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臣秀吉(四)》 铜钱与信长 安土的信长和中国地区战场上的秀吉分别之后,心有灵犀的主从二人肯定也朝夕望着远方心神交会吧。作为一项军务,秀吉和往常一样不厌其烦地给安土报信。信长不出家门就可以俯瞰毛利的版图,他想只要有秀吉在,他就可以对那边的策略很放心。秀吉返回中国地区之后,在安土迎接新年的信长比其他时候还要繁忙。确切地说,是他自己制造了繁忙的景象。 天正十年,壬午正月。邻国的大名小名、近亲族人、其他前来贺年的人从百百之桥进城,人群庞大,瓦顶板心泥墙被踩破,人与石头一同坠下,有人死亡,伤者无数,持枪的年轻武士失去了刀枪,给很多人带来了麻烦……(《信长公记》) 一进正月,前来拜年的客人就这样拥入安土城。为了给信长说一句贺年的话,总见寺山的宽阔的石阶路上,像煮饺子般挤满了人。不知应该说是信长的威望还是人气,人心所向这东西甚至让人觉得恐怖。竟然都到了出现伤亡的程度了,今年的拜年确实有些特殊,并非每年都是如此。 为什么会出现如此大的骚动呢?事情起因于信长在除夕夜的吩咐:“元旦那天来拜年的客人,不管是谁都要收一百文贺年税。眼下能够平安度日,有幸迎来新春,能够谒见我并说新年贺词也是上天保佑,征收一百文贺年税也不为过吧。堀久太郎、蒲生右兵卫,你们俩明天负责这事。”除此之外,信长还允许参观了,他说道,“既然征收了贺年税,就打开平日不对人们开放的城中的楼台殿阁,让他们尽情参观吧。”要说人气,这也可以说是人气增加的原因。 从数日前开始,大名小名、有资格的商人、儒学家、医师、画师、工匠等各个阶层的人就在安土城中订了旅舍,等待谒见。有的大名小名不想错过这个机会,全家出动,一起朝山上奔来,这如何能够承受。满山一片混乱,甚至出现了人员伤亡。然而人们并不后悔,认为来得有价值。来谒见的人首先在总见寺毗沙门天王所在的平台处赏景,然后从表之门进入三之门,再从接待处到铺有白沙的院子里,在此陈述新年贺词。 虽说如此,可院子里人潮拥挤,后面又不断有人拥来,根本看不到最想见的信长。 “那就是三位信忠卿。” “刚刚走过去的是织田源五大人。” “正朝着这边笑的不是北畠中将信雄卿吗?”人们能从远处遥望一下高官显贵,也就心满意足了。一般人不仅是满足,甚至感激地跪拜。因为他们没想到今天能够在安土城参观闻所未闻的“行幸间”。安土城中有“行幸间”一事,一般人想都不敢想。如今人们才知道信长的用意,他暗暗期待着有一天主上临幸安土。喧闹的人群来到这里自然就变得肃静起来,各自在台阶下、走廊边叩拜。有人说:“如今能够亲眼看到天子宝座,毕恭毕敬地叩拜,真是一生的回忆,实在感激不尽。” 拜年的人群就这样在殿中的各个房间参观,有的人伫立在狩野永德的隔扇画前,有人目瞪口呆地看着纭裥绣和高丽织的榻榻米包边,有人因为精心打磨的金墙感到震惊。城中将士指着通道说:“请大家从厨房的门出去。”于是众人沿着青竹扎成的篱笆走向厨房,从马厩的出口拥出去。结果,没想到信长和他的近侍们站在新做的席子上说:“不要忘记留下贺年税啊。每人一百文。”他亲自接过铜钱扔向身后。 无数群众伸出来的无数只手里拿着无数铜钱,信长一个人不可能接得过来,堀久太郎的部下、近侍们都来帮忙,接过钱扔向身后。然而,群众自然是想挤到信长面前来。虽然仅仅是一百文税金,如果能够由信长亲手接过去的话,这也是一辈子的光荣,因为以后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因此信长身后瞬间堆起了几座铜钱的小山。走卒马上把它们装到草袋中,很快又有人将装满铜钱的草袋搬到城下的衙门,衙门的人寻访安土城中的贫民,让饿着肚子的贫民在正月里吃上了饱饭。 因此,这个正月陋巷的每个角落都没有饥饿的面庞。一想到这里,信长也感到了一种欢乐,他觉得自己的正月过得慷慨大方。后来他自豪地问堀久太郎:“怎么样?贺年税很有意思吧?” 堀久太郎最初接到命令时有些担心,身为天下霸主的右大臣家怎能做出平民般的行为呢?然而民众的声音却与自己的忧虑完全相反,于是他极口称赞道:“真是个好主意啊。来拜年的人也很高兴,说这是一生的话题。那些贫民收到您赏赐的礼钱,听说了消息,都说这和普通的铜钱不一样,是右府信长大人摸过的,不能白白浪费,说要用这个当本钱,维持生计到明年……听到这些话,连衙门里的人也很开心。我觉得这样的善事,明年正月以及再往后的每个年头都可以作为好的惯例办下去。” 结果出乎意料的是,信长摇摇头冷冷地说:“再也不做了。如果让贫民习惯了这种喜悦,反倒是执政者的过错。” 正月中旬,森兰丸被派去公干,如今完成使命,从岐阜城回来了。 “我回来了。” “是阿兰啊。辛苦了!岐阜金库里的铜钱一万六千贯,全部重新穿好了。还有搬出仓库的事,有没有详细委托给中将啊?” “是,一切都按您的意思。”信长听后满意地点点头。 兰丸出使织田中将信忠驻守的岐阜城,是因为很久以前那里的金库存放了一笔巨额的金钱,因为长年累月堆积在那里没动过,信长吩咐道:“估计穿铜钱的绳子都烂了吧。去把全部绳子都换成新的。” 土墙仓库里穿铜钱的绳子用几年怎么会烂掉呢?就连这事信长都了然于胸,兰丸从内心感到非常敬畏。他想:“人们只知道主公的军事才能,不怎么认同他的经济头脑……先不说经济,什么事儿都别想瞒过这位主公。”每次发出这种惊叹,他就会担心母亲妙光尼过去犯下的错误,把铃木重行藏匿在家中的明智光秀的一举一动都让他不放心。话虽如此,其实那只是兰丸自己心中的阴影,或者不过是幻觉,也许是他想多了。这里的问题性质本就不同。 听了他出使要办的事情,那些最下等的用人在背后议论说:“真是小气的大将军。着眼之处就不一般。这件事交给兰丸办是最合适的。”不久后他们更深地了解了事实真相,忍不住要掐自己的嘴。 本来民间就有很多评论说信长表面上非常豪放阔绰,本性却很吝啬。实际上也可以举出来很多疑似的例证。也许是因为所谓的用人秉性,这次重新穿钱的事马上就被他们以那样的口吻议论着。谁知道那之后据说岐阜城的金钱很快就被陆陆续续搬出金库得见天日了,而且那些钱通过海路和陆路都被运往了伊势。 仔细想来,伊势大神宫最近三百年未迁移神殿,神殿荒废的样子也令人目不忍睹,全国的祭神仪式也中断许久了,信长想要建造一座新宫,于是从去年开始就让人着手此事。负责建造新宫的人说预计费用要一千贯。 临近年末时,信长说:“以前我劝布施建造八幡神宫时,本来预算是三百贯,结果花费超出了一千贯。这次又建造伊势神宫,费用岂止是三倍,应该需要数倍吧,不要节省费用!”他把以前存在岐阜仓库以备不时之需的金币献了出来。信长的小气是这种小气。对于武士爱财这一流言蜚语,他问心无愧。 <hr /> 注释: 教会学校 正月过去一半了。门口装饰的松竹都撤去以后,安土的市民发现一个现象:“怎么回事呢?每天都有船开出去,还装满了货物。”那些船无一例外都是从湖南开往湖北。同时又有一列车马载着数千袋大米沿陆路蜿蜒前行,也是一直沿着湖岸向北走。 过了正月二十安土的繁荣景象也不见衰减。往返的旅客、拜府以及返程的诸侯依然忙忙碌碌,街上每天都能看到使者的快马以及缓缓而行的他国使臣。 “濑兵卫,你不去吗?” “去哪里?” “去放鹰。” “我最喜欢啦!请一定让我陪您去!” “三助也来吧!” 初春的一个早上,信长离开了安土。随从人员前一晚就定好了,正好中川濑兵卫也在,就邀请了他。池田胜三郎信辉的儿子池田三助也加入了队伍。 八只鹰由八名驯鹰师拿着,随行的近侍也都骑马,朝着爱智川附近出发,也算是出了趟远门。据说信长的爱好是骑马、角力、放鹰和茶道,可见狩猎也是他的兴趣之一。佑笔曾这样记录道:每日放鹰于野外,从不计辛劳。诸人皆感叹其气力之强大。那些狩猎助手和随从人员皆沉溺其中,可以消愁解闷。 狩猎助手和持弓箭的人因此累得筋疲力尽。说到兴趣爱好,听上去只是聊以消闲,然而信长的兴趣爱好却不那么马马虎虎。比如说相扑,如果他想在安土观看,那么就会从江州、京都、浪华以及其他遥远的地方召集一千五百多人,盛大地举办。与诸侯、民众一起观看,天黑了还没看够,又从家臣中挑出几组,让他们登上舞台,吩咐道:“堀久太郎和蒲生忠三郎,你们俩比吧!” 忠三郎就是后来的蒲生氏乡,久太郎就是有名的堀秀政。毫不忌讳地让这些当代的英雄和勇将登上舞台,看他们搏斗肯定是别有一番乐趣。总之,即便是在戎马倥偬之中,该玩的时候他还是玩得很尽兴。即使在游玩之中也显示了他成天下事的气概。 然而这个正月的爱智川之行却极为简单。也没怎么放鹰,只是在野外策马奔腾了一阵,取出携带的茶具在野外喝了一杯茶,就下令回程。结果,这一天,信州木曾一族的苗木久兵卫不带随从只身一人前来拜访信长。 信长从久兵卫手里接过书简,读了一遍之后回答说:“我已经明白义昌及其他人的意向了,在你们送合适的人质来安土之前,我很难答复行还是不行。”他让家臣菅屋九右卫门留下来继续协商,自己先走了。 今天放鹰狩猎的主要目的也许是在此会见木曾的使者。不一会儿,菅屋九右卫门追上来了。信长马上把他叫到身边小声询问一番,心满意足地连连点头说:“是吗?是吗?” 狩猎的一行人进入了安土城,在回去的路上,信长勒住马,仰望掩映在树丛中的异国风情的建筑。从那边窗户里传来小提琴声。他突然下马,只带几名随从走进去。 池田三助先行几步,推开门,对着楼上喊道:“右府大人驾到!”楼梯下的走廊上有个大型裸男雕像,三助也不知道是基督像还是什么,很好奇地看了一圈。“啊……”楼上传来应答声,有些像老牛发出的。两三名传教士匆匆忙忙下楼来了。信长已经站在房内。 “哦,主公大人!”传教士表情很夸张,既包含了最大的敬意,又显示出意料之外的惊愕。 这里是和附近的教堂共同创建的附属耶稣学校。信长也曾参与捐赠,高山右近等皈依的大名们捐献了很多东西,包括木材和校舍里的物品。 “我想看看授课情况。孩子们都在吧?” 听了信长的心愿,传教士们欣喜若狂地说他们何等荣幸,信长也不管他们说什么,径自上楼去了。 一名传教士非常狼狈地先跑进教室,通知学生们这位高贵的不速之客要来参观。小提琴声戛然而止,窃窃私语声也荡然无存。信长站在讲台上扫视了一圈,脸上的表情似乎想说:“真是罕见的私塾啊!”教室的桌椅全都是西式风格,每人桌上放着一本教科书。不愧是诸侯大将家的子弟,他们见到信长后严肃地鞠了一躬。 十岁左右到十三四岁的儿童居多,其中也有戴冠前后的少年。这种华丽的欧式课堂和城中的日式私塾有天壤之别,然而哪种方式更能熏陶出真正的人才呢?信长脑海里似乎已经有了答案。因此,他没有过度感叹或吃惊。他从附近桌上拿起一本学生的教科书,默默翻了几页,马上还给学生,问道:“刚刚拉小提琴的是谁啊?” 听到信长这么问,一名传教士又转而问学生。信长马上察觉到,刚才教室里没有教师。学生也觉得这样挺好,有人摆弄西洋乐器,有人闲聊,有人嬉笑喧闹。“是伊东塞罗姆大人。”学生们从四面八方把目光投向一个人。信长沿着他们的视线望过去,看到一名十四五岁的少年。 “是的,在那里,是塞罗姆。”传教士指了一下,那少年羞红了脸低下了头。信长觉得似曾见过,又问道:“塞罗姆是谁?谁家的孩子?” 传教士身为孩子们的老师,严肃地对那名学生说:“塞罗姆,站起来回主公大人的话!” 那学生站起来了,在两张课桌之间,站得很端正,对信长鞠了一躬说:“是,刚刚在此拉小提琴的是我。”语言也很清晰,眼神中没有自卑,很有贵族子弟的气势。信长向他投去了严厉的目光,可是少年并不低眉顺眼。 “是你拨弄小提琴的?” “是的。” “你拉的是什么曲子?西洋乐也有乐谱吧?” “有,我刚刚拉的是以色列人民离开埃及的大卫的赞美诗。”少年一副自鸣得意的样子,回答得很流畅,简直就像一直在等待回答这样的问题一样。 “是跟谁学的?” “是师父范礼安教的。” “哦,是范礼安啊!” “您也很熟悉吧?”少年反问道。 “见过”,信长点点头问道:“范礼安现在在哪里?” “直到这个正月还在日本,也许已经离开长崎,从妈港回印度了吧。我堂兄写信说估计二十日左右开船。” “你堂兄是?” “伊东安西奥。” “我没听说过什么安西奥,没有日本名吗?” “伊东义益的侄子,叫义贤。” “哦,是那个日向饫肥的城主,伊东义益家的人啊。那你呢?” “是,我是义益的儿子。” 信长心中激起一种很奇妙的滑稽的感觉。因为他看着这个在天主教文化的花园里接受教育的老成的美少年,联想到他父亲伊东义益那粗鲁的大胡子脸。九州大名中的大友、大村、有马也好,这个伊东义益也好,在日本西部沿海的城市里,近年来似乎有了越来越多充满浓厚的欧式文化的产物。铁炮、火药、望远镜、医药品、皮革、染织品、日用器具等等,信长都会毫不吝惜地迎进来。 特别是对医学、天文、军事的物品更是如饥似渴。而且多少伴随一些弊病也都囫囵吞下,就当是一种无奈的陪衬。然而,他的牙齿不肯咀嚼、消化器官也坚决拒绝的东西就是宗教和教育。可是,如果不将这两种东西交给传教士的话,他们就不带来武器、医学及其他物品。 信长将赌注压在文化上,豁出去在安土的一角允许他们建设教堂和学校。他就这样违心地让他们办学,看着这些已经发芽、含苞待放的球根和苗木,他开始忧虑这些子弟的将来,一下子又想:“这下麻烦了,不能就这么任由其散漫下去。” 信长从教室走出去,在传教士们的引领下来到华丽的休息室。靠在一把金煌煌的椅子上,似乎那是专门为贵人准备的。传教士们还拿出他们珍藏的本国茶叶和烟草,招待这位大贵宾。信长碰都未碰,问道:“刚刚那个伊东义益的儿子说,范礼安正月底要乘船离开日本,已经回去了吗?” 一名传教士回答说:“不是,这次师父去欧洲不是为了私事,而是为了日本文化,是作为日本使节的向导随同前去的。” “使节是指?”信长有些疑惑,九州还不在他的管辖之内,但对于九州诸大名与海外的交友及通商,他也非常关注。“您还没听说吗?实际上是范礼安的提议,他极力游说欧洲各国的国王,甚至教皇,说想请日本最有希望的子弟看一看欧洲文明,不然就无法开始真正的通商和外交。他们同意了,现在终于要正式迎接从日本来的这些使节了。当选为使节的各位以十六岁的少年为首,都还是年幼的少年。”然后详情禀告了那些人的名字。几乎都是九州大藩的子弟,伊东义益的侄子伊东安西奥的名字也在其中,还有大村、有马一族的子弟。 “那真是很勇敢。”以十六岁的少年为首的使节们远渡欧洲,这让信长发自内心地高兴。同时他又想:“可以的话,我也想见见那些少年,在他们饯别之时讲述一些自己的思想,灌输到他们的信念中。” 为什么欧洲的各位国王以及范礼安师父如此热心地要将大名的子弟们带到欧洲参观呢?文化交流的想法是可以理解的,同时信长也充分洞察到他们的巨大野心。信长总是望着安土城中的地球仪思考着这两方面。“范礼安去年离开京都时,很惋惜地提到了安土主公大人您。” “哦,说什么?” “说安土主公大人似乎随时准备接受洗礼,一旦正式提出来,却又不肯轻易点头。这次最终也没能给您施行洗礼,就要回到欧洲去了,这是唯一的遗憾……” “哈哈哈,是吗,他那么说的吗?”信长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向着身后手里持鹰的随从说:“不知不觉在中途耽搁了,回去吧。”说完大步下楼,很快来到门外呼唤马匹。刚才拉小提琴的伊东塞罗姆和其他学生在校园里列队欢送。 古府·新城 韭崎新府的城堡已经全部落成,包括夫人小姐们住的内室。“同样是迎接新年,还是在新城迎接好。”虽说已经到了腊月二十四,武田胜赖还是从父祖数代的古府——甲府的踟蹰崎搬到了新府。 搬家时的壮观无法用语言形容,沿途的百姓到了新年还在不停地议论。胜赖与夫人、众多女官、姑太太们、小姐们以及京都的叫某某御前的女性,光是他们的车辇与轿子就有数百辆。一族的老武士、年轻武士以及大将、近侍和他们各自的侍者,还有金银马鞍、镶着螺钿、描金的撑开的伞、合起来的伞、弓与箭袋、一排排大炮的炮筒、一根根红色枪杆的长枪……队列绵延不绝,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武田重代的法性之旗,上面写着“南无诹访南宫法性上下大明神”十三个字,大红的底布上闪着金光,另一面旗是人们所熟知的写有信玄座右铭的军旗,是蓝色底布精致的长条旗,上面写着两行金字: 疾如风,徐如林。 侵掠如火,不动如山。 众所周知,这是与信玄有深交的法师——惠林寺的快川和尚亲笔所书。 甲府领地的居民心中都有一种类似哀愁的感觉。他们想:“唉!那面旗帜的灵魂,对于舍弃踟蹰崎的府邸搬迁一事,难道就不感到可惜吗?”而且他们不由得怀念起永禄前后的那段时期,当时这面孙子之旗和十三字旗每次从这里出发奔赴川中岛,回来的时候,那些归来的勇士和领地居民都是群情激昂、泪眼婆娑、欢声雷动、嗓子都要嘶哑了。旗帜确确实实是同样的旗帜,只是那时候的孙子之旗和今天看到的孙子之旗,总是感觉有些不同。 除了一族人的车驾金鞍,搬去韭崎新府的还有大量的金银珠宝、军需资材等,牛车与车辆排列起来长达几十里。见此情景,他们不由得意志强大起来,心想:“甲州还是个强国啊。”信玄的自负心不仅传给了众将士,还传给了领下的居民。 搬到新府后不久,一进二月,以前就栽种在这里的白梅、红梅已经开始绽放。胜赖正和叔父武田逍遥轩一起穿过梅林,从内殿走向正殿,他们顾不上听黄莺的歌声,不停地谈论着什么。胜赖说:“今年拜年他也没有露面,说是有病在身,叔父大人没有听到什么风声吗?”他们谈论的是胜赖的妹夫穴山梅雪入道,他驻守的骏河口的江尻城,对武田方来说是极为重要的南方要冲。这半年以来他都没来问安,无论任何事都称病不肯露面,这让胜赖感到担心。 “没有,好像是真的生病了。梅雪入道是个诚实的人,不至于装病吧。”逍遥轩跟他的亡兄信玄脾气有些相似,是个老好人,因此这一回答并未让胜赖完全放下心来。 逍遥轩闭上了嘴巴,胜赖也不说话了,两人默默前行。正殿与内殿之间有个长着杂树丛的狭小的山谷,也有溪流,左右悬崖上的梅花含苞待放。他们来到山谷的小桥上时,一只黄莺不知被什么吓到了,翻飞着逃走了,几乎要掉到地上。同时,梅树那边的悬崖上传来声音说:“老爷,您在那边吗?大事不好!”迹部大炊的儿子、担任近侍的迹部源四郎脸色大变,前来通禀。 逍遥轩呵斥道:“源四郎,举止要谨慎!大事不好这种话,武士不应该随便说出来。”不仅是为了教训年轻的近侍,逍遥轩看到胜赖惊愕的表情,不得不说这样的话来宽慰他。因为胜赖一反平日刚毅勇猛的样子,大惊失色。 然而,源四郎却说:“属下不敢随便乱说,真的是发生了大事。”他已经从山崖旁的小道跑过来,跪拜在桥旁,一口气说:“刚刚信浓高远的仁科五郎大人快马来报,说木曾义昌将军有叛逆之心。” “啊?木曾吗?”武田逍遥轩的话中带有惊愕和半信半疑的语气。胜赖也许是早有预感,此时只是咬着嘴唇俯视眼前的近侍。逍遥轩似乎很难平静下来,仍然用微微颤抖的声音说:“信呢?信呢?”他向近侍索要快马带来的仁科五郎信盛的手书。 源四郎回答道:“因为事出紧急、刻不容缓,仁科五郎大人的手书会让第二匹快马送来。刚刚到达的信使让我将口信带给老爷,他刚说完就晕倒在地、不省人事,已经让他服下汤药安心休息了。” 胜赖大步走过跪着的源四郎身边,对身后的逍遥轩大声说:“不需要看五郎的手书,木曾的叛逆之心恐怕是事实。无论是他还是梅雪入道,近年都有很多可疑的征兆。叔父大人,有劳您再次出征,我随后就去。” 不到一刻钟的时间,新府城门的箭楼上响起战鼓声,城下吹起了出征的号角。山城春天的黄昏静悄悄的,白梅点点绽放,鼓声与号角声显得格外威严。当天就出发了,在韭崎的夕阳之下,急急赶往木曾方向的兵马最初有五千,到了夜里聚集了接近一万人。 “很好!他公开了叛逆之心。不然我还不能讨伐这个忘恩负义的贼子。这一次不光是木曾,只要有二心的人全部肃清,一个不留,必须重整甲州军的军纪!”胜赖难以抑制心中的愤怒,在马上不停嘀咕。但是却很少有人和他共同愤怒、共同憎恨木曾不守信用。 胜赖的态度一如既往地强硬。和北条断绝关系时,他毫不犹豫地舍弃了这一强大的后盾,心想:“北条算什么东西!”在周围将士的建议下,他将多年作为人质的信长的儿子送回安土,心中还轻视地想:“信长算什么呀!”对浜松的德川家康的态度更是如此,特别是经过长筱之战以后,他经常想:“等着瞧吧。”显露他要反击的决心。 强硬并非坏事,这是一种积极的精神状态。应当具有强硬的精神,尤其是在战国时期,因为强者占据绝对优势。然而这种状态绝对不能走错轨道,它需要文化方面的内省以及看似懦弱的沉着耐力。胡乱逞强不但不能够威吓到对方,反而会产生相反的效果。这几年,信长和家康通过观察,有了一种轻视胜赖的刚毅勇猛的倾向。不仅仅是敌对国,就连甲州内部,动不动就有人感叹:“要是信玄公在世的话……”一族之人、侍奉左右的人一遇事就思慕故主,这也证明他们如今非常空虚。 信玄坚持强大的军国政治,一族之人包括领下居民都拥有绝对的安全感,他们相信只要有这位主公在,就可以完全依靠他。到了胜赖这一代,兵役、征税和其他政事都是按照信玄的做法进行,但是缺少了某种东西。胜赖不明白到底缺少了什么。不,很遗憾的是,他根本没意识到缺少了什么东西。 和的精神与对中心力量的信任,缺少了这两样东西,强有力的信玄政治反倒破坏了一族之间的和气。不仅如此,信玄时代上下一心,人们可以自豪地声称:甲州之四境从未让敌人践踏一步。如今人们开始担心:这样下去的话……这种倾向在经历了长筱惨败之后越发显著起来。那次大败仗不仅是甲州军装备与战略上的失败,也让把胜赖当作靠山的士兵和一般民众对他性格上的缺点以及平日的强硬深感失望。他们突然意识到:胜赖终究不是信玄公。这也是以后的重大颓势的原因。 镇守木曾福岛的木曾义昌是信玄的女婿,却计划倒戈相向,也是因为他预计将来胜赖守不住甲州。他早在两年前就通过美浓苗木城的远山久兵卫与安土的信长私通。 甲州军的部队分为几组从诹访高原开往木曾福岛。去的时候都曾豪言壮语:“一仗就能踏平木曾的敌营!”然而,过了一段时日,传到诹访大本营的战况,没有一个能让武田四郎胜赖父子露出会心的笑容,全都是不顺利的战报:“木曾也挺顽强的。” “他拥有福岛的天险,利用险关巧设妙计,看来我们的先锋想要靠近他们也需要时日。” 胜赖每每听到这些汇报,都会咬着嘴唇想:“我得亲自到现场看看。”他心中那团怒火越烧越旺,焦急地看着毫无进展的战况。 大约二月四日,迄今为止最令人悲痛的消息传到诹访。此时的混乱与骚动,以及夺取武田方生气的惊愕,想来是信玄时代以来的甲州人从未经历过的。各个地方的快马及探子一起从诹访入口挤到这里的军营,异口同声地说:“据说安土的信长突然向织田军发布出征命令,他自己也已经离开江州了。” 又说:“德川家康的部队从骏河口、北条氏政的军队从关东口、飞驒方面有金森飞驒守遥相呼应,他们全都朝甲州赶来,信长信忠父子在伊那口兵分两路,据说已经攻入。登上高山远眺,东、西、南,都可以看到朦胧的轻烟。” “……信长!家康!就连北条氏政也……”胜赖愕然惊叫,几乎一屁股坐到地上。按照谍报所讲,自己如今已是瓮中之鳖。 不就是七十天以前的事吗?我一番好意,特意派人将信长的儿子送回安土。那时,信长对使者怎么说的?“放在武田家养着比放在我家还让人放心,给我养这么大又送回来,四郎胜赖的温情实在令人难忘。这件事一定会成为让两家永远亲和下去的纽带吧。”信长不是这么说的吗? 胜赖因为敌人的不守信用气得毛发直立,在这样的心情下,他已经完全失去了自我反省的能力。然而他对信长的怒气还有处发泄。在乱哄哄的军营中,黄昏逼近之时,木曾前线传来消息:“以先锋武田逍遥轩大人为首,一条右卫门大夫、武田上野介大人全都会在晚上临阵脱逃,四散而去。” “不会吧?”胜赖不敢相信。但是,当天晚上,一次又一次急报让这些消息成为无法否认的事实。 “怎么回事?”胜赖骂道,“木曾这种人早就该家破人亡了,父亲信玄认为他是旭将军以来的名门之后,还把女儿嫁给了他,给他同族人的待遇。”他一边对周围的人说道,一边像牢笼中的猛虎一样在营帐内踱来踱去,“逍遥轩也真是,身为我的叔父,又是一族长老,竟然不打招呼、临阵脱逃,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其他鼠辈只是不忠不义,说出来都怕脏了我的嘴……”他开始怨天尤人,却忘记怨恨自己。他平时也并非如此愚蠢之人,即便是相当有能力的人处于他的立场也会不由得惊慌失措。说起来胜赖的反应也是情有可原的。 “事出无奈,既然如此,还是先撤兵吧。”在小山田信茂及其他人的劝谏下,胜赖紧急退出诹访。这是多么凄惨的情景啊,共计两万多人的兵力,还未交战就退回韭崎,跟随胜赖回去的将士不过四千人。也许是想排遣那无处发泄的郁闷,他派人请来了惠林寺的快川和尚。 霉运接踵而至,他回城以后也不断接到凶信。一族的穴山梅雪入道也公开反叛,不仅将自己驻守的江尻城交给敌人,还给德川家康引路,担任攻打甲州的先锋。就连自己的妹婿梅雪也公然反叛,还要逼迫自己灭亡,看到这一事实,他在苦闷之中不得不反省自己到底哪里做错了。另一方面,他那不服输的精神益发强烈,一面命人百般防备,一面派人去韭崎的新城迎接快川。虽然为时已晚,但对他来说,也算是一种谨慎的自省的表现。 快川与他相对而坐,久久不肯说话。胜赖问道:“我父亲信玄去世整整十年,长筱之战过后仅仅八年,为何我们甲州的武将骤然失去了往日的节义?十年前的武将不是这个样子,他们懂得羞耻,爱惜自己的名声。父亲信玄在世之时,绝不会有人做出背叛主公的事情,何况是一族之人呢?” 快川依旧闭目凝思。面对着死灰一样的对方,胜赖简直像一团火一样继续说道:“而且,去攻打那些叛逆的人,还没交战,就不待主公的命令四散而逃。就连上杉谦信也未能踏进川中岛以南的领土一步,甲州一族以及武士们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士风的颓废到底是因为世间的罪恶还是他们自甘堕落?当然,马场、山县、小山田、甘糟以及其他宿将大多老的老,死的死,如今所剩的都是他们的嫡传子孙,和往年直属父亲的勇士们大不相同。” 快川还是不回答。这位长老也许觉得自己老了。快川与信玄交情匪浅,他如今已年过七十。如雪的眉毛下,他的双眼盯着信玄的后人想:“该变的总是要变的。” “长老,也许您觉得事已至此为时已晚,可是我正在苦苦思虑改革,如果是施政有误就改革政治,如果是军纪统率不行就大力整顿军纪……我听说长老是父亲的道友,教给父亲很多东西。请您看在父亲的面子上,给我这个不肖的儿子传授良策吧。请您不吝赐教……请您毫不忌讳地指出这里不行,这样做,那样做!” 对方依然保持沉默。 “那么,我来说说看。父亲去世后,为了加强国防、增强军备,我加大了河川关口及其他各种税款的征收力度,是这一点让人心离散了吗?” “否。”快川摇了摇头。 胜赖迫不及待地又问:“是不是我在赏罚分明方面有过失?” “哪里的话……”他只是面色平静地摇了摇头。 胜赖终于带着哭腔低下了头,这位豪放而又固执、自尊心超强的人在快川面前扭曲着身子哭了。 “不要哭,四郎大人。您绝非不肖,不是不肖子孙。只是有一点过失,您没有意识到,”快川和蔼地劝慰并教诲道,“让您和信长共同生在这个世上是时代的无情啊。反正您不是信长的对手。人都说甲州离文化较远,信长获得了地利,不,重要原因不在于此。信长每打一仗、每发布一条政治命令,心中都不会忘记朝廷,作为朝廷官员坚守武将的本分。建造皇宫、请天子御览军马演练,虽然只是一件小事,但可以管中窥豹。不仅是甲州,群雄割据的局面都是大势已去。” 快川和尚在受聘于信玄、来到甲斐的惠林寺之前,在京都妙心寺出家,也在美浓的崇福寺待过。正亲町天皇深信禅宗,曾数次召妙心寺的愚堂等人到宫中参禅说法。因此,为朝廷效命的禅宗僧人的忠义气节比武士还要坚定。特别是快川,虽然身在千里之外,去年正亲町天皇还钦赐他大通智胜国师的称号。天恩浩荡,他感极而泣。 从快川的心境来看世间的大势所趋以及甲州的变迁,如今只有前面说的一句话能够回答胜赖迫切的提问。他与已故的信玄是肝胆相照的朋友,信玄也格外尊崇他,他也深信信玄,在其七周年祭的祭文中,他评价故人时称赞道:人中龙象,天上麒麟。他绝不认为胜赖与其父相比是所谓的不肖子孙,他反倒对胜赖有些同情。 人们议论胜赖的缺点时总是说:“很难对他有期待啊,因为他父亲太厉害了。” 如果信玄能够活到今天,一定会后悔让自己的事业停留在甲斐一国,而没有在更具重大意义的事情上发挥其雄才大略。但是,时至今日,信长已经着眼于大处,要逐步纠正源平时代以后武将割据一方的状态,以皇室为中心,他自身也作为臣下以身垂范,奠定了自己在中央的重要地位。对于比信玄渺小的胜赖,快川已经完全不抱期望了。快川的心情一定是:“大势已去了。” 那么,让胜赖给织田军下跪投降、以保全信玄的尸骨吗?不能这样。他们是自新罗三郎以来的名门望族,信玄在天下也十分有名气,胜赖岂能甘心在信长膝下乞降。武田四郎胜赖也不是那么没有志气、不知羞耻的人。领下的庶民也有声音说现在比信玄时代的政治变差了,似乎征收重税是主要原因。然而在快川看来,胜赖这样做绝非是为了自己骄纵奢华,而是用于军事方面了。武器、兵法以及各种文化,中央自不必说,四邻各国这几年也取得了长足发展。光是购买枪与火药,靠信玄时代的支出,根本不能与那些国家相比。 不久,快川告辞说:“请您保重贵体。” 胜赖心中还有许多问题要问,但是他感觉即便是挽留对方也只能听到同样的回答,于是叩拜说:“这一别也许就是永别了。” 快川也手持念珠叩拜说:“告辞。”然后回去了。 <hr /> 注释: 高远城 “喂,去甲州踏春赏樱采草,回来的路上到东海看看富士山吧。”信长说完这番话就从安土出发了。这次出征甲州似乎有十足的胜算,出门时显得从容不迫。 二月十日,已经进入信浓,在伊那口、木曾口、飞驒口等地安排妥当,关东方面催促北条家,骏河口方面催促同盟国德川家康发动进攻。跟姊川、长筱的战役相比,这次讨伐甲州,简直就像去自家田里采摘一样,信长镇定从容。敌国之中已经有了己方势力。苗木城的苗木久兵卫和木曾福岛的木曾义昌一直都在等待他的到来。 织田信忠、川尻与兵卫、毛利河内守、水野监物、泷川左近等人从岐阜进入岩村,一路所向披靡。武田方的城寨望风而降,武田一族镇守的松尾城和饭田城到了天亮已是空城。 “伊那口方面进军几乎毫无阻力。”木曾口方面收到这样的信息,将士们谈笑说:“这样太不过瘾了吧。”这支队伍二月二十六日到达鸟居岭,与埋伏在这里的苗木久兵卫父子的军队会合,在奈良井附近遭遇到一小股反抗势力,一场小战役结束之后,埋葬了敌人遗弃的四十多具尸体。 马场美浓守信房的儿子昌房驻守的要害之地深志城也被瞬间攻陷了。织田长益、丹羽氏次、木曾义昌等合流后的军队如燎原之火,将甲州外围的城郭一一攻破。就连胜赖的叔父逍遥轩都丢下伊那口的城寨逃跑了,一条右卫门大夫、武田上野介同左马之助等偃旗息鼓、不知去向也就不足为奇了。是什么让他们变得如此脆弱?原因很复杂,但是也可以简单概括为一句话:这次甲州不保了。不知何时起,所有武田方的人都已放弃,认为必败无疑。甚至有一种等待这一天到来的想法。 然而,在此时,即便明知必败,“也要让你们知道有我在这里”。自古以来都会有这样英勇无畏的武士。信浓高远城的仁科五郎信盛正是这样的人物。 信盛是四郎胜赖的弟弟。此前几乎都是席卷而来,织田信忠估计此处也不难破,于是修书一封,命一名弓箭手把信绑到箭上,从城堡后门的山上射入城中。这当然是一封劝降书。结果城中马上射来回信。书信写得很威风,开头一句是: 芳函批阅,已知其意。最后写道:驻守城中的士兵一旦将身家性命交给胜赖方,就要报答其恩德,不要把我们当作胆小之辈,早日策马来攻吧。我要给你们看看信玄以来锻炼的武勇士兵的功绩,此致敬礼。 回信还带着墨香,写明了他们的决心。中将信忠奉信长之命来攻,“好,既然如此……”他下令强攻。 进攻方分成两队分别从正门和后门发动进攻。在这里才看到了真正的战役。仁科信盛率一千余名城中士兵拼死一战。甲州武士的勇武确实还没有衰退。二月到三月初,高远城的石墙被攻守双方士兵的鲜血染红了。离护城河约五十米处安设的第一道栅栏已经被攻破,护城河也被石头、野草、土木填埋,进攻方冲过护城河,敏捷地在贴在石墙上攀缘。 “呦!” “上来试试!”城墙上敌人的无数双恶狠狠的目光盯着城下。他们用枪刺、扔石块、泼油、滚圆木。 进攻方的士兵刚爬到七八分的位置,就伴随着石块、木材和污水掉下去了。但是掉下去的士兵越发勇猛,只要还清醒,马上弹跳起来说:“怕什么?”又继续攀援。后面的士兵看到他们如此毅然决然的雄姿,为他们送去欢呼,也争先恐后地往上爬。掉下来又爬,如此反复,奋勇猛进,势不可当。 然而守城一方团结一心、拼死奋战,绝不输给进攻方。他们站在土墙、瓦顶板心泥墙和城门上,露出半身或全身应战,城中也都是坚强的甲州武士。进攻方无从知晓,城内全城一心的团结精神更是催人泪下。 从开始困守城中之时起,前来避难的无数家人不分男女老幼,就连身怀六甲的孕妇,全都帮助将士们防御敌兵,拼命干活。年轻女子搬运弓箭,老人打扫烧坏的枪支、帮助伤员或者给士兵做饭,到处都乱成了一锅粥,也没有人指挥,却能保持一种秩序,没有人脸上带着抱怨。 “反正不会马上攻陷。如果您说不惜一切的话也就罢了……”进攻方的一员大将河尻肥前守来到中将信忠面前,说强攻有困难,不应当在此造成太多牺牲。 “死伤有点多啊!”信忠也在反省。 肥前守啧啧赞叹道:“而且他们依然守得固若金汤。” “没有什么计策吗?良策?” “我想城中士兵所依仗的是他们相信新府还有胜赖。把这里先放一放,先去进攻甲府、韭崎也是一个计策,不过这需要改变整个作战计划……最好是让城中将士相信新府已经攻陷,胜赖已死。”信忠点了点头。 三月一日早晨,进攻方射来的第二封信落在了城内。仁科五郎信盛读完之后笑着说:“这封捏造的书信如同儿戏,我似乎看到了他们疲于进攻的样子。”信中写道: 上个月二十八日,甲州府邸攻陷,胜赖将军自杀,一门之人或死或降,甲州中府已平定。你们的城堡不过是区区地方上的小城,再坚持武士道义也已经没有意义,早点打开城门,商量领地问题吧。织田中将信忠特此以情相劝。 “想得太简单了吧。这种小伎俩一眼就能看出来,难道他们还以为是兵法吗?”当晚,五郎信盛摆下便宴,把那封信拿给家臣们看,并说道:“如果有人动摇了,不要客气,明天晚上之前从后面山谷逃出城外即可。”他们击鼓浅唱,非常开心地玩到深夜。那晚,各位大将的妻女也被叫到宴席上赏了一杯酒,这是在平时从未有过的事。因此,直觉告诉众人:“主人决定决一死战,今晚将是最后一个晚上。” 果然,第二天一早,五郎信盛手中拄着长刀,将草鞋绑在左边大腿上,拖着这条腿走到城楼处,吩咐道:“昨晚饮宴以后还留在城中相约今日在此相会的人都到这下面集合!”然后自己爬上了城楼,他让人摆上折凳,从城楼上扫视一番,除了城中的老幼妇人,不到一千名精锐将士几乎一人不少。他将头低下,似乎是在默默祈祷。他是在告慰父亲信玄的在天之灵:请您看啊!甲州军中还有这些不怕死的人!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来,看着全军将士。 他不像哥哥胜赖长得那么饱满圆润,由于长期过着质朴的乡下生活,他根本不懂得奢侈浪费。他英姿飒爽,拥有一双如同在山野的风中长大的雄鹰般的眼睛。他今年三十四岁,跟其父信玄很像:多毛、眉毛长、嘴唇宽厚。 那天早上他说道:“还以为今天会下雨,没想到晴空万里,还能看到远山的樱花,在这么好的日子里死去太可惜了。话虽如此,我们岂能为了浮云般的富贵舍弃名声?只是大家看到了,我在前天的防御战中一只腿受了重伤,行动不便。因此,我想先看着诸位打完最后一仗,慢慢等待敌人攻来,好好打一仗再走。把正门和后门打开吧,给他们看看山樱花轰轰烈烈地飘落的样子吧。” 那些勇猛的武士如暴风雨般回应着,异口同声地说遵命。众人都仰望着城楼上主人的身姿,现在就是最后一面了,同样的喊声持续了一会儿。不是生死关头,绝对是死路一条。城门被城中人毅然决然地打开了,一千余名将士呐喊着杀出城外。一队人从正门,一队人从后门。进攻方的第四道防线都被冲破了。一时之间,甚至织田信忠所在的中军都差点儿出现混乱。 “撤!等会再打出来!”城中大将今福又右卫门看准时机,迅速撤回城中。小幡周防的队伍和春日河内守的队伍也效仿他们退回城中。他们将各自斩获的首级数了数,呈给城楼上的主公看。 “喝杯热水再出去打。”话语中显示了从容不迫的气度。就这样,正门和后门都是休息一下再杀出去,杀得敌人乱了阵脚再撤回来,如汹涌的波涛般激战了六次,共斩获首级四百三十七个。眼看着天就要黑了,己方人数很明显减少,所剩的士兵也是满身创伤,几乎看不到安然无恙行走的人。 传来树木被烧着的噼噼啪啪声,熊熊大火渐渐逼近,进攻方已经从四面八方杀入城中。仁科五郎信盛还在城楼上看着己方士兵奋勇杀敌,目不转睛地守望着他们。 “将军,将军!您在哪里?”家中的小菅五郎兵卫在城楼下东奔西闯。信盛从楼上叫道:“我在这里!”告知对方自己还健在,他窥视着下面想:“终于来了啊。也让我看看你们吧。” 五郎兵卫透过烟雾望着主公的身影气喘吁吁地禀告:“以小山田备中大人为首,我方将士大概都战死了。请将军准备自戕吧。” “五郎兵卫,你爬上来,帮我断头!” “是,马上来。”五郎兵卫大声回答,步履蹒跚地朝城楼的台阶走去。信盛始终不见他走上楼来,只有浓烟不停地从楼梯口升腾上来。信盛推开另一处炮眼的盖板,向下望了望,能看到的都是敌兵,只有一个自己人在众多敌人的包围下浴血奋战,而且是一名手持长刀的女性。 “啊,是诹访胜左卫门的妻子……”信盛行将死去,却努力想要弄明白这让他感到意外的事情,“那妇人平日在人前别说拿长刀了,连话都讲不清楚,是个非常内向的人……” 如今他自己有急需要做的事情。他透过炮眼向敌人大声说道:“信长、信忠的手下,你们暂时清醒一下,听听空中的声音!世间千年在历史上也只是一瞬间。信长虽然现在称霸,没有不落的樱花,却有不燃的城堡。我让你们看看什么是永远不落、不燃、不朽的东西。信玄家的五郎信盛给你们看看!”织田兵登上城楼之时,只看到一具尸体,肚子被切成十字花,首级不见了。这里在一瞬间就化成一根火柱,烤焦了春天的夜空。 春日骚动 韭崎新府一片混乱,似乎在宣告这个世界的终结。“高远城也陷落了,令弟信盛大人以及全城将士全都阵亡了。” 武田四郎胜赖听到家臣的汇报,不动声色地说:“是吗?”他知道自己已经力不从心了,摆出一副已经放弃的样子。紧接着又有快马来报说:“织田中将信忠的士兵已经从诹访进入甲斐,一条右卫门大夫大人、清野美作大人、朝日奈摄津大人和山县三郎兵卫大人的儿子等,无论是战是降,都被毫不留情地杀掉,然后将他们的首级挂在路旁,织田中将信忠的士兵正在如潮水般过来。” 另一飞报传来说:“拥有信玄公血脉的盲人龙宝法师也落到敌人手里,惨遭杀害了。” 胜赖怒目骂道:“残忍的织田军!盲人法师何罪之有?又有何抵抗力?”然而如今他开始更多地思考自己的死。他抑制着心中的怒火,一动不动地咬着嘴唇想:“如果将这种愤怒表现出来,别人还以为我气昏了头,在家臣面前也显得不体面。”很多人认为他迟钝、心粗,觉得刚毅的外表就是他的全部,其实他就连对家臣也是非常细心的。因此,无论他心中的节义,还是作为主人的体面、反省,总的说来都过于狭隘了。他继承了父亲的遗风,也曾听快川和尚讲禅意。跟同一位师傅学同样的禅理,他却没能像信玄那样活用禅理。 “是不是搞错了?我一直以为高远城还能支撑一个月或者半个月的。”他听说高远城陷落的消息,这样喃喃自语道。与其说这是防战上的失误,倒不如说他做人还不够老练。虽说他生来就有资质,但是这种资质还未磨炼好就遭遇了这样的时运。这几日,他所在的正殿,包括宽大的会议室,还有其他厢房的所有隔扇都被拆除了,就像在躲避持续发生的大地震一般,一门一族的人连同各位家臣共同起居生活,混住在一起。每时每刻,消息从大门经过中门直接沿着院子传到这里,胜赖隔着走廊就能听到快马禀报。 去年刚刚落成的建筑,还保留着木材的香气,镶嵌的金银、华美的家具,这一切在众人眼里已经是一种障碍和累赘了。 “老爷在哪里?”将裙摆撩起来捆住、显得很利落的一名女官带着一名侍女,自称受夫人差遣,在混乱的院子里朝微暗的大厅中的人群张望着。 那里到处都是年老或年轻的武将,吵吵嚷嚷地各自谈论着。她是跟随夫人的女官,名叫茅村局。她来到胜赖面前,回禀夫人派她到此的用意:“毕竟内殿那边都是女子,与这里不同,她们哭泣不止、彷徨无策,无论怎么劝慰都止不住悲叹。夫人的意思是,反正最后都要一起死,不如让内殿的女子们也来这边,与众位武士待在一起的话,她们也能早点做好精神准备。您要是恩准的话,夫人的座驾马上就过来,您意下如何?” 胜赖听完后说:“那很好。搬到我身边来吧,把夫人和孩子们都带过来吧。” 当时,他身边还有今年十六岁的嫡子太郎信胜以及宿将真田昌幸、小山田信茂、长坂长闲等人,他们似乎正在商议事情。茅村局起身之前,信胜上前劝谏道:“父亲大人,这样不太好吧。” 胜赖有些不高兴,他竖起眉尖看着儿子问:“为什么不行?” “……女子们来到这里的话会碍手碍脚的,她们的悲叹会扰乱军心。”太郎信胜虽然年少,却提出了自己的主张。他坚持认为这里是新罗三郎以来的父祖之地,无论是战是死,都应当在祖先的地盘上坚持到最后,丢弃新府逃亡的话,会给武田家的名声带来莫大的耻辱。 而真田昌幸则进言说:“总之现在已经是四面楚歌了,甲州是个盆地,一旦敌人攻来,就像在湖底等待洪水袭来一样。既然如此,就应该先躲避到上州吾妻。如果躲到三国山脉的一角,往四面走都有国家,也有藏身之地,另外也方便召集我方将士东山再起。” 小山田信茂又献策说:“上州那边也都是多年来对甲州这边心怀不满的人,他们接受了织田的安排,展开攻势,堵住了通道。老爷随从众多,我想很难平安通过。不如到郡内的岩殿山暂避一时,来日再作打算。其间,流落四方的我军将士也会赶来聚集吧……”长坂长闲也表示同意,胜赖心中也倾向于这个意见。 胜赖将目光从信胜身上收回,默默转向茅村局,催促她说:“起来吧。” “那么,刚才那件事就依照夫人所愿……” “嗯,就那样吧。”茅村局离去了,这等于信胜的主张被父亲否决了。他默默坐回去,低下了头。所剩的问题就是逃往上州吾妻还是困守岩殿山。然而,无论做出哪种选择,都要丢下新府逃亡。胜赖和宿将们心中似乎都已放弃,把这件事当成了无法逃避的命运。 三月三日,正值桃花节,要是在往年,内殿应当非常热闹。如今胜赖的全家男女老幼在浓烟滚滚之中丢下新府落荒而逃。当然胜赖也出城了,追随他的武士们也一个不留地都来到了城外。然而胜赖回望整个队伍,不禁惊讶:“就这么多人吗?”那些宿老甚至同族的典厩信丰,不知何时都不见踪影了。一问才知道,今天天不亮,他们就趁着混乱带上各自的家臣逃回自己的城寨了。 “太郎!在吗?” “在,父亲大人!”十六岁的太郎信胜靠近形单影只的父亲,与他并马前行。其他连同大将、侍卫、走卒都加在一起也不足一千人,而且大多是内眷以及女官,还有用衣服遮住脸行走的侍女、徒步的武士、驼背的人,看着令人心痛。 “哦,烧起来了。” “烧得真旺啊!”那些依依不舍的女人离开韭崎二里地后都驻足回首。火焰与黑烟高高地升腾在清晨的天空中,新府的城堡即将烧毁。是他们在黎明卯时自己放火烧的。 “我不想长寿,这是让我看到了什么样的结局啊。这就是信玄公府邸的下场吗?” 胜赖称作伯母的尼姑、信玄的孙女、一门中的妻女以及她们的侍女都靠在夫人的车辇旁哭个不停,她们或者抱头叹息,或者呼唤幼子的名字。金钗耳环与簪子都丢在路旁没有人看,脂粉珠玉都变得蓬头垢面也无人感到可惜,简直就像里写的杨贵妃逃离长安时的情景,队伍行进得很慢。 “快点!哭什么,这是世上常有的事。就不怕被乡亲们笑话吗?”胜赖加入到迟迟不前的车辇与轿子的队伍中,不停地鼓励她们,一直向东方逃去。他们经过旧宅,一路朝山里行进,去投奔小山田信茂的城寨。抬轿的庶民途中不知去向,拿行李的小厮以及拉车的人,一个接一个地逃跑了,不知不觉间人数减了一半,又减了一半。 来到胜沼边的山里时,总数两百人左右的队伍里,骑马的武士加上胜赖父子也不到二十人,人数骤减,令人同情。而且胜赖主仆历尽艰辛到达驹饲的山村时,他们唯一可以投靠的小山田信茂突然变心,切断了笹子岭的通道,拒绝接受胜赖他们,说:“请到别处去吧!”胜赖父子及众人一下子不知如何是好,无可奈何地走上另一条路,朝一个叫田子的部落逃去。这里是天目山山麓,春色撩人,然而放眼望去,那些山野却不能成为临终之际的宽慰和依靠。如今只剩下这几十个穷途末路之人,他们唯一可以依靠的就是束手无策的胜赖。一群人紧靠在一起,茫然伫立在山风中。 天目山 这一带的居民都在议论说,织田与德川的联合军已经如怒涛般来到甲州城内。家康的队伍在穴山梅雪的指引下,从身延经文殊堂到市川口。织田信忠进攻了诹访,一把火烧了诹访明神及其他寺院,连沿途的民房都升起了黑烟。他们一路剿杀残余的敌兵,日夜兼程朝韭崎、甲州进军。 最后的时刻终于到了。三月十一日早晨,前一晚到村里打探敌情的胜赖的近侍小原丹后回来后气喘吁吁地回禀说:“织田方的先锋,泷川左近、筱冈平右卫门已经率兵进入附近的村子,似乎从村里人那里得知老爷一家在这里,现在已经远远围住这里并切断了通道,看来很快就要攻打过来。” 最近几天,胜赖父子率残余侍卫四十一名、内眷女官五十人,在天目山中一个叫平屋敷的地方临时围起栅栏居住其中,听到消息后各自忙于准备赴死。其中,胜赖夫人面容如一朵白花,她一脸的平静,看似有些茫然,就像端坐在府邸的内殿一样。那些妾侍围在她身边嘤嘤哭泣、乱作一团。她们众口纷纭:“既然如此,还不如待在新府的府邸呢。真是太可怜了。这哪里像是武田家的夫人呢?”“生为北条家的千金小姐,被视为掌上明珠,嫁给武田四郎胜赖做正室啊……”“才十九岁……”她们悲叹不惜,最后竟有女官不顾众目放声大哭,“夫人,夫人!” 胜赖回头看着妻子催促道:“我让小原丹后给你备好马了。总是留恋在这里也不是办法,说是敌人已经逼到山脚下了。听说这里离相模的都留乡也很近,你赶紧走吧,翻过山回到相模的娘家府上。北条大人的骨肉们不会亏待你的。” 夫人眼中噙满泪水,默不作声,坚决不肯离去。她的眼神似乎有些怨恨丈夫所说的话。 “土屋,土屋右卫门!把夫人抱到马背上去!” “是!” 近侍土屋右卫门毕恭毕敬地走到夫人身旁,夫人突然擦干眼泪,对丈夫胜赖说道:“正如真正的武士不侍奉两位主公一样,嫁出去的女子哪里还有家可回?您让我独自离开这里回娘家去,看似慈悲,但是对我来说,实在太无情了。我不会离开这里,到死也要陪在您身边,黄泉路上也要与您作伴。” 此时,秋山纪伊守的家臣们来报:“敌人迫近了!” “已经来到山脚下的寺庙附近了。” 紧急报告一个个传来,如同燃眉之火。胜赖夫人呵斥侍女,严厉地说道:“现在可不是叹息的时候。赶紧把准备好的东西拿出来。” 虽然这位夫人还不到二十岁,却越是死期临近越不失端庄,如水面般平静。丈夫胜赖倒是因为夫人的沉着冷静感到自责。 “是……”侍女们站起身,取来素陶的酒杯与酒壶,放在胜赖父子面前。看来夫人早已事先准备好了这些东西。她默默将白木三宝的素陶酒杯递给胜赖。胜赖拿在手上饮了一口,递给嫡子太郎信胜,然后又给夫人斟了一杯。 “将军,给土屋兄弟们也每人赐一杯酒吧。土屋,趁现在说一下临终告别的话吧。” 这也是夫人的关怀。近侍土屋惣藏和他的两个弟弟非常尽职尽忠。哥哥惣藏二十七岁,二弟二十二岁,小弟十九岁。兄弟三人一同从新府逃亡,一路守护不幸的主公到此,含泪侍奉至今。喝干了赏赐的酒,哥哥土屋惣藏看着弟弟们莞尔一笑。然后劝慰胜赖夫妇说:“这次时运不济,完全是由于一族人的叛离。将军与夫人在这段时间里一定是战战兢兢、不得安宁,认为人心难测吧?可是世间并非全都是那样的人。至少在临死前要相信,在这里的人都是一心同体的,相信世人、相信天下,果断、平静地准备身赴黄泉吧。” 惣藏毫无礼貌地站起身,走到女官中的妻子身旁。突然,听到孩子一声惊叫,胜赖从远处大声呵斥道:“惣藏,你昏了头吗?”惣藏的妻子也嚎啕大哭。他在妻子面前将五岁的儿子刺死了。 还未收起带血的刀,惣藏就在远处朝胜赖跪拜说:“您斥责我,我感到很遗憾。为了证明我刚刚说过的话,我不过是把碍手碍脚的儿子先送上黄泉之路而已。早晚我也要跟随主公赴死。虽有先后,也不过是相隔一刻。” 胜赖夫人以袖遮面,哀哀凄凄地哭着吟诵道: 一名侍女也呜咽着吟道: 话音未落,已有几人从怀里抽出匕首来,刺向自己的胸口或咽喉,秀发全浸在血泊之中。先听到箭声嗖嗖地掠过附近,似乎周围的土被射中飞溅出去,随后远方传来了枪声。 “来了!” “老爷,请准备好!”武士们全都站起来了。 胜赖向儿子太郎信胜问道:“准备好了吗?” 信胜边跪拜行礼,边回答说:“到死都不会离开您。” “那好!” 父子二人正要冲出去,夫人从身后大声对丈夫说:“我先走一步了!” “噢……”胜赖驻足凝望她的眼睛。她手持短剑,仰着头,露出她那宛如山边银月的洁白面庞,她闭上眼睛,平静地吟诵平日喜欢的《妙法莲华经》第五卷中的一章。 “土屋,土屋!” “是!” “替她把头砍下来吧!” “……是……遵命。” 然而夫人不等大刀砍来,自己饮剑而亡。夫人向前栽倒的一刹那,一名女官鼓励剩下的人说:“夫人已经先去了。大家赶紧各自了断吧,不要让夫人在泉下久等。”说完就挥刀自尽了。 “再见了。” “来吧。” 五十多名女子你呼我叫,有的横着倒下,有的脸朝下,也有互相抱住刺死对方的,悉数自尽,如同被大风吹乱的花田里的花儿。土屋惣藏将四个带孩子的母亲推上马,绑在马鞍上,斥责与孩子一起嚎啕大哭的母亲说:“你们逃离这里也不算不忠,至少可以保住命把孩子养大,可以祭奠可怜的故主一家。”他拿长枪使劲抽打载着她们的三匹马,马受惊之后载着母子狂奔而去。 土屋惣藏回头看了眼弟弟们,说:“好了,走吧。” 此时织田方的泷川左近、筱冈平右卫门的部下中已经有人爬上山来,胜赖父子最先被敌兵发现,在栅栏处被团团围住。惣藏正要上前救援,发现己方的迹部尾张守朝相反方向逃去,他勃然大怒,骂道:“叛贼!”首先追上去喝道:“迹部,哪里走!”从背后砍了一刀,甩一甩血,又冲进敌军中。 这是最后一战。对于武士来说,要舍弃对这个世界的依恋。“给我换把弓,土屋!给我换把弓!”胜赖两次弄断了弓弦,又换了新弓。惣藏寸步不离,成了主公的盾牌。每个人把所有箭射完之后,都扔掉弓,拿起大刀或者将长刀抡过头顶。当然,敌兵已经来到眼前,你杀我砍的白刃战也只会维持一瞬间,大局已定。 “再见!” “将军,少将军,我先走了!”一个个呼喊着相继倒下。 胜赖的铠甲也已经被鲜血染红,他叫道:“太郎!”眼睛已经被血糊住,周围能看到的都是敌人。 “将军!惣藏还在,还在您身边!” “是土屋啊!拿好皮褥子,该自戕了。” “您到这边来。”土屋惣藏让胜赖扶着自己的肩膀,退了约一百步。 胜赖坐到皮褥子上。由于箭伤、枪伤,他的手已经不听使唤,越急越乱。 “冒犯了!”惣藏不忍再看下去,一刀砍下,然后扑上去捧起主公的首级嚎啕大哭。 “弟弟!弟弟!”他将首级交给十九岁的小弟,让他带着逃走。弟弟也哭着不肯离去,说要和哥哥一起死。 “蠢货!赶紧走!”他推了一把,但为时已晚。兄弟二人的周围已经是敌兵的铜墙铁壁。无数根长枪与大刀挥舞过来,土屋兄弟壮烈赴死。 二十二岁的二弟始终伴随在主公的嫡子太郎信胜身边,这一对年轻的主从几乎同时战死。看来太郎信胜长得相当俊秀,《信长公记》的作者在记录武田一门的死亡时没有寄予一丝同情,但他却极力褒扬信胜凄美的临终。他写道:年仅十六岁,不愧是名门之后,他容颜俊美、肌肤似雪,比别人都要光明磊落,珍惜家族名声,心悬父亲的临终,其作战勇猛无比,令人不禁感动。 《信长公记》的作者还记录了和胜赖父子、土屋兄弟一起战死的人们的姓名:秋山纪伊守、长坂长闲、小原下总守、小原丹后守、安部加贺守、鳞岳长老。另外还有四十一名侍臣,五十余名内眷及女官。巳时左右,诸事完毕。武田家至此灭亡。 说长坂长闲、迹部尾张守等人是陷害胜赖的佞臣这一说法并非事实。迹部最后时刻想要逃走,被土屋惣藏杀死了,但是之前一直陪在胜赖身边,长闲则为主公壮烈殉死。还有人说信长看到胜赖的首级后用脚踢着骂他,这也是误传,不过是德川时代的御用史学家捏造出来的,是为了烘托家康的人物形象。还有说法是信长非常恭敬地从座位上走下来,对着首级施了一礼。其实真相非常普通,当月十四日,信长在吕久川的战场上亲自检验了胜赖父子的首级,对左右之人嘀咕说:“闻名日本的武士的后代,运数已尽,便是这个样子啊,真是可怜呐。”说完命人将首级挂到了饭田的城门上。 火也凉了 这一天,有大批人马开进东山梨的松里村,自然全都是织田的队伍。据说大将是中将信忠,但是直接指挥数千兵力分头包围的人是他麾下的河尻肥前守。他下令道:“马上各就各位!”他们的目标是惠林寺。然而这座寺庙的山林方圆八里,寺内面积为一万六千余坪(1坪约合3.3平方米),他们不得不围一个大圈,几乎将整个村子包围起来。 包围当天就完成了。黄昏时分,织田九郎次、长谷川与次、关十郎、赤座七郎右卫门四人并马齐驱,奉命前往寺中处决敌人。虽说只带了若干部下士兵,但他们都是曾携带着步枪或长枪蹂躏过甲州全境、体验过战场上的鲜血的人,一个个杀气腾腾。村里的人隔着门缝或者从墙后偷看着他们想:“真可怜啊!他们把寺庙的山门敲开后,里面的人会有什么样的下场呢?”奉命处决的四人走上正殿喝道:“没人吗?” 这座寺庙是一座标准的寺院,七十二道门的回廊、正门、草门、鼓楼、五重塔等巍然屹立,不愧是甲州第一名刹。只是天色已暗,只能偶尔听到躲在樱花树中的老黄莺的叫声,正殿中静悄悄的,空无一人。 “到方丈房间去看看!”关十郎说道。 话音未落,士兵们穿着鞋走上回廊,正要分左右两路出动,有一名手持火把的僧人从内殿柱子后走过来,大声喝道:“谁?” 织田九郎次冒冒失失地走上去说:“哦,你就是前几天来问安的劝心吧。” 劝心没有显得特别惊讶,他安静地放下火把,俯拜在地说:“原来是中将大人的麾下啊!到访寺庙的人都有一定的礼节,那边也有访客用的摇铃。穿着鞋闯入正殿的人,我还担心是盗贼或者发疯的逃亡者,刚刚多有冒犯,万望恕罪。” “和尚,前几天你也是尽说废话,惹恼了中将信忠大人的使者。今天也是故意想让我们生气吗?那对你可没好处。” “我只是老老实实回答您的问话,还没考虑过对自己是否有好处。” “可能你自己无所谓,可是对你师父快川国师就不利了。除了快川,寺里还有很多长老、僧人、童仆、行脚僧吧。” “啊,不是,我所说的话没有一个字是我自己的话,都是师父说的。” “你是说快川说的?” “是的,千真万确。” “那么,为什么快川自己不出来回话?” “他如今已是红尘之外的人,又年事已高,一切俗务都由我来打理。”赤座七郎右卫门从旁插了一脚,瞪着眼呵斥道:“俗务是什么话!”劝心扭过头,冷冷地看了看他拔刀的手。 织田方的使者已经来过这里两次了。他们传达的命令是:有三个人潜伏在本寺内,一个是足利义昭的爪牙,名叫上福院,另外一个是以前叫六角承祯,如今改名叫佐佐木次郎的人,还有一个叫大和淡路守的老狐狸,他曾经诅咒过织田大人。将这三人的首级交出来,如果说佛门不能杀生的话,就把活人从寺里交出来,死活都行。 惠林寺每次都是顾左右而言他,从来不肯说“遵命”。不仅如此,每次使者来临,他们的应对态度都和今天一样冷淡,就像对待前来叩门的行脚僧一样。织田军认为他们不但没有诚意,而且流露出让征服者很反感的表情。他们认为不能再纵容下去了,因此带着数千兵马,有些小题大做地拥到这个小山村来。 四名使者砸着嘴说:“是等回复还是不等?是在寺内还是不在?哪有工夫跟这样的野和尚多费口舌?太麻烦了,既然如此,只好搜寺了。” “也只能如此了。” “搜吧。” “只是寺院很大,殿堂又多,要是搜的话就得禀报给河尻将军,让他多派人来,以确保不让那几只野鼠逃掉。” “好,我去请求援兵,马上回来。监视的事就拜托你们了。”长谷川与次对织田九郎次说完,正要从回廊走下台阶,就在此时,听到有人说:“请稍等。”回头一看,一位老僧带着一个童仆站在回廊旁边。 与次转过身问道:“您就是这个寺庙的长老快川吗?” 暮色之中,白眉老僧摇了摇头说:“我是这里下院宝泉院的雪岑,不是快川国师。” “原来是下院的和尚啊,有何贵干?” “您说让交出逃进寺内的武田大人的余党,我听说快川并没有拒绝……” “我们要的人不是那些微不足道的人,而是上福院、佐佐木次郎和大和淡路守三人。” “不知道有没有这三个人。虽然我不是很清楚,能不能麻烦您安安静静地等到明天早上呢?我一定会按照您的吩咐,如果有的话就把他们交出来,没有的话也会来向您谢罪,无论如何都会让他给您一个明确的交代。” “让谁?” “国师。” “可是我们才不会接受谢罪。我们有告密的证人,并且已经掌握了确凿的证据。” “如果您那么确定的话,估计是在寺内吧。可是战争以来有很多人投亲靠友流落到这里,什么样身份的人都有,需要仔细盘查。” “那么你可以发誓吗?明天早上之前让快川亲自来河尻将军的大营问安。” “我以人头担保决不食言。” “那就这么说定了。”四人又问了一句,带着雪岑长老的口头约定——第二天早上辰时三刻从寺里出来问安——暂时回到营中。 虽说如此,当然他们不能放松警惕。织田军整夜在村里的各条道上燃起大堆的篝火,一半也是想要威吓他们。然而,半夜里有人沿着惠林寺的后山悄悄逃走了。据说是三个和尚,一定是上福院、佐佐木次郎、大和淡路守乔装打扮的。织田兵没有看到他们,是山上的樵夫早上下山来村里报的信。 “为什么夜里不来禀报?”报完信后,两名樵夫被训斥得吓破了胆。 此时已到辰时。“没必要等寺里来问安了。”河尻肥前守、织田九郎次、关十郎率领数千士兵从前后两个门拥入惠林寺。方丈的房间、厨房都打扫得干干净净,内殿里信玄的木像不见了,似乎有人还将寺中的文献、官文等带走了,现在只能看到地面上散落着几页纸。 “喂,喂,没人。” “去哪里了?”他们很快就不再惊慌失措了。他们在寺院四方纵火,也没有人逃出来。因为寺中的所有人都从正殿撤走,登上了楼门。 “那里,在那里!”河尻肥前守与织田九郎次并马而行,从马上指着楼门叫道。聚集来的士兵们也抬起头来将目光投向那边。从大家的眼神来看,似乎在那里看到了令人吃惊的东西,他们凝望着那边,心中却一片茫然。在寺庙的楼门正面可以看到一位老和尚,他身穿紫衣锦袈裟,靠在一把红色椅子上,不用说,他就是寺庙的长老快川国师。他的左边是雪岑、蓝田,右边是大觉和尚,还有十一名老僧、数十名弟子僧站成一排,宛如一幅活生生的罗汉图。另外还有寺中的老幼、童仆、杂役,估计也有一百五十人吧,他们战战兢兢地靠在一起,年幼的靠着年老的,年老的靠着年轻的,缩成一团。 “和尚!”河尻肥前守在马上叫道。快川没有回答。 织田九郎次又大喝道:“快川!你骗了我们!”快川的白眉毛丝毫未动。 “烧死他们!”河尻肥前守呵斥道。楼门下堆起了树枝、劈柴和稻草。织田九郎次跳下马,斥责那些犹豫不决的士兵:“怎么还不放火?光堆草有什么用?” 烟升腾到楼门的房檐上了。快川这才开口对左右的道友说:“众僧,我们如今坐在火焰之中,法轮会如何转动?各自下一转语,作为临终遗言。”各自唱了一偈。火焰已经越过栏杆,烤到快川的衣服下摆。童仆老幼自然是发出了痛苦的哀鸣,刚刚大声念偈的僧人也痛得满地打滚。 快川说道:“安禅不必须山水,灭却心头火自凉。喝!”亲眼看到快川圆寂的人似乎也不知道他到底是生是死。 火焰中传来的声音久久在耳畔回响。身上的法衣都化为火焰了,坐的红椅子也成为一团火,快川的身体却一直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楼门上的老幼众僧都在着火的墙与地板之间昏死过去,没了声音。然而快川依然靠在椅子上,平静地坐在火焰的包围之中。 这一奇迹给楼门下的武士们带来一阵恐惧。他们只是远远地围着看,就像说梦话一样说道:“看那边啊!” “……看那边啊!” 不可思议的是,火势最旺的时候,快川的双眼在火焰与黑烟中翻白,似乎睁开了一下。很快,楼门的房檐七零八落地掉下来,喷出烟花般的火星。快川的身体也渐渐变黑了,但是依然在楼上的椅子上挂着,没有倒下去。楼门的大厦伴着一声巨响烧垮的一瞬间,他的身影也消失了。烧垮以后,巨大的火山变成紫色的余火,熊熊燃烧了一整天,直到傍晚才化为灰烬。 当天晚上,驻扎在惠林寺的数千士兵大都梦到了快川。也许那些没有梦到快川的人,第二天脑海中也都是他。 “我明白了武士精神。”有心之人发出了这样的感慨。 有的武士则叙述感想说:“到了快川那样的境界,就没有武士与僧侣的区别了,这就是所谓的达人的境界。我们朝夕驰骋在血腥的战场上,看着敌人与战友一个个死去,也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可是在战场之外却不能如此大无畏。”总之,快川的死给织田、德川全军在生死观上带来了很大的震撼。 自古以来,无数文人贤达求教佛教、询问儒道,花十年甚至二十年苦修苦行,归根结底就是为了弄清楚生死的问题。武士们把生命看得比鸿毛还轻,一次又一次往返于主公马前和乱军之中,然而一旦他们身在家中,过起平常的生活,就不会像在战场上那样。于是他们或问道参禅求教于圣贤,或练剑以锻炼胆量。尽管如此,一般来讲还是很难看透。只要活着,死与生就是对立的。无论做任何事,都会在这之间徘徊。 “死是什么?又不会死两次!”嘴上说起来容易,但其实很难达到这种境界。所有生物都要面临这个问题。没有认识到这一点的人并非是不畏惧死,只能说是不了解生。 也许有人会说,快川为什么要选择死呢?如果他老老实实把武田的同党从寺内交出来不就没事了吗?他又不是武士,而是僧人,即使那样做也没人会责难他,是的,室町幕府的禅宗都是如此。然而镰仓时代的禅宗却不允许那样卑躬屈膝的妥协。北条时宗毅然下决心要击退蒙古远征军,也是由于一个禅机。 佛光禅师曾赠言激励时宗,由此可见当时禅宗的铮铮骨气。然而这种禅在渐渐变成了一种文字和理论、堕为游戏,化为风雅、快要失去这种骨气的时候,快川和尚出现了。僧众一百五十多人、庙堂三十座、庄严的庙宇都付之一炬了,快川的气魄放射出万丈光焰,让世人对禅有了新的认识。 话虽如此,快川并非要反抗时代,也不是看不清时势,他之前就对胜赖明确讲过:“信长坚持以朝廷为中心进行统治,无论任何事都要尊重朝廷,地方上的武士与土豪自然会被他吸引,而自己的主人只是地方上的一介武夫,他们最终即使不离开朝廷这个中心也会渐行渐远,与其说这是无可奈何的趋势,倒不如说是回归自然吧。您作为信玄公的儿子绝非是一个不肖子孙。”从他这番安慰胜赖的话就可以很清楚地了解到,他并非盲目,也没有理由反抗回归自然的时势。他主动求死,这在普通人看来,是一件令人惊叹、不可思议的事情,而他本来就认为生死没有太大差别,死中有生,生中有死,死只是极为自然的行为。而且这种自然的行为当中既包含了对已故信玄的深情厚谊,又有对平常堕落的禅宗的训诫。况且其生命并未枯竭,肉体虽然不在了,精神却可以影响几代人,因此他能够在大火之中面带微笑、欣然赴死。 落花春易逝,世事变化快,甲州的山野如今都在信长的统治之下了,他的征程如期进行。三月十日,攻下高远城;同月十九日,进入诹访战场,同时发布军政命令;二十日,木曾义昌来拜谒,让他继续统领筑摩郡,又赏赐安昙给他;同日,穴山梅雪来参拜,命其继续驻守原来的领地;二十三日,小田原的北条氏运来一千袋大米。就这样,织田的军营与行军道上出入往来的人络绎不绝,景象极为昌盛。 凄凉的人 攻打木曾口与伊那口的士兵也陆续集结到诹访,诹访到处都是信长的队伍。二十九日,他在下榻的地方,即大本营法养寺,对全军将士论功行赏,次日又聚集众将,举办庆功宴。 除了此前已经接受封赏的人之外,此次有几位受封的人格外引人注目:给德川家康骏河口,给河尻肥前守甲斐的一部分和诹访郡,给森长可信浓四郡,给毛利秀赖伊那口,给团景春岩村城,给森兰丸兼山城。北条氏政在远方给予支援,信长却只赏给他一把梨地产的描金漆的长刀,又说:“早晚都得继承家业。”暗暗流露出到时会予以认可的态度。 这些都是信长一人做出的决定,恩赏的厚薄也无可厚非。大家明白此次封赏不仅是看讨伐甲州的战功,还考虑到了平时奉公的情形。 一直不离主公身侧的森兰丸暗想:“这样一来,似乎我们就不用担心过去的事了。”比起受封的喜悦,更让他感到庆幸的是一门的荣升,母亲妙光尼的事也可以松一口气了。“令兄长可大人也获封信浓四郡,真是备受器重,可喜可贺呀!”听到有人羡慕地说着贺词,他也不像以前那样感到内疚了。在庆功宴上,兰丸的脸上写满了得意。如果信长让他跳个小舞,他也会欣然起舞,让他敲鼓,他也会用手掌击出悦耳的高音。 “今天惟任大人也是难得如此开心啊。”从席中传来这样的声音,原来光秀也夹在诸位大将之中。跟他搭话的是旁边的泷川一益。 “喝醉了怎么办?”光秀一反常态,一副沾满酒气的样子。动辄被信长称为“秃头”的发际部分都已经泛红,显得油光发亮。 他对一益说:“再给我一盏吧。”他讨了一杯酒,高兴地说:“人生虽长,能够遇到今天这样可喜可贺的日子又有几次呢?您看吧,墙外自不必说,诹访一带也不用说,如今甲信全境都插满了我方的旌旗,多年来我们的努力终见成效。多年的夙愿终于在眼前实现了……”他的声音和平常一样,并不算特别大声,但是在座之人都听到了。因为本来在窃窃私语、吵吵嚷嚷的人,不知什么时候闭上了嘴巴,一会儿看看信长,一会儿又看看光秀。 信长的眼睛直直盯着光秀的秃头。能看透一切的眼睛有时候会发现不必发现的不幸,带来本可避免的灾祸。信长从光秀的姿态上就看出了这些东西。光秀不像往常一样,他努力多讲话,装出一副开朗的样子。信长认为他不是真心的,因为这次论功行赏之时,他故意将光秀排除在外。 作为武士,没有得到封赏的话,比起这件事本身,他们更会因为自己没有立功而感到耻辱,表现出一种痛切的寂寥。而光秀却丝毫没有表现出那种凄凉。在人群之中,他反倒一副笑脸,与人谈笑风生。不够诚实,太虚伪了!这个男人死也不肯袒露自己的心情,一点儿都不招人喜欢。为什么连句牢骚话都不说呢?信长越看越对他不满,也许是借着酒劲儿,无意中总是朝坏的方面想。 虽然秀吉不在场,但如果是看着秀吉,就不会产生这样的感情。就是看着家康,也不会如此刁难。只要目光一接触到光秀的秃头,信长眼神就会大变,不由得怒上心头。过去绝不是这个样子,也不记得从何时起,随着时间的推移就变成现在这样了。并非是某个时候由于某个事件而突然发生转变的。如果硬要找出这样一个分界线的话,大概就是从他优待光秀的第二天开始吧。那时候他非常感激光秀,赐给他坂本城,让他驻守龟山的主城,又赐给他惟任这个姓,帮他嫁女儿,不断提升他,甚至封他丹后五十余万石俸禄,极尽优待。可是从那以后,他看光秀的眼神确实跟以前有些不同了。另外一个原因在于光秀的风采与人品,这一点他自己也无法改变。他处理事情条理明晰,从不出错。信长一看到他那秃头发际的光亮,就对他的性格感到不耐烦,非常乖僻。 因此,刁难的目光并不是从信长那里发出去的,可以说是光秀自然而然地挑拨起来的。越是光秀那聪明的理性散发出光辉的时候,信长的这种乖僻越容易表现在语言或表情上。 站在第三者的立场上公平地看,两个巴掌拍响了,到底是右掌在先还是左掌在先呢?总之,现在光秀对泷川一益毫不在意地说了一番话,信长投向他的目光已经显得不同寻常了。光秀察觉到了,无意之中察觉到了。因为信长突然站起身说:“日向,过来,秃头!”光秀毕恭毕敬地跪倒在信长脚下。信长用冰冷的扇骨敲了两三下光秀的脖颈。 “是,是……”光秀一下子变得面如土色、醉意全无,连他前额发亮的红潮也褪去了。 “退下!”信长的扇子从他脖颈离开,指向回廊,看似一把短剑。 “不知道是什么事惹您不高兴了,我吓得不知何处可以容身。我哪里错了,请您斥责我吧,在这里斥责我也没关系!”他一边赔罪,一边跪着向后退到了回廊那边。信长也走了出去。满屋的人都没了醉意,都在想会发生什么事,紧张得口都干了。地板发出了一声巨响,众人大吃一惊,就连那些觉得光秀可怜不忍观望的将士也都将头转过去向外看。 信长将扇子扔到了身后,一把抓住了光秀的衣领。他不给光秀说话的机会,将他推到回廊的栏杆处,不顾他的挣扎,将他的头咣咣地撞向栏杆,“你说什么?日向,你刚刚说什么了?我们的努力终见成效?说什么甲州城里都是织田家的兵马,真是个可喜可贺的日子?是不是这么说的?” “是,是说了……” “喂!” “啊……” “你什么时候努力了?你说这次进驻甲州你立了什么大功了?” “不,不敢。” “什么?” “即使我再怎么喝醉了酒,也不敢说这种骄纵的话。” “也是,你没有理由骄纵。可是你疏忽了吧,你以为我只顾着喝酒没有听你说话,一不小心就说出你的不满了。” “微臣惶恐,光秀此心,天地可鉴。当初我一身破衣,拿着一把剑流浪,今日得此厚恩,怎敢乱来?” “别说了!” “请放开我吧……” “放开你!”信长一把推开他,大声叫道,“阿兰,拿水来!”兰丸双手捧着满满一碗水,信长接过水,眼睛直冒火。他被自己心头的怒火点燃了,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而光秀已经离开主公脚下七八尺远,他整了整衣领,抚了抚头发,跪拜在那里,几乎要趴到地板上了。他那始终不肯慌乱的身姿,不知为何就是不给人好感,信长甚至还想走过去。 “啊!”如果不是兰丸扯住他的袖子,回廊的地板又会发出声音吧。 兰丸也没有多说,也没有提及眼前的事。他只是说:“请您回到座位上吧。信忠大人、信澄大人、还有以丹羽大人为首的诸位将士,都在眼睁睁地等着您呢。”信长顺从地回到众人之中,但是没有落座,他扫视了一眼在座诸人,说道:“抱歉,扫大家的兴了。各位尽情喝吧,尽兴吧!”说完就快步躲到里间去了。 客来一味药 土墙仓房的屋檐上,一群燕子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天色已暗,老燕子似乎还在不断给巢中的小燕子搬运食物。“这可以作为画画的题材吗?”隔着宽敞的中庭,在一间居室里,明智的老臣齐藤利三对客人说。客人是位叫海北友松的画师,不是诹访的人,大约五十岁吧。体格不怎么像画师,沉默寡言。暮色之中,只有在几个大酱仓库的白墙那里还能看到一点儿光亮。 “哎呀,在战争之中突然到访,光是跟您聊一些世外人的闲话……请多原谅,您一定军务繁忙吧。”友松似乎想告辞,开始从坐垫上向后退。“没事啊。”齐藤利三非常稳重,他稳稳坐在那里挽留道:“您好不容易来一趟,怎么能不见一下光秀大人就回去呢?主公回来之后,如果我禀报说他不在的时候您来过,他一定会训斥我为什么不留您。您再稍等一下吧。”他特意谈起新的话题,来挽留这位不速之客。 海北友松现在已经在京都安家,其实他是江州坚田人,也就是说出生在光秀统领的坂本城附近,有这样的渊源。不仅如此,友松以前是个武士,曾供职于岐阜的齐藤家,因此当时就和齐藤利三很熟。因为利三在跟随明智家以前也曾侍奉过齐藤一族中骁勇闻名的稻叶伊予守长通。 友松流浪一段时间之后,开始了画师生活,很明显的原因在于岐阜灭亡了。利三抛却旧主成为明智家的家臣,其中有很复杂的内幕,旧主与光秀之间的纠葛甚至被拿到信长那里接受裁决。可是现在人们都忘记了当时轰动一时的传言,人们看着他那苍白的鬓发,都会尊敬他的重要地位和人品,认为他是明智家不可或缺的人。 信长的营部所在的法养寺,住不下所有的人,因此一部分将士被安排到诹访镇上的百姓家中。明智的队伍驻扎在这个破旧的大酱批发店里,将士们刚刚从数日征战的疲劳中解放出来。房东儿子过来对留守家中的齐藤利三说:“家老大人,您不洗澡吗?武士们包括走卒们都已经用过晚餐了。” “不,我要等将军回来。” “将军大人可能会很晚吧?” “今天啊,营部那边举行庆功宴呢。将军虽然不能喝酒,也要喝不少呢。估计是太高兴了,喝醉酒了吧。” “那您先用晚餐吧。” “不不,将军回来之前,我也不想吃饭。但是这样一来,就太对不起好不容易挽留下来的客人了。先把客人带去浴室吧。” “您是说白天到访的过路画师吗?” “是啊,他一个人蹲在牡丹花田那里,百无聊赖地看牡丹呢。你过去叫一下他吧。”房东儿子退下去了,然后绕到房后看了一下。海北友松孤单单地抱膝而坐,凝视着盛开的牡丹。过了一会儿,齐藤利三从柴门出去的时候,房东儿子与友松都已不在那里。 其实利三开始有些担心了。主公回来得太晚了。因为是庆功宴,估计今天是一个大盛会,所以会持续很久,尽管如此,他还是感觉到了一些不安。走出茅草顶的大门,就是一条湖畔的大道。诹访湖西面的天空中,夕阳的余晖还有些光亮。齐藤利三站在道旁,朝远处眺望了一会儿。 也没什么好担心的,很快,他的主人就朝这边走来,率领着一群侍臣,牵着马、拿着长枪。然而,随着他的身影临近,齐藤利三的眉毛又拧起来了。因为他感觉到了一种不同寻常的气氛,看上去不像是从庆功宴回来的人。本应当英姿飒爽地骑在马上,那些侍从今天也应当喝醉了酒热热闹闹的,然而光秀却悄然徒步而归。小厮牵着他的马,闷闷不乐地走在后面,侍从们也同样垂头丧气地默默跟在身后。 “我到这里来迎接您了。您累了吧?”利三上前躬身道。 光秀似乎吃了一惊,抬起头来说:“是利三啊!是我考虑欠周,回来晚了,让你担心了。抱歉,抱歉!今天酒吃多了,为了醒醒酒,特意沿湖畔走回来的。虽然脸色有点苍白,不用担心,我现在舒服多了……” 看来他遇到了不快的事情。齐藤利三在主人身边服侍多年,不可能瞒过他。可是他并没有多问,这位老臣费尽心思想要宽慰一下主人,进入寝室后,依然在主公光秀身边照料。 “先坐到那边喝杯茶怎么样?还是换衣服的时候顺便洗个澡呢?”利三到了战场上,足以令敌人闻风丧胆,堪称猛将,此时却不用小厮帮忙,亲自为光秀换衣服。这位老臣如同和蔼的岳父一般照顾自己,光秀心里很清楚,“洗澡啊?是啊,这时候洗个澡也许很爽快吧。” “那您就洗吧,我带您过去。”利三赶紧走在前面。一听说主人要洗澡,隔壁房间的小厮马上去告知房东儿子。房东儿子手持火把在浴室入口处蹲着。“是乡下的浴桶,非常简陋,招待不周,还请恕罪。”光秀看了一眼房东儿子,默默走入浴室,小厮和利三候在外面。 里面响起一阵水声,利三在外面说:“将军……我给您搓背吧。” 光秀说:“小厮在吗?让你这个老人动手我过意不去。” “没事,没事。”利三说着走了进去。他用小桶装了热水,绕到主人背后。虽然从未这样做过,但这里不是战场,正好又赶上今天主人神情异样,他也是想尽力改变主人的这种心情。 “你是名震一方的大将,怎么能让你搓澡呢?”光秀非常谦虚,即使对家臣也总是这么客气,这既是光秀的特长,也是他的缺点。利三等人认为他性格的这一面并不是好事。 “哪里的话,我这把老骨头,是在您的桔梗旗下才有了名声,有明智家才有我,而不是有我才有明智家。因此,有生之年在为您效力之时,给主公搓一次澡也算是珍贵的回忆呢……”利三撩起裤裙,把一只袖子用带子束起来,为他搓背。 在朦胧的水汽和灯光中,光秀尽情享受着老臣的服侍,低着头沉默不语。他将齐藤利三倾注给自己的关心与信长和自己之间的君臣关系相比较,深深地反省自己。“唉,我错了。”光秀在心中痛切责备自己,“有什么不高兴的呢?要怀恨在心、痛苦到什么时候呢?拥有信长这么好的主公,自己的忠义与情操还不如这位老臣呢。唉,太丢人了。”利三从背后泼来热水,他感觉就像泼向自己心头的凉水。 “果然洗了个澡好多了。看来我不仅是醉了,还累了。” “您心情好转了吗?” “齐藤利三,已经好啦。让你费心啦!我现在非常轻松舒畅。” “今天您的神色,可不是一般的不高兴,其实我一直挺担心的,这下真是太好了……那我要向您禀告,您不在的时候,有位稀客到访,一直在等您回来。” “嗬,这个战场上的临时驻地,会有什么稀客?” “画师海北友松大人正好路过甲州,就算不去拜访别人,也一定要拜见一下您,向您问安。他中午就过来了。” “他现在在哪里?” “我让他在前面房间等候着呢。” “是吗?那我们去那边吧。” “如果将军亲自前往,客人会感到惶恐吧。过会儿我带他过来。” “不不,客人是风流才子,无须拘礼。” 正房的大厅里已经为光秀准备好豪华的晚餐,他却在齐藤利三房里和客人海北友松一起吃了一顿极为简朴的晚餐。和友松见面之后,他越发恢复了开朗的表情,询问南宋北宋的画风,论述东山殿的爱好,比较土佐的作画场所,话题从近世的狩野山乐等狩野派到荷兰画的影响,显示了他平日在这方面颇深的造诣。他又进一步说:“我也想老了以后安享清闲,像幼年时那样画些画儿。你什么时候有空帮我画一本画册吧。” “遵命,画得不好,不过一定为您画。”这也是友松发自内心乐意接受的事情。他也希望光秀能够保住晚节,引导他接近闲雅,不想让他玷污了自己的名声。因为白天齐藤利三也曾在此谈论过这件事。 友松模仿中国的梁楷的画风,与狩野、土佐不同,最近开拓了独具一格的画境,终于得到了世人的认可。不知为什么,信长委托他给安土的隔扇作画时,他却称病没有答应。他是被信长灭亡的齐藤家的遗臣,用他的笔装饰信长的居室等于毁了自己的清白,这种心情也不难理解。 说到友松的人品,外柔内刚这个词非常贴切。他平时就提心吊胆地看着光秀身上聪明与理性的这两个极端。光秀这种冷静与睿智只要有一步走错的话,不知何时灾难的大河就会决堤,他将置身于浊流之中。因此他认为光秀今晚能主动提出来要画一本画册,这才可以保住他的晚节。他也明白了光秀已经在反省自身,于是想立刻为他作画。 光秀当晚睡得很香。因为洗了个澡,也多亏来了意料之外的佳客。拂晓时分,士兵天还没亮就起来了,给马喂草料,穿上铠甲,腰里裹上随身携带的军粮,等待主人出门。今天早上要到法养寺集合,离开诹访,前往甲府。然后经由东海道凯旋。 “将军,该准备起身了。” “哦,是齐藤利三啊。昨晚我睡得很好。” “那太好了。” “出发之前给友松一些盘缠吧,就说是我的一点儿心意。” “可是我今天早上起来一看,友松大人已经不在了。看来他是和士兵一起起来的,天还没亮,戴着一顶斗笠,拿着一根拐杖,飘然而去了。” “真是逍遥啊……”光秀喃喃自语道,他望着早上的天空,又说,“真是令人羡慕的境界。” 齐藤利三在他面前展开一轴画卷,说:“他留下了这个东西。我还以为是遗忘了呢,仔细一看,墨痕还未干……我想,昨夜您托他画册一事,他之后一定是不眠不休画到早上吧。” “什么?不眠不休?”光秀将目光落在画卷上。曙光中的白纸上画着一大朵牡丹,角落里写着一行字:“无事是贵人。” “无事是贵人。”光秀嘴里念着将它卷起来,眼前出现一大幅芜菁图,题字是:“客来一味药”。这一抹水墨画成的芜菁,看似丝毫未费苦心,但看得入迷以后,一阵土香扑鼻而来。芜菁的生命仅靠一根茎干上的叶子与饱满的根部维持,它的野性显得天真无邪、无忧无虑,似乎在嘲笑光秀的理性。光秀没有说话。再往后看,什么都没有画。空白部分占的更多。 “看来画完这两幅图天就亮了。”齐藤利三也喜欢画,因此也伸长脖子一起欣赏。看着看着,光秀觉得那芜菁仿佛是光着身子的婴儿伸开手在打哈欠一样。比起寻找美,他的心渐渐倾向于酌量哲理。光秀不敢长时间看了,“齐藤利三,卷起来吧。” “我帮您收起来吧。” 此时,远处的天空中传来号角声。总部法养寺开始催促镇上各支队伍做准备。在充满血腥的战场上听到的号角声带着悲怆的余韵,总有一种说不清的凄凉,而今天早上的号角声从容悠闲,让人觉得非常舒畅。“来吧,去集合吧!”光秀很快也骑上了战马。今天早上,他的眉间如同甲斐的群山一样,没有一丝阴霾。 观富士山 信长想要做的事情没有做不到的,那他到底还有什么欲望呢?竟然是看富士山。他从尾张起家,一路向西,施展他的才能,到了现在,年届四十九了,竟然还没看过富士山。出征长筱的时候没能见到富士山的雄姿,去参州吉良狩猎之时也没能仰望富士山的秀美。总是想有时间一定去一次,可是年年南征北战,在中央的时候也是日理万机,如此简单的有些类似少年的心愿一般的愿望,长期以来却成为信长心中的憧憬。 四月四日,信长已在甲府。相模的北条氏政派使者送来在武藏野捕获的五百只山鸡,说道:“您长期征战,这些供您聊以解闷吧。”然后在第三天又连同礼单送来十三匹马、三只鹰,信长在踟蹰崎的府邸的大院子里看了一眼,拒绝道:“马和鹰都不足为奇,把它们带回去,就说我不喜欢。”北条的使者灰头土脸地带回去了,又觉得很可气,来到没人的地方咂着嘴骂道:“不知好歹的东西!” 发生了这样那样的事,信长在四月十日终于从甲府出发,踏上了凯旋的路程,途中还要观赏期待已久的富士山。他的队伍离开甲府的那天早上,是这个甲府建城以来最热闹的日子。新罗三郎以来的武田氏也曾让此地的文化盛极一时,但是无法跟中央的精兵和卫军豪华庄重的阵容相提并论。 那次天子御览的军马演练,让文武百官感到惊叹,也吸引了三十余万民众的目光。今日信长与他麾下的大将也是前呼后拥、浩浩荡荡,其壮观程度丝毫不逊色于当日的军马演练。据说后汉时期,魏国的曹操在经过尚未开化的西凉国时,看到西凉军的北夷兵指着他们的行装,瞪大了眼睛窃窃私语,于是在马上嘲笑道:“你们有什么好惊奇的?我也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和普通人没什么两样。所不同的只是智谋才略而已。”今日信长看着沿途民众,神情中也流露出了类似的得意。 一队队旌旗如五彩云雾般沿笛吹川而下,很快就渡过河来到了蚔口。镇上的商家全都歇业,将道路打扫干净,扫去沙石,领民毕恭毕敬地在房檐下出迎,几乎要顶礼焚香了。德川家的很多武士在此负责警卫和接待事宜。 “近卫大人说想拜见您。”刚进入这个城镇,一行中的近卫前久通过旗下大将请求面见信长。前久号龙山,是近卫信尹之父,现任太政大臣。近卫前久经常在朝廷与武门之间走动,似乎是将武门的下情回禀给朝廷的人。永禄四年川中岛大战爆发的那个夏天,他应上杉谦信的请求,在上州厩桥会面,随谦信攻打过小田原,也到过越后。 身为辅佐天皇的重臣,却轻率地行走于诸州之间,出入武将的大营,因此室町幕府看他的眼神也有些微妙。回到京都后很快就被削职,他有一段时间销声匿迹了。那段时间,他躲在嵯峨,写了《嵯峨记》,以诗歌风月为伴,恢复了本来的公卿生活。等到信长出现,废除了室町幕府,赶走了义昭之后,他又现身了,有时候为信长出使萨摩,有时候又前去石山本愿寺交涉,今年二月,官拜太政大臣。这次随军攻打甲州,当然并非信长所求,而是前久的愿望。 对信长来说,现任太政大臣这样的贵宾跟在军中一定是个包袱。前久又提出要来拜见,信长突然想起了他的存在,嘀咕道:“对了对了,他还在军中啊。” 近卫前久从轿上下来,优雅地穿过长长的行军队伍。诸位将士都肃静起来,摆出了最高级别礼仪的姿态。然而信长却没有下马,他冷淡地望着来到鞍前的前久,打招呼说:“嘿!”他瞪大了眼睛,仿佛在问找我什么事。 前久在众目睽睽之下看到这双眼睛,不由得做了一件没必要做的事。他没有责备马上之人的无礼,反倒主动笑脸相迎,上前寒暄道:“听说右府大人沿途要观赏富士山,然后经东海道回安土,我可以同道随行吗?也没有接到您的什么指示,就这样随军来到了这里,根本没有人搭理我。”他似乎受到了冷遇,前来诉说不满。 信长又问了一遍:“什么?你说什么?” “其实,为了慎重起见,我想问一下能否跟右府大人一起去东海道。” “近卫,你最好绕木曾路返回。你和欢快的得胜之师一同走东海道有些奇怪吧。总之,你还是走木曾路吧。”说完他就策马前行,进入当日的下榻处。 前久被独自留下了,他无奈地从柏坂的山脚下改道绕到中山道。这件事被传得沸沸扬扬,很久以后《三河后风土记》的作者写道:“信长的粗暴是意料之中的事。”其实不是粗暴一词可以概括的,他正因为这种性格,才能够一扫顽固的旧势力。此时诸将之中的明智光秀念及自己的心事,非常同情近卫前久。 第二天留宿在富士山脚下的本巢湖。“简直像冬天一样。”以信长为首,行军将士都冻得瑟瑟发抖。 落叶松林中用新木材建好了宿舍,前面可以仰望富士山,后面可以看到湖。到达此地时,德川家的将士前来出迎,一路上他们照顾得无微不至。信长坐在营部的新榻榻米上,首先褒扬说:“真是很周到啊。” 事实上,这次德川家康所花的心思非同一般。毕竟想讨好信长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何况想要他感到满意就更需要付出努力了。因此,今天一路上他费尽了心思:路上有不好走的地方都把石头移开,砍掉挡路的树枝,桥也全部换成新的,将山坡的土整平,来到山谷又设置了茶亭,登上山峰又在景致好的地方建了茶屋,那里有乡里的女子献茶,这里又出人意料地有美女烹饪山上的野味,以风光助兴,献上一杯酒。种种招待让信长一天的旅途并不觉得厌倦。 北条氏政辛辛苦苦地收集了武藏野的山鸡、相模的名马,恭恭敬敬地献上来,信长却看都不看,只说了句不喜欢就退回去了。不要以为信长是个粗枝大叶的人,其实他只要看一眼途中清扫道路留下的扫帚痕迹和宿舍里洗手盆中装满的水,就能明白这之中包含了真心。如果秀吉也在军中,看到家康如此周到,是把它当作诚意的表现呢,还是会察觉到他是不好对付的老狐狸呢?总之,能让信长这么不好伺候的人每天都觉得旅途悠闲自在、开心愉快,这手腕绝非是寻常人能具备的。如果将这一状况通过书信告知远在中国地区的秀吉,那么他一定会在心中重新审视家康。我想这种程度的想象才是可靠的。 晚上又是美酒佳肴、当地土特产、带乡土气息的歌舞、众多陪客,宿舍外各营帐前燃起大堆篝火,将夜空照得通明。为了让信长安眠,又说:“武士们如此用心负责警卫的话,虽说是在途中,也没什么好担心的。”如此这般,没有一丝疏忽,显示了德川家的诚意。 整夜在篝火的熏烤下显得黛青色的富士山,到了破晓时分,映出一些暗红色,在信长离开本巢湖的时候,已现出了它白雪皑皑的全貌,在万里无云的晴空下,显现出鲜明的轮廓。德川家的人们交口称赞今天的好天气:“真是稀奇啊!其实像这样能看到富士山全貌的日子,一年之中也是极少的。右府大人前来观赏富士山,就连山神木花咲野公主也拨开云雾前来迎接了。”言下之意,富士山也是有心的。 “富士啊,富士!”信长像个孩子一样,好几次在马上发出赞叹。似乎怎么也看不够,他还问随从的人:“看到没?”希望他们也像自己一样感动。这些大人面对着令人满意的东西,却像平常一样保持着理性,不肯将心里的感动表露在外,信长觉得他们很没意思,不称心。突然他想:“要是秀吉在就好了。”转念又想:“不,也许他看过好几次了。” 他正思考着,无意中回头一望,在诸位大将的行列中看到了光秀的身影。“什么啊,那张脸……”他的眼睛看着光秀的面庞,就像翠鸟窥视水底的鱼一样。“今天的旅途他一点都不开心,似乎对富士山也丝毫没有兴致。看来他对法养寺的事还耿耿于怀呢。没出息的家伙!”信长忍不住咂了咂嘴。 自己开心的时候得知周围的眷族中有一个人不开心,就如同全身都无病无恙,却有一颗牙痛,让人挂在心上,影响愉悦的心情。然而,此时他听到前方传来哇哇大叫的声音。今天早上,天还未亮,一些小厮先到前方探路,此时他们正骑着小马在山脚下的原野上奔驰,原来是在调教马。信长望着他们笑了笑说:“干得好啊。来到这样广阔的天地,人也像鸟一样想要自由翱翔,我也来一鞭吧。”话音未落,信长突然打了一鞭,单枪匹马,飞驰而去,他的身影如一只小鸟,很快融入到远处的天际,将引路的德川家的大臣以及周围的将士和行军队伍全都抛在一边。 “啊!啊?” “追上去吧。” “不太好吧。” 人们惊得目瞪口呆,但是依然像平常一样无法摆脱拘谨的心情,努力保持慎重,不让自己出现慌乱的神色。 那些骑马的小厮纵横驰骋,似乎是在追兔子,全都变成了自然的孩子。突然听到有人大叫:“喂……” 他们放眼望去,看到一位衣着华美的贵人一边扬鞭招手,一边沿着山脚飞驰过去,不像是自己的同伴。 “啊!真是一匹好马!” “是谁啊?” “是主公,难怪这么快,难怪马这么好!” “什么?是主公吗?” 像在天空滑翔一般,信长在马上朝着这边大声喊道:“小厮们,小厮们!追我呀,有胆量的就追上来啊!” 小厮们一听这话,心想:“什么呀,马虽然不好,骑马的技术可不输给你!”于是扬起一片尘土,争先恐后地朝信长的马追去。在上野原、井手野、富士山脚下的平原上疯狂地你追我赶,最后信长和马都累得大汗淋漓。 “啊!真爽!”信长望着汗气升腾的天空说道。似乎在甲州战场上积压的生理上的抑郁如今才得以发散出去,他感到很舒适,就像感冒时的微热退下去了一样神清气爽。 他身上的汗渐渐变凉了,小厮们终于赶了上来。信长愉快地笑着戏耍说:“好慢啊,好慢!要是在战场上,你们就会错过斩获大将首级的机会了。” 结果一个叫汤浅甚介的小厮厚着脸皮说:“所以啊,以后也给我们小厮的马厩里多备些名马吧。” 信长似乎觉得他讲的话很合心意,马上翻身下马,亲手将马的口衔交给他说:“好,好,既然你提出来了,这匹马就赏给你了。可不要落在别人后面啊。” 甚介和其他人都瞪大了眼睛。此时,马厩的仆役虎若、藤九郎、弥六、小熊、彦一等人也大汗淋漓地赶来了。 德川家的将士在前面带路说:“附近设置了茶屋,您过去休息一会吧。” 信长跟着他们走了过去。 “您身上都湿了,到浴室里洗一洗吧。为了方便您换衣服,我们准备好了浴桶。” “虽然估计您白天可能用不到,但是我准备了简单的设施,方便您随时随地洗去汗水。” “哎呀哎呀,真是细心啊。”德川家的周到接待,从未让他感到有任何不足之处。洗过澡,换好衣服,又小酌一杯。其间将士们都吃盒饭。德川家甚至给那些走卒也准备了茶点。他们很快又出发去参观富士山的火山溶洞。这里也有茶屋,还准备了酒。 此时,大宫神社的神官、社僧等一众人前来出迎,信长慰劳道:“大家都辛苦了。连道路都打扫得很干净,真是无微不至啊。”然后给每个人赏了一杯酒。 神官们做向导,信长询问了源赖朝狩猎的遗址,参观了白线状的瀑布,又在浮岛原勒马驻足片刻,告别了夕阳中的富士山,队伍朝大宫的驿站缓缓行进。 各个小村庄都点起了篝火,从高处望去,晚霞如彩虹般染红了大地。山里人们的惊叹肯定是无法想象的,信长的眼中只看到蜿蜒数十里的道路扫得干干净净,还铺上了沙石,还有关上门的草房子。可是,跨进大宫一步就能看到每间房都点着长明灯,墙壁被布帘遮了起来,插着鲜花,摆着金屏风,人人穿着盛装,整个城镇就像办庙会一样热闹。而且,德川家康亲自率领世世代代侍奉他的家臣在此大宫中迎候信长。当信长一行到达这里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可是这里却亮如白昼。 东海风流阵 当天晚上他们住在大宫神社内。除正殿和前殿之外,所有房间都用作了信长一行的旅舍。尤其是信长的卧室,装饰着金银珠帘,为了让他休息一夜,一切都是新修建的。特别是在警卫方面已经准备了万全之策。四方建了小木屋,配备了直属信长的旗下大将,另外还让一队队三河武士把守各处栅门,信长的卧室感觉不到丝毫危险。信长即使满意也很少说出来,那晚受到德川家康的真诚款待,他忍不住说道:“你如此用心接待我,你的诚意非常值得赞扬。” 信长喝醉后不小心说出了心中的不满:“相反,北条氏政的做法让我看透了他的内心。从甲府到大宫的整条路上,随处可见氏政的手下,我亲眼看到了他们的状态。人心的真与假是无法掩盖的。” 此次进攻甲州,德川家与北条家都曾出兵辅佐信长,北条的军队只是在从大宫附近到富士山脚下一带烧毁了一些荒村,在重要的地方根本没有取得战果。总之,没有显示出真心,只是想用口头及进献来讨取信长的欢心。可是信长不会被那些辞令或寻常的形式所骗,他一句“不喜欢”就将北条家进献的马匹退了回去,这已经是一种无言的表示。近侍们把这件事的前前后后与信长的口吻联系起来想象着:“如今北条氏政内心肯定相当不安吧。” “夜已深了。而且每天爬山上坡,一定很累了。明天早晨再来拜见您。”德川家康看看时候不早,准备离席。 信长于是对兰丸说:“将我吩咐的东西拿给德川将军看看。” 兰丸把礼单递过去,是信长赏赐的礼物:一把粟田口吉光打造的短刀,一把一文字派的长刀,一匹黑斑马。德川家康深深致谢后退了下去。名马黑斑是信长的爱马,总是伴随在信长身边。对于爱马的信长来说它是千金不卖的宝贝,此刻忍痛割爱,赠送给德川家康,也算是以诚意报答诚意了。德川家康心里也暗暗感到满足。 在尔虞我诈、耍弄权谋的战国时期,二十年来互不欺瞒、保持着同盟友谊,绝不仅仅是由于双方的利害关系。信长是明白真心的人,而德川家康也以诚相待,他从未想过像氏政那样,在这样动荡的时代蒙混敷衍,玩一些危险的把戏。 第二天是十三日。信长拂晓就离开了大宫,从浮岛原沿爱鹰山前进。信长在行军之时也晚睡早起。几乎每天早上都是天亮之前就结束了早饭以及洗漱,行至十多里处才能看到日出。信长的佑笔太田牛一此时也跟随在军中,他将每日的行军状况以及风雅之事一丝不苟地记录在《信长公记》中。看一下原文,还能让人浮想起当时的情景。原文如下: 四月十三日,拂晓离开大宫,左边可以看到爱鹰山,渡过富士川,蒲原建有茶屋,他在此小酌一杯,又拴马休息片刻,详细询问了喷泉松与和歌宫神社,还打听了要去的地方是不是伊豆海湾的目罗崎。另外询问了高国寺、吉原、三枚桥、伊豆相模交界处的城堡。被由井的浪花打湿了衣袖,这里有兴津的白浪、田子的海湾、三保崎、三保松原的羽衣等名胜,他都很感兴趣。打听了江尻之南、久能城,当日住宿在江尻城。 每天都是好天气,只有十日夜晚在富士山脚下住宿时听到了夜雨的声音。在本巢湖听到今年第一声布谷鸟的鸣叫,这天夜里,在江尻城也听到了。信长嘀咕道:“夏天快到了啊。” 每次想到新绿,想到即将临近的夏季,信长心中总是忙于盘算下个阶段的事业。下一阶段,自然必须是制订进攻中国地区的决定性方案。秀吉会如何打算呢?听到布谷鸟的鸣叫,他的心中没有诗也没有歌,而是这些想法。他心中没有诗,但他现在每天所做的事就是一长篇叙事诗。 四月十四日,夜间离开江尻城,在骏河府中的茶屋小憩,小酌一杯。他详细询问了今川的古迹、樱花道等,渡过阿倍川,又打听了武田四郎胜赖驻守此地时的持舟城。山中路次大道、鞠子川河畔建有山城,可以防御进攻。闻名天下的宇治市山边郡的坂口建有公馆,在此小酌一杯。小笠原肥前曾驻守花泽古城,武田信玄率大队人马前来攻打,结果失败而归。他又详细询问了供奉在山崎的虚空藏菩萨。当日住宿在田中城。 第二天的日志上又写道: 十五日,天未亮离开田中城。 几乎每天早上都是天不亮就出发。大井川是骑马过去的。也是德川家康费心安排,以防万一,让数百人分两排列在河中,信长骑马从人墙中间过河。大天龙上设有浮桥船,很快就进入浜松。浜松是家康居住的城堡,因为来到同盟国的城下,领民全都出来列队欢迎,无论是待遇还是美食,全都尽善尽美。 次日住宿在吉田。吉田城的酒井忠次把他们从池鲤鲋送到鸣海。到此地为止是德川的领地,从鸣海往前就是织田的领地,织田家的一族之人在此迎候凯旋的主公。德川家的诸位大臣终于完成了他们的重任,各自松了口气,放心地回去了。 十九日从鸣海到达清洲。这条道、附近的河流、田地、圆圆的山头、山脚下的稻草屋,信长在马上四下张望,百看不厌,“一点都没变……都过了二十三年了。”回忆涌上心头。永禄三年,大概也是这个时候,那个中午,流着汗水、扬着尘土,奔赴桶狭间。 如今回顾那时候的自己的身影,就连他也不禁惊叹自己的精力:“那时候真年轻啊。”那样竟然能获胜,竟然巧妙地见到了今川义元的首级。 如今回想起来,他不禁怀疑:“唉?那到底是不是自己干的?是凭自己的力量吗?”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傲慢,对上天感到了敬畏。是啊,自那时起二十三年来能够成就如此大业,并非仅仅是自己的力量,也不仅仅是我军将士的力量。从大处说,是神明庇护,从小处讲,是父母的余德。如今他深深感到有了这些才有今天的自己。他在热田之宫下马,漱口净手后首先去神前跪拜。 当晚住宿在令他怀念的清洲——他的故乡。实际上他也没料到今晚会在故乡度过。后来联系起来想想的话,也许这就是出生地守护神的引导,或者说是未尽的前世因缘,抑或是上天在无声中让他的人生不留遗憾吧。 从四月十九日的这个晚上往后仅仅四十多天,信长在本能寺的熊熊烈火之中化为一团灰烬。他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此时的信长不可能想象得到四十多天后的自己的命运。然而他的灵魂似乎那时就已经预知到了将来,他前往清洲城的墓地,来到父亲信秀的墓前扫墓,从那里眺望远处暮霭中的政秀寺,想着要是老爷子在就好了。 历历往事如走马灯般浮现在信长眼前。信长还在少年时候,老臣平手中务政秀为了劝谏无可救药的少主,切腹自尽。信长的父亲信秀生前曾对他说:“拜托给你了。”就为了这句话,他最终以死相劝。似乎只有这位老臣让信长一生铭记,每当有什么好事,他总会喃喃说:“要是老爷子在的话……”为了祭奠他,离此地不远建了政秀寺。 信长如今站在清洲城,心里一定在想:“老爷子,你就放心吧。”不仅是政秀,还有向这位老臣诚恳地拜托身后之事的信长的父亲,他临终之际肯定还在担心地想:“等那小子成人以后,还能平安保住这个清洲城就好了。”他们做梦也不会想到信长能有今日吧。 二十日到达岐阜。看着稻叶山的新绿,想着这是信忠驻守的城堡,信长已经有了回到家中的感觉。然而第二天一早就出发了。稻叶伊予在辘轳渡口准备了一艘豪华的大船,在船上敬了杯酒。垂井也建有休息的公馆,犬山的御坊,也就是去年被武田家送回来的人质,信长的小儿子在此恭候父亲,敬献了一杯酒。在今洲、佐和山、山崎,几乎每一个驿站都有茶屋公馆,都有织田领下的诸位大臣前来迎候。这些大臣包括丹羽五郎左卫门、山崎源太左卫门、不破彦三、菅屋九右卫门等。来到长浜城附近的湖畔时,由于秀吉不在家,羽柴家的大臣代替主人前来迎接。信长回望着长浜城,问他们:“筑前的老母亲平安无恙吧?” 临近黄昏的时候,他终于回到了安土。这一天,城下的商铺从早上就关门歇业,为迎接凯旋的将士费尽心思。在信长与他的麾下大将骑马进入城门之前,他们保持肃静、拜伏在地。晚霞将西边的天空烧得通红,等到长长的队伍要走完了,夕阳也下山了,华灯初上之时,不知从哪里传来一声欢呼,引起一阵又一阵欢呼,整个城镇变成一片灯光、美酒、歌舞与音乐的海洋。 “城下好像很热闹啊,是在跳舞吧?是跳舞呢。”信长在浴室里洗着旅途的风尘,想象着镇上的景象。歌舞声伴随着笛子、大鼓与钲鼓的声音传到浴室中。 “晚餐不要铺张。”信长洗完澡对近侍吩咐道。十一天的旅途中,到处都是美食,就连他也开始怀念一个梅干加茶泡饭的味道了。 他很快吃掉了两碗,马上撤掉饭桌,吩咐道:“传信孝进来。”原来神户三七信孝已经等候在外面了。信孝奉命攻打四国,准备听完信长对人数等的安排后马上出发。傍晚,信长进城还没过两刻钟,就开始埋头于征伐四国的方略。 “我去了。”三七信孝退下后,信长命人取出不在时收到的书信。大多在战场上已经看过了,还剩一些书信及文书堆成了小山。他尤其关心的是中国地区方面的消息。在甲州战场上就经常收到汇报,自二月九日以来,征伐之旅已长达七十日,其间的形势变化和信长的预测相反,似乎进展不顺。 信长精力充沛、不知疲倦,回到久违的安土,并没有放松身心,立即针对下一阶段思索苦吟,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想的都是如何作战才能获胜。 女儿节来客 备前的冈山城正大兴土木,修城扩建。此时正是春天,有六万军马在冈山城周边的吉备平伺机以待。众将士望着盛开的油菜花,被飞舞的蝴蝶引得睡意绵绵,听着宁静的小镇上的声响和修城工匠的凿子声,整天无所事事,有时候甚至会产生一种错觉:到底是不是在打仗? 三月三日。甲州方面,在信长、信忠的指挥下,已有大路人马从甲信国边境涌进来。也正是在这一天,武田胜赖感觉到气数已尽,亲手纵火烧了他的新府,带着妻室以及一众女眷从熊熊烈火中逃往天目山,开始了颠沛流离的生活。而此时的冈山城因为正值女儿节,各家女眷都在节日当天打扮得花枝招展、争奇斗艳,到了晚上,家家户户亮起了节日的华灯,觥筹交错,推杯换盏。同在一个天底下,此地却如世外桃源般安宁、祥和。 两名骑兵从木栅门风尘仆仆地奔城门而去,却没有人竖起耳朵听那些马蹄声,小题大做地将它当作天下局势骤然变化的前兆。两位使者像子弹一样急速赶到城门前,气喘吁吁地对看守城门的人大声说道:“我是黄披风组的山口铣藏!”“我也是黄披风组的,叫松江传介。我们刚刚回来!”然后两人一起大声说道:“我们奉命前往甲州战场,今天回来了,请放我们通行。”看守城门的将士一股脑儿拥出来了,聚集到两人身旁。 其中一名大将立即拍了拍两人的肩膀慰劳说:“啊,辛苦了!受累了!” 他的部下有的将马牵入城内,有的帮忙掸掉使者袖子和背上的灰尘,还有人递过汗巾,众人连声慰劳说:“真快啊!” “马不停蹄地从很远的地方赶来,很累吧!”“快,到那边喝点热水吧!”然而,使者们梳理了一下头发,说:“我们必须尽早向主公复命。”话音未落就将马留在那里,飞快地走了。 秀吉那时正在冈山城主殿的一个房间里,和今年刚完成加冠仪式的宇喜多直家的儿子秀家待在一起,他们接受了秀家妹妹们的邀请,作为女儿节的来客和她们一起玩耍。秀家乳名叫八郎,最近加冠之时改为秀家,是秀吉赐的名字。秀吉体恤留下遗孤的宇喜多直家的心情,将他们视为己出,常让他们陪伴左右。 秀家的妹妹们尚且年幼,本来接待客人的一应事务都应当由侍女们来做,可是秀吉表现得很开心,以至于几个小女孩嬉嬉闹闹不肯离开。兄妹们不知不觉将秀吉当成了自己的好朋友,一会儿趴在秀吉背上,一会儿用小手拿着酒杯硬要塞到秀吉嘴里,嬉闹个不停。秀吉则装出一副喝醉了的样子说:“我已经不行了,不行了!” 福岛市松来到隔壁房间向秀吉禀告:“将军……将军!” “什么事?” “先前派往甲州战场的两位使者刚刚回来了。” “哦,原来是山口铣藏和松江传介两人回来啦。”似乎他一直在暗暗焦急地等待,此刻突然醒悟过来,马上起身说道:“让他们在鹭之间(鹭之间:房间名)候着吧!”秀家的妹妹和侍女们玩兴未尽,扯着秀吉的袖子,扳着他的肩膀,又是摇头,又是撒娇,尽管秀吉表现出为难的样子,她们还是不肯放他走。 “市松,市松!我去鹭之间的时候顺便吩咐他们。你陪这些小女孩玩一会儿。” “啊?” “你那是什么表情?” “我不知道怎么和小女孩玩。”市松觉得自己已经是一员大将,作为武士不应当执行这种任务。还有,脸上的表情似乎在说不希望一直被当作乳臭未干的小孩。 秀吉哧哧地笑着说:“不知道怎么玩也没关系,只要替我坐在这里,当女儿节的来客就行了。乖乖地当女孩儿们的玩具就成了。” “如果是让我在战场上厮杀,我会在所不辞。但是这种事实在不是我擅长的,还请您找其他人来做吧!” “你讨厌女孩子吗?” “是,很讨厌,甚至有时候都想揍她们。”最近,无论是在秀吉的家臣,之间,还是在宇喜多直家的诸位家臣之间,市松都广获好评,也能常常听到他在鸟取城和上月城建立战功的事迹,就连市松本人也听到些说自己是前途无量、人品出众的年轻武士等多少有些奉承意味的言辞。可能就是由于这些微妙的因素吧,市松明显长大了,脸上也逐渐长出了粉刺。有时候秀吉也拿他没办法,因为他自恃和秀吉是亲戚关系。 秀吉咂了咂舌头,问:“谁在走廊里?” “在下是虎之助。” “啊,就你了。虎之助你过来。” “是。” “你都听见了吧。市松这家伙不愿意。你替我坐在这里,充当女儿节的来客。” “是。” “可以吗?” “遵命。” 秀吉起身,市松也慌忙站起来了。市松像是藐视唯唯诺诺坐在那里的虎之助,斜视着他的后背。鹭之间是一间用来谈论机密事情的密室,山口铣蔵和松江传介进去后恭敬地候在一旁。秀吉也立刻坐下问:“回来了?”铣蔵从怀里取出一封信,呈到秀吉面前。信用桐油纸一层一层地包裹着,秀吉亲自剥开外面的油纸,打开信封。在打开之前,秀吉将信举到额头上说:“啊!很久没有拜读御笔亲书的信了!”不用说这就是织田右府信长的亲笔信。 看完后,秀吉说:“我收下了。”说着就把信长的信放入自己怀里,然后又对使者慰劳说:“你们辛苦了。现在可以下去休息了。对了,甲州和信州的我方军队,都取得赫赫战功了吗?” “是的,我方军队几乎可以说是呈破竹之势啊!我们回来的时候,听说信忠卿的队伍已经开进诹访口了。” “不愧是右府大人亲自出马,果然有威慑力啊!怎么会不获胜呢?右府大人是不是看上去越来越精神了?” “是的。这次进入甲州,正值春天,等于去峡山赏花了。听近侍们说,回去的时候打算走东海道,去游览一下富士山。看来此次出征从容不迫。” “是吗?哎呀,辛苦了,赶紧休息去吧!” 两人的任务算是完成了,这才露出疲倦的样子并退了下去。但是,秀吉仍然在那里没动,他凝望着隔扇上画的白鹭入了神。只有眼睛处用黄色颜料上了色,仿佛这只白鹭也在盯着他。 “还是得官兵卫啊,看来只有派遣官兵卫了。”秀吉喃喃自语地说,然后叫来了侍童。 石田佐吉过来了,他明显也长大了,越来越英姿焕发。“您叫我了吗?” “嗯,黑田官兵卫应该守在偏殿呢,你去把他和蜂须贺彦右卫门一起叫来吧。” “把他们带到哪儿?” “我待在这里,带到这里就可以。”秀吉从怀里掏出书信又看了一遍。这并不是单纯的书信,而是秀吉请求来的誓约书。 他现在不出房门就可以调动六万兵力。他准备突破眼前的国境进入备中国,因为不进入备中国自然就不可能粉碎毛利。然而在这里他却感觉遇到了很大的障碍。因此,秀吉特意派使者到信长身边,求来了这份誓约书。他想不通过战争就消除这个障碍。也就是说高松城,它位于备中国境线上,是敌方防御线上环环相扣的七座城池的中心堡垒。为了不流血而拿下它,秀吉也费了一番苦心。 “啊,到这边来。”秀吉看到黑田官兵卫的身影,轻快地打了个招呼,因为房间有点小,秀吉挪出一块地方给他坐。接着蜂须贺彦右卫门也轻轻地走进来,和官兵卫并排坐下。“主公的誓约书刚到,总是交给你们难办的任务,有些不好意思,希望你们去高松城走一趟。” “我可以拜读一下吗?” “看吧。”官兵卫以面见信长的礼节看了誓约书。这是信长写给高松城守将清水长左卫门宗治的文书,大致意思是说,如果你能改变心意,向我军投降的话,战后我可以将备中、备后两国的大量领地赏给你,我对天发誓,绝不违背誓言。 “我拜读过了。” “带上这个立刻出发吧。彦右卫门,你作为副使,和官兵卫一起去高松城。虽然官兵卫应该不会有疏漏,你见到清水宗治后,也要尽力劝他投降。如果把这封文书给他看,他也不可能不动心。” 秀吉说话的时候非常乐观。两人很难揣度秀吉的心意,他真的相信一封文书就可以策反清水宗治呢,还是别有用意呢?“去吧,马上去!”秀吉再次催促道。 本来黑田官兵卫和蜂须贺彦右卫门就没有提出异议,两人马上起身答应道:“遵命!” 秀吉又补充说道:“总之,去好好观察一下城中的士气与配备,随从最好不要带太多,就让市松、虎之助两人跟着去吧。尽可能打扮得和善一些。” “是!”两人答应一声,接着离开了。 秀吉也离开了那个密室,又回到了庆祝女儿节的那个内室。他在隔扇外面惊讶地想,难道一个人也没有了吗?因为原来欢蹦乱跳的女孩们的声音一点儿也听不到了,静悄悄的,就像没人一样。市松从秀吉背后伸手打开了他面前的隔扇。定睛一看,秀家也在,秀家的妹妹和其他女童、侍女们也确实都在。但是,气氛跟刚才大不一样,大家都一言不发地盯着坐在女儿节偶人架子前的来客。 虎之助奉秀吉之命陪她们玩,一副主命难违的表情,他将两手放在膝盖上,严肃地端坐在那里,睨视着那些侍女和女孩们,仿佛在孤军之中独自守护一方城门。眼前的高座漆盘上堆放着点心,可是他碰都未碰。酒杯中装的酒也没有喝干。似乎刚开始的时候被多番嘲笑,他脸上被涂了白粉,背上被贴了纸条。虎之助心想:“净做些无聊的事。”他根本不理对方,一直保持着同样的坐姿,似乎只是为了听从主公的命令。他动了动眼珠,看到了秀吉的身影,仿佛得救了一般叹了口气。 “辛苦辛苦!”秀吉笑着解除了他的任务,然后命令他马上做准备,和市松一起随同使者前往高松城。“非常感谢!”他就像从笼中被放飞的鸟儿,还没出笼就开始扇动翅膀。 秀吉又谆谆教导说:“出使敌方是一件很重要的事。如果你们做出让人耻笑的行为,那么我也会被人耻笑。话虽如此,如果像刚才那样拘谨,那么敌方会认为你很胆小。沿途要仔细观察木栅门的要害、兵粮的运输情况、地上的车轮痕迹,进入城中更要小心留意敌方将士的眼神、防御情况乃至一草一木的动静。我派你们去是想让你们多学习一下,明白吗?要用心完成任务啊。” 武人宗治 出了城,骑马向北数十里地,放眼望去,到处都充满着战争的气氛。从冈山城到敌方的高松城不到一日的行程,骑马的话可以更早到达。黑田、蜂须贺两位使者,加上随行的市松和虎之助,再加上其他人共计十人,穿过己方警卫森严的前线阵地。自从夕阳挂在吉备山脉山头时起,在山背后或者丛林暗处经常有人盘问他们:“站住!去哪里?”一路上碰到的全是敌人。这里既没有冈山城下的那种春色,也没有那些欢快的人们,田间地头甚至连农民的影子都看不到。 可以看到快马从敌军前线向城下的栅门疾驰而去,似乎去城内请求指示。不久,在前来迎接的部将的带领下,使者们穿过栅门来到城内。高松城建在平地上,通往正门的大路两侧都是稻田或野地。一片沼泽地之中有一丛小树林,往里走是一条堤坝和一道石墙,从那里拾级而上,渐渐就看到了正殿围墙上的枪眼。来到正殿一看,这里真不愧是国境七城的主城,城内非常宽广,虽然已经容纳两千多守城的士兵,但依旧给人空旷的感觉。其实,现在城中不止那两千多名士兵,还收容了三千多人,总计五千多人。因为清水宗治已经下定决心固守城池,他把领土管辖下的农民和老幼妇孺全部收拢在城中。很明显,他早就决定依靠这一座城来抵挡数万东军的强势进攻,决一死战。 黑田官兵卫和蜂须贺彦右卫门这两位使者被单独带到了一个房间。前文讲过,官兵卫有一条腿行动不便,室内不用拐杖,瘸得更厉害。茶水和点心都端上来了,“请您稍事休息,主人马上来见两位。”两位使者静静地注视着那个退下去的侍童,他看上去不到二十岁,进出房间的礼节跟平常没有什么不同。既然一个侍童都能如此从容,可见城中一般人的心态,也能充分了解到宗治的修养。 不大一会儿,有个人走进来坐下说:“我是长左卫门宗治,听说二位是羽柴大人遣来的使者,欢迎你们。”他五十岁左右,平易近人,丝毫没有摆架子,身着粗布衣服,身边没有戒备森严的家臣,只有一个十二三岁的侍童站在他身后。如果没有佩刀跟侍童,跟附近的村长没什么两样,丝毫看不出他有雄心与傲气。 “哎呀哎呀……” 没想到敌将如此和蔼,官兵卫也彬彬有礼地寒暄道:“初次见面,我们两人是羽柴家的家臣,我叫黑田官兵卫。” “我叫蜂须贺彦右卫门。” 听着对方的寒暄,宗治总是亲切和蔼地点点头。两位使者暗想:看样子也许能说服这个人。 官兵卫谦让道:“蜂须贺大人,您把主公的意思传达给宗治大人吧。”他知道自己作为正使理应先开口,但是看到对方温和淳朴的姿态,于是当场判断由蜂须贺彦右卫门诚恳地陈述利害关系会更见成效,因为他比自己年长,又非常老练成熟。 “那么,就由我来说吧。”彦右卫门没有推辞,说着向宗治那边挪了挪,继续说道:“主人吩咐我们跟您推心置腹地好好谈谈,我只是来传达主人的意思。主人的本意是尽量避免毫无益处的战争。现在东西两支军队在此对垒,您手下有七座城池并联在一起守护国境,但是我想您心中也很明白中国地区的大局已定。从拥兵的数量来说,东军足以调动十五万的兵力,而西军毛利家即使把剩余的兵力全加起来,也就四万五六千,顶多五万吧。不仅如此,与毛利家合作的越后上杉、甲州武田、山、本愿寺等盟国也灭亡了,这些盟国和毛利家共同追随的旧幕府也好,将军也好,都已成为过去,不存在于世间了,不是吗?我们非常不明白,时至今日,毛利家到底以什么名义作战呢?甚至不惜将中国地区变为焦土吗?相反,我们织田全军所拥护的右府信长公,承蒙皇恩浩荡,得以受命守卫宫门,深得朝廷信任,恪守君臣本分,上能安定圣心,下得百姓敬仰,眼看长期战乱的阴霾就要消失,人们也就要庆贺黎明的到来。哎呀,我说得有点多了,反正现在的形势如此,没有任何虚言。在今天这个日子里,这样说虽然有些失礼,像您这样的人,还有无辜的百姓,从老人小孩,到众多将士,我们怎能眼睁睁看着你们与这座城一起埋入地下,这是何等可惜啊!主人秀吉痛心地想,应该有办法避免这样的牺牲。先前虽然也曾劝过您,结果您不能接受,似乎也觉得颜面有失,主人命我们二人再次前来,与您最后好好谈一次。希望您再听听官兵卫大人的话,就会明白我家主人的心意。” 接下来,官兵卫将秀吉的书信和信长的誓约书一同出示给宗治,说道:“我们绝对不是拿利益来劝说您,只是希望您能看看这个,考虑一下主人秀吉和右府信长公爱惜将士的心情。誓约书上写着要赠送您备中、备后两个国家,何去何从全在您一念之间。怎么样啊,宗治大人?” 宗治对着誓约书行了一个礼,但是他拿在手上并未打开,原封不动地还给了正使,“说实话,我平日从毛利家领的俸禄还不到七千石,而且我区区一个乡下武士,又上了年纪。您这番话也好,奖赏的约定也好,我实在是不敢当。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感谢。真是万分感激,这番盛情让我诚惶诚恐,诚惶诚恐!”清水宗治并未答应,只是谦逊地重复着感谢的话。 一阵沉默,两位使者渐渐觉得有些无聊。无论怎么劝说,宗治都是温和谦逊地重复着说:“有道理,有道理。”彦右卫门的老练和官兵卫的才气对他都不起作用。然而作为使者,带着突破这道屏障的气势,尽最大可能劝说,官兵卫最后努力又说了一句:“我们想说的话都说完了,您还有什么要求或者附加条件的话,我会为您转达,也想尽量帮助您,请您直言不讳地讲吧。”他靠上去促膝而谈,试探宗治的真实想法。 “您让我直言不讳吗?”宗治喃喃自语般低声说道,目光均匀地落在两位使者身上,“那么就请听一下我的想法吧。既然生而为人,人生又即将终结,在死之前不想误入歧途,这是我唯一的愿望。毛利家也是掌管一方天下的国家,就像你们的右府大人为朝廷效力一样,我对毛利家的君臣情分也决不逊色于他。我是毛利家的一员,区区碌碌无为之身,多年来却享受着七千石的优厚俸禄,全家人都蒙受了主公的恩泽。值此今日之巨变,我奉命守护国境,全靠主公的信赖,这也是我朝夕所盼望的事,终于有实现自己人生价值的一天了。但现在,如果我为了这点蝇头小利,接受羽柴大人的邀请,投入右府大人麾下,即便身为两个国家的领主,也不会过上最近这样愉悦的生活。况且,背信弃义、出卖主公,我还有何颜面来面对天下人呢!从小处讲,我平日在家中,教育妻子儿女、侄儿侄女说,那样的事都是披着人皮的畜生所为,自己岂能破坏家风?哈哈哈哈,因此,我知道您的一番好意,请您酌情转告羽柴大人,就当您从来没提过,忘记这件事吧,我感激万分。” “……是吗?”官兵卫低声回应了一句,点点头,然后马上明确地说:“已经劝说不下了。彦右卫门大人,我们回去吧。” “啊,这也是没有办法啊。”彦右卫门为没成功而叹息道。不过这种心情是来到这里之后才有的。清水长左卫门宗治绝不会为利益动心,这一点两人早就预料到了。 “晚上行路很危险,今晚就宿在城内,明天一早回去怎么样?”宗治挽留道。似乎这也不仅仅是客套话,真是一个诚实的人啊!虽说是敌人,却也让人心悦诚服。 “不,主人也在焦急等待着我们复命呢。”使者们只要了一些火把就踏上了归程。宗治怕在途中发生意外,就派了三名家臣护送他们到前线边境。 进入备中 使者一行人在往返途中都没有睡觉。一回到冈山城,官兵卫和彦右卫门二人就立即来到秀吉跟前,“招降的事以失败告终。宗治的意志非常坚定。我想再怎么继续游说也是没用的。”他们把清水宗治的主张等一字不落地转告给秀吉。使者复命时,客观一点好。其中不掺杂他们的主观思想和感情,这种实事求是的报告是最好不过的。 “估计是的。”秀吉并未感到意外,他对使者说:“先去睡一觉吧,你们也累了吧,睡醒后再来见我。” “那我们休息之后再来拜见您。”二人离开了秀吉的居室。 虎之助与市松候在房间一角,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秀吉看了他们一眼,叫道:“你们俩。” “在。”“你们两个去高松城看到了些什么?” 市松回答说:“我看了敌人军中的各个方面。” 而虎之助则老老实实地回答说:“哪里都看不到敌人的动静。” 秀吉不置可否,只是说“去多睡一会吧”,就让他们退下去了。 过了正午,秀吉又把官兵卫、彦右卫门以及其他六七名将领召集到了另一个房间里,商议对策。宇喜多秀家虽然年纪尚小,却也作为统领一方的大将,参加了这次会议,“敌人的七座城池,分别是这里、这里,还有这里……”秀家和官兵卫主要解说地理状况。 秀吉的目光落在了地图上,官兵卫从旁加以解说道:“从高松城往西北方向二十多里地,有一个叫足守的城镇。对,就在那附近。足守的后山上是宫路城。乃美元信带领五百多名精兵把守在那里。从这里稍微向东是冠山城,由林重真镇守,三百五六十兵力吧,估计不会有错。” “那么,高松的主城呢?” “平常这里只有六七百兵力,但是自从毛利方的末近左卫门率领约两千士兵前来支援,他们又将城下的农民老幼妇孺全都收容进城,按人头说在五千到六千人之间。” “是吗?有那么多啊?”秀吉喃喃自语道。后来想想,似乎在这一瞬间他心中已经有了大计。 “其他城中呢?” “从高松城往东南走四里地,有个加茂城,那里拥兵千人,桂广繁驻守在那里。再往前走四里地,隔着山阳道,有日幡景亲驻守的日幡城,那里也有一千余名士兵。另外,南松岛城中有梨羽中务丞的八百士兵,再往前走八里地,井上有景率一千人固守南庭濑城,他誓死守护着国境的交通要道。” “原来如此,七城连环啊!”秀吉从地图上抬起脸来,伸了个懒腰,似乎累了。 当日甲州方面有快马来报告战况,说本月十一日,胜赖带领的武田一门在天目山灭亡了。还有占领接收甲府的事宜,信长公率我方中军进驻上诹访,近日即将入驻甲府。 “真够迅速的。”秀吉回顾了一下攻取中国地区的困难,想到前途依旧苦难重重。他命人拿来笔墨纸砚,先给信长写一封庆祝胜利的贺信,同时记述中国地区的现状,并告知已经放弃招降清水左卫门宗治这一计策。 三月中旬,原先在姬路待命的直属秀吉的两万士兵来到了冈山城,再加上宇喜多秀家的一万士兵,总计三万,已经整装待发,马上就要进军备中。 “此次兴兵,他似乎相当慎重。”每个人都这样忖度秀吉的心思。每行军八里地,都要等待侦察结果后再次前进。甲州方面迅速取得的战果与赫赫战功已经传到每个士兵那里。 也有人对如此慎重的行军感到不满意,甚至急躁地说:“像高松城和其他小城这样的兵力,以我们的三万大军不是马上就能攻下吗?”但是实际到战场一看,搞清了敌人的布阵,才知道这次战役非常重要,就连占据必胜之地也是极为困难的,他们不禁点头说:“原来如此。” 秀吉首先在远离高松城的北部高地龙王山安营扎寨,从这里可以向南俯瞰高松城,一眼就能看出敌方七城的位置与主城高松之间唇齿相依的关系。不仅如此,还方便概观艺州吉田的毛利本国以及伯耆、备中等敌国的动静,当吉川元春、小早川隆景、毛利辉元率军前来救援时也可以预先察看局势。秀吉的阵营大致分配如下:龙王山大本营一万五千人,平山村附近羽柴秀胜率五千人,八幡山宇喜多秀家一万人。 在进入主力战役之前,秀吉问道:“高松的右翼是宫路和冠山两座城,左翼是加茂和日幡两座城。首先需要除掉这两翼。谁有信心一举攻陷宫路城?”话音未落,诸位将士便争先恐后地说:“我!”“我!”“让我去吧!”都想成为此次首战的先锋。 福岛市松也在其中,他是小厮中唯一一个自告奋勇的人。 “市松,你想去吗?” “只要您一声令下,是的!” “有信心吗?” “您这么问,我感到有些意外。” “哈哈哈,好吧。也就是四五百人驻守的小城寨,正适合小厮们前去攻打。你去吧,这个任务交给你了。” 市松摩拳擦掌,欢欣雀跃,他感觉到了众人羡慕的眼光,马上起身去做准备。这时,由于他的天性,说了不该说的话。人们在心中暗暗担心:“市松兼具了一知半解与狂妄自大两方面,不要被他搞砸了才好。” 他当时得意扬扬地对秀吉说:“不肖之臣有一良策,不需要太多部下,带领一百到一百五十人就足够了。”秀吉苦笑着点了点头,他十分清楚市松渐渐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了。另外,他也知道市松在年轻将校中间开始招人嫌,然而秀吉还是很公平地欣赏他的才能与强势的性情。只是有时候市松动不动就炫耀地说:“将军与我家原本就是亲戚,所以现今也是亲戚。”每当他如此骄横时,秀吉就要挫一下他的气焰。除了这一点让人有些操心之外,如今他也算是秀吉麾下很出色的一员大将了。他比虎之助年长,今年二十三四岁,期待功名的欲望比火还要旺盛。 “随身携带的兵粮都准备好了吗?要轻装上阵,攀爬悬崖绝壁之时,不要妨碍进退。马就不用了,大家都徒步,我也走路。”他集合起来一百五十名士兵,作为武将训话一番,又讲了注意事项。来到中国地区之后,他已经充分体验了战争。天正六年,刚刚进军中国地区时,他十八岁,斩获了别所家的勇士末石弥太郎的首级,第一次立下大功,实际作战时的勇猛确实也值得他夸耀。 “出发之前先休息吧。”准备好之后,市松就钻进营帐去了。他来到秀吉跟前,准备辞行。 “市松。” “是!” “比起攻打敌人的城寨,途中更危险,你有心理准备吗?” “没问题。” “再给你派三百士兵殿后吧?” “不必如此。” “好,你去吧!”市松闷闷不乐地出去了。他的这种怨气似乎也是因为他在内心深处把秀吉当成了亲戚家的叔叔吧。 宫路的城寨位于一个叫足守的小镇后面。他们绕过足守的人家,来到山脚下时已是夜里。没有山路,他们趁着夜色拼命攀爬,这里已经相当高了。 “不好!蹲下!”市松听到枪声,命全体部下停止行军,又低声训诫道:“这座山上有个水库,是城中人的命脉。到达那里之前,无论对方攻势多么厉害,都不要出战。没有我的允许,不准随便迎战!” 这个城寨的弱点确实就是市松着眼的那个水库。他偷袭了那里,打死看守水库的二三十名士兵,然后命令道:“破坏闸门,摧毁堤坝!”浊流如海啸般从山上涌入半山腰的城寨。城中士兵听说敌人袭击了水库,还未交战就失去了士气,因为水库被占领的话他们将无法从别处得到一滴水。 “敌人怎么会出现在那样的地方呢?”守城的大将乃美元信防御失误,惊慌失措。他以为自己已经防备得万无一失了。 “夺回水库!”他自然如此下令,集合了城中士兵,然而他们虽在山城,偷袭的敌人却处于比他们高的位置。他们只顾着防御下面,结果头上却来了敌人,大家几乎没有什么斗志。他们朝着山上攀爬时,市松的队伍随手拿起岩石、树木、石块等投掷下去。如此反复六七次,已经没了人声。 市松率先提枪奔下山去,喊道:“冲啊!”果然,城中士兵都逃走了,守将乃美元信也不见踪影了。 逃走之时,敌人自然放火烧了城寨。由于是山城,风势又很大,转眼之间大团的火焰与黑烟就升腾起来了。 “这些烟从龙王山应该也能看得见,估计我方将士都在咋舌惊叹我们进攻神速呢。”市松和士兵们一起解下腰中的兵粮,一边充饥一边愉快地说。由于从前一天开始就没睡,他们轮流睡了一觉。午睡醒来时,任其燃烧的城寨已经烧掉了三分之一,火势渐微了。当晚,市松留下一部分士兵,回到了龙王山。第二天他来向秀吉汇报。他扬扬得意地叙说着战况,似乎想得到大大的赞扬。秀吉没有像市松期待的那样大加赞扬,只说了句:“是吗,干得好!” 市松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又自豪地谈论起他奇袭水库的构思。结果秀吉说:“如果你从山脚下进攻那个城寨的话,我会认为你没有做武将的资格,不过还好你没有。继续加油吧,很快你就能成为一名出色的大将了。”说完就和周围的人谈论起别的事情来。 市松站起身说道:“那我就退下了……您还有别的吩咐吗?” “好好休息待命吧。”秀吉并没有目送市松的背影,他在和黑田官兵卫、蜂须贺彦右卫门以及其他幕僚一起密议着什么。由于声音很小,只有贴近身边的人才知道他们在商谈什么。 市松很不高兴,他解散了队伍,命部下休息,自己走进空着的营帐,一骨碌躺下了。营帐外传来虎之助的声音,乱哄哄的,似乎在准备大势进攻。市松撩起营帐的底边,看着外面说:“阿虎,你们去哪里?” 率先登城 虎之助正在系铠甲上的带子。他今年已经二十二岁了。他和市松一样,在攻打三木城以及其他战役中完成了自己的初次征战,立了大功。这五年对秀吉从小养大的侍童和家臣的子弟们来说,中国地区的战场正是这些武将的雏鸟实战练习的绝好场地。很多肩负下一个时代重任的人才此时都是十六七岁的少年或者二十多岁的青年。 不知从何时起,秀吉的侍童房间里已经没有乳臭未干的小孩了。一柳市助的儿子一柳四郎最为年少,今年十五岁。蜂须贺彦右卫门的儿子家政二十三岁,藤堂高虎二十七岁,后来的刑部长官大谷平马吉继十九岁,仙石权兵卫等人已年过三十,从侍童房间的雏鸟伙伴中离巢而飞,成为一方的指挥官,被派往淡路、四国等地。想来秀吉也在有意识地根据这些少年的才能,随时将他们派往合适的地方,然后观察他们的素质——这个以后会成为人物,这个可以用在这里,可以说是在生死战场上磨炼下一代中坚力量。 虎之助没有回答市松的问话,穿戴完毕后,回头看了一眼营帐的底边,问道:“市松,你在战场上毫不畏惧,为什么在此偷懒,无所事事呢?” 市松本来就趴在那里朝外窥视,现在还保持着这种姿态,头上顶着营帐,手托着腮,傲慢地说:“我就不用了。”他在虎之助面前,总是一副大哥的样子。他益发趾高气扬地说:“我可不是偷懒,将军曾公然允许我慢慢休息。从前天到昨天,只用了一天半就攻陷了宫路山城,此次攻入备中我算是立了首功。可是,你要去哪里啊?你这身打扮好像是要出征啊。”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虎之助和周围的部下做准备,很是好奇。 也难怪市松一直看着他们,那些和虎之助一起专心收拾行装的武士们都是忍者,其中包括甲贺的武士美浓部十郎、伊贺的武士柘植半之丞等人。市松终于起身来到这边营帐,问道:“喂,去哪里啊?” “目的地不能说。”虎之助故意卖关子。 “为什么不能说?”市松紧紧咬住不放,他作为前辈总是要求后辈对他保持敬意。 “这是军事机密,以后你就明白了。” “以后就没必要问你了。机密是对敌人和间谍而言,有必要对我保守机密吗?” “《孙子兵法》还是什么书里说过,首先要欺骗自己人。” “别说大话了,喂,去哪里?阿虎,快说!你敢不说?” “那么要是泄露给了敌方,就是你去告密了,行吗?” “行!” “你要是能担起责任,我就告诉你。我们准备前往冠山城,就等主人一声令下了。” “什么?去冠山城?” “正是。” “前几天杉原七郎左卫门就率一千五百人进攻冠山城,听说它是七城中最为坚固的一座,就连杉原大人也感到棘手呢。” “正是这个原因。” “你们去那里能帮上什么忙?” “不知道。” “哪有人不知道就去战场?” “反正就是听从将军的安排嘛。将军要我去,就是上天入地我也会去。” “就带这么几个人吗?不就二十人左右吗?” “人数不用你操心。” “你这家伙每句话都像是在戳我的鼻子尖儿!阿虎,因为你是我同乡后辈,我才热心教你的,这可是我一片好意!” “战争这东西无非是拿一条命去拼,只能置生死于度外,不能听别人的话或者从书本上学。” “随便你!”市松说着转过身去。 此时,平野权平过来叫道:“加藤大人,将军让您马上过去。” “是!”虎之助顺从地跟着他去了。 市松还站在那里,跟甲贺的武士美浓部十郎搭话说:“听说冠山城比日幡和宫路山都重要,就连杉原大人的队伍也很难攻下。即使要偷袭,也得下很大决心,不然会吃败仗的。”没有人表现出佩服的样子。美浓部十郎和柘植半之丞都只是笑着听,并不作答。市松感到很无聊,就离开了。 虎之助迟迟没有回来,夕阳红彤彤地挂在备中平原的地平线上,敌方主城高松城一带升腾起薄薄的炊烟。 “好了,出发!”虎之助下令道。他手持钩镰枪,来到众人身后。这杆枪是他十八岁时在鸟取城的后门建立战功后向秀吉求来的,是他的最爱。 冠山城地势险峻,守将刚毅勇猛,作为国境上的小城,足以守得住,只是有一点缺陷,那就是城中大将不和。具体是指守将林重真的部下黑崎团右卫门和松田九郎兵卫。二人平日里就结党营私,一到打仗议事之时,双方意见就缺乏一致性。秀吉事先就已经探知这一弱点,然而让杉原七郎左卫门的队伍攻打他们时,那些平时不和的城中士兵却也团结一心猛烈回击进攻方。 今天一早也是如此。秀吉命杉原的队伍早上出发,一举摧毁对方,似乎期待着至少中午能够得到攻陷的消息。结果只是遭受了大量损伤,依然没有将城攻下。越是进攻,城中士兵的凝聚力越强。信使详细汇报说,因为他们占据天险,反正想要马上攻陷几乎是不可能的。因此,秀吉暗中下令虎之助带领忍者潜入城中,在城里散布谣言,有机会的话放把火逃回来。 伊贺、甲贺的武士们的作用不是搅乱敌军就是侦察。他们几个人潜入敌人内部,散布流言蜚语,威胁敌方的水源或火源,用一切手段扰乱敌人的神经,使他们丧失信心。也就是所谓的消极战,不辉煌也不勇猛。要把甲贺和伊贺的武士收为部下非常困难,因为他们都有自己独特的坏心眼儿、专业的智慧以及消极的性格。 谁都不喜欢接受这种间谍任务,虎之助却奉命来到冠山城附近。他自己的家臣只带了六人,其余二十人都是很难驱使的忍者。由于这里也是山城,虎之助正要绕到后山,甲贺的美浓部十郎把嘴巴贴到他耳边说:“加藤大人,我们认为是敌人的弱点,敌人也会用心防守。不能贸然去登后山。我先做点准备,请您稍等。” 美浓部十郎招来手下,同样对他们低声耳语。四五名忍者风一般消失在正门那边。过了一会儿,远处黑暗中传来几声野狗的狂吠。正门枪眼处有两三响枪声,杉原的队伍退守在远处,他们的阵营原本笼罩在泼墨般的夜色之中,如今似乎突然有了动静。 “时机到了,开始登山吧。敌方的注意力如今全都集中在正门处。怎么样啊,刚才的狗叫声不像人发出的吧?”美浓部十郎说着率先登山。伊贺、甲贺的武士平日里就一半在敌军中,一半在己方,过着两栖般的生活,深入敌方之后似乎也丝毫不危惧,就像在自家庭院散步一样信步而行。 城后方有个北之门,在后山的绝壁与城门之间,环绕着一条细长的峡谷,当然是人工挖的战壕。虎之助与伊贺、甲贺的忍者一起在沟底爬行。 “大将!”十郎的嘴巴又靠近了虎之助的耳边。这位甲贺的老武士身经百战,面对着和自己儿子一样年轻的虎之助,故意这么称呼,不同于单纯的敬意,还包含了类似揶揄小孩的语气,“您待在这里就行了。无论是多么小的敌城,都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情况。如果不是相当胆大,一定会怯场的。”虎之助没有搭腔。 “无论躲得多么巧妙,如果其中有一人搞砸,全体人员都将没法行动,会牵累别人。而且您今晚是大将,留在这里等待喜讯就可以了。我们一定不会有辱您的使命。”低声说完这番话,美浓部十郎和柘植半之丞等一伙人像野鼠一样沿沟底飞奔而去。他们来到离北之门两百米处,找到城墙较矮的地方,想要从那里悄悄潜入城内。一伙人聚成一团,左右张望。 此时,虎之助踩着家臣的肩膀爬上了战壕,又有两三个人和他一起爬上来。他们在战壕上又搭起了人梯,一个人跪在地上,另一个人骑在他背上,虎之助再站到这个人肩膀上,他把手搭到城墙上,身子一弹跳,离开了家臣的肩膀,马上有人从下面递给他钩镰枪。虎之助将枪夹在左边腋下,望着城内大声喊道:“率先进入冠山城的人是羽柴筑前守的侍童加藤虎之助清正。”话音未落,人已跳入城内。 后门的城中士兵自然大吃一惊,躲在远处城墙下注意风吹草动的伊贺、甲贺的忍者们比他们还要惊慌,“啊!真是乱来!”“愚蠢的行为!” 骂是骂了,已经来不及了。虽说是打敌人一个冷不防,但是总数只有二十六七人的小队,闯入敌人聚集的地方,到底想干什么呢?就算是不要命也得有分寸。与其说惊呆了,不如说让人生气。虽说如此,也不能丢下虎之助逃回去。美浓部十郎咂着嘴说:“跳进去吧。既然如此,也只能大闹一场再回去了。”他吩咐完手下,就拼命爬墙。人的本性在这时候就完全暴露无遗了。美浓部十郎命令他的手下跳进去的同时,又加上回去之类的话。同样是武士,伊贺、甲贺的人并没有视死如归的信条,无论忍受多大的耻辱,历尽千辛万苦也要活着回来,这样才算完成使命。 “美浓部十郎!第二!”他气呼呼地大声喊道。远处城墙上却有人争着同时自报家门:“第二个登城!加藤虎之助的家臣,饭田觉兵卫!”说完跃入城中。 把守后门的是城中大将松田九郎兵卫的队伍。“在北之门!不对,在水门!”虽在黑暗之中也能感觉他们乱作一团。虎之助手提钩镰枪,刺倒两三名敌兵。后面有人跟过来,他一边杀敌一边向自己靠拢。虎之助无暇回顾,心里却明白是饭田觉兵卫。 饭田觉兵卫是他十七岁时收到麾下的。当时,他在长浜城木村大膳手下,从主人秀吉那里初次领到三百七十石俸禄时,虎之助把其中的一百石拿出来给了山城八幡村的一名浪人,那就是饭田觉兵卫。 觉兵卫十分为难地说:“您还要再收几名家臣,三百七十石俸禄之中,我一人就占了三分之一怎么行呢?” 虎之助用对待尊长一样的礼节说:“不,对你这样体面的人,只有给你十倍、百倍的俸禄才能以主人自居。可是我现在身份低微,你先将就一下吧。” 觉兵卫暗暗发誓不惜一切守护这位主人,无言之中已经表露了他的决心。自那以后,无论何时何地,觉兵卫的身影从未远离虎之助。在觉兵卫看来,眼前的战况没有任何令人不安之处。觉兵卫自然比虎之助年长许多,也经历了更多战争,在做浪人的时候也一直留心要找一个好主,不肯轻易服侍别人,他确实是发自内心地尊重现在的主人。他想:“这位年轻主人的豪迈是与生俱来的,不仅有英雄气概,还有慈悲之心。”一旦服侍别人,生命就不再属于自己。觉兵卫内心发誓,一定要让这位英勇又慈悲的青年活到寿终正寝。为此,他随时准备替主人舍弃自己的生命。主从二人被这种情分联系在了一起。 “啊!小心!”觉兵卫本能地扑向一个敌人。这个异常敏捷精悍的敌人绕到了虎之助身后,挥动长刀,险些将他的首级砍下来,结果被觉兵卫发现了。地面震动发出了声响,血浆四溅之中,主从二人相视一笑。 觉兵卫提醒说:“那边已经接近城寨的主殿了,是不是有点儿过于深入了?” 虎之助摇头说:“我是故意一口气冲到这座城的正中央。觉兵卫,大声喊吧,喊着向前冲!” “为什么要大喊?” “看来守卫后门的是松田九郎兵卫,你边跑边喊,就说平日与他不和的黑崎团右卫门在城内造反了。” “明白了。” 两人在混乱无序的城中士兵中间厮杀着向前冲,相继大声喊道:“叛党,叛党!” “黑崎团右卫门的人正在四处放火,要小心黑崎团右卫门的手下!”平日的内讧此时造成了不可收拾的混乱局面。城中士兵互相怀疑,本应共同防御敌人,却互相忌讳,把敌人放在一边打起了内战,最后从各个城门四散而逃。 此时,正门方面的杉原七郎左卫门说:“看来后门那边我方军队进入城内偷袭了,我们从正面攻击吧。”原来已经疲于攻击的队伍也拼命攀爬城墙。这边最先登城的是杉原的家臣山下九藏。然而,此时城中士兵大半已经溃逃,不再像前几日那样顽强作战了。确切地说,率先登城的军功依然应该归从后门进入的虎之助所有。 冠山城就这样在这一晚陷落了,城将林重真也与城寨命运相同。虎之助将善后事宜委托给杉原七郎左卫门,一回到龙王山就去拜见秀吉,说道:“我没有遵从您的吩咐,擅自做主,万一有什么闪失的话,也没打算活着回来。因为顺利攻陷了城寨,所以回来向您复命。请您处罚我抗命之罪。” 秀吉摇了摇头,赞扬道:“不算抗命,我料到你在接近敌方后门之后,万一有机可乘一定会那样做,这才特意派智勇双全的你前去。很好很好,这次你们俩干得都很好!” 虎之助心想:“‘你们俩’中的另一个指的是谁呢?”他抬头四下一望,看到秀吉身旁坐着市松。市松本来一直绷着脸,此时突然羞红了脸,连忙拜倒,满面喜色。 “他日与大家一同封赏吧,这个就当是个凭证。”他给市松和虎之助都颁发了战功奖状。自从来到中国地区的战场,虎之助已经是第二次得到战功奖状了。 失去宫路、冠山二城以后,七城连环的敌方外围防线就像拔掉了牙齿一样开始了动摇。失去一颗牙齿,另外几颗就会松动。秀吉想尽量不消耗己方兵力,将这些牙齿挨个拔掉。过了没多久,羽柴军不费吹灰之力就拿下了加茂城。因为他们让守将生石中务做内应,取得了无血占领的功效。除了高松城,最顽强的便是日幡城,这里驻守着一千多名士兵。由中国地区的猛将日幡景亲驻守,毛利家的族人上原元祐为监军,从旁辅佐。问题在于如何攻陷它。三万人马全部分配出去,敌方各城也全无反击的余地,秀吉所在的龙王山的中军还有一万五千大军,显得足够从容,但是秀吉并没有急功近利,动用大军。 “那是什么啊?”营外传来了喧闹的乐曲。秀吉掀开帐门,信步而行。笛子、钲和大鼓的声音让人觉得有些嘈杂。虽说是在战场上,正是暮春时的正午,也许他也厌倦了战争,为那些乐曲所诱,笑眯眯地走了出来。 集市 胁坂甚内、片桐助作、石田佐吉等侍童及武士们都从各自的营帐中跑出来,跟在秀吉身后漫步。蜂须贺彦右卫门的儿子小六家政回答说:“那是一群江湖艺人,他们来到山脚下的集市上,搭起简陋的小房子,在招揽客人呢!” 小六是蜂须贺家代代相传的名字,本来是父亲的名字,如今青年家政继承过来了。 “嗬,这山脚下什么时候出现的集市啊?”秀吉望着龙王山的坡道,似乎想过去看看。他事先没有通知,突然来到营外,哨兵们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商人们行动真的很快!”生驹甚助从旁回答道。他在近侍中年龄较大,一双眼睛洞悉世间万象。 “附近村子的男女听说这里被定为大本营,第二天就有人来找工作,或者来乞求残羹剩饭,还有人来卖蔬菜、点心和针头线脑等物。安营十天以后,渐渐就有人摆起了路边摊,洗衣女和沽酒郎也聚集来了。过了半月,各种商人就从邻国他乡赶来,很快就成立了集市。那些江湖艺人又奔着集市而来。就这样,山脚下已经有了小镇般的规模,人们热热闹闹地忙于生计。”生驹甚助解说得很详细。 “是吗,是吗?”秀吉似乎很满意。就像因为家里客人多而感到高兴一样,自己阵营周围聚集了那些庶民,他似乎也很开心。 “原来如此……”过了一会儿,他站在山脚附近的高岗上亲眼看着那些景象感叹道。在不妨碍军事行动的范围内,似乎专门划定了一块区域,允许他们举办集市。那里有很多小棚子和路边摊,非常热闹,让人联想到神社与寺庙的庙会。当然,这个集市是以这一带的三万将士为顾客开始的,又有人以这些生意人为目标聚集而来,所以呈现了繁荣昌盛的局面。 “这是多么繁盛的场面啊!” 甚助跪在秀吉脚下,仰望着他说道:“诸国之间战乱频繁,只要有战役,就一定会设置大本营,可是这种景观只有在将军您的阵营附近可以看到。将军,您在别的战场上应该没见到过这般景象吧。” “嗯,嗯,确实没有。” “我绝不是阿谀奉承您,我知道这确实是由于将军您德高望重,也可以说这是我们羽柴军在中国地区深得民心的证据吧!” 秀吉没有回答,他假装没听见脚下的声音,一双眼睛盯着下面热闹的集市,看得入迷了。他暗暗比较自己跟随主公信长奔赴的北陆和伊势的战场。信长的战马所到之处,由于军令如秋霜般严酷,杀伐极为彻底,草木也为之枯竭。因此,敌国的民众对信长这个人没有深入的了解,一听说织田军,就认为是没有眼泪与宽恕的军队,一味感到恐惧,别说在阵营附近举办集市了,他们简直是望风而逃,将物资都藏在了地下。秀吉多年来看着这一状况,一直尽力避免效仿他。而且从他的性格来讲,也做不到信长那样。 很快秀吉的身影就穿梭在了集市中,当然是微服私访。一群江湖艺人随着带乡土气息的乐曲节拍,在表演抛刀杂技。无数张面孔嘻嘻哈哈地围在一起观看,一点儿战场的阴影和恐怖气氛都没有。秀吉没有看那些观众为之喝彩的江湖艺人手上的绝技,他的目光投向了另一侧。 一个商人打扮的年轻男子笑嘻嘻地看着艺人的表演,快要入迷了,还没有意识到有人在看他。这名男子坐在围观人群的对面,身边放着一个大行李,一只胳膊靠在上面,年轻的面庞显得无忧无虑,时不时地咧着大嘴笑一笑,或者捏一捏自己的鼻子。 “弥九郎在这里。”秀吉嘀咕一声,吩咐一旁的蜂须贺小六家政说,“小六,坐在对面树根上,咧着嘴大笑的黑瘦的年轻人,你记得吗?” “似曾相识。” “是泉州的弥九郎啊!回头你把他带到营中来。”秀吉说完就在其他人的簇拥下先行回到了山上。家政带着那个叫弥九郎的年轻商人,随后登上山来。 “来啦!”秀吉让人在营中的盾牌上垫了一层毛皮,他坐在上面,命负责茶水的人给他倒杯茶。他将信长赐的有名的茶碗带到阵中,随意使用。他把碗还到负责茶水的人手上,对家政说:“马上带他来这里见我。” 家政又问了一遍:“是带到这里吗?”看到秀吉点头了,他马上把弥九郎叫了进来。 “是,是,小人惶恐。将军的宝座是在这边吗?”帐外传来弥九郎的声音。短短两句话中,能够非常清楚地听出来坂井地区方言的轻快的语调和商人的机敏。“很久没有拜见您啦!”他远远地跪在地上,尽可能压低身子,额头都快碰到地上了。 秀吉看了他一眼,对近侍们说:“你们暂且退下。”有的侍臣似乎不放心离开这里,用警戒的目光看了看弥九郎。很快,营帐之中只剩下秀吉和这个年轻的商人。 “再过来一点!” “不敢!” “弥九郎……” “在。” “你来这边干什么?” “来做生意。” “药卖得好吗?” “多亏了宇喜多大人和黑田大人在各个战场上大量购买,这次我们店里的人全都过来了。” “来了怎么也不到我这里看看?” “怕妨碍您的军务,不过我经常到您家臣所在的各个营帐询问他们的需求。” “是吗?”过了一会儿,秀吉又说,“那么,你应该也经常去毛利方的城中做生意吧。偶尔也去日幡城吗?” 弥九郎的眼中闪过一丝惊慌的神色,不过这个年轻人似乎也有非常勇敢的一面。 总的说来,生长在坂井的商人都有其独特的豪气,就连那些勇猛的战国武将,他们也不怎么放在眼里。说得好听点,他们长期跟海外交流,自然而然地养成了豁达豪迈的风格;说得难听点,他们仗着雄厚的财力,在经济方面训练出了敏锐的头脑,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能从容地观察别人,甚至轻视别人。这一点在这个不到三十岁的小子身上也体现出来了。 秀吉仔细观察着他的言辞以及眼神,心想:“这也是坂井的人才。” 弥九郎用手抚了一下鬓角,不停地整理衣襟。他明快地回答说:“小人惶恐,正如您所知道的那样,因为我是个商人,接到订单是不会拒绝的。前一阵也曾去日幡城和冠山城送货,不过最近没有去。毕竟您的队伍包围了那里,不能随意来往。”接着马上补充道:“对了对了,这次您这么快就占领了宫路城和冠山城,取得的战果真是可喜可贺啊!中国地区的农民和商人如今都祈祷着您早日平定这里,希望在您的仁政之下安居乐业。这不是奉承话,您看看集市上的热闹景象就会明白了。” 秀吉并不怀疑弥九郎的话,他一副很痛快地接受赞誉之词的表情。然而,接下来他说的话让弥九郎也感到有些出乎意料。“如果问你的话应该很清楚。日幡城由中国地区的勇士日幡景亲作为主将镇守着,毛利元就庶出的女婿上原元祐作为监军辅佐他。一个是毛利的外戚,一个是刚毅的勇将,两人同在一城,相处得还好吗?城中士兵的评价如何?想听你讲讲那些内部消息,如果你跟日幡城那边有来往,应该也不会讲实话,如果你不能说,我也不会硬逼你。怎么样啊,弥九郎?” “我跟他们绝对没有来往,只是去送过几次药,因为日幡家的家老竹井惣左卫门和我的养父祖上有一点儿亲戚关系,我却从未见过日幡景亲大人。” 弥九郎醒悟到这个话题才是对方召自己前来的重点,又补充说道,“相反,对我们来说,一直以来您这边才是重要的客户。将军也许已经不记得了,我最初见到您是十三四年前的事了。好像是信长大人初次进军坂井那年吧,我那时候还待在生父小西屋家里,也就是十二三岁的时候吧。” “对,对,你那时候是个很机灵的小鬼。” “将军您光临小西屋的店中,我在店里玩耍。您摸着我的头说,‘这小孩一点儿都不怯生,怎么样?不想当武士吗?’到现在我还记得您说过的话。” 听着弥九郎回忆往事,秀吉也跟着怀念起来。他笑着说:“是吗?那时候我这么说了吗?” “很奇妙的是,小时候记在心里的话总是不会忘记。”弥九郎说完这句话就沉默了。似乎他要将旁逸斜出的话题收回来,心中在思考如何回答秀吉的问题。过了一会儿,他开口说道:“关于日幡城的内情,我就讲一些听说过的要点,不过大多都是谣传,是非真伪还请您仔细斟酌。” “嗯,嗯。” “用一句话说,据说日幡城内部不是很一致。主将景亲大人和监军元祐大人总是各自下令,固执己见,经常发生争执,家老竹井惣左卫门大人似乎也很为难,甚至曾在我面前叹息。” “听说上原元祐的妻子也住在日幡城内。” “那位夫人不愧是继承了毛利元就大人的血脉,虽是庶出,却是一位贤淑的夫人,深受好评。” “她丈夫元祐这个人怎么样?” “我想这是个无足轻重的人吧。仗着自己的妻子是元就公的女儿,什么事都喜欢讲规矩,据说这也是两将不和的一个原因。” “原来如此。”似乎他先前探知的消息与弥九郎的话完全一致。秀吉睁大了眼睛,再一次低下头说:“弥九郎。” “在。” “再往前点,接下来要好好谈谈。” “是。”弥九郎一点儿都不怯懦,向前挪了挪,几乎要与秀吉促膝相对了。 “什么事?” “怎么样,不想当武士吗?你说这是十几年前我在小西屋的店里摸着你的脑袋问过的话。我的话语支票就要在此兑现了。” “这样啊……”弥九郎并没有马上答应,他深思熟虑后回答道,“当武士倒是也行。” “你说倒是也行,意思是可以当但是不想当吧。” “我就毫无忌惮地说吧,您也知道,我是坂井的药材批发店的小西屋寿德的二儿子,后来过继到冈山城下同行家中,总是往来于坂井和中国地区之间,给各家各户送药材,这并不是很差的身份。” “哦……”秀吉心想,“这个人也不怕难为情,说这样奇怪的话。”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弥九郎的嘴角,有些佩服,又有些扫兴。 弥九郎则是一副理直气壮地说了理所当然的话的样子,“要对人点头哈腰,身穿粗布衣裳,脚穿草鞋,每天忙忙碌碌,但是内心相当快乐。我有点儿不敢说,其实多亏了中国地区的战争,治外伤的药以及其他药材非常畅销,将来还会跟海外交易,收购那边的药材香料,作为商人可以大展身手了。这时候放弃从商,加入武士行列,要从如何拿枪开始学起,战场之中手忙脚乱的,我是没什么信心。这得让我好好考虑一下。如果是小时候的话,我会二话不说跟随您,如今却很难立即回复您。” 无论规模大小,商人就是商人,眼下是阶级分明的社会,既然说提拔你当武士,应当衷心感激,欣然应允,这才符合人情与常识。然而,小西屋弥九郎却不这样。他认为:“既然在这个千载难逢的时代,武士们将来可以实现很多理想,对生意人来说同样如此,没必要变身为武士,通过自己的职业,也可以拥有希望和人生价值。虽然您一番好意,我却不能简单地回复您。” “是吗?”秀吉闭上嘴暗想,这大概是坂井人的特征吧。本来应该超越利害关系,不去计较得失,回答说“蒙您不弃,感激万分,愿效犬马之劳”,或者说“一定不辜负您的赏识”,他却将未来的利害得失一一摆在眼前,说要好好考虑。这种回答在武门之间听着很不习惯。然而秀吉并没有感到不悦,反倒更欣赏这种爽快的人。 他比起那些一开始出于道义应允之后又因为利害得失嘟嘟哝哝的人强得多。而且这种特征也大有用武之地,可以派上用场。其实在交涉之前就知道他是这种人,因此也没理由不高兴。 “弥九郎,俗话说商人要有预见,预见恐怕不是指眼前之事,而是指看穿将来吧。” “正是。” “那么,你的预见有点儿过于停滞在眼前了。为什么不考虑将来更大的利益呢?即使作为生意人,男人也应该有更大的事业吧,即使把十八米宽的房子扩建成九十米宽,把三间大小的仓库增加到一百间大小,也没什么了不起的。这跟成为一城一国的主人差远了。奋斗的价值不同,作为男人的人生宽度也不同,你觉得呢?” “这一点我也很清楚。” “目前也不会给你太少俸禄,让你难以糊口。把你当作老资格一样看待吧。如果你不擅长在战场中厮杀,就待在我身后,掌管算盘与账簿就可以了。军中需要你这样的才能。我麾下的那些武士总是希望到战场上轰轰烈烈地拼个你死我活,这样我也很为难,在营帐里考虑粮米与军需,苦心经营,却被认为不够勇敢,没有人愿意干,这怎么行呢?话虽如此,也不能硬要不适合的人来做,这样等于扼杀了这个人的天性。因此就需要重用你这样的人才。” “将军……我现在回复您,像我这样的人,要是您肯用,我觉得似乎也能帮上忙了。那我就听您安排吧。希望您尽管差遣我,以后回想起来,也会说我充分发挥了作用。” “你答应了?” “我说了很多任性的话,非常抱歉!” “不必为那样的事道歉。既然你已经跟随我,马上就吩咐你做件事。所谓奉公之初,弥九郎,你先立个功吧!” 元祐之妻 小西屋弥九郎请假回了一趟冈山,然后马上回到营中,当天就随侍在秀吉身边了。他自称小西屋弥九郎行长,虽成为了一名武士,但是发型与服饰还是原来的商人模样,他奉了秀吉之命,很快离开阵营去办事。 几天以后,他拜访了日幡城中竹井惣左卫门。他们密谈到半夜,小西屋弥九郎才悄悄从城中回来。惣左卫门是监军上原元祐的家老,弥九郎一走,他就悄悄来到元祐面前,“有个叫小西屋弥九郎的人跟我很熟,他昨晚拿着一封信来找我,托我转交给您,我答应呈给您看,放他回去了。”说着从怀中掏出秀吉的书信,呈到元祐面前。元祐仔细地阅读起来。惣左卫门一直抬眼观察着主人,不知道他看过之后会是什么表情。是喜形于色的样子。秀吉的书信自然是招降的书信,上面写着如果他肯做内应交出这座城,战争结束后,秀吉将会在信长面前替他请求充足的封赏,甚至可以将备中一国送给他。 “惣左。” “在。” “你怎么想?” “我只是要与将军生死与共,全凭将军做主。” 元祐已经有些心动,惣左卫门的话等于又从背后推了他一把。然而,元祐也有些犹豫,不容易下定决心。 惣左卫门又说:“毕竟这里的城主日幡大人那样顽固不化,无论怎么防御,城池陷落的日子肯定不远了。相反,敌方的秀吉在中国地区似乎越来越得人心……”他注视着主人的眉间,感觉元祐似乎也同意这一看法,接着就毫无忌惮地陈述自己的意思,“一旦城池陷落,万事皆休。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自戕,要么被俘。如果您有意,不如趁早。” “惣左,你也这么想吗?” “与其和缺乏思虑的日幡景亲大人共同惨败,不如……” “拿笔墨纸砚来!”元祐提笔给秀吉写回信,同意做内应。 “惣左,这个交给你。” “是!” “不要被景亲发现了!” “不会的!”惣左将信放入怀中。 第二天,弥九郎作为一名商人,前来送各种药材。因为都是城内告急的药品,所以付给他双倍的价钱以示慰劳。惣左卫门亲手将货款交给他,金币之中夹杂着上原元祐的回信。 “非常感谢。”弥九郎大模大样地离开了日幡城,立即赶往龙王山的阵地,日幡景亲的手下却没注意到。 一般情况下,走向灭亡的原因在于内部,而不是外敌。只要内部没有祸根,外敌也就没有可乘之机。日幡城内部已经有了病根,秀吉派遣弥九郎的策略只不过是从外部给患处加热而已,果然,内讧的疾患终于化脓了。城将日幡景亲与监军上原元祐之间的冲突加剧,己方内部的暗斗与中伤增多,由此而来的是下层士兵的士气混乱。秀吉的大军兵临城下,背后又担负着毛利家的兴亡,在这种情况下,人心不但没有表现出真善美与纯熟,人性的弱点反倒助长了私欲、私愤、私斗等丑恶的东西。即使置之不顾,肯定也会瓦解。只是弥九郎的奔走使这一天提前到来了,形势急转直下。 那之后没多久,一天晚上,城将日幡景亲在巡视城北的防御情况时,遭遇了枪击。 “当场毙命。” “是谁下的手?” “城里潜藏着不可小视的叛贼,大家都要小心。” 众说纷纭,一片喧哗,直到天亮也没平息下来。很明显不是被敌人射杀,而是己方的子弹。当晚人声鼎沸,大家讨论了一整夜,最终日幡景亲的侍从们说:“一定是平日与景亲大人不和的上原元祐唆使的。” “元祐的家老竹井惣左卫门很可疑,前几天开始他就跟卖药的小西屋弥九郎秘密会面,似乎通过他跟进攻方的羽柴军取得联络。” “去元祐的府邸吧。总之,闯进去质问一下他们的话,通过脸色就能知晓了。”他们集结起来,蜂拥来到上原元祐的住处。 同在城中,监军上原元祐不可能不知道昨晚的骚动,然而他却不曾露面。 “把元祐交出来!” “让我们见见元祐!”日幡景亲的侍从围着大门怒吼道。 “既然不出来,一定是心中有愧!我们失去了多年来的主人,城下又有大军压境,心中的郁愤之情无处发泄,才来到这里。干脆冲进去拿下元祐的首级吧。”府邸中上原元祐的侍从也在吵吵嚷嚷,似乎在热烈讨论着什么,能感觉到他们的动摇。过了一会儿,一位女性让家臣打开门,静静地出现在门口。 “安静!被城外的敌人发觉了怎么办?”来人是上原元祐的妻子,手中持有一把长刀。虽说作为元祐的妻子,她让日幡景亲的侍从有些反感,但是他们知道这位妇人是继承了毛利元就血脉的庶出的女儿,出于这一点,这位女性的一句话确实暂时平息了他们的怒气。“我虽是一名女子,对于昨晚的变故,也同大家一样心痛。如果我丈夫或者我家的家臣之中有人招来了那样的异己分子,不需要你们动手……我刚刚也在调查此事,在结果出来之前,请你们安静地等待一下。”元祐的妻子说完之后,再次命人关上大门,消失在府内。 “走了吗?”元祐向回到室内的妻子问道。 他妻子泪眼婆娑,盯着丈夫的脸,像是轻蔑,又像是怨恨,只是回答道:“没有。”然后她端庄地请求道:“请把惣左卫门叫来吧。”元祐的近侍马上将家老竹井惣左卫门带了过来。 一看到惣左的身影出现在走廊上,夫人就说:“不必进来。”她亲自走出室外,紧接着传来尖厉的斥责声,“叛贼!” 元祐惊愕地起身来到室外一看,夫人从旁边房间拿来一把长刀,正在手刃竹井惣左卫门。 “啊!你……你为什么要杀惣左?为什么?”元祐面色苍白,一副怒火难抑的样子。 “请您回去!”他的妻子屏退吵嚷的近侍,将房门关上。室内只有他们夫妻二人。他的妻子伏地拜倒,哭得浑身乱颤。但是,很快她似乎打算不再哭泣,她擦干眼泪,靠近丈夫说:“我们一起自尽吧。” “……什……什么?”元祐向后退了一步。他的妻子将匕首放在两人中间,声泪俱下地说:“即便是平日里意见相左,您怎能派竹井惣左卫门暗杀日幡大人?而且在那之前您还私通敌人秀吉,被利益诱惑而出卖我方将士……” “谁……到底是谁说了那样的话?” “我是您的妻子,我怎么会不明白您的心思?现在门外都是来取您首级的日幡大人的侍从,我怎能在您身边眼睁睁看着您受到别人的凌辱?我也会陪伴您,请您爽快地认罪道歉,切腹自尽吧。” “你说让我切腹?夫人,你疯了吗?” “我是元就的女儿。亡父的遗训中没有说让我们舍名求利,您也是因为忠于毛利家才娶了我,现在又得到辉元大人的赏识,来这座城担任监军一职。到底是什么样的天魔将我的丈夫变成如此卑鄙之人,让我觉得人心如此不可靠!您听,那声音,门外将士们吵吵嚷嚷的骂声。活下去也是自取其辱,也会玷污了毛利家的名声。快,动手吧!” 夫人诚恳地靠上前去,结果元祐贪生怕死,竟然想逃走。她上前抱住了丈夫,鲜血横流。过了没多久,她美丽的尸体在城东的山岗上被发现了,身前放着她丈夫元祐的首级,供着一枝花,她是自尽而死的,乌黑的秀发朝向西方毛利的本国艺州。 五月积雨云 环环相扣的小城就这样被一一击破了。只剩下一个主力高松城,孤零零地矗立在那里。如此节节败退,高松城的清水宗治自然频频向毛利家派遣快马告急:“事态越来越紧急,请尽快派援军来,刻不容缓!”怎奈形势却不容毛利的军队掉头攻打这边。因为小早川隆景正在和筑前的立花和丰后的大友宗麟交战,而吉川元春正忙于对付以鸟取城为中心的山阴地区的敌方势力,主将毛利辉元在两面被夹攻、没有决定对抗筑前军的大方针之前,当然不敢轻易离开吉田山城。 以辉元为中心,两川意见达成一致,他们预测到这将是毛利家有史以来最大的战役,于是让全军四万人马掉头来到备中国境。做出这一决定花了半个多月的时间。辉元的近侍屡次向使者传达他的话,说:“会尽快的,一定会率大军前去支援。问题就在于之前的防御和坚持,只要能坚守住高松一城,敌人就无法踏入艺州一步。拜托清水宗治率众将士同心同力,共同御敌!”他们论述这一线防御和守城的意义之重大,不停地又是激励,又是鞭策。元春与隆景应该也多次联络过宗治,给出同样的激励,说正准备救援。然而,这种通信后来就中断了。 四月二十七日,秀吉布置妥当,除去一切障碍,开始包围残存的高松城。龙王山大本营的一万五千人依然按兵不动。羽柴秀胜率五千人进驻平山高地,宇喜多秀家的一万人马在八幡山安营扎寨,斗志高昂。宇喜多军的后方由历代侍奉秀吉的诸位将士镇守。棋盘上的布局已基本完成,在宇喜多后方安排历代侍奉的将士,自然是以防万一,因为宇喜多的部下之中难保没有持有二心的人。 形成包围圈的当天,进攻方与城中士兵之间就发生了冲突。黑田官兵卫和往常一样,坐着轿子到前线视察以后,回到龙王山面见秀吉,详细禀报了初战第一天的激烈战况。他说:“今天早上,在池之下城口的战役中,宇喜多大人的士兵中,死伤合计五百余人,城中损失不到一百人,其中八十多人战死,剩下几个活捉的也是全身伤痕累累,几乎已经不能动弹了。” 秀吉点点头说:“难怪,难怪!这次不能不流血就攻陷了。不过,宇喜多的队伍似乎也挺勇猛的。”宇喜多打的头阵,让秀吉亲眼验证了他们的内心与战斗力。 马上就进入了五月。梅雨季节的天空,一会儿乌云密布闷热难耐,一会儿又艳阳高照。宇喜多的队伍在初战中损失惨重,从那以后的五天里,他们每天晚上都在和井元城口附近悄悄挖堑壕。五月二日早晨,他们在附近展开攻势。 清水宗治的麾下看到宇喜多的士兵向城门和石墙聚集而来,骂道:“蛆虫!” 宇喜多的士兵原来是毛利家的士兵,如今转而成为秀吉的先锋,攻击过去的同伴,清水宗治的将士自然无比愤怒。他们咬牙切齿,扼腕痛骂,看准时机,打开城门,像怒涛一般冲出去喊道:“赶走蛆虫!”“不能让一只蛆虫生还!”这股怒涛之中有一种强烈的情感,让战争变得无比凄惨。 长枪穿梭,刀光闪闪,一碰到敌人,就是鲜血四溅。到处都是厮杀声。“来啊!”“哼!”骑兵对骑兵,步兵对步兵,两人一组,互相刺杀,有的掳去首级,有的又抢回来,其猛烈程度是其他战场根本无法比的。 “撤!撤!”尘土飞扬之中,传来宇喜多部将嘶哑的声音,散布于四方的士兵一哄而散。 城中士兵瞪着眼喊道:“冲啊!”“冲到那个插旗的地方!”他们气势汹汹地追上来,甚至想踏平宇喜多的中军阵地。结果,眼前的平地上出现一道堑壕。走在前面的城方部将暗想糟糕,赶紧停住脚步,可是追来的士兵根本没看到地面,几乎向前倒下去,刚一靠近堑壕,藏在那里的敌兵一阵乱射,将城中士兵打得东倒西歪。 “圈套!不要中了敌人的圈套!趴下!趴下!”然后他们又互相鼓励说,“让他们射击吧。趁他们换子弹的时候冲上去!”他们已经做好了牺牲几个人的准备,故意冒着枪林弹雨站起身,趁着敌方的枪手装下一发子弹时靠近堑壕,最后跳到坑中,浴血奋战。 当晚开始下雨。龙王山上的阵营中,旗帜和营帐都淋湿了。秀吉躲在营帐中,看着帐外令人感到沉闷的五月积雨云,脸上的表情不太明朗。“虎之助!”他回头叫道,“到底是雨声还是人的脚步声啊?木栅门那边很吵,你过去看看怎么回事。” “是!” 虎之助马上就回来禀告主人说:“刚刚黑田大人从战场上回来了。因为下雨,途中抬轿的人在坡道上脚底一滑,将黑田大人从轿上重重摔下来,他披上蓑衣,让家臣们背着,刚刚回来。大家都为此道歉,黑田大人感到很滑稽,捧腹大笑,又用手揉着腰喊疼,爬着进了营帐。” 他腿脚不便,却冒雨去了前线。并不只是因为这件事,秀吉早就对黑田官兵卫不知疲倦的精力感到佩服。 “他一会儿就会过来拜见您。”虎之助详细回禀之后,退下去往炉中塞劈柴。渐渐有蚊子了,下雨的日子尤其闷得慌。本来就闷热,有炉火就更热了,不过炉中的劈柴可以驱蚊。 “好呛人啊,真呛人!”一个瘸子咕哝着从侍童中间穿过,也没用通报就来到秀吉面前,是黑田官兵卫。从那边房间里传来黑田官兵卫与秀吉的谈笑声,两个人声音都很大,赶跑了梅雨季节的湿气。 “他们在笑什么呢?”侍童们在炉边喝水休息。说起来十分惶恐,这些年轻人总是对主公的房间很敏感,与之同喜共忧,听到主公那样的笑声,就会高兴地想,我们家老爷子情绪很好。 “一定是那件事吧?”石田佐吉做出揉腰的动作。 市松拍着大腿说:“对,就是那个!” “什么?” “发生什么事了?”片桐助作等人都瞪大了眼睛想听一听原委。梅雨季节,阵地上无聊至极,年轻人都渴望有新话题。 “我是听阿虎说的。”市松依然傲慢地用下巴指了指虎之助,把刚刚黑田官兵卫回阵营途中抬轿的人在坡道上打滑,导致黑田官兵卫从轿上摔落的事添枝加叶地讲给大家听。 “那太好玩了!”说这话的是加藤孙六,然后平野权平笑着,“好想看看黑田大人摔倒的样子啊。”他声音很大,几乎能传到秀吉那里。 没有一个人说真可怜之类的话。也难怪不说,黑田官兵卫平日里经常鞭策这些年轻人。偶尔他会来到大家中间,显得很亲切地问:“怎么样啊?”但是大家都对他敬而远之,不肯亲近。因为他一喝醉,就会欺负这些年轻人。 “等着瞧吧!”这话绝没有恶意。这些年轻人善意地暗暗期待着将来有一天要让黑田官兵卫佩服地想:“虽说是前辈,也不应该在这些年轻人面前说大话。”他们发誓要用事实给他这个惩戒。 “各位侍童!”有个光头在烟雾中候着,似乎有些被熏到了。原来是负责茶水的人。 市松回过头去,用流氓般的口吻问:“喂,干吗啊?” “是将军的吩咐。”听到这里,本就穿着铠甲的年轻人全都重新坐好,不再说玩笑话,“他在和黑田大人谈话,让我先退到你们这里待一阵。似乎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商谈。” “很难吗?”秀吉问道。 “我想很难。”黑田官兵卫回答说,然后是一阵沉默,由于是战场上随便临时搭建的房子,屋檐上落下来的雨水声传到两人耳中,显得十分萧条。 “关键是天数问题吧。两次尝试进攻,就知道了短期强攻是极为困难的。那么,做好长期征战的准备、不慌不忙地包围吗?那样必然会有很大风险。有可能毛利方的四万援军及时赶到,与高松城里应外合,对我们展开攻势。” “嗯,嗯。因此进入梅雨期后我也有些郁闷。官兵卫,没什么良策吗?” “我昨天和今天都到前线走了一趟,仔细察看了敌城的位置和四周的地势,这里只有一个大计,可以说是孤注一掷。” “高松城是否陷落,对于敌方和我方,都不只是争夺一座城的问题。如果这里陷落了,艺州吉田山的毛利府邸就等于是我们的掌中之物。如果在这里失败了,五年来在中国地区的事业就会一败涂地。越是大计越好!官兵卫,你是怎么想的?我已经屏退了隔壁房间的人,希望你毫无顾忌地讲出来。” “恕我冒昧,将军心中也有一计吧?” “也不是没有。” “那您先说吧。” “你也写下来吧。”秀吉把旁边的砚拿过来,自己提起笔,也给了官兵卫一张纸。官兵卫拿起秀吉写的纸条一看,上面写着一个“水”字。秀吉拿过官兵卫写的纸条一看,上面有“水攻”二字。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 两人边笑边将纸条揉成一团,放入袖内。 “官兵卫,果然一个人的智慧不会超过另一个人的智慧啊!” “正如您所说的那样,高松城位于平原与田地之间,四周都是不高不矮的山,再加上足守川等大大小小七条河川流向四面八方。如果将它们集中起来注入一处平地,想来把那座城变为湖底也不是什么难事。如果不是拥有敏锐眼光之人,大概不会想到如此大规模作战的策略吧。为什么您还要如此犹豫不决呢?” “是啊,自古以来,用火攻城取得成功的例子有很多,水攻奏效的例子却几乎没有。” “我记得在三国时代后汉的战记上看到过,对了,我朝也有。天智天皇三年,九州水城一战中,针对来犯的唐军,修筑堤坝使水位上涨,然后切断大堤使洪水泛滥,一举将唐军冲走,好像在哪本书中看到过这一策略。” “不不,好像这一计策执行之前唐军就退走了。如果我们执行了,那就是史无前例的战法。不过,还需谨慎行事,我正在命熟悉地理和数字的人大致调查一下需要的施工人数、天数和费用等。官兵卫,你估计一下,你觉得到底需要多少天、多少人能办成?我想听听你的把握。”秀吉所要的不是单纯的方案,而是具体的数字和精确无误的设计。 “您说得对,关于这一方案,我的家臣之中也有足智多谋之人,他详细计算过工程的数值,您把他叫过来,我想马上就可以得到明确的答案。我能跟您献计也是基于他的计算与设计。” 听了官兵卫的话,秀吉又问:“是哪个家臣?” “叫作吉田六郎太夫。” “可在阵中?” “马上叫过来吧。”下了命令之后,秀吉说,“其实,我手下也有一名精通工程管理与土地状况的人。把他一起叫来,和吉田六郎太夫共同商议如何?” “好啊,那个人是?” “不是家臣,是个备中玉岛的乡村武士,名叫千原九右卫门。如今我让他在阵中专门制作附近的地图。” “那真是太好的人才了。请您一定把他叫过来。” “喂!来个人!”秀吉击掌叫道。近侍和侍童都退得很远,雨声也是一种障碍,击掌声不容易传过去。秀吉亲自来到隔壁房间,用在战场上的声音对着营帐外大喊:“喂!没人吗?”一阵慌乱的脚步声从四面传来,似乎大家都被吓到了。秀吉交代给两三个人,然后进了厕所。雨越下越大。 吉田六郎太夫来了,千原九右卫门也来了。 “请在这边稍候。”侍童把他们带到了另一个大房间。那里空荡荡的,很暗。过了很久,四处安放了烛台。秀吉与官兵卫还在刚才的房间里继续密谈。不久,蜂须贺彦右卫门冒雨从营外赶来。浅野弥兵卫、木下备中守、生驹甚助、堀久太郎以及山内猪右卫门一丰等人也被叫到那个大房间来。过了一会儿,秀吉与官兵卫一起出现在大家面前。 来到这里之前,两人自然已经在基本方针上达成了一致。总而言之,接下来要召开的军事会议就是以刚才的方案为基础,咨询千原、吉田两人所具有的实际知识,同时,人员配备、全军作战都要集中到这一件事上。 “大雨之中,各位辛苦了!”秀吉对在座的将士们说。在秀吉开口讲那一方案之时,远在其他阵营的羽柴秀胜、同小一郎秀长一族以及宇喜多秀家、杉原家次等麾下诸将几乎都到齐了。仙石权兵卫、森勘八、一柳市助、山下九藏、堀尾茂助、蜂须贺家政、黑田吉兵卫(松寿丸)等中坚力量也被允许在隔壁细长的房间里旁听。会议一直开到半夜。 不知什么时候雨已经停了,雨停之后更加闷热。烛台的灯光在山雾之中显得有些模糊,开会时添了好几次蜡烛,秀吉和官兵卫连一碗白开水都没要,所以只有负责茶水的人没什么事做。 土与人 一旦决定实行“水攻”,龙王山的大本营就显得干什么都不方便,而且太远了。石井山是高松城东部的高地,距离也正合适,几乎处于直面敌城的位置。五月七日,秀吉首先将大本营移到那里,以做准备。 第二天,“要划界了,九右卫门跟我来,六郎太夫也跟上。”秀吉带着六七名幕僚骑马下山,沿着高松城一路向西,来到足守川叫门前的地点。他擦了把汗,叫道:“九右卫门,石井山的山梁到这个门前有多远?” “不到八里,确切地说,是六里多。” “把地图给我看看。”从千原九右卫门手里接过地图,他对比着筑堤工程和四方的地势。在此驻足远眺,西面从吉备到足守川上游的山地,北面从龙王山到冈山境内的群山,东面直到石井山、蛙鼻峰的尽头,实际上除了南面,这里几乎形成了一个群山环抱的天然湾形。高松城孤零零地矗立在这个湾形平原的正中央,是平原上的建筑方式。在秀吉眼里,那些平地上的田地、马场和人家已经都变成了水面,这样一看,三面的山都变成了曲折的岩岸和岬角,高松城则成为人工建筑的一个孤岛。 “嗯,好了。”秀吉把地图还给千原九右卫门,实地考察后信心更增,他再次翻身上马,招呼幕僚们说:“回去喽!”然后又对负责工程的吉田六郎太夫和千原九右卫门两人说,“我骑马从这个山脚下到那边石井山的蛙鼻峰下,马蹄痕迹就当是我为筑堤划的界吧。行吗?” “请您稍等。”两人快速地吩咐了人夫几句,让他们跑到附近民家,然后又回答秀吉说,“好的。” “好啦?那么,就这样划吧。”秀吉骑着马一直向东奔去。从门前到福崎再到原古才,这一段就像放了根竹竿一样划出一条直线,从原古才到蛙鼻峰有些像弓一样向外扩张。九右卫门和六郎太夫骑着马跟在秀吉和那些骑马的幕僚之后,时不时撒一些白色粉末,大概是小麦粉或碎米粉吧。地上留下一条白线,回头一看,有几名人夫跟在后面在筑堤线上打桩。秀吉站在蛙鼻峰下,对左右说:“这样就可以了吧?” 把划过来的这条线看作堤坝,往这里注入七条河的水,就会形成一个半开的荷叶形状的大湖。人们这才看懂了地形,忽然想到也许备前和备中的边界一带在远古时期也是大海呢。 战斗开始了,不是血战,而是与土作战。筑堤的长度为3088米,宽度为上面11米,下面接近地面部分是上面的两倍,22米。问题在于高度,这个高度要与水攻的对象高松城比例协调。实际上,最让人确信能够成功的因素在于高松城是建在平原上的城,而且它的石墙也只有3米多高。筑堤的厚度也是根据它的高度计算出来的。如果将水蓄到6米高,那么就会将石墙淹没,还能余出3米高的水量泛滥到城之中。 然而,土木工程这东西,无论任何时候,都鲜有比预定日期提早完成的例子。黑田官兵卫最头痛的问题就是施工的人力。当然,大部分要从当地农民中寻求,可是如今附近村落里人口相当稀少。因为敌方守将清水宗治在固守城池的同时,将五百多农民家属收容到城内了,也将不少人疏散到了领地之外。守在城内的农民都是平日里仰慕清水宗治的善良淳朴的百姓,他们想要与领主大人同生共死,而留在村落里的大多数人要么是素质很差的懒汉,要么是想瞅准机会发一笔战争财的动机不纯分子。 当然在宇喜多秀家的协助之下,从冈山方面也征集来了人力。可以说是转眼间就聚集了几千人。但是官兵卫的烦恼并不在于凑齐人数,而在于如何让这群人达到最高的效率。 “工程进展如何啊?”每次巡视,他都会把六郎太夫叫来问话。 六郎太夫也只能沉痛地回答说:“似乎到预定日期之前很难完成。”这位精于计划的数学家的头脑也无法找到引导出几千人的诚意与汗水的方法,何况这些杂役中还混杂着来历不明的地痞无赖。 总长3千多米的筑堤,每隔90米搭建一个小屋,总计30多处监视场所,有将士常驻那里负责督促。然而只靠督促的话,根本无法让那些像蚂蚁一样担着土、抡着铁铲与头的几千人加快速度。而且秀吉规定的时间极短,本就难以办到。他要求部下无论如何要如期竣工。 “毛利的四万援军分为吉川、小早川和辉元的三支主力部队,一刻不停地朝国境赶来。有情报说其一部分先锋已经到了某个村子。”从早到晚,哪怕是吃饭的时候,秀吉都会听到这样的快马来报,官兵卫也充分了解他的心情。 由于昼夜兼行,数千人夫已经累得筋疲力尽,一整天干起活来都行动迟缓,见此情景,官兵卫的内心如同最近的积雨云一样,焦躁不安。按照计划,要在半月之内完成整个工程。一定要在这一期间之内完成筑堤,不然随着毛利的援军到来,这一计划将会变得毫无意义。不仅如此,甚至有可能给统军作战带来很大的麻烦。 两天,三天,已经过了五天。“不行,一定得想个办法。进展如此缓慢,别说半个月了,就是花五十天、一百天,也无法筑成全长3088米的大堤。”官兵卫无法坐视不管了。 负责人吉田六郎太夫和千原九右卫门几乎都是不眠不休地监督工程和人夫,无奈这些人夫都是占领地的敌国百姓,可以说是一个不满加不服的群体。 而且夹杂着一些天不怕地不怕的地痞无赖。就连那些相对比较老实的人夫,也受到煽动,加入怠工的行列,故意妨碍计划进展。这群人无法将卑屈的反抗表现在外,他们看到当事人的狼狈情形,预计筑前军会败北,借此而获取满足,实在是不好对付。 “是谁怠工?”官兵卫终于亲自拄着拐杖站到了施工现场。大堤终于建成了几百米,站在新土堆成的高岗上,他那可怕的眼睛炯炯有神地盯着数千人夫。一旦发现有人懈怠,他就会飞速跑到那个人面前,完全不像一个瘸子。他抡起拐杖就打,骂道:“好好干!为什么懈怠?” 人夫们吓得战战兢兢地说:“那个瘸腿的魔鬼武士看着呢!”就又开始干起来,不过这也只是在他目光所能及之处。如果通过残酷的严刑来逼迫他们流汗,他们也有很多相应的懈怠方法,就连官兵卫也感到棘手了。因为人夫有数千名,施工现场范围又大,目光与鞭子也很难顾及全场。即使安排了数百名监工呵斥他们,效率也无法提上来。 “反正在预定日期内不可能完工。以防万一,希望您做好打算,就当毛利的援军会在工程未完之前到达,提前做好战备。哎呀,驱使那些杂役比用兵还要难啊!”官兵卫最终只好来到秀吉面前诉苦,发自肺腑地感叹施工的困难。 秀吉默默地掐指计算,他心中的焦躁也非同一般。就像眼看着漫天的积雨云出现在山对面那样,毛利的大军正一步步靠近,“官兵卫,没必要那么丧气!还有七天时间呢,总会有办法的。” “已经超过预定日期的一半,工程还没进行到三分之一。怎么可能在所剩不多的日子里完成整个工程呢?” “不,能完成。”秀吉坚决不同意官兵卫的说法。对于官兵卫的进言,他还是第一次如此强烈地予以否定,“一定能完成。不过,三千人夫只出三千的人力是不行的,如果一个人出了三个人、五个人的力量,三千人夫就可以出一万多人的力量。负责督促的武士们也是同样,如果一个人使出了十个人的气力,那还有什么事做不成呢?官兵卫,这样办吧。我也会去一趟施工现场。”秀吉低声对官兵卫说了几句。 第二天一早,黄披风组的使者在施工现场转了一圈,命所有人停止施工,一起到那边插小旗的地方集合。 “到底什么事呢?”人夫的头领有些疑问,但还是去了插着小旗的堤下集合。无论是昨晚彻夜挑土的人夫,还是刚刚交班来到大堤的土堆前的人夫,都跟随着各组的头领,聚集在一处。数千人站在那里,也分不清是土色还是人的脸色。 “喂,什么事啊?” “发生什么事了?”他们虽然感到有些不安,但还是虚张声势,依然像平时一样,说一些戏言或者揶揄的话,态度非常嚣张,此时人潮汹涌,喧声震天。突然他们一下子就安静下来了,因为看到秀吉靠在了小旗旁的矮凳上。侍童与大将分列两旁,严阵以待。而人夫们平日里最为憎恨的瘸腿魔鬼武士官兵卫则拄着竹杖站在稍远的地方。 过了一会儿,官兵卫站在大堤上对数千人大声喊话:“筑前守大人让我今天问问你们的想法。你们早就知道,筑堤的期限已经过了一半,然而工程迟迟没有进展。筑前守大人说,其中一个原因就在于你们没有拼命干活。因此,今天命你们到这里集合,就是为了让你们毫无顾忌地说出来,你们到底有什么不满,有什么不足,想要什么?” 没有人说话。官兵卫讲到这里稍作休息,俯视着数千人的面孔。他们都在低声咕哝着什么。所有人面面相觑,很明显都有些动摇。“各个小组的头领们应该都很清楚人夫们的心情。如果错过这个时机,你们的愿望就无法直接传达到将军的耳朵里。哪个组先来都行,过来五六个人作为大家的代表,说出你们的不满和要求。只要是合情合理,就会答应你们的。” 这时,有个看上去桀骜不驯的裸露上身的大汉从人群中走出来,可能是想在伙伴们面前耍耍威风吧,大摇大摆地走上堤坝。见此情景说:“既然那么说,我就去提一提,有什么好怕的啊!”又有三四名土工头领对周围说着豪言壮语,站到了堤坝上。 “就这么几个代表吗?” “是!” 因为离矮凳很近了,他们赶紧双膝跪地,正要叩拜,官兵卫制止道:“没必要跪拜,今天将军想要好好儿听听你们的不满。既然你们代表所有土工站在主公面前,要是不能好好说出想说的话,我们也会感到为难。总之,这个工程能否如期完成,全在于你们的努力。不用客气,平日你们藏在心中的郁闷也好,不平也好,希望你们再次说个清楚明白。首先由第一个上来的右边的那个人开始讲吧。快说,不要客气!”官兵卫今天讲话也很平易近人。 在此,我们不妨看一下参与这个工程的人夫获得了多少报酬吧。根据《武将感状记》的记载,工费总支出为:铜钱六十三万五千四十贯,大米六万三千五百多石。然而,秀吉的阵中不可能准备如此多的铜钱与大米。他们在中国地区已经征战五年,虽然也缴获了很多敌人的财物,但是却花费了更多的军费,这已经是一个巨大的数字。 按照秀吉的本意,也不想毫无节制地向安土讨要。当然,宇喜多家的仓库中也不是没有铜钱和大米,可以提供一部分。但是,以防万一也不想用尽。无论考虑到山阳方面的经济还是人心的影响,从宇喜多家征用铜钱和大米都不是良策。 那么,秀吉如何筹措那些不足的铜钱和大米呢?虽然没有确切的资料,估计军政方面碰到这样的局面也是常有的事,秀吉肯定是用军票购买了当地的大米。除了用可以赊购的军票之外,可以肯定的是,他还将占领地的山或田作为担保,分给有功劳或者有捐献物资的当地村长或富农。然后把他们作为经管人,促使土著民给予协助,尽最大力量往阵中收集物资。这一政策多少要通过强权实施,但是他下令在现在的占领地尽量不要硬逼。 目标定为毛利援军到来后可能布阵的地方,比如国境街道两侧的村子以及分散在长良山、岩崎、日差山等地的一些村落。在敌人的大军到来之前,先把敌方的粮食收罗到己方阵地,这一做法在作战上也有很大意义。物资就是金钱。秀吉在这次施工之际,人工费并不按天支付,而是按件支付,他在征集人夫时竖起布告牌,约定每搬运一袋土支付一百文钱加一升米。作为当时的工钱,相当于农民一天多的收入。 如果不惜汗水全力干活的话,一天就能轻松赚到平常半个月的收入。听说这一消息,很多人想着可以大赚一笔,就马上聚集到了施工现场,最主要的原因就在于高额的薪酬。然而,他们绝不会因为收入比例高就拼命干活,反倒是在小小的欲望得到满足后就开始吝惜汗水,想要享受生活。对于如此优待自己的雇主,他们不但不谢恩,反倒趁着对方情况紧急,故意怠工,并揶揄监工,受到鞭打逼迫后便开始鸣不平。 对于这一情形,秀吉采取了相当宽大的态度,他认为这是人之常情、无可奈何。虽然有些从根本上就是地痞无赖,大多数还是占领地的普通百姓。他们突然离开了直到昨天还在尊奉的领主,被雇到风俗人情完全不熟悉的他国阵营中,可以说是群可怜的人。“情有可原。”秀吉只是怜悯他们的无知,绝没有生气。但是,这样下去的话,整个作战的计划自然无法实现,这才命黑田官兵卫把大家召集到一起。 “各位代表,既然替所有人夫来到这里,如果不敢说,还有什么意义?要求也好,平日的不满也好,别管什么都说出来吧。” 官兵卫这样催促了两次,作为不平分子的代表站在这个大堤上的五名土工头领中的一个开口了:“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请您不要生气。有一点……希望您听一下。” “好的,好的,什么?” “因为运一袋土就给一升米和一百文钱,我们这几千个穷人才高高兴兴地同意干活儿的,结果竟然和约定的不同……可以说是我们的劣根性吧,我们这里的所有人对此感到不服。” “说什么呢?以羽柴筑前守大人的名义竖的布告牌,不会违背约定的。你们每个人每次运一袋土,不是发给一根有标记的竹签了吗?然后到了傍晚在账房那里不是如约支付了吗?” “大人,确实是支付了,可是一天无论是运十袋还是二十袋,账房都只是支付一升米和一百文钱,剩下的都是承诺以后付款的军票和米票。” “对啊!”“那就让我们为难了。嗯……赚多少就是多少,米也好钱也好,都得给现成的,不然我们这些打短工的穷人没法儿养活老婆孩子。” “一升米再加一百文钱,以你们的生活水平,要比平时的收入多好多了吧?” “您不要开玩笑了。又不是牛马,如果一年到头都这么干,身体也会受不了啊。在理解了这一点的基础上,我们听从羽柴大人的吩咐,没日没夜地干比平日累很多倍的活儿,干完之后也想喝点酒,吃点好吃的,还了借的债,再给老婆买件单衣,正因为有欲望,才能干超出自己负荷的活儿。如果支付和平日差不多的工钱,无论精力还是耐力都坚持不下去啊。” “哎呀,我说,真搞不懂你们!我们羽柴军对待你们这些领民以仁政为宗旨,可怜你们,从来没有对你们施行苛政。到底你们嘀嘀咕咕有什么不满?” “嘿嘿嘿!”五名土工都嘲讽般笑起来。一副不驯服的样子,接着异口同声地说:“大人,我们不发牢骚了,我们赚多少就支付多少吧。就算领了那些军票米票之类的纸片,也不能填饱肚子。最重要的是,如果羽柴大人打了败仗,我们拿着那些纸片,到底去哪里找谁换钱呢?” “这件事不用担心。” “哎,等一下。您当然会说一定能打胜仗,这是毫无道理的。这是你们这些将军大人们拼上性命的赌博吧,我们可不想参与。对吧,大伙儿,不是吗?”他们从堤坝上向数千人夫挥手征求他们的同意,马上所有人都嗷嗷叫着响应。那些人头和手就像波涛一样骚动起来,高呼着声援那些代表:“加油!加油!好好干!” “就这么点儿不平吗?” 官兵卫这么一问,五个人仗着人多势众,毫无惧色地说:“是的,首先请解决这个问题。” “不行!”官兵卫这才恢复了本来的语气,他抛开竹杖,拔出军刀将一个人一劈为二,又追上一个逃跑的将其斩杀。同时,站在后面的六郎太夫和九右卫门也拔出刀来,冷不防地将其他三人砍倒在血泊之中。官兵卫、九右卫门、六郎太夫三人分别在电光石火之间斩杀了五个人。 数千人夫由于事发突然,非常意外,就像墓地上的草一样静悄悄的。之前耍滑的面孔、不平的声音和反抗的眼神,瞬间都消失殆尽,只剩下无数张土色的面孔,像丧胆了一般聚集在一起。五具尸体还在地上放着,官兵卫、九右卫门和六郎太夫手上提着鲜血淋漓的大刀,用瘆人的眼神望着无数张面孔。 过了一会儿,官兵卫使出浑身力气喊道:“我再跟你们说一次,刚刚把你们的代表——这五个人叫来问了一下,听了他们的意见,也给了他们如此明确的答复。不过,应该还有其他意见吧。一定还有人想出来说说。下一个是谁?如果有人想代表大家说什么,就趁现在站出来吧!”没有人回答。 “出来!不出来吗?”没人说话。 “已经没有意见了吗?如果有的话,谁都可以站到这里说。”还是没人说话。 官兵卫又沉默了一会儿,给他们反省的时间。无数张面孔之中,有人明显不再恐惧,开始出现后悔的神色。官兵卫这才擦掉刀上的血迹,收刀入鞘,整了整仪表,又用柔和的表情告诫一众人夫:“既然没有人跟随那五个人站出来,估计你们的内心和这五个人不同。我就这么理解,现在要说说我们的主张,怎么样?没异议吧?” 数千个人如同得救了一般,一同回答起来:“根本没什么异议!本来我们就什么都不知道,也没说过什么不平或不满,只是被那几个上去接受惩罚的头领们挑唆才怠工的。请宽恕我们吧,以后一定会服从命令好好干活儿!”数千人各说各的,有大声的,也有小声的,吵吵嚷嚷如同波涛起伏。分不清哪个人说了什么话,总之知道了全体人员的心情。 “好了好了……安静!”官兵卫挥手制止说,“对吧,我也觉得应该是这样。我也不说难懂的话,总之你们应该想早点儿在仁政之下与妻子儿女安居乐业吧。如果你们拘泥于眼前的小利,不肯卖力气的话,就等于自己阻碍自己期待的日子的到来。还有一点要坚信,我们织田右府大人派遣的羽柴军绝对不会输给毛利。尽管毛利也是个大国,但是国运已经凋落。并非是毛利太弱,而是大势所趋。而且我们织田军侍奉朝廷,了解天子的心意,深受信赖,被认为是最适合统一并治理各国的武门。怎么样,明白了吗?” “明白了!” “那好好干吗?” “好好干,拼命干!” “好!”官兵卫重重地点了点头,回顾秀吉所坐的矮凳那边,替众人求情说,“所有人夫都那么说了,就请您宽恕这一回吧。”秀吉站起身来,吩咐跪着的官兵卫和其他负责人几句话。 转眼间,负责账房的武士们率领走卒们抬着沉重的钱袋子过来了。不是一两袋,而是几十袋,瞬间就堆成了一座钱山。官兵卫又开口了,他对那些仍然沉浸在恐惧或悔恨中的人们说:“不要过于苛责,你们本来就很可怜。不过是受到两三个坏人挑唆,发了些无心的牢骚。这是筑前守大人的话,既然你们别无二心、好好干活儿,我们就奖励足够的酒钱。赶紧谢恩吧,领了酒钱马上去干活儿!” 他命走卒将所有的袋子悉数割破,钱山如同雪崩一般盖住了堤坝。“能抓多少抓多少。但是每人只限一把。”宣告过后,众人依然狐疑,没有一个人肯站出来。他们面面相觑、窃窃私语,钱山依然堆放在那里。 “先到先得啊!等拿没了别有意见。因为每人只限一把,手掌大的人就天生沾光了,手掌小的人尽量沉着一点,不要抓漏了,不要因为慌张吃了亏。然后赶紧去干活儿!”人夫们不再怀疑,因为他们从官兵卫的笑脸和玩笑中得知这是真话。站在前面的一群人夫奔向了钱山。 似乎被眼前太多的钱吓到了,犹豫了一下,有一个人率先抓了一把退下后,同时响起了凯歌般的欢呼声。马上就出现了混乱,分不清是钱是人还是土块。但是没有一个人想要打马虎眼。平时的心术和不满此刻都已烟消云散,拿起一把酒钱之后,整个人就像重生了一样,如脱兔一般奔向自己的工作岗位。到处响起了铁铲与头重重的声音。无论是担土、抬土还是扛土袋,都鼓足了劲儿,精神饱满。他们只要想干,还是有精神的。此时挥洒出的汗水让他们心情更加愉快、爽快。他们自己开始互相鼓励说:“他妈的,三公里左右的筑堤,还有四五天呢,怎么能干不完呢?大伙儿,想想发大水的时候吧,加油干啊!” “对啊,就当是防御洪水,这点活算什么?” “拼命干吧!” “当然了,怎么能累趴下呢?”就这半天,工程有了明显的进展,几乎超过了前五天的完成量。也没有人再跟同伴闲聊半句,偶尔有人因为指甲剥落张皇失措时,他们就会鼓励说:“别一副哭丧脸,不像个男人!”而且他们自己维持秩序,如今负责人的鞭子和官兵卫的拐杖都已经没用了。 篝火烤焦了夜空,尘土晦暗了白昼,3088米的大堤工程已经所剩不多。随着陆地上的筑港工程接近尾声,在高松城附近的七处河川那边,施工的困难也不输给这边,那就是改变河道、让河水全都注入大堤内的旁系工程。这边的武士、走卒、人夫全部加起来,共动用了接近两万人。尤其困难的是堵住足守川的工程和引流鸣谷川的工程。 “没办法,最近山岳地区下大雨,水位与日俱增,想要堵住,却没什么办法。”负责足守川的人屡次向秀吉诉苦。秀吉询问了官兵卫,官兵卫也没什么良策。因为前一天他曾率家臣六郎太夫去那里视察,已经了解了困难程度。 “要说那激流的湍急程度,恐怕将二三十个人才能抬动的大石扔进去也会马上被冲走的。” 就连官兵卫都叹息不止,秀吉于是说:“总之看看现场吧。”然后急速赶往足守川。到了现场,看到湍急的激流,更加感觉到自己的小智慧被压倒了。 六郎太夫过来说:“砍伐上游的森林,将枝叶茂盛的大树接连不断地投入河里,或许能堵得住。” 这一计策被采纳,数千人夫进到森林里,用了大约半天时间,将大量木材连同枝叶一起投入河里,枝叶交错之时似乎淤塞住了水流,然而也只是维持了一瞬间,后来一点儿作用都没有。 “那么,虽然有些铺张,这样做如何?”六郎太夫提出的第二条建议是,让数千走卒和人夫从下游拖来三十艘大船,上面装载巨大的岩石,然后到合适的地方沉船。 “行吧。” 但是,将那些大船逆流而上拖到上游是根本不可能的,最后只好在陆地上铺木板,往木板上浇油,让人在陆地上把船拖上来,按照原计划将船与石头共同沉到足守川的堰口。这一计策成功了。这时候,长达三千多米的大堤也建好了,在这里被堵住的激流改变了流向,滔滔河水朝着高松城周围的广阔田野与民房奔腾而去。同时,其他七条河的水也都注入进去。只是鸣谷川的引流工程依然困难,没有赶上。 五月七日开工,仅仅用了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就完成了,吉川、小早川等毛利方肯定不敢相信。他们的四万援军到达国境的群山时,已经是高松城的周围变成一片汪洋的第二天了。 五月二十一日早晨,秀吉和诸位将士站在石井山的大本营,望着一夜间出现的泥塘,感叹道:“哎呀,真提神啊!”应该说壮观呢,还是惨淡呢?加上一夜的大雨,混浊的水涨得满满的,将一个高松城孤零零地留在湖心,它的石墙、阔叶树的树林、吊桥、住宅区的房檐、村落、田地、道路全都没入水里,水位还在不停地上涨。 秀吉问道:“足守川在哪边?” 官兵卫指着西边远处的一片朦胧的松树林说:“您看,那边的堤坝切开了约二百七十米的口子,足守川的主流被堵住后就是从那里溢出去的。” “那么,它北边的小山丘就是虎之助所在的阵营吧?” “正是。” “距离敌方的左翼长良山最近。阿虎应该也在摩拳擦掌吧!”秀吉的目光沿着远山的棱线从西边移到南边。国境正南方可以看到日差山。今天天一亮,这座山上就出现了无数面小早川隆景的旌旗,估计是夜间到达后布下的阵营吧。光是这里的兵力就不下两万。离这里不远的天神山上似乎也有一支先锋部队到达了。 山阳大道就从日差山与天神山之间的山谷中穿过。毛利辉元派一支先锋队驻扎在福山的半山腰,其余人马在西边的猿挂城一带殿后,兵力大约一万多。还有吉川元春的一万骑兵,他们分散在岩崎山、寺山、长良山等地,成为全军的羽翼,他们行动最为敏捷,可以随机应变。 “隆景和元春到达之后,今天早晨看到这个泥塘,不知作何感想。虽是敌人,还真是令人同情。一定会捶胸顿足,懊悔不已吧!”官兵卫说着望向秀吉,秀吉已经转过身去。 从鸣谷川的施工现场来了几名使者,是在那里负责工程的人的儿子和他的家臣,他们哭泣着跪拜在那里。秀吉问:“怎么了?” 其中一人回答说:“今天早晨,鸣谷川的工程负责人在施工现场留下一封道歉信,自戕而死了。”那里的引流工程是要拓开四百八十八米宽的山道,施工极为困难,到今天早上还剩九十多米,最终没能完成。负责督促工程的人出自责任感而自尽。 秀吉注视着他的儿子。手脚自不必说,就连头发与脸上也沾上了泥污。秀吉和蔼地将他叫到身旁,轻轻拍了拍他汗湿的脊背,说:“你不要切腹啊!在战场上为你父亲祈祷冥福吧,明白吗?”负责人的儿子放声大哭起来。又下起雨来了。白色的雨丝从低矮的密云中洒下来,注入到泥塘里。 五月二十二日晚上,也就是毛利援军到达国境后的第二天晚上。两名男子冒着小雨像怪鱼一样游过黑暗中的泥塘,爬上堤坝。鸣器和铃铛发出了剧烈的响声。因为在水边和堤坝上插了很多矮竹和小杂树,就像荆棘一样,绳子将它们纵横交错地连在了一起。而且,在三千多米长的大堤旁边,每隔九十米左右就有一个岗哨,燃烧着熊熊篝火,因此放哨的士兵马上冲上去,搏斗一番之后,抓住了一名,另一名逃跑了。 “不知道是城中的士兵还是毛利的使者,总之,需要好好审问。”岗哨的将士将抓住的男子送往了石井山的大本营。秀吉在营帐里靠近灯火写信。使者佐柿弥右卫门已经整顿好行装,在下面候着,一等秀吉的书信写完,马上就骑快马去送信。 “怎么办啊?”山内一丰在廊下问秀吉。他将抓住的敌人硬按在了屋檐下。秀吉点着头,嗯嗯地答应着,终于把信写完了,然后封上封口,来到廊下说:“我看看,是什么人啊?” 佐柿与山内拿着蜡烛站在他左右两侧。秀吉傲然望着落雨的屋檐下被绑着双臂的敌兵,问山内:“这不是城中士兵吧?应该是毛利阵中被派往高松城的使者。他什么都没带吗?” 山内事前调查过,他将从男子怀中搜出的一张信纸呈到秀吉面前,又补充说,为了在游过泥塘时不被水浸湿,这封信被塞在一个小酒瓶里,塞紧了塞子,又用油纸仔细包裹起来,由那个男子贴身带着。 “哦。这好像是城主宗治写给隆景和元春的回信。把灯移近点儿。”秀吉打开信默默阅读。通过回信的内容可以看出毛利的援军在看到满眼的泥塘时何等失望和沮丧。好不容易率领大军紧急赶来救援,结果却无法向被水围困的高松城伸出援手。还不如暂时投降羽柴军,保住城内数千生命,然后再伺机回归本国。看来一定是隆景和元春给城中发密函,写了这样的内容。 如今秀吉手中的宗治的回信是这样的:您可怜我们城中的百姓,您的命令真是充满了仁慈之心,可是这座城是整个中国地区的要害,高松城的陷落也就意味着毛利家声名扫地。我们都是自元就公以来深受恩泽的人,就连一名匹夫也从未想过卖主求荣、苟延残喘。大家自守城之日起就准备与这座城共生死。请您不要担心我们,并转告那边的全体将士,在这兴亡之际,不要留下千古遗恨,祈祷您准备周全。 宗治身处孤城之中,在回信时反倒激励支援自己的将士们。出乎意料的是,被抓的毛利家臣非常坦率地回答了秀吉的盘问,似乎他觉得既然宗治的回信被敌方读过了,再固执地隐瞒下去也是徒劳无益的。 “逃走的那名使者是谁?” 秀吉这么一问,他就明确回答道:“吉川家的家臣,转小四郎。” 当他被问到:“你呢?” 他就毫不发怵地说:“我也是吉川家的家臣,山澄六藏。”秀吉也没有刨根问底纠缠不休,做到了不羞辱将士的程度。从大局来看无用的事就不去管它,他的心思已在别处了。 “一丰!” “在!” “好了吧,算了,给这位武士松绑,放他出营吧。” “啊?放了吗?” “他游过了泥塘,看上去有点冷。给他吃点粥,送他到持宝院下吧,免得途中再次被抓。” “遵命!” 山内一丰从廊下走出来,给他松了绑。山澄六藏自然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这下反倒突然慌了神。在山内一丰的催促之下,他默默对秀吉行了个礼,迅速转身要走,秀吉又把他叫回来说:“你家主人吉川元春大人最近可好?这次是马之山以来的首次对阵,替我向他问个好吧。” 山澄六藏又重新跪坐好了,他感恩于秀吉,由衷地佩服他,“我会转达的。” “还有,毛利大人麾下有个负责参谋、名叫惠琼的军僧出入营帐吧?安国寺的惠琼。” “是的,他在。” “很久没见了,要是你见到那位大师,也替我问个好吧。” 户外的人影冒雨离去了,秀吉马上把佐柿弥右卫门叫到室内问道:“刚刚的书信拿好了吗?” “我已经收好了。” “上面写着重要的机密,反正要交给右府大人亲自过目,小心途中生变。” “保证万无一失!” “即使刚刚抓来的吉川家的家臣,在出使之前肯定也和你一样踌躇满志,结果还是被抓到了,清水宗治和吉川元春的意思我已经了如指掌。一定要小心再加小心!” “是!” “那就有劳你了,赶紧去吧。” “告辞!”佐柿弥右卫门很快就退下了。只剩秀吉一个人对着烛光。今夜派佐柿弥右卫门火速赶往安土送信,是为了请信长亲自来此地救援。孤城高松的命运已经如网中之鱼了。为了救它,毛利辉元、小早川隆景和吉川元春率领全军将士在此会师。是时候了吧,中国地区的霸业,就在此一举了吧。秀吉希望信长也能看到这一壮观局面。而且他相信,信长出马的话可以确保这一决定胜负的重要战役万无一失。 飨宴 我们把目光一转,再看看安土府今日的情形。这里的城市景观似乎与中国地区的战场没有一丝关联,完全是不同的世界。新鲜的文化香气馥郁,来来往往的人们穿着华丽,嫩绿的叶子点缀着金碧辉煌的天守阁。中国地区呈现的与泥土的战斗也好,人们的汗水也好,在这里都被认为是非常遥远的事情。 从五月十五日起,到十六日、十七日、十八日、十九日这几天,为了孤立高松城,实施以筑堤为前提的水攻计划,秀吉率领黑田官兵卫等将士不眠不休地督促工程。而此时的安土,就像同时迎来了盂兰盆节和新年一样热闹,全城上下都穿上了节日的盛装。因为信长要在安土城迎接一位大贵宾。那么这位大贵宾到底是谁呢?本来他也不是无名之辈,今日又受到信长如此礼遇。再次想到这个人的时候,让人不禁感慨世间风云变幻,人们也在进步,那些时代的先驱终于都长成了大人。 五月十五日,来到安土城府邸的大贵宾就是德川家康,今年四十一岁。 他表面上称这次是“十三年来首次游览京都”。信长选择东海道作为凯旋的一站,受到了他的热情款待,回来后还不到一个月,因此,从信长的角度说也有还礼的意思,而从家康的立场看,终于进入革新统一的第二阶段,为了进一步扩大功效,此时应当毫不懈怠地商量将来的大计,他这次很难得地率领了规模宏大的行军队伍来正式拜访。他住宿在城下的大宝院,负责接待的是惟任日向守光秀。 信长的儿子信忠本来正在准备前往中国地区支援,信长却说:“要先放下一切,接待贵客。”督促他帮忙款待,命京都、坂口的商贾收罗来各种美味佳肴,计划从十五日到十七日这三天大摆筵席。 关于这件事,坊间多少有些议论,有人说:“德川将军的国家本来贫困弱小,今年才显示出威势,信长年长他八岁,到底为何要如此款待他呢?难道有什么把柄在他手里吗?” 又有人说:“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不要大惊小怪。信长与德川的同盟交情说起来也有二十多年了吧。在这个尔虞我诈、弄权谋术的乱世之下,二十多年来互相不猜疑、不违约、不争斗,坚持凭信义交往,还有比这更令人高兴的事吗?还需要什么理由或借口吗?光凭这一点,也值得信长由衷地高兴。” “不不,虽说也有这个原因,主要还是对甲州凯旋之时所受款待的一种感谢吧。” “说什么呢?可不是那么些小事。信长将来有心从中国地区向九州地区,进而到海外去发展。要达到这一目的,就需要将关东以北交给德川将军,没有了后顾之忧,他才能向西、向南扩张。一定是到了慢慢开始商谈这些大事的时候了。”庶民们议论纷纷,有时候他们的臆测也会包含一些不可小觑的深意。 其实,家康这次进京谒见,对信长来说类似于驻外机构的来客。之前,他已经跟秀吉商量好,近日就要亲自出征中国地区,想要像征服甲州那样,一举席卷中国地区,一鼓作气,实现他的统治。本来打算带上儿子信忠,因此把他叫到安土来,正在忙于出征的准备。尽管如此,一旦要等待安土的大贵宾家康,还是把那些大事都抛在一边,用心迎客,安排家中的所有臣下参与接待。 “要尽善尽美,不可以让客人有丝毫不高兴!”他吩咐的时候,气势几乎和发布军令没什么两样。宿舍的布局、装饰的华美以及每天的珍馐佳肴自不必说,比起这些东西,信长更希望家康能够接受他的心意,这种心意就和市井之人在大杂院的交际、乡下人围在炉边共享美食一样。 正因为信长有这份心意,二十多年来才能在乱世之中将同盟关系维持下来。从家康的角度说,这个自己依仗的伙伴确实令人劳心,有时候又很任性放肆,但是剥去一层外皮,信长的内心深处并非只是计较利害关系,还有一种真实的东西。正因为他明白这一点,即使发生过被灌三斗醋的事,他还是会尊重信长,坚持跟随他。如此一来,两者在结盟的二十多年里,站在第三者的角度思考,可以说是双方都有获益。 如果在青年立志之时,信长没有早点跟家康结为盟友,就不可能看到今日安土府邸的威严。同样,如果家康没有得到信长的援助,他那一开始就像一个营养不良的孩子一样弱小的三河国如何能够耐得住以后的四邻压迫?光是考虑一下长筱一战就会明白,他的国家不过是猛虎面前的一块肉而已。 抛开心交与利害这两点,进一步分别观察一下二人的性格,就会发现他们得以保全友谊的背后,隐藏着两人不同的人情味,非常有意思。用一句话概括,那就是信长既有治理国家的雄心壮志和宏伟计划,又有实现理想的实力,这是小心谨慎的家康想都不敢想的。 反过来,信长看家康时也承认他身上有很多自己所不具备的特征:能忍耐,能吃苦耐劳,不奢华,不骄纵,而且从不与织田家的宿将发生摩擦。他安分守己,不表现出野心,非常内敛,不让同盟国感到威胁。总是将重点放在对付共同的敌对国,无言的防御确保了织田后方的稳固。可以说他是理想的同盟,从个人讲也是可靠的知己。 信长回顾二十多年来经历的各种辛苦与危机,一定会把家康当作了自己的糟糠之妻,也许内心也称赞他是安土第一功臣吧。今天的盛宴既是报答他,也是一种礼遇。他内心只会觉得不足,不会觉得过分。 然而,主人一方过于紧张有时反倒会让客人捏一把汗。世间一般的盛宴往往也会有这样的例子。那天,客人家康在安土山上总见寺的舞乐殿欣赏滑稽戏。看台上坐着近卫将军,除了主人信长之外,还有穴山梅雪、长云、友闲、夕庵、长安等年老、年轻的武士,另外还有德川家的家臣陪同观看。 梅若太夫跳了大织冠和田歌两支舞。表演非常出色,主客都发出喝彩声赞扬他,因此又命他表演能乐。然而,不知怎么回事,能乐表演得不太好,有两三次忘记了歌词,支支吾吾地接不下去。虽然有些扫兴,但是之后幸若八郎九郎太夫马上跳了和田的饮宴舞,完成得非常漂亮,主宾家康和其他人都很兴奋,谁也没有把梅若太夫的一点儿小失误放在心上。特别是家康,为了表示对主人的款待发自内心的高兴,赶紧派自己的家臣到后台传达自己的赞誉之词:“两人表演得都很好,尤其是幸若的舞蹈,还想再看一段。”又分别赠给梅若、幸若二人黄金一百两、单衣五十件。 此时后台已经乱成一团,顾不上这些了。因为,对于梅若表演能乐时的失态,信长斥责道:“在尊贵的客人面前表演自己不擅长的能乐,不仅丢人现眼,更是因为作为艺人平时不够用心。技艺之道的锻炼应当与武门的兵法相同。将梅若太夫斩首,以儆效尤!”家臣菅屋九右卫门和长谷川竹两人庄重地传达了信长的意旨,后台的人吓得面无人色,正在战战兢兢地求饶。后来在家康的说情之下,信长才渐渐平息了怒火,说:“饶了他吧。” 因为这事,一时之间大家不知道结果如何,甚至将今天的宴乐当成了一件祸事。但是,信长本身的不快并没有像其他人受到的冲击那样持续那么久。因为,他原谅了梅若的过失之后又说:“斥责并不是因为不舍得奖赏。”然后派森兰丸到后台,赏给梅若和幸若各十枚金币。 如此过于盛情的款待,完全是出于信长对客人的一片诚意。另外还有一个类似的例子。第二天,在高云寺主殿的宴会上,右大臣信长亲自将饭菜摆到了家康面前。对于如此慰劳自己的信长以及负责接待的丹羽长秀、堀久太郎、菅屋九右卫门等人的真心,家康心中无比感激,然而有时忽然又觉得有些美中不足,终于他在座谈之时向信长询问道:“一开始您安排的负责美食的日向守大人怎么了啊?今天也没看到他,昨天观赏能乐时也没看到他,前天好像也没见到他的身影……” “哦,你是问光秀啊。他因为有事,十五日那天晚上就回坂本城了。事出紧急,也没时间去你下榻的地方问候,就离开安土了。”他回答得很爽快。说话时,他的眉间几乎没有流露出任何特殊的情感。其实家康有些担心,因为街头巷尾流传着各种谣言,也有人往奇怪的方向揣摩臆测。如今听了信长的简单回答,看到他满不在乎的样子,他便认为民间的议论不过是庸人自扰而已。 他按照自己的常识,也认为事实应该就是如此。然而,当晚家康回到自己下榻的大宝院,酒井左卫门尉和石川伯耆等家老们把从家里所有人那里打听到的消息汇总起来一看,他才觉得惟任日向守光秀返乡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一件事。 首先,汇总了各种说法后,可以确定光秀突然返乡的原因如下:十五日,家康到达那天,信长没有通知一声,突然来到负责饮宴的厨房临场检查。可能是因为最近安土像刚进入梅雨期那样闷热,那些干菜和鲜鱼的臭味扑鼻而来。不仅如此,从坂口和京都运来的大量食物,有的是刚打开包,有的堆放在一起,显得乱七八糟。无论是什么样的珍馐佳肴,苍蝇都会毫不留情地落在上面,甚至落到信长的脸上和肩上。 “好臭,好臭!”自从他突然出现在门内开始,他的喃喃自语已经吐露了不满的情绪。接着他又贸然闯入配菜的大屋子,也没看着谁,就嚷嚷起来:“怎么回事?看这灰尘!这么不用心!难道是想在这样臭的地方给宾客配菜吗?何况是这种时候,能给客人呈上腐烂的食物吗?都扔了!都扔了!那些臭鱼烂虾什么的……” 由于出乎意料,又被没想到会出现的人的斥责了一番,那些负责膳食的小杂役吓得惊慌失措、狼狈不堪,其情景让人觉得可怜。光秀在收集材料以及餐具的搭配方面费尽心思,这几日几乎无暇睡眠,今天也在拼命努力督促家中的侍臣和膳食小组中的人,他听到信长的声音后,开始还怀疑自己的耳朵,等到家臣对他说“大人驾到”,他这才吃惊地来到主公面前,低头跪拜,又解释说这里充溢着的异味并非是因为鱼类不新鲜了。 “不要找借口!”信长制止道,“全都扔掉!今晚的膳食用别的东西做。”他根本不听解释,转身就走了。只剩下光秀吓瘫了一般,茫然地坐在那里,有使者来递给他一封信,上面写着:“命你作为先锋前往中国地区的战场,即刻启程。” 为了今夜呈现在贵宾面前,收集来堆积如山的珍馐佳肴,大部分已经调理完毕。当天晚上,这些食物以及小餐桌、餐具等,全都被明智家的家臣从后门运出去,就像丢弃垃圾或者死狗死猫一样,扑通扑通,扔进了安土的护城河里。他们一个个默默无言地含着悲伤的眼泪,将涌上心头的情感发泄到了黑暗中的护城河水面上。 心中无数 一到晚上,这个府邸里古老的大池塘中就是蛙声阵阵。那些青蛙似乎在问独自在烛光下若有所思的人:“在沉思什么呢?”蛙声既像是揶揄,又像是叹息着表示同情,或者像是在嘲笑他的牢骚,心境不同,听上去的感觉也不同。也许他吩咐过不让任何人进来,光秀独自坐在宽敞的房间里,只有一根蜡烛,就连侍童的影子都没有。只有微风从黑暗中悄悄吹过他的身旁。 还是初夏,虽然有些湿气,夜风很凉爽。这天夜里,他的脸色比平时更难看,非常苍白。每次烛光摇曳,他的鬓发都会动起来。他的身姿显得那样忧闷,以致蓬乱的头发显得有些凄惨。“唉!”他已经习惯了叹息。他无法做到向别人吐露心事,也不会豁达地将忧愁化为云烟,只能独自发出这声叹息聊以自慰。然而,同样是叹息,有的人是仰天长叹,将心中的郁闷一吐为快,也有人叹息之后将世间的忧愁全都集中到自己身上了。光秀很容易陷入后一种状态。 突然,他艰难地抬起被信长命名的秃头,直视前方院子里的黑暗,凝望着远方树林间的几盏灯。想来,安土城中现在正是欢声笑语、热闹非常的时候吧。可以想象主宾德川将军率领着浜松的家臣与安土众位将士冠盖如云的样子。因为除了自己之外,还有两三人奉命负责饮宴,即使饭菜与餐具多少有些改变,今晚的宴会也一定不会有什么差池。 “是应该就这样奉命离开安土呢?还是应该再去一次城中,道别之后再离去呢?”光秀从刚才就一直因为这样的小事犹豫不决。他头脑十分清晰,就连日常琐事也要考虑周全,不肯有闪失,然而今晚却有些疲劳了。他把琐碎的事务当成了重大问题,越是想要寻求答案,越是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这起因于他过于焦急,想以自己的性格来揣度信长的心思。他不由得发出一声长叹,包含了遇到这一困难时的诸般苦楚。 如果不去想君臣关系,让他说老实话,他一定这样评论信长:“世上怎么会有那样怪脾气的人?到底怎么做才能符合他的心意?真是太难了,再没有比他难伺候的人了。”不,也许他会更加深入地剖析信长的心理,甚至夹杂一些讥讽。在观察别人的心理、批判人性方面,光秀比普通人更有眼光和判断力,他无法强迫自己捂住眼睛混沌思考。只是因为那个人是主公,他才小心谨慎,不敢轻易批判。 “妻木!妻木!”光秀突然望着左右隔扇叫道,“传五也行,传五在吗?”然而过了一会儿,拉开隔扇伏地跪拜的既不是藤田传五,也不是妻木主计,而是一名叫四方田政孝的侧臣。 “他们两人都忙于处理没用的饮宴用品和准备离开的事宜,几乎在房间看不到他们的身影。如果有事您就吩咐我吧。” “是吗?你也可以,陪我去城中走一趟。” “去城中?您是要去城中吗?” “我想在离开之前还是去信长公那里辞行比较妥当。你去准备一下吧。”光秀马上站起身准备更衣,就像硬要驱赶自己前去一样,生怕自己的决心发生动摇。 政孝惊慌失措地说:“傍晚时分,我想您可能会登城拜别,所以问了一下您的意思,您说是紧急下令,无暇登城,不去向右大臣和德川将军辞行,马上离开。我已经把这一情况传达给您的随从,小厮们也都忙于收拾整理,请您稍候片刻,片刻就好。” “不用了,不需要太多随从,你一个人就够了。牵马来吧!”光秀说着来到玄关。途中经过的房间里也没有家臣的影子。只有两三名侍童慌慌张张地跟过来。可是刚迈出门,就看到树荫下和马厩旁黑压压的都是家臣的身影,他们三三五五地聚集在一起,头抵着头在商议什么。 自不必说,今天突然被免去负责饮宴的职务,又被要求即日前往中国地区的战场,明智家的家臣比光秀本人还感到委屈,有人说:“太不讲理了!”有人哭泣道:“这一指示也太过分了!”还有人说:“只能认为是故意羞辱我们的主人。”他们一个个含悲忍泪,自从甲府以来就对信长陡然产生了反感,此时如同火上浇油,似乎马上就会爆发。 全家上下都已经知道,出征甲府时,主人光秀在下诹访的阵营中当着众人的面遭到了难以忍受的羞辱。为何右大臣近年来动不动就这样欺负主人光秀呢?他们看着光秀苦恼,就像看着自己的父亲苦恼,心想:“近来他身体欠安、不肯讲话,都是因为这件事。”他们几乎没有一天不会为此感到心痛。今天的冲动比以前任何时候都要强烈。因为迎来了德川将军这一大贵宾,这件事将会在浜松的家臣、京城的显贵以及织田的宿将中传遍,无人不晓。在这里受辱等于在天下人面前丢脸。一想到耻辱,他们几乎难以在武门之中生存下去。 “马牵来了!”四方田政孝慌慌张张地将马牵到光秀面前,家臣们却没注意到他的身影,只是在四处站着继续评论,沉不下心来做任何事。 光秀正要出门,有个人在门前下马了。原来是信长的使者青山与三。 “日向守大人,您要回去了吗?” “不不,我想再去城中走一趟,向右府大人和德川将军道别之后再走。” “主上也想到您可能会这么做,特命我来传达口谕,事情紧急,不必登城了。” “怎么,又派使者来了啊?”他们马上又回到房中,恭恭敬敬地端坐着听了主上的口谕。青山与三传达信长的旨意说:“今天免去您的接待职务,让您离开的目的此前已经传达给您了。您作为前往中国地区的先锋,关于行军路线,又有如下吩咐,请您听好了……” “……是!” “主上是这么说的:明智的队伍要急速行军,不日从但马进入因幡。随后闯入敌方毛利辉元的属国伯州和云州。不要疏忽,不要犹豫。速速回丹波准备出兵,这也是为了帮助被包围在高松城的羽柴秀吉,从山阴道侧面牵制敌人。我随后也会亲自西下。不要延误,绝对不可泄露军机!” 光秀跪拜答道:“属下遵命!”可能他自己也觉得声音太小听上去显得有些低三下四,于是挺起胸膛,直视着青山与三的面孔抬高声音说:“请您在主公面前酌情回禀!”青山与三立刻避开了他的目光。光秀心思细密,条件反射般地感到难过,他心想难道自己脸上有那么令人惨不忍睹的阴云吗? 与三站起身说道:“那么,您多保重。”说完就离开了。 光秀出门送他,然后从玄关返回室内。夜风吹过人影斑驳的院子,光秀感觉脚跟有些不着地,悬空起来,“就在几年前,即使辞行归来的晚上,信长公也会让我临行之前再去一次,再喝杯茶,早上出发的话就让我天亮之前过去,千叮咛万嘱咐,甚至有些啰嗦。怎么会变得这么讨厌我呢?他派青山与三来,就是因为不想看到我,故意不让我登城吧?” 越是努力劝自己不要思考、不要想,心中无言的独白、牢骚就越是像死水中的泡泡一样冒个不停。“这花已经没用了,谁会看啊?”他将手伸向壁龛处放着的大花瓶,那些插得很漂亮的鲜花在他的手腕中散落,瓶口溢出的水一直流到了走廊上,发出滴滴答答的声音。 “该走了!离开这里!准备好了吗?”他大声唤着家臣,两手斜着将花瓶举到肩头,朝着院子里放鞋的石板使劲摔过去。土陶的碎片与飞溅的水花发出令人愉快的声响,弹回到光秀的脸上和胸前。光秀仰起被打湿的面庞,看着夜空,一个人呵呵笑起来。 夜深了,雾气笼罩上来,湿漉漉的,显得更加闷热。家臣们全都准备好了行装。行李已经放到马背上,弓箭武器在随从的手上或肩上,从先出发的人到最后一名随从都已经来到门外,排列齐整。马望着低低挂在天空的积雨云发出嘶鸣。 随从头领边快步走着,边提醒大家:“准备雨具了吗?”他又望向门内,大声喊道:“今夜一点儿星光都没有,下起雨来的话路会很难走。最好多准备些火把!”因为职责所在,只有随从头领的声音响亮有力,一种如铅一般沉重的气氛笼罩着全体家臣。武士们的面庞一个个就像今晚的天空一样黯淡。严厉的眼神、含泪的双眸、悲痛的目光、闷闷不乐的无神的眼睛,每个人的心里都不平静。 过了一会儿,一匹马离开大门口的矮篱笆墙,飞驰过来。光秀开口了:“到坂本这么近,几乎看得到的距离,即使下一阵雨,打一鞭也就到了。别担心,别担心!”没想到主人的声音如此响亮,随从们听了反倒觉得有些意外。今天傍晚,御医说光秀有点发烧,给他开了药。侧臣们听说此事,担心地问如果半夜遇上雨怎么办,光秀既是回答身边人的问话,也故意大声说给伫立在大门内外的家臣们听。 一看到光秀的身影,随从就用一根火把引燃另一根,很快聚成一片火的海洋。先头部队举着火把陆陆续续地出发了。走了四里地,果然白色的雨丝从夜空洒下来了,也落向熊熊燃烧、冒着煤烟的火焰,一颗颗雨滴发出噗噗的声响崩开了。 “安土城中,人们还没有睡,看来是要熬夜了。”光秀没有看雨,他勒住马回望湖岸,看到天守阁巍然屹立在夜空中。屋顶上的金色兽头瓦据说在雨夜中会更亮,似乎在黑暗的夜色中睨视着什么。楼台殿阁中的众多灯火映在湖水中,怕冷一般闪烁着。“将军!将军!雨下起来了。可别加重了感冒!”藤田传五将马靠近主人身侧,给他披上了雨具。 之城 也许是因为还在梅雨季节吧,今天早晨琵琶湖看着也有些模糊不清,由于时隐时现的雾气和微微泛起的涟漪,一眼望去一片白茫茫的景象。道路比想象的还要泥泞,就连马的睫毛也被打湿了。全军将士默默无言地冒着夜雨走在泥泞的路上,如今终于来到了坂本城。右面是三津湖的湖岸,左边是通往叡山延历寺的坡道。人们披着的蓑衣被风吹得立起来,一个个像刺猬一样。 “那边左马介大人来迎接了!”四方田政孝小声对主人日向守光秀说。此时,一行人已经看到了正前方湖畔的坂本城。光秀轻轻点了点头,似乎早就注意到了。从安土到坂本城并不算远,似乎回首还能看到,然而他却像行走了几千里一样,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 来到堂弟明智左马介光春所驻守的城前时,他甚至想:“哎呀哎呀,终于到了……”简直就像虎口逃生般的心情。而随从们看到光秀时不时咳嗽的样子,比起他的内心,更加担心他的身体。他们异口同声地说:“您以感冒之躯在雨中彻夜跋涉,应该相当疲劳了。进入城内后,要赶紧暖暖身子好好睡一觉。” “好的,就那么办吧!”他是个非常听话的主人,肯听从家臣们的忠言,也明白大家的担心。这种主从之间的情分如蜜糖一般。负责牵马的是藤田传五。来到大门松原前,他勒住马,在马鞍旁侍候光秀下马,然后将马交给部下,自己跟随主人走向吊桥。光春的家臣们排列在那里。一名老臣将伞撑开,恭恭敬敬地递过来。四方田政孝接过来撑到主人头上,藤田传五拿着光秀的蓑衣,光秀走上了吊桥。护城河的水与湖水相连,朝栏杆下一望,看到几只白色的水鸟在桥桩附近的绿水中嬉戏,就像撒在水中的花瓣。这一带的海滨有很多这样的。 “我们今天一早就候在这里了。”在城门外迎接他的堂弟左马介光春把排列齐整的众位将士甩在身后,向前走了几步,行礼之后在前面带路,领着他进城。家臣中的老将和其他将士跟随其后,一个个进入城内。随同光秀前来的十几位侧臣在门口洗了洗沾满泥土的手脚,将淋湿的蓑衣堆在一起,被带到了主殿。其他众多家臣还留在护城河外,在那里清洗马匹、整理行李,似乎因为宿营与配备问题非常混乱,马的嘶鸣声与喧嚣的人声传得很远。 这时光秀已经在一个房间里更换衣服了。待在堂弟的住处就像在自己家一样。每个房间都可以看到湖和松树林,或者可以眺望叡山。主殿的位置真是一个绝好的景胜之地。可是现在有谁会喜欢这种自然风光呢? 元龟二年,信长一声令下,叡山遭到了火攻,如今山上的伽蓝七堂和中堂、山王二十一社依然堆积着当年的灰烬,不知何日才能复兴。因此,就连山脚下的商铺也是近几年一点点建起来的。森兰丸的父亲森三左卫门壮烈牺牲的宇佐山的城址也在附近,浅井朝仓等大军与织田军大战一场,死尸堆积如山的比叡战场也离这里不远。一想到过去的那些遗迹,山水的美反倒让人感到恐怖。 如今光秀坐在这里,在梅雨季节的雨滴声中,孤寂地沉浸在那种伤感的回忆之中,而堂弟光春在他目不能及的较远的小茶室里,看着炉火大小,听着锅匠与次郎制作的名锅中沸腾的水声,沉浸在茶道的意境之中。 同一座城中住着两颗不同的心。还在光春被称作弥平次的幼年时候,光秀就和他生活在同一个家中,之后这对堂兄弟共同经历了长期的穷困、战场上的艰难与家庭中的乐趣,因此他们比起那些长大以后容易疏远的亲兄弟更有骨肉亲情。只是二人生来性格迥异,不能相融。就像今天早上,两个人一住到同一屋檐下,马上就分隔开一会儿,各自沉浸在自己的心境中。 “我看看……差不多该换好衣服了。”过了一会儿,光春自语着离开了锅前。穿过露天廊子,走过桥廊,悄悄走进用作堂兄居室的几间房中的一间里。在隔壁房间可以听到光秀的侧臣们发出的动静,而这间房里只有光秀一人。他正襟危坐,凝望着湖水。 “怎么样?要是您愿意的话,到那边茶室给您泡杯茶吧。”光春禀明来意。 光秀一副如梦方醒的样子,转过脸来喃喃道:“喝茶吗?” 光春有些得意地说:“最近委托京城的与次郎给制作的作品终于完成了。虽然不像芦屋锅有那么典雅的花纹,大致也能给人一种精美器具的感觉。虽然俗话说新锅不如旧锅,但不愧是与次郎所造,烧开水的味道不比旧锅差。我本来想着将军光临的时节一定要用这个招待您,今天早晨突然接到您从安土返乡的消息,于是马上点上火炉恭候大驾。” “多谢你的一番好意,可是我不想喝茶。” “那您洗完澡之后再喝吧。” “澡也不洗了,总之,左马,先让我睡一觉,没别的要求。”左马介光春平时就听说了光秀的事情,并非完全不了解他的心事。特别是这次突然回乡,他也有些不能理解。世人都在议论,信长公在安土城设宴款待大贵宾德川家康,这几天惟任日向守光秀奉命负责接待。可是,就在宴席开始的第一天,光秀突然被解除职务,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贵宾德川家康还在安土,负责接待的人却被更换了,光秀骤然回乡,他到底发生了什么样的变故呢?左马介还没来得及细问这些消息,今天早晨有人拍打城门,如此这般地讲了事情的缘由,他刚醒来听到这件事,马上就感觉到又有什么事惹信长公不高兴了。他在见到光秀之前已经暗暗伤怀了。果然,从今天早晨在城门接到光秀,就感觉他的神色不妙。不过左马介看到他眉目间带着如此严肃的阴云并未感到很吃惊。因为他认为天下之大,再没有人比自己更熟悉光秀的性情了,他的经历让他对此深信不疑。 光秀十六岁时举行加冠仪式,改名为十兵卫光秀。那时左马介光春年仅九岁,名叫弥平次,他躲在母亲身边,稀奇地看着加冠的场面。实际上,是左马介的父亲三宅光安给光秀举办的加冠仪式,又给他选了十兵卫光秀这个名字。光秀的亲生父母是土岐一族的名流,但是他们英年早逝,所驻守的明智城也灭亡了。因此,光秀是叔父三宅光安一手养大的。 两人相差七岁,从小就生活在一个家中,并排而坐一起读书,灯光之下共进晚餐。虽说是堂兄弟,在情感方面比亲兄弟还要亲。即使是三十多年后的今天,从道义上讲是主从关系,但从感情上左马介却把他当作兄长。估计光秀也没有把左马介看作家臣,而是更多地把他当作弟弟。因此,不在别人面前显露的脸色也会在他面前表露出来。对此,左马介反倒觉得很高兴。他既不强求,也不违抗,顺着光秀的意思催促道:“对,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您从安土彻夜骑马回来嘛……我们都是五十上下的人了,不像年轻时身体那么能熬。那您先到寝殿好好睡一觉吧。我已经吩咐人准备好了。” “好的。”光秀话很少,他站起身钻进了蚊帐,里面还充满着早晨的气息。 变黄的叶子 天野源右卫门、藤田传五、四方田政孝三人坐在一间房的杉板门旁边,似乎预期左马介在光秀睡着之后会退出来,在那里等他。 “喂……”三人叫住他,一同伏拜在地,神色异常地说:“非常抱歉,麻烦您赏脸跟我们谈一会儿吧。有要事相商。” 左马介似乎也在等待他们开口,他提议道:“一起到茶室吧。将军已经睡了,我正想着炉火要浪费了呢。怎么样啊?” “茶室的话,也不需要把他人支走,非常好。” “那我带路吧。” “可是我们都是些武夫,根本不懂茶道,而且今天也没有闲情逸致喝茶。” “估计也是。各位的心情我也多少了解到了。正因为如此,茶室不是正适合谈话吗?不要客气。”左马介在前带路,三人紧随其后,然后坐在了狭小的茶室中。锅中的水已经煮开了,沸腾的水声不像刚才那么响了。 三人都在很多战场上看到过左马介的武勇,简直和坐在炉前的这个人判若两人,因为他的武勇根本没表现出来。“那就不让你们喝茶了吧。源右大人、政孝大人,您说的要事是指什么?”左马介催促道。 三人拘谨地对视了一下,其中最耿直的藤田传五说:“左马介大人……太窝火了。一提到这件事,我就觉得窝火。”他的左手从膝头滑下,不由自主地用右手遮住了泪眼。同时,另外两人也眨了眨眼睛,虽然没像传五那样哭泣,但眼圈很明显变红了。 “发生什么事了?”左马介反倒显得很冷静。三人似乎本来期待着能见到一团火,却遇到了一潭水,一下子清醒过来。既然对方看着他们发红的眼圈却显示了这样的态度,他们开始觉得向这个人寻求共鸣或者有所期待都是没用的。他们回顾自己有些过火的情感,想要讲的话也变得有些保守了。 “没想到这么突然回乡,实际上我也在担心是不是有什么事触怒了右府大人。到底因为什么被免去了接待职务?毫无忌惮地说吧!”左马介不停地催促着说,但是毕竟和让三人心焦的那团烈火有差异。 三人相继诉说起来。首先,藤田传五说:“我家主公绝不会不明是非、歪曲事实、硬要耍弄愤怒之词、无缘无故地憎恨信长公。这次罢免到底是因为什么、以什么失误为理由,我们完全无法领会右大臣的心思。只能说是奇怪至极!” 他声音有些嘶哑,说不下去了,于是四方田政孝接着说:“我们也曾安慰自己说也许是出于政治需要吧,可是怎么想也找不到那样的事由。要说是因为行军作战上的考虑,如此大计应该早就在信长公的心中定下了,可是值此款待德川将军的盛宴之际,直到当天才削去负责接待的人员的职务,另以他人替代,为什么要特意在客人面前表露这种内部的不一致呢?” 天野源右卫门也说道:“正如他们两位所说,这样看来,我们也只能想到一个不是理由的理由。那就是近年来信长公动不动就戴着有色眼镜看我家主公,他那种执拗的憎恶终于如此露骨地表现出来了,以至于事情到了这种地步。我们明智家的人如今已经被逼得只好死心了。”三人说到这里,闭上了嘴。 还有一肚子想说的话。比如,攻入甲州时,在诹访的阵营里,硬逼着主人光秀喝酒,虽说是乘着酒兴,也不应该将主人的脸按到回廊的地板上,在众人面前羞辱说:“秃子,秃子!快喝!”在安土城内也屡次加以同样的羞辱,平日里一提到光秀就像眼中钉一样冷嘲热讽、憎恶无比,这些事其他家的武士们都在议论纷纷,回想起来真是没有尽头。但是,迄今为止的事情也没必要再讲出来,左马介与主人光秀几乎可以说是一心同体的亲人中的至亲,不可能不知道,因此政孝和源右卫门也并未多说。 然而,左马介听完来龙去脉,脸色一点儿没变,非常平静地点了点头,甚至用庆贺的口吻回答说:“那么,将军此次回乡只是不明原因的罢免吗?哎呀,听了这话我就放心多了。因为右大臣的情绪遭到冷遇,其他家族也是常有的事。还好,还好。” 三人一下脸色大变。特别是传五,他的嘴角上扬,靠近左马介,颤抖着说:“说什么还好?您这话我理解不了。左马介大人,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不需要我重复一遍了吧。要是因为我们将军的失误惹得信长公不高兴的话,等他情绪好了也可以重新讨得他的欢心。” “那,那么……”传五说话越来越快,“您是不是把我们家将军当成了专门讨好信长公的那种陪聊艺人?您认为明智日向守大人的武门可以那样吗?您一点儿都不觉得恼恨与耻辱吗?或者没感觉到已经被逼到深渊了吗?” “传五,你太阳穴上的青筋太粗了,要冷静!” “我们昨晚和前晚都没有睡觉,不可能像您那样冷静。我们明智主从被扔到了油锅中,残忍、嘲笑、耻辱、忍耐,各种恼恨都被煮沸了!” “所以我才这么说。首先放下心来,好好睡两三个晚上就是。” “您说什么傻话!”虽然告诫自己对方是主公的堂弟,藤田传五还是忍不住顶撞了他,“武门的声誉一旦受损,这种耻辱很难抹去,主公也好,我们这些家臣也好,因为安土的那个烈马将军,忍下了多少屈辱啊?有好几次,光秀大人忍着泪水向我们讲述众目睽睽之下所受的苛责,我们围在他身边互相劝解,一直哭到天亮。何况这一次不仅仅是夺去了负责接待的职务,紧接着又下令让我们回家准备出征,让我们马上攻打毛利的藩国山阴各国,以便从侧面支援中国地区的秀吉。简直把我们明智军队当成了追逐野兽的围猎助手或者说是猎犬,以这样的心情怎能奔赴战场?这正是那位烈马将军可怕的计谋。” “说话小心点!烈马将军说的是谁?” “就是那个信长公,一看到我家将军就大声叫他秃子,哪怕是当着别人的面。从他还是一匹烈马的时候就辅佐在侧、助其成就今日安土之大的织田家的功臣们,林佐渡大人也好,佐久间父子也罢,终于到了该报答他们、封官授爵的时候,却因为一些小小的罪名将他们处死或者流放。那个烈马将军的最后一招肯定是卸磨杀驴。” 左马介也发怒了,斥责道:“闭嘴!竟敢说右大臣的坏话,我不能和你们坐在一起了,站起来吧,起来吧!”此时,院子里传来少许动静,不知道是来人了,还是变黄的叶子落下来了。 叡山复兴 按说城内绝对不会有敌人,但是为防间谍,日夜都有人细心警戒、不敢懈怠。这一点可以说是每个城都一样,毫无例外。即便是茶室、院子里和附近一定会伫立着护院的武士。如今就有一名护院来到茶室的小门口,跪在放鞋的石板那里。他将一封书信交给自己的主人,候在那里很长时间,像一只蟾蜍一样一动不动。 过了一会儿,里面终于传来光春的声音,“因为说要我回信,我写好了给你,但是不能马上写,你让那个送信的和尚等一会儿。”小门是关着的,护院对着里面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说道:“遵命!”然后蹑手蹑脚地从院子里的树丛中穿行而去。 光春与三人又默默无言地对坐了一会儿,气氛不太融洽。时不时传来扑通扑通的声音,像是在用撞钟捶敲击地面。那轻轻的声响打破了这里的沉静,原来是梅子不停地掉落在地上。可能积雨云散去了,冷不防有一束很强的阳光照在了拉门上。 “我看,该告退了吧。好像大人也有事要办了。”四方田政孝趁机催促同伴,准备离开。 光春本来正在三人面前毫不避讳地展开书信阅读,于是卷起信来笑着说:“还早呢,再坐会儿吧。” “不了,告辞。” “真是多有打扰。”源右卫门与传五并排着退了出去,关上身后的隔扇,走向桥廊下,如踩破薄冰一般发出冰冷的脚步声。 过了一会儿,光春也离开了茶室。他走在廊下时对着侍臣房间招呼了一声。就连侍童们也慌慌张张地跟在他身后进了他的居室。光春马上要来笔墨纸砚,似乎头脑中已经想好了写什么内容,毫不费力地挥笔写起来。 “这是回信,让横川和尚的使者带回去吧。” 他把回信交给一名侍臣,似乎已经不再顾虑这件事,转而问另一名家臣:“光秀大人从那时起一直在熟睡吗?” 家臣答道:“我注意到他的寝殿非常安静。” 听了这话,他才舒展双眉说:“是啊。”仿佛他自己的内心也得到了慰藉。 从十九日开始,接下来的几天里,光秀在坂本城中无所事事、悠闲度日。他已经接到了出征中国地区的命令,虽说还有几天空闲,也应该尽早回到自己驻守的丹波龟山城,动员家臣做好一切准备。 “您在途中就这样好几天无所作为,传到安土那边恐怕更不好了。”光春想这样直言进谏。可是他一想到光秀的心绪,这话就说不出口了。正像藤田传五和四方田政孝他们说的那样,以这样的心情无法赶赴战场,光秀心中自然也有这种苦恼。既然如此,对光秀来说,安静地停留在这里度过几天悠闲的时光,也许是出征之前最好的准备工作吧。是的,一定是这样。光春始终坚信光秀过人的理智与平日的聪明。 今天,光春偷偷瞧了瞧光秀的居室,想看看他在做什么。结果发现光秀在毛毡上摆好了洗毛笔的盘子和墨池,展开一卷画册,聚精会神地练习作画。光春坐到光秀身旁,从心底高兴他能如此从容,想和他共同享受这种境界。 “啊,是左马介啊!不许看,我的画还不能见人。”光秀把笔放下了,显得有些害羞,又有些窘迫,将周围画过的废纸都藏了起来,一点儿不像个五十多岁的人。 “哈哈哈,那我真是妨碍您了啊。您用来临摹的画卷是谁的手笔啊?是您命狩野山乐画的吗?” “不是,是海北友松。” “原来是友松啊。他最近怎么样?我们这边一直没听到他的消息。”“前一阵在甲州战场时,他突然来营中探访我,第二天天还没亮他就飘然而去。这是那时候他画的。” “真是个怪人。” “不,也不能单纯地说他是个怪人。他是个坚守志节、像竹子一般耿直的人。虽然不做武士了,却保留了武士的气节。” “听说他是齐藤龙兴的旧臣,您是在赞扬他为旧主守节吗?” “安土建城之时,右大臣曾广邀天下名士,只有他拒绝了,不肯向名利和权势屈服。怎能为已故主人的仇敌画壁画?好像是这种气概吧。”此时,光春的家臣来到身后坐下,似乎有什么事。两人都不再说话。 光春回过头去,问来人有什么事。候在那里的武士手上拿着一封信和一张貌似请愿书的奉书纸,一副很为难的样子,有点畏惧地看着光春说:“横川和尚的弟子又来到城门了,硬要人将这封信再交到您手上,无论怎样拒绝他都不肯回去,说是赌上性命来出使的。您看怎么办才好呢?” “什么?又来了啊?”他轻轻咂了咂嘴说:“之前我亲自给横川和尚写了回信,已经回答得很清楚,请愿的主旨根本不能实现,让他不要再徒劳了。听说之后他又执拗地让人携书信两次三番来到城门,真是个不明事理的法师。不要理他,别管他说什么,将信退还他,赶走就行了。” 来通报的人只是说:“是,是!”好像是自己受到了责备,拿着书信和请愿书仓皇退下。 他一走,光秀紧接着问道:“横川和尚不是叡山的亮信阿阇梨吗?” “正是。” “元龟二年秋天,火攻叡山之时,我独自被任命为先锋,将山上的根基中堂、山王二十一社及其他庙宇佛塔悉数付之一炬,不仅是兵刃相见的僧兵,就连那些童仆与上人、平民与高僧,全都不分男女老幼斩尽杀绝,扔进火堆里。由于极尽杀戮、扫荡了这个深山,还以为再也不会有人了,就连草木也不会发芽了……看来不知从何时起,又有幸存的法师们回到了那里,寻求生存之路呢。” “正是,听人说山上依然是一片荒凉的废墟,可是后来横川和尚亮信、宝幢院的诠舜、止观院的全宗,还有正觉院的豪盛、日吉的祢宜行丸等大学者们召集了流散在各地的僧众,正在想尽一切办法发起山门复兴运动。” “估计只要信长公在,就很难实现吧。” “他们也知道这一点,所以将大部分力量用在劝说朝中公卿上,希望天子能够降旨晓谕信长,似乎还开展了激烈的运动。现在没希望得到恩准,于是近来只能依靠民力,向各国化缘,敲开各家的大门,听说正在修筑山王七社的临时大殿。” “那么……前几天开始再三派使者前来的横川和尚也是为了这事写的请愿书吧?” 光春突然换了一种认真的眼神,静静地凝视着光秀说:“其实,我原想没必要禀明您,因此擅自做主回绝了他。既然您问起来了,我怎敢隐瞒?我再重新禀明您。实际上,横川和尚得知您逗留本城中,想拜见您一次,于是再三恳求,想让我引见。” “亮信阿阇梨说想来特意拜见我吗?” “还有一封请愿书,说是希望在复兴山门劝布施时借用您的尊名。可是我觉得这两件事您都不可能应允,所以坚决拒绝了他。” “你那么拒绝他,他还是再三派僧人来到城门,就连送信的僧人都说赌上性命了……这种心情真令人可怜啊。”光春没有说话。 “左马介!”“在!”“如果在劝布施的联名信上写上我的名,恐怕会触怒安土的主公,但至少可以见他一面,这没什么好忌惮的吧?” “不,您还是不要了吧。您曾经一手负责火烧山门,如今有什么必要去见幸存的法师呢?” “当时是敌人,如今的叡山已经完全没有力量了,都是些发誓降服安土的恭顺良民啊。” “从表面上讲确实如此,可是传教以来的宝塔佛殿都被烧成了灰烬,数以万计的师父弟子、骨肉至亲都惨遭杀戮,那些僧众和有缘的众生又怎么会真正忘记当年的仇恨呢?” “正因为如此……”光秀对着天花板一声长叹,“当年我也是奉了信长公的命令,万般无奈化作一团烈火,不仅是山上的恶僧,还刺杀了无数无辜的老幼僧俗。今天想到这事,心里还会受到谴责。” “您这话不像您平时讲的大乘思想,这不仅仅是叡山的事。兴者、亡者如同春去秋来一样是世间之相。一杀多生,我认为烧掉一座山,如果可以照亮群山上的佛法,那么我们武人的杀戮绝非是毫无意义地伤及无辜性命或者摧毁当地的文化。” “你说得没错。我也不是不明白这点道理的人,作为一种情感,对于今日的叡山,我心中难忍那一滴泪……左马介,作为公职的惟任日向守会有所忌惮,作为一个普通人去祭奠山上的遗址就没什么关系了吧?我明天想悄悄微服去山上,然后向横川和尚布施一点儿再回来……怎么样啊?” 昼时鸟 当天晚上,光春躺到床上独自烦恼。他对光秀的心事感到疑惑:“为什么那么牵记叡山的人呢?”光秀想明天微服登山,对于这一怪异的想法,光春一整夜辗转反侧,在心中盘算:“要坚持劝阻他呢,还是随他的意好呢?” “以他现在的身份,最好不要与山门复兴有任何牵连。与横川和尚见面更是不妙。”虽然他心中盘算已定,但是不知为什么,光秀似乎对他擅自拒绝亮信阿阇梨的信使、退回僧众的请愿书一事有些不高兴,而且光秀的想法从根本上就和他的处置不吻合。“面对如今的叡山,到底在心中梦想什么呢?”光春对此颇感不安和疑惑。很明显这会被当作反信长的行为而遭到诽谤,而且马上就要出征中国地区的战场,完全没必要中途为此耽搁。 “劝住他,无论他说什么都要劝住他!”他下定决心,闭上了眼睛。既然打算不惮冒犯地劝谏,就算是光秀说一些令自己发窘的激烈言辞也好,生气发火也好,都要坚决扯住他的袖子。他打定了主意,这才进入梦乡。 然而,尽管第二天早上比平时起得还早,在他洗脸漱口的时候,就听到有人从廊下走向玄关。光春唤来侍从,急急地问:“刚刚是谁出去了?” “是日向守大人。” “什么?光秀大人吗?” “是的,他一副登山的轻装打扮,只带了天野源右卫门大人一个随从,嘴上还说着要快马加鞭赶到日吉山下,这会儿在玄关穿草鞋呢。” “那么,天还没亮他就开始准备了啊。”光春每天早上都要在神前朝拜、佛堂念佛,从未间断,今天早上却疏忽了。他慌慌张张地回到室内,穿好衣服,飞步来到玄关,可是光秀主从已经离开了那里,只剩下几名送行的侧臣。他们一副刚睡醒的样子,正在仰望从大房檐可以看到的四明岳的白云,有人说:“梅雨也该结束了。” 城外的松树林还笼罩在晨雾之中。两匹马载着人轻快地奔驰其间。有只鸟扇动着翅膀从他们身旁掠过,不知道是鸬鹚还是乌鸦。 “源右卫门,看来一定是晴天了。” “看样子山上一定也是晴天。” “很久没有这么神清气爽了。” “单从您心情变得舒畅这一点来看,今天的拜山也不再是毫无意义的事了。” “最重要的是我想见见横川和尚。我今天的目的只有这一个。” “我们特意到山上见他,他一定会感到惶恐吧。” “要是把他叫到坂本城的话,毕竟人多嘴杂。我想在山上没人的地方与他秘密会面。源右卫门,你要好好合计一下!” “我想山上没什么耳目,倒是山脚下要注意。要是村里人发现您登山了,传扬起来就不好了。一直到日吉那里,您都要把头巾拉低到眼眉上。” “是这样吗?”光秀把从脸上缠到头上的布包得更严实了,只剩下眼睛和嘴巴露在外面,转过头给源右卫门看。 “您衣着朴素,马鞍也只是普通武士所用之物。这样一来谁也不会想到您就是惟任光秀大人。” “源右卫门,你也不要大意。如果太过于殷勤伺候,也会被人怀疑的。” “哈哈哈,您说得有理,我还没注意到这一点。现在开始我要在您面前放肆了,请您不要责怪我不恭敬。” 最近两三年才有临时房屋建造起来,稍微恢复了坂本房屋的旧观。他们穿过刚刚建好的街道,开始朝延历寺的坡道前进时,早晨的阳光这才照到了身后的湖面上。 “途中下马后,马怎么办呢?” “听说日吉神社已经开始建临时神殿了,那附近应该有农户,不然的话,也可以寄存到日吉的工匠那里。” “啊……您没听到身后有人叫我们吗?” “如果有人追来,那一定是左马介。他从昨天开始就一副要劝阻我的表情。” “他是难得一见的温顺诚实之人。可能作为武士有些过于温和了。” “啊,看吧,源右卫门,果然是左马介。他独自从山脚下骑马追来了。” “看样子,也许他还想强行劝阻您,既然您都来到这里了……” “本来我就打算不管他说什么都不回去。不,恐怕他也不会再劝阻我了。如果想劝阻的话,早在城门就该拦住我的马了。你看,左马介也是一副登山的行装。他肯定是改变主意了,今天想要与我在山上闲逛半日,这才追来的。”世间没有人比光秀更懂得光春的心思,也没有人比光春更了解光秀的心情。果然,左马介光春在来这里之前已经想通了,与其硬要违背光秀的意愿,还不如一起在山上度过一天,在他身旁效劳以保证他不出大错。 他骑马赶上来后,显露出一副极为明朗的脸色,说道:“您真是太早了!怎么起这么早啊!今天早上我还真是没想到,着实慌张了。因为根本没想到您会这么一大早登山。” “不不,左马介,我也没想过要带你来。既然你追上来了,就按我们昨晚约定好的办吧。” “是我的疏忽,因为我自己误以为即便是微服出行,您也会带十名随从,让他们拿着茶与盒饭,悠然出行。” “哈哈哈,要是平日里游山玩水,我也想那样做,可是今日拜山只不过是为了祭奠那把业火烧过的遗址,为那些无数白骨祈求冥福,只是出于这样的菩提之心,怎么好意思提着酒壶与珍味登山呢?” 源右卫门紧紧盯着主人光秀的侧脸。 左马介似乎一点儿都不怀疑光秀的话,说道:“可能昨天我说了一些让您生气的话,只是因为我生来胆小,此时只希望您不要有坏的传言传到安土那边。既然您如此轻装出行,是到山上发一下慈悲之心,即使传到信长公耳朵里,也不会深深责怪您吧。其实我虽然就住在坂本附近的城中,那之后一次都没来过山上。今天我能陪您一同看看各处,也算是机缘巧合,所以才追赶而来。源右大人,快,你在前面带路吧。”说着催马前行。 光春与光秀并辔前行,为了不让他途中感到无聊,光春时而讲解沿途可见的花草,时而谈论新树上鲜艳的绿叶,时而分辨各种鸟鸣声、谈论鸟的习性,就像一位妇人要取悦郁郁寡欢的病人,给予他无微不至的关怀。 “是吗?嗯……确实如此啊。”光秀对于他的真情也不好表现得太冷淡,不过左马介所谈论的几乎都是自然风物,与世事无关。这些事光秀都不感兴趣。当然,光秀决不是那种不理解自然之美、不懂风雅的人,怎奈他的心无论在梦醒之时还是拿起画笔之时,都处于人与人的纠葛当中,处于战争不断的人类社会之中,处于嗔恚怨恨的火焰之中。虽然行走在昼时鸟啼声不绝的山路上,他的太阳穴依然和离开安土时一样青筋突起,至今也没有平静下来。 采药 当疯狂的士兵将箭与石子射向本能寺的护城河,叛逆的熊熊火焰烧焦了夜空之后,世人都开始揣摩臆测事前光秀的心理,即他变心的时间和动机。 有人说:“他的叛逆之心多年以前就有了。” 又有人举例证说:“不,是离开安土、回到龟山城以后。” 还有更透彻的人分析道:“回到龟山后的一个晚上,他去参拜爱宕神社,抽签之时那种念头油然而生了。证据在于他从那晚开始态度大变了。当晚,他邀请连歌诗人绍巴等人参加连歌大会,在席上大胆吐露心中所思,吟道:时已至五月,天下归属亦可知。而且那天晚上他一整夜都在做噩梦,以至于睡在同一间房里的绍巴屡次叫醒他。由此可见,他那狂妄的叛逆之意从这天起已经在胸中酝酿了。” 无论哪种说法听上去都可以让人信服,可是要说其中哪种说法真正说中了光秀的本心与变化的话,却也不能肯定。估计最难捉摸的便是人心的变动。他那样聪明,又一大把年纪,是什么原因让他不惜晚节不保、甘愿冒着逆贼之名做出盲目的举动?这是一个谜。同样,他的变心始于哪一天的什么时候,这一点恐怕除了附在他心中的魔鬼之外别人很难得知了。 然而迄今为止的史学家仅凭着历史证据推定了以上几个他产生叛逆之心的时机,这未免有些轻率了。因为在研究光秀的心境之时,最应当重视的便是从离开安土的五月十七日晚上到滞留坂本的五月二十六日这十天,而以前的史学家们却完全忽视了这一点。 光秀的叛逆完全是一种不加考虑的行为,并非出自多年的计划,通过作战前夜的情形与作战时沿袭的战略,可以明确断言这一点。这样看来,他的内心被魔鬼附体正是离开安土之后的事。正是那时的冲动让他丧失了一代名将的修养和理性。回乡途中在坂本逗留的十天,对光秀来讲,一定是日夜不停地懊恼的时间。从早到晚、每时每刻,一会儿变成魔鬼,一会儿恢复成人,时而变成菩提,时而化为罗刹,站在正邪两道的歧路上不知该何去何从。 如今,他利用其中一天去爬叡山。当然,爬山时他的内心片刻也没有安于其中一条道。途中他不停地在两条路上迷茫徘徊。想起过去这座山的鼎盛,如今显得无比寂寥。沿着权现川攀登东塔坡之时,几乎连个人影也没碰到。不变的只是鸟叫声。这里自古就有百鸟仙境的美称,既能听到棕腹杜鹃的叫声,偶尔也能听到三宝鸟的叫声。侧耳倾听,还能听到琉璃鸟、深山黄道眉、黑斑鸫、知更鸟、鹎,甚至昼时鸟的啼鸣,这些叫声婉转啾啾,回荡在山谷中。 “看不到一个僧人。”光秀站在文殊堂的遗址上失望地嘀咕道,似乎现在又一次对信长的威严与武力驱逐的彻底性感到吃惊,“左马介……” “您累了吧?”“累什么啊。这是怎么回事?这个山上连个人影都没有啊。我们去中堂看看吧。”说话间总有些颇为失望的神色,似乎他认为即便表面上有信长的压制,山上僧众的潜在势力也应该更多地在山上进行复兴活动,呈现在人们眼前。然而,过了一会儿,在巡视了中堂的废墟、大讲堂、山王院、净土院一带之后,发现到处都是原来堆得很高的焦土,一点儿都没变。只有寺院的修行所附近建了几栋山中小屋一样的建筑,散发着香火味儿,让天野源右卫门到里面看了看,只有四五个僧人围着一锅粥。他说:“问了问,都说横川的亮信阿阇梨不在这里。” “横川和尚不在的话,有没有以前的硕学或者长老在啊?”光秀又让源右卫门去问,他回来说:“听说山上根本没有那样的人,要来山上必须得到安土的批准或者是奉了京都的朝廷命令,只有有限的几个普通僧人和杂役僧被允许常住山上,这是法令。” 光秀满不在乎地说:“法令是法令,可是宗教的热情决不是泼了水就会灭的火。我想,他们是把我们看作了安土的武士,所以才严守秘密的吧。横川和尚与其他幸存的长老们一定还住在山上的某个地方,只是平时在躲避人的耳目。你再去问一遍,好好跟他们说说,让他们千万不要担心。” “是!” 源右卫门正要走,左马介拦住他说:“我去吧。源右卫门问话过于严厉,那些僧人不会好好回答的。我去诚恳地问问。”后半句是说给光秀听的,看到光秀点头了,他就朝小屋走去。 然而,光秀在等待光春返回的时候,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了从未想过要见的人。他头戴绿褐色的帽子,身穿同样颜色的道服,扎着白色的绑腿,穿着草鞋。这位老人年龄已过七十,嘴唇还像少年一样红,双眉似雪,就像给仙鹤穿上了道服一样。他带了两个仆人和一名童子,四人正从四明岳山谷的小道上爬上来。 这人看到光秀的身影,似乎一眼就认出来了,将随行的人抛在身后,冒冒失失地来到身旁打招呼说:“这不是日向大人吗?很久不见了,哎呀哎呀,这真是在出乎意料的地方遇见了出乎意料的人啊!听说您在安土忙得不可开交,今天您是因为什么事顺便来到了这无人的山中呢?”他说话声音洪亮,完全不像是老人。而且白眉毛与嘴角都一直洋溢着微笑,显得非常爽朗。 相比之下,光秀就比较狼狈了。这位开朗的老人眉眼之中有种让人目眩的东西,他一反常态,回答得颠三倒四:“哎呀,我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曲直濑大人啊。就算是我,也会有闲来无事的日子。这几天滞留在坂本城中,想着来山上逛逛也可以排遣一下梅雨季节的郁闷心情。” “偶尔逛逛大山,接触一下自然,转换一下心情,这是最好的养心方式,对身体来说也是良药。据我观察,跟前一阵子相比,您看上去身心俱疲啊。您是因病告假、回乡途中吗?”他眼睛眯成一条缝问道。 不知为什么,在这双眼睛面前似乎无法欺瞒什么。曲直濑道三,名正盛,字一溪,是当代闻名的大夫。从足利义辉作为室町将军的时候起,道三就已经作为医者享誉京城,也深受恩宠。管领细川也好,松勇弹正、三好修理也好,都曾接受过他的诊疗。他还深受宫中信赖,一有空就扑在施药院的事业上,还为晚辈建学堂,已经七十多岁高龄,却丝毫不知倦怠。 光秀有一阵子没见到他了,不过以前就曾数次在安土城中与这位名医同坐一席。其中有两次是一同饮茶。信长在饮茶的时候也经常邀请他,如果生病了,还没躺下就会说:“快去叫道三!”比起常伴左右的御医,他更信任道三。然而道三生来就不喜欢服侍达官贵人,因为住在京都,虽说身体结实,动不动就被叫到安土还是感到很为难。 光春没到小屋就回来了,因为源右卫门突然去叫他回来。源右卫门边走边小声说:“好像遇到了不该遇到的人。”然而光春看到曲直濑道三后反倒觉得有些幸运,他走上前去说:“真是难得一遇啊!这不是一溪老大人吗?您总是比壮年人还精神,今天是从京都来的吗?是陪同游山观景吗?”他加入到两人的谈话当中,显示了平日的亲近。 “每年春夏之交的四五月和秋末的九十月,我都会来登山,从未间断。因为这个峰谷谷中生长着许多珍贵的药材。”他招手示意在远处候着的一名仆人过来,从他携带的筐子里取出采集到的百合科、龙胆科以及兰科的各种药草,说:“这是鹧鸪草,这是獐牙菜,这是金文草,这是鸦葱,这是黄精……” 他一一解说其药效以及本草的由来,又说:“信长公无论什么事都喜欢新事物,尤其对海外文明非常敏锐,他命安土教会学校里的荷兰医师在伊吹山脚下设置药材田,种了七八十种西洋药草。其实完全没必要那样,光是这个叡山之中就不知道有多少我们还未发现的神秘药材呢。以前这个山里的高僧将见过的各种药材咏入一百首和歌之中,收在《天台采药歌》这个小册子里,听说收藏在中堂之中,我也想一定要目睹一下,后来由于元龟二年的那场战火,都化成眼下的焦土了。我没能看到《天台采药歌》,至今仍对这件事深感遗憾。” 道三说个没完没了,光秀不仅始终容易陷入沉默,在说话之间目光也有些呆滞,道三见此情景也不由得担心起来,屡次以医师的目光注视光秀的侧脸。因此,话题又开始涉及光秀的健康问题:“听左马介大人说,您近日就要出征中国地区,您要好好保重身体。人一过五十岁,无论多么结实,都很难否认自然的生理,因为身体内部会发生各种各样的变化……” “是吗?”光秀勉强付之一笑,似乎把道三的提醒当成了与自己无关的事,回答道,“前一阵子有些轻微感冒,因为生来强健,也没感觉有什么特别的病状。” “不,话可不能这么说。”道三以自己的医学知识和经验中的权威性加以否定说:“如果病人能够意识到自己的病状,总是多加小心还好,像你这样过于相信自己没病,往往就会陷入很大的误区。可要多加小心啊!” “那么我的老毛病在哪里呢?” “光是看你的脸色、听你的声音,马上就能明白你身体不适,先不说哪里有老毛病,恐怕你的五脏六腑都已经处于疲劳状态了吧?” “要是您说处于疲劳状态,那我也同意。因为多年来四处征战,又要在主公身侧侍奉,我已经是一再勉强自己的身体了。” “跟您这样有学问的人谈论有些班门弄斧了,我劝您还是好好养生吧。肝、心、脾、肺、肾,这五脏体现在五志、五气、五声上,也体现在脸色上,说话时也无法掩藏。比如,肝部生病则多泪,心有疾病则容易害怕、战战兢兢,脾有问题则容易动怒,肺虚则失去化解忧闷的能力,肾亏则容易或喜或悲、变化无常……” 道三凝视着光秀的脸色,光秀自信没病,根本不听他的话。想要勉强微笑着搪塞过去,结果变得不愉快、不安,毫无理由地焦躁起来。他尽量不回答,似乎想找个机会尽快告别这位老人。 可是曲直濑道三想要说的话绝不会说到一半含糊过去,尽管他意识到了光秀的那种眼神与脸色,还是继续恳切地劝告道:“从一看到你我就有些担心你皮肤的色相。你在忧虑什么、害怕什么呢?而且你的眼中隐藏着怒气,满眼之中充满着匹夫的怒气与妇人的泪光。你有没有觉得晚上手脚冰凉?有没有觉得耳鸣口渴,口中就像咬了荆棘一样?” “虽然偶尔有睡不着的时候,昨晚倒是睡得挺好的。劳您如此关怀,十分惶恐。出征之后我再吃点药吧。”光秀趁机扭头催促左马介和源右卫门往前赶路,又说:“过一阵我再派使者前去拜访您,您给开点常备药吧。途中相遇,真是失礼了!”说完逃跑似的离开了。 越过白河 这一天,明智的家臣进士作左卫门带着一小队部下从安土回到了坂本城。因为主人光秀骤然离开,他们留在那里处理残留的事务、收拾住处。他还没解下行装,就被围在一个房间里。妻木主计、藤田传五、并河扫部、四方田政孝、三宅藤兵卫、村上和泉守等人迫不及待地靠上前问道: “之后情势如何?” “我们离开之后,安土都有什么传言?” 作左卫门切齿说道:“自从十七日那天你们离开,到二十五日的今天为止仅仅八天,身为食用明智家俸禄的人,如同坐在针毡上三年之久。那之后,就连偶然从空荡荡的接待宅院门口经过的小人物和平民都会高声说:这就是日向大人的空宅院啊,难怪会有臭鱼的气味,要是继续这么失误再加小气的话,秃头的亮光估计也会消失吧。他们放肆地说着坏话,就算我们堵住耳朵,每天也会听到……” “评论这么差吗?” “他们都是生活在安土膝下的人,没有一个人说信长公的处置过分或者不对,全都是对我们将军的诽谤。” “上层人士之中总有些懂道理的人吧。他们的传言怎么样呢?” “唉,那以后几天之中,整个安土城都在忙于招待大贵宾德川将军。由于突然换了负责接待的人,听说那位德川将军也感到可疑,他曾问过信长公:不见明智大人的身影,他怎么了啊?结果信长公若无其事地回答说已经让他回乡了,完全没把这件事放在眼里。” 众人咬着嘴唇不再说话。进士作左卫门继续说了下去。对于主人光秀的失意,安土的重臣之中有很多人反倒拍手称快。而且在信长心中,不仅不再给我们主人昔日的宠爱,说不定还有将明智家的领地另行封到其他偏僻之地的意思。这也仅仅是传言,不过毕竟无风不起浪。因为安土的奏者森兰丸是当年在坂本战死的森三左卫门的次子,所以他暗暗希望从如今的领地美浓搬到坂本,甚至有消息说信长公已经默许了。 因此,有不少人认为,这次命主人光秀出征山阴地区,是为了让他攻下那里,并把当地封赏给他,然后将从地理上离安土很近的坂本一带要塞赐给森兰丸。作左卫门怒目说道:“其证据在于……”他拿出来十九日信长发给明智家的军令状,证明自己的推断。也不需要作左卫门多说,这道十九日签署的军令状是安土亲手交给明智家的,其内容令光秀以及全体家臣感到愤怒。全文如下: 此次出征中国地区,我来殿后,近日即将出马,各位先锋部队比我先到战场,可听从羽柴筑前守的指挥。池田惣三郎将军、池田纪伊守将军、池田三右卫门将军、堀久太郎将军、惟任日向守将军、细川刑部大辅将军、中川濑兵卫将军、高山右近将军、安部仁右卫门将军、盐川伯耆守将军。 军令状绝不会有误,也绝不可能受佑笔的私情左右。这是信长公的指示,很明显是故意的。明智家的将士接到这封传阅文件时,禁不住流下悲愤的泪水,一个个抱怨道:“我们家主人当然在池田、堀久等人之上,按照惯例应当与羽柴同等对待。然而,我家主公的名字却被写在那些将士后面,而且还要听从秀吉的指挥,这是对武门最大的侮辱。只能说这是要将剥夺接待职务的耻辱写到军令状中、让明智家的脸面丢到战场上的残酷行为。” 进士作左卫门说这件事就连安土的普通百姓也相当关注,他根据自己的观察说道:“人们一定是通过军令状中显示的降级,敏感地读取了信长公的意思,这才到处传说领土即将易主、坂本四郡将会赐给森兰丸的谣言……总之,这事让人万分意外,岂是遗憾二字所能表达的?”他说完之后,好几次将握紧的拳头从膝盖上抬起来放到眼角处,黯然转过脸去。 时值黄昏,薄暮渐渐笼罩了各人的坐姿与墙壁,然后没有一个人开口,只能看到顺着脸颊流下的泪水。这时,大走廊那边传来武士们的脚步声,估计是将军回来了,人们争先恐后地出去迎接。只有作左卫门还一身行旅装扮,候在那里等待召见。光秀在山上走了一整天,回来后先洗澡再用晚餐,然后召见了作左卫门。只有左马介陪同在侧,作左卫门这才汇报了一件没对任何家臣讲的事情。那就是他打听到了信长的日程安排与准备情况,信长将于月末二十九日从安土出发,在京都住宿一晚,然后立即西下。 今天已经是二十五日。光秀一听说二十九日信长就要从安土出发,回顾这七日的逗留,也不由得心焦起来,“那么,驻留安土城的人员已经定了吗?”作左卫门回答说:“听说驻守主城的是津田源十郎大人、加藤兵库大人、蒲生右兵卫大辅大人、野野村又右卫门大人、丸毛兵库守大人等,另有数十位大将奉命驻守外城。” 光秀专心听着,他的耳朵与眼睛一样,象征着他的聪明与观察的睿智。他不停地点头回应作左卫门,然后又问:“那么陪同出征的是?” “我没有具体打听到都有谁,只听说带了几名身边的近臣和三四十名侍童。” “什么?只带了四五十人就轻装上京吗?”作为信长亲征,显得过于轻率。也许是觉得这样反倒可疑,光秀的眼神望向蜡烛,刹那闪过一道不可思议的光芒。 光春本来一言不发候在一旁,见光秀之后一直保持沉默,就对作左卫门慰劳道:“你下去解下行装用晚餐吧。” 接下来就只剩光春与光秀二人了。面对这位如同自己分身的骨肉至亲,光秀也表现出了想推心置腹地谈一谈的样子,然而光春的话不仅让他无法开口,还恳切地劝他尽快出征中国地区,不要再触犯信长的忌讳,开口闭口都是信长,只是劝他要服从并尽忠。 对于堂弟这种正直忠义的性格,光秀四十年来一直非常喜欢,认为他是一个值得依靠的人。即便是现在也非常信赖他,认为正是这样的他才堪称一族之中首屈一指的人。因此,对于他的那种态度,尽管不符合自己现在的心情,光秀也无法生气或压制他。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光秀唐突地说:“对了,今晚就让一队人先出发,去通知龟山的家臣们做好出征的准备吧。左马介,你去安排一下吧。”光春欣然起身去了。 当晚,并河扫部、村上和泉守、妻木主计、藤田传五等大将立刻率领一支队伍,急急赶往龟山城。 四更时分,光秀一下子翻身坐起来。是做梦了呢,还是又否定了以前的想法呢?过了一会儿,他又盖上被子,将脸埋在枕头里,似乎努力想进入睡眠。不知是雨是雾,是湖水的波涛声,还是四明岳吹来的山风,大殿的屋檐一整夜都笼罩在山里的云烟之中。 没有风,枕边的蜡烛却摇曳不止,一闪一闪地在光秀紧闭的双眼上投下光与影。光秀翻了个身,虽说现在夜短,这几夜对他来说却很难熬。以为他终于就这样进入梦乡了,结果他突然又掀开被子,一下子坐起身,对着侍童房间喊:“阿香,阿香在吗?”远处的隔扇拉开了,值夜的山田香之进悄无声息地进来跪拜在地。光秀只吩咐了一句:“让右兵卫马上过来!”然后独自沉吟起来。 武士房间的人都已经睡着了,因为有一队同僚已经在晚上出发前往龟山了,也不知道主人光秀什么时候会提及出发事宜,因此家臣们都有些不同寻常的紧张心情,睡觉前各自将行装放在了枕头旁边。 “主人是叫我吗?”四方田右兵卫马上就来了。他是个年轻力壮的人,也是四方田政孝的侄子,深得光秀偏爱。光秀用眼神示意他再靠近点,然后小声对他吩咐了什么。这个年轻人没想到会直接从光秀那里接受机密命令,一脸感激的神色,决心以身报答主公的信赖,他说道:“属下告辞!” 对于他的年轻,光秀既觉得可靠,又有些不放心地说:“趁着天不亮赶紧去,要是自称明智家的将士,会有很多人注意你。不要鲁莽,不要疏忽!” 右兵卫退下之后,到天亮还有一阵子。光秀这才真正进入了睡眠。他一反常态,日上三竿才从寝殿走出来。家臣们推测今天就会出发前往龟山,而且以为一大早就会提及此事,都已经在待命了,主公这个不同寻常的懒觉让他们感到非常意外。 “昨天在山上走了一整天,最近很久没有像昨晚睡得那么香了。可能是睡好了吧,今天心情非常舒畅。看来感冒也彻底好了。” 中午时分,光秀爽朗的声音传到了大厅里。家臣们就像自己恢复了健康一样一个个笑容满面。不一会儿,侧臣传达了这样的命令:今夜酉时三刻,从这里出发,越过白河,经由京都北部,回到故乡龟山。尽快准备,不得延误。 随行前往龟山的将士共有三千余人。黄昏临近的时候,光秀已经整顿好行装,来到主城的大厅中,只有这一天,他和光春的家人共进了晚餐。左马介光春说:“为庆祝您出征顺利,内人和老人们精心准备了一顿晚宴。虽然没什么珍馐佳肴,要是您看在他们的诚意上多吃一点,他们不知道会多高兴呢。”光秀体会到他的心情,于是提出:“要出征中国地区,也不知道何日才能回来。很久没有见到你的家人了,干脆一起吃吧。”因此在临近出发之际突然就这样一家团聚了。 光春的夫人是妻木主计的女儿。光秀家中出了名的孩子多,而光春与夫人妻木氏只有一个八岁的儿子乙寿丸。老人之中有叔父长闲斋光廉。他是个非常洒脱的人,今年六十七岁,无病无恙,总是开玩笑,如今又在戏弄身旁的乙寿丸。只有这位直爽的老人始终笑嘻嘻的,完全不知道明智一族如今碰触的暗礁,他将余生托付给航行在春天的大海中的船只,一副非常放心的样子。 “非常热闹,感觉像是回到了自己家中。老人家,把这杯酒递给光忠吧!”光秀喝了两三杯敬献的酒,将酒杯递给身边的光廉法师,光廉又将它递给身边的侄子明智次右卫门光忠。光忠是八上城的城主,今天刚来这里。他在堂兄弟三人中年龄最小。 “感谢您的赏赐!”光忠来到光秀面前返还酒杯,光春夫人拿着酒壶斟上了酒。那时候光秀的手抖了一下,光秀并非是被鼓声吓到了,可是看上去他的表情也随着外面响起的鼓声动了一下。 “已经是酉时了,是队长敲响了大鼓,让士兵到校场集合。”光廉突然将目光投过来说道。 光秀一改之前的好情绪,沉着脸说:“我知道。”他好像很痛苦地喝干了最后一杯酒。 半刻之后,他已经在马背上了。蓝色的星空之下,三千人马举着火把蜿蜒走出湖畔的城堡,穿过松树林,登上日吉坡,消失在四明岳的山脚下。左马介光春在城头目送他们。他要将坂本的家臣单独组成一支队伍,随后赶赴龟山与主力军会合。这一晚是二十六日,到天亮之前的时间里,光秀率领的大队人马一直赶路,没有睡觉。正好午夜时分,他们来到了四明岳南部,看到了西方盆地中夜深人静的京都。越过白河,来到瓜生山的山脊,往前就是通往一乘寺南部的路。之前一直都是上坡路,接下来就是一路下坡。 “休息吧。”次右卫门光忠向将士传达光秀的意思。光秀也下马了,命人取来矮凳,在这个山峰顶端休息了一会儿。如果是白天的话,可以从这里眺望京都的城区,如今只能凭借有特征的殿堂、佛塔与大河,在黑暗中模模糊糊地看到全城的轮廓。 “四方田右兵卫还没追上来吗?”光秀向身边的四方田政孝问道。而政孝正好想问光秀自己侄子的去向。 “从昨夜就没看到他,不是您派他去做事了吗?” “是的。” “他去哪里了?” “过一会儿你就明白了。如果你看到他回来,哪怕是在行军路上,马上叫他到我身边来。” “遵命!”政孝没有追问。因为他觉得主公一向直言不讳,既然他不想说的事就不应该过问。 光秀闭上嘴,眼睛又望向京都那墨色的屋顶,不知厌倦地眺望着。也许是因为夜雾一会儿变浓一会儿变薄,又或许是因为眼睛已习惯了夜色,那些建筑物渐渐能够辨别清楚了。尤其是二条城的白墙看得最清楚。自然,光秀的目光凝视在那一处白色上。信长的儿子中将信忠在那里,还有几天前辞别安土上京的德川家康也住在那里,估计有很多负责向导与接待的人,度过了几个盛情招待的夜晚吧。这些事即便不去想也会马上浮现在脑海中。 “估计德川大人已经离开京城了吧。”光秀喃喃问道。 政孝回答说:“我想现在应该在大阪吧。听说他们的计划是那样的。” “……嗯,嗯。” 光秀不再说话,刚才的对话显得没头没尾的,“好了,走吧,牵马来!”光秀出其不意地站起身来。各位将士都慌了神。 这一突然袭击搞得部下非常狼狈,都是因为光秀的内心没有考虑到其他人,单独行动了。就像之前他对政孝讲的没头没尾的话,这几天来光秀经常从全家上下中游离出来,不再是一藩之主,也不再是一支队伍的首领,就像一个孤儿一样经常做单独行动。不过,跟随他的将士们不畏夜路的艰险,簇拥着主公,告诫着同伴说:“下山很快的啊!”“不要马失前蹄啊!”他们朝着京郊马不停蹄地赶路。 三千人马的队伍来到下加茂的河滩上站定之后,人们不约而同地回头看了看。光秀也回望了一下。因为看到眼前的加茂川泛起了耀眼的红色波浪,就知道旭日从身后的三十六峰升起来了。 “早饭是在河滩吃,还是到了西阵再吃?”负责兵粮的部将来到光忠身旁询问早餐事宜。光忠为了探询光秀的意思,正要催马上前,发现四方田政孝与光秀并辔凝望着白河方向,于是在那里候了一会儿。 “政孝,那不是右兵卫吗?” “好像是啊。” 光秀与政孝似乎在等待远方疾驰而来的骑兵,等到那身影穿破晨雾来到近前,“果然是右兵卫。”光秀在原地等着暗暗期盼的这个人,一边对左右将士说:“你们先走吧。我晚一步过河。” 前面的队伍已经有一部分人走进加茂的浅滩,朝对岸走去。各位将士从光秀身边走过,一个接一个地在清水中蹚出一些白色的水泡,徒步过河。光忠趁机问道:“在哪里吃饭呢?西阵可能会比较方便吧。” 光秀回了一句:“虽然大家可能饿了,在城市里还是不太好,到北野再吃吧。”此时,四方田右兵卫已经在十几米远的地方下马,将马拴在河滩的木桩上。 “光忠、政孝,你们不要管我,先过河到对岸等我吧,我马上来。” 光秀把最后两个人支走,光秀这才示意右兵卫过来,“过来,再靠近点。” “……是!” “怎么样,安土的形势?” “之前您听到的进士作左卫门大人的汇报好像没有错。” “我再次派你前去,是想让你打听清楚二十九日上京的事宜以及随行人员的情况。你却说好像没错,说得这么含糊有什么用。确定还是不确定,你要回答清楚!” “二十九日离开安土一事确切无误。没听说随行人员中有大将的姓名,只提及了四五十名近卫侍童。” “那么,在京中的住处是哪里?” “听说是本能寺。” “什么?本能寺?” “是的。” “不是二条城吗?” “确实是本能寺,每个人都这么说。”右兵卫怕再次被斥责,非常清楚地回答道。 参拜爱宕 以巨大的山门为中心,附近有很多小庙各自有围墙和大门。放眼望去,这里的松树林地上很干净,整个树林构成了一个禅院,阳光从树梢洒下来,鸟鸣幽幽,更显得寂静。光秀率领众位将士将马拴在这里,开始吃一顿早中饭。本应在加茂河滩附近吃早餐,由于忍着来到北野,已经错过了时间。将士们都带着一天分量的兵粮,虽然是生酱和梅干再加上糙米饭,非常朴素,由于一夜空腹,人们要求也没那么高了,吧嗒着嘴吃得很香。 “这不是惟任日向守大人的队伍吗?”妙心寺中的小寺大领院的三四名僧人送茶过来了,又补充说:“虽然没准备什么,如果方便的话,请到寺中休息。住持过一会儿要来问安,到时带您过去。”他们将带来的茶水交给侍臣准备回去。 光秀在负责行李的人支起的简易营帐下摆上矮凳,刚吃过饭,正口述着让佑笔写一封信。他吩咐侍童说:“是妙心寺的僧人吧?正好让他们做信使,把他们叫回来。” 那些僧人远远跪拜在地,光秀把佑笔写好的书信交给他们,说道:“能不能把这封信急速送往连歌诗人里村绍巴的府邸?”然后马上收起矮凳,站到马旁说:“赶路要紧,我们就不去拜访寺中的长老们了。替我问个好吧!”说完就下令出发离开了。 白天很热,从仁和寺通往嵯峨的平坦大道尤其显得干燥,盛夏一般的青草的热气随着尘土从马蹄下升腾起来。光秀沉默不语,始终没有说过口渴,也不与左右将士交谈。然而,他不停地在跟自己对答交谈。 天地间任何人都不可能窥知的大事,他面对着自己,在心中掀起一股争论的激流。他非常小心,缜密地思考那件事的可能性、世人的舆论以及一朝不成功的话导致的结果。就像怎么赶也赶不走的马蝇一样,这已经成为他心中的白日梦,挥之不去。这样的噩梦不知什么时候起从他的毛孔悄悄渗入,如今已经成为满身的邪气,以他的聪明也已经失去了反省的能力。 五十五年来,光秀从没有像现在这样依靠并坚信自己的智慧。客观地说,他的知性呈现了前所未有的危险的裂痕,他自己却相信事实正好相反。“我的思虑滴水不漏、万无一失。谁会知道我的心事呢?”在坂本的时候还在考虑是否实施自己在心中细细盘算的计划,有一半还在犹豫,今天早上在下加茂的河滩上听了四方田右兵卫汇报的确切消息,光秀激动得毛发倒竖,益发坚定了自己盲目的信心。他暗暗下定决心:“是时候了,上天赐给了我这样的时机!” 信长只带了四五十名随从轻装出行,留宿本能寺。可以说正是这个绝无仅有的良机造就了他的心魔。无论多么大胆的人都不会谋划的事情,如今这个胆小的光秀猛然要付诸实施了。让他走到这一步的并非是他的积极性,而是由于他身外的事物。 虽然人们都是根据各自的意愿生活并行动,而超出个人的某种力量在驱动着人。人们无论如何都无法完全否定这一宇宙之理。如今的光秀也会想到这一点。对于这个机会和自己心中的计划,他相信上天站在自己这一边,同时又不停地害怕上天,从下加茂到嵯峨的半天路程之中,一直都在思考这一件事。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上天的注视之下,他有点类似恐怖的心理。 “六右卫门,六右卫门!”过了清凉寺,来到北嵯峨的松尾神社前,他唤出近侍中的东六右卫门吩咐道,“你现在去爱宕山上,转告威德院的行祐大人,就说我明天过去参拜,晚上想召集四五名平日与我亲近的人,举办连歌大会。因为我不想突然到访,扰了寺庙的清净。你就一直在山上待到明晚好了。” 之前他已经给京都的绍巴送去邀请函,如今又让人提前告知要去参拜爱宕。他既相信上天站在自己这一边,同时又开动自己的智慧,欺瞒上天的眼睛。队伍越过桂川,穿过松尾的近道,那天傍晚,太阳完全落下山时,他们到达了龟山城。 龟山的居民得知城主回来了,燃起映红了夜空的篝火,表达他们的喜悦之情。事实上,比起波多野氏时代,这里的百姓对眼下的善政更加心悦诚服,喜欢光秀的品德。“你看到了吗?城中的院子里,桔梗花又开了。”正是成为明智领地之后,才流行起这样的民谣。今夜城下的歌声也越过护城河,穿过城墙上的炮眼,传入主城中。 “长期让你们驻守城中,辛苦了。你们看我还这么健康呢,替我高兴吧!”他一进入城中,马上来到大厅,首先让齐藤利三等众多留守城中的将士前来谒见,听了众人的问安之后才进入内城。 虽说有几十万石的俸禄,有热闹的家人,不仅光秀一人如此,战国时期的武将一年当中可以回家团聚的日子都是屈指可数的。如果长期在外征战,就会两三年都不回去。因此,一旦身为父亲的人偶然出现,那么夜晚的内城就会十分热闹。夫人、孩子以及年老的叔父叔母都会笑嘻嘻的,就连那些侍女们脸上也洋溢着喜悦,灯火辉煌,这种欢快的气氛是过节或者过年所不能比的。 光秀孩子多,女儿有七个,儿子有十二个。当然,其中几乎三分之二已经出嫁或者成为别人家的养子,不过家中还有几个年龄较小的孩子,还养着叔母家的孩子以及某某的孙子,因此夫人熙子总是笑着抒发自己的感想说:“到底我要活到多大年纪才能不用照顾孩子们?”她收养了战死的族人的孩子,而且,就算是光秀的孩子,其中也有一些并不是自己亲生。然而她是细川藤孝赞赏有加的贤德夫人,虽然年过五十,却甘心照顾那些吃奶的婴儿和淘气的顽童,甚至把这个当作自己一生最大的满足。 当初光秀浪迹江湖之时,穷困潦倒、无钱住店,生病了也无钱买药,她剪掉自己的青丝换来银钱渡过了难关,鼓励夫君实现自己的夙愿。她自己只字不提这些往事,倒是三女儿伽罗沙的夫婿细川忠兴的父亲细川藤孝,一喝醉了就会提出来,让光秀苦笑不已。 从到坂本城以来,不,从到安土城以来,他第一次得到了安慰。那一夜他安然入睡。第二天,那些嬉笑的孩子与贞洁的妻子的笑脸,对他布满荆棘的内心都是最大的安慰。“还是自己家里好啊!”光秀看着眼下的幸福,深有感触地说。然而,过了这一夜他内心深处的东西却是丝毫未有变化。反倒在心中的秘密之上更加了一些别的欲望,给自己的行动增添了勇气。 他看到从浪人时代就嫁给自己的糟糠之妻十分满足于现在的境遇、只顾着照顾孩子的身姿,总是想:“你的夫君还不会就这样结束,马上就把你变成将军家的诰命夫人!”有时候他会为自己的计划神情恍惚,望着一族老小空想道:“过不了多久,大家都会成为天下人的亲戚,受到众人的尊敬。让你们从这样乡下的府邸搬到胜过安土的地方,那你们会多么欣喜若狂啊!” 这一天午后,他只带了几名随从就出城了。一身轻装打扮,就连常伴左右的重臣也没有带。然而不需他特别提及,就连守城门的将士都明白他的目的:“听说今晚要参拜爱宕。”从昨天来龟山的途中,光秀已经数次表达了他的想法:出征中国地区之前,到爱宕山住一晚,祈祷武运长久,顺便召集平日的好友,参拜后的晚上举办连歌大会,好好修心养性。因此,这就意味着主人的预定行动是:二十七日到达龟山,二十八日参拜爱宕,二十九日回城。这事已经不需要再通知全体家臣,大家都已经知晓了。 无论是祈祷战胜的参拜也好,从京城召来风雅的友人举办连歌大会也好,没有人怀疑光秀心中的风雅与从容。对照平日光秀的人品,此时人们也会认为:“从他的性情来看,也在情理之中。” 随从二十人左右,加上侧臣五六名,比出去打猎还轻便。他们渡过保津川,从丹波口逆流而上来到水尾。这条道比从嵯峨村的正道攀登要艰险很多。前一天已经让东六右卫门通知了威德院,因此山上的僧人与神官们来到水尾村,迎候在那里。光秀将马交给他们,马上向僧人行祐询问道:“绍巴来了吗?什么?你说他早就来了,那我太满意了。他应该从京城带来了几个会吟咏连歌的人吧。” 签 歌道与茶道的朋友之间,除了礼仪之外,还有超越阶级的亲近之心。行祐用有些夸张的手势回答说:“绍巴大人一定也很慌张。毕竟他昨天临近傍晚才收到您的邀请信,而且又是在这样不方便的场所。因为太突然,无论找谁都没有结果,只好带着令郎心前大人和高徒兼如,再加上亲戚里村昌叱大人,只带了这三位就赶来了。一打听前后的时日,我才明白这确实是令人为难的邀请啊!” “哈哈哈,是吗?他是那样抱怨的吗?”这样的事在吟歌的伙伴们之间也是一种助兴的话题,光秀心无旁骛地笑着说:“我也知道很令人为难,因为每次都是抬轿相迎、骑马相送,有些过于庄重,偶尔也要像个风雅之交的样子,费一番辛苦聚集在一起,不是更好吗?场所又定在了这里,时间也是出其不意。不过,不愧是里村绍巴,没有装病逃避,从嵯峨口下马也要走十多里路,他却慌慌张张地爬上山来,看来不是附庸风雅,这个人足以做我的朋友!” 行祐、宥源二位僧人在前面带路,东六右卫门以及其他随从跟在后面,光秀也开始攀登石阶。刚来到一小块平地,紧接着又有一段石阶。越往上走,杉树与丝柏的树荫越是浓密,再加上黄昏渐近,夏日的天空变成了桔梗色,感觉一下子就到了晚上。而且每走一步肌肤也能感觉到山上的冷气与山脚下有很大不同。 来到威德院的客殿之后,行祐说道:“刚刚一时忘记了,绍巴大人让我向您转达他的歉意。本来应该到途中迎接您,因为觉得您今天登山的首要目的可能是祈祷,所以想等您拜完山庙之后再来问安。” 光秀默默点了点头。喝完一杯白开水之后,他马上要人带路,说:“趁着黄昏的微弱光亮,首先我想去祈求这里的守护神,拜一拜爱宕权现。” 道路已经打扫干净。神官率先踏上前殿的台阶,点上了佛灯。光秀跪拜在地,祈祷了很长时间。唰唰唰,神木的风从他头顶上吹过三次。神官将装有神酒的土陶杯放在了他面前。光秀随后问道:“听说这个神社里供奉着火神,是这样吗?” “正是。” “听说如果向火神祈求免去火灾的话将会灵验无比,真的吗?” “是的,是的。正如您所说,自古以来就有这样的说法。”神官避开光秀的问题,反倒向光秀问道,“如果辟火断火的话,火神显灵一定能够达成愿望,这是当地人的信仰,这样的传说到底是怎么来的呢?” 神官巧妙地转换了话题,不知什么时候起开始谈及神社的起源。这家神社据说早在贞观四年的记载中就有,而且这里是松尾的雷神的另一处香火地,很早以前连同丹波山城的国境,被称为阿多古,被尊奉为阿多古的神山。不知从什么时代开始,朝日岳、大鹫峰、高尾山、镰仓山、龙上等山峰上都建起了佛殿宝塔,这里作为五台佛地更加为世人熟知,后来又成为修验道的居士们修行天狗的道场,如今就成了神佛共祭的山。 神官又说:“您也应该知道,《盛衰记》中记载说,柿本的纪僧正成为日本最厉害的天狗,在爱宕山自称太郎坊。据说这就是这座山上太郎坊的由来。还有个说法,更早的是大宝年间修行者居住的嵯峨山就是这座山。用修行者们的话说,如今这座山上还住着天狗,煞有介事地讲述一些奇迹,丝毫不容置疑。”也不知道光秀有没有在听,在他长篇大论的时候,光秀一直盯着前殿中摇曳的佛灯。然后他默默起身走下台阶。 夜色已经深了。他直接去给爱宕权现敬奉香火钱,然后将僧人们留在白云寺前,独自去拜了远处的将军地藏菩萨的庙堂,又从守门僧手里求了签。签上显示为凶,他又要了一支签,第二支签也是凶。光秀有一阵子像石像一样目不转睛,后来请求僧人让自己拿着签筒,举到额头上闭目冥思了一会儿。然后亲手摇晃签筒,结果签上显示为大吉。光秀离去了,他走向远离庙堂等待着的人群。 人们从远处望着他抽签的样子,以为只是他心血来潮或者兴趣所致。因为他们认定,光秀性格非常理性,而且他以自己是文化人而自豪,无论判断任何事情都不可能寄托在签上。可能是太郎坊的厢房吧,在一片嫩绿的叶子之间,烛光显得格外亮。这一晚,绍巴及其他人正在砚中磨墨,苦思佳句,再无他事。 短暂的夜晚 很快,西之坊的大房间里摆上了晚宴,招待以光秀为主的宾客。绍巴与他带来的人也参与进来,山上庙里的住持们也都在场。一时之间,高声谈笑,推杯换盏,谈得非常起劲,似乎连歌一事已经无所谓了。这里的院主行祐看准时机,呈上了泡饭,劝说道:“夏天夜短,如果夜深了的话,还没连到一百句天就亮了。”说着催促大家起身移步去预备好的雅间。 另一间房里已经铺好了连歌用的席子。每个人的坐垫前都摆好了笔墨纸砚,似乎劝大家多吟一些佳句。绍巴与昌叱等人都是这方面的专家。尤其里村绍巴是宗祗、宗长以来当代闻名的人,深受信长宠爱,与秀吉关系也很亲密,在茶道领域与坂口的千宗易也很亲近,要说交游广,可以说他是无人能比的社交家。 “来吧,将军,您带个头吧。”他劝说光秀。但是光秀的手还没有碰写诗歌用的纸,他的胳膊放在小茶几上,眼睛望着夜色中的院子,院中的新叶发出沙沙的响声。 “哪位执笔?”绍巴已经习惯了吟歌的场合。他在各方面用心注意,努力不让席间出现令人窒息般的冷清气氛。明智家的武士东六右卫门坐在房间一角,手里捧着小书桌,回答绍巴说:“小人不才,奉主公之命执笔,不敢违背。” 绍巴用非常圆滑的语气说:“您太谦虚了!您的书法用在这里都有些浪费了。这个人啊……”他指着儿子心前说,“虽说在学习吟歌方面有些小聪明,要论书法,因为学艺不精,写出来的字无法拿给人看。” 听到父亲说自己的坏话,心前笑着搪塞说:“这也难怪,听说令尊是明智家首屈一指的书法家,毕竟是他的儿子啊。” “那么,你写字不好,也得怪我吗?” “如果我不像您,作为儿子就是不孝啊。” “在顶嘴呢!”绍巴苦笑着将身子转向光秀,告状说,“将军,他就是这么莽撞的人。您教训一下他吧!”光秀没有说话,他转过脸来,龇牙咧嘴地笑了一下,看脸上的表情也不知道他有没有认真听这对父子的戏言。今夜他总有些奇怪,不过平常就属于那种沉默寡言一本正经的人,因此并没有人觉得可疑。 “看来您在冥思苦想啊!” “你是说起句吗?” “正是。” “不,想好了。”光秀说着拿起了笔。 首先由一个人吟咏起句,下一个人接一句。然后一个人说出上句,其他人接着往下吟。就这样连成一百句或者五十句。书桌前的执笔人将其记录在卷,回头宣读。当晚的连歌大会上,由光秀吟咏起句,直到连成一百句,最后一句以光秀的结句收尾,然而传到后世的连歌只有不到十句。 光秀的起句是:时已至五月,天下归属亦可知。威德院的行祐接着吟道:夏日草木青,庭院胜过水上游。绍巴接着吟道:花落付于水,筑堰阻清流。接下来还有:风送彩霞来,春日钟声犹自冷。寒衾独卧,衣袖似晨霜。枕下草尖已发黄,野外金琵琶,鸣声耳能详。最后,心前吟道:若在花下睡,色香惹人醉。光秀苦吟的结句是:诸国依然悠闲时。就这样完成了一百句。 因为是拜山时举办的歌会,吟咏的歌卷本应保存在爱宕权现,这一卷连歌也可以传扬后世,然而本能寺之变以后,绍巴受到秀吉审问,就将它从爱宕取出来,交到秀吉手中,并详详细细地解释说:“确实是这样,一整夜都在以连歌为乐。过后看一下日向守大人的歌,也能发觉那时他已经有了逆反之意,可是在坦坦荡荡吟诵风雅的席间,谁能预知那样的大事呢?就连明智家的家臣,直到本能寺之变那天早晨,才知道日向守大人的心思呢,不是吗?” 那卷连歌落入秀吉之手以后,就不明去向了。当夜之事也许都被当作了绝对机密,完全是一团迷雾。据说绍巴交给秀吉的歌卷中,光秀的起句中的“亦可知”被改写成了“亦已成”,不知是否真有此事。还有人说光秀在苦吟之时,粽子没扒皮就塞进了嘴里,也有人说光秀曾问绍巴本能寺的护城河是深是浅,绍巴回答说不胜惶恐。这些话听上去活灵活现的,也不过是战乱后的传言。因为是一天就使天下大变的大战乱,所以一时之间流言四起,难辨真伪,人们一定会在街头巷尾议论纷纷。不难想象,有一段时间绍巴有很大嫌疑,人们以为他才是唯一事先得知光秀计划的人。 那晚歌会之后,众人都留宿在威德院的僧房中,由于房间数量有限,绍巴就睡在紧挨光秀的寝室里。因为是夏季的夜晚,又是知心的歌友,中间的隔扇也都撤下来了。绍巴躺下之前说:“山上也没蚊子,今晚可以舒舒服服睡一觉了。京城中蚊子实在太多了……” 光秀也没问他,他就自顾自地说起来。寺里的僧人将蜡烛熄灭,退出去后,光秀似乎马上就睡着了。他没有回应绍巴的牢骚,将脸贴到枕头上,开始怀疑户外山风在房屋周围呼啸的声音就是天狗的呐喊声。光秀突然想起在火神前殿听神官讲的故事,在脑海里描绘着漆黑的夜色里四处乱蹿的天狗的身姿。天狗嘴里衔着火在跳。大天狗、小天狗、无数天狗都化成一团火,在黑风中飞翔。那些火落下来后,火神的神社瞬间化为一个巨大的火球。 光秀想:想睡,睡吧。他并非是在做梦,尽管如此,脑海中却全是那样的幻象。他翻了个身,想了想今日之事,意识到天一亮就是二十九日了。梦化为天狗,现实在思考安土城。二十九日,二十九日,信长这一天从安土出发前往京都。现实与梦的分界渐渐消失,他也不知道自己是睡着了还是醒着。 在这种半睡半醒之间,他和天狗已经没什么区别了。天狗踩着云端俯视天下,为了小心起见,要事先俯瞰一朝举事时的天下动向。在天狗看来,一切都对自己有利。首先,中国地区的秀吉如今要对阵吉川、小早川的大军,已经是四面受敌,被牢牢困在高松城。如果与毛利家私通,对他摆明利害的话,天可怜见,多年远征的秀吉以及他麾下的大军就要葬身中国地区了,再也无法回顾京城。 如今身在大阪的德川家康是最善于处世的人,一旦看到信长已亡,他的去留就只要看我如何劝诱了。细川藤孝估计会愤怒一时,毕竟是我女儿的公爹,与我也是多年来的刎颈之交,应该不会拒绝,会协助我的。肉体阵阵剧痛,热血沸腾。耳根都热了,仿佛沉睡已久的青年的热血再次苏醒了一般。天狗翻了个身,随着枕头的声响,他不由得呻吟了一声。 “将军……”旁边房间里绍巴坐起身叫道:“将军……您怎么了?”光秀隐隐约约听到了,故意没有作答。绍巴马上又恢复了睡眠时的呼吸。短暂的夜晚很快就过去了。光秀一起床就告别众人,在浓浓的晨雾之中下山了。 没有用处的用处 三十日,左马介光春来到龟山会合。光是他所率领的坂本军队就已经人数众多了,明智麾下的将士又从各自的领地召集来与其身份相应的人数和家中的孩子,城下挤满了兵马,辎重的车马拥挤在各个十字路口,交通几乎被阻断了。太阳毒辣辣地照射着,那些运货的马夫聚集在商店里,举止粗鲁地大吃大喝,高声叫唤,让人以为是盛夏呢。这会儿步卒们又隔着运送兵粮的牛车斗嘴呢。女孩子围成圈看热闹,脚下的牛粪马粪上苍蝇嗡嗡地叫着飞来飞去。光春在马上看着这一切,觉得景观已经不同寻常。跨入城门一步后更是如此。 光春首先去拜见了光秀:“那之后您身体健康吧?” “你看啊,好得很!”光秀莞尔一笑。比起在坂本的时候,显得和蔼多了,气色也很好。 “出发的日程定了吗?” “稍微延后一点,决定月初出征。我想万事万物开始的日子也就是朔日是最好的。” “六月一日吗?那么是否已经禀告安土那边了?” “已经派人将这一计划报过去了,可是估计右大臣已经入京了吧。” “听说二十九日傍晚平安进入京都了。信忠公住在妙觉寺,右大臣下榻在本能寺。” “听说是啊……”光秀声音低沉,话音渐渐消失,不再作声。光春立即起身说:“很久没见内城的夫人和孩子们了,我去看看她们。” “你先解下行装,好好休息一下吧。”光秀慰劳道。他不知厌倦地目送着堂弟离去的背影,心中的闷气无处倾吐,只好宣泄在脸上。 隔着一间房,在另一个房间里,一看满头白发就知道那人是齐藤利三,他正与诸位将士促膝而谈,地上展开着军事档案和一些文件,他们似乎在热烈地商谈什么。过了一会儿,他独自来到光秀跟前问道:“您吩咐的大小行李都在三十日先行发往山阴方面吗?” “行李?那件事啊。不需要全部发出,一部分就够了。”这时,今天与光春一同到达的叔父长闲斋突然出现,真的十分突然地窥视了一下光秀的房间,东张西望着说:“啊?不在啊。坂本的将军去哪里了呢,到底去哪里了?”这位老人一直那么开朗,他那乐天的表情几乎让人来气。 不管是临近出征也好,主公及家臣多么担心也好,明智长闲斋总是改不了爱开玩笑的脾气。主城的诸将把他看成了一个没有用处的老人。但是一旦他掉转头来到内城的绣房之中,就会拥有绝对的人气,那些女官以及少爷小姐还有他们的玩伴全都聚集过来,无论是站着还是坐着,他的周围从不缺少嬉笑声。 “玩笑大人驾到!” “玩笑大人,您啥时候来的?” “玩笑大人,今晚住下吧?” “玩笑大人,请用茶。” “玩笑大人,抱抱我。” “给我唱首歌听听吧。” “我想跳个舞给你看。”有的坐到他腿上,有的缠着他嬉笑,还有女童看了看他的耳孔说:“玩笑大人的耳朵里长毛了。”“一根,两根。”“三根,四根……”一边打着拍子唱,一边给他拔耳毛,这时又有男孩子骑到他背上,按着他白发苍苍的脑袋说:“当马吧,学马叫!”“咴儿,咴儿,咴儿!”长闲斋心甘情愿地在地上爬行。他打了个喷嚏,背上的孩子落下“马”来。侍女和保姆都捧腹大笑起来。 光秀的夫人和左马介光春正在里面一个房间谈论着什么,非常肃静,他们回头望了望这边,也跟着笑起来。到了夜晚,这里的嬉笑喧闹依然没有停止。光秀所在的主城和这里大不相同,一边是冰天雪地,一边却是春意盎然。光春离开内城的时候说:“叔父大人年事已高,与其上战场,还不如留在这里照看少爷小姐们,免去将军的后顾之忧。我会跟大将军说明此事的。” 长闲斋回过头苦笑着说:“可能我能完成的任务也就是这些事了。你看看,他们也不肯放我走。”他把绣房中的人都召集在一起,虽是晚上,也有人央求他讲他熟悉的故事,于是他开始风趣而滑稽地讲述《盛衰记》中的一节。 离出征只剩一天了。光春想当晚应该会召开全体会议,结果主城非常寂静,他只好来到外城睡觉。第二天是当月的最后一天,他一整天都在暗暗期盼着,依然没有任何音讯。到了晚上主城也没有任何动静,他派家臣前去打探,说是光秀已经进入寝殿睡了。“怎么回事呢?”光春感到很可疑,不过也只能睡下了。 翠纱帐中 左马介光春突然睁开眼睛,因为隔着两间房,值夜房间那边传来一阵说话声,将他吵醒了。他感觉睡了很久,估计已经是丑时三刻了吧。过了一会儿,脚步渐渐近了,拉门被轻轻地拉开了。还没等对方开口,光春就问:“什么事?”值夜的武士一直以为他在睡觉,似乎有些不知所措。他慌慌张张地跪拜在地,回答说:“大将军光秀大人在主城等您,说是有要事相商,所以才突然来迎接您。” “是吗?”光春立即毫不犹豫地起床了。洗脸、漱口之后又梳了梳头。然后一边换衣服一边问:“现在是什么时刻?” “子时一刻。” “原来是三更啊。”他走出房间,看到漆黑的走廊尽头的杉板门那里蹲着一位白发老人,越发感觉这次意外迎接非同小可。前来迎接的人并非光秀身边的侍童,而是老臣齐藤利三。 “是您老人家啊!” “……哦,不敢当!” “深更半夜,有劳你了。”齐藤利三拿着火把走在前面。绕来绕去的长廊中没碰到一个人。主城也是夜深人静。只有最里面的一角充满着非同寻常的气氛。有两三个房间似乎有人没睡。 “将军现在在哪里?” “在寝殿。”齐藤利三来到寝殿的走廊口,将火把熄灭了。他将沉重的门打开,用眼神催促光春进去。 光春一走进去,身后的门就被关上了。到寝室之前还有三个房间,只有最里面透出浅绿色的烛光。光秀就在那里,身边没有近臣和侍童。他独自坐在那里,身穿白色便服,旁边放着一把刀。烛影看上去透着绿色,因为光秀的周围挂着翠纱蚊帐。睡觉的时候,翠纱蚊帐的四面都会垂下来,现在只有前面被打开了,像幕布一样挂在撑蚊帐的竹竿上。 “左马介,靠近点儿。” “是。”光春靠上去问道,“什么事啊?” “这事很重要……你肯为我卖命吗?”光春没有回答,仿佛忘记了自己有一张会说话的嘴,一直都没有回答。隔着烛光,他的眼睛与光秀闪着异样光芒的眼睛依然在相互凝视。 两人都不作声。你肯为我卖命吗?光秀的话简单明了。自光秀到达坂本城以来,光春梦寐之间也在暗暗担心,他预感有一天光秀会败给他自己,说出这样的话。今天晚上,光秀终于对自己说出了这句话。光春并没有被这句唐突的话吓到,但是不可否认的是,他感觉自己周身的血液像冰一样凝结住了。真是个可怕的人,他事到如今才这样看待这个人。 从十二三岁开始,就与他同吃同住,后来又在战场上同生共死,今天才重新认识到这一点,似乎显得过于愚钝了,可是他无论如何都不敢相信,明智日向守光秀这样的人竟然会想到这样的事。 “……光春,你不愿意?”不一会儿,极为沉痛略带沙哑的声音再次传到光春耳内。光春依然没有回答,光秀也继续沉默。他的脸多么苍白啊!这并不是因为翠纱蚊帐的映衬,也不是烛光摇曳的结果,而是光秀内心的颜色。 如果光春说不愿意,光秀就必须立即执行事先的决定。光春不需要深思熟虑,就直接感觉到了这一点,他非常清楚。虽然隔着蚊帐,在九尺大床旁边,有个小隔扇,里面藏着武士。藏在里面的刺客的呼吸和杀气,使隔扇上的金粉闪着令人可怖的光辉。另外,右侧的大隔扇外面也悄无声息,感觉刚刚带自己到这里来的齐藤利三正屏住呼吸竖起耳朵偷听。除了齐藤利三之外,好像还有几名提枪握刀的武士同样僵直着身子在听。 光春很显然早已识破了这些。光秀将自己拉到这样的环境下,只问一句肯为他卖命吗,光春窥度他纠结挣扎的内心深处,无法憎恨他的无情和阴险行为。他首先会感到可怜,那么聪明的人,那么富于理性的人,就这样纠结挣扎吗?他现在只觉得所注视的只是那个人的形骸,自己从小就认识的明智十兵卫到底消失到哪里去了呢? “光春,你的回答呢?”光秀有些忘我地靠过来。 光春感觉到他的呼吸有些像重病发烧之人。他这才回答道:“您问我是否肯为您卖命,这是怎么回事呢?我很难理解。” 他并非想巧妙地避开光秀想要的承诺,也并不是明明看透了光秀的内心却故意装糊涂。他还有一丝不舍,无法舍弃最后的希望,希望能有办法将这个人从那种暴动与不忠的想法中拉回来。然而听了他的话,光秀的眼角几乎要和太阳穴突起的青筋连在了一起。“……这话你要问我吗?”声音也有些不同寻常,他哑着嗓子问,“从离开安土到现在,我心中的郁闷无法挥散,一直怏怏不乐,左马介,你没察觉到吗?” “基本上察觉到了。”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需要多说,只要回答是否愿意就行,先让我听听你的答复。” “将军!”光秀不作声。 “将军!”光秀还是不作声。 “您为什么不说话?您在这里说一句话,不仅关系到明智一族的浮沉,还会牵扯到全天下。您才需要清楚回答呢,将军!” “回答什么?” “您怎么了?像您这样的一个人……”光春眼泪簌簌而下,他刚要将手放在榻榻米上,却突然靠近光秀说,“我从没像今晚这样不理解人类。我们都还年少的时候,在父亲家里同窗共读,读过什么书,学到了什么道理?我国的先贤留下的遗书中,有一字半句可以弑君的内容吗?” “光春,小声点儿。” “有什么好泄露的。小隔扇后面,大隔扇外面,都是刺客的刀刃,就等您一声令下了。将军,聪明的将军,我从未怀疑过您的睿智。可是,自从在坂本城见到您,感觉您完全变了一个人。您不应该是那种自制力弱的人啊!” “已经晚了,左马介,要是想劝谏的话还是算了吧。” “我还是要说!” “没用。” “就算是没用,我还是忍不住要说。很遗憾,太可惜了!”光春趴在自己的双手上,颤抖着呜咽起来。 此时,藏着武士的小隔扇咔嚓一声响了。也许是因为潜藏在里面的刺客发觉事情难办,正在摩拳擦掌吧。可是光秀还没有做出任何暗示。他将脸转过去凝望着一边,似乎努力不去看在自己面前哭泣的光春。“您比别人读的书要多一倍,又比任何人都具有理性的思维,您也过了不通晓事理的年龄,又不是个糊涂人,正因为如此……恕我愚钝,想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可是就连我这样的人,至少读了忠孝二字也会铭记于心,贯穿于血脉之中。哪怕您胸中有万卷诗书,如果看不见这一点还有什么用呢?”光秀没有回答。 “将军,您可以听我一言吗?我们都是继承了名门望族土岐源氏血脉的人,我是相信一脉相通才跟您说这些的。一旦有辱家门名声,无论是对列祖列宗的灵位,还是对生身父母,都是极大的不孝啊!可是,您现在是多少孩子的父亲啊?”光秀还是不回答。 “嫁出去的千金,成为别人家养子的公子,还有几个年幼的孩子,您一念之间就会让他们以及子子孙孙千秋万代蒙受屈辱,必须这样做吗?” “要是说下去的话就没完没了了。左马介,我的心意已决,超越了一切。什么事我都考虑清楚了。而且我绝不会放弃。我是忍了再忍,思虑再三才下的决定。算了吧,别再说没用的谏言。你所说的顾虑,也是我每日每夜反复思考过的。唉!我只想说一句话,回顾五十五年来的人生道路,要是我没有生在武门,也不会如此烦恼,更不会想出这样的事。” “对啊,正是因为生在武门,即便是多么难于忍耐,也决不能对主公那样。” “就算是信长,也曾驱逐过足利义昭。火烧叡山等诸多恶行也是人尽皆知。你看,他的宿老林佐渡、佐久间右卫门父子、荒木村重等人的下场,我感同身受啊!” “天哪,将军,您领了丹波六十万石的俸禄,又被赐封惟任这个姓,您也想想如此浩荡的恩典,一门之中还有什么不满足呢?” 此前光秀如同井水一样,听了这话突然成为奔腾的河流,“这点俸禄算什么?要是我没有才能也不会得到这些。而且,等我完成了使命以后,在他眼里我只是安土养的一条狗,只会觉得我是无用的赘物。他下令让我跟在秀吉麾下攻打山阴,这不是预告了不久的将来明智家的命运吗?我生在武门,作为男人继承了土岐源氏的血脉,岂能屈身受信长驱使,结束自己的一生呢?光春,难道你看不透信长的黑心肠吗?” 光春失望地闭上了嘴,过了一会儿他问道:“您的心意都对身边的哪些人说了?” “除了你之外,对光忠、光秋,还有……”说到这里,光秀松了口气接着说道,“心腹之人有妻木主计、藤田传五、四方田政孝、并河扫部……村上和泉守、奥田左卫门、三宅藤兵卫、今峰赖母……另外还对沟尾庄兵卫、进士作左卫门、齐藤利三等人讲过。” “只有这十三人吗?” “我有没有提到天野源右卫门?还没有啊?我想应该告诉他了。四方田右兵卫虽然是年轻人,但是我曾吩咐他执行特殊的任务,某种程度上他应该觉察到了我的心思。” “唉!”左马介光春一听完这话就抬头看着屋顶长叹了一声,接着又说,“事到如今我还能说什么,既然您已经向这么多人透露了。” 光秀一下子靠过来,动作非常突然,他立即用左手抓住光春的衣领,右手握着短剑的剑柄,用令人可怖的力量勒紧光春,问道:“愿意还是不愿意?”光春没有回答。 每次被推一下,光春就像没有骨头一样,仰面朝天,脖子左右摇晃,脸上珠泪纷飞。“要是您还没向其他人透露的话也就罢了,事到如今还有什么愿意不愿意。” “那么,你是答应了?要和我一起起义吗?” “我和您虽是两个人,却跟一个人没什么两样。要是没有您,我也不想活下去。无论是以主从的名义,还是从血缘上说,既然我们是同根所生,共同走到今天,我本来也是打算今后无论发生什么都要与您共同承担。可是,话虽如此……” “不要担心,光春。虽说是孤注一掷、听天由命,既然我决心起义,又跟众人讲了,还是胜算在胸的。事成之后我也不会让你只拥有一个小小的坂本城,至少我答应让你做几个国家的太守,享受仅次于我的荣华富贵。” “啊?不,不是这个问题啊!”光春挣开抓着自己衣领的手,猛然将光秀推倒在榻榻米上,“我,我……我想哭!将军,让我哭吧!” “有什么好悲伤的,傻瓜!” “唉!愚蠢!” “傻瓜!” “愚蠢!” “你是傻瓜!” “你愚蠢!”两个人互相对骂着紧紧拥抱在一起哭了,就那样放声大哭起来。藏着武士的小隔扇后面和大隔扇外面的阴影里都传出了抽泣声。 老坡 无论从气象还是气温看,都已经完全进入夏天了。尤其六月一日出现了近几年罕见的炎热天气。从早上开始就艳阳高照、万里无云,过了中午北方天空被云峰遮住了,然而直到天黑夕阳的光和热还在炙烤着丹波的山河。 龟山城从这一天开始变得空荡荡的,因为数量众多的兵马辎重一股脑儿开出了城外。提着长枪、挎着步枪的队伍,满载着子弹火药以及其他军用品的运输部队,士兵们一个个汗流满面,头上戴着晒得发烫的黑铁头盔,举着旗,背着行李,脚上穿着武士草鞋。一看他们今日就要离开故土,城镇中的人和乡村的老幼都聚集在道路两旁。 “哎?拐角处府上的次郎丸大人也过去了,水池前那家的老爷也骑着马过去了。” “村越大人一把年纪也在军中。” “笈川大人年纪轻轻就上战场了。”他们找到平日里经常出入的府邸中的恩人和知己,声嘶力竭地为他们祈祷武运,鼓励他们建立战功。要不是因为自己是农民或者商人,也想跟随队伍前去。他们热烈地鼓掌欢送,表达了想从军的心情。可是谁能预料到呢?此时送行之人和被送行的将士都不知道这次出征并非是去攻打中国地区,而是去对付本能寺。因为除了光秀和他麾下的十多名大将,还没有人知道这件事。 城东有一片平坦的田野,据说很久以前曾有一条驿道,从大枝山经生野前往面向日本海的本州地区。以筱村八幡的森林为中心,这一带被称作能筱田野,也叫作筱野村落。北边隔着保津川可以看到爱宕山与龙岳的各个山峰,南面有明神岳,东面有大枝山,这里可以说是四面环山的一处盆地。军马离开龟山以后,旌旗摇曳,陆陆续续集合到这里。 正值申时,血色残阳和青草散发的热气之中,号角声此起彼伏,互相回应。之前全部士兵只是这里一群、那里一伙的聚集在一起,此刻都站起身,列队整齐,大致分为三个纵列,旌旗肃然飘荡在空中。能筱田野的地表已经被兵马和旗帜淹没了,一瞬间,除了马的嘶鸣声,天地之间再无声息。四面山上或浓或淡的绿叶沙沙作响,似乎有草木清香扑鼻而来。傍晚的风吹过无数张面孔,仿佛把那气息送入了人们的肺里。 远处的森林中,号角声再次响起。不久,光秀率领骑马的幕僚从筱村八幡的神社院落那边骑着马缓缓而来,在西下的斜阳中显得光辉灿烂。他们检阅着各个部队,越走越近。阅兵结束以后,将士们仍然巍然不动。那些士兵亲眼见到马上的光秀,就连最低级的士兵也在想:“遇到了好将军,跟随了好主人!”现在他们重新为此事感到自豪,也感到很幸福。光秀披着白底银线织花的战袍,穿着黑皮甲胄,铠甲上的缀绳是黄绿色的,佩刀与马鞍都是最好的。这一日他比平时显得更年轻。 当然也不止他一个人这样,因为武将一旦身穿铠甲就没有年龄差别了。就算与十六七岁初上战场的武士站在一起也不显老,武门中的人即使老了也不能示弱。尤其是今日,他在心中暗暗发誓,这种决心让他比全军任何一名将士都要拼命。因此,他望着每名士兵的眼神之中一定闪烁着近乎悲怆的光芒。总帅的这种气魄当然会反映到全军的士气上。 明智的队伍迄今为止驰骋过的战场大大小小也有二十六七个了,哪一次都不如这次这样紧张,士兵们感觉毛发都竖立起来了。可以说每个人都在无言之中预感到这次征战不同寻常。和平日的普通身份不同,在不能期待生还的出征之际,无论多么低等的士兵都会拥有这样的灵感。无数这样的灵感形成雾一般萧瑟的气氛,笼罩着各个部队,头顶飘扬的淡蓝色桔梗纹样的九杆大旗在空中发出呼啦的声音。 光秀勒住马,向身边的齐藤利三问道:“总人数大概多少?” “一万零七百,加上运送大小行李的人可以达到一万三千吧。”光秀点点头,停了一会儿又说:“把各队头目叫过来。”一声令下,长枪队、步枪队、长刀队等各个部将级别以上的人都离开了队伍,聚集到光秀马前。 光秀策马退后一步,同族的明智光忠在四方田政孝以及妻木主计等宿将的簇拥下朝前一步,说道:“这是京都的森兰丸将军昨夜送来的书信。有些注意事项要传达给各位首领。”他在马上展开公文宣读道,“右府大人有令,做好出征中国地区的准备以后,主上打算检阅家臣的兵马、旌旗的模样,速速召集人马进京面见。就是这么写的。”又补充说,“因此,我们从筱野前往大枝山和老坡,酉时一刻动身。时间已经不多了,请用餐,然后喂马休息,不要因为疏忽错过了时间。”一时之间,遍野都是在用餐的人,景象非常壮观,也很和谐。 这时,有使者前来说:“比田带刀大人,主公召见!”“堀与次郎大人,总部召见!”“村越三十郎大人,有请!”刚刚被叫到马前部将中的主要人物再次被叫到光秀所在的八幡的森林中。 这里是薄暮的背阴处,再加上茅蜩的叫声,显得凉气如水。刚刚从前殿那边传来击掌合十的声音,似乎光秀正率领幕僚们一起在神前敬献祈祷文。联系起来一想,元弘年间,足利高氏曾在这个筱村八幡敬献过祈祷文。高氏来到这条驿道上举起旗帜,声称要尊奉皇命,一举攻入京都,除掉了六波罗。这里离传说中高氏部下埋藏箭的箭冢也不远。 这里正是足利氏奠定了室町幕府十几代根基的出发之地,虽然对手不同,但是可以推测光秀心中一定想起了这一渊源。因为是这样的古迹,一直以来,室町幕府每一代将军都对这个神社寄予特别的敬意,并严加保护。光秀不可能不知道它的由来。在天理昭昭的神明面前,光秀打算如何堂堂正正地持有自己的理想呢?无论他的心腹家臣如何怒目圆睁、哭着劝他这样做,仅凭他与信长之间的私愤私恨,还是不能心安理得地做出叛逆之举吧。 光秀为自己辩护说,不知什么时候,自己也许会落到荒木村重和佐久间右卫门父子那样的下场,由于恐惧不安,自己像一只穷途末路的老鼠,为了生存下去,才先发制人的。可是这也不能成为让他良心可以接受的理由。 这个仇敌近在咫尺,离此地只有四十里路,而且轻装逗留在那里。这是绝无仅有的良机、绝好的运气。他每次意识到自己类似于偶发的恶念,便愈发不能在神前祈祷了。然而,在他的脑海中,以上一切另当别论,要给自己找一个正当的理由并不十分困难。那就是历数二十多年来信长坏的一面作为他的罪状。特别是信长对于文化的极端破坏和对旧制度的变革,这是一条最广为人知的罪状。 光秀是个文化人,尽管多年来作为信长的部将南征北战,可是他的知性当中依然沉淀着一些对旧文化和旧制度的爱惜之情。他没能醒悟到自己的知性只是沉溺在狭隘的境地之中,反倒误认为他的失衡的精神和普天下的人一样。 各队的部将们心想又是为了什么事召见呢,一个个脸上露出惊讶的神情,促膝而坐,等候在营帐中。光秀的矮凳上还不见他的身影。侍童组的人说他现在正在神前祈祷,很快就会过来。不一会儿,光秀身边的重臣掀开帷幕,陆陆续续走进来,有的点头示意,有的用眼神打了个招呼。他们是并河扫部、进士作左卫门、妻木主计等人。最后光秀与老臣齐藤利三、同族的光春、光忠、光秋等一同现身,靠在中央的矮凳上。 “只有这几个吗?全部头领?” “正是。”沟尾庄兵卫回答道。此时,三宅藤兵卫和今峰赖母回头望向奥田左卫门,用眼神示意他什么。三人突然一同起身站到了帐外。众人正在惊讶的时候,似乎营帐外围了一队士兵。从光秀脸上也可以看出他的用意,而且宿将们眼中已有了警戒的目光。 过了一会儿,光秀开口说:“家臣都是一体同心,尤其旗下大将是我可以依靠的手足,我以这样的阵势来跟你们商谈,也许你们会觉得有些见外,这也是为了向你们坦率地讲明天下大事、我们的浮沉、如今决心要做的事。”他开始毫不隐瞒地讲明心意,开头几句就很严肃。部将们僵直着身子,仰视他的嘴角,不知不觉间迷失了自己。 “我开始只有三千石俸禄,后来涨到二十五万石,从那时起就开始驻守近江丹波城,无论从公私哪面看都是深受隆恩,我绝不会忘记右大臣家施给我的恩德。”他先从这一点讲起,接下来又称颂明智家的赫赫战功。话锋一转,开始讲述在信州上诹访受到苛责的事,以及后来屡次触怒信长、在名门望族面前蒙受了无法忍耐的屈辱的事。前一阵还被夺去款待家康的职务,成为世人的笑料,信长竟然还下达军令让他在出征中国地区时处于秀吉的下风,事已至此,作为武门中人,只能说如今被逼得忍无可忍了。 然后,他又列举了那些多年来为信长建立功勋却自取灭亡的人的先例,指出信长性格中残暴无情的一面。通过火烧叡山、逐放义昭以及霸道猛攻等事实,判定信长才是道义的敌人、文化的破坏者、紊乱制度与传统国家的贼子,最后他说道:“我就这样不顾一切下定了决心,咏了一首述怀诗,你们听听如何。不知心者能言何,不惜身也不惜名。”在低声吟诵自己的诗歌时,光秀不由自主地陷入悲悯自己处境的心境,眼泪簌簌而下。那些宿老、旗下大将以及营帐中其他人都开始呜咽或者抽泣起来。其中甚至有人咬着铠甲的衣袖哭倒在地。 只有一个人没有哭,他就是老将齐藤利三。他从刚才就侧耳倾听,发现光秀的话中有不周之处。这些部将都是全军的中坚力量,要想让他们在此对着天地神明起誓,刚刚光秀的话有些过于述怀,过于涉及理论,反过来因为感伤又显得混乱。 齐藤利三为了将大家悲伤的眼泪与遗憾引导成为血的誓言,突然提议道:“怎么样啊?各位。正因为主公觉得大家了解我们的情况,都是值得信赖的人,这才将这般大事推心置腹地讲给你们听。让君受到羞辱,臣就该死!怎能让将军一个人经历这般苦难?别人我不知道,像我这样一把老骨头,所剩的时日也不多了,哪怕是一个晚上,如果能够看到自己的主公被尊奉为天下之主,进一步说能亲眼看到积怨颇深的信长公灭亡的话,也就死而无憾了。你们这些年轻人怎么想?” 左马介光春立即接着说道:“俗话说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虽说大家都是将军的股肱之臣,在如此众多的人面前一旦说出口,这话就不可能在世间隐瞒了。既然如此,不需要任何评议,只有勇往直前走这条路。我们虽然不是齐藤大人,也决不会贪生怕死。你们说呢,各位?” 那些头领异口同声地回应他说:“是!”除了这一声,似乎不知道说什么了。在他们的眼中、上扬的嘴角边、膨胀的鼻腔里、呼吸声中、颤抖的手脚上,都可以看到这样的情感。 “好啦!”光秀站起身,众人也随着他的情绪变动颤颤巍巍地站起来。作为出征的惯例,重臣们异口同声地说:“此次您下定决心,事情必定能成功!又在室町幕府历代笃信的八幡宫许下愿望,再也无需置疑了。” 四方田政孝仰望天空,说道:“已经是酉时了。”他一边催促人们做好出发的心理准备,又以充满信心的口吻对光秀和光春等人说,“从这里走山野道路大约到京城还有四十里,最迟在拂晓时也能包围本能寺了。五刻之前解决掉本能寺,再用一支队伍攻打二条的皇宫,那么诸事就能在早饭前定下来了。”本来这就不是始于此处的献策或者评议,只是为了鼓励那些中坚部将,告诉他们天下之事已经尽在我们的掌握之中了。 酉时三刻,山阴的道路已经昏暗了。一万三千多铁甲汇成一股人流,黑压压的一片,经过王子村,很快来到老坡。当夜繁星满天,京城也在同一片夜空下。 本能寺一带 红彤彤的夕阳落在了本能寺的空壕里。六月一日,京都也是一整天艳阳高照,就连很深的壕沟也出现了很多干泥。泥墙东西长一百多米,南北长二百多米。壕沟与泥墙平行,宽度接近四米,泥墙也比普通的院墙高。这座山的日莲宗八品派的寺庙建筑有些不露痕迹地沿袭了所谓的城郭样式。从街道上只能看到中心位置的伽蓝以及数十间殿堂的大房顶。只是寺内一隅有一棵有名的皂荚树,无论离多远都能看清楚。 有人把这棵树称为本能寺的森林,也有人叫它皂荚树丛,比起东寺的塔,是更好的标记。每当它那高大的树梢沐浴在夕阳之中,一定会有很多乌鸦喧噪一时。无论那些受人尊敬的长老们多么有洁癖、怎样守护风雅,却无法去除夜晚的野狗、黄昏的乌鸦和早上的牛粪。当然,这也许可以说是象征眼下京都文化的侧面。 本能寺本身虽然外观已经成型,但是内部还留有很多空地。据说天文年间的那场大火之前有二十间房舍,要想再现那样的壮观之美,还需要进行大规模建设,事实上有一部分正在施工。另外,看一下本能寺周围也能发现这一点。从正门通往四条方向的大道两旁既有所司代的府邸,也有武士居住的小巷,城镇建设整齐划一,很有京城的面貌,而北侧的锦小路一带至今还残留着没有整顿的贫民窟,从室町幕府时代就一直像孤岛一样存留在那里,人们至今仍沿用过去的叫法,称那条狭窄的通道为尿小路。 《宇治拾遗》中写道:“有一个叫清德的高僧,是个多食之人,曾在四条之北的小路上撒尿,那些身份低微的人感觉很脏,因此称之为尿小路。”由于四条之南有个绫小路,长官曾下令以后就把尿小路改称为锦小路,正好形成对照。但是其风貌保留至今,皂荚树上的乌鸦早晚都在这里喧闹不已,张扬着鲜活的生命力。 “天主教徒来啦!” “天主教徒要走了!” “教堂里的天主教徒拿着漂亮的鸟笼要过去了!” 歪歪扭扭的板房的屋檐下,破土墙之间的小巷里跑出来几个附近的孩子。有的脸上长了痱子,有的长了疖子,还有的带着鼻屎,一个个就像翅膀坚强的昆虫。三名天主教徒听到喊声微笑着放慢了脚步,就像正在等待友人一样。教堂位于离此不远的四条坊门。这一带的贫民窟早上可以听到本能寺的诵经声,傍晚又能听到教堂的钟声。 本能寺的大门非常庄严,本能寺的僧众走路时都是一副令人可怖的样子,而教堂里的天主教徒即使走在这条污秽的陋巷之中,也不忘显示他们的热情。他们看到长疖子的孩子,会抚摸着他的头告诉他治疗方法,看到有病人的家庭,就屡次前去探望并施舍财物。 都说夫妇吵架连狗都不会管,教堂里的天主教徒经过的话会介入其中,殷勤地从中调停。被调解的夫妇并没有特别感谢,倒是那些爱看热闹的东邻西舍真心感到佩服。他们议论纷纷:天主教徒非常热情,又很懂道理,真正在为社会做贡献。一般人可做不到,不愧是上帝派来的使者。平时他们就单纯地表示钦佩,因为天主教徒的社会救济已经涵盖了京城内外的山野与桥下的贫民和病人,教堂里还设有治疗所等类似于养老院的组织。而且那里的天主教徒都喜欢小孩,因此那些孩子的父母必然会把他们当神看待。 然而,这些天主教徒偶然在街上遇到本能寺的僧人的话,就不会像对孩子那么热情,像遇到了敌对国家的人一样,只是翻起蓝眼睛用锐利的眼睛瞥一眼就过去了。因此,他们宁愿绕远一点走尿小路的狭窄小道,也尽量不从本能寺门前经过。只是这两天他们必须屈身前往本能寺参拜,因为从前天晚上开始,那里成为右大臣信长的下榻之处,对他们而言,全日本最可怕的人如今就逗留在近在咫尺的地方。 这三名天主教徒将不知名的南方小鸟装在黄金鸟笼里,又让从本国带来的厨师制作了西洋点心,装进盒子里,捧着去敬献给信长。如今刚走到半路,遇到尿小路的孩子们突然挡住了去路,聚集在他们身边。 “天主教徒,天主教徒!” “那只鸟叫什么名字?” “那盒子里装的是什么?” “要是点心的话,给我们吃吧!” “给我们吧,天主教徒!” 三名天主教徒并没有表现出厌烦的样子,他们一边朝前走,一边用只言片语的日语劝诫道:“这个,给右大臣大人。太可惜了!给你们的点心,和妈妈一起来教堂的时候再给。现在,没有!”尽管如此,孩子们还是一个接一个地围上来,有的跟在身后,有的绕到身前,结果有个孩子就像青蛙入水一样扑通一声掉进了本能寺拐角处的空壕中。因为没水,倒不必担心溺水,但是壕底的泥有点像沼泽。 刚刚掉进去的孩子就像泥鳅一样挣扎起来,岸上的人们吵吵嚷嚷的时候,他已经有生命危险了。两边都是石壁,就连大人掉进去也不容易爬上来。这道沟渠中挖出来的土将广阔的本能寺的地基平均堆高了好几尺。这道壕沟具有重大的意义,自然是越深越好。在水位上涨的雨夜,经常有庶民喝醉了酒掉进去,其中甚至有人溺水而死。 “不得了啦!” “听说你家的淘气鬼掉到本能寺的壕沟里了!” 似乎马上就有人去通知家人了。尿小路的左邻右舍人声鼎沸起来,孩子的父母光着脚就跑出来了。邻居夫妇和后街的老人也出来了,年轻姑娘也跑出来了,狗也跟过去了,确实是非同小可。但是,当这些人来到壕沟岸边时,那孩子已经得救了。他像一根莲藕一样被拉了上来,嗷嗷大哭。另外,两名天主教徒的手上和衣服上都沾满了泥污。似乎另一名天主教徒刹那间就跳到了壕沟中,他后来终于也爬了上来,几乎已经看不出手和脸了。 孩子们看到他的样子后高兴地手舞足蹈,欢呼着说:“哇!天主教徒变成鲶鱼了!他的红胡子上也都沾满泥了。” 获救孩子的父母绝不会是信徒,却也双手合十,流着感激的泪水跪拜到鲶鱼们脚下,口称“上帝”。另外,人山人海之中也有很多称赞天主教徒功德的声音,他们以自己淳朴的情感,单纯地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 “太好了,这孩子有天主保佑呢!”天主教徒们好不容易来到了这里,却没有表现出后悔或者可惜的表情,那些贡品已经没用了,他们只能按原路返回了。在他们的蓝眼睛中,信长和一个镇上的孩子作为他们传教的对象来说没什么两样。他们也很清楚,这件事将会成为这一带人的谈资,以后这种感激之情将会扩散得更广泛。 后来,壕沟岸上已经没有其他人了。 “宗湛,看到了吧。” “嗯,真是太佩服了。” “真可怕啊,那个宗教!” “是很可怕,真是值得我们反思啊!”两人对视一下,发出了这样的感慨。其中一个人三十岁上下,另一个人已经上了年纪。要说他们看上去是父子也能说得过去。他们和坂口的商贾巨富的风格也有些不同,能让人感觉到他们的人品中有不拘小节的气度和很深的涵养。话虽如此,要说这两人是普通的商人,倒也有几分相似。 一旦信长住进去,寺庙就不再是单纯的寺庙。自从二十九日夜晚以来,本能寺的大门外车水马龙,来来往往的人声喧闹令人吃惊。似乎如今能够拜谒此人已经是天下大事了。而且,如果能够听信长说句话,或者看到他的笑容,他们就会欢天喜地地回去,就像获得了比他们进贡的奇珍异宝和美酒佳肴贵重数百倍乃至数千倍的东西。不知道是所谓的威望,还是作为人中龙凤自然拥有的德望,不管怎么说,令人不可思议的事实是,从本能寺的正门到屋顶瓦都飘荡着熠熠生辉的人气的彩霞。从那里映射到夜雾中的天光,在尿小路的后街上也能看到。 这两天的访客都是京城中有名的缙绅。以菊亭晴季为首,德大寺、飞鸟井、鹰司的诸位公卿也来了,还有九条、一条、二条的各家官员也来拜访。今天中午,近卫前久夫妻双双前来拜见,他们待了很久才回去,其间圣护院的住持、各个山庙的僧人、城下的富豪、各种职业的名人都以或公或私的身份出入,络绎不绝。 “叔叔,我们在这边等一下吧。好像又有人进去了。” “估计是春长轩大人吧,看那些侍从应该是。”两人停下了脚步。刚才在壕沟岸边的角落里,他们两个商人混在众多看热闹的人群之中,等到那些尿小路的孩子以及天主教徒离去之后,又慢悠悠地沿着壕沟岸边朝大门方向走来。如今所司代村井长门守春长轩正率领侍从伫立在大门前等候,似乎在给从里面出来的贵人的轿子让路。不一会儿,在轿子、车辇的行列后面,走出来几个英勇的武士,手里牵着两三匹鹿毛或者苇毛的马。他们一看到长门守,就用一只手抓着马的嘴笼头,行个礼过去了。 这批乱哄哄的人走了以后,长门守的身影消失在大门里面。两位商人目送着他的背影,从远处慢慢走过去。大门处的防卫自然极为森严。卫士全都用盔甲武装起来,他们看着出入人群的目光和刀枪一同闪着寒光,就像在战场上一样。一旦发现形迹可疑的人,立即大声喝道:“站住!去哪里?”两位商人也遭遇了这样的对待。 上了年纪的人非常诚恳地低下头说:“我是博多的宗室。” 年轻商人也学着他说:“我是博多的宗湛。”光是这两句话,守门的士兵们似乎还是一副不明就里的神情,然而里面卫士小屋前领头的武士已经满面带笑地请他们通行了。 夜谈 正面的佛堂是所有建筑物的中心,而人们的中心则在信长的宝座那里。穿过正殿旁边的桥廊,再沿着大走廊经过水墨画房间、金碧房间、什么什么房间之类的,要走过好几间房,才能听到他的声音。信长声音传来的地方,外面院子里有潺潺的泉流声,对面几间屋子里不时有女性爽朗的娇笑随风传出来。在访客们听来,这声音非常和谐,让他们不再感到拘泥,对这位严厉的主人也产生了一种亲近感。 “是吗?这么说来,明天早上就要从住吉的海湾出发了啊。多亏有老练的五郎左辅佐他。你转告五郎左和信孝,我对一切都很放心。很快就会在中国地区见面吧,我近日就会西下。”武士一直跪在信长所在的房间外,将额头抵着榻榻米听信长说话,不敢抬起头来。他是刚从大阪过来的使者,来送信长的三儿子信孝与丹羽长秀的书信。 神户信孝、丹羽五郎左卫门、津田信澄等人率领的一支军队先于信长做好了各种军务准备,明天早上就要乘兵船从住吉前往阿波。使者前来汇报这一情况以及数日前离开大阪进入坂口的德川家康的情况。“那么,属下告辞了!”使者在远处向信长以及和信长对坐的织田家的嫡子信忠各施一礼,又稍微侧了下身子,向坐在下首的所司代村井长门守同样施了一礼,这才退了出去。 信长似乎突然意识到了暮色,环视一周,对侍童说:“天黑了,把西边窗户上的帘子卷起来吧。”又问信忠,“你住的地方也热吗?”信忠比父亲稍早一点儿进京,住在二条城旁边的妙觉寺。从父亲进京的那个傍晚到今天,他一直都守候在这里,有些疲惫的样子,本来今天打算告辞呢。可能信长是出于慰劳他的想法吧,挽留道:“今晚我们内部几个人安安静静地喝杯茶吧。昨天和前天两天都是客人,一直到夜里。太没有空闲人就会没有精神。玩玩儿再走吧,我让你见见有趣的人。”于是他没有拒绝,留侍在一旁。 然而,如果让他以儿子的身份说说心中的想法的话,信忠也许想这样说吧:“我今年二十六岁,还不像父亲那样了解茶。特别是在这种战国时期,非常厌恶偷闲度日、只顾悠悠风雅之事的茶人。虽然您一番好意给我引见,但是我一点儿都不感激。说心里话,我这颗武士之心只想着尽早前往中国地区的战场,不要落在弟弟信孝后面。” 信长今天邀请长门守来并不是以所司代的身份,似乎是以一个熟人春长轩的身份。但是他似乎无法从君臣这种拘谨的关系中解脱出来,座谈也有些不自然。这种不自然是信长讨厌的事物之一。兵马倥偬的日常生活中政务繁忙、访客出入不断,睡眠不足,从所有这些官方规矩中稍微解脱出来,松一口气的时候,面对着光秀式的殷勤,感觉有些吃不消。于是便会突然想起秀吉来,甚至有些怀念地想,他没有这么无聊。 “长门。” “在!” “你儿子呢?不来吗?” “我带来了,但是因为他太不懂事,特意让他在外面候着。” “这么客气,真没劲!”信长嘀咕道。今晚让他带儿子来,是为了轻松地聊天,不是君臣接见。不过信长也没让他叫过来,他问道:“哎?博多的客人们在干吗?” 侍童房间里传来坊丸的声音。似乎兄长兰丸正在训斥他。兰丸兄弟三人都在侍童组中,似乎这也是经常造成兄弟吵架的原因。这也让人再次感觉到森三左卫门可成的孩子都已经长大成人了。最近也不知道是谁传开的,信长隐隐约约听到人们风传兰丸想要明智领下的坂本四郡,因为那是他父亲生前驻守的地方。信长现在也认为这很荒谬。不过他有时候也会反省一下,为了消除世间的误解,也为了兰丸本人,都不应该一直让他以侍童的身份待在身边。 “您要到院子里走走吗?”因为信长伫立在走廊上,兰丸马上从侍童房间跑出来,将鞋摆在放鞋的石板上。他如此机灵,又很温厚,正适合陪侍在身边,不知不觉就用了十几年,都习惯了。 信长看着他说:“不,我不去院子里,放下吧,放下。”又说,“今天真热啊!”“真是艳阳高照啊!”“马厩里的马还有精神吗?” “马也有些没精神。” “是吧,我虽然不是蜀国的刘备,也要有髀肉之叹了。”他专注地望着西方空中的太白星,也许是在遐想中国地区的天空吧。兰丸一言不发,一直安静地仰望着信长的侧脸。信忠也来到信长身后站定,但是兰丸似乎忘记了他的存在,一直在仰望信长,仿佛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了一样。如果他有通灵能力的话,他一定会更加强烈地意识到当时那种不可思议的心理以及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感觉。后来算一下时间的话,那时正是明智光秀的军队离开筱村八幡、来到老坡山脚下的时候。 大厨房那边吐出来的炊烟笼罩了寺内。一切蒸煮以及洗澡水都用的是柴火。夜幕降临之前的一刻,不仅是这里,整个京城内外都冒着炊烟,从东山一带眺望的话会觉得非常壮观。 信长正在浴室里冲水洗澡。这里是小屋样式的蒸汽浴室,流汗以后出去冲水。冲水的地方大约有十坪,非常宽敞,藤蔓爬在高高的竹编窗户的格子上,绽放了一朵白花。侍童们等候在浴室隔壁的房间里。信长在那里换好衣服,又梳理了头发,非常舒爽地沿着桥廊回来了。结果有个小厮像狗一样跳出来,跪拜在黑暗的院子里。他的脸比黑夜还要黑,只有牙显得很白,信长不由得向后退了一步,问道:“谁?” 侍童在身后笑着回答说:“是黑鬼小厮。”信长也苦笑了。 大约半年前,新来日本的天主教徒一行人从南方带来了黑人奴隶,献给安土。把人作为贡品还真是稀奇。当时信长对左右的人说,如果自己是黑人国的国王,无论多么贫困,也不会将自己领土上的人作为礼品送给外国。不过年轻的黑人看上去很给人好感,就让他和小厮待在一起,外出的时候,戴上西洋帽子,穿着金银丝缎的和服外褂,有时会让这个黑人跟在马后面。 兰丸过来禀告说:“博多的宗室大人和宗湛大人两位正候在茶室里,随时恭候您的大驾。” “已经来了吗?” “他们天黑之前就来了,亲自动手打扫茶室和院子,用抹布擦走廊地板,一切都不借助他人之手。宗室大人打水插花,宗湛大人亲自到厨房指挥准备饭菜,在旁人看来,如此费心也非同一般。” “你怎么没告诉我?” “他们两位吩咐说,虽然场所是在您的下榻之处,却是他们招待您。既然他们充当主人角色,在约定的时间之前不要通报。因此我故意没禀告您。” “什么啊,看来又下了一番功夫啊。告诉信忠了吗?还有长门!” “我马上就去请!”兰丸走了以后,信长走进一个房间,紧接着又走向一间茶室。没有专门建造的茶室,场所就在书院,摆上屏风,围成一个小房间。客人有信长、信忠和村井春长轩父子,烛光冷冷,小房内静悄悄的,仿佛空无一人。 他们不一会儿就喝完了茶,转移到大客厅里,不再有主客之分,开始天南海北地聊天,好像忘记了夜已深了。在这里不用顾及茶道的步骤和清寂,客人与主人毫无隔阂,非常放松,因此话题自然也涉及各个方面。信长饭量又很大,本来在茶室里就吃饱了,移步大客厅以后,摆在他面前的木盘子和高座漆盘变空了。他特别喜欢喝葡萄酒,那感觉就像融化了的胭脂一样,他时不时从点心盒子里抓起西洋点心塞到嘴里,又不停地讲话。 “什么时候让宗室做向导,让宗湛陪同,去南蛮逛一逛。估计宗室已经去过几次了吧?” “不,我都这把年纪了,还未曾去过。” “没去过啊?” “虽然老想着去,却去不了。” “宗湛又年轻,看上去也很健康,你去过吗?” “我也还没去过。” “两个人都还不了解南蛮吗?” “是的,虽然我家船上的水手以及店里的伙计们不断来往于日本和南蛮之间,但是我们还没有去过。” “要是那样的话,就没有经商的好处了。我这样的人就是想去也没空离开日本,也是无可奈何,你们又有船,那边又有分店,也总是有班轮往来,为什么不去?” “所谓天下之事,各自的繁忙程度虽然不同,却也总是琐事缠身,最终一两年都很难离开。将来右府大人平定了宇内之时,宗湛和我一定会给您做向导,和您一起逛一圈。” “一定要去,这是我的一个夙愿。可是宗室,你能活到那一天吗?” 信长一边让侍童给他斟葡萄酒,一边取笑这位老人,宗室也不肯服输,说道:“话说回来,在我有生之年,您要早日一统大业啊。您要是太迟了,也许我等不了那么久。” 信长微微一笑,仿佛在说:“用不了多久了。”虽然遭到宗室反击,但是这种不留情面的话有时反倒让信长非常愉快。另外,在谈话过程中,宗室这个人会满不在乎地直言和讽谏,说一些就连信长的宿将都不敢说的话,他带来的宗湛虽然年轻,说话却也十分辛辣。陪坐一旁的信忠和村井春长轩父子不时感到提心吊胆,甚至偷看虎威是否大怒,心想:“那样的话说出来也行吗?”同时也不由得去留心观察,想知道这两位博多的商人到底凭什么如此受信长宠信。信长绝不会单凭他们是茶人就如此信赖他们。 南蛮 当然信长对他们肯定是很熟悉的,但是对于那些偶尔在安土碰到过或者听人讲过,又或者只是在茶室里一起喝过茶的人来说,自然很难理解个中情由,不明白这两位商人到底以什么理由比诸侯还深得信长的宠爱与信赖。“今晚让你见见有趣的人。”即便是提前听过这样的话,信忠有时候也会露出一副索然无趣的表情。只有当信长与他们开始畅谈南蛮的事的时候,信忠才来了兴致。每件事都很新鲜,激发了他的梦想与大志。 不论是否有深层的理解,南蛮是当下有识之士关心的一个话题。天正年间的文化觉醒了,其本质上具有的日本性,受到了急流涌入的海外文明的刺激。步枪传来以后,社会面貌发生了显著变化,其原因就在此。从葡萄牙、西班牙等国家接踵而来的人数众多的天主教徒就是媒介。关于南蛮的知识,当初大都是由那些天主教徒传播来的。不过,今晚在这里的岛井宗室等人未必就是从他们那里得到启示才创下今天的家业的。 同行的神谷宗湛的父亲绍策等人天文初年就去过朝鲜和中国,还跟柬埔寨有交易。他们以前的家业是所谓的采矿,专门在石见国开采银矿。后来觉得同样是挖掘财富,就应该去海外的无限广阔的天地中寻求,所以转行做贸易。“在海的彼岸,物资都在南蛮。”不断向他提示的人并不是后来从西方过来的天主教徒,而是从地理上自然会选择九州博多的一角作为老巢的倭寇。宗湛继承了父亲的遗业,如今在吕宋、暹罗国、柬埔寨等地开设了好几处分店。他从中国华南地区引进了黄栌的果实,开创了制蜡的方法,让内地夜晚的灯火更加明亮,又从海外引进冶金术并加以改良,带来了精炼铁的冶炼方法。可是当人们称颂其功德的时候,他反倒总是羞愧似的谦虚地说:“这么点儿小事,还不值得您称赞。” 岛井宗室也是做海外贸易的商人,与宗湛家是亲戚关系。九州的诸位大名都向他家借过钱。港口里拥有十几艘大船和数百艘小船,家里总是养着很多人,也不知道是武士、水手还是商人。他们视海洋为平原,不拘小节,始终将炯炯的目光投向海潮的彼岸,认为男儿的事业应当在那里。虽然早就将船上的八幡大菩萨旗放下来了,但是那种胆量与气魄至今也没有发生改变。 总之,虽然在这里只是一介茶人,岛井宗室和神谷宗湛在九州的家里都有那样的事业。总的说来,不仅仅是出身武门的人,放眼天正这个时代,商人当中确实也有些人物。武门之中有信长、秀吉和家康,城镇之中也有作为商人的信长、秀吉和家康。不仅是九州博多,坂口也有号称坂口商人的天王寺屋宗及、千宗易、松井友闲等人,将他们与当代的武将放在一起,在人品与远见方面也毫不逊色,这样杰出的人物还是有不少的。 从地理上讲,博多的商人充满进取心、豪气冲天,而坂口的商人善于经营、富有文化性,又不忘与政治挂钩。那些商人既可以称为贸易家,又可以叫作政商。对于他们,信长表面上以茶会友,实际上是向他们咨询各方面的意见,包括战国时期的经济文化政策和对待外国的各种问题,比如对天主教徒的政策或者关于将来到海外拓展的抱负。不夸张地说,信长的海外知识几乎都是在喝茶的时候从这些人身上学到的。 眼下信长谈着谈着忘记了自我,手就伸向西洋点心,吃了好几个。岛井宗室看到后提醒他道:“那东西里面使用了砂糖,睡觉之前最好不要多吃。” 信长反问道:“砂糖有毒吗?” 宗室回答说:“虽然不至于有毒,但是绝非是良药。本来南蛮的东西味道浓厚,日本的东西比较清淡。点心也是,柿饼和年糕就足以让舌头感觉到甜味了,但是习惯了砂糖的话,再吃那些东西就不过瘾了。” “九州那边已经引进很多砂糖了吗?” “不怎么进口,雅加达的砂糖一斤就要一片金叶子,这种交易对我们来说太不划算。我也考虑过将来用船运一些甘蔗,移植到温暖地带,但是又在顾虑,和烟草一样,这东西如果在国内扩散开来到底是不是好事呢?” “真不像你的风格啊!”信长笑了笑说,“不要想得太狭隘。无论好坏,一概用船运来,这就是文化的特质,就像水往低处流一样。眼下很长一段时间,估计都会有杂七杂八的东西从西洋和南洋传过来吧。如今这种东渐的气势是不会停止的。” “从您的性情来说,我也明白您宽广的心胸,可是就这样听之任之也行吗?这样一来,我们的生意倒是好做了。” “当然行啦,新的事物尽管引进来就好啦!” “哈哈!” “不过,嚼了之后要吐出来。” “吐出来是什么意思?” “好好咀嚼,好的东西就摄入胃里,渣滓就吐出来。只要四民领会了这一点,运来什么都不打紧。” “不行,不行!”宗室摇着手坚决反对。对于信长的话,而且是关于国政的方针,他却毫不客气地叙述自己的意见。他说道:“作为掌管天下之人的大气,确实应该那样,但是近来我看到令人心痛不堪的景象,因此不敢贸然苟同。” “你看到什么了?” “异教的蔓延。” “是天主教徒的问题啊。宗室,你也是受寺庙所托吗?” “您也太小看我了。大德寺等寺庙才是把您当成贵客了呢。其实,是真正为国家感到忧虑。”宗室认真地提出了国政方面的建议。他还列举了今天与宗湛来本能寺的时候看到有孩子掉进空壕中的事实,他首先讲述了三名天主教徒如何采取了殉教式的行动,如何不让庶民感动就不罢休,接着说道:“最近不到十年间,大村、长崎自不必说,就连九州、四国的边远地区,甚至大阪、京都、坂口一带,都不知道有多少人扔掉了祖先传下来的佛龛,皈依了基督教。右府大人您刚刚说,无论往日本运什么东西,只要嚼一嚼吐出来就行,可是宗教这方面可不能那样。嚼来嚼去,就连灵魂也被异教同化了,到时候无论是被绑在柱子上刺死还是被斩首,都不会再更改信仰异教的心了。” 信长沉默了。这个问题太严重了,一句话说不清。他火烧叡山,攻打本愿寺,动用了就连曾经的平相国也不曾使用的暴行,没有像弹压那样温和的手段,慑服了日本固有的教团。他烧起了战火,兵刃相见,看似收拾干净了,但是至今那种怨恨都无法消散,这一点他比谁都清楚。同时,他又允许传教士们建立教堂,公认他们传教,有时候也会设宴款待他们,高野山与本愿寺的僧人见此情景,一定想大声高呼:他到底把哪一方当作外国人看待了呢? 灯情风心 信长不喜欢解释,无论什么事都讨厌说得过于清楚。换句话说,他崇尚人与人之间的直觉,确切地说,他享受这种直觉。“宗湛!”他将话头转向新的对象:“你怎么想?你很年轻,应该和年老的宗室不同吧。” 宗湛一副很慎重的样子,盯着蜡烛看了一会儿,非常清楚地回答道:“确实如您所讲的那样,我想异教的事也是嚼一嚼吐出来就好了。其实我也是刚刚才想明白的。” “对啊,就是那样!”信长似乎很得意,他转而望着宗室说,“别担心,要从大处考虑。古时候,道真公曾提倡和魂汉才,针砭时弊,劝谏废除遣唐使制度。然而唐风的传入也好,西欧的舶来品也好,正像到了春天会有春风吹来,到了秋天会有秋风带来湿气一样,我国的梅花和樱花的颜色不会改变。反倒是池水中注入雨水后会让水池变得更新。以本能寺的壕沟来推测海洋,所以会弄错。不是吗?宗室?” “哎呀,我明白了。确实,壕沟就是壕沟。” “海外就是海外呀!” “我老了,不知什么时候,我也变成壕沟里的青蛙了。” “为什么啊,你可是鲸鱼啊!” “不,以前也是眼光短浅的鲸鱼。”也许是提到了壕沟,人们这才发现夜间的冷气弥漫在寺庙高高的天花板上,听见远处壕沟里传来青蛙的叫声。 “来人!上白开水。”信长对身后打瞌睡的侍童吩咐了一句,仍然一副不知疲倦的样子。他已经不再吃喝东西,只是对夜谈很有兴致。 “父亲大人,”信忠向后退了一步,说道,“夜已深了,我就此告辞了。” “不急,不急!”信长一反往常,挽留道,“不是二条吗?就算夜深了也没关系,离得又不远。春长轩就在家门口,博多的客人总不会回家吧!” “不,我得先走。”岛井宗室也表示要回去,他说,“因为明天早晨跟人约好了见面。” “那么,只有宗湛留宿吗?” “我今晚为您守夜。因为茶室还没收拾整理好。” “你留宿恐怕不是为了我吧?因为带来了很贵重的茶具,是留下来看守茶具的!” “正如您所明察的那样。” “你可真够诚实的。”信长笑了笑,突然回头看身后的壁龛,不知厌倦地盯着一幅画看起来,“不愧是牧溪,画得真好。好久都没有这么大饱眼福了。信忠,你也好好看看。这就是传说中牧溪画的远浦归帆之图,宗湛竟然持有这么好的名画,可是,他适合持有这样的名画吗?” 突然,宗湛张开大口笑起来。这个男子的面貌顿时就活现起来。那种笑的方式似乎没把信长放在眼里。 “宗湛,你笑什么?” 宗湛看了看旁人,依然止不住笑着说道:“你们看啊,右府大人又开始他的神机妙算了,想要我家的这幅牧溪作品。他说,这个人适合持有远浦归帆之图吗?是放出了间谍,正要搅乱敌国呢。叔父大人,您珍藏的橡木茶叶罐儿也要收好了哦。” 这话让他说中了。从刚开始,信长就很明显地渴望着拥有它。可是,岛井家的橡木茶叶罐儿和神谷家祖传的牧溪的远浦归帆之图都是驰名博多的宝物,正因为如此,信长也不好随便开口。然而,如今物主宗湛亲自将话说破,信长认为这就等同于约定了“如果您那么想要就献给您了。”因为,如此旁若无人地取笑别人,最后又不肯满足别人的愿望的话,这是不合情理的。于是,信长也在玩笑中吐露了真意:“哈哈哈哈,可不能小看了宗湛啊!要是到了我这个年龄,应该就是拿着远浦归帆之图当之无愧的茶人了。在那之前先寄存在我这里吧!” “这个嘛,放谁那里合适呢?几天后,我要跟坂口的宗易大人、宗及大人见面,到时候大家一起好好商量一下。当然去问一下作者牧溪本人的话是最好的了。”信长越发兴致勃勃起来。之后侍臣数次过来剪去蜡烛芯,可是他只喝着白开水,都忘记了时间的流逝。 由于是夏季的夜晚,寺庙的门窗全都打开了。也许是这个原因,灯火不停地摇曳,在夜雾中投下了光晕,似乎湿气渗入到了牧溪画的远浦归帆之图的墨迹中。如果有人会用灯火占卜,面对着今夜的灯,也许已经在夜雾的光晕以及灯花的明暗之中看出了什么凶兆。外面传来拍打寺门的声音。过了一会儿,近臣中有人来禀报说中国地区的战场那边有信使到了。 信忠和宗室趁机起身告辞。“要回去啦?”信长也站起身,一起走到桥廊这边。“您休息吧。”信忠再次回头,从桥廊下看着父亲的身影说道。村井春长轩父子拿着火把伫立在一旁。本来并非有任何预感,有一瞬间父子似乎在惋惜今生的永别,火把也跟着在夜风中熊熊燃烧起来。本能寺十余间伽蓝殿堂沉浸在墨一般的夜色中,此时已经过了子时三刻了。 九杆大旗 从老坡再往前走,就是山城国。从丹波口登顶,向右行,经山崎天神马场、摄津街道,直接进入备中国。从左侧下行,则可越过沓挂、桂川,直接通往京都。光秀站立的地方恰好就是顶峰,就如同迄今为止他的人生一样,攀登到了最高处。眼前有两条路,他可以任意选择走哪一条,这也是他最后的选择。然而,弥漫的夜色已经不再逼迫他做出任何反省,反倒将静静闪烁的星光展现在他面前,仿佛告诉他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与他约好了明天那场社会大变革。 虽然光秀并未下令休息,但他勒住了马,稳稳地坐在马鞍上,一动不动地仰望着星空。见此情景,他周围那些穿着闪亮的甲胄的将领、身后的无数铁甲、旗帜、马匹,全都停了下来,黑压压的一片,大家都在趁机擦汗、检查草鞋带或是换只手牵马。“那边有清泉涌出来吧,我听到了潺潺的水声。”毕竟是一万三千人的大部队,队伍尾部在离山顶还很远的坡道上止住了步伐。各组的部将当然就在附近,但是中军的幕将和光秀的身影离得太远了,即使踮着脚也看不到。步卒们自然不明白为什么没有命令就停止行军了。 “找到了!有水了!”有人在路边的崖壁上摸索了一会儿,终于在暗处的岩石后面发现了一股细流,大家都争先恐后地凑到那里,往自己的竹筒里装满了水。 “这下就能撑到天神马场了。” “估计是在山崎吃饭吧?不过夜很短,到海印寺一带估计天就亮了吧。” “白天马也容易疲劳,估计上边还是考虑尽量趁夜晚和早上赶路吧。” “到中国地区之前,我也希望如此啊。”步卒们自不必说,除了领头的部将,就连一般的将士也还不知情。大家都认为战场还很远。他们用队长听不到的声音嘀咕着、笑着,由此可见他们还很从容。有一名士兵说自己肚子疼,同伴们一半责怪一半鼓励地对他说:“刚出征就哭诉病痛,算什么事儿啊?”他解释说:“哎呀,我两个月前肠胃就病了,到现在还没痊愈呢。但是,我还是咬着牙来参军,不想错过这次战斗。因为想着回去后偶尔能给父母妻儿讲讲立功的故事,能多领点军俸让他们高兴高兴。” 队伍徐徐开动,慢慢恢复肃静的行军步调。从这时起,提着长枪的部将开始迈着大步来来回回地在队伍一侧监视着。一路上没有人再说话。军马开始沿着老坡的分水岭向东下行。没有一个士兵折向西边去中国地区的路。 “怎么回事呢?”大家面面相觑,都觉得很疑惑,但是依然继续前行。他们这些小兵,只是仰望着飘扬的大旗,心想旗帜指向的道路是不会有错的。坡路渐渐变得陡峭,马蹄踢着小石子,发出磕碰的声音。偶尔有石头落入山谷,发出巨大的声响。一万多人的队伍就像轰轰地倾泻下来的瀑布一样,势不可当。行军步伐开始加快。堵也堵不住,挡也挡不了,最终只能放任自流。 不知是汗水还是露水,铠甲里的汗衫马上就湿了。人和马都气喘吁吁地喷着热气。绕过大枝山的山谷继续下山,在淙淙的溪流的正前方,松尾山的山腰像一堵墙屹立在人们眼前。就在这时,一道道命令传来。 “休息!” “解下粮袋!” “给马喂草!” “严禁点火!” 这里还是半山腰,只有个叫沓挂的小村子。不过有十几间樵夫和烧炭人住的小屋。尽管如此,军中的警戒却相当森严。从山脚下开始,沿途所到之处都立刻设置了岗哨。山崖边的路上甚至有这样的对话:“你去干什么?” “去溪边打水。” “不许离开队伍,从别人竹筒里倒点!” 士兵们解下粮袋默默地开始吃饭,嘴里咀嚼着还在窃窃私语。他们都很奇怪,傍晚从筱村八幡出发的时候已经吃了一餐了,为什么还没到用餐时间又要在这个山里填饱肚子。为什么不能等天亮了,到山崎或者桥本有人家的地方拴马休息。他们无法消除这个疑问,同时依然觉得是在朝中国地区行军。因为通往中国地区的路,不仅仅是老坡的岔路口,从这个村子向右拐,经过大原野也能进入山崎、高槻。但是,队伍离开这里再次出发,直接下山来到冢原,到达了川岛村。 四更的天空下,桂川映入眼帘,这对全军大部分将士来说实在是出乎意料的事。 “呀,是桂川!” “桂川?” 士兵们突然喧噪起来。沿着这条路线自然会到达这里,他们却忘我地瞪大了眼睛。吹来一阵冷风,全体士兵都停住了脚步。 “安静!” “不许喧闹!不许随意交谈!”几名骑马的首领围着出现动摇的军队来来回回地大声喊话。在水面映射的光亮中,可以看到九杆淡蓝色的桔梗大旗。河面吹来一阵风,长长的旗杆变成了弓形,发出呼啦的声响。 “源右卫门,源右卫门!”一名骑马的将领把手举得高高地大喊着。天野源右卫门作为首领正位于一支队伍右翼的尾部,感觉到主公要召见自己,于是将马放在队伍里,朝这边跑来。光秀站在河滩上,幕将们都用炯炯的目光注视着源右卫门。齐藤利三两鬓斑白,左马介光春的脸上带有一种悲壮的神情,看上去几乎是一副假面。诹访飞驒守、御牧三左卫门、荒木山城守、四方田但马守、村上和泉守、三宅式部,还有其他众多身穿铠甲的将领,把光秀围了好几层,如同铁桶一般。 不用说,只有这些将领心里明白,再过不到两个时辰天下就会爆发什么事。天地之间任何人都不可能知道这场巨变,这里的将领却提前获悉了,即便是他们,也没有能够在眉宇举止或者是语调中完全掩饰住那种莫名的恐惧。 “源右卫门,过来!”光秀亲口说道,把他叫到近处,又说,“估计很快天就要亮了。你率领一支队伍先行渡河,从西七条前往崛川。一定要注意,万一我军中有人先去本能寺告密,立即格杀勿论。另外,虽说天还没亮,可能会有早起的行人以及进京卖东西的人。这一点也需要注意。好了,赶紧去吧!” “遵命!” “啊,且慢。”光秀叫住他,又补充说,“还有一点要注意,忠秋、藤田传五、并河扫部他们率领的一队人马早就从保津出发,抄山中近道至北嵯峨,从地藏院前往西阵,隔着大雾看不清,不要跟自己人打起来。你横举着一杆桔梗旗,作为标志。”命令很周密,声音有些尖厉。由此可见,光秀的头脑正在高速运转,全身的血管都紧张得快要裂开了。天就要亮了,看到天野源右卫门手下几百人哗啦哗啦地徒步渡河,招展的旗帜下,剩下的一万余人益发不安起来。 光秀重新上马,其他人也陆续翻身上马。哪怕是短暂的休息,武将们都会立刻下马,减轻马背的负担,这既是对马的关爱,也是上战场之前的细心准备。 “说一下注意事项,别漏听了犯错!”光秀旁边的一名首领将手做喇叭状放在嘴边,大声喊了两三遍。“去掉马掌!”第一条注意事项响彻全军。“听着,去掉马掌!步兵们马上换上新草鞋。不要继续穿在山道上变松的草鞋了。草鞋带子要绑结实,但是要留点空,不要沾水之后勒得太紧!”虽然声音很大,但是为了让大家清楚明白,首领还是在风中重复着喊了好几次,嗓子都要哑了。 “步枪组的人将火绳切成一尺五寸长,将火绳头点燃,每五根一组倒提着,绝对不能疏忽。兵粮袋子以及随身携带的物品,还有一些琐碎的东西,如果妨碍四肢行动,就要毫无顾虑地扔到河里。除了武器什么都不许带。” 注意事项传达完了。全体将士都愕然失色,这种动摇比河水中的波浪还明显。与此同时部队中有什么东西骚动起来。没有任何声音,也没有任何行动。每个人都左顾右盼,由于禁止交谈,只是面面相觑,那种无声的声音实在是难以名状。然而,环顾四周就会发现,听到命令后的那一瞬间,大家就开始行动起来。动作极为迅速、统一,胜过了日常的训练。如果光看表面,乍一看不会想到每个士兵心中充满了迟疑、不安与惊愕。 马掌、火绳、草鞋带,直至全身装备好,瞬间完成了这一系列的动作。齐藤利三虽说已是老人,却是历经百战的武将,他像宣读公文一样大声传达指示:“大家欢呼吧!从今天起,我们的将军惟任日向守大人,无疑将会成为天下之主,不要怀疑梦想!即使是步卒小兵,亦当欢欣踊跃,竭尽忠勇!”他的声音非常洪亮,远远传到下级士兵那里。大家都屏住了呼吸。但是,大家在呼出一口气后,并未表现出喜悦,他们脸色苍白,身体僵硬,他们沉默着,颤抖着,像是快要哭出来了。 齐藤利三闭上眼睛,再次提高嗓音,似乎也是为了鼓励自己,语气有些近乎斥责:“千载难逢的日子即将到了,各位大显身手吧!特别是各位武士,全靠你们了!纵使战死沙场,有兄弟子嗣之人自然不必担心无人继承家业,即便无兄弟子嗣之辈,也会替你们寻找到有血缘关系的亲戚,一定不会少了抚恤与封赏。当然,这要看你的功劳大小。”到了最后,齐藤利三的语气明显低沉下来。这原本就是根据光秀的命令来传达的。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违背了自己的内心。 “快过河!”天还未亮。一时间,桂川的河水被渡河的兵马阻挡住,一道道白浪翻滚着卷到对岸。回头一看,河里已经没有人了。穿着湿漉漉的草鞋跺了跺脚,所有士兵都打了个冷战。即使浑身都被打湿,也没有士兵把火绳弄湿。没膝的河水比冰还要凉。过河的时候,士兵们肯定各自在心中思考刚刚首领和老臣传达的进入战斗的指示,应该有大部分士兵都认为是去讨伐德川将军吧。 他们茫然地想:“现在要讨伐的人,附近除了德川家康之外再没别人了。”同时,又不停地想,“那么,从今天起我们将军就要成为天下之主,这话是什么意思呢?”都已经想到这一步了,他们心里还是没有把信长当作敌人。明智家的将士就是如此一心一意遵守道义人伦的人。要说他们有些迂腐,确实也可以这么说。但是在这种道义的约束之下,越是底层的士兵越坚守着忠心。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把这看成是一种愚蠢的单纯,或是因欲望产生的情感,他们的命运就太过于悲惨了。 “天亮了。” “这就要亮了。” 刚好是在如意岳和东山之间,一朵云的边缘被映照得红彤彤的。凝眸望去,整个京都城在破晓前的昏暗中依稀可见。但是,回顾老坡和三草的丹波国境,还能看见闪亮的星星。 “哎呀,尸体!” “……这里也有!” “哦,那里也有!”已经接近京都西七条的入口了。一直到东寺的塔下,除了星星点点的稻草屋顶和小树林,右边是旱田,左边是水田,放眼望去都是带着露珠的耕地。路旁的松树树根旁、路中间,到处都躺着尸体,似乎都是这附近的农民。还有趴在茄子花之间的年轻姑娘,好像睡着了一般,抱着笸箩,就那样被一刀砍死。 那些血迹看起来像是刚刚洒落,比晨露还新鲜。想来应该是先于大部队到达的天野源右卫门的士兵干的。看到早起下地干活的农民们,为了慎重起见,尽管同情那些无辜的人,还是追上去杀死了他们。 看到地上的鲜血和天空中鲜红的云彩,光秀猛地举起了手中的鞭子,在马上站直了身子,马镫带子几乎都要被他踩断了。他大声疾呼:“向本能寺跑步前进!包围本能寺!我们的敌人就在四条的本能寺和二条的妙觉寺里。快,快,跑得慢了要杀头!”一声令下,淡蓝色的桔梗旗每队三杆,共分三队,突破了七条口,闯过中城的各个木栅门,一股脑儿冲入了京城。 战鼓声声 明智军约定了时间,分头从五条、四条、三条的木栅门杀了进去。虽然雾还很浓,但黎明已将东山的山顶染得通红,为了进进出出的人,木栅门上的便门像往常一样敞开着。士兵、马匹、长枪、步枪,全都你推我挤地从那个便门拥进去,旗杆也放倒了顺着拿进去了。部将看着这混乱的场面喊道:“不要挤,不要慌,后面的队伍先在门外等一会儿!”暂时算是强行镇住了,然后命人拔下门闩,敞开大门,高声激励道:“冲啊!” 虽然有军令规定,在到达本能寺的壕沟之前,要屏息凝神,不许呐喊,旗杆不能竖起来,也不能让马嘶鸣。但是一旦冲破木栅门,骑马闯入城中之后,明智的部下已经表现出近乎狂乱的状态了。前面的人突然忘我地发出了“哇”的声音,紧接着走在队伍中间的人也“哇”地大叫起来,后面的士兵也哇哇大叫着回应。在那个叫喊声的旋风中,包含了士兵们难以名状的情感,犹如愤怒,又像振奋,其中还夹杂着宛如痛哭的喊叫声。 整个城镇还在晨雾的笼罩下安睡,这里还有一个不容侵犯的圣地,即便是最底层的士兵也很清楚这一点。无论身份怎样低贱的人,一提到京城,马上就会想到那个天皇居住的、繁华的、有文化底蕴的城市,无论从哪方面讲,对那里的和平与传统的敬意都会油然而生。 “朝着本能寺前进!”主命难违,而且想着一山难容二虎,他们这些小兵小卒原本不敢越雷池一步,如今也只能闭上眼跨过去了。“哇”的一声叫喊,似乎具有了生命力,这暴风雨般的声音,瞬间激起了他们大脑中的狂暴情绪。 “怎么了?” “发生什么事了?” 四处都有人家响起开门声,人们吃惊地向外看了看,马上又缩回头,赶紧把门关上了。 从七条、四条、三条等各个方向逼近本能寺的几支队伍中,最早接近本能寺的是明智左马介光春、齐藤利三等人率领的一支军队,特别是齐藤利三的身影总是出现在最前方。“浓雾中的小巷太暗了,往前冲的时候不要走错了路。本能寺的那边树林的标志就是皂荚树,就以云层缝隙中露出来的大树冠为目标吧,就是那个,那就是本能寺的皂荚树!”他在马上挥手指挥着,那手直指天空,似乎在发誓今天早上将要决一死战。 另外,还有明智光忠率领的第二军队在行动。他们挤满了三条的大道,就像烟雾一样穿过一个个十字路口,朝着二条的妙觉寺形成一个包围圈,并慢慢逼近。为了配合本能寺方面的进攻,他们在同一时间歼灭了住宿在这里的信长的长子信忠。 这里距离本能寺不远,就在这时,隔着黎明前的昏暗,一种难以形容的响声飘扬到本能寺上空,又传来了号角和战鼓的声音。要说那是一种震天动地的声音也绝不夸张,它将这里的世界变得不同寻常。 在那个早晨,整个京城内的居民都如遭遇了晴天霹雳一般,或者从床上一跃而起,或者被家人的叫喊声吓得跳了起来。就连皇宫周围的那些公卿的邸宅,平日里总是静悄悄的,如今也突然充满了各种声音,一片喧嚣。这些声音与军马发出的嘈杂声混在一起,让人觉得京都的上空一下子喧闹起来。然而,市民的慌张只持续了一瞬间,当那些公卿与百姓明白了事态以后,反倒比他们安睡之前更加悄无声息了。当然,街上一个人影也没有。 由于外面仍然只能分辨出近在咫尺的人,所以进攻妙觉寺的第二军队把从其他小巷中迂回过来的同伴当成了敌人,虽然部将严命“没有号令不许开枪”,但是当他们拐过街角时,兴奋的士兵突然噼噼啪啪地向浓雾中一阵乱射。一闻到硝烟的味道,他们更是不由自主地暴躁起来。即使是多次上过战场的士兵,在完全将生死置之度外之前,无论如何都会经历一次这样的状态。 “啊,那边响起了战鼓和号角声。本能寺那边开始进攻了!” “打起来了啊!” “打起来了!”他们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双脚是否触及地面了。在前进中,这些话不知从谁的口中蹦了出来,前方明明没有出现什么抵抗,但是全身的汗毛却都竖起来了,脸和手上起了鸡皮疙瘩,碰到冰冷的雾气似乎也没什么感觉。总有一种忍不住要发出声音的心情,因此,还没有看见妙觉寺的土墙,就“哇”一声发出呐喊。突然,部队前方的人也“哇”的一声回应他们,同时快速地擂起了战鼓和编钟。 光秀在第三部队。可以说他所在的地方就是大本营。营部驻扎在堀川,同族的十郎左卫门忠秋、御牧三左卫门、荒木山城守、诹访飞驒守、奥田宫内等人围在他身边,虽然矮凳就放在那边,他却一刻都没坐在上边。他不停地看着二条方向的天空,仿佛全身都长满了耳朵,倾听着云雾中传来的叫喊声。朝霞慢慢地变得越来越红,却没有看见火光,也没有浓烟。 一勺水 信长突然间睁开了眼睛,并不是受什么刺激了,而是在熟睡之后,像往常的早晨一样,自然而然地就醒了。早起是他的一个习惯,不管睡得有多晚,到黎明时他便会醒来,这是他年轻时养成的习惯。除此之外,他还有一个独特的习惯。一睁开眼,其实他还没有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睁开了眼睛,当然头还没有离开枕头。因此那只是从梦中转向现实之际电光火石般的几秒钟,虽然时间短暂,他的头脑中却会有各种各样的念头以光电般的速度一闪而过。 在半梦半醒之间,大多数时候都是回忆从幼年到现在为止的各种经历,并反省现在的生活。有时候也会不经意地思考理想、为明日所做的准备或者当天要做的事。与其说是习惯还不如说是天生的,小时候他就已经是罕见的空想儿童了。然而随着自己不断长大,残酷的现实没有让喜欢空想的孩子只在空想中做梦。现实给了他重重艰难,又让他品尝了披荆斩棘的愉悦。 成长期间每次受到磨炼都会战胜困难,继续承受磨炼,最终他不再满足于征服被赋予的困难,而是主动寻求突破困难,认为将困难甩在身后时的那种愉悦才是人生最大的快乐。进而从中获得自信,这种信念日益坚定,不知何时起已经超越了世人的常识,形成一种高高在上的心态。进驻安土之后,他的界限之中,甚至在构思的想法之中,都不存在不可能这三个字。因为他迄今为止的事业全都超越了世人的常识,一路走来,他总是将别人认为不可能的事变成了可能。 今天早上也是如此。虽然睁开了眼睛,但是意识尚未清醒。半梦半醒之间,似乎血管中还残留着昨夜的酒香。他在脑海里,描绘出了南方的岛屿、高丽的沿海以及朝大明国前进的船队、站立在船舱里的自己的身影,甚至有宗及和宗室的身影。他还希望秀吉也在那里。他感觉实现自己平生夙愿的时刻指日可待了。他已经不再满足于将统一中国地区和九州作为终生的事业了。 “天亮了啊!”他嘀咕一声,离开了寝室。通往走廊的那扇杉板门非常沉重,由于木匠做工精巧,一拉门槛就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远处侍童屋里的人一听到这声音,立刻就会睁开眼睛。大柱子和走廊的地板像是用油擦拭过,火把的光照在上面闪着光辉。火光摇曳之中,侍童森坊丸、鱼住胜七、祖父江孙丸等人意识到主公醒了,快步来到厨房旁边的洗手间。 途中他们听到寝殿北面的走廊那边传来打开采光窗时咣当的声响。侍童们以为是主人,停下脚步回头望了望封闭的回廊。然而出现在走廊那头的是个女人的人影,她身穿一件凉爽的大花纹单衣,罩衫上染有住吉的绿松和吉野的红樱,身后披着一头乌黑而顺滑的长发。从吊起的悬窗望去,可以看见清晨一块蓝紫色的天空。一阵风吹进来,那女人的黑发飘扬起来,一股沉香的香气飘到了侍童们伫立的地方。 “啊,在那边。”因为听到从厨房那边传来了水声,侍童们跑了过去。由于负责厨房的僧人也没有起来,所以天窗和大门自然还没有打开。在这极为宽阔的厨房里,还残留着昨夜的黑暗和蚊子的嗡嗡声,夏天早上那种难以名状的闷热扑面而来。信长比别人更加讨厌那极不凉爽的一瞬间。他早上一出寝室就去洗漱,行动非常迅速,以至于侍童们往往来不及赶过去。 今天早上也是,他一进休息室就走近连着水管的大水缸,亲自拿起小桶往漆盆中倒水,火急火燎地洗着脸,就像鹡鸰一样弄得到处都是水。 “呀,您袖子要弄湿了!” “我给您换一下水吧!” 侍童们都惶恐万分,其中一个人慌忙从信长的身后托着那条白绫的袖子,另一个则重新打了水,还有一个举着手巾跪在他脚下。与此同时,武士房里的人也离开了值夜的房间,似乎正在打开正殿的旁门。正在那时,远处的前殿那边传来了非同寻常的声响,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远处朝内殿这边靠近。信长顾不得擦拭鬓角的水滴,猛然回过头,着急地命令道:“坊丸,过去看看!”然后才用手上的汗巾用力擦拭着脸。 “估计是前殿里负责守卫的士兵起了争执吧!”那时候山田弥太郎、今川孙二郎、薄田与五郎等人已经来到他身后侍奉,不问自答地这样说道。信长不置可否。他的眼睛在一瞬间像深渊里的水一样闪耀着光辉,仿佛告诉人们与其向外部寻求,还不如在他清晰的记忆中探索答案。那确实只是刹那间的事情。不光是前殿,这里的客殿、鳞次栉比的十几间厅堂馆舍都被笼罩在一种难以名状的声响和凄怆的气氛之中,仿佛任由地震发出它的威力一样。 此时,无论谁的思考都会不由自主地被打乱。信长的脸上也没了血色,近臣与侍童们也大惊失色。如果用他们的呼吸次数来计算的话,也只不过是七到十次呼吸吧。突然有个人影非常迅速地经过附近的大走廊,他不停地大声呼喊着:“主公!主公!”拼命地在主公不在的地方寻找。 侍童们异口同声地喊道:“森大人,森大人,主公在这里!”信长也亲自喊道:“阿兰,阿兰,你去哪里?” “哦,原来您在那里啊!”来人正是森兰丸。他扑通跪在地上,几乎要扑倒。信长本来就感觉到了动静有些异常,如今光是看到他的样子,就更加清楚地意识到决不是前殿的武士或者看马人的争吵,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信长快速地问道:“阿兰,发生什么事了?到底在吵闹什么?” 兰丸更加快速地回答道:“明智家的人造反了。他们摇晃着桔梗旗,绝对不会有错。” “什么?明智?”信长愕然地冒出这一句话。似乎他做梦也没预料到,吃惊的语气暴露无遗。但是,由此引起的异样的冲动和愤怒全都被他封在嘴角处,表面上看他与平时没什么两样,依然保持着平静。过了一会儿,他嘴里又冒出一句话,像是呻吟一般说道:“原来是明智啊……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信长一转身,大步走进了起居室。兰丸也想跟上去,刚走了五六步又折回来,朝着彷徨的侍童们呵斥道:“各位赶紧集合!我已经让坊丸吩咐走廊四周的大门和旁门不要轻易敞开。各位挡在各个门口,不要让敌人靠近主公。”他的话还没有说完,箭和子弹如大雨倾盆一样从横向里射来,噼噼啪啪地落在厨房门和附近的窗户上。好几支箭深深地射穿了板门,锋利的箭头闪着寒光,似乎在向屋内的人宣战。 造反 六角的南门、锦小路的北门、洞院的西门、油小路的东门,本能寺四面的门都被明智军的铁甲包围了,士兵们争先恐后,人声鼎沸。那道土墙乍一看很容易越过,然而由于面前有一道壕沟,事实上很难靠上去。他们只不过是举着长枪、旗杆、步枪、长刀吵吵嚷嚷地挤在一堆而已。 “什么啊?” “我来!” 其中有些性情急躁的人朝着土墙根跳过去,还有一些跳空的人,无一例外地都坠入了壕沟中。由于身上的铠甲比较重,一掉进去下半身就陷入泥沼中,泥土就像散发着恶臭的铁浆一样,士兵们无论怎么喊叫挣扎,就连战友也不肯相救。 锦小路那边的部队马上开始破坏附近贫民窟的民房。抱着婴儿的女人以及老人和孩子们就像逃离贝壳的寄居蟹一样,从倒塌的房子中四散而逃。转瞬之间,明智军运来柱子架在壕沟上,又用门板和房顶将壕沟填埋起来。士兵们争先恐后地聚集在土墙边。步枪队拿起枪朝里面的殿堂射出了第一发子弹。那时候,本能寺和各个建筑还静悄悄的,没有丝毫抵抗。前殿的门都紧闭着,甚至让人怀疑敌人是否在里面。 这个早上,火苗与浓烟最先从本能寺外的尿小路升腾起来。大火在倒塌的房屋下,瞬间就冒起了烟,轻易就将一个个木板房烧着了。因此这一带的贫民骚乱起来,几乎出现了踩踏事故,他们哭叫着空手跑到街上或者河滩。从正门望去,人们以为己方士兵已经突破了后门,开始往膳房放火,因此才冒出了烟。于是,云集在正门前第一军的主力英勇地喊道:“不能输给后门的将士!”一群将校待在吊桥这边举棋不定,时间白白流逝了。 “踏平本能寺!” “冲啊,干什么呢?!” 就连后面队伍中下层士兵的叫喊声都像炸开了锅。三宅式部、村上和泉守等人对门内的卫士说:“我们是前往中国地区的明智军队,想请右大臣检阅,才集结来此拜见,麻烦打开城门。”他们是想尝试用计骗敌人打开正门,结果反倒耽误了时间。本来看到这样的阵势,守门将士也不可能不怀疑,而且也没理由不问信长的意向就擅自开门。 只听到门内传来一声“稍等”之后再无声音。一定是去向前殿告急,奔走着去布置临时防御了。要过这么一道壕沟竟然还用计,后面的将士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吵吵嚷嚷地喊道:“冲啊,冲啊,犹豫什么?!” “爬墙!”他们一下子拥到了前排其他位置,为了抢到最前面不顾一切地往前冲,畏缩的士兵都被推倒在一边。因此,前排中有一部分人不由分说地被推进了壕沟中。一时之间,壕沟里和岸边都爆发出呐喊声。几乎是故意如此,后边的队伍又拥上来,又有人掉下去,眼看着空壕中有一处已经被浑身泥土的人填满了。 “对不住了!”一名披着战袍的年轻武士踩着那些人朝土墙根跳过去。 又有人效仿他,高声喊着:“垫着点儿,垫着点儿。”他用长枪捣地借力,踩过人群,迅速攀上了土墙。壕沟中的人像泥鳅一样挣扎着想跳出来,但是不断有武士穿着草鞋从他们的背上、肩上、头上踩着经过,他们成为了悲惨的牺牲品。然而,正是因为这些无名功臣,其他人才得以迅速爬上本能寺的土墙。 号称明智的“三只乌鸦”的古川九兵卫、箕浦大内藏、安田作兵卫三人自豪地高声叫道:“第一!”另外还有一些武士拥挤着攀上来了,几乎分不清谁先谁后,其中也有四方田右兵卫、堀与次郎、川上久左卫门、比田带刀等人。当然,土墙里面已经有织田的武士从守门的小屋或者马厩边冲出来,顺手抄起一件武器,来阻挡决堤河流般的攻势,但是这就如同用手去堵切断的大堤一样。明智的先锋完全无视那些刀枪,一个个从土墙上跳下来,一经交战马上就跨过几具尸体,身上沾满了敌人的鲜血,志在必得地说:“右大臣才是我们的目标!”说着突然朝前殿和客房冲了过去。 前殿的廊檐下和客房的栏杆处传来了射向那里的箭声。这个距离非常方便使用弓箭,但是大多数箭都没有射中武士,有的射到了土中,有的滑到了地上,还有的射到土墙上弹回来了。其中有些勇士只穿了一件睡衣,有些裸露着上身,而且手上没有武器,就这样和穿着盔甲的敌人厮打在一起。 这些守门的士兵正好当天轮班休息,夏天的夜晚很热,他们非常放松地睡着了。可能是因为出来迟了感到羞愧,几乎只凭着全身的勇气,拼命想拖住明智方的进攻。然而铁甲汇成的怒涛已经逼近了殿堂的大屋檐下,无法阻挡了。 信长大步回到室内,在白绫的窄袖便服上套上宽大的裤裙,咬着牙系紧了腰带:“弓,拿弓来!”一边穿衣服,一边接二连三地要弓,有人跪在他身旁,将弓呈到他面前。他一把夺过来,说道:“女人们逃跑吧!女人要想逃并不难。不要碍手碍脚的!”说完就从旁门跳了出去。 四处传来踩破拉门的声响,女人们的哭叫声、呼喊声与悲鸣让摇晃的屋顶下显得更加凄怆。她们发狂般地在一个个房间里逃来逃去,越过栏杆,在走廊里奔走,那些裙摆和衣袖如同穿越黑暗飞溅的火花,有白的、红的和紫的。附近的吊窗、柱子和栏杆上都中了箭或者子弹。信长已经来到走廊一角开始射箭,那些集中射向他的箭或子弹有一部分射偏了落到了房间里。“匹夫!”他说着放了一箭,“竟敢造反!”他怒目圆睁着又射出一箭。那些女人看到了信长的战斗姿态,吓得迷失了自己,不敢逃到他那里,只是放声大哭。 “人生五十年,比之化天间,如梦亦如幻。”这是他喜欢的小调中的一节,也是他从年轻时就形成的生命观。他绝不认为今天早晨醒来后发生的是天灾,只是觉得人与人相处难免会有这样的事,只不过如今降临到自己头上了而已。话虽如此,他并没有闭上眼睛说:“不行了,死到临头了。”他并没有马上放弃,反倒是斗志昂扬的姿态,仿佛在说岂能死在这里。心中的理想、终生的事业连一半都还没完成,难道要中途被挫败吗?那就遗恨无穷了。难道今朝就要丧命吗?真是死不瞑目。箭搭在弦上,拉弓射箭,每一次拨弦的声音都像是发泄心中的愤怒。弦快要散开了,弓也要折断了。“箭!没箭了,拿箭来!”他一边朝身后喊着,一边捡起敌人射落在回廊里的箭射了出去。 这时,有一名头上缠着红梅花纹的丝绸手巾的女子,将一只大花纹的袖子脱下来麻利地绑在身上,她抱来一捆箭,抽出其中一支递到信长手上。信长一看,说道:“是阿能啊!好了好了,逃吧,赶紧逃吧!”他一个劲儿地用下巴示意她快走。可是阿能依然不停地将箭递到信长右手上,虽然遭受斥责也不肯离去。 气魄比本领重要,与其说是射箭的力度,倒不如说是一种气魄。信长射出的箭发出了豪壮的声响,仿佛在说:“算你们这些匹夫走运,能够得到天下之主恩赐的箭!”他动作很迅速,以至于阿能运来的箭顷刻间就用完了。寺内的院子里,到处都是被他的箭射中倒在地上的敌人。可是那些身穿铁甲的敌人冒着箭雨,高声呼喊道:“那就是右大臣!现在他难以脱身了。大胆地上去取下他的首级吧!”他们从栏杆的正下方或者桥廊下攀爬着拼命逼近信长,就像早晚聚集在这个寺庙里的皂荚树上的乌鸦一样。 当然,围在信长周围的近臣和侍童们站在他身后或者两侧的回廊上,拼命挥刀阻止敌人靠近。森兰、森力、森坊兄弟三人也都在那里。鱼住胜七、小河爱平、金森义入、狩野又九郎、武田喜太郎、柏原兄弟、今川孙二郎等人也始终不离主公身侧,防御敌人的进攻。已经战死、血染走廊的尸体中,有饭河恭松、伊藤彦作、久久利龟之助。其中有人与敌人撕扯在一起,同归于尽了。 同时,守卫在前殿的一队人以正殿为战场,为了阻止敌人靠近信长的寝殿,展开了一场激烈的血战,但是眼看通往寝殿的桥廊入口就要被敌兵占领了,他们全体人员聚在一起,朝里面奔来。说是全体,也仅仅不到二十人。因此,攀到桥廊下的明智士兵遭到了夹击,有的被刀刺中,有的被砍掉了脑袋,桥廊下堆满了尸体。一看到信长依然平安无事,从前殿赶来的将士忘我地叫喊起来:“趁现在!机不可失!请您赶紧撤离这里!” “愚蠢!”信长扔掉了弓,因为弓也折了,箭也用光了,“已经无路可退了!把长刀给我!”他高喝一声,从臣下手里夺过武器,像狮子一样在回廊里奔走起来。他看到那边栏杆上正要爬上来的一名敌兵,上前砍了一刀。 明智方的川上久左卫门罗汉从松树后将弓拉开了一半。箭射中了信长的手臂。信长踉跄了一下,靠在了身后的吊窗上。不过,他并没有因为这点儿小伤就屈服。想当初天正四年,他四十三岁,在大阪若江战场上,虽然他已经是大纳言右将军这样的高官,却依然在步卒中奔走厮杀,腿上也中了子弹,身上也被刀砍伤,仅带了三千士兵就打败了一万五千人的敌军。他不怕死,但是也不会白白送死。而且他决不拘泥于贵族的名分,敢于和敌方的小兵打斗。 寂静的火 正在此时,西面的土墙外也爆发了小规模的战斗。原来是村井春长轩父子和他的家臣小厮组成的一队人马从本能寺附近的所司代官邸杀出来,想从外面突破明智军的包围,尝试着冲进正门。 头天晚上,春长轩父子和信忠一起陪信长聊天到很晚,回到官邸入睡的时候已经接近三更。因此睡得很熟,这也是造成今天早晨失误的原因。从他的职责来讲,至少明智军踏足京城内的时候他就应该获悉这场变故了。而且一旦得知就必须马上前往本能寺告急,哪怕是赶在敌兵到来前一步。一切都太大意了。然而,不只是信长一个人大意了,可以说下榻在市内或者家在市内的人全都疏忽了。 “好像外面在吵嚷什么,”刚被吵醒的时候,春长轩还没意识到发生了如此巨变,他对部下说,“是在打架吗?你过去看看。” 然后他慢悠悠地起床,听到小厮在土墙府门的屋顶上说:“锦小路一带冒着烟呢。”他还咂了咂舌,嘀咕道:“尿小路又失火了啊。” 他误以为天下如此太平,一下子忘记了昨天晚上和今天早上都只是同处战国下的一天,这里也是战国下的京城。 “什么?明智军?”他听到消息后大吃一惊,“哎呀!”他只穿着身上的衣服就冲出了府外。只是一看到黑暗的晨雾中黑压压的全都是列阵森严的骑马与刀枪,他又急急忙忙回到府中,打翻装盔甲的柜子,穿戴整齐,拿起武器,说道:“随我来!”带领两个儿子以及其他家臣,总计三四十名亲兵,想要奔赴信长身边。 话虽如此,明智的各支队伍早已将本能寺包围起来,分别占据了四面八方的大小道路,瞬间切断了交通。冲突从西面土墙的拐角处开始,那里展开了猛烈的白刃战。他们冲破了一小队岗哨,逼到了正门附近,然而明智方的中坚力量回头看到他们,嘴上喊着:“可恼!”提枪前来包围他们,结果他们完全不是明智方的对手,被打得七零八落。 长门守父子也受伤了,一小队人马已经死伤过半,因此决定和信忠联手,改道奔向妙觉寺。回头一看本能寺的大屋顶,发现此时已经有乌云般的黑烟升腾起来。在寺中放火的人是进攻方的明智军还是信长的家臣,抑或是信长本人呢?以目前的状况,根本无法辨别。 前殿、寝殿中的一个房间和膳房几乎同时冒出了烟。膳房那边,有侍童高桥虎松和两三名士兵正在奋力杀敌,异常勇猛。这里的勤杂和尚似乎早就起来了,一个人影都不见。只有一个能蒸两斗米的大锅架在炉灶上,下面还烧着柴火。虎松站在泥土地的外间门口,面对着拥上来的明智军,他一枪刺死了两个,手中没了枪,他退到铺着地板的里间,顺手抄起厨房的各种器具扔向众多敌兵。一个叫针阿弥的茶童和一个叫平尾久助的少年侍童也挥着刀与他并肩作战。眼前只是三四名弱冠之年的敌人,而且没有全副武装,众多铁甲武士开始根本没把他们放在眼里,但是却迟迟没能攻入铺地板的里间。 “干吗浪费时间!”一名看似部将的武士瞧了瞧这边,从灶下抽出燃烧的柴火,突然朝着高桥虎松和针阿弥等人的脸上掷去,又扔向储藏室和天花板。 “朝里走!” “里面才是重点!” “信长才是目标。” 听了这话,众多武士一下子拥进去,草鞋踩到了柴火上,火星四溅,之后柱子上和隔扇上都着火了,火苗就像爬山虎的红叶一样四处乱蹿。高桥虎松与针阿弥身上也着火了,已经动不了了。 马厩那边非常嘈杂。大约十匹马发狂了一般踢着地板和壁板。其中有两匹终于撞开门闩冲到外面去了。它们狂奔着冲进明智军队中,其余的马看到火光越发大声嘶鸣起来。矢代胜介、伴太郎左卫门兄弟、村田吉五等守卫马厩的武士离开了那里,来到信长所在的寝殿的石阶下,尽了最后一点力,全都战死在那里。 二十四名马夫想跑的话也不是跑不掉,然而他们全都跟随首领战死了。其中有虎若、小虎若、弥六、彦一、岩、藤九、小驹若等小厮。虽说他们平日都是些无名之辈,今日浴血奉公,无言之中证明了他们并不输给那些位高爵显的人。住在京城旅馆里的汤浅甚助和小仓松寿是两位品格高尚、值得赞扬的侍童。他们一听说这场变故,就直接奔向本能寺中。估计是拼着性命混进了明智军杂乱的队伍中吧,他们一来到被浓烟包围的信长寝殿附近就高叫道:“甚助到此!”“松寿到了!”一边叫着,一边与眼前的敌人厮杀在一起。 明智方的进士作左卫门刺倒了汤浅甚助。他提着被鲜血染红的长枪,向前迈出四五步,在浓烟中看到了同伴箕浦大内藏的身影。 “是大内藏吗?” “是!” “你找到了?” “还没呢。”他们互相询问信长的所在地。不,应该说是在竞争。他们马上分开,各自又潜入烟火之中。 火似乎已经蹿上了屋顶,殿堂中发出了嘎吱一声。一碰到甲胄,就会觉得皮革和金属都烫手了。放眼望去,顷刻间已不见人影。所看到的要么是死尸,要么是明智方的同伴。由于大梁也着火了,大多数人都在慌慌张张地向外跑。事实上,还在殿堂内四处奔走的人时而被烟熏到,时而被火燎到。大厅的门和隔扇都已经被踩破,烧成一片一片的金线织花的锦缎和零碎的木板片带着火不断被吹进来,就像熊熊燃烧的原野一样一片通明。相反,里面的小房间和等候间附近却灰蒙蒙的,由于浓烟,几乎无法分辨中间的走廊和尽头的走廊。 森兰丸如今背对着一扇紧闭的杉木板门,凝然屹立,守卫在那里。他手握沾满鲜血的长枪,左右张望着,一感觉到脚步声,马上把枪对准那边。 “还没发出声音啊……”他集中所有的注意力听着室内的动静。刚刚跑进里面的白色身影正是右府信长。直到看到寺内四周都着火了,近旁的人大都战死了,他还在坚持战斗。面对着敌方的小兵,自己也像一名小兵一样奋战。 “被无名之辈取了首级真是太遗憾了。”他并不顾虑这些。难免一死,他并不贪生,只是惋惜身负的事业。二条妙觉寺离得很近,所司代的官邸就在旁边,还有一些武士住宿在市内。他想万一有事,只要可以跟外面取得联络,也不是不能杀出一条血路。不,谋反之人是那个秃子。像明智这样的人,既然做出这种事,一定是做好了滴水不漏的准备。终归要认命了吗?这两种想法正在他脑子里斗争。他悲悯地看着那些共同战死的侍从的尸骸,眼看着这些人死去却无法让他们复生,信长终于觉得时机到了,他停止作战,让兰丸守在外面,自己退到了一个房间里。 “你要是听到里面传来我的声音,就说明我已经自尽,你马上将隔扇堆在我身上点火。在那之前不要让敌人闯进来。”信长对兰丸如是交代。 杉木板门很结实。四面墙壁上金碧辉煌的绘画还安然无恙。不知道从哪里飘来一些轻烟,到火焰烧过来为止似乎还有一点时间。要从容赴死,不需要慌张。他感觉似乎有人对自己这样说。一进房间,比起四周的热气,他首先感觉到的是口渴。他像支撑不住了一样,一下子坐到了房间中央,但是转念一想又移到了高出一截、长度约为四块榻榻米的壁龛那里。因为若在平日,下面一般都是臣子坐的地方。他想象自己已经喝下一杯水,努力让气沉入丹田。为此,他端正了坐姿,想要保持平日里在此君临臣下的姿态。 粗重的呼吸需要一点时间平息,但是他内心非常平静,自己都怀疑是否会这样死去,甚至想发出呵呵笑声。他想自己也是失误了,想想光秀的秃头,如今也没有任何愤怒了。他也是人,如果恼上来也会做出这样的事吧。即便如此,自己的疏忽真是一生最大的失策,令人可笑。而光秀的愤怒也不过是一种愚蠢的暴动,令人怜悯。他想问一问:“天哪,光秀,你还会有几天就会步我的后尘呢?”他左手握住短刀的刀鞘,右手将它拔了出来。他又对自己说,“火还没有烧到这间屋子。” 信长闭上了眼睛。于是,从刚懂事的少年时代到今天为止发生的事情,就像骑上千里马看了一遍一样浮现在脑海里。这看上去需要很长的时间,实际上不过是呼吸的一瞬间。将死的刹那,人的生理会发挥异常的功能,似乎要通过类似平时的追忆来向自己走过的整个人生诀别。 “此生无悔!”信长大声说道。他睁开眼睛,四周墙上的金漆与绘画映出了红红的火光,天花板格子上的牡丹图也已经化为火焰。他这一声此生无悔也传到了外面,兰丸马上跑了进去。白绫的便服上已经沾满鲜血,信长趴倒在那里。兰丸将隐藏武士的小隔扇拉开,抱着信长的尸体放了进去,仿佛是收入了棺材之中,又轻轻地将隔扇拉上,从壁龛那里退了出去。他也手握短刀准备自尽,但是直到房间完全化为火焰为止,他一直瞪着炯炯的眼睛守护着信长的尸体。 远浦归帆 没有一个卑怯之人,也没有一个贪生怕死之人。全都为信长殉命了,就连住在外面的人也赶来在主公面前尽忠了。一名寺僧逃到皂荚树的树冠里,好不容易逃过此劫,他茫然低吟道:“昨梦一烬灰,枕头鸟不啼。”男女都算上,从侍童到马夫全都加起来的话,信长应该有一百多名侍从,当本能寺的所有殿堂都化为熊熊燃烧的火焰之时,却不见一个人影,听不到一声疾呼。火就像水一样寂静,让人担心众多灵魂的怨恨。悲惨不言而喻。然而,又让人感觉是极美的生命之火。 不过,也有一些人没有挺身火中。当然,那些都是武门以外的人。常住本能寺的老僧和膳房的僧人们最先逃避了灾祸。明智军本就没有杀戮寺僧的意思,因此一看到僧人打扮的人,反倒积极帮他们逃脱。 可怜的是那些女人。一起火,信长就催促她们说:“快跑吧,快逃吧!女人没什么妨碍!”她们却觉得没有可以逃离这里的路。如果她们和寺僧一起穿过明智的军中,那些武士也不会理会这些女子,只是她们太害怕了,不敢靠近敌军,只是在大火中逃来逃去,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后来才知道,尽管如此,她们中的大多数还是保住了性命。大火熄灭后,她们一个接一个从水池中爬了上来。她们将披风或者罩衣打湿了顶在头上,像莲叶一样泡在水池中,她们亲眼看着殿堂与信长被大火吞没,怀疑这并非在人间,在火星之中有些茫然。 后来,明智方的士兵把她们聚集到了一起,其中没有阿能局,几乎都是内室的侍女或小婢。因此,人们甚至怀疑阿能局是否陪伴在信长身边。当时人们议论纷纷,为她哀悼,但是她的名字已经是一个传说,后来也没有证据证明她的存在。 有个滑稽的丑角在这场变故中上蹿下跳,毫不掩饰地表现着他的惊愕,令人啼笑皆非。这个人就是信长喜爱的黑人奴仆黑助。他虽然得到了一个日本名字叫弥助,但是完全没理由因为日本的武将之间的变乱而牺牲自己。而且他本人肯定还不了解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逃往哪里,只是横冲直撞着奔向附近的南蛮寺。恰好师父伽里昂和其他天主教徒都忘记了当天早上的钟声与祈祷,站在二楼的露台上观看本能寺的大火。西洋风格的栅栏外,骑马的武士与成群结队的贫民在门前的大街上跑来跑去,看上去就像剪影画。 另外还有一名特殊的幸存者,既不是妇女,也不是外国人,而是堂堂的男子汉,那就是昨夜住宿在本能寺的博多客人神谷宗湛。他应该比信长睡得还要晚,他收拾完茶会的坐席和道具,肯定是躺下后没多久就出事了。总之,应该也有箭和子弹飞到他的身边,因此他也应当感觉到了事态的严重性。 这位胆大的海外贸易家、年轻的博多商人却非常镇定,他穿好衣服,系好衣带,叠好被子,在房间里坐了一会儿,眼神中仿佛在说:“这是大浪,可不是普通的暴风。”过了没多久,他听说是明智军谋反,紧接着看到了火势,心想大事不好,赶紧从自己睡的房间跑到长长的桥廊中。途中碰到了武士,也曾与信长的侍童擦肩而过,还差点儿被箭伤到。他两次被东西绊倒,摔得很厉害,手掌滑到了血污中,黏糊糊的。定睛一看,身着铠甲的武士和一名侍童叠压在了一起。 一看到死者的样子,宗湛不由得羞愧起来。自己并非武门中人,没有责任战死在这里。作为商人,比起为了对自己有恩的信长守着道义殉死,应该另有更高价值的使命等待着自己。因此,逃离这里并非不义,也没什么好羞愧的。但是如果被人传说自己是仓皇出逃的话,至少会有损博多商人的名誉。他又突然想到,要是人家问起为什么平日里自己在茶道上费心思,那就丢了茶人的脸面。刚刚奔跑到昨晚与信长聊到深夜的饮茶的大厅时,在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他以其他堂堂正正的理由进了大厅。 附近的回廊上正在厮杀,火已经烧到了离这里两个房间远的地方。他却不顾这些状况站到了壁龛前。在信长的请求下,他将传家之宝——牧溪的远浦归帆之图不远千里从博多带过来供其欣赏。这幅画即使在弥漫的烟雾中也丝毫不失名画的意境。如果失去了它,不仅仅是失去了自己的一件财物这样的小事,而是失去了不可能重生的国宝。宗湛坚定了这样的意志,轻轻地从墙上取下挂轴卷起来,放入盒子里,夹在腋下。他看到一群寺僧发了疯一般争先恐后地逃出去,但是他相信哪里都没有什么危险。因此,他从容地拨开明智军的刀枪,走到大门外,果然如他所料,并未遭遇任何危难,没有人盘问他。 宗湛直接去了三条的茶屋四郎次郎家。四郎次郎的家人都来到门外眺望着本能寺那边升腾的黑烟,他先问道:“早上好,你家主人已经醒了吗?” “哎呀,这不是宗湛先生吗?请进。”主人的弟弟和弟媳慌忙去里面禀报。住在这一带的人似乎还不知道详情。虽然近在咫尺,却以为是普通的火灾。虽然附近的小桥与河滩上站立着身穿铠甲的明智方的哨兵,他们却以为是本能寺里信长的警卫兵,似乎没有人怀疑。 “不不,今天早晨有点赶时间,就让我从院子里进吧。”宗湛从院子里进去了。这里的主人茶屋四郎次郎说起来是和他同一行业的海外贸易家,茶屋的总店在,是出租仓库的人之一。表面看来,他大多时间住在京都,像一个闲人一样住在加茂清流附近的闲雅的宿舍里,享受着余生,其实是为了在政治中心接触武门与公卿,这座府邸也可以说是一个分店。 宗湛来到院子里一看,四郎次郎正在廊子边上穿草鞋。他不经意间看到宗湛的身影,突然大声打起招呼来:“哎呀,你受惊了吧,宗湛大人!” “可不是,吓了一跳,我碰巧住在了一个危险的地方啊!” “真是不得了啊!天下会怎样呢?有点搞不清将来会如何了。” “您已经知道了啊?” “我刚得知,因为里村绍巴派使者来了。”说着他把绍巴的书信拿了出来。 “那么,您现在要去哪里?” “我去泉州。” “回您平常居住的住宅吗?” “不是,有点事儿。”四郎次郎含糊了一下,似乎非常着急,已经准备起身了。宗湛将带来的装着远浦归帆之图的盒子放在那里,说道:“可能要给您添麻烦了,能不能暂时把这个存在您府上,因为我也想马上赶往中国地区。” “去中国地区啊?”四郎次郎看了看对方的面孔。 宗湛微微一笑,点头说道:“是的,我要赶紧去中国地区,您要去泉州,我们一起走一段路吧。”宗湛向四郎次郎的家人要了双草鞋,立即打点好了行装。 听说德川家康离开安土后路过京都大阪,眼下正逗留在泉州附近。茶屋四郎次郎平常就跟家康走得很近,认为他是将来的天下之主,也经常在各方面受到他的关照。 如今谁在中国地区呢?两人互相不问也不谈,但是暗暗将对下一位天下之主的期待寄托在了不同的人身上。他们一同出门,来到淀川附近后就各奔东西了。一个说:“那么,就此告别吧!”另一个说:“路上小心为好!当然了,我也是。” 檄文 这天早上,天刚要放亮,又变暗了。从本能寺升腾起来的烟雾遮蔽了整个城市上空,路上一个人影都没有,充满了萧杀之气。两千骑兵集结在堀川的大堤上凝然不动,都在仰望满天的黑烟。以光秀为中心,驻扎在这里的荒木山城守、奥田宫内、诹访飞驒守、御牧三左等将领也时时刻刻担心着先锋部队的形势,屏息等待着传令的骑兵送来捷报。 已经有使者两次来到这里,先是传达说:“我方将士越过了土墙,全都拥入了殿堂内。” 紧接着又来报说:“所有殿堂都点上了火,右大臣家的侧臣大都战死了,用不了多久就能取下这位主上的首级。”之后还没有消息传来。 大本营中的将士心潮起伏,满面喜色地想:“十中有九都在我军掌握之中了,我们的事成了!” 但是光秀在营帐里却非常繁忙、极其紧张,他让佑笔来到身边,让他写下一封又一封书信,亲自签上花押,然后又与侧臣秘密商议事情,几乎是一副晕头转向的样子。尽管如此,在看到本能寺上空的烟雾之前,他也怕万一,和诸位将士一起伫立在大堤上,凝眸望着天空,直到看见远方升腾起的烟雾,又听到了第一声传令,他大呼一声:“好!”独自进入营帐之中,他不再顾及每时每刻的战况,而是将大部分心思用在了其他方面。 至此已经可以认为己方的胜利与信长的死亡是确定无疑的事了,不需再顾虑这些事。主将的头脑需要用在更大的局面上,间不容发,为了巩固这一胜利的果实,将这个大好机会与政治联系起来,要做好第二步准备。 他已经命使者从营帐中拿着书信快马送往远在相州小田原的北条家和四国地区的长曾我部元亲。不言而喻,书信是一篇檄文,内容是:“天伐信长,与我遥相呼应,共同起义吧!此时如若协助我,来日便可共享荣华。” 泉州鹭之森的本愿寺一门、伊贺上野的筒井顺庆、山阴的细川藤孝以及其子忠兴等亲族,还有近畿地区能想到的得力之人,全都有快马去给他们送去檄文。特别是如果对方拥有大军,光秀就会亲自提笔书写。对于如今正和秀吉对峙的毛利军,他直接写给了毛利辉元,在檄文的内容方面也费了更多心思。“叫原平内和杂贺弥八郎过来!”他甚至亲自指定携带檄文的使者,从众多家臣之中挑选了可以信赖的大将。 叫原平内的武士原本是山中鹿之介的部下,为了尼子一族的复兴,通过光秀劝谏信长,之后长期寄居在明智家,算是一名客臣。然而尼子一族和主人鹿之介都在中国地区的战斗中充当织田军的先锋,冲锋陷阵,然而一旦毛利大军将鹿之介固守的前卫基地上月城包围起来,信长在参照了前后策略、权衡利弊之后,竟然阻止秀吉前去救援,眼睁睁地将他们丢在敌人的包围中。因此尼子氏灭绝了,鹿之介也战死了。 从那以后,原平内对信长恨入骨髓,认为织田方的做法是不可饶恕的背信弃义,非常无情。如今,光秀将原平内招到营帐中吩咐道:“这是一封写给毛利将军的重要密函,我相信你才交给你去送。你马上去大阪,走海路前往艺州,通过那里的杉原盛重大人请求面见毛利将军。要争分夺秒,赶紧出发吧!” 原平内从刚才就在仰望本能寺上空的烟雾,发自内心地为右大臣的下场感到高兴,甚至有些狂喜,他踊跃地说:“不胜荣幸!”说完立刻从阵营出发朝大阪方向赶路。但是,将如此大事托付给一名使者,光秀还不能放心。为确保万全,在原平内离开之后,马上又将同样内容的书信交给杂贺弥八郎,下令说:“你从陆路潜行,将这个送往毛利家。”从摄津到备前这段路的陆路交通已经被秀吉军控制住了。不得不说,这比走海路去艺州要困难得多。 “我拼上性命也要完成任务!”弥八郎也立即离开了大本营,他在途中易容了。他的易容术非常巧妙,就连认识的人见到也认不出来。他将密函藏到竹杖中,装成盲人,从摄津开始步履蹒跚地朝前走,日夜兼程。光秀之所以特地选中了杂贺弥八郎,就是因为他在适合潜行的密探组中也是才能卓越的干才。 一方面要作战,一方面又要顾及政治,甚至在檄文以及使者方面动用了周密的思虑,因此光秀在进入京都之前双眉之间就有凄怆的神情,今天早晨他脸上更增加了誓死的决心和忘我的表情,形成一副可怖的面孔,让人不敢靠近。然而,他自己却像是在努力保持平静,语气极为平稳地问道:“左马介光春还没派下一个使者来吗?”似乎他心中一直暗暗有一丝顾虑,不知道信长的首级是否已经取到。 二条城三门记 信长的长子信忠那天黎明时的惊愕表情才真正令人担心。让我们回过头来看一下他所住的妙觉寺吧。天色还有点暗,当信忠和部下听到不同寻常的战鼓和呐喊的声音从床上跳起来的时候,妙觉寺已经和本能寺一样,完全处在明智军队的包围中了。但是,妙觉寺这边驻扎了比本能寺更多的兵力,有五百六七十人。 信忠马上明白是明智谋反了,听上去敌人已经逼近了,妙觉寺中的骚乱自然是语言无法形容的,尽管如此,转眼之间全军的战斗部署已经完毕,是在此防守还是杀出去,就只等信忠的一声令下了。不用说,明智的主力部队现在都集中在本能寺。虽说明智事先就知道妙觉寺的兵力比本能寺多,但是派到这边的是明智光忠的第二军队,人数远远少于第一军队。 “只要取下了右府的首级,马上就能分出一部分援军,在那之前只要不让信忠跑了就行。”这就是光秀对光忠讲述的作战计划。如果六百多士兵豁出性命拼死突围的话,即便是光忠有信忠四倍左右的兵力,也难保能够形成滴水不漏的包围。而明智这边没有像对本能寺那样突袭,因此信忠和将士们在震惊之余还有穿戴铠甲、护具,甚至商议前后对策的时间。 说是商议对策,在这种生死存亡的关头,大家也没有什么不同的意见,“赶赴本能寺”“最重要的是保护信长公的安全”。大家一致决定先到本能寺会合,坚守在一起之后再作打算,于是信忠率领全军即刻放弃妙觉寺匆忙赶往本能寺。 然而,即便他们如此迅速,已经为时已晚了。信长和他的随从们不用说穿甲戴盔了,几乎没时间拿起刀枪就和敌人针锋相对了。尽管妙觉寺和本能寺距离很近,这边的人穿戴盔甲、整顿好队伍准备出发的时候,即便是飞奔过去,从时间上来说也已经错过营救信长的时机了。不够迅速并不是信忠的错,反而是这里的六百多士兵导致了延误。与六十人的狼狈相比,六百个人一下子慌乱起来会更加混乱。如果是六十人的小部队的话,说不定能够赤手空拳地突围出去,正因为是六百人的军队,整顿武装、集合队伍,不得不以军队的形式出动才延误了时间,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就这样,信忠和他的将士们刚要从妙觉寺出发的时候,对面跑来了不到十个人,个个蓬头垢面、浑身是血。原来是村井春长轩父子和他的家臣,他们本来要去本能寺,却没能进去,最后只好流落到此。听春长轩父子说本能寺已经被敌人围得水泄不通,没有希望救出信长了,信忠咬着嘴唇颤抖着说:“可恨!” 他眼里含着悲痛的泪水说道:“难道我要成为不孝之人了吗?” 有人从身后扶着他说:“中将大人,您要保持清醒,振作起来!”听了这话,他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有些踉跄了。同时,他也强烈地反感自己的失神,在心里对自己说:“你是信长的儿子!你不是织田信长的儿子吗?身为三位中将信忠,现在可不是像女人一样哭哭啼啼的时候。”然而,一看到本能寺上空的黑烟和火光,他心中的怒火也几乎发疯了似的熊熊燃烧起来。在那烟雾和火光之下,还有他的父亲,不知道父亲是不是阵亡了。 敌人发射的子弹和箭落到周围的土墙、树梢和地面上,发出了异样的声响。众将围在信忠身边像盾牌一样保护着他,又异口同声地劝说道:“事到如今也是无可奈何。杀出一条血路,赶赴安土才是万全之策。只要进了安土城,以后总会有办法的。” 信忠似乎很生气,一把甩开从身后扶着他的武将的手,说道:“父亲生死未卜,身为人子,我怎能离开这里半步?而且明智计划如此周全,不可能轻易让我们过去。作为武门中人、为人之子的道义,只能留在这里全力战斗。”他又猛然回过头,向着全军将士喊道,“做好准备,敌人靠近了!” 受他的气势鼓舞,大家马上达成了一致,决心拼死一战。话虽如此,在这个只有一层土墙的妙觉寺也无从防守。距离这里不远有个二条城,众将向信忠建议那里才是非常坚固的防守之地,说完就先行一步赶往那边的门口了。 妙觉寺和二条城之间只隔着一条外护城河的宽阔街道。这里曾经是室町幕府的府邸。赶走了足利义昭之后,信忠的父亲信长便拆了旧馆,重新修建了城池,入京的时候也曾留宿在此,现在已成为皇室的御所。正亲町天皇的皇子诚仁亲王就住在这里。信忠的手下虽然十分惶恐,但是还是先去城门那里诉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得到允许后拥了进去。为了阻止信忠他们转移,在外护城河道路的一角,明智军和信忠那边断后的士兵已经开始了一场血战。然而,正在那个时候,从市内赶来了很多己方将士,给薄弱的织田军增加了不少气势。在这期间,信忠也顺利地转移到了二条城。 因为本能寺很小,市内的各处旅馆也驻扎了不少信长的部下。信长的马前护卫小泽六郎三郎住宿在乌帽子屋町。他在拂晓时听说了本能寺之变,马上跳起来责备自己说:“太疏忽了,太大意了!” 他穿戴好护具,想要冲出去的时候,旅馆的主人全家都说:“火势已经那么大了,听说信长公也已经自尽了,身边的侍从也全都战死了。妙觉寺那边也都是明智的军队,各个路口恐怕也都过不去了。与其去白白送死,不如躲到屋顶阁楼,我们一定能把你藏好。” 因为平日交情甚好,大家都扯着衣袖挽留他。小泽向大家行了个礼说道:“多谢各位的好意,如此说来我更要尽快和信忠卿会合,最后尽一点自己的职责。打扰大家这么久了,希望各位都平安无事。” 小泽甩开袖子,头也不回地朝大路跑去。他平日里德高望重,现在就连邻居都走出家门,含泪看着他的背影说:“天哪,六郎三郎大人要去送死了!”除此之外,分别住宿在市里各个旅馆的将士还有野野村三十郎、菅屋九右卫门、猪子兵助、福富平左卫门、毛利新助、筱川兵库等人。猪子兵助和毛利新助等人是信长的老部下了,都是从桶狭间之战时起就小有名气的勇士。特别是毛利新助的名号,当时作为枪挑今川义元的特殊功臣就已经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在战场上,这些人都是出类拔萃的部将,如果他们都住在本能寺附近的话,不会那么轻易就让明智军得逞的。怎奈他们分散在各处,而且距离本能寺还挺远。既然如此,这些人全都不约而同地向妙觉寺赶来。恰巧当时信忠正率领部下向二条城转移阵地,前来阻击的明智的先锋军队和织田方的断后部队之间拉开了激烈的战幕,这些率先赶来助阵的人发挥了很大作用。有的人当场战死,也有不少人受伤后被卷入敌军之中,但是大部分人瞅准时机,猛地退向城门,拉起了最后一道吊桥。 妙觉寺里信忠的手下大约有六百人,加上从市内各处赶来的三百多人,总数约一千人的将士就这样在这个早晨获得了藏身之地。明智方面完全没有预料到信忠的部队会逃离妙觉寺、据守二条城。由于是亲王居住的地方,绝对不能在那里开战。 “糟了!”一时之间,困惑的气氛笼罩着明智军队。 “让他们进去了?真是大意了。”身为主将的明智光忠也责备先锋部队的阻挠不力,趁着敌人没有加固城门,马上派士兵分别到三个城门,将这里包围起来。二条城有东、西、南三个门。这里的护城河又深又宽,与本能寺的壕沟不同,这条河里注满了水,看来是从什么地方自然涌出来的水,清澈见底,微波荡漾。 “敌人在里面吗?”光忠目测着已经紧闭的铁城门和护城河之间的距离,喃喃自语道。四周的空气静悄悄的,以至于让人如此怀疑。 不一会儿,一支箭从城内的石仓上的箭楼越过护城河,射了过来。由于箭上绑着信,并河扫部拾起来后马上交给了光忠。信上署着三位中将信忠的名字,是申请暂时休战的。大意是:“亲王大人和王子大人正在御所之中,黎明时分打扰了他们的清梦就已经惶恐万分了,如果我们在这里继续交战,难保不会将金枝玉叶的贵体卷入其中,造成意想不到的伤害和不敬。因此,首先双方都暂时收起弓箭,将皇亲们转移到安全的地方,然后再无所顾忌地决一死战,不知意下如何?” “当然有异议!”光忠本打算马上回信,听了并河、藤田、松田等幕僚的建议后,先给城中回了一箭,上面写道:“稍等。”然后马上派人去堀川大本营询问光秀的意见。 这时光秀正从最初的营地向二条城附近转移。因为本能寺已经攻下,现在只剩下二条城了,光秀移动的同时下令本能寺方面的人马匀出一部分,马上前往二条城协助光忠。 读了信忠的信,光秀说道:“不愧是信长的儿子”,言外之中表露了他的感动,又传令应当欣然允诺,并告诫说,“当皇室人员转移的时候,要严令全军上下,不能有丝毫差池。”一接到命令,光忠马上按照光秀的意思答复了城中。时间终于到了卯时,本能寺那边的军队将寺内的烟雾抛在脑后,陆陆续续加入到这边来,形成了一个包围圈。 护城河沿岸到处都是明智的兵马。很快迎来了停战的一瞬间,寂静得让人不寒而栗。亲王和王子带着女官和随从,茫然出了东城门,徒步转移到了皇宫。到有栏杆的拱桥为止是由城中的将士护送的,过了护城河之后则是在明智方大将的护卫下穿过了铁甲的军队。女官们和年幼的王子是怀着多么恐慌的心情从杀红了眼的将士和刀枪之间通过的啊! 然而,信忠在这天早上失去了父亲,自己的身家性命也眼看就要不保,可以说他在对这件事的处理上是很沉着冷静的。就连敌将光秀似乎也感叹他不愧是信长的儿子,让人觉得是不是已经死去的信长也在烟雾弥漫的天际看着他说:“干得不错!” 信忠作为织田家族的一员大将,年仅二十六岁,却能够沉着勇敢地处理事情,又有着明确的臣子立场,他究竟是怎么做到的呢?是平时的教养吗?还是昨晚茶道的心态起了作用呢?或者是得益于他很早就参加了中国地区的战争,和秀吉他们一起体验过经历生死边缘的战场生活? 不管哪一条,可能都是将他培养成才的原因之一吧,但是不能说这是全部。最根本的原因不如说是他出生的家门的风气和骨子里流淌的血液。他的父亲信长一旦将旗帜插上中原大地,不管在哪打仗,一有战果就马上进京上奏朝廷,国家有喜事就来到天子脚下共同欢庆,整顿好日本的军威之后,他请天皇御览军马演练,为了向四民百姓以身垂范,建造皇宫时,他亲自站上去挥动旗帜指挥,让群众一起拖动石头。他用事实告诉人们身为臣子侍奉天子的乐趣与欢喜,自己也坚定了这种信念。 当时的一部分人以及后来的某些史学家,对于他的忠君行为,评论说是收买人心的一种策略,在政治上承认皇室的尊严,其实是怀着功利性的目的勉强去做这些事。那些圆滑周到的人将这看作是经世治国的事业,认为全部都是当权者的策略,是理智的决策。 对日本的民众来说,这只是一种谬见。他们认为如果没有君臣之间的道义,就不会有因此产生的情分。如果信长的忠君之情只是为了他的个人利益的话,即便他为了营造皇宫亲自站在石头上挥舞旗帜,也一定不会从民众中集合到能够移动巨石的力量。而且百姓们也不可能和他一起那样欢呼高歌。信长的忠君之情其实是继承了上一代的信秀的血液,现在信秀的孙子信忠继承了这一血液,准确无误地踏上了臣子应走的道路,可以说这是织田家三代的家风。作为一个武门的臣子,他只不过是自然而然地如实表现出了平时的大和精神。 闲话休提,请原谅我在此说一些无聊的见解。总的来说,后来的史学家对于战国时期的武门中人,大多会持有这样一种观点,说那时缺乏国家观念,只有类似忠君精神的表象,却不是真正的忠君。只是为了方便统一,是在政治结构的基础上才形成的,他们心中有的只是封建的主从道义。毛利元就、上杉谦信、本愿寺都是如此。大家都向皇室进献金钱、帮助建造宫殿,对于皇帝的圣旨恭顺听从,然而这就是那个时期的倾向,不是信长一个人这样做,只是信长做得更加彻底,他一贯积极地效忠天皇,据说因此才成为统一的中枢。 这是流行一时的史学家的观点,我必须在此为战国的那些武士们洗脱冤屈。诚然整个室町时代对皇室的怠慢有些荒唐透顶,但是信长以后,黎明时期的人们,已经唤醒了明确的大和精神和国家观念,我对此深信不疑。对于他们的实际行动,说什么出于政治意识,或者是一种经世的方略,如此简单地加以否定的话,那些臣子的赤诚之心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们对天皇的尊重也成了欺骗世人的伪善行为。史学家们为什么不肯观察一下他们行动背后流淌着的本质的血液呢? 忠君的传统已经有大约两千年了,虽然偶尔有过像建武前后、室町末期那样,世风败坏、人心荒废的令人悲叹的时期,但是臣民对皇室的忠心一点儿都没变。幕府的执政者虽然长期有那种痴心妄念,但是其间每户百姓家里和各个村子里神社的一丛丛树林里,人们都在无言中守护着这种不朽的精神。 关于营建皇宫、进献御用品等事,无论是元就、谦信,还是信长,如果是代表时代的人物所做,都会被记录进史册,遭遇批判的眼光,甚至被忖度出本不存在的意思。但是在我看来,那些不为世人所知、也没有被载入史册的无名百姓的进奉是永不间断的,世世代代都会流传下去。有很多乡野百姓暗地里托人向皇室进贡,或许他们只不过是进献了一升小豆、一篮蔬菜或者一根木柴。 信长的父亲信秀为修建伊势神宫效力,尽心侍奉皇室,总之也和这些乡村野士的心情一样。无非是作为一家之主,将日本人家庭中传承的家风表现到行动上了而已。信长也出生在那样的家庭,是从平民中走出来的一份子。规模大小不足理论,他的尽忠也是一名百姓的尽忠,元就和谦信也是如此。继承了这种国土家风的孩子,怎么会将忠君爱国和武权之争混淆呢? 尽忠只是侍奉君主而获得身心的愉悦。就连刚刚忤逆杀死信长的光秀,对于信忠提出的亲王移驾后再决一死战的请求,也欣然允诺。无论是怎么样的混乱私斗和生死相拼,都没有迷失为人臣子之道。正因如此,光秀在十天之后,在小栗栖的山村被土著居民的竹枪刺中,临死之前让部下写了这样的遗言:“顺逆无二门,大道彻心源。五十五年梦,觉来归一元。” 在他看来,本能寺之变并不是顺与逆的问题。信长是为人臣子,他也是为人臣子,他肯定独自向上天起誓过,认为真正的大义和为臣之道是完全不同的。只是已经杀害了主人,这是武门之间的道义所不容许的。不管有怎样的隐情,民众也不会原谅。因此,当一个百姓破坏了道义和秩序的时候,制裁他的人也是百姓中的一员。 近卫大人的屋顶 休战的约定解除了,战斗开始了。一声鼓响,城内外不约而同地响起了武士的呐喊声。那时太阳已经高高挂在空中了。因为是夏天,从早上开始太阳就暴晒着大地。一队城内士兵从刚刚亲王经过的有栏杆的拱桥前的正门挺着长枪冲了出来。由于藤田传五和并河扫部的两支部队正在争抢攻击口,混乱不堪,城中士兵先发制人、反守为攻。 然而,城方士兵和攻击方一见面,就一下子停住了脚步,有栏杆的拱桥上大约留了五米的空地,双方对峙在那里,只是互相睨视着。只有无数枪尖像被捆在了一起一样,熠熠地反射着阳光。由于那些耀眼的光芒,成群的武士也变得模糊不清了。 无声之中却有一种异样的声音。但在最前排的武士们听来,似乎天地之间都没有任何声响了。据说在这一瞬间,哪怕是身经百战的武士,也已经耳失聪、目失明、胆子变小,就连用铠甲紧紧包裹起来的小腿,也无论如何止不住颤抖了。不过,那只是极为短暂的一瞬间。即使脚后跟正在颤抖,也不会向后退一寸地方,只会逐步向前逼近。当然,对方也一点一点地用脚尖向前移动。 “哇!”有一个人突然大喊着冲了出来,像要飞入怒涛中一样。转瞬间,又有四五个同伴跟着冲出来了。被那种气势所压倒,敌方的前列一下凹了进去,就在那一刹那,血乱溅出来。但是敌人也不会一直凹陷着,他们马上掀起了反攻的浪潮,以排山倒海之势冲了过来。 桥上已经开始了厮杀,血溅到栏杆上,流到护城河里,当踏着尸体的人也变成了死尸重叠上去的时候,明智方的人备好了枪,开始从护城河对岸狙击城内士兵。 “冲进去!” “冲啊!” 明智军的气势压倒了对方,聚集到了城门下。城方的将士已经筋疲力尽,被追赶进城中,为了刹那阻断抓住机会的明智军,立刻猛地关上了城门。然而还有四名织田方的武士被留在了城门外,其中也包括小泽六郎三郎。虽然他们都是视死如归的人,但是城门从里面关上了,他们就完全被抛弃在敌军之中了。 他们好像反而把这当成了一种优势,突破了桥上的封锁,终于向着敌人的正中央冲去,所到之处都被染上了鲜血。尤其是小泽六郎三郎,他看到一名明智方的将领正站在护城河岸上忘我地指挥作战,就冲过去结结实实给了他一刀,然后在四面八方刺来的长枪下英勇赴死,很有男子气概。 城中的士兵朝着聚集到城门下的敌人扔瓦块、抛石头,集中火力攻击。因为进攻口有限,明智方将士的尸体堆积如山。最终打得疲惫了,“撤!撤!”他们刚从桥上退回来,织田军马上就打开城门,踏着死伤的士兵端着长枪冲了出来。曾经在安土的时候,敌我双方有很多人互相认识,也有很多交好之人。因此,这场战斗打得火花四溅,长枪也断了,大刀也碎了,就像亲人之间因为怒气引发的格斗那样,显得非常惨烈。 明智光忠左肩上中了一箭,他一边让赶过来的随从给他拔箭,一边用近乎嘶哑的声音激励着混战中的部下。这时,一名猛虎一般的勇士拨开人群闯过来说:“你就是日向守的侄子吧!”说着突然刺了过来。因为大腿被刺中,他侧着身子倒了下去。第二枪朝着他的脸刺了过来。他正要握着刀柄跳起来的时候,他的旗下大将聚集过来,将那个敌人乱刀砍死了。 因为自己身上血流不止,敌人的血也喷到了自己头上,光忠全身都染红了。他这才注意到,手下士兵抬着自己正朝阵地外跑去。因此光忠不停地大喊道:“要带我去哪里,要把我送到哪里去?” 跟过来的两三名旗下大将异口同声地说:“请您保持清醒,伤口不深。” 光忠气得咬着牙,挣扎着喊道:“混……混账话,这点伤算什么,送我回去,听到没有!”然而因为伤势太重,鲜血不断流到地上,他的声音也渐渐微弱下来。 光忠一退下,光秀马上让从本能寺撤回来的四方田政孝补充到了大将的位置上,并下令猛攻:“不要错失良机!” 政孝一来到城门口,就马上督促士卒说:“把那边的树砍下来,扔到护城河里!”六七十根木头被扔进了护城河,没时间把它们连成木筏,明智的勇士们就踩着木头过了河,来到石墙下。然后在石墙缝隙里敲上楔子,踩着向上攀爬。但是,这个墙的缝隙与普通的石墙稍有不同。当初建造二条城的时候,光秀也作为一名负责人参与进来。他有独特的建城技术,将石墙上竖着的缝隙建造成了弓形。因此,现在明智的士兵虽然能爬到一半,但是当他们好不容易到达接近顶端的地方时,就会因为自己身体的重量掉落下来。 据说让光忠负伤、同时被乱刀砍死的武士是织田家的猪子兵助。村井春长轩也在城门下战死了。但是如果明智军卷土重来,对方又会立即关闭铁门。反正石墙也无法攀爬上去,进攻方越是焦急牺牲就越多,只会攻得筋疲力尽。后门那边也重复着同样的战况。越是接近中午温度越高,石墙和甲胄都像被烤焦了一样,流下来的血马上就变成了黑色。 “要是被牵制在这里超过一天,麻烦就大了。”光秀有些焦躁了。他让人牵来马,跨上去亲自出了大本营,沿着护城河巡视了半圈。城中的子弹和箭立刻朝他集中射过来。没等左右的人劝谏,光秀马上就折回来了。 “城北邻能看见的那个大屋顶,好像是近卫大人的府邸。三左卫门,你去跑一趟,跟他们打个招呼。就说暂借一下他们的屋顶。”说完派御牧三左卫门前去,马上又对荒木山城守、奥田宫内两员将领命令道:“你们率领弓箭队和步枪队登上那个大屋顶,向城内射击!”这个策略非常有效。因为是建造在平原上的城堡,一登上大屋顶,就能充分瞄准城内射击。这对于城中士兵来说,确实是致命的打击。 近卫家被借用了屋顶,想必感到吃惊和为难了吧。而且主人夫妻就在昨天还是前天的中午还赶着牛车去本能寺拜访了信长。多年来一直和信长关系亲密的近卫前久就住在这里。 当然,城中也有大量箭和子弹射向那边。双方都没有大炮,就这一点来说还算比较幸运。本来光秀在研究枪炮方面就拥有无人能比的知识,因此在坂本和龟山应该配备了大炮,但是由于目标是本能寺和妙觉寺,可能没有预想到会变成这样的攻城战吧,因此在这次战斗中没有使用。不过,城内的一角很快就升起了乌黑的浓烟。不知道是登墙成功了,还是突破了三道城门中的一处,马上就看见了闯入城墙内的明智军的身影。 “快攻下了,不,已经攻下了!”光秀拍打着马鞍,一边叫喊着一边策马跑到了西门前。已经没有箭和子弹射过来了,看来城内士兵已经走投无路了。光秀回顾身后,催促发动总攻击道:“光秋也攻进去吧,飞驒守也去吧!”如今西门、东门、南门都已经被攻破了,混杂着闯进去的明智军在所到之处将少数敌人包围起来,打了个歼灭战。城内也有一条内护城河,但是只有一条沟渠的宽度,堆积起来的尸体里流出的血将里面的水都染红了。 “重要的是信忠卿的首级!” “抓住信忠大人!” 明智的将士已经逼近了城中心的建筑,他们嘴上喊着这样的口号,有人朝房屋放火并从浓烟中向前冲,有人等着讨伐从火中逃出来的敌人。 生命 信忠奋力厮杀,一直战到了最后,没有给信长丢脸。虽然他把守的一处城门已经被攻破,却依然不肯从血战中退缩。然而,福富平左卫门、野野村三十郎、赤座七郎右卫门、筱川兵库等人都为了替他挡箭而倒下去了。“事到如今……”他也开始留意自尽的场所。回头一看,府邸的建筑已经被黑烟笼罩了。他猛地朝里面冲进去。见此情景,团平八、樱木传七、腹部小藤太等人也紧随其后。另外,在四处厮杀的水野九藏、山口半四郎、逆川甚五郎等侍童和随从也都跟进去了。 信忠在跟随来到府内的人中认出了前田玄以,呵斥道:“玄以,你还在啊?”他的声音很高昂,责备玄以不应该滞留在这里,“为什么不逃出去啊?” “是。” “什么是啊,犹豫不决之间会错失良机……赶紧去吧!” “是……” “真是个不听话的家伙!这是主人的命令。即便是你逃走了,也不会有人说你胆小。” “至少在看到您上路之前,无论如何我难以撤退。” “你怎么还说这种话!难免一死,武士的死有什么两样?与其白白浪费时间,还不如完成我交代的任务!” “……那么,属下就此拜别。”前田玄以哭着离去了。留下等死的人们倒没有一滴泪,为了活下去而离开的人却泪流满面。信忠的遗命是:“你独自前往岐阜城,向家里通告此次急变,保护我儿子三法师,妥善处理,以图后策。”即便是这种状况下,想要逃脱的话似乎还是可以做到的。不知道前田玄以是如何逃离的,总之他遵奉遗命,后来保护三法师转移到了清洲。而且,又过了很多年之后,秀吉的五奉行中也有他的名字。 赶走玄以之后,信忠看着聚集在身边的旗下大将以及侍童们,对他们告别说:“那么,你们也各自选好自尽的场所吧。听说主从关系可以持续两辈子。我们来生再见吧!”说完就带着镰田镰田新介一个人跑进了内殿。 “看来是要自尽了。”家臣们分别守在各个入口,在主公自尽前这短暂的一刻,也要防止敌人攻进来。他们将在门口的防御当作自己最后一次尽忠,全都倒在了血泊之中。信忠一走到里面,就吩咐说:“镰田新介,帮我自尽吧。”又交代自己的后事说,“你把地板掀起来,将我的尸体藏到下面,马上放火!”说完就跪坐在地上,轰轰烈烈地剖腹自尽了。镰田镰田新介奉信忠之命挥泪帮助他完成了自尽,又将他的尸体藏在了地板下。他将地板按原样重新铺好之后,仍然担心地想:“不会被敌兵发现吧?”因为烟虽然已经弥漫开来,但是火却一时半会儿没那么容易烧到内殿来。 “主人再三叮嘱千万不要将他的尸骨暴露在敌人面前……”他跑到了外面,打算找来一些容易燃烧的东西,亲自在这里放火。 沿着院子,爬到假山后面,来到潮湿的北部角落,发现一堆柴火,是看守院子的人平日里将枯枝捆起来堆在那里的。镰田新介随手散开一捆柴想要夹在腋下,结果柴垛下有人发出了“啊”的声音。一看不是敌人,倒是自己人,是主人同族的织田源五郎长益。似乎他不顾战斗独自一人躲在了这个柴垛之中。 这个人是信长的亲弟弟,和信长一点儿都不像,是个“胆小鬼大人”。他总是说为什么会生在武门之中呢,不是发牢骚,而是感叹自己没出息。不过,因为他心地非常善良,信长也很喜爱他,信忠也很敬重这位叔父。看来今天早晨他受到了相当大的惊吓,军中不见他的人影,也没听到他的声音,大家似乎都认为他早就逃到什么地方去了。镰田新介觉得他很可怜,没对他说任何话。他将散落的柴火重新堆好,转身朝别处走去。 “真是个可耻的人!”他在心中有些蔑视源五郎大人。有一瞬间,甚至气得要吐他一口唾液,不过,来到茂盛的树荫下,看到石头古井时,镰田新介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脚步,他也不知不觉地开始惋惜自己的生命,心想:“躲在这里面怎么样?”当这种想法像波浪一样突然涌上心头之时,平日里在武门积累的修为全都变得毫无意义了。他就像一个胆小鬼一样,钻进吊桶里滑动着消失在古井中。井底的冷气越发激起他求生的欲望,他突然忐忑不安地浑身打起颤来。 大概过了不到半个时辰吧,已经听不到刀枪的声响,府邸大概也都烧垮了,井口处传来明智士兵的声音:“哎,这里有一个!”“井里吗?”镰田镰田新介心想糟了,可是又逃不出去。 上面的士兵窥视着说:“有,有,确实藏着一个。反正就是禽兽般的家伙,折磨死他吧。”有三四根长枪的枪尖朝着井中刺来。听到黑暗的井底传来扑通一声,明智的士兵哄堂大笑了。 “生命”这东西,只因为舍弃的地方不同,就会决定一生的美与丑,这个人的价值就会永远被定格。镰田镰田新介原本也是一名大将,只可惜他在临死之前的瞬间不知如何处置自己的“生命”,结果就连作为逆臣被世人谩骂的明智的部下都轻蔑地耻笑他说“和禽兽一样的家伙”,他最终无法做出任何反抗,被刺死古井中,化为一个冤魂。 想来从人的本性上讲,无论谁都怕死。正因为如此,勇敢地赴死则是美好的。超越了生死的境界就是绝对强大。因此,不仅是武门中人,禅门之人也好,有各种技艺的人也好,都朝着超越生死的境界磨炼薄弱的自己,在修养方面特意花费数年苦修,但是如果不彻底的话,一旦到了紧急关头,难保不会上演镰田镰田新介那样的丑剧。 “我已经修行到家了。什么死不死的,我看跟生也没什么两样。”那些如此自负的幼稚的修行者,反倒往往铸成大错,永世不得翻身。而越是那些担心自己的觉悟的人犯错越少。倒不如说这才是一种没有多余的智慧和不彻底的区分、非常朴素自然的生存方式或者说死亡方式。然而,无论在本能寺也好,二条城也好,镰田镰田新介这样的人都是例外。武门之中有无数武士,织田家武士的名声并不因为这一个人而受到任何辱没。虽然偶尔有一朵花混在泥土中被人踩得很脏,但是这一点都不影响满山落花的壮观场面,这都是同一个道理。 同一天,同一时刻,还有一个例外,这是一个非常雄壮、凄美的例外。有一个叫松野平介的武士,原本是安藤伊贺守的家臣。前些年伊贺守触怒了信长,遭到流放,信长特地下旨说:“平介很有前途,留下他吧。”之后他还得到了领地,享受了一员大将的待遇。本能寺之变的前一天,平介借住在京城近郊的熟人家里。当天早上,他得知了叛乱,飞奔而来,自然不可能赶得上。他马上去了妙觉寺,这里的一队人马也已经退守二条城,看城内烟雾笼罩的样子,似乎已经陷落了。 “好吧,既然如此,我就在此大战一场,然后去追随信长公和信忠卿。”他一个人堵在妙觉寺大门前,对着远处一片骚动的明智军首先大喊一声:“喂!”又不停地向敌军招手道,“你们现在高奏凯歌还为时过早!信长公的一名士兵还在这里!不取下一些乱贼的首级,我怎能空着手去那边拜见九泉下的主公?快来吧,吃我松野平介一枪,也能传为后世佳话!” 护城河岸上的明智军看到攻陷的城池中冒起了烟,已经开始休息或者互相包扎伤口了。松野平介的声音清清楚楚地传到了那边。明智的士兵时不时地回头望望妙觉寺那边,心想:“有个奇怪的家伙?”没有人过去搭理他。平介怒火中烧,捡起同伴留在寺内的步枪,瞄准明智方的士兵,射中了三四个人。 突然有一队人马扬着尘土朝这边奔来。他们将妙觉寺的大门包围起来,但是不相信只有平介一个人,有将领说:“不要大意,寺内潜藏着残兵。”因此他们推推搡搡的,却没人轻易上前。 平介重新端起长枪,将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用炯炯有神的目光巡视了一圈,说道:“我看看哪个头颅适合做黄泉的礼物,都是些细脖子,让人可怜。当了乱臣贼子的手下,最终可没有人能把脑袋系在脖子上。左右都是一死,还不如爽快地吃我松野平介一枪,至少可以留个名声!” 听说妙觉寺还有残留的敌人,附近的齐藤利三的一支部队马上前去支援。然而,据说敌人只有一名,而且这一名敌人已经打死了好几个人,还是不肯收手,齐藤利三就问:“是什么人?”回答说是松野平介。齐藤利三大吃一惊,因为他多年来和松野平介非常亲近。“不能杀死那样的勇士!”齐藤利三命人将这层意思传达过去,又立即亲自策马赶来。 “果然是平介。”他拨开己方的包围圈,策马上前一步,首先像平常一样打了个招呼:“这不是松野平介吗?”平介严肃地重新端起长枪,说道:“齐藤利三,你来了啊!如果你能陪我到九泉之下面见信长公,倒也算是合适的首级。虽说平日是朋友,今天的恶行难以饶恕!” 齐藤利三歪着嘴苦笑说:“平介,你还没听说吗?本能寺自不用说,这个二条城也已经陷落了,刚刚信忠卿也自尽了。这半天里天下已经大变了。你发疯了说什么胡话?看在平日的交情上,我给你引见一下,先跟我到大本营去吧。” “去干什么?” “去向日向守大人问安吧,我会为你说好话的。” “你把我看扁了啊,齐藤老人家。你的老朋友松野平介可不是那种人。信长公收留了我这样的流浪之身,才会有我的今天,如此大恩岂能弃之如敝屣?武门中人是这个样子的,你看吧,我的临终!”他一下子直冲过来,还没来到齐藤利三身旁,就遭遇了敌人的乱刀,在鲜血四溅中壮烈牺牲。 “可惜了,真是个令人惋惜的人!”直到后来齐藤利三和光秀还在唏嘘不已。如果松野平介接受了齐藤利三的邀请,投降到明智的军中,也只能多活十天,因为明智本身在十天后就被杀了。京城里经常流传匿名的打油诗,尤其是在这样的骚乱之后会大肆宣扬。奇迹般逃生的织田源五郎长益和在古井中白白送死的镰田新介等人被编到歌里,被人怀着恶意传唱。其中,有人在妙觉寺的土墙上写下了有些新体诗风格的诗句:“生命要把握好,要怜惜,正如那花开时的芬芳,花谢之日要干净利落。” 又学舍 早晨那段时间,各家各户都跟夜晚一样锁着门,大街上死气沉沉,整个京城一片寂静。在临近中午的时候,市民一下子拥到了街上,大街小巷的十字路口都聚集着人群。就连很少有人经过的路上都有比平时多十倍的人在走动。 光秀到底是体察民情,趁着本能寺和二条城的烟雾还像水墨一样遮天蔽日之时,他向全市人民宣布军令。因而市民都知道了事情的真相,虽说大家都应该很惊愕,但是他们似乎也放心了。于是,家家户户都打开门,就连没事要办的人也拥到十字路口,边走边打听从各处传来的谣言。 “请不要站在那里,请走开,没什么好看的。” “要泼水啦,再不退开的话泥水会溅到身上哦!”很多人聚集在又学舍门前朝里窥视,还有人在围墙上寻找小孔。弟子们为了驱赶他们忙得大汗淋漓。 “关门吧,关门吧,已经不能再收留伤员了。”另一名弟子在玄关旁边大声叫嚷着。放眼望去,果不其然,在偌大的宅第里,包括院子里、屋内、地板上都挤满了伤员,到处都是呻吟声。这里是通往白河道的松树林的一角,市民一直习惯把它叫作又学舍,但在庭院的柴门上可以看到名为翠竹院的匾额,在讲堂里可以看到启迪堂的匾额。主人曲直濑道三的著作《启迪集》于天正二年完稿。京城里的人都知道翠竹院的称号是当时朝廷御赐的。因为天子曾驾临此处,并且嘉奖了他对本邦医学所做出的贡献。人们不敢直呼翠竹院,于是又学舍成了通称。 “为什么关门呢?”本邦医学界的泰斗曲直濑道三估计是从早晨到现在都没有吃早饭。他脱掉外衣,将一只内衣袖子用带子束起来,指挥众弟子给已经占满屋子的伤员们一一包扎。 “开着门的话,女人和孩子都过来观望,吵得不得了。”弟子在外面回答说。 “街上的人看一下也不会妨碍什么,还会有逃亡的人经过,受伤的人也可能会跌跌撞撞地走过去。要是关上门的话,那些人就会错过这里。如果没有地方收容他们的话,就在晒药的地方铺上草席,尽可能地收容进来。”道三说完后,又巡视了一下横躺在各处的伤者。 道三和弟子们一起治疗伤者,有的清洗伤口,有的绑绷带或抹药。他整洁的白胡子染上了伤者的血,在他一丝不苟的脸上丝毫看不出对饥饿的抱怨,而且就像不知道天下大乱了一样。 所幸的是,又学舍有很多弟子。因为这里本来是道三为了提携晚辈兴建的医学学堂。其实,天刚放亮的时候,战争打响的同时,他就鼓励那些年轻弟子打开大门,对外提供整个学堂,开始收容本能寺的伤员和在二条城交战中受伤的蹒跚而来的武士。有一阵子因为风向转到了西边,这一带就成了下风口,附近的宅第因为担心有火星吹来,提心吊胆地做着避难的准备,曲直濑道三却说:“如果烧到这儿的话,背着伤者往前走就行了。”他让学生们站在外面,把伤者扶进来,这半天几乎是忘我地拼命治疗伤者,忙得不可开交。 起初这些医学生群情激愤地骂道:“不要收容明智的士兵!我们没学过照顾逆贼家臣的医学……”但是他们的师傅道三说:“说什么蠢话!我不记得曾经教过你们没有仁道的医学。就算是明智的家臣也要救治,他们侍奉主人,主人有令就不得不服从。越是那些毫不知情的身份低下的人,一旦知道真相后,越会陷入半疯狂的状态、拼死战斗吧。倒不如说真正可怜的是这些明智方的人,尤其令人同情的是步卒与小厮的心情。你们立志从医,却不懂得悲天悯人的话,就不要从事医学了。” 受过一顿训诫后,这些年轻的学徒立刻效仿师傅的大度,不论是织田家的士兵还是明智的士兵,都一样收容进来,甚至收留照顾了无家可归的贫民、街上的伤者和迷路的孩子。因此,在白天发生的两场战役中,织田与明智两方激烈交锋,势不两立,但是在这座房子的屋檐下,敌我双方共同在呻吟声中看着对方,而且他们都从同一双仁慈的手那里得到了同样温暖的照料。 “哎呀,哎呀,在这样十万火急的关头,你竟然还能如此从容。连插脚的空都没有了,不愧是道三大人呀,难得你如此细心。”说话之人并不是伤者,看来是平日与主人非常亲近的朋友。他一进门,没有通报一声,而是自言自语着穿过伤者躺着的草席中间,走到里面讲堂的走廊前,又问道:“道三大人,要帮忙吗?” “呀,是绍巴大人呀,先进来吧,毕竟是这种时候,随便从哪里进来吧。” “在这种时候来添麻烦真是不好意思,我口渴了,能给我杯白开水吗?”连歌师里村绍巴拍了拍衣摆上的灰尘,进了房间。毕竟今日不同往时,他的草鞋和满脸的汗水都黑黝黝的,显得很脏。 趁着绍巴来访,道三也歇了早晨以来第一口气。“拿个蒲团过来!”他吩咐门人说。两人对坐在堆满书籍的屋子里,喝着白开水对视了一眼。 “哎呀,今后会怎样呢?” 绍巴说二条城战火仍在熊熊燃烧,又问道三有没有看到今天早晨本能寺猛烈的火焰。道三摇摇头说:“什么也没看见,我还没出家门半步,没那工夫。”他又望了一下宅子里的伤者,说:“战争打响的同时,这里也成了战场。只是令人担忧的是御所那一带。” “没事,那附近没什么异样。” “话虽如此,本能寺和二条城的火星应该也会纷纷落到皇宫御苑吧,真是令人惶恐不安。” “说起惶恐不安的话,二条城的亲王大人及王子大人在战火中步行移驾到了皇宫。我碰巧在路边遇到,赶紧叩拜在地,因为过于惶恐,有些忘我地敲开附近公卿家的门,从里面牵出现成的破牛车,劝他们上车,然后拼命赶牛车来到了宫门附近……后来一想,虽说事出紧急,我竟然还在近处扯到了他们的衣裳,至今仍觉得无地自容。” “你真是机智呀,做了一件大好事!”因为道三的话听起来像是赞扬,绍巴这才稍微露出了放心的神情。 绍巴在事变之前曾和光秀在爱宕权现共度一晚,道三得知此事后认真地责问起他来:“为什么当时你在日向守的言行举止中没有看出他意欲做出大逆不道之事呢?听你这么一说,日向守不是也吟咏了令人可疑的连歌吗?” “那是不可能的呀!”绍巴也一本正经地否定了他,“作为臣子忤逆主上这种事是我连想都不敢想的,即使发现了什么可疑之处,从我的道义来说也无法理解。我心中想不到的事,你却让我提前感知,这也太难为我了……要是这也值得责备的话,我还想责问你呢!” “为什么?” “我听说日向守在坂本城的时候,你有一天在叡山上与他见过面。” “现在想起来,那时候日向守的脉搏确实已经不同寻常了。” “为什么你隐瞒此事呢?” “这是病人的事情。在我看来,光秀的谋反就像是一夜间突发高烧的急病。不论是发烧还是表现出病状,其根本原因都在于身心因素,不过有一半也是病情助长的。不然的话日本最理性的人怎么会做出日本最傻的事呢?”曲直濑道三评论光秀说,日本最聪明的人做了日本最傻的事。 绍巴对此做出深有同感的表情。但道三的声音毫无忌惮,绍巴担心会被同一屋檐下明智方的伤者听到。他似乎害怕被那些情绪激愤的人听到,同时又用同情的目光扫视了一下眼前的各个房间。但是道三丝毫不以为意地说:“日向守平时看起来是有常识有理智的人,具备了完美的教养,作为织田大人的一员大将几乎无可挑剔。而且他非常体察民情,暗中评论信长公迄今为止在统一大业中的功过,他能够冷静地分析出虽然称颂信长公的人很多,反过来世间也有很多因为信长公牺牲的人和怨恨信长公的人。他认为这些人会支持自己。在这个时候,他能够把握住忤逆主上的机会,只能说他的大脑极为聪明……但是,反过来说,他的野心能否实现呢?他打算怎样提出自己揭竿起义的名分呢?他好像觉得能用理论来捏造名分……真蠢。谁会听那些烦琐的理论呢?所谓名分是要与民众的真实心情相吻合的。所谓大义是民众心中铁的信条。如果偏离了这个目的,不论是战争还是政治都不可能顺利进行。一旦举起了逆反的大旗,即使日向守再怎么努力他的前途也是显而易见的。” 喝完碗中剩下的凉白开,道三又说:“光是这些也足以证明这是聪明人干的傻事。如果就日向守个人来看的话,他就更加愚蠢了。他立下了汗马功劳,主人给他的恩宠惠及整个家族,赏赐给他丹波、近江一带的土地,再加六十万石俸禄,足以报答他的功劳。而且由于自己一念之间一步走错的话,一瞬间不仅自己,上自自己的妻儿老幼,下至家里将士的家人都不知道会迎来什么样的命运……如果想到这一点,就没有不能忍耐的事了。” 道三接着说:“作为一个大家族的家长应该这样:为了无辜的下人和女人孩子们,在世人面前吞下痛苦的泪水,并且给他们一种有靠山的安全感。这不是一家之主应该做的吗?要说起来,他既参与了主人踌躇满志的统一大业,又时常以批判的眼光看待主人,这就很不像话。方方面面的事,要是说起来就没完没了了,总之日向守的谋反是聪明人疲于思考后出现的失误。毋庸置疑,面临五十五岁这道坎的人在生理上的焦躁、忍耐力的衰退以及脾肝心肾肺五脏的衰竭都在很大程度上推动了这件事。如果他老当益壮或者再年轻十岁的话,他绝对不会做出这种让天下混乱的愚蠢之事。” 绍巴正在专心倾听道三的长篇大论,突然听到别的地方传来嘈杂的说话声。他正在想是怎么回事的时候,一个门人慌慌张张地穿过走廊来找道三。门人一看到道三就慌忙禀告他说:“京城内已经开始搜寻余党了,自然是因为明智兵认为城中还有潜伏着的织田兵。从刚才就听说他们在各家各户进行严密搜查,如今已经到这里了。” 道三看着弟子沉不住气的样子,责备说:“来这儿不好吗?要是想搜查就搜吧,你好好带着他们搜吧。” “可是……” “有什么好慌张的?” “因为这儿收留的人中有三分之一是织田方的士兵。” “我照顾的伤员,他们别想动一根手指头。我相信来搜查的明智兵也不会说要带走伤者的话。” “但是现在他们为此事在玄关争吵起来了。搜寻余党的人坚持要带走织田的士兵,哪怕是受了重伤将要死掉的人也不放过。他们威胁说如果想抗拒的话就试试看,他们会按照街上张贴的军令把这座宅第也烧掉。” “这样呀……”道三朝旁边的绍巴点头致歉说,“我稍微离开一下,请原谅。”他说着站起身来。 绍巴仰视着他说:“把那些事委托给弟子怎么样?明智兵肯定都很激动,你可不能受伤呀。” “不必担心。”道三随即朝玄关走去。 武士们不在玄关,他们没等家里人引导就从中门进入院子里了。在环视了众多伤者之后似乎稍稍冷静了下来。从他们脸上的表情看,似乎很难分辨哪些人是明智的家臣,哪些人是织田的武士。就在他们要从边上开始询问伤者的时候,道三问道:“各位在调查余党吗?真是辛苦了。” 负责搜查的武士听到问话声都回过头来。看到这位白须瘦削、像鹤一样的老医生,明智的部将也都恭恭敬敬地回礼道:“您是这家的主人吗?” “正是,我就是道三。” “我是并河扫部的手下山部主税,您照顾了今天交战以来受伤的同伴,我以明智大人的名义向您致谢。” “作为医生我只是做了该做的事,您的话我真是愧不敢当!” “但是,您院子里好像混杂了很多织田的臣子。根据布告,凡是与织田有牵连的人,即使是女人孩子也要一并带走,更不用说这些在交战中兵刃相向的敌人了。请您马上交给我们,一个也不能留!” “不行,一个也不能交给你们。”道三拒绝道。门外好像也有武士,在场的十多名武士围住了道三。“什么?你说不交出来?”围在周围的武士身上的铠甲和大刀发出铿锵的声响。 然而曲直濑道三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部将山部主税的脸。“交出来,不交出来,说这话有点奇怪吧。这里众多的伤者,不管是织田的士兵还是明智的士兵,他们都是为了自己的主人,为了武士的名声英勇作战才受伤的人。他们不是物品,和东西不一样。他们每个都是宝贵的生命。因为我是治病救人的医师,既然进了我的门,在恢复健康之前是不能让他们离开的!” “这是两军交战的时候,而且我们是来审问敌人的余党的,你说的那些话都是医生平时说的话。现在我们没有工夫听你说这些。我们要把织田兵的伤员全部带走,希望您同意。” “我不能答应!” “为什么?”山部主税的脸上终于露出了杀气。 道三反而面带微笑,像教导人一样安抚愤怒的对方。他说:“请你们考虑一下,我听说明智大人在战乱之后马上在城中张贴了军令:‘我军绝非怨恨天下之人,只不过是在讨伐织田将军多年的恶行,拥戴朝廷的念头绝没有任何改变。’不是这么宣传的吗?‘而且今后也会减轻地税,广施仁政。所以请市民像往常一样安心操持家业。’布告牌上不是这么写的吗?” 山部主税没有回答。 “刀也折了,箭也用尽了,在医生家里接受治疗的士兵,已经是失去主人的浪人了。只不过是普通百姓罢了,他们本来就是朝廷的子民吧。何况在医生眼里,没有什么织田和明智之分,他们全都一样是百姓。请看这里,这么多明智的伤兵和织田的伤兵都并肩躺在一起,在这个院子里他们已经不再想着厮杀了。他们呻吟着,用同情的眼光默默注视着对方饱受重创的面孔,不是吗?双方都是朝廷的子民,大家身上流着同样的血液,这不是难以争辩的证据吗?如果你们还不明白的话,请到我的书房来。在《太平记》中有这样的记载:从前楠木正行在渡边桥交战的时候,讨伐足利大军,却在夜间救起了差点儿溺亡在河中的足利士兵,并教化了他。我愿意把这本书借给你,读读看吧。” 山部一脸为难的样子。他也知道这位老医生非常受朝廷重视,并且他是站在大的立场上说的这番话,单凭自己的恐吓和歪理很难站住脚。因此,万般无奈之下,他提出了这样一个方案:“劳您大驾,请您和我一起回兵营,然后你跟日向守大人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好了,我想这是最好的办法了。” “我跟你去也行,但这里有这么多人需要我照顾,我真是忙得焦头烂额呀。请让你的手下跑一趟,向兵营如实禀报,然后再对我传达日向守大人的指示。”道三这样说道,他并不遵从山部的提议。搜查余党的一队人看到山部主税不情愿地说:“那么,我们过一会再来通知您,织田方的伤者就先托付在这里吧。”于是趁机蜂拥着离开了。织田方的伤者都在暗自担心事态的发展,后来看到道三穿过走廊进入里面房间了,他们仰卧着目送他的身影,仿佛要对他叩拜。 “怎么样了?”绍巴很担心,所以一看到道三立马询问起来。道三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回答说:“走了。”但是,过了一会绍巴要辞行的时候,道三突然压低声音说:“我有一事相求。” “什么事?”“实际上刚才明智兵来搜查的时候,我也有些心虚。因为我家藏了一个逃亡的人,他不是伤者。等他们再来的时候可能会发现。不好意思,你能暂时带回家,在适当的时机把他藏起来吗?” “那个逃亡的人是谁呀?”“你答应我的话,我就告诉你。” “本来我就曾蒙受信长公的恩惠,并且我也不可能背叛你这个朋友。” 道三低声耳语说:“是信长公的弟弟源五郎大人。”绍巴吃惊地睁大眼睛,默默点了点头。他回去的时候,是从厨房的门走出去的,还带着一个人。这个人一副医生的打扮,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织田源五郎长益。 果不其然,临近黄昏的时候,之前搜查余党的部将山部主税又来敲门了。但是这次他们是抬着轿子、恭恭敬敬地来迎接道三的。他们对之前的唐突深表歉意,又说将道三的原话禀告主人光秀后,他反倒非常感动,认为医师就应该这样仁慈。最后郑重地请求说:“主人吩咐说那件事倒无所谓,只是在今天的交战中,主人同族的光忠大人也在二条城的东门深受重伤。由于日向守大人也非常疲劳,所以劳您大驾,麻烦您去妙心寺的兵营内出诊。我们已经为您备好轿子了,非常不好意思,请移步。” 道三答应了。六月二日傍晚,在刀枪的护卫之下穿过阴暗的京城的人,作为普通百姓,只有道三一人。 波澜万丈 六月二日早晨,事变还在进行之中,茶屋四郎次郎与博多的宗湛一起离开京都,之后在淀川的码头与宗湛分别,急匆匆地赶往堺市。他冒着炎炎烈日,走在几乎被烤焦的乡间小路上。从枚方市走了接近二十里路,他突然间发现,远处有一队人马尘土滚滚地奔驰而至。 “本能寺的变故已经传到这一带了吗?他们跑得可真快……是明智的同党,还是织田的侍从?”四郎次郎暗想,估计是附近乡村的武士获悉事变之后带着家臣正赶往战场吧,于是他退到田埂旁让开路。 结果意想不到的是,来到他身旁的队伍中,有一位看似大将的人向他搭话:“这不是四郎次郎吗?这是要去哪里?” 他现在正急着赶路,想在今天之内将事变告知德川将军,来人便是其亲信,是一名铮铮铁汉,可谓正合他意。“哦!原来是本多将军啊!您要去哪儿?” “前往京都。” “那,是去本能寺吗?” “正是。” “您怎么这么快就知道了?” “知道什么?” “今天早上的事变呀!” “嗯?四郎次郎,我听不清,走近点说。”本多忠胜向他招了招手。刚才的话有些驴唇不对马嘴,因此四郎次郎觉得本多应该还不知道这件事。于是他就赶紧走到本多的马鞍前,然后压低声音试探着问道:“您是打算去拜见信长公的吧?” “正是。”忠胜盯着四郎次郎的脸,不知道他眼神中流露出来的是什么,只是预感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四郎次郎用更小的声音说了一句:“右大臣已不在人世,现在去恐怕连他的尸首也见不到了。” “嗯?”忠胜挟着他总是随身携带的引以为豪的长枪,在马上直起身子,然后从远处绿色稻田尽头的枚方堤岸向京都方向凝望。 夏天的云悠悠地飘荡着,从这里望去连二条城的烟雾也看不到。“大家先到树荫下稍作休息!”稍微往前走,有一片灌木丛。忠胜也下了马,然后坐到树荫底下。 只剩他和四郎次郎两个人了,他谨慎地问道:“你说的可不是小事,不会是弄错了或者开玩笑吧?” “绝对不是,这种事情怎能儿戏,”四郎次郎为了来这里,也是拼了命的,哪里顾得上开玩笑,“本能寺自不必说,估计如今二条城也已经陷落了。这附近都是初夏的天空与绿色的稻田,一片与战事无关的宁静。而京都市内,即便是天亮了也如同黑夜一样,只有从天而降的火星和马蹄声,见不到一个人影。通往京外的道路都把守森严,实在是太吓人了。” 四郎次郎把真相详细讲述了一遍。忠胜最先问的是:“谋反的人是谁?”当听说是明智时,才流露出一副彻底明白了的神情。似乎觉得这也并非不可能的事。但是当刚才的预感突然间化作事实摆在了明面上,忠胜也震惊了。眼下他正在去京都的途中,有些进退两难。 “那你是在发生战乱的同时,急忙赶过来的吗?” “我想尽可能早点告知将军,右大臣既然已经故去,那当前的天下将会呈现一片混乱之象。如何处置,将军的思虑是至关重要的。” “做得好!做得好!”忠胜毫不吝惜地称赞道。与此同时他自己也已下定决心,从这里折回去。 我们看一下他的主人家康最近几日的动向吧。直到五月二十八日,他都在京都游玩,二十九日前往堺市,三十日受堺市官府之邀出席了正式的宴会,又在松井友闲的向导下四处游玩。六月初一也住在堺市。那日早晨受邀到今井宗及的府邸参加茶会,观赏了各种名贵茶具,下午到各个寺院逛了一下。那晚,家康下令说:“右府大人也快要进京了,我得去感谢他在安土对我的招待。忠胜,你先行一步吧!” 本多忠胜接到出发的通知后,睡在了旅店里。第二天忠胜从堺市出发时,还是漆黑的破晓时分,因此他不知道主上之后的动向。但他猜想,大概今天还是逗留在堺市吧。于是,他与四郎次郎一起返回了堺市,但家康已不在那里了。当地的人说:“临近中午的时候,他突然宣称有急事要面见右大臣,也没吃午饭,抛开了所有的安排,慌慌张张地朝京都进发了。”此时,也不知道是从谁口里传出来的,堺市的人都已经知道了本能寺的事变,人心出现了骚动。 “可是,那么说来,应该会在途中相遇啊。”忠胜纳闷地说。甚至连心腹忠胜也不知道主公去了哪里,堺市的人们谈论着今天听到的事变和行踪不明的家康,骚乱之上又加了一层臆测,倒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以堺市附近的人心状况来看,本能寺事变让天下人何等震惊,已经超乎想象了。这种情况下,民心的动摇往往容易过火。有人说:“从今往后,天下可能又会像以前那样大乱的。” 又有人说:“室町末期的群雄割据会再度上演的。”其间又产生了漫无边际的谣言,说哪儿哪儿已经开始交战了。总之,近畿自不必说,中国地区也好,关东、北越也好,全都会爆发战争吧。而且,一般人认为,世人不会轻易容许明智光秀一夜之间取代右大臣,这也正是他们提心吊胆地害怕未来的缘由。那种骚动一日比一日更强烈,谣言一日比一日更严重,随着时日推进,已经扩散到全国。 也就是说,消息流传的地域逐渐扩大,而得知消息后各地又不断发生新的事件,这两个因素互相影响,互相助长,一石激起千层浪,越发搞得人心惶惶。我们现在远离祸乱,站在高处纵观天下全局,分析一下事变最有可能波及的人以及他们的地理位置和所处的情况,结论便是:到处都是一片愕然,每个人都处于混沌的状态,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个大变动。只能说几乎没有人能够清楚预测未来的趋势。 首先,看一下信长麾下宿将们的情况。屈指数来第一位便是柴田胜家,他那时恰巧出征越中,甚至在本能寺之变发生后的第二天,也就是六月三日都还不知道京都的凶变,只顾着拼命攻打上杉方的鱼津城。事变的真相经由木曾、信州,传到面向日本海的本州地区,至少也得三四天。胜家听到这个惊人的消息后立马下令退兵:“暂且回北之庄吧!”他退回到自己领地的主城,与他一起参战的佐佐成政和前田利家也都像退潮一般急速收兵。利家回到了能登的七尾,成政前往越中的富山。 胜家在北之庄暂时偃旗息鼓了,不过不难想象,这段时间里每个人的天下观与处置方针都不相同。据说,当时利家曾派使者去劝告胜家:“应该立即上京,与明智大战一场。”还有一种说法正好相反,说胜家曾催促前田军出兵,而利家以受上杉军牵制为由拒绝了。总之,面向日本海的本州地区的形势不容许柴田胜家采取迅速的行动,然而当他在各处都配备了兵力,解决了后顾之忧以后,终于来到了江州之时,已经为时已晚。十天之间,天下的巨变与胜家的预想截然相反。 先不说柴田胜家,东国的泷川一益会如何面对这次大转折呢?从所处的地理位置来看,他的情况也很糟糕。因为身在上州厩桥,即便立志讨伐光秀,也不可能马上赶过去。据说等他看到告知本能寺事变的书信时,已经是六月九日了。这次快马传书也有点慢了,这是如此重要的天下大事,轮番替换快马,昼夜兼程的话,应该会缩短些时日。但是,从派出使者的安土留守将士的立场来看,他们已经很混乱,狼狈不堪,而且平时的驿站系统也没有完全发挥其作用。还有一个原因:虽然说反正早晚会知道,他们还是想尽可能保守秘密,哪怕是多隐瞒一天。 “这两天频繁地传出信长公去世的流言,是否属实?” 小田原的北条家派人前来向他询问时,已经是十一日的事了。由此可见关东地区的消息流传得多么迟缓。总之,比起驿站传递,比起那些武将之间的快马传书,民众一传十、十传百地传递消息是最迅速的。从一益的情况来看,也有很多因素造成他没能采取行动,应该予以体谅。上州是新领地,而且他赴任的时日尚短,况且小田原的北条一族即使在平日里也不能让人掉以轻心。因此,他虽然听说了事变也没有轻举妄动。确切地说,是妄动不得。尽管如此,北条在这月中旬宣称“事成就在今日”,开始了对上州高崎境内的侵略。 甲州地区的武田一族前不久被织田军杀得片甲不留,此时该地区也是人心骚乱,开始出现捅了蜂窝一样的妄动。坚守、攻略、合并、分离,战乱随处可见。那些被安置在新领地的人,比如兰丸的兄长森长可、河尻秀隆、毛利秀赖等人,全都在这次大地震般的变动中失去了自己的位置,有的战死,有的流亡,下场十分凄惨。 总之,可以这么说,今年三月信长刚夺取的原属武田的领地,一夜之间全部易主了。趁机贪小便宜,这样一群行动迅速的人数不胜数,也说不清他们是什么来头。其中规模较大的是北越的上杉、小田原的北条,他们把欲望的触角也伸向了柴田胜家和德川家康的领地,几乎是盲目地开始了侵略行动。几乎可以这么说,民众唯恐天下再乱的预测确实言中了。 “但是,不管怎样,与信长公最亲近的血亲中为什么没有一个人毅然决然地站出来呢?为什么不名正言顺地举起大旗呢?”民众都有了这样的焦虑。这种想法是针对信长的次子北畠信雄和三子神户信孝油然而生的,也是一种同情心。留守安土主城的将士此时是如何应对的呢?从地理位置来看,它与京都近在咫尺。估计当天傍晚所有事情就都传到安土了。 据说,当天晚上光秀就已经悄悄差人把招降的书信送到蒲生贤秀那里了。 “做梦!”他自然是不予理会。六月三日,他护送信长的夫人生驹氏以及其他亲眷,退移到位于故乡蒲生东郡的日野城。然后与他的儿子氏乡一起抓紧加强日野城的防守,同时向驻守伊势松崎城的信长的次子北畠信雄快马报信:“光秀肯定会来袭击遗留的家属,请急速派兵来援。” 此时,北畠信雄已经在整备军队,但并非为了支援他,而是为了出兵中国地区。一听说事变,这边也是一片震惊,人们惊慌失措,不知如何应对。信雄暂且以蒲生家的一个女儿作为人质,派去了援军。 “杀父之仇,岂能不报?”他怀着悲壮的决心,亲自向江州土山挺进。但是身后的领地伊势和途中的伊贺地区都阳奉阴违,临时变卦。信雄踌躇不决地想:“如果江州一带有人与光秀勾结,突然起义怎么办?又或者在伊势的后方发生暴动呢?”他一味忙于镇压和环顾形势,结果把难得的意志消磨掉了,白白地错失了进攻的时机。而且为了应付各地的小暴动,拼死战斗一番,结果就没有义无反顾地奔向正义与道义。 由此可见,既有人绝对忌讳光秀,把他视为逆贼,同时也有不少豪族接到他的联络书信后,暗地里与他结下秘密约定,他们参照形势进展,想要投靠明智那边。尤其是大阪城的织田信澄,他是光秀的女婿,其父亲织田信行又被信长处斩,虽说是同族的人,却有着杀父之仇。光秀期待他能从大阪城响应自己,心想:“至少他一定会站到自己这边。” 六月二日本能寺之变的当天。恰好信澄与信长的三儿子神户信孝以及丹羽长秀等人一起做好了出征阿波、中国地区的准备,正要从住吉的海岸搭乘兵船。 “京都突发重大变故了!” 一听说此事,全军不知所措,甚至陆续有士兵逃散。丹羽长秀和神户信孝商议之后,暂且返回了大阪城,五日晚上偷袭信澄,将其乱枪刺死。少数成为漏网之鱼的信澄的部下,立即跑去京都投奔了明智军。 家康的动向 信长一死造成了天下一片惊慌,一夜之间世态大变,没有人不感到彷徨失措。只能说实际情况就是如此。即使平日里名震一方的知识人或者受人尊敬的武将,这种情况下也几乎没有例外。倒不如说,越是身处机要位置的人,越是拥有一知半解的知识的人,越是显得狼狈,他们迷茫地想:“事态会如何发展?该何去何从?”就连德川家康也是如此。他匆忙离开堺市,不知去向。 茶屋四郎次郎和本多忠胜四处寻找,终于在路边听人传说河内的饭盛一带有一行人正朝东方赶路,好像是家康的队伍。查明了当天晚上他们住宿在尊延寺,于是迅速赶过去,人却已经离开那里了。寺僧说:“他们看起来很急的样子,在这儿休息了一会儿,就走夜路去了草内方向。” 追上他们时,已经是六月三日了。家康累了,在信乐乡村破败的山寺中睡午觉。寺院周围有老臣酒井忠次、石川数正、井伊直政等人,警卫森严。因为是在和平的旅途中发生的变故,虽然重臣们都跟随在身边,却没有带多少兵。因此他们不分上下,都是一副紧急时的装扮,神原康政等人也都端着长枪,亲自站在住持房间外。 康政让侍童去禀告家康:“茶屋四郎次郎为了向您汇报详情,从京都尾随而至。还有,本多将军在途中与四郎次郎相遇,刚刚一起回来了。” 家康事前吩咐说:“忠胜一回来马上叫醒我。”他头枕在手臂上,只躺了一小会儿,“什么?四郎次郎来了?”他的声音听上去很高兴。不管怎么说,详情还完全不清楚,而那也正是他最想了解的。家康起身出去,匆忙洗了把脸,回到原来的住持房间一看,两个人已经被带到那里,正在叩拜。 “右大臣的自杀确定无疑吗?兵乱还只是局限于京都吗?途中遇到的人们内心是怎么想的呀?”对这些问题,茶屋四郎次郎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话虽如此,他只知道截止到昨天中午的形势,因此所讲的情况也局限于这个范围内,但对于家康来说,他从昨天开始只顾着朝故乡冈崎赶路,光是知道这些就足以对大致的全貌做出明确的判断了。 人们听到住持来到了隔壁房间,都不再作声。家康回头问道:“准备妥当了吗?” 住持催促道:“我给您带路。”家康亲身跟在住持身后,又让大家都来。似乎他之前吩咐过什么。康政、忠胜和四郎次郎都跟着去了。他们来到了这所乡村寺院中狭小的正殿。 “把外面的忠次和直政也叫过来。”依照家康的吩咐,在寺院附近守卫的酒井忠次和井伊直政也列坐一旁了。抬头一看,这个乡野的寺庙里破旧的佛龛上,佛灯的白光在摇曳。佛龛正面摆着一个纸牌位,上面写着右大臣织田信长的俗名。 “看来主人是想临时祭奠一下。”家臣们体察到家康的心思,看破了世态的转变,静静地坐着。住持按照常规拜祭完后,家康来到香炉前久久地合掌哀悼。他闭目祈祷了很久,流过脸颊的泪水都要干了。酒井忠次、石川数正,以及井伊、神原、本多等人都依次效仿着做了。之后他们默然对坐良久,心中无限伤感。住持悄悄离开了。只能看到回廊下守卫武士的枪尖,除了茶屋四郎次郎一个外人,全都是德川家的主从。 “虽然四郎次郎亲口讲述了实情,我还是不敢相信……”家康嘀咕道。从他的声音中可以听出叹息,但是他的眼神中未浮现任何怀疑,他比任何人都关注这件大事的真相。他虽然还年轻,但是大额头上已经出现了秃头的迹象。他表情绷得很紧,别人不容易窥探出他心中现在蕴藏的想法。 “像做梦一样……” “真是啊……越是体察右大臣的心情,越是感觉那一刹那的遗憾……让人不禁想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每个人都发出了叹息,这样唏嘘下去的话,就会涌现出无限回忆。就在十天前,还在安土看过他的舞蹈,听过他的欢笑。 但是,家康似乎并不喜欢人们过多感叹。其实家臣也没有那么从容。大家甚至怀疑,现在到底能否平安回到三河。随从之中没有人能够确信途中安全。尽管如此,他们决定即使冒着危险,也要回到浜松。不管以后怎样图谋,首先要回到故乡。因此他们才匆忙离开堺市,结果地方上的形势比城市里还要险恶,山野中好像已经有土匪出没。他们一小队人轻装穿越其中,此时要想护着主人的性命坚持到三河,几乎只能是祈祷上天保佑。 可以说信长的意外灾祸立刻变成了家康的灾难,他才四十出头,正值壮年,他没有惊慌。眼前的疲惫已经被随之而来不断膨胀的欲望赶走,他甚至有些高兴。他凝视着香炉上升起的缕缕青烟,心想:“以右大臣的死为转折点,天下因此向前迈了一大步。”首先他考虑到了这一点。 家康的思考从不脱离现实。这是他年幼时养成的习惯,现在仍然没有改变。他的表面与内心并不一致。据家臣们观察,自从昨晚相信了信长之死,家康屡次感叹人生无常,为多年的同盟好友信长的意外死亡而悲痛,甚至让人觉得他会在伤心之余突然剖腹,去为故人殉死。但是,今天家康稍稍显得坚强了。家臣们看到他的状态,心想“看来主人重振精神了”,私下里感到庆幸。 其实家康真正的内心远比宿老们成熟老练。面对着一生难逢的机遇,他的内心并不像灯芯那样纤弱。“右大臣去世后,谁来继承统一大业呢?谁会成为天下之主呢?”家康的额头就算再加一道眉毛也会很宽敞,他脑子里已经开始思考这个问题。对于心中的问题他清楚地断定:“很遗憾,不会是光秀。”然后,似乎顺理成章地独自回答道:“舍我其谁?” 织田和德川是多年的盟友。为盟友报仇而举起义旗的话,这个名义足以向诸侯飞传檄文。如果再保护一名信长的遗子,对外镇压光秀,对内收编旧织田军,自然就能够成为下一代的中心势力吧。纵使设想织田的遗臣中出现两三个野心家,也找不到既思虑周全又有实力的人。丹羽、柴田、泷川、羽柴,首先他们都不能马上展开行动吧。即使他们有所行动,也不足为惧。家康就是这样判断的。他把各种事深深藏在心底,然后才会下命令,才会采取行动,但是那些随从自然还在苦苦思虑眼前的问题:如何才能脱离这个危险境地,平安到达三河。这也是一个普通人最正常不过的想法。 “去探路的侦察兵回来了,让他在那边候着吗?”一名侍童来到家康身边问道。 家康对他点了点头。 “让他等着吗?”侍童再次叮问,家康又点了点头。 这时,石川数正突然插话说:“先听一下侦察兵的汇报怎么样?因为无法推测遭遇了怎样的变故。” 结果家康笑了笑,说道:“不用,就现在来禀告的人的表情来看,没什么好忧虑的。如果侦察兵得知异变的话,其神情必定会传给禀告的人,那么禀告的人的语气便会不同寻常。”数正脸红了。 怀有同样心情的其他宿老,为了将他从尴尬境地中解救出来,转移了话题,问道:“像光秀那样的人,起了谋逆之心,难道他觉得这能为天下人所接受吗?” 家康没有作声,保持着倾听的立场。家臣的评论总的来看与一般人没什么两样。首先大家都指责光秀破坏了君臣间的道义。“将军您怎么认为?”最后神原康政问道。其他家臣似乎也想知道主人如何看待光秀。“用一句话概括,光秀虽拥有贤才,只是不知什么时候心中失去了一种美德,”家康以此为铺垫,接着说,“失去了谦虚。”康政表现出一副不能理解的样子,又说道:“但是,日向守平常也是相当谦恭有礼的人,看上去比别人都要谦虚。” 家康还是否定了他的看法,又补充了以下感想:“那是他努力积累的教养的结果,并不是他的本性。那是理性的人常有的姿态。可是,他终于无法保持这种姿态了。不知是心里明白而放弃的,还是被狂妄自大磨灭了,总之失去了谦虚,就像一生积累的知识全部让老鼠吃掉了一样。如果还有谦虚,纵使有什么隐情,不论心情如何,也决不会做出那样鲁莽的行动。一般说来,我们可以舍弃谦虚的时候也只有冲进敌营的时候了。” 家臣们都在倾听。康政又问:“虽说是暴动,光秀的乾坤一掷暂且算是遂心如意了,以后的计划也会这样顺利进行下去吗?” 家康似乎完全没把这个当回事,他听完后笑着说:“已经输给自己的人,岂能战胜外人?何况,他没理由一统天下。” 说完家康就起身离开,去了原来的住持房间,马上把等候着的侦察兵叫到走廊边上,听取了各地的情势。家康往各地都派了侦察兵,从昨天开始就收集到很多情报。然而最关键的京都、安土方面的动态却打听不到。他认为是由于交通被阻断了。当然他也想了解那些详情,不过眼下最重要的是回乡途中那些当地领主的意向、是否有土匪出没或者武装暴动。因为如果不根据形势来选择回乡道路的话,恐怕等于是自投罗网。 “宇治方面还没有出现太大的暴乱。我认为从那里出发到信乐,再前往伊贺的话,估计明智军的势力还没有扩张到那里。”上午的侦察兵说的话和现在回来的侦察兵的汇报大致相同。 家康追问道:“郡山的筒井顺庆还留在奈良吗?还是离开了啊?” “虽然他还留在奈良,但是听说他的家臣井户良弘大人代表筒井家,打算进京去见光秀,也有人说已经去了。”侦察兵回答道。 “这样啊,好了!”说完这些,侦察兵就退下了。然后家康又把左右的重臣召集到一起,开始秘密地商议。自然是关于今后的道路该如何选择的问题吧。 选择在草内这里休息,一方面是因为连夜赶路很疲劳,另一方面也是由于担心筒井顺庆的动向。筒井家和明智家是姻亲,光秀的儿子十次郎是筒井顺庆的养子。当然有理由相信这次事变前两家之间有秘密协定,家康担心的是这一点。而且筒井顺庆也奉命出征中国地区,他从驻守的郡山城出发,率领装备齐整的军团来到了奈良。他已经做好准备,随时可以将意志化为行动,不需等待时机。正因为如此,对于人数少而且没有武装的家康主从来说,无疑是一种威胁。 “他停留在奈良,今天还没有行动。只是派稹岛的井户良弘去京都,看来事前并未和明智方串通好。依我看,顺庆内心的想法是,再等几天看看形势,如果光秀的势力与日俱增就跟随光秀,如果形势不利就收兵另谋他策。” 宿老们也都认可了家康的预测。如果看清这一点,通过宇治,沿伊贺的小路朝前赶,来到伊势,走海路到达三河,虽然路途艰难,但这样是最安全的。“这个时候犹豫的话就没完没了了。时机是最要紧的,越早越好,就这么决定吧!” 家康对事物考虑非常仔细,但有时也会表现出令人吃惊的果敢和无畏。他做出决定之后,马上就说:“我饿了。吩咐寺僧准备汤泡饭。我们在饭前准备好,黄昏时候从这个寺庙出发。” 主从一行仅有不足五十人。其中,骑马的有六七个,加上侍童还不到三十个。剩下的都是步卒和小厮,他们牵着备用的马匹或者拿着行李。如果遭到一群土匪攻击,也只有被围歼的份儿了。那些土匪与流浪武士的小集团一见到战乱就会蜂拥而起,寻找上好的饵料,即使信长生前的事业已经发展到现在这种程度,他们还没有被根除。比起天文和永禄年间,已经减少了很多了,但只要进入山间荒僻地带的话,他们便会随处可见,宛如百鬼夜行。 果然,家康一行从信乐前往伊贺的时候,一名家臣随后赶来,他讲述了一个活生生的事件,足以让人引以为戒:“和我们一同待在泉州的穴山梅雪大人在您出发之后,很快也离开了堺市。他要回甲州,似乎到山城的草内为止,跟您走的是同一条路。但是听沿途之人说,他在草内附近遭到大批流浪武士的袭击,可怜他就那么被打死了……好像大暴乱的影响逐渐波及到了山野的各个角落。途中可要多加小心啊。” 穴山梅雪恰好在这个时候意外死亡,很大程度上让一行人感到胆寒。既然连山城国附近也已经出现那样险恶的状况,马上要经过伊贺山中的拓植地区、加太山坡附近的小路,其危险程度可想而知。 “别担心。这种时候没必要白费心机,最好是听天由命,毫不犹豫地朝前赶路。”家康一副不知疲惫的样子。虽然他本来就身体健康,但是那些自诩比他更强健的家臣们都已经开始气喘吁吁了。自从离开堺市,他们不分昼夜地匆忙赶路,睡觉时也轮班站岗,躺在草地上,用石头当枕头,只是休息一小会儿。 但是,在这里他们获得了唯一的帮助。本多正信早些年因故离开了德川家,之后一直是一名流浪武士。他带领十多名随从,到伊贺山麓迎接家康。然后走在前面担任向导。随从们异口同声地说:“真是绝处逢生啊!”家康也没显得特别高兴,只说了句:“原来是正信啊,辛苦了!” 终于进入伊势了,他们坐船到达了三河的海滨。人们这才有了重生的感觉。此时是六月五日。从堺市回到家乡,中间仅用了三天。主公可以说是亲身经历了这场大灾难,终于逃脱出来,德川家的家臣都欣喜若狂,几乎要哭出来了。 云雾团团 从六月一日开始,二日和三日,京都以及近畿地区几乎都是晴天,烈日炎炎,而中国地区的气象大致是阴晴参半。五月底一直都是大雨连绵。进入六月后,这两三天山岳地区依然是一副要变天的样子,西南风很强,积雨云由南向北飘移,时阴时晴的天气一直在持续。一般人都受够了长期降雨和霉菌,都抱怨道:“要是一阵轰隆隆的雷声响起来,梅雨也差不多该结束了。” 可是羽柴军打算长期围攻备中高松城,反倒祈祷八大龙王继续发威,他们想:“继续下吧,像前几天那样的大暴雨再下个两三夜吧!”眼下大雨成了这场战争的决定性因素。秀吉按照设计,成功制造了一个泥塘,约有两平方公里。高松城孤零零地浸在这个大湖沼里。远远望去,城池周围好像秃头病者的头发一样的东西便是森林、林荫树以及散在四处的树木。城下的民房仅有房顶留在水面上,地势较低的农家就连房顶也看不到了。无数被冲散的木材在浊流的推动下,漂浮在这个大湖沼周围。通过木材漂流的速度就可以看出,这个一夜之间出现的人工泥塘,水位依然在不停地上涨。 足守川和长良川汇合在一起,奔腾着注入这里。一眼望去,黄浊的微波似乎静止了一般,但是只要看一下湖岸,就会发现湖水正在一寸一寸地侵袭着周围的堤岸。 “今天有些悠闲的家伙呢?看那边,跟你们很像吧。”秀吉在马背上对身后的侍童们说。侍童们不知就里,都疑惑地望向主人所指的方向。原来,有很多鹭鸶站在泥湖中漂浮的木材上面戏水。石田佐吉、大谷平马、一柳市助的弟弟等人都还是十三岁到十七岁的小侍童,他们缩着脖子嘿嘿笑起来。结果,其中年龄较大的森勘八郎说道:“就因为在战场上还光想着玩,将军大人才那么说的。” 那些小侍童也不肯服输,回击道:“那,您算什么呢?” “算乌鸦吧,乌鸦勘八大人。”秀吉听着背后孩子们的嬉戏声,慢悠悠地打马回营。 那是六月三日的傍晚,和往常一样,他带着罗伞、马标,率领五十名骑马将士去巡视了一下阵营。他还什么都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秀吉每天都会去巡视阵营,这几乎成了每日的功课。带着五十骑或者上百骑,有时候还带着侍童,让他们撑着长柄的大罗伞,举着金灿灿的马标,缓缓前进。 一看到他们经过,士兵们就会想:“我们家老爷子来了!”如果哪天看不到,就会觉得少了点儿什么。 秀吉也左顾右盼着说:“忙着呢!”秀吉看到的都是浑身沾满了汗水与泥土的士兵、吃着难以下咽的食物却装出很好吃的样子的士兵和总是面带微笑不知烦闷的士兵。哪天没看见这些年轻的生命群体,秀吉也会觉得有些落寞。屈指算来,他作为中国地区的司令官赴任以来,已经度过了五年漫长的战场生活。上月城、三木城以及其他各地的艰苦战斗无法用语言形容。 除了战争本身的困苦与危险,他作为主将还遭遇了几次精神上的困境。他在远方为那个难以取悦的信长效劳,总是非常谨慎,仿佛主公就在三军之中,光是为了让信长满意、放心,就不是一般地费心。何况,在信长周围,就连己方将士之中也有人对他的出人头地感到不痛快,存在很多勾心斗角之事。 但是,秀吉还是很感激。在这五年当中,面对一切艰难困苦,他在早晨向太阳祈祷时,都会怀着一份感激之心。这样的磨炼求之不得。有时候他会独自想:“到底上天要赋予我怎样的大任,才会给我这么多磨难?”他生来身体就不是很强壮,虽然身材矮小,却有克服这一切困难的顽强意志。他有时候会深深感谢幼年时的贫苦与世间的逆境塑造了他的意志。 如今他已经到了这样的年龄,他意识到作为人生于这个世间的无限巨大的意义,而且活着的每一天都无比欢乐。因此,他放声高呼:“忙着呢!”这话本没有任何特别意思,却让将士们非常开心。即便艰辛,哪怕不吃不喝,和他在一起度过的日子都会觉得无比高兴。但是,他脸上绝不是笑眯眯的。在石井山的大本营时,十天也无法泡一次澡,皮肤在五年的战场上烟熏火燎,有些发红的胡子动不动就乱蓬蓬地堆在一起。如今水攻高松城的计划已经实施完毕,只等信长西下了,然而隔着长良川,日差山等地还有毛利方的吉川、小早川的三万余人马,赶来支援这座孤城。天气晴朗的日子,在那些山地当中与其对阵的敌军,应该能清楚地看到秀吉巡视阵营时的罗伞和马标。 他的队列很快来到了石井山的山脚下。从龙王山搬过来以后,大本营就安扎在了山上的持宝院里。 “您回来了。”在第一道木栅门那里迎接的是山内猪右卫门一丰,在第二道木栅门那里迎接的是浅野弥兵卫长政。黄昏中的嫩叶之间,到处飘荡着阵营的炊烟。无论多么幽邃的寺院,一旦成为军营,就会一下子被日常生活中的厨房和马粪包围。 “喂,牵马!”秀吉在庙门前下马了。藤堂与右卫门高虎今年二十七岁。他跑上前说:“我来吧。”接过缰绳,牵到马厩那边去了。 秀吉继续漫步在士卒之中,又打招呼道:“喂!”有四五名士兵正在砍柴用来做饭,其中也有樱花树。秀吉指着那些树说:“尽量找不成材的树木砍伐,不要砍樱花树。那样到了赏花的日子,农夫们就会感到凄凉的。”然后他又到门侧的一柳市助的营帐瞧了瞧,看到炊事班的人正在大锅里炖什么,他闻了闻,笑着对左右的部将说:“好香啊!”又说最近都不知道什么东西难吃了,走出营帐,不经意间看到右侧营帐的角落里蹲着一个年龄很小的武士,于是问道:“这是谁家的孩子啊?” 一柳市助诚惶诚恐地回答说:“是我最小的弟弟。” “啊……几岁了?” “十三岁了。” “叫什么名字?” “名叫四郎右卫门。” “真可怜,怎么取了个老头一样的名字?” “这次我奉命跟随您出征中国地区,临出门的时候他还小,缠着让我带他来,怎么劝都不听。我知道他有些碍手碍脚,但是也答应了他。反正他早晚要继承叔父的称号,就让他叫四郎右卫门了。” “这样啊。不要说什么碍手碍脚之类的话,只要加入到战阵之中,自然就会具备武士精神。越小越好,越是从小开始越好。嘿,孩子,你叫四郎吗?”秀吉走上前去,四郎右卫门早已一骨碌跪拜在地。不过,他膝头抱着士兵的草笠形头盔里似乎珍藏着什么东西。 “那是什么?你捡到了什么?” “是,我捡了樱桃。” “原来如此,已经都变红了啊,”秀吉抬头看了看夜幕下的树梢,突然将手伸向四郎右卫门膝头的头盔,“甜吗?……嗯,挺甜的。”秀吉嘴里嚼着两三粒樱桃,朝正殿走去。 正殿用梧桐花纹的幕布围了起来。幕布也好,回廊、石阶也好,都因为梅雨季节的潮湿含着水汽。秀吉所到之处,都有身穿铠甲的人影出来迎接。营中已经有些暗,到处点着短柄烛火或者篝火。他终于在一间看似客厅的房间里落座了。 “估计您也累了吧。”有一位客人和他并排坐在一起,是堀久太郎秀政。在信长亲自出征之前,他先行一步来到这里,跟秀吉商量到达中国地区的预定日程以及阵营的准备等诸多事宜。 “哎呀,已经习惯了战场上的生活。最近完全不觉得不方便或者疲劳了,”秀吉笑着说道,“偶尔去安土拜见主公,就会受到慰劳,突然在厚厚的被窝里睡觉,反倒不舒服,睡不好。穿着铠甲,枕着手臂,在战斗之余随便躺下睡一觉的感觉也是一种只能在战场上体验的享受吧,妙极了!”说完,接着又问:“你吃饭了吗?” “还没有。” “那我们一起吃吧。”他回头看看侍童,吩咐道,“赶紧去准备。”又问道:“彦右卫门在干什么?” 小西弥九郎回答说:“蜂须贺大人带着寺里的一名僧人去什么地方了。可能……”秀吉打断他的话,又咕哝道,“茂助也不知道去哪里了。”他环视了一下,似乎在寻找共进晚餐的人。 弥九郎补充说道:“其实,是我恳求堀尾大人前往附近村庄,参加村长的集会。” “为什么?”秀吉追问理由。 弥九郎说明了实情:由于自己职责所在,负责从附近村子里征用军粮,村长及农夫之间,不正当、拒绝协助的言行举止不绝,所以打算请堀尾茂助前去,好好教训一下那些村长。 “不要一开始就认定农夫们是狡猾的人,”秀吉反倒训斥弥九郎说,“他们本来是很淳朴的。虽然贪图小便宜,但是没有大的野心,非常朴素。你们老是说他们不正当,这也是难免的。一般说来,在战乱持续的世间,人的神性会极度明显地显现出来,而人的弱点以及一些坏风气也同样容易比平时横行。所谓政务,就是让这种神性逐渐高昂,抑制那些坏风气的出现。并非训斥才算本事,要好好观察农夫们好的地方。” “是!” “久太郎大人,到那边用膳吧。”秀吉和秀政一起进入了住持的房间。 正在这时,通往冈山的饭仓的木栅门处,有一名使者从快马上下来,被守门的武士们团团围住了。这条道既可以从冈山通往秀吉所在的石井山,也可以翻越日幡,前往小早川隆景的阵营日差山。这里的木栅门作为所谓的要塞,自然是守卫森严。 “我是长谷川宗仁大人派来的使者,不是什么可疑之人。我六月二日中午离开京都,现在到达这里,绝不是可疑的人!”守在那里的武士一脸严肃,左右各有一人抓住他的手臂,在黑暗中朝前走,其间这位快马传书的男子就像说胡话一样不停地大喊大叫。 他已经累得筋疲力尽,武士们可以说是一左一右搀扶着他朝前走,此时笑着说:“你说什么呀?没有人因为怀疑你才将你拉下马,你一从马上下来就瘫软了,似乎走不了路,我们才扶着你往前走的呀!” “可是,这条路到底是去哪里?是通往哪里的路?”使者隔着他们的肩膀一会儿回头望望,一会儿又驻足不前。 “那还用问,当然是去石井山的大本营。” “那么,你们确实是羽柴将军麾下的吗?不是毛利方的人吧?” “之前我们问过你,现在你又来问我们。哈哈哈哈,这个使者脑子有问题呀,疯了吧!” 送他前去的武士们回头一看,使者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喂!你怎么啦?”有个人拿着火把靠近,在他眼前熏了熏,“啊!不好!他昏过去了。”武士们慌慌张张地从附近小河里捧来泥水喂到他的嘴里,又帮他捶背,“喂!醒醒!现在可不能昏过去,到大本营还远着呢!” 使者的脸色苍白,点点头又继续朝前走。他似乎是从昨天开始不吃不喝、快马加鞭赶过来的。这样一想,开始那些拿他当玩具一样戏耍的武士们想:“看来事情非同小可。”这件事马上从山脚下的山内猪右卫门队伍中传达到浅野弥兵卫那里,途中弥兵卫的部下接过一位像病人一样的使者,陪着他来到正殿。 夜已深了,阵营中除了四处的篝火,就是墨一般的夜色。使者似乎再次昏迷过去了,平躺在了守门的浅野的家臣脚下。附近时不时地有什么东西掉落下来,发出吧嗒一声,也不知道是樱桃还是毛毛虫。 愤怒的泪水 已经到了夜里亥时,秀吉还没睡。吃过饭后,正好看到蜂须贺彦右卫门不知从什么地方回来了,于是让他和堀秀政陪伴着移步到寺庙的书院中,那里是他在阵营中的居室。他们三人在那里对坐了很久。侍童们都被屏退,似乎在进行极小范围的密谈。只有一名连歌诗人幽古被允许待在那里,他看着时机,在背后悄悄沏茶。 此时,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于严令旁人回避,自然这脚步声到达杉木板门口时,被侍童们拦住,遭到了苛责。一边是十万火急地赶过来的人,一边是血气方刚的少年,说话之间似乎开始了争吵。 “幽古,什么事?”秀吉问道。幽古竖起耳朵听了听,回答说:“不知道是什么事,好像是侍童和守卫们。” “你去看看吧!” “遵命!”幽古把炉边的东西留在那里,马上起身出去了。原来以为是守门的武士,一看竟然是浅野长政亲自到此。但是,那些年少的侍童们说,不管是浅野大人还是谁,要求旁人回避的时候就决不能通禀。而浅野大人却恐吓说不给通禀就硬闯,岂有此理。要闯就试试,就算是侍童,守在这里也不是摆样子或者装饰门面的。他们一个个愤慨激昂,毫不怯懦。 “好了,好了,静一静!”幽古首先劝慰了那些顽童般的侍童,然后问道:“浅野大人,什么事呀?”浅野长政给他看了看手中拿的书信匣子,解释说快马传书的使者刚刚从京都到达此地,看样子事情非同小可,虽然听说让旁人回避,还是希望能将内情马上禀告给将军。 “请稍等。”幽古快步走到里面,马上又折回来带路说:“请吧!” 浅野长政斜眼看着旁边的房间走了过去,里面的侍童们一下子沉默下来,都扭过脸去佯装不知。“是浅野长政呀!”秀吉躲开短柄烛火,将身体扭转到这边。 “是,虽然知道您在商议事情……” “没事,既然有快马传书。那么,是谁写来的信?” “听说是长谷川宗仁。总之,请过目。”浅野长政将信递了过去。姬路皮革做的书信匣子的朱漆在短柄烛火的照耀下闪过一道光芒。 “,宗仁会派快马来,是什么事呢?”秀吉接过书信匣子,看着堀秀政嘀咕道。 秀政也略微歪着头说:“无从知晓啊。”长谷川宗仁是给信长沏茶的人。平日里与他没有什么亲密来往,尤其是一个沏茶的人突然往战场上派快马送来书信,这件事有些蹊跷。而且,据浅野长政说,那名信使从昨天中午离开京都,现在就到达这里了。从京都到这里有五百多里路,粗略算来,只用了一天半时间。即便是快马加鞭,也绝非易事。估计他肯定是途中不吃不喝,日夜兼程赶过来的。 “彦右卫门,你把烛火靠近点。”秀吉稍微弯了下腰。宗仁的书信在他手里展开了。非常短,写得也很潦草。可是,秀吉在灯光下读完之后,脖颈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他一直没有说话。其他人都谨慎地向后退了一步端坐等候,看到秀吉从脖颈到耳朵一下子都变了颜色,堀久太郎秀政、弥兵卫长政、彦右卫门正胜都不由得向前探过身去。“将军……将军!您怎么了?”三人在身边一叫,秀吉这才猛地回过神来。原来他读完之后瞬间眼前一黑,心情也沉重起来。他似乎怀疑信中的文字,再次努力把目光投向书信,白纸黑字写得清楚,他早已是泪眼滂沱。 “这是为了什么流泪呢?” “看样子不同寻常!” “难道宗仁在信中告知了什么悲伤的消息吗?”此时,三人全都想到的是身在长浜的秀吉的老母亲。在阵营中偶尔聊起故乡之事,秀吉总是会提起老母亲。秀吉谈论母亲的时候,就像侍童组的孩子一样流露出思念的神情。这种神情每个人都看在了眼里。因此,他们马上就联想到了秀吉母亲,以为她病危或者去世了。 过了一会儿,秀吉擦干眼泪,正襟危坐,悲痛的神色中还包含了一种肃穆的神情和怒气。那样强烈的愤怒,那样庄严的泪水,决不会是因为母子之情。“我……现在没力气告诉你们。久太郎大人、正胜、长政,都过来看吧。”他又转过脸去,屡屡抬起手臂遮住眼睛哭泣。 三人都是一副晴天霹雳的样子,久太郎秀政、彦右卫门正胜、弥兵卫长政都茫然若失了。信长之死,信忠战死。直到刚才为止,想都未曾想过,如今快马传书却将事实摆在了眼前,汇报了昨天早上本能寺的实情。怎么可能呢?世间之事竟如此难以预料吗?瞬间感到震惊的内心也麻痹了,没了眼泪,也没了声音。尤其是秀政,在来这里之前,还跟信长亲密会面,直接从他那里收到了指示。他几乎不敢相信,好几次注视着那封信。秀政也泪如雨下,彦右卫门也落泪了,这里的一盏灯几乎要被泪水浇灭了,沉浸在黯淡的夜色之中。 秀吉猛地动了动身子,重新坐好。然后似乎有些用力地闭上了嘴巴,紧接着突然朝远处的侍童房间大喊道:“喂!来人!”他的声音几乎要穿透屋顶,就连平日胆大的蜂须贺彦右卫门和堀秀政也吓得差点跳起来。之前秀吉本来也一起沉浸在泪水之中,忘情地哭泣着,因此更加让人吓破了胆,这也在情理之中。 “是!”应答的同时,从侍童房间传来了充满活力的脚步声。由于这一脚步声和秀吉的声音,秀政和正胜的悲伤一下子被吹跑了。 “您有何吩咐?” “是谁过来了?” “我是石田佐吉。”身材矮小的佐吉说着从隔壁房间的隔扇后往前移了移,来到房间正中央,朝着一盏灯跪在那里。 “是佐吉啊。行,你也可以!” “是!” “你到黑田官兵卫孝高的营帐跑一趟,就说我有事要找他,让他睡觉之前来一趟。” “说这些就行吗?” “这就够了。是黑田的营帐啊,黑夜之中,不要搞错了!” “是!” “且慢,且慢,大家在干什么?” “闲着呢,都在那里说没有战斗真是难熬。” “幽古在隔壁吗?” “在。” “给侍童房间送些点心,让他们玩抵额头或者掰腕子。因为今晚要熬夜,免得他们打瞌睡。” “遵命。” “佐吉,去吧!” “我速去速回!” 如果可以的话,秀吉才想放声大哭呢。第一次谒见信长是他年仅十八岁的时候。信长的手曾抚摸过他的头,他的手也曾为信长穿过鞋。如今主公已经故去。信长和他之间,绝不仅仅是别人认为的那种单纯的主从关系。他们流着相同的血液,有着共同的信念,也曾期望同生共死。没想到主公先走一步,秀吉再次意识到只剩下自己还活在世上。 “主公了解我,世间了解我的人非主公莫属。本能寺临终前的那一瞬,火海中的主公肯定在心中呼唤过我,一定对我有所嘱托。秀吉我虽是微弱之身,怎能不回应主公的遗恨与嘱托?”他在这个晚上暗自许下了誓愿。他没有徒然悲叹,要是悲叹的话,即使淹没在悲痛的泪水中,恸哭到吐血也还不够。他心中所想的只是信长临终之前托付给自己什么遗命。 他非常清楚地了解主公的遗恨。根据主公平日的表现,就可以凄恻地体察到他出师未捷身先死的那种遗憾。一想到这里,秀吉就连片刻也无法叹息了,也没有工夫思考今后应该如何图谋。虽然身在中国地区,但是他的心已经愤然朝向了敌人明智光秀。还有,眼前的敌人高松城该如何处置,毛利的三万多大军如何妥善处理,如今与大敌四军对阵,如何尽快从这个阵地转向京城并打败光秀? 思考一下的话,众多困难像一重重山挡在眼前。对此,秀吉刚刚扭动着身子坐好的时候,似乎就下定了决心:“没必要深思,天机瞬间便会错过。最重要的是马上行动。只有一步一步付诸行动。亲自闯过一道道难关,每次果断地做出决定就可以了。”俗话说,“搞一千次也许会成功一次。”他的眉间和唇边都显示了他此生最大的精神准备。 “对了,快马传书的信使安排在哪里了?”石田佐吉刚走,秀吉立刻向浅野弥兵卫询问道。 弥兵卫回答说:“吩咐武士们,让他候在正殿前了。”秀吉对蜂须贺彦右卫门使了个眼色,吩咐道:“你带他去厨房,让他吃顿饭。然后监禁到一间屋子里,不要让他见任何人。”彦右卫门一副心领神会的样子,站起了身。 弥兵卫见此情景,说这事我来办吧,秀吉摇摇头说:“不,我还有事吩咐你,稍等。弥兵卫,你马上从麾下挑选眼明手快、腿脚利索的士兵,把守从京都通往毛利领地的所有大小道路,要做到滴水不漏。交通要道可以完全封锁。见到可疑之人立即抓捕。即使看上去是普通人,也要严格检查他的行李,盘问他的来历。这件事极为重要,赶紧去,要用心!”秀吉半睁着眼,一口气吩咐完了。 浅野弥兵卫马上就出去了。只剩下堀秀政和连歌诗人幽古了。 “幽古,现在什么时辰了?” “差不多亥时三刻了吧。” “今天是初三吧?” “正是。” “明天就初四了,”他喃喃自语道,“初四,初五。”他的睫毛又将眼睛遮住了,在膝头动着指头,似乎在数什么,“久太郎!” “在!”直到方才,他还尊称为久太郎大人或者秀政大人,从此刻起,秀吉开始有意无意地直呼其名。对此,秀政也没工夫持有什么想法。眼看着秀吉这个人突然大变,面对他的威慑,甚至感觉自己不由自主地俯首去回答他:“我也无法安安稳稳坐在这里,您尽管吩咐吧。” “不,我希望你再待一会儿,”秀吉抚慰了他焦躁的情绪,说道,“过一会儿,官兵卫孝高就会过来。在那之前,我有些担心彦右卫门如何处置信使,为了慎重起见,你能去看一看吗?” “明白了。”秀政站起身,马上去了寺庙里的大厨房。 信使正在紧挨厨房的小房间里狼吞虎咽般扒拉着汤泡饭。这男子从昨天中午一直没吃没喝,如今吃饱了,独自摸着肚子发出了满足的声音。彦右卫门看他吃完了饭,招手说道:“信使,到这边来!”然后将他带到住持的一间居室,是隔出来的藏经阁,并慰劳说让他好好休息,等这男子走进去后,彦右卫门从外面落了锁。久太郎秀政此时悄悄走到他身边,耳语道:“秀吉大人似乎在那边担心万一从自己人中走漏了本能寺之变的风声,干脆把这个信使……” 说话之间眼中已出现杀机,不知为何彦右卫门却摇了摇头。然后,他从那里移开数步,补充说道:“就那样不去管他,估计也会死的。他那么吃会受不的,很容易就会死掉的。”说着竖起一只手掌朝藏经阁拜了拜。 时刻天机 秀吉依然坐在刚才那个地方。 烛火下散着一层薄薄的灰烬,应该是长谷川宗仁的快马传书燃烧后留下的。 彦右卫门和久太郎秀政招呼完信使刚刚归座,石田佐吉便通报道:“大人回来了!” 佐吉退回侍卫房间,与此同时,黑田官兵卫孝高一瘸一拐地走了进来。 跟以往一样,秀吉用眼神打个招呼,他则一屁股坐下,将瘸腿盘起来。 话说,官兵卫自从在伊丹城中遭难以来单腿已瘸。因此,即便是在主公面前也得到特许,不必正坐。顺便一提,那时的狱中生活给他留下的皮肤病也成了痼疾,现在发根处尚未痊愈。因此,若过于靠近灯火坐,那稀稀拉拉的头发则连发根都透明可见。这也使他那虽五短身材却胆大如斗的奇男子风貌更显露无遗,只是难免有过于炫耀之嫌。 “不知深夜召唤我们到此有何要事?”官兵卫向一直默不作声的秀吉问道。 秀吉朝向一旁,说道:“由彦右卫门说吧。”说完,便抱紧双臂垂下头去。然而,即便此时,他看起来也像是在不停思考。同时,那不时发出的叹息声又使其显露出一副任凭意志消沉却无可奈何的姿态。 彦右卫门用严肃而又悲痛的口吻提醒道:“官兵卫大人,还望您不要吃惊啊!”然后简要陈述了事实。 从长谷川宗仁处来的信使也如此这般讲述一遍。此时,就连素以豪爽著称的官兵卫孝高在听后也瞬间脸色大变,与常人无异。 “……” 官兵卫一言未发,抱起双臂长叹一声。 稍过一会儿,他望向同样姿态的秀吉。 此时,堀秀政快速挪至秀吉跟前道:“事已至此,也是无可奈何。即日起世风亦已生变。而在下认为如今正是顺风,扬帆起航的时机到了!如今正是决一胜负的关键时刻。” 幽谷也应道:“秀政大人所言极是。假如以物喻如今世态,好比是吉野樱花等待雪融东风吹拂一般,大概此时人们也都翘首以待只为赏花。大人也应早日做好准备才是。” “两位说得好!”官兵卫孝高拍腿赞道,“天地永恒、森罗万象亦随春秋荣枯而易其姿态,生命由此得以长久。若以天地之心从大处而论,这次事件的确也算得上是可喜可贺。吉野樱花非时至而不可见。雨露浇灌之下,东风带来的阳气之中,花自绽放。何须决出胜负。正如秀政、幽谷所言,赏花之前的一场大战即将开始。此时正需将军做出决断。” 左右的建议自是博得了秀吉会心一笑,此自不待言。 事实上,这也正是秀吉的本意。秀吉只是等待借他人之口言明而已。以他所处立场,实难开口将信长之死说成是天地之幸事。 不是将此哀痛化为天下之悲愁,相反,不得不将其化为天下之幸事。纵使这种信念超越小义和私情,在自己内心有多坚定,稍有不慎便会招来误解。总帅之死终归是全军之丧,更何况自己是其家臣。 正因是其家臣更不能让信长白死。他坚信继承其遗志,令其生命不朽才是家臣之道。然而,为臣之道虽然众口说之,众人行之,其信念与行为却终归因人而异,深度自是不同。 他唯能将自己的信念和深度贯彻到底,将自己所想深藏于心底,这就是秀吉。 他不停颔首,随后抬起头回答左右:“官兵卫、秀政、还有幽谷真是激励了我呀。实际上,这也正如我所想。只能如此了,关于……” 这充分证明了秀吉内心早有想法。因此,一语道破之后,他便紧接着转入了正题。归根结底,是如何处理与毛利之战,如何打破僵局顺利撤退。 “此时,必须尽快与毛利讲和。彦右卫门,你今日应该与惠琼见过面了,他们想法如何?” “我方未提议和之事,两三天前,是毛利一方私下派安国寺惠琼为使者前来议和。因此,只要同意其提出的条件,应该立刻便可议和……” “不可,不可!” 虽已到此关头,秀吉依旧猛烈摇头否定道:“万万不可如此。”他又重复一遍。 “因此,按将军原意,无论毛利一方提出任何条件都不予理会。今日惠琼来此,我已经悄悄与他会过面,一开始便将其斡旋拒绝了。” “就是这一点……如此一来就难办了。” 秀吉望向官兵卫道:“安国寺惠琼凭借往年相交之缘,先拜访了彦右卫门,第二次又去了你的营地不是吗?” “正是如此。” “在你那里怎么说?” 官兵卫回答道:“跟向彦右卫门大人提出的条件毫无二致。” “什么条件?” “毛利一方所提出的条件是假若此时讲和,便割让备中、备后、美作、因幡、伯耆五地与我。我方则要解高松城之围,饶清水宗治及其率领的五千士兵的性命。” “嗯。献出五地表面上虽说是大的让步,然而,除备后以外,其他地方仍是纷争之地,未必就归毛利一方管辖。” “正如大人所讲。” “我们也不能唯唯诺诺地答应讲和,并饶宗治不死。这一点无须等待信长公下令。因为我们早已胜券在握。只是,事到如今,时机已变。决不能错过这次讲和的机会。” “在下认为,此刻诚然是间不容发、孤注一掷之时机。” “敌方毛利一旦得知京都之变,一切也就宣告结束,议和之事亦难行。战争的主动权便会落入他们的手里,大势必然会于我们不利。然而,如今恐怕毛利还未有所觉察。”说到这里,秀吉又加重一下语气重复了一遍。 “恐怕毛利还被蒙在鼓里。上天赐予我们的短暂时间,仅仅只到毛利察觉到的那一刻。我们只能在这短暂的时间内抓住时机,采取对策。如今正是惜时如金之时!” 蜂须贺彦右卫门紧接道:“现在应该是初三子时左右。从明日开始进行议和的话,两三天应该就能够达成协议。” 秀吉转过身,面向彦右卫门和秀政说道:“不行,太迟了。不要等待天明,现在就开始行动。幸亏今日彦右卫门见过惠琼。如今让他再到这边阵地中来,重新商量此事。” “那么,我现在就派使者前去吧。” “且慢。前几日还断然拒绝其斡旋,现在突然半夜派使者匆匆前去必定会让对方起疑。既然要派使者前去也必须想一个万全的借口。” 之后片刻,他们开始小声密议此事。 不久,蜂须贺彦右卫门匆忙出去了。 侍者的屋子里,大家吃了幽谷赏赐的点心都没了睡意,或抵额头或掰腕子,都兴致高昂不时高声大笑,忘却了夜深。 闪电抓捕 接到秀吉的命令,浅野弥兵卫迅速派手下封锁了各处关口检查通行。入夜不久,便逮捕一名想要蒙混过关的可疑男子。 地点是位于首部山村一条远离村落的小路。 “去哪里?” 被一小队士兵围住之后,该男子停下来。 “前去备中亲戚家。”极为老实地回答。 士兵接着盘问道:“备中何处?” “庭濑。”男子仍旧假装糊涂。 “去庭濑为何选走这种山路,而且是在深更半夜?” “是的,正如大人所言。只因傍晚未曾寻到落脚处,小人便想再往前走走或许就有也未可知。于是,靠着盲人的直觉和固执错走到了这里……还请大人告诉小的该往哪里走才是。”他两手扶着拐杖,仿佛乞怜般不停颔首。 一直盯着他这副样子的队长,猛一下指着他喝道:“这家伙是个假瞎子!” 接着便命令部下把他绑了。 该盲男子大吃一惊,一下子跳到后面躲开了。 “这,这,这怎么可以……”一边扑通扑通地磕头解释。 据他讲,自己是京城人氏,持有通行凭证。多年来靠教授琵琶为生,因庭濑的老伯母病情危急,所以顾不得自己目不能视,匆忙前去探望,才到了此地。只见他双手合十,颤巍巍,仿佛即刻就要趴到地上。 “胡扯!”队长往前逼近一步,“你小子虽然闭着眼睛,身上却毫无伤痕。这种东西应该用不着吧!” 说着,一把夺过了他的手杖,啪的一下就折断了。 只见从中掉出一封书简。不知何时,该男子的眼睛早已睁得如明镜一般。他瞪着周围的士兵,仿佛带着事已至此的觉悟般突然踢开了一面的包围试图逃跑。 最终,约二十名士兵终于将这个可疑男子按倒在地。 被五花大绑像货物般扔上马背后,该男子仍不死心,仿佛不久后就会报复般咬牙切齿喊道:“太遗憾了,你们就等着看吧!” “吵死了!” 队长抓起一把土塞到了他的嘴里,然后快马加鞭与两三名部下一起往西赶去。 同一夜。地点位于首部的小路。时间则远远晚于抓捕该盲男子的时刻。 在冈山东将近四公里的乙多见村附近,一名僧侣被检查队拦住了去路。与刚刚那名冒充瞎子的男子相反,该僧侣态度极为傲慢。 “我乃圣护院印可的居士,住于京都因幡堂,人称金井僧。” 回答起士兵的盘问来,他也一样态度傲慢。 “夜半行走乃僧人的习惯。修行即拣无路处行走,不眠不休。什么?去哪儿?休问这种毫无意义的问题。我乃行云流水之身,行走本不为到达。” 说来说去,他不回答正题,一心想要赶快糊弄过关。然而,一名检查的士兵看出他的破绽,拿枪杆一下刺向他的胫骨,没想他竟是外强中干。 “痛死了!”边喊痛边猛地倒了下去。 撕开衣服一看,不出所料,果然不是一般的僧侣。而像是石山本愿寺一系的僧人,日夜兼程前去毛利军中密报本能寺之变。接着,此人也同样如货物般即刻被送往了秀吉的大本营。 当夜就只有这两名可疑人被抓。假若其中一名漏网达成其目的的话,恐怕毛利一方当日便可得知信长死讯。虽说有些侥幸,然而秀吉的应急之策确实恰到好处。他临危不乱,最先派浅野弥兵卫守住关口进行往来检查的计策奏效了。 被抓僧侣并非光秀派出的密使,那个装瞎男子却确实是他的谋士杂贺弥八郎。他奉命前去送光秀写给毛利辉元的书简,于二日一早便启程离开了京都。 光秀在同天早上派了两名使者。另一名原平内取海路从大阪进入了备中。 然而,那原平内亦武运不佳,在海上遇到风浪,耽误了行程。等他到达毛利方时,中国地区大势已定。 这样看来本能寺之变后,光秀的策划事事皆不顺。这其中也确实有超越人力智慧的微妙之处。要说其所遇挫折与之后的败因究竟源自何处,也只能说一切皆是天意。人与人的征战说到底是人间战场,然而其中确实也有宇宙的指挥。不随天意,只尽人事的军队无论如何夸耀都仅仅是“人间之阵”,难与“神力之军”对抗。 安国寺惠琼 关于议和的私下交涉,当日惠琼虽曾几次尝试会见,却仍未见任何头绪,就在他准备无功而返之时,蜂须贺彦右卫门却再次送来简短书信。 “希望能够即刻见面,越快越好。” 虽是深更半夜,然而安国寺惠琼却相信自己和议即将达成的直觉,立刻整理好装束。与使者彦右卫门之子家政急赶了约一里路来到了石井山。 当然,彦右卫门也一直未眠,在军营中等待回复。会面后,惠琼道:“本想明早拜访,但不知是何事,正如阁下所言越早越好,就立刻赶来了。” 彦右卫门若无其事地说道:“那真是太过意不去了,其实明早也可以。只因我信中未曾写明所以打扰在下休息了,只不过事情还是赶早得好。” 接着,两人一起登上石井山山腰,彦右卫门带惠琼中途绕弯到了一处俗称蛙鼻的地方,来到一处孤零零的房舍。 是一处无人居住的农舍。彦右卫门吩咐儿子家政点燃了灯火。惠琼代表毛利一方,彦右卫门代表羽柴一方,两人的见面一向都是选择避人耳目的地方。 “想来,我俩之间的缘分也真是不可思议啊。” 两人面对面落座后,彦右卫门像是回忆起什么,感触良深地说道。 惠琼亦是深深颔首认同。 “真是如此啊……” 两人不约而同回想起二十多年前位于蜂须贺村的小六的住所。特别是彦右卫门正胜不禁追忆起那时还是云游僧的惠琼那血气方刚的样子。只见他无限感慨,出神地凝视着前方。 惠琼之所以熟知织田信长的小小清洲城里也有木下藤吉郎这样出色的人物,也是因曾在蜂须贺村借宿一宿的机缘。 之后,虽然岁月流转,惠琼却始终未曾忘却织田麾下有一名名为藤吉郎的年轻将军。说起来,当时为天正元年,秀吉的才能还未被认可。在柴田、丹羽、泷川等诸将看来,他还只是一个无名小卒。然而,是偶然抑或是慧眼如炬,在当时惠琼从京都寄到中国地区给吉川元春的信中,就曾提到对秀吉的认可: 在下看来,信长一代不待三五年,大约只需明年便可位列公卿。然而,列侯之后,正所谓高位难居,只怕他也武运不长,要是那样,取而代之的应该就是他身边的藤吉郎。 惠琼的预言着实令人吃惊。在十年后的今天看来,一切正如他当时所言。 然而,此夜他却连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十年前所说的话竟会成为现实。他只是隐隐有些困惑,自己为何明知秀吉是敌却还对他心生倾慕。 先于二十年看穿秀吉终成大器,先于十年说中信长的命运,惠琼也绝不是泛泛之辈。 其中,有一件事作为他的荣誉之一常被提起。早在他幼年时代,毛利元就曾到访安芸的安国寺。当时,他一眼看中惠琼,便向住持要求:“能让那个小和尚跟着我吗?”据说,元就在世期间,他一直在其左右,陪其征战。元就总是叫他“小和尚,小和尚”,十分喜爱他。 他中年离乡游历诸州,回乡后被尊为安国寺西堂。备受小早川隆景与吉川元春等人的尊崇,战争之日也作为军事顾问即所谓的军僧跟随左右。 二来,他还有昔日知己蜂须贺彦右卫门这一门路。因此,他也曾私下尝试提过毛利方的讲和条件,但是几次谈判都无果而终。他深知己方屈服提出的割让五地、饶清水宗治之命的条件难以让秀吉接受。所以,今日便准备前来别过。 “哎呀,突然间给你写信,真是过意不去。我把今天要跟你会面之事向黑田官兵卫大人提过。官兵卫大人意念坚定鼓励我说,我们将军心胸宽阔,所以,如果毛利方再稍微让步的话,和议肯定就能够达成。傍晚提到这件事情时,将军也曾表态,其他条件暂且不论,只宗治之命绝不可留。若留其性命,解围城之急,则显得我们织田军已筋疲力尽,会给世人留下只凭微不足道的条件就答应议和的印象。这样一来也难以向主公交代。将军屡次重复,只宗治之命难留。因此,将军示和之意至此的话,惠琼大人只需再稍努力一把便可达成和议。不知你内心到底有何想呢?” 虽然彦右卫门的言辞与日间会面时无异,然而,惠琼感觉他确实有所变化。 不知何事使得此间方针出现如此巨变,这一点难逃惠琼如炬慧眼,然而他依旧用平常的口吻道:“这个嘛,我早已尽吐心意。如果将毛利治下十地中之五地献出都无法饶清水宗治不死,那么毛利一门则无颜以武士门第面对天下。还请大人体察此番心意!” “那之后,或者说今日傍晚,您又确认过小早川大人或吉川大人的心意了吗?” “因为此乃无须询问之事,所以也未曾询问。对毛利一门而言,早已坚定决心,即便失去中国地区的全部土地,也不忍失去忠义无比的宗治。自辉元大人以下,无论是小早川大人还是吉川大人,没有一人对毛利家百万一心的铁则有所异议。” 东方渐白,远远可闻公鸡打鸣之声。不知不觉已是初四清晨。 惠琼没有答应。彦右卫门也未做让步。 只有时间徒然而逝,和谈之事毫无进展,而且陷入了僵局。 “那么,就没有办法了。”谈判屡次陷入破裂的危局。 惠琼深知毛利一方主公之命,彦右卫门也明了秀吉心中所想。而且,此种决不能够让谈判破裂的情况也极为少见。这种情况在惠琼那双僧侣所特有的慧眼凝视之下早已一目了然。彦右卫门极有耐性地反复说着同样的话。 “以我的这点能耐是难与贵僧达成和议了。不如请黑田大人来代劳吧。与您也非常熟悉的黑田官兵卫大人再慢慢谈一次,您意下如何呢?” “如果能够让小僧所期待的和谈有些眉目的话,跟谁我都会细谈的。” 于是,彦右卫门向从半夜便一直在隔壁小房间等候的儿子喊道:“家政!” 然后吩咐道:“已经是晨起时分,你去把黑田大人接来。” 不久,家政陪官兵卫来了。官兵卫乘着一顶四名家臣抬着的小轿,下轿后他拖着步子挪动着庞大的身躯,一进来就毫不客气地坐在了两人的身边。 然后,紧接着便面向惠琼道:“事实上,是在下劝彦右卫门大人再烦劳西堂大人进行最后一次谈判,看看究竟是议和还是就此断绝关系的。怎么样了?果真还是难行吗?谈了半夜,议和还是没有着落吗?” 官兵卫豁达的语调产生了效果,已经无话可说的两人又重拾之前的心情。惠琼稍稍面向晨光,笑言道:“承蒙好意,却并没有什么进展。” 彦右卫门以此为契机说道:“因为今早还要跟堀大人商讨信长公来此的事情,所以还请原谅我中途退席。” 说罢,便离开了。 官兵卫像是自言自语般言道:“因为右大臣家两三天也就到了,所以和议之事只剩今日可以商讨。说起来,如何?没有达成好的约定吗?” 他的外交手段可谓单刀直入,而且极为强硬。他无所顾忌地明言道:“说到底是没有胜算的战争,如果还讲种种条件的话那就只有一战了。”然后又向惠琼道,“如果此处向东军尽一把力,岂不是也有利于贵僧将来成就伟名吗?” 有关个人利益之处,他也毫不讳言向惠琼做了暗示。换了对手之后,惠琼不再像之前那样雄辩。然而他的表情却比跟彦右卫门胶着辩论之时显得大为轻松。 笑歌 “如果能够确保宗治剖腹,那么在割让五地这一条件上我方也可做一下让步。总之,您今早能不能再去恳请一下吉川元春和小早川两位将军呢?然后再以此来决定到底是和是战吧。” 被官兵卫如此一说,惠琼也有点坐不住了。此处距吉川元春的阵地岩崎山仅有500米之遥,距小早川隆景的阵地日差山也不足1000米。他仿佛突然动摇了心意道:“能不能借给在下一匹马呢?” 不久,这个军僧快马离开了。 “那么,会是何种答复呢?”官兵卫目送他离开后,去了持宝院。来到秀吉昨夜的屋里一看,秀吉被子也没盖枕着胳膊还未醒来。 油尽灯灭。官兵卫走到近旁摇醒他道:“大人,天亮了。” 秀吉鼾停。 “天亮了啊?” 他起身,立刻听了与惠琼见面的情形,脸色稍有不悦。紧接着站起来吩咐道:“准备早饭。” 随后便一溜烟地跑了出去。 原来是去厕所。侍从端着洗脸水在浴室门旁边等着。 “吃完饭就去巡视阵地。跟往常一样,牵出马来,让随从集合。” 他一边擦脸一边下达了命令。早饭一会儿就吃完了。从樱若叶的山门处开始,他便下令立起金葫芦的马标,撑起红色的大伞。优哉游哉骑马来到了山麓。 他每天的巡视,时间本就没准儿。然而,今日却更是个罕见的大清早。情绪也比平日要好,时不时开个玩笑,慢慢巡视着各个阵地。 终要返回之时,“拿笔来!”他把录事喊来身旁,说道,“我想到一首狂歌,你写下来派人送到毛利军中。” 然后,他在马上用随从人员都能听到的声音朗诵了一遍,录事将其记到怀纸上。内容如下: 且看两川汇流时,水围高松,城如水中浮萍。 “怎么样?” 秀吉回头向左右问道。左右感到有趣都笑了。虽然歌写得确实不怎么样,但是既能展示我方的气概,同时也足以博得一笑。 接着,立刻便派了使者前去对方阵地。有谁能够体会其中微妙呢? 如此这般夸耀己方从容的人,心中竟然藏着“信长已死”这一秘密。 也正因此,今早,连自己军中都尚未有得知京都之变这一消息的迹象。秀吉见此,便缓缓回到了石井山的大本营。官兵卫孝高正在山门前等待着,一边用眼神示意一边跟着来到寺内。秀吉看到他的脸色就立刻领会到事情可能并不顺利。秀吉回来之前,惠琼已从毛利军营返回。然而结果正如所料,最后的努力也未见成效,以毛利辉元为首,吉川、小早川这两川依旧是决绝的言辞。“如果要杀宗治,那毛利一家则难以作为武士门第立足。我们断无法接受不饶宗治之命的讲和。”便是惠琼的回答。 “不管怎样,先把惠琼带到这里,我来见他。” 秀吉仍未绝望,甚至可以说是干劲十足。 等待期间,他向旁边的生驹雅乐助和蜂须贺彦右卫门等人耳语了些什么。 一会儿,官兵卫宣布道:“安国寺大人到了!”秀吉拉他来到晨光熹微的书院让其随便坐下。说了些过往之事、京都的传闻之类,最后出乎意料地问道:“那么,不知您是只身一人还是已经有妻子了呢?” 惠琼有点慌张地答道:“贫僧如今只身一人。”他并无妻子。 “哎呀,哎呀!那可真是……” 秀吉一副分外可惜的表情:“然而,祝酒的话应该没有关系吧?”说着命令侍从拿来酒壶,他自己从盛着海带、栗子、美浓柿饼的三宝中取出一块柿饼填到嘴里,又让着惠琼:“拿着吃,拿着吃!” 然后,他紧接着说道:“那么……”就进入了正题。 “虽然貌似是因宗治一命事关双方的脸面问题,所以事情毫无进展。然而,回想过去,1578年播州序战中,我军在战略上不得已对尼子胜久、山中鹿之介等的上月城置之不顾。那次已有失颜面,再说去年,在伯耆的马之山与吉川元春的对阵中,我方弃阵退兵。这两次我方都无颜面对天下,而毛利一方则以武士门第立足至今。因此,即便这次处死高松的守将清水宗治,也决不会有损两川的脸面。此乃在下想法,不知高僧有何见教?” “大人所说不错。” “如果高僧是真心赞同,那为何不以个人名义去见宗治向其讲明事态,劝其自决呢?忠义如他,只怕主人自是难以下令让其切腹自尽吧。然而,我认为如果您向他细述主人苦衷,即便宗治自己也一定会愿以一己之命换取城中五千将士之命,挽救毛利一门的存亡。” 说完这些之后,秀吉便借口军务离开了。生驹雅乐助和彦右卫门等人则留了下来,围着惠琼又向其透漏了一个秘密。 那便是毛利一方的上原元祐寄给秀吉的几封书信。这是为了让惠琼看清就连元就女婿都成了内奸这一事实而特别向其明示的。惠琼终于下定决心,抖擞起精神前往了高松城。当然,是于浑水中撑桨从蛙鼻乘舟前去的。 承诺 高松城成为一座孤立无援的水城。城中将士和农民总共五千性命据城而守。 就算饮此围城之水,啖此城墙之土,他们也决不投降,团结一致进行战斗。 浅野、小西等攻城之军在从远方海上翻山越岭运送来的三艘大船上用火炮攻击城楼。 瞭望楼已经半毁,死伤众多。又加之是梅雨时节,病人增加、粮食淋湿,城中景况惨不忍睹。甚至连东西城郭之间的往来都要用舟用筏。城中士兵拆门卸板将数百张门板绑在一起制成舢板。水战时,也有勇士会乘此舢板攻击敌方大船。当时有两三舢板被击沉,其中又有游回阵地、再次参加指挥之人。总之,就连农民那决死之态都不输于士兵。 守将清水宗治巡视慰问道:“你们明明可以逃往他乡,让你们跟我们共命运实在是于心不忍。” 然而他们以及他们的家人都边大声哭泣边一致回答道:“能够跟大人一起,我们感到万分高兴!” 平日里宗治所获民望成为今日众口一致的声音。 当吉川、小早川的援军抵达那边山头、可以从城中望见其旗帜之时,全城军民都心怀死而复生之感,一整天欢欣雀跃。 “已经没事了!” 然而,他们最终认识到从彼此的地势以及战略上,援军也无法拯救自己。虽然感到一丝失望,他们却丝毫没有泄气,之后所有人的脸上看起来都带上一种“决死之心”的极为明亮的色彩。那高涨的声势里面有着深不可测的不屈不挠之心。 因此,援军也派出密使向城中军民传达了终究难以救城的实情。虽然使者以元春与隆景的名义允许道:不如就此降于羽柴军,保全城中五千性命。 宗治及城中军民却全部谢恩不从:我等未曾学会何为投降。在这一时刻,我们学会的唯有一死。 就这样坚持了二十多天。六月四日清晨,城兵远远望见敌阵岸边一条小舟慢慢划近。 一名武士摇桨,舟中所乘之人像是一名僧人。不必说,此人就是安国寺惠琼。 惠琼见了宗治,劝其自杀。 这乃惠琼最后所言。在此之前,他将事情经过细细言明:“前几天,两军正密谈议和之事。愚僧在谈判中曾数次与羽柴一方会面。城中守将之命难救,如今已经成为事关两军脸面的难题,令双方议和搁浅。”最后,他用其真心对宗治说道,“此时您的心意一可确保毛利一门安泰,二可救众位将士与百姓性命……” 宗治自始至终保持沉默,听他讲完。见惠琼汗湿全身,低下头就此无话之后,语气平静地开口说道:“今日真乃吉日,承蒙您指点。您所言不差,早在得见高僧之时我便已知晓。” 他未曾提是否答应,宗治的想法早已超越允诺。 “之前,承蒙小早川大人、吉川大人都十分关心我这微不足道之身,甚至不惜令我开城投降。只是,即便与五千可怜性命共同战死,我宗治也从未想过投降保命。因此,拒绝了大人们的好意。然而,只要我听从高僧一席话,那样便既可保主家安泰又可保城中军民平安……应该说这正是皆大欢喜,宗治也深感欣慰!” 他把最后一句强调重复了一遍。 惠琼身体发颤,因为与其说如此容易还不如说他从未想到对方会满心欢喜地接受,他是因感激而颤抖。 同时,他也暗中感到羞耻。他想,虽然自己身为僧侣,然而在某些情况下自己又是否能够像他一样对生死超然呢?能否像他那样,临终不变色,慨然赴死? “那么,就是说您答应了?” “这您无须惦念。” “不跟族人商量行得通吗?” “稍后我会告诉他们。大家也一定会为我感到高兴吧!” “还有……这虽然难以启齿,然而事情需要尽快。因为听说信长这一两日便要西下。” “无论早晚,对我都是一样。那么,期限为何?” “今天。筑前守说要于午时之前。虽说是午时,其实也只剩下两刻半的时间。” “这就足够了。” 宗治微微一笑。 “足以从容赴死了。高僧请急速返回,告诉两军宗治并无异议。特别是对我照顾有加的主公辉元大人,还有小早川大人、吉川大人,请酌情告知。” 惠琼乘舟如离弦之箭赶了回去。他立刻与秀吉会面并报告了宗治的承诺。之后,快马赶回了西军所在之地岩崎山。 吉川元春和小早川隆景正迫不及待地等待其回来复命,不必说,这是目前他们最为关心之事。 “谈判破裂吗?” 隆景本想定是如此,所以一见面就如此问了一句。惠琼回答道:“不是。” “终于看到曙光了!”喘口气后他又说道。 元春和隆景都感到意外,问道:“那么,是秀吉做了让步吗?” 惠琼又摇头否定道:“说是为了议和而不惜舍弃生命,这都借助于这位比谁都期望议和的大人之力。” “那么,此人是谁呢?” “是宗治大人。大人说,是为了报答如此庇护自己的主公。而且,只要自己剖腹自杀,一方面可促成和谈,另一方面又可不伤及主公之名。” “西堂。你去见过宗治了吗?” “是的,刚刚见过。大人说,今生恐难以再拜见主公,请我酌情传达给辉元大人,还有元春大人和隆景大人。” “是秀吉劝你去的吧?” “是的,如果不是羽柴大人的建议,贫僧也无法乘船前往。” “宗治听你述完详情之后就说要剖腹自杀吗?” “‘以午时为限,我会泛舟水上,在敌我双方见证之下剖腹。希望那时和议能够缔结,希望毛利一门可以万代安泰,也希望城中五千可怜性命能够得救。’这就是大人的肺腑之言。” 隆景和元春都痛惜地感叹道:“嗯……” 然后红着眼圈互望一眼。抑制住胸中感动长舒一口气,隆景又问道:“那么,秀吉意向如何?” “不见守将之首断不议和——本来如此坚持的筑前守大人听贫僧讲述了宗治大人的一番话后也极为感动,称赞说不愧是毛利之大国,竟然有如此优秀的家臣。然后长叹数次对众人言道:‘哎呀,清水长左卫门宗治是毛利无人可比的忠臣哪!’” 接下来,惠琼又说道:“另外,筑前守大人还说,如此忠臣殉节,就算敌人也该慰其忠魂,否则就太过无情。令中国名门毛利一族割献半壁领土实为不忍。虽然原本约定割让五地,他们只取其中三地,剩下两地以慰宗治之忠节。他说令我如此传达给两川大人,并言明如果没有异议,那么在见证宗治大人切腹之后,便立刻交换誓言。” 一会儿,两川撂下惠琼到毛利辉元跟前说明了情况。不用说,已经没有任何异议。 堂堂男子汉 “请让我陪大人上路!” “请大人无论如何也让我一起!” 高松城的武士们一个接着一个到主人宗治面前请求一死。 “不可,不可。绝对不行!” 宗治苦口相劝,对他们或是斥责或是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一时间他甚至感到不知所措。然而,最终所有人都未被允许。 在惠琼乘舟离开之后,他便把自己的决定告诉了全城之人。同时,又吩咐武士们备好舟。 “今日午时,我会泛舟于此浊水之湖上,剖腹自决于敌我双方面前。” 满城尽听嚎啕之声。这并非是因宗治剖腹而伤悲,因为每日耳闻目见,死亡对他们而言并不奇怪。也不是因为宗治之死可以解全城之围救他们于水火之中的狂喜而嚎啕,他们并非此等绝情利己之辈。 这满城嚎啕之声实为人性至善至美之间的碰撞。宗治的无私大爱让他们感到温暖,原本还如鬼怪般集结备战之心突然间如冬雪融化,以至呜咽不能成声。 终于,刚拒绝诸位武士的请求,将他们遣散之后,这回宗治的兄长月清和尚又来向他道:“长左卫门,我刚刚听了事情经过,你没有必要送死。就让我来代替你,把白寿衣交给我。” “兄长为出家人,而宗治是此城守将。您的心意我领了,只是此事不能让兄长代劳。” “不不,本来家督之职就该由我担任,只因我一生迷恋佛道,疏远武门,所以弟弟替我继承了家名。这才导致今天你不得不自尽的局面,因此我不能够再如此苟延残喘下去。” “佛门之人应该早已超于世事生死。原先俗间旧事与今日之事自是毫无关系。” “非也。为僧者如果无法以身垂范,也难成其道。如果被世人嘲笑我月清和尚与弟弟相反,是个贪生怕死之徒,我自己倒还无所谓,只是佛门教诲却会被荒废。” “不管您怎么说,我都不会改变初衷。” “那也自是理所当然。要是如此,让我陪你上船吧。” 月清离开了。 看到他豁达飒爽之姿,长左卫门宗治心情也平静下来。他令侍从准备好死时穿的淡蓝色礼服和裙裤。然后,又想起来吩咐道:“还有纸笔!” 他给留在三原的妻子和儿子源三郎写了信。给儿子留下了三首和歌教诲其以武士之名律己度过一生。 吉川、小早川两家派来城中几名既为监视又为督战的督察。其中一人名为末近左卫门,来到宗治房里,跟往常一样说道:“稍耽误您一点儿时间行吗?” 无意中一看,末近不知何时也在干干净净的夏季窄袖和服上套上了赴死的装束。因此,宗治故意装出一副惊讶的样子问道:“您为何这副装扮?” 末近左卫门若无其事地答道:“打算陪您一起。” 接着,又以已经断定要同行的口吻说道:“幸亏今天天气不错,在舟中剖腹想必也是十分惬意吧。” 宗治坚决拒绝了。 “您还要仔细观察这里的情况并传达给隆景大人与元春大人以完成您的使命,以您的立场,也决不会有人说您怯懦。您的陪伴莫如说是给我添麻烦,请您切勿如此。” “不,汇报之事自有他人代劳,我已经决定与您一同赴死。” “这到底又是为何?” “当初我来高松城,本已怀此觉悟。如果发现您有一点儿异心,有一点儿通敌之兆我便亲手将您刺死。然而,您意志坚定,守城至今,如今又为主家安泰替城中无数性命赴死。此种死法,是何等令人畅快呀。我为您的义薄云天而动容,希望能够与您一起自刃。这也是我当初奉隆景大人之严命来此时自己发过的誓言,与您同生共死,不再重回故土。这也是我理所当然的责任,还望您宽恕。” 宗治沉默着接受了。左卫门言辞中肯,神色平静,令人感到难以说服。他的此种姿态使他看起来坚如磐石,他的声音亦是如此。 此时,城楼上的部将白井与三左卫门派一名武士向主人宗治传达道:“虽然甚为惶恐,然卑职奉命守此城楼,即便正在议和,只要双方还未曾在誓言纸上盖上大印,我就一刻不能离开部署。所以烦劳大人双足,移驾来此城楼。一来让我可以述此生知遇之恩,二来还有一点儿小事想要告诉大人。” 虽然不知是何事,然而白井与三左卫门在侍奉自己多年的家臣中也属年长之辈,所以宗治立刻便去了瞭望楼,与三左卫门极为高兴地迎接主人来到此战争不断之地。 与三左卫门身负重伤。早在此城受水攻之前五月二十七日的大战之中,他因被敌方火枪射中,一只腿受了重伤,看起来甚是令他疼痛。然而,这名老部将却坚持“既然受命守此望楼,即便倒下也不下楼,只要活着便死守于此”。他昼夜铠甲不解,事到今日,他环视城外漫漫浊水,依旧挂好弓箭,摆好枪阵,手中大刀时刻不离。 “呀,承蒙您大驾光临……您大驾光临!” 他气喘吁吁地说着,跪在主人脚下。 然后吩咐士兵道:“搬座椅过来!” 他自己则将单脚放下,扑通一声以武士正坐之礼坐了下来。 “与三左卫门,想必你已经听月清讲了,宗治我不久便会赴死。相见只有现在了。我郑重感谢您多年来的付出!” “恭喜您!” 与三左卫门单手放下。不知为何,突然间他猛地低下头来,仿佛脖颈处啪地断了一般。 “哎呀哎呀,这真是绝无仅有的武运哪。人的一生及其终身仕途都由一死而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大人今日一死既可救众多生命又可流芳后世。实在是可喜可贺!” “说得好,与三左卫门。比起悲悲戚戚地与我送别,这真是太令我高兴了。” “大人心意坚定。虽说是无用的担心,然而,不用说敌我双方大将,就连中国地区势力与上杉势力都紧紧盯着您的这次自杀。因此虽然是有点杞人忧天,老朽还是先尝试了一下剖腹自杀到底是何种滋味,没想到还是十分轻松的,并不像之前想的那样会疼痛难忍,满地打滚,还请您放宽心。” 与三左卫门一边说着一边解开盔甲的护胸和腹带。然后平静地说道:“请看!” 宗治不禁瞠目而视,原来他已经剖腹。解开染红的腹带时,就连刚毅的与三左卫门,此时也已难撑下去。只见他伸长脖颈,道:“恕我……”用眼神祈求为其斩首。 宗治凑到他的耳边说道:“与三左卫门,你不要担心。我们马上就会见面的,就在那边水上。” 飒然一声,剑光冷冽。宗治满含热泪,望着先自己而去的同伴。 午时将近。 宗治已经准备妥当。 时至今日,本来一滴也不能浪费的珍贵饮水,今天应该也没关系了。他命令侍从将桶中盛满水,洗净了围城以来四十多天的污垢,又梳理了头发。 麻质窄袖和服再加上淡蓝色礼服也令其重新显示出一副飒爽姿态。他令侍从询问小船准备状况。 “羽柴一方的堤岸上还未曾看到信号旗,看到后我会前来通报。” 休战是如此安静。日头无心,渐近中天。 是日无风,城外四方,浊水弥漫。照旧是浑浊的红色。梅雨初霁,微波荡漾,夕阳反照,偶闻白鹭羽音。除此之外,双方阵营以及此城都寂静无声。 此时,数十名家臣一齐静悄悄站在宗治所在房间之外,互相眼神示意对即将出城的主人那依依不舍之情。 宗治像是对等待时刻的到来已经不耐烦一般,在房间中悠然自得地躺着,让两个小侍从拔掉自己鬓角的白发和耳朵上的毛发。 在走廊尽头站着的一位老臣用玩笑掩饰自己将要涌出眼眶的泪水道:“这可是,这可是……大人不合时宜地打扮自己,不知是在想些什么呀!” 于是,宗治支起一只胳膊抬起头来对一行人说道:“既然如此,这个头颅应该会进贡到一直与我战斗至今日的秀吉面前,也应该会摆在信长面前。如果太过落魄会显得我因此城被困而老态龙钟,进而导致中国地区武士的胆量被轻视。虽然不能十分满意,但还是修饰一番仪容。不要见笑,不要见笑!”说完笑了。 迎接的人来了。时刻已到,对岸蛙鼻升起一面红色小旗。 “那么,走吧。” 宗治一下站起身。 此时,众臣不禁难以抑制,呜咽成声。宗治只是充耳不闻,来到城墙下。小船铺着新的草席,上面设有白色坐席,船舷也已经洗净,一尘不染等待着宗治的到来。 宗治的兄长月清和尚和末近左卫门两人已经先行登船。 另外,宗治的随从难波七郎次郎把橹,船头处是被任命为斩头者的幸市之丞。 熏风一扇 小舟离城。难波七郎次郎摇橹过后,水面残留下徐徐波纹。 “那就是大人乘坐的小船。” “一身缟素……” “他是替我们前去送死呀!” “太可惜啦!太可惜啦!” 城中五千人之中有三分之一是领地的民众。大家都在被浸泡着的城墙缺口处、屋顶上、墙上的孔眼处以及地势稍高处合掌默默地给他送行,间或擦拭一下淌下的眼泪。 家中常年侍奉左右的将士更是不用说。大家眼含泪水,悲痛万分。就连渐行渐远的船影也因此模糊难以看清。 然而,阳光和煦,一舟数人在云影倒映的水面上徐徐前进,看上去却像是十分悠闲的旅途。 回首望去,高松城已经离得远了。正好来到大约是蛙鼻与高松城中间的地方,宗治的兄长月清和尚说道: “七郎,在这附近就好了吧?” 难波七郎没作声停了桨。 待不多时。 在这艘船离城时,对岸蛙鼻也有一艘船同时向着湖心出发而来。不用说,这是秀吉阵中派出的监督船。作为记号,船头挂着小红旗,船中也铺着红色毡垫,中间坐着大约三名武士。 监察将领是堀尾茂助吉晴。只有他身着披肩。 载有一身赴死装扮之人、在水面上漂浮等待的小船与飘着小红旗的监督船在此刻终于要在泱泱湖水之中央会合了。 水面平稳安静,四面环绕的群山也一片寂静,只听得到渐渐划来的监督船摇橹的声响。 今日,从远处西方的岩崎山上望来,此处情形也该一目了然吧。想必毛利辉元、吉川元春、小早川隆景等人正坐成一排,还有己方三万将士也鸦雀无声凝望着此处吧。 另外,羽柴筑前守秀吉的大本营石井山更是位于可以俯瞰此处的极近位置。从山脚到水堤的数千米满是马标与旗帜。 宗治面向远处的岩崎山,在心中谢过主公多年的眷顾之恩,望着主家的旗帜胸中满是惜别之情。 “彼处所乘是高松城守将清水宗治大人吗?” 监督船很快便来到一旁。使者堀尾茂助这样喊道。 宗治在这边船上施了一礼回答道: “诚如您所言,在下便是长左卫门宗治。为达成议和协议来此切腹自尽。劳您监督,受累了!” “请稍等,卑职尚有话带到。” 茂助言罢扬起扇子,向位于宗治身后的难波七郎次郎说道: “请再把船划过来一些,往此处再划过来些。” 双方船舷靠近,轻轻碰撞后摇晃了一下。 接着,茂助郑重其事说道: “也非他事,我家主人秀吉说此次和议如果没有您的承诺那无论如何难以达成。然而,您凭借忠肝义胆不顾自身安危给出这样的回复,实是感人至深。今日您也遵守时刻,令人钦佩!” 恭敬的寒暄之后,茂助接着说道: “长时间的围城想必十分辛苦,因此,秀吉大人令在下带来这微薄之物聊表慰问……此刻日头还高,请您不要在意我们所背负的任务,尽情享受此刻,不要给自己留下遗憾!” 言罢,从船上递过去一桶美酒,几盘佳肴。 宗治喜形于色。 “这真是意料之外的馈赠,尽是我所喜爱的美食。那我也不能辜负秀吉大人的一番美意,就不客气了!”接着,便举起了酒杯。 然后,他又向兄长月清和尚劝酒道: “兄长,也请饮一杯。” 又将杯盏传递给末近左卫门和难波七郎次郎,与之分别对酌。 “大概是太久没有喝到这样的美酒了,竟然有点醉了。那么,我也来献献丑,一介俗夫舞姿拙劣仅助余兴,还请堀尾大人不要见笑。兄长,左卫门,没有鼓,就请两位为我打拍子吧。还是平时跳的曲舞的那节,一起唱起来吧!” 宗治站起身,一下子打开了白色折扇。然后,跳了一曲平日里常跳的舞《誓愿寺》。 船身稍稍有所摇晃,水面绽开些许波纹。或许高松城中五千民众正在为此落泪吧,又或者远方山上和水畔的三万将士正为此唏嘘不已吧。而近在眼前的堀尾茂助吉晴却是无法正视,不知不觉垂下了头。 就在曲声停止的那一刻,对方说道: “堀尾大人,请您仔细看好啦!” 堀尾一惊,抬起头来时,只见宗治已经坐直了身子,切腹结束了。 “市之丞,斩首!” 催促的声音凄怆不已。鲜血染红了小船。 “贤弟,为兄这就前去陪你!” 兄长月清和尚也立刻剖腹了。接着,末近左卫门也自杀了。 将首级匣交给对方后,随从七郎次郎、斩首的市之丞也随后殉主而去了。 清水宗治时年四十六岁。 在持宝院,秀吉和一众人等都在焦急等待堀尾的归来。 小船一靠岸,茂助就迫不及待地抱着首级匣急匆匆上了岸。复命之后,将首级供到了秀吉的桌前。 “太过悲哀呀!将一个如此优秀的武士给……” 秀吉十分痛惜,一副被深深打动的样子。不过,紧接着催促道: “快把惠琼迎过来!” 在等待惠琼来的时间里,秀吉又沐浴换上干净的装束。斋戒沐浴后静心等待。 惠琼来到。秀吉立刻到另一个房间。 “宗治切腹已经结束,此外就只剩双方交换誓愿书了。现下鄙人正在斋戒。誓文已经如约写好,烦请贵僧确认。我也会派遣一名军僧前去毛利方进行确认,还请您先过目。” 言罢,将誓文交给了惠琼。内容如下: 一、对于公仪(指信长)身边朝廷诸事,由我等决断处置,不可有一丝疑义。 二、虽然不言自明,辉元、元春、隆景,不可不知深浅,在我等退兵之际,不可动兵干涉。 三、如此立约,必当表里如一,不得违背。 如上诸项条文,如有虚假,应受本国大小神,特别是八幡大菩萨、爱宕、白山、摩利支尊天,还有氏神的严厉惩罚。 惠琼恭谨地将誓文又归还给秀吉,秀吉命令身后的侍臣道:“拿一上好的白色小盘来。” 又令取来砚台盒,在惠琼眼前签了押。然后将左手小手指伸到白色小盘上,用刀划破滴出血后又在花押旁加上了血押。 “惶恐之至。” 惠琼恭恭敬敬收起后,秀吉爽快地将盘子打碎,重复道:“可喜可贺、可喜可贺。”他令侍从道,“上高汤!”又催促将酒、陶器带来。与使者分别酌酒一杯后又道:“将陶器收过来。” 祝仪完成。 安国寺惠琼立刻辞出,赶往毛利军营。跟随惠琼前往确认毛利方誓文的使者是名为大知房的军僧。 大知房不久便带回了毛利三家连名的誓文书。和议也至此达成。然而仅过不久毛利阵营便掀起风波,被震惊与茫然自失所笼罩——信长之死于当日傍晚才知晓。 不讨敌之丧 “太出乎意料了!” “轻易地上了秀吉那家伙的当了!” “应该毁掉议和誓文!” 此刻,可以说毛利军营完全被这样的声音所覆盖。 他们得知信长之死是在当天下午四点多,正好是宗治剖腹后不久,誓文交换仅仅两个小时之后。 前来通知的是配置在京畿地方的一名谍报人员。这个消息一经全军知晓,便被议论开来。原本便不十分赞成议和的强硬派众人说道:“看吧,怎样?早就不该议和才是!” 也有人喊道:“讨伐秀吉!” “立刻征讨!现在正好是征讨的好时机!” 至于刚刚达成的和议则早就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诸阵将士议论纷纷,群情激愤,都被一改天下的预想冲昏了头脑。辉元阵中也出现了短时间的慌乱,不过接着便派上守兵,断绝一切出入。所以相反看起来反而十分肃静。 “也并非定是我们受了蒙骗。且说,议和之事本就是上个月我们自行推进,并非秀吉提出。再说,秀吉也非神仙,怎会事先便算好京都会有凶变发生?”小早川隆景如是说。 而吉川元春对此却不赞成。他一心劝说辉元不可不讨伐秀吉。 此刻他面红耳赤道:“信长一死,织田家势力随即四分五裂,与我毛利方便不可同日而语。目前来看,秀吉这家伙可以算得上是织田后继者中屈指可数的人。如果在此加以一击的话,我方驻军仅抓住他背后的一个弱点便可轻易获胜。这样一来,天下必会成为我们毛利方的囊中之物。再说和议之事,也是秀吉一方从今早便紧急运作,定是他于昨夜便已得知京都之变。因此,就算我方毁弃誓约,也绝非我们毛利一门背信弃义。” “不可不可!这事还需要我们深思熟虑。” 隆景极为理智。其得当的言辞与冷静的态度便是头脑清醒的很好的证明。 “马山对阵之后,你不是也对秀吉赞不绝口吗?说他为人正直,其远大志向与出色的谋略即便是敌人也佩服不已。织田之后,能够执掌天下的或许就是他了吧……武士门第,自古便有不讨敌之丧的说法。现在背弃盟约在其困境中攻击他,如果他从此处成功脱逃的话,定会对我们恨之入骨,将来向我们寻仇。拿与山中鹿之介的敌对来讲,虽然历经多年却依旧形成了祸患。因此此时决不可粗心大意改变方针。” 隆景用常理的谆谆教导也难以轻易说服元春。元春说到底都是着眼用兵之机。 “正所谓机不可失!”他所有的不是理论而是热情。兵家决不失眼前之机。 因为兄长的主张,隆景的劝说更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最终连元就的遗训也搬了出来。 “先主遗训,我家以谨守自己本分为第一义,告诫我们决不可窥伺天下。无论怎样富强,中国地区都只是边疆片土,不位于中央不占地利。先主早已想到此处了。” 家规是至高无上的。元春也只能噤声。辉元也遵照家主遗训断言道: “隆景说得没错。此时还是不要毁约,尽量避免与秀吉为敌的好。” 秘密商议结束时已经是四日夜晚。二人从辉元处告辞回到各自的阵营。途中元春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隆景作为弟弟不禁深感歉意。 此间,碰到一队侦察兵。连此队队长的眼神中也掩饰不住兴奋,用手指着远处的黑暗报告道:“羽柴方已经开始撤兵了!从八点开始便有队伍陆续向冈山方向撤退,那大概是宇喜多的部队。” “是吗?” 听过之后,元春咂了咂舌,或许是心中懊悔终于错过时机了吧。隆景知晓兄长心意,说道:“还是感到遗憾吗?” “没错。” 元春不掩脸上斗志昂扬的神色,一副“还用问吗”的样子回答道。 隆景接着问道:“那么,假如毛利家终于执掌天下的话,那时,你也是一心想要夺取天下吗?” “……” “不回答的话,我就认为你并无此想法。至于我隆景呢,也同兄长一样。且不谈辉元公,弟弟我也决没有觊觎天下的想法。再说辉元公的才干如何呢?到底有没有执掌天下的器量呢?” “……” “假若没有执掌天下的才干却身居掌管天下的高位,那时定会造成天下动乱,此自不用说。待到失去天下、家破人亡,那时又何止是毛利一家的灭亡啊!” “隆景,我明白啦。” 元春背过脸去。怅然仰望了一下中国地区的夜空,强忍住泪水。他不得不遵守毛利家法,只能无声哭泣。而此时也已是他年近五十三的晚年了。 决堤 原则上双方讲和需即刻撤兵。 羽柴一方已经从当天夜里便开始进行。 然而,撤军的仅仅是在八幡山控制高松城北方的宇喜多忠家和位于龙王山山脚的羽柴秀胜两军罢了。 从战略上来讲,与毛利方相距甚远的这两支军队已经没有继续驻扎的必要。高松城也已经没有能够抗战的守将与士气了。为防备万一而不能轻举妄动的只剩位于毛利正前方的石井山大本营以及足守川沿线的殿军了。 宇喜多一军一夜之间撤退到了冈山。然而,秀吉大本营中还一兵未动。当然秀吉自己也一直待在持宝院里。 就这样,从四日夜阑到了五日清晨,他还是未有动作。虽然心早已经飞到了京畿,秀吉却一丝也未露出撤军之意。 跟前天一样,昨晚也是和衣而卧。吩咐随从一有事情马上把自己叫醒之后,他便曲肱为枕躺下了。 “按照约定,今早上毛利一方送来了两名人质。” 今早一起床听到蜂须贺彦右卫门的报告,其中之一便是此事。 这也是一直让他挂心的一件事。首先,毛利一方未发生突变,这让他松了一口气。然而,还是不能大意。因为如果今早毛利还尚未得知京都之变,那么即使他现在送来人质也难以揣测在他得知真相时是否会变心。 一切都取决于秀吉的主意,秀吉也意识到了这点。虽然已经议和,但如果太过匆忙地退兵,难免会让毛利察觉到己方疏忽。声东击西,摆出一副束手无策的样子也完全是为了探毛利虚实。 “彦右卫门,水位开始下降了吗?” “好像退了一尺左右。” “不要放得太急了。” 秀吉来到持宝院的庭院里。昨日宗治剖腹时所乘小船的水痕也只是微微细波。因为掘开一部分水堤,虽说水量有所下降,但远处的高松城依旧还是泡在水中。 秀吉麾下的杉原七郎左卫门已经于昨天傍晚接管了城池。现在陆陆续续用渡船和小舢板运至岸上的是因宗治一死而得救的百姓。城中将士让老幼民众优先,他们则最后才上岸。 一日无事。 入夜,秀吉命森勘八高政监视毛利一方,又同黑田官兵卫等人热心商议一番,结束后传令随从全部撤回,开始紧急准备撤军。 夜还很深,但确切来讲已是六日早晨。因为恰是凌晨两点时分。 命令完全军准备撤退的秀吉,终于走出了持宝院,命令传话:“即刻出发!” 以防万一,又传令询问殿军的森勘八:“毛利方没有任何异状吗?” 其间,又把官兵卫孝高叫来吩咐道:“立刻,将各处水堰决口!” 孝高将此事托付给家臣吉田六郎太夫,六郎太夫急急赶往山旁的蛙鼻去了。 六郎太夫在水攻筑堤工事中担任其中的一名奉行。从上月十九日完成,如今正好半月。想来这浩浩荡荡的湖水也算得上是成就一个伟大时代的分水岭了。 自四号和议缔结之时,就掘开了一部分水堤稍稍放水表示了一下。现在则是将十多处堤口一起掘开,让水回到原本的高松盆地。他站到蛙鼻的岩石顶上,两手拿着士兵点燃的松明。 “飒、飒、飒……” 六郎太夫手拿两只松明挥动了大约三次,火焰在空中划出美丽的弧线。 从原古才到长崎的约四公里长堤上,从看守的小屋中也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不久,原本平静的湖水各处水面上都开始有了动静。水流形成巨大的旋涡与地壳一起滚动咆哮。 “好嘞!” 六郎太夫用脚捻灭松明又回到原处。这时,秀吉以及围绕他的随从们和一群将士都以金瓢军旗为中心,张弓执矛、火枪支上膛,迎着树上时而降落的露水沿黑暗的坡道有条不紊地往山下行进,整支队伍肃静无声。 撤军远比进攻要困难得多。 虽然是和议达成后的撤军,然而极端机密还被藏在暗中。一旦有任何突发状况,责任都在秀吉一人身上。 “喂,那声音是……” 秀吉停下马侧耳倾听。水啸声似风暴似海啸,在夜空中驰骋。一下子切开十几处堤口,狂涌的浊流难以阻止,除毛利方所在的岩崎、天神、黑住等高地以外应该是遍地泥水成为一片汪洋泽国了。 是水流速度快呢还是扬鞭东指的他快呢?石井山已经落在后面了。全军宛若奔腾的河流全速行进。 急行军八公里多时,道路已经由备中进入备前。 在辛川村,秀吉驻马稍停指示各队将领行军路线。 “从此处向前,军队分散开来取不同路线。” 一军经西大川、真可上、和气、金谷到三石走旧道。另一军通过国府市场、沼、长船到西片山在三石会合。然后集合成一队过舟坂岭从有年进姬路。 领命分别走新道和旧道的部队军马众多,一时混乱不已。此时,追上来的官兵卫孝高让所率领的黑田队在一旁等候,只身一骑来到秀吉跟前。 虽然步行跛脚,但骑在马上貌似也没有什么不便。他将马交给他人,跪下来借着周围的噪音悄声向秀吉说道:“高松城周围已经露出陆地,而原本的低地则全都成了河流或者泥田。因此就算毛利想要追讨,两三天之内也难以行进。” “是吗?那也就是说一面无忧啦。” “还有,不如在此将毛利方的人质送还回去吧。” “送还人质?” “是的。属下认为与其留下一个丝毫派不上用场的人质,不如将其送还。” “嗯,确实如此。” 未等详加说明,秀吉就已经颔首认同了。 归根到底,秀吉此后就是击败光秀或者是被其击败,别无二路。如果败给了光秀,那么即使持有毛利家的人质怕也无甚益处。 假如他成功诛杀光秀为信长复仇,那么天下倡义,整个天下自会倾向秀吉。那时,即便没有人质,想来毛利氏一族也不会再有所反抗。相反,不如此刻对其施以恩惠,求其欢心,或许更能够取得实效,在日后派上用场。这正是官兵卫心中所想,秀吉也察觉到了。 “令谁陪伴送返呢?” “派我的家臣前去吧。除了送还人质,我们也有想要向对方借用的东西。” “好,那就交给你了。好好谋划吧。” 秀吉立刻将跟随在阵后的毛利方的人质吉川经岩和毛利元总交到他手上,自己则向前出发了。 如今他可以说是归心似箭。晚到一天就多一天的不利。可能明智光秀就在此间强化军容,被他横夺到手的天下也可能在此间得到天下承认。 与大军分开的秀吉,在此处弃马乘轿想要尽可能减少疲劳。在与麾下的将士一起经过矢坂、野殿、野田,来到半田山时,先行撤军的宇喜多主仆也从冈山处迎接而来。 秀吉让停下小轿,说道:“辛苦了!辛苦了!” 然后向包括宇喜多忠家在内前来迎接的众人一个不漏地亲切问候,看到被诸将士环绕的一个少年,便招呼道:“过来过来!” 忠家牵着少年的手走到小轿跟前跪下,教他道:“快快问好!” 少年行了一礼。只见他天真纯朴宛若兰之新芽,虽然脸上稚气未脱,却打扮得像是武士人偶一般。 “忠家,是他吗?是宇喜多直家大人的遗孤吗?” “是的。希望您能够像对待宇喜多直家那样照顾这个孩子的将来!” “不用担心,我在此向故友起誓,一定由我筑前守抚养他长大。从今往后,他就是我秀吉的养子。” “谢过大人!” 一族里的忠家感动落泪。因为冈山城主宇喜多直家在这月病逝,所以拥立幼小遗孤到高松参战的冈山众人的心境也一定是更加五味杂陈。 为抚慰遗臣,在这匆忙的行军路上约定认领的养子——宇喜多家的幼主正是日后的宇喜多大纳言秀家。 此时的秀家才不过十岁,对于眼前的动荡局势以及父亲的去世好像都还未有所感触。秀吉十分疼爱地说道:“来!上来!”他亲手把他抱到小轿上揽在双膝,又问:“你几岁啦?”“喜欢什么?”又问:“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的养子啦!怎样,开心还是不开心?你讨厌我吗?”跟他逗趣玩耍。 其间,他立刻命令轿夫抓紧赶路。因此,小轿仿佛漂在水中一样摇来晃去。到达冈山城下这段时间里,秀吉已经与少年变得十分亲近了。 到达城下,因为原定不入城,所以秀吉将秀家抱下小轿,与冈山城众告别。 “不管两千将士也好,三千将士也好,希望能够援助您前去征讨以先发制人,还请您下令。” 对于忠家的好意,秀吉斩钉截铁地拒绝了。 “您的好意我万分感谢,但此后也十分重要。万一毛利家有什么突发情况,到时候还要多多仰仗您。因此,我筑前在此拜托您作为牵制毛利的一垒,请不要拔军。” 秀吉授予了种种策略,却没有借其兵力,只带着宇喜多家的军旗继续前进了。之后,向东急赶的军队不断通过城下。过了大半日还能够听到断断续续的马匹嘶鸣。 一浴 六日夜,驻军沼城。夜半时分,暴风雨袭来。秀吉对风雨之声充耳不闻,向保卫在此的宇喜多家的众将传授万一有变发生时的对策。 只得片刻睡眠。还未天亮秀吉便传令出发,向留守众人告别:“再会啦!” 昨日乘轿的秀吉今天在风雨中却是一马当先。 这日是七日,来到了福冈的渡口,只见河流已然暴涨,成为洪水激流。沼城众人劝阻道:“这样的大雨,看来是无法渡河了。还是休息一天等待河水退下之后再行前进吧。”秀吉却早已有所觉悟,心知因为一直没有碰上任何阻碍,所以此时渡河必定更为困难。 他们将驮子紧紧拴到一起形成马围之势,众人手拉手或者互相握着矛柄,依次渡河。 先行过河的秀吉在对面岸上拾级而坐,虽然风雨交加,他却毫不在意,看起来十分沉着。他告诉众人:“不要急,不要慌。平心静气地过河就是!” “据说假若这种时刻有一人漏下,那么往往便会顺势损失三五百人。假若冲走一包行李,必然会丢弃一二百项行李。各位,这里与战场不同,倘若因为不留神而失去兵器与生命那是毫无意义的。所以,慢慢儿来,慢慢儿来!” 留在高松,作为殿后军的森勘八的军队此时也已追上来,其他部队也陆陆续续集结到两岸来。森勘八来到秀吉前报告了后方的情况。 “我方军队于六日下午两点已经全部撤退完毕。之后,也未见毛利方有加以追击的迹象,好像对方也在慢慢地撤兵。” 秀吉舒展眉头,终于松了一口气,露出一副终于能够全神贯注对付一面的样子。 继续急行军。人马、旗帜都被濡湿,大家都仿佛湿抹布一般狼狈不堪。虽然雨水时下时停,但大风却终日未停。 来到西片上,与先前分开的大军会合,一军过船坂急行军至姬路,秀吉则避开险峻之处乘船在赤穗上陆。 在船商滩屋七郎右卫门家小憩后,秀吉又立刻取陆路急急向姬路赶去。途中他时而骑马,时而乘轿,在轿中便鼾声不停,睡得不省人事,在马上也打着瞌睡有几次甚至差点掉下马来。 如此这般,等他到达自己的姬路城时已是八日早上。全军或者于昨夜到达或者今早陆续来到,基本上全部聚齐。泥泞与疾风暴雨中,一日赶八十公里路的人马,此时已经都极度的疲惫不堪。大家都急忙各自寻找地方,不管怎样想要先睡上一觉。 姬路城炸开了锅。留守的人们手舞足蹈,从城门、家里奔出来欢呼迎接城主秀吉。全城尽是放心的呼声:“不管怎样,别来无恙!” “虽然晒得有点黑,但看来状态不错!” “这真是武运亨通啊!” 留守众人直到今早上还在担心城主能否平安归来。 因此,如今看到秀吉满身泥泞归来,不禁都热泪盈眶。因为太过高兴,所以大家奔走相告。等到秀吉进入主城之后,城中依旧是一片欢声。城下也尽是马匹嘶鸣声与兵士的呼声。 秀吉一坐下便吩咐道:“不管怎样,一定要先泡个澡。快点准备!” 又不顾自己辛苦,慰劳众人:“辛苦了,辛苦了!” 留守将领小出播磨守和三好武藏守前来拜见,两人先祝贺主人平安归来,又将长浜来的使者在侧室等待之事以及还有一名客人也在等待之事报告给了秀吉。 此时,侍从回道:“准备好了,请大人随时沐浴!” 秀吉刷地站起来,嘟囔着走了出来。 “先洗个澡再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大雨将铠甲衣衫浇透了的缘故,现在想念沐浴想念得不得了啊。” 说着又一下子回头问士兵道:“堀大人在何处休息?” “在桐之室休息。” 秀吉大模大样地顺路过去往里瞧了瞧。只见湿透的甲胄被放在一旁,堀秀政正在放松休息。 “久太郎大人,怎样?一定累坏了吧。” “什么呀,我可比您年轻十岁。您才是在路上一副睡意浓浓的样子啊!” “哈哈哈。说实在的,现在都困得不行。现在洗澡水烧开了,因为母亲派来的使者正在着急等待相见,所以请您谅解,我先用了。您之后或者再同秀胜一起好吧?” “多谢您的体谅,惶恐之至。快快请您先用!” 秀吉迈着大步,只听后面追着的家臣脚步声也甚是匆忙。雨后美丽的朝阳在浴室窗子上跳跃。此时是八日上午十时左右。 这里用的不是蒸气浴而是中国风的浴槽。秀吉直到肩膀处都泡入水中,“啊,啊……”深呼吸一口气。 从高高窗棂上洒下的阳光照到他在热气中的脸上。蒸汽让他的脸又红又黑,额头上渗出大颗汗珠,阳光照在上面形成了无数小小的彩虹。 早晨沐浴、吃早饭都是他的习惯。他弄出扑通一声类似瀑布的声响,向外面令道:“哎,谁来给我搓搓背?” 在外面等待的侍从石田佐吉和大谷平马两人应声进来,仿佛正在等待招呼一般立刻绕到秀吉身后,吭哧吭哧用力从后颈处一直搓到手指尖。 秀吉突然笑出了声。 “真是够有趣的!” 一边看了看双脚,只见上面仿佛撒上了小鸟粪便一般尽是污垢。 “啊,疼疼疼!好啦!” 然后哗地自己冲了一下,又扑通一下泡到浴桶里,接着便上来了。 在他身上到底是何处具有在战阵中的那副威严形象呢?此刻凝视他一丝不挂的身体,竟极为瘦弱。虽说连续五年征战实在十分艰苦,但拿他四十七岁的年龄来讲,他也太过没有脂肪。此时的他身上依旧留有尾张中村贫农之子发育不足的影子。那历经辛劳的筋骨宛若扎根礁石之上的痩松,又仿佛是经受风雪的低矮寒梅,虽然强劲却已经显得老气横秋。 然而,他却另外又有一种与寻常人的年龄和肉体所不同的地方。那就是与他这副皮囊所截然相反的、无与伦比的精气神。此外,他的声音动作、眼神、喜怒又都没有一点老成样子,而是充满朝气,有时甚至显得有些幼稚。 “市松!” 秀吉洗完澡坐到外面凳子上擦着未干的汗水,他把古参福岛市松叫到跟前,口授军令道:“立刻从天守阁上吹响第一次号角,将军粮赏赐全军。第二次吹响时,让脚夫、驮子先行出发。第三次吹响,令全军在城外集合。快去传令给宣传员!” “是。” 市松刚刚匆忙离开,他又立刻派随从:“将彦右卫门叫来。”蜂须贺彦右卫门未到,他就又派侍从去叫姬路城中掌管金钱与仓库的奉行。 “彦右卫门参见!” “来啦,先等一下!” “哎?什么事?” “现在去叫掌管金钱的奉行了,之后再跟你说。” 秀吉又擦擦汗。刚刚洗完澡,不管怎么擦身上都尽是汗水。不过,这与其说是因为洗澡倒不如说是因为体内血脉贲张,头脑高速运转的缘故。 虽说是浴室杂房,但实际上却十分宽广。彦右卫门在铺了地板处等待着。此时,掌管金钱与仓库的两位奉行同时来到。 秀吉依旧坐着,首先询问道:“如今城中金库还有多少金银?” 掌管金钱的奉行立刻回答道:“还有银子七百五十贯,金子八百余枚。” 秀吉回过头,“彦右卫门,”这次向他吩咐道,“你将所有金银分配给守城首领、掌管铁炮的头目以及掌管弓箭扎枪的头目,不要有所遗漏!” “明白!” “快去办吧!” “是!” 两人一起退出。秀吉又向掌管仓库的奉行询问现有粮食总量:“仓库中还有多少米?” “约有八万五千石。” “好好。从现在开始直到过年向领取禄米的家族五倍发放。此处我并不打算围城坚守,因此没有必要囤积粮米。我希望最起码能够让弓箭、枪支队队员以及步兵男仆留下的妻儿们安安稳稳喝上煎茶。不要浪费我一番心意,你好好安排就是!” “多谢城主!” “你退下后顺便叫小西弥九郎立刻来见我。” 粮库掌管者退下之后,秀吉换上衣衫,立刻便开始穿起甲胄来。 弥九郎跑步前来。 秀吉一边系铠甲的带子,一边向他询问阵中财务。弥九郎便是对阵高松城时的财务奉行。经他报告,阵中仅剩十贯银子,四百六十枚金子。 “把这些分给使者与运输工,另外其他奖赏应该也还用得着。好了,去吧,我就只是想先问一下。” 秀吉出了浴室,之后立刻让小出播磨守领路,亲自去从长浜来且正在等待的使者处。 即便是在处理事情,他心中一隅也没有一刻不在担心自己的老母和妻子宁子的安危。 看到跪着的使者,他立刻急问道:“是否平安?有无事情发生?你来此之时,母亲怎样?” 这名使者也不例外,已经是筋疲力尽的样子。当时他正在吃一些像是病人用的食物,在房中休息。没有任何预告,秀吉便走了进来,直接急切询问起来,这令他十分慌张。 “是的,大人母亲与妻子都平安无事!” “是吗,不过长浜绝不可能平静无事吧?” “是的。卑职从长浜城中脱身出来之时是四日清早,当时已经有少数敌人开始袭击城池。” “是明智的手下吗?” “不是。是浅井的旧臣阿闭淡路守的浪人士兵,大概是支持光秀的一派。不过,卑职在从安土紧急赶往濑田的途中听说明智手下将领妻木范贤正带军直指长浜。” “你出发时是四日,之后的安危自是不知。城中留守众人是否都有所觉悟呢?” “因为反正连围城固守的人数都不够,所以如果万一有事,便将大人的母亲与夫人藏到某处深山之中。之后的事情再作打算,大家都准备拼死一搏。” 使者终于平静下来,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呈给了秀吉。 信是妻子宁子写的。她一面作为负责留守的主妇,应对浅井残党与明智军队的袭击,一面考虑如何安置老母,还要激励家中女人与武士。在这样如暴风雨一般的不安与混乱当中写成的书信,字体却依旧沉稳,看不出与平常有所不同。 然而,从信中语句中,还是能够感受到这可能是最后一次书信的悲痛之情。 首先,告知了老母无恙。又说中国地方的进退,此时极为重要,所以此时更要保重身体,故乡之事切勿有所牵挂。女流之辈平日里得以安稳度日,所以感激能够碰到这种时刻发挥内助之功,以老母为中心,连最微末的侍女也都在互相激励。结尾处又提到,即便碰到万一,作为秀吉的妻子也决不会做让世人耻笑之事,请万万不要担心这里,一定要度过这关键时刻,母亲大人也这样嘱咐。 信最后的笔迹看起来也是奋笔疾书的样子。 秀吉安心了。只是对使者道:“回去后,如果母亲跟宁子平安无事,你就把现在所看到的传达给她们。” 说完,立刻起身出去了。此时,正好城头第一次号角声响彻城中。 顺风 一时间,姬路城内外炊烟<strike>http://</strike>弥漫,遮天蔽日。随着第一声号角吹响,将士们都开始用饭。秀吉依旧坐在大厅中央,穿着甲胄捧着饭碗。养子秀胜、堀秀政、彦右卫门正胜、官兵卫孝高等也同他坐在一起。 秀吉向旁边人问自己吃的饭量:“这是第几碗了?” 伺候用饭的士兵答道:“吃了四碗了。” 秀吉苦笑一声:“再来一碗开水泡饭。” 用饭期间他也不停地听取并处置当务之急,吩咐左右出发的安排。与他旺盛的食欲一样,他有着无尽的精力和考虑周到的大脑。 刚刚吩咐给掌管金库的奉行分配库存金钱的任务,奉行已经前来禀报“完成了”。 将库中存米全部分发给家臣家属之事也已经向大家公告。 有人来报告:“分配完成了!” 这时,有人前来传达:“刚刚,龟井大人从鹿野城赶来了。” “龟井兹矩来了啊?领他来这里。” 秀吉依旧坐在那里迎接,一看到兹矩的身影,便询问:“呀,别来无恙?”又说:“因幡虽是边远之地,然而却一直在吉川军窥伺之中,之后也拜托你巩固守备。” 为牵制吉川势力,自1581年以来,龟井一军便驻扎在因幡的鹿野城。如今秀吉在此处见到他,不禁想起以前的口头约定。 “信长公曾私下允诺,等中国地方事成之后就将出云国赏赐给你。而今,因为突然间与毛利讲和,是无法将那里给你了。因此,就封给你其他领地吧。有想要的地方你开口就是!” 兹矩规规矩矩先行谢:“多谢大人没有遗忘!”接着说:“这次讨伐明智逆军,自然是所向披靡,日本国内六十余州定会归于大人麾下。假若我想要其中任何一块儿封地都会与各国有所冲突。因此,希望大人将琉球国赐给在下。” 秀吉吃了一惊,心想这家伙竟如此狂妄,但他还是立刻在自己手中金扇上题上“琉球守龟井”,又在旁边署名“秀吉”,将其赐给了兹矩。 诸将都十分羡慕,打趣道:“琉球守真是精明啊!这可是门下最早获得墨宝之人哪!” 这时,留守在姬路城的小出播磨守和三好武藏守来到座位一旁报告:“估计差不多可以吹响第二次号角了。作为先发的驮子队与脚夫即刻出发。” 秀吉等到即将上阵出发之时,向留守的小出播磨守和三好武藏守如此吩咐道:“胜败也取决于天命。万一我被光秀打败,你们就将此城放火烧掉,什么都不要剩下。也请酌情嘱咐我的老母、夫人以及族人。总之,我早已打算追随本能寺中逝去的主公,所以那也算是死得其所。” 一瞬间,无论是留守的众人还是出征的众人都被打动。这时,在播磨守身后侍立的一名僧人慢慢上前来伏地下拜。此人是秀吉皈依的城下真言宗的一名僧人。秀吉凝视着他心想:“他定是要讲一些吉利之言吧。” 只见他终于舒展开眉头,颇为担忧地忠告道:“刚刚经过诸军,听说大本营于明天九日清晨出发。然而,据推测,明日却是有去无回的大凶之日,因此,请无论如何后天再从此处出发。此事一直悬于贫僧心中,因此虽然大军正处于将要动身之时,还是望大人能够采纳贫僧之言。” 秀吉刷的一下从褥垫上站了起来。不知是否将真言僧的恳切谏言放到心里,只听得他突然间哄笑起来,将满座人的担忧之情都吹了个一干二净。 “这是什么话!如果真是如此,那明天对我等而言岂不更是大吉大利吗?何止是明天,每次出征都可能是有去无回,此乃兵家常事。这次上阵,我等也是抱着一死以报主公之恩的觉悟而去,本来就不期望能够生还。假若万幸我秀吉未死,取得了胜利,此等小城又怎能够成为我的居所。那时我定会占卜天下之地,筑大城建我居所。易经中有言‘卦不在卦面,而在于解法’。无论如何,明日便是绝无仅有的良辰吉日。走,到外面去吧!” 这样,秀吉来到外面。在城门外,在前门出口处的栏杆桥上等待后面跟上的随从们以及诸将。 第二次号角高高奏响。驮子队已经开始动身。等到日头西坠,秀吉又令吹响第三次号角,然后来到城外,将自己的折凳移到了海路路口的印南野。 第三次号角是军队集合的信号。秀吉在印南野设立折凳时,海路的旷野以及路旁的松树都已经沉入夜色。秀吉吩咐蜂须贺彦右卫门,临时选出了十多名录事,在两旁点上明晃晃的灯笼,令他们把军中众人姓名都写到报到簿上。 从初更开始,直到半夜,先锋、中军、后阵各路人马仿佛涌动的波涛填满了整片地。其间从后面接连不断有披着甲胄、拿着武器的军士匆匆忙忙前来报到。 秀吉倚在折凳上自始至终在高悬灯下注视着此情此景。 有录在册的姓名已经达到一万以上。此时已经是九日凌晨两点。秀吉向在旁边的彦右卫门正胜、森勘八、黑田官兵卫等人问道:“准备好出发了吗?” 大家都回答:“随时待命!” 秀吉于是命令吹响号角,站起身,将折凳折起。 螺手吹响海螺。 作为信号的号角声又长又缓,高高低低地响彻整个阵营,作为先锋的大将,中村孙兵次的枪队以一架鼓六人的阵势开始前进。 第二支部队是堀尾茂助吉晴。接下来是中军。羽柴秀胜先于养父秀吉二三百米出发,后军则是秀吉的弟弟秀长为将跟着行进。总共一万军士分成五节从姬路城外的印南野出发。 这时,天也终于亮了起来,海路的松树一棵棵鲜明可见,东方,在播磨滩的水平线与黎明横亘天边的云层之间,红红的旭日仿佛是祝贺军队出发一般升了起来。 “是顺风啊。看!旗帜、马标都随着西风飘动吹往京都方向。虽然生命脆弱,人生无常,但想来连老天也嘉奖我们出师有名,定会佑我们前途顺利!首先,我们先来呐喊一番,将我们这次出发昭告天下!” 伴着号角声,人马驻足,首先从中军开始,发出了大声的呐喊。与此相和,全军将士呼声如涛,一片武士之声。其中,迎着朝阳,有的队伍摇晃着马标,有的队伍一起举起扎枪。甚至连马匹嘶鸣的气势都已经势吞北面明智光秀的势力。 一路上,从摄津到尼崎,可谓与此前的急行军一样,落队者即被抛下,人马都不休息,也不管队伍是否齐整,只是一味地急忙往前赶。 到达尼崎时已经是十一日早上。见到拥进的无数军队,刚刚开门的百姓瞠目结舌。 秀吉把马停在路边,寻找休息的场所。“有禅寺吗?” “那边有一处小庙堂。”一名随从手指着回答。 秀吉于是令他带路,从海路走上一条岔路,将马拴在了附近的松林里。 因为大吃一惊,迎出寺来的和尚以及旁边之人不断絮絮叨叨地说此处没有任何配备,不过是一简陋小寺。所以秀吉不断重复说:“什么地方都行,什么地方都没关系。” “进去啦!” 他已经来到外廊,到一处中意的房间坐下了。堀秀政也接着坐下。诸将、随从等塞不下,从前院到后院站满了所有的空地。看起来不像是人们在这小小的禅寺里,倒像是禅寺在人山人海的军中。 “秀胜,来这儿坐。” 喝了碗白开水,秀吉立刻将坐在隔壁屋里的养子秀胜叫了过来。 秀胜此时十五岁,是信长第四个儿子,乳名於次丸。成为秀吉的养子也已经五六年了。 秀吉出征中国时,秀胜在长浜城中处理政事。今年三月左右,受信长之命,到养父秀吉麾下,受了着甲胄的仪式,攻打儿岛立下首次战功。 “秀胜。” “是。” “每次看到你的模样,我便思念故去的主公。你长得跟信长公十分相像。” 秀吉端详着他的脸庞。秀胜低头想今日此时在此诸将环绕之中,养父不知要对自己说些什么。秀吉转过视线,同时瞅瞅在旁边的堀久太郎秀政和秀胜之后,说道:“在得知主公丧生之后,从高松直到此地,正如你们所见,我筑前守一直谨守斋戒。但如今尼崎之地与明智之军已经是呼之可闻的距离。或许是今天或许是明天,就可能会与敌人碰头交战。” 秀胜瞪起圆圆的眼睛来,眼中激荡的情感仿佛沸腾的滚水即将溢出。从信长死后,秀吉将父亲的情感更多地向他倾注,对他格外疼惜与慈爱。 “我如今已经四十七岁,马上就要进入老武士的阵营中去了。这次战争才是我毕生的大战,先主的复仇之战。我早已有所觉悟,紧要关头定会亲自执矛拿刀前去拼杀。然而,岁月无情,这种年纪仅吃斋戒的食物,总是感到没有力气。因此,我从今日起停止斋戒。不过,你们还都年轻,可要接着斋戒。” 秀胜明确答道:“是!” 久太郎秀政也颔首赞同。 “另一件事,”秀吉又接着点拨秀胜道,“敌方的日向守光秀既是你的杀父仇人,也是你的主公的仇人,因此,可以说是你双重的敌人。不用说,假若不讨伐光秀,天地之间便没有你的容身之地。你要比任何人都身先士卒,阵亡也一定要赶在我前面。养父我在看到你的勇敢之后自会随你一起!” 秀胜双手伏地,跪下身去。诸将也都被这严肃的气氛所打动。虽然在姬路城便已经见过秀吉在此次胜败之中唯求一死的样子,但此刻在距敌近处的尼崎他更是将坚定的觉悟再次深深铭刻于心。 “水开了。” 听到寺僧的话,他来到禅庙后院沐浴净身,又吃了事先吩咐准备的食物。他的膳食中有鱼肉鸡肉。结束了几日以来的斋戒,他的胃口得到了满足。 用完饭,他来到一间房便倒头大睡。一时间,军马也安静无声,只有蝉鸣声包裹着整个寺院。吃饱睡足,这便是秀吉的战前准备。 光头 如今天下激变,回想一下其实今天距离信长之死也不过仅仅十天而已。 自本能寺之变以来,近畿如今依旧人心动荡。大家只是风闻柴田、泷川相距甚远,德川退居自己领地,细川、筒井向北尚且不知,丹羽在大阪地方收拾掉了织田信澄,大家所闻所知也不过如此。 “从今早开始,筑前守的先锋、中间的军队都已经陆续来到尼崎,大物浦、长洲附近已尽是兵马。” 这个传言与事实一致,从十一日早晨开始便如风吹一般以摄津为中心传播开来。 然而,“未必是吧?怎么可能那么快?”这样将信将疑的人依旧很多。 有传闻说是德川大人西上,也有传闻说北田大人正在进攻,像这种在何处谁与明智正在交战的风闻众多。这也是因为“羽柴军因为被毛利拖住因此难以轻易从中国地方脱身”这种先入为主的观念已经成了一般的常识了。 然而,只有一直处于事态的核心,真的凝视着秀吉、直视着时代变迁的一部分人不会犯这样的错误。事实上,原来信长麾下的诸多大将之中已经有秀吉的坚定支持者。 在西日本战云集结的背景之下,多年以来,秀吉在中国地方所展示出的真才谋略即便是远处诸将也早已有所闻。 如此看来,他长久以来的苦守节操只是一味地对信长尽忠尽职。然而,从结果上来讲,在这期间秀吉却为自己奠定好了基础。 无论如何,在听说秀吉与毛利讲和之时,一部分人便已知晓其心意:“果然,秀吉的意图是东上啊!” 此外,他们也因秀吉没有与自己平日里的期待违背而更加高兴。在他离开驻地,经姬路辗转奔波向摄津迅猛前进途中,或者飞书急报:“请尽早前来,急切等待!”或者飞马告急:“明智方面在那之后动静如此这般……”翘首企盼秀吉到来。 大阪的丹羽长袖等也抱着“先等他来”的态度与之互通书简。中川濑兵卫、高山右近、池田信辉、蜂屋莱隆等人也同样持支持的态度。 特别是高槻的高山右近和茨木的中川濑兵卫二将因为城池所在之地甚近,所以一听说秀吉来到尼崎附近,便带领一部分手下并且分别带领自己今年八岁左右作为人质的儿子前来秀吉下榻的禅寺。兵营门口的士兵对前后到来的中川濑兵卫和高山右近都只是回道:“大人现在正在睡觉。”并没有对两人的到来而狂喜着匆忙前去通报。 两人都有点意外。 濑兵卫和右近都心知己方向背所具有的价值。 信长生前,二将都被置于明智麾下。因此,全部兵力都转向其中一方的话,敌我之间的差距便会拉大。 并且,濑兵卫乃茨木城城主,右近则持有高槻城。不通过这两地就无法到达京都,也无法接触到明智军。这两处基地可以说是位于敌军之中,假若在战前便能将其作为立脚点,那无论是对作战而言还是对运输粮草而言都不得不说具有极大利处。 因此,二人心中也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如果加入到秀吉阵中的话,即使秀吉不是一副期待已久的表情至少也会“太好啦,这么快就到了!”高兴地迎接款待才对。 然而,意外的是门口将士竟说出他正在睡觉、请等待这样的话语。这姑且不提,寺院之中尽是人马,却连休息一下的地方都没有特别准备。 中川濑兵卫和高山右近都将兵士驻于寺外,自己则只能同带来的孩子以及少数随从一起站在寺内一隅。 只是此时忘却了时间,他们所看到的是后面不断赶来的军马身上淋漓的汗水。后来大村由己曾经记录: 虽说军士尚未到齐,然不分昼夜人马不休直至尼崎。 正如文字所言,因为秀吉这次是急行军,所以在途中落后的士兵络绎不绝地赶来。来到门前大声喊“谁谁现在到阵”,在此站立等待的蜂须贺以及森二将便会一一指挥来者或者谁的部队在哪一边,或者顺着手指方向让他们先去休息,告知他们所属军队及位置。 此外,或者是从何处派来的使者或者是从何处返回的传令使频繁往返于寺内寺外。 其中也有二人眼熟的武士。 “哎?刚刚那不是丹后细川家的武士吗?”濑兵卫望着一人的背影嘟囔道。 光秀与细川藤孝及其儿子忠兴关系密切。不仅藤孝与光秀是多年的莫逆之交,光秀之女伽罗沙还是忠兴的妻子。 “细川家如何会派使者前来?” 这不仅仅是困扰这二人的问题,也是天下人所共同关心的问题。听到濑兵卫的嘟囔声,旁边的人也都一下子疑心起来。 “虽说是在睡午觉,事实上筑前应该早就醒了吧。不管怎么说,太过冷淡了!” 二人面露不悦之色,甚至都考虑回去的时候,秀吉的随从终于跑来一边说“请请请!”一边带路来到狭窄的禅庙里面。 他们所到的房中并不见秀吉身影,然而却可以确定他早就已经睡醒,因为此处传来他在方丈禅室抑或近处其他地方的大笑声。受到如此的对待,不管是中川濑兵卫还是高山右近都甚感意外。 二人都不禁想:“秀吉算什么东西!”如果说他是信长的遗臣,自己也都是信长的臣下。自己从未受过他的任何恩惠,并无高低之别,也从未有过主从的约定。 今日自己赶来此处投奔他的阵前,只是因为大家都是忠心于主公,想要讨伐光秀。因此,二人都想这样迎接同僚算什么态度,早知如此他们也不会赶来这里。本来还期待秀吉备厚礼热情迎接,结果却……随从也都哭丧着脸一副后悔不已的样子,濑兵卫也是一副臭脸。 另外,炎热的天气更是加剧了二人的不快,令二人难以忍受。按说梅雨早已结束,空气却仍旧潮湿。而天气仿佛如今天下形势,阴晴不定,云彩也去留不定。时不时从云间突然现身的太阳也像是能够麻痹人的脑膜一般顽固而又火辣辣的。 “真热呀!濑兵卫大人。” “是呀是呀,连丝风也没有。” 两人当然从手到脚也都被甲胄包了个严严实实。虽说近些年重视敏捷程度,铠甲已经减轻不少,但是厚厚的皮革下肯定也是汗流浃背。 “筑前也差不多该出现了吧。” 濑兵卫打开军扇,不断扇着自己的脖子。另外,仿佛显示自己并不会居于秀吉之下的意志一般与随从一起都取上座坐下。 此时,秀吉“呀”一声随风而入。到两人前面一坐下便不断重复道:“呀!太过意不去了。”秀吉拍拍自己的头:“刚刚细川藤孝、忠兴父子的使者远道而来,因其还要着急赶回去,所以便先与他们进行了商议。因此,实在让两位久等了!” 跟往常一样,他丝毫不在意座位的尊卑。 二人则连问候也忘了,只是“哦”了一声,一个劲儿地望着秀吉的头。 因为秀吉刚刚剃了发。庭外的树影清清楚楚地映照在他的光头上。 “因为是主公的复仇之战,所以小儿秀胜与堀秀政都提出要剃发。‘你们都还年轻,好好保持一副武士的样子就行,没有必要做到此种程度’,我好不容易这样劝止了他们。因此,只剪掉了他们的一点发梢再加上我的头发,刚刚供在了主公牌前。托这福,只有头部凉快多了。哈哈哈哈!出家人真是凉快啊!” 虽说如此,看起来他也十分在意,时不时地抚摸一圈。 濑兵卫以及左右人等先前的不快已经消失干净。这一战,秀吉既然剃发显示其决意,如果自己因为私情而斤斤计较那就应该为自己感到羞耻了。 只是,谈话中一看到秀吉的光头还是无可奈何,时不时地感到好笑。 近来虽然不太见面,但是过去指着秀吉吆喝“猴子,猴子!”时先入为主的观念如今貌似存在二人的心中,不时让二人感到好笑。 “这般迅速,着实惊人!从高松到此想必都没太睡吧。哎呀,不过看到你如此精力充沛,我们也就放心了!” 濑兵卫抑制住心中的好笑,先像平常一样问候。秀吉也仿佛是突然想起似的奉承道:“啊,途中屡次收到大人们的传书,实在感谢。我也因此得知明智的动向。最重要的还是二位肯来此相助,实在给了我极大的鼓舞!” 高山右近与濑兵卫可都不是听点低劣的奉承话便立刻找不着北的简单人物。他们对此一听而过,立刻提醒秀吉:“何时前往大阪?先不说我们,大阪地方有神户信孝大人,丹羽五郎左也在翘首等待您的到来。” “不,现在没有时间去敌人不在的大阪。今早我已经派使者去了那里。” “信孝大人是主公的第三子,你不去迎接的话他是不会前来的。” “我并非要他来秀吉阵中,只是告诉他参加主公的复仇之战。信孝大人身边还有丹羽长秀,我只想千万莫在这种时刻被平日的礼法与声誉所束缚。明天应该就会来到阵中吧。” “伊丹的池田父子呢?” “他们也肯定会与我们会合。虽然还未见人,不过在到达兵库时他们曾经派使者来这里,把誓书带来了。” 对于支持者的集合,秀吉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特别是山阴的细川父子,虽然与明智有着切不断的姻亲关系,却依旧拒绝了明智的邀请,反而派家臣松下康之为使远道而来,刚刚与秀吉递交了“决不与叛徒为伍”的誓书,这样的事实看起来着实令秀吉十分得意。他又向二人极力主张此乃理所当然的大势所趋,也是武士应选的大道。 他们又进行了各种谈话,最后,中川、高山二人终于提出要把他们分别带来的儿子当作人质交到秀吉手上。秀吉大笑着拒绝道:“不用不用。两位大人的心意我十分理解,但此次一战,我们不应该像之前旧习惯那样不情愿地联合。两位公子都还年少,快快送回各自城中去吧!” 淀·山崎·天王山 这日,伊丹的池田信辉也在儿子胜九郎的陪伴下,中途投到秀吉军中。信辉也在今早出军时剃发,并改名为胜入。 秀吉与信辉两人早在清洲时代便是莫逆之交,彼此都互知对方的长短。 “呀,你也把头发剃掉了呀?” “你也如此呀!” “我们是不谋而合呀!” “嗯。你我一心哪!” 秀吉与信辉两人只这般简单交谈便不需再额外赘言。信辉将自己带来的四千名手下一起加入到行军之中。 从昨日起,军力便一再显著增强。最初仅是秀吉的约一万人,后来又有高山右近的两千人,中川清秀的两千五百人,蜂屋赖隆的一千人,以及现在池田军队的四千人加入,因此已经超过了两万人。 北上行军途中右有淀川,左可见能势以及有马地方的群山。在此期间,不断有或者率领三十名随从或者率领同族子弟前来加入的地方小部队。 这些人都众口表明自己参与的心意。 “明智的所作所为不守君臣之道,不可饶恕!讨逆扶顺是武士之门理所当然的铁则。因此我们不顾曾经的交往以及以往的交情前来投奔到您麾下。” 如此众口一致。他们也并非全是因为看到羽柴军的优势而前来赌一把的胜负之徒。 午间到达茨木小憩时,秀吉听取各方情报后继续前进。到位于茨木和高槻中间的富田扎了营。 布阵命令结束之后,秀吉立刻开会与部下商讨作战计划。此时,中川清秀与高山右近两人竟然出乎意料地起了小小争论。 “由我做先锋!” “不,还是由我打头阵!” 两人固执己见,互不相让。 高山右近道:“自古以来,由距敌近之城的城主担当先锋便是武士之道的常理。因此,无论如何我都不能落在中川大人之后。” 中川清秀也不甘落于下风:“区分先锋与后续部队不应该按照城池距敌远近,关键是要看军马的精锐程度以及将领的觉悟与资质。” “那么,你是说我右近没有担当先锋与敌对阵的资格吗?” “并非如此,阁下如何我并不知。但是我却坚信自己绝不输给别人。因此,我才毫不客气地希望可以打头阵。请命我中川清秀作为先锋!” 清秀如此向秀吉强求道,右近也拱手请命。秀吉当然拿出主帅态度裁断道: “既然双方都有充分理由,那么就由中川在一线构阵,当然高山也要到前面的阵地。二位都不要有负先言,去立功吧!” 商议之中也不断有侦察队送回情报。 “从昨天以来,将洞岭、八幡的军队撤走的光秀集结山崎、圆明寺周围的兵力,看起来或许是后退到京都坂本附近。然而,从今早他突然显示出明确的攻势,一支部队已经渐渐改变方向,正在向胜龙寺附近前进。” 收获此情报后,营中诸将眉间都立刻显示出紧迫感。此处距离山崎还有胜龙寺很近。诸将都双眼放光,仿佛已经看到了敌人的身影。 中川、高山等身负先锋之任,因此立刻站起来催促秀吉决断道:“我队还有大本营都立刻移至山崎如何?” 秀吉并没有像他人一样兴奋紧张,而是极为沉着地说道:“我打算再在此待一日,等待神户大人到来。虽然我也知道即便是这半天一夜时机也在不断变化,但无论如何,这次绝无仅有的战争中我还是希望先主的几名儿子中至少有一人能够参加进来。我也不想让神户大人一生留下遗憾,无颜面对世人。” “但是,假如在此期间被敌人占据有利地形的话……” “既然如此,对神户大人的等待也是有限度的。明天无论如何秀吉也还是前往山崎,等全军在山崎集结之后会再与诸位联络,各位立刻前进!” “好。那么随后会派使者随时汇报情况。” 中川、高山立刻离去了。 离开此处的先锋顺序即第一队高山、第二队中川、第三队池田胜入。 一离开富田,高山队两千余人便像看到了敌军一般迅猛前进。中川清秀是第二队,他们望着马蹄踏起的滚滚尘土纳闷道:“敌军已经进入山崎了吗?” “就算如此,也还是太过心急了吧。” 一进入山崎城,高山右近的部下便立刻封锁了通往城中道路的城门甚至附近的小路等,一切交通全部封锁了。 后面跟来的中川队当然受到其拦截,此时他们也明白了高山队急赶的原因。这样一来,即便是意气用事也不能等在他的阵后。 “好哇,既然如此。” 中川清秀放弃此处要地,急忙赶向山手方向。在那里可以看到一处高地,名为天王山。 秀吉当夜在富田宿营,第二日也就是六月十三日接近中午时,终于接到报告:“如今,神户信孝公子、丹羽长秀大人等一军已经到达淀川岸边。” “是吗,信孝大人来了吗?” 听此消息的秀吉高兴得几乎弄倒折凳地奔了出去。 他站到营外催促周围的人:“马!马!” 骑上马回头向阵营门口的人说了一声“我去迎接!”便急急赶往淀川岸边。当然,又有部下数骑从后面赶来。 大河旁边,一支约有四千人的军队与一支约有三千人的军队弃了船筏正分别让马吃着草在河滩休息。 “信孝公子在哪?” 秀吉一边询问一边跳下马,来到正注视自己的满是汗臭味的士兵中间。 谁也没有想到会是秀吉。 “您是哪位?” “筑前。” 众士兵终于瞪大了眼睛。 秀吉没等迎接,他看到一部分将领的背影便拨开兵马走了过去。 避开水光闪闪的岸边,在洪水后可以看到在崩塌堤坝的一棵乔木下,信孝竖着马标正在折凳上休息。 一回头,却看到秀吉大声吆喝着什么走过来。 一看到那张脸、那双眼,听到那声音,信孝心中顿时充满类似抱歉般的感情。 另外,看到父亲多年来精心培育的这样一位家臣,此时一种已经超越了主从之情而接近于骨肉亲情的感情强烈映现到他的眼中。 “筑前呀!” 不等他伸出手去,快步走到近前的秀吉便已经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信孝大人!” 仅说这一句话后,便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法说了,两人只是用眼睛在对话。 两人都热泪盈眶。在这泪水中信孝将父亲亡故之后的心情全部告诉了这一名家臣。秀吉也确确实实察知了他的心情。终于,秀吉轻轻松开紧握对方的手跪在地上,还是呜咽着说道:“您的到来太好了,太好了!现在也没有时间跟您说什么,也没有这样的心情……只是感激您的到来。正因如此,我坚信先主泉下有知也一定感到十分欣慰。哎呀哎呀,我筑前能够在此拜见您,也感到完成了我的一项人臣应尽之责。事实上,从高松以来,我这是第一次感到开心哪!” 信孝拉起秀吉的手亲自劝道:“这里已是战场,您作为主帅,这样让我无地自容啊!” 另一军是丹羽长秀。丹羽长秀在军中听到报告后立刻来到这儿,他先对自己的迟来向秀吉道歉,又同时发誓为能够一同参战同生共死而感到高兴。不久,在秀吉的带领下,此处七千军马也成为了其阵营中的一翼。 在河滩上迎接信孝的秀吉一回到军营,左右均被他慑服,他丝毫不失主帅的威风。即便是神户三七信孝和丹羽五郎左卫门长秀在全军指挥者的位置上,也一定会有所顾忌。 虽然如此,秀吉自己却丝毫没有要踩在信孝头上的意思,看起来依旧是体贴抚慰凡事在意他的感受。将信孝迎接到富田的阵营中后,关于作战规划秀吉又向他做了清楚详细的说明:现在,敌方如何如何,我军又是如此进行…… 首先,前线部队传来消息:昨日,中川、高山等先锋先行进军之后,入夜,在胜龙寺的西部附近,我方足轻队与敌人进行了枪战,互相试探的纵火也有发生。 昨夜,除隐约可见远处的火焰外,并没有什么大的进展,枪炮的声音也已止歇,这样直到天明。 今天十三日,天气依旧没有好转,时而暴雨时而天晴。昨夜,山上貌似雨势颇大。因此,双方火绳熄灭,这给足轻火枪队以及敌军都带来不小的困难。 这或许是其中的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则是秀吉还未来到,中川、高山、池田全军都持满待发,只等他一声令下。 “恐怕今日就要开战,大局大约也在今天决定。不管怎样,就看今天了。也没有时间让您休息,还请您与我一同出阵吧。” 不久,秀吉催促了信孝,从富田撤阵向着山崎进军。 正要出发时又迎来一场雨。金瓢的马标淋湿后显得格外鲜艳,诸将的铠甲与大刀上也不断滴下水滴。 途中,秀吉指着天边说:“啊,彩虹,彩虹!” 然而,当众人都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的时候,却已经什么都看不到了,天气变化是如此之快。 下午四时到达山崎,先锋三支部队的八千五百人加上预备军的一万人,把这里的山川河流填了个满满当当。 “报告,现在明智方面的一军开始向天王山东部山麓展开疯狂突袭,与我方的中川队正在激战。” 刚刚到达,便听到这一报告,秀吉看出如今时机已经成熟。因此,他将预备军中的加藤光泰一军加入到了池田队中,又令堀秀政一军增援高山右近和中川清秀两队。 “好了,那么,我们也去!” 他向全军下达了全面进攻的命令。 制裁的悲歌 九日,这是秀吉一早离开姬路城的日子。 这天早上,明智光秀也离开坂本返回京都。 比较沐浴着同样日月光辉的两人的住处以及行动,秀吉在姬路城以那样的姿态与心情度过了八日的夜晚,同样的夜晚,光秀在坂本城又是怀抱何种梦想,有着怎样的感慨呢? 虽然自本能寺之变后,仅仅过了六天而已,但是在此却有必要回顾一下期间光秀的行动以及世人看待他的微妙变化。 早在本能寺余烬未熄的六月二日,他便于下午两点左右离开京都,“去安土,去安土!”他如狂风般急急赶往了安土城。 当然,这也是在他从一早便迅速做完各种安排之后,此自不待言。他在减免赋税的布告牌上一同张贴出军令,将一部分手下留在京都铲除织田余党。另外,为了应对山城摄津方面,以防万一,他让麾下重臣沟尾庄兵卫驻进明智家的属城胜龙寺。 然而,当日从粟田口来到濑田,那里便已经设下障碍,“不会让你得逞的!”他在出京第一步便已受挫。 他在午前便派人送出了诱降书,然而山冈守、美作守两兄弟却将前来诱降的使者斩首,亲自毁掉了城池,放火将濑田大桥烧毁,带领家人及手下逃到了甲贺山中。 这一失算,濑田便已无法通行。光秀眼中闪现出愤怒之火。被烧毁的濑田大桥残骸仿佛在对他说:“世人并非如你所想!” 光秀不得不留在坂本城,空虚地度过了两三天。一直等到将桥紧急修好之后,才进到安土城。 安土城已经成为一座死城,是既无城主也无百姓的一座巨大的空城。 包括蒲生贤秀在内的留守民众已经率领信长的家眷家丁悉数退到了日野城,看起来安土城中没有人居住也没有人经商。 然而天下第一大城天守城中多年积蓄的金银珠宝与奇珍异宝等却原封未动。 收城后,光秀过目了这些珍宝,然而他的心中却没有感到一丝满足,反而产生了相反的感情。 “我追求的并不是这种东西,把我想成这种人令我感到遗憾。” 光秀将库中金银悉数取出,然后或者赏给部下,或者捐出,或者用于治民,将其全部散出,毫不惋惜。 对微禄之人也每人给予数百两,大将则赏赐三五千两。 恰好在安土看到此情此景的传教士奥甘诺自言自语道:“看起来,日向守大人自己也意识到享受幸运的时日不多了。”就连在外国人眼中,光秀看起来也难以成就“天下霸主”的威权。 “我光秀追求的到底是什么?”光秀不停自问。 “成为天下霸主”是理所当然的答案。然而,不知为何就连他自己都感觉这答案听起来那般空虚。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所作所为并非出于信念,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从来无此大志。 自知既非此材料又无此志向的他这么做的原因只有一个,那便是讨伐“天下霸主信长”。然而,他处在一个不讲道理的时代,天下霸主之位由能成天下霸主之人坐。无法对此给予否定的光秀被推到这一大难题上来,光秀自身也尽力成为其化身。尽管如此,光秀心中那个本质的他却丝毫没有从其中找出自己的前途和理想。 没有信念扎根,只是凭借一腔热情硬撑的他看起来只能是显得浮躁不堪。早在六月二日那场大火中,他的愿望与满足感便已经实现。据说,当日一听说信长死讯,身在堀川阵中的他不知是说谎还是出自真心,他曾说:“借妙心寺一间禅室一用,我也该自尽了。” 这种说法盛行一时。 也有有心人曾问:“为何没有死呢?” 据说是当时营中重臣极力阻止了他,或许如此。当信长化为灰烬时,积累在光秀心中的深深的怨恨便已经尽数冰释了。然而,以他为首,<bdo>http://www?99lib.net</bdo>与他共同举事的一万余名将士却并非都与他持同样心态。对他们而言,毋宁说,成就大事自此才开始。因为,原本他们举兵的目的便不是仅仅要讨伐信长一人,而且他们都相信“从今往后,便是我们的光秀大人称霸天下。” 然而,他们所推举的光秀此时已经失去了内在,成了一个空壳。六月二日以前的他与之后的他不论是容貌还是气魄,甚至连睿智都仿佛换了一个人。一句话而言,此时的他已经成为一个虚化的所在,看起来总有点恍惚,但如果把那想成疲劳那就大错特错了。 虽说如此,天下已被动摇。没有人将这仅仅轻视为是一场暴动而离开。既然是光秀自己想要取得天下,而且看起来此举也是在他计划之中,大家就都十分看好他的才智。也有不少人应他之邀,投身于他的军中,还有人虽在远方也是拿出要与他呼应的姿态。 从五日到八日早晨,他在安土期间也并非只是如儿戏般处理库中金银绫罗以及奇珍异宝,也为下一段做了全面的努力。 他攻取了丹羽长秀据点佐和山,同时也攻陷了秀吉的长浜城。在人员方面,他则诱降了美浓诸将,又有六角家的旧臣、京极一族,还有若狭的武田义统等,光秀将他们人尽其才,一味地增强兵力。 大致攻下江州附近之后,光秀留下一部分军队驻守,将全军装备更换一新,再次踏上上京之路。 途中,在坂本城停驻。 他在此处也分了一半军队从山科到大津方面布阵。 如果在意,那么便会没完没了下去,各个方面都需要以防万一,因为他期待的对象目前都没有表示明确的意思。 而明确有所表示的也只是像蒲生贤秀、细川藤孝父子一样,对他断然拒绝。 特别是细川忠兴是他独一无二的爱婿。光秀曾经深信,既然已经打倒了信长,他肯定会二话不说地追随自己。 然而,他立刻便听到了从宫津返回的使者带回来的回答:“无论是忠兴还是藤孝,意料之外,两人不只是十分愤怒,还都说‘对已故信长公绝无二心!’并且割发为誓,又将明智家嫁过去的忠兴之妻以及孩子全都藏到了深山乡村。另一方面,立刻派使者到秀吉处送出誓言‘共讨逆贼’。” 直到此时,他都一直在关心谁能够被自己拉拢过来,却还没有明确想过,对自己而言,到底天下谁人成为了自己最大的强敌。 “秀吉。” 这一存在终于强烈将他打动也是今日的事。 光秀一直将尚在中国地区作战的秀吉的兵力以及秀吉本人放在考虑之外,当然他也并非对其置之不理或者是有所轻视。 一方面,早在袭击本能寺之后,光秀早已从堀川阵中紧急派出两名使者分别从陆路和海路前去毛利一方,如今必有其中一人已经到达芸州。现在,毛利方得知中央的变故,收到自己的书简,估计此刻正在欢呼“时机已到”。然后,不久便会回信来倡议双方东西夹击,粉碎在中国地区的羽柴军。他一直如此希望、如此判断,一直焦急等待此刻好消息的传来。 然而,这一方面的使者也是音信全无。不仅如此,就连接近京都、位于摄津附近的自己麾下的中川濑兵卫、池田信辉、高山右近等也尚未有任何回音。 另外,大阪地方的织田信澄也是光秀的女婿,因此他也确实对其寄予希望,然而如今信澄被僚下将领丹羽和蜂屋等人杀死的消息已经广泛传开,他也已有所耳闻。 洞岭 对他而言,坂本城意义深远。 仅仅就在半月前,他被信长当面斥责,剥夺了款待贵客之职后,愤然离开了安土城。在前往自己日常居住的龟山城的途中,曾经在这儿停留了几天。当时的他闷闷不乐,正站在迷失的歧路上。现在的他既没有迷惘也没有恨意,同时也没有反省。 不知何时,光秀拿自己正直的知识人的本质去换取了“天下霸主”这一时的虚名。 他将自己的表兄弟左马介光春留在安土城守卫。然而,此城中却还有光春夫人及其子女,还有那个滑稽的叔父明智长闲斋等众多亲戚。 虽然仅仅过了半个月时间,但就连这些亲戚在这次接待光秀时也都显得有点郑重其事、畏畏缩缩,唯独长闲斋还是原来那个样子。 “如今您成为了天下霸主,我们仿佛是做梦一般。仿佛是园中花坛里突然结了瓜果茄子,我们这些微末亲戚也要赶快端正礼仪才是。将来想必与官员等的交往也会频繁起来,因此我们这些瓜果茄子也要正冠相待,真是惶恐不已呀!不过说实话,我这时日无多的老朽既感到麻烦又觉得幸运啊!” 只见他依旧说着俏皮话,那副乐天的样子丝毫没有变化。明智一族中,只有这位老人仿佛活在跟旁人不一样的时空里。 如果将无用之人也能够用得其所,那么世间便不会有徒劳之人。平日里常把这句话挂在嘴上的光秀在自己的表兄弟面前也常常夸赞这位老人:“左马介家中有这样一位无忧无虑的老人,不知道有多么的欢快,而且也没有后顾之忧。”然而,这一宿他却觉得与长闲斋戏耍的孩子们的嬉笑声都吵得很。 天一亮,他便过白河,继续向京都而去。 吉田神社的神官吉田兼和与他平日里交情匪浅。兼和等在白河河口处告诉光秀:“听说您要入京,包括摄关在内的朝臣都在慌忙着装准备正式迎接您,还请您先在此处小憩。” 光秀拜谢过说:“别,现今京内还未平息,近畿情势也扑朔迷离。这样隆重的礼仪对彼此而言都是麻烦,还是等我向天皇请安之后再说吧。” 此时,他说想要向该神社捐奉五百两银子,将中间的手续拜托给了这个朋友。同一天,他还向大德寺等其他寺院捐出了大量银两。因此,从安土带来的军用银两被花费一空。夜里便在下鸟羽安营扎寨歇下了。这夜是九日。直到此时,他还对秀吉的动向一无所知,然而,从散在河内、摄津方面的诸大名的态度中他多少感觉到了不安。 第二天,也就是十日清晨,光秀把大军留在下鸟羽,只带着一部分部队登上了位于山城八幡附近的洞岭。 这里是作为山城缀喜郡与河内的交野郡交界的山岭。光秀竖起旌旗,在此等了整整一天。 “还没看到筒井家的先锋吗?” “尚未看到。” “高山、中川和池田等的使者呢?” “没有人前来。” 直到太阳西坠,光秀接连几次向阵外询问同样的问题。 他自己也时不时想:“没有这种可能啊!”十分诧异的样子到阵外去将手搭在看起来焦躁不安的眉头上,眺望河内摄州的山野。 他来此的唯一目的便是等待大和的筒井顺庆之军。当然,事前他已与顺庆商量过。而且,就算是看平常的关系,他与筒井家早已经约定将其中一子十郎给其作为养子。因此,光秀坚信他定会来此协助自己,对此他从未有过丝毫怀疑,因此自己履行约定在此竖起了旌旗。 然而,时至日暮,顺庆还是没来。不仅如此,另一方面,就连早就紧急召集的麾下众将高槻的高山右近、茨木的中川、伊丹的池田等也都仿佛是商量好了一般,没有一人前来会合。 光秀焦躁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了。 “利三,你说是不是有什么差错啊?” 看来他还是想将此当作是檄文出了差错,或者是诸军的准备迟了。然而,听到此问题的老臣齐藤利三却已经知道事情不妙。 “……恐怕并非如此,筒井大人估计没有与会的意思。否则,从大和郡山到这儿路途平坦,不可能这样延误。” “不、不可能会有这种事情!” 光秀依旧固执己见。然后将藤田传五叫来,重新修书一封命他为使紧急赶往郡山。 “传五,带上几匹好的换乘的马匹。快马加鞭的话,估计明早就能够回来。” “如果筒井大人立刻相见的话,估计天亮就能赶回。” “不可能不见的。即便是深夜,也要立刻相见并让他回信。” “是!” 传五带着部下数骑立刻下岭沿木津川的郡山道路紧急赶去。然而,在使者尚未返回的时候,各方的侦察兵便来此汇报秀吉之军早已陆续东上,先锋部队已经到达兵库附近。 “不可能!是不是误报?” 一开始,光秀还如此对左右说。直到己方的侦察兵频频传来此事,对于秀吉如此迅速的行动他还未彻底相信。 秀吉是如何如此简单地与毛利达成了和议?另外,就算达成了和议,也难以想象他能够紧急撤回在那样广泛地域胶着的大军,赶来京都。光秀曾经绝对相信这是极难的事情。 “不,我想此并非虚报,不管怎样还是请您尽快决策。” 此时,也还是老将齐藤利三正确直观事态。 “此处只留下老臣一人以备筒井大人前来。殿下请迅速下山阻止秀吉进京!” 他也给犹豫不决的光秀明确指出了方向。 “筒井没法指望吗?” “十有八九,估计起码不会支持我们。” “如何阻止秀吉呀?” “伊丹、茨木、高槻诸军定是早已与秀吉互通信息。假若筒井军也是如此的话,就算想要夺取先机在摄津入口处迎击他,遗憾的是兵力也不够。然而,算来秀吉再如何了得,至此也还需五六天。因此,在此期间对淀、胜龙寺两城加强防守,在隘路南北设立坚固阵地,在这期间如果能够联合江州诸势,总还能够防守一时。” “什么?即便如此也只是一时之守吗?” “而后,尚需大的决策,而非局部交战。此刻已是燃眉之急,请您一刻也不要耽误,尽快赶往下鸟羽。”利三催促般说道。 光秀下山时尚未天明。天亮便是十一日。前夜作为使者前去郡山的藤田传五满脸怒容,一见到利三便道:“不行,顺庆那厮也背叛了!” 他又接着数落对方的不讲信义,骂个不停:“顺庆秃贼,只嘴上说得好听却一点儿不表示立场,回来途中探知他早就与秀吉频繁互通使者。人心诚然不古啊,就连平日里与明智家交情深厚的家伙都是这副嘴脸。” 老将利三听后脸上并没表现出多少波动,仿佛此事理所当然一般,依旧用那副有着雪白眉毛与稀疏胡须的面庞面对着他。 粽子 光秀茫然地离开洞岭,回到下鸟羽的军营时是十一日中午时分——此时,秀吉已经到达尼崎,痛痛快快睡了一觉。 光秀的大本营位于下鸟羽的一个名为秋山的小丘之上。 这天天气十分炎热,无论是尼崎的禅寺还是这个小丘之上,都没有什么差别。光秀回来后立刻把诸将召来帐中商议作战方针。虽说如此,已经成为自己当前大敌的秀吉如何会来到与此呼之可闻的尼崎,他对此还是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因为他一直认为就算先锋部队与驮马队零零星星出现在摄津口,秀吉本人到此也还需几日。 然而,这样的想法也并不能说明光秀方寸已乱、睿智丧失。他也只不过是用自己卓越的常识下了常识水准的判断而已,而且这样的判断也符合世人的常识。 “那么,立刻加紧工事!” 明智茂朝第一个走出帐外,商议即刻结束了。茂朝急忙骑马赶往淀城,以迅速加强淀城工事对抗敌人。 以淀城为右垒,胜龙寺城为左垒,取得能势、龟山诸峰与小仓之池所夹的这条通往京城出入口的隘路,是摧毁羽柴军的准备行动的第一步。 另外,光秀又紧急传令给先前从淀川对岸到山崎方面散布的几支部队:“固守胜龙寺,加固防御工事,持满待敌!” 伏见有家臣池田织部,宇治有奥田庄太夫,淀城有番头大炊助,另外胜龙寺城中有三宅纲朝,各人分别驻守在各个城池。 虽然基于万全的防备,然而在推算敌军数量时,光秀还是不禁感到有点儿心虚。虽然从早上直至午后前来麾下的各方兵力也相当多,但都是近畿的小的武门或者流浪之徒。说来尽是些无名之辈前来寻求出人头地的门路的。几乎没有率领一方之兵的将领前来参加。光秀向左右问道:“如今,我方人数已经到了多少?包括胜龙寺、洞岭、淀城方面。” 录事拿报到簿与龟山以来的世袭家谱进行合计,减去安土、坂本及其他散在远处的兵力,将如下数目呈给光秀: 光秀内心嘀咕:“只要丹后的细川与大和的筒井加入我方,明明就能够纵贯日本中部立于不败之地。” 就连作战方针都已经确定之后,他还是为兵力的差距而焦虑。 他的头脑一向是只计算数值,因此像以少胜多这种想法,他一时难以想到。 而且,虽然如今与秀吉之间的大战就摆在他的面前,但在他的潜意识里面总感到将要战败,或许这便是他失败的根源。但因为这与光秀的性格以及这几日的龃龉相关,因此他自己也对此无可奈何吧。 自己很有可能马上便会被自己弄起的怒涛所淹没,他甚至连此也已经觉察。然而,他表面上却丝毫不露端倪,这仅仅藏在他的潜意识里。 当日傍晚,一群城民来到下鸟羽阵中,他们是京都的城民代表。 “为了感谢大人给大家减免赋税,我们代表城民前来致谢!” 然后,为了表示祝福这些人又献上了手制的粽子。 “大家都预祝大战胜利!” 左右将军环绕,悠然靠在长凳上招待众人的光秀,看起来丝毫不欠缺新的“天下霸主”的威风。 侍座的一名将领将京都市民的喜悦之情以及献上的粽子展示给光秀之后,向一群人宣布道:“京都如今虽然戒备森严,但是因为时日尚浅,估计背地里有不少流言蜚语以及对于大人行动的诽谤之言。然而,如果主权之人存在恶行,那么将其废止的例子不仅见于我朝。中土的武王伐纣,救民于水火之中,开创了周朝近八百年的基业。特别是我们日本上有万代不易的天皇,也有将军。天下霸主决不是非信长不可。你们也要辨别是非,不要被市井之人的妄言所迷惑。” 光秀也简单说了两句。因为是明志之粽,所以便在众人面前拿一个吃了。 然而,粽子上还粘着一点粽子叶,光秀偏过头伸出舌头呸的一声吐了出去。 “不行啊,那个大将军肯定不能成事!” 归途上,这些代表都带有京都年轻人的喋喋不休的性格,众人都七嘴八舌:“粽<bdo>http://</bdo>子叶经常会剥不干净的呀,但是大将军却都没有仔细看好便吃了下去,这就不行了。看来这场战争明智大人要败呀!” 虽然这件事情在后来的书中被一再吹嘘,甚至变成光秀带皮吃了整只粽子,但恐怕事实也不过如此。 然而,京都人向来都是在接人待物时从中发现细小的端倪,立刻便去衡量对方长短。或许是因为自古以来便有数不尽的武家不断地入侵中原,又不断没落的缘故,总是处在被统治者立场上,以长远眼光望着这一切人世沧桑,所以这些人自然而然形成了这样的性格。 桂川 京都城民代表刚刚辞去不久,出家人施药院秀成来到下鸟羽的阵营求见。 “有事求见惟任大人。” 此时,光秀正与藤田传五以及其他四五名将领在一起吃饭。据传五的报告,筒井变节已是不争的事实。然而,顺庆的叛变在此还是成了众将愤怒的根源,大家都痛骂他卑劣得简直臭不可闻,不配作为武士。 就是这时,有传话进来。 “哎?施药院?”光秀皱眉道。 施药院是在本能寺之变前,信长派往秀吉阵中之人。 “不管怎样,先让他进来。” 光秀并没有放松警惕,但是他对此人前来还是抱有极大的好奇心,而且这也是知晓秀吉近况的绝好机会。 “您还是壮健如昔。”施药院若无其事地问候道。 他一点儿都没有提到信长之事,这反而让光秀十分在意。 “听说您刚刚去了中国地区,为何又这般匆匆而返呢?” “因为筑前守大人马上就要攻打京都,可能觉得像我们这样的人会碍手碍脚吧,因此给了我们假,我便尽快赶回来了。” “嗯……原来如此。”光秀颔首道。接着,又以一副随口带过的语气问道:“筑前还健壮吧?” 施药院极为简单地答道:“是的,看起来越来越结实了。” 接着,连没被问到的他也说道:“那位大人的精力简直无穷无尽。” “听说筑前早就与毛利议和,正在北上的途中。您来此时,不知道他已经到何处了?” “您说什么呀?他已经到达尼崎了,而且这还是今天早上的事情。”施药院仿佛在嘲笑他的拐弯抹角一般答道。 “哎?” “您不知道吗?” “不是先锋部队吗?” “估计先锋部队反而是在后面。筑前守大人毫无疑问已经到了,他在途中风雨无阻,无论陆路还是水路都几乎不眠不休地匆忙赶路。” “是、是吗?” 虽然听起来声音有点儿错乱,但光秀还是强装出沉着的样子道:“您在尼崎见到他没有?” “因为看到数不清的军马,所以我故意走过去看了看。” “数量有多少?” “说不上来。如果是武门中人的话,说不定用眼估量一下便能看个差不多吧。” “您不去尼崎却来我们下鸟羽阵中,是有什么事情吗?” “在中国地区筑前守大人给假时曾经吩咐我如果见到日向守便给他带话。” “筑前给我光秀带的话?有趣。他说什么?” 光秀感到异常兴奋。因为虽然是托人带话,但想来这简直可以说是敌将的决战书。 施药院转达如下: “在中国地区分别之际,筑前守大人曾经亲自赏给在下一柄扎枪要在下途中小心。筑前守大人说照目前看来,之后的天下不是光秀便是自己的了。如果我能够给两位将军都留下好印象的话,我家安全就绝对能够得到保证,这样的差事是最幸福的,反正早晚都要见到光秀。如果能够比他先见到光秀,我就说筑前这样说了……他如此说……” 施药院说到此停下,拿怀纸轻轻擦了擦汗。然后模仿秀吉的口吻说道: “‘虽然曾经多次与日向守会面,但是在战场上相见会是第一次。双方大将相见立刻便会挥刀相向,估计这也不过是近几日之事。主公之敌,在下自不会怠慢,估计即刻便会交战,决出胜负。请日向守也做好心理准备。’筑前守大人的带话便是如此。” “……” 很明显,光秀感情起了波动。然而,他还是抑制着、沉默着听完了。不久,他一下子放松下来,轻轻一笑。 “确像是秀吉会说出的话呀。” 他起身取下身后挂着的扎枪给了施药院,又补充道:“传话我确确实实收到了,十分感谢!秀吉给你一柄扎枪,我也给你一柄。京中还十分混乱,让随从拿着,不要有所懈怠,要小心,回去吧!” 施药院辞去时,下鸟羽也已经夜色朦胧。风起,云朵也迅速移动。 “很黑了。路上小心点儿!” 光秀将其送走,伫立在阵外小丘上。然而,他并不是为了送施药院,而是为了仰望星空。 “好像要下雨了。” 他自言自语道。虽然他想这样的风未必会下,但他还是不禁这般自言自语。临战前观天象对将领来说极为重要。光秀观察了很长一段时间的云彩的移动与风向。 另外,他又观察了一下脚下的淀川。 风中闪闪烁烁的小小灯火应该是己方的巡逻船。大河涌起白色的波涛,而山崎与摄津一带则是一片漆黑。 “筑前之类,算什么!” 仿佛光秀望着远处河口,与仰望星空时眼眸中所释放出的光芒一般,从光秀口中吐出了前所未有的强烈的话语。 “作左!作左!作左卫门在吗?” 光秀转身回到营内。此时,黑暗中狂风吹过附近营帐,仿佛刮起巨浪。 “是。堀与次郎在!” “是堀啊?就你好了。立刻吹响军号,让全军做好出阵的准备。” 撤阵期间,他紧急派使者前往洞岭、伏见、淀城。又将自己的觉悟告知远在坂本城的表兄弟光春:“比起一味后退防守,不如向前主动迎击,一战决出胜负。”光秀催促他前来支援。 二更天,一颗星不见。 敏捷的战斗队先行下了小丘,监视着桂川上下。驼队、中心部队和后续部队接着跟上。 骤雨来袭。全军渡河刚刚过半,雨滴便铺天盖地下了起来。风也刮了起来,是冰凉的西北风。望着黑暗的江面,步兵们嘟哝道:“这河水与风都是越过丹波龟山来的。” 如果在白天还是可以看见的。坂本也相隔不远。虽然越过坂本,离开丹波龟山的故乡来此才不过十日前的事情,但此时他们回顾起来却仿佛已经过了三四年。 “别掉下去,别把火绳弄湿!” 部队的将领提醒各组注意道路,在山岭地区这无疑是场大雨,桂川水势比往常更大。 扎枪队将长枪接起来涉水而过,枪队则将枪柄与枪口互相递接着越过水去。 环绕着光秀的骑马的一队最先过到对岸。前方黑暗中传来噼里啪啦的枪响。远处的火花不知是民家的炉火还是只是篝火,枪声停歇的同时,火光也消失了,重回到一片黑暗中去。 “己方的先驱将地方的侦察兵赶走了。火光是一小股逃到圆明寺川附近农家的敌人边逃边放的火,也已经被立刻熄灭了。”传令的将校报告道。 光秀没有在意,过了久我畷,并未进己方的胜龙寺城,故意在西南方距此处约五六百米的御坊冢扎了营。 这两日天气一直都是这样。忽然间雨霁天晴,仿佛墨汁被冲净一般,天空依旧留下或深或浅的颜色,星星也一闪一闪重新出现在夜空。 “这地方也真是安静啊。” 光秀站在御坊冢,望了一眼黑暗中的尼崎那边嘟哝道。 一想到如今与秀吉之军已经仅仅相距两公里路程,便可以感到他这话背后蕴含的无限感慨与紧张。 以此作为全军的基点,将胜龙寺作为后方的补给站,再从西南方的淀城到圆明寺川一线形成扇形布置。等分配好前后各支部队之后,天已渐明,淀川河水也隐隐约约现出了轮廓。 突然,天王山一面响起激烈的枪声。太阳还未升起,云依旧灰沉沉,浓雾尚未散去。天正十年六月十三日,此时山崎街道上还连一匹马的嘶鸣声都未听到。 <hr /> 注释: 开火 两军对峙于山崎,今朝便是决一生死的时刻。相传秀吉曾给光秀送过“战书”,然而这之间究竟有没有如此做的充裕时间则又另说。 此外,这种依循古法的对阵又能否打开战局? 事实上,就在光秀到达御坊冢之后不久,秀吉也还在后方的富田等待神户信孝从大阪前来会合,十三日凌晨,天还很黑,秀吉方面的山手队与明智军的奇袭部队于黎明前的黑暗中不期而遇,拉开了这日激战的序幕。 方才天王山方面听到的激烈枪声便是。虽然入夜以来便一直时不时听到压抑的枪声,双方一直在进行小小的争夺。但此时,却让人“哎呀”一声,听到枪声的人都毛骨悚然,人们凝视着远方云影和山影朦胧的地方,想要得知战况如何。 从北军光秀的阵营御坊冢看去,天王山位于距此八百多米的西南方,它左拥山崎街道与一条大河,此河便是淀川。 山顶险峻挺拔,最高处有二千七百尺,又被称作子守松山或者宝寺山。这是一座巍峨的石头山,整座山松树林立。 昨日,秀吉大军进入富田大冢附近时,麾下诸将首先便将目光投向了这座山上。 “那是座什么山?” “山的东麓是山崎吗?” “敌方的胜龙寺在山的哪个方位?”大家都七嘴八舌地问当地的陪同。 各个军队中都必备一个对当地地理熟悉的人。多少有点战略眼光的人都着眼于天王山的军事价值。 “在明日的战斗中先抢占此山,从高地俯瞰攻击敌人能立于必胜之地。” 此外,诸将必然心底暗自有所期待:“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将己方的旗帜竖上天王山,那才是第一战功,一定比在平原上第一个斩下敌人头颅还要强得多。” 因此,十三日前夜,便有数将或向秀吉进言或者请命亲自前去。 “估计就在明日一战。是生是死也就是以淀城、山崎、天王山为中心,周围延伸不出数里。对自己有信心的就去吧,但不要内讧,不要争功!只需谨记要告慰已故右大臣在天之灵,请八幡神明鉴!” 一得到秀吉的准许,枪队大将中村兵次、堀秀政、堀尾茂助等分不出好坏的一伙人便踊跃起来,于深夜中向着天王山长驱直入。 南军秀吉麾下众将注目的重要地点,北军光秀也决不会对此视而不见。 光秀长驱至此,做出渡桂川、迅速到御坊冢的决断也是这一原因——抢占天王山。 他早已经在脑海中描绘出作战态势,因此才有这一行动。 对这附近地势的熟悉程度,光秀绝不亚于地方的先锋中川清秀与高山右近。而且,对于同样山河地势的观察,光秀的观察力无疑又远高于他们。 因此,过桂川后,在久我畷的行军途中,他便已经分派一军并鼓舞道:“从下海印寺村南面,天王山北麓攀爬上去夺取山头。就算敌人来袭,也决不可将要地相让。” 受命者是胜龙寺城的松田太郎左卫门、并河扫部的部下,都是特意选出的精通地理之人。 松田太郎左卫门率领弓箭队与枪炮队约有七百余名士兵急忙赶去,不得不说他行动迅速。光秀的命令与行动也毫不贻误战机。尽管如此,此时突破南麓广濑方面的秀吉诸军已经争先恐后将此山得手了。然而,此刻天色还很暗,对当地不熟的将士也很多。 “有上坡路!” “那边爬不上去。” “不,爬得上去!” “坏啦!前面是悬崖。” 大家围着山脚,各自焦急地搜寻上山的路。 到此为止,堀秀政、中村兵次、堀尾茂助等人的队伍都是不分先后,一拥而来。此时也不过是一下子分散开来,大家在各处又搬石块又钻灌木丛,在山脚一带闹得乱哄哄一片。 前天,被任命为先锋部队来到山崎的的高山右近与中川清秀的阵营也距此不远。 特别是中川清秀因为被高山右近抢了先,在山崎城吃了闭门羹,所以在山手方面扎了营,他立刻察觉到了己方的行动。 “自己也并非不知要地所在,然而不等筑前守大人的命令便妄自行动,这正是自己一直在意的。而后面据守的部队竟然不跟我们打招呼便擅自抢先攻入。既然如此,我中川清秀也决不会落在他们那些人后面。” 于是他愤然带领旗下数名将士以及几名枪手急忙赶往距山脚数百米的宝寺,而这条路才正是唯一一条正确上山的路。其余都不过是些樵夫平日攀爬的路,无法轻易上山。中川清秀也因此如此迅速。然而,等他来到宝寺门前一瞧,只见一群武士正在大声叫门。 “谁人在那边?是自己人吗?” 中川清秀问道。山门下的人影头也没回地答道:“还用问吗?” 是堀尾茂助的声音。 茂助吉晴如今虽是羽柴麾下的一名杰出将领,但其青年时期却是在岐阜稻叶山群山之中自由成长的自然之子。在他眼中,这天王山也不过是小丘一座。 “和尚,快点起来!再不开门就给你撞烂了!” 堀尾的部下不停地敲着门。预感到大战将即,早已深藏寺中的和尚终于拿着一根蜡烛走了出来,将寺门打开后立刻又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中川清秀等人要求道:“抓一名来给大家带路。” 此时,堀尾茂助主从数十人早一心一意奔进寺内,爬上了后山的道路。 中川清秀望着他们的背影,十分不遂意地边咂嘴边催促被捕的和尚:“快点给我们带路到山上去。快点快点!”边说边用扎枪威胁着。 在山崎阵中的高山右近的部下也蜂拥而至。事实上,在凌晨的时候,天王山上各先锋队便已士气高涨,就算自己人也互不相让。 友军之间的争强好胜有时会导致极为危险的摩擦,甚至会贻误整个战局。虽说如此,如果没有这种精神,那么即便遇上敌人,也无法立刻全身心地投入到战斗中去。 秀吉带军的要义便是不得争功,但是男子汉要能够自我锤炼,知耻知荣辱。 不管怎么说,在这拂晓时分的天王山上,到底是谁第一个爬上了山顶,又到底是哪支部队领先?因为当时的争夺鲁莽而又冒失,因此即便根据后来的军功以及记录也难以理出一个头绪。 一方面,堀、堀尾、中川、高山和中村各家的记录中都主张是自家领先。另一方面,《堀家家谱》、《川角太阁记》、《池田家谱集成》、《武功杂记》、《明智军记》等著述中的记载亦众说纷纭。 然而,不难想象的是最早接近山顶的人绝对是一队之中的极少数,而且并非是同一队中的将士。应该是诸将的部下混在一起,是脚步快速的人偶然集合成的混合部队。 道路险峻,天色又十分昏暗。虽说是自己人没错,但是身边到底是谁的手下、分属哪一组却都分不出来,大家只是一并埋头赶往山顶。就在将要登上山顶时,突然间不知从哪个方向枪炮如雨一齐打了过来。 开枪的当然是明智一方的松田太郎左卫门的火枪队。 然而,虽说是松田一军先开的火,但要说是明智一方先一步登上了天王山却也并非事实。 因为早在此前,羽柴的武士山川七右卫门、山川小七、岸九兵卫三人便已经悄悄登上山。三人一边从毫无人烟的山顶俯瞰着山脚的昏暗,一边嘲笑迟来的伙伴以及还毫无动静的敌军:“估计最先占领了这一要地的就是我们几个了。除我们三人之外再无他人。” 突然,不知从何处有人斥责道:“吵死了,别出声藏到一边去!” 三人大吃一惊,看了一下周围,才发现早有不知有何图谋的一人已经先于自己来到山顶,正蹲踞在岩石的阴影后打着瞌睡。 “谁?” “高山右近的手下,中川渊之助重定。” “你们几个吵吵闹闹的,我好不容易想在敌人到来之前睡一觉都被你们给吵醒了。仅仅来到高处又有什么功劳,要谈论就等到将明智军全灭之后再说吧,现在胜负未知就欢欣雀跃是不是太早了点!” 极为不礼貌的人。如此嘟嘟囔囔,他又自己抱膝瞌睡去了。 过不久,中川家的家臣、阿部仁右卫门也上来了,两人的火枪队与步兵也一起。因此,此时山上已经会聚了七名羽柴军。 其间,也听到从山麓的宝寺以及其他方向传来己方的大队人马的喧闹声,声音很轻微。几乎同时,北面的下海印寺方向,明智方面的松田队七百人也以迅猛之势不分先后争先拥上山来。 “先别动手。” 刚刚那板着脸的中川渊之助此时宛如自己便是指挥者一般,告诫即将扑上去的其他六人。 “等将敌人引到一边去后一次性开火。下面的小路上应该能够看到白色的东西,那是我缠在松枝上的白色缠头的小布。将枪瞄准那下面,等敌人从那里转过来,再突然开火。” 虽然这个同伴面目可憎,但所说的既是良策,其本人看起来又十分可靠,因此大家都按他的吩咐,摆好架势等待敌人的到来。 然而,松田太郎左卫门的先锋队在距离山顶还有一段距离时便看到了后方山腰处羽柴军的身影,便立刻一齐开了枪。 当然,羽柴方面也进行了回击。 然而,中间还有相当距离,天色又十分昏暗,连敌我目标都分不清。因此,这不过是双方虚张声势地互相射击而已。不论是哪方占先都没什么大的效果。 比起来,反而是这仅仅七人的小队此时突然从山上数百步奔下来,认出明智军将士的身影便开枪进攻的这几下枪弹取得了奇效。 最初的七发便有三发确确实实打到了敌人。先不论多寡,头上突然出现羽柴军的身影,至少也让明智一方乱了阵脚。在这次大决战中,这一瞬间是第一次近距离地看到敌人的面孔,因此全队将士一时间无疑都受到了极大的冲击。 在战斗正酣之时,无论是敌人的神色还是鬼神阿修罗的姿态,一旦自己也成为其中一员便无所谓。最为恐怖的便是最先接近的那一刻。 在那一刹那,感觉被称作敌人的人仿佛并非人类而是恶鬼抑或罗刹。然而,这种心理对双方而言是一样的,因此不对杀气感到眩晕、平日里更加沉着的一方便能够胜券在握,这当然不用多说。 松田队的先遣队中,主将太郎左卫门没在。太郎左卫门的部将辻义助便担当指挥。义助也是极为沉着稳重的武士,立刻便看透突袭的敌人不过六七人而已。他便大声激励处于不利地形一味胆怯的将士:“将枪口集中到上面的岩角处!一齐开枪!” 至少有七八十挺火枪调转过来,大家都将枪口对准一个焦点,站在上面岩石上的七人无疑是处于一个立刻便会被打成蜂窝的位置上。 中川渊之助对岸九兵卫、阿部仁右卫门、山川兄弟等其他几个人说:“来不及了,我要冲了!” 扔下这句话,只见他扔掉枪支从高处猛地向低处的敌人扑了过去。 一弹出膛,再放另一弹时,需要再点火绳拉动扳机,这要花费不少时间,这是在这个时代火枪无论如何都难以克服的一个弱点。 特别是明智方面火枪队的将士在渡过桂川时因为骤雨,相当多的装备都被淋湿了。其中有几条切火绳没法用,便有数人退后。 就是趁这个时候,效仿渊之助,阿部仁右卫门、岸九兵卫也不甘落后奋不顾身扑了出去。“啪啪啪”敌方慌忙开枪,然而这样的打法无疑难以打中。渊之助已用大刀在敌人中砍出一条路,山川七右卫门的弟弟小七空着手便加入战局。有敌人投枪过来,只听他说“来得正好”,便夺了过来。 松松松 之后对比思考一下,松田队七百多人的部队此时已经被一分为二了。 再说南军的堀尾、中川、高山、池田等各队将士争先恐后地抢登天王山,只有堀秀政命部下:“从岔路向北部的山麓前进!” 他们匆忙迂回至山腰,单独采取了行动。其目的便是切断山上敌人的退路。 果然,这样横插一杠就从中间拦断了松田队,将主将松田太郎左卫门正好拦在了眼前。 此处的冲突远比山上要激烈得多。因为是在松树与乱石众多的山坡进行的混战,所以枪支等反而显得束手束脚,众将士拿着扎枪、大刀、长矛等喊叫厮杀。 也有互相撕扯着从岩石上滚落山崖的,也有将对方按住却遗憾地被人从背后刺死的。 当然,因为还有弓箭队,所以弓鸣枪响声不断。然而双方共约五六百名将士的呼喊声则还远在其之上,那喊声仿佛并非是从嗓子喊出的,而是拼尽全力从全身的发肤毛孔中发出的。 众将士你推我搡。不知何时太阳已经升起,这天竟然是罕见的蓝天白云的好天气。这样的日晒下通常会听得到阵阵蝉鸣,今日却一声未闻。 取而代之的是震山动地的武士们的喊叫声。或是形单影只、或是叠在一起的尸体,尸横遍野,情景惨痛。然而,这也成为鞭策队友的极为重要的动力。脚下尽是战友的尸体,将士们也顿时将生死置之度外。堀队之兵和明智之军都是如此。 山上战况未明,此处胜败亦反反复复。此时,北军的松田队的喊声突然间一下子从高昂的喊声变成了嘘声。“哇”的一声宛如婴儿哭泣时抽气的声音。 “怎么了?” “为何后退?不要后退!” 正对队友的混乱感到奇怪,愤怒训斥的将士转眼间也一窝蜂地向山脚奔去。因为此时他们也终于看到自己的大将松田太郎左卫门已经中弹,正被部下抬向山下。 “追啊!击溃他们!” 堀队的大半士兵已经追出去了。秀政竭力阻止道:“别追!” 然而,这样的千钧之势到底是难以制止的。不出所料,因为不见后续部队跟上,在听说主将被袭之后,松田队的先锋当然如浊流一般从山上蜂拥而下。 在数量上,堀队与对方相差很大。别说一战,就连一刻也难支撑,瞬间便被从陡坡上奔下的敌军或者撞飞或者踏在脚下。刚刚向山下追去的堀队的一支也正如秀政所担心的那样受到夹击,陷入了苦战。 此时,堀尾、中川、高山和池田四队混成的山之手队正群聚在山顶爆发出序战以来第一次欢呼:“天王山是我们的啦!” 然而,那也不过是一部分将士而已。大部分人刚刚占据便又紧急去追已经土崩瓦解退向山下的明智军队。在途中,又与堀秀政的手下会合。 秀政此时又得到了众多援助,因此毫不犹豫又紧急转入了追击战,一方面也是为了救刚刚追下山去的那部分同伴。 由于四散而逃的敌人慌不择路,因此追击者并不看路。 这场激烈的追击战中,宫胁右兵卫(后称长门守)乘马追击。此时,双方追逃到宝寺后的断崖之上。马立即停蹄僵直了身体。此时,敏捷的敌人沿小路攀爬下去,也有人攀附在藤蔓之上如蜘蛛般爬下崖去。 “入了武门,平日里言辞一般的右兵卫在万一时刻也决不会望峭壁生畏而下马逃跑。虽然不知源九郎鹎越处有多险峻,但不管三七二十一,反正同样是人。” 右兵卫两手握紧缰绳,紧紧伏在马背上,一下跃下绝壁。 虽然他并不是为了引人注目,但这一刹那,目击他勇猛姿势的人确实众多。不论敌人还是己方将士,都望着马蹄踏起的烟尘爆发出“哇”的一声惊叹。 是否已经粉身碎骨?抑或是摔断了腿? 人们都关注着结果,却见什么事情也没发生,马依旧驮着右兵卫狂奔进敌军之中。 虽然过程有所不同,堀尾茂助也是乘马追下悬崖的一人。他挥舞着用顺手的十字枪,接连撞倒敌军三名大将,每次都回首吩咐家臣堤五兵卫、松田又市、柿权八等:“将刚刚的首级割下!”自己则分秒必争匆忙追击下去。 此外,在这次以一山为中心,仅仅从拂晓持续到午前二刻的战役中,显示出卓越武功的将士也不胜枚举。秀吉手下众人全都摩拳擦掌,宛如面临宇治川前线一般,从阵势、气魄就可以明了心中的期望。 这种气魄虽然原本是他们个人所有,但是从大处着眼,这无疑是秀吉的气魄的反映,因为有了秀吉这一主体,所以众人才具有了如环绕太阳的众行星一般的气势。 而秀吉此时因为在淀川迎接神户信孝的到来还未到达前线。等到信孝与丹羽长秀等的军队加入,他率领大军到达时,是日头稍倾的午后三时左右。这样的炎热天气,再加上晨雨的蒸发,人马都满是汗水尘土。华丽的铠甲的颜色在这种时刻也显得泛白,只有金瓢马标在烈日下反而熠熠生辉。 秀吉将马标立于山崎八幡宫神社前。 在天王山上枪声回响期间,羽柴军进入宛如空城的城镇。明智军败退后,此时又有军队如潮水般重新冲过来,各家各户立刻拿出水桶、瓜果以及麦茶。接待时得知到来的是羽柴军,城民欢声一片,其中不乏妇女儿童。 秀吉并未下马,凝望着近处山上己方的旗帜问道:“上面已经没有敌军了吗?” “没有了。” 回答的是蜂须贺彦右卫门。他将诸队的战况报告汇总后进行判断,再将大致情况传达给秀吉。 “在战争开始指挥者便阵亡的敌军松田队一部分撤向北部山麓,余部在友冈附近与友队会合。” “光秀不知是打何主意,竟然如此简单地抛弃了这处高地?” “大概他也没有想到会如此迅速吧。这便是贻误了‘时机’。” “他的主力呢?” “貌似是以胜龙寺为后盾,前面以圆明寺川为守,从淀川河口直到下植野满满的都是其阵营。” 神官与侍从队在树荫下安好折凳劝其休息,而秀吉依旧骑在马上头也未回。 堀尾茂助、堀秀政、中川渊之助、宫胁右兵卫等终于陆续回来。各自在马前见过后又庆贺秀吉亲自出马来到前线。 “到山麓看看去。尸体估计还是原样吧?” 秀吉也不休息,又骑马赶往血战后的战场。然后,从圣天堂旁边爬至山腰附近。从此处一眼便可看到淀川、圆明寺川一线敌军的布阵。 “听说秀政与茂助都骑马追下了山崖。中川与高山的家臣都是好样的,拿下了不输他家的战功,可喜可贺。特别是宫胁右兵卫作为信长公的先锋,本应在中国地区,却又即刻返回。听到他今日行动,我也感到心里痛快。” 他将右兵卫叫来,亲手赐予一柄长刀。 双方的死伤鲜血染红了松根与岩角。 “我们的将士确实是好样的,但是敌军也十分卖力。明智军中也有不少武士知道荣辱。” 堀秀政如此说后,秀吉也点头称是。之后众人立刻在尸体中穿行下山,秀吉边走边吟咏一句连歌的上句: 松松松,屹立之姿皆如此国之态。 “有谁来对一下下句?” 然而,就在此刻,圆明寺川方面响起了枪声与喊叫声。时间恰好是下午四时。 两军拼杀 圆明寺川位于山崎的东方。细流汇聚成川注入淀川,附近尽是蒹葭芦苇覆盖的沼泽地。要在平时,可以听到芦苇莺喧闹的叫声,今日却一声鸟叫也没有。 此处附近,早在今日午前,明智军的左翼与羽柴军的右翼便以一水之隔一直紧张对峙。 时不时飒飒风吹芦荡,翻起泛白的芦苇叶子,双方也仅仅是能够看到对方的旗杆顶而已,至于军马的身影则都难以望见。北岸,齐藤利三、阿闭贞明、明智茂朝等军队集合在一起做先锋部队的准备,大约有五千军马。南岸则是高山右近、中川清秀的四千五百名部下再加上池田信辉的四千兵马,阵列重重。这一触即发的几个小时,大家忍受着湿地的燥热,等待着战机。 这当然是在等待秀吉的到来以及他的一声令下。因为他们已经听说己方的山之手队已经占领天王山,所以这一面的将士更是精神振奋、心痒不已,几乎对秀吉的迟迟未到要破口大骂。 “到底大军在干吗?” 另一方面,将大本营扎在御坊冢的明智光秀听说迅速前往天王山的松田太郎左卫门阵亡以及部队全面败退的消息后,首先便责备自己贻误了时机,道:“还是太迟了吗……” 他本就知晓将高地置于己方控制之下与落入敌手会在决战时带来多大差异。 然而,在此之前,光秀面对眼前的机会却被三个“不死心”而束缚。“不死心”无疑会使自己感到迷惘,也将决断变得迟疑。 第一便是牵挂于筒井顺庆的与会,在洞岭焦躁地空等了一个夜晚;第二便是回到下鸟羽阵中之后还命令修筑淀城,这是对秀吉的进攻时间把握的差错。第三便是他的思想问题,这也是最根本的,即积极还是消极,是选择进攻还是采取退守之势。在进入御坊冢之前,大的方针上他尚未走上歧路。 在此,老臣齐藤利三等的意见也对他有所影响,令他迷惘。利三曾两次派使者如此劝过光秀:“我认为这一战无论如何是对我方不利。不如躲过秀吉的锋锐,暂且先退至坂本后,再将散在江州及其他地方的友军集合到一起,在确定达到不败的阵容之后再进攻。我认为此时这算是唯一的良策了。” 齐藤利三的进言并非不在理。 一万六千兵马的明智之军,在士兵的素质方面,其中有两成是山城新兵。与一手培养的士兵相比,断然处于劣势。因为是在各处新拼凑起来的未经训练之兵,因此其软弱程度可想而知。 另外,其部将中也多是诹访飞守、山本山入之类的,旧的公卿遗臣或是称作丹波武士等的土豪也夹杂其中。这些人的斗志究竟与明智家的旗下是否相同,能否在同一战列也值得怀疑。 与此相反,敌方秀吉的军容不得不说具有压倒性的优势。 在数量上也是如此。 从中国地区返回的他的直属军队有一万人,另外还有池田信辉的四千人,高山、中川的两军四千五百人,总共大略也有一万八千五百人。 再加上大阪方面神户信孝、丹羽长秀、蜂屋赖隆,总共约八千人,实际数量总计二万六千五百人。 而明智方仅仅一万多人。 不仅如此,他麾下尽是精锐或者是已故信长公的家臣。而且,他还高举义旗——“已故右大臣的复仇之战”,这是绝好的理由。 如果迎头而上的话,到底是明智一方处于劣势。 因此,这种情况下,应该暂时放弃京都这一战略上重要的地方,退守坂本,那里有三千兵力还有己方最可靠的良将明智左马介光春。再等待四国政治变化风起云涌,信长遗臣中必然会起内讧,然后己方再慢慢地加强阵容。比起此时选择宁为玉碎,确实应该备完全之战。 这便是齐藤利三所虑。 老将的意见自是中肯,光秀内心也不得不说被极大地吸引。然而,“如果在此处战败,那么即便据守坂本城,最终也必会落败。如果京都落入敌人之手,那么我光秀又还有何名分立足?” 光秀心中这样觉得:即便十分不利,如果一战不接,白白将京都交到敌人手中,他自己也是断然难以忍受的。 虽然未对他人言明,檄文中也并未有此内容,但这却是光秀心中的真实想法。 “即便一朝之间讨伐了主公信长,我与他都是天皇臣民,武道精神并未有所变动。如果战都未战便将天皇脚下京城拱手让人,人们必会议论:‘看吧,光秀又有何信仰?又如何在天下立足?一看情况不利,将皇宫所在都忘得一干二净只管逃跑,看他根性有多卑劣!’如果再以这种想法揣度我对信长的讨伐,那无疑便会被认定仅仅是乱臣贼子,被如此议论也没有办法。我光秀要将京都置于身后,在山崎与之决一死战。秀吉之类,又有何惧!” 如此一来,可见此战不可避免,光秀内心先奏起了悲歌。 秀吉又有何惧!即便他展示出这种气概,他内心中却已然没有必胜的把握。 主将们都体会到了他悲壮的决意。在这一点上,其中大部分人也都怀着无论何时都可以为其赴死之心。 特别是如齐藤利三等人。他们年事已高,忠谏既未被听取,作为老将早已经将局势看透,因此自己内心比他人更早怀有“今日正好成全自己一生”这样的觉悟。 因此,圆明寺川河口处的枪响也是齐藤利三突然打响的。 作为战斗的契机虽有些微妙,就在两军都在芦苇丛中被蚊虫叮咬着耗了小半天,一直等待着上方将领的号令时,羽柴方面阵营突然有一匹有着漂亮马鞍的马驹不知是不是想要饮水,突然间跳到了圆明寺川的对岸去。 “啊,被击中了!开枪!开枪!” 为救伏在河岸上的士兵,这边也冒着北岸的枪林弹雨开起枪来。如此一来便没有时间再等待命令下达。 “全军突袭!” 秀吉的命令事实上也是在枪响之后才被下达的,而明智方面也是因敌人的动作起了反作用力才渡过河来。 注入淀川的河口十分宽阔,而稍微上游一点儿的地方则并非如此。 然而,因为数日来的暴雨水势迅急。带着火枪的明智枪队在北边的草丛中出现并射击南面堤上站立的羽柴军时,被视为明智军精锐的扎长矛队便从各处开始蹚水过河。 “长矛队出列!”站在河堤上的高山队中的一将跳出来指挥道。 因为河流狭窄,因此枪很难奏效。当前排放枪完毕填充子弹时,由后排补上。然而在此期间又有早已爬上岸的敌人立刻冲入枪阵中。 “枪队横着一溜儿排开!别挡在前面!” 中川队的一群士兵大部分将扎枪高举过头,痛打堤下以及水面上的敌人。 目标当然是敌方士兵。比起将扎枪来回推送出去,高高抡起向下扎去更为迅速,也更能阻止敌人上岸。 激斗在河中展开了。 扎枪对扎枪,扎枪对大刀或者长矛。 双方斩来斩去。 大吼着抱在一起的,从阵列中沉入水中激起水花的…… 浊流卷起旋涡。 不,还是说水在武士们中间流淌更为合适。河流中挤满战斗着的士兵。鲜血在水面上泛起,接着不见了。 其间,南军的第二阵中川清秀一队将下游的战斗交给高山右近的手下。 “冲啊!冲进去!” “使劲冲啊!” “不要瞻前顾后!” “冲上去,冲上去!” “只管冲!” 大队阵列则仿佛抬着神轿出神社时蜂拥而至。紧接着大军逼近东岸的草木丛,不管不顾冲入了敌军。 这边是明智军左翼第二队阿闭贞明的阵地。北军的破绽首先便是从此一线产生。因为其不顾己方左翼已经开始猛烈突袭,仍旧是时不时放一阵枪,太过依仗于火器的威力。 越过灌木丛,除却各处的湿地,还可以看到田地、田间小路以及栗子树林。明智军在视线所及之处密密麻麻一片,现在一见到敌军冲了过来,众将士如怒涛一般瞄准目标冲了过去。 “哎呀哎呀!” 明智军中一名大汉口中发出异样的声音,挺身而出。眼看着他用十分笨重的扎枪一下子便撞飞中川队的四五名士兵,然后又向这边猛扑过来。 他虽然身穿铠甲却并未戴着头盔。只见他那缠头巾下倒竖起来的乱发宛如火炬的火光般泛红,与其睁大的双眸泛出的光芒一起,看起来确是一名万夫难挡的武士。 被这名大汉冲溃一角,中川队再次被顶回河边。只见此时,中川军中站出一将。 “你小子,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看着就让人生气。你可知道在此的是你织部大爷!” 他一边这样吆喝着一边挡在前面,英姿飒爽。只见他用自己的扎枪缠住了这一莽夫的扎枪中部。 此人便是中川清秀的女婿古田织部重然。 这两人的战斗激烈无比,旁观者根本无法插手。与之相比,不知是不是织部的扎枪较细的缘故,只听一声“啪”,他的枪从枪头处被折断,只有枪尖如同寒冰般飞向了远处。 “啊!幼主危险!” 周围观战的中川家的家臣不由得抛下眼前的敌人抢上前去相助。然而,织部重然将断枪抡起照着敌人的手腕狠狠打了一记,接着便扔掉扎枪用力扭住了对方。 中川家的武士突然间向后去,将织部的对手一顿乱斩后,又重新向前冲。 秀吉的第二军中川军的突袭使得明智方面的齐藤队已经取得的凸形阵势转眼间便陷入危机境地。 因为如果中川军急向右转的话,便有被包抄的危险。 眼看难以抵挡齐藤队精锐的高山右近的部下都互相激励道:“第二军的中川军已经大大领先了。可别落在他们后面!怎么能够置于他们的下风呢?!” 与敌军互相推搡,双方互不相让。河中遍布阵亡将士,双方喊杀声震天。 “撤退!退回岸上去!敌军上来一个便打趴下一个!” 齐藤军中传来声嘶力竭的号令声。高山队也早已看出敌军后方受到己方中川军所迫。 因此大家都身披撤向对岸的敌军所溅起的水花,对准枪头追击过去。 “冲啊,冲啊,冲啊!” “不要停下!” 靠近河口的附近没有灌木丛,而是湿地相连的沼泽地带。因为没有障碍物,一旦撤退便难以停止溃退之势。 马匹涉水而过,军旗也已经带上岸去。高山右近的军队也几乎全部登上了北岸。 此时,太阳终于开始西下。黄昏迫近,天空下暗红的云朵在凄怆的夕阳的照耀下,像一团团黑魆魆的军队,寂寞地点缀着夜色将至的天空。 此时,又有大约半刻钟的激烈交战。本来看上去就要溃败的敌军,重又扑上,虽然是在沼泽地带与灌木丛等难以立足之地,齐藤军那强劲胶着的防守战还是令人震惊。 不仅如此,不管是阿闭贞明之军还是明智茂朝之军,总而言之,明智军中有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赴死精神。或许正是光秀心中预期的悲歌才使得整支军中响起军破的赴死之声。 “此处有被孤立的危险!听说我方的山之手队已经溃败,并河扫部队也已被击破。诹访飞守也已阵亡!趁还未被包围赶快撤吧!撤退!撤退!” 悲歌屡次响起,噩耗如风一般在明智一军、二军方面蔓延,中央的第三军也未幸免。 作为预备部队的中军,以御坊冢为中心,光秀直属的五千人居于正中,右面有藤田传五、伊势贞兴等两千人列阵,还有津田信春、村上清国等的两千人马。 在此中央地方迎战的则是蜂屋出羽守赖隆。 藤田传五擂响战鼓,步伐堂堂,展开阵势。 刚刚组成的弓弩队一齐发箭,羽箭顿时带起一阵烈风。蜂屋队立刻也报之以火枪弹雨。 “换队!” 传五麾下一声令响。弓弩队一下散开,这边火枪队也出阵迎击。不待笼罩的茫茫硝烟散尽,紧接着便是铁枪铁甲的武士从下面奔向敌军。 藤田传五以及部下精锐击退了蜂屋队。 神户信孝的麾下峰信浓守、平田壹岐守取而代之,用新法与明智军对阵。 藤田传五又粉碎其阵,将其击退。 一时之间,气势如虹,看上去仿佛无人可以与之对战。 以无敌而自夸的藤田队鼓声咚咚,直接威胁扰乱了守在神户信孝身旁的骑兵马匹的步伐。 正在此时,国分佐渡守以及其他两三名将领率领大约四五百士兵从藤田队旁突然鸣响攻击金戈,喊声震天宛如大军来袭。 云朵只剩微微淡红,地上已经一片昏暗。藤田传五也明白己方已深入敌军,因此,他挥麾紧急指挥道:“右转!” “快转,快转!都转向右边去!” 全军渐渐描绘出一个圆形,本来是打算渐渐与中军会合,待到无后顾之忧再战。 然而,突然间秀吉麾下堀秀政一军从左面猛袭过来。这对传五而言,无疑是意外之极,不知这些士兵从何处冒出。 “没法后退!” 传五虽然一下子便想到了,但是他却没有重整阵脚的时间。堀军如疾风般切断敌军,将一方之军包围。 传五眼见金色捣杵的马标摇晃着渐渐走近。 “看来,神户三七信孝亲自过来了呀!” 因此,他毫不犹豫地与儿子传兵卫秀行、弟弟藤三行久、伊势与三郎等人一起,共四百五十个骑兵集合成团。 “是将自己的头颅割下还是去取下对方的头颅?!” 一群人断然冲入了不知有多少兵马的敌军中去。 所谓腥风血雨便是指这一瞬间的事情。夜色已黑,殊死之战的呼喊声与鲜血的气息融合在一起御风而行。 在羽柴军全军之中,神户军也因其兵力最为雄厚而最为稳重。而且,还有丹羽长秀三千兵马相助。因此,无论藤田传五与其骨肉兄弟何等勇猛,终究难以凭借刀枪便从此穿过,神户军之阵绝非泛泛。 传五全身上下也受了六处伤。 而且,最终因为在马上不断厮杀也不知不觉地昏昏沉沉没了精神。 这时,后面的黑暗中传来儿子的大声喊叫:“父、父亲!” 一听到儿子传兵卫秀行的声音,他一下子从马的鬃毛上面抬起头来。突然之间,不知什么打在了右眼上,他感到好像是天上的星星掉到了额头上。 “啊!鞍上,鞍上,请使劲趴在鞍上。箭射偏了,您额上只是轻伤!” “是谁在撑着我?” “是藤三!” “是我弟啊,伊势与三郎怎么样了?” “已经阵亡了!” “诹访呢?” “诹访大人也……” “传兵卫呢?” “也被敌人包围了。我在您身边,请将身子伏在马鞍前方。” 藤三没有提及传兵卫的生死,牵过兄长马口的缰绳,一溜烟将乱军落在了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