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臣秀吉(三)》 母亲和妻子 第二年天正二年三月初时。 宁子收到了一条喜讯,不用说,是来自丈夫藤吉郎的: “敬复母亲大人和你的来信,我再三阅读。” 看来这是藤吉郎写给她和母亲发去的信函的回复。他的信中总是充满了想要取悦妻子和母亲的心情,但这次的信中有让两人欣喜若狂的特殊内容: 今滨的建设工作虽仍在进行之中,但我极想见到母亲大人和你,故而请你们准备动身。此事请转告母亲大人,草草如上。 仅凭这段文字,想象不出来发生了什么事,但在这个好消息传来之前,从新年开始,夫妻就已经多次书信往来了。 近来,藤吉郎一直辗转作战于北近江的山间,即使偶有闲暇,也要奔命于各处,丝毫得不到休息,这次平定浅井和朝仓之后,信长终于对藤吉郎说:“你把家人也接到近江去吧”,首次认可了他在领地里永久居住的权利,并且建议他将家人也迁到那里。 在攻打小谷一役中,他的战功当居首位。然而,信长对之前不过是一名军官的藤吉郎,先是让他住在城内,然后又将浅井领地中的十八万石交给他,这赏赐显得不同寻常。 不仅如此,信长甚至还赐姓给他,从今以后他将木下的姓改成羽柴。这个姓是从丹羽五郎左卫门和柴田胜家各取一字而得。 丹羽和柴田二人都是织田家重臣中的上席将领,其人品也广受世间好评。 “臣感激不尽,今后我就自称羽柴筑前守守秀吉。” 他感觉非常满足。当上筑前守守,也是最近的事。这样一来,他就一跃进入大名的行领,领地有二十二万石。如果还是用木下藤吉郎的名号,显得有些不太相配。可能是考虑到这个原因,信长便让他改姓。不管怎么说,此时秀吉的地位已经和世代老将们平起平坐了。 而且,他还不甘于仅仅居住在小谷城中。 他认为这座城过于保守,虽然适合退守,但不利于进攻,而且主公又是胸怀大志之人,自己不能被这样的地方所束缚。 于是,他看中了南边三里湖畔处的今滨,将那里选为住处。 得到岐阜方面的许可之后,他立即开始修建,这年春天便造好了白灰箭楼和坚壁铁门。 秀吉写了封急信,信上说城造好了,便将家人接到今滨去,他的妻子和母亲都迫不及待地想要过去,写了好几次信催促他。终于,今天的回信到了。 洲股城当然是还给信长。秀吉的母亲和妻子宁子,都住在城内的一处房屋里,整理行装也没有费什么功夫。 数日后,蜂须贺彦右卫门一行从今滨赶过来了。他们是前来迎接的。老母亲和宁子坐在涂漆的轿子里,跟随前后的将士们都是平常打扮。大约百人的队伍中,既有女人也有童女,从沿道的田中看去,非常漂亮。 “我们会经过岐阜城的城下,你要作为秀吉的妻子求见信长大人,感谢平日里的恩情。”之前母亲就和她说过此事。宁子感觉此事责任重大,为此也花了不少心思。她生怕自己到了岐阜城见到信长时,吓得浑身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到了那天,她将母亲留在旅馆里,自己一个人带着各种礼品,来到了岐阜城的宫殿中。这时,她觉得自己心情平稳了,忘记了自己之前的种种劳累。而且,初次见面的主公比想象中要爽朗得多。 “你在筑前守守不在家的期间,要承担赡养老母亲的责任,想必很是操劳吧。不对,比起这个,更难受的应该是寂寞吧。”信长亲切地和她聊着家常。她意识到自己的家人和这位主公也是有关系的,于是便完全松了一口气。 “您这话我可不敢当,正是因为丈夫外出参战,我才能安稳地生活,感谢已经来不及了,要是还想着寂寞的事,真是要遭天谴了。只是母亲大人年纪大了,多有不便。” 信长笑着说道:“非也非也,女人的心思说也无妨,不必掩饰,寂寞是正常的。正因为感受到丈夫不在家的寂寞,才能理解到丈夫的优点嘛。有人唱过一首歌,下句我忘了,只记得一句:‘一出门在外遇风雪,才知妻难得。’可能筑前守守也等着你过去呢。而且今滨城是新城。战时离家太久了,很辛苦吧。这次全家得以团聚,你们又可以回忆一下新婚的时光了。这种欢乐只有军人才能体会啊。” “这个嘛……” 宁子跪坐着,脸红到了脖子根。肯定是不由得想起了十六岁时的事情。信长看着她,微笑起来。 之后,信长招待宁子用餐。宁子从信长手中接过红色的酒杯,优雅地喝了一口。 “宁子……”信长带着笑,很随意地说道。 “是。”宁子答应道,抬起了双眸。此时宁子才敢直视信长。 信长突然说道:“你可不要吃醋啊。” “……是。”宁子不明所以地回答道,但后来一想,脸一下子红了。因为她想起丈夫秀吉有一次带着一位美丽的女子来到了岐阜城,于是她就和身边的人说了些平时不会说的话。 “这个嘛,我说的是筑前守守。他这方面的作风看来不太好……不过,茶杯没有瑕疵就没有趣味了。人人都有嗜好,普通人如果有过度的嗜好,就不好办了,但藤吉郎在男人中可算是少有的有才之士。你看中他,你也是很有眼光啊。我一直在想,像他那样的男人到底会选什么样的女子陪伴终生?今天在此看到你,这才恍然大悟。难怪他会喜欢你了……听好了,不要争风吃醋,两个人好好过日子啊。” 宁子不明白主公为何会如此了解女人的心思。既感到害怕,又觉得他对丈夫和对自己而言,都是一个让人放心的主公。这是她的真实想法。她既觉得开心,又觉得有些尴尬,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虽然如此,宁子还是给信长留下了很好的印象,一切都很顺利。 她离开岐阜城的时候,收到了许多赏赐,多到搬不动。她先领走了赠品名单,回到了城下的旅馆里。然后和早已等候多时的老母亲说了起来:“大家说起信长主公来,都吓得发抖,所以我也在想他到底是何等人物呢,想不到居然是世上少有的温和的主公。那样优雅的主公,骑到马上后,连鬼神都要惧他三分,真是让人难以置信。主公也听说过母亲大人的事,说您有个好儿子,是全日本最幸福的人,他还向我说,像筑前守守这样的男人世间少有,开玩笑说我选对了丈夫,眼光也很高。” 老母亲眯缝着眼睛,笑着说:“是吗?是吗……”听得很是投入。 一般来说,被称为名将的人物,不仅是麾下的将士佩服,就连每个将士的家人也都觉得他是国家的顶梁柱,仰慕不已。本来,如果得不到这样的景仰,没有人愿意让自己最爱的丈夫,或者是独一无二的儿子,为主公去拼死作战。而且,战士们不仅死得光荣,活下来的人也为此感到欣慰和光荣,所以可想而知,为将之人,不仅要精通战略和政治,还要留心其他事情。 那些不知民众疾苦、不了解世间人心、所谓大名或者将军之类的人,都是些享尽太平的官宦之后。而到了信长的时代,一切凭实力来决定,这类特殊人物将不复存在。义昭、义景还有今川义元之流,虽然沉湎于自己的地位和名门之后的地位,但转瞬之间便被历史的洪流淹没了。 因此,能在这个时代立足的大将,除了需要有很好的教养、地位以及权力以外,还必须了解平民的实际情况。一方面他必须是个知识分子,另一方面,他必须是个充满野性的人。这无论是对扫除腐朽的旧势力,还是对建设新时代来说,都是绝对的力量。他既不能是过于纯粹的文化人,也不能是完全的野蛮人。 总之,从那以后,宁子和母亲都更加深切地感受到主公的恩德,甚至在晚上睡觉时都不愿将脚朝向岐阜城方向,这也成为婆媳之间、夫妇之间以及自己作为主人管理手下时的基本礼仪和道德规范。 虽然处于混沌的乱世,但和平地区的社会以及家庭内部并没有出现混乱,这也是因为每个家庭和主从之间,存在这样良好的道德观和优良的家族传统吧。 婆媳二人平安无事地翻过不破山,坐着轿子来到了春天的湖畔。 那天今滨的热闹程度,据说是今滨有史以来最隆重的一次。秀吉建好新城之后,就将今滨改名为长浜。满城的祝贺中,也包含了这一层庆祝的意思在里面。 乐在此处 春天的早晨,湖水微微映着红色的朝霞,四周仍是雾霭缭绕,山色昏暗。 “大人醒了,醒了。大人醒来了!” 长浜城内的墙壁还是崭新的。一大早,便有人来掌灯了。 堀尾茂助负责昨夜的值班,他从秀吉的卧室旁边沿着值班房间和侍童的房间一直喊着,一直走到走廊正面。 各个房间里都有人在准备起床。大家嘴里都在念叨着:“真早啊!” 虎之助也已经起床。他七岁的时候,被母亲牵着手,第一次带到了洲股城,当了九年的侍童,今年已经十五岁。 最近,他已经赶上前辈市松了。福岛市松已年过二十,但却经常被年纪比自己小的虎之助叫醒。 “市松,你真是的——老爷已经醒了啊!” 市松蓦地爬起床,但所谓春眠不觉晓,他一边揉着迷离的眼睛,一边说道:“天还没亮啊,你就跟麻雀一样,一到天快亮就叫个不停,别慌啊。” “那你就继续睡怎么样?老爷已经起床了,在做事呢。” “真的?”市松不得不穿上了衣服。 “为什么今天早上起这么早?看,天上还有月光呢。” “就算这样,车队到长浜的时间,不是定在中午的时候吗?” “计划是这样,但他心里肯定等不及了,所以睡不着了吧。” “有这回事吗?不管是哪场战斗,主将都没有不睡觉啊。” “这不是一回事。市松你是个不孝子,哪里明白老爷的心情啊。” “你这小子,大清早的就这么狂!” 市松说着,用眼睛瞪着他,但对虎之助来说,这种眼神不大见效。 秀吉虽然人比较懒散,不修边幅,但却喜欢泡澡。 一有机会他就去泡澡。即使是在战时,遇到长期作战的时候,他也让人在野外挖个坑,在坑里铺上桐油纸,将热水倒满坑,进去泡澡。 “这个露天澡堂真舒服,泡在热水里,看着蓝天和飞鸟的肚皮,真是惬意啊!” 不爱泡澡的人,不明白这有什么好。想来,他的入浴爱好不是因为好打扮或者是洁癖,而是因为年少时四处漂泊,身上遍是污垢,有时甚至两三个月都没有机会泡个热水澡,所以等到他的身份足以达到轻松泡澡的时候,当年的欲望在得到满足的基础上,就演变成了一种“喜好”,成了他的习惯吧。 今早他一起床,便来到了浴室。 鸬鹚在浅滩上叫着。早上起来泡澡虽然是他的喜好,但四周的环境却有些吓人。 “於福!於福!”他在浴池中喊道。 於福就是那位碗铺的落魄公子,两三年前在湖畔做壮工时,被秀吉救起,之后便在横山城内负责烧制茶碗。 他虽然身为武士,但却只会烧制茶碗,这未免显得太过无能。于是秀吉几次让他到战场上捡几个首级回来,但他吓得连连摆手。周围人故意逗他,说要把他硬拉到战场上,结果他不停地求饶,就差没哭出来。因此虽然年过四十,却成天被侍童组的虎之助和市松他们嘲笑,说他是个胆小鬼。秀吉觉得他很可怜,便把他从院子里调走,安排他到不怎么和人打交道的浴室里工作。 “您在叫我吗?” “是於福吗?衣服,衣服!” “我正在给您准备剃刀。” “脸吗……算了,我出来后再剃吧,快把衣服递给我!” “您这就出来了?” 於福急忙将衣服抱来。他是个天生的老好人。他慌忙绕到秀吉身后,替他擦背和脚,连指甲都擦得干干净净,然后又打开木门,蹲在旁边。 “哟,天晴啦,天气不错啊。” 秀吉一个人大声地说着,走到了外边。 侍童虎之助和市松二人,捧着他的佩刀等在门口外边。 “你们刚起来?” “是……睡了一会儿懒觉。” “没事,今天我起得早。剃胡子吧,市松,把镜子举起来。” “是。” 市松将镜台放在宽敞的客厅的角落里,秀吉让他将镜台移到更亮点的窗边。 书窗上映出了红红的朝阳,照得镜子上闪闪发亮,但秀吉丝毫不在意晃眼,他咧着嘴,开始剃脸上和下巴上的胡须。 他属于体毛较多的人,但是下巴即使几天不剃也不会长出胡须。现在看上去还没有长齐。虽然他的精神已经成熟,但肉体还没有发育完全。也可能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有时会表现出几分稚气。不管年纪多大,总有些不太像成年人的地方。 “好了,剃刀可以拿下去了。这次是头发。市松,你到我后边,帮我把头发扎起来,鬓角沾点水。” “借您的发簪一用。”市松说着,坐到了主人身后,将秀吉的镶金发簪拿了过来,在盛水的盘子里蘸了一下,接着抚摸了一会儿秀吉的头发,说道:“这样可以吗?” “可以,可以。” “要不要把发根绑得再紧一点?” “不用了,绑这么紧,眼角都要吊起来了,这样就行了。” “大人。” “什么?” “您只有今天天还没亮就醒了,而且还梳理打扮,这是从未有过的事儿,大家都感觉很奇怪。” “有什么奇怪的。很正常啊。今天可是我和日本第一的恋人见面的日子啊。” “哈哈哈,大人您还显出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哈哈哈。” “市松,你笑什么?” “不过……不对,听您这么一说,夫人想必很开心吧。” “你以为我是说我的妻子?宁子是排第二位的啊。” “第二位是什么意思?” “我说的第一恋人是指我的母亲,明白吗?” “啊,原来这样啊。” “我要是蓬头垢面的,我那天生操劳命的母亲,肯定会担心我这个儿子吧。看到儿子劳累,新城再壮丽和宏伟,也只能让母亲更加担心,就算住在这里,她也不能发自内心地开心。” “不好意思,我不知道您是这样想的……” 市松俯身行礼,接着将秀吉面前的镜台搬走了。然而,捧着佩刀、孤零零地坐在秀吉身边的虎之助,看上去要比市松听得更加入神。 秀吉看着他,喊道:“阿虎!” “在!” “你也很想念故乡的母亲吧。” “不想。” “为什么?” “因为我还没有建立像大人您这样的功勋啊。” “嗯……这家伙净说些好听的。” 他看着虎之助的身影,说道:“对了,我听说长浜城下有个叫作冢原小才治的兵法家,过几天你去冢原的道场里读点书吧。好好努力,学点东西!” 虎之助看上去很开心。这时,贴身侍卫们将早茶搬来了。可能是秀吉洗完澡有些口渴,马上喝了起来,但好像又想起什么似的,说道:“给我淡茶。” 他的家中还没有茶艺师。他感觉不需要这类闲人,所以一直没有招。然而,他在小谷城里,坐在茶室中,看到那个上面印有和自己十分相像的猴子底纹的锅之后,就感到茶道是个极好的事情。一旦有了这样的感觉,他就马上热衷起来,这就是他的性格。 “好……淡茶,明白了。” 也不知道是谁泡的茶,因为没有懂这行的人,所以肯定是侍卫中略懂茶刷拿法的人哗啦哗啦地搅出来的茶。 虽然如此,秀吉还是十分满意。他几次看过主公信长的做法,只知道如何拿茶碗,如何对茶碗行礼。 “啊,好喝!”他大大咧咧地喝完茶,端详起捧在手心的茶碗。 “这个是於福在横山城的院子里烧的茶碗啊。” “正是。”侍卫答道。 秀吉一会儿将茶碗的底翻过来,一会将它放在地上,入神地欣赏着茶碗。 “有意思。看来他还是有他的天分的。把於福喊过来,於福!”他似乎突然想起什么。 不久,负责浴室的於福战战兢兢地过来了,刚一坐下,秀吉就说道:“你今天就不要在浴室干活了,那种活儿看来不适合你的天性。” 於福小心地睁大眼睛,看着秀吉的脸。 原来他以为自己有什么失误之处,导致自己的工作被撤了。他那怯懦的眼神中已是泪光闪闪。 “唉,你这个怪人,伤心什么啊?我没有责怪你。我是突然发现了你的天分,所以想趁你还没有忘记,帮你指条明路。快把砚台拿来!” “是。” 侍童来到秀吉面前,放下了砚台。秀吉拿起一张白纸,随意地写起信来。他的措词有点奇怪,文风也极为幼稚。 接着,他顺手从盛文具的盒子里掏出了一些钱,和书信一起交给了於福。 “你拿着这个,到泉州的堺市去吧。钱用作路上的盘缠。信是写给堺市的千宗易的,你见到千宗易之后,再考虑将来吧。肯定能发挥你的天分。” “那么您是要让我休假了吗?” “是啊,这也是为你好。” “那也只能如此了。”於福不仅没有欢欣鼓舞,反倒趴在地上哭泣起来。虽然秀吉一再说这是他的天分,但他自己并不知道那是什么。远离秀吉的庇护比前程的事更让他伤心。 “哈哈哈,真是搞不懂你。什么时候出发,随你的便。也不用急。我突然告诉你,是因为我怕自己忙起来就忘了这事了……不知道你这是不是喜极而泣,反正别让我看到眼泪了,今天可是我大喜的日子。” 说完,他又像一阵风似的来到了院子里。朝阳照遍大地。他大步流星地走到本丸里面的山城上。在一片树林中,有座古老的神社,那边传来轻快的拍手声。 下来时,他对侍童和仆从们夸耀道:“怎么样,今天的天气?”仿佛这是他自己创作出来的一样。 接下来是早饭时间。他一放下筷子,便跑开了。 他来到武士们扎堆的地方,跟年轻武士们搭着话。看上去是说了什么笑话,年轻的武士们大笑起来。 “喂!喂马的。” “在!” “马匹都还健康吗?” 他好像将这几十匹马也当成了自己的家人一样。负责马厩的马夫跪在地上,向他禀报说马匹都很健康。 “今天我要骑哪匹马去接母亲大人呢?快点儿,把草鞋拿出来!” 秀吉让马夫带路,前去挑选马匹。 狭长的马厩里,排着很多看上去很凶悍的战马。这些马都是战斗的有功之臣。它们看到了秀吉的脸,不知道是因为认识还是害怕,都在嘶鸣或是以蹄击地,躁动不已。 “嗯?这个鼓声是怎么回事?”秀吉竖起了耳朵。 可能是因为这个,马匹才焦躁起来。远处的城下町方向,传来了热闹的锣鼓声。 “这阵鼓声是怎么回事?”秀吉有些纳闷。 一名马夫答道:“城下的农民和市民们,为了庆祝今天的入城,从昨天起就在练习跳舞和伴奏了。” “是不是那种以前我看过的舞?对了,我们从小谷搬到长浜时,不是办过入城典礼吗?” “不是的,今天的典礼是为了庆祝老爷的母亲大人和夫人进城。” “今天的喜事只是我个人的私事,连居民们都这样开心?” “大家为了欢迎几位远道而来的贵客,在路上铺好砂石,门上都贴着赏花帘,屋檐上都摆好了装饰品,所以才弄得这般热闹。” “我也想早点看到啊。” “还没有到时间吧。” “今天的上午为什么过得这么慢啊。” “因为您天还没亮就醒了吧。” “啊,是吗?” 还没有见到母亲,他就开始表现出孩子气了。他想象着母亲和妻子的轿子可能已经到湖边了,现在又正在朝哪边走呢。 “马上就要到城下的尽头了。”一名派到城门处察看情况的士兵骑马回来禀报。 这时,他已经将马匹拉到城门内,带领手下两三百人,有徒步也有骑马的,众人排好队,安静地等待着。 城门打开了。四周如同新年一般一尘不染。沿着宽阔的道路可以看到城下町一带。 衣着光鲜的队伍跟在秀吉身后,随着海螺的声音,整齐地走出了城门。这天,秀吉的服装自不用说,侍童和贴身侍卫以及队伍中的每个人,都穿着华美的服饰,宛如展开一幅画一般。 街道上连只小狗都看不到。路两侧围着金色屏风,屋檐上插着假花,人们都穿着漂亮的衣服,跪在草席上。秀吉的脸上油光闪亮,他在士兵的簇拥下,走了过去,大街小巷中充斥了鼓声和民谣的声音: 和平的歌声伴着锣鼓喧天,连尘土看上去都像瑞气升腾的彩虹一样。这首歌谣是秀吉将居城从小谷移到长浜时,居民们喜悦之下情不自禁地边跳边唱出的作品,歌词可能是村夫或者是不太识字的市民所编,显得比较粗糙,但因此却包含了居民们的真情实感。 “就在这边等吗?”秀吉在手下的提醒下,下了马。这里是通往城下町的道路,可以看到街旁的松树。旁边有间临时设置的茶亭。 他坐到条几上休息起来,但其间又忍不住数次走到屋檐处,朝着路边看了过去。 “还没到吗?” 不一会儿,快到中午时分,远处来了一队人马和轿子。阳光突然显得无比灿烂,天空中除了飞舞的蝴蝶别无他物。 “是母亲啊,是母亲啊……前面那个轿子!” 秀吉踮起脚张望着,看着左右的家臣,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可能是因为不好意思说出来,他并没怎么提到宁子。 “辛苦了,辛苦了!”他大声说着,走到了队伍前。 队伍停到了临时茶亭边,停了下来。领头的蜂须贺彦右卫门下了马,朝着秀吉鞠了一躬。 秀吉大声地慰劳彦右卫门及手下的随从们。接着,他立即来到两个涂漆轿子边。 “宁子,还好吗?”他首先找到了妻子,看到她笑眯眯的面孔后,他又来到老母亲的轿子边,跪了下来。 “我是藤吉郎,前来迎接母亲大人。请您在这里的茶亭稍事休息如何?” 老母亲也报以一笑。暖洋洋的春日阳光,展示了她心中的幸福和谢意。秀吉感到极为满足,这一瞬间的欢乐,胜过以往任何时候。他深刻地感受到,人生最为幸福的时刻就在此时。 母亲很想像过去那样,将儿子抱到膝上诉说思念之情,但她只是礼貌地说道:“路上隔一里便有小休,隔两里便有大休,彦右卫门及其他人对我们极为照顾,丝毫不觉疲劳。我想快点看到你的新家。” 听到母亲有此愿望,秀吉便招来马匹,翻身上马,领着队伍走向了长浜城。 这时,整个城下,如同过节一般欢腾热闹。无论贫富老少,大家都为城主的喜事而欢欣,他们将秀吉的孝行当成了对自己父母的孝敬。 “母亲大人到了!母亲大人来啦!” 大家将花车推到路口,沿着护城河,里三层外三层地跳起了舞。虽然城门近在眼前,但队伍花了半个时辰才走进了城内。 秀吉带着母亲和妻子,观看了北城郭里新造的房屋。这里后可观伊吹山峦,前可望大湖与四明岳,庭园中点缀着花木和奇石,宫殿构造完全无可挑剔。 然而,老母亲却突然有些落寞地看着秀吉说道:“没有田地啊……主城里没有给我种菜和豆子的田地啊。” 秀吉一动不动地看着母亲的面孔,因为他要是点头的话,泪水就会夺眶而出。 后来,宁子发现主城中的远处有一处房屋,看上去是给其他女人居住的。她想起前往岐阜城时,主公信长委婉提及的话,于是便极力控制自己,没有提及此事。 虎与虎 湖畔之城日渐厚重。长浜城内,灯的数目似乎在一夜夜增多。 此处风俗淳厚、物产丰富。并且有一位贤明的城主主事,因此,城民无不感慨:安居乐土,此吾之谓也! 城内之话姑且到此。 因为丰臣秀吉的幸福全寄托在家人身上,而且,他作为一城之主,手下文韬武略诸臣,悉数倶备。 所以先了解他的家族及其臣子也未必无益。 首先看他的家族。 上有母亲,另有贤妻,而且最近新添一位男丁,被唤作於次丸殿下。 但是於次丸既不是正室宁子所生,也不是秀吉与别的女人所生,而是他经常听领主织田信长说自己和宁子两人没有子嗣未免孤单,因此才将信长的四子收为养子。 秀吉的弟弟,当年还在中村的茅屋内牙牙学语的他,如今已成长为一位威风凛凛的武将了,他现在的身份是羽柴小一郎秀长,辅佐家族的基业。 另外,还有小舅子木下吉定。与此相连的亲戚当然也算在内。 重臣中有:蜂须贺彦右卫门、生驹甚助、加藤作内、增田仁右卫门,稍年轻的家臣有:继承父亲名号的彦右卫门的儿子小六家政、大谷平马吉继、一柳市助、木下勘解田、小西弥九郎、山内一丰等,可谓人才济济。 更具活力、喧嚷、热闹非凡的当属小姓组(江户幕府及各藩的纯军事组织)了。 这其中便有:福岛市松、加藤虎之助、仙石权兵卫,还有很多未知出身的武士。 他们经常打架。谁也不会上前制止,只是坐山观虎斗。人们经常可以目睹体态硕大的福岛市松等人鼻挂红彩、用纸塞住鼻孔走路的样子。 谁也不会问究竟出了什么事。 他们正是为了成为一名优秀的武士才居住在这座只有武士的城里,这点与住在学校集体宿舍的学生们别无二致。无论是好事还是坏事,大家都会一拥而上。至于是非曲直,日后自然会见分晓。 这伙人中,虎之助最近突然变老实了。无论同龄的无名武士在玩什么,他总是摆出一副“与我何干”的架势,中午完成内侍的任务后,他便抱起书迅速地蹿到城里去。 “这家伙开始有点臭美了啊。最近都开始抱起书本来了……”虎之助经常被这么嘲弄,可是他这段时间并没像之前那样勃然大怒。通常只是付之一笑,然后快步离开。 市松也与他性格不合,“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真让人讨厌。”他经常用这么蛮不讲理的说辞,煽动年纪稍小的小姓组武士。 虎之助今年十五岁。从去年开始,他就一直在兵法家冢原小才治的府上听课。据说小才治是同姓的剑豪冢原土佐守的外甥。总之,当时还没有出现道场这类场所,因此学生既可以从一位老师那里听到兵法的讲习内容,也可以学到枪术、剑道以及武士的礼仪和战场训示的心得等各种内容。 今天也一样。 虎之助听课回来时,已经接近黄昏了。夕阳的影子红灿灿地映射在豆腐铺和布匹铺的屋顶。其中一个铺子前,黑压压地聚集着一群人。 “发生什么事了?” 虎之助停下了脚步。 于是,聚焦在那个屋檐下的人群“唰啦”一声把店铺前方给让出来了。 有个孩子摔倒了,跑不动。有位老妇人被撞倒在地。还有个抽泣地躲在人群中的女人。 “闪开!这么多人围在这里,有什……什么好笑的?” 这里是个酒铺。 有个醉汉一手拿着酒壶跌跌撞撞地从酒铺晃了出来,仿佛草丛中闪现的大虎。 醉汉脸的一侧有处酒杯形状的斑秃。一看便是嗜酒的标志,看一眼后便可以让人铭记在心。 他是长浜城的下级武士队长木村大膳手下的一名武士,也不知道从哪里弄了个名字,自封为市脚之久兵卫。 但是,城里的武士可不用这么复杂的称呼。 要说是“秃久”或者是“虎久”,可谓无人不晓。“啊,是那个下级武士呀!” 他之所以出名,并不是因为斑秃的缘故,而是他一旦喝了酒就会性格暴躁。 尽管如此,“我不能出人头地,全怨有这嗜好。要是改了这毛病,哪怕是做五百石七百石的武士也不在话下。”他自己经常这样大放厥词,但事实上,要说到力气,连蹩脚的武士都比他强。 他也会咄咄逼人,说自己在战场上战功显赫。这话倒不是危言耸听。 其原因就是,无论做什么,队长木村大膳都会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重用他。 另外,即便是城中的奉行,也只是听听唠叨而已, “又……又是秃久?”一次也不曾教训过他。 这既是由于奉行了解他的战功,也是出于对队长木村大膳忌惮的缘故。 因此,这只老虎便扬扬得意,动不动就拿他侧脸部的酒杯状斑秃炫耀。 “这个嘛,一看就知道不是娘胎里带出来的。是那次洲股战役中,在齐藤方的涌井将监这个地方,碰到了敌人八十名骑兵武士,就在那个河滩上,我正要去抢那厮的长枪,谁承想他突然刺向我。在躲避的时候,我被长枪蹭掉了一点肉。现如今,这块伤疤成为我这个美男子美中不足的瑕疵了。你们竟然还笑?哼,笑我的伤疤吗?打仗的滋味尝过吗?你们这些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家伙!” 刚才也是这样。在酒馆正吃着酒呢,突然撒起疯来,揍了酒馆的伙计一顿,还把上前道歉的老妇人的手反绑在背后,正想从后门逃跑的店老板也被他抓了回来,老板被要挟着倒酒。这厮借着酒兴,又开始吹嘘他的光辉往事。 听说附近的人都聚焦在门口看热闹,也不知什么原因咯咯地笑了起来。可是这只老虎是位别人一笑他立即动怒的人,所以这时他咆哮着站了起来,突然拨开人群,出现在了门前的马路上。 当然,此时的他已经脚步游离,女孩也能趁势溜走,没有一个人落在秃久手里。 可是,他眼前还孤零零地站了个刚才没逃跑的男孩。他就是虎之助。 秃久愣了一下,朝他走了过去。他心想:这兔崽子不逃吗?可是眼前的小孩一步也没挪。一定是发怒了。 “小鬼,你是什么人?” 秃久浓重的酒气冲向虎之助,他一边皱眉,一边答道:“御城内的虎之助。” “什么?你叫虎?” 他故作娇态,向下瞥了一眼对方矮小的个头。他身材虽小,却有一双灯笼大的眼睛。在秃久还在盯着虎之助的大眼睛时,虎之助反而对他怒目而视。 “哈哈哈!这真是奇遇啊!” 秃久倏地转过身去大笑起来。然后像手托酒壶似的,双手捧着虎之助的脸。 “你也是虎啊。我也是大虎。我们是兄弟哟。” “我可不!” “别这么说。” “脏死了!” 虎之助把秃久凑过来的下颌奋力推开。奇怪的是,平时一向易发怒的秃久这次并没有怒气冲天,而是拽起虎之助的手腕, “喝一杯吧。为兄弟情分干杯!” 秃久要把他拉到那家酒馆的屋檐下。虎之助却挣扎着不去。不知是秃久抓漏了他的手,还是秃久失了腰力,两人就那样你来我往地僵持着。 虎之助一是没多重,再者由于对方是位有名的大力武士,他还是被一点点拉到酒馆的屋檐下。一直注视着他们的旁边的男女老少们喧哗:“哎呀,哎呀,好可怜哦!” “孩子,快逃吧!” “怎么办哪?竟被那只老虎逮到了。” 大家虽然在七嘴八舌说个不停,可是囿于这只老虎的厉害,也只好望洋兴叹。 然而虎之助的脸色却丝毫未变。 他把一只手抱着的书扔进酒馆内后,说道:“还不住手?” 嘴也噘成了八字形,一再提醒秃久。 “我都说让你来了!过来!”秃久一个劲儿地拽虎之助的手腕,虎之助扭动着身子,空出的左手抽出了身上的短刀。 “啊……你这个畜生!” 一见到刀,秃久熟透了的柿子般的脸瞬间“唰”地由红转青。也不知怎么被砍的,他的一只胳臂就那么滚落了下来。 不用说,鲜血直涌。或许是沾了酒气的光,血量很大。虎之助从胸到和服裙子也全沾满了血渍,令在场观战的人惊恐万分。 “岂有此理!” 秃久猛扑上去,短刀嗖的一声飞走了。一个庞大的身驱和一个瘦小的身体立即撕打在一起,在泥土和血迹中一上一下打着滚。 即便再骁勇的秃久,这回也如没了牙的老虎,失去了一只胳臂,也便失去了平日里的威风。再加上出血不止,眼见贫血了,他精疲力竭地被虎之助压在了身下。 “你这个羽柴家的败类!软弱无力,还无恶不作的家伙!” 虎之助一边这样吼着,一边用拳头把秃久揍得眼鼻都没了形状。 “……” 已经躲在远处观看这一切的人甚至大气都忘了出。他们并不是惧怕后果,而是由于这场景太出乎他们的意料了。 虎之助捡起短刀和书本,并将书本按原来的样子抱起来后,朝众人走了过去。 “拜托哪位把酒馆老人的绳子解开吧。然后把这个下级武士交给奉行所就行了。” 这么说着,他连看也没看一眼,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夜幕降临,长浜城已经灯火闪烁,城内街头时时都有人们在喧闹吵嚷。 漆黑的石井旁,传来了沐浴的声音。奉主人之命在前面探察的市松隔着夜色喊道:“是阿虎吗?” “嗯。” 井边传来了这么一句不紧不慢的声音。市松心生疑惑,走近了,“你在做什么?这黑灯瞎火的。”他盯着全身赤裸的虎之助说。 “洗衣服嘛,洗衣服。” 虎之助正稀里哗啦地洗着窄袖便服和和服裙子。市松问是不是掉进泥沟里了,他“嗯”地点了点头,又继续洗起来,也没说别的。 “殿下传你。马上过来!身为堂堂武士,竟然掉下泥沟?每天都去学兵法,也不知道都干了些什么。”市松嘴里絮叨着,先走开了。走向城中心一间灯火通明的房间。 回到小姓宿舍后,虎之助换了套衣服便来到秀吉的眼前,询问有何要事。席间摆上了酒,下级武士队长木村大膳正坐在一旁,显得极不愉快。虎之助瞟了那人一眼,又将视线转向主人的嘴角。 “阿虎,听说你今天干了件很了不起的事啊。大膳很不开心,登门来向我告状了。他说他不能坐视属下被伤,这可以理解。到底怎么回事儿?” “没什么。” “你说的没什么是什么意思?” “因为是那个人不对。” “你是不是把步卒的久兵卫的一只胳臂给砍了,可有此事?” “是我干的。” “在我眼皮底下闹事,两人一同受罚。你说把那人交给大膳后,就回来了。你认为那样交给他问题就解决了吗?” “是的。” “住口!你还没长大,给大膳磕头认个错吧,在我面前。” “我不干!” “为什么?” “我没做错什么。而且,我是大人的家童。大人您会因为受自己的家臣胁迫而无法裁决吗?” “哈哈哈!说得好!罢了罢了,如此一来我倒不好处理你。大膳,你想怎么办?” 大膳从开始一直在一旁盯着虎之助的脸。 “希望大人把阿虎交给我来处理。”他说。 秀吉稍露不悦之色,可是听了大膳的下一番话后,脸色由阴转晴。 大膳如是说:“属下知道部下久兵卫屡行不善。可是在城里的街上被一个小姓伤成那样,作为首领,我不能坐视不管,所以我才提了之前的请求。不过刚才看到阿虎的神气后,突然改变了想法。” “什么想法?” “请大人将阿虎赐给属下做养子。如果不那样的话,属下无法向部下一群武士交代!” “好啊。只要阿虎本人没意见的话。怎么样?阿虎,要做大膳的儿子吗?” “我可不想做他的养子。恕难从命!” “你可别瞧不起养子。我秀吉也收了养子。” “可我还是不喜欢当他的养子。” “哈哈哈!你说的也对。大膳,你要怎么办?” “没辙了,还是算了吧。不过我心情不错。大人您有个好家童,真是个好家童!” 大膳不停地瞅着他,褒扬他的同时,一边从秀吉手中接过酒杯。大膳欢悦而醉。 <hr /> 注释: 石田佐吉 似乎受了木村大膳宣传的影响,虎之助的沉着和胆识已经在城内广受赞誉。在城下更是被传得神乎其神。 甚至秀吉都说:“阿虎,你也写封信给老家的母亲,让她高兴高兴吧。马上要给你晋升到一百七十石了哟。” 他的自鸣得意可谓实至名归,他也更加勤奋学习,奉公职守了。但是让他高兴不起来的是,还有一伙同龄、同住在小姓宿舍的桀骜不驯的甲乙丙丁。 在这里,年龄稍大的有福岛市松,同时他也是资格最老的。他下面有平野权平、片桐助作、加藤孙六、肋坂甚内、糟屋助右卫门等大鬼小鬼,只要不当班,这里就像一个有很多青蛙在鸣叫的池塘,喧闹不堪。 “阿虎,阿虎!” “什么事啊?市松。” “你也得看着我回话吧?别老盯着书。” “我边看书边回也行啊。” “这里不是私塾。” “真啰唆!你有什么事吗?” “大家都听好了。喂,助作,孙六,甚内,你们都听着!” “都在听呢。你要对阿虎说些啥呢?” “你最近神气了,得好好说道说道。喂,阿虎,感觉你最近长大了,变坏了哦。” “为什么?” “加俸禄了,一下子了不起了啊!” “谁了不起了?” “一副扬扬得意的样子。真是岂有此理!” “看起来像吗?” “大家都这么说,可不是我一个人说的。就算加了俸禄,你也还是我的部下。在洲股城的时候,你还淌着黏黏的鼻涕,被你母亲牵着手呢。那时候的事可别忘了。” “谁小时候不都淌着黏糊糊的鼻涕?怎么了?” “瞧瞧,你这口气,明明就是扬扬得意的样子!咱们走着瞧,我们也会立大功,给你点颜色看看。” “好啊。不知道你要立什么功,加油哦!” “非立功不可,你这个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家伙!” “你说什么?” “我说你怎么了?” 两人一起站了起来,其他的小姓成员赶紧过来劝架。福岛市松动作飞快,结果把片桐助作的头给打了。助作心想:你小子竟敢连和事佬也打?于是又还给市松一拳。真是那边撕打这边格斗,好不热闹。 小姓组首领堀尾茂助咂着嘴跑了过来。茂助大吼一声后,大家终于安静了下来,可是刚刚才换上身的和服裙子已经残破不堪,屋里面的日常器具、桌子和书等物则杂乱无章,散落一地,让人目不忍视。 “要是让大人看到了可怎么得了?快点收拾!把衣服上的窟窿也给我缝好!” 茂助斥责了他们,并交代了各自的差事。没有比把狮子的崽儿和豹子的崽儿关在同一个笼子里还让他们无所事事更危险的事了。 这群狮豹幼崽儿最大的快乐就是放风——去城外欣赏蔚蓝的天空。正因此,得到秀吉的批准,每天都可以去冢原小才治的道场听课的虎之助成了大家嫉妒的众矢之的也是情有可原的。 “市松,明天要随大人出行。让助作、权平也一起去吧。早上可能会比较早,让大家注意点。” 前一晚,首领堀尾茂助这么说。三个人不知道随秀吉大人去哪里,可是依然兴奋得整宿未眠。 大概是十名骑兵武士,四名小姓,剩下的是马夫和仆役长,一行只有这么些人。 一行人天刚亮就出了城,朝着伊吹山进发。听说是去狩猎,却没带鹰和犬。 “大人,我们这是去哪里啊?”到达伊吹山脚后,一名武士这么问道。 秀吉总是在队伍的最前头说:“没规定非要去哪里。骑马到天黑再回城而已。” “我们要不要追捕一些鹿和兔子之类的呢?” “不、不。狩猎没什么意思。” “那么,大人你只是想出来骑马游历,是吗?” “只是?非也。这可是件意味深长的事。” “嗯。大人有什么别的高见吗?” “有。” “乞闻其详。”小姓组的堀尾茂助、福岛市松等人向秀吉请求道。 秀吉止住马,抬头仰望近在眼前的伊吹山。武士们也松开缰绳,饱览眼前的山峦。 “髀肉复生一词,你们可知道?” “知道。” “刘备刘玄德的名号呢?” “他是东汉的大英雄吧?” “没错。他三顾茅庐请出孔明,建立蜀国,成为三国中的一雄,并荣登帝位。此人在年轻时,未得志,也没遇到孔明,寄身于同族的刘表处,过着他高等食客的日子。年轻时的刘备说过这样的话……” “嗯。请问是什么话?” “一日,与刘表同席饮酒,席间忽然离席如厕。回来后刘表发现刘备脸上似有泪痕,于是很诧异,便问‘玄德为何如此伤心?’刘备深深地悲叹道:‘玄德终日受您恩惠,过着平安稳定的日子,可是我却无以为报。适才在别的屋子里看到自己的身子,许久未尝战场之味,也未曾骑过安居于美殿的马,因此腿上竟已经长出肥肉了。岁月易逝,人生苦短。如此下去,玄德将耽于安逸,碌碌无为地行将暮年。一念及此,心中不胜悲怆。’” “原来如此啊……玄德是为当时安逸的生活感到忧虑吧。” “我也是,害怕安逸。现在的秀吉正被危险的幸福包围着呀。今天就是出来减掉腿上的肉的。我想好好出次汗。” “那,大人您也胸怀刘玄德之志吧?” “放肆!我虽有望蜀之志,可屈居如此小的山地一隅,与曹操、孙权一辈竞相逐鹿,终其一生的刘备并非我的楷模。他是日落之国的英雄,而我生在日出之国,秀吉的愿望也与他不尽相同。” “这很有意义啊,也是我们以后的任务。” “当然。别让腿上长赘肉了。” “您就放心吧。” 茂助说完后,片桐助作、平野权平也紧接着说了会瘦下来这样的话。他们还敲了敲跨在马鞍上的腿。 “要更瘦些。要像武士刀一样,不停地锤炼,直到变成细长的刀状,这样才够锋利啊。喂,后面的跟上!” 还以为秀吉会奔赴平地,谁知从七尾村出发向伊吹山进发,爬山。 无以果腹,无以解渴。攀山越岭已经两刻钟过去。 “有没有什么地方可以讨点水泡饭?” 秀吉一行人顶着过晌的烈日,策马扬鞭地直奔下山麓。 “找到了,找到了!”先骑马去山脚下的一个小村落的福岛市松微微掉转马头,在叉路口挥舞着手向大家示意。 待秀吉一行人靠近后,市松来到他们近前说道:“前面有座寺庙。叫三珠院,是座真言宗寺院。” 眼前可见一丝幽翠笼罩下的幽静的寺院厨房和正殿。秀吉将马停于山门处,与侍卫一道走入院内。 秀吉打了声招呼,无人应答。他也没在意,直登正殿。正殿的正中坐着一个人。 骤然间厨房开始有了动静。仿佛寺僧已经听到秀吉刚才的喊话,且他们没料到此刻城主竟会来此消闲,料想一定颇为狼狈吧。 “别声张,是我打搅宝地了。尽快帮忙倒杯茶水吧,我渴了。” 秀吉在正殿说了此番话后,看似一侧的一个房间的屏风后传来了“好的,现在就去”的清脆声音。 秀吉略歪了歪头朝屏风的方向看了看。 这嗓音听起来倒是清爽,只是不像女人的声音。似乎是受了这伽蓝的影响,声音清晰澄澈,可却透露出力道。 他正疑惑时,一位少年已直视他的双眸,迅速地、渐次快速地移动着脚步将茶碗端来。 “……” 少年静静地施礼后,将茶碗摆在小绸巾上递至秀吉眼前。 迫不及待的秀吉双手迅速地握住碗,“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光了。大碗中只盛了七八分量的温水。 “娃儿,再给我倒一碗。” “好的。” 第二碗旋即端了上来。只是碗里的白开水没先前那碗热,量也仅是它的一半。秀吉一边喝着水,一边将视线转向了少年。 “娃儿。” “嗯。”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佐吉。” “佐吉啊?佐吉,你能再给我倒一碗吗?” “遵命。” 秀吉甚至不住地注视着少年的背影。 这次水却许久都未被端上来。 过了一阵,端来了点心。又过了一会儿,少年端着一个比第二个碗更小的白天目茶碗,碗中盛满了绿色粉茶过来。他的脚步悠缓,用给贵人倒茶的礼节,沉稳地摆在秀吉眼前。 “这样可以解渴啊,味道一定不错吧。” “谢谢您。” “……呀,呀。” 也不知秀吉哼哼唧唧些什么。少年的容貌有着罕见的清丽,散发出的知性美使他与长浜的小姓宿舍里的市松、阿虎、茂助、於权这些人的言行举止明显有别。 “今年几岁了,孩子?” “十三岁了。” “没有家名吗?” “我们家世代姓石田。” “你叫石田佐吉吧?” “是的。” “这附近好像有很多姓石田的啊。” “但是我们家可是石田中的精英。跟别的很多家石田略有不同。”无论回答什么,少年都答得清晰明了,丝毫显示不出胆怯和羞赧。 “你说你们家是石田中的精英……此话怎讲呢?”秀吉面带微笑。 佐吉答道:“我们家是附近最古老的名门。我爹告诉我,粟津战役中,曾砍下木曾义仲首级的石田为久便是我家祖先。” “哦,从那个时候起,你们家就已经是江州的武士家族了吧?” “是的。建武时期有个叫石田源左卫门的人荣登菩提寺的鬼录。那之后,我们家一直侍奉此地的领主京极家。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做了流浪武士,居住在梓关附近,成了乡居武士。” “那个梓关附近,有个叫石田公馆的地方,是你的祖先的居住地吧?” “嗯。如您所说。” “你的父母呢?” “我没父母。” “你是想做僧人才来寺院的吗?” “不是。”佐吉摇了摇头,微笑并沉默着。 在秀吉看来,连他的酒窝也散发着智慧的光芒。 “住持在吗?”秀吉突然问道。佐吉说在,秀吉让他叫住持出来。 佐吉应了声,顺从地站了起来说:“刚才您的家臣说想给您弄点水泡饭,所以住持也下厨房忙活去了。住持刚才说这是给尊敬的城主大人的膳食,所以不能交给别人做,此刻正在那儿忙得不可开交呢……大人您急着传住持吗?” “啊,这样啊?那样的话就稍后吧。” “您的饭菜做好后住持也会过来请安的。”佐吉撤走了天目茶碗。 秀吉对佐吉颇为中意。他的小姓宿舍中有很多类似于野生芋头和茄子的武士,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也出身平民,因此刻意提拔了一些怀才不遇的人,但是最近他细细琢磨了一番,如果只是把野生的东西全凑到一块儿,不仅永远也摆脱不了野性,并且野性中好的一面也开发不出来。 给脆弱的文化和烂熟的才智注入强有力的野性这一招,可以使它们重新焕发生机,同时,对过于粗野和豪放的野性注入智慧之光,或许也可以缔造出一个接近完美的人格抑或新式文化出来。 平日秀吉便在思量,现在看到佐吉以后,他更是不停地思考小姓宿舍的武士人才。 要说为什么他总是如此关注小姓宿舍之类的,这得归结于在他眼里,比起老臣和要职人员,那里的年轻一辈最重要。 虽然只有十三四岁,有时还挂着鼻涕,甚至还尿床、打架、号啕大哭诸如此类,真是不好对付。但是在秀吉心里,小姓宿舍就是人才的摇篮,是本家族的宝贝,所以他饶有兴致地关注着在那里成长的武士。 “……十三岁啊?要是十三岁,不是太少年老成了吗?”他反复地咀嚼着这个问题。不多久住持便进来请安了。 关于佐吉的身世,秀吉向三珠院的住持提了不少问题,住持如此回答:“我虽养育了他,却无意将这孩子长期留在寺里。他本人无心入佛门,而且父母双亡,担负着重振家族的使命。他的母亲与贫僧乃远房亲戚,因此贫僧祈求佛祖能让他长大成才。可是这孩子稍显内向,经常有人向贫僧问起这个孩子是不是个女娃。所以我也担心他是否能成为一名合格的武士,重扬家威。” “那是内向啊?哈哈哈!让我始料未及,这话先不提。这孩子,你能交给我吗?” “嗯?您说的交给您是指……?” “我要提拔他,想把他带到长浜的小姓宿舍去。佐吉这孩子,我也不知道他这叫不叫内向,但让我惊讶的是,他有诎寸信尺的神采。看看他本人的意思吧,看他要不要跟我走?” “谢谢您了!他应该不会不答应。总之贫僧会传达大人的意思,稍后给您回话。” “那个,你问话的这段时间我能吃些饭吗?” “这边请。” 寺僧们把他领进客房。然后把其他的家臣也领了进来,毕恭毕敬地服侍着他们。 饭后,住持再次把佐吉带来。 “怎么样?答复是?”秀吉问。 “正如我说的,这孩子很乐意。佐吉,快来给大人行礼。” “……” 佐吉目视秀吉,微笑着,而后伏地行礼。秀吉虽没说什么,却用饱含满足的笑容做了回答。 “进城以后,要跟那里的人好好相处哟,市松、於权、茂助这些人。” “知道了。” “从今天开始,石田佐吉就正式编入你们组了。他性格乖巧,大家别欺负他。” “遵命。” “茂助,你多担待着点儿。” “遵命。” 堀尾茂助温和地对佐吉说道:“我是小姓组的堀尾。今后互相关照。” 佐吉也恭恭敬敬地回礼:“附近的乡间石田源左卫门的后人,我叫石田佐吉,一介草夫。请多多指教!” 这真不像是一个十三岁少年说的话。看着他老成的模样,市松和於权离开寺院时互相嘀咕了几句:“喂,这个小孩,好像比阿虎张狂得多啊。” “搞得跟武士接班人似的,一本正经,真让人讨厌。” “是接班人还好啦。我看他倒像葱头。” “马上就可以把他的皮剥了。” 当秀吉牵来马跨上鞍后,两人便沉默下来。 秀吉一边欣赏着伊吹山上傍晚的月亮,一边踏上了回长浜城的路。固然,佐吉从那天开始便跟在秀吉的身后。 后来的石田三成——当年的少年佐吉,在那个晚上描绘了一个怎样的未来蓝图呢? 秀吉关注的是他的机智,期待他发挥才能。可是不久之后这颗破茧成蝶的希望之星却彻彻底底地颠覆了他的期望。 <hr /> 注释: 球 一年之中数座城堡相继消失。 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旧的国家机构已遭到部分破坏,并且一部分地区建立了新城邦,涌现出新文化。 总而言之,如果时局如此,天下必定大乱。 在这个安定无望、风雨飘摇的岁月,人们绝没有长出髀肉的闲暇。 长浜城下,命令已达。当然是织田信长下的,是再次征讨越前的命令。 出兵的目的是:摧毁反信长势力。 早在前一年,信长便消灭了越前的朝仓一族,越前早已成为他的统治区域,可是受战后决策失误的影响,民间的不满情绪膨胀,也有人在煽风点火,于是一年未到,新占领地的基础受到破坏,这边起义的火焰还没熄灭那边又点上了,并且全部打着反信长的旗号。 反信长势力的主力很显然是团结在一向宗门徒的武器、财力和信仰下的旧朝仓的余党。 从远地对他们进行援助的,西边有中国地区的毛利家,北边有甲斐国的武田氏和越后国的上衫家等。 军队、外交、经济等所有方面的策略都需要对这些国家随机应变,全不是易事。 晚秋时节,越前的本山已被大雪覆盖成白茫茫一片。 越过本山进入越前的信长军主力,由丹羽五郎左卫门秀和羽柴筑前守守秀吉担任。 起义很快被镇压下去。 第二年,在大雪困阻之前,他们凯旋而归。 这年春天到来之时,已是天正二年(1574年)。 然后,这次征讨一个月,越前范围内又涌起一股暗流。 “棘手!……”连信长也不禁咂舌。可是他告诫自己切勿大动肝火,焦躁不安。 “我才不会中他们的诡计!”他这样坚持着,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这段时间里,信长最要紧的反而是完善内政,整饬军备。他还向自己领土范围内的臣民显示未来的安定生活。 其中的手段之一是,他开始改建连通七国的大公路并着手架桥。这是条贯穿美浓、尾张、三河、伊势、伊贺、近江、山城的公路。公路的宽定为三间半,要求路两边种上树木,同时废除了多余的关口。这样,通商和一般性旅行都变得极其便利。 走在这条路上张望两旁树木的人已经认可信长为天下的主宰者。即使不认可,对他已然赞不绝口。 不论拥有如何无坚不摧的军队,即使拥有大片的被彻底征服的占领地,普通百姓并不会因此马上认为你就是永远的主宰者。 他们拥有一个古老的习俗,即目睹治乱兴亡的无常,并与土地一起见证强弓硬弩和精兵强将在一朝之间化为乌有。然而,如果那片土地建立起了深远的文化,给百姓带来实际利益和希望,那他们会毫不犹豫地讴歌现实。 在弓箭和大炮的声音中依然能够默默劳作的百姓,不哑更不聋。诚心地说,他们仍然想歌颂世界,歌颂现实。 信长在战争和破坏的轮回中也常将此作为要紧事务。 一到夏天,信长又发出命令,命军队向长岛进发。 长岛征讨,此番已是第四次了。并且前三次征讨均以失败告终。 第一次痛失弟弟织田彦七;第二次,即元龟二年时老将胜家负伤,氏家卜全战死沙场;去年出征,折损了军队长林新二郎等众多将士。长岛是个让他饱尝苦果的地方。 对于这样难缠的对手,信长曾说过:“之前我烧比睿山,严正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因此权且在等待他们的反省和悔悟。但是他们并没有从迷惘中清醒过来,假借宗教之名蛊惑众人,积聚暴徒,情势愈发危急,并最终形成了当今天下的祸根。我是绝对不会饶恕他们的。” 看到他亲自立于阵前时军队平静的外表,从他的神情上看,似乎想起了过去的比睿山。 最终,六万大兵整齐待发,织田家几乎所有骁将全部上阵。 柴田、丹羽、左久间、池田、前田、稻叶、林、泷川、佐佐等诸将都参加战斗,羽柴筑前守秀吉也率领一支部队前来参战。 八月二日,在一个如墨般漆黑的夏夜,大军冒着风雨来到大鸟居城。 他们把紧闭城门不出的千余个男女杀光,将大鸟居城烧成灰烬后,又彻底击溃了小城和各堡垒。到第二个月中旬时,他们包围了中江和长岛二城,攻陷之后,放火烧城,城内二万余名惨叫的佛教信徒一个没留,全被烧死。 此前,男女信徒没有一人出来投降。 一支七八百名信徒组成的军队,顶着几乎烤焦大地的炎炎烈日,半裸着挥舞大刀长枪从城中冲了出来。他们齐声念着: “南无阿弥陀佛!” “南无阿弥陀佛!” “南无阿弥陀佛!”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砍杀织田的将士,进行殊死搏斗。 因此织田军队的损失并不轻。仅信长同族中,堂兄弟信成、伊贺守仙千代、又八郎信时等均战死,织田大隅守、同苗半左卫门等身负重伤撤了下来,不久也撒手人寰。 此外,还有八百七十余名将士战死,负伤者更是多得树荫处都容不下。 牺牲很大。见过大世面的信长,所到之处,看到的全是双方死伤者的光景。他几乎要对天嘶吼。 日后,基本完成天下统一,君临安土城时,虽然信长又过上了奢华的日子,可在俯察英雄内心时,他深深感到:“我能泰然面对只为了自己一个人的荣华、只为了自己那么狭隘的欲望而做出那么大的牺牲吗?” 如果单纯是满足物欲,信长已经是七国的领主,或许已经足够了吧;如果是贪图荣誉和虚名,他现在也能对京都掀起一场运动;如果想一扫领地内的不安情绪,或更保守,或更妥协,他的手段多种多样。 为了实现他的愿望,无论如何也必须忍受牺牲。英雄的苦衷也便体现在此处。然而,要说他真正想要得到什么,不是破坏,而是建设,建设他理想中的制度和文化。 百姓们没见过信长,也不了解他的生活与秉性,但是最近殿上的公卿之间流传开了有关信长的谣言: “信长。那人不过是一个乡巴佬儿,连饭菜的味道都不知道吧。” “和拆东西的木匠一个样儿,破坏起来迅猛至极,却不见其建设。” 很多人在暗地里用如此败坏信长名声的口吻谣传,可事实上,他们不久便在京都城内见识到了并非他们所言的信长。 平定长岛后,为了铲除多年盘踞于东海道至伊势的心腹大患,第二年,也就是天正三年的二月二十七日,信长开赴京都。 他命令七国改建的公路也早已完工,能直达京都。 路两旁种上的树木也长势喜人。 “可惜了。携一代弓弩入京都,受自我私欲驱使,荒废了城池,后来又弃城而逃,不久便在粟津凄惨死去——这是武士之家的教训啊。我不想做第二个他。” 这种话,信长经常对随行的人说,作为对自己的警戒,同时也警示部将。 他说的或许正是木曾义仲吧。义仲的弱点大体是武士的通病。不,是每个人得意之时容易坠入的陷阱。信长自己必定也渐渐地在反省这种危险。 樱花三月,入京都当天,他便进宫面见天皇陛下。向天皇请安后,即日归来,摆开阳春大席,宴请入殿的公卿大臣。 并且,他还奉送了许多金银珠宝给这些公卿。他想,在这些戎马倥偬的年月中,不被眷顾的名门望族,穷得叮当响。他们怕穷,所以见到这些财物的时候,天皇左右的朝臣及佐政的重臣的气宇与自傲会全部消失。 不仅是财物,信长还想借此向他们宣扬自己的气魄。之前他婉拒了朝廷的任命,这次他主动要求任参议,授从三位。 另外,据秘密上奏,他得到许可,可接收南都(今奈良)东大寺中秘藏的兰奢待这一名香。 这段香木是圣武天皇时代从大唐传来的,后被正仓院封存,如果没有得到天皇御旨,任何人连看都不能看一眼。 兰奢待。 这个名字中隐含了“东大寺”三个字。天皇授予此香木者,从足利义政以后只此织田信长一人。 然而,拜受此段香木,需要举行盛大隆重的仪式。 钦差大臣、南都的民众全都要列队,信长出来拜受。当天的奉行官是塙九郎右卫门、荒木摄津守、武井夕庵,此外还有柴田、丹羽、佐久间、蜂屋兵库守等。无论是行装之壮观,还是列队之庄重,均让人叹为观止。 辰时,开启秘藏。名香藏于六尺长的带盖长箱中。 “这是毕生的回忆啊!”君臣,甚至连随行的护卫也被允许观看,以作为流传后世的佳话。 接着,香木的一头被取出——大概一寸八分长,信长拜受。 只为了一段一寸八分的香木便要举行如此盛大的仪式,无论是奈良城,还是附近村镇的伽蓝、名所,都被从周边国家聚集过来的行人挤得尘土飞扬,天空泛黄。 “真有点惊讶啊!信长的所作所为有点……”听了年轻的奈良法师们的传言后,人们众说纷纭。 “政治哟,信长是位了不起的政治家哟!”确实,信长是位武士,同时也是位政治家。 世间的明眼人如此看他,实在没错。 可是那个时代的“政治”与当今的“政治”并不相同。那时“政治”一词的意义更廉洁清明,并不像今日这样受到污秽,是在人类天职中最远大的理想和能践行仁爱的职业,众人常常对政治寄予景仰和威望。 当然,在历史长河中,也有很多当权者虽把持政治,却背弃了百姓的信赖,前室町的政治便是例证。尽管如此,百姓并未轻视或猜疑政治。 他们知道,这得取决于当权者。 “政治”这一崇高的词汇被沦为如私人之徒的幌子一般,是明治末期至大正、昭和初期的事,原来的“政治”,须始终为人们服务,行最高之善事。 当人们将行此职能的大臣、高官视若无能的愚者加以讥讽时,不知政治是否能再给小市民的讥讽和嘲弄带来点心般的淡淡乐趣,但是有一点是一定的,那就是民众不安、不幸。 因此,大臣高官威风凛凛,出入时通常都希望盛大华美。民众认为这样更能让他们放心,也更能感觉到生活的安定。不论哪个朝代,百姓都不希望看到圆滑的政治家和仰人鼻息的大臣。百姓的本能依然是希望面对高堂,跪伏于地,叩拜、欢呼、仰望。因为在形式上有尊卑之别,时下的百姓才会体味到内心安定与国家太平。 信长深谙此庶民之品性。 为了拜受兰奢待而乞求圣谕这一举动,信长不仅仅想满足得到名香这小小的私欲,说他想借此机会将自己的荣誉和存在的香薰广撒给天下百姓更加准确。 并且,这次仪式后,他开始与公卿名士这些文化人接触,交往甚深。 据说他的爱好是观世能乐、幸若舞、相扑、鹰猎、茶道等。 马术也是兴趣之一。 一方面试图与文化人交好,另一方面信长也没有放任百姓不管。 他赶出自己的六十匹爱马,在加茂的马场举办大型赛马比赛,捐资众多,工作做得尽善尽美。还允许百姓观看比赛。数日内,为普通的男女老幼带去不少欢乐。 但是他自己却是一个不管玩什么都不会沉溺其中的人。他把三条、乌丸、飞鸟井等诸位公卿请入相国寺,举行踢球游戏。 当时,今川义夫之子今川氏真被公认为是踢球的名家,当天他也在场上展示了他的球技。 “精彩!实在是精彩!” “天才啊,氏真公子真是天才啊!” 据称公卿们都大加赞赏,信长却在之后跟近侍之臣说了这样的话:“悲乎!如果今川氏真将他球技的十分之一用来精修文武之术,那他便不会如此可怜兮兮地在京城做玩球的玩伴,也不会在众人面前献丑……祖父一辈开始统一的骏河、远江、三河三国被他人夺走,现在只以一球作为自己的特长,他的样子实在……唉,看着就让人觉得可怜。” <hr /> 注释: 财吏 德川家康这年三十四岁,此后他在滨松居住。 嫡子三郎信康也已经十七岁了。信康住在冈崎。 虽说是自古形成的,但是这里的武士风度也太土了,京都的华丽奉承之风丝毫没有吹到这里。 无论是君臣的生活,还是一般的世风都没有被时代和潮流影响,依然保持着三河的特色。朴实,专司节俭。譬如妇人和服的颜色也没有刺眼的色彩,连盘发髻用的绳缎也不会用完便扔。男性和服更甚,茶色、暗蓝色,顶多配上些小花纹或点缀些细纹。 正如俗语“规矩人,孩子多”所说,这个国家的特色是无论哪栋屋子总能传来婴儿的声音。那里,游侠们一定会评论:“哪个路旁不全是小孩子呢?如果全国都这么生小孩,那这里的贫穷永远都不会停止。” 现在已是天正三年(公元1575年)。 三方原之战(公元1572年)后还没满三年,其贫穷状况即使与盟国织田和敌国武田相比,谁都会说:“原来是这样啊。也难怪……” 先从数字上看织田家的崛起吧。只此约三年间,便击退足利义昭,消灭浅井、朝仓两家,迅速扩大了领土。 姊川之战(公元1570年)后,土地比五年前增加了六十万石,如今,它的总领土似有超四百万石之势。 再说武田家。三方原之战以来,大约攫取了十一万石土地,总面积也达到一百三十三万石。 与此相反,德川家在这三年中减少了大概八万石地。这八万石地要是在它领土广袤的时期,也谈不上举足轻重。只是如今它只有可怜的四十八万石,因此这对军备和兵力,以及每日的温饱都构成了直接威胁。 “别忘了!并不是领主大人想看到大家忍饥挨饿才赐你们这些粗粮淡饭,而是因为我们的土地一年一年地被武田家夺走了!你们如果想吃饱喝足,过正常人的生活,那就让我们的国家强大起来!让国家强大并不是难事。你们现在忍受着,但是今天想吃的会在明天得到,今年想玩的会在明年实现。今年秋天好好磨炼自己吧!” 在藩内武士的家中,每当就着若隐若现的煤油灯吃晚饭时,父母们总是会对孩子说这些话。 此种气氛之下,冈崎城的武士近藤平六被加了俸禄。 他固然有战功在手,不过平六的心里依旧感到惭愧。 对主恩浩荡感激之至自不必说,只是立了战功便受赏,难免有蚕食公家俸禄的想法。可尽管如此,拒绝这次封赏对主公又显得不敬。 “近藤,你好像还没去拜访大贺大人吧。” “是啊。一直拖到现在也没……” “早点儿去。新封赏的地在哪个村子,哪里是界线,好好听地方(室町幕府时期处理京都城的房产、地产及纠纷的官员名称)的指示。自己得到的东西就得证明是自己的,知道吗?” “遵命。今天回家的时候,我会去大贺大人府上拜访。” 近藤平六被主公训斥了一番,着实惶恐。那天晚上他回家时,去了德川家首屈一指的近臣——大贺弥四郎府上。 大贺弥四郎是三河与远河的三十余个乡的地方官,恐怕滨松和冈崎都没有他们家这么气派的宅邸了吧。 并且,地方司法,征税,滨松、冈崎的财政账目和军需品的购买等,几乎所有政务都兼于他一身。 因此大贺家总是门庭若市。屋外倒没什么,进门之后,这里面的景致甚至让人有别有洞天之感:这是冈崎吗? 无论是建筑和园林的精致,抑或男女下人的装束,其华丽程度就算京都也不过如此。 客人若登门,必定会随身携带礼品。往里走,美酒佳肴也一定会摆到主宾的跟前。 “……不喜欢这样的感觉。” 在宅主人大贺弥四郎出来前,近藤平六跟个赊来品似的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豪华的书房等。虽然自己是来通报加俸一事的,但心里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哎呀,失礼!失礼!”有一个声音传来。 是弥四郎。 四十二三岁的大汉,宽硕的脸上布满了黑斑。不过从他出场的架势上一眼就能看出,他是个非同凡响的有才之士。 “呀,让你等了这么久!” 入座后,一看对方的角色,弥四郎开始时倒恭敬有加,随后语气来了个一百八十度转弯。 “这次给你加了俸禄,实在是件值得庆贺的事。我也没当你是外人,这事我跟贱内说了。近藤你儿女也不少,在家族中也是本家。这次加了俸禄,想必今后生活会好过些吧。你看我说的。哈哈哈哈!好事,好事啊!” 弥四郎对近藤的事感同身受,很为他高兴。 对承袭了三河人的朴实的平六而言,弥四郎的高兴是真是假,他无法辨别。 “惭愧!小人没有什么显赫的战功,实在没有想到主公会给我加俸。总觉得脸上无光啊。” “什么脸上无光?竟说出这种话。加了俸禄还说自己脸上无光,你近藤怕是古往今来史上第一人吧。不过这倒能看出来你是个实在人,或许也是你勇猛的所在吧。” “您折煞小人了。我是听了主公的话,说是要听听您对小人封地的边界的指示,所以这才到您府上来了。” “我那时也纳闷儿呢:这小子得了便宜,怎么到现在还没来说一声呢。我这就给你看封地的地图……今天可以慢慢谈嘛。” 不知不觉间,平六和弥四郎面前已经摆上了佳肴和杯盏。从摆酒上菜、伺候酒席的女用人肌肤看,她们不是滨松或冈崎的女人,似乎是特意从京都请过来的。 平六不厌恶吃酒,而且这酒和自己平时在家吃的那些粗酒完全不同。只要是个人,这晚没有任何理由过得不好。当然,平六的兴致也被完全调动起来了。 “已经……已经酒足饭饱了。小人要告辞了。” “封地和界线,都已经清楚了吧?” “清楚了。谢谢大人的关照!” “嗯。有个事……近藤。” “嗯?” “这话我来说,好像有点居功自傲了。其实,这次的封赏,是因为我弥四郎在主公面前替你美言了,大人才给你封的。这个,你要记住哟。以后可别怠慢我。” “……”平六一言未发。一脸扫兴地盯着弥四郎脸上的黑斑。 “我要告辞了。再会!”平六突然站起身来。 弥四郎吃惊不小,“呀,这就回去了吗?” “是的。我要回家了。” “是不是有什么不开心了?这么值得庆贺的封赏,我实话说了,这是因为我的原因才得到的……你不愉快了吗?” “不,没有那回事。就是莫名其妙地不愉快了。” “这么说来,你的脸色也突然阴沉了。” “可能是喝醉了难受吧。” “你很会喝的呀。” “大概是身体不行了。”平六急匆匆离开了酒席,辞行而去。 当天,在另外一间屋子里,还有一位客人来饮酒。他跟弥四郎一样,是位响当当的人物,叫山田八藏,是御藏方首屈一指的出头人。 他们俩看起来交情不浅。八藏大大咧咧地进来了,走向弥四郎,说道:“你嘴还真快。那家伙觉察到什么才回去的吧?” 弥四郎仿佛也有同样的担忧:“平时都说他是老好人,还以为他会对我感恩戴德呢。谁知道一下子就不高兴回去了。总感觉他似乎明白了我话里的意思。” “那不能留他性命。” “我还没告诉他那些重要的事……” “俗话说‘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小人追上他。”说完,山田八藏便夺门而出,朝平六追了出去。 近藤平六对送自己出来的弥四郎的用人也没说一句话,就从大门上的小偏门走了出去。 出了那座门后,平六默默地回头望了望,“……呸……”他嘟哝着什么,像是吐唾沫似的。 从后门绕过来的山田八藏很快发现了他的影子,“在哪儿把这小子给宰了?”八藏心里这么琢磨着,把身体贴在土墙上,慢慢地靠近平六。 而近藤平六从正门出来沿着围墙走了十步后,立即钻进土墙旁的沟内,蹲了下来。 不管哪处的宅子,一旦面积稍大一点,则它的围墙周围一定会有沟渠,并且沟渠中有流水。平六把手塞进口腔内,硬是叫苦不迭地把刚才在大贺家吃下的美味都给吐了出来。然后一抹眼角挤出的泪,嘴里嘟嚷着:“啊,爽快多了!”随后以细碎的脚步迅速地走开。 山田八藏看到这一幕,不由得改变心志,他转念一想:这小子突然离席,定是身子不舒服,果真是喝醉了。还要深究的话,就是我们自己考虑不周了。 他就这么回到大贺的酒席上说:“我没动手。”他把事情经过陈述了一番,倒是大贺一脸释然:“太好了。办大事前还是别出乱子。来,我们继续喝。” 大贺把手一招,叫来了京城过来的美人仕女。在攻克万难、举藩穷困的冈崎城,只有此处有如世外桃源。门内,充盈的物资和贪婪的灵魂构成了一个私欲的小世界。 近藤平六造访了大冈忠右卫门的私宅。 “这次属下好不容易加了俸禄。可是,属下想把新加的俸禄还给主公大人。属下也知道烦琐,不过还是想请求您在关节上多多打点。” “什么?你要返还俸禄?……知会大贺大人了吗?” “已经去过他府上了。结果……” “怎么回事?” “我厌恶这次的封赏。” “真拿你没办法,竟然说这种混账话。退回封赏这种事,史无前例!” “即使没有先例,这次的封赏我也不能接受。” “愿闻其详。” “大贺弥四郎的话让小人心有不快。” “又不是他给你的封赏。有什么不快可言?” “开始属下也这么认为。但是,根据大贺的说法,这次的封赏完全是多亏他在主公面前力荐什么的属下才得到的。” “他这么说了?” “属下无法忍受大贺之恩。” “大贺大人就是那样的人。要是憎恶他,以后办起事来可难办多了。罢了罢了。” “属下讨厌他。” “你也是头犟驴。” “您身为首领,也不太好办吧?” “该怎么说呢?返还封赏这事我办不了。如果你执意如此,只有你自己去滨松,亲自面见主公大人才行。” 大冈料想平六不会去,于是就这样把他打发走了。谁知几天后,平六竟然大摇大摆地去了滨松。他乞求面见德川家康,把事情一五一十地陈述出来。 “小人是近藤平六。如果要小人奉承大贺这类人而加封小人土地,那小人绝无此污浊想法。那样的封赏,小人一点也不要,也不愿玷污武士的名声。如果让主公大人动怒了,小人情愿剖腹自尽。但是这次的封赏小人不能收。请大人明鉴!” 周围的老臣百般劝慰平六,可是倔强的他丝毫没有听进去。 “……”家康也面露难色。 再怎么说,大贺在藩的财政方面是位才华卓绝的人物,无人能替代。尤其是家康本人,他把大贺从马棚武士提拔上来,一路重用,如今已与谱代大名享有同等待遇,并拥有广泛的职权。平六的心情虽然也能理解,却很难下决断。 “平六……平六。” “小人在。” “这点封赏,是我的意思,跟弥四郎的打点没有关系。明白了吗?” “但是,如果大家都听信弥四郎说的呢?” “你听着。你大概也没忘吧。我在驻扎冈崎的时候,有一年,我去巡视稻田,后来就跟农民一起,把长刀短刀放在田埂上,到泥田里去了。那时你和你的妻儿都在种田吧。……那个时候我说了什么?那个时候的约定,今天或多或少实现了吧。别磨磨叽叽的了,收下封赏吧。” “遵命!”平六只说了这些,他没有再辩解,眼眶里噙满泪水。 “如果扛着长矛上战场,回乡的时候我不会让你一直忍受在泥田劳作这种贫困的生活。”这是当时家康对平六说的话。这句话,家康没忘,平六回想起来也会眼含热泪。 <hr /> 注释: 御旗楯无 这年春天,武田胜赖三十岁。与亡父武田信玄相比,他的个头高大得多,体格也很健硕,要说他是美男子再合适不过了。 武田信玄辞世,恍惚间,今年已经是第三个年头了。四月即将守丧期满。 三年守丧,胜赖谨遵亡父遗训。但是,每年在他忌日那天,惠林寺等诸寺的佛灯都会在密林深处摇曳,万经齐诵。 胜赖从那天开始也会抛开兵马之事,在毕门沙堂斋戒,眼不见绿叶,耳不闻窗外事,这样过了三日。 这天是在踯躅崎馆上香的日子。胜赖刚整理完戎装坐在外面的垫子上,迹部大炊介便飞也似地跪拜求见。 “此事十万火急,所以属下直接冒昧进来面见主公,乞求主公给予答复,哪怕一句话也行,回信由属下来写。”随后他递上了一封信。 身边没人。看大炊介的神情,他应该是伺机来的。 “……哦,是冈崎寄来的?” 胜赖接到信封后立即打开。起初他一定是做足了心理准备看信。但是看着看着,脸上依然有一丝异样的神色。 “……” 良久,胜赖沉思着,难以决定。春末夏初那些青嫩的树叶上,黄莺正在纵情歌唱。 胜赖年轻的目光此刻正注视着窗外的天空,嘴上说着:“明白了。那样回信就行了吧,让他回复。” 迹部大炊介疑惑地再度抬头看了看胜赖,确认道:“那样对他说行吗?” “没问题。怎么可以错过天赐的良机!只是,信使都还可靠吧?” “此事是重中之重的大事。请主公勿挂念!” “遗漏可能是没了。信中再叮嘱他,让他千万别掉以轻心。” “遵命!”大炊介收回胜赖已经读完的信,把它藏在胸前,赶忙退了出去。 他此去的目的地不是自己的私邸。而是院里的另外一栋房子。 那里是款待别国使臣和派到各地去的间谍的地方,是与城中心和此处隔绝的一个秘室。 大炊介走了进去,不一会儿,在外面的政务所,顷刻间便忙碌了起来。 是军情传来了。一到夜里则更显繁忙,整个夜晚,人头攒动,城门的出入口处更是毫不消停。 天空泛白后,城外的马场上已经有一万四五千头战马和战旗迎着朝露,威武庄重。 还有不少将士在陆陆续续聚集过来。日出前,下达出征号令的号角就已将在甲府的各城将士唤醒了。 胜赖前一晚只枕着手臂小睡一宿,现在已然全副武装,脸上没有丝毫睡意。比别人强壮得多的身体和对未来的大大的梦想,使他的体内充满了如今晨新绿般的朝露。 自从父亲信玄去世后,这三年来,胜赖一天也未曾安心。 甲府的防守虽固若金汤。遵照父亲的遗训,若在此固守,那么胜赖的胆略和勇猛比父亲强太多了。 名门多出不孝子,胜赖却是个例外,甚至可以说他拥有过剩的自信、责任感以及勇猛的天性。 虽然想方设法封锁,信玄去世的消息还是传到了各国。良机不可失,上杉实施了突袭。小田原北条的态度也为之一变。更何况是织田、德川之辈,他们一有机会便会进犯邻国国土。 有个了不起的父亲真是不容易,胜赖就处于这样的境地。 但是他没有辱没父亲的名声。 无论哪场战役,动动手指头也能得胜归来。 因此,近来各国间又流传开了这样的谣言:“……信玄已死可能是个骗局。指不定不久武田信玄就会大喝一声‘我在此’,突然出现在世上。” 据此,可以看出胜赖在父亲去世后这三年来的努力与经营成果。 “美浓守大人、昌景大人说出征前希望见主公一面。”正是整装待发的当口,穴山梅雪上前如此禀报。 马场美浓守和山县昌景二人都是父辈以来的功臣。胜赖听了之后,反问道:“两位大人都做好出征的准备了吗?” “正在穿铠甲。” 胜赖领会了梅雪的意思,面露略微放心的神情:“让他们进来。”他同意了。 不久,马场美浓守和山县昌景二位将军一同出现在了胜赖的跟前。“果不其然”,胜赖的预感没错。“昨天夜里晚些时候收到出征命令后,臣即刻马不停蹄地准备战马。但是这次跟平常不一样,军情评判也没有,请问少主,此番出战,胜算几何?今日的我军,决不能轻举妄动啊!” 美浓守首先开了口,随后山县昌景也附和道:“已故信玄主公在世的时候已不知尝过几番西征的苦果。对方敌国是小国,但是三河武士也颇有三河气魄,织田此刻正所谓得时者昌,并且他诡计多端,如果我军贸然进攻,遂了敌军的愿,深入敌营的话,恐怕难以脱身哪!”两人异口同声般进谏。 二位将军不愧是辅佐信玄的老臣,对胜赖的武略并未心服口服。他们甚至认为胜赖是个危险人物。 胜赖平日便已经察觉到这点。然而,无论是从他的性情还是年轻气盛来看,他对二位将军的“这几年莫若固守为妙”这般保守主义的主张仍然无法认可。 “不,这决不是一次贸然的出击。事情巨细,问大炊介即可。此次一定要拿下冈崎,进攻滨松,完成我们多年的梦想,我有信心。具体的,大炊介会转告二位将军。计划缜密方可出战。在此之前,对友军也不可泄露。二位将军莫以为此举不妥。” 胜赖这么说了一通,巧妙地回绝了二人的谏言。 马场美浓守和山县昌景的二位将军已经面露不悦之色。 去问大炊介吧,这句话确实出乎二人的意料。 这么重要的事情,竟然不同信玄的大将们商讨,而去跟迹部大炊介之流草率决定,调动兵马……二人面面相觑,呆立了一会儿。 随后,美浓守又斗胆向胜赖进言道:“刚才,我们从大炊介大人那里已经到了解了事情的原委。但不知少主的绝招为何?如果少主肯向我二人透露哪怕一点内容,我们二位老臣也可以抱着必死决心,安心出征……” 于是,胜赖环顾了一眼左右的人,“在这里不可多言”,他拒绝了二人的请求。并且,附加道,“你们为我着想,我很欣慰。但是今天的大事我心里有数。而且今天早上我已经拜见过御旗楯无,已经起过誓,我不可能再收回。” 御旗楯无!一听到此语,两位将军即双手伏地,对它从内心跪拜。 这两件物品是武田家继承下来的战神灵魂的象征。御旗指八幡太郎义家的军旗,楯无是先祖新罗三郎义光所用的铠甲。 无论什么事情,只要在这两件宝器前盟誓便无虞。这是武田家世代相传的铁律。 知道胜赖决然已在战神前立过誓,二位老臣也就没再继续进谏。 正在那时,聚集兵马的螺号已然奏响,出征的时刻迫近了,因此二位老臣也退了下去。 但是,虽然已经决心出战,少主的安危依然让他们忧虑。 于是,他们去了大炊介的阵前,“少主让我们问你这次出征的详细情况,究竟有什么绝招,需要怎样发兵?”他们问道。迹部大炊介支开边上的人,扬扬得意地细述了一番。 他所说的机密计划,指的是:家康的儿子德川信康的驻守在冈崎城的财务官,是个叫大贺弥四郎的人。那个大贺,很久以前就通过自己和武田家往来了,主公也颇为赞同。前天,来踯躅崎馆的使者带来了大贺弥四郎的密信。信上说“时机已经成熟”。起因是:信长在二月就已经去了京都,岐阜现在无人留守。并且此前信长围剿长岛门徒的时候家康并没派出援军支援,所以二国同盟之间的信义此刻已在感情上有隔阂,并不顺利。 现在,甲府军队若以闪电之势,出三河,攻至作手村附近,则大贺会在冈崎城做内应,策动城内叛乱,打开城门迎甲府军队入城。还可以杀了信康,将众多德川的族人作为人质,如果再以此进攻滨松的话,滨松的将士会不断乞降求饶,逃至同盟国。家康一定也会逃往伊势或美浓避难。 “如何?是不是天赐福音啊?” 仿佛这一切全是自己谋划的功劳似的,大炊介自鸣得意地说。 二人不想再插任何话。 从迹部大炊介那里回各自部队的途中,二人黯然地对视了一会儿,“……美浓守大人,我们都不愿活着看到沦落的江山啊。”山县昌景私语道,马场美浓守也点了点头, “你和我,大限已至。不久我们就将战死疆场,追随先主其后,向先主谢罪,我们未能完成辅佐少主的重任啊。”随后他皱起眉头离开了。 说起马场美浓守、山县昌景,是信玄麾下多年来扬名周边邻国的猛将。 两人的白发,陡然间增加了许多。信玄死后,愈发明显了。 甲山上新绿盎然,笛吹川的河水今年也迎着夏天炽热的阳光,淙淙地奏着永恒的生命之歌。面对这别离的山河,有多少将士怀着“能否再与汝重逢”这样无限的感慨出征呢? 信玄死后的甲府之军,已今非昔比。总让人觉得有一抹悲凄和无常袭来,甚至袭向旌旗飘扬的风中和将士的脚步声中。 就这样,号称一万五千大军的精锐兵马在战鼓的“隆隆”声中,撑开战旗,浩浩荡荡地朝着国境的另一端杀奔而去。此情此景,在甲府的人看来,与信玄在世时的场景一般无二。譬如落日的暗红与朝阳的鲜红似乎也无异处。 武田逍遥轩、武田左马助、穴山梅雪、马场美浓守、真田信纲、真田昌辉、山县冒景、内藤修理、原隼人佐、土屋昌次、安中左近、小幡上总介、长坂长闲、迹部大炊介、松田三河守、小笠原扫部、甘利信康、小山田信茂——看看各支部队的旗号和战旗上的长穗,再看看簇拥在胜赖前后的旗本们严严实实的铠甲武士,看不出一点甲府军衰落的迹象。尤其是主帅伊那四郎胜赖的脸上,俨然洋溢着“敌人——冈崎城已是我囊中之物”般的自信。镶嵌在面甲上的黄金映在他厚实的脸颊上,足以让人想象这位壮年主帅的辉煌未来。 事实如此。 即便信玄死去,他也取得了令人振奋的战绩。进入德川家的领地,攻陷了各处的小城,奇袭明智城,先信长一步下手,并且一见到情况不妙便飞快地撤退。 特别是这次出征,他做了足够的筹划。从甲府出发是五月一日。从远江翻越平山,为了进攻目的地三河,当晚就在河边安营扎寨。 有敌方的武士从河对岸游了过来。 放哨的士兵立即把他们抓了起来,这才发现他们俩叫小谷甚左卫门和仓地平右卫门,是德川的士兵,据说是被德川家的士兵追赶才逃出来的。 二人希望能马上见到胜赖,似乎有什么重大军情要急着禀报。 “什么?小谷甚左和仓地二人逃过来了?” 胜赖有点迫不及待了。他好像想到了什么,焦急的内心已经显露在了眉头。 <hr /> 注释: 禽兽伴奏 好像家康昨晚没有睡好。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一早起来,脸显得有点浮肿。这是一个新绿迸发生机的早晨。过去,就算是三方原之战的时候,开着滨松城的城门,面对敌人的包围,依然可以酣然大睡。这样的一个人,现在竟然如此忧虑,不得不说这真是不多见。 昨天,冈崎的臣子近藤平六请求朝觐。 他要返回封赏。真是前无古人之举。平六以自己一流的武士良知,控诉了大贺那些无耻的话和他的无礼,随后便回去了。 虽然受了家康安抚,平六感动得声泪倶下,也撤回了返还封赏的请求,在家康的心中,依然埋藏着一个深深的忧虑。 大贺的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让家康心生疑惑。 对主公而言,怀疑自己重用的重臣,此不幸恐怕世上无出其右者。或许也不叫深深的忧虑。这其中,责任的一大半归咎于自己,是自己考虑不周,要自我责备才是。 外部的困难,四周的强敌都不值得恐惧。毋宁说“无敌国之国将亡”更妥当。在这条真理的支撑下,勇于身处逆境乃至克服逆境都能让人涌起快感。 然而,君臣间的暗中狐疑却是腹中之敌。甚至可以说是整个藩的病根。要根治这个病,需要名医般的老练和政治上的果断。可是家康尚年轻,身心疲惫也就情有可原了。 “又四郎在武士宿舍吗?让他来见我。” 小姓组的一位武士立即回了句“遵命”,便起身出去了。 不多久,他的书斋外,有位肩膀厚实,肤色浅黑,三十开外的武士跪伏于地。他是石川大隅的外甥,典型的三河武士。 “请问主公您叫小人有何吩咐?” “哦。略感无趣,想与你下下中国象棋。把棋盘放到这里来。” 又四郎心里纳闷:准有蹊跷事。可无奈主命难违,于是他把象棋棋盘拿了过来。 “很久没玩了,赢不了你啊……听说你经常在阵前玩这个。” 开始摆棋子了。家康又看了看身后,笑着说道:“小姓武士可以全退下休息了。被你们看到我这么蹩脚的棋艺,我不知如何是好。” “听说你即使在阵前也还玩这个,想必一定棋艺了得吧。” 武士要是被主公这么夸,它显然不是真正的褒扬。但是石川又四郎却大大咧咧地不以为意。 他有他的理由。 有一年交战中,家康要进攻敌人的一座小城,他自己也在一遍遍地巡视攻城方略。 这时候,城墙上来了一个经常出现的敌军士兵,他用屁股对着家康,挑衅家康。 “这个该死的家伙!” 家康骂骂咧咧地走开了。第二天再去的时候,城墙上依旧出现了那个屁股。不停地做出挑衅动作。 “有谁把那个可恶的东西给我射下来?” 随行的石川又四郎应了一声,斜挎着弓跑了出去。 他一点一点地靠近城墙下,瞄准时机,“嗖”的一声,中箭的屁股应声落下城墙。 但是,就在那个时候,从城中突然飞出一支箭,刺中了又四郎的喉咙。 毫无疑问,他脸朝上倒了下去。 同伴们正欢呼着呢,一见到他的身体倒下不由得大吃一惊,立刻跑到他身边,把他抱到了家康跟前。 “……如此凄惨。” 家康亲手把箭拔了出来。 “带到小屋去,好生照顾!”他命令道。 当晚,家康在阵营喝干饭团熬的粥时,在夹菜的间隙,“已经死了吗?”他突然问了问左右的人。 侍臣们表示还没收到已死的消息。家康随后急忙说道:“真的吗?趁他还有气,我想去看他一眼。” 说完他放下筷子,虽然已是深夜,他仍然即刻走向伤病员的小屋子。 由于事前没有通知,轻伤员说着笑话,重伤员则躺在床上咿呀呻吟。 家康进去后,发现在屋的一角,有个男伤员点着一根蜡烛在下象棋。定睛一看,他就是又四郎。 “喉咙的箭伤怎么样了?”家康惊讶地问道。 “属下要是下下喜欢的象棋,连伤痛也可以忘掉。明天大概就可以走出阵营上战场了吧。”又四郎换了换坐姿如是回答。 “别说蠢话,必须再多休息一段时间。” 虽说他斥责了又四郎,回来后家康好像打心里乐滋滋的。翌日,他看到一个颈部缠着布,身着铠甲,如同草袋一样的又四郎走出来时,微微地笑了。这是家康心满意足时流露出的微笑。 正因为又四郎有这样的象棋经历,因此,“他是个男子汉。况且我不担心他会因为爱好象棋而蒙蔽了心智。”主公家康给他吃了定心丸。 如今,家康还会时不时地命他对上几局,但是家康只让摆上棋子,却从来也不下棋。 “……好了。您先请。”自己当然会更厉害,所以又四郎让家康先下。 “……”家康只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脸。 小姓和侍臣都不在,谁也不知道这主仆二人在下什么象棋。 起初很安静。 似乎家康和又四郎在密谈什么的光景。 过了一会儿,略微传来了象棋棋子的声音。正想着他们是不是开始下了,谁知,“岂有此理!” “属下没有冒犯。” “刚才那一步得让我!” “不能让!” “对主公你竟然……” “虽然是棋盘上的游戏,但是胜败是没有主仆之别的。” “顽固的家伙。不让我是吗?” “主公您怕了。” “这厮,对主公你还敢说怕?” 刚才还在大声地争论,随后听到家康说了句“你……”,他好像站了起来。 接着,只听到棋盘上的棋子朝四处飞去,并且还夹杂着“嗒嗒嗒嗒”的朝走廊方向逃走的急促脚步声。 “给我抓住又四郎这个混蛋!”家康一边追赶,一边朝周围怒吼。他的手在拔腰上的短刀。 “主公,主公,出什么事了?” 家康对闻讯而来的家臣们表达了他的强烈不满。听说是在下象棋的时候,又四郎不知不觉忘记了主仆之别,对家康一通臭骂,还想让他尝尝厉害,于是又对他一通臭骂,后来就逃走了。 “最近,我太宠又四郎这混蛋,他竟然得意忘形了!无论如何也要把他抓回来,我要好好教训教训他!如遇反抗,用兵器降了他。马上把他给我绑回来!”不同寻常的激愤之情溢于言表。 大队人马在搜又四郎,可是城内已经没有他的影子。 到了晚上,搜捕的人包围了他的住所,但是他也不在这里。 “傍晚的时候,他骑着快马逃往冈崎方向去了。”有人这么说。 应该没错,搜捕的人趁夜追赶,可是显然已经赶不上了,并且石川又四郎那双快脚在滨松也是无人能及。这还是跟随家康急急奔赴战场时的事。平日里家康便已听到传闻,所以,他戏谑似的问道:“你能追上我的马吗?” “小菜一碟。”又四郎回答。 家康欲让他难堪难堪,于是策马扬鞭飞奔开来。 家康心想:“先让你跑,过一会儿就会让你哑口无言。”但是,他的构想破产了。那晚,到达驻扎的营地时,又四郎已经事先抵达,在那里淡定自如地恭候着。 “真是绝世双脚!”大家都惊讶地谈论。那个又四郎要是拼命逃跑,再怎么追也抓不到他。搜捕的人事先便从心里断了能抓到他的念想。 但是,由于通牒很快就到了,所以在冈崎,他的行踪也被严厉地侦察。 就这样,到了第三天的傍晚。 与大贺弥四郎一道管理冈崎的御藏方的山田八藏的宅邸中,有个男人也不知怎么就越过他的后门进来了,耷拉个头出现在了后院。 “拜托,让我见见大人……有非常机密的事。”此人请求谒见宅主山田八藏。他就是石川又四郎。 不久,他被领进一间屋子。这不是间会见客人的书斋,而是靠里的一间密室。宅主山田八藏压低嗓音问石川又四郎:“出什么事了?看你这身打扮。”他不可能不知道。不管是滨松还是冈崎,又四郎的事情已经成为公开的传言。 因为知道出了这事,所以才把他领到这避人耳目的密室,连召使也退下了。尽管如此,山田八藏还是欲擒故纵似的问道。 “受大人义心的感动,特来投奔于您。请看着昔日和武士的情面上……”又四郎拜伏于地,声音稍微有点颤抖。他的父亲大隅和八藏曾任过同一官职,他从小便知道八藏这人。 “什么?你说看在武士的情面上?那么说的话,不管什么事我还真不好拒之门外了。你权且告诉我详情。出了什么事?” “事情是这样的。我和滨松的主公在下象棋的时候,我就随口说了些不好听的话,主公便骂我无礼,还要杀了我……要是在战场上也就算了。因为一盘象棋就要一个武士死,这也太窝囊了。他虽身为主公,但也不能对有功的武士太过分了吧。” “且慢……这么说来,从滨松逃出来、被追查的就是您啊?” “是的,是小人。” “岂有此理!”山田八藏声音高亢,义愤填膺。 “像您这样的勇士,祖祖辈辈是德川家的功臣的后代,虽然我不知道你如何让主公生气,但是就因为游戏中的失言便要手刃你,这主公的爱将之心也太缺乏了吧……好吧,你暂且藏于我处。不用担心。” “感……感激不尽!” “总的说来,滨松的主公还是有名主的气质,但总感觉他没什么人情味。有时甚至是冷酷刻薄,为了他的家族头也不回地牺牲任何事物。想到此,我们也不知何时就会受他指责,遭殃啊。想到这个就让我感觉如履薄冰。”他说一句,从眼角瞟了瞟又四郎的神色;又说一句,看看对方的反应。 他说的话马上奏效了,又四郎也中了他的套儿,又四郎的话中已隐隐约约显露出他的血气方刚和愤懑。 “要不你先去洗个澡吧?”八藏对他同情有加。对这个情绪化的年轻人,八藏百般呵护,似有溺爱之感。 他在这里藏了四五天。其间,外面的风声也渐渐过了。关于又四郎的行踪,一般人都以为他逃去国外了。 “石川……我把你的话转告给了大贺大人,他也很高兴。说怎样也要见你一面。但是如果大贺大人亲自过来的话,怕被人看见。大人说让我今晚悄悄带你过去。你要跟我一起去吗?当然,我会去的。”主人八藏来到他藏匿的屋子,这么对他说。 又四郎眼中闪现出欣喜:“我愿意同去。”他叩头谢恩。 对于投入怀抱的穷途之鸟,山田八藏是如何劝诱的呢?综合考虑他和大贺弥四郎的关系的话,不用想也知道。 一入夜,二人各自将黑头巾裹至眉梢,从后门悄悄地溜出去。大贺弥四郎的宅邸就在前面。 山田八藏朝那里指了指,在又四郎耳边窃窃私语了一番。 “叛徒!你们的阴谋已经昭然若揭。没必要去那里了!”石川又四郎突然怒吼道。 山田八藏一惊,转过身去,但已经晚了。 “这是主公的主意!” 此时他已被又四郎抱住。又四郎把他摔在地上,骑在他身上。山田八藏反抗,又四郎就朝他脸上给了两三拳。 “为了你自己,还是乖乖地别动!”又四郎语气平缓地劝他。 山田八藏极尽所能地抵抗,但是意识到徒劳无功后,无力地嘶喊着:“难……难受。放开,放开我的手!” “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你真的是奉主公的命令来的吗?你从滨松一路被追查。” “笨蛋,现在才知道吗?这一切都是主公安排好的。我假装逃出城,也是为了摸清楚你们这伙人的阴谋才躲进你家。” “……这么说来,我是被骗了?” “你现在再咬牙切齿也来不及了。如果你一五一十地坦白交代,或许还可以饶你狗命!” 他早就和冈崎的奉行取得了联系。又四郎把他绑了,挎在腋下,如疾风般飞奔而去。把他扔进奉行所后,不一会儿工夫便清点了人马,包围了大贺弥四郎的宅子。 又四郎的朋友——奉行所的大冈孙右卫门和他的儿子传藏以及今村彦兵卫等,加入了追讨的队伍。 那天晚上,在大贺的宅内,仓地、小谷等同伙也来了,他们还在期盼着山田八藏带又四郎过来,因此照例摆上了酒宴在等。 然而他们迎来的却是一场血雨腥风。 外面来了不少人,喊着:“上意!君命!” “不好,败露了!” 意识到不妙后,大贺弥四郎自己放火烧房子,想趁乱溜出去。但他一身男扮女装的装束反而让人起了疑心,在街上被逮了个正着。 仓地、小谷二人最终逃脱,他们逃到了对他们而言是同伙的武田家。 先被又四郎绑了的山田被迅速扭送到了滨松,他招供了一切,留得一条小命,却削了头发,留了封忏悔的小文后,不知所踪。 “大概是遁入空门了吧。”很多人都这么议论。 无须斟酌,罪魁祸首大贺弥四郎的阴谋已经大白于天下。 “处以极刑!”家康怒斥道,他一反常态地严厉。 他的家眷、妻儿和召使,乃至往来之友人都知道他的企图却秘而不宣,他们被押成一队,解送到念志原钉死、斩首、磔刑。两日之内,由于大贺这一个叛徒,多少人的鲜血成了以儆效尤的牺牲品。 昨天还在同一片土地上交谈的人、还相向而笑的人,如今却已成了刑场上送别的对象。悲凄之至。并且武田大军已经逼近国境边,在这种情势下,国内百姓恨亦深,悲亦浓。 三四天后,终于到了大贺行刑的日子。若不按群情激愤的民众的意思办,那他们很难宽恕此人。 可怜了大贺的妻子。根据审讯时的口供,他在被捕前几天,可能是喝醉了酒,对她说了这番话:“现在这种小日子,不足以让我满意。你不久就会像大臣的夫人一样受尊敬了哟。”那时他便暗示了谋反之意。 妻子又惊又叹:“适可而止啊。即使像现在这么奢侈的生活我也没觉得幸福。我还是怀念原来你任武士仆役长那会儿的清贫日子。那时的你,对妻子对朋友都坦诚相待,我们夫妇二人憧憬未来,早出晚归辛勤劳作……就这样被主公看中,如今夫君你已经飞黄腾达到谱代大名也不可比拟的地步,还有什么不满,非要抱有那样的企图呢?” 妻子质问着,泪流满面地劝诫他。大贺却一笑置之,没有听进去。 那个时候她便预言到丈夫的天谴之日,今天降临到了他身上。 出来了一匹红马。军牢衙役把他拖出来之后,将他的脸部朝向马的臀部方向,捆绑在马鞍上,带向刑场。 牢外的街上,民众已经在吵吵嚷嚷地等待。 有一个人手持一面旗帜。 旗上写着:叛徒之首大贺弥四郎重秀。另外还有一面写着同样的字的小旗插在大贺的背上。 旗和马在前开道,后面有很多民众吹螺打钲,笛鼓齐奏地跟着。嘈杂的声音,像谩骂,像嘲笑,像轻蔑,像大笑。城中回荡着非比寻常的交响乐。 “禽兽走喽!禽兽被带走喽!” “禽兽伴奏!禽兽伴奏!” 扔石块的,吐唾沫的,连小孩也鹦鹉学舌地跟着喊,“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他们嘶喊着。 押送的官爷也不会制止。因为一旦制止,可能民众更加激愤,可能会引起冲突。这样在滨松城中游街之后,弥四郎又被带到冈崎,同样游街示众。 最后,在弥四郎的脖子处安上一块木板,挑了他的脚筋,虽然苟且活于城下,但是全身被埋,只有头露在外面。一旁放着一把竹锯,连路过的行人都想把他的头锯下来。 不论有多憎恶不忠不义,这次用刑确实有点残酷,而弥四郎一直到最后仍然坚持他厚颜无耻的一面。经过受他牵连的所有人都被处斩的念志原刑场时,他从马的屁股处看了看四周,低声说道:“大家都先我而去了吧?我好像是要压轴出场了。那些先走的人是光荣的。” “禽兽伴奏”结束后,似乎百姓们都忘记了,不过家康肯定在心里责备自己的不明智。 在当今天下的战国时期,涌现出英才猛士等各类英豪在攻城、野战,然而一将难求。 因此如果好不容易偶然遇到一位适得其所的人才,自然而然便会宠爱他。即使他过着奢侈的生活也睁只眼闭只眼。习惯了家康的宠爱而最终让他终生吃尽苦头的,除了大贺弥四郎之外,后来还出了个大久保长安。 如此看来,似乎财务之臣比冲锋陷阵的将军更难伺候。 <hr /> 注释: 长条 胜赖的大军已经进入三河,而且大军尚在行军途中。 “是出征?还是搬师回朝?” 这一问题深深地困扰着胜赖。这次的沮丧应该事先预想到。 事实上,此次出动兵马,要完全仰仗大贺弥四郎的内应。作战、目标,所有的步骤都由于对冈崎内部的混乱和策应的期待才来的。 然而,计划的一切由于大贺一伙人的被捕及事情的败露而宣告破产。岂止如此,甲府军的作战策略也被德川家康了如指掌。 从游过河逃出来的仓地、小谷二人那里听说了这些事情的时候,胜赖突然间不知所措了,他的这种表情也是理所当然的。 “事已至此,空手而归也太窝囊了,但是又不可冒冒失失前进。” 他刚毅的性格让他困惑不已。还有,面对从甲斐出发时便告诫他不要轻举妄动的马场美浓守和山县冒景二位将军,他还是固执己见。 “命三千士兵向长条进发!我将进攻吉田城,席卷那片地区。” 天还未亮时,他便打扫了阵地,向吉田城进军。 小山田昌行和高坂昌澄二将告辞后向长条进发。 随后在长条长野附近摆开了阵势。 毫无胜算的胜赖只在二连木和牛窪等村落放了把火,戏耍似的示威了一圈,并没有进攻吉田城。 因为此时,家康、信康父子已经一鼓作气扫除了内乱者,如疾风劲草般迅速地把兵马开进了姜原。 与胜赖大军进退维谷,只是碍于面子在活动不同,德川军以内部叛徒的血来祭旗,他们怀揣着“是亡国还是兴邦”的澎湃心潮杀将而来。因此,虽然在兵员上逊了一筹,却在士气上与胜赖军迥然不同。 在姜原,只是先头部队之间有两三次小冲突。甲府军随后撤退。 “这……”他们知道敌人难以抵挡的锐气,因此急忙避其锋芒,“向长条进军!向长条进军!”甲府军急转,仿佛有别的目标而暂且向德川军示弱一般,逃之夭夭。 长条,这是块宿怨积久的战场,也被称为不破之坚城。 早在永正年间,此城为今川家驻守之地。元龟二年,武田家收作自己的领土,又在天正元年被德川家攻陷。现在的城主是德川家的奥平贞昌,副城主是松平景志、松平亲俊等,五百名将士守护于此。 从地形、交通来看,这里都是军事重镇。拥有此城,其意义不仅在这一座城。 所以,即使在没有战事的日子里,长条城内也有各种阴谋、背叛、流血等事件,反复无常,永无休止。 果然,天正三年五月八日,甲府的一万五千兵马从黄昏开始将城内五百名将士围了个水泄不通。 现在想来,刚开始只派遣了小山田、高坂这支部队,而将主力用来进攻吉田城,然后十万火急地迂回到长条,这或许是胜赖声东击西的妙招。即使已经穷途末路,但是仅仅毫无目的地行军两三天,让兵马徒劳地折腾,这不是他的作风。 长条城坐落于丰川的上游,与大野川交汇,在三州南设乐郡的山地间,面向西南而建。 城后的东北方向,几乎全是山,有大通寺山、医王寺山等。 另外,宽阔的护城河借助了天然流淌的大野川和泷川两条河,其宽度达到三十到五十间。 悬崖低处有九十尺,高处有一百五十尺,是块绝壁。 水深虽不过五六尺,却是急流。也有深得让人发怵的地方。还有飞溅的水花,打着漩涡的急湍。 平时,这里的水流情况被视作机密严格保守。不论判断水深,还是在此处逗留,护城河守卫都有权从瞭望塔上一箭将他射死。 隔着这一天堑,城的西南边一部分是块平原,叫有海原或条场平原。 连绵的船着山围绕在平原的尽头。鸢巢山是其中的一座山峰。 “太吓人了……”城主奥平贞昌当天傍晚站在瞭望塔上,面对敌人严密的布置,不禁毛骨悚然。 根据侦察兵的报告,城后的大通寺山有武田信丰、马场信房和小山田昌行的二千人马。 西北面驻扎着一条信龙和真田兄弟的部队,以及土屋昌次等的二千五百人马。 泷川左岸是小幡和内田的部队。南面的条场平原上则有武田信廉、穴山梅雪、原昌胤、菅沼定直等三千五百兵马。 还有类似机动部队的部队,在整个有海原活动。就算在夜间也能看到山县和高坂部队的旗子在飘动。 另外,胜赖率领着三千军马,以医王寺山为据点。同族的武田信实为了准备突袭,在鸢巢山的一个角落将战旗悄悄地藏了起来。 当天晚上开始攻城,到十一日黄昏,开始从四面八方进攻,城中的人疲于防御,连喘口气的闲暇也没有。 条场平原的甲府军队编了竹筏放入泷川的急流中,几度向野牛门靠近。 虽然城中的枪炮、大石头和木料让无数竹筏沉入河底,但是他们仍不退却。 竹筏一只连着一只。城中守兵往河中倒油,扔火把。 泷川燃烧了,竹筏燃烧了,人也燃烧起来。 “太急于求成了!为了如此小的一座城做出这么大的牺牲。” 山县冒景不时对胜赖的指挥感到担忧。山县能感受到他的焦虑。在老将眼里,他们能够考虑到主帅的心理。 尽管如此,竹筏战还算过得去。西北面的一条信龙和土屋部队已经开始挖地道了。计划要将地道挖至城中心偏西的城内,因此日夜都从地道口把土往上运。 看到无数像蚁穴一样堆积起来的小山时,城内将士也终于意识到了。于是他们也开始从城内挖地道,并安放了炸药,把敌人的地道炸个粉碎。据称甲府军战死的人数,此时已达七百人。 地道战失败的甲府军,转而开始空中作战。 他们在大手门前修建了好几处箭楼。 箭楼的样式多种多样,通常是将巨木以“井”字形往上垒,直到垒至数十尺高为止。从那上面俯瞰城中情况以占据进攻的有利位置。 这是中国自古以来在有城墙的地方运用的战法,也有安装了车轮的移动箭楼。在日本,各地出现了另外一种趋势:原来是山城,将城建在山岳地带,后来转变为平原主义,将城建在低地。因此也开始用这种战法。 城主奥平贞昌年仅二十四岁,年纪轻轻,却担负着五百守城将士和全城的命运。他沉着冷静,对敌人的各种奇招都能见机反攻,扭转战局,灵活应对。 四座箭楼完成已是十三日的黎明。 武田军队不等天亮即登上箭楼,架好枪口,还在干柴与油布上系上秤砣,将它们像扔一只只燃烧的火鸟一样扔进大手门内。 城内,只见守兵们忙着扑灭四处落下的火焰。箭楼上的空中战斗一齐打响,他们朝守兵射击。 至此,似乎甲斐军要取得压倒性的胜利。然而,从昨夜开始站在城楼上一宿没睡、监视敌人的青年将领,吼了一声:“进攻!” 霎时,天地震动,甲斐将士从未听过的巨大声音从城内多个地方吐着火舌扑面而来。 这仿佛是一支将小枪的威力放大了几十倍的巨枪。 箭楼被炸得粉碎,一个一个轰鸣着倒塌了下去,上面的枪手和指挥将领大部分战死或身受重伤。 德川家经济上的确很贫困,而且上上下下都很质朴,但是在购买先进武器方面却出手阔绰。富裕的武田家处于不利于引进文化的地区,与此相反的是,三河、远江离京都不远,海运也便利,因此,穷困的德川军弄到了富庶的甲斐军没有的东西。 不管怎么说,甲斐军像是受到巨枪威力的惊吓,此后,进攻力度显然有所减弱。 一天晚上,城后不断传来城墙倒塌的声音,令人惊魂。 “不用大惊小怪。”贞昌告诫士兵们不要妄动。 天亮后才知,原来只是敌军往城后的山谷里推下了很多巨石。 “如果我们一慌张,以为是城的一角已经陷落,慌了手脚,乱作一团的话,正好中了敌人的圈套。”贞昌笑着说道。 然而,城主的这副笑脸,一日之后无疑已经蒙上了一种悲壮的气息。那是一种比愤怒和哭泣更深刻的东西。 巨枪禁不起长时间使用,小枪也没子弹了,弓箭不足以防御。而且,更现实的问题是,城中的粮食仅够维持几天。 “城中军粮已经不多。我们不能再这样白白地损耗士兵的体力了。” 十三日的总攻以后,敌人也停止了浴血奋战,在环城的泷川和大野川的整个河道打上桩木,铺上大网,河对岸已经全部围上了栅栏。他们已将长条城死死围住,连只蚂蚁也休想钻出去。 “……什么?粮食只够维持四五天了?没有别的口粮了吗?别的?”面对今日前来诉苦的粮米部的士兵,奥平贞昌又确认了几遍。 粮草官沉重的脸上,仿佛写着:早应该规定节约粮食、采取补给措施了,事到如今才……他一脸绝望。 “没有。什么都没有了。”他斩钉截铁地说。 贞昌却不完全这么认为。因为如果那样,那就意味着城内五百条人命将在四五天后终结。 “带我去现场看看!我要先察看粮仓!”他亲自去现场检查。 这是一个走遍城中每一个角落也不过六町见方的小城。结果只让贞昌更加彻底地死心了。 节食自然是必须实施的,能吃的都吃光了。听说粮草官敬业到用筛子将粮仓地上的土都筛了,他终于无话可说。默默地回来后,他“咚”地一屁股坐在很多武士在场的武士堆中。大家看到贞昌的脸色,什么都懂了。 “胜吉!胜吉在吗?”他猛地抬起头,环视着如同洞穴地面一般的地板,问道。 靠近天窗洞口光线附近,一言不发地抱腿坐着的堂兄弟奥平胜吉回答道:“我在这儿。”声音清脆。 他挪近前来,静静地,双眼看着贞昌,双手伏地。 贞昌把眼光从他身上转向大家,“其他人也听着!刚才我仔细清查过了,城中剩下的粮食,只够维持四五天。我们就算吃死马,啃草,也要多撑几天。到危急关头,要迅速向冈崎移动,等待援军从后面包围敌人。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到现在一点消息也没有!” “……” “我们不会就这样白白饿死。话说回来,如果这座城和我们五百名兄弟全赔进去,那么冈崎、滨松也危险了。怎不让人伤心?无论如何,即使坚持到最后一刻,即使吞土啃草我们也要战斗到底!所以……” 说到这里,又将目光转向胜吉,“现在你就带着我的亲笔信,让冈崎城的主公大人赶紧从后面包抄敌人。这是个重任。胜吉?可听好了?你要明白我贞昌把这任务交给你的意图啊!” “……啊,等等。” “什么?” “我不去!因为那样就必须出城。” “你说‘不’是吗?” “你派别人去吧。” “原来这样?敌人在城外的河里安了树枝鹿寨,张开了绳子,系上铃铛,在岸上筑起了高高的围栏。你是怕敌人构筑的这些工事吧?是不是以为反正都突破不了?” “我要怎样……”胜吉苦笑着回答。 “要么死在城内,要么死在城外,我们大概没有别的路可以选。我之所以不去,是因为自己还年轻,是城主你的同族兄弟。即使我能平安渡过护城河,穿过敌人的包围圈,完成使命之后万一城池陷于敌手,我将死于何处?这里是我最后的葬身之地。所以我不能出城。” 紧接着,昏暗的角落传来了“呜”的一声,声似呜咽。他是贞昌的属下,一个叫鸟居强右卫门的下级武士。 大家都把目光转向他。 大家都知道是强右卫门后,摆出一副不屑一顾的神情。 大家的这种表情并不因为他是一个臣下之臣、只有五六十石的小吏,也没有嘲笑他身份卑微。 现在是全城众志成城的时候,是生死与共的关口。因此所有人都没有身份高低之见。 然而,说到强右卫门,谁都不敢指望他。或许如“规矩人,孩子多”这句俗话说的,他才三十六岁就有四个孩子了。 因俸禄微薄,他平日里生活的贫困程度,即使在冈崎也是数得上的。他不仅搞副业,还做农活,即便如此好像还是不够吃。不当班的时候就身背长满疙瘩的孩子,手牵带鼻涕的孩子,去各家修理弓和日常用具什么的,以此糊口。而且他的妻子生来身子弱,要么生小孩要么躺在病床上,干不了什么活儿。所以即使强右卫门好不容易才从战场回家,也没有闲工夫悠闲。 另外,如同他的妻子配上他这样的夫君一样,强右卫门并不是市井所说的“聪明伶俐”。他反应迟钝,性格中唯一的优点就是极其忠厚。 这强右卫门受什么感动了?听了奥平胜吉的话后,他发出了好像抽泣一般的怪声。于是大家把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他。不过在如此紧张的场面之下,他的声音很快又自然而然地被忽略了。这也不是轻蔑。 “如果胜吉不去,其他人估计也不会轻易出城……这样,我们只能坐等援军到来了吧?可是只有四五天的粮食可以吃了。” 贞昌叹息般地说道,看了看左右的人的脸。有谁可以替代胜吉?有优秀的使者吗?他双眼在物色。 “……”无边的沉默在延续。 就在这里,不知是城后方还是哪儿传来了小枪的声音。听起来像小冲突,谁也没有为之所动。现在面临的问题令大家疲惫不堪。 强右卫门从武士堆的一个角落慢慢地爬过来。越向城主、副城主靠近,就越挪不动身体,因为上座坐着人。 “请原谅属下打扰大家讨论了……但是请容许强右卫门说出自己的请求好吗?”他在人群中,双手低低地伏在地上,背对着大家诚惶诚恐地如是说。 城主奥平贞昌静静地看着他。 “你有什么话?强右卫门。” “刚才交给胜吉大人的任务,只能城主大人同族的人莫属吗?” “也不是。” “我也能做吗?大人您能把这个任务交给属下强右卫门吗?” “你说什么?你要去吗?” “是的。如果您允许的话。” “……”贞昌无法即刻回答。他担心他的愚笨,也为平日大气不敢出一声的男人刚才出其不意的话感到震惊。 强右卫门无意识地将庞大的身躯移了过来,然后竭尽全力地说道:“拜托了!如果可以,请交给属下吧!”他把额头磕在了地上。 每个人都只是望着他,或许都跟贞昌抱有同样的感受。但是谁也说不出眼前这个男人办不好这件差事。因为不论是他的身影,还是他的声音中,都透露出让人惊异的诚实的光芒。 就在那时,一位守兵匆匆忙忙跑了进来,手里握着一封密封的信。 “方才我在弹正曲轮的外土居视察的时候,有个乔装成当地农民的人从河对岸打招呼,并射了封箭书过来……很像援军的密探的样子。”守兵这么说。 一定是!每个人的眼中都燃起了希望。贞昌立即拆了信看了一遍,还不时将信放到鼻子下闻闻。 信中详述了对他们守城的慰问和信长自己的动静。岐阜信长的来信中主要是说,只因信长现在自己也事务繁忙,德川大人也不停地在催促他,所以一时间很难派兵增援。长条可暂时打开城门,待日后再寻找夺城之机。 贞昌苦笑。随后将信中内容念给大家听,念完后,贞昌大笑着说道:“甲斐的军师还真是马大哈。我敢断定这肯定是封假信。因为信长经常出入京都,虽然与公卿之间会有文书往来,但是不会在笔墨上含糊。闻闻这墨便知,丝毫闻不出京墨的芳香,而是胶水味很浓的地方墨——甲斐墨。” 不过他很快又回到了现在面临的问题上,脸上重现抑郁的神色。贞昌对从刚才起一直静静地跪在自己面前的强右卫门,用坚定的口吻说:“强右卫门!如果你有这份心,就一定可以突破敌人的包围,完成作为使者的任务。但是,这本来就是一件九死一生、侥幸的事。你必须做好牺牲的心理准备……要去吗?能回来吗?” “如果大人把这个任务交给属下,属下感激不尽,那是属下的荣幸。”强右卫门还是不会说大话。连旁边看的人也个个焦虑不安,低头不动。 “拜托你了。”贞昌这句话是发自肺腑的。为了五百名守城将士和德川家的命运。虽贵为主公,家康此时更应拜伏在他面前请他帮助德川家。 “去吧!强右卫门。应该没有纰漏了。出城时多加小心,明白吗?” “遵命!” “你准备行装的时候,我先给冈崎的兄长贞能写封信。但是城中的紧急情况,希望你能亲口对主公家康大人说。” “明白。今晚半夜到明天清晨,如果属下能出城越过护城河,顺利地瞒过敌人的眼睛逃出去,属下会在雁峰山山顶燃起狼烟作为信号。” “嗯。如果我看到狼烟,就会认为大事已成。” “如果到明天中午山峰上还没有升起狼烟,就意味着我这该死的强右卫门没有完成使命,白白落入敌人手中。那时请大人立即执行第二套方案。” “好。交给我吧!”贞昌点点头,可是马上又为他考虑了一番:“如果你被敌人抓住,就那么牺牲了的话,不用担心留在家里的妻子儿女。我贞昌会向冈崎那边的大人禀报,即使我们都战死在这里,也一定会向大人请求提拔你的孩子。那件事你就别操心了。” 只见强右卫门摇了摇头,脸上没有呈现一丝顾虑,他说:“请恕属下无礼,大人不必为属下的家人担心。强右卫门现在不是为妻儿而战,而是为了城中五百名勇士而战……如果就因为这点,大人给属下这么多关照,那属下反而会胆怯起来,不知如何是好。” 当晚,强右卫门独自走进房间,拿起针,缝缝补补。 在战场上,针线也是武士的乐趣之一。 他把很久以前从敌人的死尸上扒下来的壮丁的短衣摊在膝盖上,打开衣领,将城主奥平贞昌的密信缝进衣领里面。 好像是同僚,不时透过门板眯着眼往屋里看。 “强右卫门……还在呢?还没走吗?” 都念着他身上的重任,没有把他当外人,都为他担心。但强右卫门还在摆弄他的针线,头也没动一动。 “嗯,嗯,还没走。才半夜不是?走的时候会跟你们打招呼的。快到一边去!做好自己的工作。”强右卫门说得似乎有些冷淡。 屋外的三四个朋友听到这里,悄悄地回去了。强右卫门好像缝好衣领了,正咬着线头。 一拿起针,他眼前就会浮现起病妻的影子。 想到病妻,耳旁又会传来孩子的声音。很自然地,他眼中落下了几滴眼泪。 他赶忙擦掉泪水,一边数落着自己的失态,一边想外面该不会有人在看吧?眼光却朝厚厚的门板转了过去。 门板下,备齐了旧绑腿布、布草鞋、一把刀、打火石和狼烟筒。 “哟,不行。”他好像要掸掉头上什么东西似的,摇了摇头,用拳头敲了一两下,然后立刻就去准备行装了。他把自己装扮成一个挖地道的甲斐壮丁,对自己的着装发式几番苦思焦虑。 “……好了。”他一个人嘟哝着,重新坐了下去。吹熄了短架灯后,苍白的月光从四面的缝隙间映照进来,逼近他的膝盖。 五月十五日,正巧今晚月色明朗。要是在平时,现在正是挂着梅雨云的雨季黑夜。 “……强右卫门。”又来了四五个同僚,他们从门板处探了探头,然后说了一句,“在吗?怎么又吹灭灯火了?”便将信将疑地走了进来。 被方形月光窗自然地吸引后,大家缄闭嘴唇呆立未动。从那里一眼就可以看到城下的大河——对岸的围栏和甲斐军队隐蔽在平原上的黑压压的阵地。 “要穿过它吗?”谁都为如此艰难的重任感到担忧。面对眼前这位即将出门赴悲壮的敢死之行的朋友,大家佩服得连饯别的话都说不出。 有个人在强右卫门身旁放了酒壶,坐了下来。 “喂,只跟头儿要了点,是酒……供神的酒,喝了再走吧。” 强右卫门嗜酒。平时生活贫困,喝不上。近来守城连粮食也没有,酒就更难得见到了。他为友人的好意感动得热泪盈眶。对酒壶施了一礼后,说道:“太谢谢了。” 说完,对其他人讲:“哟,都坐下吧。大家一起喝吧。” 可是大伙儿说:“什么嘛?这不够大伙儿喝的。这酒好不容易才弄来的,想让你至少得喝一口。嗯,你喝就好了。” “不。即便每个人只尝一口,也比一个人喝更有味道。有杯子吗?” “带来了。” “倒上一杯,大家轮流喝吧。能帮我倒吗?” 强右卫门先在杯边抿了一口。每个人轮流着抿。 酒过一巡,强右卫门对依依不舍的人说:“让我休息一会儿吧。”话语中带着请求。 “你睡吧。”同僚们无论拿出多少诚意来安慰这位友人,都觉得不够。大家按他的意思,拿了酒壶,又悄悄地走了出去。 强右卫门一骨碌便躺了下去。 约摸睡了两刻钟。鸢巢山的山肩处,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月亮已经倾斜。 “啊,快天亮了……” 强右卫门睁开眼。布谷鸟的啼声钻进耳朵。 敌人的阵地也好,我方的城池也罢,此刻悄无枪声,被深深的静寂包裹着。那时常可以听到的、从远处传来的淙淙的声音,是冲洗着石墙墙脚的泷川的奔流发出的。 “……哪位?” 他缓缓地走了出去。背上斜挎装着狼烟筒和火药的网状包袱皮,脚穿绑腿布草鞋。 “属下这就告辞了。”他向着本丸阁低头自语道。同时也在内心同城中五百名将士道别。 一想到如今自己肩上担负着五百多条性命,强右卫门又再次感受到活着逃出去的意义。 “直到今天,我也没有立过什么像样的战功……” 这么重要的使命降临在自己身上,真是时运适然,恰巧被自己遇上。这是武士最大的幸福!荣幸啊!一想到这儿,他全身的肉就禁不住紧绷起来。 “强右卫门,一路顺风!” “祝你顺利!” 很多人在小声地跟他道别。他蓦地转过脸去,他所在组的首领和其他同僚全站在土墙后面目送。之后,他们将惜别之情系于目光之中。 “……”强右卫门无言以对。稍施一礼,便赶忙朝外曲轮方向加快了脚步。通常,肃穆的本丸阁都会熄灯,黑漆漆一片,但是今天它也隐约有灯影移动。城主贞昌和侍臣也一宿未眠,像是默默地为他的敢死之行送行。 强右卫门躲进了城墙一隅的树丛内,之后沿着不净门的悬崖滑了下去。这里是将城内污物带向城外的水门,所以连城里的人也不会太留意,敌人自然是更不会注意到了。防御看起来也相对薄弱。 他把背上的行李和衣服捆在一起,绑在头上。然后像只野猪似的在石墙下的草丛里爬。计算水流后,不一会儿便“扑通”跳进激流中。 除了强大的水压,还有东西立即挡住了自己的胸脯和脚,是横横竖竖撒在河中的粗绳。绳子上拴着无数个鸣器一样的铃铛。 “八幡神,请保佑我吧!” 强右卫门向神祈祷。铃铛“玲玲玲”地响了起来。他拔出短刀,把缠在身上的粗绳砍断,边砍边游。好不容易碰到了泷川的对岸。 “咳,铃响了哦。”围栏的背阴处传来了敌兵的声音。 强右卫门就在那个围栏下面的岸边,他屏住呼吸。 又传来另外一个声音:“是鲤鱼或者鲈鱼吧。昨天也抓到一条大鱼。梅雨季节嘛。” “真乃天助我也。”强右卫门等他们的脚步声远去后,跃过围栏,一路猛跑。要怎样才能穿过眼前这些敌人的阵地和阵营,他自己也不知道。 但是,就快到正午的时候,在先前说好的雁峰山上,他燃起的狼烟划破天际。在城中五百双充满惊喜和泪水的眼里,那烟和天空是多么美丽啊! <hr /> 注释: 破烂的拉门 十日左右开始,德川家的快马每天都会有好几匹来到岐阜城外。 他们时时汇报长条的情况。 同盟国德川家的危急可以直接说是信长家的危急。 岐阜城中也已经产生了一股不同寻常的紧张气氛。 “即刻派兵增援!”这是家康的书面请求,也是家臣小栗大六的口头请求,还是接着派急使前来的奥平贞能的请求。各方面的请求十万火急地催促信长。 “好的。”虽然信长这么答复,却不见他立即出动兵马。 讨论了两天。 毛利河内在席上进谏:“反正也没有胜算。大人您无须出动兵马。” 然而又有人驳斥:“不,这违背了道义。” 佐久间右卫门是中间派,说道:“正如河内大人所言,对抗精锐的甲斐军,胜算渺茫,这是不争的事实。但是如若我军迟迟不出兵,则德川家的将士会责难我军不守信用。弄不好他们反戈一击,与甲斐军交好,将矛头指向我们。这种危险也不是没有。事到如今,臣认为最好的办法是我军消极增援,以消解一时之责难。” 随后,在席的人中传来了“不可不可”的怒骂声,是急匆匆率兵从长浜赶来的筑前守守秀吉。 “此时,长条一城或许无足轻重。但是长条成为甲斐军进攻的跳板之后,德川家的防御便如大堤决口,显然无法阻挡甲斐军的进攻。如今信玄已死,甲斐军队尚且如此,如果势不可当的甲斐军再添优势,我岐阜城将如何保得太平?” 他的声音洪亮。辩解中又带了一丝情感。大家都只是看着他的脸。 “臣认为一旦出兵,切不可似战非战地战斗,那样的花招太过分了吧。出兵,就要积极应战。现在制订好大的策略,是织田败还是武田胜,要有这样的心理准备。举大军救盟国于危急之中,不也可除多年的大患吗?” 各位将领此前一致认为就算迟早出兵,也就是六七千,一万不到的光景。这事信长并不知晓。 到翌日,信长下令,命三万大军做好出征准备。 “秀吉所言极是。”这话信长虽没有在讨论会上说,但正如事实描述的那样,秀吉的话道出了信长心中所想。信长接受了他的策略,决定出兵。 “此次行动,虽然我军为援军,却事关织田家的兴亡,是未来的分水岭!”信长认真地说道。他决定亲自出征。 从岐阜出发是在十三日。十四日,全军抵达冈崎。 信长及援军的全体将士仅在十五日休息一天,十六日早晨便要开赴战场。 冈崎此时一派拥挤繁忙。区区小城有从岐阜来的三万兵马留宿,每户人家都拴着马,做饭饮酒,城下有如炸开了锅,喧闹异常。 除病人外,连女人也被动员起来了,忙着接待军队。 “没问题了……已经没问题了吧。” 各家各户,不论是老人还是女人、孩子,都眉开眼笑,为这忙碌而欣喜。 城里的人都在想:“即使援军来,也不过五六千人而已吧。”现如今要接待如何庞大的军队,“两家的人数加在一起是三万八。如果这些军队过去,哪怕甲斐军再强,我们在人数上也有敌军的两倍多。怎么可能失败?” 农民也这么想,很卖力地帮忙。 然而,城内的气氛却不是这样,形势不容乐观。 第一个担心是,长条是否能坚持到援军将敌军包抄;第二个本质问题是,甲州军也会制订策略,而且他们的密集突击队和骑兵团的突袭战法,其勇猛号称天下无双。虽然人数上我们占优势,但很多也是别国的援军。 尤其是第一种担心,很多人都有。家康率领的冈崎将士悉知长条的兵员和薄弱的防御,因此坐卧不安。 这个方面,虽然信长与家康有同盟之谊,别人的事终究还是别人的事,自己肯定不会直接感受到不安和危急。 明天就要上战场了。十五日的晚上,每家每户的各个角落都被篝火映红,被马粪味笼罩的城中,既有悠悠地唱着歌行走的武士,也有在女人斟的酒中吵吵嚷嚷、围坐在一起打着节拍和盆钵、醉倒在屋檐下的武士。 在这样的情景中,城里的夜色开始变深了。 突然,有个乞丐模样的男子也不知从哪里蹿了出来。 那些不管看到穿着盔甲的武士还是看到闪闪发光的长枪都不会叫的狗,发现这个男人的身影后,汪汪地吠个不停。 “嘘……嘘……” 男人的身影一边投着小石块,一边向冈崎城方向逃去。 刚看到前面的护城河水和垂柳街道树,便听到熙熙攘攘地跑过来的武士的脚步,“你这家伙,要去哪里?” 他们从前后把他围住,从左右跳上来,将他扑倒在地。 什么反抗也没有,男子扑通一屁股坐在地上,然后环视周围的人,说道:“你们是岐阜的人吧?援军……德川家的援军……来了吧?” 他上气不接下气。他的极度疲劳含在话中,写在脸上。 仅就这些,哨兵颇为疑惑。有个人做出要将他踢飞的模样,说道:“住嘴!是我们来问你才对!你叫什么?从哪里来?” “从长条来。” “什么?从长条来?” “我是奥平贞昌的臣下,叫鸟居强右卫门。请把我带到你们的城门处。” 看他的装束,是甲斐的壮丁,脸和头沾满了汗水和泥土。不用多问,从他的样子也知道他费尽了心机才穿过敌人的阵地。 “什么?有个信使逃出长条过来送信吗?叫鸟居强右卫门?” “是,是的。他不分昼夜,带来了城主奥平贞昌的亲笔信。现在城中五百条人命已经到了命悬一线的危急时刻。我也很着急,赶紧把他带过来。” 严加戒备的武士理所当然地迅速将此事转告给德川军方面,同时带着强右卫门来到了城门。 贞昌的兄长奥平贞能问道:“嗯?强右卫门?那个鸟居强右卫门来了吗?”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既有惊讶,也有欣喜,于是赶紧把强右卫门迎入城中的密室。 “怎,怎么回事?”他只说了这一句,心情便激动不已。因为看到强右卫门的惨状,又想起了把守孤城的我军将士的辛劳以及骨肉亲情。 “……终于,终于见到大人了!使命终于完成了!” 强右卫门还是一点男子汉气概也没有,跪在地上痛哭起来。只是,这是完成使命的幸福之泪。 “快,快给我看。听说你带来了贞昌的信不是吗?” “遵命。这个……” 强右卫门挺了挺胸,将脏兮兮的衣服的下领使劲从带子往上拉,咬开缝合处,线断了。随后从衣领里面取出如内衬一般被藏好的信,交到贞能的面前。信外的油纸包了一层又一层。贞能打开信封看信,他终于忍不住落泪了,信中如此写道: 城中士气旺盛。弹药虽尽,尚有岩石可击退甲斐军。 然而,奈何粮草缺乏。信中说: 强右卫门抵达冈崎的时候,恐怕只剩两天的粮食了。 信中最后说: 我已经做好了准备。如果万事倶休,我将为保全五百条部下的生命,剖腹自尽。 然而,虽然我将竭力从这五百名部下中多救出一人,可是有多少人能够活下去?悲切!他们或不会苟活于甲斐军的手下。 如今,我们拥有的只是全城翘首以待我军救援。 盼望早日前来。 贞昌的信就这样结束了。贞能看完,不禁潸然泪下。 “强右卫门!” “到!” “我是想再问一些具体情况,心情急切。可是现在我要把这封信交给主公大人过目。你在这里稍事休息。” “遵命。” “我准许。你可以随意坐,也可以躺下来休息。一定累了吧?” “不,不累。” “肚子,怎么样?饿了吗?” “……其实,想喝点粥什么的。” “我会吩咐的。好了,你的脚随意放吧,安心休息一会儿。” 贞能走了出去,对一个部下交代了些什么后,匆匆忙忙地朝大廊下的里屋跑去。 夜色很深了,本丸的里屋依旧鼓声清脆,烛光透亮。 宾客殿上坐满了两国的重臣,上座上坐着家康和信长。 信长面色轻松,手持酒杯,点着他喜欢的小舞和小鼓,看得入神。 家康在这里虽然内心焦急万分,但是又不能在大家面前表露出来。 交杯换盏间,突然提了句:“长条的我军怎么样了?” 他们的安危虽然总记挂在心里,可家康还得强颜欢笑,保持平时的淡定,没有向信长示弱,不能让他骄傲地认为“如果没有我的援助,德川家此刻只能灭亡”。 家康强迫自己不显示出比他更强的出兵欲,即便是弱小国家看到眼前的情势,也不在心理上输给他。从弱冠之年与信长在清洲城会面以来,直到现在,两人平分秋色。 虽然当时已经从侍臣那里听说了强右卫门来的消息,他仍然表情极其沉着。 “是吗?哦哦。”只说了这一句。 还在津津有味地欣赏小姓武士跳着他自己点名要的小舞。 过了一会儿,一节舞结束,鼓声也停息后,他才开口说:“织田大人,”他把杯子又洗了洗, “请允许我离开片刻。听下人说长条来的信使已经到门外等候了。”说完飞也似地站了起来。 他静静地走出去后,问道:“贞能在哪里?”来到室外昏暗的走廊下时,他的声音已经将心底的焦急表露无遗。 “啊,主公。” “是贞能吗?从长条过来的那个叫鸟居强右卫门的,我要亲自问他城中的具体情况。他现在人在哪里?” “属下把他带过来吧。” “太麻烦了,不用那样。我直接去更快。”他催促贞能带路。 贞能在前面小跑起来。家康也大步走着。强右卫门在门口的最靠边的房间内。那里的仆从没见过家康,惊慌失措。 奥平贞能一推开厚厚的门板,走进去后便大声喊道:“强右卫门!强右卫门!主公亲自过来了哟!” 他是担心强右卫门太过劳累躺在那里,所以预先通告一番。 没想到强右卫门还在原来的地方,以原来的姿势一个人坐着。 只有角落里一张矮矮的带腿小饭桌上,有一碗看起来被喝过的粥。 强右卫门退到较远处跪伏在地。 “就是那个人吗?” 家康随意坐了下来。后面赶过来的家臣们劝他用垫子或者凭肘几,可他并没有要用的意思。他注视了强右卫门片刻。 “你可以说了。”在贞能的催促下,强右卫门才开口。他说自己是奥平贞昌的家臣,又细述了城中的穷困和苦战情况。 家康边听边点头,不时掩住眉梢。 “强右卫门,你在九死一生的环境中来这里送信。现在可以放心了,岐阜的援军已经到了,家康明天天亮也会出发。最晚两三天也可以到达长条……你辛苦了。你就别再回长条了,留在这里,好好休养。” 因为已经完成了使命,所以他可以不用回去,留下来休养。 这是理所当然的,家康也这么犒劳他。但是,强右卫门说:“感谢主公关照。只是属下现在想告辞,马上回长条。” 他的回答让人感觉不在情理之中。 家康用惊愕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的直觉是:这个人奋不顾身。 如果没有不惜生命的勇气,是不可能在重围中重回长条的。正是从那里逃出来的,才深知有多艰难和危险。 “……回去?” “是的。” “马上吗?” “在这里的每一刻属下都焦急万分。” “你不用着急。你的心情我理解。但是没必要再去冒险。好好休养,等我们胜利的消息吧。” 家康知道,他若回去,告诉城里的人援军近期就要来,那么会提振士气,对全局的影响也很大。但是,如此勇士他不愿让他轻易送死。 强右卫门再次跪拜下来:“有主公这番话,属下已全然忘记身体的疲劳。无论如何,现在城中的我军顶住最后的压力是至关重要的。请您不必担心!想必长条的人们此刻正在翘首等待着喜讯传来。不回去不行啊!” 说完又跪向奥平贞能:“属下告辞了。”他又行了个礼,站起来。 “是这样……”家康也不得已站了起来。面对着强右卫门质朴的背影,对贞能说,“把他送到城外。” 大概半刻钟后,鸟居强右卫门已经出人意料地走在了城中的阴暗处。 每家每户都闭着门入睡。只有黑夜中的云朵,在第二天拂晓即将出征的空气中亦显得清澈。 夜色天空,频频有夜鹭啼过。还刮起了略带雨气的风。山那边似乎已经在下雨了。 命令好像已经到达各城,这样回去的话,不管家在哪里也不会受责备。他迈着自己都觉得惊讶的快步,突然从暗暗的后街走到一旁。 破碎的板壁和竹篱胡乱地连在一起。没有修剪的草木之间,只有几间相似的房子——漆黑的大梁、木屋顶和墙壁。 就这些,在冈崎,过去可是五十石之类的武士居住的首领房。因此平日的贫困可见一斑。强右卫门推开了一扇只做样子的门。窗户立即映入眼帘,他记得是自己的家。从那个窗户传来了婴儿的啼哭声。外门紧闭。强右卫门没有敲。他屏气凝神听了听,随后跨过旁边的一道低竹墙,压低脚步声,从草上走向一边。 有一些受雨滴侵蚀长苔的石头。脚踩在上面,正好可以把头凑到窗上。 他从窗棂间,悄悄地开了约摸半扇窗户。 家里的情况呈现在眼前,是户贫困家庭。 婴儿的声音就在旁边,好像虫子要将这位父亲来这里的事告诉天真无邪的人似的。 他屏住呼吸,靠在窗外,一声不响地看着家中。 是自己的家。 “喂,夫人。” 如果他这么喊一句,她肯定会或打开窗户,或张开双手迎接他。但是现在他身不由己。 就这样靠近屋檐,他都觉得对不住自己在长条的战友。但是他相信自己可能不会再有机会回到这个屋檐下了,所以即使心有愧疚,他还是回来辞行。 “原谅为父。”他在窗框边合掌请求。 破烂的拉门的暗处,妻子的影子在蠕动,像是在给小儿子换襁褓。 多么纤弱的影子啊! 强右卫门心中一阵感动:“你的身体好像还很虚弱。今后要多多保重啊。” 这次的重任,值得一个男人献出生命。我是一名武士,主动并且乐意将糟糠之妻和婴儿留在家中,自己去赴死。作为武士之妻的你,能理解我的这种心情吧。 别伤心了,没用的,可别弄坏了身子。哭过之后,再从伤心中寻找重新生活的意义吧。 如果我死了,我的愿望只有这个:“无论多么黑暗,无论处在怎样悲伤的深渊,穿过去心情就会释然。没什么终点,这就是人世。这也是人生。” 即使人死了,生命还在延续。正因为相信生命无限,我才愿意去死。 你现在仔细看看襁褓中的小孩。那是谁? 如果我死了,他不就是我吗? 如果你死了,他不仍然是你吗? 我死后,虽然外形变了,但是你还要好好保护襁褓中的那个我啊! 我只有将此托付于你。 我们要做二世夫妻。 不等来世,只自今生始。 “……交给你了。”强右卫门想说出来,他的下颌在嘣嘣地动。 他把手伸向胸前的衣服里,取出一个白纸包着的东西,拿在手上,不知道放哪里好。 那是印有主公家纹案的红白色点心,是在城中等人的时候别人特意拿来给自己的。 虽然很少,但是据说里面还是有砂糖的。砂糖这东西别说尝,就是看也没看过。因为织田大人要在此留宿,厨师才特意引以为豪似的为这位上宾做的。 那天晚上从城中拿到这个的时候,强右卫门吃得差点连指甲都给咬了。他也想把这种君恩立即分享给妻子和儿女。他伸出手,将点心包悄悄地扔到窗下。 “……什么人?”是妻子的声音。虽然他的声音很轻,但是她仍然能感觉到动静。是妻子和丈夫间的心有灵犀吗?忽然,他拉开破烂的拉门走了出来。 “哎呀……这扇窗刚刚是关上的啊。” 她抱着儿子从窗户往外看时,丈夫已经不在那里了。 强右卫门飞也似地在夜阑的道路上跑着。与其说他是着急赶往长条,不如说是他要鞭打人类天生的软弱,好让自己瞬间扩大自己与家的距离。 <hr /> 注释: 泥衣战士 一见到破晓的云朵,全城的马都开始嘶叫。 旌旗飘扬,锣鼓喧天。 就在这个清晨,大量兵马从冈崎城下出发。 小国的百姓,完全被这情景吸引了,“不愧是织田大人啊!”他们相信,也钦羡强大盟国的兵员和装备。 织田的三万大军,从旗号和马标上看,看不出分了几十队。 柴田、丹羽、池田、泷川等老将就不用说了。信长同族中还有嫡子信忠、弟弟信雄。水野、浦生、森、稻叶一铁等也同行。 羽柴筑前守秀吉、前田又左卫门、福富平左卫门、佐佐内藏介……那些年轻将领率领的队伍的强有力的脚步声经久不息。 “这么多枪啊!”沿途的百姓面露惊讶,德川家的将士更是羡慕不已。 三万士兵中,隶属火枪队的枪手就有近一万。另外还有将近五千把步枪。 巨大的铁炮筒也带来了。 并且,更让人觉得奇怪的是,没有步枪的步兵几乎每个人都扛着一根木栅栏,系栅栏的绳子也带着一块走。 “你们拿着这些木桩是要做什么呢?”城里的百姓为织田的战法感到不解。 同一天早晨,比预定时间稍微晚了一些,奔赴前线的德川军队,也带来了部队的血本,不过人数连八千也不到。 不逊于信长的,只有士气。对织田而言,这是他国土地,而且是作为援军作战。而对于德川军的将士来说,这是祖先的土地,不可让敌人践踏一步。这是一块绝对属于自己的土地,没有后退余地。 即使低级武士,在离开这里时也士气高昂。队伍中甚至流淌着一股悲壮的气氛。德川军虽然在装备上与织田军相比处于明显的劣势,却看不出软弱。 以家康的嫡子信康为首,松平家忠、家次、本多、酒井、大久保、牧野、石川、榊原等诸将,包括奥平贞能等,当然也在行军当中。 离开城下数里后,德川军开始加快脚步。中途到达牛久保后,与织田军方向不同,如积雨云般迅速开赴设乐原。 在此之前,当然是在此半日之前,鸟居强右卫门已于白天独自靠近了设乐。 那里到处都是敌人的侦察兵。还会遭遇后方监视部队。这里已经是敌人的阵地了。不知敌人铜墙铁壁般的防线究竟有几道。他不得不为这么严密的防御感到吃惊。 有时像伏于草根的鹌鹑,有时如野鼠般迅捷,他总算瞒过敌人的眼睛来到有海原。 “……到这里的话,”他在想,可是立即又告诫自己:“切不可大意。” 不久,已经可以看到远方的长条城。五百名战友驻守的城池。隐约看到白城墙时,他在心里叫喊着:“还没有陷落!还没有陷落啊!”他甚至忍不住想举起双手。 身后猛然传来马嘶叫声和车轮声,夹杂着喧嚣的人声和尘土。 他一看,马背上的杂粮和蔬菜、牛车上的粮米袋像山一样堆着。不用说,这是甲斐军的运粮队正在把从附近村子征来的粮草运往前线的后勤部去。 马和人流的汗水在夕阳中泛起红光。蜿蜿蜒蜒一长队人马。光士兵就有百人以上。还有大量征集来的农民。甲斐壮丁牵着马,转动牛车的齿轮。 这也是战争。这附近不是颗粒细小的尘土道路就是芦苇和水草丛生的沼泽地。车辙和牛马蹄也没在里面。 这之中,泥、人不分的士兵和挑夫已经没了队形,有的跑,有的挑着东西,有的拎着断了的草鞋走。 也不知什么时候起强右卫门巧妙地混进了队伍中,成了他们中的一员。此刻,他前面有一位年长的农民挑的货物上放了一根扁担,看上去挺重的样子。 强右卫门空着手。虽然也有空手的人,可他总感觉内疚。他加快了脚步,来到年长的农民的身旁,“喂,老人家!”他打了声招呼。 “你弓着背走路的样子真像罗锅儿啊。我实在看不下去了。把扁担放下来吧,我来背。” 面对突如其来的好心人,老人家反而手足无措起来。强右卫门不容分说,从他背上取下扁担,放到自己强壮的肩膀上。 “好啦好啦,这点东西我背着,跟没背东西一样。老人家你去前面那辆牛车的后面吧,那里会轻松点。” 夕阳的影子已从大地退去。只有云端还残留着它殷红的余晖。 “停下!停下!”前面有人大喊。 是运粮队的将领在喊话。往前一看,有道配有营房临时小屋的栅门。强右卫门心里一惊。 此处密布着武田军的阵营,是敌军阵地中的阵地。从前排开始,得挨个儿接受严格检查。随着前方“放行!放行!放行!”的声音不断迫近,强右卫门不禁咽了下口水。 终于轮到他了。 突然间,穿着盔甲的士兵的手从左右触摸他的皮肤。探了探发根,还把手伸进他怀里。强右卫门像个傻子似的惊得张大了嘴。 “是民夫吗?” “是的。” “哪里的?” “嗯?您说的哪里是指?” “问你跟着谁干,在哪个组?” “跟着庄助,是和岩村的农民一起来的。岩村组,对,岩村组的。” “好了。” “嗯。” “放行!” 强右卫门背上的扁担被抛出很远。他踉跄着走进栅门内。或许是心全放下了,显得有点不知所措。他移动了脚步。 “喂喂!你这混蛋,要去哪里?” 有个拿着鞭子监督牛马和民夫的运粮队士兵怒骂他的仓皇。 马背和牛车上的粮米袋这些东西要挑到兵营的后勤部去。 士兵一个个杀气腾腾,用鞭子殴打民夫。 “别东张西望!” 强右卫门的背和屁股也被打了几次。但是,反倒被打的时候让他觉得安心。 “开饭了!去餐屋集合!” 已经是黄昏了。只有大锅的火吐着红舌。围拢在它周围的壮丁和农民贪婪地端着饭碗,争抢汤勺。 前来巡视的一位将官突然带着步兵走了进来。 “排好队!巡视!” 岩村组的头儿说过之后,整个餐屋的壮丁都聚往一个角落。 将士的后勤部另外建了一栋临时屋子。这里是一间大的民宅。黑漆漆的,狭小得很。 里面拥挤不堪,大家你推我搡。强右卫门相信是安全的。混在这伙人群中的自己就好像一只与草丛同色的小虫。 可是,气氛异常。有一名前来巡视的武士自称是穴山队的部将,大声地命令他们清点人数:“这完全是通过栅门的那个人的失误,确实多了一个人。不知道多出的是谁,他已经进入阵地了。” 士兵包围了入口,然后像是一个一个揪出去进行第二次严格的盘查。强右卫门恐慌极了。 自己当时太过自信了,以为甲斐军应该不会注意到一两名壮丁。没想到他们如此严密。 “不好!”自己已是瓮中之鳖。他的眼神很自然地变得锐利起来。 他背贴着墙壁,尽量不被人发现地横着走,开始朝后门方向移动身体。 突然,站在门口的巡视将领屹然指着他的身影大吼道:“那,那个家伙!形迹可疑!” 强右卫门立即蹦了起来。正要朝后门冲过去,发现那里也有士兵。 他像鼹鼠一般跳起来,撞在柱子和墙壁上。一看到窗户上漏下来的星光,便把整个身子趴在窗棂上,从破洞处往处跃出去。 夜空中回响起“啷、啷”两三声断断续续的声音。强右卫门如兔子般从茅屋顶跑出来后,钻进了附近的桑树地。 看似聪明,其实这招很危险。桑叶沙沙作响,把他的行踪和藏身之所全暴露给了敌人的眼睛。而且桑树细小的枝丫绊住他的腿,他根本无法自由行动。 “间谍!他是敌人的间谍!别让他跑了!别丢了我军的脸!”包围了桑树地的穴山队的将领咆哮着。敌人的声音强右卫门听得一清二楚。 他站起身,倏地从桑树地中闪出半截身体,刺破星空似的举起双手。面对将要扫射的小枪,他抢先说道: “等等……我投降。反抗已经没用了。来绑我吧!” 他把手绕到背后,一动不动。随后传来了“沙沙”的桑叶声。他被绑住双手走出桑树地。 巡视的将领瞠目结舌地盯着他,从头看到脚,问道:“你是长条的?还是冈崎的?” 强右卫门毫不掩饰,回答道:“长条的。” <hr /> 注释: 武士之魂永放光芒 胜赖的声音比谁的都大,就像他倚在长凳上的身躯,又像他力压大本营的威严。 他有些亢奋。 “怎么现在一个个如此懦弱?马场、内藤、小山田、山县等等,你们这些威震四邻的勇猛之辈怎么看起来也老不中用了?在我胜赖眼里,织田的三万兵马不过是虚张声势,德川军的七八千人马更是不值一提。有什么好怕的?胜赖不解。大炊介,你有什么想法?不用害怕,尽管道来。” “恕我直言,”坐在帷幕西侧的大炊介稍稍走上前,“方才,我一直刻意沉默不语,是因为痛心落泪了。看到各位老将老臣竟然也一致认为要退兵,我颇感意外。信玄公归天以来,我军竟然如此衰败了吗?” “嗯嗯。”胜赖满意地点了点头。并从大炊介的赞成之意中愈加受到鼓舞。就在他正要向各位将领强调他的主战论的时候, “大炊介大人,你说话可别让大风闪了舌头。我武田家从新罗三郎大人开始到现在承袭了二十七代,现在是关系到我武田家兴亡的分水岭、浮沉的关键时刻,你考虑过这些吗?”马场美浓守的白发颤动。其他老将虽缄闭着口,脸却显得通红。并且一齐将严厉的目光刺向大炊介。 “让我闭嘴,那你慌什么?现在不是平常,是阵中!而且前后都有敌人夹击,一场不可避免的大决战迫在眉睫!我为主公家阐述自己的信念,何惧之有?”大炊介不甘示弱,厉声说道。与他观点一致的胜赖,此时开口道:“是我准许大炊介说的。他为何没有充分表达自己意见的权利?”胜赖反而让各位将领说话注意些。 马场美浓守和山县、原、小山田等老将无不羞愧难当,一起黯然闭嘴。 迹部大炊介又道:“冈崎城大贺一伙人的反叛之策出了问题,另外伪装成信长的使者,将劝降信射入长条城内的办法也以失败告终。综合这些,诸位老臣认为此次战争形势不好,强力主张撤退,始终未显示出积极的态度。然而,先前信玄公在世时从不示弱的我甲斐军,现在一听说织田的援军来了就逃跑。这消息一旦传出去,我们就再也不可能消除这恶名。” 他滔滔不绝,说个没完,“我们首先要摒弃这种不战而退的想法,睁大双眼,看清敌人的真面目。不错,昨日以来一直在报告织田军和德川军的行进情况,他们确实声势浩大,但是织田何许人也?他说的三万,是真是假我们并不知道。他出征只不过是出于道义,不想放走德川家。怎可阻挡我威猛的将士?见到局势不利,要么退后,要么袖手旁观。他恐怕只有这两条出路。而且设乐原西部的德川军先锋部队不久就会先出击。我们为什么不先打一顿?为什么要撤掉对长条的包围,就这样将阵地拱手相让?长条孤城已经断绝了军粮,士兵们全都面无血色。这是鸢巢的一垒,如果我们再施以二垒、三垒,它将无法动弹。之后,我们举全军之力,先消灭德川军,接着迎击织田军。要将他们完全铲除,只在今时,别无他日。天赐此胜战之机予我武田家。不能抓住这次机会的人,配不上武将的称号,也决不是兵家。”越说越犀利的大炊介,不失为一名舌尖上的勇士。 作为持谨慎论的老将,马场美浓守也不再多言。只将军扇置于膝上,时而默默地环视议论不止的坐席。 “美浓守,你怎么看?”胜赖多少也得费点心思。要是作为父亲遗臣中的重臣的他也反对的话,那真不好办了。 美浓守回答道:“主公大人和大炊介大人的话,虽能体现勇敢,可是不是有点逞匹夫之勇了?假如,无论如何都要战,那应该趁现在,用一夜或者半日时间一口气拿下长条城,再迎织田军和德川军。” 胜赖面露怒气:“能拿下吗?此城。”他强硬地指责美浓守。 美浓守没在意他的脸色,自信地说:“如果拿不下我们会怎样?城中不过五百士兵,三百条枪。哪怕三百条枪第一次射击全部击中我军士兵,也只有三百人战死。就算第二次射击还是全部击中,总共也就六百人会牺牲。也就是说,如果做好牺牲的准备,有大概一千名将士冒死踩着同胞的尸体靠近城墙的话,一个晚上,或者半天时间,我们不可能拿不下城。但是,这纯粹是一场恶战,是穷途之策。并不是我们想看到的战法。” “那不叫躲避战争,而是投身战争吧?” “所以,它只能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使用。” “都一样。我同意大炊介的观点。不服者去干后勤吧!”胜赖下命令了。 他最后宣誓的是:“御旗楯无在上!明天就让我们迎击织田军、德川军,一战决雌雄吧!” 到这个地步,没有人再执拗于撤退了。持谨慎论的各位将领的脸上无不流露出悲痛之情。 “如果这样,我们也只能立于马前拼命死战了。”他们离开了座位。 帷幕外,有家臣大喊道:“我是穴山梅雪的部下,叫八尾姆之介。想必主人梅雪正在席上讨论事情。可是我这里有紧急军情,劳烦通报一声。” “哟,是八尾啊?” 讨论刚刚结束,穴山入道从一个角落中边答应边走了出来。他走出幕外不久,又慌慌张张地回到里面,“刚才我的部下绑来了一个叫鸟居强右卫门的奥平家士兵。他混入军中,装扮成壮丁的样子,他这么做,我想是带了什么重要的密令从城中逃出来。该如何处置?”他先问要如何审问。 胜赖很欣慰,这个意外的猎物来的正是时候。他只说了句“我亲自审问”,由此可见他期待的程度。 大部分老将都退去后,胜赖身边残留的将军依然很是耀眼。 一介草夫,一副外表寒酸的民夫模样的强右卫门被强拉到里面坐下。篝火中添了柴,又熊熊燃烧起来。他的侧脸被火映得透亮。 “你是奥平家的士兵,叫鸟居强右卫门?” “是。” “什么时候从城中逃出来的?” “三四天前。日子记不住了。” “目的是?” “带主人贞昌的信去冈崎城。” 其态度可嘉。这个人是个本来就不知道隐藏秘密的过分耿直的人吗?连负责审问的胜赖也感觉没什么劲头。 “这么说来,你已经把贞昌的信交给家康了吧?” “是。让奥平贞能大人转交的。” “受嘉奖了吗?”胜赖问。 他盘问的时候,对这位看上去善良、问什么问题也不掩饰的俘虏,时而试着淡淡地讽刺,时而露出讥嘲般的微笑。 听到这个问题,强右卫门自豪地回答:“嗯!家康主公直接表扬了我,还赐给我点心了。” 胜赖突然回头看了看一旁的穴山梅雪、迹部大炊介等人,张口大笑道:“这家伙是个值得珍惜的老实人。哈哈哈!哦,是个值得爱护的老实人。瞧他拿到点心的高兴劲儿。” 然后看了看眼前这个人,说:“家康好残忍哪!竟然让这位突出重围去冈崎送信的忠义之士再次回城。这不是见死不救吗?” “不……”强右卫门忙不迭否认,“决不是主公残忍。是我自己想回城。” “原来如此……倒是倔强。那么,你认为这样冒死回来,有什么效果吗?” “我一人之力,只不过一杆枪,一支长矛而已。但是我告诉城里的人说织田大人的援军和冈崎方向过来包抄敌人后路的援军已经到附近的话,城中便会士气大涨。我们要坚持到最后一刻。为此,如果我不回城的话,就不算真正完成了作为一个使者的使命。” “……确实如你所言啊!”胜赖闭上了眼,刚才的话近似呻吟,然后猛地睁开眼。 “嗯,是位忠义之士!令我感动。但是,这么能干的武士埋没在下臣中也太可惜了……怎么样?强右卫门,跟我干吧。要不要在我胜赖的麾下,做一方武将?这样更能施展自己……怎么样?不愿意吗?” 他半信半疑地盯着胜赖的脸看了一会儿,突然高声说道:“……如果这样,属下求之不得!您不仅救我一命,还让我直接做您的家臣……” 强右卫门忘我地向前跪行。他的手被绑在背后,所以也不好伏地拜谢,这让他好生着急。 “你答应了吗?不会不愿意吧?”胜赖又确认了一遍。 “如果您不是开玩笑,这是属下求之不得的幸事。太高兴了!我甚至茫然不知所措,我怀疑这是不是梦?” “你这样的人,看起来会怜悯每条人命吧。” “或许因为小时候在寺庙长大的时候,早晚都会看到死人的缘故,有个念头已经嵌在我脑海里:人的命只有一次。所以,从今晚我被缚的一刹那,就万念俱灰了。但是如果我现在跟随甲斐,不仅保全了性命,还可以得到高官厚禄。一听到这个话,我突然对死恐惧起来。可怜我留在家中的妻子和孩子,我还想去看他们一眼。” “你是个正直的人。妻儿就是妻儿,这才是强右卫门。” “是的,是的。” “不要说自己无欲无求。就像我刚才说的,如果真心跟随我胜赖,你不仅可以再见到妻儿,还可以一生荣华富贵。” “谢谢大人!我愿为您效力,一定不辜负您的期望!” “像你这样纯厚的人,今后肯定会立大功。但是,为了表示你对我忠心不二,需要你拿出见面礼来。怎样?你能表明心志吗?” “……大人的意思是?” “一点也不麻烦。” “属下要怎么做呢?” “明天早上,我会把你绑在一个大十字架上,让士兵把你推到城下的护城河边。你要在十字架上大声地说‘我虽然带着使命到了冈崎,但是德川军已经被包围,在牛久保城堡一败涂地。织田军也恐伊势京师等有什么不测,至今未派出一兵前来救援。反正也没人救我们,你们看我也被捕了,可怜的同胞们,你们死了抗争的心,快快打开城门吧。你们也知道,投降才是唯一能活命的路啊……’你要这么跟城里的人说,很容易吧?” “……”强右卫门耷拉着脑袋。随后老实答道:“明白了。如果把属下推到城下附近,属下会如您刚才说的那样告诉城里的人。” “嗯。今晚你把我刚才告诉你的话好好背下来就行了。如果你胡言乱语,你就会那样被钉在十字架上。你要想好了,你这一喊,可是你一生的转折点。你小心说!” “是,是。” 他始终显出老实的模样。就算把敌人用在了自己设的圈套上,连胜赖也暗地里爱惜他,胜赖真这么想。 强右卫门第二天清晨被送到穴山梅雪手下。梅雪似乎也感到了责任重大,因此亲自与部下一道看守被绑着的强右卫门。 夜半时分,突然下了一阵骤雨。胜赖心情不错,穿着盔甲就那么打了一个盹。夏天天亮得早,泷川的水声异常高亢。 天一亮,强右卫门即被唤了出来。 穴山梅雪依旧睡眼惺忪。主公让他看守重要犯人,所以昨晚好像一宿没睡踏实。 他看到强右卫门后马上问:“昨晚睡得香吗?” “嗯,睡得香。” “什么?你睡着了?” “可能是心安了吧。一直到刚才还熟睡着。” 梅雪心有疑虑,不过强右卫门的眼睛满是清澈。 “吃早饭了。”有个喽啰即刻把早餐送到他跟前。一粒梅干,还有一根白葱外加一些黄酱。 强右卫门美美地喝了两碗粥。 刚吃完,另一个喽啰前来禀告:“准备好了吗?” 梅雪坐在凳子上骤然严肃起来,他让强右卫门把昨天胜赖教的话又背了一遍给他听。强右卫门从头至尾都很恭敬,“我一定照着说。”他还是那么老实巴交。 “不然的话,你就会被钉在上面了。” 话音一落,喽啰们就将他拉了出来,将手腕和脚腕绑缚在事先做好的十字架上。随后众人把他抬到泷川岸边。 强右卫门的身体朝着长条城方向,高高地立在空中。胜赖和旗本武士们也都来了,在远处的竹箭牌和工事后悄悄地注视着一切。 十字架下,梅雪和在场的武将掐着时间。晨雾很浓,一河之隔的石城墙和枪眼泛出白色。视野并不开阔。 云破处,射出一道夏日清晨的强光。强右卫门头发蓬散,一根根全映着晨光。城墙的枪眼也能看清楚了。 发现异样的守兵准时立马通知了全城。箭楼的枪眼也好,武士聚集处的枪眼也罢,还有其他的武士居处全聚集着士兵。就算隔着泷川的水声,强右卫门也能听到他们交谈的声音。 “强右卫门!强右卫门!快说!为什么不吱声?” 穴山梅雪的一个叫河原弥太郎的部下用长矛柄敲打着十字架的木桩催他。这下,强右卫门像是回应敲打的回声似的,张大了嘴:“呀,好久不见了!城中人可在?这边说话的是前几夜跟大家辞行的鸟居强右卫门胜商是也!我这就说到冈崎城后拿到的回信,大家可听好了……” 声音应该足以到达对岸。一时间,武田军的将士们也咽了口唾沫。强右卫门抿了抿嘴唇,又一次张开大口,如同晨曦射进了喉咙深部:“首先!岐阜的信长大人已经开拔了,三万多大军正在从冈崎前开往这里!另外,城之介大人(信忠)也已出征。家康大人、信康大人也都急行到了野田附近!先头部队已经在一之宫、本野原安营扎寨了!你们牢牢守住城等援军!最迟三日之内,将是我军拨云见日时、武田军穷途末路之日!这是确切无疑的!你们再坚持坚持!” 武田军的人都跳了起来,怒吼道:“啊!说什么?这家伙!” 惊慌的武士们蜂拥至十字架下,争相用长矛戳。鲜血突地涌了出来。在映着朝阳的鲜血之虹中,强右卫门的喊声依然隔河传来:“永别了!长条的百姓……长条的人们……” 顷刻间,山也摇动,河也恸哭。 一死抛向空中去,只留肝胆在心间。强右卫门最后时刻喊出的真实声音,显然穿进了城中五百名战友的耳中。 守兵们亲眼见证了他崇高的牺牲,并且由于他的牺牲,为陷于绝望谷底的战斗又重新燃起了熊熊的希望之光。瞬间,大家都忘我地齐声高呼:“啊!” 感极而泣。 惊愕……胜赖脸色突变。穴山梅雪和其他甲斐军武将都很惊慌。 “完,完了……” 三四个人将柱子踢倒。不用说他们愤怒、跺脚。 十字架上的强右卫门的身体和柱子一道,重重地倒在了地上。 他的身体已经被几支长矛刺中。无比愤怒的武将们践踏着他的鲜血,猛踢他死寂的脸。突然,他们的脚呆住不动了,感觉身体一阵僵硬。 他们也是武士,强右卫门死的价值大家心知肚明。面对拥有高昂的武士之魂、满意地死去的强右卫门,虽然他们是敌人,但也不得不为自己用脚踢他而深感羞愧。 “都给我停下!在城上的守兵面前,你们怎不愧疚?现在已经不用踢了。” 甲斐军中有一人如此大吼道,他就是从胜赖身边跑出来的旗本武士落合左平治。他接着说:“还磨叽什么?这在敌人眼里就是笑柄!快把强右卫门的尸体抬到后面去吧!” 他斥责了那些还在喧哗和发怒的人,让他们退到栅门内。 瞬间,甲斐军对强右卫门咬牙切齿,咒骂他是个可恶的敌人。但大家都认为他“虽是敌人,却干得漂亮”,甚至还有人从心底吊唁他的离去。 这是后来的事了,也是闲话,听说目睹了强右卫门壮烈牺牲的落合左平治等人,将当时的场景画在自己的武士铠甲上以做装饰,并且流传给了子孙后代。 左平治的子孙后来侍奉纪州家,得到五千万石的高官厚禄。而鸟居强右卫门的儿子也被用于武州忍侯,他的基因在德川时代后,直到今天仍存于某些人的血液中。 信长也听说了传闻,说:“他即使在我朝也是独一无二的有武士之魂的人。如果还有他的尸骨什么的,我想收起来供奉。” 他只找到仅有的一点遗物,将它厚葬在了作手的甘泉寺;由于强右卫门的一句话而招致大败溃逃的甲斐士兵中,也没有谁再臭骂鸟居这个人。由此可知,不论敌我,强右卫门之死已不知给了人们多少感动。 闲话休提。事事都如此不顺的甲斐军面对身后已经近在咫尺的德川、织田联合军,一刻也不容安然自得。 大家谁也没有反省,造成这样的局面是不是因为自己年轻,主帅胜赖也未曾有过这样的想法。 只是一些老将老臣虽也抱有忧患意识,但对时势所趋也无可奈何。 “信长是个什么人物?家康又什么来路?我要让他们葬身设乐原!” 胜赖信心百倍,即日命部队由攻城队形改为野战队形。此处不是你死便是我亡。他下了乾坤一掷的赌注,做了大决战的准备。 设乐原 极乐寺山前是一片设乐原,远处是敌军的鸢巢、清井田和有海原等,用手指着便可看到。 信长的大本营就设在那里。另外,家康将大本营设在弹正山的一边。 三万八千德川、织田的联合军以这两座山为中心,已经准备就绪。 满天乌云,却不见闪电。天空好像静止不动了。 这一天,在极乐寺山的织田大本营中,织田德川两家的老将聚集在山上的寺庙内,开了个联合会议。 家康当然也到了。 讨论中,有人告诉家康:“前去侦察的渡边半藏大人和柘植又十郎大人已经回来了。” 信长听后,说道:“来的正是时候。赶快请进来。我们一起仔细听听敌军的情况。” 柘植、渡边二人来到二位大将前,你一言我一语地叙述了敌情:“首先,如果从敌军的大本营来看,主帅武田胜赖驻守在有海原的西边。强大的旗本、骑兵队等,看起来很沉稳,人数看上去有四千左右的样子。” 接过半藏的话茬儿,又十郎汇报了清井田附近的情况:“清井田偏南部的一个小山丘上,小幡信贞、信秀和其他一些人组成游击队,正在监视战场。从那里到浅井边境布置的重兵就是敌军战斗主力。中军三千余人,有武田信廉、原隼人、内藤修理、菅沼刑部等人的部队;左翼也有近三千人,可以看到武田信丰、山县昌景、小山田信茂、迹部胜资等人的旗号;另外右翼是穴山梅雪、马场信房、土屋昌次、一条信龙等人的部队——场面壮绝,无以表达。” “控制长条城的呢?”家康问道。 渡边半藏回答:“那里依然留着小山田昌行、高坂、士贺的约二千精兵,牢牢地控制着城池,在城西的山上好像也有监视的部队,一直到附近的小堡垒、鸢巢山一带,估计大概埋伏着一千士兵。” 两人的报告只是个概况。那些大部队的将领中不知道有多少如雷贯耳的猛将虎将,更何况是马场、小幡等,他们在天下的战略家中也是鼎鼎有名的。再加上他们严密的布阵、炽热的战斗意志和全军坚实沉稳的准备,听到这二人的汇报后,织田、德川的诸位将领无不黯然失色,还未开战,议席上先袭来一股战栗的空气。 酒井忠次说道:“胜败已分。再讨论也无济于事了。敌寡我众,怎可挡住我方大军?” 突然,一旁有人大声说:“讨论就到此为止了!”话音刚落,信长琢磨着忠次说的话,拍了拍膝盖,“忠次,你说得很对!在胆小者的眼里,会把田里飞的白鹭看成是敌人的旌旗而畏缩不前。哈哈哈!从两人的报告来看,我也大可放心了。家康大人,可以庆祝了吗?” 随后,受了褒扬的忠次更来劲了:“在属下看来,敌军最薄弱的地方是后方的鸢巢山。如果我们出轻步兵,从远处迂回过去,先击溃敌军身后的弱点。这样敌军士气即刻就会大乱……我军的……” “你这个忠次!在胡说什么?说什么呢?……如此大战,那种雕虫小技能派上什么用场?你这蠢驴。” 信长训斥完后,宣布散会。酒井忠次也灰头土脸地与大家一同退了下去。 众人退下后,信长又对家康这么说道:“刚才我仔细想了想,虽然是在众将面前,我还是狠狠地训斥了德川大人的重臣酒井忠次。请大人原谅,我决不是真心要驳他的面子。我正是认为他的建议和计谋实在是太妙了,所以才怕泄露给敌军,反而像刚才那样故意训斥他。请大人回去以后好好劝慰一下。” “不用。好不容易有个妙计,忠次也不知道注意点,虽然都是我军人员,他也不应该公然说出来。对他也是个教训,我也可以从中学习学习。” “刚才我当庭断然否定了忠次的计谋,所以我军的人也不可能想到他的计谋会被采纳。大人马上告诉忠次,就说我批准他的方案:奇袭鸢巢山。” “知道了。忠次要是知道了,想必也得偿所愿了吧。” 家康悄悄地唤来忠次,转告了信长的意思的同时,命令道:“马上去办!” 忠次的踊跃可想而知。他秘密地组建了一支小部队,还悄悄地让信长察看。 “天黑行动!” 忠次只说这一句。 “是吗?”信长也没有多说。但是他把从岐阜带来的枪手分出五百人,又配上金森长近、佐藤政秀两位将领,并吩咐他们,“你们协助忠次。在即将进攻敌人堡垒的时候,你们立即点上烽火做信号。” 总共有三千余人,以酒井忠次、本多广孝、康重、松平伊忠、奥平贞能等为主,联合西乡、牧野、菅沼各部队一起,于傍晚时分离开营房。 名副其实的雨季夜晚。穿过师原即将到达丰川筋的时候,白色雨帘“噼里啪啦”地斜着拉开夜幕。不久,滂沱大雨就默默地浸透了三千名将士的身影。 为了穿越松山,一行人躲进了山麓的一家寺庙。全队人都丢下马,脱下盔甲背在背上。 这里是一处绝壁。再加上急湍般的雨水和黑夜,一队人滑倒又继续爬,爬起来又滑倒。后面的一个人扶着前面那个人的长矛柄,他自己的长矛柄又让他后面的人扶着。就这样,好不容易穿过了三町长左右的绝壁。 天空已泛白。 时间到了二十一日的拂晓。 云彩散去,朝阳的光彩从四面八方穿透浓雾笼罩的海面。 “天晴了!” “天助我也!” “真顺利!” 在山上,每个人又重新穿上盔甲。一行人被分成三队,一队人在早上进攻中山的敌军堡垒,一队人开赴鸢巢山。 “难道是?” 自信过头的敌军在刚睡醒的喊声中手足无措。中山的堡垒上很快燃起了黑烟,奇袭的士兵迅速放火。 从这里溃散的敌军朝鸢巢山逃去,去依靠那里的防御堡垒。但是那时,进攻方的别动队已经从一部分屏障混进要塞内了。乱军中,有人扯着嗓子喊:“武田信实被杀了!守将武田信实被杀了!” 此处也生起了火焰。约定好了的烽火就不用说了,这里的两处黑烟,极乐寺山的我军大本营也很快可以清晰地看到。 前一天晚上,酒井忠次一行人秘密奔赴鸢巢山后,信长即向全军发令:“前进!” 但那不是开战号令。 全军冒着严酷的狂风暴雨转移到茶蘑山附近。当然大本营也随之移动。 那之后到天亮前,全军士兵捆了一个蜿蜒如百足虫般的长栅栏。每打下一根桩都有位置和深度的讲究。栅栏同士兵一样,在布阵中被看作是举足轻重的参战者。 好像有二段栅、外开式、迷路、占卜组等,临近破晓,信长骑着马来视察时,雨已经停了,栅栏工事也结束了。 “看着吧。今天我们就要把甲斐的敌人吸引过来,干掉他们。”信长回头看看德川家的诸将,微笑着大放厥词。 “不会这样吧?”谁都这么想。只是勉强把它当成对自己的鼓励。 但有一点显而易见的是,岐阜的士兵们从离开冈崎开始,全军每个士兵都扛着一根木桩和绳子来到战场。 “如此大军,全扛着木桩和绳子是要做什么呢?” 有人对此疑虑。但是如今,三万根木桩在一夜之间已经连成了长蛇般的栅栏。天还没亮就已显示他们充分的准备:“来吧,甲斐的精锐们!” 这可不是为出击做准备。正如信长所言,要歼灭敌军,将他们吸引到这个栅栏内是个绝对的条件。恐怕引诱他们的佐久间信盛的一支部队和大久保忠世的枪队要去栅外等候敌军上钩了。 “哇”的一声,众人突然齐声对着清晨的天空高呼。才同敌人交火,也太出人意料了。因为他们看到了鸢巢方向升起的黑烟。 这团黑烟从这里看是在正面,而对甲斐全军的布防来说却成了后方。如此一来甲斐军的惊愕也可想而知了。 “啊,敌军也开始向我们的后方活动了。” “敌军到后方了!” 在难以掩饰的动摇中,主帅胜赖断然下了出击的命令:“刻不容缓了!等待敌军只不过是让敌军随心所欲地进行有利的准备。” 他的自信和因此而动的甲斐全军的信念是:“信玄公以来英勇的我军从未败过!”仅此而已。 怎能预知?以此时为分界线,时代已宣示显著的进步。文化在突飞猛进。西方势力——南蛮船只带来文化上的西学东渐,在火药、枪支等武器方面引起了大变革。 悲乎!连名将信玄也稍欠文化上的先见之明。甲山狭山自然离京城遥远,对来自海外的影响不够敏感,并且将士们也有强烈的山之国特有的顽固和自负,欠缺担心自己的短处而向他人学习的风潮。 总之,他们依然运用精锐的骑兵,首先由山县冒景、甘利、迹部、小笠原的部队向栅外的佐久间信盛和大久保忠世的部队发起猛烈攻击。 对此,信长始终持有现代化的头脑和兵器,而且预备了科学的战法。 雨停了。田野的泥土烂糊糊的。 甲斐军的左翼——山县冒景和其他部队约二千人,一边听着主将山县“不要靠近敌人的栅栏”的指挥,同时急忙迂回到连子桥的南侧,他们计划从敌军栅栏的断开处突击。 但是,道路泥泞。 路上形成了很多池沼,一定是昨晚的大雨让小河的水溢出后干的好事。 即便是对事先对地理已经充分预测的山县冒景来说,这也是一场意料之外的天灾。 士兵的脚腕没进了泥沼中,马匹动弹不得。 更糟糕的是,目睹了这一切的栅外敌军大久保的部队正用枪朝他们射击。 “回去!”一声号令,已成泥人的山县军队急忙掉头,朝大久保的枪队匍匐前进。 “他妈的!”山县骂道。 二千士兵的盔甲上泥水飞溅,形成一道烟雾。眼看着他们中枪,这里倒下一个,那里倒下一个。淋着鲜血直叫唤的,被马匹踩中痛苦呻吟的,可怜的山县军队现在一片混乱。 最终,他们的士兵相互撞击在一起。 经过这十多年的战争变革,古代优雅的华丽武士们最早隶属于清和源氏学派,他们拥有古雅的战争习俗,会将这里当成一个盛大的战场,自报家门:自己是谁的后裔,现在何处居住,是谁的二子、三子等等。这种习俗在如今武士中已经渐渐淡化。 因此,一旦进行短兵相接,需要肉搏的白刃战,其残酷程度用语言无法形容。 武器方面有利的布置为:枪在前,长矛紧随其后。 比起刺杀,长矛更多被用于举过头顶,横向挥舞殴打对方。故而长长的矛被看作有力的武器,甚至有些长矛的柄是一般长矛的二到三倍。 小喽啰缺少变化,也欠缺临场之勇,如果只有打架才是其特长,那么经过磨炼的精悍士兵会突然在战争中熟悉运用短矛刺杀敌人,横冲直撞,所向披靡。因此有时候一个武士会勇猛得在瞬间刺倒十多名敌军。这样的情况层出不穷。 尤其是甲斐军中,这样的勇士非常多。 碰上这么密集的军队,无论是德川军还是织田军都不是它的对手。大久保部很快便遭到毁灭性的打击。 话说回来,大久保部和另外一队人马佐久间部出栅外的目的就是要诱敌深入。事实上战胜他们并不见得最理想,所以逃回来也无差池。但是甲斐士兵马上就到眼前来了,一看到他们就喊道:“来啊!” 心中不由得燃起积累多年的仇恨的怒火。虽然大久保部已经撤退,但甲斐军队并不想被他们骂成是“胆小鬼”。因此在鲜血飞溅中,平时的人性必然会被抛弃,只留下自己国家与武士家族的荣誉。 进攻时,或许是感觉时机已到,一万五千甲斐军队的主体开始如云一般前进。这只酷似鸟云阵的军队刚靠近织田军的栅栏,原、内藤、武田信廉的军队首先如鸟群齐飞一般,一起呼喊着杀将过来。 甲斐士兵根本没把这条类似于木栅栏线的东西放在眼里。看样子他们想一脚踢倒栅栏,直捣德川、织田的中军,将他们彻底击溃。 随着“啊”的一声,他们开始向栅栏进攻。只见有的士兵爬上栅栏想翻过去,有的士兵抡起大锤或铁棒将栅栏弄倒,有些则用锯锯开,还有的浇上油试图烧了它。大家都拼命进攻。 信长将这些战斗全交给栅外的大久保和佐久间,茶蘑山全山的军队静静地待着。 “准备!” 看到大本营附近金彩箔随风吹来,各处的枪炮组将领全部喊道: “开火!” “开火!” 号令声此起彼伏。 “嗒嗒嗒。”刹那间地面狂震,山崩云裂。硝烟笼罩在蜿蜒的栅栏上,犹如蚊子般,地上堆满了甲斐军的兵马尸体。 “不准后退!” 督战的将领大吼:“跟在我后面!”随即冲向栅栏。 那些踩着同伴的尸体跳过来的勇士并没有躲过骤雨般的子弹。 “混蛋!”将领懊恼极了。 “这打的什么仗?”他叫喊着,这些勇士陆续倒了下去。 他们终于按捺不住了:“撤——撤退!” 有四五名将领极力发出悲壮的声音,掉转马头。其中一名中枪落马,另一名的马被击中,从马背上飞了出去。 可是,虽然越战越败,甲斐军却愈发强大起来。最初的猛攻让他们几乎丧失了三分之一的兵力,可是随着“冲啊”一声,继刚退下去的甲斐军之后,又有新的军队逼近了木栅栏。 “正等着你们呢。” 栅内的枪马上回应了甲斐军的进攻。 凝望眼前被同伴的鲜血染红的木栅栏,甲斐军威猛的将士们高喊:“去死吧!” “死有何惧?” “让同伴踩着我们这死盾越过去吧!” 他们互相激励,互相咆哮,没有后退半步的意思。 所谓死盾,指的是牺牲自己,为后面的进攻做防御;后来的人又为后来的人做人肉盾,如此一步一步往前踩的悲壮方法。 虽说是勇猛,但是甲斐军这样的强行进攻,不禁让人想起近似暴徒的仇恨。这支主力部队中,也有小幡、内藤等这些精通兵法和实战的指挥家参战。但主帅胜赖在身后严辞命令:“进攻!” 他们一旦发现这是一场绝对不可能战胜的战争时,就算做出再大的牺牲也会义无反顾地往前冲。 “一定可以击溃敌人!”他们有这样的信念。 因为当时的枪在一次射击后与完成重新装弹之间需要比较麻烦的手续和较多的时间。所以一阵枪林弹雨过后,枪声戛然而止。这时,甲斐部将会不惜用死盾穿过他们认为的这段可乘之机。 不巧的是,信长事前已经考虑到了这个弱点。在操作新的兵器的同时,他也深思熟虑了新的战法。他把拥有三千条枪的枪队分成三级,第一组一千人射击后,立即向两边散开,第二组一千人马上顶上去继续射击,同样,他们射击结束后也向两边散开,第三组上去,因此,在这场战役中,敌军并没有得到他们想要的机会。 并且木栅栏各处均有出口。织田军、德川军的长矛组看准时机,从栅内冲向栅外,他们瞄准甲斐军,向他们的两翼发起突击。 还要前进吗?前方受防御栅栏和枪阻挡,如果撤退,又会受到敌人追击和夹击的威胁。此时,即使如此千锤百炼的甲斐武士也毫无用武之地。 山县军队为首的小山田、原、内藤的部队均付出重大的牺牲退了下去。只有马场信房一支部队没有中敌人的圈套。 信房与佐久间信盛战斗时,信盛自知自己是诱饵,于是诈降败走。 马场的部队追了上去,占领了丸山的阵地。随后他下令:“切勿穷追!”信房未放一兵前往。 对此,连信长也觉得诧异。 胜赖的大本营和友军都在催促他:“为什么不前进?” 信房答道:“我要好好考虑考虑。我停于此暂且观看战况。各位大可不必即刻冲上前去立功。”他自己纹丝不动。 一批批冲上去的将士在接近木栅栏时无一例外全遭到惨败。织田军的柴田胜家和羽柴秀吉两支部队远远地绕过北部的村落,从中间切断了甲斐军的大本营和前线的联系。 甲斐军的真田信纲、昌辉两兄弟此刻已苦战而死。土屋冒次的部队也几近全军覆没,部将土屋昌次经过奋战之后,战死沙场。 从今天开始该出梅了。空气中突然的酷暑和强烈的夏日灼烧得地面“吱吱”作响。 凌晨寅时(五时)便已经开战,虽然不断有生力军交替上场,甲斐军的兵马依然累得满身汗水,气喘吁吁。 早上开始沾在盔甲上的皮革、毛发及皮肤上的热血已经像胶一样被晒干。但是附近仍然可以看到不断涌出的鲜血。 “迹部大炊介也上去!甘利、小笠原、菅沼、高坂的部队现在给我全部冲上去!” 主帅胜赖夜叉般怒吼道。他把防备万一的预备队也全拉到前线去了。 胜赖早就明白,这样一来,原本可能只会造成一部分损伤的小错,自己已经将它铸成了大错。 总而言之,这已经不单单是士气和勇气的问题了。如同织田、家康已在猎场布好陷阱等待野鸭和野猪钻进去一样,猛烈攻击这块猎场的甲斐军无论将指挥的声音叫得多么嘶哑,他们只不过是将宝贵的将士生命白白地、无效地葬送在死盾上。 要说可惜是他听到从早上开始一直英勇善战的、信玄的左膀右臂山县昌景已然战死。 除此之外,有名的武士和谱代猛将也一个个倒了下去。所有军队死伤过半。 “敌人的败势早已显露无遗。现在是不是我们的机会?” 佐佐成政始终站在信长的旁边观察战况,他在催促信长。 “嗯!好。” 信长立即让成政号令栅内的全军将士,命令道:“出栅直接射击!全歼甲斐军!”这是总攻的命令。 待在丸山一动不动的马场信房从远处看到这些,才在内心暗忖:“现在是我信房豁出命去的时候了。” 高松山的一个山丘上满是德川军的战旗。大久保七郎右卫门、同姓的治左卫门两兄弟也列于其中。 “哥哥。” “什么事?” “今天的会战,我军是主力,织田军是援军吧?” “这还用说。” “但是为什么,从今早到现在,看起来几乎都是织田军在攻打敌军,而我们却在袖手旁观?我想这是我们德川军的耻辱吧。怕是战后在织田军面前抬不起头来。” “可是今早到现在的战斗,全是枪在发挥作用。要说枪的数量,据说织田军有四千六七百支,而我德川军只有区区四五百支。跟织田军明显的优势相比,我们的阵地用不上也是没办法的啊。” “冲向栅外的命令快下了吧?那个时候可不能输给织田军。” “那当然。那时不能输!” 兄弟俩把士兵全聚集在栅栏的出入口,悄悄地定睛看着山上的金彩箔。 最终,一看到甲斐军全军的败势时,信长急令突出栅外,家康也向全军下令: “进攻!” 正在等待的大久保兄弟如同争当赛马的冠军似的喊道: “就是现在了!” “武士的价值就在现在!” 两匹快马从栅口飞奔到了最前面。 “冲啊!以此献给主公!” 小喽啰们也如决堤的怒涛,冲向旷野。 石川数正、榊原康政、平岩亲吉、本多忠胜——他们的军队也呼啸着冲向甲斐军的左翼。 织田军更是数倍于德川军。羽柴秀吉和柴田胜家已事先远远地从西面迂回过来,现在已从待在栅内的守势,转向整片设乐原发起如潮水般的攻势,可以看到佐佐内藏介、前田又左卫门、福富平左卫门、野野村十三郎、丹羽五郎左卫门等人的旗号,它们翻滚着,拥挤在一起。 “忠三郎,忠三郎!” 信长站在茶蘑山一片较高的位置,观察战局。随后回过头去看了看身后的旗本武士,叫了蒲生忠三郎氏乡的名字。 “大人您喊我吗?”忠三郎很快跪在凳子的一旁。 “看那里。”信长用手指着右手边的乱军。 “你混到敌军中去。敌人进攻你就撤,敌人撤你就攻,要像只漂在波涛之上的小船。那两个年轻的将领,忠三郎,看到了吗?你看到没有?” 氏乡顺着主公指示的方向:“嗯嗯。是一个背上的图案是金色扬羽蝶,另一个是浅黄黑底白纹的人吗?” “是。刚才我看了,说是敌人又像自己人,说是自己人又像敌人,你把他赶到一边决斗。分清楚是何许人再来见我。” 忠三郎氏乡立即飞跨上马疾驰而去。不久他就回来复命了。 “是自己人没错。他们是德川大人的重臣,哥哥叫大久保七郎右卫门忠世,弟弟叫治左卫门忠佐。” “什么?他们二人都是三河的武士?酒井也好,大久保也罢,呀,德川大人也有如此优秀的家臣啊。你看那对大久保兄弟,紧紧地贴在敌人那里,即使雷打下来也不走啊。对敌人来说,简直就是块难缠的膏药呢!” 信长一边说着这些诙谐的话鼓舞士气,一边向着周围的人大笑起来。 大势已定。甲斐全军的败相已回天乏术。 连胜赖的大本营也降入重重包围之中。 德川军从左侧步步紧逼。织田军则如尖刀一般,其先锋队突然朝中军猛烈袭击。这种情势下,胜赖周围的武士图案、军旗长穗、战袍、传令旗,还有盔甲的光芒、如星火般的刀光剑影被一片鲜血和马尘围裏,仿佛一艘被潮水旋风围困的巨轮,它的命运岌岌可危。 “现在……”只有从丸山下来的马场信房的军队此时仍没有折损。 信房派了一名士兵到胜赖处,告诉他已经败了,劝他撤退。 “懊恼!懊恼!”胜赖还在跺着脚。他的禀性就是如此。可是目前大势已去,他也无可奈何。 被敌人击溃的内藤修理和其他的中军将领也都各自挂了彩,败下阵来。 “现在暂时……” “饮恨吧!以后自有分别。” 信房不顾一切地让自己的将士将胜赖从重围中营救出来。在敌军看来,甲斐的主力可以说显然已经战败,他们已经溃逃。 将主帅送至栈桥附近后,为了垫后,内藤修理又立马折了回去同追上来的敌人战斗。后来在出泽的山丘上壮烈牺牲。 马场信房目送落败的胜赖和悲惨的残兵败将退到宫肋附近后,独自说道:“啊!平凡的一生,想来也够长了。不过也短。究竟长还是短?或许只有这一刹那是永恒的吧,死亡的一刹那。生命若是永恒,也就取决于那一刹那。” 这位老将将马转向西面,百感交集。 “九泉之下见到已故信玄公,我只有悔过,是我们这些辅政的老将无能啊!永别了,甲斐的山河!” 他转过身来,远远地对着故国的天空洒了一把热泪。猛然策马飞奔,口里说道:“去死吧!至少我要留名于夏草之繁盛!决不辱没信玄公时代以来武士家族的名声!” 他的影子和声音立刻淹没在了十倍于自己的敌人大军中。跟随他冲入敌阵的士兵也都随他而去,壮烈牺牲了。 没有谁像信房这样从一开始就看透了这场战役。或许他还领悟到了武田家今后从衰亡走向幻灭的命运。然而,即使他拥有先见之明和忠诚,他也无法挽救这场危机。时代的力量、大势所趋,直叫人胆寒。 好不容易逃到凤凰寺山一带,与胜赖的中军会合的甲斐全军从最初的一万五千多锐减到现在的不足二千。 胜赖与数十亲信骑马越过小松濑,总算逃到了武节城。一路上,刚毅无比的他始终缄口。 设乐原上,异常通红的夕阳俯视大地。这一天的大战从清晨的五时开始,直到近黄昏的午后四时稍早前结束。此时的设乐原,一马未鸣,一兵未喊。旷野迅速沉入寂寞深渊,夜色完全降临了。 横躺在旷野还未来得及收拾的尸体,光甲斐军就一万有余。 夏草日记 前田又左卫门接到命令,要处理尸体和战利品。此刻他正在四处巡察。 “喂!”有个人喊他。 他停住马转身看,一面千成瓢箪的马标立即映入眼帘。这里是筑前守守秀吉的阵营。 “这不是又左嘛?” “哟,是秀吉啊?” “别一声不吭就走了,进来坐坐吧。”秀吉走出栅外将他请了进去。 一间临时屋子也没有。 大战已在昨天告一段落。今后的安排还没有在最高军事会议上达成一致决定。 “我们应趁机攻击甲斐。”这是家康的主张。 “哦,不,处理已经占领的地区才是当务之急。”这是信长的意见。双方都有道理,因此迟迟无法决定。 地上乱糟糟地堆着装粮草的草袋和干柴,又左卫门一屁股坐了下去。 他看着同伴,笑着说:“哎呀,这不打仗的日子反倒累。” 秀吉很快搬来了凳子让又左卫门坐。他没坐,于是秀吉也挑了块合适的石头坐下来。 “不错,这样反而更适合两个人谈话。”秀吉这么想。 他们俩是好友,秀吉称又左卫门为犬千代,又左卫门称他猴子。争名夺利疏远了他们的友情。最近两人也很少像这样轻松愉快地在一起。 “筑前守,能给我点酒吗?阵营里有吗?” “酒的话……有是有。” “大概是祭奠了无数死去的人,想喝点酒。” “给前田大人上酒,白开水就不要了。” 他吩咐身后的小姓武士后,微笑道:“你都不像前田又左卫门了,这么怯懦……” 又左卫门端起小姓奉上的凉酒杯,一边喝一边说:“听说船长也会有晕船的时候。这次的战斗,让我晕血。” “昨天你干得怎样?” “我只是拼命战斗。你如何?” “胜败已分以后,我就站在高处静静地眺望。” “眺望啊。哦……” “我为敌人感到惋惜。如果胜赖以泷川为屏障固守的话,长条孤城一定会攻陷,我大军阵势也不会持续,或许会相持十天半个月吧。并且如果撤退,便会遭受追击,现在想来真是场危险的战斗。” “战争的形式已经改变了,是枪炮这种新式武器将它迅速改变的。想想桶狭间合战和这次的战役,恍如隔世。” “是啊!接下来没有战争的日子才是真的考验。防患未然,真要到战争来临那天就来不及了。” “胜赖的失误在于他完全错误地判断了邻国的装备。他一定没有想到织田家竟会有五千支枪。他错估了在新式武器方面天下第一的织田家。” “又左,那也是你的失误吧。” “何出此言?” “拥有枪、大炮、火药的,我们织田家并不是天下第一。织田家还落后了哟。” “是吗?”又左卫门微微笑道,因为他知道秀吉有诡辩欺骗这个毛病。 但秀吉真诚的样子很自然地将他的疑虑压在心底。他随即知道了秀吉真正担心的事情:“今后的大事,首先是充实新装备,之后是改革战法。另外时刻注意不落伍于时代也很重要。虽说消灭了一个武田,但现在还不是高兴的时候。” “跟我说的一样,要是在军事会议上说就好了。” “不,近期还是少说为妙。我一直认为众目睽睽之下多嘴多舌不是上策。” “缘何?要是把雄辩的本事从你身上拿走,你就不是你了。” “每个人心里都有很多想吐露的真情。如果我滔滔不绝,自然就让别人闭了嘴,没机会说出心里话。所以,今后我想我会在不得不说的时候才开口。同时也需要言简意赅,能够表达真情实感。所以我要从日常的交谈中开始磨炼。” “不管哪次见你,你都有反思和努力要做的事,虽说这是你的天性,我还是很佩服。也要向你学习啊,你接着说。” “是关于枪的吗?” “如果织田家不是天下第一个拥有那么多新式武器的国家,应该是西部的大名吧。毛利家?还是岛津家?” “不对。” “嗯,要是北边,是上杉谦信家吗?” “不是,是寺庙。” “寺庙?” “我看是以大阪石山的本愿寺为中心的地区。我们敌不过它。它财力雄厚,而且与接壤,有地势之利。” “原来如此。” “在今天匆忙召开的军事会议上,德川大人主张借这次机会席卷武田的领地,一直杀到甲斐。这是以德川为本的对策。对德川家而言,他把三万织田军拉到了这里,所以这是再好不过的上策。但是对我们织田军来说是不会接受的。” “那你为什么没在今早的会上说呢?” “即使我这样的无名小辈不说,织田大人的神情也表明他不会中德川大人的圈套。这样我也放心了。” 大本营方向传来了螺号,前田又左卫门突然站了起来。 “筑前守,他日再会吧。”说完他突然离开,让随从牵来马,急匆匆地回去了。 当晚的讨论会决定了战后方针。当然还规定信长退回岐阜,家康也暂且班师回冈崎。 在高奏凯歌分别的时候,信长对家康说:“以后,德川大人就不要插手骏河了。信长会拿下岩村,慢慢地开辟进入信浓的通道。” “明白了。期待两三年后与大人在信浓会面。”家康微笑着回答。 信长的话相对于他,已经缺少了几分平等的语气。虽为同盟国,却给人老大指示老二的感觉。 家康隐忍领命。但是从那之后,家康每个月都会将武田氏在三河、远江的十几处城堡一个一个地攻陷。譬如长条之战后,他马上攻下了足助城,六月后又拿下了作手、田峰等,七月取武节,八月捣诹访原。像这样,他以惊人的速度攻城略地。 长条战败,对武田家而言是致命的打击。 几乎所有的信玄以来的老将和谋士都在这场战役中战死。 更大的损失是,他们丢掉了不败的信念。没有必胜信心的军队就像枯叶飘落的秋林。猛将胜赖心中,潇潇悲凄油然而生。 然而,他是信玄的儿子,虽然没有继承父亲的全部品质,也继承了父亲的一部分。虽然在长条之战中元气大伤,他仍然坚信:“吾尚在甲斐!”他时而负隅顽抗,在边境发挥余威。 进攻诹访原城,暂时把它夺回来,后来奔赴小山城救急,突然又掉转枪口,在骏河放火,想尝试对家康发动突袭……总之做些没有头绪的事情。 但是慢慢的,他的行动开始盲目起来,没有明确的方向,没有轻重缓急。他的军队只有出奇制胜这一招。 可以看出他的主力已经锐减。就这样,从新罗三郎便开始历经二十多世、拥有御旗楯无的名家,不知不觉中已沦为二流国家。 这一切都是后话了。信长在大战后即于五月二十五日离开长条,回到岐阜。 并且后来,德川家为了表示感谢,派出奥平贞昌和酒井忠次两位使节前往岐阜城。信长将他们迎入城内, “时如飞梭啊!”信长回想起长条之战时的情景,既自己讲述,也不时问问二人。当晚彻夜饮酒。 二人回去时,“我这把爱刀就送给忠次了。”信长赠给他一把刀,以表彰他的功劳,另外对奥平贞昌,将自己名字中的一个字赐给了他,“把贞昌改了吧,叫信昌好了。以后常来看看。”信长说。 常来看看,平淡的一句话,对武士来说却是至高无上的荣耀。与信昌一起防守长条城的另外七名家臣也各自获得了奖赏。 隆恩惠及他家臣子。织田的众家臣也都一起祝福二人,为他俩送行。信长的此种情怀,早在长条战场他命令搜寻鸟居强右卫门的尸骨并厚葬他时,众家臣就已经深有体会, “主公大人一如既往地……” 他们对主公的人品愈发尊敬。从任何意义上来讲,长条之战后信长的地位更加重要起来。但是他获得的利益远非止此。 “北方身后已无后顾之忧。”将士们也明显有这种感触。因为即使是信玄死后,甲斐兵马强盛时,他们依然视京畿地区其他反信长的国家如背后的猛虎,一定要保持比他们更强大的实力,这样才能保证安稳。 然而也有一些人警示了这种麻痹大意的想法:“不不,一敌已平,一敌又生,决不会有安心的时候。甲斐军强大时,越后的上杉谦信一直被压制,现在他已经成为我们的直接威胁了哟。只要谦信还活着,无论如何还是……” 事实上,在信长势力不及的地区,谦信仍然犹如北斗星一般熠熠生辉。 <hr /> 注释: 松与柳 夏日带着它真正的脾气袭来。太阳灼晒,云峰静止。 六月二日,走出岐阜城的信长队伍已经从美浓到了近江的边界,正要越过山中。 远远望去,这支队伍蜿蜒曲折,仿佛蚁队。走近一看,是支令人头晕目眩的旅行团。信长上京都,随行的人从老将、旗本武士、小姓武士,到枪队弓箭队、红柄长矛队,另外还有郎中、茶道艺人、文牍、俳句家、僧侣、货运队。连送行的人也不容易看到队伍的尽头。 长条之战在一个月前打响。 当时是铁甲阵,而现在的队伍就好像一条被拉长的繁花,看上去十分祥和。不仅每个人的装束,就连马匹也被装饰了起来,长矛和枪也被擦拭过了。除了威严外,更添加了一丝美感。 由于事先得知信长的队伍要从此经过,各个村落,由村长带头的男女老少全坐在屋檐下默默地为他们送行。 “经过这里以后,队伍就壮观了,人数也会惊人地增加。”村民的心里是这么想的。 似乎信长自己也有意在这么做。像这样去京都朝觐已经不知是第几次了,窥视他的心理可以看出,这种旅行对他而言十分愉快,每一次都是一生期待的大事。 一旦一个地方的战事结束,之后他必定会上京都。在上奏平定情况、安抚圣意方面不敢怠慢,就好像去他处建功的孩子都要在建功后回家乡向父亲报喜一样。他无法忘怀每次上京都拜伏在陛下面前时的赤子之情。他也将此视作自己最高的欣慰和荣誉。 这次的旅行也不例外。 当然也有向普通民众夸耀每战之后,自己国家更加强大的意思。另外,对京都的公卿和百姓的策略及其文化意图也包含其中。 但关键是要将“信长的统一大业归根结底在于天朝圣君。信长不过是谨遵圣谕、平宇内之骚乱、安陛下之民心的一朝之臣而已”这一姿态付诸实践,昭示天下。 可是他并没有勤王之意。不仅是信长,战国诸将一般都不用勤王一说。现在虽是战乱不断之时,可人人都奉职朝廷,没有一个大逆不道的乱臣贼子。大家竞相做信长,像他那样拿出忠诚的成果,获取做赤子的满足感。不过,要完成这些,需要有足够的才干。 所以说信长的这次旅行给了他最大的满足,并且四邻与天下群雄都用羡慕的眼光看着他。 “休息!大家擦擦汗。” 刚来到山上,信长就急忙下马,走到队伍的最前头,大步跨向马头明王堂的背阴处。 小姓们慌了起来。 老将和近侍们也都慌了:“为什么突然要在这种地方休息呢?” 他们捉摸不透信长的心思,只能一个一个往后传命令:“休息!停下休息!” “搬凳子来!搬凳子来!” “错了!拿褥垫来!”信长旁边的近臣们不停地吵嚷着。聒耳的蝉声戛然而止。信长连马头明王堂外的窄走廊上的变红的叶子和灰尘都没拍就坐了下去,让一个小姓用金扇给他扇风。 正巧一阵凉风立马从夏季的树林中吹过,吹干了汗水。 “好了。”信长拿回小姓手中的金扇,折在手心里,随后喊了小姓组的蒲生忠三郎的名字:“忠三郎,忠三郎!那边好像蹲坐着乡民。把乡民中的那位年长者,或者里正(名主)什么的叫过来。” 蒲生忠三郎氏乡今年已经二十岁了。虽然不懂主公的意图,还是麻利地应了一声跑了出去。 信长又问:“小左卫门,出岐阜的时候我吩咐你的棉布,你用马驮过来了吗?” 随后交代:“把那个棉布装在这里面。” 西尾小左卫门带着部下从马驮的货物中取下棉布,解开绳子,拿下四五十匹布堆在信长旁。 “……大人有什么用吗?”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不解。 信长此时来到了马头明王堂一侧的一个水池边,远远看着被酷暑烤得口渴难奈的下级武士合着手掌喝水的样子,说:“你看,勘助。去训斥他们。把他们赶回去,告诉他们不能喝水。” 丹羽长秀的儿子勘助走向池塘边,喝道:“你们这些碍眼的家伙!还不快滚!” 下级武士们吃惊不小,全躲进了树荫里。 丹羽勘助的父亲五郎左卫门长秀待在信长的旁边,这时候他纳闷地问道:“无论是桶狭间合战,还是此前的长条之战,全发生在五月份,而且也不如今天热,武士们尚且不管是臭水还是泥水,都是手捧着就那么喝了,然后打仗。大人恐怕也知道那些脏水的味道吧。可是为什么这山上的池水还不让他们喝,要斥责他们呢?” “哈哈哈。你问这个问题,真不像是五郎左卫门。战场上士兵们是金刚不坏之身。要改成平常的装束,那身体也回到平常的状态了。战场上喝了不会中毒的水,现在喝了难保不会出事。他们也不想在平常日子里倒在病痛中吧。我这才斥责他们。过一会儿年长的乡民来了后,我仔细问问水质。如果是好水再让他们喝,否则要去谷底打水。” 长秀沉默着低下了头。 正在那时,蒲生忠三郎带了里正模样的人和五六名年长的乡民走回来了。 乡民们见到信长后,在二十步开外的地方端正地坐下来,头磕在地上,等待信长发话。 信长在远处,径直向他们问道:“乡民们,上次我从京都回去的途中,看到这附近有很多乞丐模样的人。他们现在还好好地在这里生活吗?” 出人意料的问题,不少家臣面面相觑,还有些近臣想起来了,他们心想:呀,还记得那个事。现在还问。 也难怪,信长往返京都时,时常在这附近看到很多乞丐。 他认为自己的领地里有成群吃不上饭的人,是自己无能造成的。因此每次往返,他都颇为在意。 但是,不管哪里的乞丐都是些居无定所的人,通常,昨天在那个地方看到,今天已经不在那里了。但是根据信长常年观察的结果,只有这里的乞丐,驼背男子也好,盲女也好,跛脚小女孩也好,不管老幼都是同样一群人聚集在同一个地方。 上次从京都回去的时候,他让家臣问了当地的百姓。为什么只有山中的乞丐会在这里定居下来? 乡亲的回答也有点蹊跷:“据说他们的祖先曾经在此地杀了常盘御前。受此果报,代代生下来的孩子都有残疾,被我们称为山中猿。他们好像一生下来就认定要一生偿还祖先欠下的孽债,所以也不离开此地,或是打扫路上的马粪什么的,一边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一边以乞讨维持生存。” 听完此话的家臣权当是一个笑话,只是把它传达到信长的耳朵里,随后就忘记了。但是信长记得。 当天,被叫到路边的年长乡亲和村长等对信长的问题再次回答道:“是的,山中猿他们仍然住在此地。” 他们担心这些人是不是碍了信长大人的眼,回答得战战兢兢。信长听后说:“这样啊?一群天生的可怜人。把他们老老幼幼全集中到这里来,每人发一匹布。” 他们抬头望了望信长身边的棉布堆,把眼瞪得老大,“信长大人竟然记得原来的事?并且对连路人都不瞧一眼的乞丐……”大家激动得眨着眼泪。 很快,里正和乡民们都去通知了,聚集了很多山中猿过来。有爬着过来的,有一瘸一拐走来的,有背来的,也有抱来的。前往京都的将士们站满了马头明王堂,英姿飒爽,与他们比起来,这真是一道奇妙的风景。 但是,谁也笑不出来。古时的名君将仁爱施于鸟兽。信长的心也不逊于此。人生在世,不论是谁,得意时很难顾及其他。然而信长在距长条大捷仅一个月的今天,是在自认为人生最得意的当口,是作为男儿将在心里暗暗压制四邻的威严显示于此队伍时,而且现在还是前往京都的途中,谁想到信长在离开岐阜时心里就开始惦记这些路边的饥民。于是家臣们的意外也情有可原了。 “以后应尽量避免饿死的现象,希望乡亲们也怜恤这些人。” 信长补充说了这些。他还给了他们搭小窝棚的材料。一行人下山走远后,山顶的蝉开始鸣叫起来,仿佛是为他的慈悲感动而泣的饥民的心声。 若要问这是否就是信长,答案可以参照他的另一面,那么他的另一面是,在那之后的约二个月后,他若无其事地制造了一片比睿山屠杀更残忍的血海。 事情是这样的: 八月十二日,信长在十四日进入敦贺的同时讨伐越前门徒起义。 长浜的秀吉也参加了讨伐。 明智光秀任先锋。 丹羽、柴田、佐久间、泷川等,其强大阵容更胜过长条之战时的阵容。 “不好对付。” 这是信长出征时告诫自己的话。 对手是一群一向宗的僧侣和散落各地的教徒组成的乌合之众。并不是拥有边境和特征的国家。 因为这只能称为武装暴动,不是战争,是一次不选时间不择地点的起义事件。鉴于此,对手的战法以奇袭和巧计为主,打算打持久战。他们不喜欢一战定胜负的决战形式,长期出没,目的是让信长疲于奔命。 虽然朝仓家已灭,但是越前并没有消亡。即便更换了越前的当权者,根植于平民的教团势力并没有衰退。岂止如此,他们还强化了与旧朝仓的残余部队和大阪寺山本体的联系,其特有的奇特战法将信长战后的施政拆散得零零碎碎,他们的反抗也日益公开化。 “得让你们尝尝厉害。”信长暗自下了决心。 没有哪个难缠的对手像这次这么折磨他,让他变得心狠手辣。忍受、隐忍这种东西从来就不是信长的特长。但是只有对这个棘手的对手,他一直艰难地容忍着。 因此,到了最后要出手要出兵的关头,他也会做出类似比睿山屠杀的事,也会毫不犹豫地像长岛那样大开杀戒。只有对一向宗的时候,信长才失去了他原来的特征。正如那些身为敌人的门徒说的,他的所作所为和夜叉魔王如出一辙,他的样子连恶鬼罗刹也逊色几分。 看看战斗记录就知道了: 国内起义已败。败兵四散奔走,逃入山中。信长毫不留情,命部下搜索山林,不论男女,斩之丢弃。八月十五日至十九日间,据记载共一万二千二百五十余人被绑缚,呈献至信长处。后下令小姓武士将其全部诛杀。 另外,从各处掠夺来的男女不计其数。被生擒与诛杀的人共达三四万之众。此记。 《信长公记》如上记录。 其次,其诛杀方法,参看另外一部《总见记》,可知当时场景之极其惨烈状。 他们搜遍寺院、禅房、商铺、民宅,如拔树寻根般一个未留。他们五十、七十个一组被倒背两臂捆绑在一起,各人的袖子间有绳索通过。绑在一起的每一群人都贴有标签。他们或被押往大本营,或于驿站站立着被斩杀,任由老鹰与乌鸦啄食。 这是信长。 在翻越山林时赐予残障饥民布匹,给他们搭窝棚的材料,提醒别人别让他们在以后的生活中因饥饿冷冻而死的也是信长。 越前平定在八月结束。 羽柴、明智、稻叶父子为响应奉行彻底主义的信长的命令,追击残余势力,一直进攻至加贺。 “适可而止吧。”信长突然中途停止了进攻。 因为若从这个地区越界,就会直接与上杉谦信发生摩擦。 武田家败退后,之前相去甚远的信长上杉两家自然比邻而居了。谦信观察信长的眼睛和信长眺望谦信的眼睛都炯炯有神,丝毫不马虎,他们心里都清楚: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兵戎相见。 但是目前,信长还没有与他交锋的意思。所以——“适可而止吧。” 他在能美、江沼、桧屋、大圣寺各郡都设置了守卫,将它们作为未来的基础。自己则将阵地转移到北之庄。 考虑到这片地区十足的重要性,信长在这里安置了老将柴田胜家,让他管辖越前八郡。自己驻守北之庄的筑城、町屋的地盘。 经营北陆的重臣就在此处定了下来。再看看别的部署,金森、不破、佐佐等众将被布置在各郡,前田又左卫门利家被分到了二郡。 一色左京管辖丹后,明智光秀经营丹波。 细川藤孝分到桑田、船田两个郡。 战后经营与布置大致结束后,信长对新领主和地侍颁布了条框甚多的《法令》。其中有一条是: 事情无论新旧巨细,均须谨记向信长大人汇报。 勿心存过分及非法之想法而嘴上巧言申辩。……无论如何,须尊敬吾辈,勿在吾后有非分之想。须臣服于吾。 如此,武士们将得到神佛保佑。 大意就是:尊敬我,相信我,服从我。这样才可以得到神佛保佑。 虽说当时的武士立身极其严正,但还没到像信长那样如此夸耀自己的地步。一直跟随他的守将暂且不提,那些被征服领地和地侍以及普通百姓如何看待这根杀威棒呢? 九月下旬,信长将阵地由北之庄移到府中,并于二十六日前后结束处理完所有事宜后,凯旋回岐阜。 然后,就像之前长条之战后,他马上上京都向天皇禀报一样,这年秋天,越前治理事宜结束后,他又立即踏上去往京都的征程。 翻过这年夏天曾驻足过的山林,信长到了近江路。 三间宽的大路,有的是山阴处的窄地,有的已经被溪流冲毁,有的是经过各驿站的商铺,有的则沿着湖畔,它们全径直通往京都。 “松也好柳也罢,每次经过的时候都看到它们长势喜人啊。” 信长骑马前行,眼睛投向路两旁的松树和柳树,仿佛它们就是自己的亲人。 松树的枯叶被扫去,树枝的根也被浇上了水。看这些也成为信长旅途中的乐趣之一。 道路求险,非有必要不在河上架桥,四处布满关卡严防死守,这就是群雄割据的景象。 信玄的军国政治亦是如此。 浅井、朝仓都不例外。 只有信长一个人与他们背道而驰。他的领地范围内甚至可以说没有关卡。他每占领一国的领土,就将那里的关卡全部拆除,架桥,铺路,并将以自我为中心的文化远远地辐射出去。 三间宽道路的开通即是开端。另外,入境税、桥税和渡船税等阻挠文化交流的障碍,都被忍痛废除。 此次前去京都,信长特意改了道,从势田过去。那是由于夏初,他亲手设计并着手建造的势田长桥工程已经完工。 “我想去看看。” 这是他的目的。 这是战乱时,反复争夺的军事要地。每次往返这里都极其困难。现在,一座宽二十四尺、长一百八十间、拥有双栏的中国式桥矗立在他眼前,大桥威严耸立。栏杆两边建有镶嵌大颗仿真珠宝的粗柱子。这条新的天下大道,又是一根文化动脉。 “终于建好了。”信长对身边的人说。他来到桥跟前,下马步行。 “上去走走吧。”他说。 他在桥面上徒步通过,这里的各个角落都让他回想起昔日这里作为战场时的情景,而后不停地看着湖畔的地形,心想这里不久便会开始为全面进军中原做准备。 “现在举行开通典礼!”大家都下马后,浩浩荡荡的随从中有个人这么喊道。 消息传遍四方。 势田西面、逢坂口、山科,这些所至之处云集着大量欢迎的民众。 摄家、三条、水无濑的二卿来了。 另外还包括近畿的各位大名。正在赶往京都的奥州的伊达辉宗也来了,还赠送了南部的名马和鹰。 “哎呀,特意赶过来,辛苦了!” 信长走在宾客中,恭恭敬敬地向每位客人致谢。他优雅的、稳重的微笑此刻让谁都疑惑。他们在想:“这是火烧比睿山,征讨武田,直到昨天还扫荡越前到加贺的猛将吗?” 大阪的石山本愿寺也派出三好笑岩和松井友闲做使者前来问候并赠送了礼品。信长对此二人说道:“让你们远道而来,实在抱歉。” 双方正常会面。 播州的赤松和外地的武将也前来拜会,都是些不速之客。遍布京都城内的欢迎客人围绕在他身边,一次比一次多。 只要信长待在京都,那里每天都像是节日或者正月。流入百姓口袋的钱也多了。最重要的是从民心上又可看出皇宫的瑞气和公卿们的喜悦。百姓一致说道:“这样一来,我们的主心骨终于立起来了。天下不久或将为信长大人所治!” 进入十月,信长在妙心寺举行茶会等活动。会上聚集了很多地和京都爱好和歌、茶道之人。某时,秀吉对信长耳语道:“那可是位鼎鼎大名的茶道名家哟。” 他是千宗易——千利休,他也来了,在沏茶。 <hr /> 注释: 安土城 皇恩优遇信长。前段时间刚被赐封为大纳言,近期,官位又晋升到右大将。 十一月,宫中举行了盛大的大将朝贺仪式。文武百官各就其位,恭贺朝廷威严和信长的荣誉,众官齐呼万岁。当时场景之壮观,据说前所未有。 “蒙天子恩赐土器,不胜惶恐。上古时代以来,荣光也不过如此!” 对于当日的感怀,信长的文牍穷尽词汇也不可胜言。 此前。 早在六月上京都时,他就被授从五位以下,但是他说了句:“企望皇恩浩荡,暂行沐浴臣下。”婉拒了荣升,辞别京都。 当时被授从五位以下官位的部将约十五人。 柴田胜家、林信胜、信左间信盛、丹羽长秀、池田信辉、羽柴秀吉、泷川一益等。明智光秀也位列其中。 武井夕阉、松井友闲一干人一律被授予从五位。 与此同时,信长又说:“再赐予你们些荣誉吧。” 他将镇西传统的名门望族的姓氏赐给了臣下,即惟任、惟住、原田、别喜这些姓。 十兵卫光秀得到的姓氏为“惟任氏”。 这样,信长的心里有了统一四国九州的打算。赐给部下镇西名门望族的姓,是想让各个部下做好准备,要在不久的西征的战场上你拼我赶。 他所用的授权文书——天下布武,就是为这个理想做的事前准备。 不知不觉间逗留京都的时间已经很长。他入住的客栈原为足利义昭所在的二条馆改建而成。每日,公卿、武士、茶道家、文雅之士、难波、地等的商贾人士前来拜访,川流不息。 不知是京都有意留他,还是他离不开京都,秋冬之交的阵雨已经带上了几分寒冬之意。 “明天会天晴吧。”马厩的人喂马的时候看了看天空说。 每个武士宿舍的人都在忙着整理行装。刚才信长的近侍前来下令:明天无论晴雨都要回岐阜。 光秀将与主公分道,他从这里回丹波的领地。趁着天还亮,他从自己的宿舍来这里辞行。 他远远地看着长长的马厩,正要绕过回廊走向里面的屋子,“是惟任吧?”有个人笑嘻嘻地站在自己面前。 “哟,是筑前守啊?”他也笑脸相迎。 “过得如何?”秀吉张开双手,把他的双肩搂了过来。 光秀笑道:“没什么。明天要出发了。” “是啊,明天要出发了。不知下次见面会是何时。” “别喝醉了。” “在京之日没有不醉的。信长大主公在京的时候每天的酒量都在增加。要是现在去,指不定又得喝酒呢。” “主公在酒席上吗?”光秀突然皱了皱眉,迟疑不决。 信长的酒量最近的确大增了。 “虽然喜欢酒,但是之前可没喝这么多。”悉知信长过去的老臣们议论着。 秀吉也喜欢喝酒,但是他跟信长的健康状况不一样。他看上去就是蒲柳之质,而信长则强壮得多。这从精力上一看便知。 关于这点,秀吉是反对的。外表粗犷健壮,性格未必顽强。远在长浜的母亲直到现在还训斥他不太注意保养身体。 “度量大固然好,但身体得小心照料。你一生下来就身体羸弱,直到四五岁,村里人说这孩子是不是长不大了。” 秀吉深知母亲的良苦用心。也知道小时候身体差的原因:母亲在吃了上顿没下顿的贫困日子里怀上了自己,长大的时候日子也过得穷困潦倒。最终跟别人一样长大成人,靠的完全是精神力量。 因此,他虽然不讨厌喝酒,但是每当拿起酒杯总是会想起母亲的话。同时不由得想起了母亲养育自己时,为嗜酒的丈夫以泪洗面的日子。 然而,他对酒的这番严肃的考虑,别人谁也不知道。大家以为:“他本来就不会喝酒,但是偏偏喜欢坐酒席,经常喝,经常闹腾。醉了以后就一睡不醒。” 他们哪里知道,没有人像他那样对酒和健康如此细心。要说酒量,刚才在长廊上撞见的十兵卫光秀能喝很多。 并且从那个光秀的脸色上看似乎是不太凑巧,你是说主公正在酒席上啊? 可想而知,秀吉说的主公正在喝酒让这个部下颇为困惑。 随后秀吉否认:“哈哈哈。跟你开个玩笑啦。” 看着光秀认真而犹豫不决的踌躇样子,他摇动着手和泛红的脸:“只是,稍微逗了你一下。酒席已经散了。从筑前守酩酊大醉而归也可以看得出来。哈哈哈,刚才说的是唬你的。” “哼,心眼真坏。” 光秀苦笑。不仅考虑到秀吉心情好,而且他根本不讨厌秀吉。秀吉对光秀也没有丝毫厌恶感。只是经常会对过于认真的光秀开些不知天高地厚的玩笑,但光秀值得尊敬的地方秀吉十分尊敬。 “此君可用也。”光秀似乎也原谅了他。 虽然从资历和帷幕内的座次上看,秀吉比他略高一筹,可是光秀同别的老将一样,在他心里,更看重门第、出身、修养。他绝没有鄙夷秀吉之意,然而他拥有身为土岐家族这一名门的自尊,而且作为兼备社会体验与新时代的修养的读书人,拥有会原谅别人的自负。这种自尊与自负似乎在告诉他自己:“秀吉是一个值得爱惜的人。” 他的态度中会不经意地融入一些居高临下的意味。 这可以说是他的性格。即使感觉被人从高处俯视,秀吉也不会有不快之感。 或许是因为对自己不久的将来有所期待。虽说如此,秀吉从没有说过“等着瞧”之类的话。 仿佛在他眼里,尤其是被光秀这种出色的读书人看不起,反倒是理所当然的。 大的人格暂且不表,单从知识和修养这方面的经验看,他也承认光秀比自己出色得多。秀吉这点气度还是有的。 “哎呀,差点忘了……”秀吉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 “不管怎样得先向你表示祝贺。这次你得到惟任这个姓氏,刚才又被封赏丹波这块领地,真是双喜临门啊。虽说你多年为主公鞍前马后,这也是你应得的,也终于时来运转了。希望你好运常伴。”为了表示礼貌,他毕恭毕敬地把双手垂到膝部。 “哪里哪里!受之有愧。全是君恩深厚!”光秀始终认真地回礼。 “丹波是赐给我了,但是你也知道,那里是古代将军家的领地,现在很多土豪还顽固地将那里作为根据地,摆出一副不管谁来都不会服从的架势,冥顽不化。最后能不能凭光秀之力征服它、治理它还不知道。你现在祝贺我,怕是有点早了。” “怎么会呢?你太谦虚了。你刚从北陆转移过来就同细川藤孝、忠兴父子一道进军丹波,降伏了龟山的守将内藤家族,取得了辉煌的战绩,不是吗?不知道你是如何进军丹波的。虽然是旁观者,我还是饶有兴致地看了。你竟然没费一兵一卒就让敌军投降,入了城。此高明之处……连主公大人也赞不绝口。” “在龟山只揭开了序幕。接下来才是考验。” “没有比接受考验更有意义和干劲的事了。要是把讨伐的事交给你,恐怕平定和经营被赐的领地最让你愉快吧。在这里,自己是主体,可以经营很多事呢。” 就这样,眼看着见面的寒暄就要变得冗长的时候,光秀突然说:“再会吧……”光秀正要告辞, “啊,等等!”秀吉也猛地将话题一转,“你博学多才,可能会知道,如今日本众多的城郭中,建成天守阁这样的城有多少个呢?哪里的城又拥有这样的城郭呢?” “安房国馆山的里见义弘的城——这里的三层天守,面向大海,从海上也可以看到它威武的样子。另外,在周防国山口,大内义兴的四层阁建成为城郭的中心部分,它的壮观恐怕是天下第一了。” “只有这两座吗?” “据我所知就这些。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来了?” “是这样的,今天在主公面前谈了很多建城方面的事宜。森大人不停地对天守阁做说明。他建议,近期将要在安土城建的城郭一定要采取天守的形式。” “嗯?你说的森大人是?” “主公的近侍兰丸大人。” “他?”光秀突然皱起眉头。 “你不信吗?” “不,没有。” 光秀立即显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之后和秀吉随便聊了两三句后,说了句“告辞了”便离开了,迅速向信长所在的里屋走去。 二条馆的大走廊下,问候信长后退下来的人和侍候的人络绎不绝,就像去加茂拜佛的道路。 “筑前守大人,筑前守大人!” “哟,是朝山大人啊?”秀吉微笑着转过头去。 朝山日乘是难得一见的丑男。同是丑男,荒木村重却有可爱的风度,而朝山只是个肥胖的和尚。 朝山走近前来,“怎样?筑前守大人。”他立即煞有介事似的压低了声音。 “你说的怎样是指什么?” “好像惟任光秀和主公在密谈什么吧。” “密谈?哈哈哈……这种地方怎么可能密谈?” “但是,羽柴秀吉和惟任光秀在二条馆走廊下那么长时间地低声交谈,搅得人心惶惶呢。” “不会吧?” “绝对如此。” “和尚你也有点醉了吧?” “大醉!喝多了嘛。可还是谨慎点比较好哟。” “酒吗?” “真是个笨蛋!我是在提醒你谨慎点,不要跟光秀走得太近。” “何出此言?” “他太有才了。” “大家都说当今最有才识者非朝山日乘莫属。” “我反应迟钝。” “哪儿有?和尚之类的人才智绝伦。对武士而言,最蹩脚的莫过于与公卿打交道和掌管富商。但是在这两方面游刃有余的高人,织田家中没有人能比过朝山大人,连柴田大人也折服了。” “可是我武功什么的,一样也不会。” “武功的话,只要是武士谁都可以教别人。在修建皇宫、京都的市政和很多财务方面,和尚你却是一位让人叹为观止的人才。” “你是在夸我还是在贬我?” “这么说吧,在武士中,你既是一位不可多得的怪才,也算是生不逢时吧。老实说,对你有褒亦有贬。” “遇到你,我算服了!”日乘哈哈大笑道。 他的大牙齿已经脱落了两三颗。从年龄上讲,与秀吉等人相差甚远。在他眼里,秀吉虽是儿子辈的人,但已经长大成人了。 然而,日乘对光秀的成见并未轻易消解。虽然同时也承认他的才识,也不为秀吉的揶揄动怒,关于光秀的只言片语还是敏锐地刺痛了他的神经。 “我一直以为只有我一个人这么认为,最近听到同样的话。他是一名观察骨相的名家,我想他的话不会有错。” “看相的人如何评论惟任大人?” “不是看相的人,是当代的大学者,是在中国地区也有名的安国寺惠琼悄悄告诉我的。” “他说什么了?” “‘真可怜。他有耽于才智的智者之相,也有克死主公的凶相。’” “朝山大人。” “怎么了?” “你年纪这么大了,不应该说出那样的话,你是和尚,我早就听说你是位高明的策略家。但是或许你还是别插手家臣的政治比较好吧!” 小姓们展开了一张跟大厅面积不相上下的大图。它大概有两块席大,是江州蒲生郡安土城一带的图。 “这是琵琶湖的内湖。” “还可以看到奥岛、伊崎岛。” “这是安土城川吧?” “还有桑实寺,常乐寺也被画上去了。”小姓们集中在一边,如雏燕般齐头互相看着。只有兰丸一个人彬彬有礼地在别的地方站着。 他早已过了加冠的年纪。离二十岁尚有两三年时间,但从刘海上看,可以说已经是位优秀的武士了。 “你这身装束就行了。不管多少岁,你就维持小姓的模样吧。”兰丸说这是主公说的。 兰丸还在与别的少年争妍,发髻、窄袖便服,所有的形象都维持童年模样。 “原来如此,是这个啊?”信长也将椅垫移到图的一边,看得入神。 “画得不错。我手上的军事地图跟这个比差远了,这张太细致了。兰丸!” “到!” “这么快,是从哪儿弄来这么细致的地图的?” “我母亲在家修行,她之前就知道有一家寺院的地下室有。” 他母亲是妙光尼,不用说是织田家的忠臣森三左卫门可成的遗孀。家里有六个小孩,其中有五个男孩。兰丸是第三个儿子。其他的孩子也都寄养在信长家中,全受他宠爱。 兰丸的两个弟弟也在这群小姓里面。他们叫坊丸和力丸。 “不太像。”大伙儿都这么说。 坊丸、力丸也非泛泛之辈,但是兰丸太鹤立鸡群了。不仅是对他宠爱有加的人,在谁的眼里看来,兰丸的聪明都是超群的。尽管一身少年打扮,他站在帷幕内的诸臣和近侍中却一点也不显得小。 “什么?是妙光尼弄来的?”信长突然间用异样的眼神凝视兰丸。 “你母亲是位佛教徒,与各寺院往来也是情理之中。别被毒咒我的门徒中的细作什么的给骗了……女人嘛。你偷偷地找个时间提醒一下她就好了。” “这点母亲比我明白。” “我也是刚才意识到而已。”信长又弯下身去,热心地看着安土城一带的地图。 这里将创建一座新城,作为信长的居城。 那是最近信长才开始说的事。 他现在所在的岐阜,作为居城已经有点偏僻了。 他在关注,而且考虑到以后要进出的地形,他想选择难波这块大阪的地区,但是那里有顽固的反信长的法城本愿寺,目前丝毫没有动摇的迹象。 尽管如此,他没有想过要效仿室町将军的愚笨,在天子脚下的京都建立幕府式的旧制。并且,京都与这里政治上的交涉也很紧密,另一方面还可以虎视中国以西的地区;北边还可以防止上杉谦信的活动。这样一来,安土城成了几近他理想的地点。 “惟任大人在外面等候,想见主公。听说是来辞行的。” 正在那里,大厅的门口有武士进来禀报。 “是光秀啊?”信长心情轻松,“让他进来。”说完又看起安土城的图来。 光秀来了之后,一脸释然的模样,因为坐席上好像没有酒气。同时心想:“被秀吉耍了吧。” “到这边来,惟任。” 信长没把他恭敬的拘礼放在心上,朋友般地把他叫到图纸的旁边。 光秀战战兢兢地一点一点走过去。 “呀,主公在专心考虑建设新城啊。”他说了句客套话。 光秀不会恭维,即使刚才说了这么一句,他自己还要反省:“这不算奉承吧?” 信长是空想家。是比谁都拥有实干精神的空想家。 “怎么样?将靠湖的这些山区作为新城。”似乎他的脑海中,从城郭的结构到规模,所有的东西都已经设计好了。 “从这里到这边,是这样的。” 他用手指画了条线做示范,同时低声自语:“在山下,绕城建设住宅区。这些房子要建得比日本任何地方都井井有条。” 他又说:“建城时,我会倾尽自己拥有的财力。这座城的雄伟要凌驾于天下群雄之上。虽然有点奢侈,我仍要将它建成一座天下无双的雄伟坚固的城池,它将拥有天下所有的美、气质和威严。” “是的。这些都是需要的。”光秀打心底认为此举并非信长的虚荣心、自满和不务正业所致,他只是说出了心中所想。 信长总是从身边的人那里听到高度的共鸣和聪明的帮腔,刚才光秀的回答并没让他满意。 “怎么样?……不行吗?” “没有没有。” “时机如何?” “当然是个好时机了。” “明白了。” 信长增强了自信。没有人比他更认可光秀的学识。信长有现代人的知识,只在信念上、政治方面有不少无法坚持到底的难言的苦衷。因此比起经常称赞光秀的秀吉,信长应该更熟知他的才华。 “早就听说你精通建城学,能担此任吗?” “光是做建城的奉行是不够的。” “你说的不够,意思是?” “建城就是建设,要最合理地综合运用物力和人力,就必须把它想成是一场大的战役。所以,需要老将中的一些重臣与属下一同为主公效力。” “谁合适?” “考虑到把人和放在第一位,因此属下以为丹羽大人能胜任。” “是五郎左吗?好啊。”事实上信长好像也是这么想的。他点点头,又询问:“另外,兰丸有个建议,他认为要把这次新城结构的中心设在天守阁。建造天守阁有何优劣?” 光秀没有回答。他的眼睛瞟了瞟兰丸的模样。 “大人是在问可否建造天守阁吗?” “嗯。是建好?还是不建好?” “当然应该建了。从威严上考虑也应该建造。” “天守阁的样式也有很多啊。听说你年轻的时候游历各州,深谙城建。你有什么构想?但说无妨。” “……属下才疏学浅。”光秀谦虚道,“怕是站在那里的兰丸更加精通吧。游历各国时,要说拥有天守阁的城,属下也就只见过两三个而已,且都是极其不成熟的构造。如果是兰丸大人的建议,他应该有自己的见解吧。”光秀仿佛顾忌着什么。 信长没有对比二人纤细的神经,随口喊道:“兰丸。” “属下在!” “你也是好学之人,不逊于光秀。不觉间你也考虑到建城了。对于天守阁的结构,有什么想法?或者是,你母亲已经从别的寺院那里借来了图纸和资料什么的呢?” “……” “为什么不回答?兰丸。” “属下无从回答。” “是何缘故?” “兰丸心中只有愧疚。”他好像煞是羞愧,将脸埋于双手,“明智大人也够坏的。为什么兰丸就有天守阁结构方面的想法呢?说实话,属下告诉主公说大内诸家大内城、里见城的城郭都有天守阁,只是将在值班守卫的时候从光秀大人那里听来的话转告给主公大人罢了。” “但是,这不是你的建议吗?” “属下当时要是事先说这是谁说的,这是谁的话,那就太多舌了吧?所以属下只胡乱说了建造天守阁怎么样,仅供主公大人参考。” “是吗?哈哈哈,随口说的吧?” “但是明智大人就不会随口说给我了,总感觉自己好像盗了别人的才智当作自己的功劳,明智大人刚才的回答回避了我,让我有点意外。当时我在值班,按光秀大人自己的话说,他手里藏有全部大内城、里见城等城的天守阁的图纸副本和角仓等墨线的秘藏书籍。即使这样,光秀大人还是有什么顾虑,却问我这样的毛孩儿。您回答主公大人好吗?兰丸着实为难!” 兰丸还是孩童模样,但是他的外表欺骗了别人的眼睛。事实上,他已经是个出色的年轻武士了,言语间充满了智慧,就连战国的策略家和三国的谋士都要让他三分。 “是吗?光秀。”被信长注视后,他也不能再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是。”他只说了这句便词穷了。虽然兰丸的年纪要小很多,光秀对他还是不由得心生恨意。 他这样是有原因的。 他之所以刻意不说自己在建城方面的想法,而说兰丸在这方面造诣深厚,是因为他知道信长宠爱兰丸,所以自己也想给他戴高帽,暗示自己的好意。而且他绞尽脑汁,尽量做到不让兰丸难堪。 如果直说:“天守阁和建城方面的知识都是在兰丸值班的时候自己告诉他的。兰丸竟然像自己的主意似的向主公大人献策,实在是可笑之至。” 那么兰丸该多么羞愧,信长又多么为难。避免出现这种情况也是为了自己。他善于看破人,因此把功劳赠给了兰丸。 可是结果与他的想法正好相反。现在,他为这个小大人的坏心眼感到心寒。 信长看到他窘迫的神情,似乎明白了他的心思,突然笑了一声,说道:“惟任如此小心,可不是你的作风。这件事怎样都行。关键是天守阁的图纸和墨线的资料这些东西在你手上,还是不在?” “光秀的手上确实有一些。可是仅仅这些可能还不够……” “有就好。暂借我一段时间吧。” “属下乐意效劳。这就去取来送到主公手上。” 光秀暂时仍为对主公说了诳语而自责,尽管问题已经解决,他自己依然内心苦闷。 在谈到对各州的城郭的评论和舆论时,信长的心情一点也不差。晚餐后,光秀彬彬有礼地回去了。至少,他是有礼貌的。 第二天清早,信长离开了二条。那天早上,兰丸去了母亲的禅房,“都准备妥当了吗?”前来探望的他来到忙碌的母亲身边,轻声说,“母亲大人,确实是光秀向主公大人告密,说您出入各地的寺院,恐怕会将我军的军事机密透露给门徒僧人。这点我从弟弟坊丸和其他近侍那里也听说了。昨天是惟任大人走马上任的日子,我借此机会为您报了一箭之仇。总而言之,我们母子,没有父亲在,而且受主公的格外恩宠,恐怕会遭他嫉妒。所以提醒母亲大人勿对他推心置腹。” 妙光尼默默地点头,要带着六个孩子在社会上生存下去,越是受主公宠爱,越是需要刚强。 她在亲自捆扎的箱的底部放入了一块牌位,现在她又重新取了出来拿在手上,一边念佛一边将它贴在额头上跪了下去。 这是兰丸已故的父亲、她的丈夫——森三左卫门的牌位。 湖南湖北 第二年,也就是从天正四年的正月开始,安土建城及其围绕建城的大规模都城规划正式启动。 “画图、推敲确有必要,但是眼下是战时建设,如果画的是同一个图,那就马上开工。” 相关的会议几乎只开了一次。总奉行是丹羽五郎左卫门、其他的协助者、当差的、各个职位的负责人等,信长一句话一次性把所有的人选都确定了。 结果,令人吃惊的大量人员被动员至这项工程中。 毫无疑问,这也是战争,是一场建设战。 “真是一位不管什么事、一旦想好了就立马行动的大将啊。真让人畅快!”百姓称赞他的快速。这是百姓的性情,他们喜欢追求速度,也对此热情洋溢。 想当初信长从京都回来的时候,在安土城停下队伍,放眼眺望那里的山、冬季的田野和草原,也只是年末的事。到了第二年早春,在湖面穿行的大船将大量的建筑材料运至码头,一船又一船。每次船到的时候,船上下来的人多得把附近村落的村民淹没在了屋檐下。 “来啦!来啦!又来啦!”悠闲的老人每天都到街上,他们认为这样会长寿,毫不厌烦地看着港口。 京都、大阪自不待言,从遥远的西部国家,还有关东地区和北陆,各自带着徒弟和帮手的工匠们都陆续聚集到安土城。 总奉行丹羽长秀以下的职位有:修建奉行木村治左卫门,大木匠师傅冈部又右卫门,小木匠师傅宫西游左,五金雕刻师傅后藤平四郎,漆匠首刑部。 其他,冶炼、石匠、泥水匠、装饰工、装裱师等,都选了手艺高超的代表人物来这里。另外,内部的杉木门、隔扇、天花板等美工,由狩野永德担任。为了让长期战乱下日渐衰败的艺术在这里发出璀璨的光芒,永德不偏执于自己的画派,而是与各流派的画师悉心交流,要将毕生的杰作画于此处。 桑地一夜之间变了模样,变成了整齐的道路。湖畔的山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矗立起天守阁的骨架了。 仿效须弥山三十三天,以它为顶,以下四大天王各建一座楼,其中之一为多闻天,建多闻望楼。天守阁共有五层。 它下面是石库。 紧挨着石库的是大房间。接着还有无数个房间,房间的上方,抑或下方,房间数究竟有几百,并且有几层都不得而知。 有墨梅间、八景间、雉子间、唐子间等,画师彻夜作画。连一点灰尘也不能容忍的漆匠刷着朱栏和黑壁,目不转睛地埋头于自己的工作。 砖瓦师是归化人,原本是唐人,据说用的是中国的烧制方法。砖瓦窑场位于湖畔,那里昼夜不息地冒着松柴的烟雾。 “……织田大人的见识果然高明。看看此城的构造,不仅融入了南蛮风格的雅趣,还吸收了唐朝样式的优点,并将它们转化为日本的东西。” 有僧侣从远处不住地遥望,佩服不已。乍看只是位四处漂泊的游僧,定睛一看,眉骨高耸,口形硕大,似有异相。 “这不是惠琼大师吗?”有个人从后面悄悄地拍了一下他的背,没有惊着他。他就是从驻守在那里的部将中独自溜出来的秀吉。 “哟……这是?……筑前守大人吧?”和尚刚一转身就显露出异常惊讶的表情。 秀吉也开朗地回应:“意外吧?”他又拍了拍惠琼的肩,把怀旧的眼睛眯了起来。 “好久不见了。上次见面还是在蜂须贺村的小六大人的宅邸里吧。” “是啊。那时寄宿于小六大人家的大师就是你啊。就在前段时间,年末的时候,从惟任大人那里听说你去京都了。” “那时是为毛利大人办事,故在京都逗留。使者归国后,贫僧也无紧要事情,于是就在京都城内外的寺院四处走走看看。行到贵国时,听说正在修建城郭,便前来驻足欣赏,深受感动。” “大师也在建城吧?”面对秀吉突然的发问,惠琼脸色稍变,“嗯?在哪里?” 秀吉笑道:“哦,不,不是城郭。听说在你近年来定居的安芸国,修建了安国寺的寺庙……” “哈哈哈,是关于寺庙啊!” 惠琼一脸释然,笑着说:“安国寺早就建成了。贫僧现身为该寺住持。如果大人能抽空过来看看的话真是感激不尽了……您已是长浜城主了,应该可以轻易地出去吧?” “过奖过奖,我虽为城主,却仍是个破落户。行动和说话还和原来一样不方便。跟在蜂须贺村见面时相比,我是不是稍微成熟一点了?” “没有。您一点变化也没有,羽柴大人年轻有为。织田大人的重臣几乎都是壮年人才。无论从建城的壮观,还是从驻守在那里的部将的方刚意气上看,所谓旭日之势说的就是这般景象吧。贫僧一开始就看入迷了。” “安国寺是毛利辉元大人布施捐建的吧。毛利大人才是西部诸国的王者,而且领土面积、富强程度和人才方面,都不是我织田家所能媲美的。” 惠琼好像不愿提这些话题,于是便赞美天守阁的结构和城郭的美景。随后秀吉邀请道:“长浜即在此地的北岸。鄙人有船可乘,在我地游玩两日如何?今天鄙人也有空,打算回一次长浜。” 可是惠琼立即回绝了:“这次就不去了,改日再搅扰大人吧。请代贫僧向蜂须贺村的小六大人——当时他叫彦六卫门,是大人您的部下,请代我向他请安。”说完便告辞离去。 目送他走的时候,从街上的民宅中闪出两人,像是他的弟子。二人慌慌张张地追赶惠琼。 秀吉带着堀尾茂助一个人朝着战场般的工地走去。他在这项建城工程中只是个闲职,无须负责,因此可以乘早船赶来,再乘船回长浜。 “羽柴大人,羽柴大人!”有人喊他。 他一看,兰丸一边笑着咧开了整齐的牙齿,一边跑了过来。 “呀,兰丸大人啊?主公身在何处?” “今早在天守阁指挥,此刻已经回去了,正在桑实寺休息。” “就去那里吧。” “羽柴大人,刚才与您亲密聊天的僧人,是安国寺一位叫惠琼的很会看相的人吧?”从兰丸询问的口吻看,他好像对此兴趣盎然。 秀吉回答:“是的。谁都这么说。但是看相这玩意儿,准不准就……”一副兴味索然的样子。 然而从兰丸的性格和他常在君侧的身份来说,他有足够的见识,因此可能是为了故意让他摸不着头脑。 兰丸还是兰丸,与他对光秀的心态相比,跟秀吉说话的时候他没有防备心理。 随和,他看起来可能不是这种人,但是有时表现出洒脱,有时显示出愚笨,事实上还是一个容易交往的人。 “哪有,看相当然会准啦,我母亲经常这么说的。据说亡父三左卫门在牺牲前也被看相的人间接预言过。总之,其实我是有点在意惠琼这样的名人说的话……” “你让刚才那个惠琼看过相吗?” “没有没有,不是我兰丸。我有点怕传出去……” 他环视了道路前后,接着说:“……是惟任大人。” “哦?明智大人?他怎么了?” “说从他的相貌上看,可能有冒犯主公的叛骨……有超乎寻常的凶相。” “谁说的?” “安国寺惠琼。” “看面相的话,可能是这样吧。不光是惟任大人的面相……” “不,据说真的是他说的。” 秀吉听着,默默地笑。经常有些人对眼前这个兰丸甚是防备,说他像尖酸的谋士。现在他如此明言,年龄还是明摆着的呀,他显然还是给人乳臭未干之感。这是他这个年龄的人的表现。 秀吉妥帖地应承了一会儿后,认真了起来,对这件难说出口的事轻描淡写般地问道:“这事你到底是从哪儿听来的?” 兰丸立即答道:“朝山日乘大人那里。”他直言不讳。 秀吉脸上露出一丝首肯,接着问:“恐怕不是日乘大人直接告诉你的吧。还有谁在中间传话吧?我猜猜此人是谁。” “您猜猜看。” “是你的母亲,妙光尼吧?” “您怎么知道的?” “哈哈哈!” “哎呀,你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妙光尼原来就相信这种事啊,可能说喜欢才对,而且她跟朝山日乘大人关系也不错。所以我才知道。但是,要让秀吉来说,比起看面相,惠琼更擅长看敌国的国相。” “……国相?” “如果人的相叫面相,那么一国的相也可以称之为国相吧。我认为惠琼是看国相的高人。决不能让这种人近身。他虽是一身僧人打扮,却是毛利辉元家参与制订策略的人物。兰丸大人,怎么样?我是不是比他更会看面相啊?哈哈哈!” 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到了桑实寺的山门。二人一边笑谈,一边登上低矮的石阶。 眼看着建城工程进展顺利。二月末,信长从岐阜搬了过来。 这下,修建奉行丹羽长秀也慌了神,“现在搬过来为时尚早。本丸的墙壁尚未干。工匠们也大量进出,主公现在就搬进来……”他向信长抱怨。 信长不假思索地回道:“不是现在。在可以住之前,我暂居佐久间信盛的宅邸。你们尽量快点。” 他只好也带了身边的茶道器具,同住于部下的宅邸。 “给我们出难题了。”各个官吏为他的性急感到吃惊。虽然难以办到,但是也只能进一步加快工程的进度。 城倒算是个城,由于信长着急搬过来,比城有更快进展的是市街的兴起。 房屋还没建好,信长就下令建起马市,以比他国市场价高的价格不断购入名驹,并命令主管人员:“以后就把安土城作为定期举办马市的地方。”严禁在领地内的其他城郭举办。 “安土城以后会发展成一座大城的。”他如此期望。各国的商家都搬来了。 “先下手为强。”他们争抢好的地段,转眼间,聚于此地的民宅达到数千户,不久之后信长搬入城中的本丸时,每天已经有超过一万个商家在这里谋生。 岐阜的继承人让长子信忠担任。 信忠马上二十岁了,也到了必须让他管理一城的时候。从这个意义上讲,进入安土城让织田家如虎添翼。 但是,从建城上看,一个开创新纪元的天下无双的坚固城池岿然屹立于此要地时,石山本愿寺、中国地区的毛利辉元和北越的上杉最关注的是它的军事价值。 尤其是谦信,他甚至以为:“安土城切断了越后通往京都的道路。” 谦信也意在中央。 他志在适时直接越过越山,出湖北,一举杀入中原。 当然,他并不认为这是件唾手可得的事。 就在这时,久无音信的前将军足利义昭在密信中详细说明了他的近况。而且信中还写道: “从外部看,安土城郭似乎大部分已完工,但是其实体内部完工大概至少还要花二年半的时间。一旦竣工,越后至京都可谓无道矣。如若讨伐,现在是绝好机会。” 足利在煽动他。 信中还有: “我已绕遍各国,成功集结了所有的反信长势力。中国地区的毛利大人也加入其中。另外,有多年夙愿的相模的北条、甲斐的武田、越后的御当家——这三国结成了一个包围圈。但是,这其中如果没有贵国作为盟主领导众国奋起,则事成无望。” 信中赤裸裸地道出了义昭的特征:即使亡命也不会丢失谋略这一兴趣。 “这家伙,还是改不了吃屎。”谦信不禁苦笑。他还不至于幼稚到中义昭的招儿。 天正四年至天正五年的夏季,谦信的兵马转向加贺、能登方向,不断威胁着织田的边境。 援军从近江风驰电掣般地赶过来。以柴田胜家为大将,泷川、羽柴、丹羽、佐佐、前田等各军队陆续开往边境。 他们追击手取川、打越、安宅等各处的敌人,还烧光了为敌军做掩护的村落,一直追到金津的前方。 “谦信阵中有个叫鬼小岛弥太郎的使者接近我军阵地,送来一封信,高声说是请织田大人亲自过目,说完马上便离开了。”当天,有个旗本武士往里里外外围了两三重帷幕的大本营机要处送去一封信。 我军中也有不少人不知道,其实当天,信长已经秘密地来到了阵中。 信长吃了一惊。为什么敌人会知道他此刻在阵中? “确实是谦信的亲笔信。” 信长亲手打开信。信中写道: 久仰大名,只可惜无缘拜见尊容。此番远途到来,甚是良机。若在敌军之中彼此错过,则不知何日得见,只能饮恨天缘。 故,窃定于明日卯时一战。金津川会面后,请用手招呼谦信,谦信也将呼您名号。 诸事面谈决定。 这就是封决战书。 “使者鬼小岛怎样了?” “送完信没等我军回信就立刻回去了。” “知道了。” 信长无法掩饰他的惊恐。 那晚,他急忙撤下阵地,退回远地。 据说事后谦信大笑道:“不愧是信长啊。他要是待在那里不动,第二天一切将被踏于我的马蹄之下。我见到信长的同时也会将他斩落河中。” 但是信长却带着一部分士兵迅速回到了安土城。想起谦信送来的决战书,信长笑了起来。 “将信玄引到川中岛用的也是此计。再怎么说也是个彪悍的人,我压根儿没想过要看他钟爱小豆长光的长剑。只可惜了,谦信不是出生于金本小札绯威等为代表的源平武士盛行的时代。就连建安土城的工匠的手艺也融合了南蛮技术和中国工艺的所有手法。他对这点怎么看?看来他不过是可怜的地方英雄。武器、战术和其他的文化,一切都在这十年间改变了。他为什么固守战术不变?他可能会认为信长我懦弱才撤退,可我却不得不笑他在时代认识上连工匠和手艺人都不如。” 听者深受启发。 然而,纵观时代,有些东西并不是教了就可以学会的。 就像让鱼看河,虽然你这么说了,可它还是不能站在岸上看。 此事暂且不提。信长撤回去后,北陆军中发生了一件事,主角是主将柴田胜家和羽柴秀吉。 具体原因不详,似乎在作战上,柴田和羽柴起了争论。 结果,秀吉集结了自己的部下,使性子回长浜去了。 羽柴秀吉事先未知会主公大人便随意撤回。此无理的蛮横之举,实应痛斥,信长的手上很快就有了胜家寄来的抱怨信。 秀吉方面什么也没有。 信长心想,他可能也有自己的理由。意欲等北陆军诸将都回来后再定夺。谁知他经常听说“柴田大人异常恼怒”和“秀吉大人急躁了点,竟然从阵中撤退了……那样,主帅的脸面何在啊”这类的风言风语,因此说了句:“秀吉真的回去了吗?” 命近臣调查后,近臣回来报告:“确实如此。听说极其潇洒地回长浜去了。” 信长听后震怒:“行动如此无礼,怎么也得罚他禁闭!” 他派出了一位严厉的使者。 不久使者归来。 信长问:“听了我的指责后,秀吉是何表情?” “只‘哈哈哈’笑了……没其他表情。” “只是那样吗?” “还嘟哝一句‘暂时可以休养一下了’。” “胆大包天的家伙,越来越放肆!” 信长责骂秀吉的言辞犀利,可是眉间却没有丝毫真正记恨他的神色。 然而,不久后胜家等北征诸将都回来的时候,信长真的动怒了。 之前命令关秀吉禁闭,可他在长浜城内哪有禁闭,日夜饮酒聚会,有一晚还在大湖畔的大厅内点上千支蜡烛,让小姓武士给他打金扇银扇,让他们跳舞,自己打起了鼓,喧嚣的声音连湖面的渔船和往来的帆船都听得一清二楚。 这让信长不得不生气。 作恶就切腹自尽。虽然总这么说,恐怕还得将秀吉召到安土城来,在军事法庭上裁决。 大家都这样推测信长的盛怒。 可是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信长好像忘了有这么回事似的,绝口不提此事。只有前田又左卫门、池田这些平素与秀吉掏心掏肺的亲友焦虑不安。 一日,他们悄悄地去了长浜,告诉秀吉:“你胡来也给我适可而止!”出于爱护朋友,他们急得快掉下眼泪了。 秀吉答道:“呀,秀吉感激。让你们担心,真是过意不去。但是你们想想,如果我跟柴田吵架了,又被主公斥责,就这样关起城门忧忧郁郁地低声下气,结果会怎样?秀吉会对禁闭的命令恨之入骨,可能不久就会有忤逆之意。这点纵使主公没意识到,大人身边的那些聒噪小人也会不断找我麻烦。我在这里饮酒聚会,是铲除那些阴招儿的护身符哟。怎么样?一起去楼上喝一杯吧?” 秀吉说完,又哈哈大笑起来。 秋天的茄子 这段时间,丈夫秀吉好像有睡懒觉的苗头。 “天都亮了啊。”宁子每次见到丈夫都说,“太阳都晒屁股了。” 老母亲有时也担心,她问宁子:“那孩子最近是不是有什么不对劲啊?” 每当这时,宁子都不知如何应对。 睡懒觉的原因是每晚他都会喝酒。在家里的里屋喝的时候,吞下四五杯脸就会刷地变红,催着要米饭。就是酒量这么小的丈夫,还请来家臣中的猛将,气氛热烈时,通宵达旦地喝。 结果呢,不是只打个盹儿,就是在小姓宿舍中跟小姓们睡在一起。还有一个晚上,她无意间偶然走到大走廊时,看见有个男人慢吞吞地走过通往松之丸的走廊。 看背影总感觉有点像丈夫,于是她打了声招呼:“请问,走的人是哪位?” “你是?” 秀吉惊了一下,回过头来。看他的动作,跟跳舞似的。秀吉一边掩饰他的狼狈一边说:“这是大桥还是小桥?我迷路了。” 他一个踉跄走过来,抓住妻子的背,“啊,醉了!宁子,背我回去吧。走啊,走啊!” 面对丈夫以此遮羞,宁子忍俊不禁。可是她还想逗逗他,“好啊,好啊。我背您走可以,但是您这是要去哪儿呢?”宁子问。 这下,秀吉也在她背上笑起来,“去您那儿。去您的房间。”他像小孩一样,把脚抬起来。 “咯咯咯咯!”后面有不少女仆手持蜡台,看着这对夫妻的表现。 宁子很沉着似的,把背扭过去,“喂,大伙儿,把这个满身酒气的路人带回去,放在哪里比较好呢?”她跟女仆们逗乐。 她们乐得或捧腹或掉泪,大笑不止。 那晚,她们仿佛长浜节的花车一般,围着这个路上捡回来的酒鬼,在宁子的房间里嬉闹了个通宵。 这种现象偶尔会有,大多数早晨,妻子的任务好像就是见到丈夫不快的脸色。 男人的心里到底想了些什么? 结婚该有十六七年了。宁子已经三十多,丈夫今年四十有二。 她现在也认为早上丈夫不愉快的脸色只是心情不好所致,她到了不能完全安心的年纪,这就是所谓的贤内助。 作为妻子,她担心丈夫心绪不佳,同时她更迫切希望的是,如何能多多少少地分担点他的烦恼,宽慰他的苦恼。 然而,丈夫的表现让他完全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不说,也不表露出来心里有什么不满,隐藏着什么苦恼。这样一来,她无法为他排忧解难,也无法倾听他的声音。对一位妻子而言,这种苦闷比丈夫的更甚。 有时候心情好得一塌糊涂,有时候则忧虑得像碰了脓包一样。从这点上看,秀吉和民间一般的丈夫没什么区别。 “真不讲道理啊!” 宁子也如同一般人的妻子,对丈夫的极度任性和无情不禁气愤得落泪。完全无力招架女人眼泪的秀吉于是说道:“你也会像我这样不讲理和任性吗?正是因为你怎么做我都会打心底原谅你,所以,你想不高兴的时候就会不高兴,想生气的时候也不会掩饰气恼。如果我因此而讨厌你,那是不是就见外了呢?”他巧妙地向宁子解释。 被丈夫如此一说,宁子也觉得自己是不是有点孩子气。 “我毫不客气地把生气挂在脸上,是因为我是妻子嘛。我难为你也是由于我是你妻子。”宁子现在反而幸福地担心着丈夫的行为。 这次他的坏心情持续时间有点长。从北陆阵地回来以后一直这样。好像是跟柴田胜家有什么感情特别不和的地方。听说还因此惹得主公生气,受到主公责罚。宁子和老母亲心中都隐隐作痛,可是作为女人又无计可施。而且一问秀吉,他一定只说: “不用担心。” 秀吉的至交竹中半兵卫也暗地里悄悄地问过,可是他对半兵卫也只说:“没什么内情。万万不要过虑。” 具体原因和远在安土城的主公的情况他一点也没透露。 此时,秀吉的母亲对宁子而言,是再好不过的婆婆了。本该自己代替丈夫照顾老母亲的一切,服侍她。可是更多的时候是她被老母亲抱在怀中安慰。 今早也如此。一大早,老母亲就喊她:“宁子啊,秀吉还没醒吧?趁这个时候去菜地摘点茄子吧。现在已经是秋末,茄子也该熟了。带个篓来哟!” 踏着浓浓的露珠,老母亲走向北曲轮的菜园。 不管是住在清洲还是洲股,老母亲身边都放着一把锄头,来长浜也一样。外人看来,在这位老母亲眼里,带着锄头去菜园是最幸福的事。 庭院大,空地也多。但是只有老母亲和宁子,还有两三个女仆劳作,所以耕地也不大,即便如此,有时宁子会说:“这是母亲大人种的菜。” 把青菜放进自己做的汤中给丈夫尝;有时也会做出茄子烤串让秀吉尝鲜,得到他的夸奖后内心欢喜。 可是她做梦也没想到,老母亲会拿这个来教育儿子。不过,秀吉一看到母亲努力的成果摆上餐桌,总会感叹:“……真可惜。” 他必定又回想起了中村的贫农时代,所以通常会换一种心情,一筷子一筷子地尝汤里的菜叶,一片一片地品茄子烤串。 “……宁子啊,今年是不是一直很热的缘故?茄子花还没谢呢,还有不少花开着。这样,茄子是小了点,不过可以采好几个早上哟。” 老母亲开始摘了。宁子装满一个篓后,又拿来一个。在这里,她忘掉了一切。 不经意间,后来传来一个声音:“呀,是母亲大人?宁子也在啊?”是丈夫。近段时间很少见他起这么早。 “我不知道啊。请见谅!也没注意到您醒了。” 宁子道歉后,秀吉说:“没关系。我是突然蹦起来的。小姓们也慌了。” 他脸上现出了近来少有的笑容。 “侦察兵报告,安土城方向有一艘立着使者旗号的快船正径直朝这边疾速驶来。刚才竹中半兵卫一说完这事,我立马就起来了。先去了城中的神社参拜,为这数十天来的懈怠谢罪。” 说完,老母亲接过话,“嗯。你向神灵请罪了吗?”她看着儿子的脸,笑道。 秀吉很认真地回答:“是啊。这不向母亲大人赔罪来了吗,也要向娘子赔不是。” “您特意来这里,真是……” “是呀。既然你们都理解秀吉的心情了,那我也没必要拘泥于形式再道歉了吧。” “这就是这孩子的古灵精怪之处。” 老母亲开怀大笑起来,“我倒是无所谓。只是宁子,你就算做个样子,也要跟宁子道个歉吧。你说呢?” “不用不用!”宁子慌了神。 “……您要是那样的话,我该怎么办才好啊?”她认真地拒绝了。 这本来就是家庭内部的儿戏罢了。但是为什么秀吉突然说那样的话,带着异常的笑脸来这里?母亲颇有疑虑,不过不久答案就揭晓了。 小姓首领堀尾茂助走了过来,在远处便跪下,向茄子地里的主公通报:“刚才,安土城派来的使者前田又左卫门和野野村三十郎两位大人通过了城门。由于是上头派来的,彦右卫门大人即刻将他们请进了客殿。” “知道了。妥善招待他们!”秀吉这样回了茂助,与母亲一道摘茄子。 “长得真好啊!地里的肥料也是母亲大人施的吗?” “这些事情不打紧。既然是信长大人派来的使者,你不早些去怕是不成体统。” “不用。派使者来的目的儿臣基本了解了。不用慌忙。摘些茄子,也让信长公欣赏一番朝露鲜艳的琉璃色吧……” “这种东西,如何能送给使者当礼物呢?” “不不,上午我亲自送去。” “嗯?你吗?” 他受信长主公的责罚还在禁闭中,老母亲还在为今早的秀吉疑虑,甚至有点过虑,感到不安了。 过了一会儿,“大人……您要去吗?”竹中半兵卫来催他了。秀吉这才从茄子地直起身来,“希望母亲大人每天都像今早这样健康生活……我要离开一段时间,这里的事就麻烦宁子照看了。麻烦了哟!” 说完,他来到院子,用引水筒的水洗了手,刚进本丸的一间房子,马上又换了装束,带着两三名小姓武士,向书斋阔步走去。他矮小的个头穿过满满当当映在走廊的秋日朝阳。 主公的使者当然得奉为上宾。整衣装,行礼数,恭听旨意,这些自然少不了。 是吉是凶?这只不过是留在菜园的老母亲和宁子杞人忧天罢了。 使者来的目的,在前一天晚上似乎就已经提前泄露给秀吉了。他跟作为正使前来的前田又左卫门利家可是刎颈之交。主公的责罚长达月余,其间,听说又左卫门为秀吉前后斡旋,又为他操碎了心。 “传达旨意到此为止。” 结束后,使者和秀吉并肩走出待客书斋。 卸下主公代表这一严肃的重任后,又左卫门又回到往日的挚友之情中。 “怎么样?秀吉。” “什么?” “你准备得……” “这样也没什么不可以。稍等一下,在另外一间屋子喝杯茶吧。”秀吉邀请他一同坐下。 “彦右卫门,彦右卫门!”秀吉喊道。 蜂须贺彦右卫门进来询问有何要事后,他说:“我马上启程去安土城,有又左卫门为伴。长浜就交给你了。” “请大人放心……” “有你在,我放心。可能会在那边待得比较久。这里交给你了。” “属下明白。” “然后……我走后再说也行。把事情告诉母亲大人和宁子,还有,告诉她们,我被主公责罚关禁闭,今天主公已经准许放我出去。” “恭喜大人。” “不,现在还不知道是喜是忧。我不是一个好胜斗勇之辈,至少与那些上座的幕僚是这样。但是,如果有足够的理由让我相信有必要争斗,我会与胜家争。如若不胜,令主公大人斥责我向胜家谢罪,则或许再次回城,是否被再关禁闭也难料。” 茶道家将茶碗摆在小绸巾上递至客人面前。秀吉前也马上端来了茶。又左卫门还是跟原来一样,咕嘟咕嘟地大口喝;而秀吉手中的茶碗,已与他融为一体。施礼后喝,再放下,懂些礼仪。 “不知不觉竟学会了啊,可以与信长公一较高低了。”又左卫门看着他,苦笑道。 秀吉命令已经退下的彦右卫门:“把半兵卫叫过来。” 他看了看竹中半兵卫的脸,说:“详细内容,昨夜我已说过。到时按我的信号行事。”他言外有意。 半兵卫静静地行礼,而后回答:“诸事请大人不必费心。” 秀吉的脸色告诉大家,所有的事情都交代完了。 “那,我们走吧。”他催促前田和野野村二人,并一起出了城门。 他们轻装行走。似有走着去安土城之势。 “哎呀,忘记了!有件礼物要送到安土城去。” 秀吉急忙停下脚步,让前来送行的家臣去取装茄子的篓子。去了没多久便跑过来的家臣递给秀吉茄子篓,茄子上还铺着菜叶。叶子上沾满了露珠。 秀吉拎着篓,从湖岸上了使者的快艇。 安土城的城下町新建起来还未满一年,其三分之一就已经规划得整整齐齐,极尽繁荣。 在这里住宿的客人都说:“安土城真是景气啊!”他们对安土城的兴盛瞠目结舌。 往来的商人和旅客无论如何也要在这里住上一宿,只有这里具备各种便利的交通,可以获取经济利益,拥有消解旅愁的乐子。 湖岸上停靠着商船和渡船,仿佛呈现出一个小港口的景象。前田又左卫门等人和秀吉从那里上岸,在町奉行福富平左卫门的小屋内稍事休息后,趁着天亮进城。 铺满银沙粒的正门阶梯也好,巨石组成的石阶也罢,还有上过漆的杂院和铆金门把手,全新得发出刺目的光。 要说眩目,还属五层天守阁。无论从湖面上眺望,还是从街道上仰视,抑或来到城中站在它脚下驻足观看,它都豪华壮美得无法用语言形容。它岿然屹立,其外形引人注目不需要任何理由,也使人心悦诚服。 “秀吉,来啦?” 这是信长的声音,他在地板高一层的房间里。这个房间是唯一一间有水墨画的房间,房间内围着隔扇,隔扇上狩野永德将作远寺晚钟图。 “是属下……秀吉接待使者后就前来安土城了。”他还在很远的地方。他们来到隔壁的房间,双手伏地。 只有又左卫门一人走近至主公跟前,说:“属下传主公大人的话,已将秀吉带到。” 信长声音浑厚,看来心情不错。他很久没见到秀吉了,现在见到他,还是难掩喜悦之情。 “秀吉,听到了吗?我就不责罚你了。进来吧,直接进来就行。” “谢谢主公。”秀吉从隔壁房间膝行而入。 信长有些不解,“那是什么?你手里的。” “恕属下冒昧,”秀吉恭敬地来到信长面前,将茄子献给他。“是属下的老母亲和贱内在城内的菜园内种的茄子。” “茄子吗?……哦。” “您可能会笑话这么奇怪的礼物。可属下想,乘快船过来可以让主公看看露水未干的茄子,因此去地里采摘了些送来。” “秀吉,你想给我看的,不是茄子,也不是这未干的露珠。你到底要给我看什么?” “请主公明察。微臣秀吉,虽立小功,却受大人提点,从一个匹夫提拔为掌管长浜一城的重臣。且属下的老母亲虽年事已高,至今仍手持铁锄,为菜浇水,为茄子与瓜果施肥,不曾懈怠。母亲这么做的用心,我这个不孝之子如此理解:匹夫之出世最危险。他人之忌妒、非议,均是自己居功自傲所致。汝不可忘中村之往昔,也不可忘主公之隆恩。老母亲以无言之方式教诲不孝子,属下也常拜伏!” “哦,哦。” “有此慈母、有此母训为戒的儿子,却如何能在阵中干出对主公不利之事?即使对上座之将,力争异议,对主公也绝无二心!” 随后,信长旁边的一位客人感言:“呀,真是好礼物啊!这茄子做起来一定很好吃。” 他这么一说,秀吉才注意到,原来信长身边还有位客人。他个头不高,却神采飞扬,年方三十三四的光景。 大嘴唇表示他意志坚定。眉骨高耸,鼻梁粗大。黝黑的皮肤光泽和眼光中,透露出一股似野性、似壮志的品格,内藏旺盛的生命活力。 “是秀吉母亲亲手种出来的茄子,官兵卫也尝尝吧。我也觉得难得。让下人做成菜,稍后一饱口福。”信长说后,重新向秀吉介绍客人。 “这位是播州小寺政职的家老、黑田职隆的令郎官兵卫孝高。你也是第一次见吧。过来打个招呼。” 秀吉一听,不禁睁大了眼睛。 闻名已久,而且他写的书信什么的自己也经常看。 “哇,您就是官兵卫孝高大人啊?久仰久仰!” “这位就是久闻大名的秀吉大人吧?” “在下时常读您写的书信。” “呀,可能是这个原因吧。一见如故啊!” “是啊,在下也有同感。可是友人初次见面,就让您见到在下为主公的责罚而道歉的笑话,实在是惭愧惭愧,让您见笑了。秀吉就是此般,常受主公责骂。”说完,好像万事皆消似的,秀吉“哈哈”地大笑起来。 信长也会心地笑了。即使不是那么有趣的事,发生在秀吉身上也会让人捧腹。 送来的茄子很快被做成了菜。一转眼,另外一间屋子内,黑田官兵卫等人的酒宴已经开始。 官兵卫比秀吉年幼九岁,但在观察时局、天下行势的胆识上并不逊于他。 他虽然只是播州一个权势家族的部下的被官的儿子,却拥有姬路一城,很早就胸怀大志,并能把握时局的趋势。尽管身在中国地区,却是唯一一位早早地向信长献策,让他尽早攻下中国地区的人物。 中国地区原本就有毛利这股强大的势力。围绕在毛利周边的有播州的赤松,别的地方的有:中国地区南部的宇喜多、北部的波多野家族等,他的势力范围覆盖安芸、周防、长门、备后、备中、美作、出云、伯耆、隐岐、因幡、但马等十一个国家。 黑田官兵卫置身彼处,可并未拘泥于周边的事物,而是从大局着眼,指出:“天下之势如此。”很早便有远见卓识,一个人前来为信长建言。 只此看来,他实非凡夫俗子,说他具有超群的慧眼并不为过。 或许是英雄相知,一次谈话便将秀吉和官兵卫二人如百年知己般紧密结合起来。 信长也在席间说道:“怕是你腿上髀肉已经肥了不少吧。现在就去信贵山帮信忠吧。这次可别在阵中争吵了。” “多谢主公!”秀吉兴奋地退下去。信贵山城的松永久秀前段时间立起叛旗,信长的嫡子信忠、佐久间、明智、丹羽、筒井、细川等众将领悉数从北陆掉转马头,一齐向信贵山进攻。 如今秀吉的禁闭也解除了。 秀吉并不仅仅是消了怒气,而且让信长更加相信他。然而秀吉今日说的话没有半点阿谀奉承和投机取巧的心理。他一直在心里发誓:“接下来只有倾尽全力为主公效力,让事实来证明!” <hr /> 注释: 针灸 仅七天时间,信贵山城的要塞便土崩瓦解了。 之所以如此轻易就被攻陷,其中的一个原因是:松永久秀派出密使前往大阪的本愿寺求援。可是密使在途中误入敌军佐久间信盛的阵地,被他们不费吹灰之力抓获了。 信盛与主帅信忠密谋,组建了二百人的僧兵部队,打着来救松永久秀的旗号,巧妙地混入信贵山城。 到了总攻的日子,二百名内应在城内放火,搅乱城内局面。因此信贵山城轻易得手也就不足为奇了。 虽然信盛明白,信贵山城随时可以攻破,但他还是推迟了两三天。这是因为城内有久秀视若珍宝的“平蜘蛛茶釜”。听说这是信长垂涎已久的宝贝。 信盛对城内喊道:“你们早已知晓城必破。你们气数已尽,请不要做无谓的抵抗!可是正所谓风水轮流转,好物轮流看。名家之作不应毁于战火,果断上交给信长公,才能体现出武士之高尚品格,不是吗?”信盛劝久秀交出平蜘蛛。 久秀虽然已经六十八岁了,由于一直以来善于理财,现在虽然年事已高,对财物贪恋依旧。考虑利害关系后,如果对己有利,则如过去他经历所表明的,弑将军,谋害主人之子,又灭主家三好氏,抢夺其夫人,火烧大佛殿,做这些时,他丝毫没有良心上的犹豫。因此,连他领地内的民众都在背地里议论他:“真是个残暴的吝啬鬼。” 就是这样一个人,如何能乖乖地将平蜘蛛茶釜交给敌人呢? 别说是平蜘蛛了,他此刻揣着残暴和贪欲,对于他一生积累的所有“财物”,虽然他命不久矣,依然顽固地拒绝道:“不,不交出去!”这种拒绝方式也是他的性格体现。 “先前,信长跟我要付丧神茶叶罐,我给他了。但是我这颗人头和平蜘蛛茶釜看都不会让他看一眼。” 他口出狂言,拒绝了信盛的劝告,并正如他所言,城破之日,他命令家臣在平蜘蛛茶釜上绑上火药,将其炸得粉碎。随后自尽。实在可恨。 并且他在切腹前,施用针灸之术以防中风。 久秀的贪欲不仅体现在“财物”上,还体现在他想长寿上。他平时就很注意养生。虽有一次因中风晕倒,其后又站了起来,恢复了健康。 他平日对人说:“金琵琶之类的都在一年内死亡,但自己曾尝试养了三年。因此,如果我们人类养生方法得当,一定可以活到比我们自己料想的久得多。” 他有这样的信念。之所以切腹前施用针灸,他跟身边的人说的理由是:“如果临死前中风复发,则有切腹不行之辱。”可以看出他用针灸的目的似乎并不是为延长寿命。 乱世之中,如此厚颜无耻、狡诈、投隙抵罅的松永久秀犯了一个大大的错误。 那就是,他认为自己侍奉了近十年的信长,如同他的旧主三好长庆、此前的足利将军和所有的老人物一样,可以轻松驾驭,他太小视信长了。 他哪知,事实与他想的正好相反。像他这种乱世奸雄,之所以能活到今天,是由于他对信长有利用价值,且信长心怀宽容。 信长认为久秀是毒也是药。幕府垮台后,在策动杂事和劝降、搜索、抑制不安定分子等诸多幕后工作上,需要久秀这颗毒瘤来以毒攻毒。 而且信长也有自己的用人方式。他不奉承,不过分称赞,不巧思笼络。 信长洞察久秀的为人,说他:“厚颜无耻的人,如果让他内心充满欲望,只要保住他的性命,他会百般忍耐地跟着你。” 甚至发生过这样的事。 有一天,德川家康与信长谈要事,走进屋子后,发现座位上有一名老将正屈身,不时讨好信长开心。 信长忽然指着这位老将介绍道:“这位是松永弹正久秀,现在年事已高。人所不为之事,此君已完成三件:其一,杀害足利公方的光源院公;其二,消灭主家三好长庆;其三,肆意火烧南都的大佛殿。这就是这位老人所为之事。将来可否能让他亲近?” 这下,连久秀也羞愧得脸红到微秃的脑门,他埋怨般地看了看信长,说:“大人这引见,有点过分了。”手还不停地擦汗。 此事让久秀饮恨于信长也未可知,然而久秀的经历告诉人们,他天生就是一个不失野心与冒险心的人。或许信长也因为知道这点才用他。 “这条狗随时可能咬主人的手。” 果不其然。久秀臣服于信长后,表面上比任何人都孜孜不倦地做事情,背地里不断地搞些小动作。 与本愿寺通好后,从那里弄来钱财;又唆使近畿的不安定分子,时常在信长背后打冷枪。一旦情势不对,又平息风头,将此作为自己的功劳。 近年来他做的两年大事是:鼓动中国地区的毛利氏和调动越后地区的谦信。建立了这两大势力的联盟,在信长身边则引出本愿寺等地的潜伏人员,先从京都附近搅乱局面,想一举摧毁安土城。他一直在稳步推进他的阴谋。 机会来了。 这个夏天,他奉命北征。与逃亡至中国地区的前将军足利义昭合谋后,劝毛利出击,同时又与上杉谦信取得了联系。 “已经准备充分了。”久秀如此认为。在居城信贵山,揭下了多年的面具,公然竖起了叛旗。 然而,他的计划落空了。只有他一个人在信贵山唱独角戏,并没有其他人来这个舞台帮衬。 尽管毛利也多少运用了一些陆军和水军,尤其是水军,还在大阪的川口进行了一战,但他见时机未到,于是退兵回巢了。还有越后的谦信,他重点提防安土城,不会轻易鲁莽地上京都。 再说本愿寺,他们当然不会愚蠢到浪费兵力和武器。只有久秀不可能急急地把已经撑起的叛旗收回去。 如此,久秀被孤立了。他完全知道自己背叛的下场。 事后听了他的死状的信长颤肩大笑道:“什么?他留下遗言,命令家臣在平蜘蛛茶釜上绑上火药,让他们将其砸得粉碎,而后切腹自尽吗?哈哈哈,真是个有趣的恶棍。这老头真倔强。但是这一代野心家松永久秀的脑袋比他的茶釜还古老啊。古董,古董!” 此外,在这场大和信贵山战役中,风传的功臣出人意料的竟是一对兄弟,哥哥十五岁,弟弟十三岁。 或许他们还是初次上阵吧,都是细川藤孝的公子。 刚一发起总攻,哥哥细川与一郎(忠兴)便冲在最前面,杀入本刃。弟弟顿五郎也不愿输给兄长。兄弟二人一跃而入,在枪林弹雨中合力干掉了松永久秀的三名旗本武士。 他们不顾大火弥漫的屋子里射出的子弹和箭,还不知追杀了多少名松永的家臣。 《信长公记》中如是记载: 兄年方十五,弟十三,虽为幼辈,却冲在最前线。紧跟内应者呼噪入城,即时攻破城后上至天主层。内部弹已射尽。兄弟二人与敌军激烈交锋,顽强战斗。瞬间杀死敌人。只此地敌人死亡数便达一百五十余人。 二人超群的表现与他们的年龄并不相符,信长公对此深受感动,颁发感谢状,以成后代之颜面、一门之声誉。 幽斋细川藤孝在旧室町幕府手下效力,表现出色。作诗方面才华横溢,与友人明智光秀并称为学问品德兼备的文化人。 比起光秀这位平民出身的创新型文化人,藤孝则是位出身名门的传统型文化人。尽管如此,把如此威风八面的儿子送到部队的最前沿,正是因为有一个文武双全的家族,有这样一位父亲。儿子得道,父亲也跟着大受称赞。 传统型的人,创新型的人,还有两者兼备的人等等,经过信贵山一阵波涛后,或灭亡,或兴起,或没落,或显现,时代的激荡不留余地地改变着这里的每一寸土地。 话说秀吉也被解除了禁闭,同时领受出征的命令。他即刻乘着快船,从湖上发了个信号后,早就接了密令的竹中半兵卫立即从长浜领军疾驰出城,在安土城外整顿军容后,朝信贵山进发,与友军会合。由于松永久秀的自杀式的败北,使得秀吉并未使出全力来激战,不久便高奏凯歌回到安土城了。 进城后,他立即得到信长的特殊命令。当然了,是被热情地请进城的。 信长说:“说实话,此次行动本需要我亲自出马,全力以赴赌一次。可是四邻的情况让我不得不留下来。因此我将你选来,特意托付予你。你将率我三军,奔赴中国,使毛利一家向我信长臣服。”随后又补充:“如此大任,我私下也认为非你莫属。可是你先前见过的黑田官兵卫也作为进攻中国时的指挥官,暗中帮助你羽柴秀吉。他也热切期望……怎么样?你可前去?” “……”秀吉感动自不必说。他甚至为浑身的风发意气和浓浓君恩感动得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属下乐意效劳!”秀吉叩头谢恩。“主公将如此重要的使命交给属下,是对属下特别的嘉奖。不胜惶恐。为此任务粉身碎骨在所不惜。秀吉将倾尽愚才和精力担此重任。”他终于说出了话。 信长将三军交给家臣,并让家臣担任主帅,之前只在北征的时候元老柴田胜家沾过此光。说来这是第二次。 而且,进攻中国的重要性和难度都是北征所无法比拟的。 这点秀吉也明白,因此感觉仿佛有千斤重担在肩。 然而看到秀吉一反常态的谨慎后,信长突然感受到异样的不安。 “是不是这项任务太重大了?”他心里担忧,“秀吉是否有十足的信心?” 他反复考量。于是,他试着问道:“秀吉,你是先回长浜再出征,还是即刻从安土城出征?” “当然是即日从安土城出发。” “长浜没什么牵挂了吗?” “没有了。有母亲,有妻子,还有个好养子。已经没什么好忧虑的了。” 他说的养子,是以前乞求主公赐给他的,本是信长的四儿子次丸(秀胜)。信长笑笑,又问:“你久守阵地,如果时间一长,你的领地都变成养子的了,你又会将哪里作为自己的领地呢?” “征服中国地区,请主公赐那里为我的领地。” “如果我不同意呢?” “那我就进攻九州,把那里作为居城吧。” “哈哈哈!” 信长一扫自己的担忧,哄然大笑起来。因为若是这条汉子出征,自己便可高枕无忧了。 “首先,无论如何先攻取播磨一州,传予我捷报。进攻海外的梦想,当前以此可聊以自慰。”说完,将手中的一面扇子掷给秀吉,当作临别赠礼。 扇面覆上金箔,画有红日。其半面用彩绘和粗线条勾勒着包括朝鲜、明国、暹罗等亚细亚沿海和大陆地区的地图。 “这件礼物最好了。”秀吉立即用它扇衣襟。 他的军队正在城下修整。秀吉斗志昂扬地回到营地后,马上向竹中半兵卫传达了主公的命令,半兵卫则立即飞奔向长浜。 守城的蜂须贺彦右卫门连夜又带领一支军队加入秀吉的队伍。彼时,安土城方面来的飞书也嘱咐各位将领: “主公命令以羽柴秀吉为主帅,进攻中国地区。诸位须通力配合,勿存异议。” 彦右卫门一早刚赶到,他朝营地的一间屋子望去,只见秀吉一个人在给足三里穴施以针灸。 “出征之时,大人还如此心细。”彦右卫门说道。 随后秀吉道:“背上也有大概六处针灸痕迹。你帮我扎上吧。” 说完,他一边咬牙忍受着火热,一边说: “针灸真热,我不太喜欢。可是如果不扎,母亲大人又会担心。在你送去长浜的信里,我也写着:‘秀吉每日施用针灸。’你告诉母亲大人比我说更让她相信。” 针灸施完后,秀吉即向中国进军。说起他的针灸和松永久秀的针灸,无论在生命还是意义上,都大相径庭。 当天,从安土城下启程的秀吉军,其军容可谓气势如虹。 信长从天守阁眺望,“当年中村的猴子现在可是今非昔比了……” 他流露出无限感慨,一直注目着镶着金箔的军旗长穗。 <hr /> 注释: 远征中国 毛利与织田这对龙虎之间横亘着一个争夺的焦点,那就是播州一国。 它是偏向新兴势力的织田?还是倒向拥有强大旧势力的毛利? 播州、但马、伯耆等中国地区的大名小姓们正为他们的归宿犯愁。 有些人认为:“毛利家是不可撼动的西国首领。” 也有些人心想:“不,不可小视织田家的兴起。” 这时,他们立即会把判定表现在具体的数字上,例如双方的领地多少、兵员人数几何、附属国情况等。从国力上看,毛利家强大,织田家有众多属国,看上去双方势均力敌。 谁才是真正主宰未来的人呢?无从知晓。他们只是在混沌中摇摆不定,无法确定方向。 在这股“鱼儿看不清河”的奔流中,他们就如一群没有方向的鱼儿拥在一起群游。 此时唯一明确的是,一旦胜利之风吹到毛利家,鱼群便会全拥至毛利家岸边;如果织田家更有胜算,不用招鱼群也会过来。可以说,只有结果是明确的。 在此难以预测的明暗交锋中,秀吉的兵马自天正五年十月二十三日起一直向着西边进发,向无所适从的中国地区进发。 他们不停地西下。 此任何其重?秀吉骑在马上。金箔之下,在头盔面甲中隐约闪现的秀吉的眉间,这次也稍露出了难色。这年他四十二岁。 他缄默不语。嘴巴抿成了个大大的八字形。马坚实地走着。尘埃弥漫在全军上空。 “向中国进发了。”他时常反复思考。 虽然不担心秀吉,但是这次离开安土城时,前田又左卫门利家、丹羽五郎左卫门长秀、堀久太郎秀政和长谷川宗仁这些人都祝贺他:“哎呀,主公毅然起用秀吉肯定有他的用意。这回秀吉成长为不逊色于任何人的一员大将了,该报答信长公的知遇之恩啊。真是近期的好事!” 可是好像有一个人有极大不满。他就是元老柴田胜家。 “什么?那家伙竟然被任命为征西大将军?那家伙要出发了吗?” 他不说羽柴,也不说秀吉,只说“那家伙”,像个旁人似的嗤笑秀吉。 他几乎要说:“那家伙会干什么?” 他这么认为也无可厚非。早在秀吉还是个给信长捡草鞋、在马厩跟马吃喝在一起的仆从的时候,他就已经是织田家的重臣了。 但是如今,他已经是迎娶了浅井长政的长女、信长的妹妹织田市为侧室,以越前北庄为居城,坐拥三十万石的重臣了。先前自己还是北征主帅时,他甚至违抗自己的命令,随意回了长浜。 “我如何能高兴得起来?”这是他想说的。 也难怪,胜家很早就作为元老,在进攻中国地区的策略上暗中做了很多政治工作。 “我被架空了……” 结果,听说他甚至埋怨信长的安排,心存些许怨气。 西征途中,马背之上,秀吉独自窃笑。或许是他倦怠于平坦大道,猛然间想起上面这些事吧。 看到他脸上泛起窃喜,一同并马骑行的竹中半兵卫问:“大人有何喜事吗?”为了慎重起见,他要确认是不是有什么要事自己听漏了。 “没,没什么。” 秀吉笔直地骑在马上,只把脸稍稍侧向一边。 当日,大军已经抵达播州边境。 “半兵卫。” “属下在。” “进入播州后,有个事你会有所期待。” “嗯?大人所言何事?” “黑田官兵卫这个人你还没见过吧?” “没见过,不过名声倒是早有耳闻。” “我也是最近才见过。你们见面后,一定会有相交多年之感。” “哈哈!我也听说他是这样的人。” “他是御著城城主、小寺家的家老的儿子,才三十二三岁而已。” “听说此番进军中国的门路,全是黑田大人的策略和准备帮的大忙。” “确实如此。会会他吧,你们会谈得很投机。他不仅有奇谋,还有洞察世事的眼光。” “与大人您的交情呢?” “文书往来倒是很早就有了,但是见面,还是之前在安土城才见的第一面。只半日,便彼此无话不谈。我现在心里有底,左右有你竹中半兵卫和黑田官兵卫,这下我阵营无忧矣。” 正说着,后面的队伍里叽叽喳喳地乱开了锅。小姓组中传来了大笑声。 蜂须贺彦右卫门回过头去,训斥堀尾茂助。堀尾茂助又对小姓组一通痛斥:“给我闭嘴!行军要严肃!” “怎么了?”秀吉问。 彦右卫门似有难言之隐,说道:“小姓组武士全被允许骑马,行军中他们互相打闹,就像游山玩水似的。吵吵闹闹,彼此调侃,好像茂助管不了。属下考虑是不是让小姓们步行会比较好。” 秀吉苦笑:“小的时候都那么调皮的。他们是抑制不住兴奋才会打闹,随他们去吧。”说完远眺过去, “是不是有谁落马了?” “像是最年幼的石田佐吉不太会骑,有人就拿他开心了,故意让他摔下马。” “佐吉摔下去了吗?落马也是一种训练,不错不错。” 军队继续开向前。道路已经进入播磨境内,当天傍晚可以到达指定地点——加须屋。 无论是在阴郁、只注重纪律和形式的柴田胜家的率领下,还是在冷峻严格的信长直属阵中,羽柴军总是洋溢着一个特色,一言以蔽之为“朝气”。不管在怎样的艰难困<strike></strike>苦和恶战中,都可以看到他们的朝气和全军一家亲似的和气。 故而,虽然只由十二三岁到十六七岁的少年组成的小姓组等人有时会太过娇惯而容易乱了军纪,但是,一般这种情况秀吉这位家长都会睁只眼闭只眼:“随他们去吧。” 已是薄暮时分,先遣部队严正进入播州加须屋。 这里是位于敌国领地的盟国。不知何去何从、受到四周重重围压的盟国的百姓们燃起篝火,欢呼雀跃,迎接秀吉的兵马。 他们见证了秀吉进驻中国的第一步。看看隆隆的震颤黄昏的大地的长蛇般的军队吧,他们进入了糟屋武则的宅邸。 第一队是战旗,第二队是枪组,第三队是弓箭组,第四队为长柄矛、长矛组,最后一队是大刀组。 中军中,骑马的将士在秀吉的前后密集前行。鼓手、小喽啰、战旗长穗、军监、换乘的马匹、辎重人马、侦察兵、运输队等不少于七千五百骑,这让围观的百姓踏实不少。 营门前,黑田官兵卫出来迎接。秀吉一看到他就立即下马,“呀!”他面带笑容走上前去。 官兵卫也“呀”的一声,张开手迎了过来,二人仿佛已如深交十年的知己。 两人一道进了宅邸的里屋,在那里见到了中国地区同心同德的人士。黑田官兵卫是介绍人。大家均宣誓不存异心后,自报家门:“属下是尼子的遗臣,山中鹿之介幸盛。之前在阵中错过,无缘得见,此番听说大人西征,内心激动,请求官兵卫大人做了引见,快马加鞭赶到此地恭候大人光临。”说完伏地便拜。虽然跪拜在地,看他宽厚的肩膀和伟岸的身躯便可知他有过人之处。 起身后,身高或达六尺。年三十二三岁。肤如黑铁,目光逼人。 咦?秀吉似乎没有回想起来,注视了他片刻。 官兵卫补充道:“他侍奉被毛利家灭亡的尼子义久,长久以来一直坚守忠节。这种忠义之士最近很难见到了。这十年来,在隐岐、出云、鸟取等各地辗转流浪,也总是集中少量兵马骚扰毛利家。他一直含泪努力着,要救旧主尼子义久出来。拜托我,说是一定要见到筑前守大人。” “……啊。” 秀吉打断了他的话:“山阴尼子氏的忠臣鹿之介幸盛,我很早就听说此人了。但是,你刚才说在阵中与我擦肩而过……你指的是哪里的事?”他疑惑不解地问。 鹿之介答道:“进攻信贵山的时候,属下加入了明智光秀的队伍,在贵军的阵中打仗。” “哦……原来信贵山战役你也参加了啊?” “是的。” 官兵卫又接过话茬:“他多年来的苦守忠节并没成功,在山阴兵败毛利家后,秘密地通过柴田大人,乞求能助信长公一臂之力。通过这层关系,才在明智大人的手上,参加了信贵山战役。在那场战斗中,取下了松永军的猛将河合秀武的首级,也算是回报了信长公的知遇之恩。” “啊,取下河合秀武首级的勇士是鹿之介啊?着实威武!” 所有疑问犹如冰消瓦解般,秀吉一脸欣然,又重新观察了一番鹿之介。 秀吉大军的威力立刻实实在在地呈现在人们面前。 就在当月,攻陷了佐用、上月二座城池,扫除了附近的宇喜多势力。 秀吉的身边总是有竹中半兵卫和黑田官兵卫。 秀吉的大本营转移到了姬路。 这期间,备前的宇喜多直家一边频频催促其盟主毛利家,一边将手下八百亲兵拨给拥有备前首屈一指的威名的真壁治次,成功地夺回了上月城。 “秀吉算个什么东西?”他很快显示出对上方军队不屑一顾的锋芒。 上月城每日都会运进粮食弹药,还有新兵补充。 “不能置上月城不顾。”半兵卫如此道。 “是啊。”秀吉意味深长地说。 自从来了姬路后,他的目光就不局限于一个上月城,而是整个中国地区。因此他才给出了那样的回答。 “派谁去呢?这次怕是难以攻下来。” “派幸盛去再合适不过了。” “鹿之介吗?” “官兵卫你如何看待?”官兵卫赞同秀吉的观点,也说他极其合适。 接到命令的山中鹿之介感恩道:“这是属下求之不得的荣幸。” 连夜整饬军队,向上月城进发。 时间已是十二月末了,天寒地冻。 鹿之介的部下与他众志成城,“誓讨毛利,复兴旧主尼子氏!”可谓一群忠肝义胆之士。 这支部队有一股一以贯之的精神。 他们之中有:尼子助四郎、寺本半四郎、秋上甚介、立原久纲等七八百名响当当的尼子浪人武士。 “说什么?尼子那伙人杀过来了?” “山中鹿之介率领他们冲过来了。” 宇喜多方从探子口中听到这个消息时,全身被异常的恐怖包围。 光听到山中鹿之介和尼子浪人的名字,他们就像猛虎面前的小禽杂兽,惊恐万状。 无疑比听说秀吉直接攻打过来还要令他们恐慌。因为在中国的反信长圈内,羽柴秀吉这类人还没受到足够的重视。 关于此,即使强国毛利听了鹿之介的一心效忠和作战威猛,也如对待鬼神般,多年来畏惧他的危害。因此将幸盛派往上月城,对秀吉而言是颇有效果之举。 事实证明如此。连宇喜多首屈一指的真壁治次也说:“可不能折损了士兵……”没有抵抗便弃上月城而逃。 当然,这是一时的现象。幸盛的部下攻占了上月城后刚向秀吉禀报:“兵不血刃地夺回了上月城。” 可是不久,之前逃跑的真壁军便请求主家宇喜多直家派出援军,并联合弟弟治时的军队,率领总数一千五六百兵马浩浩荡荡地卷土重来,杀回距城六十町左右的平原。 鹿之介登上眺望台看过之后冷笑道:“此地无雨。只需半月,便叫他们自己引火烧身。” 他紧闭城门,做出一副惊恐坚守的样子。当天夜里,大约夜半时分,幸盛兵分两路,奔向旷野,各自在上风向放火。大火熊熊燃烧着整个枯野的草原。 宇喜多军被困在枯野的火中,开始溃乱。 山中鹿之介等人的突袭部队见机将他们一举歼灭。杀敌之数自是不计其数,其中包括主将真壁治次,他的弟弟治时也战死。 “好好教训了他们一次!” “尽管放马过来吧!” 山中军队高奏凯歌,返回城内。 最终他们坚守住了上月城,尼子武士也扬眉吐气了。 然而,姬路大本营方面派来了使者通告上月城:“放弃城池,即刻返回姬路。” 这是秀吉的命令。 尼子胜久一干人等当然鸣不平。好不容易力拼夺回来的城——而且这也是战略要地。缘何非得丢弃它呢? “不管怎么说,这是命令……” 不管对错,鹿之介安慰主公胜久,又劝慰部下一群人,回到姬路。 他马上面见秀吉,“请恕属下冒昧。手下将士都对大人的命令心存疑虑。鹿之介也是其中之一。请问大人……”他询问撤回的理由。 秀吉笑了笑:“哎,这也难怪。这关系到秘密,所以我也没对使者说明缘由,在这里就可以说了。上月城是引宇喜多上钩最好的诱饵。如果将它放弃,宇喜多必定会屯聚军粮,往城内运送武器弹药,可能还会不顾一切增加兵马吧。然后……” 秀吉窃窃私语似的,压低了噪音,从盒子上探起身子,拿出那把信长给他、绘有明国绘图的军扇,手指向备前方向说道:“我就是认准了他们会再来上月城。这次宇喜多直家一定会亲率大军殿后。这招叫抄他后路,所以我才丢弃了上月城。别生气了嘛,鹿之介。” 这个策略显然不是秀吉一个人想出来,也不是他独断专行。黑田官兵卫和竹中半兵卫等人也是参谋。鹿之介彻底了解这些后退了下去。 年已末,眼看就是正月了。探子回报,一切都在预料之中。据说备前的宇喜多城正如蚂蚁搬家似的,已经往上月城运了大量军备物资。 最终任命上月景利为守将,挑选精锐士兵驻守在城内。 秀吉命主力部队将其包围,同时命令尼子胜久、山中鹿之介及一万兵马悄悄分散埋伏在熊见川的河畔。 宇喜多直家与城中守军合谋,欲夹击秀吉的围军,于是从备前出军。 “上月城真像块肥肉啊!” 尼子武士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直家军队发起攻击,切断了他们的行进,将其各个击破。 宇喜多军登时四分五裂,直家自己保得性命,艰难地逃回备前。 就这样,尼子武士之后与包围上月城的大部队会合,对上月城的总攻这才真正掀起。 战法以火攻为主。 据称城中守兵大半被烧死,其中很多为城战死,其惨烈正如上月后来有个叫地狱谷的地名所描述的那样。 “这次我不会说让你们弃城了,好好守卫吧。” 秀吉将这里交给了尼子武士,在扫荡了但马、播磨后暂且凯旋入安土城。 <hr /> 注释: 变卦 天正六年的一月,湖南一派春色盎然。 “见到秀吉后,把这个交给他,就说是信长我给他的奖赏。” 信长如此交代家臣后,早春时节便启程去三河方向鹰猎了。 他就这样离开了安土城。 秀吉让将士驻扎在城下,入城后听了信长家臣传达了他的旨意后,立即明白:“主公怕是借鹰猎之名与德川大人在何处见面吧。” 平时信长钟爱的乙御前釜也从宝库中被拿了出来。秀吉拜受后回到长浜。 “主公的意思是让我架起釜,喝一杯吧。宁子,快把釜架起来,喝喝这难得的茶嘛!” 他还将母亲请了过来,三人一同躬身双手恭恭敬敬地喝主公恩赐的茶。 在长浜待了不到一个月,由于革新军备的关系,秀吉在二月初再次西下播州。 这期间,整个中国地区的战争形势在疾速升级。 宇喜多直家派出使前往毛利家,说道:“事态严峻。这不仅仅是播州一国之变故。如今,尼子胜久依靠臣子山中鹿之介等人,借助秀吉的力量,占领了上月城。对毛利家而言,此事也可谓为后来孕育了一个大祸吧。不管怎么说,被毛利家灭亡的尼子家的武士们复仇心切,他们此举不是为了收复失地,又是为何呢?请大人不要犹豫,应赶紧派出大军,趁现在一举消灭他们,我宇喜多直家愿做前锋。为报答多年来大人对宇喜多直家的恩惠,鄙家真心实意愿在今秋以实际行动相报。” 毛利辉元的旁边有两位名次,都是他的叔父。世人将此称为毛利家的二叔,也赞誉为中国地区的“二川”。 这二人一位是足智多谋的小早川隆景,另一位是沉着勇敢、德才兼备的吉川元春。二人各自公平地分得了毛利元就伟大的一面。现在他们毫无保留地扶持元就的嫡孙,即现在毛利家的主公辉元。 毛利元就生前就训诫他的孩子:“无治理天下之才者,也不会具有以夺取天下的野心给世间带来百害的能力。且,若彼种人得时得势,一旦掌控天下,反而必将成为毁灭世间的根源。汝辈当好自为之,只治理中国地区,在此圈内,做到不输与他人便可。” 在毛利家这一有历史背景的大家族中,最令人称道的显著家风就是父子兄弟之间,意见正确且一致。这种用鲜血坚强地联结在一起的礼仪、友爱和信义很快便强化了君臣之道。 元就的遗训直到今天还受尊崇,如信长,也如上杉、武田、德川。他们不积极扩张正缘于此。 因此,虽然毛利家窝藏足利义昭,与本愿寺交好,与远方的上杉谦信达成某种默契,所有这一切也都只是为了保卫中国地区。对于信长的动作,也只是将别国的要塞作为防卫中国的一线防御而加以利用而已。 然而,洪流袭来。一部分防御线已经崩溃,中国地区再也不可能置身于时代的旋风之外。 “辉元、隆景二公的主力进攻上月。我自己率领因幡、伯耆、出云、石见的兵马,不多久便与丹波、但马的军队合于一处,一举杀入京畿,与本愿寺策应,直捣信长老巢安土城。” 提出这项大胆的策略的是吉川元春。但是这个策略太过惊奇,辉元和隆景都没有同意,而是决定举全军,先进攻上月城。 时值三月,约三万五千毛利军各自从本国出发,开始北上。 小早川隆景集合了宇喜多直的兵马从备前方向进发。吉川元春从美作进军,毛利辉元也将阵地移至备中松山。临近四月,全军向播磨急行军。 在此之前,秀吉西下播州,在加古川城扎营,日夜商讨军情。可是他率领的军队不过七千五百人左右。即使加上播州的豪族和地方武士,其兵力也与毛利家有天壤之别。 “援军随时都会见机前来的。”秀吉显示出一副坦然的样子,可是心底却对少量的兵力心存不安。与强大的毛利军比较之后,无所适从的气氛再一次无情地在当地的武士中滋生。 这股气氛不久便愈发明显。三木城城主别所长治的倒戈就印证了这点。 别所一族分布在东部播磨八郡,天正初期开始与小寺一族一道向信长示好。在当地是非常强有力的一支友军。 “秀吉之流的小人物,怎么可担任我军主帅?” 明确策反后,他先拿秀吉开刀,尽量对秀吉恶意造谣。 据说他的不满是:“不巧的是,城主长治正染风寒,邀请函一到便立即派叔父贺相和老臣三宅治忠为代表前往加古川城。然而我方献出诸多建议后,秀吉对我城主之建议充耳不闻,‘大臣的使命就是扛长枪,而策略只由秀吉我暗藏胸中。’他竟如此口出狂言。” 显然,这只是毫无根据的谎言。他不过是为自己的投敌寻找借口而捏造事实罢了。不过他进一步扩大了这种恶意造谣,甚至将快书信送到了安土城的信长手里: 筑前守大人诸事蛮横无理,我军中怀恨者众。属下非对右大臣家(织田)怀有疏远之意,而今紧闭三木城,脱离羽柴大人之手,乞望独善其身。 他用极其恶毒的谗言,极尽伪装,而且在此间将毛利家的军事顾问迎进城内,深挖护城河,高筑城墙。 “世间真有这么卑鄙的人啊。”秀吉无论听到什么,都付之一笑,并采取了官兵卫、半兵卫两位参谋的意见,将大本营由加古川转至书写山上。 就在此时,有个意外的消息从京都(上方)传来。 消息说越后的上杉谦信已死。 有人说是在准备出师的时候死的,也有人说是在离开春日山,在阵中死的,还有个更肤浅的传言,说他平生是个大酒鬼,肯定是中风倒下的。更有甚者,非要牵强附会地编些奇谈怪论,说他是在春日山城内如厕的时候被刺客杀死的等等。 可是不管怎么说,谦信的死是事实。人生和人都会永恒地变化。秀吉一整晚站在书写山上,回顾了一代豪杰谦信的一生,对着星斗思忖良久。 围绕别所一族的三木城有数个小城,发挥着拱卫三木城的作用,包括淡河城、端谷城、野口城、志方城、神吉城等,这些城郭全都扯起了叛旗。 他们嘲笑秀吉:“秀吉算个什么东西?” “率领那么贫弱的小部队就想攻打中国地区,真是滑稽至极。” “不知天下之大的京都小儿,这不过是他骄傲自大造成的错误。” 黑田官兵卫先向秀吉献计道:“将那些小城一个一个地踏平有些麻烦,况且神吉城的神吉长则、高砂城的梶原景行等都是刚毅之人。属下认为,先取下周围这些小石头再拆三木城的方法很有难度。” 秀吉采纳了他们的建议。尤其是他经常对身边的二人说:“地势上官兵卫了解;用兵上竹中半兵卫熟悉,没什么好担心的。秀吉只是挪个窝而已嘛。我这金箔的马标在二位的带领下一定可以勇往直前的。” 这么一来——官兵卫和半兵卫不禁深感责任重大。 秀吉的部队下书写山后,首先进攻野口城。降伏了敌首井四郎左卫门后,接着火烧神吉、高砂这些附近的地方,一个不漏地全部攻陷。 此后,在逼近目标上月城,消灭别所的战事也过半的时候,有名信使带着山中鹿之介的急信从佐用的上月城赶来,信中说: “毛利大军已围困我城,情况紧急,请火速增援。” 信使来到秀吉面前,又补充说了毛利军队如何倾其强大的兵力来袭:“小早川隆景有兵力二万多,吉川元春率领的部队有一万六千。再加上大概一万五千宇喜多直家的军队。保守估计,总兵力不下五万。” 随后又说道:“敌人的大军为了切断上月城和我军联系的通道,首先在高仓山的山脚和各村的山谷挖了很长的空壕,高地和低地都设了伏兵。各块阵地还布置了栅栏,围了鹿寨,构筑工事,使外界无法靠近上月城一步。另外,播磨、摄津的海面上也有七百多艘兵船在游弋,估计是不断地向陆地输送预备兵员和粮食。城中人目前唯一指望的恐怕就是外界有援军增援,或者跟外界取得联系。报告至此。” 由于这个报告,让秀吉的进军不得不大受阻滞。问题很严重,也很紧迫。 这不是个晴天霹雳,也不是个不切实际的消息。毛利家的出击早在意料之中。 “嗯……这样啊?” 秀吉将有点为难时经常表现出的习惯挂在了脸上,嘴抿成了个大大的八字形。他这副表情,是因为之前就预测到了,向信长请求援兵后,到现在为止,如石沉大海般没有收到任何如“已紧急派兵”和“未增派军队”等音信。 之前他让尼子胜久和其部将鹿之介驻守的上月城是一个位于备前、播磨、美作之间的三角地带,虽是个山村小城,却是个战略要地。 要想不久后进入山阴地区,这里首先就是一道必须控制的关口。毛利军重视此处是自然之举,秀吉对敌军的眼光也颇为钦佩。然而自己手中并没有多余的兵力再派去。 并不是信长度量小,委部下以重任,却不完全将权力交给他。 话说回来,统领全局的权力还在信长自己手里。他的原则是:如果有人胆敢冒犯这种统治权,他是绝对不会饶恕的。 秀吉自然深谙此道。这次虽然被任命为进攻中国地区的主帅,可他没有狂妄到独断专行。 旁人认为:“那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不一件件都听从安土城的指挥也没关系吧。” 即使是在旁人看来这些令人急不可耐的事,秀吉或派急使与安土城方面商讨,或以文书询问主公的意思。还数次派出心腹家臣作为信使,详细汇报战况,让信长有坐在家中观战局之感,使信长对他放心。 因此信长也完全清楚这次问题的重要性。 “好吧,接下来我该亲自出马鼓舞秀吉了。”信长以自己的方式做了决定,立即命令部下做好出征的准备。 但是诸将异口同声地谏诤:“主公或不用亲自出征。” 佐久间、泷川、蜂屋、明智等诸将意见一致,丹羽五郎左卫门也持相近观点。 他们的理由是:“播州战场,山岳众多。那会是场艰难的战斗。我们理应先派兵增援,暂且观看敌军动向。” “如果主公在中国的阵中待的时间过久,则不得不提防本愿寺那些家伙断我军后路,从海陆两面对我军进行威胁。” 安土城的经营这才刚刚起步。信长接受了他们的建议,暂且搁置亲征的想法。 然而就在这段时间,秀吉无法忽视每次开军事会议时,各位将领对他心理上存在的微妙变化。 “为何要让羽柴秀吉来指挥?”这是那些之前便渺视、嫉妒秀吉的人的成见。 揭开这感情的真面纱,它下面还裹着颗可耻的嫉妒心:“如果信长公御驾亲征,不是成就了秀吉的名声吗?” 嫉妒不是女人的专利。甚至可以说,男人不将这种嫉妒形于色,更让人觉得可怖。即使是战国武士,这种心理依然隐藏在盔甲和佩剑下。 泷川一益、丹羽长秀、明智光秀,还有筒井顺庆等人的大约二万援军,从京都出发。他们到达播州已是五月初了。 信长之后又增派亲子信忠前往。 这边,秀吉以荒木村重的援军先头部队,加上自己的主力,将大部队的阵地移至上月城的东面——高仓山。 可是,来到这里后,再考察上月城的位置,发现在这里与城中取得联系几乎是不可能的。 市川的干流和支流围绕城的三面山脚,且西北、西南面有狼山和太平山之险阻,根本无法靠近。 只有一条道,但是那里布满了毛利的大军。而且有大河和山谷做屏障,还倚靠大山。到处都是敌军的要塞和敌军战旗。 这是座天险之城,便于死守。可是他的地理位置也预示着,城外的我军很难从后面包抄敌人而与城内连为一体。 “这毫无办法。”秀吉一声感叹,如同宣称自己是没有主意的大将一样, “无法下手!”他又这么说了。 似乎战斗对他而言只是感觉而已。站在这里的同时,秀吉看上去也确实是这么想的。 也如他感觉的一样,他对城内的支援小心翼翼。 只是到了夜里,他厉声要求足轻武士:“燃起篝火!把火烧旺点!” 每晚都这样。 从高仓山到三日月山附近的峰谷,全都燃起熊熊火焰。然后白天又在高地的树上竖起无数旌旗。 他要通告敌军:“秀吉大军在此!” 另一方面也可以勉励上月城的少量守兵。 这样,坚持到五月份的时候,丹羽、泷川、明智等人的二万援军赶到了。 气势磅礴,可是没有实际效果。 因为优秀的大将太多了。他们都是些与秀吉并驾齐驱,不甘于人下者。丹羽、佐久间是秀吉的前辈,明智、泷川等人的声望才华与秀吉也在伯仲之间。 所以,谁是总指挥就模糊不清了。政令不一,各处的部将也可发令。有时候甚至会因为政令错综而引起混乱。 这或许是一种阵地气氛。军队里这种气氛,敌军很敏感地就嗅到了。 “织田的援军没什么好担心。”毛利军很精明地击中了织田军的软肋。 小早川隆景的部队从高仓山后迂回过来,夜袭秀吉军。 秀吉的部队因此遭受了一些损失。 另外吉川元春的部队远远地从身后的平地开始向饰磨移动,奇袭织田军的辎重部队,焚烧他们的兵船,放出流言,试图打乱织田军的阵脚。 一天早晨,秀吉朝上月城方向望去,发现一夜之间城墙的眺望塔被破坏了。 “怎么回事?”秀吉问。 后来得知是因为毛利军有南蛮的大炮,大炮弹击中眺望塔,把它炸得粉碎。 “如此说来,毛利军的武士的精良、兵员的娴熟可见一斑哪。” 秀吉深感毛利军的强大,并且他不仅依然不积极出战,而且说了句:“我去趟京都”,便将剩下的事托付给诸将领,秘密地、匆匆地赶往京都。 苦衷 信长已到二条城。 刚到京都,秀吉便让随行的人在旅馆休息,慰劳他们。自己穿着一身沾满战场烟灰的军装,蓬头垢面地就立马进了二条城。 “属下秀吉求见。”秀吉拜见信长。 “是秀吉啊?”信长也重新打量了一番。 秀吉面容变化之大,让信长不由得想询问缘由。 出征时的他和现在的他,简直判若两人,双眼凹陷,几根稀疏的胡子像刷帚一般挂在嘴唇边。 “辛苦你了啊。”信长立刻明白了他的苦。 “秀吉。” “属下在。” “为什么来此地?一副匆匆忙忙的样子。” “我军阵地丝毫未进,一筹莫展。” “那……你为什么跑到这里来?” “想听听主公的指示。” “你啊,真是个麻烦的大将。我已经把指挥权都交给你了,现在凡事还来问我。在这种紧要的微妙关头,岂不误事?……为何此次如此固执?你的果断呢?” “属下也知道主公烦躁。可是命令还是得始终由您一个人下达。” “本座已经给你军扇,你可以任意指挥啊。只要你明白我的意思,你在指挥就是我在指挥,还有什么好困惑的?” “恕属下冒昧,正是因此,属下才伤脑筋。况且不能随意牺牲哪怕一名士兵的性命。请恕秀吉无礼,秀吉身感重任才赶来京都。” “有什么要跟我谈的吗?” “按目前的形势发展,恐怕对我军不利。” “你是说我军会吃败仗?” “秀吉不才,秀吉担任指挥,不会让我军败退得太难看。但是战败也是无可奈何的。毛利军阵容的士气、装备、地利等所有方面都是我军无与匹敌的。” “你说的不是一码事吗?说到底败仗就是败仗。身为大将的你都这么看,不可能不败。” “如果错误地估计会取胜,那将会有更大的失败。如果我军精锐部队现在在中国地区败得一塌糊涂,目前悄然无声的近畿、四国的敌人,还有本愿寺的同伙,所有敌人都会说:‘瞧,织田大人失势了,如今右大臣已经没落。’他们会敲响诅咒的丧钟,北部和东部国家也会纷纷起义。” “那些我知道。” “但是,如果在进攻中国地区上摔一跤,那它将要了织田家的性命。这点主公大人深思过吗?” “我当然在考虑。” “那胆敢问大人,为什么秀吉在阵中再三催促,主公大人仍然没有去中国御驾亲征呢?” “……” “时机重要。错过时机再战就危险了。不用说,我主公在把握时机上可谓古今第一人。可是尽管如此,秀吉几次三番以书信催促,却始终未见大人行动。恕属下直言,秀吉不明白主公的想法……” “……” “此前,即使去招惹也不会出动的毛利家,目前正在辉元的带领下,由吉川、小早川等老将举大兵,从后面包围上月城和三木城。这是天赐良机啊,秀吉愿担任引诱他们的诱饵。此后务必请主公躬身亲征,一举歼灭猎物。秀吉特前来请求!” 信长深思。 他不是在这种时候会深思、犹豫的人。 看到他面露踌躇之色,秀吉已经在心里觉察到:“这次请求不会受理了。” 果然,信长开口了:“不不,现在不是轻易行动的时候,还是需要仔细观察毛利军的企图。” 这下看到秀吉深思后,信长用略带斥责的口吻说:“还没正式开战,你就预测会吃败仗。你是被毛利军的气势吓破胆了吗?” “明知要败还要战,属下认为这不是对主公尽忠。” “你竟然这样想。毛利军强大到那个程度,士气旺盛到那个程度了吗?” “士气确实旺盛。元就以来,他们安分守己,坚定地力图壮大国内实力。在财富上是越后的上杉和山国的武田家无法比拟的。” “富庶的国家就会强大吗?荒唐。” “属下不是此意,这得看富庶的情况。如果毛利家有骄奢蛮横之风,则不仅不足为惧,甚至可以是个可乘之机。但是吉川、小早川两位将军尽心扶持辉元,也保留了先主的遗风。将士均以德服人,武士精神坚固。偶然被我军俘获的一名士兵也是一身英雄气概,充满敌忾之心。看到他,属下痛感进攻中国地区真是一项难上加难的事业。” “秀吉!秀吉!”信长面带不悦之色,因此急急地打断了他, “三木城方向情况如何?三木城本座派了信忠去。” “有大人的嫡子大显神威,料想会轻易拿下。” “城主别所长治是个什么样的人?” “那也是个人物。” “你只知赞扬敌军。” “属下看来,知己知彼方是兵家首要任务。连一些部将、身份低微的人也称赞或许不是件好事,但是属下窃以为,将敌军的真实情况汇报给主公是属下的职责。因此请恕属下直言不讳。” “……那倒是。” 虽不情愿,可信长也渐渐认识到敌人的强大之处。不过隐藏在他内心里的好胜之心还是体现在了他的话语上:“或许是吧。我军不行动的原因,还有一个吧,秀吉。” “在。” “主帅不容易当吧。泷川、丹羽、明智都是大将之才。他们应该不会轻易听从你的指挥吧?” “……大人慧眼。”秀吉低下头,从战场归来疲惫的脸上现出一丝羞赧。 “毕竟,晚辈秀吉怎堪担此重任?”他并未说大话。因为他心如明镜:阻止信长的出征意图,是老臣们的微妙私心在作祟。尽管毛利大军尚不足惧,但是在我军内部的潜在敌意,他却深刻警惕。 “这么办!秀吉!” “遵命。” “暂时把上月城放弃给敌军。你与去三木城的信忠军队会合,联起手来先拿下别所长治!……然后再静观敌军变化。就这么办。” 中国战役,织田军没有作为的首要原因是,他们总兵力一方面要攻击三木城,另一方面还得从背后包围上月城,兵力分散。 应摒弃一方,将力量合于一处,首先只攻打三木城的别所一族。这样一来,一定会让织田军再次占据有利位置。 这最终是有利还是不利呢? 从大局上考虑,这个问题不论在之前的军事会议,还是织田家的讨论上都曾有人提出过异议。 因为驻守在上月城的尼子家族孤军奋战,依靠织田家,多年来一直担任先锋,在毛利的势力范围这片敌军土地上发挥作用。一旦由于战略方针而要义无反顾地将他们抛弃,同样会让中国地区的盟友陷入不安:“信长公还信得过吗?”进而可能产生“信不过织田军”这样的信用和声望危机。 是秀吉让尼子胜久和山中鹿之介他们驻守上月城的,秀吉当然有这种担忧,而且出于情谊,心底也一定会有“不能对他们见死不救”这种不忍的心情。 可是此刻的秀吉,在收到信长“那么做吧”的命令后,没有反对,而是立即回答了一句“属下明白”,退了下去。 同时为了抑制私心,一个人自问自答地返回中国地区。 “避难求易……此兵法上的常理。为使手段,则信义全无。吾辈本应为更加伟大的目标而战。虽有难忍之情,为此目标亦只能隐忍。”他这么想。 秀吉回到高仓山后,召集了丹羽、泷川、明智等诸将。 “主公的意思是这样的。”他如实转达了信长的方针,命令即刻撤去此处的阵地,转而与信忠的军队合二为一。 丹羽、泷川两人的部队殿后,秀吉和荒木村重的主力先开始撤离。 “重兹还没回来吗?”他在离开高仓山前短短的时间内,数次这么问。 “还没回来……” 撤离途中,他转身看了看上月城。重兹指的是秀吉的家臣龟井重兹。他奉秀吉之命,于前夜单身前往上月城报信。 秀吉担心,他能越过敌人的包围到达城内吗?到底会怎样? 还有件事时常让他牵肠挂肚:山中鹿之介这些尼子武士做好心理准备了吗? 秀吉把重兹派往城内,将作战方针改变的经过告诉他们。秀吉让他带的话是: “你们要有死里逃生的巨大决心,从城中突围出来与我会合。明天我守在阵地等你们。” 于是昨天一天秀吉都在焦急地盼望,却不见城中的士兵有何动静,包围上月城的毛利大军看起来也没什么异动。他最终还是离开了高仓山。 新月 上月城如今已陷入深深的绝望。 “守是死,逃也是死。”不屈不挠的山中鹿之介也茫然不知所措。 从秀吉的使者龟井重兹那里详细听说了秀吉不得已撤退的来龙去脉后,鹿之介对他说:“……我谁也不怨。只是天意如此。” 与主公胜久及其他的将士商量后,回复龟井重兹:“感谢大人对尼子武士的关照。然而属下没曾想过以此疲于守城的少量人马最终能够从城中杀出去与我军会合。终究只能寻求其他的成全之策。请转告筑前守大人,不必挂念属下,按计划撤离。” 送回使者后,鹿之介以“忍一时之耻”的心理,以书面形式向敌军主帅毛利辉元递交了降书。另外还请吉川、小早川两位将军从中斡旋,当然还乞求饶过主家胜久和城中七百守兵的性命。 然而吉川、小早川这二人对鹿之介的再三请求并不买账,始终要求:“开城时将胜久的人头一并献上。” 最后甚至断然拒绝了他的请求:“你辈虽乞降,却再三渴求怜悯。要求着实过分!如若不从,七百人将悉数屠杀!” 鹿之介咽着悲痛的眼泪,跪在胜久跟前哭诉:“臣能力只能及此,无限悲痛。主公不幸,有属下这么没出息的家臣。现在已经没办法了,请主公做好心理准备……” “不是这样的,鹿之介。” 胜久摇了摇头,“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决不是因为你能力微弱。但是我也没怨恨信长大人的意思。这是上天注定的。反而是我胜久,为你的忠诚拼命所鼓舞,今天,在我尼子一门最后关头,没有玷污大将之名让我甚感欣慰。是你们的忠心让一度被毛利家灭亡的尼子家兴盛一时。我胜久也曾出家,完全不问世事。是你让我立志再兴家族名声,直到今天,我们在数十次的战斗中也确实让毛利家吃了不少苦头。即使现在败了,又有什么好遗憾的呢?堂堂七尺男儿,我想,我做了能做的。我也该休息了。” 七月三日清晨,胜久毫不怯懦地以剖腹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据说当时他年仅二十六岁。 毛利氏和尼子氏之间的宿怨在大永三年,是从尼子经久和毛利元就断绝关系开始的。到今年天正六年为止,两家之间的恩怨兴亡演绎了一段历经五十六年的悲壮斗争史。 接下来,尼子武士的盟主山中鹿之介幸盛的进退成了疑问。 他虽然进言让主公胜久剖腹自尽,但是至今他比胜久还千辛万苦、百折不挠地与毛利家抗争。正当人们以为他会剖腹殉死的时候,他却意外地采取了不一样的行动。 “既然主人胜久已经舍身成仁,尼子家也就此断绝。我们的初志也没什么意义而言了。” 鹿之介当天便打开城门,走向吉川元春的阵地,跟小喽啰似的自报是投诚之人。 “人心难料。” “非也。装得再忠义,到最后关键时刻还是会剥下那层画皮。”谴责集于鹿之介一身。 鹿之介恬不知耻地苟且偷生,敌方我方对他的批评声都很高。大家都认为他这种卑鄙的动机理应憎恶。 出城时怒骂他的人,几天后又听说了一件更意外的事,“真的吗?”他们面面相觑,惊讶无比。 据称那是因为毛利家告诉降将鹿之介:“周防之地可以给你五千石,但是以后得追随我,为我效劳。” 鹿之介喜上眉梢,当即答应。 “……这条浅薄的走狗!” “遗臭万年的武士!” 仿佛用多少恶毒的话都不能骂痛快,听说此事的人个个对“山中鹿之介幸盛”这个名字嗤之以鼻。 因为这二十年间,这个名字无论在我军还是敌军中,“不屈困难,忠肝义胆,是武士中的武士”的形象已经深深地刻在人们心中,正因此,大家现在更加憎恨他。同时他们也对自己高看鹿之介而感到悔恨。 青草散发的热气中飘荡着人们的流言。已经是火热的盛夏七月了。 山中鹿之介好像对世间的是是非非和所有嘲讽都无动于衷——他与妻子儿女及家族被带至周防上任。 当然还有毛利家数百名将士走在他们的前后。名为带路,实则不必明言,是监视他。在将不知何时就会狂暴起来的猛虎关进笼子饲养前,他们表现出并不放心的样子。 数日后,一行人进入备中路,来到松山脚下的阿部渡口。 “累了吧?”毛利家的天野纪伊守走下马,来到鹿之介的身旁。 “先用渡船将走路不便的小孩和夫人送到河对面。我们可以休息一下。”纪伊守又说了一遍。 鹿之介点点头。 不仅是今天,他这段时间好像都意识到“不该开口的时候不开口”,成了个沉默的人。一般情况下,即使面对自己带领的仆从也一样,多数时候他只是点头示意。 纪伊守走开了,对着嘈杂的渡船,纪伊守从岸上吆喝着什么。 只有一两艘船。一行人依次上船,如同堆积的山一样被运到对岸。他的妻子和幼子也上了船,夹在与鹿之介一同奔波的三十多名仆从中。 鹿之介倚靠在石头上眺望那艘渡船,擦拭着身上的汗。 “……彦九郎。”他喊了一声,把毛巾递给身边的仆从后藤彦九郎。 “用冷河水浸后拧干了给我。”他吩咐道。 还有始终不离鹿之介左右的柴桥大力介。他也牵着马匹走下河岸。 他下去是让马喝水。 青翅膀的虫子围绕在鹿之介身边。天上隐约地悬着一轮白昼的月亮,地上爬了些打碗花。 “新左,彦右卫门,现在时机不错哦。就现在。” 纪伊守的嫡子天野元明小声说。他在树荫下,树下拴着约十匹马。他声音短而急促,是在催促谁。 鹿之介什么也没注意到。 妻子儿女乘坐的船现在已渡至河中心。 他胸前迎着风,眼睛出神地望着船。 “真可怜。” 漂泊的家人明天生死未卜。作为父亲、丈夫和主人,鹿之介断肠般潸然泪下。 虫儿在尽情地鸣叫。白天素淡的月亮和打碗花不禁使人顿生感伤。 刚者情脆。 较一般人多愁善感的鹿之介更是如此。天生的义胆与侠骨此刻静静躺卧在目光后,比盛夏的阳光还强烈地在燃烧着。 被信长抛弃。 与秀吉山重水隔。 上月城也交给了敌人。连留下的唯一一件物品——主公尼子胜久的首级也献给了敌人。 尽管如此,他依然坚强地活着,没有失去炯炯目光。 “你还有什么好期待的?” “你还有什么脸面?” 他不是不知道这些针对自己的世人的嬉笑怒骂。在他听来,这些就像是围着自己扑棱扑棱乱飞的蝗虫。然而,当清风掠过心扉时听起这些也不会生气。 这是他自创的短歌。几年前他就开始吟唱了,此刻他在心里默默朗诵。 “必将守孤忠到底。” 他又想起了自己还是个跃跃欲试的年轻人的时候,在一场恶战的前线,对从小就鼓励自己的母亲、旧主发誓,甚至向天发誓时,对空中的新月合掌,说了这些誓言。 赐我百难吧! 他正是不断跨过百难,克服它们直到现在。跨过一难时,回顾这一难时,心潮澎湃。鹿之介将愉快至极的人生的快感自称为:男儿本愿,有百难自无忧。 在此人生之外,鹿之介又从百难中体味到了莫大的欢喜。正因为抱有这样的心情,刚听秀吉的使者说信长的方针出现一百八十度转变时,他确实一时茫然失措,可是没有怨恨信长。也没有悲伤。 他如今也决没有“已经没戏了”这样的绝望。 “我还活着。我要尽力活下去!”他身上燃烧着这样的希望。 他的一缕希望是:靠近吉川元春,与他同归于尽。元春是尼子家的宿敌。他心想,如果取了他的性命,至少九泉之下对旧主经久和义久也有个交代。这就是将秘密深埋心底的鹿之介。 但是,敌人也不是软杮子。 虽然鹿之介已经成为降将伏于阵门前,元春对他依然存有戒心,不轻易让他接近自己。 还友好地送他俸禄,将他引至封地,显然这并非鹿之介所愿。他闷闷不乐。下次机会得等到何时?心里总惦记着这件事。 载着他的妻儿和仆从的船现在已经到了对岸的渡口。 “……” 他的眼睛盯着人群中下船的妻子的身影,就在那一刹那,突然有人从身后不容分说地亮出一把利刃,朝鹿之介的肩膀砍去。可是刀咣当一声撞在石头上,冒出了火花。 鹿之介这样的人也有可乘之机,骨肉亲情似乎占据了他整颗心。 肩头上不经意间挨的这一刀深深地砍出一道口子。 “他娘的,无耻之徒!” 他刚站起来,就一把抓住身后人的发髻。 自己身上挨了一刀,身后却来了两名刺客。他们是天野元明的家臣,都是强壮有力的武士,一人名叫河村新左卫门,另一人叫福间彦右卫门。 “这家伙!”鹿之介骂道。被他抓到的是新左卫门。 彦右卫门见此情景,大喝:“鹿之介,你识相点!我们是奉上头的意思行事!”说着便挥舞着长刀从一边砍杀过来。 鹿之介听后愈发恼怒得眼角抽搐,大喊道:“岂有此理!” 说完,将新左卫门的身体甩向一边,砸在彦右卫门的腰上。 彦右卫门一个趔趄,新左卫门则被抛落在地上。 就在那里,哗啦一声,从前方的河中扬起一道高高的飞沫。鹿之介的身形消失在了雪白的飞沫中。 “休想逃跑!”说话的也是毛利家的一员将领,叫三上淡路守。他跑了过来,从河岸抛出一杆长枪。长枪犹如刺中鲸鱼的鱼叉,刺中处鲜血直涌。 彦右卫门跳起来,抱住鹿之介。紧接着新左卫门也奔了过来。三人分头拉住鹿之介的头发,拖着他的脚,将他摁倒在河滩,最后割下了他的头颅。如潮的血流在河滩的鹅卵石间游走,使得阿部的河浪如燃烧的火焰般流淌。 “啊,大人!” “鹿之介大人!” 如泣如哮的声音从岸上同时传来。二人是鹿之介的仆从柴桥大力介和后藤彦九郎。 两人都知道主人已遭不测,于是立即跑了过来。可是这一切本就是毛利家的阴谋,二人刚喊出声就被他们团团围住,不让他们靠近鹿之介。 得知主人遇害后,这两名仆从也被杀,追随鹿之介而去。 大力介的头被毛利家的敌军举着,后藤彦九郎被大量敌军砍得粉碎。 鹿之介幸盛的生命和壮志就这样结束了。 人的肉体终究不可能永恒,但是他的忠烈与忠心永存武门。 偶然抬头望望黄昏的天空挂着的新月之光,就会想起山中鹿之介幸盛的不屈不挠,自然而然地对他产生崇敬之心。这是很久以后,每个武士门第出身的人都曾说过的话。 在他们心里,鹿之介生命永续。 鹿之介死后,挂在头上的大海茶罐、别在腰上的新见国行刀和他的首级很快被送到吉川元春面前。 “如果不杀了你,我元春的脑袋也迟早要被你摘下,这是武门之常情。这么说,你可以含笑九泉了吧。”元春对着鹿之介的头双手合掌如此说道。 鹿之介的妻儿和部下都是出云人,元春恭敬地将他的妻儿送回家乡。 蛀牙 秀吉的军队大约七千五百人。 离开上月城后,给人感觉是向但马方向进军。可是他紧急迂回至播州的加古川,在那里与织田信长的三万大军会合。 进入七月。 挡在织田大军前面的神吉城和志方城不费吹灰之力便被拿下。 剩下的只有别所家族的老巢——三木城。 这么说来,攻打三木城前的战役都好像轻而易举。尽管如此,要攻下前排的每一垒仍然需要付出巨大的牺牲,实施猛烈的攻击才能通过。 看看三万八千织田军从七月初开始攻打,一直持续到八月中旬就可管中窥豹:敌军在多么英勇地抗战。 改进武器的同时,还得时时根据需要改变战法。这也是耗时的原因之一。 总体而言,中国地区军队的武器不是越前、北国和甲信这些地方的敌人可以比拟的。强大的火药和前所未见的大火枪都是织田军首次遭遇到的。秀吉也从敌人那里学了不少。他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那是黑田官兵卫四处奔赴购买来的,他丢弃了传统的石火箭和大炮。秀吉也是最早在阵前的箭楼上架起南蛮造的大炮,将炮口对准城墙。 看看吧,丹羽五郎左卫门和泷川左近的阵地上都争先恐后地配备新式巨型大炮。 打听之后才知道,很多武器商贩听说这次中国地区开战,因此远远地从九州的平户和博多赶来。那些商人冒着生命危险穿过敌人毛利家警戒的领海,进入播磨的室津和其他港口。秀吉把他们介绍给了各位将领,让他们不惜金钱购买武器。 新武器的威力首次在神吉城小试牛刀。 在攻城方面,筑假山,或用木材建箭楼,在其高处搭大炮向城中开火。 破坏土城墙和城门容易,可秀吉的目标是箭楼和本丸那些建筑物。 但是敌人也有炮,还有新式步枪和火药。秀吉军的箭楼已经数次被他们毁了又建,建了又毁。 在双方恶战的同时,秀吉军的工兵填埋护城河,一直填至石城墙。另外还起用了被称为“淘金工人”的地道部队,深挖地道。 他们使用昼夜轮班制不停地挖,让城里的人防不胜防。用了这些战法,终于攻下了神吉城。 攻打志方和神吉这样的小城都付出了这么大的努力,更何况是三木城?不必说那将是一场艰苦的战斗。 在离城东面约二十町的地方有一处高地,叫平井山。秀吉在此扎营,在它周边布置了八千兵马。一日,信忠前来,两人一同仔细地察看了敌情。 敌军南面坐拥丘陵、连绵的山峦和播州西部的山脉。 北面是三木川。东面是一大片竹林和耕地荒地。这三面都有高高的城墙围护,中心部分是本丸、城郭和新外城,附近的山丘上星星点点地布置着几处堡垒。概况就是这样。 “筑前守大人,敌人可能不会短时间内认输。”信忠环视着城池,自言自语般询问身旁的秀吉。 “它不会轻易脱落。虽然这颗蛀牙边上好像已经腐烂了,但它根深蒂固。” “什么?蛀牙?”秀吉这个新奇的比喻让信忠不禁露出苦笑。 四五天前秀吉里面的臼齿患上蛀虫。 这让他这几天的脸肿得有些变形。于是他将三木这座要城比喻成自己的蛀牙。不知是滑稽还是疼痛,信忠正捂住自己的脸强忍着苦笑。 “这么说来,要说成是蛀牙确实有趣。要拿下它需要耐性啊。” “虽说相对于全身,别所长治只是颗牙齿,却能忤逆身体,让我军苦不堪言。说它像蛀牙尚不能完全形容它。但是如果我们只顾发怒,不假思索地去消灭它,别说是齿龈,一不小心还可能威胁生命。” “那应该怎么办?有对策吗?” “他气数已尽。牙根自会松弛。倘若我们再断了他的粮路,摇动他的牙根……” “若速取无望,父王信长派人传令,命我暂回岐阜。如果决定打持久战,就交给你了。我得暂时回岐阜。” “后续事宜请勿忧虑。” “那从明早开始,你就包围各处,要做到滴水不漏。”信忠说完,走下平井山。 次日,岐阜中将信忠率领诸将离开战场,留给秀吉的只有八千人马。 他将这八千士兵配置在三木城的四面,各设置一个大队司令部,搭建半永久营房,营房之间以栅栏连接,并配备哨兵,切断城中和外部的联系。 尤其是在城南的道路上重点设置了监视部队。沿着这条道路往西走五里左右,就到了鱼住的海滨。这里经常有毛利军的水兵用大量的兵船组成护送船队,将武器、粮食等数次运到三木城。 秀吉走出门,仰望天上的新月,朝兵营喊:“凉秋八月,好月份啊。市松,市松!” “属下在。” “属下在此。” “属下在。大人有何吩咐?” 争先恐后出来的全是年轻的小姓武士。福岛市松并不在其中。听说他刚才获得批准,跟朋友裸着身去谷川洗澡了。 秀吉环视了一番加藤虎之助、石田佐吉、片桐助作这些人不服输的脸庞,吩咐道:“谁去都可以。在平井山风景好的地方铺张席子,我要赏月。别你争我抢的,不是打仗,赏月!” “遵命!” 佐吉、助作等人跑了出去。虎之助默默地站在秀吉的身后。 “阿虎。” “属下在。” “去把半兵卫叫来,问他是不是有心情跟我一起赏月。” “属下这就去。”虎之助作了揖,退了出去。 这时,佐吉和助作前来通告,说已经将席子铺好。在平井山山顶附近的一块平地上,需要从阵营往上攀一段路。 “的确是胜景,胜景啊!”秀吉先赞美了选址之佳。 随后又对小姓武士说:“把黑田官兵卫也请来吧。如此美月,不欣赏着实可惜了。”他派了他们去官兵卫的房间邀请。 病军师 这是一棵巨松的根部。铺席子赏月再好不过了。 木制方盘内有鱼干,长颈酒壶内装有冷酒。虽谈不上奢侈,也足以在阵中消遣轻闲,况且头上一轮明月高悬。 秀吉坐中间,两边是竹中半兵卫和黑田官兵卫。三人于草席上相对而坐。 “……” 他们毫不厌倦地仰望月亮。 秀吉回想起尾张中村的芋头地。半兵卫回忆起初次让他感觉到世间奇妙的菩提山的月亮。官兵卫则相反,他心想:“月亮要是过一会儿被乱云包围,就成了一团墨。”他一个人考虑着明天的事。 月亮只有一个,观赏的人不同,心情也有异。 “半兵卫大人……您不冷吗?”黑田官兵卫骤然寒暄道。秀吉似乎也突然间意识到了,目光转向半兵卫。 “……不,一点也不冷。”半兵卫安静地笑道,他摇了摇头。或许是心情的缘故,他的脸刹那间比月亮还要白晰。 “真是才子多病啊。”秀吉如此感叹。这不是没有根据的叹气。秀吉比半卫兵自己更叹息他多病的身体。 在长浜,他曾在马上吐过血。征讨北陆的路途上也经常患病。在第二次出征中国地区的时候,秀吉劝他:“还是别去了。” 半兵卫重治回答道:“哪儿的话?”满不在意地加入了出征的队伍。 有他在身边,秀吉心里踏实。这可谓无形的力量。就像刘玄德拜孔明为军师,虽然有君臣之礼,但是在心底,秀吉还是尊他为老师。尤其是现在,碰到进攻中国这个难题,战事渐久,而且军中内部甚至出现了不少忌妒之辈。秀吉已经走在了人生的险路上,因此恳求竹中半兵卫的协助也变得更加紧迫。 然而,竹中半兵卫来中国地区后已经病倒两次。秀吉极度担心,以京都有良医为名,强迫他离开阵地。可是半兵卫又立即回来了,“属下天生体质羸弱。既然如此,生病也是平常之事,不需要特殊疗养。武士本应生存于阵中。”他依然为军中效劳,毫无倦怠之意。 但是他患病已是不争的事实。即使他的意志力再强,克服身体上的疾病也是有一定限度的。 从但马到此地的行军途中,连续数日大雨。大概是勉强行军的原因,在平井山扎营后,他已经有两次由于“感冒”而未见秀吉了。 病笃之日,半兵卫经常不见秀吉,可能是不想让他担心。这点秀吉也明白。 这几日白天都能见到半兵卫的笑脸,因此秀吉也想在月下团膝交谈。很久没有这样了。今晚一方面受了月色的影响,同时他身上依然给人不对劲的感觉。 半兵卫重治意识到主公秀吉和友人黑田官兵卫同坐一张席上赏月的同时还担心自己的病情,故意猛然想起来似的说道:“哦,差点忘记了……”把话岔开了。 “官兵卫大人,听故乡来的家臣说,您的嫡子松寿丸大人越发健壮,也和身边不太熟的人打成一片,平安无事啊。这样您也可以放心了。” 官兵卫微笑着:“松寿丸在重治大人的故乡,我没什么好担心的,可以说几乎没担心过。” “但是……有时候您还是想看看儿子长大后的样子吧。” “无论在什么战场,为父为母,或许都会时常想起这些。” 之后两人谈了些有关儿女的话题。对于不尊重儿子的秀吉而言,只有羡慕地听两位父亲谈话的份儿。 松寿丸——即后来的黑田长政,是官兵卫孝高的嫡子。官兵卫以前开始与信长通好时,便将此子送给信长做儿子。 信长又将他交给竹中半兵卫。半兵卫把他送到自己的故乡,也是自己的领地不破郡的岩手城,如亲生儿子般抚养。 秀吉身边的两位重臣官兵卫和半兵卫就这样结下了情谊。两人都是有智谋的将领,这点他们很相似,并且两人丝毫无意抢夺名利和地位,不互相倾轧。一山难容二虎的现象没有出现在秀吉的帷幕内。 赏月,饮酒,谈论古今的英雄与兴亡。就这样,半兵卫似乎忘却了病痛。可是,谈话最终还是回到了结论上:“早上还在指挥三军,晚上可能就牺牲了。我们今晚赏月,明天却生死难料。胸怀大志,要实现梦想,无论什么英雄,如果不能长寿都将无法完成。尽管有很多耀眼的英雄和忠臣英年早逝,仍然在后世留名。但是如果他们能长寿又会怎样呢?谁都有这样无尽的怨恨吧。所谓英雄的事业,不仅驱除旧制,讨伐恶人等这些破坏性的工作。在破坏之后完成下一代的文化建设,这样才能真正称得上完成了英雄所要做的事业。这或许也正是巨擘所要担当的责任吧。”官后卫如是说。 对此,秀吉点头认同。“是的。如果不那样……”他又对着沉默的半兵卫说,“为此,要爱惜明日难料的生命,平时要注意养生,得长寿。希望半兵卫也念及此,好好养生。” “我有同感。”官兵卫附和, “不要勉强自己。今年秋天你就待在京都的寺庙里,寻找名医,求养生之术。作为朋友,我也希望你能做到。而且我想让主公放心,这也可以说是尽忠的一种吧。” 他与秀吉都恳求半兵卫静养,谈话就此平静了下来。 朋友之情,主公之爱,深深地嵌在半兵卫心里。他听着,从心底涌起一股感激之情。 “谨遵劝慰,我不久便去京都休养身心。但是在此之前有一件计划好的大事要办。我想等这件事办好后再去。”秀吉点头同意。 半兵卫重治先前献上一计,旨在打点战局的幕后工作,可还没见到成功的曙光。 “你担心的是明石景亲的事吧?”秀吉问。 “正如大人所言。”半兵卫点头同意,随后接着说,“休养前,若主公准许属下离阵五六日,属下将亲自去备前八幡山城,会会明石景亲。虽与他未曾谋面,属下晓以大义,动以利害,倾尽诚心诚意,定能将其招至我军麾下。请主公准许。” “如果此事能成,倒是大功一件……只是万一……若此事十之八九要败……那时将如何?” “不过一死而已。”半兵卫眉也没皱一下地回答。与无心之人的差强人意不同,他的话听起来让人神清气爽。 明石景亲是宇喜多直家的下级官吏,固守八幡山城。即使攻下三木城,八幡山城也自然会是下一个大敌。 秀吉目前的处境是拿下一个三木城都困难。但他并没有只为眼前的攻城而焦虑,也不拘泥于此。 这里只不过是战局的一部分。秀吉心里想的是整个中国地区的攻略。他接受半兵卫的计谋,秘密地送信至八幡山的明石一族,恳请对方派使者。秀吉使用了各种外交手段,全是为了他的大攻略。 “你能去吗?” “属下愿前往。”秀吉看到他爽快的回答,还是流露出几分犹豫。 可以想象,现在单骑走备前是多么危险的事。 即使可以克服路途上的危险,如果与明石景亲见面后,谈判以失败告终,那敌人会不会将半兵卫活着放回来也是个未知数,而且半兵卫自己是否愿意空手而归?秀吉拿不定主意。 或许半兵卫的真实想法是:病死是死,死于敌阵中也是死。同是死。 他或许是这么想的。秀吉也认为他是这种心理。 接着黑田官兵卫献了一个计谋。 宇喜多直家的家臣中有不少他的旧知。此时如果半兵卫去明石家游说,自己也愿意去明石家的主家宇喜多直家讲和,官兵卫这么说。 听到这话秀吉直觉地感受到,此事似乎能成,不,是能成。他确信。 自进攻中国地区以来,看看备前的宇喜多,他的行动让人觉得并不太冷酷。 “危急时刻才向毛利家请求援助,与毛利家并非全方位的合作。如果信长有前途,也可以依靠信长。只是如果与信长结盟后,没有好处就没意义了。不仅如此,那样还会导致宇喜多直家的灭亡。”他是个十足的见风使舵的家伙。 特别是上月城陷落了,吉川、小早川也返回本国后,宇喜多直家墙头草的气氛更加浓厚。 “原来如此。如果宇喜多直家妥协,那个下级武士明石景亲会乖乖地屈服……如果明石景亲降伏于我军,宇喜多直家不久也将求和。要是两者同时都有进展就好了。半兵卫快点去明石家,官兵卫也想想办法,要极力游说宇喜多直家。” 第二天,竹中半兵卫重治自称是“病痛困扰,乞求暂时休憩,去京都疗养”,只带了两三名小喽啰便离开了平井山的阵地。 数日后,黑田官兵卫也消失了踪迹。 但是官兵卫的行踪被视作绝密,要让秀吉军的人也认为他还在阵中。 当然,他是怀揣秘密对策,去备前的宇喜多直家做说客。而生病的半兵卫则是去八幡山城的明石景亲处游说。 半兵卫先拜访了明石景亲的弟弟明石勘次郎。 他与勘次郎谈不上是故交,只在京都的南禅寺参禅时见过两面。 “他也是位寄情于禅的武士。如果晓以道义,他或许不仅能接受,或许还能帮助说服兄长景亲。” 这是唯一的突破口。不过半兵卫的热情和拖着病体来敌国做使者的壮志最终让对方的心不由得为之所动。 在见到他之前,明石勘次郎和他的兄长明石景亲都认为:“他秀吉军和鼎鼎有名的神谋之士无论用何种对策,如何雄辩,都休想说服我。” 他们都以这种心态等着。见面之后,发现来者与预想的有别,是个毫无欺骗之意,不耍花招的人。 半兵卫决意当此使者,是考虑到对方的利益,也决无诡辩之意。总而言之,是用诚意将平淡发挥到极致。 奇谋异策在兵家之间被用得眼花缭乱。在这种情况下,如果采用正直的态度,真诚地为对方的利益考虑一番,可能反而会取得令人意想不到的奇效。 无论如何,明石一族离开了宇喜多直家,开始秘密地与秀吉交好。 半兵卫重治站在两者之间,为双方的未来做打算,直到缔结协议后才说:“接下来请允许我休养一段时间吧。”这次他真是为了疗养病情,抛开军务,去了京都。 离开时,秀吉叮嘱他:“你去了京都,要请求面见右大臣家(信长),代我上奏招降明石景亲的功绩,详细禀明八幡山城以后成为我军的一股势力的经过。” 他即刻进二条城,谒见信长,呈上秀吉的信后,如实汇报了事情的始末。 “你说什么?没牺牲一兵一卒就拿下八幡山了?干得很漂亮!”信长异常喜悦。自己的势力原来只停留于播州一带,八幡山是首次成功进军备前的第一步,具有重大的意义。 “一看你就瘦了很多,好好疗养吧。”信长也没忘关照半兵卫的病情,为了奖赏他的功劳,赐他二十锭银子作为药钱。然后又表扬秀吉,“这次的事情,他判断得非常好。虽然详细报告要等到见面,这也可以看出他当时的兴奋。”信长赏赐他黄金百锭。 半兵卫脸上光彩。退回京都郊外的住所。这里是京都南禅寺分院的一间房。 誓文 开心时格外开心。这是信长的性格特征。他用红色官印,封秀吉为播州探题。 平井山的长蛇阵依旧艰难地围攻着三木城,双方陷入胶着状态。可是秀吉的幕后工作正不断奏效。 宇喜多直家不愧为大藩,任凭黑田官兵卫使尽浑身解数极力劝说,仍未见成功。 山阳的宇喜多直家拥有备前和美作的两个州,夹在信长和毛利势力范围的中间,从某种意义上说,中国地区的未来取决于宇喜多的去留。这并非言过其实。 宇喜多直家历来有辅佐和泉守直家的四大家老,他们是长船纪伊守、户川肥后守、冈越前守、花房助兵卫。 其中,花房助兵卫与黑田官兵卫有一脉相承之处。 作为说客,官兵卫首先敲了他的家门。二人通宵达旦长谈天下大势,卜算风云未来,敞开武士心扉,“或许前途不明,对胜负亦无把握,只是一味莽撞地强撑武名。岂有比兴此灭亡之战更愚蠢者?不为主家,亦不谋百姓福祉,大而言之,只是延迟了太平天下的到来。武士之本义绝非如此。” 官兵卫阐释了他超凡的见地。 “不久的将来,乃此般此般……” 他叙述了信长的抱负,不露声色地描绘了秀吉的为人。不知不觉间,他已完全抓住了花房助兵卫的心。 随后又通过花房助兵卫说服户川肥后守。这样,四位家老已经有两位倒向秀吉时,官兵卫直接去面见宇喜多直家。 “主家大人您也不能永远观望。事到如今,是加入毛利家,还是与筑前守大人结盟?已经到了必须二者择一的时候了。” 他直截了当地说:“希望得到大人确切的回答。”他是秀吉的使者,需要对方明确的答复。 此事固然事关重大。宇喜多直家聚集了四大家老和各位重臣商讨。花房和户川二人当然代表了官兵卫的立场。 “属下相信通过羽柴筑前守大人,加入到织田军才是未来之道。”这是他们俩的主张。 对此,四大家老中的长船纪伊守主张:“说到秀吉,他从信长的行伍起家,如今已统领播磨一带,不久将吞并山阴山阳的二十余国。如此人物,恐非凡人。可是主家大人有三个儿子成了毛利家的子嗣。现在已经无可奈何了。” 他的意见是维护旧条约,维持现状。 听此话后,宇喜多直家忽然心意已决般,扬起眉毛对满座的人说:“如果天下大势在东边,去抵挡信长、秀吉的锋芒的话,我宇喜多直家不过是作为毛利家的盾牌而已。一旦家族灭亡,父母兄弟,加上其他的族人,将牺牲数百人的性命。如果现在狠心抛下三子能拯救数万将士,进而裨益于天下,直家的亲子一定会欣然长眠于敌国的土地上。我直家超越父子之情,高举大义与秀吉联手绝非辱没武门之荣耀。” 这种时候如果首领还在犹豫不决,将会引发内讧与对立。虽然所有的人都在为国土着想,但结果必会走向彻底灭亡。 “如果将三子抛于敌国,却能挽救这片国土,拯救数万将士,这也是我之所愿。”宇喜多直家如此说后,所有的对立和家中的异议都沉默了。从大局出发,众心归一,当即决议:“没错。有国土才有国民。” “有国民才有武士。” 当天便向黑田官兵卫传达了和解之意,并请求官兵卫送急信至播州平井山。 看到官兵卫的信后,秀吉满意地称赞道:“干得太漂亮了。” 更让他感慨的是官兵卫无微不至的安排。信中说:此事已妥。交换誓文后,请主公尽快派出使者。 没有居功自傲,也没有过分的言语。官兵卫自己的任务只是幕后的谋士,他只求做盟约的正使。 使者中还有蜂须贺彦右卫门。彦右卫门见到宇喜多直家后,说道:“不仅是大人您,您的子孙也切不可丢弃对信长公的忠诚。这是筑前守守大人托我带的话。” 直家谢恩后,在熊野牛王宝印的用纸上写下誓言,交给了彦右卫门。 就这样,在还没攻下三木城时,秀吉没费一弓一箭就在阵地后方获得了更大的成果。 备前、美作的二州未发生流血事件就成了秀吉军的领地。他本人固然也想将这种喜悦尽快告知主公信长。 “书面通告危险。”秀吉这么认为。 这件事情还是绝密,在适当的时机到来前,对毛利家应极力隐瞒。 “官兵卫,还想麻烦你跑一趟。你能把这件事亲自转告信长公吗?” “属下愿效犬马之劳。” 他立即出发去京都,见到了安土城中的信长。 边听着官兵卫的报告,信长的脸色变得阴郁起来。与之前竹中半兵卫来二条城汇报明石一族的投降和他称赞半兵卫的功劳时的神情很不一样,他心情不悦。 “嗯?怎么回事?” 官兵卫也注意到信长的变化,出言谨慎。可是才说了一半,“稍等。”信长打断了他的话,“这是谁让你们这么干的?如果是秀吉的命令,我会问他。独断专行,草率地决定对备前、美作的二州的处理。真是犯上!你回去告诉秀吉。”信长极其冷淡地斥责了官兵卫。之后又没有尽兴似的,加了一句:“秀吉信上说,近期将带着宇喜多直家来安土城。即使直家来,我也不会见的。你告诉秀吉,秀吉本人我也不会见。” 信长毫无理由的动怒让官兵卫无所适从。他只好闷闷不乐地回到播州。 “取得这么大的胜利,缘何信长公不仅不开心,还如此毫无道理地责难呢?”官兵卫完全无法理解。 信长公“难以取悦”的性格人尽皆知,但“右大臣家也太让人捉摸不透了。” 官兵卫郁郁寡欢地回去了。 如果把信长公的话告诉秀吉,那他付出的辛劳也太不值得了,但是又不能隐瞒。回到平井山后,“没想到竟是这个结果”,他把安土城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秀吉。 黑田官兵卫偷偷地看了看秀吉的脸色。战场归来,他的脸已经稍显瘦削,皱纹般的苦笑也变了形。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信长公是因为我为一些不必要的事独断专行而动怒。” 主公信长粗暴地漠视了自己的功劳,秀吉却没把主公的话放在心上,也没像官兵卫那样沮丧。 “如此说来,看上去信长公心里也在盘算,不久要攻下备前、美作,击溃宇喜多直家后,将他的领地纳为己有。”秀吉淡然一笑, “但是战斗是不能盘算的啊。即使一天的生活,昨晚的想法今早也会变化,今早的计划中午也会发生改变。况且平定中国地区的事业依然前途漫漫……”秀吉好像在自言自语,然后突然说,“让你做使者,辛苦你了。你也别担心了。”他抚慰官兵卫的心情和疲劳。 官兵卫猛然觉得自己的身家性命都握在此人手中。为了眼前的这个人,自己会不惜一死。官兵卫心里涌起这股强烈得怕人的感情。 而且,他能读懂信长的心思。对自己侍奉的主公的心思如果不能足够地了解,那肯定是无法侍奉好的。尽管如此,秀吉给信长捡草鞋的经历已经过去近二十年。这二十年间,从眼前发生的事来看,秀吉获得今天的威信和地位并非偶然。 “那,筑前守大人是从一开始就知道信长公没有此意,而您却力争与宇喜多直家谈判的吧?” “我开始以为信长公只有一般的抱负。他动怒也一定是这个原因。先前让竹中半兵卫去汇报明石景亲投降的消息时,他很开心,半兵卫和我都受到过奖。明石一族一降,攻打宇喜多就变得容易多了,也可以毫无阻拦地将他的领地分配出去。一旦让宇喜多直家归顺,就不能把他所有的领地都拿来瓜分了,或许这点是信长公动怒的原因。他这才说是秀吉我独断专行。” “这么说,信长公的心情属下也了解了。但是属下认为信长公的怒气恐怕不容易消散。他说即使宇喜多直家前来谒见,筑前守来谢罪,他也不会见。” “不,不。虽然信长公动怒了很可怕,但是我必须得去。夫妇父子间的怒气可以暂时躲避,但是主公的怒气是不能视而不见的。得任他鞭打,让他骂个够。拜伏在主公面前谢罪更容易消解,最重要的是这样能让他心里好受一些。官兵卫,这次我要亲自去。尽早去安土城吧。” 宇喜多直家送来的誓文在秀吉手上。他本来就是此次远征军的总司令。要是没有信长的认可,条约也不会生效。 而且出于礼数,宇喜多直家也应亲自前去安土城,对信长行叩拜之礼,倾听以后的指示。 因此,秀吉才于近日要带着他去,做了上城的准备,按预定的日期与直家一同前往。 到达安土城后,发现信长的怒气还没消。 “不见。”信长只让侍臣带给他们这句话。 秀吉困惑不解。 “……真严厉哪。”在城内的恭候室内,他侧着脑袋思考。 此时的情形,《信长公记》的著者如此记录: 羽柴秀吉从播州出发,请求赦免宇喜多。使用红色官印向信长公禀告后,信长公异常恼怒,他没听事情的经由,便痛斥这是令他讨厌之事,将二人逐回播州。 “主公今天的心情不太好。我们要不先退回住处等候?” 秀吉来到客房,见到在那等待的直家,沮丧地告诉他。 “主公身体有恙吗?”直家脸色不快。 虽说是乞降,却决无求得信长可怜的意思。备前、美作二州的强兵和一族的士兵仍然活跃着。他不过是被秀吉的热情和官兵卫孝高陈述的事理感动,意欲避开厌恶的战争。 “这是怎么回事?竟遭如此冷遇。”他虽嘴上未说,心里愤然不平。 岂能忍受如此侮辱?他想急忙回去布置阵地!他眉间已经明显透露出这种意思。 “……呀,没什么。这回受阻了,还有下次嘛。我们暂行退到城下吧。” 住处秀吉已经安排好了,在桑实寺的里院。直家立即表示要马上回去,脱下礼服。 “趁着天没黑,我们离开这里,今晚就在京都城内住一宿。恕在下冒昧,明早直家一人先行归国。敬请见谅……” “唉,这又是为什么呢?还尚未与右大臣家会面。” “信长公已经没有见面的意思了。”直家开始将他的感情表现在脸上和言语上。 “在下认为,信长公恐怕没有意欲再与直家见面了吧。既然如此,这里就是无缘的外国。早些离开对双方都好。” “那样一来,秀吉就难办了啊。” “羽柴大人的关照,他日再表谢意。在下也不会忘记大人的厚意。” “万望再停留一夜,再做决定吧。我们两家好不容易缔结了和解协议,这个关键时刻大家不欢而散,实在让人遗憾哪。”秀吉尽量安慰他。 “信长公今天不见我们,大概是有什么缘故。晚上我再来跟您解释。现在暂且回到住处,换件行装再去。您先别吃晚饭,等等我。” 秀吉把他留下来,只身回去。 直家不得已,只得不吃晚饭等秀吉。 秀吉换了套衣装,又到直家住处。二人一边吃晚饭一边谈笑风生,“对了,这次的事,缘何对秀吉如此严厉呢?这要说清楚原因的。” 秀吉突然想起来似的,说到这件事。宇喜多直家也饶有兴致地听着,摩挲胸脯。反正如此回去也晚了,于是便专心致志地盯着秀吉的嘴唇。 “其实是这样的。”秀吉把自己惹信长不愉快的事和盘托出。 “我自己的计划和一些不必要的独断,让信长公动怒。其实他心里是这么想的……这么说有点冒昧。备前、美作两国迟早都是织田家的领地。根本没有必要现在就和宇喜多直家缔结和解协议。首先,如果不把宇喜多直家的领地分割,就不能犒赏各位将领的功劳。这样,各位将领就不用听命于安土城,上下也就失去联系了。此事导致信长公怒气未消。哈哈哈!” 虽然秀吉是笑着说了这些话,但是他的话中没有一丝谎言,微笑背后隐藏着的没有愧疚的真诚足以震慑对方。 直家脸上的酒气和红润都消失不见了。 要说威慑,没有这么严酷的威慑。但是信长确实是那么想,这点是确信无疑的。 “……信长公心情不佳,没见我,也没见你。他是坚持这么认为的。既然他坚定这种想法,那我也无法改变他的意志,只好闭嘴。然而……您的愁肠该如何消解?鄙人手上的誓文仅是临时条约,没有信长公的红色官印是不能生效的。我现在还给你,此事就这样不了了之吧。明早您早些回国。”秀吉拿出早就握在手上的誓文,还给直家。 直家双眼凝视高烛台上的烛火,甚至忘记接过誓文。 “……” 秀吉也过意不去,缄默不语。直家默默思考了良久。 “不。”直家不经意间打破沉默,说了此话。他恭敬地挡住秀吉的双手。 “再次拜托你。请再尽力帮我一次,务必向信长公传达我的和解诚意!” 这次他是从心底降服的态度。此前只是硬被黑田官兵卫说服、招降才勉强前来。 秀吉重重地点点头:“太好了,如果能得到直家信任的话!”他接受了直家的请求。 直家就这样在桑实寺逗留了约十天,等待秀吉的消息。 秀吉急忙向岐阜派出使者,请岐阜中将信忠抚慰信长的心情。 信忠也有事上京都,接到秀吉的请求后,他立即启程。 秀吉带着直家先拜谒了信忠。在他的斡旋下,信长也终于解开了心结:“还是见他们一面吧。” 这样,誓文盖上红印后,宇喜多一族就彻底脱离毛利家,归附织田家。或许是偶然,也可能是兵家的时间宝贵,就在宇喜多归附织田后仅七天,织田家的猛将荒木村重背叛了信长,突然从信长的身边举起反旗,与毛利家合二为一。 天有不测风云 “骗人。是骗人的吧?”信长一脸疑惑。 荒木摄津守村重反叛的消息传入后,震惊了安土城的内内外外。他瞬间涌出惊愕之情否认这件事。 不久又传来消息:“高规的高山右近和茨木的中川清秀也跟着荒木村重,大唱道义,举起反旗了。” 随着事态的严重性和它的轮廓越来越明朗,信长也恍然大悟般感叹:“唉!”眉间已经流露出惊慌。 让人不解的是,面对这次的意外事件,他既没有像平时那样愤怒,也没有那样暴戾。 要说信长的性格像“火”,那可大错特错了。如果看他的冷静,要说他的性格像“水”,那也错了。 像火亦像水,冷热均衡,集于一身。不偏不倚。他只不过是一个自称为信长的、人间少有的人。 “叫筑前守来。”信长一直在沉思,他忽地对身边的人说。 “好像筑前守大人今早已经回播磨去了。”有个人慌慌张张地回答。 此人便是本想把这件急事告诉信长,可是一直默默站在一边等候的泷川一益。 “那么早就回去了?” 昨天晚上还跟降将宇喜多直家一起交杯换盏,今早就走了。看上去,信长脸上的焦躁在一点点加深。 这时有人灵机一动:“他们应该还没走远。要不主公一声令下,属下这就快马加鞭,将羽柴大人追回来?” 这个时候,这句话对于缓解信长的焦躁可起了不小的作用。大家想看看这是谁。原来是常在信长背后的森兰丸。 “哦,是兰丸啊?” 信长支持他的请求,扬扬下巴,“你去吧。马上就去。” 兰丸站起来,“请主公稍候片刻。”他施了一礼,小步快跑出去。 已是午后,还没见兰丸回来。这期间,伊丹和高规城方向频频有探子来报。其中最让信长胆寒的一则消息是:“今日拂晓时分,毛利水军大量拥至兵库海边,士兵进入荒木村重的属城花隈城。” 这是新近确认的事实。 花隈城下的西宫至兵库的海道附近,是京都大阪通往播州的唯一通路。 “筑前守大概也过不去吧。” 对此信长心如明镜。同时他还清楚,远征军与安土城的联系已经处于被切断的危险中。他已焦虑不安:敌人的魔爪伸到了自己的致命部位。 “兰丸还没回来吗?” “还没回来。” 信长又开始深思。 中国地区的毛利家和大阪的石山本愿寺这两大宿敌,再加上与他们勾结的山阴的波多野一族、播磨的别所和伊丹的荒木村重这些势力结成的集团,如今显然在炫耀他们的敌对情绪和相互间的联系。这让信长感觉身子僵硬。 再看看东面,近期好不容易与相州的北条家和甲斐的武田胜赖达成和解,双方联姻,互换了条约。信长的能量在进攻中国地区时已消耗殆尽。现在只好静静地等待陷入一筹莫展的境地。 兰丸骑马过了势田村,越过大津后,终于在三井寺下追上了秀吉的队伍。 秀吉正在那里休息。也不尽然,他一路走来,听说了荒木村重的反叛,“去打探打探详细情况。”派了堀尾茂助和其他两三名武士去打听详情。 兰丸见到他后,说:“筑前守大人,主公说想再见您一面。刚才信长公急忙命我追大人回去。大人赶紧回安土城吧。” 秀吉当即表示:“即使信长公不说,我也会掉转马头回去,听听主公有何指示。这点我已派出家臣去京都打听了。我们立即一同回去吧。” 他把随行的人员留在三井寺,与兰丸二人策马回安土城。 路上,秀吉在想:“信长公对荒木村重的反叛会多么愤怒呢?” 荒木村重开始追随信长,是进攻二条馆,驱逐了旧将军义昭后的事。信长的性格就是这样,一旦对谁稍有中意,便近乎宠爱地对待他。而且村重的勇猛也尤其受到信长的认可,直到现在信长还对他倍加爱惜。 村重原来不过是一介一无所有的武夫。他以自己的能力入主帷幕,成为信长的股肱大将。从这点上看,信长给了他最高的待遇。 特别是他作为秀吉的副将,参与制订进攻中国地区的策略。但他却背叛了信长的信任,这让信长是何心绪?秀吉也被怀疑上了。 “我也有一半的责任。”秀吉在急急地赶往安土城的路上,如此责备自己。 村重是自己的副将,而且平日里私交不浅。他做了此等丑事,自己却一无所知。这件事不是说句自己不知道就行的,他在自责。 “於兰大人。” “属下在。” “你听说什么了吗?” “是荒木的反叛吗?” “嗯。他为什么会转而对付信长公?原因呢?” 路途遥远,如果一个劲儿地鞭打马匹,它会累倒。故二人均骑马小步轻跑。秀吉回头看看自己身后那匹马上的兰丸,他以同样的速度跟着。 “这个谣言,此前倒是有所耳闻……”兰丸回答。 “听说荒木大人的家臣中,有人向石山本愿寺兜售军粮。但不管怎么说,大阪没米,所以很麻烦。陆路基本被封锁了,水路也被织田家的水军头领九鬼大人的军队封锁。要想借用毛利家的船把米运出去是不可能的。然而米价在上涨,大阪城已极其缺粮。这时候要是偷运米去,肯定会大赚一笔。村重大人害怕自己的家臣做的这些勾当一旦败露后,会被信长公问罪,因此先下手为强,举起了叛旗。有人是这么说的。” “那只是敌人使的反间计和苦肉计,肯定是捕风捉影的谣言。” “属下也这么认为。据我所察,大概是有人平时嫉妒荒木大人的功劳,是他的谗言在作祟。” “此人指的是?” “明智大人。不管什么时候出现村重的谣言,他也从不好好跟主公说。总是在主公身边偷偷摸摸。今天还看到他了。他是我担心的一个人,结果……”兰丸突然闭上嘴,感觉自己说太多了,心中似乎有悔意。兰丸像少女一样,隐藏着自己对光秀的情绪。 这种时候秀吉肯定不会把敏感挂在脸上。他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呀,到了。到安土城下了,於兰大人。” 他没在意对方的想法,用手指了指安土城,快马跑起来。 城正门处一片混乱。得知村重背叛后,很多仆从都赶了过来,还有从邻国来的使者。 秀吉和兰丸穿过拥挤的人群,来到本丸的八景间。 听说信长正在讨论事情,兰丸本想一起讨论。去了信长身边后又回来了,告诉秀吉:“信长公在竹间恭候。”将他带到本丸的三楼。 这层有竹间和桐间,是信长的起居室。秀吉一个人坐着,眺望湖面。 不多久信长走来,“呀”地寒暄了一句后,随意坐在上座。秀吉只行了礼,默然相对。两人良久未说话,谁都没有谈天说地的闲暇。 “怎么办?秀吉,你怎么看?”这是信长说的第一句话。一听就知道,在讨论席上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没有形成定论。 秀吉回答:“荒木村重是个非常正直的人。要让我说,他确实是个有勇无谋的人。但是不至于做出这等蠢事。” 村重是自己的副将。言语间,秀吉包含了对这位私交友人的错乱举动的惋惜。秀吉这么怒骂他的时候,也蕴藏着更深刻的东西。 “不,不。”信长摇了摇头。 “他不是无谋,而是太过依赖自己的智谋,危及到了我。现在与毛利家通好,真是个唯利是图的家伙。耍这些小聪明嘛,村重就是被小聪明整得团团转的人。” “因此只能说他是个愚蠢的家伙。享受主公格外的待遇,却仍不知足。” “要谋反的人,不管怎么对他都是要谋反的。松永弹正也是一样。”他明白地说出了自己的心情。 秀吉还是第一次听信长用“这家伙”这个词指某个人。显然在信长的心里,他已经不把荒木村重看成是自己的臣子和人了。 但是,信长也无法彻底宣泄自己的憎恶和愤怒。他的痛苦也导致讨论无果而终。他还在犹豫秀吉是不是要一同被问罪。 是否要讨伐伊丹城? 是否要劝慰村重,让他放弃谋反? 问题就在于要从这两者中选择一个。攻陷伊丹城并不是难事,但是进攻中国地区的事业才刚刚有了眉目。如果在这点小事上栽跟头,就不得不改变大政方针了。 “我先做使者去一趟吧,跟村重见面好好谈谈。” 秀吉说出了自己的期望。他自告奋勇要充当劝慰使者。 “那你是不是也认为在此地不要出兵的好?” “尽量不要出兵。” “惟任光秀等人也认为不宜大动干戈。你也赞同这种观点。但是如果出使那边,还是带别的人去比较好。” “不用了,我也有责任。村重是属下的副将,是属下的部下,他干出此等蠢事,我理应负责。” “不。”信长急忙摇头, “全派熟人去没有威严。派松井友闲、惟任日向守、万见仙千代三个人去吧。抚慰的同时,让他们调查一下谣言的虚实。” “那样也好。”秀吉没有忤逆,只是为了主公,也为了朋友,多说了一句:“俗话有云:‘神佛的谎言是权宜之计,武门的变故则是策略。’我们可以以变应变,切不可直接跳入对方的圈套啊,千万不能采用对毛利家有利的策略。” “我明白。” “属下本想在这里等商讨的结果,可是播磨那边的人心浮动……我想立即回去处理。” “这样啊……”信长略显惋惜, “你要怎么回去?兵库那条路怕是已经走不成了。” “请主公不要担忧,还有海路可走。” “哦哦……结果我会时时用快马告知你,你也别忘及时联络。” “请主公放心。”秀吉退出安土城。 他疲惫不堪,让船夫驾帆船,从安土城乘船来到大津。 当晚在三井寺的客房留宿,第二天赶往京都。 秀吉让堀尾茂助和福岛市松先从京都出发,吩咐他们:“在堺地的海边准备好船只。”自己则从蹴上绕道至南禅寺。 寺中有一位他很想见的人。每次来京都,秀吉期待见他就像期待见恋人一样。 他是自己的部下,正在寺内一庵静心养病。他来看望的正是竹中半兵卫。 寺僧将这位贵宾迎入寺内,忙着设宴款待。 秀吉喊来一个僧人,随口说道:“我的家臣都带了干粮。你们只要端来茶水,不用张罗别的。我自己也只是来看看在寺中疗养的半兵卫重治,不需要准备酒水茶汤。跟半兵卫谈过要事后,给我倒杯茶来便感激不尽。” 他让寺僧不许张罗。然后又问:“那时有位病人来到寺内,现在身体如何?” 寺僧战战兢兢地答道:“没什么大的变化。但是也没见他有什么好转。” “药呢?” “早晚都服用……” “看过医生了吗?” “看过了。京都的名医和信长大人带来的医生都经常过来。” “起床了吗?” “没有,这两三天一直没有起来。” “还躺在床上吗?” “是的。” “他房间在哪里?” “对面那间独立房间,很安静,而且他也很喜欢的样子。” “那带我去吧。有换的鞋子吗?” 秀吉刚走下院子,照顾半兵卫的一名仆从跑过来,“半兵卫大人刚换衣服,说要来见主人。请您在客室稍候。” 秀吉简直要骂半兵卫是个笨蛋,他说:“别让他起来!别让他起来!”他私下骂着,朝园内的一庵大步走去。 一听说秀吉要来,半兵卫立马将病床整理好。 他命下人将房间打扫干净,自己在房内换了衣服。穿上木屐下床后,在一条穿过篱笆菊根部的小溪旁弓下身来漱口洗手。 “为何如此不小心?你还是病人。” 半兵卫回头看了看自己身后轻轻敲打自己背的人:“啊,何时来的?” 半兵卫正低下身子跪下去,一边说:“先……先……来这边吧。”他把主公秀吉迎到刚刚打扫完的房间内。 质朴的墙壁上挂着禅家的墨迹,除此之外壁龛空无一物。秀吉随和地盘腿坐在壁龛前。 若是在安土城,秀吉一身行装的颜色会消失在那里的色彩里。但是在这简朴的僧庐内,无论是他的披肩还是盔甲都显得异常炫目,好不威严。 一时无语。 半兵卫低着身子从旁边走了上来。一节黑褐色的竹子做成的花瓶内插着一朵白菊。半兵卫静静地坐在秀吉旁边。他小心翼翼地将白菊放在壁龛旁边,以免折断菊枝。 在野外不值一提的菊移到这里后,竟发出阵阵泌人心脾的馨香。秀吉已暗自觉察到这一切。半兵卫是担心即使整理了被褥,房间里还是有药味和睡过的被子的气味,没点香料,而是摆上这一枝花以净化空气。 “别在意嘛,别担心。”秀吉宽慰道。 “半兵卫……你起床,没大碍吧?”秀吉担忧地看着他。 半兵卫退到较远处,再行跪拜之礼。一方面是恭敬,同时也洋溢着得到主人看望的欣喜。 “主公不必过虑。前段时间晚秋寒气不断来袭,属下为保无虞,已盖了棉被躲在屋内。今天暖和起来了,也正想起床走动走动。” “京都的冬天来得真早。特别是早晚,真冷。要不冬天给你找个暖和点的地方?” “不劳主公大人费心了。属下的病在一天一天好转,相信没到冬天即可痊愈。” 秀吉说:“好不容易好起来就不能乱动了。今年冬天绝对不能走出房间。这次一定要彻底疗养,直到痊愈。你的身体不仅是你一个人的啊。” “属下愧不敢当。”半兵卫放下肩膀低下了头。手滑落至膝盖,禁不住热泪盈眶。就这样双手伏地跪下了,半晌没出声。 唉,变瘦了啊!秀吉在心里深深叹息。 伏地的双手如此之细,鬓毛附近如此瘦削。 “他的旧病难道就不能治了吗?”秀吉这么想着,心里绞痛起来。 他本就身体虚弱,是谁硬把他送到此乱世中来?战场上栉风沐雨。又是谁平时让他忙于军内的经济事务和外交,几乎不给他安生的日子,以至于使他落到如此地步? 而且秀吉本来是应将他奉为老师的,却待他如家臣,更没让他得到应有的欣喜。可如今……秀吉独自忏悔、自责,不知不觉自己也把头歪向一边啪嗒啪嗒地落下热泪。 在他眼前,插在竹节中的白菊色白且馨香,艰难地从根下吸收水分。 菊窗闲话 半兵卫最终止住了泪水。现在主公已经军务缠身,其辛劳非同一般。如果这个时候让他心力交瘁,为臣不忠,为武士不义。半兵卫重治立即意识到,内疚并开始自责。 “主公在血腥的战场上,想必也劳累吧。故偶然将庭前的一朵菊花移入竹花瓶,放在那里。如果能让主公赏心悦目,将是属下莫大的欣慰。不仅是属下,菊花也会这么认为吧。” 方才,秀吉一直侧着脸,饱含热泪的双眼也看着壁龛边的花以缓解情绪。为了将沉重的话题引向花,半兵卫故意这么说。 “嗯,确实,确实。”缄口不语的秀吉像是因这句话得救了,对着花数次点头赞同,“真香!”他说,“平井山的阵地也有野菊盛开,但我没注意到它的香味,也没留意它的色彩。都被沾着血的鞋给踩了。哈哈哈!” 秀吉终于正视半兵卫了,他尽量让病人感受阳光。患病的半兵卫努力为主公着想,秀吉也投桃报李,尽力慰藉他。 “……我坐在这里,突然深刻感受到要将身心合二为一,作为始终清澈的一个整体生存下去是多么困难的事啊。战争让人繁忙,也让人大意。这么说来,今天我内心安定,很开心。来之前内心澄澈,心底已经做好了足够的心理准备。” “闲之身境,静之心境。这些对人而言,无疑是宝贵的财富。但要是完全的闲人那也没意义了。他们的闲叫空寂。大人你的身心都在生死间徘徊,忙碌得没有一丝空闲,难得有此片刻闲暇,故而好似极好的灵丹妙药。半兵卫就与大人不一样了。” 他又开始责备自己的病体,抑制亏欠一般的心情。秀吉抢过他的话茬:“话说回来,谣言你听说过了吗?是摄津守谋反。据说那个荒木村重做了件蠢事。” “我听说了。昨晚有人过来,跟属下详细说了这件事。” 这件事在半兵卫看来好像不是什么大事,他连眉毛也没动一下。 “嗯,是那件事。”秀吉把膝盖往前挪了挪,“在安土城商讨的时候,我也听了听对村重的不平之处,最后决定极力劝服他。但是这种处理方式是否妥当?另外,如果村重最终坚决要举起反旗该怎么办?我想听听你的意思。但说无妨。其实我也是有这个顾虑才过来的。半兵卫,你对这件事是怎么看的?” 秀吉问半兵卫整个战局的对策。 重治用一句话回答了秀吉:“好啊。主公的处置很得当。” “如果从安土城派劝慰使者去,伊丹城会平安地稳定下去吗?” “不会。”重治安静地摇头,用确切的口吻否定了秀吉的话,“不会安定。属下认为,他一旦举起了反旗,就绝对不会吃回头草,再度归顺安土城。” “要这么说,往伊丹派使者也是徒劳无功之举?” “近于徒劳吧,但也不是完全没用。知晓臣子之非,而以仁待之,这可以向世间宣扬主公信长公的仁德。而且在那个时候,荒木大人也会内心苦闷吧,或许也会困惑。不带正义的信念而勉强射出去的箭,随着时间的流逝会日渐钝化。” “那么,进攻村重的对策是?你预测这会对中国地区的形势产生怎样的变化呢?” “恐怕毛利家和本愿寺方面都不会立即采取行动。属下以为,无论如何,他们都会先让谋反的村重浴血奋战一番,这期间播磨的我军和安土城的大本营也会疲于奔命。这时,他们再乘虚而入,从四面发动进攻。” “那正是荒木村重愚直之处。属下不知道他有何不平,又是被什么诱饵给吸引过去的。总之他会成为毛利和本愿寺的盾牌。一旦盾牌的作用结束,他也只能自取灭亡。他的勇猛超出凡人,但是实在可惜了,如果能设法救他的话还是救救吧。” “没错。最好的办法是不杀他,留着他做我们的帮手。这是再好不过的对策了。” “如果从安土城过去的使者谈不成的话,派谁去,他才会屈服呢?” “先派官兵卫大人去吧。凭他的三寸不烂之舌,或许能说服摄津守村重,让他从噩梦中醒来。” “万一官兵卫的说服也无济于事呢?” “那我们只能出最后一张王牌了。” “这最后的王牌是指?” “是大人您。” “我?明白了。” 秀吉深思一番后,说道:“就算我去了,去了之后该怎么办呢?” “教以道义,晓以友情。如果这样还不能让他屈服,那只好以谋反之罪断然伐之。彼时,一举拿下伊丹城非明智之举。给荒木大人壮胆的决不是伊丹这座坚实堡垒,而是与他联手的另两个人的配合。” “是茨木的中川濑兵卫和高规的高山右近吗?” “只要支开这二人,他就像失去双手的躯体。而且无论是高山右近还是中川濑兵卫都应另外劝降,与村重大人分开处置。这不是件易事。” 重治似乎不觉间忘记了病痛,为秀吉讨论周详,出谋划策,以致耳朵微红,几无倦色。 “该如何说服那个高山右近?”秀吉还在兴致勃勃地问着他的绝招。半兵卫直截了当地回答:“右近是位虔诚的基督徒。如果以允许上帝传教为诱饵去说服他,他定会离开荒木村重。” “妙,太妙了!”秀吉叹服,如果再用高山右近劝降中川濑兵卫,岂不是一箭双雕? 已经问得差不多。半兵卫也疲惫了。秀吉站起身来正要回去。 这里半兵卫挽留道:“请主公稍等。” 他站起来,好像从另外一间房间去了厨房,半晌不见回来。 “……肚子咕咕叫了。” 秀吉这才想起来。随从带的便当也吃完了。自己要回寺院的禅房的话,连茶水都……就在秀吉觉得难办时,半兵卫的仆从模样的人端来简单的饭菜和放在另外一个盆里的酒杯。 “让您久等了。”说完“扑通”一声坐下来,手握着酒杯的仆从说:“这些家常菜,还有蔬菜和芋头等都是菜地里种出来的。可能不合大人您的口味,在此请小饮一杯。主人随后来陪。”那人举杯劝酒。 “半兵卫怎么了?是不是说话时间长让他累了?” “不是不是,刚才就进厨房了。主人要做些饭菜,此刻怕是在煮饭吧。事情忙完就会来陪大人。” “你说什么?他为我煮饭?” “是的。” “这些凉菜,还有煮芋头都是半兵卫自己做的吗?” “如大人所言。” “啊,这……” 秀吉将一块尚存温热的芋头送入嘴,再一次涌出热泪。 小芋头的味道不仅尝在舌尖,更泌入心脾。这味道让人心怀感激。 虽然他是自己的部下,可无论是兵家的《六韬》深义还是《三略》要旨,都是半兵卫教自己的。 平日席间也没少向他讨教治国经济和为人修养的要义。他表面上是家臣,私下却是自己的老师。 “那不行。对身体不好。”秀吉忽然放下杯,扔下同席饮酒的人,朝厨房方向走去。 半兵卫在那里。饭碗和茶碗都是他自己准备的。 半兵卫吃了一惊,抬头看看秀吉。秀吉握住他的手:“半兵卫,你不用这么操劳。还不如我们一起坐下来聊聊呢。” 秀吉把他带到房间,邀他举杯。可半兵卫有病在身,只用嘴唇触碰了一下。 但是两人一同吃了饭。主仆二人很久没有这么吃饭了,饭香令人愉悦。 “我是来看望你的。如今我自己倒受了你的鼓舞,该回去了。我也有力量了,可以打仗了。半兵卫,你一定要好好养身体啊。拜托了,要好好照顾自己!” 不久,秀吉带着随从的人马离去。半兵卫站在南禅寺的山门口目送他们。当时,日暮已降临,京都的天空一片暗红。 智者,无智者 四周寂静,无一丝声响。静得让人怀疑这究竟是不是战场,静得连一只螳螂滑落枯草的声音都清晰入耳。 中国地区已是深秋。这两三天红叶也正盛。在秀吉看来,这红如燃烧般热烈。 这里是平井山的阵营。 与秀吉相对而坐的是官兵卫孝高。不知什么时候,他们又坐在了那棵三人曾一同赏月的景观松下。寥寥数语,二人便定下要事。 “这么说来,你能去吗?” “属下愿意领命,成败就由天定吧。” “拜托你了。” “尽人事听天命。官兵卫此去,可谓最后一遭了。我若未能活着回来,那接下来……” “嗯,只有动武了。”秀吉点着头,从树上站了起来。官兵卫也站起来了。 白头翁高亢的叫声响彻近旁的西边山谷。那里的红叶也很美。 二人默默地走下营房。死,意味相知的人的别离,它在被如此安静的白昼包裹着的脑海中不停翻滚。 “官兵卫。” 秀吉走在下坡路的前面,他朝后抬头望了望。官兵卫可能再也回不到这座山了。秀吉真切地这么感觉,想看看他有没有什么遗言。 “你的夫人还有什么交代你的吗?” “没有了。” “有什么要传达给姬路城的吗?” “没有。” “有什么要告诉宗圆大人(官兵卫的父亲)的吗?” “您去的时候,请顺便告诉父亲,这次官兵卫出使。只此便可。” “明白了。” 狭窄的坡道伸向远方。 空气明净,可以清楚地眺望到敌人的三木城。去三木城的通道从这个夏天已经全部封锁,城中的饥渴可想而知。然而城中不愧有号称播州第一的武将和勇士驻守,直到现在仍然士气凛然如秋霜。 敌人也因秀吉军的持久战和粮食短缺焦虑不安,时时挑起战事,可是秀吉严令:“不能上敌人的当。” 他严厉禁止部下妄动,毫不松弛对三木的封锁。 此外他还格外留意,不让外部信息流入城内。如果让他们知道荒木村重等京畿部将背叛了信长,播磨此地已经动摇,恐怕会愈加增强他们守城抗战的决心。 不管怎么说,村重谋反不仅让安土城狼狈不堪,也可以说会从根本上危及到进攻中国地区的前景。如今在播磨,小寺政职一看到荒木村重反叛即发表声明:“中国不能任由侵略者胡来。我们应以毛利家为中心,再次团结起来抵御外敌。”他也脱离了信长,投靠敌军阵营。 小寺政职是官兵卫的父亲黑田宗圆的主公,当然也是官兵卫的主人。 官兵卫陷入两难境地。一方面面对信长、秀吉,另一方面又要面对父亲和主人。 带着这样的苦衷,如今他要自告奋勇出使何处呢?他心里明白:“只有秀吉才是知己,心里尚未失去明晰的道义。” 摄津守荒木村重是个勇猛的壮士,也因此自负。他就是这样的人,与细腻的思量和敏锐的时代认识彻底无缘。 已是不惑之年,总算到了成熟的年纪,四十岁了,十年前的他和如今的他,刚毅之气依旧没变,应是自然而成的思考和修养也没进展,这些人普遍的素质也没被培养起来,更没得到什么光环。总之,他虽贵为一城之主,添了家眷和家臣,却仍然只是个猛将。 信长拜他为中国探题的副将,辅佐秀吉。这是考虑到他可以弥补秀吉缺少的东西。但是他自己却从未思考过。 “理应如此。” “不可那样作战!” 他是副将,自然会大发议论,而且他在作战用兵方面的主张从未被秀吉和信忠采纳过。 “真是个没趣的家伙。”他曾不止两三次这么看待秀吉。可是他自己这么想没什么志气,一看到秀吉,也不敢表现出反感。 “那家伙善于敷衍我。我可对付不了他。”有时候他会一边恼怒,一边对着自己的家臣哄笑。世间往往存在那种明明让自己生气却不能对他动怒的人。对村重而言,秀吉就是这样的人。 进攻上月城的时候,虽然村重在前线,却只坐镇山上,不管是战机成熟,还是秀吉下达命令,他都拱手不战。 “为何那时不出战?”即使后来被秀吉如此斥责,他依然一副固有的强硬态度,“我不打没兴趣的仗。”他肆无忌惮,毫不畏惧。 那时秀吉张口大笑,他也附和地苦笑。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但是他在诸将中的印象差到了极点。 光秀等人也曾经对他的举动大加责难。 “明智小儿算哪根葱?” 村重也在背后怒骂光秀。很早以前他就对明智光秀和细川藤孝这些散发文人气息的武将极度蔑视。 “娘娘腔。”这是他的口头禅。他们经常在阵中举办连歌会、茶会什么的,他暗中厌恶。 但是有一点让村重从内心敬佩的是,筑前守守秀吉好像一次也没把自己的事透露给主公信长和信忠。 在勇猛方面,村重鄙视他是远不如自己有骨气的人。但自己之所以对付不了他,就是因为不由得对他崇敬饮佩。 可是,他在阵中的这种态度,敌人毛利比秀吉军看得更清楚。 “摄津守村重好像有什么不满。如果以此说服他,定能使他谋反。” 毛利和大阪本愿寺的密使穿过秀吉布置的所有眼线,不断出入村重的阵营和他居住的伊丹城。这些密使并非不速之客。村重的心被敌军掌握,他的行动无言地邀请了敌人。 智者耽于智慧。 但是,无智者要玩弄智慧,更是相当于玩火自焚。 伊丹城的老臣认为他的想法没什么把握,不知几次劝诫他:“这计谋还是……” 可是村重听不进去,“别说丧气话!毛利家来了人,还送来了誓文。” 虽然他非常相信一纸条约,但还是马上明确地向主公信长举起反旗。 在此乱世,他连君臣之约都可弃之如敝履,到昨天还是敌人的毛利家的誓文,他又怎能切实履行?这就是村重,他没有考虑这些,甚至没有视这些矛盾为矛盾。 秀吉告诉信长:“他是一个应爱惜的蠢货,是个不值得动怒的老实人。”这或许是当时安慰信长最有效的话。 可对信长来说,不可小视的是:这家伙确实强悍! 他英勇无比,而且占据着重要位置。 而且信长也很在意这会对麾下的部将产生怎样的心理影响。因此,虽然信长派了明智光秀和松井友闲前去劝慰,也想尽了其他各种办法,但村重心里的疑惑却越来越深, “我已经谋反,要是轻易中了他们的圈套,被召回安土城后肯定不是被杀就是下大牢。” 他反而加强了戒备。 “忍无可忍!”信长终于宣布讨伐荒木,他于十一月九日亲自领兵出发。 安土城大军分为三路。一路由泷川一益、明智光秀、丹羽五郎左卫门等部队组成,他们包围茨木城的中川濑兵卫清秀。 另一路由前田、佐佐、金森等部队集结而成,围攻高规的高山右近。 其次,信长的主力部署在天野山。布开如此宏大的阵营,其实他心里尚存一缕兵不血刃屈敌军的希望。 那个希望寄托在回到播磨的秀吉身上。 秀吉对信长说:“属下有一计。”秀吉说此话,是怜惜村重的勇猛,同时也念在平日的友情的情分上,“请主公再等等。”他言之切切地恳求信长。秀吉帷幕中的重臣黑田官兵卫孝高当夜忽然奉命离开阵中,也是由于现在情势危急。 官兵卫孝高次日匆匆赶往黑田宗圆的主人小寺政职处,之后面见政职。 “有传言说您与摄津的荒木大人联手,此城也脱离织田家,投靠毛利家了。属下前面说的是事实?还是只是谣传?” 官兵卫单刀直入,探他虚实。政职一边听,脸上泛出微笑。从年龄上看,官兵卫相当于自己的儿子,从身份上看,也只不过是自己家老的儿子,因此政职的回答傲慢且直接:“官兵卫,只有你一个人尽心竭力?你想想,我归附信长以来,得到什么好处了?什么也没得到。” “不是的,现在已经不单单是得失的问题了。” “那是什么?” “信义的问题。在播磨,您原来与织田家是友军,如果如今明晃晃地与荒木村重一同谋反,瞬间背叛织田军。这样一来,武门的信义将荒废。” “你在说些什么?” 政职真想喊他一声小鬼,官兵卫说得越起劲,他越轻蔑。 “我最初归附信长,并不是因为信义。你和你的父亲宗圆都以为将来的天下会被信长掌握。趁早与进军中国地区的信长交好也是为了我好。你们一直怂恿,我这才有意与他通好。但是之后的信长实在让我觉得太危险了。就像在海上航行的大船,从陆地上看它非常可靠。乘着它穿过时势的波浪,看上去一点问题也没有。但是如果将命运赌在这上面而全身心投入,哪里安全,简直无法让人放心。每碰到一道波浪我都心里没底,怀疑船的承载力。这是人之常情。” “就是如此……”官兵卫将双膝往前挪了挪, “所以一旦上了船,就不可中途下船了。” “为何不可?如果我认为这是一艘无法劈波斩浪的船,即使一时狠心,我也要在它没遇险还安全的时候抛弃它,游回原来的陆地。如果不这样,我将性命难保。” “这是肤浅的想法。担心一时的恶劣天气和风浪就怀疑寄身的船,背叛同船的人,一个人慌慌张张地跳海逃跑,这种人才会溺死在风浪中。而且等到后来天晴,原来看起来危险的船已经扬起帆顺利到达目的地的时候,这种人会被视为蠢驴,成为笑柄吧。” “哈哈哈,耍嘴皮子我耍不过你。事实胜于雄辩嘛。按你一开始的话说,如果信长进军中国地区,会立马将它席卷。但是秀吉才五、六千兵马。虽然信忠和其他将领偶尔加入到援军的队伍,京畿地区的后方仍存不安。如此情势岂能久留?而且我小寺政职只不过充当信长和秀吉的马前卒,干些征集兵马粮草,构筑防御敌国工事的苦差事。被信长如此征用的荒木村重都掉头与毛利家通好。即使他此举对于改变京畿地区形势能起到的作用微乎其微,但是织田家的前途可想而知。我与村重一同脱离织田家也有此明确的理由。” “您的话真乏味。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啊!” “你还年轻,长于战斗,可是对世事……” “大人!” “什么事?” “希望您悬崖勒马,请改变主意吧!” “不可能。我已与村重交换条约了,旗帜鲜明。我也明确通告了家臣们,以后追随毛利家。” “那请再好好考虑一次吧。” “在说服我之前,先把荒木村重摆平吧。如果摄津守村重对谋反死心,我也会照做。” 大人和孩童。这种区别不是借口。即使被称为中国新人和当代智囊的官兵卫,在小寺政职面前无论如何从一开始就抬不起头来,最终只能被对方把控。 政职接着说:“不管怎样,带着这个去伊丹吧,马上给我答复。确认摄津守的想法后,我也会明确自己的思路。” 政职给他一封书信,以示承诺。这是政职写给荒木村重的信。 官兵卫把他的信揣在怀里火速赶往伊丹。情况紧急,他一个人的行动必定会带来重大的结果。 自己的行动将直接影响整个社会的走向。这么想着,他浑身热血沸腾,甚至使他无暇顾及自己身上的危险。 一接近伊丹城,看到各处的野外低地和水畔都有士兵在挖壕沟,筑围栏。 但是他只身一人。无论在怎样的枪林中,他都大手一挥, “我乃姬路的黑田官兵卫,前来面见摄津守。我不是织田大人的同党,也不是荒木的盟军。现有紧急情况要与摄津守大人面谈。只我官兵卫一人前来。”他硬闯了进去。 经过几扇阵门后,不一会儿他就通过了叛军大本营的城门,马上见到了村重。见面时,对方给他的第一印象是:“……真出人意料,态度好像没那么强硬。”官兵卫心里这么想。 事实上,村重的脸色不佳。见此,官兵卫不禁纳闷:如此无精打采、毫无自信的样子,如何与织田信长这时代的灵魂人物挑起事端?竟然不仅脱离了信长公,而且还与他为敌相互争斗。 “呀,好久不见了。”村重漫不经心地说道。即便这短短的一句话,听起来也像是在奉承,村重的媚态表露出来。从猛将村重的这番态度中,官兵卫逐渐觉察到,村重心里或许也摇摆不定。 “近来身体可好?”官兵卫先说了些无关痛痒的话,微笑着凝视对方。 村重天生的坦率此时也尽显无遗。在被官兵卫的眼神来回打量时,他已极度羞愧,涨红了脸,通体不自在。 “且说,你来此有何贵干?” “我听说了一些风言风语啊。” “哦,是我举起反旗的事吗?” “你可真够厉害的。” “外面都怎么说?” “是是非非,无定论。” “有各种议论吧。不论好坏,都是战斗后的事。对人的评论,死后才能盖棺论定。” “你已经考虑死后之事了吗?” “是的。” “如果那样……这次的决定会断了你的回头路。” “何出此言?” “对自己有大恩大德的主公反戈一击,这种臭名将百世难消。” “……”村重沉默不语。他太阳穴上青筋暴起,内心虽有千言万语,却无法以理雄辩反驳。一看,他定是位坦率之人。 正在此时,一位家臣走进来说: “酒菜已经准备好了……”村重宛如获救般,“哦,是吗?”他先于客人站起来,邀请官兵卫:“孝高,去里屋吧。不管怎样我们也好久没见了。喝一杯吧!” 官兵卫则从容淡定。村重在本丸的里屋设下酒宴,厚待官兵卫。席间,绝口不谈事理。村重的脸色也大为缓解。可是,不久官兵卫又道:“如何?摄津守,还是适可而止吧。”他还是提起了这次的问题。 “你说的适可而止是指?” “不要无谓地逞强了。” “我不是因为逞强,才做出如此重大的决定。” “你说的也是。可是不管怎么说,别人不会认可你发起战斗的理由,会说你是叛徒。即使这样你还要固执下去吗?” “我们喝。” “我不会搪塞我自己。难得与你喝一次酒,可是今天的酒苦了点。我真心为你这位朋友感到惋惜。” “你是受羽柴筑前守的委托来的吧?” “当然。羽柴大人万分心痛,如失去一条臂膀一般,慨叹不已。但是,无论谁怎么说你,羽柴大人总是为你说好话,‘他是位值得珍惜的人才,英勇无敌。不可误了他。’羽柴大人始终难以忘怀与你的友情。看到这些,我官兵卫也不好坐视不理了。” “在此谢过了。”村重酒醉微醒,吐露了一些心底真言。 “其实,筑前守大人也数次用书信劝告我,我也被他打动了。但是之前,明智光秀、丹羽长秀、松井友闲等人作为信长公的使者相继前来的时候,都被我严辞拒绝。因此如今已无法再遵从筑前守大人的建议了。” “没有这回事。如果将此事交给筑前守大人,他自会想方设法在信长公面前替你周旋。大人还会说这是你的功劳。” “我不是这个意思。”村重面露难色。 “明智、佐久间等人听说村重反叛的消息后,拍手庆贺。尤其是十兵卫光秀,他以劝慰使者的身份来此,对我好言相劝,可是他回到君前如何复命就不得而知了。老臣和年轻的家臣在回归信长公这件事上意见并未统一。事已至此,不如抗战到底。如今事态便是如此,已经不是村重一人的想法可以左右的了。你回到播磨,请转告筑前守大人,请他不要认为我有意作恶。” 村重似乎不能立即被说服。官兵卫先将耐心与韧劲收入丹田。几杯酒下肚后,“对了。”他如梦初醒似的,取出小寺政职的信递给村重。 由于不是密信,官兵卫已经读过了,内容简单,说的是从政职的角度劝告村重的举动。 “……” 村重取来灯火,开封,读完后说道:“我离开一会儿。”他起身告辞,退至里屋。 村重刚走,从门口、书斋和走廊前哗地拥入十多名强壮的士兵,挤满了房间。他们身着铠甲,用刀枪将官兵卫围了个水泄不通。 “站起来!”他们一齐喊道。 官兵卫放下酒杯,环视了一番他们森严的面容后问:“叫我站起来有什么事吗?” 一名部将用极其悲伤的口吻回答:“奉主人摄津守之命,带你去城内大牢。” “去大牢?”官兵卫无意识地说道,想高声笑出来。糟糕!他刚这么意识到,便立即觉得自己可怜,竟然如此稀里糊涂地钻进了村重设的圈套。 “哟,是吗?”如此一边自问自答,他站了起来,脸上依然挂着笑。 这次是他在催着周围那些脸色僵硬的武士,“走吧。哎呀,如果这是摄津守大人的好意,我只能乖乖地去了。” “……” 武士们无言,簇拥着官兵卫走到走廊下。吱吱呀呀的铠甲声和十多人的脚步声混成一团。 昏暗的走廊和台阶,上上下下走了好几处。走在眼前的昏暗里如同被蒙上了眼睛。 “此间是否暗藏杀机?”官兵卫一阵紧张,不过好像没有这个迹象。没灯火的地方着实奇怪,是城郭建筑中的复杂通道。他感觉到一扇重重的车窗打开了。 “走!” 他遵从命令往前径直走了约十步,已经走到牢里。他身后的门“咚”的一声关上了。 “哈哈哈!”官兵卫对着黑暗哄然大笑,且如吟诗般,以自嘲之感独自面对墙壁说:“我官兵卫竟被摄津守村重设计陷害……人心叵测啊。不能按常理出牌了。” 他想,这里上面可能是弹药库。地板是连脚板也可以感受得到的、有节眼的厚板。官兵卫沿着四壁悠闲地漫步。他推测,室内的面积为二十平。 “……唉,真是替村重觉得可怜。他把我囚禁在大牢,到底想怎样?他认为这样会有效吗?他的智谋不过如此。真是可笑!可笑!” 他盘腿坐在大牢的中心位置。屁股冷,这里好像连一张席子也没有。 “没卸了我的短刀。”真是万幸。只要有这玩意儿,他随时会爆发。 他默默地对自己说:屁股再冷,心也不会冷。这个时候,青年时期经常奋力研习的禅或许能发挥作用。这种想法渐次涌上心头。 紧接着他想到的是:“嗯,幸好是我来了。” 秀吉会感谢自己。如果是他来了,还指不定会怎样呢,可是如今已经化大灾为小难了。 “……” 官兵卫也姑且安慰自己。他定下心来走到这里时,打心里决定不失沉着。心里一阵慌乱后,他隐约觉得有点疲劳。人的意志与生理似乎未取得一致,他陷入深深的沉思。 脸的一侧映着一条条昏暗的灯光。官兵卫静静地注视着光源处。 窗户是开着的。牢固的格子窗的对面,有人脸在灯光中摇曳,是荒木村重和其他武士。 “官兵卫,冷吗?”有人在问,是村重的声音。 官兵卫眼神澄澈,他的回答丝毫未缺少平静:“不冷,酒劲还没过。但是到半夜可能受不了。如果你把黑田官兵卫冻死了,要传出去,羽柴大人会连夜从播磨赶来,恐怕那时,你的首级就该蒙上大牢大门外的霜了。摄津守,你真是个没有脑子的人。你囚禁我有什么作用吗?” “……” 村重无言以对。他也知道自己内心有愧。可是他马上又抑制住了自己的坦率而嘲讽道:“官兵卫,别发牢骚了。你说我无谋,可你还是落入了我这个无谋之人的圈套,你又算个什么东西?这样的你可以称为中国地区的张良吗?” “你出此恶言也没有作用。堂堂正正地说怎么样?摄津守。” “……” “你不过把我看成是个谋士、计谋家,对我心怀警戒。可是我黑田官兵卫只施大计,不耍小聪明,也从未考虑过要算计朋友来为自己请功。只是为你考虑,也理解筑前守大人的苦衷。而且我也相信,在信长公的领导下,我们万众一心,速速完成统一大业才是拯救天下苍生的大计。如此,我才只身来到此处。大家都是人,赤裸裸地来到世上,你难道不懂吗?不懂筑前守大人的友谊和我们的信义吗?” 村重不知拿什么话来回答,稍作沉默后,强行辩驳道:“什么友情、信义,那些不过是和平之日才会发光的东西。现在时局不同了,是战国,是乱世。我不设计就会被算计,不害人就会被害。在这个危险的时代,甚至抓起筷子都隐藏着杀和被杀。昨天还是同伴,今天可能就是敌人了。不管是敌是友,把你关进大牢我也是实出无奈,这是战略。你还得感谢我发了慈悲没杀了你。” “原来这样。如此一来,你对世间的看法和平时对战争的看法,还有你身上有多少道义,我已了如指掌。你对时势的盲目让人觉得可悲。我不愿意再和你交谈了。随你沉沦下去吧,你会自取灭亡的。” “你说什么?盲目?” “没错!即使到这步田地,我内心对你仍然存有些许友情的温暖。最后再送给你一句话。” “是织田家的秘密策略吗?” “不是那些利害攸关的事。你真让人觉得可惜。虽然你光芒万丈的英勇为天下尽知,却没有掌握在战国生存的本领。作为一个人,你没有净化此乱世的热情,也可以说你不能真正称为一个人。虽身为一名武将,却不如一个市民、农民啊。” “什么?你说我不是人?” “是的,也可以说你是禽兽。” “你这个家伙!” “气恼吧,愤怒吧,要对你自己!听好了摄津守,如果人世丧失了道德之美和信义之美,天下便是禽兽的世界了。战而复战,地狱之火和人类的对立将永无止息。越混乱,越混沌,人类就更不能让世间化为禽兽的天下。我们一定要维护人类的本真,维护人类心中的真善美。看看那些战争的策略、外交之诈术和庶政阴谋,如果立即认为这些所谓的道义和人情就足够了,那你做的不仅是织田大人的敌人,而是全天下的敌人,是这个星球的害虫。如果你是那样的人,看着吧,我官兵卫孝高会马上捻下你的狗头。” 官兵卫尽情评论了一番后,默默不语。他耳朵里传来了喧闹声,声音是从牢狱外围着荒木村重的旗本和侍臣那里传来的,他们可能正簇拥着主人村重,已经开始叽叽喳喳地胡乱说话。 “杀了他!” “杀不得。” 有人愤怒,说官兵卫是个可恶的家伙。 也有声音在安抚他人的情绪。 总之有两种意见:将官兵卫拖出去血祭和杀了他反而麻烦这两种。村重夹在中间,似乎很难抉择。 最终决定杀了他,但是不可操之过急,总算是有了结果。村重等人在吵吵嚷嚷中走远了。 “……有分歧啊。”从杀不杀他这件事,官兵卫已经觉察到了全城的气氛。 虽然城头已明晃晃地举起了反信长的旗号,但是城墙下,主战与主和的人在各个环节上均互相牵扯、对立。这已经是不争的事实。 主张杀了自己的是主战派。力争不杀自己必是主和派。 心里装着这两派,并一直坐卧不安的恐怕就是荒木村重了吧。他在这样的争斗中左右摇摆,可是另一方面还赶走了信长的正式使者,时刻整饬军备,现在还把自己关进了大牢。 “所谓末路,就是他现在的样子吧。唉……若知道是那样……” 官兵卫忘了悲叹自己的命运,却为村重的蒙昧深感惋惜。 人声散去,监狱的探视窗口又关上了。猛一看,有张纸片模样的东西飘落下来。官兵卫捡了起来,那晚却无法阅读。监狱内伸手不见五指。 到了第二天清晨,微光洒入。他忽然想起前夜捡起的纸片,立即打开了看。这是封小寺政职给荒木村重的信。信的大意是: 那个聒噪的人不住地劝我回心转意。因此,假意让他先探探摄津守大人的心思,将他撵走。他或许会与这封信同时抵达贵城。他是位才气纵横的人,所以也颇棘手。如果他去了伊丹,应伺机处置了他,不可让他再度露面。 官兵卫愕然。一看信上的日期才知,正是自己向政职提出谏言,离开御著城的日子。 “……这么说来,他是在我离开御著城后立即写了这封信。” 官兵卫一脸惊讶,嘴里絮叨着什么。他感慨这世间聪明人真多。这个世界本就是位纵横家,尽量避免小谋小策的自己也是其中之一。 他仰望头顶,不由得发出声来:“真奇妙,这人世!” 那声音化为一阵虚音,在牢内空洞地回响。 奇妙的人世。 每天都在如此昏暗的环境中生活,他是无论如何也感觉不到兴致的。虚实相生,色空俱全,嬉笑怒骂,坚信迷妄共生的地方才是这人世吧。 那之后,他与人世相隔了数十日之久。 <hr /> 注释: 削去羽翼 进攻的军队已经整备齐全。 对伊丹、高规、茨木这三城,无论何时都要保持包围态势。 尽管如此,天野山的大本营并未发出进攻的号令。 诸阵营终日无所事事,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到现在还没有任何消息呢。”这句话今天信长又说了两遍。他所等待的与将士们等得发慌的不一样。 就算不看中国地区、关东地区和北越,织田家的处境即使在京畿地区也极其危险而复杂。只要可能,此时尽量不在此地挑起事端,不煽助火势。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信长内心也在为寻找解决的办法而煎熬,“务必不在此地开战。” 苦思冥想时,他心里一定会有秀吉的影子。并不只是想起他来,而是一直念叨着秀吉,“要是有他在身边就好了。” 信长如此器重秀吉。可是前不久秀吉差人来报: “官兵卫孝高已说服旧主小寺政职。目前已复入伊丹城。誓言与摄津守村重会面后将劝服他。故决死赴伊丹。我众人决定等候官兵卫的消息。此致。” “他说得如此信心满满,理当不敢懈怠……”信长如此慰藉自己的耐心,可是军帐内的气氛已经变得甚为不悦。 一旦秀吉犯了哪怕一点小错误,这样的空气也会像烟熏炭一样,随时会从灰土下面冒出来。 “真不知道秀吉为什么要派官兵卫去。官兵卫是何许人也?要说起来,原来他是小寺政职的家臣。他父亲宗圆现在也还担任政职的老臣。明知政职与荒木村重串通一气,私通毛利家,背叛了信长公,与伊丹遥相呼应举起了反旗,可是秀吉仍然把与他们是一丘之貉的官兵卫孝高作为重要的使者派过去。” 有人指责秀吉的不明智。更有甚者,还有人怀疑秀吉在播州驻地可能与毛利家进行幕后交易。 那些部将各自获取了与秀吉信中所言的不同的信息。主要说的是:“小寺政职不仅没被官兵卫说服,甚至更加大张旗鼓地在中国地区谩骂信长公,鼓吹织田家的弱势,妄图削弱中国地区内的织田势力,而且与毛利家的往来也更频繁了。” 这些几乎都不是讹传。众人意见一致,信长虽不愿相信,但也不得不承认那是事实。 因此,也不知有多少人向信长提出谏言:“官兵卫的行动确实可疑。我们等待那些不可靠的佳音时,敌人已经在慢慢加强联络,充实防备,最终可能导致我军的猛攻无效啊。” 就在这个当口,秀吉终于来信了,却不是喜讯。信中说: “官兵卫孝高至今未归,杳无音信。以后的事……” 信中流露出秀吉绝望般的叹息。 信长刚发出啧啧咂嘴声,立即转至身后的文牍面前,将秀吉的信狠狠地扔了出去。 “到这个时候才知道通知我!”开始还是可恨般的嘟哝,突然转变成了怒吼:“文牍,给秀吉写信,马上写!让他亲自来,立即赶来天野山!” “遵命。” 他又看了看佐久间信盛,问道:“之前听说竹中重治此刻正在京都南禅寺静心养病。他还在那里吗?” “应该还在。” 信盛的回答好像给信长的快言快语上了发条。 “那你去半兵卫重治那里,一定要把他叫来。早先秀吉把黑田官兵卫孝高长子松寿丸送到重治的居城。让半兵卫立即斩了松寿丸,将他的脑袋送到他父亲官兵卫所在的伊丹城。” 信盛低头领命。 信长身边所有人都惧伏于他的震撼力,一时间四周沉寂,悄无声息。他也不好发作。 信长的脸色变化的确很快。他容易发怒。晴天霹雳即是对他的传神写照。 这就是他的性格。发怒前的隐忍沉默不是他天生的长处,而是理性在发挥作用。 所以,一旦他摒弃厌恶的隐忍,激动到一定程度时,他的表情会瞬间转变,这是他独一无二的东西。 “……臣有一言,主公且慢。” “谁?是泷川一益啊?” “是一益。” “你要阻止什么?向前一步说话。要提什么谏言吗?” “若说谏言,要是一益说来未免有些不知分寸。属下只是不明白为何主公要下令立即杀了黑田官兵卫的儿子。还请主公三思。” “问起官兵卫的罪来,还需要什么三思?他假装前去劝服小寺政职,又欺瞒我与荒木村重谈判后将他说服,让我干等了十多天。这些全是官兵卫孝高的主意。而且秀吉到今天才通报于我。这也太过分了,他竟然被区区一个官兵卫给算计了。” “主公何不召来筑前守大人将事情经过问个明白?与筑前守大人商讨之后再处置官兵卫的儿子,这样做主公您意下如何?” “这个时候不会轻易饶了他。召秀吉来不是听他的意见,导致现在这个局面,我还要问秀吉的罪。信盛,你赶紧派使者去吧。” “遵命。只是,主公的意思要传达给半兵卫吗?” “没必要再向我确认了吧。”信长的心情越来越差。 “文牍,写好了吗?” “已经写好了,请主公过目。” “嗯……” 信长把信拿到长凳边,立刻交给使者总管安藤揔五郎,命他即刻用快马送到播磨。快马尚未出发,蜂屋赖隆就从山底攀上来了。他来到信长的面前说:“筑前守大人刚到阵内。可能马上就来这里。” “什么?秀吉来了?” 刹时,信长脸上虽然仍是盛怒之色,听到这个消息后怒色已经散到眉角,看上去已稍稍缓解。 不久便传来秀吉的声音。他还是那么快活。信长站在一边。 终于来了,听说秀吉要来,信长逼迫自己要表现出不愉快和阴沉的脸色。不得不说他有这么奇怪的心理。明明如此盛怒,现在就像见到太阳的冰一样,而他自己却对此毫无办法,只是听说秀吉来了就发生这么大的变化。 随着“呀”的一声,秀吉已经走入人群。这就是他对众将领打的招呼。随后他弓着背,穿过人群,来到信长面前,恭敬地施礼后才抬头仰视主公。 “……” 信长甚至没说一句“秀吉来了?”之类的话。 你没看见我生气了吗?信长正要说,却欲言又止。 撞上信长的这种脸色和沉默,没有几个将领不惧怕。即使是信长的家族成员也无不恐慌。 不论是老将柴田胜家还是佐久间信盛,要是被信长的眼神盯上,定会惊恐失色。 丹羽、泷川这些混迹江湖多年的长辈也无可奈何,无法申辩,同样不知所措。 即便是明智光秀这样的聪明人也毫无周旋的办法。他虽得到森兰丸的“特殊照顾”,却也没辙。 这个时候,只有秀吉的处理方式与众不同。信长发怒时,无论他怎么瞪眼瞧自己,也不管他脸色有多难看,秀吉从没表现出紧张感。 他这样做绝非蔑视主公,而是比一般人更忌惮,更谨慎,“哈哈,主公又动怒了?”秀吉就像远观恶劣的天气一样,一副极大度的神色,轻描淡写地说了这些。 这是秀吉天生的优势,别人学不会。如果胜家和光秀鹦鹉学舌,只会火上浇油,信长肯定会突然发疯似的爆发。 “……秀吉,你来有何事?”信长示弱了,说了这番话。 信长话音一落,秀吉这才叩头在地,说道:“属下恳请主公叱责。”他惶恐地说。 信长心里暗自欣喜:这家伙真会说话。因为秀吉这么说后,他自己也很难再生气了。 信长仿佛故意咬牙切齿地挤出话来:“为何要前来受叱责?你以为说几句求饶的话我就可以放过你吗?你误了我信长,不,是全军的大事。” “想必属下快马送过来的信,主公已经过目了。” “看过了。” “将官兵卫孝高派去做说客一事,显然已经失败。因此……” “你要辩解吗?” “不。为了将祸转化为福,也为了谢罪,属下又想出一计,只身闯入兵库街道的敌阵中。希望主公能让旁人退下,或许主公移座他处,听秀吉细细道来。有劳主公。要如何定秀吉的罪,听完秀吉汇报后,再请裁定。属下一定听命。” “……嗯,那你说。”考虑一番后,信长接受了他的乞求,喝退了其他人。 众将惊讶于秀吉的魄力,面面相觑后各自退下。有人诽谤他明明是个戴罪之身,还这么厚颜无耻。还有人讥讽他自私自利。 秀吉对这些都不以为意,大家都走后他留了下来。只剩下主仆二人,信长的脸色也稍微缓和了些。 “到底是什么?要让你特意从播磨出来。你的计谋是什么?” “是拿下伊丹的办法。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对荒木村重只有讨伐这一条路。” “这是自然。但是伊丹虽谈不上是要害之地,却与毛利家相呼应,非常难对付。” “属下并不那么认为。如果操之过急对我军损伤较大。我军中如果出现哪怕一点破绽,辛辛苦苦经营到今日的大坝恐怕会毁于一旦。” “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办?” “其实这也不是我的主意,是此前就在京都疗养的竹中半兵卫料到会有今天的结局,他对属下说的。” 秀吉将彼时从半兵卫重治那里听说的计策一五一十地转述给信长。丝毫没有贪功的意思。 他还没愚笨到要窃取别人的智慧当作自己的功劳的地步,而且他也很清楚,在对这些一眼就能慧眼识破的信长面前,要是敢用言语糊弄他的直觉,那就大错特错了。 总而言之,破伊丹城的计策要以尽量不牺牲我方兵力为前提。即使花些时日,也要全力削去对方的羽翼,孤立荒木村重,大概便是如此。 “非常妙。”信长毫不犹豫地接受了这个计谋。他自己的考虑也与这个大体相似。 计谋已定。信长已经将责备秀吉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他还有关于今后作战的很多细节要与秀吉商讨。 “已办完急事,属下想今日即刻回到播州。” 秀吉抬头看了看黄昏的天空,告辞离去。陆路有危险,信长命他乘船回去。而且命令水军九鬼一族护送秀吉。要是乘船回去还有一段空隙时间,还可以喝上一杯。秀吉于是留下。 “属下告辞了。”秀吉站起身后,突然想到什么似的,说道:“对属下的叱责,都成了对我的宽恕了。” 信长苦笑,揶揄道:“呵呵,怎么了?” “如果主公不明说宽恕在下,您赐的酒喝下去都会哽在喉咙下不去的。” 秀吉这么说后,信长终于放声大笑:“哈哈哈!好吧好吧。” “这样一来……”秀吉仿佛在听候发落,“您还要处罚官兵卫孝高吗?听说主公已经下令要使者取了他的长子的首级。” “嗯。你也不敢保证黑田官兵卫安的什么心。怎么能解除对他的处罚?不要再提别把他儿子的脑袋送到伊丹城的事了。这是军纪,求情也没用。” 信长强制秀吉闭了嘴。 <hr /> 注释: 南蛮寺 秀吉当夜回到播州。回来的时候,秘密地让使者给在京都南禅寺休养的竹中半兵卫重治送了封信去。信中说的要事后来自然见分晓,主要说的是他的至交好友黑田官兵卫的儿子的事不觉间让人伤透脑筋。 另一方面,信长的使者也急匆匆地赶往京都。使者造访了四条坊门的南蛮寺,带了永禄以来便来日本的传教士奥尔冈蒂诺,又回到信长的阵地天野山。 奥尔冈蒂诺是出生于意大利的基督教传教士,平户、长崎附近就不用说了,在界、安土城、京都、畿内等地也有无数的传教士。这其中,奥尔冈蒂诺是信长最中意的外国人之一。 信长不是天主教徒。就像他虽然与佛教徒斗争,烧了他们的佛堂,但是他并不厌恶佛教一样。信长认可宗教本身的价值。 但是他本人从未想过要皈依基督教,接受洗礼。 不仅是奥尔冈蒂诺,很多时而被招进安土城的基督教传教士都想方设法希望将信长招至自己的门下,也为此费尽心机。但是他们要想抓住信长的心,就如同要掬起水中月一样。 有个传教士将他自己从海外带到日本的黑奴献给信长。信长看着也觉得十分稀罕。 信长出城时,都会把黑奴安排在自己的仆从中,甚至还带他去过京都。 南蛮寺的传教士们颇为嫉妒,有人便问信长:“信长公好像对黑奴很感兴趣啊。到底他有什么优点让您如此宠爱呢?” 信长随即答道:“你们不也一样着力送来了吗?” 果真如此,这样一说,信长对传教士的态度就明确了。他喜欢奥尔冈蒂诺也好,观察其他的基督教传教士也罢,都与他喜欢黑奴是同一个初衷。 这时,他想起来了,奥尔冈蒂诺初次谒见信长的时候,献上了一些礼物:枪十挺,望远镜放大镜各八个,沉香一百斤,虎皮五十张,八席蚊帐,另外还有钟表、地球仪、纺织品、陶器等,全是珍稀物品。 信长就像个小孩子一样,将这些东西陈列起来细细观赏。尤其是地球仪和枪,紧紧地抓住了他的心。在地球仪前,奥尔冈蒂诺热情地向信长介绍他的故乡意大利、海上的里程、南北欧的风土人情,此外还说了他在印度、安南、吕宋等地旅行的见闻。介绍这些不知花了几夜的时间。席间,还有个比信长更专心致志地听并时常询问的人。那个时候他叫藤吉郎,也就是现在的羽柴筑前守秀吉。 “呀,终于来啦?” 信长心情大好,将奥尔冈蒂诺迎至阵中。奥尔冈蒂诺多少懂点日语,也学了一些日本礼仪。 “信长公如此急忙召在下来,请问有何贵干?” “嗯,请坐。” 信长指了指那里放着的一把交椅。这把椅要用在禅家正合适。 “那鄙人恭敬不如从命了。” 奥尔冈蒂诺将椅子坐了个满满当当。 有些棋局中,手中的棋子不知不觉便会进退维谷。 信长想把眼前基督教传教士这颗棋子放在最妥当的棋局中。这才把他请到自己的身边。 “师父……您很早以前就代表传教士来到日本,向我提交了请愿书吧。您是想让我同意您在京都和近畿地区自主修建教堂并传播基督教。” “我们不知道有多渴望有一天信长公能够允许。” “好像离我允许的日子不远了。” “嗯?您同意了吗?” “也不是无条件的。我们是不会平白无故地给一个没有任何功劳的人恩典的。我希望师父能建功。” “……您的意思是?” “高规的高山右近的儿子……听说他十四岁的时候就皈依基督教了,是个热心于基督的人。跟师父您的关系是不是特别好呢?” “您是在问关于高山右近大人的事吧?” “正是此意。那个右近。正如您了解的,他助长荒木村重谋反的气焰,将两个儿子送到伊丹城监视他,要联手对我信长动武。” “……可悲啊。我们基督教的友人们也因此非常痛心疾首,默默祈祷上帝保佑他吧。” “是吗?但是,奥尔冈蒂诺,这个时候只在南蛮寺的礼拜堂内祷告是起不了任何作用的。您若如此为右近的身家性命担忧,何不现在就奉我的命令去高规城呢?告诉高山右近,他的行为有多愚蠢,您看如何?” “如果可以的话,我随时都愿意启程前往。但是他所在的城池好像已经被信忠大人、前田、佐佐大人等人的军队围困起来了,我们或许不被准许进入。” “这个无妨。我会派士兵保护你,也会给你通行证。如果师父能够顺利劝服高山父子投降在我信长门下,那您也有大功一件。我会以我信长的名义准许您自由传教、修造教堂。” “……哦,好的。那鄙人告辞了。” “等等。” 信长看到奥尔冈蒂诺闪动着兴奋之光的眼神,意欲警示他,于是又说道:“如果出现了相反的状况,你也要做好心理准备。如果高山父子拒绝了您而要与信长抗争到底的话,信长将视为您已与基督教传教士一门的门徒达成一致,我不仅会毁了南蛮寺,而且还会铲除您的教团,所有的信徒和传教士一律斩首,希望你了解这些之后再去。怎样?师父能前去吗?” “……” 奥尔冈蒂诺顿时无言。他面无血色,俯首良久。他的伙伴们都是乘着一艘帆船从遥远的欧洲来此东洋,倒是没有胆小之人和柔弱之辈。但是,在大名鼎鼎的信长前被他这么一说后,奥尔冈蒂诺浑身瑟缩,内心也在颤抖。他感觉到了恐惧。 这位主公的样子看起来并不像魔鬼恶神,他的面容和话语听起来反而让人觉得舒心。但是奥尔冈蒂诺心里也清楚:此人一言既出,定会付诸实践。 这一点,从他火烧比睿山,讨伐长岛等各项政策上都可以看出端倪。 “……鄙人将前去。定会带着使者的使命前去面见右近大人。” 奥尔冈蒂诺终于答应下来了。不多久,他就被十多名骑兵保护着,踏上了去往高槻城的道路。 送走奥尔冈蒂诺后,信长心想:这次还算顺利。但是被信长差遣到高槻城的奥尔冈蒂诺也在心底祝福自己,希望能够一帆风顺。 外国人不像信长想象的那样幼稚。京都的平民最清楚,没有这些传教士们啃不动的骨头。 在被信长传唤之前,奥尔冈蒂诺与高山右近已经有数次信件往来。右近的父亲也经常向他这位基督教师父请教:“该如何做才能合上帝之意啊?” 奥尔冈蒂诺当然会反复作答:“背叛主公非正道也。信长公是荒木的主公,不也是你的主人吗?” 右近回复道:“我把两个儿子交给荒木了,妻子和老母亲因此坚决反对向信长屈服。如果不是这样,我也不愿意背这叛贼的骂名。”右近给他的信中坦言了自己的苦衷。 因此,如果奥尔冈蒂诺完成这项使命,就相当于他要救出对方的两个儿子。 奥尔冈蒂诺有把握让右近和其父二人都同意自己的建议。 虽然右近的母亲和妻子都反对,但是凭借多年的经验,他完全有信心说服她们,一点也没把她们放在心上。 “说服女人不能倚老卖老,而要从宗教的角度,以情感人,耐心地劝导。” 奥尔冈蒂诺处境这么有利,他走进了高山一家人的心里,了解其中的内情,没道理不成功。 然而,“失败了!右大臣家如此可贵地大发慈悲,给他出路,我也劝诫他,可是高山父子死活都不肯听。”他如此说,从高槻城回来后直接回了京都。 后来高山右近也丢下一句话:“就算被妻儿怀恨,我也不能容忍宗门被毁。丢了城池和家人,也不可失了人道啊。”他连夜悄悄地出城投奔了南蛮寺。 而右近的父亲则称:“被犬子背叛也不足为怪。”即刻赶往伊丹的荒木村重处,将事情如此这般地告知于他。 村重的阵中有很多与高山家有姻缘的亲戚及来往甚密者。如若采取断然手段或虐待自己手上的高山家的两个儿子,势必会引起内部混乱。村重已经感到事情不对劲了,“没办法了。既然右近已经出城,他的儿子也没什么用了。”村重将两个做人质的儿子像丢掉累赘似的返还给了高山右近之父。 听说这个消息后,奥尔冈蒂诺带着右近离开南蛮寺,去天野山的阵营拜见信长。 “干得很好嘛。”信长喜出望外。他将播州芥川的一个郡送给右近,又当场送了他一些丝绸棉袄和马匹。 “在下想受洗礼,以余生侍奉上帝。”右近如此请求,可是信长却没准许, “年纪轻轻的,说如此混账话。” 信长得到了他想要的结果,奥尔冈蒂诺也如愿了。右近的去留,他的儿子的返还,一切尽在这位传教士的神算中。 有情·无情 昨日一去不复返,今日之势多变化。 情况时刻在改变。 困扰于抉择是情有可原,野心的鼓噪让一些人败落亦是情理使然。 已是十一月的月末,被荒木村重奉为左膀右臂的中川清秀突然离城,归附信长,茨木城城门洞开。 “在对天下大势举足轻重的时刻,小过应当得到赦免。” 信长不仅不问清秀的罪,还对降将清秀赏黄金三十锭。随他而来的家臣也各自获得黄金和衣裳等赏赐。 这些都是诱降高山右近的成果。右近也算立了功,拜受大刀和马匹。 “这大赦太罕见了!” 连将军以下的下级将士都会对信长的处置疑惑不解:为什么如此优待他们? 信长心里其实也明白:“有些部下可能会对此不满。” 但是为了赢得这场战争,他只能这么做。 怀柔、交涉、隐忍这些从来就不是他的性格。因此他一定要让敌人领教他的猛烈进攻。 例如,对由于荒木和毛利两军联合而按兵不动的兵库花隈城,信长则不停地进攻,须磨、一之谷、六甲附近的寺院和村子全部无情地烧为灰烬。无论多小的敌对行为,也不管是男女老幼,他决不姑息。 而如今,他一边用策略一边威慑的方法已经奏效。荒木村重的抵抗力不过是折了翅膀的鸟,只有伊丹孤城在苦守。村重的阵形右面没有高山右近,左面没有中川清秀。 “他这稻草人,敢出头我就揍他。” 对于村重,信长随时都可以拿下。他正静观其变。 总攻就这样开始了,时间是十二月初。 首日从十二月八日傍晚时分开始,持续到当晚十时左右,进攻不止。 但是让人意外的是,村重的抵抗也十分顽强。信长手下的一名队长万见仙千代战死,士兵也伤亡惨重。 第二天,第三天,伤亡在增加,但是城墙却纹丝未动。不愧是以勇猛著称的荒木村重,他的士兵勇敢者也甚众。再加上他的家族和部将也都认为,既然村重已经举了反旗,若再顺从信长的劝抚收回旗帜:“事到如今如果投降,无异于自献首级。” 大家都感到阻止村重投降后各自都有责任,因此显示出拼死抵抗的决心。 在当前如此复杂的局面下,此处的开战立即波及播州。大阪城外也开始动摇,甚至在丹波、山阴地区也出现一石激起千层浪的现象。 首先说中国地区。 秀吉不失时机地对被包围的三木城采取行动。让援军佐久间和筒井的军队将毛利的蠢蠢欲动压制在备前边境。因为一听到摄津地区的风吹草动后,毛利大军立即呈现大举压至京都的态势。 在丹波,波多野秀治一族认为此时正是良机,频繁袭扰。由于这个地区接近明智光秀和细川藤孝的领地,二人惊呼:“哎呀,不得了!”果断出手防御。 大阪的石山本愿寺军队和强大的毛利军的海上联络也很频繁。信长、秀吉、光秀等面对的敌人全是受这两大势力蛊惑的“奇怪的代战者”。 “到现在也要结束了吧。” 他的意思是,战事结束了,信长眺望着伊丹城如是说。 这座伊丹城虽然已经全然孤立,至今仍未陷落。但是在信长看来,这与陷落已无异。 信长留下用于包围的部队,匆忙赶回安土城。这时是岁末,十二月二十五日。 “正月要在安土城过。”他心里这么念叨。 一年就在无法预测的战乱和远征中渡过了。可是当他环望城下的街道时,确有一股浓厚的新文化气息腾空而起。整齐划一的街面上,大大小小的店铺鳞次栉比。信长的经济政策已然奏效,旅馆和驿站的客人川流不息,湖畔也林立着停泊的帆船的桅杆。不管是武士住的小巷子还是大将军宏伟的宅邸,现在都已大体完工。 寺院也新建了一些。此外,之前获得批准的奥尔冈蒂诺一派的基督教传教士也在选址着手兴建南蛮寺。 文化这玩意儿,就像奇妙的暮霭。可以说信长在以前一直是破坏它,如今在他领地内,划时代的新文化正勃然兴起。 他喜好音乐、舞蹈、绘画、文学、宗教、茶道、服侍、美食、建筑等各领域的事物。信长在摆脱懒婆娘的裹脚布般的旧体制,推陈出新。例如即使在女性穿的窄袖便服的花纹上也要营造新意。这就是安土城的文化,它正百花齐放、百家争鸣。 这个正月,面对这些眼见、耳听、舌触、看到绚烂的全城街道,信长满足地感慨:“这才是我要等的正月,是全天下的初春。” 比起破坏,建设更让人欣喜,这是不言而喻的,而他的破坏不过是建设前的铺垫。 不久后在安土城这块土地不断发酵的生机勃勃的新文化如同浸润涨潮时的沙滩一般,涉及东边的陆奥尽头、北陆和中国九州。无一处不受其影响。而且天下武士和庶民似乎都享有与在信长辖地同等的生活待遇。 “到那时……我就可以尽享世间之乐了。” 不过完成这个事业是自己的使命,他反而觉得至今他的苦心经营并未让人满意。 他每次站在安土城的高阁上俯视城下的繁盛景象,总会感受文化这种东西的不可思议之处。 破坏得用武力解决。但是让新文化发育除了规划大致方向外,一般不动用武力和权势。 而且各种文化的新形式决不是信长的创意,也不是他的构想。尽管如此,它们全生机盎然,全新意无限,全旧貌换了新颜。散发着腐臭的旧制消失殆尽,但是传统的本质保留了下来。 究竟这是哪位伟大作者的杰作?没有作者。只有文化性的确存在。 如果非要找出文化的作者,那只能说是时代这个作者了。 今年,即天正七年,这才应是被称作“作者”之物吧。 “多么好的初春碧空啊!”信长耽于思考时,和煦的阳光已晒在他背上,佐久间信盛来到高阁的一间屋子祝贺信长。 看到信盛后,他猛然想起什么,说道:“哦,对了,那件事后来怎么样了?那之后。”这是信长让小姓武士将自己手上的杯子递给信盛时突然说出的。 接过杯后,信盛瞥了一眼主公的眉头后问:“您说的那之后指的是?” 信长把手掌伸到了那个杯子上,似乎在竭力回忆。 “哦。那个人,是叫松寿丸吧。去竹中半兵卫的居城做人质的那个人,官兵卫孝高的小儿子。” “哦,是做人质的那个孩子的事啊?” “我派你做使者,让你吩咐在京都疗养的竹中半兵卫砍下他的首级送到伊丹。可是后来,关于砍首级和送首级的事都没了音信。你听到什么答复了吗?” “我也没听到。”信盛摇摇头。 被信长一说,他想起了去年出使时的事。使者的任务虽然完成,但是松寿丸还在竹中半兵卫的领地美浓不破郡,要说马上取下他的脑袋是不可能的。 半兵卫那时也说:“倒不是反抗右大臣家的命令。只是能不能宽限几日?” 佐久间亦谅解,“这样我可以放心地交差了。”信盛确认后,就那么空手回去向信长复命了。 或许是阵中事务繁忙,不久信长也回安土城。他似乎也忘了这事。事实上信盛也全然没将这件事情的结果放在心上。他最多考虑了一番:“或许半兵卫已经直接将处理结果向信长做了汇报。” “什么?之后筑前守和半兵卫没有任何消息送来吗?” “没有。关于那件事,什么消息也没有。” “这就怪了。” “你确定向半兵卫交代过了?” “主公请不必担忧。这事是属下最近极其懈怠了。”信盛一副意外的样子。随后又感慨道,“虽说不过是对一个谋反者的儿子的处分,但是如果忽视主公的重要命令,至今还未采取任何措施,对这种违抗君令的罪行可不能纵容。属下回阵营的时候会顺道去京都,严厉质问半兵卫。问他这是怎么回事。” “……好吧。” 信长的回答也没显现出多少在意。他是想起了这件事,可是下令时与现在的心境已经截然不同。 虽说这样,他还是派信盛去了。他也不会对已经下达的命令说句“算了吧”而置之不理。如果是那样,使者的脸面也荡然无存了。因此信长的回答极为含糊:“嗯嗯。好吧。”同时点了点头。 信盛会怎么看待这件事?是他自己有辱使命?还是被主公说了之后才有此意外的反应?信盛祝贺完新年退出城后,在回到伊丹包围圈的途中,特意骑马到了南禅寺的门外。他拴起马后,“愿谒半兵卫大人尊颜。我知道他在养病,而且天气寒冷,或许正待在屋里。信长公有事要问他,所以我折了过来。有劳通报一声。”他厉声说道,以毫不退让的口气请求见半兵卫。 进去通报的寺僧马上回报:“半兵卫大人说,养病的房间杂乱不堪。如若大人不嫌弃,可进去一看。即使说它是草庐也稍微小了点。” 佐久间信盛一边点头,说了句:“并无大碍。”便跟着寺僧走了进去。 有间单独的屋子,拉门关着。从里面不时传来咳嗽声,原来躺在病榻上的半兵卫为了来客,非要起来。 信盛在外面站了一会儿。看这天,像是要下雪的样子。虽然是白天,南禅寺的山阴地带仍然冷得让人发颤。 “请进。”里面传来声音。有个随从的家臣打开了小书斋的拉门。 “欢迎,欢迎。” 半兵卫已坐在檐下迎接信盛。信盛也毫不客气地走进去,行礼之后立即说道:“去年,在下传达君命,让大人您斩了松寿丸的首级。想必您已经及时完成。可是后来没有任何确切答复,信长公因此心生疑惑。今日再度差我前来,确认那件事办得如何了。重治大人,在下希望得到您的答复。” “这个嘛……” 半兵卫弓起薄削的背板,两手撑地,道:“属下怠于君命可曾让主公犯愁吗?待我病稍微好转后,定火速依主公之意全力办妥。” “什,什么?你刚才说什么?” 信盛慌了神,他的慌张更是显现在脸上。对半兵卫过分的回答,他怒不可遏,却张口结舌、说不出话。 挺着胸脯,不仅如此,半兵卫还以病人独有的眼神,冷冷地看着客人的激怒之色。 “那……那又怎样呢?” 一边是眼神骚动,另一边则是眼神恬静。他们此刻已忘了口中的言语,互相对峙,无法化解。 信盛急切地问道:“你还没将那个人斩首是吗?也没将他的首级送到伊丹城的黑田官兵卫那里吧?是这样吗?” “这正是主公大人期望的。” “主公大人期望的?哎哟,这答复真奇怪。明明知道主公的意思,却还要违背君命吗?” “岂有此理。我已经知晓主公之意。” “那你为什么不斩了那人?” “他在我的领地里过得好好的,不用那么着急。这事我随时都可以办。” “我这老好人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虽然推迟,但也是有时限的。信盛做使者带的口信明确无疑。” “这本来就不是使者的错,定是你半兵卫明知我的意思,故意延迟。” “故意的。在下虽然知道这是件大事,可是病痛不饶人哪。” “你往领地派名急使走一趟,这事就可以办成。” “不行。他虽然是别人的儿子,但是在我那里也待了好几年。感情自然转移到我那里了,而且他也惹人怜爱。平日都在身边,不是说斩就能斩的。万一家臣粗心地将别人的脑袋献给了信长公,那真是大不敬了。这么一想,我还是认为得自己亲自回去监斩。但是病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啊。”半兵卫说到此处,瑟缩着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从怀中掏出白纸捂住自己的嘴,一咳起来好像不会轻易止住。旁边的家臣在他身后不停地揉搓他痛苦的背。 “……” 信盛无奈,紧闭着口,只等他的咳嗽停下来。但是看到半兵卫强忍着剧烈的咳嗽,被病痛折磨得痛苦的样子,看的人也难受起来。 “你还是去休息吧。去病房躺着吧。”他首次轻声细语地说了些安慰的话,可是脸上没有一丝同情的表情。 “无论如何,主公命令的事,希望你一定在近期完成。我虽为你的怠慢感到惊讶,刚才我那么说也实出无奈。安土城那边,在下会以书信如实汇报。你虽生病,但是如果再拖延会招致主公恼怒。真到那时候你后悔也来不及了。我是有点啰唆,不过也算确切地转告你了。” 信盛看着被咳嗽折磨的半兵卫,无视他痛苦的样子,硬说完自己要说的话后,告辞离席而去。走到屋檐下时,正巧遇上一位端着热腾腾的药汤的女子。 “嗯……” “你是?” 女子赶忙将药盆放在地上,跪在客人的脚下。信盛仔细端详着这位跪在走廊木板上的女人,从她雪白的手指到衣领。 “呀,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你吧。哦,想起来了,是我被筑前守邀请去长浜的时候。那个时候你在伺候筑前守大人。” “是的。大人让我来照顾兄长,因此准许我暂留于此。” “这么说来,你是半兵卫的妹妹了?” “民女名优。” “叫阿优啊?嗯嗯……” 他无礼地嘀咕着,嘴里念叨:“原来如此,真漂亮!”人已朝门边走去。 阿优只是目送。 听到拉门内兄长的咳嗽声还没停,她没顾得上客人的感受,只是担心煎好的药要凉了。 刚走出去,信盛又回过头,说道:“播磨的筑前守大人最近有什么消息吗?” “没有……没有消息送到这里。” “懈怠信长公的命令,难不成是筑前守大人下的令吗?他还真有可能被怀疑。要是惹信长公动怒,筑前守大人也不会吃到什么好果子啊。我再重申一次,尽快处理掉黑田官兵卫的儿子吧。呀,下雪了。” 仰望着天空,信盛急急地走了出去。飘落的雪花斜掠过他的背影和南禅寺的大屋顶,白灿灿地映在眼中。 “妹妹……妹妹。” 咳嗽声已停的拉门内,传来了家臣慌张的声音。她心里“呼”地一沉,打开门一看,半兵卫正用一张染红的白纸捂着口,倒在地板上。 “啊?是血!哥哥!” 春天的雪安静地下着,不多久便将草庵周围变成了一片银装素裹的世界。 救出官兵卫 如今信长的兵力分为三路:秀吉奔赴了中国地区的战场;光秀征战在丹波战线;还有从年前就包围起来却久攻不下的伊丹战场。中国地区和伊丹战场依然相持不下,只有丹波方面稍有进展。每天从三条战线送来的公文、军情报告络绎不绝。自然要由参谋、右笔等人过目整理一番,只将要紧的内容呈送给信长。 其中有一封来自佐久间信盛。信长大为不悦,读后就扔掉了。兰丸负责处理读过的废纸。他疑惑地想,什么让将军不满呢?于是悄悄展开来看。上面并未写让信长动怒的话,只看到一些汇报的话,说是回伊丹战线的途中拜访了竹中半兵卫,催促他完成早前吩咐的任务。 然而,细细品味下这些词句背后的意思,也并非不能体会信盛的心声: 半兵卫仍未执行您的吩咐,令人深感意外。末将身为使者,深恐误事,因而严加督促。因事关重大,他似乎要亲力亲为,不敢大意,以免有闪失。想必近日便会完成使命。末将也深感愧疚,伏请宽恕。 大致如上。字里行间充溢着信盛的自责之情,可以说此外再无其他。也许这让信长不高兴了吧。兰丸也只能想到这里。然而信长讨厌这封书信,对信盛这个人的认识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直到后来这一事实被大家知道为止,除了信长再也没有人能够理解信盛的心思。 不过有一件事,可以说能够让人管窥一斑:信长接到信盛的书信后,并没有因为半兵卫重治的抗命与怠慢勃然大怒,之后也不闻不问,并未亲自督促。 然而,就连竹中半兵卫也无法理解信长的复杂心境。不去说半兵卫,在一旁侍奉照料的阿优以及家臣们忧心忡忡地想:“得采取点儿行动才行啊!”许久也不见半兵卫有任何动静,他们揣摩不透半兵卫的心思,心想:“他到底怎么打算的呢?”无言之中的心痛自是非比寻常。 一月就这样过去了,到了二月中旬。 梅花开了。开在南禅寺的山门一带,开在这间草庵的周围。 阳光日渐生出些暖意来,半兵卫的病却不见好转。他个性刚毅,又不喜欢脏乱,每天早晨都让人打扫病房,然后一言不发地坐到靠近廊檐的南侧,沐浴清爽的晨光,直到感到疲劳。这已成为每日的晨课。 阿优走过去奉茶。茶杯里热气升腾起来,在旭日的照射下形成炫目的彩虹,观看这一风景也是病中乐事了。 “今天早上,我看您脸色不错啊。” “是吧。” 本来用瘦削的双手捧着茶杯的半兵卫,此时腾出一只手抚摸着自己的脸颊说:“好像我的春天也来了,太好啦。这两天心情格外好。”说完笑了笑。 脸色也好了,又听他说这两天心情格外好。阿优看着这样的哥哥,不胜欣喜,但又突然感到一丝落寞,因为医生曾悄悄对她说过,哥哥的病很难根治。她动不动就会想起这句话。不过她又暗下决心:即使医生说是不治之症,也有很多痊愈的事例。凭着自己的诚心和坚持不懈的照料,总有一天要让哥哥恢复健康。 就在昨天,秀吉也从播磨战场给她写来书信说:“眼下你的职责,只有一件,务求用心。” “兄长,如今已开始好转,等到樱花盛开的时候,一定就可以下床了。” “阿优……” “嗯。” “让你也费心啦。” “什么呀,兄长突然一本正经起来,我还以为你要说什么呢。” “哈……哈哈。” 病人的笑声有些苍白无力。半兵卫眼神中充满爱怜,他说:“因为是兄妹,平日里反倒没说过半个谢字,不知怎么,今天早上我想郑重地向你道谢……也许是因为心情舒畅吧。” “那我就太高兴了。” “回想一下,已经十多年了呀。自从离开菩提山城,躲到故乡栗园山中。” “日月如梭,回首往事,一切竟如梦中。” “从那时起,你就陪在我的身边,每日端茶送饭、煎药喂药,我的生活起居全靠你一个人,算起来真是辛苦你许久了。” “不,这也不过是一时之事。那时候起,兄长就常说你的病无法治愈,可是很快就有好转,你加入秀吉大人的麾下,经历了芥川之战、长筱之战,向着越前、大阪、伊势路一路进军,连年征战不息,那时你不是也精神抖擞的吗?” “是啊……有时我也想我这身子骨还真能挺。” “所以,这次也好好休养,一定会痊愈,一定会恢复原来的健康体魄。” “我不想死。” “不可能的,怎么会死呢?” “我想活着,我想活着看到这动荡的天下恢复太平。也想看看秀吉大人的未来,我与他结下的主从缘分并非偶然……唉,只要身体健康,我愿辅佐在侧,尽绵薄之力。” “您一定要那样。” “……可是” 半兵卫的声音一下子低沉下来,“人的寿命是无可奈何的啊。只有这一点,让人无能为力。”他幽幽地说道。阿优看到他的眼神,心里打了个激灵,心想哥哥是不是独自暗暗等待着什么呢。 南禅寺的钟声悠然敲响,已是午时。说到战国时期,梅花一开,就可以看到梅树下散步的身影,梅花飘零,就能听到夜莺的歌唱。 虽说有所好转,春寒二月,草庵的灯光就伴随着半兵卫的咳嗽声在寒夜里摇曳。因此阿优半夜要起来好几次,给哥哥揉背。虽然也有家仆,半兵卫总是有所顾虑,不肯让他们做这些事,他说:“有朝一日我奔赴沙场,他们要跟随在我的鞍前马后。让他们给病人揉背,岂不是大材小用。” 这一夜,她又起来,一会儿给哥哥揉背,一会儿到厨房煎药。突然板门外传来咔嚓一声响,好像有人踩断了篱笆墙的旧竹竿,紧接着听到有人窃窃私语,于是她侧耳倾听。 “……哎?还有灯光。等等,有人还没睡吧。” 外面的人声不久来到房前。有人轻轻叩打防雨窗。 “谁啊?” “是阿优小姐吗?我是熊太郎——栗园熊太郎,奉命前往伊丹,如今回来了。” “哦,你回来啦。兄长,熊太郎回来了。” 她用清脆的嗓音告知房里的哥哥,然后拉开了厨房门。原以为是一个人,却有三个人影挡住了星光。熊太郎伸手向阿优借了水桶,带着另外两人走向井边。 “……会是谁呢?” 她伫立在那里想。熊太郎是半兵卫在栗园山闲居时收留的童子,放在身边养大的家仆。那时叫他小熊,如今他也到了而立之年,成为一名英勇的武士。 熊太郎将吊桶摇上来,把水倒入水桶里。另外两个人好像在清洗手脚上的泥巴和袖子上的血迹。 虽然是深夜,阿优奉了哥哥之命,匆忙在小书院里点上灯,在火盆里加了火,给客人铺被褥。哥哥说:“熊太郎带来的客人中,有一个肯定是黑田官兵卫大人。”她听了之后非常吃惊,因为关于这个人有各种传说。有人说他去年开始就被囚禁在伊丹城中,也有人说他已经跟荒木一伙躲起来了。 关于公事,特别是涉及军事机密的问题,半兵卫对家臣从来都是只字不提。因此栗园熊太郎去年以来久久不归,到底去了哪里,去做什么,目的何在,就连阿优也完全不知情。 “阿优,拿我的斗篷来。” 病房中,半兵卫起来了,在换衣服。 虽然有些担心,阿优是了解哥哥的脾气的。无论病得多重,一旦要起床会客,一定要更衣。因此她应了一声,将斗篷给他披上。 梳理了头发,漱完口,半兵卫拖着病体来到小书院,家仆熊太郎和两名客人已经静坐在那里等待着主人的到来。 “哦!” 一名客人刚一开口,半兵卫也充满感情地说:“哎呀,你没事就好!”他一屁股坐下,简直就要和那人执手相看了。 “我一直很担心你!” “担心什么啊,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嗯,欢迎你!” “也害你担心了,这真让我过意不去!” “总之,能够再次相见,真是蒙天庇佑,可喜可贺。对我来说,也是近来的大喜事!” “不,多亏了主公和大人你费心,没齿难忘!” 两人如此欢喜,让旁观之人不禁眼眶发热。不必赘言,今夜的访客之一便是从伊丹城逃脱出来的黑田官兵卫孝高。 而另一来客,一名年长的武士,似乎不愿打扰两人激动的场面,一直保持沉默。此时被官兵卫孝高拉过来自报家门。 “感觉与您不是初次见面。鄙人也是羽柴家的一名武士,总是在战场上遥望您的身影。然而平时很少在自己人这边,因为隶属间谍组,也许您没有印象。我是蜂须贺彦右卫门的外甥,名叫渡边天藏。希望以后您能记住我。” 半兵卫手拍膝盖说:“呀,你就是渡边天藏大人啊,久仰大名……这么一说,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一两次。” 说话间,坐在下手的家仆熊太郎接过话来说:“在伊丹城箭楼下的牢狱前,我与抱有同样目的潜入城中的天藏大人不期而遇。” 天藏接着说:“应该说是巧合呢,还是神灵庇佑呢!因为与熊太郎大人相遇,我才能冲出重围,将官兵卫大人救出来。如果就我一个人或者只有熊太郎大人一人,也许中途就被乱刀砍死了。”两人相顾莞尔。 至此,已经真相大白,如果还要补充的话,那就是秀吉也曾为营救黑田官兵卫煞费苦心。他曾派人请求荒木村重放人,也曾让村重信任的僧侣旁敲侧击,用尽手段,可是村重坚决不肯放走官兵卫。作为最后一步棋,他派来了渡边天藏。他命令说,无论是天灾、兵变也好,火灾也罢,等待城内兵力空虚,便伺机救出狱中的官兵卫。 天藏躲在城内,等待时机。就在两三天前的晚上,似乎有什么喜事要庆祝,荒木村重一族和将士们在大厅里饮宴,就连士卒也都赏赐了美酒。碰巧那晚月黑风高,于是决计当晚行事,爬到早就打探好的箭楼下的大牢外,那里有个人和自己一样躲在那里,不住地窥视牢内,不像是看守。 因为感到可疑,最初自然不敢大意,互相揣度后,觉得不像城内之人,就互通姓名。对方说:“我是竹中半兵卫的家仆,栗园熊太郎。”于是他便说自己是羽柴筑前守大人手下的忍者。得知对方和自己目的相同,于是互相协助,打破牢窗,救出官兵卫孝高,乘着夜色翻越城墙,沿石墙滑下,在闸门那里乘小舟渡过护城河逃了出来。 半兵卫听了营救的来龙去脉,了解了他们所费的苦心,又对熊太郎说:“我虽然硬把你派去,却担心事情十有八九不能办成。如此成功,全赖神明保佑,真是谢天谢地!之后几天你们是怎么熬过来的,又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是啊……”熊太郎丝毫没有居功自傲的样子,而是毕恭毕敬地回答说,“逃出城外倒是没怎么费力,接下来却很麻烦。各处城门与栅栏那里都有荒木的士兵驻扎。因此,我们几度被包围,有时候在敌人的刀枪之下差点走散,好不容易杀出重围逃了出来。可是,其间官兵卫大人左腿膝盖处挨了一刀,跛足前行,走不了很远。万般无奈,只好敲开农户的门,到仓库里躺一会儿,晚上又爬出来,留宿到路边的小庙里,这样总算是来到了京都。” 话音刚落,官兵卫自己又补充说:“哎呀,如果不这样做,而是逃到包围伊丹城的织田军中的话,会更容易获救吧。在城中屡次听荒木村重说,信长公十分怀疑我官兵卫。村重老是劝我加入他,说信长就是喜欢猜疑。他一遍又一遍地劝说,我认为只是他的诡辩,想付之一笑。不过,老实说,又不了解事情的经过,却遭到怀疑,也是有些心寒的。因此,我没有向敌方求救,而是来到了京都。别管怎么说,也是想着见你一面。” 他微笑得有些凄凉。半兵卫也默然颔首。 想问的话,想说的话,差不多都讲完的时候,东方已经泛白。阿优已经在厨房里煮粥了。 <hr /> 注释: 死后赏樱 聊完后,几个人都很疲惫,用过早膳都睡了一会儿。 醒来后,竹中半兵卫跟孝高商量说:“说这话有点突然,我想今天离开这里,回到故乡美浓,然后马上去安土城接受信长公的处罚。你呢,就好好汇报一下自己的情况,马上去播州怎么样?” “本来呢,哪怕是一天,我都没想过要安闲度过,不过……”官兵卫孝高惊讶地看着半兵卫的脸说,“你还在病中,突然要长途跋涉怎么行呢?要说回故乡,倒是没什么好担心的。” “不,我本来就打算今天一定要下床了。如果输给疾病,什么时候才是尽头呢。这几天心情一直不错。” “可是,人常说,病要好的时候是最关键的。虽然不知道你有什么急事,我建议你还是再忍耐下,多休养一阵。” “我内心早就像这春天一样,想早日离开病房,但是想等着你的平安消息,因此才将疗养拖延至今。既然看到你平安无事,再也没有挂念了。再加上我要去安土城接受处罚,今日便是离开病床的良辰吉日,在此向你告别。” “你有什么罪过,要去安土城接受处罚?到底怎么回事?” “我还没跟你讲过,其实……”半兵卫这才把去年开始违抗信长之命、甘冒逆反罪名的原委讲给他听。 官兵卫孝高大为惊愕,一切都是第一次听说,包括信长如此不信任自己。还有,因为遭到怀疑,自己的儿子松寿丸差点遭受斩刑,做梦都没想到这些。 “……原来如此。” 一声叹息中,孝高忽然对信长产生了一种凄凉之情。只身奔赴伊丹城,费尽苦心九死一生才回来,这一切是为了谁?他无法控制自己的这种情绪。 另一方面,秀吉的深情厚意、半兵卫的真挚友情,又让他忍不住热泪盈眶。 “那么,你说去安土城,就是去拜见信长公,告罪自首吗?” “是的,这是我一直就盘算好的。同时,也要为你申诉,还你清白。” “我深感惶恐,怎么能为了我官兵卫的儿子,让你蒙受这不白之冤?倒不如,我自己前往安土城,辩白一切,你就留在这里吧。” “不,违抗主命时至今日,其罪在我,你并不知情……只是有一事相托,盼你前往播磨战场,好好辅佐秀吉大人。无论是获罪还是得到赦免,我这一病体,左右所剩时日不多,请你保重贵体,早日前往播磨。” 半兵卫向友人俯首拜托。 虽说是病人,这个病人却是铁了心。何况是心思缜密的半兵卫重治,话一出口,绝没有收回的可能。 “既然你那么说的话……”官兵卫孝高最终也只好顺从他的意思。 那一日,朋友各奔东西。官兵卫孝高带着渡边天藏赶赴播磨战场。竹中半兵卫拖着病体,前往故乡美浓不破郡,随身只带栗园熊太郎一人,其余人包括妹妹阿优都留在了草庵中。 阿优在南禅寺门前含泪送别了哥哥。她认为哥哥必定有去无归。一同送行的僧侣们说:“人生无常,令人悲叹。”最后搀扶着快要倒下去的阿优走进山门。 半兵卫估计也是同样的心情,不,一定是更加悲痛的。 临时筹备的黑鹿毛的马鞍已然破旧,他坐在冷清的马背上摇晃着行至蹴上(京都地名),突然想起来什么,便勒住马缰叫道:“熊太郎!”他俯视一下马嘴套,说:“我有件事忘记说了。我在此写上几笔,你快马回去交给阿优。” 他从怀里掏出硬纸,骑在马上飞速写下几行字,把信纸打个结,催促熊太郎说:“我徐徐前行,你赶紧追上来。” 熊太郎接过信,掉头飞驰而去。半兵卫再次俯视南禅寺院内,忧愁地口中嚅嗫道:“唉,我错了。自己走过来的路,全无后悔之意,只是该让妹妹走女人该走的路。”他就这样信马由缰往前走。 武士的人生之路只有一条。自从走下栗园山,自己的目标没有错,也没有悔恨。哪怕今日就要结束一生。可是,作为他,不,作为兄长,一直让他内心备受煎熬的是妹妹阿优作为秀吉的侧室。这事要说是顺理成章的,也确实是自然而然的,可以说是命运,然而他追求完美,容不下这一点。作为兄长的责任感也让他自责不已。他在女人人生最关键的时刻,将妹妹留在自己身边。 然而,这一后悔的心情可以追溯到十年前了。错在自己,不在于妹妹。可是,自己不在以后,心中不免暗暗担忧妹妹的下半生。 反正不会一生荣华富贵,终究是红颜薄命。特别让他痛苦的是,自己赌上性命要走的洁白的武士之道却要留下污点。关于这件事,他曾几番想过要向主公谢罪辞职,也曾想对妹妹讲明苦衷让她隐匿到什么地方,却终于没有合适的机会讲出来。 “可是,如今……”他也将今天的启程视为不归之旅,觉得可以对妹妹开口了。可是一看到她那招人怜爱的样子,还是说不出口,只好寄语和歌。妹妹应该能够马上领会自己的意思。当自己不在了以后,以吊唁兄长为由,从类似蔓草篱笆的闺门花丛中逃脱出来。 “如今死而无憾了。” 这便是当时半兵卫的真实心境,春日迟迟,夕阳尚未落。 半兵卫重治一回到领地不破,就花了一天时间去祖陵扫墓,又在菩提山伫立片刻,无比怀念地对着故乡的天地说:“这座山啊,那条河呀!” 虽然是久未归乡,却不能够久留。今天早上一起床,马上梳理发髻,因为久病在床很少沐浴,今天沐浴后命令道:“传伊东半右卫门!” 菩提山的山脚下和城中的树丛里都能听到夜莺婉转的歌声,隐约还传来小鼓的声音。 “半右卫门拜见!” 一名年老但很威武的武士背朝白色的拉门,俯拜在地。他跟随在作为人质的松寿丸身边,既负责照顾他,又要监视他。 “是半右卫门啊,过来!”半兵卫用眼神示意他过来,说道:“以前详情只告诉过你一个人,现在是时候把人质阿松(指松寿丸)少爷带到安土城去了。我打算今天就动身。事情紧急,你转告那些随从,马上做准备。” 半右卫门非常清楚主人的苦衷与事情的原委,但还是大惊失色,问道:“啊?那么,无论如何都保不住阿松少爷的性命吗?”说话时鬓发都在颤抖。 半兵卫笑了笑,为使他安心,非常平静地回答说:“不,不会杀头。”又补充说:“就算豁出我这条命,也要让信长公平息愤怒。阿松少爷的父亲官兵卫,早已逃出伊丹,奔赴播磨战场,无言之中不是表明了清白吗?所剩的仅仅是我违背主公命令之罪。” 半右卫门默然退下,走向孩子住的房间。走到近处,听到孩子们敲鼓嬉戏,十分喧闹。一个擅长跳舞叫幸德的小和尚和家里的其他少年围着松寿丸,敲鼓玩耍。 几年来,松寿丸一直寄养在竹中家,受到了优厚的待遇,完全不像是人质。日常教育、健康等方面,比自己家的孩子照顾得还周全。 黑田家那边派井口兵助和大野九郎左卫门两人做随从,竹中家又派家仆伊东半右卫门侍奉,三人齐心协力,将孩子视为掌上明珠。 在竹中半兵卫的精心安排下,两名随从一直都不了解详情,如今从半右卫门口里听到“马上准备出发吧”这样的话,不禁愕然失色。因为虽然事情原委被保密,他们还是隐约觉察到了一些。“那么,是去安土城吗?”随从井口兵助和大野九郎左卫门绝望地对视一眼,叹了口气。半右卫门看在眼里,不停地安慰说:“不必担心,虽说是将他带到安土城,请坚信主人重治大人的仁义之心,一切都交付给他吧。” 松寿丸毫不知情,和小和尚幸德以及众多少年,时而敲鼓,时而跳舞,玩得酣畅淋漓。他今年十三岁,也被叫作松千代、阿松少爷。后来的黑田长政便是这位少年。虽然成为别人家的人质,却继承了父亲孝高的刚毅,长成战国时期的健壮少年,丝毫没有怯懦的样子。 “兵助,怎么了?半右卫门说什么了?” 阿松放下鼓,跑到井口兵助身边。另一名随从,大野九郎左卫门和井口兵助面面相觑,又叹息不止,尽管是孩子,也开始有些担心。 “不,没什么好担心的。”两名家仆不打自招,先劝解起来。“马上准备启程,和半兵卫重治大人一起去安土城。” “谁啊?” “少爷您。” “我也去吗?去安土城?” “是的。” 两名随从转过脸去,眼泪扑簌而下,阿松看都没看,一听到这话就欢呼雀跃地拍手说:“太好了!真的吗?”他又跑回客厅,对少年们和小和尚幸德说:“我要去安土城了,与这家的大人一起上路。不跳舞了,不敲鼓了,结束了,结束了!”然后又大声问:“兵助,九郎左,这身衣裳还行吗?”他催促他们给自己更衣打扮。 伊东半右卫门过来提醒说:“大人吩咐说,沐浴后重新给他梳理发髻。” 两名随从将阿松少爷引到沐浴间,将他放入浴桶,重新梳理好发髻,换上出行的盛装。穿的是竹中家赠送的衣裳,内衣和外衣都是纯白色,是给死者穿的。 “半右卫门大人的话到底还是一时的宽慰,为了不让我们发狂,其实还是打算在信长公面前将少爷斩首啊。”两人这么一想,忍不住悲泪纷纷,阿松却毫不在意,穿上一身素服,外面又披上红底锦缎做的华丽战袍,穿上中式和服裤裙。白色外衣配上红底锦缎,越发美不可言。血气方刚的少年的这身装扮,又让两位随从泪如雨下。打扮停当后,阿松跟随两名随从来到竹中半兵卫的房间。半兵卫已经整装待发,等待着他。 说是饯别酒,其实就是在几名亲信之间,小饮几杯。“多吃点饭,就连马长途奔波也会饿的。”听半兵卫这么一说,阿松便说:“好的,那再来一碗。”他情绪很好,吃得也欢,根本就不看家仆们悲伤的面容,两次催促半兵卫说:“好了,出发吧。” “那我们走了。”半兵卫终于起身了。站起来仔细审视了一圈在座的族人和旧臣,说,“以后,就拜托了。” 回头想想的话,就会发现,“以后”这简简单单两个字,包含了他的千愁万绪和临终遗言。 无论是芥川之战还是以后的战事,每次立了大功,竹中半兵卫都会受到信长的奖赏,也曾拜谒过他。 曾经在芥川之战时,信长听闻半兵卫的奇功,直接对他说过这样的话:“听秀吉说,你不仅是他的臣子,也被尊奉为师,我也不会小觑你的。” 因此,自岐阜以来,无论是进城觐见还是当面拜谒,都作为直属臣子对待。如今,半兵卫重治登上安土城,旁边跟随着官兵卫孝高的嫡子阿松。他大病之后,不,尚在病中,满面疲惫,却身着盛装,一步一步,落落大方地来到楼上的会客室。 前一晚上就有汇报,因此信长等在那里。他一看到半兵卫,就说:“稀客啊!”和颜悦色地说:“来得好!再走近点。免礼,坐吧。来人,给半兵卫铺坐垫!”这些慰劳的话有些破例,半兵卫仍然远远地跪伏在地,诚惶诚恐。他对着半兵卫的脊背说:“病好了吗?播磨一战,经久不息,估计你身心疲惫了吧。我派去的医生说你暂时不能去战场了,至少得静养一两年。”这两三年来,他难得对臣下说如此体贴的话语。半兵卫重治内心有些困惑,不知道是喜是悲。 “大人的话让小人担待不起。一上战场就疾病缠身,回来后只是碌碌无为地享受恩典,如此病体,没能为主公分忧尽力。” “不不,你要保重身体。首先,我就担心筑前守的实力削减。” “您这么说让半兵卫如何有面目存身?本来,我都不敢来见您,今日求见是为了去年的事——佐久间信盛大人曾通知我将松寿丸少爷斩首一事,我却擅自拖延至今。” 话未说完,信长便打断他说:“等等!”他根本听不进半兵卫的话,对跪拜在半兵卫身边的少年说:“你就是阿松?” “正是。” “哦,原来如此。长得像官兵卫孝高,虽然还是孩童,却有些过人之处。有出息的少年。半兵卫啊,你可以更加爱护他。” “那……阿松少爷的首级?” 半兵卫挺起胸膛凝望信长。他来时就打定主意,如果信长现在仍然坚持要斩首,自己就拼死劝谏,说服他舍弃愚昧的错误想法。 然而,信长一开始就没有丝毫那样的迹象,岂止如此,如今看到半兵卫直视自己,突然哄然大笑,毫不掩饰自己的愚昧之处。他说道:“这事就忘掉吧。其实我自己,过后马上就后悔了。我是多么疑心深重之人啊。无论是对筑前守还是对官兵卫孝高,我都感到羞愧。可是,不愧是睿智的半兵卫重治,竟然抗拒我的命令,没有斩杀阿松。太好了。其实听到你的处置,我才松了口气。你何罪之有呢?罪在信长,原谅我考虑不周。” 虽然不会俯首认错,虽然不会跪伏谢罪,老实说,信长一副想尽快转移话题的表情。然而,半兵卫重治却不肯轻易接受信长的宽恕。 忘记吧,付诸东流吧。 虽然信长这么说,半兵卫反倒显得不悦,他似乎要吐露心底的真情,再次跪伏在地,请求信长公正严明的宽恕。他说:“您一旦下达命令,就不可以敷衍了事,以免影响您的威信。鉴于其父孝高的清白与战功,您可以免去松寿丸的死罪,也可以证明他是个好孩子。对于我违抗主命之罪也是一样,让我将功折罪。如此下令的话,小人不胜感激。” 本来信长也是这般心思。半兵卫再次得到信长的宽恕后,对身边的阿松耳语道:“赶紧谢恩!”教谕他君臣之礼,然后又对信长说:“我们两人,也许是今生最后一次作别主公。谨祝国运昌盛,捷报频传!今日还要赶路,就此告辞了。”信长一副不解的样子,追问道:“今生最后一次作别,是什么奇怪的话啊。这不是更加违背我的意思了吗?” “绝非如此。” 半兵卫转过脸,盯着旁边阿松的装扮说:“请看,这位少爷的装扮。他马上就要离开这里,去他父亲孝高所在的播磨战场,建立不逊于其父的战功,他已决心轰轰烈烈地征战沙场,生死由命。” “什么?是要上战场吗?” “孝高也是有名的武士,阿松又是他的儿子。只仰仗您的厚爱并非他的本意。我是如此体察后做出的安排。只愿主公能为这少年的初次征战说几句鼓励的话,让他奋勇杀敌,我就感激不尽了。” “哦……那你呢?” “我虽是病体之身,手无缚鸡之力,但想着也许能对我军有所帮助,时机巧合,我打算带阿松回到战场。” “行吗?你的身体……” “我生于武将门第,如今又是用人之时,死在寻常病床之上何等遗憾!终日服药也难免一死。” “我没有想到。既然你如此坚决……对了,应该给阿松庆祝初次征战。” 信长示意少年过来,亲自从腰间将备前兼定的短刀抽出递给他。又让家仆取来剥壳甘栗和陶器,斟满酒后饯别道:“可喜可贺!去大展身手吧!” 少年已十三岁,初次征战决不算早。进城觐见之前的晚上,阿松曾听过半兵卫的谆谆教诲,并没有吃惊,也没有特别兴奋。他安静地行礼,然后跟随半兵卫退出。信长来到楼上的栏杆前,目送那小小的身影和半兵卫走出城门。 第二天一早,他们就离开安土城,奔赴播磨。途经京都,只是从蹴上俯视了一下南禅寺的树林,并未去落脚。 半兵卫的心中已经没有妹妹,也没有故乡。有的只是战场。他的乐趣只在于百年之后,死后赏樱。 <hr /> 注释: 有马温泉 有马温泉小镇正值黄昏,两名武士悄悄走进池之坊橘右卫门的温泉旅馆。一个人是寻常旅客打扮,另一个跛足很严重。衣衫破烂、蓬头垢面,靠近了还有臭味。 “马上铺床!”一坐到房间里,有个人立即吩咐旅馆的伙计。跛足之人紧接着就躺下了。 “疼吗?” “……好像有点发烧了,膝关节的伤口像被火炙烤一样。唉,可惜了。” 跛足之人正是官兵卫孝高,数日前,他在南禅寺的一间庵堂与竹中半兵卫分别后来到这里。之前只是衣衫褴褛,伤口没这么大,也没那么痛苦,因此不曾介意。决心奔赴播磨,行走十几里路后,阵阵剧痛袭来,几乎寸步难行。 从伊丹城逃脱的夜晚,黑暗之中不知被谁砍了一刀,伤口就在左腿关节部位……轻轻揭开破衣烂衫,可以看到伤口开得很大,已经化脓。伤口深得几乎可以看见白骨,就像石榴种子一样。 “就这样直接去战场的话,也没办法接受治疗。倒不如推迟几日,在有马温泉里泡一下,养好伤再去。”同行的渡边天藏劝说。仔细想来,拖着举步维艰的身体,途中要经过岗哨森严的兵库街道,如果再次被荒木的士兵抓住就太愚蠢了。这种愚蠢的行为决不能算有勇气。 “就那么办吧。” 官兵卫马上听取了同伴的劝告,改道而行。不过,要进入有马温泉小镇,还是需要小心警惕,因为到处都有荒木的哨兵和栅门。 到达后的第二天,池之坊的门口来了一名商人,站在那里扯着一位旅馆的女侍聊天。渡边天藏外出归来,不经意间听到了一些不想听的话。商人问女侍说:“……不对,确实在吧。我听镇上的人说了,昨天黄昏,有位邋遢的跛足客人留宿了。” 天藏擦肩而过,女侍假装没看到他。因为天藏一到,就要求旅馆主人保密,女侍一副苦于应酬的表情。 天藏进入房间,看了下被窝里的面孔,问道:“怎么样啊?昨晚和今早,只入浴两次,可能还没什么效用,不过是不是稍微好点儿了?” “嗯,嗯”,官兵卫侧了下脸说,“好多了。温泉还真是有效。” “好不容易您好一点儿了,说这话有点残忍,可是今晚恐怕要离开这里了。” “什么?哦,是有人闻风追来了吧?” “好像是那样的。” “没什么好说的,什么时候走都行。我决不会让你缚手缚脚的。到了紧急关头,就算少了一条腿我也能跑,哈哈哈!” 拉门外似乎有人。天藏立即转过身来。官兵卫伸手将刀塞到被子下面。 “打扰您了。您一定感到烦闷了吧?” 原来是旅馆的女侍,她托着茶盘跪在那里,一边倒茶,一边开始闲聊。然而,两人仍然感觉拉门后隐藏着什么,让人不敢大意。 “谁?外边好像还有人蹲在那里。” 官兵卫突然呵斥一声,看了看旅馆女侍的脸。 “是,其实”,女侍面带难色地说,“有个人非要见老爷您,怎么劝也不听。”说完将头伸向拉门外的走廊,说。“新七啊,进来吧。都来到这里了,还扭扭捏捏作甚?” 是刚才渡边天藏在门口看到的那个商人。天藏目光炯炯,心想还真是厚脸皮。不过,多少也有些意外,因为,这人畏畏缩缩地走进来说:“……非常冒昧……打扰您休息了。”他重新打量了一下,没发现有什么凌厉之气,觉得此人未必就是荒木的部下乔装而成,在这方面,天藏自己就是做这一行的,如今看一眼就感觉到是自己误会了,马上打消了疑虑。为使官兵卫也注意到这一点,就用极轻松的语气说:“快进来吧。你也是来沐浴的吗?” “不,我住在伊丹城外,叫银屋新七。” “什么?伊丹的人?” “是,加工一些钗子、小首饰等金银工艺品。” “哦…….那么,你是来劝她们定做首饰吗?” “也有这打算。”他轻轻一笑,悄悄递给旅馆女侍一包东西,又将嘴巴凑到她耳边轻声说:“拜托了哦,记住了吗?” 女侍点头离去。这商人越发让人搞不明白了,官兵卫对他凝视片刻,这个叫银屋新七的男子,全无半点阴霾的迹象。 “好了,两位也可以放心了,再无旁人耳目了。” “你到底是什么人?” “刚才我就禀告过了,伊丹的新七。” “撒谎吧?” “为什么?” “我与你这样的商人毫无牵连。” “不,大有牵连。在这样的地方,又有旁人耳目,方才行为多有冒犯。那边躺着的可是播磨的小寺政职大人的家臣——官兵卫孝高大人?” “什么?” 天藏一把拿过刀来,眼中凶光一闪,新七吓得差点跳起来,他一下子躲到官兵卫被窝旁,跪伏在地,颤抖着说:“请……请饶命。如……如果不可以,我再也不……不说什么了。” “不,我不会杀你。”天藏无意中摆出架势来,自嘲般笑了笑,心平气和地问:“你怎么知道的?” 新七一时间话也说不出来,好似口渴的样子。过了一会儿,转过身去,敞开衣襟,从贴身处取出一封信。官兵卫拆开信,读着读着,时而惊诧,时而眼泪纵横,是黑田家的家臣母里太兵卫、栗山善助、井上九郎三人联名写的书信。书信内容大致如下: 自从大人被幽禁在伊丹城中,我等三人无论如何也想救出您来,很早就躲在城外一名商人银屋家里。等待时机有半年,终于有了机会,买通了城内的人,让他在村重庆寿之夜在城内纵火,我们便溜进去救人。谁料想,监牢已然被破,四周全是火,却不见您的踪影。 于是,我们以为村重先下手一步,将您转移到其他地方了。一时悲叹绝望,甚至想互相刺杀殒命。后来听说,城内也在严查您的行踪,才知道您已平安出逃。如此也不枉我等所费一番苦心。于是共同庆祝您的好运。 说也凑巧,昨晚新七来报,说您乔装打扮,悄悄潜入有马温泉,我等欢呼雀跃,恨不得马上来拜见您。然而想到那里离敌军不远,耳目众多,又怕突然出现吓到您,因此暂且修书一封。 详情请直接问新七。 “新七啊……书信上说,母里、栗山、井上三人,自从我被囚禁在伊丹城内,就躲在你家里,苦心筹划……如今他们还在你家中吗?” “是,确实是知道您平安逃到城外了,可是他们说在打听清楚您的生死下落之前暂不离开。” “那么,你和他们三人,怎么结识的?” “因为我妹妹在做工期间直到出嫁,受到母里太兵卫大人莫大的关照。” “……哦,原来如此。三名家仆,虽是局外人,却来搭救我。” “听说您下榻在此,三位大人都说马上要来拜见,可是在这里哪敢大意啊。于是我硬是拦下了。其实我是来探探路的。” “是吗?哎呀,多亏你想得周全。这里耳目众多,你转告他们,我离开之前都不要来。腿上的伤口完全愈合尚需时日,我打算只要暂时止住疼痛就赶赴播磨。这五六天都泡在温泉里。” “那么,我回去之后转告他们。虽然不在您身边,但是一定会保护您的安全,总之,在此逗留期间,不会有什么大碍,请安心疗养。” 新七说完后不敢久留,告辞而去。 次日,池之坊斜对面的温泉旅馆里,住进来三名行旅商人。二楼临街的屋子里,拉门后面总会有一个人监视着外面。 过了七八天,黑田官兵卫带着渡边天藏走出池之坊。腿痛似乎缓解了很多,走起路来不怎么一瘸一拐了。来到小镇边上,雇了匹马。官兵卫独自骑在马背上,眺望着右侧的六甲山麓,朝兵库方向前进。 金花紫藤从赤松的树枝上垂下来。道路沿着低矮的山峰背面蜿蜒前行。官兵卫突然勒住马,“天藏,在此休息下吧。好像后面的人追来了。”说着就从马鞍上下来了。 “喂——喂——”远处传来呼喊声。渡边天藏也听到了,也知道这呼喊声是谁发出的。官兵卫坐在树桩上,面对着和煦的春光,背朝着山崖上氤氲的草地。三名旅客气喘吁吁地先后追来。每个人的面貌和身姿都变了,如果不互通姓名,几乎无法判断是谁。虽然他们都是黑田家的家仆,也是自官兵卫年轻时就服侍在侧的人。 “哎呀!” “老爷!” 官兵卫起身站住了。与此同时,三名家仆一下子跪伏在他脚下。 “……能够见到您平安无事……” 母里太兵卫、井上九郎、栗山善助,三人中有人说了这句话,声音带着呜咽,硬是从嗓子眼儿里挤了出来,低沉而颤抖,异常嘶哑,几乎让人听不明白。 三个人一直肃静地哭泣,那是欣喜的哭泣,也是男人的哭泣。这些人在战场上震慑鬼神,在家庭中也不知道哭泣为何物,如今几乎是放声恸哭。 官兵卫孝高也茫然不知该讲什么。既高兴又觉得歉疚。这些从小培养起来的人,时至今日,一直在默默筹划营救自己。如今亲眼看到三个变装后的人,方知其用心良苦。 三人各自化身为行旅商人。为改变容貌,母里太兵卫用烙铁将一边鬓发烫掉,故意做成了大秃头,栗山善助门牙少了几颗,井上九郎本来是在战场上瞎了一只眼睛的勇士,另外在脸上烫上烙印,让人不忍再看第二眼。 两行泪水顺着官兵卫的脸颊滂沱而下。渡边天藏本来走到一边去巡视道路,如今来报说:“您身边有人保护我也可以放心了,我先行一步,请慢慢往前赶。”说完径自去了。 官兵卫坐下后,几欲去拉他们的手,对三人说道:“为我高兴吧。如今我能够重见天日了。我想,是老天尚不忍舍弃我官兵卫,命我留在世上完成未竟之事。我待在伊丹狱中时,做梦也没想到,你们在城外为了救我如此费尽苦心。所幸秀吉大人所派的渡边天藏和竹中大人所派的栗园熊太郎两人携手救我出来。回头仔细想想,也都是亏了你们暗地里想方设法。我甚至想跪拜谢恩,不知道用什么话来表达感谢之情。也只能感谢你们对我这个无能的主人的忠义。如今我只能考虑,应当如何使用这条上天留给我的老命,应当如何报答你们。原谅我,我也忍不住哭泣了!” 官兵卫弯曲手臂,遮住面部,耸动着肩膀,与他们一起哭了一会儿。 也许钢筋铁骨比柔弱之躯承载了更多的泪水。时值正午,通往有马的路上,行人踪迹全无,只有金花紫藤香飘四溢。 尸山血河 三木城如今还未攻下。 在这小小的山城中,别所长治、长定兄弟及其族人负隅顽抗,谁也没有预料到他们能坚持这么久。从包围起来进攻开始,前后大约三年。秀吉的军力遮蔽了城外,切断了运粮道,将它完全封锁孤立起来,也已过了半年。 他们吃什么呢?靠什么生存下来的呢? 每次看到城内士兵晃动的身影,远远听到他们嘹亮的声音,秀吉方进攻的士兵就会吃惊地想:“这是奇迹吗?”有时甚至会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无论是打,还是敲,亦或是踢,无论捆得多紧都还在挣扎。与这样的生物相斗之时,会觉得气力接不上。这种感觉反倒时常出现在进攻的士兵身上。这让士气出现了明显的低落。 “自己决不能焦躁,决不能疲惫。” 秀吉统率全军,眼看着士气日渐疲惫,既要小心注意,又要警戒自己不能将这种心情流露出来。然而,长期攻伐的疲倦、苦心思虑的憔悴,显现在嘴巴周围的胡须上,深陷的眼窝上,无法遮掩。 “很明显是失算了,无论他们多么能坚持,都没想到会如此久攻不下。”他很坦率地承认了自己的失误。如今痛切地学到了一点,那就是战争未必能够通过士兵数量和兵书上的理论来决定胜负。 粮道被切断,水源被堵塞,大约三千五百名城内士兵和外部完全断绝联系。本来以为他们一月中旬就会濒临饿死。可是到了月末三木城也没有被攻陷;到了二月仍然负隅顽抗;进入三月,马上就要到四月了,到底怎么回事呢?城中的士气日益旺盛,根本就没有要来投降的迹象。 食物自然是没有。城内的士兵肯定是吃掉了牛马,就连树根野草也吃光了。然而,士兵们不屈不挠,斗志如烈火般熊熊燃烧,就连一砖一瓦也不肯交给敌人。越是这样,他们团结一心众志成城的斗志越发炽烈地燃烧起来。 总之,三木城现在就是生命力的凝聚体。即使堵塞其粮道、截断其水源,也不能够立即奏效,不能攻下城池。反倒会让城中士兵愈加团结,加深他们的情感。二月十一日晚上,大约两千名城中士兵决心赴死,趟过志染川,前去偷袭秀吉的各个军营。如此足以看出他们的士气何等壮烈。当晚一战,秀吉一方也损失惨重。到了破晓时分,城中士兵损兵七百八十人、折将三十五人,他们收拾了尸体,意气风发地鸣金收兵,因为他们给对方造成了成倍的死伤人数。当旭日升上山峰,志染川的河畔、山崖谷底,四处一片惨状,真正是尸山血河。 进入三月后,又发生了这样一件事。 别所长治的家老后藤将监的家臣,约有七十人,瘦得皮包骨头,踉踉跄跄地前来投降。给他们吃粥,暂时作为俘虏收入军营。结果,这些俘虏到了半夜,突然起兵,瞬间占领了一个要塞,夺取兵器、纵火烧营,越战越猛,差点就要攻到位于平井山的秀吉主营。当然,这伙人马上就被数倍的兵力包围并歼灭,然而其强韧的战斗精神、视死如归的士气,让围攻的将士咂舌叹服。他们把每一具尸体都给予厚葬,甚至采来野花供奉他们。 城中士兵拼死拼活地抵抗远不止如此。 中村五郎忠滋,是别所家的武士,与进攻方的一员大将——谷大膳,多少有些亲戚关系,因此,即便是两军对阵之际,时而也会写些诗歌送来。 “哈哈,那么……” 大膳以为他有二心。因此,悄悄派密使前往说:“如果您在城中叛乱,引导我方兵力,等攻陷城池以后,我会向羽柴大人求情,不但可以保你全家安泰,日后还能高升。” 中村果然表示协助。不过,为防万一,谷大膳要求送人质过来。 结果,一天晚上,乘着夜色,从城中悄悄送来一位姑娘,十六七岁的妙龄,眉清目秀。来人说:“这是我家主公的长女,成事之前,先放在您身边吧。” 谷大膳说:“好!”之后,又密议进攻时机与突破口,确保万无一失。某天晚上,派尖兵一千余人,在中村五郎的引导下,从三木川对岸的崖壁攀爬而上,顺利进入城内。 “会有火焰升腾吗?”谷大膳率领的进攻方咽口唾液,紧张地等待着暗号。然而,别说什么火焰、什么城内叛乱了,各处城门反而把守得严严实实,直到天亮,进攻方也未能靠近一步。 而且,在中村忠滋的引导下率先进入城中的一千余名将士最终无一人生还。一进去就遭到围歼,真正是在那里堆起了巨大的血坟墓。 “太可恨了!”谷大膳气得直跺脚。他来到秀吉面前,羞愧得不知如何表达歉意。他哭着说:“我方失去一千精锐,此等大罪我有何言可辩。唯愿割去我的首级,以振三军士气!” “蠢话!”秀吉训斥道。如今再杀死你这样的大将又能如何?话虽如此,也只有苦着脸问,“那个做人质的姑娘呢?” 谷大膳回答说:“我打算今天把她带到三木川,在她父亲中村忠滋以及城中士兵的眺望下,将她绑在柱子上刺死。” “绑在柱子上刺死?” “……这还不足以解恨。” “且慢,不好。” 这姑娘尊父亲之命,前来送死,心里应该清楚难免一死。秀吉不忍杀她。 然而,他狠狠瞪了一眼,吩咐旁边的侍卫说:“这女子与她父亲忠滋密谋,欺瞒我军,实在可恨。割下她的首级,尸体扔到后面山谷里吧。” 侍卫于是前往平井山后的山谷。然后秀吉向谷大膳以及其他将士说明了自己的想法:“这女子,城内士兵看着很可爱。在三木川对这样楚楚可怜的孩子行刑,会让城内士兵更加团结,坚定他们决死的信念。不为人知的处置才是上策。”其实,他已经派心腹堀尾茂助赶往后面山谷,将那姑娘送往远离战场的地方,让其逃生。 这件事无人知晓,三木城攻陷后,秀吉将姑娘唤来,对在丹波抓到的中村五郎忠滋说:“交给你了。”此时人们方才明白他的仁心。中村忠滋此后自然誓死效忠。 前面提到的中村长女一事,给秀吉一个惨痛的教训,让他了解到城中士兵是何等坚定团结。后来的小型战役中,又有这样一个事例。 那是一个年方十四五岁的少年。每次敌方突然袭来,他总是一马当先,个子虽小,身手却很敏捷。 “又被那个小鬼给打败了。”每次己方士兵的首级被他取走,都令人不禁咂舌,不知从何时起,他的名声已经响彻两军阵营。大家口口相传说:“那是城中将军别所长治麾下的,名叫石井彦七,年仅十五岁。” 秀吉的军营中也有很多少年。他们听说之后,恨得切齿扼腕。石田佐吉、加藤孙六、加藤虎之助、片桐助作等人都做好了迎战的准备。“下次再来的话……” 当然要经过秀吉同意。不久,敌军的敢死队一大早攻到三木川南口的阵营前,厮杀的人群中可以看到一个小小的武将正在奋勇杀敌,助作、虎之助、佐吉等人都争先恐后地策马前往,心想:“今天一定要……” 秀吉担心地对身强力壮之人吩咐说:“不要让孩子们出战。”因此大人们的铁甲将他团团围住。小小武将石井彦七正在人群中奋力厮杀,有人从远处向他射了一箭。也许是射偏了。结果,箭竟然射中了可爱的彦七的鼻子下方。自然,他一下子仰天倒下去了。侍卫队的成员飞奔而至,都想着:“就在这里了,这个小东西!”大家都觉得可恨,结果人压人地叠到了一起,将他活捉回来。 众人连踢带拉,终于将他带到秀吉面前。深深地插入鼻子下方的箭还没被拔掉。他年纪太小,令人心痛,秀吉说:“且慢,先把他鼻子下的箭拔下来。” “遵命。”一两个人将手伸向箭,箭头似乎钩住了骨头,即使拿脚蹬着彦七的身体,还是拔不出来。彦七满脸是血,却默不作声,任凭摆布,终于还是难忍痛苦,对秀吉请求说:“请借我营帐的柱子一用,不然拔不出来。” 也不知道他的意图,就应允了他。结果他站起身,让人用绳子将他的头和上半身牢牢捆在柱子上,然后说:“有没有火钳?用火钳顺着箭的方向夹住,一下子拔出来吧。”听到这话的人不禁失色,彦七却面不改色。浅野长政见他如此刚强,恳求秀吉说:“请您千万饶他一命。”后来把他收为自己的家臣。 无论是年轻的姑娘,还是刚刚离开父母膝下的少年,都能有如此气魄的话,三木城虽是不值一提的小城,也不会轻易陷落。秀吉对这些事大感惊异。虽说是团结一致的精神力量很强大,时至今日都没想到原来会强大到这种地步。 这样只讲城中士兵的气势,听上去还以为进攻方只是被钻空虚,其实秀吉麾下也有很多不输于他的年轻人。怎么能只长三木一方的志气呢? 胁坂隼人属于侍卫队,年方十六。有一次,秀吉在军阵中说:“有没有人想要这件披风?想要就给他。”他手里拿着一件精美的红色披风,环视诸将。上面有金丝绣成的山路花纹,红底上染着环环相扣的白色图案。 “真是一件耀眼夺目的披风。”诸将心里这么想,却不敢伸手去要。因为,一旦接过这华丽的披风,就意味着当众约定要立下华丽的战功,不能辱没了这件披风。 “请将它赐给末将吧!”站出来说话的是年仅十六岁的胁坂隼人。秀吉转过脸去,问:“你想要?”说着将披风抛向隼人。 后来,在城西坡的那场战役中,隼人身披披风,奋力厮杀。身体虽小,却割下两名敌人的首级,挂在腰带上凯旋而归。 “很好!这个纹章也给你!”秀吉又将环环相扣的纹章赐给他。他精神振奋,几天后,追打到了城墙之下,结果被敌方射中,仰天倒下。 “哎呀,惨了!” 己方的宇野传十郎马上赶过去,一把将他抱起,正要撤走,结果隼人突然挣扎起来,说:“不行,我不撤退。没事儿。”他从传十郎手里挣脱出来。原来兵器打中他头盔正中央,只是因为一时目眩才倒下去的。 胁坂隼人从传十郎手里挣脱出来后,一屁股坐到旁边的岩石上,缓缓地将头盔的绳子重新系好,捡起掉在地上的长矛,再次杀入敌阵。大红披风随风飘扬,让人觉得神清气爽。 另外有一个叫福岛市松的人,在围攻三木城之际,斩杀了以别所第一勇士著称的末石弥太郎,得到了秀吉的赏赐。本来市松还是弱冠之年,按常理不是末石弥太郎的对手。然而,那一天末石弥太郎负了伤,躲在三木川的草丛中掬水休息,市松突然猫着腰走过去大声自报家门说:“我是市松!羽柴的家臣,福岛市松!”说着就发起攻击。虽说是自报家门,只是参加过一两次征战,况且又知道对方是劲敌的情况下,是不能随意通报姓名的。只是那一瞬间口干舌燥,舌头不听使唤,自己也不清楚喊了些什么。后来,他被称作勇士后,如此诚实地回忆了当时的情况。当时,市松被末石弥太郎抓住了后脖颈儿,眼看就要人头落地,他的一个叫星野什么的侍臣从背后一阵乱砍,主从二人终于斩获了弥太郎的首级。 另外,还有大崎藤藏、黄披风组的古田吉左卫门、蜂须贺彦右卫门的儿子家政等等,如果一一列举他们的军功,则是枚不胜举。尽管如此,别所一族困守三木城中,仍是巍然不动。就在这时,暂离沙场的抱病军师竹中半兵卫带着初次征战的少年黑天松寿丸回来了。 秋风平井山 之前秀吉听渡边天藏汇报说黑田官兵卫已经从伊丹狱中被平安救出,只是没想到竹中半兵卫会带病归阵,而且官兵卫尚未回营。“你怎么到这里来了?”秀吉不无惊讶地问。 大军营帐几乎像平常的住房那样已经住得破旧了。主从二人久别重逢,如今对坐在一处幔帐中。秀吉斜靠在一张矮凳上,也给半兵卫和松寿丸各赐了一张矮凳。半兵卫低着头说:“属下还曾担心大人长期征战必定劳苦不堪,如今见您身体安康,不胜欣喜。半兵卫蒙大人仁慈庇佑,如今病体已愈,自信能够胜任一切军务,因此未经许可再次回到军中。您在苦战之中,我却不能尽职尽责陪伴左右,今后请放心差遣!”他言谈举止老成持重,一如既往。刚见面的时候秀吉还担心半兵卫的病体,在谈话过程中他稍稍放下心来,暗想看样子很快就要痊愈了。 而黑田官兵卫到了第三天才回来。官兵卫一见到秀吉就号啕大哭地说:“此次患难方见真情,大恩至死不忘。”又对竹中半兵卫再三道谢说:“您的友情,我感激不尽,不知如何表达。唯有拼了这条捡回来的命来报答您!”半兵卫唤来松寿丸,说道:“长期以来将他作为人质留在我手上,如今已没这必要,信长公也下令让他归家,你们父子二人久未见面,尽情叙一叙吧。”说着将松寿丸平安交还其父。官兵卫孝高看了一眼长高了的儿子,说:“来啦!” 然后又打量了他的装扮,教训道:“这里是战场。是否能成为一名合格的武士就看你的初次上阵了,可别以为是回到父亲身边了。” 对于秀吉而言,两人可谓是左膀右臂。如今他们回来了,长期以来如同被坚冰锁住的大本营似乎一下子热闹起来了。他周围的、他营帐中的这种气氛马上就反映到了全军的士气上。作战、攻城突然有了活力。进攻方士兵见缝插针,朝着城南城西的一道道防线攻过去。 到了五月,就要进入雨季了。这里是中部山地,本来雨水就多,如今道路已是一片汪洋,壕沟内积满浑水,上下平井山时踩着泥泞一步一滑,原本攻城稍有加速,如今再次被自然的力量阻碍,两军又陷入相持状态。 从平井山的大本营到各个分营,绵延三十多里地,黑田官兵卫坐着简易轿子不停地来回巡视。有马温泉最终也未能治愈他那只受伤的腿,他苦笑着说可能一辈子都要当瘸子了。因此,他让士兵抬着简易轿子,坐着轿子指挥作战。 看到此情此景,竹中半兵卫也忘掉了病痛,努力完成繁重的任务。有人嘀咕说,这个大本营会不会发生奇迹呢?一个谋士,一个勇士,可以说是秀吉可以依靠的双臂,但是两人身体状况都欠佳。一个是痼疾缠身的重病军师,一个是瘸了腿坐着轿子指挥作战的猛将。但是两人并不只是靠智谋来辅助秀吉的。秀吉每次看到两人那悲壮的身姿,都不由得感激涕零。至此,他的大本营已经完全团结一心。就因为这一点,攻城士兵的士气才没有松懈。又花了半年时间,总算攻破了三木城的严密防守。 如果进攻方的大本营中没有如此坚固的一体同心,恐怕终将不能攻陷三木城吧。也许毛利的水军会突破包围圈的一角,送来粮米,或者从备中翻越山野赶来救援,与城中士兵合力粉碎进攻方的包围,从而给羽柴筑前守守秀吉的名字画上永远的休止符吧。 因此,秀吉有时候被过于聪敏、机智的官兵卫抢了先,就会半开玩笑地骂道:“又是那个死瘸子!”虽然他有时用这种方式来表达他的惊叹,其实内心还是非常尊敬信赖二人的。他让右笔记载两人的事迹,先称赞说:“竹中以全军为己任,未必精于小事,万事全凭自然。他打先锋或殿后之时,军中人人心安。” 关于官兵卫又有如下记载:“我等自初入播州国,朝夕将官兵卫置于身侧,见其才智计谋,有我等不及之处。遇事难决断、费心苦恼以致气息不畅之时,语谓官兵卫,问其如何处置,他似乎丝毫无困惑之态,随即答道:此事宜如此处置,彼事应这般处置云云。我等两三日昼夜难辨之事,他如行云流水般绝无过错地处置,此临机应变之才能,我等难及也。”由此可见秀吉如何佩服官兵卫和半兵卫二人,并感激其辅佐之功。 然而,正是因为感恩戴德,才发生了给秀吉的内心带来巨大伤痛的事情。那一年,雨季已结束,炎热的夏天也过去了,终于进入秋凉八月的时候,半兵卫重治的病一下子重了起来,看那病情,再也不能披挂铠甲了。 秀吉悲叹道:“啊!上天终于也要舍弃我秀吉吗?不能多给尚且年轻的英才半兵卫多一点生命吗?”他守在营帐的一隅,昼夜照顾半兵卫,不敢有一丝放松。然而那个傍晚,危险正步步紧逼半兵卫的病体。 鹰之尾、八幡山等处的敌兵据点笼罩在暮霭中。夜幕降临,白色的雾霭中回荡着枪声。官兵卫孝高去追击敌人尚未回来,秀吉伫立在平井山的一角,担心地说:“又是那个瘸子将军,还是不要太深入敌阵的好。”此时,一阵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来人到他身边停住了。定睛一看,有个人双膝跪地,俯首痛哭。 “这不是阿松吗?” “是!” 官兵卫孝高的儿子松寿丸跟随半兵卫重治前来平井山初次征战,如今已经多次驰骋沙场,穿梭在枪林弹雨中,没多久已经有些大人样了,变得健壮刚毅,令人刮目相看。大约七天以前,半兵卫病情突变,秀吉命阿松替自己照顾半兵卫。他说:“你陪在枕边会比其他人更让病人高兴,我也想照顾他,可是这样一来他会有顾虑,反倒对病情不利。” 对于阿松而言,半兵卫是养育自己多年的恩人,也是再生父母。因此他昼夜在枕边侍奉,衣不解带,端汤喂药,用心照料。 如今黑田松寿丸一跑过来就伏地哭泣。秀吉心口被一种直觉刺痛了。他故意呵斥道:“你光哭有什么用!阿松,怎么回事?” “大人饶恕!”阿松抬起前臂边擦拭眼泪边说,“重治大人已经无力讲话,据说熬不过今晚了。恳请您在作战之余抬步去看一下!” “是病危吗?” “是……是的!” “是大夫说的吗?” “正是。可是半兵卫大人自己却坚决不让我把他的病情告诉大人您和战场上的兵将。大夫以及众位家臣说,马上就要永别了,还是跟大人您说一声比较好。因此我才匆忙赶来。” “这样啊!”说这话时,秀吉也已经不再抱希望了,“阿松,你替我在这里站一会儿。用不了多久,你父亲官兵卫就会从鹰之尾的战场收兵回来。” “家父在鹰之尾作战吗?” “嗯,和往常一样,乘坐轿子指挥作战。” “那么,我去鹰之尾替父亲指挥兵将,让他回到半兵卫大人枕边可以吗?”“说得好!如果你有这勇气的话就行。” “末将这就前去。”他站起身说,“家父也想趁半兵卫大人还有口气见他一面吧。虽然半兵卫大人嘴上不说,我想他心里肯定也想见家父。”松寿丸年纪虽小,却显得很从容。他说完后,便夹着长矛朝山脚下飞奔而去。那枪柄与他的身材相比显得有些太大了。 秀吉移步朝相反方向走去,中途渐渐加大了步伐。一处营房分为好几间,其中一间有灯光泄出来。那就是竹中半兵卫卧床的病房,此时黄昏的月亮慢慢升起来,隔着屋顶淡淡地洒下清辉。 秀吉安排的大夫也守在枕边。竹中家的家臣也在。所谓营房也不过是几块板围起来的,病人躺在用灯芯草编成的草席上,盖了好几层厚厚的白色的被子。角落里立着一张屏风,上面画有工匠图。 “半兵卫……知道我是谁吗?我是秀吉啊,你感觉怎么样?”秀吉悄悄坐到他身边,将头靠近枕头上那张脸。也许是因为暮色,半兵卫的面孔像珠玉般清秀。秀吉不禁含泪想:人会瘦成这个样子吗?他一阵心酸,不忍再看下去。“大夫!” “是。” “怎么样?” “……”大夫默不作答。无言的回答便是,“这只是时间问题。” 而秀吉是想问:“再也没有办法了吗?” 正在昏睡的病人此时轻微动了动手。秀吉的声音似乎传到了耳内,他微睁双眼,似乎要向身边侍卫传达什么。“大人来看望您了。大人来到您床边了。” “……”半兵卫点点头,还有些着急的样子。似乎是吩咐侍卫将自己扶起来。近卫回头看了下大夫,询问道:“可以吗?”大夫也不置可否。 秀吉明白了半兵卫的意图,像哄孩子那样劝慰道:“怎么?想起来?好好,扶起来,扶起来。” 半兵卫微微点点头,又呵斥近卫。说是呵斥,其实根本发不出大的声音,只是那深陷的眼睛一瞬间显露了这样的神情。两名近卫于是二话不说,遵照命令,轻轻将瘦得如木板的病人搀扶起来。近卫想用棉被支撑他的上半身,半兵卫却说不用,他咬着嘴唇,一点一点从病床上移下身来。这对于行将咽气的病人来说,一定是拼出了全身力气。这种拼命精神几乎让人惊骇。秀吉也好,大夫以及家臣也好,都只能屏住呼吸守望着他。 半兵卫重治终于挪到了离病床二尺有余的草席上端坐好。肩膀何等瘦削,双膝何等单薄,双臂何等纤细,身形几乎像个女人。他紧闭双唇,似乎在调整呼吸。过了一会儿,他两手撑地,俯拜道:“今晚就要跟您告别了。再次感谢您多年来的洪恩大德!”停了一会儿又说:“无论花开花谢,人生人死,深思一下的话,也不过是宇宙中的春秋色相……我也想过,这是奇妙的人世……有缘得识大人,又得您如此厚爱,回想起来,我却未曾为您效劳,唯有这一点,是我临终的遗憾。” 虽然他声音细若游丝,却能很流利地说出来,有些不可思议。在场众人都肃然端正了身姿,似乎在面对一种严肃的奇迹,特别是秀吉正襟危坐,低着头,将双手放在膝盖上,小心谨慎地听着,不肯漏掉一个词。 正像行将熄灭的灯火,在熄灭之前绽放出最后的一线光芒。如今半兵卫的身姿,他的生命,宛如那样崇高的一瞬间。他仍然拼出全身力气,要对秀吉讲述他的遗言。他继续说道:“今后的多事之秋,世间变幻实在令人担忧。如今日本处于即将大变革的时期。……如果能够活下去,我也想活着看事态的发展,我真是这么想……可是天寿如此,又有什么办法?” 他的话渐渐清晰起来。他似乎单凭意志讲话,肉体本身不时大口喘息,每次说完一段话都要捂住肩膀调整呼吸。 “……可是,大人……您不觉得您才是为这个时代而生的吗?……据我仔细观察,您并没有野心要夺取天下。”停了一会儿又说,“这也是至今为止您的长处、也是您的特点。恕我冒昧,您在给人取草鞋的时候,您就尽全力做好取草鞋的工作,您在做士兵的时候就竭尽所能做好士兵的分内之事,决不空望着高处做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现在恐怕您正专心思考如何才能完成治理中部地区的工作,如何才能最妥善地回应信长公的嘱托,如何才能攻陷眼下的三木城。除了这些,您肯定没有考虑过其他事情或者您自身的显达。” “……” 房中一片寂静,就像没有别人在场。秀吉全神贯注地听着,似乎完全忘记了抬起低垂的头或者活动一下身子。“但是……上天必定选好了能够收拾这个时代的大器之才。群雄割据天下,有人肩负着乱世的黎明,有人救万民于涂炭,自负非我莫属,自信舍我其谁,在此中原争夺霸业,奇才上杉谦信已逝,甲山的武田信玄已亡,西国之雄毛利元就了解自己,留下给子孙的训诫与世长辞,另外浅井朝仓自取灭亡,还有几人能担此平定天下之大任,受万民发自内心地箪食壶浆之拥戴呢?还能剩几人呢?岂不是无须屈指即可数清吗?” “……” 秀吉猛地抬起头来,正好半兵卫深陷的眼窝中一道目光如箭般射来。行将死去的临终的眼神与不知能活到什么时候的秀吉的眼神瞬间交错在一起,无言之中互相注视着。 “您心中肯定对我的话感到困惑,您想我抛开右大臣家信长公在说什么呢。是的,您的心情我理解。……但是,信长公有别人不能替代的使命,天意已经让他充分发挥作用。他那种打破如今状态的气势,他那种历尽千难万险的信念,都是您和德川大人所不能比的。除了信长公,谁能将混乱的时世统率到现在?……话虽如此,这并不意味着就可以以此改变天下一切,出征中部地区,攻略九州,治理四国,讨伐陆奥,光凭这些怎么能贡奉朝廷、和乐百姓?怎么能进行文化建设、打好万世昌隆的基础?……不能!” 时势造英雄,英雄创时世。有负责破坏的英雄,也有负责建设的英雄。如果说把天数人命、宇宙的奇妙配置叫作天意的话,天意似乎会顺应时世造就英雄,根据其才能分配使命。 对照春秋三国的历史,回顾日本曾经的治乱兴亡,半兵卫深深感悟于此。以史实来洞察现状之变动,察看时局之暗流,虽然多年置身于秀吉幕下,但是他心存高远,站在栗原山山巅总览整个日本的动向和时代的趋势,似乎他心中早就有了坚定的结论。他相信:因为自己有缘得以辅佐的这位主公才是继承所谓的破坏的时代而必然出现的下一个人。 自己朝夕陪伴在近侧,有时会看到他与夫人宁子吵架,有时他因为不值一提的小事或欢喜或抑郁或说傻话。因为是主公,所以天资秉异吧。这样想的人在羽柴家中似乎占不了十分之一。竹中半兵卫随侍在侧,为此人度过了半生,非但丝毫不感到后悔,甚至还觉得遇到了明君,为这种际遇的缘分感到高兴万分,即使到临终之际,也切实感觉到了人生的意义。 他想:这位主公如果能够发挥自己所相信的作用,成就将来的大业,那么我自身的形骸在成事的中途死掉也决不算白白结束生命。通过这位主公的精神、通过这位大人的将来,自己的理想一定会以某种形式在人世间实现。自己成为让这棵乔木茁壮成长的根部肥料就可以了。只要这棵乔木亭亭而立,耸立在下一代,开出烂漫的花朵,让世间永远处于风和日丽的春天,那我就心满意足了。也许别人会说我英年早逝,我却认为足以瞑目了。 “……除了以上所讲的话,已经……再也没有话要讲了。请大人……您珍重身体。相信您自己是无人可以取代的,我死后,您要更加发奋……”说到这里,半兵卫上半身像折断的朽木那样向前倒下去。他那双纤细的手臂伸向地面,想要支撑住身体,可是已经没有了力气,于是一下子趴在了草席上。 面部与草席之间就像突然盛开了一朵红牡丹,血迹扩散开来。当然是他吐出来的。秀吉一下子跳过去抱住了半兵卫的头,都没有意识到那鲜血还在不停地流,弄脏了他的胸口与膝头。秀吉大声哭喊着央求道:“重治!重治!你丢下我,你、你舍弃了我,要一个人走吗?没有了你,今后的作战,让我如何应对?……重治!”他号啕大哭,完全不顾体面与名声,几乎可以说是露出了丑态。 半兵卫的头突然无力地垂下来,那苍白的面孔如今依靠在主公胸前,似乎在微笑着否定秀吉重复念叨的话:不会的。今后的您,再也没有那样的烦恼了。 死后亦效劳 早上见到的人傍晚已经不在了,傍晚见过的人第二天就死了。这并不是要让人相信无常观,这些事在战场上已司空见惯,就像看树梢上每天飘落的红叶一样。可是为什么唯有半兵卫重治的死让秀吉如此悲痛不已呢? 他过度的悲号让在场哭泣的人们都感到惊讶。良久,秀吉终于像一个发泄完的孩子一样清醒过来,他将已经变凉的半兵卫的身体从自己膝头轻轻移到白色的被子上,就像对着活人般嚅嗫说道:“你的志向如此远大,就算让你比别人多活两倍三倍也还不够。别说是处在理想道路的途中了,就连头绪都还没有呢……你一定不想死吧……即便是我,如果现在阎王爷要收我,我还不愿意呢……重治啊,你该多么遗憾啊!可惜了你这般才能,生在这世上,却连百分之一的愿望都还没能实现,不想死是理所当然的啊。” 这是一个多么有情有义的人啊。他又对着尸体抱怨,没有合掌念佛,只是不停地絮叨着牢骚。“刘玄德好不容易建立了蜀国,却将遗孤托付给孔明溘然长逝。据说孔明悲伤得忘记了饮食。而我和你正好相反,我就是失去了孔明的刘备。啊,孔明仙去后留下来的刘备。光是想想不就够落寞了吗?我的沮丧、我的凄凉无法言喻!” 一阵匆忙的脚步声从营房外传来。官兵卫听了松寿丸带去的消息,从战场上坐着轿子急慌急忙地赶来了。官兵卫拖着瘸腿走进来,一边大声地回应周围的人,似乎很遗憾地说:“什么?已经不行了?……我没赶上啊?”然后看了一眼坐在枕边眼睛红红的秀吉,又看了一眼如今已是一具冰冷尸体的友人半兵卫重治,“呜……呜……”他发出了沉重的呻吟声,似乎身心都受了挫折一样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然后,官兵卫和秀吉都将目光盯向某个地方,一直一言不发地坐着。不知何时起室内完全暗下来,就像一个黑洞,也没人去点蜡烛。只能看见死者的白色被子,如同谷底的残雪。 “……官兵卫,”秀吉先开口了,就像全身都在发出叹息一般,“真可惜呀。虽然我早就觉得他这病不好治……”对此,官兵卫也没能多说什么。两人都是一副茫然的样子。 官兵卫说:“唉,人生真是难以预料。我被关到伊丹城里时,心想这条命算是没了,已经放弃了,结果却还活着,重治大人老是说好多了好多了,结果还没过半年就这样了,真是没想到啊。”说到这里,他突然醒悟过来,吩咐道:“喂喂,左右侍卫们,老是哀叹有什么用。还不赶紧点灯!然后要清洗重治大人的遗骸,打扫房间,好生安置。别管怎么说,这里是战场,虽然不能够做到万事俱备……”不知什么时候,秀吉已经离开了。 烛光摇曳中,人们动起手来。结果从重治的枕头下发现了一封遗书。大约写于两天前,写给黑田官兵卫的。 重治的遗骸暂时被厚葬在平井山上,吹动丧旗的秋风让人感到凄凉,颓丧过后开始感到疲劳,大白天在战场上也很容易觉得寂寥。黑田官兵卫走进静悄悄的营房,将一封书信交给秀吉。“什么?你说半兵卫的遗书在枕头下面?……是写给你的啊。”秀吉马上展开信读起来,其间好几次眼圈发红,用手指擦拭眼睑,最后竟将脸侧过去,没能一口气读完。 虽说是在去世前两天写给好友官兵卫孝高的书信,信中却无只言片语提及自己的遗愿以及朋友交情。从开头到结尾,全都是涉及主公秀吉的事,关于未来治国提出自己的忧虑,交代官兵卫妥善处理,并将自己平日里脑中所想的经世治国的策略详细记录下来。其中有如下一段: 即使此身化为土中白骨,将军若能不忘我的一片心意,哪怕是一瞬间能够在心中想起我的话,重治的魂魄无论何时都会保佑将军,在九泉之下为您效劳。 活着尽忠还不够,英年早逝却不怨恨这个世界,临死之前相信变成白骨也可以继续效劳。一想到重治的忠心,秀吉就忍不住哭泣。无论怎么调整情绪,还是控制不住眼泪流出来。 “将军……现在可不是悲叹的时候。请看一下信中其他内容,仔细考虑一下。里面应该有半兵卫大人写下的关于攻下三木城的计谋。”官兵卫加重语气说道。他一直都对秀吉非常崇敬,但是在这件事上,他明显看到秀吉愚痴的一面,脸上露出了不耐烦的表情。 重治在遗书中预言:三木城不出百日当可破也。但是他又指出,如果强攻只会损兵折将,并留下了最后一计: 要说敌方三木城中最懂大道理的人物,那么非别所的家老后藤后藤将监莫属。据我所看,他不是那种不明大势所趋、盲目应战的有勇无谋之人。战前我曾与他在姬路城同席,有过数次交谈,也算是有些交情。我另外给他写了一封信,请派人携书信到城中拜访他。他如果能对其主公别所长治说明利害、晓谕大势所归的话,长治也不是什么妖魔鬼怪,一定会幡然醒悟,打开城门请求议和。不过,这件事关键是要把握好时机。 晚秋之际,地上风卷枯叶,天上孤月寒星,士兵们的心也不由得开始思慕父母亲人,为乡愁所笼罩,此时便是最佳时机。一想到寒冬即将到来,饥肠辘辘的城中士兵一定会更加悲壮,坚定必死的决心。此时若要强攻,反倒只是给他们提供一个战死沙场的机会,还要搭上己方士兵的性命。不如暂且休兵,给他们一个静思的闲暇,然后将我的书信送过去,以诚挚的真情劝说城主与家老,那么最迟年内也能解决了。 然后他还不忘加强大家成事的信念,又添了一句: 行事之前自身先疑惑事成与否,事必不能成。 尽管如此,秀吉依然有几分怀疑的神色。 官兵卫孝高于是补充了遗书中没有写的内容,他说:“其实,半兵卫大人在生前也曾提及这一计策,只是因为时机尚早,因此暂缓执行。只要将军一声令下,末将愿随时前往城中会见后藤将监。” “不,且慢……”秀吉摇了摇头说,“今年春天,靠着浅野弥兵卫的养子这一关系,对城中一将用过这一计谋。结果,左等右等也没有回音。后来一打听才知道,那个人由于劝主人别所长治降服,其他将士怒不可遏,当即将他斩杀。半兵卫遗留下来的计谋,与这个非常相似,或者可以说是完全相同。搞不好只会让对方了解我们的弱点,没有任何好处。” “可是半兵卫大人所讲的把握行事时机很关键,就是这回事吧。我想现在已经到了。” “你是说时机吗?” “我坚信不疑。” “……” 此时,营房外传来人声。除了听惯将士的声音之外,似乎还有女子的声音。没想到,这个来阵中拜访秀吉的女子竟是半兵卫的妹妹阿优。一听说兄长病危,她就马上带着几名随从不顾危险从京都出发,日夜兼程,心里想着好歹要见他最后一面,可是毕竟是女人走路慢,越是靠近骚乱的战场行路也就越不顺畅,终于没能赶上哥哥的临终。 “……原来是阿优啊。” 秀吉望着她那长途跋涉后简直判若两人的打扮和憔悴的面容,打了个招呼。官兵卫孝高和其他侍从特意避开,走出了营房。 阿优泪眼婆娑,一直不敢抬起头来看秀吉。无论是在旅途当中,还是长期留守在家,令她魂牵梦绕的人就在眼前,却不敢靠近了。 “半兵卫去世的事……你听说了?” “……听说了。” “没办法,节哀吧。” 对秀吉而言,也只能做到这样抚慰了。阿优听了秀吉温柔劝慰的话语,心中的克制之念如冰消雪融般消失,禁不住泪如雨下,放声痛哭。 “好了,别哭了,太不像样子了。”秀吉慌忙离开小凳,站起身来,却不知如何是好。虽然眼前无人,营房外却有近侍,他似乎有些介意隔墙有耳。 “我们俩去给半兵卫上坟吧。阿优,跟我来。” 秀吉走在前面,从营房后面沿着山路登上一个小山丘。凉飕飕的晚秋之风呼啸着吹过一棵松树。树下有个土坟包,土色还是新的,一块石头摆放在那里,被当作墓碑。长期对垒中闲来无事之时,在这棵松树下面铺上席子,官兵卫、半兵卫与秀吉抵足而坐,一边赏月,一边谈古论今。 阿优在草丛中四顾寻找能供奉的野花。然后跟着秀吉向土坟叩头。她已不再流泪。山上的大自然以晚秋的草木来教给她宇宙中的天理,秋去冬来,冬去春至,自然之中没什么可以悲叹流泪的,也无须为人的寿数悲泣。 “将军……” “什么事?” “我有一事相求,想在哥哥坟前郑重地说出来。” “是吗……嗯,原来如此。” “以将军您的胸怀,一定会明白的吧。” “我明白。” “请您给我一点时间。如果您能同意,哥哥在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了。” “重治虽然肉体被埋在地下,但是临死前说魂魄还要继续效劳。既然他生前有心愿未了,我怎能违背他的意愿?你就随心所欲吧。” “多谢将军。既然您已同意,我就遵照兄长遗命,带着他的遗物……” “去哪里?” “去找一处草木掩映的尼姑庵。” 说完又是泪流不止。秀吉也将脸转向别处。同样生活在大自然中,人类似乎就只能是烦恼。飘落的红叶、啾啾的小鸟,它们的那种清爽,秀吉也学不来。 食用红叶 阿优得到了秀吉的同意,也拿到了哥哥的遗物,女人长期待在战场上是没用的。阿优第二天立即收拾行装,去跟秀吉告别说:“就此拜别,请多保重贵体。”结果秀吉劝她留下,说:“等等,再多待两三天吧。” 阿优住在相隔较远的一处营房中,好几天都是独自望着哥哥的遗物哀悼。过了四五天了,秀吉那边还没有半点音信。山上开始下霜了。每次阵雨过后,四方山上的树叶都会被打落一些。有一晚,月亮分外皎洁。一名小厮受秀吉之命前来通报说:“阿优小姐,将军有请。今夜请做好出发的准备,然后移步半兵卫大人坟墓所在的山上,请马上动身。”说完就先走了。说是收拾行装,其实除了原来带的包裹再无其他。阿优带着哥哥生前的侍臣栗原雄太郎和另外两人,很快就登上了坟墓所在的山地。 草木都已干枯,山路的风景有些落寞,但是月光洁白,如同在地上撒了一层霜。秀吉身边站着六七个黑影,应该是他的近侍,他们向他通报阿优的到来。其中似乎也有官兵卫孝高,但是阿优走过去的时候已经不见他的踪影。 “哦,阿优,那之后每天军务繁忙,没能经常探望你……山上明显冷起来了,你心里一定感到不安了吧。”秀吉很温柔。总的说来,秀吉对任何一个女子都很温柔。此时说出温柔的话语,反倒让人觉得不是爱情。 “也许是心中发誓要今生独自住在草木深处的缘故吧,无论待在哪里,都不会感到寂寞了。” 秀吉听着她的回答不停地点头,说:“拜托你了,好好为半兵卫超度一下。无论你住在哪里,有生之年自会有相逢之日。”说着,面朝半兵卫坟墓旁的松树下,示意阿优过去。 他说:“阿优,我已经让人准备好了。今后可能再也听不到你美妙的琴音了。很久很久以前,你跟随半兵卫来到美浓的长亭轩的城楼前,当时有一伙人对抗织田将军,躲在城中,你通过琴声软化了固守城池的将士之心,最终让他们开城降服。就当敬献给半兵卫的亡灵,我也想临别之际再听一次。如果这琴声能随风传入三木城中,让敌人也能心怀众生,从毫无意义的死亡中醒悟过来,那可是大功一件。半兵卫泉下有知也会无比欣慰的。” 之前阿优也没注意到,听了这话才发现松树下面铺了席子,上面放了一个琴。 固守城池前后大约三年,中国地区的将士坚守气节,一概瞧不起京都地区的武士,认为他们是轻薄之辈,如今也不见当年雄姿,消沉到了极致。他们唯一的愿望只不过是:“战死沙场是今天还是明天呢?至少别让我饿死!” 虽然看着别人的样子会想:“太凄惨了。”自己也曾舔过死马的骨头,吃过野老鼠,啃过树皮草根。深陷的眼窝互相对视着为对方感到可怜,嘴上却说着:“今年冬天只能煮了榻榻米,吃墙上的土了,再没别的东西可吃了。”即使是吃墙上的土也要熬过这个冬天,也就只剩这种气魄了。发生小规模冲突时,敌方一靠近,就会一下子忘记饥饿与疲劳奋勇迎战。然而,近半月有余,敌方根本就没攻打过来。这反倒让城中士兵更觉得煎熬。 天黑以后,城中一带一下子坠入无边的黑暗之中,一点灯火都没有。因为鱼油和菜籽油都被当作粮食舔舐殆尽。每天聚集在城中光秃秃的树丛中的小鸟遭到了捕食,比如伯劳、麻雀等,对士兵来说是最好的食物,最近似乎它们也明白了情形,再也不飞来了。他们还捕食了很多乌鸦,如今就连乌鸦也很少能抓到了。 黑暗中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有黄鼠狼经过,哨兵也会立即睁开眼睛。胃里本能地渗出胃液,过后一定会皱着眉说:“腹痛如刀绞。” 那晚上,月亮分外明亮。而城中士兵却抱怨说:“唉!月亮不能吃啊!”看守的寨门、城门的屋顶上飘落下来一些叶子。一名士兵大口大口地吃着红叶。另一名哨兵问:“好吃吗?” 他回答说:“比稻草强。”说着又捡起一片吃。然而,突然喉头一阵发痒,不停咳嗽起来,将吃下的红叶全数吐了出来。 “……啊!家老来了!”突然有人嘀咕一声,所有人赶紧打起精神,端正枪杆。有个人影从灯火全无的城堡中心迈着急促的步子走来,是别所家的家老后藤后藤将监。 “啊,辛苦啦,受累啦。没什么异常吧?” “一切正常。” “是吗。”将监举起手中的箭说,“傍晚时分,从平井山敌阵中射来这支箭,箭上附有一封信。说是羽柴的客座将军黑田官兵卫孝高要跟我面谈,今晚会来。” “什么?官兵卫要来?他背叛旧主,投奔织田的阵营,是中国武士的耻辱。他来了我要将他碎尸万段,可不能放过他。” “不行不行,他作为秀吉的使者,事先已经通过箭上的书信告知,不可斩杀。不杀来使,是兵家之间的约定。” “如果是其他敌将也就罢了,这个官兵卫,就是吃他的肉也还不够呢。” “可不能被敌人看透我们的心思,要笑着迎接,笑着。”将监劝慰道。此时,突然有一阵琴声断断续续从远方传到人们的耳朵里。一时间,三木城被一种异样的寂静笼罩住了。墨色的夜空下,似乎连人的呼吸都听不到,看不见落叶的影子,只听到扑簌簌地划过夜空的声音,令人有些不寒而栗。 “啊!是琴声。”一名士兵突然望向天空嘀咕道。 呆立在一旁的其他士兵也被这声音唤醒,纷纷说:“哦,有琴声!” “是琴声!” 大家似乎邂逅了久违的东西,眯着眼睛侧耳倾听,都被迷住了。不仅是这里,恐怕箭楼上、宿营处、分营里,所有士兵瞬间都涌上了同一种思绪吧。这三年里,每天都听着箭声、枪声、呐喊声,忘记了家乡亲人与自我,以这座城池为中心,无论饥饿还是负伤都不屈不挠,像魔鬼一样只顾着守城。突然传来的琴声唤起了将士们心中的万千思绪。 元弘年间的忠臣菊池武时被叛将少二大友的军队包围,孤立无援中想到家乡的妻子,让儿子武重带着这首诗投奔其母。也许有人会将这件事联想到自身,不由自主地吟诵这首诗吧。也许有人会想到流离失所的老母,有人会想到消息断绝的子女与兄弟姐妹。即便是没有任何后顾之忧、孑然一身的士兵,只要不是草木顽石,听了这样的琴音,眼泪都会不由自主地从眼角流下来,这也是无可奈何的。 家老后藤将监也是其中一个,但是他注意到士兵的神色,幡然醒悟,首先调整自己的心绪,然后故意装作轻快地对城门将士说:“什么?进攻方阵地上传来琴声?别傻了。琴声算什么?不过是柔弱的京都武士的把戏。他们厌倦了长期征战,抓来村里的歌女在玩耍吧。被那种东西扰乱心绪,岂有此理!武士的铁石心肠可不是那么柔弱的!是吧,怎么可能那么脆弱?” 说完这番鼓舞人心的话,看到将士们已经清醒过来,又接着说道:“最重要的是要守住各自的岗位,不可懈怠。这个城寨如同防御洪水浊流的堤防。大堤虽然蜿蜒绵长,哪怕有一尺一寸崩毁,都会全盘皆输。大家携手并肩,死也不能动摇。如果说三木城由于哪个人的岗位被攻破造成全城沦陷的话,你们的祖先会在九泉之下痛哭的!你们的子孙会永远背负着污名被人嘲笑的!听好了,全靠你们!” 将监在鼓励众人的时候,看到城下有两三名士兵爬坡上来了。 有人来报说:事先通过飞箭传书预告过的敌方客座将军黑田官兵卫孝高如今坐着轿子来到山下栅门处了。官兵卫孝高在轿子上等着。轿子是用木头、稻草和竹子做成的,非常轻便。既没有轿顶,两侧的护栏也比较低,将皮绳打十字花结在一起,仅能支撑一个人的身体,也方便坐在轿上挥剑杀敌。由于是这种构造,抬杠不是穿过去的,而是前后各自绑在轿身上。由四名士兵前后各抬一根,穿梭在千军万马中。 然而,今晚官兵卫是和平使者。他身穿软铠甲,甲胄上缀有水晶花细线,披着白底银线织花的战袍,盘着腿坐在轿上。正好他身材较小,大概五尺一二吧,体重也比别人轻,因此士兵抬起来也轻松,他本人也不觉得狭窄。 不一会儿,城门内传来一阵脚步声。似乎是几名士兵从坡上跑回来了。“是使者!放他们进来!”随着一声威严的命令,眼前的栅门打开了。黑暗中拥挤在一起的士兵大约有一百人。人潮涌动中,枪尖上的刀光闪闪,耀人眼睛。 “辛苦了,”官兵卫寒暄道,“我是跛足,只好坐轿通行。请恕我无礼。”他转身对着唯一一名随从——他的儿子松千代长政(松寿丸)吩咐道:“松千代,你前面带路。” “遵命!”松千代绕到父亲轿前,穿行在敌兵的刀枪剑戟中。四名士兵抬着轿子紧随其后,进了栅门。 一个是十三岁的少年,一个是跛足的武士,没有一点发怵的样子,他们作为使者来到阵中。如饿狼般杀气腾腾的城中士兵见此情景,尽管是敌人,却对这对父子恨不起来。己方卧薪尝胆、苦于应战,对方也同样如此,想到同为武士的立场,反倒有一种同情之心。 经过栅门、穿过城门,不一会儿来到中门。家老后藤将监率领城中精锐之师俨然列阵,翻着白眼等候来使。 官兵卫心想:原来如此,这样看来,即便是没有粮食,也不会轻易沦陷。即便是啃着石头块儿,这些人也会守住城池吧。 在来的路上,看到城中士兵的士气丝毫不减,官兵卫越发感到自己的任务之重。他立刻开始担忧主公秀吉所面临的现状不容易改变,心中暗自发誓无论如何要顺利完成主公交给自己的使命,以慰半兵卫大人的在天之灵,同时要打开主公面临的久攻不下的困难局面。 而眼前迎接他的后藤将监及城中诸将士也感到非常意外。他们原以为前年以来一直打胜仗的进攻方敌将一定会威严十足、傲然来访,结果随从只有一名可爱的少年,而且官兵卫本人一见到将监马上吩咐落轿,单腿独立、笑容可掬地寒暄道:“哎呀,您就是别所大人的家老后藤将监大人吧。我是黑田官兵卫。替筑前守守秀吉前来出使,各位集体出迎,深感惶恐。”他一副光明磊落的样子,丝毫不见任何炫耀之情。 两名父亲 出使敌营的官兵卫出乎意料地给敌人留下了好印象。也许是因为:你我都是武士,应当以武士的礼节,以真心换真心,将胜败立场置之度外。然而,仅凭这一点,并不意味着敌人接受了他劝说开城降服的建议。 官兵卫在灯火全无的城中一室与后藤将监会面,半个时辰之后,他起身说道:“那么,我恭候您的答复。”将监也站起身说:“我会与主公长治及诸位将士评议之后给您答复。”因此,当晚会面的气氛让人很意外地觉得此次交涉能够成立,然而,过了五天、七天、十天,城内没有任何回音。 已进入十二月,两军对垒以来,迎来了第三个正月。进攻方平井山的军营中至少还捣了年糕,将士们还分到了一点酒。他们不禁担心:“城中如何呢?”虽说是敌人,他们也忍不住同情地想:“这个正月他们到底如何维系朝不保夕的性命呢?吃什么活下去呢?” 从官兵卫出使的十一月末到十二月期间,三木城确实掩藏了其凄凉的情景,没有任何动静。可以看出,他们连攻击用的炮弹都没有了。尽管如此,秀吉仍然不让强攻,他认为:“估计城池已经命不久矣。” 如果仅仅像这样比较耐心的话,秀吉现在所处的立场决不能算是困难或逆境。然而,无论是平井山的阵营还是他的立场,都不是秀吉一个人独自作战。东、南、西、北四方敌人反对信长称霸,信长想要击破这个包围圈,秀吉只不过是他的左右手之一。因此,关于前线的长期对阵,作为主体的信长也许会焦灼地想:怎么能这么束手无策?再加上平时对秀吉心怀不满的人肯定会在信长周围进行各种诽谤,比如:一开始我就知道这任务对于筑前守大人来说过于重了;不能再任凭他一意孤行了等等。 事实上,有一些本不需要禀告信长的小事也都一一传到了中央,成为中伤秀吉的素材。比如:有人说秀吉为了取悦土著民,浪费军饷;有人说秀吉怕招来战场将士的反感,没有严格执行禁酒令等等。 然而秀吉却毫不在意。既然他也是人,也有感情,就不可能不把这些放在眼里,只是他认为:小事毕竟是小事,一查就会明白,因此并不放在心上。他所忧虑的是:西部强大的毛利一族,在这段时间里有条不紊地调整国内形势,又与大阪本愿寺的顽固势力紧密结合,呼吁东部的北条、武田,通过丹波的波多野一族诱导面向日本海的本州地区的诸豪杰,在整个日本形成了反对信长的钢铁战线,而且日益加强。 其势力何等强大,只要看一下如今中央军所面临的伊丹城就会明白了。荒木村重一族占据的伊丹城仍然久攻不下。无论是村重一族还是别所一族,他们所依靠的并不是自身的力量和城墙,而是相信毛利大军马上就会大举进攻信长,前来救援。 恐怕没有处理好的不是正面的敌人,而是背后的敌人。石山本愿寺和西国的毛利,这两大旧势力才是信长真正的敌人。而直接扑上来拼命阻止信长理想的是伊丹的荒木村重和三木城的别所长治。 “可惜啊,要是能够推心置腹地交谈一下就会明白。怎能跟不是敌人的敌人拼个你死我活,长期将时间浪费在这里。”秀吉慨然叹道。他命人点起篝火驱赶夜里的寒气。突然回头一看,那些不识愁滋味的小将中有几个年纪最小的,正靠着篝火嬉笑喧闹。虽然是寒冷的一月,他们却脱光了上身。 “佐吉、松千代,你们刚才到底在闹什么啊?”秀吉羡慕般问道。最近才加入小将队的黑田松千代慌忙穿上内衣,穿好铠甲回答说:“没什么。” 石田佐吉回答说:“将军大人,松千代大人是害怕这些脏话污了您的耳朵,才避开回答的。如果不说您可能会怀疑,所以我来说吧。” “哦,什么脏话?” “大家一起互相捉虱子了。” “虱子?” “是的,最初是助作大人发现我领子上有一只,然后虎之助大人又在仙石大人的袖子上发现一只,大家互相嘲笑说会传染的。因为都在火堆旁取暖,所以可以看到谁身上有虱子成群结队地爬出来。然后一下子痒起来,大家就给内衣来了个大扫除。说是要将敌方大军全数歼灭,要火烧比睿山什么的。” “可是,这里跟三木城不一样,兵粮丰裕,不火烧攻陷不了。” “别说了,我都痒起来了。” “将军大人也有几十天没泡澡了吧。估计将军大人的皮肤上也已经云雾笼罩了吧。” “佐吉,叫你别说了。”秀吉故意做出摇晃身体的姿态给他们看。小将们发现不光自己身上有虱子,无比兴奋地哈哈大笑,高兴得手舞足蹈起来。营房里充满了欢快的笑声和温暖的轻烟。此时营外有一名士兵探进头来问:“小将队的黑田松千代大人在这里吗?” “是,我在!”松千代站起身走过去,发现是父亲的部下。 “令尊大人吩咐说,如果您现在没事,请到那边的小屋走一趟。” 松千代走到秀吉跟前请求道:“我可以去吗?”秀吉有些诧异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因为这是平常少有的事。然后马上点头说:“去吧。” 松千代跟在父亲的家臣后面跑步前行。各个营房都在点燃篝火,每支部队都很欢快。虽然已经没有年糕和酒了,还有几分过年的气氛。今夜是一月十五日。 父亲不在营房内。天气如此寒冷,他却将矮凳放在离营房很远的山头上,坐在那里任由狂风吹打。正因为没有任何障碍,可以放眼远眺,寒风也可以恣意吹拂肌肤,血液几乎都要被冻住了。然而官兵卫孝高简直就像一尊木雕武士像,望着广袤的黑暗一动不动。 “松千代拜见父亲大人!”他这才动了下身子,看了眼双膝跪地的儿子。 “得到将军同意了吗?” “是,禀明之后来的。” “那你就替为父在这个矮凳上坐一会儿。” “是!” “两眼要紧盯着正对面的三木城。话虽如此,星光暗淡,城中又没有一点灯火,估计你看不到。可是当你一直凝眸远望的时候,自然会在太虚中看到模糊的影子。城池的影子、敌人的动静……” “您找我就是为了这事吗?” “就这事。”他说着把矮凳让出来,又解释道:“这两三天,据为父观察,城内似乎有些动静。断绝半年多的炊烟也升腾起来了。看来他们不惜将唯一能遮挡城池的树丛砍下来烧火了。深夜里竖起心灵的耳朵倾听,似乎能听到似哭似笑、难以名状的人声。总之有一点可以肯定,过年以后他们当中有了异样的动静。” “哦,原来是这样。” “话虽如此,这并不是肉眼可见的现象。如果随口乱说,只会白白让己方紧张,搞不好还会让为父失态,给敌人可乘之机。只是为父已经感觉到了,因此前天晚上、昨天晚上都坐着矮凳在这里观察三木城。不是用肉眼看,是用心中的眼睛观察。” “这个监视任务很难啊。” “对,很难。但也可以说容易。只要内心澄明就可以了,不要妄想。因此我不能吩咐其他士卒。就让你替我一会儿。” “明白了。” “不要打瞌睡。虽然说寒风刺骨,习惯了竟会发困。” “没问题。” “还有,如果城中有任何动静,哪怕是一点火星,都要马上报于诸将。如果发现城中士兵有从任何一方城门出城的迹象,马上将火绳丢到那边那个狼烟筒里,然后飞速汇报将军大人。” 松千代瞟了一眼埋在地上的狼烟筒,点头回答道:“遵命。” 因为是战场,父亲自然从未对他说过“辛苦吗、痛吗”之类宽慰的话。然而,松千代也很清楚,一遇事、一有时机,父亲就会如此教授他兵学的常识。而且能够在庄严之中感觉到旁人所不能理解的温暖,他觉得自己无比幸福。 官兵卫拄着拐杖,朝营房走去。看到他一个人默默下山而去,侍从忙上前问道:“您去哪儿?” 官兵卫简单地回答说:“山脚下。”又挥了挥手说:“不要轿子,不要轿子。”虽然腿瘸了,他却开始靠着拐杖一蹦一跳地轻轻跳着下山。似乎他事先就吩咐好了随行之人,母里太兵卫和栗山善助两人紧随其后下山去了。 “大人,大人!” “请留步!” 官兵卫停下脚步,在半山腰回头一望,说:“哦,是你们俩啊。” “您走这么快,太令人吃惊了。您腿脚不方便,可不能受伤了。” “哈哈哈,我已经习惯了瘸腿。小心行走反倒会跌倒,最近我靠着感觉跳,走路也有秘诀的哦。没必要在乎面子啊。” “打起仗来怎么办?” “战场上还是得靠轿子,乱军之中可以双手使剑,也可以随意夺取敌人长枪反刺回去。只是进退之间实在是不方便。” “我也发现这一点了。” “不过还是得靠轿子呀。从轿子上看着敌军节节败退,浑身就会充满力量。似乎自己的叱咤之声也能吓退敌人。” “啊!危险!这一带悬崖边的道路由于山阴积雪融化的水滴结冰,非常滑。” “下面就是溪流吧。” “我来背您吧。”母里太兵卫转过身去,背起官兵卫过了溪流。 然后去哪里呢?两名家臣还没有问。他们看到刚刚从山脚下的栅栏处有一名武士前来,将一封信交到官兵卫手里,但是想象不到发生了什么事。只是听说去请松千代的时候,让隶属其他部门的太兵卫和善助随同去山脚下,还没问具体内容。 “大人……”走了一大段路,栗山善助开口了:“今晚是不是山下营房的我方部将邀请您啊?” 结果官兵卫放声大笑说:“怎么,你以为要去吃好吃的吗?过年要过到什么时候啊,筑前守大人的茶会都结束了。” “那么,去哪里呢?” “你是问目的地?” “正是。” “三木川的栅栏处。” “哎?河岸的栅栏吗?那一带很危险啊。” “当然危险,但是对敌人来说同样危险。因为那里正好是双方阵营相接之处。” “那么,是不是应该多带些人?” “不用不用,敌方也不会带很多人。估计只带一名随从和一个孩子吧。” “孩子?” “对。” “属下不明白。” “什么都不用说,跟我来。虽然知道了也不是坏事,现在还是保密点儿好。我打算等攻下城池后再跟筑前守大人讲。” “能攻陷吗?” “不攻陷怎么行?” “属下失言,忘记加上近期这个词了。” “应该不出这两三天就能攻陷了。搞不好明天就能。” “啊?明天?” 两人看了看孝高的脸色。微微泛白的水光晃动着映在他脸上。干枯萧条的芦苇沙沙作响,河滩的水声也传入耳内。 母里太兵卫和栗山善助突然退后一步。原来他们看到河边的芦苇丛中藏有敌人的影子。 “喂,是何人?”接下来的吃惊又与刚才那瞬间不同。确实是敌方的一员大将,却只是让一名随从背着一个幼童,没有另外带兵,也没有兵戎相见的意思。只是凝然伫立在那里,似乎等着对方走过去。 “你们在这里稍等。”官兵卫说。 二人感觉一切都在主人意料之中,只回答了一句:“您多加小心。”然后守望着主人走过去的背影。 官兵卫走上前,芦苇中站立的敌人也往前走了几步。两人一相见,立刻亲密寒暄起来,如同相交十年的知己。这样的场所,这样的敌对双方,如果被人发现在秘密会面,一定会被怀疑是通敌叛国。然而两人似乎毫不在意,一阵闲聊之后,对方敌将说道:“我在书信中厚着脸皮拜托您的孩子,就是那人背着的幼童。在此战场上,此身明日即将随同城池沦陷而消亡,却还有为人父母的烦恼,请勿见笑。毕竟他还是无知懵懂的孩童。” 说话的必定是三木城的家老后藤将监。说到和官兵卫孝高亲密的人,也只有这位后藤将监了。去年晚秋时节,官兵卫奉秀吉之命前去劝降,曾和他在城中亲密会见。 “哎呀,您带来啦。我瞧瞧。家臣,把他放下来给我瞧瞧。”官兵卫和蔼地挥手招呼说。将监的随从战战兢兢地从主人背后走出来,解开捆成十字花的绳子,将背来的孩童放下。 “几岁了?” “八岁了。”估计是平时就负责照顾这孩子,那随从用解下的绳子擦拭着眼泪回答道。他鞠了一躬退回去了。 “叫什么名字?” 这次是他父亲将监回答的“叫严之助。母亲已经亡故,父亲也将要……官兵卫大人,拜托您将他好好养育成人。” “不必多虑。我也是为父之人,很清楚你作为父亲的心情。我一定亲手将他抚养成人,不会让您后藤家断绝香火。” “听您这么说……明天一早……我就死而无憾了……严之助啊。”后藤将监蹲下身子,将幼子抱在怀里教训道,“现在为父讲的话你要牢记在心。你已经八岁了,武士的孩子在任何时候都不应该哭。你离弱冠之年尚远,如果是太平盛世,正是承欢于父母膝下的年龄,可是眼下正是乱世之秋,和父亲分别也是情非得已,我和主公同死也是理所当然,并不是你一个人不幸。你能和父亲一直待到今晚也算够幸福了。你要感谢上苍赐予你的幸福。听好了。今晚开始你就要跟随在那位黑田官兵卫孝高大人身边,要好生伺候,把他当作你的主人,当作你的养父。明白了吧?听懂了吧?”说话之间还抚摸着儿子的头。严之助不停地默默点头,眼泪一直扑簌簌地流个不停。 三木城的命运如今已经危在旦夕。城中数千将士本就誓言要与城主别所长治共生死,做好了杀身成仁的思想准备。家老后藤将监自然也是铁石之心,至今依然没有丝毫动摇。然而他还有个小儿子,就是严之助。他不忍心让这个天真的孩童一起死。而让这个年少的孩子背负武士道的精神也为时过早。官兵卫虽然是敌方将士,但看似也值得托付,于是他修书一封,表明了心意。信中写道:请收养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官兵卫回信写道: 同为父亲,同为武士,理应相助,我接受了。明晚请带到三木川河畔来。 将监于是拿着回信,让随从背着儿子来到这里。毕竟明日就要赴死,他在教育儿子的时候,一想到这是最后一面,也不觉流下泪来。他站起身,故意用力将这个可怜的孩子推到官兵卫那边,说:“严之助,你也好生拜托一下。” 官兵卫牵起幼童的手说:“请不必担心。”如此反复约定之后,他叫来母里太兵卫,吩咐道:“把他背到营房去。”太兵卫和善助这才明白了主人的用意和今晚要办的事情。太兵卫答道:“遵命。”随即背起严之助,善助跟在一旁。 “那么……” “那么,就此拜别。”嘴上说着,却是难舍难分。官兵卫也觉得狠下心来早些离开才是仁慈的,却也踌躇再三,临别之时重复着同样的话。 后藤将监笑着说:“官兵卫大人,明日战场相见吧。再见。那时候彼此不要被今晚的私人交情所困扰,一旦枪下留情,将会留下千古骂名,搞不好也许会取了您的首级,您也不要大意啊。”然后说声再见,头也不回地快步朝城内奔去。 官兵卫马上回到平井山,将敌将托付的幼童交到秀吉面前。秀吉说:“给他养大吧。是积善因呢。况且这孩子不错啊。”秀吉本来就喜欢孩子,一会儿瞪大眼睛看着严之助的面庞,一会儿把他叫到身边抚摸他的头,简直就像捡了个宝贝。 严之助过了年才满八岁,估计还什么都不懂吧。在这个周围都是陌生叔叔的大营中,他只是睁大了圆溜溜的眼睛东张西望。这个孤儿此时如同一只从树上掉下来的猴子,长大以后取名后藤又兵卫基次。世人称赞道:黑田家武士众多,他才是真正的黑田武士。 三木城宣告沦陷的日子终于到来了。天正八年正月十七日,城主别所长治与其弟友行、同族的治忠一起剖腹自杀,家臣宇野卯右卫门作为投降使节,打开城门,给秀吉送来一封信。信中写道: 抗战两年,已尽武士之责。只是情理上不忍将数千忠勇的部下和可怜的一族之众全数杀尽,我愿将他们托付于足下,恳请足下宽宥,尊意如何? 秀吉自然欣然应允,并收取了三木城。 军旗祭 投降使节宇野卯右卫门献上长治等三人首级,乞求保住三木城内数千将士的性命。当日秀吉派浅野弥兵卫出迎。验证结束后,开城手续也顺利完成。秀吉下令全军:“对待城内出来投降的人要格外亲切。首先,用大锅煮粥,给饥饿的人热粥,给患病的人发药,给受伤的人治疗。”开城那天,几乎一整天都在招待那些饿鬼,施药救治伤病之人。慰劳的人与被慰劳的人,如今都热泪盈眶地看着对方。 “秀长!”秀吉唤来弟弟羽柴秀长,对他说,“三木城今后就由你来驻守吧。这座城来之不易,你要用心守护。” “是!”秀长垂下头,似乎感觉到了责任重大。毋庸置疑,他就是后来的大和大纳言秀长。年幼之时,虽与秀吉不同父,但是同样生于尾张中村的茅屋之中,同样承欢于母亲膝下,同样在饥寒交迫中长大成人。如今他在哥哥的激励与提拔之下,作为一员部将,自洲股、长浜以来一直随秀吉出征杀敌。 此时,秀吉让弟弟入驻三木城,自己搬离这里,其实不是他自己的意思,而是听从了官兵卫孝高的献计。秀吉本来想自己入驻三木城,但是官兵卫极力劝说道:“这不是良策。要想控制播磨周围,应当占据姬路。” 要说占据要害的坚固城池,确实三木城地形占优势。然而在交通的便利方面,姬路城显然更胜一筹。考虑到攻略中国地区、出征四国地区等将来的大计,将据点设在姬路城的便利之处更没有必要讨论了。 “可是……”秀吉颇有顾虑地说,“姬路城一直以来都是阿许等父子一族居住,我进城合适吗?” “说什么呀,另外夺取一座城赐给他们就可以了啊。” “哦,就这么办吧。” “不是我吹嘘,姬路城南部有饰磨津,舟行之便自不必多说,往高砂、屋岛等地交通也很方便,四周遍布着市川、加古川、伊保川等河流,背靠书写山、增位山等天险,位于中国地区的要塞,也方便前往中央,要成大事非此地莫属。”因此秀吉二话没说就入驻了姬路城。 御著城的小寺政职是黑田父子的旧主,曾投靠织田一方,中途叛变。他一听说三木城沦陷了,舍弃所居住的御著城,不战而逃,败退到备后地区,成为世人笑柄。但是官兵卫孝高数次痛惜悲叹道:“可惜啊,可惜啊!”他为这个悲惨的旧主的陌路痛哭不已。 后来天正十年,政职几经流离辗转之后,死在备后的鞆。官兵卫寻找到政职落魄的儿子氏职,向信长谢罪,又请求秀吉,费尽周折要搭救旧主儿子的性命,最终以黑田家的客人身份将他接走。从官兵卫不忘报答故主旧恩这件事也可以看出当时他确实因穷途末路的旧主而悲伤不已。当然这都是后话了。君虽不君,臣却是臣。虽有智谋,却不为智谋所误。他是一个诚实正派的男子汉。 作为治理中国地区的首领的城池,姬路真正是绝好的据点。秀吉一搬过去就说:“这个城郭也不错,只是样式都太旧了。刚开始建这座城的时候,是作为地方上的一个堡垒而建。如今时代不同了,目的也不同了。这里作为信长公争霸西南的据点,我负责打头阵,应该建得更雄伟一些,展示它作为重镇的风采。” 他命令族中的浅野弥兵卫立即改建,着手这项工程。说是改建,倒不如说是重建,扩大了规模。他这种对建筑的喜爱和所谓的以私生活为中心不同,他是喜欢建设。信长破坏旧世界的同时,他就在建设新世界。信长的性格体现在破坏上,秀吉的特点则反映在喜欢建设上。 “您这么大兴土木,会不会被信长公怀疑啊?”官兵卫担心地问。 因为他了解信长的这方面性格,也吃过苦头。然而秀吉笑着说:“不要紧,只要我不把母亲和妻儿接到这座城里。我母亲和妻子不是留在长浜了嘛。” “的确如此。”官兵卫也点头认可。 “我说孝高啊,足下就入驻御著城吧。幸好小寺政职弃城而逃了。” “不敢当。” “不,你要道谢,我倒是不敢当了。你住在那里恐怕还会费一番辛苦。如今毛利管辖的英贺城中有三木通秋,山崎城中有宇野佑清,朝水山城中有宇野政赖,到处都有一些麻烦的家伙在负隅顽抗。” “您不必多虑。那些小城、山城,我一有空就会把它们一个个解决掉。” “我知道你有这能耐,所以才拜托你去御著城。交给你了。然后你跟冈山的宇喜多直家取得联络,在儿岛地区加强防守,首先要将毛利大军阻挡在那里,我把但马、播磨的一应事务处理完毕之后再和你会合,采取第二阶段的对策。” 这两个国家所在地区的小群雄,经常对比西部的毛利与东部的织田,时而反叛时而服从,早上求和,傍晚又叛变,是比较棘手的存在,如今看到秀吉的旗帜,全都前来投降。 至此,夺取中国地区的霸业明显见到了曙光。曾几何时让人觉得前途暗淡,自从攻陷三木城以后,秀吉的军威大振,一举拿下但马、播磨、因幡、伯耆四国。 “唉,哪怕竹中半兵卫再多活半年也好啊。”秀吉想给泉下之人看一下如今的形势。想到此,他又给信长修书一封,为官兵卫讨来了播州一万石领土和战功奖状。他的信中写道: 正因为官兵卫孝高始终如一地恪守信义,才有了今天,可谓是首功。 官兵卫这才加入了大名的行列。之前他有时候使用旧主小寺家赐予的姓自称小寺,此后完全废除了旧姓,只姓黑田。后来的黑田如水就是官兵卫孝高,成为人所公认的一员武将。虽然一条腿有了残疾,却不影响他作为大丈夫的形象。后来官兵卫又得到了加封,从御著城搬到了山崎城。战场上风风雨雨几度春秋,军旗也成为将士们不惜身家性命的象征。为了让家中的诸位将士也分享这一次又一次的喜悦,也为了祭祀军旗,有一天黑田官兵卫办了盛大的庆典。救济灾民、城里的商铺歇业,将士们不分座次,就像过年一样,大白天就喝得双颊飞红。 “看看那个,从今往后就是我们的军旗了。” “家纹也定下来了啊。”人们很稀奇地仰望城头议论纷纷。以前并没有黑田家专用的旗帜,因此临时使用过佛号、星星的名字、干支等,官兵卫孝高说军旗不可以是那种祈祷性的东西,于是向当地总社明国神敬献神酒,念诵祈祷文,接连七日举行禊祭,将新的旗帜摆在神前,全体家臣沐浴斋戒,举行了宣誓仪式。 宣誓道:“将士灵魂之上,常有神明。有神明处,四时有此旗。誓不违神意。”然后新的军旗才飘扬在城头。 这旗帜大得惊人。宽为熟绢三幅大小,长为一丈三尺。上下各有一尺五寸左右被染成黑色,上面的黑色部分中印出了永乐铜钱的纹样,杆头上还有一幅三尺左右的五色彩布,如同彩虹一般随风飞扬,被称作“招手旗”。认旗也跟着军旗做得很大。有一名家臣问官兵卫是不是过于夸耀了。他回答说:“不不,筑前守大人喜欢一切雄伟豪迈的东西。” 除了原有的永乐铜钱的纹样,还加上了做成旋涡状的紫藤花的纹样,作为家徽。这也是官兵卫的设计,家里的人很难猜测他的用意,不明白为什么要选择紫藤旋涡纹样。 在军旗祭的宴席上,大家一同畅饮神酒时,官兵卫自己做了解释:“我曾经被关押在伊丹城的狱中,当时牢房窗口的紫藤花开了。我朝夕看着那紫藤花,心中暗想等这花开满的时候估计我的命已不在了。然而没想到,多亏了你们的忠义,还有筑前守大人以及竹中半兵卫的情谊,我又重见天日了。因此我很害怕,虽然有一条腿瘸了,天长日久以后会忘却往年的痛苦与恩情,生出狡猾任性的欲望之心,那样不是太可惜了吗?也对不起你们的忠义和亡友的恩德。所以我故意选紫藤花作为家徽,这样一来,看一眼便服上的纹样就能想起伊丹狱中的往事。不仅是我这辈子,子子孙孙也不能忘记。” 当天秀吉也特意来到山崎庆贺军旗祭,与诸将同欢。他看到军旗和认旗以后非常高兴,称赞说:“很大气,符合你的风格。”官兵卫取出一封旧书信说:“我想在将军面前烧掉它。” “什么东西?”秀吉感到很惊讶。原来是秀吉写给官兵卫的亲笔信。出征中国地区之时,秀吉写道: 我以你为兄弟,永世不会怠慢。 “留着这种东西反倒不好。君臣之别还是严格一点好。”官兵卫说完后,在秀吉面前将信烧掉了。 <hr /> 注释: 杂草 在此我们看一下另一个场景。 摄津守荒木村重自以为很聪明地看清了时务,在攻略中国地区的途中突然反叛主将秀吉,并宣言要对抗盟主信长,退守伊丹城。如今他已被孤立,成为人们的笑柄。 他想三木城不会沦陷,才与之响应。他又坚信:毛利水军马上就要舳舻相衔,沿海路东上;陆路方面有吉川和小早川的精锐之师会席卷播州,打败秀吉,将各路豪杰置于麾下,如怒涛般攻打中央。而且他误以为本愿寺也会同时起兵,空想着在面临日本海的本州地区,以丹波的波多野为首,联合越前的残党奋起厮杀,将骄横的信长包围在中央,来个瓮中捉鳖。不,其实这绝非只是他的空想。事前他曾收到毛利家写来的宣誓书,说一定会从水路进攻。而且交换了详细的攻守同盟条约。 然而,自从前年六月举起叛旗困守城中以来,当年秋天毛利没有打来,到了冬天,甚至过了年,形势都没有发生变化。又困守城中一年,他想今年毛利辉元自己也好,吉川、小早川也好,一定会从西之宫附近登陆,大举进攻信长。可是他们形成的包围依然停留在示威恫吓的状态。正当此时,传来了三木城即将不保的消息。 “毛利的军队连三木城都救不了的话……”想到这里村重也慌神了,可是为时已晚。“坏了!我依靠了不该依靠的人!” 如今他只能捶胸顿足,羞愧于自己的迷惘和愚昧。回头看看,只能看到被孤立的自己。堪称自己的左膀右臂的中川濑兵卫和高山右近也已经接受敌方招降,舍弃了伊丹城。 村重开始频频使用各种手段催促毛利前来救援。然而回信却像转动的猫眼一样变了又变。一会说八月应该会进攻,一会又说如果九月有事,十月一定会去救援。村重也死心了,觉得等待救援行不通。 进攻方中有人吟诵这样的打油诗,甚至传唱到世人口中。当然,跟随村重走到这一步的将士的士气几近崩溃。九月中旬,足轻大将中西新八郎、渡边勘太夫率一众士兵出逃。这些弃城而逃的将士向信长请求降服。然而信长下令说:“已经背弃武士之道的人,留他活命又有何用?斩!”结果未有一人豁免。 不义之旗,反臣之军,村重也无法憎恨那些每天四散出逃的部下。失去信念的集团不仅不再拥有任何力量,甚至争相加剧内部的腐败,以求早日瓦解。正当部下一个接一个逃走的时候,九月中旬的一个晚上,主将荒木村重瞒着一族人,只带着身边五六名家臣逃往尼崎方向。 “这算什么事儿啊!”留下来的人自然愤慨不已。各自捶胸顿足,痛骂村重的卑劣。荒木村重被毛利出卖,如今他又出卖了自己的族人和部下。无数人依仗毛利的救援,相信主将的言辞,共同困守城中,如今却被弃之不顾。“既然如此……”老臣荒木久左卫门及其他显赫人物打开城门,将妻儿作为人质交给进攻方的织田信长,请求投降。 其投降书中的主张也很无耻:“我等联袂面见村重,劝他献出尼崎、花隈二城,恳请饶我们不死。如若村重不肯听从,我们会组成一支义军讨伐他,攻下尼崎、花隈两大要害,悉数敬献信长公。” 然而村重依然躲在尼崎的分城里负隅顽抗,不肯无条件投降。因为他只在意自己的性命。久左卫门一族不知道是无法应付还是慌了手脚,既不退回伊丹城,也没有攻克尼崎的良策,只想着活命要紧,各自四散而逃,劣根性一览无余。 织田信长的大军趁机进驻伊丹城。信长大怒,敌国的瓦解自然会带来己方的大捷,然而在欢欣雀跃之前,一想到敌人卑劣的丑态,便激发了他崇尚武士道精神的天性。他说道:“身在武士门中,临死之前竟然卑鄙无耻地将妻儿老小作为人质交出去,各自只顾自己逃命,在习武之人当中真是前所未闻的丑事。”然后言辞激烈地吩咐道,“将这些丑陋的东西一个不留,妻儿老小全部处死,以儆效尤。” 他因为日本武士道的名节而愤怒不已。这种愤怒中公愤比私愤占了更大比例。然而其处分如此惨烈,不只是丑态毕露的敌人,还波及到了那些柔弱的妻儿家眷,其残酷令世人掩面。人有美丑两面,虽说这是不可避免的一种世相,然而时至今日笔录那时的惨状仍让人感到凄惨。大致算来,当时信长手中逮捕的敌方妻女有一百二十几人,丫鬟侍女约三百八十人,被集中到一处,用长枪、长刀、步枪等武器杀死。其惨叫声回荡于天地之间,据说耳闻目睹的人过了十天二十天也不能忘记当时的情景。 当时的见闻记中有这样一段描述:声名显赫的贵妇人们穿着华美的衣裳,浓妆艳抹,知道要走上不归路了,紧紧抓着自己的母亲,却被那些凶暴的武士拖走了,拖到行刑柱上…… 行刑时更是惨绝人寰。侍奉那些贵妇人的侍女小婢等一百多人被关到四个空房子里,四周高高堆起干草,顷刻之间都被烧死了。那些年幼的孩子及其乳母被装到几辆车上,每辆车载七八个人,在京都游街示众。后来,那些可怜的小少爷和婆子被拉到六条河滩上斩首。 《信长公记》的作者将当时的情况记录如下:那些声名显赫的贵妇人,贴身穿白色寿衣,外面穿着美丽的便服,打扮得很漂亮,没有一丝慌乱的样子,真是神妙。其中有个叫塔希女的,是个出了名的美人,平时想见一眼也难,如今却被那些粗暴的杂役抓着胳膊推到车上。临死之前,那个叫塔希女的人重新系好腰带,将头发高高挽起,将便服的衣领折下,被斩首的时候也很端庄。她们临死的时候都很从容。 这个叫塔希女的据说是村重的妻子。伊丹城的男人们将前所未闻的丑态公之于世,然而杂草之中的花还是有花的样子,绽放出了一点清香。 另外,当时受到世人赞赏,甚至有很多人偷偷为他们掉眼泪的还有荒木久左卫门的儿子,一个十四岁的少年,以及伊丹安太夫年仅八岁的天真可爱的幼子。他们两个尽管被推到断头台上,却毫不畏惧地问道:“葬身之地就是这里吗?”他们端端正正地面向河滩,双手合十,伸出脖子等着挨刀。 “多么勇敢啊。” “可怜的小少爷们。” “真想看看他们父亲的样子。” 世人喧嚣着责难荒木,认为这一切都源于他的谋逆之心、坏心恶念。然后又痛骂那些舍弃人质逃跑的男人。不仅是憎恨荒木村重及那些男人,世人还对信长处刑如此惨烈感到不满:“对那些无辜的妇女儿童,没必要这么严酷吧。”只是觉得信长是个可怕的人,产生了畏惧之念,并未读懂信长想要正武士道节义之风的公义之心。 “背叛那位的人都是这样的下场。这是右大臣特意杀鸡儆猴给我们做的示范吧。”尽管努力往好的方向解释,人们往往说到这里就缄口不语了。似乎大家把这件稀有的事件当作了一生中最不吉利的见闻,想尽早从记忆中抹去。 而那些抛弃伊丹城和花隈、尼崎的分城四散而逃的没有男人气节的男人,自然是一经发现立即处死。其中有人想到了弃世,逃到庙里去,剃掉头发,脱掉盔甲扔下大刀,换上法衣拿起念珠,想要保住这条命。信长严命不可放过,于是织田军队的士兵将他们一一拖出山门斩首。 只是最让世人悲痛、咬牙切齿的是罪魁祸首荒木村重却漏网而逃了。据传言说,他从花隈逃到兵库海边,乘船逃往备后的尾道一带,之后很久都行踪不明。既然如此也是没有办法。这个村重已经不能再像正常人一样活着,已经等同于死人。只要他还偷生于世,那就只能是行尸走肉,会苦恼得几乎窒息。 日本丸 此次消灭荒木村重的战役当中,有一支队伍给织田方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那就是九鬼嘉隆率领的水军。摄津的花隈城陷落之日,这支水军从海上拨开浓雾突然现身,数十艘战舰排列在海滨,放下轻舟,从河口逆流而上,向各个据点输送陆战队,并将从花隈逃出来的敌兵悉数斩首献给信长。 “原以为水军只是用于海上戒备,没想到有时候在陆地作战也能发挥奇特的作用。”九鬼嘉隆本来享有三万五千石俸禄,信长又加封七千石给他,并鼓励说:“你要继续努力充实水军。” 织田的水军自成立以来,还不到三年,本来就很稚嫩。然而时间虽短,发展却极为迅速。直到最近几年为止,信长一直认为所谓战事都是攻城野战,根本无暇顾及海上军备。是敌人让他打破这种观念,深刻了解到建立水军的必要性。这个敌人便是西国的强敌毛利。 大阪石山本愿寺战斗力非常顽强,无论信长从陆路包围也好,切断其交通也好,丝毫不见衰退的迹象,其持久力与反抗力反倒与日俱增。细究其原因才发现,原来是毛利的兵船伪装成商船,从海上给他运来了武器弹药还有大批粮草。那些船顺风满帆,从安治河口输送到大阪城内。 一定要切断这条通路。织田将现成的未经训练的渔船拼凑起来,给他们陆军的装备,在大阪河口阻击毛利水军。这是三年前即天正四年的事。织田军吃了大败仗。从那以后,他痛感在水上作战方面尚不及毛利,并悄悄思索水军建设问题,然而缺少有资质的兵将,水军建设并非易事。 据说赤壁之战时曹操率领魏军精兵却彻底败北,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的兵多为北方人,习惯飞跃于山间,而江南吴国的士兵都习惯在江水中穿梭,在波涛汹涌中接受锻炼。如今信长在安土城建筑了雄伟的高墙,以他的势力和财力,要想建造胜过毛利的兵船并非难事。事实上往来于琵琶湖的船只就非常巨大。然而令他苦恼的不是船只的大小与数量,而是开船的人。环视周围的将领,无论是柴田、佐久间、泷川,还是其他比如羽柴筑前守都不合适。他们跟西海强敌毛利性质不同。 正巧这时候有一个人走进了他的视线。这个人就是九鬼嘉隆,皮肤黝黑,身体结实,不胖不瘦,一看就是大风大浪中磨炼出来的皮肤,眼睛很灵活,滴溜溜地转。他来到信长面前断言说:“只要您一声令下,我就可以组建一支不输给毛利的水军,几年之内一定加入您的麾下。”如果没有足够的信念一定说不出这样的话来。 嘉隆生于伊势,他有一个儿子是鸟羽城主原监物的女婿,因此信长也对他礼遇有加、言听计从。他长得也很英武,又精通海事,信长一见就觉得是可用之才。九鬼右马允嘉隆奉信长之命开始组建水军。他将鸟羽、熊野等地的造船匠和在海上颠簸多年的水手聚集在一起,很快建成七艘大船,将船开到临近大阪的堺市的海湾。他的使命就是在大阪入海口处封锁西国运输军需的船只。 堺市的海湾上突然出现了一批船只,毛利方自然马上就打听到了这一消息。一夜之间组建的织田水军能起什么作用呢?分析多寡之后,他们依然满载着兵粮武器,从九鬼船队的视野里悠然舟行而过。让他们过去,右马允嘉隆在等待时机。那一年七月的一个晚上,海上吹着烈风,眼看着毛利方的船队驶入了大阪港,他想今夜便是时机了,于是前去偷袭。当时的记录写道: 九鬼右马允率领九艘大船,连带着无数小舟,装饰得跟山一样,开到敌船附近,霎时刀箭齐发,大炮轰鸣。 所谓“装饰得跟山一样”是指船舱及船尾上插满了旗帜、长枪和钉耙等。 因为那天晚上风大浪高,西国的船只停泊后用缆绳连在一起,又将锚深深抛入海泥之中。很快有一艘船起火了。在开始应战的时候又有火飞到其他船上。毛利军队只顾着敌人,却忘记了切断缆绳、避开己方的火船。 九鬼船队又往燃烧着熊熊大火的几艘船上乱放了一阵箭,用步枪一阵扫射,然后迅速撤往淡轮方向。毛利方水军受到攻击,气得哇哇大叫:“这些伊势、熊野的渔夫水兵不知天高地厚,竟敢挑衅我大国毛利的水军,定要将尔等碎尸万段!”他们整顿剩余的大小船只,摆开威风凛凛的船队,朝着淡轮方向追了过去。 派出侦察船四处搜寻敌船,天渐渐亮了。双方在晨雾中开始交火。结果有另一支船队穿破浓雾,出其不意地袭击毛利方。其中一只看似指挥舰的船上可以清楚地看到泷川左近将监的旗号,原来还有埋伏。 九鬼右马允乘坐的大船上飘扬着熊野权现的大旗和日之丸,是熊野船,取名叫作日本丸,中部船舱宽约十二米,高度也有二三十米。日本丸在狂风巨浪中穿行,宛如一头鲸鱼横冲直撞。一靠近敌船就投掷火把,退远了又开炮攻击。 七月的艳阳高挂在天空,炙烤着海面时,淡轮的海上被黑烟笼罩着。毛利方的船只几乎全被烧坏沉入海底。因为风高浪大,火势蔚为壮观。这一战让堺市、大阪的世人感到震撼。一般市民虽然知道信长的威势,然而更加认同毛利的富强,经过这一役,他们惊慌失措地开始调整原来的常识和观念。 信长处世精明,趁机宣传自己的水军,他将大船连在一起装饰一新,邀请近卫公及其他公卿来堺市参观。当然他也不忘记百姓,无论贵贱僧俗、男女老幼都可以来参观,堺市的军船庆典持续了数日,热闹非凡。 <hr /> 注释: 丹波·丹后 山阳北部就是山阴,二者合称为中国地区。攻略中国地区自然要分为两方作战。秀吉在山阳作战时,明智光秀被任命为山阴方面的司令官。山阴便成了光秀的战场。这几年,光秀不负重托,屡建奇功。他任命细川藤孝为副将,将丹波、丹后的敌城一个个攻陷下来。 这一地区的强敌首推波多野秀治一族。他们以八上城为中心据点,有四十多座城池分散在各地要害之处,另有三十多个堡垒,大大小小的地方势力共同举起了反对织田信长的大旗。这几年,光秀兢兢业业地攻占城池,已经平定了大约三分之一,其功劳决不逊色于山阳的秀吉。当然信长对光秀的信赖和给予的赏赐也不在秀吉之下。 “筑前守与日向可以说是我军的双壁,都是铮铮铁骨之人,都很年轻。对比两人的战功可为当代的壮举。他们生在了好时候,而我也得到了良将在左右。”信长有时候会对老臣们坦诚地如是说道。他感叹事物的时候会比别人更不吝赞誉之词,这绝非只是政治言辞。其根据在于,如今的明智日向守光秀已不再是昔日浪迹天涯的十兵卫光秀了,他获封了惟任这个姓,得到了丹波龟山城,又加上六十万石俸禄,一门眷族都得到了封赏。 “大恩大德决不能忘!”光秀经常对自己的六个孩子以及侄儿侄女一族人说。这种作风必然会体现在他所治理的领地的政务及法令上。他不敢辱没信长的英名,作为新兴势力下的一位大名,他让领地的居民日益心悦诚服。 百姓们用这样的歌谣歌颂新领主的温情,祝福他的家门荣耀。 光秀用他清晰的头脑,振兴文化、实施新政,这是以前住在这里的地方豪族所无法比拟的,因此当地居民自然对他感激涕零。甚至有不少地方部族不战而降,慕名前来投靠。酒井孙左卫门、家治见石见、四方田但马守、荻野彦兵卫、并河扫部助等人都舍弃了自己的堡垒,今年春天率部下成为光秀的家臣。 然而最关键的丹波第一险要八上城却固若金汤,久攻不下。细川藤孝、织田信澄、泷川一益、丹羽五郎左卫门等诸将都来援助光秀,参与讨伐多年,然而波多野秀治时而归顺,时而反抗,有时又会气势汹汹地杀来,怎么也攻不下他的堡垒。 天正七年五月,秀吉建议说:“是时候攻打八上城了。”虽说是分两方面作战,却要统筹佣兵。秀吉保证可以调动播州方面的军队,于是信长发出总进攻的命令:“一举拿下八上城!”光秀的大部队从山城方面、秀吉的弟弟秀长从但马方面、丹羽五郎左卫门的一支队伍从摄津口,三面夹击,围攻波多野的老巢八上城。 羽柴秀长和丹羽五郎左卫门两员大将率领的大批人马在各自的阵地取得了战果,席卷了敌方的城寨堡垒。而光秀却有些停滞不前了。他与敌方的根据地八上城对峙起来,作为主力军,他必须将其粉碎。 “为了明智军队的脸面,一定要攻下来!”光秀一反常态,神情激昂地说,“不惜一切代价!”他命令部下将士昼夜不息地攻打,不给敌人喘息之机。然而八上城还是攻不下来。与此同时,从羽柴军和丹羽军两方传来赫赫战功的捷报。光秀望着相持不下的己方军队,心想:“唉!太丢人了!”自己比别人得到了信长更多的恩宠,每每念及此,都忍不住心焦地想:“如此就要声名扫地了。” 当他从容不迫地思考政治军事的谋略之时,便是世间少有的大才,是大英雄大豪杰。然而当他身体内部的感情被激发出来,钻了牛角尖之后,就像换了一个人一样容易慌乱。有时会拘泥于眼前的小事,甚至头脑也不再清晰。他很聪明,又有文人的谨慎,在平常的言行举止中,他决不会让人注意到自己内心的这种脆弱的缺陷。就连同族近臣也没有发觉。只是他自己告诫自己:“不能因为这种小事慌乱。”因此他心中的苦闷更甚于旁人。 “没用。一切作战似乎都对城中敌人不起作用。今后也只能深挖护城河,加固栅栏,通过长期包围饿死敌人。”无论是营帐中的智囊还是前线的部将,如今都在这一点上取得了一致。光秀的兵学奥义至此也已用尽,但他还焦急地想要在一两天内攻下敌城。他甚至还在苦苦思虑己方上下的心思:“想必信长公也会认为我是个令人着急的家伙。丹羽、羽柴等友军也在偷笑说,看啊,光秀尝到苦头了。” 另外,这里是自己的战场,既有责任感,又有作为惟任日向守的自尊心。决不能不慌不忙地继续相持下去。 “说什么?只能长期包围?不不,我早就考虑过了,怎么能眼看着友军取得显赫的战功,我们却按兵不动、束手无策?作左!作左!”说着他唤来一名部将,吩咐道:“以前你曾将大善院的和尚带到营中,你再去叫他来,马上去,晚上到也没关系!”旗本进士作左卫门奉命立刻策马前往多纪郡的大善院。 攻城数月,已进入夏季。为驱赶蚊虫,光秀命人燃起篝火,他在黄昏升腾的轻烟中默默巡视,望着眼前久攻不下的城寨。没过多久,大善院的住持在进士作左卫门的陪同下来到光秀营中。 “大晚上的,有劳您了。”光秀将他迎到大帐中,屏退左右,只留下两三个亲信,住持开始密议。 八上城的波多野一族与大善院交情匪浅。“劳动圣僧一人,便可救百姓免遭涂炭,使城中数千生命得以安泰。这不是您作为僧侣的必然的使命吗?”光秀诚挚地劝说道。他是想让住持到城中说服波多野秀治兄弟,招降他们。光秀将道理说得很清楚,让对方从情理上难以拒绝。据大善院看来,公平地讲,还看不出八上城内外攻守双方的胜负,甚至觉得进攻方已经有些疲惫,而守城方士气更旺。然而大善院住持难以推脱,于是约定:“事成与否要听天由命,总之贫僧会尽最大的努力。” 光秀有些担心,因为他从住持的口吻似乎能预感到事情不能成功。住持的脸上很明显对这场交涉不抱有热情,似乎告诉光秀无条件招降是不可能的。光秀内心急于立功,于是又主动提出一个具体条件。大善院看到他如此心焦,同情地说:“既然不是单纯前去劝降,可以保得住守城将士的脸面,那么我此次出使城中也一定会很顺利。”他禀告了事情成功的可能性,夜已深了,住持告辞而去。 次日,大善院与本目的西藏院进行协商,为前去斡旋和议,做好了准备。很快,有个老妇从光秀大营被送到西藏院来。表面上说她是光秀的母亲,其实是他赡养的叔母,旧臣都知道这事,西藏院与大善院也隐隐约约知道,但是依然把她当作光秀的母亲郑重接待,将她作为人质交给波多野秀治,直到谈判结束。当然大善院住持作为使者随同前往城中。 大善院住持见到秀治,如此传达道:“本来信长公的本意在于统一室町之后群雄割据的战乱局面,决不是要破坏各地家族本来统领的制度,肆意杀伐也不是他的宗旨。光秀大人多次强调这一点,并誓言在您打开城门后保证您的统治地位和您一族的荣耀,又把令堂大人送了过来,看在他的诚意上,恳请您三思。” 波多野秀治回答说:“投降不行,不过可以平等议和。”又说:“总之,和光秀见见再说吧。”既然答应见面,充分表明他已经动心了。结果光秀和波多野秀治决定推心置腹地交谈一次,他们约好在本目的西藏院见面。 两个门 “推迟一下怎么样?如果拒绝,现在还来得及。”一部分将士似乎不放心波多野秀治出城,恳切劝谏道。右卫门大夫秀治今天为了出城与光秀会面,已经打扮妥当,安排好了随从人员,他心想事到如今还说这话干什么,于是笑着说:“就算光秀再厉害也不可能加害于我,毕竟他把老母亲作为人质送到城里来了,放心吧。” 这次会见自然是为了和睦,从礼仪上讲服装也应该尽可能平和一点。然而为防万一,他挑选了一些身强力壮的士兵作为随从。骑马的加徒步的共约八十人,显得戒备森严。一行人到达了本目的西藏院,住持率众僧出迎。右卫门大夫秀治将马拴在山门处,走进院内。明智光秀一方也准时到达。大书院分为东西两间,城中的波多野主从在西间,进攻方光秀和其属下在东间,各自正襟危坐。直到昨天,他们还隔着城墙与护城河交战,如今隔着一道门槛相对而坐。 双方都沉默不语,各自以炯炯有神的目光注视着对方的面容与身影,不卑不亢。一瞬间确实是无可奈何,敌我双方的意识很强,脸上的肌肉与肩上的骨骼都很僵硬。此时西藏院与大善院的住持出面表示了今日的喜悦之情,说经过长期的坚守与猛攻的耐力比拼,能够和平收场,波多野氏的领土也得到认可,城中居民会多么感激啊。经过他们的巧妙撮合,双方的身心这才放松下来,甚至产生了一种同为人类的亲近感。 “没什么好东西招待您。”僧侣们说着走进来,摆上酒宴。光秀努力想要营造亲密的气氛,于是看着宴席说:“隔着门槛就像一直对峙下去一样,没意思。我们应该每隔一人交错在一起。”波多野秀治比他更加磊落,如果真正相交,他是可以赤诚相对的人。他立即表示同意,主动背对壁龛挨着光秀坐下。光秀举杯敬酒,并极力赞赏他们守城近百日来防守森严。 秀治哈哈大笑说:“是吗?对进攻方来说那么难攻破吗?让惟任光秀大人的军队感到棘手,真是太有面子了!”他似乎酒量很大,一饮而就后将杯子还给光秀,继续说道:“说到攻城的成败,瞬间能攻下也就攻下了,如果过了一段时间还是攻不下的话那就攻不下了。因为城中的人将会习惯饥饿与危险,我们八上城的人也已经开始习惯了,不是我说大话,我们还可以撑个一年或者一年半吧。哈哈哈!” 光秀扫视了一下在座的人,发现城中士兵就像商量好了一样,既不怎么拿筷子,也不怎么举杯饮酒。光秀看着他们心中暗暗叹服:真是够谨慎。他知道,他们眼看着令人垂涎欲滴的食物,谨慎地强忍着平日的饥饿。城里的兵粮应该在二十天前就用尽了。在场的城中士兵也是一副没吃饱的样子。尽管他们可能吃了一点东西,也只不过是聊以维持性命。然而他们却是一副厌倦了膳食的样子,泰然自若地坐在珍味佳肴前该是多么痛苦啊。人常说武士不露饿相,这也是为了给今天的和睦交涉增添自己声势的一种兵法。 光秀对秀治说:“看来您家中的各位将士在您面前放不开,麻烦您说句话,允许他们开怀畅饮吧,你看我们这边的人这么尽情地吃喝着呢。” “哎呀,多谢关怀!”秀治本就体贴下属,听了这话比自己被劝还高兴,对着城里来的诸将士说:“喝吧喝吧,人家一番好意,过于拘谨反倒是失礼。不能喝的就拿起筷子吃吧。”城中诸将士默默低下了头,然后慢慢拿起筷子,举起酒杯,尽量不露出狼吞虎咽的样子。 会见之初就已经约好,今日会面并非严肃谈判,要去除优劣胜败之念,在酒席间谈笑风生,如果能和就圆满结束,不能就分道扬镳。在这一前提下敌我双方才共聚一堂,此时光秀与秀治开始讨论这一话题。 波多野秀治是一介武夫,行为非常磊落,由于光秀待人真诚和蔼,丝毫没有傲慢的样子,因此甚为感动,说道:“今后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只要您保证城中将士性命无忧,今后也给他们发放粮饷。”这句话基本等同于承诺不战开城。 光秀也铿锵有力地说:“不,既然您如此相信我,我愿拼上这条命去求信长公,保证您在八上城的统领权以及您家门长久的荣耀。我发誓不会损害您的英名。” 宴席结束,继续会谈。和议已经谈妥,最后刚愎自用的波多野秀治说:“既然决定归顺,一切但凭吩咐。” 光秀提议说:“那么,就这样长期停滞在休战状态下的话,军队之间说不定会挑起什么事端。不如我们一同前往安土城,直接谒见信长公如何?” 事已至此,秀治也非常爽快地答应道:“没有异议。” 光秀派使者前往城中报信,另外派人前往进攻方各个军营,传达了“和谈成立,休战数日”的命令。 从上午开始的会谈用了半天就达成一致。又到了晚餐时刻,光秀设宴款待,命人从营中取来酒肴,这次就不仅是素食了。秀治和他的家臣似乎完全相信了对方,比中午吃得欢畅。掌灯时分收拾妥当,准备立刻前往安土城。 “我们把您的战马牵到西门了,您的家臣也已经等在那里。”右卫门大夫秀治最后离开房间,在三四名近臣的簇拥下走出寺庙的玄关,听等在那里负责向导的明智方的士兵这么说,于是点头说声:“辛苦了!”然后穿过暮色中的寺庙院落,朝西门走去。 然而,同样等候在外面的明智方的武士却对先于秀治蜂拥而来的波多野家诸将士说:“您家主人的战马拴在东门外了,请往那边走吧。”结果他们和主人秀治所去的方向完全相反,被带到了东门。他们以为主人会随后就来,然而来到东门一看,觉得很奇怪的是那里没有战马和小厮的影子,只有寂寥的暮色。“战马与随从在哪里呢?”波多野家的武士们都呆立在那里,向明智方的人询问道。话音未落,四方夜色中同时响起了枪声。 哒、哒、哒,哒哒哒……硝烟弥漫。突如其来的枪声让他们来不及抵抗,在场的四五十个人被打得叠压在一起,有的身子向后仰,有的跳了起来。各种声音都有:“啊!”“上当了!”“卑……卑鄙!”叫嚷声乱作一团,然而也只是一瞬间。 大约有三分之一的人好不容易躲过了子弹,骂道:“畜生!”拔出大刀,横眉立目地朝明智方的武士冲过来。然而明智方早已做好了第二阶段的准备,指挥藏在树荫暗处的手持长枪的队伍将他们团团围住,下令一个也不许放过。黄昏的月色下,鲜血闪着青光。活着跑回八上城的大概不到十人吧。其余小厮在天黑之前就被俘虏了。 东门的枪声穿破夜晚的寂静,自然传到了西门。右卫门大夫秀治和三四名近臣刚刚走出西门。休战之中响起枪声,虽说他胆大,也不禁吃了一惊。他停步站在低矮的石阶上向四周望了望,叫道:“光秀大人!惟任大人!”直到那一瞬间,对于光秀设宴款待时表现的好意、那温和的言谈举止以及信誓旦旦的和议,他丝毫都没有想过怀疑。 “哎呀,怎么不见他的身影?” “刚刚还在一起呢。” 秀治从石阶上向后退,以为是自己走快了几步,于是穿过西门到院子里张望。漆黑的门后边闪过一道白光,是一支长枪。秀治无意间大叫一声:“混账!”声音大得惊人,如同山门的檩木发出吱呀一声。同时他佩带的战刀划过一道电光,将枪头削断。他眼里只看到这一杆枪,事实上背后还有一杆枪同时刺向他。战刀一闪,他将眼前的一杆枪斩落在地,他的身子缓缓向一侧倒去,终究难敌两处枪伤。“小人!”估计是骂光秀太过奸诈。呻吟过后,他将身体撞向山门的墙壁,倒地气绝身亡。 事发突然,他的三四名近臣自然不可能平安无事。然而他们也只能如网中之鱼。潜藏在周围的众多铁甲武士立刻将他们包围,毫不留情地将他们处死了。因为下手太快,甚至分不清到底是勒死的还是砍死的。 八上城就这样陷落了。没有了守将,重要部将也都跟着出城上当被杀,无论多么顽强的城中士兵也不可能支撑下去了。 光秀军突破这一难关后,又攻破了赤井一族的宇津城,进而攻略了福知山的鬼城,至此整个丹波全部平定,不仅在援军丹羽、织田信澄等人面前保住了面子,也能够向安土城报捷了。然而他内心是否能为这一胜仗欢喜呢? 其后,八上城的残军走出城外,全都表现得对光秀心悦诚服。然而,世人对他的评论却是众说纷纭。最多的指责声音是:“再怎么渴望立功,也不能将母亲作为人质送到城内啊。更何况是为了欺骗城中将士的权宜之计,那么其危险性就可想而知了。”即便光秀也决不会将母亲当作那样的工具。他送去做人质的其实是叔母。也许光秀想这样劝慰自己,但是心头必定萦绕着一些无法释怀的感情。 他不像荒木村重那样不拘小节。他与常人相比感情更纤细,他智慧超群,能辨正邪、能分善恶。正因为如此,他心中的苦楚久久不能消散。在他治理的龟山城内,被人尊称为明主、仁君,而在军事方面就不像他的政治手腕那样了,显得有些焦躁,有些笨拙。秀吉巧妙地攻破了三木城以及其他城池,与之相比,光秀的做法就让人觉得有些不妙了。 追逐猎鹰 信长也很繁忙,特别是这两三年的生活。他所在之处,便是政务中枢,他所到之处,便是军队的大本营。其间,他还要看喜欢的角力,从山阳、山阴及其他战场回来后,每次都要犒劳随侍的部将,大摆酒宴。在酒宴上有时会哼他擅长的小调:人生五十年,如梦亦如幻,死期难避免。有时候他又要给家臣之间牵线做媒定姻缘。 细川藤孝灭了丹后的一色义直,将田边城献给信长,结果信长说:“你住那里吧。”于是他现在治理丹后周围的领土。细川藤孝与邻国丹波的明智光秀的关系比亲戚还要亲近。两人在拜谒信长之前就认识了。当光秀还未遇到明君,在越前的朝仓家做幕僚的时候,因为官职低微,鲜有人来拜访。而第一个敲开他的门、与他共谈将来希望的人正是细川藤孝。他们认为将来必定是信长的天下,于是一起脱离越前,到岐阜城述说将来的大计。自那以后,两人日益亲密,将希望寄托在信长身上,共同奋斗至今。因此两人一见面就会追忆当年的往事,述说经历过的种种艰辛,如此亲密,让旁人看了也觉得羡慕。 信长也充分肯定两人的战功。甚至比对世世代代追随他的家臣还要好。尤其是对细川藤孝,由于其门第高贵,他给予格外的尊敬。 “幽斋的儿子与一郎忠兴多大了啊?”老臣林佐渡突然听到信长的询问,有些惊慌失措。幽斋是细川藤孝的道号。在歌道、茶道方面,幽斋这个名字更为人所熟知。信长也许是想表示亲近,在很多场合都习惯称呼他的道号。 “这个嘛……”林佐渡拍了拍脑门,站起身说,“要不我去记录所查查吧。” “那倒不至于。”信长唤住了他。他咂了咂嘴,心想近来林佐渡也有些年老昏聩了,“应该过二十岁了吧。” “细川大人家的长子自从初次上阵以来,屡次听闻其战功卓著,应该不止二十岁了吧。” “听说光秀家女儿比较多。” “我记得曾听到他发牢骚说七个孩子当中头五个都是女儿……” 这段对话之后不久,信长就对细川、明智两家的情况了如指掌了。他从跟他们两家有亲戚关系的臣子那里打听到各种消息,都一一记在心里,因此比任何人都熟悉这两家。 当年九月,两家举行了盛大的婚礼,信长主动提出担当大媒人,给他们大操大办。婚礼过后,新郎新娘到安土城来道谢。夫妇非常般配。新郎与一郎忠兴就是后来的细川三斋。新娘是明智家的三女儿,当时还是二八妙龄的少女,后来成了西川家的内室,提起加拉夏夫人,就连从未谋面的人都会称赞是个美人。 信长对内要照顾到家臣之间的这些家庭琐事,对外也不忘顾全大局、发号施令。如今他的计划面临的最大课题,也是他密谋解决的问题就是本愿寺。他判断如今机会来了。迄今为止信长身经百战,最让他昼夜难安的恐怕就是本愿寺的门徒了。表面看来,宗教团体是极为消极的存在,实际上他们执拗的顽抗,还有怎么也消灭不掉的潜在势力,着实令人棘手。 元龟元年,信长曾下令一举歼灭本愿寺,出兵大阪,在川口、樱之岸布下大阵,却丝毫没有效果,反倒增强了敌方的团结与抗战精神。掐指算来到今年天正八年正好前后十一年。 本愿寺军队与织田军宣战以来已经整整十一年。长期以来,信长为这个怪敌烦恼不已,还要拨出一部分兵力对付他们,有形无形的损害难以言表。隐忍再三,如今终于到了连根拔起以绝后患的时刻。他悄悄摩拳擦掌,计划进攻。 天正八年二月,信长大举来到京都,夸示其兵多将广、军阵威严。沿山崎、郡山、伊丹等地巡游大阪近郊。他自称是追逐猎鹰,话虽如此,如果他将礼服撕扯掉,让那些狩猎助手荷枪实弹,一声令下,以石山本愿寺为中心的整个大阪的宗教团体根据地将灰飞烟灭。他的布阵与兵力都显示了他的明确意志。信长声势浩荡,却并不进攻,静观其变。 底细已经被摸清了。即便是纠集全城教门的势力,在此浪华一带佛法巍然的石山本愿寺,也不再有往日的实力了。这十一年来的推移清楚地印证了它的衰退。 首先便是将军义昭的没落。作为反信长派的一环,与之遥相呼应、使信长腹背受敌苦不堪言的武田信玄突然去世,对本愿寺而言,可以说一只翅膀被折断了。接下来越前的朝仓、江州的浅井、伊势的长岛门派全军覆没,可以说是满目疮痍。聊以依靠的上杉谦信也去世了,纪州地区的杂贺门徒也被信长降伏。松永久秀也被征讨,播州的三木城、伊丹城的荒木村重、丹波的波多野一族相继被征伐,本愿寺期待的微弱希望也被清扫殆尽。 “东有武田胜赖,西有大国毛利。”虽说勉强可以吐出这样的豪言壮语,只是那武田自从长筱一败后便不动,西国毛利最近也是一战一退,而且自从元就以来他们就奉行保守主义,到底会不会继续积极东上呢?恐怕是极为靠不住的。无论如何乐观看待当前形势,如今的石山本愿寺已经是孤立无援的孤岛。 在信长心中,兵略与政略既是分离的也是统一的。对于已经衰落的本愿寺,信长确信想攻就能攻下,然而还不打算一举攻下。他想的是尽可能不折损一兵一卒。另外还考虑到如果开起火来,以石山的佛法为中心,方八町的门前町、浪华方圆十几里内的商铺、港口、桥梁都要化为灰烬,太可惜了。 他的兵马表面上声称用鹰猎鸟,在大阪近郊示威巡游的同时,停留在洛中的佐久间右卫门和宫内卿法印等外交家奉命全力游说关白近卫前久,怂恿他劝本愿寺一方撤离大阪。他们的理由是:“这是为本愿寺着想,不,应该说是为了保住佛灯不灭,拯救数十万僧众。” 近卫前久与信长十分亲近,但是与本愿寺新门迹的教如和其父显如上人更是亲密。正因为关系密切,他才主动请命担此重任,表示粉身碎骨在所不辞。他请来敕命,首先晓谕本愿寺一方可保其平安无事。然而本愿寺在这十一年间,凭着所有门徒的鲜血与信仰,与信长对抗至今,虽说现在失去了依靠,也很难决定马上撤离大阪。 新门迹的教如是强硬派的领头人物。其父显如说:“再这样下去……”,刚要表达撤离之意,他马上号令说:“我们寸步不离石山的佛殿,哪怕是父亲率其他门徒离开。”然后他加筑防御工事,号召大家同心协力,又发布檄文,声称要与信长决一死战,士气空前激昂。 然而让他们撤离大阪的通知已经不是近卫前久的调停,而是朝廷的圣旨,是敕命。当时的记录如下: 众说纷纭之时,皇恩浩荡,遣使者前来调停。关于要求他们退出大阪城一事,敕使说,本愿寺的僧侣、夫人、重臣们,关于是否撤离一事,不必害怕信长,尽可畅所欲言。 经过几番众议,最终只能得出如下结论:第一,敕命不可违背;第二,即便与信长对抗也不可能战胜他;第三,看大多数门徒的现状可知,他们已经领悟到了错误,继续牺牲无辜性命并非信佛之人应走的道路;第四,保存佛灯。另外还可以举出数条理应撤离的理由。而强硬派的玉碎主义说到底是将武门与佛门的立场混为一谈了。 最终他们在五月宣布撤离大阪。其后虽然也有过纠纷,七月下旬到八月初,顽抗到最后的强硬派教如一党也都撤离了大阪。最后一天可以说是浪华津有史以来最值得一看的日子。 织田家的家臣矢部善七郎负责接收佛法。本愿寺设在大阪市内外的附城、栅门、城寨等共五十一处防御被挨个拆除。石山的佛殿如今已毫无防御,直到矢部善七郎率领众多士兵进驻那天,教如和显如上人以及六七名随从还迟迟不肯离去。善七郎质问道:“你们是打算切腹吗?” “不,不!”上人率随从无可奈何地从包围中走出,悄然离去。 从海外舶来的宝物和佛具中的七珍八宝悉数被遗留在庙宇之中。“如果信长来检视的时候说我们仓皇出逃就是耻辱了。”因此本愿寺一方离开之前将所有什物宝器展列出来,一一记录在册,拂去灰尘、擦拭干净。正如人们常说好来不如好去,他们走之前把这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停留到最后关头的教如在离去之前往袈裟的袖子里塞了一个茶叶罐儿。据说当天他们就逃到了泉州佐野川河畔。 当时的太田牛一对于大阪建市以来的繁荣和显如、教如等人的自杀深感惋惜,在手记中记述如下: 自大阪城创建之初,已度过四十九个春秋,恍若昨日之梦,观世间之相、时世之相,生死去来、有为转变之作法如电光朝露,唯一声称念之利剑。以此功德,如至无为涅槃之部。话虽如此,今思及故乡离散,上下垂泪。然而退离城池之后,信长公将会前来检视,知晓其意,退去之前命众人打扫干净建筑的各个角落,外面陈设弓箭铁炮等武器,记录其数量,里面摆放资财用具,将其重新装饰一番,交给奉旨前来的众人。 八月二日未时,从杂贺之浦、淡路岛招来数百艘船只迎接,让附城的人先登船,分左右两路行进,沿着陆路海路四散而去。时刻终于到来,松明火把加上吹来的西风,众多庙宇被焚烧殆尽,大火燃烧三个昼夜,最终化为一团黑云。 是人为的,还是自然的?如此一来,石山本愿寺极为合法地被腾出来,其后一把火烧毁了山上的庙宇殿堂、还有多年修筑的防御工事。熊熊大火烧了三天三夜,在大阪上空划过一道历史的光焰,一切化为灰烬。 火是执行一切裁决与清扫时的守护神。残留的白灰则会促进土壤中萌发新的文化萌芽,完成它施肥的使命。此时谁又能想到不久后会有一位经世治国之才在这片废墟上建造府邸呢?更何况是出现一个比安土城大数倍的大阪城。人们更加无法预料的是,那位君临大阪城的人便是如今镇守中国地区一隅的筑前守秀吉。即使当时有位伟大的预言家明确预言此事,也不会有人当真吧。 斥责 信长乘坐江船看似在一边乘凉一边观看宇志桥,然后顺流而下来到大阪城。八月十二日,本愿寺开城后不久。秋后的太阳照射在江面上,又反射到船舷上。“阿兰!” “在!” “你在想什么?” “什么都没想啊。”兰丸笑着说。紫色的布帘将只有信长和兰丸两人的空间围起来。多数近臣都在船尾晒太阳。因为是江船,船舱比较小。而这艘小船周围有数百艘江船如同洒在江面上的竹叶般顺清流而下。 “太凉快了,打盹了吗?”信长苦笑着问道。一阵风吹过,紫色的布帘就会飘起一角。那紫色与波光不时映在兰丸的脸上,摇曳着。“有笔墨纸砚吗?” “已经备好了。” “呈上来。”实际上,信长从刚才就在思考。兰丸为了不打扰他一直保持沉默,也许是自己有心事,看别人的脸也像有心事吧。 兰丸往砚台上滴几滴水,轻轻研磨。信长是个急性子,已经手持纸笔等在一旁了。他一反常态,紧锁双眉,非常严肃。“给您搁这儿了。” “嗯。”他只回答了一个字。兰丸轻手轻脚地向后退了一步,似乎怕衣服摩擦发出声音。信长苦思冥想一会儿又下笔,写几行又双眉紧蹙,表情非常严肃。兰丸很敏感,暗想恐怕不是等闲之事,不禁脊背发凉。 兰丸心中有件事让他自己痛心不已,此事决不能对人讲述。看着信长紧锁的双眉,他不禁害怕有事要发生在自己身上。兰丸自幼在信长身边服侍,比任何人都能敏锐地从信长的眉毛和嘴唇中读取他的情感。正因为如此,他才预测今天的书信并非小事。他的直觉没有错,所幸并不是针对他,也可以放心了。那日信长在船中所写的是长达三张纸的斥责信。对于一名臣下的怠慢,一泄平日的愤怒,以严厉的词句历数其罪状。 “如今大阪到手了,积年的祸根拔除了,可以顺着宇治川的清流轻松进城了。在这样的日子里,为什么要闹脾气呢?”兰丸自言自语地说。至于这种微妙的心理,即便是堪称住在信长肚子里的兰丸也只能深感他是个难懂的人。 石山佛堂所在的方八町四方,虽然被大火烧了三天三夜,还剩下一部分建筑。信长一进城,就把写好的斥责信交给中野又兵卫、楠木长安、宫内卿法印三人,吩咐他们作为信使,将信交给佐久间信盛父子。信长进入大阪检视了占领地后,首先做的事便是给怠慢的臣下发斥责信。严厉的制裁降临到佐久间右卫门信盛父子头上。就连没有受到制裁的人听说此事,也不认为事不关己,心想到底是什么罪状呢,他们蜷缩着身子静观其变。 据说信使冷冰冰地将信长的亲笔问责信交给佐久间父子。近五年来,信盛父子作为进攻石山本愿寺的大将,驻扎在大阪近处的一座城中。换句话说,石山佛堂本应由他们亲手攻破。不知不觉间五年过去了,进攻大阪的军队却没做出任何行动。正所谓碌碌无为空度日。如今有了这封斥责信,众人方才明白这期间信长多么焦心。 对手是十一年来信长自身也感到棘手的徒众的根据地,如果仅仅是因为佐久间的军队没能攻破,也不至于如此斥责。信长是因为以下几点生气: 一、在任五年间,几乎没有正式交战过。这是世人有目共睹的; 二、如果很难强攻,也应该使用外交策略。然而,五年来从未到安土城献策; 三、经常以兵力不足为借口,信长曾吩咐三河、近江、和泉、纪州以及根来寺的僧兵等五国驻军,无论在人力还是兵粮方面,随时都应协助进攻大阪。信盛父子作为大将理应知晓此事,却丝毫没有活用这些人力物力。这不是因为无能力、无计策、有依恋、少斗志又是什么呢? 四、其间,浪费军费却不体恤捕吏、家臣,一味吝惜自家的开支,导致军心涣散、军纪不振,丢尽了织田军的脸。在这战国时期独自悠闲度日至今,他说,前代未闻的懒汉就是说的你们,有何脸面再来见我? 大致列举了以上罪状,事实上言辞激烈,并不像上面的措辞那么温和。另外几条中也可见到如同当面辱骂的激愤言辞,例如:“你跟随我也有三十年了,其间从未有人称赞你取得过举世无双的战功。”又骂道:“你看看丹波国的惟任日向守的战功,不是美名扬天下了吗?你再看看平定山阳数国的筑前守守秀吉,不感到羞愧吗?池田胜三郎身材虽小,却攻陷了花隈城。还有和你一样的元老柴田胜家主动进攻北国,在难以治理的地方费心费力,你觉得如何?” 信长最后甚至说:“有你这样的人待在我的麾下,会招来世人的怀疑与耻笑,不仅是在日本,我丢丑都要丢到明国、高丽、天竺、南蛮了。” 佐久间父子看信之后何等战战兢兢就不言而喻了。信长派来的使者口头传令道:“尔等即日远走他乡。” 佐久间信盛父子什么也顾不上,狼狈不堪地说:“以后再去谢罪。”说完匆匆忙忙地逃往高野山。然而信长的命令又追到那里,禁止他们居住在高野山。信盛父子生不如死,据说又流落到纪州熊野的深山之中。 当时的记录如下: 世代侍奉他们的下人也弃之而去,他们漫无目的地逃亡,连鞋也顾不上提,光着脚,昨天就像做了一场梦,让旁观的人也觉得凄惨。 可见当时人们并不同情他们,甚至认为信长的严惩是理所应当的,对这件事持冷笑态度。 森兰丸也是其中之一。他很聪明,他决不会先开口讲一些落井下石的话,只是听到同辈的近臣议论佐久间父子并耻笑他们时,才不痛不痒地批评了几句:“是因为过于恃宠而骄了呀!听说五年多时间里,即使在天王寺战场上,他们也只专心于茶道,怠惰军务。信长公也喜欢茶,也经常研习茶道,但和佐久间父子的心思不同。无论任何事情,都会因参与者的心思不同,而有可能变成邪道,也有可能成为修养。总之,五年以来,主公虽不应该听之任之,佐久间也不应该如此厚脸皮啊!我们也应当以他为戒啊!” 其实,兰丸心中暗想:“那封斥责信是写给佐久间父子的而不是给我的,真是万幸。好担心啊!”他有时暗暗松口气,有时又觉得不能完全放心,内心备受煎熬。那倒不是他自身的问题,但却关系到比他自己还重要的人。那就是兰丸的老母亲森三左卫门可成的遗孀妙光尼很早以前就瞒着信长与本愿寺的谋将铃木重行进行书信往来。 十一年来,本愿寺能够与信长对抗,是因为铃木重行这一稀世的名将。重行听说兰丸的母亲妙光尼成为寡妇以后一心向佛、再无其他信仰,就凭借佛法、佛缘接近她。然后不动声色地从兰丸母亲那里探听安土城的动静,以便对本愿寺一方作战有利。铃木重行如今已经和本愿寺的僧众一起丢下十一年来苦心经营的城池,逃亡到远方。兰丸的母亲不懂复杂的时局变化,至今还未发觉自己的行为给主家带来了多大的障碍,只是一片茫然。 “如果事情败露呢?”最近兰丸的心痛非比寻常。他很早以前就曾劝告母亲,母亲却矢口否认。对于早年丧夫的母亲来讲,那是她唯一的信仰,作为儿子也不好多说,只是觉得十分为难。关于这件事,兰丸一直小心翼翼地警戒母亲身边的人。处理完佐久间父子的事情之后,兰丸也没能完全放下心来。不仅是兰丸,信长的众臣回顾过去的行为,无言之中感到不安,觉得事情并非无关自身。 信长只在大阪停留了五天,当月十七日就起身前往京都,一到二条城,他立即给元老林佐渡守通胜、安藤伊贺守父子发斥责信,将他们流放到远离京都的地方。大家背地里暗暗嘀咕:“无论任何事情,他只要开了头就会彻底做完,一定还会有人受惩处。”谁都没想到在世代随侍的近臣中最有资历的林佐渡撞到了枪口上,他本人也是感到晴天霹雳,甚至没有当真,最初他还问信使:“您是戏耍我吧……” 这也是情有可原的。信长处罚他的理由是:二十五年前,信长还在清洲时,由于粗暴愚蠢而遭到四邻疏远,当时林佐渡厌倦了他,转而尊奉他弟弟信行,并密谋将其立为织田家的接班人。听说此事的人都惊得目瞪口呆:“时隔如此之久,他内心深处还念念不忘这件事啊!”众人无不战战兢兢。如果翻出二十五年前的旧账,谁都能想到自己多少也曾有过怠慢与过失。 同时被流放的安藤伊贺守父子的罪案也是十四年前的旧事。信长出征伊势之时,留守城中的安藤父子曾有通敌反叛的迹象,然而被信长敏锐地防患于未然。当时安藤伊贺守一伙人提交了谢罪信,此事也就算了结了。 “竟然在十四年后的今天旧事重提?”对于信长强烈的记仇之心,人们不由得感到震惊与战栗。既然罪不可恕,当时就应该予以惩处。如今天下大半已归他所属,就连敌方的根据地大阪也在他股掌之中了,此时大可不必对很久以前臣下所犯的罪行与过失进行惩罚。恐惧过后,大臣们对他过于苛刻的追究产生了怨气。 兰丸的心痛尤为不寻常。他朝夕在信长左右侍奉,时常看得到信长的眉间,因此更加坐卧不安。“万一母亲与铃木重行的事传到他的耳朵里……”想到这里,他立即派弟弟坊丸前往母亲所在的安土城,又捎信给兄长森传兵卫,提醒他将过去几年来母亲与铃木的书信全部偷偷烧掉。坊丸回来后,兰丸将他叫到背地里询问道:“事情办得万无一失吗?你有没有叮嘱母亲身边的尼姑,让她们对过去的事守口如瓶?” “嗯,母亲身边的尼姑这次好像真的明白了。可是兄长传兵卫却叹息说此事还不能够完全放心。” “他有没有说今后还有什么忧虑?” “是啊,他说虽然烧掉了书信,关键是只要铃木重行还活在这个世上,一切都是白费心机。”兰丸也紧锁双眉道:“嗯,那个重行和本愿寺的人一起落荒而逃,如今流落在何方呢?” 名将的较量 大阪和本愿寺一门完全溃败的消息传来,此时最受打击的自然是中国地区的毛利。他的地盘的一角,从播磨到但马、伯耆,一点一点地被秀吉挖掉,此时的急报无疑给他的失败又添上了浓重的一笔。无论是近畿,还是丹波、丹后,可以依赖的同伴一个个倒下去了,如今不得不全面承受并抵御织田方的压力。毛利家有一个方针、一个铁的法则,那就是元就的遗言:安守本分、坚守中国地区,不可失去祖上历经百战得来的领土。 然而时代的洪流决不会特意避开元就的遗言,它怒涛般冲击着保守主义的堡垒,迫使其革新。吉川元春和小早川隆景都是堪称智勇兼备的大将,只是他们生在这个国家,长在这个家族,尊奉“不将中国地区的寸土让给敌人”这一遗训,骁勇善战,然而他们奋斗的方向违背了时代的潮流。在不可抗拒的时代怒涛面前,他们只是让旗帜上沾满了鲜血。 话虽如此,毛利一族也是有声望的武士之家,吉川与小早川这“两川”也是非凡的大将。他们用外交机智笼络了远在越后的谦信、甲斐的武田,为扩大名分将前室町将军义昭接到自己的国土奉养,在中央又尽情利用本愿寺法门势力的庞大组织与其财力物力,水陆两军展开正面进攻、使用各种反间计,规模之巨大、谋略之深远令人震惊。他们的这些战绩都是天下人有目共睹的。 如果毛利方没有吉川元春和小早川隆景,毛利辉元的名字早就被葬送了,整个中国地区也早在数年前就纳入信长的治理之下了。如今一切外围阵营都被攻破,还能保住“中国地区有毛利”这一威严势态,可以说全凭智勇双全的“两川”的指挥。然而无可奈何的是,作为必然的结果,他们的阵营年年都在败退。 隆景专守山阳方面,吉川元春负责守御山阴地区。在这种形势下,秀吉说:“先夺鸟取城!”从他下定决心到付诸行动为止花了很长时间,其间他一直在做准备工作。一旦发动进攻,对他来说就等同于是收官之战了。 数月前开始,黑田官兵卫奉秀吉之命潜伏到若狭地区,包购了那里的船只,用尽一切手段将散在鸟取地区的粮食全部用船运走。听说吉川元春通过海上向同伙输送粮米,他们于是在沿海配备船队,将运粮的水路完全封锁住。 “时机到了!”听官兵卫汇报说鸟取城实力变弱、时机已到,秀吉这才驱动三军,兵临城下。当然,在到达鸟取之前,从去年开始,秀吉军就将因幡、伯耆等地散在的敌方堡垒一一攻破了。 鸟取城最初是由山名丰国驻守。之前秀吉在攻陷鹿野城时,在众多俘虏中发现了山名丰国的女儿,将她留在军中。“像丰国这种人是出了名的善变之人,最初为元就的威严所压服,跟随毛利一族,后来受到山中尼子的势力威胁而加入他们,近年又与吉川、小早川私通,将一个女儿作为人质交给他们。要想打动这样的武士,都不需要耗费一颗子弹。”秀吉在第一进攻时几乎没有交战就成功招降了山名丰国。 秀吉把丰国的女儿打扮得花枝招展,让她站在城中可以看到的山丘上,对城内呼喊道:“喂!快看哪!”丰国从城中看到了粉妆玉琢的女儿,旁边还耸立着一根新木材做成的行刑柱。城外传来话说:“如果你可怜你的女儿,不舍因幡的领地,就好好想清楚。明天早上之前等你答复。” 果然山名丰国当晚便派出使者前来请降。然而他的家臣中确有几名硬汉。他们受够了意志薄弱的主人,团结起来将他赶出城外。又遣人火速向毛利军的吉川队伍告急求援。吉川元春立即派部下勇将牛尾元贞前去,然而元贞身负箭伤、卧病在床,因此又派市川雅乐允前往。可是鸟取城请求派一名毛利一族的大将统筹以稳定士气,于是吉川经家率八百余名生力军进驻城中。加上之前城中的士兵共计约两千人固守城中。另外还有城郊的百姓等非战斗成员也都到城内避难,库存的粮米很快就被吃光了。 贺露川沿城西向北流入日本海,装载着粮米的船只则逆流而上,给城内输送军粮。然而这也是以前的事了。近两个多月来,军需船一下子绝了踪迹。秀吉麾下的黑田官兵卫在若狭等地买断粮米、又封锁海路,如今终于见到成效,直接影响到了城中士兵的胃。 “城中军粮已不足维持半月。”一封封告急信送到了吉川元春手中。元春立即从自己领地调来数百石粮米,派一支船队从海上运送,然而为时已晚,海路已被封锁,陆上又有秀吉的两万大军,已经围得水泄不通了。 秀吉在鸟取城外的帝释山扎营,将城池围得滴水不漏。有勇敢的城中士兵想要趁着夜色游过袋川与芸州的同伙取得联系,但是没有一人能逃过秀吉布下的天罗地网。不是被俘,就是当场被杀了。 号称山阴第一要塞的鸟取城如今也只能开城降服了。还有一个对城中士兵来说致命的事实。八月的一个晚上,毛利方为给濒死的城中士兵输送军粮,派了五艘运粮船,另有十艘军船护送,抱着决一死战的精神沿贺露川逆流而上。河口的警卫队一发现船只到来,立即以狼烟报给沿岸同伴。虽说是半夜,封锁方严阵以待,连一条鱼都不放过。羽柴秀长、藤堂高虎、细川藤孝的援军团结一致,将河里的船队团团围住,从小船上投掷木柴火把,将主船烧沉,歼灭了船上三百多毛利兵,又把主将鹿野元的首级砍下,送到城中说:“这就是你们翘首以待的东西。”七月里鸟取城中已经没有一粒粮食,士兵和避难百姓之中饿死与生病的人不断在增加。他们已经连奋起反抗的气力都没有了。 羽柴秀长与藤堂高虎商议后认为敌方已经吃不消了,于是派一名能言善辩的臣下出使敌方一个叫丸山的据点,劝说他们降服,结果有去无回。仔细一打听才知道,使者竟然被砍头了。“真可恨!”秀长与高虎打算马上一举粉碎他们,正要行动时,秀吉的大本营中传来“不可妄动”的严命。 炎热八月的云头下,帝释山上的旗帜随风招展,一副风平浪静的样子。秀吉像往常一样,事无巨细都会派人向安土城的信长汇报,我想如此这般,您觉得如何?因为出现了这样的事态,我这样处理的。有时候一些看似无关紧要的事情也会一一派遣信使。八月中旬,高山长房代替信长来阵中视察。 九月虚度过去,到了十月,秀吉才把堀尾茂助吉晴叫来,命他出使城中。又告诫他要多加用心:“你还是第一次接受这样的使命,要用心做好。”看着茂助在自己身边成长为能独当一面的武士,秀吉感慨颇深。回顾过去,已是十几年前的事了。信长在攻打齐藤义龙所在的岐阜时,想要从后山翻越金华山的重峦叠嶂奇袭敌军,当时有个十六七岁的山里少年给带路。那少年就是堀尾茂助,如今已是统领一支军队、不落于人后的武士。 秀吉不由得想道:时间过得真快呀!他看着茂助,就像看着自己亲手养大的儿子。 “属下定当不负您的重托!”茂助能得到这样的大任务,内心十分感激,一副誓死效忠的样子。 “且慢,且慢。”茂助正要起身,秀吉又叮嘱道,“你觉得能完成任务吗?扪心自问一下看看。” “是,一定能!” “藤堂家的臣子当场被斩首了,你做好心理准备了吗?” “本来我就打算好了,事情办不好,决不生还!” 结果秀吉突然神情极为不悦地训斥道:“坐下,坐回去。” 堀尾茂助重新坐好,他不明白为什么秀吉突然训斥他。“使者的本分便是完成出使的任务,不需要做其他心理准备。如果是去赴死,别人也可以做到。以那么简单的想法去做劝降敌人的使者是不行的。既不能死,又不能生还,必须以这样的毅力去劝服敌人。吉川经家也是享誉中国地区的武将,在我们的大军包围之下尚能固守至今,要说服他比战争还难。” 茂助双手伏地,一丝不苟地听秀吉训话。“您的意思我明白了,我决不会轻易舍生,定当拼全力完成使命!” “好了,去吧!” 茂助首先回到自己的营帐,换上轻装,然后单枪匹马前往敌人城中。听说进攻方有使者到来,吉川经家命人将他带到一间屋子,打算与他会面。 茂助还有些不习惯这样的身份,而且他也不是能说会道的人。虽然这座城眼看着就撑不下去了,但是秀吉吩咐他一定要厚礼相待,赞赏敌方的英勇善战,于是他殷勤备至地陈述道:“我家主人筑前守守当着我们部下的面极力称赞鸟取城守御有方,竟然能坚持到现在。可是如今粮道已断,您的名分也有了,继续对峙下去只能是饿死。让那些伤员、病人以及三千多百姓一起饿死是无情之至的事。这是只讲个人义气而不顾大义的行为。我家主人筑前守守说,只要您交出两个人的性命就能换来全城人活命,充分考虑到您的名誉,他不断向安土城那边为您求情。” “哈哈哈!”经家默默听着,突然中途笑出声来。然而并非是嘲笑,他打心眼里喜欢这位朴实的使者。“我说使者大人呀,”他也很有礼貌地叫道,“谁说要降服了呀?这是筑前守自己在打如意算盘吧。筑前守想要的不是城中的难民和我的士兵的性命,而是鸟取城。有我在,不会让他轻易如愿。” “话虽如此,谁都看得出来,这座城想要攻的话马上就能攻破。” “那就攻吧。” 经家轻轻甩出这句话,茂助慌忙说:“武士的弓箭不应当用在无用的地方。” “是秀吉这么说的吗?” 茂助红了脸,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是诚恳地说:“是,是大人的话,也是我坚信的事情。说起来可恨的是山名丰国的两个臣子——中村春次和森下道与,他们以家臣之身份将城主赶了出去。我家大人说了,交出这二人的首级,就能挽救城中数千条人命。” “废话少说,中村、森下二人对你们来说也许是可恨之人,对我们毛利军来说是不可多得的忠臣,我不能交出他们的首级,没的商量。”经家言外之意是有开城想法的。之前吉川经家就已经下定决心。鸟取城终究保不住,作为守将,他想一死来拯救全城性命。然而,秀吉派来的使者的意思是不要他的首级。 堀尾茂助恳切表达的意向是:只要交出之前流放山名丰国的两名臣子的首级,你就可以回到故乡安芸,秀吉并没有把你的首级献给安土城来夸耀自己战功的意思。 这和经家的意愿相反。秀吉虽然处于优越的地位,但是并不骄纵,哪怕是一种战略,他显示给敌将的宽容与好意已经充分传达给对方。另外,经家也明白,秀吉在挑选使者时,没有选智慧过人、能言善辩之人,特意挑了堀尾茂助一人,也是充分考虑到败方的心情,努力不要伤及对方的自尊心。 两人相对无言。使者堀尾茂助本来就是沉默寡言之人,经家也任其自然,心中暗暗思索:“在秀吉这样通晓世事人情的人面前斗气逞强是徒劳的。自己不应错过这个劝降的机会。”他在心中自问自答良久,对茂助说:“我会同意开城。你回去跟筑前守大人说吧。” “好的,那么……”茂助欢喜过度,竟有些茫然。因为他根本没想到对方会如此轻易答应开城。“不过,还有件事你一定要向筑前守大人说清楚。决不能取山名的两位臣子的首级。这座城的守将是我,我会承担一切责任。我希望通过我的切腹来保住城中将士以及难民们的性命。不然的话,我决不能不战而降。” “明白了,我回去报告主公。” “我与筑前守大人麾下的浅野长吉大人早就相识,能不能麻烦你帮我转交一封书信?” “小事一桩,包在我身上。” “你先休息一会儿吧。”经家躲到里间,写了封信。茂助收下信很快就出城了。 他马上向秀吉复命,秀吉唤来浅野长吉,把信交给他,并询问他书信的内容。“只写了他想用一死来换取对其他人的宽恕。”长吉说着把写给自己的信交给秀吉看。 秀吉真心惋惜地说:“长吉,你再和茂助两人走一趟,好好劝说一下经家,让他把山名的两位家臣的首级交出来,劝他自己回安芸。”浅野长吉立即和茂助吉晴再赴城中,但是没能使经家改变心意。 “虽然可惜,却也没办法。”秀吉最终答应了经家的要求。吉川经家如愿以偿,于十月二十五日中午移步城外的真教寺,切腹自杀。他虽然年轻,却沉着冷静地切腹而死,换回了城中数千条人命。同一天,吉川经家的近臣奈佐日本助、佐佐木三郎左卫门与盐谷高清三人也追随主人切腹自尽。 “真是凄惨哪。”秀吉深深悼念说。首级被送到安土城的信长处,各种遗物则被送到安芸的吉川元春那里。 “首先开仓放粮!”秀吉占领鸟取城后,首先做的就是救济城中饥民与城外的贫民。当天发放了三百石大米,那些百姓都得到了实惠。第二件事就是恢复交通。当天就命人在袋川架桥。 听说今后鸟取也在羽柴筑前守守大人的治理之下,城中风貌发生了惊人的突变,引来很多山阴地区的难民。不仅是战前暂时来城中避难的土著人,还有些其他地方来的商人与农民,有的说是从丹后搬来的,也有从丹波来的。生意人、工匠也来了,巡游艺人也来了,僧侣、医师等各种各样的人不求自来,足以构成一个完整的小社会。 这些人异口同声地说:“待在筑前守守大人的领地里总会很放心,同样的生活也会觉得有朝气、有干劲,总觉得有精神。丹波、丹后、畿内等地也都可以放心居住了,和这里相比是阳光下与背阴处的差别啊!” 虽然民众的声音没有学问也没有权威,然而这一差别到了近年越发在民众的印象中变得明了起来。各国各地的战争实况通过百姓们口口相传,在民间也为大家熟知。有些事看似不可能传播到民间,却也被人们津津乐道。甚至有人说,惟任光秀大人如此作战如此取胜,虽然颁布了这样的法令,其实是如此这般等等。 信长亲自出征指挥作战,又亲自善后处理的所占领地的民众,他们都有些惧怕他的威严。他们相信凭借信长的威力,无论多么顽强的敌人也会瞬间屈服,战争不会持续太久,同时又说:“那一位要来征讨的话,草木都会枯萎掉。”比起和平临近的喜悦,他们首先产生的是即将迎来严冬的近似于恐怖的战栗。 鸟取城陷落的消息给毛利方带来的打击是不言而喻的。吉川元春亲自率兵离开安芸,同时秀吉将占领地交给宫部善性坊和木下重坚两员大将,退回姬路。吉川军赶来救急却没赶上,秀吉军告捷班师,两军中途相遇在伯耆的马之山,都想将对方置于死地。然而,大军互相对峙一个月有余,却并未交兵,而是分道扬镳。据说秀吉临行之前说:“不战也是一种战法。我算是明白了元春的才干。” 而吉川元春在返回安芸的途中独自感叹道:“中国地区的将来会越发艰难,这个时代出了他那样的人,战乱也将变得不同寻常。” 为人父的信长 虽然很忙很忙,秀吉几乎从未因此发牢骚说受不了。他平定了鸟取,经过马之山的对峙,回到姬路城后立即询问掌管水军的人:“船只都准备好了吗?”他打算渡海前往四国。在这之前,黑田官兵卫带领的队伍没等到鸟取城陷落就撤离战场,疾速赶往淡路,围剿散布于四国的乌合之众。 在四国拥有势力、顽强对抗信长的敌人是长宗我部元亲。信长命三好一族从远方予以压制。然而三好的力量已经不足以成为长宗我部势力的防火墙,秀吉接到急报,从进攻鸟取的兵力中抽出一部分,让黑田官兵卫和仙石权兵卫率兵前往四国救急。然而对秀吉来说,攻略中国地区才是他经营的根基,四国只不过是旁系。他想:“将长宗我部元亲这样的人抛入风中,倒也有可能成为火炬。”如今给他盖上一层灰,让他燃不起来也就行了。占领了淡路,稳定了大阪和中国地区的海上交通,让仙石权兵卫进驻须本城,命他抑制四国的势力。然后立即带领官兵卫回到姬路城。 已到十一月中旬。秀吉刚刚回来,便下令出兵征讨备中的儿岛。那里的麦饭山城中驻守着植木出云守,他明确举起了对抗的旗帜。官兵卫很早以前就屡次献计夺取儿岛,每次秀吉都是轻描淡写地说:“嗯嗯,那个我另有安排。”出征之际,官兵卫明白了他所谓的安排,暗暗颔首。 很早以前,秀吉曾请求主公信长将其四子於次丸作为养子送到长浜的自己家中,并把他交给妻子宁子和留守家中孤单冷清的老母亲,然后奔赴中国地区。不知不觉间,於次丸也到了弱冠之年,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秀吉在这年春天命人去长浜接他来战场,并说道:“武将的儿子必须习惯战场上的困苦。”时不时带他去前线接受风吹雨打,让他品尝饥饿的滋味儿,感受战争的恐怖。 “何必那么严厉呢?”将士们有时说些同情的话语,秀吉却佯装不知。 这次又要派他统率一万五千兵力出征麦饭山。当然,秀吉给各个队伍配备了老练的大臣与勇敢的年轻战将,但是作为三军总帅,他公布说:“任命於次丸担此重任。”然后将初次统军出征的孩子叫到跟前说:“好好学学啊!”他没有说要打胜仗,也没说要他决一死战。当时於次丸年仅十四岁。 到了十二月中旬,於次丸率军凯旋。秀吉既是养父,又是中国地区的总督,他以迎接凯旋将军的礼数迎接自己的养子,请他入座,抚着他的肩膀说:“干得好!怎么样?战争很有意思吧?你现在明白如何战胜敌人了吧?” 他并没打算独自陶醉在这份欢喜之中。他更想让另一个人一起分享。自己的满足感先放一边,这份喜悦似乎更是为了那个人所筹划的。“听说於次丸首战告捷,右大臣家该会多么高兴啊!马上派人去安土城报喜吧!”他命浅野弥兵卫担任使者,当天就让他带着自己的亲笔信前往安土城。当然信是写给信长的。 用秀吉的口吻简单解释一下书信的内容的话,其大意如下:时间过得很快,於次丸也十四岁了。我的老母亲和拙荆宁子平日里十分疼爱他,从不让他远离家门,这样下去的话,父母的溺爱会阻碍他成为大器,因此趁着这次出征中国地区,把他叫到战场上体验凄风苦雨,大约过了一年。因此,他很明显地变得刚毅起来,恕我冒昧,身材也有些像您了。于是我吩咐他讨伐备中麦饭山的植木出云守,他统率一万五千士兵初次征战,用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凯旋了,不是作为养父我偏爱,他统率三军的样子真的很出色。请您共同分享这份喜悦。 马上就到年末了,很久没能给您问安,我打算借着岁末赠礼的机会进京拜谒您。到时再详情禀告于您。总之於次丸也已经能独当一面了,借此机会给他举行戴冠仪式,给他取名羽柴少将秀胜。秀吉的名字是大人您赐给的,这个秀字再传给他,您觉得如何? 信函的内容大致如上,如实叙述了为人父母的心。信长的欢喜更是非同一般。他眯着眼看了好几遍。自己亲生的四子於次丸,虽说是送到了臣下的家里,毕竟是养在别人家,作为父亲肯定是时常暗暗担心,不知他生活得怎么样。“你回去对筑前守说,我也很满意。还有,我期待着他岁末来京。”使者浅野弥兵卫受到了一番热情款待,然后回姬路了。 大约同一时间,对信长来说还有一件同样的喜事。那就是早年作为人质养在甲斐的小儿子御坊丸在甲斐使者的陪同下,回到了安土城。 护城河 信长的第五个儿子御坊丸是很早以前过继给美浓岩村城城主远山景任的养子。元龟三年,该城没落了。御坊丸连同城池一起被敌方甲斐的武田家接管,由于是信长的血脉,武田胜赖把他养在身边,作为很好的人质。他们特意把御坊丸从甲斐送回来了,比起从秀吉那里听到於次丸戴冠的消息,信长的喜悦应该更上一层。然而,他只说了一声:“是吗?”看到御坊丸长大成人的样子,也只是说了一句:“长大了呀!”然后就和家臣一起设宴款待甲斐的使者,亲自举杯劝酒。 “不知怎么,对于御坊丸大人的回归,他没有表露喜色啊。”家臣们反倒觉得这件事值得庆贺,看到信长没有喜形于色,甚至觉得有些不尽如人意。甲斐的使者们很快就满意而归。信长马上对近侍的心腹说:“时候到了,时候到了,我期待的日子终于临近了。”他又说:“甲斐的势力已经像落日般开始褪色了。我们没有提出要求,他们就把人质送回来,这不是献媚又是什么?由此可见,昔日意气风发的甲斐军确实开始衰败了。” 果然,在那一瞬间他凭直觉感到甲斐军的衰落,比起看到自己儿子平安长大,比起作为父亲的喜悦,他更加为此事欢喜。他亲自接待使者、与他们开怀畅谈,他也是为了从使者的话语当中验证自己的直觉,取得确凿的证据。事后近侍的心腹才明白他的深谋远虑。 综合信长平日搜集的甲斐近况,再加上这次使者的话语,另外还有一件事让信长确信甲斐已出现灭亡的征兆。那就是武田胜赖自今年夏天七月份以来在甲斐韭崎一带建了一座新城,取名“御新府”,并且从祖父辈辈居住的踟蹰崎的府邸搬到新城。信长评论这件事说:“信玄就是信玄,他在世时对天下人这样说,在我这一代决不会在甲斐四郡内建筑城郭,有带一道护城河的邸宅就够了。”如今到了胜赖这一代,从那里搬到新城,估计是因为失去了其父信玄的自信吧。 他命人从书库当中取出一幅城池建筑图,对心腹们说:“打开看看。”这是己方的间谍费心抄来的甲府的踟蹰崎的图。世间人称其为甲馆或御馆,也称之为踟蹰崎城,它并不是一座城,只是在一块平地上挖了一道护城河,围着一栋大邸宅而已。东西长达二百八十二米,南北约一百九十三米,只有一条一丈宽的土堤,四面有门,还有一道护城河。“怎么样,看这幅图就知道信玄是以甲斐一国作为城池,可是他儿子胜赖只是拿甲府的韭崎作为他的城池。”信长看着图说,仿佛已将甲斐一带收入股掌之间。 岁末进贡 多事多难的天正九年所剩时日也不多了。年关将至,在中国地区的总督羽柴筑前守守秀吉公然声称要去安土城拜谒,他离开任地播州姬路,浩浩荡荡地出发了。他在之前汇报养子於次丸戴冠的书信中就说过,年末将进京谒见,因此信长也是翘首以待。於次丸戴冠以后更名为羽柴秀胜,也跟随来到安土城。 他们到达以后暂时住进了旅馆,并立即向城中通报:“秀吉刚到府下。”消息马上传到信长耳朵里,信长高兴地说:“来啦!”他立即唤来侍臣堀久太郎和菅屋九右卫门说:“秀吉很久没来谒见了,这次是从战场上来的。他常年在战场上,想必有各种不便。明天他来拜府,我想好好犒劳下他。宴席就交给你们俩准备吧,多做些好吃的!” “遵命!” “他已不是过去的藤吉郎了,如今是统领数国的诸侯,如果不以礼相待,再好吃的东西也会食不甘味。” “是,今晚就开始准备,不敢怠慢。”两人退下后,召集负责膳食和用具的人,商量菜单,命他们准备各种用具,然后就出城了。他们是想事先询问好明日秀吉的拜府时刻与随行人员等,另外也向他传达信长的热诚。 秀吉一行住宿在桑实寺的旅馆中,还没收拾停当。“我们两个是堀久太郎和菅屋。”他们来到玄关,门帘上挑着,中小姓福岛市松和加藤虎之助两人迎出来说:“请进。将军刚刚说要洗去一路风尘,正在洗澡呢。”他们兴冲冲地将两位使者引到寺中的大书院。两人在那里等待洗澡归来的秀吉,看着那些送茶点的小厮和来寒暄的家臣,闲聊说:“也许是羽柴大人的家风吧。来到这里感觉大家都很开朗,每个人都很轻松愉快,既不装腔作势,也不恭维奉承。全家上下的人就应该这个样子,可是事实上却很难做到啊。” 秀吉的身影出现在擦得油光锃亮的住持房间外的走廊上。他脚步凌乱,走得很快,把身后的家臣远远甩在后面。“哎呀,是你们俩!”还没入座他就打起招呼来。说话时是在他们背后,落座以后稍稍行礼,简单问候道:“好久不见,你们好吧!” 堀久太郎和菅屋两人此时突然想起信长叮嘱的话——已经不是昔日的藤吉郎了。因此他们在心中早就准备好了相应的寒暄,但是秀吉本身却完全没有改变过去的寒暄方式,两人怕接不上茬,慌忙说:“哎呀,是啊!”然后又端正坐姿,恭恭敬敬、郑重其事地说:“其后别来无恙,真是可喜可贺!” “好了好了,放松点吧!”秀吉开始讲战场上的事,又说这一阵子没来,安土城的城市面貌与文化都取得了长足的进步,他感到很吃惊。他滔滔不绝地谈论,菅屋和堀久太郎两人好不容易才插上话说:“实际上,今天是秉右府大人的意思前来探望您的。” “哎呀,原来是奉主公之命前来啊,怠慢了,怠慢了!”秀吉慌忙将坐席下移,重新坐好后说:“我只是通报了一声,还没来得及前去问安,主公倒先遣使者来了,多有怠慢,万分抱歉。主公的意思是?” “不,不必惶恐。右府大人也是翘首以待,似乎非常期待与您见面,他还亲自吩咐明日您去拜府之际要这样接待、那样宴请。因此我们想先问问您明日的安排。” “这真是不敢当,君恩浩荡啊!”秀吉叩拜回答了明日的拜府时刻,又拿出两份礼单拜托道:“这次拜谒之后,我要立即返回中国地区的任地。我带来了一些新占领地的土特产,就当是岁末与贺年的礼品吧。只是筑前守的一点儿心意,麻烦二位转呈给主公。” 一份是给右大臣家。另一份礼单上写着御帘中,是送给内宅的夫人和小姐们的。“我会转达的。”堀久太郎将礼单放入怀里,催促同来的菅屋九右卫门,匆匆辞行道:“您一路劳累,我们也有诸多要准备的事,也该告辞了。” “哎呀,稍等片刻。”秀吉也站起身,走到里间去了。两位使者无可奈何地伫立在那里等了许久,一边想着为什么要我们等呢,一边来到走廊下眺望。冬季荒凉的寺院内,冬牡丹上罩着防霜的草席,隐隐约约可以看到一点红色。此时传来很有特色的脚步声,秀吉催促二人道:“走吧,久等了。”二人吃惊地回头一看,秀吉已经换了一身衣服。他不仅身穿礼服,而且不等询问,径直朝玄关走去。 使者和他的马都被牵到门口了,小厮们争先恐后地前来伺候。似乎没必要问去哪里,既然他换上礼服出来,应该是打算进城吧。然而说好了羽柴筑前守守是明日拜府,守门的人也会慌乱吧,最重要的是信长也没有预期到。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呢?堀久太郎和菅屋两人有些担心地跟随其后。秀吉回过头,让开路说:“麻烦两位带路,主公先派使者前来,我岂敢等到明日再去问安?今天先不谒见了,我就到大厅里默默谢恩吧。请到前面来!请!” 不知哪里的烛火先被点亮了。远处传来嘻嘻笑声,应该是内眷的声音。在安土城的内殿深处,人们恐怕正忙于准备渐渐来临的初春吧。狩野山乐的画,还有某人的雕刻等等,这里汇集了当代巨匠的精华,可以说也是艺术的殿堂。跟不到二十年前的清洲小城相比一下的话,这里的主人右大臣信长偶尔也会不胜感慨。 信长站在内殿与中殿之间的拱桥上凭栏远望,可以看到天守阁的五层房檐,就像无数面跳舞用的扇子,与楼门殿阁的大房檐交错在一起,在空中划出精彩的曲线。雄伟的建筑鳞次栉比,从山上到山脚,一直延伸出去,整个安土城笼罩在湛蓝的暮色之中,星星点点的灯光连成了一片灯的海洋。 信长正要用餐,他很意外地说:“什么?筑前守来了?”说着赶紧移步到别的房间,并催促小厮给他取来裤裙。看到每晚伺候他用餐的侍女待立在一旁,他吩咐道:“晚餐回头再吃,先把饭菜撤了吧。”信长匆匆忙忙地换上小厮递过来的裤裙,往房间一角扫了一眼,边系腰带边问:“久太郎、九右卫门,你们把筑前守带到哪里去了?” 堀久太郎和菅屋九右卫门看到信长如此狼狈,惶恐万分地回答说:“把他带到了大厅,他一个人在那里。他说今天只想在背后默默谢恩,然后就回旅馆,按原计划明日拜府谒见您,所以不必通禀。” “筑前守还是老样子啊,看来很随意啊,既然来了,怎么能不见他?今晚就偷偷见一面吧,偷偷看一眼吧。” 应该随意一点吧,想到这里,信长拍了拍手把裤裙换好了。信长喜欢爽快的人,他认为在轻松中感觉到的诚意犹如藏在沙中的黄金。话说回来,随便跟他套近乎的话,一定会激怒他。要说他讨厌趋炎附势吧,他又彻头彻尾地注重出入的威仪、君臣的礼仪。万一有人轻视礼节,无论是世代侍奉的家臣也好、诸侯也好,都会当场遭到严惩。因此身边的侍臣和诸位将军、以及各种文化层面的人在谒见信长的时候言行举止都如斋戒敬神一般,既不随便笑,也决不敢有戏言。所以有的时候信长肯定会觉得很不耐烦,仿佛生活在缺乏人情味或者真心的谎言之中,首先他就讨厌这样的自己。 有时候他会突然在客人面前打个大哈欠,伸个懒腰说:“唉!从早到晚都在和木雕讲话,真无聊。当然了,木雕自己也很为难吧。衣冠束带,想脱也脱不下来。”他一有不顺心的事,就把人称作木雕。安土城的宫殿楼阁中人员众多,他总是在里面寻求真实的生活感和有人情味的人。今夜,总算是很合他脾气的人悄然来访。而且是在约好了明日拜府的情况下,今晚就不期而至,用信长的话说就是很随意,不拘泥于仪容与形式,真是个不拘一格的人。 裤裙的腰带还没系好,他就大步来到大厅了。看到独自坐在那里的秀吉,马上叫道:“嘿!好久不见呀,筑前守!”然后又招手道:“真是令人怀念呀。我一直以为明天才能见到你,来得好,来得好!这个大厅太宽敞了,有点冷,来这边吧,这边暖和。” 右大臣先站起来把人带到自己的起居室,这是惊人的例外。秀吉怎敢轻易接受主公如此厚待,他慌忙说:“啊,不,主公!”然而信长走得很快,他只好躬身跟在后面说:“多蒙您厚爱,您只要待在您的宫室里,差人来传我就可以了啊!” “好了,没事,进来吧!” 已经来到他常住的房间,信长今晚看似也很随意。你,给筑前守铺上褥子!天太冷了,给他手炉!茶不如酒吧?晚饭吃了吗?这些细小的事,他也一一询问、吩咐左右,仿佛迎来的是自己的亲弟弟。 “……是……是。是!”秀吉叩拜在地,回答不出别的话来。刚一开口,就感动得想哭。心底甜甜的,总是有一种热乎乎的东西涌上来,几乎要呜咽了,也许是感激涕零吧。见此情景,信长的眼圈也红了,就像两个爱哭的男人遇到了一起,两人有一阵子不敢看对方,害怕小厮与近臣投来奇怪的目光。 过了一会儿,信长说:“从炎热的夏天到寒冷的冬天,你一直在因幡、伯耆等偏僻的地方作战,真是辛苦了。我还担心你会不会生病、有没有变老,没想到你反倒变年轻了。筑前守,你比以前年轻了。” 也许是觉得只有自己被赞扬年轻感到不好意思,秀吉回答道:“主公您也是一年比一年年轻了。”他摸了摸来之前刚刮过的胡须,笑了。 饭菜与酒杯呈上来了。主从二人推杯换盏,其乐融融。如此无拘无束的待遇,就连一族之人也很少能享受到。“听说於次丸初次上战场了。真没想到这么快就到了穿铠甲的年龄了。光阴似箭啊!” “我想让您看一眼,明天会带他过来。也想给长浜的宁子和老母亲看一看。” “给她们看就是了。都来到这里了,顺便也去长浜住一晚吧。” “不不,我可不能那样做。还有很多部下在播州任地待了两三年了,都没有看到妻子儿女,我怎能独自承欢于老母膝下,独自去见妻子呢。” “真是身先士卒啊!对了,你听说没有,我那长期被扣押在甲斐的五子御坊丸被武田家送回来了。” “略有耳闻。” “你怎么看?” “我觉得可喜可贺。” “是说御坊丸平安归来吗?” “不光是这个……还有,对织田家的未来来说也是。” “嗯嗯!”不用多说,不用多问,双方已心有灵犀。 “明年春天山路上的雪融化的时候,我想讨伐甲斐,你觉得怎么样?” “我觉得很合适,估计就像摇晃已经成熟的坚果树一样吧。” “不,也不会那么容易。” “邀请一下德川将军,再充分调动一下三河国的人就可以了。” “家康多次劝我攻打甲斐,我想着要等处理完大阪本愿寺那边再说,一直比较谨慎,今日看来我的决定是对的。” “等到主公进驻甲斐之时,也许我的兵马就可以进入备中,去攻打芸州的毛利中军了。” “你觉得甲斐和中国地区哪个能更快攻下?” “当然是甲斐了。” “筑前守啊!” “在。” “你怎么说泄气话啊。我还以为你会逞强说决不输给我呢。” “毛利和武田的实力本就有悬殊。虽说甲山峡水是天险,天险一破也就一举歼灭了。虽然武田代代相传的精兵壮马尚有数万,已经没有信玄这根顶梁柱了,内部不和,各自自夸而不相让,而且那里的人、那里的地利,离文明开化较远,武器和兵法都已经落后了。” “你人在中国地区,反倒对甲斐方面的情况很熟悉啊。” “为了知己知彼,需要把目光投向每一个国家。跟武田相比,中国地区的毛利就很难消灭得踪迹全无了。” “那么根深蒂固吗?” “他们利用海运的便利吸收海外的文化,物资方面也很充裕,那里的人们智慧而敏锐。再加上他们虽然如此富裕,却恪守已故毛利元就的遗训,只凭武力别想让他们灭绝。需要一边攻打一边实施不输给他们的文化与政略,让当地百姓心悦诚服。如果不这样,只是收服一座座城池,最终也没办法取得真正的胜利。最近几年,即便是我的战场迟迟没有进展,也请您多多宽宥,就像在大洋中行船,任凭风吹浪打。” 世间还有如此亲密的主从关系吗?夫妻之情就不必说了,恐怕刎颈之交也不如他们亲。信长和秀吉似乎都忘记了夜已深沉,看样子整夜谈也谈不完。 在旁边房间伺候的近侍们脸上开始现出了不安的神色。“明天还要拜府,要不要悄悄到筑前守大人耳边提醒一下呢?” 菅屋九右卫门小声跟堀久太郎商量道。久太郎也表示同意,他默默点了点头,然后起身绕到廊下走了几步,来到一间房门口,诚惶诚恐地报门而入。然后他走到秀吉身后委婉地提醒他时刻,秀吉这才醒悟过来,他望了望蜡烛说:“哦,已经这么晚了啊!哎呀,不知不觉竟然坐了这么久。” 秀吉正要起身,信长一副还没尽兴的样子,叱问道:“久太郎,你要干吗?”“明天一早还要拜府,天时已晚,所以……” “哦,是吗?筑前守也是才卸下行装啊,应该很累了吧。” “哪里的话,都怪我太高兴了,耽误了您的休息时间……”他对堀久太郎的好意提醒表示感谢,起身辞行的时候又悄悄问堀久太郎,“今晚我在旅馆交给你的礼单,有没有呈上去啊?” “没,还没来得及呈给主公。刚把您带过来二位就开始聊天了。” “对对,是我疏忽了。那就等会儿吧。”说完他就离开了。 堀久太郎和菅屋九右卫门两人将秀吉托付给他们的贡品礼单呈递给信长。一份写着给主公,另一份是给内眷的。信长打开两封礼单,读着上面的贡品名目,好几次瞪大了眼睛说:“呀!”处事不惊的信长似乎大吃了一惊。他在就寝之前还叮嘱二人说:“筑前守精心挑选的贡品,如果我不仔细看一下,有点对不起他的诚意。明天他把贡品运上山时,一定要通知我。我要到天守阁上眺望一番。”由此可见这次进贡肯定不同寻常。 堀久太郎和菅屋两人负责接待,他们对视一眼,心想发生什么事了啊。应该不是普通的贡品。既然主公说要到天守阁观望,那么就要做到一尘不染。虽然已是半夜,他们急忙召集走卒和小厮们,将山门之间的道路、玄关前的庭院,甚至山脚下护城河的拱桥一带,凡是能进入视野的地方,在天亮之前全都打扫得干干净净,又铺上一层琵琶湖的细沙,用扫帚划出漂亮的图案。有些人不明就里,瞪大眼睛问:“这么大张旗鼓,明天是哪位大人拜府啊?”每个人都想象着应该会是一位达官显贵。 尽管昨夜睡得很晚,信长今天一大早就起来了。他身边站着一个人,非常引人注目,是市的千宗易。他是一名茶师,一般有茶会都会向他咨询,平时也经常陪伴在信长身边,但是最近却很少见他露面。因为信长在攻下大阪本愿寺之后马上给佐久间右卫门父子写了一封斥责信,将其流放。其中有一条写道:身在战场,却耽于茶事,附庸风雅,神魂颠倒,岂有此理。看到这样谴责的词句,世间爱好茶道的人都害怕起来。他们担心信长会像残酷地破坏佛教一样,极端压制近年茶道风行的弊病。 自东山殿起,茶道传入一般武士家庭,不仅出现在正式宴请之后,各个家庭之中,甚至用于战场上的交友与养心,这种倾向为时已久,成为一项日常活动,也算不上流行了。随之而来的是讲究风雅,用具考究。无论任何事情,沉溺其中都会产生弊端,茶道方面最近也出现了这样的坏风气,这不仅是局外人的非议,就连从事茶道的人也曾说出这种忧虑的话。这种忧虑果然成为现实,作为流放佐久间的罪状之一,在世间盛传。因此,最近有不少诸侯刚刚开始摆弄小茶勺、小绸巾,他们害怕受到同样的斥责,急忙改变志趣,远离茶道,认为还是不懂茶道比较安全。 茶道渐渐不再流行,自然也听不到茶会往来的消息,甚至连堺市、京都一带被称为茶师的人家也门庭冷落,让人感到了茶道的衰落。此时能在这里看到千宗易的身影,不仅给人久违的新鲜感,更是让那些有志于茶道的人感到一丝希望。 今天早上,千宗易很早就来到安土城院内的茶室,在一名弟子的协助下,不停地在茶室内擦拭,在院子里打扫,直到自己心满意足为止。后来,他检查了一下炉灰,装饰完用具,来到信长房内汇报自己工作的完结,说:“麻烦您亲自看一眼。”信长点点头,站了起来。 茶室有六块榻榻米大小,茶叶罐用的是他珍藏的大海,花瓶中还没有插花,花浸在水瓮旁的小桶中以便迎客之前插放。 “很好。”信长扫视一遍就出来了。有个人赶紧退到树荫下,像壁钱一样跪地叩头。 “你是?” 千宗易从背后回答说:“是我的徒弟。” 信长没有说话,边朝大院子里走,边回顾笑道:“千宗易,霜还没化呢,今天是不是有点早了?” 他走到假山亭子那里,听千宗易讲了最近茶道衰落的传闻,又大笑说:“是吗?原来大家是那么理解的啊。这是天大的误会啊,我可没禁止过茶事啊。可是像佐久间之流本就无能又沉溺于此可以说是一种茶弊、茶害了。天下人都在征战,或者兢兢业业地工作,独自贪图闲适安逸超然于世外的人应该称作茶避、茶懒之徒,我不敢恭维。然而,对于秀吉那样的忙人,我却想劝他玩玩。今天早上的茶炉、热水就应该为他那样的人准备。” 近侍们前来迎接了,说是筑前守大人拜府的时刻就要到了。信长把千宗易留在那里独自前往天守阁。旭日高照,冬天的早上暖暖的,有些朦胧。树梢上的冰花都化为露珠,一眼望去,整个安土城都被霜打得湿漉漉的。 “嗨哟!”“嗨哟!”从山下的城门处传来号子声。信长眯起了眼睛。他身旁还站着内室的女眷以及孩子们。当然还有那些近侍的小厮,早晨的阳光洒在众人脸上,有些耀眼。 “哎呀,是那个吗?”信长赞叹道。能够让今天的信长瞠目的物资想来不一般。信长回头望着身旁的人们,指给他们说:“快看那边,好多贡品的挑子啊!筑前守说那都是他带来的土特产。他带来的贡品是进驻中国地区的。真不愧是大气之人、大量之人啊,哈哈哈!”信长很高兴,他不停地看,不停地笑。其他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去,也被吓呆了。 估计这在安土城创建以来还是头一次。从山脚到眼底下,那些贡品挑子沿着长长的坡道,穿过一道道门,络绎不绝地被挑上来,长长的队列似乎永远没有尽头。队列中间还夹杂着羽柴筑前守守的家臣,一个个盛装在身,非常美观。有的负责贡品,有的负责警备,还有走卒的头领,陆陆续续登上山来。 “还有啊,还在持续吗?”信长也有些呆住了,他说:“如此多的贡品,估计是举世无双了。就连我也是第一次见啊!筑前守这家伙,搞得安土城的城门都显得狭小了。真是举世无双的大气之人啊。”他昨晚已经看过一遍礼单了,似乎也没想到有这么多。信长反复地大声赞叹大气之人,周围的人无不听得清清楚楚。 贡品挑子总计有二百几十抬。前面的挑子穿过带厢房的大门、中门,依次放到院子里,后面的挑子才走进山脚下的门里。从前庭到院子,城内已经摆满了贡品。掀开遮盖的绸布,展示在人们面前的物品,数量名目繁多,难以形容。也就是说,打破了当时人们的惯例与常识。举几个例子,比如:便服衣料二百多匹、播州杉木原浆纸二百捆、鞍马十匹、明石干鲷鱼一千笼、饭蛸三千串、长刀数把、野里的各种铸造物等等。 “呀,来啦!”在谒见的大厅里等待秀吉的信长和昨晚不一样,他恢复了平时接见诸侯时的样子。秀吉也殷勤备至地赔罪道:“长期以来军务繁忙,疏于问候了!”又按照礼节拜祝道:“祝您身体健康,一如既往!”今天早上来拜府,他还带了养子秀胜前来,想让信长看看他已经戴冠的样子。看到主公心满意足地点头,他自己也同样得到了满足。 <hr /> 注释: 大气之人 宴请的时候秀胜也在场,后来的茶会则只邀请了秀吉。由丹羽五郎左卫门和长谷川丹波守做主陪,医师道三做副陪。身为主人的信长不知何时换了衣服,穿着朴素的十德。千宗易在洗茶器处照料。 信长问:“筑前守,你在但马、因幡等战场上时,偶尔也饮茶吗?”他端坐在火炉前,旁边放着一个细口水壶。他说话也是以主人的口吻,礼貌之中又透出几分亲近,不像是和臣下谈话,倒像是在以茶会友。 “哎呀,这个嘛……”秀吉在这里也很放松地回答道:“偶尔饮用一次,有时候很长时间都忘记饮用。茶这东西和我根本不搭调,偶尔饮用一次,也总是偷懒,从没有像这样在清净的茶室里饮茶。” 陪客五郎左卫门长秀笑着说:“不不,筑前守大人那样才符合茶的精神。无法则即是法则,无规格中见大规格。看似不守规矩,实际上您有您的规矩。我更羡慕您呢!” “您真是过奖了。我还不懂什么茶的精神,承蒙您费心夸奖,我却不知道您是夸的什么地方。” “就是这种模糊的地方吧。就像春霞叆叇的天地一般宽广。您的胸怀中荡漾着海水、高耸着山脉,还有广袤的田野,这一切似有若无,就是这种模糊的感觉。”“您是说模糊不清也没关系吗?” “我觉得是。” “那么茶的精神也是越模糊越好吗?” “不,也不能那么说。这只适用于筑前守大人您。” “好难!不,好麻烦啊!” “可是您却轻而易举地拥有了它。” “我可什么都不懂。” “啊哈哈哈,越说越是驴头不对马嘴了。”千宗易在洗茶器处静静地倾听客人之间的对话,似乎饶有兴致。 安静下来了,看来信长开始点茶了。用小茶勺往茶碗中倒开水的声音在一片静谧中响起。从分量上讲,只是一小勺开水,但是它是唯一打破茶室寂静的声响,有时候听上去就像千丈飞瀑落入潭中那样巨大。圆筒竹刷搅拌的声音响起,然后主人送茶,客人饮茶。幽静的茶室中传来主客之间和敬亲睦的交谈,千宗易依然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倾听,如同冻结在地板上一样。 一碗又一碗,从主客到副陪轮了一圈,主人信长也给自己倒了一碗,边喝边与客人山南海北地聊天。在这里欣赏房间的插花,谈论高丽茶碗的古雅、院子的风趣、冬日的温暖等等。话题完全脱离了平日的战场、人类的纷争,互相以养生为乐。一旦有事的时候,要将其生命提高到最大价值,既可以求生,也可以舍生。 他们又欣赏了一会儿茶叶罐等茶具,然后主人信长退回洗茶器处,客人移步到旁边的大厅,继续闲聊。信长再次出现,对着全体客人俯首道歉说:“真是招待不周,也没有什么可以助兴,请各位畅所欲言吧。” 客人是臣下,主人是主公。这里的形式看似上下颠倒了,其实这就是茶道的礼法。即便是主公,既然是主人,就应该对客人殷勤备至,决不可以失了和敬精神。信长从来都是睥睨群臣,只有去皇宫问安才会俯首,对他来说,茶室也算是一个很好的修行场所。 伺候客人、谨言慎行、低头屈身、不可有一丝疏忽,自己的心始终都是为了满足别人、取悦别人。这些行为与信长的性格非常不符,但是在茶室中却进行得很自然。主公成为下人,下人坐到主座上。虽说这是闲来作乐,对双方来讲也是一个很好的反省机会。 主客秀吉带头讲话,奉承道:“主人您不知从何时起,点茶礼仪都很像样了呀。今天仔细观察了一下,进步这么大,我都看呆了。” 主陪丹羽五郎左卫门长秀接过话来说:“那当然啦。恕我冒昧,对这位主人来说,没有什么不可能做到的事情。他从来没有说过自己办不到。所以他学习茶道也打算像在桶狭间和长筱的战场上那样奋勇猛进,京城的大黑庵听说此事也很吃惊呢。” 主人信长笑而不语,只是听任客人们尽兴畅谈。 秀吉问道:“大黑庵是哪位啊?” “就是住在京都六角堂旁边的武野绍鸥。” “哦,是绍鸥啊。” “这位主人入门之初便是那个绍鸥做的引导,最近堺市的千宗易又进一步锤炼他。因此他的进步也可以说是理所当然的。” “千宗易做示范那就无可挑剔了。” “听说织田军刚攻入堺市的时候,在一间民房里饮茶,当时在一旁陪侍的筑前守大人看到前来问安的千宗易,称赞说这真是名器。” “我是那么说的吗?哈哈哈!” “后来也许是回想起这件事来,就把他叫到安土城来。最近,这位主人常说一句话:筑前守是大气之人,千宗易是名器,两者正好是一对,越发想让他们见面了。” 信长这才插话说:“筑前守,那之后也很久没见宗易了吧?” “是,后来也见过两三次,去了中国地区以后就再也没见。” “那太好了,过一会儿我叫他过来。” “哦,他也在呀?” “他在洗茶器处呢。” “那我一定得见见。”正说话时,听到绕过走廊而来的轻轻的脚步声。 “是宗易吗?” “是。” “进来吧。” 拉门打开了,冬天的阳光下出现了宗易的身影。宗易加入后座谈更加热闹了。大多都是闲扯一些无关紧要的世间琐事,也聊到了一些茶器名品。 说到茶器,宗易就进口茶叶罐发表了很详细的论述。结果,此前一直似懂非懂的秀吉突然开口,得意扬扬地讲述起那些花器、茶叶罐的来源地,明朝的国情、风俗、气候、山川、地域之广,仿佛他亲身经历过一样。“等到日本国内达成一统之时,您也到明国去看看,沿千里长江溯游而上,在那些南宗北宗的画作中出现的好地方建些茶室如何?” 信长就当是客人的闲谈,彬彬有礼地一一点头说:“嗯,哦,这样啊。”似乎非常钦佩,嘴角边似乎又浮现出一丝笑意。 宗易也默默笑着倾听,等到秀吉讲完,他说道:“听您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一个人。我的徒弟中有个人说有机会的话想拜见一下筑前守守大人,当面道谢。” “是谁啊?你的茶道弟子吗?” “是的,您一定还记得。他说年幼之时常在尾张的中村玩耍,成人之后被收留到长浜城中,经常见到您。他说您对他有再生之恩。” “啊,我想起来了。”秀吉拍了一下大腿说,“那不就是於福吗?他是清洲造茶碗的舍次郎的儿子,后来流浪在外,我就把他收留在长浜了。” “您说的没错,就是那个福太郎。” “於福成了您门下的弟子,这我还真不知道。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啊?” “堺市的南之庄的十字路口有个叫宗佑的漆匠。说起宗佑您可能不知道,他本名叫杉本新左卫门,他涂的刀鞘被称为曾吕利刀鞘,因此曾吕利新左卫门这个名字在世间叫得比较响。” “哦,是曾吕利啊!”丹羽长秀在一旁点点头,医师道三也露出了会心的微笑。 千宗易接着说:“我把於福收为弟子正是因为曾吕利。我要给枣形茶叶罐等茶器上漆,经常去拜访他,有一天看到一个陌生男子在那里滤漆渣、擦拭没上漆的漆器。他干起活来很麻利,也很老练,非常讨人喜欢。见的次数多了,他就缠着要跟我学茶道。我说你一个工匠学了有什么用啊,他说既然要做茶器,没有茶的精神就做不好。他师傅曾吕利也说这孩子有些地方挺有意思的,一个劲儿拜托我收留他一阵,哪怕是让他打扫一下院子或者用抹布擦地。就这样我把他带在身边有三年了,他很得要领,我还期待着他能成为一个独当一面的茶师呢。” “是吗?听了这话我也放心了。毕竟我们小时候在中村还一起玩过。每次我想起他来,都会祝愿他幸福。” “那我把他叫到庭前来吧,您可以见见他吗?” “你带他来了?” “我带他来帮忙打扫一下卫生什么的。” 主人信长为了不打断客人的话头,刚刚一直客气地保持沉默,此刻突然笑着对秀吉说:“我想起来了。说到於福我想起来了,筑前守刚刚很得意地讲述的明国的知识,是於福小时候从他父亲舍次郎那里听来又讲给你的吧,因为以前於福就给我讲过,内容简直一样啊。” “哎呀,”秀吉很夸张地用手摸摸头,不好意思地说:“那么,原来您以前就叫於福来跟您讲过明国的国情了吗?” “很久以前听千宗易讲过,他收了一个身世稀奇的徒弟。造茶碗的舍次郎为了学习制陶技术,到明国的景德镇待了十几年,还娶了当地的女子生下一个儿子,后来回国时把那儿子带回日本养大,和本国的孩子们没什么两样。那孩子就是如今千宗易门下的於福。” “那您比我还熟悉啊。主人和千宗易大人都太坏了,要是提前说一声的话,我在讲明国的事情时也可以添点油加点醋的。” “哈哈哈,我决不是想要让客人丢脸。看到筑前守对海外的事也很关心,我就想用心听听你对明国的了解。” “那就更不行了,我这么见识浅薄,一下子就被主公给看透了。” “哪里的话。在日本,列位公卿就不必说了,就连那些自以为见多识广的诸侯中,十有八九也不知道明国是什么样的国家,说到暹罗、吕宋、天竺等国,就连在什么地方都分不清了。可是筑前守你在茶会上看到一个进口的茶叶罐,都会毫不疏忽地通过那些器物了解海外的情况与文化,真是用心可嘉。” “不敢当。实际上,我小时候在於福父亲的茶碗店当伙计,舍次郎在那边待了那么久,听他讲那些故事就是一大乐趣。可是后来就没机会遇到熟悉那些事情的人,所了解的知识有限,让您见笑了。” “明天晚上你再来府中吧。我把安土城中收集的舶来品悉数展示给你看。” “那就拜托您了。” “虽然你也是我认可的大气之人,其实还有几个更大气的人,到时候让你见见。你可以听他们讲讲吕宋、暹罗、荷兰、天竺等各国的详情。” “还有如此了解遥远的异国的人吗?” “有啊。” “哈哈,是传教士吧。” “不是,不是。”信长摇摇手笑着说:“今天是茶会,这件事明天晚上再跟你讲,明晚过来吧。” 不久,主人信长和千宗易把秀吉他们送出了茶院的柴门。路上积满了湿润的松树落叶,阳光从针叶树的树梢洒下来。有人望着走出柴门的秀吉的身影,气喘吁吁地喊着将军大人追了上来。秀吉停下脚步等他追上来。此人身穿蓝色棉背心、葛布裤裙,来到秀吉面前俯首叩拜说:“很久不见,我是茶碗店的福太郎,我在长浜辞职以后……” “哦,是於福啊。”秀吉蹲下身,就像对家人般亲密地说:“你还好吧。你完全变了一个人,连言行举止都不一样了。听说你后来入了堺市的千宗易门下修行茶道,这我也就放心了。你要专心学习啊!”他把手搭在於福肩上,诚恳地鼓励他。 如此温情洋溢,让人回想起遥远的往昔,那时两人还是朋友。对於福来讲,追忆往昔是很痛苦的。如今二人身份相当悬殊,他将头埋得更低,说道:“看到您要离开,虽然知道很冒昧,还是想跟您说一声,让您也为我高兴一下。” “我当然高兴了,我听到以后就像自己的事一样高兴。攻略中国地区的羽柴筑前守守与一介茶师的徒弟於福所走的路虽然不同,但是我们有着同样的志向,那就是在世间创建乐土,自己成长的同时也有益于他人。如今世间战乱不断,以后的社会必定有你们大显身手的时候,你要先好好努力,塑造自己。” “多谢教诲!” “再会吧。” “祝您身体健康!”於福扶起秀吉,自己还跪在松树落叶上,目送着秀吉的身影消失在城门洞外。 秀吉心情舒爽地回到了旅馆。今天的茶会也很愉快,得知於福找到了合适的人生道路、走上正轨也很开心。只要自己周围有一个不幸的人,秀吉都会为之挂念。从亲戚朋友到故乡旧知,他会把那些依靠自己的人放在心上,帮他们谋求平安。这未必是为了别人,而是为了他自己可以幸福。因为他本来的性格决定了他无法看着周围不幸的人而只满足于自己的幸福。 他一回到桑实寺的旅馆就开始写信,在湖畔想着离此不远的长浜,写给长期驻留在那里的老母亲和妻子宁子。他首先在信中道歉说:军务繁忙之中前来拜府,谒见右大臣,也算是岁末新春的进贡,会待个一两天,然后马上就得回到中国地区的战场上,所以不能回家探望。又问候了近况,告诉家人自己也很健康,他命加藤虎之助和福岛市松两人前去送信。 第二天,至少这一天,他想抛开一切,忘记战场与旅途的疲劳,随心所欲地待在旅馆里,可是周围的人却不肯成全他。一大早就有访客了。“筑前守大人住这里吗?我是池田。”池田信辉来了,泷川一益也来了。他们刚走,佐佐成政又来了,蜂谷赖隆也到访了,市桥九郎右卫门和不破河内守一同前来,京都显贵派来了使者,邻近乡村的僧俗也拿着各种物品前来进献,说是仅供大人消遣。到了下午,别说休息了,简直是门庭若市。时值年末,诸侯都来安土城进贡,自然会不期而遇。来客口中传说着各种消息:“听说明天北陆的柴田胜家也要拜府,前田利家下榻的旅馆门口也有很多马驮的货物到达了。” 说到传言,在应接不暇之中,秀吉也不记得是谁说过这么一句:“明智大人是不是受到冷遇了啊?” 很多人悄悄议论惟任光秀。有人说:“听说他牵着几头名马来进贡,可能是在主公面前失礼了,贡品当场被退回了。”又有人说:“不不,昨夜他和细川大人等很多人一起出席主公赏赐的酒宴,明智大人和往常一样冷静地旁观那些乘兴烂醉的人,右大臣不太喜欢这样,硬要他喝大杯,问他为什么不喝,一定要喝。虽然只是一瞬间,似乎主公面带不悦,有很多人都这么说呢。”又有人说:“这话可不能随便说,我隐隐约约听到有人说他们似乎有异心。”嘴上说着如此重大的事情不可轻易外传,却在大庭广众之下说了出来。 这些人要么是一国一城之主,要么是一方大将,他们在感到责任重大、不敢懈怠的时候各自都会保持应有的人品,然而当聚集到酒场上开怀畅谈之时,就会显得不够谨慎,不知不觉间制造重大的影响。 男人无论到了多大年龄都不会失去童心。特别是战国时期的诸位将军身上这样的色彩更浓。他们聚到一起就会像小孩一样显露糊涂的一面。因此才有人说出这样断然不可轻言的话。包括信长在内,以安土城为中心的诸位列侯之中,要说谁没有丝毫那样糊涂的童心,那么大家会一致公认是惟任日向守光秀。 提到明智大人,每个人眼前都能马上浮现出他那充满智慧、沉着冷静的风采,他的形象如此鲜明而又冷酷地映现在人们脑海里。他建立了毫不逊色于秀吉的战功,在织田麾下是首屈一指聪明的将军,人人都暗暗佩服他军事政治方面的知识以及教养良好的人品,奇怪的是却没有人能亲近他,反倒是敬而远之。 好不容易想随心所欲地在旅馆度过一天悠闲的日子,结果从早到晚访客不断,又被那些访客引出来的各种杂谈所困扰,秀吉不仅感到腻烦,甚至偶尔还表现出不想听到背地里造谣的表情。这种想法应该说是常识,这里的主人又和别人不同。明智大人似乎有谋反之兆,旁边有访客说出如此重大的话题之时,秀吉看也不看一眼,大声与其他访客热烈地讨论道:“哈哈哈,是吗?哦,那一定很好吃。我回到战场上一定要尝尝。”原来是有人说冬天的战场上缺少食物时,就把头盔当作锅,捕来野猪或山鸟煮着吃。 结果还是有人接过话头,历数光秀的是是非非,秀吉于是说道:“诸位想得太简单了。这一类的风言风语,就是所谓的离间计,大多都是从敌对国来的人悄悄埋下的火种。关于惟任大人的传言,说不定也是出自刚回国的甲府方面的人之口。火烧在别人身上大家爱怎么传说都行,可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也会引火烧身。要小心,要小心哪!” 这话到此就算告一段落。秀吉哈哈大笑,其他议论是非的人也都跟着哄堂大笑,将这事抛到九霄云外。秀吉趁机说:“哎呀,天快黑了。实际上今晚我要再次拜府道谢,明天一早就要回到中国地区的战场上。不好意思,就到这里吧。”他催促客人回去,自己也赶紧去洗澡。 说没有时间并非是借口。家臣们已经开始为明早的出发做准备,规整行李并打包,可是由于访客络绎不绝,还没收拾好。秀吉体谅到他们的难处,洗完澡边穿衣服边吩咐说:这个也不要,那个也不要,今晚只是去辞行,便服就可以,客人来了也都回绝吧。可能他的吩咐还没传到外边,说话之间又有人来报:“惟任日向守大人到访。他非常恳切地说是碰巧同一天拜府,又久未谋面,所以想见见您再回去。” “什么?日向守大人来了?”秀吉既觉得偶然,又想到马上要拜府,时机有点不好。但是他还是吩咐来禀报的人说:“请他到书院稍候片刻。”说要稍等是为了重新梳头。虽然没有重新盘发,他自己用簪子和梳子梳理了一下头发。“给马上鞍,牵到门口等着,马上就要去拜府了。”秀吉吩咐完在外等候的近臣,马上移步书院。 由于寺院和普通的宅邸不同,黄昏时分四处都显得阴沉沉的。房内还没有上灯,他拉开门,看到光秀寂然独坐在宽大冰冷的房间里,他面无表情、正襟危坐,就像一尊龙泉青瓷的香炉摆放在那里。“嘿,你好呀!”秀吉的声音总是像洪钟一样打破寺院里的寂寞。 主人如此开朗,客人也不由得快活起来。光秀尽最大努力表现得很豁达,他说:“哎呀,真是啊,筑前守将军神采奕奕,一如往日啊!”然而谈了几句,他的努力就烟消云散了,他的身姿又恢复成为智慧的结晶。他那高挺的鼻梁到额头之间闪耀着智慧的光芒。光秀过了年就满五十四岁了。即便是庸才,活到五十四岁,自然就会具备一些厚重感,何况他是在战乱中磨炼了心志、逆境之中积累了教养成长起来的人物。他品格高尚,深不可测。 秀吉也深感他是一名良将,难怪能得到信长的宠爱。他作为一名诸侯,居住在丹波龟山城,还有五十四万石俸禄,旁人都觉得毫不为过,颔首认可。“筑前守大人,您笑什么?”讲话间断时,光秀突然问道。 秀吉这才发现自己恍恍惚惚地一直盯着对方。“啊哈哈哈,没什么啦。”他不卑不亢地放声说,想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又怕光秀怀疑,于是说出了令人意想不到的话:“你额头的发际也薄多了啊。”又补充说道:“说话尖酸的信长公就像说我是猴子一样,他说你是秃子。平时提到你挂在嘴边上的话就是:丹波的秃子也在努力不肯落于人后啊。啊哈哈哈,如今看到你的头发就想起了主公的戏言。不知不觉我们都老了啊。” 秀吉摸了摸自己的鬓发,他的头发还是黑的,明显证明了他比光秀年轻九岁。“不,你还年轻着呢。”光秀甚至有些羡慕地看着对方。虽然他自觉高官厚禄什么都不缺,脸上的表情却在说,要是能再年轻十岁就好了。被主人提及自己的秃头,客人心情就放松多了。对于秀吉这种畅所欲言的性格,光秀不由得又羡慕起来。 光秀刚才就说,今晚就要回到丹波,所以顺便过来看看。但是秀吉看得出来,光秀有心事想说给他听。可是光秀无法轻易开口。秀吉又要出门,又感觉到客人有话要说,于是开口说道:“今天能见到惟任大人真是万幸。我们无法预料别人会如何传言,虽说如此,如果把它当作空穴来风置之不理的话,又恐怕众口铄金啊。” “怎么?您是不是听说过关于我的传言?” “既然是跟您相关,我们又如此亲近,我想哪怕是写信也要告知您一声。您是不是在给某个人写的诗中将龟山城北的爱宕山比作了周山,把您自己比作周武王,把信长公比作了殷纣王呢?” “胡说八道!”光秀摆了摆手,他面色有些青白,连说了两次,“胡说八道!到底是谁恶意中伤我?” 光秀的声音非常沉痛,像是一声长叹。然而秀吉眼看着对方如此严肃的表情,却像接球一样模仿他的声音说:“真是的,不像话!胡说八道!简直胡说八道!啊哈哈哈。”这笑声简直震动了屋顶。在隔壁房间等待的家臣大吃一惊,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将拉门拉开一条缝朝里看。 秀吉觉察到动静,迅速回头问道:“马牵好了吗?” 家臣回禀道:“一切准备停当。” 光秀猛地抬起头来,望着烛台上的灯光说:“哦,不知不觉地说了这么多无聊的话,耽误您出行了,失礼了。”他把褥子推到一边,仍然没有起身,继续说道:“说起来,世间的毁誉褒贬谁都无法避免,也不足挂齿,但是正如您刚才所说,众口铄金,也需要谨慎。只希望您以后再听到这样胡说八道的话时,就像刚刚一样付之一笑。” “明白了。”这次他深深地向对方投去同情的目光,一本正经地说:“我想劝您也不要太在意。只要主公没有斥责您僭越,那就可以像我一样迟钝一些。” “您这一点也是我一直都很羡慕的。” “那么,”秀吉催促道,“我就要登府拜谢,今晚就到这里吧。” “多有打扰!”主客一同起身,走出书院,并肩走向玄关。两人穿上草鞋,一直并肩走到山门外的拴马桩那里。光秀似乎在后悔没有早一点来,多留点时间来拜访他。秀吉站立一旁,请光秀先上马。即便此刻他还是顾及到主客之间的礼仪。光秀点点头表示过意不去,意犹未尽、恋恋不舍地上了马。秀吉也翻身上马。门口的双方随从列队在各自主人马前,各奔东西。 在安土城,夜晚出行之时不需要灯笼火把。可能因为是岁末,街上的灯五彩缤纷,各家门口的灯染红了道路,将等待春天的喧嚣笼罩在朦胧的雾霭之中。轻雾弥漫的空中闪烁着一颗颗星星。“最近流行一些不熟悉的歌谣和乐器呢。”秀吉跟家臣搭话说。 一名随从回答道:“据说是自从城里建了南蛮寺以后开始流行的。不光是从异国传来了笛子和琴,人们说习惯了它的音阶,以前就有的歌谣的曲调似乎也不一样了。” “不过,洛中的六条坊门也有南蛮寺,好像没有这样的风潮啊。” “因为那时候只有两三个国家的传教士。可是最近住在安土城的外国人来自很多不同的国家。也并非都是传教士,还有他们带来的家人和奴仆。”原来如此,走到十字路口总可以看到一些外国人的身影。他们走在日本年末的市场上,稀奇地观看那些卖松竹和年糕的货摊。 因为秀吉要来辞行,那晚上信长似乎也在焦急地等待。全城一片灯火辉煌,迎接秀吉的到来。主从二人共进晚餐。堀久太郎前来报告赏赐的物品,说道:“明天早晨在您出发之前,会给您送到旅馆。”因此只听了一下物品名称,有来国次的刀,茶道名器十二件等等。 “屡次蒙您厚恩,唯恐只是神明暗中护佑!”秀吉感激之余几乎要流下泪来。他正要辞行,信长说:“且慢,我昨天跟你约好的事还没做呢。”说着催他一同上城楼。据说如果不是特殊贵宾是不会被带到这个楼上的,就连重臣之中也只有两三个人知道。信长让人打开一个房间,说:“昨天我们在茶会上约好了,我要给你看比你还大气的场面。进去吧。” 是两个令人吃惊的人打开的房门。他们是黑奴,身上裹着印花布,黑色的皮肤上装饰着珍珠与金耳环。秀吉并没有因为黑奴瞠目。因为他在安土城内屡次目睹过,也知道这是传教士推荐来的。然而他跟着信长走进室内后,忍不住叫出声来,甚至怀疑这里是不是安土城内。一大一小两个房间连在一起,合计约一百平左右的面积。从墙壁、天花板到装饰物、地板、地毯全都充满了异国色彩。“你可以靠在那个小凳上休息。”信长指着椅子,称之为小凳。是用美丽的天鹅绒和密陀僧涂料所造。 秀吉看得眼花缭乱。长长的帐子隔开了大厅和房间,被拉到一边。秀吉也是第一次见到,不知道是天竺的织品还是欧洲的哥白林双面挂毯。吕宋、交趾、安南等地的舶来的陶器、武器、家具;印度、波斯等地运来的矿石、佛像、印染皮革、圣母马利亚条纹布;还有南蛮船的模型、金银首饰、自鸣钟等等,数不胜数。其间一阵阵香气扑鼻而来,当时日本还没有这种香气浓郁的香料。视觉、嗅觉,各种官能同时受到刺激,秀吉有些目瞪口呆了。他就像一个突然被带到了珍奇世界中的孩子,连身边的父母都忘记了,惊得说不出话来。信长见此情景,暗自高兴,露出一副炫耀的表情。 此时,秀吉突然随随便便朝对面的墙壁走去,那里竖着日式的六曲屏风,只有两面露在外边。他伸手将屏风全部展开,然后抱着胳膊坐下了,似乎嘴里还在哼着:“嗯……”金漆底上涂着厚重的颜料,画有一幅地图。秀吉惊讶地望着屏风,不一会儿把脸凑上去不停地寻找什么。 信长在他背后远远地看着他,微笑着问道:“筑前守,你在找什么?”秀吉继续趴在屏风上寻找,头也不回地回答说:“日本……日本在哪里啊?”信长走到他背后,默默笑了一会儿,然后对他说:“筑前守,筑前守,你在那里怎么找也找不到日本的。那一带是罗马、西班牙和埃及等国家环抱的内海。” 信长招招手,把秀吉从屏风的左半边叫到右半边来,与他并肩坐在屏风上画的世界地图前面。这是以一名葡萄牙的传教士献上的地图为原型,由狩野派的私人画工将其美术化,以浓墨重彩画在六曲屏风上,因此并不像地图那么精密,作为地球的全貌图,对照原图的话,自然会觉得是非常幼稚的杜撰。然而,大体上还是描绘了世界的辽阔。既有地中海,也有印度洋,还有大西洋。太平洋也用浓重的蔚蓝色颜料涂满。 “筑前守,你看!” “是。” “日本在这里,就是这个细长的岛国,我们就出生在这里。”秀吉屏住呼吸凝望地图,然后把脸移开,重新审视六曲屏风的大小,不,是世界的大小,又拿眼前细长的小岛与全图对比,看得入神了。 信长问道:“明国、南蛮诸岛、西欧各国,无论和哪个相比,日本都显得很小。不是吗?” 秀吉沉默良久,回答道:“我并不这么认为。”他刚才在不相干的地方寻找日本,显得自己海外知识非常浅薄,此时似乎想要挣回面子。他说道:“恕我冒昧,主公您的身材也就是五尺二三寸,又不胖,绝对算不上魁梧。然而世间有很多自称六尺有余的大汉,却未必就是大人物。因此,秀吉绝非是由于画中国家的大小感到吃惊。只是我在端详这幅图时,不停涌出值得感叹的想法,这才情不自禁地发出感叹。” “你从刚才就一直在感叹,一点都不像你的风格,你到底有什么可叹的?” “我想起桶狭间合战时…….还有其后主公经常哼唱的一段小调……” “真奇怪,你怎么会想起这个呢?是人生五十年……这首歌吗?” “正是。要想在有生之年看完整个世界,五十年根本不够。至少想活一百年啊。想活下去,一直活下去。既然生在了日本,怎能只看看中国地区、四国、九州就满足呢?主公怎么认为呢?” “你这家伙!”信长会心一笑,突然用右手使劲儿拍了拍秀吉的肩膀说,“你竟然如此敏锐地体察到我的心思。活个一百年吧。” 这个时代的人眼界很广。到了德川时期,人们只能将目光对准日本自身。这种短浅的目光是后天被强加的观念。信长不知道后来会出现锁国主义。秀吉就连日本的狭小都不知道。他的世界观建立在他的常识与观念之上,他认为日本最大,自以为地球上不可能存在与日本抗衡的大国。因此,尽管今夜信长给他看六曲屏风上的世界地图时,他在庞大的陆地中茫然搜寻日本的所在,但是并没有因为西欧、南洋、北夷诸洲的庞大而感到吃惊。只不过盯着地图说:“这就是日本吗?比想象中要小。”然后他所感叹的是世界之大。人的寿命与之相比显得太短了。 不仅是他,总的说来在锁国主义的德川幕府之前,元龟、天正年间的人们都模模糊糊地知道:在万里波涛的彼岸同样有无数被称为异邦人的人和很多国家。这些海外知识通过宗教、美术、大炮、织物、陶器、自鸣钟等越来越多地涌入日本。 “国家很多,海洋很辽阔。可是乘船走过几千里几万里,都没有日本这样的国家。就连明国与天竺也不如日本。”秀吉从小就经常听到这一类的话。尾张的中村附近也有两三个老人经常这样讲。村里人说:“听说他们年轻时都乘八幡船,到过明国和南蛮。” 天文年间,秀吉还是孩子的时候,倭寇已经衰退了很多。然而还有很多皮肤黝黑的老人生活在乡间,讲述着往昔。“要是多听听他们讲的故事就好了。”秀吉长大以后,回想起来就会觉得可惜。那些人传到民间的海外知识也是有背景的,决不可小觑。何况市、平户及其他海港与吕宋、安南、暹罗、马六甲一带的海港之间,往来日益频繁,如今开始对普通百姓的宗教、军事、生活都带来了巨大的影响。从政治的重要性来看,信长表示很感兴趣也是理所当然的。 两人相对无言。这一夜,信长与秀吉坐在六曲屏风的世界地图前,沉默了许久,各自陷入沉思中。他们谈论了什么呢?只有屏风知道。到了深更,秀吉再次辞行,分别之际,主从二人的脸上出现了从未有过的、男人之间的心之约定,它清晰地、深深地印在双方的眉宇之间。从结论上讲,两人的理想确实达成了一致。 <hr /> 注释: 兰丸 拂晓就要动身。院子里屋顶上都是白霜。桑实寺的大小房间里还亮着灯。秀吉习惯吃早饭,放下筷子就收拾行装。拉门外、回廊那边传来家臣们慌乱的脚步声,他们在往外搬运打包好的行李,生怕误了时辰。 “昨夜我们就回来了。因为您深更回来马上就睡下了,所以没来回话。”福岛市松和加藤虎之助趁着出发之前的空隙,向秀吉复命。两人带着秀吉的书信前往长浜城看望了令堂大人和夫人,又将她们详细的近况带了回来。“哦,你们昨晚就回来了啊。长浜那边怎么样啊?” “是,”市松回答道,“各位都一如既往,特别是令堂大人非常高兴。” “是吗,今年冬天也没感冒吗?没有卧床不起吗?” “她总是担心大人在中国地区的安危,天冷的时候,农家都不外出了,她却走到外边。又按照您的建议,把房间烧得暖暖的,闲暇时候叫人来敲大仓鼓、跳幸若舞,在夫人和其他家人的陪伴下,过得很愉快,因此叮嘱我们一定要转告大人,在战场上丝毫不用担心家里。” “是吗?听到这话我就放心了。她们有没有抱怨啊?都来到安土城了,离这么近,也不抽空回家看看。”这次他问的是虎之助。 本来两人就是远房亲戚,所以秀吉可以随意问这样的家庭内部的事,而回答方也可以轻松地道来。“哪里会抱怨呢?我们刚到的时候,正好右府大人派来迎接令堂大人的使者也到了。说是大人您来安土城拜府了,请老夫人和宁子夫人前往城中会面。可是令堂大人却回答说,听说中国地区的战事还未结束,此次来安土城也是为了公事,即使母亲与妻子前去见他,他也决不会高兴的。多谢右府大人的美意,恕我们难以从命。结果让前来迎接的华美的船只空载而归了。” 虎之助不像市松那么能说会道,尤其是在主公面前过于畏惧显得有些口吃,他能说出这一番话已经是尽了全力。也许是听得焦急,秀吉听着听着弯下腰来,在旁边书桌上和文卷匣中拿出随身携带的物品佩在腰间,将白纸塞到怀里,一副似听未听的样子。等虎之助一说完,他就像要赶他们走一样命他们退下:“好了好了,你们的答复我都明白了。今天早上就要出发,你们赶紧到外边催促随行人员吧。” 两人慌忙退出去,堀尾茂助正好前来禀报事情,刚一拉开门,看到秀吉独自垂泪,他在用白纸擦拭眼泪。茂助非常惊讶,不敢出声,正要蹲下,秀吉慌里慌张地说:“什么事?”声音简直像在责问。 “是,是……”茂助也不由得慌了神,快速禀报道,“右府大人派来的使者森长定大人来了。” “什么?是森兰丸大人吗?”秀吉似乎觉得有些唐突,小声嘀咕道。他马上想起来了,站起身说道,“哦,知道了。你把他带到那边的书院里,这里先不用收拾。” 昨晚去安土城拜府辞行之际,收到了信长赏赐物品的礼单。今天早晨估计是派兰丸将那些物品送过来吧。秀吉一边想着一边朝书院走来。果然,兰丸带着来国次的刀、十二件茶器等信长所赐的饯别礼品,坐在上座等候他。他还是很美,打扮得华丽而不失高雅。他今年有二十三四岁了,依然被世人视为美少年也是当之无愧的。 由于是主公派来的使者,秀吉坐在下首。两人寒暄一番之后,开始像平时一样亲密交谈。“您就要动身了吧?” “不不,您不用急。反正要在京都住一晚上。” “您好不容易来一趟,都没有好好休息的空闲吧。不过,主公最近从没有这么开心过啊。” “访客太多,实在吃不消。听说柴田大人今天就会从北陆赶到这里。”兰丸长定似乎没兴趣作答,随口问道:“听说明智大人也来看您了?”“来过。可能是旅途劳累,显得有些没精神。” “没说什么吗?” “您是指什么?” “关于被主公训斥的事或者我的传言什么的。” “没说什么啊。” “实在太可怜了。这次他受到了冷遇,一定是想让筑前守大人听听他的烦闷。” “那么,明智大人被信长公斥责一事,并非只是传闻吗?” “明智大人沉闷的样子本来就不得主公的欢心,还经常惹他不高兴。只是碰巧在酒宴之中明确爆发出来而已。可是,明智大人有女子般爱猜忌的一面,似乎在怀疑我在主公面前挑唆他……这实在出乎我的意料。” “哈哈哈,是吗?他是惟任光秀、龟山城主,也算是当代的一个人物。虽然我不太清楚,如果他真的如您所说,是不是另有原因呢?另有怀疑您的理由?” “我能想到的只是我曾向主公建议过铃木重行的事。就是关于处置本愿寺的谋臣铃木重行的事……” “那个重行,在本愿寺灭亡以后怎么样了?” “您不知道吗?随着大阪石山的没落,铃木重行一度销声匿迹,后来改名换姓,成为丹波龟山城中的门客。不经过主公允许,藏匿十二年来长期困扰织田家的本愿寺幕后谋臣,这种行为被说成有明显的叛逆之心也是没办法的对吧。如果您是信长公,知道这事后还会把光秀大人当作重臣、愉快地迎接他吗?” 此时,秀吉的表情颇为微妙。既不像在热心倾听,也不像心不在焉地不顾对方的倾诉。“哦,哦,原来如此。”他点着头不置可否,也许他的心情也变得虚无缥缈、神游天外了吧。 说心里话,他应该是不太想涉及这类话题。别人背后的闲话、毁誉褒贬、中伤诋毁,一旦惹上这些就会没完没了。如果用嘴吹拂拉门格棂上的灰尘,那么灰尘必定会飞入眼睛。这不合秀吉的脾气。不仅如此,他前一天已经从光秀那里得知这些消息。五十多岁的光秀毕竟和年轻的兰丸不同,说话没有那么露骨。但是秀吉已经充分领会了他的意思以及纠葛的根源。基本上已经看穿了。 兰丸的母亲妙光尼皈依之余,很早就开始为了本愿寺的谋臣铃木重行而拥有两个面目,表面信仰、暗地密谋,一直被利用。作为征战沙场的秀吉,他那双反间谍的眼睛早就觉察到这里面的危险性。兰丸很孝顺,又是个有才能的好青年。他母亲妙光尼老后的幸福也好,众多兄弟的飞黄腾达也好,可以说全靠兰丸得到的恩宠。 一方面,他们的亡父——森三左卫门可成的忠义气节确实深深铭刻在信长心中,另一方面,信长对兰丸倾注的信赖与宠爱也和别人大有不同。彼此联系起来想一想就会明白:石山本愿寺被消灭以后,铃木重行借机依附明智光秀,改名换姓后生活在龟山城中,这件事给兰丸带来了无法忍耐的不安。如果从重行口中泄露了与母亲妙光尼之间前前后后的详情该怎么办?一旦产生这种恐惧感,兰丸也不可能无动于衷。因为他很清楚,一旦失去了信长的恩宠与信赖,将会有什么样的结局降临到妙光尼和自己的头上。 自从攻陷石山本愿寺之日起,兰丸就已经产生了这种恐惧。佐久间信盛父子被放逐,宿老林佐渡的下场,凡是对信长哪怕有丝毫异心之人都受到了裁决,无论是久远的过去还是昨天的事情,一概不予宽恕。这就是宠爱自己的主公。兰丸暗暗心痛并非是担心自己,而是因为母亲以及兄弟满门正面临着生死存亡。 “哎呀,这个世间真有意思啊。我偶尔从战场上回来拜府,听了很多家常闲聊,已经充分享受了人间的乐趣。这说明安土城这里非常太平,也可以说有我们安定天下的一点功劳吧。我们这些身在沙场的人,早上会想今天有可能战死,到了傍晚又祈祷明天,一天到晚最大的愿望就是能死得光荣。这些闲聊对我们来说就是耳朵的享受、胃肠病的良药。明年我还想再来一两次,今天早晨即将启程所以安不下心来,下次拜府之时一定细细和您聊聊。啊哈哈哈,今天多有失礼。”这是秀吉在分别之际对兰丸说的应酬话。这才是真正的应酬话。 秀吉一行在耀眼的旭日下从桑实寺门前缓缓出发时,使者兰丸也朝着安土城门踏上了回程。岂不知两人这次见面竟成了有生之年的最后一次。谁能料到半年以后会发生本能寺之变呢? 京都 秀吉在京都住了一晚。京都的面貌完全变了。了解十年前的京都的人都这么说。看过二三十年前的京都的人更是有隔世之感。短时间内发生了如此大的变化。最大的不同在于,一进洛中就能感觉到这里充满了君临天下的光耀与高尚,当地百姓安居乐业,为能够生活在天子脚下感到幸福。还有,一站到这里自然就会明白日本应有的状态就是这样,无须多加说明。 秀吉的感觉与普通百姓的感觉相同。他少年时期在东海道漂泊,经常仰望富士山的秀丽身姿,如今的京都让他又联想到富士山。千古万代与这个国家同在的屹立不倒的富士山,有时候接连几天被云雾笼罩,满天晦暝,人们完全无法看到,有时候又突然在万里无云、清澈澄明的晴空下现出它那鲜活的姿容。忙忙碌碌、为生计奔忙的人们一看到它的全貌,就会惊呼:“啊!富士山!”等到习惯了这样的富士山,再看到云雾时就只顾叹息要下雨,不再想云雾之中还有那屹立不倒的富士山。 从近处看,应仁天皇以来直到室町幕府末年,再往前说就是足利氏、北条氏等暴政的时代,想来这个国家的阴与晴就像富士山与云雾一样反复交替,治乱无常。“如今的京都就像晴天的富士山。”这两三年,秀吉每次在洛中勒马驻足时都会发出同样的感叹。然后又思考形成这一局面的原因。与云雾自身的变化无关,富士山本身的存在是无法撼动的事实。 能够给京都带来晴朗天气的人无疑正是自己的主公信长。如果没有信长,在乱云晦暝之中,众多百姓就会像朝堂上的公卿在日记中所写的那样:惶惶不可终日,不知世间会变成什么样。如今又是怎样呢?无论是皇城周围山清水秀的风光,还是各个商铺里的灯火辉煌,还有安居乐业的市民,到处都是之前室町幕府统治下所见不到的光景。 秀吉比任何人都了解信长,他似乎在眼前看到了信长的理想。信长的父亲信秀作为一名武士,在兵马倥偬之中修理伊势神宫,看到皇宫的土墙荒废了就献出自己的领地。在那个时代,可以说很少有他那样的慈善家。想来信长出仕朝廷也是受了其父亲的影响,他那积极的性格还在他父亲之上。营造宫殿、修筑宫墙、受封内大臣时的谢礼、复兴节会,以及大内的经济改良、公卿殿上的生活安定、各种祭祀庆典的复兴等等,他在所有方面倾力复兴皇室。 结束了室町幕府,赶走了足利义昭,仅仅十年,亲眼看着时代的变迁与百姓生活的安定,此时不再有人指责信长是朝廷叛逆。当时火烧比睿山之后骂他是“前所未有的大魔王”的那些法师不仅不再重复之前的非难,而且共同在明朗的京城内外沐浴着和平的阳光。 尤其是天正九年即今年春天举行的盛大的军马演练,一直到年末的今天,还是人们难以忘怀的谈资。这年春天的大型军马演练是一场和平的盛会,也是信长夸耀霸主地位的示威活动,很大程度上也有针对外国传教士的国际意义,更为重大的意义在于,请天子临幸,给他展示了兵马的根基。 远古时期有被称为防人的士兵,自称勇士。那些聚集在京城的年轻人唱过这样的歌: 歌声中充满了那个高雅的王朝时代的一尘不染、纯净无垢的自豪与誓言。很明显,信长想通过这次军马演练向世人展示歌中的豪情。 建国之初的规则是:天皇的兵是保卫治安的防人,军队是国家的盾牌,剑的本质是磨炼自我、拯救他人,后来却被私人据为己有。不知从何时起,皇室与武门之间时而分离,时而武门威吓皇室,这种弊端到了应仁天皇以后的室町幕府末期已经达到了极致。信长在乱世之中成为时代的主人公,得到了世人的认可。他在这时通过举办军马演练,展示了以上所列各种意义,不依仗道理与法制,上下同乐。可见他不仅是一介武夫,还是一个伟大的政治家。 想起那时的场面,在此记录一部分如下:那一日是二月二十八日,京城中春色正浓。从上京大内东侧往南的马场八町的嫩草颜色尚浅,栅门处的几根八尺高杆上包着深红色毛毡。禁宫东门外建起了迎接天皇起驾的行宫。虽说是临时的宫殿,却在清爽的白木上镶嵌了金银菊花;珠帘是用紫色绳子穿起来,庄严地挂在那里;大屋顶的瓦宛如刷了金砂的日本画,看着有些朦胧。摄政官及文武百官齐聚一堂,都被赐予陪同观看的坐席。 “拂动衣袂,香飘四方。每个人的装扮、仪仗的阵容,其华丽程度自不必说,纸笔和言辞都难以描述。” 这是当时的作者记录那日情形时感叹的话。 徐徐的春风吹拂着日月幡、五色御旗,御前侍卫中持弓箭长矛的防人的队伍如花园中的花团锦簇。到了辰时(上午八点),从下京的本能寺远远传来螺号声,是通报队伍出发的信号。第一队、第二队、第三队、第四队,沿着京城的大道,朝一条东的马场口前进。当时马场周围已经云集了数十万民众,茫茫人海甚至让人怀疑是雾霭,他们都想一睹今天的盛会。 首先,柴田胜家、前田利家等北国将军作为信长的护卫进入马场。旭光照在那些旌旗与铠甲上,发出璀璨的光芒,让人眼花缭乱。然而,这只不过是前奏曲,等到武井夕庵率第七队进入马场后,信长出现了。 持折凳者四人,由市若负责。金地上画有浪花。左边有马前侍童,持拐杖者为北若,持长刀者为菱屋太兵卫,另有小厮五人,持遮腿布者为小市若。所骑马为大黑马,随行人员共二十七人。右边有马前侍童,持遮腿布者为小驹若,持木刀者为丝若,持长刀者为带刀。 这是《信长公记》中的一节,只记录了左右的随从。至于其他随侍近臣的华美装扮,只是说语言难以描绘。 说到信长当日的装束,当时的作者用两句诗形容道:“折枝梅花插发端,二月之雪落衣衫。”如果把当时亲眼目睹之人的感慨直接搬到这里的话,其描写简直无穷无尽,这里只截取其中一段: 所戴头巾为唐冠,帽后插花;窄袖便服上绣着红白梅花,外面罩着蜀江之锦,坎肩是红缎子上绣有桐花蔓藤式花样,裤裙也是同样。腰间插着牡丹绢花,佩有大刀、小腰刀的刀鞘上刻着葛藤图案及干鲍鱼片纹样。短蓑裙上绣着白熊,带着马鞭,射箭用的白皮手套上有桐花梗的纹样,脚穿猩猩皮的靴子,遮腿布是金地缝上了虎皮斑纹,就连马鞍上的布、挡泥的布、马缰绳、围腰、包马尾巴的布袋全都用红绳缀上红穗子,马鞧上缀有璎珞。 为了信长今天的这身装束,人们特意从京都、奈良、堺市等地运来了从明国进口的绫子、锦缎、刺绣,还有一些寻常难得一见的哥白林双面挂毯、印度薄绸、南蛮织物等,从这里面精挑细选、精工制作而成。细川藤孝的儿子与一郎也参与其中,他为了寻找信长穿的蜀江锦缎的便服袖口上的金辫子,跑遍了整个京都才找到合适的物品。可见此事耗费了多少人力和财力。 “简直不像是这个世上的人。简直是住吉神社的神明现身啊。”当日围观的群众都称赞,想来未必是夸张的赞叹。织田家的血统总的来说是美男型,女子都是美人。这一年信长四十八岁,不仅相貌上保持了年轻时的神采,气度也不输给年轻人,薄施粉黛,服饰华美。陪同观看的外国人群中,耶稣会的代表等人都吃惊地瞪大了双眼,在给他们国家写的报告中极尽赞美之词。比如: 这次盛大的军马演练的总指挥是一个仪表堂堂的贵人,他那华丽壮观的装扮,就连欧洲的国王也没见过。 不仅是信长和他的随从盛装出席,信长还给参加军马演练的所有诸侯下命令说:“这是天子御览的隆重日子,我国武士的一大盛事将会传扬到明国、南蛮、西夷等国。要尽可能打扮得豪华壮丽,让我们的身姿和行动艺术化!” 借着这次盛典的机会,当时的人们将以前不太喜欢的暗灰色统统脱掉抛开了。他们渴望黎明的曙光。朝着光亮前进的时候,人从本能上会给自己和世间装扮上明亮的色彩。充满了希望、热爱豪华壮丽、杀伐的同时又渴望优雅、血腥的背后又思慕华丽。不仅武士自身如此,长期在阴郁的战国统治下战战兢兢、意志消沉的民心也是如此。这次军马演练号召人们:不要寂寞,欢呼吧,讴歌吧!时势正一步步靠近黎明的光彩! 信长一族、岐阜中将信忠、北田中将信雄、织田三七信孝、柴田、前田、明智、细川、丹羽及其他诸侯、将士共计一万六千余人,会场观众十三万余人见证了这次举世罕见的军马演练,可谓盛况空前。各队人马表演结束后,最后登场的是信长。他跨着彪悍的战马在马场中纵横驰骋,在马上耍枪舞剑,又将长枪掷向靶子。 据说众人的喝彩声每次都经久不息,几乎是撼天动地。他在马上睨视靶子,每次投掷都可以穿透靶子,其演技英姿飒爽,极为壮丽,连续投掷五六次,一次都没有失误。当日会场中的十三万余人全都欢呼礼赞。光是把他作为赞赏的对象似乎还不够,宽敞的马场外,狂热的人们如同浪花飞溅般手舞足蹈地炫耀说:“怎么样?怎么样?”仿佛把信长当成了属于他们的东西。远处天皇宝座附近的文武百官也眺望那些人群,他们脸上无不泛着红潮、含着微笑。 此时,御前走出十二名朝臣,朝信长快步走来,高呼道:“圣旨下!”信长刚结束表演,下到地上照顾疲惫的战马。马就像在海里游过泳一样汗流浃背,全身冒着热气。“圣旨下!”叫了第二遍,他才恍然在悟,跪在马旁。敕使传达天皇旨意说:天子御览今日之事,龙颜大悦。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不仅是本国,就连外国也不曾有。犒劳说他将流芳千古,可以说他得到了非同一般的赏识。 信长感极而泣。他感觉作为儿子,已经完成了亡父信秀的一个遗志。黄昏时分,他在路旁群众如雷的欢呼声中回到了本能寺的下榻处。群众异口同声地称赞说:“生在这个吉庆的世间,天下安泰,黎民百姓家中炊烟不绝。有生得见此等盛事,真是值得庆幸。” 作家太田牛一也沉浸在激动的情绪之中,他把那日的情形记录如下: 我诚惶诚恐地想,因为信长公举办的盛典,得以在近处瞻仰一国的天子,真是难得的时代。不分贵贱,不分老幼,全都合掌感谢上苍。这个世间简直就像一栋充满欢喜与感激的华丽房屋。 秀吉经过京都的时候,回忆起那日的情景,想着主公那一天的荣耀,进而又回顾到自身。 <hr /> 注释: 涛声中的谈话 秀吉来到了大阪。行至淀川,九鬼家的使者来报说:“先行到达的行李全都装好了,船上的围子也都准备就绪了。”前来迎接的使者又说:“可能您是打算走陆路,麻烦您绕道去浪华的海滨,从那里上船,走海路到姬路,我们一路随行。” 秀吉从淀川附近的茶馆中借来折凳,正和随行人员一同休息,听完禀告随意问道:“这是九鬼将军的好意吗?” 三名使者回禀道:“我们奉主人之命前来恭迎。听说是安土城的主公派快马来安排的船只。” “有劳了!”秀吉马上就明白了,然后吩咐左右,“给九鬼大人家的使者上茶。” 秀吉自身觉得在已经平定的播州与中央之间往来并没有什么危险,然而秀吉回去之后,信长突然担心地想:“途中说不定会有什么变故……”于是派快马吩咐水军做好准备走海上。秀吉不由得在心中感激安土城的主公:“竟然如此器重秀吉!”怎能违背知己的意思呢?秀吉在九鬼家使者的引导下,傍晚在大阪的河口登船。 船是曾经在这一片海上击碎毛利家的运粮船队的军船之一,有作战经历。船只装备显得威风凛凛,既摆放着大炮的底座,船舷上还排列着长枪与戟。然而有一间船舱简直就像从城堡中直接搬来的一间居室,既有衣架也有金屏风,描金画的书架、小鼓、香炉、火盆、褥子、餐具酒器等一应俱全。 “幸好海上风平浪静,您今夜可以一直安睡了,船一直开到饰磨的海湾。”九鬼家的三名家臣准备好船上的饭菜,进来闲聊。 秀吉正在和近侍们休息,说道:“坐船不错,很轻松。”他命人给他们倒酒,问道:“这艘船载重多少石?” 说到织田的水军、九鬼家的家臣,大都是黝黑的面孔、圆溜溜的眼睛,只有牙齿很白。来这里负责接待的三人年纪在四十以上,身体健壮、没有赘肉,一双大手笨拙地放在两条腿上,看样子不习惯跪坐。这就是天正时代的海国武士吧,心胸宽广、相貌也和长期生活在陆地上的人不一样,不急不躁,一个个像逆戟鲸或者小鲸鱼那样,大气之中又有一种乐天的气概。 “啊?您说什么?”一个人反问道。他们一点都不忌惮陆地上的政治势力或者有权有势之人,因此说话很生硬,也不懂阿谀谄媚。 秀吉觉得他们的生硬惹人喜爱,他扫视了一下这三个人,又问了一遍:“这艘船到底载重多少石啊?能不能航行到朝鲜?”三名接待人员都笑了,只是笑却不作答。 秀吉有些生气:“笑什么?我的问题有什么好笑的?”他们一下子害怕起来,其中一人老老实实回答道:“这艘船载重七百八十石,有三根桅杆。刚刚您问能否航行到朝鲜,岂止是高丽和明国,安南、柬埔寨、婆罗乃、暹罗、高砂、吕宋、爪哇、马六甲自不必说,再往远处说,从奥南蛮那边绕过好望角来到大西洋,西班牙、葡萄牙、罗马,哪里都能去。” “哦。”秀吉有些败兴。因为听了他们的详细解说倒是明白了这艘船的装载能力和航海可到的范围,同时又意识到自己的问题非常幼稚。 “南蛮南蛮,经常这么笼统地讲,到底南蛮指的是哪些国家?”这一次他尽量平静地问道。 回答之人也平静地说:“吕宋、爪哇、婆罗乃、安南、暹罗一带统称为南蛮诸国,从马六甲一直到果阿的一些岛屿被称为奥南蛮。” “果阿是哪里?” “是天竺,我们称之为印度。东印度总督驻扎在那里。” “到那里需要航行多少天?” “从长崎到妈港一带顺风的话大概十四五天就能到,再往前走就要看天气了,不好计划时日的。” “为什么?” “因为遇到暴风雨的话就要躲到岛上,船坏了的话要修理,距离倒不是问题,这个航海靠的是胆量与耐力。” “你们说的倒是很清楚,到底去过南蛮吗?” 结果三个人只是一副模棱两可的表情,互相推脱着笑而不答。“也不是没去过,”过了一会儿其中一人果断地回答说,“如果仔细说明的话,我们的前身也就是老底儿渐渐就暴露了。我家主人九鬼嘉隆平日里严禁我们得意忘形地炫耀这件事,所以不太好说。” “喂喂,他是要你们谨言慎行,不要自吹自擂,说些没用的话。要是大隅殿(指九鬼嘉隆)斥责你们,我替你们赔罪。到底怎么回事,说来听听吧。” “那我就如实回禀了。实际上我们多年来的身份是海浪人。天正五年,信长公封九鬼大人为势州右马允将军,组建织田水军。那时我们才被九鬼将军召集起来,像这样拘谨地给官府当差。以前我们虽然手持弓箭来往于海上,却根本不懂给官府当差是怎么回事。” “不必深感抱歉,我决不会因为礼节和言辞责难你们。我想知道的是,海浪人是什么?” “也就是说海上的浪人。” “哈哈,你们的前身是倭寇啊。” “嗯,差不多吧。” 这些男子半生以海为家,乘着八幡船,不顾波涛万里,不仅到了南方的岛屿和明国的沿海,还像鳜鱼一样沿长江千里溯游而上,也曾到过高丽的边境。听了他们的经历,秀吉似乎故意睁大了眼睛说:“呀!”他一把抓起眼前的酒壶说:“蠢家伙,来,喝吧!”接着又说:“愚蠢透顶的家伙。我还以为刚刚因为什么吞吞吐吐不敢说呢,原来是因为前身被称为倭寇啊。哎呀,真是可笑万分。你们胆子那么小,竟然能在海上横冲直撞啊!你们的主人九鬼将军也有点让人摸不透啊。八幡船、倭寇有什么不好?我如果还是十六七岁的时候遇到你们,一定会加入你们手下,到南海、西蛮、明国、高丽逛一圈。真遗憾,不,太遗憾了!” “啊?”三个人全都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秀吉把酒壶递到他们面前说,“都拿起杯,再喝一圈!干得好,干得好!” 他们都没明白为什么要受到犒赏<kbd>http://www.99lib?net</kbd>,因此秀吉放下酒壶,焦急地说:“不知何时起,倭寇在海上销声匿迹了。我不说可惜,也并不推崇。但是我觉得八幡船的活跃自有它的道理。你们不觉得吗?” “是。” “今日追忆远古时候神功皇后的行动,也能体察到自那时起已有不少外夷想要侵略我国。再则元朝忽必烈来犯之时,相模太郎北条时宗一剑护国、拯救国难,全体民众的愤怒使得筑紫之战取得大捷。这便是最真切的例证。十万元兵、数百战舰全部折损于日本,自那以后他们再也不敢来袭。可是在镰仓幕府以后的很长一段历史时期里,如果他们来袭的话,将会是更大的灾难。比如吉野朝时代、足利幕府初期、以及后来的应仁之乱、足利义满、义政等无能的将军的政治腐败时期等等……怎么样,你们想象一下,如果有元寇袭来的话……” “确实是那样啊。” “所幸高丽和明国都已经没有元朝那样的威风了。尽管如此,如果室町幕府的腐败状况传到海外的话,就不知道会怎样了。你们的同伴既不是为了援护室町将军,也不是接到幕府的指令,只是为了我国的民意,充分起到了防御进攻的作用。这可以说是你们八幡船的力量。” “哈哈,是不是啊!”“不,且慢。到了你们这一代,八幡船已经到了末期,倭寇也是徒留其名,恐怕其精神已经丧失了吧。然而你们的祖先曾经拥有那样的精神。他们一定有一个信念,不然怎么可能那样英勇无畏、将生命抛之于波涛呢?本来,我国的民众是不会无故舍弃生命的,任何一个匹夫都知道生命的价值。他们登上明国、高丽各地的国土,不断将金银财宝运回来,因此被称作海贼。真是可悲、可笑,那样的行为只是顺手牵羊。其实你们的祖先还有其他抱负。” 这一定是秀吉平日一直想说的话,他还是说个不停。又提到倭寇的功绩、倭寇的心境。看看吧,八幡船的起源地,他们的出生地,都是国难之时体验最多、记忆最深的西国、南海的子民。其中也许有在国内不得志的没落的豪族,也许有仅仅是充当海贼的暴徒,可是也有镰仓以后胸怀大志的刚毅武士。比如有个被称为村上某某的倭寇大将,自己在长条旗上写上“海贼大将军”,据说其实是被足利氏灭亡的楠家一族。 “他们自称海贼大将军是因为事关海外,万一有难也不想影响到本国的外交,不想给热爱的祖国添麻烦,也不想有损国家的名声。也可以认为他们这样做是有深意的。” 秀吉的话没完没了。而前半生都在八幡船度过的三人反倒只是非常钦佩地说:“啊,原来如此!” 秀吉至此话锋一转说:“最近情况又大有不同。我听说西班牙的一个叫沙勿略的传教士来日本好像是天文二十年的事,后来不断有人来到日本。信长公对他们不即不离、非常包容,因此从南蛮诸岛、奥南蛮的大国、西欧一带运来了各种各样的物品。然而,沙勿略给他的国家写信说:千万不要对这个国家用兵,可以送来文化和传教士。” 也许是冬天里风大,船开始摇晃起来。寒冷让人更清楚地意识到夜深了。秀吉想问的也问完了,该说的也说完了,最后丢下一句:“我休息了。你们可以喝个痛快,好好享受旅途吧!”说完就到另一个船舱里睡觉了。 虽说是内海,行到海上还是有波涛撞击船体,发出巨大的响声。虽说已经进入舒适的梦乡,秀吉浪漫的空想还在继续。半梦半醒之间他脑海中描绘着各种幻象。茶碗店的房间浮现了。还是少年时候,自己的手因冻裂红肿起来。有伙计,有厨子,也有婢女,下人很多,自己孤零零地跪坐在角落里。 茶碗店的主人舍次郎身边坐着美丽的夫人和儿子於福,身旁摆着火盆和酒肴,饶有兴致地给众人讲故事。话题总是围绕着他引以为豪的大明国。这家主人在明国的景德镇住了十多年,给掌握陶瓷技术的人当仆从。他的见闻录对于那些只知道尾张一带乡下的下人来说是多么不可思议啊。然而竖起耳朵、睁大眼睛、听得最入迷的就是自己吧,当时的名字是日吉。秀吉至今还记得自己少年时满怀希望的心脏跳动。 萌芽这东西是非常强有力的,一定会将其生命伸向阳光。先不去说会以梦想告终还是梦想会实现,仔细想来,自己心中也曾抱有梦想:一定要踏上海外的未知之地。没想到数十年后竟然会在这世上遇到与自己持有同样梦想的人。“你也是吗?”“您也是吗?”互相披露心迹后都感到很吃惊。因为他们都认定在日本除了自己再没有人持有这样的梦想。那个人就是现在的主人信长公。秀吉心想:能够邂逅有同样梦想的主人,还有比这更幸福的事吗? 必须学习海外知识,也要慢慢让那些目光短浅的将士改变狭隘的思维方式。涛声传来,这一波涛同样会拍打明国的海岸,在南蛮诸岛溅起浪花,又连接着西欧各国。自古以来,这个国家的人为什么一直这样屈居于日本国内争斗不休呢?至于信长公,他与以往的英雄类型不同,眼界比他们宽很多倍,又是前所未有的文明人。对旧的东西显示了惊人的破坏力,又充满了更加惊人的建设热情。过年以后四十九岁,应该还能活跃二三十年。好,在这二十年之内…… 秀吉紧闭双唇,真正进入了沉睡状态。他所乘坐的船正朝着山阳地区前进。人生难测,他做梦也没想到,此次归程会成为与主公信长永别的旅途。 中国地区的战场 秀吉回到了姬路。他一回来马上就作为中国地区的总司令官,站在了最高位置。播州、但马、美作、因幡等占领地的诸位将士以姬路为中心来来往往,川流不息。这次该秀吉接受那些人的岁暮贺词与礼物了。 “分给大家吧,一样都不用留!”他吩咐浅野弥兵卫将全部礼物分给三军将士,对他们今年的辛苦作战表示犒劳,又对他们宣告了来年的决心:“来年才是有重大意义的一年吧,而且自然会越来越忙。与以往任何一年不同,天下形势急转突变,全国的文化也会变迁,会如何变迁呢?击破旧状态的行动基本告一段落,继续作战的同时进入建设期。在此树立新气象,竞争清新的人文,长期感叹田地荒芜、炊烟断绝的百姓将会尝到重生的喜悦。如果不是这样,信长公多年征战也只是为了霸业,并不是真的世业。世业是什么?世业不是私业,是国业。既然是在光天化日之下舞刀弄枪、使人血流遍地的世业,岂能为了一己之私呢?” 讲述完平日所想讲的话,秀吉总结道:“来年我会指挥大家进一步磨炼刀枪、浴血奋战。这决不是我的要求,也并非受信长公所迫,这是天地之命。说来我们都是为这个世界这个国家服务的人,信长公是奉命执行之人,我是他的一名手下。如今我带着任务进军中国地区、讨伐毛利,如果毛利能看清局势,睁眼看看难以抗拒的天理,就应该卷旗收兵,与我们同心协力。可悲的是元就以来的毛利一族保守、排他、固执于旧态,其国政成为毛利一家的家计,他们所奉行的不过是私业。新年一到我们中国地区的战场马上就要再次交兵,他也是有名的强大的武门,不可轻视,然而他是私业之兵,我们是世业之军,必定会取胜。必胜的进军就在眼前,正月头三天,请大家开怀畅饮,好好养足精神!” 诸将平日素知秀吉的恬淡,听了他的话,第一次为世业的重大意义深深感动了。不仅仅是毛利家,总的说来战国初期以来群雄割据,各地英雄豪杰之间只有私业没有世业。何况是自觉以国业为理想的人,可以说几乎没有。秀吉以前从未对麾下将士做出这样的训诫,也许是因为他这次从安土城回姬路的途中在船上大彻大悟了吧。 考虑海外,当然要考虑日本,因为这是事情的开端。群雄割据便是如此,只把日本孤立起来考虑的气度狭小的人在日本展开角逐,在其中反复争夺私业。这也并非毫无意义,然而时至今日已经失去了意义和理由,反倒是一种障碍。秀吉的这种想法日益强烈。 天正九年结束了。随着春天的到来,中国地区的战场朝着下一个阶段,准备周全无懈可击。新的一年是天正十年。这个新年,毛利方的阵营中举国上下的防战决心空前高涨。由于敌方总帅秀吉出乎意料地很早回归战场,山阳方面的总帅小早川隆景判断他跟信长会见时确定了某种重大方针,为做好防备,他给所有营寨发布命令激励道:“现在是非常时期,中国地区的兴亡就看现在了。岁末的礼仪就省了。岁首的祝贺礼也无须特意准备。只要不让敌人玷污我们的尺地寸土!”一月末,他再次发布檄文:“于备后三原集合!”并通报了日期和时间。 备中高松的城主、宫路山的城主、冠山的城主——加茂、日幡、松岛、庭濑等七座城池的守将先后聚集到三原。隆景对他们说:“很遗憾,在秀吉精锐之师的迅猛攻势下,看山阴山阳两方面至今为止的战况,很难说毛利方打了胜仗。而且对方兵力逐日增强,马上就要达到十万了。既然他们要来袭击备后境内,不难想象宇喜多直家会做引路人。多年来宇喜多都是我们毛利一方的队伍,后来他见风使舵与信长私通。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那种向敌人出卖武门节义的人肯定有他的歪理和盘算。信长和秀吉将来一定会想尽计谋,私下里以各种利益劝诱诸位,我在此先将话讲明,如果有人想私通信长,就毫不客气地随他而去吧。从古至今也不是没有这样的先例,趁着现在我还不会怀恨太深。” 这些是他平时没讲过的话,这番话清楚地表明了他的决心。七名城将沉默了一会儿。其中一人哽声说道:“您刚才的话让人觉得遗憾,您认为多年承蒙恩顾的我们就这么靠不住吗?” 接着发言的人也说:“此时怎会再有二心?您吩咐我们守护好重要关口,我们誓死守护名誉!” 隆景只说了一句:“我心满意足了。”然后吩咐摆宴,宴席中又商谈攻防的策略、方针等。商谈完毕,酒足饭饱之后,他给七名将士每人一把短刀,说道:“今年春天的各种庆祝仪式都推到明年了,这是临战前的出门礼物。” 六名将士齐声说:“得胜之后,我们在庆功之日再见吧!”说完就辞行离去。只有高松城的守将清水长左卫门宗治没有一同寒暄,他接过赏赐说道:“我们所守的关口就像是抵挡洪水的土堤。十万敌兵的怒涛不知会从哪里突破,我们只能拼死坚守自己的岗位。我从未想过还能在庆功之日再见到您,因此这份赏赐更加弥足珍贵。” 清水长左卫门宗治吐了真言,因为他不会敷衍。话虽如此,并非其他六将说谎,只是他们不敢说真话。不仅是对总帅小早川隆景,对自己的内心也不想说、不敢说:“这次我们毛利军必然难免一败涂地。” 然而隆景自身也应当知道。他心中盘算道:“无论如何动员,我方兵力也就是四万八千,顶多五万。”而敌方呢,摄津的伊丹、花隈两城陷落、大阪本愿寺灭亡之后,顿时获得了增兵运粮的便利,今年春天肯定会以十万以上的兵力大举来攻。不,既然是筑前守守秀吉统率,看似十万,也许会有十三万,甚至十五万,如怒涛般接连不断地攻来。总而言之,从兵力上讲,毛利方已经不到对方一半。再加上士气问题。无奈的是不仅山阴山阳都是节节败退,连那些当初为孤立信长所设计的要塞都被悉数击破。尽管如此,隆景仍旧想:“不可轻易放弃!”他心中所依仗的东西只有一点,那就是中国地区的武士心中还有元就精神。 毛利元就在本国安艺的吉田山建城时说:不需要人柱,只需要魂柱。他命人将刻有“百万一心”的巨石埋到地基深处。自元就在世之时起,这句话作为家训深深刻印在藩中将士的灵魂里。唉,如今在这中国地区兴亡的关键时刻,它能发挥多大作用呢?是否会大放光芒呢?已经到了验证的时刻。 事实上,被称为智者的隆景如今已经江郎才尽了。面对着中央织田的浩浩荡荡的大军和秀吉的英明指挥,他已经不抱希望了,心想:“反正小计谋也不会有用。”尽最大努力拼死一战,只有如此了。也只能专心防战防御,再无其他方针可想。就这样,一月、二月、三月过去了,他几乎动员了中国地区中所有可以动员的东西,包括山川草木,警备森严,毫不松懈地等待进攻。 另一方面,秀吉一方也在切实整顿战备,其大方针也很明确:一举攻入备中,占领高松城,进而逼近安艺的大本营吉田山,逼迫毛利签订城下之盟。 分散在播磨、因幡、但马等地的秀吉麾下士兵,在二月之内已经受命到姬路集合。三月末从姬路出发时的兵力已经足足有六万,威风凛凛地到达冈山城,这里还有宇喜多直家的两万多骑兵。宇喜多的队伍被任命为先锋,已经摆好了进攻备中的架势。 在进攻之前,秀吉明知谈不拢,还是想试一下,他派蜂须贺彦右卫门和黑田官兵卫出使高松城,劝城主清水宗治投降。宗治首先讲述了毛利家的“百万一心”的内容,果断地拒绝说:“多谢美意,恕难从命。”至此,中国地区的战场终于迎来了最后的阶段。 <hr /> 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