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臣秀吉(一)》 日轮·月轮 日本的天文五年(公元1536年),正是中国明朝嘉靖十五年的时候。 日本尾张热田三国神领有一个只有五六十户人家的贫穷村落。这年的正月,一个非同寻常的孩子在这里降生了。他就是后来的丰臣秀吉。由于家境贫寒、母亲营养不足,刚出生的婴儿像腌了五年的梅子干一样,红红的,皱巴巴的。此时正是窗檐下结着冰凌的寒冬,这是个连一扇围住产床的屏风都没有的贫寒之家。婴儿在脐带被剪断时没有哭。难道是死婴吗?大家不由得想。但是,当他的父亲把他从澡盆移到襁褓时,他突然哭了出来。他哭着哭着好像从长长的好梦中醒来似的,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活着呢,好好养着吧。”帮忙接生的女人边解着束衣服的带子,边说着。她安慰了父亲弥右卫门几句,也祝福了产妇。 那时节,日本的邻邦——中国正值乱世,大同兵变,辽东地区狼烟四起。灭元建明后历经百年的朱氏王朝并没有动摇的迹象。大明的国运看起来要比之前的唐、宋、元更加昌盛。此时,近代意识渐渐觉醒,明朝即将到来的盛世已在眼前。 亘古不变的长江、黄河,历史悠久的黄色浊流不息地向着中日之间的海洋奔腾而去。在广大的天地之间,这海洋不过是一个一跨即过的沟渠罢了。 “翘首望长天,神驰奈良边;三笠山顶上,想又皎月圆。”自遥远的日本来到中国之后,五郎大夫对祖国的事已有些淡忘,唯独这首诗没能忘怀。这是阿倍仲麻吕的诗。每次看到明月、花草、渡鸟,五郎大夫都会产生如同诗中的思乡之情,不知多么急切。然而,明日便是归国之日了。站在这居住了十二年的景德镇的土地上,五郎大夫怎么也无法入眠。 “要是天亮了……” “……在日本的家人做梦也想不到我还活着吧?母亲身体可健康?兄弟姐妹们可好?”虽然顾虑到明日的远行,知道应该好好休息,但这样一想,五郎大夫却没有睡意了。 “老爷,您醒了吗?醒了的话,我有点儿事……”同样也无法入睡的还有从日本带来、一直跟在身边的忠仆拾次郎。他在门外轻轻地敲了敲。五郎大夫从床上下来,移身来到榻椅上。 “进来吧,你也睡不着吗?” “不是,我夜里睡得很好,但还是很介怀那件事。”拾次郎走进屋来,站在主人的面前。 “哪件事?” “少爷的事。” 嗯了一声,五郎大夫心中的伤痛跃上眉头。 在景德镇期间,五郎大夫和一个中国女子生了一个孩子。这个女子是从庐山的另一边来这里的窑厂工作的。此女姓杨,名叫梨琴,是个柔弱多病的美人。辛苦沉重的窑厂工作对她来说实在是不适合。 这里,我们插些别的话。 景德镇是闻名于世的陶瓷产地。这个名字即使在日本也是很响亮的。此地远在唐时便已有窑场,从宋元时代就产生了烧制御用品的官窑。因此,这里也因相关政府机构、商家和匠人的聚集,被称为当时中国第一大瓷都,盛极一时。 实际上,五郎大夫为了完善陶瓷制作技术,已忍耐着艰辛和乡愁在这异国他乡生活了十二个春秋。从日本来此,路途遥远,先是六百里海路,然后溯长江而行,还有四百多里水路。之后,自德化县(治今江西九江市)的河道,走水路,行陆路,仰望着庐山,渡过鄱阳湖绕行乐平河,总而言之,行经千里之遥,历时半年之久。 明日,向着日本的方向,将再次踏上这些路途,五郎大夫和拾次郎都兴奋得无法入眠。但也有人在夜幕一降临时就放下帷帐,一直在帐中痛哭。那便是抱着孩子哭泣的梨琴。梨琴与五郎大夫在窑场熟识,来到这个家也并无妾侍或家婢的身份。五郎大夫的目标已经达成了,回国的日子到了。梨琴对此早有觉悟。虽然对分离感到难过,但考虑到五郎大夫多年的辛苦能在他的国家取得成就,她觉得也应该为五郎大夫高兴。然而,一看到膝上才三岁的天真烂漫的儿子,想到这个孩子的以后,她就思绪纷乱。她从前天夜里就一直悲泣,不肯露面。现在,仆人拾次郎突然来到寝室,说明一直困扰梨琴的问题,梨琴已经有了决定。拾次郎是前来转达的。 “刚才梨琴夫人说考虑到将来,还是让您把孩子带回日本,这比她自己抚养要好,虽然这两天逞强说得那么坚决非要自己养,但就按照当初说好的那样,孩子拜托给您了。” “哦,她重新考虑了啊。”五郎大夫理解她的想法,不禁潸然泪下。 “去把梨琴请过来吧。” “是。”拾次郎走了出去。房子并不大,当然,房屋、用具、主从的服装都是遵循此地的风俗习惯的。 “老爷,人请来了。”很快,拾次郎扶着梨琴走了进来。 梨琴进来后,立刻扑到床上痛哭起来。哽咽着叫了声“祥瑞!……” 祥瑞是五郎大夫的中国名字,为了得到烧制陶器的秘籍,他放弃了自己以往的种种,完全入乡随俗了。 “嗯,刚才拾次郎已经跟我说了,孩子你就不必担心了。”明知道这样的话是起不到什么安慰作用的,但五郎大夫除此之外也别无他法。 梨琴终于止住了眼泪。 “不仅要和你分离,而且也无法再见孩子,真是让我生不如死。但仔细想想,我也没什么亲人,又体弱多病,多半不能活到这孩子长大成人。那样的话,这孩子一定会被卖了当奴隶,或者沦为土匪,成不了好人。”梨琴已经恢复了理智。 “相反,这些年来,看了你的生活方式、主从关系,我对原本一无所知的日本渐渐有了些了解。在我的国家,你们国家的人被称为倭寇、东洋鬼,人们十分害怕。这可能是人们看到那些在南海或从扬子江逆流而至的倭寇而产生的偏见。人们见到的都是那些倭寇,因此也以为日本人就是那样的。但是我却不这么想。”梨琴好像要把这三天里的想法一次都讲完似的,不断地说着。 “……虽然我没去日本看,但是与你一起生活的几年,即使你身穿中国服饰,娶中国女子为妻,住中式房舍,但你身体里流的还是日本人的血,你的本质根本没有改变。我也了解到日本是一个情意深重、勇猛擅武且优雅美丽的国家。因此,这孩子与其让我来抚养,不如交给你,这也是出于对孩子的考虑。” “……”五郎大夫肃然,深深地点了点头。 拾次郎垂着头在一旁站立倾听。 这时,屋外传来了吵吵嚷嚷的声响。抬头向窗户看去,天已经亮了。外边的声响是知道五郎大夫今日回国、前来送行的人们的说话声。当然,吵吵嚷嚷地说着的都是中国话,五郎大夫边开门边用熟练的汉语说道: “大家这么早,谢谢了。现在马上准备,大家喝些茶吧。” “算了吧,茶呀,早饭什么的我们路上找一个景色好的地方解决吧,准备好了我们就出发吧。”送行的人们说道。 景德镇是一个被群山围绕的盆地中的集镇。祥瑞——五郎大夫站在山道上,看着下面的采土山、取柴山和无数的窑场。在浅黄的晨光中,隐约有数个窑已升起点点青烟。 “祥瑞,这就要分别了呀!”送行的人们说。 “是呀,真是……”回过头,他又深深地凝视了一会儿。五郎大夫除了这句话,没能再说些什么。 过往十二年的种种,一齐涌上心头。特别是觉得被留下的梨琴尤其可怜。“请让我从家里的窗口为您送行吧,如果亲自去送的话,我一定会想跟您回日本的。”早上的时候梨琴这样说。她留在了家中。 梨琴不停地流着泪,像是要一次贴个够似的用脸贴着孩子的小脸儿。拾次郎从梨琴手中抱走了孩子,现在他正把孩子背在背上,是个男孩儿,名字叫杨景福。 来送行的人有十五六个,行李放在一头骡子和一辆鸡公车上。 “拾次郎,挺重的吧,路还远着呢,把孩子放车上吧。”途中一个送行的人说道。 于是,拾次郎把孩子移到了车上。这种车是车轮很大的手推车,因为是平地山路通用的货车,所以特意在齿轮轴上加了油,车轮一转动就会发出类似公鸡叫的吱吱声,因而得名鸡公车。被放在行李之间,孩子特别高兴,时不时地拨弄拨弄米粉,舔舔饴糖。 就这样或夜宿船上,或投宿客栈,几天后终于到了扬子江畔的德化县。有送行的人在途中三三两两地离去,送至此处的人不久也都回去了。 五郎大夫主仆就住在船上等待到金陵的船只。终于得知今晚有从黄浦江江口出发的船。现在天时尚早。船上的伙计拿着一个薄纸包走过来说:“有一个瘦瘦的美丽女子让我把这个交给老爷,说完放下包就走了。” 他们问了容貌和年龄,知道应该是梨琴。五郎大夫奇怪地打开纸包,里面是这些年五郎大夫很想要却怎么也得不到的陶瓷制作秘籍。这本书的所有者是窑场的头领,一个很顽固的人。这个人时而说着“这秘籍不能卖给日本人”,时而又提出异常高价,渐渐地五郎大夫只好放弃了。 “梨琴是怎么弄到手的呢?”把孩子托付给船上的人,五郎大夫和拾次郎一起在城中到处找着刚露过面的梨琴。但最终也没有找到,到处都不见梨琴的踪影。太阳西沉,夜已渐深。船上的伙计告诉他们船快开了。慌忙中他们让人帮忙把孩子和行李运到黄浦江岸边,坐上了芦苇丛中的小船。他们要坐的船停在江心,要坐小船过去。因为害怕漆黑的江水,船一开始划,孩子就哭了起来。 “别哭,别哭,哭什么呀,……好了,好了。”这时不知从何处传来了琵琶声。因为芦苇的遮挡,他们无法看到岸边的情景。 “啊,难道是梨琴?”五郎大夫四处张望着说。梨琴也弹得一手好琵琶。可是,摇橹的船家无情地说:“老爷,您不知道吗?这德化县的水岸有古时诗人白乐天留下的著名的《琵琶行》,此地也有一琵琶亭。现在有一些坐在船上弹琵琶招揽客人的歌伎,要是您想的话,用手敲敲船舷,招呼一声,她们马上就会划过来的。”五郎大夫仿佛没听见似的,凝望着暗处。 琵琶声停了。一艘小船从芦苇丛中划了出来。在芦苇的阴影中,那艘小船显现出来。淡淡的灯光透过竹编的席子倾泻而下。在灯光中,他们看到了一张戴着耳环的白皙面孔。不是梨琴。但在这星空之下,波光之上,此时的五郎大夫和这个女子在某些方面却是心意相通的。他独自想着:“即使回到日本,肉体分别,心却绝不会分离。就像花粉从一朵花到另一朵花,就像大地生出新的生命,在大自然的帮助下开花、结果。虽然相隔千里,但是风土人情都十分相似的两国却有着文化交流,这交流如同雨水和大海的交流,几千年前就自然地进行着。” 长江的秋夜,五郎大夫在一直顺扬子江向东而下的船上这样想着:“自己逆江而来,也是源于此,是历史的使命。与自己血脉相连的祖先伊藤五郎大夫也服侍道元禅师来到中国。临济宗创始人荣西禅师和古时候年轻的遣唐使们都是如此。同样,中国自秦汉开始就有无数人移居日本。他们已经完全彼此融合,血脉也合二为一了。” <hr /> 注释: 野孩子 “这是我的蜜蜂!” “是我的!” “你说谎,说谎!” “是我发现的!” 这里是一片萝卜花和一种味道有些呛人的花的花田。里边有七八个顽皮的孩子,用棍子敲打着,在捕捉蜜蜂。一旦发现蜜蜂,他们就旋风般地追赶着,互相争夺。 弥右卫门的儿子日吉,今年七岁了。因为在母亲体内时没有得到足够的营养,出生时像腌了五年的梅子似的孩子,即使已经七岁了,却还是没能补回来。跟其他孩子相比,身形要小很多,脸上也皱皱的。但是要论恶作剧和粗暴,这个村子的孩子却是没人能和他相比的。 “傻子,”日吉一边抢一边嚷着,他被高大的孩子推到一边,不只是摔倒,还被别的孩子踩了。但他捉住踩他的那只脚,大喊着:“谁捉到就是谁的,谁捉到归谁。”他灵敏地率先追了出去。然后,向上一跳,捉住了蜜蜂。 “哈哈,是我的了。”日吉攥着蜜蜂,又向前走了十步左右才停下。张开手,把蜜蜂的头和翅膀扯掉后,立刻塞进了嘴里。蜜蜂的肚子上有一个蜜袋,对于连砂糖的味道都不知道的少年们来说,天下再也没有比这更美味的了。 “……啊,真甜呀!”日吉眯着眼睛,把蜂蜜咽了下去,不停地咂着滋味。 “……”其他的人羡慕地看着他的表情,吞着口水。虽然空中也有蜜蜂在飞,但是朝鲜蜂很少。大家的不甘都写在了脸上。 “猴子!”一个绰号叫“仁王”的大孩子叫道。 这个“仁王”是日吉唯一打不过的对手。其他孩子知道这一点,都跟在仁王后面。大家“猴子”“猴崽子”地叫着。就连最矮小的於福也“猴子,猴子,猴子”地叫着。虽然於福已经九岁了,但身材跟七岁的日吉没什么太大的区别,而且,於福皮肤白皙,五官清秀,日吉根本无法相比。於福是村里富人的孩子中唯一一个穿窄袖便服的。本来应该叫福太郎或者福松什么的,男孩儿在名字前加上“於”字,是效仿了有身份的家庭的习惯。“於福”的名字正是效仿了这一风俗。 “喂,你也叫啊!”日吉对别人叫他猴子的事,从没生过气。但是於福叫他猴子,他就会发火。 “一直都是我护着你,忘了吗?你个怪物!” 被日吉这样骂的於福,什么都说不出,咬着指甲露出怯懦的表情。在孩子的心里,比起被骂怪物,被人说不知感恩更让他羞愧。 其他的孩子已经被别的事物吸引了。取代朝鲜蜂的是田地另一侧的一抹黄烟。 “啊,是军队!” “武士们从这儿过了!” “打完仗回来了!”大家高举双手欢呼着。 领主织田信秀和邻国的今川义元是势不两立的仇敌。边境地区一直有不断的小摩擦。有一年,今川家的精锐部队,偷偷潜到这一带,突然偷袭了民居,放火,偷粮食,毁坏田地。那时,领主看到火势,命军队从那古屋、清洲城赶来,痛击敌人,又联合各处的要塞和城寨的守军歼灭了敌人。 那种年月的冬季,百姓当然会为饮食住所而犯愁,但是没有人埋怨领主,人们甘愿忍饥挨冻。(这在现在是让人意想不到的一种想法,或者说对今川氏的痛恨超越了这些。)在这一带出生的孩子,耳濡目染,也是这样长大的。因此,每每看到领主的军威,都会感同身受。这些孩子看到兵马时比看到其他东西更加兴奋。 “去看看。”不知谁说了一句。大家一下子向着军队的方向追了过去。 只有於福和日吉没动,还留在原地,互相瞪视着。怯懦的於福也想和其他孩子一起去的,但好像被日吉的眼神束缚住似的,想走也走不了。 “……对不起。”於福战战兢兢地走到日吉身边,把手搭在了他的肩上。 “对不起啦!”日吉红着脸撅着嘴,甩了一下肩膀,看到日吉像是要哭出来的表情,於福急忙说:“跟我在一起,你不怕吗?”说着日吉的肩膀松了下来。但日吉好像还有些生气似的说:“大家总是嘲笑你,我嘲笑过你吗?” “没有……” “你成为我们的伙伴,就是我们国家的人了,是吧?” “嗯。” “真的,於福。” “嗯……”於福揉揉眼睛,眼泪打湿了地上的泥土,眼睛四周都红红的。 “笨蛋,就是因为你总哭,才会被欺负。我们看武士去,啊,不快点儿的话就过去了。” 日吉拉着於福,跟在孩子们后面跑了过去。那边的黄色尘土中,军马、旗帜等已经渐渐近了。是二十人左右的武士和二百步兵,里面混杂着一支运送队,拿着长枪、长棍、弓箭等兵器,不分前后地走着。他们从热田街道横穿稻叶地(爱知县那古屋城市)的野地,现在正一个一个地往庄内川的堤坝上攀爬。 从田里奔来的孩子们也喧闹着追赶着军马往堤坝方向跑去。 日吉、於福、仁王和其他的孩子采了些野玫瑰、紫花、野草什么的,高举双手,每当有英勇的武将和兵士通过时他们就双眼发光,有节奏地喊着“八幡,八幡”、“要打胜仗啊”“武士神勇,武士神勇”,同时把手中的花草抛向军队。无论是村里还是道路上的孩子们,看到军队都吵闹着祝福。但是,无论是马上的将领还是路上拖着脚行走的步兵,大家都像戴着面具似的神情冷峻。虽然没有训斥着不让孩子们接近,但对孩子们的欢呼,也只是敷衍地回之一笑。特别是现在的这一队,像是从三河方面撤下的军队的一部分,看起来在前线打了不少仗,人和马都很疲惫。有的马被刺伤了肚子,肠子都垂了下来;士兵中也有满身是血、靠着战友的肩膀行走的。枪柄、盔甲上干涸的血迹,闪着漆一样的黑光。每个人的脸上都满是汗水和灰尘,只有双眼闪烁着光芒往前走着。 “给马饮水。”到了河岸,前面的一个武将说道。 他身边围绕着他的武士立刻大声把话传给了队伍。“休息”的命令传达下来了。骑马的人纷纷下马,步兵放松地停了下来。大家都坐在了草地上。清洲城在河的对岸,看起来有些渺小。队伍中有张四郡的领主织田信秀的弟弟——织田与三郎。五六个旗本围着他,坐在马扎上的与三郎默然地看着天空。旗本们也沉默着。有的人重新绑着手上、脚上的伤口。从这些人的神色来推测,前线的战斗明显是失利了。但是孩子们原本就没有这样的观察能力。一看到血就感觉到他们像自己想象的一样有着敢于流血牺牲的英勇精神,一看到兵器的光芒就会认为是大败敌军归来,孩子们情绪高昂。 “八幡,八幡!” “武士威武,武士威武!” 如果停下给马匹饮水,他们也向马扔着花。这时一个站在马旁的武士看到了日吉。 “弥右卫门家的小子,你母亲还好吗?”武士向日吉招着手问道。 “啊?……我吗?”日吉向他走了过去。日吉黑黑的鼻孔朝上,与那人对视着。 这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武士。想着这人是刚刚作战归来的军队的一员,对压在头上的戴有沉重护具的手,日吉也随着心情的激越而只感到光荣。他冲着看向这边的伙伴露出“怎么样?我们家还认识这样的武士呢!”的得意表情。 “弥右卫门的儿子,你的名字应该是叫日吉吧。” “对。” “好名字,好名字啊!” 年轻的武士摸了摸日吉的头,然后用手拉了皮腰带,稍稍侧过身来,又重新看了看日吉的脸,然后不知为什么独自笑了。 日吉马上露出无论是谁都会亲近的表情,这是他的天性。没想到不认识的大叔,而且还是刚见到的武士会直接摸自己的头,所以日吉的大眼睛突然得意地闪烁着,爱说话的性格立刻露了出来。 “但是,大叔,没有人叫我日吉的,叫我日吉的只有我的父母。” “因为像猴子吧?” “像猴子吗?” “自己觉得不是就行了。” “可是大家都这么叫。” “哈哈哈!”生活在战场的武士,笑声也十分响亮。一旁的武士们也一起笑了起来。日吉觉得无聊,从怀里拿出像玉米秆似的东西,开始嚼起来,里面的汁液苦涩中有些甜味。 “呸,呸。”他粗鲁地把嚼剩的渣子吐得到处都是。 “几岁了?” “我的年纪?” “嗯。” “七岁。” “已经这么大了。” “大叔,你是什么人啊?” “你母亲的熟人。” “啊?” “你母亲的妹妹常常到我的家游玩。回家时,向你父亲母亲问好,就说是薮山的加藤弹正问候他们。” 这时休息了一会儿的军队也重新整队开始渡庄内川的浅滩。弹正回头一看,也急忙飞身上马。他身上的大刀、铠甲等物发出翅膀挥动时的声音。 “停战的话,我会去你家玩儿的,告诉你父亲。”说完,已经落后的他加快马速,进了浅滩,马蹄下踏起白色的水花。日吉嘴里含着渣子,恍惚地目送着。 <hr /> 注释: 一家人 日吉的母亲一边郁闷地想着“以后该怎么办呢?”一边走进仓库。 日吉的母亲每次去仓库,心情都会变差。每次来时都是来取腌菜、粮食、木柴什么的,但维生的粮食常常断顿。家里只有两个孩子,十岁的姐姐和七岁的日吉,还都不到能劳动的年纪,丈夫弥右卫门是一个即使在夏天也得坐在火炉边的残疾人。除了盯着水壶下的火看什么也干不了。仓库的墙上挂着漆黑的长枪、笠编盔和破烂的旧盔甲。 “这些东西,不如当柴火烧了好,这样心情也会好些。”她仰视着这些东西想。 那是以前丈夫作战时的战衣,现在落满煤灰被堆放在仓库的角落,和残疾的丈夫一样没有用处。她每次看到这些东西心中都会充满愤恨,对战争恐惧不已。她希望丈夫不要把日吉也培养成武士。她嫁到木下弥右卫门家时觉得嫁人就应该嫁武士。自己在御器所的娘家虽小,却也是武士之家。木下弥右卫门是步兵,而且是织田家的下属。现在被埋没在这仓库煤灰中的盔甲是二人成为夫妇时,没有置办想要的家具而做的。赌上了二人对未来的希望——取得千石的俸禄。 这盔甲是夫妇间有纪念意义的物品。可是那年轻时的梦想,在现在的现实面前,根本不值一提,或者说心中有被诅咒的痛楚。丈夫没立什么功就在战场上受伤,变成站不起来的残疾人。身份低微的步兵,不能为主效力后,生活困窘已有半年了,结果还是得做普通百姓。如今丈夫就连百姓的工作也做不了了。一个女人,还有两个孩子,采桑、种田、踏麦,和多年以来的贫困斗争着。不过,一想到以后,连她也不知道自己的身体和毅力能不能坚持得住,她柔弱的心就像这黑暗的仓库一样冰冷。她拿了少许的小米和萝卜干儿放进笸箩当晚饭,从这里出去了。还不到三十的年纪,因为生日吉时落下病根儿,脸色总是像青桃的颜色一样。 “母亲!”是日吉的喊声,他好像在家里四处找着自己。她微微笑了。 是啊,自己还是有一线希望的。那就是日吉。愿他早些长大成人,希望他成长为能给残疾的父亲每日买酒的好儿子。这样想着,她的心情突然变好了很多。 “日吉呀,在这儿呢,妈在这儿呢。”她大声地应道。日吉顺着声音奔来,攀上抱着笸箩的母亲的肩膀。 “母亲,今天见到了母亲认识的人,在河边……” “谁呀?” “是个武士哦,他说了只要提薮山的加藤,母亲就会知道。还有,他说请你保重,他还摸着我的头,跟我说话了呢。” “啊,是弹正吧。” “他和从战场回来的一大群武士在一起,还骑着一匹好马呢。他是谁啊?” “刚才不是说了嘛,是住在光明寺薮山的弹正啊。” “弹正是谁啊?” “跟我在御器所的妹妹订婚的人。” “订婚是什么?” “哎呀,你真缠人!” “我不明白嘛。” “就是会成为夫妇,我妹妹未来的丈夫。” “原来是这样啊,是姨母的女婿啊。” 日吉总算是明白了,他嘻嘻地笑着。母亲看着他的小白牙和凹斗,希望她的孩子能像其他孩子一样活泼天真。 “母亲,仓库里有这么大的刀吧。” “有啊,你要干什么?” “给我吧,反正父亲也用不着了。” “又是打仗游戏?” “没问题吧。” “不行。” “为什么?” “普通百姓的孩子,刀什么的,玩惯了可怎么办?” “我是要当武士的。”日吉不听话地跺着小脚,说完后紧闭小嘴一言不发。母亲盯着他看,看着看着眼中就盈满了眼泪。 “笨蛋!”母亲突然训斥道,她慌忙擦了擦眼泪,一只手拉着他不停地向门口走去。 “你也帮姐姐做些事,打个水什么的。” “不要,不要!”日吉挣扎着大喊,努力想挣脱母亲的手,脚跟用力蹬着地。但是母亲一直拽着他不放。 “不要,不要啊,母亲是笨蛋,最讨厌了!” 正在这时,如同老人一样的咳嗽声和炉烟一起从竹窗里飘了出来。听见父亲的声音,日吉缩着头安静了下来。父亲弥右卫门只是四十岁左右,但长年如同废人般的生活,让那声音听起来像五十多岁的人一样沙哑。 “再给我添麻烦的话,我就给你找事做。”说着,母亲松开了手。日吉用手揉了揉眼睛,默默哭了起来。母亲看着这爱撒娇磨人的孩子,看着看着自己也有些想跟着一起哭。 “奈加,奈加,怎么又跟日吉嚷起来了,真是不像话,跟孩子争什么,哭个什么?”弥右卫门那病人特有的暴躁声从窗内传来。 “你也说说这个淘气的孩子吧,现在就说吧,现在。”被弥右卫门训斥后,孩子的母亲隔着窗子,把日吉做得不合适的地方都跟丈夫说了。说完后,弥右卫门竟咯咯笑了。 “我说什么事呢,原来只是他想拿仓库里我的旧刀啊。” “就是这回事。” “是想着玩打仗游戏吧?” “那可不行啊。” “他是男孩子,还是我弥右卫门的儿子,有什么不可以的?给他拿出来,给他拿出来。” “……”奈加无语,脸还是朝着窗子,露出厌烦的表情,咬着嘴唇,眼中含泪。 日吉像赢了似的,带着高傲的眼神,好像在说“看吧,怎么样?”但也只是一瞬,当他看到母亲发青的脸上的泪水时,高傲立刻收敛了。 “母亲,别哭了,我不要刀了,我帮姐姐打水。”说着他立刻朝门口走去。房间很大,一边是点着炉子的房间的踏板,一边是厨房。一个刚十岁的女孩,猫着腰站着,正在用竹管吹风点火。 “姐,水打了吗?”日吉奔过来问道。阿友吃惊地睁大眼睛,生怕被他怎么样似的,提心吊胆。 “好了,好了。”阿友回头一看,日吉正拿起水缸的盖儿看着。 “哎呀,这不是都满了吗?我帮你磨酱怎么样?” “不用你帮我弄,你在这儿碍事……” “竟然说我碍事,我也想出点儿力啊。让我做点什么吧,我帮你把腌菜拿出来吧。” “刚才,母亲去拿了。” “那我干什么呀?” “你呀,老实点就好,母亲也会高兴的。” “我这还不算老实吗?怎么弄的?你还没生好火吗?我来弄吧,让开,让开!” “不用你!” “都说让你让开了。” “啊,你那么做,火会灭的。” “说谎,明明是你弄灭的。” “你说谎,你说谎,你……” “吵死了!” 日吉把没着的柴火弄乱,起身离开了,还顺手打了阿友一耳光。 阿友大声地哭着到里边告状去了。弥右卫门所在的房间很近,很快日吉就听到了父亲让他腿发麻的声音。 “好啊,打了姐姐,男人还打女人。日吉,过来,到这儿来。” 在墙的阴影下,日吉吞了吞口水,瞪着告状的阿友。后进来的母亲,还是一副厌烦的表情,她在房间门口停住了。 父亲很可怕,世界上第一可怕的就是父亲。 日吉畏惧地仰视着弥右卫门的脸问道:“有什么事吗?” 弥右卫门坐在炉前,胳膊支在麻箱上,身后的墙上立着日常起居用的拐杖。他的身体已经到了即使去厕所也离不开拐杖的地步了。大部分时间里,他都只能坐在身边的麻箱旁,那是放麻布的一种器具。身体残疾的弥右卫门为了补贴家用,身体好时会纺麻。 “日吉!” “是。” “不要总是给你母亲添麻烦。” “是。” “对姐姐不敬也不好,你是男的,怎么能跟女人较真儿,不成体统。” “我什么都……我什么都没做啊!” “闭嘴!” “我的耳朵没聋。你在那儿做了什么,这点事儿,我即使坐着也清楚。” 日吉的心颤了颤,对父亲的话深信不疑。 其实弥右卫门对日吉疼爱得不得了。自己在战场受伤致残,手脚已经不能恢复到从前的状态。他觉得通过这孩子,自己的血脉是可以传承下去的。但弥右卫门看看日吉,又觉心情复杂。知子莫若父,不管怎么看,这个长相奇特、流着鼻涕的淘气包都不会成为比父母更有出息、或者能帮父母雪耻的孩子,他越想越觉得不可能。可日吉是家里唯一的男丁。弥右卫门把这不太可能的期待硬加在了日吉身上。 “仓库里的刀,你想要是吗?日吉。” “不。”日吉摇了摇头。 “你不想要吗?” “想要是想要,可是……” “为什么不说实话?” “因为,母亲说不可以。” “那是因为女人不喜欢刀。好,你等着。” 弥右卫门坐着往后蹭了蹭,抓起墙上的拐杖,拖着跛脚向里边走去。 这个房子跟贫穷的百姓家不同,有很多房间。可能也是因为日吉母亲的亲戚也一起住的缘故。弥右卫门的亲戚几乎已经都不在了。母亲的亲族还在,还有几处房屋。 “他干什么去了呢?”没被骂,日吉反而觉得不对劲儿。 不久弥右卫门取了一把短腰刀回来了。与在仓库角落生锈的刀不同,这把刀是放在袋子里的。 “日吉,这是你的了,想要的话,就随时来拿吧。” “啊?我的?” “但是,现在的你还差得远呢。现在你不要带这把刀,带的话也只会让人笑话。早点儿成为带着这刀也不会被人笑话的人,知道吗?快些成为那样的人。” “……” “这把刀是你祖父打造的。”弥右卫门眯着眼断断续续地说道。 “你祖父曾是普通的百姓,从白手起家发迹,想有一番作为时,请刀匠打造的。那时,木下家还有家谱,可是在一场大火中被烧了。你祖父也在起事前,遭到领主袭击,战死了。” “……” “这样的人,我小时候常常见到,在这乱世已习以为常了。”弥右卫门低语道。 不知何时,隔壁的房间点起了灯,这房间因为有炉火所以很亮。 日吉一边看着红色的火苗一边听着父亲的话。弥右卫门不管日吉是否听得懂,继续说着。因为这些话既不能跟妻子说,也不能跟是女孩子的阿友说。 “……木下家的家谱要是还在的话,你也许能更容易懂,要是家谱没烧……但我们有活生生的家谱,就是这个。”弥右卫门摸着手腕处的青色血管,这家谱就是流淌在身体里的血。 日吉点点头。然后自己攥住手腕,清楚地看到自己也有青色的血管。没有比这更确实的、而且还有生命力的家谱了。 “你祖父之前,虽然不知道有些什么样的先祖,但我们的祖先中有一些伟大的人是肯定的。可能有武士,也有学者。这些人的血一直传承着,你也从我这里继承了这血。” “……是!”日吉又点点头。 “但是,我没什么作为,甚至还像现在这样成了废人。所以,日吉,你一定要有所作为。” 日吉睁圆了眼睛问道:“有作为?什么样的人是有作为的人呢?” “那倒没有什么定规……至少,成为专心枪术的武士的话,你可以堂堂正正地带着祖父的遗物——这把短刀,我就是死了也没有遗憾了。” “……” 日吉好像觉得很困惑,沉默着没有说话,脸上是没什么自信的表情,躲避着父亲的眼睛。“还只是个七岁的孩子,还是太勉强了。”看了日吉的举动,弥右卫门想道,“或许不是血统的问题,果然还是要看境遇吗?”他在心里叹了口气。 从刚才开始,日吉的母亲准备了饭菜,站在一角等着丈夫说完话。她的想法和弥右卫门的想法是相反的。她对鼓励孩子成为武士、成为有作为的人的丈夫是有恨意的。同时她心里暗自想:“对这样的孩子,净说些不可能的话。日吉呀,你父亲的人生是有遗憾的,所以才说些那样的话,可不要连你也变成那样。愚钝的人就愚钝地活着吧,像普通百姓那样认真工作,种田就好。”她心里充满了对孩子未来的祈祷。 “好了,吃晚饭吧。日吉和阿友都过来吧。”她以孩子们的父亲为中心,在炉旁摆下了碗筷。 “吃饭。” 与以往一样,弥右卫门每次看到寡淡的稗子粥锅都会显得很落寞。这是作为父亲想要满足妻子儿女的需求而不能的自责,是别人所不能理解的痛苦。 但是,日吉和阿友单是一碗稗子粥也会喝得很香,喝得脸红红的。他们没觉得贫穷。也许是因为他们原本就不知道比这更富贵的生活是什么样子吧。 “从新川的瓷器店老板那儿得了一些酱,仓库里也储备了些干菜、干栗,可以让阿友和日吉多吃些的。”孩子的母亲一边这么说着,一边顾虑着身体残疾的丈夫,想让他不要为家计担心。她自己却在两个孩子吃饱、丈夫也吃完后才动筷。 晚饭后不久他们就睡觉了。其他人家大都也是一样。夜里的中村一片漆黑。但黑夜中,田野的道路上,人的脚步频繁地发出声响。在邻国有战争时,这样的情况也很频繁。也是因为野武士们、兵马、败退者、往来的密使等都喜欢在夜晚活动。 “呜,呜呜呜……呜呜呜。”日吉常常被噩梦魇住。许是黑夜里听见的脚步声,许是天下的动荡,睡梦中的日吉惊恐不止。他有时晚上将睡在旁边的阿友踢开,阿友被吓得哭了出来,有时“八幡,八幡,八幡”地叫着,突然从床上跳起,醒了平静下来,也呆呆的,不知为什么继续兴奋着。 “是抽风病,在脖子后给他放些炎药治疗一下。”弥右卫门说。 日吉的母亲说道:“我根本不知道应该放多少药啊,日吉是个孩子,你就不应该给他看刀,给他讲先祖的事什么的。” 不久之后,这个家庭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翌年——天文十二年一月二日,弥右卫门病故了。 日吉第一次遇到死别。看到父亲的遗容,他并没有哭,在葬礼中仍然跑来跳去,玩闹着。一周年忌日过后,第二年的九月时,日吉九岁的秋天,在这宅子里,人们又聚集在一起,捣年糕,喝酒,唱歌,直至深夜。 “日吉,今天晚上的那个女婿大人是要成为你新父亲的人。他是你父亲弥右卫门的朋友,同样在织田家的同朋众筑阿弥。知道吗,这个父亲你也要孝顺哦。”亲戚中的一个人说道。 日吉吃着年糕,往里边偷窥着。和平时不同,母亲化着漂亮的妆,和一个不认识的叔叔并排一起俯着首。看到后,日吉高兴起来,叫着“八幡,八幡,撒花!”那晚日吉比任何人都要吵闹。 <hr /> 注释: 香炉变 又是一个夏天,玉米杆长高了。日吉和村里的顽童们每天都光着屁股在庄内川游泳,在田里捉赤蛙吃。赤蛙的肉是朝鲜蜂的蜜袋所不能比的。自从拿来当治惊风的药给他吃过后,他便尝到了甜头。但他这样恣意玩耍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猴子,猴子。”有人来找他了,是继父筑阿弥。 弥右卫门死后,入赘到这家的筑阿弥很勤劳,不到一年的时间,家计有了很大改善,忍饥挨饿的日子已经结束了。但相对地,只要日吉在家,从早到晚他都要帮忙做事。要是有一点儿怠慢或者想搞恶作剧,筑阿弥的大手立刻就往日吉的脸上招呼,日吉烦得不行。比起工作,他更想能暂时逃离继父的看管。每天筑阿弥都要午睡,日吉便乘机跑出去。很快,筑阿弥便出现在田地里、堤坝上“猴子,我家的猴小子跑哪儿去了”地叫着来找日吉。日吉则不管不顾地躲进玉米地里。筑阿弥找烦了,漫不经心地回去后,日吉就跳出来欢呼。不管晚上回去吃不吃得到晚饭,会被惩罚什么的,那时没什么理智,只想着疯玩。可是今天则不同。筑阿弥喊着“臭小子”在玉米地里到处找时,神情恐怖。 “这家伙不走啊。”日吉这么想着就越过堤岸,藏到河岸那边去了。 於福一个人在堤岸上站着。即使是夏天,於福也整齐地穿着衣服,不下水游泳,也不吃赤蛙。筑阿弥看见了於福问道: “啊,这不是瓷器店的少爷吗?我家的猴子,藏到哪儿去了?” “不知道。”於福摇了几下头说道。 “你说谎的话,我去你家时会告诉你家老爷的。”筑阿弥威胁道。 胆小的於福立刻变了脸色,指着一艘船说: “他藏在那艘船里了,席子下面呢。” 岸边有一艘被拉上岸的小船。筑阿弥接近那船时,日吉像河童一样跳了出来。 “哎呀,这家伙!” 筑阿弥把跳起来的日吉撞倒。被撞倒的日吉被河岸上的石头磕了嘴唇,牙出血了。 “疼死了!” “这是你应得的。” “我错了,我错了!” “猴崽子,今天一定要好好儿教训你。”打了日吉头两三下后,筑阿弥就用比日吉大几倍的力气吊着日吉往家走去。 筑阿弥总是“猴子猴子”地叫,听起来好像是恨日吉似的,但其实筑阿弥并不恨他。由于急着改善贫穷的生活,筑阿弥对别人都很急躁,对日吉顽皮的性格也很强硬地加以改变。 “已经十岁了,你这个野小子,你这个家伙!” 筑阿弥回到家后,又打了日吉两三拳。日吉的母亲要是劝阻的话,他就大声怒喝:“都是因为你宠着,才成这个样子。” 要是姐姐阿友一起哭的话,他就说:“哭什么?我打他是为了这任性撒泼的猴子好,所以我才费事管他。”说着又打。 刚开始时,日吉每次被打时,都抱着头道歉,后来就“什么呀,什么呀,明明是从别的地方来的,还摆出一副父亲的嘴脸,装作父亲的架势,……我,我的真的父亲……”像说胡话似的哭骂。 “这是,这是说什么呢?”他的母亲,面色发青,捂住他的嘴说。 “这早熟的家伙!”筑阿弥异常愤怒。他这次没放过日吉,把日吉扔在后面的仓库里,吩咐不准给日吉晚饭。 一直到天黑,都能听得到日吉在仓库里的叫骂声。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笨蛋,蠢货!……大家都聋了吗?不放我出去的话,我就放火了!”他一直叫嚷着哭,直到半夜才哭着睡了。 突然他耳边响起“日吉,日吉啊”的叫声。梦见故去父亲的日吉似醒非醒地叫了声“父亲”,看清眼前的人时,发现是母亲奈加。母亲递给他背着筑阿弥拿来的食物。 “给,吃吧,然后乖乖待到早上,早上给你父亲道个歉。” 日吉摇摇头钻进母亲怀里。 “骗人,骗人,那不是我的父亲,我的父亲不是死了吗?” “你看你,你怎么又说这种话?你呀,怎么就不听话呢?我平时明明都告诉过你的。” 他母亲的心像是生生被撕裂般地疼,但日吉不明白为什么母亲颤抖着身体哭泣。 天亮了,因为日吉,筑阿弥早上就开始对着奈加怒喝。 “趁我不注意,半夜的时候给他送饭了吧,你这种愚蠢的母亲,什么时候能让他转性。阿友,今天你也不准去仓库附近。”夫妇吵了小半天,然后,日吉的母亲一个人哭着出去了,不知去了何处。太阳西沉时,奈加回来了,一起回来的还有光明寺的一个和尚。 “你去哪儿了?”筑阿弥坐在在外边干活儿的阿友对面的席子上,沉着脸问道。 “筑阿弥大人,今天见到您夫人,她说是想让贵公子到寺庙中做小和尚,您同意吗?”光明寺的和尚说道。筑阿弥没说话,他看向奈加。奈加在后门外,两手捂着脸哭。 “哦,那也好。入寺的话,需要证人吧。” “正好,住在薮山的加藤大人的未婚妻和您夫人是姐妹。” “啊,去加藤家了啊。”筑阿弥露出更难看的表情,但没有反对日吉到寺庙去的事。 “费心了。”他像是说陌生人的事一样,又吩咐了阿友一些事,拿了农具在日暮时分匆忙地出去干活儿了。这期间,日吉被从仓库放了出来,母亲一直在恳切地交代着。因为在仓库中被蚊子咬了一夜,日吉的脸肿得很大。听说要去寺庙时,日吉的眼泪一下子充满了眼眶,但又马上恢复了常态,说道:“寺庙不错呀。” 趁天还亮,光明寺的和尚让日吉准备好,把他带了出去。 “猴子,到寺庙后,要改头换面,不好好儿修行可不行啊。也多少读些书,学些东西,早些成为出色的和尚。”就连筑阿弥也有些失落地说。 日吉只是嗯了一声,点了下头。但出了篱笆墙后,他却不停地回头看一直站在那儿给他送行的母亲。 寺庙在村外不远处,一个和薮山差不多高的高地上,是日莲宗的一个小庙。年迈的住持常年卧床,只靠两个年轻的和尚维持着。战乱不断,村落凋零,施主离散,虽然是寺庙,但这里也未能逃离贫困的魔爪。可年少的日吉只是因为改变了生活环境,受到了刺激,完全变了个人似的,十分勤劳,机灵活泼,和尚们很照顾他,说着“好好儿教育他吧”。每晚让他习字,教他《小学》《孝经》,日吉的记忆力也很好。 “喂,日吉,昨天在路上看到你母亲了,我告诉她,你做得不错哦。”一个和尚说道。 日吉也高兴地笑了。虽然不懂得母亲的悲伤,但如果母亲喜悦的话,他也会感到喜悦。可是这样美妙的时间持续了不到一年。他十一岁的秋天时,日吉觉得这个小庙有些狭小了。 两个和尚去附近化缘时,日吉把偷藏起来的木剑、自己做的令旗插在腰上。他站在山岗上,招呼山脚下等待玩打仗游戏的伙伴。他有时不到敲钟的时间也咣咣地敲钟。寺庙所在的山岗上不断地有石头瓦块飞落。山下的人惊恐地仰望着上面的寺庙。在田地里干活儿的女孩儿也曾被飞落的瓦片击中受了重伤。 “是光明寺的小和尚和我们这儿的淘气孩子们聚在一起玩打仗游戏呢。”山脚下的人家,找了三四个人到庙里,站在正殿前一看,惊得目瞪口呆。正殿到处是灰,殿内、殿外一片狼藉。香炉破了掉在地上。可能是被当成旗子用过,破裂的金丝绣花禅帐被扔在地上,鼓面也裂开了。 “庄坊呀!” “与作!”父母们找着各自的孩子,但不仅没见到小和尚日吉,连自己家的顽皮孩子也都突然藏了起来,不见了。 “再跟这寺里的猴子玩,就不让你们回家了!”父母们说着。 他们下山后,山上立刻又殿堂大动,草树摇晃,石瓦横飞,钟声大鸣。日暮时分,在众多吵闹着下山的孩子们中总有二三个折了手的,肿了包的,满身是血的。 一天,去化缘的两个和尚办完了事,回到寺中,站在正殿前,互相惊愕地看着。内殿的大香炉一分为二扔在地上。这个香炉是现在本寺唯一的施主新川的瓷器店老板拾次郎三四年前供奉的。 捐献这香炉时,拾次郎是这样说的:“这是伊势松阪一位故去的大人特别烧制的瓷器。对我来说是深有渊源,就像是有生命的遗物一般。上面画着有我们回忆之地的山水风物,我将这尽心竭力制作的香炉敬奉给贵寺,希望能作为寺宝传承后世。” 平时,这香炉都是装在箱中珍藏的。大概七天前,因为瓷器店的夫人来寺里拜佛才取出。用后就一直放置,没有收起。现在这香炉碎了,和尚们惊得面无颜色。这事传到病重的住持耳中,要是病情加重的话……二人为此担心不已。 “是猴子干的吧?” “对了,没有别的孩子比他更淘气了。” “怎么办呢?”两个和尚立刻把日吉拽来,追问香炉的事。日吉则说在正殿玩耍的不止是自己一个,虽然他不记得谁打碎了香炉,但也说了“对不起”。 他道了歉,两个和尚反而更加生气,这可能也跟日吉天生的面相和一副不在乎的神情有关。 “这个混账东西!” 二人把日吉的手绑在后边,捆在了正殿的圆柱上。 “这几天就这么绑着吧,让耗子吃了算了。”和尚骂道。 但对日吉来说,这已经是习以为常的事了。让他难过的是第二天朋友们来了,他不能一起玩了。 “喂,把绳子解开,不解开的话,我就打扁你们!”日吉恐吓着。 大家看到日吉都被惩罚了,就都跑了。偶尔遇到这事的来参拜的老人、村里的女人都指着日吉“哎呀,猴子!”“活该!”他们笑着嘲讽他。慢慢地,他的小小的灵魂低语着:“记着现在,记着现在。”他自己安慰着自己。 同时,他小小的身体背靠着庙里的大圆柱,这更让他热血沸腾起来。这二者结合起来,让他抿起嘴,对自己的惨痛遭遇说了句“什么嘛!”转而露出无畏的表情。靠了靠柱子,他睡着了,然后,又流着口水醒了过来。受罪的日子很长,日吉开始觉得无聊了。 一天,他突然被还摆在他面前,裂成两半的香炉吸引了。香炉的底部写着“五郎大夫祥瑞之制”几个表明作者身份的小字。濑户村很近,尾张附近是瓷器的产地。让日吉更感兴趣的不是瓷器,而是大香炉上蓝彩描画的山水。 “这是哪儿呢?”他无聊地看着,随心所欲地放纵着自己的想象。白瓷上只用蓝色描绘的山呀,石桥呀,楼阁呀,人物呀,以及在日本见都没见过的船呀,服饰等,让他十分困惑。这份不解让少年的求知欲膨胀,进而放飞自己的想象。 “这样的国家,有吗?”正百思不解时,他的脑中灵光一现。那是不知何时,被别人教导的,还是听别人说的,他自己已经完全忘记,因苦恼思索而闪出的一念。 “对了,是唐国的画儿。”日吉独自快乐着。他看着瓷器上的画儿,灵魂已飞往大唐神游。 日暮时分,化缘回来的两个和尚觉得日吉一定已经哭得蔫了,来到前面一看,日吉在那儿抿嘴笑着。 “不行了,责打也没有用。这家伙将来太可怕了,把他送回父母那儿去吧。”和尚叹息道。 因为出家的见证人加藤就住在薮山下,晚上,一个和尚让日吉吃了饭后,就带他下山了。 大鹏 加藤弹正把短灯放在身后,在房间里睡着。朝夕身处战争中的武者,偶尔回家休整,身处家中,却因太过平和安稳而觉得不安。 “伊都!” “在!”回答是从远处传来的,回答的是他一两年前刚进门的妻子。 “有人在敲门吗?” “又是松鼠吧?” “不是,是有人来了。” “……真的!”伊都擦着手向门口走去,又马上返了回来。 “是光明寺的和尚,带着日吉来求见。”她娇嫩的面容略带着愁容说道。 弹正听了后“哈哈哈,是猴子休假了吧!”像料到了似的笑道。 加藤家和中村的木下家是亲戚,日吉是妻子姐姐的儿子。因为日吉入寺时,弹正做了见证人,所以听了事情缘由后说道:“既然不适合做僧侣,那也不必勉强。我们送他回中村的父母那儿吧。没能帮上忙,给您添麻烦了!”夫妇一起致了歉,当晚就把日吉留下了。 “那么,他双亲那里,请您帮我们致歉吧!”说完,光明寺的和尚好像放下重担似的回去了。 日吉独自一个人被留下来,好奇地环视着室内,想着:“这是谁家?” 入寺时是直接被带过去的,并没有来这里。而且他们也怕日吉知道身边有亲戚会变得骄纵,不能吃辛苦,所以伊都嫁过来时,也没有让他知道。 “小家伙,晚饭吃了吗?” 日吉马上就坐到弹正面前,笑着说:“吃过了。” “吃点心吧。”他给了日吉很多甜食。 日吉一边吃着,一边仰视着门旁挂着的枪,望着铠甲柜上的家徽。然后,日吉就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的加藤弹正,像是要把他的脸看出洞来似的。 “这孩子脑子有问题吗?”弹正疑惑着。 为什么会这么想?因为他一直看着自己,弹正试着自己也凝神盯着他时,日吉眼睛既不向一旁闪躲,也不向下。但是,也不是完全像白痴似的没有反应,只是呵呵笑着。 “哈哈哈哈哈!”弹正先移开了视线。 弹正笑着问道:“不知不觉,你都长这么大了,日吉,你还记得我这张脸吗?”这么一说,日吉露出隐约记得的表情:“这是我七岁的时候,在河边摸我头的叔叔。” 因为身为武士,丈夫弹正几乎都住在清洲城内或者在战场过夜。两人结婚时日尚浅,与妻子两个人一起享受家庭之乐的时间几乎没有。 “……真是让人困扰的孩子啊。”伊都烦恼地皱着眉。 虽然房子是分开的,但在这套宅子里还住着丈夫的母亲和其他亲人。 这样的孩子,是她姐姐的孩子啊!“被人这么想,我也没什么面子。但是,日吉从刚才开始就在丈夫的房间里不断地大声喧闹着。” “啊,姨父,以前在河边,你和一群武士一起,还骑马了,你在那里边对吧?” “嗯,想起来了?” “我记得的。”日吉突然用撒娇的语气说,接着又不拘礼地说道,“那么,你是我家的亲戚吧,我母亲的妹妹,和叔叔订婚了吧。” 伊都和婢女一起把饭菜摆在了茶室。日吉说话的声音像在野地里说话一样大,这让她惴惴不安。 “饭已经准备好了。”伊都拉开隔扇,呼唤丈夫,一看,丈夫弹正正跟日吉掰腕子呢。日吉的脸憋得通红,像蜜蜂一样撅着屁股,弹正也像孩子一样跟他玩着。 “……那个。” “吃饭吗?” “一会儿就凉了。” “等着吧……别等了,你先自己吃吧,这小家伙总是马上就认真,有意思。哈哈哈哈哈,真是奇怪的小家伙!”弹正忘我地回答道。 弹正已经被日吉天真烂漫的性格吸引住了。很容易亲近人的日吉已经和弹正玩在了一起。他一个接一个地给弹正展示着布袋木偶口技等孩子们常玩的游戏,弹正也被逗得抱着肚子大笑。 翌日,出发去清洲城时,弹正对闷闷不乐的妻子说:“要是他父母同意的话,就把日吉放在咱们家养着,怎么样?虽然他做不了什么,但也总比养真猴强吧。” 但伊都并不高兴,他将丈夫送至门口,边走边说:“不要了,还是送回中村姐姐那儿去吧。要是他对婆婆无理怎么办?不能让他冒犯了婆婆。” “那么,怎么都行,你觉得怎么好就怎么办吧。” 弹正是个离开家后就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来、心里只有主公和战斗的人,他是对妻子并不太体贴的丈夫。 “对男人来说,重要的只有功名吗?”伊都看着丈夫的背影,想着又有几个月不能见面了。家务事做完后,她就早早地带着日吉,往中村去了。 途中,伊都遇到了一个亲切地向她问候的人。 “啊,这不是加藤大人的夫人吗?这是要去哪儿啊?”这人大概是个商人,而且一定是大户人家的主子。四十多岁,身穿华丽的短罩袍,腰间插着一把腰刀,脚上穿着小樱皮的鞋,是个和蔼可亲的人。 感受到善意的伊都揽着日吉上前答道:“去中村的姐姐家,送这孩子。” “哦……就是这位少爷吧,被光明寺赶出来的?” “您也听说了。” “其实,今天我也是为这事去光明寺的。” 日吉不知为什么觉得不太自在,眼睛四处看着。自出生以来第一次被人叫少爷,他羞得面红耳赤。 “啊,是为了这孩子的事去寺庙的吗?” “正是,光明寺的和尚到家里来道歉,问了下原因,原来是我进奉的香炉摔破了。” “真是的,这淘气孩子给您添麻烦了!” “怎么连夫人都这么说呢?瓷器是会碎的,这不是正常的嘛。” “但是,听说是很珍贵的名器……” “可惜的是这香炉是我陪同着久居明国的、已故的伊藤五郎大夫大人的作品。” “被称为‘祥瑞’的,就是您说的那位吗?” “现在已经因病去世了。近来青花瓷器常常书刻‘祥瑞五郎大夫制’的字样,那都是后人所为。真正远赴明国学习,传授我们青花瓷器的制作方法的五郎大夫已经不在了。” “大家的传言,也不知是不是真的。您府上养育的於福少爷,听说是祥瑞大人从明国带回来的孩子?” “是真的。您是怎么知道的呢?孩子们玩闹时,总是‘中国人的孩子,中国人的孩子’这样戏弄他,现在他已经不怎么出去了。”瓷器店老板拾次郎这么说着,笑呵呵地看了看日吉。听到朋友名字的日吉更想知道这人到底是谁。 “可是,好像只有日吉少爷一直帮着於福。听说日吉少爷被寺庙赶了出来,连於福都来跟我求情了。其实,刚才去了光明寺,是拜托他们原谅去的,但是刚才他们说好像不只是香炉这一件事,还有这样那样的各种问题,不能答应我的请求。我这是正往回走呢,哈哈哈哈哈!”拾次郎大笑着说道,然后又加了几句,“当然,他父母也有他们的想法,但要是还想让他去什么地方做工,要是觉得像我家这样的地方合适的话,什么时候来都可以。不管怎么说,这孩子还是有可取之处的。”然后拾次郎又像见面时那样礼貌周全地问候,之后离去了。和那人分开后,日吉拽着伊都的袖子,不停地回头看着。 “姨母,刚才那个人是谁啊?” “瓷器店的拾次郎,是往各国批发瓷器的商人。” “啊,所以叫瓷器店老板啊。” 然后日吉安静下来,和伊都一起不停脚地走。日吉过了一会儿又想起自己刚刚听说的,突然问道:“明国,在哪儿?明国……” “就是大唐吧。”伊都简单地答道。 日吉又接连问道:“在哪边?” “有多大?” “明国也有城堡吗?有武士吗?打仗吗?” “啊,真吵,别说话,快走路!”伊都扯出袖子说道。 但是,姨母的训斥,就像微风似的没什么作用。日吉使劲儿地仰着头,频频望向天空。他觉得非常不可思议。为什么天空那么蔚蓝,那么广阔,而人只在地上生活?如果人要是像小鸟一样可以飞翔的话,那么香炉上面画的明国就可以一飞而至了吧。看了香炉上的画,鸟的样子和尾张的小鸟没什么区别,虽然服饰和船的样式有所不同。但是,鸟是一样的。鸟是没有国别之分的,不,这天地之间就是一个大国家。 “真想看看不同的国家。”对他来说,被送回去的家的狭小和贫穷根本不在考虑范围之内。很快就到家了,日吉和伊都一起往即使是在白天也很暗、像地窖一样的家中深处窥探。也许是有事,筑阿弥不在家。 听了伊都的话后,母亲一边看着日吉满不在意的脸,一边不停地叹着气说:“真是让人操心的孩子啊!”满眼都是责怪之色。 日吉对正在母亲怀里吃奶的婴儿露出了诧异的表情。什么时候,家里又多了一个孩子?他突然捧着孩子的脸,把孩子从乳头上拽开看着。 “母亲,这孩子是什么时候生的?” “你已经是哥哥了,不好好的可不行啊。” “叫什么名字?” “小竹。” “奇怪的名字。” 虽然随意说着,但他也深切地感觉到些什么——那就是弟弟让他产生的作为哥哥的意识。 “明天开始,我背着你吧,怎么样?小竹,小竹。”受不了他的摆弄,小竹哭了起来。 伊都回去后,和她错过的筑阿弥回来了。此时的筑阿弥对改善家庭的贫困已经有些疲惫了,只是整天喝酒。他听了日吉母亲对伊都的牢骚,看到日吉后,立刻怒道:“你这家伙,又被赶出来了?” 回到家后,已经一年有余了。日吉十二岁了。 “猴子,柴劈好了吗?这个家伙,怎么又把水桶扔在田里。”筑阿弥只要一会儿看不见日吉就怒吼着到处寻找。 “现在,正要做呢。”如果回嘴的话,“啊?又说三道四的,找借口!”然后因干农活而十分粗糙的手掌,立刻就会往日吉脸上招呼。 这时,要背着孩子采棉花、采麦芽、做饭的母亲,就会强忍着泪水转过身去。但脸上是比自己被打更痛苦的神色。 “已经十二岁了,谁家的孩子这个年纪都已经自然地帮助家计了,一直想着躲开父母的眼睛,偷着玩儿的话,不会有什么出息。” 就这样,筑阿弥不停地使唤、虐待日吉。实际上,日吉从寺庙回来后就好像变了一个人,十分勤劳。这并不是出自于母亲偏爱的感觉。 “吃了别人的饭,怎么突然就改变了?”母亲心痛地看着这样的日吉,偶尔出来维护一下,反而招致筑阿弥对日吉更粗暴的对待。所以,每当看到日吉受到苛刻的对待,她都装作没有看见。与从前不同,筑阿弥很少去地里干活儿,也很少待在家里。他常常上街,喝个烂醉,回来后便训斥子女、殴打妻子。 “不管怎么干,这个穷家也好不了,家里有太多吃货了,年贡又增加了。要是家里没有这些饿鬼的话,我也加入野武士,也能喝些好酒。这么多拖后腿的……”骂骂咧咧地说完后,还要让本就没什么钱的妻子张罗钱,就算是夜里也让阿友、日吉出去买酒。 “母亲,我还想出去做工。”趁继父不在时,日吉对母亲表达了他的想法。 母亲抱着日吉说:“留在这儿吧,现在你要是不在这个家的话……”后面的话已经化为眼泪,流了下来。奈加侧过头擦了擦眼睛。 看到母亲的那一滴眼泪,日吉已经什么话也说不出了。想从家里逃走的想法,心中的不平、艰辛,全都化为乌有。但是,产生这种让人怜悯的想法,是少年的天性,想去玩乐,想吃得饱,想得到知识,想奔向远方——各种各样欲望的萌芽像野草一样生长着。 知道和母亲说是没有结果的,挥向自己头部的拳头也更加让他冲动。想着“大不了就是这样呗”,这一切使他无畏地直接对着恐怖的继父说道:“继父,我想去做工,与其待在这个家里,我更想去做工。” “什么?想出去做工,好哇,去吃别人家的饭去吧,不过,这次要是让人家给赶出来,就别想进这个家门了。”筑阿弥也和日吉较起真儿来,虽然知道日吉还是孩子,但可能实在是性格不和,他不自觉地以成人的标准要求日吉,像以往一样暴怒。 日吉去了村里的红花店做工。店里的老工人都说着“只会耍嘴皮子,自大的小子,不知分寸的小子”,排斥他。不久老板就说着“看来,你也帮不上什么忙。”让日吉回家了。 筑阿弥瞪着日吉说道:“怎么样?猴子,像你这样的废物,谁也不会养着你的。你现在知道应该感谢父母了吧。” 日吉气鼓鼓的,一副又不是我的错的表情,瞪了回去。反而说道:“继父,你也不耕种,还是不要总去马市赌博、喝酒的好。别人都说母亲很可怜呢。” “你对着父亲说什么呢?”筑阿弥的怒喝虽然让日吉不说话了,但筑阿弥心里也觉得日吉变得难以对付了。每次到别处去做工,然后又回来,孩子都会有让人瞩目的变化,变得和以往不同。他对父母,对家庭的看法都会发生变化,像是突然之间就长大了。对于日吉大人般地观察着自己的眼睛,筑阿弥觉得厌烦、恐惧、讨厌得不得了。 “赶快找做工的地方,给我滚出去。” 第二天,日吉就找到了下一个做工的地方,那是村里做桶的店铺。老板娘说着“这样前途堪忧的孩子,在我们这儿……”只一个月就把日吉辞了回来。日吉的母亲不明白为什么人们说日吉前途堪忧。此后,日吉去泥瓦匠那儿帮过忙,去马市卖过盒饭,也去过铁匠店。但是无论在哪儿都不过三个月到半年时间。日吉的身体渐渐长大,但在中村,人们都给他下了这样的定论——“筑阿弥家的小子,只会耍嘴皮子,干不了什么。”已经没有人愿意雇用他了。面对大家的这种评价,母亲是羞愧畏缩。如果听到人们议论日吉,她总是先说:“那孩子,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人们都不喜欢他,在家里他又静不下心来……”好像日吉是无恶不作的坏蛋,使她卑微地一直道歉。 时间来到了日吉十五岁的春天。 心力交瘁的母亲把日吉叫到膝前,恳切地说:“这次出去,你一定要多加忍耐,要是再被赶回来,连你姨母都没脸面对你姨父。大家又会笑话你……这次要是再犯错,像以前一样被赶出来,我这个母亲都不会原谅你的。” 嘱咐过后,第二天,薮山的姨母就带着他去新川的大户人家见工。去的正是瓷器店老板的家,那儿也是於福的家。於福已经是一个十七八岁的白净青年,帮助养父拾次郎料理家业,作为瓷器店的少爷,他直接参与了家里的生意。 虽说是商人之家,但主从关系十分分明。去见工时,日吉恭敬地跪坐在木地板上。少爷於福则正坐在铺着席子的客厅和养父母吃着点心,喝着茶,聊得正在兴头儿上。 “啊,这不是弥右卫门家的小猴儿吗?听说你亲生父亲过世后,同村的筑阿弥成了你的继父。这回是到我家来做工,不好好儿工作可不行哦。”於福的言谈举止已经成熟得仿佛变了个人似的。 “是。”日吉立刻被带到了仆人的房间。这里还是能听到茶室里主人一家的笑声。朋友於福根本就没有露出丝毫见到朋友的表情。日吉觉得有些失落。 时间长了,习惯了使唤日吉后,於福口头上也开始不客气了。 “喂,小猴儿,明天早点儿起来,去一趟清洲。因为要给官厅送御用的瓷器,所以你就推着手推车去吧。还有回来时去船运那儿一趟,去问问从肥前运来的货物到了没有。另外,要是在路上磨蹭耽搁,还像上次那样半夜回来,就不让你进来了。” 日吉对此的回答总是“是”“唉”,不像那些老仆人说“我知道了”那样毕恭毕敬。 日吉常常被派往那古屋或清洲。每次他都仰视着洁白的城堡和高高的石墙默默地想:“住在里边的是什么样的人呢?怎么样才能住在那样的地方呢?”他幼小的心里对蝼蛄般渺小悲惨的自己有些懊恼。 日吉推着装着沉重货物的小车走在路上的时候,总会有一些披着被衣的美人、时髦的街市女孩儿、年轻漂亮的夫人们悄悄耳语:“哎呀,猴子来了。”“猴子推着车走路呢。” 这时,日吉已经到了能区分女人美丑的年纪,最让他难过的是那些美丽的女子看着他的奇异眼神。那时,室町大名斯波义统作为城主住在清洲,织田彦五郎信友是他的家臣之首。以护城河到五条川为中心,传承着悠久的足利文化,在战乱中仍然维持着繁荣,无愧于国内第一城的称号。 买酒就去酒店,买茶就去茶店,找美人就去清洲的须贺口。须贺口一地有许多妓楼和茶楼。白天,妓女的侍女们拍着球来回地唱着歌。 少年日吉推着堆满货物的手推车,在歌声中迷迷糊糊地通过,心不在焉地想着:“怎么才能有作为呢?”可是想不到什么答案,只是一个念头:“做好现在。”他默默地抱着希望,在心中描绘着各种各样的图像。 美味的食物,富裕的家庭,贩卖精致绚烂的武士用具、马具、衣裳、宝石等的店铺,这些与日吉无缘的东西,在这城市真是琳琅满目。 每次路过热气腾腾的馒头店,日吉都会想起中村家中脸色灰青的姐姐,想着:“真想给姐姐买呀!”路过老药铺的时候,他出神地看着那些草药袋想着:“要是一直能让母亲吃那药,一定能更健康吧。”只是对于筑阿弥他想都没想过。他想要成功的根本原因是他比世上任何人都希望可怜的母亲和姐姐能过上好日子。所以,他每次到城里时,平时的愿望和幻想会比任何时候都强烈。他心里想着:“现在该做什么呢?现在该怎么做呢?” 他如同以往一样心里抱着这个念头往前走着。 “蠢货!”日吉突然被人呵斥了一句。原来是在繁华的路口,他和十多个骑着马的武士还有些牵着马、拿着枪的随从撞在了一起。用麦秸包装的食器散开了,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日吉也和手推车一起被撞得东倒西歪。 “你瞎啊!” “笨蛋。” 随从们边骂着,边咯吱咯吱地踩着打碎的瓷器走了。两边的路人,没有一个上前帮忙的。收拾了碎片,日吉又推着车继续走。社会的不公和愤怒让他热血上涌。 “怎么做才能让那些家伙跪在我的脚下呢?”他认真地思索着这个有些幼稚的问题。可是,过了一会儿,一想到回到主人家要面对的训斥和於福的冷脸,如大鹏展翅般膨胀的空想就都消失无踪了。他心中有着些许担心。 <hr /> 注释: 群盗 天全黑了。日吉把手推车放到小屋里,在井边洗了脚。 因为这一带被称为瓷器之乡,所以瓷器店就像土豪的宅邸一般。 主屋很大,说不清有几栋,和仓库连成了一片。 “猴子,猴子!”於福边叫着边走了过来。 日吉从石井的阴影中起身,“喂”地应了一声。於福觉得气不打一处来,拿手中的细竹打了下日吉的肩膀。正擦着脚的日吉摇晃了一下,脚又踩到地上弄脏了。 “有对着主人说‘喂’的吗?怎么教都改不了的家伙。这儿可不是寻常百姓家!” 这个年轻的主子,在巡视雇工的大杂院时或突然袭击检查仓库里雇工的工作情况时,时常拿着一根细竹棍。日吉今天并不是第一次被打。 “怎么不吭声?” “……” “现在,应该说‘在’。” “……” “不说啊,你这家伙。” “在。”日吉在再次被打前改变了想法,改口应道。 “什么时候从清洲回来的?” “刚回来。” “说谎!我问了厨房的人,说你已经吃过饭了。” “因为我眼晕,好像要晕倒似的。” “怎么回事?” “肚子太饿了,好不容易才走回来的。” “什么呀,只是肚子饿了。回来了,为什么没去告诉主人,给主人请安?” “因为我去洗脚了。” “别找借口!今天我问厨房的人,听说送往清洲的瓷器在途中少了不少?” “是。” “要是不说实话,觉着能说谎骗过我,觉着像跟厨房那些家伙说时一样嬉皮笑脸地混过去就错了,今晚决不饶你。”於福拽着日吉的耳朵说着“过来”,走了开去。 “对不起。” “说谎是会养成毛病的,到我父亲那儿,说个清楚。” “饶了我吧,饶了我吧。” 於福并没有放手,井边的几个雇工目送他们离开,都觉得日吉的道歉声跟猴子一样。 想着要向父亲拾次郎报告,他们就抄了近路。仓库前到院门的路上种了很多孟宗竹,竹子很茂密,从里边看不到外边,从主屋也看不到里面。走到这里,日吉一下子停住了。他“呀”了一声,伸手去甩於福的手,又接连喊了几声。 日吉瞪着吓了一跳的於福说:“我有话说,你给我听着。” “喂,你这是干什么呀?” “什么干什么?” “对着主人,你这家伙……我,我可是主人啊!”於福青着脸颤声道。 “所以我不是一直都很顺从吗?喂!” “……” “喂,於福,你这家伙把以前的事都忘了?我们不是朋友吗?” “那些都是陈芝麻烂谷子。” “陈芝麻烂谷子?是你想忘就忘的吗?你被人欺负,被‘中国种,中国种’地叫着的时候是谁帮你的?你还记着吗?” “记是记得。” “要是记得,就应该想着报点儿恩吧。”个子小小的日吉斜眼瞥着比他高大得多的於福,让人分不清谁年纪更大些。 “我要告诉其他的雇工,老爷人是不错,但少主人是个不知人情的狂妄小子。” “……” “像你这样没吃过苦的少爷,要是能过过穷日子,尝尝到别人家蹭饭的滋味就好了。” “……” “以后,你要是再欺负下人,让我吃苦的话,我会做出什么就不敢保证了。我认识一位御厨的野武士,手底下有上千人,要是让这位大爷来的话,一个晚上就能踏平你家。”日吉说得起劲儿,威胁得有些过分了,生来胆小怯懦的於福被他的语气、神色镇住了。 “於福少爷!” “少爷,少爷!”从刚才开始,帮佣的男男女女就一直在找於福。可於福受制于日吉的眼神,连应声的勇气都没有。 “要不你喊人来?”日吉像是好心地低声建议道。 “你现在可以走了,但要记住今天的话。”扔下这句话日吉就先回去了。其实他心里也有些忐忑不安,万一现在还在里面的於福喊叫起来怎么办?结果,什么事也没发生。 时光流逝,这件事渐渐被淡忘。日吉十六岁了。年满十六岁时,普通百姓和商人都有各自的成年庆祝方式,换服束发,正式成为社会的一员。对于日吉,不用说这些庆祝,连给他买一把扇子的人都没有。但因为是新年,他和其他的男用人一起挤在厨房木地板的角落里,吸着鼻涕,很难得地吃着黄小米做的年糕。即使在这样的时刻,他心里想的还是:“这个正月,妈妈和姐姐有年糕吃吗?”身为种植黄小米的老百姓,却常常在正月没有年糕吃。 在日吉回想往事的时候,其他的男用人也在闲谈着。 “今天老爷又请了很多客人,我们也得陪着听他们长谈,又是一个长夜啊!” “讨厌,难得的正月呢。” “要不故意弄坏肚子,躺着休息?” 每年两三次,瓷器店老板拾次郎会请客人来家里,初春时、惠比寿讲时或者随便找个理由。傍晚时开始,濑户的工匠们,那古屋、清洲的武士和亲朋好友等纷纷而至。 “欢迎光临……您来了!”拾次郎当天心情会格外好,站得直直地亲自迎接客人,说着客套话。他容貌秀丽的妻子和女儿也会参加茶会,用一些很珍贵的器具装饰插花,如果客人希望的话,她们也会帮入她们眼的客人洗手泡茶,让客人享受雅致周到的招待。 东山殿提倡的茶文化,饮茶风雅。这种风气不知何时已传到民间,其影响在民间处处可见,从草席、帷帐、地板到杯盘,不知不觉间这股风尚已经融入日常生活中。由于濑户村一带烧制的瓷器十分清雅,大多用于饮茶,因此瓷器匠人也多懂得茶道。在狭窄的小房间里,一枝花,一杯茶,就可以让人忘记战乱,忘记人生苦恼。虽说不出什么道理,却可在尘世中自养正气。 “这是尊夫人吧?”一位四十多岁身材魁梧的武士,在纷至而来的人群中向瓷器店老板的夫人走去,殷勤地问候了她们,说道:“您知道米野的亲戚七郎兵卫大人吗?我是七郎兵卫介绍来的。不巧的是,七郎兵卫感冒了,不能前来。我就不客气一个人来了。我是御厨的渡边天藏。”最后他报出了自己的名字。这人虽然谦虚,但也有乡野武士的粗犷。他跟拾次郎夫人要了一杯茶,夫人就用黄濑户的茶杯给他泡了一杯茶。 “我对这一套不是很懂啊。”他自我辩解似的说,一边放松地喝着茶,一边在那儿打量着。 “果然名不虚传啊,真是有品位的有钱人啊,这么好的茶具,冒昧地问一下,那个水瓶莫不是被称为红瓷的名器吗?” “您注意到了吗?正是红瓷。”他哦了一声,又仔细看了看那水瓶。 “红瓷的话,现在在堺的商人中也是千金难求的,嗯,先不说价钱,这么看着还真是养眼呢。”正说着话的时候,下人迎出来说里面已经准备好了。 “请随我们到那边去吧。”夫人和小姐说着带着他往大厅来了。 大厅里沿着隔扇和墙壁摆着几十人的饭菜,身为主人的拾次郎在正中间,跟大家打着招呼。他的妻子女儿和家里的女仆在一旁侍酒,然后如同以往一样说着“那么,我也来尝尝”,坐了下来。坐下后他就开始讲起他年轻时在明国的见闻来了。在那时几乎没有几个人知道明国。他为了和大家聊明国而把客人请到家里,大摆筵席。 像这样举家接待、宴请客人的事一年总要有几次。其实在瓷器店主拾次郎的心里,比起向大家炫耀自己知道的明国知识,出国经历,这种茶会有更重要的意义。那就是为了比宠亲生子更加宠爱、精心养育的於福。拾次郎这样做缘于於福并非他的亲生子。这是大家都知道的。同时,於福并不完全是日本人的传言也不知何时传了开来。因此,於福小时候常被玩伴儿“中国种,中国种”地嘲弄,有时也哭着回家。这样一来,本来就内向的於福就变得更加内向了。每次看到这样的情况,拾次郎都很心疼,感觉没有完成已故的五郎大夫的嘱托。 於福的生母是一个叫梨琴的、出身低下的中国女子。在景德镇有一位从日本伊势松阪来学制瓷的日本人,於福是梨琴和这位来自日本的祥瑞五郎大夫的孩子。杨景福是於福小时候的名字。五郎大夫回国时,身为下人的拾次郎背着杨景福辗转历经千里海路,把他带回了日本。但回国不久后五郎大夫就病逝了。本想以在明国学到的知识为基础,为祖国的制瓷业开创出新局面的梦想也在中途破灭了,更不能养育他和梨琴的孩子了。 於福就是那时主人在弥留之际托付给他的。既然回到日本再叫杨景福就有些怪了,所以改了於福这个名字。但在松阪,於福是中国人的孩子是藏不住的秘密。祥瑞死后,拾次郎就离开了松阪,回到了故乡尾张。拾次郎从这濑户村出产的瓷器开始,经营各处窑场的制品,生意遍及那古屋、清洲、京城、大阪等地。於福的身世和他的母亲并非本国女子之事也因与各地往来频繁,在此地被人知晓。 拾次郎考虑到世人对明国的事不是十分清楚,而且这么半遮半掩地瞒着也会让人觉得奇怪,想着对大家讲明明国是什么样的国家,从而也能让於福有所自知,不再对自己的身世惴惴不安,懦弱的毛病也许就治好了。拾次郎广请宾客,说着自己擅长的明国逸事,正是出于这种心理。于是,客人也圆滑地借着敬酒的机会催促道:“主人家,再给我们说一个明国的事吧。” 对于觉得天竺、大唐等就像梦中国度的人们来说,火枪传来,见识到了自鸣钟和条纹、印花等纺织品,得知了在这广阔的天地之间,除了日本还有着那么多大国。 拾次郎对着满座的宾客说道:“不能把明国跟葡萄牙、西班牙、荷兰等红毛人之国视为同等。因为,明国和日本同在东洋,虽然是不同国家,但肤色、毛发、文字、思想、道德甚至血脉都是十分相似的。” 随后他比较着日本和明国说道:“秦时、汉唐都有很多人从各地移居到日本。之后这些人为日本的文化留下了许多功绩。同时,从古时载着日本遣唐使的船只在海上频繁往来,交易知识物产,两国真的是唇齿相依的关系。比如说,在他们移居前的地方就有类似于日本的豆腐似的土产。不只是食物,山川风物、人情道德、美术文学全都不可思议地相似。虽然是这么相似的国家,但也有完全不同之处。日本的皇室一直没有变更地延续着,可那明国,可能是因为是大国的原因吧,几千年来,王权的争斗不休,胜者自称为王,因民心不能归一,所以历史纷乱复杂,从而国情也就大不相同。日本虽也有暴乱战争,但作为中心的朝廷是稳固的,几千年来一直不变。这么想来,我们真是生在了好国家啊。” 这样不露痕迹地告诉於福无须自卑,告诉众人明国和日本的密切关系。所以於福近来也变得不那么内向,仆从和外人都不敢轻视了。 “哎呀,谢谢款待,今晚也听了不少新鲜事啊。” “已经知道了不少,夜也深了,就到这儿吧。” “差不多了,告辞了。” “这么说要回去了?”那晚的宴会顺利结束,客人们一个个地回去了。之后,下人们就开始忙了。 “唉,终于结束了!” “对于客人可能很稀奇,可是我们可是成年地听这明国的事儿啊。”说着这样的话,打着哈欠,一大群人一起收拾打扫。当然日吉也被支使来支使去的,在里面四处奔走。不久大厨房的灯熄灭了,主人房里的灯也熄灭了,围护着宅院的土墙的门上也挂上了结实的门闩。虽然不是武士之家,但时下稍有些财产的人家都会建筑土墙,在屋舍周围挖掘沟壕,门内也会准备两三重防盗设施。 像这样对夜晚的不安,自广仁之乱后,都市和乡下都成了理所当然的事,谁都不会觉得怪异。天黑了就睡觉,已经成了习惯。以睡觉为唯一享受的下人们,回到自己的小屋像牛一样呼呼大睡。在屋子一角,枕着木头,盖着薄草被还没有睡着的日吉突然“哎呀”了一声,抬起了头。今晚他也在下面伺候客人,认真地听了主人拾次郎的明国逸事,本就容易幻想的他,激动过后,好像有些发热,怎么也睡不着。 “怎么了?”日吉起来坐在被子上。刚才后面确实有好像树枝折断的声响。这之前的一瞬间也感觉像是有人的脚步声。 日吉偷偷地从厨房往外边看,这时正是连水都被冻住,如剑的冰柱悬在屋檐下的寒冷半夜。不经意往后边的大树上一看,有一个人正往上爬着。刚才的响声是这个人踩断一个树枝发出的。日吉全神贯注地盯着树上那人的行动。男人在空中挥舞着萤火虫般大小的火光,那一定是火绳。红色的旋涡中,有微小的火星散落风中——他是在向外边传递信息。 “啊,要下来了。”日吉跳了出去,像黄鼠狼一样躲在暗处。从树上滑下的男人大步地往前边走去。日吉觉得可疑,也跟在后面。 “呀,是今天晚上见过的客人啊。”虽然他不可置信地念叨着,但还是记起这个人了。那是自称是附近御厨村的渡边什么的人,去喝了夫人的茶,也始终很认真地听完主人拾次郎的话后回去的一个客人。客人应该一个不剩地都回去了,可是他是怎么藏,藏在哪儿了呢?而且他现在的打扮和晚上完全不同,穿着草鞋,卷着裤腿,腰横大刀,秃鹰般阴险的眼睛四处看着的样子,一看就充满了杀气。 “等着,等着。这就开门,别出声。”说着,那个奇怪的人就靠近门,正要打开。这时,外边也有很多人低语着推着门,摇晃得门咔嗒咔嗒作响。 土匪来袭击吗? 是这样啊,野武士的头目,在夜里叫来了大群手下来抢劫来了。是盗贼!日吉在阴影中发觉后浑身血液就开始沸腾,有些不知所措,但这迷失和恐惧都是在忠于主家之外的。不,或许说,忠于主家是他心中唯一所想,完全没有其他的想法。那时日吉的做法大胆之极,简直就是白痴的作为。 “大叔。”日吉毫不在乎地走了出来,像是想好了什么,他对着背对着自己正要开门让大批手下进来的野武士渡边天藏这么叫着。 “……”渡边天藏明显从脚到背颤抖了一下,根本没想到是一个十六岁的童仆在叫他。回头一看,是一个猴子似的不可思议的少年正满眼亲昵地走到近前来。野武士渡边天藏像是要在他的脸上看出洞来似的盯着他。 “你是谁啊?”看着他一副不想说什么的表情,渡边天藏开口问道。 日吉一脸平静,也许是根本就忘了危险吧。他没再微笑,也没什么特别的表情。 “大叔,你是什么人?”日吉反问道。 “什么?”渡边天藏怎么都想不明白,怀疑这人是不是傻子,但他看到那双让人不能松懈的眼睛,明明是个孩子,却又觉得很有压迫感。于是,渡边天藏想逼退日吉的视线,所以狠狠地瞪了回去。 “就像你知道的,我们是御厨的野武士。你要是叫喊,我就杀了你。我们也不是像恶鬼一样来索命的,要是不想死就去柴房什么的躲着。”他想着做出拔刀的样子,日吉就一定会被吓跑。天藏亮出大刀的刀柄时,日吉露出小白牙笑了。 “那,大叔是盗贼啊。是盗贼的话,拿了你想要的东西走就行了。” “啰唆,走开!” “走也行,但是那边的门一旦打开,大叔们就一个也别想活着离开了。” “你说什么?” “不知道吧?谁都不知道,只有我一个人知道。” “小子,你有点儿狂啊。” “大叔才是,竟然到这家来偷盗。” 门外的人不知道这里的纠缠,等得不耐烦了,敲着门问:“还没好吗?还没好吗?” “等着,稍等会儿。”渡边天藏压制下门外众人,又对日吉说,“你说进了这宅子就不能生还,是真的吗?” “真的。” “那是为什么?你要是胡说八道,我就把你的脑袋扭下来。” “我可不白告诉你。要是不给我点儿什么就不说。” “哦。”天藏带着对日吉的怀疑,重新看向这座宅子。虽然星空璀璨,但这被土墙围绕的宅院安置布局都隐在深夜的黑暗中。 “你想要什么?”他试着问道。 “我不想要什么东西,要是让我当你的手下的话……”日吉说道。 天藏看着他的眼睛:“你想加入我们?” “嗯。” “想当盗贼?” “嗯。” “你多大?” “十六。” “为什么想当盗贼?” “这儿的主人总是任意使唤我,这儿的仆从也总是‘猴子猴子’地欺负我,我想成为像大叔一样的野武士,给他们点颜色看看。” “好。我可以收你做手下,但你得先表表忠心。说说你刚才说的事儿吧。” “是为什么说进入这家的人都得被杀死的事吗?” “是啊。” “大叔的计划太糟糕了。今天晚上你化装成客人,混在客人中来过吧?” “嗯。” “客人里有认识叔叔的人哦。” “不可能。” “你说不可能,可是主人却知道了。所以天一黑,客人还在的时候主人就派我们去了薮山的加藤弹正大人家,因为知道半夜肯定会出事,所以请他前来。” “薮山的加藤?啊,织田家的属下加藤弹正啊。” “弹正大人和我家主人有亲戚关系,立刻就召集了十多个武士,今晚扮成客人来了,现在在家里等着呢,我可没说谎哦。”日吉说得很真实,从渡边天藏因完全相信而变得狼狈的脸色就可以知道。 “嗯,是吗?那他们干什么呢?” “到刚才为止都围坐在一起,喝着酒等着,但觉得可能不会来偷袭了,就各自睡了。让我一个人在这么冷的夜里站岗。” “这么说,是吩咐你站岗,你才站在外面了?”日吉点头时,天藏飞身而至,用大手捂住他的嘴说。 “你要是叫,就没命了!” 日吉挣扎着:“大叔,大叔,跟我们说好的不一样啊!我不会叫嚷的,你放手啊!”他一边在天藏的掌中叫着,一边用手扒着天藏的手。 天藏摇头:“不行,我是御厨的渡边天藏。虽然听了你的话,知道这家已有所准备,但就是这样我也不能空手回去,那样就没脸见我的手下了。” “所以……所以呀!” “你想怎么办?” “我会把大叔想要的东西拿给你的。” “你拿给我?” “是呀,那样就行了吧?不用砍来砍去的,就解决了。” “你确定吗?”天藏收紧了日吉脖子上的手,逼迫他道。因为门迟迟不开,门外天藏的手下起了疑心,又惶恐又怀疑地频频叫着: “头……头儿!” “出什么事了?” “这门怎么了?”他们开始摇晃大门。 天藏拨开一半门闩,从开了的缝隙对外边说: “情况有些不对,都安静点儿。还有,你们也不用围在这儿,藏到那边阴影里比较好。”于是手下们带着怀疑和惧意散开了,在草丛呀,树影呀各自藏了起来。日吉为了拿出渡边天藏让他拿的物品,从仆人的房间悄悄地向主屋走去,到了一看,半夜主人的房间应熄灭的灯火却亮着。 “老爷!”日吉在走廊恭敬地叫了一声。虽然没有回答,但却感觉主人拾次郎和夫人都没坐在那儿。 “夫人!”他又叫了一声。 “……谁?”是夫人的声音,明显地因恐惧而颤抖着。刚才那些细微的声响和人声已经惊醒了主人和他的妻女。他们慌忙起身,察觉到有土匪来袭,正不知所措。日吉拉开门走了进去,主人拾次郎和夫人都盯着他看,带着无法抑制的恐惧不安的表情,无言地睁大眼看着他。 “野武士来了,有很多人。”日吉禀告。 主人夫妇无声地咽着唾沫,紧咬着牙根无法言语。 “要是让他们踏进来就大事不好了。老爷和夫人都会被绑,出五六个死伤的人也是肯定的。所以,我设计让野武士的头目在外边等着。”日吉把对渡边天藏说的话原原本本地对主人夫妇说了一遍。 “所以,老爷,把野武士头目想要的东西拿出来给他吧。我给他拿去,给他了,他也就会走了。” 过了一会儿,“日吉,野武士的头目,到底要什么呢?”拾次郎开口了。 日吉立刻答道:“是,那盗贼渡边天藏看上的是当家珍藏的红瓷水瓶。” “啊?要红瓷水瓶?” “说是给他那个的话就走,没有这么便宜的事了,给他比较好。还有,这是我的计策,所以就做出让我偷偷拿出去给他的样子吧。”日吉有些得意地向主人夫妇建议,但拾次郎原本就比夫人阴郁惊恐的眉目间都有些发黑了。 “红瓷水瓶不是为了今天宴席,从库中取出,在茶会上用的那个瓷器吗?野武士的头目也真是个愚蠢的家伙,还以为他想要什么呢,跟我说要那个东西。”日吉有些窃笑的样子这么说着,可夫人呆住了,更加无语,拾次郎长叹一声,说道:“真为难啊!” “老爷,您为什么考虑那么久?舍了一件瓷器就可以不见血光地渡过难关啊。” “那可跟我卖的那些瓷器不一样啊。那是即使在明国也不多的珍品,是我费尽心思从明国带来的,而且还是已故的祥瑞大人的遗物啊。” 拾次郎一开始说,夫人也一起说道:“那是在堺的茶道用具店里,千金难求的呀,你……”虽然忍不住恨意说了,可是还是惧怕野武士。现下的世间,在各国都有很多因为反抗而被杀、家宅被烧的例子。这种时候,男人还是果断些好,很快拾次郎将难以割舍的留恋忍痛割断,说着“避免不了啊”,同时也多少恢复些倨傲的神态,从涂饰精美的柜子的小抽屉里拿出钥匙,扔在了日吉面前说道:“拿去吧。”虽然心里觉得日吉有着与年龄不符的才智,设了很高明的计策,但对这么轻易失去的红瓷水瓶的执念让他悔恨至极,没有夸奖日吉。日吉一个人去了仓库,抱了一个盒子回来了,把钥匙还给了主人。 “熄了灯,静静地休息比较好,不用担心。”提醒完了,日吉又再次走出门去。 “怎么样?” 半信半疑等着的渡边天藏从日吉手上接过盒子,查看着里面的物品。 “嗯,就是这个。”他脸上的表情放松了下来。 “那大叔们还是早些回去比较好。刚才我在库房找东西的时候,点了蜡烛,所以加藤大人和其他的武士们醒了,说是要在宅里巡视一圈呢。”日吉一催,天藏立刻慌忙往门外奔,“小子,欢迎随时来御厨,让你做我的手下。”说完,身影消失在黑暗之中。 <hr /> 注释: 猫饭 天亮了,惊恐的一夜终于过去了。 第二天白天,因为还是新年期间,来庆贺新年的客人一直络绎不绝。但瓷器店里有一种微妙的消沉气息在空气中飘浮着。主人拾次郎表情失落,一直都很活跃的夫人也不见踪影。在她的房间里,儿子於福正安静地坐着。她好像还没有从昨夜的恐惧中清醒过来,脸色苍白,像病人似的躺着。 “母亲,刚才,我已经跟父亲聊过了,现在,您就放心吧。” “是吗?怎么说的?” “开始时,父亲对我说的话半信半疑。我有跟他说了日吉平日的态度举止,还有我记不清什么时候他抓着我威胁说要把御厨的野武士叫来的事,父亲才得知,吓了一跳的样子。” “说了要立刻解雇他吗?” “那倒没有说,父亲还在考虑,可能觉得日吉是个有可取之处的小猴子。但我也说了,不能在家中养贼的喽啰。” “最重要的是,我一开始就不喜欢日吉的眼神。” “那个我也说了,说完后,父亲觉得他要是跟大家都那么难以相处的话,就只有解雇他了。但是,因为还有薮山加藤大人的面子,他自己不太好说,让我们去谈,还嘱咐不要冒犯到他们。留下这话,父亲就出门去了。” “那太好了。那种像猴妖似的孩子,连半天我也不想用了,实在是受不了了。现在,日吉干什么呢?” “在库房帮着打包呢,要不我立刻把他叫来,现在就告诉他?” “算了吧,我不想看到他的脸。既然你父亲已经说了。你就今天把他送走,不就行了吗?” “是。”於福心里是有一些胆怯的。 “我明白了,报酬怎么办呢?” “本来就没说给薪水什么的。他也没干多少活儿。我们供他吃,供他穿,这就已经多过他做的了。这么办吧,他现在穿的衣服就给他吧,再给他两升盐。” 於福觉得自己一个人去跟日吉说的话,总有些不对劲儿。所以他带着别的雇工一起往外边的瓷器库房走去。他到库房后看着里边叫道:“猴子,在这儿吗?” 头上顶着些秸秆干活儿的日吉说:“在,什么事?”他比平时都有干劲儿地回答着,跳了出来。 日吉觉得昨晚的事跟别人说不太好,所以谁也没有告诉。但他自己心里很得意,觉得主人今天一定会再次夸奖他,一天都暗自等待着。於福的旁边站着雇工中最强壮、日吉平时最怕的伙计。 “猴子。” “啊?” “你,今天开始就回去吧。”於福说道。 “去哪儿?”日吉惊异地看着他说。 “哪儿?你自己的家呗。你现在还有家吧。” “家有是有……” 没等日吉问出为什么,於福抢先说道: “到今天为止,你被解雇了。现在穿着的衣物就给你了,马上走吧。” 身旁的伙计拿着日吉的衣物包袱和两升盐道: “这是夫人的心意,赏给你的东西。不用道谢了,马上从这儿出去吧。” “……?”日吉有些茫然。 然后,血一下子涌上了脸,眼神像是要向於福扑过来般的愤怒。 “……明白了吗?”於福向后退着,从伙计手里取了睡衣包和盐袋放在地上,慌忙走了。 日吉对着那身影,又是那个像是要扑上去的眼神,可是,眼中慢慢充盈了满满的泪水,什么都看不见了。他像野火一样的愤怒想要肆虐发作的同时,母亲悲哀的面容也出现在他的脑海。来这里做工前,母亲含着眼泪说道: “这次要是再被赶出来,不仅失了薮山加藤大人的面子,母亲我也会觉得羞耻,没脸见人。”每次生了孩子后,都愈加憔悴的母亲,让他含着泪,抽着鼻子,像是不知该怎么做似的,呆站在那儿。 “猴子!” “你想怎么办?” “怎么又弄砸了,不是说了解雇吗?” “已经十六岁了,到哪儿都能吃口饭,你是个男人,别哭,别哭。” 其他的雇工和在场的人笑着,大家在他周围来来往往地干着活儿说道。在日吉的耳里,只是觉得大家在嘲讽他。可他也没有让任何人看到他的哭脸,反而回头露齿笑道: “谁哭了?我已经在这瓷器店待腻了。下次要去武士家,我要去侍奉武士。”日吉背起睡衣包,用地上的一根细竹棍插着盐袋挑在了肩上。 “要去侍奉武士哦。” “哈哈哈哈哈,”他说着那种话逞强。 虽然不讨厌他,但是也没有一个人同情地目送日吉远去的身影。日吉踏出土墙后,立即就被蔚蓝的天空吸引了,只感觉到没有束缚,自由了。 去年八月,在与今川家的小豆坂战役中,为了立功,深入敌军阵营的弹正身负重伤,终于回家来了。弹正自回来后就一直卧床养伤,让妻子伊都看护。经过了寒冷的岁末,到了正月,腹部的枪伤每日疼痛,痛苦的呻吟声不断传出。伊都正在宅院中的溪流边给丈夫洗沾满脓血的汗衫时,突然听到了一阵歌声。 “是谁呀?……这么悠闲……”伊都有些火大地站起身,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因为房子在光明寺山的半山腰,把头伸到土墙外就能看到山下的路和中村的耕地,也能眺望到广阔的庄内川和尾张平原。萧索的冬日残阳,渐隐于田野尽头,今天也已是日暮时分了。 “晚上要纺线,天黑就到了晚上,赶着滴溜溜地纺线啊,时日却比纺线更难熬,呀哟,更难熬!”歌声很大,是不知当下社会的险恶和疾苦之人的声音,唱的是室町末期人们唱腻的纺线歌谣。传到尾张一带后,农家姑娘经常带着乡音传唱。 “哎呀,那不是日吉吗?”伊都远远看着从山脚边唱着歌边走上来的人,吓了一跳。来者正是前年拜托弹正介绍到瓷器店去做工的日吉。他背上背着一个不知装了什么的脏兮兮的包袱,肩上扛着一根不知挑着什么的竹棒,悠闲地走来。 “哎呀,一转眼长这么大了……”打量了一番后,她对日吉虽然长了个子但却依旧不知愁滋味的样子有些吃惊。 “——纵然辛苦,却怎么也得不到回报呀,唉!” “啊,姨母,你怎么站在那儿?今天……”日吉到了跟前,对着伊都点了一下头。边唱边走的他,轻松地问候了伊都。但是,年轻的姨母好像忘了该怎么笑似的,脸上还是一片阴沉。 “真是少见,是让你到上面的光明寺办事吗?” “不是。”日吉挠挠头,有些为难地说,“我被瓷器店解雇了,想着不跟姨父说一声不太好,就过来了。” “啊?怎么又……?”伊都皱起了眉。 “你,怎么又被赶出来了?” “那是……”日吉想解释一下,可不知为什么又开始觉得麻烦,就作罢了。 “姨母,姨父在吗?在的话,让我见一见行吗?我有事拜托。”日吉央求道。 “真是不像话,我丈夫在小豆坂战役中身受重伤,有今天不知有没有明天的状况,怎么可能让你见!”年轻的姨母毫不客气地说,“真是的,有你这样吃不得辛苦的孩子,中村的姐姐也真是可怜哪!” 日吉听了后轻声地问:“那,我有事想拜托姨父,不行是吧?” “什么事?” “姨父是武士,下次我想找个武士家做事,想让姨父介绍。” “你今年到底几岁啊?” “十六岁。” “已经十六岁了,你也多少懂些事理吧。” “所以啊,我才不想去那些寻常的地方做工了。姨母,没有什么可以介绍的地方吗?” “你也给我看看情况。”伊都没有一丝玩笑意味地告诫道。她瞪着日吉说:“武士家不会使用与他们家风不符的人,像你这种乡下长大的散漫小子,哪里会要你!” 婢女赶来报告:“夫人,您快点儿来吧,老爷好像很痛苦的样子。” 伊都听后,什么也没说立刻就进去了,仿佛日吉根本不存在似的。 被留在那儿的日吉,发呆了一会儿,看了看黄昏时尾张平原的流云,不久后他还是从土墙口走了进去,站在加藤家厨房的外边。 虽然想马上就回中村的家,想见母亲,可是一想到继父筑阿弥,他就觉得回家的路满是荆棘。 “还是先找到下一个做工的地方吧。”正是考虑到这个,所以日吉才先到薮山加藤家来说说,想先到这儿来看看。可是,弹正受了重伤。 “怎么办呢?”饿着肚子,日吉一边想着,一边漠然地想着今夜的住处。突然觉得冰冷的脚上,有什么柔软的东西贴了上来。低头一看是一只可爱的小猫。日吉抱起它,坐在厨房的边儿上。 “你也肚子饿了吗?” 日暮时分的残阳,映照着他和小猫四周的寒意。小猫在日吉怀里瑟瑟发抖,暖和一点儿后就“吧嗒、吧嗒”地舔日吉的脸。 “不要,不要舔。”日吉躲避着对小猫说。他并不喜欢猫,可是现在除了这只小猫以外没有人亲近他。突然传来了女人的惊叫声,日吉支起耳朵,小猫也惊得瞪圆了眼睛。对面廊下的房间里,突然传来了病人特有的暴躁怒斥声。不久,伊都就哭肿了眼睛退回厨房来了,可能不知为什么,她让弹正生气了,她用袖口擦着眼泪,把煎药的陶罐放在了炉上。 “姨母……”日吉小心翼翼地叫道,他一边摸着小猫的背,一边说,“这只猫,肚子饿了,一直在发抖。不喂它的话,就要死了……” 其实他也是在说自己也还饿着。可是,对伊都来说,这却不是管猫吃没吃饭的时候。 “你还在这儿啊?即使天黑了,也不会让你在这儿留宿的。”说着,她又开始擦眼泪。她煎着药,一个人抱着肩沉思,年轻的姨母身上已经不见了两三年前的幸福模样和初为人妇的美丽容颜,已经像被雨水打过的花一样凋零了。日吉抱着猫,和小猫一起忍着饥饿走向睡铺。 “姨母哭了,也许是有担心的事吧?”日吉设身处地地想着。他目不转睛地看着伊都,突然,他觉得年轻的姨母的身形有些奇怪,脱口问道:“姨母,姨母的肚子大了,是怀孕了吧。” 哭泣的伊都,正在最难过的时候,突然被问了这样的问题,好像被打了脸一样,猛地抬起头。 “你一个男孩子,这种话可不是你说的!下作的孩子!”伊都更加难过,生气地说。 “快点儿,趁天还没黑,中村也好,什么地方都好,你快走吧。我现在没精力招待你。”说完就哽咽着躲到屋内去了。 “……回去吧。”日吉自言自语,正要站起来,小猫却不肯离开他温暖的怀抱。这时婢女因为日吉刚才的话,用小碗盛了些凉饭,浇了些汤,一边给小猫看着,一边叫着小猫。看见了饭,小猫抛开了日吉的怀抱,朝着饭奔去。日吉一边咽着口水,一边出神地看着猫食和小猫。 “……” 没有人给日吉晚饭。日吉决定回中村的家去。他饿着肚子起身,走在院子里时,脚步声引来了从一个紧闭着窗户的房间里传来的盘问声。 “谁呀?” 日吉吓了一跳,但立刻听出是弹正的声音。他答道:“是日吉。”他想着正好趁这个机会告诉弹正他被瓷器店解雇回来了的事。 “伊都,把那个打开。”弹正的声音在屋内响起。 但是,他的妻子一直在劝说,傍晚的风冷,凉着了,伤口又会疼了,并没有打开拉门。 “蠢货,多活个十天二十天又能怎么样?打开!”弹正又怒道。伊都哭哭啼啼地拉开了门。 “日吉,会影响他养病的,问候完就赶快回去吧。” “是。” 日吉就站在那儿朝病室行了礼。加藤弹正把病重的身体靠在被褥上。 “被瓷器店解雇了?” “是的。” “嗯,也好。” “……” “被解雇也不必觉得有什么羞耻的,只要不做不忠不义之事就好。” “嗯。” “你的父亲,以前也是武士,武士啊,日吉!” “是。” “只是为了吃饭,是为了口腹之欲而碌碌无为的武士,要为了尽天职,为了尽自己的本分而度过你的一生。食物只是无关紧要的东西,是人天生命里注定的。所以,你一定不要成为一生都为混饭而碌碌无为的人。” 盐 已经快半夜了。 因严重的惊风病而身体孱弱的小竹,终于不哭了,在稻草一样的被子里,他松开了母亲的乳头。 “母亲,起来该着凉了,就那么躺着睡吧。”姐姐阿友阻止了操劳的母亲。 “怎么,你父亲还没回来吗?”奈加问道,说着起身和阿友一起熬夜做晚上剩下的工作。二人在炉火边,勤勤恳恳地工作着。 “父亲怎么了?怎么现在还没回来?” “现在还是正月呢,真是的!” “以母亲为首,家里的人连一块庆祝的年糕都没吃上,这么冷的天,还得熬夜工作。” “男人是要交际的……” “就算是一家之主,可是也不劳动,总是喝酒,回来后就欺负母亲,我,我真的很气……” 阿友已经到了适婚年龄。一般来说已经是应该嫁人的年纪了。可是她没有留下母亲选择嫁人,她知道家里的情况,不要说新年的新衣,就是胭脂水粉在梦里也不曾想过。 “你说的是啊。”母亲流着泪说,“你的父亲是这样的人,如果不是的话,日吉也会长成一个不错的青年,你也可以嫁人。可是,你看,我已经知道了,丈夫不好好儿选的话……” “母亲,我还没有想嫁人的事,我会一直在母亲身边的。” “女孩子,怎么能不嫁?别告诉你现在的父亲,我从你已故的父亲弥右卫门在战争中受伤时,国主给的钱里,留了一贯钱给你做成婚费用。平时留心积攒了一些线头,也有七个线球了,我想用那个给你织一件窄袖便服……” 阿友打断了母亲的话,“啊,母亲,好像有人进外屋来了。” “是你父亲吗?” 阿友站起身来,往外屋看着,“不是。” “那,是谁呀?” “是谁呢?……别说话。”她们感觉很怪异,阿友屏住了呼吸。 “母亲。”是日吉的声音。黑暗中,日吉就一直站在外屋,没有进来的意思。 “哎呀,这不是日吉吗?” “……嗯,是我。” “怎,怎么了,这个时候回来?” “我让瓷器店解雇了,所以回来了。” “啊?解雇了……” “原谅我,母亲,原谅我……”日吉在外屋的黑暗里,抽泣着。奈加和阿友跌跌撞撞地走了过去。 “被解雇了,事已至此可怎么办呢?好了,你先进来吧。怎么总在那儿站着?” 奈加想去拉日吉的手,可是日吉却摇摇头说:“不了,我不进去了。我马上还要走的。要是在母亲的身边睡一晚,就该不想走了。” 日吉突然被解雇,回到这个贫穷、复杂的地方,他的母亲是觉得很为难的,但听到他说不进来,马上又要在这深夜离开的话,更让她心痛,她惊讶地看着他说:“你要去哪儿?现在走吗?” “我也不知道,但是,这次我要去侍奉武士,一定会让母亲和姐姐放心的。” “去侍奉武士?” “母亲,虽然您说过不要我做武士,但是,我还是想成为武士。薮山的姨父也说了。要趁现在,我要做武士。” “就算是那样,你也先进来,明天早上和你继父商量一下吧。” “我不想见他。”日吉摇头道。 “母亲,我可能十年左右不会回来,您要保重身体,好吗?……姐姐,你也先不要嫁人,虽然很对不起你,但是请忍耐一下。我要是成功了一定会回报你的,我要让母亲穿绫罗绸缎,给姐姐买花缎的新嫁娘衣装。” 母女二人都没有说话,只是呜咽着。日吉已经懂事得知道说这样的话了。她们只是这么想着就心酸不已,泪眼婆娑了。 “母亲,这是瓷器店老板给的两升盐,就留给您吧。这是我干了两年赚来的盐。姐姐,你一会儿放厨房吧。” “……谢谢,谢谢!” 母亲对着日吉放在那儿的盐合掌拜了一拜。然后感慨地看着说:“这是你离开家,靠劳动第一次赚到的盐。” 日吉觉得很满足。看到母亲高兴的样子,他也高兴得像要飘起来一样。于是,他在心中发誓,一定要让母亲比这更加高兴。 对了,变成盐,成为家里的盐。不,不只是我家的盐,成为村里的盐,不,不如成为天下的盐。 日吉在心里念叨着。要是毫无顾虑地说出自己的想法,会被世间人说吹牛,因此,这使得日吉已经有了不轻易说出自己想法的习惯。 “再见了,母亲,姐姐,我短时间内不会回来了。”日吉一直凝视着母亲和姐姐退到外屋门口。 正当日吉一只脚要跨过门槛时,阿友突然站起来叫道:“啊,等一下,日吉呀,等一下。” 然后阿友就央求母亲说:“母亲,刚才说的那一贯钱。我嫁人也不要什么,不,我不嫁也没关系。那钱就给日吉吧。” 母亲用袖子压着就要发出来的哭声,到里边去了,然后拿出来一贯钱给日吉。 “不要,不要!”日吉摇着头,阿友把姐姐的关心化为呵斥,质问日吉要出去闯荡,没有钱怎么能行。但对日吉来说,比起钱,他有一样更想要的东西。 “母亲,比起这个,我更想要父亲的刀。给我祖父传下来的那把刀吧。”日吉没有忘记七岁的时候,父亲给他看过的那把刀。可母亲却像是被惊到了似的,劝说道:“还是钱能保护你,刀,你就别想了。” 日吉立刻觉察到了,问道:“没有了吗?” “啊,没有了。”母亲心酸地说道。那刀早就被卖了,让筑阿弥换钱买酒了。 “那,那个也行。母亲,仓库里的那把生锈的刀应该还在吧?” “啊……那个倒还在。” “我把那个拿走行吗?”日吉看着母亲的脸色,虽有所顾虑但也坚持着。 果然他也还记得七岁时因为吵闹着要那把破旧的刀而惹得母亲哭泣的事。 “……” 奈加也想起了那时的事。不要成为武士,不要成为战士,她那时是那么恳切地为日吉的将来祈祷的。现在她已经知道了,虽然是自己生的孩子,但也未必能按照自己的意愿成长,这是无可奈何的。 “拿着吧。但是日吉,你绝不能对人拔刀啊。” “啊?真的可以给我吗?” “阿友,你去取来。” “没事,我去取吧。”日吉去了仓库,踩着里面的杂物,把墙上挂着的一把腰刀取了下来,然后,立刻插在了腰间。日吉仿佛回到从前,看到七岁时哭喊着的自己在一瞬间长大。 “日吉呀,母亲让你再回去一下。”阿友穿了鞋,来仓库告诉他。回来一看,母亲点燃了神龛的灯,用一个小木碗装了一小撮小米和日吉带回来的盐,双手合十拜着。 “你坐在那儿。”她让日吉坐在房间入口的横框处,从神龛上拿下了一把剃刀。 “母亲,你要干什么?” “给你行元服礼。虽然是形式上的,但也是庆祝你离家出门。”她说着给日吉剃了发,然后用新稻草浸了水后和断发绑在一起给了日吉。这是一生都不能忘怀的感动,这一时刻已经被日吉铭刻于血液之中。在为时而触碰到自己面颊和耳朵的母亲粗糙的手感伤的同时,他也有“我已经成人了”的自觉。 不知何处传来了野狗的频频吠叫。在这深深的战国泥沼中,还在增多的只有狗叫声了。 “母亲,再见!”日吉走了出去。他说完保重身体后,喉咙哽咽,再也说不出别的。母亲匍匐在神龛前。阿友抱着开始哭泣的小竹追了出来。 “……再见,再见!” 日吉的身影渐渐变成一个小黑点儿,没有回头地一直走着。也许是因为霜的缘故,这个夜晚竟十分明亮。 <hr /> 注释: 卍一族 离清洲数里、那古屋西边不到十里的地方,进入那里的蜂须贺村,就会立刻看到一座笠形的山冈。现在是树木葱郁的夏季,白天这里一片蝉鸣声,夜晚则有大蝙蝠在月下掠过。 “喂!”不知什么人在黑暗中叫道。山冈的树林中也传来了回声一样相同声调的“喂!” 如不在近处看,根本就发现不了,山崖和大树环绕着,引来蟹江川之水修建的护城河,如天然古池一般,其中水草繁茂。那水草又和古旧的石垣、土墙一起形成一道屏障,守护着此地主人的地位、势力及子孙后代。山岗一带的住户,占地万余坪,这里的情景是从外面无法想象的。 这里的主人是这海东乡蜂须贺村的土豪,代代以蜂须贺自称的小六一族。在此生根、发达的始祖为小六正昭,如今的家主是小六正胜。据说是广永年间,经广仁之乱后,迁到此处、足利家改姓的家族。虽不知这一说法的真假,但确实是一个古老的家族。 “喂,开门……”护城河外,又传来四五个人的叫喊声。是不知从何处回来的家主小六正胜和他的家臣。话虽这么说,可是小六和他的先祖并没有领主的风范,他们既没有领土,也没实行政令,也就是土豪而已。说是家主和家臣,但其作风粗野。二者之间亲密得与其说是家主和家臣,不如说是头目和手下,完全是一派乡野做派。 “干什么呢?”小六低声道。 “怎么还没开呢?守门的!”手下又大声喊道。 三次同样的回答后,木门终于打开了。同时门的左右也有人问着“是哪位”,提灯观瞧。灯是薄铁做的吊钟形的灯,这种灯带有手柄,即使在战场或者雨夜都可以提着行走,是一种也被叫作长明灯的灯具。 “小六。”迎着灯光,小六对正在关门的人答道。 现在是即使对主人也要严密盘查的世态。对情况了解清楚后,守卫才一起说“您回来了!”对小六行了礼。小六的随从们也“稻田大炊助”“青山新七”“长井半之丞”“松原内匠”地一一报上自己的姓名,在灯光下接受了检查,进入门内。之后小六和四个属下拖着沉重的脚步通过黑暗的回廊,往里去了。 “回来了。” “您回来了啊!”回廊的各处妻子、仆从们都露面来迎接归来的家长。这些人只是居住在这个家里众多人口中的一部分。小六不分身份高低都只是看了一眼,来到大厅,“通”的一声坐在了坐垫上。是心情不好吗?在灯光下,明显可以看到小六脸上的青筋暴露。前来送开水、茶点等物的女人们都小心翼翼,十分谨慎。小六不久就朝身边四人中的稻田大炊助叫道:“大炊助!” “在。” “今晚的招待,真是大大地丢了一回脸啊。” “……是啊。”四人低头回答道。小六的火气没有地方发泄。 “内匠,半之丞,你们怎么看?” “您的意思是?” “今夜的耻辱,蜂须贺一族不可不报。”四人又沉默不语。 一丝微风也没有的酷暑夜晚,有些熏眼的蚊香在空中飘浮着。 事情的缘由是这样的。今天,他去参加了前织田家高官的茶会,本来小六对这种事是根本没有兴趣的。 但参加者大多是尾张有头有脸的人,所以这也是个认识人的好机会。如果不出席,会被人嘲笑:“说是土豪,不过是体面些,不过是一群野武士的头目罢了。这种场合是不敢来的吧。”因此小六带着四个随从摆开架势去了。可是不料主人给客人展示他颇为得意的红瓷瓶时,有一个客人顺嘴说道:“啊?这件瓷器,不是跟我在瓷器店老板拾次郎家见过的一样吗,他家的被野武士给偷了。”主人听了后也大吃了一惊,说这事不合情理啊,这红瓷瓶是他从堺的茶道用具店以近千金的价格购买的,还出示了单据。客人也客气地说一定是那野武士卖给了堺的商人,辗转到了此间主人手中。 闯入瓷器店偷盗的野武士是御厨的渡边天藏,大家都知道名字了,这是错不了的。话虽然说清楚了,但席间的气氛却更加冷了。原因是说这话的客人明显并不知道在座的蜂须贺小六是什么人,也不知道他和天藏的关系,但主人和其他的客人却早就知道渡边天藏是小六的外甥,同时也是他土豪势力的一部分。小六如同自己的耻辱一般,对主人说了改日重新拜访,满面羞愧地回来了。 现在小六又沉痛地问大家的想法,可是,稻田大炊助、青山新七、长井半之丞和松原内匠都无法立刻提出好的解决方案。如果是像自己一样身份的家臣,倒是可以说说想法。可这次要处分的人是和家主小六有血缘关系的天藏,是住在御厨村的蜂须贺一族的旁系,日常家中养着二三十名武士的渡边天藏。小六却对有血缘关系的人更加严厉,“可恶的东西”,他对天藏痛恨不已。 “我真是糊涂,想来天藏那家伙最近身穿绫罗绸缎,又纳了几个女人,也有些可疑的地方。为了家族的名誉,那家伙,留不得!” 过了一会儿,小六又低声沉吟:“……不这样的话,本已饱尝身为土豪悲哀的蜂须贺一族,就会被视为山贼野武士,没有廉耻的流浪浪人。世间舆论,甚至连我小六正胜也被称为野武士的头目。” “正如您所推测的那样。”松原内匠说道。 半之丞和大炊助也俯首称是。可看到小六眼中闪动的泪光时,他们却也在心中感慨。 “你们听着!”小六看着他们。 “这宅邸的屋顶瓦上,有着卍字纹,是远祖源赖政公举义兵时,高仓天皇所赐的家徽。后来的子孙,侍奉足利将军,从蜂须贺太郎失势,来到乡野,到今日我小六,被称为土豪也是时运。” “……是。” “绝不能连根儿都腐烂在这乡野之间。” “……” “越被称为土豪、野武士的头目,小六正胜越暗自发誓,现在,我只是在等待向世人证明这血脉、这家名。” “您一直都是这样告诉我们的。” “……正是如此,所以我才严格要求你们。虽然住在乡野,但不可废除武功,要严于律己,扶助弱小。可怎知,我的亲外甥现在却恶习不改,袭击乡野住户,夜晚偷盗。”心一横,咬着嘴唇,小六心中已有了决定。 “大炊助、新七!” “在。” “你们二人,现在就去御厨。” “是。” “就说是传我的命令,把天藏给我带来,但不要说实话。毕竟他还养着不少人,用武力的话,不是那么容易的。” “遵命。”主人心中已有决定,稻田大炊助和青山新七也没啰唆,立刻启程赶往御厨。 林中的上岗,在小鸟的婉转叫声中醒来。蜂须贺城寨中的一栋屋舍铺满晨光。 “松……松。”小六醒了。 妻子松波问道:“你醒了?”她往小六的就寝处一看,小六还在纸蚊帐中躺着。 “昨晚派去御厨的两个人回来了吗?” “还没回来呢。” “……嗯?”小六一副担心的样子应了一声。 做坏事很有些聪明劲儿的外甥天藏觉察出不对了吗?回来得有些慢哪,小六独自想着。这时,松波已经解下了蚊帐的吊绳,正在那儿玩着蚊帐的龟一,还不到两岁。 “小龟,过来。”小六抱着龟一向空中抛着。龟一是个像画中的中国娃娃一样胖胖的孩子,就算年轻的小六也觉得有点儿重。 “眼皮怎么肿了?”小六舔了舔龟一的眼睛,龟一在父亲膝头抓着父亲的脸玩闹。 “是被蚊子叮了吧。” “要是蚊子还好。” “睡觉时不老实,乱滚,滚到蚊帐外去了。” “别让他着凉了。” “是。” “小心别是天花。” “这不用你吩咐。” “他是我们夫妇的第一个孩子,也是神赐给你我的第一份礼物。” 夏天,清晨的风吹过开着的寝室,呼呼的风声和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冶炼的嘈杂锤音,在刚睡醒的人耳中分外清晰。听到锤音后,小六放下膝头幼子,没有留恋,妻子的笑脸也没能入他的眼。 他的眼中是风起云涌的天下。 现在,在如同乱麻般的天下的一隅,小六年轻的热血、健壮的身躯怀揣着巨大的野心。他抛开这一时的温馨,走出屋去。在书院坐下,他并没有静静地喝茶,而是换了衣服,洗了脸,又大步往外走去。锤音渐近。他步入小路,在从祖先到此就没有砍伐过的森林中砍了几棵大树,整理出一片平地,在那儿建了两栋冶炼房。小六从泉州堺找来的铁匠国吉和弟子一起忙着。 “工作进行得怎么样了?”见他来了,国吉和弟子在屋内跪拜施礼。 “还不太好,跟样本一样的东西,还做不出来。” “试了各种方法,废寝忘食的,已经尽心了。”小六也觉得没那么容易,点了点头。这时,主屋的侍童过来向他报道: “主人,去御厨的两位回来了。” “什么,回来了?” “是的。” “那么,大炊助和新七带着天藏一起回来了吗?” “天藏大人也一起来了。” “好!”顺利地把他骗过来了,小六在心里估量着情形。 “让他们等着。” “和以往一样,在书院吗?” “对,我马上就去。” “是。”侍童赶了回去。 小六虽然是胸有谋略、被族人信赖的家主,但他也有软弱的一面。他虽然重义,但却放不下情。特别是对骨肉亲情割舍不下。身为粗野凶暴、不拘小节的土豪家主,小六恩威并施的性格中,有着本能的仁慈和愤怒时像野火一样不可阻止的决绝。现在他心中想的是今天一定要杀了自己的外甥,但也因此脸色十分难看。来报告的回去后,他站在屋外,一直看着国吉和弟子工作。 “不容易做是自然的。为什么这么说,火枪传来是在天文十二年,不过是七八年的事。此后诸国的武家豪族都争着制作这种新武器,或者争着从外国人那儿购买。尾州一地是占着地利的。在甲州、越后、奥州一带的山武士多数连火枪都没有见过。对于工匠来说,不熟悉这工作也是自然的。不用着急,多花些功夫,做出来后想要做多少就能做多少了。只要能赶得上他日之用就好。” “主人。”刚才来的侍童又来了。 “已经都到了书院了,都在等您。”他俯身于小道的露水上,催促着小六。 “马上就去。”小六转身道。 “是!” “马上就过去,让他们等着好了。” “是。”来报信的侍童没能多说什么,返了回去。 小六的心里带着挥泪斩马谡的心情,决定除掉自己外甥的同时,心中的情与义也难以取舍,纷乱复杂。他走之前又对着屋内说道: “国吉,年内能做出十把二十把能使的火枪吧?” “那样的话……”铁匠国吉好像被责备了似的,身为匠人的痛苦在满是煤灰的脸上显露了出来。 “只要能做出一把好的,以后四十把、一百把都不成问题,可是这第一把却并不是那么容易做的。” “这关键的第一把。那么难吗?” “光是拿您的报酬了,真是不好意思。” “别在那些事上费心。” “真是十分感谢!” “明年,后年,这一年年,混战都不会停止吧,直到这天下出现新的一统势力之前。那么,火枪也要加紧时间做。” “我们一定更加努力赶制。” “但是,也要注意保密。” “明白了。” “锤音有点儿太大了,不能让护城河外都听见。” “我会注意的。” “嗯。”小六刚要走,突然看见了风箱旁立着一把枪,他指着问,“那个,是样品还是你们做的?” “是我们做的。” “拿来,给我看。” “呀,那个还不到拿给您看的程度。” “没事,正好我有试枪的,不是不能射击吧?” “子弹是能打出去的,但是扳机不知怎么有些问题,做不出像样品那样的。正想再花些功夫弄一下呢。” “试枪也是很重要的,给我拿枪。” 小六从国吉手中拿过枪,架在胳膊上瞄准的时候,三请的人到了。这次来的不是侍童而是昨晚去御厨的稻田大炊助。 “您还没忙完吗?”听到大炊助的声音,小六还是一样的姿势没变。“哦,大炊助。” “借口说是有急事把天藏大人带了过来,但微妙的是,他好像感觉到什么,有些不安稳的举动。说不好听的,就好像要破栏而出的猛虎一般。” “好了,走吧。”他把火枪交给大炊助拿着,朝着书院方向大步走了过去。 <hr /> 注释: 成败 有什么急事呢?渡边天藏似乎有些怀疑的样子坐在书院一边,眼神游离。 蜂须贺一派的核心人物,青山新七、长井半之丞、松原内匠,和刚刚去接舅父的稻田大炊助,全部到齐,坐在自己周围,渡边天藏总觉得他们有监视自己的神色和手部的举动。到底是为什么呢?他到了以后立刻就感到有些怪异,正想着要不要找个借口回去的时候,小六的身影就出现在院子里。 “啊,舅父大人。”他强装出笑脸,迎了过去。 小六拿着从制作室拿来的火枪,站在外面,叫道:“天藏,出来。”那样子看起来和平时没什么区别,天藏立刻像平时那样不拘礼地说道:“您这么急接我来是有什么事吗?” “嗯。” “有什么事?” “你先下来吧。” “好。” 穿上放在脱鞋处的稻草鞋,天藏来到了院子里。半之丞、内匠等也跟了出来。 “站在那儿。”小六向外甥天藏命令道。自己则坐在了院里的一块石头上,摆出随时能站起来开枪的姿势。 天藏立刻就察觉到了舅父眼神中的某些信息,恍然一惊,但已经晚了。 舅父的心腹们已经像棋子一样把他围住。天藏的脸渐渐白了。 “……” “……” 大家都看得出,小六的身体里燃烧着愤怒的火焰。平时嬉笑惯了的天藏看了那表情,一句玩笑话也没敢说。 “天藏。” “在!” “你把我小六平时说的话都忘了个干净啊。” “我都记得。” “作为一个人,在这乱世出生,最可耻的就是无作为和欺侮百姓。” “……” “各国的土豪各自不同,但也都与野武士之流同类。可是,我小六正胜一族决不可同流合污,我严厉地告诫过你们。” “是。” “我一族应抱有大志,决不能做欺侮百姓、偷盗等事。将来若能得一国一城,必定荣耀,我们不是这样起誓过吗?” “是的。” “违背了誓言的,是谁?” “……” “天藏,你乱用我教你的功夫,晚上去做强盗。你闯到瓷器店老板家,偷了人家的名贵红瓷瓶吧。” “呔!”小六对着想要逃走的天藏大喝一声,站了起来。 “太难看了,坐下!” “坐下!坐在那儿!”小六又向天藏怒道。 天藏安分后,他又责问道:“你是想逃走吗?” “逃……逃走什么的,我不会做的。”天藏瘫坐在草地上,颤声说道。 “绑起来!”小六向四周站着的四个人命令道。 松原内匠和青山新七立刻从左右上来,说了声“遵命!”用刀上的带子把天藏的手交叉绑在身后。感觉到事情败露的天藏,脸色苍白,开始目中无人地奋然反抗。 “啊,舅父大人,怎么把我绑起来了?即使是舅父也不能不讲理,太过分了!” “啰唆!” “我不知道,舅父刚才说的偷盗的事,我不知道!” “狡辩!” “是谁?那样的事是谁说的?” “还不闭嘴吗?” “舅父也是的,怎么只听信谣言,不听天藏说呢?” “别说那么没出息的借口。” “但是,身为统率一族的族长,被谗言迷惑,也不调查……” 听烦了天藏的咆哮,小六正胜将手中的火枪架在了肘上。 “你这小子,正好是检验国吉打造的这火枪的活靶。把他带到对面的墙那儿,绑在树上。” 新七和内匠押着天藏,拽着他的衣领,把他带到了院子的尽头。这距离用弓箭的话,若不是弓箭高手是无法触及的。 “舅父大人,我有话说,再让我说一句话!”天藏因怕死而失常的声音清晰地传了过来。但小六根本没听。他从大炊助那儿拿了火绳,装了子弹,直直瞄准正在失常狂叫的外甥。 “对……对不起,舅父大人,我招了。请您再听我说一次,我有话要说。”旁边的四人,无视因被当成靶子而狂叫的天藏,他们无声地盯着小六的手,紧张地咽着口水。 片刻,在那边狂叫的天藏的声音便嘶哑了。心里想着“完了”,天藏绝望地垂下了头。 “大炊助。”小六的眼睛离开火枪,叫了声候在身后的大炊助。 “扣了扳机,子弹也没有出来。这火枪的某个地方好像还是有问题。你去制作室一趟,把工匠国吉叫来。” 国吉立刻从制作室赶来。 小六把枪给国吉看了,说道:“刚才,我试着开了一枪,不知什么地方还有问题,子弹没有出去。马上弄好。” 国吉检查了一下说道:“我马上去改。” “要到什么时候?” “傍晚时分的话,应该可以。” “早点弄好,试枪的活靶子,还等着呢。” “啊?”国吉听到这话,才发现被当成靶子绑在树上的渡边天藏。 “啊,天藏大人!” “不要说这些闲事。”小六岔开了话题。 “你那边主要是制造火枪。你只要为早日研制成火枪专心就行了。这把枪,对你来说,也是决定成功与否的重要样品吧。” “是。” “天藏虽说是恶人,但也是我的亲人。与其让他白白地死,不如让他为试枪起点作用。多少也算是为这世间做些补偿吧。快去做!” “是,……是的。” “怎么有些犹豫?” 被如炬的眼睛瞪视,国吉连与小六对视都不敢。 “是,我会尽快的。”说着,国吉拿着枪慌慌张张地赶回制作室。 “内匠,活靶子就给些水喝。找三个人看着,不用我说了吧。”扔下这句话,小六就回了主屋,去吃早饭了。 院中的心腹内匠、大炊助、新七等人,各自隐藏起来。 长井半之丞因今日该回家了,不久就告假离开了。松原内匠也有事离开。山上的宅邸中只剩下稻田大炊助和青山新七二人。 太阳升起,今天又是一个热天。 上岗蝉声四起,艳阳烤着院子,这是个除了蚂蚁谁都不想动的炎热天气。 制作室那边偶尔会传来激烈的锤声,是在努力改造火枪的扳机。不知这声音在天藏耳里是什么感觉。 小六已经催了两三回了。每次都是青山新七从休息室出去,顶着大太阳前去询问,不久又回来,在廊下回复说还要等一会儿。 这期间,小六在自己的房间里呈大字状睡了。新七也因昨晚的疲劳迷迷糊糊地坐着睡了。 突然,“逃……逃跑了,新七大人,逃跑了,快来!”庭院方面传来了不知是谁的喊声。新七一惊,光着脚就奔了过去,是看守天藏的一个人。 “天藏大人,他斩杀了另外两个人,跑了。”这人面色如土,牙根颤抖地报告着。 “啊?怎么跑了?” 新七和报信者正慌忙地要追出去时,又回头喊道:“头目,头目,天藏斩杀了看守,逃跑了。天藏逃跑了!” 大喊了两声后,在蝉声环绕的主屋中的一室内睡着的小六突然跳起,问了声“什么”,他将即使睡觉也抱着的刀顺手插入肋下,从廊下跳了出来,紧跟着新七跑了过去。刚才绑着天藏的树上,已经没有了天藏的踪影。只是树根部,有一条解开后扔在那儿的麻绳。距离十步左右的地方,一个满身是血的死尸俯卧在地。土墙边上,一个脑袋被砍的看守倚着墙根死了。血流了一地,因为天气炎热,地上、草叶上的血很快就变了颜色,变得像漆一样黑,血的腥臭味也引来了一些飞虫。情景惨不忍睹。 “看守!” “在……在。” 刚才去报告的看守,只是听见小六的声音,便吓得趴伏在地。 “两只手的手腕都绑着,而且还用麻绳绑着的天藏是怎么挣脱绳子的?……看这绳子,也不像是被切断的。” “是,是被解开的。” “谁解的?” “那是,被杀的一个看守解的。” “为什么解开?是谁准许的吗?” “开始时,我们是没有交谈的。可是,天藏大人说要撒尿,可是因为绑着的话,比较难办,所以……” “蠢,蠢货!”小六跺着脚骂道。 “为什么上这样的当?嗯?蠢货!” “头目,请原谅,可是天藏大人对小人们说:‘那么心软的舅父,怎么可能真的杀他的外甥,这样惩罚我是为了教训我,弄清楚了,晚上就会原谅我。如果你们不听我的话,想让我受苦的话就试试看。’他是这样威胁我们的,所以,有一个人就给他解开了,把他带到树荫那边,去撒尿了。” “然后呢?” “听见尖叫时,那两个人已经被杀了,小人没敢再看,就去报告了。” “啰唆,先说天藏往哪边跑了。” “他爬上了土墙,可能是翻过墙去,一定是往外跑了,那时我好像听见有什么东西扑通一声掉进护城河了。” 小六听着时,急不可待地回头说道:“新七,快去追!村里的道路也要做部署。”说着他也为了部署人手飞快地朝大门奔去。 被性急的小六催着,快速赶回制作室改造扳机的国吉,对宅子里发生的事、时间的流逝、声响等一切都一无所知,只是专心改造着火枪,浑身是汗,身上落着风箱吹出的火星,然后终于完成了最后的打磨工作。 “啊,这回弄好了吧?”他放松下来,用胳膊擦了擦汗。不知这次子弹能不能顺利地射出。国吉的脸上是不太自信的表情。他试了试扳机,“嗯,感觉不错。”他松了一口气。但是要是送到小六面前再出问题就太没面子了。国吉为了预防万一,装了子弹,枪口对地开了一枪。砰的一声,地面被打出个小洞。 “成功了。”想着小六难看的脸,国吉立刻从屋内出去,顺着林内小路,朝院子急行时,听见有人叫他。树丛中隐约有个人影。国吉站住问道:“是谁?” “是我。” “你是谁?” “我是渡边天藏。” “啊?天藏大人。” “你有什么好奇怪的?啊,我知道了。因为我今天早上还被绑在树上当试枪的靶子,现在突然出现被吓了一跳?” “到底怎么回事?” “什么事也没有,只是舅父和外甥之间,他吓唬我,让我受些教训,吃些苦头而已。” “……啊?” “对了,现在,村里白旗池的百姓和邻村地方的武士打起来了。舅父和大炊助、新七已经立刻赶去了。我也马上就过去。火枪改好了吗?” “改是改好了……” “给我。” “我不能听从你的吩咐。” “理所当然的事,快交给我。对手跑了就不能试枪了。”天藏从国吉手中硬抢过火枪和火绳,朝林中走去。 “……真是奇怪?” 被抢了枪的国吉感到有些怪异,就跟在天藏后面。天藏没有走大门,反而在树木茂盛之处跃上土墙,向外边的沟边跳去。然后也不管沟中的腐水直没胸口,像野兽一样渡水而去。 “啊?是要逃跑!快来人!快来人!” 国吉在土墙上大声呼喊。这时,像泥鼠一样爬上对岸的天藏对着国吉的脸开了一枪。“砰!”也许是因为在水边,所以声音特别响。国吉从土墙上掉了下去。朝这儿赶的嘈杂的脚步声向他逼近了。然而天藏的身影如同豹子一样在田地、荒野中跳跃。不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 矢矧川 以族长蜂须贺小六名义发出的集合命令传达了开来。 傍晚时分,蜂须贺上岗的住处内外站满了乡土武士。 “要打仗吗?” “什么事呢?” “出了什么事吗?” 集合起来的众人,都是一些有特点的人。平日,他们住在乡野,耕田、收买蚕茧、买卖马匹,和普通的农民、商人没什么两样。但是他们身上流的血却决定了他们根本就不是农民商人。在他们的血液中还留存着祖先的英勇和对现代社会的不满。一旦时机到来,他们就会在战场上重卷风云,因此才集结在一起。这时小六的心腹稻田大炊助、青山新七等出来指示大家“到院子去”“肃静”“从中门走”。那些心腹已经全副武装,穿着盔甲,戴着护臂护腿,腰刀也换成了战刀。 “果真是要出战吧?” 大家都早有察觉。土豪虽然没有明确的领土,但他们也不属于任何一座城池的势力,没有侍奉的主公,没有明确的敌我之分。但就是这样他们有时也会出战。有时是别的土豪侵犯了自己的势力范围,有时是国主请求支援,偶尔还接受别国的大名的合谋邀请等。但这其中多数都是被利益驱使,小六至今为止还没有做过这样的事。这一点附近的织田家也给予认可,三河的松平家和骏府的今川家也知道这一点。因此,虽说是土豪,但都不是很重视,没人想着要把蜂须贺党除去。 因为是家主的传唤,一族人都赶来了,集结在庭院。望向院内假山,在傍晚空中的残月照耀下,小六穿着黑色的护胸铠甲,横着大太刀,虽是轻装,但周身散发着首领的风范,像石像一样默然站立。随后,当数百名族人安静下来后,小六宣布与外甥渡边天藏断绝关系,又讲述了事情的始末,说明白后又致歉道:“这是我身为家长的失职。天藏虽然逃走了,此人不除不行。如果放过他的话,土豪蜂须贺百年之后就会被称为盗匪之徒。你们为了自己的面子,为了先祖和子孙后代,也要除掉天藏。不要想着他是我的外甥,那小子是我蜂须贺一族的贼子。” 正说着的时候,去打探的人回来了,向小六道:“御厨村那边,渡边天藏和他的同伙已经集合起来了,这一战已经在所难免,他们正在加固防御。” 听说敌人是渡边天藏,大家都有些泄气,但听了小六的话,想到此事事关一族的声誉,他们又振奋起来,向漆黑的武器库拥去。武器库中储存着多得令人惊讶的武器。经源平、建武、广仁之乱,数百年间制作的武器,每次混战都会被弃之山间,那数量也绝对不会少。更何况,近来,各国之间的混战根本没有停息,不安和沦丧的道德不断在人们心中膨胀,由于这种心理,武器特别受重视。不管什么样的家庭都有武器。仅次于食物,枪也可以贩卖赚钱。蜂须贺一族的武器,自先祖以来就不少,但在小六这一代激增了许多,可是其中一把火枪也没有。好不容易才有一把即将制作成功的,又被天藏偷走了。小六的愤怒可以说已经到了顶点。 “既然如此,如果躲避这一战的话,就是千刀万剐也不为过的畜生了。见不到天藏的人头,我就不眠不休。”小六出发前说道。然后他就率领众人,杀奔到御厨村。来到村子附近时,“啊,着火了。”众人停下脚步观望。水田的对面,有一座土桥。被映得红彤彤的夜空下,隐约可见点点人影晃动,是敌人吗? 先锋中的一个人前去打探,回来时报告说:“天藏一伙,开始放火、抢劫,那些人影是出逃的村民。”大家往前继续行进,果然听到了婴儿的哭声。村民们正带着家财,赶着家畜,抬着病人逃难。听说蜂须贺村的人来了,更加恐慌。 小六的心腹青山新七上前道:“我们不是来打劫的,我们是来诛杀同族的渡边天藏和他的手下的。”说完后,人们渐渐镇定下来,纷纷述说天藏的恶行。听了他们的哭诉才知道,天藏的恶行不只偷盗瓷器店一件,除了缴纳给国主的年贡外,他还私自立法,收取村民旱田、水田的“守护钱”,抢夺池塘、河流的堤坝,收取“水钱”。如果要是有鸣不平的人,他就让手下毁坏那人的田地,还威胁要是告密的话,就杀全家。国主因为忙于备战,虽然也巡视年贡的收取情况,但平日的治安这些事就无暇顾及了。天藏一伙,胡作非为,开设赌场,在神社里杀鸡宰牛大吃大喝,在家中广纳美女,在神社的殿里储存武器。 “那,天藏一伙今晚做了什么准备?”新七问后,村民们又一起说道:“他们从神社拿了枪什么的,喝了酒,叫嚣着说要战死,可是却突然挨家挨户放火,背着行李、钱财,拿了许多武器和食物,逃走了。” 喊着要决一死战什么的,不过是天藏的计策而已。 “我们又落后了。”小六跺了跺脚。不过,他吩咐先让村民回家,帮助他们一起灭火。然后直至天明才把天藏开设的赌场、犯下杀孽的神社清洗干净。 小六在殿里俯首祷告:“虽说他是我一族的罪人,但天藏的恶行也还是我蜂须贺一族的罪过。日后一定诛杀罪人抚慰村民,供奉香火,以致歉意。”这期间,他的士兵都肃然立于两侧。村民看到这样的秩序和小六对神明的敬畏,都惊讶地露出一副“这是野武士的头目吗”的表情。渡边天藏打着蜂须贺的名义胡作非为,他是小六的外甥的事是大家都知道的,所以大家只是听说这头目的名字也会吓得发抖。但是小六却知道要是不敬神明,不与人为善,是无法立足于世的。 不久,侦察的人回来了。根据回报,天藏一伙,加起来大概有七十人。他们走东春日井的山路,往美浓路逃去了。小六立刻下令,把人分成两部分,一部分回蜂须贺村驻守,另一部分一半留在这里救助村民,维持治安,剩下的一半随他走。这样,他的士兵就只剩四五十人了。小六就率领着这些人追赶天藏去了。一路经过小牧久保一色,终于快要追上前面的敌人时,一路都留下探子前行的天藏察觉到有人追来了,突然在山中迂回,从濑户山顶往足助镇方向下去。 这已经是在山中追逐的第四天中午了。盛夏,加上山路险阻,他们又穿着铠甲,追赶的人和逃跑的天藏都开始出现疲态,天藏一路上丢掉行李,放弃马匹,减轻身上的负担。当他们在百月川的鸡谷,用河水充饥休息的时候,小六的人突然从两侧的山上冲下,进行夹击。在人到之前,无数的山石先滚落下来,河水立刻一片血红。两伙人叫喊着打成一片。这是同一族之间的冲突。敌人的手下和小六的士兵有的是有血缘关系的亲叔侄,有的是堂表兄弟,有的是朋友。但是,没有办法,如同人生病了,病根不除不行一般。 小六身上混杂着自己与敌人的血,他一边喊着“天藏,天藏,给我出来”,一边比任何人都勇猛地厮杀着。百月川的鸡谷瞬间被染红了。小六的士兵损失了十个左右,但敌人几乎已被全歼。可是小六瞪着血红的眼睛道:“那个山头,那条路!”原来最主要的天藏并没有在死尸里找到,他跑得很快,抛下手下,沿着山峰往惠那山脉的深处跑了。 “那家伙,是想跑到甲州去。”小六咬着牙站在山峰上,突然,砰的一声,四面山谷回响,是火枪的声音。如同在嘲笑他一般的火枪的声音。小六无语,泪水顺着面颊流下,不能说不懊悔。可是他那如同魔鬼的外甥,直到现在他也不能完全割舍。他为自己的失职而惭愧落泪,失望至极。站在那山峰上思考时,小六觉得自己一直抱有野心,一直想脱离土豪,拥有一片国土,虽然也知道任重道远,但也察觉自己没有那样的资格。连管好自己的亲人都做不到,光靠武力是不行的,没有策略是不行的,……没有日常的训诫也是不行的。突然他又苦笑开来。 “畜生,是在给我教训啊!” “喂,回去!”小六在山峰上大喝。 当下,他整顿了剩下的三十余人,从百月川的鸡谷赶到了丰田的驿站。在驿站附近野营,第二天,他派人到冈崎取得通行许可,到的时候已经很晚了,所以通过冈崎已经是半夜了。因为路途的关系,各国的堡垒、要塞多如牛毛,有些地方带着人马还不能通行,而且也费时日,所以他们决定坐船顺矢矧川下行,从大滨上行至半岛的半田。然后从常滑再乘船走海路,逆蟹江川而上,到达蜂须贺村。 可是,想到矢矧川,可能是夜半时分的关系,岸边一艘船也没有,也没有桥。水流很快,河宽两百八十米,自建武年间新田足利战争以来,作为冈崎的要害之地,每次战争都成为战场。数年前织田信秀和松平家在此大战,血流成河,从天文十四年到天文十六年历时两年的战争以织田家战败结束。《太平记》中有拆矢矧川桥做盾的记载,所以从古到江户时代都为了方便来往行人在河上修建了大桥,但是天文二十一年夏天,此地又起战乱,河水依旧流动,河上却没有桥的踪影。 小六和手下都面露愁容,聚集在附近的树荫下。 有人说:“没有船的话,我们摆渡到对岸去。” 有的人说:“别了,天就快亮了,我们等到早上吧,到时就有船了。”不过,要是在这儿停留的话,就需要再次向冈崎城提出申请。最后,还是请小六决定。 “去找渡船,只要有一艘渡船,我们轮流,到天亮,也能赶得上坐船的行程了。”小六指示。 “可是,头目,这里连摆渡的小船都看不见啊。”不知是谁说了一句。 “蠢货!”小六训斥道: “连一艘摆渡小船也没有,怎么可能?这么大的河,白天的时候,怎么往来?又不是作战的非常时期,怎么可能不能渡河?那边的芦苇里,岸边的草丛中,一定藏着侦察用的小船,睁大眼睛,再去找。” 被训斥的手下,又三五成群地分开去找船了。其中一个人停下大喊:“啊,找到了!” 发洪水时,土被冲走的断岸上,一棵露根的巨大杨柳,伸到水面之上,枝条向下垂着。在那树荫里,系着一艘小船。夏日枝叶繁茂的柳树荫下,河水深静平稳,一片黑暗。 “正合适!”小六的手下立刻跳了上去,伸手解着绕在树上的缆绳,想着顺水漂流回到大家在的那岸边时,那个士兵好像吓了一跳,定睛看着那船。船是运货的小河船,已经快要坏了,可能进了水,危险地倾斜着,可也不是不能用那么严重。再一看,船的一边,有一个盖着席子,大声打着呼噜睡觉的男八。 “什么人?”那士兵立刻提高了警惕。这源于那船上穿着奇怪的服饰、有着让人不可思议的容貌、正呼呼大睡的人。短袖短摆的漂白布单衣,却戴着手套绑腿,光脚穿着草鞋。说是大人吧,又不像,说是个孩子吧,也不像孩子。他仰面朝天,眉眼都露在外,一副完全放松的姿态睡着。 “喂。”士兵试着叫醒他,但那人却毫无醒来的征兆。士兵用枪轻轻地捅了他的胸口,又叫了一声。睁开眼睛的男子依然躺在那儿,抓住了枪柄,瞪着那士兵说道:“干什么?” 萤火虫 自身的境遇正如眼前的流水一般,藏身柳荫深处,盖着破烂席子过夜的男子,正是离开中村便再无音信的日吉。去年一月的一个霜夜,日吉留给母亲一袋盐,自己拿着父亲遗留的一贯钱,对母亲和姐姐发誓要荣耀归来后离开了家。 和以往一样,在商家做工或者做工匠的徒弟,但他并不觉得自己漂泊不定,一心想着要去侍奉武士。但是,出身不明,而且一看也没什么风采的穷酸小子,哪里的武士家都不愿收留。清洲、那古屋、骏府、小田原,一路走来,做的一直是在染坊帮忙、帮忙打扫马厩等工作。偶尔鼓足勇气,到武士家毛遂自荐,也会被嘲笑、训斥,被人用竹帚赶,遭受乞丐般的对待。本就不多的钱,很快就没了。这个世界正如薮山的姨母说的那样,日吉自己的想法太过天真了。 不过,日吉并没有放弃自己的梦想。因为他坚信自己的愿望是无论对谁说都不会让人觉得羞愧的。虽然居无定所,但是他没有忘记自己的愿望——让世界上最不幸的母亲变成世界上最幸福的人;还有,让还没嫁人的可怜姐姐高兴。当然,日吉自己也有很多欲望。特别是已经十七岁了,总是觉得无论怎么吃都吃不饱似的;看见好房子,也想住在那样的房子里;看到华丽的武士装束,也幻想着自己穿着那样的装束;看到美丽的女子,也总觉得风中的香气格外浓郁。可是让母亲幸福被放在所有欲望的前面,在这第一志愿没有达成之前,他想也没想过要先满足自己的欲望。 此外,他还有自己的独特乐趣。这可以说是一种可以克服物欲的乐趣。那就是他根本就不想自己漂泊不定,忍饥挨饿。他觉得自己是在了解自己不了解的一切——世间的微妙之处、人情、风俗、各国的军备和百姓生活。自广仁到室町末,武者修行十分流行,日吉这一年半也过着同样的艰苦生活。但他并不是以武术为目的仗剑而行,而是用有限的钱在批发商那儿买了一些木棉针和绢针包成小包,一边卖针一边行走至甲州、北越等地。 “买针吗?京城的缝针,有人买针吗?木棉针、绢针,京城的针!”日吉一边叫卖一边周游诸国,靠着微弱的利润生活。他虽然靠着卖细细的针糊口,但却并非是从针孔中看人待物的狭隘之人。小田原的北条、甲州的武田、骏府的今川、北越各城一路走来感觉到的是现在的时局飘摇不定,即将有巨大的变动。与以往内斗般的战乱不同,他预感这将是一场影响整个日本的大规模的正义之战。于是,他暗自想,我很年轻,我的未来从此开始。 现在室町幕府的年迈执事者对工作倦怠,产生混乱,已经衰败了。这世间正等待着年轻的我们。隐约地,他就这样抱着这种想法一路走来。从北方大陆,到京都、近江走了一圈。经过尾张来到冈崎是因为以前听说父亲在这里有亲戚,想来拜托亲戚才来的。话虽这么说,可是日吉绝不是那种平白让亲人朋友解决食宿问题的无耻之人。 这个夏天一开始,日吉就有些食物中毒,得了很严重的痢疾。他忍着病痛行走,也是为了顺便打听中村家中的情况。现在他要找的人并没有找到。今天盯着烈日漫无目的地行走,吃了生黄瓜,又喝了井水,肚子又有些疼痛。黄昏,他到了这河边,忍着疼痛,在船中睡着了,肚子咕噜咕噜地响。可能是因为低烧,口干舌燥,嘴里像被刺扎一样疼,一点儿口水也没有。这时,他在脑海中描绘着母亲的模样,母亲出现在他的梦中,慢慢地,他陷入沉睡,那里没有母亲,没有腹痛,什么都没有。突然觉得有人在叫他,不知是谁用枪捅了他的胸口。 “是谁?”日吉无意识地抓住了枪柄,发出了和身体极不相称的吼声。胸膛是男子汉魂魄所依,对身体来说是神龛一样的重地。被人用枪捅,不管那人是谁都已经惹恼日吉了。 “小子,起来!”小六的部下往回夺着被抓住的枪柄说道。 日吉仍然抓着枪柄起了身。 “起来?你看,我不是起来了吗?你要干什么?”日吉回答道。 “哎呀,你这个乞丐!”从枪柄上感觉到日吉的力气和反抗,小六的部下露出可怕的表情,开始恐吓他。 “让你出来,离开那船!” “离开这船?” “对,我要那船有用处,赶快给我倒出来,消失!” 谁料,日吉故意找他别扭,在船上坐稳了说:“不要。” “什么?” “不要。” “不要?” “嗯,就是我不干。” “你这个家伙……” “什么家伙?人家睡得正香的时候,你用枪柄捅我,而且,还要用这船,什么是离开?什么叫消失?” “强词夺理的家伙,野小子!” “怎么?” “你知道我们是谁吗?” “人呗。” “那还用你说!” “有人问啊!” “伶牙俐齿的小子,一会儿听我说了吓死你。我们是蜂须贺村的土豪。跟随着头目小六正胜,今夜我们数十人要渡这矢矧川,可是没有船,正到处找船的时候,看见你这船了。” “看见船了,没看见人吗?我在这儿住着呢。” “正是因为看见你了,才把你叫起来的。别啰唆了,起来,快出来!” “真烦人!” “什么?你再说一遍试试!” “再说几遍都一样,我不干,不干,这船不给你!” “你还真敢说啊。”小六的部下猛地一拽枪柄,脚下蹬地,像是要把日吉拽上岸似的。日吉算准时机一松手,枪柄划过柳叶,小六的部下向后踉跄了几步,稳住身体重新拿好枪后,用枪的前端刺向日吉,挑起了腐烂的船板和席子等物。 日吉大骂了两句“蠢货!”这时其他人也熙熙攘攘地赶来了,互相说着“等等!”“怎么了?” “什么人啊?” 很快小六和大部分部下都随后赶到。 “有船啊?” “有是有,但……” “怎么了?”把吵嚷的部下屏退,小六沉默着站了出来,看着柳荫下的小船。见到小六的身影,日吉觉察到此人就是这群人的头目,他稍稍坐正了身子,与小六对视着。 小六一直盯着日吉看,并没有言语。他并不是对日吉的容貌和身形觉得奇怪,而是对直视着自己的眼睛有些诧异,不由得在心中想:“此人虽相貌奇特,但绝非凡俗之辈。”这么想着又凝神观看,越看越觉得日吉的双眼在黑夜里像鼯鼠一样发着光,而且毫无闪躲之意。终于,小六放松了眼神,同时用想当然的声音叫了声:“小孩儿。”日吉没有回答,还是闭口不语。他射在小六脸上的目光也没有移开。 “喂,小孩儿。” “叫我吗?”日吉又鼓起了脸。 小六说:“是啊,这船上除了你就没有别人啊。” 日吉就挺着肩膀回道:“我不是孩子,我已经行了元服礼了。” 小六突然大笑了起来。 “这样啊,你是大人了呀。但是大人有你这样做的吗?” “你们这么多人,想对我一个人做什么?你们是野武士吧?” “你这小子,说话倒还挺有趣的。” “有趣什么?我睡得正香呢,而且还肚子疼,所以不管谁来,不管你们怎么说,我就是不想离开这儿。” “嗯,肚子疼啊?” “疼着呢。” “怎么回事啊?” “可能喝了不干净的水,也有些中暑吧。” “你的家乡是哪儿啊?” “尾张的中村。” “中村啊。那你是中村的哪个啊?” “我不能提父母的名讳,我的名字是日吉。等一下,等一下,把人家叫醒,还刨根儿问底儿的,你是哪儿的什么人啊?” “我和你一样都是尾张海东乡的,我是蜂须贺村的蜂须贺小六正胜,但我却不知道我们那儿有你这号人物啊。怎么,你是一路行商至此的吗?” 日吉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啊,各位叔叔是海东乡的人啊,那离我家的村子不远啊!”日吉突然换了副亲切的表情,想打听一下中村的情况。 “这样的话,都是老乡,虽然刚才说不愿意,现在船让给你们吧。”说着他背起用来当枕头的货包,上岸来了。小六一直静静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小六也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因行商和周游而圆滑世故的善辩少年。日吉同意后,一点儿害怕的样子也没有,离开船,无精打采地离去。 “等一下,日吉,你这是要去哪儿啊?” “船被抢去了,我没有睡觉的地方了,要是睡在草地上,被露水弄湿了,得病肚子疼得会更严重,没有办法,就这么走到天亮吧。” “那样的话,跟我一起走吧。” “去哪儿?” “去蜂须贺村。到我家来吧,给你饭吃,也给你治病。” “谢谢!”日吉巧妙地回答道,他看着自己的脚下考虑着。 “那么,你让我去你家,是想雇我吗?” “我看了你的神色,你是有可取之处的,如果你想跟随我的话也可以。” “那倒不是。”日吉仰着脸,明白地说道,“我要侍奉武士,心里一直是这么想的,一直观察着各国的武士做派和大名们的行事,所以我明白了侍奉武士第一重要的是要选对主人,不能随便认主。” “哈哈哈哈,越来越有意思了,我小六正胜不配做你的主子吗?” “如果不相处的话也难说,但在我们村里可没听到蜂须贺村的蜂须贺族什么好话。而且,到我以前工作的主人家里偷东西的男人也说是蜂须贺一族的。我成为盗贼的手下的话,母亲会难过的,我不能去那样的家里工作。” “那么,你在瓷器店老板拾次郎家做过工了?” “你怎么知道的?” “闯进那家做坏事的渡边天藏,虽说是我的族人,但我已经放弃那不肖之人。天藏虽然逃脱了,可他的同伙都被我们消灭了。我们正是在往回赶的途中。在你们耳中,我小六一门被误传成那样吗?” “哦,大叔不是那样的人呀。”虽然才十七岁,但日吉却用成熟的口吻说道。然后他突然想到什么似的说道:“那,大叔我们不做任何约定,你带我到蜂须贺村吧,然后,我想去二寺的亲戚家。” “二寺的话,就是蜂须贺村的邻村,你在那儿有认识人吗?” “哦,做桶的新左卫门是我母亲的亲戚。” “做桶的新左卫门是武士的后代,那么,你母亲也是武士后人喽。” “我父亲是武士呢,虽然我现在这样。”说话间船上已经满了,小六的部下撑着船桨,在等小六上船。 “日吉,不管怎么说先上来,想去二寺就去二寺,想到蜂须贺村就到蜂须贺村。” 小六揽着日吉的肩膀,一起下到了船上。日吉瘦小的身子隐在了林立的长枪和高大的男人中。河流湍急,因此要横渡需费些时间。日吉一脸无聊地等待着,突然发现一只落在小六部下身上的萤火虫,拢手捉了,专注地看着那时明时暗的光亮。 <hr /> 注释: 天高云淡 撤回蜂须贺村后,小六正胜也没有放过逃脱的外甥天藏,或是让部下变装,作为刺客派出,或是联络别国土豪探查他的行踪,直到秋季,用尽了各种手段,可是都没有效果。据传言说,渡边天藏沿着惠那的山路逃往甲州,把小六苦心研制的火枪作为礼物献给了武田家,加入了甲州的一个暴徒团伙。小六听说后说着“藏到甲州去了啊”,一脸放弃的表情,但也心存不甘。 听到这个消息那天,有殷勤的使者到来,这使者是这起事件前,前来邀请小六参加茶会的织田一族的家臣。这次是奉主命带着引起问题的红瓷瓶一起来的。 那家臣说道:“我家主人知道了因为这件物品引起了您同族间的骚动,便觉这件名品虽说是众人皆求之物,但收藏在家也觉苦闷,不知由当家人您归还瓷器店如何?这样小六大人也面上有光。” 小六谢过主人的好意,说:“日后,定当登门拜访。”便收了下来。 随后,在给使者答礼时,小六奉上了高于水瓶价格两倍的黄金和精美的马鞍等物。同日,使者走后,小六把松原内匠叫去不知吩咐了些什么,然后,自己走到廊下,冲着院子叫道:“猴子,猴子。” 日吉一边应声一边从树荫下小跑着过来,跪在地上问道:“您找我吗?”日吉到这儿以后,是去了二寺,不过很快就回来了,之后,没什么事就一直住在这儿。他很机灵,什么都肯做。别人戏弄他,他却从来不戏弄别人。虽然嘴皮子很快,但却不是轻浮的人。因此,小六十分疼爱他,让他在院内做事。在庭院做事,虽然像是拿着扫帚打扫的仆人,但实际上又有不同。因为在主人的身边干活儿,每天都能见到主人,晚上也是要守夜的,所以一般是不用生人的。小六这样把日吉养在庭院,猴子猴子地叫着,其实正是宠爱他的表现。 “你跟着内匠去一趟新川的瓷器店老板家,顺便带带路。” “去瓷器店老板家啊。” “怎么了?怎么一脸困扰?” “但是……” “我知道你为什么犹豫,今天的事儿是让你把瓷器店以前收藏的红瓷瓶平安地给送回去。想着让你去做你的脸上也有光,才吩咐你去的,去吧。” 日吉听后,在地上坐正,双手伏地:“非常感谢!我一定不会忘记您的恩情,我这就去。” 到了瓷器店,因为他是随从,所以在门外等着。 “猴子来了!”以前的朋友都惊讶地来偷看。日吉看到他被从这家赶走时笑话他、殴打他的工人后好像忘记以前的事一样,无论对谁都说着“你好”,一边露出笑脸,一边蹲在太阳下,等着松原内匠回来。不久内匠就完成任务,返了回来。万没想到被盗的红瓷瓶能找回来的老板夫妇,都高兴得像做梦一样,帮使者拿了鞋,一直送到了门旁。而且还一直行礼道谢,这是对下人从来没有的待遇。於福也在,一瞥之下,好像看到了日吉,大吃了一惊,但看向日吉时,日吉只是咧嘴露齿一笑。 “请转告蜂须贺大人,改日定当重新拜访致谢,奉上薄礼。还有,今天特意麻烦您来一趟,辛苦了!”在瓷器店老板夫妇、他们的儿子和众仆人一片点头致谢中,日吉跟在松原内匠身后摆着手走了。仰望着光明寺的那座山,日吉想着:“薮山的姨母怎么样了?姨父那么重的病,也许已经死了。” 中村就在眼前了。当然从刚才开始他就开始想母亲和姐姐了,也想去看看她们。可是,记起那霜夜的誓言,即使现在去,他也没什么能让母亲高兴的。他转身背对着中村,忍痛随着内匠走了。可途中,“哎呀,这不是弥右卫门的儿子吗?”一个步卒搭话道。 “您是哪位?” “你是日吉吧?” “是的。” “长高了呢,我是弥右卫门的朋友乙若啊。侍奉织田大人时,我们都在一个步兵组。” “我想起来了。我真的变了那么多吗?” “真想让他看看啊,让死去的弥右卫门看看。”被人这么一说,日吉忍不住要掉下泪来。 “您最近见过我母亲吗?” “有段时间没见了,有时去中村的时候,总是听说她和以前一样能干、健康。” “那就是没什么病痛,健康地生活着吧。” “你怎么不回家看看呢?” “我成功了就回去。” “让母亲看一眼也好啊。” “算了……”发烫的眼皮,已经有些忍不住了,日吉转脸看向别处。等回过神来时,乙若已经走开了,松原内匠也已经在前面走了有一段路了。 暑热已有些消退,早晚时分都已有秋意。土豆的叶子也长得特别大。 “这河已经五年没有疏通过了,光顾着练枪驯马,这脚下积了这么多泥可不行。”被派到村中砍竹人家中、完成任务刚回来的日吉,看着蜂须贺家的护城河一个人念叨着。 “这护城河到底是为什么存在的啊,得跟小六大人说一声。”他把竹竿插入水中,测量了深度。这一片长满了水草,谁都没有在意。但和日吉想的一样,底下堆积了数年的落叶、淤泥,厚达数尺。日吉查看了两三个地方,扔了竹竿,往侧门的桥上走去。 “这位小人。”有人叫他。叫他小人并不是因为他的身体矮小,而是因为这是对大户人家的仆从的通称。 “谁呀?”桥上的日吉回身看着。只见,护城河边的栎树下铺着席子,上面坐着一位身穿灰色衣服、腰里插着箫、一脸饥饿的男人。 “请过来一下。”男人招手道。是个时不时也会来到这个村子的虚无僧,也有叫草席僧的。不同于日后的江户时代,这时的草席僧没有一定的宗服、袈裟什么的,没有那么精美的装饰,个个都薄衣薄衫,长着胡茬儿,背负草席,拿着箫行走天下。其中也有人真正摇着铃,作为普化禅师堂堂正正的云游者。今天,招呼日吉的,是穿着破衣烂衫,满脸胡茬儿的那类。 “是来布施的吗?还是肚子饿了,动不了了?”日吉一边逗弄着他,一边走了回来。因为日吉十分清楚旅途的辛苦,所以心里马上就想要是他饿了,就给他饭食,要是病了就给些医药。 “……不是。”草席僧摇头。他看了一会儿日吉后笑了,然后,让出半张席子,“嗯,坐吧。” “没关系,我站着就行,你有什么事吗?” “你是这家的仆人吗?” “不是,我只是先住在这儿的。小六大人给我口饭吃,但我还没正式侍奉他呢。” “哦,那你在哪儿干活儿呢?厨房?外边?” “我负责守院子。” “守院子啊,那样的话,你能见到小六大人了?” “谁知道呢?” “现在,小六大人在吗?” “不在。” “不在呀,真是不巧……”草席僧失望地低声说,然后又问道,“今天能回来吗?” 在这对话中日吉发现了这草席僧的可疑之处,突然不太说话了。 “什么时候回来呢?”草席僧又问道。日吉都没有回答。 “草席僧,你是个武士吧,成为草席僧不久吧?” 那草席僧异常惊讶地看着日吉,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是武士,成为草席僧不长时间呢?” 日吉若无其事地说:“我也不太清楚!你虽然晒得很黑,但手指间却很白,耳朵也相对没那么干净。说你是武士,是因为你坐在席子上,应该是盘腿坐的,可是因为习惯了,你却撑膝而坐。向人讨要东西的草席僧总是弯着腰,坐得很重,所以我马上就知道了。” “嗯,正如你所说的那样。”草席僧从草席上起身,站了起来,眼睛一直没离开日吉,“真是好眼力!一直以来我通过敌人的关卡、要塞都没有像你这样看出我的身份的人。” “世人各有贤愚啊。可是草席僧,你找头目有什么事吗?” 草席僧压低声音道: “其实,我是从美浓来的。” “美浓?” “我是斋藤道三秀龙的家臣,我叫难波内记,小六大人知道的。本想不让人知道,偷偷地见上一面后立刻返回去的,可是他不在也没有办法,白天我在村落间走动一下,黄昏时分,我会再来的。如果小六大人回来了,你悄悄告诉他就好。”说完正要走的时候,日吉叫住了他。 “我刚才骗你了,草席僧。” “啊?” “我刚才说不在,是因为不知道你的底细,其实,小六大人在马场呢。” “啊,在吗?” “嗯,我这就去告诉他,我给你带路,你跟着我,这边走吧。” “你还真是警惕性高啊。” “身在这样的家里,这样的警惕性是自然的,美浓人这么惊讶,难道你们都很松懈吗?” “没那回事。”草席僧咂了一下舌。 沿护城河,过了水田,绕到树林后,有一片很大的马场,尘土在空中飞扬。小六手下的蜂须贺众人,牵出马,正在练习骑术。不只是骑马,他们还模仿战场,骑着马格斗。 “你在这儿等一下。”日吉留下草席僧一个人走了。不一会儿,小六擦着脸上的汗,走向休息的小屋,喝水来了。 “头目,喝水吗?”日吉立刻弄了热水,然后又兑了些水到不太烫的程度,放在托盘上,拿着跪在小六的坐榻前。 “你也来看了?” “是的。”他回答时靠近小六飞快地说道,“我是带着美浓家的密使来的,把他带过来还是头目您过去呢?密使现在在树林里等着呢。” “什么?美浓来的?”听说是美浓家的密使,小六没多说什么站了起来。 “猴子!” “是!” “带路。” “带到这儿来吗?” “不是,我过去,你让他在哪儿等着呢?” “树林的那边。”日吉用手指着,站了起来在前边带路。美浓的斋藤家和蜂须贺的关系并不是公开的。多年来,他们有一个密约。美浓有事之时,蜂须贺会出手支援,蜂须贺有事的时候,美浓亦是如此。但经济方面,美浓每年会给蜂须贺二百贯。位于织田信秀、三河松平和骏府今川家这些群起势力之间,如同孤岛一样的蜂须贺村,没有被任何一家吞并,蜂须贺一族作为土豪也没有向任何一方势力屈服,这是缘于住在稻叶山的斋藤道三秀龙的庇护。 蜂须贺一族是怎么和斋藤道三秀龙结下这盟约的,这里还有一个故事。那是小六之前,藏人正利当头目时的事儿。一天晚上,蜂须贺家门前倒了一个病人,是个修行的武士。正利可怜他就把他带进门救治,病好后还给他拿了路费。潦倒的武士一直说:“绝不会忘记这恩情!” 这个武士临走那天又发誓道:“有一天,我得志后,一定告知,报答今日的大恩。” 那时那人留下的姓名是松波庄九郎。不几年后,从庄九郎的来信中得知,他就是斋藤道三秀龙。大家知道原来竟是那人都吃了一惊。 因为有这样的渊源,到了小六这一代,盟约依然如旧。因为是斋藤道三秀龙的密使,估计是有事,所以小六自然会立即过去。扮成草席僧的密使难波内记在树荫处等着,看到小六后出声打了招呼,小六回应后,两人双目直视,正式见礼,如礼拜一样单手当胸。 “我是小六正胜。” “我是稻叶山家下,难波内记。”报了姓名后又互相垂首施礼。斋藤道三秀龙小时候曾在妙觉寺出家,学习显密两宗,曾经是个僧人。因此美浓人的密语暗号多用显密两宗之语,这种隐秘礼节多少有些寺庙之气。行完礼后,他们互相都确认没错,才能放心,述说机密。 “猴子,任何人都不准进到林中,直到我允许为止。”小六吩咐完后,和内记一起向林中深处走去。日吉忠诚地站在树林外看守着。没有去偷看林中二人是如何密谈的,又看了什么密信。他根本就没有想知道的意思。小六让他去办事他就去办事,让他打扫庭院他就打扫庭院,让他看守他就看守,他认真地做着他的工作。 对于他来说,他热爱所有的工作,这并不只是因为他出身贫寒。因为他知道现在的工作里蕴含着许多希望的种子,只有用心去做才能让这希望生出双翼。如今,想要在这世上立身什么才是最重要的呢?日吉有自己的想法,那就是家世。然而他却没有,其次就是金钱和武力了,不用说这二者他也没有。那么要靠什么才能立身于世呢?日吉自问,但可悲的是他的个子天生矮小,健康也不如常人,没有学问,头脑一般。 到底我有什么呢?忠诚。这是唯一的结果。他不考虑要忠于什么,而是决定什么都要忠诚地做。即使什么都没有,也拥有忠诚。他又自问怎样才是忠诚呢?他认为就是做事要做到极致。因此在他的心里,不管什么工作都是上天的赠予,要尽最大努力完成。扫院子也好,拿草鞋也好,清理马厩也好,都要努力做好。怀着抱负,为了那个希望,现在一定要踏实。脱离了这一点,是不会有将来的。希望,不是流于表面,而是放在心里的。 林中的小鸟叽叽喳喳地在日吉头上叫着,但日吉的眼却没有望向树上啄食果子的小鸟。 “啊,辛苦了!”不久,小六从林中深处出来说道。他的心情很好,充满野心的眼睛闪烁着光芒。脸上是经历过什么重大事情后刚清醒的样子,还带着些许兴奋。 “事情说完了?” “完了。” “草席僧呢?” “从别的路走了。”说着,他突然看着日吉告诫道,“别多嘴!” “是。” “难波内记,就是那个草席僧,狠狠地夸奖了你呢。” “是吗?” “我早晚会成为一地之主,你就一直留在蜂须贺村吧。” 当夜,小六的宅子里只召集了一族的核心人物,一群人密议直到深夜,他们毫无疑问是在讨论美浓使者带来的问题。那时,日吉也站在星空下,忠诚地站着岗。 <hr /> 注释: 稻叶山城 稻叶山斋藤道三秀龙的密使到底带来怎样的消息,是极其隐秘的。只有族中的核心人物才能得知。但从密议后的第二天起,蜂须贺村中能力高强、头脑灵活、动作敏捷的人,都化了装,不断地从蜂须贺村消失了。不知谁说是去岐阜了。小六有个叫蜂须贺七内的弟弟,这个七内也接受命令要到岐阜去。日吉被吩咐跟着七内一起去。 “怎么了?是要打仗吗?我们是去打探吗?”日吉问道。 “别说没用的,你闭嘴紧跟着我就行了。”七内什么也不告诉他。 七内被家里的仆人私下叫作“麻脸七内大人”,与其说众人不喜欢他,不如说大家都讨厌他。他哥哥的人情味儿,他是一点儿也没有,他是一个嗜酒、傲慢,常常炫耀自己本事的人。 “……真讨厌啊!”日吉这么想着。 但小六却说:“其他人,我不放心,还有,以前,难波内记也夸过你,你到那边也有好处。”日吉没有说出不愿,何况还有人家的食宿恩情在。虽然还没有加入蜂须贺一党的决心,但日吉还是说了“遵命。”说完后他心里想着不管是七内大人还是麻子大人,一定要全心全意跟随他才行。 到了出发的日子,蜂须贺七内的装束完全变了,变成了清洲的油商装扮。日吉还是穿着夏天卖针行走时的衣服,背了一点儿行李,扮作和七内同路的样子,一起朝美浓方向走。 “猴子,遇到检查过往行人的关卡,你离开我自己走。” “是。” “你这家伙能狡辩,又太能说,要是被问的话,尽量少说话。” “啊!” “要是你露出破绽,我就装作不认识你,把你丢下。” 路上的关卡非常多。美浓的斋藤家和尾张的织田家是翁婿关系,本应志同道合,可实际却并非如此。不过,尾张和美浓之间有国境,所以警戒也没那么奇怪,进入到美浓后,到处都闪烁着怀疑的目光。 “这是为什么?”日吉问七内。 “明摆着的事还问。斋藤道三秀龙大人和他的儿子义龙,几年前就已经互相看不顺眼了。”一国之中两股势力反目,同族之间父子相残,七内毫不在意地说着。日吉很不理解他是怎么想的。在武家,自源氏和平氏时就有父子兵戎相见,支持敌人的例子也不是没有,之中有着比这更大的苦闷和理由。 “为什么斋藤道三秀龙大人和他的儿子义龙大人关系不好呢?”日吉一副不解的样子,又追问道。 “你真是啰唆!那种事你问别人吧。”七内咂舌,没有理日吉。这个疑问在踏上美浓国土之前,一直影响着日吉的心情。但是岐阜的乡间山明水秀,镇子也非常漂亮。红叶满山的稻叶山,时雨时晴,已是深秋时分,整日看也不会厌倦。正如别名“金华山”一样,完全是锦绣山川。自城镇、田野和长良川水边突兀急耸而起的山顶上,好像一只鸟蹲伏在那里一样的白色山城,看起来很小。 “好高的山城啊!”日吉看得入迷。听说从这城镇往上,有七弯、百弯、水寨等关卡固守,让人感叹坚不可摧说的就是这样的城池吧,但日吉立刻在心中想:“只专注于城堡是无法治好国家的。” 七内住在了繁华的镇上,他对日吉说:“你就住在这里的木赁店吧,以后有事就吩咐你了。只是游玩的话会让人怀疑,在找你做事前,你就每天去卖针吧。”说完只给了日吉一点儿钱。 “是。”日吉令人钦佩地推辞了钱财,立刻到镇后脏兮兮的木赁店去了,他还是觉得自己一个人比较随意。说是以后有事吩咐,到底是什么事呢?现在也一无所知。 木赁店一般多是云游艺人、磨镜子的手艺人、拉大锯的等各种各样的人住宿的地方。日吉的皮肤已经得到过跳蚤的锻炼了,对那些人身上的气味也已经习惯了。之后的每天日吉都出去卖针,回来时买点儿盐米,因为住在木赁店的人都是自己做饭的,只要借了灶头,然后交些柴钱和房钱就行。 七天过去了,七内那儿什么消息也没有。七内每天也无所事事吗?他有自己被抛弃了的感觉。有一天,他在房屋间的小路上叫卖的时候,对面来了一个肋下挂着箭壶,肩上背着两三把旧弓的男人。他的声音比日吉的还大,边叫着“修理弓箭,修理弓箭”边走了过来。他走近时奇怪地睁大眼睛,站住了问道:“啊,这不是猴子吗?你什么时候,跟谁来这儿的啊?”日吉也很惊讶。这个修理弓箭的男人是小六正胜的部下,名叫仁田彦十,是不久前还和他在蜂须贺村同一个宅院的人。 “彦十大人,你才是,你怎么在岐阜做这种买卖呢?” “不只是我,蜂须贺一党少说也潜进来三四十人了,不过,没想到连猴子也来了。” “我是七天前跟着七内大人一起来的。说是在找我做事以前让我先卖针,所以在这儿卖针呢,到底是为什么这么做啊?” “你还没听说吗?” “七内大人什么都不跟我说。对人来说,没有比目标不明地做事更痛苦的了。” “是吧。” “彦十大人,你知道这次的目的吧?” “不知道的话,怎么会做这种事。” “求您了,就告诉我吧。” “那也不能站在这儿说话啊。不过,七内大人也真是刁难人,让你这么糊里糊涂的,你的小命可是有危险的。” “啊?有生命危险吗?” “你要是被抓了的话,我们蜂须贺一党潜入此地就会暴露。对了,为了同伴,我告诉你,你也要保密。” “十分感谢。” “不过,在这儿太惹眼了。” “那个神社的里边怎么样?” “嗯,正好我肚子也饿了,边吃边说吧。” 彦十在前边走,日吉在后面跟着。不知是什么神社,被树林围着静悄悄的。二人拿出自带的盒饭就开始吃了。银杏叶在空中飘舞着,仰视金黄的枝丫,树的对面是满眼红叶燃烧着秋日余韵的稻叶山和山顶的城堡,耸立于碧空之下,彰显着斋藤一门的霸权。 “目的,就是那个。”彦十用沾着饭粒的筷子指着稻叶山的城堡。 “啊?”日吉张着嘴,故意露出迷茫的表情,看着筷子所指的方向。 彦十所看的稻叶山城和日吉眼中看的虽然是相同之物,但心里所想却大不相同。 “那么,蜂须贺一党是打算夺取那座城堡吗?”日吉说。 “说什么傻话。”彦十因为他的愚蠢问题,一边折断筷子,连同竹皮一起扔到了地上,一边咂舌训斥道。 “那座城堡里住着的是斋藤道三秀龙大人的儿子新九郎义龙,这种要害之地,于外威慑四邻,扼制京都和关东的要道,于内训练兵马,贮备新式武器,连织田、今川和北条三家都不能企及的,何况我们蜂须贺一党,净说蠢话。难得想跟你说说的,现在也没情绪了,烦了。” “啊?我再不说那些了。”日吉老实地闭上嘴。 “……没有人来吧?”仁田彦十从前殿到院落内都望了一圈,然后,舔舔嘴唇说,“我们蜂须贺一族和斋藤道三秀龙大人的关系,你也听说过一些吧?” 因为刚才被训斥了,日吉这次只是点点头。 “可是,最近几年那斋藤道三秀龙大人却和儿子新九郎义龙不和,原因是——”彦十以日吉能听懂的程度,粗略地把斋藤一门的内讧和美浓复杂的现状像下文一样讲了个大概。 斋藤道三秀龙以前名叫长井利政,也曾叫过西村勘九郎和松波庄九郎,还做过无名的卖油郎,为了武者修行流浪过,也曾经当过和尚,是一个经历复杂的人。他是一个强者,这可由自他盘踞美浓后就没有让过一寸土地给外敌证明。不过,这人心狠手辣。他从卖油郎发迹,空手夺得美浓一国,归为己有。最初侍奉的主人土岐政赖被他杀害,之后的主人赖芸又被他驱逐到国外,还夺了赖芸的妾室,这等残忍冷酷的事不计其数。可是宿命的因果报应也是可怕的。被他夺来的主人妾室生的孩子就是现在的新九郎义龙。 多年来,斋藤道三秀龙一直在为这孩子是自己的亲生儿子还是前主人的孩子而苦恼。随着孩子渐渐长大,他渐渐变老,烦恼愈深。义龙已经长成身长六尺有余、膝长一尺二寸的堂堂青年,作为稻叶山城的君主治理美浓,斋藤道三秀龙则移往长良川对面的鹫山城,隐居起来。鹫山和稻叶山一水相隔,这两父子现在势同水火。时运亨通的义龙,很快就知道了自己的身份,因此憎恨鄙视斋藤道三秀龙。日渐老去的斋藤道三秀龙怀疑义龙,诅咒义龙,终于有了想要废除嫡子义龙,立二子孙四郎的计划。结果,这个计划已经被义龙一方知晓了。义龙因为得过麻风病被人私下叫作麻风殿下,因为是这样的命运,他性情乖僻,智勇双全。他对于这事的反应是加固对鹫山的防守,并没有躲避这一战的意思。斋藤道三秀龙方面当然卑劣地想除去如同身体一部分的义龙,对此已经有了流血的觉悟。 “就是这么回事。”彦十喘了口气。 “前阵子不是有密使到蜂须贺吗?那就是去传达斋藤道三秀龙大人请求的鹫山家臣,我们也认识。他们想借我们蜂须贺之手,在这里放火。” “啊?放火……” “虽是这么说,突然就放火也没什么作用,在放火之前,先在城里散布各种流言蜚语,等稻叶山城的义龙和家臣发现征兆时,就选个月黑天把这里变成火海。那时斋藤道三秀龙大人的人马也会越河来袭击。就是这样的计划。” “啊……”日吉像大人似的点了点头,好像很钦佩,又好像不是的表情。 “那么,什么呀?我们是因为有人托我们到这儿散布流言蜚语、放火才来的?” “是啊。” “也就是说,我们是来制造混乱的,然后让他们趁机起事。” “啊,就是那么回事吧。” “可是制造混乱这事是下贱人做的。” “没有办法,谁让我们蜂须贺一族多年来一直接受斋藤道三秀龙大人的供养呢。” 彦十想法很单纯,日吉看着他的脸,不管怎么说,野武士还是野武士。但日吉却不能那么单纯。虽然在野武士家吃些冷饭,可日吉仍觉得自己是一颗明珠,从此往后还要立身于世,不能那么草率。 “那七内大人是来干什么的?” “来指挥的,怎么说也前后分别来了三四十人,没有人统一安排是不行的。” “原来是这样。” “已经知道个大概了吧。” “知道了,但是,还有一个不明白的地方,就是我自己。” “嗯,你?” “到底是让我来做什么的?七内大人既没让我散布流言蜚语,也没让我打探什么,什么也没吩咐我啊。” “可能,你身子小巧灵敏,可能是等刮大风的晚上,让你放火吧。” “哈哈哈,放火吗?” “不管怎么说,我们是带着这个密令来的,这个一丁点儿也马虎不得。修理弓箭也好,卖针也好,一定要多加注意,说话别说露了。” “被发现了立刻就会被抓吗?” “当然,要是斋藤道三秀龙大人的人还好,如果是被义龙大人的武士发觉立刻就会血流成河。不,要是被抓就牺牲你一个好了,我们可是非常重要的。”彦十觉得日吉什么都不知道很可怜,所以才这么给他说明了,但一想到万一秘密从猴子嘴里泄露了,突然开始觉得不安了起来。 日吉觉察到他神色的变化道:“没事的,我已经习惯旅途了。” “不能掉以轻心”,彦十再次强调,“这里可是敌人的地盘。” “我清楚了。” “唉,这么说话,也会让人怀疑呢。” 看来是觉得腰冷了,彦十站起来,敲了两三下腰说道:“猴子,你住的地方在哪儿?” “七内大人住的旅馆,我住的是再往里面一点儿的一条横街上的木赁店。” “是吗,那我也去那儿住一晚,对一起住的人要特别注意啊。”担着破弓箭,彦十往镇子方向走去。日吉留了下来,坐在前殿,茫然地透过银杏林遥望着稻叶山城的白墙。刚才,从彦十口里得知主宰这片国土的斋藤家的内斗和恶行,再次仰望城堡时,那铁壁、峻岭、要塞,在日吉眼里已经没有任何威仪了。不如说他已在心中考虑谁会成为下一个城主。另外他也深信鹫山的斋藤道三秀龙也得不到什么好结果。在没有君臣之道之地,国土怎么会坚固;互相算计、猜疑的领主父子,怎么会得到百姓的信任。这里土地肥沃,山川险峻,处于京都至各个地方的要道,物产丰富,农工发达,山水秀美,女子清丽,但在日吉眼中这里已经腐朽了,而且他对此深信不疑。 不过,他的脑中却没有时间考虑这腐朽文化里蠕动的蛆虫。他已经在考虑下一个城主是谁了。同时,他也遭遇了一个幻灭。那就是现在养着他的小六。虽然世间总是“野武士,野武士”地没说他什么好话,但和小六这个人直接接触后,日吉觉得他是一个正义的男人,继承了家族的血统并且没有辱没它,人也很好,因此,自己日常向他低头,听从他的吩咐却不觉得是耻辱。那么,在这儿好好儿想想吧。由于斋藤道三秀龙的多年供养,小六与其交往很深是不会错的了,不可能不知道斋藤道三秀龙的为人,不可能不知道他的逆天无道恶行。这样还和斋藤道三秀龙结盟,在父子的内斗中,接受了制造混乱的请求,日吉怎么想都想不通。世间愚者千人,小六也是其中一个啊。这么想着,日吉就觉得厌烦了,随之而来的是他突然很想远离小六这群人,逃离这个城市。 <hr /> 注释: 十兵卫光秀 这是十月末的一个大风天。日吉像以往一样从木赁店出来想去做买卖时,“猴子,给你这个。”站在后街路边的彦十靠了过来,他手中拿着一份传阅信。 “看完后,嚼碎了,吐河里就行。”彦十提醒完后就装作不认识他,转身走了。 “这是什么?”可能是估计到了同伴的信中的内容,日吉有些紧张,有些异样的悸动。虽然日吉考虑过离开这些人,逃离这个地方,但与在这儿相比,逃跑明显是更有生命危险的。为什么这么说,因为虽然他觉得他是一个人住在这木赁店,但他的出入、行动绝对有不知隐身在何处的蜂须贺一族的人在监视。还另外有人在盯着监视他的人,就像锁链的环一样,是不允许任何一环单独脱离整体而存在。这也是他最近知道的。 “终于要动手了吗?”虽然以前听彦十说过,可是真到要动手的时候,日吉的心情变得很沉闷。可能是胆小,日吉觉得自己怎么都做不出制造混乱扰乱城市,化身火魔四处纵火这样的事。首先,听了来龙去脉后,日吉失去了对小六的尊敬,对斋藤道三秀龙的利益也没有兴趣,而且,他也根本没有支持稻叶山城的义龙的想法。要是说支持谁的话,他想支持城中的百姓。要是说同情什么人的话,他还是同情那样的情况下,最先遭受战祸的百姓,特别是同情有孩子的母亲。 “什么呀,还没打开看呢,就先杞人忧天了,还是先看再说吧。”日吉和以往一样一边喊着“有人买针吗?京城的针”,一边故意绕进人少的横路。前面的小河使他停住了脚步。“哎呀,过不去了。”他像说给人听似的说道。他看看四周,时机很好,没有人影。但为了以防万一,他一边往小河里撒尿一边悠闲地看着附近,然后,慢慢从怀中取出信一看: 今夜戌时下刻,风向转为西风或南风,则在常在寺后的树林集合,风向如果仍是北风或者停了,集合则取消。 果然和预测的一样。日吉看完后,细细地撕碎了,放进嘴里嚼着。 “卖针的!”不知从哪儿传来了叫声。日吉没有时间把嘴里的东西吐到河里,只好狼狈地吐在了手里。 “啊,哪里要买针?” “这里,买了会打赏你的,进来吧。”虽然能听见声音,但是谁,在哪儿却没找到。不管怎么找也没看见人影。声音来自对岸的武士宅邸中,是从矮堤上一座两层的瓦顶板心泥墙的房子传出来的。 “卖针的,卖针的,你从那儿绕过来。”房子的侧面,开了一扇小门,一个年轻武士模样的人伸头说道。 “是。”日吉虽然答应了,但却稍稍估计了一下情况。这个位置的武士宅邸不用问也知道,是斋藤家家臣的住处。如果是斋藤道三秀龙的家臣还好,如果是义龙的直属就有点儿不妙了。 “卖针的,我们说了要买针,从这边进来吧。”说要买针的好像并不是这年轻武士,他越来越觉得不对劲儿,但没办法,只好过去。 “多谢。”日吉跟在后面,进到里面去了。那里好像是后院,跟着绕过假山,才看出这是个高官的宅邸,主屋分成几栋,建筑宏伟,泉石秀丽,日吉缩着脚。是谁呢?要买针的人是谁呢?听年轻武士的话,说是主人,但是住在这种宅邸的夫人、小姐自己是不可能买针的,而且也不会让在外面叫卖的人接近的。 “卖针的。” “在。” “暂时在这儿等一会儿。”年轻武士说完,把日吉留在院子的一角。日吉一看,这是离主屋很远的一栋房舍。这一栋下面是书斋,上面是书库,粗糙的墙壁将里面分成两层。年轻武士仰头对着二层道: “十兵卫大人,您叫的人带进来了。”墙的四角开有窄窄的窗户。被叫作十兵卫的二十四五岁的明眸白皙青年正在书架上找书,手中还拿了几册。他在窗口露出半个身子道:“嗯,马上就去,先让他在下面廊下等着。”十兵卫对年轻武士说完就不见了。 日吉远远地看着,原来那里竟然有人,又突然觉察到在那里的话,外面也是能看见的。一定是看到自己刚才的举动,想要查问吧。那么,自己要是没有准备的话可能就糟了。日吉下定决心,只见那年轻武士在那面对他招手,然后说道:“你很快就能见到我家主人了,离开廊下,老实等着吧。” 按照他说的,日吉立刻在廊下坐了下来,当然是直接坐在土地上。因为那人忙着总也不出来,日吉就抬头打量。室内被书籍占得满满的。桌子周围,墙上的书架,里间和二层也都是如此,一看就知道是书库。看来这里的主人一定是非同一般的学者。日吉仰视门框上的横木,那儿挂着好枪,看向厅内,那里挂着火枪。不久,那人出来了,静静地坐在桌前,抚着脸颊,像是在读书似的凝视着坐在院子里的日吉。与他相反,日吉则一副无所隐藏的表情。 “今天,谢谢!我是卖针的。您要买针吗?”十兵卫还是抚着脸,点了点头。 “哦,在买以前,我有问题想问你,你的目的是卖针还是来城里打探?” “本来我就是卖针啊。” “那为什么走到这么偏僻的小路上来?” “我是想也许这里有人买针。” “说谎!”十兵卫稍稍转了转身。 “一看就是在外面行走惯了的滑头,你做买卖也不是一两天了吧,那么武士宅邸能不能卖出针,你应该知道才是。” “那也不一定,也许偶尔……” “偶尔?可能吗?” “就是想碰碰运气,能卖就卖。” “好,这个先放一下,你跑到没人的地方,看了什么?” “啊?” “你觉得没人在,在那儿偷偷拿出一张纸片,可是这生机勃勃的天地间,自有神明。你看了什么?” “看了一封信。” “是什么密信?” “我是在看母亲给我写的信。”意料之外的回答,而且日吉一脸自然。当然在十兵卫眼里,觉得这只不过是狡辩,他更加怀疑了。 因此他故意柔声道:“啊,是母亲的来信啊。” “是的。” “如果那样,把那信给我看看。这城里的规矩是发现可疑的人,立即绑了送官,要是弄不清楚,虽然我也觉得你可怜,但也只能送官。为了证明你的清白,把你母亲的信给我看看吧。” “我已经吃了。” “什么?” “不巧,我看完后就吃了。” “吃了?”日吉温和有礼且十分敏锐,正在步步紧逼的十兵卫听了也不禁呆了一下。 “是的。”日吉更加认真地说,“对我来说,或者母亲是比神明更值得尊敬的,所以……” “住口!”十兵卫喝道。 “因为是密信,所以才嚼碎扔了吧。果然是可疑的家伙!” “不是,你误会的话,我很困扰的。”日吉慌张地摇着手又说道,“比神明更让我感激的是母亲,母亲的来信要是一直拿着,早晚会被我用来擦鼻涕或者扔了,让人踩来踩去也不合适,那样会遭报应的。所以我有了吃掉母亲信件的习惯,不是说谎,吃下身在远方的母亲的字迹,对怀念母亲的人来说不是想当然的吗?” 谎言,骗人的,十兵卫看出来了。不过虽是说谎却也有些说谎的才能。十兵卫自己也有身在故乡的母亲,有在故乡美浓国惠那乡明智城独自等待的老母。虽是说谎,但也不完全是谎言。说着什么吃母亲信这样的荒唐话语,长得像猴子似的矮小男子,一定是有母亲的。 十兵卫这么一想,反倒觉得他的没教养的野性有些可怜。可是这种天真无知的人要是让人利用,往往就会变得像脱笼的野兽一样凶残。但也没有必要特意送官,杀了又有点儿太可怜了,十兵卫想着要不要就这么放了。他没说话眯着眼观察着日吉的举动,没想好该怎么处置日吉。 一会儿后,“又市,又市”,他叫了刚才的年轻武士。 “弥平治在里边吗?” “我觉得他是在的。” “不好意思了,去告诉他过来一下。”又市领命走了。很快,弥平治就和又市一起从里边大步走来。弥平治是一个比十兵卫更年轻的青年,大概二十岁的样子,是这座宅邸主人明智光安入道的嫡子,名叫弥平治光春,与十兵卫是堂兄弟。十兵卫也姓明智,名唤光秀,寄居在叔父光安家里,一心钻研学问。 在故乡有母亲在,还有明智城,没到非得做食客的地步。但不管怎么说,在故乡,想看的书籍不是那么容易入手,而且那也离时刻进步的文化太远。更确切地说,对于年轻的十兵卫燃烧着的欲望来说,惠那的明智城太小了,那里也离文化、时政太远了。十兵卫是个连叔父光安都常常要求自己的儿子向其学习的人。十兵卫光秀在来此寄居前,已经游遍了京畿、山阴、山阳等地。他与时下的武者修行之人为伍,学习知识,观察时势,面对生活中的变动之苦。特别是停留在泉州,他学习了研制火枪,为美浓的国防和兵制做出了很大贡献。所以,以叔父光安为首,大家都很尊敬这位虽然年轻但拥有新知识和大将之风的人才。 “十兵卫,你找在下有什么事吗?” “哦,弥平治啊,也不是那么紧急的事。” “怎么了?” “有件事我觉得请你处置一下比较好。”十兵卫也走到外面,然后在迷茫的日吉旁边讨论怎么处置他。 弥平治仔细听了十兵卫的话后瞥了日吉一眼说道:“哦,就是这个贱民吗?要是确实有可疑的地方就告诉又市,拿断弓抽打一顿,可能会招的,也不费什么事。” 说了声“不”,十兵卫和弥平治一起又看了看日吉。 “我觉得他倒不是一打就能招的,而且,他也有可怜之处。” “要是可怜他就没法让他开口了。要不交给我,关押在黑屋里,可能饿个四五天,自然就说了。” “高明。”十兵卫同意了。 “要绑上吗?”又市立刻走到日吉身边,按着胳膊问。 “啊,等等。”日吉一边挣扎着一边仰视着十兵卫和弥平治急说道。 “听了你们刚才的话,说我是打也不会招的,但是你们问的话,我就说,什么都说。请不要什么都不问就把我关在黑屋里。” “你说吗?” “我说。” “那我就问你了啊?” “是,请问吧。”弥平治对日吉若无其事的表情,有一种有力无处使的感觉。 “这家伙,真是奇怪,是不是脑子不好啊,作弄人。”他看着十兵卫苦笑道。 可是十兵卫没有笑,或者说觉得日吉有些可怕。于是十兵卫和弥平治像哄撒娇的孩子似的,相继问了日吉一些问题。 日吉说道:“那么我告诉你们今夜将有大变,我和那些人什么关系也没有,你们能保住我的性命吗?” “可以,要你一条命也没什么用。你说的大变是什么事?” “火事。取决于今晚的风向的大火。” “火事,在哪儿?” “那就不知道了,和我住在同一个木赁店的野武士们偷偷商量说的。今晚要是刮西风或者南风,就在常在寺的树林集合,然后分头在城里放火。” “啊?”弥平治愕然,十兵卫也屏住呼吸半信半疑地看着日吉。不过日吉根本就没注意两人的神色,只是说自己无意中听到同住的野武士的私下商谈,其他什么都不知道。他的愿望就是早点卖了针,然后尽快赶回故乡中村,只想早点儿见到母亲,说这话时,日吉的表情格外认真。回过神的弥平治和十兵卫一时都没有说话。 不久后,“好,我们一定会放你的,但今夜你就别想走了。又市,给他找个地方待着,别饿着他。”十兵卫命令道。 风依然吹着,风向西南。 突然,那入耳的风声让二人的心绪烦乱不已。把日吉交给又市,他们离开后,弥平治立刻靠了过来: “十兵卫,野武士们想借着这风图谋什么吧?”他满是不安的双眼仰视着空中的风云流动。十兵卫没有说话,在书斋外的走廊坐了下来,像是在认真地思考着什么,眼睛动也不动地注视着一点。 “弥平治。” “怎么?” “这四五天,你听到叔父说什么特别的事了没有?” “嗯,没什么特别的啊,但……” “什么事?” “只是,这么说来,今天早上父亲出发去鹫山城堡前说了这么一段话。他说,主公斋藤道三秀龙大人和义龙大人不和,最近可能会出什么危险的事情,具体什么时候发生什么样的事很难预测,但平时的准备不可懈怠,家里的武士也要为有意外发生准备好武具、马具什么的。早些做好作战的准备以免措手不及。” “这是叔父大人说的?” “是我父亲说的。” “今天早上?” “正是。” “原来是这样。”十兵卫拍了一下膝头。 “叔父大人是在暗示你今晚将有战斗,提醒你注意。本来兵家策略是连亲人都不能透露的。但叔父大人一定知道其中详情。” “啊?今天晚上有战斗?” “我想今晚在常在寺树林集合的野武士是斋藤道三秀龙大人从外边请来制造混乱的,恐怕是蜂须贺一党吧。” “那么,是最终下定决心要把义龙大人从稻叶山除去了吗?” “正是。”十兵卫对自己的判断非常有信心,重重地点了点头,又黯然咬着唇。 “但是,事情不会像斋藤道三秀龙大人想的那么顺利,义龙大人也早已有所准备。而且父子兵戎相见,拼命厮杀,也有悖人伦,必定会遭天谴。不管谁胜谁败,流的都是血亲、同族的血。这样做,斋藤家的领土不会增加半分,相反让邻国乘虚而入的话,就要灭国了。”说完他长叹一声。 弥平治也沉默着,只是看着布满乌云的天空。主公和主公的纷争,身为臣子是无可奈何的。而且弥平治的父亲、十兵卫的叔父明智光安入道是鹫山城斋藤道三秀龙的心腹,正是废除义龙的主要力量。 “对了,不管怎样,阻止这有违人伦的战斗就行了,这也是身为臣下唯一能做的。弥平治,你马上去鹫山城,冒死去求你的父亲,然后父子二人一起去劝谏主公斋藤道三秀龙大人。” “是,我明白了。” “我等到日暮时分,就去常在寺的树林,去阻止野武士们策划。冒死也一定要阻止他们,知道吗?” <hr /> 注释: 火星——风之子 这间屋子里有三个大灶的厨房。灶上有三口可以一次煮几袋米的大锅。揭开锅盖,蒸汽和米糊一起喷了出来。这么多饭如果要是一次吃完的话,那么在这个看似安静的明智家中生活的武士、家臣和他们的家人一定超过一百了,日吉从刚才开始就一直看着。然后他暗自想,有这么充裕的米,为什么中村的母亲和姐姐却还是挨饿呢,想不明白。一想母亲就会想到饭,一想到饭就会想到忍饥挨饿的母亲,这已经成为了一种习惯。 “风真大啊!”厨房的头儿从对面的厨房过来,看了看灶里的火,看着做饭的人和侍从提醒道: “天黑了,风也不会停,大家要注意用火。还有,一锅饭好了,立刻再做下一锅,手上没活儿的人,到旁边去捏饭团。” “明白了。” “不许偷懒,天亮前都不准睡觉,不能懈怠。” “是的,请放心。” “稳妥些。”说完正要去别处的老人突然走了回来,走到灶前,奇怪地看着火旁的男孩儿向负责水的人问: “那边的那个像猴子一样的人是什么人啊?没怎么见过啊。” “是十兵卫大人让安置的人。那边的又市大人为了防止他逃走,在看着他呢。” “哦,是十兵卫大人让送来的?”老人走进了煮饭的屋子,然后在放木柴的角落看见了又市。 “哎呀,辛苦了。”这老人什么都不了解地奉承道。 “那边的人是有什么可疑吗?是抓住的吗,还是?”他问个不停。 “详细的情况我也不清楚,只是,十兵卫大人吩咐的。”又市只回答了这些,没多说什么。厨房管事的老人立刻就忘记了这些,然后不停地称赞主人的侄子十兵卫。 “实在是跟他年龄不相符的思虑周全之人。真不像是凡人!贯通各种学问、使得了重棒、能骑着烈马把枪运用自如,这些别人都会拿来夸耀的,十兵卫大人却从没那样做。每次往书斋里看,他都安静地像湖水一样研究学问呢,而且,运用火器和兵法的能力都高人一倍,真是温文尔雅、品格高尚、值得依赖的人。”他极尽称赞之能事。 又市是跟着十兵卫的年轻武士,听到自己直接跟随的主人被称赞,也很高兴,也就和老人应和了起来。“就像您说的那样,在下自幼就跟随十兵卫大人,没见过比他更温和的人,而且他孝顺母亲。即使是现在在这儿游学,或是在列国周游的时候,给母亲的消息从来没有断过。” “一般二十四五岁的人,轻率的总是豪言壮语,稳重点儿的又柔弱懒惰。都是些像从石头里蹦出来的,不知亲恩的不肖之徒。” “但是,要是觉得他温和就错了,就是像他那样的人,也是有气性的,只是不常显露而已,要是真的动怒了,那是谁也拦不住的。” “就是啊,都说好脾气的人,一旦生气就不得了呢。” “今天就有点儿不对劲儿。” “嗯?今天?” “遇到事情,仔细考虑了事情的是非,决定后就像决堤之水一样立刻干脆地下了命令。对堂弟弥平治大人也给了命令。” “将才呀,这就是所谓的大将之风吧!” “弥平治大人也很佩服十兵卫大人,按照指示,也有了决定,立即就骑快马去鹫山城了。” “到底怎么了?” “就是那件事吧?” “‘多做些饭,都捏成饭团做兵粮,说不定今天半夜有战斗!’弥平治大人扔下这句话急急忙忙地骑着快马去鹫山城了。” “是为万一做准备呢。” “要是只是为了预防万一就好了,鹫山城和稻叶山城之战,我们这些人向谁拉弓啊,不管对着谁拉弓,都是对着朋友、血亲啊。” “嗯,那样的事是不会发生的,十兵卫大人已经下了决心要阻止,他也已经有了阻止此事发生的计策。” “我们也只能祈求神明保佑了。这要是跟邻国作战,我们这些老头子冲在最前面也是没问题的。” 外面已经黑了。日吉的心中更是一片漆黑。 吹进来的风把灶里的火吹得噼啪作响,火烧得更旺了。蹲在灶前的日吉闻到了饭的煳味儿。 “啊,饭煳了,做饭的,锅里的饭煳了哦!”大家忘了道谢,嚷着“退后退后”,熄灭了火,很快加上梯子,把饭盛到了桶里,手里没活儿的人都过来准备做饭团。日吉也混在他们中间帮着捏饭团,当然也往自己嘴里塞了两三个,但根本没有人说什么。 专注地做着饭团的人们说的是:“有战斗吗?” “要是打不起来就好了。”大部分人都希望自己做的饭团派不上用场。 很快已经是戌时了。十兵卫叫着又市,又市去外边不久就返回来了。 “卖针的,卖针的!”他叫着混在人群中做饭团的日吉。 日吉舔着手上的饭粒奔了出来。屋外的风依然猛烈,在黑夜里呼啸。 “您找我吗?” “是那边。” “啊?” “十兵卫大人等着呢,跟我来。”又市在前边走。 日吉一看,不知什么时候,那又市已经简单地装备好了,脚上也换了整齐的鞋履,好像这样就要直接上战场。去哪儿呢?日吉不知道他们要去什么地方,总之天很黑。终于,出了中门,日吉看出来了,原来他们一直绕着大宅的内庭,到前边来了。从前门出来,就看见一个人骑在马上,在烈风中等着。 “又市吗?”是十兵卫的声音,还是白天的那身装束,坐在鞍上,单手拉着缰绳,腋下夹着长枪。 “是又市。” “卖针的呢?” “带来了。” “让他和你一起,你们在前边走。” “遵命。卖针的!”又市说完转身,在黑暗中往前走着。配合着又市的速度,十兵卫跟在后面。每到路口十兵卫就会马上给他们指路。到了常在寺门前,日吉才发觉,这是以蜂须贺七内为首,潜入岐阜制造混乱的人戌时下刻集合的地方。 十兵卫从马上敏捷地翻身下来,“又市,你在这儿等着,没什么难办的。”说着把缰绳交给了又市。 “戌时下刻,你应该能见到从鹫山城来的弥平治大人,要是到时没见到人的话,就万事皆休,这城里将变成人间地狱,到底会怎么样就不知道了。”话尾收起忧虑,十兵卫眉眼间带着悲壮的神色。 “卖针的。” “在!” “你来带路,在前边走。” “啊?去哪儿?”日吉在烈风中颤抖着,看着十兵卫悲壮的脸。 “去树林。去蜂须贺村的暴徒今夜集合的树林。” “啊?具体的地方在哪儿我也不知道啊。” “不知道也没关系,他们认识你的脸的。” “啊?” “别想藏。” “……”日吉本想骗过他的,但都被睿智的十兵卫看穿了。日吉马上就知道了,这行不通,这人明明长了一张容易骗的脸,可是却根本骗不过。所以日吉也不再回嘴,应了声“是”走在前面。一点灯光也看不到,树叶被疾风吹得像洗刷船舷的飞沫一样拍打着寺庙的屋顶。常在寺后的树林如同惊涛骇浪翻滚的大海,树木的低吟、草木的呼啸声,夺人心神。 “卖针的。” “在!” “到树林了,人已经集合了吧?” “不知道。毕竟这么大的风……” “不,他们一定来了。” “是吗?” “正好,时间也差不多是戌时下刻了。只有你一个人一直不见人影,你的同伴一定担心了。”十兵卫坐在寺里五轮大石台上说道。腋下夹着的枪尖在日吉脚前,被风吹磨着。 “去见你的同伴吧。”对于日吉的想法,十兵卫始终都能先他一步。 “你就去说,明智光安入道的侄子——十兵卫光秀在此恭候。然后,就说我有事相商,请蜂须贺能做主的人到此商谈。” “明白了。”日吉垂首,但并没有立刻就走。 “向聚集的人,这么说就行了吗?” “是啊。” “就是为了这个才一路让我走在前面的吗?” “快去!” “我会去的。可是,可能自此就见不到你了,你也听听我的说法吧。” “什么?你的说法?” “如果什么都不说就走的话,我会觉得遗憾。因为你一副认为我是蜂须贺一党手下的样子。” “没错。” “你很有智慧,你的双眼十分锐利,能看清你所看的事物,就如同能掌握钉钉子的分寸一样。” “……” “正如你想的一样,我是和蜂须贺的人一起到这岐阜来的,但我的心却没跟他们在一起,在中村出生,做着卖针的买卖,虽然还未得志,但却不想一辈子吃土豪的冷饭,也没想过要制造混乱报答他们的恩情。” “……” “如果有缘,以后可以在什么地方再见的话,我一定会证明我所说的并非虚言,证明你也有看走眼的时候。那么,我现在就去蜂须贺七内大人那里传话,然后就直接走了,祝您安好,珍重学业。” 天生就能言善辩的日吉大胆地陈述期间,十兵卫什么也没说。等回过神来时,日吉已经走进飞舞着树叶的黑漆漆的树林里去了,没有听到他的声音。日吉在林中穿行着,发现林中有一小块儿平地。这里像池塘一样,风并不太大。定睛一看,有一伙黑黑的人影像野马一样,有的困倦地坐着,有的漫无目的地站着。 “是谁?”有一个站着四处瞭望的人,听到了日吉的脚步声。 “是我。” “日吉吗?” “嗯。” “蠢货,一副没睡醒的样子,你是在那儿出了问题吗?只差你一个,大家都整理东西呢。”日吉一上来就被骂了。 “对不起,我来晚了。”日吉畏畏缩缩地朝大伙走去。 “七内大人呢?” “在那儿呢,跟我过去道歉,他可是生气了。” “唉……” “猴子吗?”四周围了四五个人的蜂须贺七内问道。日吉过去为迟到道歉。 “干什么去了?” “白天的时候就被斋藤家的家臣抓起来了。” “啊?你被抓了?”不只是七内,周围的人都很诧异地看着日吉,觉得事情可能已经败露,开始动摇了起来。 “你这个笨蛋!”七内一下子抓住日吉的衣襟,拉到身前,慌张地开始询问。 “在哪儿?被谁抓了?被抓了,你把我们的计划说出去了没有?” “说了。” “什么?” “不说的话就没命了,也不能回到这儿了。” “你这家伙!”七内拽紧日吉,“可恨的蠢货,你怕死把秘密说出去了。小子,今晚会血流成河的。”他放开日吉,一只脚正要踢上去,日吉轻巧地往后一退,躲开了脚。不过,旁边的人抓住日吉的双手,背到了后面。日吉一边挣脱一边一口气地说:“不要着急,先听我说完。虽然我被抓说了今晚的事,那是因为抓我的并不是稻叶山斋藤义龙的家臣,而是蜂须贺的同盟斋藤道三秀龙大人的家臣。”众人稍稍松了口气,但还是带着怀疑的眼神问:“到底,在那里住的是什么人?” “说是明智光安入道大人,可抓住我的并不是主人,而是他的侄子十兵卫光秀。” “啊,是明智的食客啊。”有人说道。 “是的。”日吉看了看说话的人,然后又看着大家,洒脱地说道,“十兵卫大人想要见这里的头目,所以跟我一起来了,七内大人,您要去见他吗?” “明智光安入道的侄子,十兵卫光秀跟你一起来了?” “是的。” “真的吗?” “千真万确。” “今晚的计划,你都对十兵卫说了吗?” “即使我不说,他也能看透,他是个头脑好到让人觉得恐怖的人。” “他来干什么?” “那我就不知道了,他只是让我带路而已。” “那你就给带路吗?” “我也没办法呀。” “唉!” “啊,风又大了。”日吉道。在二人对话的时候,七内听着周围众人紧张地吞咽口水,最后,在那些人沉默的时候他问道:“那个十兵卫在哪儿?”大家都动了起来,纷纷说着七内一个人去太危险,他们也一起去,他们藏在七内大人和十兵卫见面的地方周围见机行事等等。这时,后面传来了一个声音:“不必了,蜂须贺的诸位,不用去见了,十兵卫来了,求见七内大人。”众人大惊,回头观看,是一个不用问也知道的人。十兵卫不知什么时候进来,安静地看着刚才的一幕。 “啊,你——”七内稍稍有些慌张,整理了装束,作为众人的首领走上前来。 “蜂须贺的七内大人吗?” “正是。”七内突然抬高了头。这可能是在同伴面前的关系,但平时,他就对比较有地位的人和多少有些身份的武士抱着不能让他们看低,也不奉承的态度,这是野武士的通病。 与他相反,虽然腋下夹着一柄枪,十兵卫光秀却姿态谦逊,言语殷勤。 “初次见面,以前听说过小六大人和您的大名,在下是十兵卫光秀。斋藤道三秀龙大人幕下的明智光安入道是我的叔父,我是寄居在他家的晚辈。”对方谦虚的话语让七内有些醺然。 “那,你有什么事?” “为今夜之事而来。” “今夜的事,那是什么事?”七内假装不知。 “我已经从那边那个卖针的那儿知道了原委,因为太震惊了,所以赶来了。今夜的暴行,说是暴行失礼了,从兵法上讲,斋藤道三秀龙大人的计策实为下策,能不能放弃呢?” “不能。”七内傲然道。 “这不是我的命令,是接受了斋藤道三秀龙大人请求的小六大人的命令。” “那是自然。”十兵卫没有反驳,语调如常地说道: “当然,也不能仅凭个人意见就作罢。我让堂弟弥平治光春去鹫山城向斋藤道三秀龙大人进谏了,约好在这里会合,在他回来之前,能不能请您不要离开,和我一起在这里等他呢?”周到殷勤,遵从对方的情理,甚至还常常为对方设想。这种姿态正是少有的能随机应变的人所拥有的。十兵卫光秀的性格是无论对谁都周到有礼。用剑道来说的话,就是一直都是剑尖向下的姿态,但内心就另当别论了。在七内眼中,十兵卫不过是知道些东西的年轻人,多少有些学问,爱讲道理的黄口小儿。 “不能等!没有必要!”七内喝道,随后冷淡地说,“不管怎么说,十兵卫大人都不该多管闲事。你不过是个食客,而且还是寄居在明智光安入道家的身份。” “这已经不是考虑身份的时候了,这是主人家的大事。” “既然知道是大事,那就帮着准备足够的兵粮,等着我们放火,直接杀到斋藤道三秀龙大人的敌人稻叶山城那儿就行了。” “那种事我做不到。作为臣子,我们是很痛苦的。” “为什么?” “义龙大人不是斋藤道三秀龙大人的嫡子吗?斋藤道三秀龙大人是主公,义龙大人也同样是主公啊。” “但是,成为敌人的话——” “可叹啊,父子之间这样兵戎相见对吗?这世间鸟兽都不会这样相残。” “啰唆,回去吧,回去吧!” “不回去。” “什么?” “弥平治来这儿之前我不能走。”在一直被认为很殷勤有礼的青年的声音里,七内第一次听到了坚决,同时也看到了他腋下长枪的杀气。这时,“十兵卫,你在哪儿?”一个气喘吁吁的年轻武士赶来了,正是被盼望已久的弥平治光春。 “喂,在这儿,弥平治,城中到底是怎么决定的?” “很遗憾……”弥平治一边喘着气一边握住堂兄的手,咬着嘴唇。 “主公无论如何也听不进劝谏,不只是斋藤道三秀龙大人,父亲也说你是个食客,这不是你该知道的事。” “连叔父也这样吗?” “而且,还特别生气。但我还是拼死坚持到现在。现在鹫山方面已经秘密地做好了出兵的准备,看来事情不会善终,我觉得今晚的火是关键,就快马加鞭赶了回来,十兵卫,怎么办?” “嗯……那么,斋藤道三秀龙大人是无论如何都要除了稻叶山了?” “不可避免。这样我们也只有一死,以尽臣子之道了。” “不可。就算是主公,发起这样有违人伦的战事,为此而死是不值得的,这样的死轻于鸿毛。” “那怎么办呢?” “只要不起火,鹫山城就不会出兵。把火源在起火前消灭!”十兵卫的语气好像变了一个人。以为他只是说说,突然十兵卫举枪直指蜂须贺七内等人。一直被认为只是个柔弱的年轻武士的十兵卫突然对着自己举枪,七内和其他人吓了一跳,忽地在他周围空出一个圈。 “你要干什么?”七内独自站在枪的正对面,声音赶得上咆哮着的风声了。 “是想跟我们打吗?就凭你那软弱无力的枪?” “正是。”十兵卫凛然道。 “绝不让一个人离开此地。不过,如果你们通情达理,接受在下的提议,放弃今夜的暴行,回蜂须贺村去的话,就可保住性命。而且,在下也可以尽我的所能给大家些钱财,怎么样?你们选哪个?” “你说什么?是说让我们立刻从这儿离开吗?” “这是会使斋藤家灭亡的危机。今夜之战会使稻叶山和鹫山一起灭亡。为了防止……” “愚蠢。”说话的并非七内,不知是周围的哪个怒道。 “你做得到吗?黄口小儿,在这里多嘴,你要是妨碍了大事,就先让你血流成河。” “对于死,我早已有所觉悟。”还没有开战,十兵卫的神色已经如同白面夜叉般扬着眉,他“弥平治,弥平治”地叫着后面的堂弟,身体丝毫没动。 “要斩杀,知道吗?” “不用担心!”弥平治也拔出刀,和十兵卫背靠背,摆好架势。不过,十兵卫还是对七内的理性抱有一丝期望。 “如果你们一分钟也不停留,马上回蜂须贺村的话,不肖十兵卫愿做俘虏,一同前往。见到小六大人,在下会亲自说明是非。怎么样?那样的话,今夜这里就不会成为人间炼狱,我们之间的事也可以不用流血就能解决。” 他的辛苦劝说却被蜂须贺一党当作胆怯。更何况,自己有二十多人,对手只有区区两个。 “啰唆!” “别听他说了,戌时下刻已经过了。”人群里二三个人的喊叫,让人群沸腾了起来。十兵卫立刻就被野武士包围了起来。长柄刀、枪和刀像狼牙一般。他们的喧嚣和呼呼的风声合二为一,在那儿描绘出一幅猛烈可怕的战斗画面。 “呀,打起来了!”日吉看着。断刀横飞,长枪掷向满身是血的逃跑者。 因为在那儿很危险,所以日吉慌慌张张地爬上树,在树上眺望着。日吉见过几个人之间的相互砍杀,像这样的小规模战争还是第一次。而且一想到这结果决定着岐阜今夜是否成为火海,进而决定着鹫山和稻叶山之间是否开战,日吉心中兴奋不已。在骚乱中,他听到了“弥平治”“十兵卫”互相的呼唤声音。可是,这小战争,在死了两三个人后,转瞬就已到了林中。 “啊?逃跑了吗?”觉得他们返回来很危险,日吉谨慎地没有轻易从树上下来,仍然在树上观察着下面的情形。被十兵卫和弥平治区区两个人打散,要是真逃跑了,那蜂须贺的人也不过是乌合之众,日吉一边暗自鄙视着他们,一边侧耳倾听着。他刚才爬上来的树是一棵栗子树,手和脖颈被划破,不停地有栗子和小树枝往下掉。他和树一起在大风中摇晃着。过了一会儿,“啊?这是什么?”日吉慌了。是像火山灰一样的火星,当然,日吉的周围也都飘舞着。他害怕地往上爬了爬。一定是蜂须贺一伙人放的火。常在寺的屋顶似乎也被点燃了。现在逃窜着的蜂须贺众人,正在一边放火,一边逃。 “不好了!”日吉像一颗栗子一样,从树梢上跳了下来开始跑。在这样的暴风里,这样的火势,要是不争分夺秒的话,肯定会被烧焦在这林子里。他全神贯注地往镇子跑着。镇子也着火了,天空也有火星、火鸟、火蝶飞舞着。稻叶山城的白色城墙被火映红,那里也涌动着红色的战云。“战争来了!”日吉大喊着往镇子冲过去。“战争开始了!一切都完了。鹫山和稻叶山都毁灭吧。大火之后就会有新的力量出现,希望这次是正义的。” 人仰马翻,路上的避难者瑟瑟发抖。日吉在其中忘我、兴奋地唱着如预言般的童谣,飞快地奔走着,并没有特别的目的地,然而却并不想再回蜂须贺村。他的性格最忌讳阴郁的人民、黑暗的统治者、骨肉相残、封闭保守这样的事,所以之后他没有任何留恋地匆忙离开了这个国家。然后,他在之后的冬天只穿着一件棉衣,在寒冷的冬天卖着针什么的,不知道他彷徨的结果是什么,第二年,天文二十二年桃花盛开的时候,他叫卖的身影出现在滨松的街头,一如既往还是一副悠闲自在的样子。 松下家 松下嘉兵卫生于远州,虽从根本上就是地方武士,却受了今川家的赐封成为骏河旗本之一,俸禄三千石,掌管着头陀山的要塞。那时天龙川有大天龙和小天龙两条支流。他的宅邸在头陀山东五六个城镇的马入川(在大天龙的沿岸),以马入桥为中心而建。他同时也兼管着那里的驿站。一天,嘉兵卫正在去离马入不远的曳马城拜访饭尾丰前的归途中。饭尾丰前与他一样同为今川家的官吏,为了此地的管理警备,他们之间联络频繁,而且四邻的德川、织田、武田等都不得不防。 “能八郎。”嘉兵卫在马上回头叫了自己的随从。随行的武士有三人。一个手拿长柄刀满脸胡子的武士应了一声,走近了,抬头看着主人。这正是从曳马田间到马入去坐船的路上。除了街道边的松树和其他杂树外,就是一目了然的田地了。 “……嗯?不是百姓,也不像修行的人啊。”嘉兵卫低声道,在马上不停地看向一个地方。随从多贺能八郎也往主人看的地方看去,但是,除了开得很灿烂的菜花、青麦和水稻田的水之外,什么也没看见。 “大人,什么事?有什么可疑的人吗?” “嗯,那个,在田埂的那个看着像鹭鸶的白色人影,在那儿干什么呢?” “啊,鹭鸶?”能八郎鹦鹉学舌般地重复着主人的话,看向主人指的地方。原来如此,那儿有个人正蹲在田埂上。 “去问问。”嘉兵卫说道。能八郎应声赶了过去。 现在,大概每个国家见到多少有些可疑的人都会立刻调查。每个国家对于国境和陌生人都神经紧张到这种程度。 “我去过了。”能八郎立刻就回来了,在嘉兵卫的马前复命,“那是卖针的行走商人,说是尾张的人。” “卖针的啊。” “因为穿着脏了的白布短衣,所以从这儿看觉得像鹭鸶。过去在近处看的话,是个像猴子的瘦小男人。” “哈哈哈哈,不像鹭鸶也不像鸟,是像猴子啊。” “是只能说会道的猴子,询问他时,他反倒口出狂言反过来问我是什么人,我说了是当地官吏松下嘉兵卫大人派遣后,他不但不害怕还嗯了一声伸了伸腰。这个人十分无礼。” “那,他在那儿蹲着到底是干什么呢?” “那个也问了,说是他住在马入的木赁店,正在捉作为晚饭的田螺呢。”坐在马上听着能八郎的回复,嘉兵卫无意间一看,那个卖针的已经从田埂走到街道上,向前边走来了。嘉兵卫一边看着,一边又说:“那是没有一点儿可疑的人吗?” “没有发现什么特别奇怪的地方。” “这样啊。”他顺了顺缰绳,“对这些下贱之人不要和他们一般见识。走吧。”嘉兵卫在马上一抬下巴对其他的随从示意。马蹄早已踏出,转眼就接近了在前边走的日吉,卷着尘土,从他的身旁骑过。一想起能八郎说是个像猴子一样的人,松下嘉兵卫不经意地回了头。当然,日吉已经让了路,在路边的树下跪坐着。嘉兵卫在马上回头,日吉也仰起脸,一直目送着。 “啊,等等。”嘉兵卫突然勒住马,向后对着随从的武士说,“把刚才那个卖针的给我带来。异相!真是个长得与众不同的男人。”一半像是自言自语地感叹着说道。能八郎想着是主人觉得好奇,立刻返了回去。 “喂,卖针的。” “欸。” “主人叫你,跟我一起到马前去。”能八郎说着拉了日吉到嘉兵卫面前把他硬按坐下去。嘉兵卫在马上盯着日吉看,但却不是因为对那脸长得像猴子什么的有兴趣,甚至连那种念头都没有。让他再次认真端详这张脸是因为日吉的异相。而且,嘉兵卫一瞥之下所感知到的,绝不是那感叹能解释的。一种无形的、更加复杂的直觉让他停了下来。 要说这穿着脏兮兮的棉衣的矮小男子何处有这么大的魅力的话,可能就是他正在仰视着嘉兵卫的眼睛了。眼为心窗。虽然在这个矮小的男子身上找不到什么可取之处,但是那双眼却清澈、坚毅而深邃,在眼周还有细小的笑纹,招人喜爱。嘉兵卫喜欢上他了。如果嘉兵卫对相术更加精通的话,他必定会惊叹于日吉掩藏在尘土下红如鸡血石的耳朵,明明很年轻却像老人一样满是皱纹的额头,这些是将来必成大器之相。 不过,嘉兵卫的眼光还没有到达那种程度。然而,一见之下,他就对日吉有着莫名的喜爱和期待,心里觉得不能就这么让他离开,于是就什么都没问,看着能八郎说:“顺便把他带回家,要带到家。”说完一拽缰绳先走了。面对大河的家门前,有四五个家臣仆从。 “啊,您回来了。”门开着,拴马石上拴着马匹,看样子有人在他不在时来访了。 “谁来了?”嘉兵卫走到近前,翻身下马后,立刻问道。 “是骏府的使者。”听后,嘉兵卫没有说话快步往里走去。说到骏府,指的就是主人今川家,有使者来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再加上有和曳马城饭尾丰前商谈的事,嘉兵卫忙得忘了日吉,或者他是想过一会儿再说,总之他没说什么就进去了。 “喂,站住!”想和武士们一起进去的日吉,马上就被守门的发现了。 “怎么回事啊?那个人。”日吉满是泥土的手提着同样都是泥土的草包。脸上也有泥,因为泥快要干了有些痒,所以日吉抽动着鼻子。守门的人看着那好像嘲弄人似的动作:“怎么?你这家伙。”手向日吉的衣襟伸了过去。日吉往后退了一点儿说道:“我是卖针的。” “这不是卖针什么的可以随便出入的地方,会被抓起来的。” “你去问问你的主人吧。” “问什么?” “刚才进去的那个骑马的武士说让我跟着来我才来的。” “大人不可能说那种话,胡说!”这时能八郎想起日吉的事,回来找他了。 “守门的,那个人没问题。我们知道的。” “好的。” “猴子,到这边来。”能八郎一叫日吉猴子,看门的人都笑了。 “什么呀,那家伙,穿着白短褂,提着泥草包,弄得跟妙见菩萨的侍童似的。”被能八郎带着走的日吉,听到了背后守门人的话。不过他已经十八岁了,对各种各样的人的嘲弄已经习惯了,但却不是没有感觉,不是麻痹。因为听到背后的这种嘲讽时,他也和其他人一样,原本就红的脸也会充血,特别是耳朵会变得通红。这就是他内心感情的证据。虽然如此,可是日吉不会感情用事。假装没听见也是他的可取之处。他不因逆境扭曲,不让自己卑躬屈膝,就像静静地等待暴风雨过去的花草一样。 “猴子。” “在。” “那边有一个空马厩,你不要引人注意,老实地在那儿待着。”能八郎好像还有事,说完就走了。一到黄昏时分,从准备膳食的厨房的竹窗里飘来了饭菜的香味儿。宅邸的深处传来鼓音,笛音也加了进来,看来正在欣赏歌舞呢。 本身自视名门的骏府今川家,十分喜好京都的奢华,就连武士们的剑鞘和内眷们的衣饰也可见这股风气。这里的松下嘉兵卫从根儿上就是地方武士,嘉兵卫自身也是朴素的人。即使是这样,清洲一带的尾张武士宅邸的样子却也有些不同,总是有些分外精美。“真是难听。”在空马厩里铺了稻草,代替马独自待在马厩里的日吉听着远处的伴奏。日吉喜欢舞乐,不是因为懂音律,而是喜欢乐曲中热闹的氛围,好像什么都忘记了一样。不过,现在他想起了一件忘不了的事,那就是他还没吃饭呢。 “对了,我借个锅灶吧……”提着满是泥的草包,日吉到厨房门口窥视。 “对不起,能借我个锅和小炉子吗?我想做饭。”厨房的人因为这个奇特男人的突然窥视吓了一跳,大家都看着日吉的脸。 “怎么回事?你到底是从哪儿来的?” “在路上这里的大人说叫我来,所以一起回来的。我在田里抓了些田螺,想着做田螺吃,所以……” “那个包里是田螺啊?” “田螺能治拉肚子,我每天都吃田螺。因为我生来就容易拉肚子。” “要用酱煮吧?你有酱吗?” “我有的。” “玄米呢?” “玄米也有。” “那下人的房间里有炉子、锅、火什么的,你在那儿弄吧。” “谢谢!”和每晚在木赁店一样,日吉做了一点儿玄米,煮了田螺,饭解决了。吃完饭就困了,他觉得比在马厩睡舒服,就在那儿睡了。 到半夜,干完活儿的下人们回来了,“这个家伙,被谁赶出来了,跑到这里睡觉?”不一会儿日吉就被赶了出来,回到原来的马厩,使者的马好像说着“这可不是你的地盘”似的在那儿摆着架子睡着。鼓音已经没了,残月照耀着白色的桃花。因为晚上睡得很好,所以已经不困了。日吉是不会茫然地浪费时间的。工作或者玩乐,要是不清楚地决定的话,他马上就会觉得很无聊。 “打扫一下这块儿,天也就亮了吧。”日吉边想着边拿起竹扫帚开始打扫,主人看不见的地方积着很多马粪、落叶和稻草沫儿。 “是谁?现在打扫的人?”不知是谁从哪儿问道。放下扫帚,日吉环视着。 “在这儿啊,你不是白天那个卖针的吗?”日吉在桥廊下角落处的厕所的窗户里看见了嘉兵卫的脸。陪着酒量很高的使者,嘉兵卫也像是喝多了,半醒不醒,有些疲态。嘉兵卫从那儿不见后,不久就出现在廊下,看着残月道:“已经快天亮了。” “鸡还没叫呢,离天亮还有一会儿呢。” “卖针的,不,叫你猴子好了。天还没亮呢,你怎么就打扫院子了?” “因为我没什么事干。” “睡觉不就得了。” “我已经睡过了。我一般只睡一定的时间,然后就躺不住。” “有鞋吗?” “有的。”日吉已经不知从什么地方,立刻就拿来了一双干净的草鞋。 “这个?” “是。” “你傍晚才到这宅内,而且还说睡过了,那你怎么对这些这么熟悉?” “在下惶恐。” “怎么?” “我绝不是可疑之人。但是像这样的宅邸的布置、大小、下水口、厨房等,睡觉时听着声音也能有个大概的了解。” “嗯,原来是这样。” “放草鞋的地方,刚才看见了。因为睡在地面上的只有我和马了。想着要是开了门,不管是谁都要穿鞋,所以……” “是吗?不好意思,把你带来什么都没吩咐他们,你是在马厩睡的吗?”日吉笑着没有说话,天真无邪的眼睛看着嘉兵卫。然后,嘉兵卫认真又兴趣十足地问了日吉的身世、来历和有没有想做什么等。 “有的。”日吉答了他心里的那个愿望,从十六岁开始行走各国。 “因为想侍奉武士,已经在各国行走了三年了啊?” “是的。” “那么,现在还在卖针,你是多仔细啊。找了三年,还没有找到想要侍奉的人,不是你有什么问题吧?”嘉兵卫故意问道。 “我也是人,所以可能也有不足的地方。但是,最初的主人并不是只要是武士就行的。我觉得想要出人头地,不是那么简单的。” “不是哪样?” “看着良主、恶主、各国的武将和武门的种种,让我觉得没有什么是比挑选主人更重要的。所以才没有轻率地放弃卖针,不知不觉已经三年了。” 有意思,看着像聪明伶俐的人,却也有像傻瓜的地方。他的话虽实在却也有冒险成分,常常有不能让人完全相信的,不过,嘉兵卫觉得不管怎样,这人有些特别之处,非同凡人,所以决定让日吉在宅内当仆从使用。 “要侍奉我吗?”当嘉兵卫进一步追问时,日吉平静地回答:“我工作看看吧。”对于意外地没什么欢喜的脸,嘉兵卫有些不满。但却也没有想自己作为这个只穿着一件棉衣的浪子的主人,还有什么不足之处。 松下家也和当时别处的武家一样,对兵马的训练十分严格。天一亮武士们就从宅内杂院中拿着刀枪到场院前的空地上呼喊着互相训练起来。就连厨房的仆从和看门的下人也轮流到此热身锻炼。看来嘉兵卫已经交代过了,大家已经知道日吉作为仆从在这儿工作的事儿了。马厩的人看到新人就吩咐道: “喂,猴子,以后我们每天早上会把马牵出去喂草,之后你就去打扫马厩,马粪就埋在对面竹丛的坑里。” “是。”说是负责清理马粪,可常有老人“猴子,来一下”“挑着桶去打水,把各个大瓶都装满”“把柴劈了”,让他做各种事情。 “那家伙真闲不住啊,让他干什么他都不生气。”年轻的仆从则把他当玩具似的喜爱,还时不时地扔给他些东西。可不久,宅内年轻人对日吉的反感越来越强烈了。 “那家伙真是自大!” “净是讲些小道理!” “就知道奉承主人!” “拿别人当傻子!”那些年轻人把很小的过错也大声宣扬,因此,有时嘉兵卫也听到些对日吉的诽谤。不过,嘉兵卫只说:“现在还用得到他,看看吧。” 这也不是什么需要和近臣商量的事。嘉兵卫的妻子和孩子都“猴子猴子”地叫着,很喜欢日吉。这也让宅内的年轻人十分不快。 “这是为什么呢?”日吉咬着手指想着,然后觉得和不是十分勤劳工作的人在一起,只有你自己勤劳工作很困难。 <hr /> 注释: 今川往来 从和其他仆从之间的小矛盾中,日吉学到了一些道理,同时,对以松下宅邸为中心的海道局势——今川、北条、武田、织田等的实力和趋势都有了相当的了解。日吉心中想着:“果然还是应该找地方工作的。卖针行走时,不容易得知的一些内情,在这里,偶尔是可以得知的。”本来就不是为了饭食度日而做碌碌无为的仆从,所以接触到这些事时,这些根本不可能让仆从知道的严峻事态,被他一直寻求着什么的头脑敏锐地感知到了。 “啊,是这样啊。原来是这么回事,是这么回事。”像是在棋盘旁边看着棋士对弈一样,要一子一子地落定,日吉是明白的。骏府的使者频繁地往来于此地和冈崎、小田原、甲府等地,可以看出某种情况。在他看来,那就是骏河的今川义元有着掌握天下霸权的野心。不,实现那个愿望可能要在遥远的将来,把那理想搁置一边,现在今川义元一定是正在为他进入京都、拥护足利将军家、从而自己君临天下做着前期准备。 但从地理上判断,骏河的今川家背后是矗立着强国北条的小田原,而侧面的甲斐又有武田家,往京都方向还有三河的松平家。在这些国家里,今川义元先成功地把松平家变成了自己的属国。三河方面,自从松平清康投降今川家,自愿归附后,不幸接踵而来。清康死后,他的儿子广忠也不幸早逝,嗣子竹千代作为人质养在骏府。而且,义元派去亲信直接掌管冈崎的政务、税收,松平家的家臣武士都被迫参与今川家的战事。 三河的收入除了日常需要的经营费用,全部都被运到义元的居城。“三河到底会怎么样呢?”日吉觉得三河前途惨淡。可三河人也有三河人的坚韧,这是日吉行商时知道的。他觉得三河武士绝不会就这么屈服。比起这,日吉平时更加留心观察的是尾张织田家。母亲所在的地方,生身故乡,和其他国家相比,日吉当然更关心它的兴衰。现在远离故土,在这骏府的松下宅邸遥望着,除了三河的松平以外,没有别的国家比它更贫穷,更狭小。特别是在今川这样文化繁荣、经济富足的国家中,让人更透彻地看清了它的现状。 “中村很贫穷,我的家也很贫穷,但……”日吉却不认为这是绝对的国运。他感觉到在贫穷尾张的土地上有什么在发芽。相反地,他对模仿贵族绅士礼仪,上下皆奢侈的今川风俗有些轻微的反感,一直都感觉到危机的存在。而且最近,使者往来更加频繁,让人觉得以今川家为中心的骏府、甲州,三国互不侵犯协定的密谈已经完成。主导者当然就是今川义元。 为了将来能带着实现大业的军队进入京都,和骏河之后的北条、侧面的强国武田家结成友好的近邻关系是十分必要的。于是,义元事先策划好,他把自己的女儿嫁给甲斐信玄的嫡子太郎义信,又让信玄把女儿嫁到北条家。这些婚事终于快要成功了。同时军事、经济方面的协议也成功的话,今川家将成为东海的重要力量,其势力难以撼动。这从义元随身的武士就能看出,正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像松下嘉兵卫等人并不是义元旗下的直属武士,只是地方武士官吏,即使这样,这宅邸也是日吉知道的清洲、那古屋、冈崎一带的宅邸所无法相比的,物品丰富,高朋满座。仆从们也人人一副春风得意的表情。 “猴子!”能八郎站在院子里叫着日吉。 “在。” “哎呀?”能八郎看向屋顶。 “你在那儿干什么呢?” “我在修屋顶。” “修屋顶?”能八郎一脸不解。 “这么热的大太阳天,你真是辛苦命啊,怎么在干修房人的活儿呢?” “房子透光了。这次可能下大雨,等下雨再找修房的人就来不及了。我找找板子裂开的地方,修一修就行了。” “所以你才被人讨厌吧,太阳最厉害的时候,大家都在树荫下什么的,睡午觉呢。” “在大家能看见的地方干活儿的话,会打扰大家睡午觉。我想着屋顶应该没事。” “说谎,其实你是在那儿察看地形吧?” “真不愧是能八郎大人,被您发现了。要是不熟悉地形的话,万一有什么事,就不能立刻安排守护了。” “你别那么大声音说出事什么的,大人听到的话,会生气的。下来。” “是,有什么事?” “傍晚有客人到。” “又有人来?” “什么叫又有人来?” “来的是哪位大人?” “今晚来的不是使者,是游历诸国的武者。” “啊,很多人啊!”日吉从屋顶下来。 能八郎从怀中拿出记录:“所以,这些武者是上州大胡城主上泉伊势守的侄子疋田小伯带领的十二个手下。他们有一匹骑马、三匹驮行李的马、七把枪。” “那真是不少啊。” “都是武者,还有他们一行马呀,行李呀什么的很多,让管库房的人给倒出一栋房子,因为他们暂时住在那儿,所以傍晚前要万事俱备,打扫干净迎接客人。” “啊?那么多人,还要长时间逗留吗?” “啊,半年吧。”能八郎没什么兴趣地擦着汗说道。 很快到了黄昏时分。 “疋田小伯大人一行到了。”先行者报道。不久,疋田小伯一行十三人就在门前停住马,拍打灰尘后站立。松下家的老臣和年轻武士都恭敬地出迎了。 “这次应我家主人之请,在诸国武者修行途中来到寒舍,我们知道给您添麻烦了。主人嘉兵卫不巧正在公务中,稍后,再去问候。” “客气了!”应话者正是疋田小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 “请不要这么客气了。现在这样一定是顾及到伯父伊势守。我们后辈在世间修行,遍历的途中,接受了今川大人的厚意,而且还带了同伴来给主人添麻烦,我们都是习武之人,如果在逗留中有什么失礼的地方,就请您原谅了。”双方互相问候,门前礼毕后,迎接的队列分立两旁,“请进!” “失礼了。”疋田小伯就把马和行李交给下人,十三个人一个一个地进去了。日吉在远处模糊地眺望着,听了刚才双方的对话很佩服。兵法日渐流行,因此懂兵法的人也越来越威严。近来,频繁听到武者修行,而且以前没怎么听过的剑术、枪术也时常有耳闻。其中武田家的亲族,上州大胡的城主伊势守上泉秀纲赫赫有名。而常路的塚原土佐守卜伝的名声也不输于他。武者修行中,有比徒步的云游僧更艰辛的,也有像塚原土佐守卜伝那样,途中总是带着六七十人的随从一起,让家臣架着雄鹰,侍臣牵着换乘马匹,威风凛凛地游历诸国的。 所以,日吉并没有对今天客人的人数感到惊奇。但是他们将要在这儿住半年,他又会被猴子猴子地叫着随便使唤,忙得天昏地暗了吧。果然如同所想,过了四五天,立刻“哎,猴子,我的衬衣都是汗臭味儿,给我洗了。” “松下大人的猴子,不好意思,你能给我要点儿膏药来吗?”他们像使用自己的仆人一样使唤日吉。也因此,夏日的短夜,日吉的睡眠时间更少了。梧桐树下,日吉倚着树,坐着睡着了。盛夏正午的阳光,这点树荫根本遮挡不住。干燥的地上,落在地上的松叶牡丹,残红点点。这时候行动的只有地上排着队的蚂蚁。头缓缓倾向一侧,日吉还是抱着胳膊睡着了。连日来睡眠不足,他很快就陷入沉睡。两个平时觉得日吉碍眼、讨厌日吉的年轻武士拿着练习枪从这里经过。 “是猴子。”他们的脚步停了下来,低语道,“睡得倒挺香。” “怎么样,你看看他这偷懒的样子,但是,大人还猴子猴子地很喜欢他,那是因为他们不知道他的这一面。” “把他弄起来,稍微教训他一下。” “怎么做?” “不是只有猴子还一次也没去练过武吗?” “可能知道自己平日就招人烦吧,怕被打,怎么也不肯去练习。” “那可不行,武家的仆从,从守门的到厨房的下人都必须练习武艺,这是主人的家规啊。” “你跟我说也没什么用,跟猴子说,跟他说。” “所以我才想着把他弄起来,拉到训练场去。” “嗯,有点儿意思。” “不错吧。”说着一人拿练习用的枪扎着日吉的肩膀。 “喂!”日吉没有醒。 “起来!”那人又踢了踢他。日吉的背从梧桐树干上向旁边倾倒,睁开了吓了一跳的双眼。 “啊!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有人大白天的在院子里打着呼噜睡觉的吗?” “我睡着了吗?” “你自己不知道吗?” “那可能是我本来没想睡却睡着了。现在我已经醒了。” “废话!” “是。” “你自己在偷懒啊。我听说你好像一次也没去参加过武艺的训练?” “因为我不擅长武艺。” “你都不好好儿练习,有什么擅长不擅长的,就算是仆从也不能懈怠武艺,这可是主人的家训。过来,今天我们陪你练。” “不了,我可不行。” “一定得练!” “可是……” “你不去吗?作为家仆却不遵守主人的家规吗?” “不是的。” “那就来吧。”年轻的武士想着能名正言顺地打日吉一顿,所以不管他愿不愿意,不容分说把日吉拉到训练的空地上。那里一些逗留中的武者和家里的人正顶着太阳,拿着枪,高声训练着。 到了训练场,硬把他拉来的武士突然一推日吉的后背,说道:“那个,木剑也好,枪也好,拿一个放马过来。”日吉向前踉跄几步,好不容易站住了。但却没拿那里的枪呀,剑呀什么的。 “怎么不拿?”其中一个人故意用枪尖轻捅着日吉的胸口。 “我们陪你练习,你可是能得到好处的,拿一个,拿一个招架,不然就被打倒喽。”日吉又踉跄了一下,但是他倔强地站在那儿,咬着嘴唇。正好,另一边,疋田小伯门下的神后五六郎、榊市之丞等正应松下家人之求,用真枪试力量。额头系着止汗头巾的神后五六郎,用枪轻松地把装有五斗米的米袋挑到空中,显示了他的神力。 “这样啊,您这手,在战场上也能轻易把人挑飞。真是惊人的力量啊!” 对着惊叹的人们,神后五六郎说道:“诸位可能认为这是力量大小的问题,但你们想错了。如果你用蛮力,枪柄就会折断,而且胳膊也很快就会疲惫。那样的话,在战场上能做些什么?”他说着收了枪,在旁边说着剑道、枪道也是一样,所有的武艺都源于丹田之气。要用不是身体的力,超越力的心力才行。他在那儿讲起了武学之道。 “原来是这样。”大家都对此铭记于心,用心听着。这些人就在日吉他们后面一点儿地方。 “犟猴子!”年轻的武士横过枪柄,打了日吉的腰一下。 “好疼。”日吉半是哭声地喊着。看起来也真的是疼,日吉一边皱着眉弯下腰,一边用手摸着被打的地方。 “怎么了?”后边的那群人散了,围到了日吉身边。 “唉,这是个软硬不吃的耍滑头的家伙。”打日吉的那人说着又添油加醋,他带着恶意地说了日吉拒绝练武,是这武家中的异类。 然后就有人跟着说道:“那个,我也劝过他来练武,可是说不擅长呀什么的,这猴子就是不来练。”于是,大家就纷纷说着作为武家的仆从,日吉是个不谨慎的家伙,不计后果的家伙,改不了懒病。 “好了,好了。”从刚才开始就站在神后五六郎后面没说话的疋田小伯走上前,安抚众人道:“看起来还是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正是有些狂妄不逊的时候。可不只是违反家规,还有在武家做事,却不喜欢武道这也是他的不幸。我来慢慢问一问,请诸位静静。”这么说着,小伯亲自问了日吉的想法。 “年轻人。”他冲着日吉叫道。 “在。”日吉看着他的脸,用不同以往的声音回答道。对于这个人,日吉可以对他说出真实想法。日吉看着他的眼神是充满信赖的。 “你在武家做事,但好像不喜欢武道,你讨厌武道吗?” “不。”日吉摇头道。 “那么为什么?难得你们的家臣亲切地要陪你练武,为什么不练习?” “原因是这样的。枪的修行需要一生,剑的修行也需要一生,现在无论怎样修行都需要一生的精力。” “嗯,没有那种决心是不行的。” “在下也和其他人一样只有一次人生。虽不讨厌刀术、枪术,我觉得知道其中的精神就够了。因为其他的种种,我想学的、想知道的、想做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 “想学的是?” “知识。” “想知道的是?” “世事。” “想做的是?”像问答一样,小伯一一问着,这时,日吉第一次笑了。 “我不能说。” “为什么?” “即使想做的事情,要是没做成的话,就会变成说大话。而且我要是说了,一定会惹大家大笑的。” “哦。”小伯看着日吉的脸,觉得他真是个奇怪的人。 “是这样啊,你说的我多少也明白了些,可是你却好像误认为武道只是一种小技能的修炼。但武道却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武道是什么?” “常言道:一艺通万艺通。武不是技巧,而是精神。只要坚定你的精神,察人观世之眼、学问之道、经世之道,一切都会融会贯通。” “可是,这些人互相扑打,比什么都看重武道。对于步兵和杂兵来说这是有些用处的,可对大将来说,这是不需要的……”日吉正说着,旁边“你说什么?无理的家伙!”一个家臣突然握拳打上了日吉的脸。 “啊!”好像下巴被打掉了,日吉双手按着嘴。 “让你说就信口雌黄!小伯大人,请回吧。别惯着这毛病,别管他。”激动的不止刚才打日吉的一个,听到日吉刚才所说的人大多数都很不满。 “他这是在侮辱我们!” “这跟诋毁家规一样!” “不能饶了他!” “不如杀了扔出去。大人也不至于说是我们没有道理。”大家真的气得要把他带到后边的树丛中杀了。小伯虽然很难阻止但仍然极力安抚众人,艰难地保了日吉一命。 那日黄昏,能八郎偷偷往下人的屋内一瞧,日吉正垂头丧气地坐在墙角,一副牙疼的样子。 “喂!喂!”能八郎小声叫了他,在外边招了招手。 “啊?有事吗?”日吉的脸肿得很厉害,白天被打的伤发热,他的脸肿得像老姜根。 “疼得厉害吗?” “也没那么疼。”日吉一边用湿手巾贴着脸一边说。 “大人召见,你悄悄地打开里边院子的门,从那儿过去。” “啊,大人?那就是谁把白天的事儿告诉他了吧。” “你说了那样的狂言,大人怎么可能不知道。疋田大人到刚才为止都一直在大人的房间里,跟大人交谈。大概是从疋田大人那里知道的吧。可能是要亲手结果了你哦。” “是这样啊?” “作为仆从不可倦怠武艺,这是松下家定下的准则。公然挑衅家规的尊严,就不要想还能保命。” “那,我现在就从这儿逃走,我不能因为这而死。” “说什么傻话!”能八郎抓着日吉的手腕说道。 “我是领了带你去觐见的命来的,你要是逃走了,我就得切腹自尽了。” “不能逃吗?” “你小子真的说得太过头了!你也多少考虑考虑啊,听了你白天的大话,就连我都觉得这是个疯猴子。快走!”让日吉走在前边,能八郎握着刀柄跟在后边。黄昏院落里树木的暗处,成群的白色腻虫蠕动着。洒过水的书房廊下,隐约有灯光从室内泻出。 “猴子,已经带来见您了。”能八郎跪下说道。 “来了?”松下嘉兵卫走近说道。日吉听着那声音,以额触地,缩着身子。 “猴子。” “在。” “你出生的尾张最近有一种新式的轻便型的胸铠,你去买一件回来。那是你出生的地方,你一定能买好吧?” “啊?” “立刻就去,今晚就走。” “去买什么?” “去买胸铠。”说着,嘉兵卫走近文卷匣,抓了些钱扔在日吉面前。日吉看了看钱又看了看嘉兵卫,眼中充满了泪水,那眼泪立即又划过脸颊,滴滴答答地掉在手上。 “早些出发比较好,可是不用急着买回来。不管用几年,要买到最好的。明白吗?” “……是。” “能八郎,开后门,把他悄悄送出去。夜里去,不要惊动旁人。” 去尾张买一副铠甲,唐突的命令。还有主人的话让日吉惊异不已。本以为乱了松下家的家规会被杀,但却给了他一些钱让他今夜就走。日吉从内心深处震惊地发抖,是因为他感受到嘉兵卫的情义。这恩情深入骨髓,让他战栗不已。 “感激不尽!” 主人的吩咐,在他还没有解释时,日吉就已经明白了,所以忍不住开口道谢。这种头脑,在仆从之中显得与众不同,惹人嫉恨是自然的。嘉兵卫不禁苦笑。 “猴子,你谢什么啊?” “我知道您是想放了我。” “正是,可是猴子……” “嗯?” “不管去哪儿,要是不能隐藏你的才智,你这辈子都做不成大事。” “这我自己也知道。” “知道为什么白天还说那种话,惹怒众人?” “我真是个不谨慎的人,过后我也抱头反省了。” “你知道的话,我就不说了。我是爱才,才帮你的。但是现在有些要说的,平日嫉恨你的那些人,簪子不见了就说是猴子偷的,小刀、印盒找不到就说是猴子干的,这些话就没断过。你就被人嫉妒到这种程度,以后要记得。” “……是。” “今天,因为家规的事惹恼了众人,我也不是想护着你,但要是公然让你走,可能走不了多远就会被杀。所以,刚才疋田小伯大人提醒了我。就当我什么都还没听说,已经把你派出去了。明白吗?” “完全明白,您的恩德一定铭记于心……”日吉哽咽着对着嘉兵卫一再伏拜。 当晚,日吉从松下家的后门出去。他一边回头看着一边说着:“绝不忘记,绝不忘记!” 感受着别人的恩情,心怀感激,日吉只是模糊地想着以后一定要报此恩。一直在冷酷嘲讽轻视中彷徨的他,对他人的恩情比常人更加感激。“记住现在,记住现在!”许是因为感动,日吉像遇事时念佛的和尚一样,在心底默念着。不过,他又一次像丧家犬一样,没有目标,没有工作,有的只是彷徨。大天龙的河水漫无边际地流淌着,远离人烟,日吉在天地一片孤寂中,有些想哭。他不知此后自己的命运,天地万物也没有任何征兆。 信长 “叔叔。” “谁啊?”这已经是第二声了,从刚才开始就觉得有人不知在哪儿叫他,正在睡午觉的织田家步兵组的乙若抬头四处看着。 今天他不当班。一直在城里工作的他,今天在家休息。 “是我。”声音在灌木篱笆外边。乙若透过爬着牵牛花蔓的灌木叶子和荆棘的篱笆看到了人影。他走到廊下,“说是‘我’,到底是谁?有事的话就从正面进来。” “前面的门打不开。” “哎呀?……这不是猴子吗?中村弥右卫门家的小子吗?”乙若伸着腰说道。 “对,就是我。” “什么呀,日吉的话就说日吉就得了,像鬼似的,说话有气无力的,怎么了?” “前面的门没开,往后边来一看,叔叔正在睡觉。刚才,您翻了个身,所以试着叫了您。” “那么多无聊的顾虑,我妻子好像去买东西了,所以锁了门。等着,我这就给你开去。”乙若穿上了草鞋,然后让日吉洗了脚进来,稍微看了他一会儿。 “你到底干什么去了?以前在路上见过一次,之后三年不知死活,音信皆无,你中村的母亲也担心得不得了,你去见过了吗?” “还没有。” “你没回家吗?” “家是去了一趟。” “你说回家了,又说没见过母亲,怎么回事?” “其实,我昨晚悄悄地回家了,在外边看了母亲和姐姐一眼,没进门就回来了。” “奇怪的小子。不是自己的家吗?为什么回来了却不让她们看见你平安无事?不让她们也高兴高兴?” “我也想那么做,我也十分想见她们。可是我离开家时曾发誓,要是不成个像样的人绝不回去。还有,我现在的这副模样更不能让继父看到。”听到日吉说现在的模样,乙若又重新看了一遍他的装扮。被灰尘雨露弄脏的让人分不出是白是灰的衣服,没有光泽的头发,被太阳晒得瘦瘦的脸颊,一身不得志之人的疲惫困窘。 “现在你靠什么为生呢?” “我靠卖针生活。” “卖针?” “是的。” “没去做事吗?” “在两三个武家的小官吏之类的地方做过。” “还是和以前一样很快就腻吧?你多大了?” “十八岁。” “要是生来就迟钝也没有办法,但傻也得有个限度吧,你也看看情况。傻瓜也有傻瓜能吃辛苦的地方,可是你呢,一点儿辛苦都不能忍受。这样也难怪会让母亲失望,难以面对继父。猴子,你小子到底想干什么?”因为他的不争气,乙若很快就忍不住对很久不见的日吉训斥怒骂了起来,不过,内心多半还是同情他的。 原本,日吉的生父弥右卫门生前跟乙若的关系就很好,知道弥右卫门死后筑阿弥入赘,虐待可怜的孩子们,他很是气愤不平,暗自想着至少日吉能够出人头地,也算是能慰藉亡父。可是一想到日吉都十八岁了,还是这副模样,他就忍不住生气起来。 “啊,我还想着是谁呢?原来是中村奈加的儿子呀。你也是,怎么跟训自己儿子似的训斥他,这不是没办法吗?多可怜!”乙若的妻子从外面回来,打着圆场,取出了放在井里的西瓜,也给日吉切了一块。 “不是才十八岁嘛,还什么都不知道呢。你也想想自己十八岁的时候。即使四十多岁了不还是步兵组长吗?你不也和普通人一样吗?” “闭嘴!”乙若露出被触到痛处的表情。 “我啊,就是想着像我这样碌碌无为地过一辈子不行,所以才对年轻人多说一些。十五六岁,行了元服礼就成人,十八岁,就该有所作为了。就好比,恕个罪说,你看看主人信长公,当年才多大,就……”说着,可能是不敢和妻子争论,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换了话题。 “对了,明天又要做主人的随从,早上先去狩猎场打猎,回来时要在庄内川训练人马。孩子他妈,要做野游的准备啊,要检查跪行衣服的带子和草鞋。” 从刚才开始就俯首听着乙若训斥的日吉,抬头道:“叔叔。” “怎么了?一本正经的。” “也没什么,信长公常常那样去游山玩水吗?” “要说起来,也算是挺经常的。信长公很顽皮。” “是个淘气包吧。” “大家都这么想,可是对礼仪也有非常严格之处。” “我到哪个国家,都没怎么听到说信长公好的呢。” “是吗?也是吧,从敌国的角度看的话。” 日吉突然站起来说道:“难得您休息,我还来打扰,真是抱歉。” “啊,要回去吗?” “我要走了。” “不用那么着急也行吧?住一晚再走吧。我说的话,你听着不舒服了?” “不是的,没那回事。” “你要回去的话,我也不拦着你,只是对于母亲,要早点让她知道你平安无事。” “是,我回去见的。今天晚上就回中村。” “是吗?那就好。”乙若一直把日吉送到门口,看着日吉的身影,乙若的心里却有些不舒服。 那晚,说着要回中村的日吉并没有回家。恐怕又是夜宿在路边的小佛堂、寺庙的厢房这样的地方吧。原本应该有松下嘉兵卫给的金子,但在拜访乙若家的前一天晚上,日吉回到中村家中,隔着篱笆看到了平安的母亲,悄悄地扔进家里去了。现在他已经身无分文。夏天的夜很短,天亮得很快。这天清晨,日吉从西春日井的部落往枇杷岛方向,慢慢走着。他一边走一边吃着什么。腰上绑着的手巾里卷着莲叶包着的饭团。身无分文的他是从哪儿得来今天的食物的呢? “食物是在哪儿都能得到的,人是有天禄的。”他一直抱着这样的信念。他觉得即使是鸟兽也是有天禄的。但人是有为世间贡献的使命的,不劳者无获。所以人碌碌无为是可耻的,只要劳动就会有相应的天禄。因此饿的时候,比起满足口腹之欲,他总是优先选择劳动。 那时,没有工作可做,这对日吉来说是从来没有经历过的。想工作时,街上有建筑工地他就给木匠、泥瓦匠帮忙;看到推着重物的人他就在后面帮着推;看到脏乱的门庭他就借了笤帚清扫。就算没有人请他工作,他也能自己发现工作,自己找工作。因为诚实肯干,他总是能得到一些吃食或一点钱。他从不觉得羞耻。因为他不觉得自己是在卑躬屈膝地当牛做马,多少能为这世间做一些事,当然会有相应的天禄,这是他一直以来的信念。 今天早上也是这样。在西春日井的部落,日吉看见早起的铁匠家开了门,就帮着把他们养的两头牛拉出去喂了草,又到里边帮忙打了水,带孩子的老板娘很高兴,就给了他一些饭团当早饭和午饭。 “今天好像也会很热啊。”日吉看着清晨的天空,独自说着。虽然靠着这饭食维持着今天的生活,但他的脑袋里却想着别人根本想不到的事。 “这种天气的话,信长公一定会去游河的。步兵组的乙若也一定一起去了,昨天说过的。”很快,在草的那边就看到了美丽的庄内川河。被露水沾湿衣服的日吉从草丛走出,站在河岸上,一时被美丽的河水吸引住了。 “说是信长公每年四月到九月末都在这一带训练兵马,到底是在哪儿呢?问问乙若就好了。”岸边的石头干了,很快,日吉被草、种子、露水什么的弄脏的衣服也被太阳毒辣辣地晒着。“在这儿等等看吧?”日吉茫然地独自说道,在河边的草丛中坐了下来。 信长公,信长公,织田家的顽皮主子,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最近,日吉的脑中日夜想着的就是这个名字,如同符咒,无法脱离。 “想见一次。”这是他的愿望。这愿望今天好像能够实现,所以他一早就来到这河岸。已故织田备后守的家业继承下来还好,但那任性粗暴的傻瓜是绝对守不住那样的家业的。这是世间一般的评论。 “粗野、脾气暴躁、愚蠢的年轻主子,让人担心的继承人。”一提起信长的名字,大家一定会听到这些坏话。这几年间,日吉也相信了街巷传言,觉得贫瘠的国家不幸地遇到了不幸的国主,一直为故土难过着。然而,看了诸国的实际情况,又觉得到底怎样还不一定,现在只是混战不断,还不是真正的战争。每个国家都有每个国家的优劣,其中又有虚有实。 有的国家表面上看起来很弱小,但内部却非常充盈;有的国家是看起来富强势威,可内部却已经腐朽了。比如说,在日吉行走范围内来说,像美浓的斋藤、骏河的今川。被那样的大国、强国包围着的尾张织田、三河松平等,看起来是贫瘠的小国。但这些小国中如果不存在着那些大国不具备的一些力量,是一定不会存在的。 如果信长公像世间所说的那样愚蠢的话,那么那古屋是怎么保住的?听说今年信长公正好二十岁。父亲信秀死后,他十六岁开始成为那古屋城主,已经三年了。这三年,粗暴、愚蠢、没什么才能的年轻国主,是怎么不丢掉亡父遗留下的领土的,而且还是在被人不看好的情况下保全的?原本,这在人们口中并不是信长之力,而是织田家家臣之功。 备后守生前也担心愚笨的信长的将来,把他托付给平手中务、林新五郎、青山与三右卫门、内藤胜介等贤臣。这些谋臣协力支撑着织田家,年轻的君主说是摆设也不为过。所以在这些老臣在的时候也就罢了,一旦这些老臣有一两个故去,织田家的支柱倾倒之时,织田家的衰亡就清晰可见了。比任何人都盼望着这一天的是信长的岳父——美浓的斋藤道三秀龙,其次是骏河的今川家。这种局势是众所周知的。 “……哎呀?”日吉从草丛里抬起头四处看着。有呐喊的声音,河的上游扬起了黄色的尘土。 “怎么了?”他站起身来,侧耳倾听,然后变了脸色。 “虽然看不见,但一定不是普通的事。战争吗?”他急忙跑了起来。但跑了五六个町之后就发觉不是他想的那样,是他从早上就等着的织田家的人来到了上流河岸,已经开始对战练习了。时下大名们说是游山玩水等都离不开备战。生活已经离不开战争。 “……哦,开始了。”日吉藏在草丛里,一边远远地望着,一边说道。 河对岸,从堤坝的阴影到上游的草原,围着带有织田家家纹的阵幕。从三四个小屋到其他小屋,幕布兜着风,翩然舞动。虽然有无数的士兵,但却不见信长的人影。转眼一看,围幕和小屋这个岸边也有。战马嘶鸣,武士们互相对战的叫喊声在两岸响起,引起阵阵河浪。日吉停下时,一匹马在河中稀里哗啦地狂跑着,往下游的岸上跑去了。 “这是练习游泳?”日吉并不这样认为。世间的评论多有不实之处。信长被说成是愚蠢的国主,粗暴蠢人,没有人阻止,也没有人去探究真相。谁都见到他每年四月到九月出城狩猎、游水,但也只不过是知道而已。现在日吉来到此地,亲眼所见,这绝不是顽皮国主戏水游玩或避暑。这是激烈的兵马操练。规模并不大,原本也是野游的轻装,战马的数量也少。可听到海螺声后都集合起来,听到鼓声,两岸的人们都跳到河中冲撞起来。河中飞沫四溅,在白色的水烟中,武士和武士,步兵和步兵成万对战。枪全都是竹枪。偏离的枪掀起一道道白色长虹。 一匹,两匹,三匹,一共有七八匹马冲散了步兵群。马上的武将挥舞着指挥旗,挥舞着自己的枪,高声喝着四下巡视。“大介,接招。”这是其中一个马上的武士的威严声音。这武士特别引人注目。凉爽的白单衣外穿着铠甲,佩戴着华丽的红色太刀,冲着织田家的武术教头市川大介奔了过去。被叫大介的刚直男子没有办法,只好用竹枪从旁一击,说了声:“可恼!”收回枪,重新握在手里,往对方的胸口刺去。那年轻武士是个容貌俊秀的人,他满脸潮红,一手抓住大介突然刺来的枪,一手挥舞红色太刀,一副你这招没用的表情。可是一瞬间,大介突然收了力,那青年向后掉下马去,掉到水里不见了。 “啊,那位,那位是信长公!”日吉不禁喊了出来,真是胡来的家臣。 世间都说信长公是个粗暴的人,但那家臣比他更粗暴,日吉想着。不过,因为是在远处看的,掉下马的到底是不是那个信长呢?日吉忘我地伸头看着。激烈的渡河作战训练,还在河中心进行着。主公信长落水的话,其他的臣子应该慌忙施救才对,可是,对战双方仍然继续着,看都没看。这时,在这战场稍稍往下一点儿的河水中,有人稀里哗啦地往对岸爬去。定睛一看,正是那落马的年轻武士——那个像信长的人。 “退什么?蠢货!”那人浑身湿淋淋地站在那里,立刻跺着脚大叫了起来。 远处,刚才的市川大介看见后命令道:“东军的主将被冲到那儿去了,围起来,给我生擒。”步兵们纷纷说着“得令”,往信长那儿赶去,激起无数水花。 信长捡起岸边的竹枪,击倒面前的一个兵,把枪抛向后面的人。自己的一队部下赶过来了,在他身边把他和敌人隔了开来。信长登上堤坝尖声喊着:“弓,给我弓!”两个侍童从小屋的布幔附近拿了箭和短弓跌跌撞撞地飞奔而至。 他一把抓过,对着岸边的兵喝道:“绝不能让他们渡过这条河!”他搭上一支箭,嘭地射了出去,之后又立即搭箭射出。因为是没有箭头的练习用箭,所以也有敌人是脸上中箭倒地的。激射而出的箭多得不像是只有他一人在射箭。中间,弓弦断了两次,弦一断就立即换弓继续。就在他死守那里的时候,上游的防线被击溃,西军忽地冲上堤坝,包围了信长所在的小屋,大声呐喊着。 “输了!”信长扔掉手中的弓,莞尔一笑,然后愉快地面对敌人的凯歌。兵法之师平田三位和武术教头把马扔在小屋一边,走了过来。 “殿下,哪里有什么问题吗?” “水里。”信长看着大介一副懊悔的样子,“明天一定会赢。大介,明天给你好看的。”他扬眉说道。 平田三位在一旁说:“回城后,我们一起说说今天的战法吧。”信长也没怎么听,解了铠甲扔在一旁,只穿着一件单衣到河水深处,独自凉爽地游了起来。 <hr /> 注释: 狂儿像 信长长相俊秀。他的祖先中一定有惊世美女或容貌出众之人。不只是他一人,他的十二个兄弟、七个姐妹都气质优雅,容貌出众,超凡脱俗。特别是信长,肤色白皙,眉目秀丽,不经意看人时,眼底闪烁着坚毅顽强。但他自己一旦觉察就立刻哈哈大笑,将那光芒隐藏,不给人发现的时间。 “可能您已经挺烦了,我这样像念佛似的日夜不停地提,但先祖是不能忘记的。原本,织田氏的祖先是越前丹生的守护神织田剑神社的神官。要说天文之前,是小松平重盛的血脉。再往前追寻的话,恐怕平氏就是桓武天皇的旁系了,说起来,是真正的金枝玉叶,皇家血脉。不是我老头子要说到你烦,一定要谨记啊。”这是平手中务常常说给他听的。 平手中务是亡父织田信秀在信长出生后从古渡城移居那古屋时,作为守卫安置在信长身边的四人中的一个,是个特别忠贞的老臣。但信长却和他不太亲近,觉得他很烦。 “啊,知道了,我知道了,老爷子。”信长看着旁边,转过脸去。一点儿也没听进去。 正因为这,平手中务才像念佛一样地说:“你也想想你父亲吧,为了传承尾张八郡,早上与北边的敌人作战,晚上又在东边国境征讨,一个月也没几日能卸下铠甲,安心地和孩子们生活在一起。而且还十分忠诚,在这四邻战乱不断的乱世中,在天文十二年派我进京修缮皇居,又向朝廷进献了四千贯,还有伊势外宫的建造也出了不少力……有这样的父亲,对先祖……” “老爷子,好了,我知道了。我都听了多少遍了。”信长不高兴时,漂亮的耳朵会变得通红。但是,对这从他幼年叫吉法师时起就非常了解他的中务并没有显露更多的不快。中务也非常了解他的脾气。中务知道比起讲道理,用情感打动信长更有效。信长的耳朵变红后他说:“我们去拿辔头怎么样?”他立刻改变了话题。 “骑马吗?” “是啊。” “老爷子,您也骑上,跑一圈吧。”骑马是信长的爱好之一,常常在马场玩得很尽兴,有时会一口气骑着马跑个三四里,再一口气跑回来。从他小时候就守在他身旁的平手中务,每次有难以应付的事都会叹息着对别人说:“真是个不谙世事的少爷啊!” 十三岁行元服礼,改吉法师为三郎,十四岁首次上阵,十六岁失去父亲的信长任性不通人情,已经渐渐到了旁若无人的程度。在父亲葬礼上,在那种场合还发生过这样的事。上香的时候,人们看到信长从席上站起,稻草绳裹着的长刀插在腰间,服饰随便。 “你看,那个粗野的继承人,真没规矩!”大家吃惊时,信长鲁莽地走到佛前,立而不跪,抓了把香啪地扔在佛前,用眼角看了看吃惊的众人就回去了。 “可是,他是个傻子。” “那也没想到是这种程度。”薄情者只是笑笑,感情丰富的人为了织田家,含着泪,尴尬不语。 “一样是兄弟,弟弟勘十郎就礼仪端正,始终谨慎地伏着首。” 正在大家偷偷议论着织田家后人性格不同时,坐在末席的一个和尚却说:“不,他这样的才是将来的一国之主,真是让人惶恐的人啊!”后来有人把这话在家中传了开来,没有一个相信的。才十六岁的信长,妻子已经定了,是父亲信秀生前让平手中务竭尽心力促成的婚事,那就是美浓斋藤道三秀龙的女儿。 织田家和斋藤家是多年的宿敌,和斋藤家结成婚约(当然,这也是战国的风习)是带有政治意味的婚约。之前提及的那个心狠手辣的斋藤道三秀龙是他的岳父。同意把爱女嫁给在四邻中、甚至在京都都很有名的傻瓜殿下,不能不说他没有打尾张八郡的主意。不久,信秀就走完了四十二年的一生,去世了。 信长看似愚蠢、粗鲁的举动,正中他们下怀。于是,今年天文二十二年四月,信长正好二十岁,斋藤道三秀龙提出“想见女婿一面,双方在国境富田庄翁婿初次见面”的要求,信长立即答应了。富田庄是在美浓和尾张之间的一个由僧侣管理的有七百户左右的村落。在那儿有一座叫本愿寺的寺庙,会见的地点就定在那里。四月的下旬,信长带着人从那古屋出发,很快就坐船渡过木曾川和飞驒川,赶往绿意萦绕的富田庄。 拿着弓、火枪的约有五百人,拿着红色长枪的约有四百人,徒步武士和步兵大概有三百人。这队伍肃穆地行进着。其中一队马队簇拥着马上的信长,这是一旦有事,就会立即变为战队的安排。麦穗青了,现在已经是快到夏天的四月了。从刚渡过的飞驒川上吹来的凉爽的风,在长长的队伍上方吹拂着。富田庄家家都很富足,很多人家都在空地上建了谷仓,平和的白昼水晶花垂在篱笆上。 “来了。” “看到了。”斋藤家的两个侍从在村边远远地看见队伍的先头,不知飞奔到何处去了。 路两旁贯通村落的榉树上,麻雀叽叽喳喳地叫着,一派悠闲。 路边的一个百姓的小屋前,二人跪下回禀道:“已经在那边看到织田大人的队伍了,不久就会经过这里了。”民居堂屋内站着一群衣饰精美,带着华丽大刀的人,他们的装束与满是薄薄的煤灰的墙壁极不相称。 “好。你们也快到后面的树丛中躲起来吧。”这些人是斋藤道三秀龙的部下。里边,在茶室旁边一个有竹窗的小房间里,斋藤道三秀龙正凭窗而立,观察着外面的情况。初次见面的女婿,而且还是有着种种风言风语的信长。到底他会怎么狼狈地来相见呢?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想着正式见面前偷偷看一下,所以才藏在民家一直等待着,这非常符合斋藤道三秀龙的作风。 “大人,听说已经看到尾张的人了。” “嗯。”斋藤道三秀龙点着头,又往竹窗走近了些,目不转睛地盯着窗外。 外面的门早已经关上了。家臣们都把脸凑到缝隙和木板的节孔处。大家都沉默着,只有树上小鸟的声音。小鸟们也只留下拍打翅膀的声音,飞走了。街道上连一丝风声也没有,一片寂静。不久,兵队整齐的步调渐渐近了。磨得发亮的火枪队,每小队四十人左右,分成十队,像树林一样的朱柄枪组等从眼前经过。斋藤道三秀龙屏着呼吸,看着那些武器,兵队的步伐,队伍的排列。很快在那些肃然行进的步伐后,传来了马蹄声和大声说话的声音。 “怎么回事?”像是要探出身去,斋藤道三秀龙没眨眼地说道。一看之下,他立刻就被马队中一匹骏马吸引住了。贝壳装点的精美马鞍的骏马,戴着华美的辔头,马上拉着紫白两色缰绳的信长,不知为什么高兴地回头跟家臣说着什么。 “……啊?那样子……”斋藤道三秀龙不禁小声脱口而出,满眼惊色。行列中信长的样子吸引了他的目光,不,是让他呆住了。听说信长走起来非常怪异。现在看来,要比传言好很多。信长放松地坐在骏马上,梳着大将头,用黄绿色的绦子系着,浴衣模样的单衣,有一只袖子空着没穿,腰间的刀套里插着刀,像什么符咒似的,用稻草绳缠着。腰间挂着打火袋、小葫芦、印盒、扇子、一头粗雕的马、珠子什么的七八样东西。下身穿着用虎皮和豹皮缝制的和服,里面的金丝衣裳闪闪发光。 “大介,大介!”信长坐在马上回身说道,“是这儿吗?富田庄,是这个村子吗?”声音大得就算是藏在民家中的斋藤道三秀龙也觉得穿耳而过。 在马队中护卫的市川大介提马向前:“正是,这里就是富田庄,和您岳父斋藤道三秀龙大人约好的见面地点——本愿寺就在前边。请注意礼仪。” “哈哈,这就是富田庄啊?这是本愿寺师父的领地吧,真是和平啊,这里没有战争啊。”说完,他就沉默不语,只是抬头看着路边的榉木和蓝天上的苍鹰。他腰间晃动的大刀的声响,和其他挂饰的声响混在一起。很快队伍就过去了。 关着门,从缝隙中偷看的斋藤道三秀龙的部下都不禁捂着嘴有些辛苦地忍耐着。 “大家!”斋藤道三秀龙叫道,“队伍已经过去了吗?” “过去了。” “看见了吗?信长大人。” “隐约看见了。” “不管怎么看,都是不辜负世间评论的傻瓜,容貌不错,性格也可以吧,稍稍不足的,是这儿。”斋藤道三秀龙用手指着自己的脑袋,满意地苦笑。这时,后门的家臣催促道:“大人,快走吧!”斋藤道三秀龙立刻起身。 “哦,要是被信长和他有眼力的家臣察觉就不好了。我们得超过他们先回到本愿寺。”众人围着他一拥而出,走后门,绕近路急行。信长队伍的先头到本愿寺门前时,他们从寺庙的后门进去,装模作样地“出去迎接”。众人慌忙地换着衣服,从房间里到寺庙正门去。尾张的众人已经到了。寺庙门口人头攒动。 因为美浓的人都去迎接了,所以正堂、大书院、客殿都不见人影。 “殿下去吗?”斋藤家的老臣春日丹后对着还没起身的斋藤道三秀龙问道。斋藤道三秀龙摇摇头说:“我不去。” 来客是自己的女婿,自己是岳父,这样做也无可非议,虽然因为今日是初次见面。信长也还是一国之主,所以才以对等的礼仪相待,双方到这美浓和尾张的中立地带见面,作为岳父,不用非得出迎。丹后是这么想的,所以只是问问而已。 因斋藤道三秀龙说了不去又问道:“是。那么,我去迎接。” “不,你不用管那个,让堀田道空去就行了。” “那样啊。” “丹后,一会儿的会面,你也列席。还有,把七百多个武者一个不差地都排在廊下,摆出架势,彰显威仪。” “已经安排好了。” “在隐藏护卫的影壁藏下武士,一会儿信长通过时,让他们故意出声,让弓箭火枪兵肃立庭前,要压得他喘不过气。” “不用您说,我们也知道没有比今天更好的机会展示美浓的气势,挫以信长为首的尾张气势的机会了,家臣们都鼓着劲儿等着呢。” “嗯。”斋藤道三秀龙又想了想大门那儿的安排。 “比我们想的更蠢的家伙。不用太在意,让厨房依礼做些差不多的食物就行。嗯,我也到客殿去等吧。”斋藤道三秀龙像是要打哈欠似的,略微伸展了一下,起身走了。因为有命在身,春日丹后想做得更加完善,就从回廊出去,去查看武士们的情况。同时,他又叫了人耳语了一番。这时,信长已经踏上了正门前的地板。斋藤家来迎接的家臣,从老臣到有资格觐见的年轻武士百余人密密麻麻地跪了一地。 “休息之处在哪儿?”在这静悄悄的迎接仪式中,信长突然毫无顾忌地问道。 “是……”斋藤家的老臣堀田道空在感觉意外的同时也动了起来,他快速地来到信长跟前,跪倒在他的脚下。 “在这边,暂时的休息处。”他用手指着说道。 “那边啊?” “是。我来给您带路。失礼了!”他弯着腰,在信长前边进了正门向右穿过桥廊。信长左右看着: “不错的寺庙啊,看看,藤花开得多茂盛。风中都是香味。”他一边扇着扇子,一边和近侍一起进了一个房间。休息的时间大约有半刻左右,不久信长就从屏风后面出来了。 “请帮忙引路,带我去见岳父大人,岳父大人现在在哪儿?”一看之下,先前散着的茶筅发型,已经整齐地结好。虎皮豹皮做的半裤已经换成了正式的折目裤。白绫小袖,金线镶边,外面罩着暗紫桐纹的礼服,腰插短刀,斜挎长刀,一副奢华的风雅男子之态。 “啊?” “哦?”斋藤家的家臣和平时看惯了他滑稽装扮的织田家的家臣都很惊讶。但信长一个人噌噌地大步走着,过了桥廊,大声地喊着“带路的!”前后看着又大声说道,“近侍们如若不带路,信长一人是不能见岳父大人的。”最先出来的老家臣堀田道空见信长没有将自己放在眼里的样子,有些恼火。 “请快到这里来吧。”他有些像对待孩童的方式,然后他和赶来会合的春日丹后一起使了眼色,故意端坐在正堂的两侧,神情肃然。 “斋藤山城守老臣堀田道空谒见。” “我是斋藤家的老臣春日丹后。您远路而来,天气也像是为庆祝这初次会面,格外好呢。” 就在这左右两边向他行礼的时候,信长快步走在精美的回廊里。 “嗯,雕得不错。”他抬头看着廊间的雕刻,对旁边排列的斋藤道三秀龙手下的数百名武士看都没看,就走了过去。来到客殿后,他背对着尾随而来的道空和丹后两位家臣问道:“这里吗?” “正是。”他点点头,重重地踏上高出一截的地板,自然地坐在安排好的席位上,顺势舒服地靠在身后的柱子上,稍抬着头,好像看着天井的绘画。精神抖擞,眉目俊秀,就算室町的贵族公子也少有这样的风姿。不过,被他的风采吸引的人,却也都没看到信长眼中的睿智。 这时,立于客殿一角的屏风后有人发出声音。斋藤道三秀龙从那儿出来,优雅地坐到了信长的上座。信长好像不知道的样子,与其说不知道,不如说是信长在那儿摆弄着扇子,故意装作不知。斋藤道三秀龙看了他一眼。没有岳丈大人先开口的道理,所以他矜持着没有开口。气氛一下子变得很奇怪,斋藤道三秀龙眉立如针。忍受不了的家臣堀田道空跪行至信长身旁,以头触地。 “那位就是山城守斋藤道三秀龙大人。请您去见礼吧。” “哦,是吗?”他说着才离开柱子,坐正了,施了一礼。 “初次见面,我是织田上总介信长。”斋藤道三秀龙的神色因他的问候柔和了一些。 “我是斋藤道三秀龙。很早以前就想见一面,今天终于实现了,可喜可贺啊!” “这也是我近来感到高兴的事之一,岳父大人老当益壮,身体康健比什么都好。” “老?我也六十了,但还没觉得老啊,还是刚出壳的雏鸟呢。哈哈哈哈,男人的好时候,不正是六十以后吗?” “有您这样可以依靠的岳丈,真是信长之幸啊。” “是吗?那不管世事怎样,我都要好好儿活着,下次见面时,也让我看看孙辈啊。” “信长明白。” “真是爽快的女婿啊。丹后!” “在。” “准备膳食吧,弄点汤饭什么的。”斋藤道三秀龙给丹后使了个眼色。 “明白,马上就去。”说完后,丹后离席退了下去。他在心中斟酌着主公的眼神到底是什么意思,最初不快的主公,中途转好了,可能是信长的态度让主公很高兴。于是又重新吩咐先前让随便做的膳食要认真仔细地料理。送上去时,看到斋藤道三秀龙满意的样子,他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斋藤道三秀龙和信长喝着酒,谈话就更轻松了。 “对了,对了。”信长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道,“山城守大人,不,岳丈大人,话说我今天来这里的途中,看到一个很特别的人呢。” “哦,什么样的人啊?” “是一个和岳丈大人长得一模一样的老东西,从百姓家的破窗户里偷看信长和信长的队伍。所以虽然和岳丈是初次见面,但却让信长不觉得是初次见面。先前那老东西真是和岳丈像得很。”信长用半开的扇子掩着嘴,哈哈笑着。但是斋藤道三秀龙如同喝了苦药一般,哑口无言。堀田道空和春日丹后都出了一身冷汗。 酒席过后,信长说:“哎呀,真是待了很长时间啊。太阳落山前还要渡过飞驒川回到今晚的住处。呀,告辞了。” “要回去了吗?”斋藤道三秀龙也一起站了起来,“你还要往回赶,很遗憾,我就不送你了。” 那天斋藤道三秀龙也回美浓了。信长的队伍,背对着夕阳,气势十足地向东归去了。与此相比,美浓的枪队,短小且气势低沉。 “啊,多活也没有用啊。看今天这情形,不久我斋藤道三秀龙和子孙们得到那混账门前祈求活命啊。免不了啊,免不了的事啊。”途中,斋藤道三秀龙一边落泪一边懊悔地对近侍们说道。 出仕 战鼓咚咚地响着,法螺的响声在旷野上回荡。 在庄内川里翻动着水花游动的人,还有在旷野上奔腾着的骑者和用竹枪训练着的步兵等,都喊着“回城了”“回去了”,一起向河岸上的临时小屋集中,转眼间就排成了三四行,静静地等着主公上马。半刻有余,从水中上岸,被太阳一烤,又立刻跳了进去,像河童一样在水中游戏够了的信长说了句:“回去吧!” 进了小屋,扔了白色的泳衣,擦了擦身上的水滴,他立刻穿了猎装、护甲喊着:“把马拉过来,把马拉过来。”他这样性急的吩咐,让一直追着他跑的近侍,总是措手不及。即使是已经知道信长动作快、性子急的近侍也难免仓皇失措。 大家都觉得这是活力十足、淘气顽皮的年少君主为了看他们的慌乱故意做的。但是市川大介不愧是懂兵法、能治兵之人。不管信长什么出人意料的举动,在大介的一声令下,螺响鼓动后,不管多么混乱的兵马也会排列得像田里的稻苗一样整齐。性急的信长,心情都表现在脸上,一副满意的样子。 从早上开始已经进行了两刻的激烈训练,信长也加入朝着那古屋城行进的队伍,离开了庄内川河岸。伏天的太阳,从正上方照耀着旷野,如同火轮一般炙烤着大地。湿淋淋的士兵、马匹排成纵队蜿蜒而行。绿色的飞虫在信长身边交互飞舞着,青草散发的热气,徐徐扑面而来。被河水浸到出了鸡皮疙瘩的脸上,又开始流汗了。信长有时会用手擦脸上的汗。这已经成为他的特点了,粗暴不良,连眼神和所作所为都被说是愚蠢的行为。 “哎呀,那是什么?等等,等等,有奇怪的人过来了。”突然信长说道。回头看队伍时,后边的武者好像觉察到什么,已经早有五六个人离队,分散着跑进比人还高的草丛中。那里隐藏着一个人。那就是从今天早上开始就在这附近徘徊,等着找机会接近信长,已经等了半日的日吉。刚才偷偷地看到了信长在河里的样子,正想着有机会时,却被巡逻警戒的步兵发现,警告了,所以才考虑回城的道上在路边的深草丛里等着。 “就是现在!”他心潮涌动,在这种心情下,什么都看不见,只是马上的青年信长,映满了他炯炯的双眼。 就在这时,日吉大声地叫了起来。然而叫了什么,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日吉赌上了自己的性命。也许自己的声音还没到信长的耳朵里,还没能近身,就会被警戒的人用朱柄长枪刺杀。如果他害怕那个,就不会做出这样的事。这一刻对他来说是人生的决定性瞬间。 自草丛深处起身,他看到了信长的影子,闭上眼一边奔跑,一边喊道:“我是前来请愿的!请让我为您效力!为主效力,死而后已!我是想为您效力的!”他跑着,兴奋地大声喊着这几句话,途中,被预料中的警戒士兵用枪拦了下来,因此,日吉提高声音大喊,甚至喊到声音嘶哑,以至于别人根本听不懂他在喊什么。而且,他的样子比土著居民还要落魄,头发很脏,上面挂着灰尘和草籽儿。脸上被汗水抹得又黑又红,只是一双眼紧盯着信长,飞奔过来。 “喂,要去哪儿?” “无礼的小子,再走刺死你哦!”日吉并没有遮挡他的枪的动作。于是,他被打翻在信长马前十步左右的地方。但他又立即跳起,叫喊着:“我有事请求!我有事请求!我的主公!我的主公!”他在枪与枪之间跑着,想拽住信长坐骑的护甲。 “脏东西!”信长大喝的时候,在日吉后面追赶的一个人,抓着他的领子把他扔到了地上。拿着枪正要刺的时候,信长说道:“住手!” 见都没见过,而且还脏兮兮的奇怪矮小男子,又不是家臣却冲着自己叫着“我的主公”奔来,这引起了信长的注意。不,也许更大的理由是日吉满身燃烧着的希望之火,让信长不由自主。 “等等!去问问,让他说说。” 日吉听到信长的声音,他几乎完全感觉不到自身的疼痛和近侍们的眼神,只是仰视着信长,拼命地说着:“我父亲原本就在先代信秀殿下的步兵组里效力,名叫木下弥右卫门。我是木下弥右卫门的儿子叫作日吉,父亲过世后,和母亲一起在中村生活。正当效力之年,不知能否再次为您效力,正在寻找门路。最后发现除了到您面前直接陈述外,别无他法,因此拼死前来,已经有了被斩杀于此的觉悟,以后为您效力也定不惜性命。请收下我,让我为您效力,这也是我已故的父亲和生于您领下的我的共同愿望。” 日吉说得很快,很专注。但日吉赌上性命倾诉的热情已经深入信长心中,或者信长比日吉所说的更相信他。 信长苦笑着,一边看着近侍一边说:“奇怪的家伙!”然后又在马上说道,“你想为我效力?” “是的。” “那么,你有什么本事呢?” “我没什么本事。” “没什么本事,还想找主人,你是怎么想的啊?” “有事时,贪生怕死的,有本事也没用。”信长好像有些满意的样子,嘴角露出了微笑,然后更加仔细地看着日吉。 “刚才你看见我,一再叫着‘我的主公’,可是你并不是我的家臣,而且,也没有召你效力,你为什么这么称呼我呢?” “我是出生在您的领土上的,而且,一直想着要是为人效力的话定是非您不可,所以自然就叫出口了。”信长深深地点点头,然后看着市川大介道:“大介。” “在。” “这个人很有意思啊。” “尽是胡言乱语。”大介也苦笑道。 “就按照他的愿望,收了吧。日吉,今天开始为我效力吧。” “……” 日吉高兴得一时说不出话。队伍中的武者们议论“又来了,我们殿下真是奇怪呀”,然后露出一脸惊奇的表情。当日吉一脸平静地想站到他们中间时,“喂,到队伍的后边去,去行李队的后边,行李队后边。”众人皱着眉说。 “是,是。”日吉应着,到队伍的最后跟着走。即使是这样他也高兴得像做梦一样。信长的队伍经过时,那古屋的街道上往来的人们像被清扫了一样,让开道路,纷纷跪倒在路边屋檐下。 日吉第一次走在这队伍中,带着今天终于踏上寻找已久的道路的心情。他望着队伍前边主人的背影想道:“就是这条路,就是这条路。”不过他的主人,即使是率领着武者穿街过市也我行我素,毫不装腔作势。与家臣交谈,大笑,渴了就吃瓜果,在马上乱吐着籽儿。那古屋城就在前面,护城河的水幽深碧绿。过了桥,队伍蜿蜒隐入城门。日吉有生以来第一次进入这样的城堡。 秋季,有一个年轻的武士一边看着田中忙着收割的人们,一边急匆匆地往中村方向走。 “母亲!”年轻武士来到筑阿弥家门前,用大到足以吓到人的声音叫着。他的母亲在他走之后又生了一个孩子。在铺开晾晒的小豆中,她抱着孩子暴晒在日光下。 “哦?”她回头一看,看到自己面貌一新的孩子,悲喜交加,一瞬间,强烈的感情都表现在她的脸上,她眼中含泪,面颊抽动着。 “是我啊,母亲!大家都好吗?”日吉飞一般地奔向母亲的席子,坐在母亲满是乳香的身旁。母亲一只手抱着吃奶的孩子,另一只手搂着日吉。 “怎么了?怎么了?” “没什么事。今天休息一天,这是我到城里做事后第一次休假。” “啊,这样啊。我还想着是不是又被赶出来了,心里很忐忑,……你看,出了这一身冷汗。”可能是放心了,她才露出笑脸。她仔细地看着自己孩子的成长变化,看到崭新的窄袖便服、发型和腰刀什么的,眼泪又簌簌流了下来。 “请您也高兴些吧,母亲。我终于成了信长公的家臣了,虽然现在还是在下边的仆从组里,但也是侍奉武士的人了。” “好……很好。”用褴褛的袖口擦着眼泪,她并没有抬头。于是日吉顺势抱着母亲。 “今天我想着要让母亲高兴,早上就开始梳头发,穿了新衣服来的。但是,还差得远呢,这才是刚开始。我会好好做给您看,让您高兴的,所以,母亲,请一定要健康长寿哦。” “我听说你今年夏天在庄内川岸边对领主做的事时,我以为你一定没命了,一直哭到天亮,真没想到还能这样高兴地相见。” “那之后,乙若大人跟您说了那时的详细情况吧?” “嗯,乙若大人来了。说是你的心愿实现了,领主大人让你做了他的仆从。我听了真是高兴,觉得就是死了也值得了。” “哈哈哈,只是这样,您就那么高兴的话,那以后怎么办啊?首先,我想告诉您的是,主公信长公给我赐名了。” “哦,怎么?” “姓还是以前的木下,名字改为藤吉郎了。” “木下藤吉郎吗?” “是的。好名字吧?母亲,请您再暂时忍耐一下这茅屋和贫寒,但也请您把眼界放开。您可是我木下藤吉郎的母亲啊。” “真是高兴,没有比这更让人高兴的了。”母亲只是重复着这句话,藤吉郎的字字句句都让她不禁落泪。有这样为自己高兴的人,藤吉郎觉得无比幸福。世界上,除了母亲以外,再没有人会这么真诚地为这些小事如此高兴了吧。三五年的漂泊,其间的饥饿艰辛,都是为了使这一刻的幸福更加甜美而度过的。 “对了,姐姐怎么样了?没见到姐姐人啊?” “阿友吗?她去别的地方帮忙收割去了。” “没关系吗?她好吗?” “没什么变化,也还没……”突然母亲为阿友可怜的青春而感伤。 “等姐姐回来了,也请告诉她,不会让姐姐长时间吃苦的,等我藤吉郎有所成就,锦衣绣带,金纹箱柜,一定会让姐姐风光大嫁的。哈哈哈哈,母亲可能还是觉得我不可靠吧。” “要回去了吗?” “在城里做事,分外严格。那么,母亲,我走了。” 说着藤吉郎压低声音道:“世间的传言说得很过分,但是以我在身旁侍奉看来,作为一国之主,信长公并不像百姓们想的那样。世间人们眼中的信长公和那古屋城中的信长公完全不同。” “是吗?” “被误会到让人觉得可怜的程度,也没有几个真正的伙伴。谱系传承的家臣和族人甚至血亲大都是敌人。置身于这样的环境中的信长公,只是一个才二十岁的孤君。绝非是一个面对百姓疾苦束手无策的无能君主。” “是误会吗?……但是我们还……” “这么想,就能忍耐艰辛了吧。作为人,不能毫无作为,要自己开辟幸福的道路。信长公和藤吉郎也是如此。” “虽然很高兴你有这样的想法,但也不要太急于求功。不管你取得多大的成就,我也不会比今天这样更高兴。” “那么,保重吧。” “不能再说一会儿再走吗?” “工作也是十分重要的。”他没说话,在母亲的席子上留了些钱站了起来。然后频频怀念地环视着那里的柿子树呀,仓库呀什么的,回去了。 那一年,只回去那一次。年末步兵组的乙若来了,说着“藤吉郎托我来的”,送来了一个包着一块布、一些钱和给母亲的药的包袱。 那时,乙若说:“虽然现在是仆从,但是到了二十岁,俸禄多一些,要是能在城里住下的话,说是要接母亲到身边呢。你那儿子,虽然有些出人意料之举,但却和人相处得不错,没有被讨厌。不管怎么说,在庄内川岸边做了那么冒失的举动还没丢了性命,是个运气好的人啊。”他简单地说了藤吉郎的近况就回去了。 那年春天,阿友第一次穿上崭新的窄袖便服。 “这是弟弟送来的,是在城里的藤吉郎……”不管到哪儿,她逢人便不住嘴地说着弟弟。 烈马 不知怎么,信长有时会沉默不语,终日抑郁。也许为了压抑暴躁的脾气,自然地就会出现这种格外沉默抑郁的现象。那时信长就会突然高呼:“把卯月牵来,把卯月牵来!”便往城外的马场奔去。 先代信秀的时代,一年中有半年以上都要不断地东征西讨,一生戎马,在居城中安稳生活的时间几乎没有。即使这样,他也把有限的居守时间安排得十分有规律。大体上是早上祭拜祖先,接受近侍的朝拜,讲书习武,然后直到晚上都处理辖内的政务,晚上要熟读、评议兵书,还要挤出一点儿时间给家庭,做个好父亲。到了信长这一代则完全没有任何规律可言。或者说,信长自身的性格就遵守不了这样的定规。想做什么,或者想停下,信长就像积雨云一样,突然地离去,突然地出现。就是他自己也控制不了。结果,慌乱的就是近侍们。 今天很少见地看了书,又很温顺地为已故先代到佛堂落座。这样大家一大意,结果就传来了雷公一样的声音:“卯月呢,把卯月牵来。”声音响起时,人已经不在那里了。讨厌等待的殿下,让近侍们慌慌张张地跑向马厩,奔向马场。即使这样,当终于把卯月牵到主人面前时,主人还是一副怎么那么磨蹭的表情。卯月是他骑惯了的、心爱的白马。可是这匹马渐渐老了,对于精力旺盛的信长来说已经有些不能满足,对于马来说也有负担。 信长拽着缰绳走了走,命令道:“脚步沉,给它饮水。” “是。”拿着长柄勺子,一个人掰开马嘴,浇了上去。信长把手伸到马嘴里,拽住了马舌头。 “卯月,今天舌头不对劲儿啊,难怪脚步那么沉。” “好像有点儿感冒。” “卯月也老了吗?” “卯月是先代留下的,马龄也不小了。” “马龄啊,原来是这样。在那古屋城,老去的可不只是卯月,总的来说,现在的时势就像马的暮年。以历经十几代的室町将军家为首,净是些规矩、礼仪、谎言,已经腐朽迟暮了。”他并没有特意对谁说,好像是对着上天发怒一样的自言自语,然后噌的一声翻身上马。 “感冒的马,跑跑汗吧。”说完开始在马场奔驰起来。信长马骑得好是天生的。虽然市川大介也教过他,但最近他自己骑得十分自如,甚至已经超过了大介。被年轻、精力充沛的信长鞭打,卯月很快就出汗了。这时,有一头黑鹿毛以惊人的速度轻松地超过了他的马。 看着意外地超过自己的黑鹿毛,信长叫道:“啊,五郎左。”然后又兴奋地说着,“可恨的黑鹿毛!”开始追赶。 年轻的武士五郎左是老臣平手中务的儿子,在城内担任铁枪队的头领,是一名出色的武士。先代信秀给信长安排的作为监护的老臣平手中务有三个儿子。长子五郎左卫门,次子是监物,三子是甚左卫门。 信长的个性那时无意识地显现了出来,“被超过”“落于人后”“落于他人马后”这些话是绝对不能接受的。啪啪两鞭,他狠狠地打在自己心爱的卯月身上,虽然已经有些老态,但是卯月还是名驹。马蹄声响,卯月用快得让人看不清马蹄的速度奔跑了起来。它银毛一样的尾巴在风中飞扬,从五郎左的黑鹿毛旁边飞奔而过。 “殿下,殿下,小心马蹄断了。”五郎左提醒道。 信长有些揶揄道:“五郎左,不行了吗?”五郎左只有二十四五岁,年轻气盛,是个不会奉承主人的武士。他意外地说道:“什么?”直追了上去,信长也不想输,双脚一磕马镫。本来信长的卯月是即使在敌国也有名号的名驹,无论价格还是马自身都不是五郎左骑的黑鹿毛能够相比的。但是黑鹿毛年轻,黑鹿毛的主人平常也不像信长一样能得到主公待遇,那么威风。而且,骑术、练习都不同。 五郎左看着前边的卯月拼命追赶。被超过的距离从二十间,缩小到十个马身,五个马身,一个马身,一直到一个马鼻子的差距。古语道:超越前人容易,但要不被后人超越很难。不想被超越的信长屏着呼吸,可是就在这一呼一吸之间,五郎左的马漂亮地超过了他,让他置身于其马后的沙尘之中。而且,还依着马的余势绕着马场跑了半圈。 信长咂着舌从马鞍上下来,跳到地上,完全露出了自己的本性,而且被打败的他比前面正在喘气的马更痛苦。 “嗯。脚程不错啊,那个黑鹿毛。”信长觉得输的原因只是因为黑鹿毛的脚,他一个人念叨着。因为卯月和黑鹿毛进行激烈的比拼,在远处远远看着的家臣们,看到最后败了的信长,途中跳下马来。 “呀,五郎左超过去了,殿下一定不高兴了。”一边担心着一会儿主人的不快,一边慌张地跑了过来。有一个比任何人都先来到茫然的信长跟前的人,“水,请喝口水吧。”说完跪着递过涂柄的勺子。那就是先前从仆从组里选出来的,升任为给信长取草鞋的藤吉郎。虽然只是给主公取草鞋,但是能从人数众多的仆从中,在这么短时间被破格提拔到主人身边,藤吉郎全心全意,忠实勤劳地做着这份工作。不过,主人的眼睛一直是在看的,对一两次机敏的应对,是不会十分青睐的。藤吉郎说了请喝水,信长看也没看他的脸,也没有应声,沉默地接过勺子喝干后,递还给藤吉郎。 “把五郎左叫来,把五郎左叫来!”信长命令道。近侍领命,在刚慌忙赶过来的人群中,一个人朝另一边赶去。 五郎左一边往马场的柳树上系着马,一边听到了信长的召唤,答道:“现在,我知道了。”然后悠然地擦了擦汗,整了整衣襟,拔下簪子,理好乱发。五郎左在去面见主公之前已经有了一定的觉悟。信长的近侍们从信长的心情推测,这件事不会简单过去,都紧张地屏息看着。 “五郎左来了,刚才失礼了。”虽然已经有所觉悟,但跪在地上这么说的五郎左的心中还是有些发凉。意外的是,信长对他的奇怪态度,神情柔和地问道:“五郎左,你追得不错啊,你到底什么时候弄到那么好的名驹的?那黑鹿毛叫什么呀?” 家臣们都松了一口气。五郎左微笑着稍稍抬了些头。 “您留意了吗?那也是让我有些骄傲的爱马,原本是南部的马商想带到都城高价卖给贵人的,是我硬要买下这匹马的。不过,我可没有那么多钱,没办法,就把从父亲那儿得到的传家宝,铭刻着‘野分’的一个茶杯卖了,用那钱买了这马,名字也就叫‘野分’了。” “哦。这样啊,我觉得它是近来出色的名驹。五郎左,我信长想要那野分,你就给信长吧。” “啊……” “好吧?不管你要多少钱,信长买就行了吧。” “……嗯,虽然惶恐……” “怎么?” “我拒绝。” “不行吗?” “是的。” “为什么?你再去买好的不就行了?” “就像好友难求,好马也不是那么多的。” “所以信长才让你让给我的啊,信长正想要这种耐跑的名驹,实在特别想要。” “那我也坚决地回绝您。因为我的爱马不只是用来炫耀,游玩的,是心中想着万一有事时上战场,能为男人效力而驯养着的。虽然难得主公想要,但是作为对武士来说十分重要的马,是不能相让的。”为了尽忠,为了武士的谨慎,他这样强硬的话,让信长无法再继续无阻地说让给自己,但是他的执着和任性却更加无法放弃。 “五郎左!”信长再一次说道,“不行吗?为什么不行呢?” “只是这件事不行。” “对于你的身份,那黑鹿毛有些过了吧?等你也成为你父亲中务那样的武士的时候,再骑野分这样的马吧。这么年轻,不是有些配不起吗?” “我虽心中惶恐,但殿下的想法,我原封不动还给您。您在马上吃柿饼、瓜果,在城中游玩,我觉得这样就是选了名驹也没有什么用处。我觉得或许让像五郎左这样的武士养才是野分的愿望。”五郎左大胆地说道。他终于说了这些话。比起爱惜名马的心情,平日的愤懑不禁脱口而出。 <hr /> 注释: 孤君老臣 五郎左的父亲,平手中务已经有二十几日,深居府邸,闭门不出了。对他来说这是极其少见的情况。与其说十年如一日,他的效忠,经织田家两代,可以说是四十年如一日。 先代信秀临终时将六尺遗孤信长一句“拜托”托付给他后,他作为信长的守护人、一国的元老,更加鞭策自己的一把老骨头,尽忠效力。 这天,已经是傍晚时分。 他好像现在才发现自己的头发都变白,惊愕地看着镜中的自己。也应该变白了,已经六十多岁了,可他忙得就连细想自己年纪的时间都没有。想到年纪,发现自己的白发,还是拜这二十余日的闭门幽居所赐。 “勘解由,勘解由。”他隔着隔扇叫道。 童子拿着烛台,雨宫勘解由在后边,向静悄悄的才有些暗的一边走了过来。 “勘解由,人都去了吗?” “是的,已经派出去了。” “那么,能见到吗?” “不久就会一起到的。” “酒准备了吗?” “准备好了稀有的美酒。” “嗯,美酒能消愁解闷啊。” “所言极是。那么,也做些热的吃食吧。”勘解由离开了。天气是二月初,梅花的花蕾还都丝毫没有开放的意思,今年冬天异常寒冷,池面的厚冰一天也没化过。刚才派出人去叫的是各自住在其他宅邸的三个儿子。本来,这样的宅邸,长子就不用说了,二儿子和三儿子,一个大家族,从妻子到孙辈都是一起居住的,这是世间的惯例。 可是,中务说:“朝夕生活在子孙家庭的温暖爱意中,多少会使人懈怠工作。”于是让大家各自居住在其他宅邸,他自己的妻子也早逝,因此一个人孤独地生活着。所以一直以来对先代的遗孤主公信长,不只是作为主人来维护,同时也以像对待自己孩子的心情守护着。可是前些时日开始,信长对自己不再那么亲近敬慕了,不仅这样,而且对自己的话也不听,有些厌烦的样子。他觉得不对劲儿,问了近侍。 “其实是和您的儿子五郎左大人因为马的事就开始……”近侍们把前几日发生在马场上的尴尬告诉他了。 “原来是这样。”平手中务这才明白了,因为事情棘手,面露愁色。从那以来,惹主公不快的五郎左被停职,责令反省,这事件也波及自己,导致信长不再听自己的话了。柴田权六,林美作等一伙人,又乘机向信长献媚,致使主公和中务父子的关系更加严峻。 二十几日的幽居,中务深切地感觉到自己的衰老。主公身旁有柴田权六、林美作等新兴势力的崛起,那是一股年轻的势力。历经四十年的尽忠职守,让他疲累得已无精力和那些人斗了。可越是感觉到自己的衰老越为孤君信长的前途和主家的将来担心。因此一直想着这把老骨头能为孤君做些什么,所以闭门二十余日。 “两位已经到了。”勘解由不久又到他的房间来禀告。 “是吗?马上就去。”这么说着,平手中务好像在写着什么。在这冷得像是连墨汁都会冻住的寒夜,平手中务弯着腰写着什么。那是从昨天就开始冥思苦想写下的一封长信。现在正慎重地誊写着昨日写的书信。书院里,长子五郎左和次子监物应召前来,围在火炉旁等待着。 “见到父亲突然派人去,是不是病了什么的,吓了我一跳。”监物说道,五郎左摇摇头。 “不,我觉得不是,那件事早晚会传到父亲耳中,我觉得这次会被父亲训斥啊。” “可是,那件事的话,已经是二十多天前的事了,父亲应该早就听说了。这么急着叫我们,应该是有别的事吧?” 不管年龄几何,对父亲的敬畏都是不变的。父亲没来之前,兄弟二人,既希望父亲晚些来,又有些担心,想早些见到父亲。三儿子甚左卫门因为去了别国亲戚家,所以今夜没能前来。 “来了?挺冷的吧。”父亲终于打开隔门出现了,兄弟俩立刻就看向父亲的白发和明显消瘦的面庞。 “怎么了?身体有什么问题吗?” “没事,就像你们看到的,没什么变化,只是想看看你们,也许是我上了年纪,偶尔会觉得寂寞了。” “那就是没什么特别的急事?” “没什么事。只是想着偶尔也一起吃个晚饭,说说心中的郁闷。哈哈哈哈,嗯,随意些。”父亲的样子和平常没什么不同。外边可能下起了雨雪,听得到敲打房檐的声音。烛火和隔间都冷了起来。 但是,父子间和睦的酒宴让他们忘记了那寒冷。因为父亲的心情特别好,惹得主公不快的五郎左本来想跟父亲道歉,但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 撤下酒席后,中务让人送上喜欢的淡茶,轻松地喝着。他好像看到手上的茶杯突然像想起了什么一样,问道:“五郎左,我给你的传家宝‘野分’,听说已经不在你手上了,是吗?”五郎左顺势回答: “是的。虽说是家传的名器,但是有一匹我想要的马,就把茶杯卖了,买马了。” “是吗,也好。只要你有这份心,就是我死后也不用担心你为主尽忠的事了,卖得好。”五郎左本以为会被训斥,没想到父亲不但没有还很高兴。平手中务夸完他,又正色说道:“卖了茶杯,买了名驹,这是好的,可是我听说,你的马在马场跑赢了殿下的卯月,之后,殿下想要那黑鹿毛,你却拒绝了?” “因为那件事,实际上,我被停职了,也给父亲添了麻烦,真是……” “等等。” “啊?” “你不用介意我,为什么面对主公的愿望,吝惜起东西来了?” “……” “贪心的家伙。” “……父亲。” “什么?!” “您是这么看我五郎左的吗?太让我意外了。” “那么,为什么主公难得要一次东西,你却没给呢?” “即使是性命,主公想要的话,我也可以随时奉上,吝惜那匹马,拥有它,绝不是我想着玩乐,而是想着有一天上战场的话,能在战场上为主尽忠。” “本来就该如此,你明白就好。” “把马献上,殿下自然高兴。可是无视臣下的心情,只是见了比卯月跑得快的马就任性地想要,这种性格,令人觉得遗憾。” “……” “现在的织田家,十分危险,这不用我说,父亲您也十分清楚。主公虽然有时会展现出超人的气度,但不管多大都让人感叹他那天生任性、放纵的脾气。我们家臣们都很为这种性格担心,顺从他的意愿,看似忠义,可我并不那么认为。正因如此,我才故意逞强那样做的。” “不可。” “不对吗?我的想法错了吗?” “如果从心底忠心的话,就更应该顺从他的坏脾气。我从主公还是乳儿稚子时就在他身边照顾教育他了,这双手抱他的时间比抱亲生骨肉的你们还要多。因此,我很了解他,主公他天生是能成就大器之人,一些细微的短处也比别人多得多。你所反抗的那些,如果从他天生能成就大器方面来看,就如同微尘一般不值一提。” “是吗?虽然这么说很失礼,但是我呀,监物呀,还有家里的近侍,大家都觉得那是不值得效忠的昏君,都不由得为此叹气呢。柴田权六、林美作等人却为那昏君作为而欢喜庆幸。”“不对,……不管别人怎么说,我一个都不信。那主公,你们也要追随到底。我死后,更要如此。”“这件事您无须担心。不管主公对我们做了什么,我们都不会变节。”“听你这么说,我就安心了。无奈,我已经老了,你们作为我的继承人要好好儿尽忠效力啊。” 后来想想,那天晚上平手中务的话虽然有一些征兆,但是五郎左和监物怎么也没想到父亲竟然会死。他们在下着雨雪的深夜回去了。 平手中务的自决是第二天早上被发现的。很悲壮的切腹姿态。 飞奔赶来的五郎左和监物兄弟,在父亲脸上看不到任何遗憾和苦闷。遗言已经在昨夜席上亲口说了。所以他没有给家人留下遗书。只留下一封写着信长名字的遗书。遗书被立即送到信长处。“什么?老爷子他……”听到平手中务的死讯,信长惊呆了。遗书很长,字字句句都是老臣的苦心谏言。这是平手中务的死谏。对于最了解自己的平手中务的谏言,信长读时,先于眼泪的是如同被鞭打般的心痛。“老爷子,原谅我。”信长失声痛哭。 对于平手中务,他可以随便任性,而且依仗他处理内外事务,名义上是君臣,实际上比父子更加亲密。这次的事也是,像以往一样,是他对能随意任性撒娇的老臣故意而为的。 “把五郎左找来。”信长立刻命令。 不久五郎左前来觐见,他跪伏在地,信长起身走到他跟前,与他对坐。 “老爷子的遗言,一言不差都深刻信长心中,信长定永生不忘。给老爷子赔罪,也只有这样了,只有这样。”因为信长向五郎左伸出手,五郎左慌忙接住,伏拜,君臣二人抱在一起,哭作一团。 那年,城里建了一座寺庙。是为了让老爷子成菩萨、信长许愿所为。 “寺名怎么办?撰号的事,您命开山高僧撰写怎么样?”办事的人问信长时,信长立即摇头。 “比起和尚起的名,老爷子一定更喜欢我起的。我自己提。”说着,信长拿了笔,立刻写下了“政秀寺”三个字。这正是从平手政秀的名字中取的。 后来,想什么事的时候,信长常常唐突地跑到政秀寺。到了寺庙也很少祈福,只是跟念经的和尚坐在一起。他只是念着“老爷子啊,老爷子啊”在庙里走着,然后又忽然回城了。有时,他又表现得像狂人一样。去打猎时,突然举着撕开的鸟肉喊道:“老爷子,老爷子,这是信长捉到的猎物,请您收下吧。”然后抛向空中。去钓鱼时,他会突然用脚踢着河水喊着“老爷子,一定要成佛啊”。那叫声和眼神不是一般的惨烈,家臣们也常常被惊呆。 <hr /> 注释: 披荆斩棘 弘治元年,信长二十二岁了。那年的四月,信长和同族的织田彦五郎对战,攻占了织田彦五郎的居城清洲,占领后,他从那古屋移居清洲城。 太棒了,对此藤吉郎暗自想着,他见识了信长的手段。左边狼,右边虎。在孤君信长身边环绕着一群虎视眈眈的族人。那就是他的叔父,他的兄弟,他的亲人,清除这些荆棘,比对付敌人更加困难。 从家世上来说,清洲的织田彦五郎是织田家的宗家。但对于信长,那宗家彦五郎却说着“让人不能大意的蠢货”,对他深怀戒心,事事加以压迫,想让信长自己灭亡。清洲城,很早就有守护城池的斯波义统一家。义统和儿子义银都很同情信长。彦五郎发觉后大怒,斩杀了守护一家,但义银逃到了信长处。信长把义银藏到那古屋的天主教徒处,当天就率领兵马杀到清洲城。“为守护一家报仇。”信长鼓舞士气。不能师出无名,更何况攻打宗家是需要有名有义的,他终于等到了这个机会。那古屋城,信长让叔父信光接替自己,可信光不知被什么人暗杀了。 “佐渡,你去吧。除了你没人能代替信长留守那古屋。”信长对林佐渡命令道。 “定以性命守护。”接受命令后,林佐渡去了那古屋,就任代理城主。 有心的家臣都在叹息。 “啊……昏君果然就是昏君。虽然有时会展示让人震惊的英气。但相信林佐渡那样的人……”事实上,林佐渡的行动里,有很多可疑之处。信长的父亲活着时,他是忠心不二的大臣,因此先代信秀把信长托付给了他和平手中务。作为托孤重臣的一人,面对信长的放纵和无法掌握的性格,他选择了放弃信长,而是更多地亲近信长的弟弟信行及其母所在的末盛城一方势力。如果有时机就打算废黜信长,立信行为主公。 “殿下不知道佐渡的心思吗?” “知道的话,就不会把那古屋交给他了。” 藤吉郎不止一次两次听到家中忧虑的侍臣皱着眉说这样的话了。可他想的却是,这次的安排又是有什么打算呢?他一点儿也不像其他家臣那样担心。在清洲城中,他一直开朗地做着帮孤君信长取草鞋的工作。 家臣中有一部分人,认为信长资质蠢钝,而且很难摆脱这种先入为主的观念。林佐渡,他的弟弟美作,和柴田权六等重臣就是这样想的:“虽然和美浓的斋藤道三秀龙见面时信长公的做法和平时的蠢样大有不同。——哈哈哈哈,那只是偶而的灵光一现。虽然是到已经摆好阵仗的地方,但这边却是不知恐惧,没有章法的蠢人,就连那斋藤道三秀龙也吓破了胆。就算是有例外,但治傻瓜的药是没有的。看看他之后的行为,没有救了。” 柴田权六等人的观察并不彻底,但既然已经坚信信长是没什么将来可言的,所以说话也就不客气起来。在这一点上和他有共鸣的林佐渡代管那古屋之后就频繁地和他来往。那古屋成了培育阴谋的温床。 “真不错,夜雨。” “反而给饮茶添了些情趣。” 喝着茶,佐渡和权六在城中一处树木繁茂的院落里,对坐在一个小房间里。虽然梅雨已经过了,可是傍晚仍然阴沉的天空,还是滴着雨点儿,青梅不时从树上掉落。 “明天会晴吧。”梅子的嫩叶下,佐渡的弟弟美作像是自言自语似的说道。他是出去点灯笼的。点燃灯笼后,美作在那儿站了一会儿,四处看着,很快就离开那儿回来了,压低声音对哥哥和权六说道:“没有异状,仆人也遣远了,请放心吧。” “那么,我们就快进入正题吧。——其实今天我悄悄地去了末盛城,见到了殿下的母亲大人和信行大人,我是去跟他们密谈的。……后来,终于有了一致的决定。” “殿下的母亲是怎么说的?” “那当然是同意了,而且,比起信长公来,他本来就更疼爱信行大人。” “嗯。那么,信行大人也下定决心了吗?” “如果佐渡和权六起事的话,为了织田家也不会拒绝对信长公引弓。” “那么您已经说服他们了。” “不管怎么说,对方是殿下的母亲,还有有些懦弱的信行大人,不添些有力的话,他们是不会行动的。” “只要二位答应的话,名分是很充分的。担心信长公的愚钝,担心织田家命运的不只是我们。” “旗号说是为了尾张,为了织田家的百年家业就好。军备呢?” “时机也好,我被派到那古屋,已经早做了准备,一声令下,随时都没问题。” “是吗?……那么,”正当权六移膝动身往前时,不知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 两三个青梅掉在地上。雨稍微小了些,每当风吹过都有比雨点大的水滴打在房檐上。一个像狗一样的人影从地板下钻了出来。刚才的梅子并不是从树梢上落下的,而是这个男人从地板下扔出来的。当屋内的人看向那梅子放下心时,忍者模样的男人已经随风消失在黑暗中。忍者是城主的耳目。身居城堡,进出都被家臣围绕着的城主,手下都有忍者。信长的身边也有擅长忍术的人,但是这忍者究竟是谁,近侍们也不知晓。 负责取草鞋的有三个人。虽然属于仆从组,但他们却因工作不和大家住在一起,他们住在院子附近,互相轮流执勤。三个人分别是又助、愣头青和藤吉郎。 “愣头青,你怎么了?”藤吉郎关心地问着。愣头青盖着被子睡着。他是个爱睡觉的人。 “……肚子疼。”愣头青脸都没露地说。 藤吉郎拽着被边说道:“说谎。我趁出城的机会,买了好吃的,快起来!” “干什么呀。”愣头青伸了伸脖子,发现被骗后又盖上被子,“笨蛋,不要戏弄病人。那边去,真吵。” “起来吧,哥哥。正好又助不在,我有事想问你,真的。” 愣头青磨蹭着起来。“难得人家睡着呢。”他嘴里念叨着,到里边用从内庭流出的泉水漱了漱口。藤吉郎也跟着他走了出去。小屋中很沉闷,但外面因为地处清洲城深处,所以环境幽深,又能看到远处的城市,心情也变得好起来。 “什么呀?你要问我的事。” “昨天晚上的事。” “昨晚?” “即使你装傻,我也知道。你去那古屋了吧?” “什么?” “你昨晚施忍术,去偷听林佐渡和柴田权六的密谈了吧?” “喂,喂,猴子,你可不要说这些有的没的。” “那你就告诉我真话,我们是朋友,这么见外。我觉得不对劲儿,一直暗中看着你的举动,我看出你是信长公的忍者。” “藤吉郎,……真没人能瞒得过你那双眼。你知道了啊。” “我怎么能不知道跟我同一个锅吃饭的你。——信长公对我来说是十分重要的主人。所以我也暗自担心啊。” “你想问的是那件事吗?” “向神明起誓,我不会多嘴的,你就相信我吧。” 愣头青盯着他的脸,然后说道:“好,那就跟你明说了吧。但是大白天的人多眼杂,等机会吧。” 后来,藤吉郎从愣头青的嘴里得知了织田家的种种内情。然后带着对信长的境遇的理解和同情,更加努力地为他效力。不过藤吉郎一点儿也没有觉得身处满是阴谋的家臣之中的年轻孤君信长有危险,虽然先代留下的老臣和重臣都放弃了信长,但只有效力时日尚短的藤吉郎深深地相信着他。 藤吉郎想着“这次,主人又会怎么渡过难关呢?”身份低微的他,只能远远地看着,祈祷着。那个月的月末,信长像以往一样没有带多少家臣护卫,突然骑马出城了。从清洲城到守山大约有三里。他总是在早饭前跑一个来回。可那日,跑在前面的信长并没有去守山,在城里的十字街头,他向东奔驰而去。 “呀,殿下?” “这是想去哪儿?”后面跟着的五六个家臣又被抛在后面,慌忙地在后面追赶着。徒步的武士和负责取草鞋的仆从自然在中途就被甩下了。愣头青和藤吉郎二人虽然被落在后面,仍然拼命跟随,没有被信长甩下。 “不得了,要出事。”二人对视一眼,相互鼓励着不要被落下。原因是信长的马头正是朝着那古屋城的方向奔去的。藤吉郎从愣头青那儿知道了个中缘由。那那古屋城不正是要诛杀信长、拥立其弟信行的阴谋之地吗?不知会做出什么的信长,策马奔向不可预知的危险之地。没有比这更加凶险的了。愣头青和藤吉郎想着不好,心里都估计着会有大变。 不过面对信长的突然来访,更惊恐的是那古屋城的代城主林佐渡和其弟林美作。慌张地跑到殿上的家臣禀告道:“大人,大人,——快,快去迎接。信长公驾临了。” “什,什么?”他们好像怀疑自己的耳朵,连站都没站起来。心里想着不会吧。 “骑着马,只带了四五个随从,突然就到了正门前。——高声和随从们说笑着什么。不管怎样,您快去迎接吧。” “这个,真的吗?” “是的,是的。” “你是说信长公驾临了吗?” “正是。” “那可不得了了。”林佐渡慌乱地没说出什么,脸色也一下变了,“弟弟,你看会是什么事?” “不管怎样,先去迎接吧。” “对了,快跟我来。”急忙通过走廊时,已经听见玄关方向传来的脚步声。信长已经走过来了。林氏兄弟避开信长的正面,在廊下的一侧跪伏下来。 “呀,佐渡,美作都好吧?想着到守山的,但反正是要骑远一点儿,就到这能喝到茶的那古屋城来了。无须顾忌那些烦琐的礼仪,快上茶,拿茶来。”扔下这句话,信长就随意地坐在熟知的大殿的上座上,看着后面追来喘息不已的家臣们,“真热,热,热啊。”他像个淘气的孩子似的,掀起衣襟用扇子往里扇着。因为太过意外,茶,点心,坐垫,城里的人毫无章法,慌乱地伺候着。林佐渡,林美作兄弟虽然仓皇地到信长面前见礼,但又装作看不下侍女仆从们的慌乱举止而暂时离席退了下去。 “已经是午时了,骑马跑了这么远应该也饿了,可能一会儿又会说要吃午饭。快吩咐下去让厨房准备饭食。”佐渡这么吩咐时,弟弟美作拽了拽他的袖子,低声说:“兄长,柴田大人想见您一下。”佐渡点点头,也低声说道:“嗯。这就去。……你先过去吧。”这天,柴田权六到那古屋城来了。密谈后,正想回去的时候,突然,玄关传来主公信长驾临的吵嚷声,他既不能出去,也回不去,一时慌神就躲到书院的一个房间里去了。稍后美作来了,不久佐渡也来了,三人平复着受到惊吓的心绪,凑到了一起。 “真没想到!……吓了一跳啊。” “要是什么事都这样的话,我们要是按照常规一定会失手,恐怕没有比蠢货难以预测的一时兴起更可怕的了。”柴田权六用眼神望着大殿说道:“那可是让他那狡猾的岳父斋藤道三秀龙大人都如同坠入云里雾里的人。” “也未必可知。” “兄长……”美作从刚才开始就面露凶光,顾及到周围又把声音压低,“我刚才也和权六大人商量过了,我们不如索性……” “什么?”“只带了五六个人,突然到来,这不是天赐良机吗?” “你说把殿下……” “正是,趁进奉午膳时,派一些高手藏在护壁后,我去侍奉的话,看着我的暗号,把信长给……” “万一不成功呢?” “在庭院、走廊等处都布下人手,要是有不计牺牲的决心的话应该没问题。”权六补充道,“怎么样?佐渡大人?” 可是林佐渡一直低着头,在权六和美作眼神的强压下“嗯。……现在也真是难得的机会。那么……” “你下定决心了吗?”他们互相对视着,就在三人要站起来时。听到了咚咚的声音,想着是谁走过来时,涂饰精美的隔扇门突然被拉开了。“呀,在这儿呢。佐渡,美作,我茶也喝了,点心也吃了,这就回去了。” 三人大惊,缩回刚要站起的脚,吓得蜷缩不动。“哦?这不是权六吗?”信长走近他,在像蜘蛛一样伏拜在地上的柴田权六头上微笑着,“我来的时候,看见一匹好像是你的马拴在那儿,——果然是你的马啊。” “是。……虽然我也在此,但正如您所见,因为衣饰不整,这样觐见有失礼仪,所以才特意在此回避。” “哈哈哈哈,没想到,你还是个有趣的人啊。你看看信长我,不是这样粗陋吗?” “臣惶恐。” “你呀——”冰冷的扇骨在权六的脖颈上轻轻敲着。“君臣之间,拘泥于仪表,礼节,太见外了哦。这也讲究,那也讲究,那是都城的皇家做派。织田家像乡下武士一样就好。”“以后,以后一定谨记。”“怎么了?权六,你怎么在发抖呢?” “担心有违君意,所以臣惶恐。” “哈哈哈哈,没事,没事。抬起头来。等等,我的鞋带开了,权六,你顺便给我系上吧。” “是。” “佐渡。” “是。” “打扰你们了啊。” “哪里。没有的事。” “可是,不只是信长,也要当心四面敌国突然来袭啊。要用心留守。” “每天我们都很用心地训练。” “是吗?有你这样可靠的家臣,信长也安心。也不只是为了我,出了问题,你也活不成啊。权六,知道吗?” “臣明白。” “辛苦。”信长扔下跪伏于地的三人,从中廊到正门,绕行而去。柴田权六,林佐渡,林美作三人苍白着脸互相看着,一瞬间有些茫然,可回过神来,又慌忙地在信长后面追赶,到了玄关再度俯首,不过已经不见了信长的踪影,只听见响在门前向下的宽阔坡道上的马蹄声。总是被抛在后面的近侍们,又一次被抛下,跟着信长往回走。在仆从中,藤吉郎和愣头青两个特别慢地跟在后面。 “愣头青。” “嗯。” “太好了,是吧?” “太好了。”虽然晚了,但二人都不觉得有什么过失,高兴地看着前面主公的身影快速行进着。万一发生什么不好的事,为了立刻通知清洲城,二人秘密商量好了,紧急时刻就去城郭,杀了守卫,点燃狼烟。 名塚的要塞对于信长来说十分重要,由同族的佐久间大学把守着。 那年八月。天还没亮时,初秋的酣眠被突然来到的兵马惊醒。敌人竟然是平日里的伙伴。“那古屋的人造反了,柴田权六带着一千人,林佐渡带着七百人来偷袭了。”不知是谁在瞭望塔上喊着,而且是在深重的夜雾之中。这里人手不足。立刻就有一两骑快马,奔入夜雾,前往清洲城报信。信长正睡着,可这消息一传到他的寝室,他就立即穿上铠甲,拿着长枪赶到城门来了。他的身后还没有人跟上。这时,有一个人先于信长拉着马等在护城河的桥边。“请上马。”那小兵说着,牵着马走近信长。信长没有想到有人比自己还快,问道:“你是谁?”那小兵摘下斗笠,跪在地上。这时信长已经在马上了。“还是不知道。你是谁手下的?” “我是负责给您取鞋的藤吉郎。” “猴子?”信长又吃了一惊。出征时,在庭院的仆从,原本没有先到的道理。一看之下,藤吉郎穿着粗陋的铠甲等物,戴着小兵的斗笠,那与气势不符的样子,让信长有些想笑。“你想参战吗?” “请让我跟随您一起去吧。” “好,来吧。”朝雾中,当信长和藤吉郎的身影渐淡于两三条街之外时,二十骑,三十骑,五十骑从正门桥上喧嚣而出,随后四五百名士兵跟着在雾中黑压压地追赶着。名塚的人拼死守着。信长单骑冲入敌阵。“敢对我拉弓的人出来,信长在此。——佐渡,美作,权六之辈,你们有什么本事,有什么理由背叛我,到我面前来露露你们的本事吧。”信长震怒的声音让敌阵的呐喊平息了下来。“不忠之臣,信长来与你们了断了。逃跑也是不忠。” 林美作被那声音吓得逃了,他觉得那根本就不是信长的声音,简直就像雷鸣追击着他。他所依仗的兵将面对主公时本来就有先天的观念,直接看到信长的英姿,听到信长的声音,被那严峻的威风冲散后,全都没有出手。 “站住,逆贼!”信长找到逃跑的美作,在马上将他刺死。然后他甩着枪上的血对美作的士兵宣称,“背叛主子,你们也是成不了主子的。与其被叛贼操纵,留下百年骂名,不如改过,在信长的马前忏悔。改过者,就饶其不死。”敌阵崩溃。听说美作被杀,柴田权六从阵中逃走,逃往末盛城。末盛城是信长母亲的居城,他的弟弟信行也在那里。 “怎么办呢?”得知兵败,母亲哭泣着瑟瑟发抖,信行也战栗不止。逃回来的叛军将领柴田权六说道:“既然这样,那我只有舍了此身了。”他剃了头发,扔了盔甲,出家了。然后,他第二天和林佐渡同道,带着信长的母亲和弟弟,前往清洲城请罪去了。唯一的优势就是信长的母亲,她依照佐渡、柴田权六二人所言为三人求情。让人意外的是信长没有发怒。“原谅他们吧。”信长干脆地对母亲说。然后他对着满身冷汗跪伏在地上的柴田权六叫道:“和尚。” “是。” “明明是柴田权六,你怎么把头剃了?慌张的家伙。”信长苦笑,又稍稍严厉地对佐渡说,“你也是,虚长这些年岁。平手中务故去后,你就是我最信赖的。现在看来,中务死得太遗憾了。”信长落泪,一时不语。 “不,让中务自裁,让你成为叛逆之人的是大家觉得信长无德。信长以后会深刻反省,你们也是,如果要侍奉我就不要有二心,不然生在武家也毫无意义。武士是应该从一而终的,如同囚徒。”佐渡醒悟了,第一次看清信长的真实面目,终于知道了信长的天赋。因此十分惶恐,诚恳起誓效忠,头都没敢抬地退了下去。不过相反,骨肉至亲却仍看不清楚。对于信长的宽恕,信行却很不屑,心里想着:“有母亲在,粗暴的兄长也不能把我怎么样。”母亲的偏爱和盲目使得信行在日后也没有安分守己。 信长叹息:“信行的花招,置之不理也无妨,但因此有些家臣成为逆党,犯下身为武士的大错。我们虽为骨肉至亲,可为了织田家,为了家臣们,就不得不狠心惩处了。”后来,信长终于找到时机,把信行捉住除掉了。已经没有家臣觉得信长愚钝了。甚至近来众人对他的睿智机敏顺从地有些过头,“是不是有些矫枉过正了?”有时信长自己也只能苦笑。不过,信长的准备已经完成了。 初始时,他并不是为了欺骗家臣、骨肉而装傻。父亲信秀死后,他背负一国之主的重任,在有足够和四邻抗衡的能力之前,信长选择用装傻来应对潜入自己领地内的间谍,同时也把亲人、家臣蒙在鼓里。这期间他学了很多人的表里特征,社会的机敏,他从少年时期就像明君一样,小心谨慎地隐藏着锋芒。 为主尽忠 “猴子,快来。”仆从组的藤井又右门卫飞快地赶来叫在屋内休息的藤吉郎。 “是,有什么事?”藤吉郎立刻出来了。 “主人召见。” “什么?” “殿下突然问起你,说要叫你去。你惹了什么祸吗?” “没什么特别的事啊。” “好了,快来吧。”又右门卫催着他,先向着让人意外的地方走了出去。那日,信长不知怎么想的,从成立的军粮仓到厨房巡视了一圈,甚至柴炭库房都检查了。 “人已经带来见您了。”又右门卫来到行走着的信长旁边俯首禀告。“啊,带来了?”信长看到他身后的藤吉郎时说道,“猴子,到前面来。” “是。” “今天开始你就在厨房效力吧,知道吗?在厨房工作。” “我知道了,十分感谢。” “调理膳食之处,虽不是气势雄伟、靠武功取得功名之地,但与光鲜的战场相比,也是应该特别小心守护的。不用说,你要尽心效力。”信长当下就提拔了他,让他的地位高了一截。膳食处的小吏已经不是仆从了。但是,当时被派到膳食处是被视为武士的耻辱的,大家都觉得是在走下坡路。 他也终于落得这种下场。大家都是这么看的,那里是安置在战场和外面已经没有用处的人的地方,被人们轻视。身处仆从和下级武士之间的厨房小吏,一直被轻视,而且对年轻人来说是没有什么出人头地的机会的,也就是没有什么前途。 退下后,又右门卫很同情藤吉郎,安慰他道:“猴子,让你做这么无趣的工作,你不满意吧?不过也算给你升职了,又不是非有多大出息不可。负责取草鞋的人虽身份低微,常在主人马前效力,可能将来有些盼望,但相对来说,也要有牺牲性命的觉悟。在膳食处就没有性命之忧了。世界上没有两全其美的事啊。”被安慰时,藤吉郎就做出被安慰了的样子,点头称是。但是,他自己一点儿也没有觉得委屈不服。他对信长意外的托付心存感激。到膳食处就职后,他首先注意到的是那里的昏暗、潮湿和不洁。真是即使是白天也让人忘记太阳存在的,无精打采的厨子,杂役们十年如一日地生活在海带汤汁的味道中。 “这可不行啊。”藤吉郎忍受不了。他讨厌阴郁,讨厌死气沉沉、毫无生气的一切。“真想在那边的墙上开一个大窗子,好让风和阳光进来。”虽然这么想着,但这里也有这里的体系,他上面还有老人儿,这事做起来颇有些难度。藤吉郎每天默默地做着检查商人们交付的鲣鱼干儿,记录收到的香菇,葫芦干儿等工作。藤吉郎负责后,出入膳食处的御用商人间的氛围焕然一新。 “像大人说的那样我们都带来了既好又便宜的货物哦。” 大家都说:“面对木下大人,就是商人也甘拜下风。香菇,鱼干儿,谷类等都十分了解,也有辨识的眼光,特别擅长让我们心甘情愿地以低价卖给您。” “别说傻话。” 藤吉郎笑道,“我又不是商人,有什么擅长不擅长的。虽然于我自身没什么利益关系,但是你们交付的东西是要给家中诸人吃的。人以食为天,这城堡中的性命多少可说是由呈上的食物决定的。能奉上好一点儿的食物,不正是我们的工作吗?” 有时间的时候,他会请商人喝茶,放松闲谈。那时他会说:“你们是商人,所以每次交付商品就立刻会想这一车东西能赚多少,离不开利字。但如果因为邻国,我们亡国了又该如何?常年的定期结算货款就什么都没了哦。敌国的大将成为城主的话,从他国跟来的商人会取代你们,会连你们的生意都抢了的。你们应该这么想,以主公为根基,我们和你们都枝叶繁茂,福及子孙,不这样想是不行的。所以只想从交给我们的物品中赢取不当之利,目光太短浅了。” 藤吉郎对侍奉膳食的老管事十分恭敬。即使明白的事,也会询问他的意见。就算有不合理的,也先顺从,给足了老人的面子。当然里面也有人说着“善变的家伙。”“巧言令色。”排斥他。藤吉郎觉得就像波浪一样,一定会有其他波浪冲撞上来。他对这些根本没放在心上。 和管事商量、甚至也跟信长汇报过的厨房改造,终于被批准了。他给工人图示,在天井开了通风口,在墙壁上开了一扇大窗子,下水等其他地方也按照他的想法改建了。清洲城自守城的斯波家以来,几十年即使白天也要点灯做饭的大厨房,已经早晚都有阳光照耀,有清爽的风通过。对于像“东西坏的快了”“灰尘太显眼了”这样的抱怨,他根本置之不理。变清洁后,浪费就显现了出来,渐渐地浪费现象消失了。一年后,这里也变得像他的性格一样明快清爽,灵活机动。 那年冬天,炭柴管事村井长门被罢免,藤吉郎被任命接替他的职位。 藤吉郎被任命的同时就考虑着为什么长门会被罢免,为什么会用自己做炭柴管事。“啊,是想更节约炭柴费用吧。这想法从前年就开始有了,是对村井长门的做法不满意吧。”于是他作为新的炭柴管事,在城中各个使用炭火、木柴之处到处看着。公务室,准备室,书院,库房,后面的居室,外面的房间,不管何处冬天里都点着火取暖,地板里镶了大炉子。特别是仆从的房间和年轻武士的聚集处,如山的木炭被扔进炉中取暖,非常浪费。 “木下大人来了,看见木下大人了。” “什么呀?木下大人是谁?” “是新的炭柴管事,一脸严肃地过来巡视了。” “啊,那个猴子啊。” “用灰盖上,快用灰盖上。”年轻武士们慌张地用灰盖住火,还没烧的木炭藏在了灭火的缸里,而他们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啊,大家都在啊。”藤吉郎到了那儿,加入他们之中,他自己也把手伸到炉前。“这次,在下藤吉郎被任命负责炭柴之事,请大家多多关照。” “那真是可喜可贺。”年轻武士们一副心痒的表情说道。藤吉郎拿着插在炉上的大火钳说:“今年冬天不是特别冷吗?像这样埋着火,只能暖手,暖不了身的。”说完自己把红通通的火炭翻了出来。“那边炭笼里的木炭请尽管用,还有虽然到目前为止有规定的一天使用的数量,但不点火取暖太冷了,大家尽管用。另外,不用那么一次一次取得屋内管事的手书什么的,那些麻烦的手续都免了,需要用的话直接去仓库取就行了。”在步兵等处,藤吉郎也是这样的说法,鼓励一直以来只听着节约节约听烦了的人们多用木炭。 “这次的管事,真够大大咧咧的啊。” “我想那猴子一下子被提拔成炭柴管事,很是得意,想要跟大家显示他大方吧。我们要是听他的,说不定连我们都会被训斥。”不管怎么自由放任,炭柴的使用自然是有限度的,所以大家都很自律地没有超出那个限度。清洲城一年的炭柴费用超过了千石。年年领内的被伐树木的数目也非常巨大,不只是这项支出的金额,在藩内管理上,信长也一直心存节约之念。 两年间,信长命村井长门负责炭柴事宜,结果并没有做出什么成绩。相反,费用还增加了。而且现在一听到节约二字,大家心里都萎靡不振。藤吉郎先把大家从那种萎靡之中解放出来,然后他到信长面前建议道:“我看到冬天里武士们和下面的步兵等人都闭门不出,吃着腌菜,喝着茶,说着不着边际的闲话,大家每天都是这样无所作为地度日。比起节约炭柴,还是请您考虑,先将这恶习纠正过来吧。” “嗯。是吗?”信长听信了他的话,立刻给老臣下了命令。老臣召集了各处的头目,再三强调了要鼓励大家平日例行的功课,拿着兵器练习,讲书,修禅,在领土内轮流巡视。除了原本的鼓励射击枪术练习外,还让他们参与城内的土木建筑。仆从们有空的话,连马掌都要做。宗旨就是,不给空闲时间。 本来,从武将的情感上来说,对家中的武士,他们都像疼自己的孩子一样疼爱着。羁绊深厚的君臣之间,更情同骨肉。一旦发生战争,那些人可能会在自己的马前舍命战死。如果不疼爱这些将士们,或者这些人感受不到关心、君恩,那么是没有人会舍命相护的。因而,平时也就容易比较宽松。因为不知何时就会有战争。但是信长却觉得只对家臣们好不行,所以坚决地,就是平时也不给大家一点儿空闲,纠正大家的修养和生活之风,让大家进行繁重的练习。 家内的女人们也练习,打扫,甚至还让她们练习发生攻城战役时的应对,使她们建立了从早到晚没有闲暇的生活规律。当然他自身也是如此。于是偶尔看到藤吉郎时,他便带着稍稍得意的表情说:“猴子,最近怎么样啊?”“是。虽然您的命令有了些效果,但还差得远呢。” “还不够吗?” “还差一些。” “哪里还有不足?” “不把这风气传到城里一般的居民家之前,还是不够的。” “嗯,是这样。”最近信长对藤吉郎的话相当信任,常常听取。近侍们对此都苦着脸冷眼对待藤吉郎。这是因为,像他这样在这么短时间内升得这么快的人本来就少,而且他还可以直接到主公面前献策什么的,就更让他们看不过眼了。但是每年千石以上的炭柴消费在那年冬天过到一半就已经很显著地减少了。 一方面藤吉郎每次到各个地方时都大方地说着:“冬天很冷啊,不要心疼炭柴什么的,也不用每次都要管事的手书,大家自由地、直接去仓库拿你们所需要的就好。”可另一方面,因为大家没有空闲,没有时间围着炉子浪费炭柴。而且,稍有些闲暇,得到充分锻炼的身体也不需要点火取暖。除了做饭用的炭柴外,其他的都节约下来了,原来一个月的炭柴现在能使三个月。可藤吉郎还是觉得自己没有做到最好,还是不满意。每年的炭柴都是在夏天时,在山上定下合约。他让御用的商人带着,到山里去检查了。这种检查一直都是走形式而已。这座山有多少树,那座山有多少树,商人看似认真细致地带着你巡视,但一座山到底能出多少炭柴,外行是弄不清楚的。虽然藤吉郎对百姓街市之事十分了解,但这炭柴之事却也不知底细。 “哦,哦,是吗?是这样啊,这样啊。”他也按着以往的管理,随便走了走,形式上走了一下就下来了。当晚,商人们在当地的豪族家里招待他们一行人,大摆筵席。这也是以前的老规矩。 “今天管事大人和大家都辛苦了。” “一定辛苦了。” “大家不要客气,今晚放松地玩到尽兴。” “还有以后也请您多照顾。”问候和奉承相继而来的宴会,当然也有侍奉酒菜的,不知何处的歌女呀,美人呀,衣饰装扮十分美丽,在管事身旁,倒酒夹菜,伺候得十分周到。 “好酒。”藤吉郎十分高兴,他也没有不高兴的理由。他看着身旁的女子说道:“一个个都是美人啊。”一个商人带着畏惧开着玩笑说:“大人也喜欢美人吗?”藤吉郎对这显而易见的问题一脸认真地说:“我喜欢美人,也喜欢美酒。世上的东西我都喜欢。但若无心,好东西也糟蹋了。” “那您就别浪费,请享用美酒,美人吧。”“好,那我就不客气了。不过,你们怎么不谈生意的事啊,是你们太客气了吧,那由我来说,把今天我们看过的树木的账本拿来给我看。” “请过目。” “嗯,很清楚嘛。树的数目没有问题吗?” “没有错。” “这样的话能缴纳八百石炭柴,今天看的那些山能出这么多吗?” “比去年收的减少了,但今天您看过的山应该是这样的。” 第二天早上,商人们来窥探管事大人的情绪,得知藤吉郎在天还黑着的时候就起来上山去了,都吓了一跳,他们也追上了山。到了一看,藤吉郎正在监督步兵、附近的樵夫等人在买下的树木根儿上系绳。绳子的数目是预先算好的,系完之后,清点剩下的数目,立刻就知道山上有多少树木。拿来和账面上的数目一对比,差了三分之一以上。 “把商人们都叫到这儿来。”藤吉郎坐在树墩上对手下吩咐道。商人们跪倒在地,心里惊恐地发抖,不知道会被怎么处置。不管怎么巡查,外行是不可能知道树木的数量的。实际上,以前的炭柴管事就按照账面上的数字,就那样接受了。但这次的管事并没有上当。 “商人们。” “在。” “这账面的数目和实际的数目差了很多啊?” “……是。” “是什么?这是怎么回事?你们对多年的恩惠不心存感激,反而贪图利益,欺骗领主,写下这样的假账,牟取暴利。” “……不敢。”“那为什么差了这么多呢?如果按照这个的话,恐怕交付的炭柴百石只有六七十石,千石只有六七百石吧?” “不,没有那种道理。” “住口!干了这么多年的你们是不可能看走眼出这么大的错的。故意欺骗管事,骗取国主的钱财,这可是大罪!” “小人惶恐。” “虽然应该没收你等家财,定你等的罪,但也有记账人出错的可能。只此一次,饶过你们,但数量给我如实改写。” “遵命。” “但也不能就这么原谅你们。” “是。” “古语说,伐一树,应植十树。昨天我看了这一带的山,每年砍伐很多树木,可没怎么见到植树的痕迹。这样年长日久,万一有洪水来袭,国家就衰败了。国家衰败的话,你们也会承受负担、不幸。要是想积累真正的利益,希望家里真的富裕,福及子孙的话,首先要让国家强盛。” “是。” “作为税金和你们一直以来牟取暴利的惩罚,今后,你们砍伐一千棵树,必须献出五千棵树苗。我说得比较严厉,怎么样,你们不服吗?” “我等心存感激。如果这样的话就能饶恕我们的话,我们一定照办。” “嗯,人工费就按账面上写的增加一半就行了。”随后,那天,他又吩咐帮忙的百姓们伐木后造林,定了树苗的价格和相关费用,并告知这些费用由领主支付。 “好了,回去吧。”藤吉郎催着大家。 商人们这才觉得捡回一条命,一边下山一边小声说着:“真是意外啊,这次的管事不好糊弄啊!” “这位真是懂行啊。” “虽然不能像以前那么赚了,但也没什么损失,老实地干吧。”下了山,商人们都仓皇地想要回去时,藤吉郎留住了他们。“公事完了,今天晚上大家跟我来,今晚我也放松放松。”他带着众人来到了街上的旅馆,为昨晚还礼,招待大家,席间,他也有些微醉,让人看到了他平和的一面。 米馒头 他很愉快,原因是那天信长又像以往一样叫着“猴子”,把他找去,对他说:“膳食处原本就是应该节约的地方,但把你这样的人放在那儿,太浪费了,以后你就去马厩效力吧。”藤吉郎受了俸禄三十贯,以及城中武士居住处一宅邸的君恩,他非常地愉快。他是一个遇到好事就直接表现出来的人,没有隐藏脸上的笑意。他很快就去找以前一起工作的愣头青了。愣头青还在做着负责取草鞋的工作。 “怎么样?你有时间没有?” “怎么了?” “去城里,我请客。” “算了吧,不去了。” “为什么?” “木下大人现在在膳食处高就,我愣头青还是和以前一样是个负责取草鞋的。有失您的体面。” “你少找别扭。我要是那样想就不会第一个来找你了。其实本来主公就已经过高地提拔我了,这次又给我三十贯俸禄让我去马厩。” “哦……” “我到这儿后,觉得你的忠义是值得依靠信赖的,所以才想跟你分享。怎么样?走不走?” “那可真值得感谢。但是,藤吉郎你可比我正直多了。” “嗯?怎么说?” “你什么事都对我明说,毫无隐瞒,可是我却对你隐瞒了很多。说实话,我做着取鞋的工作,偶尔,就像以前那样,会做一些特别的工作,所以直接从主公那儿得到很多赏赐,那些我都直接秘密地送回故乡大宅去了。” “哦。你在故乡有宅邸?” “在江州的拓植村有我的族人,也有二十个给我效力的仆从。” “啊,在甲贺吧?” “拓植村在伊贺。” “啊,是吗?” “所以让你请客,我也没面子。以后等我们更有成就的时候再互相请吧。” “是吗?我不知道。” “这天下的风云变幻即将开始了。” “是呀,从此开始。” “先留着吧,将来再说。” “也好。” 藤吉郎又变得更加愉快了。对他来说社会是明朗的。他的眼前没有阴郁和黑暗。就连有着惊人秘密的愣头青也不禁对他毫无保留,连在这织田一藩没人知道的身世都对他说明了。今天赐下的俸禄只有三十贯,但这三十贯里包含着主公信长对自己这两年在膳食处效力的认可。他为此非常高兴,比一年里让炭柴的消费减了一半以上更高兴。“把你这样的人放在以经济为主旨的厨房,太浪费了。”被信长公这么称赞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忘怀的喜悦。他一边佩服信长公是十分会说话的主公,一边高兴不已。 人常说,可喜可贺的人,在别人眼中都有些摆架势。他独自默默笑着,有时脸上还会浮现出酒窝,就这样,午后他出了城堡,在清洲的街道上闲逛。走在街上,他也很得意。因为换职务的关系,这五天他都休假。想着这期间看看主公赐的宅邸,虽然可能是武士住处最小的,算上门墙一起五间左右的小房子,但也需购置一些物品,也得找一个人守着。“生来第一次成为一家之主。去看看那宅子吧。”这么想着,他改了路。附近住的都是在马厩工作的人,他想着到组长家里去看看,顺便问候一下。结果组长不在家,他的妻子女儿出来了。 “您还是一个人吗?” “还是一个人。”他如实答道。 “那么,很不方便吧。我们家有下人,还有些多余的家具,要是有您需要的,就请拿去吧。” 她是一位十分亲切的夫人。藤吉郎说着日后有事定当相求,走出门去。夫人也特意出门来,叫了两个管事的下人吩咐道:“这是马上就要到马厩任职的木下藤吉郎大人。不久就要搬到那个桐田的空宅子去了,你们给他带一下路,不忙的时候就帮忙打扫一下。” 藤吉郎被带到以后就是自己家的宅子前一看,是一座比想象中的要大的宅子:“哦。不错的宅院啊。”他对着门低声说着。一打听,才知道以前是一位叫小森式部的人住的,不过也是很久以前了,所以宅子有些荒芜,但在他眼里只看到宏伟的大房子。“里面有桐田啊,这真是吉兆啊,因为我木下家的家纹,自祖上开始就用桐纹的。” 虽没有明确的记忆,但他却有着这种印象。因为好像在父亲弥右卫门的盔甲箱、短刀的鞘上看到过,所以就不管对错对给他带路的人说了。他自己也知道,自己心情特别好时,常常趁势说一些没有必要的话,或者得意地说些没有确实根据的话。说完后,自己也常告诫自己要注意分寸。但绝没有打坏主意或者轻薄之意,自己也觉得没什么大过错。这也是有些人说他吹牛说谎的原因。于是他自己也“是啊,我是说大话了”承认了。不过,要是因为这误会他,从而反感他的气量狭小的挑剔者,也就失去了成为他伟大生涯同伴的机会。 不久,他的身影就出现在清洲的繁华街市上,他买了家具等物。在旧衣店前,他停住一看,偶然看到了桐纹的阵衣,问了价格,说着便宜就买了下来,立即穿在了身上。虽有些长但也不是很过分。说是阵衣,其实就是青木棉做的轻飘飘的衣物,只不过在衣襟上用类似金襕的东西镶了边儿。不知是谁穿过,背上的桐纹有些褪色。 “真想给母亲看看哪。”他想着。在这闹市行走,他又忍不住感慨起来。他想起了在新川瓷器店工作时的事。推着装满瓷器的手推车,光着脚,在街上人们和美丽的女子的注视下……想起那时自己悲惨的样子。他进了吴服店。店内架子上摆满了京城的上等吴服。不知买了什么,最后他说道:“那么,请不要弄错,给我送到哦。”然后付了钱,走了出来。他的钱经常像这样,休息时半天就空空如也。 “米馒头”,蓝色贝壳镶嵌出的文字,这漂亮的招牌挂在街角的屋檐下。那是清洲有名的特产,总是有很多游客前来,而且其中也混杂着本地的客人。 “上馒头。”藤吉郎穿着刚刚换上的衣服,背上背负着大桐纹,混入客人之中。店内的使女:“欢迎光临,请到这边,您是要买礼物的吗?”藤吉郎坐在一个长凳上说道:“都要。先给我来一盆在这儿吃的。然后,我付路钱,找个去中村的人顺便给我家送一盒去,要一大盒。”背对着客人干活儿的好像是老板的男人听到后说:“啊,大人。多谢惠顾。” “你好,生意还是这么好啊。今天还是拜托往以前的那个地方送。” “好,好。常有人从这儿往中村去,中村的人也常来这儿呢。” “什么时候都可以,先拜托了。还有,这封信请放到盒子里。”藤吉郎从怀中掏出准备好的信,拜托店里的人。信的外面写着“致母亲,藤吉郎”。 店里的人走过来问道:“有什么急事吗?” “没有什么紧急的事,什么时候送都行。我母亲最喜欢、一直就特别喜欢这里的米馒头。”说着,他也吃了一个。不过,对他来说,这馒头的味道,有着能让人立刻流泪的回忆。想给母亲买她喜欢的馒头,自己也想要吃,想得不得了,却没能买。推着车,卑微地忍耐着从这前面走过的少年岁月,是他每次来这里都会想起的。 “哎呀,那不是木下大人吗?”一个带着年轻女孩儿的武士,从刚才开始就一直看着这边,等他吃完馒头后才一边出声招呼一边站了起来。 “啊,这是……”藤吉郎低下了头。来者是弓箭队的浅野又右卫门长胜。因为是他做仆从时照顾过他的人,所以藤吉郎的礼仪格外诚恳殷勤。因为地点不是城堡内,是街市的米馒头店,又右卫门今天很是放松。 “你一个人吗?” “是,我一个人来的。” “不过来坐吗?我也带宁子来了。” “啊,令爱也在。”藤吉郎往旁边一看,隔了一个长凳,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娇小美人背对着这边坐着,露着白色的足袋,在嘈杂的客人中,独自端坐。 说是美人,藤吉郎对女人的审美眼光相当地锐利。这位并不是他一人眼中的美人,无论是谁见到都会毫不犹豫地称之为美人。那是个美得超群的女子。名字写作宁子,读作宁宁,这可爱的名字和这女子的性格十分相配。娇小的面容上生着一双智慧沉静的眼眸。又右卫门邀请藤吉郎,把他带到那双明眸面前。 “宁子。” “是。” “这位是木下藤吉郎大人。这次是从膳食处到马厩任职的。认识一下比较好。” “……是。那个……”宁子的脸红了,“我跟木下大人并不是初次见面。” “什么?你们认识?” “是的。” “什么时候?在哪儿?” “收到过信,还收到过礼物。”又右卫门一副非常诧异的表情。 “这就难怪了,你们在互通书信吗?” “我没有给木下大人写过。” “那也不对,你怎么能瞒着父亲,太不成体统了。” “不是的,每次我都跟母亲说了,虽然母亲每次都坚决地拒绝那礼物,但是每到节日,我都常从木下大人那里收到礼物。……父亲大人也该说声感谢才是。” “哦。”又右卫门来回看着女儿和藤吉郎的脸。 “都说父亲的眼睛很可怕,可是也意外地粗心啊。……真是不知道呀。……常听人说,猴子大人的眼光独到,没想到看中我家女儿了,哈哈哈哈。” “哪里。”藤吉郎把手伸到后面,挠着脑袋。很是难为情。 虽然浅野又右卫门长胜笑了,稍稍缓解了一些,就是这样,他通红的脸色也久久没能恢复。事实上,宁子的态度是不明的,但不管怎样,藤吉郎是喜欢宁子的。 每次给在中村和母亲住在一起的姐姐送带饰和衣料时,藤吉郎也没忘记尽自己所能顺便给宁子送一份上等的京染、堺的织锦等。 <hr /> 注释: 宁子的心 “七曲殿!” 浅野又右卫门长胜一回家便大声叫起妻子。 七曲殿赶紧出来相迎。 “回来啦!” “准备些酒菜来。” 浅野又右卫门长胜说道。 “有客人来了。” “是吗,真是欢迎啊!是哪位客人啊?” “女儿的朋友……” “嗯……” 七曲殿望了望跟在后面进来的藤吉郎: “是木下君吧?” “七曲殿……” “哎?” “作为武家的妻子,你这可真是够呛。瞒我瞒到现在。木下君和女儿是不是早就认识,有来往了。你明明知道,为什么瞒着我!” “这事让您发火了,是我不好。” “不是好不好的问题,咱这父母做得真是……” “他们写信什么的,宁子都告诉我了。” “她自然都告诉你了。” “宁子那么聪明,母亲我相信她不会错的,她从世间的男子们那里收到些信也是正常的,我觉得没必要都婆婆妈妈地让您知道。” “那倒是,不过别总想着夸自己的女儿。真是搞不懂啊,现在的女儿,世间的年轻人……” 说着,浅野又右卫门长胜回头望向还站在门口的藤吉郎,“哈哈哈哈!”大笑了起来。 藤吉郎只顾着挠脑袋了。他的心里还有些忐忑不安,被意中人的父亲邀请到家里来,有种诚惶诚恐的感觉。 “来!进来吧。” 又右卫门在前面招呼他进客厅。 所谓的客厅只有十张榻榻米大,算是这座宅子里最好的房间了。 专供弓箭手居住的长屋中的这座住宅和今天他见到的自己的房间差不多,很小很简朴的样子。 虽说织田家藩内从老职到足轻生活都差不多朴素,可是像又右卫门家这般,客厅内除了武器几乎没什么像样的东西的却也非常少见。 “宁子去哪儿了,怎么不见宁子?” “她在自己的房间呢。” 又右卫门的妻子边给客人倒水边说道。 “怎么不来跟客人打个招呼,是在躲着我吗?” “怎么会,她在梳发换装呢。” “差不多就行了,快点让她帮忙准备酒菜来,让藤吉郎君也尝尝她的手艺。” “啊,不用忙了……”藤吉郎依旧很局促惶恐。 这位在城内做事的重臣,看来做事强硬、厚颜的男人在这里只是一个非常容易害羞的好青年。 宁子简单梳妆过后终于出来了。 “也没什么好东西招待的,我去准备一下。父亲特别喜欢和人聊天,你们先聊着。” 说罢,宁子转身向厨房走去,不多时端着饭菜和酒壶又款款走来。 “是,是……” 藤吉郎心不在焉地应着又右卫门的谈话,只要宁子出现,他的目光便完全在宁子身上。 ……哪怕是侧脸也好。 藤吉郎喜欢宁子那份浑然天成的清纯,在她身上全然没有庸脂俗粉那扭捏做作的媚态。 那是不是缺少些女人味儿呢,不,她的身上带着朦胧月夜下野花的悠然芬芳,楚楚动人。 敏感的藤吉郎的视线、嗅觉全然被吸引了过去。 “怎么样,再来一杯吧?” “好。” “听说你挺喜欢饮酒的。” “请!” “怎么了,你不是从来都没有醉过吗?” “已经不知不觉喝了不少了……” 藤吉郎依旧脉脉含情地望着将泥金画放在面前、坐在闪烁的火光旁的宁子,像要将宁子看穿一般。 见宁子的眼睛也向这边望来,藤吉郎赶紧红着脸避开宁子的目光,恍惚地接着回答道,“啊呀,今晚已经喝了很多了。” 他想到自己还不如宁子一个姑娘家,一副不自然的小家子气,脸上更是火辣辣地烧。 早晚自己也是要有家室的,若要娶妻当娶如此佳人,藤吉郎心中暗暗想着。 这样的女性定会是可以与你甘苦与共,熬得住贫穷艰苦的好妻子,还会生下可人的宝宝的。 现在的藤吉郎比什么都担心的是有了家以后的艰难和贫穷。总觉得将来会有山一般的艰难等着无法将心思放在金钱上的自己。 若是将来娶妻,他首先考虑的便是女子的淑德与容貌。她不要有什么渊博的学识,但要比作为百姓的自己的慈母还要在意自己。 还有,不论在内在外都能给自己的丈夫以鼓励。 此外,就是能与自己同甘共苦了。 “若是宁子的话……”藤吉郎在心中不住地思量。 想娶宁子为妻的想法并不是今晚才有的,早在世间有“浅野的女儿真好”的评论前,他便注意到宁子并试着悄悄送礼物了,只是今晚他更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宁子。” “唉!” “我和木下大人有些话要说,你先暂避一下吧。”又右卫门说道。 沉浸在各种空想之中,对声音几乎失去了知觉的藤吉郎无意间感应到这句话,突然脸再次变得烧烧的。 又右卫门换了正式些的口吻说道:“……木下。” “是。” “想和你诚恳地说些心里话。” “是。” “我见你是个爽快人才想和你说这些的。” “您尽管说!” 见宁子的父亲表现出和自己的亲密,藤吉郎非常高兴。不管又右卫门将要说的话是不是合自己的心意的,他都赶紧重新端坐显示出自己洗耳恭听的诚意。 “其实也没什么,女儿她也到了合适的年龄了。” “……确、确实。” 喉头干涩纠结,像是要截住声音一般,这种情况下原本不作声点点头也是可以的,可是藤吉郎总觉得不好好回应一句,情况会不妙似的。 “陆陆续续地开始有各处人家前来提亲,身为父母,我们很想女儿有门好亲事,可是在取舍上我们很迷茫。” “这,虽说是这样……” “可是……” “是,是……” “有时候父母看重的又未必是子女所愿的。” “是啊。婚姻往往决定了女人一生的幸福。” “经常伴在主公身旁的一名小姓——前田犬千代,你知道这个人吧?” “啊?……犬千代?” 藤吉郎目露惊讶之色,他没想到又右卫门会突然提到这个人。 “对,那个前田犬千代的出身门第不错,最近他已经几次托人来提亲了。” “啊……” 与其说这是回答,不如说更像叹气,突然有种强敌出现的感觉,犬千代那笔挺高大的身姿顿时压到藤吉郎的心头上来。还有他那俊秀的眉目、明晰的言语、从小在侍童组养成的文雅的举止,这些都让藤吉郎感受到威胁。自己则总被人称为猴子、猴子的,很是无奈,但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在容貌方面确实没什么自信。他现在最讨厌的就是“美男”这个词,而前田犬千代正是美男。 “您同意了吗?” 藤吉郎不由得脱口问道,问后又有些不自在。 “还没有,这个……” 又右卫门摇摇头,挺直了背,将凉水杯放到嘴边。 “从为人父母的角度来考虑,那温厚沉稳的犬千代确实是好女婿人选,我很高兴,原本是想定下来这门婚事的,可是最近女儿总是违背我们的意思。” “哦!那也就是说宁子不同意这门亲事?” “她在父母面前倒也不说不同意,但也只字不提同意。看来,是不愿意吧。” “哦。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为难的是,该如何回复呢?” 这也关乎到作为武士的颜面。 又右卫门的眉宇间溢满了为难神色。 又右卫门原本就很看好前田犬千代,认为他是个很有前途的青年,犬千代能提出“让宁子做我的妻子吧”,又右卫门毫无疑问是非常高兴的。 当他将这件事当作极大的喜讯告诉宁子,“怎么样,这样的女婿真是可遇不可求啊!” 宁子却没有像他想象的那样高兴起来,反而愁容满面。他立即了解自己这一脉相承的女儿在选择人生伴侣的问题上与自己的想法并不相同。 该如何处理这件事呢?又右卫门没了主意。若是不成,作为父亲、作为武士,又右卫门都将无法面对犬千代。 犬千代已经告诉别人:“最近我将娶浅野先生的女儿宁子为妻。” 口口相传,应该很多人都知道了。约定的期限即将到来,该如何是好。 已经用“抱歉,最近女儿母亲的身体不太好”“女人们都说今年流年不利”之类的借口拖延了一段时间了,现如今这样的借口也不好再说,当真是为难,又右卫门尽诉苦衷。 “……怎么办,都说你是奇才,你怎么想?” 又右卫门将被饮空了的杯子放下。 似醉非醉,藤吉郎原本一直沉浸在空想之中,听了又右卫门的烦恼也不禁忧愁起来。 “都是对方不好!”藤吉郎想。倒不是说对方是恶人,而是若是这个人是前田犬千代的话,事情就不会那么简单。 犬千代是藤吉郎所讨厌的美男,却也不是美男型的美男。他的美还有很多是来自于战国这种特殊的环境所造就的刚毅与无法喻之以形的不屈、豪放。 他在十四岁的时候便跟随了信长,并被提拔为侍首。 就在前段时间,在信长的弟弟信行的臣下掀起的那场叛乱中,犬千代作为信长方先锋队中的一员表现得很是骁勇。有位叫宫中勘兵卫的用箭射中了犬千代的右眼,犬千代连拔都不拔直接跳下马砍下勘兵卫的人头献给信长。 总之,他是位勇猛的美男。如今他的右眼在他那白皙端正的面庞上像一根针一般成了一字形细长条,就连信长都觉得他是位让人有些棘手的侍童。 “啊,那个犬千代……” 藤吉郎忧又右卫门之所忧,却也没什么好的主意。 “这确实让您挺费心的了。藤吉郎已经明白这件事了,我会再仔细想想办法,帮您解决的。” 最后他这样说道,是夜返回城内。这趟去往心上人的家中之行只让他背负着又右卫门的一半烦恼而返。 可是,仔细想想,喜欢的女人的父亲能对自己敞开心扉诉说烦恼,纵然这会让自己背上一个包袱,也应该是光荣的包袱。 藤吉郎真的是非常喜欢宁子,所以来自宁子父亲的信赖不管怎么说还是让他高兴的。 “这就是爱恋吗?” 回顾了自己近来的心境,藤吉郎颇有感慨,可同时他也突然对自己想到的“爱恋”这个词心生厌恶。他原本就不喜欢人们口中常说的“爱恋”这个词。 因为他从年少时起便对所谓的“爱恋”死了心。 境遇、容貌、风采,他在这个世间所拥有的这些与生俱来的东西,让他受尽了美丽女性的蔑视与嘲笑。 年少的他也有悲花悯月的情怀。 多愁善感中所承受的这些忍耐,是轻薄的美人和贵公子们所想象不到的。 纵然这样,既然为人,就要接受嘲笑,没有因此就放弃自己的道理。 “总有一天,”藤吉郎想,“早晚,早晚!”藤吉郎独自在心中暗暗发誓着。 他要让人们看看世间的美姬们是如何向丑男献媚的,这也是他时常激励自己向前的动力。 这样的心情在不知不觉间培养了他的女性观和恋爱观。也正因为这样,“爱恋”这个词不合他的心意,他看不起那些对女性的美顶礼膜拜的男人,对将恋爱当成人生第一要义,活在玫瑰色世界中,游戏于甘甜之泪中的男人们也感到很反胃。 “……可是,若是宁子的话,就另当别论了,我可以投入爱恋之中吧……” 好恶全在人的意念中。藤吉郎在自己这里也不例外,就这样妥协了。入睡前,他在脑海中还描绘着宁子的轮廓。 第二天,他不当班,在城内没有工作任务。他应该收拾一下昨天看的桐田的宅邸,准备些家具物品,可他只顾着在城内晃荡,寻找与犬千代碰面的机会。 犬千代经常有礼有度地侍立在信长之侧,并没有同藤吉郎多说过话。他从信长旁边望向信长臣下的眼神比信长还要不逊。 有时藤吉郎等在信长面前献言时,可以看见在一旁听着的犬千代嘴角上会挂上一丝别有意味的笑,仿佛在说:“这猴子又……” 同时那眼神还好像已经将人看穿了般。藤吉郎因此很不快,几乎不与他有什么来往。 “藤吉郎,今天不当班吗?” 藤吉郎正在和中门的番士说话,有人打了声招呼走了过去。 回头一看,是刚刚听说今天要去什么地方办事,不在城内的犬千代。 “呀!……好久不见!” 藤吉郎赶紧追上去。 “犬千代君,有点事情想和您诚恳地谈一下。” 个子远远高过藤吉郎的犬千代用通常的那副眼神居高临下地望着藤吉郎。 “公事还是私事?” “说到诚恳地谈,自然是私事。” “这样的话,现在不行。我是遵主公之命而归的。若是私事的话,以后再说吧。” 真是冷淡啊! 只见犬千代干脆利落地又继续走他的路。 “真是个讨厌的家伙,不过他也出人意料地有他好的地方。” 藤吉郎呆呆地望着他的背影,过了片刻终于也一转头大跨步地走开了。 藤吉郎去了城里。 他来到桐田的新居,只见有洗门的,有向里面搬行李的。 “哎呀,走错门了?” 藤吉郎赶紧四下望望,这时只听厨房方向有个男声叫他。 “喂喂,藤吉郎!” “哦,是你啊!” “对,是我。你去哪里了,还得别人帮你收拾新居,料理家事。” 来帮忙的是藤吉郎在做炭柴管事时认识的负责仓房、厨房的同事们。 “啊呀啊呀,看来能住了啊!” 就像是在说别人家的事情一样,藤吉郎边说边进入室内。 有酒水端来。 家里还被放置了新衣柜、茶具架。 这些是平日里仰慕他、感恩于他的人听说了他的荣升后,特意带来祝贺他的。 这些朋友带来庆贺之物后,见这位不慌不忙的主人居然不在,并且还尚未整理新居,便七手八脚地打扫了起来,还摆放了家具,擦净了门。 “呀,真是谢谢、谢谢!” 藤吉郎挠了挠脑袋,赶紧伸手一起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所谓力所能及的事情不过是将酒盛在酒壶中,摆上饭食。 薪山以来,受过藤吉郎恩义的商人们准备了佳肴,买了许多生活必需品,帮了很大的忙。 只见厨房那儿还有胖乎乎的女人在做一些厨房工作。 “那位婢女是从我们那边的村里带来的,也可能做得不好,你先吩咐着试试看。”商人们对他说。 藤吉郎趁势回答道:“我想要一名可以做仆役长、管家的老人,有合适的帮忙介绍一下。” 就这样,说着话的工夫大家围坐在一起,新居宴终于在主人到来后开始了。 “幸好今天来这儿看看,若是前来帮忙的大家连主人都看不到的话……” 藤吉郎觉得有些过意不去,虽然不觉得自己太过不紧不慢了,但是多少有点。 不拘一切开怀畅饮。饮酒就当如此。平日里谨遵礼节,畅饮之时抛掉一切面纱。 这不只是这里的乡村土著武士的风习,公卿、室町的朝廷武家都是如此。这是当时的酒场之风。 大家展示出平日里深藏不露的技艺,跳猿乐舞,以箸叩击器物,好不热闹。 住在附近的同职的妻女们也都闻声来祝贺一番。 “喂,木下君,这家的主人!” “怎么了?” “没什么。你也该去周围的邻居们那里问候一下。” “不,还……” “什么,还不去?怎么能只在这里载歌载舞地等别人来。快点,穿上外褂去拜访一圈。把你搬来并将在马厩任职一事跟大家说一下。” 过了四五日,有与侍女同村的男子前来做中间奉行,还召来了一名年轻武士随从。 就这样好歹有了一座小宅邸,有了奉公人,虽说俸禄不多,藤吉郎也算是一户之主了。 离开时,侍女和年轻随从会出门相送。 “您慢走!” 藤吉郎还在旧衣店买了青色棉线带大桐纹的帅气的披肩,并带上大刀,这样出去走上一圈,感觉总是不错。 另外宁子的事也不能一直拖着,今天早晨藤吉郎边想着宁子的事情边来到清洲城外的护城河。 迎面有人边浮着笑意边朝藤吉郎这边走来,藤吉郎只顾着望着护城河走自己的路,并没有注意到。除了宁子的事,在河边他不经意间想到了战时的攻城与守城。 “所谓护城河只不过是徒有其名罢了,河如此浅,十天不下雨便可见底了。若是到了战时,只需向里面填上千个土草袋便可攻过河了,城内的饮水也比较匮乏。水利是这个城的弱处,这是座易攻难守的城……” 藤吉郎自言自语着。这时,已经走到旁边的高个子男人拍了一下藤吉郎的肩,“猴子君,这会儿要出去吗?” “……呀!” 藤吉郎一看对方,心中想要解决的那件事一下有了眉目。 “正好。”他说道。这真是一句发自内心的话。 因为这人正是前田犬千代。自去过宁子家后一直没什么机会能跟他好好谈谈,现在正好在城外碰见了,真是太好了。 在藤吉郎正打算说说宁子的事时,犬千代先开口道:“猴子君,那次在城内你说有话要对我说,今天我没有公务在身,你要对我说的事是什么事呢?” “啊,是这样的。” 藤吉郎四处看看,找了块护城河边的石头,拂去上面的灰尘。 “总不好一直站着,请坐。” “到底什么事?” “是关于宁子的。” “宁子的?” “是的。” “你和宁子有什么关系?” “我们在一些事情上有了约定。” “……?” 犬千代盯着藤吉郎的脸,想从上面分辨出他到底是认真说的,还是开玩笑的。结果他被藤吉郎那过分认真的表情逗得忍不住笑了起来。 “哦,是吗,和宁子有了约定……哈哈哈哈,真是太好了!” 犬千代并没有把他放在心上,作为情敌来讲,犬千代觉得藤吉郎根本不是自己的对手。不是骄傲自大,不管怎么比较,都不觉得有女性能抛下自己与猴子有什么约定。当然,町里的小人家的女儿、足轻的女儿就不知道了,可是弓箭手浅野又右卫门长胜家是典型的武家,女儿也是比较有教养的。 “所以呢?” 犬千代很大度地不但没太多在意他的话,反而觉得他的话中含有让人喜爱的稚气的样子,催促他往下说。 藤吉郎极力用表情告诉对方这可是关乎一生的大事,率直地继续说道:“犬千代君。” “怎么了?” “您喜欢宁子吗?” “宁子?” “浅野又右卫门长胜大人的女儿。” “啊,那个女孩儿啊。” “喜欢吗?” “我要是喜欢的话,你想说什么?” “想提醒您一下。听说您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托人向她的父亲提亲了。” “不行吗?” “不行啊。” “为什么?” “宁子和我已经相恋很久了。” “……?” 犬千代像要将藤吉郎的脸盯透一般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突然肩膀一耸,笑了。 虽然对方完全没把自己放在眼里,但藤吉郎很认真地说道:“不,这不是什么可笑的事。宁子她无论发生任何事情都不会背叛我、和别的男人好的。” “哈哈哈哈!是吗?” “因为我们会坚守我们的约定的。” “要是这样的话,也好啊!” “可是,有一个人会为难的,宁子的父亲又右卫门大人。你不取消婚约的话,又右卫门大人会左右为难,不得不切腹。” “切腹?” “因为又右卫门大人完全不知道我与宁子的事情,所以才在您提亲的时候暂且同意了这门亲事,就像我刚刚说的,宁子绝不会成为您的妻子的。” “那成为谁的妻子?” 听到对方的责问,藤吉郎指指自己,“就像刚刚说的,我。” 犬千代再次笑了,但并不再像之前那样嘲笑。 “开玩笑也有个度,猴子,你照过镜子吗?” “您的意思是说我在说谎?” “宁子怎么可能和你定什么终身!” “要是事实的话,您打算怎么样?” “要是真的话,我祝贺你!” “宁子和我结婚,您也没异议吧?” “猴子。” “嗯?” “小心被人笑话!” “被人笑话又怎么样,互相真心思慕的两个人是不会受到什么影响的。” “你是认真的吗?” “对!” “女子即使极讨厌向自己求爱的那个男子,也会像柳树随风摇曳一般有所反应的。日后你可不要觉得自己当时怎么那么愚钝,或悔恨自己被骗了之类的。” “总之,若是我和宁子结婚了,您不会怨恨又右卫门大人的吧。现在就是不知道您会怎么想?” “随便。前几天你说有事要和我谈,就是这件事啊?” “啊,能听到您这句话真是太好了,您可不要忘记自己刚刚承诺的。” 藤吉郎向犬千代行礼道,再抬起头时,犬千代已经不在他面前了。 几天后。 藤吉郎来到弓箭手的长屋,拜访了又右卫门。 “前几天的事,”他用很正式的口吻说道,“之后我与犬千代君见了一面,将苦衷说与他听了。犬千代表示若是您女儿不希望嫁给他,与我又有了终身之约的话,他只有放弃。” 虽然又右卫门有些费解的样子,可藤吉郎仍自顾自地说道:“犬千代君还说虽然自己也非常喜欢宁子,接受不了宁子和其他男人结缘的事实,可是若是我的话,那就没办法了。若是我与宁子之前便做好了终身之约,打算成家,他只有遗憾地放弃,并大度地送上祝福,绝不接受又右卫门大人再选择其他男人。” “啊?木下君,等等!听你的话,犬千代君的意思是将宁子嫁给你可以,嫁给除你之外的其他男人不行?” “是的。” “怎么回事?谁说要将宁子托付给你了?” “真是无地自容啊!” “你到底胡说些什么。我又右卫门可不记得拜托过你让你说这些去骗犬千代。” “是的。” “那你为什么跟犬千代胡说八道。说什么与宁子有终身之约,开什么玩笑,真是岂有此理。” 温厚的又右卫门也止不住发火了,“因为这话是从你这儿说出口的,所以听的人还以为是在开玩笑呢,你这会给我待嫁的女儿带来麻烦的。说这么让人为难的纠缠不清的话,你是觉得乱搅一气很有趣吗?” “哪里的话……” 藤吉郎垂下了脑袋,“事情到现在这样,我也觉得是我的错,非常痛心……” “别说没用的!” 又右卫门非常不快,“用不着你痛心。我也不看看是不是靠谱的人,就随便敞明心思,是我的错。” “……其实,真是抱歉。” “行了,回去吧,还在这儿多说什么,以后决不允许你再踏入我家一步!” “好,在公开我们的婚约前我绝对会谨慎行事的。” “浑、浑蛋!” 又右卫门完全撕破了温和的面容,怒吼起来。 “谁什么时候说要将宁子嫁给你了?!就是我说嫁给你,宁子也不会同意的。” “这,是这样的。” “什么是这样的?” “没有比爱恋更奇妙的了。宁子已经将我看作是丈夫的不二人选了。这话虽然失礼,又右卫门大人您是不是误认为是自己要出嫁了。我要娶的是宁子,不是您!”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又右卫门愕然失声。 “该走了吧。再怎么厚颜无耻的男人,见我这样难看的脸色……” 又右卫门愈加沉默着不给他好脸色。可是藤吉郎压根儿没有要回去的样子,依旧稳稳地坐在那里。 不仅如此,他还继续说道:“藤吉郎绝没有说谎。我希望您问一下宁子的意思。” 又右卫门忍无可忍,他向后大声唤道,“七曲殿,七曲殿!” 七曲殿因为见很少大声讲话的丈夫变得如此激动,已经在拉扇附近徘徊了有一会儿了。 见妻子拉开门,又右卫门怒气冲冲地说道:“叫宁子来……叫她过来!” “好的。” 七曲殿嘴上虽这样说,却只顾立在门口担心地望着丈夫。 “怎么不叫?” “可是……” 七曲殿正打算安抚一下又右卫门,又右卫门直接自己叫道,“宁子、宁子!” 宁子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慌慌张张地跑来躲在母亲身后。 “进来!” 又右卫门严厉地喝道:“你和这位木下君不会做了什么不被父母认可的约定了吧?” “……” 这事对于宁子来说过于突然,她愣在那里,圆溜溜的眼睛望望父亲的神色,望望低着头的藤吉郎。 “怎么回事,宁子?这可是关乎家族声誉的大事,也关乎着你的清白,说清楚。不会真有这等事吧?” “……” 宁子沉默片刻,恭敬有礼地断然说道:“……没有。” “嗯。没有吧。” 就像在说“你看”,又终于放下了心的样子,又右卫门挺了挺胸膛。 “……可是,父亲。” “什么?” “正好母亲也在,有些话我想说一下。” “嗯,说吧。” “宁子拜托您一件事,像我这样没规矩的丫头,木下君若不嫌弃,愿意娶为妻子的话,就请将我交给木下君吧!” “什、什么?” 又右卫门的舌头都有些不听使唤了。 “我说,宁子!” “是。” “你是认真的吗?” “这是关乎女子一生的大事,我是不会轻率的。从自己的口里说出来,让父亲和母亲蒙羞了,可是因为我的大事对于父母双亲来讲也是大事,才不敢隐瞒讲了出来。” “嗯……”又右卫门近似呻吟地应了一声,望向自己的女儿。 “真厉害。”藤吉郎从心底赞赏宁子漂亮的说话方式。整个人也被无尽的喜悦侵袭着。可这个淡然质朴的武家女儿为什么会看上自己呢?想到这儿,他不免有些心生奇怪。 乱云 黄昏时分。 藤吉郎茫然地走在从弓箭手浅野又右卫门长胜家回桐田的自己家的路上。 “若是父母同意了的话,我会嫁给木下君的!” 宁子的话,宁子的音容久久盘旋在藤吉郎的脑海中。 他如梦似幻地欣喜着。同时宁子过于清晰干脆的回答,又让他有些疑惑不安。 “她真的是喜欢我吗?要是这么喜欢我的话,为什么之前不再多对我表示些好感?” 以前不管是写信还是偷偷赠送礼物,宁子都没给过他什么像样的回应。 宁子的冷淡,让藤吉郎认为她对自己是没什么好感的。 向犬千代、宁子的父亲又右卫门说那些话不过是藤吉郎硬着头皮的一搏而已。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按自己的意愿行事,也不管宁子愿不愿意,先将她娶为妻子再说,一定要将她娶为妻子。这很符合藤吉郎的风格。 没想到。 “……若是木下君的话……”宁子这么说,而且还是在父母的面前,在自己的面前,这是怎样的勇气。比起又右卫门的惊诧,藤吉郎自己更像是被抽肝换胆了般,茫然、欢喜与疑惑。 在藤吉郎决定告辞前,宁子的父亲又右卫门没有半句“那就嫁给木下君”之类的话,只是一副愕然、苦涩的表情。 “绝不会是这样!” 他的心中似乎在这样叹息,对女儿的意愿也没有表露出半分同意的态度。 “世上还会有好事者看热闹的!” 他是既困惑又哀怜、蔑视女儿,沉默着说不出一句话来。 藤吉郎实在待得不自在,说:“那我改日再来请求。” 藤吉郎终于打算起身回去时,又右卫门也终于开口了,他很深沉地说道:“嗯嗯……嗯……我会考虑一下的,考虑一下。” 当然,这话中包含着极大成分的不赞成。 不过,“考虑一下”这句话在藤吉郎听来却也是充满了希望的一句话。至少现在明白了宁子的心意,只要宁子不变心思,自己有改变又右卫门态度的自信。 “考虑一下。” 这句话不是拒绝,是一道课题。藤吉郎有种已经将宁子娶为妻子了的感觉。 回到家后,坐在坐席上,藤吉郎思绪万千。这道课题、自信、宁子的心意,还有若是娶宁子的话,在什么时候娶等等。 “中村那里来信了。” 他的家仆见他回到家中,赶紧送来一袋黍粉和一封信。 是中村的母亲来的信,那令人怀念的字迹让人一眼便看出是谁的信: “听说你还在那里奉公,非常替你高兴。前几天收到你送来的米馒头、给姐姐的衣服等,总是送来这么多东西,真是太感谢了。” 另外,母亲的信亲切而细致。 前段时间他给母亲去了几次信,这次算是回信。 藤吉郎曾在信中表示自己现在有一间小宅子了,请母亲搬离中村来自己这里。 虽然自身还只不过是个三十贯的小人物,不能做到多么奢华的赡养,但是起码能够让家人衣食无忧。而且自己这里还有两三个奉公人,可以让母亲那双在耕种劳作中已然粗糙了的手不用再在贫穷的房子里亲自做洗刷工作。 也可以给姐姐找一个好夫婿,给爱喝酒的继父一些好酒。儿子最近也喜欢喝一点小酒,到时一家聚在一起,聊着以前的那些贫苦往事,吃着晚饭,那该是多幸福啊!请一定快点搬来这里吧。 这便是之前的信件中的大体内容。 母亲在今天的来信中这样答复道: 你让我搬去清洲,我非常高兴。今日能不再为稗粟发愁,过上这样的日子,多亏了你的能干和大人的厚恩。 好不容易成了奉公人,被大人慢慢重用,我,还有继父、姐妹、弟弟都很为你高兴,同时也不愿拖你的后腿。 母亲知道作为武士的奉公人,要随时做好奉上性命的准备,现在还不用为我们操心。因为时常有你的资助,现在母亲这里已经吃穿不愁,做些百姓需要做的活计,养育子女都是母亲应该做的。想想以前的日子,再看看现在的日子,母亲真是朝夕感谢神佛的庇佑、领主的厚恩。 你一点也不用担心我们,安心忙好你的公事。你好了,母亲便高兴。你那日霜夜在门口说的那些话,现在母亲还记得,时常想起…… 顾不得家仆还在面前,藤吉郎反复地读着母亲的信,泪水簌簌地落下来。 主人是不能在自己的奉公人面前哭泣的,作为堂堂男子汉是不能在人前落泪的。 藤吉郎是个例外。 他面前的家仆因为他的落泪变得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啊,我错了。母亲的话对,还是我的母亲伟大。是啊,还不是只满足于一身一家这样小小的愿望的时候。”藤吉郎边卷起母亲的信,边大声地自语道。 泪水仍未止住…… 就像孩提时一般,藤吉郎弯曲胳膊擦擦眼睛,“对了!虽然最近这段时间世间太平,没有战争,可无法预料何时城下又会燃起战火。在中村的话,母亲和姐弟应该会更平安吧。不,母亲说过,不能总是纠缠于这些了,要奉公第一!” 藤吉郎将卷起的信贴在额头上拜一拜,就像母亲在那里一般。 “您的话我明白了,一定会按您说的努力。等我的奉公得到主公的肯定与人们的赞许后,我再去迎接您,到时一定要搬来这里!” 同时,他又将黍粉双手捧过头表示感谢,并交给随从家仆。 “拿到厨房去。” “是……” “干什么盯着我看,该哭的时候就哭,有什么好奇怪的。这是我母亲连夜亲手磨的黍粉,不要随便交给厨房的侍女草草处理,想吃的时候将它做成丸子来吃。我从小就喜欢吃这个,母亲还记得。” 他完全忘记了宁子的事情,在独自吃夜宵的时候还在想:“母亲每天都吃些什么呢。我每次送钱回家,她都会买了好吃的给自己的孩子吃,买来酒给丈夫喝,自己只吃些粗茶淡饭吧。若是母亲不能健康长寿的话,我做奉公也会没劲头……” 躺下打算睡觉时,藤吉郎还突然反省起来:“……母亲还没说让娶妻子的事情……还有些早,还早。” 可是反省并不等于放弃,他只是突然觉得娶宁子这件事还是再往后放放比较好。 不知何时,藤吉郎终于入眠。 “嗒、嗒、嗒……” 外面响起奔驰而过的马蹄声,一两匹马跑过后,又有两三匹马紧随其后。 藤吉郎跳了起来,叫道:“权藏、权藏!” 权藏是指藤吉郎唯一的随从,虽然他说自己是从木股村出来的,请叫他木股权藏,藤吉郎还是习惯叫他权藏。 “啊,您有什么吩咐?” 权藏通常就睡在主人的隔壁,家仆的房间也就独此一间。 “去看看外面怎么回事。好像有马匹朝城里的方向飞奔而去。快点,快点!” “是!” 还身穿睡衣的权藏赶紧提起大刀跑了出去。 然后他很快便又回来了。 因为主人藤吉郎打开了木板套窗,正在仰望夜空,权藏绕到院子里,拜地行礼道:“看过情况了!” “是谁的快马?” “看起来是美浓那边过来的急使。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美浓过来的?” 藤吉郎又望向深夜的天空。 “是直属衙门的使者,还是美浓斋藤家的使者?” “看起来感觉应该是斋藤家的使者。” “是吗……” 藤吉郎点点头,赶紧解开睡衣衣带。 “权藏!甲胄柜,甲胄柜!” “是!” 权藏跑进房内,很快将甲胄柜抱至主人面前。 藤吉郎不一会儿便出门了,没有带随从,独自向城里的方向奔去。 只见他身上穿了一层看起来有些穷酸的甲胄,横拿大刀,脚蹬革袜袋和草鞋,飞奔而去。 “美浓”,一听到这个地方,他马上想到这几年来一直处于危机之中的美浓的斋藤家是不是爆发什么内乱了。 “总有一天会爆发内乱的!” 藤吉郎甚至因为那里迟迟未有动静而觉得不可思议,他相信这次是真的发生什么事了。 “肯定是!” 他来到清洲城前门一看,果然,这里已经人马聚集。因为他的打扮与往常不同,守门的卫兵们没能认出他,竖起长枪呵斥道,“谁,站住,不能通行!” 藤吉郎大声道:“我是管理马匹的,叫木下藤吉郎。深夜发现频频有马匹奔城这边驰骋而来,特来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有没有需要自己的地方。” “呀,木下君啊。” “早!” “辛苦了!” 卫兵们放下长枪,为飒爽的他让出一条通道。 来到武者聚集的地方,只见火光闪闪。刚从床上起身的武者们系着臂铠,紧着草鞋鞋带,检查着弓箭、步枪,一片嘈杂。 藤吉郎不多留意其他人,直奔马匹。不料发现有人抢先一步在从马厩内向外牵主公的爱马,是守卫马匹的侍卫在一位年轻武者的示意下在往外牵着马。那个人看起来不像是管理马匹这边的人,藤吉郎赶紧追上去:“喂,那匹马请交给我吧,我是管理马匹的木下藤吉郎,通常由我负责为主公牵马!” 年轻武者扭过头来。 并且微微一笑,说道:“是猴子啊!——哦,主公已经出来了,快牵马过去!”将缰绳交给了藤吉郎。 是前田犬千代。犬千代和藤吉郎此时都已经完全忘记了宁子的事,他们护着主公的爱马,伴随着铿锵的金属声音向正大门处跑去。 这天晚上从国境向清洲城接连不断地传来的通牒上所告知的事项正是有关美浓大乱一事。 在这之前的一年,稻叶山的斋藤义龙发现父亲斋藤道三秀龙要废弃自己,拥立二男孙四郎或三男喜平次,便假装称病,叫来二人并将二人杀害。 不用说,斋藤道三秀龙震怒。 于是这个腐朽国家的自我毁灭开始了。今年弘治二年四月,父子间无情的战火燃遍岐阜的乡野、长良川的河畔。 驻在国境的织田家的家臣、斋藤道三秀龙方的急使都来告急:“山城守大人的军队败了,鹫山城也被放火烧了!” 同时也都催促道:“快些去助您的岳父大人一臂之力吧!” 信长的妻子是斋藤道三秀龙的女儿,自然斋藤道三秀龙是信长的岳父。 信长当即答应:“定当援助岳父大人!”并从卧房发出号令。 就在城内将兵整备铠甲武器时,信长已经来到了正大门口处。 藤吉郎和犬千代将坐骑牵到他的面前,信长像往常一样翻身上马,带上跟上来的人,留下那些准备迟缓的人,向城外驰去。 “目标是岳父大人的仇敌!杀入美浓后,不要管旁人,只给我盯着穷凶极恶的癞殿(义龙)的脑袋。只盯着癞殿的脑袋,明白了没有,大家!” 信长在马上几次回首向旗本们说道。 路上人数不断增加,最终集合成大军。 信长的周围围了两三层的将士,形成将士围绕大将的阵式。终于,到了国境木曾川的东岸。 这行军中夹杂着犬千代和藤吉郎的身影。他们在旗本中间忽前忽后。 “猴子!” 犬千代直呼藤吉郎的绰号,扭头望向藤吉郎:“看你个子小,没想到腿脚还怪利索的。” “岂止是腿脚,若是打仗的话,我可不输于你。”藤吉郎逞强地说道。 “你不管什么都争强好胜,不管是打仗,还是恋爱。哈哈哈哈。再温柔一点就好了。” “武士在任何事情上都是不愿服输的!” “那我们就来比一比。若是攻打稻叶城的话,我们看谁能先登上城。若是你比我先登上的话,就把宁子让给你。” 听犬千代这么一说,藤吉郎在行军中停住了脚步,大声笑起来。 “啊哈哈哈,啊哈哈哈!” “你笑什么,猴子?” “犬千代,你觉得会攻打稻叶城吗?” “当然了,不能将它拱手让给别人。” “战争不是靠蛮劲儿的。为什么要马上直杀人美浓,美浓的战争肯定是几年后的事情。这次我们估计就打到木曾川吧?”藤吉郎预言道。 “胡说八道!”犬千代根本没把他的话当回事。终于,到了木曾川河岸,只听信长一声命令:“停下!” 他命军队在这里等待了解战况。 美浓的天空阴暗且烟雾缭绕。随着日渐西沉,乱云红红地铺上平原、山川。木曾川西岸的信长仍然按兵不动。 夜晚时分,有男子游渡木曾川而来。捉来一看,原来是斋藤道三秀龙方的败逃武士。在信长的面前,这位败逃武士禀报道:“山城守大人被迫离开鹫山城,在长柄中濑附近迎上了义龙的大军,从前天便开始了激战,最后,大人被斋藤义龙的部下——小牧道家取了首级。斋藤义龙看到大人的首级无情地说:‘乃翁哟,不要恨我啊!这是乃翁自己选择的命运。’然后将大人的首级投入了长良川。居然有这样逆天的事情,作为儿子的斋藤义龙将父亲大人……” 败逃武士的声音因寒心而战栗,信长黯然地听到最后:“看来岳父大人已经阵亡了。到达尾州表的急报还是迟了一步,信长赶到这里还是没能赶上这最后一战,真是遗憾难过至极!” 信长自言自语似的说着,从长凳上站起,仰望夜空的赤红乱云。周围的人理解信长的心情,认为信长定是在压抑着自己的泪水。 良久,信长从夜空收回目光,起誓一般严肃地对麾下众人大声说道:“迟了。现在再进军也无济于事了,先暂且收兵,他日定当取癞殿的狗头祭奠大人的亡魂。” 信长的话音落后,收兵号角紧接响起。 犬千代深感意外。 不仅是他,久经沙场的重臣们也为信长的命令而愕然。 不过,在退走木曾川,向尾张方向行进了数里后,终于有有心的将士悟到了信长所虑:“确实,还没到攻打美浓的时机。看似现在是个绝好的机会,但若要确保必胜……” 比起信长的深谋远虑,犬千代想的更多的则是早在行军途中便一语中的的藤吉郎这个人:“都称他为猴子、猴子,不把他当回事,这事他居然比自己还看得明白,这个男人……” 犬千代一边重新认识着藤吉郎,一边默默地前行着。 藤吉郎就在他身旁。 在夜空渐渐泛白时,两个人对视了一眼,藤吉郎打开话头道:“犬千代,您怎么想。斋藤道三秀龙杀害主公,儿子义龙杀害父亲。缺失的人道早晚会让美浓灭亡的,只是要到什么时候呢?这次是义龙得意,他能得意到什么时候呢?” 犬千代感觉在藤吉郎面前已经无法大大咧咧地乱讲话了,有种挫败感。而且虽然他发现藤吉郎这两次与他讲话不再像从前一样叫他犬千代君了,也没什么追究的心情了。 明智衰败 北那惠,西飞驒等等被美浓的山峰包围着。 可儿乡的明智城坐落在明智庄的山间,是一座前代旧式样的山城,任土岐源氏以来长长的家族世代发展,时代洪流变迁,它都保卫着山间的和平。可昨天起这座山城也吐起了烟,到今天清晨,它已完全被笼罩在熊熊烈焰之中。 外城郭、主城堡都已被烧塌。 攻上来的是稻叶山的斋藤义龙的士兵。斋藤义龙攻陷斋藤道三秀龙的居城鹫山,取得斋藤道三秀龙的首级抛入长良川的残余兵部杀到了这里。 明智光安入道原本归属于斋藤道三秀龙,在战乱之时,与侄子十兵卫光秀、儿子弥平治光春一同与稻叶山的反兵作战,怎奈处处败阵,因主公斋藤道三秀龙也已战败,不得已驰回故乡明智庄,以此小城为死地,从前天起死命抵御着反兵的袭击。 “叛徒!” “有叛徒!” 在烈焰之中,听着自己这方的吵嚷声,光安做好了最后一搏的准备。 他向城内环视,发现唯一还没有着火的地方只有后山的森林了,那里的粮仓和被称为“水渠”的贮水池还没有燃烧起来。 “十兵卫在哪里?找十兵卫过来!” 光安边在死尸之间奔跑,边寻找着还残活着、依旧进行着防守的兵将。 儿子弥平治光春呢? 光安没有呼唤过儿子一声。 “父亲、父亲!” 弥平治在乱军之中发现了自己一直担心着的父亲的身影,跑了过来。光安急问道:“十兵卫呢?十兵卫怎么样了?” “在乾口门杀敌呢,不管怎么说,他都不后退。” “怎、怎么丢下他……” 光安嘶哑地训斥了儿子一句,向乾口的坡道跑去。 “啊,父亲!我去。哪怕让我杀人恶敌之中!” 弥平治赶紧追上去,强拽回父亲。 “父亲,父亲!后山的粮仓、水渠还没着火。您先在那儿暂躲一下。” “快点去!不能让十兵卫有危险!” 光安不放心地嘱托着向后山的森林跑去。 弥平治是自己的孩子,如同自己一般,就算战死也无妨。 可是十兵卫是兄长之子,是兄长下野守光纲在临去世前托付给自己的、明智家的遗孤。若是十兵卫有个闪失,光安认为无法向亡兄交代。此刻,他所担心的除了城池的命运,便只有十兵卫的安危。 “唉……”他茫然地叹息。 只见水渠的看守人小屋内、城内女人和孩子的尸体交叉叠放着,处处殷红,似狂风暴雨后野花遍地,不忍直视。 “拜托!十兵卫兄,拜托,先暂且退了吧。” 弥平治抓住十兵卫的臂铠,挡在他的面前,将打算杀敌杀个痛快、瞪着眼睛激战的十兵卫强行从焦土拽了出来。 “傻什么,退了以后,打算怎么办?” 十兵卫大声喊道。 平日里寡言沉稳的他此刻完全成了修罗武者,丧失了理性。 “去水渠那边吧……先去水渠那边吧!” 十兵卫甩开弥平治抓着自己的手:“去水渠那边然后打算怎么办。敌人已经攻破外城墙,我们这边又出了叛徒!” “父亲……父亲在那里等你呢!” “叔父……” “他很担心你,让我来找你,带你过去。” “我有什么好担心的,失掉十兵卫一个人的生命算不得什么,就算是战败了也要与稻叶山的反兵们一拼到底……” 十兵卫咬牙切齿,坚守阵地。 他心中的怒火让他顾不得自己的生死。这是对丧失了人伦道德的敌人的愤怒。 十兵卫以文武之士而自居,武道上不输于别人,读的书也不比任何一位武士少。 他的思想和信念都颇受圣贤之道的影响。如今,他已不把放火烧城的敌人仅当作自己的敌人,他们是灭杀了父亲斋藤道三公的癞殿的部下,是有违人道的敌人,有违圣贤之道的敌人。 他情愿为正义而殉,死也要多拉几个大逆不道的狂兵同归于尽。 “怎能白白送死,与这些虾兵蟹将纠缠不休?” “白白送死?弥平治,什么白白送死,若是大逆不道的斋藤义龙都能安稳存活于世,将会证明这世间就是地狱,人都是禽兽不如的饿鬼。” “明白!这我懂。” “虽然十兵卫一人再怎么奋战也无法敌众,被害的山城守大人也人死不能复生,可是我要做出榜样,让世人明白在饿鬼当道般的美浓内乱中,是不乏真正的武士的。我宁愿战死,死而无悔,这是为正义而战,你怎么能说是白白送死?!” “明白!可……在为这场战争牺牲之前,请再见父亲光安一面吧,然后再战也不迟。唯有你此刻万不能有事!” “好……” 十兵卫因久战而气喘吁吁,“叔父在哪儿,就让我在战死前再见叔父一面吧。” 紧随堂弟,十兵卫也奔上了后山,朝水渠方向跑去。 叔父光安就站在看水人小屋的前面,不安地等着儿子和侄子。 “哦,弥平治吗?……十兵卫也没事啊?” “城保不住了。” 两个年轻人在这暂时避开了战争纷扰的森林、水边与至亲团聚的刹那,紧绷的神经骤然崩塌,扑倒在光安的脚边。 “啊,快到最后的时刻了。虽然不甘心,这也是这座居城的命运。” “哦,大限将至……” “……可是……” 十兵卫用饱含着力量的声音,望着火焰冲天、刀光剑影的不远处说道:“我们一族为了追随主公山城守大人,纵然在这里战死,也是死得光荣。从土岐源氏历经数百年到我们,我们一族没有出过不忠不义的乱臣贼子,这是我们的骄傲。作为武门,我们今时今日的这般光景,并非是战败了,而只是完成了人道使命,光荣地燃烧起了武门旗帜而已!” “对!” 弥平治表示认同。光安也点点头。 “叔父,让我们为这一刻而欢欣吧!让我们尽情地与暴恶狂兵死战到底,燃烧起我们最后的旗帜,尽所能地斩杀敌人,让我们死得其所。跟您道别了,今生今世都没来得及对您好好言谢。黄泉路上再……” 十兵卫说着跪地一拜,旋即起身欲回战场。 “等等,十兵卫!” “是……” “你想赴死吗,在这里战死吗?” “是的!” “我……” 光安望着飘向天空的滚滚黑烟……再望望年仅二十五岁的侄子和年纪更小的自己的儿子弥平治。 “……我不想让你们死,你们还年轻。快逃吧!” “什么?” “逃走吧。弥平治、十兵卫!” “您,您说什么……到了这个时候!” “不能因为眼前的状况,就认为自己的人生到了尽头。你们还年轻,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放下一座城的陷落与消亡,着眼于更广阔的未来吧!” “您这话我就不理解了。叔父您是让我们二人成为不顾廉耻的武士吗?” “不管你们怎么想,你们要继续你们的人生,让土岐源氏后继有人,重拾家名。” “现在已经顾不得这些了,面对那些暴徒,我们别无选择,只能一战到底。……武门的正义是我们的支柱,是我们的堡垒。落荒而逃,苟且偷生,这不是武士道,正义会因此而荒废!” “不,不是这样的。” “叔父,莫不是您到了这关头,终被怯懦打败了?” “十兵卫,你怎能这么说?!” 光安严厉地一声斥责,当即在儿子和侄子面前拔出短刀割喉倒地。 这时,一声春雷般的巨响撼动大地。水渠中的水泛起细波,空中铺满更浓重的黑烟。 “啊,火药库也……” 十兵卫奔至树木间,望向城的方向。他的脸、树木都被照得火红。城在一瞬间化作了火海,这个山上的树都开始烧了起来。 这里虽是偏僻小城,城堡后门附近的一栋房间内却储藏着大量的火药。 在美浓,十兵卫是最早注意步枪这种新武器的。他还因此去了九州、堺市好几趟,并迅速在岐阜的乡里进行步枪铸造,在自己的居城悄悄贮藏好火药。 十兵卫对时代的前沿很敏感,并充满就像他分析步枪构造一般的科学性的分析。 不过,他再细致的推算也终究没能让自己摆脱命运的摆布。 自己研究、指导制作的步枪,现在反被用来攻打自己一方。 为了将来打出城去,在中原竖起土岐源氏的旗帜而贮藏的火药,如今也将自己祖先留下来的这座城池化为了焦土,并像恶鬼一般吞噬着地上的尸体、山上的树木。 “……” 十兵卫精神恍惚地呆望着熊熊燃烧的烈焰,“是啊!就像叔父说的那样,逃走吧,再活得久一些吧!——不活着,如何让心中的这份不甘释然!” 他突然改变了想法。 这时,身后传来堂弟弥平治悲痛的声音,“十兵卫兄!父亲他……父亲他……有话要说,他快不行了。十兵卫兄,快过来,父亲有话要对咱们说……他快不行了!” 十兵卫原本打算再冲进烈焰之中决一死战,所以听到爆炸声后他便没有再回头望叔父光安一眼,任凭堂弟在那边悲哀地呼唤叔父。 “哦……叔父。” 十兵卫转身跑过去,与堂弟一起抱起伏倒在地上的光安。 “弥平治……在吗?” 光安的眼睛已经看不清楚人了。 “在,父亲,我就在您身旁。” “十兵卫呢?” “叔父,十兵卫也在!” “你……你们两个人……都不要送死,不要让我白白死去。为主公殉职,与这座城同存亡,共命运,只我一个人就行了,武门之名不会受到影响的。你们快逃,不要管我了,你们快!” “……是!” “十兵卫……弥平治就拜托给你了。” 手中还握着短刀的光安说罢将短刀透过盔甲的缝隙插入侧腹,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弥平治,将叔父的头……” “啊……” 弥平治含着泪水,黯然不知所措。 有火星、灰烬飘来,见堂弟懦弱的样子,十兵卫更是心下一阵烦乱。 “抱歉!” 十兵卫割下光安的首级,包入自己的衣袖。 “弥平治,跟上!” 说罢,十兵卫先行在前。 当白昼隐去,黑夜来临,两个人像兽一般潜行。 可儿乡还算是领土内,所以他们很熟悉地势,也可以找个当地人家暂时躲避。可是到了飞驒街道,目及之处到处是敌人的寨子和敌人的影子。 “真是进退维谷!” 他们只有心中估量着状况,小心翼翼地前行。 到了飞驒河滩,他们还是被搜寻败逃者的敌人发现了。 “不行了!十兵卫兄,让我们与他们同归于尽吧!” 弥平治放下还没有安葬的父亲的首级说道。 十兵卫摇摇头,“别说傻话。……死,我们要在祖先的土地上死。既然走到这一步了,就算是吃草根,也要活下去!” 十兵卫抱起弥平治放在地上的首级快步前行。 在完全没有路的山上,他们一整夜都不断向西攀行。 到了破晓时分,终于有一条路横亘在眼前,是从美浓到越前的大日越的险路。 这里鲜有来者,也远离斋藤一族的势力。他们或是打落飞鸟,拔掉飞鸟的羽毛,生吃鸟肉,或是吃些山芹、当归、芋头的根茎保存体力。 咔、咔!从扁柏树林的深处传来斧头伐木的回响。十兵卫将用旗子包裹着的叔父的首级交给堂弟: “在这里等着。” 不一会儿,十兵卫手中拿着一把铁锹和一些下人的衣物、工作用的和服裙裤从扁柏树林方向回来了。 “前面有伐木者的小屋,我要了这些来。” 他边将铁锹递给弥平治边说道:“在哪儿呢……” 十兵卫望望四周,“还是找块远离小道的地方比较好。” 十兵卫说着走进树林中,选好一块树荫下的土地。弥平治会意地挥起铁锹一锹锹挖下去。 “再深些……再深些。” 弥平治已经挖到了足够放下首级的大小,十兵卫却像是要掩埋整个人一般催促着。 终于,光安的首级被轻轻放入了深深的土中。十兵卫解下身上的铠甲,“弥平治,你也脱下铠甲,将它们埋入土中吧。” 最后两个人只留下大刀,铠甲和其余所持物品全部埋进了光安的坟墓之中。 他们穿上下人的上衣、和服裙裤。因为大刀太显眼了,他们用布将刀包裹住,并扔掉刀柄头上的金属饰品,扮成民间武士、地痞无赖的样子,将刀插入腰间。 “有没有水?” “这里有水源,可是没有盛水的东西。” “有的。” 十兵卫朝树林外跑去,只听一声青竹断裂的脆响,十兵卫带回来一节断竹。 他们将断竹盛的清水供奉在光安的坟前,久久合掌而拜。 各种小鸟在扁柏树林中啼叫着。两个人渐渐冷静下来,从明智庄逃离后,一路奔波,仿佛此时才恢复了意识。 “……” 弥平治光春用手肘拭去泪水。 父亲在战场自尽,弥平治抱着父亲的首级跑了两天两夜,此刻泪水终于决堤而出。 “弥平治!” “是。” “别哭了。见你这个样子,我无地自容。叔父也是因为我才……” “不是的,父亲作为武将,终会与我们有此一别的。” “……可是……可是我父亲下野守光纲在临终时,将尚还年幼的我托付给了叔父,对我,叔父定是背负了满满的责任感。” “父亲光安也常这么说。” “城池陷落的烈焰中,叔父还在为我们考虑。为了让我们逃出魔爪,叔父选择了自尽。叔父的恩德无以为报!” 十兵卫双手伏地,深深一拜。 “弥平治!让我们在这里发誓!” “是!” “得以苟活的十兵卫的生命不再只是我一人的,同时也是为我而死的叔父的生命。我要肩负起土岐源氏祖宗的遗命。从今往后,十兵卫更加不能虚度光阴!” “我也一样!” “对,我们必须这样。一定要胸怀大志,重振家族名望。弥平治!” “是的!失去城池、家臣,变得赤裸一身,也许正是上天对我们的恩惠也说不定,是上天要给我们在苦难中磨炼的机会。” “你要努力啊!我也会更加努力修炼自身的。我要在文武两道上都达到登峰造极的境界!” “啊,感觉……”弥平治挺胸仰望鸟儿啼鸣的枝头,“豁然开朗!十兵卫兄,亡父在天之灵听到我们这些话,将会得到莫大的安慰。” “嗯,我会铭记我的誓言的!让我们一起努力!” 逃过了大日越的危险道路,十兵卫和弥平治暂时潜伏在越前一阵子。大体看透了美浓之乱、四邻形势后,他们动身前往越前的敦贺,并乘船在北郡的三国码头登陆。 三国的长崎称念寺中有位故人叫圆阿上人。登陆后,他们便投奔这位故人而去。 在接下来的几年。 十兵卫和弥平治在寺院的门前町租下了一间房子,开办私塾。不过,十兵卫教课的时候,弥平治出门旅行,弥治平在的时候,十兵卫又会出门。 他们的旅行自然是风云之旅,是磨炼自身、视察诸国军备和文化的旅行。当时人们管这叫武者修行。 风中之城 信长未战。 善于把握时机的他为什么只进军到木曾川? 国境木曾川的那边,内乱的战火已经燃烧了好几天了,是攻过去的绝好机会。斋藤道三秀龙的密使带来的消息中也蕴含着不错的可得利益。 但他没有领军过川。 “这不像是主公通常的作风啊。” 多数家臣觉得不可思议,甚至有些焦躁。 也有人说:“哈哈,难道是因为信广大人的内应事件才不想攻打了?” 信广是信长的哥哥。 之前,信长的弟弟信行和林佐渡、林美作等人合谋叛变,曾让信长很头疼。没想到,之后又发生了兄长信广和美浓的斋藤互为内应,打算攻占清洲城的事件。 当时信广是这样谋划的:“信长这家伙向来轻率,若是美浓出兵攻打国境的话,他定会带兵倾巢而出,到时清洲城唾手可得。” 于是,从去年起国境那边反复发生两三次看似毫无意义的敌方侵略行为。 让他们失望的是信长并没有上钩。信长觉得事情蹊跷,责问了兄长信广。 信广见事不妙,一个劲儿地向弟弟道歉,并发誓:“原谅我吧,我不会再这样做了!从今往后我会成为你的股肱,为你忠心效力的!” 这样,这件事才算告一段落。 家臣们在揣度不战而归的信长的心意时,还与这件事联系在了一起。 只有藤吉郎丝毫没理会这样的各种猜测,依旧穿着桐纹的棉线无袖外罩,扇着扇子,全心全意地做着这个夏天属于自己的工作。 他偶尔会碰见犬千代。 “呀!” 藤吉郎这样一打招呼,犬千代也回应一声: “呀!” 他们只字不提宁子的事情。不过他们在恋爱、木曾川出征等事情中,对对方的了解在逐渐加深。 从他们打招呼的方式中也可以看出,他们的关系较以前更亲密了些。 同时,在一个人想另一个人“这个家伙,不是一般手段能对付得了的”的同时,另一个人也在想“不能小看了他。看着让人觉得没什么,却不知到底有多深,看着大大咧咧的,眉目中却透露出敏锐与精细。” 他们也在相互戒备着。 这两个人没有将半分时间浪费在关于信长为什么不战就从美浓境退回的、这样愚钝的猜测上。犬千代对此已经了然于心了。当然,藤吉郎更早就料到会是这样了。 信长,未战! 而且信长从此看起来更加勤于国事,更加看重练兵囤粮,夏季暴风雨冲破城壁的石垣、围墙时,他也是马上下令修缮。 十日、二十日左右的暴风雨是每年都会有的。可是围绕尾张,还有更可怕的风吹来。西边美浓,南边三河的松平,还有东边骏河的今川义元那边的动向,从早到晚的谍报报告着清洲的孤立化。 这阵子的暴风雨使百间以上的外城郭的城壁坍塌。为了修缮城壁,众多木匠、泥瓦匠、土工、石匠赶进城来。因为要从唐桥拉石木、堆放施工材料,城内的道路及护城河旁一片混杂。 “快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了!” “要是不快点修好的话,再来暴风雨,城壁就危险了!” 不过虽然每天从这里通过的人都抱怨不便,当他们看到施工的地方竖着“修筑区域,不可擅入”的标示牌,以及穿着准战时体制下的服装的施工人员那认真劳作的样子,这些过往的人都会带着“请让我通过吧”的意思向施工人员问候上一句。 施工已经进行了近二十日,还是不见有什么进展。百姓多有不便,倒也没人当场大声诉苦。 况且百间城壁的修缮是大工程,多花些时间大家也都认为是正常的。 “那位,刚刚走过去的是谁?” 监督施工的奉行山渊右近向手下问道。 手下扭头望向奉行所指的背影答道:“是管马匹的木下藤吉郎君吧。” “什么,木下?啊……是吗,就是那个经常被说成是猴子的男人?” “是的。” “我有点事情,下次他再从这里通过的时候,叫住他!” 右近命令道。 这位手下明白是怎么回事。每次藤吉郎通过这里去城内出勤,从未打过招呼。而且若是路上堆积了木材的话,还直接就踩着过去。当然,路上堆木材的话,踩着过去也是无可厚非的,可是这是用于城池土木工程的材料,总得向施工方打声招呼再踩上去吧。 “这人真不懂礼!” 工地的人都在背后说他。 “刚被从小人物提拔为武士,在城下有了宅地,刚刚有了一点身份的人,也难怪。” “不过是一个刚有些发迹的人的小得意罢了,没什么可放在心上的。自以为是,得意扬扬的家伙。他会因为自己的表现被打断鼻梁骨的。” 右近的手下们严阵以待般地等着藤吉郎再次出现。 日暮时,藤吉郎的身影终于出现了。 不论什么季节,他总是一件青蓝棉线和服外罩。虽说马匹管理这份工作总是需要出外勤,这件衣服可以随时方便工作,也不是说在着装上一点都不能再修饰一下自己了。藤吉郎其实是依旧还没有能花费在着装上的半分钱。 “来了!” 工程奉行的手下们互相使着眼色。 只见藤吉郎晃着棉线和服外罩后的大大的桐纹,悠然地走了过去。 “等等!” “木下氏,等等!” 听见好像有人叫自己,藤吉郎轻松地一扭头,“是在叫我吗?” “是的。” “有什么事吗?” “稍等。” 一名奉行手下向奉行的长凳处跑去。 薄暮时分,有工匠、搬运工在被差役点名后陆陆续续地离开了。 奉行山渊右近正将泥瓦匠领头师傅和木工领头师傅等人叫到自己身边商量着明天的工作,听到手下来报,“猴子啊”,说着从长凳上站了起来,“叫住他了吗,带到这里来,到这里来。不说说他,他就养成毛病了。” 藤吉郎很快来到右近面前,没有打招呼也没有低下头。 城内熟悉他的人都说他办事周到,这会儿却一副傲慢、威风的样子,仿佛在说:“叫我有何贵干?” 这态度首先就让山渊右近恼火不已。 从身份来讲,藤吉郎和山渊右近根本不能相提并论。 右近的父亲山渊左马介义远掌管着与清洲城相连的鸣海的防御城。在织田诸将之中,右近算是重臣之子。从春到秋穿着蓝棉线和服外罩的藤吉郎与右近的差距不是一点半点的。 真是个傲慢的家伙!右近见他这个样子,立马变了颜色。 “猴子。” “……” “喂,猴子!” 藤吉郎没有回应。 上到信长下到朋友其实都习惯于这么叫藤吉郎,他也从未在意过,今天他却一反常态。 “没有耳朵吗,猴子!” “无聊!” “什么?” “既然叫住了别人,就少说点胡话,什么猴子猴子的!” “大家不都是这么叫你吗,所以我才这么叫的。我常在鸣海城那边,所以并不知道你的姓名。我像别人一样叫你,有什么不好吗?” “不好。有的人不管叫我什么都行,有的人却不行!” “你的意思是说我不能这么叫你喽?” “是的!” “你省省吧,我倒要说说你的无礼。为什么每天早晨通过这里都从施工用材上踩过去,怎么也不向我们打个招呼?” “你就是为了这个责备我?” “不知礼的家伙,你成了武士就不知道礼仪是武士非常看重的东西吗?而且,每次你这浑蛋从这里经过的时候,都一副得意扬扬的面孔望着为施工而忙碌的大家,嘴里还嘀嘀咕咕念念有词。城池的施工与战场的战争所遵守的规则可是一样的。不像话的家伙,以后再让我看到你这个样子,你就小心了,给我记住了!” 右近一阵怒责后,转身望向身边的领头师傅和手下们:“呀,一从侍仆升为武士身份,马上就这样了,真是不好啊。哈哈哈哈!” 他将藤吉郎抛在身后,像要同时显示显示自己一般大笑起来。 木匠、泥瓦匠等的领头师傅们以为事情就算完了,又围在奉行的长凳旁,展开施工图纸,说起施工的事情来。 “……” 藤吉郎并没有动,他盯着右近的背没有要离去的意思。 奉行的手下们劝道:“木下氏,就这样吧。” “右近大人要说的就这么多,以后注意点吧。” “行了,回去吧。” 藤吉郎就像没听见一般,直直地盯着奉行的背和谈论工作的领头师傅们。 “……” 他年轻的血液中所蕴含的理性终于变成了无法抑制急欲迸发的哄笑的泡沫,突然,藤吉郎夸张地大笑起来。 正在边看图纸边讨论工作的一干人大吃一惊,抬起头来。 靠着长凳的奉行山渊右近也严厉地向后望来。 “笑什么!”右近怒吼道。 藤吉郎依旧止不住笑,“因为不正常所以好笑!” “休得无礼。”右近愤然踢开长凳站了起来,“你这等不值一提的小辈,看我不跟你多计较,你就愈加得意忘形了吗。真是岂有此理!施工场所也有与阵中相同的军纪,你这小子,再不知悔改看我不杀了你!” 说着右近的手已经扶上了大刀。只见对方面不改色,仍像根棍子一样杵着,右近更是大怒,吼道:“给我把他抓起来。我要处置了他,别让他跑了,给我抓起来!” 右近的家臣赶紧向藤吉郎这边聚拢过来,藤吉郎就像是在默默地嗅着靠过来的人一般,望着他们。奇怪的男人,这些家臣从刚刚起便在疑惑这个男人是怎么想的,甚至觉得他有点让人倒竖汗毛,他们只是将他围了起来,并没有出手。 “右近将军,你说大话倒是挺厉害的,就是做起事来差了些。” “什……什么?!” “为什么城池的施工制度与军纪制度相同,想想这点你该明白我说的话吧。真是让人觉得没底的奉行,不要怪我觉得好笑。” “真是刺耳的妄言,而且是就当着身为奉行的我的面?” “你先听着!” 藤吉郎挺挺胸膛,望望周围的人,开始了演说:“现在是太平盛世还是乱世,连这个都不知道的家伙就是傻瓜。现在,清洲城四邻都是死敌。东边今川义元、武田信玄,北边朝仓义景、斋藤义龙,西边佐佐木、浅井,南边三河的松平,依山傍水的邻居哪个我们不得防着!” 他的声音十分响亮,充满自信。这种并非仅仅是在倾诉个人感情的震慑之声让周围的人都不觉静静倾听。 “在这样的状态中,家臣们期盼着这被一场暴风雨就能击塌的土墙能是铁壁,丝毫不敢松懈,注意着四邻的动静。可是,这样的工程居然要花上二十天,而且还不见多大进展,慢慢悠悠地不知何时才能完成。这是何等的怠慢,若是有敌人趁机来袭,该怎么办?” 藤吉郎善于雄辩,天性如此。可若是过头了的话,会被人说成是饶舌家,吹牛皮,还会招人厌恶,所以平日里他都是非常谨慎,尽量选择沉默寡言。 可他也相信,该说的时候就要说。此时的风采让在场者陷入了他的话语中。 “大体上,城池施工有三种方式。第一,秘速,秘密地迅速进行;第二,坚粗,只要坚固,粗糙也行,装饰、美观可以在太平盛世时追求;第三,常备间防,所谓常备间防是指不能说因为正在进行施工,就疏于防范或造成混乱,这是施工大忌。纵然一间土墙,也不能说没有坏国的可能性。” 雄辩让他占尽了气势。 奉行山渊右近中间两三次想说些什么,都被藤吉郎的话压了回去,只动了动唇而已。 泥瓦匠、木匠等领头师傅,还有头领的手下们一开始只是被藤吉郎震慑住了,逐渐地藤吉郎讲出的道理让他们的暴言暴行无处可发。 都让人分不清到底谁是奉行了。藤吉郎边说边观察着周围人,确认着自己的意思有没有传达到。 “而且,说句非常失礼的,右近将军这算是领导的什么施工,哪里有迅速,哪里有平日里的防范。已经快过去二十天了,连一间墙都还没有立起来。也许您会说土墙下的石体崩塌比较难修复,若是这样的话,就不要说出城池的土木建设与军中适用同样的纪律这样的大话来。我藤吉郎若是敌国的间谍的话,就会趁机从这个口攻入的。在世间太平的状况下,像修赋闲老人的茶室一般悠闲地进行还行,现在这种状况下,这样真是危险至极。对每天出勤去城里的我们也会造成很大的不便。与其倒出工夫来责怪行人,还不如赶紧好好商量商量,争取快点结束施工。是不是这个道理,奉行大人还有领头师傅们?” 就像一场训话一般,藤吉郎讲完这大段的道理后,最后又加上句“谢谢!”爽朗地笑了。 “谢谢让我讲完我想说的,失礼了。相信每日早晚,以奉公为要事的你我的立场是一样的。妨碍你们了。天色渐渐变黑了,你们也快要收工了吧,我先告辞了。” 就在奉行以下的若干人等还未回过神来时,藤吉郎迅速出了城。 第二天,在马匹管理员的休息处。 自从在马厩这边工作后,藤吉郎比谁都勤快。 “没见过这么喜欢马的人!” 他的工作劲头儿让同事们咂舌,他简直是在尽自己的一切所能处理着与马匹相关的事项,将马照顾得无微不至,与马共起居。 “木下,有召见!” 马厩前方,组头来告。 藤吉郎在信长的爱马山月的肚子下问道:“谁啊?” 山月的腿部有个肿块,藤吉郎正在给它清洗小腿。 “说到召见,当然是主公了。是主公的召见,快点!” 组头又扭头向武士们的休息处唤道:“喂,谁来替木下将山月关回马厩?” “不必了不必了,我做好就去。” 藤吉郎没有从马肚子下出来。他给山月洗完腿后,给它往患处涂上药,用布包扎好,并抚摸着它头上的毛,亲自将它牵回厩内。 “主公在哪里?” “在庭前,再不快点去,恐怕他要不高兴了。” “是。” 藤吉郎进入休息处内,披上墙上挂着的蓝棉线招牌衣服。 信长已经在庭前了。 他带着柴田权六、犬千代等四五人。 有管鹰人刚刚从他身边退下。 穿着蓝棉线和服外罩的藤吉郎跑了过去,在离信长十间远的地方停下,双手伏地拜下。 “哦,猴子吗?” “是。” “过来。” 信长向后看了一眼。 犬千代赶紧摆好长凳。 “再过来些。” “是。” “猴子,昨晚你在外城墙的工地上大放厥词了吧?” “啊,您已经听说了?” 信长苦笑。他看藤吉郎在自己面前那诚惶诚恐、面红耳赤的样子,真想象不出他会说出莽撞之言。 “以后慎重些!” 信长严厉地斥责道:“今天早晨,右近前来尽述了你的种种无礼。因为我听说你后来的那些莽撞之言说得也不无道理,将这件事压了下去。” “实在抱歉!” “去道个歉吧。” “什么?” “去施工工地,向右近道个歉。” “我吗?” “当然了。” “若这是您吩咐的,我会去道歉的,可是这样真的好吗?” “不服吗?” “恕我冒昧,怕是这样会养成不正之风的。我当时说的话并没有错,他的做法实在说不上是忠于奉公。那样的修筑,他居然能花上二十天,还没怎么有进展……” “猴子,停住!” “是。” “在我面前,你也打算大说特说一番吗?你所说的我已经听说了。” “我说的都是正常的道理,实在没有故意鲁莽冒犯的意思。” “那若是你的话,你会让这个工程几天完工?” “若是我的话……”藤吉郎稍稍慎重地想了一下后,当即答道,“因为多少已经开了些头了,我想……再有三天便可以轻松竣工了。” “什么,三天?” 信长惊讶地提高了声音。 柴田权六苦着脸,心中无奈暗笑主公居然把他的话当回事。只有犬千代用毫不怀疑的目光注视着藤吉郎。 三日工程 藤吉郎当场被主公赋予了工程奉行的大任。 主公让他代替右近,就按他说的,在三日之内完成城壁百间的修筑。 “明白了。” 藤吉郎欣然接受,打算起身告退。 “等等,等等。你许诺倒是轻松,真的能做到吗,能行吗?” 信长再次确认,他不希望这个男人最后丢个大丑,到个要切腹自杀的境地。藤吉郎重新跪坐好,断然答道:“一定会做到的!” 信长又给了他一些余地,说道:“猴子,祸从口出。若是什么无聊的逞强好胜的话,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总之,三日后请您验工。” 藤吉郎说罢,便告退了。 他径直回到了马匹管理员的休息处。 “组头,我从主公那里接受了三日之内全力修筑外城墙的任命。这期间,就有劳了。” 这样打过招呼后,藤吉郎当天提早回了住处。 “权藏、权藏!” 听到主人的声音,年轻随从权藏来到主人的门口,只见藤吉郎脱了衣服,正在赤裸着并不亮眼的身子端坐着。 “您有吩咐吗?” “有!” 藤吉郎声音明朗地说道:“有钱吗,手头上?” “钱?” “是的。” “这个……” “我放在你那里的用于家中各项杂费的钱还有吧!” “早就没了。” “那厨房那边的钱呢?” “厨房那边也早就没什么钱了。我上上个月已经跟您汇报过了,您只说,是吗,筹备一些。现在我们是千方百计地筹措着钱过日子。” “哦……嗯。也就是说没钱了?” “没有了。” “哎呀?” “怎么了?” “突然想叫些人过来请个客。” “要是酒菜的话,我可以向町人们四处借借。” “对,就这样。” 藤吉郎一拍膝盖,“权藏,拜托了!” 藤吉郎取来团扇,在身体周围大幅度地扇了两下。已经起秋风了,桐田中的桐树叶也纷纷下落了,还是有很多蚊子。 “那客人呢?” “城池工程的那些领头师傅们。他们最近就会来吧,我已经在城那儿跟他们打过招呼了。” 吩咐权藏出去后,藤吉郎在后院用大盆洗起澡来。没过多大一会儿,只听正门处有客人来访的声音,女用人迎了出去。 “请问您是哪位?” 客人摘下斗笠道:“城内的前田犬千代。” 从浴盆中钻出来,在檐下穿好浴衣的小屋主人向外一望:“呀,呀!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犬千代。” 脱口而出的话音刚一落,藤吉郎赶紧亲自进屋整理好草席。 “进来吧,请!” 犬千代入内坐好后道:“突然来访。” “您可真是稀客啊。有什么急事吗?” “不,不是我的事,是关于你的事。” “哦……?” “虽然我也可以事不关己,可现在不是那时候。你这次承诺的事可不小,我犬千代暗地里也替你捏了一把汗。我觉得是你的话,应该问题不大吧。” “啊,施工一事吗?” “当然了。看你当时的样子,是不是想着既然有人说了坏话,既然闹到了主公这里,就更要让旁人看看,道理到底是怎样的,到底是谁的责任。” “承诺了三日……” “有胜算吗?” “没有。” “没有?” “原本在城池的施工建设方面,我也就是个外行。” “那你打算怎么办?” “只是因为参与施工的是人,我相信只要用好人,是能做到人力能及之处的。” “可是……” 犬千代噤声。 这两位真是一对奇妙的情敌。 怀着共同的对宁子的思慕,处于情敌关系的两个人居然愈走愈近。他们没有特别地尝试过敞开胸襟、肝胆相照之类的,就连握手言和都不曾有过。可理应处于对立面上的两个人就是在与彼此的相识相知中愈走愈近,自然而然地开始了真正的男人之间的交往。 今天犬千代的来访便是出于对藤吉郎的关怀,从他那毫无掩饰的态度,实实在在的话语中便可看出他的真情真意。 “什么?” “今天的事情,你有没有想一想右近的心情?” “想必他会恨我藤吉郎反而钻了他的空子吧。” “那你有没有从他平日里的一言一行,从他作为武士的角度考虑一下他的内心呢?” “我会考虑考虑的。” “是吗……” 犬千代打断藤吉郎的话,“你要是能注意到这一层,我也就放心了。” “……” 藤吉郎盯着近似嘟囔地说出这句话的犬千代点点头。 “不愧是犬千代。您也总是思虑得这么周全!” “哪里,比起反应快,我可比不上你。在右近这件事上,还有那件事,你很敏锐嘛……” “啊,等等!” 藤吉郎做出要掩住对方的口的动作,犬千代拍着手明朗地笑了。 “啊哈哈哈哈,还是不说为妙,说了就没意思了,说了就没意思了。” 自然,这话要再说下去,就要说出宁子的名字了。 听吩咐出去的随从权藏此时回来了,酒菜也跟着他的脚后送到了。 犬千代欲告辞回家,藤吉郎赶紧挽留道:“酒水已经备下了,咱们还是干一杯您再回去不迟。” 犬千代重又坐下,“既然如此……” 如此,两个人开怀畅饮一番不在话下。可是,酒过半巡,藤吉郎发现今晚设宴招待的客人还一个都没有来。 “怎么回事?谁都没有来啊!权藏,怎么回事?” 藤吉郎回头招呼权藏过来低声说道。犬千代在一旁听了去,问道:“木下,今晚你是不是邀请了负责城墙施工的领头师傅、小工头他们?” “是啊。有些事情得和他们商量一下。我可是要三天就完工的,也得鼓舞下士气啊!” “哈哈哈哈。看来我高看你了。” “怎么了,这话怎么说?” “原本我敬重你是个目光独到的男人,终究也是看不清形势。” “哦……嗯……” 藤吉郎目不转睛地望着笑着的犬千代,含糊地嘀咕道:“……是吗?” “想想看”,犬千代用教导般的语气说道,“对方都是小人物。他们一直以来可都是受右近制约的。你以为右近会祈祷着让你占尽先机吗?” “这倒是……” “他会一脸羡慕地看着你成事吗?我可不这么认为。” “是啊!” “他会极力阻挠你的,会想方设法给你设置障碍。今晚那些领头师傅什么的,不来是正常的。工匠、师傅们可不认为你的本领比右近高,右近才是高高在上的人。” “是啊,确实!” 藤吉郎低了下头。片刻,他向前膝行些许:“那这酒就是神安排给我们的,让我们多喝些,这是神意啊,来,再喝些!” “酒不是不可以喝,可是你要知道,从明天起你要履行你的三日之约的,你行吗?” “没问题,没问题!明天是明天。” “你要做好这个思想准备了的话,咱们今天一醉方休。” 不多喝酒,就不能尽情聊天。犬千代向来是善谈之人,藤吉郎更多时候只好当听众。藤吉郎此时也比其他任何时候都更善于当个好听众。 藤吉郎没什么学问,他没过过武家子弟那般可以每日悠哉地钻研学问、培养教养的日子。这虽也算不得什么不幸,可也明显地让他有所缺失。于是,藤吉郎无时无刻不用心学习每个与自己接触的、比自己富有教养的人的谈吐和知识。自然,藤吉郎其实平日里也就养成了认真听人讲话,做好听众的习惯。 “呀,真是痛快!木下,快睡吧,快睡吧。明天早点起,身负重任哦,就拜托了。” 犬千代放下杯,告辞了。 犬千代回去后,藤吉郎很快就枕着手横躺着睡着了。 侍女来为他垫上了枕头,他都不知道。 他每晚都会酣睡一场,从不知道什么叫睡不着。而且只要一睡着,母亲和亡父都走不进他的梦境中来,天地于他便不再有任何分别,他仿佛就只成了大自然中一个呼吸着生存着的简单生命。 不过,当早晨一睁开眼睛,他立马又会变成他。 “权藏!权藏!” “哈……您已经醒啦。” “拉马来!” “嗯……?” “拉马。” “马?” “是啊,今早我要早早出门。还有,今晚、明晚就都不回来了。” “可是您的马啊,马厩啊,还都没有啊?” “真是个不明就里的家伙,从附近借一匹过来不就得了。我不是骑马去游山玩水,是去奉公,光明正大地借一匹来。” “可是……天还没亮,外面还黑着呢。” “他们要是还在睡觉,就叫门。又不是私事,有什么好顾虑的,是为了奉公,没关系的。” 权藏三下两下地穿上衣服跑了出去。 回来时,他的手里已经牵了一匹马。已经等得不耐烦的主人没有问是从哪里借来的,就像自己的马一样,直接牵过来骑上,飞奔入了夜色之中。 他转过了六七家工匠领头师傅的宅子。 木匠、石匠等领头师傅都归属于织田家的工匠部,他们的房子都很气派,里面有妻有妾,这生活是只在桐田拥有一间小宅子的藤吉郎所没法比的。 他一间一间地敲门,因为大家还都在睡觉,他便在外面大声传着布令:“集合、集合,有施工任务在身的诸位,一名不要落下,都要尽早在寅时下刻之前赶到城内的施工地。有迟到的,一律驱逐出去。赶紧向工匠们传达一下!这是君命,我是在奉君命行事。” 就这样一家家传下去,当他骑着从濡着汗水的皮毛间蒸出水汽来的马跑到清洲城的护城河边时,东方的天际已经发亮了。 藤吉郎将马拴在城门外,稍喘了口气,站在了唐桥的桥口,拔出大刀,气势汹汹。 天还没亮就被叫起来了的领头师傅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各自带着自己那方的承揽了工程的工匠们陆陆续续地来了。 “等等!” 藤吉郎将这些来者一律挡在了唐桥口,一一点过名字、职位、工匠及小工人数后,才让通行,并命令道:“都安安静静地暂时先在施工场等着。” 按他预先估计的人数,人差不多都到齐了。工匠们在施工场按列站好,内心充满了不安和疑惑,嘁嘁喳喳地交头接耳。 藤吉郎终于过来了,在唐桥口提的那把大刀依然没有收鞘,还在手中。 “别吵了!” 藤吉郎就像是在用刀尖命令一般: “排好队列!” 工匠们被吓了一跳,领头师傅们的脸上则泛起了冷笑。不论从年龄上来看,还是从世俗的眼光来看,在领头师傅的眼中,藤吉郎不过是个“黄口小儿”。 他那自以为是、居高临下的样子,在他们看来简直是可笑至极。还拔出大刀,一副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妄之态,真是又可笑又让人反感。 藤吉郎完全不理会他们在想什么,大声地说:“从今天起,不才木下藤吉郎奉君命将接手这里的工程。到昨天为止一直是右近将军在做这件事,今天起,木下藤吉郎开始在这里奉行,因此,请大家配合。” 从队伍的右端到队伍的左端,藤吉郎的目光一直正视着工匠们。 “我在前不久还是一个小人物中最底端的人,承蒙君恩,在进厨房听差后,现在又成了马匹管理中的一员。我在城内任职的时间还不长,施工方面的事情更是一点儿不懂,只是我有一颗不甘于人后的奉公的真心。这份奉行工作,这样的我,也许你们当中有人不愿居于我之下,与我协力。工匠也有工匠的脾气。若是这样的话,不用有什么顾虑,就讲出来,可以当场离开。” 没有人作声。 刚刚冷笑的领头师傅们也闭上了嘴。 “没有吗,没有对藤吉郎的奉行不满的吗?” 藤吉郎再次追问。 “是的。” 工匠们低下了头。 “那么就赶紧听我的指令工作吧。在这之前,我再说一下,现在正值战国多事之秋,这样的改修绝不允许花上二十天,况且现在还未完成。从今天起,三日之内,第三天的天明前,要完成这个工作。大家要记好期限,好好鼓足干劲儿。” 领头师傅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次冷笑。从小就被培养吃这口饭,现已秃顶了的他们,不把他这话放在心上,反而嘲笑也是很正常的。 藤吉郎不是没发现这点,只不过他选择了无视。 “开工吧!” “是。” 虽然回答了,也向前走打算准备开工了,可是他们的下巴、鼻孔、眼神无不充满冷嘲热讽般地向上翻着。 藤吉郎突然用大刀的刀背打了其中一位走在边上的泥瓦匠工头一下。 “真是无理,居然抱着胳膊走在奉行的前面,退后!” 泥瓦匠工头以为藤吉郎要杀他,吓得“啊”的一声大叫着摔倒了。 其他人也都吓得面色发了白,不由得脚底打了颤。 “我们要将工作场地分块负责,各位带头的,要注意了,遵守好规则。” 藤吉郎又严厉地加上一句。 已经没人再是一副不以为意、用鼻尖在听的态度了。 虽然并没有心服口服,但是起码能做到安静了。纵然心中反抗,也已不再表现出来。 “城壁百间,将分成五十块,一组负责两间。每组分配木匠三人,泥瓦匠二人,石匠及其他五人,共十人。具体工匠的工作内容的分配根据各组所负责的地方不同会有所不同,这就拜托各组的工头和领头师傅了。领头师傅一人大概监督四到五组,指挥好各组的工作,随时注意人员的调配,不要有空闲的劳力,有的组工作量少,完成一定工作后,会出现多余人手,要马上将多余人手调到人手不足的地方去,谁都不要闲下来!” “是。” 大家这样应和着,又都不禁流露出了些许的不服。这样的说辞让人生气,这样的工作分配也让人不满。 “啊!忘了说了,”藤吉郎又提高了些声调,“除了刚刚说的两间一组,每组十人,每组再配小工八人、工匠两人作为机动人员。看之前大家的工作状态,泥瓦匠、工匠很多时候不在自己的工作岗位上,去做些材料搬运什么的琐事。工匠面对自己的工作岗位应该就像战士对敌人一样,怎能随意离开岗位。木匠就做好木匠的活儿,泥瓦匠做好泥瓦匠的活儿,石匠做好石匠的活儿,不要让工具离开自己的手,这和在战场上不能让长枪、大刀离开自己的手是一样的道理。” 接下来,展开图纸,做好部署,分配好人员后,藤吉郎像指挥开战一般,大吼一声:“开始工作!” 这时,只听鼓声响起。 是他做马匹管理的手下来为他加油助威来了。虽说不算亲信,但是他们都来支持他。 其中一人负责打鼓敲梆子。 此时的大鼓有如被六双脚踏着一般,很有鼓舞人冲锋陷阵的气势。 梆子声是休息的信号。 “休息!” 藤吉郎站到石头上,号令道。有不休息的,藤吉郎会大声呵斥。 看起来施工场地一扫昨日的惰气,从战场的角度来看,算是充满劳作的杀伐之气了。 可是,默默地看着这一切的藤吉郎并没有因此而满足,“这还远远不够。” 他了解劳动者从长期的劳动经验中修炼出来的那点狡猾地耗用体力的方法。看起来是干得挺卖力,其实并没有真正的流汗。他们用看起来服从,内心里抵触,以至不提高劳动效率的方式默默地反抗。 藤吉郎过去一直是生活在汗水之中,他知道汗水的真正价值和汗水的美。劳动不单单是肉体上的劳作,还要身心的投入,否则就和牛马的劳作没什么分别了。人到底怎样才能发挥出真正的劳力,流出真正的汗水呢,藤吉郎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中。 他们是在为生存而工作,为了双亲、妻子等等的生存而工作。他们工作的目的除了食物、享乐,再想不出什么了,是那样的小而卑微。 他们的期望只有这些。藤吉郎突然生出怜悯感喟之心。 “以前自己也曾是这样……” 只有小志愿的人难以要求他做什么大事。没有从大局着想的精神,也就无从调动出大的劳动效果和劳动效率。 半日过去了。 就这样,在施工场地的一处,藤吉郎默然地站着,望着这一切,半日很快就过去了。 三日之中的半日已经算是六分之一的时间了。纵观整个工程,还是没有多大的进展。圆木脚手架上上下下的人更多是在虚张声势。说他们都在巧妙地怠工,等着看三日之后藤吉郎的惨败也不为过。 “中午了,打梆子!”藤吉郎吩咐手下道。 梆子声响起,施工场地的嘈杂声暂时告一段落。藤吉郎见工匠们拿出了午饭便当,便将大刀收回鞘内走开了。 中午过后的半日也如上午一般。 不,比上午秩序要乱了些,明面上的惰气也开始浮出水面。几乎和右近奉行的昨天没什么差别了。 这些工匠、小工们因为被告知从今夜起就要不眠不休地干活儿,三日内都要在城外,显得格外地珍惜自己的劳力,恨不得只在横木上站着。 “停止工作,停止工作!都洗下手,到广场上来集合!” 天还大亮着呢,突然梆子声绕着场地响起。 “怎么回事?” 工匠们嘀咕着,问问领头师傅,领头师傅也不清楚。 不管怎么说,众人疑惑地来到了材料放置场的广场上。只见面前露天摆放着如山般的酒菜。藤吉郎让大家坐在了草席或用石头、木材摆放的席位上,自己则坐在了工匠们的正中间,举起了杯子,“也没什么,就是三天时间已过去了一日,我们不得不硬着头皮干下去。今夕,就让我们喝上一杯,好好放松休息一下!” 他简直和早晨判若两人,说罢,自己先悠然地干了一大杯。 然后给各组分了酒壶、菜肴等。 “来,咱们都别客气,吃好喝好!不喜欢喝酒的人,就尽管吃菜,点心也有!” 工匠们单纯地怀了感激之情。只见奉行藤吉郎倒是先高兴起来了,他们不由得开始担心起三日之期能否完成这个工程。 藤吉郎比谁兴致都高:“酒足足的,还都是上等的好酒,怎么喝都不会把酒仓喝空的。喝好后,唱也行,跳也行,睡觉也行,到开始工作的鼓声响起为止!” 工匠们内心的不满很快就被安抚下去了。 今天不但将他们从劳作中早早解放出来了,还准备了意想不到的酒菜。就连奉行自己都不拘礼节在他们之中畅饮畅谈,他们也不由得轻松愉快起来了。 “挺能说的,这位大人!” 酒过三巡,他们也开起了玩笑。 不过,这都是下面承包工程的匠人们,还有小工们,处于领导位置的领头师傅们依旧对藤吉郎以白眼相待。 “……一眼就能看透的小伎俩!” 他们甚至更反感起来,就像是在表示“在这样的地方,能喝酒吗?”一般,他们都没碰杯子。 “来一杯吧,领头师傅们!” 藤吉郎拿起杯子,迎着他们的白眼走过去,“你们怎么还一点都没动杯子,领头师傅们,独当一面的武将,身负责任不轻易饮酒,来吧来吧,放松些。能做到就做,做不到就算了。三日之内做不到,我切腹就完了……” 说着,来到最苦着脸的一位领头师傅面前,藤吉郎端起了杯子,亲自为他倒酒,“唉,说到担心……担心的既不是这次的施工一事,也不是我藤吉郎的命。我最担心的是大家所赖以生存的这个国家的命运。我已经提过很多次了,这样的施工建设要花上二十天,甚至更长时间的话,这样的人心、干劲儿,这个国家是会灭亡的吧。” 藤吉郎的话语中充满了忧虑。 听了他的话,工匠们都沉静了下来。 藤吉郎嗟叹一般地仰望星空。 “国兴国亡,大家都见过很多了吧,也都知道亡国之民的凄惨境地吧。那是怎么样的不堪与无可奈何的境地。我们这些近侍中的无名小辈、重臣,主公就更不用说了,在梦寐之间都无时无刻不忘防守每寸国土……国家的兴亡其实不在于城。要说在哪儿,在你们之中,民众是石垣、是墙、是护城河。不知道你们在这里施工的时候,有没有这是在修筑一座与己无关的墙壁的想法,这样的想法是大错特错的。你们是在为自己建造防护。若是这座城有一天灰飞烟灭了会怎么样,到时候可不单单是这城的建筑遭殃,城下将会被敌兵包围,城内的一切都将面临着敌兵的蹂躏。到时将惨叫连天,与父母失散的哭泣的孩子,寻找孩子的虚弱的老人,悲声哭泣着四处逃窜的年轻姑娘,没人照看,在巷内被烧死的病人。——啊,国亡了,就一切都完了。父母也好,孩子也好;妻子也好,病人也好。平日里,我们要小心谨慎才是。” “……” 领头师傅们收起冷笑,严肃起来。他们有钱、有眷属,现在能影响他们的只有幸福。 “今天大家能平安富足,靠的是什么。当然主公的威望自然不在话下,靠的也是民众们对这座城的国土的保护。若是民众的心松懈了,我们武士再怎么战斗……” 藤吉郎含泪说着这些,这绝不是他策略高深装出来的样子,他是在用心说,这是他心底的话。 被他的这番真诚的话语所打动的人,从酒精的作用中醒来,一时说不出话来,只凝视着藤吉郎。 这时,有抽泣的声音传来,是在领头师傅中资格最老的、最有势力的、昨天起便比谁都露骨地表现出对新换的奉行藤吉郎极大的不满的麻脸木匠领头师傅。 “啊!我,我……” 这个男人不顾是否在人前,用手背擦着面颊上的泪水呜咽着,其他人一惊。 “怎么了?” 意识到大家都在朝自己这边看,他拨开同伴,来到藤吉郎的面前,“非常抱歉,是我太愚蠢,太少虑了。请将我绑缚以警戒众人吧,为了国家,请刻不容缓地加紧施工吧……真是太抱歉了,是我错了!” 麻脸领头师傅双手伏地,低着头,颤抖着。 “……?” 藤吉郎一开始愣住了,明白过来后,一语击中要害地说道:“嗯。右近对你们说了什么吧,对吧?” “木下大人,您已经知道了吗?” “是让你们怎么做?右近让你和其他人都不要接受我的邀请?” “是……” “还让你们尽量怠工,拖延工作,无视藤吉郎的指令。” “是……是的。” “这样的事情,我料他会这么做的。你们也是挺为难的。行了,别哭了,知道错了,并如此坦诚,我自然不会怪你。” “还有些要对您讲的。右近大人说,尽量懈怠施工,若是超过了三日之期,会给我们一大笔钱,这是私底下秘密对我们说的。刚刚听了木下大人的话,我顿悟到我们为了顾眼前这点儿小利益这么做,是在自取灭亡啊。就请把带头怠工的我绑了,不要再延误了,加紧施工吧!” 麻脸领头师傅坦白了一切,想独自承担罪责。 藤吉郎微微一笑,他马上明白了,这个男人在其中是最有号召力的。 强敌若是转变了心意,会成为真正的伙伴。 他将麻脸领头师傅的手绕到后面,不是绑他,而是塞到他手中一个酒杯。 “错不在你们身上。能有这番醒悟,说明大家都是国家的好民众。让我们一起干杯吧,休息好了,咱们继续工作。” 麻脸领头师傅恭敬地双手捧杯过头,“谢谢!” 他真心表示折服。 他没有立马喝下这杯酒。 “喂,大家!”麻脸领头师傅突然大喊一声,站了起来,高举杯子,“我们听到了一番难得的高见,受教了。让我们喝完这一杯,赶紧工作吧。听了木下大人的话,我们实在是觉得没有面目,天道还没有惩罚我们,都是我们的万幸了。之前总是在混日子的我要拿出干劲儿大干一场,做一番真正的奉公。我决定了!你们怎么样?!” 麻脸领头师傅的话音落下的同时,其他的领头师傅们、工匠们都站了起来:“让我们大干一场!” “大干一场!” 大家异口同声地答道。 藤吉郎也跳了起来:“大家会加劲儿干吗!” “一定会的!” “不胜感谢,”藤吉郎也举起杯子,“那剩下的酒我们就留到三日之后,等我们完成了工程,到那时再尽情畅饮!” “知道了。” “还有,我不知道山渊右近许诺给你们多少钱,竣工后,我藤吉郎也会尽我所能给大家奖赏。” “我们不需要这些。” 跟随着麻脸领头师傅,其他工匠也都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开工了!” 大家就像战场上的武者争当先驱一般,争先恐后地向施工场地赶过去。 看到大家这样的气势,藤吉郎才真正舒了一口气。 “做到了!” 他不由得大声自语道。 他决定要借着势头成为工匠中的一员,在指挥的同时,亲身投入到工作中去,在接下来的三晚两日,要拼死做好工作。 于是,在工匠们朝工地奔过去后,他紧随其后,也赶了过去。 “猴子!猴子!” 有人叫他。 这个人边叫边径直向他跑来。因为是晚上,待这个人近了,藤吉郎才分辨出来,是不似往常、显得慌慌张张的犬千代。 “呀,犬千代!” “我要离开了。” “什么?” “我要立刻远走他国了。” “真的吗?” “在殿上我杀了人,被主公斥责了。眼下,我要成为失去主家的武士了。” “杀了谁?” “右近……你该比谁都更懂我的心情的。” “啊,太冲动了!” “一时冲动!之后我马上清醒过来,可是为时已晚了。性情这种东西,有时是不管怎么克制,都会无意识地爆发的。不,是我太愚痴了!再见了!” “就要走了吗?” “猴子……宁子就拜托你了。她还是与我无缘啊!要好好对待她啊!” 就在此时。有人骑一头悍马在黑夜中横冲直撞,从清洲城下向鸣海街道方向驰去。受着重伤的右近紧紧伏在鞍上。 鸣海变 距离鸣海大概八九里远的地方,载着右近的马跑得飞快。 幸好是晚上,若是白天的话,随着快马的奔驰,滴落在路上的血会很引人注目。 右近的伤口非常深,不过还没有伤到要害。右近则只一味地担心着,“一定要赶到鸣海城!” 不知道是马的脚步快还是自己的生命终结得快,他只管抓紧了鬃毛,让马飞奔。 在清洲城内意外地被前田犬千代砍杀时,犬千代怒骂一声“奸贼!”朝自己扑过来的景象依旧历历在目。那声“奸贼”就如同钢钉一般定在了自己的脑子深处。 在拂着身侧迅速飘荡而过的风中,右近心烦意乱,反复地思量着:“是暴露了吗?” “犬千代怎么会知道?” 这对于鸣海城来说可是大事,关乎着父亲、一族的沉浮。右近越来越烦乱,狼狈之中血也愈流愈多。 鸣海城是绕清洲的卫星之一,是织田家的护防城。他的父亲山渊左马介义远是信长的一名家臣,主要负责着这座城。 左马介在织田诸将之中属于旧臣。 但他这个人只对眼前的事比较敏感,缺乏长远眼光。 在先君信秀逝世后,信长十六七岁时,世人最不看好信长的时候,也就是信长逆境时期,左马介早早地就对信长失去了信心,向正处于势头上的今川义元暗暗献媚,缔结了军事上的盟约。 鸣海守变节。听说了这件事后,信长曾两度攻打鸣海未果。 鸣海是不会轻易陷落的,因为有大国今川家为后援。武器、兵力、经济上的强大就更不用说了。 攻来打去,最终消耗最大的还是信长的力量。就如同为了自己的手足,削弱了自己整体的力量一般。 信长便暂且不再去理会。数年间,只放叛贼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生存。 左马介也因此受到了今川家的怀疑。鸣海处在了尴尬境地上。 被大国怀疑,也就意味着自身的好景不长了。左马介又厚着脸皮向清洲的信长道歉,说是自己太过鲁莽不端,希望得到原谅,能够获得复归。 信长只说了短短两句话,原谅了他。 “——怎么样,新不如旧好。明白了就好,忠实做好分内之事吧。” 自那以后,山渊父子的奉公状态令人赞叹,再也没见有过什么可疑的举动。 可是,有两个人看出了深藏的蹊跷。 常伴在信长身旁的小姓前田犬千代和虽不常伴在信长身侧、却经常行走于城内的藤吉郎。 右近平日里也在潜意识之中对他们二人多有留意,偏巧他在被藤吉郎夺去了土木工程奉行一职的第二天,又被犬千代砍伤了。 “败露了吗?” 在对事情是否已经败露的心虚揣测中和对自身所负重伤的恐慌中,右近从城内逃了出去。 等他看到鸣海城城门时,天已经亮了。 “到了!” 右近终于松了一口气,伏着马背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时,发现自己已被城门的守卫们团团围住,紧急救护着。守卫们见右近醒了。 “苏醒了!” “哦,这样的话……”人们都舒展了愁容。 城内左马介的两三名近侍此时也慌慌张张地赶了过来。 “幼主在哪里?” “怎么样了?” 家臣们自不用说,最惊愕的要属他的父亲左马介。远远见到在守卫们的搀扶下,踉跄来到主城堡庭院的右近,左马介飞奔了过去,“伤得重不重?”声音充盈着抑制不住的父爱。 “父亲……” 见到了父亲,右近又瘫坐在了地上,在父亲的关爱中,再次昏睡了过去。 “快,抬到里面,抬到里面!” 左马介吩咐着,也紧跟着进了室内,脸上充满了悔色。 原本让右近去清洲城出仕,左马介就一千万个不放心。因为他根本就不是真心归附织田家,没打算心甘情愿地臣服。 最近右近被任命担任城墙的施工奉行后,左马介认为多年等待的时机终于到了。他迅速遣秘使到骏府的今川家密告:“要讨伐织田家,将尾张一带尽收权下,可趁现在。若今川家出奇兵五千从东部国境直攻清洲的话,自己将举鸣海精兵从热田口攻入。同时犬子会在清洲城内搅起内乱,里应外合,助外部一臂之力。”他催促今川义元当机立断。 可是,今川家并没有马上采取什么行动。再怎么说山渊父子是织田家的老臣,他们唯恐其中有诈。 第一次和第二次派出的密使都杳无音信,左马介前天又第三次派密使前往骏府,使其催促:“时不待我!” 恰在这样的关头上,右近被砍一个人逃回来了。而且并不是因为私事被伤,恐怕是阴谋败露了。左马介惊慌失措,赶紧聚齐一族进行商议并在仓促中有了决议:“既然事情变成了这个样子,不管骏河那边出不出兵,都只能整顿军备,预防织田信长的来袭。这期间,若是今川家得知了鸣海之变,起兵来助,一举拿下织田家也并非不可能。” 信长从昨日起便沉默寡言。 了解信长心情的近侍们谁都不提犬千代的事情。 可信长依旧久久不能释怀,没人时他会自语: “阵营中的自相残杀和城内的同室操戈,必当严惩,这是死规矩啊。真是可惜了犬千代,总是这么暴躁,这已经是第二次砍杀家臣了。再怎么宽大,这次也无法原谅他了。为了他,也不能再姑息他了……” 到了夜晚,信长又忍不住向值夜的老臣吐露道:“犬千代这家伙,被革职后,去了哪里呢?让他离开,对他也是一种反省和救赎……这之后会吃些苦吧。” 是夜,藤吉郎那边的城墙施工工程则到了第三晚,天明前若是竣不了工,就算信长再不忍,也得再严惩一名身边喜爱的侍从了。 “那也是个不让人省心的人,在人前夸下海口。” 信长暗自后悔,后悔不该让藤吉郎接下工程。犬千代也好,藤吉郎也好,在侍从中地位不高,人也年轻,可信长知道,他们是在父亲信秀那代起便侍奉的重臣中也难得一见的人才。不,不只在织田家中,是世间都珍有的男人,信长为自己有这样的家臣而自豪。 “……真是大损失!” 这两件事使得信长很忧郁。不过他并没有让老臣、年轻的近侍们了解到自己所有的心事。 他早早地进了织帐内。躺下不久,烦闷之中只听一声:“主公,”卧房门口出现一位重臣的身影,“出事了!热海口那边快马来报,鸣海的山渊父子叛变了,现在已经做好森严的防卫了!” “鸣海……?” 信长穿着白绢睡衣出了织帐,来到偏房中坐下。 “玄蕃吗?” “是。” “进来。” 转过长廊,佐久间玄蕃进入偏房,在门口处跪拜而下。 信长扇着团扇。夜晚时分已经能感受到新秋的冷气了,可在小树林颇多的城内依旧很多蚊子。 “……也没什么奇怪的。” 信长顿了顿,接受着这个事实,终于说道:“山渊父子的谋反,就像治好了的肿块,又发作化脓了一般。就让那脓自然地破口而出吧。” “我们要攻过去吗?” “不用。” “也无须严阵以待吗?” “这些都算不得膏药。哈哈哈哈,即使他们做了什么动作,量他们也不敢来袭清洲。左马介只是因为右近的事情慌了神,打算临时挣扎一下,预防不测而已。” 很快,信长就再次躺下休息了,早晨醒得比平日里要早。 也可能他根本就没睡好,只等着天明了。对于他来讲,鸣海之变远不如藤吉郎的性命更让他挂心。起床后,信长赶紧在近侍的陪伴下,亲自来到施工地实地检查。 清晨的太阳升起来了。直到昨晚为止,三天来一直处于战场状态下的这片区域已被清扫干净,地上的扫帚痕还清晰可见。木材也好,石块也好,泥土也好,哪怕是木屑都没有一丝一毫的散落。确切来讲,在今早天明的同时,这里已经算不得施工地了。 信长颇感意外。 他很少对什么事情感觉到意外——即使偶尔有这种情况,一般也不表现在脸上。当看到在三日如此短的时间内不仅施工全部结束了,还可能出于对自己要来验收的考虑,将剩余的木材、石头、垃圾都运出了城,将一切打扫得干干净净时,信长顿时心情大快,从这极好的心情中流溢出的讶然,溢于言表,“居然做到了。看那猴子做的!” 信长扭头望向随从高兴地说着,仿佛在说自己的功名一般,旋即信长又命令道:“他在哪里,怎么这会儿这里谁都不在,叫藤吉郎过来。” 近侍刚要动身,突然望见城正面的唐桥那里,藤吉郎正小跑着过桥向这边赶来。 “那边,木下君过来了。” 天明时,被搬到城前的脚手架,剩余的木材、石头,还有工具、草席等都暂时被堆放到了护城河旁。三日三夜一觉没睡,通宵达旦地工作的工匠、小工们此时都像被扫到一起的毛虫一般在堆放杂物的小山旁睡得天昏地暗。就连领头师傅们都背着束衣服的绳带,伸展着满是泥巴的手脚呼呼大睡着,看来他们也是拼尽全力加入了劳动。 信长远远望到这番光景,又发现了一点以前没有注意到的——藤吉郎身上所具有的才干,“猴子很会用人。”信长暗自惊叹。 “连粗俗的日用工,都能为他拼命效力。若是让他操练士兵的话,也会取得不错的效果吧。带上个一两百人去打仗应该是没问题的。” 信长突然想起《吴子兵法》中的一章:“若要胜战,当使士兵甘心死战。” 信长开始思量起自己有没有这样的能力。这样的能力与战略、战术和权力无关。 “您起得真早啊。城壁已经修建好了。”藤吉郎的声音传来,他已经双手伏地拜在信长面前了。 “猴子啊!”信长忍不住笑出来。 只见藤吉郎由于三日三夜没有休息,脸已经干涩得如同粗抹的墙一般了,眼睛也是红红的,衣服上沾满了泥巴。 因为自己笑得过于突兀,信长赶紧严肃道:“做得不错!一定很疲劳吧,你可以足足睡上一天了。” “谢谢!” 藤吉郎感到很光荣。 在这个国家一天都无法放松的时代,信长关照地让他“足足睡上一天”。这对于藤吉郎来说就是最大的奖赏了。因为太过高兴,他那睡眠不足的脸上不知不觉中染上了泪水。 不过,满足归满足,他似乎还有一些难以说出口的话要讲:“嗯……那个……还想有一个小小的请求。” 他摸着面颊,扭扭捏捏地说道。 “什么?” “是褒奖。” 这话说得太直白了,近侍们都一惊。信长的心情会不会因此被破坏呢?他们为藤吉郎的莽撞惋惜起来。 “想要什么?” “想要一些钱。” “要很多吗?” “只一点就够了。” “是你需要吗?” “不,”藤吉郎指向城外护城河旁,“这工程不是靠我一个人,我想报答一下那些已经筋疲力尽、倒地休息的工匠,所以想要一些钱。” “和财务奉行说一下,领多少都行。也该让你高兴高兴了,你现在的俸禄是多少?” “三十贯。” “就这么些吗?” “这些已经足够了。” “再增加一些。俸禄百贯,调动到长枪组,给你足轻三十名。” “……” 藤吉郎只顾得面朝大地默默行礼了。 不管是炭柴奉行,还是土木奉行,一般来讲,都已经是地位较高的世袭之士才能接手的工作了,可是藤吉郎并没有因此而得意。加入弓组、步枪组之类的,成为活跃在战争前线的人才是他多年来的愿望。 率领足轻三十名的话,只能说是部将中最下级的小队首领。可是比起在马厩、厨房工作,他要高兴得多。 借着这份高兴劲儿,藤吉郎行了数个礼后,不管不顾地打开了话匣子:“在这次施工过程中,我也在不断地想,清洲城的水利看起来不大好。若是被包围的话,饮用水便会匮乏,护城河那儿又很容易干涸。一旦发生这种情况,我们就只能突围而出。若野战对我们很不利的话……” 信长假装没有在听,望向了一旁。可藤吉郎依旧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在下愚见,觉得小牧山的水利、攻防方面要胜过清洲很多。不如就从清洲移往小牧山……” 信长终于瞪着眼睛呵斥道:“猴子,适可而止吧!少得意忘形,多嘴多舌。赶紧回去睡觉!” “……是。” 藤吉郎缩紧脖子。受到教训了,他想,顺利的时候最容易失败。在对方心情好的时候,最容易糊里糊涂地招致责骂。 “……太不成熟了、不成熟。就因为一份这样的工作就忘乎所以,信口招致责骂……自己做事真是太不成熟了。” 当天午后,给工匠等参与施工的人都分配了奖赏后,藤吉郎并没有睡觉,他独自一人左看看右看看地来到了城下的街上,心中描绘着很久未见的宁子的样子。 “最近她怎么样了?” 在想宁子的同时,藤吉郎不住地挂念那位将宁子让给自己、离开了清洲的纯情的朋友。 不用说,是犬千代。在织田家任职以来,他真心认可的交心朋友只有前田犬千代一人。 “他去过宁子家了吧。离开主家,前往国外后就不知何时能够再见了。他一定会去宁子家,对她说些什么吧。” 说实话,现在比起恋情,比起食物,藤吉郎更忍不住想睡觉。三日三夜都没怎么睡。可一想起犬千代的义气、忠心和节义,自己就无法安闲贪睡。 “真是个令人惋惜的男人!” 男人懂得男人。怎么信长就没看出犬千代的真正价值。右近的反意,犬千代和自己都多少有些察觉。他不明白信长怎么就没感觉出来。为什么惩罚砍杀右近的犬千代,藤吉郎有些不满。 “啊,可能是事关主公威严的责罚。说不定被放逐的还有主公的爱。显示小聪明的我刚刚也被主公当头一棒。在家臣们都在的场合,诉说清洲城水利的不便,献策移往小牧山之类,确实是我做得不好。” 藤吉郎边想着这些心事,边走在大街上。虽然看起来精神头还有,可原本就睡眠不足,再加上秋日的阳光炫目,他总有种脚底不稳的感觉。 “……呀!” 看到前方出现浅野又右卫门长胜的宅子,他顿时睡意全无,笑意挂上嘴角,加快了脚步。到了近旁,他“宁子,宁子!”大声地叫了起来。 这片是弓组的住宅地,虽不是宏伟的宅邸,可间间带有前庭的柴垣小房看起来雅致舒适。原本藤吉郎就是大嗓门,此时他意外地发现久违的心上人就在自家门前,一激动就真情流露,挥着手,嗓门就更大了,附近人家都以为发生了什么事。 “啊?” 在门前的宁子也吓了一跳,转过白皙的脸庞。 他们的恋情还处于秘密阶段,还没有公开。 他这么大声一叫,附近都听到了,各家窗明几净的,自己的家人又在里屋,原本在门前仰望着秋季的天空出神的宁子羞得有些无地自容,红着脸躲进屋内了。 藤吉郎的声音依旧没低下去多少。 “呀,宁子,是我,藤吉郎!” 说着,他跑到房门口: “好久不见,最近诸多公务……抱歉。” 宁子半躲在门中,因为已经前来打招呼了,没办法,只好低下头,娴静地答道:“见你总是这么好,比什么都强。” “你父亲在吗?” “不在,他刚好出门。” 宁子并没有邀请他进门,自己悄悄向门外走了些。 “又右卫门大人不在啊……”藤吉郎很快意识到自己给她带来了烦扰,“那么,就告辞了。” 宁子像是正是这么期待着一般,默默点点头。 “今天我来,也没别的事,就是今早,犬千代他没来找你吗?” “没有。” 宁子摇摇头,脸上再次泛起红晕。 “来了吧。” “没有见到他。” “……是吗?” 遥望着一只从眼前飞开的红蜻蜓,藤吉郎沉思了片刻:“他没有到贵府来吗?” 藤吉郎再次问了一句,只见宁子含着泪低下了头。 “他受到斥责,离开了。听说了吗?” “……是的。” “是从你父亲那里听说的吗?” “不是。” “那从谁那儿听说的?我和他是刎颈之交,你不用有所顾忌。他是来这儿了吧?” “没有。我是刚刚才知道的。我收到他的一封信。” “信?” “是的。” “是让信使送来的吗?” “不知道。有人往我屋前的院子里扔了一块小石块,我出来发现上面绑着一封信……是犬千代大人的。” 说着,宁子哽咽起来,她赶紧用双袖捂住脸,啜泣着背过身去。 一直以来只以为她是聪明的才女,少女终究是少女。藤吉郎觉得面前的她愈加美好。 “我可以看看他的信吗。还是,不方便给旁人看呢?” 宁子掩着面,顺从地从衣襟里抽出信,递给了藤吉郎。 藤吉郎赶紧展开信纸。 正是犬千代的笔迹。文意虽简单,却读得出里面包含了千言万语。 出于非私人原因,不得已,我斩杀了人,今天就要离开恩土了,也要舍弃下曾经对你的这份炙热的爱恋了。将你交付给胜过我的木下君,他是你最好的归宿。我们已经做好男人间的约定,他会照顾好你的。 也请将这封信呈给又右卫门大人,希望他早日定下心意。不知是否有缘再见,就暂书到这里。 信上有多处泪水浸过的痕迹。不知是宁子的泪,还是犬千代的泪。藤吉郎读着这封信也忍不住簌簌落下泪来。 是不是快了,是不是快了? 鸣海做好了备战准备,观望着清洲的动静。可是都已经逼近年关了,也不见信长有什么要来进攻的样子。 “咦?” 身为城将的山渊父子整日惶惶不安。 他们背叛了信长,现在又被骏府的今川家认为:“所谓内应,不过是没影儿的伪装。” 不管他们怎么辨明,都无法取得今川家的信任了。 鸣海城这下孤立无援了。 在这样的节骨眼上,又有谣言说:“笠寺的城主户部新左卫门与信长内通,将于近期从后部袭击鸣海。” 笠寺城是尾张的一患,今川的护防城之一。 不管是出于今川的命令,还是与信长内通了,这样的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谣言一日比一日传得更盛。山渊父子一族及家臣们都慌了神。 “不如攻其不意,拿下笠寺。不也就是一个护防城吗?” 小心谨慎的山渊父子最终也决定先发制人,夜半时分他们开始整兵备马,一早便向笠寺进发了。 却说笠寺那边也从前段时间起流传着相同的谣言,也同样紧张地做了备战准备,严阵以待。 城门火焰冲天,町屋被烧毁。 两伙疑心生暗鬼的兵部交接,自然是一场浴血激战。 笠寺防守崩溃。城主户部新左卫门等不及骏府的援兵,在居城死战,最终亡于战火之中。 “胜利啦!” “让我们唱起凯歌!” 剩下的鸣海士兵们拥进已经成为一片焦土的笠寺城内,登上断壁残垣,挥舞着刀、长枪、步枪等武器,一齐高声欢呼着。 这时,有惨烈的骑马武者和徒士三三两两地逃窜而来。 “怎么了?” 左马介大吃一惊,问道。 “信长那厮的兵真是太快了。不知他是怎么收到消息的,突然带了一千余兵乘虚杀来,打得我们措手不及。” 逃来的人气喘吁吁地报告着。 鸣海城不仅已被占领,连身体刚刚复原的右近都被杂兵捉住杀害了。 刚刚还高唱凯歌的左马介黯然神伤。自己攻下的这座笠寺城不过已是处处残迹、民众尽失的荒城了。 “天命!” 左马介大叫一声自尽而亡。只是这最后一句“天命”实在是奇怪,他的末路是他亲手造成的,是人命。 信长在一日之间平定了鸣海和笠寺。 完成了清洲的城壁施工工程后不久,便不见了踪影的藤吉郎,随着鸣海、笠寺被收归尾张,又悄悄地回来了。 “是不是贵公你向两方散布谣言、实施的反间计啊?” 每当被这样问时,藤吉郎只是若无其事地摇摇头: “我不知道。” 大大的月亮 战争是日常之事。日常的生活便是战争。每年,任何一年。哪怕护城河边杨柳依依,梅花飘香,鸟语莺啼,看上去一片祥和景象,说不定国境的哪一端就正在发生着战争。 在青田中微波荡漾、插秧歌飘扬的日子里,也有可能国主的兵正在防范四邻敌人,每日战死数十人。 清洲城下看起来似乎哪里都正在发生着战争。 百姓、町人、工匠都不用担心颠沛流离,一心一意地做好自己的工作。说到筹备军费,百姓都会解囊纳税。不用国主说,他们都会节约日常用品,以备不时之需。他们并不将税金单纯当作是税金。人人都自觉地剩下一顿酒钱,可以为防卫国境增添一份力。 从弘治三年到永禄元年,两年中领土内被治理得井井有条。可是,另一方面,城内的藩库已因军费的追加而枯竭,家臣们的生活,包括信长自己的日常开销也是不管怎么节俭压缩,都还是有些捉襟见肘了。 “照这样下去,即使可以赢得战争,财政上也……” 负责账目的人、财务奉行私下里都互相犯着嘀咕,无不露出忧色。信长最近提起:“祭典还没准备好吗?这个月城下有日吉祭。” 见到总是板着面孔的柴田修理亮(柴田权六)和凡事超较真的森三左卫门可成、加藤图书等人时,信长也提了这件事:“上个月西美浓的津岛祭,堀田道空全家都去看了祭典,我也隐藏身份跳了舞。舞蹈是个好东西啊,真是期盼日吉祭!” 可是这些家臣都太了解整个国家现在在财政上、国境上经历的苦战了,忧国之心让他们只能不痛快地敷衍答上一句:“既然如此……”“了解您的心意了!” 只有池田胜三郎信辉答道:“啊,我也很喜欢跳舞。跳舞让人恢复天真烂漫,真是一大乐事。到时我也要独自在家中跳上一跳。” 这几个月一直在前线苦战的藤吉郎,昨日从战场上回来了。当时坐在末座的他望望池田胜三郎信辉微微一笑。 信长也笑着点点头。 这三个人为什么笑,在场的其他人都没看明白。 日吉祭的日子到了。正巧农家和町中也在举行盂兰盆节仪式,城下的人都将这一天看作是一年之中重要的日子之一。 “祭典期间,有犯微罪的人,不要随意绑了人家。遇上吵架的安抚一下。与其追赶盗人,不如和气地给贫民一些施舍,让他们不起盗贼之心。竖一个告示牌昭告百姓,祭日中不拘身份地位及礼节。平日里大家为了省油,都暗惯了,这段时间,街上都挂上灯笼。遇到跳舞的队伍,你们要下马避让,不要伤到跳舞的民众。”信长叫来奉行,吩咐道。 “明白了。”奉行退下。 在召集手下传达信长命令时,他们不由得苦笑:“真是位热爱祭典的主公。” 差人们领命后,皱紧了眉头,“这样的话,岂不是在奖励纵容百姓的游荡懒惰之气。再怎么说是一年一度的祭典,也不该这样吧!” 还在战时,谁都会有这样的想法,谁都高兴不起来。 在遥远的国境上还有正在奋勇抗战的将兵们,谁都不能忘记他们而开怀地参与祭典。大家的儿子、外甥、兄弟都参与了战争。 甚至有言论说:“这样的祭典什么的该停止了。” 没有人表示反对。 在祭典上的做法,不仅涉及内政,还涉及到他国的视听。对现在的织田家来讲,所谓他国都是敌国。纵然和有的国家有姻亲关系,比如斋藤家,他们反而是最危险的敌人,骏河、三河、伊势、甲州,没有一国是可以依赖的盟友。 关于尾张织田家财力上的匮乏,即使想隐瞒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在先君信秀时代,天下便已有所了解了。 作为有名的穷国,上代信秀仍为修建荒废得已无法遮风挡雨的皇居出了四千贯文。 且不说信秀如何的功成名就,在朝廷的嘉奖宣敕使来到那古屋时,信秀刚刚在攻打美浓的激战中大败,只带了数骑逃遁而归,正处于一个如此惨淡的悲境。 宣敕使一看状况不妙,打算就不和信秀会面了,直接回京城。信秀则认为“有谕旨降下,不胜感激!” 信秀不但按惯常的庄重礼节接待了宣敕使,还感恩于天皇对草莽臣下的挂念。是夜还特意为使者举办了连歌会,带着忧郁的心情犒劳了使者一夜。 无疑信长继承了父亲这样的风格。老臣们也经常说,信长成人后随着年纪的增长,做事越来越像他父亲,尤其是不把财政上的困难当回事这一点。 民众渐渐为信长的德行所感动,努力工作,好好纳税。不过,财务奉行献策说觉得比起民众,再多从大户人家那些富豪手中征收一些税金会更好。面对这样的提议,信长只是说一句:“唉,锅底越来越……” 比起锅底,真是不明白主公心底所想,面对主公的态度,财务奉行当时也曾这样嘀咕。 因为这令人捉摸不透的心思,今天城下奉行开了个会。 “还是悄悄找柴田权六将军、森三左卫门可成将军商量一下吧。不敢苦谏不是忠臣之道。能直言指出政道上的不足的,才真正具有奉公诚意。” 说罢,奉行望了望手下,只见手下都不是太愿意的样子,奉行便又改变了想法。 森三左卫门可成在斋藤道三秀龙的女儿嫁给信长时,是作为娘家人从斋藤家过来的臣下,在织田家任职以后,也是屡树军功,最终成为了织田家的一名重臣。 于是,自然地,家务事也好,公务也好,能在信长的这种性格下,面不改色,婉转规劝的也就只有他了。 “可他在不在呢?” 一名差人问过森三左卫门可成的门人后得知,他刚好登城去拜访将军正妻了,现在正在内室拜谒中。 于是一行人前去焦急地等待他的退出。终于,可成一只手牵着一名只有六七岁的髫发孩童,一只手拎着拜领的点心出来了。 城下奉行和添役们叫住可成,将他迎入一室内,“其实,”大家面带忧色,和他商量起祭典布告一事,“想提个中肯的建议……” 可成也表示同意。 从堀田道空那里听说前段时间在津岛祭上,信长微服跳舞一事时,可成吓出了一身冷汗,“怎么能这样?” 之后信长总是祭典祭典地念叨,一副等日吉祭等得急不可耐的样子,也让同在君侧的可成很是发愁。 连他的妻子都不由得为他的草率行为感到担忧。日吉祭虽然只是短短三天的问题,可是若让战场上的兵将们知道自己的城下正在举办热闹祭典,歌舞升平,他们会怎么想?敌国也会认为这是末期症状吧。最重要的,这会让民心躁动,平日里的国策将很难再被执行了吧。 “这是个大问题。好的,就由我可成来规谏试试。” “拜托了!” 奉行、添役低头行礼。 可成拍拍身旁的这位可爱孩童的脑袋,“父亲要去拜谒一下主公,很快就回来,可不可以乖乖等着?” 美童纯真地点点头。 “是男孩子吧?”看这漂亮的孩童看得入了迷的奉行和蔼地问道,“我想问问你,你叫什么名字呀?” 美童用像是精心雕刻出来并点了朱砂一般的口答道:“兰丸”,并用水灵灵的双眸目送走出去的父亲的背影。 像奈良人偶一般,兰丸双手放在膝上,一动不动地等了很长时间。 终于,可成回来了。 “怎么样?”正担心着这件事的大家围上来询问,可成摇了摇头,“主公不肯听劝,反而赐予给谏言的我一些意见。” “触犯主公了吗?” “主公首先说,你们之所以忧虑,是因为你们不了解本国的臣民。对于咱们在祭日放宽监管会助长游荡懒惰之风的这一担心,主公很是气愤地说他国的臣民不知道会怎样,但信长的民众是不会这样的。” “……” “今川等领地的民众效仿上面,将冗长的一年分为奉公日、援军日等。信长率领的民众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是奉公日、援军日。偶尔的祭日、盂兰盆节、正月对他们来说是慰藉,是放松的日子。他们都是平日里自我约束、日日奉公、不得松缓的民众。我信长不打算对民众实施今川风的政治!主公厉色说了这些话。” 祭典之夜来临了。 因为有信长的布令,祭典举办得比往年还要热闹一些。清洲仿佛成了万盏灯笼的海洋。 “胜三郎,胜三郎!” 伫立在宽广庭院的暗处的信长在池田胜三郎信辉的后面唤道。 “是!您叫我?”胜三郎走过来。 信长含笑悄声说:“咱们藏起来吧。” “好,我陪着您。” “小姓们,”信长将大刀佩戴在腰间,“在被人发现前,瞒着老臣们。”说罢,带着胜三郎穿过庭院的小树林向中门方向走去。 突然,树荫处跟出来一个人。 “主公,您可别抢先去了,我也一起去。” “谁?” “藤吉郎。” “哦,猴子啊,快点跟上。” 三个人跑出中门后,信长又停住了脚步,“胜三郎,回里面悄悄把服装和假面具偷出来。” “是。” “三个人的。” “知道了。” 不多时,胜三郎抱着一堆物件回来了。 出了城后,三个人装扮起来。信长戴上天人面具。 “猴子,你素面就行了,戴上这个。” “这是什么?” “法师黑漆帽。” “也得穿法衣吧?” “真像!就说你是比睿山延历寺的僧人,学学试试。” “明白了。” “不错不错。胜三郎是老仆人吧?” “是的。” “好了,走吧!” “去参加清洲祭,”主从三人边走边和着手打的拍子低唱起来: “让我们跳吧!” “让我们唱吧!” “月亮出来啦……” “倾落!” “只在转瞬间……” “武夫的露水般的性命” “露水般的性命,千千年的价值……” “爱惜名声,珍惜世间!” “有了战争……” “首当其冲!” “严防死守……” “决不相让!” “三年、十年……” “甚至百年!” “战乱纷扰,战乱不息……” “决不松懈!” “让我们,这一夜……” “跳吧,唱吧!” “为国土的镇守……” “而踏足!” “为国军的征战……” “而呐喊!” “披甲上阵的大家……” “收割麦草的大家……” “让我们团结一心……” “与月亮共同歌唱!” “天地之幸……” “灿烂花开,壮美凋零……” 信长提高了调子: “人生终一死……” 听到这句,胜三郎、藤吉郎都笑了起来,“这样可不行,主公腔调出来了!” 就这样,主从三人有说有笑地混入了巷子里的人群中。 城下的街道布局似棋盘一般。须贺口到五条川的这条街尤其热闹,有好几组围着圈的队伍边跳边行进着。 戴着花笠的姑娘们,夜露头巾的武家,一身素气的老人,还有孩童、百姓町人、僧侣,大家都围成一个圈,做着同样的动作,唱着跳着。 藻町街头空地的那边,升起一轮大大的明月。这片空地是人最多的地方。不知是谁发起了领唱,那声音中也包含了骄傲。 唱唱跳跳的人们放下了一切,没有不平,没有生活之苦,忘记了血腥的乱世,忘记了重税、困苦下的疲惫,只精神百倍地扬起欢愉的声音。 平日里被束缚的手脚也只管尽情地放开跳。 大大的明月升到了正空中,地上处处映着人们的剪影。须贺口的舞者也来会合了。两方的领唱竞相展示着美喉,歌声此起彼伏。 “啊,这个山伏!” 突然有人叫了起来。 “是间谍!” “敌国来的家伙!” “别跑!” 跳舞的队伍被冲散了。 骚乱是由人群中闪现的刀光引起的。 不过,在大家惊叫前,已经有人从后面抓住了修行者的手,将他摔倒在地。 修行者手中的直纹戒刀也顺势斜着滑落于众人足下。 “密探!” “抓住他!” 平日里为了防范间谍,大家都是训练有素的,此刻不但没有人受到惊吓,还为了争先捉住修行者,抢着在周围搜寻。 “大家镇静、镇静。这个人已经被捉住了,不要混乱!” 混入跳舞的队伍与庶民们同乐的信长、池田胜三郎信辉、藤吉郎的身影闪现。 藤吉郎一边制止骚乱,一边让人们退后。像骑马一样将修行者牢牢骑在身下的是池田胜三郎信辉。 “你,是受谁的指使来暗害我家主人的,说!不说实话休想活命。” 池田胜三郎信辉便是之后的池田胜入。他原本就力气大,又常往来于战场,是个手下毫不留情的人。身下的修行者在吃了池田胜三郎信辉一拳后惨叫道:“饶了我吧,请饶了我吧!是我认错人了,认错人了。因是夜里未分辨清楚,他和我的目标太像了。” “说谎!混入舞乐队伍,抽刀便刺,你肯定是知道我家主人是谁的!” “不,完全不知道。我生来眼神不好,这无礼之罪,让我怎么道歉都行,饶我一命吧!” “少厚着脸皮絮絮叨叨的。从你现在的挣扎可以感觉出你多少有些武士的功底。你这厮!从你这嘴脸也可看出你定是敌国的间谍。从哪里来的?” “没……没有的事。” “不说吗?” “好……啊……” “说!” “好疼!” “美浓还是甲州、三河、伊势,是哪里过来的密探。你若不开口,就把你嘴巴割开。” 信长还一身舞蹈装扮,站在一旁。被藤吉郎压制住的人们退到了稍远的地方,没人想到这位站在一旁的所谓主人是信长,不过都猜测这人一定是大有来头。 “猴子……” 信长招手小声召唤着藤吉郎。藤吉郎走过去,信长对他小声说了些什么。 藤吉郎默默行一礼,快步来到池田胜三郎信辉身旁。 池田胜三郎信辉解下用于将大刀挂在腰间的带子,正要反缚住身下这位修行者的双手,藤吉郎过来制止道,“等等,胜君。主公的布告!” 布告自然是指公示的布告牌上的内容:今夜是一年一度的祭典之夜,应该安和享乐地度过,不追究微罪,不制造罪人,祭典中不拘身份地位与礼节。 “可能这个人说认错人了是真的。算了吧,这是主人的慈悲之心。放了吧!”藤吉郎又添上一句。 “啊,谢谢!”幸免于难的修行者,在池田胜三郎信辉放开他后,就差跳跃起来了。 他向信长扑地一拜,然后俯着苍白的脸,打算跑开。 信长见状,轻轻唤住他,“等等,这位居士,”然后说道,“放了你一命,你该回报些什么再走。你就唱一首带着你家乡乡土气息的歌谣吧,也好让我们和着拍子跳上一跳。盂兰盆歌、割麦歌,什么都行。” 修行者一听松了一口气,这简单,他用手打着拍子,仰望着明月,唱起了乡曲,跳舞的队伍又拉成圈,旋转着跳了起来。不过,信长主从已经不在这队伍中了。 “猴子,”微服归途中,信长问道,“你曾辗转过很多国,那位修行者唱的盂兰盆歌是哪里的歌谣,有没有听过?” “听起来是骏河的。” 藤吉郎不假思索地答道。信长微微一笑,点点头。 年轻的家康 骏河的人不称自己那里为骏府,而称为府中。 上从义元到今川一族,下至町人百姓,认为自己所处的国是海道一府,是“大国都府”。城也不叫城,叫公馆或小城堡。全部是公卿风,臣民风雅。 府中的街头风貌与尾州的清洲、那古屋一带完全不同,路人的行走速度、神色、语调都有很大差别,那里似乎显得更沉稳大气。衣服的华美程度彰显着每个人的地位,总可见以扇子掩唇、作态行走的人。歌舞升平,连歌师也是大有人在。每一张面孔都像春意盎然的藤原氏一世时一般,悠闲宁静。 天晴时,可以看见富士山;雾霭缭绕时,可以隔着松原望见碧波荡漾的大海。 得天独厚,兵强马壮。 松平氏所在的三河也相当于府中的属国。 “留着松平家的血的我却在这里。苦苦支撑着走向灭亡的城池的臣下们在冈崎。国还在,主从已分离。”元康暗自在心中低语,不能释怀。 这样的心情,这种无法表达的心情,朝朝暮暮萦绕在元康的心中。 “可怜的家臣们……” 偶尔望望自己,“还好好地活着。” 德川藏人元康,不用说,就是之后的德川家康,今年十八岁,已经有了孩子。 在义元的授意下,娶了义元族人关口亲永的女儿。当时他正值十五岁,在举行婚礼的同时举行了成人仪式。 孩子是今年春天生的,才只有半岁。 时不时地有婴儿的啼哭声传到他放有桌椅的居室来。由于产后恢复不好,妻子仍在产室中,婴儿也伴在妻子身旁。这婴儿的哭声是他的首个骨肉的声音,听起来让人疼惜。 可是元康很少去里屋产室。他也不了解别人常说的孩童的可爱之处。想想自己的这份爱情总觉得哪里少了些什么。这样的自己居然成了父亲,对孩子,对妻子,他都有一种歉意。 “……可怜的人。” 这份凄凉的心情,并不是来自于自己那啼哭的骨肉,而是因为想起了身在冈崎城、多年来忍受贫穷和屈辱的家臣们。 即使勉强想起孩子,他想到的也是:“他也要和我一样来这世上走一遭困苦、艰难的人生之旅吗?” 在自己还叫竹千代的幼年时代便被迫和父亲分离,六岁成了敌国的质子,直到今日,一直过着流离艰难的日子,想到这些,他就不由得担心自己的孩子也会经历风雨惨淡的人生。 不过不管元康怎么想,现在,表面上,至少在外人看来,他已经和府中荣耀的今川家融为一家,享受着同样的身份地位,被幸福包围着。 “咦,什么声音?” 元康走出居室,站在了檐下。 有人正从外面向下拽着夯土墙上爬绕的日本天剑的藤蔓。 爬山虎、日本天剑的藤蔓从夯土墙一直长到庭院中的树木上来。此刻在牵力的带动下,一片片藤蔓瑟瑟发着抖。 “是谁?”元康站在廊檐处,问道。 若是恶作剧的话,该跑了。可是,他并没有听到逃离的脚步声。 穿上草鞋,元康打开夯土墙上设的后门,走了出去。有一个男人已经等在了那里,元康一出门,这个人便放下笈和手杖走上去握住了元康的手。 “是甚七啊!” “好久不见!” 四年前,元康终于得到义元的允许,得以回冈崎为先祖扫墓,这个人便是在陪元康回冈崎时,中途不见了踪影的家臣,鹈殿甚七。 望着眼前甚七的装束及笈和手杖,元康关切地问:“成了修行者吗?” “是的,行走诸国,这样一身行头是最方便不过的。” “什么时候回来的?回府中?” “刚刚,还要去别处。回到了这里,怎么也要和亲近的人打个招呼。” “……唉,四年时光已经过去了。” “是啊。” “你每到一国便会写信给我,告诉我详细见闻。可是从美浓开始,便不再有你的音信了,很担心你。” “因为赶上了美浓内乱,他们关卡更严,驿递方面的调查也变得烦琐。” “那段时间你在美浓啊,真是赶上了好时候。” “我在稻叶山城下潜伏了一年多,观望形势。就像您知道的,后来斋藤道三秀龙战败而亡,义龙统治了美浓一带,形势稍稍稳定,我这才脱身。之后我又上了京,去了越前,绕北国路一周,前几天还到了尾州。” “去了清洲吗?” “去了……” “那里怎么样了?目前,美浓的将来,即使身在府中,也能预见得了。可是,不好把握的是织田的现状。” “我还详细写好,就是半夜也会给您悄悄送来的。” “不,写的话……” 元康回望后门门口一下,在想着什么。 甚七就是他的眼睛,是使他知天下事的耳朵。 六岁起,从织田家到今川家,他的少年时代在辗转敌国的漂泊中度过,没有过自由。时至今日,也依然是束缚之身。 眼睛、耳朵、思想都被阻塞了。就算浑浑噩噩地度日,也不会有人责骂他或鼓励他。 可偏偏他有强于常人一倍的志向、欲望。也许因为幼小时,外力太过压制他那正处于成长时期的目、耳、行动、思想了,以至于产生了反作用力。 四年前,他便放随从鹈殿甚七奔走各国,作为他的耳目,让他坐知诸州的动静,为实现他日理想所做的萌芽准备可见一斑。 “怎么办?在这里容易惹人注意,在宅内又惹家人起疑……对了,甚七,去那里!” 元康指指要去的方向,大步走在前面带路。 他现在住的质子邸坐落在绕府中公馆的大路小路中最寂静的少将之宫町的一角。 从夯土墙后稍走走便是安倍河滩。 在元康还叫作竹千代、需要家臣背着出来玩的小时候,他经常到这个河滩上来玩。数年来,静静流淌着的河水没有变过模样,河滩看起来也还是原来的样子,对于元康来讲,这里承载了他的许多记忆。 “甚七,解下这个小舟。” 元康指指岸边的一个小舟,迅速登了上去。 看样子是艘钓鱼船或鱼梁船。甚七以桨支岸,小舟似竹叶般顺水漂去。 “这样就好了。” 主从在小舟中终于远离了他人,可以尽情说话了。 元康在一叶扁舟中,用了半刻时间便了解了甚七多年来游历各国所得到的知识。 除了这些见闻知识,元康还将更远大的东西收入胸中。 “是吗……这些年织田家已不同于信秀时代,不怎么攻打他国,只专心内治了。” “有二心的人,不管是族系,还是世袭重臣,一律该杀的杀,该驱逐的驱逐,基本上都从清洲清理掉了。” “那信长,曾有阵子,人们都说他是少有的我行我素,是个傻瓜主公。今川家也曾将他看作是笑柄。” “没有的事,根本不是傻瓜。” “嗯,我也觉得那传言未必可信。因为有了先入为主的传言,现在公馆那边提起织田,还说他是个怪人,不足以为敌。” “尾张的士气已和数年前大不相同。” “出色的家臣都有哪些?” “平手中务已逝世,柴田权六、林佐渡、池田胜三郎信辉、佐久间大学、森三左卫门可成等,有不少人才。尤其是最近,有位木下藤吉郎,很有名气……虽然出身低微,但做事很漂亮,城下的民众经常提起他。” “下面的民众,他们对信长评价如何?” “可怕的正是这点。不管是哪一国的首领,只有倾力治国,民众才会服从,并尊重国主……可是觉得尾张却不同。” “怎么不同?” 甚七想了想,并没有直接了当地回答,“具体也说不出治理政策上的什么不同,可是感觉那里的以信长为中心的民众并不担忧明天。就像只要有这样的主公在,就可以万事安心一般,全然没有把尾张的弱小、国主的贫苦放在心上,并不像其他大国的民众那样会担忧战乱和明天的生活,这点非常奇怪。” “……哦,为什么呢?” “可能是因为信长本身就是个乐观的性格吧,再怎么阴天,在他的心中总有晴天。今天是这样,明天是那样,他总是能够给大家指出一个明确的方向,聚拢人心吧。所以他手下的民众并不是活在阴霾中。从他们的祭典仪式就可以看出……” 说着,甚七似乎是想起了什么,顿了顿,苦笑了起来: “说起这个祭典,可真是失败啊……” 甚七将在清洲城下祭典之夜的巷中,意外地发现信长主从微服加入舞乐队伍。因立奇功心切,想趁机刺杀信长,结果反被捕一事讲给了元康听。最后,甚七搔搔头,“……这件事,真是弄巧成拙!” 元康依旧是严肃的面孔,“你做事总是不思量好。” “以后……”甚七低下头,后悔自己说了多余的事。 同时他不自觉地在心中比较着二十六岁的信长和十八岁的元康。 感觉元康比信长更有成人的感觉,在元康身上看不到丝毫的稚气。 信长和元康都是从小在坎坷中成长起来、历经艰辛的人。可是元康六岁就被交予他人,成为敌国质子,受尽人世间的冷眼、残酷。元康所经历的那种艰辛是信长无法比的。 六岁离开故国,成为织田家的俘虏,八岁又再次成为骏河的质子,到了十五岁,终于在今川义元那里受到了人的待遇,被获许参拜祖先墓,为亡父举办法事。 时隔多年,再次回冈崎故国时,元康安排下了自己知天下事的出口。 他回到祖先之地冈崎,发现自己故乡的主城堡被今川家家臣山田新右卫门守卫着。 基本上都已隶属于今川家,艰难求生存的三河世袭家臣们无比高兴、惋惜地欢迎幼主回国。 “不管怎么说,主城堡还让今川家的家臣守卫的话……” 三河家臣们商量着要交涉让今川家的家臣退出守卫。听说了这件事的竹千代说道:“不,我还年轻,守城的是老人。诸事得听从老人的指示。主城堡就保持这个状态。” 他并于滞留期间,在第二城堡操办了父亲的法事等事宜。 据说义元随后知道了这件事,曾生了些许的怜悯之情,自语说:“真是有份不符于年龄的诚挚啊!” 可是,当时,还有一件事是不为义元所知的。 有位名叫鸟居伊贺守忠吉的老人,是从竹千代的父亲广忠时起便出仕的一位三河武士,已年逾八十。竹千代在冈崎停留的一天夜晚,这位老人悄悄拖着年迈的身躯前来相见,并向幼主说了以下肺腑之言:“老头子我这十年来无异于今川家的一个差人,牛马一般地做着征收赋税的工作。不过,我偷偷留心,瞒过今川家家臣的眼睛,在库内积蓄了一些粮米和金钱。还藏了许多弹药、镞。即使什么时候,我在这城中处于孤立的境地,被包围了,这些弹药、镞也足够我战斗的了……您不要觉得不安,不要失了大志!” 竹千代听了这番话,握住忠吉的手,落下泪来。忠吉也忍不住老泪纵横。 忍耐。三河武士的脊梁骨是在忍耐中练就的。君臣都是在忍耐中开始的生涯。 三河武士的超强耐力在元康初上战场的那次战役中也充分展示了出来。 去年,元康十七岁,第一次出阵打仗。 去攻打总是给三河带来无尽威胁的铃木日向守的寺部之城。 自然,这事先得到了今川义元的许可。当时正值他从义元那里告假回三州,所以带领的是纯粹的三河兵。 元康虽是初次率领世袭故老、同族子弟及随从们进攻敌方阵地,在攻入敌方的寺部城下后,却指示:“放火烧了城下后,先暂且退兵,随后再找时机进军。” 就这样,只让四处放了放火,便很快领兵退回三河了。 第一次带兵打仗,虚荣心作祟,谁都难免立功心切,可元康却浅尝辄止了,之后有人问怎么回事,元康这样解释:“寺部是敌人的主干所在,其他地方还有很多枝叶。能毫不费劲地攻到主城,这其中必有圈套。敌人是想让我们误以为形势大好,拉长战线,然后好切断我们的后路,与各方枝叶联手使我们陷入重围。武器、兵粮、人数上都处于弱势的三河方到时肯定会处于劣势。所以这次只在城下放火。” 酒井雅乐助、石川安云等三河故老听了都说:“真是年轻有为的少主。将来一展宏图的日子指日可待!” 大家更加努力养好年迈之躯,用心守护冈崎,只待时机。 可是,虽说要等待时机,这些故老毕竟大多年事已高,不如元康一般沉得住气,在元康带兵攻打寺部后,他们再次向今川家提起请愿书:“主人元康君已经长大成人了,请按旧约将布置在冈崎的臣子们撤回,将城及旧领地等归还给元康君。我们三河武士会永远尊今川家为盟主,唯今川家马首是瞻!” 这样的请愿已经向今川家递过很多次了,这次今川义元也是敷衍说:“再过上个一两年。”并没有同意的意思。 在将元康送往今川家做质子时,两家曾定下元康成人后,今川家归还城池于三河的约定。 义元自然原本是没有打算要归还的。十数年来他一直想找个什么借口将三河完全收归己有。可在这漫长的岁月中,一直没能从三河的家臣身上或元康身上抓住什么可以让他光明正大地霸占三河的把柄。三河的隐忍、自重、超强耐力,最后让义元都很佩服。 现下,在条约面前,义元不好总太过不讲道理,今年便又加上如下一番话让三河的故老们安心:“明年义元要一展多年夙愿,扬旗中原,振东海道军势,挺进京城。到时由于也要踏平尾张,三河的国境、地域等义元会亲自牵起绳子的。至少等到明年义元上京时。” 三河的故老们以义元的话为据,回国了。 义元上京的计划并不虚,现在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是早晚的事。 拥有强大的财富和军备的府中,已经没必要再对这个计划进行什么隐瞒了,剩下的只是何时举事的问题。 只不过今川家太过堂堂正正地大言不惭了,反而让今川家有了在夸耀霸主地位的嫌疑。 如今义元对三河故老们明确说了时间,明年。 看来义元已经定下最终行动的日期了,这对于三河方来说是件好事。 那么,让我们再回到之前。 甚七和元康在安倍川舟中的密谈已结束,这会儿正向岸边靠拢而来。 “那就此告别了。” 甚七背上笈,拿起手杖,“相关事情我会分别转告给鸟居大人、酒井大人等的,还有什么其他的事吗?”他最后望着元康问道。 元康走上岸来,边留意着周围是否有人注意,边用下巴示意甚七快点离开。 “除了在小舟中说的那些,没什么了。快走吧!” 接着他又补充一句:“对故乡的老人们说一声,元康很好,连感冒都没有。” 然后便朝着府邸走回去了。 站在夯土墙外向远处张望有一会儿了的侍女,见元康从河滩那边走回来了,有些不知所措地告诉元康,“夫人有什么事,等您等得很着急。已经焦急得让我出门找您几趟了!” “啊,是吗?”元康点点头,“我马上就去,你们先安慰一下夫人。” 说罢,他进了自己的房间。 来到坐席旁,元康发现家臣榊申原平七忠正已经等在那里了。 “您去河滩散步了吗?” “嗯。悠闲地散散步。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有人来送信了。” “谁写的?” 平七没有回答,默默递给他信件,是雪斋和尚写来的。 元康在拆开看信前,恭敬地将信捧过头表示感谢。太原雪斋和尚对今川家来讲,是黑衣军师,对元康来讲,是从小到大的兵法、学问上的恩师。 信上寥寥几字,内容是这样的:若今晚在公馆周围,有例谈的话,在乾门等你。 所谓的“例谈”是暗语,指的是义元上京的首脑部会议。 “信使呢?” “回去了。” “是吗?” “又是晚上有商谈吗?” “嗯,傍晚开始。” 元康陷入了沉思。 平七早就听说这是进行了多次的重大的军议。 “上京布令的发布,应该就快了。”平七观望着元康的神情说道。 “嗯嗯……”元康并没有提起多大兴趣,一般地回答着。 一直以来今川家所了解到的尾张的国力以及有关信长的评价,与今天甚七所说的相差甚远。 可以预想得到,义元动员骏远三的大军,大举西上之时,定会受到尾张方的拼命抵抗。 在军议上,曾有人提出过类似下面这样的肤浅的见解:“举海道四万大军,加上我们的威武气势,想来信长会不战自降的。” 义元和雪斋和尚以下的主将虽不认同这样过于轻敌的看法,却也没有像元康一样,太将尾张放在眼里。 之前,关于这一点,元康也曾说过自己的看法,可都被一笑置之了。他只不过是一个质子,又年纪轻轻,在那些铮铮武将面前,他根本就人微言轻。 “虽说未必起什么作用,我说还是不说呢?”元康在雪斋的信前思量着。 这时,在夫人身旁侍奉的侍女长再次过来催促,说夫人看起来心情非常不好,想请元康过去一趟。 他的夫人貌似是一位只考虑自己的女性。国事、丈夫的立场,全然不关心。只注意自己的起居和丈夫对自己的爱。 侍女长也看出了这些。见元康只回答一句:“就去。”仍与家臣谈话的样子,便不再说什么,稍显为难地站在一旁。 不一会儿,又有一名里面的侍女赶来,在侍女长耳边低语几句。侍女长没有办法,只好又说道:“那个……真是抱歉,夫人又再三请您过去。” 元康知道这个时候里面的侍从也很为难,他自己又是个很沉稳的人,所以平心静气地应了一句:“哦……是吗?” 然后站起身来对平七说道:“那我就准备一下,时辰到了,劳烦到里面通知我一下。” 内屋服侍的侍女们像被解救了一般,先一路小跑跑了回去。也难怪夫人总是想见见他,里面和外面居所的距离不算近。 穿过七曲八折的中廊、桥廊,终于到了通往里宅的门口。因为这门的北边围有圆圆的假山,南边环绕着秋草丰茂的平坦庭院,外宅的人、家外的人提起夫人时都称假山夫人。 假山夫人是在元康十五岁时从今川族的关口家嫁过来的,以义元养女的身份上的花轿。身为贫困的三河的质子的新郎官,当时的完美与盛装是无可比拟的。 三河人在今川家是被侮蔑的对象。这位夫人嫁过来后也是优越感十足,不但轻视三河人侍从,在自己丈夫面前也是非常任性,随性施展盲目的爱。 她的年纪也比元康大一些。光从夫妻生活方面来看,元康很是顺从这位比自己年长的假山夫人,就像是一个只有靠着今川家才能生存下去的男人。 特别是今年三月假山夫人生产后,她的任性和无理比以前更甚。她每日都在磨炼着元康的耐性。 “哦……今天能起来啦。心情有没有好些?” 元康见到夫人,边说边亲自打开了南边的拉窗。草坪上秋草的美丽和秋季天空的澄澈尽收眼底,元康觉得这样可以让病妻感觉更好些。 假山夫人从病室中走出,冷着面孔正襟危坐在泛着凉气的客厅中央,蹙起眉,“别打开窗。” 她绝算不上是美人,但肌肤却细嫩柔滑,一看便知是曾被养在深闺中,备受疼爱的女子。不知是不是因为刚经历初次生产,她的脸色和指尖的肤色愈发显得白嫩。她此时将双手非常规矩地叠在了膝上。 “夫君,坐下吧。有点事想问你。” 她心中盛着浓厚的爱情,表现出来的却只有灰冷的眼神和冰凉的唇。 在元康这里她找不到一丝好丈夫所共有的品质。他对待夫人一贯沉稳,显得特别老成。或许他有他的女性观,他是将该放在心里的人,摆在了心外,在客观地审视着。 按夫人说的,他坐在了夫人面前。 丈夫越老实,假山夫人越是不安。 “有事想问你一下。你刚刚是不是去了哪里,没有通知家臣,就一个人……” 假山夫人说这话时眼里噙着泪水。产后尚未恢复的瘦削的面庞上充盈着一触即发的神色。 元康见夫人这种状态,赶紧像安慰孩子一般微笑着:“哦,刚刚吗?你偶尔也带上侍女去那边走走。秋草繁茂,朗月虫鸣,现在这季节对于安倍川来讲,正是好季节。” 假山夫人并没有再听他说些什么。此刻她凝视着丈夫,眼中满是责备,平日里的任性胡闹劲儿也被冰冷与端庄取代了。 “真是奇怪,为听虫鸣,看秋草,出去漫步的你,为什么会坐上小舟划去了河中央,躲开好久。” “啊,被你发现了啊!” “我虽被困在里宅,但我知道你的一举一动。” “是吗……” 元康苦笑,与甚七见面一事,不能明讲给夫人。因为这位夫人虽然嫁给了他元康这个人,但他并不相信她真的就完全是他元康的妻子。 养父母的侍从、亲戚等来访时,她对他们无话不谈,还一直和义元的内宅有着书信往来。 在元康看来,比起监视质子的耳目,这位夫人无恶意的鲁莽轻率是最该警戒的。 “啊,我是无意之中登上了河滩上的小舟,拿起舟上的桨,自然而然地想到了水中之舟的美妙,于是便划了出去,我划的小舟可是有些不听使唤啊。哈哈哈哈,我是不是太孩子气了……你怎么看到这些了?” “净说谎,你不是一个人。” “有外宅的男仆见我出门了,从后面跟上了我。” “不、不,和你悄悄进入舟中密谈的绝不是侍仆之辈。” “到底是谁,是谁搬弄是非?” “里宅自有替我着想的忠义者。你最近是不是藏了什么别的女子,若不是这样的话,你是不是讨厌我了,在谋划如何逃回三河去。我可听说在冈崎,你除了我,还有其他夫人。为什么不敢光明正大地把她亮出来,是因为碍着今川家,纵然讨厌我,也不得不把我放在妻子的位子上吗?” 假山夫人因为不适和猜疑,啜泣声越来越大,传到了房外。这时,平七来到了通往里宅的院门口处,禀告说:“马准备好了!殿下,殿下,就快到时候了。” “又出去!” 元康还没来得及回答,假山夫人在一旁愈加发起火来,“最近总是半夜三更在外面,这会儿又是要去哪儿?” “去公馆。” 元康不再理睬假山夫人,站起身来。这自然不是个让假山夫人放心满意的回答。 去公馆为什么要傍晚才去,还总是到半夜才回来;带哪位家臣去,接下来等着元康的便是没完没了的责问。 过了许久,还不见元康出来,在里宅入口处的侍从平七不免焦急起来。元康仍在耐心地解答假山夫人的疑问,又是安慰又是劝说。 又过了片刻,元康终于从里面出来了。 “我去去就回。” 假山夫人不顾元康小心着凉的提醒,紧接着执意跟出来相送,一直送到里宅入口,“早点回来!” 她那坚贞不渝的爱的最大体现,便是在元康外出时说句这样的话。 在出宅邸的大门前,元康不管遇到哪位家臣,都没有说什么。黄昏的天空已隐隐约约泛上了白色的星光,随着骏马鬃毛的随风飘荡,元康的心情也随之驰骋,他那年轻的热血迸发在眉头与话语间。 “平七!” “是!” “有点迟了吧?” “没有,信上没写明确的时刻,多少迟点也没关系。” “不能这么说。雪斋禅师那样的长者都没有迟去过。我们这些年轻人,尤其是我还是质子身份,怎么好在重臣、老师们面前迟到。快点!”说着,元康更加快马加鞭地向前赶。 平七和马夫等三名男仆紧随其后。 平七在紧随元康步调纵马奔腾时,想到了元康的种种隐忍,眼眶不由得一热,真是可怜人。 对假山夫人的忍让,在义元面前的顺从、忠节,都是在如今这种境遇下做出的忍耐之举。自己作为臣下,真希望能早一点解开少主的枷锁,早日让少主摆脱质子的身份,坐上独立的三河城的主公之位。 这样的日子过一日,便是一日的不忠。平七咬紧了唇,在内心暗暗起誓:“尽快,尽快!” 看到二条渠了。过了一桥便不再看得见町屋、普通住宅之类的房子了。漂亮的小松原间时不时地闪现白壁、宏伟壮观的大门,这些若不是今川一族中某位的宅邸,便是官衙。 “哦,是三河殿下吗?元康殿下,元康殿下!” 绕城地的宽广的小松原到了战时便是武者聚集的广场,平日里这里纵横的道路则被用作跑马场。刚刚在此叫元康的是临济寺的雪斋和尚。 “是要过去吗?” 雪斋边说边走过来。 元康赶紧下马,恭敬施礼:“禅师今夜也要辛苦了!” “会议通知总是很突然,你才辛苦!” “哪里!” 雪斋没有带一个人跟随。一双与高大的身材相称的脚穿着一双有些脏了的草鞋,步行着。 元康也不再骑马,将马交给平七牵,对雪斋尊以师礼,跟随其后同行。 “今年又到了秋天了。” 听着老师的话,元康心中突然涌起无以言表的谢意。 自己从小就成为了他国的质子,怎么看都是时运不济,可是能因此得到太原雪斋的熏陶,算是不幸中的一大幸事了。 良师难得。若是身在三河平安无事的话,估计就无缘师从于雪斋了,自己也不会掌握如今自己所拥有的这些学识与兵法了。 不,比起学问上的学习,雪斋不断地给予自己精神上的力量要更可贵。这力量的源泉便是禅,是元康从雪斋那里得到的最珍贵的东西。 身为禅家的雪斋能够自由出入今川家的公馆,并作为军师运筹帷幄。这对于不知内情的他国来说,非常奇怪。甚至有人因此称雪斋为军僧、俗禅。其实追溯起血缘来,雪斋是今川族人庵原左卫门尉之子,与义元是有血缘关系的。 并且,义元只是骏远三的义元,雪斋的道风则是名闻天下,是天下的雪斋。 义元有如今的本事,离不开雪斋的教育。在与小田原的北条氏康进行的那场战争中,雪斋还曾预料到今川方的败势,主张在未丧失不利地位前与北条氏康方缔结和议盟约,拯救了骏府。 还有,他从中斡旋,使北境的强国,武田信玄之女嫁给北条氏政,义元之女为信玄之子义信所娶,成功缔结了三国盟约的同样是这位僧人。从他诸如此类的政治手腕来看,可知这位僧人在政治上的敏锐。 所以他绝不是拿着一根手杖,头戴一顶破笠的孤高清僧,不是纯粹的禅家。而是政僧、军僧,或者说是怪僧。厉害的人物,不管人们怎么称呼他,都是厉害的。 “只身藏于洞窟之中,附于行云流水间,这并不算是高僧的作为。僧人的使命也随时事的不同而不同。在现在这样的世道中,只独自清高地悟道,厌世般地隐于山野,这顶多算是野狐禅,算是装腔作势的修道者。圣人君子多有几重身份。” 这番在临济寺听到的话,仍深深地留在元康的脑中。 “哦,这么快就到了。” 雪斋已经走上了乾门的唐桥,元康落后一步和平七说了些什么,并将坐骑交给男仆,随老师进了城。 牙黑浆将军 这座城直接继承了足利将军的奢侈之气和室町御所的规模,奢华得简直不像是座城。 在紧邻爱宕、清水的城的一端,日暮时分,百间廊下处处笼火,御所的贵人或风情万种的风尘女们或怀抱琴瑟,或提着酒壶来来往往。 “谁,是谁在庭院中?” 义元微醉地摇着银杏扇问道。 随从、小姓们穿着光彩夺目的衣裳在后面跟着走过彩虹似的朱栏拱桥。 “我去看一下。” 一名小姓返回桥廊下,向庭院方向跑去。有人在暮色的广庭悲鸣,义元听起来像是女子的声音,觉得很疑惑,不知发生了什么,于是停下了脚步。 “怎么回事,那个小姓……也不回信了。伊予,你也去看一下。” “是。” 河合伊予也向庭院方向跑去。那庭院就像富士山麓的原野的延续一般宽广。 义元靠在桥廊下与回廊相连处的角落的柱子上,以扇拍手打着拍子低唱起京谣。让人怀疑是否是女子的,那白白的脸庞,是因为化了妆吗?富有脂肪的皮肤原本便是白色的质地。今年四十一岁的正当壮年的义元正是人生得意、尽享世间乐趣的时候。 发型是公卿风的总发,牙齿是牙黑浆染成的黑色,鼻下蓄着胡子。两年前义元身子便开始发福了,长身短腿的身体愈发显得畸形,不过他身上的黄金大刀,贵重服饰无不彰显着老爷的尊严。 有人啪嗒啪嗒地跑过来了。义元停下了吟唱:“是伊予吗?” 那人站住道:“不,是氏真。” “啊,是和子啊!” 义元总是称嫡子氏真为和子。这是一位和父亲一样逍遥的青年。 “天早就暗下来了,你还在庭院那边干什么?” “我责罚了千鹤。拔出刀后,吓得她到处乱跑。” “千鹤……千鹤是谁?” “是个侍女,氏真将爱鸟交给了她。” “侍女啊。” “是的。” “她犯了什么错,要你亲自处罚她?” “真是可恶!京城中纳言家大老远地送给氏真一个名禽,她居然在喂食时一个疏忽,让那名禽从鸟笼中逃走了。” 氏真非常喜欢小鸟。若是能以名鸟相赠,他会没头没脑地高兴。所以京城的公卿们经常会送一些奢美的鸟笼和名禽到他的居所来。 为了一只小鸟就怒不可遏,要斩杀一个人,还像在说国家大事一般,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向父亲讲这件事。 “……岂有此理!” 面对氏真那愚蠢的怒气,对孩子宠溺的义元也不由得黯然。 这还是在臣下的面前。 再怎么是自己的嫡子,家臣们也都会因他此时表现出的这种愚不可及轻视他吧。 义元想到这儿,决定拿出大爱,训斥一下他,“胡闹!” 义元的声音非常严厉,“氏真,你多大了,已经早就举行过成人仪式了吧。你还是将来继承今川家的嫡男身份,现在竟然整日顾着玩小鸟,成何体统!能不能稍研究些禅理,读些兵法!” 经很少训斥孩子的父亲这么一骂,氏真觉得颜面尽失,不再吭声了。可是由于他平日里就已不太将父亲的话放在心里,再加上又是对父亲也怀着批判的眼光看待的年纪,此时他的默不作声更多是一种反抗。 义元见状又有些软了下来,觉得这孩子真是蠢得可爱,自己的作为也不能说给孩子树立了一个好榜样。 “行了。以后注意点……听见了没,氏真!” “是。” “你怎么还是一副不满的样子?” “我没有不满。” “那就退下吧。现在不是养什么小鸟的世道。” “那,那……” “什么?” “那您的意思是现在是与京城的歌姬们饮酒,歌舞升平的世道吗?” “住嘴,休得胡言乱语!” “可是,父亲您……” 义元将手中的扇子掷向氏真的脸,“你与其在这里与自己的父亲争论,不如做好你自己的事,守好你的本分。不寄心于兵法军学,不学习经世治民的学问,这可不是义元的路数。你父亲在禅寺一直待到青年时期,遍尝苦行,经历数次合战。纵然现在这样,也还是抱着大志展望中原的。你这样胆小、志小的家伙,怎么会是我义元的孩子。现在唯一担心的就是你……” 不知何时,义元的随从们已经都跪伏在了大廊下,他们为义元的话语所动,都黯然俯首。 “……” 氏真也低下头,盯着落在脚边的父亲的扇子。 这时,外面的侍从来报说:“禅师、元康殿下,还有其他各位都已经聚集在橘坪了,在等着老爷您。” 所谓橘坪是一座建在多橘树的南坡的别殿,今晚义元以招待茶饮为表面借口,将临济寺的禅师等心腹召集了过来。 “哦,是吗?……大家都已经聚齐了。我作为主持,怎好迟到!” 义元说着向大廊下的那边走去。父子之间揪心的沉默终于告一段落了。 原本,所谓茶事不过是装样子给外人看的。义元的同朋伊丹权阿弥届时会手提灯笼到中门相迎各位,周围一片灯影绰绰,虫鸣唧唧,风雅的氛围就如同真的夜间茶会一般。义元一来,门户一关闭,便会有每组七名手持长枪的士兵不间断地巡视附近,进行严密警备。 “老爷!” “来了!” 橘坪静静的屋内,权阿弥和其他一名同朋,就像是警跸一般,向里面传达着。 那二十坪左右的寺院风的室内,闪烁着并不算太明亮的灯光。 在座的有:临济寺的雪斋和尚、老臣庵原将监、朝比奈主计等。 “……” 分坐在左右两边的人默默低下头向正座方向行礼。在连衣服的摩擦声都清晰入耳的寂静中,义元落座。 这里没有一名小姓、近侍。 只有同朋二人在两三间远的地方候着。 “来晚了!”面对诸位的行礼,义元打招呼道。 接着,他又慰问雪斋道:“长老,劳您的年迈之躯往复,辛苦了。” 最近,义元每次见到师父,都会慰问、了解一下师父的身体状况,这已经成了他的习惯。这五六年来雪斋总是生病,明显见老。 义元从弱冠起便受雪斋的熏陶,被雪斋鞭策着,保护着,鼓励着。全亏了这位师父的治世之道、计谋和雄略,义元才有了今日的大成就。这一切,义元都感恩在怀。 所以,望着雪斋的老去,义元感觉就像自己也老去了一般。不过,这也只是刚开始的时候。这几年不依赖雪斋,今川家的势力也丝毫不减,还有越来越昌隆的势头。不知不觉地,义元开始觉得弱冠起的成功都是靠自己的能力,他在与雪斋闲聊时曾说道:“义元现在已经成熟了,治国之道、军事策略等等不用再担心了。长老您就尽情享受余生,专心布道吧!” 最近在政事上,他开始有些回避雪斋的介入。 可是在雪斋眼里,他永远都是“麻烦的”孩子。 就像义元看他的儿子氏真一样,雪斋也总是担心义元。尽管他明白义元以他多病为由,对他多有躲闪,他还是不顾老躯,留心参与政事、军事。 尤其是今年春天以来已经召开了十次的橘坪会议,病中的他没有缺席过一次。 在这次的会议上大家围绕“做?还是时机未到?”犹豫不决。这是个关乎今川家沉浮的问题。 室外的虫鸣唧唧,这里正在秘密举行着震天动地的会议。 虫鸣戛然而止时,手提长枪,负责警戒的士兵正在走向橘坪的垣外,要在那里守候。 “主计,上次评议时吩咐的那个调查,有做好吗?” 听义元这么一说,“我大致说一下。”朝比奈主计展开了随身带来的文件,在会议之前,先进了一番说明。 这份文件是一份关于织田家领地、财务调查,以及算出的兵力、武器等的详细记录。 “虽说是小藩,近年来织田家的财政复苏很快……” 主计边说边将一份数字表格给义元看。 “说到尾张国,尾张东部南部的东春日井、知多乡中有像我们攻占的岩仓城一般的存在。另外,归属于织田的那些人中不能说没有二心的。按现在的形势,我觉得织田的领地大概是尾张国的一半以下,差不多五分之二的样子。” “嗯,是这样啊,的确是名副其实的小藩。兵数有多少?” “尾州五分之二的话,领地额有十六七万石。按一万石能养兵二百五十人算的话,总共也就是四千内外。除去守兵,只有三千内外。” “哈哈哈哈!” 义元突然大笑。 他笑时总是身子稍稍倾斜,用银杏形的扇子遮住那染得很漂亮的牙黑浆。 “三四千啊,这就是支撑一国的兵力?长老曾说在上京途中,尤其要注意的敌人是织田,你们也总是织田织田地说个没完,所以我让主计写了一份详细的报告……才三四千的兵,还用把义元的军势放在心上吗?只要我们稍挥挥铠袖,这些人便可被荡平。” 雪斋陷入沉默中。 牟礼主水正、庵原将监、斋藤扫部助等也都没有作声。 因为他们明白义元已经有了不可动摇的决定。 义元的上京和称霸天下的计划已经筹备数年了,无论是今川家的军备还是内政,都是奔着这样一个目标。现在时机成熟了,义元已经按捺不住心中的勃勃斗志了。 从今年春天起,义元便不断召开评议会议,商讨计划最终的实行。现在还没有真正的行动,是因为在中枢内部,有尚早论者坚持提出还不是时机。 这尚早论者便是雪斋。 比起尚早论,雪斋的消极更体现在他只为义元的内治献策上。对于义元挺进中原,一统天下的大志,雪斋不说不好,也没有表示过赞同。 之所以持这样的态度,雪斋是有他的苦衷的。从义元弱冠起,他便教导义元:“今川家可是当代名族。足利将军家若是没有一承大统的血脉,由三河的吉良氏继承,吉良氏那边没人时,由尊府今川家挑起重任。你一定要胸怀大志,从现在开始要有天下之主应具备的才能。” 比起一城之主,要成为一国之君;比起一国之君,要成为十州太守;比起成为十州太守,要成为支配天下的人。 这是当时武人教育的套话。当时的武家子弟无不怀有风云之志。 雪斋也是这样教育义元的。他自从辅佐义元以来,今川家的国势急剧膨胀,朝着霸业一步步走来。 不过,雪斋近年来开始对自己的教育和辅佐方式产生怀疑。在义元越来越有自信、不断推行一统天下的计划的同时,他总有种不安感。 “不具备那样的能力,无奈老爷没有那样的能力。” 从义元的操行上看,尤其是他近年来愈来愈自大,雪斋不得不担心他难成霸业。 “现在就算顶峰了。他的能力已经发挥到最大了,不能再勉强而为之了。” 可正因自己治理下的繁华而得意的义元哪里肯听雪斋的劝谏,甚至笑雪斋年纪大了,顾虑多了。他确信天下的一半已然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是谁让他变成这个样子的?” 在责怪义元的自高自大前,雪斋的心里充满了深深的自责。让他抱有不切合自身能力的大志的人,不是别人,正是自己。 “事到如今已经不该再阻止他了。” 雪斋不再谏言,只是在每次评议会议时提醒义元谨慎从事。 义元总是说:“凭骏远三的大军和义元的威势,进入京都有何难?” 雪斋一面责备他,一面派人探沿途诸州的虚实,想尽量帮助义元制订出一个尽量不动兵卒的上京计划。 可是,且不考虑强国美浓、近江之类的地方,最先避免不了的战争恐怕就是与织田方的一战。 这个敌人看起来弱小,可是既没办法通过外交斡旋,也无法动之以利,打起来还很棘手。织田方与今川方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敌人了,早在四十年前,信长的父亲、义元的祖父一代起两方人马便你夺我一城,我夺你一寨;你烧我一町,我烧你十村,战火时起,国境上埋满了两家的白骨。 织田对今川上京一事早有耳闻,四十余年的卧薪尝胆今时终于要有所了断了,已经做好了决战的准备。义元则将定要发生的这一仗看作是可以给自己的上京壮声威的一场血祭,也在不断地商讨与织田作战的策略。 今夜已经是最后的军议了。 雪斋、元康等人退下时,府中的大街小巷已处在了深夜的沉睡之中。 “只能向上天祈祷好运了。上了年纪,这把禅骨越来越不禁用了。真冷啊!” 在这不算冷的夜里,雪斋仰望着银河星系,低声自语,仿佛又瞬时老去了许多。当天边再次泛白,雪斋再也没能踏上这片土地。临济寺中秋的落寞中,一名高僧悄然陨落了。 <hr /> 注释: 望蜀 冬天渐渐地临近了。 临济寺的菊在季末依旧努力地散发着芬芳。在府中城下望去,尽在眼前的富士山顶上了白帽子。 “下来!” 在门前町的街上,有一匹横冲直撞的悍马冲突而来,在十字路口被拿着长枪的士兵猛然拦住,马咆哮着竖立了起来。 “啊!” 鞍上的武士似被抛出了一般,以近似于落马的姿势下了马。 “有什么事?” 这位武士望望周围,除了拿长枪的,还有好几位今川家的士兵拦在这里。 “我们叫过你,让你停下了!你连理会都不理会,是要去哪儿啊?”今川家负责警备的士兵说道。 “去临济寺!”骑马的武士昂然答道。 “不行!”拦截在前的士兵们一口回绝。 “为什么不行?” “今天是雪斋和尚的忌日,是老爷和重臣们在临济寺参拜的日子。家臣们的统一参拜已经结束了,都散了。可是老爷和主要家臣还在那儿休息。在所有人归馆前,是不许通行的。前方立有禁行牌,你看不见吗?” “看见了才更要加速前行。你们不分青红皂白就这样拦马,不无礼吗?” “什么,看到了才……那可是法令!” “我知道。” “别说了!把这个家伙绑了吧!” “等等!” “随后有你说话的机会。” “不,我不忍看着你们受责,先好意提醒你们一下,我可是带着大高城的守将鹈殿长照大人的火急军报的。” “呀,你是急使吗?” “手持军报时,看到贵人都不用下马,就是骑到城前门唐桥的门内都没关系。” “那是自然。” “所以,我这会儿骑到临济寺的门前,有何不妥吗?” “我们要是知道你是手持军报的急使是不会拦截的,是见你太过横冲直撞了。” “我没时间听你们解释。” “那,快请通过吧!” “就这么过去吗,道歉!” “我们这么做也是我们的职责。我们是奉君命行事,何谈道歉?” “我记住你们的问候了,你们等着瞧吧!” 说罢,急使武士跳上马背,继续向临济寺飞奔而去。 禅寺一片森然。 尤其在这个秋季,雪斋长老逝世后,山门、堂宇、树林都更添肃寂。伯劳的啼叫也声声昭示着即将来临的初冬的寂寞与寒冷。 不过,为祭奠昨日的雪斋四十九日忌而前来烧香的今川家将士们却并不平静,他们之间充满了与和平相背离的躁动。连固守路口的士兵们都感觉到了近似于杀气的紧张气氛,可以预见的战争就在眼前。长老的死使得上京之机提前了。邻国的敌人们一定都在趁着机会,虚张声势。 “所以,合战迫在眉睫!” 这两天,今川家的每一位都在时刻注意着国境的动静。 在法会结束后,有幕将二十几名被指名留下,在临济寺的后书院议事。 位高权重的雪斋去世后,义元的阵营中就再没有不听义元意见的人了。一直沉默地坐于末席的元康审时度势,是与亡师雪斋抱有同样意见的,可是他深知自己是外藩的质子,年纪又尚轻,说了也是无济于事,索性便沉默到底。 “大高有急报!有快马的急使呈上了这样一封急报。”廊下杉板门外传来报告声。 是门口的守卫在向负责传话的和尚报信。 因为报信的禅房内太过寂静,声音清晰地传到了芭蕉茵茵的中庭后边的书院内。 “什么,大高城过来急报了……” 议事的在座都屏息仔细听着。看起来有些不安的义元用下颚示意坐在末座的元康,“元康,去看看。” “……是。” 元康静静地向廊下退去。 因为不管什么人,有什么事,在里面议事时,都不得踏入杉板门一步,所以在元康出去前,传话的僧人只能先在杉板门外继续了解着详情。 “怎么回事?” 见到元康,守卫和僧人都伏地递上急报,“刚刚有急使带着这封急报从大高城日夜兼程地赶来……” 是军报。从同盟大高城过来急报,一定不会是小事。 “使者呢?” “在本堂候着呢。” “告诉他,我马上向老爷禀报这件事,让他再稍事休息。” 元康手持急报赶回议席。 是关于什么事情的急报呢?席中诸将、义元都焦急地等待着元康。 “请呈给御前。”元康将急报呈放在朝比奈主计的面前,退回了席位。 主计亲手递给义元。义元赶紧拆封,“……不知深浅。”义元紧咬下唇怒声道,将急报扔到了坐在旁边的牟礼主水正、庵原将监等的面前。 在幕将们逐一读急报时,义元的眸凝向栏间,了解了急报内容的幕将们也都露出异样的目光,陷入沉默。 大高城是尾张本国和知多半岛的咽喉。 织田领地与沓挂、大高二城形成的地形就如同身体与脚部一般。今川家的势力蚀入沓挂、大高,切断了织田领地的脚部。 织田方夺回了大高城的先锋鸣海,还在沓挂、大高二城间紧急设起了据点,试图孤立大高。当织田得知义元的上京计划终于要付诸实施,他昨夜紧急指挥包围了大高城,大高城已经完全成了孤城。这便是摆在大家面前的急报上的内容,是大高城的守将鹈殿长照亲笔所书。 里面并没有写拜托援军! 但除了以上内容还尽书了孤城内的兵粮匮乏。士兵们平日里都以杉树皮为食,只在合战之日才喝些米汤。 “……” 大家都能感受得到那陷入困境的笼中之城此时悲惨的景象,以及城中之人的坚忍。 急使带来的信件终于传到了元康手中。元康读后,再次通过朝比奈主计送回义元手中。 “怎么办是好?” 义元一时也拿不出什么良策。 不仅仅义元,今川家的参谋庵原将监、声望甚高的名将牟礼主水正也是一时无措。 “……” 元康也默然。平日里的智慧思虑此时似乎派不上用场,书院内一片沉静。 尤其是义元,他的眉头刻着苦痛。为了牵制织田,入驻大高城的主将鹈殿长照是义元的妹夫,在公在私都不能坐视不救。另外,若是让天下尽知自己的要地和妹夫的性命被小藩的织田鼠辈掠取了,举着上京旗号的今川家的颜面、威风何存。 “怎么样,还是没有什么策略吗?有什么好的想法吗?难道我们要眼睁睁地看着大高城中众人被饿死吗?”义元开口反复地说道。 可是义元所说只不过是在重复人人都明白的道理、人人都在困惑的事情而已。 原本大高城所处的地理位置就很棘手,与敌地紧紧相连。一旦被孤立,便会如同孤岛一般。 而且,这半年来织田家有计划地在鹫津、丸根、丹下、中岛、善照寺等地设立据点,在采取今日的行动前,他们便已经从地理上将大高隔断了。 前去救援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向大高输送兵粮更是难上加难。 这时,有一人站出来说:“恕我僭越,不知可否将大高城一事交与我,我愿拼尽全力一起保来年上京计划的实施。” 大家望向末席方向,原来说话者是质子元康。 元康不似一般年轻人血气方刚,总是畏首畏尾的。不知是境遇造人,还是生来如此,不具备武断的勇将才干,这便是今川家的幕将们对他的评价。 这样的元康在这当头上竟然说:“让我去吧!”主动请求承担至难的大高城救援一事。 “嗯?” 在座所有人不可思议的眼神都聚集到了这位看起来畏首畏尾的年轻人的身上。 义元也非常意外。 “元康,你是说你去吗?” “是的。” “你的意思是你有办法向大高输送兵粮吗?” “略有小计……” “哦。你的话……” 义元稍考虑了一下,独自点点头。 对元康算是有些了解的,在座之中要属义元了。因为已故的雪斋时常向他提起元康:“那个年轻人,不要总认为他不过就是困于笼中的鸟儿。他也绝不是满足于在今川家檐下筑巢的燕雀。总有一天,大鹏的雏鸟会成为大鹏的。你要有所意识,不然你将很难驾驭他。” 长久以来,义元并没有完全将雪斋的话放在心上。直到见到元康加冠以后,言行举止明显成熟,又在第一次带兵打仗时有如此智举,才慢慢相信了雪斋所说。 “好吧,能保证顺利完成对大高的救援吧?” “臣下赌上身家性命,定保大高安稳,也算对您多年的养育之恩有所回报。”元康说道。 今川家是将他当作质子,做战略上的软禁,并不是出于慈悲、同情或善意养育他,是为了吞并三河。 可元康却说自己受到了养育之恩。不只是今天说说,平日里元康也无时无刻不表现出感怀恩义的样子。 义元突然在心底对他升起一股怜悯之情。这个质子竟然如此依赖自己,感恩于自己给予他的生命。 “大高城位于敌地之中,稍有差池便会全军覆没,去那里要抱有必死的决心。你要拼命做好这件事。若是成功解救了大高一城人的性命,作为褒奖,我允许你归本国之城,一了三河老臣们的夙愿。” “谢谢!” “从七岁起便作为质子身处他国的你,也很希望回去吧。” “并没有这样想过。” “你没有这样想过?三河的老臣们盼着他们的主人回归盼得不止一天两天了。这也难怪他们。若是这次你能漂亮地处理好大高城一事,就让你带功回归。” “是!” 元康恭谨地领命,同时谢过义元的这番承诺,退回座位。 幕将们刚刚一直在焦虑地望着元康,见事情已定,便你一言我一语地提醒元康要做好充分准备,包括大高附近的地理、织田军的兵势、合战经验、军事物资等等种种事项,作为前辈的幕将们都事无巨细地讲给元康听。 “是……是……”即便是元康心中已然有数的事项,元康也老老实实地伏地拜听。 <hr /> 注释: 兵粮阵 像往常一样,信长以狩猎为名,轻装简从,一大早从清洲去了野外。 到了狩猎场附近的山野,信长并没有放出鹰,也没有搭上弓弦。 “鸣海、鸣海!” 跟在后边的随从们,听到了信长的指令,为什么突然往鸣海城去,谁都不明白。 在鸣海城稍事休息,又胡乱吃了些午饭后,信长再次下令:“去往丹下的据点。” 就这样,又尽马所能跑在了从鸣海起连接国境各据点的军用路上。 不允许骑马的徒士、男仆自然是跟不上信长的步伐了,只有二十名左右骑马的家臣或前或后地围着信长,一阵旋风般地一路奔到丹下村。 “呀!怎么回事?” 据点的侦察兵眺望着。这一带,今川领土和织田领土只隔着一丘一河,是两方对峙的最前线。春去秋来,这里从来没有一天平安无事过。 “将军!” 侦察兵在楼台的阶梯上朝正下面的简易房喊道。 这里不是在战争中,就是在准备战争,兵将无一时松懈。据点的守将水野带刀在简易房武者休息处的一角放了一张长凳,竖着军刀在想着什么。 “哦,怎么了?” 水野带刀掀开右侧的幕帘,向上望向望楼。 “三郎助,什么事?” “有异常沙尘。” “什么方向?” “从鸣海街道,西边过来的。” “也就是说是我们的人了?” “……可是?” 带刀也疑惑地站起身来,登上望楼。 按规定,侦察兵一步都不能离开岗位,向守将禀报事项时也是在上面呼喊。见带刀上来了,这位侦察兵赶紧跪下单手伏地。 “嗯!确实。” 淡淡的黄尘不断向这边靠近。隐在树林中后,又出现在田野的一端,终于来到了丹下村边。 “啊!信长主公!” 带刀非常吃惊,跑下望楼。 他刚刚跑到据点的栅外相迎,便有一骑率先奔了过来,是在丹下村边驻扎的守卫队中的一将。 “刚刚,信长主公突然从清洲城来巡视了,此次巡视并未事前通知。特来向您报告!” 匆匆忙忙地报告后,传令者又赶紧扬鞭赶回去了。 与此同时,身上满是灰尘和汗水的主从二十人已经赶到了据点的山脚下,他们在那里下了马正在高声说着什么。带刀进入栅门内,吼了一声:“整队!”便仓皇下山了。 他差点与信长迎头相撞。带着些汗水,脸色微微发红的信长扔下了马,正面带微笑徒步登山。 这太意外了。 突然见到轻装来到最前线的信长时,水野带刀略显狼狈。 迎接信长入据点后,列队等在那里的守将水野带刀的部将山口海老丞、柘植玄蕃等人齐声问候道:“愿主公康健!” 信长似乎没听见这例行的问候。 吩咐将长凳放在视野好的地方后,信长担忧地频频望向己方的善照寺点、中岛、鹫津、丸根等地的地形。 “看得出,大家都很拼命。大高城的近况如何?” “……是。” 这也是水野、山口、柘植等人最担忧的地方,想到信长平日里的急脾气,都不由得冒了汗。 “按说敌城内的粮食储备应该是早就尽了,可却不见一点儿衰败的势头。甚至偶尔还会有一小部分奇兵夜袭鹫津、丸根的据点。” “流往城内的水断了吗?” “城内有水井,所以即使断了外部水源,也不会很快有什么影响。而且冬天他们还可以积蓄雪水。” “要延长战线了。” “……” 带刀像受到了责备一般低下了头。 已经以四五个据点包围了大高城,完全阻断了其粮食的运输,却还没能使城内的人屈服,要无能地拉长战线,带刀原本就自责,听信长这么一说,内心更加局促。 “照这样的话,年内恐怕很难拿下大高城。我们,还有鹫津据点的饭尾近江守将军、善照寺的佐久间左京将军、丸根的佐久间大学将军都认为可以一举攻下大高,几次上表清洲城请求裁决,可还没有得到主公的允许。”近似于辩解一般,带刀边想边说道。 “不不。”信长没有全部听完,他已经感觉到了各据点的将士的焦躁,“不必硬来,不必因为长战线便有什么顾虑。”他说道。 极其性急的信长,还有这样非常耐得住性子的一面,这让带刀觉得很不可思议。 “带刀。” “是!” “见到佐久间大学、佐久间左京、饭尾近江守等人时,告诉他们,大高城不是骏河的府中城,不必过于耗费兵力。” “是!” “你们据点的一兵一卒对于信长来讲,都是珍贵的生命,不要做徒劳丢掉性命的事。最近听说骏河的那个乡下首领要仰仗着骏远三的大军上京。” “是的,这事已经人所共知。” “怎能让他轻而易举地踏尾张国土而过。信长有生之年绝不让天下人耻笑海道只有义元一名熟谙弓箭的武士。像大高之类,不过小城一个。”信长望向远方,咬牙说了最后一句话。 今川家西上时,兵力会有多少。信长已经做好了大致的估算。 根据他的领土面积、常备兵数来看,除去留守城内的还能有两万到两万五千兵马。 而自己呢? 整个领域只有四千左右兵马,再除去守卫四邻国境的,留守城内的,只剩下一千五百到两千的兵马可用了。 “数量不是问题!”信长坚信。 可是在战场上,就怕寡不敌众。 四边的邻国都在虎视眈眈等着观望今川西上时,织田这边的动静。若是陷落了,他们将会像一群饿狼见到了肉一般,与今川相互呼应蜂拥而入。 “生死的价值都尽在我们把握,你们要珍惜自己的性命。死要死得其所,有价值!” 信长再次说道,紧接着突然换了严肃的口吻,“昨天深夜,据送进清洲城的谍报,三河的松平元康接受了向大高孤城输送兵粮的使命,从骏府出发了。那个三河的年轻人,乳臭未干时曾在织田家做质子,后来又被长年养在今川家。他经历了不少忧虑困顿的磨炼,想是不简单,不要认为他年轻就小看了他,都盯紧了。一定要守好大高的兵粮口!” 水野带刀、柘植玄蕃都默然行礼,敬畏领旨。 信长就是为了说这个而来。说罢他站起身来巡视了一下据点内的士气便带着近侍二十人驰向下一个据点了。 当夜,信长留宿善照寺据点,第二天又到鹫津、丸根二处视察,同样鼓舞了一番将士。 虽说仅离开清洲城两三日,已是冒着很大的危险了。敌人的正面来袭目前虽主要集中在海道方面,但伊势路、美浓路、甲州方面的国境绝不是让人安心的状态。 “好了。” 第四日信长返回了清洲。他巡视了四方。 见信长一行回城了,有一名男子像急欲离去的飞燕一般,向东急行在尾张原野的稻田中。 这名男子一身行程中的药贩的打扮,不过在三河境内,不管他出现在哪个城寨、宿驿,是武士的话都认得他。 不用说话,只一个注目礼便可让管理严格的宿驿对他敞开大门。 他便是甚七。 以前是山伏的打扮,现在变成了卖药郎的装束。不用说,他是三河方的谍报员。 甚七还未行至冈崎时,迎面遇到了一个有上千匹马的驮马队和一个两千人左右的军队。 “甚七,要去哪里?”驮马队中有人叫他。 扭过头一看,是石川与七郎数正。 “呀,数正啊!”甚七停下脚步。 石川与七郎数正看起来是驮马队中由数十头马组成的小队的指挥官。像个马贩子一般浑身微微散着马的味道。 “好久不见啊,甚七!” “嗯嗯……好久不见大家!” “有意思吧?” “什么?” “你的工作啊!” “说什么傻话!” 甚七气呼呼的样子,“明明没犯什么错,却成了被断绝了主仆关系的身份。现在已经多年没回故乡了,原本佩带大小腰刀的身子,成了山伏,成了现在这副模样的药贩……有什么可有意思的!” “可是,探听诸国形势,冒着危险出没于敌地和自国,你可以有我们所得不到的收获。征收马饲料,睡在马的中间,这样的驮马队中的生活,真是没什么炫耀的。” “正因为有了像咱们这样做幕后工作的,那些光彩壮烈的大刀武者、步枪武者才能漂亮地打好合战。咱们看到这些,心情也就舒畅了。” “织田那边准备得好快啊!大府、横根一带怎么样了,从清洲增派人手过去了吧?” “这样的事情,在这里姑且不能谈。哦,注意,一匹马脱开缰绳偏离队伍了。” 甚七继续加快脚步赶路。 走了许久,身旁还是遮挡了路旁树木和民家房檐的行进中的马的队伍。 驿站附近、传马所附近更是如此。装有谷物、干菜、盐、豆酱、粉、干鱼、干制鲣鱼等等物资的稻草包、篮筐、袋子堆成了几个小山。 从近乡运送这些东西过来的是些农夫或小工,士兵们负责将这些驮上马背。此刻士兵们的铠甲、脸上沾的都是白白的面粉,他们忘我地忙个不停,而马则多在悠闲地到处撒尿。 弯道的田埂处竖着一块木牌,上面写着“阵营”二字。田埂的尽头有一座丘之寺。 甚七不设防地拐了弯。 “禁止通行!”从稻田中蹿出两名手拿长枪的番兵。他们一见是甚七,赶紧收回了长枪,“啊,抱歉!” 甚七沿田埂更加加快了脚步。 这座小小的禅寺是营部。这里没有干货和马尿的味道。获准进入山门的甚七在本堂见到了元康。 本堂的四屏被撤下,元康正靠在长凳上,周围围着家臣。 他们中间摊放着一张大大的图,看起来是在议事。周围的家臣几乎都是三河人:酒井与四郎正亲、松平左马助亲俊、鸟居才五郎、内藤孙十郎、高力新九郎。还有天野、大久保、土屋、赤根等人,多是年轻的武者。没有一名像鸟居伊贺守忠吉那样的两鬓斑白的老臣。 “甚七君回来了!”一名武者传达道。 正在看地图的主从都抬起头向门口这边望来。 “甚七啊,就等着你了!” 到这边来,元康用军扇招呼他。 以主将元康为中心,酒井、松平、高力、大久保、天野等世袭家臣轮流问起甚七想了解的敌方状况来。 以下是大致整理的甚七对自己刺探到的敌情进行的答复和诸将的问询。 问:“视察阵地的信长还在前线吗?” 答:“回清洲城了。” 问:“有没有什么出征的迹象?” 答:“看不出来。” 问:“有没有增加什么援兵?” 答:“没有。” 问:“敌方不会不知道运送兵粮的松平君已在行军途中了吧?” 答:“知道。” 问:“那信长既不增派援手,也不出动吗?” 答:“他们看起来有信心能阻断兵粮的输送。” 问:“最难对付的敌垒是哪里?” 答:“据我所探是鹫津、丸根二垒。” 问:“若我们贸然强行的话,有没有胜利的可能?” 答:“肯定没有。” 诸如此类,问答非常细致。 奉行投石问路原则的元康做任何事情都非常谨慎。除了甚七,他昨夜又派出了石川左门、杉浦胜次郎、杉浦八郎五郎等六名侦察兵连夜刺探敌情。 在商讨与等待中,侦察组的人相继回来了。 虽然报告内容多少有些差别,但大部分都是一样的。 只是在其中一点上,包括甚七,七名侦察人员呈现出的意见是完全不一样的。 “前进的话,松平君有胜算吗?” 七人中有六人回答说:“没有胜算。”替自己这方军队担忧。 因为不论从地形上看,还是从人数上看,接近大高城都要做好全军覆没的准备。那里是兵法上所说的死地。 也正因为如此,大高才处于了孤立地位,几次的救援与兵粮输送都失败了,这才选了元康。现在就这样前行等于犯险。 只有想出“如何破这死地,如何使死地成为生地”才能有生机。 “八郎五郎!” “是!” 杉浦八郎五郎听见元康叫自己,睁大了眼睛。 “你是不是说前进对我方有利?” “是的。” “你是根据什么这么说的?” “没什么太大的根据。只是我觉得以鹫津、丸根为首,善照寺、中岛等这些敌方据点,若是将它们联系起来看的话,确实是大敌。可若是分开来看,它们只是一个一个的据点。” 因为他的说法有些奇怪,有人露出了苦笑,可元康却一直严肃地听着。 “嗯……一个一个。没错,然后呢?” 杉浦八郎五郎是个舌头不怎么灵便的男人。 作为侦察兵,他的动作也总是很迟缓,总之各方面看起来都很迟钝。在侦察兵的安排上,元康经常在众多的隼中混上一只迟钝的乌鸦。 “是……所以我认为让敌方众多的据点一个个分开与我们作战,会有胜算。” 八郎五郎终于将自己所想表达出来了,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不过他只讲出了两分所想。 元康认真耐心地听着,琢磨着,很快从这句话中领悟到了几十倍的价值。 活路豁然在他面前展开。他有将死地变为生地的方法了。 “好了,休息吧。大家也都停止军议,去进餐吧!” 元康走出本堂,踱步于廊下,锻炼腿脚一般地踱着步。 “希望能顺利成功。” 比起合战的胜败,元康更关心这次的成败,他显得比初次带兵打仗时急功好利。 在府中时,义元曾约定这次若能成功,便让自己回归三河。 元康是那样地渴望能尽早回去,能与等着自己的臣下们共同生活。 “新九郎、新九郎!” 元康在回廊上高声唤道。因为心中的渴望,他的声调自然而然地比平常高了许多。 新九郎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急忙跑来。扑通一声跪下,地板上回响起护腿甲的声音。 “吹起号角!” 元康凝望着山门那边的晚霞说道。 有一群乌鸦黑漆漆地飞了过去。 “是。那么……” “准备——进军。” “是。” 新九郎高高举起吹螺,鼓足一口气,吹了下去。 号角的声音透过寺院的角落,越过田畔,传到了宿驿。 元康主从默然相立,望着一点点暗下去的晚霞,计算着时间。 终于,第二声号角也响了,出动!黑暗中人影翻动。因为做好了所有的行军准备,营部的五百兵马迅速、静静地出了山门。 元康仅带十骑奔向宿驿所在的街。 第三声号角响起时,千余匹马和士气昂扬的两千名士兵已经浩浩荡荡地在前进中了。 今村、半田、今冈、横根这些在夜半时分忽隐忽现的宿驿被行军一个个抛在后面。 大高城就在不远处的山地上了。离大高只有三十町的距离了。 “我们已经一鼓作气来到了这里。目标城池就在眼前,让我们齐心扫平一切障碍!”按兵法的常理,此时应当发出这样的号令,为士兵鼓劲儿。 可元康不知是出于什么考虑,当意识到大高已经近了,他反而勒马下令:“停下来。”并望望前后的旗本,说道,“擦擦汗吧。” “要传达吗?”石川数正不解地确认。 “传达,向全军!”元康毫不犹豫再次说道。 停止! 停止! 信号在长蛇般的队伍中一节节地传递着。在接近大高城的同时,敌方的丸根、鹫津也近了,所以兵将们一路放低声响,杜绝烟火,悄然行进,现在终于要到目标地了,都绷紧了神经。没想到突然接到了“停止”的命令,大家有些被泼了冷水的感觉,泄气地嘀咕道:“嗯,怎么了?” 元康初次带兵打仗后,他做事的稳健被人们所公认,这时停止,怕又是为了谨慎行事吧。 不过稳健也好,慎重也好,用兵讲究时机。时机易逝,一旦逝去,将很难取胜。 “要等到什么时候?” 将兵们望着前方的本部,心中一片焦躁,“直接出其不意地正面迎敌,将驮马队伍赶进大高就好了。这样等下去,恐怕等我们打过去的时候,鹫津、丸根的敌方就做好了出战的准备了。” 无论从兵力上看,还是从地形上看,原本就要死拼出一条血路,现在若不能迅速把握好时机,驮着重物的驮马队是极难进入大高城的。 是进是退? 还是就这样等待天明。 因为不明白元康的意思,将兵们的脚步是停住了,心却无法静下来。 有士兵“唉”地叹上一声,用脚踏着地,也有悍马朝着星空嘶鸣。 好在这样的焦躁并没有持续太久。前方的传令信号再次悄悄地、闪电般地迅速传来。 直线行进! 各部队依命打起精神,如河水一般涌动起来。然而目的地却不是大家所想的大高城。 “去寺部,去寺部!” 大家口口相传互相鼓励。寺部在前方二里的敌地内,除了大将元康所在的部队,谁都不知道为什么要深入敌方,突袭寺部,就像这黑夜一般,完全看不透元康的所想。 人马的步伐越来越快,快成了疾风迅雨。 两千将兵的铠甲配合着足音咔嚓作响。 千余匹马的马嚼子、金属挂件与马嘶声一起锵锵作势。 行走间,左手边山上的己方孤城很快露出了高大的白壁以及栅门。 “哦,火把!有人在城墙上摇火把!” “是咱们的人!” “是快要饿死了的城里的人!” 行军途中,望到了这一幕的松平势军中所有的人都热泪盈眶。 这里己方的千余匹马驮着兵粮来了,还有两千援兵。 这半年来被敌人的据点围困在孤城中,啃树皮度日的人们,得知今日援军来了该有多么欢喜。他们定是望穿苍穹盼来了这一天。 他们的心情行军中的人都能深深感受得到,那孤城中还有朋友、亲人。 只要叫上一声,便可以获得回应的距离。可是援军松平势的队伍并没有放慢一点脚步。 部将与大将元康依然带着队伍昂首挺进,他们藏起小旗、马标鼓舞着士气。 “加速前进,不要分神,直线前进。待我们横扫了敌人,再回来踏入我们的城。” 从这里径直向西不到四五里便是热田街道了。明明可以通往大高,明明是来解救这座孤城的,为什么却眼睁睁地抛下它,从旁而过。抱着必死的决心而来的士兵们苦于不了解大将元康的本意。 不经意间前列与后列断开了。 “杀!” 长枪手手握长枪,步枪手持紧步枪,还有人手握缰绳、挥舞大刀。 “不要分神!” “冲啊,冲啊!” 号令震天响起。 黑黑的人影向前冲出。队伍的后方无法再前进,合战开始了。 从西侧杂树林中传出无序的砰砰枪声,红色萤火虫般的光亮闪动,那是敌人的散兵手中的火绳。 “射击!” 组头的声音压过松平方的步枪声。 从子弹的声响开始回荡在耳边的那一刻起,士兵们愈加坚定了勇气。待回过神来,自己所在的队伍已经脱离了主力部队。 有一骑联络兵返回。 “为什么射击!不是有传令说不要分神吗,快点跟上。前进!”联络兵着急地怒吼道。 “还前进?” 已然混乱的队伍慌忙追赶,好不容易才又与主力部队合并。一路上鹫津、丸根据点的敌人旋风般地不断阻拦袭击。援军队伍边战边进。已经远离大高城一里有余,深入国境内部的敌地了。 与此同时,松平势及手下士兵突然发现驮着货物的千余马匹和元康的五百人旗本队伍不知何时不见了。 “怎么回事?” 相当于全军四分之一的大将所在的队伍不见了,松平势有些慌神,但他还是果断下令。 “夺下寺部!” 无所谓什么是大局意识的士兵们只是听命行事。只要将军有命令下达,他们便或奋勇抗战,或抽身而退。 敌方的寺部就在眼前。可这样大举攻入敌地内部,将救援目的地大高城晾在一边,是为了什么,这算不算是一场无谋的战争? 困惑归困惑,已经没时间管这些了。先锋已冲入城门,开始四处放火,大量民宅烧了起来。 火光中,血战开始了。寺部的士兵从城内杀出,是精锐的佐久间大学麾下的部队,他们平日里过腻了无聊的日子,现在是斗志满满。而松平势的军队刚刚经历长途跋涉,一个回合不到,便被这群势头正劲的城兵逼退了一些。 “别给三河武士丢脸!”乱军中有人拼足了力气大叫一声。 “别给三河武士丢脸”是三河武士的口头禅。不,确切地说,但凡战国武士都喜欢说这样的话。 战败被敌人耻笑是最可耻的事情。双方都竭尽全力投入了苦战。松平势方通过放火,阻挡住了部分城兵兵力,可就在这时,“鹫津的兵从后面上来了”“丸根的敌人也来了”。 松平势方又陷入重围,有些乱了阵脚。 招致包围是自然的! 谁都会这么想。 打着援助大高城的旗号,无视与大高对峙的敌方据点,长驱直入敌方内部,还放火烧寺部。难怪鹫津、丸根的敌人会认为“松平势是瞄准了人数少的寺部。” 他们见战势正酣,索性出兵包围过来,切断松平方的后路也是常理之举。 “来了吗?鹫津、丸根据点的兵,确实是吗?” 石川与七郎数正、酒井与四郎、松平左马助等部将向周围的士兵确认着。又有侦察兵、足轻在混战中左冲右突奔驰来报。 “敌军很庞大。除了鹫津、丸根的兵,善照寺、中岛等据点的兵都冲来了。” 这个消息似乎正中了石川、酒井等部将的下怀。 “太好了!” “全军急速撤退!” 他们挥舞着长枪带领着部队,穿过战火横飞的村落潮水般退去了。不再理会身后的敌人的枪弹声、嘲笑声。 距大高城二十町的一条街旁,有几座松林密生的松山。 在松山顶上侦察的部将不断向山阴处报告着。 “寺部附近起火了。” “火势大者大概七处。” “鹫津的敌人奔向寺部了!二百……三百多……共有四五百名士兵!” 山阴处没有传来任何回答声,那里像打翻了墨盒一般黑漆漆一片。 侦察兵继续报告:“哦!还有丸根据点的。鹫津、丸根两据点都大军前往援助寺部了。” 此句话音落下的同时,只见山间燃起点点松明,二十、三十、五十……将一片山的肌肤染成了红色。 “前进!” 一队人马从那里开动了。这便是在向寺部直线行进的途中,神不知鬼不觉地偏离热田街道,斜入岔道并隐藏了起来的元康旗下的四百余兵和驮着兵粮的千余匹马。 一切都在元康的掌握中,他们打开了通往大高城的路。 纵然有牺牲两千三河忠烈、血拼到底的决心,可只要鹫津、丸根的敌方堵着去往大高的路,负重的驮马队就一定无法安然通过。 这样的万难之事,今川义元交给了质子去做,元康这位质子不但欣然领命,还最终漂亮地完成了。 踏着无数松明照亮的道路,驮马队浩浩荡荡向大高城行进。当烈火把组成的光亮和千余蹄音流入充溢着饥饿、压抑气氛的大高城,城内兵将们一片欢呼,无一人不落泪。 <hr /> 注释: 天机和人 这个冬天,国境处的小争端稍稍平息。这正是休养生息的好时候,以备更大的战争。 第二年是永禄三年。肥沃的海道麦子青青葱葱,樱花缤纷,新叶欲滴,处处是初夏的味道。义元在府中发布了上京命令。 大国今川庞大的军备让天下瞠目,豪壮的宣言让小国破胆: “除掉一切阻挡我们行军的力量。” “但凡迎接我军,以礼相待者,一律编入麾下。” 这便是那简明的宣言,可以看出义元率领下的今川家族是如何不把天下人放在眼里。 根据出阵日记,出兵令是五月一日发布的,向今川党各领内诸城、各部门将士同时下达的出阵令。 端午过后五月十二日,义元的嫡子氏真留于府中守卫,其余诸将带领大部人马在沿途领民的欢呼相送中声势浩大而去。那华丽豪壮的武者、马标、大旗、小旗、马具等光辉耀目,眼前犹如展开了一幅绚烂的画卷。 兵数看起来有两万五六千,但行军时虚称有四万大军。 之后,前卫军的先锋于十五日宿于池鲤鲋宿处,十七日向鸣海方向进发,并向织田领土内的诸村放了火。 天一直都是散发着暑热的响晴。麦田的田垄,盛开着豆花的土地都干裂着。 从村庄中升腾而起的黑色烟雾四下飘散。织田领土内并没有响起一声枪响。百姓们看来都事先得到了织田家的避难通知,此刻村中已无一处人家在家中放有财产。 “清洲成了空城了吧。” 今川家的将士们因为过于顺畅,开始有些懈怠。 因为大将义元于十六日进入了冈崎,刈屋等地方更加严格地配备了守卫队和监视兵。 以松平元康为首的三河武士几乎都已不在冈崎城中了。因为预料到义元军通过敌方丸根据点时,必会遭到猛烈袭击,他们先一步出阵去了前方。 去年,元康在向大高输送兵粮起身前,义元曾立下约定:若是成功,便允许元康回归三河。 可事成之后,义元仿佛忘记了自己所说一般,直到今日都未见有什么履约的意思。 忍无可忍的一些三河武士开始策划在义元上京时采取一些行动,被元康制止了。元康依旧老实奉命,再次去往前线,攻打丸根据点的棘手敌人。 一片宁静。清洲城今夜也像往常一般宁和肃静,代表平安的灯火依旧亮起。城下的民众们关注着那灯火,可这似乎也是暴风雨之前的灯火。淡定的城中树木让人想起可怕的台风眼。 城内还没有向民众发布任何布令。提醒逃难的布令也好,责令进行抗战准备的布令也好,什么布令都没有。就连“请安心”这样的安抚民心的通告也未曾有。 商家店铺照常营业,匠人们一如既往地劳作,百姓也照常耕地。 只是数日前,街上禁止了旅人的通行。 町内因为这点稍显落寞了些,飘荡起了不安的气氛。 “据说西上的今川大军有四万大军。” “打算怎么防御呢?……信长主公。” “怕是怎么防御都无济于事。咱们的人数与今川军的比起来还不足人家的十分之一。” 町中常有人惶惶不安地议论纷纷。 今天佐佐内藏助成政带领小部分人马从春日井郡的居城赶到清洲主城。昨天,爱知郡上社的柴田权六登城。前天,西春日井的下方左近将监、丹羽郡的织田与市、海东郡津岛的服部小平太、羽栗郡栗田的久保彦兵卫、热田神宫的千秋加贺守季忠等等众多织田方将领都现身清洲主城。 也有将领退回领地,但至少有一部分留在了主城。 “现在是关键时刻!”担忧着领主浮沉的领民留意着将领的频繁往来,“是在评议是向今川家臣服,还是赌上身家一战到底吧!” 民众的猜测虽说不完全正确,却也相差不远。城内已经连续几日争执不休了。大家分为软硬两派,主张“万全之策”“家族重要”的将领认为此时向今川家臣服才是上策。 但这样的纷争没有持续太久,因为其实信长事前早已自有打算了。召集老臣、族人前来,是为了告诉大家自己的想法,并不是为了征求稳妥的保身方法和领土的保全策略。 有很多将领得知信长所想后,踊跃支持信长,回到了自己的工作岗位。 信长自己也催促他们快些回阵地,“这里没什么事。” 于是,清洲城看起来没发生什么太大变化,依然风平浪静,人数也未见有所增加。只是信长并未就此平静。他好几夜都是几次起身看军中士兵送来的报告,今夜简单吃了几口晚饭,就坐在了大厅的阵务席上。 数日来没有离去的将领都在席间,他们紧锁眉头,愁苦的面容昭示着织田家兴盛以来遭遇的最大的国难。 虽然睡眠不足,但都绷着神经。 在座的有森三左卫门可成、柴田权六、加藤图书、池田胜三郎信辉等大将。 下首是服部玄蕃、渡边大藏、太田左近、早川大膳等。 隔壁房间、隔壁的隔壁房间,聚集着众多家臣。 像藤吉郎这样的,就不知被安排在第多少房间的角落里了。 让人窒息的沉默从前夜弥漫到今夜。 因为怕不吉利,所有将领都大气不出。也有人环望着白亮的蜡烛,在场诸位心中暗暗想:“看来又要一晚上了吧。” 在这样的境况下,只有信长时不时地独自笑上一笑,“哈哈哈哈!” 末座的人听到这笑声不知怎么回事,不知前面是不是说了什么。 时间就这样一分一秒地过去。突然,“啪嗒啪嗒”,有传达卫士飞快从外面跑到大廊下。这时一般由信长的侍从询问听取战况报告,或接取前线传来的军报转达呈送给信长。 “啊,这……” 代读军报的柴田权六在向信长报告前先是变了脸色。 “主公!” “怎么了?” “刚刚收到了今天从丸根的佐久间盛重据点传来的第四封飞马告急。” “啊,是吗?” 信长摆正膝前的左凭肘儿。 “内容如何?” “骏河的大军已经过碧海郡的宇头、今村,傍晚时分向沓挂逼近了。” “是吗?” 信长应道,随即便不再作声,只虚无地望向大厅的大楣窗。 “看来还是不知如何是好了。”平日里再对他信赖有加的人也禁不住这样想。 沓挂、丸根已经是织田家的领土了。若是散在这一线的数处重要据点被突破,尾州平野直到清洲城下就几乎没有什么阻碍了。 “该怎么办?” 柴田权六耐不住性子说道:“听说今川军有四万大军,我们的不到四千。尤其是丸根据点那边,佐久间盛重手下只有区区七百兵。只今川的先锋,元康一队就有二千五百兵的话,丸根无疑就像怒涛前的一叶小舟。” “权六、权六!” “天明前丸根、鹫津能不能防守得住……” “权六,听不到吗?” “是!” “你一个人自语什么。明摆着的事重复无益!” “可是……” 正说着,廊下又传来匆忙奔来的传达卫士的声音。 在侧房门口处,传达卫士便肃然报告道:“中岛据点的构川一秀大人和善照寺据点的佐久间信辰大人先后有传令急使赶到。有两封军报呈上主公。” 大家都正沉浸在认为前线无法防守的悲壮之中,此时又传来中岛、善照寺两地飞报。 “大概这是对主城的最后通牒吧。” 等同于防御线呈递给主城遗书的这封书信中预测了敌方大军的配置和明日的攻势。 “再读一下关于敌方配置那部分。”信长抱着凭肘儿,向代为读信的柴田权六说道。 权六于是将信件中的这一部分向信长和其他在座各位又读了一遍。 一、攻向丸根据点的敌人,二千五百余,主队长松平元康; 二、攻向鹫津据点的敌人,二千余,主队长朝比奈主计; 三、侧面援军,三千,主队长三浦备后守; 四、清洲方面前进主力,六千余人,葛山信贞及其他各队; 五、骏河方本军,兵数五千余。 柴田权六自己又进行了些补充说明。大致说,除了上面列举的数字,不知敌人是否还有潜行的什么小部队。 另外,前些年,靠着顽强维持得以生存的今川方大高城,如今俨然变成了举足轻重的存在。加上,大高城在蚕食织田领土方面占据着地利,织田的防御线不可避免要在腹背受到威胁。 “……” 在以信长为首的所有人还在默然听柴田权六讲这番话时,柴田权六已经将卷好的书信呈递到了信长的面前,而后便深沉地凝望起了白色的蜡烛。 不管怎么说都要进行战争! 这是一定的,没有什么好再评议的,可现在的束手无策是大家最痛苦的事情。 鹫津、丸根、善照寺国境地带,离主城并不远,策马很快就可以到。现在似乎已经能看到、感受到今川那如潮的四万大军就近在眼前了。 “我也是下了很大决心的,可我觉得一心赴死并不算武门的真正作风。是不是可以换一个角度考虑,就算有人骂我佐渡是胆小鬼,我也认为为了家族的维系,有必要再深思熟虑一下。” 沉默中一位充满忧虑的老人的声音响起,是在座当中最老资格的林佐渡。信秀曾将信长托付给三位老臣,如今这三位老臣就只剩佐渡一人健在了。 佐渡的话激起了同僚的同感和共鸣。大家都祈望信长能接受这位老臣最后的忠言。 “……啊,什么时刻了?”信长自顾自地嘀咕道,环望了一下惊慌失措的臣下。 “子时下刻。”有人答道,是隔壁房间传来的声音。 又是一片沉寂,夜越来越深,心情也消沉了下去。 “啊呀主公!主公,再考虑一下吧,且再评议一下吧,佐渡拜托您了。” 佐渡将自己的席位稍稍移动,苍白的鬓首挨近信长说道:“天亮之时,我们的兵、据点都会抵挡不住今川军,我们会不可避免地大败吧。与其大败之时和谈,还不如现在早做打算。” 信长瞥了一眼佐渡,“佐渡啊!” “是。” “你年事已高,久坐辛苦了。现在没什么要谈论的了,夜深了,回去休息吧。” “……您既然这么说。” 想到家园将毁,想到自己如今在主公眼中也就是个没用的老人,佐渡簌簌地落下泪来。 “既然您心意已决,佐渡就不再说什么了。” “无须再多言!” “是。可是,也要商谈下军事啊!前夜、昨夜,还有今夜,大家都只是这么束手坐等有关敌军的报告。若是决心出战,要有出战的样子。若是想让这座城被围困,想将敌人引到城下,然后接着继续烦恼的话,就这样吧。” “是啊。” “还有,我这个老人也赞成加藤将军、柴田将军最开始提出的意见。主公出城迎战的心意已决了吧!” “是的。” “敌人足足四万大军,而我们只有人家区区十分之一不到人数。平野交战将无半点好处。” “固守城池的话有利吗?” “固守城池的话,我们可以有我们的策略。” “什么策略?” “我们可以在城中与今川军对峙半个月、一个月,并在此期间悄悄派送密使到美浓、甲州,以优厚条件拜托援军。至于战法上,您身边的很多谋士可以出谋划策,让敌人头疼。” 信长的笑声响彻天花板,“哈哈哈哈,佐渡,通常我们是该这么做。可现在织田家所处的是通常时刻还是非常时刻?” “这无法回答。” “十日二十日,延了短短的命数后,无法保住的城终究是无法保住的。可是谁曾说过,命运总会在你最无望的时候为你安排转机。” “……” “信长现在看起来是在逆境的谷底,而且对手还很强大。不过,这逆境是命运赐予信长的一个机遇也说不定。我们怎能徒劳地在困城中祈求苟延残喘。人终有一死,这次你们就将自己的命献给信长一次吧,让我们在苍天下堂堂正正地死。”信长断然说道,接着,他口气一转,“大家都是一副睡眠不足的样子。” 信长露出了些许苦笑,“佐渡回去休息吧。其他人也都早些休息吧。相信咱们这里不会有睡都睡不着了的胆小怕事的人吧。” 既然主公这么说,大家没理由不去睡觉再熬下去了。事实上,从前晚起,没有一个人睡上一个好觉。信长看起来是个例外,晚上照常睡觉,还午睡,可其实他也并未睡熟过。 “那么明天见。” 佐渡嘀咕道,向主公、向同僚们颔首告别,退下了。 “退下了。”一位接着一位。 像拔牙一般,在座的人纷纷退席。 终于偌大的房间只剩了信长一个人,他畅快了许多。 不,还有人。信长扭头发现两位少年正互相依靠着打着盹儿,是两位小姓。其中一人名叫佐胁藤八郎,今年十四岁,是遭信长贬斥驱逐的前田犬千代的胞弟。 “阿藤……喂,阿藤!”信长唤道。 “是!”藤八郎直直站起来,用手背拭着嘴角。 “真是个能睡的家伙!” “请您原谅。” “没事,我并没有斥责你,相反还要表扬你。哈哈哈,信长也要睡下了。有没有什么能当枕头的东西。” “您就这样睡吗?” “对。夜变短了,现在正是打盹儿的好季节。哦,把那边千鸟架上的手匣递给我吧,正好当枕头……” 信长说着弯下了身子,用手支着头,浮舟般放松了自己。 那手匣的盖上绘着松竹梅图案的室町泥金画。信长从小姓藤八郎手中接过后,将头枕了上去,笑着闭上了眼睛,“真是个不错的睡枕!” 在藤八郎熄灭一根根蜡烛的空当儿,信长的微笑融雪般愈来愈淡,终于变成了鼾声中的睡容。 “主公大人睡下了……请大家保持安静。” 藤八郎悄悄来到近侍们所在的房间通告道。 “是吗?”那里的近侍们点点头,他们都是沉郁、悲壮的神色。 每个人都认为死亡是不可避免的了。 这晚,他们在城内一直眼睁睁地感受着死神的一步步接近,大半夜已经过去了。 “死可以,可是怎么死呢?” 与其说不安,不如说纠结。尚有完全不知如何是好的人。 “这样会感冒的。” 有人悄悄为信长盖上了小棉被子,是位叫阿采的侍女。 接下来,信长大概睡了有两个时辰,残烛也快要燃尽了。突然有哭声传来。 信长抬起头来,唤道:“阿采!阿采!……来人啊!” 出征 杉板门被轻轻打开了。 侍女阿采进来关好门后,来到信长跟前,双手伏地拜道: “您醒啦?” “嗯,阿采吗……现在什么时辰了?” “过了丑时了。” “正是时候。” “您说什么?” “把铠甲拿来。” “铠甲?” “吩咐谁一声,准备一下鞍马。你趁机再赶紧准备些开水泡饭端上来。” “明白了。” 阿采是位机灵的侍女,信长的身边事通常都是阿采料理。 她总是能揣测到信长的心中所想,从不大惊小怪。此刻她晃醒了在侧屋中枕着胳膊睡觉的小姓佐胁藤八郎,吩咐了值夜的人去准备马匹,又迅速亲自做好了开水泡饭端到信长面前来。 信长拿起筷子,“今天该是五月十九日了。” “是的。” “十九日的早饭,普天之下,信长是第一个动筷子的吧。好吃。再来一碗。” “再来多少碗都可以。” “方盘上的是什么?” “海带、晒干后去皮的栗子……不是太多。” “哦,难得你这么有心。” 信长快速吃完饭后,又取了两三颗栗子扔进嘴里嚼着说:“吃好了……阿采,把那个小鼓拿来。” 这是被信长秘藏叫作鸣海潟的小鼓。信长将它挂在肩上,顺手敲打了两三下: “声音不错。是不是因为才四更,听起来似乎比平时响亮。阿采,我要跳上一曲,你奏一节敦盛吧!” “是。” 阿采顺从地接过小鼓演奏了起来。 鼓音由灵活雪白的掌间四散开来,传向清洲城,清亮的声音仿佛要唤醒睡着的人们。 “……人世五十年,化乐天一天。” 信长站起身来,如流水般静静挪动步子,和着小鼓的调子吟唱了起来。 “……化乐天一天,何其短哉,如梦似幻。既有生,岂无死。” 他的声音格外高昂,像要倾吐世间烦恼一般。 “岂无死。此为菩提之所定,然我心不甘。急急上京,见敦盛御首……” 此时有人沿廊下啪嗒啪嗒地跑来,是值夜的侍卫。伴着铠甲声,侍卫跪地道:“马准备好了,静待您的吩咐!” 信长的手停在空中,他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是岩室长门吗?” “是的,是长门!” 物头岩室长门已经穿好了盔甲,佩好了大刀,做好了一切在信长马前为信长执辔的准备。 见到信长不但没做任何准备,还让侍女阿采鼓乐,跳起舞来,岩室长门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睛,“啊?” 刚刚是小姓佐胁藤八郎来传达让准备一下马的口信的,这个时候又是大家睡眠不足,都紧绷神经的时候,怎么回事?此刻慌忙准备好了一切的长门见到信长如此悠哉的样子,困惑不已。 平日里信长吩咐让准备马后,总是赶在近侍的前头跑出去,这次太出乎意料了。 “进来。” 信长依旧保持着舞蹈的姿势,“长门,你是幸运儿。信长为惜别这个世间跳的舞,只有你得以一见,容我继续跳来。” “原来是这样!” 悟到主公的心思后,岩室长门为自己刚刚的疑惑感到羞愧,他膝行到客厅一端,“在家族数代,众多子孙当中,只有我长门一人得以观瞻主公这段舞蹈,作为家臣,实属幸哉。若是可以的话,长门愿一同歌唱这与世惜别之情。” “嗯,由你来歌唱吗?好,阿采,从头开始。” “……” 阿采默然低头。长门知道信长的舞蹈,通常都舞敦盛。 长门边唱边在心中描绘着信长幼年时的样子,以及自己多年来侍奉左右的种种,铺展开长长的画卷。 舞蹈的人、唱歌的人,心意相通,就连打鼓的阿采的脸上,都在烛光摇曳下,闪烁着晶莹的泪滴。阿采的鼓音听起来比往常更加精湛、热烈。 现在便要着墨衣,没有缘由,信长扔掉扇子,“死战是一定的!”他边说边迅速穿上铠甲。 “阿采,若有我信长战死的消息,马上在城内放火,都烧尽了吧。” “明白了!”阿采放下鼓,双手伏地,低着头。 “长门,号角!” “是!” 长门快步跑到了大廊下。 信长望望惹人怜爱的女童仆们的住处那边,又对这城中的祖先之灵从心底说了句,“再见!”便迅速系好铠甲带大步向外走去。呜!尚未破晓的天际响起出征的号角。 浓密的暗色中,有米糠般的小星星在云间鲜亮地闪耀着。 “出征了!” “什么?” “主公要出征了!” “真的吗?” 奔走相告的男仆、慌忙出门的武士们大吃一惊。 出门的大多是负责厨房的人、库房差人,还有已不太适合征战的老武士。 他们跑到正城门处送出征的主公。可以说他们差不多是清洲城内最后的男人,有四五十人。 由此我们可以看出城内,信长的身边现在是多么缺少人手。 信长这天所骑的是匹叫作月轮的来自南部牧场的骏马。暗风盈盈,嫩叶窸窣,手烛明灭,大门前,信长跨上马,通过八字形打开的中门一路向正城门奔去。护腿甲、大刀的摩擦碰撞声锵锵响起。 “哦!” “主公!” 前来相送的老少们不顾一切地跪拜呼道。 “再见啦!” 信长亦向左右两边呼答道,心中暗自将这当作了与这些多年来侍奉左右的老人们的最后道别。 信长知道失去城池、失去主公的老人和女童们将会有多么凄惨,眼眶不由得湿润起来。 视线模糊的一瞬,骏马月轮已经驰出了城,疾风一般朝黎明前的暗色奔去。 “主公!” “主公!” “主公稍等!” 后面跟着驰骋而来的有物头岩室长门、山口飞驒守、长谷川桥介,还有小姓加藤弥三郎、佐胁藤八郎。 主从共六人。 为了赶上信长的快马,近侍们拼命驱驰。信长未向后望一眼。 敌人在东边。己方军队也已在前线了。 到了那死地时,估计该是艳阳高照的时辰了吧。生于此国,卒于此国,尘归尘,土归土,就在今日,在这万世流转中短短的一刻,为国而亡,没有什么不好。 信长策马奔腾,思绪万千。 “啊!” “主公!”路口处突然有人叫道。 “哦,可是可成的人马?” “是的。” “柴田权六吗?” “正是!” “挺快的啊!”信长赞赏道,并蹬着马镫挺起身子。 “那么,人数呢?” “可成手中一百二十骑,柴田权六八十骑,共二百骑,在此听命。” 可成一组可见弓组的浅野又右卫门长胜,还有足轻三十人的头头藤吉郎也在其中。 尤其以相貌特别的藤吉郎最为显眼。 “都在啊,猴子也来了。”信长说道。 望着黑暗中斗志昂扬的二百兵,信长不由得自豪激动,“我有大家这样的部下!在四万敌军的怒涛前,这数量不过是一叶小舟,一把沙石,但信长敢问,义元有这样的部下吗!” 即便失败,自己的兵也从不输于敌人。大家都在用自己的性命在这片土地上描绘着永恒。 “天快亮了,继续前进!” 信长指向前方,继续沿热田街道向东驰去,低低地聚集在两侧民家檐下的朝雾随之飘移,二百兵云涌一般,哇地振声向前。没有队伍,没有阵容,只是争先恐后地奔驰。 但凡一国一城的大将出征,民家一般会一齐休业,净扫檐前,进行一些斋戒避讳之事,并出门相送。而士兵则护着旗帜马标,组成队列,几人一鼓,极尽威武、豪壮地奔向国境,信长并没有理会这些表面的矫饰功夫。 甚至连队伍都不曾整备,只快马先行。这次是死战,愿随者便来,信长走在头阵。 可纵然这样,不但并无一人落伍,在前行过程中人数还是不断增加的。因为召集过急,未来得及做好准备的人,或从小巷中中途插入,或从后面追赶而来。 呐喊声、奔驰声打破了天亮前的宁静。 “怎么回事?” 路旁的百姓、商家打开门户,睡眼蒙眬地望去。 “哦,要打仗了!” 大家大叫道,虽然事后有想到,可当时谁都没有看出从眼前一晃而过的领头将领是自己的领主织田信长。 “长门、长门!” 信长扭头唤道。岩室长门因为并未骑马,已经与一些人落后小半条街了。 快马相继赶来的有柴田权六、可成,还有热田街入口处加入的加藤图书。 “权六!”信长重新唤道,“马上就能看到热田神宫的大牌坊了。在热田神宫大牌坊前停一下队伍,信长也参拜一下。” 说话间,他们就来到了大牌坊下,信长敏捷地下马。热田神宫的祀官、兼神域代官的千秋加贺守季忠已经带领二十名部下等在了那里。 “您到得真早!”见信长到了,季忠赶紧跑过去牵马。 “哦,季忠啊!” “是。” “作为应战仪式,想进行祈愿。” “我来给您带路。”季忠走在信长前面。 两旁植有杉树的参路在雾露的润泽中稍显潮湿。季忠站在供洗手的泉屋旁。 “请您洗濯。” 信长手持日本扁柏做成的勺子,净手、漱口,又舀了一勺汩汩上冒的神泉,喝上了一大口。 “看!这是吉兆。” 放下水勺,信长指向天空,用身后的旗本、士兵们都能听得到的声音大声说道。 夜气渐渐散去,天际明亮了些,只见被朝阳染为茜草色的枝头飞落着一群啼叫的晓鸦。 “是神鸦!” “神鸦!” 周围的武士们也仰头望去。 这时,季忠穿着铠甲走上拜殿,递给信长薹草席,并奉上神酒和素陶酒具。 正当季忠为信长倒神酒时,有人出来阻拦,“季忠,等等!” 是柴田权六。 权六说道:“千秋殿,身为热田神宫的祀官,理应在佛前供事。可再怎么是紧急出征,你也不该身穿着铠甲,执神酒来拜殿侍奉吧。若是你自己没有时间换好衣装的话,周围还有其他神官,为什么不让他们做?” 面对权六的指责,季忠微微一笑,“您是柴田将军吧,非常感谢您刚刚的提醒。不过,这铠甲可是神衣哦!我们的众神是在遥远的治世身穿甲胄履行圣业的。不孝季忠今天也一同参加合战,是秉承先辈、祖先们的热忱一同出战的,并不是为了私欲私心、功名等。因此我相信武人的甲胄也如同神官的衣冠一般洁净。” 权六默然,与二百将兵一起跪坐于阶下。 信长倒干素陶酒具,拍手念起祈祷文。 将兵们肃然低头,心中描绘着神明,闭眼默祷。 突然,神殿里侧响起甲胄触碰的声音,拜殿的梁柱继而晃动了两下。信长像被鬼怪附身了般,厉色翻起眼睛,“哦,听听!定是神明听到了我信长的祈祷,来为我们今天的合战助威了。不要为满足私欲、争名逐利而龌龊地战争。胜了,我们要为天下舍身,为天下奉上我们的一己之力;败了,作为武士也要死得堂堂正正,不为天下所耻笑。” 士兵们听了这番话语,站起身来,呼喊着,在信长前头争相向参道跑去。 信长出热田宫殿时,从各处聚集而来的士兵已近千。 信长自热田神宫的春敲门行至南门,再次乘马。 出热田宫殿后,一路如疾风般赶来的信长,变得舒缓了许多,他横坐在马背上,双手扶着鞍的前后两边,摇摇晃晃前行。 天已经亮了,热田的妇孺老幼都聚到自己门前或街上观望雪崩般驱驰的兵马。 当众人见到信长,得知他便是信长后,都呆住了。 “他这是要随军出征吗?” “不靠谱啊!” “哪怕胜的希望只有万分之一,也不该这样啊!” 因为是从清洲一路马不停蹄地赶到热田,信长此刻横坐倚鞍而行其实是为了消除前番的鞍马劳顿,只听他嘴中还哼唱着小曲: 若要身后留名,大丈夫理应有所作为, “那黑烟!” 来到町边的兵马紧急停住了脚步。众人不知该走海边的道路,涉浅滩向山崎、户部方向前行,还是该沿陆路迂回,从知多的上野街道向井户田、古鸣海方向前行,同时又遥望到鹫津、丸根二处冒起黑烟。 信长也望到了鹫津、丸根处的景象。 怅然、悲壮涌上眉头。 “看来鹫津、丸根陷落了……” 信长长叹一声,扭头望向旗本,“不能沿海走,今早刚好是满潮时刻,不好不好。我们就近山行军,向丹下据点挺进。” 说着,信长翻身下马,命令加藤图书,“热田的町人头领在吗,把他叫来。” 士兵们随加藤图书在街上的人群中唤了起来:“町人头领在吗?町人头领出来!” 很快,两位诚惶诚恐的町人被拉到了信长面前。 “你们见到信长不是什么稀奇事了。今日骏河那边那染黑了牙齿的人,难得一见地朝这边进发了。这真是前所未闻的、信长的运气。旷野合战之时,不要高处观望。町人头领要通知热田各户,都插上五月菖蒲旗、七夕门竹等,什么都行,要让敌人远远就能看得到我们的小旗、饰物。树梢上、山丘上,不管用红白布,还是其他什么颜色的布,都装点上,让鲜艳的颜色填满上空。” “是!” “明白了吧?” “这个不难,一定办好!” “好。” 又行进了半里的人马,回望热田,热田的大街小巷已经处处飘扬着旗子。看起来就像清洲的大军到了热田,正在热田休整兵马。 天气非常炎热。 艳阳高照,已经十多天未曾有雨水。伴随着马蹄的起落,无数尘埃从干巴巴的大地飘起,将急行而过的军马罩在其中。 此事之后,故老们也常说,这一天,十九日,虽说还属于初夏的五月,却是十数年来少有的炎热。 越过山崎,来到井户田村的田间小路,队伍突然一阵骚乱,“呀,敌人!” “是敌人的侦察兵吗?” 从点缀着日本天剑的野外草丛中,有一人穿着破烂铠甲冷不防地蹿了出来。信长的士兵迅速将他包围了起来,并用长枪直指着他,示意他休得反抗。 “在下是甲州过来的流浪武士。因想参拜织田殿,特出现在马前,请不要将我当作敌方的人!”这个人大声辩道。 信长在后面隔着旗本、士兵问道:“是谁啊?” 只见这流浪武士扔枪跪伏在地上,“在下原为武田大人的家臣,是原美浓守的三男。因为一些缘由,近年来一直闲居在鸣海东部,在下名叫桑原甚内。” “哦,你是原美浓守的儿子。” 信长略略思索片刻,“那,你找我是有何事?” “很小的时候,父亲曾将我送到骏河的临济寺,在那里我做过喝食,常见到治部大辅义元公。今日的决战,注定是场混战,在下愿助一臂之力,定能战败骏河大辅公,取他人头。能否允许我拾起地上的这柄长枪,参加战争?” “拾起来!” 信长像村野之人一般粗犷地大声道: “甚内,甲州武士是如何看今日的合战的,是认为我信长会胜,还是看好义元。” “不用说,您的胜利是毫无疑问的。” “此话怎讲?” “因为骏河方多年来的傲慢。” “就这些吗?” “虽号称有四万大军,布阵上却是十分拙劣。” “嗯。” “另外,义元公的大军昨夜刚出沓挂,今日又是暑热难当,人马疲惫自不用说,他们此时应已心生惰气。因为清洲的人数实在太少了,以义元公的傲慢,他定会认为这场仗不用打都知道胜利是会属于自己的。” 信长心中似乎已确认此人可用,他敲鞍道:“说得好,正如信长所见。请马上加入旗本队伍。” “是,万死不辞!” 甚内加入其中。地势有些低,战马低着头沿田间小路行进着。 前方有一条河横在眼前。 河水浅而清澈非凡,让人不忍踏足而过。信长问身后的将兵道:“这河水的名字是?” 身上沾染着汗水与尘埃,拥挤前行的旗本队伍中,传来毛利小平太的声音,“是扇川。” 信长自是知道是什么河的,他只是故意在问。听了毛利小平太的回答,信长展开军扇,向后一挥,“意思是愈加开阔的河流吗?好兆头!关键时刻就要到了,渡河!渡河!” 虽然知道这是在急赴死地,却充满豪壮,丝毫没有灰心丧气的暗淡心境。 信长就是充满着这样令人不可思议的魅力。也许正因如此,追随他的千余人没有一人抱着能活着回来的想法,可也毫无绝望之情。 不是绝对的死,便是绝对的生。 信长将这最容易让任何人迷失的两根缰绳一起握在了手中。在将兵们看来,信长像勇敢的先驱,亦像生与希望的先导。跟在这样的主公后面,不管会有什么样的结果,都没有什么好抱怨的。 誓死而战!誓死而战!誓死而战! 藤吉郎的脑海中也不断地盘旋着这样的誓言。 纵然不想前进,前后奔驰的将兵也会如同怒涛一般推着你向前,不由你停下。另外,不管怎么说自己也是率领三十名足轻的小队长,再怎么艰难险阻,也不能退缩。 要誓死而战!要誓死而战! 平日里,领着刚够妻子、孩子和自己糊口的饷钱的足轻们也都在心中坚定着自己的决心,他们这无声的热血之声直传到了藤吉郎的心里。 人们如此这般欣然前去送命,真的会有这样的事情吗?原本不可能的事情,在这里切切实实地变成了现实。 “不好!”藤吉郎想着。 我跟了一个什么样的大将啊!自己看好这位主公,并为他奉公,这没错。可他却是一个让自己这些士兵死心塌地、欢欣鼓舞地奔赴死地的人。 “我在这个世上还有很多事想做。中村还有老母!” 藤吉郎心中闪过了顾念。不过,这也只是一瞬间的想法。一千兵马的足音、烈日下锵锵作响的铠甲声仿佛都汇成了“誓死而战!誓死而战!”的声音。 烈日下,藤吉郎的脸庞被汗水濡湿,沾染着尘土,所有兵将的脸都像被画花了一般。不管遇到多么需要拼命的情况,都时刻保持一分悠哉从容的藤吉郎,今天终于也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一副只会考虑“死战”的铁甲,终于不再顾其他,不再惜性命,只顾向前。 翻过一座又一座小山,视线所及之处的战火逐渐浓烈起来。 “啊,好像是我们的人!” 军队前列走上山道时,一个浑身是血的人大声喊着什么,也踉跄着跑了过来。 他是从丸根那边逃过来的佐久间大学的随从。 “主人佐久间将军在敌方大军的夹击与烈烈火焰中英勇丧生了。鹫津据点的饭尾近江守将军听说也在乱军中战死了。” 被带到信长马前的随从在伤痛中痛苦地喘息着,报告道,“自己独逃,本是无面目见人的。可受主人佐久间大人所托,特苟延相报。在逃脱之后,身后很快就传来了敌方胜利的欢呼声,山摇地动。鹫津、丸根周边,目所能及、耳所能闻之处,现在都是敌军。” 听了这番话,信长向旗本中唤道:“阿藤、阿藤!” 佐胁藤八郎因为比较年少,被埋在了大堆的勇士之中。信长这么一叫,他马上积极地应了一声,钻出来,来到主公身边。 “您叫我吗?” “阿藤,将出清洲时放你那里保管的念珠交给我。” “念珠吗?” 佐胁藤八郎将它保管得很好,为防止在乱军中丢失,佐胁藤八郎把它用包裹包了起来,并紧紧地斜系在肩上。此刻他赶紧解下包裹,呈递给马上的信长。 “给您。” 信长接过念珠,斜挂在胸前,那银色的大佛珠,让他身穿的黄绿色缀线的赴死盛装显得更加壮美。 “可惜了,近江守、大学。虽然我们将同在今日赴死,可你们却未来得及看上一眼信长的壮举!” 鞍马上的信长端坐合掌。 鹫津、丸根的滚滚黑烟熏焦了一方天空,仿佛那里是片火葬场一般。 “……” 凝视了片刻,信长猛地一转身,拍打马鞍高声道:“今天,永禄三年五月十九日,包括信长,今天可能是大家的忌日了。平日里拿着微薄的俸禄,还没过上一天好日子,就要迎来今日这样的时刻,就当作这是作为信长的随从的宿命吧。从此处起,继续跟上来的人,就是把命交给信长了的人。若对人生还有留恋,也不要有什么顾忌,大可退回。如何,各位?” “愿追随主公!”兵将异口同声地答道,“岂可让主公一人赴死,愿效死一战!” “这么说大家愿将性命托付给愚钝的信长?” “定当追随主公!” “既然如此!大家,”信长策马扬鞭,“冲啊!今川军就快在眼前了。” 全军扬尘紧随驱驰在前的信长。那尘埃,那雄伟的马上身姿,让人顿觉肃穆。 <hr /> 注释: 这一生 道路行入山间。翻过低岭,逼近国境的同时,地形也愈加复杂起来。 “哦,看到了。” “是丹下!丹下的据点!” 气喘吁吁的士兵们互相告知着。鹫津、丸根二据点陷落后,丹下怎样了呢?一路上有这样担心的士兵们,终于舒展了眉头。 丹下还没事。我们的人马还在。信长一到据点,便对守将水野忠光说道:“守备已无用了。这样的小壳子就扔给敌人吧。信长军有其他更希望保住的地方。” 将此处兵力编入一路行来的军队后,稍事休息,大部队又向善照寺的据点紧急进发了。 那里驻守的是佐久间信辰的守兵。见到信长,守兵们哇地喊了出来。不是欢呼,是半哭泣的悲壮的喊声。 “来啦!” “主公!” “信长主公!” 虽说信长是他们的主公,但对于信长是位怎样的将领,他们还不甚了解。原本做好了战死于孤垒的准备,没想到信长会亲自出征到来,士兵们感动落泪。 “与主公一同奋战!” 所有人都振奋了精神。 向星崎方向挺进的佐佐隼人正政次也率三百余兵向信长这边聚合而来。 信长在据点的西山处整合军队,清点了一下人数。 清晨出清洲城时,只有主从六七人,现在已有近三千兵,对外宣称五千兵。 信长陷入沉思:这几乎是相当于尾张半国的士兵。既无守城兵留于城内,也无后方阵地。织田军的全部就这些了。 “夙愿!” 信长微微一笑。 望着近在眼前的今川四万大军的布阵,信长下令暂时收起旗帜,在山峰的一端观望形势。 浅野又右卫门长胜的弓队聚在离大部队稍有一点距离的山阴处。因为预想今日的合战估计用不上弓,他们都拿的长枪。 藤吉郎所率的三十人的足轻小队也夹杂着聚在山阴处。“休息!”——听到部将下令后,藤吉郎传达给自己的小分队。 大家长出一口气,像摔了个屁股蹲儿一样啪的一下坐在草丛中。藤吉郎用抹布一样的布毛巾擦拭着冒着热气的脸。 “喂,谁帮我拿一下长枪,谁帮我拿一下?”藤吉郎大声问道。 刚刚坐下的一位部下应了一声,“是,我来。”站起身来接过长枪,并跟着藤吉郎向一旁走去。 “不用跟着我,不用跟着我。” “队长,您要去哪儿啊?” “别跟着我了,我去方便,回去吧,回去吧。” 藤吉郎笑着向崖道边的灌木丛中走去。 他的部下貌似还以为他开玩笑,站着目送着他。 藤吉郎又沿南边的山坡稍向下走了两步,像山鸟在找晒太阳的地方一样,寻找到一处合适的地方,悠悠地解开腹带蹲下了。 凌晨出征走得太过匆忙,匆匆穿好铠甲就出发了,连厕所都没来得及上。因此,从清洲到热田、丹下一路赶来,心里就盼着能趁着军队休息的时候,舒畅地方便方便,然后好痛痛快快在战场上拼一把。此刻望着蓝蓝的天空,他有说不出的爽快。 可是临近战场,还是一时半刻都容不得马虎。两军对阵时,若见到敌人离开阵地,一般会有“不如此时一箭射过去”这种半戏弄式的想法,藤吉郎也不例外。所以藤吉郎知道,不能光顾着迷迷糊糊地望着天空。 但见离山脚两三町处,黑末川的河水蜿蜒如丝带,汇入知多半岛的大海。 河畔有一群士兵正在构筑阵地。从旗帜来看是自己人,是构川一秀所率的部队。 靠近海口的地方便是鸣海城了。那里曾被织田占领,后来又为骏河势力蚕食,现在为敌方的冈部元信所坚守。 从黑末川东岸向南可见一条白白的街道。鹫津就在这条街道北侧的山地上,现在不知是否已差不多被烧尽,只一味地向野外、路边、海边方向冒着黑烟。 鹫津附近的田地、村落周围有许多虫子般大小的人影、军马。依山的是今川方的大将朝比奈主计的军队,临街布阵的则是三河松平元康的兵。 “有不少兵马啊!” 常身处于小国兵马中的藤吉郎见到敌方如此大规模的兵力,真正感受到了何谓云集。 想到眼前这些松平、朝比奈的军队还只不过是敌方军队的一个支队,“难怪,信长主公要下如此大的决心。”藤吉郎不禁嘀咕道。 自己这次是最后一次在这个世界上方便了吧。 “人生真是奇妙啊,今天活着的人,明天可能就不在了。” 正在藤吉郎感慨的空当儿,有人从下面峡谷处唰唰地分开灌木上来了。 “啊,敌人?” 藤吉郎出自本能地认为定是敌方侦察兵从背后来探查了。 他慌慌张张地系好腹带,站起身来。从峡谷攀登而上的面孔同从灌木丛中猛然站起的面孔不期而遇。 “呀!木下!” “哦?犬千代!” “你怎么在这里?” “你怎么会在这儿?” “没什么。受到斥责后,一直游荡在外。听说主公冒死出征一事,特赶来这里。” “啊,来得正好!” 藤吉郎眼眶一热,上前伸出手。紧握双手的两个人感慨万千。 平日里都挂念着对方。 犬千代今日穿的铠甲非常华丽,边边角角都是崭新的,很是夺目,肩上带着梅钵纹饰的饰物。 “真是英姿飒爽!” 藤吉郎不由赞叹,同时也突然想起了宁子和他的事情,愣了一瞬间。待回过神来,藤吉郎关切地问道:“这段时日,你在哪里?” “蒙内藏助成政大人的关照,一直在成政大人的家乡静待时机。” “受责被放逐后,又侍在他家。” “原本就没有过二心。即使被放逐,还是很感谢主公的斥责,让犬千代明白了为人在世该明白的道理。” “嗯嗯,嗯嗯……” 易于受触动的藤吉郎更加热泪盈眶。明知今日一战凶多吉少,犬千代这位朋友却依旧奔旧主而来。 “这才是犬千代。主公今早起一路奔来,刚刚下令休息片刻,正好见主公,快点!” “等等,木下!我不打算去见主公。” “为什么?” “这个时候,哪怕一个小小的士兵都不会去为自己讨什么原谅吧。我不想让周围的人认为我是趁机谋求复位的。” “说什么傻话。大家此趟十有八九都会战死的,你不也是抱了必死的决心来的吗?” “是的。” “所以,没什么好顾忌的。性命都要舍弃了,哪还有那么多的是非口舌?” “不,默默战死就好。这便是我的心愿。主公原谅我也好,不原谅我也罢。” “话不是这么说……” “木下。” “嗯?” “让我先潜在你的队伍中吧。” “这没问题,可我带领的是足轻三十人的小队,你的这身武者打扮未免太过显眼了。” “这样如何?” 犬千代拾起地上散落的马肚带一样的旧布,从头到脚披戴住,混入了木下的足轻队。 稍一挺身子,便可看见信长的休息场所。就连信长那高声的话语都能随风飘过来。此刻,他面前正站着低头听命的佐佐隼人正政次。 “你是说你能率领士兵从侧面攻下敌方鸣海吗?”是信长的声音。 政次答道:“臣下认为鸣海一乱,主公您就能一心应对黑末川这边了。击垮朝比奈军,平了松平元康,骏河的前卫防线不存在后,我军便能长驱直入义元的大本营了。” “好。” 信长当下决断,有力地发出同意前行的号令。政次马上站起身,“不是胆怯,单政次的人马,还有些不足。季忠,你们那边的人也一起去。” 被指名的旗本千秋加贺守季忠默然行礼,离开休息场地,政次也紧接着离开了。 说到离开,蹲在藤吉郎身后的犬千代不知何时也不见了踪影。 “等等!等等!佐佐将军等等!千秋将军等等我!” 有人大声叫着便追赶人马而来。 佐佐隼人正政次、千秋加贺守季忠、岩室长门等三百余人组成的敢死队正在突袭鸣海的路上,他们离开善照寺的峰下,抄小路疾风一般地前行着。 “停下!” 政次下令并扭头望去,“谁?” 千秋、岩室二将也讶异,“谁啊?” 三位将领身后的士兵虽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和准备的,可心中还是难免失衡。此时忽闻有人赶来,一阵动摇疑惑。 “抱歉抱歉。” 来者边叫着边分开队列,向前跑来。 “呀?” 大家的目光都停留在这位年轻武者所佩的梅钵纹样饰物上。 “哦,这不是阿犬吗?”循声望去的政次说道。 “在下犬千代。” 犬千代来到政次的马前,双手伏地,“请带上我吧!” 政次一点也不意外他今天会出现在这里。从弟弟成政那里,时常听说一些关于他的事情。 “可是,毕竟是被贬斥的人……” 出于怕岩室长门和千秋加贺守季忠有所忌惮,政次没有当下表态。 岩室长门见状爽快地率先开口,“到底还是来了!”表示赞同。 “同意同意!”季忠也接着大大地点点头,毫不犹豫地说道。 “出生入死的朋友们,很高兴咱们又多了一个人。阿犬大人那忠诚的心弓矢之神共鉴。政次,就请同意他加入吧。” “非常感谢!” 政次不由得直接替犬千代表示感谢,然后饱含着情感对犬千代道:“我们同意,同意,好好干!” “谢谢!” 犬千代起身。与此同时,这三百人的队伍再次将悲壮写上眉头唇边,这次真正地放开了一切,拼命地驱驰起来。 终于,鸣海城的城后门处,呐喊声响彻一方。 三百人的敢死队开始了强攻。 “啊……啊……” 海啸般的声音中也夹杂着犬千代的声音。 可是,事与愿违,没过多久。 三百名敢死队员只剩下四五名浑身是血的士兵火球一般拼杀在刚刚通过的小路上,其中一人骑马向善照寺方向飞奔回去。 信长的阵前收到“全军覆灭”的消息。 就连刚刚从信长面前离去,音容依稀还在的佐佐隼人正政次、岩室长门、千秋加贺守季忠这些将领也都已战死,无人愿相信这样的消息。 原本计划在他们率领的突袭队冲破鸣海城后门后,信长从正面全力进攻,一举拿下鸣海,让敌人的侧方势力瓦解,为己方争取一个作战的立足点。 不想还是没能在善照寺山下苦等来这良好的作战时机,只等到返回的伤兵报告的“我方已经全败,佐佐、千秋、岩室将军已相继战死”这样沉重的消息。 信长不由得脱口而出,“难道事到如今,已经……” 就这样战死了,三百名士兵就这样早早离去了。虽说早就做好了发生任何情况的心理准备,信长还是心中一阵慌乱、焦躁。 “啊!是这样了吗!” 信长登镫上马,眉色愈加浓烈,如同眉黛描画过一般,苍白凌厉的面孔愈添肃杀之气,“将士们,佐久间大学、饭尾近江守、佐佐隼人正政次、岩室长门、千秋加贺守季忠等将军作为信长的先驱,壮烈牺牲了。那自以为是的敌人们,看信长如何击溃他们,告慰先驱英灵。前进,跟着信长!” 信长大声喊话的同时,将马首转向敌地,做好准备就要出发。 “啊!” “主公!” “不可冒进!” “再等等,再等等。” 池田胜三郎信辉、柴田权六、林佐渡等旗本挡在他的马前,“已经有先驱人员白白丢掉性命了。主公这样进攻,会让敌人小看我们织田家没人了的。” “主公三思……” 大家组成铠甲墙,极力阻挡。正当这时,有一骑从意外的方向,像低飞的鸟儿一般远远奔来。 “谁?” 信长首先发现。 “……” 在全军的注目中,这个人渐渐靠近。旗本中的梁田弥二右卫门突然跳出来,边用手遮阳边望着,然后狂喜地欢呼道:“知道是谁了,知道是谁了,是我之前安置在海道那边的家里的一个孩子。” 这位梁田的家臣奔到前边,叫了声主人的名字,在听到信长身旁的弥二右卫门的回应后,双手伏地跪拜。 “是谍报吗?” 信长让弥二右卫门牵着自己的马辔向梁田的家臣那边慢慢靠近。 “有敌情!有敌情!今川家的主力,义元所在的大军刚刚突然改变行军路线,向桶狭间方向进发了。” “什么?” 信长目光一闪,“也就是说他们没有向大高,转向桶狭间了?” 就在信长说话的空当儿,“哦,又有侦察兵来了。” 两骑侦察兵在屏住了呼吸的将士们的翘首中扬鞭而来。 这两骑侦察兵继梁田的家臣后又带回了这样的谍报: “刚刚,转行桶狭间的今川大军从田乐狭间的低地移军到了稍高的地方,现在看来正在以义元为中心,休整兵马。” 信长目光锋锐,陷入沉默。 死,只是一死。 要在这条路上不顾一切地舍身,从今天早晨到现在日中天的时刻,都是抱着这样的想法突进的。 “若恰得时机的话!”信长突然如同从断云中望到了一线光明一般,思量起这场战争的制胜点。 老实说,这一路上,是从未有过能胜利的自信的。信长只是不想败在为武门之名上。现在这一瞬,“若是恰得时机,也不是不能胜的”这样的闪念划过信长的脑海。 人的脑海中刻录着生活的各种瞬间,小米粒一般的念头在其中明灭着。在生死关头,人就是凭着这样的零零碎碎、不断产生的念头发声和行动的。 通过种种思虑取舍,一天的生活编织成了,人的一生度过了。 通常情况下,在取舍上,我们深思熟虑,当许多大事突如其来,我们被逼迫着迅速决断:“向左?向右?” 信长现在就站在这样的路口上,无意识地抽取着命运之签。人的素质,平日里的精神准备,都在这时迅速地扶持着直觉,不让它走错。 正当紧闭双唇的信长想要说些什么,弥二右卫门在一旁大声道:“主公,现在正是好时机!想来义元攻陷鹫津、丸根,了解了些织田的情况,现在正当得意时刻。他们定会为这上京路上的开头顺利而沾沾自喜,从而心生懈怠。趁此时机,出其不意一举进攻,我军必胜。” 信长和着弥二右卫门高昂的声音道:“正是如此!弥二右卫门,说得好,信长正是此意。取义元人头正在此时。向正东田乐狭间进发!” 柴田权六、林佐渡这些重臣听了侦察兵的报告,非常地担忧困惑,现在见信长要凭直觉进军,赶紧再加阻止,但信长心意已定。 “爱臣们,智者们,现在还有什么好犹豫的。跟着我信长,无论水深火热,跟着我信长就是。若不然,就伏在田畔,看我的。” 信长清冷一笑,静静地拍马到军前。 田乐狭间 正好是正午时刻。 山中一片寂静,连鸟儿的叫声都听不到。炎炎的烈日,没有一丝风起。灌木的叶子像干烟草一般干巴巴的,闭合萎靡着。 “那边,那边!” 有武者带着一小队杂兵,跑上杂草丛生的原山。 “喂,帷幕搬到这里来!” “伐掉杂木!” 看起来是今川家的先驱兵。 帷幕被搬来扔在了地上。 士兵们大刀阔斧地除着碍事的杂草、灌木。 然后在清理好的平地处张开帷幕,拴在了附近的松木、合欢树上。没有树木可拴的地方,就打桩系帷幕。就这样,不多时,一个幕屋便做成了。 “嗯,真热啊!” “这样的天气真是少见!” 有士兵擦擦汗。 “看,我的汗!铠甲什么的都被烤得烫手了!” “真想索性脱下铠甲,可是这样的话,就赶不上部队的紧急移动了。” “总之,先休息一下。” 杂兵们坐在草地上,原山的树木很少,大家都挤在了大大的樟树下。 果然树荫下舒服多了。这被称作田乐狭间的原山,比四周的山脉都要低,因为它处于盆地之中。有清凉温润的风不时地从正前方隔断低地的太子山拂来,这边山上的树叶飒飒地响着。 “……啊呀?”一名杂兵望着天空,惊讶道。 另一名被草鞋磨起了水泡的脚趾上贴着膏药的士兵也道:“什么?哦!” “快看!” “是什么?” “奇怪的云层。” “云?哦,果然。” “傍晚会下雨吧?” “虽然希望下雨,可是我们负责清理道路、担负行李的这组人,比起遇见敌人更怕遇见雨啊。老天保佑、老天保佑,拜托只下一场痛痛快快的阵雨吧!” 刚刚搭好的幕屋此时也频频被风吹动。巡视四周的领头武者催促部下道:“今晚我们宿于大高城,为了让敌人以为我们从沓挂直奔大高,特意变道从桶狭间向小路迂回行进,今晚前一定要在去往大高的途中巡察好路旁的小桥、崖谷间是否有异常。——出发!” 人声人影散去,山野又恢复了原本的寂静,只留蝈蝈断断续续地鸣叫。 不久军队进入盆地的山阴处。既无号角声,又无鼓声,山峦之间充满肃杀之气。五千余骑的兵马尽量压低着声音行进着,可烟尘和蹄音还是不可抑制地在天地间蔓延着。 踢着石块、树根行进的马蹄突然又停住了。马标、大小旗帜等一一静止,义元的大部队在田乐狭间的芝山和低地再次扎下营幕。 义元比旁人流的汗都要多。因为平日里过的都是悠然享受的日子,身体已经发福,尤其是过了四十岁,赘肉和脂肪更是明显增多。 这次军旅对于治部大辅义元来讲,无疑不是轻松的。矮胖的身体除了穿戴红色质地的锦缎对襟有袖扎的衣服、大铠甲、胸前防护外,还要佩戴纹有八龙的五枚护颈头盔。 另外,今川家祖传的松仓乡大刀、左撇的腰刀、臂铠、护腿、鞋子等加起来也有超十贯重了。全身上下装备得密不透风。 大热天地这样一路骑行而来,铠甲、头盔都像要被烤焦了一样,义元已是大汗淋漓。好不容易走到田乐狭间的芝山,义元下马命令再次搭起营帐。 “这是哪里?”营帐搭好后,义元走进去问道。 一路护卫着他前行的有近侍、侍卫大将、参谋、旗本、军医、同朋等人。 侍卫大将落合长门答道:“是距桶狭间半里的有松与落合村之间,名为田乐狭间。” 义元点头,将头盔交给近侍泽田长门守,让小姓头领岛田左京解开铠甲,换下铠甲下那浸满汗水的白色内衣。 微风拂来,“清爽多了。” 义元再次穿好铠甲后,坐在了铺在地上的豹毛垫子上。阵中的调度物品该摆的都一应摆上,他所在的地方很快被一番奢华的光景包裹。 “……呀?这个声音……” 义元喝了一口同朋沏的茶,仿佛听到了类似于攻城弓发射的声音。 “是啊?”侍臣们也竖起耳朵。 其中斋藤扫部助掀起幕帘的一角,向外面望去。只见天中被划破的云峰戏玩着灼热的太阳,描绘出不可名状的涡流状的彩光,射煞人眼。 “是远方的雷声。刚刚那声音是远方的雷声。”扫助部在幕帘处说道。 “是雷电吗?” 义元苦笑,不住地用左手轻轻叩腰。旁边服侍的家臣们注意到了这一点,可都没有特意去问缘由。今早从沓挂出发时,义元不小心从马背上摔了下来,想是那时留下的患处。此时若问起,唯恐会令主公难堪。 有喊声传来。 突然感觉从山脚到幕外处一片骚乱。义元赶紧命令一名旗本出去看看。 义元话音未落,有两三名旗本便一阵风似的冲出了营帐。这次不是雷鸣声,马蹄声和士兵的脚步声已然躁动于山间。 是己方的两百名左右的骑兵队伍。他们为庆祝战争的胜利,带了在前阵鸣海一战中获取的众多敌方士兵的首级凯旋归来。 “什么,取到了袭鸣海的敌方首领的首级?快快摆上来,让我看看那些特意跑来送首级的织田家武士的可笑死相。”义元心情大好。 “放好长凳。”他调整了下坐席,用扇子半遮着脸,一个个地检看摆上来的首级。 总共七十余首。织田军的侍卫大将,扬名今川方的佐佐隼人正政次、岩室长门、千秋加贺守季忠的首级也在其中。 看过后,义元摇摇头,“太血腥了,太血腥了!”说罢掀开后边的幕帘,望向白日里天空中鲜艳的乱云,“啊呀啊呀,有清凉的山风吹来了,是午时了吧?” “不,已经过了午时了。”侍臣答道。 “我说怎么饿了!传令准备午饭,兵马休息。” “是。” 旗下的人一应出去传令。帷幕内,在同朋、小姓、饭食侍者的忙碌下,气氛平和了许多。不一会儿,便摆上了近乡的神社、寺院、村落代表以“慰问阵前”为名义献上的美酒、土产等美食。 义元远远望着这些人的拜谒,做了施善政的约定:“上京归途时,会给大家带来好消息的。” 当地居民的代表们散去后,义元再次命令铺上兽皮垫子:“好了,上酒。” 幕外的将领们相继上前回报继鹫津、丸根的胜利后,鸣海方面的战况,庆祝万事的顺利。 “就这么轻易地赢了,大家是不是感觉不过瘾啊?” 义元戏谑地说,心情愈来愈好。从近侍到其他伺候的下人,被允许人手一杯。 “老爷的声势壮大,可喜可贺!可这样一路前行而去,都遇不到什么像样的敌人的话,平日里训练出来的兵力可要荒废了。” “等等,明天夜里我们攻清洲城。再怎么羸弱的织田信长,若是清洲被攻打了,总会做出些有力的反应吧。诸位,明日都等着好好享受你们的军功吧!” “之后我们要在那里驻留上两三日,在清洲城好好欣赏一番明月、歌舞。” 不知不觉中,太阳隐了起来。 午时下刻左右,白昼骤然暗沉。因为喝得尽兴,谁都没有在意天气。 一阵风吹过,帷幕的一角被高高吹起。哗!哗!雨水夹杂而落。电闪雷鸣。义元以下的各位将领都还沉浸在杂谈哄笑中,得意地想象着明晚登清洲城的情景,自负地吹嘘在自己眼中信长是如何不堪一击。 就在义元的帷幕中嘲笑声一片的时候,信长已经带领队伍从相原村中间穿越太子山,逼近义元营寨了。 太子山并不是什么高大险阻的山。是覆满了橡树、麻栎、榉树、冷杉、木蜡树等各种树木的杂木山。原本只有樵夫才到这座山上来,没有像样的道路。五千人马在其间行进过急,山谷间树断草折,崖石飞舞。 “若是不便骑马,就扔掉马匹,若是旗帜绕木不便行进,就扔掉旗子。大家加把劲儿,我们要直接攻入今川核心军队,直取义元的人头。轻车简从,冲入敌营后,要速战速决,一鼓作气,竭力拼杀。不要贪功,故意做给人看的功勋就不算功勋了。今天就让信长和大家痛快淋漓地拼一场,让八幡神明鉴证什么是真正的织田武士。”信长叱咤道,就像吼啸着前进的暴风雨的前驱一般。 午后的天空流动着墨色,变得阴暗。山谷间风起云涌,树木就快被连根拔起,吹到大海中。 “就快到田乐狭间了。过了这个峡谷,那边山阴对面的山脊便是。都做好拼死相搏的准备了吗,不要给世代子孙留下耻辱!” 信长身后紧跟的队伍为军队的主流所在。虽有两千兵,可有部分落后于队伍,有部分零散行进,没有规整的队形,不过大家的心和耳朵都在不断向信长的声音靠拢着。 当信长再次喊话,他的声音已变得嘶哑,不太听得出说的是什么了。但将士们不再需要明白是什么意思,他们只要知道自己还有信长的带领就好。 这时,豆大的雨点如同枪头般横扑过来,击得面颊、鼻子有些疼痛。因为还伴有卷起树叶的疾风,都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拍到了脸上。像要撕裂整个山间的雷鸣声响起,天地瞬间变成一色,暴雨泛着白色的烟雾。阵雨过后,峡谷底部和山崖上处处急湍,浸在浊流中的脚终于露出水面。 “啊,在那里!”藤吉郎扭头望向被雨水淋个透,如同刚出水的鲤鱼一般、眉毛滴着水的足轻部下吼道。 看到今川的阵地了。那里布着几十个濡湿的营帐。 下方是峡谷,那边是田乐狭间的丘陵,只需一跃的距离。 正看着,己方的甲胄人影已经冲杀过去。 每个人都拿着长枪或大刀。 “轻装有利!”大家大多按信长所说,将头盔扔到身后,不带任何旗子、饰物,只携一柄武器。 在钻过丛林,沿山崖草地半滑着冲向敌人阵地的士兵上方,不时有青白色的雷光闪过。白色的雨,暗色的风,天地晦暝。 “冲啊!” 藤吉郎呼喊着,冲下峡谷,向对面山坡奔去。他的部下滑着、跑着,跌跌撞撞地紧随他的左右。与其说他们在一往直前地奔向血战,不如说藤吉郎的小队是在心神不定间被自然而然地卷入了战场。 白雨·黑风 雷鸣的时候,义元的帷幕中正在畅快地把酒言欢。为防止烈风的吹袭,重石压住了四方的帷布。 “这样暑气也算是能一扫而光了。” 大家觥筹交错,笑着,饮着。 原本打算在傍晚前行至大高,现在大家都只顾在警戒自己不要饮酒过量,唤出军旅疲乏的同时,美美品酒。 有军需部的杂兵来报:“饭食做好了。” 是啊,是该主公进膳的时候了。幕将们放下酒杯,望着杂兵来往端来膳食。 锅上、饭笼上、席上、铠甲上闪映着哗哗落下的大雨的光亮。 “啊,这……” 注意到这险恶的天气,大家开始变换筵席的位置。 这营帐中围有一棵需要三个人才能抱得住的樟树。义元因为忌惮大雨,特意选择找了树荫搭下营帐。 “这里的话……” 人们慌慌忙忙地将义元的坐席、食物搬到树干旁。樟树在烈风中吼叫着,连根部都有些松动了的样子。不管是旧叶还是新叶,很多都如尘埃一般飞舞下来,撞到帐内各位的铠甲上。军需部的薪柴烟尘在风的作用下,低伏于地面,朝原本就有些喘不过气来的义元及其幕将的眼鼻扑来。 “请暂时忍耐一下,这就让他们挂防雨幕布。” 一名幕将大声唤起杂兵,可却迟迟未收到回应。白白的雨幕,树木的呼啸,差不多攫取了这边的一切声音,他的声音也不例外。只能依稀听到吐着炊事烟雾的军需部那边传来的劈柴声。 “足轻长!足轻长!” 这位幕将打算冒着雨跑出去,掀开幕帘的同时感觉到有一些异样的声音涌来。 强烈的呻吟声、大地的声音、兵器碰撞的声音。 暴风雨不仅击打着暴露的皮肤,连义元的头脑都被搅得一片混乱。 “呀,什么?怎么回事?” 不知发生了什么的幕将们困惑不已。 “是出了叛徒吗?” “是内乱吗?” 将士们无意识地赶紧围着护住义元,拿起长枪、大刀,警戒起来,“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 织田军如潮水般奔进幕中,幕外远近也有织田军冲来。 “敌人!” “是织田军!” 义元军惊慌失措地呼叫着,薪柴的余烬飞舞着。 义元站在樟树后,一时失语。被染得黑黑的牙齿紧咬下唇,依然不能相信眼前的事实。 围在义元身边的有幕将庵原将监、外甥同苗庄次郎、侍卫大将落合长门、近侍长泽田长门守、斋藤扫部助、关口越中守等。其他还有牟礼主水、加藤甚五兵卫、四宫右卫门佐、富永伯耆守等旗本。所有铮铮将士的面庞都僵硬了。 “谋反吗?” “是谋反吗?” 最初将士们反复地大吼着。 见到无一人回答,营中只是“敌人敌人”的叫声此起彼伏,将士们不由得想到,“难道是……?” 继而怀疑起自己的耳朵。 可是,没用多久他们便看清楚了跃动的织田武士的影子,听到了尾张乡音的怒吼。有两三名已经盯到了这边,“是骏河公吧!”边唤着,边修罗一般挥舞着刀枪冲杀而来。 义元的将士们见状,“啊,织田的兵,是织田的突袭!” 他们终于明白了事态的严重性。 这比夜间遭遇突袭要狼狈得多。他们原本看不起信长,现在大白天的,趁着烈风,信长方这些敌人居然公然攻入了营帐内,而且,自己这边压根就连人家的脚步声都没有听到。 其实,本营内的幕将们之所以能够如此安心,无戒备,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认为自己这方有着坚固的前卫。松井宗信和井伊直盛二将事前已屯扎于距这个山丘仅十町的地方,以一千五百名左右的士兵严守着阵地。 然而却在未收到前卫传来的任何有关敌人来袭情报的情况下,发生了这样的事。也难怪义元以下、营中的幕僚们会在看到这狮子般迅猛的敌影后,误认为是发生了内乱,毫无准备地狼狈至极。 信长是如何避开义元的前卫部队的?他其实压根就没有走那前卫部队所在的地方,而是率兵横穿太子山,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奔田乐狭间。 呐喊声起时,信长自己也挥枪与义元幕下的士兵战成了一团。被信长刺中的敌方士兵恐怕还不知道与自己过招的正是信长。 杀退两三名敌人后,信长继续向营帐冲来。 “在樟树那边。”见有臣下超越了自己,勇猛直前,信长喊道,“不要让那骏河公跑了。他应该就在绕樟树搭建的营帐内。” 信长是通过看地形,凭直觉这样认为的。观望山势,可以很自然地了解主将的驻扎场地,而且一座山一定只有一处这样的场地。 “啊,主公!” 乱军中,有人一见到信长便扔下带着血迹的长枪,伏跪而下。 “是谁?” “犬千代!” “哦,犬千代啊!快请起!快请起!” 雨水、暗风扫着地面,泥水横流,天空如同黑夜一般。 裂断的樟树枝、松树枝打向大地。树梢的积水不断滴到义元的盔甲上。 “老爷,那里……那里!” 旗本山田新右卫门,近侍岛田左京、泽田长门等,四五名将军如盾牌一般围绕在义元身边,从一个幕帐避到另一个幕帐。 有紧追其后的织田方武士大叫一声,“骏河公休走!”不依不饶。 “大胆,什么人?”斋藤扫部助顶枪相迎,只听这位织田武士喘息着报道:“我乃信长公的臣下,前田犬千代!” “哦,在下今川家的世袭家臣斋藤扫部助!” 扫部助应道,同时迅猛推出长枪。 “来吧。” 犬千代一个闪身躲了过去,瞅准时机,使手中没来得及重新握好的长枪打到了扫部助的头部。 只听得一声头盔响,扫部助两手触地趴在了地上。 “高井藏人!” “四宫右卫门佐!” 耳边又传来今川方敌人的声音。犬千代掉转枪头时,被脚下不知是敌是友的横躺着的尸体绊了一个踉跄。 “木下藤吉郎!” 是藤吉郎的声音。犬千代微微一笑。风雨打在这笑靥上,使人不管看什么都是泥土色,不管看哪里都是鲜血。 拼力站稳脚跟,身旁已经既没有敌人也没有战友了,有的只是死尸叠着死尸。雨继续啪嗒啪嗒地下着,他们穿着红色的武者草鞋,在血河中蹚行。 他们刺倒了一名自报姓名为庵原将监的人,再继续前行。牙黑浆首领在哪儿,骏河公的首级在哪儿,风在叫,雨在叫。 听说父亲将监战死了,义元的小姓庵原庄次郎豁出性命去拼杀,亦牺牲于众织田武者中。 关口越中守、富永伯耆守等今川军中有名的猛将也同样不辱武者之名地战死了。 当然,织田将士中伤者也不少。但伤亡人数还不足今川军的十分之一。 在行军途中,拜于信长马前、加入阵营的甲州流浪武士桑原甚内不知在什么地方被敌人扯去了上半身的铠甲,只剩下腰以下的铠甲和护腿甲。他半赤裸着,握着滴着血的长枪,以樟树为中心,十步、二十步地四处奔走着,嘶哑着嗓子呼喊着:“骏河公,大将义元是哪一个?” 恰巧此时一阵烈风将一处幕帘卷起,露出一个把红底锦缎对襟有袖扎的衣服穿在铠甲下面的人。他头戴八龙头盔,出现在电闪雷鸣下。 又听似义元的声音道:“我没关系,赶紧赶紧,义元的身边不需要人。” 他在非常严厉地骂着围在自己身边躁动不安的幕僚、旗本们。 “休要惊慌失措,快点退敌,他亲自来献首级了,真是万幸。对信长那家伙杀无赦,别管我,快去迎敌!” 不愧是三军总帅,义元比谁都更快了解了形势。他对这些只顾着绕在自己身边或左或右,无意义地吼叫的将士们感到非常气愤。 被义元这么一训,他身边的将士终于有所觉悟,啊的一声,真正投入到了战斗中。 望到几名武士踏着泥水移动开了,藏在暗处的桑原甚内跑来用长枪掀开了湿淋淋的幕帘。 “……呀?” 义元已经不在了。 一名武者都没有。 营帐中的被打翻在地的饭食,在雨水中泡得发了胀,四五根尚未燃尽的柴火一味地冒着烟。 “看来是更快一步跑了!”甚内想,他迅速劈开一个个幕帘搜寻着。 “对了,置马的地方!” 徒步肯定跑不了,一定会去牵马的。可在这幕帘重重,又四处乱军的营内,哪里是放置马匹的地方呢,完全没有头绪。 况且在这样的刀光剑影中,受惊的马不可能再老老实实待在某个地方了。 “藏到哪儿了呢?” 甚内竖起长枪,饮下几滴从鼻端滴下的雨水,使干渴的喉咙好受一些。 他突然无意间发现有武者在眼前不远的地方拼命地牵着一匹不听使唤了的青毛驹。 金箔镶边的螺钿鞍上垂着像要燃起来一般的绯红色流苏,银白色的马辔,紫白色的缰绳。 甚内眼睛一亮。 不错,这是大将的坐骑。马被牵动着向一处松树林中移动着。那里也撑着些幕帐,只不过有部分已经倒塌了,没有倒塌的部分在风雨中泛着波浪。 甚内一跃,“哪里跑!” 义元正在那里。 家臣在离他还有一些距离的时候,就慌张报知马牵来了,义元正要转身出帐。 “骏河公,织田家的食客桑原甚内来取你性命了,看招!” 伴随着凌厉的声音,一把长枪直奔义元。 义元一闪,一个转身带动松仓乡大刀划过。 “坏了!”顺势后退的甚内手中只剩下四寸左右的枪杆。 “卑鄙懦怯的家伙,就打算这么背对着堂堂报上名来的敌人吗?” 扔掉断枪,甚内吼着,拔出腰中的钢刀,再次向背转着身的义元劈去。 “居然敢对主公造次!”今川方的平山十之丞从后面扑上来。 十之丞被啪的一下摔在积着雨水的地面上。 “你这家伙!”同侍今川方的岛田左京又从旁边横砍向甚内。 甚内忙躲,不想被十之丞抓住脚踝,一个措手不及,死于左京刀下。 “主公!主公!一刻也别耽搁了,赶快离开吧。我们军队乱了方寸,敌方势头正强。虽然不甘,可还是先暂且离开吧。” 气喘吁吁的岛田左京满脸鲜血,几乎让人辨认不出面目。浑身是泥的平山十之丞也跳起身来,一同劝道:“还是快快动身吧!” “啊!”有位身穿黑线串缀铠甲,头戴黑头盔的姿态不凡的男子出现在眼前。 “参见治部大辅义元公!在下织田公的家臣,服部小平太。” 义元还没来得及后退,这位名叫小平太的男子手中的朱柄大长枪便紧接着呼啸着刺了过去。 “好狡猾!”岛田左京赶紧挺身挡在前面,然而刚举起大刀便被刺死。 平山十之丞刚移步,也被小平太凛冽的长枪刺中,倒在左京的尸骸之上。 “站住,哪里逃!” 电掣般的长枪紧追义元不舍。 义元绕着松树林跑了一圈,“好大胆子!”边喝着边举起松仓乡大刀,怒视小平太。 “哼!” 长枪刺入义元侧腹部铠甲。好在铠甲制造得好,抵挡了不少,义元又刚勇,再开口喝“小子”时,义元挥刀将长枪一刀砍下。 小平太并不慌张,道了声“无妨”,扔掉剩下的长枪柄,欲赤手上前扭打。 “大胆狂徒!”义元屈膝,弯身,挥刀横扫跳过来的小平太的膝部。 这拼力的一刀割裂膝部铠甲的同时,与膝部铠甲碰出火花。小平太的骨头都从石榴般翻开的伤口中露了出来。 “啊!” 小平太支撑不住坐在地上。义元也向前倾倒,带着头盔的头部撞在地上。再次抬起头时,“毛利新助秀高!”有自报姓名的士兵扑向义元头部,与义元一同扑倒在地。 义元一挣扎,刚刚被长枪刺伤的伤口喷出血来。 “啊!” 被压在下面的义元咬住毛利新助秀高的右手食指。直到被割下首级,发紫的嘴唇和黑黑的牙齿间还夹着白色的手指。 虹 是自己这方胜利了,还是敌方胜利了? 后来又发生了怎样的战斗? “哦,这里是哪儿?”藤吉郎深吸一口气,苏醒过来,向四周吼道。 “……?” 没有一个人知道他们这是到了哪里。他这个队长手下有十七八名足轻生还,可都是一副茫然苍白的面孔。 “……咦?”藤吉郎仔细倾听。 已经雨过天晴,风也停歇了,艳阳在云的断层间露出眉目。 田乐狭间的凄惨哀号、电闪雷鸣都随着雷阵雨消失了。现在就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样,只闻蝉鸣切切。 “列队!”藤吉郎号令道。 足轻排成横队。 大体数了下人数,三十名成员只剩下了十七名。其中还包括四名连队长藤吉郎都没有见过的足轻。 “喂,第四位!” “是。” “你是哪个队的人?” “在下是远山甚太郎将军的手下。在田乐狭间的西边山崖战斗时,不慎跌落,与本队失散。恰巧遇到追赶敌人而来的这队人马,便加入了进来。” “这样啊。那第七位呢?” “是。在乱军中不知怎的偏离了自己的那一队,加入到了木下队长您这一队来。不管在哪一队,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我都会坚持战斗!” “对,说得好!” 后面的人,藤吉郎没有再继续问下去。 “也许自己队中不见了踪影的士兵,有的是战死了,有的也混入到了别队之中。”藤吉郎想。 乱军中不只士兵会偏离自己的队伍,木下队中的那些人其实已经脱离大部队,脱离主部队浅野又右卫门长胜率领的大军,成了走失的孩子。 “看来是分出胜负了。”藤吉郎念叨着,引领部下沿原路返回。 浊水由四方的山上向河川中汩汩流淌。水中、崖上躺着无数的尸体,藤吉郎不由得觉得自己能捡下这条命真是奇迹。 “我们胜了!败的是敌人。看,这些地上躺着的都是今川军的人。” 藤吉郎对部下说道。根据路上看到的敌人的尸骸,他看出了敌人主部队溃逃的路径。 “……是。” 部下士兵们只一味应承着,还都没有真正恢复意识,连唱凯歌的力气也都还没有恢复。这些脱离了主部队的只有十七八名的迷路士兵们,他们心中的彷徨、担忧是让他们从精神到身体上依旧筋疲力尽的主要原因。战场突然变得如此安静,是不是信长的主要部队已经全部覆灭了?自己会不会不知何时被敌人悄悄包围上,也成为这众多死尸中的一员?这是他们最担心的。 这时,田乐狭间的高地上传来“哇、哇、哇”三声震撼天地的欢呼声。 这欢呼声中夹杂着故乡的味道。 单凭这三声“哇”便能分辨出骏河人和织田武士,它带给人的感觉是不同的。 “是获胜军,是我们胜利啦!快赶过去!” 藤吉郎说着赶在了前头。 “哇!” 一直跟丢了魂儿似的足轻们终于打起了精神。 我们还活着。 我们胜利了。 他们争先恐后地随藤吉郎奔向传来欢呼声的山丘。 “啊——哈!” 到了半山腰,有人叫住了他们。 藤吉郎问道:“是自己人吗?” 那边也问道:“前面的是哪一队,在下传令使中川金右卫门。” “我们是浅野又右卫门长胜的手下,足轻三十人的木下队。”藤吉郎将手摆在嘴旁,呈喇叭状,大声说道。 听到这儿,中川金右卫门跑下山崖小路,“是足轻的木下队吗?部队的其他人都已移到间米山了。浅野将军应该也撤去了那里。快点过去吧!” “谢谢!此次合战结果如何啊?” “当然是我们大捷!没听见刚刚那胜利的欢呼吗?” “猜到了,再确认一下。” “骏河军完败,逃脱了,义元公的首级已经取得,就不要再追赶了。全军现在暂且在间米山阵地聚合。” 传令使中川金右卫门传达了这些后,便欲迅速赶路,掉转马头,又扭头问道:“西边的山间还有其他掉了队的咱们的人吧?有没有看到其他人?” “没有,没有。” 藤吉郎在远处摇摇头。中川金右卫门加鞭离去,继续寻找脱离落队的自己人。 间米山在田乐狭间稍向前的地方,位于大泽村的一个小部落内,是座低圆的小山。 放眼望去,从这座小山到部落的人家聚集处之间,黑压压地都是自己这方部队的人。没什么华丽阵容,三千余战兵一个个都是满身泥巴,满身血水。因为风雨停息,太阳高挂,又渐渐热了起来,有薄薄的白雾从三千武者的身上升起。 阵地上有村民们送来的水、芋头、大饼。战马也吃上了草料和胡萝卜。 “浅野将军的队伍……” 藤吉郎挤入众武者中,寻找着自己的大队。触碰到大家沾着血迹的铠甲,他觉得脸上很是无光,自己也打算无怨无悔地大战一场的,却最终没能立下什么拿得出手的战功。 终于回归了大队,站在战友之中,藤吉郎才真正切实感受到“胜利了!” 同时也为爬上小山也望不到敌方大军而感到很是不可思议。 不多时,清点出聚在小山上信长面前的敌方首级有两千五百余。其中包括义元的首级。 相对敌方的两千余战死者,己方的牺牲也不小。传令使四处寻找传令,仍有几十个将士不曾归来。 不过单从数量上看,这点牺牲又算是小巫见大巫了。 敌方中战得最为悲壮惨烈的是井伊直盛的部队。直盛部队是离田乐狭间义元本部十町左右驻扎的负责警戒的前卫部队。因为暴风雨,完全没有发现信长军突破警戒线。 待到知晓本部骚乱时,义元的首级已被割下。出于自责,直盛的将士们进行了最为奋力的死战。最终见大势难以挽回,直盛于乱军中自尽,直盛以下的战士也都要么战死,要么自尽,无一人活着走出战场。 除此以外,还有很多士兵英勇而有气节地迎来最后时刻的敌人,让人久久难以忘怀。 “我们赢了他们!”可武士的心无法只停留在胜利的雀跃上,他们默默地追思着那些壮烈的敌人,眼前时时浮现他们忠勇的身影。 “真是令人惋惜的敌人!” “算是死得其所了!” 觉得自己的明天也会是这样吧。不管怎么说,首先要庆幸自己属于胜利的一方。 “我们有个好主公啊!”他们心中愈加敬仰自己的主公——织田信长。 信长自己也是满身血泥,正在间米山中腰休息。有数名足轻在不远的地方手持铁锹挖好了大坑,坑旁堆着高高的土堆。 两千首级被一一检视后,扔入坑中。信长合掌而视,周围将士都肃然默立。 无人念佛诵经。 不过他们按最高礼法埋葬了武士。就算是小人物的首级都要恭敬对待。在这森严的气息中,处于幽玄的生死之境的人们不禁都反思着自己的人生,作为武士的人生。 所有人都自然而然地合掌于胸前。土被重新覆上,又添新土,堆成坟冢。仰望天空,一弯美丽的彩虹悬挂。 有一队侦察兵归来,是在田乐狭间溃败后,前往大高侦察的队伍。大高有三河的松平元康作为义元的先锋活动着。因他攻下鹫津、丸根二据点的麻利手法,信长将他视作最不容忽视的敌人。 “听闻义元战死后,大高阵中一时惊慌失措,数次派出侦察兵。不久,了解事实后,他们恢复平静,准备撤回三河。未见有战意,估计他们是打算待到夜间撤回。” 听到这样的报告,确认了残留在鸣海的敌方冈部元信的动静,信长宣告凯旋,“好,回师!” 太阳还没有落山,薄薄的彩虹愈加浓烈。他的鞍旁系着一颗作为送给国中民众的礼物的首级。不用说,是今川治部大辅义元的首级。 将首级悬于热田的宫社前后,信长轻身下马,“信长来神前报告了。”说着向神佛前走去。 凯旋的将士们也都在宫的中门处叩首于黑色的大地。 摇铃声远远传来。 神宫中的树林被篝火映红。雾气与熏烟之上,宵月明亮。 信长献一匹神马入神宫马厩。 “返师清洲!” 部队再次急急赶路。 尽管身上的铠甲很沉重,身体疲劳得像棉花一般,骑在快马上,踏着月下小路归程的他们还是像换上了宽松单衣一般轻松愉快。 清洲城下,热田町上,热闹非凡。千户人家张灯结彩,街上焚烧着篝火,每家檐下都立着出来迎接凯旋将士的老人、孩子、年轻姑娘。 “欢迎归来!” “欢迎归来!” 随着部队的归来,狂热的人潮拥向街道。肃然的铁甲队伍向城门前进着,女子期待从中找到自己的丈夫或恋人,老人盼着能见到自己的儿子。可当马上的信长出现在人们的视线内,“啊、哈!” “国主!” “我们的国主!” “信长主公!” 欢呼声、喊叫声混杂一片。大家似乎立马忘记了一切,对他们来讲,信长比自己的儿子、自己的丈夫更重要,是胜于恋人的恋人。 “今川治部大辅首级在此,这是信长今天给大家带回的礼物。从明天起,你们再也不用担忧国境了。就打起精神好好工作,好好娱乐就好了!”面对庶民们的欢呼,信长边前行边对聚集在左右两边的人群说道。 入城后,信长欣然道: “好了,好了。现在最想好好泡个热水澡,吃开水泡饭。” 沐浴时,信长定下了对参加今日合战的三千余将士的赏罚。 随即很快向林佐渡、佐久间修理二人下达旨意。 赏梁田弥二右卫门沓挂城三千贯的领地,信长亲自下达赏赐旨意。另外,对服部小平太、毛利新助秀高等二十余名将士的赏赐信长也口头传达,由林佐渡、佐久间修理做记录。 关于军中小人物的功绩,很少有人注意到,信长却都看在眼里。 “允许前田犬兵卫重新出仕。”信长最后说道。 这个消息当天夜里就传达给了犬千代。因为全军都已进城了,只他一人还在城外等信长的赦令。 对藤吉郎没有任何赏赐。藤吉郎也没有觉得自己此次能获得什么赏赐。但他在这一天时间里收获了无比宝贵的东西。那便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跨越生死界线的珍贵体验,信长带领他认识到了战争的微妙、人心的把握等,他了解了真正的大将所应具有的气度和才干。 “真是有个好主公啊!继信长主公之后,我也算是个幸运儿了。” 他自此以后,不再仅仅将信长当作主公仰拜,还暗自将信长当作老师,潜心学习信长的长处,努力克服自身的孤陋浅学与愚钝。 葫芦花之门 世事变革的速度,时而会令人咋舌。可表面上却总不似那般风起云涌的样子。 桶狭间一战的大捷,确实有十余日让清洲城陷入兴奋的旋涡,再加上盂兰盆节、夏祭一齐赶到,城邑一时哗然。然而不久返回常态后,铁匠铺里依旧传出锤音,桶屋檐下依旧传出叩桶的声音,马厩内则稀稀疏疏地切着马粮。一切如常,每个人又精神饱满地开始各自的劳作。烈日下的城下町街上,很少有人闲逛,道路干巴巴地泛着白。 “木下队长!”有人唤道。 “嗯。”藤吉郎正在午睡,听到有人唤他,在床上抬起头答道,“谁啊?” “我是志村家的。” “啊,是对门的夫人吗?” “冰镇了些手工制作的拉面。” “又送来东西了,真是不好意思!” “笊篱也带来借给您用了,就放在厨房了。您吃时再用清水过一下就可以了。” “权藏!权藏!” “没有见到您的家仆。” “不见权藏吗?那侍女呢?” “拿着针线,在厨房睡着了。” “哎呀哎呀,主人睡觉,连猫都睡了。那笊篱我随后再还回去。请代我向你丈夫致谢!” 话很亲切,却是懒洋洋地趴在床上喊出去的。 在城内会受人白眼,在这桐田的组屋一带,他是很有人气的。比起男主人,他很受夫人们的欢迎,比起夫人们,他更受女孩子们的欢迎。 不过有漂亮女儿的家庭对独身的他是怀有颇高警惕的。因为他总是即使当着女孩儿父母的面,也满不在乎地邀请女孩儿来说话。这让他很是无聊、苦恼。 说到无聊,已经有五六日没什么事可做了。信长吩咐他让他陪同出趟远国,这几天做一下出行准备,顺便休养一下,十日之内出发。出发前没事尽量不要外出,同时注意保守秘密,不要对他人讲。 于是他这些天一直在家待命,也没什么好准备的,就是整日和权藏、侍女待在家里。 “让陪同他出趟远门,主公的这个出行好奇怪。要去哪里呢?” 起身后,藤吉郎迷迷糊糊地想着。不经意间,他望见庭垣上爬上了葫芦花的枝蔓,转而想起了宁子。 虽说有出行命令前不让随便出门,晚风拂起时,藤吉郎还是会偶尔沐浴更衣,去宁子家门前看看。最近不知为何,羞于拜访宁子家,而且若没有什么要紧事,贸然前去拜访,会被宁子双亲看透心思。所以,藤吉郎每次只装作碰巧路过的样子,来往于她家门前,看上一眼便回来。 宁子家的庭垣上也开着葫芦花。昨晚去时,窥望到宁子的身影,现在眼前这葫芦花,让他想起昨晚宁子那比花儿还白皙的侧脸。 “您醒啦!” 随从权藏回来了。 权藏赶紧打了一桶井水,提到藤吉郎独坐的庭前,“我来洒一些水吧,今天格外热。地都快干裂了。” 不足百坪的狭小庭院被洒了几桶水。 “对了,权藏,厨房有邻居送来的拉面。” “好的,回来的路上遇到对门的夫人,听说了。” “你去哪儿了?” “据说有被追捕的犯人出现在职人町的街上,町里人乱成了一团,我去看看。” “消息够灵通的,总是去町上瞎起哄。什么犯人,是盗贼吗?清洲城下出现盗贼,还是挺少见的。” “不不,不是的。您知道在职人町有个名叫锔横丁的陋巷吗?” “嗯。” “在那个巷角的酒屋,第二间涂柿漆黏合的纸屋,以及同一排的黑漆帽屋、漆器工匠店工作的人,包括捆柄艺人们居住的大杂院在一夜之间成了空院,所有房间都空了。” “嗯?” “天明时,那一带顿时乱了,经查那锔横丁中的大杂院里的人都是通过稻叶山迂回过来的美浓的间谍。在对附近的其他人进行盘查时,发现两三名可疑人员,想绑了他们细细审问,没想到他们冷不防地持凶器反抗,伤了百姓、差人五六人。不过最终还是被抓住了。当时情形可真是异常混乱啊!” “美浓的间谍都居住在一个大杂院里了吗?” “不发生这样的事情还真不知道,敌国的人居然在城下筑巢而居,还悠然地来往于美浓间。” “哈哈哈,彼此彼此。权藏,告诉侍女烧些沐浴的水。” “您又要出去啊?” “这段时间每日赋闲,不出去走走,吃的东西都消化不了。” 不多时,薪柴的烟雾从厨房冒了出来。洗过澡后,换上帷子,穿上草鞋,藤吉郎推开庭院木门向外走去。 这时,刚好有城内的小差役登上门来,交给藤吉郎一封召见书。藤吉郎赶紧返回屋内,匆匆重新换身服装,急奔林佐渡的私宅。 在家老的私宅,藤吉郎直接从林佐渡那里领受到了几日来一直等待的命令,内容是: “明早卯时前整理好行装,赶到城下西端街道口的富农道家清十郎宅内。” 其他内容去了就明白了。 主公微服去远国,还让自己同行,不用多问,藤吉郎也大体明白几分主公的目的。 “恐怕一时半刻回不来。”藤吉郎很想去同宁子道个别。夏日里的弯月隐隐照着归途,真想看看宁子啊,哪怕一眼都好。 每次想到这儿,都禁不住心烦意乱,生出许多烦恼。 心中的烦恼驱使他加快脚步向宁子的家走去。像窥视深闺灯火的不良男人一样,藤吉郎在宁子家垣外一阵徘徊。 因为这一片是弓组的长屋区域,来往的人大多认识。所以藤吉郎便留意着附近的足音,以便万分小心地顾忌着不被宁子的家人发现。 这胆小怯懦的样子,本是十分可笑的。就是藤吉郎自己看到别人这个样子,也一定会投去轻蔑的目光的。可是现在他顾不上什么男人的脸面,或万一不小心被人发现的后果了。 “宁子怎么样了?” 他所挂念的只是这样单纯的事情。当从垣间窥得宁子的侧脸,窥得她晚间的生活剪影,知道她还好,小小的心愿也就算满足了。 “这会儿在沐浴化妆吧,要不就是在和父母团坐吃晚饭?” 藤吉郎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已经在宁子家垣外徘徊三趟了。夜间偶尔会有一两个人从这里进出。若是自己贴墙根窥看的时候被熟人从背后叫上一声,该成个怎样的大红脸啊! 比起这个,藤吉郎更担心的是,在犬千代退出,宁子的父亲又右卫门答应重新考虑,好不容易事情有了些进展的时候,自己将这一切亲手破坏掉。 现在,一定要管住自己。宁子的母亲、宁子都已经定下心意了吧。只是父亲又右卫门还在犹豫。在这样的考虑中,女儿和父亲,妻子和丈夫都无法简单达成一致意见,相互磨合着,宁子的婚姻一事,一时陷入僵局。 在这个时候,若像之前一样毛躁地厚着脸皮贸然提出“请把宁子嫁给我吧,请定下婚礼的日期”,不但会侵犯又右卫门作为父亲的威严,招致他的反感,还会磨灭宁子和宁子的母亲偏向自己的好意,若是她们有了变化,一切就无法挽回了。 前两年有犬千代这个劲敌在,若是消极地等待,完全不会有机会,所以需要拿出全部心智与热情去争取。直到这个威胁到自己恋情的对手将宁子拜托给自己去往他国,一切缓和多了。桶狭间合战后,虽然犬千代重获主公原谅,回归城内,但他已不再像从前一样接近宁子家了。又右卫门所苦恼的“与犬千代的口头婚约”也就自然不存在了,现在应该没有多大的障碍了。 “没必要着急了。现在需要静下心来等又右卫门心情好一些,有了好的契机再说。” 藤吉郎非常清楚自己该怎么做。可是这种聪明的思虑,和他那愚蠢的窥墙角的心理是分别行动的。 房间内蚊香熏烟袅袅,有陶瓷的声音从厨房传出来。好像宁子家还没有吃晚饭。 “哦,在干活儿。” 藤吉郎终于在微明的厨房窗口发现了心目中的妻子宁子的身影。 “肯定是个能持家的女人。” 在这种偷偷地避着人的情况下,藤吉郎也想到了这些。 宁子的母亲在叫她,她的回答声清亮亮地钻进藤吉郎的耳朵。藤吉郎走开了,因为有人通过。 “温柔,能干,这样的女子,中村的母亲也会喜欢的。她定会善待身为百姓的婆婆,我的母亲。” 藤吉郎在陷入恋情苦恼的同时,想着未来的远大事情,“耐贫苦,不虚荣。看重自己的丈夫,是丈夫身后的贤内助,还会包容我的缺点吧。” 藤吉郎想到了方方面面。 关键还容貌清丽。 除了这个女子,再找不到合适的妻子人选了。他想着想着不由得胸口膨胀,一阵悸动。呼,仰望繁星,长出一口气。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绕长屋走了一圈,不知不觉中又回到了宁子家门前。 这次宁子就在院中。藤吉郎从葫芦花的藤蔓中看到了拎着水桶向井边走去的宁子。星光细碎溢下,宁子的面庞在花明中依然显得那样白皙。 “连侍女做的事情,都帮忙,那双勤劳的手还会弹筝……” 藤吉郎真想早一天将这个媳妇领回家,给中村的母亲看。他那倾慕的面容,就差流口水了,脸凑向墙垣,看个没够。 从井里提水的声音响起。可宁子并没有将水桶提起,而是扭头望向自己这边。 “啊,被发现了吗?” 正想着,只见宁子离开井侧,向木门这边走来。藤吉郎的胸口就像突然被放在火上炙烤一般,燥热地颤动起来。 “……?” 宁子打开木门,向外面环视时,藤吉郎已经飞快地跑开了。 当跑远了,要拐弯的时候,藤吉郎回头望了一眼,宁子依旧讶异地在木门外立着。 “……”在用怨恨的眼神望着这边吧,藤吉郎甚至这样想。 明日卯时就要启程远行,主公不让对外泄露此事,也就是说也不能对宁子提起。 知道宁子还好,走到这里,藤吉郎便又恢复了常态。他一溜烟跑回家。睡觉时,只剩下什么烦恼都没有的鼾声。 随从权藏总是起得很早,“主人,请您穿衣吧,到起床的时间了。”权藏坐在枕边唤醒藤吉郎。 藤吉郎嗯地应了一声,迅速翻身起来洗涮、吃饭,准备出行。 如此麻利、充满活力的起居状态,可以说是受了信长的影响,也可以说他本身就是个急性子。 “出门了。”藤吉郎连侍从都没有告诉自己要去哪儿。离卯时还差一些时间的时候,他赶到了城下西端街道口,富农道家清十郎的住处。 <hr /> 注释: 敌国巡游记 “呀,猴子啊!你今天也一起同行吗?”站在富农道家清十郎家门口的乡下武士向他打招呼道。 “呀,犬千代!”藤吉郎一副意外的样子。 犬千代也来了这件事倒不足以让他有什么惊异的,主要是犬千代的服装穿得实在太过于反常了。 发髻因束扎方式分为大小,还带有绑腿,不管怎么看都像是从穷乡僻壤走出的乡下武士。 “这是怎么回事?”藤吉郎问道。 “一起出发的人已经差不多聚齐了,快点进去。”犬千代向门卫一般自顾自地说道。 “那你呢?” “我被吩咐暂时做门卫,随后过去。” “那我先进去了。” 道声“打扰了”,藤吉郎进入门内,不过很快便在庭院前种植的树木处停住了脚步。他在犹豫该走通向庭院的路,还是走对着入口的路。 富农道家清十郎的宅子在藤吉郎眼中也是座非常少见的老宅子,无法想象它是吉野朝以前建的,还是更久以前的。能从中看出兄弟姐妹一大家子在一起生活的大家族制的遗风,到处都是长屋、独栋房子,门内有门,路中有路。 “猴子,这边。” 庭院门那里又出现一名乡下武士向他招着手,仔细一看,是池田胜三郎信辉。 进去以后发现,虽然衣服颜色不同,已有二十名左右的家臣一色呈乡下武士打扮聚在里面了。藤吉郎因为早就接到命令,在打扮成乡下人这点上,也毫不逊色。 “……啊呀!” 中庭边上有十七八名山伏正在休息,他们也由家臣中强壮的武士乔装打扮而成的。 中庭另一边的小坐席上坐着的则是信长。因为是微服出访,他看起来就像是道家人的族人。藤吉郎和同僚们坐在了一起。 “为什么要微服?” 问谁谁都不知道。 有人窃窃私语道:“主公这次只带精壮的家臣,乔装成乡士的样子,还以为又是悠然的旅行。来了一看,不是那么回事,主公居然如此严肃、秘密地等待侍从的到来,看来真的是要去远国啊。目的地是哪儿,有没有人听说什么?” “详细的我也不太知道,前几天,被召去林佐渡大人府上时,听说是去京都一带。”有一人说道。 “啊,京都!” 大家哑然。 且不说去那里有多危险,信长决定去京都,一定是因为有了什么大志、谋划。到底此行的目的是什么,大家被更大的讶异笼罩。 藤吉郎暗暗独自点头,“果然如所料,果然如所料。” 在信长有进一步命令前,他索性在宅子的菜园内溜溜达达地踱起步,时不时地伸手招招屋顶上的小猫。 又过了几天,信长与身边的乡下武士,以及远处护行的山伏等一行人终于出发了。 “我们是东国的乡间武士,与叔父、外甥、朋友一起过䴙䴘湖,去花之都游览,以满多年夙愿。”信长终于轻松地说道。 所有人都藏起在桶狭间时显露出的那样凌厉的目光,言行上变得悠闲、粗犷,变成了东国武士。 住的地方从道家清十郎那里转移到了早就联络好的京都外的腹带地藏家。山伏们则分散着住进了附近的农家、便宜客栈。 “接下来的微服行走会是怎样的呢?” 藤吉郎怀着极大的期待和兴趣观望着信长的行动。 信长去京都时,有时叫上藤吉郎,“猴子也一起。” 有时则叫别的侍从跟随。 不用说,每次出门都打扮成质朴的乡野人,戴着压过眉梢的遮阳笠。侍从最多带四五名。虽然在远处还有几名打扮成山伏模样的武士保护着,但若有人认出信长,要刺杀他还是很容易的。 “今天咱们就游览一番。”有时他会这样说上一句,带着随从完全放松心情,在京都的人群中,沐着街土尘埃走上一天。有时又会出人意料地在晚上突然出行,前去公卿堂上密谈些什么,然后再迅速回来。 一切都按信长所想行动。年轻的侍从们根本不知道信长为什么冒着危险行走于乱国的巷间。 藤吉郎也不可能知道一切事情。不过他按信长的方式,趁此游览的机会,学习了解到了很多。 “京都也变化很大啊!”藤吉郎时而在心中默默感叹。 四处漂泊贩卖针线的时候,他曾来这里采购过京针。掰着指头算算,距那时不过六七年时间,这皇城地界的世态就发生了非常巨大的变化。 虽然室町幕府还在,十三代足利义辉已徒剩将军名号了。 管领细川晴元也同样已尽丧实权。就像古池一般,这里的人心、文化停滞不前。所有的东西都给人一种末期感。 实际上的主权者代管领三好长庆为老臣松永弹正久秀所左右,丑态与无能毕露,实施着暴政。民众常背后自嘲地说:“我们还没有落伍。” 时代潮流究竟会流向何方,每个人的心里都在揣测。享受着流光溢彩的浮华的同时,难以抑制的阴郁也四处充盈着。 得过且过、毫无方向感的生活,无可奈何的浊流。 若说政权机构中的三好、松永不足以依赖的话,管领以外的,世称将军家同伴的山名、一色、赤松、土岐、武田、京极、细川、上杉、斯波等这些大名又如何呢? 他们也都在各自的国土为同样的问题烦恼。京都是京都,将军家是将军家。他们更多在自己的国境、管辖范围内,为诸多杂事疲于奔命着,无暇考虑大的世间,顾及其他。 来到这样的京都,藤吉郎用心看着,用心听着。 朝廷的衰微比想象中更甚。 从庶民的闲谈中便可得知,御所墙垣已破败,连卫士的影子都看不见,松鼠、野狗时而钻进钻出。内侍所房顶可以漏进雨水,泄进月光。到了冬天,御衣的料子都是缺的。诚惶诚恐地谈论着这些事的庶民们的忧虑可想而知。 据说有人曾在十二月中旬拜谒公卿常盘井大人时,愕然发现常盘井大人连能穿出的旧衣冠都没有,在夏季单衣上裹着蚊帐出来相见。 近卫殿那里也是,在一年一度的举行仪式的日子都没有什么像样的东西可以招待宾客的,有的只是盛放于三宝中的小豆饼之类的食物。 皇子的居所、亲王家的宫殿都是若有若无的状态。皇室的土地,远国的就不用说了,山科和岩仓一带的御田、御林都已被民间武士或叛乱的乡士糟蹋,颗粒无收。各国缺乏矫正弊端的大名,也没有惩恶扬善、讨伐罪逆的司法者,倒是对庶民中弱者的田地了如指掌。 信长恰在这个时候来京都微服私访。 哪一国的大名都不会想得到。 挺进京城,夸示自己的三军霸主地位,强求圣旨,胁迫将军、管领,称雄霸道,不仅仅是刚刚遭遇挫败的今川义元的奢望,天下割据各国的大名豪杰都怀有这样的野心。但独身上京,谋划将来这样灵活大胆的行为,除了信长,不会有第二个人做得出。 信长在三公九卿府邸的秘密往来,无疑为今后的政治基础撒下了胚芽。 他最近还几经周折通过三好长庆见到了十三代义辉将军。 自然,去三好家宅邸时也是东国武士的打扮,而且是在三好家改换礼服后,去的室町柳营,所以完全没有被任何人发现什么端倪。 室町的柳营简直就像一处绚烂的废墟。它向人们彰显着足利十三代的将军们是如何过着享乐、奢华的生活的,是如何独善其身的。 义辉将军见到信长说道。 “是你啊,信秀公的儿子信长吧?” 声音无力。 有近侍跟随,形式上的礼法也都周全,可全无精神,很容易就能感觉出他这个将军并无实权。 “是信长。” “允许我进行叩拜,与您结识!”信长说道。叩拜而下的信长将周围的人驱得远远的,气势压过上座的人,声音孔武有力,“您认识父亲信秀吗?” 义辉将军点点头,“认识。”并讲述了与信长的父亲信秀的渊源。 那是在皇居严重荒废、以朝廷名义向诸国豪族下诏征收皇居修缮费用时的事情。 当时响应诏令的大名少之又少。诸国战乱不断,各国都一心只为保存自己,显现出极端冷漠的一面。 “这是在皇天皇土的国家发生的事情吗?”朝臣们也只是望着漏风漏雨的皇居,徒自叹息。 时值天文十二年冬季,信长的父亲信秀正处于四面临敌的最苦的境地。以稀少的领土,微弱的兵力抗衡那些强敌,顾得了这边顾不了那边。 可就在这样的情况下,接到诏令后,信秀马上派出使者上京,献上四千贯文,还和其他志士共同商量完成了夯土墙、四足门、唐门等的修缮。 “尊父不仅仅是尽忠天皇,更是武人中少有的敬神。” 看来今天义辉将军的心情很好,对初次见面的信长打开了话匣子: “伊势神宫的内宫自古都是每二十一年翻新改造一次。可自应仁之乱后,任凭神宫败落,这事鲜有人问津了。尊父信秀见此情形,为神宫改造费了极大的心力。尊父的仁德很令人难忘!” 义辉是若无其事地闲谈一般讲述着自己所知道的事情,而闻者信长则默默在心中更增加了一分对亡父的追慕与爱戴,时不时地俯首缅怀着父亲。 比起别人,信长拥有较强的自信,比较坚信自己,所以离开了父子之爱,父亲在他心目中算不上是很了不起的武人。可随着自己在这个世间的一步步前进,他渐渐发现父亲牺牲眼前利益为他做的长远谋划在不断地发挥着作用。尤其是近来愈来愈深刻地体会到父亲的深谋远虑与大爱。 比如说父亲为了儿子的经营,特意提拔平手中务等良臣,使其辅佐自己。现在尤其庆幸身边能有这样的良臣。 还有前段时间的桶狭间大捷。当时以为是自己孤注一掷换就了成功。之后仔细想来,今川的上京计划是早在父亲生前便开始筹备了的,父亲信秀为此拼力几次,在小豆坂等战场挫今川方的锐气,多年来父亲同时一直注重训练士兵,培养他们坚强的意志。 正因为有父亲的遗产,自己才在田乐狭间一举获胜。自己身为主公的时日尚短,德行尚浅,若单凭自己发俸禄养出的兵,若没有织田家的过往,恐怕当时再怎么将生死置之度外,再怎么向士兵高喊让我们拼死一战,都无济于事吧。 战争结束后,取得胜利后,信长时常独自静静想到这些。现在没想到义辉将军又提到父亲的遗德,不由得更加感念父亲,想来现在义辉同意见自己也是父亲的缘故。 闲谈的最后,“这次只是微服上京,尾张的乡下人也没什么稀罕的特产,请笑纳。” 信长献上一份手信清单,告辞准备退下。 “等等。” 义辉将军叫住信长,说马上就黄昏了,邀请他吃过晚饭再走。并吩咐将席位移到筵席间,赐酒。 面前有座处处凝聚着东山义政的雅致与风流的庭院,绣球花花色的日暮黄昏中,濡湿苔藓的露水在灯光下闪闪发光。不论在什么场合,即使在上司、长辈面前也毫不受拘束的信长,面对双手捧着奉上的酒壶,小笠原流的料理,颇有掌故的饭菜,依旧是一副不拘小节的样子。 “再来一杯!”信长的杯子被倒满。 “是”,他坦率接受。 “不要客气,请多吃些。” “多谢!” 简单道谢后,信长便放口大吃。 也许觉得客人的食量太惊人了,义辉将军望着信长。 看腻了谄媚与虚礼的将军,见到信长这个样子,想着也许是因为他年纪还轻,难道乡下人在京都吃什么都觉得是美味吗?一种优越感不由得升起。 “信长。” “是。” “怎么样?我这里的厨师。” “不错!” “美味吗?” “对我们这些粗俗的人来讲,什么样的料理都是寡有盐味的,像这样没有味道的料理,信长还是很少吃到。” “哈哈哈!可以理解。要不要喝些茶?” “从小就懂得该喝的是开水之类的,长者玩的什么茶道,不是兴趣所在。” “看过庭院了吗?” “看过了。” “觉得怎么样?” “觉得小了些。” “小?” “很漂亮。就是比起信长站在乡下清洲的小山上望到的……” “看来你什么都不懂啊,哈哈哈,总是有这种不成熟的想法,改改这天真烂漫的一面吧。话说回来,那你爱好什么呢?” “弓箭。除此以外什么都不懂。若遇什么叛乱,从尾张出发的信长能在三日之内穿越美浓近江路的敌地,到达御所的墙垣。在这种诸国混乱如麻的情况下,王城之地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遭遇变故。若能记住信长,将是信长之幸!” 信长说罢微微一笑。 义辉将军从这之前未曾谋面的人口中听到这样很少能听得到的话,一时不再作声,只凝视着他的笑脸。 信长是趁乱世消灭了被将军家派去守护地方的斯波家,擅自取代了国主地位。这是十分冒犯将军家权威的做法,原本该一句,“竖子!什么东西?”将他踢到问注所去。 可最近根本没有什么大名往这里靠,信长的来访在一定程度上是抚慰了深感孤寂惆怅的将军的,这种情况下,将军倒是愿意和他说说话。 谈话中,原本以为信长会隐晦地争取个官职、位阶,可信长并没有表示出这样的意思,稍作停留便爽直地退出了将军府。 在京都停留了三十日左右后,信长匆匆下令准备第二天的归程。 山伏、乡下武士装束分开投宿的侍从们赶紧忙着进行相关准备。是夜有本国尾张的飞马传书送到: 主公离开清洲后时有谣言四起,归国途中万务小心。 不管是出伊贺伊势路归国,还是经由江州、美浓归国,都要经过敌国。 伊贺有素年劲敌北畠家,美浓有斋藤。返回时根本无法避开这两个地方。 “选择什么样的路径,可保无事呢?干脆考虑乘船走水路如何?” 当夜家臣们在信长所客居的土豪家碰头商议路径,可一时半刻讨论不出个结果。 这时,池田胜三郎信辉从里面被当作信长起居室的房间冒冒失失地走了出来,“还都没睡啊?” 一名侍从因他的莽撞作色道:“我们在商量要事,你居然来一句还都没睡啊,真是无礼!” “在商量要事啊,怪我不知情。是什么要事?” “在主公身侧护卫,居然能说出这么悠哉的话。晚上有书信送到,知道吗?” “听说了。” “为防归途中的不测,我们正伤透脑筋商议走哪一条路归国比较合适。” “哈哈哈哈!不必为这个费神了,主公自有决断。” “啊,已经有所决定了?” “上京时人数太多了,比较引人注目。归国时只四五名随行就可以。家臣们各自选自己觉得合适的路径回去。” 侍从们哑然,暂且待到天明再作商议。 天刚刚微亮,信长便向京城外进发了。正如池田胜三郎信辉所说,主公留下打扮成山伏等模样的二三十名家臣,让他们自由归国。 跟随的人只有四名,池田胜三郎信辉算是其中一位。最感到光荣的是木下藤吉郎,他也被选入其中。 “这太过简行了!” “没问题吗?” 剩下的家臣们不安地护送信长到大津附近,在那之后,信长他们租了驿道的马匹,通过濑田大桥向东边走去。 几经关卡,都未遇到什么阻碍。信长事前向三好长庆乞要了写有“管领家家人,下东国者”的通行文书,每到关卡,便会拿出来出示给负责的差役。 <hr /> 注释: 菊信 即使在偏僻的乡村草屋,最近也颇为盛行品茶之风。 因为世道变化太过剧烈,充满血腥味儿,人们反而追求起“静谧”来,渴望借品茶的片刻远离嘈杂,渴望一个喘息的机会。 这原本是在东山殿的奢美和无聊中产生的充满贵族趣味的行为。不知从何时起,作为过去的某种象征,东山殿的足利文化竟开始蔓延到草民之中,变成了非常受欢迎的平民化的、生活化的追求。 最初热捧这“动”的生活中的“静”的一瞬,热捧这种雅境的是过着血雨腥风的日子的武士。近来,各地出现的专门以此为业,称流称派的茶人们,将茶道又带到了草屋檐下,使其在坊间广为流传。 不知是跟谁学习的,宁子也大致懂些茶道。 与独自练习弹琴、让悠悠琴音飘扬垣外不同,点茶也别有一番风味。最主要的是父亲又右卫门爱好喝茶。宁静的清晨,濑户黑茶碗中飘出清香四溢的茶香,再加上父女和睦的场景,这是多么温馨的生活。 “庭院里花草上的露水明显地多了起来,菊花的花蕾还那么紧。”站在外廊上,望着只有十坪的院子,又右卫门嘀咕道。 “……” 宁子正在炉前拿着茶勺从茶釜中舀着沸水。当沸水打破屋内寂静,如同从泉口中涌出般被汩汩倒入茶碗,宁子微微一笑,转过身去,“外边坪上的菊花已经有两三朵绽放花香了。” “是吗,开花了吗?今天早晨拿扫帚清扫的时候,没注意到。花也是,若是将它放到庸俗之人的檐下,会觉得无趣,变得冷淡吧。” “……” 茶刷搅拌茶粉的声音在宁子的指间唰唰唰地发出。随着又右卫门话音的落下,她的面颊涂上了一层羞赧的绯红。 又右卫门并没有注意到这些,他靠近茶碗,用心品尝。心情因为美好的清晨变得畅快。 再望望庭院,想到冬天来了,万木皆枯,庭院中将别有一番风景时,突然又想到: “女儿若是嫁往他家了,将不会再饮到这样的茶……” “打扰了……” 小拉门的外面有人走了过来。 “七曲殿吗?” 见到妻子,又右卫门将茶碗递给宁子,“给母亲也点一碗茶。” “不,随后吧。” 只见七曲殿手中拿着一个信匣,说是刚有使者送来的。又右卫门接过信匣,放在膝上打开盖子一看,“咦?”又右卫门一副诧异的样子,“主公的堂兄弟,名古屋因幡守大人的来信。怎么回事?” 又右卫门赶紧站起身来,漱口、净手后拿起书信拜读。若是主公的族人的话,虽说是信件,也要像面对其人一般,有礼有节地对待。 拜读过后,又右卫门望着妻子,“信使呢,还在吗?” “在。他说给个口头上的回复就行了。” “不不,那太失礼了!拿笔墨来。” “好的。” 又右卫门又迅速修书一封,返给信使。 信的内容让妻子七曲殿很是挂心。主公信长的堂兄弟名古屋因幡守居然特派信使给末臣送来信件,这是极其少见的事。 “到底什么事?” 又右卫门也似乎还在困惑。信中的内容非常轻松,既没提到什么密事,也没有诸如“特别拜托”之类的言辞。 我今日一日在堀川的闲居闲读。亲自栽种的菊花在这好日头下,清香阵阵,只可惜无人共赏。不知你是否有空。如果方便的话,静待来访。 只有这短短两行文字。可不应该只是读书赏花这么简单。又右卫门并不精通文墨,也不是什么附庸风雅的人,连自家门前的菊花他都未曾注意过。若是弓上有了灰尘,他倒是会很介意,至于菊花,他会毫不留意地将它们踩在脚底下。 “不管怎么说,去看看。七曲殿,帮我拿衣服来!” 又右卫门站起身。七曲殿和宁子在左右帮又右卫门整理好衣襟,系好带子。 “走了。” 站在明亮温暖的秋阳下,又右卫门回头向家望了一眼,宁子和七曲殿正在门口目送他。又右卫门朝她们微微一笑,宁子和七曲殿也露出微笑。又右卫门转身大跨步走去,有弓组的同僚从庭院、窗口向他打招呼,他回着招呼通过。 哪里的宅院都依旧是一副清贫、质朴的景色。又右卫门行走间,望着这些宅院,祝福着织田的家臣们永远健康平安。家家都多子多福,包括弓组的长屋宅区,家与家的墙垣上四处搭着被晾晒的襁褓。没有亲生子嗣的又右卫门想到自己那一直当作女儿般抚养长大的侄女不觉已到了妙龄,“自己的家里快该有孙儿的襁褓了。” 当然,又右卫门只是自然而然地想到这里,这并不让他觉得特别感慨兴奋。他倒更愿意将更多精力放在自己的腿脚身手上。前不久田乐狭间一战上,丝毫不打算落后于他人的他,最后虽然留有遗憾,但绝没有放弃在以后的机会中驰骋疆场、青史留名的志愿。 “……哦,已经到了。” 在城下町的堀川边,他见到了将要拜访的闲雅的小房。这座房子原是一间小小的寺院,被信长的堂兄弟因幡守改造成了自己的另一处宅子。 用大门口的撞木撞了一下访钟,有侍从出来接应。 名古屋因幡守见到又右卫门这么快就来了,非常高兴。“啊,来了,今年虽然依旧战乱,我还是偷出雅兴种了些菊花,随后咱们去菊田里看看。”他非常坦率地招待着又右卫门。 但毕竟因幡守是主公的亲人,“是、是!” 又右卫门谦恭地远离席位。同时心中费解地琢磨着到底是什么事。 “又右卫门,不用那么拘谨。坐下吧!” “是。” “在这里也能望到菊花。赏菊不仅仅是看它的花,更要赏其中的精髓。将花儿展示给别人,并不是为了向人炫耀,而是为了分享欢乐,因别人的喜悦而喜悦。能在这样的好天气下,嗅到菊香,也是一种君恩啊!” “是啊。” “我们此刻更加能深切体会到我们有一个好主公。桶狭间那场战争中的信长主公的身影,终生难忘。” “恕在下冒犯,那一天的主公,我认为是人类之上的武神的化身。” “不过,身为臣下的我们做得也很好啊。你们弓组,那一天都成了长枪队吧!” “正如您所说。” “有与今川交锋吗?” “蜂拥奔到那边的小山时,在敌我不清的混乱中听到了已取到首级、骏河公已被斩杀的喊声。后来得知,是毛利新助秀高。” “你那一组里有叫木下藤吉郎的吧?” “是的。” “犬千代呢?” “他以戴罪之身,请求跟在队伍后面,进行了战斗。在战场上,回来后,我还都没有见到他,他得以重新出仕了吗?” “是的。你还不知道,前两天他陪主公去了趟京都,现在已经平安归城,在城内供职了。” “去京都,主公怎么也去京都了?” “现在说来也没关系,主公带着三四十名侍从,包括自己都打扮成东国武士的样子,在那里待了四十余日。那段时间主公装作在城的样子,瞒着所有家臣。” “哈!”又右卫门就像那些事后知道真相的家臣们一样,大吃一惊。 “走吧,带你去菊田看看。” 因幡守说着起身走到檐下。鞋石上放有新草鞋。又右卫门像侍从一般跟着因幡守走向庭院。因幡守讲了许多关于自己对菊花的苦心经营的故事。包括从长出嫩叶到开花这段时间,自己是如何无论风雨朝夕像照顾孩子一样细心呵护菊花的等等。 “听说你有个爱女叫宁子,是独生女吗?”因幡守问道。 走回檐下,重又坐入席间后,话题转移为女儿有没有谈婚论嫁的打算,若是独女的话,是不是打算招上门女婿之类。 哈哈,又右卫门明白了,原来这次叫他来是为了谈宁子的婚事。没想到主公的亲人会跟他谈起这件事,又右卫门觉得无比荣幸。 “您所问到的宁子其实不是我的亲生女儿,是养女。她原是从播州龙野移居到爱知朝日村的木下七郎兵卫家利的女儿。他家有一男二女三个孩子,我们领养了这个女儿。木下七郎兵卫家利祖上是平相国之孙维盛一脉,杉原伯耆守的十代末孙,拥有不错的血统。”父亲的爱女之心想包也包不住,又右卫门高兴地叙述起来。 因幡守点点头,“血统是一方面,听说她是一位性情非常好的姑娘,经常听人说起她。” “过奖过奖。” “是无论如何都要继承姓氏的。” “是这样想的。” “那这个上门女婿,因幡守来推荐一个如何?” “……是。” 又右卫门屈身叩拜,心中有些犹豫。突然涉及到这件事,反而有些迷惘。 因幡守就像没注意到他的迷惘一样,自顾自地说道:“我有一个不错的女婿人选,你就放心吧,不会错的。” “不胜惶恐,实属有幸。归宅后,会将您的这份厚意也转告给贱内。” “可以商量一下。我说的这个女婿人选碰巧和宁子的亲生父母家同姓,叫木下藤吉郎,你也知道他的。” “啊……”又右卫门错愕失声。虽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自责不已,却无法掩饰巨大的意外感。 “你的意思如何?” “是。这……” 又右卫门没再说出什么,当日毫无结果地告辞了。他想问为什么,怎么回事,很多问题,可因为对方与主公的血缘关系,无法继续追问。 回到家里,他的妻子正焦急地等他回来。听他说了这件事,妻子七曲殿有些责备他没有立即答复的样子,“就接受了吧,我也觉得这是件好事。姻缘不是一朝一夕修来的。和藤吉郎的事,既然一次次地到了这一步,说明他们宿世的缘分不浅。不要因为是主公亲人开口,你即使不得已答应了也心不甘情不愿的,想想,既然主公亲人都能站在中间撮合这件事,说明藤吉郎他是有自己的长处,有前程的。明天就答复了那位大人吧。” “我得问问宁子怎么想的。” “这不是她提出的吗?” “嗯……我得问问她的心意现在有没有变。” “什么事宁子不轻易开口,她既然说了,做了决定,不会轻易改变的。” “……” 又右卫门在担心女儿的归宿的这份爱意中,踌躇良久,似乎还只是在原地打转,他不禁有些无力感。 藤吉郎最近完全没有露脸,还在想他是不是忘了这件事,现在又再次出现在这个家庭中。 第二天,又右卫门没再耽搁,去了名古屋因幡守那里进行答复。 一回来,妻子便说道:“有一点还真是搞不懂,没想到因幡守大人会提出藤吉郎和宁子的亲事。” 妻子一看丈夫的笑颜,便略知了几分外面的事情。看来事情进展顺利,丈夫的心结打开了,宁子的问题终于能迎来光明了。 “今天我下决心问了因幡守大人,怎么会突然提起为宁子推荐夫婿这件事,因幡守大人似乎不好说的样子,再三追问下,原来是因为犬千代进行了拜托。” “啊,犬千代拜托因幡守大人……拜托因幡守大人做宁子和藤吉郎的媒人!” “前段时间陪主公微服上京的途中说的。信长主公该是对这件事也多少有所耳闻了。” “这……真是不胜惶恐!” “是啊。旅途中闲来无事,犬千代、藤吉郎等在主公面前不避讳地谈起了宁子的事情。最后他们推出让因幡守大人做媒,想办法满足藤吉郎的愿望。” “这么说犬千代是没有意见的。” “犬千代事后也去了因幡守大人那里拜托此事务必尽力。他是没问题的,看来完全不用担心他那里了。” “那么今天有明确答复因幡守大人吗?” “嗯,说这件事就拜托他了。” 又右卫门的某些忧虑烟消云散,挺起了胸膛。妻子七曲殿也说:“这下可安心了吧。”他替丈夫、替女儿长出一口气,高兴着。 在另一间不远处的板顶房子里,宁子像往常一样做着针线活儿。她拿出了祖母一代传下来的窄袖便服等衣服,拆出旧线,将旧线团成团,并浆洗被分开了的一块块的布料,将其重新缝制成厨房衣物。 有时,宁子也会独自一人在房间内弹会儿古筝。古筝和琴弦都已经有年头了,又右卫门每次听到琴声都会嘀咕上一句:“该买新的了。” 可凭现在的家计状况,是给女儿买不上新琴的。除非再有一场仗打,能在战场上取了某位名将的首级。 现在,上门女婿又要来了。又右卫门和七曲殿定下这件事后,在了却一桩心事的同时,焦虑感随之而来。 贫困归贫困,事情还是要准备的,之后到底怎样了呢? 日子走过了旧的一年,到了永禄四年。战云依旧翻滚,世事并没有因为一个家庭停滞。婚嫁一事中途一再遭推迟,时光荏苒,转眼又过了夏季,到了秋八月。 事情定下来后,这位上门女婿如黄鼠狼被切断了道路一般,不见了踪影。直到八月三日这个良辰吉日,浅野家的宅内终于举行了花烛盛典。 新郎 “咦,怎么心神不定的?”藤吉郎咕哝着。这是因为他没忙到份儿上。 随从权藏、侍女、前来帮忙的人都忙得团团转,只有他自己家里家外地闲踱步。 “今天是八月三号吧。”他心里不断确认明摆着的日期。 时而打开壁橱看看,时而躺在被窝里,就是沉静不下来,做什么都不能专心。 “要和宁子举行婚礼了,我要成上门女婿了。好不容易盼到今夜,怎么就难为情起来了呢?” 婚礼的事情定下来后,藤吉郎一反常态,在家中侍从面前都显得非常害羞,不自在。近处的夫人、同僚什么的送来贺礼时,藤吉郎总会红着脸说些照顾自己面子的话: “不,这……只是简单办个婚礼。觉得自己现在成家尚早,可对方催得太急,不得已。” 因为外人,包括他的同僚并不知道是犬千代退让,并亲自拜托主公亲戚名古屋因幡守出面活动,藤吉郎才得以最终实现愿望,因此他们只议论纷纷地说:“听说是因幡守大人打的招呼,而且那又右卫门大人也是愿意的。看来猴子还是有点能耐的。” 没有出现什么不好的声音,都是给藤吉郎抹金的话。不过藤吉郎心里真正在乎的还不是这悠悠众口。他将自己的婚事第一个通知了中村的母亲。本想亲自跑过去,将攒在心里的话,新娘的出身、人品等等当面跟母亲详细聊聊,可母亲说过,在自己出人头地前她还生活在中村,不要为她而分心,不要担心她,要好好侍奉主公。 “还不到见母亲的时候,还不到见母亲的时候。” 藤吉郎抑制住渴望马上见到母亲的冲动,依然通过书信告知了这次这件事。 母亲那里也再三遣来了信使。每次不管是书信,还是托信使带的口信,都掩饰不住母亲那高兴的心情。尤其让藤吉郎稍感安慰的是,在他的出仕状况以及他将和正统武家的女儿结婚,媒人还是信长主公的堂兄弟的消息为村里人所知后,村里人看待他母亲和姐姐的眼光完全变了,变得敬她们三分。这让不能在母亲身边尽孝道的他安心了许多,也让他感觉到一些近似荣归故里似的荣耀。 “主人,帮您梳好发髻吧。” 权藏拿着梳子坐在他的后面。 “呀,要梳发髻吗?” “今夜您可是新郎。头发这样可不行!” “简单弄一下就行了。” 打开镜盖,立好镜子。 镜中映出藤吉郎严肃的面庞。头发的梳理很是下了番功夫。他自己也拿着笄,时而抿抿发鬓,一会儿向上梳些,一会儿向下梳些,很麻烦。 梳好头发,藤吉郎走进庭院。附近的夫人和侍女们正在厨房忙着烧洗澡水。门口那里又来了前来道贺的客人,权藏慌忙跑了出去。 “啊,快到日暮了。” 已经能在桐树的树梢上看到发白的星星。作为新郎,他感慨万千。 沉浸在巨大的欢喜中的同时,又隐隐感到有些寂寥,因为中村的母亲不能前来分享他的这份欢喜。 “欲望是无穷的,这世界上还有多少人的母亲已不在世了。”他自我安慰着。 虽说分开了,母亲还健在。而且这分开是母亲为了让自己专心奉公,是为让自己今后能大展宏图,是怀着美好的期望的分开。好希望能早日迎来那一天,将母亲接过来。 “我其实算是幸运的人了。”藤吉郎在辗转思绪问又发自内心地感喟道。 从小不管经历怎样的逆境,他都从没有认为过自己不幸,今天更是如此。经常听到那些不走运的人说,为什么我要生在人世间,没有比这更糟糕的世道了,有像自己这么生来不幸的人吗等等,人似乎总是容易认为自己是那最不走运、最不幸的人。藤吉郎还从没有这样想过。 在逆境的日子里,他也总是欢乐的。打败逆境回首往事时,更是觉得愉快。 今年才二十六岁的他可以预知到今后前途的多难,却不觉得会有什么能让自己像小孩儿般哭鼻子的过不去的坎儿。无论怎样的困难,他都会努力克服,不用特意给自己打气,这是他心中磐石般坚定的想法。现在似乎都可以望到待风平浪静之时,自己该有多么幸福欢乐。越有波澜,人生越有趣味。 但当城内的年轻人聚到一起议论“我将来在天下会占据什么样的位置”“生为武士就要百世留名,有生之年要成为一国一城之主”之类的话题时,他从没有卷起衣袖说过什么豪言壮语。他还没有考虑过这些事情。 他一直以来想的就是过好普通人的生活,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做侍仆的话,要做好侍仆的工作,管厨房的话,要管好厨房,管马要管好马,除了做好本职工作,他别无他求。 也许正因如此,不管在什么岗位上,他都是不可缺少的人。虽然受到了很多诽谤,比较容易中奸计,但到最后“还是不能少了他”。 这一点,连清洲的重臣都轻易改变不了。尤其是最近,信长也渐渐认可了他的才干,所以虽然位置依然还很低,但有了主公的认可,他更可以安心尽力做好奉公了。 从这方面来讲,他和宁子结婚时,其实也可以将中村的老母亲迎过来了。只是浅野家提出女儿不嫁过去,他只能做上门女婿,现在迎接母亲还不是时候。 而且,且不说祖先,母亲是百姓。他不想让这样的母亲感到拘谨、羞愧。藤吉郎想到这点自语道:“再有一两年。” 泡进洗澡水里的他,今夜特别仔细地清洗了一番。 沐浴更衣完,回到家里,家里已经挤满了人,差点分不清到底是不是自己的家。到底都在忙什么呢,去客间去厨房四处看了一眼,藤吉郎便坐到房间的一角,赶着蚊子,与己无关般地旁观起来。 “快把新郎的怀纸、要带的东西都放在衣服上!” “已经收拾好了,扇子、印盒什么的都放到一块儿了!” 有人高声吩咐着,有人回答着,四处忙乱。 是哪里来的夫人?哪里来的女子?哪里的男主人? 不是那么十分熟识的人也都像亲人一般为他忙碌着。屋里屋外到处都有人新郎、新郎地喊着。 “啊!修筑城墙时的麻脸木匠领头师傅也在!还有泥瓦匠的夫人也来了!做炭薪奉行时熟识的山里、乡里的乡亲们也都来了!大家都惦记着自己!”孤零零地在角落里赶着蚊子的新郎,见到这些熟悉的人,打心眼里高兴。 对入赘、娶妻这些的烦琐规矩比较执着的老人们也在其中指点着,“新郎的草鞋这不是都磨破了吗,不能穿旧草鞋,找新的来。一到新娘家里,他们的侍女便得把他的鞋脱下来,拿到里屋去。今夜岳父大人得抱着他的一只草鞋睡觉,这是自古传下来的规矩,是留住上门女婿的意思。” 另一个老婆婆又道:“除了松明,还要准备油烛,点明后,找纸罩罩在烛火上面,新郎持着它去新娘家。新娘家那边应该也准备油烛,在新娘家迎接新郎的同时,新郎将手中的烛火转移到新娘家的油烛上,要保证那烛火三日三夜不熄,供奉在神棚中——明白了吗?谁跟着新郎去,记着这件事!” 他们就像自己的孩子要成为新郎一般热心亲切。藤吉郎的母亲不在身边,可他可以依赖这些老人家,就像母亲在身边一样。 这时,乱哄哄的房外有人郑重说道:“使者来啦!新娘那里派来的初读仪式使者来啦!” 紧接着,一名附近的夫人小心翼翼地捧着泥金绘的信匣走进门来,“新郎在哪儿啊,不会还在沐浴吧?” 藤吉郎在檐下的一端应道:“在这儿,在这儿!” “啊,在这儿啊!” 这位夫人恭敬地呈上信匣,“是新娘那里送来的初读文书。看来武家是很遵循传统规矩的。新郎也写上一封信送回吧,这是规矩。” “写什么呢?” 眼前的夫人只是笑着将纸张和笔墨递到藤吉郎面前,什么都不说。 书信往来、结婚当天初读书信的入赘仪式是从平安时代传下来的,近年来因为多战乱,男方又少有能写者,为了不使男方为难,渐渐地这个仪式已经很少见了。 但关于武家的婚礼,足利义满将军时特别进行过非常烦琐的规定,现在比较传统的武家家庭还是照做的。 新郎这里没有对这些事情上过心,原本以为只要人去了就行了。 没想到又右卫门夫妇派来了初读仪式使者。 “这,写些什么呢?”藤吉郎拿着笔很为难。 他从未深入学习过读书写字。在村里做寺小僧时,在茶屋奉公时,他都没觉得自己的字比周围一般人差,所以尽管事实上字差得拿不出手,他也从没自卑过。 只是不知该写些什么好。 终于,他写道:此夜是开心的一夜,新郎就要前去与你誓守终生。 写好后,藤吉郎拿着信展示给给他拿来笔墨的夫人,“夫人,夫人,这样可以吧?” 这位夫人觉得怪怪的,但也说不出什么,“可以吧,可能……” “你也从你丈夫那里收到过这样的信吧,不记得当时写了什么了吗?” “忘记了。” “哈哈哈哈!这也能忘记,这么大的事。” 初读信使回去了。有人招呼饼做好了。作为饯别,大家坐在一起吃饼、喝酒,恭贺新郎。 院中马匹的背上都装饰着蓝布、红布等。安排马驮上当夜的饼和信给中村的母亲送去后,新郎道:“好了,准备一下。”华丽的麻料上衣、裙裤、扇子等很快送到新郎面前。 “拜托、拜托!”新郎举起手让帮忙的女子帮他穿好。 天空中高高地挂起新秋八月的月亮,立在门口的松明红彤彤地冒起熏烟。一切准备就绪。 一匹被装饰得漂漂亮亮的被牵着的马,两根长枪。新郎穿着新草鞋步行在后面。 最前面有两三个人持着松明。没有贝桶、屏风箱、唐柜这些华丽的婚礼行李,只带着一个铠甲柜,一个衣服箱。作为当时手下有足轻三十人的入赘武士,这样的行李没什么抬不起头的。 藤吉郎其实暗地里还有些小自豪。这些来给他帮忙,作为随从陪同他的人,都是非亲非故的人,自己也从未拜托过他们。真的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同他一起为今夜的婚礼高兴,为他筹备忙碌。 虽然自己没什么奢华的物资,但却有这么高的人望。 弓组的长屋今夜每个门口都红彤彤地亮着。因为又右卫门家的喜事,长屋的所有人家都敞着门。有的人家门口焚着篝火,有的则由家人手持油烛和又右卫门家一同翘首盼着新郎的到来。 抱着孩子,拉着手等新郎到来的人,明亮亮的火光,一片热闹景象。 终于有几名孩童从对面街头跑了来欢叫道:“来啦,来啦!”“见到新郎啦!” 孩童们的母亲叫过孩子,让孩子安静些。明月的月光轻柔地洒在路上。孩童们刚刚的欢叫声为新郎开了道,此刻所有人都避开道路,肃静地等待着。 路口被铺染上了红色。 两根松明转了过来。 后面跟着新郎官。被牵着的马匹上看来还装饰了铃铛,走起路来铃铃地发出金琵琶一般的声音。铠甲、衣物箱、两根长枪、四五名随从,在这个长屋里的人的眼中,也还不算太寒碜。 再看新郎藤吉郎,一副很值得人称赞的新郎官的样子。身材矮小的他并没有盛装打扮,但穿戴整齐,给人很舒服的感觉,完全不像某些诋毁言论说的那样不标志,那样傲慢无礼。 若让当夜站在长屋墙边、门口看到新郎通过的人坦率说说自己的感受,估计回答都是一样的吧。 事后,夫人们都议论说:“是个平常人,做宁子的丈夫不算不合适。” 附近的武士们也说:“是个平常人。” 也就是说,不算没有男子气概,也不十分出色,将来不会格外地成功,但作为弓组家庭的女婿也不算不合适。 “到了!” “新郎入内!” “恭喜恭喜!” 等在又右卫门家门口的亲戚们,热热闹闹地迎接藤吉郎。新娘家的侍女赶紧用新郎从家里一路小心带来的油烛烛火点燃自家的油烛,并将被点燃的油烛拿到了里面。 随从和随从在门口相互打招呼。新郎什么都没说,迈进了大门。取鞋子的侍女上前取下新郎的草鞋,同样拿到了里面。 “请!”新郎一个人被领到一间室内,他需要在这里等上一会儿。藤吉郎孤零零地坐着。这是座狭小的房子,只有六七间大小。能清清楚楚地听到在隔扇那边帮忙的人的吵嚷声。小中庭的对面便是厨房,那里传出的洗茶碗的声音、煮东西的味道都让你感觉到自己就在厨房的近前。 媒人名古屋因幡守是主公的亲戚,身份又过于显赫,委婉地未劳烦他过来,是他的一位家臣带着妻子来帮的忙。藤吉郎在路上时还好,坐在这里突然感觉自己的心跳声似乎都能传到耳朵里了,还一味地口渴起来。 他们似乎将新郎给忙忘了,藤吉郎独自坐了多时都没人过来。不过不能坏了礼仪,不管有没有人看着,他都端端正正地坐着。 “……” 还好藤吉郎是个不知无聊为何物的性子。原本在这花烛下等着与新娘相会的新郎也就是不该感觉到有什么无聊的,不过藤吉郎不知何时已经忘了自己的新郎身份了,他空想着打发起这长久等待的时间。 此时他的空想不知所终地飞到了一个地方,那就是三州冈崎城。冈崎城今后将会倾向哪边?这是他最近最感兴趣的问题。比起今晚的新娘明早会对自己说什么、会打扮成什么样子这类的空想,藤吉郎更倾向于用心想着冈崎城的事。 会偏向今川那边还是会倒向这里? 冈崎城现在是正在岔路口上。 去年,桶狭间一战今川家大败后,三州冈崎的松平家会像以前一样,依旧靠着今川家的庇护吗?会哪边都不从属,毅然表明独立吗?会和织田家成为友好国吗? 这三条路松平家迟早都要选一条的。 长久以来,松平家都是依靠今川家这棵大树生存的寄生树。现在这大树在桶狭间轰然倾倒了,而松平家还没有足够强大的自立能力,今川家的遗孤氏真又不足以依赖。 冈崎城一定处在烦恼中。 关于其中的形势,藤吉郎不过是通过坊间的谈论、上层的政策略微了解到一些,但却引起了他极大的关心和兴趣,“从这里可以看出松平元康的才干。” 这其中他对冈崎城主元康以尤为好奇的眼光观望着。因为在曾经漂泊诸国的日子里,他曾目睹冈崎城的风土人情,目睹到了他们是如何艰辛地忍耐过多年的困苦贫乏以及隶属于他国的屈辱,更为松平元康那挨到今天的经历所动容。 “生为一国一城之主,却比自己更加艰苦、不幸。” 听说到的元康的境遇,深深地印在藤吉郎的心间。 而且据说这个人才二十岁。桶狭间合战时,他作为义元的先锋,攻陷我方鹫津、丸根据点的手法很高明。 知道义元战死后,他趁夜撤回三河的做法也很好。 在织田阵中,随后的清洲城内,对元康的评价都不错,他成了经常被提上话题的人物。这个元康的冈崎城最终会走哪条路呢?藤吉郎沉浸在了独想中。 “新郎官在这里吗?” 隔扇被打开,藤吉郎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的新郎身份。 “哦,你好。” 进来的是名古屋因幡守的家臣、今夜的代理媒人,丹羽兵藏夫妇。 “有不周之处还请见谅!我们丹羽兵藏夫妇今天代表主人因幡守大人前来充当媒人,有什么事就请吩咐。”媒人夫妇打招呼道。 藤吉郎也点头回礼道:“辛苦了。”表现得非常有新郎的样子。 媒人夫妇赶紧说:“亲戚中有人有要紧事来迟了,所以先让新郎您在这儿稍等了一下,初见面仪式马上就开始了。” 藤吉郎有些着慌,“初见面仪式是什么?” “是新娘的父母和亲戚们与新郎初次见面的传统仪式。现在不同以前,新娘家又家风质朴,所以也就是互相见一面而已,并不拘泥于那些繁文缛节。” 说着,媒人夫人打开拉扇,招呼等在隔壁房间的人道:“请过来吧。” 最先过来的是岳父岳母又右卫门夫妇,“请多关照!” 虽已是非常熟悉的人,但因为是仪式,还是一板一眼地说“请多关照”。 藤吉郎见是他们二位夫妇,更放松了许多,手像要搔头一样扬了扬,认真说道:“啊,请多关照!” “我是宁子的妹妹,丫丫。”眼前的一位十六七岁的可爱的姑娘羞赧地说道。 “咦?” 藤吉郎的眼睛充满诧异,这是位比宁子还漂亮的姑娘。他还不知道宁子还有一位这样的妹妹,这便是所谓的深闺佳人吧。看来武家再怎么狭小,都是深宅高墙啊,都不知道哪里会藏着一朵意想不到的名花。 “请多关照……我是前来结缘的木下藤吉郎。请多关照!” 丫丫用少女的眼光打量了一番眼前这位即将成为姐夫的新郎后,后面紧接着又进来一位亲戚,“我是宁子、丫丫的舅父,也就是她们母亲的哥哥木下孙兵卫家定。初次见面,今后就是一家人了。” 紧接着,“我是七曲殿的姐夫,医师三雪。” “……” 藤吉郎最后都分不清谁是谁的伯父、侄子,堂、表兄弟了。 “亲戚真多啊!” 藤吉郎暗暗思量今后是不是家里会吵闹。不过,骤然多了这么多漂亮的妹妹,能说的伯父、叔母,他心里还是很温暖的。从小身边亲人很少,由守寡的母亲养大的他是很喜欢热闹的。人多热闹,勤劳多欢笑的家庭一直是他梦寐以求的。 “新郎,请入席吧!”媒人夫妇催促道。 他们带着他向正式席位处走去,是一间两间多的不算宽敞的房间。到了那里,新郎被安排到新郎的位置上。 泼水祭 虽已到了秋天的八月,夜晚还是闷热热的感觉。 窗口、檐下处处能感觉到暑气。虫鸣阵阵,夜风习习,灯火忽明忽暗,婚礼席位周围是微暗的。 室内只有八坪左右宽,没有过多的装饰反而显得整间屋子清清爽爽的。展在地板上的草席铺了层凉席。靠里的墙边摆放敬奉着伊弉诺尊、伊弉册尊二神,同时还有一盏御灯和一瓶杨桐枝叶,以及作为供品的饼和酒。 “……” 藤吉郎直挺地坐着,陷入了深思,变得更加严肃认真。 当然,在此之前的一系列过程也绝非儿戏,只是坐在这里他更加感受到了今后为人夫所应负的责任,还有从今以后将成为亲人的那些人的命运也都将与自己有所关联了。在这不可思议的仪式中,他开始重新审视自己。 尤其是宁子是自己所钟爱的女性。原本她可以嫁给别人,是自己通过一定程度上的外力将她争取到了自己这里,改变了她的命运。“今后不能让她不幸。” 不多时,婚礼正式开始,这是场很质朴的婚礼。 首先,新娘宁子在被称为物吉女的负责照料的女性的引领下,无声无息地坐在了新郎旁边。只见新娘戴着假发,发髻上系着红白葛发带,裆长罩衫和带有提花织法的幸菱图案的生绢素服,肩膀处的上部边缘分开在肩两侧,腰带位置呈斜卷状。从袖口可窥见下面的小袖衬衣也是白色生绢质地,再下面一层则是红梅熟绸的衣衫。 还有就是领口处垂着护身符。其他既没有戴金钗银簪,也没有浓妆艳抹。就如同这茅草屋顶,稻草席子的家一般朴素。她身上所散发出的牵动人心的美,完全不是修饰美,而是一种浑然天成的自然美。 此时,面前放着的一对分别挂着纸折的雄蝴蝶和雌蝴蝶的酒瓶,静静等待着人的把持。 “恭喜恭喜,祝千秋万世,白头偕老!”物吉女来到新娘、新郎的面前,边说边拿起酒瓶。媒人夫妇、亲属们都在隔扇的另一边候着。 “……” 藤吉郎端起杯子。 斟酒人又给宁子斟上。 “……” 两位新人饮酒订立誓约。 藤吉郎面红耳赤,内心悸动着,宁子倒是比想象中要冷静。 在今后的一生当中,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对对方负责,无怨无悔。在唇碰触到杯子的一刻起,心中立下了这无以言表的决心。 新郎、新娘交杯饮酒后,另一间的媒人丹羽兵藏用久经战场历练的嗓音唱起祝歌: 自己也如同波涛近岸般年事已高, 说来,这松原自很早的昔日…… 丹羽兵藏唱到这儿,有人在葫芦花花影斑驳的篱外接着唱和道: 说来,这松原自很早的昔日便是名所了。 亲戚、邻居都因丹羽兵藏的祝歌而安静下来,突然冷不防地从墙外传来的这声接唱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 丹羽兵藏愕然结舌。亲朋好友们也都不知是怎么回事。新郎藤吉郎下意识地侧脸朝庭外望去。有貌似侍仆的人朝外面的恶作剧者呵斥道: “谁!” 垣外的人依旧用猿乐的腔调道: “九州肥后国、阿苏宫的神主友成便是我了。我还未见过京都,这次特意上京一访。顺便还想看看播州高砂的海滨。” 这个男人还边朗诵着,边毫不客气地推开庭院木门走了进来。 藤吉郎不管不顾地离开新郎的坐席,迈着大步向檐下迎去。 “哦,这不是犬千代吗?” “新郎官吗?” 摘下包裹着脸的麻布头巾,犬千代道:“我是赶来进行泼水祭的,快点进行泼水祭吧,可以了吗?” 藤吉郎拍手道:“来得正好,快进来,快进来!” “还来了很多朋友,可以进来吗?” “当然可以,有什么不可以。交杯誓约已经结束了,今夜起我就是这家的女婿啦!” “真是找了个好女婿!得向又右卫门大人讨杯酒喝。” 犬千代扭过头,朝垣外暗处招招手,“喂,大家伙儿来给这家的新郎进行泼水祭吧,进来吧,进来吧!” “进行泼水祭喽,进行泼水祭喽!” 一群人几乎异口同声地喊着,挤进院子来。仔细一看,有池田胜三郎信辉、佐胁藤八郎、加藤弥三郎,还有老朋友石川五右卫门、麻脸的领头师傅、马厩和厨房处的以前的同僚等人,他们跟着犬千代蜂拥入内坐在了网编席子上。 所谓泼水祭是入赘新郎平日里亲密的朋友们到新郎入赘过去的家里为其泼水庆贺的一种习俗。新人家里这个时候有义务款待这些朋友们,他们借这个机会恣意地闹够后,会将新郎拉到庭院里,往新郎身上泼水。不知这是从什么时代开始流行的,和“袭后妻”这样的风习一样,在室町到战国年代都是不可或缺的一项习俗。 不过今夜的泼水祭似乎进行得急躁了些。 一般都是新郎入赘后半年到一年的时候举行,现在刚进行完交杯仪式,一大堆人便呼呼啦啦地闯了进来。 “这不合规矩啊!”又右卫门一家、代理媒人丹羽兵藏都惊呆了。 新郎藤吉郎倒是非常兴奋,“来得正好!” “呀,您也来啦!” 他热情地招呼大家入座,并拉过刚刚喝过交杯酒的素服新娘,“宁子,先去准备些菜肴来。还有酒,多拿些酒来。” “好的。” 面对这突然袭击,宁子也是瞪大了眼睛。但似乎马上明白过来,若是因为这样的事情就大惊小怪的,如何能做这个人的妻子陪伴他一辈子。 “明白了。” 在隔壁房间内,新娘脱下雪白的裆长罩衫。穿上平日里常穿的深色女性和服裙裤,用带子束住和服袖子,开始忙碌起来。 “有这样的婚礼吗!”有亲戚愤然,“什、什么!这算什么。完全是来破坏婚礼的。新郎也不做新郎了吗?宁子,宁子,你这个新娘又是怎么回事,别跟着他们胡闹!” 也难怪有人发火,而且亲戚中总会有一两个脾气急躁的人。也有亲人,尤其是女眷们见此情景赶紧劝慰发火的人消消气。 又右卫门夫妇则是一边安抚着亲戚们,一边在众人的喊叫声中心神不定地踱来踱去。 尤其是又右卫门,听到犬千代的名字时,心下一紧。过了一会儿,当他发现犬千代和藤吉郎都一副神清气爽的样子,关系要好地相谈甚欢,才终于放下心来。 “生长在战国时代,今后还不知道还会面临怎样的世道的年轻人们,这么闹闹也无妨。若是没有这样的活力,反而会是靠不住的。”又右卫门在慌乱中这样想到,不由自主地袒护起新郎藤吉郎来。 “宁子啊,宁子!”他唤道,“若是酒水不够就再去买些。七曲殿、七曲殿!” 他又唤起自己的妻子,“在愣什么神呢。酒水来了,得有杯子。再怎么没有美味,也得有豆酱、生葱、生姜,把有的东西都端上来吧。啊呀,真是高兴,犬千代,欢迎你们光临,老人家我非常高兴!” “呀,又右卫门大人,好久不见!这大喜的日子,就请给我斟些喜庆的酒水吧。” “嗯,请!” 又右卫门拿好杯子,给犬千代倒去。犬千代此时是无限感慨,最初认为二人之间会成为女婿与岳父的关系,最后还是没缘分。说奇怪也奇怪,就是缘分未到。今后希望能够继续清清爽爽地做好同僚,犬千代在心中默默祈愿。又右卫门也是心有感慨,然而只限在心中,没有一丝一毫表现在表情、言语上,因为大家是同僚。 “又右卫门大人,犬千代也很是高兴,您招了一个好女婿,我打心眼儿里祝贺你们!” 犬千代朝又右卫门举起杯,“宁子很幸福,木下也是个幸运儿啊!想到一定要为他们开怀畅饮一番,我们不请自来了,没关系吧?” “没关系,没关系。”又右卫门也来了劲头儿,“整夜都没关系。”说罢与犬千代碰杯一饮而下。 “哈哈哈哈。若是彻夜饮酒唱歌的话,恐怕新娘子要发怒了。” 在一旁的藤吉郎听了接道,“哪里,我家里的夫人可不会这样,她可是个贤淑的女子。” 犬千代挪膝凑过去,逗起藤吉郎,“哟,现在都开始说这么厚脸皮的话了。” “啊,道歉。过奖过奖!” “可不能就这么原谅你,喝了这大杯!” “大杯不行,小的可以。” “什么啊,这新郎可不行啊!” 两个人像小孩子在嬉闹一般。不过,藤吉郎是真的从不暴饮酒水。因为童年时的痛苦经历,一见到不好的饮酒方式,大杯大杯的酒水,他便会想起嗜酒如命的继父筑阿弥的样子,和因此而哭泣的母亲的面庞。 而且他了解自己的健康状况,他长身体的时候是在贫困中度过的,绝不会有比旁人更棒的骨骼。他很珍惜自己那不为人所知的并不如一般青年人那般健壮的身体。 “大杯实在不行,就让我喝小的吧,作为补偿,我会给大家唱首歌。” “是吗,要唱歌吗?” 没再说什么,藤吉郎直接有节奏地敲打着膝盖唱了起来: “喂,等等,”犬千代打断藤吉郎,“这歌可不该是你唱的,这是我们的主公经常很拿手的敦盛歌。” “是在邀请清洲町人友闲跳舞、唱小谣时,我看会的,不是什么禁歌。” “不好不好。” “怎么不好?” “在这可喜可贺的婚宴上,不要唱什么不应景儿的歌。” “桶狭间之战出征前的清晨,我们主公是舞了这首歌出征的。为表今后贫穷的我们夫妻二人想在这世间立下门户的心愿,这首歌未必不合适。” “不是的。临战的决心与迎接新娘时的欣喜与憧憬是不一样的。此刻祈愿自己和新娘子能白头偕老,福寿延绵的武士才是真正的武士。” “对。”藤吉郎叩膝,“其实这正是我所想。在发生战争这种让人身不由己的情况下,能不为仇敌所害,不仅活上五十年,能与宁子百年好合才是最好的。” “别多说了。还是跳个舞吧,跳个舞!”犬千代一催促,其他人也都“快呀,快呀”地起哄。 “等、等等,现在就跳,现在就跳!” 藤吉郎一面哄着大家伙儿,一面又叫宁子道:“宁子,没酒了。这个酒壶,这个酒壶,哦,这个里面也没有了。” “来啦!”宁子回应着,欢欢喜喜地过来拿起酒壶,按藤吉郎说的向里面斟好酒水,大大方方地待客。亲戚们和总是把宁子当作小孩子般看待的宁子的父母愕然地望着这一切,他们不知道宁子的心已经和丈夫融为了一体,藤吉郎也已将新妻当作自己人,不再有什么隔膜了。 犬千代与宁子一照面,天生的热血随着酒劲儿,不可控制地涌到了脸上,“这是宁子吧。不,今晚起该改口叫木下君的太太了。再次表示恭喜!” 说着将杯子递到宁子面前,“咱们都是朋友,没什么好隐瞒的,到了现在与其憋在心里,还不如痛痛快快地把心里话说出来……喂,木下君。” “什么?” “能不能暂借一下内助。” “哈哈哈哈,请!” “可以吗?我有话想对宁子说。就像曾经人们所传言的那样,犬千代喜欢你,现在也没有变,宁子是犬千代所喜欢的一名女性。” “……” 犬千代的话突然严肃起来。原本宁子的心中就充满初为人妻的感伤。今晚是标志着自己的少女时代结束的一夜,犬千代作为那宝贵青春记忆中的一名男性,宁子不可能将他从记忆中完完全全地剔除。 “宁子……人们常说少女情怀是危险的,你选择跟随藤吉郎还是很有眼光的。爱情这种东西有时也是很蠢的,我将喜欢得不得了的你让给木下,其实是因为我自己对木下这个人的钦佩。作为男人引出男人爱恋的引子,我将你欣然让给了他。这么说有些像对待物品一样,男人就是这样的,哈哈哈哈!喂,是不是木下?” “嗯,大体是吧,我是毫不客气地欣然接受了。” “这么好的妻子,你要是客气了,就证明你是个蠢男人,犬千代会鄙视你的。这可是配你绰绰有余的妻子。” “别说胡话了!” “啊哈哈哈哈!不管怎么说,我很高兴,木下,你和我恐怕这辈子都再遇不到这么可喜可贺的夜晚了。” “嗯,不会再有了吧!” “宁子,有没有小鼓?” “有。” “犬千代来击鼓,谁来舞一段幸若舞、田乐舞什么的。木下君不是个通情达理的男人,还不好好地跳个舞?” “……那,为给大家助兴,就由我来献丑吧!”起身的是新娘宁子。 犬千代、池田胜三郎信辉等豪爽之士没有想到地瞠目而视。 跳舞在那个时代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可以说是日常生活中的一部分,有点兴致或有点事时,便会舞上一曲。尤其是武家子女,是他们修养中的一部分。其中,田乐舞、幸若舞等舞蹈在武家中非常受欢迎。据说武田信玄曾问天泽和尚:“信长的爱好是什么?” 天泽和尚回答说:“感觉信长主公喜欢舞蹈和小谣。” 这样的信长时常将清洲町人友闲召到城内来,观看他的舞蹈,自己也舞上一舞。 再说一件后来发生的事,在安土的总见寺设宴招待家康时,信长让幸若、梅若跳舞,梅若跳得不好,信长朝演奏者奏乐的方向叱喝:“重新跳!” 当时,无论是重生,还是赴死,武人都偏好以舞相迎。 家康围高天神城时,城将粟田刑部祈求道:“想以一舞来为今生留个纪念!”获得家康赞许,“难得有这份心境!” 刑部最终得以在敌方、己方面前一舞幸若舞高馆,了却心愿。 还有,天正十年,秀吉水攻高松城时,为换孤城五千的部下的性命,于浊水湖心的舟上,在两军的注目下切腹自杀的清水长左卫门宗治,他当时于舟上为自己斟上敌人秀吉送来的一樽酒,“都看好了!”露出武士大义凛然的笑,舞了誓愿寺之曲后,当即切腹于舟上。他的事迹在后世广为流传。 当然,宁子此时跳舞与上面的事例不同,是充满欢庆地跳舞。在犬千代小鼓的催促下,她展开一柄扇子,选了幸若中的源氏物的一节。 “跳得好,跳得好!”新郎藤吉郎兴奋地拍起手来。 也许是因为酒的作用,大家的狂热劲儿依旧丝毫不减,还有人提议去须贺口。须贺口是清洲的宿驿中最有名的红灯区,已经没有一个人还有些理智,今夜的新郎藤吉郎最先站起身来。 “好,去。” 来举行泼水祭的这些人全然不顾那些亲戚们的表情,也忘了泼水祭这回事,或抱着新郎的脖子,或互相搂着腰,挥着手,踉跄地蜂拥离席而去。 “可怜的姑娘!” 亲戚们摇头想到宁子的心情,发现宁子也不见了踪影。没人注意到宁子是推开旁门跑了出去,她追上被一群醉友簇拥着向前走的丈夫,“早点回来。”并将一个装有钱的荷包塞进了藤吉郎的怀里。 藤吉郎还没有醉到连这都不知道,但他并没有因此纯情地清醒过来。藤吉郎一步三晃地像在流水的荡漾中前进一般,跟着一大帮朋友朝泛着红色夜雾的那边愈走愈远。 有一间名为布川的茶屋,总是在城内的年轻公子们来的时候,摆起酒阵。这位于须贺口古驿站的茶屋是从在织田家、斯波家之前便有的酒家老铺转变而来的,房屋构造很具有不拘小节的古朴风味。清洲的年轻人非常喜欢这里,动不动就说“去布川!” 藤吉郎也是经常来这布川。不,应该说在这样的地方聚会的时候,若少了藤吉郎的身影,茶屋的人、朋友们都会觉得像少了颗牙一般不自在和寂寞。偶然在这里相遇、聚集,最终也会有人提议:“叫木下过来!”“让使者跑一趟!” 藤吉郎今夜成了新郎。大家那充斥着酒精的头脑里都想着还得在平常的酒场也举杯庆贺一番,吵吵嚷嚷地拥到茶屋门前。不知是池田胜三郎信辉,还是犬千代在门帘处向宽阔的里面喊道,“喂,喂,布川的女人们、男人们、婆婆们还不出来迎接?我们带来了天下最棒的新郎,你们猜是谁?是木下藤吉郎。你们猜新娘是谁,是清洲中被称作小町的弓长屋的宁子哦。快来祝贺祝贺!要举行泼水祭!” 一群脚底不稳的人拽着藤吉郎,踉跄入内。 吃了一惊的茶屋里的人,明白了什么事后,笑着沸腾了起来。当得知这新郎是被从婚宴上拽来的,又是一番惊讶,继而不由得都捧腹道:“这泼水祭成了掳新郎。”藤吉郎逃一般地奔入坐席,他的这些爱好恶作剧的朋友们团团围他而坐,性急地招呼酒水,打定主意不到早晨不让他回去。 不知又喝了多少。大家唱啊跳啊,渐渐地,还有意识的没几个人了。最后,枕着胳膊的,摆成大字的,各种各样的睡相,都醉倒在了大大的茶屋房间内。 深夜,秋的味道悄然显现。八月的庭院里秋草萧萧,草根上都挂着晶莹的白色的夜露。醉酒的人们安静下来后,虫鸣声开始不断传来。 “……咦?” 犬千代猛地抬起头四下看了一下,发现藤吉郎和池田胜三郎信辉也都醒了。 “……” 他们互相对望着,仔细听着外面。声音来自庭院外的大路上,是马辔的声音,在这寂静的深夜中,这声音听起来格外清晰。 “嗯?” “怎么回事?” “有好多人啊……” 犬千代想起了什么,猛然拍下膝盖道: “对了。前段时间派往三河松平元康处的使者泷川一益部队长该回来了。是不是他们?” “是啊,是跟随织田家,还是靠着今川家,使者该带着有关三河的向背的消息回来了……” 三个人不待自己完全清醒,一个接一个地跑出布川,顺着马辔的声音,朝城门方向追赶一群人马暗影而去。 背和前战 泷川左近将监一益初次出使三河是在去年桶狭间之战后,现在已经不知是第几次去了,目的是说服三河的松平元康“同织田家联合”。 这在清洲已是人所共知的事情。 原本三河是一直隶属于今川家的弱国。尾张虽小但给了强大的今川家致命的一击,让天下群雄记住了信长的名字,是具有新兴能力和胜战意志的领土。 所谓联盟其实也就是处于优势的织田家将松平家诱于伞下,这个过程有些棘手的地方。但若尾张这里讲好策略,三河自然也不是不可图的。弱小的国家需要有弱小国家的强硬态度,不然若是“过于容易获取”,哪个邻国还派什么使者,都只管一举武力吞并就好了。 却说三河一国现在的状况是,义元死后,他们处在了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是依靠氏真,继续获得今川的袒护,还是在这个时候与其绝缘? 那面对织田家呢?是再次在宿年的国境上掀起争端,在毫无援助的状态下打开现在的苦境,还是抓住织田家不断邀请结盟的机会,以图后计? 不知冈崎城有没有就此问题多方召开过评议、多次进行使者交换、讨论、献策等。 在此期间,今川氏真和三河党的小合战,织田家与三河方的小纠纷没有停息过。无法预测什么时候这些变成大的导火索,变成两国命运的赌局。 “会那样吗?” 除了织田、松平,还有很多国家在观望着形势。美浓的斋藤、伊势的北畠、甲州的武田、骏河的今川氏真。 松平元康没有打算进行大的战争。织田信长也深知仰仗着如今刚获大胜的自负,与三河进行战争的愚蠢。可是不能表现出“不想战争”的态度。若是让对方看到了自己的底细,对方会趁势得意。 必须以不放弃战争的姿态进行外交。同时,也要想办法让对方能够接受自己。因为了解三河武士的硬骨与坚忍,信长知道充分考虑对方的体面是非常重要的。 织田幕下的水野下野守信元掌管着知多郡的绪川,从血缘关系上来讲,他是三河松平元康的伯父。 信长授意信元“也去说说”。 信元领命前往冈崎,见了元康以及三河故老石川、本多、天野、高力等大臣,从侧面进行劝说。 正侧面的外交诚意最终看起来终于令三河一藩有所触动。前些天松平元康传信说关于盟约一事可以给出明确答复了,泷川一益这一趟去三河便是去接受最终答复的,也正因如此,今晚虽然到达时已经深夜了,一行人还是快马加鞭进入清洲城。 一益的通称是彦右卫门,是织田一方的部队长,对步枪很有钻研,善射击。 不过,比起他的射术,信长更认可他的才智。 不算是雄辩家,但他的话听起来总是很有道理。非常认真,富有学识,也很机警。根据他的这些优点,信长认为他是适合最先承担外交大任的优秀人才。 “在等你呢。”信长还未休息。 “我回来了!”一益穿着旅装,叩拜在地。 有的同僚在这样的情况下因多虑“穿着脏旅装见主公太过无礼,总是回去换装整容,洗除汗味才来拜见”而被主公不愉快地呵斥:“你是赏花使者吗?”所以一益直接穿着一路上的装束,直接气喘吁吁地赶过来了。 而信长几乎从未让使臣长时间等待,自己悠悠出席过。 “怎么样?”一直在等消息的信长问道。 这里在回答上有个要领问题。总有使者回来后进行报告时,这呀那啊冗长地讲些枝叶问题以及途中的事情。真正关键的问题,不知是总结还是没总结,就是不轻易说出口。 信长非常讨厌这样的报告。 若使臣净说些无关紧要的内容,他会明显地变了颜色,急躁浮上眉梢。没有眼色的使臣还继续自己的报告方式的话,信长会提醒:“重点呢,重点呢?” 曾经关于这样的事情,信长对使臣这样说过:“遣派使者的要事,不管结果好不好,等着的人在担忧着,一些不必要的枝节闲话,可以随后补上。到主人前复命时,首先要讲明白,事情是进展顺利,还是很遗憾以不顺而告终。先说重要的结果,然后再慢慢展开详细经过,包括题外话之类。” 一益作为这次重要外交的使者根据主公说过的话,行了一礼,报告道:“主公,很值得高兴,和三河公协力一事,已经成功了。而且与我们的期待缔约条件大体达成一致意见。” “成功了吗?” “是的,一致通过!” “是吗?” 信长表面上很平静,话语的背后,心却在激动地颤抖着。 “关于细目条款,约定改日在鸣海城我与松平家的石川数正再见面商议。” “也就是说,三河公及他的家臣们一致同意与我们结盟,约定了将来的合作?” “是的。” “辛苦了!” 听到这儿,信长慰劳一益道。 接下来便是君臣之间的详细报告到杂谈。泷川一益告退,离城回家时已经近天明了。 “我们和三河公成功结盟了。”清早人们见面时相互转告着。 包括近日两家代表会在鸣海城见面,正式签字;明年永禄五年正月冈崎的松平元康将对清洲城进行初次访问,与信长主公会晤这样的没被公开的内容都在家臣中很快地悄悄传开了。 昨夜从须贺口的玩乐地点追赶归城使者到城中的前田犬千代、池田胜三郎信辉、佐胁藤八郎等年轻武士,当然也包括昨夜的新郎藤吉郎一直在城中的一室内紧张地等待着与三河是战是和的消息。 “真是太好了!” 佐胁藤八郎因为属于小姓组,更早一步收到了消息。 他赶紧告诉给了大伙儿。 “定下来了吗?” 虽然差不多在预料之中,但当知道确切消息后,还是都喜上眉梢,对前途更加自信盈盈。 “……这样便可以有战场优势了。”有人自语道。 家臣们都并不是为了逃避战争才尽心期待与三河的结盟,而是为了能更尽全力地与敌国战斗。 “真好啊!” “这对三河也好。” “值得庆贺!” 面对时时刻刻都在转变方向的形势,最先敏感地表现出喜忧的总是这些年轻人。 “太好啦,知道结果了,突然感觉好困。……想想,咱们昨晚一夜没睡。” 在祝福声中,一人说道。藤吉郎听了,大声道:“我就不困,刚好相反,精神着呢。昨晚也是喜事,今早也是喜事,高兴事儿都赶到一块儿了,难得啊,咱们应该回须贺口重新喝上一喝。” 池田胜三郎信辉打趣儿,“别说违心话了,想回的是宁子那里吧。哎呀,哎呀,新婚初夜的新娘是如何挨到天明的。” 池田胜三郎信辉顿了顿,又意犹未尽地笑了起来,“哈哈哈哈!木下君哟,别在这儿硬撑着了,今天就请一天假,回去看看怎么样,有人等着你呢。” “说什么傻话!”藤吉郎特意用力说道。 黎明的哄笑声一直传到了廊下。城上的大鼓咚咚地响起,每个人都分别赶去了各自的岗位。 “回来啦!”原本不太宽的又右卫门家的大门口,被藤吉郎这个大着嗓门、看起来神采奕奕的人一站,显得大了许多。 “啊。” 在台阶板处绕着线球的宁子的妹妹丫丫瞪圆了眼睛望向他,还以为他是客人。反应了一会儿,想起是昨夜的新郎官,咯咯地笑了起来,朝里屋跑去。 “哈哈哈哈!”藤吉郎也不分缘由地笑了起来。 昨夜离开宴席,与朋友们出去饮酒,又去城内处理了一天勤务的藤吉郎回来时已是接近昨夜新婚时刻的黄昏了。 今夜,门口处没有再焚烧篝火,因为头三日内还有家里的相关仪式,还要接待来访客人之类。门口可以听见门内充盈的客人的声音,还可以看到许多鞋子。 “回来啦!” 新郎又朝里面明朗地喊了一声。厨房、客厅都乱作了一团,没有人出迎。 藤吉郎想,昨夜起自己就是这里的女婿了,是仅次于岳父的这里的主人。没人出来迎,就先不进去。 “宁子,我回来啦!” “来啦!” 在矮栅栏那边的厨房里的宁子猛然听到藤吉郎的声音,柔声答道。同时像要看看发生了什么事般,又右卫门夫妇、丫丫、亲戚们、侍仆们都接二连三地出来了,见到他后又都有些愣了。 宁子迎来后,赶紧拿掉围裙,跪坐下,双手伏地,“您回来啦!” 其他人见此情景也都慌忙低下头,“回来啦。” 自然,又右卫门夫妇是例外。他们出来给人感觉更像是想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嗯。” 藤吉郎向宁子及家人一一点头,然后径直进入屋内,这次换他向岳父、岳母殷勤行礼,“我回来啦。今天城内没有发生什么事,主公也是一整天的好心情。” 又右卫门从昨夜以来一直都极不愉快,想斥责藤吉郎让他明白在亲戚们面前怎么能那样,也要为宁子想想。但马上又想,既然他厚着脸皮,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回来了,即使不顾亲戚面前的不体面,对他当头一喝,也解决不了什么问题,自己也不会完全原谅他。于是让自己平静下来,也去了大门口迎接。 “不要生气!”在长出一口气压下心中的不快时,藤吉郎在问候中提到了今日一天城中无事,以及主公的消息。平日里严守礼仪、耿直的又右卫门听到这些,不由得重新端坐一番。 “哦!刚从城内回来啊。工作辛苦了!”与心中想说的相反,又右卫门慰劳起藤吉郎来。 当天夜里,新郎在酒席间应酬到很晚。最后,一些客人回去了,一些客人因为家远,住了下来。 新婚妻子宁子因为家里人手不够,一直在里面和厨房忙个不停。藤吉郎回来了也没得空和藤吉郎说上什么话,更别提两个人单独在一个房间相处上一会儿了。 夜深了,酒席间的东西也被撤进了厨房,宁子吩咐了明天的饮食,照料亲戚们睡下后,终于解开束和服的带子,松了一口气,“他在干什么?”回过神来找起自己的新郎来。 原本该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居室,此时睡着白发苍苍的长辈、小孩子等等。摆酒宴的屋子里,她的父母和近亲还在低语着什么。 “……在哪儿?” 宁子在檐下转了一圈,这时,从旁边一个没有灯火的侍仆的屋中传来丈夫的声音,“是宁子吗?”宁子想回答一声,却说不出话来,胸中只一味悸动着。婚礼交杯时都没有这样的感觉,可能是因为昨晚到现在都没怎么能和藤吉郎相处。 “……进来。”藤吉郎的声音继续传来。 宁子的耳边还能听到依旧没有休息的父母的声音。正在迟疑不定的时候,看到眼前的檐下有蚊香还在燃烧着,顺手拿起蚊香,“怎么在这里休息了,有蚊子的。”宁子小心翼翼地说。 直接睡在席子上的藤吉郎马上起身,“累了吧。” “您也是。” 问候过后,藤吉郎继续说道:“虽然亲戚们一再推辞,但总不能让长者睡下人的房间,这样的话,就是你我睡在金屏之中,也难以入眠。于是就强让带孩子的阿姨和老人睡到那边了。” “……可,你连被子都不盖,就直接躺在了这里。” “没关系。” 藤吉郎拉住要去拿被子的宁子,“我在地上、地板上都能睡,在穷苦生活中已经历练出来了。”说着,他正正膝,重新端坐,“宁子,再上前一些。” “……好……好的。” “咱们两个还处在这么严肃的阶段呢。这种庄严纯净的心情、夫妻的礼仪会随着时间的推移丧失掉的。” “不周之处,您请提出。” “妻子就像新的饭桶一样,不知是谁说的。在还没用顺的时候,有股木头的味道,起不了多大作用,等变旧了,就连桶上的环箍都想去掉。当然,丈夫也有不好的地方。我们时不时都要反省下自己。” “……” “在长长的一生中,我们会发现对方很多缺点,还要和对方白头到老,这是件很不容易的事。所以想趁现在,我们发个誓,怎么样?” “好的。是什么样的誓言,我一定遵守。”宁子明晰地回答道。 端坐的藤吉郎也是一副非常认真的面孔,甚至有些可怕。宁子是第一次见到这样严肃的藤吉郎,心里却是很高兴的。 “首先,说下丈夫对妻子的希望。” “好的。” “我的母亲。虽然没有将她迎到这婚宴中来,但是我能娶妻,她是在这天地间比谁都更高兴的人……” “嗯。” “最终她会和我们在一个家庭中生活,照顾丈夫是第二位的,孝养母亲,让母亲高兴才是第一位的。” “……是。” “我的母亲虽说是生于武士家庭,在我出生前就一直在中村过着贫苦百姓的生活。除了我,她还在贫穷中养育了很多孩子,每日都在育子、克服贫穷中度过,冬天一件布棉衣,夏季一件窄袖便服,没有为自己真正活过一天。对世间的知识她知之甚少,言语也比较土气,礼仪交往一事也不是太懂,这样的母亲,你作为儿媳,能真心地敬重、奉养吗?” “能。母亲的幸福,就是您的幸福,我自然能做到。” “你也有健在的父母,我也会同样地、丝毫不逊于你地孝顺岳父、岳母的。” “很开心您能这么说。” “作为一家人,也不要只顾着取悦丈夫,让丈夫高兴,爱情就存在于平淡简单的生活中,过得去就行了。对丈夫的母亲、姐姐、侍仆,再怎么尽力都不能什么都做到。我只要家里母亲能有笑颜,一家人能开开心心生活就好。” “虽然会有不周的地方,但我会尽力创造一个这样的家庭的。” “还有……关于我的。” “是。” “想必为了让你成为将来的贤妻良母,岳父之前对你的家教是非常严格的,我并不那么刻薄。只拜托你一件事情……” “……是什么呢?” “那就是希望妻子能支持丈夫的奉公,丈夫的工作。” “……?” “听起来很简单吧。可并不那么容易。看看那些在一起很长时间了的夫妻,有的妻子甚至都不知道丈夫在做什么。丈夫不管怎么高兴、怎么苦闷都不知不觉的妻子,在身份低下的人中虽没有,在上层家庭中却并不少见。这样的话,丈夫会失去干劲儿。为天下国家奉公的男人,在家里也有弱小的时候,也是可怜的人。妻子的鼓励支持很多时候便是动力。有了妻子的鼓励支持,男人便可以更加有勇气去面对明天的战场,可以说妻子便是内助。” “明白了。” “我也听一下你的希望吧,说说看吧,我也会发誓的。” 这么一问,宁子只是默默无语。 “妻子希望丈夫做到的,你说不出口,我来替你说吧。” 宁子朝藤吉郎点点头,又马上低下头去。 “是丈夫的爱吧?” “……” “不是吗?” “……不。” “就是爱吧。” “嗯。” “生个好孩子。” 宁子微微发颤。若是有烛火的话,一定可以看到她面庞上的红云。 三天的家内仪式结束了,第四天,他和新婚妻子要正装去走访亲属。首先他们拜访的是在媒人一事上特别关照他们的主公的堂兄弟名古屋因幡守。 来到因幡守在堀川的宅邸,藤吉郎介绍道:“这是我的妻子宁子,特来向您介绍。” 因幡守看了一番后,赞赏道:“果然很有夫妻相。” 他很高兴看到小树一般的年轻人在这世间一步步扎稳脚跟,边吩咐酒菜招待他们边嘱咐“多好的妻子,不要吵架哦”之类的话。 喝到有些微醉,藤吉郎夫妇起身告辞道:“回头再来拜访您。”退下了。 接着又转了第二家、第三家。感觉今天他们夫妇是清洲大街小巷的主角。总有擦肩而过的路人被宁子美丽的身姿所吸引,回首张望,藤吉郎心里更是美滋滋的。 “对了,也去一下叔父家吧。” 他们拐进了足轻町,足轻的孩子们正在路边吵吵闹闹地做着游戏,唱着童谣。 “叔父在吗?” 推开破木门,只见不当值的叔父乙若正在丝瓜棚下为手编的竹笠涂漆,“哦,猴子……”乙若开口后,意识到不妥,赶紧改口又道,“藤吉郎啊。” “带妻子来了,给您介绍一下。” “啊,请多关照!弓组浅野大人的女儿!藤吉郎,咱们真是幸运啊,你要好好做,不要让岳父不满。” 乙若所说的话是他的真实想法。七年前只穿一件不知穿了多久的脏兮兮的木棉布棉衣,打扮成卖针郎的样子,一连几天吃不上饭,好不容易有顿吃的,吃得筷子直打饭碗的狼狈景象,都仿佛一场梦。 不管申请去哪里奉公,一听说他们是衣食住行无着落、四处漂泊的人,都会冷淡地拒绝他们。如今侄子有了今天这样的生活,乙若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尤其这次的婚礼在他这个亲人看来“简直是惊人的善报。” 乙若鼓励藤吉郎道:“不管怎么说,咱们出身虽卑微,但继续努力吧!” 接着,正当乙若要带着他们也给自己夫人看看时,垣外传来喊声:“有出征命令啦,有出征命令啦!准备一下,马上出发。” 这喊声从一家到另一家一家家地传达了下去。 “啊……?是召集将兵的布令,集合场那里吹响了布令号角!”带着侄子和侄子的新婚妻子往屋子里进的乙若愣在了屋子门口处。 藤吉郎也立在了那里,静静听起远处传来的号角声和近处的骚动声。 “叔叔,”藤吉郎唤道,“是召集布令。咱们得赶紧准备一下,前去和其他人聚集了。” “嗯!又要突然让人上战场了。” “是啊,没什么布令是悠哉、不紧不慢的,争取快点出门吧,我先就此拜别了!” “你好不容易携新婚妻子来,没想到……” “现在就不说这些了。” “抱歉,那咱们再见。” “这样的世道,若是能活着从战场上赶回来了,一定改日再来拜访。” “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活着见面了。” “哈哈哈哈!这话说得不吉利……出门前说这样的丧气话,也不怕叔母在背后哭泣。要争取取一颗大将的首级回来!” “我若能立那样的军功,哪怕一次也好,老婆孩子就能过些普通人的生活了。现在真是万年足轻万年贫。又到了这把年纪……” 垣外再次传来呼喊声:“乙若,听到没有,紧急布令,快准备一下去集合!”是生活在附近的同一足轻组的人。可以看到他们在用那露出墙垣的盔形笠、长枪枪头示意召唤了下乙若,又慌慌张张地跑开了。 “宁子。” “是。” “身上有没有带着?” “什么?” “现金,想给叔父家留下些。” “昨晚给您的还在吗?” “哦,那个革钱包?” 藤吉郎摸摸腰间,将钱包交到宁子手上。 “把这个交给叔母吧。叔母在里屋心神不宁地哭了,孩子也跟着哭鼻子了。这样贫穷、消沉的家庭,叫乙若叔父怎能放得下。你留在后面,安慰、帮助一下他们,让叔父能安心赴战场。” “明白了……那您呢?” “我啊!我也会收到布令的,先行一步回去准备了。” “回桐田的宅子吗?” “不,入赘时,我已经将铠甲柜随行带来了。铠甲柜是要放置在自己的归所的。那我先走了。” 藤吉郎说罢奔出了足轻町的巷子。 从今天早晨起没发现有什么异常,见因幡守时,一切也都是好好的,这到底是要向哪里出征。 藤吉郎摸不着头脑。一般情况下他总会事先预料到合战的发生的,看来八成是这数日的新郎生活迷乱了他对时局的掌握。 扛着武器从侍从宅区的一边横跑过来时,遇到了好几个同样慌忙奔跑的人,还有从城内飞速奔跑而来的五六骑。感觉战场似乎很远的样子。 “木下、木下”到弓组长屋附近时,有人在背后叫他,是犬千代。 马上的他已经全副武装,铠甲上依旧带着在桶狭间一战时看到的梅钵纹饰物。 “我正要来通知又右卫门大人,快到马场集合。” “出征吗?” 藤吉郎向着犬千代走回几步,犬千代翻身下马坏坏地笑了。 “怎么样,之后?” “什么怎么样?” “是否琴瑟相合了啊。” “那还用说。” “这样的话你就可以无所匹敌了。啊哈哈哈哈,可以心情舒畅地上阵而来。现在这个节骨眼上,你要是去马场去晚了,小心别人笑你。” “笑我也没事,想必宁子会不好受。” “行了,不说这些了!” “失礼!” “我们要以轻骑两千急攻至木曾川。黄昏时分出发,现在还稍有些时间。” “就是说要攻打美浓?” “有密报说稻叶山的斋藤义龙公突然病死了。打算打一仗试探下虚实,所以要突然出征。” “嗯?五月中旬的时候也有消息说义龙公病死了,当时犹豫了一下并没有下这样的决断。” “这次似乎是真的。他是杀害我们主公的岳父斋藤道三秀龙的仇人,从人伦天道上讲,不能放过他。另外若要向中原扩展,美浓是我们必须取得的一个立足点。不管怎么说,尾张和美浓的这一战就是宿命。” “这一仗快来临了吧?” “岂止是快了,今晚若是顺利的话,就在今晚了。” “可主公还不出阵啊?” “已经安排下柴田将军做监军,佐久间将军为指挥,信长主公就不出马了。” “即使说义龙公真的亡故了,嫡子龙兴公真的很蠢笨,还有被称为美浓三人组的安藤伊贺守、稻叶伊予守、氏家常陆介这三人,另外还有离开主家,隐居于栗原山的竹中半兵卫重治,这个人也不可小觑。” “半兵卫重治?” 犬千代微微侧首,“三人组的名字声震邻国,我早有耳闻,可这竹中半兵卫重治是何许人。” “他的名字一般不为人所知,是我暗地里佩服的一个人。”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因为我在美浓待过很长一段时间。” 藤吉郎说到这里便没再说下去,对于他少年时期曾做卖针小贩四处漂泊的事情,曾在蜂须贺村被小六这些朋党养来偷窥稻叶山的可乘之机这样的事情,他只字未提。 “哦,不知不觉在这儿闲谈上了。”犬千代重又上马,“那马场见!” “哦,随后见!” 抱着青云之志的两个人,朝街的两头分别跑去。 “回来啦!”藤吉郎在大门口处喊道,总是回来没进屋前先大声说上这一句,从杂物间到厨房都能听到他的声音。 今天他并没有等家人的出迎,径直向里面走去。不想刚走两步迎头撞上宁子。 “啊?”藤吉郎吃了一惊。 “您回来啦。”宁子依旧是在他面前跪坐,双手伏地。 藤吉郎却有些挫败感,怎么宁子会比自己先到家,她应该是在后面安抚乙若妻小才是。 “……宁子,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刚。” “刚刚?” “是啊。我已经办好您吩咐的事了。” “嗯……” 钱物已经交给叔父家里了,叔母、叔父都高兴得热泪盈眶。叔父说:“像我这样的足轻,出战后会很担心身后孩子、老人的生活,这样的话,就能安心出战了。” “那你怎么会在我前面到家?” “想着您要出征,我得赶在门前送您,就拜托叔母从附近借了匹马,抄近道赶回来的。”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早回来了。藤吉郎再进屋一看,心中更加升起一股暖流。 铠甲柜已经被搬到房中铺着干净席子的地板上。不仅摆出了臂铠、护腿、护胸、简式铠甲,连金疮药、打火石、弹药盒这些需要随身携带的都一应备全了。 “都准备好了!” “嗯,不错,不错!” 藤吉郎高兴得脱口而出,同时他想道:“看来自己之前看这个妻子也有没看到的地方,她比自己想象得要更好。右又门卫家的家教、环境好是一方面,她的那份质朴,不是只在恋爱时才可以保持得美好。最后搞不好自己会变成被妻子怜爱的丈夫。那样也好,总之有这样的妻子做后盾,丈夫可以在前面全力奉公了,一定要用一生来疼爱呵护她!” “好了,别担心。”宁子端来盛放在三宝上的装有神酒的素陶酒具和晒干去皮的栗子。 “家里,就拜托了!” “是。” “来不及跟岳父打声招呼了,替我说一下。” “母亲带着丫丫去津岛了,还没回来。父亲刚派人传信回来说今晚起晚上也要留守城内了。” “那你会很寂寞吧?” “不……不。” 宁子低下头。她并没有哭泣,垂下的手中持着丈夫的头盔,就像比较沉的花蕾更能抵挡风儿的袭击一般。 “给我吧。”藤吉郎拿过头盔迅速戴在头上,在系带子的同时,一股馥郁的沉香香气沁染肺腑。他微笑着望着宁子,将沉香香气牢牢地系在了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