天前夜里被敌人给烧了。之后,由于再也没下过雨,所以土里还冒着烟。 东浅井郡的今市在记忆里很早以前是属于长浜的。 很多百姓都没能逃到山里去,很多烧过的痕迹还是被烧时候的样子,可以看出他们还保持着奔走寻找东西的姿势。不管看到什么,秀吉心中都感到一阵阵悲伤。这都是多年来受自己照顾的老部下的百姓。他感觉所有的人都是自己当年在领地里散步时在马前看见的男女老少。 “可怜的人们啊,遇到这种不幸的事!虽说是乱世常事,但我站在百姓之上,却没有能力让百姓依靠。而且让他们不时地遭遇越前军的袭击,之前我早就知道情况怎样,还树敌!今天这样的惨状都是我的糊涂造成的。原谅我吧,原谅我!” 不论是对死者、灰烬、还是活着的人,秀吉都感到十分歉疚,他拉着马向前走,突然秀吉看见了什么,停下了马叫道:“虎之助,等等!” “在那边烧焦的地方聚集了很多无家可归的人,他们伏在地上,是怎么了?是饿了还是在哭?” 木村隼人、浅野日向等家童听了秀吉的话才发现焦土中还有一群不一样的人,大家都用怀疑的眼睛看着。“啊,我知道了。”石田佐吉说道。他突然拍了下腿,向马上的主人说道,“那个应该是今市观音留下来的,是观音堂烧后留下来的。” “是观音堂?” “是的。伽蓝和树木都被烧得太严重了,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样子了。” “是啊。” 秀吉惊叹了一下,一脸被真实情况打击到的表情。百姓们面向着已经被烧得丝毫不剩的观音堂,心中还像在看着实际存在的观世音一般,乞求着再生。 荒凉的焦土上原本什么都没有,但是在百姓跪拜的前方确实出现了大慈大悲的菩萨,秀吉也看见了。 他立刻下马朝向人群的方向合掌,然后又回到马上走了过去。百姓们好像完全没有注意到。本阵焦土中的那一场景还一直在秀吉脑中挥之不去。那次半天的战区视察使秀吉的作战构想基本上定了下来。那天晚上他把各阵地的将领都集中了起来,告诉他们作战方针。即:对待敌人的持久战,我们也应该进一步构筑堡垒,采取持久战的策略。 堡垒的构筑正式开始。 土木可以点燃民意。秀吉为了使隐藏在民众中的同仇敌忾的心都集中在战争上,开始大规模地投入到土木工事里。 大决战迫在眉睫,在敌人面前大兴土木可以说既鲁莽又大胆。如果在此间隙被敌人攻破,必定会被世人嘲笑失败的原因是在敌军前兴土木之工,迂腐愚蠢之极。 但是秀吉偏偏取了这个迂。他首先把百姓们集中起来。之前信长手下的军队经常显示出破竹之势,有话云:“信长大军所到之处草木皆枯。”但秀吉的军队不同,他所到之处、安营扎寨之处必定有民众亲近过来。待民亲近,秀吉把这当作战胜敌人之前的一件大事。虽说军纪本该如秋霜般凛冽,但在血风萧萧的日子里,他的将座还飘荡着一股春风。不知是谁曾经说过:“春风便是藤吉郎之处。”确实是这样的。 建设堡垒的几个地方是从北国街道中之乡的北山道东野山、堂木山到神明山的第一线地区,以及岩崎山、大岩山、贱岳、田上山、木之本等第二线地区所覆盖的广阔地区。当然需要几十万的工人。 秀吉从长浜征集人,他特地在战灾地竖立了高高的牌子。 一、不管男女老少,是驼背还是跛脚都没有关系,不能运土者就编绳。 二、现在,可以发米和盐。以后,可以免一年的年贡。无家可归的人们齐心协力。从今夏开始要成立市场,盂兰盆节的时候要跳舞。 三、事态紧急。各位相互督促,禁止半夜偷盗人家,如果这样的话判以重罪。 山里全都是人,砍树的、开路的,这儿有一垒、那儿有一垒,很快一个重要的要塞圈就要出现了。 但是,施工并没有那么容易。虽说是一垒,但还需要望楼等建筑。也要挖战壕、筑堤。山脚建设了堡垒,山腰开设了迷宫,一栏、两栏、还有三个木门。在敌人能攻上来的路上,堆满了巨石巨木。战略性设施随处可见,有很多。 特别是第一线地区,从东野山到堂木山之间,栅栏战壕蜿蜒相连,仅仅是土壕就有很多。大型的土木工程只用了20天就完成了。工人中有老人,有妇女,还有孩子。甚至可以看见抱着一篓土摇摇晃晃走着的老婆婆,还有哺乳期的妇女带着孩子在开水房煮水。本来秀吉自身的力量是不够的,但这些人付出了很大的努力。他们忘记了战争的悲愁,将自己希望的未来寄托在了这些土木工程上了。 秀吉在各大堡垒转了一圈,点头说道:“好的。” 秀吉明白,并不是仅仅依靠堡垒的施工建造就可以变得更加强势的,但百姓们的心因这个“心之堡垒”而稳固了下来。 形成了军民一致的“心之堡垒”,再加上堡垒工事全部完工的话,秀吉就可以确定其麾下各部的部署了。 第一线地区:东野山的堡垒是堀秀政的五千人、街道的北方是小川佐平次的一千人。堂木山是山路将监国政、木下半右卫门的各五百人。 镇守神明山的是大金藤八郎、木村隼人佑重兹等人,也是各五百人。这边是柴田胜丰的领地,因为胜丰还在病中,他的家臣大金藤八郎和山路将监就来指挥。“胜丰没过多久就在京都病逝。” 第二线地区:这里把秀吉直属的高山右近长房分在岩崎山。中川清秀分在大岩山,桑山重晴在贱岳,各一千人的同等兵力显示了他中坚力量的坚固阵势。 还有,田上山搁置着羽柴秀长的一万五千人。这些堡垒看上去就像是卫星一样。 除此之外客将丹羽长秀充当湖北的警卫,在梅津附近部署了七千余兵力。其子丹羽长重也率领三千人牵制敦贺方向的敌军兵力。这并不是秀吉大军的全部,不过在上面的部署大体上完成之后,秀吉在心中又有了一个新的构想。 那就是不向任何人透露,连续几天侦察敌人的动向。一开始,柴田在秀吉方面构建各个堡垒的时候发起过夜间偷袭等,进行了严重的骚扰。但是对于早已有准备的人来说并没有取得什么奇功,之后还是稳如泰山,让人感到有点儿可怕。 为什么不会轻易动弹呢? 秀吉心中明白。他心中想道:“这真是不轻易配合的老练的强敌啊。”与此同时胜家心中也是这么想着,当然除了持重,还有其他的原因。 胜家在这儿的战争准备已经十分充分了,其他方面还有可以利用的伙伴作为机动力,但尚且没有到全面动员的时机。 所谓可以利用的力量,当然是岐阜的神户信孝。还有泷川一益可以从桑名发动积极的进攻。在这里胜家考虑的事情第一次在战略上被实际化了。“如果不是这样,这场战争是无法轻易取胜的。” 这就是胜家从一开始精打细算得来的概率,这个概率是从国力比较得来的。 当时秀吉一方在山崎之战后声望突然激增,他控制的有播州、但马、摄津、丹后、大和,此外还跨越其他几个州,高达二百六十万石,兵力有六万七千。此外还加上散落于织田信雄的尾张,伊势、伊贺以及备前的宇喜多,兵力可以达到十万以上。 柴田方面以越前北之庄为主力,能登的前田、加贺尾山的佐久间盛政、越前大野的金森长近、加贺松任的德山则秀、越中富山的佐佐成政等,全部加在一起有一百七十余万石,可动员的兵力只有四万四千到四万五千。 除此之外再加上信孝、一益的国力,终于有可以与他人抗衡的六万二千的兵力了。 谋略 一个步伐如壮士一般、云游僧人模样的人正在登集福寺的上坡路。这一带是将西浅井郡的沓挂、集福寺、柳之濑等所在山群连接在一起的山间小道,并且还处于形成柴田军的主阵地的从行市山到中尾山的警备区域内。果然有一群耳朵尖的哨兵突然扒开树丛跳了出来,拿着长矛问道:“哪里去?” “是我。”那僧人说着将头上戴的法师头巾掀掉。哨兵们急忙道歉,向着身后的栅栏挥了下手。木门那里聚集了一列士兵,僧人在对着这里的门卫头说着什么话。好像是在交涉借马的事情,虽然很麻烦但对方显然是难以拒绝的身担重任的人,门卫头亲自把马牵过来交给僧人,僧人骑上马快马加鞭地赶往行市山的营地。行市山的营地是佐久间玄蕃允盛政兄弟的阵营,僧人模样的男人是盛政之弟安政的属下,名叫水野新六,似乎是带着秘密任务外出了。大约半刻以后,“我回来了。”他说着便进入主人久右卫门安政的营帐中,端坐下来。 “怎么说的?吉左右他。”安政似乎等得很焦急。 “首先是谈妥了。”新六回答道。 “顺利地见到了吗?” “不,没有,敌人看管得十分森严,单是接近山路殿下就已经十分不易了。” “想来也是。所以便特意派遣那个人。那么,将监的意思呢?” “我带来了这个。” 新六看了眼竹箔斗笠的里面,“啪”一下拔掉斗笠的线头,在下面贴着的一封信便落在了他的膝盖上。新六展开信,将其交到主人手里。安政仔细看了下信封说道:“嗯,确实是将监的笔迹。不过这是写给哥哥的,新六,你快跟着我来,我们这就去见哥哥,并且要迅速赶往中尾山的本营,看一下大家开心的表情。” “请等一下。” 新六急忙退到别的小屋里,重新穿上了僧人的行头。 “走吧。” 主仆两人出了栅栏,登上了行市山的山顶。兵马、栅门、营舍的布置是越向上越森严,不久看到一座像假城的主城堡和无数的阵幕在山上展开,中央有一处簇立着军旗上的长穗、旌旗的地方,不用问便是佐久间玄蕃允的住处。 “我是久右卫门安政,快向哥哥禀报。”安政对营地的门卫说过之后,旗本的近藤无一跑了出来。 “呀,这不是舍弟殿下吗?殿下不在住处。” “他去中尾山了吗?” “没有,在那里。” 安政顺着无一所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到哥哥玄蕃允正在离主城堡一定距离的山上,和四五个武者、侍童坐在草坪上。 走近一看,玄蕃允让一个侍童拿着镜子,一个侍童拿着剃发盆,自己正在蓝天下一心一意地剃下巴上的胡须。 这一天是四月十二日,阳历是六月二日。 已经入夏了,江南的驿道、平野的城市已经感觉到热了,但是这里的山岳,春意正浓。树丛中、浅绿色的山谷之中火红色的山杜鹃、山樱正在盛放。 “哥哥,你在这儿呢。” “啊,是弟弟啊。”玄蕃允扫了一眼他。然后接着将还未剃完的下巴伸到侍童拿着的镜子前,悠悠地剃完,放下剃须刀,用剃发盆里的水洗好剃须后的痕迹后,才面向这边。 “有什么事啊,安政?” “请先让侍童们退下吧。” “去小屋里也行啊。” “不不,这里视野通透,是密谈的最佳场所。” “这样啊,那么……”他向后命令道,“大家都退下吧。” 侍童们捧着镜子、剃发盆下去了。贴身侍卫也退下了。山上的草坪上只剩相对而坐的佐久间兄弟。不,还有一个人——和安政一起来的水野新六。新六由于自己的身份只在远处叩拜着。 玄蕃允也注意到了他,说道:“新六回来啦。” “我顺利地回来了,事情办得似乎也算圆满。” “辛苦啦辛苦啦,山路将监的回答是?” “这是将监委托新六带来的信,你先看一下吧。” “噢,是这个啊。” 玄蕃允手拿到信便立刻拆开了,难以掩藏的喜悦之情映在眼里,飘荡在嘴唇上。到底是怎样秘密的成功使得他如此开心?他好像没法静下来似的一直晃着胳膊。 “新六,再过来一点儿,在那儿太远了。” “是。” “将监在信中写道,希望告诉使者的内容更加详细一点儿。见面的时候希望将监的传言能都全部叙述出来。” “山路殿下的口述只这样说的,他自己和大金藤八郎两人本来是长浜的臣子。在长浜弄成这样子之前就和胜丰大人的意见不一致,秀吉和他麾下的将领们也都知道,所以就把堂木山和神明山两个堡垒交给了他们,自从开始守卫之后从没有过闪失,另外还担负着监视秀吉心腹木村隼人的责任,很少采取过行动。” “……但是书面上写的是明天早上和大金藤八郎一起离开堂木山堡垒投入到这个阵营来。” “因为这是秘密中的秘密,所以信中没有提到。他们会使用诡计把木村隼人杀了,尽快把军中的旗帜换掉,让他的同伴们一起投奔柴田一方。” “明天早晨的话就没有多久了。这边要做出在途中迎接的阵势。”看了安政一眼后,玄蓄允又转向新六的方向说道。 “听说秀吉现在正在阵营当中,也有人说他在长浜,你那边看来怎么样?你觉得他该在哪儿呢?” “这个嘛,只有这个我最没底了。”水野新六率真地回答。 “不知道啊。”玄蕃允感叹道。 作为柴田一方,秀吉是在前线还是在长浜的疑问仍是一个重大的谜团。 怎么寻找都没找到,或者说都没有得到确切的消息。特别是这些天来,羽柴军已经看出了微妙的战争迹象,伙伴们的作战也在一步一步地成熟,但是重要的是“秀吉到底在什么地方”,这个问题一天不弄明白就无法积极执行。 这是为什么呢? 因为柴田并不是彻底侵略的一方,为了神户信孝岐阜军的崛起他已经等了很久了。在各个方面,伊势的泷川一益也转入了攻势,伊势美浓两地一起威胁秀吉后方之日,即可以用二万人的总兵力一举进攻,打破西浅井郡、东浅井郡的各个堡垒,把秀吉逼到长浜、佐和山的一角,就能期待全胜。 已经从岐阜的信孝处得到密信通报,说是:“最近将有不测,与势州合谋,从背后夺取秀吉的阵地。” 为此,如果秀吉来到长浜的话,秀吉应该早已察觉这个问题,做好岐阜、柳之濑两方面的对策,而且也将做好充分的准备。如果秀吉现在仍在江北前线的话,现在就是信孝动手的最佳时机。 柴田军应该极力采取措施让秀吉待在这里,信孝有必要尽快发动,对战争才有利。 “还有一事不明。” 玄蕃允在口中重复道。从他那旺盛的战争欲望和平时的性格来看,一个多月都没有什么动静,一定已经让他按捺不住了。 “不不,说到欲望这可是个无底洞。如果只是调整山路将监的话,这时候来不能轻举妄动来庆贺。让谁去通知北之庄殿下呢?安政,你和胜政好好商量一下,让山路定下明天早上和内应的暗号,做到万无一失。” “领命。” “之后有一天你们会受到表扬的。” “谢谢您。” 安政和新六先站了起来,回到各自的阵营里,玄蕃允指挥家童将爱马“青岚”拉到前方,准备了十名武士后,即刻回到中尾山的本阵去了。 从行市山到中尾山本阵的军用路是宽为两间的新路,蜿蜒数里,大部分都是穿插在高山之上。路旁是满目春色。玄蕃允拍打着名马晃晃悠悠地前行。 中尾山的本阵被几个围栏包围着,他每次到木门的时候,都是在马上呼喊着报上自己的名字,俯视着当差士兵,走了过去。 但是,当他想以这种方式穿过本丸小屋深处的木门时,被守卫严厉地制止了:“你要去哪儿?”守卫问马上的人是谁。 玄蕃允转头盯着他看,“啊,毛受啊,我是来见我叔父的。叔父现在是在小屋里还是在阵幕?”刚想说给我带路吧,毛受胜助家照突然痛苦地扬起了眉毛,走到了玄蕃允面前教训道:“请先从马上下来。” “你说什么?” “这儿可是离大将帷幕最近的阵门,不管是什么人,即使是有急事也不能一直骑在马上。” “说的是,胜助。” 玄蕃允苦笑着下了马。虽然心里反感地想:“这家伙真是的。”但还是不能违反军令,便按照对方的要求下了马来,语气就更加粗暴了。 “舅舅在哪儿?” “正在开会。” “都有谁在?” “拜乡殿下、长殿下、原殿下,还有浅见殿下。还加上权六胜敏等人在幕下,都待在阵幕里。” “这样啊,没关系,去那儿吧。” “不行,请让我通报一下。” “用不着。” 玄蕃允闯了过来。 毛受胜助目送他过去,突然间难以遮掩的愁色涌上眉头,他今天顶着压力才那样责备玄蕃允,不光是因为玄蕃允违反了军令,也是暗地里想让玄蕃允反省一下。因为玄蕃允不管遇到什么事都仗着胜家之宠无比骄傲,盲目地受到北之庄首脑们的私情关照。即使在军中也是毫无顾忌地用私称“舅舅”来称呼这个军队的总帅。 但是这个玄蕃允丝毫不顾及胜助家照的担忧,他直接闯入了舅舅胜家的帷幕中,睨视着聚集在这里的群臣,和胜家窃窃私语,说道:“没事的话,我想单独和你说点事。”过了一会儿他退到旁边的几案边等待。 胜家匆匆忙忙地结束了议事,待诸位将领离开后问道:“有什么事?”并来到几案边靠近这个外甥。 玄蕃允先是笑了一下,为了让舅舅开心,他默默地将山路将监的回信拿了出来。胜家并不因此满足,本来他想着的就是这个阴谋。 谋略就在于此。在他心中这种快意比什么都要大。他也被评为这个世上爱阴谋的人。他把将监的书信卷起收好,脸上露出垂涎欲滴般的笑容。 施展谋略并暗自高兴的胜家把目光转向山路将监正是因为他知道敌人的缺陷。 在敌人的弱点上移植病菌,让它从内部侵蚀敌人,这正是阴谋的目的所在。在秀吉的战列中有山路将监和大金藤八郎,在胜家看来这就是阴谋的温床。 不用多说,山路将监和大金藤八郎之辈原本是柴田胜丰的家臣,在胜丰归顺秀吉的时候也就属于羽柴一方的阵营了。 “说服他们,使其叛变,让敌人从内部瓦解。” 胜家秘密地将这个计策告诉玄蕃允,玄蕃允与弟弟们商量了一下,好几次在敌人的腹中投毒。但是堂木山、神明山的两个堡垒由木村隼人严加看守,最后无疾而终。到今日,就连将监本人都难以接近,好不容易有个计策就这样以失败结束。 就在这时,水野新六终于见到了将监,带着将监的回信回来了。胜家因此对佐久间兄弟大为夸奖。老兵胜家看到自己计谋成功,对喜悦之情也不加掩饰,把它当作外甥玄蕃允的殊勋。“吃苦、吃苦了。”他喜形于色地安慰道。 谋略是为了获利,这是自古以来的惯例。胜家用很大的诱惑来说服山路将监。即约定要给他越前坂井的丸冈城金额附近的地方一共十二万石。将监被这个利益蒙蔽了双眼,他为自己找了个理由,为自己的丑陋蒙蔽良心的双眼,把自己的家门名声和生涯卖给了利益。 老奸巨猾的胜家就算是买了将监的利用价值也买不来他这个人。已经把他当作为了利益所动的人了,不过约定给他什么样的好处,只要战争一结束,其后的处分也是随胜家意愿的。 自古以来,内应策反的叛徒虽然一直在追逐利益,但没有一个是得到利益享受荣华富贵的,这也很不可思议。之后,无视先前的约定,为了利益,或是下毒,或是斩首,或是让其自生自灭,也只是尽天下之快,没有一个人可怜其结局的。 说到并不是不知道史上有无数这样事例的山路将监为何如此愚昧时,他想道:“只有这个会顺利的,北之庄殿下已经确实和我约定好了。”他将自己的情况视为例外,而且硬是一厢情愿地认为得到战争胜利的将是柴田。这只能说是令人吃惊的妄动。但是,最后连他自己都郁闷了,良心受到了谴责。但是承诺书已经交给胜家了,后悔也没用了,无论如何明天早上都必须行动了,把柴田大军引进堡垒,让自己来决定自己的命运。 <hr /> 注释: 败给内部人 正值十二日子时。子时已是半夜,篝火也暗了下去,山中的军营很静,听到的尽是松叶或是露水震动的声音。 “可以开下门吗?……开下门吧。” 不知道是谁不停地敲着军营栅栏的木门,声音里带着一种畏惧般的隐忍。 这儿是本山的本丸小屋。所谓本山就是堂木山、神明山的总称。以前是有山路将监镇守,现在秀吉命人取代了他,把山路和大金调到了外环。让木村隼人佑重兹来到了内环,这也就是刚发生的事情。 “敲门者何人?” 从栅栏里探出了一个武士的脸向外看了看。在黑暗中仿佛站着一个人。 门外的人说道:“麻烦您帮我叫一下大崎阁下。” 当差的卫士叫道:“报上名来,你来自哪儿?叫什么?如果不说就不帮你找。” “……” 外面的人影也不离去,天空像墨水一般的漆黑。 “我不能在这儿说。我不是什么可疑的人。我只是想在栅栏这儿拜见一下木户组首领大崎宇右卫门阁下。麻烦您如实通报。” “你是我们的战友吗?” “据我所知,这一带可不是敌人能够随便走动的,守卫还没那么不细致。如果是敌人的奸细就不会这么光明正大地敲门了。” 说的都是合情合理的话,当差的士兵点了点头,不久就将这事告诉了大崎宇右卫门。宇右卫门走近问道:“外面的是谁?” “是大崎阁下吗?” “正是在下。” “我是柴田胜丰的臣下,叫野村胜次郎。现在刚归顺到山路将监的麾下。属于神明山下的阵营。” “你那边发生了什么事,需要深夜来偷偷地敲本丸的门?” “我想让你领我去见木村隼人阁下。这么说是不是有点可疑?但正巧有一件必须亲口告诉他的大事。” “是不可以通报的事吗?” “不是亲口汇报的话我不能说。为了以防万一,您可以这样告诉他,说这是争分夺秒的大事,需要立刻做出决断。” 野村胜次郎卸下大刀小刀,从栅栏外递给宇右卫门。 宇右卫门看到了他的诚意,把自己身边的门打开让他进来了。让十名部下包围着他,自己先行一步,领着他向木村隼人的小屋走去。 宇右卫门先进去。让下人叫隼人起床,因为是在战场所以没有深夜早晨的区别。隼人的房间里很快亮起了灯。没过多久走出两名家童,说道:“请进。” 把十名部下留在了外面,宇右卫门陪着野村胜次郎进了屋。虽说是本丸,但也只是个临时搭建的屋子。起居室基本上只是用木板围上的。一会儿,隼人就走了出来,静静地坐了下来,说道:“说吧。”他盯着野村看着。不知是不是旁边灯光的缘故胜次郎的脸看起来十分的苍白。 “明天早晨,在山路将监的神明山阵营的小屋里应该会有以您为主客的早茶会,将监已经派人来邀请您了吗?” 胜次郎的眼里包含着的感情在燃烧。深夜令人感到恐怖的安静让语气听起来很微弱。隼人和宇右卫门都有一种不一般的感觉。 “已经来过了。确实将监邀请我去参加。” 隼人简单明了地回答,用的是一种不可置疑的语气。他很努力地侧耳倾听着这个看似正直的人说的话。 “那您是不是已经约定好了要去参加呢?” “因为是难得的一次邀请,所以就让使者传话回去说我会参加。”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今天中午的时候。” “这正是突然想出来的计策。” “计策?” “明天上午您一定不能去啊。说是请您喝早茶,其实是一个大骗局。将监的本意是想把您关在茶室里,然后再刺杀。唾手可得,只要等待即可。” “……” “将监已经和柴田方面的密使会面了。还给了敌人一份誓言书。为此,首先要把本山的守将您给杀了,然后举起叛旗,把柴田的势力迎进堂木山、神明山这两个堡垒。这一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你是怎么知道的?” “将监以祖先忌日的名义从附近的集福寺叫了3名僧侣到阵内。这是前天的事……但是其中一名僧侣我见过,叫水野新六,是柴田的臣下……我发现的时候也在想这是怎么回事。果然,斋餐后水野说是腹痛,就叫三名僧人中的另外两人回去了,还留下一人在山路的阵营中。他待到第二天早上,说是要回集福寺,就离开了。为了慎重起见,我就让一个下人尾随着他。果然,他并没有回到集福寺,而是飞一般地回到了佐久间玄蕃允盛政的阵地去了。” “啊,这倒是有可能发生的啊。”隼人像是没有必要继续听下去一样点了点头。 “谢谢你让我知道了这件事,本来秀吉大人就说,对山路和大金两人不可以掉以轻心。你的心没有动摇,难道是他们的反叛之意已经明了了?宇右卫门你觉得这事儿该怎么办?” 大崎宇右卫门上前说了自己的想法。加上胜次郎的考虑,他们立刻想到一计。宇右卫门让门外的十名部下此刻前往长浜,当然是秘密前去。其中一人带着宇右卫门的旨意,趁夜色从侧门离开了。 木村隼人当即写了一封信交给宇右卫门。那是写给山路将监的拒绝书。信中写道:“夜里有点着凉。好不容易有一次机会,但我却无法参加明天上午的茶会了,如果还有机会的话,最近将去拜访,不好意思,敬请见谅。” 这是一封言简意赅的道歉信。 天亮,宇右卫门带着这封信,去拜访神明山的将监去了。 那个时候,军营里还在做饭。本来军营里的临时住处的茶室就很普通,有一张席子和一壶野花,仅此而已,非常简单。 那天早晨,山路将监一大早就让人打扫地面,扫风炉灰。没过多久客人大金藤八郎和木下半右卫门就来了。同时,还有柴田伊贺守胜丰的家臣,他们已经将这次的叛乱向将监说清楚了,心腹们发誓共同行动。 “隼人好慢啊。” 不知是哪间屋子里养的鸡叫出了声音。大金藤八郎和木下半右卫门都神情激动。不过,不愧是将监,无意间就散发出一股主人的气质。 “呀,估计过会儿就到了。”将监安慰了来人。 还是没见着等的人的身影,没过多久,就看见大崎宇右卫门带着隼人的信来了,是拒绝信,三人面面相觑。 “使者宇右卫门在哪儿?”他向下人问道,下人回道,据说放下信就走了。 “啊,难道是他感觉到什么了?”三人的脸色一样,都是一副不安的神情。这三位骁勇善战的勇士面对这个令人后悔的破绽时,神色也不自在了。 “消息是怎么泄露的呢?一切都是秘密进行的啊。” 他们像自言自语,也像是在发牢骚。既然大事已经败露了,就不再喝早茶了,还是想想要如何从这儿脱身吧。得争分夺秒啊。此时可以看到大金和木下在座位上焦躁的身影。 “也没办法了……以后要怎么办呢?”将监挣扎地说道。 另外两人再次被触动了。将监狼狈的粗眉毛像是责备般地等着二人。 “你们赶快和随从一起到池之原去,在那棵大松树下等我。我写一封信,派使者去长浜,随后就直接过去。” “去长浜做什么?” “长浜城里还有各位大人的老母和妻子儿女,不是吗?孤身一人是无法逃脱的,老母等人到时必然作为人质,不是吗?” “啊,那样太迟了。不一定来得及。” “不管怎么样,都不能放任不管。藤八郎,那砚台借我一用。” 将监随即在怀纸上奋笔疾书。这时,部下进来禀报说,二番木户的士兵野村胜次郎从昨夜起就不见了踪影。将监听罢,扔下手中的笔骂道: “果然是这家伙,平日里装傻充愣,上了他的当了。臭小子,等着瞧!” 将监瞪着诅咒似的眼睛,在给妻子写信时手都气得发颤。 “给我叫野上!给我叫逸平太!” 他的声音里满是愤怒。很快,逸平太就来了。 “快马加鞭去长浜,把我老母和妻儿送上船,渡过湖把她们送去柴田殿的阵所,不用管财物,只管把人送上船。靠你了,尽快送走她们。现在马上去!”将监吩咐道。 说毕,将监穿上盔甲,横握长枪,奔出了小屋。 大金藤八郎和木下半右卫门两人迅速召集部下,退兵山脚。 这时,夜色发白,木村隼人的命令也开始实施。 “誓死效忠!” “重振神明寨!” “绝不自相残杀,谋反者,唯旧柴田家人。” 呼声惊天动地,声音回荡在山谷里。 大金、木下两队人马在奔赴山脚时中了大崎宇右卫门的埋伏,被打散了。幸存的士兵来到池之原的大松树下等待山路将监的到来,不料从堂木山北方绕道而来的木村隼人的大旗早断了后路,包围而来。军队又一次溃败。 就晚了一步,山路将监正带着他的部下朝这边奔来。他头戴立着鹿角的头盔,身穿黑皮盔甲,手拿大枪,策马而来,一副武者的威猛之势,不愧是胜丰麾下的第一勇者。但是不管他多威猛,已经走错了作为武士的道路,那马蹄已失去了正义的威风。他的神情也是一副凌乱的样子。 木村隼人的部队不断压近,长枪如雨点般刺去,他们前赴后继,追赶着将监。 “叛徒!往哪里逃!” “你这恬不知耻的东西!” “懦夫!畜生!” 将士们一阵臭骂。 但是,将监杀出了一条血路,逃出了包围。狂奔数里后,遇上了事前商量好的、昨夜便在此扎营待命的佐久间安政的军队。本打算刺杀木村隼人成功,看到将监的狼烟后起兵直攻堂木山、神明山二寨,迅速占领。不料计划失败,只能救下山路将监退回行市山的大本营。 大金和木下随后也赶到了行市山。不过,他们也和将监一样,几乎是只身回来的。部下中大部分不是在途中被袭,就是逃散了。 “什么!事情败露,今早被隼人先下手为强了?这么说来,是将监的计谋还不够……算了,也不一定,先把三人带来。” 听弟弟安政说完事情的原委,佐久间玄蕃允盛政愁容满面。事前他是如此用心良苦地说服将监当内应,如今事情败露却是种遇到麻烦人的口吻。 将监等人本以为会受到一番礼遇,没想玄蕃允的态度会是这样,实在让他们大失所望。不过,回想起自己的过失,也就不计较了。将监说,为了将功赎罪,有一个天大的机密要去向北之庄殿当面禀告。 “是吗?那就听一听吧。” 玄蕃允稍稍整理了一下心情,不过对大金和木下还是冷冰冰的。 “你们就在这儿等着,只要将监一人就行。” 这天早上,将监和玄蕃允两人便出发去了中尾山。 关于将监等今早以及十三日发生的事情,胜家早已知道得清清楚楚。 听说不过多久,玄蕃允就会带着山路将监来,他便威严地坐在将军的位置上等待。他是个对什么事情都摆架势的人,这对他来说没什么不正常的。不久,将监便来到帷幕前请安。寒暄之后,胜家说道: “将监,这次的事情可是搞砸了啊。” 说出心里话时胜家的表情极为复杂。说白了,势利这一点,柴田家的这对舅甥可是一样的。胜家也和玄蕃允一样,对将监很冷淡。 “是我疏忽大意了。”山路将监只能一个劲儿谢罪。事到如今将监恐怕是后悔不已,但是已经无路可退了。他只能咽下屈辱,强忍怒火,在傲慢的对方面前,磕头谢罪。 “今早的失败,都是我的疏忽大意造成的。” 如今将监只能祈求胜家的宽恕。但是他还有一计。将监窥察着胜家的鼻息,不忘将功赎罪。 “秀吉的所在是最大的问题。” 将监话一出口就勾起了胜家和玄蕃允的浓厚兴趣。 “秀吉现在在哪里?” 他们急切地问道。 将监说:“秀吉的所在,即使在内部也是个大秘密。之前常常在寨内看到他,但是近来很久没在阵地里看到过他了。恐怕他现在在长浜,那是一个准备进攻岐阜,又能暗中看到军营形势,能随机应变的地方。” “是吗?果然如此。” 胜家重重地点点头,和玄蕃允面面相觑,他轻声说:“不会错的,如你所料,他肯定在长浜。” 玄蕃允进一步确认说:“你可有真凭实据?” “我没必要说谎。不过,要是能有更多的时间,我一定能打听到更多消息。在长浜有几十个提拔过我的人,他们要是听到我加入了北之庄殿这方,必定会逃离长浜来此。另外,肯定也会有我安插在那儿的奸细的消息。”将监说出了他们想听的话。 “另外,我还有一计,能让羽柴一败涂地。”将监说。 “这次务必多加小心,一切听将监的安排。”胜家大悦。玄蕃允也很满意,他们等待这战机的到来。 到了十九日早上,山路将监和佐久间玄蕃允又一次一起拜访胜家。他把最新打听到的地方重大机密和相应的作战策略一并告诉了胜家。 山路将监今早带来的地方重大机密非同一般。玄蕃允已经听过了。初次听到的胜家顿时睁大了眼睛,全身汗毛竖立。显然这个消息刺激了他紧绷的战斗心。 将监也用激动的口吻说:“一直在长浜的秀吉在前天,也就是十七日,突然率兵三万,从长浜城出发,早早到了大垣扎营。不用说,他肯定是想一击击垮岐阜的神户殿,断其后路,随即举其全力挑起乾坤一掷的决战。” 他又补充说道:“在离开长浜前,之前就在安土的质子已被处死。看来,秀吉进攻岐阜的想法早已经被识破了。另外,听说昨天,也就是十八日,他麾下的先锋稻叶一铁、氏家广行等已经在各地防火,显示了要速取岐阜的猛势。这样一来,秀吉绝不会慢吞吞地看看情况再定决心和行动了。” “……” 胜家、玄蕃允、将监三人沉默片刻,深思熟虑着。 “应该乘机而上。苦等的机会终于来了。”胜家舔着舌头想道。年轻的玄蕃允就更不用说了,他的心如火般熊熊燃烧着。“但是,这么好的机会,这种不会有第二次的机会,应该怎么抓住它呢?” 这才是关键。 战争中,小机会小运气比比皆是,但是这种关乎存亡的大机会,可是不会有第二次的。 “就是现在了。就看能不能抓住这个机会了。” 一想到这儿,胜家激动得嘴巴发干,玄蕃允的嘴唇则红得异常。只听一个异常的声音说道,“将监……”是胜家,他说,“你有没有好的计策,说来听听,不要隐瞒。” “谢谢大人的赏识。依我所见,我们应该抓住这个机会,攻下敌人的岩崎山寨和大岩山寨,在看到岐阜神户殿的举火暗号后攻其不备。接应方也要以如闪电之势逐一攻下羽柴方的几个寨子。” “哎呀,我也想这么做,可是将监,话说得简单,可是敌方又不是没有人。” “不,秀吉的布阵,从内来看,有很大的空隙。请看,敌方的岩崎山寨和大上山寨是离其他寨子最远的两个,对敌人来说,看起来是最坚不可破的,但是正因为如此,这两个寨子的建造比其他任何寨子都简单粗糙,再者,寨子的守将和将士都以为敌人不会来攻打,所以守卫松懈。” 深入敌中 “原来如此,果真是妙计、妙计啊!” 胜家一直反复地表达着这样的喜悦之情,而且对于将监所献出的计谋也给予了肯定。随行的玄蕃允也爽直地表示赞同,嘴里不断地赞扬将监的才略智慧。说道:“将监高见,真是一条攻其不备的妙计啊!要想杀筑前一个措手不及,就唯有采用这一计策了。” 将监还是第一次这样被人捧。连日来,多少有些闷闷不乐的他,这会儿也恢复了神采,他把随身携带来的战图摊开,说:“首先,咱们来看看这个吧!” 战图上除了描绘着堂木山、神明山的两个堡垒外,还有在余吾湖东边隔着的岩崎山和大岩山的堡垒,还有正南方的从贱岳一直到田上山的几个堡垒,以及沿着北国街道一连串的阵线和兵力所在之处。当然,还有附近一带的地势、湖泊、山野、小道等等都详细地描绘了出来。 这真是不可多得的东西。这张战图可以一览无余地看到敌军的大本营之中展现的秀吉方的不利之处。胜家别提有多高兴了,他睁大眼睛仔细地研究着,接着又一次夸张地说道:“这真是好礼物啊,将监,做得好啊!” 在一旁也一起看得入迷的玄蕃允抬起头来,突然好像抱着何种坚定的信念一样,大声呼喊道“舅舅大人”,其间,他眼眸里饱含着热情求道:“刚才将监献了一计——攻敌不备,我希望能成为夺取敌人岩崎山、大岩山两座堡垒的先锋。而且,我相信也只有我才能完成这样需要果敢和速度的突袭。” “这个嘛,先等等……”胜家停顿了一下,感到一种自命不凡的锐气遮盖了深思熟虑的双眼。玄蕃允凭着自负和热血很快就反驳了回去,说道:“都到这个时候了,您还在考虑什么呢?现在已经没有考虑的余地了。” “什么?并非如此!” “天机是不容等待的。” “……” “再这样下去,机会是会随时跑掉的。” “玄蕃允,不必着急。” “不,深思熟虑也要看时机啊。看着这样的胜算,如果难以下决断的话,啊,恐怕鬼柴田大人也老了啊!” “胡闹!你也还没有成熟啊,虽然打仗很勇敢,但是论谋略却还不成熟啊。” “此、此话怎讲?”玄蕃允勃然变色,但胜家却不动声色,他用他历经百战的老练沉着训斥道:“玄蕃允你想想看,根本没有像‘深入敌中’这样危险的战法吧……要冒此等的危险,难道这是值得采纳的战略吗?所以我必须要好好地推敲出一条不会后悔的策略。” 听罢,玄蕃允大笑了起来。“求您了,尽管放心好了!”玄蕃允的笑大概就是这个意思。暗示着那根本是没有必要的担心,同时也包含着他年轻的铁一般的意志,和对老人家的决断力和犹豫不决的态度的嘲笑。 但是,胜家对于外甥不客气的嘲笑并没有责备的意思。这种无礼好像转变成了“真是可爱的家伙”这样的感情。而且就连这种嚣张的气焰还不知不觉地得到了欣赏。 一直以来,玄蕃允都在舅舅的过分宠爱之下,此刻马上就觉察到了其中的意思,于是这样主张道:“我虽然年轻,但对于‘深入敌中’这样危险的战法也是知道的,因此,如果我不迎难而上,我就只是一个依赖策略的急功近利之徒而已。” 尽管这样,柴田胜家也没有轻易地答应,依然是一副深思熟虑的样子。 玄蕃允也厌烦了这样的强求,突然回过头来看着胜家,请求道:“再给我看看刚才的战图。”然后他倚靠着折凳,又一次摊开了战图,一只手摸着脸庞,不知不觉陷入了沉思,一直这样维持了半刻钟。 胜家在外甥饱含热情地说话的期间,虽然感到一丝的危险,但他看着外甥这样静静地研究战图的样子,突然间又看到了外甥的可靠之处。于是,他下定了决心,对玄蕃允说道:“好吧!” “玄蕃,千万不要大意啊!今晚的深入敌中一战,我就任命给你了。” “啊?”玄蕃允抬起头,同时从折凳上站了起来,“这么说,您是把这个任务交给我了吗?”玄蕃允一阵狂喜,恭恭敬敬地谢了礼。如果出错,担任这次深入敌中战役的先锋就是死路一条,胜家在对于外甥这种坦率的喜悦表示欣赏的同时,也严厉地告戒道:“我要跟你反复地强调,等捣毁了岩崎山和大岩山的堡垒,达到目的之后,就要马上召集兵力,并要以风一样的速度退回我方后阵。” “是的!” “不用说,在战争中,‘阻断’——在开战前的绝缘状态或者在退阵的时候阻断敌人追击的技巧——是非常重要的。所以,如果在深入敌中的战役中,‘阻断’失利的话,那就功亏一篑了。一定不要误了撤退的时机啊。一定要来如风,去也如风。” “我一定谨记您的告诫!” 请求终于得到采纳,他也老实了。胜家马上叫来了传令使,将各阵营的主将都召集到此地。这一日,在大本营中集合的人员有:前田利家父子,胜家的养子胜政、不破彦三胜光、德山五兵卫则秀、金森五郎八长近、原彦次郎房亲、拜乡五郎左卫门家嘉、长九郎左卫门连龙、安井左近太夫家清等等。前来此地的将军们,嘴里都好像守着什么重大的秘密一样。 到了黄昏,命令传遍了军队上下,各队也都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天正十一年四月十九日晚——确切地说应该是二十日。先锋、先锋本队、中军、监视队等总共一万八千人,悄悄地从各自的军营出发了。时间正好是凌晨一点。 整个军队,大概分成了两拨。 负责深入敌军中心、冒险突击的是先锋和先锋本队,两队各四千兵力,总共八千兵力先从集福寺坡下到盐津谷,然后越过足海岭,再沿着余吾湖的西岸一直向东挺进。 另外一边的情况是这样的。 包括胜家本军在内的一万两千兵力,采用了牵制性的战略,完全改变了路线,沿着北国街道,慢慢地朝东南方向挺进。总之,朝这个方向挺进,能够从侧面帮助佐久间盛政和不破彦三等的突袭取得成功。同时,还能起到监视敌方其他堡垒动静的作用。 而且,在这主力牵制军之中,柴田胜政的一队有三千人,埋伏在饭浦坂的东南边旗甲处,可以一直监视着贱岳方面敌军的动静。 前田利家父子负责警戒从盐津到堂木山、神明山的界线,这样得以让前田队的两千兵力驻扎在从权现坡到川并村的高山之处。 当然,统帅柴田胜家也在同时刻从中尾山的大本营出发,一共有七千兵力。也就是为了吸引沿着北国街道往下向狐塚进军的东野山方面的敌军——堀秀政的五千兵力,竟然招摇地举着旌旗出发了。 就这样,不知不觉,天渐渐亮了。 这一天,正是阴历四月二十日,阳历六月十日。从以前的某一时期开始,黑夜也就变得很短,日出是在四点二十六分。 深入敌人中心的先锋是不破彦三、德山五兵卫、原房亲、拜乡五郎左卫门以及安井左近太夫。玄蕃允的弟弟以及佐久间安政等诸将,在黎明前的黑暗之下发现余吾湖边白色湖滨的时候,应该刚好是在这个时刻吧。 在这四千人之后,还有一队,也有四千兵力。这就是深入敌中的本队,佐久间玄蕃允盛政就在其中。 雾越来越大了,整个余吾湖的湖心只能看到彩虹般的光。这仅仅只是拂晓的光,连走向前去也看不清楚马尾,草原的道路还是一片漆黑。 不管是旗帜、甲胄,还是枪把、草鞋,当然还有护腿等等,都被露水沾得湿漉漉的,像在水中行走一样。 “啊,难道是敌区……”他们的身体感到越来越紧张,眉毛和鼻毛上的雾也让人觉得冰冷。如此多的兵马一起行走,没想到敌人已经在慢慢接近了。 于是,余吾湖东南的湖滨上,响起了哗哗的水声。似乎还有一些放声大笑的声音和人语声。侦察兵立即趴下身,窥探着在雾中的人影。那好像是大岩山堡垒的中川濑兵卫的部下,只有两名武士和马卒十人,他们在湖的浅滩边上洗马。 “……” 侦察兵在等待着先锋队的到来,他们不发出任何声音,用手向后面打着信号。然后等切断敌人后路以后,出其不意地一齐向敌人叫唤道:“生擒了他们!” 毫不知情的正洗着马的马卒和武士们,突然相互踢着水,喊道:“敌人,敌人来啦!”四处逃散。虽然有五六个人逃掉了,但有半数的人都被抓住了。 柴田军抓着这些人的衣领,把他们押到了部将不破彦三的马前,说:“这是我们刚抓到的,请过目。” 彦三把枪放下,审问完之后才知道有一人是池田专右卫门,是中川濑兵卫的士兵,剩下的都是他组下的马卒。 “不要浪费时间在这样的人身上,斩了他们,用来血祭,然后直接攻入大岩山的堡垒去。” 在请求处置的时候,从本队的佐久间玄蕃允盛政那传来了这样的回信,以此来激励士气。 不破彦三下了马,拔出了阵刀,亲自把池田专右卫门的头颅砍了下来。然后大声地向先锋队的队员号令道:“这就是血祭!把其他人的头颅也一并砍下来,献给战神做贡品,然后一齐呐喊,攻入大岩山堡垒!” “噢——”麾下的士兵争相把马卒的头颅都砍了下来。还把血刀高高地向拂晓的天空扬起,首先捧着鲜血的士兵们“哇——”地呼唤着修罗神,然后全军也“哇——”地呐喊着。 就在这时候,映着怒涛之相的甲胄,争先恐后地穿过朝雾,默默地出发了。 烈马和烈马彼此牵扯着,争先恐后,枪队也为了争夺枪头一尺的距离而奔跑着。 已经能听到响亮的枪声了,长矛和长刀发出凛凛的光,在大岩山的一侧,已经响起了异样的声音,但短夜的残梦还是那么深。秀吉方要塞的中心地带——中川濑兵卫把守大岩山内,以及高山右近巩固的岩崎山的深处,都还好像毫不知情,白云覆盖了山峦,山上山下都还是一片静悄悄的景象。 围墙代表着外面的城郭,城寨代表着各部的栅栏,城池代表着其中心地带的全体。 虽然有点粗制滥造,但也具备了城廓的样式和形状,所以把大岩山堡垒称为一座城池也无妨。 中川濑兵卫清秀,昨晚在半山腰的一座小城寨的寝室里睡着觉。“什么声音?”分不清是物体的声音还是人的叫唤声,在还没完全恢复意识的时候,他猛地抬起了头。 “出什么事了?”在梦境和现实的交会处,由于第七感的作用,他什么都没说,迅速地把枕边的铠甲穿在了身上。 此时,寝室门外不远处已经出现了从外面进来的攻击者。又有一人,好像打中了身体一样。 屋子从里侧倒了,三四名部下倒下了。 “是,是,是柴田军。” “啊,他们来了,整个大军也来了。”这是从湖畔赶来的太田平八和马取的男仆。 “冷静!”濑兵卫训斥道。 然而,以太田平八为首,面对马卒们的通知,都显得惊慌失措,他们对于敌方的兵力如何、主将是谁等等,都一无所知。 “就算不怕,但像这样敢深入敌人内部的人,也绝对不是好对付的。柴田麾下像这样的人也就只有玄蕃允盛政了。” 濑兵卫清秀仔细地观察着,不禁这样感叹着,身体还打了个寒颤。“强敌啊!”他想着。但是,面对着这种凌人之势,他的体内涌起了另一种力量。“混蛋!等着瞧!”他心里发出这样的反驳。 这两个寒颤虽然是完全相反的,但也可以说是无意识的瞬间的冲动引起的。 “迎战,冲啊!”濑兵卫立起了大枪,就在房前的小土堆上怒吼了起来。 枪声很激烈。 不仅山脚下能听到,在山腰的西南方的树林里也能听到。 “他们也从小道过来了。”由于世界被雾笼罩着,虽然看不清敌军旗帜,却也让人心生焦躁。 “啊——”他们又一次呼喊起来,声音在山间回荡着。 把守在这里的中川队数千人也确实被眼前的突袭惊醒了。整个山间,都充斥着慌乱不安的声音。 是的,这确实是出其不意啊。 这里是距离柴田军敌方阵地很远的后方根据地。这种距离感一直以来让这里的守兵贪图安逸。 以为敌人会来的时候,敌人却没有来。觉得敌人会未必会来的时候,敌人却如疾风般袭击而来了。 大岩山确实粗心大意了。濑兵卫狠狠地跺脚,怒骂自己的伙伴。 “熊田孙七不在吗?榧野五助在干什么?森本道德、山岸监物一直叫嚷着上阵上阵,鸟饲平八也在这里立下了马标。” “喂,来了!” “大人,您来啦?”各组的人马都团结起来,看着立在那里的军旗上的长穗,一听到濑兵卫的声音,就立即和各组的首领以及身边的亲兵集合起来,以濑兵卫为中心,围成了一个圆形。 “对方是由柴田的外甥玄蕃允盛政指挥的吗?” “您说得对。”鸟饲平八回答道。 “有多少人?”濑兵卫接二连三地问道。 “不到一万。” “是一队还是两队?” “看到有两队。玄蕃允的军队是由庭户的湖滨经山脚来袭击的,还有一队是由不破彦三和德山五兵卫率领着,他们越过尾野路山的小道,从半山腰直逼下来。”堡垒虽然聚集了所有的守兵,但也只不过是千人而已,而来偷袭的敌人有近万的兵力。 不管是山间小道,还是山脚下的城门,不用说人手都是不够的。不到一会儿工夫,就被各个击破了。 “渊之助,走小道!”濑兵卫给自己的心腹中川渊之助拨了三百士卒,然后立即命令道,“入江土佐、古田喜助、久保甚吾,你们带五十人留着,固守在本丸小屋。玄正少爷也一起去。” 命令完之后又说:“其他的人都跟着濑兵卫。摄州茨木这个人,是不知道撤退的中川军吧。对于迎面而来的敌人,是不会退出半寸土地的。”说完,他就一边鼓舞着麾下的士兵,一边勇猛地冲在军旗的最前面,飞奔向山口。 “大人,大人,等等。”后面的榧野五助喊道。濑兵卫回头一看,“这是使者,是桑山大人派来的,说是有要事相告。”五助带着使者追了上来。 “什么事?”濑兵卫的眼神已经和敌军交战上了。使者在十万火急之际,口头传达了使命。 “主人,修理大人说,今天凌晨攻入我军中心的敌军势力是何等的强大,相反,就凭我军这样的寡势,不管中川大人如何勇猛,最终也难以抵挡啊。何不静心等待时机,赶快退战,如果出了什么麻烦,大人会很担心的啊……” “没用的。”濑兵卫用严肃的表情回答使者,“大人的深情厚谊,我实在是不敢当。但清秀的胆子还不至于萎缩到那个地步。面对着余吾湖的这两座尾崎的堡垒怎么说都是我方阵地的中心要害之地,镇守在这里的濑兵卫如果看到敌方势力强大,不出力抵挡就舍之逃到他处,一定会沦为后世子孙的笑柄和耻辱……” 虽然闭紧了嘴,但由于麾下的士兵都陆陆续续地朝这边聚集过来,他又说道:“我们,是从摄津茨木的乡下出来的,元龟元年,我们讨伐了和田伊贺守,凭着家的字郎党以及中川众的名声,磨练武门血统。在去年的山崎一战中,讨伐了御牧三左卫门、伊势三郎贞兴,在战场上还没有向敌人示弱的先例,更没有一个人是会不战而退的。虽然像是说大话,但却是事实。请你向桑山大人转告说这是濑兵卫说的。” “啊?”当使者抬起头来的时候濑兵卫的身影已经不见了,跟在濑兵卫后面的武士们发出排山倒海般的声音。 桑山重晴拥有着跟中川濑兵卫一样的兵力,驻守着贱岳。贱岳位于从此处一直到山峰绵延的数里开外的南方,处在岩崎山、大岩山、茶臼山以及足海峰等围绕着余吾湖的群山中的主山的位置。 使者回来了。 听了使者的复命,重晴小声嘟囔道:“这就是濑兵卫啊,有什么办法呢?”六十岁的他凭着自身的决断力,再三地派出紧急使者,不停地劝说濑兵卫退战。 首胜 《武将表彰记》中有一节记载如下:“玄蕃允盛政的身边有一位精明老练的武将。在玄蕃允攻克志津之岳(大岩山的误称)时,该武将称:‘中川濑兵卫清秀的堡垒,由于是近些年刚建成,连墙上的泥土都尚未干透。要想攻下该堡垒,使用能穿透堡垒城墙的枪方才有利。’于是让大家放弃十字枪、钩形枪,而改用纯粹的长柄枪。不出其所料,长柄枪果然在穿透堡垒城墙方面大为获益。” 另外,在同一书上还有如下记载:“玄蕃允的家臣中有一位精明老练的武将,他向玄蕃允进言道:‘中川是位好勇之将,听到有敌人入侵,必不可能坐以待毙,一定会出来迎战,若我们从其他的小道安插奇兵,绕到堡垒的背面,朝其众多的兵营纵火的话,中川等人看见火势必会认为背后也遭到伏击,便会急忙想撤退,造成混乱。此时派伏兵出击的话,胜利必然是属于我方的。’他清楚地讲述道。” 玄蕃允的左右自然不乏强有力的武将,但是能向他进献如此良策的武将又会是谁呢?我想大概是德山五兵卫则秀或是拜乡五郎左卫门等人吧。尤其是拜乡,他是一位鼎鼎有名的武将,在加贺大圣寺拥有自己的城池,是位有勇有谋的老将。要说能辅佐玄蕃允、进献如此以退为进的良策的亲信,毫无疑问当属他这类人物。 总之,在这样一个早晨,佐久间等人作为第一批突击部队,照计划逼近敌军,给敌人来了个突然袭击。也就是抢占了所谓的“首胜”,“让敌方全军覆灭可谓是分秒之间”,“一鼓作气攻下!”抱着如此气势,很快来到城门口的士兵攻破第一个障碍,进攻到城墙正面妙见坡近乎一半高度的地方。 这些城门口,最多也只是由一部分将领同七八十名守兵看守,一旦遭到像怒潮一样的四千军马的攻击便不堪一击。那些手持孤矛勇敢应战的士兵顷刻间化为泥地里的血浆,大多数人四处逃散,往下一个防御地撤退。 就在此时,主将中川濑兵卫同其部下团结一致突然从山上出来迎敌。“你等冒失的小喽啰,当我这是无人堡垒可以任意踏入么?”那位拿着长矛冲在前面怒吼的便是濑兵卫本人。因矛枪伤敌无数,马腹上早已满是鲜血,其马蹄踏过之处,没有敢来应战的敌人。 “玄蕃允你这混蛋!”濑兵卫的声音足已让敌我双方都听见。以钢枪为荣的他今天倒要会会这位闻名北之庄的佐久间玄蕃允盛政,于是他骑着战马来回奔驰。 这位武将手下有着以铁血士兵著称的中川军等人。像森权之臣、榧野五助、鸟饲平八、山岸监物等,或是骑在马上,或是徒步战斗,总共有四百余人,虽说这不及敌军兵力的十分之一,但每个人都一副拼了命的神情,吼道“这些混蛋”,便眼睛都不眨一下地挥着长枪冲进了佐久间等人的军队里,长枪交锋的声音夹杂着怒骂声、怒号声、马儿的嘶鸣声,这一切听来都像是血的声音、血的怒吼。 虽说以众敌寡占有绝对性的优势,但是从局部来看仍有不可避免的缺陷。 中川军四百人不顾性命地迎击,冲入敌军内部使敌军一片混乱。那人数有十倍多的大军很难将其相应的力量集中在这有局限性的一战当中。 “撤退,退到山脚下。”见牺牲过多,佐久间军队中一部分武将发出裂帛似的吼叫声。但即便如此,要一下改变多数人的行动也是很不容易的。 “现在就是关键,大家乘胜追击!”以濑兵卫清秀为首的中川军猛将展示出了无愧于当前大好局势的歼灭敌人的势头。毕竟中川军占有地形优势,更为重要的是佐久间军队的士兵这一夜一觉也没睡。 “哇——”起初声势浩大的攻击声如今听起来像是虚张声势。一旦出现“掉队”的士兵,战斗的形势便越发艰难。全军都争先恐后地朝山脚跑去,就连停下想支撑其他士兵的人都被面无人色的伙伴们推挤,像抛落石子一样连立足之地都被夺走。 “越前那帮人,一个都别让他们活着回去。”这是濑兵卫的声音。他一直对战友们说“追击,追击”,他是认为自己已然获胜了,总是追击个没完没了。 “危险……”自然,军队中也有感觉到这样很危险的部下,但是看见将军如此姿态,自己也不能退缩。能成功歼灭敌人么?当中川军下了妙见坡,抵达能看见尾野路海滨岸边的平地时,突然从两面传来了佐久间军队那令人震耳欲聋的大鼓声,令人视线模糊的弹烟将中川军给包围了。 光是濑兵卫的左右就倒下了好几人。然而,濑兵卫早已习惯了如此危险的境地,丝毫不感到吃惊和害怕。 他接着怒吼道:“本将军要见玄蕃允,玄蕃允,滚出来!”这次更甚,如同狮子吼一般。 “啊,这不是中川大人吗。”敌军中有人这么回应道。此人如同摇晃的黑色巨浪般立刻驾着马出现在濑兵卫的旁边。 “本大爷你或许不认识,加贺大圣寺的城主,拜乡五郎左卫门是也。您如此尊贵的首级,本大爷就收下了。” 双枪交锋,但由于双方的马距离太近,快速旋转一圈后,濑兵卫转过头来喊道:“看本将军不刺了你这颧骨。”说着便将大枪往斜后方刺去。 五郎左的身体埋在马的鬣毛里,然而其手上的大枪及眼神都注意着敌人,躲避,突击,他同时进行了这两个动作。“攻击失败”,濑兵卫让马儿后退,然而五郎左的大枪同要后退的濑兵卫的大枪缠绕在一起,并抢先一步进攻而来。更要命的是,一位酷似敌人的步兵似乎在朝濑兵卫的后方逼近。濑兵卫感觉到了这一切,立即收回大枪往马后方挥去。此时一位武者如同飞鸟一般猛地往这扑通倒下的士兵身上扑来,濑兵卫立刻看见了这位武将的脸。 “是鸟饲吗,赶快替我开路。” 听见将军的声音,鸟饲平八立即挡在了濑兵卫的前头,朝拜乡五郎进攻而去。 濑兵卫瞬间让马从侧面狂奔,继续拼命地在敌人中寻找将军的旗子,“我要见玄蕃允!” 在修罗当中,也有像真空般的寂静,那是唯有勇者才具备的。这与佛陀的光是相似的吧。 勇敢的巅峰是令人爽快的,因为那是种自由自在的境界,没有自我也没有这难以容忍的敌军。一旦无念无想,存在也便只是武家门第的一种精神,仅此而已。 中川濑兵卫清秀确实可谓是已经达到此种境界的勇者。但是英勇也是有界限的。同他并肩作战的近身侍童及马旁的大多数人都在迎击敌人时相斫而死了。 这期间,盟友桑山重晴的使者来劝了好几次要他撤退。岩崎山的高山右近也派遣使者来劝谏:“希望您一定要就此撤退,至少得保全您的生命安全,我们右近将军把您的事情当作自己的事,今早以来,他甚是痛心。”这位高山右近的使者强行抓住濑兵卫将军的马首冒失地往后方拉。“不要胡说八道。”然而濑兵卫越发像是魔鬼一般狂吼道:“本将军岂能在这里退缩,如果当真在此撤退,把这一切交给敌人的话,那我濑兵卫还算是个男人么,还有何颜面见江东父老。若你认为这没有什么了不起,那么为何贱岳的桑山重晴,你们的将军高山右近不火速加紧兵力去实现呢?”濑兵卫一边叱责一边用大枪的尖端将那位使者刺倒,再次化身为阿修罗迎接敌兵。 在这大约只有三町的鲜血染红的战场上,就这样你推我搡一进一退地重复战斗了十三回。从拂晓五点左右到上午九点大约四小时,一直持续战斗着,几乎是奋战到眼底里只能看得见血色为止。 “奋战到这……这样,可以说是已……已经没有遗憾了,趁着还未死在这些小……小喽啰手上之前……”濑兵卫自言自语道。 这时,不知道是谁,又拖着濑兵卫的马首猛地朝堡垒内狂奔。就连濑兵卫也难以喘息,眼眸像一直注视着火焰一般灼热,所有的东西看起来都模模糊糊。 “是谁?”濑兵卫问。“我是渊……渊之助重定。”对方回答道。 “啊,是重定啊,小道的防卫如何了?” “被攻破了,实在是太遗憾了。” “为何要叹息?像桑山、高山那些人才该觉得遗憾,像我们如此拼命战斗了的人,没有遗憾了!” “不,我说的遗憾是指上了敌人的当。敌人在堡垒将我们包围,我们势必也不让敌人入侵。正当我们以一敌十地同敌人激烈交锋时,突然见到后山的兵营着火,便心想:‘哎呀!敌人是不是把后方包围了?’就这样心理防线被攻破,所有的防御都随之瓦解。” “这么说的话,那着火的地方是后山男仆的小屋吗?” “那只不过是敌人德山则秀让几个人放火产生的烟而已。” “啊,停下来!”濑兵卫突然站立在马镫上,“渊之助,你想把我带到哪里去?” “交战也就到此为止了,您就撤退到堡垒,平静下来切腹自尽吧。” “什么?让我切腹自尽?你这个蠢……蠢货,我濑兵卫最讨厌的就是切腹了,放开,放开!放开马嚼子。”即便是只剩一匹战马,濑兵卫也不会放弃最后的这一战。 “与其要切腹,倒不如同敌人决一死战来得痛快……渊之助,不要让我死在一无是处的地方,死相什么的,我根本就不在乎,我要再去会一会那些敌军,你就体面地去死吧。” 说罢,濑兵卫便用力甩动缰绳,重重地摇动马首。 “既然您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中川渊之助放开了拉着马嚼子的手,突然热泪盈眶。这位将军不仅是与他血脉相连的同族,更是山崎战役时与他生死与共的战友。 “啊……敌人追过来了!”渊之助喊道。 “来得正好!” 面对从后方逼近的敌人,濑兵卫正准备调转马首,但天不遂人愿,连马也已经精疲力竭不得动弹了。他一着急,便用马镫的根部去踢马腹,然而满身是血的马儿嘶鸣一声后,身体摇晃得更厉害。 就在此时他听到一个声音喊道:“发现中川濑兵卫清秀了!他在这儿,在这儿,赶快靠近,靠近!”濑兵卫大吃一惊,立即掉转头来。但此时马儿突然倒下,扑通一声将他从马鞍上抛下,他重重地落在地面上。 “啊,渊之助啊,代替我同这八面来袭的敌人战斗吧!用你的力量去对抗敌人,那么我即使是摔在马下,心里也是高兴的。” 但是他并未流下一滴眼泪,甚至看上去像是在微笑。或许这是因为渊之助同他的心境都是一样的吧。 “渊之助,让我们同赴黄泉路吧。”濑兵卫一边大吼一边用两手在地上匍匐前行。因沾着血而黏糊糊的枪柄很滑,自然没有办法发挥出最大的力量。 不用过去应战,敌人早已经冲过来了。手持大枪佩戴着闪闪发光盔甲的一行人形成波浪式队形向他逼近,并不时发出这种声音:“这才是真的濑兵卫,这才是敌军的将领清秀!” 一位士兵叫唤着跨出一步向其发起攻击,但是没有得逞。又一个人上了,濑兵卫将枪卷起,往后攻击,将敌军的枪尖顶回。 这成了场紧迫激烈的乱战。但人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死的,有好几次濑兵卫满是鲜血的身体都已快支撑不住跌跌撞撞了,但随后又如同豹子一样跃起打倒敌人。其气势像是要用牙齿去咬断敌人的喉头。刀枪直插敌人心脏,那景象令人惨不忍睹。就连强势的敌人也都备感惶恐,慌乱起来。尚有一丝气息的濑兵卫提着那枪,像是在充满幽火的宇宙中行走一般,踉踉跄跄地杀出了一条血路。 尾随着濑兵卫匍匐而来的佐久间军队的士兵中,有一位武者突然一下子站起来,连同长枪一起往濑兵卫的身上扑刺过去。“我是佐久间殿下的近侍近藤无一。”他自报家门道。随后两个人滚成一团。再次站起来的无一狂吼道:“我杀了濑兵卫!我近藤无一取了中川大人的首级!”他高举起那满是鲜血的首级。 大岩山就这样被攻陷了。 中川濑兵卫战死的时候,山上堡垒里的小屋也升起了几缕黑烟。其手下五十余名将士也尽数交刃而死。 从山脚北面到东面的兵营,马厩等地也硝烟四起,四处都是火药燃爆的声音,时而也夹杂着其他的爆炸声,树木燃烧产生的热风使得血腥的大地一时间四处飘浮着树叶灰,像下了雪一般。 “切勿松懈,还未到放松警惕的时刻!”骑在马上的佐久间玄蕃允盛政一边对将士们如此说道,一边率领着数十骑参谋及两千士兵朝战火正旺的山上登去。 不久,便听到了震耳欲聋的胜利的欢呼声。 为了回应那雷鸣般的欢呼声,驻扎在山脚下庭户之滨、尾野路山的小道及其他各处防御地的各个部队也从其所在地发出“哇——哇——”的得意扬扬的欢呼声,在天地间庆祝这一大早出乎意料的胜利。 此时已到了上午十时左右。 军队里传来了“各位士兵,请解下腰间兵粮,休息片刻”的军令。军令是用海螺来通知的,由传令使向各队的部将传达。 “虽说咱们以退为进,使我军顺利地大获全胜,但是我们还未确定由贱岳、岩崎山、堀秀政的东野山穿至堂木的敌人的动态。就算是吃饭的时刻也不得有丝毫松懈,一定要时刻注意山上的旗帜信号、信号烟或是随时可能通过海螺传到的军令。”佐久间玄蕃允盛政嘱咐全军道。 火势稍稍平息了些。 在废墟附近驻扎的佐久间玄蕃允盛政周围遍是人群的吵嚷声,但他像是在赏樱花一般。他心情甚佳,靠在马扎上,注视着一个接一个被带上来的首级。第一笔记录的军功自然是拿下濑兵卫首级的近藤无一,但无一称:“拿下濑兵卫首级的虽然是我,但这场仗是靠大家才打赢的,怎有我一人独占军功首位的道理。”他将功劳让给了各位战士,轻易地拒绝了记名的奖赏。 无一当时年仅二十一岁,是位称职的好将士,连胜家都曾说要好好关照他。佐久间身边也不乏此等优秀的武将。 战争胜利的捷报和中川濑兵卫的首级立刻被送往在狐冢的柴田胜家军营。同时,玄蕃允盛政还派遣使者传达:“昨夜以来长途跋涉,到今朝的交战,由于兵马已经精疲力竭,今夜打算就在此地过夜。请勿担心。” 若是绕道而行的话,到狐冢则有数里的路程,直线驰去的话只需一里多。胜家见到濑兵卫首级的时候是当日的中午。 “好外甥,干得好!”胜家大为喜悦。 但当他听到玄蕃允要在如今的所在地逗留一夜的口信时突然皱起了眉头。 “……这简直是荒唐!”他大为反对,“战争获胜便骄傲自满是兵家最大的禁忌。速速离开敌阵周围,否则的话是会遭到围攻的。”他如是警告道,并让使者一定要把这旨意带回去传达给玄蕃允。 骄兵 就在同一天的早晨,六七艘军舰如同一群飞鸟,掠过琵琶湖湖心北上而来。 在这些船上,船舱瞭望楼外围那带有燕子花图案的军帐随风飘荡,武士们舱房的背阴处,竖立着长矛和大刀。 “啊……那股烟?” 丹羽五郎左卫门长秀正站在瞭望楼之上,忽然看到一股黑烟从湖北面连绵山脉中的一座山上升起,不禁失声大叫,随之问左右:“那是在大岩山一带还是在贱岳?” 坂井与右卫门和江口三郎右等幕僚们答道: “看上去是在贱岳。” 实际上,从军舰这一侧望去,重峦叠嶂,即使是在大岩山起火,也完全有可能看起来像是在贱岳一带而起。 “咦?不可思议……” 长秀眉头紧锁,再三向起火的方向凝望着。 这种感觉和他的预感太吻合,长秀不禁吃了一惊。 这一天,也就是二十日的破晓,长秀得到一份战报,长秀的一个儿子——锅丸为大将军率军驻扎在海津,战报正是由海津发出,由一使者骑快马送来:“昨夜,柴田及佐久间等军营中发生不明骚动,非常可疑。” 一接到战报,长秀便立即预感到“会遭敌人突袭”。因为自从十七日以来,秀吉便向大垣进发,现在又正陷入到进攻岐阜的战役中,长秀知道,这种情况如果被敌人探知的话,他们一定会乘虚而入,因此预感到“敌人突袭”之事也是必然。 使者说道:“昨夜敌人的样子非常可疑,但具体情况我们当时搞不清楚。” 听到这儿,长秀立即命令手下一千余名士兵分乘五六艘战舰,“直奔葛尾”。 因此,长秀率军乘船而来,结果就看到了这从贱岳升起的黑烟,随着渐渐靠近葛尾岸边,密集的枪炮声也开始不断地传来。 “看样子,敌人早已经攻破了核心要塞,看来贱岳也很危险,岩崎山恐怕也已难保……与右卫门、三郎右,你们怎么看?有何良策?” 两人见问他们,便直言道:“臣等认为,势态紧张,的确非同小可。敌人必是已经发动大军,以我们现在的小股人马去跟士气正旺的敌人对抗,最后对解救友军的危机也难有帮助。臣等以为在目前的势态下,我们由此返回,固守坂本城方是上上之策呀。” 只听一声呵斥“一派胡言”,长秀对两人的话置若罔闻,反而是立即向他二人下了命令,道:“快使船火速靠岸,全体人马悉数上岸。另外,你们两个火速乘船返回,带领锅丸大将驻扎于海津的三分之一兵力,即刻赶往贱岳救援!” “可是,湖两岸间足足有五里,驾船往返于湖面的话,以目前的战争状况来看即使赶过去恐怕来不及。” “大凡战时,平常之计算思维一概无用。仅仅让敌人得知我五郎左卫门长秀正在举兵支援,目的便已达到。敌人会猜想,援兵肯定不会只有这么一小股人马。这样一来,定会使敌人心生犹豫,可以扰乱其军心。你们不要再思前想后患得患失,尽快上船赶往海津!” 丹羽长秀上岸的地点位于葛尾村的尾崎。长秀上岸之后,与右卫门和三郎右便立即将船掉头返回。长秀这边,士兵们进行武装用了一刻多钟。火炮队、长枪队、骑兵队和辎重队士兵一整肃完毕便拔军而起,激流一般快速向贱岳赶去。 途经一个小村庄,长秀命人马停止前进。他看到聚集的村民,想在村民那儿打听一下战况。 村民们都说:“今早的战役实在太突然,让人怎么都搞不清楚。就连我们这里也有流弹飞来,之后不一会儿便看到大岩山方向火舌突奔。随即我们便听到随火势而起、如同海啸般震耳欲聋的呐喊声。然后就见佐久间部队的士兵,也或者是斥候部队的,只见那些士兵策马从余吾湖方向穿过我们的村子飞奔而去。听说,中川濑兵卫大将的队伍死守要塞,一直战斗到兵无一卒。现在不知真实情况如何,这会儿大家议论的正是此事。” 长秀又问村民可否知道有关在贱岳方面友军的情况,村民们异口同声地回答道:“就在刚刚,贱岳方面的桑山重晴将军率领驻守贱岳要塞的手下士兵沿山路往木之本方向急急而去。” 这让长秀不禁哑然。 原本是来支援这边,本想和桑山会合之后一同死守贱岳的,可万万没想到桑山的队伍竟然能完全不顾中川的队伍全军覆没这一情况,放弃阵地落荒而逃!桑山竟做出如此不齿之事,长秀不禁为桑山重晴感到悲哀。 “老乡们就在刚才不久看到桑山的队伍,对吧?” “是的,估计现在还没走出十町去。” “猪之助!” 长秀立即唤出一个步兵,吩咐道:“快马加鞭赶上桑山的队伍,见到桑山殿下告诉他,长秀的军队马上就赶到了,我们应一同抗敌守卫贱岳,务必请将军尽快率大军返回!” “遵命!” 使者安养寺猪之助快马加鞭火速向木之本方向追赶而去。今晨以来,桑山重晴便再三地向中川濑兵卫进言,劝其退兵,他自己却迟迟不肯派兵助战,屈服于佐久间的猛烈攻势。当得知中川的部队就要全军覆没的消息之后,桑山终于开始摇摆不定,在友军的核心阵地面临溃败失守之时,他竟然连一枪一弹都没发,便放弃贱岳的阵地,现在士兵们正争先恐后地逃亡。 桑山本想着,逃到木之本和那里的部队会合,然后听候羽柴秀长的命令。没想到走到半道,就有丹羽部队的使者安养寺猪之助前来报信说长秀已经前来支援。 “什么?丹羽殿下正率大军来救援?那样的话……” 听到猪之助的情报,桑山立刻恢复了勇气,整顿已经七零八落的部下,急忙回转,率军向贱岳方向赶去。 此刻,长秀向村民们发出安抚告示,安抚过村民后,便率军登上贱岳同桑山重晴会合。 另外,他还即刻修书一封,派快马送往驻扎在美浓大垣的秀吉,向他报告目前战势的危急状况。 就在这天的傍晚时分,藤堂与右卫门高虎接到羽柴长秀的命令之后也率军赶来贱岳支援。 与此同时,大岩山的佐久间部队,沉浸在一片打了胜仗之后的喜悦中,在大岩山暂时的营地里,从正午开始休闲地休息了有一刻多钟。经过从前一天傍晚就开始的长途跋涉和鏖战之后,将士们已经疲惫不堪。 然而,当士兵们得到军粮开始吃饭时,他们虽然浑身沾满血迹,胜利的骄傲之感还是油然而生,个个都谈笑风生,满身的疲倦也一扫而光。 随后,将领的命令开始传遍各个军营:“睡觉睡觉,大家都去睡会儿。还不知道晚上又会怎么样,趁现在的机会大家先睡一会儿。” 天上的云预示着夏天的到来,长满新绿的树上已经能听到蝉鸣。山风掠过湖面吹过来,无比凉爽。吃过饭之后士兵们终于感到困倦,手里抱着枪抱着矛便横七竖八地倒下睡着了。树荫处的战马也眼皮沉重,军官们也背靠大树睡起来。 静悄悄的……没有比激战之后更能引发人的寂寞之感的时刻了。就在今天天亮之前,这支队伍让酣睡着的敌营化为了灰烬,让敌人悉数死去,葬身于草丛中。即使是在白天仍感觉鬼气逼人。除了哨兵站岗的身影之外,兵营中一片死寂。主将玄蕃允盛政的鼾声如雷,听起来睡得酣畅淋漓。 忽然,在某个地方有五六个骑兵停下来。一群披盔戴甲的士兵迅速向这边赶来。在玄蕃允的周围原本坐着睡觉的幕僚们突然睁开双眼向外面望去,大惊道:“怎么了?” “在下探兵松村友十郎、小林图书等参见大人。” “啊,原来是你们。” 说这话的是玄蕃允。被意外吵醒之后他眼睛通红,一副睡眠不足的样子。看起来睡觉之前他还喝了酒,座位旁边放着一个已经干了的朱红色的大酒盏。 松村友十郎跪在玄蕃允的帐下,开始报告探得的情报。 “岩崎山一带,一个敌人也没有。我们想他们有可能是掩藏军旗设计埋伏起来了,然后仔细察探,发现守将高山右近长房早在一刻半钟之前远远地退到了田上山山脚下去了。” 玄蕃允拍手大笑:“逃跑了呀,哈哈哈哈哈……” 他环顾左右,说道:“听说了吧,右近逃掉了。那家伙跑得还真快,哈哈哈……” 好像他还未从庆功酒的余醉中清醒过来,大笑不止,接着说道:“以前在富士川有一个平家,那今日在岩崎山有一个高山右近。哈哈,还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他也算得上是武家出身?哼,真是为天下人所不齿呀。” 就在此时,之前派往狐冢柴田胜家大本营送捷报的使臣回来了。 “使者,回来了啊。” “是,将军。刚刚回到军营。” “大本营狐冢方面有没有发现什么敌人的动向?” “没有什么意外,老将军的气色也很不错。” “他听到捷报一定很高兴吧。” “的确如此。” 使者连擦汗都来不及,忙不迭地回答着玄蕃允连珠炮似的一个接一个的问题。 “我把今日黎明开始的战况一一向柴田将军报告,他老人家听后喜悦之情溢于言表,还不住地用他那句口头禅感叹:‘如此这般的确很好,我外甥那小子还真是给我挣足了面子。’” “那,他看到中川的首级之后呢?” “将军他看了一眼之后便说,这还真是濑兵卫的首级,还让左右的幕僚都看了一下,不住地说这是好兆头,真是可喜可贺。他老人家的的确确是喜悦非常。” “那是必然。” 玄蕃允也兴奋起来。得知胜家的高兴情形也使他更加得意起来,一种要用更大的胜利给舅舅更大的惊喜的雄心在他心底燃烧起来。 “岩崎山的要塞很快也会落入我们手中。这个消息北之庄殿下还不知道吧……哈哈哈哈哈……他现在就感到非常满意了还为时过早呢,哈哈哈……” “关于岩崎山的情况,微臣已经向柴田将军禀报过了。” “那么就没有必要再次驰马送信了。” “如果仅仅是为岩崎山的情况的话,的确如此。” “不管怎么样,明天一早岩崎山就能拿下的话,那么贱岳也唾手可得了。到时候再一起去报也不晚。” “不过,还有一件事……” “还有何事?” “话说,乘胜之势,士气易振,而胜兵也是易吃败仗之兵,还请将军您多加小心。” “一派胡言!” 玄蕃允叱道,对其提醒一笑置之,自言道:“我玄蕃允还不会醉心于眼前的这点儿小胜利。” “……不过,柴田将军还有几句嘱咐,一定让我带给您,他说在休战期间最要紧的是撤退要彻底,一战胜利之后,没有必要在敌人营地停留太久。” “撤退?” “对,柴田将军说让您迅速撤退和后方军队会合。” “这样的话,岂不是甘心示弱。” 一丝带有嘲讽之意的笑掠过他的脸,玄蕃允挤出一句:“也好。” 不过,就在此时,侦察队又探得一个消息来报:敌人的援军丹羽长秀率三千士兵已经和桑山的部队会合,以贱岳为根据地正在加固防御工事。 这一消息无疑对满心期待着明早就攻下贱岳的玄蕃允是一个刺激。这个消息对猛将的好战之心无异于火上浇油。玄蕃允期待此时即刻开战的情绪被撩拨到无以复加的地步,讪笑道:“有意思……” 玄蕃允掀开帘子走到军帐外面,向位于南方还有数里远的贱岳方向望去。这一望,看到从山脚爬上一员大将,只带有几名随从。然后看到在前面给他们带路的是木户的守将,一行人正快速向这边赶来。 “是那个入道呀。”玄蕃允咋舌,自言道。 来者是侍奉在舅舅胜家左右的浅见入道道西。入道还未走到跟前玄蕃允就猜到他是舅舅派来的使者。 “啊,往这边来。”玄蕃允道。 入道擦着汗。玄蕃允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也不说邀请入道入军帐,冷冷地问道:“是对马守阁下啊,有何贵干?” 道西示意不方便就在这里讲,然而玄蕃允先发制人,说道:“今晚我们就在这里宿营,明早再撤。刚才就已经向在狐冢的柴田将军报告过了。”说完摆出一副不想再听赘言的样子。 “明白了。”入道再次恭恭敬敬地施礼,祝贺玄蕃允获得大岩山大捷。 玄蕃允心想:“不能被这个家伙缠住。”因此他下了逐客令,“请问阁下,劳您前来,我舅舅还有什么指示吗?” “将军明察,正是关于宿营之事,柴田将军非常担心。即使是夜间也要对敌军倍加小心,他传令望将军您率军返回大本营。” “不用担心。入道,我玄蕃允的部队个个是精锐,进攻时势如破竹,退守则似铜墙铁壁,至今为止我们还从未吃过败仗。” “当然柴田将军是非常信赖您的。不过正如兵法所讲,休战期间部队停止不前总非良策……” “你等等,入道,所谓的‘停止不前之军’指的可是不知变通、毫不灵活的僵死之军,你是说我玄蕃允不懂兵法吗?这话是你自己所说还是我舅舅所讲呢?” 事已至此,入道吓得寒毛倒竖,劝玄蕃允撤退的话更是说不出口了。他想,看来自己的使命不仅难以完成,连身家性命都危险呀。于是入道急急地说道:“哪里哪里,小人不是这个意思。将军您的坚定信念和宏大志愿我一定向柴田将军如实禀报。” 说完入道便仓皇告辞而去。 玄蕃允回到军帐中便迅速下令,向岩崎山派一个小分队,又向位于贱岳和大岩山中间的观音坂附近和蜂之峰分别派了一个小分队进行侦察。 不多时,又有情报传来。 “国府尉右卫门殿下从狐冢大本营特来传达军令。” 此次来使不是单单面谈口传胜家的意思,而是来传达正式的军令,所以玄蕃允不得不站起来接受军令。 然而军令也只不过是刚才入道说的内容的重复而已。虽然玄蕃允恭敬地听完军令,但他的回答依然是坚持他自己的看法,并没有要服从军令的意思。 “休战期间这一战请尽管交给我玄蕃允吧。恕我直言,难得的一次作战,不能缺少画龙点睛之役。请放心将接下来的这步棋交给我玄蕃允指挥吧。” 使者恭恭敬敬地来传言他不肯听,总指挥柴田大将军的军令传来他也不服从,在高傲自负的佐久间玄蕃允面前,即使是由胜家亲自选中前来传令的国府尉右卫门也难以将其说服。 “唉,真没办法。” 国府尉很快就失去了信心,堂堂一个将军令的使者也不得不放弃了。他眉宇间露出愠色,对玄蕃允说道:“虽然我无法猜测柴田将军的真正意思,但我已把柴田将军的原话传达给您,我回去也将您的意思如实向柴田将军禀报,告辞。” 国府尉没有再讲一句废话,立刻返回。不消说,往来传令的路上都是狠狠鞭打着骏马飞驰奔走的。 第三次来的使者回去之后,第四次的使者来时已是夕阳西下、余晖将尽之时。 这次是伴随胜家左右的老臣,一个身经百战的老武士——太田内藏助。太田反复向玄蕃允陈说胜家的旨意,试图使其改变主意。然而,一触碰到柴田与玄蕃允的舅甥关系,尤其是在年轻气盛、刚愎自用的玄蕃允面前,这种劝说从一开始就注定会失败。 “我对您的雄心壮志非常理解。在柴田家族中,老爷也对您尤其看重,所以才对您如此用心。尤其是在此次战争中,在让敌人的其中一支部队遭受重创以后,我们的实力便可以得到巩固,然后我们不断地乘胜追击,会让敌人逐渐瓦解。如此,我们大柴田的平天下之计实现之日便指日可待……恳请玄蕃允将军暂时退兵回大本营吧。” “老人家,天色不早了,再晚的话路上可不好走呀。请回吧!” “还是不行吗?” “什么不行?” “您的决心还是没有下吗?” “我从一开始就下定决心了!” 这个老将也是徒劳而归。 第五位使者来劝。第五位来传令的使者被玄蕃允的刚愎自负气歪了脸。玄蕃允任性到这一步只能说是意气用事,顽固不化了。 “你回去就说我不见你。”玄蕃允对使者讲,他想用这句话打发对方走。 然而这次的使者宿屋七左卫门可不是一般的小武士。当然今天的使者个个是身经百战的老将,而宿屋七左卫门尤其值得被称为一代英雄。 “是我们这些使者不肖,没能把将军的意思传达到。胜家将军本人要亲自前来见您,被我们劝住了,因此不才七左卫门作为使者代老将军前来。请您一定顾念大局,尽快从大岩山撤退回大本营。” 宿屋七左卫门跪倒在玄蕃允的军帐外大声陈谏。然而,玄蕃允心中另有一番盘算:“即使是现在还在大垣的秀吉知道情况危急前来救援,从大垣到此地也很远。今天的战报到他的耳朵里最快也要用一夜的时间,再说他不一定会立刻从岐阜的阵地赶来。即使是他们改变方向往这边赶来最早也要到明天夜里或者是后天。”玄蕃允从一开始便铁了心不改初衷也是由于他内心的这番计算。 柴田胜家这一天非常焦躁,甚至说出“玄蕃允那家伙如果无论如何都不肯撤退的话,老身今夜亲自前去也要让他撤退”这样的话,不过他即使再焦躁毕竟还是老将,他和玄蕃允心里打的那一番如意算盘完全不同。 这一天,狐冢的大本营中得到军队胜利的消息之后欢呼了一阵。胜家根据目前的战局思索着,他向玄蕃允的军队下达的撤退的命令一再被驳回,尤其是他派出的个个是身经百战的老将,也都被玄蕃允或拒绝或嘲笑着遣返回来,念及此,胜家脸上的阴郁之色更加沉重。 柴田不禁感叹道:“我这个外甥是要把我胜家往切腹的路上逼呀……无可救药的家伙!”最后他的身体也不禁颤抖起来,一面还骂着玄蕃允的我行我素。 这种营帐之内的纷争传出,大军的士气消沉起来。 “据说,又派出使者了……” “又派出了?” 狐冢到大岩山之间使者的不断往复动摇着军中将士的心。 胜家也觉得经历过这半天寿命都缩短了似的。在等待派出的第五名使者——宿屋七左卫门归来的这段时间里,胜家坐立不安。胜家的营帐在狐冢的一个寺庙里,他在寺庙的走廊上来来回回地走来走去,不断地向山门方向张望,不住地问左右:“还没回来吗,七左卫门还没回来吗?” “马上就要黄昏了呀?” 不断逼近的暮色使他更加忐忑,这真是一天中长长的一个过渡。钟楼周围夕阳的残照还在。 “宿屋殿下回来了。” 山门的守军一直跑到大殿门前来报告。柴田胜家一面应声,花白的眉毛紧蹙着一面望着逐渐靠近的那个身影,还没等宿屋七左卫门跪下,胜家便问道:“七左卫门,怎么样?” 七左卫门复命道:“玄蕃允虽然不肯再见使者,不过我还是坚持见到了玄蕃允,向他传达了您的旨意。可结果是,玄蕃允他心里盘算着在大垣的秀吉率军赶来的话至少也要一两天,即使他能迅速赶来,他们长途跋涉,马上对我军进行进攻也非易事。因此玄蕃允他不肯撤出大岩山,无论如何都不肯改变他的主意。末将实在毫无办法才无功返回。” 听到此,胜家怒目圆睁,愤怒之情充满全身。 “混……混账呀!” 胜家大叫一声吐出血来,呻吟之后,又破口大骂,“真是无可救药的混账家伙呀!” 然后他顾盼左右,向旁边武士们聚集的侧房里大声喊:“弥惣!弥惣!” “是叫吉田弥惣殿下吗?” 毛受胜助问道。胜家把火气都发到了毛受胜助身上:“对!就是他!快给我把他叫来!告诉弥惣火速到我这里来!” 随后,只听一阵慌乱的脚步声往大殿这边赶来,被叫来的弥惣受命又立即策马赶去大岩山。 漫长的一天终于到了夜幕降临之时,充满新绿的树荫里开始有篝火跳动。这跳动的篝火似乎正是胜家内心的真实写照。 二里多一点的路往返只是一瞬间的事。吉田弥惣很快就回来了。 他向胜家回道:“我反复地说这是最后通牒最后通牒了,可玄蕃允殿下就是不肯听。” 第六次的使者得到的答复依然和前五次完全一样。现在胜家已经连生气的力气都没有了,如果这不是在战场上恐怕他早已老泪纵横了。此时他只有沉沉地叹息,只有不断地责备自己了。 “……这一切都是我的错呀。” 他此时对自己之前对玄蕃允的溺爱后悔莫及。 玄蕃允完全不顾这是在统帅军令如山的战场上,一味地拿出舅甥之情,在胜负存亡的紧要关头他还是用平常随意的态度来敷衍,固执地坚持着他自己的想法,真是拿他毫无办法。 “这下可真糟糕了!” 胜家如此想着,握着拳头,气得浑身发抖,感到追悔莫及。 然而,让年轻的玄蕃允敢以如此随便的态度敷衍的是谁?不是别人,正是平日里对玄蕃允一味溺爱的舅舅——胜家他自己呀。胜家对玄蕃允的天赋偏爱有加,甚至因他失去了自己的养子胜丰和长浜城。现在他正眼看着全体柴田大军的命运或者说是更大的一个主体的命运正在因一次无法挽回的机运的失去而发生改变。这样想着,柴田胜家谁也不怨谁也不恨,此时在他的心里只有灰暗。 吉田弥惣把玄蕃允的话报告给柴田,称玄蕃允对弥惣的一番忠恳的劝说一笑置之,不仅完全不听劝,还放出豪言揶揄道:“以前提到柴田殿下,大家都说是神,称他是神机妙算大将军。可今日,北之庄殿下的战术已经完全不合时势了。陈旧的军事战略如今已经不能对今日的战争有所帮助。拿这次暂时休战来讲,柴田殿下一开始还一直不同意。因此,还是把这次战争完全交给我玄蕃允吧,请舅舅守在狐冢,一两日之间我便可以面见他老人家了……”吉田弥惣还说,“就在我在的时候,他还不断地向观音坂和蜂之峰等新据点积极地增派小分队进行侦察。” 听完此番话,胜家那忧心和痛心疾首的样子已经让人不忍再看。因为,他比谁都知道秀吉的真正本事。他平日里对玄蕃允和大臣们讲的那个秀吉只是为了稳定军心,让大家不要惧怕敌人而已。从中国地区退回的秀吉,无论是在山崎之战还是在清洲会议上都有理由让人惧怕。胜家对此是再熟悉不过。现在,在如此强大凶狠的敌人面前,即使是孤注一掷奋起而战,还不一定有胜利的把握,如果再遭遇一次挫败,即使胜家有再大的本事,打赢决战也是非常困难的事情。 “无可救药的玄蕃允呀,胜家我直到今天都没失算过,没给过敌人取胜的机会……唉,这一次是真的完了呀……” 他哀叹着,悲愤着,痛心着,夜色也不断加深。深沉的夜也使得胜家不得不放弃,他已经不再派使者了。 <hr /> 注释: 当日之内 羽柴秀长发来的第一条消息传至位于大垣的秀吉的阵内时,正是二十日的正午时分。 快马加鞭带来的消息是:“今晨,佐久间率八千兵力,由小道攻入,大岩山的濑兵卫陷入苦战。” 使者们快马加鞭,速度非常之快。 不一会儿又传来第二条消息。 “柴田胜家率一万二千人的大军在同一时刻开始全面行动,以狐冢为中心,沿着北国街道,往东野山方面行军,布阵很不寻常。” 当时恰好秀吉从吕久川探察涨水形势归来。 从前天到昨夜,美浓方面狂下大雨,大垣和岐阜之间的合渡川跟吕久川都发起了大水。 这个情况大大搅乱了作战计划。按照原计划,应该是昨天即十九日出发去岐阜城,一举发动总进攻。由于暴雨和吕久川洪水的阻碍,看来今天也无法渡河了,只能再待一两天。 秀吉骑在帐外的马上,一只手接过第一个使者的急信,另一只手拉住缰绳。坐在马鞍上把信读完后,秀吉仅仅对使者说了句“劳累了”,便不露声色地回到帐内。他吩咐道:“由己,倒茶。”刚把茶喝完,第二封急报又到了。 第三封急报是堀秀政派人送来的。秀政在信中详细地讲述了善战的中川濑兵卫的死,还有因为高山右近放弃防守而使岩崎山失陷等事。 这些快马送来的急信都是在半个时辰以内相继到的。 秀吉坐到了帐中的折凳上,叫来了几个幕僚,对他们淡淡地说道:“刚刚秀长派人快马送来这么封信……”此时堀秀政的详报送到,诸将神色紧张。秀吉收到濑兵卫战死的急报后,一下子闭眼叹道:“……可惜啊。” 看到主帅的样子,诸将脸上升出一股杀气。“是否要马上为大岩山的濑兵卫报仇?”极度悲痛中,大家不约而同地问了这个问题。此等危机要如何处理?大家注视着秀吉,想尽力从他的表情中读出些想法。 秀吉此时说道:“濑兵卫被杀,令人无比痛心。但是,我们绝不能让他枉死……” 秀吉提高了音调继续说道:“振奋起来,打起精神,就当是给濑兵卫送别吧。上天也在预示我们快取得这场战争的胜利了。为什么?柴田向来潜藏在山路中不轻举妄动,让我们无计可施,可他现在自己从牢固的要塞中出来了,为打下的胜仗得意扬扬,把阵散布得那么远。胜家的运势可算是到头了。他们还没结成阵营时就被瓦解的话,撑不了多久。一决雌雄,成我心中大志,就在此时。就是现在啦!各位勿要懈怠!” 秀吉的一番话,让原本如同晴天霹雳般的噩耗变成了指向明路的好消息。 我们快获胜了。 秀吉已把这话向诸将士明确说明了。接下来他开始接连不断地发出指令,受命的诸将士也是自言自语着“时机到了”,从主帅面前退下,飞奔回各自的军营。 一时之间,人们原本只是感到了情势急迫得非同小可,这下又焦急地等待秀吉给自己下指令,“这场必胜的仗可不能不上阵啊”。 除了左右的小姓近众,被传唤的诸将都退下为作战做准备去了。氏家广行、稻叶一铁等几位当地的武士和直属的堀尾茂助吉晴却还没收到任何指令。 按捺不住自己的心情,氏家广行主动向秀吉请缨:“我愿带领手下士兵上阵杀敌。” 秀吉答道:“不用。你留在大垣,给岐阜殿后。”接着又向堀尾吉晴命令道:“茂助,你也留下。” 说完这些,秀吉走出军帐,高声喊道:“作内!作内!刚才吩咐你的飞脚怎么样了?人齐了吗?” “齐了!都在此等候。”加藤作内光泰立即把等候中的约五十名飞脚带到秀吉面前。 之前秀吉命令光泰找五十名腿脚快的飞脚。 秀吉直接对飞脚们说道:“今天,便是我们一生当中独一无二的日子。被选来打头阵的诸位可谓是运气极好的男子汉。诸位,快让你们平时训练有素的腿脚发挥作用吧。” 他接着下令道:“二十个人去垂井、关之原、藤川、马上,关照我们要路过的所有地方的村民,让他们天黑之后在路间点亮火把。还有,让他们将挡道的辇车啊牛啊木材啊都搬开,让孩子们老实待在家里,此外,还需让他们赶紧修缮危桥。给我跑起来,大声通知他们。” “是!” 队伍右边的二十个人一齐点头。秀吉紧接着对剩下的三十个人下令道:“剩下的人要快,急速赶到长浜,跟城里的留守居民同心协力,吩咐城里的老人跟村里的百姓,在我们去木之本的沿路都放好兵粮。热水、火把、马饲料也吩咐一起放了。告诉他们,仗一打完会给他们奖赏。快去快去!” 五十名飞脚立刻飞奔出发了。 秀吉又向左右吩咐道:“我的马。”胁坂甚内牵来一匹黑马,秀吉骑了上去。这时,有个人走过来说:“主公,等一下。” 是氏家广行。这位武士站在秀吉的马旁,正无声地哭泣着。 氏家广行是大垣的城主,也就是当地武士的头目。把他作为岐阜的殿后留下,与其说是因为不放心,不如说是防止他跟神户信孝私通叛变,秀吉有此疑心。防范敌人,必然需要殿后。秀吉命令堀尾茂助和氏家一同留下来,不用说也是因为起了疑心的缘故。 “我被主公怀疑了吗?”广行心中暗忖,他感到难过。 而且,因为他,连堀尾茂助都要留下来,不能去千载难逢的决战主战场,只能作留守小组,这样的事怎么样都让人觉得难受。 为了吐露自己的真心,广行走到秀吉的马前。 “虽然主公不让我上阵杀敌,但是,请主公无论如何也要让堀尾大人随行左右。广行在这儿先切腹,以使主公无后顾之忧!”广行说罢,手中握住一把短刀。 “你错了,广行。”秀吉挥鞭打了广行的手,“这么想去的话,就跟在后面吧,不过要等所有士兵都离开后再出发。不只是茂助,你也去吧。” “什么?我也能去?”广行一阵狂喜,回头往军帐那里大喊,“堀尾大人,堀尾大人!主公同意了!快出来谢恩!” 堀尾茂助跑着出来了,两人一起跪拜在地。可秀吉并未理睬,他已经扬鞭驾马离开了。“出发!” 听到这句话,侍从们措手不及。“不能落后!”“落后了可不行!”有的人徒步奔跑,有的人跳到马背上,争先恐后地追在秀吉身后,队伍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此时正好是下午两点。从第一个飞脚赶到,到秀吉出发,其实才过了一个时辰。 在这一个时辰之内,秀吉由江北的失利,判断出天赐良机,迅速定下全军的大方略,还往大路派出先遣部队。而此时在一万五千人大军的最前面疾驰的人,正是秀吉。 羽柴大军有两万人,留五千殿后,有一万五千人浩浩荡荡跟随着秀吉。 一马当先的秀吉的身后,跟着几个奋力追上他的人。旗奉行的石川兵助,军奉行的一柳市助、加藤光泰二人,小姓组的加藤虎之助、胁坂甚内、平野权平、石田佐吉、糟屋助右卫门等人,或徒步或骑马,追随在秀吉的身旁。 长松、垂井、关之原……进入山中后,徒步的人跑不快了,反而是骑马的人赶了上去。 但是秀吉的身影依然是在队伍的最前方。 过了不破,远远超在前头的秀吉和另外七八个骑马的人的身影突然消失在路中。 “咦?往哪儿去了?” 狂奔而来的骑马的队伍和徒步赶到的武士们在玉村边的树林旁徘徊。 “主公去哪儿了?” “好像没往这条路走。” “糟了,肯定是改道了。” “那么就是伊吹的山脚了。从玉村转弯去河边,过藤川、上平寺下、春照村,比走这条路要近四里。” “嗯,就是那儿了。往回赶!” “喂,往回赶!” “快掉头啊,后面的!” 于是,刚刚赶到的人和掉头的人碰到一起,一阵骚乱。 其间,有人不愿意浪费丁点儿时间,直接往北国街道扬鞭奔去,也有人从玉村的分岔路看到伊吹山的山脚,直取狭窄的小道,急急赶路。 跟着秀吉的众多将士,拼命追赶着秀吉,同时也不让其他人超过自己,大家锐气相当,争着抢先。虽然是战国时代,诸将领经历过各处大大小小的战役,但像今天这么激烈的争先行为还是第一次。 当时,诸如抢着立功、同伴间竞争的行为是违反严格的军纪的。但是今天,秀吉把平时的律例束缚全部解除,任由将士们意气用事。但他不是用言语或法令来表达的。他身先士卒,一马当先地带领着一万五千军士。 另外,不论是他决定的大方略,还是正赶往的主战场,今天一切的指挥都是在军帐中用很短的时间决定的,得其要领的人只有领导层。一万五千人的大军中大部分人都是光喊着“木之本!木之本”的口号,只知道“主公说此役会赢”,除此以外,并不知道为什么主公要这么着急,只是稀里糊涂地赶路。 可是所有士兵都抱着这样一种信念:“主公要我们快,我们就快,死是命,生也是命。不管生死了,全力为主公效力。跟着筑前守前进!” 这就是士兵们的气概,是他们真实的心情。他们丝毫不落后于骑马的将士,徒步与飞马比快。其中有很多步兵在路途中吐血倒地,更何况是如樱花花苞般年轻的秀吉近侍的小姓组的年轻人。 “喂!喂!前面不会骑马的家伙,快闪开!不闪开可就危险了。” 山下的小道很窄。前面的人只要稍偏离一下道路,就会被后面的人这么催促。不,即使没有什么原因,只要是赶上了,后面的人就会威吓前面的人,超过一个是一个。 这样的竞争在连落后于秀吉片刻都觉得是耻辱的小姓组之中必然最为激烈。 小姓们不瞻前顾后,只顾争先,时不时互相碰撞,多匹马惊得后腿直立嘶叫。 “啊,马腿折了。” 加藤虎之助掠过马头,跳下马来。他引以为傲的骏马因为一路跑得太过激烈,终于撑不住了。 这匹马是势州峰之城攻城之际,他杀了敌方铁炮头近江新七立了功,秀吉赏给他的黑鹿毛。 拜领骏马以来,虽然主公也已准许他骑马,可是他考虑到自己只是小姓组的小辈,同伴中有人还没有马,所以虽然装了马鞍却还没骑过,总是乐呵呵牵着马走。 可是今天,他要让赏赐的马派上用场,驾马奔驰,始终不离秀吉左右,现在却不得不抛弃这匹马了。 “喂,又藏,给我换匹马来,快!”他不停地催促着后面的随从。 即使是这个时候,在马匹、人群的激流中,谁也没有注意到他,而是风驰电掣般超了过去。 虎之助沉不住气了。 “喂!又藏!六助!快!”他大吼道,急得简直要顿足。 这时,平日相识的谷兵太夫骑马奔来,差点撞上他。 谷兵太夫一下子勒住马,满脸怒气骂道:“傻瓜!快给我躲到路边去!” 虎之助也不甘示弱,回嘴道:“你要是控制不好马匹,就把这匹马让给我!” “你这黄毛小儿,胡说什么!”谷兵太夫回过头来,看了眼地上,“骑着这种路上会折了腿的马,说话就别这么狂妄。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以后小心点!” 说完,他打算继续赶路,虎之助却挡住了他的去路,并说道:“谷将军,且慢!就算这匹马摔了,我的黑鹿毛也是好马。接下来,我要抢了敌人的名马给你瞧瞧。就算是比武,我也不弱于你。给我记着!” “少狂妄。”谷兵太夫挥鞭与马群会合去了。 替虎之助扛长矛和牵着空马的随从总算赶到了,可是这刚换的马也没能撑多久。最后,虎之助大喝一声“麻烦”,便凭自己双腿之力飞奔起来。可是,盔甲太重,不便于奔跑,虎之助就把盔甲脱下让随从拿着,自己只穿着白底画朱蛇眼的披肩,像韦陀般跑着,不知不觉又追到秀吉近旁了。 秀吉从大垣骑来的马也跑死了,秀吉不得不在伊吹山脚的一个叫马上的部落中途换马。 秀吉换马的时候,当地的本愿寺宗的僧侣夫妇献上草团子:“军行辛苦了。” “是布施吗?感激不尽。”秀吉坐在马上边吃边问僧侣道,“这儿是什么村?” “此处叫马上村。” 秀吉似乎是对答案不满意,便又反问道:“是叫马上寺村吗?马上寺村?” 僧侣立刻意识到“MaKe”发音的不吉利,于是改口答道:“对,是叫马上寺村。” 秀吉哈哈一笑置之,挥鞭往远处骑去,疾驰的马背被阳光笼罩着。秀吉一点儿时间也不舍得浪费。 离开山底的小道,面前又是大路。原本山阴小道让人以为已经接近黄昏,可眼前这开阔的视野又让人感觉距离太阳落山还有很长的时间。 “怎么回事?”秀吉问前后的大臣,“到刚才那边,沿路都是按照事先关照村民的那样周全地摆着的兵粮和火把,可这里怎么什么都没有。” 石田佐吉立刻回答道:“应该是这样,通知乡民的先遣部队都是徒步的,速度再快,也不可能永远赶在主公之前。看来我们已把他们甩在后面了。” “是吗?嗯,也许是这样。那我们一定要在路上通知乡民。” 每次看到部落,秀吉在路过各家各户门前时就会用他天生的大嗓门吼道:“村里人听好了!我秀吉,今晚之内要打败柴田胜家,现有些准备要做,特此前来。各家各户,把大米和豆子都拿出来,煮成热粥,犒劳后来的武士。到了晚上,燃起篝火,点亮火把,方便武士们赶路。等战争结束,我会赏赐大家的;大米、豆子等开销,我也会十倍奉还。” 就这样秀吉迅速穿过石田村、十条、南乡,没过多久,隔着树林就能看到湖了。 “啊,长浜。” “快到长浜啦。” 人们在马具和盔甲锵锵作响的激流中边继续挥鞭边互相鼓励着。 长浜的街上人声鼎沸。这里离木之本和贱岳已经很近了,从今早以来,因为前线的崩溃,人心惶惶。但是,秀吉带着先头部队一到,极度慌张的人心就激动得沸腾了。 “大垣的同伴都来了!” “筑前守大人就在最前面!” “太好了!可以放心了!” “真是神速!” 看到秀吉的民众都激动到了极点,真切地哇哇大叫,都分不清是欢呼还是哭声,疯了一样朝军队挥手。 秀吉带着先头部队进入长浜的时间是下午五点。后面的一万五千人大军,正源源不断地赶来。最后的人马离开大垣的时间也正好是这个时间,由此也可看出秀吉沿路命令乡民供给火把和粮食的用意。 即使到了长浜,秀吉也没有懈怠,而是立刻开始做准备工作。 千钧一发之际,秀吉不仅仅反应迅速,而且脑子机敏。川角道亿在一篇文章中生动描写了当时的状况: “秀吉亲自把所有的村长和百姓召集起来,并发出号令:‘把马食集起来混合在一起做糠,尽快把家里的大米拿出来煮熟了,快快!事后百姓自家出的大米我们会十倍奉还。赶紧的!’ “米饭煮熟后,他让人们把空的米袋撕开,米袋的边不能撕坏。再把米袋切成两半,用蘸了盐水的木棍弄湿,把马食放进去。做完这些后,再把它们挂到牛马上,让它们驮着往贱岳赶路。 “秀吉还下令在混合的糠上用树枝或纸做好标记。‘后面的军队赶到时,肯定有很多疲劳的人,告诉他们这是马食,让他们带在身上赶路。大家放心,肯定很多人会吃,可能还会有抢着吃的人,就让他们抢吧。任由他们把粮食放在衣服里、手巾里赶路吧。 “‘抢走的食物只要是被带着赶路的,就算派上用场了。如果有人质疑说这是马食,就告诉他们这的确是混合马食做的糠,必要的时候可以吃,然后把食物给他们。’” 这份细致,也抓到了难以把握的人心。在那个时代,军民真正同甘共苦是很难的。难以联合起来的舍身的将士和怀揣私心的民众,被秀吉在马上轻而易举地鼓动了。 既然是战争,那么实际上就连秀吉也无法预料成败。可他却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这让士气高涨有如冲天之势,让民众们觉得仿佛胜利已经到了眼前。所有百姓都气势高涨。 虽然只要求各家各户拿出一升米,可是百姓们却扛着五升十升的来了。虽然关照了老幼待在家中,可他们还是担柴送水的。百姓们都积极地给路过的武士递茶送食物。 单纯而专情的女人们也很卖力地干活,特别是姑娘们用力挥动着的手和依依送别的眼神,更让年轻的武士们心中升起怜爱之心。 篝火和火把照亮了蜿蜒的道路。火光从镇上一直连到村落,映照在湖畔的水面上,沿着山背山脚,在这日落时分形成一大美景。 仅仅骑在马上吃了饭团,拿汤勺舀了水稍微解了渴,秀吉就急忙离开了长浜,继续往曾根、速水赶路。到达目的地木之本时,正好是下午八点,已经是晚上了。 从大垣开始算,约过了五小时。这是因为他们是一鼓作气飞驰而来的,这在当时是极快的速度了。但关键却不在于速度有多快,而在于秀吉简单明快的统率和他灵活的方略决断。 羽柴秀吉麾下的一万五千士兵聚集到了田上山。 军队的一部分就驻扎在沿着东边山脚的一个驿站,在驿站外的一个叫地藏的地方搭起瞭望塔作为侦察敌人的阵地。 秀吉突然停住飞奔的马,贴在马背上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这里是地藏。” “就在木之本附近。” 秀吉并不回应众人的回答,只开口说:“给我口水喝。冷水也行。” 他拿过递来的长勺,喝了一大口水,总算缓过神来。 驻扎下来的将士们跑到马匹前示意,可秀吉无暇顾及。与秀吉同时抵达的人也都下了马,其他人也都骑着马接踵而来,差不多同一时刻下了马。这附近全是一派军戎之色。 秀吉走到塔楼下面抬头望:“真是高啊。”因为是野外搭的瞭望塔,连个台阶也没有,得沿着脚下排好的木头爬上去。 他突然想起了自己年轻时还是一名小兵时的时光。他把手上的柿团扇的绳子系到佩刀的环上,双脚开始登瞭望塔的雁木。小姓们一个个叠了起来,组成了人梯,在远处召唤秀吉:“啊,危险。” “请您快用梯子吧。” 可是秀吉已经爬到两丈多的顶端了。 那一夜,天气晴朗。 尾浓平野战乱的余波也已消停,天上的星星静静地映照在如一大一小两面镜子的琵琶湖、余吾湖的湖面上。 秀吉站在这里,刚刚在马背上还显得格外疲惫、瘦小的他一下子显得高大起来,此时他似乎只感受到乐趣而没有疲劳。越重的险情,越多的劳苦,反而让他觉得更有意义。战胜逆境后回顾逆境的快意是他从年少时就开始追寻的滋味。人生最大的快乐就是凭自己的力量度过生死莫测的苦境。 从这里看出去,近处的贱岳、大岩山一览无遗,秀吉的脸上满是胜算。 可是秀吉比其他人多一倍的小心。即使在这种情况下,他还是按照自己的习惯,闭上双眼让自己平静,把自己放在大宇宙之上,超脱在敌友之外,对照着天地的运行和人类的斗争,客观冷静地通观局势。不管士兵多少,不管自己的羽柴军如何,不管自己如何,超脱于自己的烦恼,把心放空,倾听上天的答案。 过了一会儿,秀吉嘟囔了句:“很快就结束了。”他不禁微笑起来,“佐久间还嫩着哪……蠢货,做梦呢。” 那天夜里,秀吉在瞭望塔观察敌人阵营时自言自语“很快就结束了”的当下,他对整个战局的把握已经胸有成竹。 《武家事记》中记载了秀吉这句自言自语之后的情形: “……佐久间还嫩着哪。说着要大家打倒他,他跳了起来。尾藤甚右卫门、户田三郎四郎等人在下面,听到主人笑得高兴极了。” 这里写到秀吉一贯的样子,高兴地跳了起来。 书中说到的主人当然是指秀吉。诸位将士都能看出他“高兴极了”,我们能想象在瞭望塔望向敌阵的瞬间,秀吉大呼“太好了”拍手跳跃的欢乐情形。 是什么事让他这么高兴呢?答案就在“佐久间还嫩着哪”这句话里。 嫩的意思就是不成熟。佐久间玄蕃允冒着危险,一举攻下大岩山、岩崎山两座堡垒,在阵营里得意地挂上了“天下唯此公武略第一”的旗帜。这在秀吉眼里不过是一笑置之的不成熟的小孩把戏而已。 兵法有九大纲要。这些纲要在“相”“体”“用”中各占三位,再分成三个等级,说明了兵法的九个长处、九个大忌、九个要点,所有兵法的微妙之处都包含在这里了。 (相)……切……纷……位 (体)……隙……凝……驰 (用)……起……居着……尽 至于玄蕃允,他在还没交战的时候,也就是跟敌人对峙的“相”的期间,抓住了秀吉的“纷”,把握住了“隙”,从而成功攻入,立下奇功。 “用”就是用兵。在战争开始时的疾风迅雷的“起”这一点上他无懈可击,可是之后他不顾胜家派来的六个谏使,忽略了“切”,高傲地留守阵地不动,这一点正是犯了兵家大忌“居着”。 秀吉看到这些,说:“蠢货,居然犯了‘居着’的大忌。”他拍手高兴的理由也正是这个。 下了瞭望塔之后,他立刻让当地的一名叫美浓部勘左卫门的侍卫带路,爬到了田上山的半山腰。在那里他接见了羽柴秀长,做了指示,又马上下山,穿过黑田村,路过观音坂,到达余吾湖东面的茶臼山,这才以衣物箱代替凳子坐了下来。 这时后面陆续赶上来的将士大约有两千人。 秀吉坐在箱子上,衣服上满是一天奔波下来沾染的汗和泥土。他穿着红褐色的棉披肩,手里慢慢地扇着柿团扇,开始指挥作战。 这时已是半夜,时间应该是亥时下刻到子时之间。 <hr /> 注释: 扫尾巴军 蜂之峰,也写作钵峰,是与贱岳东面相连的一座山。 佐久间玄蕃允在傍晚的时候率领一支部队来到这里,意在明早攻击贱岳时和在西北方向的饭浦坂、清水谷等先锋部队互相呼应,给敌人来个瓮中捉鳖。 夜空中虽是满天星斗,可是山中的夜晚却一片昏暗。满山都是树和灌木,山路全被树木遮挡了光亮,一片漆黑。 四五个哨兵在放哨,突然其中一人嘟囔道:“咦?” 另一个人问:“怎么了?发现了什么?” 第一个人的声音从稍微远一点儿的地方传来:“快过来看看!” 听到这句召唤,哨兵们都行动起来,灌木丛被踩得嚓嚓作响,他们的影子也都叠在一起。 第一个哨兵用手指向东南方,说道:“你们不觉得那边的天亮得很奇怪吗?” 可其他人没有发现特别奇怪的地方:“你说哪儿啊?” “不对,不是看那边,那棵大柏树的右边,一直往南边看。” 大家笑了起来:“还以为是什么呢,那边是大津还是什么黑田村的,估计是百姓在焚烧什么吧。” “村落里应该没有人烟了,大家都逃到山里去了。” “那么也可能是驻扎在木之本的敌人的篝火吧。” “不对,如果是云层压得很低的夜晚则有可能是这样。可像这么晴朗的夜晚,天空却染得那么亮,实在很可疑……嗯,这里的树木多得都挡住视线了,我爬到那边悬崖的顶上看看。” “别去了!危险!” “一脚没踩稳可就掉到山谷里啦。” 大家虽然纷纷劝阻,可这个人已经抓着蔓草爬上去了。他爬到了悬崖的顶上,身影看上去像只猴子。当众人还在出神时,那个哨兵叫道:“啊,不得了了!” 下面的人都吃了一惊:“怎么了?你看见什么了?” “……” 上面的身影一阵安静,似乎已经呆住了。下面的人也一个接一个地爬到了悬崖顶上,众人在微风习习的夜空中都不由感到身体一凉。 站在那里,余吾湖、琵琶湖自不必说,连沿着湖往南方延伸的北国街道和伊吹的山脚都一览无余。 这样看过去,虽然夜色中看得不是非常清楚,但仍旧可以清晰地看见,从长浜附近到离这座山很近的木之本,光亮连成了一条长河。火把和篝火绵延,目之所及都是火光。 “不得了了!”哨兵们立刻清醒过来,“快……快!” 哨兵们赶紧从悬崖上下来,跌跌撞撞地跑去部队阵地报告。 玄蕃允一心期待着明天,早就在帐中就寝了。 士兵们也都睡着了。 战马也都睡着了。 时间接近晚上十点。 玄蕃允一下子坐了起来,似乎有什么事让一向敏感的他紧张了起来。他喊道:“对马守!” 当同一个帷帐中枕着手睡觉的大崎对马守跳起来的时候,玄蕃允也站了起来,顺势从小姓手中拿过长矛:“我听见马叫了……快去看看。” “是!”对马守拉开帷帐刚要出去,就见有人大叫着跑了进来,是安排在清水谷阵营里的佐久间胜政的部下今井角次。“大事报!” 玄蕃允的声音也不由得提高了:“什么事?” 角次似乎十分慌张,他的回答也欠简要,但说出了一件十万火急的事。 “……刚刚哨兵来报,从美浓到木之本沿路,无数火把在移动,看样子非同小可……胜政大人吩咐过要把敌人的动向都通报给您,所以小的跑来报告。” “什么?从美浓到这里都是火光?” 玄蕃允还是不能够相信,清水谷的急报送到没多久,蜂之峰的原房亲那儿也派人报告了一样的异状。 阵营中的将士们都坐不住了,现场一阵骚乱。又有探子来报:“秀吉从美浓打过来了……”人们更加慌张了。 可是玄蕃允还是半信半疑的样子:“怎么会?”他还是不敢相信自己早已打好的算盘落空了。 “对马守,你去确认一下。”吩咐之后,他注意到窥探自己脸色的众臣心理微妙的变化,于是坐到折凳上,强装镇定。 大崎对马守很快就驾马回来了,报告说清水谷和蜂之峰的队伍都换了方向,在茶臼山和观音坂之间一路确认敌情,据称“别说篝火和火把了,仔细听的话,以木之本为中心,人马发出了不同凡响的声响。必须要早做对策”。 “难道是筑前?” “秀吉自己率先带兵到了。” “真没……想到。” 事到如今终于醒悟的玄蕃允愕然了,他紧咬嘴唇,仰着苍白的脸。 过了会儿,他语气痛苦地下令撤军:“撤退,只能撤退了。来的是大军,我们只是支孤军。” 直到傍晚都不愿听从舅舅胜家命令而坚持己见的玄蕃允,现如今却火烧屁股般慌慌张张地命令旗本小姓们做撤军的准备。 “蜂之峰的使者回去了吗?还在不在?” 玄蕃允上马时向左右询问,听到回答说还在,便命令道:“赶紧回去,告诉彦次郎,我们主力部队现在就撤军,撤退时会路过清水谷、饭浦坂、川并、茂山,彦次郎的军队就留着扫尾巴吧。”命令完之后,玄蕃允就和旗本一众往黑暗的山道出发了。 如果彦次郎在后面的话,玄蕃允心里多少放心些。扫尾巴就是殿后的意思,是从武士的土话衍生出来的说法。 佐久间主力部队撤退是晚上十一点,现在约是十一点二十二分。至少三十分钟之内不能让敌人注意到行踪,所以黑漆漆的一路都没有打火把,只是依靠火绳和星光。 玄蕃允的错误让他的部下大为狼狈。小濑甫庵的《甫庵太阁记》中描写道: “……玄蕃允的阵中也为了撤退喧嚷起来了。昨夜克服困境,今天白天一整天辛苦作战,现在又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赶路。竹子跟竹子上的露水一起摔到地上,玄蕃允起了再跌,跌了再急忙爬起。借着月光赶路中,不知不觉二十日的月亮已经到山的一端了,发出灰暗的光……” 从这段文字中不难看出当时的混乱,等他们艰难爬过这些山头,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三点多了,也就是已经过了四小时。 另一方面,玄蕃允开始撤退的时候,正好是秀吉从黑田村出发登上茶臼山,坐在衣箱上暂歇的时候。 秀吉在那儿接见了为了见他而从贱岳赶来的丹羽长秀,秀吉给了他同贵客一般的待遇。对长秀来说,秀吉的礼数实在是太过隆重。 “真是过意不去……今早以来一定是很劳累吧。” 说了这么短短一句话后,秀吉让长秀也坐在箱子上,接着询问起敌情和地势。两人的笑声时不时随着山上的夜风飘到人们耳里。 在这段时间里,落后秀吉的将士中有两三百人都赶上来了,士兵如涨潮一般源源不断来到他的周围。 不时有探子来报:“……他们在蜂之峰附近留了批殿后军,玄蕃允的队伍早就往清水谷撤退了。” 秀吉命令长秀向诸寨传达一些话: “丑时一到,我们就给玄蕃允来个突然袭击。” “聚集乡民,让他们黎明时分在各个山上大喊。” “在天亮的时候,会有无数枪声同时响起。就在那个时候把囊中的敌人一举拿下。” “记住,天亮前的枪声都是敌方的。总攻击时会有信号,不要错过时机。” 丹羽长秀告辞后,秀吉也站了起来,他让马旁的士兵向全军传话:“听说玄蕃允已经撤退了,要追上他,一定要追上他。” 他还吩咐道:“天亮之前不要开炮。” 这边的山道跟平坦宽敞的大路不同,难走的地方很多。进攻的先锋虽然陆续出发了,可是没有如意想般顺利前进。 有的队伍的士兵直接下马来拽着缰绳前进,互相推着走过连条道都没有的沼泽和山崖。 过了半夜,二十日,月光更加明亮了,这帮助佐久间的军队更顺利地撤退,对将要进行突然袭击的秀吉麾下的将士们也是绝佳的条件。 两军的差距,从投入行动的时间来看,不过只差三个小时。 秀吉为了这场决胜战,率领了有着压倒性人数的大军前来,再加上高昂的士气,虽然还未交战,已经能清楚地推算出两军谁胜谁负了。 世人常评论说:“秀吉的兵法常常是以多胜寡,这一点和信长很不一样。” 秀吉如果知道这种评价,估计不会赞同。 因为,大比小好,多比少好,这是最简单的道理,称不上是战略或信条。如果条件允许,谁都会选择大和多。 秀吉只是遵循了这个简单的道理,即使是没有战争的日子,他也把这个道理当作战务和政略,记在心里一路实践过来。 战斗中,要按照古时候的说法:“五指机关算尽,不如一拳干脆。”所以要粉碎玄蕃允,就要把整个军队从美浓带来战斗。不过他也不是盲目信仰力量的愚人。善于统率的他深知,五指是他的部下,把五指握成拳头,需要他自己站在阵头。可以说,统率才是他的真本事,才是他真正的一面。 短暂的初夏夜晚还没有完全过去。 秀吉来到了猿马场。他俯瞰着脚下的湖水问道:“那里,是余吾湖吗?” 马旁的武士们回答:“是余吾湖。” 秀吉拉住缰绳,好像是要探察地势。 砰砰、砰…… 从左边的高地传来枪声,还有武士惨烈的叫喊声在空中回响。秀吉又问:“看来是佐久间军队的扫尾巴军了。肯定是他的部下之一。这么勇猛的敌人是谁?” “殿后军的敌将听说叫彦次郎。”一名武士答道。 像是想起了什么,秀吉默默点了点头:“啊,是那个原彦次郎啊。”话刚说完,又传来一阵喊叫。 昏暗的山腰处传来的枪声和喊声越来越往西面去了。看来他们交战的地方也在往那里移动。然而,追击而来的羽柴军又不断把对手压制回去。修罗般骁勇的双方在进行一场势均力敌的恶战。 秀吉很欣赏这场激斗:“彦次郎扫尾巴的话,我们往蜂之峰去的队伍一定也会吃苦头了……先不管了。”说完,他继续驱马赶路。 现在,秀吉率领主力部队来到与爆发战斗的蜂之峰方向相反的地方。 沿着倾斜的山路下山,可以看到右边是尾野路山,很快就要到余吾湖畔——庭户滨了。只见斜坡上到处是破草鞋、手巾、断箭、草帽以及马粪。 “玄蕃允的军队也是从尾野路山横穿过这里再越过清水谷的。看这地上慌乱的痕迹就知道了。” 的确跟秀吉推算的一样,佐久间的主力部队在两小时前刚刚经过这里。 “快。天亮之前要追上他们。离逃跑的敌人已经不远了。再加把劲,再加把劲!” 余吾湖的水面似乎也在变亮。行进到险峻的山坡时,秀吉也拽马前进,丝毫不输给年轻人。 到湖滨了。 那光亮原来不只是湖滨的水光,夜也开始发白了。 “充饥,充饥。” 秀吉命令军奉行,他自己也吃起了干粮。但是没有点起炊烟。昨晚急行军从美浓街道出发赶路的途中,问百姓要了树叶和手巾包着的饭团。现在大家都解开饭团,直接站着张嘴大口大口吃。 另外,士兵们按照命令,都像马一样,把头伸到湖里喝水。 “再渴也别多喝!要是阳光太烈,日头可是直接照在头上的。可别出太多汗,人要是乏了还怎么立功!”两个军奉行严厉地斥责道。 过了一夜,落后的士兵们也赶了上来,这支主力部队越发壮大了。二十一号,天空万里无云,数数晴空之下的士兵,有五六千。在如惊涛骇浪的盔甲中,平时常看见的金色葫芦图案的马标显得更耀眼了。 上午六点左右,队伍又开始急追。没多久就遇上了敌军尾部的一支队伍。这是佐久间主力部队的殿后军,安井左近的队伍。 急着撤退的佐久间主力军的殿后军终于要和紧赶慢赶追击而来的羽柴的先锋部队如电光火石般交战了。 负责为佐久间军队扫尾巴的安井左近家清率领着数百士兵埋伏在路上,等秀吉的先锋部队一赶上来就下令道:“开枪!” 枪声齐响,硝烟四起。枪手换子弹时,“弓箭手射箭!”无数弓箭射去,让敌人的先头部队躲闪不及,不得不退后。 对这个情况,秀吉所在的队伍中段的军奉行和旗奉行大声斥责着。激越的号角声和如怒涛般的击太鼓的响声激励着冲锋陷阵的士兵。每组的武士头目也喊着:“不要退后,往前攻!把这支小小的殿后军消灭了!向前进!”他们的声音都嘶哑了。“前进!”他们自己先带头往前杀开一条血路。 殿后军虽然人少,却有着地理优势。羽柴方面虽然人多势众,却被局限在狭小的空间里,不得不全力以赴。 战场前方不断重复着一进一退、敌我拉锯。 秀吉命令铁炮队:“同时开炮!” 这并不是要攻击敌军,而是为了威吓敌军,用这枪声取代狼烟来做信号,按照之前已经和丹羽长秀约好的那样,让乡民在山上大喊。 从贱岳及各处的散队和寨所也同时传来“哇”的喊声来回应枪声。 声音的洪涛穿过山林,越过余吾湖,一波又一波如接力般,一直传递到木之本、田上山、堂木、神明、街道乡里的诸支部队那儿,就像万雷齐鸣,震慑住敌人。 这个方法也格外鼓舞了己方的其他部队。 面对这个阵势,安井的队伍溃不成军,赶忙逃跑,任由怒涛般的羽柴军追赶。突然,从蜂之峰方面有一群不成队伍的士兵奔了下来,其中一个人一边朝安井左近招呼道:“回去!我彦次郎来了!跟我一起殿后,扫尾巴!”一边熟练地用长矛与秀吉的先头部队战斗起来。 这就是天亮之前在蜂之峰道上和敌人的别动队交战的佐久间殿后军的一把手,原彦次郎房亲。 原彦次郎队伍的奋战阻挡了羽柴军的追击,着实让敌军苦恼了一会儿。 原彦次郎的队伍被称为“拔矛的殿后军”,这个时候他优异的表现被众人赞为耳目一新。之所以被称为“拔矛”,是因为像在这样的乱战当中,不管使的是长矛还是短矛,士兵们往往乱了方寸,不分敌友,一阵乱刺,可是只有原彦次郎可以始终保持刺了拔,拔了刺,在战场上从容进退,灵巧沉着,表现出色,让人们非常佩服。 除了原彦次郎的威名,另外还有一则逸事。 他队伍中有一名叫青木法斋——当时叫新兵卫的士兵。 这个叫法斋的人晚年在越前家做事。有一天晚上,同藩的荻野河内在家中办招待,他也在被请的客人之列。 那个时候,学武之人还是习惯喝了点酒就聊聊战争的事。那天晚上照例有一个客人起了头: “……贱岳撤退那时,扫尾巴军在余吾湖畔痛击追击而来的羽柴军,咱们请在这儿的法斋大人给咱们说说当时的盛况吧。” “这还是第一次听说啊。法斋老有过那样的经历?”大家都看向法斋。 法斋的表情有些为难。之前提议的男人积极地煽动起来:“当然有啦。法斋老虽然身子看上去单薄,当时可是原彦次郎的手下之一,在战场上好好表现了一把呢。” 于是客人们兴致勃勃地一齐求法斋说给他们听。 法斋拒绝不了,便缓缓道来。他说道:“其实并没有什么功绩。当时羽柴军的先头部队中,有一个使长矛的武士攻击我。不记得那名武士盔甲上的装饰物是金还是银了,只记得是大盆子的形状。他猛攻过来时,我用大矛回击,铿一下打中了他盔甲上的饰物,是打偏了。那名武士没有继续打下去,却把矛收了回去一脸懊悔地退回军队中去了。可是我到现在都清晰地记得他灵巧的身手。” 主人荻野河内听到这里问道:“这样的故事很久没听到了。你当时有没有注意到那名武士的盔甲,是不是朱漆色的?” 法斋回答说是。河内又紧接着问道:“盔甲上的饰物是那样的……那么您当时的护胸上是不是留下了长矛刺过的痕迹?” “的确如您所料……”法斋惊讶地回答道。 河内正色说道:“在场的诸位,这个故事真是有趣啊。当时穿红色盔甲的人,就是我河内。刚才您说我把长矛收了撤回去,怕是您记错了。这是关系到后世的家族名誉的大事,请您好好回忆再说一遍吧。” 双方各执一词,不肯退让。现场气氛一下子严肃起来,人们议论纷纷。 就在这个时候,一直在厨房帮忙的一位十七岁的少年,也就是河内的一个儿子,连裙裤都没穿就出来了。他跪在两人的面前,劝告说:“好了好了,二位老人,别再争论是耻辱还是功绩了,不管有没有撤退,别为了这些无聊小事争吵了。好好过战争结束后的余生吧。像现在这样能有招待客人们的活动,是仰赖谁才有的?五十年来持续不断的战争中,有多少武士牺牲,化作白骨?如此想来,我们还没有向先烈谢过礼。今天就以这杯酒告慰先烈们的在天之灵吧。” 争论就这么平息了。 一群小狮子 玄蕃允的弟弟柴田胜政自前夜以来,听从哥哥玄蕃允的命令率领亲兵三千驻守在饭浦坂。 饭浦坂是琵琶湖北岸的小部落和与贱岳西面相接的山腰之间的坂道。 地势极窄。 如果战势不利,这里恐怕就会成为险地。 玄蕃允率领自己的主力部队从余吾湖畔出发,经过清水谷急忙撤退时,也派使者火速送信到胜政的部队。 “事态急变。无论如何,也要放弃饭浦坂的堀切,赶快从西边沿峰道走,一鼓作气撤退到川并、足海岭那里。”这是玄蕃允的警告。 在这之前,羽柴方面的先锋部队就已经从饭浦部落和贱岳那里射了些散弹,以示威胁。胜政的麾下虽然善战,也只是疑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一下子战势就改变了?”直到玄蕃允的传令送来了才终于发现敌人气势发生了非同小可的转变,自己的阵地已经成了险地。 这时已过当天早晨的上午七点半。 “全军从西面攀过饭浦坂、堀切,撤退到足海岭、权现坂那里!” 胜政麾下急急忙忙地撤退,各自跟着旗帜和组头,慌不择路地开始攀起堀切的悬崖。灌木带的绿色植物和绵延岩间的杜鹃花也一瞬间像波浪般摇晃起来。 堀切,地如其名,这里的山谷与其说是山谷,不如说是长满茂密树木的岩石断层。西边的高地和东边的高地这两座山峰的间距不过十几米。看着像是有几百年树龄的山樱巨木的花谢得差不多了,已经吐出了新芽。巨木长着粗长的枝干,简直可以从西面的悬崖一直伸到东边的悬崖那儿了。 下坡虽然容易,可上坡的时候马儿就不容易爬上去了。还有士兵被滑落的马压在下面,一起摔了下去。 负责驮行李的队伍遭遇了极大的困难。前面八成的人总算爬到头了,正把马标和中军旗举起来时,突然从东面的高地传来震耳欲聋的枪声。 长着郁郁苍苍的植物的岩石断层伴着枪声,笼罩在一片硝烟之中。 “嗒、嗒、嗒嗒嗒……” “铿铿铿铿……” 一阵凄厉的声响传来,好像是巨木倒下的声音,又好像是沙土石块滚落的声音。 但其实都是中弹的人马一起跌下去的声音。 “啊,是敌军。” “羽柴军?” 胜政惊得呆住了,回头一看,敌军近在眼前,就聚集在对面的悬崖上。旗帜、盔甲和长矛在早晨阳光照射之下闪闪发光,仿佛是从山神的腹中驾到,高高在上。虽然没有看到秀吉的身影,但这副天兵天将莅临的样子完全证明了他就在那里。 秀吉的军队突然被引到这个方向来的原因没有别的,正是因为胜政和他手下的动向。 胜政麾下三千兵力,在短时间内离开饭浦坂,开始从堀切撤退去西面的山峰。这一切早就被羽柴方面的探子看在眼里,报告了秀吉。 秀吉立刻命令各个将领:“那就是三左卫门(柴田胜政)了。不错的猎物,追!”先急派了七手铁炮组,让他们把山峰上的险峻山路和山谷里的树荫拿下,用作立脚点,接着等到大部分敌军爬上堀切时从后面瞄准,一齐发炮攻击。 重弹攻击之下有两三百个士兵跌进中间的山谷。 同时,西边的悬崖和东边的山峰都传来叫喊声。那是山谷里受伤的人。连马叫声也很异样。 这个时候秀吉的主力部队早就杀到东边的高地上,秀吉喊着“进攻”,亲自发出总攻击的指令,接着如离弦之箭般先冲了下去。 没有时间择路了。大部分士兵都是冲到灌木带里,骑马不断跳跃前进,发亮的长矛和旗帜掠过青草地,和杜鹃花相互映衬,一番万紫千红的景象。 世间的贱岳七本枪——三振太刀等说法,说的就是这时候的事。 喊到声音嘶哑的秀吉更加卖力地指挥、鼓励起左右的年轻人:“军法也要按时机变化。小姓们今天也是百无禁忌。你们就尽情向前冲吧,打个爽快!” “是!”有人跳了起来。 另一边又有人大叫一声抢在前面。十几名近侍的年轻人如风暴般猛冲下崖去,山谷两边的军队势均力敌的对峙一下子被打破了,成了嘶喊声阵阵的一群乱军。 这边响亮的号角吹起,那边进攻的锣鼓乱敲一气,夹杂着武士们“不要回头”的吼叫显得更有气势,双方武士在这之间激烈地交战着。 晚了一步上阵的年轻人已经按照约定,穿过双方混战的战场,直奔敌人的阵营,冲了进去。 这一群如小狮子般骁勇的战士分别是:福岛市松、加藤虎之助、奥村半平、大谷平马、加藤孙六、石川兵助、石田佐吉、一柳四郎右卫门、平野权平、胁坂甚内、糟屋助右卫门、片桐助作、樱井佐吉和伊木半七等人。此外还有平时伴随秀吉马旁的几位武士。 他们心里定下的目标至少也是砍下敌军将领的头颅。即使看见敌兵手举长矛冲来,也只是骂一句“区区小卒”便把对方踢倒,狠刺几下,就又往前冲了。 在最前面的武士发现敌军里地位高的将领,“不错的对手。看招!”如此挑衅敌手展开攻击的就是年仅十八岁的少年武士石川兵助。 兵助虽然只有十八岁,但已经和秋田助右卫门一起被任命为旗奉行了。在今天这样的情况下这位年轻人当然是不愿意落于人后的。 可是对手却不把他放在眼里,在马上喝道:“黄毛小子!”便把石川兵助当作挡路的小兵,绕了过去,准备骑往别处。 “你不知道筑前大人的旗奉行石川兵助吗?” 兵助对着敌人的背影大吼一声。敌人却连头都不回。 兵助又吼道:“懦夫!回来!”手握长矛刺向敌手的马屁股。 这里靠近悬崖,连往下掉的红土都能看见。兵助在烟尘中朦朦胧胧地看到敌人的甲和马匹抬起前腿的样子,便如同脑子里设想好的一般,趁着敌将的刀刃还没有举起来就跳到了敌将身上。 他锋利的刀刃虽然砍到了敌人的头盔,敌人的脸还被划出一道血痕,可敌人也同时拔出刀来,朝兵助的两腿横砍过去。 兵助立刻后退几步。敌将丝毫不为伤口所扰,又起来从上方向兵助砍去。 兵助大喊一声,紧紧抱住敌人的腰,两人纠缠在一起,滚到了红土上。接着又从悬崖滚落下去。 战友片桐助作看到石川身处险境,急忙赶来,可是没来得及救他,只能对着断崖大喊一声:“兵助!” 悬崖下面自己人急忙赶到,砍下了敌将的头颅,接着把兵助抱起来,发现兵助已经咽气了。 助作看见了落在脚旁的敌将的军旗,站在高处叫道:“敌将拜乡五左卫门家嘉,已被石川兵助拿下。羽柴大人小姓组的石川兵助立功了!”这既是安抚兵助的战死,也是祝贺他的功绩。 拜乡是柴田军中首屈一指的猛将。助作说的话让敌军大为震骇。小姓组的小狮子们也还不知道兵助战死的消息。“居然让他抢先了!”他们士气更加高涨。 这其中的福岛市松则想着:“让兵助抢先了真是不甘心。我得杀一个和拜乡五左卫门差不多的敌手。”于是离开混战中的众人,跟敌将浅井吉兵卫过招,取了对方首级。 向来和福岛市松竞争激烈的加藤虎之助也急忙在附近搜寻着猎物。这时有人前来自报姓名:“我是拜乡大人的手下,铁炮头户波准人!”福岛市松认出他是那个让羽柴军相当头疼的强手,只见他拿着十字矛向自己攻来。激斗之间,杂草乱飞,尘土飞扬。福岛市松也总算取下准人的首级,他大声朝各处宣布道:“加藤虎之助立了首功!”有人在他身后大笑起来。 “甚内,你笑什么?”虎之助回头,看见胁坂甚内站在那儿,便双目圆瞪,诘问道。一副要是敢取笑我就算是朋友也不会放过你的气势汹汹的模样。 甚内又笑了。“别生气,虎之助。”他又走近了些,“杀了强敌户波准人当然是大功一件。可你能办到的可不止这样,可别得意忘形了,小心你的头反过来被敌人砍了。” “闭嘴!你这番胡言乱语不过是嫉妒别人立功,我虎之助哪里得意忘形了?” “你刚才不是公然在众人面前说什么虎之助立了首功吗。” “立了首功就是立了首功,我如实宣告,有何不妥?” “咳咳,也没什么不妥。” 甚内年长不少,平时对虎之助之辈也是高高在上的样子。今天也照例是那样的语气。 “你不知道吧,刚刚在前面的悬崖那儿,片桐助作已经宣告说是石川兵助杀了拜乡五左卫门立了首功的。” “啊!是吗?” “福岛市松也喊过他杀了浅井吉兵卫了。你这次不仅不是首功,连第二功都算不上了。连同伴的声音都听不到,你拎着这首级回去途中可难保安全啊,我这才提醒你注意的。” “……”老实的虎之助红着脸,说不出话来。 “明白了吧,虎之助?”胁坂甚内的矛尖也已经被血染红,腰间挂着一颗敌人的首级。 “明白了。” “你得赶紧习惯在战场打仗啊。”说完,甚内又追向敌军的马群了。 不单单是虎之助,可以说激战中的所有人都进入了忘我的境界。这里是山谷断崖和山峰上的斜坡,地形复杂。另外,虽然小姓组的小狮子们不算是第一次上阵杀敌,可现在手握长矛,置身于真正的生死场,在千钧一发之际,和闻名的强敌一决生死,如此鲜明的经历对于大部分人来说的确是第一次。因此,意气冲天的众人都像虎之助一样通告自己立了首功,之后在秀吉面前也为此争吵不休。《甲子夜话》中记载了加藤虎之助晚年跟孩子说的年轻时的故事,其中写道: “……爬上山坡,敌人就在对面,双方交战起来。当时心里只觉得对面如同黑夜一般,什么也分辨不清,便闭上眼睛,口念阿弥陀佛,一个劲儿地向前冲,把长矛插了过去,感觉到手里一沉,睁眼一看,竟刺中了敌人。那之后渐渐能分辨敌友了。之后问起来,才知道是柴田军中那可恶的强敌户波准人,都说我这是立了首功。” 这番话是虎之助自己说的。关于首功有之前说的问题,跟他一样老实的勇士们等到真正上了决战战场,他们的心理就更是如此了。轻言生死绝对不是真正的勇者。 战斗绝对不会总是保持着一个态势。 初期是柴田军撤退,在高处占据地理优势,猛烈攻击沿着山谷攀爬上来的秀吉军。小狮子们凭借勇猛的表现,一下子爬上了堀切的陡坡,冲到敌人军中杀了好几位敌军将领。 “不对,情况不妙!”敌军紧张起来,到处都能听到喊撤退的声音,敌军速度极快地沿着山峰上的路往西退了两千多米,马匹乱奔,旌旗也没了气势,到处是狼狈地踩着草地在混乱中逃跑的背行李的士兵和步兵。 秀吉疾呼一声:“就是现在!”自己随着人潮从东边的悬崖顶下来,奔到山谷对面,再让武士们把他推到那面的高地上面。 “让马过来,把马牵过来!” 秀吉站在对面大声命令道。 敌阵没了敌人,连自己人都寥寥无几。他们追击敌人的速度之快,连秀吉自己都被落下了。 “啊,您的马!”只有四五名武士还在那儿,听到秀吉催促要马,惊慌失措地回答道,“连您的鹿毛都在过贱岳陡峭的山路的时候丢掉了,您的马早就都没了。” 听到这话,秀吉怒气冲天,怒骂道:“蠢货!”边跺脚边拿柿团扇指着不远处,“把那里被丢掉的马牵来!马不是有很多吗?” 事实上,敌人遗弃了不少马匹。好多马在刚才交战的地方乱跑着。有些马负了伤,发出嘶鸣。也有些背上安置着华丽马鞍的马在慢慢地踱步。这些马都是一副“任君挑选”的样子。 他拣了匹敌军的马,骑到马上观察敌人的退路。 这里再过去就是南北岭道,虽说是山峰,但路却很平。一直到余吾湖西岸的足海岭、茂山附近几乎都是坡度很缓的斜坡。从地势上来看,刚刚敌我双方虽然在这里进行的是山岳战,但是接下来应该立刻改变为野战。 “用长枪的柄打一下马屁股。”秀吉拉住缰绳吩咐武士说。 武士拿自己手上的长矛打了一下秀吉的马。受了惊的马一下子如飞般跑走了,武士们也赶忙追了上去。 奔到了头,便又看到了战争的硝烟。驻扎在那里的柴田军与佐久间带的那支队伍合在一起,迎击一路急追猛赶而来的秀吉军,两军闪电般交战起来,顿时血雨腥风,咆哮凄厉。 秀吉到了自己的军队里,催促鼓手:“击太鼓,击太鼓。”又激昂地吼道,“往前冲!痛打敌人的前胸跟后背!打倒他们!”不知什么时候他自己也冲到了长矛枪队前锋的最前面。不仅如此,连混战成一圈的敌人和自己人都被他甩在后面,他和几个最年轻的武士一起追击敌军中掉队的人。 柴田三左卫门胜政已经在乱军混战中被杀了。宿屋、德山、山路等将领也陆续战死了。 胜家的养子,玄蕃允的弟弟,柴田三左卫门胜政,享年二十七岁。 作为一把手的将士,死在这样的战争中应该说是英勇牺牲,无损于他的名誉。 一同死去的麾下部将德山五兵卫被小狮子糟屋助右卫门取了首级,宿屋七左卫门是被同样属小姓组的樱井佐吉杀死的,山路将监的首级则是被加藤孙六取走了。 关于上面说到的樱井佐吉立下的战功,《老人杂话》里是这么提及的: “……志津岳合战以来,樱井佐吉的名气就到了无与伦比的地步,连七本枪的众人也比不上他。但因为疾病英年早逝,人们才不知道他。” 他在战斗中究竟是怎样的英姿呢?敌将宿屋七左卫门躲开混战的军队,从较高的地方观察自己人的队伍里是否有防守的漏洞。就在这个时候樱井佐吉发现了宿屋,他毫不惧怕地在下面朝宿屋喊道:“我看你是个好对手。我是羽柴大人的小姓,樱井佐吉,现来与你交手。你可别跑。”虽然地上并不成路,他还是努力往上爬。 同军的人中有人看到了,从远处提醒他:“樱井,太危险了!”可他还是爬到了上面,刚靠近敌人的脚旁便有一支长矛从上方刺了下来,刺中了他的胸铠,他一下子就滚落下去。 看到这个场景的人都以为樱井战死了,可马上有个人从刚才的地方开始往上爬。 大大的金色半月形的防箭袋的袋口已经歪了,袋子本身也已经破破烂烂,歪了的半月形袋子紧紧贴在他背上的盔甲上。他怀着不愿屈服的信念又爬到了刚才被长矛刺落的地方,拾起刚才掉落的自己的长矛后便一步蹬到最高处,朝敌人刺去。 敌将宿屋七左卫门也以为自己刚才已经把披着红色防箭袋的小武士杀了,往另外一个方向走了二十几米。 突然,七左卫门凄厉地大叫一声,脚下一个踉跄。樱井佐吉瞄准他的侧腹将长矛刺了进去。宿屋七左卫门拼出全身的力量握住这把长矛,樱井拔不出来,于是他放开长矛,拔出刀砍了好几下。敌人终于倒下,樱井跳上去砍下了首级。 “漂亮!”他的同伴们一齐在远处呐喊祝贺。 石田佐吉、大谷平马、一柳兄弟、糟屋助右卫门等人也各自有着优异的表现。战场不停往西面移去。 就在这里。 下场最为悲惨的就是之前背叛伙伴,把情报泄露给柴田,使玄蕃允得以攻入大岩山的叛将山路将监。 他今天也在这个战场,死在由秀吉养大的加藤孙六的手上。可惜,三十八年来的作为,就这么断送在了洗不掉的臭名之下。 不仅如此,之前将监年迈的母亲和妻儿企图从长浜出逃,在途中被巡逻船抓获。几天之前,他在用来环视敌我两军的原野上看到了亲人们被钉死在柱子上,羽柴军里的士兵都狠狠嘲笑着他。 也难怪他在今天的决战中会这么不堪一击。他的下场跟他想要的恰恰相反。 静林 太阳升高了。初夏的这一天,连一丝风也没有。毒辣的太阳照着地上,特别热。 柴田胜政战死了,众多幕僚尸横遍野,死状惨烈。这之后没多久柴田军完全陷入了溃乱的状态也是可以预料的。 “别让敌人逃走!别放过他们!” 追击的羽柴大军执着于这一点。地势也都是向下的斜坡,利于他们追赶敌人。 从太阳的角度看,此时约是上午八点。 虽然在余吾湖的西岸另一场战斗还在进行,柴田军却再次逃跑了,摩肩接踵,聚集到茂山、足海岭那边。 升起旌旗,安静地驻扎在这里守候的,正是前田利家父子。 当真是鸦雀无声,风平浪静。 今天一大早开始,他就一直在这里静观大岩山、清水谷、贱岳的刀光火石。 本来,他是作为柴田胜家麾下一翼在此布阵,可是他的心思跟他的身份却微妙地站在了不同的立场上。只要有一步出了差池,领土一族,一切都将灭亡。 当初如果他抵抗胜家的话,胜家一定会让他一族灭亡。可是如果要把跟秀吉多年的友谊抛弃,这于情理上也无法说服自己。更何况不只是放弃友情,他还要做好与胜家共命运的觉悟。 站在胜家一边? 还是站在秀吉一边? 他细长的眼睛观察着战势,比较着双方,等着看时机加入哪方,这样应该就不会出错了。 但是,面对这次出军,连这个看时机加入哪方的计策在他眼里仍是下策。他虽然整顿兵力,排出了阵式,但这些只不过不是假态而已。他心里希望的不是靠自己的战斗来改变命运,而是把一切交给上天来解决。 这次他从城中出发要前往战场的时候,他的夫人揣度着丈夫的心意,悄悄地问道:“这一次如果不和筑前大人交手的话,是不是有碍您武士的颜面?” “你有什么想法?” “我觉得我们和柴田大人间并没有那么深的情谊。” “笨蛋。我怎么能亲自背叛武士的承诺呢。” “那么,您要帮助哪一方?” “交给天意吧。只能这样了。这样的事情岂是凭人的智力能解决的。” 丈夫站着说完了这些话。夫人放心了很多。她本来是斯波家的臣子高岛左京大夫的女儿,嫁给利家也是秀吉宁子夫妇给做的媒,当时秀吉还是个身份低微的小兵。 那个时代的女子很多也参禅。她曾在大德寺玉室的房间修炼,后来那里被叫作芳春院。所以听了利家说的顺应天意的那番话她立刻就明白了。 她知道,所谓天佑,概括来说,就是顺从伟大的天意,不做忤逆天意的事。 这种想法正中利家的深意。可以说利家的进退就靠这个了。 前田阵营的前锋——不,是直到中军附近,都在接收败退而来的佐久间军里的士兵,他们叫唤呻吟着,满身是血。一眼看过去,沙尘之中朦朦胧胧的一股凄凉之色。 “别慌慌张张的。丢人现眼。” 玄蕃允和骑马团一起奔了好久才逃到这里,他的马缰有一端都已经断了。他从朱色的马鞍上下来,用嘶哑的声音大喊道:“这次战斗不就是那种程度吗,一个个的别那么丧气!”这既是在鼓励自己,也是在训斥眼前碍眼的一些士兵。 可是当他坐到了那边的岩石上时,也不由得放松了紧张的心情。他的嘴唇和眼睛已经无法掩饰悲痛。虽然他努力不失掉身为将军的矜持,可对于年轻的他来说,今天如此混乱惨败的局面远远超过他所能承受的。 弟弟三左卫门胜政途中战死的事他也是到了现在才刚刚知道。 原、拜乡、德山等勇将也都战死,连山路将监都被敌人砍了首级。他实在无法相信。 “其他的弟弟们怎么样了?安政呢?还有七右卫门呢?”他突然问起了这两个弟弟的情况。 家臣中的一位指了指他的身后说:“您的两位弟弟在那里呢。” 玄蕃允回过头,充着血的眼睛看着两个安然无事的弟弟。 安政伸长两腿,茫然地望着天空。最小的弟弟七右卫门垂着头在打瞌睡,全然不顾受了伤在不停冒血的膝盖。 “还活着……” 他心中,担心的心情中又升起一股对骨肉至亲才会有的愤怒。他突然大声怒骂道: “站起来!安政!……七右卫门也振作些!你们这两个小子,离筋疲力尽还早着呢!……像什么样子!” 这些话似乎也给了他力量。他拖着受伤的身体站了起来。 “前田大人的阵营在哪里?……在那边的斜坡上?好,我们这就去找他。”他开始拖着腿往前走,又回头对跟着他的弟弟们说,“你们不去也行。你们俩赶紧数数人数,准备迎敌。筑前速度快,一定很快就会追上来的。” 说完之后他又继续往斜坡那里走去。 他坐在军帐中的长凳上没等多久利家就来了。 “战局不利,令人遗憾啊。”利家安慰道。 玄蕃允勉强苦笑了一下:“哪里的话……以我所见,只要还没败就不能轻言结局。” 听到这令人意外的坦率回应,利家不由得对玄蕃允刮目相看。 玄蕃允似乎把失利的原因都归咎于自己身上,一句不提利家按兵不动的事,只是说出了他接下来的期望。 “眼下,能不能让你手下的军队帮助我们防御即将攻来的羽柴军?” “知道了。可是,你是要长矛队还是铁炮队?” “我想让你在最前面埋伏一排枪队。敌人一定是匆忙赶来顾不得脚下,我们趁乱突袭。我们两阵拼上性命抗争。拜托了,立刻!” 这会儿的玄蕃允一点儿都不像平时那个绝不会向利家求救的他了。 利家不由得可怜起他来。他们同在一个阵营。会有这样的深谋远虑,看来玄蕃允自己也觉得会打败仗了吧。另外,自己内心的想法是不是已经被他看穿了呢。利家内心暗忖。 “叫小塚藤兵卫、木村三藏他们俩过来。” 利家立刻做了反应。然后当着玄蕃允的面,向两位铁炮组组头做指示,同时也是告诫他们:“你们去佐久间大人那里帮忙,在阵前排一列枪队,一看到羽柴的军队靠近就一起开枪。进退一律听从玄蕃允大人的调遣。两支队伍可不要混在一起了。” 他另外还给匹田左马助、关户弥六等人的队伍也下了命令,让他们一起上战场去。 “喂!敌人好像过来了。” 玄蕃允的神经一刻也没休息。他这么轻轻地自言自语着,立刻站了起来:“那么,快出发迎战吧。” 说完他就要离开军帐了,忽然又回头向走在身后送他的利家说:“恐怕我们以后没机会活着见面了。我玄蕃允也不愿一人苟活。即使只剩下我一个人,我也会效仿豫让的做法的。” 他说了好几遍这样不问自答的情绪激动的话。利家一直把他送到刚才自己驻足的斜坡。 “……再会。”玄蕃允迅速跑下了坡。 眼下目之所及,在最前方又发生了惊人的变化。 佐久间八千人的大军,死的死,伤的伤,掉队的掉队,除去这些人,剩下的看上去还不到原先的三分之一。可剩下的也全都是些溃败的士兵和怒气冲天的将领。他们怒号喧闹着,互相影响,大家的心情变得比实际情况还要凄惨。 原因就在于玄蕃允的两个弟弟,七右卫门和安政毕竟不是控制得住场面的人。不管怎么说,军队里的大将几乎都已经死了。组里没有组头,队里没有部将,士兵们还不知道接下来要统一听从哪里的指挥,又眼见着急急攻来的秀吉军从远处很快地靠近。就算制止住了这里士兵的溃逃,也难免人心不踏实。 但是前田军的铁炮队带来了一股肃静的气氛,铁炮队像水一样穿梭在哀号的人群中,一直到阵地的最前面,麻利地排出一列埋伏的队伍。 “跟着第二阵!”玄蕃允说出的命令也得到了很好执行。大家终于冷静些了。 前田军的援军来了!知道了这个事情之后,面无血色的将士们得到了很多力量。不管是玄蕃允还是残余的部下,大家都恢复了勇气。 “只要同伴的矛上还没有挂上秀吉的首级,就不许退后!别被前田军队的人看不起!知耻而前进!” 玄蕃允一边鼓励将士们一边在他们中间来回走着。直到现在都能跟着他的将士显然都是有自尊心的。很多人的铠甲和兵器上沾满了血,那血都被从早照到现在的阳光晒干了,又沾上了草和泥。 “想喝水,喝一口就行。”每个人都是这副表情。可是没时间了。万丈的黄尘和敌人的马蹄声正在很快地向他们靠近。 从贱岳到这里,如一阵狂风般持续进攻的秀吉也在茂山前拉住了缰绳。 “这里是前田父子阵营的前面……” 他暂时没有盲目地前进,而是整顿了下部队。 不用说,此时两军对峙的距离是在铁炮的射程之外的。 有了前田军的枪手,玄蕃允立刻快速地做出在敌人来路上的安排的指示。可是远处的沙尘遮蔽着在射程外的一动不动的敌军人马。 “……” 利家和玄蕃允分别后,依然站在山上,观察着局势。就连他周围的将士也猜不出他在想什么。就在这时,随从相浦新助和阿岸主计牵着利家的马来了。 “主公终于决定出阵了。” 每个人都在期待着,可是利家只是站在马旁,一边向从儿子利长阵所回来的使者小声地问着什么,就是骑到了马上也没有驱马前进。 就在那时,不知道突发了什么事,山脚传来一阵不寻常的骚乱。利家和众人一起俯瞰观察情况,原来是军中后方的一匹马挣脱了缰绳在阵中乱跑。 虽然这是常发生的事,可偏偏不巧,这次混乱似乎又引发了新的混乱,现场非常喧闹。利家回头看了看相浦和阿岸两人,用眼神让他俩一起看看出了什么事,吩咐身边的人“大家都一起去看看”后,急忙骑马下去了。 同一时间,猛烈的枪声在平野上响起来。这是友军的枪队的声音。看来敌人羽柴军肯定已经开始了突然袭击。利家一边奔下坡一边侧脸观察万丈的黄尘和硝烟。 “就是现在了。就是现在了。”他兴奋地用拳打了马鞍好几次。 在茂山一带的阵地同时响起杂乱的钲声和太鼓的鼓声。势如破竹的羽柴军虽然在防卫线上的枪列那儿牺牲了些人,却还是很快地深入到佐久间和前田队伍的内腹,把本来就已经乱作一团的中军打得屁滚尿流,威势极猛。 这时,利家一边观察着乱军混战,一边避开这条路,和他的儿子利长的队伍会合后立刻开始往盐津方向撤退了。 “这算怎么回事?” 有些部下既觉得愤怒,又觉得奇怪,可这只不过是利家计划中的行动而已。本来按他的真心,就是要置身局外,他希望能保持中立。之前是由于考虑到领地的地位和四周的情势,胜家又提出要求,才不得不掺和到战事中来。现在又看在和秀吉的交情上默默地撤退。 可是秀吉手下进攻的军队丝毫没有懈怠地猛攻前田军。前田方面的殿后军,小塚藤兵卫、富田与五郎、木村三藏等十几人都在这时战死了。 在这段时间里,利家父子率领着几乎毫发无损的家臣从盐津迂回到疋田、今庄,一路撤退到利长的居城,越前府中的城池。 连续两日的激战,只有前田父子的阵地像在乌云笼罩下的一丛静林一般平静。 如果他积极协助玄蕃允盛政,那么茂山、足海岭也都会被秀吉军的士兵占领,他绝不会希望这些地方任由战事蹂躏。 他的近臣小塚藤兵卫、木村三藏和其他几人都奋力抗争,在这里牺牲了。虽然《前田创业记》中是这么写的,但是这个奋战实际上是消极退军付出的一些代价而已。 所以战后有世人推断:“前田父子前夜已经收到过秀吉的密信,约好了当天的叛变。说起来,那天前夜有两个穿着百姓服装的男子带着书状混入了阵中。茂山的篝火从半夜一直烧到了早上,这估计也是为了给秀吉回应而做的暗号。” 世人纷纷这么推断。这虽然只是平常的街谈巷议,却有些夸大了事实。事实总是看起来复杂,其实却是简单的。世上臆测的结果就是把事实弄得复杂怪异。把真相不停分解,再加上些细节,让人们更加看不清真相。 “他和柴田应该同仇敌忾,可是和秀吉又从以前就有很深的交情,他在心里还是和秀吉站在同一战线上的。” 《丰鉴》的作者在这一点上虽然是寥寥数言却言尽问题,可以说没被世上的假象迷惑。 利家有一个女儿做了秀吉的养女。利家夫妻的媒人又是秀吉。私事暂且不提,就说所谓男人间的刎颈之交,利家和秀吉之间也绝不仅仅是一朝一夕的朋友。 年轻时两人一起住在残垣破壁、葫芦架子下,过着贫穷的生活,从那时起两人就是能穿一条裤子的肝胆相照的好兄弟。对着外人也能互相嘲笑,有时还会吵架。 “你的优点的确让人钦佩,可是傻起来真是让人厌烦啊。” 一个人这么说着,另一方又回嘴道:“你的缺点真是令人厌恶。可是对我来说倒是个模板,所以我才和你相交。我就是有傻的地方,那也是因为想做你的好榜样跟好朋友才会那么不拘一格的。” 他们就是这样互相了解、一路走来的好朋友。当时已经位至上将的柴田胜家和这样的两个人的交情是大不一样的。朋友交情深浅不同。 虽然如此,可像胜家这样的老将,却还是利用利家的领国在自己势力范围内这一点,面临决战之际不仅把前田父子的兵力投入到战斗中,甚至还把他们安排到贱岳方面,这只能说是不战而败了。倚靠了不该倚靠的东西。实在是失策。 通过贱岳、柳之濑的战斗,柴田虽然总是将失败的原因归结于玄蕃允犯了长时间休憩“居着”的战事大忌这一点,但现在分析来看,玄蕃允的失策不过是破坏了战局的一部分,反而是胜家把本来就有异心、脆弱的部分硬是当作主力来用,他的谬误才是根本性的错误。 失败的原因总结来说就是内因。内败者败。这是古今通用的铁则。 位 在这里,我们先转换视野,看看狐塚方面的动向。 柴田胜家的阵所从昨晚开始是什么情况呢? 在这之前需要注意的是,这场战争的特异之处在于已有了出人意料的结果。 这句话的意思是,受玄蕃允休息一晚的影响,支队的战斗已经决定了总战局,总帅胜家的主力反而成了旁系的力量。 总的来说,虽然有点儿冒险,胜家出了个奇招,把赢下最初的战斗的任务交给了玄蕃允,可是跟他预想的相反,此举反而快速招来了全军的灭亡。等看到敌人大举进犯时,不管是狐塚主力还是他作为主帅的力量都已经没有用武之地了。 因此,关于这一点,后世的史书这样批评玄蕃允: “贱岳、越军的战败都是因为这个竖子误了大事。” 把败仗的原因都归结于他没有听从舅舅胜家的话,犯了留守敌人阵地的大忌。玄蕃允虽然确实和娴熟的老将不同,也就是所谓的稚嫩,但是这些论断也太过片面。我们看胜家作为主帅从当夜到第二天的一些做法就知道了。 前夜——二十日的夜晚。 胜家派去玄蕃允那里的六个使者全都无功而返,他怏怏不乐,甚至还叹息万事休矣。然后说了句“先睡一觉吧”,便打算在悲痛的心情中在阵所的寺庙的一间房内睡过这短暂的一晚上,可是却怎么也睡不着。 太阳穴旁边的血管都明显地突了起来,脑中的烦恼思绪挥之不去。还有耳鸣在困扰着他。 “岂有此理。这是要逼胜家我杀了他吗?” 他怒骂玄蕃允的话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特别清晰。可是这愤怒却不能向任何人发作,最后他只能反思自己,认为是自作自受。 都是太过偏爱造成的错误啊。盲目宠爱是毒。 说得更仔细些,就是说舅舅和外甥之间的骨肉相连,军律中总帅和部下的严肃的关系,这两种关系在感情用事中混杂在了一起,才铸成今日大错。 “这都是我造成的。”胜家突然醒悟了。 养子胜丰在长浜叛变的原因也在玄蕃允身上。还有,听说从前在能登的战场上,玄蕃允也曾对前田利家出言不逊。 但是,虽然有这些瑕疵,玄蕃允的天分的确是出众的。他的优点还是很多的。 “唉,就是因为这些,今天才会要了我的命啊。”胜家呻吟着翻了个身,像是做了个噩梦。 就在那时,武士们从外面的回廊跑来,震得短架灯一闪一闪的。 从隔壁房间开始,一间间连着的房间过去,之前在打盹的国府尉右卫门、浅见对马守和小姓头毛受胜助等人怒喝:“喂!什么人?!” 虽然寝所的卫兵放轻了脚步,各位将领还是出了房间站在回廊上。 “怎么回事?” “有什么异样吗?” 各将领开口问道。 前来告急的武士的动作已经说明了事情的不简单。他说得很急:“木之本方面的天空,从刚才就一直泛红,我们觉得奇怪就派人去东野山附近察看……” 毛受胜助打断他,严厉地提醒他:“啰唆!给我拣要紧的说!” 报告的人一口气说道:“大垣的秀吉到了。木之本附近人马喧嚣,看上去非同小可。” “什么?秀吉到了?” 众人紧张起来,刚准备去胜家的寝室报告,胜家却已经听见了,自己走了出来。 “刚才的话您听到了?” “听见了。”胜家点了点头,脸色比晚上的时候更差了。 “我就知道会这样,我就知道会这样。中国阵的时候筑前不也是差不多的速度赶来了吗?你们不用这么惊讶。” 他还是镇定自若地抚慰左右,却掩饰不住真实的感情。“我就知道会这样,我就知道会这样”这句话像是他在暗暗为自己劝诫玄蕃允的话成真而得意,可众人听到被称作鬼柴田的他那刚健的声音,不由觉得凄凉。 “玄蕃允早就指望不上了。所以我胜家亲自驻守在此,与敌人在此一决胜负!不要惊慌失措,不要急躁,筑前能打到这儿来是我们的运气!” 把部将都召集到堂前之后,他手执麾令旗,坐在凳子上,开始做战斗的安排。他沉着地安排的样子,仍有年轻时的风采。 可是,事已至此,他虽然也预料到这万一,可自己军队内的情况还是让他极为狼狈。 “秀吉要来了。” 这话一传下去,阵营之中引起了很大的骚动。遵从部署的人很少,不断有人装病,违抗命令四散脱逃。七千人一下子只剩三千多人了,真是军中之耻。 之前将士们还都气势高昂地从越前出发要和秀吉作战,不可能仅仅因为听到“秀吉要来了”这一句话就变得这么胆怯。 酿成部下的心理这么容易动摇的原因,正是军中没有具有威信的统帅这一件事,即使有万余大军也没用。 白天的时候,上将之间就在讨论派了六次使者和玄蕃允固执己见的事,当时已经种下了不吉利的种子。况且秀吉的行动又比预想快那么多,让他们吓破了胆子。各种谣言妄语乱传,造成了最后因为信以为真而多人胆怯出逃的结果。 看到自己军中这种不堪的混乱之态,胜家怫然作色,“这帮卑鄙的家伙!”他忍不住咬牙切齿地在周围的将领面前骂道,一解心中愤怒。 “这是要焦躁到什么时候!怎么回事!我胜家的命令有没有好好传达给各个组头?” 浅见对马守和国府尉右卫门等人从刚才开始就坐立不安,静不下心来。主公的命令传了几次他们也只是声音含糊地答应着。 胜家训斥左右道:“有什么好慌张的!给我平静下来!这副样子只会误了军中部署,流言蜚语随意流传,反而乱了阵脚。这样的人我要严惩!” 他不停斥责着。 吉田弥惣、太田内藏助和松村友十郎等人又跑出去传达军令了。在这之后还是能听到胜家声音很高的骂声。虽然他想让士兵不要急躁、不要狼狈,可他自己的声音就是狐塚本阵中喧闹狂躁的来源之一。 天快亮了。 可以清晰地听见对岸传来的枪声和喊声,声音从贱岳方面一直往余吾湖西岸移动。 “看这阵势,看来羽柴军到这儿也不会花多少时间了。” “中午一定到了。” “难道要一直等到中午?” 胆怯的人让身边的人也一起胆怯,最后成了一片恐惧的状态。敌人有一万人吧?不不,有两万。怎么可能?看这威猛的阵势,肯定有三万人呢。自身的恐惧感变本加厉,如果没有旁人同感的话就静不下来。这时又有人说道:“前田父子也叛变了,要跟秀吉一起来打我们。” 有些人开始真的相信这种谣言。 胜家悲观地想道,气氛到了这种极端的程度,上头的人再说什么也劝慰不住了。就是在军帐中下严令给部将,终究也是没人完成的。 他最后在寺庙门口骑上了马,亲自巡视狐塚附近,训斥每个阵的头头。 “无故离开阵地的人都给我通通斩了!卑鄙的逃兵用铁炮追击他们!在军中给同伴传谣言说妄语、做出损害士气行为的人立即刺死,以儆效尤!” 命令严明,声音严厉。 可是会像这样下严令,说明时机已经晚了,有种浓浓的遗憾的感觉。 七千人中已经有一半以上的人逃走了,剩下的人也不是那么牢靠。他们已经失去了对自己主帅的信任。一旦失去了下面人的敬畏,即使骑在马上发出所谓鬼柴田的号令,最终也只是变成空洞的回声而已。 “唉唉,我胜家也到头了。” 看着如一潭死水的军队,他意识到现在不能出发。可是他自己的气势却反而让他觉得自己必死无疑。夜渐渐发白了,军队稀疏,人马寥寥。 离狐塚之地只有呼之可闻的距离,对峙着的是羽柴军的第一阵地——堀秀政的东野山阵地。堀秀政的军队也终于从今早开始行动起来。 胜家的主力部队会往这里进发,概括说来是为了牵制占优势的敌军的第一军队。对于胜家来说这个目的是达到了。 但是,像堀秀政这样的大将,在这样的要地率领着大部队,却被迫定在阵地里不能动。在秀吉看来这种情形是让人非常不满意的。 有一种说法是这么解释的。 当时,秀政是打算立即进攻的,可是他的臣下中一个叫堀七郎兵卫的却说这是下策,极力劝阻。他的理由是:“从这半天观察到的敌人的动向来看,胜家往玄蕃允的阵营里不知道派了多少次急使。我认为这是胜家在几次三番地催促玄蕃允紧急撤退。如果玄蕃允听从命令撤退的话,他肯定不会原路退回,所以我们肯定要在附近跟他打一仗。可如果玄蕃允还是坚持留在那里不回来的话,胜家肯定也待不下去,会打过来,我们就要以这街道为中心跟他打一仗了。不管怎么说,只有这两种情况。所以我们现在先不要分散兵力,得把全部兵力集合起来,好好观察是哪边的敌人攻过来。” 不管这个说法是真是假,总之,事实就是,当时从大垣出发的秀吉直接指挥的军队席卷了贱岳附近,又在第二天早上追击到余吾湖西岸,在这段时间内,东野山的第一阵地在离敌人胜家的大本营只有咫尺的距离观察着敌情,没有采取任何行动。 堀七郎兵卫的分析说服了秀政是原因之一。但更重要的原因是,直到二十一日天亮前,柴田胜家的存在于他的阵营之中还是有着威信,他那无声的“位”无可争议地起到震慑敌人的作用。 也就是说,只要胜家的“位”还有作用,即使是秀政也不敢轻举妄动。 这里所说的“位”不同于所谓的官阶勋位。 世间有“位起作用”“位没作用”这些说法。虽然只是下棋时的戏言,但应该来源于兵法上的用语。圣贤的话不会这么率直。 军容、阵气、静、动——这一切都要仰赖“位”才得以发挥。不管是临机应变还是思考计谋,“位”不在这之外起作用就不能得以实现。在外交上和政治上,“位”起作用的范围很广。 即使在一个家族中,一家之主一旦失去了“位”,连他的妻子都会被人议论。一个小家庭的主人就更是如此了,“官吏”的急务、指导者的指挥、大臣的威令等就更不用说了。 今天早上,堀秀政突然决定进攻也是因为观察到了敌人大本营中的可疑气氛。换句话说,那就是胜家“位”的崩塌。 毛受家照 秀政的五千兵力与驻守在山脚街道的小川佐平次佑忠的一千兵力会合,成为了正面攻击狐塚的军队。 枪队走在先锋长矛队的前面,像拍打树叶上的露珠一样轻松地不停攻击,一尺一尺地向前迈进。 敌人也在嗒嗒嗒地攻击着。 可枪弹的声音却是断断续续的,密度也很小。而且很多都没打中。 “长矛队,攻进去!” 小川佐平次和他的长矛手一起驱马冲到枪队前面。 因为他发现,敌人很弱。用长矛就够了。 堀秀政的主力部队不可能落在后面。看到小川的队伍沿着今市街道那火烧过后的废墟往前,堀秀政麾下的各支队伍沿着山脚发起了突然袭击,很快在狐塚的正前方进入了激战。 到处都能看到堀监物、堀半右卫门、堀道利等人组下的士兵背上插着小旗,弯着腰打入敌人深腹。 这时是上午九点。 从时间来看,这时正是从湖西对面一路快速进攻的秀吉军逼近茂山的前田父子阵前的时刻。 灰蒙蒙的西面也传来了士兵响亮的喊声。这里又掀起了新的声潮。就像这样,夹着余吾湖,羽柴全军形成了东西呼应的阵势。 与此相反,狐塚的军队虽然面对着攻击,却丝毫没有提起战意。 前哨的散兵阵地、尖角阵地、第二阵地几乎都是轻易地溃败,中军所在的寺院附近满是无所作为的将士、士兵和嘶鸣的马匹。 “大人!这里、这里不安全了!” 是浅见入道道西、国府尉右卫门等人。他们穿着盔甲,夹着胜家的身躯。 “这次真是难得糊涂啊。”他们硬是带着胜家从山门穿过人马的乱潮,向四周的人怒吼,“快,把马牵来!老爷的马在哪儿?” 这中间胜家也喊道:“我是不会撤退的!我胜家,不管发生什么,都不会放弃这里的!” 他气势汹汹地说着,越说越冒火,又怒目圆睁地骂不肯松手的家臣们:“你们这些家伙为什么要如此阻挠我胜家出征?你们与其这么妨碍我,干吗不上阵把眼前的敌人给干掉?!” 牵马的随从过来了。拿着漂亮的金御币做成的马标的士兵也站在一旁。 “这里是无论如何也坚持不了了……这种情况下战死等于白白送死……与其这样,不如先在北之庄会合,再商议重整旗鼓的大计,应该会有更好的办法……” “笨蛋!” 胜家大喝一声,猛烈地摇了一下头。左右的人都很着急,忙着把他往马鞍上推。 事态就是这么紧急。平时从没主动出过头的胜助——小姓头毛受胜助家照在这个时刻终于走了出来,他跪在胜家的马前说道:“求您了,大人!请您把那个金御币做的马标赐给我吧。” 他向主公要求希望把马标赐给自己。不用说,他的打算就是自己豁出去,给军队殿后,做大将的替身。 胜助说了句:“请一定要答应我!”其他话再也不多说,只是跪在地上不动。 从他的身形看不出他是个这么拼命又勇猛的人,跟他平时作为小姓头在胜家面前的举止完全没有差别。 “什么,你要马标?” 胜家骑在马上,满腹狐疑地凝视着跪在地上的胜助的背影。 左右的各位将领也都注视着胜助。 大家都大感意外。这是因为柴田家中的近侍众多,基本没有人比毛受胜助家照更受主人胜家冷淡对待的了。 平时大家甚至还把胜助的沉默寡言解释为因受冷遇而造成的忧郁。 关于这些,反感他的胜家比谁都了解得更清楚吧。 可是今天,那样的胜助却主动提出要做“替身”,希望主公把马标给他。 军阵中有一股凄凉的必败气氛,今早以来胜家就一直看着忠心动摇的将士们,早就看不下去了。还有不少以自己活命为重,早早地把武器一扔就逃跑的胆小鬼。在那些人中,有几人平时受了胜家很多关照和爱护。 思前想后,胜家不由得眼眶泛红,虽然只有很短的时间。 可是胜家不知又想到什么,用马镫的后跟踢了踢马肚子,眼里还带着些泪光,用他狮子吼般的声音像是要赶走胜助一样吼道:“胜助胡说什么!要死大家就死在一起。从那里闪开!闪开!” 胜助从跳起来的马的蹄前躲闪开了,可他又抓住了马嚼子:“那么就让我带您去那里吧。” 于是他不顾胜家的意志,把战场甩在后面,往柳濑村方向奔去。 保护马标的人和旗本的将士们在胜家的马的周围,围成一圈一起赶路。 但是这个时候堀秀政和小川佐平次他们的队伍已经突破了狐塚。他们一点儿也没把留守的柴田军的将士放在眼里,而是注意到往远处移动的金帛做的军旗上的长穗。 “胜家在那儿!别让他逃了!”如韦陀般的众人手执长矛一起快速追过去。 一起赶路的保护胜家的部将们也是只留下一句“就陪到这儿”的离别的话,离开了胜家身边,回头跟追来的敌人激烈地打起来,在此过程中又死了不少人,尸横遍野。 毛受胜助也回过去跟追击而来的敌人激战了,然后他又追到主人的马后面,朝着胜家的背影再次大喊:“请把马标赐给我!请给我胜助吧!” 已经到柳之濑的边际了。 胜家突然停下马,从身边的随从那里,亲手拿过了跟着鬼柴田这个名号一起出生入死、在阵营里挂到今天的充满回忆的镀金御币做的军旗。 “就是这个,拿好了,胜助。给侍中。”胜家边说边把军旗往后扔去。 胜助身子往前一倾,稳稳地接住了。 胜助欢喜极了。他甩着军旗,向主人胜家的背影喊着:“再见了,再见了,老爷!”做最后的告别。 胜家也回过头看了看他。但是马儿已经继续往柳之濑的山地那儿跑过去了。 当时在胜家周围只有十几个人骑着马跟着他。 他虽然按照胜助的请求把马标扔给他了,但扔的时候他还说了一句“给侍中”。 这句话的意思是拜托侍中,包含着对跟胜助一起赴死的人们的同情。 金帛的军旗下,一下子聚集了三十多个人。 这些都是真正重视名誉、立志殉主的人。 啊,虽说是柴田众,但还是有很多人的。胜助环视了下这些可靠的面孔:“那么让我们最后尽兴地打一场吧!” 说完,他让一名武士拿着军旗,自己站在最前面,从柳濑村往西过了几条街,一直到橡之木山的北边的山脊。 这里是德山五兵卫、金森五郎八长近等人布过阵的地方。 虽然是不到四十人的小队伍,可还是带着同一个觉悟来到了这里,想到这个,就比今天早上有几千兵力的狐塚不知多了多少凛凛的气势、杀气和藐视敌人的气概。 “胜家去山上了。” “好像是下了赴死的决心,要拼命打一场啊。” 追来的堀秀政麾下、小川麾下的武士们不由得起了戒心。这个时候,堂木山寨的木下半右卫门也带着五百兵力加入了追击,“胜家的首级归我!”他们一边喊着一边争先恐后地分头爬上了橡之木山。 山上熠熠生辉的金色马标和三十多个准备死战的敌人虽然躲了起来,可是争先恐后爬山的身体强壮的众人还是不管脚底下有没有路拼命爬,山上的人一个劲儿地增加。 “……还有时间,我们以茶代酒,喝一杯。” 在山上,毛受胜助等三十个人在这短短的时间内饮了岩石之间滴答滴答溢出的冰凉的清水,为赴死做好心理准备。 这时,胜助突然看着和自己同生共死的哥哥茂左卫门和弟弟胜兵卫:“哥哥,你离开这里吧,回老家去。我们兄弟三人都战死在这里的话家族就灭绝了。还有留在老家的母亲老了以后也需要人照顾。哥哥是要给家族延续子嗣的人,请离开吧。” 茂左卫门回答:“两个弟弟被敌人杀死的话,我一个做哥哥的没脸回去见母亲。我留下……胜兵卫,你可以回去,你走吧。” “我不要回去。” “为什么不要?” “在这种关键时刻,就算我活着回去了,母亲也不会高兴的。我们死去的父亲今天也一定会在草丛中看着我们的。今天我无论如何不能回越前。” 毛受胜助家照原是尾张国春日井都人,十二岁开始在胜家处侍奉,后来做到小姓头。他“性情温厚,认真修学,喜好古风,对母孝顺”。《近江国地志略》的橡谷的条目中,著者寒川辰清为了哀悼他的亡魂这么记载了他的生平。 早年丧父,由母亲一手养大的毛受兄弟的孝顺不仅仅体现在这一点上,他们的孝顺是藩内所有人都知道的。 他们兄弟三人都在主人家的马标下战斗到了最后,救胜家于危难之中,为武士的名声以身殉死。从这里也可以看出他们家的家风还有他们母亲的教养。 总之,因为胜助家照留下来了,哥哥茂左卫门和弟弟胜兵卫也坚持留在了缔结生死之约的马标的灿烂金穗之下,不愿离开。 “那我们就一起吧。”事到如今,胜助也不再劝说哥哥和弟弟回老家了。 然后,兄弟三人掬起岩石间的清水,以水代酒互相敬了喝下去,随着那股清凉之气拂过胸口,他们三人一齐往老家母亲的方向拜了拜。 “您剩下的人生会过得比较寂寞,但我们一定会光荣地牺牲的。希望这一点能够成为您的安慰。”不难猜出他们此时心中所想。 敌人已经从四面八方逼近,都能听见声音了。 “胜兵卫,保护好军旗!” 胜助命令弟弟。他为了不让敌人看清自己的脸,戴上了面罩,接着大喊一声:“我胜家在此!” 从很近的地方一下子飞来五六发子弹。 趁着这时,他们三十多人一起俯下身,又站起来,同时唱着“八幡照览”往敌人那里冲去。 他们分成了三路,每路十二三人,往下冲向敌人,奋力刺杀。喘吁吁往上爬的敌人到底是抵不过这决死的阵仗。正面受刀,胸前被刺,到处都是惨烈的牺牲。 “大家别急着送死。” 胜助一下子退回栅中。他所在的地方总有金帛马标跟着,马标往哪里移动同伴们就会聚集到哪里。 “五指弹不如一个拳头打。更何况我们这支小队伍,如果散开的话就太脆弱了。不管是前进还是后退,都不要远离军旗。” 胜助告诫了各位同伴,又冲了出去。不停地砍,不停地刺,然后像阵风一样退回据点。 就这样战斗了六七回。 攻打过来的敌人已经死了两百多了。烈日当头,时间已近午时,铠甲上的鲜血很快就晒干了,泛着漆树那样的黑光。 军旗下的人也只剩十来个了。每个人都眼泛泪光,都看不清对方的样子了。没有一个人是头盔、护腕、护膝、四肢完好无损的。 就在这时,“啊!”一支箭射中了胜助的肩膀。 躲在树荫里拉弓射胜助的是小川佐平次的家臣大塚彦兵卫。 “啊!”胜助看了看护腕上流出的鲜血,亲手拔出了射进肩膀里的箭。然后望向箭射来的地方。 从对面的竹林传来的声音,像是有动物往这里赶来一样。只见竹林中有几个戴着金属头盔的人在往这里靠近。 “嗯,到目前为止……”胜助只有对剩下的寥寥无几的战友静静地说这么一番话的时间了,“我们都是冲出去打再冲回来,这么做也不会有什么效果。我们各自挑个好对手,给自己留个好声誉吧。我胜助先去杀了御名代。再身陷险境也不能把马标放下了,高高地举起来,大家团结一心,跟着我!” 满身是血的武士们举着马标靠近竹林中的敌人。 靠近的敌人似乎是大家期待的敌人当中那些出类拔萃的猛士。 他们丝毫没有惊惧,反而手执长矛,一副要誓死拼杀的样子。 胜助用摄人心魂的语气说:“我来与你们这些没用的小子交手了。把你们的长矛刺向我柴田修理亮胜家。鬼柴田的名号可不是虚的。能跟我交手的人,也就小川佐平次、木下半右卫门。要不就是堀秀政自己过来!” 胜助的身影让人怀疑他简直是修罗化身。实际上,没有一个人走到他面前,只有几个敌人埋伏在他前面。 看到对手如此勇猛,又遭到了死守马标的敌人的奋力抵抗,充满信心靠近的猛士们也露出了两百多米长的空隙,直通山脚。 “我胜家在此。筑前要是在,就骑马出来与我会会。野猴子,出来!” 胜助来到山坡上。 在那里他杀了一个穿着铠甲的武士。但是哥哥茂左卫门也在这之间战死了,弟弟胜兵卫也跟拿着大刀的敌人对打,难分胜负,最终倒在了附近的岩石下面。 金帛的马标也被血染成了深红色,在打斗间倒在了一旁的地上。 山坡上方和下方有无数发亮的长矛集中瞄准着胜助。敌人争着抢夺马标和他们以为是胜家的那个人的首级,“归我!”毛受胜助死在了乱枪之下。 真不愧是鬼柴田啊。 这最后勇猛无比的战斗让闻名天下的敌方武士们也不由得战栗不已。 谁都不知道真相。 因为平日里一贯沉默寡言、成熟稳重、比其他人更文雅好学,他反而遭到了胜家和盛政等人的厌恶。但正是这位遭主公厌恶的、皮肤白皙的、二十五岁的年轻武士救了主公性命。 把他面罩下的头包起来后—— “是我杀了柴田胜家!” “我抢到了金帛马标!” 人们宣扬着自己的功劳,奏着凯歌,整座山都为此摇晃了,又热闹了好一会儿,安静不下来。 直到这个时候,羽柴军方面还不知道那个首级不是柴田胜家的,而是作为替身的毛受胜助的。 杀了胜家了! 拿到北之庄的首级了! 整个阵地人声鼎沸,与此同时,抢到敌人的马标、金帛的喊声也混在其中,久不停歇。这里有个让人搞不清楚的问题:到底是谁拿到了毛受胜助的首级?是谁抢到了马标? 各种书籍中的记载对此议论纷纷,更让人不清不楚了。 堀秀政麾下功劳的记录中写道: “秀政手下的士兵,半右卫门夺了胜家的马标的御币,取了两个首级。秀政献给秀吉,赐给半右卫门黄金一枚和刀一把。作为两个首级的奖赏,还给了金币三枚。半右卫门只拿了一枚金币,另一枚还了回去。” 另外,另一本《宽永谱》中又写道: “堀监物直政在与柴田作战之时,手执十字枪,夺到了柴田的金帛马标。这时小塚藤右卫门跑上前来,与直政交手。直政把御币扔到地上,将藤右卫门摔倒并把他按在身下,取了首级。” 两篇文章写的并不一致。但是这个堀监物的确是那时的又者(陪臣)中有名的刑部、监物、松井佐渡,被世上的人称赞为刚强之人。此外,他杀了柴田军中骁勇的小塚藤右卫门这件事在其他书中也有记载,这件事应该没有错。 但是,声称自己取了毛受胜助首级的人非常多。《余吾合战觉书》中还能看到这样的记载: “……木下不断报着自己名字,拿着胜助的首级参见筑前守。众多将士都赞叹他战姿英勇,非比寻常。” 还有一本书中记录是小川佐平次佑忠手下的人杀的。 同样,关于马标也是众说纷纭。有说法说是蒲生飞弹守的士兵原孙右卫门拿到了,还有个说法说是稻叶八兵卫、伊泽吉介、古田八左卫门的四人组辛苦获得的。没有证据证明哪个是对哪个是错。 最后,真相无从得知,而当时在场作战的人也不知道哪个是真相。 如此,毛受家照假称是胜家,坚守在马标下战斗到最后,这最后的血战一定是非常惨烈的瞬间。血肉横飞、血染碧草。足可证明这是一支无比凄怆的小队伍。 也是这一时刻,另一方面,秀吉已经进入狐塚附近了。 在这之前,前田父子从战场上撤退折返,退回到北方。佐久间的余兵虽然也曾停下试着抵抗,但得不到支援,很快就被歼灭了。 就这样,值得羽柴主力军交战的敌人全部被歼灭了,围着秀吉的骑马团的幕僚和前前后后人数众多的军队,把旗子和马标举向骄阳,蜿蜒曲折地向北继续进发。从茂山路过父室村、穿过国安、天神前,继续浩浩荡荡地走在今市北面、狐塚和橡之木山之间的街道上。 从茂山到这里有数里距离。 《贱岳合战记》这么描写当天的天气状况: “……四月二十一日,辰时下刻,万里无云,骄阳直射。受伤的士兵被太阳长照非常痛苦。” 跟叙述的一样,虽然当时只是初夏,在美浓下了大暴雨之后,天气一变,一下子就成了酷暑,开始了夏日炎炎的日子。 因此,从大垣出发以来一直不停赶路、不停战斗,一觉也没睡的将士们的疲劳绝不只有一点点。 晒得滚烫的甲胄的重量自不用说,捂在甲胄里面的身体流出来的汗也已经不是所谓的“汗”了。每个人的脸都成了紫铜色。满身的血痕和泥点他们也意识不到了。只能从他们的神情和动作看出整个队伍的士兵都非常非常饿,想快点儿喝一杯水,想好好睡一觉,在泥地、草地上睡也不要紧。 长途跋涉的士兵当然是很累的。其实就是秀吉自己也知道这样是不行的。只不过现在因为敌人正“虚”,才会这么迎难而上,采取强行战法。如果胜家和前田父子面对这个长途跋涉一鼓作气的军团时选择团结一心以逸待劳的话,势如破竹的羽柴军队再怎么精锐也会在这里筋疲力尽,如同断弦之弓,在这一局定胜负的关头被推入惨败的境地也未可知。 可是,前田已经不在问题的讨论范围内了,还有虽然玄蕃允的确犯了大错,胜家的狐塚大本营也溃败得太快了。从昨夜到今天早晨的这段时间内,总帅胜家都没想出什么对策,这只能预示柴田将在今天灭亡的命运。 这一天,在贱岳、余吾湖、狐塚附近的三大战场上,柴田军战死了五千余人,是个很大的数字。 当然,如此众多的牺牲肯定不会只有一方。很明显秀吉这边也有不少死伤者。可是羽柴这一方的记录中没有留下明确的数字。 关于他们的负伤者有一个故事。秀吉在茂山转换方向,要往狐塚进军的时候,沿途看到了混战军队的后方无数受伤的人躺在被太阳晒得滚烫的地上呻吟。“惨不忍睹啊,一定很痛苦吧。” 秀吉像他惯常做的那样,停下疾驰的马,眺望着附近的山。 山的附近到处都可以看到乡民们被战事逼迫着聚集在一起。秀吉把黑锹(工兵)的组头喊了过来吩咐道:“我看到那边有戴着斗笠穿着蓑衣的村里的男女老幼。你跟他们说之后会给奖赏,让他们把斗笠跟蓑衣给我们。” 这之后不久,他看着黑锹的士兵把收集来的斗笠和蓑衣盖在每个受伤的人身上,这才说“好了好了”,脸上的表情放松下来,继续行军。 秀吉的真情让他即使在最紧急的情况下也无法对负伤者的痛苦袖手旁观。虽然他被评价只在这方面有人情味,可是这也的确跟他平日的性格很接近。 不管如何,秀吉主力部队的湖西进击军和堀秀政手下的湖东留守军在通向柳之濑山地的北国街道上奔驰时同时收到了报告。 “胜家已死!胜家手下的得力部将也几乎都被斩首了。”人群中流传着这个消息,大家一起发出了如雷声般的欢喜喊声。 但是胜家战死是个错误的消息,立刻被修正了。 在胜家帐中,越前军队中赫赫有名的武将国府尉右卫门、吉田弥惣、太田内藏助、小林图书、松村友十郎、浅见对马守入道道西、神保若狭、同八郎右卫门等人在从狐塚往柳之濑突围的路上就接连被杀了,他们的首级分别被堀队、小川队、黑田队、藤堂队等羽柴军队里的勇士砍下。这些消息一定不会有错。 误报是堀秀政亲自来到秀吉面前说明的。“看上去很像大将胜家,但那其实是顶替的,是让北之庄的小姓头毛受胜助做了替身。” 秀吉看了看那个头颅。 面罩脱落了。是个跟胜家完全不相像的白皙的年轻人的首级。 “是求了主人的马标,假冒胜家而牺牲的吗……这张脸,死得多可怜啊。” 秀吉专注地看着。年幼的死者的嘴唇虽然已经泛紫了,但是洁白的牙齿露了点儿出来,看上去像是成就大义后发自内心地微笑着。 秀吉的脑中深刻地记住了毛受胜助家照的名字。之后他行军到越前,平定了那里,当天就派人去拜访了胜助的母亲和毛受家的亲戚们,进行了郑重慰问,还保证会好好地赡养他们。 他在战场外所采取的行政措施都是通过非常自然的行为表现出来的,主要是以情义为本的政治路线。本来政策执行的轨道是以理念为基调进行的,执行的时候又加上了他本人的性格特点,把人情作为主调,还有把东西当作道义的工具,以道义来进行法上的赏罚。战场外的行政就这么自然地施展开了。 接下来的是几天后的事情。 佐久间玄蕃允被活捉也是这样的政策实施的结果。 玄蕃允在二十二日晚上,于越前的山中自己的知行所内被百姓们抓获,被送到秀吉的阵所。当时秀吉让身边的随从对百姓这么说:“凡是帮助活捉玄蕃允的百姓,每个人都会得到奖赏。不限男女老幼,明天来就行了。” 第二天,来了一大群人,都说自己也参与了,还争先恐后地抢功。 秀吉对百姓说:“虽然战败了,可是直到昨天你们还是把他尊为领主的。把地头抓了送到进攻的敌军手里,何止如此,你们懈怠作为百姓的任务,为了私利来到我这里抢功劳,你们简直肤浅得像野人一样,让人恶心。这帮已经失掉百姓本性的家伙,统统给我斩首!” 那些百姓们一下子大哭起来,乱作一团。可是秀吉只是大声斥责,不耐烦地看着他们,直到最后也没有松口。 为了在民众间树立道义,就一定要在政治中显露出情义的部分。为了让情义融入“法”中,仅仅靠温情和奖赏是绝对行不通的。有时也不得不使用代表冷酷无情的严酷的断刀。 途上一别 胜家率先逃走之后,作为胜家羽翼的军队溃不成军,也一哄而散。 到了柳之濑附近,到今天早上为止挂着的金御币的马标看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秀吉的簇生葫芦马标。 那特别的色彩在今天的烈日之下格外闪耀。如同超越了人的智慧、人的力量的一种标志般,映入了众人的眼帘。 而周围一带的街道、平原,再到部落,到处可见各诸侯的幡旗,而插在士兵身上的小旗密密麻麻,俨然一副大战告捷的盛况。 羽柴小一郎秀长的兵团是规模最大的,率领了丹羽、蜂须贺、蜂屋、堀尾等部队。 还有堀久太郎、高山右近、桑山修理、黑田官兵卫父子、木村隼人佑、藤堂与卫门、小川佐平次、加藤光泰等人马,一眼望去无边无际。 “赢了。我们赢了。” 仿佛自云霞中散发出的光芒,每个士兵所流露出的喜色都为其添辉。马的汗水也在阳光下闪耀着。 事实上,也正是在这一天里,可以说是大局已定。 秀吉对胜家的彼此倾尽全力、以天下为赌注的这一战,在这里分出了胜负。而颠覆这一形势的奇迹不可能发生。 群山、湖泊、营寨、平原,在这广阔的天地里所展开的伟大构想、长时期的布阵,这一大会战的结局虽然经过了精密策划,但这最后的血腥疯狂的对决,却极其短暂。一方以压倒性的突击席卷了战场,甚至可以说是有些令人不够尽兴。 回顾历史上的这一战,当然也应当是如此。应当在这里结束。 综观日本的历史,以国土和鲜血来演绎兴衰的例子并不在少数,刚才的那一战也不过是其中一例罢了。这点胜家当然知道,可是,在胜家的心里,却不能这样算了。并且,他也违反了以往的法则——即使战败也绝不低头认输的法则。即使是秀吉,也没料想到能够这样一口气获得胜利。 从大垣出发时的“我已经赢了”的那一声,以及那时的快马加鞭,都并不是因获胜而有的悠然心情。那是发自于与胜家之间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预测。“唯有拼死奋战,否则就无法活下去”这一号令,并不是单纯的命令,而是秀吉以身作则威震全军的训诫。 他抱着在这一战役中“不赢就得死”的想法,即使是在尸山血河的贱岳乱军中,也始终以不输给二三十岁年轻人的势头冲在最前线。可以想象他用嘶哑的声音吼着“冲啊!冲向敌人”的样子。 如果赢了,从明天起自己就能成为天下霸主。身负这一约定的他,如果在战斗中哪怕只是一瞬间想到战争结束后己身的荣华,就绝不可能获得这一战的胜利。 题外话到此结束。 秀吉的精力和杀敌之心,并没有止步于此。他并没有陶醉在胜利的凯歌之中。 二十一日正午。全军暂时休整,搬取兵粮。在贱岳拉开战争序幕,是在二十一日凌晨四时。在那之后过了八小时,全军收到的是补充兵粮后就向北前进的命令。 柳之濑、椿坂、大黑谷,蜿蜒前进的兵马如同入了蜀地的魏军。 到了国境的橡木岭,可以眺望到西边的敦贺海,北方的越前山似乎就在马蹄之下。 夕阳西斜,带着些许春意的天地,笼罩在多彩的暮色里。 秀吉的脸颊也被染成了红色。从大垣出发以来,他一觉也没有睡过。也许,他已经忘了人类是需要睡眠的吧,只是命令军队不断前进。这大概是因为眼下正是昼长夜短的时节的缘故。 秀吉命令先头部队继续行军,在夜里一口气前进到二里开外的胁本。后方部队则驻扎在与中军差不多相同距离的板取。是首尾长达四五里的夜行军。 连山中子规的啼叫声也听不到了,秀吉一定是迅速地入眠了。 “明天会到达府中城下,想必到时候也需要跟前田打个招呼。该如何应对呢?” 当然,在入睡之前,他脑中一定闪过了这个问题。当然,从利家自茂山撤退的态度来看,利家的心思也可隐约窥得一二。但秀吉是绝不会将这视为前途的障碍,而为此杞人忧天的。 且说,这位前田利家,此刻又在做什么呢。 利家在当日的中午,还在太阳高照的时候,就早早地到了其子利长的府中,撤回了军队。 “别来无恙吧?” 夫人出来迎接。 做丈夫的只是淡淡回应声:“回来了。”至于其心中所想,则搁在一边不谈。 “有人受伤了。将他们迎入城中好生对待。等下再来照顾我。” 利家连台阶板都未踏上一步。他草鞋也不脱,铠甲也不除,只是伫立在大门前。侍童们也只是静立在旁,似乎在庄重地等待着什么。 不久,武者们就从城的前门,护送着战死者,静静地进来了。战死战士的尸体被放在盾牌上。在尸体的甲胄上,插着象征武士骄傲的旗子。 十几个盾牌和旗子被送入城内的持佛堂。接下来是受伤的士兵们,他们或被人背着,或互相搀扶着进了城门。 从这一景象来看,可以得知在茂山撤退之际,前田军所付出的代价——十名士兵战死,三十七八名负伤。 这当然比不上柴田和佐久间。但利家夫妇对这十名牺牲者行的礼却十分郑重。与以往不同,这次的行礼之中包含着致歉的意味。 持佛堂的钟声响了。夕阳落下,城内升起了炊烟。利家命令军队摄取军粮以补充体力,但士兵们却并未就此散开。将士们保持着战场上的队形,在各自的岗位上开始了加固城墙的工作。 “北之庄大人……此刻已经到城门前了。” 领头的哨兵朝着里头大声传令。似乎胜家已经来到了这里。 “什么?匠作大人到了城门前吗?” 不久,在仓库里的利家就听到了这个消息,不禁怃然长叹。 虽然是意料之中的结果,但是,还是不忍心看到成了败逃者的那人的落魄之态啊。 利家沉思良久。 “还是去迎接他吧。” 他与儿子利长,还有身边的四五个幕僚,一起走了出去。 “父亲大人。” 在仓库的梯子口,利长唤道。 “我先一个人出去迎接他,把他带到玄关那里吧。父亲您就先在这里等着……” “噢。就这么办吧……” “那么我去了。” 仓库里的梯子十分陡峭,脚下也是漆黑一片。共有三层。但利长蹬蹬蹬地下去了。 后面跟着的利家的脚步声,听起来似乎心事重重。下了最后一个台阶,就到了立着几个大柱子的回廊。那里聚集着武士们。 扈从之中的村井又兵卫长赖,突然站到了利家身后。 “大人……”他小声在利家耳旁说。 “何事?”利家看了长赖一眼。 长赖进一步凑近了利家的耳朵。 “此乃天赐良机……趁北之庄大人来访之际,将其制伏,斩下首级送到筑前那里去。由此一来,想必借此和羽柴家取得和解也是不费吹灰之力……” 他献上了看似聪明的一计。 利家冷不防打了村井又兵卫长赖胸口一拳。 “给我闭嘴!” 他用可怕的声音吼道。 长赖踉踉跄跄地走到后面的墙壁,差点儿屁股着地摔倒。他脸色苍白,站也站不直,似乎也忘了怎么坐下。 利家瞪着他,用余怒未消的口气说:“不义、卑劣!说出来都不觉得羞耻,竟敢在主公的面前说出这等邪计!真是岂有此理!作为武士而不遵循武士之道的家伙……有谁会将前来敲门的穷途末路之人的首级卖掉以求荣华富贵!更何况,无论如何胜家和利家都是多年的战友。胡闹也要有个限度。给我小心点!” 利家将那个颤抖的影子留在身后,就到玄关去迎接胜家了。 胜家下马后一刻未停直接走来。他单手拿着折断的枪柄,似乎受了点儿伤,满脸满身凄怆之感。 迎面走来的利长握着马辔,亲自为其亲切地带路。 随从八人八骑,留在了中门外。利长牵的是胜家的马。 “是前田家的公子……真不敢当啊。” 胜家从马上下来看到利家的脸,像是自嘲般大声地说了句客套话。 “输了输了……虽然懊悔,不过也已无计可施了。” 比想象中的要有精神。不,也许胜家只是强打精神而已。但无论如何都远比利家所想象的要磊落洒脱。 “马马虎虎吧……就先那样吧,先那样。” 利家比往常更为殷勤地迎接了这个败将。儿子利长也丝毫不输给父亲,为这位败逃者解开了被血染红的草鞋鞋带。 “这可真是……就跟回到了自己家里一样呢。” 这一刻的温情,给了这位身处黑暗深渊里的人真实的感动,让他舍弃了怨恨与猜疑之心。他又开始重新相信世间仍有光明。毋庸置疑,对他而言这是唯一的救赎。 胜家看起来相当高兴,通过了主城,与利家父子俩寒暄过后,“这次的失败,全是因我而起。想必也给足下添麻烦了。请您原谅我。”他坦率地道了歉。 “这次败退到北之庄,实不相瞒,我只愿能实现心中所想……受您盛情款待,可否赐在下一碗开水泡饭?”过去的战场修罗,说出了如佛一般慈悲温和的话。 利家忍不住老泪纵横。他催促儿子道:“马上就拿开水泡饭来。不用说也是要一起喝上一杯的。”他找不到话来安慰胜家,“人们常说,胜败乃兵家常事。我深知您今日的懊悔之情。但从宇宙轮回来看,原本因胜而骄便是迈向灭亡的一步,因败而发奋便是迈向胜利的一步。盛衰流转,又岂能由一日的悲喜来决定呢?” 还未言及其他,胜家便像领悟了利家所要说的道理似的,“既然如此,可惜的就只不过是那永不腐朽的功名罢了……不过,又左大人,请放心,我已有所决定。” 这是往日的那个胜家。现在的他毫无焦灼迷惘之色。 酒壶拿来了,胜家迅速喝了一口。也许就要在此告别,他敬了利家父子一杯,几口吃掉了整碗泡饭,说道:“我一生所尝过的美味,也比不上今日的这碗泡饭。多谢款待。我绝不会忘记。” 他匆匆告别,走到了玄关处。 利家送他到外面,见胜家之马已经十分疲惫,便对侍从道:“去马厩把我的菊花青牵出来。” 他将胜家扶上自己的爱马,再次让利长取过马辔。 “不可有任何差错。送大人到城外的商家那里。” 然后又特意对马上的人说道:“在您到达北之庄之前,这里的防备都会是万无一失的。” 胜家原打算离去,似乎又想起了什么,调转马头回到了利家跟前。 这是已经告别,并已离去,却又想要再次告别的胜家的心意:“又左大人。足下与我,是从年少时便开始往来的亲密朋友。然而,我已战败,我匠作从道义上来说应与您划清界限。就此作别了。” 这是胜家对利家所说的最后一席话。这是他所能对利家表明的最大限度的善意,同时也包含了他一直以来的感谢心情。 这一切都毫无虚假地写在了马上的那张脸上。利家道:“甚为惶恐。” 为着胜家的这番心意,他发自内心地行了礼。 出了城门的胜家的身影,被血红的暮色染得分外浓重。十名骑兵及数十名步兵,胜家率领着仅有的残兵就这样走向了北之庄。 利长遵照父亲的嘱咐,一路为胜家执辔。 “已经够了,快回去吧。”虽然胜家几次这么说,但为防万一,利长还是执意将胜家送到了城外。 途中,胜家看到了城下町的新房子,道:“在你父亲的治理下,这里也相当繁荣呢。不只是带兵打仗,领土治理这方面也要好好向父亲学学。我胜家也学到了不少。” 如此,胜家就在马上与利长聊起了各式各样的话题。时不时还说句笑话逗利长笑。 到了城外,利长把马辔交给随从。 “祝您一路顺风。那么,我就此告辞了。” 道别后,利长回去了。 他的父亲独自一人坐在胜家离去的主城里,看起来有些落寞。 “我已经将他安全地送到城外了。” “是吗?” 只淡淡回答了一句。利家默默坐着,想必心中感慨万千吧。 他就这样在府中城度过了二十一日。利家未能得知的是,彼时秀吉的羽柴军已经越过了橡木岭的国界,沿着板取、孙谷、落合等地,直逼府中城而来。 “父亲大人,要给您拿蜡烛来吗?” “不用了,这里用不着。今夜必须待在武器仓库。你也给我好好盯着哨兵,千万不可懈怠。将士们已经相当疲惫,你一放松警惕,他们就会全部松弛下来。” “知道了……那我去了。” “我也到武器仓库去。” 他们一起出来。就在此时,从仓库下的昏暗走廊里,传来了如同在井底叫唤般的喋喋不休的声音:“傻子、傻子……” “绝对不行,不行,怎么能放手!我绝不放手。想在这种地方白白送命的傻子,绝对会被骂得狗血淋头……到我叔父的跟前来。” 那拼命压低嗓子的说话声,听起来有些滑稽。 “那叫声是谁?” 利家竖起耳朵。利长马上回答道:“是庆次郎。一定是庆次郎。” 利家朝着声音的来源走去。还是那个聚集着武者的昏暗走廊。他定睛一看,侄子庆次郎正在那里和一个人拉拉扯扯。 “快来吧,来嘛。” 庆次郎似乎只是一味拉着那个人的手臂。 若是那位武士真心想要挣脱的话,毫不费力就能甩开年仅十四岁的庆次郎。但因为对方是主君的侄子,只能低头平身任凭其拉扯。武士的举动流露出无声的拒绝。 “是庆次郎吗?在吵些什么呢?” “啊,叔父大人。您来得正好。” “是谁啊?你拉着的那个?” “是又兵卫。” “什么?这不是长赖吗?” “是的。就是刚才叔父在仓库下面大声训斥的又兵卫长赖。叔叔,请您再骂他一遍吧。因为他就是个大傻蛋。” “小孩子家的胡说什么呢。长赖在那之后怎么样了?” “他刚才正准备切腹自杀呢。” “哦?……然后呢?” “我阻止了他。” “为何阻止?” “因为……” 庆次郎装模作样地抬起了他那聪明的鼻孔。然后又露出一副难以理解叔叔想法的表情争辩道:“明明是武士,却想要就这么白白死去,不是很可惜吗?他刚才还想要切腹,如果只因为被主君训斥,觉得很没面子就要切腹,那我庆次郎岂不是每天都得切腹?” “哈哈哈……庆次郎可真是说了有趣的话呢。” 站在父亲身后的利长,想要趁机为长赖说情,于是向前一步,接过了父亲的话茬。 “庆次郎,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呢?” “从刚才开始就躲着。” “躲着?” “刚才又兵卫被父亲训斥的时候,我就想他一定会企图切腹吧,就偷偷躲在那个柱子后面观察他。” “哈哈哈。虽然有些胡闹,不过庆次郎可真是聪明啊……父亲大人,您瞧连庆次郎都如此为他担心,您就原谅又兵卫的失言吧。” 庆次郎也一起为长赖说情。 “我刚才就想拉着他一起到叔叔跟前,让您再骂他一通呢。您就原谅又兵卫吧。” 利家只是一味沉默着,既不说原谅也不说不原谅。然而,片刻之后,他直接对又兵卫长赖说道:“长赖,别恨我。” 又兵卫被这一意外之语深深打动了。他把额头抵着地板,声音哽咽地说:“您,您说什么呢?臣不胜惭愧。请让我以死谢罪吧。” “你也是为主君考虑才会说出那样的话。只是听来不太合适……但是,有时善意的进言也会将主君置于危险之地。这一点也已经在大家面前训斥过你了。别一直放在心上,忘了这事吧!” 村井长赖满脸感激之色,一直长跪不起。 庆次郎见长赖已被赦免,一溜烟跑得没影了。他还是个连片刻的玩耍时光都不愿错过的少年啊。 庆次郎已经十四岁,也到了可以出征的年龄了,但因为是兄长的孩子,担心他有个万一,所以利家一直没有带他出征。利家在这个侄子身上看到了不同于凡夫的才能,因此也从不过多地去约束他,任其自然发展。可以说,利家对庆次郎基本上是放养的状态。 庆次郎突然一下子爬上了仓库的梯子,大叫:“啊,看到了看到了。” 随即又爬了下来,搜寻着利家父子的身影。 利家正带着利长和长赖,朝着营帐走去。 “叔叔,我刚才看见敌人了。是敌人!” 庆次郎追了上来,流露出一股少年的兴奋劲儿。他告诉利家,从瞭望塔上往东望去,可以看到沿着北陆街道的胁本一带,已经出现了羽柴军的旌旗。 这时候从瞭望塔的哨兵那里传来了情报。利家不用问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到底是只有秀吉的先头部队来呢,还是其他将领的先头部队也来了,这点还无法确知。 “庆次郎,你太吵了。” 代替默默走在前面的父亲,利长瞪着庆次郎说。 但是,作为表哥的利长所说的话对这个少年没有任何威慑力,他自己反而常常受到庆次郎的影响。 “孙四郎大人。据说合战今晚就会开始。虽然叔叔一直不带我去,但是在这里开战的话,就算他不允许我也要去。就算对手是孙四郎大人,我也是不会输的!” “别啰唆,到西城母亲那里去吧!” “我才不要去女人堆里。明明要开战了!” “说什么呢,还不快去!” 利家转过头道:“利长,放开他。” 庆次郎拍拍手,对苦笑着的表哥笑了。随后他便走到大院的另一边,从那里可以看到胁本。他瞪着圆圆的眼睛凝视着被敌人的篝火染红的夜空。 从城的前门飞奔过来几个骑兵,是负责侦察的骑兵。他们迅速地进了城,不久就到了利家所在的营帐。 全城的人立刻从各自的将领那里获得了详细的情报。 “今夜驻扎在胁本的是堀秀政的先头部队。秀吉似乎是在后方的今庄扎营。虽说一口气长途奔驰而来的军队不可能立刻来袭击我们的城池,但对手可是说不准会做出什么事的羽柴军。黎明时分需要特别警惕。” 府中城诸将士都听说了方才村井又兵卫被斥责的传闻,并据此推测出了利家的想法。秀吉大军压城,这会是一场决定兴亡、不可避免的围城之战。将士们对此都已有心理准备。 <hr /> 注释: 幸福的家庭、贤淑的妻子 秀吉休息了一夜,不,其实仅仅半夜。在今庄入眠的秀吉在翌日即二十二日,早早地离开营帐,朝胁本快马加鞭而去。 堀秀政出来迎接。他立刻接过秀吉的马标,树在那里,以示总帅所在。这个先头部队立即就变成了中军。 “并无异状,”秀政回答了秀吉,“不过,大家看起来都很有士气。” 他补充道。 “嗯,要加强防守。与前田的这一战是不可避免了。” 秀吉自问自答。秀吉从山上眺望着府中城的一角,突然说道:“久太郎,准备吧!”秀吉催促秀政下令。 “您要亲自出马吗?” “当然。” 秀吉点点头,望向那条平坦的大道。秀政马上把这一消息告知了秀吉的各个部下,同时也向自己的部队发出了命令。不久,部队就开始按昨天的顺序行军了。 到达府中城只需不到一刻钟的时间。秀吉让久太郎秀政充当前锋,自己则留在了先头部队里。 已经能看得到城墙了。城中的紧张气氛不言而喻。换个角度从城头来看,那直逼而来的大批兵马,以及秀吉的簇生葫芦马标更是清晰可见。 “停下!” 军队并没有听到这个号令。可以看见秀吉在马上的身姿。想必先头部队的将士们也会就这么包围府中城吧。 朝着府中城的大门,如河水般奔流的羽柴军采取了如鹤展翅的阵型。只有簇生葫芦的马标暂时停住不动了。 此时,城中才硝烟四起。瞬间响起了枪炮齐发之声。 “久太郎,稍微后退些,往后!” 秀吉命令秀政领兵后退。 他接着道:“不要展开队形,暂时不要列阵,全都集中到同一个地方。回到原来的无阵状态。” 秀吉命令将士们改变了进攻姿态。不,确切地说是让将士们不要进攻。 先头的士兵退到了射程距离之外,自然,府中城的铁炮也停止了射击。但是,彼此间的杀气似乎已是一触即发。 “给我拿着马标到筑前前方去。到隔着十间的那个位置。笔直地跑过去——我秀吉不需要马倌,秀吉会一个人亲自往城中拜访。” 没人能事先得知他的这一想法。秀吉是突然从马上发出这一命令的。他毫不在意诸将的惊愕之色与骚动之声,立刻一个人哒哒骑着马向着城门去了。 “再过会儿,如果你先到了就在那里等会儿。” 为了追上秀吉,那个士兵高举着手中的马标,拼死跑到了十间外的地方。突然,数发子弹朝着马标上的金色葫芦飞来。 “不要打!不要打!” 秀吉在马上大声喊道,如离弦之箭般朝着子弹飞来的方向飞奔而去。 “没见过筑前守吗?” 到了城门前,他抽出腰间的金牌向守城的士兵示意。 “我是筑前守,你也认识的吧,快给我停止铁炮射击!” 大门边箭楼上的高畠石见和奥村助右卫门二人,面露惊诧之色,急急忙忙从箭楼上下来了,随即从内侧打开了大门。 “是羽柴大人亲自来了吗?” 二人一脸意外,似乎不知该怎么招呼才好。 二人都是秀吉见过的人。秀吉迅速从马上下来,走近了问道:“又左卫门回去了吗?” 随后又像前来探望般问道:“又左卫门父子可都安好?平安回城了吗?” 奥村助右卫门答道:“二位都平安无事地回城了。” “是吗?太好了。听到此事我就放心了。助右,石见,给我把马牵来。” 两个人牵过马,秀吉就像回了自己家一般大摇大摆地进城了。 穿着铠甲在城外摆好架势待命的将士们被秀吉这一连串的举动震住了。而利家父子的身影也在此时在远处出现了。 双方相互接近之时:“瞧瞧谁来了。” “哎呀,是又左啊。” 二人寒暄着。并不巧妙的对白,也无意显得强势,就像一对多年的老友般:“近日如何呀?”秀吉问道。 又左卫门利家笑答:“一般般吧。” 利家说着:“快来这里吧。”与儿子利长一道把秀吉迎到了主城内。并且,特意避开了死气沉沉的玄关,打开了庭院的门。穿过院子里盛开的紫色鸢尾花丛与白色杜鹃花丛,似乎要直接把秀吉带到里面的书院里去。 这可以说是完全不把秀吉当外人了。从前所说的仅一墙之隔的近邻之交也不过如此。秀吉似乎也对这久违的亲切招待感到十分高兴。不久利家道:“来,到这边来吧。” 到了书院,他连草鞋也不解,就那么站着环顾四周。 “那边的那一栋,是厨房吧。” 秀吉问道。利家答是。 “那么,先让我见见夫人吧。夫人在吗?” 秀吉边说边加快步伐不客气地朝厨房的方向走去。 利家吃了一惊。 如果想见妻子,就把她叫到这边好了,但也总不能说不准去厨房那里吧。 于是他慌忙对儿子利长说:“孙四郎,快去给大人带路。快去。” 他让儿子追上秀吉,自己从书院出来到了走廊,急急忙忙去通知妻子这件事。 比他更吃惊的恐怕是在主城的大厨房里工作的仆人和厨师,以及婢子们吧。 突然间,一个穿着褐色外褂的武士——作为武士来说个子有点小——说着“哎呀”就进了起居室。他看着众人,熟不拘礼地问道:“又左卫门的夫人在吗。夫人在何处?” 在这里,没有一个人认识他。但,从他腰间的金印和太刀就可看出他绝不只是个普通的将士。一定是位大将。并且还是在己方里没有见过的大将。 “……?” 最初大家都满脸惊讶之色。但是见其金印长刀之威仪,都一齐退下了。 “又左夫人,又左夫人……我是筑前。请出来见我一面。” 秀吉边叫着边往厨房的更深处走去。 正好在厨房与仆人们一起收拾东西的利家夫人听到了。 “是谁呢?”她诧异着,就那么系着围裙和和服系带出去了。 而夫人在此地突然见到秀吉的惊讶之情,真是难以言喻。 “什么…….?” 她一时间睁大了双眼,站着说道:“我不是在做梦吧?” “夫人,好久不见。见您贵体安康,真是可喜可贺。” 秀吉走近了,她才回过神来,解下系带,退到了起居室。 然后低下身子向秀吉行礼。秀吉毫不在意地坐在了泥地房间入口处的横框上。 “今日得见夫人,首先想对您说的就是,您在播磨的女儿已经和姬路城的人们混得很熟了,很快便能长大成人。请您放心。尊夫又左卫门大人也辛苦出征,他进退得宜,指挥千军万马毫不含糊。唯有前田军队,不曾在战斗中失败过。这也实在可喜可贺。又左卫门大人可谓是武运亨通,夫人当为此而感到高兴。” “……啊,谢谢您。” 她叩拜合掌道谢。 就在这时,来找夫人的利家终于出现了。 “此地多有简陋之处,还请您脱下草鞋,移步……” 夫妻俩一起劝道。秀吉依然是一副偶然路过此地拜访的样子。 “前往北之庄之路,须得快马加鞭。不过,我就接受贤伉俪的好意,留下来一同用膳吧。” “劳您大驾,还是请您跟我们到书院或者茶室坐坐吧……” 一家人都劝秀吉留下来稍事休息。秀吉道:“改日再来吧!今天得赶路。夫人,我只希望您能随意为我准备一碗凉饭……” 他脱下草鞋,似乎也不打算在此地长久放松休息。 秀吉之秉性与好恶,夫妻俩早就一清二楚。他并非拘泥于义务与外在形式的见外之人。 “知道了……那么我去为您准备一下。” 利家夫人又重新整理好和服的系带,站到了厨房的水缸和砧板前。 这里,是一座城池的大厨房。有许多厨师以及帮厨的仆人婢女。甚至还有专门管理厨房的厨房长官。尽管如此,夫人也绝非连咸菜的腌制方法都不知道的十指不沾阳春水之人。 不管是昨天还是今天,她都亲自为受伤的士兵包扎,也亲手为他们烹制食物。即使是在平日,她也常常亲自下厨做点儿丈夫喜欢吃的东西。 贫贱之时,人心方现。女性的美德,经历一番贫苦生活的煎熬才能真正绽放芬芳。否则,就与无根的瓶花没有两样。 秀吉心情愉快地看着这位夫人如从前般系着带子干活儿的身影。 现在,前田家在能登七尾拥有一城、府中此地拥有一城,父子加起来,是拥有二十二万石俸禄的雄藩藩主。然而,在清洲时,这个家的贫穷程度并不亚于邻居藤吉郎。别说是一升米,就连一把盐、一晚的灯油,都是时有时无。“哎呀,今晚终于点上灯了。” 如果听到这句话,就说明这个家暂时有点儿小钱。这个家,也曾经如此贫穷。 然而,正是那时的艰苦生活,才培养出了夫人今日韧不拔的精神,化作了永不磨灭的品德之美。秀吉回想起了自己与妻子在彼时的生活。 “是位毫不逊色于我家宁子的好妻子啊!” 秀吉看得出了神。 一转眼,利家夫人就做好了几道菜。 “请您到这边来吧。” 她亲自端着菜走了出来。 秀吉不得不跟在了她后面,一起去用餐的地方。 夫人穿过灶台所在的厨房,走到了浅黑色的围墙外面。原来是一处亭台——在西城与山相接的一带,掩映在赤松之间。 后面跟着的侍女,立刻在草地上铺上了毯子,又拿来了二三个托盘和酒壶。 “不管多急,也请您和外子他们一起吃了饭再走。” “呀,尊夫和公子也要一起作陪吗?那更是感激不尽了。” “这也算是在野外补充点兵粮了。请吧!” 利长递过酒壶。 虽有一亭,但他们并未坐在亭内;松涛阵阵,却丝毫入不了他们的耳。秀吉喝了点儿小酒,又匆匆忙忙把利家之妻精心准备的冷饭与菜肴吃光了。 “真饱呀!没有比这更令人心满意足的了……能否请您再给我一碗茶呢?” 在亭子内已经准备好了。夫人立刻走过去为秀吉沏了碗茶。 “那么,夫人……” 秀吉边喝茶边说,似乎是要商量什么事。 “此次蒙您款待了,顺便也想请尊夫又左大人加入鄙人麾下。您觉得如何呢,夫人?” 秀吉相当直率。 如果这就是羽柴方向前田家所提出的正面交涉的话,显然是件大事。 当然,作为武士家族,也许会产生面子上的问题,在内部也可能引起意见分裂。若是处理不当,很可能就会陷入你死我活的危险状态。隔着一重城墙,双方都已做好了准备对峙着,等待导火索被点燃。不过这也仍然需要一段“时间”。 “哈哈哈哈。” 夫人爽朗地笑了,然后说道,“好久没听到您的这句‘尊夫借我一下’的口头禅了。‘您家的丈夫借我一下,’这不是您每次必用的秘诀吗?” “哈哈哈哈。” 秀吉和利家都笑了。 “我说又左呀,你看女人就是爱记仇。现在还记得当年我老把你‘借’出去喝酒的那档子事……哈哈哈,夫人,茶的温度刚刚好,不过有些苦呢。” 说着秀吉把茶碗放了回去。 “不过,这次要说的和以往可是不同的事。如果夫人没有异议,想必尊夫也不会拒绝我。请务必跟我一同到北之庄去。令郎孙四郎可以留在母亲身边。” 谈笑间似乎大事已定,而且是秀吉单独决定的。 “此外,令郎如果留下的话,还希望尊夫能够打前锋。又左卫门之善战无人能及。如能获胜,归来之际一定会再到府上拜访。那时候就算给夫人添麻烦,我也要好好住个三五天。希望到时能再吃到比今日更加美味的佳肴……明早便要出发,在下就此别过了。” 一家人又送秀吉回到了厨房。途中利家夫人说道:“虽然您说要孙四郎留下,但我并没有到了舍不得儿子离开的年纪,也并不是那么怕寂寞的人。另外也有众多可靠的武士把守城门。还请您将孙四郎带上吧。” 利家也同意了。 第二天出发的时刻以及一些事先的准备工作,似乎都在秀吉与利家一家匆匆的步履间决定了。 “在此恭候您下次大驾光临。” 利家夫人站在厨房门口目送着利家父子俩把秀吉送到了大城门口。 <hr /> 注释: 虞姬和楚王 当夜,秀吉离开了前田家,回到了城外的阵营。 两名柴田家的大人物被捕,被拖到了军营里。 其中一位是佐久间玄蕃允盛政。 另一位是柴田胜家的养子,柴田胜敏。 听说这两人都是沿山逃往北之庄的途中被捕的。 玄蕃允已经受了伤。夏天一旦得了破伤风就容易流脓。战败逃走的武士经常用一种叫艾灸的非常疗法。玄蕃允这次受了伤,便向山里的农户讨要了干艾,在伤口周围仔仔细细地进行艾灸。 这疗伤方法非常原始,但即使是生了蛆的重伤,也能快速恢复。另外,当时的武士常常要穿着短袜草鞋涉水,容易长脚癣,用艾灸也能治好。同破伤风一样,在脚癣周围用上艾灸,即能痊愈。 在玄蕃允专心致志地艾灸时,当地的百姓密谋:“不如将其捉拿了,去领赏金吧。”当天夜里,当地的百姓请来两位军官,包围了玄蕃允就寝的小屋,把他捆到了秀吉的军营里。 秀吉听说后,却说道:“虽然是件大功,但对于老百姓来说却是做得过头了。”并没有如期待一样表现得很高兴,反而对那些百姓施以严惩。 二十三日。 秀吉终于骑马来到了胜家的根据地北之庄。 前田父子也一起来到了北之庄。 这天打先锋的也是堀久太郎秀政。 从衙门到北之庄,只有五里多的行程。当天下午,素有越前第一之称的北之庄城墙之外,不管是九头龙河畔,还是足羽山的要地,都被秀吉的兵马占领了。 途中,德山则秀一族和不破光治(胜光的父亲)等,望风而降的人不在少数。 秀吉布阵于足羽山,下达了一系列滴水不漏的指令后,便完全包围了北之庄。 之后,秀吉命秀政带领一小队,攻破北之庄的一部分外郭。 然后,把昨晚被生擒的玄蕃允盛政和胜敏拖到城墙附近,令人擂响战鼓,“匠作大人,请看。”以此折磨城中的柴田胜家,“您的儿子,权六胜敏,以及玄蕃允盛政,都是这个下场。如果想听听他们的临终之言,那么就请出来相见吧!” 喊了两三遍,城内依旧一片寂静。大抵是不忍相见吧,胜家没有出现。当然,这明显是秀吉的不战而屈人之兵的计策。 前天,胜家于途中辞别前田利家,回到北之庄。但是,即使集合了各种散兵、留守百姓、非战斗人员等,也只有不到三千人。 再加上知道玄蕃允和胜敏被抓,即使是胜家,也不得不万念俱灰,只得感叹一声:“吾命休矣!” 秀吉命人不断擂响战鼓。到了傍晚,外郭已全被攻破。在离城墙二三十米的地方,一眼望去,俱是羽柴军的甲胄。 尽管如此,北之庄城内依旧一片寂静。过了一段时间,战鼓声停。到了晚上,城内和城外有使者来往,所以有流言说:“这到底是胜家的救命之法呢,还是投降的使者呢?”但是从城内的气氛来看,仿佛又不是这样。 到了夜晚,本来如墨一般黑暗的主城陆陆续续亮起了灯火。北城和西城亦是。连为防御战而挤满了武士的箭楼、城堞之间也亮起了明亮的灯火。 “咦?” 羽柴军感到非常奇怪。 不久,谜底终于被解开。 因为城内传来了击鼓声和笛音,甚至还可以听见那带着北国口音的乡土小调。“原来如此,城内这是在享受最后的晚餐呢。” 这夜,连城外的羽柴军都变得多愁善感起来了。 那令人十分怀念的永禄时代。 当时,柴田权六胜家作为织田的一员猛将,据守江州长光寺城,面对佐佐木承祯八千强兵的围攻,和水源被切断的绝境,仍旧对诱降的敌使摆出一副淡然的样子:“这里的水可是溢满铜盆,多得很呢。”以此吓退敌使。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权六胜家去了哪里呢? 不仅如此。 长光寺城内的情况愈发严峻,兵马严重缺水,就在兵士们快要渴死的时候,胜家令人把满满三大瓶的水抬到面有菜色的士兵面前:“爱卿们,请尽情饮用!这或许是临终之水呢。” 在看到士兵们贪婪地饮水,眼角布满感激的泪水时,胜家拔下了自己那把长柄宽刃的大刀的金属箍,对准了水瓶腹部,豪言壮语:“听着!我们作为武士门第,怎能如那干鱼一样被渴死呢!如果干渴的话,请饮尽敌军万斛之血!” 然后,用金属箍打碎水瓶大呼:“出兵!” 于是打开城门,攻入敌阵,胜家以一千兵士,生生打退敌人八千大军,使得必败的战斗成了凯旋之战,意气昂扬地回到故土。啊,当年有着碎石柴田之称的胜家,如今去了哪里呢? 今日,不管是守城方还是攻城方,都曾经是织田麾下的将士,没人不知道胜家的过去。正因为如此,大家才感慨万千。 是夜,北之庄城内举行了最后的晚宴。在主城天守阁内,以胜家及其夫人和子女为中心,边上围着一族的肱骨之臣,一共八十多人,面对着咫尺之外的敌军,点亮灯火,依次入座。“除了元旦的庆祝会,大家也不可能像今天一样聚起来呢。”中村文荷斋如此说道。 听了这话,柴田弥右卫门大笑:“天一亮,就要去那黄泉之路了。今晚可是今生最后一天了。” 烛光,笑声,和平时的宴会并没有什么不同。但是大家都穿着冰冷的铁甲,使得今晚带上了一丝肃杀之气。 其中,阿市夫人,和三个正值妙龄的女儿们的打扮,令人眼前一亮,格外鲜艳。 特别是叫作十一的最小的那个女儿,对着精美的膳食,热闹的景象,越发欢快,一会儿胡乱吃一气,一会儿又和姐姐们闹成一团。边上那些置生死于度外的武士们,不时偷偷地瞄上几眼。 胜家也喝过头了,不停地和边上人举杯示意,有时显出一副落寞的样子:“要是玄蕃允也在就好了。”当听到下边人遗憾地说玄蕃允失败被捕之事时,反而说道,“这不是玄蕃允的错误。都是我胜家的错误。听你们这样说,我的心反而很痛。” 于是,胜家越发向左右的人劝酒,甚至对箭楼里的武士,也分配了很多名牌清酒,传达指示:“今晚请尽情饮酒享乐。” 城堞那边,传来了歌声和笑声。胜家的面前,也响起了乐鼓声,载歌载舞,跳舞的银扇划过曼妙的曲线。 胜家看着眼前的歌舞,追述道:“以前信长大人就喜欢跳舞,还强硬地劝着我一起跳,我总觉得自己跳得难看,最终一次也没跳过。现在想来,真是可惜。今晚,定要学上一场舞了。” 想来,现在胜家的心里全是对旧主的回忆。 另外,当时秀吉只是区区一只上蹿下跳的猴子,现在他却把自己逼到了绝境。虽说如此,胜家心里一定希望能够虽死犹荣。 胜家才五十四岁,作为武将,未来还有拼头,但是他却一个劲儿地想着死后留名,一点儿也没了往年的气概。 “请享受这最后一次盛宴!”胜家老想着把这一次死亡盛宴举办得高尚而又清白,这又是为什么呢?席上还有八十余位肱骨之臣,城堞里亦有不惜一死的铁甲两千余。但是自贱岳之战败北以来,胜家就自认为失败。总之,玄蕃允血气方刚、幼稚鲁莽固然是失败的原因之一,但是胜家的自我放弃才是北之庄灭亡最大的原因吧。 知道胜家年轻之时气概的人,无不感叹胜家已老。长光寺城一战的英雄气概,如同被时光磨灭了一样,已然消失不见。如今,胜家早已泯然众矣。 觥筹交错,饮尽满满数桶好酒。 乐鼓连天,舞姿曼妙,欢歌笑语之声不绝于耳。但是,那一股悲伤的气氛,却如跗骨之蛆一般,怎么也消散不去。 有时,突然满堂鸦雀无声,烛光在如墨的黑夜里摇曳,照得席上八十余人的醉颜惨白惨白。 “夜已深,天还未明,城外的敌军也没有什么声响。大家尽情享用美酒吧,不必担心。” 只有小岛若狭长官一人,即使是在宴会中,也时不时地出去巡视天守阁檐廊,监视敌军动静,然后又折回来报告敌情,让大家安心饮酒作乐。 突然,屋外传来了若狭长官斥责的声音:“来者何人?”然后就听得来人自报家门,是新五郎。 “呀!儿子,你也来了吗?”他声音里充满了抑制不住的感动之情,屋里的人尽管看不到,但还是清晰地感受到了若狭长官激动的情绪。 “父亲大人……我来了。” 在第二句话传来之前,屋里的人都放下了酒杯。 大家都好奇是谁在这种时候来了呢? 大家都互相看了一眼,胜家也竖起了耳朵。 不久,室外传来了安静的脚步声。小岛若狭长官带着一个年轻人过来了。当大家看清若狭身后那个纤细的身影后,不由得瞪大了眼睛。因为,那个身影是若狭长官的长男,当年因病魔缠身,无法出仕,只得待在家里休养,名字叫小岛新五郎。这几年,大家几乎已经把他给忘了。 若狭长官跪拜于胜家榻前,切切恳求:“犬子新五郎,长年蒙受食禄,却因病魔缠身,当年无法随驾于柳之濑。这样下去,一生只留懊悔之念。因此辞别药石,望随侍于此。请让犬子也参加明天的最后一战吧!” 胜家感动异常,示意新五郎上前:“主仆之缘二世长。”当即给新五郎斟了满满一杯酒。 这位病弱的年轻武士在第二天,便于城门上写下“小岛若狭守男新五郎十八岁虽不能随驾于柳之濑但于今日一战以表忠义”,在烈火和乱军中浴血奋战,无视生来病骨,在人生最后一天,全了忠孝之情。 前有毛受家照,今有小岛新五郎,即使是即将灭亡之家,也有那熊熊燃烧的武士之魂。 坐拥忠义之士,却坐视大厦之倾,作为家长的胜家的自责之念可谓是难以道尽吧。三更时分,酒宴依旧,年幼的公主们难掩困意,靠着母亲的膝盖,开始打盹。 公主殿下们对于今天好似没有尽头的宴会,也感到了厌倦。 年纪最小的女儿早已靠着母亲的膝盖,沉沉入睡。阿市夫人一边抚摸着这个孩子的长发,一边强忍住那即将掉落的眼泪。 二女儿也开始犯困,只有长女茶茶,到底年纪大些,察觉到了母亲的悲伤之情,也知道了今天的宴会意味着什么。因此,十分精神,怎么也睡不着。 和母亲一样,女儿们都长得十分美貌,其中长女茶茶公主,带着织田家高贵的血脉,年纪轻轻,又长着一副沉鱼落雁之姿,见者无不沉迷。 胜家看着小女儿的睡姿,突然叹道:“真是天真可爱啊!”之后,胜家和阿市夫人一起商量了孤儿寡母的未来去向。 “你是信长公的妹妹,嫁到我这边来还没有超过一年。你带着这些孩子,只要在黎明前,逃出城去就可以了……我让富永新六郎陪着你,送你到秀吉的阵营前边。” 阿市夫人流着泪拒绝了:“不要。既然已经嫁入武士门第,那么我早就预料过这种最坏情况了。这是我的宿命,现在也不用大惊小怪的。现在这种情况,你让我出去逃命,真是无情呢。我根本就没想过要靠着投降别人、抛弃丈夫苟且偷生。”阿市夫人一个劲儿地拒绝,泪水不禁沾湿了衣袖。 但是胜家却再次催促道:“不,不,你能为我守贞,我确实很高兴。但是,这三个孩子,本来就是浅井长政大人的遗孤。即使是秀吉,对着信长公的血脉,对你们母子也不可能下得去毒手吧……快逃走吧。快去准备。” “新六郎,过来。”胜家叫了席上的近侍过来,告诉了他自己的打算。然后再次劝说阿市夫人离开。但是阿市夫人却只是摇头拒绝,怎么也不愿意离开这里。 “既然夫人志向如此,那么便如此吧。但是,就如主公所说,至少把三位少不更事的公主殿下安全无碍地送出城门吧。” 对于群臣的劝说,阿市夫人表示同意,然后立即摇醒睡在膝盖上的小女儿,添上侍从,决定把三位女儿送到城外。 大女儿缠着母亲:“我不要……我不要……我想和母亲在一起……” 虽然茶茶公主不想离开,拼命挣扎,但是被胜家晓之以理,被母亲动之以情,又被近侍拦住几欲发狂的身子,最终还是被带走了。 三个女儿的哭声,到了很远处,还是可以隐隐约约地听到。夜已近四更。非宴之宴亦已结束,武士们重新系好了甲胄上的皮革带子,拿起武器,各自回到岗位,以待最后的必死一战。 胜家夫妇,以及同族的几个人相携回到了主城的里面。 阿市夫人靠着小桌子,写下了绝笔。 胜家也留了一首和歌。 帐子里的烛光昏昏暗暗,胜家不由得想起了楚王和虞姬。杜鹃鸟的叫声预示着天色将明。 童女抄 同一夜,虽然是同一个夜空,但每个人的夜却不一样。败者和胜者所拥有的明天也是大不相同的。 黄昏时刻,秀吉让足羽山的大本营继续向前挺进,然后在城镇的一角,九头龙河的后面驻扎了下来。 “天逐渐变亮了,一切……” 下完了所有的命令,秀吉正静心地等待着天亮。 整个城镇也极其风平浪静。 有两三个地方起火了,但这并不是战火,与其说是慌张的市民不小心引发的火灾,还不如说是借着这熊熊燃烧的篝火,以方便监视敌军的突袭,终夜,就任其燃烧着。 夜晚,从秀吉那里传达到堀秀政这里的军令立即就被复写了五六十张。“把这张军令告示传到每个军营去!”说完,就交给了各军营的部将。 军令的条款如下: 必须遵守的事 一、所有进退,都应该遵守秩序,依照这个法规办事。 二、不准鲁莽行事,不准进入酒家。 三、不准贸然出兵。 四、不准夸耀胜利。 五、用心备战,并做好夜战的准备。 从入夜一直到半夜,一时间,谣言好像传遍了各个军营。秀吉的军营内,确实有各种各样的人物出入,因此,胜家是否正在进行着活动?会不会即时开城呢?尽管各种谣言四起,但是夜已经过半,也未见最初的作战方针有丝毫变动。 各阵营的想法也早就在接近黎明时分有所变动了。 不久,号角吹响了。太鼓的声音穿破了浓雾,整个阵地开始震动了。天已经亮了。 总攻击正如预定的那样,在凌晨四点正常开始了。先由面对着城墙的先锋部队开枪行动。 嗒嗒嗒嗒,雾中传来激烈的枪声,但不知为何,突然间枪声和第一先锋部队的呐喊声都停息了下来。 “咦,怎么回事?”不少阵营都踌躇不前了。 就在这时,传令者骑着马,穿过大雾,在秀吉和堀秀政的营地之间挥着马鞭来回奔跑着。 不一会儿,看到一名由三名女子陪伴着的敌军的武士,从城外的柳马场而来,在秀政手下和传令者的带领下,徒步走向城镇。 “停止开枪!不要开枪!”传令者骑着马,小心翼翼地先通过了。 “喂,是不是城里出来投降的人?”士兵们睁大眼睛,提高警惕。 这是信长的侄女们,就算看不出是三个姑娘,但大家都看到了被雾水沾湿的六只衣袖的可怜样子。 姐姐牵着妹妹的手,妹妹照顾着更小的妹妹,掂着脚尖在石子路上走着。 出于来投降的礼仪,礼节上规定不能穿鞋,所以姑娘们都只是穿着丝绸的短袜走在路上。 “好疼,好疼……”最小的姑娘不想走了,一直嚷着要回城。 从城里跟随而来的富永新六郎一直哄着安慰着她,把她背了起来。 “新六,去哪儿?”背上的小姐在战栗着,那种冰冷的感觉就好像背着一具美丽的尸体一样,就连新六郎也好像死人一样流着眼泪回答道,“去你好叔叔那儿。” “不要,不要……”最小的姑娘哭了。 十三岁的二姐、十七岁的大姐两人拼命地安慰着她:“不久,母亲也会来这边玩儿的,是吧,新六郎?” “嗯,会来的。” 好不容易,终于来到了位于九头龙河边秀吉的阵营。 秀吉从帷幕里出来了,伫立在松树下。朝这边走来的正是刚刚看到的人。 “人已经带到了。”带人来的秀政的家臣把从城中一路走来的经过都报告给了秀吉。秀吉回话以后,立即走到了小姐们的身边。 “……真的很像啊。”在秀吉心中的镜子里不知正映照着信长的面容还是阿市的样子,总之他小声地嘀咕着,“真是好姑娘啊。”几次都看得出神。 最大的姑娘茶茶那淡红梅色的衣袖上优雅地垂吊着盆栽带子的流苏。中间的姑娘那刺绣着大花样的衣袖上是胭脂的带子。最小的姑娘的装束打扮也挺秀丽,在一个个小小的金铃上挂着沉香的香囊。 “你们都多大了?”秀吉问道,但三人都没有回答。三人都嘴唇发白,一摸全是露水,都好像流着眼泪一样。 “哈哈哈。”秀吉觉得有意思,笑了。 “三位姑娘,不要害怕,从今以后就在咱们筑前玩儿吧。”秀吉指着自己的鼻子说道。 中间的姑娘开始笑了一下,也许只有她联想到了猴子。 然而,就在这时,在清晨的天空下,北方的城镇四周又开始响起了之前的枪声和呐喊声,大地又开始震动了。 姑娘们看着城墙上的烟火,“母亲,母亲”地叫喊着,哭成了一片。 “把女孩们带到安全的地方去!”秀吉委托家臣,然后骑着马,大喊着直接奔向了城镇。 之后,女孩们也长大了。 其中一个叫茶茶的姑娘嫁给了秀吉为妾,成了淀君。第二大的姑娘成了京极高次的正室。最小的姑娘成了德川秀忠的夫人,生下了家光。这些都是人所周知的动荡不安的战国所发生的历史事件。 隔着九头龙河水外围的二重护城河,不允许敌人轻易靠近。 但是,外围的护城河终于还是崩溃了,守城兵把城前门的唐桥亲手烧掉了。 火灾蔓延到了多个箭楼,连附近的兵舍也着火了。 守城兵的反抗,出人意料的激烈。 要对付前晚上攻上来的敌人那种好像已经赢了一样的气势,是很困难的。 “可怕的不是敌人,而是那种傲慢。”这正如秀吉告示给各阵营的那样,是一刻也不能放松警惕的地方。因此,他从今早上开始,就站在先锋队营中,直接指挥作战。 正午,外城沦陷了。 攻上来的敌人从各个门拥入主城堡。 然而,胜家以下北之庄的领导们,全都据守在天守阁,策划着防御战。这个天守阁由九层铁门石柱建成,坚不可摧。 攻上来的敌人牺牲的人数,从早上到现在这一刻,一共增加了好几倍。 顷刻间,城中庭院殿廊,全都化作一片火海。 秀吉来到这儿,“全部撤退!”这里围墙看不清楚,不如让已经厌烦了进攻的士兵撤退。秀吉说道,“先休息一下吧。” 然而就在这期间,他从直属的精锐部队还有各队当中,选出了数百强壮的士兵,不让他们拿步枪,只拿手枪和刀,命令道:“看我秀吉只拿这个。给我杀入天守阁!”说罢一齐冲了进去。 精选出来的枪手队,蜂拥而至,把天守阁包围了起来,并已经飞奔进入了天守阁内。 阁内的第三、第四、第五层走廊,都喷出了浓浓的黑烟。 “好样的!……”秀吉大喊的时候,天守阁的千本屋檐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火焰伞。 这也许就是胜家临终前的一道闪光。 胜家以及八十余名家眷一起,在天守阁的第三层、第四层处埋伏着强大的敌人,进行着最后的浴血奋战。同族的柴田弥右卫门、中村文荷斋、小岛若狭长官等,一直催促着:“快点,快点,请您准备好。”在他们的催促下,胜家他们都赶上了五层,和阿市一起。当看到了阿市的死,胜家也在文荷斋的陪伴下切腹自杀了。 此时正是下午四时。 天守阁的烈焰焚烧了一夜,信长在越前经营以来所建立的这一切,像是在吊唁着九头龙河畔高大宏伟的建筑,以及昨日逝去的美梦和千万的灵魂,一直在熊熊燃烧着。当一切都化为灰烬,就几乎看不出任何与他有关的事物了。 就像看不见死后的世界一样。 在充分的准备之下,把燃烧的草堆放在阁上,让它自己燃烧殆尽。就这样,胜家的死并没有根据首级得以确认。 “难道说他还没有死?”虽然一时间传起种种毫无根据的说法,但秀吉毫不理会,在第二天即二十五日,他已经朝着加贺出发了。 阿修罗的小子 加贺的尾山城,到昨天为止,都还是佐久间玄蕃允的领地。 当北之庄城池沦陷的消息传来时,这个地方也闻风丧胆,向羽柴军投降了。 秀吉不用开战就进入了尾山城。 然而,在越是胜利,越是前进的时候,偶尔,就算是斩杀马谡也不能推辞!他以此来显示威严,警戒军纪的散漫松懈。 尽管这个意图征服了胜家,然而面对像胜家这样老谋深算的人,是默默的威慑不了的。 富山城的佐佐成政也是如此。他是独一无二的柴田党中讨厌秀吉,而且一直蔑视秀吉的男人。 本来,佐佐成政是尾张春日井郡平井的城主,从门第上来说,是秀吉所不能匹及的。 过去,在信长带领下的北陆出征中,他作为柴田的副将出征,在胜家出兵柳之濑的时候,他作为防备越后的上杉景胜的殿后军,被委托国内的一切事务,留守在北陆,威慑四方。 如今,胜家已经灭亡,虽说北之庄也已沦陷,但佐佐成政与生俱来的勇猛,以及他标榜对秀吉的怨恨的这种固执,如果重蹈胜家的覆辙,纠集没受伤的兵力和残余的柴田党,延长抗战的话,到那时说不定会发生什么意想不到的变化。如果他豁出最后的力气多多少少会有这种可能性。 秀吉故意不去冲撞他的这种固执,显示着他的威仪,秀吉的不进攻,对于成政来说,正是他要考虑的,这正好为他提供了思考的余地。 这个时候,秀吉却到了越后的上杉景胜处,积极地策划缔结盟约之事。 在对上杉的策略中,首先在泷川征伐以前,派密使去打听音信,该出手时要出手,但更要告知其以后推移的实际情况,要敢于寻求其具体的意愿。 上杉家族自从谦信被任命驻守北越的城镇以来,一直高度自治,而且还拥有独自的经营策略,让人感觉到他有一种能挺过这个风云变幻时期的风范。 景胜派他的家臣石川播磨守,庆祝胜利,然后这样回复秀吉关于结盟的意愿,“北越国内,最近正值多事之秋,他日定当亲自拜会。”他态度恭谨。 只要秀吉和上杉家族之间建立了友好关系,那么富山城的佐佐成政就完全没有企图顽抗的余地。成政最终没能达成心愿,还是向秀吉投降了。而且,他还约定把自己的次女嫁给利家的次子利政,然后就一直定居在他原来的领地中。 这样一来,可以说北之庄以北几乎已经停止战争了,秀吉依靠胜利的威力平定了战乱。 四月二十五日,他在富山城中设宴慰劳大军。终于到了要班师回朝的时刻了。越后的使者石川播磨守也出席了当天的宴席。 石川播磨守已经完成了作为使节的公务,也应该要回到越后去了,但是秀吉把他留了下来,为了让他出席今天的宴会而延期一日回国。 “您的面容,我好像在战场上见过,不知您是否还记得在下?”酒意正浓,席间乱成一片,此时又左卫门利家走到他面前,请求与他共饮一杯。 “好的,好的。”播磨守在与他交杯换盏的时候笑道,“天正九年十月,在成愿寺的激战中,您头戴黑漆帽,黑革铠甲上沾满了鲜血——在战场上指挥着苦战的士兵们的独眼大将军的英姿,直到现在,还历历在目,在下又怎么能忘记呢?” 利家表示赞赏地拍拍腿,“如此说来,这样连伙伴都感到害怕的强大的将军非越后的石川播磨守莫属。虽然一直都很想试试您的枪法,但一直都没有拜见的机会,没想到今日我俩竟然能这样促膝长谈……” “哪里哪里,能见到又左大人是在下的荣幸啊!” “哈哈哈,哪里哪里,多亏了播磨守大人才让我捡回了一条命啊。以后这颗人头就是为您留着的。因此,今日特前来道谢!”说完,利家就拿起了席中最大的酒杯递给了播磨守。 “这这,在下真是三生有幸啊!”作为越后武者,不管面对的是半升还是一升的酒杯都毫不畏怯。播磨守一滴酒都不剩地一饮而尽了。 酒席间,不管是谁,人人都相互靠近坐着,一片欢声笑语,看着这番喝酒的样子,“啊,太好了!”大家不由得一起说道。 秀吉看着,“播磨守,再来一杯。”说着拿起旁边的装饰杯。 这个即使是从爱喝酒的人看来,也只是一个头有点儿倾斜的杯子而已。但它其实是前城主玄蕃允从胜家那里跟随着城池一起领受而来的大酒杯。 播磨守抬头看着,拜谢道:“非常感谢!”就在斟酒的人想要把酒杯从秀吉手里拿走的时候,他拦住了,说:“请稍等。” “一定还有其他人想要这个酒杯的吧……如果把这个酒杯赏赐给他,一定会不胜感激的吧。”此时他变得稍微严肃了起来。 秀吉好奇地环视四周,说道:“该把这个酒杯送给谁呢?这是播磨守特地取出来的,谁都想要吧。” “想要这个酒杯的人并不在这儿。” “不在这儿啊?” “是一个跟随我而来的人……如果您允许的话,我想把他叫来让您看看。” “好,马上叫他来。” 秀吉说得很爽快,但马上又问播磨守道,“呃,这个人是你家的家仆吗?又或者是景胜大人的随从?” “不是的,他只是阿修罗的一个小子。” “哦?阿修罗的小子?” “是的。” “阿修罗的……?”秀吉感到很奇怪。 秀吉以为播磨守只是借着酒兴开玩笑而已。播磨守从随从休息处叫来的,真的只不过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可爱少年。 “播磨守,为什么要把这个大酒杯送给这样的小孩童呢?这不是一个酒颠童子吗?”秀吉又开起了玩笑。酒席上的所有宾客全都看着这个少年笑了。 然而,只有石川播磨守一人,眼含着泪水,走到少年的身边,一边向秀吉作揖行礼,一边这样讲述道:“在过去的天正七、八、九年中,参加北越军的所有人到现在都无法忘记,当时我们上杉家族的一员将领,占据着鱼津城。他是越后武者——竹股三河守秀重的其中一子。” 由于播磨守的严肃认真,大家都认真听着。 特别是当听到这少年是鱼津城的竹股三河守秀重的遗子时,大家都一齐望向他。 播磨守又继续讲述着当年的回忆。 孤城鱼津因为坚守防战没有成效,最终也沦陷了。 那时,守城将三河守看到全城一片火海,想:任凭敌人践踏这座城,但我们却还没能斩获敌将胜家的首级,所以我们要冲出火海,向敌军进攻,埋伏在乱军中诛杀胜家。 胜家对此全然不知,城池早已沦陷,他骑着马向前,入了城。 突然,在满堆的尸骸中一名沾满鲜血的武者站了起来,“胜家,我竹股三河守,早已在此等候你多时,留下你的首级!”说着,他手中像暴风一样的枪,以飞豹般的速度飞了起来。 但是,由于寡不敌众,万念俱灰的声音被守备森严的敌人阻隔了。三河守愤怒的眼睛里充满了血丝,事到如今,他在血路上仰天长叹: “我阿修罗王是不会输的,很快我又会重生取下胜家的首级!”他一遍又一遍地咏着绝命诗,喉咙都喊破了。然后,他又自夸着,哈哈一笑,没有等眼前的敌人动手,他就自刎了。 虽说鱼津城沦陷了,但是上杉家族的士兵们以及上杉的群众们,对于拥有竹股三河守这样的人才,不用说当然是感到非常自豪。 话说回来,石川播磨守这次在出使的途中寻找这个被隐藏的遗子,应该把其带回越后的,然而却把他带到了这次宴会中,至于其中的缘由他后来也提到了。 满座的武将们,都放下酒杯,侧耳细听着。秀吉也一边听一边点头。然后,拿起从播磨守那里得来的大酒杯,挥手招呼道,“阿修罗的小子,再靠近一点儿。” 竹股三河守的遗子三之助从秀吉的手里受领了酒杯。因为本来就只是少年,所以没有倒酒,而只把酒杯送给了他。 “对于三河守的精诚,为了供奉他而把这个酒杯送给我家。我一定会以父亲为榜样,做一个绝不输给父亲的武士!”易于感动的少年脸色变得红彤彤的。 播磨守和三之助一起向秀吉行了大礼,在当天傍晚就回越后了。 次日,秀吉随着大军到了北之庄,在五月一日,当着北陆众将领的面公布了新领地的加封所属情况。 尾山城交给前田利家经营。秀吉为了报答利家的友谊之情,又附送了加贺的石川、河北的两个郡,此外还把松任四万石送给他的儿子利长。以此作为交换,秀吉收回了他们的府中城。 加贺的江河则交给了沟口秀胜。按照老规矩还把能美郡给了村上义明。总之当地的豪族,全都在以前的旧领地,归属于丹羽长秀。 秀吉的这番用意是,这一切全都有赖丹羽长秀的功劳。 在北之庄的一天,他拉着五郎左卫门长秀的手,说道:“如果没有你的雄心壮志,又岂会有今天的成就?如今不管如何赞颂你的功绩,感谢你的辛劳,都无法用语言表达啊……”他握着长秀的手,一直流着泪。后来这件事被长秀记载在《丹羽家家谱》里了。 虽然不知道秀吉是否有说过这样的话,但毋庸置疑的是他对长秀是怀着很深的感情的。 也就是说,长秀的领地在若狭、近江之上又增加了越前全州和加贺两郡。 “如今我作为北陆探题,一定会好好扶持筑前的。”他语气相当谦逊,赠送的地方很大,而且也给他的儿子锅丸送了一把来自柴田的名为“莞尔”的名刀。 此外,在后来的几日,秀吉对丹羽长秀直属的诸侯都进行了大规模的论功行赏。 对于北陆的将来一切都计划妥当了,秀吉的战胜军也于五月五日端午节回到了长浜。 将士们都领到了菖蒲太刀和节供食物,并允许在城里滞留两天。 秀吉在这期间,听取了有关岐阜方面的情况。 其后,在岐阜城主要是稻叶一铁的军队还在进攻,但是当他们听到柴田大败的消息,神户信孝以下以及守城兵的士气都极其低落。虽然在城中还有一铁的外甥齐藤利尧和稻叶刑部等,但还是有很多所谓的美浓同族都出了城,投靠了羽柴军。 结果,城里陷入了只剩下二十七人的惨状,最终三七信孝也逃出了城,从长良川坐船到了木曾川,投奔到了尾张知多那边。 根据《丰鉴》《武家军纪》等的记载: “三七信孝和柴田最后都被斩草除根了,就连随从家臣都难逃一死,只有平日行善积德的人被留了下来。” 信雄跟随着尾张的势力,把城包围了起来。信孝派遣使者到尾张去,然后出了城,乘船到了知多的宇津美。在那儿,信孝想要命令中川勘右卫门杀死自己,但觉得还未到时候,于是当他把所有的事情都处理完毕以后,悄悄地拿起刀自杀了。 后来,信孝的尸体由他的兄弟织田信雄巧妙地运了出来,为他处理了身后事。 当然指示信雄这么做的无疑就是秀吉。因为如果直接由自己的军队对拥有主公血统的信孝下手的话一定会惹人非议,所以秀吉就借信雄的手来做此事。 对于这件事,后世指责秀吉的历史评论也不少,比如山鹿素行的《武家事纪》就说道: “秀吉和毛利和谈,在山崎讨伐光秀,以及在出席清洲会议的时候,绝对没有想要夺取天下的志向。但是,在信义前面的虽然是一条没有终点的路,但等天下的大事暂且结束之后,以胜家为首的信雄、信孝的家族长公们还有一益等以前的重臣们的策略,全都不如信义,而且智谋不足,反而将吞并天下的希望及根基素养全都寄托给秀吉。” 还有,在素行的同一本书中,关于这个问题还做了如下结论: “……这并不是说秀吉丧失了正义。这一切都是信雄、信孝强加于他的。” 虽然大多数的评论对于这个结论都没有什么异议,但对于从中国地区到山崎之战这段时间,说他还没有夺取天下的野心,果真如此吗? 不管怎么说,毫无争议的就是不管是信雄还是信孝,这兄弟俩都只是凡庸之辈。假如,兄弟俩能齐心协力的话,又或者,其中能有一人具备果断的性格,并有辨别时势的慧眼,那么肯定不会沦落到今天这样的下场。 与信雄的资质平庸相比,信孝还算有一点点骨气。他虽然只是一个毫无才略、固执的人,但在逃到尾张野间的时候,他最后在一间寺庙里切腹自杀的样子真的是有“怎么会沦落到这种地步”这种觉悟的样子,还是有点骨气的。 以前,在野间的安养院里,寺庙收藏了一幅墨梅的古画,说是织田信孝在自杀的时候,挂在屋里床上的一幅画。这是一幅能看见血迹,缅怀往昔,看着都觉得哀伤的画。后来,狩野衲永在画上面题了一首诗: 夜窗如梦到西湖,月下见花思老逋, 忽有钟声来呼醒,举头半幅墨梅图。 信孝,终年二十六岁。 自杀的时候据说是五月七日。 七日当天,秀吉踏入安土,十一日驻扎在坂本。 在伊势潼川的一益最终也投降了。秀吉给他斟了茶,还在近江给了他五千石俸禄,并没有深究他以前的罪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