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臣秀吉(二)》 新春贵客 永禄五年(1562年)的正月,信长迎来了人生中第二十九个新年。天还没亮,他就早早起床来到浴室,用清水洗净身子。 天气虽然寒冷,井水却很温暖,井口处不时有白雾飘散开来。就在侍童把水提上来的短短时间里,桶底的水就已经结成了冰。 “啊!真冷啊!”站在井边的侍童不由嘀咕了一句,嘴边随即呼出一丝白雾。 “闭嘴!”闻此,近习侍卫呵斥了一句。 信长听到了侍卫的话,但他不想为这些小事破坏了新年的喜庆气氛,所以立即命令道:“把水拿进来!” 随后,浴室里便响起了哗啦哗啦的冲水声,那清晰而强烈的水声仿佛在催促众人要加快提水速度。不多时,浴室里又传出信长那浑厚而有力的声音。 “我要出去了!” 听闻此言,一直恭候的近习侍卫、侍童忙来侍候信长穿衣。信长穿戴已毕,立刻去了另一个地方。 清晨时分,信长衣冠整肃,步行来到了清洲城后的树林里。举目望去,只见林间小路上满是冰霜,早有仆人事先在这里铺好了稻草。信长来到了国御柱神的神像前,跪拜在那里。这座神像的历史比清洲城还要久远。他就这样一动不动地跪着,似乎早已忘记了寒冷。此时,他既不是织田信长,也不是一国之君,只是一个深受皇天后土之恩的区区血肉之躯而已。 自己的一生究竟是为什么而活?虽然他现在还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但他深知,人终究是要归于尘土的。信长觉得,自己尤其应该在新年的清晨来思考这个问题,所以他特意来到这里静坐冥想。随后,他又朝京都的方向叩拜了一番。 信长站起身,又来到了家祠前。这座祠堂是信长来清洲城后,特为供奉祖先而修造的,信长的父亲织田信秀的魂灵就栖息于此地。“这个傻孩子生于乱世,他该如何守住这个国家,如何生存下去呀!”当年,信秀怀着对儿子的无限牵挂离开了人世。 此时,信长给祖先的牌位供奉上清水、鲜花和各种节日贡品,然后回头对身边的侍臣和侍童们说了一句:“你们先退下!” “是!”众人答应一声,纷纷走下台阶,退到十步远的地方,垂手站好。 “再走远点!”信长又朝众人挥了挥手。 周围一片寂静,信长站在父亲的墓碑前低语着,那表情就像跟生父交谈一般。过了一会儿,他取出怀纸,轻轻擦了擦眼角。 当初父亲在世时,他常被人称作叛逆少年,后来父亲去世了,他也很少来家祠祭拜。时至今日,他对烧香拜佛之事仍不在意,之所以特意修了一座政秀寺,其实是为了提醒自己不要忘记死去的平手中务。今天,他是第一次如此虔诚地面对父亲的亡灵。他双手合十祈祷,那些站在远处的家臣,也是头一回看到信长如此虔诚的模样。 可是,一见到亡父的墓碑,信长的情绪立刻激动起来,他再也无法一动不动地合掌祷告,他要呼唤,要哭诉。 他之所以把家臣们都赶走,就是不想让下人见到自己情绪失控的样子。众人都远远地躲开了,只剩信长一人在祭拜。 新年的第一声鸦鸣,响彻林间,绚烂的朝霞给树梢披上了一层火红的霞光。 清晨的祭拜已毕,信长绕过主城的广场,向城门方向走去。在主城门与二道城门之间,站着很多武将和士兵,此时他们的脸上、胡子上都结满了白霜,远远看去就像一个个白色泥胎。尽管如此,众人都站得规规矩矩,没有一丝懈怠。 “……” 一见到信长朝这边走来,士兵们“唰”的一声站好,同时恭敬地低下了头。 “辛苦了!”信长说了一句。 随后,他又说道:“你们可以早点回去休息,然后舒舒服服地过个年。” 去年,这些将士先是赶往美浓作战,后来又被派往木曾川的东岸拒敌,直到年底才奉命回城,巧的是他们恰好在新年第一天赶了回来。 美浓一役从去年初秋就开始了,后来又接连打了几场,信长的部队曾多次冲过木曾川国境,后来又退了回来,这种小规模战斗的目的就是要试探敌方的反应。 之前,柴田军营的柴田胜家和佐久间军营的佐久间信盛已相继撤回,而后期撤回来的不过是一些小股的散兵罢了。 “国君是不是要放弃美浓呢?”世间曾有此传言。可信长知道,自己筹划半年的事情马上就会一举成功,即便现在从国境处大举撤兵,也无关大碍。 这事要从去年八月说起,当时信长听说斋藤义龙病死,并未敢深信。后来,他发现敌军士气不振,又多方打探情报,终于证实了义龙的确已死。 义龙之子龙兴继承了父位,可惜龙兴昏庸无能,对此信长深感庆幸,他知道对方远不是自己的对手。此外,他讨伐美浓还有一个入情入理的理由,那就是要为自己的岳父斋藤道三报仇。 不过,信长最担心的就是斋藤道三留下的巨大财富和那群忠臣良将。尽管信长在田乐狭间大胜今川义元,然而织田军的实力并未得到迅猛增长,如果他们在东边战场取胜而又在西边败北,那之前的战果只会化作黄粱梦。 “首先,必须要与三河军和谈。” 信长身边的重臣如此献计,他自己也认为这不失为一条良策。可以说,去年的大半年时间里,他最大的收获就是与松平元康成功结盟。 松平元康已定于新年期间从三河赶到清洲城来见信长,同时信长也要隆重款待对方一番,他甚至还打算将一些重臣从美浓边境召回,以参加当日的欢迎仪式。 此后不久,信长走进了大殿。 那些久别君主的武士,一动不动地目送着信长走远,看他慢慢向宫殿的回廊处走去。 “解散!大家可以回到各自营中休息,但要随时待命!” 随着将官一声令下,军队随即解散。此时,新年的太阳已高高升起,灿烂的晨曦洒落在那些黑压压的士兵身上。随后,木下藤吉郎从队伍中带走了五十几名足轻,转身向城里走去。 这时,几个值勤的伙伴正从对面走过来,看到面色黝黑的木下藤吉郎,他们一时没认出来。藤吉郎天生胡须稀疏,皮肤粗糙,歪戴着头盔的前额显得光秃秃的,鼻头和脸颊早已冻得通红,衬得他的眼睛和牙齿更加惨白。 “到新年了!怎么样,最开心的莫过于回到城里过年吧?”藤吉郎一边跟足轻们聊天,一边快步走着。清晨的阳光十分耀眼,但更为耀眼的是他脸上兴奋的表情。 丈夫不在家的这段时间里,宁子从养父浅野又右卫门的家里搬了出来,她带着全部行李搬到了丈夫那栋位于桐田的小房子里。 尽管藤吉郎是入赘到浅野家,但他却无权继承浅野家的一切。因为对于中村的母亲家和自己家而言,他都是必不可少的顶梁柱。虽然宁子也是长女,但由于有妹妹阿矢屋,因此这对新婚夫妇只有离开岳父家,出去单过。 可是,阿矢屋不愿离开姐姐,她从去年年底就来到桐田和宁子一起住。虽然宁子一夜之间成为人妻,但阿矢屋仍不改天真烂漫的模样,她还像往常一样喜欢一边拍球一边唱着歌谣: 皮球时不时高高越过墙头,在明媚阳光的照耀下,冬日的寒霜开始慢慢融化。 “矢屋!”此时,墙内的厨房里传来姐姐的喊声。 于是,阿矢屋停住手,问了一句:“什么事呀?” “你今年多大了?” “十四岁!” “所以说,你这么大的孩子还在玩拍球,邻居知道会笑话你的!你应该去学弹古筝或是练习书法。” “他们要笑就笑吧!要是都像姐姐这样,就不能拍球了!”说完,她又接着拍球唱起歌谣: “矢屋!” “又怎么了?” “这首歌谣可不能乱唱哟!” “是吗?” “不要再唱了!为什么要唱这些市井小调,不是有其他更好的拍球歌吗?” “姐姐好霸道啊!这首歌谣明明是你从街上听来后教给我的。” 也许是无可辩驳,墙内一下子沉默了。 阿矢屋把脸凑到墙缝,朝着厨房里的姐姐笑着喊道:“夫人!年轻的夫人!顽强善战的藤吉郎的年轻夫人!你怎么不出声了呢?” 住在附近的人要比浅野家弓长屋的耳朵还要好使,宁子听到妹妹的话,一下子红了脸。 “矢屋!”宁子假装生气,瞪了妹妹一眼,随即躲进屋里。 “哈哈哈哈!姐姐害羞了!姐姐害羞了!” 阿矢屋一边笑着,一边把球抛得老高,皮球“砰!”的一声被地面弹起老高,接着又弹跳着滚到了街上。 一名路过的武士看见,俯身捡起皮球。谁知他拍球的技术实在不高明,皮球被他横拍了出去,见此情景,阿矢屋惊得大瞪着两眼。 “哎呀!”她大叫一声,怒视着对方。 她仔细一看才发现,此人正是姐夫藤吉郎。昨晚他住在了城里,所以今天一早就赶回家中。因为藤吉郎还是一身戎装,如果不仔细看还真认不出来。 “姐姐!姐夫回来了!是姐夫哟!”阿矢屋大声嚷嚷着,跑进院里。 其实,宁子早就知道藤吉郎的归期。她知道,丈夫昨天就已回到城中,之后还要处理一些事务,今早才会回来。所以,她一直耐心等待着。 尽管宁子的打扮和举止跟平时没有两样,但妹妹却发现姐姐今早显得格外高兴,所以她也雀跃起来,不但玩起了皮球,还跟姐姐开起了玩笑。 此时,宁子听到阿矢屋的叫嚷声,立刻告诉仆人们:“老爷已经回来了!”说着,她起身和仆人们一起到门口迎接丈夫。 阿矢屋站在姐姐身旁,她们身后还站着五六个男仆和婢女。这就是藤吉郎家的全部成员。 刚才,藤吉郎看到阿矢屋跑进院里,并未叫住她,而是笑容满面地慢慢朝这边走来。尽管藤吉郎家是小户人家,但一见到主人过来,大家的表情立刻变得十分严肃而恭敬,就像欢迎凯旋的城主一般。在宁子的带领下<u>http://www.99lib.net</u>,众人齐刷刷地向藤吉郎躬身行礼。 “我回来了!”藤吉郎说了一句。 “欢迎您回家!”众人齐声回答。 此时,宁子的眼中不觉有些湿润。 今天是正月初二,在晨光的映衬下,她的眼神显得格外明亮。 “宁子,我不在家的这段日子,辛苦你了!你看到我从战场上给你写的信了吗?” “看到了。” “当时,我觉得自己可能回不来了,真没想到还能在新年看到你们。哎呀!这里真是焕然一新哪!” 说着,藤吉郎环视了一下房子,又看了看门前打扫得干干净净的街道。 “还是有妻子好啊!有些人常说没有家室,就能心无旁骛地在战场上打仗,其实那全是骗人的。他们根本不知道,要是家里有一个好老婆,自己就能更安心、更勇猛地作战。” 听到丈夫的话,宁子的脸上露出两个小酒窝,眼中的泪水不觉滚落下来。也许这就是喜极而泣吧,随后她和丈夫一起走进屋里。 此时的家与之前那个单身汉的家简直是天壤之别,到处都是纤尘不染、洁净如新。藤吉郎知道,正是妻子那双巧手才使家里发生如此大的改变。 就连佛龛、佛坛也焕然一新,前面供奉着佛灯。宁子就像一个发光体,不仅照亮了这个家,也照亮了藤吉郎的心。 藤吉郎并未直接坐到主人的位置上,而是面向佛龛双手伏地叩拜,随后又合掌向佛坛叩拜。 想起独居之日,家里既无佛龛也无佛坛,家中从没像现在这样整洁、光亮。由于宁子并不知晓丈夫家的先祖,因此佛龛里仅供着一尊如来佛像。之前她还担心藤吉郎会生气,现在看到丈夫虔心叩拜的样子,她才悄悄放下心来。 叩拜之后,藤吉郎这才脱掉甲胄,换上家常小衫,他顿时感觉轻松了不少,随即说道:“既然是新年,我可得尽情享受哟!宁子,我要先洗澡!什么?开水已烧好了?剃刀也要给我准备好哟!然后,我还要大吃一顿!我好想吃你做的美味佳肴啊!” 吃饭时,藤吉郎歪坐在地上,尽情舒展着四肢。 他不仅吃到了中村的家送来的母亲亲手做的年糕,还品尝了宁子亲手烹制的各种美味,也喝了屠苏酒。 “真幸福啊!” 藤吉郎由衷地感叹着,随后他就睡着了,脸上还挂着幸福而满足的表情。 随后的几天里,经常有人登门拜访,他也要时常出门拜访别人,而新年就在不知不觉中过去了。 正月初六一早,藤吉郎穿戴整齐,带领五十几个足轻朝热田方向出发了。 热田的街道非常干净,见不到一丝灰尘,就连河沟里的水都清澈见底。 织田家的家臣早已整齐地排列在驿馆入口至热田皇宫的沿路两旁。 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如此阵势就是为了迎接三河冈崎的松平元康,今天他将莅临清洲城。 除此之外,信长还特地派出林佐渡、泷川一益、菅谷九郎右卫门三大重臣亲自前往迎接。 藤吉郎也在欢迎队伍中。不过,他们这组人都属于下等军官,只能站在商家店铺的房檐下,其工作内容不过是打扫迎宾路上的马粪、驱赶野狗,以及加强道路警戒。 此时,太阳已高高升起,皇宫一带的森林笼罩在明媚的阳光中。松平元康的先行部队迈着整齐的步伐沿街走来,首批队伍是弓箭队。 紧随其后的是骑兵队,骑兵们个个威风凛凛,手里都握着缰绳。在骑兵队伍中有一个二十一二岁的年轻人,他正是松平元康。虽然身为主帅,他却像其他士兵一样安稳地骑在马鞍上,丝毫看不出有什么特殊待遇。 不过,他的前后左右全是三河家的近臣,每个人脸上都是一副严肃而戒备的表情。这种铁桶般的保护措施,简直是针插不进、水泼不进。包括石川数正和酒井忠次这两个重臣在内的三河军,上下都是一派严阵以待的架势。 他们知道,即便这次能和信长建立同盟,也不能被眼前这和平、友好的气氛麻痹。四十年来,两国君主的父辈们从未停止过交锋,而此时他们来到的正是对方的土地。时隔四十年,他们第一次越过国境,为结盟而来。真是世事无常啊!三河家臣在感慨的同时,也终于能在心底松一口气了。 不多时,队伍来到了神社前。 松平元康随即下了马。 终于可以休息一下了。 随后,三河家致辞并对信长派来的欢迎队伍表达了感谢之情。然后,队伍又出发了,这些随行的马队总共有一百二十人。 当元康身边的那些家臣进入清洲城区后,他们脸上的表情顿时和缓下来,就连他们周围的空气也显得不那么紧张了。同时,清洲城的百姓也想一睹松平元康的风采,他们从心里欢迎与三河家结盟。因此,大家纷纷走上街头欢迎这位和平使者、新春贵客。 当三河家的队伍来到清洲城时,信长亲自出城迎接。他走上前,面带笑容地跟元康打招呼。 元康把马交给手下,他站在信长面前,报以同样的微笑。 “我就是松平元康。” 这两个君主都很年轻。元康二十一岁,而信长已满二十九岁。 当年,六岁的元康曾被当作人质送往织田家,那时他还是一个从未离开过母亲的孩童。而今,那件事已整整过去了十五年。现在,他作为和平使者、新春贵客,受到了织田家如此隆重的礼遇。对于那段辛酸的历史,元康身边的那些老臣要比他本人更加记忆犹新,今天看到两个年轻的君主相谈甚欢,他们心中就像打翻了五味瓶,各种滋味一起涌上心头,眼里也不觉泛起了泪花。 不多时,宫殿中就摆起了丰盛的欢迎宴。就织田家的现有实力而言,这次宴会是史上的最高规格,简直是尽善尽美。信长与元康并列而坐,并无首坐、次坐之分,就连末座的群臣都能看到他们愉快交谈的样子。 坐在下面的藤吉郎也时不时抬起头,朝上面张望一眼。不过,他的座位连末座都算不上,是在宫殿外的回廊里。 不过,还是有很多武士过来给他敬酒。此时,藤吉郎早已记不清跟多少人喝过酒了。 “哎呀!今天真是难得呀!” “气氛多么祥和呀!” “织田家可是几十年都没有过太平日子了。自从先主信秀大人掌权起,就没有过这种时候。” “想必三河家也是如此呀!千秋万岁!我还要再敬您一杯!” 看来,回廊里的人们也是其乐融融。乘着酒兴,有些人开始悄悄议论起了贵客松平元康。有人说他平时虽然少言寡语、为人和善,但资质平庸、不善军事;有人说随行大臣中有比元康更具才能的人;还有人说他的家臣中也不乏能士。 一时间真是众说纷纭,正所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虽然藤吉郎也听到了周围人的议论,但他并没有随声附和,而是用自己的眼睛观察着这位贵客。 他只相信自己亲眼所见的事情。 他注意到,松平元康自始至终表现得不卑不亢,与信长一直是平起平坐。 如果他真如人们所说的那般平庸,就根本无法做到这一点。因为元康原本就是大败于织田家的今川义元的人质,而且他只不过是今川家的一名武将。 并且,就国力、财力而言,三河家也远远不及织田家。桶狭间一役未满两年,作为战败一方的松平元康来到战胜国,不仅能让对方兴师动众,还能在年长自己八岁的信长面前表现得毫不示弱,单就这点就可以说明此人绝非平庸之辈。 坐在回廊地板上的藤吉郎这样想着,突然他意识到自己的年龄。“过了今年,我就二十七岁了。”他在心底嘀咕着。 二十七岁,手下管着五十名足轻。首先,自己身体健康,更重要的是中村乡下还有母亲,此外家里还有一个好老婆。想到这儿,藤吉郎觉得十分满足。 他把这场宴会也当作自己人生中的一次小小的庆功会,这也是托主公的鸿福啊!如果十年前,信长没有在庄内川河边收留自己,自己怎么有机会坐在这里享受美酒佳肴。尽管此时没能坐到信长身边与信长对饮,但藤吉郎依然十分尽兴,酒也喝了不少。 此时,宴会上的人也是酒兴正浓。元康和信长正在亲切交谈着。 “如果松平大人成为统治全国的将军,织田家会听命于您。反之,如果织田家成为统治全国的将军,松平大人也一定会听命于织田家吧!” 他们这样约定着,还将此事传达给身旁的臣子。虽然他们看起来十分亲近,事实上也的确如此。不过谁都知道,这些话只是酒宴上的玩笑之谈罢了。 这些暂且不管,让织田家群臣感到吃惊的是,在三河家和织田家结盟的第二天,元康就攻占了今川岭的上乡,斩杀了城主鹈殿长照,成了织田军的先锋官。 <hr /> 注释: 洲股 同年三月。 正值百花盛开、春光旖旎。可是评定所内的空气却十分压抑,长时间的磋商迟迟没有结果。 虽然已是白天,可屋内到处都点着烛火,入口处的守卫也是目光炯炯、全身戒备。 “谁有好的建议,都可以提出来!” 信长说了一句。 “……”大家仍是一片沉默。 信长扫视了众人一眼,每个人的脸都被烛火映得通红。 屋外春光明媚,甚至能听到远处小鸟的歌声。可是,屋内只有微弱的烛火,以及满脸杀气的武士。 “你们没有想说的吗?什么都没有吗?”信长再三询问着。 “我有一个提议。” “是胜家吗?” “是。” 于是,柴田胜家开始陈述自己的想法。 “刚才,您提出要在洲股修建工事,这的确不失为一条妙计,但稍显思虑不周。” “这个计策到底行不行得通,胜家,你就直说吧!” “我认为,那种地形不适于军队修筑工事。” “为什么?” “地势太过险恶。作战讲究天时、地利,而自然力又是不可抗力。另外,敌军看到我军的行动也不会无动于衷,之后必然导致大量死伤,最终我们只会大败而回,这是不争的事实。” 胜家一语过后,其他人都跟着附和道: “我们也这样想。” “我们觉得柴田大人的意见非常有道理!” “我们都这样认为。” 信长没有开口,只是“嗯!”了一声。看来家臣们都不认可自己的想法,都赞成胜家的主张。 就连老臣林佐渡、织田家同族的家臣织田勘解由、名古屋因幡守,以及佐久间信盛等人都支持胜家的提议。 虽然信长也在反复思考众人的意见,不过,他心里并不完全赞同。家臣们的想法比较合乎常理,而信长却想找到一种让人意想不到、出奇制胜的战法。 常识都是由新想法转化而来的,这群经验丰富的家臣岂能不知这个道理,一想到这儿,信长不免有些生气。 众人谈论的洲股城位于尾浓国境,如果想攻占美浓,此地是必经要塞。因此,美浓方面也想借洲股地势把织田军拒于城外。 已进入二月,冰雪消融,织田军的大股部队已陆续朝国境处进发。 现在,大部分军队已在十九条扎下军营,他们时而派兵打探敌方虚实,时而放火或组织小股部队奇袭,虽然这些行动给敌方带来了一定影响,却无法撼动美浓国的根基。尽管义龙已死,新国君龙兴暗弱,但要想彻底攻下这片土地仍很困难。目前,织田军必须要解决的问题就是攻下洲股城。 然而,攻陷一座城池又谈何容易,对方也处于全城戒备的状态。并且,洲股的地形十分特殊,即使短时阵雨也能使木曾川与洲股川因河水泛滥而形成洪水。如果敌人趁洪水之势大举来袭,己方援兵根本无法及时赶到,即便援兵能赶到也会全军覆没。 因此,胜家才有如此提议。常识之所以成为常识,就是因为它就像真理一样难以撼动,如果常识掌握在雄辩之士手中,就会越发显得难以逾越。 虽然信长的脸上露出一副虚心聆听的表情,不过,他始终也没有认可胜家等人的见解。 甚至可以说,他还有些不服气。可以看出,信长对于某种事物具有一种超越定式的认知能力。 不过,即便他有独到的见解,手中却没有能打破常理的论据,所以他只能沉默,脸上尽是不满之情。 “……” 此时,众家臣也不敢出一点声响,整个屋里简直像荒芜的沼泽般寂静无声。 大家都看出来了,主公并不赞成胜家和林佐渡等人的主张,所以其他人不敢再开口。又过了一会儿,信长突然喊了一声:“喂!藤吉郎!” 接着,他的目光就落在了末座的藤吉郎脸上。 “藤吉郎,你觉得他们的意见如何?不要有顾忌,你可以直说。” “是……”信长听到了他的应答。 不过,藤吉郎的座位实在离得太远,即便前面的那些重臣回头搜寻,也看不到他究竟在哪儿。 “你来说说看!”信长又催促了一句。 信长觉得,在所有这些家臣中,能直言说出自己想法的人只有藤吉郎。 “我觉得,柴田大人、林佐渡大人,以及其他各位大人的意见条理分明、有理有据。”藤吉郎一边说着,一边离开座位,双手伏地跪在信长面前。 “不过,我们能想到的事,敌人自然也会想到,从而采取相应策略,如此作战怎能取胜?正所谓出奇制胜,我们必须要在对方想不到的地方下手。由此看来,设在洲股的工事一定会成为制胜法宝。如果害怕水患,就无法在河边筑城;如果害怕敌人,就无法攻克敌国。如果我们能克服困难完成别人认为不可能的事情,那我军就一定会获得胜利。” “嗯嗯。”信长一边听,一边不住点头。 藤吉郎讲完后,信长环视了一下面前那些沉默不语的大臣,随后开口道:“要攻打美浓,除了在洲股修筑工事外,别无他法。在座的各位,是否有人能不畏艰难险阻,为我织田信长在洲股修筑一座堡垒。谁能顺利完成这项任务,谁就是攻打美浓的第一功臣!” 这次,信长显然不是在征求意见,而是在下达命令。 “……” 此时,藤吉郎慢慢退回到自己座位上。他知道,接下来的事就跟自己没关系了。他猜想柴田胜家肯定会立刻做出响应。 果然不出所料,没过一会儿,胜家就说道:“既然主公决心已定,身为臣子断不敢有丝毫迟疑。君命如山,我们这些老臣也绝非贪生怕死之徒。” 此时,胜家绝口不提藤吉郎的名字。在他看来,对方根本无法和自己相提并论,如果提到他就等于变相承认了藤吉郎的主张。 同时,胜家也害怕信长将这个任务交给藤吉郎他们,所以他立刻推荐了佐久间信盛。信长采纳了胜家的建议,即时拨给信盛三千士兵、五千工人及大量军费,命令他立刻赶往洲股。 转眼到了雨季。 进入五月以来,每日阴雨连绵,整个尾浓山野仿佛都浸润在潮湿的雨季里。 “也不知那些派往洲股的人干得怎么样?” “想必工程已稍有进展了吧!”清洲城的百姓仰望着乌云密布的天空,各自议论着。 佐久间信盛带领三千士兵和五千工人动身赶往洲股是在三月上旬,如今已过去了两个多月。 据说,信盛出发那天立下了豪言壮语:“愚臣受此大任,一定不辱君命。我们最迟也会在入夏前完成任务回来复命。”可是,他们这一走便音信全无。 此时已是雨季,众人正在担心尾张地区、庄内川等地河水泛滥会导致严重水患,恰在此时有探马回来禀告: “洲股的工地遭遇了洪水,那些木材、石料及工棚一夜之间都被洪水冲走了。” 其实,百姓间早有这样的传闻。 从那天夜里至第二天,那些幸免于洪灾的士兵、工人就从国境处撤了回来,他们个个灰头土脸,陆续返回清洲城。 这些人正是佐久间信盛带走的士兵和工人。 询问后得知,他们之所以如此惨败,不仅是因为遇到了洪灾。其实,美浓军一直在等待雨季的到来,当洪水蔓延至洲股一带时,他们立刻组织军队乘竹筏过河,然后埋伏在山野中,时机一到他们迅速出兵将佐久间信盛的部队一举击溃。 驻扎在尾张的部队立时溃不成军,他们放弃了修建中的洲股阵地以及数百名死伤者,狼狈逃回清洲城,这些人好歹算保住了性命。 洲股一役中,死于洪水或被对方斩杀的人数就有九百多,另外那五千工人也是死的死、逃的逃,半数人至今仍下落不明。 “人难胜天啊!”信盛一边叹气,一边对身边的人说。 他已向信长汇报此事,自知罪责难逃,所以正战战兢兢地等着接受处罚。 然而,信长并未责罚信盛,他知道自然灾害并非人能控制的。 “这次让胜家率兵前往。”信长再次下令。 第二天,柴田胜家就作为全军奉行官,再次奉命出发。 可是,没过多久,胜家也大败而回,连日暴雨与美浓军的奇袭让他无功而返。 “在洲股修工事是根本不可能的!这计划原本就愚不可及。任何人都难以在那种险要之地修造堡垒,更何况还是在敌方的鼻尖低下。当然,要是美浓的斋藤军全部化为乌有,就另当别论了。”即便胜家不许属下议论,也难掩众人之口,那些生还者都在抱怨筑城困难、作战辛苦,同时还批评此作战计划愚蠢至极。 不过,信长并未屈从于这些议论,他不会轻易放弃。 “这次让勘解由带兵前往。” 信长第三次下令,这次他把任务交给了自己的堂兄弟织田勘解由左卫门。除了派同族的武将前往,信长已找不到适合的人选。 然而,当勘解由左卫门刚抵达洲股,筑城所需木材、石料还没运抵之际,就在鸣海附近遭遇了激战,最后他和部下一同战死了。 如今算来,信长已先后派出了佐久间信盛、柴田胜家和织田勘解由三名武将,可他们均未能完成筑城任务,还大败于敌军,以致织田军的死伤人数激增。一时间,清洲城上下充斥着各种不满言论。 “他一开始就知道行不通的,吃了几次苦头还不住手,真是胡来啊!” 有些人暗地里责备君主,对信长的不满之声也渐渐显现。 其中,一些家臣的批评之语更是刻薄,他们说:“没想到桶狭间的侥幸获胜,反而害了这些家臣。君主没有因胜利而更加小心,反而更加自傲。” 如今,军费难以供给,再加上堂兄弟勘解由战死,信长想再度派兵可谓难上加难。可以想见,他现在一定也十分后悔当初的决定。 信长先为战死的将士举办了葬礼,后又忙于善后工作,当事情告一段落时,秋天已悄悄到来。尽管这个夏天,众人对洲股筑城一事议论纷纷,但信长却始终沉默不语,好像从未有任何耳闻。柴田胜家、佐久间信盛等一干败将也渐渐从消沉的情绪中恢复过来,如今他们也敢于昂首挺胸地走在殿里了,这些人脸上的表情仿佛在说:“怎么样?主公现在应该知道我们说得没错吧!” 此时,一名近习侍卫快步走上大殿,在人群中寻找着什么人。 “木下大人来了吗?木下大人在哪儿?” “木下在此。”不知藤吉郎从哪儿挤了过来,走到侍卫近前,回答了一句。 “请您立刻去见主公!”侍卫叮嘱了一句,就快步走了出去。 此时,藤吉郎在心中默念:机会终于来了! 他先走进一间小屋,用刀簪重新挽好头发,然后起身去见信长。 藤吉郎凭直觉可知,信长见他肯定是为了洲股筑城一事。机会终于来了!他知道,这项任务最终肯定会落到自己手中,对此他一直坚信不疑。 果然,信长一见到他,就立刻开口说道:“藤吉郎,这次我命你去洲股,明天你就出发。” “是……”藤吉郎答应一声。 信长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又开口问道:“你怎么想?” “臣自知重任在肩,自当竭尽全力。” “你有什么妙计?” “这个……也算不上什么妙计。” “到底有没有?” “我虽然没有妙计,却也有了几成把握。” “哦,你打算怎么做?不妨说说看!” “我认为,筑城失败的原因就在于水患不治、地势不利。” “大家都说难就难在这两个问题。” “我们任何人都无法违抗自然之力。之前的三位将军深知治理水患不易,却妄图想用人力胜天,他们的想法一开始就错了。所以,我们这些凡人只有顺水势而为,通过挖渠排洪才能成功治理水患。” “你所说的水势是?” “无论是雨水还是河水,都有各自的水情、水势。我们这些凡人如果违背自然规律,人为改变水势,一定会触怒大自然,一旦暴风雨来临形成洪水,不仅石料、木材化为乌有,无数人的性命也瞬间消亡。” “藤吉郎!” “是!” “你是在间接评论我的国政吗?” “不敢,我只是就事论事。” “可是,水患只是难题的一个方面,你要怎么对付那些时不时来骚扰筑城的美浓军?” “对此,我尚未想好对策。对我而言,那并不是什么大事。” “不是大事?” “是的。” 藤吉郎抬头看了一眼满脸认真的信长,随后面带微笑地说道:“先后被派往洲股的佐久间大人、柴田大人和勘解由大人都堪称我国名将,可他们却相继惨败而回。此时,敌军一定被胜利冲昏头脑,正是不可一世之际。此时,主公如果派我前往,他们更不会把我这个无名小辈放在眼里。” “嗯嗯!” “敌人一定会想:快看,织田家这次派来的不过是一个比足轻强不了多少的人。如果他要筑城,我们就让他筑,等到城堡竣工之时,再一举将它化为齑粉。” “如果敌人没按你预想的行事怎么办?” “我会随机应变。” “嗯,的确如此。” “主公,也许您觉得我的想法很有可行性。不过,我们也要想到敌方也有谋士在运筹帷幄。也许他们先纵容我方修城,然后再派兵夺取城堡,将织田家建立起的进攻美浓的立足点变成他们吞并尾张的立足点。我想,斋藤家肯定有谋士能想到这一点。” “的确如此。不过,我想问一句,既然你已有如此胜算,为何当初计议洲股筑城时没有说出自己的想法,同时接受这项任务?” “即便当初我奉命奔赴洲股,也会和柴田大人、佐久间大人一样大败而回,我的军事才能根本比不上各位大人。而且……” 说到这儿,藤吉郎稍微停顿了一下,他看到信长侧过去稍微直了直身子,脸上似乎带着几分钦佩之情。那表情不知是赞赏还是得意,总之那不是信长脸上惯有的表情。当听到如此坦率的藤吉郎将自己的战术娓娓道来之后,他脸上露出一种令人捉摸不透的表情,令对面的藤吉郎完全摸不清他的想法。 “这次的人选,不能再出错!”信长在心里嘀咕着,此时,藤吉郎说话的语气也变得更加随便。 “所以,当初大家议论此事时,我才没有主动请缨。即便是现在,像我这种无名小卒,要代替柴田大人、佐久间大人赶赴洲股筑城,想必各位家臣也不会说主公独具慧眼。也许,还会有人说主公有意偏袒我吧?不过,事到现在,估计没有人会羡慕这个差事。即便主公现在派只猴子赶赴洲股,大家肯定也会拍手称快。所以,无论是对敌对我,此时我藤吉郎接受这项任务是再合适不过了。” “……” 如果信长一直微合双目听藤吉郎侃侃而谈,会觉得这个即将奔赴洲股的人是一个通晓兵法、善于谋划的大军事家。可他睁开眼睛就会看到,跪在自己面前的不过是一个管着五十名足轻的低等武士。 “好吧!我派你去!” 信长从身边的侍童手里取过令箭,特意亲手交给藤吉郎。这也是藤吉郎第一次作为信长的战将出征。 “宁子!我回来了!” 宁子没想到丈夫这么快就回来了。 “咦,今天回来得好早呀!”宁子一边说着,一边迎出门去。 “不是,一会儿我还得进城,现在是回来跟你道别的。”藤吉郎说着,便坐到了里屋。 身为武士的妻子就要时常面对分离,对此宁子早有思想准备。不过,她的眉宇间还是流露出一丝凄怆。 “你说道别?” “明天,我就要赶赴洲股。” “什么!去洲股……”宁子一下惊呆了,心绪立时陷入绝望之中。 “不过,你不要担心。我是为了让你高兴,才特意回来告诉你这个消息的。在不久的将来,我就要实现理想了!”说着,藤吉郎伸开右手给宁子看。 “这只手马上就会建成一座城池!而我最终也会成为一城之主。虽然城池很小,但那毕竟是一座城呀!” “……” 宁子一脸茫然地看着丈夫,看到妻子的表情,藤吉郎不禁笑了起来。 “难怪你没听懂,因为这座城还不存在呢!现在,我正要起身赶往洲股筑城哟!哈哈哈哈!” 藤吉郎只略坐了一会儿,喝了杯水后就立刻站起身说道:“家里的事就拜托你了!千万别忘了你要常写信给中村的母亲家。岳父那边你也要适当照应一下!……好了,我该动身了。” 宁子也随即站起身,藤吉郎四处张望了一下用人是否在这儿,然后双手捧着宁子的脸说道:“你也要注意身体哟!” “……” 宁子平时并不喜欢哭哭啼啼,而当她听到丈夫如此温情的嘱托时,也不禁落下泪来。 也许丈夫之所以说得如此轻松,就是为了让妻子放心。事实上,那些能从洲股活着回来的人只是凤毛麟角。 藤吉郎非常清楚这一点。 “……” 藤吉郎捧着妻子的脸,目不转睛地端详着,因为他也是第一次看到宁子落泪。 “傻瓜!” 突然,藤吉郎将宁子紧紧搂入怀中,嘀咕了一句又突然放开了手。 “有什么好哭的!你马上就会成为城主夫人了哟!哈哈哈哈!” 随后,他大步走出了外廊。 “权藏在吗?权藏!” 他召唤着随从。 “是!您有什么事?” 一个小厮一边答应着,一边快步跑到藤吉郎近前。 “你带着这封信,立刻出发!” 信是藤吉郎在城中时就写好的,一直揣在怀里。 “把信交给谁?” “你不要多问。总之,你按照信封上收信人的地址送到海东郡蜂须贺村就可以了。” “只送到蜂须贺村?” “你知不知道小六大人的宅院?就是那位豪绅……” “噢!是那个流浪武士吗?” “嗯。不过,在他面前你不可出言不逊。我的马就拴在门外,现在你骑上它马上出发!” “是!明白了。” “然后,你把回信直接送到城里,今晚我就不在家住了。” 当晚,藤吉郎全身戎装,在城中待命。 当信长的那些家臣得知,藤吉郎将作为第四个奔赴洲股筑城的将领时,一时间议论纷纷。 说什么的人都有,其中当然是不赞成的人居多。 然而,藤吉郎决心已定,没有丝毫动摇,对所有的嘲笑、责难、污蔑他都充耳不闻。他在城中的临时馆驿里支起一条长凳,整整一夜都坐在上面对出征所需的士兵、物资和军需品逐一进行清点。 因为目前仍身处城中,所以任何事他都要听命于信长。今晚,住在深宫的信长似乎也是彻夜未眠,不断有各种口谕、文书被传到、送到藤吉郎处。 此时,一个部下进来通禀:“您手下的一个名叫权藏的小厮回来了。” 此时,天已接近四更。 藤吉郎早已等得不耐烦,一看到权藏便立即开口问道:“你回来得好快呀!怎么样?见到小六大人了吗?把我的信交给他了吗?” “是的。这是小六大人的回信。” “辛苦你了!你可以回去了!” “是。我先退下了。” “明天我就要出发了。我不在家的这段日子,请多多照看宁子!” 权藏刚离开,信长身边的近习侍卫就赶了过来。 “请您马上进宫!”不知信长又有什么事要交代。 藤吉郎急忙赶到主城。此时,信长在屋外拉起帷帐,将此处作为自己的临时指挥所。除了偶尔去茶室休息一下,他整晚都待在这里。 “微臣藤吉郎在此。”藤吉郎一边报上姓名,一边偷眼望了望帷帐里。只见丹羽、柴田、佐久间等一干重臣全体在座。此时,这些人正冷冷地盯着眼前这个刚被提拔的将军。 “哦,这不是藤吉郎嘛。” “听说主公有事找我?” “是吗?主公刚才有点累,现在正在茶室休息。” “这样啊!那我先退下了……” 说着,藤吉郎立刻退了出来,朝林中的茶室走去。 此时,信长让侍女沏好了茶,刚刚喝完一杯。当他听到藤吉郎的声音,立刻正身坐好。 “是藤吉郎吗?听说你将我派给你的三千士兵削减为三百人,还对重臣们的建议置若罔闻。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像柴田、佐久间那样经验丰富的老将出征时都带着三千士兵和五千工人,尽管这样他们尚且难以取胜。即使你有克敌之术,仅凭那区区三百人怎么可能完成任务呢?” “这也不是不可能的。” “你是说你能完成任务?” “连年征战以及近几次的败北,已使国家财政陷入危机。如果此次出征军费开支过大,即便取胜也对国家内政毫无裨益啊!” “你竟然想到了这一层!” “过多派兵不仅会造成财政危机,还会让很多人把命丢在洲股。任意使用这些重要兵力,不能称之为高明。所以,我藤吉郎要指挥部队食敌军之粮、用敌军之材、驱敌军之力来修筑这座城池。” 藤吉郎的意思就是在不浪费己军兵力、资源的基础上达成目的。信长大概明白了他的话。 “猴子!你是不是疯了!”信长在心里嘀咕着,脸上尽是狐疑之情。 藤吉郎看出了主公的心思。 “微臣不敢戏言。”藤吉郎觉得有必要对信长说出自己的计策,所以率先开了口,并请求信长屏退左右。 “你们权且退下,去到林子那边警戒!” 信长随即命侍童退下,此时,茶室里仅剩下君臣二人。 “藤吉郎,你说你想利用敌军石木修筑城池,这一点我大概明白了。不过,你说要在无损我军兵力的情况下与敌军交战,这就让我很费解了。如果阁下真有良策,信长情愿跪拜求之。” “微臣实不敢当!”说着,藤吉郎又向下俯低了身子,“当初,微臣在少年时为求温饱,曾浪迹于美浓、近江和伊势诸国。那时,微臣还结识了海东郡的一位豪绅小六大人,并受到他的热情款待。也许您也知道,后来我就成了蜂须贺村小六府上的一位男仆。” “嗯嗯。然后呢?” “实际上,他是一位草莽英雄,只是一直没遇到机会。尽管他骁勇善战,却一直没被重用,也没有遇到欣赏他才干的人。另外,由于海东郡有藩主坐镇,因此他也只能坐看局势变化而毫无作为,顶多发两句牢骚而已。” “……” “所以,他手下的那些人就成了扰乱当地治安的强盗,有时还会劫掠百姓,以致背上了‘山野流浪武士’的恶名。其实,他们本来是一群敢作敢为的豪侠。如果我能对他们自由散漫、目无法纪的毛病稍加引导,就能为我所用。因此,此次洲股筑城,完全没必要派良民百姓出征,可以来个‘以乱治乱’!” “嗯……” “仅小六大人手下的流浪武士,就有两千多人。他们分布在小幡、御厨、科野、筿木、柏井及秦川等地。这些人各自为政,偷盗马、武器,他们不受藩主、国境约束,就像脱缰的野马、决堤的洪水一般,给社会造成了严重危害。” “……” “我们没有善用这些流浪武士是错误的,也是国政的疏忽。在这之前,我就想到了这一点,只是一直没机会面谏主公。这次出征为了主公,更是为了天下百姓,我要以这些流浪武士为主要兵力,这就可以使那些优秀的正规军得以保存,以便在更重要的时候派上用场。这就是我的计策。如果主公肯采纳,请让我全权负责此事。” “好!好!”听闻藤吉郎所言,信长不住点头称是,似乎已找不到其他词语来表达自己的心情。 第二天天刚破晓,木下藤吉郎便带领部队朝着西面国境进发了。这支部队人数很少,算上驼队还不到六百人。 当时,清洲城里几乎没人认为他能活着回来。 <hr /> 注释: 龙吟 “怎么回事?”沿途的百姓们若无其事地目送队伍走远,根本没人想到那会是派往洲股的军队。 一路上,不时有童谣之声传入藤吉郎耳中: 此时,已成为将领的藤吉郎正稳坐马背之上,走在队伍的最前方。 不过,这支队伍的人数实在有限。 此外,整支队伍中既看不到旌旗,也听不见鼓声,显得毫无士气。 想当初,柴田、佐久间等人率部队奔赴洲股时,队伍中到处旌旗招展、锣鼓喧天,可谓士气冲天。现在看来,藤吉郎的部队就像一队哨兵或是刚从前线撤下来的小股军队。 “喂!” 当军队走过井之口,刚抵达正愿寺附近之时,突然有匹快马从后面追了上来。此时,队伍离开清洲城不过一二里地。 “喂,你们等一下!” 此时,走在队伍后面的驼队看清了来人。 “啊,是前田大人!” 于是,驼队的人立刻让士兵跑到前面给藤吉郎送信。 “休息!”一声命令从队伍前方传来。其实,士兵们并未走出多远,还不需要休息。各队领队都是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看来,此次出征是毫无胜算啊!每个士兵的脸上都写满了不安和倦怠。 “咦,现在就休息吗?” “已经到休息时间了吗?” “别说废话!让我们休息就休息呗!” 此时,犬千代从马上跳下来,气宇轩昂地走在队伍里,耳边时时传来士兵们的抱怨声。 “哦,是前田大人呀!” 藤吉郎见状,立刻跳下马,快步走了过去。 “犬山那边情况如何?” 因为刚才已有人问过此事,所以犬千代显得胸有成竹。 “那边还是一片混乱。因为上头突然命令退兵,所以我们就急急忙忙地退了回来。”他的回答很简短。 不久之前,犬山地区逐渐成了织田家的一块心病。 犬山城主下野守信清原属织田一族,却一直反对信长的统治。他唆使叶栗郡的和田、丹羽郡的中岛丰后等一些不受信长重用之人插旗造反,并暗自与美浓的斋藤家有来往。犬山城主与信长虽属同族,却成了对织田家威胁最大的人。 因此,信长决定讨伐犬山。可是,由于对方能源源不断地得到斋藤家的支持,以致织田军战果甚微,其间大将岩室长门战死,其余伤亡更是不计其数。 “是吗?主公已命令撤兵了?这实为明智之举啊!”藤吉郎望向清洲城方向,自言自语道。 “不!我还有更重要的事。”犬千代突然开口道。 “您此次出征,关乎织田家生死存亡。对于您的实力,我深信不疑。可是,其他人对您的批评和城里百姓的不安却让我无法坐视不管,所以我特地追上来嘱咐两句。藤吉郎,您一旦成为将领指挥军队作战,肩上的责任就更重了,作战方法也不同于以往。怎么样?藤吉郎,您做好准备了吗?” “请您放心!” 藤吉郎的回答沉着而有力,为了让对方放心,他还把自己的计策告诉了犬千代。 “我有一条妙计!” 可是,当犬千代听完他的计策后却皱起了眉头,脸上的表情更显得不安。 “您在领受君命之后,是不是立刻派小厮骑马飞奔到蜂须贺村送信了?” “这样隐秘的事情,您怎么会知道?” “事实上,我是听宁子说的。” “看来女人的嘴巴是不能严守秘密的呀!真是百密一疏啊!” “不是您想的那样。今早天还没亮,宁子就去热田神宫参拜,祈祷您能出师大捷。他们回来时,权藏突然对宁子提起此事。当时,我正要登门拜访,恰巧听到了。” “您一定猜到我的计划了吧?” “大致猜到了。不过,这计策可行吗?您要用的那些人可是一些离经叛道的流浪武士。如果他们不听您指挥,反而会给自己带来麻烦呀!” “这些事情,您不必担心。” “我不知道您许诺给对方什么条件,不过,那个蜂须贺村的流浪武士头目看到您的信之后,答应您了吗?” “此事不可外传。” “哦,是军事机密吗?” “您看下这个。” 说着,藤吉郎从盔甲下取出一封信,直接交给了犬千代。此信正是昨夜权藏从蜂须贺村小六处带回的回信。犬千代看后,把信交还给藤吉郎。隔了好久,他都没有开口,只是大瞪两眼看着藤吉郎。 “这下您明白了吧?” “藤吉郎!” “什么事?” “信的内容我看懂了。对方显然已经拒绝您了。信上说,蜂须贺一族与斋藤家渊源已久,决不会帮助织田家出兵。他已经明白地拒绝了您,难道不是吗?” “信上的内容的确如此。” “……?” “我十分抱歉。” 突然,藤吉郎低下了头。 “我深知,君见我当此大任,不甚放心,特地追上来嘱托我。对此深情厚谊,在下愧不敢当。此次出征,望君勿要挂念,只需在城中静待我的佳音。” “话既如此,想必您已是胸有成竹了。既然如此,祝您一路顺风!” “在下感谢之至!” 说着,藤吉郎对身边的侍从命令道:“去把前田大人的马牵来。” “不用客气了!请您先上马!” “那恕我失礼!” 随后,藤吉郎翻身上了马。此时,有人把犬千代的马也牵了过来。 “请多保重!” 他们二人再次在马上道别,随后藤吉郎的部队再次启程。只见几面红底无字的旗子稀稀落落地点缀在队伍里,犬千代默默地目送着队伍越走越远。 再会了…… 此时,队伍已走出五十多米远,藤吉郎再次回头望向好友的位置。因为对方已听不见喊声,所以他只能朝对方微笑。在初秋暖阳的映衬下,他的牙齿显得更加雪白,他一直微笑着,那笑容中没有一丝勉强,是那样自然而真挚。 这时,一群红蜻蜓从空中飞过。犬千代目送队伍走远后,独自骑马返回了清洲城。 这是一座草木葱郁的豪绅宅院,似乎已有好几百年的历史,整个院落都被青苔所覆盖,仿佛人迹罕至的古寺一般。 树荫之下碧竹丛生,清泉之上芙蓉娇艳。 在这初秋之日,院子里显得十分幽静、安适。 “这院子是在几代先人的爱护下才得以传到我手里的。”每当小六正胜来到院里,都会想到这一点。自从应永、大永时期居于此地之后,他就经常想起自己的先祖。 “我的先人也是在碌碌无为中了此一生的吧!现在这个乱世,只要能好好保存这座宅院并留给子孙后代,先人们就会原谅我吧!” 尽管他心里安慰着自己,脸上却是一副并未释然的神情。 此时,小六正胜静静注视着这座草木环绕的古宅,外人很难想象此人就是广泛活跃于尾浓各地、在战场上神出鬼没的流浪武士的首领。由于他的地盘广阔、实力雄厚,因此藩主始终无法将他彻底铲除。 “龟一!”在院中散步的小六,突然朝着上房的一间小屋喊了一声。 “龟一,该准备练武了!” 龟一是小六的长子,今年刚满十二岁。听到父亲的喊声,他立即答应一声,随即挽起裤脚,抱着两支练武用的木枪来到院里。 “你在干什么?” “在看书。” “如果整天只是看书,就会荒废武功。” 听到父亲的话,龟一垂下了眼睛。 龟一个性温和、头脑聪慧,性格完全不同于父亲。面对自己的接班人,这个叱咤风云的将领显得忧心忡忡。 自己手下的那些流浪武士中,以不学无术、难以管教之人居多,而且全是一些刚勇彪悍之徒。如果继任者无法驾驭这些人,蜂须贺一族将难以维系。在野兽的世界里,弱肉强食是不变的真理。 所以,每当小六看到这个与自己不甚相像的儿子时,都会想:“如果他来继承家业,我们家族的末日就为时不远了。” 对儿子柔弱、喜欢读书的天性,小六十分不放心。因此,只要一有时间,他就会和儿子一起练武,以期望自己身上的刚勇之气能注入到儿子的血液里。 “拿起枪!” “是!” “像之前一样,不要把我当作父亲,只把我当作对手。开始练习!” 说着,小六也举起了枪。 此时,他的眼神突然变得十分凌厉,仿佛对手不是自己的儿子。 “我要动手了!” 听到父亲的吼声,龟一的眼中掠过一丝惊恐,向后退去。 就在此时,父亲手里的木枪朝龟一肩头狠狠刺过去。“啊——!”龟一大叫一声,木枪随即撒了手,他也仰面栽倒在地,昏了过去。 “啊!你怎么可以这样!” 见此情景,龟一的母亲松波夫人不顾一切地从房里跑到院子里。她抱着龟一,抽抽搭搭地哭起来。 “到底是哪里受伤了呀?龟一!龟一!”她一面在心里埋怨丈夫出手太重,一面吩咐仆人赶快拿水、拿药。 “浑蛋!”看到妻子的举动,小六正胜怒喝了一声。 “你哭什么!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就是因为你过分娇惯,龟一才如此懦弱!他又没死。你别过来碍事,赶快走开!” 那些正要拿药过来的仆人,一看到小六冷峻的表情,都吓得不敢过来,只能呆呆地躲在远处。 此时,松波夫人擦干了眼泪,从怀中取出怀纸为儿子擦干嘴角的血迹。嘴角的伤不知是被父亲的枪打中后自己咬破的,还是摔倒后磕在石头上留下的。 “很疼吧?其他地方还有没有伤?” 无论她心中多么不情愿,此时也不能违背丈夫的意愿。可以说,这就是当时的家规。 她能做的,只有无声地哭泣。 幸好,龟一终于醒了过来。 “母亲,我已经没事了。请您先离开一下!”说着,龟一重新捡起枪,忍着剧痛再次站了起来。看到儿子如此顽强不屈,小六第一次感到了满意。 “很好!”他称赞了一句,面色也有所和缓。 “就要有这种劲头!”他再次鼓励着儿子。 此时,一个仆人突然急匆匆地跑进二道门,向小六报告:门外有一个自称是织田信长使者的人求见。仆人还说,这个使者未带随从,是单人独骑而来,想单独求见主人,有秘事相商。到底是什么事呢? “这次来的又是一个奇怪的人……”传话的仆人继续补充道。 “他毫不客气地就进了院子,一边四处看,一边还说:‘啊!一切都好熟悉呀!’他还自以为是地评论院中的景致,一会儿说:‘斑鸠的叫声还是这样亲切啊!’;一会儿又说:‘这棵柿子树更加高大了!’我怎么看,他都不像织田家的使者。” 小六一直歪着头听仆人说话。 “真奇怪呀!” 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问道:“他叫什么名字?” “他说叫木下藤吉郎。” “哼哼!” 听闻此言,小六的疑问一下就烟消云散了。 “原来如此。就是那个前几天给我送信来的织田家的家臣吧!我不会见他,把他赶走!” 听见主人的吩咐,仆人立即跑回去要将来人赶走。 “我想求你一件事。”此时,松波夫人趁机开口道。 “请让龟一今天就练到这里吧!你看,他脸色苍白,嘴也肿了。” “嗯。那么,你把他带走吧!” 于是,小六把木枪和儿子都交到妻子手中,又说道:“你不可太娇惯他!另外,要让他多做些有用的事,别只是一个劲地读书!” 随后,小六向书斋走去,他刚把鞋脱在门口,刚才那个仆人就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 “主人,那个可疑的人简直太过分了!他说什么也不肯离开,而且还私自穿过角门,去了马厩。现在,他正和马童、工人们闲聊呢!” “把他抓住,然后赶出去!为什么要对织田家的人客气?” “这个当然不用您吩咐!很多武士已经赶过去警告他,如果不立刻离开,就把他从墙上扔出去!可是,他又央求我们再为他通禀一遍,还说:‘请对小六大人说我就是十年前失作川的那个日吉,他一定会想起来的。’这人简直是一副不见到您誓不罢休的样子。” “在失作川?” 小六低头想了想,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发生过什么。无论是失作川还是日吉,都无法唤起小六的任何记忆,因为十年前在路边发生的那件小事早已被他忘得一干二净。 “您对此人有印象吗?” “完全没有。” “既然如此,这个人就太可疑了!我看他一定是在狡辩。这次我们要让他吃点苦头,先把他暴揍一顿,然后让他滚回清洲城去!” 由于几次三番被藤吉郎央求进来送信,此时这个仆人也是一肚子怨气。 正当仆人气势汹汹地要赶去教训藤吉郎时,站在书斋门口的小六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叫道: “等一等!” “啊,您还有什么事?” “嗯。稍微等一下。据你所说,这个男人会不会是‘猴子’呢?” “猴子!对了,他刚才还说过,如果您想不起来日吉是谁,就说是猴子来了!” “原来真是猴子!” “您认识他?” “我曾收留过一个孩子,还让他在府里干过几年杂活,有时也让他给龟一当书童。那是个十分机灵的孩子。” “可是,他的身份是织田信长的使者呀!这不是很可疑吗?” “关于这一点,我也有些纳闷儿。他是什么打扮?” “是一身戎装。” “哦?” “他身穿铠甲,外罩长袍,好像长途跋涉而来。他骑的那匹马的鞍镫上全是泥水,上面还捆着行李。” “把他带过来吧!” “您真的要见他?” “慎重起见,我还是先见见他。” 随后,小六正胜就坐在了书斋的回廊里,等着来人。 织田信长所据清洲城距此地仅有数里之遥,这里当然也属织田家管辖,可是小六正胜却不听命于信长,也从未接受织田家的任何俸禄。 从他的父辈开始,小六家与美浓的斋藤家就结成了同盟。他们互相扶持、息息相关。流浪武士十分重义气,甚至可以说他们比世间任何练武之人都更重视侠义和信义。即便这些流浪武士以杀人劫掠为生,可是彼此间的关系却亲如一家,他们最为痛恨的就是背信弃义之人。 可以说,“信义”是这个群体不可撼动的生存法则,而小六正胜就是这个群体的当家人。 之前,斋藤道三被养子义龙所杀,如今义龙又病死,美浓内部可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事实上,斋藤道三生前每年都会资助小六一些粮食和钱财,可自从他死后,粮米的供应就中断了,此事对小六影响颇大。 其实,这也不能全归咎于斋藤家思虑不周,他们并不知道织田军早就切断了海东郡与美浓的粮道。 现在,小六与斋藤家的粮道虽然断了,可彼此间的信义还在。他从未停止反抗织田家,近几年他甚至还暗通犬山城的下野守信清,帮助他造反。可以说,小六正胜一直暗自谋划着如何搅乱织田家的政局。 “他来了。”院门处传来仆人的声音。 也许是出于谨慎,管家还特意吩咐了五六个流浪武士和来人一起来见小六。 由于来人被众武士围在当中,小六只得扬起头望向人群。 “你过来!” 很快,一个貌不惊人的男子就站在了他面前。此人不仅相貌平平,就连开场白也说得毫无新意。 “好久没见了!”他客套了一句。 小六仔细端详着眼前这张面孔。 “噢,真是猴子呀!你没怎么变嘛!”小六自言自语着。 尽管他嘴上说没变,可心里却吃惊不小。他没想到藤吉郎与十年前的日吉早已是判若两人。 此刻,他终于回想起十年前在失作川那晚发生的事。 当时,小六和手下在河边的小舟里看到一个孩子在睡觉。那孩子衣衫褴褛,满是尘垢,估计是没钱住店才饿着肚皮来这儿躺着。当他的手下把那孩子叫醒后,那孩子竟然毫不胆怯,说话还非常理直气壮。 “这小鬼是谁家的孩子?”想到这儿,他拿过手下提的灯笼,仔细观察着眼前这个长相奇特的少年。即便时隔多年,他依然清楚记得当时的情景。 “在那之后,承蒙大人照顾多年。”说话时,藤吉郎一直躬着身子,他对小六的恭敬之情未有丝毫改变。 “自从我离开府上之后,久未趋访,常在心中祈愿大人福寿安康。想必龟一少爷也长成大人了吧?夫人也一向安好吧?十年时光,转瞬即逝,今天我再次走进这里,亲切熟悉之情实在难以言表啊!” 接着,藤吉郎又说起自己在院中看到那些古树、房脊时如何感动,以前自己每天早晨都会在水井旁喝水,在那儿的大石前还被主人训斥过,以及自己如何背着龟一少爷捉知了的往事。 尽管自进门起,藤吉郎就一直在叙旧,可小六却不为所动。他一直在揣摩着对方的一举一动,此时他突然厉声叫道:“猴子!”他对藤吉郎的称呼还与以前一样。 “你当上武士了?” 这是个明眼人一看就知道的问题,可小六却故意问出口。 然而,藤吉郎并未表现出丝毫的不快。 “是的。如您所见,我只是一名身份低微的武士,可不管怎样,我终于也当上了武士。您一定为我感到欣喜吧!其实,今天我特意从洲股阵地赶到这里,就是为了告诉您这个消息,希望大家能为我高兴。” 听到这儿,小六苦笑了一下,随即说道:“难得你想得如此周到。真没想到,还会有人雇用你这样的人做武士。你的主人是谁?” “织田上总介信长大人。” “哦,就是那匹‘烈马’呀!” “主公只是偶尔发脾气。”随后,藤吉郎稍微调整了一下语气,接着说道,“刚才一直在跟您叙旧,实际上今天我是作为信长的一个家臣,来向您秘传上意的。” “是吗?原来你是使者呀!” “是的。请恕我失礼!” 说着,藤吉郎脱掉草鞋,从坐在回廊里的小六身边经过,径直向书斋走去,然后大模大样地坐在了上座的位置上。 “哦?”见此一幕,小六依然坐在原处动也没动。 主人还没发话,客人竟自顾自地闯了进去,还坐在了上座。他看着屋里的藤吉郎,喊了一声:“猴子!” 刚才有人答应,可这次却没有。屋里的藤吉郎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小六。 “喂!猴子,你怎么突然改变态度了?哈哈,之前是故人叙旧,现在你又变成信长的使者了!”他的语气中不无讽刺。 “正是如此。” “猴子,你给我立刻出去!” 小六突然起身,站在书斋门口大吼一声。他的语气、眼神已不像之前那么客气。 “我不管你的主人信长是否把蜂须贺村也划入他的领地内,总之,在这里甚至整个海东郡都要听我小六正胜的!我们小六家祖祖辈辈从未吃过信长一粒米,如今他以藩主自居还派来使者,简直滑稽至极!猴子,你最好赶快离开,如果再敢放肆,小心我一脚把你踢死!” 小六怒视着藤吉郎,接着又说道:“你回去之后对信长说,我的身份跟他一样,如果有事求我相助就亲自登门吧!听懂了吗?猴子!” “没听懂!” “你说什么?” “我真的很可怜您,现在看来,您也只不过是一个有勇无谋的武士头领而已。” “你、你说什么!小辈!” 小六一下跳起身,冲进书斋,拿起一把长刀对着藤吉郎。 “猴子,你敢再说一遍!” “请您先坐下。” “住口!” “别这样,您还是先坐下吧!然后再听我藤吉郎从头说起。” “少啰唆!” “在下要告诉您,为什么说您是有勇无谋,还要为您指点迷津。所以,请您先坐下!” “你这浑蛋!” “等一下,小六大人!您要想将我劈为两半简直易如反掌,不用急在一时。不过,您一旦把我杀了,就没人为您出谋划策了哟!” “谁要听你胡说八道!” “总之,请您先坐下。您为何不坐下听我说呢?请别这么固执己见嘛!今天,我藤吉郎要对您说的事既关系到信长的霸业,也关系到蜂须贺的前途,绝不是芝麻绿豆的小事!首先,您与信长素昧平生,对您而言他并不是藩主。甚至可以说,他在您眼中什么也不是,对此我藤吉郎是深有感触的。可是,您把蜂须贺称为自己的领地,也只是您的一厢情愿,而且还是大错特错!” “哪里错了?” “无论是蜂须贺村,还是尾张国的各个角落,这个国家的每一寸土地都不是属于某个人的。小六大人,您能说蜂须贺是属于您一个人的吗?” “……嗯嗯。” “国家尚有君主治理,现在您并未获得任何官职,就想用武力将蜂须贺据为己有,这简直是为所欲为,甚至可以说您连浪人最起码的生存规则都不懂!难道您不是这两千流浪武士的头领吗?坐下!听我说!” 藤吉郎的话句句发自肺腑,尤其是最后一声呵斥简直如同晴天霹雳。 此时,从院里突然传来一个人的喊声:“小六大人,您一定要坐下听他说,否则会有大麻烦的!” “是谁?” 小六正胜和藤吉郎同时循声望去。 借着里院透出的光亮,他们看到一个人正站在里屋回廊的尽头。由于他的半个身子都被墙影遮住了,因此并不能看清他是谁,能看清的只是类似僧衣的宽大衣袖。 “咦,是惠琼和尚吗?”小六问道。 “是我。”对方回了一句。 “我在屋外插了一句嘴,实在很失礼。刚才,我听到两位大人说话声很大,好像在为什么事争吵吧?” 这个叫惠琼的僧人面带微笑,站在原地问道。 小六不慌不忙地答道:“没有啊,大概是你听错了吧!不用为我担心,我马上就把这个不知深浅的家伙赶出去。” “小六大人,请等一下!” 之前,一直在院里不敢进屋的惠琼和尚突然走进房里。 “您好失礼呀!”他责备了小六一句。 藤吉郎不知道眼前这个和尚是不是住在府里的客人,看年纪四十左右。此人自有一种武士风骨,眉毛很浓,尤其引人注意的是那两片厚实而红润的嘴唇。 看到住在自家的和尚竟然帮着藤吉郎说话,小六很是不满,他盯着和尚问道: “和尚,你说我哪里失礼了?” “这位使者所言甚是。无论这里的土地,还是尾张国的一草一木,它们既不属于信长也不属于蜂须贺,而是属于国君。难道您能否认木下大人所言吗?” “……” “虽然您不承认这是事实,如果您承认对国政不满,就相当于承认自己怀有反意。因此,您才会对他所言如此反感。您坐下并不表示您屈从于木下大人,而是表示您屈从于真理。所以,您可以先听一听木下先生所言,然后再决定是把他留下还是赶出去。贫僧觉得如果他有好的建议,不妨听听看。” 其实,小六绝不是不学无术的草莽之徒。就连他的儿子,十二岁的龟一都对日本国风、小六家史和国学文化有了一定程度的了解。 也许是在权衡利弊,此时的小六安静了很多,他突然想到一些平时很少想到的事情。 “恕我多有得罪。无论说客是谁,我小六正胜都无法战胜正义和真理。那么,让我来听一听你要说些什么吧!” 看到小六沉稳地坐下来,惠琼和尚十分满意。 “贫僧在此多有不便,我会立刻退出去。不过,我希望小六大人在回复使者之前,能来我的房间一下。当然,前提是你们谈到了那件事……” 说完,惠琼和尚就离开了。 小六答应了一声,随后面对藤吉郎重新坐好。 “猴子!不,使者大人。您来此地到底有何贵干?不妨有话直说!” <hr /> 注释: 大器之相 藤吉郎的嘴唇不觉有些湿润,他知道自己能否凭借三寸不烂之舌说服眼前这个人,就要看下面的表现了。 这件事既关系到洲股工事,也关系到自己的一生。 甚至可以说,织田家的兴衰存亡也取决于眼前这个男人的态度。 “其实……” 一想到种种利害关系,藤吉郎不免有些语塞。 “这次我来并非为其他事,就是前一阵我派小厮权藏来询问您的那件事。” 他的话刚一出口,小六就立即打断道:“如果是那件事,我的回答与之前一样,我不同意。难道你没看到我的回信吗?”他拒绝得如此干脆,硬生生地把藤吉郎的话顶了回去。 “我看了信。” 也许是受迫于对方的强硬,藤吉郎不觉低下了头。 “可是,上次带给您的是在下的信,而这次我带来的却是主公信长的书信。” “我又没求他这样做,而且我们蜂须贺也不想依附于织田家。所以,我的回答与之前一样。” “难道,您想让先祖留下的基业毁于一旦吗?” “什么!” “请您不要动怒!就我个人而言,我藤吉郎在十年前曾受过您的恩惠;大而言之,在如此乱世之中,像您这样的人物竟然隐逸山野,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无论为公为私,我都不能坐看蜂须贺自取灭亡,所以才会突然造访。这既是为了蜂须贺,也是为了报答您当年对我的恩情,所以我要为您指一条明路。” “藤吉郎!” “是!” “你还很年轻,所以还没资格代替主公来游说我。你所说的一切只会激怒我,现在我不想再和你争辩,你还是识相一些,快点回去吧!” “只要我的使命还没完成,我就不会回去。” “也许有人会欣赏你的执着,可在我看来你就是不撞南墙不回头!” “谢谢您的夸奖。不过,请您好好想一想‘不撞南墙不回头’这句话的意思,人们要建立宏图伟业,就要有这种精神。可是,有些聪明人却偏偏没有选择正确的道路。虽然您觉得比我聪明很多,但是,当您以局外人的角度观察现在的形势就会发现,自己就像一个坐在房顶看火灾的傻瓜。如今火势已向您这儿蔓延开来,可您却依然一意孤行,您所依仗的不过就是手里那两千多流浪武士。” “猴子!难道你想让我手里的长刀立刻砍断你的脖子?” “岂有此理!现在有危险的恐怕是您的脖子哟!虽然您想保守信义,可对方却不值得您信任!美浓的斋藤家是何许人?他们君臣、父子、兄弟间的争斗不断,骨肉相残之事数不胜数。内政如此荒废、道德如此败坏的国家简直天下少有!难道您不为自己的孩子和家人的将来想一想吗?” “……” “此外,请您再仔细想想目前东海三河的局势。现在,松平元康殿下已与织田家结成同盟。一旦斋藤家土崩瓦解,您的蜂须贺村既无法依仗今川家和伊势家,同时又被三河家抛弃,到时织田军大举来袭,您如何能守住祖宗基业?那时,您会陷入孤立无援之境,最终必将走向灭亡。” 听到这儿,小六默不作声。 他面色木然,仿佛已被藤吉郎的气势压倒。 其实,藤吉郎的态度自始至终都非常诚恳,绝没有看着对方的脸色说话。正因为他是真心诚意地要说服小六,所以话也讲得头头是道。 “所以,我请您再重新考虑一下。天下有良知之人,都不齿于斋藤家的所作所为。与此不仁不义之人为伍,不仅使自己陷入孤立,最终只能走向灭亡。如此牺牲,不仅有违‘武士道精神’,也不会受到世人称颂!” “……” “现在,您应该立刻断绝与斋藤家往来,去见一见在下的主公信长。” “……” “纵观当今天下群雄,没有人能超过信长大人。也许您会觉得这话有些大言不惭,不过现在的形势已不容您再继续置身事外。我举个不太恰当的例子,当年的足利将军就是这样走向灭亡的。” “……” “自应仁之乱以来,各地群雄不再受制于幕府,他们纷纷隐居山林,扩张自己的势力范围。这些人手握重兵、秣马厉兵,时时准备着见机而发。在这些人当中,谁敢于改革旧制、敢于建立一个全新的时代——只有清楚这一点,您才能生存下去。” “……嗯。”此时,小六很不情愿地答应了一声,这是自藤吉郎进门后,他第一次认可了对方的话。 于是,藤吉郎又靠近了一些,继续说道:“其实,我们身边就有这样的人物。当今乱世中,肯定会出现一个霸主来统治群雄,只是凡人很难看出何人堪当此大任。现在,您面前就有这样一个明主——织田信长。可是,您却拘于与斋藤家的小义而错失大义。在下实感可惜!无论是为了大人您,还是为了信长公,还望您三思。” “……” “万望您切勿因小失大,一定要从长计议。您可以好好考虑一下。在下此次奉命赶往洲股筑城,随后织田军会以洲股为立足点向美浓发起攻击。其实,织田家人才辈出,谋士勇将数不胜数。可主公却将此重任交付给我这样的卑微之臣,单从这一点您也可以看出,他绝不是世间传言的那种无能君主。另外,主公还下令:谁能在洲股成功筑城,谁就是新城之主。因此,我藤吉郎无论如何也要试上一试。” “……” “如果错过这个机会,我们这些末流武士不知要等到何时才能扬眉吐气。不过,此事单凭我一人之力实难完成。所以,我特来请您出山。坦白说,决定起用您时,我已赌上了我的性命。如果我的决定错了,我唯有以死谢罪。” “……” “当然,此次我并未空手而来。我特意带来三车金银,作为您的军费及其他用度。这些钱数目虽然有限,还望大人笑纳。” 此时,藤吉郎的话终于说完了。突然,从书斋的院子里传来一声喊声:“舅父大人!” 小六朝喊声望去,只见院子里跪着一个人,是一个有些面生的武士。 “你管我叫舅父?”小六觉得有些奇怪,同时仔细打量着这个武士。 那男人又继续说道:“好久不见了!”说着,他扬起了头。 当小六看清来人之后,不觉大吃一惊,他面露惊讶地问道: “啊!你不是我的外甥渡边天藏吗?” “在下实在无颜见舅父。” “你怎么突然来到这里?” “我还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舅父了。承蒙木下大人不弃,让我做他的马童,所以今天我也来到了您府上。” “什么?你是他的随从?” “自从我触怒舅父,被您赶出蜂须贺村之后,先在武田家安了身。后来,他们命我以奸细身份去探察织田家的动静。大约三年前,我在清洲城刺探情报时,被织田大人的手下抓获,并被投入了监牢。多亏木下大人多方周旋,才把我救了出来。” “这么说……你后来就成了这个木下大人的随从了?” “不,我被放出来后,木下大人又为我说了不少好话,让我在城里的一个叫作‘丸幕’的细作组织里做事。此次大人要赶往洲股筑城,我特地请求同往。” “哦。”小六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个与之前判若两人的外甥。 最让他感到惊异的不是外甥的外表,而是他的性格竟有了如此大的转变。当初那个野蛮无礼之人竟变得如此彬彬有礼,就连眼神也变得温柔和善,显然他已痛改前非。 那是在十年前。 由于外甥犯下了大错,即使小六将他大卸八块也不足以泄愤。于是,他把外甥一家赶到了甲州边境附近。 然而,当小六看到天藏那坦诚的眼神时,已全然忘记了当初的愤怒。这不仅是因为亲情难舍,更是由于天藏自身发生的巨大转变。 “很抱歉,本来我想稍后再跟您详说此事。请您看在我藤吉郎的薄面上,原谅外甥少爷吧!如今,天藏少爷也是织田家的手下了。其实,他早就诚心改过了,只是一直不敢来见您。他曾多次对我说,如果不做出一点成绩就不回来见您,还说要当面向您赔罪。正巧这次我要来见您,就让他一起来了。常言道,血浓于水,还望你们冰释前嫌,一家人还像过去那样和睦、幸福。” 由于藤吉郎在一旁巧言化解,小六已不像十年前那样对外甥咬牙切齿,一时间,他竟不知该说什么。 看到小六有些动摇,藤吉郎继续发动攻势,他对天藏说道:“天藏,你有没有把马车上的银两运进府内?” 表面看是询问,其实藤吉郎是在下命令。 “是,我已经运进府内了。” “好的。你让仆人把清单和银两一起拿来,给大人过目。” “是!” 天藏答应一声,刚要离开,小六却突然开口阻止:“天藏,等一等!我小六正胜还没资格接受那些东西。我要好好考虑一下,是否要为织田家做事。你们让我再想一想。” 此时,他脸上终于露出为难的表情,随后站起身躲进了里屋。 一时间,屋子里变得十分安静,似乎掉地上一根针都能听得见。刚才,回到房间整理旅行日记的惠琼和尚,突然走出房间。 “小六大人!”他喊了一声,望向小六所在的房间。 由于天色太暗看不清楚,他又问了一句:“您在这儿吗?” 惠琼和尚望向佛堂,只见小六正抱胸坐在先祖的牌位前。 “您是怎么回复信长大人的使者的?” “我还没有回复他们。跟他们说得越多就越麻烦,所以我先让他等一阵子。” “看他们的神情,是不会轻易回去的。” 随后,惠琼和尚便缄口不语了,小六也沉默不语。 这位惠琼和尚,字瑶甫,生于安芸国沼田,后入京都东福寺为僧。 在两三年前,他离开东福寺,开始周游各国。这期间,他曾被骏府的家臣邀至府上住过一段时间。后来,义元死后,内政不稳,听佛论禅之人更是少之又少。于是,惠琼和尚就离开了那里,来到蜂须贺村。正巧小六正胜家要做法事,惠琼和尚便住了下来,到现在已有半个多月。 “小六大人!” “什么事?” “我听说,今天这位使者以前曾是您收留在府里的用人。” “我只知道他叫‘猴子’,并不知道他的身世。当年,我把他从失作川捡回来,后来就收留在府中。” “您不该一直这么想!” “什么意思?” “在您的意识里,还一直把他当作那个任您呼来唤去的‘猴子’,如果您不能改变原来的看法,就无法认识到这个人的价值。” “可能是这样吧。” “今天,我可是大吃一惊啊。可以说,还没有什么事能让我如此吃惊呢!” “为什么这么说?” “当我见到那位使者的时候,吓了一跳。他长相奇特,正是‘异人异相’。贫僧酷爱研究面相,虽然不以此为业,却能通过对方的骨相、面相来推测出他的将来。没想到我一时的爱好,却在今天派上了用场。木下大人的面相,实属罕见!” “什么?你说那个猴子是‘异人异相’?” “是的。也许,他将来会成为权倾天下的大人物。即便统治不了整个日本,也会成为一代帝王。” “和尚,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正因为我想到您可能会不信,才劝您要改变思路。大人切不可先入为主。看人不能用眼睛,而要用心。如果今天您拒绝了那位使者,将来一定会抱恨终天的。” “为何您能如此相信他,还敢对这种生死攸关的大事如此断言?” “贫僧之所以如此确信,不仅是因为此人相貌奇特,更是因为他所说之言句句在理。他能够正确把握时势发展的方向,心怀正义,顺天意而为。而且,此人并不畏惧您的种种嘲讽,自始至终都在诚心诚意地说服您。可以看出,他非常有容人之量,早晚必成大器。对此,贫僧深信不疑。” 听到这儿,小六突然后退几步,俯身跪拜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此时,在下深思后方知,自己远不及藤吉郎。现在,我要舍小义而取大义,马上给他们一个明确答复。对于您的忠告,在下感激之至。” 此话一出,小六的双眼熠熠放光,仿佛重新找到了自己人生的方向。 草木皆兵 此时已是深夜。就在这天,藤吉郎造访了蜂须贺村。 夜色中,只见一个马童牵着两匹坐骑,从蜂须贺村朝着清洲方向走去。 那两个人究竟是不是小六正胜和藤吉郎,没人知晓。 当日深夜,在清洲城的一个房间里,信长召见了这两个人,并与他们进行了长时间的密谈。这事除了极少数人和那个叫渡边天藏的马童外,几乎没人知道。 第二天,小六的亲笔书信便从蜂须贺发往了四面八方。 那些看到信的人,立刻就赶到了头领的府上。 这些人是筿木乡的河口久助、科野村的长井半之丞、柏井的青山新七、秦川的日比野六太夫、守山的梶田隼人以及小幡乡的住人松原内匠。 很显然,他们都是小六手下的流浪武士,已跟随小六多年,就像将军手下的大名一样。这些人广泛分布于乡村、部落和山野间,同时他们各自还豢养着大量凶残、暴虐的武士,只为天下一旦有变就伺机而动。 此外,小六的弟弟七内、又十郎,以及他的叔父、堂兄等族亲也特意赶到此地。 这些人见到小六后,不禁大吃一惊。 他们发现,十年前被小六赶出家门的渡边天藏居然也在座。 “召集各位前来,其实是有要事相商……”随后,小六将自己决定与斋藤家断交、与织田家结盟的事情告诉了众人。 “另外,还有关于天藏的事。”接着,他又对外甥天藏的情况进行了说明。 最后,小六说道:“现在有谁不同意我的决定?有谁还对斋藤家恋恋不舍?如果有,我绝不会勉强你!你尽可以随时离开。即便你赶去向斋藤家通风报信,我小六正胜也不会埋怨你!” 可是,席间没有一个人离开。不过,众人也没有立即表示同意这个决定。就在此时,藤吉郎打断了小六的话,走到众人面前。 他先客套了几句,随后话锋一转。 “现在,主公信长大人要命各位去洲股筑城。在下知道,各位已习惯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生活,不愿受他人驱使。可是世事在变,也许不久的将来,你们所居住的山野就不复存在了。否则,社会就不会继续进步。当初就是因为室町将军的内政不稳,才产生了流浪武士这一特殊群体。随后,将军家也迅速土崩瓦解。自此天下大变,迎来了一个全新的时代。各位不仅要为自己的将来着想,更要为自己的子孙后代着想,一定要抓住这个机会重归正道,辅助织田家称霸天下!” 藤吉郎一语终了,在座的人仍是沉默不语。不过,他们也并未表现出任何不满。这些平日里浑浑噩噩的人,仿佛突然被什么东西惊醒了。 “我没有异议。”松原内匠首先打破了沉默,紧接着很多人都跟着表态。 “我同意!” “我也是!” “我也同意!” 这一次,大家终于达成了共识。 同时,这些绿林豪杰还斩钉截铁地说:“我们既然决定为织田家做事,就一定会誓死效忠到底。” 耳边不断传来伐木之声。 每当人们把伐好的木头放入木曾川的上游时,就会溅起一大片水花。如果将木头捆成木筏,使其顺流而下就会抵达木曾川的下游。在这里,木曾川与北面而来的揖斐川、西面而来的薮川汇合,形成一大片纵横交错的水路平原。这里就是美浓、尾张两国的交界之地。 洲股就在这里,也有人称其为墨股。《十训抄》中曾对洲股做过如下描述:中国大唐,有河为蜀江,其水可以染锦缎,对此诗歌中多有记载。日本的墨股亦有此样大河,常年暴雨频发,即便识水性之人亦难渡河。 从上述文字中,我们不难想象出洲股地区的原始风貌。 藤吉郎筑城的地点位于洲股靠近尾张一侧的面积有限的土地上。之前,佐久间、柴田等人就是在这儿半途而废、大败而回的。 “那些人真是傻瓜,难道他们想用石船来填平大海?” 河对岸的斋藤家的士兵手搭凉棚,朝洲股方向望去,脸上尽是嘲笑和鄙夷。 “快看哪!那边派来了第四批人!” “哦?……他们真是死不悔改呀!” “快看快看!” “这次他们派谁来送死呀?虽然我们两国在交战,可看到有人来送死,我们也于心不忍呀!至少要让我们知道他是谁呀!” “据说这次的指挥官叫木下藤吉郎。没听过这个人哪!” “藤吉郎,如果是他来,山里的猴子一定会很高兴吧!这个人是织田家的低等武士,就是一个年俸五六十贯的足轻头目而已。” “他们竟派一个如此不起眼的人来负责筑城,织田家不是在开玩笑吧!” “是不是有什么阴谋?” “我也这么觉得。他们可能想借此人吸引我军的注意力,然后从河的另一边突然袭击我们。” 尽管美浓军天天看到洲股在修城,可他们并没当回事。 就这样过了一个多月。 藤吉郎率领蜂须贺的精壮之士刚一赶到洲股,就立即开工。在那之后,洲股虽然下了两三次大雨,却并未对工程造成大的影响,而且雨势还十分有利于木筏顺流而下。尽管工地会时时受到大雨的冲刷,工人们却不敢有丝毫懈怠,只要看到太阳刚一露头,他们就会立刻开工。这两千多流浪武士不眠不休、奋力工作。不管最终是天力击败人力,还是人力战胜天力,他们都决心奋战到底。 当初从蜂须贺出发时,流浪武士的数量只有两千多,而此时洲股工地的工人数量已有五六千之多。这是因为流浪武士们把自己那些游手好闲的朋友也叫了过来,而朋友又把自己的朋友叫到这里。 挖地基、堆石块、担土、堆沙包、疏导水势,不用藤吉郎亲自指挥,工人也干得有条不紊,工程的进展非常顺利。 论起治理洪水、修筑城池之事,这些浪迹山林的流浪武士要比藤吉郎更加得心应手。 而且,他们每个人心中还都有这样的愿望: “不久,我们就要在这城里安家落户了!”正因为有了期盼,这些平日里自由懒散的人才能如此认真工作,同时他们也为自身的改变感到满足和快乐。 “即便现在突发洪水,木曾河掀起惊涛骇浪,我们的城池也会安然无恙。” 还不到一个月时间,大部分城池就已建好,而且周围的道路也已贯通。 “……好奇怪呀!”河对岸美浓国的士兵,手搭凉棚朝洲股方向望去,脸上尽是不屑之情。 “对面的工程还挺像那么回事嘛!” “你说的是河对岸的工事吗?” “是的。虽然城墙还未修好,但工程的进展好像很顺利哟!” “我们并没看到土木工和泥瓦工啊!” “要修好整座城,起码还要一百天吧!” 这些百无聊赖的士兵,议论着对面的工程。 木曾川的河面很宽。即使天气晴朗,河面上升起的阵阵烟霭也使得对岸难以看清工地的情况,那些美浓士兵只是偶尔能听到工地的号子声和锯石之声。 “这次我们是否趁着他们工程未完之时,再来一次偷袭?” “好像不让采取行动哪,这是不破平四郎大人下的命令。” “什么?” “这次我们先不出击,让他们折腾去!” “难道我们就一直看着他们完工?” “之前,我们一见到对方筑城或是立即采取行动将他们击溃,或是待他们的工程完成六七成时,一举将其化为乌有。而这次,我们要一直静候他们的工程临近竣工。这就是上头的命令。” “上头想怎么做呢?” “当然是要夺取他们的城堡。” “原来如此。我们先让他们筑城,然后再将其据为己有。” “这就是此次的作战目的。” “哦,真是一条妙计啊!织田家之前派来的柴田、佐久间等人比较难对付,可这次的木下藤吉郎不过是个足轻头儿……” 士兵们正聊得起劲,突然有人使了个眼色,示意大家有人来了。于是,众人慌忙赶回哨所,哨兵也在岗位上站好。 此时,从上游驶来一叶小舟,停靠在美浓边境处。一位留着钢髯的武将和三四个随从从船上走下来,随后又有人从船上牵下一匹马。 “老虎来了!” “鹈沼的老虎来了!”哨所里的士兵们用眼神交流着。 这位留着钢髯的武将就是木曾川上游鹈沼城的主将,被誉为“美浓老虎”的大泽治郎左卫门。 此人就是恐怖的代名词,如果稻叶山城下的孩子听到“老虎来了!”,恐怕都会被吓哭。只见大泽治郎左卫门的眼睛、鼻子在钢髯中隐约可见,此时他大摇大摆地走过来,哨所里的士兵们凝神静气,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不破大人在吗?不破大人在吗?”治郎左卫门问道。 “大人在指挥所。” “把他叫来!” “是。” “虽然我可以去指挥所找他,不过,我们在这里谈更好。就说我找他,快去把他叫来。” “是,明白。”小兵答应一声,立即跑开。 不一会儿,不破平四郎带着五六个随从以及刚才那个小兵,快步朝河岸方向走来。 这只“老虎”要谈什么事?被治郎左卫门叫到河边,平四郎有些不悦。 在洲股的西岸,也就是织田军所在地正对面的二里地左右的范围内,驻扎着六千多名美浓军,而不破平四郎就是这支军队的最高长官。 “不破大人,有劳您屈尊前来,在下不胜感激!” “都是为国事,何谈操劳。不知大人叫我前来所为何事?” “就是为了那件事。”说着,大泽治郎左卫门指了指对岸。 “您是指洲股的敌军?”不破平四郎也朝他手指的方向望去。 “是的。我知道,大人肯定一直在监视着他们。” “即便您不说,我们也会这样做,这一点请放心!” “有件事,我很难开口。尽管本人奉命掌管上游的鹈沼城,但我不能只扫门前雪。” “这是自然。” “所以,我偶尔也会乘小船沿河查看下游的状况。今天,我来到这里,着实吃了一惊。眼看要错失战机,而你们却还是不慌不忙,您究竟是怎么想的?” “您所说的‘错失战机’是指什么?” “敌军的工程进展神速,眼看就要竣工了。虽然从这儿看过去,对面只完成了两道堤防,城墙也只建了一半,可这些都是敌人的诡计。” “哦。” “我估计,工人们一直躲在工地后方的山坳里干活,现在他们肯定已将筑城所需的石材木料组装好,塔楼、城墙自不必说,恐怕就连吊桥及城内的一切器具也已准备完毕了。” “嗯、嗯……原来如此。” “此时,敌军白天忙于筑城,夜晚定然疲倦,从而放松警惕。而且,他们的军队里还有很多不懂打仗的工匠。如果我们上游、下游及正对岸的三股军队趁夜色同时出兵,肯定能将他们一举击溃。如果你们放松了警惕,说不准明天天一亮,对面就会突然竖起一座坚不可摧的城池。到时后悔也来不及了!” “言之有理。” “您想到这一点了吗?” “哈哈哈!大泽大人,莫非您就是为了说这些而特意叫我过来的?” “正因为我想到您可能会怀疑我的话,所以特意把您叫到河边来说。” “您太多虑了。您这样的武将,思维实在太过简单。难道我会看不出?这次敌军在洲股筑城是故意伪装出进度缓慢的样子。” “原来您知道。难道您是故意要让他们修好城池,然后夺取过来,作为我们美浓国压制尾张的一个落脚点?” “正是如此。” “稻叶山也是这个意思。可是,这个计划有可能因错误估计敌人而使自己陷入危险。我治郎左卫门决不能眼睁睁看着我军灭亡。” “您为什么说我军会灭亡?这一点,平四郎十分不解。” “只要您竖起耳朵认真倾听对岸传来的工匠们的号子声、工地上的作业声响,就能猜得出他们的进度。那边兵力甚多,一片众志成城、热火朝天的阵势,这次的情形完全不同于之前佐久间、柴田筑城时的情景,这次的指挥官是志在必得啊!我想,他的能力肯定不在织田信长之下。” “哈哈哈哈!”听到这儿,不破平四郎不禁捧腹大笑,还讥讽治郎左卫门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由此看来,同一国的将领之间意见也会有分歧。听到对方的嘲讽,治郎左卫门咂了咂嘴,说道:“反正我警告过你了。你要笑就笑吧!到时候你就相信我的话了!” 说完,他叫人牵来马,在三四个随从的陪伴下愤然离去。 其实,美浓也并非没有独具慧眼之人。大泽治郎左卫门的预言,在之后不到十天的时间里就应验了。洲股筑城进展神速,仅用两三个晚上就已粗具规模。 “他们的工程也太快了吧!” 清晨,当美浓的士兵照例朝河对岸张望时,赫然发现对面已耸立起一座坚固的城池。 见此情景,不破平四郎摩拳擦掌。 “好了!现在该我们行动了!” 他的部队十分善于渡河夜袭,这次他还想同之前一样,趁着夜色一举攻占洲股城。 然而,这次的对手却不同以往。藤吉郎早已做好迎敌的准备,而且他手下还握有蜂须贺的两千流浪武士,这些人心里只有一个想法:“这座城是用我们的血汗铸成的,决不能拱手让人!” 另外,藤吉郎的战法也不同以往。这些流浪武士如同虎狼之师,所用的长刀异常锋利,绝非佐久间、柴田军队的武器可比。 战斗刚一打响,美浓军的木筏、小舟就被烧毁大半,见到战事不利,不破平四郎立即下令:“撤!” 可是,为时已晚。 从洲股新城至河边,躺着近千具美浓兵的尸体,侥幸活命的人已顾不得这些,只管拼命逃窜。由于船只被烧毁,这些残兵败将只能沿着木曾川逃命。即便这样,蜂须贺的士兵也毫不手软,一路穷追猛打。这些流浪武士惯于走山路,追赶逃兵毫不费力,最终美浓兵落得逃无可逃、避无可避。 隔了一夜,不破平四郎又集结了两倍的兵力,再次向洲股发起了攻击。 第二天破晓,洲股一带及木曾川的河水,都已被鲜血染红。当太阳升起的时候,城里高奏凯歌。 “今天的早饭好丰盛啊!”士兵们欢呼雀跃着。 平四郎决定孤注一掷,他打算集结上下游的美浓兵,在下一个暴风雨夜发动第三次进攻,将敌军一举击溃。 然而,不只是上游鹈沼城的大泽治郎左卫门对他不理不睬,其他将官也没有响应他的计划。 又是一个暴风雨夜,洲股河波涛汹涌、惊涛骇浪。洲股城里的流浪武士第一次经历如此惨烈的战争。 尽管织田军也有大量死伤,但美浓军的损失更为惨重,简直无异于全军覆没。 此役之后,对方就一蹶不振了。 自永禄五年(1562年)至当年年底,美浓军再没发动任何进攻。 在这段时间,藤吉郎完成了剩余的工程。第二年一月份,他和蜂须贺的小六一起回清洲城向信长报告,并回城里过年。 在他出外筑城的这段日子,清洲城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因为清洲城的地理位置不佳,所以织田家将城池搬到了小牧山,这也是他们之前就有的打算。 于是,很多百姓也跟随信长把家搬了过来,小牧山一带一时间很是繁华。 后来,信长在新城里接见了藤吉郎,并对他大加犒赏。 “我们之前就有约定,如果你能在洲股筑城,以后就可以住在那里。而且,我还要赏你年俸五百贯。” 君臣谈话之时,信长的心情一直非常好,最后他还为一直没有本名的藤吉郎取了一个新名字——秀吉。 <hr /> 注释: 一擒一纵 “你可以把这座城当作为自己而建的,如果城池全部完工,它就属于你了。” 当初,信长的确是这样对藤吉郎说的。可是,当藤吉郎回来向信长禀告竣工的喜讯时,信长却只说:“你可以住在那里。”言下之意,并不打算将城池赐予他。 虽然这表面看上去没什么差别,但藤吉郎知道,自己并未获得成为城主的资格。 这是因为,信长对自己并不是十分信任。蜂须贺村的小六因自己的推荐,也成了织田家新的家臣,而信长则命令他赶去洲股监视自己。 对于主公的种种做法,藤吉郎不但没有抱怨,还向信长提出:“您奖赏我的五百贯俸禄,我要从敌军那里为您拿回来。” 在得到信长的批准后,藤吉郎正月初七就回到了洲股城。 “这次我们在洲股筑城既未损失主公的一兵一卒,也未滥用国土的一草一木,五百贯的年俸也是我们从敌军手里夺来的,是老天赐予我的奖赏。彦右卫门,你说呢?”藤吉郎一回到洲股城,就与众人商议起事情来。 此时,蜂须贺村的小六正胜,已将名字改为彦右卫门正胜。 “这说法很有意思。” 现在,彦右卫门对藤吉郎早已佩服得五体投地。尽管信长让他来洲股监视藤吉郎,可他却严守上下级之礼,从此再未提起过与藤吉郎的旧缘。 随后,藤吉郎再次出奇兵,于当月攻占了位于洲股附近的美浓领地。 当初,信长赐予藤吉郎五百贯的年俸,现在藤吉郎所攻占的领地价值却远高于一千贯。 听闻此事,信长苦笑道:“只靠那猴子一人,就足以攻占美浓全国了。看来,世间的确有这种任劳任怨的人啊!” 没过多久,织田军在洲股就拥有了一片相当大的地盘。 接着,信长就要吃掉整个美浓。 可是,距离敌方主城稻叶山较远的飞岭却极难攻克,再加上有河相隔,因此斋藤军欲据守此地做殊死顽抗。 后来,信长以洲股城为立足点,对飞岭发起了两次攻击,均无功而返。对方的防守简直如同铁桶一般。 对此,藤吉郎和彦右卫门并不感到奇怪。 因为到了这种时候,敌军肯定会集结所有兵力,做殊死一搏。也可以说,美浓要举全国之力,守住这最后一道防线。凭尾张国现在的实力,与对方打攻坚战是很难取胜的。 而且,自从藤吉郎在洲股成功筑城之后,美浓军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大意,现在他们对藤吉郎已有了新的认识。 “他的外号叫猴子,身份十分低微,在织田家一直未受重用。可是此人却心怀锦绣、素有奇谋,尤为称道的是他能知人善任。” 由此可见,美浓对藤吉郎的评价要远高于织田家。 因为有了上一次的教训,美浓军这次变得十分谨慎,排兵布阵也极其严密。 两次进兵失败后,信长已不敢再轻易出兵,他只能把军队撤回到小牧山,以待战机。 可是,藤吉郎却等不下去了。他时常站在城楼上一边遥望美浓平原和中部群山,一边抱胸沉思:“如何才能夺取美浓呢?” 他要动用的兵力既不在小牧山,也不在洲股,而是存在于他的头脑中。 藤吉郎走下城楼,刚一回到房间就问属下:“彦右卫门在吗?”属下回答说在,于是他又说道:“我有事找他商量,请他立刻过来。” 蜂须贺彦右卫门正胜奉信长之命,来洲股监视藤吉郎,所以他只是藤吉郎的部下,而不是藤吉郎的家臣。而且,由于两人之前曾有过一段旧缘,因此藤吉郎对他仍很客气。 “听说您叫我,不知有什么事?” 彦右卫门很快就过来了。 他对待藤吉郎十分礼貌,已完全不同于蜂须贺村的小六正胜。 即便只有他和藤吉郎两个人,他也不会因过去的关系而轻慢对方,他是从心里尊敬这名年轻的守将。 “请您再靠近一些。” “好,那我就失礼了。” 然后,藤吉郎对左右使者说道: “你们先退下吧,等我召唤时再进来。” “坐下吧,我有事与你商量。” “好。是什么事呢?” “之前,”一说到这儿,藤吉郎便压低了声音,“我就知道,你要比我更熟悉美浓国内的状况。现在,美浓方面志在固守,即便我们有洲股城作为据点,也无法高枕无忧。我想知道,他们最难对付的地方是什么?” “应该是人吧?” “嗯。美浓国虽然人才济济,可斋藤龙兴却昏庸无能,难堪当国主重任。” “在美浓有一个三人集团,他们从秀龙、义龙时代就一直辅佐斋藤家,直到现在也是如此。” “这三个人都是谁?” “也许您也听说过,他们是厚见郡镜岛的城主——安藤伊贺守范后。” “嗯。”藤吉郎一边点头,一边屈指算着。 “安八郡曾根的城主——稻叶伊予守通朝。” “哦哦。” “最后一位也为安八郡人氏,是大垣的城主——氏家常陆介。” “还有其他人吗?” “什么?”彦右卫门侧着头,一脸不解。 “提起美浓国举足轻重的人物,还有不破郡岩手之人、竹中半兵卫重治。不过,他们在几年前因故离开了斋藤家,至今仍在栗原山中闲居。所以,这两个人不算在内也罢。” “也可以说现在支撑美浓国大局的就是三人集团。” “我也是这么看。” “我要与你商量的事就是这个。我在想,能不能想个办法拔除三人组?” “这个恐怕很难。”彦右卫门立刻否定了藤吉郎的想法。 “这些人都非常忠心,决不会为名利所动。也许您能从他们口中拔掉三颗牙齿,却很难让他们背叛美浓。” “那不一定。这要看我们用什么方法。”藤吉郎轻轻摇了摇头,接着说:“之前我们在洲股筑城之时,敌军几次三番来攻城,可是真正可怕的敌人却在另一个地方。” “哦,是谁?” “就是那些不为所动、始终不来攻城的人——上游鹈沼城的城主。” “啊,您说的是大泽治郎左卫门呀!他可是一员猛将,被称为‘鹈沼老虎’!” “有没有什么办法能接近他?那只‘鹈沼老虎’……” “办法嘛……不是没有。” “有吗?” “治郎左卫门有个弟弟,名叫大泽主水,跟我十分相熟。” “是吗?” “他不只和我熟,和我弟弟又十郎也很有交情。” “那可太好了!”藤吉郎喜不自禁。 “他现在在哪儿?那个叫主水的人。” “应该仍在稻叶山城内任职。” “你能否派又十郎悄悄溜进城,与主水取得联系?” “如果有必要,我可以让他去。”彦右卫门答道,随后又问了一句,“您打算怎么做?” “首先利用主水的关系,使大泽治郎左卫门离开斋藤家。然后,再利用大泽治郎左卫门,将美浓三人集团一个个地拔除。” “拔除三人集团虽然不是很容易,但庆幸的是主水与他兄长不同,他是一个利欲熏心的人,如果我们能给他一些好处,他就一定能为我们做事。” “不,要想使这只‘鹈沼老虎’动摇,仅靠主水一人之力尚且不够。要让这只‘老虎’为我们做事,还需要借助一个人的力量,那就是你的外甥渡边天藏。” “言之有理。不过,您打算让他们二人如何行事?” “是这样,彦右卫门。”说着,藤吉郎向前探身,贴近蜂须贺彦右卫门的耳边,低声说出了自己的计划。 “哦、哦。原来如此。”彦右卫门一边不住点头,一边凝视着藤吉郎,心想:大家都长着一样的脑袋,为何他的智谋如此过人,而我就像一个傻瓜? “我想让又十郎、天藏两人立即出发。” “明白。他们要潜入敌国,所以让他们半夜渡河过去吧。” “还望你将此计划详细告与二人,并让他们多加小心!” “我知道!”彦右卫门心领神会,随后就退了出去。 现在,洲股城中的大部分士兵都是原来蜂须贺村的流浪武士。其中,彦右卫门的弟弟蜂须贺又十郎、外甥渡边天藏一直和其他武士住在一起。 两人接到彦右卫门的命令后,立即于当天夜里乔装成过路商人,离开了洲股城。 很显然,他们的目的地就是敌国的大本营——稻叶山城。 无论是天藏还是又十郎,都足以胜任这次的使命。 没过多久,他们就顺利完成任务,返回了洲股城。 这期间,大约隔了一个月。 此时,一河之隔的美浓国内渐渐出现了各种谣言。 “那只‘鹈沼老虎’好像要叛变哟!” “治郎左卫门之前就私通尾张国!” “所以,当初洲股筑城之时,他就不听不破平四郎的指挥,平四郎明明下令发起总攻,可他却按兵不动。” 还出现了各种传闻: “据说,不久之前大泽治郎左卫门被召进稻叶山城,还受到了主公的责备。” “连鹈沼城也被收回了!自从老虎被召回稻叶山城之后。” 一时间,美浓国内谣言四起,让人难辨真伪。 显而易见,这些谣言的发起者就是渡边天藏,而始作俑者则是稳坐洲股城的藤吉郎。 “现在,时机应该差不多了。彦右卫门,能否麻烦你去一趟鹈沼?” “是秘密出使吗?” “帮我给大泽治郎左卫门带去一封信。” “好的。” “关键是要把他请来。你可以先定下时间、地点,然后我会亲自与治郎左卫门见面。在此之前,你帮我准备好一切相关事宜。” “我知道了。” 于是,蜂须贺彦右卫门拿着藤吉郎的亲笔信,悄悄来到了鹈沼城。 听闻洲股的密使来访,鹈沼城主大泽治郎左卫门歪着头问道:“奇怪!他们来有什么事?” 最近一段日子,这员被誉为“鹈沼老虎”的猛将显得郁郁寡欢,所以他一直称病不出,也谢绝见客。 不久之前,稻叶山城的斋藤龙兴突然发来召状,让他回都城任职。 治郎左卫门的家人和手下都担心他会答应城主,返回稻叶山城。其实,治郎左卫门也不愿回去,所以一直称病,迟迟没有动身。 其实,美浓的谣言也散布到了这里,治郎左卫门已经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十分危险。他既憎恨那些进谗言的佞臣,也感叹斋藤家内政不明、主公昏庸无能。可是,自己却左右不了这一切,只能抱定必死的决心尽忠到底。 可是,就在这时。敌军的洲股城却突然派密使蜂须贺彦右卫门来到鹈沼城。 “要不要见见他?”治郎左卫门心里有些动摇。 随后,他见到了木下藤吉郎的亲笔信。治郎左卫门只是大致读了一遍,便立即将信焚毁。随后,他对彦右卫门说道:“最近几天,我会将见面的地点、时间通知你们,希望到时能见到藤吉郎阁下。” 此后又过了半个多月。 从鹈沼城传来了消息。于是,藤吉郎带领彦右卫门,及十余名亲信赶去指定的地点赴约。 会面的地点是位于鹈沼城与洲股城之间的一座民房,双方的家臣均被留在附近的河岸驻守,只留下藤吉郎和治郎左卫门两人乘一叶小舟漂游在木曾川上。 别人很难猜想出这两人究竟进行了怎样的密谈。 只见一叶扁舟随河水久久地漂荡着,小舟逐渐远离了人们的视线,沐浴在一片灿烂的阳光里。 随后,这次会面顺利结束了。 藤吉郎返回洲股城后,悄悄对彦右卫门说:“他在七日那天就会过来。” 果不其然。几天之后,大泽治郎左卫门秘密来到了洲股城。藤吉郎亲自出城迎接,随后他们两人于当日又秘密赶往了小牧山。 首先,藤吉郎去拜见了信长。 “我为您带来了一员猛将,就是被誉为‘美浓老虎’的大泽治郎左卫门。现在,他在我的规劝下,已决定弃暗投明,愿意替我们监视斋藤家的一举一动。今天我把他带到您面前,如果您能对他多加赞赏,这员猛将和整个鹈沼城都将唾手可得。不知您能否见他一面?” 听完藤吉郎的话,信长暗自吃了一惊,同时仔细思考着对方的话。 为何主公看上去不是很高兴呢?信长的表情让藤吉郎不免有些泄气。 他觉得,即便主公不褒奖自己,也应该为拔除这员美浓猛将而欢呼雀跃,况且自己还特意把他带来作为献给主公的礼物。 其实,仔细想想就会发现,策反治郎左卫门并不在信长的计划之内。 也可以说,之前一系列的事情都是藤吉郎在自作主张。 “是不是因为这个呀?”他猜想,信长就是因为自己擅自做主而不高兴的。 藤吉郎一直将“出头的椽子先烂”作为自己的人生信条。同时,他也十分清楚,身为主公最忌讳的就是属下比自己高明。 所以,他平时就十分注意信长对自己的态度是否表现出戒备和反感。但是,为了整个国家的利益,他却无法眼睁睁地看着这个机会溜走。 “哦,既然如此,我就见见他吧!让他进来!”最终,信长还是很不情愿地答应了藤吉郎的提议。 “是。我这就带他进来。” 不大工夫,藤吉郎就把在另一房间等候的治郎左卫门带到了信长面前。 “哦,想不到您已长成大人了!我治郎左卫门已见过殿下两次了。第一次是在十年前,当时我跟随旧主斋藤道三山城守大人在富田的正德寺见过您,当时您与大人是翁婿会面。由于我是家臣,当时只远远地望了您一眼。” 听了治郎左卫门的话,信长只是客套了一句:“哦,是吗?原来如此啊!”同时,他也在用心揣摩着治郎左卫门的为人。 见此情景,治郎左卫门既未对信长大加奉承,也未显得卑躬屈膝。 席间,他们二人始终以平等的身份在闲话家常。信长说道:“尽管我们两国一直为敌,但我却非常佩服足下的胆识与能力。” 而治郎左卫门也显得十分客气,他说道:“当年,在下在富田的正德寺初见您之时,您还是一个稚嫩的少年君主。而今日来到小牧山城,所到之处军纪严明、秩序井然,与世间传说的大不相同。可见,尾张国在您的治理下,国运愈发蒸蒸日上。” 不难看出,他们的谈话气氛是非常融洽的,彼此都十分坦诚。 藤吉郎一边看着治郎左卫门,一边在想:此人不仅异常勇猛,人品也堪称绝佳。 最后,信长说道:“今天我还有其他事。改天,我们再好好聊一聊吧!”于是,这场会面就在轻松友好的气氛中结束了。 随后,信长又把藤吉郎单独召进宫,进行了一番密谈。 不知这君臣二人谈了些什么,藤吉郎离开之时,满脸尽是疑惑之情。 事后,藤吉郎并未对治郎左卫门提起此事。当晚,他以东道主的身份招待了治郎左卫门,并在小牧山住了一晚。 “我们返回洲股之后,我自会将详情告之。”第二天,藤吉郎陪同治郎左卫门,返回了洲股城。 刚一回城,藤吉郎就把治郎左卫门单独叫进房间,随后说道:“治郎左卫门大人,我藤吉郎对不起您,实乃罪该万死。” 随后,他一边叹气,一边道出了实情:“原先我以为主公会和我一样希望您成为我军的一员,所以才全力游说您投靠尾张。可是,主公根本不这样想。”说完,藤吉郎一脸愧疚,低头不语。 其实,治郎左卫门在见到信长之后,也感觉到了信长并不十分欢迎自己。为了弄清事情的原委,他不免追问道:“我真是搞不懂,这到底是为什么呢?我治郎左卫门并非只有投靠信长一条路,但我实在想弄明白是为什么。还望阁下直言相告。” “其实……主公还是欢迎您来投诚的,只是……”藤吉郎欲言又止。 随后,他仿佛下定决心似的,重新正了正身子开口说道:“唉,不管怎样,我还是开诚布公地对您说吧!治郎左卫门大人,事情是这样的,当日您见过主公之后,他又单独召见了我,并责问道:‘藤吉郎,难道你不知道对方使用的是反间计吗?治郎左卫门在美浓声望甚高,他怎么会因你的三言两语就来归降我?’主公的这些话,着实让我吃惊不小啊!” “哦,原来如此!” “而且,主公还说道:‘鹈沼城的大泽驻守美浓国境多年,时刻对尾张虎视眈眈。你肯定受了他花言巧语的蒙骗,才被对方玩弄于股掌之中。’” “……嗯,嗯。” “主公又说:‘如果让他久居小牧山,我军机密就有泄露的风险。所以,你要马上带他返回洲股。回去之后还要……’” 说到这里,藤吉郎的喉咙好像突然被什么东西卡住一样,半天没有吭气,只是一动不动地看着治郎左卫门。此时,治郎左卫门的脸上也掠过一丝惊恐。 “然后,他要你怎么做?”他追问了一句,同时目不转睛地盯着藤吉郎。 “这个,我实难说出口。不过,这是主公的命令,您也应该知道。实际上,主公命令我把您带回洲股之后,立刻将您困于城中斩杀。他说这是除掉您的绝好机会。” “……” 此时,这只“鹈沼老虎”才猛然发觉,自己已孤身陷于敌城,身边竟未带一兵一卒。想到这儿,他不禁后脖颈发凉,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藤吉郎又继续说道:“可是,如果我奉命行事,就会违背你我之间的约定,也背弃了武士道的信义。我实在难以下手。不过,如果我不想背弃武士之间的信义,就要违抗主公之命,我藤吉郎实在是进退两难啊!因此,我们从小牧山返回这一路上,我都在思考这件事,才显得闷闷不乐,想必您也看出些端倪了吧。不管怎样,我已将事情和盘托出,希望您不要对我再有怀疑。现在,我感觉轻松多了,因为我已想好了解决的办法。” “什么办法?您打算怎么做?” “用我藤吉郎一条命解决所有的问题,这样既对得起主公,也对得起您。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办法。治郎左卫门大人,今晚这杯酒就权当与您告别了,之后我会切腹。我死后,主公一定还会派其他人来追杀您,请您赶快趁着夜色离开这里。我不要紧的,请不要为我担心。” “……”治郎左卫门一直默默听着藤吉郎说话,此时他的双眼中竟含满泪水。 这位被人称作“老虎”的悍将外表凶猛,内心却非常柔软且极具人情味。 “……在下实在感激不尽。”说着,他用手擦了擦眼睛,同时抽泣起来。任谁都难以相信,眼前这名低声啜泣的大汉会是一员征战沙场的猛将。 “可……可是,藤吉郎阁下,在下怎能眼睁睁看着您切腹自尽?即便您这样说,我治郎左卫门也决不会让您这么做。” “可是,在下唯有一死才能向您、向主公谢罪啊!” “不!无论如何,我不能让您用自己的性命来救我,这样做太没义气了!我还算得上一名真正的武士吗!” “当初,是我藤吉郎游说您投靠尾张。后来,又是我把您带到主公面前,以致招来大祸。无论对公对私,我都必须以死谢罪。请您不要阻止我!” “如果要怪,就怪我治郎左卫门,是我思虑不周。怎能让阁下切腹谢罪?在下佩服您的义气,情愿把脑袋献给主公。就这么办吧!现在您就可以把在下的脑袋带回小牧山。” 说着,治郎左卫门举起腰刀,准备就地自裁。 见此情景,藤吉郎慌忙摁住对方的手说道:“啊!您要干什么?” “请放手!” “我不放。如果让您切腹,我会遗恨终生的!” “正因为我明白这一点,所以才甘愿把脑袋献给信长。如果你妄图使用一些卑劣手段来取我性命,我治郎左卫门会拼死杀出一条血路。现在,我心甘情愿自裁,是被您的仁义之心所感动。” “这个,请让我……让我考虑一下。对呀!我们可以不必争着自杀。治郎左卫门大人,如果您信得过我藤吉郎的话,我这儿有一条妙计,既可以保住你我的性命,又无愧于武士的尊严。只要您能进一步证明您对织田家的忠心。” “怎么证明?” “其实,信长大人之所以怀疑您,是因为太看重您。只要您能设法证明您是真心投靠织田家,主公的疑虑定会消除。这样一来,你我的性命、声誉也能得以保全。” 随后,藤吉郎突然压低声音,将自己的计划悄悄告诉给治郎左卫门。 当晚,治郎左卫门就离开了洲股城,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也没人知道藤吉郎到底向他传授了什么妙计。 后来,一切终于真相大白了。号称斋藤家顶梁柱的美浓三人集团——稻叶伊予守、安藤伊贺守、氏家常陆介相继投靠了织田家。而从中游说、牵线搭桥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大泽治郎左卫门。 这样一来,藤吉郎自然不必切腹自杀,而信长稳坐小牧山就得到了美浓的四员大将。这一切究竟归功于信长的智谋,还是归功于藤吉郎的才干?旁观者仅能大致推测出这是他们君臣二人联手而为,可此条计策究竟出自谁手,别人却无从知晓。 竹中半兵卫 如果继续向西面推进,南面就会出现骚动。 那里就是伊势,属于北畠一族的势力范围。 自从他们发现信长迁城至小牧山之后,北畠一族就开始蠢蠢欲动。 对此,信长一直煞费苦心,总想派人去剿灭北畠家族。 其中,势州的泷川一益是个再合适不过的人选。此人不仅明辨是非,而且与三河的松平家也来往密切。总之,信长可以放心地将任何任务委派给他。 “可是,在没彻底收复美浓之前,一切不宜轻举妄动。” 每每想到此事,信长便心急如焚。 洲股筑城不仅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也浪费了很多时间。所以,信长的整个心思都集中在攻取美浓这一件事上。 当初,他以“为岳父山城守道三雪耻、讨伐道德败坏的家族、挽救美浓百姓于水火”为出兵理由,并昭示天下。可是,随着战时的拖延,这些辞令也显得越来越缺乏说服力。 “怎样才能尽快攻克美浓?” 此时,三河的松平一定在后方笑看两虎相争,并借此揣摩织田家的真正实力。如果他们对织田家的实力产生了怀疑,就会威胁到织田松平两家好不容易建立起的联盟。 信长一想到这些,更加焦躁不安。尽管大泽治郎左卫门和美浓三人集团加入到自己的阵营中,可他依旧显得忧心忡忡。 最后,信长在一次军事会议上决定,要一鼓作气拿下美浓。 自从桶狭间大捷之后,信长更坚信了“一鼓作气”的战法。可是,藤吉郎等人却经常提出异议。在今年初夏的这次军事会议上,信长提出“要一举攻下美浓!”对此,藤吉郎始终没有发表意见,只是默默地坐在末座上。 “你是怎么想的?”此时,信长询问藤吉郎的意见。 于是,藤吉郎首次开口道:“我认为,战机还不成熟。” 他的回答让信长始料未及,于是信长有些不满地说:“当初不是你提出用‘鹈沼老虎’说降西面美浓的三人集团,而后美浓就会不攻自破,为什么还说战机尚不成熟?” “此时,我们还不能出兵。因为美浓的国力是我们的几十倍呀!” “之前你说美浓人才不可小觑,这回又说美浓国力富强,那我们到底何时才能攻破美浓?” 随后,信长也不等藤吉郎回答,就在会上做出了最终决定。 当年夏天,铺天盖地的织田军从小牧山出发,以洲股城为阵地向美浓发起了进攻。 织田军渡过木曾川,深入敌国作战一月有余。其间,不断有死伤者从前方被送到后方,却迟迟未有捷报传来。 那些疲于战斗的士兵显得狼狈不堪,他们的情绪十分低落,垂头丧气地返回了小牧山。 当守城士兵询问他们“仗打得怎么样?”的时候,士兵们只是摇头叹息。 这段时间,信长的情绪也十分压抑。他想起有个人曾对他说过,不可能所有的战事都像桶狭间一样顺利。 此时,洲股城里也显得十分安静,仅有阵阵萧瑟的秋风不时从河面吹来。 “彦右卫门!”藤吉郎的召唤显得有些唐突。 “是。” 也许他又想起了什么,才会突然问到自己。 “您在蜂须贺村时,手下的流浪武士来自全国各地,这其中是否有美浓的流浪武士呢?” “有。” “有没有生于不破郡的流浪武士?” “这个,我得去查一下。” “嗯。如果有,请把他叫来。” 此时,藤吉郎正坐在起居室里。于是,蜂须贺彦右卫门从流浪武士中找到了一个叫佐屋桑十的人,并把他带到了藤吉郎面前。 这是一个三十岁上下的强壮男子。彦右卫门从旁介绍道:此人自从来到洲股之后,一直在工地、马厩等处干活,为人诚实、耿直。 “你叫佐屋桑十?” “是的。” “是生于美浓的不破郡吗?” “是的。在下生于不破郡的垂井。” “那么,你对那一带的地形一定十分熟悉喽!” “在下二十岁之前,一直生活在家乡,所以对那里的情况略知一二。” “还有什么亲戚在那儿?” “还有个妹妹。” “她是做什么的?” “她嫁给了当地的农民,现在应该有孩子了吧。” “想不想回去看看?” “在下不想。我的流浪武士身份会使妹妹为难,她该如何向丈夫家人及熟人介绍我呢?” “那都是以前的事了。现在你是洲股城的侍卫,还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可是,不破郡是西美浓的要地哟!您让我去敌国干什么呢?” “哦,的确是这样啊。” 藤吉郎不住点头,似乎已做出了决定。 随后,他对彦右卫门说道:“我决定让他当我的侍卫。你让他做好启程准备,同时不要引起别人的注意。傍晚之前,让他来城门这儿待命。” 一切交代好后,蜂须贺彦右卫门一脸狐疑地问藤吉郎:“您打算派他去那儿?” 藤吉郎低声答道:“其实……我要派他去栗原山。” 彦右卫门听闻此言,显得更加疑惑,不由重新打量起藤吉郎。他不知道藤吉郎的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去栗原山?当他听闻藤吉郎的计划后,更是吃惊不小。 原来栗原山居住着一位斋藤家的旧臣,就是被誉为“当世孔明”的竹中半兵卫重治。 其实,藤吉郎之前就对竹中半兵卫及他与斋藤家的关系做了详细调查。 也许一般人只会想到拔除“鹈沼老虎”和美浓三人集团,并使其为织田家效力,而藤吉郎却高明得多,他不只想到这些,还想到去栗原山访贤。 “您真的打算去一趟吗?” “有何不可?” “您没开玩笑吧?” “为何这么问?” 对于此行的危险性与利害关系,藤吉郎似乎并不在意。 “我想秘密前往。因为此事只有你知道,所以我不在的这几天,城里的事就交给你了。” “难道……您打算一个人去?” “不,我会带佐屋桑十一起去。” “您只带他一人去?这与单刀赴会有什么区别?您如此孤身涉险,要是能成功游说竹中半兵卫固然是好事,可是……” “这的确很难。”这句话像是藤吉郎说给自己听的。 “不过,我还是想试试看。也许竹中半兵卫与斋藤家的关系坚如磐石,可如果我是真心劝降,他也会被我打动的。” 听到这里,彦右卫门突然想起蜂须贺村那一幕,当时自己就是被藤吉郎的真诚与雄辩所彻底折服了。 可是,他用同样的方式却不一定能说动竹中半兵卫啊。 如果此事稍有闪失,还会适得其反,很有可能使犹豫不决的竹中半兵卫重投斋藤家的怀抱。 现在,世间很多人都传说:半兵卫隐居栗原山只是假象,只要旧主斋藤家有难,他定会出山相助。事实上,他已经这么做了。有人煞有介事地声称:前一阵迫使织田家退兵的幕后指挥,正是竹中半兵卫。虽然他未亲自迎敌,却一直在栗原山关注着十洲的战局。而且,他还将自己对战事的全部想法告诉给了斋藤军,并传授对方一些取胜的妙计。 想要劝降他,实在太难了。 此时,彦右卫门觉得此事的难度远超过藤吉郎的预想。于是,他一边唉声叹气,一边说道:“太难了!这实在是太难了。”他双眉深锁,希望藤吉郎能改变主意。 “别这么愁眉苦脸的!”突然间,藤吉郎露出轻松的表情。 “我们先别把事情想得太糟。有很多事情看上去很难,其实却容易;而那些看上去很容易的事情,有时却格外困难。关键要看半兵卫能否被我的一片挚诚打动。我们的对手非一般常人可比,决不能在他面前耍手段、玩花招。”藤吉郎说得很轻松。 随后,他也悄悄准备起行装。彦右卫门虽然觉得藤吉郎此行会一无所获,却不能阻止他。随着接触时间的增多,他越发觉得藤吉郎的智谋、胆识都在自己之上,对藤吉郎也越发敬重。他相信,藤吉郎识人做事的能力要比自己高明得多。 到了傍晚时分,佐屋桑十一身出门的打扮,按吩咐来到了主城的城门附近。此时,藤吉郎也是一副出门的打扮,显得十分干净、利索。 “彦右卫门,之后的事就拜托你了!” 说完,主仆二人就上路了。 洲股距离栗原山并不算远,大约有十里地。天气晴朗时,从养老峰即可远远看见栗原山。 然而,藤吉郎他们要想到达栗原山,还须途径三本木、川并、杭濑三处要塞,以及大垣城,这其中不乏一些敌国的战略要地。 因此,藤吉郎故意绕远道顺着养老郡的群山走,而后进入了不破郡。 想了解某地的风土人情,就必须亲自去那里看一看。 不破郡位于美浓西部山岳的山麓地带,是通往京都的咽喉要道。 此时,关原一带秋色正浓。 无数条纵横交错的河流,如同血管般绵延在广袤的关原大地上。 这里的每一段历史和故事,都是一段关于屠戮的记忆,如今这一切都化作了萧瑟的秋草。 养老山群峰构成了江州的天然国界,而伊吹山一侧不断有云层游走其间。 竹中半兵卫重治就出生在这里。有人说他生于稻叶山城,其实他是在伊吹山山脚的岩手城长大的。 很久之前,他的父亲重元就是岩手城的城主。 虽然岩手城是一座山中小城,但竹中半兵卫就是这里的少主人。 他生于天文四年(1535年),今年刚满二十九岁,是一个精通兵法的白面书生。半兵卫比信长小一岁,比秀吉年长一岁。 他虽然如此年轻,却把功名看得很淡。如今他住在栗原山,终日与古书为伴,闲时听风赏月、吟诗作对,而且还亲自砍柴。即便偶尔有客来访,他也不见。 听了乡里人的种种传言,藤吉郎不禁想到:这真是一个怪人啊! 不过,他到底是真的归隐,还是…… 如果他真像人们传说的那样,半兵卫何以在美浓受到如此尊敬,就连他们的敌国尾张也是久慕其人大名。 “要去见一见他!”这是藤吉郎的第一反应。甚至可以说,这种心情要比成功游说对方更为强烈。 “我要近距离了解一下这个人。” 藤吉郎觉得与自己同时代的人中竟有如此杰出的人物,如果自己不去见一见,肯定会遗恨终生。如果这位杰出之士下定决心要为敌国效力,自己只有设法将他除掉。世上没有比这更让人遗憾的事情了。 简直可以称为人生中最大的不幸。 “不管他见不见客,我都要去见他一面。”藤吉郎已下定了决心。他既没奢望能顺利说服半兵卫,也没有轻易悲观。 总之,就让一切都顺其自然吧! 他们穿过关原之后,来到垂井附近的一处驿站歇脚,佐屋桑十说道:“我们马上就要到了。从此处往东走不远,就是栗原山。” “不对!是往西走!”藤吉郎打断了他的话,率先站起身,急匆匆地朝伊吹山的方向走去。 “到底谁是向导啊?”桑十咂了一下嘴,显得很疑惑。因为藤吉郎走的正是栗原山的相反方向。 两人走了一里多地后,来到了一处地方。此时,桑十才终于明白了藤吉郎的想法。 此处正是位于不破郡的岩手城,也就是半兵卫长大的地方。 藤吉郎对当地人说他是来参拜伊吹神社的香客,并在一家农家客栈住下来。当晚,他叫来客栈的老板说道:“我来此地游玩,很想听当地老人讲一些有趣的故事。今晚我会买一些酒,请您多叫一些当地人来我这儿聊天。无论是老人还是年轻人都行!” 当地人听说一名游学武士邀请大家喝酒,于是很多老人和年轻人都来到了客栈。藤吉郎又另外掏钱给店老板,让他去做一些荞麦面给大家吃。同时,他把酒放在炉旁温着,一边说起自己游学各国的见闻。当酒过三巡之际,藤吉郎突然开口问道:“你们之前的城主竹中半兵卫,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啊?”此话题一出,众人立刻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来,而藤吉郎则把大家的话都牢牢记在了心里。 “病孙武” 菩提山是位于岩手城的一座大山。 竹中半兵卫重治的乳名为菩提丸,也许正源于此。 也可能他的母亲是一个虔诚的佛教徒,或是为他取乳名的人为佛门弟子。 总之,半兵卫幼年时就显得与众不同,是一个极具天分的孩子。 有人说,天才都是畸形的,半兵卫正是如此。他生来就体弱多病,长大成人之后,身体的虚弱就更加明显。 他属于淋巴结核体质,天生骨瘦如柴、面色苍白,仅有一对耳朵显得过分红润。 每当菩提山降雪时,岩手城的百姓都会说:“天这么冷,城主的公子又该咳嗽不止了。”可见,半兵卫的身体有多虚弱。每当春暖花开的时候,大家又会说:“公子会去马场吧!”于是,很多年轻姑娘都盼望着,自己在田间劳作时能看到半兵卫从山桃木围成的马场中走出来。 那一瞬间,简直美得像一幅画。 半兵卫高高坐在马鞍上,身穿青紫色的无袖羽织,手持缀有朱红色穗子的马鞭。当时,他经常去伊吹牧场骑马。 他十六岁时,还参加了一场战争,也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上战场。 当时,他作战十分勇猛,彻底打消了别人对他的质疑。 听到这儿,其他村民提出了异议,他们说道:“他长得那么瘦,即使仅穿着盔甲,也会遍体鳞伤啊!” 他们觉得半兵卫十分好学,应该只喜欢读书,根本不相信他会上战场厮杀。 后来,半兵卫又几度出征。不过,他斩杀敌军并不靠武力,而是靠自己过人的智谋。 有一位家臣曾说过:“半兵卫深知自己生于武学之家,却天生身体孱弱,所以没有将精力放在武艺上,而是立志钻研兵法。” 同时,他对佛学也很感兴趣。 半兵卫在菩提山修建了一座寺庙。无论是讨教佛学之人,还是行路的僧侣,均可以到那里借宿。 不仅如此,半兵卫还经常去京都的大德寺参拜。一旦他听闻战事又起,就会立刻骑马赶回岩手城,加入战斗。 众所周知,半兵卫每次出征时的穿戴都是一样的。 他经常使用的是一把名为“虎御门”的名刀。 半兵卫上阵时所穿铠甲为马皮制造,而且他故意将马皮反穿,并在表面涂上颗粒状的漆料以使其显得凹凸不平。然后,他用浅黄色的棉线将所有皮革缝在一起,再穿在身上。由此不难看出,半兵卫十分喜欢这种朴素的打扮。 他的头盔并非那种金灿灿的贵重之物,只是一个普通的古铜色头盔,仅有盔前镶嵌的金属装饰物闪闪发光。 另外,他上阵时穿的羽织也十分朴素,是一件青黄色的棉布窄袖外褂,上面既无刺绣也无图案。 从这身穿戴也可以看出半兵卫的性格。尽管他上阵时的衣着十分朴素,可每当他立于阵前时,都显示出一种无与伦比的霸气。一位曾跟随半兵卫出战的家臣在日记中这样记载:“每当少城主一马当先杀入敌营之时,全军上下都备感振奋,就像吃了定心丸一样。少城主指挥若定,似有神助,且遇事果断、军纪严明。他度量如海、面容和善,无论遇到什么困难,都不会表现出丝毫的焦躁不安。” 尽管家臣的日记中不乏溢美之词,但从这些只言片语中也不难看出半兵卫其人的品质与风骨。 他正是这样一个人。 另外,他最近刚做出一件使整个美浓都震动的事情。 事情发生在今年正月。当时,美浓内部各集团间的矛盾加剧,就连其他邻国也都有耳闻,尤其尾张国对此事更是关注。 当时正值新春,美浓各将领照例悉数回到稻叶山城,向城主斋藤龙兴拜贺新年。 之后,斋藤家又准备了一场奢华的宴会,于是各将领在酒宴上展开了一场激烈的争论。 龙兴昏庸无能、生活放荡,就连如此正式的场合,也要让宠妾在左右服侍。没过一会儿,他就吩咐:“快摆好十二弦琴,让姑娘们弹奏起来呀!”随后又吩咐道:“让侍童们都扮上女装,头插红梅和白梅,一起来跳舞哟!” 更有甚者,他还让侍从假扮马儿来喝酒取乐。总之,整个宴会上龙兴竭尽荒唐、奢侈之能事,简直是丑态百出。后来,安藤伊贺守实在是看不下去了,他直言对主公说道:“微臣有一言相告。常言道,一年之计在于春,尤其是时局如此动荡之时,更不可掉以轻心。您喝酒取乐原不算大错,可微臣也希望您能时时寄心于国事,更要想到那些奋战沙场的将士。微臣一想到那些将士,就无心再喝酒玩乐。如今稻叶山城已是危机四伏,您还有心庆祝,您不能再如此醉生梦死下去了!” 听闻此言,龙兴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其实,他原本是易怒之人。虽然他的任性妄为与其父义龙十分相像,但他却不像义龙那样顽固,更不如义龙那样治国有道。 “哼!这家伙说的话真不吉利!” 安藤伊贺守之言着实气坏了另一位家臣,他立即站起身反唇相讥,此人正是美浓重臣——日根野备中守。 “值此新春之时,大人却说稻叶山城危机四伏,这简直太失礼了!伊贺大人,难道您希望斋藤家灭亡吗?” 一场争论由此展开。 随后,伊贺将国境危机、敌军于洲股筑城等事一股脑地和盘托出。 虽然敌国实力还不足以危及美浓安全,但国君不智、内斗不断、民心不稳都是美浓的隐形危机。 同时,安藤伊贺守还痛心疾首地说道:“如果国政荒疏至此还能安稳度日,本人情愿解甲归田,安享晚年。” 虽然很多人也是同样的想法,但他们只是低头不语。不知何时,龙兴已在美女的陪伴下进入内室休息。不多时,有侍臣过来传话: “安藤伊贺大人,主公有请!” 于是,安藤伊贺守在几名近习侍卫的陪同下,来到城里的一个房间,可是龙兴却不在那里。 仔细观察之后安藤伊贺守才发现,房间四周的木门都是紧闭的。 突然,从隔壁传来日根野备中守的声音:“伊贺大人,奉主公之命让您在此处等候。” 安藤伊贺守这才发觉,自己已被软禁。不过,他既没被杀害,也没被勒令自裁。尽管安藤伊贺受到如此严厉的责罚,但龙兴和日根野备中守却不敢轻易将他处死,因为他们对一人十分忌惮。 那就是安藤伊贺守的女婿——菩提山的城主竹中半兵卫。因为天生体弱,所以半兵卫在席间始终滴酒未沾,也未发一言,只是面沉似水地坐在那里。 当那些熟悉半兵卫的人得知安藤伊贺守被拘禁之后,不免担心他也会有危险。 可是,半兵卫却显得从容不迫。 没过多久,半兵卫对身边的胞弟久作说道:“弟弟,我们该走了。”说完,他们就悄悄站起身,毫无声息地离开了稻叶山城。 事后,龙兴责怪日根野备中守为什么不将半兵卫一起抓住。事实上,半兵卫的一举一动都十分轻缓,简直就像一个温婉的女性。不仅日根野备中守没有在意,就连在座的其他将领也被他的举止折服,竟眼睁睁地看他离去。 龙兴认为,半兵卫此次回城必定心怀怨恨,甚至会起兵谋反。他要趁对方尚未做好准备之时,兵发菩提山、攻占岩手城。 于是,龙兴命日根野备中守立刻集结士兵,前往不破郡的岩手城。 然而,半兵卫不仅对龙兴的所作所为无半点反抗,还特意派使者前往稻叶山城向龙兴致歉,并把自己的弟弟竹中久作当作人质献给了龙兴。因为此时他正在病中,所以自始至终都表现得非常顺从。 整个一月份,菩提山和岩手城都覆盖着厚厚的白雪。在如此严寒的天气里,“病孙武”半兵卫终日把自己关在房里,生怕身体再度患病。 到了二月二日这一天,他终于能将自己的计划付诸实施了。这天,半兵卫身穿马革盔甲,外着青黄色的窄袖羽织,身背“虎御门”战刀,仅带领十六名士兵就出发了。他在出发前曾立下誓言:“定要攻下稻叶山城!让龙兴一干人等知道我的厉害!” 就在半兵卫决定出发的前一天,在稻叶山城当人质的弟弟写来一封信,信上说他旧病复发,让家里立刻将祖传的药送进城,同时再派四五个用人来照顾他。 夜半时分,半兵卫带领十六名士兵来到了稻叶山城外城的井口城下,他站在队伍的后面。队前的一名士兵上前敲打城门,并对守城士兵说道:“我们收到急信说久作少爷病情危急,特连夜赶到此地。” 守城士兵回答:“你们的人数很可疑!让用人们拿着药先进城!” 岩手城士兵又道:“少爷的病情万分紧急,请无论如何让我们进去吧!” “无论你有什么事,都不得随便进城!” “我们要进城!” “不行!” 此时,半兵卫故意让三名士兵与门兵周旋,自己则带领剩余的十三名士兵快步跑上井口城的胸突坡。而后,他们又用同样的手法进入了第二道城门,来到了稻叶山城主城的中门前。此时,先前派来的心腹家臣和谎称患病的弟弟久作一起将城门打开。 半兵卫一进入城内,就大声喊道:“竹中半兵卫重治现已入城,我要直谏主公,佞臣贼子们都来送死吧!” 城里的人都被他的吼声惊醒,虽然有人过来想制伏半兵卫,可惜都被他斩杀。其中包括侍卫长斋藤騨守,长井新八郎、新五郎弟兄。不巧的是,日根野备中守竟然不在其中。 此时,半兵卫的手下竹中善左卫门如同疾风般跑到钟楼之上,敲响了大钟。在清冷的寒夜中,钟声传得很远。 尽管斋藤龙兴和城里的士兵、侍卫想去通知城外的家臣,但此时稻叶山城早已被围得如同铁桶一般。这些士兵中的一千人是半兵卫的人马,另外两千人是岳父安藤伊贺守的人马。他们是在听到钟声后,一齐集结到此地的。 龙兴当时的狼狈相自不必说,直到现在,很多人对此还记忆犹新。 他因受惊吓过度,根本无力与半兵卫正面交锋,在几名近臣和侍卫的保护下才得以活命。一行人匆匆离开了斋藤家辛苦建立的城池,向稻叶郡黑野村的鹈饲城方向逃去。 就这样,半兵卫仅带领十六名士兵就占领了稻叶山城。不过,他并无谋反之心,因为他的军纪十分严明。同时,他还在美浓各镇、乡间张贴告示安抚百姓。 告示的内容为:我军不会骚扰百姓,村民们可以照常耕作。此次战事并未引发大乱,百姓可以安心生活。 另外,他还特意写信给寺庙、神社等地,以对僧侣及神职人员进行安抚。 尽管稻叶山城一夜之间变成了空城,可是有半兵卫坐镇,城里城外依然秩序井然。当周围邻国得知此次事件真相之后,均被半兵卫的谋略与胆识所折服,纷纷派人来结交半兵卫。 有的国主提出:要提供兵源和物资给半兵卫,不过前提是半兵卫必须将美浓的土地割让给他。 有的国主提出:半兵卫应趁此机会将龙兴一举歼灭,然后两国建立盟约,世代友好。 还有的国主提出:如果半兵卫不趁机与本国结盟,他就会派兵支持龙兴。 总之,浅井、朝仓、武田、北畠等领主不断派使者来稻叶山城游说半兵卫。为将半兵卫拉拢过来,他们或引诱或恫吓,简直使尽了浑身解数。而半兵卫对这些人,只是报以微笑。他说道:“各位匆忙赶到此地,所为不过一些内政之事而已。如果你们的君主那么想见我半兵卫,就请到战场上一见吧!不论何时,我半兵卫都会奉陪到底。” 在游说半兵卫的使者中,也包括信长的使者。当时,信长还送去了亲笔信。 信上说如果半兵卫愿意与他合作,他会将美浓的半壁领土都赐予半兵卫。不过,信长的使者同样也遭到了半兵卫的拒绝。 不久,半兵卫就向主公及天下百姓昭示了自己的决定。 他将城池还给龙兴,并秘密前往越前的浅井家,随后他就成了那里的一名食客。 浅井家想让半兵卫一直住下去,可没过多久,半兵卫就返回了故乡岩手城,并将自己的城池让给了叔叔竹中重利。 据半兵卫的同族人说,他曾感叹:自己耗尽一生钻研兵法,却未遇明主,已然心灰意冷。今后只想隐居山中,春赏雾、冬观雪,借以了此一生。 他还对家人说:“今后,我要挣脱世间枷锁,乐享心灵之自由。所以,任何人也不要来探访我,全当我已出家。”说完,他就抛下了菩提山城和妻小,独自一人去了栗原山。 据山里的樵夫、猎户们说,半兵卫在山里盖了一座草庵,平日里自己动手砍柴、挑水,俨然就是一名独来独往的山中隐士。不过,他的故人和旧臣们只是听说,并未亲眼看见,因为在那之后再没有人见过他。 在小客栈的火炉旁,藤吉郎从当地人口中听到了很多关于半兵卫的故事。其中有一些是他知道的,还有一些则是他闻所未闻的。 此时,藤吉郎对竹中半兵卫的脾气秉性已有了大概了解。 “先生,您为什么对半兵卫大人的事如此关心呢?”客栈老板和村民觉得藤吉郎有些可疑,不禁开口问道。 “如你们所看到的,我是一名遍访诸国的游学武士,打算跟随半兵卫大人学习兵法,所以才来到此地。” “啊!您是想拜他为师呀!” “正是如此。” “他肯定会拒绝您的!如果您去栗原山,肯定会被赶出来的。与其到时颜面扫地,还不如趁早打消这个念头。”村民们众口一词。 不难看出,半兵卫是个极其厌世之人,而藤吉郎则是一个比常人更愿意入世之人。虽然还未见到半兵卫,可藤吉郎一想到两人见面的情景,就不禁露出了苦笑。 “如果能见到他,就非常难得了!” 对方是一名白云般高洁的隐士,视金钱、名利如粪土,想成功游说这类人,简直势比登天啊! 藤吉郎扪心自问,自己虽比半兵卫小一岁,却远远比不上对方。自己对名利有着强烈的渴望,所以自身的欲望、烦恼也是无穷无尽。 如果让他现在舍弃洲股城,他肯定无法做到;如果让他舍弃可爱的妻子宁子,他就更加做不到。 藤吉郎心想,别说妻室了,就是一个用人,自己也很难舍弃。在没见到半兵卫之前,他就已经能想象出事情有多棘手。 藤吉郎不禁问自己:“既然知道事情如此棘手,为何还要迎难而上呢?” 第二天,藤吉郎就离开了岩手城。当晚,他和佐屋桑十在南宫山山脚的村舍里过了夜。然后,他把佐屋桑十留在了村里,自己一个人朝着栗原山的方向出发了。在山路上,藤吉郎不断问自己:“为何要不惜代价将如此难对付的人请下山?” 藤吉郎知道,自己是一个贪欲很强的人。凡是世间喜怒哀乐之事,他都想去尝试一番。无论是春花秋月、男欢女爱,还是骨肉亲情,他都无法舍弃。 甚至可以说,世上再没人有他这样强烈的野心与贪欲。正因为藤吉郎十分了解自己,所以他时刻都在告诫自己,要利用这种个性而不能反被其误。此刻,他心中的热情如同被风箱鼓起的火苗一样,不断激励着他。正是靠着这种热情,他一步步地攀上了栗原山。 不过,藤吉郎知道,仅靠热情是无法实现目标的。自己要游说的对象是一名完全不同于自己的世外隐士,此人淡泊名利,绝非一般常人可比。 而且,此人还是一名名副其实的隐士。世间有很多人也声称自己淡泊名利,织田家就有不少这样的人。可是,他们都是一些说一套,做一套的伪君子,完全不值得信任和重用。 山中隐士 栗原山山势并不算高,它还有一个名字是冈鼻山。 这座山属于南宫山的延续山脉,就像依附母亲的孩子一样,紧紧依偎着南宫山。 藤吉郎终于来到了山顶。 “啊,太美了!” 他尽管不是诗人,也不禁被眼前这壮丽的夕阳之景所打动。秋天的太阳仿佛一瞬间就坠入了山间,天很快黑了下来。 顺便提一句,多年之后的关原战场正是在这附近。当时,毛利军陈兵南宫山、长束正家陈兵栗原山,而山下则有长宗我部盛亲带兵驻扎。这些军队均隶属西军,对德川家康率领的东军虎视眈眈。然而,由于石田三成所部溃败,致使整个西军一败涂地。自此,关原一带也成了让丰臣家族遗恨千古的古战场之一。 现在,年轻的藤吉郎站在栗原山山顶时决不会想到,自己百年之后,这里会爆发一场加速丰臣家土崩瓦解的战争。 在青野草原的另一边,夕阳已沉入山间,却将一团团瑰丽的火烧云留给了美浓近江群山。那瞬间坠落的夕阳仿佛在预示着藤吉郎今后的命运,尽管他最终成为主宰天下的大阪城主,却还是无法左右生死。他能留下的只是自己的满腔壮志和数不清的爱恨情仇。此时的藤吉郎还非常年轻,根本不会想到自己日后的境遇。 现在,他脑中唯一想的就是:如何能说服半兵卫为织田家效力。 他想过各种方法,都觉得不满意。他认为,使用计谋游说对方实乃下策,自己应怀着虚怀若谷、坦诚无私之心去竭力说服对方。 可问题是,自己现在还不知道半兵卫的住处。他只知道半兵卫住在一座简陋的草庵里,可找到天黑也没找到。不过,藤吉郎并不着急。他知道,天一黑有住家的地方自然会亮起灯火,与其在白天盲目寻找,不如天黑时顺着灯火更容易找到。正因为有这种打算,所以他一直坐在一块山石上休息,直到天彻底黑下来。 不久,藤吉郎发现一条山沟的对面亮起了豆粒般大小的灯火。他立刻站起身,顺着蜿蜒的山路来到那里。 这是一片位于山腰的平原地带,周围长满了红松。只见破旧的矮墙中,有一座草庵。尽管周围十分荒凉,但土墙的占地面积却很大。藤吉郎走近发现,草庵里有三四处都亮起了灯火。 此处并不难找,即使没人带路也能找到。草庵外虽有土墙,却没有结实的木门,只有一扇小竹门被风吹得半开半闭。 “……这里好宽敞啊!” 藤吉郎悄悄走进竹门。院里是一片松林,沿着小路即可到达草庵。院中十分干净,除了满地松叶,简直是纤尘不染。 走了不到五十米,藤吉郎终于看到一座稍微像样点的屋舍。 他听到了牛叫声,看来这里是牛棚。 这时,附近传来一阵烧火的噼啪声,随后升起一阵烟雾,藤吉郎站住脚,用手揉揉被烟熏痛的眼睛。 一阵山风吹来,烟雾立刻散去了。藤吉郎定睛一看才发现,一个小童子正在灶房内用树枝生火。 “你是谁?”小童子看到站在面前的藤吉郎,觉得很奇怪,走过来问了一句。 “是先生的手下吗?” “我?……是呀是呀!” “我是尾州织田家的家臣,叫木下藤吉郎,麻烦你帮我通禀一声。” “向谁通禀?” “你主人。” “他不在家,出门了。” “他真的出门了吗?” “……” “什么时候回来?” 听到这儿,小童子不再答话,而是重新坐到灶前生起火来。 正值深秋,山上的夜雾十分寒冷。藤吉郎摸摸早已冻透的衣服,对小童子说:“小师父,让我在这儿烤烤火吧!”说着,他就挨着小童子坐了下来。 真是个怪人!小童子什么也没说,只是瞟了藤吉郎一眼。 “夜里可真冷啊!” “山里的夜晚就是这么冷的。” “小和尚,这个给你……” “这儿又不是寺庙!我是半兵卫先生的弟子,不是和尚!” “哈哈哈哈!” “有什么好笑的?” “哦,对不起。” “我要回去了。如果先生知道我让陌生人进灶房,一定会骂我的!” “小师父不用担心,我会跟先生解释的。” “你要见他?” “当然。所以我才特意赶到此地,岂有不见真佛就下山的道理!” “尾张的人都好狡猾呀!那么,大叔也是尾张人吧?” “有何不可吗?” “先生很讨厌尾张人哟!我也很讨厌,因为那是我们的敌国呀!” “哦!事实的确如此。” “话说回来,大叔不会是来美浓刺探消息的吧?如果您只是路人,还是尽快离开为妙!否则小心脑袋不保哟!” “我不会就这么离开,因为我就是来见这儿的主人的!” “您有什么事?” “来拜师学艺。” “拜师?难道您也想成为先生的弟子?” “嗯。这样一来我们就是师兄弟了,更要彼此照应哟!你就不要推三阻四的了,快帮我去通禀一声吧!我会在灶房这儿看着火,饭肯定不会烧糊的。” “我才不去呢!” “你心肠好硬啊!咦,快听,里面的先生好像在咳嗽呢!” “这有什么奇怪?每到夜里先生都会咳嗽,他身体太虚弱了。” “你瞧!刚才你明明说先生不在家。” “先生在不在家还不都一样!无论何人来访,他从未接见过。” “那我只能等待机会了。” “嗯……那您下次再来试试吧!” “不。这间灶房十分暖和,就让我在这儿待着吧!” “您别开玩笑了!快点走吧!” 此时,小童子是真的生气了,他猛地站起身对着藤吉郎大声呵斥。然而,藤吉郎还是笑眯眯的,透过摇曳的火光可以看到那张毫无怒容的脸。 小童子目不转睛地瞪着藤吉郎,他开始以为对方只是个难缠的无赖,可现在却发现此人绝没有那么简单。 “小熊,小熊!”就在这时,远处传来半兵卫的声音,他在喊徒弟。 听到喊声,小童子整理一下衣冠,一脸严肃地答了一句:“是!”随后,他丢下藤吉郎,快步走出灶房走进里院。 过了很长时间,还不见小童子回来,灶上的大锅里不断飘出焦糊味。 藤吉郎忙拿起锅盖上的饭勺,搅动起锅里的食物。那是一锅用干栗子和干菜做成的糙米粥,别人可能很难想象这样的东西也能吃。不过,藤吉郎出身农家,在他眼中每一粒米都是母亲的汗水,都让他备感珍惜。直到现在,每当他端起饭碗的时候,还会想起中村的母亲。 “怎么回事啊?小童子。糊了,饭糊了!这饭不能再烧了!” 藤吉郎用一块抹布垫着手,拎起锅放在炉灶旁。突然“砰”的一声巨响,连泥墙的土都被震落下来,原来是灶里的竹子被烧爆了。 躲在灶房角落的松鼠、黄鼬等小动物,也被吓得四散奔逃。藤吉郎依旧一动不动地看着锅,用勺子不停搅动着菜粥。 “啊!太谢谢您了,大叔!” “哦,是小熊师父啊!我看粥要糊了,就把锅拿下来了,不知煮好没有。” “大叔,您已经记住我的名字了!” “刚才,半兵卫先生不是叫你名字了嘛!怎么样?你刚才帮我通禀了吗?” “先生叫我有别的事。就算我帮您通禀,也是白费力气,先生肯定会生气的,所以我就没说。” “哎呀呀,你真是严遵师命呀!佩服,佩服!” “您心里真是这么想的吗?就别死撑了!” “不,我的确是这么想的。尽管我心里很不高兴,但我要是老师肯定会夸奖你的。所以,我说的句句是实。” 此时,距离灶房不远处,一个人手持烛灯站在那里。 “小熊,小熊!”那人喊了几声。 于是,藤吉郎顺声音望去,只见一个十七八岁的美丽少女正站在那儿。透过她手中的烛光可以看到,她上身穿着云霞底小樱花图案的小褂,下身穿着红梅色的长裙。一时间,整个昏暗的灶房仿佛都被她照亮了。 “什么事?阿优姑娘!”小熊一边答道,一边走到少女身边询问详情。 他们说完后,那个晕染着粉樱的美丽身影和那盏微弱的烛火一起,向昏暗的走廊移去,终于消失在一面土墙后。 “刚才那人是谁?”藤吉郎问道。 “是先生的妹妹。先生曾夸奖她是花中仙子。”对于这些,小熊并未隐瞒。 “拜托你,无论如何请帮我通禀一下!如果先生不见,我立刻离开。” “此话当真?” “当真。” “那我们一言为定哟!” 再三确认后,小熊终于朝里院走去。可是,他很快就回来了,一脸不高兴地说道:“先生说不见。他不会见任何客人。我还被先生骂了!大叔,您还是回去吧!我还要给先生准备晚饭呢!” “那我今晚先回去。不过,我还会再来拜访的。” “就是再来也没用的!”小熊给藤吉郎泼冷水。 随后,藤吉郎一言不发地离开了。他摸黑儿返回山脚下,回到那间农舍后就睡下了。 第二天一早,藤吉郎起床后,准备好爬山的行李就出发了。当天傍晚,他再次来到半兵卫的草庵。 “劳驾,有人吗?” 昨天,他已对小童子及灶房周围的情况有了一定了解,所以今天他径自朝着那个类似大门的入口处走去。 突然,有人应了一声: “喂!”那人正是小熊。 “咦?大叔,您又来了!” “今天能否麻烦你再帮我通禀一声,问问先生尊意如何。” 话音刚落,小熊就跑了进去。不知他是不是去通禀了,不一会儿他又跑了回来,依旧冷冰冰地说道: “先生不愿见您。” 闻此,藤吉郎非常礼貌地说了一句:“既然如此,在下会等先生心情好的时候,再来拜访。”说完,他就回去了。 隔了一天,藤吉郎第三次来到草庵。 “今天,先生会见我吧!”于是,小熊照旧跑进去通禀。 “先生说您一而再,再而三地来,实在很烦人。”这次仍然被拒绝。 这天,藤吉郎还是默默返回了农舍。就这样,他不知来往了多少次,到最后连小熊一看到他都不禁笑道:“大叔,您可真有韧劲啊!不过,即使您再坚持也是没用的。这几次我进去通禀时,先生已不再生气,而是发笑。他根本没把您当回事哟!” 小孩子还是比较容易接近的。经过几次交往,藤吉郎与小熊已非常熟悉。所以,即便被小熊泼了冷水,他第二天还是照旧来到这里。 一直在山下等待的佐屋桑十,完全搞不懂主人的想法。他眼见藤吉郎一次次无功而返,心里十分气愤。于是,他暗自下定决心要上山看一看,这个竹中半兵卫到底是何许人也,怎能如此不识抬举! 转眼之间,藤吉郎已去拜访了九次,今天是第十次。可是天公不作美,外面风雨大作、寒意袭人。桑十和农户主人都劝藤吉郎不要上山去,可他却执意不肯,最终他还是借来斗笠和蓑衣,一步步走进山里。 傍晚时分,他再次来到院门前,伸手敲了敲门。 “请问是哪位?”这次来开门的竟然不是小熊,而是那天傍晚藤吉郎见过的半兵卫的妹妹。 “在下违拗先生尊意,多次上门叨扰,深感不安。但是君命不可违,如果先生不见在下,在下实难回国复命。为臣者理应不辱使命,无论是两年还是三年,在下会一直坚持下去,直到先生愿意见在下。如果在下最终仍然被拒绝,会切腹以谢主公厚恩。在下认为,半兵卫殿下一定会体谅在下的一片诚心。还望姑娘多多美言。” 此时,雨水顺着破旧的屋檐飞溅而下,不断落在藤吉郎的身上。藤吉郎半蹲在地上,一字一句都显得那样恳切。任何一个年轻姑娘看到此情此景,都不会无动于衷。 “请稍等一下!”阿优答应了一声,就向里面走去。可是,当她再次出现的时候,却是一脸沮丧。 “哥哥实在太顽固了。我想尽办法劝说他见您,可他还是拒绝了。我知道您是一片诚心,可事已至此,您还是回去吧!” “……是这样啊!” 藤吉郎沮丧地低下头,不过他并没有强行而为。顺着房檐流下的雨滴不断打在他的肩膀上。 “既然如此,在下等先生心情好的时候,再来拜访。”说完,藤吉郎戴上斗笠,悄然走入雨中。 他沿着那条熟悉的松林小路,走出了土墙。 就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喊声:“大叔!” 原来是小熊追了出来。 他对藤吉郎说:“他说见您!先生说要见您!快点回来吧!” “咦,你是说半兵卫先生同意见我了?” 于是,藤吉郎和小熊一起快步返回院里,只见半兵卫的妹妹阿优等在那里。 她对藤吉郎说:“哥哥并不是要立刻见您。他被您的诚意所打动,觉得一直闭门不见实在有失礼数。不过,不是现在。因为今天风雨很大,所以哥哥身体不适,一直卧床。阁下再次登门之时,我们一定会降阶相迎。” 藤吉郎突然想到,半兵卫之所以同意见自己,肯定是阿优姑娘觉得于心不忍,又跑到哥哥那里说了不少好话,才得以促成此事。 “只要您定好时间,我一定如期登门。” “不知您在哪儿落脚?” “山脚南宫村的一户农家,主人名为茂右卫门,他家院里有一棵高大的榉树。” “那么,您等雨停了再回去吧!” “我会耐心等待您的回复。” “您全身都湿透了,一定很冷吧?到灶房里把衣服烤干吧!那里还有些红薯粥,如不嫌弃就吃一些吧!” “不用了。在下热切期待着与半兵卫先生的会面。就此告别!” 说完,藤吉郎冒雨下了山。 接下来的两天,依旧是阴雨连绵。整座栗原山都是乌云密布,丝毫没有放晴的迹象。 终于,天气晴朗起来,山中秋色也焕然一新,漆树等各类乔木早早披上了一层火红的外衣。 “大叔,我来接您喽!” 一大早,小熊就来到了茂右卫门家的门前,身后还牵着一头牛。 “先生让我来给您带路。今天您是客人,所以要坐着牛上山。请坐上去吧!” 小熊一边说着,一边把半兵卫写的邀请函递给藤吉郎。 藤吉郎展开信,只见上面写道: 草庐病弱之身,承蒙阁下数次拜访,诚心之至,在下感喟不已。今日略备薄酒,以聊表寸心。静待阁下光临。 看完信后,藤吉郎觉得其中的措辞稍有讥讽之意,尽管还未见到半兵卫其人,但由此信也不难看出对方是一个极其难对付的人。 “既然特意给我牵来了坐骑,我就不客气了!”说着,他就骑上了牛背。 于是,小熊牵着牛向山里走去。正值秋高气爽之日,从南宫山到栗原山的天空十分晴朗。藤吉郎来到这儿后,还是第一次欣赏到如此明媚动人的山色。 不一会儿,他们就来到熟悉的土墙外。等在那里的正是那位清丽佳人。藤吉郎觉得,今天的阿优比任何时候都明艳照人。 “啊!您竟然亲自来迎接我。”藤吉郎慌忙跳下牛背,跟着阿优来到一间小屋,屋里只有他一个人。 耳边能听到流水从竹管滴落发出的叮咚之音。 风儿穿过竹林,轻轻拍打在窗户上。 周围是如此清幽、安适,真不愧为隐士居所。小屋的地板是用土块和一片片松木拼接而成的。屋内挂着的一幅字幅上写着一个“梦”字,看上去颇具禅韵。 “看来他生活得十分惬意啊!”见到此情此景,藤吉郎不由感叹着。 同时,他也有些搞不懂主人的想法。这种幽静的地方,自己连三天都住不了。即使只待这么一会儿,他就已经开始觉得无聊了。 即便耳边流过松风、鸟鸣之声,他心里想的却是洲股、小牧山,一想到这些他就热血沸腾。看来,“闲寂”一词与他是彻底无缘了。 “哦,让您久等了!”藤吉郎的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年轻的声音,正是这里的主人竹中半兵卫发出的。藤吉郎之前就知道半兵卫十分年轻,此时他的声音越发加深了藤吉郎的这种感觉。 随后,主人坐在了末座,跟藤吉郎打招呼。藤吉郎慌忙起身说道:“在下实在不敢当,请您上座!初次见面,在下是尾州织田家的家臣木下。” 半兵卫打断了藤吉郎的话,柔声说道:“请您不必拘礼。想阁下今日到此,并非只为互道问候。” 听闻此言,藤吉郎突然感到很被动。一直善于在谈话中掌握主动权的藤吉郎,今天却被别人抢得了先机。 “在下就是这座草庵的主人半兵卫。欢迎您来做客!” “之前,在下多次叨扰,一定让您不胜其烦吧?” “哈哈哈!老实说,您的确给我添了不少麻烦。不过,像您这样的访客并不多见,我偶尔见一下就当解闷了。所以,请您不必客气。” 说着,半兵卫换了一个座位,同时也请藤吉郎落座。 “阁下几次来访,不知所为何事?这里不过是‘山中无长物,但闻山鸟音’的深山老林。” 此时的半兵卫坐在下手座,眼含笑意,与对面的来客闲话家常。而藤吉郎却一直在毫无顾忌地打量着他。他心想:半兵卫看起来的确是体弱多病,整个人骨瘦如柴、面色苍白。不过,他的长相却十分英俊,可以说是目若朗星、唇红齿白。 看来,良好的成长环境才能孕育出与众不同的气质与外貌。看得出半兵卫是个十分安静的人。他说话声音很小,总是面带微笑。可是,半兵卫是否真像他的外表一样温文尔雅呢?对此,藤吉郎很是怀疑。 正如这山中景致,也许天气晴朗时,山谷、草木尽显安详、平和,人们可以尽情去山中游玩。可一旦暴风雨袭来,顿时山谷呼啸、草木呜咽,其凄厉无常自不必说。 “先生,在下是有事相求。”一时间,藤吉郎也被对方的微笑感染了,不禁向前挪了挪身子说道。 “其实,我是奉主公之命来请您出山。怎么样?您是否愿跟在下一同下山?隐居是年迈之人才会做的事。如果是泛泛之辈,自另当别论。可您如此年轻有为,却闲居山中,岂不有负时代之使命?在下相信,总有一天您会出来做官。与其为他人效力,不如辅佐我的主公织田信长大人。在下认为,天下无人能与织田家匹敌。在下到此地,就是请您出山辅佐织田家。您觉得如何?难道您不想再次驰骋沙场,一展雄姿吗?” 半兵卫只是笑而不答。 尽管藤吉郎巧舌如簧,可遇到这样的对手,他的热情也丧失了大半。自己的一番雄辩就像风儿吹过柳枝一样,没留下一丝痕迹。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半兵卫到底有没有在听自己说话。 “……” 于是,藤吉郎收住话题,等待着半兵卫开口。 藤吉郎相信,自己刚才的一番话句句发自肺腑,绝无半点虚伪与诡诈。 “……” 又过了一会儿,半兵卫的手边响起一阵呼呼的扇风声。原来,他刚才往身边的白瓷茶炉里添了三四块炭,现在正用一把风雅的唐朝团扇轻轻地扇着炉火。 很快,炉火就旺了起来。 紧接着,茶壶的水开了。 在此之前,半兵卫早已用茶巾将主客的茶碗都擦拭干净。 他一边听着沸水声,一边估算着水开的程度。 他的手法十分娴熟,动作有条不紊。只是,一切程序进行得太过缓慢。藤吉郎早已有些不耐烦,却找不到开口的时机。 仔细想来,自己的滔滔大论就像松风一样吹过半兵卫的耳边,对方似乎根本没听进去。 “刚才在下所言,不知先生意下如何?在下知道,简单许以高官厚禄断不能请得先生出山。所以,在下未敢提及。尾张现在虽为一小国,但我们主公将来肯定会成为天下霸主。除了信长大人,世间绝没有第二个人能成就如此伟业。在当今乱世,让您这样的饱学之士老死山中,实在让人痛惜不已。为了天下苍生,您也要出山啊!” 半兵卫一直正对藤吉郎坐着,听他说完后,半兵卫不由叹了口气,静静地举起茶盘说道:“无论如何,请先喝杯茶吧!” 说着,他用手托起一小杯茶,小口喝起来。他专心地品着茶,仿佛这之外的任何事都与他无关。 “木下大人。” “是。” “您喜欢兰吗?春兰很美,但秋兰更美。” “兰?说起兰……” “就是兰花。在距此三四里的深山处,有一处断壁悬崖,那里盛开着很多兰花,它们吸收日月之精华、天地之灵气,十分美丽动人。我曾让仆人小熊去那里移栽了一盆,您想看一看吗?” “不、不用了!”藤吉郎忙开口阻止,“您不用麻烦了。我对兰花并不感兴趣。” “哦,是这样啊!” “在下生来就是一介武夫。” “学武之人偶尔感受一下兰花的娴雅气息,也不失为一件乐事。” “在下也知赏花种草可以修养身心,不过在下正值壮年、血气方刚,即使睡觉时想的也是驰骋沙场、建功立业。现在,在下不过是织田家的一个小人物,根本没心情去做这些闲事。” “哦,是吗?您说得固然在理。不过,当你们为了功利疲于奔命之时,你们难道不觉得这样也是一种浪费吗?其实,隐士的生活自有凡人难以领会的深意。怎么样?您是否愿意舍弃洲股,也来这山中建一座草庵呢?” 藤吉郎心想,自己的诚实是不是显得太过愚蠢了?自己之所以没能说服对方,就是因为之前所言毫无智慧。看来仅凭诚意是很难打动人心的。 “我该怎么办呀?”藤吉郎默默地下了山,心里一筹莫展。 最终,他也没想到说服半兵卫的办法,只能返回住所。 “有什么了不起……”藤吉郎回头望了一眼大山,眼中充满反感。 此刻的他,心中只剩下愤怒,已无任何留恋。今天初次见面,自己就被对方戏耍了一番,想想真是不甘心。 “不!我不会再去见他了!如果再见面,那肯定是在战场上,我会让半兵卫俯首称臣!”藤吉郎紧咬着嘴唇,默默在心里发誓。 他一边走一边想,自己几次三番入山求贤,简直到了卑躬屈膝、忍辱负重的地步,现在想想真是不值。 藤吉郎再次回头望了一眼大山。 “臭蝈蝈!”他随口骂了一句。大概是半兵卫的苍白面孔和瘦弱身体让他想到了这个词。 随后,藤吉郎愤然加快了脚步。 他拐过一个弯来到一处断崖附近,突然想起自己在半兵卫家时一直忍着没如厕。于是,他站到断崖边上尿了一泡尿。 一条白虹横空而下,随后化成了阵阵雾气。 藤吉郎一脸茫然地仰望着天空,解完手后他又嘀咕了一句:“不能再犯傻了!” 随后,他快步返回了山脚下。 一回到茂右卫门的家,他就大声喊道: “桑十、桑十,没想到这次出门时间这么长,明天我们就回去吧!明天一早我们就出发哟!” 看到藤吉郎如此神采奕奕,佐屋桑十猜想主人与竹中半兵卫的谈话一定进行得很顺利,所以他也非常高兴。 当晚,藤吉郎和桑十与茂右卫门一家人吃了顿告别饭,然后就睡觉了。 他已了无牵挂,所以睡得很香。甚至有好几次,桑十都被他的鼾声惊醒了。连旁人都看得出,藤吉郎每天来往于栗原山和农舍之间,身体和精神上的疲惫绝非一般人能承受的。现在,他终于可以睡个好觉了!一想到这儿,就连桑十这样的铁骨男儿都不禁红了眼圈。 “一个人要想做出点成绩,可真不容易啊!” 桑十深切体会到了主人的辛苦。可是,他却不知道这些辛苦最终已化为了泡影。 次日,天还蒙蒙亮时,藤吉郎就起身准备行装。随后,主仆二人离开了这片还沉浸在梦乡中的村庄。 “等一下,桑十!” 突然,藤吉郎停住了脚步。他面朝东方,默默地站立着。只见整座栗原山沉浸在海水一般的朝雾中,漆黑一片。远处,一轮火红的太阳正徐徐升起。 “不!是我错了!”藤吉郎嘀咕了一句。 “我就是为了得到如此难得的人才,才来到这里的!正因为他是难得的人才,自然不会轻易被我说服!也许是我的诚意还不够。如此小气,如何能成就大业?” 想到这儿,他立刻回头对桑十说道:“桑十,我还要再去一次栗原山。——你先回尾张吧!” 没等桑十回答,他就沿着晨雾弥漫的山路,向山里走去。 与以往不同,今天的藤吉郎早早就来到了山腰。这里距离半兵卫的草庵很近,是一片长满各种山花野草的湿地。 “咦?” 突然,从对面传来人声。 原来是半兵卫的妹妹阿优和小熊。只见阿优手挎竹篮,坐在牛背上,小熊在前面牵着牛。 “吓我一跳!没想到是大叔您呀!先生说,您已经受够了他的气,今天不会再来了!”小熊的眼神里全是惊愕。 此时,阿优也从牛背上下来,跟藤吉郎打着招呼。小熊又说道:“大叔,今天您可不能去见先生哟!先生昨天见过您之后,半夜就发起烧来,今早他的身体还很不舒服。如果您现在去见他,我肯定会挨骂的!” “你太失礼了!” 听了小熊的话,阿优不由责怪道,并连声向藤吉郎道歉:“哥哥并不是因为和您见面而得病的。他只是略感风寒,今天才卧床不起。如果您有什么事,我可以代为转告。哥哥今天实在不便见客,还望您海涵!” 总之,阿优拒绝了藤吉郎的拜访。 “既然如此,在下就不去打扰了……”藤吉郎一边说着,一边从怀里取出笔墨盒,在怀纸上写道: 他知道,这几行字根本称不上“诗”,只是用以明志的寥寥数语。写完后,藤吉郎又在末尾加了一句话: 山峦之云要飘向何方?是西方,还是东方? “在下几次三番上门叨扰,想必你们一定暗自嘲笑我脸皮厚。不过,今天是最后一次了。我会在这儿静待先生的回复。如果在下最终没能完成使命,我就在这儿切腹自尽。请无论如何把这封信交给先生!” 与昨天相比,今天的藤吉郎显得更加严肃。他根本没想过把“切腹”作为游说手段,而是情不自禁地说出了口。 见此情景,阿优对藤吉郎的同情又加深一层。她拿着那封信来到了兄长的病榻前。 半兵卫拿过信看了一眼,什么也没说。随后的小半天里,他一直都在闭目养神。不一会儿,日头已经偏西。又过了一会儿,月亮已高挂在枝头。 “小熊!牵牛来!”半兵卫突然喊道。阿优看到哥哥要出门,不禁吓了一跳,连忙拿来布袄和长袍给哥哥穿上。 半兵卫穿戴整齐,就坐着牛出发了。在小熊的指引下,他们来到了那片湿地。在月光的映照下,主仆二人看到对面草地上坐着一个人,他就像和尚那样盘腿打坐,既不喝水也不吃东西。 藤吉郎选择的是一处绝佳的观察点,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半兵卫从牛背上下来,走过去,坐在了藤吉郎的面前。随后,他恭恭敬敬地低下头说道:“木下先生,今天实在是失礼了。在下不过是一个病弱的山野之人,何劳您如此看重,实在愧不敢当!古语云‘士为知己者死’,却从没有人对敌将如此恭敬,您的一片诚心在下铭记肺腑。不过,我半兵卫身为斋藤家家臣,断不会为织田家效力。我可以为您做事,我要将自己的身家性命都奉献给您。我来这儿,就是为了告诉您这些话。请您原谅我之前的种种无礼行为。” 世外桃源 许久没有开战了。 尾张和美浓都采取了退守的策略,两国就像冬日的枯树和白雪一样,互不影响、互不侵犯。 世道稍一太平,路上的行人和马队就多了起来。 过了正月,很快就到了桃红柳绿的春天。百姓们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想:要是这种太平日子能一直持续下去该多好。 和煦的暖阳投射在稻叶山城的白色城墙上,就连墙壁也能感受到阳光的慵懒与倦怠。在这种阳光明媚的天气里,如果你站在山脚向上仰望山城,一定会奇怪人们怎么能在如此陡峭的山顶修筑城池。 城下的百姓,感觉十分灵敏。稻叶山城的任何举动,都能被他们感觉到。如果城内是一片懒惰之气,百姓也会变得懒惰。即便各处张贴法令条款,大家也不会买账。 此时,在桃园的茶室庭院里,龙兴头枕着胳膊睡得正香,他又喝得酩酊大醉。正值初春时节,白头鹤及各种水禽在泉边吟唱,周围一片落英缤纷。尽管主城被四周群山环抱,但由于地势很高,因此没风的日子是少之又少。 “主公呢?” “主公在哪儿游玩呢?”说话的是斋藤家族人斋藤九郎右卫门和长井隼人,他们一路找了过来。 龙兴的后宫虽说不上佳丽三千,但千娇百媚的美人还是不少的。如果再算上侍女和侍女长,其人数绝不亚于桃园里的桃子。当龙兴熟睡之时,这些女人只能孤零零地坐在毛毡或凳子上等待贪睡之人醒来。 “主公好像有些累了,去茶室里就寝了。” “也许是喝醉了。” 九郎右卫门和隼人从那些面带哀怨的女人中间穿过,来到茶室庭院,向里面张望着。 只见龙兴正枕着胳膊呼呼大睡。九郎右卫门和隼人彼此看了一眼。 “那么,我们稍后再来。” 两人正要离去,只听里面有人问道:“谁呀?好像是男人的声音哟!”龙兴问道,两只竖起的耳朵也因醉酒而显得格外红润。 “这不是九郎右卫门吗?隼人也来了。什么事啊?……这儿是赏花的地方,我们一起喝一杯吧!” 其实,他们两人是来找龙兴密议国事的。既然主公如此吩咐,九郎右卫门和隼人也只能先把军情放到一边。 他们想等到晚上再说,可晚上依旧是大摆筵席。 于是,两人等到了第二天,可白天又是一片歌舞升平。 整整七天,龙兴没过问一次政务,他把所有事都交给了那些老臣。幸亏斋藤家有很多三代老臣,他们忠心耿耿,全力支撑大局才使得国家得以维持。 尽管龙兴昏庸,不过这些朝中重臣却没有丝毫懈怠,他们全力搜集着关于织田家的各种情报。 据长井隼人派出去的细作回报,自从去年夏天织田军打败之后,织田军就不敢再轻易举兵了。今春,信长从京都请来茶道师绍鸥,还办了几次茶会。此外,他还请来连歌诗人绍巴,举办了连歌百韵的赛诗会。直到现在,他做的不过是这些附庸风雅之事。 信长攻占美浓的目的与当初义元攻打尾张的目的相同,都是为了将对方的地盘作为进攻整个中原的立足点,所以占领美浓并不是信长的最终目的。 当斋藤家的老臣听闻信长的近况后,一致认为信长几次出兵损失巨大,也许这次是真的打算放弃攻打美浓了。织田家的付出与收获不成比例,所以信长只有打消这个念头。 然而,这种短暂的和平没到秋天就结束了。 七月的盂兰盆会刚过,美浓方就听到消息,大量加急信件从小牧山发往尾张各郡。 看来,他们很快又会举众兵来袭。 小牧山城下的空气也不同以往,他们对来往路人的盘查更加严格,深夜登城的家臣数量也增多了。而且,城里开始大批征用马,很多武士不断催促着铁匠师傅快点修好自己的盔甲。总之,小牧山城内外的各种情报,都被送到了稻叶山城。 “信长在干吗?”一个大臣问了一句。 “嗯,城里还和从前一样,每到深夜就能望见一处房屋灯火通明,沿着护城河附近还能隐隐听到演奏能乐之声。” 这些从小牧山回来的细作,对所见之事也无确实把握。 临近八月,形势急转直下。 细作回来禀报:“约一万织田军已陆续西进,并在木曾川东岸列开阵势。他们以洲股城为根据地,准备随时渡河攻打美浓。” 听到这个消息,那些过惯和平日子、整天醉生梦死的人,都不禁大吃一惊。龙兴比任何人都紧张,站在那些束手无策的老臣面前,他显得格外狼狈。 “一万大兵?这不可能!织田家根本不具备如此兵力,之前的若干次大战中,他们的兵力从没有这么多!” 尽管龙兴说的是事实,但据探报所言,织田军此次出征的确集结了一万兵力,而且还带来了大批部将。听到这个消息,龙兴才真正感到恐惧。 “看来,他们是打算破釜沉舟了。怎么办?我们该如何退兵?”龙兴询问各位重臣的意见。 此时,他突然想起了自己的“护身符”,就是被称为“美浓三人集团”的安藤伊贺守、稻叶伊予守、氏家常陆介。尽管龙兴平时看他们很不顺眼,但在这生死存亡之际,也只有依仗他们了。于是,他立刻命使者去请三人。 过了几天,臣子们告诉龙兴:“使者已去多日,但三位大人至今没到。” “那么,就再催一催他们!”说着,龙兴亲笔写了一封信,派快马送了出去。 然而,三位老臣还是没有出现。 “‘鹈沼老虎’在干什么?” “他一直称病不出,如今已退隐山中,我们是指望不上了。” “是吗?” 突然,龙兴仿佛想到了什么妙计似的,显得乐不可支。他一边暗自嘲笑大臣们无能,一边大声说道:“有没有派使者去栗原山请半兵卫?……什么?为什么不早点派人去?这么重要的时候,我们可不能怠慢呀!立刻派人去,立刻!” 大臣们听后,随即答道:“不劳您下令,几天前我们就已派人去了栗原山,跟半兵卫先生说明了形势的危急,并请他速速下山。” 龙兴心急火燎地问道:“难道他也不来吗?”随后,他有些不满地嘀咕了一句,“为什么?为什么半兵卫没有率领菩提山的军队前来救援?他可是一等一的忠臣啊!” 龙兴认为,尽管那些忠臣平时会说一些不中听的话,总是一脸严肃,可一旦自己的江山受到威胁,他们理应冲在最前面。 当年,半兵卫为了教训一下龙兴,曾把他从稻叶山城逐了出去。而后,他又把龙兴接回城里,并说了一句:“这座城池早晚为他人所夺!”然后,他就去了栗原山。而且,他还把自己的菩提山城交给了叔叔,成了一名世外隐士。 后来,龙兴也默许了半兵卫的退隐,还对人说:“是吗?半兵卫隐居到山里去了?像他那副病恹恹的样子,怎么为国家办事呀!”他就像丢弃一把破扇子一样,从此对半兵卫不闻不问。 自从半兵卫归隐之后,半兵卫的岳父以及族人们也自然而然地远离了稻叶山城。而龙兴也早已把这些人忘得一干二净。 此时,龙兴才终于想起了半兵卫。他认为既然是忠臣就要不计前嫌,立刻飞奔到山城为自己效力。可是,半兵卫却没来,他更觉得郁闷。 “再派一名使者去请!也许他还在生气。” 尽管大臣们都觉得这样做也是无济于事,可还是接连派出四五名使者去栗原山请人。没过多久,那些使者都垂头丧气地回来复命。他们对龙兴说:“我们好不容易才见到半兵卫先生,可是先生看过主公的信后什么也没说,只是一个劲地掉眼泪。随后先生叹着气说了一句:‘真是世上最可怜的国主啊!’” 听到这儿,龙兴立刻叫起来:“什么?他说我可怜!这是什么意思?”龙兴感到自己被愚弄了,顿时满脸怒色。 随后,他又对身边的老臣们呵斥道:“不要再指望那个病秧子了!” 就在龙兴几次三番派人去搬救兵的时候,织田军已经开始渡河了。他们与斋藤军在河中相遇,并打了几次激烈的水战。 眼瞅着织田军就要攻入稻叶山城了。美浓各地纷纷吃紧,战败文书如同雪片般飞入稻叶山城。 最近,龙兴经常失眠,眼里总是一副混沌之色。 由于城内到处都充斥着混乱和颓丧的气息,龙兴将办公地点搬到了桃园,并在四周围上帐子。他坐在板凳上,身后摆放着金光灿灿的盔甲,大臣也陪伴在左右。 “如果兵力不足,要加紧催促各郡派兵。守城的兵力还够吗?不用从浅井家调配些人马吗?稻叶山城能守住吗?”龙兴不断询问着身边的将官,不经意间流露出了胆怯与懦弱。 那些忠心耿耿的老臣为了不让军队受到主公胆怯心理的影响,不断在一旁打圆场,简直是用心良苦、左右为难。 每到夜里,从稻叶山城就能远远看到不断西进的战火。织田军每攻占一处要地,就会放火烧毁民房,远处已然是一片火海。 竿头一瓢 织田军越过南部的厚见、加纳平原,西渡河渡、镜岛等长良川的支流,夜以继日地向稻叶山城推进。 此时正值八月酷暑。 尽管是夜晚,城镇及村落里燃起的熊熊大火,依然把天空照得通亮。 织田军势如破竹,当月七日就抵达了敌军主城稻叶山城。 其主要排兵情况如下。先锋官(同时也是向导):木下藤吉郎,自带一千士兵;二路将官:柴田权六胜家、森三左卫门,带领两千士兵;三路将官:池田胜三郎、佐佐内藏助、前田孙四郎利家,带领两千士兵。总监军:梁田出羽守。此外,信长还亲率三千尾州精锐参加战斗。督后阵的是佐久间信盛,带领两千多人马。总计人数一万左右。 此次攻打美浓,织田信长第一次拥有如此多的兵力。 他清楚地知道,此次战役动用了全国所有的兵力,一旦失败,尾张和织田家都将不复存在。 织田军进入美浓后,一路长驱直入。可是稻叶山城地势陡峭,织田军一连苦战几天,始终未能攻破城池。 除了天堑之险,斋藤家还拥有很多忠心不二的老臣。而且,织田军最缺乏的就是精良的武器。由于美浓国力富强,储备了大量火炮、火枪这样的新型武器。同时,他们还用火炮装备了一支火炮队,并令其埋伏在山腰地带,待织田军一攻城他们就开火。 美浓火炮队创建的时间较早,当时斋藤家还是浪人的身份。有一个名为明智十兵卫光秀的青年对火器研究十分热衷,正是在他孜孜不倦的钻研下,火炮队才得以创立起来。 言归正传,经过多日苦战,再加上炎热的天气,织田军上下已是疲惫不堪。如果此时斋藤家联合近江、伊势的兵力从背后包围织田军,这一万士兵将立时化为刀下之鬼。 最让信长感到郁闷的是,每当他从山下仰望敌军时,就会看到高耸入云的栗原山、南宫山一直到菩提山上,都是黑压压的军队。 “您大可不必担心。”信长把藤吉郎叫进大营商量此事,而藤吉郎则显得很有信心。尽管如此,信长还是非常不安。 “如果围城不攻,实乃下策;如果急于派兵攻城,会损兵折将,更加不高明。究竟怎样才能攻破稻叶山这道天险呢?”信长苦思冥想。 尽管他已召开了好几次军事会议,却始终没找到一个最佳方案。最终,他还是采纳了藤吉郎的建议。于是当晚,藤吉郎就从他的先头部队中消失了。 他悄悄混进了敌军阵营。第三天,在距离稻叶山山脚东南方向四五公里的鹈沼街道与飞弹山路的交口,他仅带领十余名心腹部下,朝着山谷进发了。这些人一路翻山越岭,挥汗如雨,终于登上了瑞龙寺山的一座山峰。 这条山路地势陡峭,多有天险,绝非三言两语能形容的。 任何人也不会想到要绕到这座山上来,从背面包抄稻叶山城。一是因为两座山距离尚远,二是因为山岭之间并不相连。 一行人除了藤吉郎,还有蜂须贺彦右卫门、他的弟弟又十郎、梶田隼人、佐屋桑十、稻田大炊及青山新七等人,总之都是小六以前的手下。 而且,“鹈沼老虎”大泽治郎左卫门也在队中,现在他不仅对藤吉郎心服口服,还十分感念对方的恩德。此时,他一边在队前带路,一边说道:“从那块大岩石底下就能进入山谷。越过这条小溪就能到达对面的沼泽。” 众人见面前既无山谷又无山路,以为已无路可走的时候,没想到面前的绝壁上垂下好多藤蔓。 于是,他们顺着藤蔓爬上悬崖,可是到处也找不到通向稻叶山的路,没想到大叶竹林里却藏着一条隐秘的小路直通山谷。 “如果从这里包抄过去,仅需走二里多地。沿着地图上的路线可以直接到达山城的水闸处。在下只能陪各位走到这里,请允许我就此告别!”说完,治郎左卫门与众人道别,一个人先回去了。 看来他的确是一个重义之人,藤吉郎暗自钦佩。即便现在治郎左卫门已投靠了织田家,但他之前毕竟效力于斋藤家,要他泄露通往稻叶山城的密道,他心里一定很不是滋味。 正因为藤吉郎看出了治郎左卫门的为难,才特意准许他中途返回。 随后,众人在原地稍事休息。 “怎么样?我们出发吧!” 不一会儿,剩下的九个人再次踏上了行程。 一路上谁也没有说话,还没走出两里地,道路变得更加艰难。又走了一会儿,藤吉郎喊道:“地图!给我地图!” 他接过地图,仔细查找着那条密道。 “好奇怪呀!” 藤吉郎将周围的地形与地图进行比对,却发现两者并不一致。最明显的是,地图上标注的溪流分布与实际情况完全不同。 “我们迷路了,回去!” 不知不觉间,太阳已经落山了。一行人顿时感觉凉爽了许多,却始终没能找到正确的路。 此时,藤吉郎已经忘记了疲惫,他满脑子想的都是出发前与信长定好的攻城计划。如果明天天亮之前还找不到密道,就会打乱大部队的攻城计划。他每时每刻都在想着这件事。 “啊!等一下!” 突然,稻田大炊扬起了手,众人吓了一跳。 “有灯光!”大炊指着远处对众人说。 这儿是一片深山老林,其中还隐藏着通往美浓的密道,所以不可能出现灯光。原来一行人已不知不觉来到了稻叶山城附近,他们远远看见了敌军设在山顶的哨所。 “原来我们到了!” “要提高警惕!” 他们彼此提醒着,随即都伏下了身子。因为这些人都是流浪武士出身,所以反应很快,动作也十分灵敏。说到爬山、攀岩最费劲的人,还要数藤吉郎。 “大人、大人!请抓住这个!” 彦右卫门一面爬着山,一面把枪杆伸到藤吉郎面前。藤吉郎紧紧抓住枪杆,彦右卫门单手一用力,就把他拽了上来。终于,一行人全部登上了断崖。 于是,他们来到了一片高原。 刚才他们看到的灯火,就是从高原西面的山林里透出来的。夜色越黑,那处灯火越显得明亮。 如果有灯火的地方是美浓军的哨所,那么这条路肯定就是通往稻叶山城的密道。 “不管怎样,我们要拿下哨所!”彦右卫门等人异口同声说道。 “等一等!”藤吉郎知道这些人一贯行事鲁莽,所以立刻制止了他们。 “我们应该先弄清哨所里的兵力,然后再行动。这些人并不足惧,但他们要是给稻叶山城那边发了信号可就糟了!首先派两个人去哨所周围侦察一番,看看那里有没有烽火堆之类的东西。你们行动之时,肯定会有漏网的士兵跑去送信,所以还要留一半人埋伏在屋后。” 众人听后,均点头称是。于是,这些人如同扑食猎物的野兽般,俯下身子慢慢向哨所靠近。 那处灯火的光亮越来越近。 一行人越过洼地,爬上山谷。 突然,从不远处飘来一阵亚麻的清香,原来是一片亚麻地。 那里还有荞麦田,菜地里种着野葱和山芋。 “奇怪呀!”藤吉郎站在亚麻地里,歪着头沉思。从这间小屋房檐的样式和附近的农田来看,这里根本不像是哨所。 “你们不要贸然行动,我先去看看!” 藤吉郎放轻脚步朝小屋走去,亚麻地里仅传出些许的“沙沙”声。 终于,他看清了小屋里面的摆设,那是一间普通民居,而且已经破旧不堪。 借着屋内微弱的灯火可以看清,里面有两个人。 其中一个人是上了年纪的老太太,正躺在一张草席上。另一个人应该是她的孩子,正在给老太太揉着腰。 眼前这一幕,不由让藤吉郎看得出神,一时间竟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和任务。 那老太太头发已花白,而那孩子却十分健壮,看上去不过十六七岁。 在藤吉郎眼里,那老妇和孩子的身影突然幻化成中村的母亲和少年时的自己。 “咦?”给母亲揉腰的年轻人似乎发现了什么。 “母亲,您等一下。好像有些不对劲。” “什么事呀?茂助!”说着,老妇也坐起来。 “外面的虫子怎么突然不叫了?” “是不是野兽又来仓房偷东西吃了?” “不对!”年轻人使劲摇了摇头。 “野兽根本不会靠近有亮光的地方。” 年轻人突然冷不防地蹿到了廊檐下,手里还拿着一把砍柴刀。 “是谁躲在那儿?” 与此同时,只听有人说了一句“别出声!”,藤吉郎立刻从藏身的亚麻地里站起来,周围的亚麻叶轻轻晃动了几下。 年轻人先是吓了一跳,然后目不转睛地打量起藤吉郎来。 “我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栎原堡垒的武士先生啊!”藤吉郎没有答话,只是回头朝后面挥手命令道:“立刻包围小屋,如果有人从屋里跑出来,马上斩杀!” 于是,八名全副武装的武士从亚麻地里跳出来,迅速将小屋包围。 “什么?你们要包围我家?”那个叫茂助的年轻人嘀咕了一句。见藤吉郎朝自己走来,他责问道:“这间屋子里只有我和母亲两人,你们根本不必如此兴师动众。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喂!武士先生!” 那年轻人站在廊檐下斜眼看着这些人,他的眼神不仅没有丝毫惊慌,还显得十分沉着。 藤吉郎见状,走到廊檐一头,坐下来说道:“年轻人,我们也是为了万无一失。惊吓到你们,实在是不好意思呀!” “我倒没什么,只是母亲吓了一大跳!如果要道歉,就向我母亲道歉吧!”年轻人显得毫不畏惧。 这个人绝不是一般百姓,藤吉郎一边想着,一边环顾小屋内部。 “哎呀!茂助,你怎么能跟武士老爷那么说话呢!不知道怎么称呼您,他是一个大山里的孩子,不通人情世故,礼数不周之处还望您见谅!”这个老妇比较通情达理,忙替孩子向藤吉郎道歉。 “嗯。请问,您是这个年轻人的母亲吧?” “是的。” “刚才您说他是一个礼数不周的孩子,可您说话的口气和他的神色完全不像是一般的山里人啊!” “不,我们母子的确一直生活在山里,冬天狩猎,夏天打柴度日。” “你们现在住在山里,之前绝对不住在这儿。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您肯定是一位颇有来历的老夫人。我们不是斋藤家的家臣,来到此地是有事情要办。在下并无恶意,还请你们把详细来历告诉我!” 听到这儿,重新坐回母亲身边的茂助突然问了一句:“武士先生,您说话有尾张口音哟!您是尾张人吗?” “嗯。我生于中村。” “什么?中村!那儿离我老家很近,我生于丹羽郡的御器所。” “哦。这么说来,我们还是半个老乡呢!” “如果您是尾州的武士,我会把一切都告诉您。我的父亲名为堀尾赖母,我小名叫太郎,现在叫茂助。父亲长期驻守在丹羽郡的小口堡垒。他的顶头上司就是与信长大人同族的织田下野守信清大人。” “咦,真是太巧了!如果令尊是信清大人的手下,那也是信长大人的家臣喽!” “不过,信清大人因为心怀不满,背叛了信长大人。如今他已被斋藤家收买,为美浓效力了。” “是这样。无论是岩室长门大人,还是前田犬千代,或是现在的前田孙四郎利家,尽管他们原属织田一族,却被对手利用,常年与织田家为敌。如今只落得死的死伤的伤。” “我父亲就是在与织田家的战斗中阵亡的,而且他的主人最终也死了。因此,我和母亲两人在熟人的帮助下,住到了美浓山里。总之,美浓和尾张是势不两立的。如果我们接受美浓的恩惠,就必须要背叛尾张;如果我们住到尾张,就会因父亲的缘故而被人嘲笑为叛徒。所以,我只能在山中建起一间小屋,和母亲两人自给自足,勉强度日。” 其实,这个年轻人就是日后的堀尾茂助吉晴。 据史料记载,他是尾张御器所人氏,父亲是堀尾吉久,乳名为仁王丸,之后改为小太郎,成年之后改为茂助。还有一种说法是,他在瑞龙山居住时,仍沿用小太郎这个名字,不过现在已无法考证。 这是藤吉郎与茂助的第一次见面,也是他们君臣缘分的开始。不久的将来,在贱岳的七本枪,堀尾茂助一战成名。晚年时,他出任出云、隐岐两国国主,享年俸二十四万石,六十七岁时去世。在四十余年的军事生涯中,他驰骋疆场、屡立战功,成为威名赫赫的一代猛将。不过,他本人却是一个性格恬淡之人,很少对人提及自己的功勋。 言归正传。当藤吉郎见到茂助,并从茂助母子口中得知他们的身世后,感到十分庆幸。 “我们遇见了能帮大忙的人!” 自从藤吉郎成为洲股城主之后,对人才的需求就变得更为迫切。而面前的这个年轻人,正是一个难得的人才。 对于使用人才,藤吉郎与一般人的做法完全不同。一般人会想:可以先试试这个人,如果他能办事,就让他为自己办事。 可藤吉郎则不然,如果他看中了一个人,会迅速将其招致麾下,然后再慢慢地让对方心甘情愿为自己办事。对女人,他也是同样的做法。 藤吉郎对一个人的人品具有快速而敏锐的鉴赏力,甚至可以说他这种鉴赏力远超过了那些专门鉴赏古陶、绘画及佛像艺术品的鉴赏家。 藤吉郎对母子二人说道:“哦,我已经弄明白了你们的身世。不过,老夫人,难道您愿意您的孩子一辈子都在山里打柴狩猎吗?怎么样?让您的孩子跟我走吧!我会和他一起赡养您!不过,我并不是什么大官,只是织田信长大人手下的家臣,叫木下藤吉郎。虽然我现在身份卑微,但我还年轻,一定会用手中这杆枪创出一番伟业!我会带着您的孩子一起闯天下!怎么样?您不会反对吧?” 听到这儿,茂助大瞪着两眼问道: “什么?您要带我走?” 那老妇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又惊又喜地说道: “你那身背骂名、战死沙场的父亲要是知道儿子能为织田家效力,一定会高兴得不得了!”说着,老妇眼中流出泪水。 “茂助啊,你就跟这位老爷去吧!以洗去你父亲的耻辱。”老妇对儿子说道。 由于刚见面时,藤吉郎与茂助还不是主仆关系,因此彼此显得很随便。可此时关系一旦确立,藤吉郎立刻对这个新部下命令道:“其实,我们这次是来偷袭稻叶山城的,可是不小心迷路了。这儿虽然有张地图,却起不了什么作用。你刚成为我的手下,我就要交给你一个重要任务,那就是带我们找到通往稻叶山城的密道。” 听到藤吉郎的话,茂助半天没有回答,只说要看一看藤吉郎手里的地图。随后,他凝视着地图思考了一会儿,然后将地图折好交还给了藤吉郎。 “我懂了。”茂助答道。 接着,他跟众人说:“各位先吃点东西吧!然后再带上够吃两顿的干粮。” 由于迷了路,彦右卫门等人随身带的干粮早已吃光了。 “我们从小路去稻叶山城水道,至多还有二里多地,为什么要带上两顿的干粮?”众人很是不解。 茂助立刻做起稗草饭,还往饭里加了些豆酱梅干。他做的饭,足够十个人吃的。 然后,他又取过一条麻绳系在腰间,把引火用具及父亲留下的一把腰刀插进绳带里,动作显得十分利落。 “母亲,我这就去了。如果我能为国出战,也是无上光荣的事情。也许,儿子此去就不会回来了。如果真是那样,还请您忘记我这个不孝之子。” 眼见母子分别,让人心如刀绞。藤吉郎实在看不下去了,他悄悄走到房檐下,遥望着亚麻地对面的漆黑山色。 看到儿子要走,老妇一下子站起身呼唤道:“茂助,茂助!” “把这个装满水,带在身上,你们一路上肯定会口渴的。”说着,她从墙上取下一个水葫芦交给了儿子。 “这可是个好东西!”不仅藤吉郎很高兴,就连彦右卫门等人也是赞叹不已。 这一路上,他们一直为没水喝而犯愁。瑞龙山一带,山石嶙峋,几乎没有水源。 而且,山势越高的地方水就越难找。如果有这个大水葫芦,这十个人肯定不会再受口渴的折磨了。 随后,一行人离开了小屋,向黑漆漆的山里走去。每到一处绝壁,茂助都先掷出一个飞抓勾住岩石上的松树先爬上去,再把同伴逐个拉上来。 “这可是一条极其难走的小路!”茂助说道。 “虽然也有一条稍微好走一点的路,但要是走那条路,就要途经榉谷堡垒、赤川洞哨所等好几处美浓城防。” 听到这儿,藤吉郎才想起来茂助刚才看地图时为何没有立即回答自己,原来他考虑得如此周全。 “虽然他年纪很轻,心思却如此缜密!”藤吉郎心里想着,对茂助又多了一分喜爱。 这条小路十分难走,众人流下的汗水足可以装满一个水葫芦了。当天色似亮非亮之时,茂助擦了一把头上的汗水说: “大家实在太累了,根本无法打仗。我们还是先在这儿小睡一会儿吧!” 藤吉郎也点头称是:“可以休息一下。” 接着,他又向茂助询问此处的具体位置以及能否成功偷袭稻叶山城。 “稻叶山城就在这下面。”茂助指着山崖下的深谷说道。 “什么?就在那儿!” 众人听闻此言,大吃一惊。茂助忙摆手制止。 “不要吵嚷!如果遇到顺风,城里都能听到我们的说话声。” 藤吉郎悄悄爬到一块岩石上,向下方的深谷张望着。只见深谷里草木丛生,十分幽暗,仿佛一片深不见底的湖水。透过层层密林,能影影绰绰地看到巨大的石壁、栅栏和仓库房顶。 “哦!我们就在敌人的正上方。好,大家原地休息,天亮再行动!” 于是,这十个人头枕着胳膊,躺在地上休息。茂助将手巾包在那个早已喝空的水葫芦上,轻轻垫在了藤吉郎的头下。 众人睡了约有三十分钟。 其间,只有茂助一人没睡,他一直站在不远处担当守卫。 “喂喂!”听到茂助的喊声,藤吉郎立刻抬起头。 “什么事?茂助。” 茂助指着东方说道:“太阳升起来了!” 不知不觉间,天色已慢慢变亮。除这个山顶,周围都被一片缥缈的云海所笼罩,就连隐藏在深谷间的稻叶山城也无处寻觅了。 “天亮了!” “天终于亮了!” 彦右卫门一边招呼着大家,一边站起身。紧接着,他弟弟又十郎、稻田大炊、梶田隼人、长井半之丞也都起来了。 “准备杀进城!”听到彦右卫门的话,大家都整理好盔甲,并绑紧了鞋带。 “等一下,在行动之前我们得先填饱肚子。”说着,藤吉郎又坐下来。 昨晚,茂助离开小木屋时准备的干粮,恰好还够大家吃上一顿。 尽管水已经喝光了,但众人却吃得十分香甜。他们一边欣赏着日出云海的壮丽,一边吃着用橡树叶包的稗草饭,那美妙的滋味真是终生难忘。 大家吃完早饭后,山下深谷的浓雾也渐渐散去。现在正是偷袭敌人的最佳时机。他们看到了一座藤蔓结成的吊桥,让人不由想起蜀国的栈道。此外,还能看到刀砍斧劈般的千尺绝壁,以及生长着巨大青苔的石墙和栅栏等。 那道深谷就像一片照不到阳光的沼泽,显得十分黑暗,还不时吹过一阵阵阴冷的风。 “信炮在哪儿?”藤吉郎问道,梶田隼人立刻回答:“是在下拿着。” “是吗?把它交给茂助,然后把点火方法教给他。” “是。大人!” “是的。” “请过来一下。” 说着,隼人便将信炮和装火药的袋子交给茂助,并教给他使用方法。 “茂助,听明白了吗?” 藤吉郎慢慢站起身,又叮嘱了茂助一遍。 “现在,我们要找到通往城里的水道,然后从那里杀进去。你守在这儿要仔细留意听城里的动静。如果听到城里出现骚乱就立刻发出信炮。明白了吗?千万不能疏忽!” “明白了。” 茂助点头回答。随后,他就守在信炮旁,目送着主人带领大家毫无畏惧地朝深谷爬下去。 此时,茂助的脸上掠过一丝不情愿,其实他也想跟随众人一起攻城。 远处的云海如浪涛般汹涌澎湃,下方的浓尾平原渐渐清晰起来。 转眼已是清晨。由于正值盛夏,早上的阳光就十分强烈。 茂助俯瞰稻叶山城城区,只见长良水道、商家店铺都近在眼前。可是,城区里却连半个人影也没有。 “这是怎么回事?” 此时,太阳已高高升起。 茂助有些忐忑不安。也许是第一次参加战斗,他的心脏“嗵嗵”地跳个不停。 突然,他耳边传来一阵“嗒嗒嗒嗒”的枪声。茂助猛然缓过神儿来,他立刻点燃信炮,只听见“嗖”的一声,信炮就像吐墨的乌贼一样飞向湛蓝的天空。 这九个偷袭者简直就是从天而降。 他们神色沉着,一边环顾着脚下这片杂草丛生的空地,一边向前走。 最初发现他们的是稻叶山城的守兵,这些士兵把藤吉郎等人当成了自己人,还把他们带到附近的仓房里聊天、吃饭。 因为织田军连日都采取正面攻坚战,所以这些守兵认为敌军绝对不会特意从七曲口、井之口坡方向绕远走这处人迹罕至的天堑绝壁。尽管他们偶尔也会听到几声枪响,但他们相信战火肯定不会烧到此处。 这些守兵一边吃着饭,一边观察着藤吉郎等人,眼神里突然露出一丝怀疑。 “喂,他们是什么人?” “是那几个人吗?” “嗯。他们有些鬼鬼祟祟的。你看,他们还在偷窥栅栏那边的哨所。” “是不是城里来巡视的人呀?” “是谁呀?” “这个……他们穿着盔甲,我也看不清啊!” “咦?他们中的一个人走进灶房,取出了一些柴火。他要干什么呀?” 这些人手拿着筷子,眼睁睁地看着那人拿着一根燃着的柴火,走到囤聚木柴的仓房里,将堆成小山的柴草垛点燃。 其他人也学着他的样子,接连将其他仓房点着。 “啊!是敌军!” 这些三五成群的守兵,一下子跳起来大叫着。奇怪的是,站在他们对面的藤吉郎、蜂须贺彦右卫门等人不但不害怕,还对着他们微笑。 美浓兵一下子慌了神。 “不、不得了了!”他们喊叫着。 “快、快来抓住他们!” 尽管士兵们大喊大叫,却没人敢靠近藤吉郎他们。 藤吉郎带领众人按预定计划完成了任务,其顺利程度简直有些不可思议。 接下来,就要跟敌兵面对面地厮杀了。 “什么?” “你们说敌人?” 一眨眼工夫,大量美浓兵从哨所、水道入口方向杀了过来。 此时,那七八个仓房已是浓烟滚滚。 同时,天空中响起一声信炮响,正是堀尾茂助发出的。 藤吉郎带领彦右卫门等人穿过浓烟,毫不犹豫地朝西城墙跑去,很快他们就来到了七曲口城门。 “就是这儿,我们冲进去!” 一行人大喊着杀了进去,他们将敌军杀死,夺过对方的长枪,并将那个水葫芦绑在枪尖上,同时跳上墙头朝织田军的方向使劲挥舞着长枪大叫着。 一看到信炮,在城下待命的织田军就立刻攻破了七曲口、百曲口、井之口坡三处要地,另有一小股队伍悄悄埋伏在七曲口城门外。 尽管织田军所到之处,不免一番激战,但不到半天时间,稻叶山城就彻底沦陷了。 主城之所以能如此顺利被攻下,其原因有两点:首先是因为偷袭者纵火,以致城里出现混乱;其次是有人造谣说城里有奸细,搅得人心惶惶。 事实上,造谣的人正是藤吉郎他们。那些蛊惑人心的话让这些原本就已狼狈不堪的城兵变得更加脆弱,他们开始内讧、互相推诿责任,早早地就丢下城池逃命去了。 要说导致美浓失败的重要原因,那就是国主龙兴的昏庸无能、不得人心。不知他听从了谁的建议,竟然在开战之前将所有将士的家小、城里的富庶商人,以及城下百姓押入城中做人质。 据说,他这么做是害怕部将投降敌军。而百姓则是国家的财富,也不能为敌军所得。其实,献计之人正是稻叶伊予守,他已与藤吉郎结盟。他虽然无法在作战上给予织田军直接的帮助,却可以在内部实施反间计破坏龙兴的统治。 由此,稻叶山城内乱成一片,眼看大军压境,他们根本没有反抗之力。 凭借信长的睿智机敏,他早就看穿了龙兴的性格,于是他于战乱中适时地给龙兴送去了一封信。信上写道: 人伦败坏之家族,今日遭受天谴,以致烈火屠城,更有我天兵围困,君已是穷途末路。城下百姓如久旱逢雨,欢呼雀跃不已。 君虽为吾妻外甥,吾既怜悯君之懦弱昏庸,又痛恨君之强权暴虐。如君望保命以度余生,速前来投降。吾自会派使者于军门前等候。 不出所料,龙兴一看到信就立刻传旨归降。于是,他带领着本族亲信,以及斋藤九郎右卫门、日根野备中守、长井隼人、牧村丑之助等三十多名臣子出城投降。 后来,信长将龙兴送到了海西郡,并给他配了几名随身护卫。龙兴的弟弟新五郎被允许留了下来,还得到了一小块祭祀地以使斋藤家香烟不绝。 就这样,被誉为美浓“泰山北斗”的稻叶山城从此不复存在。 信长的领地得到大幅扩大,加上原有的尾张两国,他的领土一下达到了一百二十万石。 随后,信长将主城从小牧山迁到了稻叶山,这也是他第三次迁城。 同时,信长将美浓改名为岐阜,将稻叶山城改名为岐阜城。 堂洞城的城主岸勘解田是斋藤家一位声誉颇高的武士。 他目睹了整个斋藤家族的灭亡,信长曾派人劝他归降,对此岸勘解田回答:“在下不能投降,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就要和敌军血战到底。” 当尾张大兵压境之时,岸勘解田苦战半月有余,终至弹尽粮绝。在熊熊大火中,他与夫人对刺而亡。 事后,信长还特意修建墓碑纪念岸勘解田。战争结束很久之后,他还经常对人说起这位了不起的英雄。 时光荏苒,转眼已到了初秋时节。 藤吉郎也返回了洲股城,这次战役之后,他第一次获赐马标。自此之后,他所带领的军队中就有了一个“枪杆绑着葫芦”的马标图案。 <hr /> 注释: 为母尽孝 一段时期以来,清洲城冷清了不少。不但居住的人口有所减少,就连大型商铺和府宅的数量也急剧下降。 不过,这一切也符合事物发展的正常规律。就像生完孩子的母亲一样,当生育任务完成后,她自然而然要走向衰老。信长之所以对清洲城没有过多留恋,不是因为那里越来越清冷,而是为了顺从民意。 另外,还有一位母亲在悄悄老去。那就是藤吉郎的生母。 今年,她已经五十岁了。现在,她已搬到了藤吉郎在清洲侍小路的府宅,在儿媳宁子的侍奉下,安心养老。在两三年前,她还居住在中村。由于终日干农活,她的身体十分结实。她生了藤吉郎等四个孩子,现在牙齿已经快掉光了,不过头发还不是很白。 每当藤吉郎从前线寄信回来,信上一般会写如下内容: 母亲的腰疼怎么样了?有没有坚持针灸?您总是太过节俭,不舍得吃好东西,这样会影响身体健康的。远在前线的儿子最担心的就是这件事。在此,还请宁子多费心,好好照顾母亲的饮食起居。希望您能健康长寿! 我现在的心愿之一就是母亲身体健康。儿子天生愚钝,尚未功成名就,更未在堂前尽孝。唯愿母亲身体康健,以能让儿子有机会得偿所愿。 所幸儿子在军营中身体很好,官运也不错,这些都有赖于主公的提携。总之,请母亲不要挂念儿子,要多注意自己的身体,勤加保养,每一天都过得开开心心! 自从织田军攻占美浓之后,藤吉郎总共寄出了几十封这样的信,并且他还多次派人回来探望母亲。 每当母亲收到信后,都要对宁子说: “你看,他写的信总是一些孩子话。” 同时,宁子也会把丈夫写给自己的信拿给婆婆看。 “婆婆,他写给我的信从不会这样嘘寒问暖,只会说一些小心火烛、好好看家、为母亲尽孝等事。” “那孩子考虑事情是非常周全的。他写给你的信多是叮嘱之语,写给我的信多是关切之词,这正是他用心之处。” “哈哈哈!也许是吧!” 其实,宁子心里早将丈夫的母亲当作了自己的母亲。她非常孝顺婆婆,平时生活中婆媳间也是有说有笑,相处得极其融洽。 对藤吉郎的母亲而言,最高兴的就是收到儿子的来信。可是,最近好长一段时间都没有藤吉郎的来信,家人正在担心之时,今天终于收到了来自洲股的一封信。奇怪的是,这次只有给宁子的信,并没有给母亲的信。 如果按照丈夫的习惯,应该是只有母亲的,没有妻子的,可这封信仅在开头处提到了母亲。 这种事情之前从未发生过。宁子突然想到,是不是丈夫出了什么事,怕母亲担心而不愿让她知道。 于是,宁子悄悄回到自己房间,打开了信。与以往不同,这封信先是写到主公顺利进入美浓,而后又写到自己胜利返回洲股,现在正在处理其他事情。信中还提到: 我本打算将母亲和你接到自己身边共同生活,现在我是一城之主,领年俸五万石,并获赐马标,完全有能力好好供养母亲。 可是,母亲总担心会妨碍我为主公做事,她经常说自己就是一个普通的老太太,对现在的生活已经非常满足了。 所以,即便我提出接母亲过来享福,她也会拒绝的。 主公心怀大志,绝不会安于现状。我能追随这样了不起的人物,日后必能功成名就,相信不久我们就能进驻中原。 我会竭尽所能为主公做事,如此一来可能会疏忽母亲和你。我相信,你一定会比我还要孝顺母亲。闲暇之时,我经常想要是能依偎在母亲身旁,吃着你亲手做的晚饭,那该有多好啊! 所以,希望你能将我的想法告诉母亲,并劝她一起搬来洲股居住。 家具、行李等物就不要带了,到时我会派蜂须贺彦右卫门、堀尾茂助等人去接你们,你们只须坐上肩舆过来就行了。 以上就是藤吉郎来信的大致内容,结尾还说会等着宁子的回信。 “不知母亲会怎么说呢?” 宁子不知道婆婆的想法,但她知道丈夫的决定是不可违背的。 “宁子、宁子!你过来一下!”突然,屋后传来婆婆的喊声。 “来了!”宁子答应一声,走出廊檐朝屋后走去。只见婆婆正在屋后的菜园里干活,她拿着一把锄头,在给茄子地松土。 此时,天气还非常闷热。 菜地里更是暑热难耐,婆婆那双紧握锄头的手早已被汗水浸湿,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哎呀!天气这么热,您还……”宁子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 每当这种时候,婆婆都会说:“老百姓就是喜欢侍弄地,不用为我担心!”由于宁子自幼生长在武士家庭,并不了解普通百姓对土地的感情,因此在她看来婆婆只是在劳动而已。 不过,在与婆婆相处的这段时间里,她也渐渐明白了婆婆为什么不愿放弃这种普通百姓的生活。 无论得到或吃到什么东西,婆婆总会说:“这是土地的恩惠!” 她认为,自己能在那样贫困的环境中养大四个孩子,而且能平安活到这把岁数都是源自土地的恩惠。 因此,她每天早晨都会面朝太阳合掌叩拜。这也是她在中村时就养成的习惯。总之,她从未忘记过以前的困苦生活。 她认为,如果自己过上丰衣足食的生活就忘记了土地、太阳的恩惠,最后一定会遭受惩罚,也许还会生病。 尽管她嘴上不说,却一直在用行动教育儿子和儿媳。对于婆婆的良苦用心,宁子十分了解。 “哦,是宁子呀!快看这个!” 一看到儿媳,老妇立刻放下锄头,指着自己的劳动果实兴奋地说道:“这儿结了好多茄子,你可以先摘下一些腌制起来,这样冬天就有吃的了。快把那个篮子拿来,再摘几个茄子。” “是的。” 宁子答应一声,进屋拿来两个篮子,将其中一个交给了婆婆。然后,她和婆婆一起在地里摘起茄子来。 “您每天也不午睡,总是在干活。现在府里的果蔬都是您栽种的,咸菜也是您亲手做的,足够我们吃一阵子了。” “那些经常来咱家的商贩一定觉得很奇怪吧?” “我听用人说,您把种地当成一种养生的手段,同时还能贴补家用。” “也许那些商贩会觉得我们这户人家太能算计,对他们而言,一切需要的物品都可以用钱买到。” “的确如此。对了,母亲大人,刚才我收到从洲股寄来的一封信。” “哦,是那孩子的来信吧?” “嗯。不过,这封信的收信人处没写您的名字,只写了我的名字。” “写谁都没关系。他一切都顺利吧?这么长时间没来信,是不是因为从美浓撤回洲股了?” “正是如此。现在,他已获封城主,领年俸五万石,而且主公还赏赐了马标。所以,他想把您接到身边生活,还要我劝您一同赶往洲股城。信上大致说的就是这些。” “真为他高兴呀!真不知道信长大人为何如此器重那孩子,我真是做梦也没想到他能如此平步青云。只希望他不要得意忘形,本分做事才好。” 天下的父母都是如此,即便听到孩子们的好消息,也总是担心会突发意外。 婆媳俩一边聊天,一边摘着茄子,不知不觉间两个篮子都已被这深紫色的果实填满。 “母亲,您的腰没事吗?” “没事。每天干些活儿,身体反而更好呢!” “自从我跟母亲一起干农活,每天早上都能摘到新鲜的瓜果茄子,真是很开心!我们搬到洲股城以后,那里地势广阔,我可以继续帮您种地。” “哈哈哈!”听到儿媳这么说,婆婆用沾满泥土的手捂着嘴笑起来。 “你和藤吉郎一样,考虑事情很是周到。看来你已决定去洲股了。” “母亲大人!”宁子伏身跪倒,说道,“儿媳求您,一定要满足丈夫的心愿。” 见此情景,老妇急忙抓起宁子的手,心疼地说道:“我不值得你如此兴师动众啊!” “不,儿媳本该如此。我很明白母亲您的想法,可是……” “请你不要和我这个上年纪的人生气,我是为了那孩子着想才不愿去洲股的。我想让他专心为主公做事。” “丈夫也十分了解您的心意。” “那孩子原本是中村的一个穷小子,如今竟有此地位,想必他会受到很多人的嫉妒。如果我这个老太婆搬到城里后还继续干农活,那孩子的手下一定会瞧不起主人,如此一来藤吉郎就很难做人……” “不会的,母亲大人,是您想得太多了。也许那些很在意别人想什么、说什么的人会如此,我丈夫绝非那种轻易被他人左右的人。所以,丈夫的那些手下一定不会说闲话的。” “也许吧……不过,当他们看到城主母亲就是一个乡下老太婆,会不会瞧不起那孩子呀?” “丈夫的器量不会那么小的。” 宁子的口吻非常坚决,老妇不禁瞪大眼睛看着儿媳。过了一会儿,泪水从她眼中流出,那是欢喜欣慰的眼泪。 “宁子,我之前真是太固执了,请原谅我吧!” “母亲,太阳要下山了,我们回去把身上的土洗一下吧!” 说着,宁子提着两个篮子,先走出了菜地。 傍晚时分,宁子和用人一起打扫房屋,她手拿扫帚、头上包着毛巾,亲手把婆婆的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 转眼到了晚饭时间,屋里亮起了灯火。 每到吃饭时,婆媳两人都会特意为藤吉郎准备一桌饭菜,以祈求他一切顺利、平安。 “我帮您揉揉腰吧!” 母亲有神经痛的老毛病,每到入秋时节,她的腰就开始隐隐作痛,于是宁子经常帮她按摩。 此时,她一边帮婆婆揉着腰,一边看着婆婆入睡。宁子心想:“不知婆婆想通没有。”过了一会儿,宁子刚要起身离去,只听婆婆说道:“儿媳,你一定想到那孩子身边生活吧?我也不再坚持了,明天你就给洲股回信,就说我也非常想去洲股,让他立刻派人来接我们吧!” 此时,远在洲股的藤吉郎一直急盼着妻子的回信。收到信的当天,他就派蜂须贺彦右卫门、堀尾茂助等三十多个手下抬着肩舆、牵着马赶往清洲城接母亲。 “明天,母亲就要进城了。” 藤吉郎就像孩子一样欣喜不已,满脑子想的都是母亲的房间还缺什么东西、怎样能让母亲高兴等等。 可是,母亲还没到来,一位不速之客却率先走入了这座打扫一新的城门。 此人身穿粗布衣裳,斗笠盖住了半个脸。他身边只带了两个随从,其中一人是个年轻姑娘,另一人是个小童。 “大人见了我们自会明白。” 他们对守城士兵这样说着,于是士兵立刻向藤吉郎通禀此事。藤吉郎听后,略微深思一下,说了一句“我去看看”,便立刻跑到城门处迎接。 “啊!是你们啊!” “好久没见了!” 不出所料,来人正是栗原山隐士——竹中半兵卫重治。 那两个随从分别是半兵卫的妹妹阿优姑娘和小熊。 “如今,我半兵卫身边只有这两个人了。尽管菩提山城里还有很多族人,但我早已脱离凡尘,也了断了君臣、亲友之旧缘。因为在下与藤吉郎大人有约在先,所以在下舍弃了山中草庵,重新出世。在此,还请大人收留我主仆三人。” “……” 听闻此言,藤吉郎欣喜不已,垂手躬身说道:“您实在太过谦虚了。如果您之前送来书信,在下一定亲自去迎接。” “在下区区一山野草民,怎敢劳烦大人亲自迎接。” “不管怎样,请您先进城。” 藤吉郎一边说着,一边将半兵卫接入城中。他们进入正屋后,藤吉郎还将上座让给半兵卫。半兵卫执意不从,他说道:“在下是来追随大人的,大人如此,实在是折杀在下了。” “哪里哪里,我怎敢在先生面前坐上座。就连主公信长都十分敬佩先生,在下更要以先生为师,虚心学习才是。”藤吉郎的语气十分真诚。 然而,半兵卫只是一个劲地摇头,坚决不坐上座。 “记得之前我就说过,我决不会为信长做事。这样做不仅为了对得起旧主斋藤家,也为了大人您。如果您让我半兵卫投靠信长,我一定会再次归隐山林。我隐约感到,您身上具备我所没有的品质,为您做事会有益于我们双方。因此,自从您离开后,我总是念念不忘,也十分敬佩您的器量及为人。我半兵卫不堪大用,愿意全力辅佐您。” 事到如今,半兵卫仍不愿为信长做事。 “那么,我藤吉郎就拜先生为军师,一切事务均由先生做主,请您务必答应!” 于是,两人意见达成一致。晚上,他们一直喝酒谈天,全然忘记了时间。 第二天正是藤吉郎的母亲到达洲股的日子。一大早,藤吉郎特意带领随从,赶到城外一里多地的正木村迎接母亲。 藤吉郎命人把马都留在村头的农户家,自己则步行至村口等待母亲。 村民们眼见有领主走进简陋的茅屋中休息,立刻拿出板凳、草席招待来客。就连村长的女儿也身着盛装,赶来接待藤吉郎一行人。小小的山村,一时间沸腾起来。 时至晚秋,碧空如洗。 农家小院里不时飘来阵阵菊花香,金黄的银杏叶在空中轻轻摇曳,远处传来伯劳鸟的嘹亮歌声。 “我仿佛又回到了中村啊!”藤吉郎对身边的家臣说道。 无论何时何地,他从未忘记过自己的故乡。 不知何时,屋外聚集了一大群村里的小孩,他们透过树、草丛不时向屋里张望。 “那人是城主老爷吧?” “不对,那个人是当地人!” “他可真威风呀!” “那些马可真不错!” 刚开始,孩子们只是站在远处小声议论。不一会儿,他们就开始吵嚷着玩闹起来。 这时,一个村长模样的老人走了过来,大声训斥道:“不像话!在城主大人面前,你们也太放肆了!快给我走开,要不我就要揍你们了!”说着,他就把孩子们赶走了。 见此情景,藤吉郎忙摆手制止道:“哎呀,不要训斥他们了!孩子们是因为第一次见到我才如此兴奋。就让他们在这儿玩吧!” 随后,藤吉郎命手下拿来一个泥金画的漆器盒子放在膝盖上,那是特意为母亲准备的点心。 “孩子们,我这儿有点心哟!快过来!”藤吉郎招手示意那些小孩过来。 可是,孩子们刚被村长训斥过,没人敢过来,都老老实实地站在远处。他们既想吃点心,又害怕挨骂,每个人脸上都写满纠结。 “喂!那个拖着长鼻涕的小鬼,快过来呀!不要害怕,我给你点心吃,快过来!” 于是,那孩子一边咬着手指,一边慢慢走过来从藤吉郎手里接过点心,然后转身就跑。 随后,其他孩子也逐一得到了点心。那些跪在地上的孩子家人见此情景,都感动得流下泪来。 “也要给村民们点东西呀!” 于是,藤吉郎又命家臣赏给村长一包钱,并让他分给村里的老人。时逢乱世,竟能遇到如此仁德、慷慨的城主,村长十分惊讶,急忙把赏钱拿回村子里给村民们看。 “真是一位难得的好城主啊!” 村民们纷纷走出家门,如同迎接氏神一样,朝着藤吉郎叩拜起来。他们没想到,这位“氏神大人”性格如此开朗,与家臣、百姓有说有笑。 就在这时,从路边的林子里跑来两三个家臣,他们向藤吉郎回禀道:“老夫人一行马上就要到了!” “太好了!” 听到此语,藤吉郎脸上立刻流露出掩饰不住的喜悦。 随后,他离开了歇脚的民房,步行到林荫路口。此时,母亲的肩舆已经到了。 看到主人亲自过来迎接,随行的武士立刻从马上跳下来。 蜂须贺彦右卫门走到老夫人的肩舆旁,向里面回禀道:“老夫人,藤吉郎大人特意出城迎接您来了。” “哦,是吗……” 此时,从肩舆里传出的正是母亲那熟悉的声音。 “让我下来吧!快、快!”老妇的声音有些慌张。 于是,轿夫们放下了肩舆。 所有武士都分列两侧跪倒,恭敬地垂下头。 宁子首先走下肩舆,走到婆婆的肩舆旁,伸手扶着婆婆下来。突然,她看到一个人快步走过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婆婆面前,那人正是自己的丈夫藤吉郎。 “……” 宁子一下子呆住了,尽管心里有千言万语,却无法开口,只能默默注视着丈夫。 母亲一把抓起儿子的手,说道:“你是一城之主,不可如此。而且家臣们也在场,要多加注意自己的言行啊!”她的语气显得诚惶诚恐。 “看到您身体如此强健,儿子终于放心了。今天,我不是以武将的身份来的,而是作为一个普通人来迎接自己的母亲,请您不必挂怀。” “好的。” 此时老妇看到,除了自己与儿子外,其他侍卫均跪倒在地,如此场面甚是威风。 “您一定累了吧,在这里稍事休息吧!这里距洲股还有一里多地。” 于是,藤吉郎牵着母亲的手,走进了刚才那户农家,并让母亲坐下来休息。 母亲坐下后,看着周围金黄的银杏叶和湛蓝的天空出神。 藤吉郎眼望着母亲,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母亲身体很好,只是双手要比在中村时更黑了一些。 “简直就像在做梦啊……”母亲喃喃地说道。 藤吉郎知道,母亲一定是想起了往事。他不禁也回想起自己的种种经历。 不过,他并不觉得这一切如梦境般不真实,所有的过往都清晰可见。他知道,今天的成就不过是通向人生顶峰的一级台阶而已。 “恭喜您了!” “您一定很高兴吧?” 当村民们得知城主母亲驾临此地,纷纷来道喜,并奉上了年糕和茶水。 此外,手持古铃的老妇们还跳起了当地欢度节日的舞蹈,她们边唱边跳。村民们是举全村之力来欢迎藤吉郎的母亲。 休息了一会儿,一行人又扛着肩舆、牵着马离开了村子,向洲股进发。 “啊!真漂亮呀!” “好漂亮的肩舆呀!” 金黄的银杏叶在秋天太阳的照耀下闪闪发光,村里的孩子看到如此华丽的肩舆不禁又蹦又跳,兴奋不已。 总之,到处都是一片和平、安乐的景象。 不久之前,这里还是战火纷飞,孩子们的眼神从未像今天这样清澈而欢快。 很快,一行人就看到了洲股城。 在一片白色的暮霭中,主城方向有三四盏灯火在闪动。 原来在城门附近,有很多手持火把的人在等待着他们,无数的火把将城门照得一片通红。城主一家终于团聚了,全城及整个洲股都沉浸在一片欢腾的气氛中。 不过,有些人也在悄悄议论,为何城主对父亲的事只字不提。 他如此孝顺母亲,为何对父亲却是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这次他只是将母亲和妻子接入城中,却没听到任何关于他父亲的消息。 “我以前就住在中村附近,十分熟悉那个叫筑阿弥的人。”在城内的侍卫房里,一名原属小六党的家臣正在和同僚们窃窃私语,他们心中的谜团也逐渐被解开了。 据一位中村村民所说,城主的养父就是筑阿弥,是一个品质十分恶劣的人。他整天打骂妻儿,还游手好闲、酗酒成性。后来,他的身体也越来越不好,在几年前藤吉郎出征离家的时候,他就病死在中村的茅屋里。 因此,中村一带很少有人提及筑阿弥这个人。后来,藤吉郎的母亲也没再嫁人,村里的人都十分尊重和同情她。 现在,家乡人得知藤吉郎已出人头地,就经常去恭维他的母亲。他们会说一些“看来,日吉大人在幼年时就与常人不同啊”之类的话,却绝口不提筑阿弥当年的恶劣行径,都改口说:“要是弥右卫门大人能活到现在,就太好了!” 这是因为中村村民都知道藤吉郎不是筑阿弥的亲生儿子,他的生父是木下弥右卫门。 然而,无论是生父还是养父,藤吉郎都只字不提。 他十分体谅母亲的心情,也知道母亲为自己付出了怎样的辛劳。 不久,洲股城的家臣也渐渐明白了藤吉郎的想法。 母亲和宁子住进洲股城的第二个月,藤吉郎的三位至亲也相继搬来城中,和他们一起生活。其中一人是藤吉郎的亲姐姐阿智,另外两人是他同母异父的弟弟小竹和妹妹。此时,阿智已满三十岁,却仍未嫁人。当年家里一贫如洗,藤吉郎在离家闯荡之前曾对姐姐说:“母亲就拜托你了!待我功成名就之时,一定会给姐姐买来绫罗绸缎,让你风风光光地嫁人。” 此时,藤吉郎与妻子商议,决定履行自己的承诺。于是第二年,藤吉郎就将姐姐嫁给了妻子族里的一个叫木下弥助的人,并让他们在城内完婚。这个弥助就是后来的三好武藏守一路。 然而,最让藤吉郎挂心的还是那两个同母异父的弟弟和妹妹。 他将小竹改名为小十郎,并授予他武士的身份。此人正是日后的大和大纳言秀长。 至于那个妹妹,她后来嫁给了德川家康,可不久她就病死了。 如今,一家人总算凑齐了。过了年,母亲就五十一岁了,姐姐三十岁,弟弟二十四岁,妹妹二十一岁。 “弟弟妹妹都长这么大了呀!”藤吉郎对母亲说道。 母亲欣慰的表情不仅让他备感满足,也成为他接下来奋斗的动力。 交好邻邦以图大计 如今的尾张与之前已不可同日而语,加上原有的两州,它已成为有一百二十万石疆土的大国。 所以,今日的信长也不是昨日的信长了。 稻叶山城改名为岐阜城,如今的信长是坐拥岐阜城的一代国主。 此时正值永禄八年(1565年)的新春。 为了庆贺岐阜城的第一个新年,丹波长谷城的城主赤泽加贺守特派使者,将自己豢养的两只名鹰中的一只赠予信长。 赤泽加贺守是当时的放鹰名家,十分擅长饲养老鹰。 他听闻信长自幼年时就喜好架鹰打猎,所以特以赠鹰之名结好信长。 信长热情款待了赤泽加贺守的使者,并表达了自己的谢意。随后,他当着使者的面将老鹰放飞并说道:“如此苍鹰,也要让它经常翱翔于蓝天啊!” 几天之后,当使者再次来到院子里时,却见到老鹰并无专人饲养。 使者很是担心,便向信长询问道:“您是不是不喜欢这只鹰?” 信长听后莞尔一笑,说道:“如君所见,如今国力衰微、四海动荡,百姓饱受战乱之苦。尽管信长要比赤泽大人更喜好放鹰,怎奈时事不容我如此任意享乐。如果有一天,信长能扫平各路群雄,确保圣上高枕无忧,自会重享放鹰之乐事。” 信长停了一停,又继续说道:“对于赤泽大人及使者先生的好意,在下感激不尽,谨以此物聊表寸心。”说着,信长摘下自己的腰刀交给了使者,并让他将其转赠给赤泽加贺守。 当年春天,信长此举在很多喜好架鹰玩鸟的公卿间口口相传。 后来,就连京都百姓也听说了此事,他们纷纷议论道:“信长用十年时间才得到尾张、美浓两国,尽管他志在扫平天下,不过以这种速度,恐怕还需花上几十年时间啊!就怕他还没等到那一天,就已化作黄土了!” 一时间,很多人都将此事当作了茶余饭后的谈资。 他们不知道,仅在三年之后,京都的足利义昭将军就不得不听命于信长。 不过,在信长入驻岐阜城一年的时间里,就连他身边的人都不相信有一天主公会成为权倾天下的一代霸主。在他们看来,那些只不过是天马行空的想法罢了。 自从住进岐阜城后,信长并未像从前那样时不时去架鹰打猎或是观赏歌舞,他的日子过得既安静又悠闲。 正值晚春时节,月色朦胧,片片落花顺着屋檐飘落到信长的房里。此时,他正坐着想心事。 “……啊,对了!” 突然,信长似乎想到了什么,忙写好一封信并差人送往洲股。 由于藤吉郎当上了城主,不能在信长身边侍奉左右,信长更觉寂寞。 于是,他便写信将藤吉郎招到城中。使者带着信长的亲笔信渡过洲股河,将其送交到藤吉郎手中。 此时的洲股城也是春色正浓,白色的山藤花在假山上摇曳。整个主城被假山环抱其中,在假山后方是一座新建的类似礼堂的建筑,旁边还有一间小屋。这间小屋里住着的正是竹中半兵卫和他的妹妹阿优。 这座礼堂式的建筑是为了让家臣们练武、学习时使用。早晨,竹中半兵卫教授大家、《孝经》等著作;白天,大家在这里练习枪棒;晚上,半兵卫还会讲授兵法,直到深夜。 半兵卫认为,树立良好的武风首先应从传授知识做起,所以他怀着极大的热情来教授这些年轻的武士。 其实,这件事的发起人是城主藤吉郎,同时他还将原小六党的家臣们作为半兵卫的主要教授对象。 藤吉郎回顾自身的经历,发觉自己还欠缺很多有用的知识,所以他一定要让部下们都学会这些知识。他知道,仅有莽夫之勇的家臣是很难成为自己的左膀右臂的。 所以,他将竹中半兵卫接入城中之后,就行了拜师礼。同时,他还建起一座讲堂,并委任半兵卫军师之职,让他负责教育家臣。 如此一来,洲股城的武风大有改观。每当半兵卫讲授《孙子兵法》或时,蜂须贺彦右卫门等人均悉数到场,他们认真听讲,从未缺席。 其中,最让人忧心的还是半兵卫的身体。他身体不适时,讲堂只能暂停,每到此时家臣们都会觉得怅然若失。 今天也是如此,尽管早课正常进行了,晚课却只能暂停。天一黑,半兵卫就让人关上了北侧的房门。尽管已是晚春时节,但是从木曾川上游吹来的晚风,依旧让半兵卫感到寒冷难耐。 “哥哥,里屋的卧房已铺好被子了,您早点休息吧!” 阿优一边说着,一边将熬好的药放在桌旁。半兵卫还和从前一样,只要稍有闲暇就会看书。 “先不睡,我的身体状况没那么严重。近几天主公可能会差人送信来,所以我才让讲堂停课的。你不用急着铺被,先给我准备点吃的,然后再把我出门的衣服准备好。” “哦……原来如此。今天,城里会举行会议吧?” “那倒不一定。” 半兵卫一边慢慢喝着药,一边说道:“刚才,你关门的时候不是对我说,有一艘悬挂旗子的岐阜使船抵达了洲股城。” “啊,您说的是那件事。” “如果那真是岐阜城的信使,也许是主公要委派新的任务给大人。即便大人不叫我前往商议,我也不能安心就寝。” “城主尊兄长为师,兄长又称城主为大人,我一直搞不清你们到底谁尊谁卑……今日看来,兄长是打算为城主大人效力喽?” 半兵卫听闻此言,只是微合双目,笑而不答。 不一会儿,他仰望着天棚,喃喃地说道:“我也没想到,自己会如此决定。对男人而言,最可怕的莫过于被另一个男人彻底看透。即便眼前有如此倾国美人,他都能不为所动……” 就在他们谈话之时,藤吉郎果真派人来请半兵卫了。 此时的藤吉郎正在思考着什么,侍童向他回禀:“半兵卫大人到了。” 藤吉郎答应一声,立刻走到屋外迎接。 当两人落座后,藤吉郎率先开口道:“深夜将先生召来,实在多有打扰。不知先生最近身体如何?” 半兵卫仔细观察着藤吉郎,他对自己还是一如既往的恭敬。 “您太客气了。身为我的主公,您如果总是如此客气,我半兵卫都不知如何是好了!如果您说‘半兵卫,你怎么看’这样的话,身为臣子的我会立刻知道自己该怎样回话。所以,请大人今后不要再称我为先生了。” “哦,是吗?原来如此,看来有些事情是‘过犹不及’呀!” “我觉得,您根本不必过分看重我半兵卫。” “哈哈哈,这可不行!我是一个学识浅薄的人,而您则学富五车;我生于山野之间,而您则贵为菩提山少城主。我们之间有着天壤之别哟!所以,我远远比不上您。” “您这样说实在是折杀我半兵卫了。今后,我更要谨慎行事了。” “不管怎样,我最终还是得到了先生相助,这对我藤吉郎来说简直是如虎添翼呀!” 总之,两人说的都是一些无足轻重的话。作为一城之主,藤吉郎显得十分平易近人。尤其是在半兵卫面前,他从不掩饰自己的愚钝、浅薄。不像有些人,明明肚子里没多少墨水,却还要佯装学问家。 此时,半兵卫先开口问道:“主公来信不知何事?” “对了!”藤吉郎这才想起正题。 “其实,我今晚刚接到岐阜城信长大人的书信。信上并没具体写明何事,只有几行字。”只见信上写道: 小憩岐阜城中,顿觉厌烦。 风云渐息时,更盼风云再起。 与花鸟风月为伴,时日尚早。 心中所念者,唯今年之大计。 “主公的信上就写了这些,我该如何回复?” “您只需回复一句话就足够了,我已明白主公的心意了。” “嗯,我也明白了。不过,这句话该怎么写呢?” “交好邻邦以图大计。” “……交好邻邦以图大计?” “是的。” “哦哦。原来如此。” “信长大人得到岐阜后,心中所想的无外乎在今年整顿内务、休养军队,以图日后大计。” “的确如此。不过,以主公的性格,他决不甘心让这段休养生息的日子白白过去。所以,他才会问我该做些什么。” “我认为,此时正是您近交友邦、远图大计的绝佳时机。” “此话怎讲?” “在下认为,比起某人,大人您更具大器之相。所以,您只需在信中附上‘交好邻邦以图大计’几个字,让信使带回岐阜城就可以了。然后您再找机会,亲自去岐阜城献计。” “那么,我们首先要交好哪个邻邦呢?咱们把心里的答案先写在纸上,然后再一起打开。”藤吉郎说道。 “这是我的想法。”半兵卫说着,先将答案写了下来。于是,藤吉郎也取出怀纸,写出自己的答案。他们交换后同时打开一看,只见纸上都写着:甲州;甲斐武田家。 “哈哈哈!” “哈哈哈!” 两人见状,不禁开怀大笑。正所谓“英雄所见略同”,君臣二人开心不已。 藤吉郎提议,要半兵卫也一起吃点夜宵。 会客室中灯火摇曳,岐阜城来的使者居上而坐,藤吉郎的母亲和妻子宁子在左右相陪。 “哎呀!我真是太失礼了。你们这儿也太冷清了。使者大人,请不要客气,今晚好好休息一下。” 藤吉郎入座后,房内一下子亮堂了许多,气氛也顿时活跃起来。 宁子看着丈夫,心里在想:他不仅酒量见长,就连待人接物也如此八面玲珑。 藤吉郎不仅能让客人高兴、母亲愉快,就连自己也是乐在其中。与藤吉郎不同,半兵卫是滴酒不沾的。此时,他的嘴唇连酒杯的边儿都没碰过。 另外,藤吉郎的姐夫木下弥助、弟弟小十郎,以及家臣蜂须贺彦右卫门等人也在席间作陪,整个宴会显得十分热闹。 不知何时,藤吉郎悄悄离开了酒桌。 他让宁子送母亲回房休息,自己向假山处走去。 今春,假山附近的几株小樱树仅有数枝开放,如今落花已无处寻觅。眼看夏日将近,鼻间嗅到的都是山藤花的香气。 “啊!等一下!” “是。” “那树荫下的人是谁呀?” “这个……” “哦,那不是半兵卫的妹妹阿优姑娘嘛!她在干吗呢?” “也许她看兄长迟迟未归,担心兄长的身体,便来此处等候。” 于是,藤吉郎来到阿优近前。阿优见状,急忙躬身施礼,藤吉郎一下握住她的手说道:“阿优,扶我去那边树荫下的茶室吧!……我喝多了,连脚都不听使唤了,能否劳烦你给我煮杯茶喝?” “……这个,请您放手。小女不敢,请放开。” “没事的,这有什么关系。” “您不可如此行事。” “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是……” “干吗大喊大叫的?你小声说我也听得见。” “不可以。” 就在此时,半兵卫走了过来。藤吉郎见状,立刻放开了阿优,半兵卫见到这一幕,立刻呆住了。 “大人,您实在喝得太多了。” “没事的。”藤吉郎边用手挠着头,同时大笑起来,不知是在嘲笑自己的愚蠢,还是在嘲笑对方的不解风情。 “这个,这个……我一直在想‘交好邻邦以图大计’这件事……” 转眼之间,已到秋季。 这天,蜂须贺彦右卫门突然来到半兵卫的住处,原来他是奉藤吉郎所差,让阿优去给母亲当侍女的。 其实,藤吉郎在夏天就赶到岐阜城奉公去了,并不在城内。于是,半兵卫问道:“这是谁提出来的?” 此事是远在岐阜城的藤吉郎特地写信交办的。因此,彦右卫门说道:“主公孝心甚笃,他担心自己不在城里的这段日子,母亲身体会有贵恙。他知道阿优姑娘十分细心,很会照顾人,所以指名让她去做老夫人的侍女。” “如此说来,这也是舍妹的荣幸。不过,我要问一问她的想法。” 半兵卫并未立刻答应。又过了几天,他对阿优提起了此事。 阿优一听说,立刻吓得缩成了一团。她始终没忘记,在那个暮春之夜自己在假山树荫下被主公调戏的事。 “你不愿去吗?”半兵卫问道。 “请您无论如何要拒绝他。”说到这儿,阿优的眼中泛起了泪光。一想到君命难违,她说话的声音都有些发颤了。 “不要哭。我去回绝他就行了。”半兵卫并未勉强妹妹,他十分清楚妹妹为何会如此恐惧。 有时,人就好像茶杯一样,如果一个茶杯上没有任何痕迹,反而显得无趣。就连主公藤吉郎,也有让人头疼的弱点。也许他认为这是风流,是男人的共性。不过,一个纯洁无瑕的姑娘是很难了解男人的这种弱点的。 之前,她是菩提山城的一位公主,久居深宫。随后,她又和哥哥隐居山林。所以,她对世间之事毫无了解,一听到主公要她去做侍女,就立刻吓得哭起来。因此,半兵卫也没有勉强妹妹,将原话转告了彦右卫门。 整个秋季在平安无事中度过了。 城内的武士每天都去讲堂听课,半兵卫和彦右卫门带领大家学兵法、练武艺,有时还去洲股周围巡视。总之,藤吉郎不在的这段日子里,一切都显得井然有序。 另外,据岐阜城方面的动向来看,信长应该是采纳了藤吉郎的计策。因为,他目前实行的外交政策正是遵循着“交好邻邦以图大计”的方针。 之前,甲州的武田家是织田家的一个巨大威胁。如今,信长将女儿许配给了信玄的四子胜赖,两家因此交好。 很多人都知道,信长此女年芳十四,国色天香。其实,她并非信长亲生,而是家臣远山内匠过继给信长的养女。 不过,信玄对这位儿媳仍非常满意。不久,胜赖之妻即产下儿子信胜。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织田家得以安守北部疆土。然而,这位新妇刚生下信胜,就因产褥热去世了。 于是,信长又命儿子信忠迎娶了信玄的六女儿。总之,他在想尽一切办法加强两国的联盟。 此外,还有三河的松平元康。如今,他已改姓为“德川”,名字也改为“家康”。信长不仅与他建立了军事上的同盟,还要通过政治联姻进一步加强两国的关系。 达成婚约之时,家康的长子竹千代和信长的女儿只有九岁。 同时,信长还与近江首领佐佐木六角家族联姻。在这两三年中,岐阜城里喜事不断,大家都忙个不停。很多武士甚至天真地以为,今后不会再有战事,可以从此乐享太平。 不速之客 面前这位武士头戴斗笠,挡住了大半个脸,他个子很高,年约四十。看穿戴像一位漂泊异乡的游学武者,即便是背影也显得十分精明强干。 此刻,位于岐阜城釜座町一个路口的饭馆旁,这个武士吃完午饭走了出来。他在街上走着,偶尔也会抬头看一眼两边的房屋。不过,他并不像在找什么,一切都显得随意而自然。 “一切都不一样了!”他自言自语道。 在城区的任何角落,都能看到巍然屹立的岐阜城墙。武士手扶着斗笠,不觉看得入神,他心中似乎有很多感慨。 这时,一个老板娘模样的妇女从武士身旁经过,突然停住了脚步。她和身边一个伙计模样的人耳语了一番后,战战兢兢地朝武士走过来。 “对不起,我想打听一下,您是不是明智光安大人的外甥呀?” 听到对方的问话,武士愣了一下,立即大声说道:“不是!”随后便大步走开了。 可是,他走出几十步后,又回头看向那个女子。 “你是铠甲师傅春斋的女儿吧?原来你都已经嫁人了。” 随后,他就消失在一个街口处。 不大工夫,武士的身影又出现在长良川河畔。只见他坐在岸边的草丛里,一动不动地看着河面,似乎在想着心事。 耳边只听到芦苇声。秋阳暗淡,秋风微凉。 “武士先生!” 突然,有人来到武士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武士回头一看,只见对方不止一人,看样子像是城区里巡逻的织田家臣。 他们一共有三个人。 “你在干什么呢?”官差们的语气较为缓和,不过眼睛却仔细打量着面前的武士。看得出,他们对面前的人很是怀疑。 “我走累了,在这儿歇歇脚。你们是织田家的官差吧?”武士显得非常沉稳,他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站了起来。 “是又怎样?”官差们打起了官腔:“你从哪儿来?要到哪儿去?” “我从越前来,因为有亲戚在岐阜城里,所以来找找门路。” “你的亲戚是家臣吗?” “不是。” “那你还说来找门路?” “她不是武士,是在织田家内宅干活的女子。” “叫什么名字?” “这个……不方便告诉你们。” “她夫家的姓名呢?” “这个也……” “你是怕在路边说话,被别人听去吧?” “是的。” “那么,你就跟我们去办事房说吧。” 这三名官差认定此人是别国的奸细,硬要把他带走。为了防止此人做无谓的抵抗,其中一名官差故意朝道对面喊了两声。只见对面有一匹马,马上坐着的人应该是他们的头目,身边还有十几个士兵。 “既然如此,就请你们带路吧!”中年武士说着,迈步走去。 从长良川渡口至城下,每天都有巡逻兵在盘查过往行人。可以说,尾浓国的警戒程度丝毫不逊于其他国。 信长移居岐阜城的时日尚短,同时还要对斋藤家所遗留的各项政务、法令进行整顿,因此各处衙门都异常繁忙。尽管城内戒备森严,甚至可以说密不透风,但偶尔还是有斋藤家的余党溜进城中捣乱,或是潜入别国密谋起事。 森三左卫门可成是岐阜城内的奉行官,工作十分尽职。不过,相对于这种文职工作,他更喜欢去战场厮杀,这也是每个武士都有的想法。 “您辛苦了!” 此时,可成走进了家门,同时长出了一口气。他妻子见状,立刻迎了出来。 “今天你不在家,有人从城里送来一封信,是儿子兰丸写给你的。” “哦,是吗?” 一听到兰丸的名字,可成的脸上立刻绽开了笑容。因为信长十分喜爱兰丸,所以他很小的时候就被送到了城里,并留在了信长身边。现在,兰丸已经长大了,与侍童们一起吃住、干活。对可成而言,儿子的来信是他莫大的乐趣。 “信上说什么了?” “没什么事,只写了些‘主公大人身体很好’之类的话。” “前几天听池田大人说,兰丸好像伤风了,好几天都没在主公身边看到他。他信上没说,感冒怎么样了吗?” “信上只说他很好。” “那孩子最懂事了,一定是怕父母担心才那样说的。” “是啊!兰丸虽然年纪不大,可终日陪伴在主公身边,自然要比其他同龄孩子成熟懂事啊!” 见此情景,送信的小厮对可成说道:“兰丸少爷也想偶尔回趟家,跟父母亲近亲近啊!” 可成刚到家不久,衙门里就出了事。尽管天色已晚,森三左卫门府外却出现了几个官差的身影,他们是村山仙映、池贝监物、堀越内藏,这三人特来找可成商量事情。 “您要见他们吗?还是……”仆人等着主人的回话。 这三人都是自己的部下,于是,可成想也没想就说道:“让他们立刻来见我!”很快,三人就来到会客间。 “什么事?” “实际上……”池贝监物代表三人开了口,他向可成通禀有一事不该如何处置。 “今天傍晚时候,堀越大人在长良川岸边发现一名可疑的武士,并把他带回了衙门。” “嗯。” “后来,我们问他姓名、籍贯,他都一概不说,还说要见到这里的奉行官森三大人之后才说。我们觉得他不像奸细,他说自己有亲戚在主城的内宅做事,还说那个亲戚在清洲时就为主公做事了。详细情况,他要见到大人之后才说,现在只告诉我们这些。” “奇怪!此人多大年纪?” “四十岁左右。” “谈吐如何?” “说话、做事十分爽利,怎么看都不像一个四处流浪的游学武者。” 随后,四人便商议起来。过了一会儿,只见三名官差急急忙忙地跑了回去。 然后,可成叫来老家臣,又密谋了一番。 不久之后,之前那三名官差将一个男子带出了办事房。此人正是他们在傍晚时发现的可疑男子。走廊里灯光微弱,只见一个身影朝森三左卫门府里的书房走去。 此时,书房的上座上已铺好了褥垫,那武士在老家臣的引导下坐在了上座,他自始至终未发一言。 “主人一会儿就到,请稍候片刻。”说完,老家臣就退了出去。 香炉里飘出阵阵香气,武士一嗅便知此香必为名木煅烧出的珍品。主人用此香招待客人,实在太过可惜,更何况是自己这种风尘仆仆的游学武者。武士低头想着心事,静待着主人出现。 那张被斗笠遮住的面孔,在灯火下闪烁不定。难怪官差们会怀疑他,作为一个遍访诸国的游学武者,他的面色过于白净了。而且,他的眼神也十分安静平和,丝毫没有刀客的凶狠、凌厉,有的只是深不见底的冷漠。 这时,一位清秀的女子端来一杯茶放在了武士面前,随后就消失在隔扇门后。看穿着打扮,她并不像用人,而像是府里的一位小姐。如果对方不是贵客,根本享受不到如此礼遇。 “让您久等了!”随着一声招呼,主人可成走进了书房。 他看了一眼客人,心里不觉一动。果然不出所料!于是,他又礼貌地与对方重新打了声招呼。 武士见状,急忙站起身。 “您是森三左卫门大人吗?在下办事鲁莽,给您的属下添了很多麻烦,实在抱歉。其实,我是从越前的朝仓家来到此地的。我叫明智十兵卫光秀,请您多关照。” “您果真是明智大人。刚才属下多有得罪,还望您见谅!我一听说此事,便立刻派人去接您。” “刚才在办事房,我并未将姓名、籍贯告诉您的手下,您如何知道是我?” “您对我的手下说,有一个侄女在织田家内宅任职多年,我一听到此消息便立刻猜到是您。您侄女就是主公正室夫人的贴身女仆荻路姑娘。当年,斋藤道三的千金从美浓嫁到清洲时,荻路姑娘也一同来到了织田家。” “您说得没错。没想到,您知道得这么详细。” “这也是我职责所在。所有进出内宅的侍女、侍女长的籍贯、家世、亲属等,我们都要进行调查。” “您真是兢兢业业呀!” “对于荻路姑娘的家世,我们也是一清二楚。我听说,荻路姑娘常对主公夫人提起,她的一位叔父在道三山城守大人去世时就离开了美浓,从此下落不明。这位叔父就是明智城的明智十兵卫光秀。刚才,从手下那里得知您的大概年纪、气质,以及整个下午您都在城下徘徊的情况,我就猜到会是您,因此才差人将您接到此地。” “大人真可谓明察秋毫呀!”光秀释然一笑,可成也因自己准确的判断力而倍感愉悦。 “不过,明智大人究竟有何事,特意千里迢迢从越前赶到岐阜城?”可成正色问道。 光秀双眸炯炯有神,突然,他环视了一下隔扇门,压低声音问道: “这里没有其他人吧?” “您不必担心,仆人们都退下去了。门外仅有一名老家臣,他是我的心腹。让他守在走廊入口处,以防别人来打扰我们。” “如此,我便将实情告之。其实,我身上带着将军义昭公的亲笔信,以及室町名门细川藤孝大人的信。这两封信都要亲手交给信长大人。” “什么!是将军大人的来信?” “此事是越前朝仓家的绝顶机密,更是关系到各方领主命运的天大之事。我这一路上的辛劳,大人自会理解吧!” “……那是自然。”可成不禁感叹了一句。 长年以来,室町幕府内乱不断,常有自相残杀之事发生。去年六月,三好、松永两党还联合杀害了将军义辉。 将军家原有两个弟弟。 其中一人已被三好、松永两党在鹿苑寺的周暠杀害。还有一人就是南都一乘院的住持觉庆。 觉庆自知命在旦夕,便与细川藤孝密谋用酒灌醉守兵,逃出了一乘院。 他就是现在的义昭。 后来,义昭到江州一带暂避风头,并还俗继承了兄长的将军之位,成为了第十四代将军,时年二十七岁。 自此之后,义昭曾辗转和田、六角等好几处领主家安身,不过他并不想以食客身份了此一生。 他要讨伐三好、松永两党,重振家族势力。 于是,义昭给越前的上杉谦信发去檄文,并请求对方的援助。 同时,他还给各地大小领主写信,共谋大事。 然而,如今松永、三好两党独揽大权,义昭名为将军,实则不过一个高级食客。他一无兵力,二无财力,就连名望也是微乎其微。 如此悬殊的敌我差距,任谁都不能熟视无睹。 不久之后,义昭乘孤舟渡琵琶湖,流落到北陆一带。随后,他又从若狭去到越前,并在朝仓义景家安了身。然而,朝仓家家臣始终不能相容,义昭一直郁郁不得志。 此时,他眼前出现了一个叫明智光秀的人。 光秀与细川藤孝颇有渊源,于是,光秀便结识了义昭。 随后,光秀又将自己与藤孝结识之事,以及来岐阜城送信的经过告诉给可成。 “由于整个事情较为复杂,还望您向信长大人详细回禀。另外,我随身带来的将军大人的亲笔信,请您务必亲手交给信长大人。” 光秀还说,自己为了表明立场,不惜丢下明智城,特意从美浓赶去越前为将军义昭效命。他在讲述时泰然自若、条理明晰,的确不失一代城主风范。 桔梗花开 在这十多年间,光秀真是尝遍了世间辛酸。 他原为一介书生,只知道书本上的学问,如今却成了一个游学武者,开始了另一种人生。对于逆境,他常抱有感谢之心,不过这种居无定所、贫苦窘困的日子也的确过得太久了。 弘治时期,美浓内乱,先祖留下的明智城毁于一场大火。于是,光秀和堂弟弥平治光春逃到了越前,躲到了穴马在一带。在蛰伏的几年里,光秀改名换姓,靠教老百姓的孩子读书为生。 后来,他不甘心长此下去,便与妻子商量,决定只身遍访诸国。 他一边寻访明主,一边观察各国的经济、民风及军队建设状况。 虽然他的足迹并未踏遍整个日本,但西部诸国已悉数走遍。这是因为中国以西的地区接受外来文化较早,能使他擅长的制造火枪等新技术有用武之地。 然而,他在中国地区游历时却遇到了麻烦。 毛利家的一位桂姓家臣在山口城下发觉光秀行动可疑,并将他抓了起来。 光秀为摆脱嫌疑,便将游历经过和盘托出,同时还对各国国主进行了猛烈抨击,但是他对自己的姓名、身世、志向等事却只字未提。 桂姓家臣立即被光秀的渊博学识所折服,并向主公元就推荐道:此人天赋异禀,如果主公将其招致麾下,日后必有大用。 每一位国主都是求贤若渴的,如果轻易放走一个人才,就会为别国所用,成为自己日后的劲敌。 元就听闻,立刻决定召见光秀。于是,光秀被召进了吉田城。第二天,桂姓家臣独自来见主公,并询问主公对此人的看法。 “您觉得他如何?” “嗯……如你所说,如此博学的武士的确很少见。我会赏赐他华服、黄金,之后你就把他送出领国吧!” “是……是不是此人不合主公的心意?” “英雄分为真英雄和枭雄,如果枭雄怀有大才,日后必会篡夺主公之权以致身败名裂。虽然我并不相信面相学,但那位武士突出的颅骨,我实在不喜欢。他遇事沉着、二目有神,说话有条不紊,看得出是一位颇具个人魅力的武士,但我还是更喜欢中国武士的淳朴、敦厚。如果把他放在这些中国武士里,就会像鹤立鸡群一样扎眼,因此我决定将他送走。” 元就之语无意言中了光秀今后的命运,尽管后人传说此事时不免添枝加叶,但毛利家未能收留光秀却是事实。 光秀离开艺州后,又到了肥前、肥后的山野地区,同时还游历了大友家的领国。其间,他甚至还想去海外见识一下。之后,他从四国沿海路回到越前,途中还见识了长宗我部氏的整肃军容。当他赶回家中时,家里仍是一贫如洗,结发妻子早已病死,堂弟光春也不知流落到何方。 他这次游历整整用了六年时间。 可是,他的前途仍是一片黯淡。 后来,光秀在极度落寞中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好友——三国的园阿御房,也许此人可以为自己指点迷津。 园阿是越前船坂称念寺的和尚,光秀曾与他有过书信往来,于是光秀决定登门拜访。 园阿十分喜爱光秀,也非常愿意帮助他。他将称念寺门前的一间小屋借给光秀暂住,于是光秀就以教私塾维持生计。 在他住到称念寺之后,一向宗内部又发生了几次动乱。 称念寺的所在地为朝仓义景的领地,其城池位于一乘谷。光秀原本心怀大志,当私塾先生只是为了一时安身。在称念寺居住的两年里,他对当地政务、民风及各方矛盾都有了较为深刻的认识。 这一年,朝仓军赶至加州边境讨伐一向宗教徒,整个战事直至冬季都未结束。有一天,光秀对园阿说:“在下有一妙计,想献给朝仓家,不知拜谒哪位大人好呢?” 园阿素知光秀之志,便告诉他:“要说起知人善任者,还要数朝仓家的朝仓景行大人。” 于是,光秀将私塾交给园阿照料,只身赶往战场。他手中一无兵、二无粮,仅凭一条妙计就去拜访朝仓景行的军营。 后来,军营的随从将光秀的妙计呈给了景行。光秀并不知道朝仓大人是否依计行事了,而他却被困在军营中两月有余。 “看来大人是采用了我的计策。”尽管光秀被囚在营帐之中,但他对军营动向及士兵情况却是了如指掌。 起初,景行觉得光秀十分可疑,便把他抓了起来。然而,军队连日苦战不下,不得已他便尝试了光秀的计策,谁知一战即告大捷。 于是,景行这才相信此人是怀着一片诚意来助朝仓军的。随后,景行第一次召见了光秀。两人言谈之间,景行见此人思路明晰、举止沉着,更难得的是文武双全。因此,景行便把光秀留在营中听用。 如此一来,光秀就成了景行的幕僚。有一次,他曾信誓旦旦地对景行说:“如果大人能赏赐我一把步枪,我一定能将敌营彻底击垮!”光秀平时谦恭有礼,立下如此豪言甚是少见。 听到此语,景行不免有些怀疑,不过还是答应了他的要求。同时,景行命手下暗中监视光秀的一举一动。 尽管朝仓家十分富足,但在当时步枪仍属极为贵重的武器。光秀谢过景行之后,便拿着步枪和士兵一起赶往前线。随后,他趁着一片混战,跑入了敌军阵地,然后就不见了踪影。 “看来,此人还是来刺探军情的奸细呀!”听到手下的回禀,景行十分气愤,同时责怪手下为何不用弓箭或步枪从背后将其射杀。 没想到几天之后,前线突然传来消息说敌军猛将坪坂伯耆守在巡视阵地时,突然被步枪射杀,现在敌军士气一片低迷。 随后,光秀突然回到朝仓军营,一见到景行就大声呵斥道:“大人为何不趁此机会全军压上将敌军彻底击溃?您错失如此战机,怎堪当将军之任!” 光秀没有说谎。当日,他深入敌军阵地,孤身将敌将坪坂伯耆守射杀,随后立即返回了朝仓军营。 战事结束后,朝仓景行返回了一乘谷,并将事情的前后经过告诉了主公义景。 义景随即召见了光秀,并询问他是否愿意为朝仓家效力。 义景从景行处得知光秀善使步枪,于是便命人在城下的安养寺内设立靶场,让光秀展示一下狙击技艺。 与枪法相比,光秀对火枪的制作、分解及研制子弹更为熟知。尽管他的枪法不俗,却谦虚地说:“射击目标乃士兵之事,并非在下最擅长之事。” 为了把握住这个难得的机会,他向义景要了一百发子弹,并将其中的六十八发全部命中了目标。 义景看后,赞赏不已,并对光秀说道:“请您一定要留下来!” 随后,他将城内一处府宅赏给了光秀,并赐他年俸千贯。同时,义景挑选了一百名精明强干的武士,交给光秀组成了一支全新的火枪队。 自此,光秀终于走出了逆境。 光秀十分感念义景的知遇之恩,之后的几年里他一直勤勤恳恳地为主公效命,不敢有丝毫懈怠。 然而,他的才干却遭到了其他家臣的嫉妒。朝仓家的一些老臣及当地族人心想:这家伙明明是个刚入世的菜鸟,却总想在主公面前出风头。无论什么事,他都要抢着表现自己有多么精明能干。 有人说光秀是“耍小聪明”,有人说他是“伪学问家”,甚至还有人骂他是“伪君子”。总之,家臣们对光秀的反感是与日俱增。 如此一来,主公义景也开始疏远光秀了,因此光秀在办理公事上经常遇到麻烦。本就生性孤傲的光秀,成了一个生活在人们冷漠目光中的异类。 如果此时义景能站出来支持光秀,结局就会完全不同。然而,义景的身边经常有众多贵族陪伴,就连重臣和同族人都很难见到他。当时,一向宗叛乱时有发生,藩内情况异常复杂,这些都让光秀忧心不已,而主公却只顾在后宫享乐。 义景身边妻妾成群,一入后宫就不理政事,根本不在意光秀等忠臣的担心。 “……我错了!”尽管光秀过上了丰衣足食的日子,但内心却后悔不已。 当初自己为了摆脱逆境,便投靠了义景,然而事实却证明这个决定太过盲目。自己历经风浪、饱尝艰辛游历各国,如今只落得在唉声叹气中度日。 “难道我的后半生就这样度过吗?”每每思及此事,光秀就哀叹不已。 也许是心中忧思太重,没过多久他竟患上了湿疹。因为病情颇重,所以光秀跟主公告了假,去山代温泉养病,并借以散心解闷。抵达山代之后,他突然想到很久没见到园阿,便想趁此机会去顺道拜访。于是,光秀又从山代赶往三国探望园阿。某日,两人泛舟至津市的御岛游玩。 园阿擅长作诗,光秀也略通风雅,所以两人谈话十分投机。 “光秀先生,身为自然之子的我们,能在这天地间驾一叶扁舟徐行,是多么惬意啊!” “我的心情好久没这么好了!之前每天都被琐事烦扰,既于自身无益,又招他人忌恨。” “如果您能以这种从容的心境去面对生活,定会摆脱那些纷纷扰扰。您委身朝仓家,并无不可。不过,与其为了些许名利而招致他人陷害,不如驾舟泛湖来得悠闲、惬意。” “我也想这样啊,可是……” “您还是做不到呀!哈哈哈……凡事都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啊!” “不过,我也在思考,是不是应该结束这种烦闷而没有意义的生活了。” “如果您厌倦了为官,可以随时回到称念寺。私塾里的那些孩子一直等着先生回去呢!” 整整一天,光秀的心情都很好。他意识到,如果自己继续置身于朝仓家的内斗,就如同一个人明知粪土肮脏还要接近粪土一样愚蠢。与之相比,私塾先生虽然生活清贫,却能得到他人的尊重。 夜晚,光秀与圆阿登上了御岛,并在御岛神社神官治部大辅的府上住了下来。当晚,光秀、园阿和治部大辅三人以百韵连歌取乐。席间,光秀还将当日泛舟时作的诗拿给园阿看。只见诗中写道: “原来如此!” 园阿只是点头,却并未发表意见。尽管光秀喜好和歌、连歌,但在园阿看来,这些作品始终未摆脱武士身份的局限,还远远算不上佳作。 随后,光秀邀园阿一同返回了山代温泉的旅馆。由于园阿生性随遇而安、平易近人,很快就获得了当地百姓的好感。 尽管光秀在此地已住了一段日子,可无论是旅馆伙计还是当地人,见到他时只是点头示意。他们很尊敬光秀,但并不愿亲近他。光秀每天泡在山中的温泉中,与周围人赤裸相见却不被大家亲近,其中的寂寞不言而喻。 不久之后,他偶然从游客口中听到了一件有关京都的大事。有人说:“听说三好、松永两党党徒偷袭了室町御所,还杀害了将军义辉公。” 还有人说:“如果将军被杀,一定会天下大乱,不知事态会如何发展!” 总之,整个山中都充斥着各种关于京都的传闻。 光秀在温泉室听到了这些传闻后,立刻返回住所对园阿说:“如此非常时期,大丈夫怎能在山中闲散度日。请大师尽情游玩之后独自回去吧,在下突然想起一事,即刻便要告辞了。”说着,光秀急忙打点好行装,返回了越前的一乘谷。 光秀走后,园阿感叹道:“我就知道他会这样做。此人的野心非常人可比,他一旦抓住机会肯定会成就一番大事。”随后,园阿独自返回了津市的称念寺。 光秀知道,京都之乱即为天下之乱,主公义景必会受到波及,自己必须处理好各项公务以防有变。 想起前日的消沉,光秀不觉羞愧万分,他心想:“堂堂男儿怎能因一时困窘而一蹶不振!如此怎能成就大业!” 很快,他就回到了朝仓家。此时,他的皮肤病已经痊愈,便立刻来面见主公义景。 “在下休养多时,如今病患已愈,特来向主公报到。” 听到光秀此语,义景并未显得特别高兴,也没说几句“你的病治好了,你回来了,我很高兴”之类的话,只说了一句:“是吗?”看到主公的态度如此冷淡,光秀只得退了下去。 之后,光秀也未受到召见。 真奇怪呀!自从回到藩地后,光秀顿觉周围情况的变化,自己所带领的火枪队已交由别人管理,他所处的环境也越来越不利。 不难看出,主公义景对自己已不像从前那样信任,此时的光秀再次陷入了苦闷之中。光秀生性敏感,很多事在常人眼中不足为奇,他却会一直耿耿于怀。而且,他还会发现其他人用肉眼看不到的一些细微变化,正是他的敏感善察才酿成了今后的不幸命运。由于他太过在意周围人的看法、动向,因此才会陷入苦闷而无法自拔。 尽管身上的湿疹已经痊愈,但心病依然在折磨着他。他整日将自己锁在房中,就像被幽禁的囚犯一样不做任何事,只是拼命看书。 他想用书本来慰藉自己的苦闷,同时也一直相信书是世上最好的东西。通过追寻书本中的圣贤之道,他可以暂时远离这个不平、纷乱的世界,并且还能提升自身的修养与情趣。 这样一来,他的学识变得更加渊博,但性格也更加孤傲了。 突然有一天,一个人敲响了那扇关闭已久的大门。这对光秀来说简直难以相信。 “先生,外面有人求见。”仆人向光秀回禀。 这位访客可不是一般人,他名为细川藤孝,在掌管政务的室町家臣中,他是颇具名望的一位。光秀见此人来访十分惊讶,并亲自出门相迎。 “欢迎您光临寒舍。”光秀一边说着,一边倒身便拜。 藤孝显得十分随和,他说道:“听说您和园阿先生交往甚密。其实,我刚见过高僧,他经常跟我提起您,还告诉我如果来金崎城,一定要来拜会明智大人。每次我来到贵城都希望能见到先生,怎奈您最近一直赋闲在家,我们迟迟未能见面。所以,今天突然登门打扰,还望先生海涵。” 藤孝语气诚恳、态度温和,尽管二人是初次见面,光秀却倍感亲切。 而且,藤孝的人品极佳,性格喜好也与光秀十分吻合。加之他出身名门,颇具书卷气,对久未遇到知己的光秀而言,他从心里欢迎这位贵客。不过,藤孝此时登门究竟所为何事呢? 细川藤孝,晚年号幽斋,他为复兴细川藩立下了卓越功勋。 不过,此时的藤孝还只是一个负责琐碎事务的家臣,而且一直过着居无定所的生活。 朝中的三好、松永两党作乱,将军义昭流亡在外。前一阵,他投奔了若狭的武田义统,并在那里暂时安了身。义昭对义统说:“这次微服出巡就是为了积蓄力量,以备日后夺回统治权,将乱党赶出京都。”同时,他也在暗暗物色能助自己成大事的领主。 当时,义昭刚刚还俗,年纪很轻,是一个徒有其名无有其实的将军。然而,有一人却不惧艰难困苦,帮助义昭游说各国领主,使其尽早摆脱困境,此人正是细川藤孝。 藤孝对义昭说:“目前,只有朝仓家可以信赖。如果若狭、越前二州能助将军起事,则北陆诸国皆会加入将军麾下。” 因此,藤孝身带将军的亲笔信,秘密从若狭赶到了金崎城。随后,他多次拜访了太守义景及几位藩中老臣,为达成此事他几乎是不眠不休。 然而,义景却迟迟没有回复,几位老臣也不赞成此事。 为能说动义景,藤孝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从几方面阐述了支持将军义昭的重要性,可是义景却不想与京都的势力为敌。尽管朝仓家兵强马壮,但义景和众家臣只想安于现状,并不愿参与到各派党争之中。 藤孝是何等聪明之人,他立刻认识到义景并非成大事之人,同时也认清了朝仓家臣内斗与姻亲争权的乱象,于是他放弃了游说。然而此时,将军义昭和侍臣一行已离开若狭,朝金崎城赶来。尽管朝仓家不愿收留义昭,但忌于将军之名,却不敢过于慢待对方。于是,义景将城下的一座寺院让给义昭居住,尽管他表面上十分客气,但心里巴不得义昭早日离开。 今日,藤孝的突然来访终于让光秀弄清楚了整个事情的经过。然而,一直郁郁不得志的他却不知道,同样身处逆境的藤孝此时到访究竟有何打算。 “听说先生喜好和歌。我拜访园阿先生时,偶然看到了先生去御岛游玩时写的诗。” 光秀没想到,藤孝竟提起了此事。只见对方语气平和、面带笑容,怎么看都不像一个历经磨难、饱受挫折的人。 “哦,实在让您见笑了。”光秀并非客气,而是真的感到很羞愧。因为京都各地的人都知道,藤孝是一位诗歌大家。 当日,两人先谈到了和歌,之后又说到了国学文化、飞鸟奈良时期的佛教美术、最近流行的茶道风格,甚至还说起了吹笛、蹴鞠、美食、旅游等事。他们相谈甚欢,连时间都忘记了。不知不觉,已到了华灯初上之时。 藤孝忙起身说道:“我与先生真是一见如故啊,谈话竟如此投机。”随后,他便告辞回去了。 “……真奇怪呀!” 藤孝走后,光秀眼望烛火,独自想着心事。 此后,藤孝又来过两三次。然而,他们的话题始终限于和歌、茶道等无足轻重的事。 某日,外面下起了小雨,府内光线很暗,光秀不得不命人点起灯。雨天让人倍感压抑,而此时登门的藤孝却一改往日的口气说道:“我今日到访有事与先生商量。不知先生能否听藤孝一言?” 其实,光秀一直在等着对方先开口。于是,他说道:“请您相信我,我发誓为先生保密。您尽可放心讲。” 藤孝重重点了一下头,随即开口道: “凭先生的智慧,想必早已猜到藤孝为何会登门拜访。其实,我此次是来游说朝仓大人辅助将军起事的。可是,尽管我数次与义景交涉,他却迟迟没给我回复,看来此事是难以达成了。” “……哦。” “其间,我静观朝仓家内政及义景其人后发现,此人根本不具有拥立将军、平定天下的英雄气概,更不值得我们为其效命。然而……” 藤孝语气郑重,一改往日的温和,他接着说道:“除了朝仓大人,哪位领主堪当此重任呢?在当今天下,何人又是将军真正可以依傍的武将呢?在下听闻,先生年轻时曾到多国游历,先生的博学与善察也让藤孝敬佩不已。正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长期身处京都,反而无法看清世道变换,以致错把朝仓家当成了唯一能倚重的对象,如今我已彻底认清了自己的错误。不知先生能否赐教一二,您认为哪个武将可为将军所用呢?” “现在,的确有这样的人。” “真有吗?”藤孝两眼放光。 光秀抬起一直垂于膝上的手,在榻榻米上写下了几个字:织田信长。 “……是岐阜城的领主?” 藤孝倒吸一口冷气,呆呆地看着榻榻米,随后又把目光移到了光秀脸上,好久都没有开口。 “先生真不愧是名士呀!”藤孝点了点头。之后,两人又深入交谈了一番,其话题中心自然是织田信长。 光秀自幼在斋藤家长大,后又跟随旧主道三山城守多时,所以他对旧主的女婿信长自然较为了解。 几天之后,在将军义昭暂住的寺院的后山,光秀再次见到了藤孝,并从他手中接过了将军写给信长的亲笔信。 当晚,光秀就连夜离开了一乘谷,他舍弃了府第、用人,踏上了一条不归路。 第二天,朝仓家立刻传出了光秀失踪的消息。 义景急忙派人去追捕光秀,可此时光秀早已离开了藩地。 后来朝仓义景听说,将军义昭的随从细川藤孝曾多次探访光秀,便想到一定是义昭唆使光秀去别国充当说客,因此他更坚定了将义昭赶出领地的决心。 同时,藤孝也察觉出了义景的疑心,便趁机和将军一起离开越前赶往近江,并在浅井长政的小谷城暂时栖身,以等待光秀的好消息。 就这样,光秀来到了岐阜城。他怀揣将军义昭的亲笔信,一路几经生死磨难,终于到达了目的地。此时,他将事情经过及自己的使命和盘托出,并希望森可成能帮助自己见到信长。 永禄九年(1566年)十月九日,可以说,这天是决定信长命运的一天。 此前,森三左卫门已将自己密会光秀的详情禀报给了信长。 今天,光秀第一次登上岐阜城,也第一次见到了信长。 光秀时年三十九岁。 信长比他小六岁,正值三十三岁。 光秀入城后,首先由猪子兵助、森三左卫门等家臣陪着闲聊了一番。 随后,他见到了信长。 “细川大人和将军殿下的亲笔信,我已看过。既然将军如此看重信长,信长定会竭尽全力辅佐将军。如此才不辜负您不畏艰险、跋涉千里的一片忠心啊!” 听到信长此语,光秀立即伏身答道:“在下的性命轻如鸿毛,如能为天下苍生尽微薄之力,在下死不足惜!而今听闻大人如此慷慨,在下早已将旅途的劳苦全然忘记,喜悦欣慰之情难以言表!” 此时的光秀的确非常激动,甚至可以说,他心中的喜悦已无法用言语来形容。信长发现,此人不仅态度诚恳、举止大方,尤为难得的是思路明晰,学识也非常渊博。随着与光秀的交谈深入,信长越来越喜欢他。 “此人可为大用!”信长心中暗想。 信长一旦看中某人,就不会再动摇。他对佐久间、柴田、前田犬千代以及藤吉郎等家臣均是如此。因此,信长与这些家臣早已超越了单纯的君臣关系,他们之间存在着一种更为牢固而深厚的感情。 “此人真是名不虚传!”光秀对信长也十分欣赏。 他一直希望自己能为明主效命。而今,这个愿望终于实现了。 当信长得知夫人身边的侍女是光秀的侄女时,便让他们见了面。同时,在夫人的美言下,信长任命明智光秀为织田家的卫队长,赏年俸四千贯,并将美浓安八郡的一部分土地交由他管理。 同时,信长还派光秀赶去江州浅井家将将军义昭一行人接入岐阜城。 当这个被各国领主都视为“烫手山芋”的亡命将军来到岐阜城的那天,信长亲自去国境迎接。而且,一行人抵达城门时,信长还亲自为将军牵马,以大礼相待。尽管有些人暗笑信长此举,但信长却毫不在意,因为他知道自己手中握着的不是义昭的马缰,而是能牵动天下大局的缰绳。从此以后,天下风云就要随着他手中的缰绳而变化了。 <hr /> 注释: 春风得意 现在的光秀越发受到信长的宠信,无论遇到什么事,信长都会说:“叫光秀来!”正因如此,光秀也很少住在自己位于安八郡的府宅,而是常常陪伴在信长身边。此外,信长身边还经常伴有一个美少年,他姓森,名兰丸。 有一次,光秀对少年说:“听说你是森可成的公子。” 此时的兰丸还是一个乳臭未干的侍童,他见光秀是入阁不久的家臣,所以并未将对方放在眼里。 “嗯。是的。”兰丸的语气有些轻慢。 光秀久历世事、阅人无数,见此情景他并不恼怒,而是谦恭地说道:“你与令尊长得真像啊!第一次在主公身边见到你时,我就猜想可能是森可成大人的公子。前一阵我刚到岐阜城时,曾到贵府叨扰,可成大人也对我十分照顾,可以说我们的交情颇深。今后,还要请公子多多关照呀!” “哦,是这样啊!”兰丸听后,只是点了点头。 任何人都知道主公身边的人从来都是这么傲慢,无论近习侍卫还是侍童,人人皆眼空四海。因此,对于面前这个美少年的冷淡,光秀并不为怪。 眼前这个少年目光清澈,紧闭的嘴角透出一丝聪慧,周身散发出一种知性的美,光秀真是越看越喜欢。 后来,兰丸从父亲可成那里听说了光秀的为人,对光秀也不再像初次见面时那样傲慢。随着逐步了解,他对光秀也更为尊敬。 无论主公、家臣,还是经常出入岐阜城的将领,人人都非常年轻,城内外到处洋溢着希望与活力。每当看到此情此景,光秀都为自己的选择庆幸不已。 同时,他也经常想到自己曾效力的朝仓家与一去不复返的斋藤时代。 “这次我终于遇到了能以性命相托的主公。”他非常感谢上天赐予的机缘。 他每天早出晚归,全心做事。自从入阁织田家后,光秀的每一天都过得十分愉快。他和其他家臣也渐渐熟络起来,再没有人把他当菜鸟看。 转眼之间,已来到了永禄十年(1567年)。 二月下旬期间,不断从伊势传来飞报。 信长召见光秀,并对他下了命令:“光秀,桑名的泷川一益多次请求援兵。你前去助他一臂之力。” 这简直无异于恩赏。对他这个入阁不到一年的新人来说,能获准去伊势参战简直就是殊荣。任何一个武士都知道,与其在城中任职十年,不如上战场厮杀一日。而且,想要赶赴伊势的家臣还不在少数。此次,信长决定派光秀前往,也表明了他有心提拔光秀。随后,光秀踌躇满志地踏上了通往伊势的路。不过,此时的光秀还不是军队统帅,只是一支骑兵队的队长。 途中,军队乘船南渡洲股川,只见一座城池突然出现在眼前,那正是木下藤吉郎所在的洲股城。于是,大军下船,来到友军的城内略做休整。 此处距前线尚有一段距离。 士兵们眼望宽阔的河面吃着干粮,很是惬意。 同时,士兵们还将马牵到水草丰盛的河岸,畅饮了一番。 “池田在哪儿?” 只见一个身材矮小的武士笑眯眯地走到营中询问。任谁都不会想到,此人正是洲股城守将——藤吉郎。 “池田是谁呀?”士兵们见对方说话轻慢,答话也很是粗鲁。 “你们不是池田胜三郎的队伍吗?” 胜三郎信辉正是军队的主帅。士兵见藤吉郎直呼主帅大名,不免打量起他来。 这人似乎有些面熟。 突然,有人嘀咕了一句:“是木下大人!”大家这才缓过神儿来,其中一人急忙跑去送信。不多时,一位武将便朝河岸方向走来,他正是藤吉郎的故友——池田胜三郎。 “喂!”池田招呼了一声。 “喂!”藤吉郎回应了一声。 两人打过招呼后,池田说道:“此次途径贵城,城主如此盛情款待,池田感谢之至。” “要是时间允许,真想留你在城中住一日。” “这恐怕不行。泷川一益多次催促援军,我们必须立刻动身。” “您真是不辞劳苦啊!不过,敌情未必像他说得那么严重。”藤吉郎语气轻松。 “并非如此。一益文武双全,如今他集结桑名、蟹江二城的兵力,正与伊势北八郡和南五郡的北畠大军决战。由于战事不利,他危在旦夕,正急待援军。” “哈哈哈!那边的战事的确拖得太长了。” “而且,我们的对手是伊势的国司,他可是显家时代的名门望族。如今的伊势国主大纳言具教,虽为公卿之子也不可小觑。有人称他为身着华服的铠甲英雄,在国内极具名望。” “看来,您对敌人了解得很详细呀!如果名门之子能成大事的话,还需要我们这些人干吗?” “我不光要告诉你这些。据说,大纳言具教从未把斯波家的家臣、织田家以及泷川一益等人放在眼里。” “哼!现在有很多人依然活在过去,也不看看如今是什么时代!根本不值得我们与他为伍!” “……的确如此。” 胜三郎回头望了一眼说道:“提起值得依傍的人,我队伍里倒有一个。他是我的骑兵队队长,此次出征信长公特命他随行。此人也是名门之后,曾一度落魄潦倒,如今归入主公帐下,是个很有气节的人。你想见一见此人吗?” “他是谁呀?” “此人姓明智,名十兵卫光秀。很久之前,他曾为明智城城主,还辅佐过斋藤道三。自从义龙灭亡后,他不得不四处漂泊。去年,他身带将军义昭的密信来见信长大人,并请求大人辅佐将军。” “啊!就是这个人呀!” 于是,胜三郎便派人去叫光秀。不一会儿,光秀就走了过来。 藤吉郎见来人一身戎装,而且十分规矩地站在了主将胜三郎的身旁。 “明智大人!” “是。” “我来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是洲股守将木下藤吉郎大人。” “啊,原来是大人您呀!”光秀立刻上前施礼。 藤吉郎也向前挪了挪身子。两人初次见面,显得十分客气。 随后,光秀和藤吉郎又谈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因为时间太紧,他们根本没法深入了解。 此时,胜三郎对光秀说道:“你去传我命令,我们即刻出发!” 于是,光秀跟藤吉郎道别后,立即跑回营中。 随后,光秀跑上河堤将主帅的命令逐个通报给各分队长,他行动迅速,言辞简短有力,看得出是一位出色的将校。 “……信长大人很欣赏他吧?”藤吉郎看着光秀的身影问道。 胜三郎点了点头,随即说道:“织田家如今是人才济济,自从吞并美浓后,总兵力已达到两万余人了。” “这还远远不够!” 听到藤吉郎的话,池田胜三郎只是会心一笑。随后,他翻身上马与老友道别。 大军沿着蜿蜒的道路继续向南前行,此时正值阳光和煦、春风拂面。从岐阜城至洲股城的一路上,军队所到之处都有百姓夹道欢送,其热烈场面很让人感动。还有一些地方,百姓只在远处耕种,对路过的军队并不在意。年复一年,战乱不断,老百姓早已麻木,否则他们早就失去了这种春种秋收的平淡生活。此时,胜三郎不禁想到了洲股城军民一家的情景,由此也更加佩服藤吉郎。 在洲股,无论是城主还是百姓,军士还是农民,大家都亲如一家。 “他真了不起啊!”马上的胜三郎自言自语着。 同时,光秀也将一切都看在了眼里。 他的脑海中不由浮现出,刚才在洲股城下见到的那个其貌不扬的城主。 随着援军抵达伊势,那里的战况变得更加激烈。 正如池田胜三郎所预计的那样,北畠军十分英勇,并具有超强的战斗意志。 转眼又过去了两个多月。援军南下并未能立刻告捷,此时已是四月中旬。这天,洲股城突然收到信长的书信,他要藤吉郎立即赶往伊势助战。 藤吉郎没想到,自己将要赶往伊势与好友及那个叫光秀的新人一同迎战。 “母亲,我要走了!”出征当天的清早,他身披盔甲,前去和母亲告别。 “请多保重!”随后,母亲和宁子一起将藤吉郎送出城门。 家人能做的只是殷殷嘱咐和翘首以待。 当藤吉郎乘马走出洲股城后,不禁回头望了一眼。 只见母亲和宁子站在城里的假山上,其他女眷也一并站在那里向他遥望,远远望去如花团锦簇。 弟弟小十郎一直骑马护送着藤吉郎,快到城边时,藤吉郎对他说:“你们等着瞧吧,此次出征用不了三四个月就能将伊势扫平。夏天时我就会回来,你们放心吧!我是吉人自有天相,不会轻易战死的。母亲就拜托你们了!” 天气正好,藤吉郎马前的葫芦形马标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 <hr /> 注释: 伊势军功簿 原野里到处飘着烧稻壳的烟气和煮饭的香味。经过昨夜的激战,织田军在天亮时终于攻下了这个部落,此时大部队已转移到此地。 远处,火红的桃园依稀可见,很多伤兵正在那里休息。他们痛苦地呻吟着,精神也几近崩溃。 “敌人竟然偷袭我们!” “我要重上战场!” “这么点小伤,算不了什么!我要再跟他们较量一次!”伤兵们仰望着蓝天,愤愤不平地哀叹着。 这些伤兵不过几十人,他们浑身血污,在地上横躺竖卧。有些重伤员身体无法动弹,只能通过咒骂、怒吼来发泄胸中的怨恨与屈辱。 在桃园边上有一个农庄,房屋的大半已被大火烧毁,在井边还躺着一具烧焦的母牛尸体,小牛那凄惨的叫声不断传入人们耳中。突然,一名将官从农庄旁的营帐中走了出来。 “吵死人了!喂!快去把这畜生处理掉!” 听到命令,一名足轻立刻用枪杆朝小牛的屁股打了两下,小牛便朝着油菜田跑去。谁知,它在越过田埂时,突然掉进了小河里,于是再次哀鸣起来。 一个在营帐外站岗的士兵看到此景,不禁大笑起来。突然,他又立刻忍住笑,竖起耳朵听着帐子里的动静。 在这被盾牌、卫兵层层环绕的军帐里,刚进行过一场激烈的争论。天亮时,各路将领才赶到此地,对于今后的作战计划他们存在不同意见,而且互不相让。 泷川一益手握桑名、蟹江二城的兵力,而且最早与伊势方面摆开战事,作为军中主帅,他具有最终决定权。然而,此时的他却态度暧昧,并不表明自己的想法。 争论在二十多天前就开始了,起因是对于今后的作战方案,各路援军将领间存在着不同意见。 有人认为:“应先攻打伊势南部,后攻高冈城。”还有人认为:“只有先攻占作为敌方堡垒的高冈城,才能成功攻取整个伊势。” 支持第一种想法的人有热田的加藤图书、爱知郡的饭尾隐岐寺、岐阜城的物头早川大膳·筱田右近,以及从春日井郡驰援而来的下方左近将监等人。 然而,另一些人则认为:“先攻易攻之地,再攻难攻之地——实非远征军之理想战术。伊势北部地势陡峭,如果能顺利攻占高冈城,敌军就失去了依傍,其余的北畠军只得四散瓦解。此战法的优势显而易见。” 有此想法的人正是木下藤吉郎,他刚于四五天前加入到战事中。 虽然他最晚加入战斗,可在阐述自己的主张时却表现得最为强硬,因此也刺伤了一些将领的自尊。 饭尾隐岐、下方左近将监等一些老将听闻藤吉郎的战术后,不免笑他年轻气盛、思虑不周。他们说:“没想到素以智谋闻名的木下大人竟会提出如此战法!高冈城有北畠家第一猛将山路弹正驻守,那里兵强马壮、地势险要,攻取高冈城并非易事。如果我们以全军之力攻打这座城池,时间一长,神户、一色的敌军就可能从后方斩断归路,到时我们就会腹背受敌。” “不然。我觉得木下大人的想法非常正确。”此时,有个人站出来支持藤吉郎。 此人正是池田胜三郎信辉。 在他身后还站着两三个将官,明智光秀也在列。不过,作为一个首次出征的新兵,同时还只是一个骑兵队队长的他并没有资格发表任何意见。此时,他只是作为池田军队的一个将官,默默地站在主帅身后。 现在,军中的最大问题就是意见不统一。毫无疑问,主帅的最终选定将关系到全军将士的生死。 泷川一益是个思虑周全的人,他决定询问一下信长的意见。 如果派快马赶往岐阜城,也用不了几天时间。无论攻打高冈城,还是进攻伊势南部,大军都必须先扫灭附近的敌军。所以,泷川一益可以一边作战一边等待信长的回信。 “在得到信长公的回复之前,我要再考虑一下。”就这样,一益以一种模棱两可的态度暂时平息了争论。 随后,他立即派数匹快马赶往岐阜城。 然而就在当晚,一度被击溃的敌军趁着夜色,利用有利地势发动了奇袭。泷川一益的主力军遭受重创,不得不后撤两里。 而且,饭尾、加藤、下方所率领的织田军也被敌军冲散,下落不明。天亮之后,人们清点人数后发现死伤者不计其数。此役也使得己方花费七天时间才形成的有利阵形毁于一旦。 “木下、池田所部怎么不见踪影?不会全军覆没了吧?”被一片颓败气氛笼罩的织田军内部,不时传出此种议论。 一益听闻后,异常吃惊,正要派人去调查时,饭尾隐岐和下方左近将监派来的信使突然来到帐中。 信使说:“昨夜,木下、池田所部于乱军中,冲破敌方右翼,深入北部地区。我等以为,他们会攻打高冈城而不再等待君命。主帅大人,我们该怎么做?” 一益见事已至此,只得说道:“既然如此,就委任他们二人为先锋,我们随后进兵。不然,别人会说我们见死不救。” 尽管有些将领心中不满,但此时也只得按照木下、池田所提出的方案办了。就这样,织田军于当天下午开拔了。 当他们赶到距高冈城还有四五里的地方时,只见城池方向浓烟滚滚,整个天空都被染黑了。 “那里在进行会战吗?怎么起这么大的火!” 于是,一益立刻派兵去侦察。不多时,侦察兵回来禀告道:“木下大人的部队放火烧了高冈城下所有的店铺,池田所部破坏了附近的农田,还封存了粮仓。他们阻断了通往城内的一切道路,拆掉所有的城防,将城池团团围住了。” “敌情如何?” “城里偶尔会派兵出战,可现在正是大风天,店铺、农田的大火已蔓延至山野,所以城兵只得紧闭城门,以防大火烧到城内。” 天黑之后,风势渐渐弱了,但大火依然在熊熊燃烧,就连几里地之外的织田军兵马都被火光映得通红。 经过六天六夜的大火,高冈城俨然成了一座孤城。城外的民居、田野都化作了一片废墟。 在这六天里,藤吉郎的三千人马一直退在远处,他们只需严守通往城内的各个要道即可。 北伊势八郡的兵马都为城主山路弹正的手下,由于城内与城外失去了联系,这些兵马只得各自为政,变得七零八落。 “看来对方很快就会全面溃败。不知大人能否允许我池田胜三郎出兵,一鼓作气将敌人歼灭。”一直与藤吉郎一同行动的池田乘机请命,要歼灭北八郡的敌兵。 位于后阵的泷川、加藤、早川、下方各部一直在等着木下、池田军可能出现的大规模伤兵,尽管他们同为友军,此时却只是冷眼旁观。就在这时,岐阜城的回信被送到了军营。 信长在信上写道:“攻占高冈城实乃上策,诸位切勿犹豫。” 同时,信长还要亲率五千精兵赶往这里,以求一举攻占伊势。 一益等人没想到,信长的命令和自己的想法完全不同,他急忙派兵援助木下、池田两部,然而藤吉郎却拒绝道:“友军此时切不可出战。就算敌人用弓箭、火枪攻击,友军也只可后退,不得出战。” 又过了十天,守城的敌兵一心想决战,而对方只是围而不攻。 藤吉郎拒不开战,他知道“每过一天,自己的胜算就多了一分”。 没过多久,信长的部队就赶来了。此时,池田胜三郎的军队已深入北伊势的山区,久久没传来消息。 “应派人去救援他们!”信长命令道。 于是,下方左近将监、加藤图书、早川大膳分出七八千兵力赶去救援池田,攻取伊势的战役即将全面打响。 同时,信长还命令围困高冈城的木下所部:“明早天一亮,就开始总攻!” “还不到时候!”此时,藤吉郎又提出反对。 “之前我们截断对方的粮道,切断他们与城外的一切联系,此时开战城里的敌军必将拼死一搏。而且,高冈城守将山路弹正为伊势名将,不仅善于用兵还精通谋略,如果他下决心血战到底,我军必然伤亡惨重。也许我军士兵的尸体堆成山、鲜血流成河也未必能换取这座城池呀!” 信长听闻此言,不禁勃然大怒:“你说什么!当初你不是反对泷川一益等人的谨小慎微吗?为何现在又这么说?” “是的。那是因为我还有第二种攻城方案。” “第二种方案?” “如果主公能派我前去说降,便可不费一兵一卒而得到高冈城,同时也可救敌军于水火之中。” “如此甚好,你去吧!我会将总攻时间顺延至后天早晨,可是你有把握能兵不血刃地得到这座城池吗?” “在下不敢妄言欺上。” 第二天,藤吉郎仅带领一个马童就出发了。主仆二人穿过满是焦土的荒原,来到高冈城的护城河附近。 藤吉郎眼望城池,随即跳下马,把缰绳交给马童,一个人来到护城河边。 “守城的士兵,我有话要对你们说!”藤吉郎大声喊道,他右手拢在嘴边当喇叭,左手插在腰间。 “我是织田信长的家臣,驻守洲股的木下藤吉郎,此次奉命来拜会贵城城主山路大人,并有一事要对大人讲,不知大人可在城中?” 藤吉郎喊完话后,便静静等着对方的回答。只见城墙、塔楼处人影晃动,不一会儿就聚集了无数颗脑袋,都朝藤吉郎这边眺望着。 “怎么回事?一个可疑的人在护城河那边大喊大叫呢!” 更让这些城兵感到惊讶的是此人虽然身材矮小,却气宇轩昂,毫无惧色。 藤吉郎等了好一会儿,见对方并无答话,只得再次喊道:“喂!北伊势的士兵,你们没长耳朵吗?快去向山路大人禀报,织田家臣木下藤吉郎来此拜访。” 他话还没说完,几颗子弹就突然飞到了他脚前的壕沟里,顿时激起一阵水花。 藤吉郎动也没动,只听见子弹“嗖!”的一声从耳边飞过。 见此情景,火枪立刻停止了射击,这些城兵原也不打算杀死藤吉郎,只是想试一试他的胆量,同时早有人去向城主报信,很快山路弹正的身影就出现在塔楼。 弹正大声对藤吉郎说道:“木下藤吉郎阁下,山路弹正在此,不知阁下有何贵干?此时正值两军对垒之际,信长公突然派来使者实在令在下费解呀!” 远处的藤吉郎深施一礼,然后说道:“确切地说,在下乃是胜方织田军的使者哟!阁下手握千余强兵悍将据守孤城,可称得上是北畠家的忠臣,然而事实上阁下不过是败军之将。身为败军之将却大摇大摆地站在城头上跟我这胜方使者说话,这岂不可笑!在下此次前来是主公所托,所以阁下应将我迎入城中,以礼相待。” 弹正听后,拊掌大笑道:“你这使者个子不高,口气却大得很呀!你说谁是败军之将?” 尽管那些城兵不明白弹正为何发笑,却也跟着一起笑起来。藤吉郎默默注视着城墙上那些笑得东倒西歪的士兵,又接着说道:“山路大人,我真是可怜你啊!我早就听闻伊势第一猛将的美名,现在看来你不过是逞匹夫之勇罢了。我看你这猛将马上就要奔赴黄泉了!” “你说什么!”弹正怒喝了一声。 “我说你弹正就是一个匹夫!”藤吉郎毫不示弱地回了一句。 “就连匹夫还知道生命的可贵,可是阁下不过是一只不知生命为何物的野猪!难道你以为只要坚守不出就能苟活保命吗?城外各处早已化为焦土,城内既无粮道又无水源,更不见援军前来,你们现在不过是死撑罢了!哈哈哈!” 藤吉郎的笑声比刚才城上的笑声还要大,即使隔着护城河,城兵们依然能看清他那雪白的牙齿。 此时的弹正似乎想到了什么,随即对身边的士兵说:“有意思!此人的确很有胆识。你们下去将他接入城中,要以礼相待。” 由于吊桥早已被烧毁,城兵们只得划木筏去对岸。弹正特派一位部将去迎接藤吉郎,随行的还有十几个士兵。 “织田家的使者,我们大人说要见你,请上船。” 于是,藤吉郎把马童和马留在原处,独自上了木筏。 城内道路两侧不时有长枪忽隐忽现,那些誓与城池共存亡的兵将一看到藤吉郎,立刻眼露凶光。 在塔楼下边,城主山路弹正正坐在板凳上,等着藤吉郎。 这是藤吉郎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面对敌军主将,见到弹正后他心中顿生好感:“此人面带诚实。” 山路弹正对藤吉郎也表现出了好感。两人在战场对峙时,如同夜叉与恶鬼。当他们近距离接触时,不仅无法怒目相视,反而还觉得非常亲近。 正所谓“英雄惜英雄”,他们心中不约而同都产生了这种感觉。 二人打过招呼后,藤吉郎先开口说道:“刚才在下言语多有冒犯,还望将军海涵。” 弹正十分爽快地说道:“哪里,我也多有得罪了!正是因为我们先嘲笑阁下,阁下才予以还击的。一个使者孤身来到敌军城下,通常是笑不出来的,而阁下竟能笑得如此开心,实属难得!” 听到弹正的夸奖,藤吉郎也还礼道:“之前我听说,伊势北畠大纳言的家臣都是一些软弱无能之辈,然而将军却能固守此城,毫不动摇,就连织田军上下也对将军敬佩不已。看来传言并不可信啊!” 弹正受到如此夸奖,不仅有些面红耳赤。 “在下已决心以死尽忠,此城一旦被攻破,主公家必然灭亡。只要弹正还在,就决不允许织田家染指北伊势。因为高冈城的溃败就等于大纳言家的灭亡啊!” “我认为还远远不止这些。” “远远不止?” “在下不能否定您的一片忠心,但尽忠全义的办法还有很多。如您所说,尽管大纳言身出名门,领地辽阔,但他帐下能有几位像您这样刚勇忠义的武将呢?在我们看来,攻陷高冈城是迟早的事,此城一旦被攻破,北伊势会立刻土崩瓦解。我们攻占北伊势后,会一鼓作气包围神户主城。到那时,说句失礼的话,我们对付神户家族就如同瓮中捉鳖一样简单。” “嗯……嗯……” 弹正无法反驳藤吉郎的话,因为他深知自己国家的命运。 “而且,您所依仗的这座城池不到半个月就会陷落。到时,您的士兵不是饿死就是被杀死,总之难逃活命。信长公不忍目睹此惨剧发生,所以特派在下前来劝降。所谓的‘忠义’也分为‘小义’和‘大义’。从‘大义’的角度而言,您应该为这些城兵的性命着想,同时也要认清北畠家的将来。这正是藤吉郎想要对您说的啊!” 虽然藤吉郎的言辞算不上机敏,甚至还有些木讷,但他的一腔诚意却打动了对方。 之后,他没有再说“降”与“不降”的利害关系,而是从“造福万民”的角度谈起。接着,他又谈到了信长成就霸业的伟大意义,指出统一天下并非为了信长一人,而是要由这样的盖世雄主将四分五裂的天下重新归于一统。 藤吉郎谈到的这一点,最能引起弹正的共鸣。弹正一直怀着统一天下的理想,所以才会拥立北畠大纳言,以求日后问鼎中原。然而,由于北畠家所处地理位置气候适宜、地域物产丰富,反而使得很多家臣都安于现状,只想着乐守田园。当他听闻信长有此大志时,尽管对方身为敌军主将,他仍为天下万民感到欣慰。 “能为如此胸怀大志的主公效命,阁下真是幸运啊!辅佐主公统一天下才是我们这些武士的职责所在啊!”弹正的语气很是羡慕。 藤吉郎立即说道:“如果阁下能投降信长公,便可实现自己的理想。望您勿因‘小义’而舍‘大义’,只有‘大义’才是武士应尽之责。” 他竭力说服对方,此时的弹正终于说了一句:“让我考虑一下。”见此情景,藤吉郎又道: “如阁下想通可立即通知在下,在下随叫随到。还望阁下三思,切勿枉费性命!”说完,藤吉郎就回去了。 回到军营后,藤吉郎立刻向信长报告: “不出数日,山路弹正就会大开城门,归降织田军。” 果然不出所料,几天之后弹正就来拜见信长了,他希望信长能确保北畠家的安全和城内士兵的性命,而自己唯求一死。信长答应了他的要求,当日织田军就接管了高冈城。 此次攻占伊势,军功簿上的第一功臣就是藤吉郎。 第二功臣是新加入织田军的明智十兵卫光秀。 此前,光秀一直跟随池田胜三郎的部队转战,其实他并非只是一个靠交手仗才能打败敌人的人。 他曾对池田胜三郎请命:“我想到一个战胜敌人的好办法,请主帅给我几天时间,允许我暂时离开军营单独行动。”于是,池田答应了他的要求,当晚他就趁着夜色,乘一匹快马偷偷潜入了敌人后方。 当年,光秀游学各国之时就对伊势有了很深的了解,他十分清楚北畠家内部党派林立、神户外强中干的实情。 因此,他想出了一个克敌制胜的办法。此时,他策马飞驰在黑漆漆的原野上,似乎要验证什么事情。 “等一下!” “你去哪儿?” “什么人?是敌人!” 突然,无数刀光剑影在他周围晃动起来。不用说,这些人肯定是敌军,光秀知道自己早晚会遇上他们。于是,他立刻停住马问道:“各位,你们是木股权之介大人的手下吗?” “不是!”一个敌兵答道。光秀立即又问道:“那么,持福寺左内大人在这儿吗?” “没有!没有!”敌兵高声怒喝。 “你这家伙太可疑了,快下马!”说着,对方把枪尖对准了马肚子。 光秀毫不惊慌,继续说道:“那么,你们是上之条五郎大人的手下吗?要不就是庄司予十郎或饭村典膳大人的手下?再不就是小森小十郎大人的家丁?”他一连说出了好几个当地豪绅的名字。 敌兵见对方十分了解伊势豪绅,便猜想此人可能不是织田家的家臣,慢慢也就放松了警惕。 “其实我们是员弁郡豪绅庄司予十郎的家丁。你到底是什么人?要去哪里?” 光秀毫不隐瞒地答道:“在下是织田家的家臣,名叫明智十兵卫,正要去拜访禅学启蒙恩师——员弁郡持福寺的胜惠大师。” “你找大师有何要事?” “我军来到此处后,时有战事发生,想必枪炮声打扰了大师的清修,身为弟子的我深感内疚,所以特登门致歉。” 因为这些敌兵并非伊势家臣,所以听到光秀这么说也就信以为真了,况且他们深知胜惠大师很受当地百姓爱戴。 “我们该怎么办?”这些兵将开始商量起来,最后很多人都认为,如果不让光秀去见胜惠大师,就会显得对大师太不尊敬。于是,这十几个家丁以让光秀带路为借口,一路监视着他来到了持福寺。 光秀见到老友胜惠和尚后,将两国交战的情况以及北畠家所处的不利局面都告诉给了对方。同时,他再三强调如果北畠家一意孤行只会让无辜百姓受罪,而于战事无补。 “在下此次前来,就是希望大师能以大局为重,利用自己在当地的威信来游说那些豪绅,给他们讲清利害关系。与我这个织田家的侍卫相比,由大师来讲这番话更为合适,只有这样百姓才能免于战乱。” 于是,胜惠和尚答应了光秀的请求,开始去游说当地的豪绅。不久之后,去织田军营请降的士兵逐渐多起来。 由此,光秀也立下一件大功。 片刻之间,大半个伊势都被织田军接管了,大纳言北畠具教不得不向织田军乞降。 信长接受了他的投降。然而,后来北畠父子发动了叛乱,信长以此为契机将次子茶筅丸——也就是以后的信雄过继给了北畠家,又让三子信孝继承了神户具盛的家业,自此伊势八郡被彻底归入了信长家的版图。 同年八月,织田军平定了整个伊势,随即撤兵。后来,北畠父子又发动了叛乱,织田军再度出兵,于永禄十一年(1568年)才结束战事。从一开始,织田家军功簿上的前两个位置就被两个人占据了,那就是藤吉郎和光秀。 “哎呀,这个明智可不能小觑啊!”此时,藤吉郎才开始注意此人。光秀也在想:“藤吉郎虽然其貌不扬,却称得上是织田家最出色的家臣。” 自从伊势一战,藤吉郎的名字就深深刻在光秀的脑子里。 不久之后,信长又将光秀提拔为掌管五百骑兵的侍大将,年俸五千贯。 <hr /> 注释: 阿市·阿虎 宁子好久没见到丈夫如此悠闲地待在家中了,此时的他才像是一家之主。 十天前,藤吉郎从伊势前线凯旋,返回了洲股城。回到城里后,他既要忙着奖赏士兵,又要听家臣们汇报公务,总之这个男人既不属于妻子,也不属于母亲。 这一天,藤吉郎终于被无穷无尽的琐事弄得不耐烦了,他对家臣说道:“我就听到这儿吧,那些小事不要来问我。一般公务去找彦右卫门,军事上的事去问竹中半兵卫,家里的事去找我弟弟小十郎。” 随后,他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他是一个不拘小节的城主,尽管被家臣们称为“主公”,他却不想用主公式的言行约束自己,就连睡觉也会把脚伸出被子外。 此时,藤吉郎头枕着胳膊并未睡着,似乎在闭着眼想心事。 不一会儿,他又换成了平躺,霍地睁开眼扫视了一下院子。 他原本想趁着空闲放松一下,却发现自己竟然无事可做。 “我真是一个索然无趣的人啊!”他不禁感慨道。 “虽然这么比较有些失礼,但主公信长和自己比起来的确是一个爱好广泛、多才多艺的人。他不仅擅长短舞和鼓乐,还喜好和歌、茶道,如此看来我简直就是一无所长呀!” 想到这儿,藤吉郎才意识到自己除了打仗之外竟无任何兴趣爱好。 “这也不奇怪嘛!信长大人和我的成长环境完全不同,即便他也曾历经磨难,但终究没有我吃的苦多。” 不知不觉间,他又想起了过去的种种艰辛。中村乡亲们的面孔,逐个在脑中浮现着,他想起了松下嘉兵卫,仿佛又看到了那个身着破棉袍、独自前行的自己。 “这一切多亏了主公啊!”他突然坐起身子,再次为今天所拥有的一切而感谢信长,同时也下定决心要报答主公的知遇之恩。 他知道,自己必须要回报这份天高地厚的恩情。 想着想着,他又看着房檐一角的蓝天发起呆来。忽然间,一丝云雾般缥缈的思绪涌上了他的心头,那个在伊势战场上出尽风头的明智光秀占据了他的思绪。 最近一段时间,藤吉郎经常想起光秀,因为他非常钦佩对方。 “此人的确不同凡响啊!有此杰出之士,织田家会更加强大。”藤吉郎一直抱有这种想法。他虽然很佩服光秀的智慧,却并不喜欢他的为人。就性格而言,主公信长与光秀倒十分相近,而自己和他的关系却始终无法亲近。 “咦?一个人呀!” 妻子宁子出现在房间里。 见丈夫若有所思,她小心翼翼地坐下来轻声问道:“你在想心事吗?” 藤吉郎轻松地说道:“不,只是愣了会儿神。偶尔愣神也是一种休息嘛!”说着,他笑起来。 “你平日太忙了,我们都很担心你的身体。” “正因为忙,我才这么健康哟!根本没有时间生病嘛。” “母亲希望你偶尔也抽时间去看看她。” “是啊。我只在回城那天拜望过母亲,之后就没去看过她。” “母亲还说,身为武士的家人都难免受寂寞之苦。就连母子在一年中也难得几天能朝夕相处,其余时候只能眼巴巴等着儿子回来。” “……是吗?”藤吉郎的语气有些落寞。 “自古忠孝不能两全啊!我估计,岐阜城很快就会有命令来,今天就陪在母亲身边吧。” “我还有件事想和你商量。”宁子观察着丈夫的表情,小心地说道。 “前一阵,你老家中村的一个名叫阿悦的亲戚,带着孩子来找母亲,并请求收留他们。” “中村的阿悦?” “是的。她说等你有空时会亲自跟你说明原委,这几天他们一直住在母亲那里,现在也等着见你呢!” “阿悦?奇怪……是何人啊?”藤吉郎歪着头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此人是谁。 “总之,我去看一看。”于是,他和妻子一起向母亲的房间走去。 宁子进屋后,先向婆婆说道:“我把他带来了。” 这几天,母亲一直没见到儿子,便想到让宁子把他叫来。 “哦,他已经来了吗?”她身边早已摆好褥垫,一直在等着儿子。 藤吉郎坐在母亲身边,随后开口道:“请您原谅!我从战场回来后,一直忙于处理公务,连澡都没洗上几次。今天,我已将工作布置给他们了,一整天都会陪在您和宁子身边。” “只有一天吗?”母亲开起儿子的玩笑来。 “宁子呀,今晚就让藤吉郎住在里屋,不让他回去。” 宁子红着脸说道:“儿媳遵命。只要没有母亲大人的许可,就不让他返回主城。” 藤吉郎听母亲如此说,便故意磕头说道:“儿子不能在母亲身边侍候,已属不孝;不能陪伴妻子,又属无情。儿子实在羞愧不已啊!” “哈哈哈!” “哈哈哈!” 见此情景,母亲、妻子、侍女,就连陪坐的小十郎也不禁大笑起来。 随后,藤吉郎又说了很多笑话给母亲听,母亲笑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她说道:“别再逗我了,你一个劲地讲笑话,我肚子都笑疼了。”众人见此情景,也很开心。 就在这时,藤吉郎突然看到一个七岁大的男孩孤零零地坐在屋内的一角,他身边还有一个寡妇模样的妇人。 “咦?”他的目光停留在这对母子身上。 那妇人见藤吉郎注意到了自己,急忙红着脸低下了头。 藤吉郎故意大声向母亲问道:“那不是数山的姨妈吗?母亲,之前她不是住在中村光明寺的山上吗?” 母亲点头说道:“原来你还记得呀!她正是你姨妈阿悦,后来嫁给了数山的加藤弹正。” “哦,原来真是数山的姨妈呀!她怎么一个人躲在那儿,也太见外了。” 说着,藤吉郎招手示意他们过来。 “过来!过来呀!”他显得很亲热。 可是,阿悦却显得更加卑怯,只是低着头一动不动。这位寡妇衣着简朴,有四十多岁,一直紧张地缩着身子。 对藤吉郎而言,这个二十年未曾谋面的人正是母亲的妹妹阿悦。当藤吉郎还被人们称为日吉的时候,姨妈还很年轻,而且是个大美人。如今,在她瘦弱的面庞中还残存着一些当年的姿色。 后来,日吉去光明寺当小沙弥,姨妈便和数山的加藤弹正相恋了,不久二人就结为了夫妇。可是没过多久,弹正在战场上负了重伤,成了废人。 他和日吉的父亲弥右卫门的命运是多么相似啊! 弹正死后,姨妈始终未再嫁。在日吉的心中,姨妈一直是那样坚贞而美丽的。 可是,日吉记忆中的姨妈对自己却并不热情。 当时,日吉是村里有名的淘气包,他被寺院赶出来之后,又去了陶器店帮忙,可不久也被赶了出来。姨妈很为这个不长进的外甥感到丢脸,所以每当日吉去她家时,她都像对待猫狗一样立刻将他赶走,以免让丈夫见到他。 说起猫,藤吉郎不禁又想起另一件事。 当年,日吉被陶器店店主赶出来之后,就去数山投靠姨妈。当天,他饿着肚子竟连一碗剩饭都没得到,可她家那只猫却在大快朵颐。日吉看着那只猫,心里羡慕不已,同时也感叹自己连只猫都不如。 那是二十年前的事。藤吉郎现在回想起来,既觉得恍如隔世,又觉得似乎就发生在眼前。 无论怎样,姨妈毕竟是自己的亲人。即便她之前对自己有些冷淡,但藤吉郎心中不但没有怨恨,还心存感激。 藤吉郎目不转睛地看着姨妈,眼眶不觉湿润了。她是母亲的亲生妹妹,与母亲是至亲。母亲平时最挂念的就是这个时运不济的妹妹,不过她却从未对自己提起。看来,母亲对自己还是有所顾虑。 “宁子。” “是。” “这位是我的姨妈,我小时候姨妈十分疼爱我。你怎么能让姨妈坐在那儿呢?快请他们过来坐!” “我劝了好几次了,可他们就是不过来。还是你请他们过来坐吧!” “姨妈,请过来坐。你坐在那儿,我也没法跟您打招呼呀!无论何时何地,血缘都是不会变的。您不要这么客气,快过来!过来吧!” 阿悦终于往前蹭了几步。 “好久不见啊!”她双手伏地,第一次抬起脸端详藤吉郎,藤吉郎也看着她。 “听说您来这儿已有四五天了。” “是的……” “我公务太忙,也不知道您来了,要不早就来看您了。” “我们落到这般田地,怎敢麻烦大人来探望。” “哪里哪里,我们一直盼着您来呢,您的变化可不小哇!” “大人您的变化才真是大呢!我做梦都没想到,真为您感到高兴呀!” “姨妈,您今年多大岁数了?” “已经四十三岁了。” “还很年轻嘛!好日子就在眼前了。我记得,您丈夫加藤弹正在我幼年时曾在战场上受了重伤,之后就一直卧病在床。后来,他身体康复了吗?” “有一段时间,他恢复得还不错,生活也能自理。可在四五年前,就是这孩子刚出生不久,他就因旧病而亡故了。” “原来如此,我也听别人说起过此事,可我久未还乡,也没机会亲自登门慰问。那么,这孩子就是弹正大人的儿子吧?” “是的。如今这孩子也成了没有父亲的孤儿。” “多好的孩子呀!” “他很淘气的。” “就像我小时候一样,那时的我可真让人头疼啊!今年几岁?” 听到藤吉郎问话,阿悦忙让身边呆坐的儿子给藤吉郎行礼,并对他说:“大人问你话呢,快回答呀!” “嗯,回答什么呀?” 这孩子的长相非常奇特,皮肤黝黑,毛发赤红,简直如同雷神之子。他一会儿看看金光灿灿的楣窗,一会儿又望望侍女们华丽的衣衫和榻榻米那讲究的镶边。当母亲让他给藤吉郎施礼时,他便把脸偎在母亲肩头撒起娇来。 “真没出息!”阿悦瞪了儿子一眼。 “你要面向大人,双手伏地来答话。大人问你今年多大了?” 于是,这孩子看向藤吉郎,一边微笑着一边说:“我七岁了。” “哦,七岁了。”藤吉郎也笑起来,他仿佛看到了从前那个顽劣不堪的自己。 “你叫什么名字?” “虎之助。” “噢。这名字真有气势呀!” 这时,虎之助突然站起身,他仿佛发现了什么东西,想要去院子那边。 “坐下!”阿悦呵斥了一声。 “其实,我千里迢迢从中村赶到这里,是想请求大人把这孩子留在身边听用。因为他父亲弹正就是一名武士,所以我也想让这孩子成为武士,这样也对得起我死去的丈夫。” 阿悦一只手紧紧抱着孩子,她的眼泪打湿了榻榻米。 藤吉郎一边听一边点头,当阿悦说完后,他开口道:“可以,就把他留在我身边吧!只要他有此志向,我一定把他培养成一名出色的武士。虎之助,过来!”藤吉郎招手让孩子过去。 “是。” 等候已久的虎之助来到藤吉郎面前,并施了大礼。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母亲,重新双手伏地。想必阿悦之前曾教过他面见大人时要如此行礼。看到儿子双手伏地的样子,阿悦既怜爱又担心。“看来这孩子还挺不好管教啊!”藤吉郎嘀咕了一句,旁边的宁子和母亲也不禁露出笑容。 “虎之助。” “是。” “再往前来些。” “是。” “你想当武士吗?” “想。” “武士为完成任务,常要拼上性命,有时生死只在顷刻间,你不怕吗?” “不怕。” “你的父亲加藤弹正就是一名武士。你也要成为一名了不起的武士,好让母亲放心哟!” “……” 虎之助默默地点了点头。他突然意识到屋内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自己,突然不好意思起来。 阿悦一时间泪流满面,那是欣喜的泪水。藤吉郎看了一眼左右,命令道:“谁去找一下侍童长堀尾茂助,让他把市松带过来!” 同时,藤吉郎又说道:“给虎之助拿些点心来。” 于是,宁子拿来了点心。开始虎之助只是盯着点心看,最后终于忍不住拿起一块大口吃起来。母亲阿悦见此情景,不禁红着脸呵斥道:“虎之助,你怎么这么没规矩!” 宁子和母亲急忙说道:“不用管那孩子,你就待在这儿吧!”于是,阿悦只得远远看着儿子。这时,堀尾茂助从东侧廊檐走进客厅并站在远处待命,身后还跟着一个十三四岁的侍童。 “听说大人找我。” 茂助伏身施礼,身后的侍童也学着他的样子,笨拙地施着礼。 尽管这侍童比虎之助年长几岁,身体也要魁梧一些,但脸上仍流露出一种乡下人的土气。他面色黝黑,脸上残存着一些天花痘印,两个鼻孔大如壶嘴,怎么看都是一副笨手笨脚的模样。 “市松,你有伙伴了。以后你就和虎之助一起听差吧!” 听到藤吉郎的话,市松有些腼腆,只有眼睛在滴溜乱转。此时的侍童队已有十多个孩子了,身为队长的堀尾茂助小声对市松说:“你应该走到大人面前,然后坐到那孩子身边。” 于是,市松坐到了虎之助身边,斜眼打量着这个跟自己差不多的乡下孩子。 “姨妈,你知道这小鬼是谁吗?他就是我在二寺借宿时遇到的那个木桶匠新左卫门的儿子,名叫市松。” “哦!” 阿悦看着市松,显得非常惊讶。 “这孩子就是新左卫门的儿子呀!当年丈夫去世时,他曾带着儿子来数山看望我们……不知不觉,这孩子都长这么大了。” “去年我多方查询才找到他,这孩子也非常与众不同。虽然他现在看起来很腼腆、很老实。”藤吉郎一笑,宁子和母亲也跟着笑起来。只见两个乡下孩子表情严肃,斜着眼互相打量着。市松的父亲也曾是名武士,生于信浓的福岛。 后来,新左卫门搬到了尾州二寺,以做木桶为生。他觉得还是当个小生意人更舒心。于是,他不再抱有任何奢望,每天只是用锤子在木桶底上敲敲打打。市松从小脾气就很暴躁,新左卫门很难管束这个儿子,便经常想:要是能找个熟人把他送走就好了,哪怕给人家打扫马厩、厨房,只要对方是个正经武士家就行啊! 今年正月,刚满十四岁的市松在蟹江川的一条小河旁竟砍死了一个仆役长。 事情是这样的。 在河边,一名喝醉的足轻正倚着石桥睡觉,只顾着玩闹的市松经过此处时不小心踩到了足轻的脚。 足轻跳起来大骂:“你这小浑蛋!”同时还抓住市松,一顿猛踢猛踹。市松抱着脑袋,任那足轻捶打。不一会儿,足轻打累了,狼狈不堪的市松一溜烟儿跑回家,一眼就看到了父亲做活时使用的厚刃刀,他拿起刀就走出家门。 因为是正月,作坊里根本没人,周围邻居也没察觉此事。满脸杀气的市松返回桥边,却发现足轻已不在那儿了。 于是,市松四处寻找,终于在村里的一家酒馆里找到了那名足轻。“你这浑蛋!”他从后边猛冲过去,一刀就砍在了那足轻的小腿上。 足轻疼得大叫一声,拖着伤腿就往外跑。 “你等着!” 市松砍完人后,一边逃跑一边大声骂着:“笨蛋!丑八怪!软骨头!” 足轻火冒三丈,抬脚去追那个小鬼,可是由于小腿有伤,没跑几步就跌倒了。市松见状又跑回来喊道:“还记得我吗?知道我是谁吗?”同时又用刀砍了那足轻好几下,现场顿时血流成河。 这次,市松可闯了大祸。一名声称是足轻主人的武士,多次来到制桶作坊找新左卫门理论。武士要求新左卫门交出儿子,可新左卫门夫妇知道,一旦交出儿子,儿子就死定了。于是,他们多方求人去说情。 最终,武士同意以出家为条件饶市松一命,可是市松却哭着说:“要是去当和尚,还不如去死呢!” 无论新左卫门夫妻怎样哄劝,市松就是不去。此时,有人建议新左卫门可以去求一求蜂须贺村的彦右卫门。 虽然他最近很少与蜂须贺家往来了,但之前他经常会去那里做活。于是,新左卫门带上市松,去拜访彦右卫门。然而,彦右卫门一家已搬到了洲股城,因此新左卫门又带着儿子来到了洲股城。 其实,藤吉郎的亲生父亲弥右卫门与新左卫门原有些亲属关系。当父子二人赶到洲股城后,彦右卫门向主公通禀了此事,并将他们引见给藤吉郎。 藤吉郎说道:“先把市松留在厨房吧!如果他够机灵,再让茂助教他怎样当一个侍童。”随后,就让新左卫门回去了。不久,这个制桶匠的儿子又将姓氏改为了先祖的旧姓——福岛,从此他便被人称为福岛市松。 此时,市松和虎之助并肩而坐,藤吉郎对他们说道:“你们要好好相处。” “是。” “阿市,你是哥哥哟!” “是。” “所以,你必须好好照顾新来的阿虎哟!” “是。” “那么,你们先下去吧!” 随后,藤吉郎又对堀尾茂助吩咐道:“阿虎年龄还很小,就先把他放到你们队里吧,你要好好教导他。” 当时的人们称呼未成年的小童时,习惯像称呼女子一样在名字的第一个字前加一个“阿”字。所以藤吉郎称市松为“阿市”,称虎之助为“阿虎”。 阿市和阿虎向主公行过礼之后,就跟着茂助退了出去。 阿悦目送着儿子虎之助的背影,不觉又流下泪来。 “他不是那种让父母担心的孩子。姨妈,您放心,他很快就会和大家混熟的。”随后,藤吉郎又让宁子收拾出一间空房给阿悦居住,并叮嘱阿悦不要见外。阿悦十分感激藤吉郎,伏身叩拜道:“您的恩情,我永世难忘!” 其实,藤吉郎不单对姨妈如此,任何来投奔他的亲戚,他都一视同仁。他就像容纳百川的大海一样,既接受清流又接受了污物。 一个月后,阿虎终于原形毕露了,他不但没和大家打成一片,还成了洲股城内的“第一捣蛋鬼”。他爬树上房、欺负其他小孩、搞出种种恶作剧,简直无所不为,而且每次逃跑得还非常快。 阿虎来了之后,阿市的风头全被他抢走了,于是阿市对他也充满敌意。 “喂!阿虎。” “干什么?” “你过来一下。” “去哪儿?” “你就过来吧!你虽然个子不大,倒挺能折腾嘛!” 说着,阿市把阿虎拽到了一个没人的内院里,举起拳头就朝阿虎的脑袋打了一拳。 “阿虎!喂!” “……” “看到我的拳头没有?” “……” 阿虎一边仰头看着阿市的拳头,一边说:“看不见!” “什么?你说看不见?” 于是,阿市用拳头上的骨节对准阿虎的脑袋使劲按下去,阿虎疼得直皱眉。 “怎么样?如果看不见,就记住这滋味吧!我只要轻轻一用力,就够你喝一壶的!你这小鬼明明是新来的,却如此横行霸道。如果你再敢找茬,我就好好教训你一顿!” “……” “你想尝尝吗?” 阿虎一边皱眉,一边摇了摇头。 “今后听不听我的话?” “听。” “敢不敢和我对着干了?” “不敢了。” “今天我就放过你了,如果下次你再惹事,我就把你扔出墙外。” 说完,阿市就耀武扬威地走了。阿虎像是被他吓着了,悄悄地跟在阿市后面。随后,他用指头抠出一大块鼻屎,朝着阿市的后脖颈弹去,然后捂着嘴偷笑起来。 人间大义 自从将军义昭投靠信长之后,就住进了岐阜城下西店的立正寺里,他的随行人员也一同住进了那里。 这些足利家的家臣之前一直过着高高在上的日子,既爱面子,又胆小怕事,多年颠沛流离的生活仍未让他们认清眼前的形式,一旦境遇稍有改观,他们又立刻摆起旧贵族的臭架子来。 他们经常向信长的手下抱怨“东西难吃”、“被褥粗糙”,还说“把将军的临时住所设在如此狭窄的寺庙里,有损的皇家威严”。总之,这些人是满腹牢骚。 同时,他们提出要进一步改善待遇,还让信长选一处风景好的地方给将军建造府宅。 正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信长觉得这些人真的太可怜了。于是,他召见了义昭的家臣,并对他们说道:“我听说,你们嫌将军现在的住处太狭窄,想要另建公馆。” “因为现在的住处很不方便,作为将军府也显得太过寒酸了。” “哎呀,哎呀!” 信长轻蔑地答道:“公卿大人,你们好好想一想,将军来投靠我信长,是为了借我之力铲除京师的奸党,收复失地,重振室町幕府的雄威。” “是的。” “尽管本人资质平庸,可一旦受此大任,必当肝脑涂地,完成将军之愿。此时,我哪有时间建什么将军府。如果在此地建府,不就等于抛弃了公卿大人们重返京都、一统天下的愿望?难道你们想永远住在岐阜城,以食客的身份了却余生吗?” 义昭的家臣听后,都一言不发地退了出去。 从此,这些人再也没提过任何过分的要求。 信长并非只是说说而已,不久他就履行了承诺。 刚进入八月,他就给尾张、美浓两国的将领下达了出兵的命令。 至九月五日,约三万人的军队已集结好,时刻准备整装待发。七日,军队陆续离开岐阜城,开拔京都。 在出发前夜,信长特意在城内大摆筵席,以激励三军将士。 “无休止的战乱和群雄割据致使民不聊生、生灵涂炭,万民之苦也正是天皇陛下之苦。前几年,天皇派万里小路惟房大人给我送来一道密诏,催促信长尽快上京,同时还赐我金缕战袍。我信长家从父亲信秀起,就秉承忠心卫国、一心奉公的理念。此次义军进京,也并非为我信长一人,我只想尽早扫灭叛乱,以安邦定国。正值金秋之际,各位爱将的战马正是膘肥体壮之时。希望各位不负我信长所望,力排艰险、奋勇杀敌,即便粉身碎骨,也要杀进京城!” 听了信长的慷慨陈词,将士们个个热血沸腾。没等信长说完,有的将官竟感动得哭出声来。为能一举扫平叛乱,之前与信长结盟的三河的德川家康,也派了一千士兵参战。为此,信长军上下多少有些非议,有人说:“三河大人派的兵也太少了,看来此人的确非常狡猾。” 信长听后笑答:“三河正忙于治理内政和经济,实在分身乏术。如果他过多派兵,必将增加国家的负担。即便此举遭人非议,他也要尽量节约开支。这一千人绝非一般士兵,一定是他挑选出的精兵强将。” 果然,当主将松平勘四郎率领一千三河兵加入尾浓的三万大军后,他们每战必奋勇当先、毫不退怯。而且,他们总是甘当先锋为友军开路,如此凌厉、强悍的作战风格也使得家康的威名远播京师。 自从大军开拔之后,天气每天都很晴朗。 一眼望去,只见三万黑压压的兵马在秋天太阳的照耀下徐徐前行。此时,先头部队已抵达了江州的柏原,后续部队才刚通过垂井、赤坂附近。 军队所到之处军旗飘扬、遮天蔽日,堪称史上最大规模的行军。 当军队路过平尾,正要去往高宫之时,三匹快马突然从前方飞驰而来。马上的人大叫:“我们是使者,是从京师来的使者!” 此使者请求拜见信长,同时还带来了三好义继和松永久秀的亲笔信。 当手下向信长通禀此事时,信长说: “带他来见我!”于是,那名使者便来到了信长面前,并向信长呈上了三好、松永两人的乞和书。信长一眼就识破了对方的奸计,对使者说道:“待信长进京之时,自会给二位大人答复。三好、松永大人的意图,在下一直未能领悟,所以才要去京都亲自拜访二位大人。” 说完,他便将使者打发走了。 第二天,即十一日的早晨。 在朝阳的照耀下,先头部队渡过了爱知川。次日清晨,他们就向观音寺城和箕作城发起了进攻。 观音寺城由江南望族佐佐木承祯镇守;箕作城则由他儿子佐佐木六角镇守。 佐佐木家族一直与三好、松永两党沆瀣一气,之前将军义昭投奔他时,他还曾设计要杀死义昭。 此时,佐佐木父子凭借北邻琵琶湖、南依江州群山的有利地势,要做殊死一搏。永禄三年(1560年),织田信长曾在此地一举击溃了上京途中的今川义元。今天,佐佐木父子立下豪言:要像信长击败义元一样,将织田军彻底打败。 因此,佐佐木六角将把守箕作城的任务交给了吉田出云守,自己赶到观音寺城与父亲兵合一处,并将大本营也设在了那里。同时,他还在和田、日野等十八个地方布置了工事,随时防范织田军的到来。 此时,信长站在高坡上,手搭凉棚远望着敌军的军营笑道:“他们的营寨扎得真是漂亮啊!简直和兵书上教的一模一样。” 随后,他又对佐久间信盛和丹羽长秀二将命令道:“向箕作城进发!”大军以三河的松平军为先锋,信长对三军命令道:“此次上京与以往不同,就像我在出兵前夜所说的那样,我们是仁义之师,不可妄自烧杀抢掠、毁坏良田。” <hr /> 注释: 二十一日记 清晨,琵琶湖笼罩在一片浓浓的晨雾中。 只见三万黑压压的人马冲破层层迷雾,缓缓前行。 此前,信长已通过烽火知道了丹羽、佐久间所部已攻克了箕作城。 随后,他对三军下令:“将主力部队移师至和田山。” 和田山是敌军的要害所在,布防自然十分严密。然而信长的命令只说“移师和田山”,根本没有“决战”、“攻取”或“争夺”这样的字眼,恰如率大军入无人之境。 “什么?信长亲自带兵来袭。”和田山守将山中山城守站在瞭望楼上一阵惊呼,同时对埋伏在其他堡垒的手下说道:“这可是天赐良机啊!观音寺城、箕作城两城至少还能坚持一个月,同时松永、三好军和湖北友军可以趁机斩断信长的归路。他真是急着送死啊!他竟然跑到我的地盘上来了,这可是我扬名天下的绝佳时机,我一定要把信长的头割下来!” “对!把他的头割下来!”其余将官都高声附和着。 山中山城守和邻国的豪强都认为,即便信长手下谋士甚多,可三万大军要攻克佐佐木父子的守城至少要花费一个月的时间。 然而,织田军只用了半天时间就攻克了和田山。此时,和田山周围的山林丘陵都笼罩在一片硝烟中。 远远望去,只见在和田山附近策马狂奔的人几乎都是织田军。山中山城守的军队简直不堪一击,战斗打响两刻钟后,他们就争相溃败到附近的农田、山林和湖畔周围。 “不要追他们!不要追!”信长的声音回荡在和田山四周。 迎风飘扬的军旗在正午阳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鲜艳,那些满身血污的将士陆续回到部队,他们高唱凯歌,大口吃着午饭。 此时,从箕作城方向也不断传来捷报。担任丹羽、佐久间所部先锋的三河松平军作战勇猛,屡立战功。 更多的好消息不断被送到信长手中。 太阳还没下山时,箕作城已被攻陷。 迫近黄昏时,观音寺城方向升起滚滚黑烟,看来木下藤吉郎所部已经逼近了城池。 “开始进攻!”信长下达了总攻的命令。他率领主力军和箕作城的部分军队一起朝着观音寺城的方向挺进。 天快黑时,织田军的先头部队和后续部队已接连突破观音寺城的城防,城内一角顿时升起熊熊火光。在秋日夜空中,满眼只见闪闪寒星和点点火光。 织田军势如破竹,蜂拥般拥入了观音寺城。 城内顿时凯歌高奏。对敌军守将佐佐木家族来说,这歌声简直如同秋风般凄厉。他们没想到,这座坚如磐石的城池仅在一天内就陷落了。和田山堡垒、箕作山城防,还有那十八个险要阵地在势如洪水的织田军面前显得不堪一击。 这些宇多源氏之后的名门——佐佐木六角和承祯入道家的男女老少趁着夜色,狼狈地逃往石部城的方向。 “那些逃命的人就不要再管了,我们还得集中精神对付明日的敌人。”信长不想要这些人的命,也不贪恋他们带走的大批金银珠宝。因为,他原本就不是一个贪图小利的人,他心中所念的只有一件事——问鼎中原。 观音寺城的大火被熄灭后信长率军入城,随即下令犒赏三军。 可是,他本人却未有丝毫放松,整晚都是身着铠甲而眠。第二天一早,信长立刻召集重臣议事,同时发榜安民。 信长命令不破河内守立刻赶往岐阜城,将将军义昭接到守山居住。 昨天亲临前线,今天又忙于政务,信长是如此不知疲倦、兢兢业业。 随后,他指派柴田胜家、森三左卫门、蜂屋兵库头、坂井右近四将临时担任江州奉行官、代官等职。紧接着,信长又忙于准备船只以求来日进兵大津。为能及时下达每一道命令,信长忙得几乎连饭都顾不上吃。 正在此时,近习侍卫见缝插针地回禀了一句:“从早上起,木下大人就一直等着见主公。” “对了!我都给忘了,他有什么事,快让他来见我。”正在吃泡饭的信长突然想起了什么,立即放下筷子,朝外书房走去。 此时,藤吉郎已在书房等候多时。 信长坐下后才发现,在藤吉郎身旁有一名身着便装的陌生武士,武士身边还有一位十二三岁的少年。那少年见到信长时,竟忘了伏身叩拜,只顾望着信长出神。 “我来给主公介绍一下吧!”藤吉郎对信长说道,“这名武士是佐佐木六角大人的手下,即勇冠三军的日野城城主蒲生贤秀大人。这位就是蒲生大人的公子鹤千代少爷。” “哦,原来是蒲生大人啊!”信长又重新端详了一下这父子俩。 当藤吉郎介绍自己时,贤秀父子再次给信长施了礼,然后贤秀开口道:“在下跟随主公佐佐木家多年,如今来拜会敌军主将,自感羞愧万分,有失武士尊严。昨夜,木下大人亲自到我营中劝说,希望我能为大义而舍小义,所以在下再三思考决定跟木下大人一起来见您。在下乃败军之将,且已老迈腐朽,唯一的希望就是犬子鹤千代能成为有用之才,为此在下也着实花费了一番苦心。即便大人让贤秀立刻切腹自尽,在下也不敢有任何怨言,只是恳请大人将犬子收入帐中。此不情之请,还望大人应允!” 信长一直微合双目听着贤秀说话,如此情真意切的话语在胜利一方的军营中是很难听到的。 “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呀!”说着,信长睁开了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贤秀身边的鹤千代。 “真是一个目若朗星、唇红齿白的美少年啊!”信长不由赞美道。 随后,他又对藤吉郎说:“此少年乃麒麟儿也!这孩子真是不错!唉,藤吉郎,你怎么看?正所谓‘奇才自小就与众不同’,我把他招为女婿不是很好嘛!”信长句句真挚,并无戏谑之意。 “过来,过来!”他招手让鹤千代走到自己身边,随后一边抚摩着鹤千代的头,一边说着:“以后就把我的三女儿嫁给你吧!你们要成为一对相敬如宾的夫妻哟!贤秀,你同意吗?” 这个败军之将感动得泣不成声,一个劲儿地伏身叩拜。藤吉郎没想到,自己的计谋不仅立下一件大功,还成就了如此姻缘,心里对主公更加敬服。 不久的将来,日本战国史上又出现了一位雄才大略、风流倜傥的武将,他能让老奸巨猾的德川家康交出兵权,让丰臣秀吉忌惮三分,让奥州独眼龙政宗困守于穷乡僻壤,这位武将就是蒲生氏乡,也就是这个鹤千代。 正所谓:“百姓为水,政权为器。”只有公正、严明的政权,才能使水安稳存于容器中而不致外溢。 织田军突破近江,攻克观音寺城、箕作城两城是在十二日。到二十五日时,织田军已完成了战后清理工作,并向天下公布了自己的政令。 之后,他们就要一路高歌挺进中原。 织田军开始在琵琶湖东岸准备兵船,向大津进发。 无数的兵船、粮草及兵马的准备工作,都是在百姓的协助下完成的。 这些江州百姓不仅为信长的雄威所臣服,更重要的是他们已经模模糊糊地意识到只有这个人才是值得民众依附的政治家。 每当战火四起时,百姓都惶恐不已,为了能让百姓安心,信长会迅速制定公约以保障民生。 战时没有充分的时间去制定详细的政治纲领,那些朝令夕改的政策条文也毫无裨益,信长的秘诀就是要迅速制定明确的法令条文以使百姓安心。 使百姓安心,就能换来信赖。对饱受战乱之苦的百姓而言,他们所期盼的领导人决不是那种善于摆弄权术的政治家,也不是四处传播圣贤之道的书呆子,这两种人都太不合时宜。 “乱世”即为毫无章法的时代,只有一统乱局、气吞山河之人方可为万民主宰。也许这个人治民严格,不惜杀伐决断,但是,只有这样的雄主才能使百姓安心生活。自应仁之乱后的十几年间,百姓几乎没过上一天安稳日子,现在的他们迫切希望能过上这种生活。 有些智者常说:“于此乱世中推行政令实属不易,任何人都很难挽回如此纷乱的政局。” 然而有些智者却认为:此事不可以偏概全,要因人、因时而异。现在正是重建国家政治格局的最佳时机。如果和平日子过久了,百姓会对政治指手画脚、多有诽谤,然而这几年却见不到这样的事。这是因为他们了解到国运的艰难,期盼国家早日归于一统。如果此时有一才智过人、胸怀大志者站出来振臂一呼,所有拥护国家统一之人定会响应。无论要面对多少诽谤非议、多少艰难险阻,为了实现天下大义,他们都会忍辱负重、不折不挠。因此,怎么能说现在这个时代是无比艰难的时代呢?只要那个伟人出现,他就会像东升的旭日一样将世间完全照亮。 这些话听起来也不无道理。总之,信长的做法正好吻合了当时的民情。也许是他独具慧眼、善于相时而动;也许是他的天分、性格使然,总之百姓已认定信长就是那个一统天下的伟人。 他命人在江州的新领地上完成了春播,之后便乘船渡过了琵琶湖。 湖面清风微凉,信长不觉想起秋天。无数艘战船驶过,在湖面上留下了一道道美丽的水纹。 将军义昭的船也于二十五日从守山出发,渡湖后抵达了三井寺。 信长知道,与三好、松永两党的一战在所难免,不过他并不畏惧。 随后,信长将义昭接进了三井寺的极乐院中。他安慰将军道:“殿下马上就可以回京师了!”转眼到了二十八日,信长于当日率军入京,大军已越过了逢坂山。 当队伍抵达粟田口时,突然停止前行。一直陪在信长身边的藤吉郎正要跑到队前去看个究竟,这时明智光秀从前面跑了过来。 “出什么事了?” “是御使。” “什么?御使?” 听到光秀的回禀,信长非常吃惊,急忙从马上跳下来。 随后,万里小路中纳言惟房、立入左京赖隆两位使臣来到信长面前传旨,信长叩谢道:“莽夫信长,仅有弓弩之勇,无安邦定国之能。然,自父信秀起,就为宫廷离乱、圣心难安而忧心不已。今日,臣自偏远之地来到京城,天子能委以护国之重任,此乃武门之荣、家族之幸也。” 那三万织田军也和信长一样,都在心里默默发誓效忠天皇。不到半日,尾浓兵马就接连突破了醍醐、山科、宇治各城,进入了伏见城。 当日,信长扎营东福寺,将军义昭则住进了东山的清水寺。 紧接着,他又在城中张贴布告安民。 同时,信长迅速布置警戒、巡逻等任务。负责白天巡逻工作的是菅谷九右卫门,晚上则是木下藤吉郎。 一天,一名织田军士兵在酒馆里喝酒,身为胜利一方,他表现得十分傲慢。当他酒足饭饱后,仅扔下几枚少得可怜的铜板就想走。 “这些钱足够了吧!” 酒馆老板一看可急了,急忙追出去拉住士兵喊道:“您的钱不够呀!” 那士兵“咚!”的一拳就把老板揍倒在地,大摇大摆地走了。正在巡逻的藤吉郎见此情景,立即命令道:“把他抓起来!” 随后,藤吉郎把这名士兵带到了东福寺军营。信长知道事情的经过后,十分赞成藤吉郎的做法,他命人扒下士兵的盔甲,将其绑在东福寺门前的大树上。 随后,信长还命令将该士兵的罪状公布于众,将他在阳光下暴晒三天之后斩首示众。 东福寺门前每天都是人来人往,而且多是京都的富商和公卿。同时,寺里的用人和一些采买日用品的商人也经常途经此处。 “这是怎么回事?”看到绑在树上的人,人们不禁驻足观看。大家还看到在被绑者的旁边还立着一块木牌,上面写着此人所犯之罪。“自己的士兵犯法也决不宽容,真是难得啊!” 一时间,信长执法严明、处事公正的作风在京城百姓中传为美谈。之前,城里也有很多告示板写着:抢夺百姓一文钱者立时斩首。不过,那只是官府摆摆样子而已,但织田军却能做到言出必行。对于信长所公布的严格法令,没有一个百姓感到不满。 “夺一钱者斩!”已成了当时百姓中的流行语。 信长于九月七日自岐阜城发兵,在短短的二十一天时间里,他的形象已屹立在了广袤的中原大地上。 七番乐 “我实在是懒得见客了。”信长回头看了一眼藤吉郎,同时伸了个懒腰。 此时,东福寺的景致正佳,山石间清泉潺潺,点点红叶掩映其中。信长带着藤吉郎在院子里溜达了一圈,回到屋内刚落座,下人就过来回禀“有某人前来拜访”、“有某人来问候主公”。 信长听后说道:“你对他们说我今天太累了,谢绝见客,并跟他们致歉。” 最近几天,东福寺门前简直是门庭若市。上至公卿贵胄,下至富商名流,他们带着美酒、金银及各种珍玩一窝蜂似的来拜会信长。对此,信长只有摇头苦笑。同时,他不禁回想起七年前,自己扮作一名乡下武士偷偷入京刺探虚实的情景。那时,有很多人都想砍掉他信长的头颅,绝没有人会以财宝相赠。可笑的是,信长还是那个信长,而东福寺外的那些人一下子都变成了恭维者,仿佛信长的功绩里也有自己的一份儿似的。 只听这些人七嘴八舌地说道:“我见过他了,他的人品比外面传说的还要好,是一个非常有器量的人。” 另一个人说道:“我昨天也见过他了。他为人十分客气,对我就像老朋友一样。” 还有人说道:“只要他出手一定可以平定四海之乱。” 在一个月前,这些人根本不会这样说。如今,他们搜肠刮肚地找到这些溢美之词对信长大肆赞扬。 对于日益高涨的声望,信长也有些始料未及。 同时,他对于民心的多种表现形式也有了更深一步的认识。 信长一直心怀忠君之志,父亲信秀的教育对他的影响也颇深。此次上京,他首先去拜见了天皇,并陈述了自己进京的初衷,同时还献上了金币两百枚、丝绸两百匹、棉布三百捆、稻米一千五百袋。 京都百姓对此事传得神乎其神。有人说:“信长发誓要对天皇效忠。”还有人说:“只有信长才是能真正效忠天皇的武将。”这些评价都让信长十分惭愧。 他同时想到,还有一个棘手的敌人要对付。 只要大鱼尚在池中,池水就会不断泛滥。信长接下来的敌人就是隐藏在摄河泉村落和山野间的三好、松永两党的余部。 距离信长最近的威胁包括山城国的乙训郡青龙寺城的岩成主税介、高槻城的入江左近、武库郡小清水的原右京、富田普门寺城的细川扫部介。此外,还有池田城的池田筑后守、尼崎的荒木村重、河内的三好下野同笑岩入道;远处的敌人有盘踞在大和信贵山多门城的松永弹正久秀等人。不难看出,织田家的所有领土加上京都内外的面积也远远不及敌方所占据的土地辽阔。 现在,敌军日夜都在注意织田军的动向,一旦他们抓住机会必定要回师京都,将织田军斩尽杀绝。 这天,一个下人向藤吉郎回禀道:“一个自称是尼崎荒木村重的敌将要求见木下大人。他身着便装,独自前来,不知大人是否认识此人?” 藤吉郎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伏身对信长说道:“主公要不要见一见此人?” “来人是谁?” “荒木村重,是拜访我的客人。” “你何时跟敌军私通的?”信长笑着问道。 “就是最近的事。我看营中事务不忙,就去尼崎游说荒木村重,并劝他来营中拜见主公。” “你可真勤快呀!” “战争需要的不仅是冲锋陷阵。” “不过,刚才,我已说过不见任何客人,你就代我接见他吧!今晚可以让他在寺内留宿,明日我再会见他。” “不可。如果那样他会立刻掉头回去,因为他毕竟是一城之主。此人年纪不大,却极有魄力。此前,他一直据守摄津的尼崎,且治军有方,只要他振臂一呼,畿内地区的豪杰莫不相应。对我军而言,他是最为强大的敌人之一。恕在下直言,如果我们现在不能将此男子收服,定会影响将来的大计。所以,我特意约他今日来访。此人绝不同于门外那些只想给主公锦上添花的市井之徒。” “看来,你十分看重这名敌将啊!” “无论他是否身为敌将,只要具有过人之处,就值得人们尊敬。我相信,荒木村重就是一个值得我尊敬的人。” “带他来见!” “太感谢您了!把他带到这儿来!”藤吉郎命令下人。 不一会儿,村重就在众多侍卫的陪伴下来到了信长面前。藤吉郎看到这阵势,觉得有些过意不去,随即命令道:“你们都退下吧!” 他坚信,自己一人完全可以保证主公的安全。 众侍卫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不过在隔壁及暗处仍埋伏着一些武士,他们屏气凝神,以防万一。此时,应该感到恐惧的恐怕是那位身着便装、只身前来的荒木村重。 然而,村重却显得格外从容,他高挺着胸膛。村重今年刚满二十二岁,尽管他的身材瘦小,容貌却非常奇特。也许是幼年时的天花所致,他的一侧眼睑总是在轻微跳动。村重肤色较黑,瘦骨嶙峋,乍一看去他的长相并不讨人喜欢。 之前,信长听到藤吉郎对此人赞赏有加,可见面之后不禁大失所望——他说的就是这个男人呀! 双方行过礼之后,村重就像一只疣蛙似的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一言不发,信长有些不快。他不能忍受眼前这个青年像对待其他人一样对待自己。 “村重,你喜欢吃年糕吗?” 听到信长突然问话,村重抬起那不停痉挛的眼皮,不紧不慢地答道:“我平时经常吃年糕。” “来人,拿年糕来!” 随后,信长拔出腰刀,用刀尖扎起一块年糕,递到村重面前。 “我就不客气了。” 村重轻轻走过去,对着刀尖的方向伏身叩谢。信长以为他会用双手取下年糕,便说道:“请尝一尝吧!” 谁知,村重竟然没用手拿,而是张着大嘴看着信长。他满口尽是杂乱不齐的黄牙,看得信长十分不舒服,然而村重却显得泰然自若,甚至还有几分殷勤。 当信长用刀把年糕送入村重口中之后,随即收刀入鞘。 “啊哈哈哈!”信长高声大笑。 此时,村重大口嚼着这一大块年糕,好不容易才咽下去。他脸上浮现出一种不易被人察觉的冷笑。信长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个人。他就是这样一个会莫名其妙地厌恶对方,又会突然对对方产生好感的人。 “藤吉郎,的确如你所说,他是个非常有趣的人。你把他带到里面好好招待,我之后再来奉陪。” 于是,藤吉郎把村重带进内院。当四下无人时,藤吉郎询问村重对信长的印象如何。 “没什么特别……”村重面无表情,随即又加了一句,“不过,我相信你的眼光,我可以为他做事。” 荒木村重的倒戈,大大动摇了摄河泉地区的三好、松永两党阵营。不久,青龙寺的岩成家族也大开城门投降。伊丹、池田、芥川、小清水、高槻诸城也相继被织田军收复。 随后,三好残党带着病中的足利义荣通过海路逃往了阿波,而松永弹正久秀却坚持不住了,终于来到信长营前乞降。 之前,信长制定政治方针是与战事同时推进的,而这次他先于战争之前就制定了自己的政治方针。他要将所有收复的领地都归还给将军义昭,自己丝毫不取。尤其是那些在困境中追随义昭多年的老臣,他更要重重封赏。同时,义昭考虑到信长此次出兵,军费开支不小,便将大津、草津、泉州的几处领地赐予信长。现在,义昭终于可以重领将军之职。天皇于十月中旬下旨,封义昭为征夷大将军,任参议之职,叙勋左马头。 同时,义昭又请旨封赏信长。于是,信长不久就被任命为从四位下右兵卫督。信长听到圣旨后,坚决请辞不受,还说:“在下何德何能获赐封赏。”义昭不知信长心中所想,还以为他嫌官职小故意推托,其实信长并无此意。 “阁下让我很为难啊!”义昭找到信长哭诉前情,于是信长只得接受了一个“从五位下弹正少忠”的官职,这比之前天皇封赏的可小多了。 同月二十四日,将军大摆筵席,诏告天下。 按照旧例,宴会当日应演奏十二番散乐,这也是足利家历代将军招待文武百官的重要仪式,从未被疏漏过。整个宴会也会因十二番散乐而更加气派华丽。 “演奏散乐,至七番而止如何?”信长劝说义昭。 将军义昭听到这个不懂古例的武者之言,显得十分不悦,他说:“必须是十二番,只有这样才称得上十二番散乐。” “旧例虽如此,但我们要因时而异,创立新例。如今京城周围战事虽平,但各地乱党仍呈蠢蠢欲动之势。有朝一日,天下真正太平之时,纵然将军与万民演奏七天七夜的百番乐舞,又有何不可呢?” 义昭听后不语,深知信长所言极是。庆功宴会就这样安然结束了,随后义昭立刻召见信长,并希望信长能从副将军或管领中挑选一职。 然而,信长均未应允。 二十八日,信长留下少量士兵护卫京都,随即踏上了回乡之路。他就像一位朝出暮归的猎人般轻松,都城的人们望着那远去的身影不觉怅然神往。 <hr /> 注释: 建设之音 突然,京都的大街小巷里喊声四起。 正值新春正月初四,那些毫无心理准备的市民突然听到有人喊了一声:“战争又打起来了!”他们已顾不得是什么人、在哪儿又打起来,一心只想快逃。街上并没看见武士模样的人,只是一群普通百姓。 “这可不得了了!” “快收拾一下跑吧!” 家家户户立刻乱成一团,城市也失去了往日的宁静。 任何一个地方的人都不曾像京都百姓这样饱尝战乱之苦,甚至可以说京都的每一寸土地都来源于历次战乱时的灰烬。每当这里发生内乱时,京都内外都是火光冲天。 此次,信长率大军进京时,百姓都非常恐惧。他们回想起木曾山的军源义仲进京后犯下的种种烧杀抢掠的罪行,所以他们对于织田军的畏惧也不难理解。 然而,信长并不是义仲,市民们终于认清了这一点。在一片祥和的气氛中,京都百姓送走了旧年,迎来了新春。城里秩序井然,妇女们甚至可以安心地在夜间行走,大街小巷都在传送信长及织田军的美德。 然而,就在年底的时候,京都就有传言说流窜到泉州至河内地区的三好余党开始作乱。不过,老百姓都坚信织田军会保护京都,所以他们并未有任何不安。可是,信长留在京都的驻军并不多,京城内外只有两千军兵负责警备。同时,三好余党的细作乔装改扮悄悄溜进京城,当他们得知信长的大部队已返回岐阜城时,便将城内兵力不足的消息通知给各地余党。 密切注视着信长一举一动的敌人不只有三好、松永两党的残部,还有那位被信长逐出美浓的斋藤龙兴,以及刚被信长扫平的佐佐木家的残余势力。此时,斋藤龙兴的身影开始在河内及泉州附近频频出现,原美浓重臣长井隼人一直追随着他。随后,龙兴就与三好、松永余党结成了连盟。 这些人打算趁虚而入,攻进京都。 于是,敌人在年底时动了手,负责城内警备工作的藤吉郎不敢有丝毫松懈,为了避免引起骚乱,他未将此消息告知市民。然而,战况的发展却对织田军越来越不利。新春刚过,敌人就集结了一万兵马向京都逼来。 同时,那些潜入城中的残党趁着织田军忙于布防之机,悄悄与埋伏在城外的部分敌军会合,并在正月初四白天,突然包围了本国寺的护城河。 “啊!”敌军一边呐喊着,一边架桥越过护城河。 将军义昭就住在本国寺里。 因为他刚刚入京不久,幕府的办公衙门和将军府第还未来得及筹建。所以在新府第竣工之前,义昭便暂住在本国寺里。 前一位将军义辉因松永弹正作乱,被烧死在自己的府里。此时的义昭没想到,在朗朗乾坤、光天化日之下,那惨绝人寰的杀戮又要在本国寺重演,寺内顿时陷入一片混乱之中。当藤吉郎听到消息时,大喊一声:“不好!”立刻带领一队人马与敌军展开了巷战。两军相遇在本国寺与七条道场之间的十字路口,这场巷战从中午一直打到傍晚仍未结束。 附近民宅的门上、墙上溅满了血迹,随后这些民宅也都被付之一炬。 然而,这场战争依然未分胜负。 尽管负责警备的织田军人数不多,但藤吉郎指挥有方,他们仍能与敌人僵持下去。当然,这其中的伤亡自不必说。眼看天就要黑了,藤吉郎觉得这些自信满满的敌军快要坚持不住了。没想到,敌军的全面溃败比他设想得还要快。 “撤!” “快撤回去!” 敌将拼命喊叫着后退,一时间溃兵如潮,只见他们走过的地上到处散落着残破的刀枪、头盔、草鞋、烧残的旗杆、碎纸和兜裆布。 “木下大人在吗?木下大人在吗?”天刚擦黑之时,三四百名援兵从本国寺附近赶到了藤吉郎的营中。 “我在这里。”满脸汗水的藤吉郎应声答道。 当敌军撤走后,他立刻命令:“不要追赶败军,要立刻灭火,以防火势蔓延至整个城区。” 藤吉郎一直四处奔走查看,脸上、头上都是热气腾腾。看到援兵后,他走上前问道:“请问你们是谁的部队?” “就是刚来的人的。”只听一名全身盔甲的将官从队伍里走出来答道,原来正是荒木村重。 “咦,怎么是你?” “我听说京都有变,立刻从尼崎飞奔至此。我可以帮你灭火,或是去本国寺看望将军。不过,如果你现在让我去追击败军,我保证为你斩下几颗敌军首级。总之,一切均听阁下调遣。” “在下实在感激不尽。一切拜托你了!” “那我们就出发了!” 说着,村重高举战刀,对严阵以待的军队命令道:“全力追击!” 村重一马当先,从淀川一直追击敌军至伏见城方向。敌军大败,坠河、被斩杀者不计其数,近千具尸体被丢在了沿途。 转眼到了正月初六,外面大雪纷飞。 早有探报抵达岐阜城,将本国寺之变和畿辅地区的叛军动向报告给信长。 “看来事态非常严重啊!”信长说了一句。他十分担心将军的安危,不过更让他忧心的是,自己好容易建立起的问鼎中原的基石有可能毁于一旦。“时不我待!不能再犹豫了!” 于是,信长立即下令出兵。此次出兵和往常一样,他仍是第一个越过城门,然后是十余名骑兵,再往后是二十名骑兵,接着是三十名骑兵。 大雪已积得很深,甚是难行,信长勒住马命令道:“所有骑兵均下马步行。”同时,他还让士兵将各自马鞍上的粮食和军需物品都带在身上,并让行李少的人帮行李多的人分担一下,这样一来每个人的负重就基本一样了。 “加快速度!”信长扬鞭命令道。 尽管大雪始终未停,但第二天织田军就已渡过了濑田大桥。他们用两天时间走完了三天的路程,直奔京都。 “织田大人已进入六条了!” 听到这个消息,弥漫在京都上空的乌云顿时消散一空。无论是天皇还是百姓,终于都松了一口气。 信长的铁军从都城外一直长驱直入至畿辅地区,再次向世人显示了“氏族神”的威力。然而,信长此行并不是为了剿灭那些草寇,而是另有他图。 在二条城的废墟上,一项浩大的工程已经开始了。工人们垒石墙、挖壕沟,还拆除了东北侧的一条街区,原来信长要为将军义昭修建府宅。 为使工程尽快完工,信长从美浓、尾张、江州及五畿总共十四国筹集了大量人力和建材。虽然此项工程规模庞大,但在四月六日就已基本竣工,还举行了落成典礼。 随后,将军在信长的邀请下,搬到新府内居住。 搬迁之日,义昭紧握信长的手说道:“阁下就是我的再生父母啊!”他的确从心底感激信长,在乔迁喜宴上,义昭还亲自为信长满酒以示祝贺。 看到将军如此高兴,信长也十分欣慰,随即命令随身侍童道:“与一郎,给将军跳一支猩猩舞!” 细川与一郎今年才七岁,是细川藤孝之子。 “是!”与一郎答应一声,立刻起身跳起来。信长取过小鼓,亲自为他伴奏。 “好呀!好呀!” 各国豪杰不禁交口称赞。不但与一郎的舞跳得好,信长的鼓也打得恰到好处,满堂上下响起一片喝彩声。 这个与一郎就是日后的细川三斋,即越中守忠兴。 仅过了两日,信长又投入到繁忙的公事中。 接下来的任务是修筑皇宫。 四月八日这天,皇宫前举行了奠基仪式。自从二次上京以来,信长每日都有忙不完的事,即便晚上也没有小憩或独酌的时间。 他不但亲自审定建筑图,还多次召见了工程奉行官岛田弥右卫门、朝山日乘及村井贞胜等人。 信长并非拘于古礼之人,但他规定修建皇宫时一定要遵循古礼行事。所有工人必须头戴黑帽、身着素袍,所用建材也必须为洁净之物,决不允许沾染一丝一毫的污秽。 此项工程的预算为一万贯,劳力需两万人,于是信长决定向京都的富商们征收一定的赋税。而且,他自己也经常身着行滕、手持白刃到工地上视察。 由于信长的名望太高,有一个百姓为一睹信长尊容,竟头戴女式斗篷,悄悄溜到他身边。信长假装不知,默默从后面靠近此人,突然抽刀将对方首级砍下。那些之前认为信长很随和的人,这才发现他有多恐怖。他表面看上去不拘小节,实则非常严肃,他的命令必须要贯彻到底。每当信长信步走来的时候,所有人都立刻屏气凝神,以待指令。 京都城内的市政工作也在有条不紊地进行中,信长拆除了管辖范围内的所有关卡,允许百姓自由通行。同时,他还下令收回之前被各武家抢占的皇家领地,并将之归还给朝廷。 不久,京都内又有传言说信长即将回岐阜城,于是将军急忙向信长建议:“派遣一位善于谋略的武将来担任京都守备,以保将军安全。” 其实,信长早就想到了这一点。信长手下那些争强好胜的将官,偶尔也会在街边听到人们议论京都守备人选一事。 京都守备一职关系重大。首先,他要负责皇宫的保卫工作,同时还要保障将军的安全及百姓的日常生活秩序。其次,作为信长留在京都的代表,此人还要密切关注公卿与朝廷间微妙的政治动向,并及时向信长通报各种消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京都守备就是信长设在京都的谍报机关。 “信长会委任丹羽大人吧!” “不,应该是柴田大人。” “我觉得五郎左卫门大人会被选中。” 此时,丹羽五郎左卫门最为人们看好,其次是柴田胜家。 然而,最终结果却大大出乎人们的意料。所有人都没想到,信长选中了木下藤吉郎。 “大人怎么会看上这个平民子弟!” “他能担负起京都守备的重任吗?” “难道,这就是主公精挑细选的军中悍将吗?” 一时间,嫉妒、怀疑、不平之声从四面涌来。 “织田家明明有很多世袭重臣!”很多重臣都心有不甘,他们觉得即便主公要重用人才,也不能让功勋卓著的老臣们如此难堪。此时,佐久间信盛却表现得十分沉稳,他安抚大家道:“主公从来没有看走眼过,我们就不要说三道四了。” 无论什么事,只要信长下定决心,就不会有丝毫退却。不过,此次任命竟会引起老臣们如此不满,这不免让他也产生了一丝犹豫。然而,他毕竟不会因为一时犹豫或胆怯而改变当初的决定。 当日,信长就下命:“让藤吉郎去面谢将军。” 随后,藤吉郎立刻赶往将军府,请求拜见。担任执事的上野中务大辅说道:“在下已听说大人被任命为京都守备,按旧例应来拜谢将军。但大人今天的打扮实在不适宜拜见将军,待日后委任状送达之日,请大人身着官服再来拜谢吧!” “您的话真奇怪呀!” 一身武将打扮的藤吉郎正色说道:“天子脚下,不可一日无守备。更何况除去京都外,天下各处仍有战乱。在下深蒙信长大人器重,被委任以守备一职,更要时刻提高警惕,就连睡觉也不敢脱下这身盔甲。如果我身着宽袍大袖,必然行动迟缓,倘若再发生上次那样的动乱,天皇及将军的安危将置于何地?您所说的旧例,还是由您这样的老臣来恪守吧!” 藤吉郎的一番言辞让执事非常吃惊,他急忙去回禀义昭。 就这样,将军破天荒地接受了藤吉郎的拜谢。藤吉郎彬彬有礼地接受了将军的祝贺,作为信长的臣子他显得不卑不亢。随后,在众位室町家臣的注目中,他从容地离开了将军府。 <hr /> 注释: 堺市百姓 自一月份以来,不断有大批士兵从海路登陆到堺市海岸。在堺市海港,这些士兵如同捕捞旺季的鱼儿一样,随处可见。 这些士兵来自四国地区,被称作“阿波三好党”,是以去年被逐出京都的十河一族为中心而建立起来的。当京都被攻陷之时,十河存保带着患病的足利义荣逃到了阿波,现在他正是这支军队的总指挥。 随后,阿波三好党以南之庄的南宗寺为大本营,将市衙门作为自己的军政所,到处张贴告示以表明自己的政治主张。其大概内容为: 听闻信长入京,拥立伪将军,以欺瞒天下百姓。我等怎可坐看其暴虐专权而不闻不问。 唯求早日攻入京城,将乱贼赶出天子脚下,上以安天皇之心,下以抚四民之忧,此项重任舍我其谁! 堺市海港为连接本邦与海外之唯一贸易要地,大唐及西洋船只多由此登陆。如今时局动荡,各地商船不得不暂停来往,此亦对国家发展之大不利也。 自古以来,此地即为松永弹正大人之领地,领民自当齐心协力阻击侵略,要做到寸土不让、誓死卫国! 违此誓者,定斩不饶! 一时间,信长大军即将杀到的流言在各地四起,这座港口城市变得愈发混乱。 南、北堺市的百姓,无论男女老少纷纷逃往根来、粉河、桢尾等地投亲靠友。 自大内氏时代起,堺市就作为日本与南洋、中国、琉球的主要贸易港口而发展起来,其经济水平远远超过日本的任何一座都会。堺市城区里豪宅林立,到处都洋溢着京都及各国难以见到的异域文化,是一座多姿多彩、生机勃勃的城市。 对于这座经济繁荣的城市而言,最怕的莫过于战争了。随着城里的老弱妇孺相继逃出城避难,城里的富商们也开始将财产转移出城。 然而,阿波三好党等“倒信长军”向富商们征收了大笔“军税”,所以城里的黄金已经没有多少了。所谓的“财产”,其大部分都是各种贸易商品和家具,以及富商们秘藏的独一无二的茶具和古玩。 当这阵骚动过后,城里的风景陡然一变。街上几乎见不到年轻女子,而且在远离市中心的北之庄一带,整天都有士兵在挖壕沟。 道路与道路之间竖起了栅栏,有的地方还建起了塔楼。整座城市都进入了高度战备状态。往常以多沐异域海风、领先潮流、长于社交、生活精致、颇具文化品位而自居的堺市百姓突然遭此巨变,一下子就萎靡不振了。 “今后可怎么办啊?” 大部分人都是一脸的垂头丧气,仿佛刚被暴风袭击过一样。 自古以来,堺市百姓就具有一种强烈的自豪感和权威性。在这个以武力立于世的时代,黄金具有统治一切的力量,因此堺市的经济地位是极具优越性的。 就连日渐衰微的室町幕府也曾多次从堺市挪借资金,作为交换条件,这里实行的都是特殊的税务及政务制度。不知不觉间,堺市渐渐发展成为具有独立自治权的港口城市。 在港口的海岸上,到处仓库林立。拥有这些仓库的富商被称作“仓库主”,他们组成了堺市里屈指可数的巨贾集团。其中,这些富商再推举十个人组成十人组,负责处理公事诉讼及允许范围内的一切事务。 千宗易就是其中的一位仓库主。 他年近五十,正是精力旺盛的年纪。当十人组中的能登屋、胭脂屋这些元老遇到棘手的问题时,都会请宗易帮忙处理。 尽管这片自治区的面积不大,但宗易在这里无疑有着举足轻重的影响力。 大家都非常尊敬这位头脑精明的商人,之前饱受诟病的十人组制度也渐渐由宗易一人取而代之了。 有人评价宗易:“天生就是从政的材料。” 他不仅是个商人,更像一位政治家。当宗易听到别人对他的评价时,只是笑着说:“我只是图一时好玩罢了。” 而且,他曾对周围人如此评价自己:“世上再没有人比我更适应于这个时代。有人说我性格温厚,易于相处。我也不清楚自己为何能对此乱世毫无反抗之心,想来也觉得十分可怕呀!父亲千与兵卫早就看透了我的性格,因此从少年时就称我为‘仓库的与四郎’,并把我送到武野绍鸥大人那里学习茶道等事。当我的禅学老师——大德寺的笑岭大师得知我学习茶道后非常高兴,并劝我要一直坚持下去。笑岭大师曾对双亲说:‘如果他不学茶道,家里也不过再多个商人而已。一个人心中若满是贪欲,最终会在乱世中横尸街头。所谓的面相之学并不可靠,最终决定人们命运的就是性格。要让宗易像那些茶匙、茶碗的守护神一样,虔诚地学习茶道。当他眼望炉火燃烧之时,心中的贪欲、妄念也会随之化为灰烬,唯有如此他方可平安过完一生。’从那之后,我就再也离不开茶事,由此你们也能想见我是多么愚昧之人。” 尽管宗易说自己愚昧,但其他人却不这样认为。他们觉得宗易仿佛就是一口深井,蕴藏着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智慧。 这一天,宗易正在北之庄的城边一带闲逛。 如今的堺市已被浓重的战争气氛所笼罩,就连白天也极少看到行人。此时,宗易的脸色却如同春日暖阳般光彩熠熠,衣着打扮也与平常一样。 “喂!那边儿的商人,你不是仓库主宗易吗?你等一下!”一名负责监工的武士跑过来,拦在了宗易面前。“马上就要打仗了,你怎么还到处东游西逛?竟然还敢来参观我们挖的战壕!”武士很生气,不问青红皂白地责问道。眼前这位一身便装的先生,很难接受对方的蛮横态度。 宗易没说话,盯着对方看了一会儿才说道:“你们在这儿到底干什么呢?” “什么!你不知道吗?你看不见吗?为了对抗织田军,我们在挖壕沟、建塔楼。就连百姓都被征作苦工呢!” “我是个不擅长刀枪的普通百姓,如今被推选为堺市的政务负责人。如果我不能设法保障堺市的完整及百姓安全,就有负于众人对我的信赖。为此我日夜辗转难安。” “你们这些人就会耍嘴皮子!你在这儿瞎溜达,要干什么?为什么不指挥老百姓帮忙挖壕沟、运送军粮?” “这些都不是我的分内之事。我正在寻找我应该做的事。” “净胡扯!没等你找着事,敌人就杀来了!现在哪还有工夫瞎溜达!” “不是。我想找一枝适于插在瓶中的花,然后带回家。” “插花?……你说插花?” “为了摆放在茶室中。最近,我打算邀请负责政务的大人来家中做客,其间想以一枝花、一杯茶款待贵客,共叙情谊。因此,我各处寻找此花,没想到竟信步走到了这里。” “你们竟然还有心情赏花品茶?喂!你精神没问题吧?” 简直是岂有此理!武士心想,一边斜眼瞪着宗易。宗易澄清了自己的动机,并不在乎对方的讽刺。 “喂!你们过来一下!”武士一脸怒容,回头朝战壕里的同僚们喊了一声。 同时,他紧挨着宗易站着,以防对方逃跑。 “什么事?” “怎么回事?”武士们聚集过来询问道。于是,那名武士把宗易的话添枝加叶地学了一遍。 “他就是十人组的仓库主宗易吗?”武士们都瞪着眼睛,从头到脚打量着宗易。 “这家伙说话如此不着边际,简直就是一个可恶的负责人!”“他冷眼旁观我们的战备工作,醉心茶道而不顾战事紧急,说不准他就是织田军的内奸。”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咒骂着。突然,不知谁喊了一句:“把他杀掉!” “不!应该把他带到指挥所仔细审问。如果他确实暗通织田军,就立即处斩。” 大家都同意这么做,于是武士们押着宗易,朝指挥所走去。 此时,宗易显得很从容,并不为自己所说的话而后悔。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宗易觉得自己已被这些嗜血武士的亢奋情绪所包围。看来,这些人是误解了自己赏花品茶的初衷。 在距离市郊不远处,有一座古刹,正是十河存保的指挥所。指挥所周围埋伏着很多手持利器的武士。此时,宗易被武士们押进了把守森严的寺门。 缺少女人和孩子的堺市陷入一片死寂,腾腾杀气在空气中酝酿着。灿烂的阳光照耀在城区的街道上,所有店铺都关门停业,只有阵阵阴风偶尔从街中穿过。 和服店关了门,酒馆也上了锁,站在街上根本听不到商家的吆喝声。 让人颇感意外的是,南之庄街口的一间店铺仍在营业。只见一个低矮的房檐下,悬着一块古色古香的招牌,上面写着:“刀鞘工匠,宗佑。” 原来这里是一间漆器店。这间面街的店铺同时也是作坊,他们以制作漆器刀鞘为主,同时也兼做茶器、家具等。很多堺市人都说店主是一个有趣而与众不同的人。他的确非常与众不同。 战争在即,一旦织田军打进来,往日繁华的堺市立时会变成一座坟场。然而,这间漆器店的老板却像往常一样守着漆料桶,静静地坐在这间阴暗的小屋里。 有人说这个老板的年纪约为五十岁,可他究竟是年长一些,还是年轻一些,却没人能说清楚。他与别人谈话时显得俊朗飘逸,简直就是一个活力四射的年轻人,而且他尤其喜欢谈论女人。可看他的长相,是牙也掉了、背也驼了,浑身瘦骨嶙峋,脸上还经常拖着鼻涕。这个懒散、邋遢的老头有时连漆料、砥石、漆碗都分不清楚。 招牌上写着刀鞘工匠宗佑。其实,“宗佑”是他为附庸风雅而起的道号,平时根本没人这样称呼他。 有些人评价他风流倜傥,十分可爱。对于风月之事,他显得格外有自信。 他经常说:“你们这些俗人根本不懂何为风流之道。” 同时,他的另一项颇为自信的本事就是“香道”。据说,他曾跟随香道大师志野宗心学习过。另外,他还曾跟随已故的茶道大师武野绍鸥学习过几年茶道。堺市有名的鱼货批发商,即十人组的千宗易就是他的同门。 不过,他在茶道或香道方面的技艺,并不为世人所认可。人们所称道的还是他的看家手艺——漆器,尤其是他制作的漆器刀鞘,简直是堪称一绝。 他所制作的刀鞘,十分顺滑、易于抽刀,因此被称作“利鞘”并受到人们的喜爱。不知不觉间,“利鞘”竟成了他的代名词,现在几乎没人称呼他为“杉本新左卫门大人”或“杉本宗佑先生”。 人们都称呼他为“漆器匠曾吕利”或“曾吕利师傅”。 有人说他生于泉州的大鸟郡,还有人说他生于三河,不管怎样他已经在堺市居住了很长时间。 他在经营漆器店之前,就已经居住在这里了。如果他没出现在店铺,肯定是躲到那间老旧的小屋里消遣去了。新左卫门觉得世间最惬意之事不过一只茶壶伴一杯香茗。因为他并无妻子儿女,平时的消遣就是品茶。 此时,新左卫门正孤零零地坐在小屋里休息。 从房梁的鼠洞里,不时传来老鼠窜来窜去的声音。家里的女佣和徒弟们都跑到粉河避难去了,这里只剩下了他和老鼠做伴。 “该死!” 新左卫门瞪着房梁上那些肆无忌惮的家伙,气不打一处来。只见他精心准备的茶巾、茶杯都落上了些许灰尘。没办法,他只得站起身重新洗干净。 水缸旁响起了冲水声。新左卫门手拿茶杯,从厨房的窗口探出头,朝街上喊了一声: “道安先生、道安先生,你要去哪儿呀?过来坐一会儿吧!” 那个正从破墙外走过的人听到喊声,停住脚答道: “是曾吕利先生啊!你怎么不去乡下避难,还待在家里啊?” “即便逃走也无济于事啊!我这儿还有活要干。” “要是城里打起来了,你怎么办啊?” “我会躲在屋里……也只有这么办了。喂,过来陪我说会儿话吧!外面的木门一推就开了。” “我正好渴了,进屋讨杯水喝。” 于是,道安走进了这座不足三十坪的院子。 乍看之下,年纪尚轻的道安竟已是跛足。他是千宗易的长子,自然有几分名门公子的派头,出于身体的原因,他也显得格外固执和傲慢。 不过,他和新左卫门却非常要好。每当和新左卫门在一起的时候,他从来不会故意找茬或闹别扭。 “哎呀!累死我了!” 道安一坐下,新左卫门立即献上茶。他像疼爱儿子一样,疼爱这个跛足的年轻人。 “您今天怎么这样清闲呢?给我一杯白开水就行!” “什么事这样匆忙呀?你家的店铺不是已经关门歇业了吗?” “一言难尽啊!不是店里的事,对了,曾吕利先生,您看到没有?” “谁呀?” “我父亲啊!” “你说宗易大人吗?” “是的。” “没看到呀!我一直坐在店里,只看到一些身穿盔甲的武士和押粮运草的士兵。” “父亲到底去哪儿了?……我到处找也没找到。” “是不是去天王寺的宗久先生那儿了,或是找油屋聊天去了。” “不会,这些人今晚都要来我家做客。父亲是从茶室后院离开的,也没说去哪儿,现在仍不见回来。” “是不是他今晚有什么特殊安排呢?” “我父亲和您一样,从不按常理出牌。他说要招待十人组的成员,一起品茶。” “哎呀呀!我也想参加哟!他为什么不邀请我呢?” “您还有心品茶?如今战火即将蔓延到堺市,每个人都是惶惶不可终日。父亲此时邀请人家来品茶,无异于给别人添麻烦嘛!” “可是,最重要的主人竟然不见了。” “因此我才如此着急呀!眼看太阳就要下山了。” 道安手捧新左卫门递来的茶杯,眼望黄昏发呆。 “堺市的将来如此让人担忧,可父亲还有您——曾吕利先生,为何不去逃难呢?” “我们怎么能丢下工作,只顾逃命呢?” “战火即将燃起!那是战争啊!” “我知道。可我这儿还有很多箱子、罐子没上漆呢!” “一旦战争打起来,整座城市都难以保全,何况那些东西。” “不过,这总要好过去乡下坐吃山空啊!” “无论是茶事还是漆器,现在根本不会有人问津。” “不管有没有客人,守在店里工作就是我们的天职。万事万物都是自然循环、此消彼长的,说不定哪一天就会有客人主动登门哟!” “哈哈哈!” 道安不觉大笑起来,可一想到父亲,他又立刻收敛了笑容。 “这样可不行。”说着,他把茶杯还给新左卫门。 新左卫门看着道安忧心忡忡的样子,说道:“你为何如此急于找到宗易先生呢?” “我刚才不是已经说了。在如此躁动不安之时,父亲说要将十人组的成员邀至家里品茶,可是他信步离开后院之后,就再也没回来,眼看都已到黄昏了。我们担心他出了意外,已分别派人去寻找了。” “还没到流弹乱飞的时节,放心!他死不了。” “您别竟说风凉话,现在可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人们总习惯把事情往坏处想,而结果往往无碍。” 这时,墙外晃过一个人影,那是一个身着和服的年轻女子,原来是道安刚过门的妻子。 “丈夫,丈夫!”她小声呼唤着。 这个新媳妇对一切还很陌生,她站在墙外看到丈夫与新左卫门谈话,自知不便进去,只得喊丈夫出来。 “我们终于知道父亲大人在哪儿了。请您赶快回家,大家都等着呢!” 道安回头说道:“哦!是你呀!什么?你说知道父亲在哪儿!……他已经回家了吗?” “不,他还没有回去……”那女子的声音中透出一丝忧虑,随后她回头看了看路口,招手把店里那些寻找道安的伙计叫过来。 道安急匆匆地说:“曾吕利先生,我要告辞了。我劝您还是尽早把店铺关了,去乡下避一避吧!” 说着,他踮着跛足,走出了墙外。此时,妻子正在路边等候,道安见到妻子后立刻开口问道:“你知道父亲在哪儿吗?” “是一个南宗寺和尚跑来通知我们的。” “南宗寺?……我听说,阿波三好党的大将十河大人的军队就驻扎在那儿,现在的南宗寺就是阿波三好党的指挥所呀!” “那和尚说,看到父亲被很多武士押往指挥所,他不知父亲犯了什么罪,很是担心,便急忙跑回家里送信。” “什么?……父亲被武士押往指挥所?这下可糟糕了!” 因为道安行动不便,所以他一直尽量在妻子和别人面前掩盖自己的缺陷。当他听说父亲身陷囹圄,早就顾不得这许多,立刻撇下妻子和掌柜,踮着跛足大步朝家里走去。 <hr /> 注释: 珍玩 茶会的时间已经到了,客人们都已坐好,茶道所需的各种器具也准备完毕。 这些人丝毫不知道东道主宗易突遇不测,当道安回府后,他们都聚集到客厅问长问短。 “真是不幸呀!您一定很担心吧?宗易先生究竟犯了什么罪而被抓的?如果我们不了解此中详情,也没法去指挥所求情呀!” 大家早已无心品茶,当十人组的成员从宗易家人口中得知事情的经过后,不禁想到“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他们个个面带愁容,唉声叹气。 其中,萨摩屋宗二、油屋绍佐、钱屋宗纳等几位当地的老牌巨贾是十人组的主要成员。 道安回到家,看到等候已久的客人,急忙上前致歉:“实在对不起各位!让各位大人白跑一趟。在下为寻找父亲下落而四处奔忙,没能及时通知各位,实在非常抱歉。” 听闻此语,客人们都宽慰他不必为这点小事挂心。同时,大家还忧心忡忡地询问:“宗易先生到底犯了什么罪而被押去指挥所?公子可否知道详情?” “唉!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自从城市进入战备状态以来,父亲仍和往常一样去港口的交易所办公,家里的一切事务都交给我们办理。他对我们说:‘我和普通百姓不同,是堺市各项政务的负责人,在此特殊时刻,我不能只顾保全自家性命而辜负堺市百姓的厚望。我一定要与堺市共存亡,即便战乱四起、堺市化为一片焦土,我也要坚守到最后时刻,决不退却。’” “是啊,宗易先生就是这个脾气。有时我们在交易所遇到他,他也这么对我们讲过。我们这些人正是受到他的鼓励才坚持到现在。我们猜想宗易先生今晚邀我们来品茶,一定是有大事相商。” “父亲一直说家里没什么东西好招待大家的,便想折一枝娇蕊来供各位赏玩。可是,他找遍庭院也没找到满意的花,之后就悄悄走出了后门。” “只要先生贵体无恙,我们就放心了。如果他真被那些蛮横的武士押往指挥所,可如何是好啊!除了拜托南宗寺的和尚从中周旋,也没有其他办法了。” 每个人的心情都很晦暗,他们预感到宗易此去必是凶多吉少。屋里的叹气声此起彼伏,每一声叹气只是进一步加深了宗易家人的忧虑。 突然,一直站在主屋走廊上的道安媳妇大喊了一声,紧接着其他家人和仆人也都跟着大叫起来。 “您回来了!” “您终于平安回来了!哦哦!” “是老爷回来了!” “是父亲回来了!”那喊声里尽是惊喜。 “咦?……是宗易先生回来了吗?”客人们和道安立刻起身,快步迎到院中。他们定睛一看,顿时松了一口气,眼前的一切简直像在做梦。 果真是宗易回来了。他的样子与上午离开家门时没有两样,此时正静静地站在院子里。 不过,稍有不同的是,宗易身边站着三四名全副武装的武士,他们正目光炯炯地注视着周围的动静。 庭院里的草木似乎都被这些武士的严肃表情所震慑,轻轻地飘落在武士们和主人的肩膀上。 “哦!真是抱歉呀!”看到目瞪口呆的客人,宗易立即走过来打招呼。 “在如此动荡之时,各位能屈尊来府上一叙,宗易感激不尽。刚才,我遇到一点意外,被带到了十河大人的指挥所,未能迎接各位大人,在下深表歉意!”身为茶会主办人的宗易跟各位客人打着招呼。 这些客人依旧没有开口,他们竟一时想不起该说些什么。 随后,宗易对身后的武士说道:“请您略坐片刻,或者跟大家一起入席,品一杯茶如何?” 武士们交换了一下眼神,又耳语了几句后说道:“我们会在大门和正屋的门口等着,你们快点!”然后就出去了。 “……请大家不要客气!” 宗易招呼着客人入座,随后开口说道:“为了堺市,各位实在是辛苦了!此非常时节,任何人都不免惊慌失措,即便有好主意一时也想不起来了。今日,我们难得聚到一起品茶,何不商量出一个能救堺市于水火的办法?因此,风雅之事并非今日的主题,我只是以茶事为借口将各位请来。在下实在有些失礼,还望各位开动脑筋,建言献策。”说完,宗易开始准备品茶的器具。 “啊!……原来如此。” 随后,油屋绍佐代替其他来客说道:“品茶不急在一时,我们十分担心先生今晚究竟出了什么事。为何您回府后,身边还有指挥所的武者时刻监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难道,您现在仍是戴罪之身?还望先生将详情告之,以使我等安心。” 于是宗易说道:“今晚所议之事,即将决定堺市今后的命运。堺市港的衰败虽不足为惜,但国家收入却蒙受了巨大损失。为了堺市、为了全日本,我一人之安危又何足道哉?” 说到这儿,宗易笑了笑,继续说道:“此刻,我最担心的是好不容易召集的茶会,却因我受到了影响。各位猜得没错,我现在仍是戴罪之身。刚才我被带到十河大人面前,接受了严厉的盘问。一想到会因此而爽约,在下心里就十分不安。于是,我跟大将十河大人说明了事情原委,这些武士虽不通茶道,却也知晓一诺千金之意,所以他给我两刻钟的时间回家处理事务。等到茶事结束后,我还要被带到指挥所去。于是,我就回来了。没想到‘茶人不爽约’与武士重承诺的习惯原来如出一辙,真令人庆幸啊!”说完,宗易便催促着客人们走进了那间朴素的茶室。 随后,宗易坐到了主人的位置上。他显得那样从容、镇定,无论使用茶匙还是往茶炉里注水,所有声响中都听不出一丝杂乱之音。 他将茶水倒入逐个茶杯里,那淡淡的茶香立刻在屋内飘散开来,在座的客人和宗易都感到了一丝久违的踏实。 “在这儿商量事情有些不太合适,但非常时期,我们也只得如此了。”宗易压低声音,将自己的计划告诉给众人,并求得大家的帮助。 “我认为,世道必会大变,室町将军的统治恐怕已维持不了多久。”宗易开口道。 “那么,下一个统帅会是谁?请大家想一想吧!对此,在下虽不敢妄言,但看到去年进京的织田大人后,我预感到下一个时代肯定是属于织田信长的!各位请想一想,他拥立将军义昭,进京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不惜巨资修缮皇宫。而且,他还下令收回被地方诸侯掠去的土地以还给朝廷。总之,织田大人将我辈心中所愿而无力去做的事情都一一达成了。他顺应民心、民意而为,所以天下众望必将归于信长公。那些妄图逆势而为之人必将灭亡,他们只会成为历史潮流的弃儿,被丢在时代的废物箱里。” 众人默默地点着头。 茶炉的水沸腾了。在这不可思议的静谧中,每一位客人都在思考着宗易那套出人意料的理论。以堺市人的常识,他们还无法立刻领悟到长期统治日本的室町制度即将被改朝换代的事实。 “现在想来,自从去年织田军入京后,堺市所有的危机都是某些人的自演自画。当时,织田大人向堺市征收两万金的赋税,可三好党却从中挑拨致使我们拒绝了对方的要求。后来,他们又想让我们加入三好残党,说是织田军一旦来袭,我们要团结一致保卫堺市。新年时,他们又声称织田军会趁着二次上京,发兵堺市。仔细想想,这些谣言是多么可笑啊!如果违背时代潮流而行,必将招致灭亡。到时死的就不仅仅是我宗易一人,还有整个十人组呀!” 在宗易的循循善诱下,这些思维保守的富豪才如梦方醒。 “那么,如何才能救堺市于水火之中呢?”客人们问道。 宗易继续说道:“我必须很快返回十河指挥所,因此你们派一人将织田大人所需的两万金税款装船,并秘密运出港口。你们见到织田大人后,要让对方相信我们堺市百姓绝无异心,并说服他们不要发动战争。作为此事的发起者,我将率先打开仓库,请各位大人也不要吝惜,一定要设法凑齐这两万金,并用船运出去。这就是我招待各位来品茶的真正意图。请大家一定要助我完成此事!” 为了重振国威,信长自去年起就下令向各地征税,并非只限于堺市一地。 同时,信长还命令,税赋的多少要视当地的经济基础和人口而定。 因此,他给堺市规定的税赋金额是两万贯,从堺市的经济状况来看,这样的额度并不算苛刻。 而且,信长还向天下公示税金的使用情况。任何人都知道,修筑皇宫的开支是十分巨大的。 然而,各个领地中只有堺市拒绝缴税。而且,他们还在城外挖壕沟、建塔楼,做起了战备工作。 “你们尽管来吧!”这些堺市人的态度十分强硬。 信长自然被这些人激怒了。自去年起,就有传闻说信长会从京都进攻堺市,然而他并没来。后来,信长回到了岐阜城,似乎并未将小小的堺市放在眼里。此次信长再度上京,却有一报前仇之相。因此,阿波三好残党的援兵才大规模地越海登陆。 于是,堺市就成了两派势力对抗的中心,堺市百姓也如同生存在夹缝中。正如宗易所说,如能使堺市免于战火,不仅有利于当地百姓,也可使国家减少损失。无论从哪一方面讲,议和都具有重大意义。 此时,当这些巨贾在这间小小的茶室中听完宗易一席话后,突然意识到了这一点,他们中没有一人提出异议。 当晚,这些人就将自己的财产及交易所的公有资金全部汇集到一起,秘密装船运了出去。 宗易的弟弟千宗巴、钱屋宗纳作为使者随船出行。另外,奈良浪人土门源八郎也跟他们一同前往。在一个暗波汹涌的午夜,这艘货船逃过了三好党的监视,向外海驶去。 天亮时,这艘船就会抵达大阪的安治川。之后,船上的人会立刻登陆去到信长大营,并向他转达堺市百姓的和平愿望。 “我可以安心了。”宗易终于完成了一件大事,同时他也做好了必死的准备。 很显然,宗易一走出茶室就会再次被带往三好党的指挥所,而他也决不会按照对方命令行事。 此时,宗易正躺在十河存保的指挥所里,身边都是满脸杀气的武士。 “此时,船已经顺利离岸了吧。天亮时,他们就会赶到织田大人的大本营了吧!” 宗易不停地想着这些事。他知道无论结果如何,此事一旦暴露,自己必定难逃一死。 转眼已到了早晨。 士兵并未给宗易送来早饭。几名武士走进来对他说道:“跟我们走!” 随后,他被带到了南宗寺南侧的回廊。 “你在这儿回答我们几个问题。” 随后,宗易被强按着坐下。然而,他就像坐在茶室中一样,沉着安静。环顾四周,十河家的三好党徒个个手握长枪站在两旁,回廊上也站满了武将,大将十河存保居中而坐。此时,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宗易身上。 “宗易,昨晚你举办完茶会就回来了吗?”存保先开口问道。 宗易答了一声“是”,并开口道谢。存保又问道:“当时,你们都谈了什么?都有谁在场?” 宗易知道,今天的自己已不同于昨日的自己。昨天,他是一个为堺市命运深感忧虑的普通百姓;而今天,他则是一个了无牵挂、视死如归的大丈夫。 他已下定决心。 此刻,宗易终于领会到了笑岭和尚所讲授禅意之博大精深,同时也为茶事能在此时起到的重大作用而心怀感激。 于是,他答道:“你们再问下去也是无益,织田军很快就会抵达这里。无论你们如何抵抗,仅凭三好残党的力量根本无法挽回败局。织田军能顺应时代潮流而为,而你们修筑的壕沟、堡垒不过是为守住枯朽躯壳而做的盲目反抗罢了。” 宗易的一番话将主将十河存保彻底激怒了。 然而,宗易却显得异常平静,存保也只得忍下怒气,狠狠瞪着对方。 双方沉默了一会儿,存保突然大喝一声:“你这家伙,休要胡言!” 同时,他身边的部将也喊道:“哼!真是不知死活!”将官们手握刀柄,怒目而视。 宗易看了一眼众人,又开口道:“我会如实将自己的想法告诉各位。我只是个普通商人,不敢在各位面前轻言兵法,但我也知道任何一种兵法都没有明知必败还要开战的道理。那些违背时代潮流的战争一定会失败。如此一来,各位的死就变得毫无意义,而百姓也是枉遭涂炭,后世只会将我们堺市人称作一群短视而好战的莽夫。出战无名,并将祸乱天下。那些敢于冒天下之大不韪者只会被人们称作‘乱臣贼子’!” 听完宗易的一番肺腑之言,存保的脸色已然一片苍白。有的武将已拔出战刀,来到了宗易身边。 “等一下!有这种想法的人不止宗易,昨晚参加茶会的十人组都值得怀疑。我们还不确定他们是否私通敌军,总之,要把那些人都抓来,详加审问后一同处斩。” 身为大将者,不能被愤怒情绪左右自己的思路,存保的确不失为一员英明的武将。其他部将不禁心怀敬意。于是,将官们立刻赶往城区,兵分几路去抓捕十人组的其他成员。 宗易被丢弃在寺院的饭堂里,这里除了几根粗柱子和四外墙壁,简直是空无一物。宗易静静坐到柱子下,闭目沉思。他如同被幽闭的囚犯一样,已分不清白天和黑夜。 即便这儿的士兵现在去抓人也是一无所获,因为他的朋友早已藏好,对此宗易并不担心。 他知道,堺市城区内肯定会引发一场战火,今天织田军一定会杀到堺市,那些藏起来的同伴会作为内应,为织田军打开城门,并帮助他们尽快夺取堺市。 “……啊!好像是喊杀声!简直如同海啸一样啊!”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宗易等待着朝阳在堺市上空升起的时刻,同时也静静等待着死期到来。 他依然在闭目沉思。 饭堂里漆黑一片,根本分不清白天黑夜。 外面那有如暴风雨的声音渐渐由远及近,在这毫无声响的禁室中,他完全可以想象出织田军与三好党将会进行怎样一场战争。 听声音,织田军似乎已经冲进了堺市。 随后,他们会占领各处要地,如此一来,驻守在寺庙的十河军必将阵脚大乱。突然,一切声响都消失了,外面静得如同坟场,看来主力军队要准备撤退了。 在逃跑之前,十河存保的部将一定会想到宗易,还会命人将他杀掉。 饭堂的门被打开了,两名武士闯了进来,他们手持利刃,满脸杀气。 宗易盯着这两名欲取自己性命的武士,他们距自己仅有五步远。突然,他效仿老师笑岭和尚的样子,大喝了一声:“竖子!你们胆子好大啊!” 那声音被四周的墙壁反射开来,听起来就像从山洞里发出的巨响。两名武士被吓得魂飞魄散、狼狈不堪。其中一人举起刀朝宗易头顶的圆柱砍去,另一人丢下刀就往外跑,一边跑还一边叫。 不一会儿,好几名全身盔甲的武士蜂拥而入,不过他们都是织田军的将领。当十人组的伙伴得知宗易被关在这儿,油屋、钱屋及萨摩屋等人一股脑地跑来将宗易救出来。 当宗易走出那间黑漆漆的小屋仰望蓝天时,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啊!堺市终于得救了!” 在织田士兵和好友的陪伴下,宗易终于踏上了回家的路,一路上他始终是眼含热泪。 堺市再次迎来了和平。百姓们统统从乡下返回家园。 当年的四月一日,织田信长拜访了当地望族松井友闲,十人组成员也被允许作陪。当时,各位富商把自己珍藏多年的古玩都带了过来,希望信长能挑选几件喜欢的带走。 这其中包括天王寺屋宗久收藏的糕点图、松岛收藏的古壶、油屋收藏的古瓶、久秀收藏的钟图、药师院所管辖的小松岛,以及各种罕见的茶杯、茶叶罐。当然,信长在接受这些珍玩之后,还赏赐了些金银给富商们。 同时,信长还对堺市一直奉行的自治体制进行了改革,他将权力收回到自己手中,还要求堺市代表上交认罪书和宣誓书,而今后堺市的政务就由这些代表全权负责。 就这样,仅在一壶茶的时间里,信长就取得了巨大收获。此时,一个站在信长身后的男子对他说道:“主公,您好不容易凌驾于宝山之上,却错过了世间最独一无二的珍玩哟!”说话人正是木下藤吉郎。 信长听闻,瞪起眼问道:“什么?你说还有珍玩我没看到?” “是的。就是那个名为千宗易的人。您怎么能错过如此珍贵的宝物呢?这实在太可惜了,不过现在还来得及。” “嗯……的确如此。他的确是个茶道高手,我们现在就去跟他讨杯茶喝吧!” 说完,主仆二人相视而笑。 北伐 自从信长入驻京都以来,天下百姓的目光就被他的一举一动所牵引着。 眼看着一代新人换旧人,而法令、民风也在悄悄发生着变化。 “京都会变成什么样呢?”大部分人只关心和自己生活有关的一小片空间。 每当一条严苛的法令出台时,有人欢喜也有人忧愁,却很少有人能认识到中央集权的巨变是开启一个新时代的信号,而又有几个人能把握住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将信长进京作为自己出人头地的契机呢? 然而,家康却不会错过这次机会。 信长料理好堺市的一切事务,随后返回了岐阜城。 “三河那边的近况如何?”信长突然想起这位昔日盟友,他知道现在的三河家早已不是过去那个弱小贫困的没落家族了。 “家康着实干得不错嘛!” 信长也不得不佩服家康的眼界与胆识。 对于家康而言,当盟友织田信长让自己把守后方,而趁机进军中原之时,这位年轻城主并未只满足于做尾浓后门的一条看门狗。 家康知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于是他利用灵活的外交手段与优势兵力,将今川义元的残党今川氏真赶出了骏河、远江两国。此外,家康与织田家结盟的同时,还和甲州的武田信玄交好。 他还与武田家立下盟约,要与对方平分骏河、远江二国。 由于氏真无能,无论是德川家还是武田家都有很多借口向他派兵。即使在乱世,也不可随意发动战争,如果出师无名则必然导致失败,这一点身为大将者都十分清楚。然而,氏真却是一个愚蠢至极的武将,他有太多口实落在对方手里,就是已故的义元也说氏真是一个扶不上墙的阿斗。 最终,德川家和武田家以大井川为界,将骏河一带划给了武田家,远州一带则归德川家所有。 永禄十三年(1570年)正月,家康让竹千代留守冈崎城,自己则搬到了远州的滨松。 刚进入二月,信长派来道喜的使者便来到了滨松。 贺信上写道:“自去年起,信长为一展抱负,取得些许功绩,而家康公也一跃成为坐拥远州广袤土地的领主。听闻此事,在下欣喜不已。我相信,今后织田、德川两家的同盟更加坚不可摧。” 当月二十五日,家康在信长的邀请下去了京都。信长表面上是为了让家康一饱都城春景,以慰多日征战之苦。可很多独具慧眼的人却认为,两国国主同时上京,其中必然另有玄机。 然而,信长此次上京却显得十分悠闲。白天,他以狩猎为乐,还经常为家康放鹰;晚上,他则大摆筵席,欣赏歌舞。总之,他在尽情享受旅行的乐趣。 信长与家康抵达京都之日,任京都守备的木下藤吉郎特意赶到大津迎接。 “他叫藤吉郎秀吉,是自清州城时就跟随我的家臣。”信长向家康介绍藤吉郎。 “哦,我早就认识木下大人了!当初我赶往清州城与信长公结盟时,您就在城外的欢迎队伍里吧?那一年是桶狭间大捷后的第三年,想来竟过去这么久了。” 家康笑眯眯地看着藤吉郎,藤吉郎也为对方惊人的记忆力而赞叹不已。 这一年,家康二十九岁,信长三十七岁,而藤吉郎正值三十五岁。他与家康的初次相识已是十年前的事情了。 到达京都后,信长的第一件事就是视察皇宫的工地。 他对随行的朝山日乘、岛田弥右卫门说:“所有工程务必在明年春天前竣工。”信长还说:“不要担心费用问题,皇宫多处荒废已久,此次要好好修缮一番。” 一旁的家康听闻此言,开口说道:“信长公能有机会为朝廷办事,在下真是羡慕至极呀!” 信长也没客气,随即答道:“的确如此。”看来,他十分肯定自己的成绩。 去年上京时,信长就下令收回朝廷的土地。今年上京,他又提出延续税制,通过上缴地税来使国民经济重新归于金本体制。这样一来,京城内外的商人纷纷开始借贷公款,朝廷就可年年获得利息。 不过,信长知道各地上缴的税款有被贼匪抢劫的危险,并不能一劳永逸。 所以他在修建皇宫的同时,也开始着手进行经济改革。自应仁之乱以来,朝廷就被乌云笼罩着,如今终于可以重见天日。天皇的喜悦之情自不必说,就连百姓也被信长的一片忠心所打动。 上抚国君、下安民心——看着自己的成就,信长十分欣慰。在这个阳光明媚的二月天里,他和家康从心底感到高兴。 他们赏花、品茶、观歌舞,像两个富家公子一样尽情玩乐。 谁也不知道,信长的心中正在酝酿着一个冲破下一难关的大计划。 信长开始行动之时,天下局势又会发生新的变化。其实,就在他枕臂而眠之时,已开始筹备对付下一个对手了。 四月二日。 各国国主突然收到将军义昭的召见信,相继来到将军府第。人们坐满整个房间,开始议事。 “此次召各位前来,是为了越前朝仓家一事。” 席间,信长将自己从二月份以来就秘密进行的计划告诉了众人。 “去年,将军曾多次催促朝仓家上京,而他们却置若罔闻。就连重建皇宫,他们也未献上一草一木,简直没把朝廷放在眼里。而且,朝仓家身为将军部下,世代沐受天恩,却只想自身的荣华富贵。为正天下视听,信长将亲率大军讨伐朝仓家,各位意下如何?” 此时,信长不仅仅代表他自己,更代表着天下道义。对此,众人怎能说不。 尽管将军手下的几个家臣与朝仓家有旧交,想要庇护对方,但面对这个正义的代言人,他们也不敢站出来反对。 而且,大部分人都已表示了赞成,在如此情势下,反对者只有缄口不语。 攻打朝仓!举兵北伐! 尽管这是一个重大事件,却没花多少时间就敲定了。 信长当日就对军队下达了命令。同月二十日,织田军已抵达了江州的坂本,加上近畿、尾浓的士兵,以及德川家康的八千三河军,号称十万人马的织田军集结在琵琶湖畔。此时正是暮春时节,草长莺飞,那无边无际的军队如同云霞般绵延数里地。 信长在阅兵时,指着北部群山对士兵们说:“你们看,北国山脉的冰雪已经消融,你们所去之地将是一片春意盎然!” 此时,藤吉郎也带领部分士兵站在队伍里。 信长曾说过:“我要和德川大人一起游玩到北国冰雪消融的一天。”藤吉郎知道,主公是想让家康亲眼看一看自己取得的成就,而使其更加信服织田家,以便日后能从家康那里得到更多的支持。 “用不了多久,主公就会重整河山、统一天下!”藤吉郎坚信这一点。因此,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此次北伐的重大战略意义。 然而,与藤吉郎同级别的将校间却很少有人能有此远见,他们只是一味议论着:“跟随德川大人参战的三河军经常被尾浓兵取笑,所以他们每个人都是一副摩拳擦掌的模样。如果输给这些三河武士,我们将被世人嘲笑,一定要打起精神、奋勇杀敌!” 将士们互相激励着,尽管还未开战,同僚间争名逐利的战斗就已经开始了。 大军沿着江州的高岛郡越过若狭的熊川,继续朝着越前的敦贺进发。织田军所到之处将敌军的堡垒、关卡尽数烧毁,他们翻山越岭,终于在一个月内攻入了敦贺。 看着如此悬殊的敌我对比,朝仓家一下慌了神。他们做梦也没想到,半个月前还在京都赏花的信长会突然发兵,而且在短短的时间里就杀到了自己的领地。 从文明时代开始,一些家臣离开了王族,成为但马国的豪绅。后来,他们扶持足利尊氏当上了越前的国主,并以此为基础逐步发展壮大起来。 越前被公认为日本北部首屈一指的强国。同时,以室町将军部下自居的朝仓家兵精粮足、财力雄厚。 朝仓家自视为“无人敢与争锋的北国名门”,其主公为义景。 当义景听说信长大军已至敦贺时,竟然痛斥通报者道: “不要慌张!一定是他们搞错了!” 攻陷敦贺的织田军以此为根据地,又向金崎、手筒二城发起了进攻。 “光秀率领的是哪支军队?”信长问左右。 “明智大人是攻打手筒城的先锋。”左右答道。 “把他叫回来!” 传令官身背黑色盾甲,乘快马跑去送信。 “主公找我何事?”光秀急忙从前线退下来,来到信长面前。 信长说道:“你曾久居越前,尤其对敦贺至朝仓家都城一乘谷的地形极为熟悉。此时为何不献计助我尽快取胜,而甘愿当一个小小的先锋官?” 光秀顿觉被信长戳到了痛处,只得低下头说道:“如果您下令,我一定立刻将对方的地图画出来,供您使用。” “为何一定要等我下令?” “尽管我已归入将军帐下,但我之前毕竟为朝仓家家臣。所以,还请主公体谅光秀的心情。” “嗯嗯。” 听到光秀的话,信长反而很高兴。他知道,光秀一定会像忠于朝仓家那样来为自己效忠。 “那么,现在我就下令。由于手边的地图过于粗糙,有几处地方还标注错了,因此我命你对照正确的地图,将错误的地方修改好!” “在下领命。” 其实,光秀手中也有一份地图,远比信长手里的那份精确得多。他退下之后,又休息了一会儿,随后将自己手中的地图献给了信长。 “有了这张图,我们就可以按照地势来布置战术了。” 之后,信长就把光秀留在了帐中。 不久,由朝仓家武将匹由右近把守的手筒城也陷落了。不过,金崎城却是久攻不下。 镇守金崎城的是朝仓义景的族人朝仓景恒。此时,景恒仅有二十七岁。他幼年时曾出家为僧。 义景认为,拥有强健体格和过人智慧的景恒遁迹空门,实属可惜。于是,他强迫景恒还俗,并把一座城池交给了他。可以说,景恒是朝仓家出类拔萃的人物。 尽管佐久间、池田、森等名将指挥军队从四面围攻金崎城,景恒却十分镇定,还经常登上塔楼观望战况。 “你们的阵势不小嘛!”景恒面带微笑地对敌军说道。 “什么!我们要把你一举击溃!” 于是,森、佐久间、池田的先锋营发起了总攻。激战整整进行了一天,就连城墙都被鲜血染红。当织田军清点死伤者时发现,敌军仅死了三百人,而自己却牺牲了八百人。 在夏夜的月光下,经历了一场血战的金崎城仍旧是岿然不动。 “这样打是无法攻陷此城的。即便我们攻下来,也是两败俱伤,于大局无益啊!”当日傍晚,藤吉郎来见信长,信长也显得非常焦急。 “为何这么说?”在这种场合,信长的心情自然不会好。 藤吉郎立刻答道:“这是因为即便此城陷落,也不会使整个越前立刻灭亡,而主公您的威望也不会因这座小小的城池而扬名天下。” 信长打断了藤吉郎的话:“如果我们不能攻下金崎城,就无法继续推进。一旦我们稍有疏忽,就会陷入腹背受敌的境地。” “在下此次前来,是想给主公献一条计策。”藤吉郎一边说,一边回头向身后看了看。 不知什么时候,家康竟站在了那里。 藤吉郎一见家康,立刻慌忙施礼,而且还特意拿来坐垫,请家康坐在信长身边。 “我不妨碍你们吧?”家康向信长询问道,随后就坐到了藤吉郎摆好的坐垫上。可是,他却没正眼看藤吉郎一眼。 “你们好像在商量事情嘛!”家康说道。 “不是,这个人——”信长用下巴指着藤吉郎说,“他说攻打金崎城没有意义。”此时,信长的面色略有缓和,将两人谈话的内容告诉了家康。 家康听后,不住地点头称赞:“嗯嗯……的确如此。”同时,他还目不转睛地盯着藤吉郎的脸。 尽管家康比主公信长年轻八岁,藤吉郎却觉得家康的城府要深得多。他脸上那种讳莫如深的表情和眼神,根本不属于二十几岁的青年,简直像一个年过五旬的中年人。 “对于藤吉郎所言,家康亦有同感。如果我们把精力都浪费在金崎城,只会损兵折将,实属下策。” “那么,您有什么方法能绕过金崎城而直攻敌军的大本营?” “我们还是先听一听藤吉郎怎么说吧!他的方案一定可行。” “藤吉郎!” “是。” “把你的计划说出来!” “我还没想好。” “什么?”不只信长大吃一惊,就连家康也面露惊讶。 “金崎城内只有三千士兵,面对我十万大军,他们一定会拼死一搏。并不是小城就容易攻陷,即便我们使用计谋,他们也不会轻易就范。不过,在下认为只要是人就会被真情和诚意打动。” “又是这招!”信长不想让藤吉郎继续说下去。尽管他将家康待若上宾,但对方始终是三河、远州两国的主将,而不是织田家的内臣。信长十分清楚藤吉郎的才干,即便不让他将计划和盘托出,也会让他放手去干。 “好了,你不用说了!无论你的计划是什么,我都批准,就照你想的去做吧!” “多谢主公。”说完,藤吉郎若无其事地退了出去。 当晚,他只身赶往金崎城,拜见了敌将朝仓景恒。 面对这个年仅二十七岁的年轻城主,藤吉郎推心置腹地说道:“君既为兵家子弟,自然能认清战势。胜败已摆在眼前,如此负隅顽抗只不过徒增死伤而已。若君白白送死,在下实在痛心不已。与其在此处战死,您不如弃城后撤,与主公朝仓义景兵合一处,我们两军重新摆开战场。您放心,在下保证城里所有的金银、武器、女子都安然无恙,改日定将送还给您。” 于是,景恒接受了藤吉郎的劝告。在离城那天,他对藤吉郎说:“日后我们在战场上见面时,肯定会非常有趣。” 藤吉郎严守与景恒的约定,并为敌军撤退提供了很多方便,他一直目送敌军走出一里地。 就这样,藤吉郎仅用了一天半时间就收复了金崎城。可是,当信长听到藤吉郎汇报此事时,并未显得十分惊喜,也未对他大加赞赏。 藤吉郎暗暗揣摩着信长的表情,心里在想:我是不是越权了? 不过,藤吉郎确实立下了一件奇功,这是任何人都无法否认的,如果信长对藤吉郎说:“做得好!干得漂亮!”,那就等于说之前率领八百人攻城的池田、佐久间和森等将领无能,间接将他们置于十分尴尬的境地。 而且,藤吉郎要比信长更在意这些将领的感受。所以,他向信长报告时,并未将功绩都归于自己,而只说是依主公之命行事。 “总之,一切正如主公计划的那样在顺利进行。其中不尽如人意之处,还望主公海涵。”说完,藤吉郎就退了出去。 信长身边除了各位将领,还有家康。家康暗自在心中赞叹着,不觉望着藤吉郎的背影出了神。 此时的家康已经知道,这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人会是自己的一个巨大威胁。 另一方面,从金崎城撤兵的朝仓景恒,赶回一乘谷本城,并打算再次与织田军一决雌雄。途中,他遇到了朝仓义景,原来义景亲率两万人马来解金崎城之危。 “完了!” 此时的景恒后悔不已,他知道自己不该听从敌军所言而擅自弃城,可是一切都来不及了。 “为何不战而弃城?”义景怒不可遏。 事已至此,他也只得带领两路军马返回一乘谷本城。随后,信长举大兵逼近了木目隘口。如能冲破这道天险,朝仓家的大本营已近在咫尺。 然而,一则探报却震动了整个北伐军。 原来,朝仓家的铁杆盟友——江州的浅井长政带领湖北兵,斩断了织田军的退路。 此外,之前被信长打败的佐佐木六角也从甲贺山地起兵,与朝仓家遥相呼应。 佐佐木六角偷袭了织田军的侧翼。据探报回禀,他还会继续派兵支援朝仓家。 北伐军陷入了腹背受敌的境地。前面的朝仓军也许知道了援军的消息,士气陡然一振,似乎会随时冲出一乘谷给织田军致命一击。 “吾已入死地也。”信长已有此预感。这时他才发现,此次引兵北伐完全违背了兵法上“一击制胜”的战场规则,以致陷入到敌国的包围圈里。 他所担心的不仅是从后路包抄过来的佐佐木六角和浅井长政,最让他忌惮的还有隐藏在本愿寺的僧兵。 信长听说,这些僧兵已举旗讨伐自己。 突然,天气也发生了变化。整个北伐军就像一艘飘摇在海中的小船。 “全军撤退!”信长立即做出决定。 可是,这十万大军撤退起来又谈何容易。就连兵法上也说过“举众兵进易而退难”。稍有疏忽,就会导致全军覆没。 “请主公让我殿后。我无须带领太多人马,会趁着夜色从朽木谷的小路冲出去,以让大军顺利突围。拂晓时,其余部队即可一路返回京师。”藤吉郎说道。 大军在此多耽误一刻钟,危险就增加一分。 当天傍晚,信长从森、佐佐、前田等将官的营中挑选了三百名士兵,离开熊川顺着崎岖的山路和溪谷朝着朽木谷方向连夜逃去。 信长的队伍在途中多次遭到僧兵和土匪的袭击,他们整整两天没吃没喝,也没睡过觉。在第四天的傍晚,这支队伍终于回到了京都,大部分人已累得只剩下半条命。 不过,这些先行撤回的人还算幸运。最悲壮的还要数藤吉郎,他承担了为大军殿后的任务。此时他手上仅有少数兵马,独自留守在如同孤岛般的金崎城中。 直到此时,那些平日里对藤吉郎心怀嫉妒,说他是“诡辩之士”、“暴发户”的同僚也纷纷赶来跟他诀别。 “一切拜托你了!” “公堪称织田家的中流砥柱,是一位真正的武士!” 而且,将官们将自己的武器、弹药、粮食等物资都送给了藤吉郎。这些祭拜者留下自己的贡品后,就匆匆离开了坟场。 “他已是必死无疑!”无论离开的人还是留下的人,都这么想。 从信长离开朽木谷的晚上直到次日白天,柴田胜家、坂井右近、蜂屋兵库、池田胜三郎等将官率领的九万大军也陆续撤出了战场。 一旦朝仓家派兵追击,藤吉郎就会从侧翼偷袭,给敌军后方造成威胁。此时,织田军终于安全撤出了,留守在金崎城的藤吉郎也做好了必死的准备。他紧闭城门,尽情地吃喝、睡觉,以享受人世间最后的时光。 前来攻城的是朝仓家的猛将——毛屋七左卫门。他认为,与其跟城内的藤吉郎拼死一战,不如来个围而不攻。 就在围城的第二天半夜。 “敌人来偷袭了!”七左卫门听到喊声,却并不惊慌,因为他早有防范。他率兵朝夜色中的木下军冲去,由于兵力太过悬殊,木下军惨败,不得不重新逃回金崎城。 “看来敌军濒临死境,要做困兽之斗了。我们就利用这个机会,在天亮前发起总攻!” 于是,这几千名士兵开始靠近护城河,他们扎木筏渡河,很快就来到了城墙下。 天将破晓之时,随着七左卫门一声号令,大军一鼓作气攻下了金崎城。 可是,一切却出乎他们的意料。 城中未见一个敌军士兵。只见城内旌旗飘扬、硝烟袅袅、马匹嘶鸣。然而,到处都没有藤吉郎的影子。 其实,藤吉郎昨晚行动的目的并非偷袭朝仓军,而是要让对方相信自己又跑回了城中。当晚,藤吉郎在一队人马的掩护下,如疾风般逃出了绝境,此时他正朝国境边的群山跑去。 “不能死!我不能死!”这是他心中唯一的念头。 今早,他已顾不得看一眼朝阳,只想着逃出险境。 这个号称“越前猛将”的毛屋七左卫门和他的士兵们看到城内的景象,已是目瞪口呆,他们都来不及送一送藤吉郎。 “立刻去追!” “一定要把他抓回来!”七左卫门立即下令追击。 藤吉郎率手下将官逃进了三国山脉,整整一晚他们都没吃没喝,只是拼命地跑。 藤吉郎一边跑,一边告诫众人:“我们还未从虎口脱险,不能有丝毫放松,不要只想着喝水、睡觉。你们现在想的就是如何保住性命!” 不出所料,毛屋军果真追了上来。听到身后的喊杀声,藤吉郎说道:“大家不要惊慌!”而且,他还下令让全体士兵休息。藤吉郎对士兵们说道:“敌人是多么愚蠢啊!他们从山谷追击我们至高地,我们虽然很疲惫,而他们在盛怒之下一路追击,肯定会更加疲惫。我们可以选择一处有利地势,用石块和长枪将敌人一举击垮!” 士兵们听了藤吉郎的布置,一下子充满了自信。 “让他们来吧!”士兵们做好迎战准备。 最后,毛屋七左卫门的追兵只落得大败而回。在石块和长枪的攻击下,死尸堆积如山。 “撤!快撤!” 七左卫门已是声嘶力竭,就连藤吉郎所部的山谷都能听到他的命令。于是,藤吉郎也下令:“即刻撤兵!”这队人马继续朝着南边的洼地逃去。 随后,毛屋七左卫门又带领着残兵败将掩杀过来,他誓死要生擒藤吉郎。然而,这些追兵早已丧失了战斗力。藤吉郎率兵从若狭的高岛郡,沿着中山逃向江州。途中,他们突然遭遇了本愿寺的僧兵。 “此处不通!” “不可造次!” 僧兵们挡住了去路,如果藤吉郎等人执意前行,僧兵就会从周围的沼泽、树林里放箭或投掷石块。 “糟了!”藤吉郎暗感不妙。然而,心中旺盛的求生欲却给他那早已疲惫不堪的身体注入了巨大能量。 “生死自有天定。我们就顺着西边的沼泽跑吧!一定要沿着溪流跑,那条小溪是流向琵琶湖的,我们要跑得和这水流速度一样快。能否绝处逢生,就要看我们的速度了!” 藤吉郎没想过与敌军硬拼,他也不认为自己率领的这些两昼夜都没合过眼的士兵可以击败那些数不清的僧兵和武士。 此时,他心里想的是尽可能把每一个士兵都平安带回京都。他脑中只有这个念头。 正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藤吉郎心中想的就是要活下去。随着他的一声令下,手下们大喊一声:“冲啊!”随即从沼泽地的一边猛冲过去。这些饥寒交迫的士兵居然爆发出了惊人的战斗力。 这简直是一场毫无章法的战斗,那些如豹脚蚊般隐藏在扁柏树洞里的僧兵没想到,藤吉郎会率兵直接杀向自己。 正因为藤吉郎攻其不备,所以伏兵立刻被冲得支离破碎,士兵们冲进山洞一顿砍杀,随后沿着溪流朝南边跑去。 “我看到琵琶湖了!” “我们得救了!” 士兵们欢呼着,第二天他们就回到了京都。然而,当藤吉郎一行人走到信长的公馆前时,几乎没有一个人还能拄枪站在地上。 前天,府里的门房和值班侍卫就曾迎接过撤回来的织田大军。现在,当他们看到奄奄一息的藤吉郎等人时,不禁泪流满面。他们立刻上前扶起同伴,拿来水和药,不停地嘘寒问暖。 “谢谢你们,多亏了你们啊!……你们能活着回来,简直就是战神啊!你们每一个人都是我们心中的战神!” 譬如朝露 将士们历尽九死一生,终于完成了殿后任务。回到京都的第一夜,他们唯一的愿望便是彻底睡一觉。 藤吉郎向主公汇报之后,走在回来的路上时,一边打着盹儿,一边心里想着:“赶紧睡觉赶紧睡觉。” 那时是四月三十日的夜晚,翌日早上,他刚一睁眼,便又睡去了。中午时分被人摇醒后,虽然喝了些粥,但仍然是半睡不醒,只是依稀觉得味道不错而已。 “老爷还在休息?”左右人等也颇觉惊讶。 到了第二天晚上,藤吉郎终于醒来,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后,便开始无所事事了。 “喂,今天是几日?”他向手下问道。 隔壁房间的贴身侍卫回答道:“今天是二日。” “啊,那么明天是三日了?”藤吉郎一脸惊讶的表情,接着又自言自语似的说道:“二日吗?那么主公的劳累也已经消除了吧……不对,内心的疲惫又当如何?”他念叨着起了床,走到了室外。 信长虽然兴建皇居,又建造了将军的新馆,但他自己在洛中却没有官邸。每次进京,他都住在寺院中。麾下众将,便分散住在寺中。 藤吉郎走出房屋,仰望着久违的美丽星空。看来已经到五月了,藤吉郎想到“我还活着啊”,他感觉充满活力,心中有种莫名的喜悦。 虽是夜间,但藤吉郎还是得到了信长的接见。信长似乎在等着他,马上就见到了。 “藤吉郎,你有什么开心事吗?看你笑眯眯的,似乎相当喜悦啊!” “这都不喜悦,那还要如何?平日里并不觉得我的这条命有多么宝贵,但大难不死之后,却感觉极为欢欣,甚至除了生命之外,并无任何必需之物一般。如今能见到这烛光,能仰视主公的容颜,全是我还活着的缘故,当然可喜可贺了。” “嗯……确实。” “主公您的心境如何?” “遗憾至极……” “您还在为远征惨败之事而苦恼吗?” “我信长是第一次尝到败战的痛苦滋味啊。” “难怪您看上去有些茫然了,您不妨像在下一样考虑。这世上哪里有不曾尝过失败滋味,却能成大事的人呢?便是一个市井商人的生意,也不可能轻易成功的。” “是吗,你也觉得我的表情茫然了?看来我得去骑马了。藤吉郎,收拾一下!” “啊?收拾?” “我们要回岐阜城了。” 藤吉郎暗地里以为自己总能想到信长之所未想,却没料到信长的考虑又领先了自己一步。织田军有必要回到主城岐阜城,从各种意义上来说,刻不容缓。 然而,如何回去呢? 藤吉郎怀疑信长并没有回去的方法。他以为信长是一个空想家,而其实他也是一个具有强大意志力的实践家。 当天晚上,藤吉郎及其他人,一共仅有三百不到的小队伍,连夜逃出了京都。 就连这样疾如狂风的行动,消息也不知被何人给泄露出去了。 一行人准备翻越大津的时候,天色还没有亮。逢坂山的树丛上,有一名形迹可疑的僧人正端着火绳枪,等着信长出现。 突然,战马发狂。 不知何处传来一声枪响,划破了黎明的夜色。 “啊?”跟在后边的家臣们,不由得担心起信长的安危。同时,他们四下观察,一片哗然。 “快找出刺客!” 信长似乎根本没有留意到枪声,早已飞驰到几十米之外。他在远处喊着自己的家臣们。 “不必管他,不必管他!” 主公单枪匹马站在远处,手下们不得不对刺客弃之不理,策马飞奔起来。 池田胜三郎、蜂屋兵库和木下藤吉郎等人追上信长。 “主公,主公,您没有受伤吧?” 信长让马儿稍稍放慢脚步,抬起一只袖子给手下人看。 “生死有命。”他说道。 他的袖子上有一个子弹打穿的小洞。 后来他们才知道,当时从大树顶上狙击信长的人,是伊势朝熊山圆通寺里的和尚,一个号称百发百中的神枪手——生死有命! 信长并没有消极地理解这句话,他没有将命运托付给上天,任由天命左右。 信长很清楚,自己现在深受天下群雄的嫉妒和羡慕。当他从尾张二郡的小城里,向尾浓二州伸展羽翼的时候,所有人对他的实力还并不重视。然而,当他出现在中原,挟天子以令诸侯之时,天下的豪强们,肯定不会再等闲视之了。 本来和他并没有什么关系,也没有任何宿怨的诸侯——近的有九州的大友、岛津,中国的毛利,四国的长宗我部,远的有北方的上杉、伊达,或反感,或斜视,或冷嘲热讽,总之都没有表现出友好。 他们的动摇,其实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危险的是临近的亲戚们。甲斐的武田信玄等人,似乎全然不顾姻亲的存在,频繁地展开一些阴谋活动。北条家也不能掉以轻心。 这种和平时期的和亲外交,是多么不堪一击,江川小谷的浅井长政便是明证。前段时间信长北伐的时候,突然揭竿而起,和朝仓义景联手,威胁到信长退路的头号敌人,就是北江州的浅井。信长将妹妹嫁给了他,然而,女人的头发拴不住男人的雄心壮志。 三好和松永的余党,依然在黑暗中蠢蠢欲动。而本愿寺的净土真宗,利用其宗教组织和号召力,在各地酝酿着反抗信长的力量。 全天下仿佛都成了信长的敌人,信长突然返回岐阜城,可谓是明智之举。 生死有命,如果理解错了这句话,在京都悠闲地待上半月,恐怕已经无路可归了,但信长平安无事地回到了岐阜城。到了六月中旬,也就是大约过了一个月之后。 “来人!当班的人呢!”天还没亮,他的住处就传来了喊声。四更天,从稻叶山到长良川的天空里,不断传来布谷鸟的叫声。 虽然是半夜,但他却突然从床上坐起,下达了这个让人莫名其妙的命令。 信长的侍卫们,虽然已经适应了这些,但也会一时大意,仓皇失措。 “是!主公您要召唤何人?” 现在时辰还早。 “准备召开军事会议,现在就开。通知信盛,叫他安排一下,让众人立即集合!” 信长说完,便走出卧室。侍童和近臣慌忙跟随而去。 近臣们睡意未消,分不清现在是半夜还是早晨,他们只知道四周还是一片昏暗,天空中繁星闪烁。 “小人马上掌灯,请稍待片刻。” 近臣们慌乱不堪,但信长已经脱光衣服,走进了浴室,接着又将大量的水泼在身上,擦拭着身体。 负责传令的侍从比里面人还要慌乱。佐久间信盛、坂井右近和木下藤吉郎等人在城内,但其他众将领都守在城外。侍从们一边派人前去召唤将领,一边打扫大厅,安排蜡烛。他们有时会发现虽然在传达主命,但甚至自己都还没来得及洗脸。 众将领都已到齐。 白色的烛光,映照在信长清爽的面容上。他环视着众人,道出了自己的想法。他决定在天明之时出征,目标是讨伐小谷的浅井长政。这场会议虽然说是军事会议,但并不允许异议或谏言,如果是关于作战的献策,倒是愿意一听。 信长阐明了自己的决心后,众将领都深受触动,陷入了沉思。 信长的妹妹市夫人嫁给了小谷的浅井长政。不仅如此,信长对于妹夫长政,一方面想维持邻国局势平稳,另一方面更是对个人的关照。众将领都知道平日里信长对长政是何等爱护。 他经常将长政邀请到京都,带着长政四处参观,遇到将军家的人,他便介绍说:“这是我在小谷的妹夫。” 信长看到自己的贴身侍卫只知道照顾自己,就会说:“你们也去看下我妹夫啊。” 远征朝仓的时候,信长并没有到他妹夫所在的小谷城打招呼,这是因为浅井和朝仓两家,在浅井家与织田家结亲之前,关系就很亲密,双方约定互不侵犯,所以考虑到妹夫的立场,信长可以说是出于好意,让浅井处于中立国的位置。 然而,事与愿违。当信长深入敌境,苦于征战之际,其妹夫却果真倒戈相向,袭击信长背后,逼得他不得不陷于溃败之地。 信长从京都回来之后,心中肯定已经思量过如何处置其妹夫。 事有凑巧,昨日深夜,信长接到了一封密报。鲶江的六角承祯,计划利用观音寺城的余党和净土真宗的信徒,煽动当地居民暴动,乘混乱之机,与小谷城的浅井军呼应,一举击败信长,从此密报来看,其野心一览无余。 军事会议结束后,信长带着众将领来到了本丸的院子里,他将证据指给大家看。 黑暗的远方,暴动者放的火烧红了天际。信长告诉众人,这并非单纯的民众暴动。 “出发吧!”信长一声令下。 天空终于开始泛白。那天是十九日。第二天,信长率领人马,离开岐阜城,攻入了近江。 大军所到之处,一边击退门徒宗暴乱,一边接连不断地打破佐佐木六角与浅井长政的联合防御。接着,二十一日时,他们已经逼近浅井的主城小谷。织田军将小谷的副城——横山城团团围住。织田军如风驰电掣一般,敌人刚刚反应过来,便已溃败不堪。毫无时间备战,而且兵力溃散,无法再次布阵。 大雨和乌云一道,横扫山野而去。 然而,织田军势头虽猛,却并非无坚不摧。横山城是越前和江北的要道,对敌人而言,是个极为重要的地点。织田军抵达后一时也难以攻下。 大野木土佐守在朝仓家,他也是一位声名显赫的骁将。大野木的军中,有野村肥后的精锐兵力。他们仗着城池坚固,毫不畏惧敌军。 时至六月酷暑,攻方再三转战,士兵们被晒得脸色乌黑。到了二十二日,接到消息:越前的朝仓军,大举出动,翻山前来救援小谷城! 接着,有细作报称:越前的援军,总兵力一万余骑,以朝仓孙三郎景健为主将,携鱼住左卫门、小林端周轩和黑坂备中守等赫赫有名的将军前来。士兵们齐声高歌这样的歌曲: 不知何人在行军途中写了这首歌词,众人打着通俗歌曲的调子,一边歌唱,一边大张旗鼓地翻过大寄山,朝着野村、三田村方向奔来。 横山城本来就一时难以攻下。织田军如果被切断后路,又疑将会陷于越前木目坡的困境。 “退到龙鼻!”信长急令士兵撤退,开始重新制定对策。 就在那天,信长等待已久的德川家康,终于带领五千士兵,前来支援。信长看上去颇为喜悦,当时他穿着一件黑色的薄披肩,戴着顶涂漆的大斗笠,左手拿扇子,右手拄拐杖,正在阵前指挥士兵,看到家康前来,他远远地挥着扇子,向家康致意。 接到了这位让人振奋的友军,信长亲自将眼前的战场地形、敌军布阵,以及越前援军的形势介绍了一通,然后问道:“你意下如何?” 家康立即答道:“看来只有隔着姊川,在野战中一决胜负了吧。” 信长也正有此意。家康主动要求打头阵,信长表示了感谢,但同时又说道:“如此布阵,你所带士兵就不够了,让我的直属军队也参加吧。” “非也,无须大军……不过既然如此,却之不恭,那我就借用稻叶一铁的人马吧。”家康答道。 被家康选中的稻叶一铁,带着武门的荣誉和一千士兵,加入了三河军。 信长又对家康说道:“这把长枪,传自源氏一门,你是源氏后裔,送你正好合适。”说着,将上面刻有“为朝”的长枪送给了他。 德川家的援军加入了织田军,而浅井一方,也得到了朝仓军的支援。 藤吉郎没有赶上横山城攻城战,稍后才来参战。他之所以晚到,是为了击破一些对友军来说最为可怕的城池——浅井一方的刈安城、长比(长竞)城,位于不破郡松尾山的长亭轩城等,以确保前线和岐阜城间通道的安全。 这些令人棘手的敌人,大多盘踞在江州和美浓的境内。 刈安城在坂田郡的上平寺,长比城也在该郡的长久寺村,而长亭轩城则在不破郡的松尾山上。这些地方和信长的目的地相距甚远,而且位于重峦叠嶂的岔道上。如果一座一座地攻克这些城池,那么要想抵达目的地小谷城,怕是要耗费半年有余。所以,信长将藤吉郎的兵力安排在大野木山的关隘,以及这些城寨边,而主力则不顾一切地冲向敌军的主城。 对此,信长颇为放心。 “在主力军队攻破小谷城之前,虽然没有给他多少兵力,但他也会将后方牢牢守住吧。” 然而,木下藤吉郎的兵力,在信长刚退却到龙鼻不久,便离开长浜。藤吉郎拜访了信长。 “下次的决战中,某愿率兵为头阵。”听到这番话,信长颇为惊讶,他更担心后方敌军要如何应对。 对此,藤吉郎解释道:“刈安、长比、长亭轩的诸城,已迅速击破,敌将通口三郎兵卫以下,全部投降我军,并随某作战,故后方不必担忧。详细情况,留待军中稍有闲暇,再向您禀报吧。”之后,他便没有再说其他。 现场有以德川家康为首的众将领及老臣,藤吉郎这样说,自然是指自己立功的事情,所以故意避而不提,信长也就没有再细问。 然而,对于他要求在接下来的大决战中打头阵的请求,信长这样答道:“我已将第一阵的重任嘱托给德川大人,你就排第四位吧。” 藤吉郎虽然很羡慕家康的幸运,但他很爽快地退下了,接着开始清点兵力,为担任大部队的第四军做好准备。 兵营的前面,是一条美丽的河流,那是姊川的支流。藤吉郎在后营内好好睡了一觉后,发现士兵们仍在沉睡,他便独自一人来到河畔,用河水洗了一把脸。 “大人,真够早的啊。” “噢……竹中半兵卫啊,你也很早啊,睡了吗,昨晚上?” “睡得很好。” “身体还好吧?” “非常感谢,看来战斗是一味良药。” “哦?这话倒奇怪了。” “我平日里十分爱惜身体,可是每逢季节更替、早晚温差变化,便立即咳嗽不止,常常发热,身体孱弱,而在这酷暑之时,每天摄取粗粮,与士兵和战马一同步行,夜间睡卧露草之上,结果如何?反而身体健康。拜托今后在战场上,不要将我半兵卫视为病人了。”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藤吉郎摘了一根露草,用指尖拨弄着它。他似乎在睹花思人。是母亲还是宁子?竹中半兵卫身为他的军师,比谁都要了解他的多愁善感。 琴弦 藤吉郎发觉自己被半兵卫看着,似乎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便将手上拨弄的露草扔到地上。 “大战临近啊。”他感叹道。 “临近了。”藤吉郎将视线投向敌境内,过了一会儿,仿佛又想起什么,自言自语道:“阿优已经到岐阜城了吧?” “从长浜出发的话,离岐阜城还早。” “希望路途平安。女子出门,而且又是在战乱之时,让人担心啊!” 半兵卫没有回答。 半兵卫不仅因为阿优是自己的妹妹而担忧,更为主公的烦恼而忧心不已。 据说阿优已经从长浜回家。不知情的人如果听到这些,肯定会指责他们竟然将女子带到兵营中。 然而,事情并非如此,否则半兵卫也决不会答应。虽然半兵卫答应了,但内心还是有些反感。因为她虽然已经回城,主公却依然对她放心不下。 藤吉郎还未向信长报告情况,但他马上得仔细解释一下自己为什么要将情人召到军营中来。 此处先说明一下事情的原委,也就是说他为何会做出这样有违自己原则的事情——将美丽的情人召至军营。 不破关虽然未设关卡,但其地形本身已经形成了天然的关隘。如果占据此处,便可扼制从湖南一带到美浓的平原,并控制前往京都、北国路及北海道的交通,所以虽然一再征讨,可敌人又马上集中到这一带。 刈安城、长比城、镰刃城、松尾山城,这些城池都是敌人的利齿。它们并非孤立之物,而是像牙齿一样形成连环。 藤吉郎的军队在伊吹的山麓处布下了阵。他还只是一名将校,所以不可能被授以大军,士兵屈指可数。藤吉郎要利用少量的兵力,抑制这一带的敌人,确保进攻小谷城的己方主力没有半点后顾之忧。 这其实已经是一件重要的任务,但藤吉郎并没有就此满足。 “半兵卫,你再去一次吧。” “不行。他也是一位武士,就算我每天都去找他,也不会就此变节。” “你对敌人太过欣赏了。” “非也,他是我多年的朋友,所以我知道他的想法。” “要是那种交心的朋友,哪里有说服不了的事呢!” “可是城门紧闭,我去了不管多少次,他不和我见面的话,也是无济于事的。” “那么就没有希望了?” “就他而言,我想基本上是这样。” “等等!我的人生里还没有遇到过绝望这回事呢!” 藤吉郎与军师竹中半兵卫在军帐之中的密谈到此结束,数日之后,发生了一件事。 半兵卫的弟弟竹中久作,带着一位旅途行装的美女来了。他将美女从马背上抱了下来,带她到了军营中。 正巧,当天有一队士兵在垂井附近与敌人的一支小队发生了冲突,刚好回来。有人正在擦着满脸大汗,有人在大嚼干粮,有人在包扎伤口。这时,有位美女带着一身不合时宜的花香翩翩而过,众人都瞪大了眼睛目送她离去。如果她不是半兵卫的妹妹,不是主公的心上人,这些士兵肯定会一起起哄,也许会上前拉扯她的衣袖了。 竹中久作在兄长半兵卫跟随木下家之后,自己也应召一同侍奉藤吉郎。论勇猛,他有自信不输给他人,在这次的战斗中,曾向其兄和他人表达了自己髀肉复生之叹:真是太遗憾了,为什么木下军要被安排在后方呢?若是跟随信长大人充当先锋的话,号称浅井家第一豪杰的远藤喜左卫门的项上人头,就必定是我的囊中之物了! 久作在数日前接到指示:火速从岐阜城方向将阿优带来!虽然说是主公的指示,但他却一脸愤懑,心想:岂有此理,居然要将女流之辈带到军营中来!阿优虽然是自己的妹妹,但不知何时得到了主公的宠幸,正因为有这方面的因素,他更感到不满,而且在战友面前也觉得抬不起头来。 久作顶着烈日,终于带着阿优赶到军营。他向士兵打听兄长的所在,于是来到兄长半兵卫休息的军帐外,大喊道:“兄长、兄长!我是久作,我带着夕小姐刚从岐阜城方向回来,如何禀报主公,悉听尊便!” 他吼完,便扔下妹妹阿优,径直走开了。 半兵卫从军帐内走出,一脸他乡遇故知的表情。阿优也看着病体孱弱的兄长。 “哥哥……我问久作哥哥,召我来所为何事,但他只是摇头说自己不知道……所以我就稀里糊涂地来了。” “吃惊也很正常。看来,你被委派了一个重要的使命,不过话虽如此,大哥我会和你一起完成,所以不必多虑。”半兵卫安慰了几句后,又转过身说道:“这姑且不论,你还是去给大人请个安比较好吧。大人的处所就在这后面的军帐中。” 阿优听到藤吉郎的名字,脸猛地红了。半兵卫是以主公的身份提到藤吉郎的,现在却看到妹妹害羞的神情,可能是场合不对的缘故,他感到有些下流,于是也无意再去安慰她。 “阿优大人,我现在去禀报主公,请在此稍候。” 他故意说了这些见外的话,接着走向大松树之间缠绕起来的军帐之中,藤吉郎在那里。过不多久,他便回来了。 “主公正在等候,你可以去那边了。”他用手指了指。 阿优以为兄长会和自己一道前去,但他却只顾着吩咐杂兵办事,全然不顾自己。于是她只得独自一人战战兢兢地走了过去。 可能是因为阿优要来,从军帐中退下了数人。蜂须贺彦右卫门、堀尾茂助,甚至连福岛市松、加藤虎之助等侍童也接二连三地从帐中走了出来。 阿优感觉有些对不住这些人,便只好伫立在军帐的背后。这时,藤吉郎掀开军帐,说道:“哟,这不是阿优吗?为何默不作声地站在那里?快进来吧!”说完,他便握着阿优的手,将她带进帐内。 藤吉郎毫无担心和顾虑,他直愣愣地盯着阿优那被晒得略带小麦色的面容。 “你来得太好了……路上没遇到敌军吧?我不在的时候,你是不是很孤单?身体还好吧?”他甜言蜜语不断。 一名侍童可能是有事禀报,无意中掀开了军帐,看到了这一幕,不由得脸色一红,慌忙退下。 “阿优,你歇息下吧。”藤吉郎说道。 “是。” “半兵卫和你交代过详细情况吧?” “还未听闻,我马上去打听。” “久作有没有说什么?” “一句也没有说……” “那我来告诉你吧。我之所以千里迢迢将你接到战场来,是想派你前去敌方充当使者。我听说浅井的臣下——通口三郎兵卫和你们兄妹俩从小便熟识,他现在正据守在不破郡松尾山的长亭轩城中。”阿优是一位对战争谋略毫无概念的女性,所以藤吉郎仔细地解释给她听。 此处虽然有多座敌城,但其中的牙城可以说只有长亭轩城一处。只要拔掉这颗主牙,其余的牙齿自然会松动。然而,这颗主牙一直迟迟未能拿下。藤吉郎率五倍的兵力,花费二十日以上,付出了巨大的牺牲,却依然未能将城池攻破。 究其原因,浅井长政也深知主城的重要,早早将驻守镰刃城的通口三郎兵卫转移到长亭轩城中。 通口三郎兵卫是一位少见的智勇双全的将领。半兵卫和他交往已久,感情深厚,对他颇为器重。因此,目前只有唯一一条计策,便是身为友人的半兵卫向他充分说明利害,兵不血刃地招降他。然而,对方也绝非常人,他将攻方的弱点看得一清二楚。 藤吉郎之前就派半兵卫为说客,多次前往和谈,但通口三郎兵卫坚持不见。他的回复是:“即使平日里是好友,但如今已是战场上的敌人,毫无见面的必要!”他隔着城墙说完这些后就再无答复了。半兵卫已经吃了五六回闭门羹。 那么,就只剩一招了。这时候,女人是个例外。再勇猛的人,也会温柔对待女人。特别是在这杀气腾腾的战场之中,效果就更为明显了。 “第一,你和兄长半兵卫一同前去敲打敌人的城门,如何?一定要真心实意地拜访他……然后,通口三郎兵卫因同情而转变心意,打开城门,将半兵卫接入城内,到此,事已成就大半。然后交给半兵卫一人决定便可。” 说完之后藤吉郎微笑着问道:“你意下如何?并非难事吧?” “我明白了,我二人会同心协力为主公效命。”阿优恭敬地接受了指示。 “你还没有尝过战场上的军粮吧,我请你吃一点,喂!那边的!虽然还没到吃饭的时间,先给阿优发点晚饭!”藤吉郎朝帐外吼道。 阿优仅仅在藤吉郎身边休息了片刻,便回到了兄长所在的军帐中,打理身上的衣装。兄长半兵卫也脱下甲胄,换上了便装。没过多久,两人便再次走出了兵营。 她和半兵卫两人同行。半兵卫和她各自骑在马上,戴着淡蓝色的披头。作为穿行战场的行人来说,两人的打扮未免太过优雅。 走到垂井的驿站时,太阳落山了。两人骑着马,慢悠悠地走过了伊吹山山脚下的原野。此时,夏夜硕大的月亮从关原方向升了起来,路面显得比白昼还要明亮,从伊吹山刮来的季风,让空气如同秋天一般凉爽。 伊吹山在东,松尾山在西,两座山夹住不破郡的大道,从关村向着山间延伸而去。 “砰!”枪声在四周回荡。 半兵卫停下马,故意微笑着说道:“阿优,你是不是很惊讶?” “没有。”阿优并没有逞强,并且看上去也没有任何吃惊的感觉。没过一会儿,便有脚步声传了过来。 “站住!” 两人骑在马上,前后竖起了四五支长枪,在月光下闪闪发亮。 半兵卫在马上说道:“某兄妹二人,前来拜见城守大人通口三郎兵卫,有劳各位带路。” “敢问尊姓大名?” “我是木下藤吉郎的家臣,竹中半兵卫重治,这是我妹妹阿优。”他直截了当地说道。 小队的士兵们听到这话,互相看了一眼,接着,又看了看阿优清丽的身姿。 可能是看到他带着年轻女性,又穿着便服,应该没有什么异常情况,一部分士兵先行离开了。 他们已经来到了长亭轩城的附近。这里被祖父谷、平井山和松尾山三座山团团围住,城寨规模不大,但占据天险之利。 半兵卫看到城门后,便对送行的士兵们道谢,然后先拍了拍城门。 “我有话要向城内的诸位说,在下是城代通口大人多年的故交,曾来拜访过数次,但一直未能得见,今夜见到月光如此美丽,不由得再次前来拜访,烦请代为转达。” 声音不大,便无法传到里面。硬邦邦的铁门,就算来人再怎么大喊大叫,都无人应答,半兵卫不停地说着。 即使如此,过了很久,却依然毫无回应。半兵卫就开始重复说着意思相同的话。这时,箭楼上方伸出一张敌兵的脸,他看着下面,说道:“多说无益,多说无益!就算你来再多次,城代大人的回答还是一样的,请回吧。” “嘿!”半兵卫仰头说道,“平时我是作为木下家的家臣前来的,今晚我只是半兵卫,和妹妹阿优一道,一边欣赏这月色,一边欣然来拜访。在下所认识的通口三郎兵卫大人,并非徒有武勇之人,他还是位风雅之士,颇解风情。看来他是因为被木下军包围,早早丧失了赏月的闲情逸致,也没有心情向友人倾诉了吗?不过事已至此,也是迫不得已啊。” 半兵卫自言自语地说着。这时,突然从城墙之间的雉堞中传来另一人的声音:“闭嘴!” “哟,三郎兵卫大人!”半兵卫抬头说道。 上面的人回答道:“我说,半兵卫大人,你来的次数再多,也是白来,没必要见面,你回去吧……” “叔叔,叔叔!我是小夕。” “呀,这不是阿优吗,你一个女儿家,来战场做甚?” “我看兄长的心境太让人同情了……还有,我听说叔叔大人可能会阵亡,所以前来告别。” 这里和半兵卫兄妹的出生地——菩提山城相距不远,两者都属于不破郡境内。通口三郎兵卫在半兵卫兄妹幼小时便认识二人。如今,听到阿优称自己“叔叔”,不由得想到了二人小时候的模样。 “开门!将二人带到本丸的书院内!”他已经松动了。 三郎兵卫解下甲胄,换上便装来到了书院里,见到了兄妹二人。 刚一见面,三郎兵卫便对阿优感慨道:“你长大了啊!我听说你进了木下家,时间过得真快啊。以前我抱着你,用胡须蹭你的脸,你嫌疼,还用手抓我的脸呢……” 接着,他又说道:“半兵卫大人多次前来拜访,但我丝毫不顾情面,一直闭门不见,实在多有得罪,但这是乱世常有之事啊,身为一介武夫,就是会有这种痛苦……请多体谅。” 不多久,仆从端上了一些简单的饭菜。 “或许这便是人生最后一次见面了,不如以月色为佳肴,同饮一杯吧。”三郎兵卫轻松地说着。 看来,三郎兵卫显然已经做好了战死沙场的准备。他也没有觉得自己的主公浅井最终能抵御信长的进攻。他似乎觉得,再支持半月或者一个月,自己的大限也临近了。 “唉,彼此彼此,武士的人生是最无常的。然而,虽然有种种无常,如果无法留下生存过的足迹,武士便不能成为真正的武士,作为人而言,则更是可惜至极。大家都不愿玷污自己的名誉。”半兵卫一边端着杯子,一边说道。他说的话道出了三郎兵卫现在的心境,三郎兵卫回答道:“是啊,当然是这样。” 现在三郎兵卫又回到了以前做朋友时的样子,完全敞开了胸襟,一杯接着一杯地喝着。 “阿优,你能不能弹琴为我们助兴?” 听到兄长这样说,阿优答道:“是。” 阿优向侍从借了一面筑紫琴,在月光映照之下,弹起了琴。 虽是敌我双方,但两位朋友,都侧耳倾听着琴声。 灯台上的灯火,不知何时被风吹灭。三郎兵卫依旧俯身不动,白色的月光投在他的脸上,显得越发苍白了。 琴弦袅袅作响,她忧伤地唱起歌来。 八弦琴的琴声,不仅打动了室内的人,就连城内七百名士兵也听得如痴如醉。长亭轩城、松尾山的松籁,瞬间安静了下来,只能听到琴声和歌声。 三郎兵卫瘦削的脸上,流下了两行泪水,在月光下闪闪发亮。 “对了,三郎兵卫大人,您守护的城主二郎丸大人,今年贵庚?”半兵卫问道。 “十二岁了,真是可怜,前几年他的父亲堀远江守大人刚去世,如今又要以小小年纪据守在这座城内,不幸至极……”三郎兵卫说着,从怀里取出纸,擦了擦眼泪。 半兵卫坐直了身体,突然厉声说道:“你是个不忠的家伙!” “什么?你说我不忠?” “是的,就算他是武将之子,但还只有十二岁,他明白社会是什么吗?知道为何要战争吗?他明白什么是大义什么是节操吗?你身为人臣,准备据守在城内,最终只求一死,这一切都是你个人的意志。你为了自己的名誉,为了大义,无情地牺牲年幼无知的主公。我半兵卫不认为这种自私的想法算得上武士道,倒不如说它是误入歧途的武士道……三郎兵卫大人,你还认为自己是忠义之士吗?” 姊川 通口三郎兵卫不认为自己在道理上处于劣势。用道理对抗道理,那是没有穷尽的。然而,如果一句话既有道理,又能打动心扉,他就有点难以抗拒了。听到半兵卫这一番发自友情的理论,他一时也不知该如何还嘴了。 “在下比您年轻,说这种话,如同班门弄斧一般……”半兵卫看到三郎兵卫低头听着自己说话,觉得自己不谦虚一点,倒有点过意不去。 “我在一本书上看到过‘义太过则为邪义’。古时就有很多人为了主公而杀死自己的孩子,但没有听说谁为了坚持自己的义,害死主公,让主家灭亡的例子。阁下的忠义,可说是过度了。此外,您慧眼过人,应该不会觉得据守这样的小城,靠着仅仅七百名士兵,就可以对抗织田家两万五千的大军吧?而且,如今这混乱的时代,将何去何从,最后由何人来处理和统一、建立太平盛世,我想您不会看不出这时代的潮流。如此看来,此时到底如何才能保全主家,托付少主一生,拯救七百条性命,您一人便可立即做出抉择吧。” “唉,感激不尽啊……您所言甚是,我三郎兵卫也考虑了数夜,但是,据坊间所传,信长大人其人生性严厉,对待敌人,即使已经投降也毫不手软,斩首、没收领地等等,极为严酷。万一我打开城门,既不能保全主家,又不能保证少主前途,到那时我三郎兵卫的名声和前程姑且不论,整件事就成了一个笑话,怕是后悔也无济于事了。” “这事您请放心,我半兵卫抵上这条性命,也会让我主藤吉郎大人起誓,务必确保堀家的安全和二郎丸大人的性命。” 通口三郎兵卫看着半兵卫的眉宇之间,沉默了一会儿,他静静地闭上眼睛,泪水潸然而下。他抓住半兵卫的手,说道:“拜托你了……你可以鄙视我的懦弱,但请念及你我的友情。” 两天之后,通口三郎兵卫打开长亭轩城的城门,牵着少主二郎丸的手,归降到藤吉郎的帐下。 藤吉郎热情地迎接了这位孤君和忠臣,并且向他们保证了将来的安全。 得知三郎兵卫降伏的消息,刈安城和长比城都兵不血刃地投降了。于是,藤吉郎进军长浜,在那里将阿优送还岐阜城,更换了人马的装备,抵达主公信长所在的前线——姊川。 “一定不能落下这场大战。”藤吉郎这样想着,他快马加鞭地赶到阵地,如愿与信长的主力军队会合。 姊川深有三尺,其河面虽宽,仍可以涉水而过,但水温寒冷,即便是夏天,也寒入骨髓,让人想起水源地——东浅井的溪谷。 元龟元年(1570年)六月二十八日,天还未亮之时,信长总兵力约两万八千人,加上德川军约六千人,从龙鼻进发,抵达姊川岸边。 前天半夜时分开始,敌方浅井、朝仓的联合军共一万八千人也自大寄山徐徐出发,抵达姊川左岸的野村、三田村一带,以当地的民宅为盾,伺机进攻。 四周只听到浅濑水声,夜色还未散去。 “康政!” 神原康政站在昏暗的水边应了一声:“是!” 他转头看了看黎明下河岸边的主公家康。 “敌人正在步步逼近对岸。”家康说道。 “雾太大看不清楚,不过可以略微听到马嘶声。” “下游如何?” “没有迹象。” “到底苍天将垂青何人,只要半日便可分晓啊。” “半日,需要花这么久吗?” “不可轻敌。”家康说完,便消失在河畔的树林中。 织田兵的先锋队——家康的士兵正悄悄藏在那里。一进入林中,家康便感到一阵杀气。士兵们摆开火枪阵,伏在草丛中。火枪小队的士兵们握着枪,紧紧盯着空无一人的姊川的水面。 今日一决生死?士兵们的眼神闪闪发亮,他们没有意识到生与死,只是在无声的静默中描绘着血战的画面。他们并没有坚信自己今晚一定还能看到这片天空。 家康带着康政,安静地穿过人群。除了火枪的引火索之外,看不到一点火光。 不知是谁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可能是某位感冒的士兵,受不了引火索的气味。队友们听到一点响动,立即将眼光转向这边,就在这时,突然,姊川的水面泛出一些白色,接着一道红云透过树梢,出现在伊吹山的侧面。 “啊!敌人!”士兵中有人喊道。 家康站在树林和河边,他身边的幕僚们听到喊声,立即向火枪队挥手:“别开枪!” “不可开枪!”其余的将领也跟着说道。 对岸稍靠下游一点的岸边,出现了一队敌人,骑兵和步兵混在一起有一千二三百人,他们排成一列,开始斜着穿过河流。 他们脚下溅起的水花,让他们看上去像是踏着白色的疾风一般。浅井方的这一队可怕的先锋,对信长军的第二阵和第三阵未予理会,看来像是要直接冲进织田军的中军。 “啊,矶野丹波守!” “丹波军!”家康身边的众将领紧张地说道。 浅井长政手下的得意大将——矶野丹波守早已为众将领所熟知。他的旗帜,正在水雾中飒飒飘舞。 嗒嗒嗒!不知是敌方的掩护,还是己方的火枪队,也许是两边同时开火。声音在水面上回响,震耳欲聋。 云朵散开,六月的天空露出了本来的颜色。这时,织田军的第二队——坂井右近,第三队池田胜三郎信辉的军队向着水流中间奔袭而来。 “不要让他们踏上我方的岸,一个不留全部杀光!” 坂井队绕到敌人侧面,而池田队的将士则和敌军呈掎角之势。近身战瞬间展开。长枪对长枪,大刀对大刀,有人扭打在一起,有人从马上滚落。姊川的水不知是因为鲜血,还是朝阳,一片鲜红,水面起伏不定。 矶野丹波守率领的浅井军突击队,一定是浅井军中遴选出的精兵。织田军的第二队守军——坂井右近的队伍,被攻击得溃败不堪。战斗当中,队长右近之子,坂井久藏大叫一声:“可惜啊!”然后便倒下了。百余名精兵接连在河中战死。 矶野丹波的兵力以不可阻挡之势突破了第三队守军池田胜三郎的队伍。 胜三郎麾下将士慌忙摆好长枪阵,试图阻挡其攻势,但根本无法与之对抗。 接下来是第四队守军,也就是木下藤吉郎的军营。就连藤吉郎也对着半兵卫嘀咕道:“你见过这么凶悍的敌人吗?” 半兵卫也束手无策。木下军中混杂着前些时候收编的长亭轩城和刈安城,以及其他各地的降军。这些降军现在都加入藤吉郎旗下,成为士兵的一员,但他们就在先前不久,还是食浅井家和朝仓家俸禄之人,就算让他们与敌军对抗,其气势当然也不会很强,甚至倒不如说他们是友军的累赘。 木下队既有此弱点,第五队和第六队的守军也是转瞬即破。信长军十三段兵力,已经溃败到第十一段。 就在此时,上游的德川军一口气渡过姊川,一边席卷着对岸的敌军,一边往下游方向徐徐移动。他们转头一看,发现矶野丹波所率的拼命三郎们已经迫近信长军的大本营。 “冲击他们的侧面!”家康一声令下,众将士跳回到河中。 矶野丹波的士兵们以为是友军从西岸下河来支援,等走近了一看,才发现是神原康政带领的声名远扬的三河武士们。只见他们气喘吁吁地向着矶野丹波的队伍猛冲而来。 “大事不好!”矶野丹波发现是德川军,嘶哑着喉咙叫道:“还击!”这时,身边有人举着湿漉漉的长枪刺了过来。 啪嚓!丹波在水沫中坐了下来。他抓住刺进腹部的枪尖处,试图立起身来。这时,头顶上闪过一道光芒。几把大刀咣的一声,砍到丹波的钢盔上。 刀身断成数截。丹波站起身来。河面如同被鲜血染红一般。 三四个人一起拥到丹波的前后,举刀朝他的腹部、脖子、手腕和大腿胡乱戳去。 信长旗下将士见敌军来袭,纷纷走出信长的军帐,将长枪对着河岸。 竹中久作虽然属于木下的队伍,但队伍已经溃散,所以他也不再顾及所属。他追赶着悍敌浅井军,冲到了信长军的大本营附近。 “哎呀,这里已经是大本营了?” 久作正嘀咕着,突然看见了一个人。他从后面胡乱掀开信长的军帐,正准备偷偷钻进去。 看他的铠甲和刀鞘,不像是个普通士兵。同时,他掀开军帐偷看内部的样子,作为友军来说又有些古怪。 “站住!”久作大喝一声,冲了过去,抓住了对方用铁链和铁条加固的靴子。万一此人是友军,容易造成自相残杀的局面,所以他才如此慎重。 被竹中久作抓住脚的男人,不慌不忙地转过头来。 “你是敌人?”久作问了一句。 “没错!”对方一边叫唤着,一边捋枪刺来。 “你是何人!是不是无名小辈,没法报上姓名?” “我是浅井大人的部将——前波新八郎!我来给织田大人展示下这柄长枪,你这可恶小童,休要坏我好事,快快报上名来!” “木下藤吉郎的部下——竹中久作,说的就是我。你想靠近信长大人?真是不知天高地厚,来和我久作一决高下吧!” “你就是半兵卫的弟弟?” “正是!” 久作不等对方回答,就抓住他的长枪,朝他怀里撞去。枪尖弹了个空。 久作刚要将手握住刀柄,新八郎就扑了过来。两人啪的一声一起倒在了地上。久作被压在身下,他用脚蹬开对方,又被按在身下。他咬住敌人的手指,新八郎松了一点。他抓住时机扭打,解开。久作又站了起来。瞬间,他拔出短刀,向着新八郎的喉咙刺了过去。刀尖没有刺中!短刀割到了新八郎的上唇和鼻子,扎进了眼眶。 “战友遇到敌人了!”久作身后传来声音。他无暇去取敌人首级,马上跳起身,又和敌人厮杀起来。附近看来已经进入数十名浅井军的敢死队员,但敌兵却转身要走。久作用刀拍了一下他的膝盖,他倒了下来,久作骑到他身上,气势汹汹地问道:“报上名来,说还是不说!” “我是小林端周轩,其余无话可说,只不过还没来得及接近信长,就栽在你这种小兵的手上,实在是遗憾!” “那你肯定认识浅井的部下吧,浅井手下第一位豪杰——远藤喜左卫门在哪里?” “不知道。” “胡说,给我讲出来!” “不知道。” “唉,麻烦!” 久作斩下小林端周轩的首级,又冲了出去。 这次的战斗中,一定要拿下远藤喜左卫门的首级。久作在开战之前,就这样发誓了。他无论如何也要拿下喜左卫门的首级。 他冲下河坡,发现河边的杂草和石子附近,躺着无数尸体,如同地狱里的情景。这当中,有一具尸体的脸上披着乱发,浑身是血地躺在地上。久作走过旁边时,飞起了一群绿豆蝇。 “嗯?”久作无意中回头看了一下。他感觉自己踩到了这具尸体的脚,但是触感却有些怪异,这时,这具尸体疾如脱兔般,突然向信长的阵地方向冲去。 “请注意!敌人来了!”久作在后面喊道。 敌兵看见信长,便准备冲上低矮的河堤,结果草鞋的带子被踩断,半道滑倒。 久作将他压在身下,然后拖到了信长面前。 “快点取了我的首级!快点下手!不要侮辱我武士的名誉!”此人怒吼道。 浅井军中的一个叫安养寺三郎右卫门的士兵,被活捉后扭送到信长帐前,他看到这个在怒吼的人,突然哭泣着叫了起来。 “啊,这不是喜左卫门大人吗?你也被生擒了?” 于是一切都明白了。久作抓住的诈死之人,就是他所寻找的浅井手下的猛将——远藤喜左卫门。 乍一看,战场大局是织田军的全体溃败,但因为家康所率领的三河军从侧面冲破敌方凶猛的先锋队,终于艰难地在信长的阵前,扼制了敌军的攻势。然而,敌方也有多支部队。两军一攻一守,踩踏着姊川的河水,双方折戟碎甲,胜负难断。 “休管旁人!只要冲向信长的大本营!” 浅井军的第二阵高宫三河守、第三阵赤田信浓守、第四阵大野木大和守等将士,一开始便将目标锁定为信长,结果进军太过,却绕到了织田军的身后。 家康所率的三河军中,神原康政、大久保忠世、本多平八郎、石川数正等人生怕落后于织田军,也立即突破对岸,向着越前军朝仓景健的大本营冲了过去,不久便远离友军,深入到敌军内部,陷入苦战之中。 这完全是一场混战。所谓“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在这种情况下,没有一个人能看出全局的走势。 众人都为打败身边的敌人而杀红了眼。打倒一个敌人后,又和另一个敌人厮杀,全然不顾其他。 然而,从高处俯瞰,会发现两军夹着姊川的河水,正好呈一个“万”字形。信长用冷静的眼神观察着这一切。藤吉郎如此概括:“胜负就在一瞬间啊。”他有一种直觉。 胜与负的区别其实就在某一个瞬间发生。信长用手杖敲着地面,高声命令道:“三河军深入敌军,不要让他们孤军作战!有谁去救援三河军?” 然而,他的左右已无余力。信长也只能用沙哑的嗓音徒劳地叫喊着。 这时,北岸的一片树林中出现一队士兵,他们踏着白色的水花,全然不顾四周混战的军队,笔直地冲向对岸。并非信长的号令传达到他们,而是藤吉郎派遣的士兵,他也和信长有同样的见解。信长看到旗帜和金瓢,不由大喜:“啊,太好了!藤吉郎冲上去了!” 信长用护手擦了擦快要流到眼里的汗水,对着旁边的侍童们说道:“机不可失,你们也下到河里大战一番吧!” 森兰丸和其他年少的侍童,都争先恐后地冲了上去。 深入敌军的德川军,确实陷入了危险之中,但这是慧眼过人的家康,打入全局要害部位的一招妙棋。 “织田大人不会看着这粒棋子死掉的。”家康相信自己的判断不会错,而信长也认同了这一点。 稻叶一铁的队伍跟在了木下军身后。池田胜三郎的队伍也赶到了。 战局发生了逆转,织田军占据了优势。朝仓景健的大本营后撤近百里,浅井长政也全兵溃散,逃回了小谷城。 接下来便是追击战了。 浅井和朝仓军战死者无数。仅有名的将领,便有细江左马介、浅井斋、狩野次郎左卫门兄弟、弓削六郎左卫门、浅井雅乐助、今村扫部、黑崎备中等等。战争结束后,织田军的首级账本里,列出了一排名将的姓名。 追击战非常快速,但在将朝仓军赶回大寄山,将浅井长政封锁在小谷城之后,仅用两日时间,织田军便完成了战斗的善后工作,第三天便回到了岐阜城。其行动之迅速,如同那布谷鸟一般,夜夜飞翔于死尸累累的姊川之上。 双面将军 一个人仅凭英雄的天资,终究难成英雄,是环境造就了英雄。这所谓的环境,指的是不断地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的艰难困苦的条件。显在的敌人,潜在的敌人,各种各样的事物,为了折磨他,变化成未曾有的形状之时,他才能经历成则英雄,败则成仁的考验。 姊川大战之后,信长退兵太过迅速,各队的将领们议论纷纷:“是不是岐阜城方向出了什么大事?” 军帐里的高级军事策略,普通士兵本来就无从知晓。有传言说:“当时木下大人再三献计要求一举夺取浅井的主城小谷城,但信长大人没有采纳,只在第二天攻下敌人的边境小城——横山城,然后让木下大人安排在那里,接着就草草收兵了,他到底有何想法,我等小辈是弄不明白了。” 不明白的不仅是士兵,就连丹羽、柴田、前田、佐久间等近臣,也不清楚信长的真实用意,只有家康略略能理解一些。 家康总是能公平地观察信长,他的立场不近不远,不冷不热,所以可以客观地评价信长。 信长撤兵后,当天,家康也率众回到滨松。途中,家康对着自家的世代老臣——石川、本多和神原等人说道:“看吧,织田大人刚一解开带血的铠甲,肯定马上打扮成都城的公卿模样,扬鞭向着京都飞奔而去……他倒真是心急如焚啊。” 事情果真不出所料,家康到达滨松的时候,信长已经离开岐阜城,前往京都了。 虽然如此,都城中并未发生什么有形的事件,只是,比起有形的事件,信长更担忧的是无形的“幻敌”。 不知何时,信长向藤吉郎说出了自己的烦恼。 “我最害怕的是什么,你应该知道的吧……不知道吗?” 藤吉郎若有所思地回答道:“是啊,一直在背后窥探您的甲斐武田,眼前的浅井和朝仓,肯定不是您所畏惧的。滨松的德川大人,虽然值得畏惧,但他是睿智之人,不必太过担心吧。松永和三好,他们是苍蝇,虽然有很多腐烂的东西会引来苍蝇,但他们终究会归于毁灭。比较棘手的是本愿寺净土真宗的僧侣们,但到底也不是能让我主畏惧的对象吧……那么,就只剩下一个人了。” “是谁?说来听听。” “他既非敌人,也非友军,必须要尊敬他,但如果仅仅是尊敬的话又要陷入困境。他是个双面怪物——这么说有点失礼了,他就是将军大人。” “嗯,不要和其他任何人说。” 信长所烦恼的,正是这个非敌非友的人。他在上洛当天,在十字路口处,看到了疑似这个假想敌的所为。那里竖着一块告示牌,上面写着一首暗讽信长暴政的匿名打油诗。 这肯定是那群像苍蝇一样的三好余党炮制的恶作剧。告示牌上写着这样的诗: 诗的作者通过这首格调低俗的打油诗,暗暗讥讽信长的革新政治,但这只是他们的意见,并不能代表民意。之所以这样说,是有证据的。当时驻足于告示牌前的路人们,虽然都在看热闹,但却并没有太多反应,只是苦笑着走了过去。如果有人对打油诗表示有同感,并且竭力煽动平民闹事的话,那要么是三好派的浪人,要么便是一向宗的法师。 居民们知道这帮人的底细,有人便半开玩笑地喊道:“来了来了!”装作信长派的武将或者是士兵来了,结果这些苍蝇一样的浪人和法师便仓皇失措地作鸟兽散。 驻守京都的信长的将领们,见到这样的打油诗告示牌,当然会立即扔掉,但他们这种顽强的骚扰战术,也让人相当困扰。流言蜚语都是出自他们之口,纵火、打劫、砍倒桥柱等等,作恶多端,让人难以忍受。他们的目的是想让人觉得这一切都是因为信长的政治方针导致社会形势恶化。 这个反信长联盟的大本营和老巢究竟位于何处?一般人马上会想到比睿山、本愿寺等僧侣团体以及三好余党,但其实,他们的本尊藏在高墙深处的大殿里。那便是将军义昭。 义昭曾经为信长的恩情而感动得落泪。他甚至对信长说过:“你便是我的父亲。” 就是这个义昭,如今为何做出这等行径?人的表里不一的程度,往往会超越一般人的想象力。 义昭和信长性格不合,出身不同,信念也不一样。 义昭获救的时候,他视信长为恩人,一旦坐稳了将军的席位,便开始忌惮信长,认为他是个乡野武夫,希望信长从眼前消失。然而,他并没有勇气表露出这种想法,和信长进行公开的斗争。他的智谋是极阴的,与信长的阳性相反,义昭的阴性,执拗而隐秘。 “是吗,显如上人也感到愤慨啊!不难想象,不难想象啊。信长目中无人,飞扬跋扈,就算是住持也忍不住要发怒了。连我义昭都看不下去了。” 二条殿的龙床边,义昭正在接见秘密前来的石山本愿寺使僧,使僧正小声说着什么。 “以上,刚才向大人禀报的事情,都是极为绝密的。同时,也望您能向甲州派遣使者,向浅井家和朝仓家发送密函,让他们勿错失良机。” “好,知道了。” “希望不要有疏忽。”密使僧人说完后,便悄然退下了。 当天,在另外一座大殿中,刚刚进京的信长前来给将军请安,正在等候着义昭出席。 义昭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来到了信长等候的会客大厅内。 “姊川一战,欣闻信长公大获全胜凯旋,果然是神勇无敌啊!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信长听到义昭的一番恭维之词,忍不住苦笑起来,但他依然带着讽刺地回答道:“哪里,全凭将军大人威名盖世,在下才能毫无后顾之忧,全心作战!”义昭像个女人一般红了脸。 “你大可放心,京城如你所见,可谓平安无事。不过,战争刚一结束,你便火速回朝,莫非听到什么传闻?” “没有没有,在下特来一睹皇宫落成的盛貌,同时处理一下平日里怠慢已久的政务,顺便来给将军大人请安。” “哦,原来如此。”义昭略微放心了一点,接着说道,“我身体如此健康,政务也照常进行,你也不必如此挂念,屡次上洛。对了,今天还是为你从姊川凯旋办一场庆祝盛宴吧。待休整片刻,我们一同轻松一下。” “大人所言极是。”信长摆了摆手,说道,“战事结束后,我还没有来得及犒赏将士,若信长一人得将军大人恩宠,心中有些过意不去,您的盛情我心领了,留待下次拜见时再同饮吧。” 说完,信长便告退了。回到住处后,明智光秀前来汇报:“有一僧人,似乎是大阪本愿寺的住持显如上人所派的使者,从二条馆走出后,匆忙离去了。之前,我们便察觉僧人与将军家的往来有些怪异。”光秀说完,呈上了警备日志。 光秀与藤吉郎所率的木下军交换之后,作为洛中守备军,留在了京都。他身为室町将军的监察官,将军府中的人员出入以及市内的事件等等,均详细记录在案。 信长过目了一遍后,只是说了一句:“辛苦了。” 信长觉得将军是一个不可救药之人,为此深感苦恼,但另一方面,义昭如果非常驯服,倒也未必是好事。 晚上,他将朝山日乘、岛田弥右卫门等承担皇宫建造的负责人召来,询问竣工的情况。 “辛苦辛苦!”他显得很开心。 第二天早上,信长起床洗漱后,沿着将要竣工的皇宫转悠起来。瞻仰皇宫之后,太阳出山时,他已经回到了留宿的寺院里,开始吃早饭了。 上洛的时候,他穿的是便服,回去时却一身戎装,因为他回的并不是岐阜城。他再次来到姊川战场,见到驻守横山城的木下藤吉郎,传令到驻守各所的友军部队,开始包围佐和山城。 浅井手下矶野丹波的兵力正据守在佐和山城。 “这下可以清除祸患了。”信长说完之后,便返回岐阜城了。他和手下人马都还没有来得及彻底休息一个月,来缓解入秋后的疲劳。 驻守摄津的中之岛城的细川藤孝发来速报。与此同时,位于京都的明智光秀也快马来报。 “摄津野田、福岛、中之岛一带,阿波、三好党一万余人,筑垒而守,纠集游民,发动暴乱,另有门徒数千人亦加入其中,因背后主谋为本愿寺住持,故其势猖獗,情势危急,刻不容缓,望速予指示……” 摄津的石山本愿寺,位于难波的杜冈,日后成为大阪城的主城,又被称为大阪御坊或石山御堂。这里是莲如的法孙——证如时代建立的道场,因为发足于室町幕府时期的无政府、无秩序的环境中,所以其结构和武装都足以对抗社会动乱。深挖城壕,建设城桥,高筑石墙,虽然美名其曰寺院,其实已是一座雄伟的城郭了。 当然,僧即兵。这里也遍是僧兵,数量绝不少于南都和比睿山的兵力。 住在这些古老寺庙里的僧人,几乎没有人不对信长怀有敌意:信长算什么?竖子何人!这句话的语气可以说表现了他们所有的感情。如果要列举他们对信长有意见的原因,那么其一便是“无视传统,以佛为敌”。如果让他们再说的话,肯定会这样骂道:“文化的破坏者,无法无天的大魔头,唆使兽群大肆践踏社会,如入无人之境。” 当然,石山的寺院里的人,之所以如此愤怒,也是有缘由的。其实,信长因为太急于表现自己的意图,结果招来了不必要的大敌,就算不致如此,也导致他遇到了很多麻烦,这可以说是信长自食其果。 最早的时候,信长名为谈判,其实是对石山本愿寺下达了高压式的命令:“离开此处,交出地盘!”这是事情的开端。 寺院的自尊心很强,他们拥有的特权由来已久,当然对信长的命令不屑一顾。并且,他们从西部地区等地购入了两千挺火枪,山上的僧兵,转瞬之间便增加数倍,他们深挖战壕。诸如此类寺院武装化的传闻,时有流传。 信长也料想到他们可能会和隔海相望的阿波、四国的三好派相互勾结,并巧妙地利用将军义昭的弱点,或在近畿以及堺市的居民中进行负面宣传,或煽动暴动,所以,他虽然收到京都和难波的友军发来的急报,但是并不感到意外,倒不如说他正好有意借此机会大展拳脚。于是,他自率大军前来摄津阵前。 途中,他顺道来到京都,对义昭说道:“愿您随在下一同出阵,将士们如得知将军大人亲征,定会士气振奋,暴乱也会马上平息吧。” 义昭虽百般不情愿,也没有办法推辞。对信长而言,义昭虽然是个不但派不上什么用场,反倒要带来麻烦的人物,但他可以充当出征的大义名分,同时也可以用来施行反间计。 难波的神崎川、中津川一带,还是一片苍茫的原野,到处是芦苇遍地的耕地以及咸水滩。中岛分南中岛和北中岛,三好党据守在北边的城寨,细川藤孝则守在南边的小城中。 战斗围绕着这一带展开,从九月上旬到中旬,两军反复进行着猛烈的拉锯战,双方互有胜负。战斗的形式为野战,大量使用了新式步枪和大炮。 九月十五日之后,十六天的时候,局面被打破了。之前一直躲在深山,或者紧闭城门不出,一直回味失败滋味的浅井和朝仓军,见信长军兵力空虚,于是改换装备,渡过琵琶湖,来到大津和唐崎的湖岸,在那里安营扎寨,其中一部分兵力连续不断地登上比睿山。 僧侣团体虽然派别各有不同,但面临“反信长”的行动,大家立场完全一致,都号称要“打倒佛敌”。 “他肆意减少比睿山的领地。自传教大师以来的山规,比睿山便是不可侵犯的圣域,而他则丝毫不把这些规定放在眼里,也全然不顾我们的体面!” 比睿山和浅井、朝仓两家的关系很是亲密。他们之间的盟约当然也是有效用的。 三者的意见达成一致:切断信长的退路!朝仓军从琵琶湖北面的山地出动,浅井军渡过大湖上岸。军力扼住大津的咽喉,深入京都,埋伏在淀川,与大阪石山本愿寺等势力遥相呼应,意图一举击溃信长。 与此同时,连日来,在难波的神崎川、中津川周边的沼泽地带,和石山本愿寺的僧兵以及中岛城寨的三好党大军对峙的信长,也听到了一些警报:“后方将有大患。”当时是九月二十二日。详细情报尚未获得,但信长感觉到有些不妙。 “胜家,胜家!”他唤来柴田胜家,命令胜家与和田惟政一道在此负责殿后,而自己则准备开战。“我立即引兵后退,将浅井、朝仓以及比睿山等势力彻底消灭!” 军中自然出现了动摇。柴田胜家建议:“在下一道详报到达之前,再等候一晚如何?” “如今稍过片刻,便形势大变,为何要再停留?”信长断然拒绝。 和田惟政也说道:“我等愿赌上身家性命来尽殿后之责,但渡船、货船、田船等均在战前被敌人洗劫一空,或被付之一炬,从南中岛前往对岸,必须架设木排。至少请等候到夜半时分吧。” 信长依然没有同意:“步兵乘木排,有马的都跟我走!我少时曾在清洲城的庄内川里骑马游玩,没承想今天倒派上了用场。” 不一会儿,信长跃身马上,策马走进了中津川的流水中。然而,一起去的并非他一人。只见信长伸手抓住另一名将领所乘战马的鞍座,拉着他行走在水中。这人便是将军义昭。 信长将他拉着一道走上了撤军的道路。义昭不知该如何在水中骑马,当战马走进满满一湖水时,他不由得大叫一声:“危险!”他想抓住马鬃。 信长说道:“不要抓着马脖子的两边,别在马鞍上晃动。请不要累着马,放松一点。有我信长跟在左右,您可以高枕无忧了。” 信长时而教导,时而鼓励,时而安抚,就这样两人向前走去。 敌人的战壕和城寨的箭楼里,传来了声音:“那是信长!”紧接着开火了。“砰砰砰砰!”步枪和火炮声一齐作响。 水面溅起一阵如大雨般的飞沫,变成了白色。义昭吓得没了声音,然而,这阵射击马上就停息了,因为敌军也害怕为了狙击信长而误伤义昭。 信长以义昭为盾牌,毫不费力地登上了北岸的沙洲。信长跨在义昭的身后,后面是十骑、二十骑,然后是几十骑,渡过了残阳如血的中津川。 “敌人在撤兵,看来是大撤退。” 三好党的战壕和本愿寺僧兵的战线,一起发动攻势,无尽的黑暗中,不断传来步枪“啪嗒啪嗒”的枪声。 这场战斗中,除了十四日在天满森林的冲突之外,基本上都是火枪与火枪的对射。因此,战壕战术体现了其在用兵上的作用。 从高架箭楼上发射的大铁炮,带着不同的声音,互相冲击着对方的阵地。 石山本愿寺有信徒们捐献的大笔财富,这些都变成了弹丸和枪支,支援了三好党。 近年来,火枪的发展以及普及的势头,让人刮目相看。织田军的火枪队,因为光秀的献策,最近才引入了很多新式的武器,但僧兵的火枪队则人手一把新式枪。而且,僧兵的枪法出奇好。有人说这是因为他们平时的修行,使他们可以迅速集中注意力。此外,织田军的普通士兵们还有这样比较阴暗的想法:对这些僧兵而言,信长是佛敌,所以仇恨更胜一倍,再加上头上有信仰庇佑,子弹也变得精准了。 天满森林的大战中,织田军的前线也被打得落花流水。那天,佐佐成政身负重伤,野村越中守战死,前田犬千代拼死力战,为自己一方打开了些许退路,才免于全灭。 “和尚们真是不容小觑啊!”平素争强好胜的信长,在此一役中,时而发出悲痛的苦笑,时而咬紧牙关一言不发。 他放弃了和石山方面的战斗,将马头掉转向比睿山——这个很久以前就满是武僧的地方。他跋山涉水,终于抵达了京都,刚一到,便看见一群人带着悲伤的表情围到他的马前,一个接一个地向他诉说情况。 “有件事必须先向您禀报,令弟信治大人,还有随行的森三左卫门可成大人,据守在宇佐山城苦战两昼夜,最终战死了。” 其中一人刚说完,其余人也用颤抖的声音汇报道:“浅井、朝仓两军,加上山门的僧兵,敌军共有两万余人,我们实在是寡不敌众,信治大人、森三左卫门大人牺牲之后,青池骏河大人、道家清十郎大人、尾藤源内大人,其他人也……” 众将士光是回忆阵亡将领名单,便痛苦不已,众人泣不成声,抬起胳膊,用肘盖住了脸。 信长说道:“事到如今,勿再一一读出逝者的戒名!我想问的是如今的战况。敌人现到了何处?哪里是战斗的中心?唉,你们怕是也不懂大局形势吧,光秀不在吗?快传光秀来!” <hr /> 注释: 比睿山 三井寺中,山门和僧房上,处处都是联合军的旌旗。此处是联合军的大本营。 浅井、朝仓军的主将们,昨日一起清点信长的弟弟织田九郎信治的首级。接下来依次是青池骏河、道家清十郎、森三左卫门可成,此外还有织田家的名士们的首级,多到让人不胜其烦。 “这下我们雪了姊川败北之耻,心情也好点了。”有人这样说道。 有人高声叫道:“还没有见到信长的首级!” 这时,有一个带着北方口音的低沉声音说道:“哈哈哈,和看到也差不多了。信长前有难波的石山和三好军,后面有我们的大军,他能逃到哪里去呢?几乎就是瓮中之鳖了!” 众人接连半日都在清点无数的首级,被包围在血腥味中,个个难以忍受的模样。入夜后,阵中有人送来酒水,作战得胜,众人不由得士气高涨,一边饮酒,一边说道:“信长在京都吗?我们停下来,扼住大津的咽喉地带,慢慢缩小包围圈,抓住网中大鱼如何?” 也有人说:“当然应该进军京师,将信长歼灭于淀川和河内的原野处。” “此计不妥。”也有人反对。 浅井、朝仓两家虽然因为相同的目的合为一体,但一谈到内部的话题,都会为保全各自的体面,耍一些小聪明而耗费时间,过了夜半依然毫无结论。 “天空红得有些可怕啊?” 浅井方的将领讨论得有些疲倦了,手搭凉棚眺望着天空。 哨兵答道:“友军在山科到醍醐方向的民宅里放火了。” “居然在那种地方放火?有何用处?”浅井方的将领嘀咕道。 “并非无用,我们有必要牵制敌军。守卫京都的明智光秀的军队,现在正在疯狂抵抗。此外,为了展示我军的威武,也是有必要的。”下令放火的朝仓方的将领们异口同声地反驳道。 如此这般之间,天就亮了。大津虽然是交通要道,但没有一名行人和一驾拉货的马车。 这时,一名骑兵疾驰而来,接着又是两名、三名。 他们是传令兵。只见士兵们飞身从马上跃下,战马仍然向前冲去。 “报!信长袭击了那边的山坡,先锋是明智、朝山、岛田、中川等军,来势汹汹。”众将听到传令兵所说,有些难以置信。 “应该不是信长本人吧?信长是不会这么轻易从难波的战场返回的。”众人都这样说道。 “山科一带,我军已战死二三百人。敌军势不可当,如平时一样,信长声嘶力竭地指挥着士兵,自己也如同夜叉或者鬼神附体一般,策马向这边赶来。” 浅井长政和朝仓景健听闻此言,不由得脸色大变。 尤其对长政而言,信长是自己妻子阿市的兄长。曾经信长对自己这个妹夫相当关照,所以想到信长真正发怒的模样,他感觉不寒而栗。 “撤退,去比睿山!”长政急匆匆地喊道,好像说漏嘴一样。 朝仓景健也怒吼道:“没错,去比睿山!”接着,他向着骚动不安的将士们下令道:“往街道边的民宅中放火,算了,先让先头的友军撤退了再说。放火,放火!” 热风烤焦了信长的眉毛,战马的鬃毛和马鞍上都着了火。“人终有一死。”这句话是他内心的护符。在这生死的分水岭上,他忘我地念诵着这句话,如同歌谣一般,从他的唇间迸了出来。 尸体、尸体,还是尸体。他或踩踏,或越过敌人和友军无数的尸体,眼中没有一丝泪水。 人终有一死——活着的自己和路旁的死者,他并不觉得有何差别。 一路上,因为火灾而胡乱倒在道边的民宅的房梁,以及熊熊火焰,都丝毫不能阻拦他的前进。他自己已经化身为一团烈火,跟随在他身后的将士们也成为一片火海。 “以血祭奠信治大人!” “森、青池、道家大人的怨恨,岂能不雪?” 众人奋勇向前。然而,到了三井寺和唐崎,却没有看到敌人的一兵一卒,原来他们都逃上了比睿山。 “呃,逃得够快啊。”众将士抬头一看,发现敌军两万余人,加上满山的僧兵,守在铃峰、青山岳和坪笠谷一带,高举着旌旗,如同在夸耀实力一般:“我们不会逃跑,接下来你们会见识我军的厉害。” 信长表情严肃地看着这一切,心中暗暗想道:“就是此处。并非此山的天险,此山的特权,才是信长的敌人。” 他又一次想到:从源平时代至今,无论历代的朝廷,还是开明的执政者,无论是试图革新的英雄,还是无数的民众,都被这座山折磨和困扰。 “这座山,哪里有真佛的微光呢!哪里有什么庇佑国家的根本!”信长按住内心满腔的怒火,心中暗暗叫道。 原因究竟是什么?是因为开山传教大师将唐朝的天台山移到此处,宣扬“无上正等觉诸佛,佑我所在山林有福”,在五台四明峰上点燃法灯,抬着神向朝廷请愿,还是他干涉政治,欲强化自己特权?又或是他们发展武力,唆使豪门扰乱社会?或者是他们豢养一些身穿铠甲的僧人,在山上摆满长枪、火枪和旗帜? 信长的眼里,激荡着愤怒的泪水。反省吧,邪教徒们! 比睿山的特权和传统都始于它是保佑国家的灵地,但如今,它的本原又在何处呢? 以根本中堂为首的山王七社和东塔西塔的伽蓝,以及三千处寺舍,不过是用以遮盖身着法衣的怪物们的烟幕。除了充当阴谋和策动的老巢之外,对现今的社会又起到什么作用呢?它能够镇护国家吗?它能算得上照耀民众内心的光芒吗? “好!”他的牙齿深深地咬进了自己的嘴唇,上面染上了一些红色的东西。 “你们就称我信长为破坏佛法的魔王吧,我要将你们如同妖妇一般用来迷惑人心的满山楼阁,还有你们这些跳梁小丑一般身穿铠甲的和尚,统统付之一炬,让这片遗址上,萌生出真正的人民,邀来真正的佛陀吧!” 当天,他下令包围全山。不用说,他所在之处,全部人马跋山涉水前来,数日之内人马便集齐了。 信长军在攻打过宇佐山一次之后,将敌人逃走后遗留的场地当作了自己的大本营。 “那里,信治、森可成和道家清十郎等人的鲜血尚未凝固。安息吧,忠烈的亡灵们!你们的鲜血不会白流。你们的忠魂将转生为末法时代的佛灯,照亮这人世凡间!” 信长登上宇佐山,面对着大地合掌致礼。他与三业相应的灵地比睿山为敌,倾尽自己的全部武力对其进行围攻,但却对着一抔土合掌哭泣。 他突然发现身边有名侍童也和自己一样在合掌而泣。这名侍童是森兰丸,他的父亲森三左卫门可成逝于此处。 “兰丸。” “在。” “你在哭吗?” “请原谅在下。” “现在哭无妨,今后别再哭了,若再哭泣,你的父亲会笑话你的。” 信长的眼眶开始发热。他命人将折椅挪开,站在高处眺望着包围阵的配置。 一眼望去,比睿山的山脚下全是信长一方的人马和旗帜。比睿山的山峰之上,无论有没有云彩覆盖,到处都是敌军。 先看山脚下的军阵。穴田村方向,安排了佐佐、进藤、村井、明智和佐久间等队伍。田中的堡垒处,由柴田队把守,氏家、稻叶、安藤等各队呈“凸”字形,延伸到日吉神社的参道上。 香取公馆方向,遍布丹羽、丸毛和不破等将领的军队,唐崎的副城处,由织田大隅守把守,比睿山背面——也就是面朝京都方向的山坳处,由足利义昭把守,其余留驻京都的士兵将八濑和小原团团围住。 “义昭将军想必是一副左右为难,忧心忡忡的表情吧。” 信长想象着他的脸色,感觉有些可笑。 “呀,那边有兵船来了,来者何人?”信长面朝湖水问道。 属下马上报告道:“木下藤吉郎大人,他将横山城的守军中分出七百兵力,渡湖前来支援。” 藤吉郎下船之后,立刻来到信长所在的阵地。藤吉郎说,由竹中半兵卫重治一人守城便已足够。信长既没有欢迎他的到来,也没有露出不悦的表情。 进入十月。接着十月过了一半。与信长平时的战术不同,这次的包围圈纹丝不动。据守山上的浅井、朝仓和僧兵的联军终于注意到了这点。 “完了!敌人耐心十足地切断我们的粮道,准备将我们活活饿死在山上!” 已经晚了。山上的粮仓在两万余大军面前,转瞬即空。士兵们开始啃食树皮。 到了十一月。 山上的寒冷和其他种种痛苦接连袭来。藤吉郎催促信长使用自己原先提议的计策。 “时机已经成熟了吧。”他念叨着。 稻叶一铁被信长唤来。他接到信长的旨意,仅率四五名随从士兵,便上了比睿山,接着,在僧兵的大本营——根本中堂里,会见了西塔的尊林坊。 尊林坊和一铁是旧交。一铁想借着这层关系,前来劝降。 “我以为你要说什么呢?就算我们是朋友,玩笑也要讲点分寸!我本以为你是来求降,所以才答应见面,未曾想到你竟然让我等投降,真是岂有此理!我军现在士气高涨,要想说蠢话,还是提头来见吧。哈哈哈!”尊林坊耸着肩大笑起来,其他的武僧则杀气腾腾地瞪着一铁。 一铁等对方说完,才缓缓开口说道:“大师传教开辟本山,是为了镇护王城,保佑国泰民安,但如今却身披甲胄,高举刀枪,干涉朝政,玩弄兵略,勾结叛军,让他们折磨黎民百姓,这些行为有悖于天台上向神佛许愿时所说吧。虽然如此,这一山人等和我等武将都是一样,普天之下,莫非王臣。诸如此等争乱,无不扰乱圣心。醒悟吧!僧人还是做回僧人去吧!速将浅井、朝仓之辈逐下山去,各自扔下武器,重当佛门弟子吧!” 一铁的话发自肺腑。他在说话的时候,没有给僧人们插嘴的机会。 “如若不从命令,加上之前种种事由,信长大人已有决断,定将根本中堂、山王七社、三千座寺舍和诸山峰付之一炬,一山众人尽数处死。请冷静考虑,切勿再固执己见。是要将本山变成地狱,还是要一扫旧风陋俗,保住灵地的灯火?” 突然,法师中传来怒吼声:“勿须多说,勿须多说!”“这是狡辩!” “安静!”尊林坊制止了他们,带着苦笑说道,“您的说教非常陈腐和无趣,那么我就认真地回答你吧。比睿山有比睿山的权威和信条。你的话只能说是多管闲事。一铁大人,天色已晚,速速下山吧!” “尊林坊,仅凭你一人之见就决定了吗?最好和山上的博学之士和长老慎重讨论一下如何?” “一山一心一体,尊林坊的话即全山人的声音。如若不然,为何要在此天险上竖立消灭信长的旗帜?” “那么便毫无余地了?” “愚蠢,愚蠢,我等要和暴戾的侵略者对抗到底,以鲜血守卫自由之传统!回去!” “是吗?”一铁坐着说道,“可悲啊,为何要以你们的鲜血来守护无限广大的佛光呢?你们要守护的自由到底是什么?传统又是什么?这些都是为了保住自己的荣华富贵而造出的障眼法护符罢了。这种护符在现今的时代已经不能再通行了。直面时势吧!那种对时代潮流视而不见甚至妄图妨碍的利欲熏心之徒,必将会和秋风中的落叶一般,被付之一炬。尊林坊,还有其他的法师,日后休要后悔!那么告辞了。”稻叶一铁说完便下山了。 到了十二月,进入冬季,枯叶在寒风扫荡下,飘舞于山岭的天空之中。早晚都会下霜,有时还有寒风带着雪花吹来。 这时,几乎每夜山上都会发生火灾。昨夜是横川的大乘院里的柴仓,前天夜里是饭室谷的泷见堂发生了小型火灾。今晚也是一样,还是黄昏时分,中堂的寺舍中便发生了火灾,山上钟声大作。附近有多座大型堂阁,武僧们忙于灭火。 通红的天空下,是黑暗的山谷。比睿山的山谷都是深不见底,黑黝黝的一片。 “哈哈哈,看他们慌乱的样子!” “每夜都是如此,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了吧。” “笑煞人也。” 这不是猴群,而是一群身着异服的黑色人影。他们爬上树梢拍着手。他们一边吃着不同于树木果实的干粮,一边看着每晚的火灾。 最近终于传出一些谣言:每天夜里的火灾,都是藤吉郎的计策,以及他的手下蜂须贺党的得意之作。 山上的守军们夜里为频繁发生的怪火苦恼不已,白天疲于防卫,食物又已告罄,又缺乏防寒的衣物。寒冬已到,雪花飞舞,两万士兵和数千武僧,如今像霜打的茄子一样,失去了斗志。 到了十二月中旬,一个解下铠甲,只穿着僧衣的人,带着四五名武僧,来到织田军阵前。 “我想见织田大人。” 信长来了之后,发现这人就是先前与稻叶一铁会谈的尊林坊。尊林坊称山上众人的意见发生了变化,所以想开始和谈。 “不可。”信长一句话便拒绝了他的请求,他接着又说道,“之前你和我方派遣的使者说了什么?你知道什么是羞耻吗?”信长说完,拔出了军刀。 尊林坊大惊:“蛮不讲理!” 他刚想踉跄地站起来,信长一刀砍下了他的首级。 “法师们,带着他的脑袋回去吧,这就是信长的答复。” 随从的法师们脸色苍白地逃回了山中。当天,雪从湖对岸飘了过来,落到了信长的阵中。 信长向比睿山的使者展示了自己钢铁般的意志,但是那时,他心中还在考虑如何应对另一个大劫难。 之前遇到的敌人,多数只像映在墙上的火焰的影子一般,即使向墙上浇水也无法灭火,而在灭火的时候,真正的火焰就会烧到自己的背部。兵法中对此早有告诫,而信长虽然明知如此,却无暇直接面对火焰的源头。 昨天刚从岐阜城方向传来急报。据称,甲斐的武田信玄纠集兵力,欲趁信长出兵之时袭击其后方。同时,本国尾张的长岛地区,数万名本愿寺门徒宗爆发起义,信长一族的彦七郎信兴被杀,其居城也被占领。并且,武田军在良民当中散布各种不利于信长的谣言,令舆论倾向于支持武田信玄。信玄会这样行动,也是可以理解的。 他近来公开表态:“我们和织田家的姻缘已断。”另外一方面,他和长久以来的宿敌——越后的上杉家,达成了停战协议,将目标从南方投向了西边。这种倾向,对信长而言,是极需警惕的。此外,这种不利的条件,意味着信玄在信长处于进退两难的情况下有可能突然发动攻势。 “藤吉郎,藤吉郎!” “在!” “你去光秀的阵地,和他一道,马上带着这张文书前往京都!” “这个是给义昭将军的吗?” “是的,信中委婉地提出让将军来主持议和,但你也亲口提一下……可以吧?” “明白了……但是,您刚才不是斩下比睿山派来的和谈使者的首级,将他们赶回去了吗?” “你没看出来?我不那样做是没有办法和谈的!就算达成了和谈,他们一看局面对自己有利,肯定会马上撕毁协议,又来追击我们。” “遵命,在下明白了。” “不管怎么说,所有的火焰,其火源只有一处——就是那位玩火的两面三刀的将军大人,我们故意让这位将军大人来主持和谈,然后火速退兵。务必保密,快去吧!” 和谈成立了。 义昭将军来到三井寺,安抚信长,努力促成了和谈,但这只是表面的现象,其实让他这样做的人,不用说自然是信长。浅井和朝仓两军迫不及待地当天便返回了自己的领地。 当时的人们,将来龙去脉如此记录在书上:拙哉!浅井朝仓之徒。当此之时,竟不与四国摄州之同志相约,于山上越冬,以牵制信长。织田军怀后顾之忧,且四周情况无一有利,大将亦身陷危险之中,却得以求和,早早退阵,返回故里,而喜不自禁。诸位且看,无须时日,浅井朝仓等故土亦将为信长所取。当时之人,无不嘲之。 十二月十六日,信长全军也经陆路,再渡过势多的浮桥,退兵至岐阜城。 翌日,藤吉郎所率的木下军七百人,也从唐崎的岸边出发,乘船返回了对岸的横山城。 “哎呀,好久没有写信给母亲大人和宁子了……” 藤吉郎在船内,提着笔,思念着洲股的领地。写什么好呢?有太多的话想写给母亲和妻子,但一旦拿起笔,却思绪万千。 这时,附近的将领中,有人似乎在大声训斥着士兵,与此同时,传来了扑通一声巨大的落水声。水花甚至溅到了他的膝盖和信纸上。藤吉郎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连忙走到中部船舱里。原来,有一名年轻士兵,在这数九寒天里,被人踹到了湖中,正在水中拼命挣扎。士兵脸色发紫,看上去马上就要冻死一般。 “游!给我游!和船一起游到横山城吧!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嘛!”将领无情地斥责着落水的士兵。 “怎么了?” 见藤吉郎前来过问,船头慌忙跪下说道: “非常抱歉,虽然我在让士兵经受痛苦,但并不是公报私仇。” “哪里,我并非在责怪你。我在问你,那名士兵如何违犯了军纪?” “此人是负责拉帆的,为了保证方向正确,我需要不停向舵手、拉帆人下令,要拉紧几号绳索,放松几号绳索。然而此人竟然在发呆,结果船帆便松弛了,于是我便奔过去,打了他一个耳光,问他为什么会这样。他回答说,刚才正好看到他出生的老家安土村在对岸,所以想到了母亲。真是蠢材,就算是撤军,我们也是在行军啊,他以为战斗已经结束了吗?所以,为了全军的士气,还有船只的前进方向,我身为船头,就狠下心来,将他踹到湖里了。” 船头的眼中泪光闪闪。他看上去约莫是为人父的年纪。 “你做得很好。不过已经可以了吧。抛根绳子给他,原谅他吧!” 藤吉郎回到室内后,将信纸和笔都扔掉了。接着,他又站到寒风凛冽的船艏,如钢铁一般一动不动。船在湖面撕开白浪,飞速向前!方向无误!帆绳都拉得紧紧的。 “我愧对下属啊……”藤吉郎痛切地想到。一个信长,带出了无数个信长。他感觉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成了信长的分身之一。 东风劲吹 虽然才是一月中旬,江南的春天已是温暖到梅花绽放了。 路上,伊吹的山麓和不破的山阴,依然积雪深深,但滋贺的涟漪反射的阳光照在脸上,走在湖畔起伏不平的路上,正好出了微汗,列队行进的士兵们走着走着,也有了几分倦意。 “半兵卫,你也困了吧?”藤吉郎骑在马上,转身对着随行的五六骑中的一人说道。 半兵卫低头骑在马上,任由战马驮着他向前,听到主公问话,便抬起头微笑着回答道:“湖南的东风吹拂,加之马鞍上摇晃不止,让人难以忍受啊,不知不觉间人就迷糊起来。” “你还是打瞌睡了啊,哎呀呀,这不太像你的风格啊!” “让您看到有失体面的样子了。” “非也,我并非在说此事,你和我们这些武夫不同,你是我麾下唯一一个风雅才子啊!你虽深解风情,但却在这个难得一遇的好天气里,既无吟诗,亦无高歌,只是默默地低头前行,这也未免太过乏味了。要不你来吟首诗如何?” “在下不敢,更加有失体面的是,我也不会吟诗。” “……哈哈哈。” “我只是有些犯困,请大人原谅。” “你让我原谅你打瞌睡吗?这很正常,你昨晚在驿站中和大家谈到深夜嘛。实不相瞒,我也十分困倦。我好久都没有回到洲股,回家的两天时间里,和母亲、宁子还有弟弟等人一夜聊到天亮,还有一夜玩双六,也未曾睡觉,所以困得不行。”藤吉郎说着,看了看其他的部下,哈哈大笑起来,接着又大声说道,“好个新年,好个新年啊……大家都是一副要睡觉的样子。” 马的后面跟着两百人左右的步兵,听到藤吉郎的声音,大家都朝前面看去。 “真是一位开朗的主公啊,好像天下的春天都是来自他的脸上一样。虽然身处战场,又在行军途中,但他从未现过无趣的表情。” 一将之容便是千军之容。藤吉郎笑了,大家都带着笑意。在他爽朗声音的带动下,大家都睁开了眼睛,步伐也重新变得精神起来。 今年正月是元龟二年(1571年)。本来今年应该是永禄十四年(1571年),但去年四月时年号更改了,大家都觉得一年被跳过去了。 去年十二月的时候,信长和比睿山达成和谈后全军撤退,之后马上便到了正月。藤吉郎在姊川大战以来,作为扼制浅井和朝仓的兵力,守卫着原浅井的骁将大野木土佐守拥有的城池横山城,所以到了正月,当然就重新回到了那里。然而,因为一年之始,需要前去拜年,所以他前往岐阜城,拜见了信长,请了数日休假,又回到了洲股。在那里,他见到了分别已久的妻子宁子以及母亲和兄弟们,在那里开开心心地过了两夜,现在正在返城的路上。 “半兵卫,半兵卫。”藤吉郎似乎又想和他说些什么,但他突然瞪大了眼睛,说道,“怎么了?半兵卫……这可不行,快把半兵卫抱下来!”他一边指示周围的人,一边跳下马来。 其实,和他一同骑马的人也已经注意到了。半兵卫跨在马鞍的前部,用腹部压住缰绳,趴在马鬃上一动不动,但是刚才,他和主公聊些很困之类的话题,表现出很精神的样子,所以大家以为他真的是在打瞌睡,便没有感到奇怪了。 “哎呀!” “怎么了?”听到藤吉郎这样说,下属们都吃了一惊。藤吉郎走上前,准备将他抱下马时,发现他脸色苍白,眉毛痛苦地皱了起来,看上去呼吸都快没有了一样。 “他发病了。” “病情严重,烧得像着火了一样。” 下属将竹中半兵卫重治抱了下来,藤吉郎在旁边说道:“轻点……轻点,轻点。” 他将自己的外褂脱了下来,铺在草上,将半兵卫轻轻地扶到上面。 藤吉郎比谁都清楚半兵卫的体弱多病,回想起来,他最近一直让半兵卫劳累,现在感到非常后悔。 天寒地冻的十二月,他们从坂本的军营里回来后,新年将至,又是一段长途跋涉。半兵卫本来就有宿疾,所以发病了。昨晚自己又让半兵卫在身边留到深夜,聊到天亮还未尽兴。虽然听到半兵卫在念叨身体发冷,但因为自己身体比较健壮,所以并未加以留意。 “不凑巧,随从里没有医生。” “没有医生,药是带了,但是并没有针对半兵卫大人的病情进行配制。” “总胜过什么都不吃,半兵卫的宿疾好像一直是先发烧,接着咳嗽,然后就食欲减退。” “这个……或者将半兵卫大人放在附近的家民家中,让他静养一段时间如何?” “嗯,很有道理……我有点慌乱了。这里是今滨对吧?” “是的。” “今滨的话,丹羽大人的军营就在这里,离那儿还远吗?” “有些远,但若是背着去的话还可以。” “压迫胸口的话,对病情不利吧……怎么办呢?” 下属们从未见过主公如此为难。藤吉郎当年为了将竹中半兵卫重治招致麾下,曾经七日往返于栗原山的山中,行三顾茅庐之礼,才终于请得他出山。联想到藤吉郎的那种热忱,现在的状态也确实可以理解。下属们觉得他那慌乱的神情反倒让人觉得可靠了。 “大人,大人!”这时,没想到,从远处的湖岸边,两个孩童一边喊着一边跑了过来。 二人看上去都是侍童打扮,都是行军队列中的人,他们刚才飞快地跑向湖岸边,又马上赶了回来。 “哟,这不是阿市和阿虎吗?” 虎之助今年十一岁,市松比他大七岁。二人本生活在洲股的城内,但此次藤吉郎前来时,正好年龄也合适,加之二人再三请求同往前线的横山城,亲戚们也是如此意见,于是藤吉郎便同意他们的请求,将他们加入了随从的行列中。 “你二人有何事?” “在。” 虎之助只顾着两眼转来转去。他才十一岁,在主公面前,还不太会说话。与他相比,市松显得要老成得多。 “就在湖岸边,有一间小房子,他们说有医生,距离不远,最好将病人带过去吧。”市松说着,指了指湖岸。 远处的湖岸边,排着有几个屋檐模样的东西,看上去像是一间临时的小房子。 藤吉郎和下属们并非不知道此事,只是因为远处传来凿子和斧头的声音,觉得即使将急病患者带去,恐怕也没有什么办法。 成人凡事诉诸理智,却为理智所累,儿童反而能随机应变。他们不知何时,已经往那边跑了一趟,并且发现只要到那边,就能找到解决的办法。 “做得好!”藤吉郎马上表扬了二人。虎之助和市松心满意足地擦着脸上的汗,退下了。 “先不说别的,到那边去吧。”藤吉郎说完,自己先骑着马,换了一条道。 随从和士兵们也带着病人,跟在了后面。众人沿着田间小道走着,翻过了低矮的栽有行道树的湖堤。湖畔附近,湖堤的背面是一排建筑物,比从马路上看到的要多出很多。 “咦,什么时候造出来的?”藤吉郎瞪大了眼睛。 地上插着一根木桩,上面写着“丹羽五郎左卫门长秀管辖”。这里已经造了十几艘兵船,新船底和肋材组装的大船,并排摆在岸边。凿子和斧头的响声震耳欲聋,许多船工像蚁群一样聚集在一起劳作。 这时,一名站在船边,正在督促工匠和壮工干活的监工模样的男子,看到了藤吉郎的队伍,便向他们喊道:“你们是何人?”说着,从船上走了下来,一副不耐烦的神情。 “横山城的木下藤吉郎。”藤吉郎跳下马,接着又礼貌地问道,“请问丹羽大人在吗?” “哦,原来是木下大人啊!我主长秀方才还在此巡视,但现在已经返回今滨的住处了。” 监工得知来人的身份后,态度马上变了。 “您要是有什么急事,我派人去今滨方面传个口信吧。” “不必,其实同行之人中有人得了急病,想借一间小屋和医生。这边有医生吗?” “此事极易,您到这边的临时工棚里,肯定能找到医生的。” “你是哪位?” “我是丹羽家的家臣,岛木筑后。前段时间开始,承担这边的造船监督工作。” “原来是岛木大人啊,那么这事就拜托你了!” “病人在哪边?” “就在那里。” 一人背着半兵卫,另有几位同僚照看着他,众人一同将他抬进岛木筑后的临时工棚中。 远处的栅栏内,能看到一间造船所,旁边有几栋附属的官舍。藤吉郎站在众人身后,目送着大家离去,心里松了一口气。 “您请坐吧。”侍童市松和虎之助站在身后说道。藤吉郎沉默不语地坐了下来,看着这里的造船工程。 当然,这肯定是信长策划的。这些船只,不用说是用来准备应对比睿山、京都和难波等处的事变的。从岐阜城沿陆路前往这些地方时,路上总会遇到一向宗的门徒以及各地的残敌,难以如意地展开行动。 那么,如此一来,穿过无遮无拦的湖面,再次出兵比睿山以西的日子将不再遥远,藤吉郎想到了这点,不由得对信长一直以来的先见之明,以及快速且确切无误的执行力敬佩不已。 不一会儿,刚才随着病人一道前去的家臣们都回来了。堀尾茂助先跪在了愁眉不展的主公面前,回禀了半兵卫的病情。 “您应该无须担心了。我们把他安顿在岛木大人的临时住房里,又马上命医生给他服了药。不过他稍许吐了点血,医生提醒说必须再静养数十日。” “什么?你说他吐血了?”藤吉郎皱着眉头说道,“如此说来,病得不轻啊。” “并非如此,半兵卫大人微笑着向医生说自己只要安顿下来,再吃些药,就能像平日那样恢复健康了,吐血也不是仅有今天一次了。” “就是因为他忍得太久……原来如此,他说自己每次都要吐血吗?看来他平常都瞒着我了。” “他对着我们一再问主公如何了,主公如何了,我们说您先走了,然后硬把他摁住,才返回来。” “要留下谁来看护他,否则以他的脾气,定然不会安心睡觉。又十郎!”藤吉郎说着,脸转向彦右卫门的弟弟——蜂须贺又十郎。 “你和茂助一道留在半兵卫身边。回去时,我会去拜访下丹羽大人,让他好好关照半兵卫。你二人替我转告半兵卫,务必将身体养好,完全恢复后才可返回横山城,就说我再三交代的,不得有误。明白了吗?” “在下明白了。” “出发吧。” 众人拉开马,叠起折椅。就在这时,一群拉着木材的壮工走过附近。看上去都是造船用的木材。巨大木材的前后都被绑上绳索,架了起来。 其中有名肤色偏白的壮工,似乎还不太适应这种力气活,步伐摇摇晃晃,面色紧张地抬着木材的一端,跌跌撞撞地走着。这时他突然发现了藤吉郎,吓得大吃一惊,肩上的杠子也掉了下来。因为一边突然放了下来,搭档的壮工也打了个踉跄。不仅如此,木材的一端,咚的一声掉在了那名壮工的脚背上。 “哎呀!”壮工大叫一声,直接倒在了地上。 附近的其他壮工赶了过来,将他的脚从木材下面拔了出来。那个瘦弱的不太像壮工的男人,因为自己的过失而战战兢兢地道歉:“对不起,请宽恕我。”他可能是担心接下来要承受的斥责,抱着头,将额头贴到地面了。 “你这个蠢货!” 受害者脸色苍白,一瘸一拐地站起身来,接着突然就揍起了对方。不过,他看上去仍然怒火难平,又拽着瘦子的耳朵,叫嚷起来。 “喂,大家帮个忙。这家伙犯的纰漏,可不是一件两件了。你做不来体力活,就别来做小工嘛。你这个拿钱不出力的家伙!喂,大家小心他给养成习惯了,干脆把他狠揍一顿,再扔进湖里去吧。” “啊,对不起!”瘦子一边求饶,一边四处逃窜。 他这一逃跑,反而更加激起了壮工们的野性。一群野蛮的壮工,抓住他的衣襟,或踢或打,同时将他往湖边拖去。 “茂助,茂助!”藤吉郎慌忙指着那边,命令道,“你快去救他!然后试试看将那个挨打的男人带到这边来。” 堀尾茂助连忙赶了过去。他大喝一声,驱散了这群壮工,将这个眼看着就要被扔到湖里的瘦子猛地扛到了自己肩上,毫不费力地跑了回来。 “我把他带回来了。”茂助将他拖到藤吉郎面前。这个孱弱的壮工,像是被茂助从肩上扔下来一样。 “请大人恕罪,请大人恕罪!”瘦子不停地高声叫喊着,脸始终伏在地上。 藤吉郎始终盯着瘦子,过了一会儿,他平稳地说道:“抬起头来。” 颤抖个不停的瘦子,看来也终于平静了下来,但他始终没有抬起头的意思。 “喂,让你抬头!”堀尾茂助说道。旁边的部下们也都斥责,但他却依然像块抹布一样,脸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你是聋子吗?”蜂须贺又十郎已经发怒了。他刚要抓住瘦子后脑的头发,藤吉郎制止了他。 “住手,他并非聋子,只是另有隐情。不得无礼!” 藤吉郎说着,移开了一直注视着瘦子的视线,走到他身边来,单膝蹲在了这个浑身是土的男人身边。 “於福……你为何不抬起头?你肯定是尾张新川的碗铺老板舍次郎的儿子——福太郎。” “……不,不,我不是。”瘦子埋着头,转过身去,全身哆嗦个不停。 “哈哈哈。”藤吉郎故意笑了几声,又亲切地轻轻拍了下他的肩膀,接着说道,“你为何如此害怕?尾张新川,就在我的故乡中村的隔壁。只凭这一点,就让人十分怀念了,而且你我从七八岁时,就是一起玩的朋友了……喂!你这个傻瓜於福!哈哈哈,你哭什么呢?一把年纪了,你怎么还是个好哭鬼?” “……实在是无颜面对。” “说什么无颜面对的话……哦,对了,你是说自己的父亲——碗铺老板舍次郎,在家乡一带是个大户人家,生意发达,你身为少当家的,现在却沦落到这步田地,所以说无颜面对,是吧?或者是因为我在你们家碗铺当学徒的时候,你作为老爷的儿子,一有机会就欺负我,如今担心被我报复,所以吓得直哆嗦?不必担心,中村的日吉,不是那种小气鬼,这点你也记得的吧。” “……是,是的。”福太郎鼻子堵住了,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藤吉郎还被人叫作日吉的时候,记得福太郎要年长自己两三岁,藤吉郎今年三十六岁,所以他应该已经三十八九岁了。 “你跟着我走吧。回到城里,我想听你说下这些年来的经历。来吧,我不会为难你的。”藤吉郎说完,翻身上马。部下也按照他的命令,将福太郎带走了。 堀尾茂助和蜂须贺又十郎两人留在后面说道:“那么,我等就留在这里,直到半兵卫大人身体痊愈再返回了。” “嗯,照看半兵卫的任务就交给你们了。你们转告他,让他千万不要轻率行动,一定要养好身体才可返城。” 步卒们举起长枪,骑马的人们在他的前后排成纵队。阿市和阿虎也走在其中。 幼狮 这里的北国驿道,是从近江通往越前的唯一通道。 道路穿过鸟越山、高时山、横山岳等山的山麓,等走到路面变陡时,太阳也已经落山,左边湖北岸的水面进入了夜幕之中。 浅井长政的小谷城就在这半路上。 “哦,灯亮了。” 藤吉郎不知何故,对小谷城的灯火如此感叹,还特意停下马来。 领有江北六郡三十九万石的浅井家的主城,所处的地形易守难攻。藤吉郎是在感叹这座城难以攻下吗?非也。在他看来,这些安于城墙内的烛火和炮眼间的灯光,是如此的虚无缥缈。 这灯火,还要闪烁到何时? 藤吉郎迫不及待地想看到浅井一族不久要面对的那天,心中既有同情,又有喜悦。他感到痛苦的是,主公信长那嫁到城中的妹妹的境遇。 市夫人。 此次藤吉郎前往岐阜城拜年时,信长也数次提到了她,言谈之间,颇有担忧之意。 市夫人容貌美丽,可谓天姿国色。自古红颜多薄命,这句话放在她身上是再合适不过的了。因为哥哥信长的政治策略,她嫁入了浅井家,后来夫君长政和信长关系破裂,两国成了敌对国家,此时她已经育有三个孩子,她年龄才二十多岁,却早已身为人母。 去年年末,在将军义昭的调停下,织田家与比睿山和浅井朝仓三家达成了和解,但这种状态肯定不会持久。其后各国的动作,以及僧人的破坏活动,便是明证。 浅井长政的内心想法,当然也不会改变。他知道自己身为信长的妹夫,深受信长关爱,而他的性格又断然不愿和信长真心合作。 不是说年轻,就一定能理解新的时代,也有些青年人,虽然年轻,但却无法把握时代的精髓。长政之流便属于此类。 在长政看来,信长的行动都是充满危险的,他不相信以信长的方式,可以创造一个新时代。因此,富于理性的他,选择与越前的朝仓结盟,并与比睿山等其他宗派勾结,留恋于扶持日薄西山的将军家。 到底还是要再战一次。不光信长这样想,长政也是如此考虑。藤吉郎如今的位置,位于小谷城通往越前的北国街道的半道上。横山城将联结两家的动脉通道隔断,将越前的朝仓家和江北的浅井家控制在手中。 “快点,星星出来了。”离横山城仅有一里多地。藤吉郎率领众将士,排成黑压压的一片,向前行进着。就在众人疲惫不堪,想着尽早休息的时候。 “哎呀,那边有火啊!” “啊,是城门那里!”队伍刚走出山阴的道路,便发现了这令人惊讶的一幕,于是人群骚动起来。他们准备返回的城寨附近,红色的火焰冲天而起,将夜晚的星空都染红了。 虽然没有听到任何号令,但二百名将士瞬间进入到临战状态。 “有敌人?”众人毛发倒竖着叫嚷起来。 “是浅井还是朝仓?” “看我们不在便来偷袭,可恶的家伙!” “两家刚和解,便使出这等卑鄙无耻的策略,我们得给他们点颜色瞧瞧!” 众将士盯着远处的火光,咬紧牙关,等待藤吉郎一声令下。 “……原来如此。” 藤吉郎坐在马背上,也看到了火光,但他却只说了一声“原来如此”,而且是用一种极为悠闲自得的语气来说的。 “休得吵闹!”他转身向后说道。 “我横山城虽是小城,但有蜂须贺彦右卫门把守,还有半兵卫的弟弟竹中久作,人才济济,如何会被此等小火攻陷!” 昏暗的山风中,传来藤吉郎哈哈大笑的声音。 紧接着,他唤来了天藏。渡边天藏出列,来到他的马前。 “你去查看一下!” “得令!”只见一个人影转瞬便飞走了。 藤吉郎又喊道:“新七何在?”说完,他看了一眼骑马的将士们。 “小人在此!”青山新七高声答道。 “你也去吧,骑马便可。” “在下明白。” 青山新七挥鞭抽了马屁股一下,便扬长而去。 接着,藤吉郎又派出了七名士兵。 通过这些人探听到的消息,藤吉郎了解到了敌军的实力以及火势的大小。众人并没有想错,敌军果然是浅井家的势力。 三田村右卫门大夫的兵力,伙同浅井七郎右卫门、一玄蕃的人,率领八百名左右的士兵,在横山城的城门口堆积枯柴,放火烧门。 “进攻的敌人只有那里吗?” “后门的山地和水流都平安无事,只有西边的城门处传来呐喊声,城内防守牢固,在坚强抵抗之中,只是略有些回声。” “好,我们直接前往清水泽的尽头,切勿引起敌人注意!” 终于有了行动的方向。战马和士兵都用之前的速度继续向前,接着,他们背靠清水泽的山坡,悄悄布下阵势。火焰中的城门就在眼前,敌军的身影多如蚁群,他们偶尔喊叫几声,或者向里面开枪,还有人将干柴扔进火焰中,准备借着火势攻破城门。 藤吉郎举鞭喊道:“冲啊!杀!”他使出了全部力气来发出号令。战马和士兵们化身为黑色的波浪,向前拥去。当队伍冲到敌人的背面时,众人都用丹田之气发出一声喊声:杀! 藤吉郎没有前进,他和数名士兵留了下来。虽然人数廖廖无几,但他所在的地方,就是总司令部。 “阿市,阿虎!” “在!” “将折椅拿来!你二人也来这边。” 藤吉郎跳下马,登上了小山丘。他坐在折椅上,面部被前方的火光映得通红。他紧闭着嘴唇,一言不发。 火星像灰尘一样,随着新冒出来的黑烟冉冉升起。城门的一角似乎已经烧毁。进攻的敌军争先恐后地往那里冲去,试图闯进城内。就在这时,从他们的身后,突然袭来一群意想不到的凶猛的士兵。 “有人叛变?”敌军将领狼狈不堪地怒吼道。 他们万万没有料到,这些竟然是藤吉郎直属的守城军队。 火雨之下,一场血战展开了。 浅井军立即掉转方向,迎战突袭的敌军,不用说,在开战之初,他们便已陷入慌乱之中。 城内的守军互相传话道:“友军来了!” “看来大人回来了,可不要给城外的友军们笑话,说我们是靠帮忙才保住城池的。” 欢呼声中,西边的城门打开了,有人穿过火焰跳了出来,攻城的士兵受到了夹击。转眼之间,无数尸体便被扔进了火焰中。敌军转瞬之间便溃散了。士兵们追击着逃兵,拿下首级的人,高声呼喊着姓名。 “不要追,不可穷追!”守城的蜂须贺彦右卫门在城内不停地呼喊着,但局面已经不可控制。逃跑的敌人的尖叫声,追击的友军的喊杀声,如狂风一般轰隆隆地扫过旷野,震撼了整个世界。 藤吉郎坐在折椅上,从刚才开始便一直从清水泽的山丘上眺望着战况。 “好,大局已定。”藤吉郎自言自语地说道,口气轻松得仿佛在用脚踩灭火苗一般简单。 “阿虎,阿市!”他回过头喊着两名侍童的姓名,两人就站在自己身边。然而他们都像呆了一样,完全没有听到主人在呼唤自己。 “正常。”藤吉郎没有责备两人,而是笑眯眯地看着他们。 两人肯定都是第一次看到战斗,眼睛瞪得圆圆的,灵魂似乎都飘走了一般。特别是十一岁的虎之助,倒竖眉毛,牙关紧咬,看得十分入神,仿佛自己也在浴血奋战一样。 “怎么了?”藤吉郎站起身来,双手搂住两人的肩膀。 “害怕打仗吗?”他问道。 “不。”虎之助摇了摇头。 市松慌忙跪下,向藤吉郎央求道:“丝毫没有可怕之处,请允许我也前去参加战斗。” “哈哈哈,你在说什么呢?战斗已经结束了。还看不出来吗?敌人已经四下里逃走了。” 山丘下面不远处,枯草沙沙沙地响了起来。两三个敌兵逃了过来,他们不知道藤吉郎就在这里,刚想爬到山丘上,就发现了藤吉郎,其中有人“啊”地大叫一声。败军吓得连忙换了个方向,夺路而逃。 藤吉郎听到这声尖叫,想起了什么,便对市松和虎之助说道:“碗铺的於福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就是那个半道上带来的没出息的壮工,你二人去把他找来吧。” “是!”二人争先恐后地冲下了山丘。 他们站在战斗之外,只是观战确实无趣,而且也觉得帮不上忙,有点过意不去。这种情况下,即使是打杂的小事,他们也想做点什么。这是人类生来便有的善良天性,更何况是主公下的命令,所以他们丝毫不觉得有什么大材小用。 “喂!於福!” “喂!呆瓜!”市松和虎之助轮流呼喊着,在漆黑一片的山丘下边走来走去。 “不在啊!” “到底去哪儿了呢?” “怪人!” “为什么主公会把那种人当作宝贝一样带过来?” 两人走进了栎树林的小路,一边左顾右盼,一边呼唤着於福的名字,有时还敲敲草丛。 这时,有个东西借着星光,沙沙作响地跑了出来。虎之助见了,连忙向市松喊道:“找到,找到了!在这里!” 跳出来的影子,如猛虎一般,将虎之助推倒了,接着,朝着匆匆赶来的市松迎面张开了大嘴。 原来是一个躲起来的敌兵,当然是一个小喽啰。市松和虎之助都吃了一惊,没想到敌兵倒大怒起来。 “浑蛋!”倒在地上的虎之助,抱住敌兵的脚,像红薯藤一样紧紧地缠在上面。 “阿市大人,我抓住他了,快砍啊,快砍啊!”虎之助不停地拼命叫道。 然而,敌兵手里有柄长枪,市松无法接近他。他脸色吓人,市松和虎之助还没有在世上看到过这样恐怖的脸。 “你们是木下家的侍童,对吧?再多管闲事,我就宰了你们!”敌兵疯狂叫嚣着。 他这不过是急于逃走时焦躁不安的表现,但这两只“幼狮”不明白敌人的内心想法。一边是市松在扔着石子和土块,另一边是虎之助拼命地咬住敌兵的小腿。 听到喊声,几名友军赶了过来。他们二话不说,便往敌兵的背上刺了一刀。虎之助被溅了一头的血,还依然抱着敌兵的腿,虽然敌兵已经倒下了,却还是不放手。敌兵痛苦地挣扎着,虎之助可能是担心自己一放手,他又会活过来。 “够了,喂,你还要和死尸一起抱多久?” 一旁的人看不下去了,一把抓住虎之助的衣襟,将他扔到了路边。他和市松并排站在一起,如梦初醒一般,一脸茫然的表情。 这时,又有许多友军回来了。他们俘虏了一名武僧,拉着绳索将他拖了过来。这名武僧高昂着头,气势极为凶猛地拿眼睛瞪着周围的人,全然看不出来是个俘虏。 “休要吵闹,你等要是嫌带着我太麻烦,随时可将我身首分家,各自带走。事到如今,我宫部善性坊可不会躲躲藏藏!”他一边口吐狂言,一边被拖上了坡顶。 “阿虎,我们走吧。” “不去找主公让我们找的那人吗?” “於福已经在那边了,他跟大家一起上坡顶了。” 市松和虎之助跟着大部队上了坡顶。陆续回来的将士们,举着各自砍下的敌军首级,摆在藤吉郎的折椅前,众人为这场血淋淋的盛宴欢呼起来。 卑怯茶碗 当夜斩获敌军首级,共计八十余个。 “恭迎大人归城!”蜂须贺彦右卫门、竹中久作、松原内匠等守城的将士们,出城迎接主公归城。 “我等实在无能,守城期间,一处城门被敌军放火烧毁,损失了数十名士兵,请恕罪!” 众人一起前来谢罪。 “哪里话,哪里话!”藤吉郎连忙对部下们好言相慰。 “何人会为此事责备你们?这座孤城,四面无法联系友军,你们仅有如此少的兵力,竟然还能支撑半月有余,守城有功啊,感谢感谢!” 藤吉郎说完,又将目光转向其他人。 “将生擒的敌将,那个叫作什么宫部善性坊的人,拉到这里来!” 武僧善性坊被拉过来后,藤吉郎一言不发地观察着他。 善性坊昂着头,瞪着藤吉郎。过了一会儿,他似乎觉得不是对手,放低了目光。 突然,藤吉郎使出浑身气力,大喝一声:“你这无礼之徒!” 善性坊立马变了脸色,抬起头,刚要说话时,藤吉郎又骂了一句:“你这个不忠不义之徒!”藤吉郎丝毫不给他插嘴的机会。 善性坊满面通红地说道:“为何骂我为不忠不义、无礼之徒?就算我只是一名俘虏,你如此侮辱我,我死也不会瞑目!你给我说清楚,否则我绝不会就此罢休!”说着,他跳了起来,一副咬牙切齿的神情。 “可悲的家伙。说到浅井长政的臣下——宫部善性坊,我久闻他大名,想来是位豪杰,未曾想徒有虚名。像他这种人,往往会害得主公家破人亡吧。”藤吉郎完全没有理会眼前之人,而是向周围的将士们随意地说道。 善性坊愈发激动了,他骂道:“你给我说出理由来!喂,你这个猴脸贼!你竟敢无故诽谤武士,你这农民出身的暴发户,莫非不懂尊敬武士的道理?” 藤吉郎还以微笑,说道:“你若想受武士的礼遇,为何不行武士之道,不按照武将的规则来堂堂正正地战斗?听着,善性坊!以你为首,以及浅井七郎右卫门、同在玄蕃的三田村右卫门大夫等人,此次趁我不在,偷袭城池的事情,决不是你的主子浅井长政所下的命令。” “怎么可能?”善性坊也报之一笑,说道,“未获主公之命,岂会发起战斗?我是受主公长政的命令才来参战的。” “并非如此。正因为你是这等肆无忌惮,口出狂言的蠢材,我才称你为无礼、不忠不义之徒!” “为……为何?” “浅井、朝仓两家,在比睿山恳求与信长大人和解,刚刚求和,便背叛誓约,战场之上,这是最大的言而无信。你等想让自己的主公背上不守信的污名,让他受尽天下人耻笑吗?” 善性坊无言以对。 “而且,如果织田、浅井两家再起战事,小谷城撑不了三日。越前的援军路途遥远,比睿山又一湖相隔,而另一方面,我织田家有丹羽五郎左卫门守在今滨,此处又有我木下藤吉郎把守……哈哈哈,你等真是无谋之辈。” 善性坊的防线被藤吉郎的说辞击垮了,默默地垂下了头。 藤吉郎又接着说道:“所谓子不知父母心,信长大人与浅井家的关系,与这较相似。信长大人不仅想保护嫁到浅井家的妹妹,而且他发自内心地爱护自己的妹夫长政。信长大人为此感到可惜。然而,一旦信长大人与浅井家结成同盟,朝仓与比睿山等势力必然会受到极大影响,所以他们一再挑起两家不和。你等臣子,也急于将主家引入灭亡之途吗?” “……” “今夜偷袭横山城之事,就当作是你等数名下属未得到主公长政的指示,私自制订的计划。我藤吉郎不想再次破坏两家的和睦,也不想伤害主公信长大人的内心。” “……明白了。”善性坊猛地屈起自己被缚住的身体,老实地回答道,“今夜袭击横山城之举,正是我等私自谋划,主公全然不知。请拿下善性坊的项上人头,向织田家表明我主长政并未违背和约。” “你果然明白事理。你的首级,暂且先寄在你那里吧。彦右卫门,彦右卫门!” “在!” “宫部善性坊就交给你了。虽然是俘虏,但不可慢待。” “在下明白了。”蜂须贺彦右卫门拉起绳索,正准备离开。藤吉郎极为简略地说了一句:“给他解开吧!” 解开绳索后,俘虏立即走到了人群之中。 藤吉郎从折椅上站起身,走下山丘。不一会儿,所有的将士都从附近的城门中走进了城内。 烧毁的城门,翌日就重建了。形势紧张,防御一天也怠慢不得。北国的雪融化之后,不知又有何人会翻越这重峦叠嶂前来。修理火枪,擦拭长枪,休战时的战备工作,正是士兵们修身养性之时。 修养的方法各有不同。训练人马时将士一视同仁,但每逢空暇,将士或读书,或饮酒,也有人坐禅。藤吉郎多会命人将城寨里面最大的一处房屋腾空,再命人将褥子搬到屋檐下的走廊处,然后盘腿坐在那里,独自晒着太阳取暖。 有时,会有部下开玩笑地问道:“大人为何不待在室内?看来您相当喜欢屋檐下面啊。” 藤吉郎也会笑着回答道:“我并非爱坐在屋檐下,只是看到春天的绿草发芽,突然很想亲近土地。比起室内,屋檐要离土地更近一些,所以我才来这里。” 这番回答,部下们似懂非懂。而在他身后手捧着他的刀,正在打盹儿的两名童子,反而很明白他的意思。 市松和虎之助,每逢春天到来,也想离开室内,走到土地边。藤吉郎想象着自己那在洲股的母亲,现在可能正来到菜园里种菜,虽然儿子已经小有成就,但她仍然是锄头不离手。 “您今天又在这边啊。”这时,蜂须贺彦右卫门来了,笑眯眯地俯身说道。 “哦,是彦右卫门啊!” “山上的树苗,颜色都变得很绿了呢。” “你不觉得人也是一样吗?” “哈哈哈,您真会说笑。” “并非戏言。”藤吉郎一脸严肃的表情,接着又说道,“我在想念我远方的妻子。” 彦右卫门见藤吉郎一本正经的样子,便说道:“将夫人接到这儿也无妨吧。要不我派人前往洲股,将夫人接过来?” 结果,出乎意料,遭到了藤吉郎的当头斥责:“一派胡言!今年天下大乱,战争从未停息。唉,真是没有远见……” “大人您也太坏了,故意诱使彦右卫门说出这种话。” “至少嘴上说说,也能缓解我的忧郁之情啊。对了,那个叫善性坊的俘虏情况如何了?” “每天无所事事,只是诵经。” “应该不是他的真实想法吧。” “这就无从知晓了。” “无妨,用象棋上的话来说,他就是个备用的棋子,好好养着。” “尽说些杂事,把正事给忘了。”彦右卫门说着,递上了手中的一封书简,是在今滨静养的竹中半兵卫写来的信。 藤吉郎默默地看完了信,表情为难地说道:“麻烦啊。” “大人,是不是半兵卫出了什么情况?” “不是,看这封信,半兵卫的病情日见好转,我们离开后,今滨的丹羽五郎左卫门将半兵卫接了过去,安排好医生和药物,对他好生照料。” “那又有什么麻烦事呢?” “半兵卫早有归来之意,但丹羽大人再三挽留,所以无法脱身。本来,半兵卫的性格就吃软不吃硬,他的博识和智勇双全,早就为丹羽大人所知,每次见我,都羡慕地说我的手下有优秀人才。如果丹羽大人对他一再施恩,就怕半兵卫会被他夺走啊。” “哈哈哈!”彦右卫门不由得笑出声来,“真是人不可貌相啊,没想到大人您也会吃醋。” “当然会了,我自认为在儿女情长方面不会有此想法,但如果优秀的部下被人夺走,心里会非常记恨的。” “丹羽大人应该不会做出这等事吧。” “正因为不可能发生,所以才叫吃醋嘛。” “确实如此。” 彦右卫门突然意识到了一点。主公所说,并非字面上那么简单。他不是担心半兵卫变心,而是暗示彦右卫门在自己面前立誓效忠。藤吉郎与彦右卫门虽然是主从关系,但时间并不长,而且彦右卫门是受信长之命才归到藤吉郎帐下的。 城内的武士,大多是彦右卫门从以前的蜂须贺村带来的手下,藤吉郎本人,在年少的时候,也曾是他雇用的一名仆人。那时他还只是一个可怜兮兮的小毛孩,大家都叫他猴子,没有人记得他的本名叫日吉。然而,现在已经完全变了。如此一考虑,彦右卫门也体会到了身为自己上司,藤吉郎有诸多难处,并且也觉得让藤吉郎如此费心,实在是过意不去。 阳光下,沉默在继续。 侍童阿市和阿虎正在主公的身后打着盹儿。 山鸠的叫声,让人感觉有些倦怠。看到主公一副无所事事的神情,彦右卫门想要退下,无意中看了一下庭院,发现树荫处升起一阵浓烟,又慢慢飘散。 彦右卫门以为是值勤的人在焚烧枯叶,定睛一看,原来那里有个小窑炉。有个男人蹲在窑口前看着火势。 藤吉郎见彦右卫门一脸诧异的表情,笑着说道:“彦右卫门,你不认识他吗?” “这个仆人,我没看到过,您什么时候找来的?” “之前回城的途中,在今滨附近遇到的,便带了过来,大概你也认识的吧。” “原来如此,不过从这边看过去,实在看不出是谁。” “记不起来吗?他原来住在新川村,离我的尾张中村和你的故乡蜂须贺村都很近,就是那个碗铺老板舍次郎的儿子福太郎。” “那个就是碗铺老板的儿子啊,新川的碗铺,听说相当殷实啊。” “据说主人去世后,家业荒废,田地和宅邸都丢了。” “如此说来,他现在穷困潦倒,在今滨附近干一些苦力活?”彦右卫门问道。 “我看到他混在壮工群里,做些不熟练的营生,念及旧缘,便将他加入随从中,带了回来,但他本来就是一个身体孱弱的商人子弟,留在城内,也不知该让他做些什么。” “原来如此。” “于是我便问他本人有何技能,他回答说爱好烧制茶碗,既然如此,我便如他所愿,命他在此烧制茶碗了。” “哈哈,这么说来,那个便是烧碗的窑了?可是做了碗,又能如何?” “用来吃饭吧。” “哈哈哈!”彦右卫门放声大笑。远处蹲着的福太郎听到声音,吃了一惊,从瓷窑后伸出头向这边张望着。 然而,他的眼神似乎长期以来受到惊吓,看到远处的藤吉郎,又慌忙蹲了下去,身体缩得像只卑微的狗一样。 “如何才能除去他的那种卑怯的气质呢?”藤吉郎每每看到他的眼睛,就觉得很是可怜。 他似乎总在害怕什么。越是待他温和,他越是连连后退。藤吉郎也曾观察过福太郎的内心,猜想他可能是因为自己还是碗铺少当家时,就讨厌家中这个喜欢卖弄聪明的叫日吉的学徒,每天都会欺负他,时至今日,想起当初之事,福太郎陷入深深的自责中,暗暗地害怕和苦恼。 过了几天,他的茶碗烧制好了。 每当烧好,福太郎就将其中几样,默默地排在藤吉郎的书院的屋檐下。 窑炉很小,每次只能放入两三个茶碗,其中还有些会碎掉,所以虽然过了一段时间,但摆在那里的茶碗并没有明显增多。此外,可能是有人拿走了,其中几个不知何时也会消失掉。每当发现,福太郎都会想:“看来有人中意啊。他会用那个茶碗饮茶吧?” 他似乎感受到了人生和工作的意义,眼神中也多了几分安心和平静。他烧制的茶碗,外形上也少了那种卑怯的歪斜和畏畏缩缩的线条,渐渐变得阳光起来。 四面楚歌 每月逢八日,都会有集市。因此岐阜城下车水马龙,人流不息。这个习俗在信长还未成为城主之前,早在斋藤时代便有了。 纸、漆、皮革、金属原料、织物,还有旧衣、食材等等,各种商品汇聚在一起。各路人等从各处前来赶集,治安和国防方面的弊病显而易见,但织田家无法切断这种经济循环。 “傻瓜!眼睛看哪儿了!走路时好好看着前面!” 时近薄暮,集市上人群熙熙攘攘之间,传来了马贩子粗犷的声音。 马贩子牵扯着马驹穿行于人群之间,过往的人们都躲向集市两边,但戴着头巾,上面扣着漆斗笠的武士,从不知避让为何物。 “啊!” 就在他蹒跚不稳之时,马贩子的缰绳打到了他的肩上。然而,叫声并非跌倒的武士的口中喊出,而是由远处的一人口中发出。 这个看上去像是随从的人连忙赶来问道:“您没有受伤吧?”他一边说着一边找到被扔掉的一只草鞋,放在了那人的脚下。从行为上看,这人像是随从,但大家几乎都是一般打扮:斗笠,遮面都完全一样。 “无礼的家伙,我们抓他送官吧。对待武士尚且如此,对普通人肯定更加粗野了。”随从的武士看着走出人群很远的马背,愤愤不平地说道。 “行了,行了。”跌倒的人小声地说着,径自向前走去。随从再次跟着他走了起来,这回紧贴着他的背后,目光盯着四方,生怕遇到什么意外。 走出集市,人群变得稀疏起来,有处空地,尽头处是一座像寺庙的建筑。四周传来煮菜的酱油味以及浊酒的气息,傍晚的月亮挂在空中。 “您累了吧?” “不,还是很开心的。” “天色已晚,您还是早点回去吧。” “嗯嗯。” 他看了一圈,问道:“那个是什么?”接着又匆忙走了过去,那里聚集着黑压压的一群人,他站到了人群的背后。 那边有名僧人,站在石头上,对着人群在演说什么。另有三名行脚僧,分立在三方,拿眼睛盯着周围的人墙。 演说的僧人,口若悬河地对众人说道:“物价一直高涨,法令烦琐不堪。能干活的人,每逢战事,都被拉去做壮丁。没有饭吃,无法忍受。这就是你们生活的真实状态吧。没错!就说这个集市,斋藤道三大人和龙兴大人的时代,可不是这样的。那时要繁荣得多。有抹着白粉的女人,也有歌女,到天亮还有人喝得大醉。可如今,事事讲法令,就连商家每到夜里也要关门闭户。” 僧人说着,舔了下嘴唇,瞪着听众的上方。可以看出,他巧妙地抓住民众的弱点,意图暗中攻击织田家的政治。他只夸赞过去斋藤家一切放任自流的极盛时期,但是正因为如此,斋藤家三族被诛,城中居民也一起遭受外敌入侵和战火之痛,即使是现在,这伤痛仍然没有痊愈,但僧人对这点却避而不谈,极力歪曲事实。 “大人……大人!”胜家悄悄拉了下信长的衣袖,将嘴凑近信长耳边,眼睛不动声色地看着附近的人群,小声说道,“这个是一向僧人,肯定是敌方的探子。” “嗯,嗯嗯。”信长点点头,同时从人群的肩上向着正在演说的僧人投去犀利的目光。 刚才在集市的纷乱中被马贩子斥责的人,便是信长。随从是柴田胜家。当然二人是微服私访,在伪装方面十分留意。 当民众们跳舞游玩之时,信长也会走进民众当中载歌载舞。家臣们习惯于他少时的品行,对他这种行为也并不惊讶。只是时局的原因,众人对他的安危很是担心。而胜家则身负保护主公安全的重任,而信长似乎对此亦毫不介意。 近来并无战事,信长便将心思全部放到了内政和外交上。特别是每逢战争之时,他就会离开岐阜城,所以他对领地内民心的关注,胜于自己的身体健康。 “我先说明一下,如各位所见,我是一名僧人。我的眼睛便是弥陀佛的眼睛。各国不分东西南北,处处战事不断,但对于佛来说是没有敌我的。只是,弥陀如来命我对你们这些悲苦的众生施以慈悲,所以才来这里。”僧人不停地说着。果然是潜入敌境,前来扰乱民心的人。他摆出一副目中无人的神气,又拥有过人的口才。听得入神的民众,往往会将他的诡辩信以为真,而深迷其中。 “如此下去,今年战乱,明年也是战乱,战火将不停息。我预言,今年夏天爆发大瘟疫,秋天出现饥荒。你们要如何活下去?” 背对背站在演说者三面的同行的僧人们,张望着人群,见演说的僧人沉醉在自己的说辞中,渐渐开始进行露骨的煽动,便时不时地转过身,举着念珠,催促道:“请赐给众人神符吧。请将免除瘟疫的护身符,赐给这儿佛缘深厚的诸位吧!” “那么,我现在就给大家发放护身符,请安静地排队,不要抢。”演说的僧人说完,走下石头。 另外三名僧人开始向众人发放号称是护身符的小纸片,每发一张,他们都会不停地说:“将这个贴在屋内,早晚不停祈祷便能免除瘟疫,然后等到七八月份,烧符仪式就自然会开始。到那时,你们也集中起来帮助焚烧护身符吧。大风之夜,岐阜城各处便会有火光,这便是信号。烧符结束之后,社会就能变得更加安定祥和,比斋藤家时代还要好。” 护身符就像雪花飞舞一般,一张张地被众人领走了。 “给我一张吧。”就在众人争抢成一团的时候,胜家也伸出了手。 雄辩的僧人正在和其他僧人一道发放护身符,他若无其事地递了一张给胜家,这时,胜家的手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秃驴!”胜家将僧人拖出人群,推倒在地,拼命地打了起来。 “啊,刚才那个和尚!” “被抓住了,他是个探子!” 受到惊吓的人群,纷纷跌跌撞撞地逃走了,同时惊恐地将手中的护身符扔了出去,仿佛上面有邪气一样。 演说的僧人似乎是首犯,他被胜家绑住,其余三名僧人仓皇逃跑,也被分别抓获。 “哎呀,那名武士是?” 集市上骚动的平民,看到胜家将抓住的僧人拉到街中心的寺院门前,才知道眼前的武士便是信长。 寺院处,七八名骑马的家卧,以及众多徒步的手下,静静地等着信长的归来。为防不测,集市附近各处安排有打杂人等,他们集中到一起,人数相当多。他们将绑好的四名僧人,带到队伍后面,不一会儿便走进了岐阜城的城门中。 大约一刻钟后。 信长淋浴完毕,带着一副爽快的表情,出现在岐阜城的一处室内。 “兰丸,拿簪子来!”信长一边用手整理自己散乱的湿头发,一边对兰丸喊道。侍童兰丸马上站到了信长身后,问道:“我来为您梳理吧。” “嗯嗯。”信长伸着头,任由兰丸去梳,脸色在烛光的映照下,看上去比较开心。 胜家可能是得到了侍从的通报,看准时机走了进来。 “大人,我已调查完毕。” 信长取出怀纸,轻轻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向身后说道:“可以了。”然后又立即问道:“怎么样了?和尚们是怎么说的?” “他们坚持不肯说出实情,相当棘手。” “理所当然。他们是哪里的和尚?” “其中一人来自长岛的长圆寺。” “果然如此。” “另有两名是死不悔改的比睿山僧人,还有一名是三好余党,他打扮成僧人模样,其实并未入佛门。” “乌合之众嘛,物以类聚啊。” “长圆寺的和尚是主谋,凭我们再怎么拷问,依然装聋作哑,三好余党也不供出实情,所以我将比睿山的两名僧人关在别处,另行拷问,结果马上就招供了。” “是吗,哈哈……有趣,都是和尚,也大不相同啊。” “他们密谋就在今年初夏,预先欺骗民众,到时在城下各处放火,煽动暴乱,北边邀来浅井朝仓的兵力,南边纠集长岛的一向宗信徒,再拉上石山本愿寺的僧兵,比睿山、京城的三好以及其他各路余党,一举攻破岐阜城。” “原来如此,憎恨我信长的失败者、竞争者以及旧制度的拥趸,都感到自己死期将近,于是狼狈为奸,结成党羽了。” “这些人都必然归于灭亡,但也不可轻视。” “所言甚是。” “据和尚口供来看,这一系列密约,甲斐的武田也参与其中。武田家与将军之间,最近频繁互派密使,反复考虑双方的想法,我们现在可以说正处在四面楚歌的形势之中,片刻大意不得。” 信长默默地盯着烛光看了一会儿,似乎有些疲惫地说道: “胜家,明天我再问你吧。僧人们先打入大牢,暂且留下性命。” 说完,他带着兰丸进屋休息去了。 伏龙闷动 “说得好啊,四面楚歌。我信长在这城中,举目四望,处处都是敌人。”信长独自枕着胳膊,躺了下来。 时间正是四月末,天气极好,现在进入卧室休息,让人觉得有些可惜。城下虽然有些闷热,但在这位于山上的主城中,却是十分凉爽。 “不仅是四面的敌人。”信长在反省自己领地内的政策如何,自己究竟是否得到了民心。 岐阜城并非自己祖上所传的遗产,而是他凭借自身实力,新纳入版图的地块。民众们前不久还将斋藤家视为领主,所以困难也不少。 “那种狡辩一听便知是敌方奸细的把戏,但民众却马上被他说服了。”信长痛心不已。 他认为这并非谁的过错,而是因为信长自身的政策和德行未能够格所致。 如何才能得到民心呢?他苦思冥想。就算命令民众相信信长,但民心向背却不会如人所愿。违反民众本意,只会作茧自缚。那么对民众施压,又当如何?恐怕也难有胜算。人心是无形的,颁布法令虽然容易,但让人们对法令心服口服却并非易事。不仅如此,民众一听到法令,还没来得及理解内容,先就产生抵触情绪了。古时的暴政在民众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已经形成一种条件反射。 那么,法令和被统治者永远是无法走到一起的“单相思”吗? “如此则万万不可,如果两者相背离,国家必亡……一国之君的任务就是让两者联结起来。”信长想道。 这法令必须是民心能够欣然接受的法令,但这样一来,国政就无法执行了吧。信长这样自问自答地想着,但他坚信事实并非如此。 民众自然都渴望生活富足、安心,但他们也不会愚昧到满足于享受放纵的快感或者是安闲的自由。有些人虽然自由自在地生活着,丝毫不用担心物质生活,但却并不幸福。而全体的民心,最好能经历艰难和繁荣时代的起伏交替,没有这种变化,民心容易疲惫。 “我想错了。”信长想到这里,暗生悔意。 他在祖传的领地尾张,让臣民们经受了太多的艰难困苦,但岐阜城的旧主斋藤家,推行放任自流的政策,民众习惯于华丽而自甘堕落的生活,于是信长之前一直采取极为柔和的政策,试图让民众渐渐适应自己。 “走了步错棋,我还是不懂民心啊。这样一来,民众见我信长的做法和以前的领主大同小异,反倒会怀疑我了。” 这些民众在自甘堕落的领主的统治下,过着自甘堕落的生活,最后亲眼看到国家灭亡。他们现在追求的,是和斋藤家不一样的东西。 只要展示出自己的信念和德行,他们一定会欣然享受艰苦的生活。或者说,高举着清新的希望,让民心感受艰苦。 带着一种父亲对孩子的爱来关怀民众,这种爱比宇宙还要伟大。这就是让民心感动,也是对民心的鞭策。 兰丸孤零零地端坐在房间的角落里,带着一种和身形不太相称的彬彬有礼。但是,无论他如何聪明伶俐,也无法理解信长苦心的思考。 “您在此打盹儿对身体不太好吧。”他看见信长枕着胳膊睡觉,远远地说道。 冷冷的夜风打湿了山上的嫩叶。兰丸站起身来,轻轻问道: “要不您还是进卧室歇息吧。” “再待会儿吧。”信长微微眯着眼睛,看不出丝毫的睡意。 兰丸转到信长背后,说道:“您累了吧,我来给您按摩一下吧。”说着,将手放到了信长的肩膀上。 信长既没有拒绝,也没有同意,但是兰丸经常听信长说肩膀酸,所以知道应该按哪里。信长任由兰丸为自己按摩。 “……这很正常,民众认为我信长靠不住,这很正常。”信长继续想,“目前信长的盟友,只有三河的德川家,但最近在和武田家的对抗中,其力量却难以依靠。除了德川家,从奉信长为父的义昭将军,远到西方的毛利家,没有不以信长为敌的。在民众们看来,这座城池处在危险之中,无法长久依靠。” 如何才能在民众心目中建立威信呢?如何才能让民众认定主公非此人莫属?信长只能这样考虑。 “我做得还不够。这些年来,我虽然立誓要亲身践行自己的承诺,但在外人看来,还做得不够。是啊,今后我也会亲身实现自己的理想,只有这样才能得到民心,才能生存下去。” 他突然坐了起来。一种冲动,让他无法再安心躺着,他突如其来地失去了对意识的控制,身体不由自主地坐了起来。 兰丸吃了一惊,问道:“您这是怎么了?” “啊……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可能到亥时了吧,要不我去看下时钟吧。” “不必了。”信长叫住了兰丸,这时,他的目光无意中停留到兰丸红肿的眼眶上。 “你哭了?” “是的。” “是不是干活太累,觉得困了?” “并无此事。” “那么,你为何哭泣?”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哭……”兰丸用肘遮住了双眼,说道,“刚才给大人按摩肩膀的时候,想到了战死的父亲,心里堵得慌,泪水便流了出来。请大人恕罪!” “你是说想起了森三左卫门可成吗?” “……是的。” “你父亲可成,去年围攻比睿山之时,遭遇朝仓大军和僧兵的包围,牺牲于宇佐山城。留下你一人,正值年少之时,伤心也是可以理解的,但你若是悲叹,你父亲壮烈的牺牲就会化为乌有。别哭,可成并没有死。” “啊?我父亲不是死了吗?”兰丸将胳膊从脸上移开,一副吃惊的表情。 信长重新坐正,使劲点了下头,说道:“他还活着。” “我父亲在哪里……在哪里活着?”兰丸双手撑地,颤抖着看着主公的唇边。 信长将手放在自己的胸口,说道:“就在这里,就在信长的心中。我的意思是,活着的,并非你父亲的身体,他即使牺牲了,但他的英灵还活在信长的心中。” “这,这是为什么?” “不光是可成,信长的军中,至今为止,各地战斗中死去的人,都合祀在信长的心中。每当我遇到困难,他们就会给我勇气。在我年幼时,平手政秀以死向我进谏。每当我担忧或困惑时,以他为首的众多英灵,就会斥责我,将我引向善途。你父亲森三左卫门可成,也是其中一人啊。你一伤心,信长的心就会痛苦。看好了,我还会让无数优秀的将士死去,悲伤是无济于事的。” 信长的话,句句语重心长。生来聪明伶俐的兰丸,凝神端坐着,一动不动。 信长接着说道:“然而,我信长也对你发誓,有朝一日,我一定让沉默于混乱与黑暗中的日本全境的民众苏醒过来,让天皇圣心安定。百年之后,信长的所作所为对日本一定是有益的。如果我能做到这些,我的那些战死的部下,也不会悲叹自己白送了性命吧。” “主公……主公……我明白了。兰丸决不悲叹!” 黑暗的山林中,传来布谷鸟的叫声。人的心情一般容易被年幼之人和弱者打动。信长看到眼前的兰丸,心中涌起一种不同寻常的感伤,但这种心境并没有持续太久。 “兰丸,拿笔墨来。” “是……我放在这里了。” “磨墨!” 信长举笔写下了一封信。信是写给横山城里的木下藤吉郎的。内容写得非常详细,信长将信密封后,叫来了值宿的仆人,吩咐道:“立即快马送走。” 随后,他又提起笔,将家臣们的名字列举了出来。名单仅限于住在城中以及城边的人。 “将这个交给胜家!让他通知名单中有的人,明早卯时前,在会议间集合。”信长将信交给值宿的人,紧接着便回到了卧室。 卯时天还未亮,受到信长召见的人,都以为要发生一些不为人知的事情。最近很长时间没有召开过军事会议,想必是主公想到了什么计策,有什么神机妙算了。 出席的众将领,依次坐在高高的议事大厅里。首席上坐有柴田和佐久间,其余的还有氏家卜全、安藤伊贺守、武井夕庵和明智十兵卫光秀等人。 信长落座了。 军事会议的时间极短。决定之后,大家便各自离席。走出门外,早晨的空气还是冷冰冰的。 “还没吃早饭,就定下来了啊。” “是啊,不只是会议,大人要去哪里,凭他的意志,轻而易举地就能定下来。”依次走出回廊的众将领心中,升起了一股临战的斗志。 这天早上,信长向众将问了下面的话:“首先平定长岛的门徒宗暴动,然后将四面受敌的岐阜城打开一角,诸位认为如何?” 大阪石山本愿寺、京都比睿山、尾张、伊势境内的长岛门徒宗,除此之外,佛教徒的势力还根深蒂固地存在于江州及其余各处。这些地方形成了反信长联盟的三座大本营,旗帜鲜明地亮出了反抗的阵势。 对信长而言,最棘手的敌人,莫过于那些晚期的佛教团体,他们没有明确的领土,而且深得各国民心,拥有强大的煽动力。 进入五月后,信长的大军早早地便在岐阜城下集结起来。除了信长家的重臣之外,其他人之前都没听说过此事,纷纷打听道:“要到哪里去?哪里有战事?” 城下的民众们都在关注着形势,众人想到前些时候,在八日的集市上的四名充当细作的僧人被斩首示众,才发觉这次的目的地是长岛。 “领了那个细作和尚的除病消灾护身符,还贴在家里的人,赶紧撕了吧。”民众间也产生了动摇的情绪,他们慌忙销毁各种物品。 到了夏季,每逢大风的夜里,都会出现焚烧瘟疫的火光。相传协助焚烧,生则富贵安逸,死后能修成正果,很多人迷信这种说法。 这其中,也有人将藏在家中,当夜要用的暴乱旗帜,老老实实地烧毁并丢弃了。 白棉布的旗帜上印着梵字,上面写着:退一步堕地狱,进一步生极乐。 长岛现在还林立着这样的旗帜。暴乱的僧俗人数超过七万,而且在一向僧人的煽动下,废农弃商,投身于自暴自弃的骚乱中的人,在逐日增多。 “做男人就勿退一步,是女人就勿悔一言。”加入暴乱的人,都会被要求立下这样的誓言,并且学唱这样的歌: 这本是亲鸾的话和某位圣人的文章,却被这些人当作诅咒的歌谣。这首歌丝毫不能帮助人类建立光明和获取安宁,意图只在破坏和产生骚乱。 信长的大军逼近长岛,准备将敌人全歼。 去年,就在此地,小木江城的城主,也就是信长的弟弟信兴遇害,城池被暴乱者占领。 “我要以这场战斗来祭奠弟弟信兴。”信长口中虽然没有说出来,但心中应该有此想法吧。全军将士早就立下了这样的誓言。 然而,长岛并没有轻易被攻破,甚至可以说愈攻愈强。他们就如自己的口号“一心一向”所言,团结奋战,展示了自己强大到拥有不畏枪林弹雨和弓矢火炮的抵抗力。 “我失误了,打蛇要打七寸,在我打蛇尾的时候,不觉间大势已去。”信长亲自观察长岛的要害和地形时,领悟到这点,于是立即命令全军撤退。 阵地上的将领们,接到指示时,都在怀疑信长的真实想法是什么,并且极为惊讶。 孙子也曾说过进易退难,这样的难事,信长却如同将吃饭时的饭碗重新摆个位置一般,淡定地向全军下达命令:“撤军!” 理所当然,全军出现了大混乱。众将士到目前为止,一直全心考虑攻城之事,并没有想过撤退。将领们的头脑陷入了混乱:“为什么?撤退的原因何在?” “你们究竟在困惑什么?主公的命令就是退兵。主命难道不应该绝对服从吗?原因之类的,回头再问!总之给我撤退!”负责殿后的柴田胜家和氏家卜全等人,穿梭于迟迟不愿退兵的部队中,催促他们尽快撤退。 攻城部队的一角,开始急速转变方向。僧兵看到之前一直包围着大片区域的大军,迅速地开始撤退,他们判断信长的后方一定发生了突发性的大事件,于是冲出长岛,展开追击。 负责追击的一队僧兵,逆流而上,绕到前方,他们预计信长的部队不久将溃逃至此,所以设下埋伏。 殿后的柴田军,被决堤而出的僧兵打得溃不成军。部队按柴田的计划逃走了,但却没有料到有新的敌人正在等待着自己。在火枪和乱箭之下,全军的一半兵力都被僧兵消灭了。柴田胜家自己的左边大腿被火枪击中,肩部中箭。不仅如此,中军的金币马标军旗,被敌兵夺走,全军将士,四散奔逃。 “大人!大人!我就此别过了,不能再跟随您了。”胜家的侍童中,有一位时年十七的少年,名叫水野采女。他突然离开胜家的战马,向后方走去。 “采女,你要去哪里?”胜家斥责道。 采女回答道:“您可能觉得我力量微小,不足以依靠,但我要折回去,为殿后部队殿后,像我这样的下人,您就不必顾虑了,快些撤退吧。” 说完,他转过身冲向了敌军。誓死奋战的采女,不仅将被敌方夺走的军旗抢了回来,而且后来还成功逃离了险境。 这场撤退有多么困难,从信长一方的损失可以想象出来。和胜家一道负责殿后的氏家卜全战死,安藤伊贺守溃败,手下将士战死八百余人,负伤二千余名。 当信长终于接近岐阜城时,他感叹道:“结果还算可以接受。” 信长抚摩着爱马的脖子,自言自语地说道:“再忍一年吧,一年后才会真正用到你的骏足。” 少年水野采女将生死置之度外,一心只顾服从君命,最终抢回了金币军旗,像他这样的将士,在退兵时并没有多说什么,但在返回岐阜城后,众将领当中,因为这次的撤兵以及撤兵造成的牺牲而对信长颇有微词的人也从未消失过。 某日,信长在群臣面前,就此事说道:“我,以及我织田军的面前还有很多任务,那里的敌人难以抛却,但长岛仅是一处之敌,并非要打倒我信长的根本的敌人。灭火的时候,如果对火源视而不见,却将水浇到墙上映出的幻影上,这种人只会招人笑话。而且,要是还在那里消耗宝贵的时间和人马,更是愚蠢至极……你们稍微休息一段时间吧。休养百日左右,趁机仔细观察一下这天下大势,想想到底哪里才是根本的火源。” 毗沙门堂主 甘糟三平是远近闻名的甲斐名将甘糟备中守的儿子,虽然有特殊的才能,但十年都留在较低的职位上,无法升迁。 “人生在世,太过于受人重视也未必就是好事,甚至还不如天资鲁钝的人。在一两次关键时刻发挥作用,接下来的时间就当个笨人好了。”年近四十的甘糟三平,近来也会时常发出这样的牢骚。然而他依然利用自己天生的才能,如同韦驮或者天马一般,不停地行走于敌国与甲州之间。 三平隶属于武田家的乱波组。他活跃于扰乱敌国、联络和散布流言等实战以外的任务中。三平自年轻时起,就以行动敏捷、健步如飞而闻名。再难走的山路,他都可以日行二十到三十里。然而,虽然有此天赋,但他却无法一直维持如此快的速度。远道而来时,能骑马的地方他便骑马,逢险峻道路,他才徒步。为此,他在经常通过的要地设置了“换马处”,多半利用猎户或者樵夫的小棚子。 “喂!烧炭的,这间房子里的老头子不在吗?” 三平在一间看上去像是换马处的烧炭小棚子前下了马。他浑身大汗淋漓,马也同样满身是汗。 时节是五月末,山里面绿色还不甚明显,但乡村里青草丛已是热气腾腾,还可以听到蝉叫。 “不在吗?”三平有些不耐烦地用膝盖顶开了破门。小屋的门立即倒开了。他将准备寄存在此的马拉进了小屋中,拴了起来,接着走进房间的里边,毫不介意地拿出了饭盒、咸菜和水壶,然后吃了个饱。 吃完后,他刚准备站起身,想想还是掏出随身携带的毛笔,在手纸上写了几行字,用饭粒贴在了饭盒盖上。 “此非狐妖所为,食饭菜者乃三平也。马且存于此处,下回来取时,务必好生照料。” 三平准备出门时,马儿依依不舍地踢着墙板。无情的主人,对马儿视而不见,对着马蹄声,啪的一声关上了门。接下来,他用自己天生的双腿,飞一般疾驰而去,这话有些夸张,但他确实身轻如燕地奔向了南巨摩的山地。 原本他所去的方向是甲府,不用说他是从骏远方向返回本国。从他胜过平日一倍的速度来看,感觉带着某些极为重要的信息。 次日早上,他已经翻过了几座山,来到了富士川的河水边。山峡间隐约可见的屋檐处,便是鳅泽的城镇。 “中午时分应该可以赶到。”他对于自己的速度和时间都颇有把握,所以先休息了片刻,欣赏着甲斐盆地的夏日风光。 “虽然山区多有不便,但不管去哪里,还是自己的家乡最好啊。”他一边感叹着,一边抱着膝盖坐了下来,这时,只见多达几十匹马,背上挂着漆桶,从山麓往山上赶来。 “嗯?这是要去哪儿?” 甘糟三平站起身往下走去,在半山腰,他遇到了从山下来的百余骑运输队。 “哟!” 骑马走在前面的人是武田家的运输队头目,佐奈田源太左卫门。 两人是相识,所以三平立即向他问道:“这批漆数量不少啊,如此多的漆桶,是要运到何处?” “到岐阜城啊。” 源太左卫门说完,见三平有些不解,便补充解释道:“前年织田家订的漆,终于凑够量了,现在正是往岐阜城送过去的路上。” “什么,送给织田?” 三平皱着眉头,他想挤出笑容慰劳一两句,却笑不出来。 “一路多加小心吧,路上相当不安定啊。” “听说长岛的僧兵相当善战啊,织田军的战况不知如何。” “在未向主公汇报之前,我还不能透露。”三平答道。 “是啊是啊,你现在正从那边回来啊,那我们还是不要站在这儿说了,免得引人注目……再会了!” 百余骑运输队和源太左卫门一起翻过山坡,向西而去。 三平目送他们离去,心中愈发感叹自己任务的责任重大。 “山区到底是山区,世间形势也迟迟不能传及。就算兵强马壮,将领优秀,却先自损了好几成实力。” 他像岩燕一般,飞到山麓。来到鳅泽镇,他又找了匹马,向着甲府疾驰而去。 地处盆地,甲府天气闷热。 信玄的居城踯躅崎馆,前所未有地戒备森严。 有些面孔,只有在发生大事或者召开军事会议时才会出现,而现在,他们接二连三地走进城门,所以守门的士兵们也预感到发生了什么大事情。 在战国时代,所谓有事,那么几乎就是指战事。今晨开始进入城门的人群中,有信玄同族的孙六入道逍遥轩,以及穴山梅雪、仁科信盛、山县三郎兵卫昌景、内藤修理昌丰、小幡信定和小山田备中守等世袭家臣。 “是军事会议吗?” “那还用说。” “要是出兵的话,会是哪里呢?” “这个嘛,是哪里呢?” “川中岛还是善光寺平原的西面?” “和上杉家应该已经达成和议了吧?” “谁知道呢?和解与开战,如同天气一样,突然便是急风骤雨,就算到时候大家说这有违约定,但也不是人的原因,老天爷的想法谁能摸得清呢?”城门的士兵们只能做这样的臆测,对于明天的事情完全弄不明白。 城内是一片新绿,偶尔能听到几声初蝉的叫声,除此之外便是无边的寂静。而且,今晨进城的众将领,尚无一人归来。 就在这时,甘糟三平赶来了。 他在护城河外,跳下马,抓着马的缰绳便飞奔着走过桥来。 “来者何人?”铁门旁边的守卫高举长枪,眼睛紧盯着他问道。 三平将马拴在柳树上,回答道:“是我。”说着,向左右的士兵们露了下脸,便大步流星地向城内走去。他的脸已经成了一个通关文牒。就算有人不知道他姓甚名谁,却没有人不知道他的脸和职务。 踯躅崎的城馆内有一间寺院,名叫毗沙门堂,是信玄入道的禅室,同时也是信玄处理政务的地方,有时还用来召开军事会议。 信玄正站在回廊中。庭院里的泉石间吹来一阵穿堂风,信玄的身影如同红色牡丹花一般摇曳起来。他身穿铠甲,外面穿着一件大僧正的红衣。 信玄今年五十一岁,身材结实,普通身高。未见过他的人多以为他相貌吓人,他虽然长相有些不同寻常,其实并非一个难以接近的人,甚至可以说面孔比较和蔼可亲。他看起来为人稳重,眉宇和手脚都比较多毛,面相给人一种不屈不挠的感觉。不过这只是山国甲斐人的共通之处,并非信玄个人的特点。 “那么请回吧。” “在下告退了。”寺院中陆续有人走出,众人走下台阶,再次向回廊中的信玄致意或者默默行礼之后,便四散离去了。 军事会议从早上开到现在,每逢这种场合,他便会内穿铠甲,外面套件红衣,打扮得如同行军时一般。 信玄看来也忍耐不住今天的炎热与久坐,会议刚刚结束,与退下的众将领打过招呼后,他便马上来到了回廊外。 以小幡、内藤、山县等世袭家臣为首,以及逍遥轩孙六、伊奈四郎胜赖、武田上野介等族人,参加今天会议的几乎所有人,都陆续回去了。众人似乎是商量好了,都是面色沉重的表情,唇间带着一丝决断,慌慌张张地争先而去。 众人离去后,毗沙门堂一下子安静下来,只剩下金色的墙壁在风中熠熠生辉,以及静静的蝉鸣声。 “今年夏天会怎样?”信玄远眺着四周的群山。 他自从十门岁海野平的初战以来,所有印象深刻的经历,大多集中在夏天到秋天这段时间。这里是山区,一到冬季,他们便只能躲在家中,养精蓄锐。很自然地,一到春夏之际,便会浑身热血贲张,一心要跳出狭小的区域。这不仅是信玄一人的想法,也是甲斐武士共同的心理。就连市民和农夫,都会有“时机到了”的感觉。特别是对信玄自己而言,今年已经五十有一,他对自己的人生感到一丝焦躁和一种深切的悔恨。 “之前的战争,大多都是为战而战。事到如今,越后的谦信,也是一样的想法吧。” 想到多年来的劲敌,他不由得为自己,同时也为敌人苦笑起来。 然而,这种苦笑到了五十一岁,竟变得如此刻骨铭心。信玄一直在思考人的天寿,也就是将来还能再活多少年的问题。 甲斐是个一年有三分之一时间处在大雪封山之中的国度。农田生产在那期间都会停滞,远离文化,难以接触到新式武器,而信玄又将人生中精力最为充沛的十几年中年时期,几乎都耗在了和越后的谦信的斗争之中,实在是可惜。 “想起来……现在想起来,人们都说我老练,但其实我被岐阜城的信长以及三河的家康等人彻底地欺骗了,可恨的那些小国后生!” 在强烈的阳光下,嫩叶的影子显得尤为浓厚。不知道是不是由于这个原因,他的脸上露出的悔恨之色,如雕刻一般棱角分明。 信玄多年来一直以“关东第一兵家”自居,他手下精锐的人马,以及特有的国内经济政策,为天下所公认。 尽管如此,不知从何时起,甲斐被置于天下大局之外。去年,信长到京都转了一圈,其存在为众人广为知晓后,信玄自身也感觉到甲斐的地位已大不如前,重新审视自我之后,他才幡然醒悟。 武田家如今仍是关东第一兵家,但并非天下的核心力量。其经济实力和精锐人马,换个角度来看,和主流形势以及天下大局相差太远。武田家的经济策略太过于精耕细作,人马太过于精锐。 像信玄这样志向远大之人,决不会将与甲斐周边国家的纷争当作毕生的理想来经营。他早有进军中原的想法。当信长和家康等人还是黄口小儿之时,他就已经放眼未来。他曾对京都来的使臣说过“这个山国只是临时的住处而已”。他和越后的长期战争,也确实是朝着这一目标迈进的第一步。 然而,川中岛大战及其他与谦信之间的战斗,消耗了国力和宝贵的时间。五十一岁的年龄,对信玄来说是一个极大的警告,但是当信玄发现这一点时,武田家的地位已经远不如从不入自己法眼的信长和家康之流,被时代的潮流远远地抛弃了。“尾张的小崽子!”“冈崎的小儿!”信玄只能这样感叹道。 “我是被人设计陷害了啊,现在想起来,真的是太失策。”信玄悔恨不已。在作战方面,他从不知后悔为何物,但回顾外交,他屡次发觉自己出现了失误。 今川家灭亡时,为何不出兵东南?此外,从家康处拉来了人质,但为何对他向骏远方向扩展领土却坐视不管?比起这些,最大的失误是在信长的曲意逢迎之下,和他结下姻亲一事。 因此,信长得以和西边及南边的各邻国辗转作战而毫无后顾之忧,然后一鼓作气踏入中原。家康送来的人质,也伺机逃走。信长和家康两家通过紧密的同盟而施行的外交策略,现在已经完全真相大白。 “不过,这招我可不会再上当了。除了姻亲之外,我也要让他知道甲斐有我武田的存在。家康的人质逃跑了,正好借机和家康断绝关系,毫无宽恕的余地。”今天的军事会议上,信玄如此宣布道。 信玄恰好听闻信长在长岛作战,如今正在苦战之中,身为一个目光敏锐的军事家,他当然深知机不可失的道理,所以立即召开了这场会议。 甘糟三平委托近身侍卫传话之后,就在候客室里喝着水,但迟迟未见答复,于是他便再次请求传话:“你们有没有将我回来之事禀报主公?能麻烦你再催一次吗?” 侍卫们回答道:“军事会议方才结束,主公看上去相当疲惫,你再稍待一会儿吧。” 三平又请求道:“正因为有此会议,我要说的事情才愈发紧急了。不好意思,请马上传达一下!” 随后,可能是侍卫们将口信带给了信玄,信玄传令立即召见。外边的武士跟随三平一道走进了毗沙门堂的中门,然后再由里面的武士将他领至信玄身边。 “是三平啊!”信玄坐在毗沙门堂屋檐下的折椅上。树干粗大的枫树,新叶中洒下点点日光。 “事出紧急,在下就不再多言,直接进入主题吧。” “嗯,嗯,闲话就不用说了,发生什么事情了?” “刚才在下快马从伊势赶来禀报,是因为形势发生了重大变化,为防万一,夜以继日地飞奔过来。” “什么?长岛形势大变?这是何故?” “织田军一度曾将岐阜城方向兵力全部出动,向长岛发动总攻。然而信长刚刚抵达长岛的战场之后,当天就命令全军撤退,虽然付出了相当大的伤亡代价,但军队却如潮水一般席卷而逃。” “嗯,撤军吗?” “就连信长的部下都很是意外,因为连内部人都不明白信长意图何在,所以有不少人惊慌失措。” “……不好对付的家伙啊。”信玄咂舌而叹,然后又咬着唇思考了一会儿,接着说道:“信长如果从长岛撤兵,那么我军试图乘虚而入,将家康诱至三远平原处加以痛击的想法也就成为泡影了。太险了,太险了!” 信玄慌忙向堂房处喊道:“信房,信房!”接着,他命令信房立即传达自己的意思:取消今天军事会议中决定的出征事宜。 就连老将马场信房,都来不及询问这样做的理由,更何况刚刚退下的众将领,更是无法理解,众人都在感叹:“要想粉碎德川家,如今便是最好的机会啊。” 然而,信玄得知自己错过了这个机会之后,反倒心情释然,不再感到可惜了。他相信自己定能迅速找到下一步对策,把握住下次机会。他解下铠甲后,再次将三平召入禅房,屏退众人,详细地向三平询问了岐阜、伊势、冈崎和滨松周边的形势。 随后,三平向信玄提出了一个困惑的问题。 “在下在路上看见运输队运输大量的漆,织田、德川两者是同盟国,为何您要往织田家送漆?” “约定就是约定……而且织田信长不过问,那么如果那支运输队先通过德川家的领地的话,德川家也不会过问吧。这是我的计策,不过看来也没有派上用场。不对,还是有些用处的。也许明天时机又会到来。” 信玄带着一种自嘲,道出了自己略显寂寞的心地。 <hr /> 注释: 雁与燕 甲斐军的精锐暂时放弃出兵,度过了一个百无聊赖的夏天,到了九月秋季的时候,西山东岳的远方再次传来了动荡的声响。信玄耳中听到的不是秋风声,而是时代的脚步声。 其间,他某一日纵马驰骋在笛吹川的河畔,仅带了数名随从,轻松惬意地享受着秋日的阳光,似乎是在夸耀自己领地上的太平盛世。 信玄来到一处寺院前,山门上写着“乾德山”三个大字,这里是信玄皈依的快川国师所居住的惠林寺。 可能事先已经通报过了,里面有人将信玄引至庭园处。信玄只是顺便来访,特意没有走进屋内。此处仅有两间茶室,旁边有一处小小的洗手处,泉水和石头散发着一种青苔的气息,黄色的银杏落叶堆在引水筒的下面。 “师父,今天是来和您告别一段时间的。” 听到信玄的话,快川点了点头说道:“你终于下定决心了啊。” “是啊,为了等待时机的到来,我忍耐了很久,现在感觉今年秋天,便是我信玄时来运转的时候。” “据说进入今年九月后,织田军又大举西进,兵力犹胜去年,意图剿灭比睿山势力。” 信玄说道:“正是如此,所谓守得云开见月明。很早以前,京都的将军家便频繁发送私函于我,说如果我攻击织田后方,浅井和朝仓会同时对其发难,比睿山和长岛也会一同协助,三河的家康之流可以轻松击破,之后便可尽早上洛。将军虽未再三催促我,但无论如何岐阜城都是一处难关,我不想重蹈今川义元的覆辙,所以才等待时机。我内心的想法是乘岐阜城兵力薄弱之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快速突破三远尾浓等各州,踏入京城。那么今年的年末我便在洛中度过,在京城迎接新年了。希望师父身体健康啊……” “是啊……”快川淡淡地回答道。 不论军事政事还是私事,信玄都会向方丈征求意见,对他极为信任,所以对他的表情相当敏感。 “师父您对信玄的考虑,有何疑虑吗?” “没有……”快川抬起头,说道,“这是你毕生的大志,我不可能反对。然而,将军义昭的小伎俩却让人不痛快。他发来私函,频繁催促你出兵,我听说除了你,他还发给了越后的谦信。另外,今年六月去世的,中国的毛利元就,也收到了相同的出兵要求。” “这些情况,信玄也并非不知情,但要想将胸中的大计昭之天下,无论如何,必须要上洛。” “将你这样的人物埋没在甲斐的盆地中,我也深感可惜。我想,前路的磨难可能会有不少,但你的部下在御旗盾无铠甲的率领下还未尝有过败绩。只是,身体是你自己的,希望你顺应天命。除此之外,别无饯别之词,请多保重!” 就在这时,去里面清泉处打水的一名僧人突然扔掉手中的水桶,大叫着从树中间跑了出来。 寺院的里面传来像鹿奔跑一样的声音。一名僧人追赶了一会儿,不久喘着气赶回了茶室的院子里,说道:“请快点派人去追,刚才有个形迹可疑之人逃走了。” “这寺院内,何来古怪之人?”快川问道。 寺僧解释道:“这件事还没有向方丈您说明,其实那人是名行脚僧,昨天深夜来敲门,我们将他留宿房里。不过,在眼下这种时候,如果是不认识的僧人,我们当然不会留宿,但一看,发现他是以前主公手下乱波组的渡边天藏,经常和将领们一起来寺里,所以应该没有什么隐情吧,于是和同室的人商量后,让他住了一夜。” “等等……这不是愈发奇怪了吗?多年以前到织田方面刺探信息,此后音信全无的乱波组成员突然半夜来访,而且是一副僧人打扮,敲门请求住一宿……为何不多加盘问?” “此事实在是在下的疏忽,但据他说,他进入织田家领地后,正在打探消息,结果被人认出是甲州的细作,于是被投进监牢,在牢中度过了几年,后来碰巧捡回一条性命,于是变装回乡,说得非常逼真。并且他说明天会去甲府,拜访组长甘糟三平,我完全信以为真了。结果就在刚才,我从泉水那里提着桶出来时,看到天藏像只壁虎一样贴在茶室的北边窗户下,偷听二位谈话。” “什么……他躲起来偷听我和主公大人的谈话?” “是的,他听到脚步声后,掉转头,看到了我,大吃一惊之后,便大步走进了院子里面,我便喊道:‘天藏,等等!’但他就像没听到一样,快步逃走了。于是我突然大叫一声‘来人啊’,他吓得看了我一眼。” “已经逃走了吗?” “我大声呼叫,同来的各位都在用餐,没有人赶过来,而他又不是我能够对付的,所以……” 信玄并没有看僧人,从刚才起便一直默默地听着,看到快川的眼神之后,他便平静地说道:“我带甘糟三平来了,让他去追吧,要不将他叫到这里来吧。” 接到方丈的命令后,寺僧立即跑到了山门处。不一会儿,三平就来到茶室的院子里,拜倒在信玄面前,等候信玄的指示。 “你的组里,几年前,有个叫渡边天藏的人吧?” 听到信玄的问话,三平略一思考,回答道:“我想起来了,他出生在尾州的蜂须贺村,拿着叔父小六让界的铁匠铺打造出的一把新火枪,逃到了大人的领地里,他将枪献给大人,以此为功,领了大人几年俸禄。” “火枪之事,我也记得,但尾张人终究是尾张人,听说他现在为织田家效命,你去追上他,将他的首级取下!” “您说的追上是指?” “详细情况你就问那边的僧人吧!再不快点,就让他逃走了!” 三平领命后便退下了,不一会儿,他便在惠林寺门前拉出一匹马,上马后扬鞭离去了。 从韭崎往西,有一条山道穿插于驹岳山及仙丈山的山脚下,通往伊那的高远。 “喂!” 山间绝少听到人声。一名行脚僧停下脚步转身看去,但只是听到一声而已,所以他回过头继续赶路。 “喂!云游的和尚!”声音再度传来,这次近了一些,而且话音也很清晰,于是僧人将手搭在斗笠上,稍稍站立了一会儿。不久,一名男子喘着气,爬上山来。一走近,他便讥讽似的笑了一声:“难得一遇啊,渡边天藏,你什么时候来甲州的?” 行脚僧吃了一惊,但马上又恢复了平静。斗笠里传来哧哧的笑声,听上去像天牛的叫声一般。 “哦,我以为是谁呢,原来是甘糟三平啊。哎呀,好久不见了,身体还好吗?” 对方也报以讥讽。这种态度似乎在告诉三平,他们两人的职业都是进入敌境,为己方刺探机密,如果没有这点厚脸皮和沉着劲,是无法胜任工作的。 “你是在问候我啊。”三平也是一副毫不介意的样子。在本国发现敌国的密探,一般人会大惊小怪,而在小偷的眼里,大街上白天也遍是小偷,所以根本无须惊讶。 “前天夜里,你留宿在惠林寺,昨天你在那里偷听快川方丈和主公的密谈,被寺僧发现后便一溜烟逃走了……没错吧,天藏?” “正是如此,阁下也去那儿了啊。” “不凑巧啊。” “这个我还真不知道。” “对你来说就是不走运。” “是吗?”天藏佯装若无其事地说道。 “我以为武田的间谍甘糟三平还在伊势境内或者是岐阜城周边,寻找织田家的漏洞呢,没想到不知何时便已经回国了。不愧是三平,真够快的,这点值得表扬。” 三平答道:“无用的奉承话,你再夸我,被我盯上了,就不能活着回去,你以为你能活着走出这里吗?” “我还没有一点儿想死的意思,不过这么一说,我觉得三平你的脸上倒是一副死相啊。你不会是追着我想求一死吧?” “我奉主命前来取首级,你就认命吧!” “谁的首级?” “你的!” 三平说罢,抽出大刀,渡边天藏也猛地举杖迎敌。杖尖和刀尖相隔甚远,但两人凝神注视之间,双方的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脸上都现出一种濒死的苍白。 这时,三平想到了什么,收起了刀,说道:“天藏,收起禅杖吧。” “你怕了?” “不是,我并非怕你,你我同道中人,如果为了任务而死,那也无妨,但同归于尽却没有意义。怎么样?脱下你这身僧衣再走吧,我拿着这个,就说已经干掉你了。” 他们被称为乱波成员,也就是所谓战国时代的密探,他们有着其他武士所不具有的特殊信念,这种生命观的不同源于职业的特殊性。 死在主公的马前,或者为了主公视性命如鸿毛,死就要华丽而果敢,这是一般武士的信条,但乱波成员的想法却相反。生命一定要珍惜,就算忍受再大的耻辱或痛苦,一定要活着回去。即使深入敌国,得到再珍贵的信息,如果不能活着回去,便毫无用处。所以乱波成员死在敌境,即便死得再华丽,也不过是枉死。即使个人再有武士风范,归根结底对主公全然无益,死了也是白死。 因此,乱波成员就算屈辱地活着,也必须完成自己的任务。哪怕身陷绝境,也要使出各种武士所不齿的招数,贪婪、狡诈、胆小、自求其辱,活着回到要回的地方,这便是乱波组成员的宗旨。 三平和天藏二人,便是在这样特殊的职业背景中养成这种已经深入骨髓的信念。甘糟三平收回刀,理智地说道:“你我同道中人,在这里同归于尽没有意义。” 于是天藏也马上收起武器,说道:“我也不愿如此,是你要夺我首级,所以只好奉陪到底,要是拿块僧衣碎片便可解决,那你拿走吧。” 天藏说完,轻松地撕下身上的一只袖子,扔到了三平的脚下。 三平捡起衣袖,说道:“这样就好了,我拿着这个回去就说已解决了渡边天藏。要是有名的敌方将领,还有可能解决不了,如果只是一个乱波成员,主公应该不会说要亲眼看到首级吧。” “既能如此明理,那么便是双方的大幸。那么甘糟三平,我们就此别过吧,我想说有朝一日会再相见,不过我还是希望这次就是最后一次见面,今后不要再见了。” 说完,渡边天藏似乎有些害怕对手,逃也似的离开了。 当天藏来到下坡处的时候,三平拿起预先藏在草丛中的火枪和火绳,追上前去。 不多久,传来一声枪响。接着,远处的山坡上,三平扔掉火枪,像一只跳跃的鹿一样朝敌人奔去,准备彻底结束天藏的性命。 渡边天藏面朝天空,躺在小道旁的草丛里。三平跨在他身上,准备将刀尖刺向他胸口的时候,天藏突然一跃而起,双手一把抱住了三平的双腿。 “啊!”三平大叫一声往后倒去。天藏的头硬如石块,一下子撞到三平的心口上,将他撞翻了。 “活该!”天藏身为蜂须贺村土豪小六的外甥,其野性得到了极致的发挥。他绞住对手的喉咙,像恶狼一样站了起来,接着拿起旁边的石头,向着三平的面部砸去。 啪!传来石榴碎裂般的声音。天藏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了。 化身 自从信长从长岛撤兵后,横山城的藤吉郎便转战于江州各地。 暴乱的火苗处理起来相当棘手。灭了这里,那里又会燃烧起来。奔向那边,后方又会再次燃起。就连英勇的信长,亲身讨伐长岛,了解当地的实际情况之后,也立即引兵而去。他感叹道:“攻打长岛实乃愚蠢之举。就像没有找到真正的火源,却朝着远处映出火光的墙上浇水一般。”此后,对于各地的暴乱,他不再采用逐一剿灭的救火型打法了。 藤吉郎也收到了同样的命令,他观察信长的心思,想:“主公果然贤明,他是想让我在这个夏天好好休息,放松一下吧。” 他立即返回横山城,犒劳将士,在江北的山城里度过了一个轻松凉爽的夏天。 然而,也有士兵认为:武士的休养,要比上战场还辛苦。每天,不能停止训练。休养的时间大约持续了一百天。到了九月,出阵命令来了。山城的城门被打开。士兵们走下横山,来到湖岸边,但并不知道战场在哪里。 湖畔停着三艘大船。战马和士兵都噔噔地走了上去,士兵们这才明白这次的战场不在石山而在比睿山。 兵船都带着一种新造的木头的清香。这些是今年正月以来,丹羽长秀负责造出来的船只。 渡过秋天的大湖,来到对岸的坂本。信长以下的佐佐、柴田、佐久间、明智、丹羽等各大将已经先行抵达了。织田军近逼比睿山的山麓。 “什么时候来的?”就连己方的士兵也对他们迅速的行动惊奇不已。去年冬天,信长解开这里的包围,向岐阜城撤军时,命令丹羽五郎左卫门长秀准备好大船,要求随时可以横渡大湖。众人将当时的事情和现在的结果联系起来,才明白这是信长的深谋远虑。 同时想起来的,还有下令停止进攻长岛时,信长所说的话。信长看着各处的暴乱和骚动的火苗,他一定认为这些只是映在墙上的火光而已,而真正的祸根就在这比睿山上。 今日信长再次大举出兵,试图夺下此山。他的眉毛里露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决绝和勇猛。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他的声音也显得特别激昂,远远地传到营外,听上去像是在战场上大声激励将士一样。 “什么?你们说放火烧山可能会烧掉山上的寺院,所以不想采用火计?一派胡言!战斗是什么?我又为何而战?你们都是统领一方的将军,作战多年,居然连这都没弄清楚!” 里面传来信长的声音。 信长所坐的折椅旁,围着佐久间信盛、武井夕庵、明智十兵卫光秀等骁将,众人都低着头。看上去极像是儿子们向父母提意见的场面。 虽然是主公,但说得未免太过分。佐久间信盛、武井夕庵和明智十兵卫光秀这样想着,都愤愤地抬起了头,直视着信长的眼睛。 为何而战?正因为想到这些,正因为感到担忧,他们才会冒犯君颜,提出劝谏的。 “主公所言极是。我等并非不知道这些常识,然而,要将数百年来庇佑国家的圣地比睿山付之一炬的粗暴命令,我等为臣之人,或者说正因为是为臣之人,才无法遵从您的旨意啊!”信盛的眉宇之间可以看出决死的气概。如果他不是做好了从容赴死的准备,在信长面前应该不会说出这番话来。 平日里,这位主公就不易接受直言劝谏,但今天的模样,却宛如斩魔利剑或者是怒火烈焰一般,根本无法说动。 “住嘴,住嘴!”信长直接制止了准备向他进谏的夕庵和光秀等人。 “各国的僧人们误传教化之道,煽动民众,聚敛财富,储积兵器,走出寺门便妖言惑众,扰乱朝纲,利用宗教势力获取私权……种种无法忍受的丑态,以及四处爆发的暴乱,你们平时是如何痛骂的?” “这些我们也实在是无法坐视,对于清除这些弊害,也毫无异议,但要改革这些得到众人信仰,并且具有特殊职能的宗教团体,并非一朝一夕之事。” “这些谁都明白。八百年来,正因为有这些常识,所以虽然早就有人慨叹佛家的腐败堕落,但却无人能将其改革一新。就连白河法皇也曾说过:‘不遂朕心者,唯双六骰子与贺茂川之河水。’史书上记载:山上的法师们,抬着日吉神轿来的时候,就连朝廷的威严也暗淡无光了。源平骚乱,以及后来的乱世中,这座山有哪点尽到了庇佑国家的职责?谈何为民众带来了心灵的慰藉?” 信长说完,突然将右手使劲横着挥了一下,接着说道:“就像现在的社会一样,数百年来,无论国家遇到什么样的大难,他们都只知道拼命维护自己的特权。利用愚民献上来的财富,建造着如同城池一样的石墙和山门,里面积聚着枪支弹药,而且平日的行为更是骄奢淫逸,所作所为令人不齿。他们岂止荒废了法灯修学,简直可以说是破戒乱行的末代景象了。焚毁这样的东西,有何可惜?你们作色进谏,反倒让我不解。休要阻拦,我信长定要说到做到!” “主公所言,句句在理,但我等三人定要劝阻大人。死也不会起身!”信盛、夕庵和光秀三人同时俯身围住主公。 比睿山的门派为天台宗,石山的门派为净土真宗,两者虽派别不同,但都同为佛教徒。在教义上,他们互相称对方为其他门派,但在对抗信长这点上,达成了完全的一致,态度完全相同。 他们联合浅井、朝仓,利用将军家为各地残党提供便利,向越后及甲斐等地派遣密使,此外还以信长的领地为中心,四处策划暴乱,意图让信长疲于奔命。这一切都是住在灵山大堂的僧人们的策略。 这个特殊的世界,被认为是不可抗拒的力量。三位将军也深知,如果不清扫法城,织田军的行动将无法自由,信长的理想也无法实现。然而,信长抵达这里后,便下令:“包围全山,山五二十一社及山上的中堂、寺庙堂塔等,一切房屋、经书及佛像,一律烧毁!” 他的话本来已经十分过激,而且说到火攻的时候,他还补充说道:“所有僧人,无论其人如何,不分高僧与仆人,凡是僧人打扮的,不可放过一人。即使是儿童和女人也不得饶恕。俗人打扮的,藏在山中,见到火光而逃出的人,视为敌人亦无妨。所有人等,一概杀光,要将这座山烧得片甲不存!” 便是罗刹,也做不到如此残忍之举。接到命令的众将都战栗不已。 “主公是不是疯了?”听到武井夕庵在嘟囔,佐久间信盛和明智光秀,以及其余将领也表示反对,但只有三人走上前去劝谏。他们对其他将领说:“我等如果冒犯主公,最终切腹自尽,你们也要一个个地死在主公面前,绝不能让他实行这鲁莽至极的计划。” 攻打比睿山,占领比睿山都是非常正常的,但放火烧山,而且还进行这样的杀戮,根本没有必要。如果执意采取如此暴举,天下人心必然远离信长。 遍布各地的反信长阵营,肯定会抓住各种机会来利用这一事件,诋毁信长。最终,信长将承受几百年来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恶名。 代表众将的三人说道:“我们不参加误主的战争。” 当然,为了传达自己的意见,他们声泪俱下地表明真心,但信长心意已决,对于三人缕缕千言,没有表现出一点重新考虑的意思,甚至可以说他坚定的意志变得更加不可动摇了。 “退下,休要再提此事,我不想再听了。你们如果不接受命令,那我就命其他人去。其他将士也不从的话,我信长一人也要办到。此事必须完成!” “只为了攻下这一座山,为何要做出如此暴虐的举动呢?臣以为兵不血刃,不战而屈人之兵,才是真正的兵家,才是真正的兵法。” “不要再举这些看似机巧的常识!它是生长了八百年的毒草,如果不连根一起烧掉,又会冒出新芽……你们说这只是一座山,但我信长并非为这一座山而勃然大怒,烧掉这座山,便可拯救其他山上的寺庙。杀光这一山的僧俗,各国的反对者就会醒悟过来,从而获救。眼前的惨叫,在我看来什么也算不上。除了我信长,还有谁能做到这一步?上天让我信长来到人世,就是为了让我完成今天的使命。” 信长的英才和伟略,他所有的伟大之处,三名将领比任何人都清楚,但现在信长自己说出“除了我信长,还有谁能做到这一步”这种话,让三名将领觉得很是悲伤,他们感觉信长已经中邪了。 武井夕庵也随着信盛,伏在主公的折椅边,说道:“无论您如何说,我等为臣之人,也只能加以劝助。将桓武天皇时代起,传教以来的灵地付之一炬,这也……” “多嘴!你还不闭嘴吗?信长是奉桓武天皇的勅谕才烧山的。信长心中带着传教大师的大慈大悲向你们下达杀戮的命令,你们不明白吗?” “不明白!” “不明白就一边去,不要妨碍我!” “除非意见统一,否则我们将一直进谏。” “顽固不化的家伙!站起来!” “我为何要站起来?与其活着看到大人的狂态,任主家自取灭亡,不如以死相阻。从古至今,以入道清盛为首,众多的例子足以说明,烧毁佛舍灵阁,杀戮僧人之人,是没有得到好下场的。” “清盛所为是出于一己之怒,只是为了保护自己一族人,而我信长则不同。我不是为了在世上实现缥缈虚幻的美梦而放火杀人。信长不为自己一人而战。我的战斗,都是为了破除各种旧弊,并让人们创建新的世界。不论是神是人,还是世间,一切都为自己所承担的使命而战。你们气度太小,眼界狭窄,你们的哀叹,不过是小人的悲伤。你们所说的利害,并没有跳出信长一人的圈子。比睿山之流,即使是化为灰烬,在无边的国土和无数民众的未来面前,算得了什么呢?” “您虽然有此大志,但民心所见,却是恶魔所为。常常是小爱之仁得到民众拥戴,但过于严厉和苛刻,却往往不得人心,即使是出于我主的大爱。” “如此患得患失,在当今之时,能成何事?古代的英雄们,都畏惧一时的人心,才贻祸至今,但我信长定要斩草除根。既然要做,便放手去做。如若不然,我出兵中原也就没有意义了。”怒涛终有平息的片刻。信长的声音也变得稍稍平静了一些。也许是三名将领几乎没有话再进行抗辩,只是低头不语的缘故。 藤吉郎恰好在那天中午时分,渡湖前来此处。他准备来中军寒暄一番,见此情景,便一直站在外面,这时他便从军帐的开口处探出头,向里面问道:“现在方面吗?在下木下藤吉郎……可以进来吗?” 见到藤吉郎,怒气冲冲的信长也顿时冷静下来,而三名以死劝谏的将领,如同获救一般,脸色缓和了起来。 “船刚刚到,湖上的秋景别有特色,竹生岛等处的树叶已经变红了,完全不是奔赴战场的心情。我还在船上写了首拙劣的和歌……等战争结束了,我就给各位展示一下吧。”进来之后,藤吉郎便自顾自地聊了起来,他的脸上完全没有严肃的感觉,也不见一丝担忧的神情。 “……各位是怎么了?”藤吉郎吃了一惊,看着一言不发的君臣们,只有自己一人说道,“哈哈,我刚才在军帐外听到了,原来大家是为此事沉默啊。臣下为了主君,以死进谏,而主君也不是那种虽然明白臣下的衷肠,却仍要执意实现自己的想法、即使处死手下也在所不惜的暴君……确实是让人为难啊,哪一方都不能说是对,哪一方都不能说是错啊。” 信长猛地转过头说道:“藤吉郎,你来的正是时候,你既然听到大致内容了,那么应该也知道我的想法以及这三位所说的了吧?” “这个我明白。” “你是否愿意接受我的命令,还是说你也认为信长的命令是错误的?” “我不认为错,我愿意听从主公差遣,不过请稍等一下。您所下的命令,本来应该是我藤吉郎发函向大人所献之计,主公的决断应该是来自在下所荐吧?” “什么?你什么时候献过这样的计策?” “献过。也许您已经忘了,那还是今年春天的事情。明智大人以及武井和佐久间二位从刚才起便忠心进谏,为臣之心,令人感动,我在后面听着,也不觉热泪盈眶……不过,各位所担心的,简言之也就是:如果火烧比睿山,那么人心就会远离主公,所以为了主公的事业,才下定决心以死相劝。” “这还用说,如果做出主公所说的暴举,则上下生怨,各方敌人乘势而起,主公将会永远无法洗去骂名。” “不对,这里有点问题。如果要解决比睿山,就一定要彻底,不可留有后患,这是我藤吉郎的献计,并非主公自己的想法。如此一来,再大的恶名和诅咒,也应由藤吉郎来背负。而且,我也下定了决心。” “你这是越权了,为何世人会谴责你区区一个藤吉郎?织田军所为之事,全部都会归结到大人名下。”有人反驳道。 “这是当然,但你们为何不支持我藤吉郎?你们三位将领和藤吉郎一样,既然接到主公的命令,便骑虎难下,只能努力完成主命,即使触犯众怒,又能如何?虽然人们都说大忠之人应当以死相谏,但在我看来,即便因忠谏而死,也只能说明未能尽到忠义之实。不如活下来,代替大人承担一切恶名、唾骂、迫害和失势……大家还有异议吗?” 信长既没有点头,也没有反对,只是静静地听着。 于是,武井夕庵也开口说话了:“藤吉郎,我同意你所说的……我是同意了,不过……” 他环顾另外两人。明智和佐久间也表明并无异议。将信长的命令当作非常时期的特别行动,准备彻底地来一场火烧比睿山。如此一来,信长的决定能够得以执行,以死相谏的三名将领也可尽为臣之道,这便是藤吉郎的提案。 “好办法!”夕庵用一种感叹的语调,对藤吉郎的机智表示了赞赏,而信长则毫无喜悦的表情。或者,他甚至觉得藤吉郎这是多此一举。 光秀的脸上,也有这种表情。光秀内心也对藤吉郎的说辞很有感触,但又觉得自己三人真诚地劝谏主公,功劳却被他的一句话夺走,心底涌出一种莫名的嫉妒。然而,光秀是个机敏之人,他觉察到自己在这种场合还存有私心,是一种可耻的行为。 “我是以死劝谏主公之人,怎么能有如此浅薄的想法?”他进行了深刻的反省,并告诫自己不可有此念头。 三人接受了信长的命令,而信长对藤吉郎的话语似乎全不在意,看上去丝毫没有改变自己的初衷。信长下令将各队将校唤至折椅前,说道:“今晚,以本阵的螺声为号,一齐攻山!”他将刚才对三位将领所说的话,亲自传达了一遍。 众将中似乎还有很多人和武井、明智以及佐久间三位将领一样的想法,但这三人已经服从,其他人也再无二话,直接领命而去。 中军的传令兵策马前往稍远的部队传达军令,随后,传令兵接二连三地被派往前线的山麓地带。后面的传令内容为作战行动的具体指令。四明岳的后面映着璀璨的晚霞,太阳正在东山。湖面上闪现出彩虹般的万丈光芒,波浪涌动。 “看!” 信长站在山坡上,看着比睿山之上成团的云层,对着身边的人说道:“上天也在鼓励我信长,风变大了,这种天气,最适宜使用火计。” 正这样说着,秋天的晚风冷冷地吹了过来,风声越来越响,翻动着众人的外褂。 信长身边只有五六个人。这时,暮风吹拂下,远处阵幕边,有名武士四处张望着,似乎在寻找谁。 武井夕庵大声喊道:“有什么事?主公在这边。”结果,那名武士冲了过来,远远地跪在地上说道:“我不是向主公禀报事情的,我是来找木下大人的。” 藤吉郎从人群中走了出来,问找他有何事。 武士说道:“刚刚有位您的部下,叫渡边天藏,僧人打扮,说他刚从甲州回来,想要立即拜见您,现在正在山丘下面等候。似乎有什么十万火急的大事,他一再催促我,不知您是否还要过会儿再归阵?” 信长虽然离得较远,但他突然问道:“藤吉郎,这个从甲州回来的人,是你的手下吗?” “我想大人您可能也知道的,他就是蜂须贺彦右卫门的外甥,渡边天藏。” “……嗯,那个天藏啊,那么又会带来什么新的消息吧。把他叫到这儿来,我也一起听听。” 一名武士冲到山丘下,不一会儿便带着一名行脚僧一道回来了,他便是天藏。 天藏到了之后,便向主人藤吉郎和信长仔细汇报了甲州的见闻。这当中最为重要的事项便是他潜入惠林寺,亲耳听到甲军出兵的机密信息。 “嗯……”信长哼了一声。织田家现在依然存在后方不稳定的因素。与去年攻打比睿山的时候相比,这种危险和不安完全没有一点好转,甚至可以说与武田家的关系,以及长岛方面的状况都愈发恶化了。 只是,去年对阵时,浅井和朝仓的大军登上了比睿山对其进行协助,而这次没有给敌人转移的时间,所以正面的敌人并没有那样庞大,但是背后的危险依旧存在。 “武田家应该也已经早早向比睿山方面传达了这一信息吧……这些和尚肯定又在期待看我信长慌忙退兵的样子。” 信长慰劳了一下天藏后,让他下了山丘。 “此乃天助我也。”信长看着藤吉郎和夕庵等人,露出了会心一笑。 “武田军翻过甲山,逼近尾浓;织田军则粉碎比睿山,席卷京都摄津后再返回,就看哪一方更快了。这给了我们信心和鼓励,还有殊死的信念……各自速去部署,星星已经出来了。” 信长进了军帐。山丘上下,围绕着比睿山山麓的各处阵地上,炊烟袅袅升起。 入夜后,风愈发强烈了,平时可以听到的三井寺的钟声也没了动静。然而,不多时,中军的山丘上传来了呜呜作响的海螺声。各处阵地上喊杀声四起。 当天晚上到九月十三日清晨,战斗极为激烈。僧兵们在中腹和山上的十几处险要处修建了防御工事。这些工事全部被攻破了,织田军的士兵遍布全山,他们到处放火,在狂风中拼命呼喊着。 黑烟填满了山谷,火焰吞没了整座山。从山下仰望,巨大的火柱从比睿山各处升起。湖水都被映红了。 从那巨大火柱的位置来看,根本中堂、山王七社都烧着了。此外,山上的大讲堂、钟楼、法藏、房屋、宝塔、高塔,以及分散在各山峰的偏院都尽数烧毁,片瓦无存。 心中供奉桓武天皇的勅谕,胸中遵循开山传教大师的教诲,烧掉这座山!众将领带着一种莫名的担忧仰望着火光,这时,他们就会在心中默诵说过的这句话,以激励自己。 将军的信念,传递到士兵心中。攻城的士兵们穿过火海,冲进黑烟,毫无保留地执行了信长的信念。 八千僧人无一幸存。惨叫声在山谷中回响不绝。爬下山谷,藏身于山洞中,以及爬到树上的人,如同稻谷的害虫一样,一一被杀。 信长的果断决策与部下的奋战,联手制造了这前所未有的情景。当天夜里半夜时分,信长亲自上到山顶,查看了现场的情况。 比睿山方面对形势判断失误了。他们在当天傍晚,看到信长的大军出现在山下时,心想这不过是虚张声势,对此并未有充分估计,并且泰然自若地认为信长军过不了多久就会匆忙全军撤退,届时再加以追击便可大获全胜。 至于为什么他们会有此心理,这是因为从离比睿山不远的京都,频频接到让他们放心的信息。说到京都,不必说便是指在京都的将军义昭。比睿山对于各国的僧侣及信徒而言,是最重要的反信长大本营。背后给比睿山输送军粮、给予武器并且不间断地对其进行煽动和督战的,便是义昭本人。 将军家府上,早早便收到甲州方面的信息——信玄即将行动!于是他们便充满期待地将这一意向转告于比睿山,于是比睿山军理所当然地想:“甲州兵力马上就要冲击信长背后,这样一来,信长会重蹈长岛的覆辙吧。”他们只顾着依靠一些捕风捉影的东西来理解形势。 除此之外,他们在八百年来安享特权的庇护之下,时至今日,仍未看透时代的变迁,这一错误相当致命。他们将佛法灵地变得比俗世还要世俗,利用国家给予的特别待遇大行腐败之道,又随意践踏人们的信仰,即使如此,他们还信心十足地以为:靠着金色大日如来的佛像,即使是再勇猛的士兵,也不会冲进这特权与信仰的堡垒,不会蹂躏宝塔寺院。 然而,信长的果敢,完全出乎他们的想象。全山放火,僧俗一律格杀勿论,人间地狱般的氛围,在半夜时分,如同狂风一般包围了整座比睿山。 到了半夜火势正旺的时候,比睿山的首领从恐怖与慌乱中清醒过来,向信长的阵上派遣了使者。 “再多的赔款我们都愿意出,无论何种条件我们都一定会服从。”他们前来和谈,但信长只是报之一笑。 “无须回答,这些僧人也拖出去斩了!”信长对左右说道,如同给老鹰喂食一般。 僧兵的使者,来了两次,第二次的使者,拜倒在信长面前,一边叫喊着“大人发发慈悲吧”,一边合掌求饶。 信长摇头拒绝,当场又命人将使者斩杀。 天亮了,整座比睿山笼罩在烟雾、余烬、黑色的枯树,以及各种形状的尸体之中。 “这当中,应该有学识渊博的大家、智者以及前途光明的年轻僧人吧。”明智光秀昨夜充当这场杀戮的先锋,翌日清晨站在余烟之中,双手覆面,心中感到一阵痛楚。 当天,光秀接到信长的恩准:“志贺一郡赏赐于你,今后你便住在山脚下的坂本城吧。” 一天后,信长下山进入京都。那时,比睿山还冒着黑烟,从前天留下的残火还未熄灭。 有不少僧俗人等,从那天的大屠杀中逃出来,躲进了京都。这些人将信长称为“活阎罗”、“地狱使者”或是“暴戾的破坏者”等等,充满了极度的恐惧。京都的民众,眼见着比睿山和四明岳的大红莲地狱,耳中听着当夜的各种惨叫,这次听说信长领兵下山进京,个个都震惊不已,心想:“这次是不是要轮到京都了?室町将军的宅第怕是逃不了被火烧的命运了!”很多人白昼里也大门紧闭,或者收拾行李准备逃跑。 然而,信长将军队驻守在加茂川的河畔,正是这个魔王,亲自下令禁止军队进入市内。他仅带着少数将领进入了一所寺院。在那里,他们卸下甲胄,吃完泡饭,换上一套优雅的衣裳后,便走了出来。 信长的坐骑也换成了配备华丽马鞍的月毛,仅有个别将领还身着铠甲。信长领着十四五名随从,沿着大路缓缓走来。 魔王的身姿未免太过平和。他的表情和眼神在那天显得尤其和蔼可亲。 “看来没什么情况嘛。”市民们站满了路口,纷纷拜见信长。这种放心的感觉引发了一阵阵欢呼。 这时,路口边突然传来一声火枪的响声。弹丸擦过信长身边,信长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只是朝着声音的方向看了一眼而已。 不用说,周围的将领们跳下马,前去抓捕行凶者。市民们更是怒气冲天,团结一致地叫道:“抓住这个蠢货!” 行凶者以为市民是自己的帮手,结果发现事与愿违,顿时失去了逃身之处,立即被抓住了。这位号称山门第一勇僧的法师,虽然被抓,但却不停地骂着信长:“佛敌!魔王!” 信长丝毫不为所动,他按照计划前进,不久便到达皇宫附近,翻身下马。 他在神泉处洗手后,静静地走到御所的门前,坐在了那里。 “前夜的大火,想必大内之中也相当惊诧吧。臣惊扰圣心,还请恕罪。”信长仿佛发自内心一般地道歉,长跪不起。过了一会儿,他抬头看着新的城门和院墙,说道:“皇宫看来差不多已经竣工了啊。”说完,他满意地看了看左右众将。 接着,他们列队站在门边,按照传统仪式请求转交奏折,然后又静静地离开了。 信长在市内各处立下了这样的约法三章之后,便退回了岐阜城。将军义昭一度被吓得魂不附体,深挖壕沟,储积火枪,准备应对信长的火攻,但终究没能和信长见面。他在室町御所里战战兢兢地目送信长归去了。 时时刻刻 战火纷飞的不仅是比睿山。三河西部到天龙川沿岸的各村落,一直到美浓的一头,到处都是战火连天,硝烟四起。 武田信玄的精锐军队穿过甲斐的群山,从北方蜂拥而至。 “什么?长脚信玄居然来了?” 据守滨松的德川家康的部下们,倒竖眼角,迎来了敌军。他们的目标是阻止信玄西进上洛。 这并非为了保护同盟国织田家。甲斐和三远地理上相邻,是命中注定的冤家。一旦被武田军突破,德川家就无法立足。 家康今年三十岁,正当壮年。其手下的三河武士,二十年来,在贫穷与尊严中克服了艰难困苦,跟随着主君,一边和信长保持邻国的友好关系,一边缓缓蚕食今川家的领土。全国上下,无论是老臣还是新兵,他们的家人,农民、市民乃至一草一木都兴奋地期待着国家的兴旺发达,对信玄则不屑一顾。他们是一个新兴国家,装备物资都无法和甲斐相提并论,但在斗志上却丝毫不输给对方。 三河武士们将信玄称为“长脚信玄”,这里的缘由还有一段故事。曾经信长写过一封书信给家康,里面写着这样的警句,家康见了后便和手下说:“说得真好!”于是这一称呼便流传开来。 信玄经常是昨天还在迎战北国的上杉军,今天又来到上州和相州,威胁到北条家,然后又突然转战三州远州美浓,燃起一片战火,而且这些战场上一定是信玄亲自指挥,所以世间相传他有七名替身武士,但事实上信玄是个不亲临战场便无法心安的人。总之他虽然身在山国,但腿却够长,所以信长便这样戏谑地形容他。 然而,如果说信玄是长脚,信长便是飞毛腿了。 信长在进攻比睿山之前,派使者转告家康:“现在不必全力抵抗甲州的锐势,紧急之时,希望你从滨松退至冈崎,进行持久作战。时机可以另待他日。” 虽然信长特意这样叮嘱家康,但家康却在使者面前,目视贴身侍卫们说道:“放弃此城,不如折断弓矢,抛却这武士身份呢。” 对信长而言,家康只是国防上的一道,但对家康来说,三河和远州却是绝不可放弃的底限,除此之外,别无归宿。 信长得知其回复后,自言自语地说道:“这个冲动的家伙,不好办啊。” 可能是因为如此,比睿山战事刚了,信长便以平常的快速风格,如疾风般回到了岐阜城。 对于信长的神速,信玄也要大吃一惊吧。他毕竟也是个目光敏锐之人,知道这时应另寻机会,于是便收兵了。 在这种险恶的气氛中,一年结束了,又迎来了元龟三年(1572年)的春天。 那年春天,热田神宫的主殿及其他地方都在整修之中。 自从应仁之乱以来,极少能听到这样响的凿子声。地方上的居民和豪强,长期以来都生活在黑暗与不安之中,各自为自己的生存而奔波不已,如今听到荒凉的神宫的树林中传来了木凿的声音,个个都竖起耳朵听了起来。大家都惊讶于这一烧钱的行为:“不知道是哪位捐的钱,真是有个性啊!” “听说去年年末时,信长大人将热田的祀官冈部又右卫门召至岐阜城,拿出自己的钱让他去重建的。” 听到这一真相,众人都感到很是意外:“那个信长大人会这样?” 信长一夜间将比睿山的堂塔伽蓝和楼宇牌坊全部烧毁,现在居然会捐钱修庙,众人实在是不明白信长的真意,一副困惑的表情。然而,近来行走于街道上的行人中,有很多人说,据都城及各国的传言来看,“放火烧比睿山的,其实是比睿山自己,神佛不是用火可以烧掉的,这点常识信长大人不可能不知道”。 甚至,不如说信长是特别虔诚的信佛之人。修筑热田的寺庙便是明证。此外,他对佛教并无憎恶。他还为在自己年轻时,因忠谏自己而自杀的老臣建造了一座政秀寺,对其进行供奉。 有人还举例说,每年一月元旦时,信长便穿着正式的衣服,遥拜皇宫,接着便膜拜祖先陵墓,向父母的亡灵汇报一年来的情况。 在出兵桶狭间的黎明,信长边舞边唱的那首歌——“人生五十年,比之天地如梦幻”,其中的人生观明显源自佛教。信长在那种场合唱这首歌,固然是出于武士道,而其渊源则发于清澈的、未被污染的佛教精神。有人这样深入他的内心,对他做出了如是评价。 总之,最近的社会上,出现了非常明显的现象,即偏袒信长派和憎恶信长派的截然对立。信长火烧比睿山的旷世壮举,在世间掀起轩然大波,而其中的是非曲直,也分成了两种态度,这是必然的结果。憎恶派依然将他视为魔鬼,愈加反感了,而偏袒派的一部分人则立即判断:“天下不久将属此人吧。” 即使是以信长为敌的人,如果是位有眼力的大将,看到信长的所为,肯定会感到恐惧。 信玄等人则明确地说:“迟一日则多费一年。”对于上洛这个多年夙愿,他急切到不愿再多等一天了,因此他开始加紧实施各种外交政策。 与北条家修好有了成效,但和上杉家的交涉依然毫无进展。他不得不等到当年的十月才离开了甲府。甲越边境早早就被积雪覆盖,暂时看来不用担心谦信了。 信玄率领总兵力三万,这些是从他的领地甲斐、信浓、骏河、远州北部、三河东部、上野西部、飞騨的部分及越中南部,约一百三十万石的土地上征集的将士。 另一方面,滨松城内部,也存在这样一种防御论:“最好是防守。”“要等到织田的援军来了再行动。” 德川家即使动员全部人口,也不到一万四千人。兵力只有武田军一半,所以有人这样想也很正常,但年轻的家康却下令出兵:“我们不必等待织田的援军。” 家臣们这时都认为在之前的姊川之战中,德川家出过力,现在织田派出大队援兵是理所当然的义务,所以都对此颇为期待。 对于这种气氛,家康努力地表现出无所谓的态度。他想让部下们明白,现在正是危急存亡的紧要关头,真正可以依靠的只有自己的力量。 “退也是一死,进也是一死,不如突击出战,孤注一掷,让我们带着武士的荣誉壮烈地牺牲吧!”他平静地向家臣们说道。 这位主公自幼便历经磨难,既不拘泥小节,也不恃才好胜,不知不觉间便长大成人了。事到如今,滨松城中充满了猛烈的杀气,家康端坐在那里,虽然持激烈的主战论调,但语气却和平常毫无二致。 因为语气和内容相差太大,所以家臣中甚至有人担忧地议论道:“带着这样的表情说这种话?” 侦察兵的报告接连不断地传来,家康一一听取,同时一步步地进行出战准备。 这期间,败战的通报也频繁传来。据说信玄的大军已经进犯远州。只来和饭田二城只能向敌军投降。 袋井、挂川和木原地区的村落,没有不被甲州军征服的。特别是家康派出侦察的本多、大久保和内藤属下的三千名先锋,在天龙川附近的一言坂处被武田军发现,遭到攻击,几乎全军覆没。滨松城收到池田村传来的溃败的消息之后,城内人等都面如土色,内心开始动摇起来。 然而,家康只是默默地观察着军情,他尤其关注道路畅通,在十月末之前,完善了这方面的防御工作,并将援军、武器和军粮等增派到天龙川的二俣城要塞,随后便率军从滨松城出发了。 家康进军到天龙川岸边的神增村时,甲州两万七千余大军已经摆出整齐的阵形。各个阵地围绕着信玄的中军,如同车轮之于车轴,成为一个有机的整体。家康站在山坡上,看到这一切,不由得抱着胳膊惊叹不已。 从远处也可以看到信玄中军内竖立的四如真言军旗,如果走近看,应该可以清楚地看到字迹。这就是无论敌我,无人不晓的孙子的名言: 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 不动如山,正如字面上所说,近几日来,信玄不动,家康也不动,两军隔着天龙川对峙,就这样进入了冬季十一月。 三方原 家康有两样过人之处: 唐之头兜和本多平八。 信玄军占领的一言坂上,不知是谁立了这样一首打油诗,不用说,这是武田军所为。本多平八虽然舍弃阵地败逃,但其仍不失大将风范,这是获胜的武田军的一致评价。大久保忠世和内藤信成等人也相当有格调,但其中尤以本多平八郎的撤兵最为精彩,所以他们感叹德川家也有真武士存在。 “这样的敌人,确实让人无可挑剔。这次的战斗,真正是全甲州的实力和全德川的实力的正面对抗,不成功则成仁的孤注一掷啊!”这种油然而生的激昂之情,让甲军全体士气异常高涨。 信玄利用这段时间,将本阵移到江台岛,同时,派遣伊奈四郎胜赖、穴山梅雪等兵力前往二俣城,并严令其不得耽误。 对此,家康的意见是:“那里是我方重要的防御线,如果敌人夺下它,就会成为一处有利于攻击的据点,勿让守将中根正照陷入苦战。” 于是他派出援军,同时自己也参与到对预备队的督战中,然而武田军的阵容变幻莫测,分逼左右二路,家康的阵地与滨松城之间的联系眼看就要被冲断了。 而且,就在此时,二俣城的水源动脉被切断了。敌军用诡计命中了二俣城最致命的弱点。这座城一面对着天龙川,城墙的一端伸出一座塔楼,城内的人在那里安上轮子,像从井中汲水一样,从河里将水吊上来。 针对这一情况,武田军采取了从上流放木筏撞坏塔楼柱子的方法。这一妙计获得了成功。城内士兵自那天起便为水而苦恼。面前虽然是无边的大河,却苦于无水可饮。 十二月十九日夜里,守将以下的全体士兵,终于精疲力竭,借着夜幕开始撤退了。 信玄得知城门打开,便下令道:“依田信守,你在那里守着,然后与佐野、丰田、磐田等各郡保持联络,准备在挂川和滨松方向的退路上截击敌军!” 他的排兵布阵和行军,如同高手落子一般,每一步都相当慎重。就这样,甲军两万七千余名士兵如同铺天盖地的乌云一般,一边敲打着震天响的战鼓,一边逼近祝田、刑部和引佐川一带。就在此时,信玄的中军翻过井伊谷,试图进入三河东部。 二十一日白天。天气寒冷刺骨,简直要冻掉人的耳朵鼻子。三方原方向,红色的尘埃在微弱的冬季阳光下飘舞着。由于长时间没有下雨,空气非常干燥。 “到井伊谷,到井伊谷!”中军的号令兵将信玄的命令传达至各部队,众将领议论纷纷。 “如果是前往井伊谷的话,看来大人的意思是要包围滨松城了,不过这样会不会计划失误?” 众人之所以有这样的担忧,是因为织田的援军已经陆续到达滨松城,而且自那天早上起,便有零星谍报称,后续还要增派援军,尚未有准确信息。 敌军的真相,越是迫近敌军,越是无法掌握。 信息也是一样,虽然从眼前的敌境内不断传来敌军的行动报告,但却没有准确结论。侦察兵个个红着眼,竖着耳朵打探消息,却容易误判大局。 行军途中经过沿道的村落中流传的说法,也需要极为小心。因为其中混有很多敌军散布的流言,不过,织田的援军陆续南下,进入滨松城的传言,似乎是真实的。 “如果信长率大军参与滨松城的后援,那么我们可能就需要慎重考虑了吧。” 信玄麾下的众将领,都前来中军,各自献计献策。 “如果滨松一城久攻不下,拖延至明年,则我军必然要在冬季进行持久作战,日夜经受敌军偷袭,加之军粮不足,病人频出,我担心全军可能会疲惫不堪……” “另外一方面,我军恐怕会被切断海路等退路。” “此外,织田不断增派后援,而我军立于狭隘的敌境,无法快速应变。” “如此看来,您西上的夙愿也会受到影响,最终只能无奈地冲出一条血路以图撤退吧。说到底,此次的出兵,您并非意在攻占滨松一城,而从最开始便以上洛为终极目的。” 信玄坐在中央的折椅上,眯着眼睛听着众人的谏言,一一点头,最后不慌不忙地开口向众人回答道:“各位的意见,我认为极有道理,但是我估计织田的援军最多只有三千到四千人。因为织田如果将岐阜城的大半兵力派往滨松城,则我很久以前便提过的浅井和朝仓必然从江北攻击其后方,此外,洛中的将军家也会发布檄文,鼓励各地的门徒宗及余党攻击织田……所以基本上织田军不足为虑。” 说完,他停顿了一下,又冷静地说道:“虽然上洛的目标本是我一己之愿,但家康是路边的绊脚石,无法回避。将来我们逼近岐阜城之时,家康匹夫必然出动兵力,阻断我军后路,以营救织田军。既然如此,趁织田军尚未充分支援之时,一举踏平滨松城难道不是上策吗?” 众将只得遵命。不仅因为这是主公的话,更因为信玄在兵法上也是他们的前辈宗师。 然而,在众人各自归队的路上,山县昌景看着天上微带着寒意的冬日,口中感叹道:“……真是天性好战啊,他作为一名武将,拥有这种气度确实罕见……” 另一方面,二十一日夜里,传来了甲军紧急掉转方向,前往滨松城的消息。信长派来的约三千援军,由泷川一益、平手泛秀、佐久间信盛等武将带领,刚刚到达城下。 “没料到会这么少。”家康军中有人失望地说道,但家康既未露出欢喜的神色,也没有抱怨之语。一有情报送到,他便会召开军事会议,而城中将领大多和织田军的将领一样持谨慎态度,建议暂且先退守冈崎。只有家康说道:“被敌军占领城池,一箭未放便撤退,这成何体统?”他坚持主战论,从未动摇过。 自滨松城往北约十里,有一处长二里,宽三里多的高原,名叫三方原。三方原里有一个将其一分为二的纵向断层。这是一道深约十八尺的悬崖,流着清洌的泉水,人称犀崖。 二十二日凌晨,离开滨松城的家康军,在犀崖北侧布阵,等待着武田军的出现。 “主公是怎么了?这次的作战也太难理解了。”监军鸟居忠广在阵地上遇到了石川数正,便抓住他,长吁短叹起来。 “你这是在担心什么?马上就要开战了。” “非也,大人平日里总是责备我等过于冲动,自己从未有类似莽撞之举,但这次主张进攻的态度却比任何人都要强烈。我感觉大人心中,似乎已经做好了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思想准备。” “嗯……不过,事到如今,要么光荣牺牲,要么苟活于世,只有两条道。主公爱惜自己的名誉,他的决定令人佩服。我们有一个好主公啊。你不认为如此吗?” “正因为大家一直心怀感激,所以才能克服艰难困苦,最终得以保家卫国,但如今却要毁于一旦,真是太可惜了。” “你身为监军,却不认为我们有胜算,这如何是好?就算武田军有两万七千大军,我方势单力孤,只有不足一万人,但我们三河武士的骨气,会输给甲州人吗?我们一人能对抗敌军三人,便足够应付了。” “我并非说大家斗志不足,在我看来,全军上下如果以主公的本阵为中心,鹤翼的右侧毫无斗志。那里是个弱点,这让我很担心。” “是啊,如你所见,佐久间和泷川等将领,虽然前来支援,但感觉信长在背后肯定嘱咐他们切勿损失兵力,不可主动求战。” “他们应该靠不住吧。主公自己从未提过此事,可见他已经做好了决一死战的思想准备,我们和主公同心协力便可以了。” 云层从昨夜起便堆积在天边,在朝阳的照射下变成了红色。早上,天地万物重现,让人感觉到个人的生命仿佛比露水还要脆弱,有此感受的人,并非仅有忠广和数正。除了右翼的织田军,德川家的全体将士,显然都已经领会了主将家康的决心,并将它贯彻到自己的思想之中。 昨夜的军事会议上,还能听见异议,但事到如今,已经没有人再考虑退却。众将士随时准备应战,个个紧咬双唇,从头盔的帽檐下,目光如炬地直视着前方。 太阳升起,又被云层遮住。高原上枯草连绵,辽阔的天空中,一只鸟儿静静地飞过。就在此时,一个像飞鸟一样的身影,从枯草中爬了回来。这是侦察兵。 当然,武田军也在实行这样的侦察行动。今天早上,信玄大军离开野部,沿着天龙川经过大菩萨,一路向前,过晌午时,已经来到了犀崖的正面。 “停下!”信玄下令全军停止前进。 小山田信茂及其他将领带着前方不远处的敌军信息,来到信玄左右。 激烈讨论片刻之后,信玄留下一部分军队作为守军,主力大部队按照原定计划继续横穿三方原。 临近祝部的村庄。行军的先锋可能已经进入村庄内部,因为在这蜿蜒而行的两万多骑的中军位置,即使坐在马背上伸头远望,也看不见军队的最前端。 “干得不错。”信玄坐在马上,从左边转头看着前后的旗本武士说道。 “哦,那是何人?”众人目不转睛地看着前方。 远处腾起了一阵黄色的灰尘。留下来防守的一支部队,敌人可能认为他们人数不多,突然发动了猛攻。 “啊,被包围了啊。” “他们兵力太少,被围住的话,片刻也支持不了啊。” “得派两三千兵力去支援啊。” 战马经过长途奔跑,步伐都已经摇摇晃晃,站立不稳,但众将领都担忧远方灰尘下的战况,紧紧握着手中的缰绳,从他们的眼神中能看出,他们颇为紧张。 信玄沉默不语,没有回答任何人的问题。 眼看着远处的灰尘之下,已有几名己方士兵接连被杀。 某人的儿子,某人的父亲,某人的兄弟们就在那支部队中,所以不只是信玄身边的旗本武士和众将领,长长的行军队列中的所有人,就连最底层的步兵也朝那边看去。所有人一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里,一边向前走着。 这时,侦察兵头领小山田信茂沿着队伍奔向了信玄身边。信茂的声音有种平时没有的张力,因为坐在马上说话,所以声音很清晰地传到了周围。 “主公,主公!拿下一万敌军的机会,就在此时了!我刚才去察看他们袭击我军守军的阵容,他们各队排成一排,展开鹤翼之阵,乍一看兵力不少,但第二阵和第三阵的兵力薄弱,即使是家康的中军,也不过安排了极少兵力驻守。不仅如此,敌军旗帜混乱,特别是援军织田部队,明显毫无战意。如您能借此机会一举出击,必然胜券在握。” 信玄转头对身后说道:“侦察兵,快去看看情况回来禀报!” 信茂听到信玄这样说,便将战马略微退后一点,在一旁等候指示。 侦察兵室贺信俊和上原能登寺,两人骑马疾驰而去。信玄虽然知道敌军只有己方兵力的几分之一,但还是非常谨慎,不轻举妄动,这种沉着,信茂颇为佩服,但还是焦躁地说道:“战局变化疾如闪电,机不可失啊。”语气中有种悍马用前脚抓着土地的迫切感。 室贺和上原二人策马归来。 “启禀大人,小山田信茂的侦察和我们所见相同,天赐良机啊。” “嗯,是吗?”信玄用粗重的嗓音说道。他头盔上的白色带子不断地前后摇晃着,他继续用粗重的声音接连向左右将领下达了命令。 海螺响起。两万数千名从先锋到后方的队伍,都听到了海螺的声音,行军队伍立即轰然散开,看上去像是散开了,但转瞬之间又组成鱼鳞阵,有节奏地敲打着战鼓,逼近德川的阵地。 战争结束后有传言说,当时家康看到信玄阵上迅速地变换,以及甲州大军在信玄一声号令之下,所进行的精彩动作,不由得赞赏不已。 “我虽是兵家出身,但到了信玄这样的年纪,如果能像他那样自由自在地统领大军就好了。看到他的大将风度,就算是谁和我说可以下毒害死他,我也不忍心下手啊。”家康仿佛是自言自语地说道。 信玄的调兵遣将出神入化,连敌军的首领都佩服不已。他的战争便是他的艺术。其麾下的勇将猛卒,都将果敢求死的心愿凝聚于各自的武器、战马和旗帜上,如同数万雄鹰,在信玄一声令下,便朝着猎物展翅高飞而去。 信玄军一鼓作气冲到了敌军阵前。庞大的队伍如同车轮一样旋转着,毫不费力地改变了德川军的鹤翼,在德川军面前筑起了一道人体大堤。 敌军扬起的尘埃,己方扬起的尘埃,双方争斗所扬起的尘埃,让天地瞬间变得黑暗起来。在夕阳的映照下,只有枪尖闪闪发亮。 甲州军将长枪队放在最前方,德川军也是如此。一方吼叫起来,另外一方也回吼一声。烟尘散去后,双方终于能看清对方的相貌,但因为还相距甚远,而且没有人能轻易从长枪阵中走出。 即便是身经百战的士兵,此时此刻,也会牙齿发抖,眼角倒竖,用俗话来说就是吓得寒毛直立。不过,这种恐惧和平时的恐惧截然不同。不是意识上感到害怕,而是全身自动变成了战斗状态。这种变化瞬间就能完成,皮肤鼓起鸡皮疙瘩,变成鸡冠一般的紫色。 众人从头发到指尖,甚至一根根睫毛,都会激发这种状态,准备向敌人发动攻击。 如果将一名士兵的状态视为战斗中的一个国家,那么扛锄头和织布的农民,都具备自己的职责,或是一根头发,也许是一根手指。皮之不存,毛之焉附?尽管如此,也有不顾国家兴亡,不愿进入战斗状态的惰民,他们只能算是人身体上不值一文的污垢。 放下这些闲话不说,和敌人对视的瞬间,可以说是极为恐怖的。虽然是白天,但天地一片灰暗,如同阴曹地府般,众人已经分不出是耳中所闻,还是眼中所见,个个进退维谷,只能挺着枪尖,挤成一团,没有人敢往前迈出这一步。敢于挺身而出的人,会被人称为“一番枪”。而之后的战斗,也就乏善可陈了,但那一瞬间,即便是历经千军万马的猛士也很难挺身而出。一番枪的价值和重大意义便在于此。武士最大的机会,现在正摆在两军战士面前,然而却没人敢轻易踏出这一步。 这时,有人喊道:“我乃德川家一番枪,加藤九郎次!”说完,他向炮弹一般从对面的队列中冲了出来。 他穿的铠甲非常粗陋,名字也无人听过。加藤九郎次,应该只是德川家的一个无名小辈吧。然而,在九郎次的一番枪的带领之下,几千人轰隆轰隆地向前走了几步。在他身后的队伍中,又有人喊道:“九郎次之弟,加藤源四郎!二番枪!”声音震彻了四周。 看来先出阵的人应该是哥哥。这位叫作九郎次的哥哥,还未走到武田军的近前,便被敌方冲过来的队伍所吞没,消失在乱戟之中。 “二番枪在此,我是加藤九郎次的弟弟!看吧,甲州的臭蜻蜓!” 源四郎说着,挥起长枪击打着周围的敌军们。甲州军的一名士兵见状,相当恼怒,举枪刺了过来。 源四郎仰面朝天向后倒去。敌兵的枪尖没有戳进盔甲里面,他抓住枪,试图站起身来。 然而,就在此时,德川军全体冲了上来,甲州军也调整好步伐,一同迎上前去。鲜血、长枪和铠甲,绘出了怒涛与怒涛激烈碰撞的场景。 “啊!兄长!”源四郎在友军的士兵和马蹄的践踏之下,高声叫喊着。他一边爬行,一边抓住甲州士兵的脚,将他们放倒,然后砍下首级,扔到一边。 此后,再没有人见过源四郎的踪影。 战场完全处于混战之中,但德川军的右翼和武田军的左翼,却没有发生这般激烈的冲突。 两军相距百余米远。沙尘之中,战鼓声、海螺声大作。信玄的旗本武士看来紧随其后。两军都无暇在阵前排上火枪队,所以甲州军将人称“水俣队”的轻装步兵派上了最前线,让他们拼命地扔起了石子。 虽然只是石子,但多如雨下。这里的前排军队是酒井忠次的第一阵、第二阵等,以及织田的援军。 忠次坐在马上,惊诧不已。 甲军的前排军队扔过来的石子砸中了战马,战马发生骚动。不仅如此,就连长枪队后方待命的骑兵队里,战马也纷纷站立起来,本来就不稳的阵形愈发混乱起来。 长枪队的士兵们在等待忠次的号令。忠次嘶哑着喉咙向众人喊道:“休要出战!全军等候指令!”他试图制止住骚动。 扔石头的队伍是甲州方用来开拓攻击路线的工兵队。这些水俣士兵并不足惧,但他们的侧后方有精锐大军伺机一拥而上。那就是甲军中的精锐部队——闻名遐迩的山县队、内藤队和小山田队。另外,内藤昌丰及小幡信定等人的旗帜也在其中。 “他们看来是想用水俣兵故意激怒我军吧。”忠次虽然已经洞悉敌军计策,但左翼的战斗形势已经陷于混乱,如此一来,就不得不考虑到第二阵织田军的面子了。另外,他也担心主将家康对自己有看法,于是竭尽全力地大喊一声“冲啊!”命令部队进行突击。 明知是计,还主动送上门,忠次出师不利。这一步给全局带来了负面影响。 石子雨瞬间停止了。与此同时,七八百名扔石子的水俣兵,立即兵分两队,快速退后。酒井忠次顿觉不妙,当他看到敌军第二阵时,为时已晚。 原来,水俣兵和其后的骑兵队里,还藏着一支火枪队。他们都趴在地上,将枪身架在左手和脸的侧面。“啪、啪、啪”,火枪齐声作响,烟从草丛中升起。因为弹道较低,酒井军的大多数士兵都被击中了腿部。有些立起身的战马,可能是腹部中弹了。有些将领,在战马倒地之前从马鞍上跳了下来,与步兵一道,冲上前去。一些勇猛的士兵,越过战友的尸体,拔开长枪,奋力杀敌。 “撤退!”武田军的火枪队接到指令。火枪队如果被冲上前来的长枪队抓住,瞬间就会被击溃。他们为了让身后的骑兵队冲出来,以最快速度散开。 马蹄声嗒嗒作响。排在前面的是甲军第一的山县队,第二是小幡队,两支队伍披着厚厚的装甲飞奔而出。酒井忠次的兵力被冲得七零八落,溃不成军。 “敌军败了!”甲军传来庆祝胜利的声音。小山田队立即绕到德川军的第二阵,也就是织田军的侧面。 眼看着甲军的大军摆出了钢铁车轮的阵势。织田军、酒井、本多和小笠原等队伍的旗帜,都被卷在甲军的阵形之中。 家康在中军的高处,远眺着战场局势,长叹一声:“唉!我军败了!无可奈何啊。” 家康凝视着远方。站在他身边的督军鸟居忠广,也是一副痛惜无比的表情,紧咬着双唇。 关于今天的战事,鸟居忠广不知道劝诫过多少次。他断言这场战斗绝无胜算,劝说家康不要出兵,然而老练的信玄却采用诱饵战术,故意留下少量兵力,诱使家康出兵。 “如今已无计可施,事已至此,不如收拾兵力,暂时前往滨松城……”忠广说道。 家康沉默不语。 “如要撤退,最好趁早啊。” 家康依然不说话。 “主公……主公!” “多嘴!”家康看都没看忠广一眼。暮日西沉,三方原的原野深处,白茫茫的暮霭和无边的黑夜交织在一起。 传令兵顶着寒风,接连不断地传来噩耗。 “织田家将领佐久间信盛大人首先溃败,泷川一益大人也逃走,平手泛秀大人阵亡。酒井大人正在独自苦战之中!” “敌军武田胜赖兵力与山县队联手,包围了我军左翼,石川数正大人负伤,中根正照和青木广次大人等接连牺牲!” “松平康纯大人,冲入敌军后阵亡!” “本多忠真大人和成濑正义大人率领手下八百余名将士,冲向信玄的大本营,陷入数千兵力重围之中,几乎无人生还!” 传令兵一个接一个地用悲痛的语气汇报着败战的消息。 “请恕无礼!”家康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鸟居忠广一把抱起来,架到了他的战马上。 “快逃!” 忠广使劲拍了下马屁股,对着马儿大吼一声。看到家康坐着马离开了,忠广便和众旗本武士一起,跟在后面疾驰而去。 <hr /> 注释: “万”字 雪花飞舞起来,似乎在等待太阳落山。 风雪霏霏,吹着败军的旗帜和人马,众人更加茫然无从了。 “主公,主公在何处?” “大部队在哪里?” “我的队伍呢?” 甲军的火枪队,躲在茫茫雪色中,向着迷失方向的残军开枪。 落败的大军向着北边或者西边一哄而散,在逃离的路上又死伤无数,不一会儿,他们又开始向南边溃逃了。 家康和鸟居忠广一道逃离了险境,家康回头看了看身后的将士,停下马,说道:“把旗帜竖起来!竖起旗帜,将自己人召集到一起来!” 夜幕降临,雪下得越来越大。旗本武士们将家康簇拥在中间,吹着海螺,挥舞着军旗,大声喊叫起来。 不断有败军赶过来,众人都是全身血迹斑斑。 然而,敌军得知信号之后,甲州的马场美浓和小幡上总两队,一侧放箭,一侧放枪,同时包围过来,看来他们想尽快切断德川军的退路。 “此处也很危险。你们保护好主公,早早撤退吧。我愿率队深入敌军,挡住攻势。”有一人从大军中站出身来,用悲壮的语气向家康和旗本武士们告别。此人便是水野左近。 左近对着身边的下属说道:“有愿意替主公一死的,随我同去!”话音刚落,他便向着敌阵猛冲过去,全然不在意是否有人同往。 有三四十人左右的士兵,跟着他一同赴死了。敌阵中立刻传来了喊杀声、怒吼声,伴着刀枪相击的响声和呼啸的风雪声。 “千万保住左近的性命!”家康也完全不似平常了。侍卫们拉住他战马的马蹶子,但被他一把推开,刚站起身,发现主公已经冲到黑白相卷的“万”字里,如同着了魔一般。 “主公……主公!” 当天,驻守滨松城的夏目次郎左卫门听到己方战败的消息后,率领三十余骑兵力赶来,想来打探家康的安危。 他看到奋勇作战的家康,连忙翻身下马,左手持枪,飞奔过来。 “您这是在做什么?为何粗暴至此,完全不似平常。请回吧,快点撤退到城里!”他抓住战马的马蹶子,拼命往回拉。 “放手!你不是次郎左卫门吗?如今身在敌阵之中,你怎么可以糊涂到妨碍我?” “如果我是糊涂蛋,您就是大傻瓜。在这种地方战死,还不如当初就不要那般辛苦。平日里说得再好,现在也只是个蠢材将领。要是想立功的话,请为天下大事而立功!”次郎左卫门眼中噙着泪水,向着主公咆哮起来,接着,他将手上的长枪使劲打了家康的马一下。 很多世代老臣和贴身侍卫昨晚刚从此处出发,今夜就已永别。将士战死者有三百余人,负伤者不计其数。 “遗憾!遗憾!” “混账!” 从天黑到深夜,战败的将士带着惨败的战果纷纷回到积雪的城下,脸上全是自责的表情。 城门处点燃了篝火,天空被映得分外鲜红。然而,洒在雪地上的红色,肯定是奔走的将士们流下的鲜血。 “主公怎么样了?” 众人几乎已经发狂,有人在哭泣。 他们以为家康已经先行返回滨松城,所以才撤退回来,却听到驻守的士兵回答“主公尚未归城”,这才得知主公尚在敌军重围之中,或者已经阵亡。无论如何,他们比主公先一步逃回城,将无颜面对滨松城的居民。于是他们没有进城,只是在外面捶胸顿足,长吁短叹。 就在这一片混乱之中,从紧靠西边的城门处传来了火枪的啪啪声。 “敌军来了!决战临近了!甲州兵既然已经来到此处,主公的性命想必也难保了。” “到此为止了!” “事已至此!” 德川家的将士们倒竖的绝望的眼角,朝枪声的方向,带着必死的决心猛冲过去。 这时,一队骑兵冲散了拥挤在城门附近的士兵,和风雪一起踏入城门。 没想到,来的这一队竟是己方的将领们,士兵们发出了悲壮的喊声,他们挥舞着大刀,高举长枪,替代欢呼声来迎接这批将领。 一骑、二骑、五骑、七骑,接在后面的第八人是家康。他的半边铠甲已经裂开,浑身裹着白雪和血迹,跟在队伍后面走了进来。 众将士看到他的身影,一齐喊道:“主公,主公来了!” “看上去并无大碍啊!”众人相互转告,忘我地欢呼雀跃起来。 家康的外形看上去有些凄惨,但表情却带着微笑,众将士看到这一幕,顿时安下心来,自然就恢复了秩序。 家康主从共二十骑左右,将战马停在城下的十字路口,等着随后而来的部下们。 一队约四十人的长枪组,前去抵抗追击过来的山县队,一番激战之后,看准时机返回了城内。四十人中有二十七人活着回来了,其中有个叫高木九助的,将一个光头敌人的头颅串在枪尖上。家康从远处看到他,便招手唤道:“九助,九助!” 九助听到召唤,便飞奔过来。家康坐在马鞍上,俯身凑到九助身边,说道:“……听好了,九助,你用最响亮的声音,喊出一些豪言壮语吧!” 高木九助心领神会地朝着城内冲了过去,他踢起地上的积雪,大声喊道:“听着,伙计们!今天的混战之中,高木九助拿下了武田晴信入道信玄的首级。你们看好了,听好了!是我!拿下信玄首级的人就是我九助!” 他跑过城内的小桥,大声地叫嚷着,声音传到了每一名守在城楼上的将士耳中。 “什么?杀了信玄?” “拿下了信玄的首级?真的?” “那个是高木九助的声音吧,他枪尖上挂着个光头颅,疯了似的到处和人讲。” 城内的士兵们欢呼起来。欢呼声让人们在绝望中找到了希望。 当人处于最低谷时,不循常理的方法也能起到作用,无论是好是坏。加上一度生死不明的家康,笑眯眯地活着回来了,众人一时之间,完全相信了敌将信玄已死的消息。 家康进入城门之后,被前来迎接的众将士围在中间。他下马之后,还是长叹了一声。 “水,给我一口水!”说完,他环顾了一下众家臣,接过手下人递过来的一舀刚盛上来的凉水,直接就咕噜咕噜地喝了起来。 这时,一名身穿黑皮甲,四十岁左右的武士,从下属中跑了出来,跪在家康面前,说道:“主公,好久不见。” 家康将舀子中的水倒干净,递给侍童,问道:“你是……” “在下是石川善助。” “什么,石川善助?” “四年前,我是养马队的善助,只因酒后与朋友争执,所以辞去工作,不得不远去他乡。您这么快就忘了吗?” “我没忘,不过你来做甚?你在我这儿的报酬是三十贯,后来我听说你去了别家工作,享受三百贯的高禄,最近身份已是极高啊。” “承蒙前田大人不弃,深受关照,实不敢当。旧主大恩,在下不敢有半点忘却,此次听说甲州军入侵,天龙川及其他要害接连被攻破,国家处在危急存亡之际,故迫不及待地禀报了前田大人,辞去三百贯报酬的工作,带着手下八十余人,日夜兼程赶来助您一臂之力……之前在下有种种不是,希望您能原谅。请让我像从前一样,在养马队做个小兵,为您效力……求大人开恩。” 善助将额头伏在家康的脚边,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说了一遍。 众人在他的脸上看到了他的义气和忠诚,都被深深地感动了,而家康则面无表情,并没有看出有多少喜悦。 “多此一举!”他甚至有些不快地说道,“尔等不来援助,我德川家也不是打不了仗。前田大人难得给你这么高的报酬,你却弃之不顾,真是可惜。不过,你既然已经来了,那也没办法,战争结束之前,你就随便找个阵地干活吧。” 家康说话期间,还有战败的士兵跟在后面撤回城内。 士兵休息室、雉堞后面,以及正门口的屋檐下,到处都是伤者的呻吟声。家康的眼中看不出一丝同情,他穿过人群,走向了本丸。他突然回头看了眼身边的旗本武士们,发自内心地说道:“你们一定要找个阵地让善助充分地发挥作用……我虽然那么说他,但他确实让我很感动。” 家康站在箭楼上朝下看去,雪稍微小了一些。甲州大军如同潮水般,拥到了城外不远处。可能是先锋队伍已经发动攻击,城下町的大门燃起了火焰,正朝着民居那里延伸而去。 天放无门 “久野,久野!”家康站在本丸的大厅里,大声叫道。 他的声音依然像身处战场一样,肺和声带都处于异常状态,无法复原了。 “在!”名叫久野的侍女小跑着走了过来,俯身跪在家康面前。 久野跑来时,衣服带起一阵风,让灯火晃动起来,映在家康的侧脸上,烛光忽明忽暗,他的脸上沾满鲜血,闪闪发亮。头发蓬乱,显得有些凄惨。 “拿梳子来!”家康说完,扑通一下坐了下来。 他让久野为自己梳着头,接着又说道:“我饿了……弄点开水泡饭来。” 泡饭和饭盒呈上来了,家康立即拿起筷子,旋即又用筷子指着拉门说:“将这边的拉门全部打开!” 门打开之后,虽然烛光被吹得摇摇晃晃,但雪光照进屋内,反倒更加明亮起来。屋檐下,到处都是黑压压的正坐着休息的武士。 家康一边吃着泡饭,一边对旁边一人说道:“三五郎,你受伤了吗?” 名叫野中三五郎的贴身侍卫,正在咬着布条,包扎肘上的伤口,他想也没想地回答道:“没有,只受了一点轻伤。” “到这边来!”家康将他召到身边,让他举起了酒杯。杯底有描金月牙图案。 三五郎喝完后,看着杯底说道:“主公能否将此物赏赐于我?” “你要做什么?” “主公赐酒,是在下的荣幸,我想将这个新月图案当作家纹留传下去。” 家康点点头,放下了吃泡饭的筷子。 虽然相距甚远,但敌军的枪声依旧不绝于耳。院子里的积雪,在守军的来回踩踏之下,迅速化为泥水。 雪停了。屋檐下的夜空,渐渐现出一些亮光来。城下的民宅中燃起熊熊大火,火星四下飞舞着。如果人们心中没有悲壮的伤感,耳中听不到败军的呻吟声,天空倒也算美丽。 “松井左近在吗?” “在。” “走过来点儿。今天撤退途中,你表现很好。我家康或许活不过明天了,趁着今晚表扬一下你吧。” 接着,他又对在今天的战场上有功的家臣们一一予以感谢和表彰。有人甚至感觉颇为奇怪,在那种危急形势下,他居然还能注意到这种细节。 野中三五郎之所以能得到新月杯的赏赐,可能是因为他奋力战斗,杀出一条血路,抑或是因为他斩获了敌军猛士长弥九郎的首级。 长弥九郎原本是德川家的人,反去侍奉甲州。家康自己也清楚地记得此事。他恨不得亲自手刃长弥九郎,所以长弥九郎的首级意义重大。 松井左近的功勋也值得一提。今天的乱军之中,甲州一位叫孕石忠弥的猛士,冲到家康身边,抓住了他所骑的马尾巴。战马前蹄立起,家康回身一刀,砍断了马尾。孕石忠弥因而倒地,但他又马上站起身来,举枪欲刺家康。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松井左近跳过来,将其一刀毙命。这颗首级,也足以让松井左近排在功劳簿的前三四位。 虽然大败而归,但总体看来,今日之战,并无遗憾。即使是足轻步卒,也竭力苦战。 家康感到很满足。他奖赏左右人等,并非出于政治目的,而是发自内心的满意。 吃完泡饭之后,他立即走出本丸,巡视各处的防御状况,命令天野康景和植村正胜二人负责大门的防御,并安排鸟居、内藤、水野和酒井众将负责从前门到玄关的防守。 众将领异口同声地放出豪言壮语,誓将城池守卫到底。 “即使甲州大军倾全军之力袭击此处,我等也要坚守到底,定不会让他们染指一砖片瓦。”这些话都是为了让家康安心的激励之语。 家康受到众人气势的感染,重重地点了点头,但他看到众将准备动身前往所部署的位置时,又将众人叫住,提醒道:“正门及玄关的各处城门,都不得关上,所有城门一律大开,听明白了吗?” “啊?您说什么?”众将都怀疑自己听错了。 家康的指示和众人所想完全相反。各处城门,无论是否正门,都是关闭铁门。敌方大军追击己方溃军,已经来到城下不远处。面临海啸袭来之时,为何要命令手下自行打开堤防?众人都不明白家康用意何在。 “非也,在下以为不必如此。后面还有我军将士撤退到此,到时再打开城门,让其入内便可,不必为此将城门大开……”鸟居元忠刚一说完,家康却笑着指出了他的误解。 “这样做并非为了晚归的友军。不只要打开城门,还要在正门外五六处点燃大堆篝火,城内也要燃起火焰来。不过,防御部署必须井然有序,不得喧哗,众人都给我看着敌军如何攻入!” 这是何等大胆的计谋!诸将听到家康如此强硬的话语,来不及心生迟疑,只得接受指令,各自领命而去。 城门如同家康的心胸一般,豁然敞开。红红的篝火熊熊燃起,护城河到门厅一带,映着雪光,四下里一片通明。 家康注视着这一切,再次移步向着主城方向走去。主要将领可能已经领悟到真相,但大部分士兵看上去还是相信高木九助所宣扬的事迹,以为信玄首级已被拿下,袭击这里的只是失去主将的败军而已。 “久野,我累了,我也来喝一杯吧,你给我斟杯酒。” 家康回到最前方的大厅,喝完一杯冷酒后,径自躺了下来,将侍女给披上的被子拉到身上后,马上便打起鼾,陷入沉睡之中。 没过多久,便有一片敌军黑压压地蜂拥而至,来到了紧靠护城河的位置。他们是甲军的马场美浓守和山县昌景所率的精锐队伍,个个精神抖擞。 然而,美浓守和昌景来到滨松城门正前方后,却惊得连忙拉停战马,勒令全军停止向前。 “美浓大人,你怎么看?” 山县昌景策马走近他身旁问道。看来他遇到了一个难解的谜题。 美浓守默不作声地从头盔下面凝眉注视着敌方的城门。城门内外,篝火熊熊燃烧,远远地烘烤着他的面庞。而远处的铁门正八字大开着。 无门而有门,有门即无门。 护城河的水黑黝黝的,满城白雪皑皑,四周悄无声息,似乎在质问着众人要如何看待这一切。 侧耳倾听,远方传来篝火噼啪燃烧的声音,再凝神静听,也许可以听到败军将领家康的鼾声,他正在敞开心胸,沉浸在睡梦中。 妄动又何为?放眼生死付风里。恒久在天,生死皆在天。 然而,这些情景,不用心是无法听到的。 昌景说道:“由于我军追击过快,敌人慌乱之下,来不及关闭城门,就悄无声息了。让我们攻入城内吧。” “不,等等!” 美浓守信房在信玄麾下是数一数二的武将,同时也是兵法高手。所谓聪明反被聪明误,他坚决劝说昌景不要入城。 “败北之时,拼命关门乃是人之常情。有空在各处点燃篝火,并大开城门,足以证明他们毫不胆怯,沉着冷静。想必他们一切早有预谋,全城上下一心,伺机攻击我军不备。险哉!对方虽然年轻,但到底也是德川家康,倘若大意入城,怕是要辱没甲军威名,受尽后人耻笑了。” 两位将领虽然迫近城池,却最终率军折返而归。 家康在睡梦中听到贴身侍卫汇报消息,猛地翻身起床,欢呼雀跃道:“天不亡我!” 接着,他立即将兵力派给鸟居元忠和渡边守纲二位将领,命其追击敌军。 山县、马场两军丝毫未见慌乱,一边抵抗,一边在名栗附近放火,之后便飘然而去。同时,天野康景和大久保忠世悄悄从城内出发,抄小道奇袭了信玄的本阵,向犀崖附近敌人开火后返回城中。 据说有数十名甲州兵在雪中滑倒,从犀崖跌落,溺死于冰冷的河水中。 德川军虽然大败,但仍然显示了自己的骨气,在最后关头出了一口恶气。不仅如此,还让信玄又一次放弃了上洛的念头,不得不无奈地撤回甲州山野中。 两军牺牲将士众多。甲军阵亡四百零九人,德川军的死伤达到一千一百八十人。 意外的是,织田军的援军毫无斗志,只顾到处回旋,不料却死伤众多。总兵力三千,其中有二百余名战死,伤亡接近十分之一。总之,战场上的遇险概率,对所有人都是平等的,不一定只有勇士才容易遇险。 田园一悲母 享受闲暇之人,必是有闲之人。家康生于战国,今年三十有二,而且是身处逆境的小国之主,根本没有闲暇。 “您这样也不行。”有老臣劝谏道。 “弓弦一直紧绷,反而会变松,所谓有容乃大,您有时也需要放松一下啊。主公偶尔远离繁忙事务,安心静养,臣下众人也会略微松一口气。领地百姓见此情景,则会感到安心,如此便会国泰民安吧。” 家康点头答道:“如此甚好,我去放鹰吧。” “在下也认为这样很好。” 甲州的长脚将军暂时撤退了。自从三方原一役以来,诸事繁忙,转眼便到了第二年天正元年(1573年)的初春时分。 作为狩猎来说,季节稍微有些迟了。不过家康意不在放鹰。君臣十余骑,一天时间,纵横山野。归途中,行至祝部的村落处,已是日暮时分。每户村民都点起篝火,照亮了领主的通道。众人都跪在屋檐下。 “站住,前面的!” 家康叫住走在前面的家臣,叫停了战马。 村民们都转眼看去,以为道路旁边出了什么差错。 “老婆婆,你刚才看到我,是不是哽咽了一下,我突然听到你抽泣了一声……你为何要哭泣,说来我听听。”贴身侍卫从身后赶来时,发现家康正弯着腰,向着一位跪拜在地上的老婆婆温和地问着话。 老婆婆没有抬头,一言不发。于是,一位家臣提醒道:“主公在问你话!不用拘礼,快回答吧!” 家康见贴身侍卫们都注视着老婆婆,于是便屏退众人,单独对她说道:“不必害怕,只是因为你的哭声打动了我的内心,所以想问问看而已。你看到我为何要哭泣呢?” 老婆婆终于抬起头,答道:“我是一个乡下老婆子,说话不利索。我照实说,不过您可不要动怒。其实,我看到大人您,突然心生恨意,所以忍不住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你说你恨我?那么你是谁的妻子?” “我是乡村武士加藤政次家的寡妇。” “那么,侍奉滨松城,先前在三方原阵亡的加藤九郎次、源四郎二人,便是你的儿子了?” “噢,大人您居然记得这等微不足道的武士的名字?” “如此说来,你因为在战场上失去两个儿子,心中悲痛,看到我家康后,便怒上心头吗?” “正是如此,因为两人都是非常孝顺的孩子,所以更加让人伤心了……” 老母亲说完了实情,又抽泣起来。家康心如刀割,但他一想起怀着同样悲伤的老母亲除此人之外,还大有人在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或者该如何安慰她了。他整了整衣襟,感觉自己也同样有必要说出心中的真实想法。 “老婆婆,你还有别的孩子吗?” “除了先前战斗中死去的两人,别无子嗣。” “亲戚呢?” “有几人。” “那么,你就收养个亲戚的孩子,让他继承家业吧。将来我会重用他的。” “感激不尽……”老婆婆低头道谢,但似乎并不是太喜悦。家康总觉得她仰视自己的双眼中,还藏着某些东西。 “你的两个儿子九郎次和源四郎,在三方原分别担任了一番枪和二番枪,立下显赫战功,壮烈牺牲,其荣誉将永垂不朽。论功行赏的事情想必早已办好,除此之外,你还有何心愿?” 家康话音刚落,老婆婆便慌忙地摇摇头,仰望着家康,愤愤地说道:“领主大人,您的好意,我感激不尽。我在战场上失去了两个儿子,论功行赏之类的话,我听不进去……我身为一个母亲……一个母亲……”说着,她又突然哭了起来,似乎还有话要说。 家康再次亲切地问她有没有什么想说的。老婆婆这样回答道:“他们也是武士的儿子,我也算是武士的母亲,为何要为战死之事而长吁短叹呢。可是如果仅仅是为了您,为了德川家的荣誉,我的孩子们的死又有什么意义,又有什么光荣呢?我实在是迷茫啊。”说完,老婆婆不再哭泣了。看上去她甚至有点自暴自弃的意味。 “我们这村里的人,世世代代住在这里,以务农为生,所有人都将伊势大神奉为最远的祖先,即使是现在也是朝廷的子民。源平时代,建武之时,还有应仁之乱,我们历经数百年,这里的领主虽然有过更替,但我们所得到的田地并未有过改变。我们能耕种田地,能平安生活,都是因为有领主的管辖,全是领主的恩赐,但领主未必都是好人,也有些领主让朝廷的子民无辜死去。” “老婆婆,你觉得我家康是那样的领主吗?” “犬子们觉得您并非那种武将,才慕名追随您参军,后来蒙您不弃,在滨松城谋得一份末等武士的差事。然而,说起来,因为战争赋税年年增加,年轻劳力被征召兵役,等到秋天收获时,又遭到别国士兵抢掠……村子里已经穷困到无法用语言来形容。到了冬天,忍饥挨饿的,生病却求不到药的,怀孕却生不了孩子的大有人在……实不相瞒,我平时总在感叹,难道这就是侍奉伊势大神的后裔吗?正好,今天看见大人经过,心中突然闷闷不乐。我的两个犬子的功劳,请不要赏赐给我,就多多体恤这村子里的人吧!是啊,所以我才为死去的犬子们流泪啊!” 家臣们都催促家康回城,他们担忧地说道:“时候不早了,如果您还有话要问这个老婆婆,改日再召到城内如何?” 家康如梦初醒,喃喃地说道:“是啊,留在城中的人可能会担心我们吧……” 他和老婆婆约好,改日再细谈,然后便默默地离开了。 家康在前后骑兵的簇拥下,沿着夜色笼罩下的道路,策马返回滨松城。 “乡野之间,也并非都是无知的农夫,也有些百姓,深知真相,真是可怕啊……就算改朝换代,天下依旧不变,生息在土地上的人民,与中国和朝鲜还是不一样。” 他虽然热衷于弓箭,年轻好胜,但被老婆婆一说,如同霜打的茄子一般,蔫蔫地抬不起头来。不过,这份自责,也证明他心中装着人民。 “啊……不好,过几天会出事的。” 回去的路上,走了大半,家康突然在马上回过身,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对着一名家臣说道:“你快赶回去,立即将刚才那位老婆婆带回城内。务必好言相劝,不可疏忽,千万小心不要让她自尽。” “是!” 几人骑马折了回去。然而,等到家康刚要抵达滨松城城门的时候,两人又回来了,向家康禀报道:“惭愧,事情正如大人您所说,我们急忙赶回老婆婆家中,不料她已经紧闭佛堂,在里面从容自尽了。” “还是没有赶上吗?”家康听到此事,心中感到一种刺痛,但他并没有对侍卫们说什么。 后来,有位老臣问家康:“为何您在当时,预感到加藤兄弟的老母亲会选择自尽呢?”这时,他才坦露了心迹: “我是领主,她对我说的那番话,恐怕就算是世代老臣也不敢讲。那位老婆婆已经下定决心要自绝于世,所以才会对我畅所欲言。而我家康,作为生在乱世的武将,也终于知道了今后的人生目标。你们一定要悉心安排好老婆婆的后事。” 他又将手下人等召集起来,发布了这样的谕告: “近来伊势境内得到平定,我国与织田家结盟,今川氏也已臣服我们,领土略微增加。家臣人等生活不再像往常那样艰辛,自然开始追求锦衣玉食,风气有改变的苗头。回想起来,家康自己也不知不觉有了变化。我六岁起成为他国的人质,一衣一饭,备尝辛酸。世代老臣的部下们,比我更明白贫困的痛苦滋味,但如今都发生了变化,想到这些,不能不让人感到恐惧。现在居功自傲,还为时尚早。我家康带头改过,希望大家忆苦思甜,切莫懈怠。” 接着,他又召集负责军事和财政的各位官员和老臣,说道:“请大家考虑一下如何减轻农民们的赋税,强化军备器材,改革藩政。” 家康带头实践,全藩上下一致,各项政策立即得到了施行。农民从疲惫中恢复过来。家臣们较之以前,更加质朴耿直。同时,军备也得到进一步的强化。于是,德川家虽然身为小国,但领民与领主同心同德,整体的优势明显体现出来了。 君臣春风 这里是以前的稻叶山城,如今的岐阜城。 从高居山上的城堡中,有些红白之物悄然飘落于城下的民宅屋顶上。 “主城里的梅林,也开始凋谢了啊。”众人见此情景,不由得想象起来。 他们对城主的信任正在逐年加深。这种信任来自生活的安定。他们深知,生活在这里,比哪里都要幸福。 法令虽然严酷,但这里的主君不说空话。向民众约定的事必然做到,并且给大家看到了实际的好处。 “战则必胜,所以你们就安心吧。”主君这样说,就一定会胜利,获胜之后就会与民众分享喜悦。连续三天,饮酒、跳舞、唱歌、游玩。 这是信长每逢喝醉必唱的曲子,连居民们都知道。然而,虽然是同一首歌谣,室町时代的隐士僧人解释成无常的世界观,与信长的心境大相径庭。 “人终有一死。”信长最喜欢这一段,每每唱到此处,他都会放声高歌。想来,他的人生观可能就体现在这里。 不曾深刻考虑过生命意义的人,其生命也不会完整。 他清楚自己的命运——自己不久便会死去。年至四十,他觉得自己已时日不多。 他在这短暂的时间里,要实现极为宏大的抱负。他有着无限的理想,为了实现理想,他不断克服困难,每天都过得无比快乐。然而,人都有天寿,他感到非常遗憾。 “兰丸,打鼓!” 今天他也准备跳舞。招待完伊势的使者,虽然使者已经回去,但信长仍意犹未尽,独自饮着酒。 兰丸退到隔壁,接着又抱着鼓来了。他走到信长面前,说道:“横山城的木下藤吉郎大人刚刚到了城内。” 有段时间,浅井和朝仓都想借着三方原之战的形势,各自动作一番,不断蠢蠢欲动,但后来信玄撤兵了,他们又一下子缩在领地内,一心一意保全国土了。 藤吉郎见局势一时不会出问题,便悄悄出了横山城,从畿内到京都一路巡游起来。 所有的守城将领,不管是否处在各等纷乱的战况中,都不会像海螺一样乖乖地守在城里。有时看似外出,实际在城内,有时看上去在城内,其实却不在,兵家之道,总是虚虚实实。当然,藤吉郎这次的小旅行,也是微服私行。他肯定是因为这个,才突然不告而访地来到了岐阜城。 “哎呀,是藤吉郎啊!”信长先让他待在另外的房间里,不一会儿便面带微笑地走进来,坐在了上座上。 藤吉郎打扮得和普通的旅行者毫无二致,趴在地上。他抬起头,笑着说道:“您一定很吃惊吧?” 信长一脸不解:“为何?” “因为我突然求见。” “胡说什么。你半个月前,就不在横山城了,这点情况我还是知道的。” “不过,我今天前来求见,想必您还是感到意外吧?” “哈哈哈,你以为我信长是瞎子吗?你在京都和妓女玩得昏天黑地,到了近江路之后,又将阿优召到长滨的某位富豪家密会吧。” “哈哈……” “哈什么哈!我看你倒是应该感到惊讶吧。” “这可真让人大吃一惊。不愧是主公,明察秋毫。” “这里的山高,可以看遍全境。不过,还有人比我信长更了解你的行踪。你知道是谁吗?” “您是不是安排了一位间谍跟踪我?” “这人就是你的妻子。” “您在开玩笑吧……您今天看上去有些醉了。” “虽然醉了,但没有说错话。你的妻子虽然住在洲股,看上去相距甚远,但其实并非如此。” “哎呀,看来我来得不是时候……请恕罪。” “哈哈哈,冶游之事,我不会怪你的。偶尔悄悄赏赏樱花,这是非常好的事情……不过你既然有空在长滨与人幽会,为什么不把宁子叫来见一面呢?” “是。” “你们夫妻也很久没见面了吧?” “愚妻是不是给您写了什么无聊的信?” “别担心,没有这回事,这只是我信长关心你们。不仅是你,所有将领在作战之时,妻子都会在家留守很长时间。如今好容易才有空,至少应该先让妻子看看你们平安无事的样子啊。” “您说得没错,不过……” “你有异议吗?” “有,最近数月虽然四方无事,不过我自己的心情并未有丝毫懈怠,依然处在战时状态之中。” “你这个嘴巴伶俐的家伙,又来狡辩吗?” “那就算了吧,我就此认输。” 主从二人大笑起来。不一会儿,两人举杯饮起酒来。这时,信长屏退侍童兰丸,酒席间的对话却变得小声起来。 “对了,最近京都形势如何?我一直让村井民部派使者前去探视,不过我还想知道你的所见所闻。”信长带着期待问道。 藤吉郎看上去也是一副有话要说的样子。 “我们坐得有些远了,是主公您凑过来呢,还是我上前去?希望能近一点说话。” “我过来吧。”信长带着酒壶和杯子从上座上走了过来,他又接着说道:“你把隔壁房间的门也关起来吧。” 藤吉郎站起身,刚准备关上门,突然看到了兰丸白净的面庞。 “天色已晚,我把灯烛拿来了。”兰丸说完,便立即退下了。 藤吉郎将灯烛拿进室内,关上门,迅速地坐到了信长面前。 “情况还是老样子,只不过最近信玄进京已经没有指望了,所以室町的馆主大人看上去相当失望。将军家依旧采取过去的策略,并且越来越露骨,方向仍然是排斥信长。” “确实如此。信玄好容易来到三方原,结果又回去了,听到这消息当然不舒服……我都能想象得出义昭的脸色了。” “不过他也是个相当厉害的政治家。他经常给洛中的市民施点小恩小惠,暗地里又让他们害怕信长政权。火烧比睿山的事情正好被他拿来当作诽谤主公的好材料,越来越放肆地煽动着各山的僧人。” “嗯……不好收拾啊。” “不过,您不必担心。僧兵们看到比睿山的结局,看来是彻底胆寒了。那件事我们做得很绝。就凭那个,我们也不会落败。” “你在都城的时候,有没有见到藤孝?” “听说细川大人遭到将军大人嫌弃,现在正蛰居在乡下某处。” “是被义昭将军赶走了吗?” “细川大人努力想要让将军家与织田家结好,他相信两家圆满合作,才能保住室町将军家的命脉,所以数次劝谏义昭公。” “义昭现在已经听不进任何人的话了……有些丧心病狂啊。” “是啊,他现在还将室町将军家这个名号当回事吧。在这种时代更替的交界点,一股大潮正将过去和将来一分为二,被浪潮所淹没的,几乎都是那些还迷恋于旧势力的威严、看错时势的遗老遗少。虽然只要爬到比大潮略高一点的位置便可明白。所谓的将军职位、一国,或者小城堡、些许的财力之类,反倒是个累赘,让人无法逃离时势的浪潮。如此看来,他倒也很可怜。” “总之,情况就是这样?” “对了,有件大事情,我汇报晚了。” “大事情,是什么?” “事情是这样……此事还没有传出去。之前所说的我手下的乱波忍者——渡边天藏听到一条内幕消息,我想应该是可信的。” “是什么消息?” “可惜,甲州的巨星已经陨落了。” “啊?你是说信玄?” “听说他今年二月,从刑部出发攻打三州,围攻野田城的时候,在夜间,被火枪击中了。” 信长睁大了眼睛,盯着藤吉郎的嘴唇看了一会儿。 信玄的死讯如果属实,那么天下大势将立即发生改变。信玄的存在,意义非同小可。而且,这对信长来说,更是有直接的影响。他受到了巨大的震撼,感觉就像身后的老虎突然消失了一般。 他希望这是真的,但是一时间又难以置信,甚至感觉有点不对劲。听到这一消息时,他瞬间感到一阵安心,如果没有信玄,那就太平了。信长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喜悦。过了一会儿,他叹息着说道:“是吗?如果这是真的,那么说这位古今罕见的武将就已经离开人世了。接下来的时代,就看我们的了。” 藤吉郎虽然汇报了这一消息,但表情并没有信长那般复杂。看上去,他就像坐在饭桌旁,饭碗轮到了自己面前一般,非常平静。 “这个火枪子弹伤到了哪里,是否立即死亡,伤情如何,这些情况还不太了解。不过,据说武田军立即解除了对野田城的包围,撤退的将士看上去士气不振。” “那是。甲州将士再勇猛,失去了信玄也不行。” “我在旅途中,听到渡边天藏的秘报,所以我又将他派遣到甲州领地内,打算让他再去挖掘一些具体的细节。” “其他各国还不知情吧?” “看上去毫不知情。就算信玄已经身故,恐怕甲府一族也依然准备将此事保密,一段时间内还保持信玄仍然健在的状态吧。所以,如果甲州领地内有什么看上去比较造作的积极政策,或者是讴歌信玄的动向,那么十有八九信玄确已身故,或者可以认为他已经快死了。” “嗯,嗯……”信长点了两次头。他看上去是想强迫自己相信这一切。 他手上拿着冰冷的酒杯,突然想到了“人生五十年,比之天地如梦幻”的歌谣,但他并没有心情跳舞。 比起自己的死,看到别人的死,内心更容易受到触动,他的心情变得复杂起来。 “你派出的天藏,什么时候回来?” “三天就会回来吧。” “是到横山城吗?” “不,我让他到这里来。” “那么,你也待在这里吧。” “我正有此意……如果可能的话,希望能住在城下,随时等候您的召见。” “为何?” “并无原因。” “那么你就住在城内如何?我们也好久未见了。” “在下觉得并没有那么久。” “没劲的家伙,待在我信长身边感觉有压力吗?” “不是,其实……” “其实什么?” “这个……同行的人在城下的旅店里等我,我担心其寂寞,所以今晚约好了要回去。” “同行的人,是女人吧。” 信长有些惊讶地说道。听说信玄的死讯,他陷入了感伤之中,而藤吉郎所担心的事,和他则相差十万八千里。 “你大概累了吧。今晚就回旅店好了,明天你带着同行的人,一起来城内吧。”藤吉郎准备回去的时候,信长这样对他说道。 “主公是在给我敲警钟啊。”藤吉郎在回去的路上,感到自己被批评了,不过他觉得信长还是一位很通人情世故的主公。这钟声信手敲来,充满艺术感。 藤吉郎第二天带阿优来城内拜见信长,也不再觉得紧张了。 和昨天不同,信长将见面的地方选在书院。他今天并无饮酒,坐在上座上,看着藤吉郎和阿优。 “我听说你是竹中半兵卫的妹妹,是吗?”信长亲切地问道。 阿优是首次拜见信长,又和藤吉郎一道,她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出。 “……是的,感谢大人记得。兄长重治,一直承蒙大人厚爱,我是他妹妹阿优。”她声音微弱,但听上去更显得美丽动人。 信长看得入神,心中非常佩服。他本想嘲讽一下藤吉郎,但又感觉不太厚道,于是便正色说道:“半兵卫后来身体还好吗?” “我很久没与兄长见面了。战事繁忙……不过有时会书信往来。” “现在你住在哪里?” “我住在不破的长亭轩城的一个熟人那里。” 信长笑着说道:“是吗,原来如此,通口三郎兵卫现在还在那里啊。” 藤吉郎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对了,渡边天藏怎么还不回来啊。”他想故意岔开话题。他果然狡猾,不过信长不吃这套。 “你在说什么呢,慌了吧?天藏三天左右才回来,这不是昨晚你自己说的吗?” “还真是的。” 藤吉郎说着,满脸通红。信长看到这一幕,终于心满意足了。他从刚才起就想看到藤吉郎害臊的样子。 “阿优,你就慢慢玩吧……”信长说道。 信长对待女性态度不错。藤吉郎时而开心,时而担忧。白天就在这种复杂的心境中过去了。 到了晚上,信长说道:“你还没看过我跳舞吧,藤吉郎倒是看过几次。”他将阿优也叫到了晚上的酒会中。内房的侍女、家族的老少群臣都一同到场,看上去个个春意盎然。 信长对阿优说道:“你晚上就住在城内好了。”但阿优还是请求回去。信长也没有勉强,冷冷地说道:“那藤吉郎你也回去吧!” 两人在众人的哄笑声中出了城。然而,没过多久,藤吉郎又独自一人慌慌张张地回来了。 “主公呢?”他来到酒会的隔壁房间,向侍童打听道。 “主公刚刚回卧室了。” 于是藤吉郎又急忙奔到卧室外边,拜托侍卫传话给信长。 “我有要事,今晚无论如何想再拜见大人一次。” 旧阁瓦解 信长虽然进了卧室,但还没有就寝。 藤吉郎请求信长屏退旁人。看到值勤的侍卫走远,但藤吉郎仍然小心地四处确认。 “你有何事……藤吉郎。” “是……隔壁房间的角落似乎还有一人在。” “不用担心,那是兰丸,他还是小孩子,没关系的。” “有关系,不好意思……” “不行吗?” “是的。” “兰丸!你也退下吧。”信长转身到隔壁房间说了一声。兰丸默默地鞠了一躬,离开了。 “这下可以了吧,你有什么事?” “事情是这样的,我刚刚从您那儿告退后,到了山脚下时,没想到遇到了天藏。” “什么?渡边天藏回来了?” “他说自己不分昼夜,翻山越岭赶回来了。还有,信玄的死讯千真万确。” “果然……还是这样吗?” “具体虽然说不上来,但甲府内部,虽然表面上若无其事,但明显可以看出忧虑之色。您可以认定此事属实了。” “死讯还是完全对外保密吗?” “这是当然。” “这么说来,其他国家还不知道啊。” “现在应该不知道……” “没错,就趁现在了……你已经吩咐天藏将此事严格保密了吧?” “这您就放心吧。” “不过,忍者中也有些心术不正的人。你确定他说的是真的?” “他是蜂须贺彦右卫门的外甥,人也有几分情义,现在侍奉我,这方面应该不用担心。” “不过,万一有纰漏的话可不行。赏金可以给他,但人要留在城内,最好在事情结束之前,将他监禁起来。” “不可。” “为何?” “如果这样用人的话,下次遇到大事,他就不会再这样拼死效力了。另外,您虽然不信任其人,却论功行赏,这样一来,如果遇到可以从敌人那儿得到巨大利益的事情,他就会动心了。” “那么你把他留在哪里了?” “正巧,阿优也要回去了,所以我让他去守卫轿子,护送阿优返回长亭轩城。” “他夜以继日地从甲州回来,而且路途凶险,结果你又让他给你护送自己的女人?你这样做,天藏不恨你吗?” “他很开心地接受了。就算是愚蠢的主人,也知道什么是私事。” “你的用人之道,看来和我不太一样啊。” “还有,更让人放心的是,阿优虽然是个女子,但把天藏放在她身边,如果发现天藏有向旁人泄露机密的意思,阿优会当场刺死他,以保全秘密。这我已向她仔细叮嘱好了。” “别炫耀了!” “惭愧,一不小心就多嘴了。” “还不到时候。甲山的猛虎既然已死,我们也不可再耽搁了,要趁着世人还不知道信玄的死讯,赶快展开行动。藤吉郎,你今夜就出发,火速返回横山城!” “我本来就有此打算,我也把阿优送回长亭轩城了。” “不要说无关的事……我大概也没空睡了吧。天亮就出兵。” 信长所想,和藤吉郎考虑的完全一样。 这是信长平时一直在等候的良机。要想解决往日的难题,就趁现在了。 这难题,不用说,便是处理旧态复萌的将军家。也就是说,室町幕府这一奇怪而复杂的存在引起了各种纷扰,一举解决这些麻烦,使中央政权明晰化。 毫无意外,信长作为新时代的登场者,为了取代旧政权,展开了风驰电掣的行动。第二天即三月二十二日,大军自岐阜城火速出发了。 军队抵达湖岸边,分成了两支。右边一队以信长为中心,与前来迎接的丹羽长秀会合,乘坐数艘大船,从湖面向西而去。 同时,沿陆路往左,朝湖的南边进发的是柴田、明智和蜂屋等各部队。这支队伍的目的是驱逐从坚田到石山一带蠢蠢欲动的僧家反信长势力,击碎途中各处建造的栅栏堡垒。 “疾风来袭!” “看,信长来了!”京都一片哗然,特别是人称二条御所的义昭的宫殿内,人心惶惶。 “要抗战吗?”“求和吗?”军事会议迅速召开。二条的将军大人也有一个难题要解决。 今年,即天正元年(1573年)的一月初,信长直截了当地提交给义昭十七条谏书,但义昭还没有对谏书给出明确的答复。 十七条谏书的开头及其中各条,就一件件事情,信长将平时对义昭所抱有的种种不满一一道出,列成条目,对其进行猛烈的弹劾。 首先,义昭进入二条城以后,旧态依然,丝毫不见对皇室效忠之意。 其不忠与前代义辉将军略无二致,其无意侍奉当今天皇,幕府众臣也都不受天皇约束。这究竟成何体统? 第一条便对这点进行了质问式的责难。其余十六条,对义昭的不守信用、恶政、阴谋、朝政诉讼时的偏心,以及冒领钱财等不道德行为,进行了长篇累赎,言辞激烈,不加修饰,毫不留情的弹劾。 对此,义昭认为自己身为将军,信长这么说他是越权。 义昭经历过落魄流浪的时代,后来在信长的保护下进入二条城,平日里对信长的顾虑却变成了反感。胆小者的愤怒,有时是盲目而自暴自弃的。 “信长不过是一个地方的领主,谁会屈服于他?我义昭没有理由对他宣誓服从。”义昭用颤抖的手将谏书扔在地上,不再理会。 信长派出朝山日乘、岛田所之助和村井长门等人,不断前来和谈,但义昭都闭门不见。并且,就如他所回答的,他在坚田及石山方向——进入京都的通道上建起了栅栏和堡垒。 信长所等待的“时机”与藤吉郎所盘算的“时机”,都是指当面要求义昭回答十七条的恰当时间。这一时机,比两人预想的来得要早。信玄的死突然带来了机会。 无论在什么时代,行将就木的旧势力总会抱有一个滑稽的信念——我不会灭亡,这其实是个错觉。 义昭将军等人的身上将这一错误体现得更加明显,其位置与性格,都非常适合充当盲动派的傀儡。 同时,在信长看来,在另一层意义上,他也是一个可以利用的工具,平时一直被小心对待却无人尊重他。 然而,将军家在这个时代已经没有价值,他考虑问题也只知道局限于室町文化的小圈子里,将狭窄的京都圈子当成了整个日本,沉迷于使用些小伎俩,将希望寄托在本愿寺的僧兵,以及各国敌视信长的群雄身上。 看来他还不知道信玄的死讯,所以还在逞强。 “我是将军,武士的栋梁,和比睿山不同。如果信长和二条城动武,就是主动背上反叛之名。各国的武士不会饶恕他。” 义昭表现出不惜一战的态度,向都城附近的兵家发送檄文,当然,他还向浅井、朝仓、越后的上杉以及甲州的武田家等远方势力派遣了急使,全副武装地展开了防守态势。 信长接到这一信息之后,付之一笑:“真想看看将军大人的表情啊!” 他离开了大阪,一刻不停地向着洛中进军。 石山本愿寺遭到了突然袭击。他们突然遭遇信长大军,手足无措。 然而,信长只是展示出随时应战的阵容。他现在最想避免的就是动用兵力。而且,在这期间,信长屡次派遣使者前往京都,目的是询问义昭,针对今年正月,信长递交的十七条谏书,他意下如何。此外,其中也有强硬的最后通牒在里面。 义昭认为自己是当权的将军,对于谏书完全置之不理,然而,十七条中有两条,如果被追问起来,确实比较麻烦。 第一条,身处武士栋梁之职,居住于王城脚下,却从不参拜朝廷,不侍奉天皇,此为大逆不道之罪。 第二条,身负追求国泰民安的责任,却向各国派遣密使,主动制造动乱,如此狂行,与辅佐大政的身份不符。 “真是徒劳,看来只发文书和派遣使者对他进行质问,到底还是没有反应啊。”荒木村重在摄津迎接信长时如此说道。 同时,离开义昭隐居起来的细川藤孝,前来阵中探望时也感叹道:“恐怕看不到自己的末日,将军是不会觉醒的。” 对此信长表示赞同,看来他也很清楚。然而,这里不需要使用攻打比睿山时的果断之举,而且他也并非需要重复使用相同计策的无谋之人。 “返回京都!” 四月四日,信长下令了。不过这仅仅是在向平民展示大军的势力。 “看吧,打不了阵地战。信长又像上次一样,担心岐阜城的安全,慌忙撤兵了。”义昭向左右人等得意地说道。然而,情报接踵而来,义昭的脸色开始变了。 义昭本以为信长的大军这次也只是经过京都外围而已,没想到他从大阪过来,沿途进行示威运动,向着京都缓缓而来。并且,他们没有呐喊,动静比演习还要轻,不知不觉之间,就将义昭的二条城包围起来。 “离皇宫很近,不可惊动朝廷。大家一律保持肃静,收敛马蹄声和喊声,只要谴责无礼将军的罪行便可以了。”信长的命令传达到所有士兵的耳中,所以才有这一幕发生。 没有火枪声响,也没有弓弦声。这种感觉比喧嚣震天更恐怖。 “大和,信长想拿我怎样?”三渊大和守听到义昭的嘟囔,回答道:“您就认命吧,事到如今,您还不明白信长的想法吗?信长他明显是来攻打您的。” “不过,我可是将军啊。” “现在是乱世,您这种自尊能派上什么用场呢?您要么下定决心一决胜负,或者讲和,只有这两条路了。”侍臣三渊大和守说着,眼中噙满泪水。 他和细川藤孝一道,从义昭落魄时起,就不离不弃地跟随其后,是位劳苦功高的臣下。藤孝因为谏言不被采纳隐居不出后,大和守仍然跟随义昭左右。 “我之所以忍耐着,不是为了荣誉,也不是为了明哲保身,我知道明天会如何。正因为如此,我不能抛弃这位昏庸的将军。”据说大和守某次向鹿苑寺的一位僧人倾吐了自己的想法。 确实,他虽然明知义昭的性格已不可救药,也知道大势所趋,但他仍然决定留在二条城。他是一名已经年过半百的武将。 “求和?我身为将军,凭什么向信长匹夫求和?” “您无论何事都被将军名分所累的话,只能是自寻死路了。” “战斗的话,赢不了吗?” “不可能胜的。您要是以为守在这座城里能获胜的话,那真是笑煞人了。” “那么,你,你们这群武将,为什么要煞有介事地穿着铠甲?” “我是想就算死,也要死得有个模样……我们在二条城里布下火枪,围起盾牌,只是为了证明足利家灭亡的坟墓里,还是有几名武士的。” “……等下!不要让他们开枪!” 义昭藏在城里,将日野、高冈等和信长有交情的公卿召来,进行了激烈的交谈。 过了晌午,日野参议悄悄向城外派遣了使者。接着,信长方面派来了京都奉行村井民部,到了傍晚时分,织田大隅守信广作为信长的正式使者,来到城内。 针对十七条谏书,义昭苦着脸向信长的使者说出了违心的承诺:“今后会认真遵从。”这天,他不得不向信长求和了。 信长的大军静悄悄地退出京都,返回了岐阜城。 然后,还未过百日,信长大军又再度包围了二条城。当然师出有名。因为四月和谈后,义昭所为,依然毫无反省。 离去的人们 二条妙觉寺的屋顶,在七月连绵阴雨的敲打下,显得无比萧瑟。 这里是信长的大本营。这次出兵,从琵琶湖上坐着大船前来的时候,就已经是风雨交加的天气了。 因为天气,将士们的战意倒是更加浓烈了。裹满雨水和泥水的大军将足利家的官邸包围得水泄不通,摆出一副随时待命的姿势。 “是拿下首级,还是生擒,将军义昭的命运完全由我方来决定。”信长的将士们感觉像从笼子外观看即将被屠杀的高贵的猛兽一般。 “大人您尊意如何?” “事到如今还用说吗,这次我肯定不会放过义昭。替天下人了结他的性命就可以了。” “可是,对方是将军啊!” “这事谁不知道。” “现在还有通融的余地吗?” “没有,已经毫无余地。” 外面依旧下着雨,天色已晚,阴暗的寺院禅房里,传来信长和藤吉郎的声音。七月残暑时节,淫雨霏霏,天气闷热,描金的佛像和纸拉门的墨画都快要发霉了。 “我请求您通融,并非劝谏您不可短视。只是,将军一职是朝廷任命,其官职受到众人敬畏。而且,如果杀了将军,就会给世间反对信长的人一个‘弑君’的口实,这样他们就可以打着追求正义的旗帜来反攻我们,所以我感觉并非上策。” “嗯……有道理。” “幸好,义昭将军生性优柔寡断,他虽然清楚自己已经身陷绝境,却没有自尽,也没有出来决一死战,只是靠着这连日大雨涨起来的护城河,闭门不出。” “那么,你的计策是让我如何?” “故意解除一面的包围,设好路径让将军逃跑,以便他流亡到别国。” “这会不会引起将来的麻烦?再被地方的武士或者野心之徒利用了怎么办?” “非也,人们逐渐会厌倦义昭此人。这一真相逐渐得到理解后,人们就会明白:将军被人从中央逐出,也是迫不得已的,而信长的处理方法原来是正确的。” 就在那天傍晚,围城的士兵解开了一面的包围,露出了兵力薄弱的地带。 城内的军队似乎怀疑这是陷阱,没有轻举妄动,到了半夜,都还没有任何行动。到天亮时,雨稍停了一会儿,突然有一队人马,从护城河的桥上跑出来,朝京都外围逃去。 “将军似乎混在其中。” 信长在天明时接到这一报告后,他走向阵前,说道:“是吗,看来已经是座空城了啊,就算攻进去也没什么意义,将军家历经十几代,到了足利义昭的时候,却自己抛却官职,弃城而逃。室町幕府到此宣告终结了。攻进去,欢呼呐喊吧!以此来凭吊足利十五代的暴政!” 二条城迅速攻破。城中的旧臣们,大部分投降了。日野、高冈两位公卿也出来向信长致歉。 只有三渊大河守一人,率领手下的士兵六十余人,战斗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无人逃跑,无人投降。他以及手下六十余人光荣战死,展现出了武士的气节。 护城河河水流淌了数百年,已经腐败透顶,但还有一脉清泉未曾干涸。 义昭逃离京都后,据守宇治的槙岛不出,然而他本来就是无谋之人,手下又只有少量败逃的兵力,没过多久,等信长从平等院的上下游追击而至时,他毫无抵抗之力,转眼便被生擒了。 “给将军大人摆上座位!”信长看到被捕的义昭,向左右的将领说道。 义昭俯着身,无力地坐在了椅子上。 这时,信长又说道:“大家都退到帐外去吧。” 等到只剩下两人时,信长正色直视义昭,说道:“您应该还没有忘记吧,您曾经说过,将我信长视为自己的父亲。那时您坐进了二条的新城,看着一度残败的室町宫殿,终于又得到复兴,无比欢欣。” “……” “您记得吗?” “岐阜城大人,我没忘。你为什么要提那时的事情?事到如今还要旧事重提?” “您太卑鄙了。就算是现在,我信长依然不愿取走您的性命,可是您为何要欺骗我?” “……原谅我!我知道错了。” “听到您的这句话就行了。不过您这个人真是不好对付,虽然生下来便继承了将军的官职……” “……我不想活了。岐阜城大人,你帮我,帮我介错吧。” “哈哈哈,您别这样。恕我无礼,好像没听说过您得自杀的道理吧。信长绝非发自内心地憎恨您。只是您玩火玩得太过,火焰不只停留在您与信长之间,还飞到了地方各国,殃及黎民百姓。错了,最重要的是这让圣上很是烦忧。您考虑一下,自己犯下的是何等的滔天大罪吧。” “我完全明白了。” “那么,您最好暂时藏身于别处比较好吧。公子就暂时放在信长手上,您不必担心他的安危,我会小心将他照顾好的。” 义昭被信长从阵地上释放了,他可以自由去往任何地方,也就是说他被流放了。 义昭的一个儿子,由藤吉郎护送到河内的若江城。虽说这也是以德报怨,但在乖僻的义昭看来,这不过是体面地带走了人质而已。 若江城里有三好义继在。义昭曾一度前往那里,但现在却让三好义继极为不安。他说道:“您如果留在这里,身边的人都会遭遇不幸。信长虽然那样说,但也许什么时候就改变想法,对您萌生杀意了。”三好义继不想将这位棘手的亡命贵人放在家里。 义昭于是又慌慌张张地逃往纪州方向,然后不断地煽动熊野的僧人、杂贺徒党,许诺只要打败信长就如何如何,他依然四处炫耀将军的名望和权力,徒招来世人的嘲笑。 他在纪州也没有停留很久,之后便前往备前方向,传闻他寄居在浮田家,但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了消息。 时代就此发生了彻底的改变。室町幕府的消亡,就像乌云密布的天空中,突然露出了一线阳光一般。久违的阳光,确实是久违了,之前的日本,是什么样的一种状态呢? 一个名存实亡的机构,占据了国家的核心位置,这样的时代最可怕。 以下犯上的现象出现了。室町幕府的孱弱,早已被人看穿。虽然有幕府存在,但全国从未被统一过。武将们各自为政,滥用私权,僧兵组织在山上积聚财力,倚仗教权独霸一方。如此一来,公卿们也化身为庙堂硕鼠,今日投靠武将,明日煽动僧兵,利用政治来谋一己之私利。 僧国、武国、庙国、幕府,凡此种种,皆分崩离析,不顾日本大局,忙于内讧。农田也是一片荒芜。古名“丰苇原瑞穗国”的日本,如今任由蝗虫等害虫侵蚀糟蹋,这样说也并非言过其实。至少应仁之乱以来的日本社会便是如此。 作为王朝末代的人,足利义昭之流倒还算得上好人了,但如果置之不理,他所要依附的幕府及将军职位的存在,肯定是有害无益的。放置一天,国家便动乱一天。 世人都极为关注信长的行动,所有人都看到了蓝天,不过,乌云依然厚重。今后将会如何?无人可以断言。乌云的一角坍塌之后,满天呈现出剧变之相,这是天象的常道,也是自然守恒的法则。天地的变化虽然剧烈,但其实也是极为缓慢的推移过程。 最近两三年里,掐指一算,逝去的重要人物也为数不少。西国的巨藩毛利元就死去,东海枭雄北条氏康也于同年辞世而去。然而对信长而言,今年武田信玄的死与义昭的下台,具有最重大的意义。 尤其是一直威胁到后方北边安全的信玄,他这一死,信长终于得以全力以赴推进自己的事业。 想来,今后的战乱可能会进一步激化吧。 室町幕府不复存在之后,各国的武将们肯定会竞相抢占中原。在这个前提下,他们无疑会加强舆论攻势,宣传“打倒焚毁比睿山、驱逐将军的暴徒信长”。 这是信长的估计,他认为应该先发制人,趁他们还没有联手前,彻底打垮他们。 “藤吉郎,你先轻装火速回城。我信长也会在近几日前往你的横山城。”信长悄悄对藤吉郎说道。 “那么我就等候您光临了。”藤吉郎只回答了这句,似乎彻底领悟了今后的方针。藤吉郎将义昭的儿子送到若江城后,带领一小队兵力,径直从京都的战场中回到了北近江的横山城。 信长于七月末回到了岐阜城。刚过完月底,横山城方面就紧跟着发来出兵的催促函——时机已经成熟。信是藤吉郎用拙劣的笔迹亲笔书写的。 一队大军跨过北越的山界,踩着云雾缠绕的山峰席卷而来。七月残暑,军队从梁濑经过田神山,面朝余吾、木本一带布下阵地。他们是越前军队,不用说是从一乘谷出动的朝仓义景的人马。 也是在这个七月末,北近江的盟国——小谷城的浅井久政、长政父子,派快马发来急信:“织田大军不断北上而来,速派援军!如救援来迟,城池将难保!” 军事会议上有人对事件的真实性表示怀疑,但两国毕竟有盟约关系,因此朝仓火速派出一万人马为先锋。大军到了田神山后,发现织田攻打江北事情属实,于是朝仓又立即增派了两万余后续部队,主将朝仓义景深知此番大事不妙,也加入阵中同行。 越前的朝仓为何对于江北之战会如此震惊,个中缘由不言自明:对越前而言,浅井家所在的北近江,在地势上可以说是国防第一线。 浅井父子守在宿命之地小谷城,他们一直被近在咫尺的横山城中的木下藤吉郎所监视,处于无法动弹的困境中。 藤吉郎在室町幕府歼灭战将要结束的时候,风驰电掣般从京都的战场中返回城内,又很快向岐阜城方向汇报时机已经成熟的消息,迎来了信长的大军。 这期间,只花了不到半月的时间,可谓迅雷不及掩耳。 八月初,信长已经开始攻打浅井。在藤吉郎的引导下,他登上了虎御前山的高处,开始计划战术。 “那边是八相山和宫部乡,用鹿角栅栏阻断小谷城到横山城之间的三里地,敌人出来的路就只剩下一条了。”藤吉郎像在说明自己对庭园的设计一般,详细地解释道。 一条宽约五米的军用道路通往横山城。离城百余米远的位置竖着一堵高墙,既是为了疏导溪水,确保道路安全,同时也表示了打持久战的决心。各处堡垒也都修建得很牢固,并非临时一用。如此一来,敌军肯定会出来决一死战——藤吉郎如此考虑,然而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他用自己的道德标准和心情来考虑他人,结果却并非如此。浅井父子,最终还是仅仅依靠朝仓的外援,并未出战。 然而信长还有其他计策,兵家一定都是随机应变的。他猛然掉转枪口,攻打木本——突袭了越前军。 八月十三日当天,织田军拿下的首级,便有一千八百余个。十四日、十五日织田军继续追击逃窜的敌军,从梁濑到田神、田部、引田等各村落,残暑炙烤的原野,铺满干枯的夏草,如今几乎被血海染成了黑色。 “越前这么弱啊!”越前军里的有志将士们为自己军队的无能而哭泣,然而,这样的猛将和勇士一定会奋战至死。军队脆弱得不堪一击,毫无缘由地孱弱,不明不白地败给了织田军。灭亡的势力具备很多导致灭亡的原因,最终将崩溃于一瞬间,然而,面临这一瞬间时,无论是自己还是他人,都会感到意外,如此雄伟的高楼,居然会转瞬即溃。 但是,各种兴衰大事,都是必然现象,丝毫没有奇迹或者不可思议的成分。朝仓军为何如此孱弱?只要看到主将义景的行为,便会明白原因所在。 义景混在溃逃的军队中,从梁濑逃出的路上,在织田军的猛烈追击下,方寸尽失。 “不行了!逃不掉了!战马和人都累了。美作美作,往山那边逃!” 他毫无尝试反击的对策和气力,为了自己的安危,他几乎都要将战马丢弃,藏到山中去了。 名叫托间美作的重臣带着哭腔怒斥道:“您这是要怎样?”说着,他抓住义景的刀带,将他拉了回来,硬将他推到马上,好让他逃往越前方向。 美作自己为了让义景逃跑成功,他留下来率领千余兵力,努力应对着飞驰而来的织田军。结果不用说,美作及其手下都尽数战死。 虽然牺牲了如此忠诚的臣下,义景据守在主城一乘谷,丝毫无意保卫祖先的土地。他回到城内,带着家小,躲到了大野郡的东云寺深处。因为如果待在城中,一旦有情况发生,便无处可逃。主将是这般表现,其余将士也自然是一盘散沙。据说只有一名将领留在主城,名叫桑山清左卫门,他因为己方军队的不堪一击而放声痛哭。 “藩祖教景公以来到此一共五代,越前的名门之后,一共三十七同族,供养了数十万武士,世世代代受主家恩顾,然而祖宗传下来的土地遭受敌军蹂躏,主城面临攻陷之时,居然无人愿意一同赴死!这究竟是武道荒废,还是主公无德呢?” 清左卫门和仅有的几名家臣一同立誓,和攻城军队拼死作战,在城池将攻陷之时,他们于城内一乘谷中的历代藩主墓前,剖腹自尽。 这位将领有个女儿名叫芳纪,也和父亲的性格一样。据说她那时候年方十八,因美貌而为人所知,即使是在盛产美人的越国,也号称是藩中第一美女。她勇气可嘉,为了援助父亲而留在城内,在寻找父亲清左卫门的时候,被敌军抓住了。 攻城士兵极为兴奋,毫不留情地要将她拉走。她拼死反抗了一会儿后,哀求道:“我不反抗了,请给我笔和纸,我给乳母留句话,之后我跟您去哪里都行。” 士兵们将她前后围住,递给她笔和纸,她匆匆写下了几句话,刚将纸放下,刹那间拔出护身短刀,旁边的人大叫一声,但她已经自尽了。 白纸染上了鲜血,如同散落的点点红梅,上面写着几行字,墨迹还未干。 难攻不破的城池,说崩溃也就崩溃了。几万名将士,倘若心中没有意志,也如同片片落叶一般脆弱。 越前三十七门的主城现在正燃起灭亡的火焰,但其中有一朵越国的无名花朵,绽放出浓郁的香气。 义景的下场很凄惨。信长的军队不久便包围了亥山,义景在东云寺也待不下去了,逃到山田的六坊,潜藏在那里的坚松寺。 “您现在已经无路可逃了吧?您是越前三十七门的总头领,就算投降被俘,信长也不会放过您一条性命,与其受此屈辱,还不如……”同族的鱼住景贤和朝仓景雅二人逼迫义景自尽。 人马的喧嚣声,如同海浪声一般,远远地将坚松寺包围起来,听上去近在咫尺。 “没救了吗?”义景嘴里念叨着,面如死灰一般,他以为劝说自己自尽的两位亲人也会一同寻死,于是在山门轰轰作响的瞬间,剖腹自尽了。 “看,他死了!”看到这一幕,景贤、景雅二人慌忙逃走了。 他们欺骗了义景,而且二人事先已经投降信长,将敌军引到了义景的藏身之处。 “站住!你们去哪里?” 贴身侍卫鸟居、加藤景政和侍童高桥甚三郎等人愤怒地挺身而出,追到了本堂外面,但已经晚了。信长的士兵如怒涛一般冲进了寺内。 越前一国就此灭亡。悲哉,义景年方四十岁,正当壮年,而且他拥有富裕的国家,生于名门,具备天险和肥沃土地,赶上这千年一遇的时代,却白白断送了自己的性命。 他的身上也有着和足利义昭将军某种共通的错误和性格。轻视时代大潮的名门之后,就这样一个接一个地溺死于大浪之中。 比起义景之死和足利将军的灭亡,信玄虽然也许不是领导天下的人才,但他的死让人更为惋惜。 一段时间内,甲斐严密封锁了死讯,然而到了这年秋天,事情已经无人不晓,甲斐武田信玄在世的消息,已经没有人再相信了。 信玄一死,甲斐将士一时间意志消沉,旌旗也变得暗淡无光,如此看来,信玄的意义确实非同小可。另外,他的为人以及平时的小心谨慎,也非义昭和义景等缺少修养的人可以相比。 一些大名虽然供养武士,却只尊重所谓的勇武及礼貌者。信玄曾嘲笑这一风气道:“我信玄最讨厌那些仅凭一己之好,只顾着搜罗同一类型的人物,不懂看人的做法。春天带着樱花的颜色,夏天清凉宜人,秋天像红叶般果敢,冬天沉默厚重,这些都是人具备的特质,都不能算好,也不能算坏,关键是领导者要像宇宙包容万物一般,将这些人运用得法,这样就可以无往而不胜。” 从这番话语中,可以看出他的用人之道,以及他供养家士的心得。 另外,他常常会提到“区别”一词。他讨厌小机智和小聪明,曾向亲人们训诫道:“远虑——也就是顾虑长远,如果只顾着每天身边的事情,必将遇到各种灾难。”但这时,他又说道:“不过,只有人的寿命是无法远虑的。”说完便哈哈大笑。 信玄已经去了他无法远虑的地方。他远离了世间,如今作为一名永远的旁观者,没有髀肉复生之叹,只是一视同仁地注视着这人间的争霸之战。想必他一定在自嘲吧。 <hr /> 注释: 市夫人 时至仲秋时分,八月二十五日左右,信长已经回到了包围北近江小谷城的虎御前山阵地。抵达之后,信长从容不迫地吩咐道:“等待小谷城陷落吧。” 信长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消灭越前之后,一乘谷余烟未散便急速返回这里,从这里下达指令。 信长大量起用熟悉领地情况的旧将担任守护职责,如把越前降将前波吉继放在丰原城,把朝仓景镜任命为大野城守护,把富田弥六郎安排在府中城,只将明智十兵卫光秀作为监察放在当地。 光秀最适合任职于此处。他在不曾发迹的时代,供职于朝仓家,曾住在一乘谷城。当时,他被家中人等冷眼相待,还没有获得世人的认可,而现在,地位完全逆转了,当年的门下食客,如今却负责监视过去的主家朝仓一族。光秀心中有一些得意,也有各种感慨。 光秀的才能不断得到信长的赏识,现在已经是信长的宠臣之一。 擅长识人的光秀,经过这几年的战斗以及日常的工作,已经将信长其人的性格彻底吃透。信长的脸色、只言片语、气色等等,他远远地也能看得明白。 他数次从越前派遣快马送信,丝毫没有独断专行,而是一一请示信长。 信长每天在虎御前山阵地上,喜气洋洋地阅读着这些文书和信函,然后下达指示。 “战斗如果都像这样,那可真轻松啊。” “别胡说,你这种想法很阴险,也许今晚主公就会下什么命令呢。敌方的浅井一族,看他们那种坚守的样子,可能比我们想象得要强呢。” “他们想坚守到底?” “那还用说,北近江六郡,共计三十九万石的主城和支城,可不会轻易击破的。” 幽静的阵地外围,哨兵们正在闲谈。万里无云的蓝天,重峦叠嶂的群山,秋意盎然,山脚下有片湖,湖光山色相映,偶尔有鸟鸣声传来,景色简直要催人入眠了。 “啊……木下大人来了。” 藤吉郎从横山城来到了附近的阵地上。他带着四五名手下,大步地从远处的山谷中走了过来。他和随从们有说有笑,在秋日的照耀下,牙齿显得更加白了。 不一会儿,他便走了过来。 “喂!哟!”他跟左右打着招呼。 他建造了洲股城,然后又被委以横山城的大任,在织田军中的地位已经明显非同小可,但他还是一副老样子,一点儿没变。 将领中有些人的态度一直很严肃,他们将藤吉郎评价为轻浮之人。而另一部分人则认为他不为功名所动,虽然一举登上高位,但依然是过去的自己,从下人到武士,然后又做到了一城之主,但还是那个样子,所以他还是很有希望往上走的,总之他身上有很多优点。 基本上持后一种见解的人,对他有极大的好感,其人数可能百人中有一人。 藤吉郎晃悠到阵上后,不知何时,又极为随意地邀请信长登山了。 “莫名其妙的家伙。”柴田胜家和佐久间信盛等人来到营地外,吐了一口唾沫,愤愤地说道,“他这种做派才招人嫌,卖弄小聪明,最让人看不惯。” “完全不跟我们说明目的……也不问下我们的意见。” “而且这不是太过危险吗?就算是白天,如此广阔的山地中,也不能排除敌军忍者的存在,要是被敌人从远处狙击的话怎么办?” “主公也真是的……” “不,是藤吉郎不对。他跟主公献殷勤说带很多人上山容易惹人注意。” 胜家和信盛之外的幕僚们,也很不愉快。虽然知道藤吉郎总会挑个机会,将信长带到高处,然后用他的智慧说明作战策略,但这件事本身就令人极为不快。这种不快,看来是源于他无视其他谋臣的存在。 藤吉郎可能是不知道这些人的心思,或者是没有兴趣理会,他如同游山一般,走在信长的前面,笑声时不时地从寂静的山间传来。 他的手下与信长的随从,加起来才二三十人。 “一爬山就有点出汗啊,主公,要不我给你拉把手?” “开什么玩笑呢!” “没多久就快到了。” “爬不够啊,还有没有更高的山?” “不巧这附近没有……不过也很高了。”藤吉郎擦着汗往四下里望了望。 信长也站在一旁,从山顶上眺望附近的山谷,发现各处的树木间都藏着正在警戒的士兵,他们似乎是藤吉郎的手下。 “同路的各位,你们在这儿休息一会儿吧,前面的路人多了不好走。” 藤吉郎说完,和信长两人向着南边的山尖处走了几十步。那里完全没有树木,长满了适合用来当牧草的青草和芒穗。 茅草丛中,有一枝桔梗花在摇摆。黄花草和蔓草的花缠在刀的皮带上。 两人一步一步默不作声地往前走着。前方朝着大海,已经无路可走。 “主公……请蹲下来。” “这样吗?” “请尽量藏身于草丛中。” 于是两人几乎是爬着到了断崖边,这时,下方的盆地中突然出现了一处鲜明的城郭。 “那是小谷城。”藤吉郎低声用手指着,说道。 信长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他的眼神中藏着某种深厚的感情,并非仅仅因为他接近了敌人的主城。 就在他纠集大军包围起来的这座城内,自己的亲妹妹市夫人,是城主的妻子,并且生了四个孩子,她现在仍然生活在城内。 主从二人坐了下来。秋草的花和穗包围着两人的肩膀。 信长一直在注视着下方的城郭,然后他又将脸转向了藤吉郎。 “想必我妹妹一定很怨恨我这个兄长,当初是我不由分说地将她嫁到了浅井家。我告诉她:‘为了保卫国家你别无选择,为了家族的利益就牺牲自己吧。’我还记得她哭哭啼啼地进轿子时的样子……藤吉郎,这些事好像就发生在眼前。” “在下也记得很清楚,那天有很多嫁妆,华丽的轿子,夫人在马儿和随从的簇拥下,嫁到了湖的北面,那天的仪式真是壮观啊。” “阿市那时还只有十五岁,是个天真烂漫的少女。” “新娘子娇小可爱,看上去有点像王昭君。” “……藤吉郎。” “是。” “你应该明白我信长的痛苦吧。” “正因为如此,我也在伤脑筋。” 信长扬起下巴,说道:“要踏平这座城,对我来说易如反掌,但我又想将阿市毫发无伤地救出城……一国之战与信长的烦恼搅在一起,变成了一件棘手的事情,虽然如此,我信长到底是凡夫俗子,一个都不愿放弃。” “这很正常。”藤吉郎低头说道。他也是个痴情之人,信长感情丰富的性格,和他的所想有相通之处。 “刚才您说想要看一下小谷城的地形,还有,您先前没有先解决这里,而是先行攻打越前的策略,也是因为您的烦恼所致,这点我早已察觉到了。恕在下多嘴,说句放肆的话,正是您的烦恼将您的优点以及为人的情深之处展示出来了。臣藤吉郎感觉自己又发现了我主的一处优点。” 信长咂舌感叹道:“只有你感觉到了。看到我驻扎在这里,整日无所事事,柴田、佐久间还有其他帐下群臣,都只是一副不解的表情。特别是胜家等人,背地里还在嘲笑我的愚钝呢。” “这是因为大人您自己还不知该如何是好吧。” “我能不迷茫吗?如果就这样从小谷城的外城开始,一个接一个地粉碎敌人的防御,将他们逼上死路,那么浅井长政父子的人,必然会监视阿市,最后将她拉着同归于尽的。” “基本上会这样吧。” “藤吉郎,你刚才说老早就知道我信长的心思,现在听你说起来倒很是平静,你有何计策吧?” “也不是没有。” “那么,你为什么不早点说出来安慰我?” “近来,我尽量小心,不为您献策了。” “为何?” “因为您帐下还有很多人。” “何必畏惧旁人的嫉妒,那种话只会扰人清静,事情都由我信长一人定夺,你就直抒胸臆吧……如果你有良策,说来听听。” “请您看好。”藤吉郎用手指着远处的小谷城说道。 “这座城的特点在于,三片城郭要比一般的城整齐,并且各自独立。第一城郭由浅井久政居住,人称大殿,第三城郭里住着他的儿子长政、市夫人和孩子们。” “嗯……你说那个是吧?” “是的,第一城郭和第三城郭之间可以看到的城郭,也就是那个第二城郭,俗称京极城郭,那里由老臣浅井玄蕃、三田村右卫门以及大野木土佐守三人把守,所以,要想拿下小谷城,与其斩头去尾,不如首先攻下那座京极城郭,这样一来,两边的城郭就会被切断,都会陷于孤立无援的境地。” “……你的意思是先攻陷中间的京极城郭,然后在此基础上实施计划吗?” “非也,如果试图以武力强攻,第一和第三城郭当然会派出援兵,我方则会遭到夹击,而战局则不得不变成激战。到那时我们是要一举攻破防线,还是退守呢?无论如何,城内的市夫人的安危将难以预测。” “那么你说应该怎么办才好呢?” “战术上的第一道策略,应该还是派遣使者,向浅井父子两位晓以利害,让其投降,城池和市夫人都能安然无恙地到手,这是最好的结果。” “你应该也知道吧,这种事情,我们已经重复过两次了。我派遣安藤伊贺守为我的使者前往城内,告诉他,如果投降的话,小谷城的旧领地还原样奉还,另外,他所依仗的越前,已经收归我信长手中,但浅井父子依旧顽固不化,丝毫不理会我……他们之所以如此强硬,就是因为他们掌握了我信长的亲人,我不会蛮横地攻打城池,他们这是在用阿市的生命来当盾牌……” “不,也并不仅仅是这样。这一两年来,我在横山城仔细观察过,长政大人确实是英明神武,人也有志气。只不过他的志气太小,当然,这也不是足利将军以及越前的义景可以相比的。于是,为了预备有朝一日攻打此处,我平日里就在思考上上之策,如今终于可以派上一点小用场了,那座京极城郭,我藤吉郎可以不费一兵一卒,轻松将其拿下。” “什么?你在说什么?”信长以为自己听错了。 藤吉郎又重复了一遍:“就是那里的第二城郭。那座城郭已经收归我方囊中了,所以请您安心。” “你说的是真的?” “这种时候,我为何还要跟大人您开玩笑?” “可是真令人难以置信。” “您说得没错,是真是假马上就见分晓。我现在将一名僧人和一名老将叫到这里,您能否在这里和他们见上一面?” “这两人是何人?” “其中一人叫宫部善性坊,另一名是掌管京极城郭的老臣——大野木土佐守。” 藤吉郎挥了挥手。一名士兵弯腰从草丛中跑了过来。藤吉郎将他喊到近处,跟他吩咐了什么,然后又说道:“快点啊!”将他打发走了。 接着,藤吉郎回过头,向着信长说道:“我刚刚派他去喊人了,马上就会来这里。” 信长依旧是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表情,虽然他十分相信藤吉郎此人,但他就是感觉奇怪,为什么藤吉郎能够随心所欲地将浅井家的老臣带到这里来? 时间还早,闲谈时,藤吉郎便若无其事地说明了个中原委。 “事情还得从我刚从大人那儿领到横山城还没多久时说起……” 信长有些惊讶,他认真地凝视着藤吉郎的脸。 横山城是前线要地,所以信长特地将藤吉郎的队伍留在这里,以控制浅井、朝仓。他记得这只是暂时的驻屯指示,并没有答应过将城地给藤吉郎。 不知何时起,藤吉郎那边就开始声称自己领到了这座城,然而,此时此刻,信长急于想听到下面的话,所以就没有纠缠这些小事了。 “你说的那时候,是攻打比睿山的次年,也就是你到岐阜城拜年的那年春天,对吧?” “于是,在半道上,我到了今滨附近,竹中半兵卫发病,所以计划推迟,我到横山城时,已经是晚上了。” “我没心情听你讲故事,你拣紧要的说吧。” “敌人见我不在城内,便夜袭横山城,我立即将其击退,生擒的敌军僧兵中,有一人叫宫部善性坊。” “是俘虏啊。” “是的,我将他小心养在军中,有空便向他讲述时代的大势所趋和武士之道,就这样,有天他主动请求去说服旧主大野木土佐守,于是他又让土佐守劝说其他的老臣,最终都一一归顺到我帐下了。” “果真如此?” “战场无戏言。” “嗯……”信长为藤吉郎的深谋远虑,以及闪烁于其中的狡黠而讶异不已,已经不是佩服二字可以形容。 正如藤吉郎所说,战场无戏言,没过多久,宫部善性坊和大野木土佐守在藤吉郎手下的带领下过来了。 二人远远地跪在草丛中,向信长行礼。 信长问了土佐守几个问题,以确认藤吉郎所言属实。 土佐守恭敬地回答道:“我投降并非一己之见,京极城郭里任职的另外两位老臣也认为与您作对是愚蠢的行为,这样只会加速自家的灭亡,让领地的民众受苦,我们深刻反省了这点,所以向木下大人递交了誓书,以表明意志。” “你连誓书都有?”信长回过头来问道。 “我本来就没有想过拿一张白纸来向您禀报此事。”藤吉郎笑着答道。 不久,信长便下了山,和藤吉郎、善性坊回到了横山城的阵地上。大野木土佐守一人从小道悄悄回到了小谷城的第二城郭中。 母爱之战 长政还年轻。虽然妻子市夫人已经生了四个孩子,但其妻子也才二十三四岁。长政才二十九岁。 小谷城辽阔的地域被分成三块,每一块都建有一座城,长政就据守在第三城郭里。小谷城是三座城郭的总称。 黄昏时分前,南方的山谷中一直有激烈的枪声。有时,也会传来大型火枪的声音,连天花板都被震动了。 市夫人眼神中满是惊恐之色,她不由自主地将怀中的婴儿抱紧了。婴儿是还未断奶的达姬。 明明没有风,烛台的火光却冒着烟,改变了颜色。 “好吓人!” “妈妈!” 次女初姬靠到妈妈的右边袖子上,长女茶茶也趴在她的左膝上。 还有一个孩子是男孩,虽然还小,但没有凑到母亲的膝边。他拿着棍子敲打着侍女。他是长政的嫡子——万寿丸。 “让我看看,让我看看打仗嘛。” 万寿在撒娇,用没有箭头的箭打着侍女。 “万寿,为什么要打用人?打仗是由父亲负责的。你父亲说过,打仗的时候,乖乖地待着才是好孩子,你都忘了吗?要是被手下人笑话的话,就算你长大了,也当不了优秀的将军。” 母亲说的话,万寿也能略略懂一些。他默默地听着,突然高声哭了起来:“我要看打仗嘛,我要看打仗嘛。” 用人们拿他没办法,只能看着他。这期间又传来了几下枪声。 长女茶茶已经六七岁了。父亲所处的困境以及母亲的悲伤,还有全城将士同仇敌忾的意志,女孩子也能理解一些。 她用老成的语气对弟弟说道:“万寿,不要说这种不懂事的话,你不同情母亲吗?你不知道父亲在和敌人作战吗?是吧,母亲。” 姐姐本想安抚下弟弟,但万寿却挥舞着箭冲过来,想要打茶茶。 “打你这个茶茶!”茶茶举起袖子挡住自己,躲到了母亲身后。 “停手!”市夫人静静地说着,拦住万寿,拿下了箭柄。 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织田匹夫,什么东西!不过是个刚在尾张的乡下发家,横行霸道的低级武士而已!我岂会屈服于信长之流?我浅井家可不一样!” 有人大声地说着话,带着两三名武将走了进来。不用说,招呼都不用打就进入深宫的人,当然只有浅井长政了。 “哦?大家都在这啊。” 昏暗的灯光下,房间显得很是空旷。看到妻子和孩子们都平安无事,他还是感到一种莫名的安心。 “啊……我有点累了。”长政说着,一屁股坐了下来。接着他又脱下了一部分铠甲,转身向身后的部将们说道:“你们也稍微休息下!看傍晚时的天色,敌人可能半夜前来偷袭……趁着现在休息下吧。”长政说话时,语气有点急促。 部将们离开之后,长政的内心觉得松了口气。即使是战争时期,他还能感觉自己在这里是一家之主,也是一位丈夫。 “夫人……是不是很害怕?傍晚的枪声太响了。” 市夫人被孩子们围在中间,她摇了摇头,脸色苍白。 “没有……我在这里,所以没有害怕的感觉。” “万寿和茶茶都没有吓哭吧?” “您要表扬下他们,大家都很乖。” “……是吗?”长政勉强地笑了笑,接着说道,“你放心吧。敌军虽然一再过来偷袭,但都被我们击败了……就算接下来织田的大军还要攻打我们几十天,不,便是几百天,我长政,我浅井一族,也决不屈服……信长之流算什么!”长政带着唾弃的语气骂着,突然间合上了嘴。 灯光下,市夫人将脸埋在了怀中的婴儿身上。 她是信长的妹妹!长政的内心动摇了。她的长相和信长有某种类似之处,光滑的脖子和侧脸长长的曲线,都是织田家的特征。 “夫人,你在哭吗?” “没有,我哪会哭呢?可能是因为出不了奶水,小公主一着急,有时就会咬奶头。” “不出奶?” “是啊,最近。” “那是因为你背着人伤心,你明显消瘦了。你可是做母亲的啊,你负责的是身为母亲的战争。” “我知道。” “你可能觉得我这个丈夫很过分吧。”长政说着,愤愤地昂首望着方格天花板。市夫人带着孩子们,走到了丈夫身旁。 “我没这样觉得!我为什么要恨您呢?我看透了,这一切都是宿命。” “仅仅归于宿命的话,作为一个人,还是无法彻底断念的。这种痛苦可能胜过吞下刀剑,但你身为武将的妻子,应该有更加深刻的理解。如果没有做到这点,那么你的决心,就不能称之为真正的决心。” “我对此已经有理解……可是,我是个女人,我满脑子想的都是我是个母亲。” “这很正常。平常没让你去接触世间的知识和表象,突然让你理解,你也难以做到……我现在就明确地和你说吧。” “……” “夫人,我从娶你那天起,就不觉得我们能永远长相厮守。父亲久政也没有认可你是浅井家的儿媳。” “啊……您说什么?您刚才说的。” “这种时候人才会说出真相。到了这种关键时刻,我长政应该向你道出实情:乱世武将的表里不一和玩弄权谋,还有人世的痛苦……我现在告诉你世间的真相,你不用伤心,不用怀疑,冷静地听着。” 长政盯着她几乎马上就要哭起来的脸庞,安慰道:“信长将你嫁给我长政,只是出于政治目的,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信长的想法。” 说完,他停了一会儿,又接着说道:“我虽然明知这点,但和你又产生了无法割舍的感情。不知不觉间已经生了四个孩子。到了这个时候,你已经不再是信长的妹妹,而是长政的妻子,是长政的孩子的母亲……你不能为信长这个敌人流泪。你为什么要瘦成这样,连喂孩子的奶水都没有了?” 现在看来,一切命运的结果,其实都源于“政治目的”这张咒符。长政迎娶了政治策略新娘——市夫人后,同时也只能将信长视为精于谋略的人了。 这其中当然有政治婚姻的成分在里面,但信长发自内心地喜爱妹夫长政,从一开始便充满喜爱之情。 长政十六岁时,就已经作为将领领军上阵,他屡次击败南近江的六角承祯,不断扩张领土。信长将触角伸到这片土地上时,浅井家的领土已经实现了大规模的扩张,将边境拉到了爱知川。 信长认为浅井家的儿子前途无量,看好他的武将之才。于是他主动热心地到浅井家牵线,将阿市许配给了浅井家。 然后,这桩婚姻从一开始便隐藏着危机。原因在于越前的朝仓家与浅井家之间的亲密关系已经传了三代。不仅是攻守同盟的关系,更是互相有很多旧恩。两家的关系如此复杂和紧密,根本无法切断。然而,朝仓与织田却是多年来敌对。信长攻打岐阜的斋藤时,朝仓是如何阻挠,是如何援助斋藤的,仅凭这些就可以判断双方的关系。 “没关系,这些事丝毫不必烦恼,我信长给他写封信就好了。”对于不利于结亲的因素,信长采用了自己的一套解决方法。 他给朝仓家发了一封誓约,承诺永不向朝仓的领地内发兵。 朝仓义景收到信函之后,没有理会,他悄悄地向长政的父亲久政以及长政说:“千万不要信任他。”并且一直将信长的野心和行动通报给浅井家。 年轻的长政,一直被父亲及曾经有恩于自己家的朝仓家告诫要小心织田家,他从新婚伊始,便用一种特别的眼光来观察自己那天真无邪的妻子。 后来,朝仓与足利将军秘密结盟,甲斐的信玄、比睿山等组成了反信长联盟,不知不觉间,长政也被卷入其中。 第二年,当信长攻入越前的金崎时,战火点燃了。长政突然袭击了信长的后方,切断了远征途中的信长的退路,并且和朝仓家呼应,试图一举歼灭信长。 “我不会被你安排的政治策略婚姻所左右。”长政将自己的态度明确地传达给信长。 信长在当时还以为自己理解错了。因为长政的所作所为,让喜爱他的信长根本无法理解。信长因为看好浅井,所以将妹妹嫁过去了,但从那之后,浅井势力反倒成为自己的绊脚石和枷锁。 到了今天,信长终于一举消灭越前之后,小谷城对信长而言既非石头也非枷锁,其命运完全被信长控制了。 然而,直到现在,信长内心仍然有不愿杀死长政的心思。个中原因不言自明——他本来就很爱惜长政的武将之才,加上对方又是自己深爱的妹妹的丈夫。 众人都很诧异,当年火烧比睿山时,即使被称为魔王也不惜一战的主公,如今却左右为难。 晨雾依然很浓。巨大的太阳升到山侧,但小谷城的盆地以及周边的山谷中依然大雾弥漫,什么也看不见。 声音从不远处传来,似乎来源于大雾中的某处。声音不像是一两个人发出来的,而是很多人一边合唱一边打拍子,听上去他们在边唱边跳。 “在哪里?” “这是什么?” 小孩子起得早。茶茶和万寿从卧室起来后,两人光着脚穿过走廊,朝着声音的方向,来到了院子里。他们走到城郭尽头,看着北边。 “在那里,他们在那儿跳舞,唱歌,有好多人。”万寿很是开心。 姐姐茶茶也瞪着眼睛看着远方问道:“在哪儿在哪儿?” 声音来自北边山头的中腹。只有那边的雾散开了,照进了阳光,就像云朵的缝隙一样。 那边正好有座山丘,形状就像大佛的膝盖。 很明显那些人是敌军。秋天的早上,一小队信长的士兵,正在开心地唱歌。 “喂!听不到吗?”那边有人吼道,接着又一齐唱了起来: 这时,茶茶和万寿的上方,突然传来一阵枪响,声音砰砰砰地响个不停。 浅井军从箭楼的枪眼中朝着嘲弄者开火了。 “好吓人!”茶茶趴下身,盖住了耳朵。万寿毕竟是男孩子,抬头看着白墙的枪眼中冒出的弹烟。 歌声停止了,敌人的身影也消失在雾中。 “……人不见了,没意思。”万寿还在看着远处。身后传来乳母和母亲的声音。 市夫人看到刚才起来就不见人的两个孩子竟然在这里,不由得吓出一身冷汗,连忙叫道:“危险啊,为什么要跑到这里来?” 她搂着茶茶,乳母则拉着万寿,将二人拉回了主城里。 “你们在干吗?”丈夫长政和一帮老臣及部将一起,紧咬着双唇无奈地站在那里。 “孩子们听到城外的歌声,所以跑到那里看热闹……” “孩子嘛。”长政苦笑了一下,说道,“把他们带到里屋去!” “……是。” “不,等下,孩子们就抱着,让他们观看好了。攻城的家伙们,厌倦了长期作战,所以开个玩笑而已,我们用火枪来回答,显得有点没气度了……孩子们,我现在就给你们看个好东西!” 长政叫来几个小兵,吩咐他们唱歌回给敌军。士兵们因为守城而感觉乏味和困倦,这下个个都来了劲,他们大声唱了起来: 听到歌声,攻城的士兵们又出现在之前的山上,放声高歌起来: 歌词完全是即兴的,也就是现编的。敌军唱完之后,城内士兵也不服气地回上了一首: 于是,当天的枪战又开始了。刚才跳舞唱歌的士兵中有人受伤了。 每天的生活都是这样,市夫人带着四个孩子,内心进行着她那同样鲜血淋漓的战争。 鹎鸟飞过山谷,鸟鸣声传了过来。秋意渐浓,草尖的露水冰凉。 “大人,出大事情了!”藤挂三河守的声音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慌乱。 长政夜晚虽然在孩子和妻子的蚊帐旁边休息,但铠甲并没有解开。 “三河,出什么事了?”他迅速走出卧室,声音听上去异常着急。 晨袭!这是他的直觉,然而三河守所汇报的事情,却是更加重大的情况。 “第二城郭,也就是京极城郭,一夜之间,就被信长军占领了。” “什……什么?” 怎么可能?浅井几乎要脱口而出了。 “您先不要怀疑,先到箭楼上看看吧。” “不,不可能。” 他朝着瞭望台冲了过去,黑洞洞的楼梯中,他几次差点踩空,站到了箭楼上。 这里虽然和京极城郭相距甚远,但站在这里,从高处俯瞰,一览无余。 那边的城头上,飘扬着几面旗帜。没有一面是浅井家臣大野木土佐守、三田村右卫门和浅井玄蕃的。而且,其中一面军旗在晨空中灿然翻飞,明显地证明这里已是敌军将校木下藤吉郎的阵地。 “叛变了吗?这些老臣都离开了浅井家?不爱惜名誉的就走吧,随便!事已至此,我只能按照自己的想法活下去了。好吧,我让你们看看,信长!要让天下的武将看看……看我浅井长政的生存之道。” 他的脸上甚至现出一丝笑意。 说客 长政默默地走下了三重箭楼昏暗的楼梯。 跟在他身后的部下们感觉是跟着他走向深深的地下。 “这……这叫什么事情!”漆黑的楼梯中,一位部将用带着哭腔的声音嚷道。 “大野木土佐守、浅井玄蕃和三田村右卫门,三个人一起叛变了,真没想到。” 另一名部将呻吟似的答道:“他们身居要职……而且还据守在如此重要的京极城郭,却轻率地抛弃了这一切。”说完,他悲伤地哽咽了一声。 “不是人啊!”众人都紧咬双唇,痛骂三老的不忠。 长政转身说道:“别再抱怨了!” 说话间,一行人走完楼梯,来到了最下面铺着木板的大厅里。 城池像巨大的笼子,又像监狱一般牢固。众多的伤员躺在草席上呻吟着。 长政经过时,仰卧的武士也爬了起来,双手支地行礼。 “不会让你们白死的!”长政对左右人等这样说着,走了过去。走到外边时,他的眼帘上可以看出哭过的痕迹。然而,即使如此,他严格禁止部将们抱怨别人。 “投降敌人也好,为长政殉命也好,去留都由各人选择,不应辱骂别人。今日一战,信长和长政都师出有名。他志在天下的改革,而我长政是为武将的名誉和大义而战。你们如果觉得投降信长比较好,那么就投奔信长吧,我不会阻拦你们的。” 长政说完,便走出门,前去查看各处的防御状况,他走了还不到百步,又传来一个比失去京极城郭还要震撼的消息。 “大人,大人!不得了了!”一名浑身是血的部将从远处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 “哎,这不是休太郎吗?怎么了?”长政心中掠过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井休太郎并非第三城郭的武士,而是父亲久政的侍卫。 “就在刚才,主公自尽了……我在敌阵中杀出一条血路,将遗物带来了。” 休太郎扑通一声跪下了,接着他痛苦地喘着气,将久政的发髻和窄袖便服拿了出来,交到了长政的手上。 “啊?那么,不仅是第二城郭,父亲所在的第一城郭也已经被攻陷了?” “天还没亮的时候,从京极城郭的近道来了一队士兵到了城外,打着大野木土佐守的旗帜,说是土佐守有要事要见老主公,让我们马上开门。我们以为是自己人,所以就没在意打开了城门,结果大队士兵突然冲了进来,一路杀到里屋。” “那……那些人是敌军?” “大部分是木下藤吉郎的手下,但带路和举旗的人,千真万确,肯定是叛徒土佐守的手下。” “嗯……那么父亲呢?” “他一直战斗到最后一刻,后来他把里屋点上火,自尽了……木下军冲进来后,立即灭了火,然后安静地将城内洗劫一空。” “原来如此……难怪看不到火和烟了。” “要是第一城郭起火了,第三城郭的人肯定会立即打开城门前去援助吧。就算是不得不去援助,但您和夫人孩子,肯定会和老主公一起纵火自焚吧。敌人担心出现这样的局面,才这样做的吧。” 休太郎屏住呼吸一口气说完这些,突然他趴在地上说道:“就此别过了!” 刚一说完,他手撑着地,将脸撞到了地面上,他采用了一种比战死还要痛苦的死法结束了生命。 “英魂又消散了一个,死得壮烈啊!”有人在长政身后小声说道。 “南无阿弥陀佛。”一声叹息之后,传来了念珠的声音。 长政回头一看,原来是木本的雄山法师站在那里。他的净信寺因为遭到之前的兵火,所以来到小谷城内,一同据守城中。 “……我听说老主公今早去世了。”雄山法师说道。 “法师,我有件事想拜托你。”长政不慌不忙地说道。言辞平静,听不出一丝悲伤。 “下面就轮到我长政了。我想趁我还活着,召集家中所有人,举办一场葬礼,哪怕只是形式。小谷城的奥曲谷里,建了块石碑,上面刻着很久以前法师赏赐的戒名。能不能有劳你将那块石碑运到城内来?你是佛门人士,敌人肯定不会说什么都不放你通过吧。” “我明白了。”法师领命而去。 几乎就在同时,一名部将赶来汇报:“有个叫不破河内守光治的人来到了城门下。” “不破河内守是何人?” “是织田的手下。” “敌人吗?”他鄙夷地说道,“赶走他!我长政跟信长的手下没话说。如果不回去,就从城门上扔点石头给他尝尝吧。” 城门的武士们领命之后,又迅速回去了。又有其他部将前来。 “不管我们怎么说,敌方使者站在城门下,就是不回去。他抗议说,战争是战争,谈判是谈判,对代表一国前来的使者,不应如此无礼。” 长政一脸不耐烦地转过脸,怒斥道:“我让你们吓走他,为何还要将对方的抗议之词转告我?” 这时,又有一名武将前来。“我觉得至少要见一下,这才符合战场的习惯。要是被对方传成浅井长政怒上心头,连敌国的使者都不愿见面,这样必然对我方不利。”部将的口吻似乎是在劝说不要一意孤行。 “那就让他来吧,见上一面再说。” “是,那么到哪边见面?” “就让他到那里吧。” 长政指了指武士休息的房间,同时自己也大步走了过去。 传话的部将及武士们奔向了反方向。 接着,城门打开了,织田家的使者进入城内。浅井家的士兵中,半数以上都希望使者能带来和谈的好消息。 他们对长政,并非心存不服之心,只是长政所鼓吹的大义,以及战争的意义,完全是小乘级别,其核心只是出于和越前的友好关系,以及对信长的反感,相比之下,信长所倡导的志向及霸业则显得无比远大。他们觉得,这就像所谓的是信大乘,还是信小乘的选择。 同时,之前小谷城还是坚不可摧的时候倒还好说,但现在三座城郭被攻陷了两座,守在这座孤城中,哪里还有什么胜算?即便是战死了又有什么意义?他们不得不考虑这点。 所以面对织田家的使者,他们内心总有一种期待的感情。使者不破河内守被人引进城内的大厅,在那里和长政见面了。 士兵们沿着围起来的阵地幕布,眼中露出明显的敌意,有的蓬头散发,有的将负伤的胳膊吊在脖子上,众人都用吓人的表情盯着河内守。 河内守在众人的包围下,用极为温和的语气说明了情况。他生性温厚,看上去不太像个武将。 “我向您转告我主信长的意思:长政大人恐怕要以遗憾告终了,基本上可以这么说吧。” “这里是战场,不用说什么套话,拣要点说!” “您对朝仓家的义气,我主信长也十分佩服,但那些都是建立在朝仓家存在的前提下,如今越前已经灭亡,和越前交情深厚的足利将军也已经远离京城,过去的恩怨都一笔勾销了,织田浅井两家还有什么理由互相争斗呢?何况信长大人是您的大舅子,您是信长大人喜爱的妹夫。” “你过来一趟不容易,不过这话我听了太多遍了,如果是想和谈的话,不管是什么条件,我都一律拒绝,你就别费口舌了。” “……可是,恕我直言,事到如今,您只有打开城门一条路了。之前的战斗中,您已经显示了武将的尊严和荣耀,现在,您可以果断地将城池交出,以图长久繁荣,不知您意下如何?如此一来,信长大人也绝不会亏待您,他一直在说要将大和一国交给您来管理。” 长政冷冷地笑了一下,说客的话讲完后,他说道:“你转告织田大人,我长政可不是那种听信谗言的人。你们想要我开城,这种伎俩未免太过简单。当然了,弹正忠所担心的,不是我长政的性命,而是他可爱的亲妹妹吧。” “您所言差矣!” “有话就说!”他鄙夷地说道,“但你回去后要好好转告你家主子,我长政从没有考虑过要靠妻子的关系求得一条活路……还有,你务必要告诉弹正忠大人,我妻阿市,现在已经不是信长的妹妹了。” “那么,无论如何,您都要与这座城同生死共命运吗?” “……别无选择。” 说客不破河内守无言以对,只能打道回府了。 城内弥漫着一种阴森森的绝望,或者说一种异样的空虚。 城中将士本来还期待着和谈的使者能带来和平,见此一幕,都意识到谈判已经破裂。虽然之前已经决定赴死,但突然意识到自己可以活下去时,一时间心理上便无法回到之前的拼死和团结中了。 城内阴气四溢的原因还有一点。虽然现在是战争时期,但长政之父久政的临时葬礼正在进行,直到第二天,主城的里面都传来诵经的声音。 市夫人及四个孩子,从那天起都穿着白绢衣服,带子和头绳都是黑色。 他们的样子,看上去生来便不属于这个世界,因为太过纯净,所以在决定背城一战的侍卫们看来,充满了忧伤和冷酷的感觉。 这时,之前去往城外的净信寺的雄山法师,特意让壮工将石碑从山谷里背了过来。 石碑上刻着长政的戒名,即所谓的生前戒名——德胜寺殿天英宗清大居士。 第二天是八月二十七日,在这天的夜里,城中的大厅里摆上了香炉和莽草,举办长政的生前葬礼。 “本城城主浅井长政大人,珍惜武将之名,壮烈牺牲,因此,特向世代蒙恩的各位告别。”雄山法师作为主持,向众将士说道。 长政坐在石碑后,看上去好像真的已经死了。 开始时,众武士还是一副不太理解的表情。 “也不必搞成这样吧。”气氛略微有点怪异。 然而,市夫人及年幼的孩子们一个接一个地烧香,一族人挨个排队走过时,众人都开始抽泣起来。满大厅的铠甲武士,都低着头,掩面而泣。 仪式结束后,长政命令道:“趁天还没亮,将石碑沉到水里。” 于是几名武士,领着雄山法师,再次背着石碑,走向城外。这次他们走下山脚,从湖岸边上了小船,划到离竹生岛约十千米的地方,将石碑投进了湖底,然后便归城了。 “生前葬礼结束了,看来城中将士都已领悟我的决意,做好战死的思想准备了。来吧!临终之日!” 长政对逼近自己的死亡毫不畏惧。他果真不是普通将领。一些将士对和谈抱有期望,这点他完全看在眼里。他所举办的生前葬礼对整治城中消沉的士气起到了效果。 “既然大人自己都已经表明战死的决心了,我们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众人都接受了自己战死的命运。 “事已至此。” “战死吧!”众人达成了悲壮的一致。长政的决断完全地传达给了家臣,长政所用的振奋人心之策,起到了实际效果。 然而,虽然他并非普通将领,但也绝非名将之才,不知道长政为何如此鼓励将士们求死。 兵法之极乃令士卒欣然赴死。遗憾的是,他终究还未到达孙子所说的用兵的极致。 他的将士,无论是世代武士还是足轻步兵,都已不再畏惧死亡,但他们都要死得光荣,这点毫无疑问。 死得有意义,欣然赴死。 准备战死的武士们所期待的也只有这点了。同时,这也是一个人最大的、最后的愿望。可以想象他们是何等渴望,所以从古至今的名将,都不会辜负他们的渴望。兵法上说,在战斗之前,如果旗帜上不能写明战争的意义和正义性,就不应该战斗。 在这点上,长政的家臣缺乏一点儿斗志。他们的最后选择,也只是因为主将的意志而做出的被动选择。 现在,他们在等候着攻城军发动总攻。那天,攻城军一枪都没有开,但晚秋的美丽群山以及白云飘荡的蔚蓝天空中,映衬了众人必死的决心。 “来了!”过午时分,城门处的士兵吼道。 附近的枪眼和石墙上传来火枪嘎吱作响的声音,枪手们都在寻找目标。 然而,过来的敌人却只有一人,而且是用一种非常轻松自在的步伐从远处走来。如果是使者的话,至少会带个随从,骑马过来。在士兵们的注视下,这个人一步步地走近城边。 “他是敌将!装成使者来了,快开枪!”一名将领朝火枪兵喊道。 他的本意是想让火枪兵开一枪警告一下,结果三四个人一起砰砰砰地射击起来。 远处的男子似乎被吓到了,他站住了。然后他又展开金底太阳图案的军扇,在头顶上挥舞着说道:“等等!你们这般小兵!哪有人会开枪打我木下藤吉郎?你们先问过城主长政再行动吧!你们就算开枪杀了我,浅井军也不会赢的,别干些让自己后悔的事啊!” 他大声喊道,而且趁说话的工夫,他一下子就跑到城门旁边来了。 “哦,原来是织田家的木下藤吉郎,干什么来了?”浅井家的将领往下方看去。他们都在怀疑藤吉郎此行的目的,而忘了要杀他这回事。 “请向里面传句话。谁都可以,只要传到浅井的族人就行了。”藤吉郎吼道。 怎么回事?上边似乎在讨论,不久传来一阵嘲笑的声音。城门上方,浅井的一名将领探头说道:“不必了,我不知道你来干吗,但我不能帮你传话。你可能又是来当信长的说客吧。你也不用这样三番五次白费劲了,快回去吧!” 藤吉郎高声喊道:“你闭嘴,身为一名家臣,居然没有询问主公的意向就要赶走客人,真是岂有此理!这座城有没有攻陷其实都已经差不多了,哪还有傻瓜特地花时间过来当说客!”他先放出一番大话,接着又说道,“在下前来,是作为信长大人的代理,给长政大人的灵位进香来的。我听说长政大人已经下定决心,虽然还活着,但连自己的葬礼都办了。刚才还将石碑扔进琵琶湖中,完成了水葬的仪式——出于生前的交情,我想进炷香,这总可以吧……或者你们已经没有空考虑这些礼仪和情谊了吗?长政大人和他手下人的决心只是一时头脑发热吗?还是虚张声势?或者是打肿脸充胖子?” 城楼上的将领可能是感觉羞愧,没有再伸出头来,也一直没有回复,然而过了片刻,一边的城门打开了一些。 “如果见家臣头领藤挂三河守的话,我可以帮你问下可不可以。”城里面的人说道,然后又不放心地补了一句,“主公长政大人是绝对不能引见的。” 藤吉郎点点头说道:“这是当然。我知道长政大人已经过世,不会勉强要求的。” 藤吉郎嘴里说着话,目不斜视地走了进来。看到他如此平静地走进敌人的地盘,浅井家的将士好容易摆出的恐吓表情以及长枪阵,一下子没了气势。他跟着带路的将领,从第一道门一路走到中门,很长的一段坡道,却表现得若无其事。 大门的门厅处,长政一族中担任家臣头领的藤挂三河守已经在等他了。 “哎呀,好久不见了。”藤吉郎用一种很平常的语气打着招呼。 两人相识,所以三河守也微笑着回道:“真是好久不见了,如今事情变成这样,我们以此种形式相遇,真是始料未及啊!” 不愧是老将,脸上完全看不到城门处士兵的暴戾之气。 “藤挂大人,自从市夫人嫁到贵国之后,我就再没有拜会过您了,久未谋面了啊。” “是啊,从那之后可能就没再见面了……那时候,在下负责前去岐阜城,迎接新娘子的花轿。” “……那天是多么欢欣喜悦啊,而想不到如今两家却成了这般局面。” “这就是宿命吧,不过看自古以来的兴衰,作为武将,这也并非罕见……不说这些了,请到这边来吧。虽然没法好好招待您,喝杯茶总还是可以的。” 三河守站起身,将他领到了庭园中的茶室方向。这位白发苍苍的老将,背影中现出一种从容,看来果真是超脱了生死的境界。 <hr /> 注释: 珠玉 前面有一间茶室。沿着树影摇曳的小路走到室内,坐在里面就像进入了另一个天地。秀美的自然风光里,幽寂的茶室中,主人和客人一同远离血腥的战争,享受宁静的氛围。 时至秋末,周围的树叶飞舞到茶室里面,但茶炉旁边以及地板上却一尘不染。 “我听说织田大人的部下们,最近都热衷于茶道啊……” 藤挂三河守一边悠闲地说着话,一边手中拿着茶勺,面对着烧水锅。 藤吉郎看着他泡茶的架势,慌忙否认道:“主公信长和我等都好茶,但只有我生性粗鲁,全然不懂……只是喜欢喝茶而已。” “挺好的。” 三河守放下茶碗,摇晃起茶刷,如同女性一般小心翼翼地泡着茶。他身上依旧穿着威严的军装,虽然胳膊和身上都穿着铠甲,但丝毫看不出不灵活的样子。甚至可以说在这间只有生锈铁锅以及茶碗的茶室里,这位老将的装束倒现出一种华丽的感觉来了。 “此人是个人物啊……”藤吉郎内心暗暗想道,这种欢喜的心情超过了品茶的快乐。 如何才能救出城中的市夫人——这是信长的烦恼,也是藤吉郎的烦恼。到目前为止,信长一直采用的是藤吉郎的计策,正因为如此,藤吉郎觉得自己有责任解决这一问题。 如果想要攻陷这座城,随时可以办到,但如果等到一切烧成灰之后,再从灰烬中寻找想要的珠玉,那可就太愚蠢了。何况,城主长政已经向内外宣布了自己必死的决心,据说其夫人也愿意同丈夫一同殉死。 安然无恙地夺回四个孩子和市夫人,同时取得战果,信长的愿望有些不切实际,但是藤吉郎独自一人承担了这一任务,所以希望能尽力完成。 “……木下来使,在下茶艺不精,请用茶!”三河守说着,从火炉前递过来茶碗。 藤吉郎单膝跪坐着,很随意地接过茶碗,咕嘟咕嘟地三口就喝完了茶。 “啊,真好喝!从来没喝过今天这么好喝的茶,这可不是客套话。” “怎么样?要不要再来一杯?” “不用了,已经不渴了。口中虽然不渴了……但这心中之渴要如何才能治好?藤挂大人,这话看来可以和你谈谈。你能不能听我说一句?” “我是浅井家的人,你是织田一方的使者,在这个前提下我们就可以谈。” “我想见长政大人一面,如何?” “这件事,我在城门处应该已经拒绝过你了。因为你也说了,这次不是来找长政大人的,所以我才让你进来的。你为了来这里,故意说谎,作为使者竟然使出此等丑陋伎俩,我决不会让你去见大人。” “非也,我没有说要去见活的长政大人,我只是想代信长前去参拜长政大人的灵位。” “休要狡辩,就算我替你转告,长政大人也不可能同意见你。此时此刻,一杯清茶,便是身为武士的最高礼仪了,你如果知道羞耻的话,就立刻从这儿回去吧。”看来他丝毫不为所动。 藤吉郎心中暗暗发誓,今天不达目的绝不罢休。 藤吉郎耐心地保持着沉默,虽然他口才很好,但也要看对手,在如此老练的老将面前,无谓的多嘴并非明智之举。 “行了,请回吧,我送您回去。”三河守催促道。 他将自己泡的一碗茶一饮而尽,然后将这些道具放到了洗茶器的地方。 “恕我冒昧,请允许我在这里多待一会儿吧。”藤吉郎回答道。 他一动不动,看表情似乎就是别人来轰他也不会走的。 藤挂三河守带着一丝轻蔑的语气说道:“不管您在这儿待多久,都是徒劳。” “未必是徒劳。” “我刚才所说,绝不会反悔。所以您在这儿又能做什么呢?” “我在听锅里水开的声音。” “锅里……哈哈哈,您对茶道可是一窍不通吧?” “我确实完全不懂茶……但我感觉这个声音听上去很舒服。可能是我长期行军作战,听惯了厮杀声、马嘶声,所以感觉极为舒服……让允许我在这儿独坐一段时间,您就利用这段时间仔细考虑下如何?” “不管您如何考虑,我不会让您去见长政大人,并且也绝不会让您踏足本丸一步!” 藤吉郎并不回答,只是将膝盖略微挪向炉边一点,很虔诚地看着火炉。 “……嗯,嗯,这声音真好听啊,这锅。” 茶具是芦屋还是古天妙,藤吉郎完全不懂。他突然发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地方——古旧的铁锅上露出的猴子形状的底纹。一个不知是人还是猴子的小动物,四肢撑在树枝上,立于天地之间,以一种旁若无人的姿态展示着自己的可爱。 好像长得跟谁有点像。藤吉郎禁不住微微苦笑起来。他突然想起自己离开松下嘉兵卫宅里的时候,没有饭吃,也无家可归,整日逍遥于山林之间。 三河守已经离开了房间,可能是在隔壁房间监视藤吉郎,也可能是感觉无聊,走到室外去了。 “哎呀,有意思,真有意思。”藤吉郎看上去是在和锅对话。他一个人摇头晃脑地说着话,目的就是为了拖延时间,不离开茶室。 这时,从某处传来了哧哧的笑声,有时又变成了忍俊不禁的嘻嘻笑声。笑声显得很是阳光,天真无邪。藤吉郎当然不可能听不到,他将脸转向了茶室的外边。 “看吧,看吧,我就说像嘛。” “他是哪儿的人啊?” “肯定是日吉大神的使者吧。” 两个小孩在说话。 藤吉郎在欣赏锅上的底纹时,没承想墙外却有小孩正兴致勃勃地看着自己。 “哦?”藤吉郎并未生气,反倒感觉非常开心。 他们是长政和市夫人所生的孩子。直觉告诉藤吉郎,这两个孩子一定是万寿和茶茶。 藤吉郎对他们微笑了一下。从墙缝处朝屋内看的万寿和茶茶小声议论道:“哎呀,他笑了。” 其中一人低声说道:“猴子先生笑了。” 藤吉郎听到后,对着他们扮了一个鬼脸。这比对他们笑还要管用。 万寿和茶茶感觉这个叔叔很平易近人,于是便从墙边龇牙咧嘴地回了个表情。藤吉郎没有笑,只是瞪着他们,于是两边便大眼瞪小眼地对视起来。 “呀,你们笑了!”万寿和茶茶都很开心。藤吉郎挠着脑袋,用手势和表情问他们,要不要再玩点什么。 “好好玩的大叔啊。”两个孩子在他的招手下,推开栅栏走了进来。 “什么?你要干吗?” “叔叔,你从哪儿来的呀?” 藤吉郎走下台阶,系上了草鞋的带子。万寿手拿着芒草,调皮地挠着藤吉郎的领口处。藤吉郎忍住痒,系好了两只鞋的带子。 孩子们的神经出奇敏感,看到藤吉郎站起身时的表情,似乎明白了什么,突然莫名其妙地逃开了。 藤吉郎倒是有点意外。 万寿刚跳起来,藤吉郎便一把抓住他胸口的衣服,接着他又伸出左手想要抓住茶茶,但茶茶大叫一声,哭着跑开了。 被抓住的万寿,因为太过吃惊,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藤吉郎抓着万寿,将他翻了过来。万寿仰面朝天地看到藤吉郎的脸时才尖叫起来。 首先听到茶茶的哭声和万寿的尖叫声的人,便是将藤吉郎一人留在茶室、走到小路外边的藤挂三河守。 三河守看来颇为吃惊,他连忙赶来,看到这一幕之后,他大喝一声,几乎是下意识地伸手握住了刀柄。 藤吉郎跨在万寿身上,大叫一声“危险”,阻止了三河守的行为。 差一点就出事了。三河守本来准备要举刀砍向藤吉郎,听到喊声,不由得猛地停下了脚步。他看到了藤吉郎手上的东西。藤吉郎的手势和眼神让他一下子愣住了,要知道,藤吉郎如果想要一刀刺穿万寿的喉咙,取他的性命,那是易如反掌的。 三河守虽是沉稳的老将,但这会儿脸色也变得铁青,根根白发不寒而栗。 “浑……浑蛋!你抓住少主,想做什么?” 他的声音中带着明显的哭腔,带着懊恼和愤怒的心情,他一步步地逼上前来。 可能是三河守带领的手下们知道事情后,都赶来了。 “出大事了!” “大家都来啊!” “出来!出来!”众人放声大叫,手忙脚乱地四处告急。 号啕大哭着逃走的茶茶告诉了众人,于是一批黑压压的武士,分成好几队冲了过来。 藤吉郎手拿短刀架着万寿的喉咙,同时观察着四周的情况,只见周围的士兵们排成了一圈铠甲“铁桶”,但他们可能是担心藤吉郎真的动手,看着他凶狠的眼神,他们只是远远地围成一圈,只顾着躁动不安地看着,却手足无措。 “藤挂大人!藤挂大人!”藤吉郎朝着其中一人喊道,“您如何答复?在下这样做,虽然相当粗鲁,但实在找不到什么办法可以羞辱你的主公了,所以不得已而为之……如果您没有明确的答复,我就一刀刺死万寿大人了!” 藤吉郎一边说着,一边目光炯炯地环顾四周。接着,他又再次说道:“藤挂大人,藤挂大人,你品茶是为了什么?茶的真意不就在此吗?我是刚刚从你那儿学到的,但我相信这是对的……我已经不打算活着回去,所以周围的嘈杂都不再有意义了。接着刚才茶室的话,就你我二人便足够了……让他们退下!让这儿的武士全部退下!然后我们再谈吧。” 三河守沉默不语。 “你还是分不清局势?要是那样的话你可就太缺乏悟性了。只杀了在下,却要平安无事地救下少主的性命,终归是难以实现的吧,这就像信长大人想要攻下这小谷城,却要平安救出市夫人一样……究竟如何才能保万寿大人平安无事?就算你们开枪击毙我,但那时我的刀也已经贯穿他的喉咙了吧。” 只有他独自一人口若悬河地说个不停。不光是舌头,眼睛也极为灵活,甚至是全身各处,他在展开雄辩的同时,密切关注着四面八方的敌人。 无人能够出手。尤其是三河守,深感自己责任重大,看来藤吉郎所说的,他大部分都听进去了。刚才一时间的慌乱已经平息,他又恢复到刚才茶室中所表现出的平静表情。 “左右人等!”他终于动了动身体,将手向远处一挥,说道,“退下退下!都退到远处去!这里交给我三河守,我就算拼了性命,也不会让少主伤一根汗毛。各自回到自己所在的位置就行了!” 接着,他又对藤吉郎换了副语气说道:“如你所愿,众人都退下了。现在你就将万寿大人交给我吧!不要使用这种计策了,让我们以诚相待,好好商量行吗?” “不行!”藤吉郎使劲摇了摇头,但他又话锋一转,“在下如今可以这样说话,是因为夺走了长政大人的掌中珠玉……但如果你要说诚意的话,那我又有什么可怀疑的呢。少主我不还给你,但是我想还给长政大人。你能保证帮我引见长政夫妇吗?” 长政就混在刚才退下的大批人群之中。听到藤吉郎的话,爱子心切的他,再也无法控制自己,冲上前来,破口大骂:“我长政在此,你拿一个孩子的无辜生命要挟我,真是卑鄙无耻!你木下藤吉郎也是织田家的一员大将,采用这种下流伎俩,真是可耻!总之,你将万寿交给我之后再谈条件吧!” “长政大人,您在这儿啊……”藤吉郎面对着勃然大怒的长政,依然客气地鞠躬行礼。不过,他还是跨在万寿身上,手中的短剑依旧对着他的喉咙。 “木下大人,请让开,现在我主长政大人已经这样说了,您应该没有任何不满了吧,请将万寿大人交给我!”一旁的藤挂三河守大声说道。 藤吉郎一边听着藤挂三河守的话语,一边紧盯着浅井长政的方向,他直视着长政的眼睛和苍白的面孔。过了片刻,他长叹一声说道:“啊……您还是有父爱之情的嘛……对于弱者您是有同情心的,我还真是完全不知道此事。” “你还不把人交给我吗?浑蛋!你打算刺死这么小的孩子吗?” “我毫无此意……不过,我听说您身为父亲,完全没有什么父爱……” “一派胡言!哪有父母不爱自己孩子的?” “是啊,有道是虎毒不食子。” “既然如此,我主信长为了救出市夫人,一直不舍得攻下这座小城,也就不算是愚蠢的行为了吧。而您身为市夫人的丈夫,又是如何呢?明知道信长大人的弱点所在,却故意将母子数人的命运与这座城池拴在一起。这和在下将万寿大人压在身下,将匕首架在他脖子上和您谈条件的行为完全相同。您在说藤吉郎的做法卑鄙之前,请先仔细考虑一下自己的策略是否卑劣,是否残忍。” 藤吉郎说着,从万寿身上走开,然后将他抱了起来。长政看到这一幕,眉头稍微舒展了一些。藤吉郎将万寿交到长政手上,俯身跪到长政面前,说道:“刚才的行为,多有冒犯之处,请恕罪!我之所以采用这样的手段,一是安抚我主心情,二是长政大人您虽然展现了自己身为武将的悲壮决心,但死后却在后世留下执迷不悟而亡的污名,这未免太过可惜……我的所作所为,完全是为了您。请无论如何体察我的一片心意,将市夫人及少主们送到战场之外……我听说优秀的武将,比常人更有悲天悯人之心,所以我才用这种方法求您大发慈悲。您既是丈夫,又身为人父,请念及弱女子和年幼儿童的分上,心怀大爱,放过他们。” 藤吉郎并非在向敌将长政倾诉,而是对着人的灵魂深处道出了真情。他双手合在胸前,拜在长政面前,也绝非虚情假意,而是自然而然地双手就合在了一起。 “……” 长政闭着眼睛,听他说着话。长政抱着双手,两腿牢牢地站着,如同穿着铠甲的佛像一般。 藤吉郎双手合十,一动不动地跪在地上。正如他进城时所声称的,他对着活死人长政的灵位默默祈祷。 全心祈祷的人和一心赴死的人,二者的心灵在这一瞬间发生了碰撞。 敌我双方的隔阂,对信长所抱有的反感,各种琐碎的妄想,突然从长政的身心中消失了,如同年代久远的颜料一般纷纷剥落。 “永胜……” “在!” “你把木下大人带到别处休息一会儿吧,我想在这期间告别一下。” “告别是指?” “我要和夫人还有孩子们告别。我虽然已经决定一死,连生前葬礼都已经举办了……听说生离比死别还要痛苦……信长大人的使者,这样可以吧?” “啊?” 听到长政这样说,藤吉郎惊讶地抬起头,盯着他的面孔。 “您是说……如此说来,您接受了不肖藤吉郎的意见,要将市夫人和少主们……” “我本想带着夫人、孩子们和这座城同归于尽……这种想法太过狭隘。我虽然只求一死,但依然还心存无谓的爱恨情仇……如今听到你的一番话,不由得为自己所思所想而感到羞愧。阿市还年轻,她和孩子们的命运就托付给你了。” “……粉身碎骨,在所不辞。”藤吉郎说着,往地上叩了一个响头。他的脑海中瞬间浮现出信长的笑容。他深刻地感受到一点:有时候,即使是小小的欲望,看上去极易实现,却往往难以成功,而出于忠义的真心所愿,即使比登天还难,却能够得以实现。 “……那么,稍后再见了。”长政说完,便朝着本丸的里屋方向,大步而去。 接着,三河守又再次带领藤吉郎,以正使的身份前往待客的房间中。 藤吉郎站起身来,他的眉间现出一种轻松的神情。他对三河守说道:“不好意思,能不能稍等一下,我要向城外的士兵们发个信号。” 三河守怀疑他的动机。不过怀疑是很正常的。 藤吉郎用一副理所当然的语气说道:“事情是这样的,我接受我主信长之命,前来此处时,做了这样的约定——如果藤吉郎丢了性命,而事情未能如愿,那么我主将下定决心,攻进城内……另一种情况,如果我得以见到长政大人,并完成任务,我就将带来的小旗挂在城中的大树上。无论哪种情况,在此之前,都将按兵不动。” 三河守为他的周密思路而面露惊讶之色。更让他吃惊的是,茶室的炉旁,不知何时摆放了一个烟雾弹。藤吉郎朝城外放完信号,回到待客室,笑着说道:“如果见事不能成,我打算不管三七二十一,逃到茶室,将烟雾弹踢到火炉里。哎呀,茶水差点全毁了,哈哈哈!” <hr /> 注释: 武士聚会 藤吉郎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一间八十多平方米的大厅里。 藤挂三河守将他带到这里后,让他在这里稍等一会儿,便离去了。已经过了一个半时辰了。 “好漫长啊……” 藤吉郎感到很无聊。空无一人的大厅里,格子天花板上暮色渐浓。 室内虽然昏暗到可以点灯了,但朝外面看去,只见城外遥远群山的曲线已经被晚秋的落日映成了暗红色。 他的面前摆着一只盛点心的高脚容器。里面已经没有点心,只剩下纸片。 终于,传来了脚步声。 来者是前来撤走茶碗的茶道师。 “目前正在据守城池,所以什么也没有,不过主公吩咐要为您来份晚餐,所以我马上给您上点儿便饭。” 茶道师安抚了一下客人,然后点起了两处烛火。 “不用了,这种时候,不必张罗晚饭。我倒是想麻烦您去喊藤挂三河守过来,我想拜见一下他。” “明白了。” 茶道师离开之后,三河守马上就从里屋出来了。还没过两个时辰,他却像老了十岁一样,身影显得毫无气力,从眼角能看到哭过的痕迹。 “哎呀,真是失礼了,把您一个人晾在这里这么长时间……” “看您这话说的,这种平日里的礼仪,您真的不必在意。不知长政大人如何了?另外,他与夫人和少主们都已经道过别了吗……这个让我担心,天色也不早了。” “您说得没错,之前,长政大人虽然说得很果断,但要向夫人少主告别……毕竟……” 老将低着头,用指头按住了眼帘。 藤吉郎感到眼眶发热,不知将目光放在哪里才好。 “……特别是市夫人,说无论如何也不愿<u>http://www?99lib.net</u>离开丈夫身边,不愿出城回到兄长信长那里……情意绵绵,恋恋不舍。” “嗯,这是人之常情……” “市夫人也和我说了些话。她说自己在出嫁之时,就做好死在这座城里的思想准备了。茶茶大人他们虽然还年幼,但对母亲的悲叹和父亲的言辞也已经略略理解一些,几个人都和母亲一同哭泣着,问为什么必须和父亲分别,为什么父亲必须得死……木下大人……在下多有失礼之处,请不要见怪。” 三河守用白纸遮住了脸,一边咳嗽一边俯身哭起来。 君臣情深啊,藤吉郎想到。何况他又深知长政的内心想法以及市夫人的悲伤,于是本来就容易流泪的藤吉郎,突然之间泪水夺眶而出。他使劲地抽着鼻涕,转脸看着天花板。 然而,他一刻也没有忘记自己的重大使命。他警告自己不可为了个人感情而延误了使命,他擦干泪,说道:“在下虽然约定等候一段时间,但不能再无限制地等下去了。在下希望能确定一下告别的时间,具体是到几时?” “可以,那么,请允许我来定个时间吧,请等到今夜亥时。到了亥时,我一定将母子几人送到城外。” 藤吉郎没有拒绝。尽管如此,时间已经所剩无几。城外的友军正在全军待命,根据长政的回复,来决定是否要在今天日落前攻下小谷城。虽然白天时,藤吉郎已经在城内用小旗向城外的友军传达了“成功救出”的信息,但时间已经过去太久。 身处城外的织田军将领们,无法知道事情的进展,他们有着各种想象,他们在军帐内各持己见,争执不休,而主公则困惑不已,藤吉郎仿佛亲眼看到了这一幕。 “……这个嘛,可以理解。那么我就等到亥时吧,请浅井夫妇好好道别。城内安稳就交给我藤吉郎好了。” 听到藤吉郎痛快地答应了这一要求,藤挂三河守才再次回到了里屋。此时夜色已深。 侍童和茶道师默默地来到藤吉郎面前,接着又离开了。这些饭菜和酒在战场上难得一见。 “各位很忙吧,如果方便让我一个人的话,请把酒壶饭盒之类的就放在这里吧。” 藤吉郎屏退仆人,开始自斟自饮起来。薄壁的涂漆酒杯里传来一阵沁入身心的秋意。 虽然饮酒,却毫无醉意。他只觉得寒气逼人,酒中有一种苦涩的味道。 “唉,这酒应该还是很好喝的……这种情况也是对人的考验啊。死去的人和幸存的人,到底相差多远,可以说只是一瞬间吧……如果从漫长的数千年的时光来看的话。” 他努力想要开怀大笑,但每喝一口,都感觉酒凉透了心脾。 不知从何处传来的抽泣声让他感到非常压抑。 市夫人悲泣的样子,长政的表情,还有孩子们天真无邪的面孔——藤吉郎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想象里屋的情景。 他本来是个愚钝之人,这种愚钝一旦发作起来,虽然是别人的事情,却让他有放声痛哭的冲动。 “……如果我是浅井长政的话,该怎么办?”藤吉郎想到。 然而,他这样一想,内心却顿时豁然开朗起来。他想起了自己总和妻子宁子说遗言——这是武士的宿命,身为武士,不知何时何地,就会死于战场中。如果我战死了,你就嫁到别家吧,如果你还不到三十岁的话。不过,年龄过了三十岁,就缺少姿色了,因此难以再续缘,不过人会通情达理,对人生和人也具有辨识能力了,所以要是你过了三十岁,就按照你自己的想法,过自己认为好的人生吧。我既不说要你嫁人,也不说不许嫁人。另外,如果你在这期间生了孩子的话,无论是年轻还是上了年纪,都要围绕着孩子来考虑将来的道路。不要沉湎于女人那绵绵不绝的牢骚。无论何事,都要以母亲的身份来考虑,从母亲的角度来选择! “是啊,思考别人的事,反倒更加痛苦。这种情况对武士来说并非罕见。市夫人当然应该活下去,而长政在此死去,也算是壮烈牺牲了。”他自言自语道,接着又吞下了一口酒。这一杯,他终于感觉到一些味道。 不知何时,藤吉郎睡着了。不过他并未躺下,而是坐着睡着了,就像坐禅一样。他打着瞌睡,时不时地点着头。 他是个睡觉高手。拼命工作的人,需要比一般人更快睡着。 当他身处逆境时,留心不要睡着,但随着在战场上的历练,他已经可以随时随地睡着,要睡多久便睡多久。 不一会儿,传来了鼓声,他立即睁开了眼。 饭菜和酒水不知何时已经被撤走了。屋内只有烛台的光亮。 “睡了很久嘛……” 他感觉自己的头脑很清爽,身上也不再有疲劳的感觉,所以马上明白自己睡了一个很长的觉。与此同时,他依稀感觉到一种愉快的心情。打盹儿之前,他仿佛处在一座巨大的坟场中,周围充满了凄凄惨惨的气氛,但现在这一切变成了鼓声和笑声,有一种安详的暖意,这感觉不可思议。 “怎么回事?”他觉得可能是被狐狸迷住了。 然而,眼前的一切证明这完全是事实。不仅有鼓声,还有歌谣的声音。声音当然是从很远处传来,尽管细微,但大笑的声音听得很清楚。 “好像是从内城传来的。”藤吉郎感觉有些孤单,便走到了走廊中。 中庭对过,是远处的大殿,那里点着无数的灯火,能看到许多人影。微风送来一阵酒香,风停的间隙,传来武士们拍手歌唱的声音: 藤吉郎一贯认为:人生就该这样度过,无欢乐不人生。即使不知明天会如何,甚至说正因为不知明天的命运,才应该及时行乐。 他讨厌阴郁,欣赏快乐。他感受到了这个世界的祝福。于是他不知不觉地随着歌声,走向了快乐的所在。 武士们匆匆忙忙地走过,很多人看上去是负责炊事的人员。他们搬着用大盘子装的菜,以及酒瓶等,如同防守战一样竭尽全力。 所有人看上去都很快乐,脸上都闪现着生命力。到底是怎么了?藤吉郎怀疑自己看错了。 “哟,这不是木下大人吗?” “哦……是藤挂大人啊。” “我在大厅没看到您,于是到处找了。”藤挂三河守说道。他的脸上带着几分醉意,刚才的憔悴神色已经无影无踪了。 “这是怎么了?内城里会如此热闹?” “这个嘛,就如和您约定的,亥时是城内所有人的最后时刻。反正是要死的,不如死得华丽一点。长政大人以及全体将士完全放松了,大家吵着闹着要喝干了城中所有的酒,来一场武士聚会,于是便举杯畅饮,互相道别了。” “如此说来,长政大人已经和夫人及少主们道过别了?” “顺便也来道别……”三河守的眼中虽然带着醉意,但是突然间湿润了。 武士聚会,在各国都是很平常的酒宴。平日里森严的级别及君臣之别,只有在武士聚会上可以随意为之。这是一种不分上下界限,所有人一起饮酒放歌、共同享受人生欢乐的风俗。 “原来如此。”藤吉郎重重地点了点头,说道,“今晚之后君臣便共赴黄泉,和妻子儿女阴阳两隔,这场武士聚会是为了这两件事啊。长政大人已经有此决断,我还有何话可说呢?在下独自一人等到亥时,孤零零也是无聊,在下想加在宴会的末座上,不知您意下如何?” “我正是为这事来找您的。长政大人也正有此意。” “什么?长政大人也……” “长政大人说要是将夫人和少主们托付给织田家,接下来还要多蒙关照……特别是年幼的少主们的将来,他很不放心。” “我想直接说一句,根本不必担心!藤挂大人,麻烦领我过去。” “好,这边请。” 藤吉郎跟在后面,进入了大厅。 整个大厅的人,都将目光投向了他。室内充满了酒气,当然所有人依然身穿铠甲,他们都是已经做好赴死准备的人。正因为他们是可以共同赴死的同伴,正因为他们是拥有相同思想准备的战友,所以气氛和睦,如同将要凋谢的樱花一样,灿烂而美丽。 然而,突然有人喊道:“有敌人!” 无数目光集中到藤吉郎的脸上,这些人的眼神充满杀气,常人见到肯定会吓得缩成一团。 “哟,失礼了。”藤吉郎对着所有人大声地说道。接着,他来到紧紧围坐在长政周围的浅井一族所在的上座位置,俯身跪在地上。 “大人您赐酒给在下,在下感激不尽。您的公子以及三位公主的前程,我藤吉郎誓死保证……请您对此尽管放心,完全不必担忧。”藤吉郎一口气说完这番话。要是中间有所停顿,表现出战战兢兢的样子,周围酒气冲天、杀气腾腾的武士们说不定就会做出什么举动来。这种情境可以说是处在千钧一发的危机当中。 “拜托你了,藤吉郎。”长政举起酒杯,直接交给了藤吉郎。 “我一定不负所托。”说着,藤吉郎接过酒杯,同时又补了一句,“请您放心。” “嗯。”长政看上去很满意。藤吉郎特意没有提及市夫人及信长的名字。 年轻美丽的夫人和年幼的少主们围坐在绕成一圈的金色屏风内,看上去如同池边盛开的燕子花一般娇柔。 藤吉郎用眼角看着那边的烛光——他无法直视。 藤吉郎小心地将酒杯还到长政手中,说道:“当此之时,就不要再分敌我了。我既然喝了武士聚会的美酒,那就让我来跳支舞吧。大人,可以吗?” “什么?跳舞?”不只是长政,所有人都惊呆了。 有句话叫“胆如斗大”,这个男人虽然看上去身形矮小,但却出言不凡,看来大家都被他震住了。 市夫人如同护雏的母鸟一样,将孩子们抱到膝旁,轻声说道:“别怕,不要怕……有妈妈在。” 得到长政的许可之后,藤吉郎站起身,小步走到大厅的中间,开始准备舞蹈。 这时,万寿和茶茶呀地叫了一声,扑到了母亲的膝盖上,他们从正面看到了白天遇见的吓人叔叔。 藤吉郎重重地踏了下地板,打了个拍子,接着手中唰地打开一把太阳扇子。 藤吉郎放声高歌,随后又专心地跳起舞来。 然而,舞还没跳完,城墙一角便传来砰砰砰的枪声。 “糟了!”藤吉郎将扇子扔到了一边。 时间还未到亥时,然而,城外的友军并不知道这一约定。藤吉郎觉得自己不再次发送信号,友军不会发动总攻,但是照现在的情形看来,友军的军帐内,众将领已经等得不耐烦,指责信长行动太过迟缓,要求立即采取行动,于是最终发动了总攻。 藤吉郎扔掉的扇子飞到了站起身来的城将脚边。众人本已忘记藤吉郎是敌方之人,但现在一下子全部想起来了。 “啊,来攻城了?” “无耻!乘虚而入?” 满座的将士分成了两拨,一批人大步冲向了室外,另一批人围住藤吉郎,要将他先斩于刀下,以祭奠接下来的血战。 “谁命令你们的?不可动手!不得杀死此人!”长政突然一声大喝,令家臣感到意外。 “敌军已经开始总攻了!”众人带着一副咬牙切齿的表情叫道。 长政没有回答,他朝着武士们喊了一声:“小川传四郎!” “在!”有人应道。 “中岛左近!”他又喊了一个名字。 这两人都是平日里服侍公子及公主的监护人。两人走到前面,跪了下来。接着,长政又将藤挂三河守叫到近前,吩咐道:“你们三人负责保护夫人和孩子们,带木下藤吉郎速速离开城内,马上出发!” 随后,他面朝藤吉郎,努力保持着平静,说道:“那么就拜托你了。” 市夫人和孩子们跑到长政身边,号啕大哭起来。长政制止了他们,又对所有人说道:“永别了!” 说完,他便端起大砍刀,向着轰然作响的暗夜飞奔而去。 未来的女性 城墙的一方,升起了巨大的火柱。奔跑中的长政,下意识地用一只手挡住了脸。燃烧的木片,像长了火焰的翅膀一般,随着火热的旋风从他的脸边掠过,朝着身后飞了过去。 “大人,大人!” “我跟您同去!” 侍童浅井於菊、河濑丹三、肋坂左介等跟了过来。 “於菊,袈裟带了吗?” “带来了。” “拿过来!” 长政拿起袈裟,轻轻披在了铠甲上。 浓浓的黑烟沿着地面四处弥漫。大势已去。城内已经冲进号称一号队、二号队的先锋队。 火烧到了本丸的房屋处。火焰沿着屋檐下的导水管迅速地蔓延开来。长政看准了潜入附近的一队铠甲士兵,喊道:“是敌人!走!”他突然从侧面发动袭击。 赤尾新兵卫、浅井石见,以及其余侍卫和族人,都跟着他向敌人冲了过去。 火焰之下,黑烟之中。铠甲叮当作响。枪与枪、刀与刀之间互相撕咬,咆哮,转眼之间,大地上只留下死伤的士兵。 据说,一半的城兵都跟随长政进行了果敢的战斗,最后都壮烈牺牲了。 还有一半人,受伤或者失踪。被俘和主动投降的人极少,从这点来看,小谷城的溃败和越前的朝仓以及京都的将军家的败亡不能相提并论。可以说信长当初将他选为妹夫,绝非失误。 当天夜里,藤吉郎和藤挂三河守他们,费尽心力才将市夫人还有年幼的孩子们从战火中救出,其疲惫程度甚于披挂上阵。 攻城的士兵们如果能花上一个半时辰等他们出城,他们就不必如此费事了。无奈走出本丸之时,城内已是一片火海和肉搏战场,单是保护四名儿童出城,就已经颇为困难。 最小的公主还未断奶,由藤挂三河守背在铠甲上,次女初姬,由监护人中岛左近背着,万寿则由小川传四郎直接绑在背上。木下藤吉郎也将背对着年龄最长的茶茶公主,说道:“来,我背你。”但茶茶却不乐意,怎么也不愿离开母亲身边。 市夫人也不愿和女儿分开,她抱着女儿蹒跚地走着。藤吉郎分开二人,说道:“您可不能受伤了。看在长政大人曾交代过我的分上……您就把孩子放到我背上吧。” 他无暇说些温柔的话语来安慰她,语言虽然客气,但语气却很吓人。市夫人抱起茶茶,放到了他的背上。 “大家都准备好了吗?请一定不要离开我身边,市夫人,请把手拿来……” 藤吉郎背着茶茶,伸出一只手拉着市夫人,跑在了前头。 市夫人也跌跌撞撞地跟在后面跑了起来。但她被藤吉郎牵着的手却悄悄地躲开了。 她身为一名母亲,心中一边惦念着前后孩子们的安危,一边在人间地狱般的环境中发疯似的奔跑起来。 信长将大本营从虎御前山阵地推进到北边的上山田,他凝视着几乎烧尽小谷城正面的火光。 三面的山和山谷间都是一片通红。城池如同一座巨大的熔炉,喊杀声如同沸腾的铁浆发出的声音。火光渐渐暗下去时,信长感觉一切都将结束了。他感叹道:“这个笨蛋!”妹妹的命运让他有一种想哭的冲动。 信长在看到比睿山上全部的僧院和僧俗人等的无数生命时,眼中充满冷漠,但此时却饱含泪水。 因为他这次失去的是他唯一的妹妹,和比睿山的屠杀不能相提并论。兼具理智和本能的人,都会存在这种矛盾。 然而,对信长而言,火烧比睿山,其中有着他宏大的信念。他夺走了如此多的生命,但那将让更多的人拥有长久的幸福。简而言之,这是一种出于大乘信念的行为。 浅井长政则不具备这样的信念。长政只是为小乘的义气和感情而战,同样,信长的战斗也不得不沦落到小乘的境界。可以说,只要长政能抛弃小义,理解信长的大义,局面将豁然开朗。他对长政自始至终都采取了宽大的政策。 然而,宽大也是有限度的。今夜,即使他想原谅对方,手下的将领们也不能忍受。甲斐的信玄虽然已经死去,但其他的豪强依然健在。而且风闻信玄的儿子武田胜赖的才能更胜其父。 长岛的门徒军也绝未衰微。他们只是在等信长挫败的时机。远方的越前可以一鼓作气拿下,北近江的一小块地方,居然如此费尽周折,这只能说是非常愚蠢的战术。 在军事会议上,面对众将领的劝谏和进言,信长无法说出自己这样做是因为怕伤及市夫人。 于是,他将最为深知自己愚蠢一面的藤吉郎作为“仅限今天的使者”,派入了城内。白天的时候,他还收到了成功的信号,但从天黑等到深夜,却依然杳无音信。 “是不是中了敌人的计?” “看来是遇害了。” “敌人肯定是谋划着要乘虚而动吧。” 攻城的众将领都义愤填膺。怀疑之下,众人步步逼近城池,开始了骂战。大约到了傍晚时分,形势已经处于一触即发的危险局面。 信长也感觉已经再无希望了。于是他最终下令发动总攻。 然而,如此决定之后,想到自己牺牲了藤吉郎,感到痛恨不已。这种痛恨的感情又加到了市夫人身上。信长觉得自己给了她那么好的出城机会,但她却不予珍惜,所以信长出于骨肉亲情,对她的坚贞无法给予称赞。 这时,一名身着黑色缀绳铠甲的年轻人扛着长枪从一头冲了过来,枪尖几乎都要碰到信长了。 “啊,主公!” 他猛地站住,气喘吁吁地喊道。 “退下!” “把枪拿到身后去!”信长周围的人瞪着他说道,年轻人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刚刚,我主藤吉郎回来了。他平安无事地出城了……” “什么?藤吉郎回来了?” “是,是的!” “一个人?”信长迫不及待地问道。 年轻人似乎这才注意到自己没有说完整,于是慌忙补充道:“从城内出来的还有市夫人,另外还有几位少主,他们都绑在浅井家的三四名监护人的背上,一同……” “啊?”信长晃动了一下身体,接着问道,“你没看错吗?亲眼看到了?” “我等数人在半道上负责护卫大家,从烧毁的城门处,拼命冲到了城外。大家都极为疲惫,故而带领大家到安全的地方先去喝点水。” “……嗯,是吗?” “我主藤吉郎吩咐说,此刻主公想必一定非常悲伤,所以让我马上前来禀报,于是我便匆忙赶来了。” “是吗,啊……”信长口中反复念叨着。 “那,你是藤吉郎手下的人吧,你叫什么?”他问道。 “我是侍童头目,堀尾茂助。” “有劳你前来汇报了,休息一会儿吧!” “谢主公!不过现在正是战斗之时,事情既然已经完成,那我便告辞了。” 茂助说完,便转身就走,冲进了远处的阵地中。 “真是……皇天保佑啊。”信长身边有人重重地叹息了一声。说话者是柴田胜家。 丹羽、蜂屋和佐久间等众将领也祝福道:“没料到有此幸事,主公想必也很满意吧。” 这其中,也暗藏了另一种心情。他们有人忌妒藤吉郎的功劳,有人曾劝说信长放弃,提早发动总攻。 不过,信长的欢乐是难以抑制的。他愉快的心情马上让整个军帐充满了喜悦。当大家还在想着如何表达祝贺之意的时候,世故的柴田胜家对信长说道:“我去那边迎接他们吧。” 得到了信长的许可,他带着随从,火速下山而去。那里有处陡坡,遍布石子。 不久,信长等待的妹妹,在藤吉郎一干人等的护送下从山坡下来到了信长所在的高地。一小队士兵在前边举着火把引路。 藤吉郎背着茶茶,从后面气喘吁吁地走了过来。 在火把的光亮下,信长首先看到的是藤吉郎额头闪闪发亮的汗水。 接着,敌军的老将藤挂三河守及负责监护的人各自背着少主走了上来。 信长默不作声地看着这些孩子,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柴田胜家隔了大约有二十步路,从后面跟了过来。他身穿铠甲的肩膀上,搭着一只白色的胳膊,那是市夫人的胳膊。 她已经处于半昏迷状态。虽说是敌将的夫人,但毕竟是主公的妹妹,拉着部将的手是有失礼仪的,所以胜家特意让她将胳膊搭在自己肩膀上,一步一步地登到最高处。 “到阵地了……阿市大人,兄长大人就在您的眼前。” 胜家来到主公面前,轻轻地将她的胳膊从肩膀上放了下来。 阿市回过神儿之后,又继续哭泣起来。 女人的哭声,瞬间让整个战场都安静了。周围的将领们也感觉十分难过,然而只有信长,不知为何却突然现出极不痛快的神情来。 他如此深爱着自己的妹妹,就在刚才还在担忧她的安危,现在却没有欣喜若狂地迎接市夫人的归来。众将都感到奇怪。 是什么惹他不开心了?就连藤吉郎也糊涂了。 信长的左右一直为主公的这种喜怒无常的性情所苦恼。看到他那善变的脸色,众人都保持着沉默,在沉默中提心吊胆地等待着。而信长本人也很难轻易地恢复心情。 能够读懂这些微妙之处,让烦恼的信长解开愁眉之人,即使是在他的侍臣之中也为数不多。只有藤吉郎和现在人不在此处的明智光秀等人可以做到。 藤吉郎看了一会儿,见无人出来打圆场,便飞快地走到市夫人身边,朝着她哭泣的身影说道:“夫人,快到大人身边,说说自己的生活,另外感谢这次搭救之恩吧。您别光顾着喜极而泣啊。” “……” “您这是怎么了,您二位不是亲兄妹吗?”市夫人依然一动不动,没有抬头看哥哥信长一眼。 看来她显然还没有忘记丈夫长政。每当想到长政,她就感觉信长是那个害死丈夫的敌将,而自己现在正身处敌营之中,是一个受尽屈辱的俘虏。 信长一眼便看穿了妹妹的心思。他在为妹妹的平安感到欣慰时,也对她那不理解兄长大爱的愚昧想法抱有一种难以平息的不满,甚至觉得有点不耐烦了。 “藤吉郎!” “在。” “别管她,多余的话不用讲。” 信长突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接着拉开一边的帷帐,看着远方的火势,说道:“小谷城已经攻下了啊。” 城中燃起的火光以及四周的喊杀声都渐渐变得微弱了。山峰和山谷间,残月洒下白色的光亮,正在等待天明。 这时,有一队将士一边庆祝着一边登了上来。他们来到信长面前,展示了浅井长政及其部下的首级。 市夫人颤抖着哭出声来,四个孩子也靠着母亲一同哭了起来。这时,信长突然大喝一声:“烦人!胜家,快将孩子们抱到一边去!” “是。” “阿市和孩子们都交给你了……马上把他们带到我看不到的地方去!” 他大声地说着,丝毫不觉得有任何不自然,接着他又将藤吉郎喊了过来,说道:“浅井城就交给你来处理了。后续处理和管理,你都要小心打点!” 信长见城已拿下,便打算马上返回岐阜城。 哭哭啼啼的市夫人也被搀扶着下了山。不久,这位女子便嫁给了胜家。 命运更为奇特的是和母亲一同下山的三位年幼公主。 长女茶茶,后来成为大阪城的淀君,初姬则嫁到了京极高次家。而最年幼的公主,两次嫁人,又两次和丈夫分开,第三次婚姻时,她幸运地嫁给了德川家的第二代将军秀忠,生下了家光和东福门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