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诃夫1885年作品》 淹死的人一场小戏 契诃夫1885年作品第一卷 淹死的人一场小戏 这儿有条通航的大河,堤岸上很乱,这在夏季的中午是常见的。有些小船正忙于装货和卸货。人们的咒骂声和轮船的放汽声不停地响着。 “特儿利,……特儿利,……”起重机的滑车不住地哀叫。 空中弥漫着干鱼和焦油的气味。……“谢尔科彼尔”①轮船公司的职员在河岸上坐着,等候发货的商人,不料这时候走过来一个身材矮小的人,脸容极其憔悴而浮肿,穿着破旧的上衣和打过补丁的花条裤子。他头上戴着褪色的帽子,帽檐有点脱落,原先安帽章的地方如今只剩下一个圆斑。他的领结从衣领上滑下来,游移不定地停在脖子上。……“商人先生vivat②!”这个人用沙哑的声音说,把手举到帽檐上敬礼。“Живьо③!您,老板,想看一下淹死的人吗?” “哪儿有淹死的人?”职员问。 “实际上淹死的人并不存在,不过我可以给您表演一下。 我往水里一跳,您面前就出现一个落水的人失足淹死的情景! 这个画面与其说可悲,不如说含有喜剧的性质,因而大有讽刺的味道呢。……请您允许我,商人先生,表演一下!“ “我不是商人。” “对不起。…… Mille Pardons④。……如今商人也穿普通的便服,因而连挪亚⑤都分不清洁净的和不洁净的了。不过既然您是知识分子,那就更好。……我们就可以互相了解了。 ……我也出身贵族。……我是个尉官的儿子,先前经人举荐,做过十四品文官⑥。……好吧, my lord⑦,一个表演艺术家愿意为您出力。……我纵身往水里一跳,您面前就出现一幅画面了。“ “用不着,谢谢您。……” “如果有物质方面的考虑在惊扰您,那么我要赶紧让您放心。……我向您收的费用不贵。……穿着皮靴淹死,是两卢布,而不穿皮靴,只要一卢布就成。……”“可是为什么要有这种差别呢?” “因为皮靴是人的装束最贵重的部分,要把皮靴晾干非常困难。 Ergo⑧,您允许我有个赚钱的机会吗?” “不,我不是商人,我不喜欢这种强烈的刺激。……”“嗯。……依我看来,您大概还不了解这件事的实质。……您认为我会给您表演一种粗野鄙俗的场面,其实我的表演除了幽默讽刺以外,什么也不会有。……您不过添一次微笑的机会罢了。……要知道,看别人穿着衣服游水,在波浪里挣扎,那是很逗笑的!再者……您也就给了我一个赚钱的机会。” “不过,您与其扮演淹死的人,不如干正事的好。” “正事。……什么正事呢?好差事,人家不会给我做,因为我有饮酒的嗜好,再者,要谋到那种差事,非有人奔走说情不可,先生。至于普通的粗活,我尊贵的身分又不容许我承担。” “您不要去管您尊贵的身分吧。” “怎么叫不要去管呢?”那个人问,骄傲地昂起头,微笑着。“如果一只鸟了解自己是鸟,那么一个高贵的人怎能不了解自己的身分呢?我虽然穷,穿得破烂,成了乞丐,然而我是骄傲的。……我为我的血统骄傲!” “然而这种骄傲并没有妨碍您穿着衣服下水。……”“我很惭愧!您的话里含有一部分沉痛的真理。一眼就可以看出来,您是个有教养的人!不过,您向罪人扔石头以前,先要听听他讲的话。……不错,我们这类人确实有许多忘记自己的尊严,容许那些无知无识的商人往他们头上涂芥末酱,或者在澡堂里把自己周身涂上煤烟,扮演魔鬼,或者穿上女人衣服,干出不体面的事,可是我……我决不干这种事!不管商人给我多少钱,我也不容许人家往我头上涂芥末酱和别的哪怕是上流的东西。至于扮演淹死的人,我却看不出有什么丢脸的地方。……水固然是湿的,然而干干净净。在水里游来游去不会沾上一身脏,而且正好相反,倒越发干净了。连医学也不反对这样做。……可是,如果您不同意,那我可以减价。……好吧,我穿着皮靴,只收一卢布就是。……”“不,用不着。……”“那是为什么,先生?” “用不着,就是这么回事。……” “您该看看我怎样呛水。……这条河,上上下下,再也没有一个人比我更善于表演淹死。……如果医师先生们亲眼看见我怎样表演死人,他们就会推崇我。……好吧,我只收您六十戈比就是!俗语说得好:开张贵于金钱。……换了别人,就是给我三卢布,我也不干,可我从您的脸容看出来您是位好先生。……对有学问的人,我收费便宜点。……”“请您别缠住我!” “遵命!……这随您的便吧,只是您不该不同意。……下一次您就是肯出十卢布,也找不着人来表演淹死了。……”那个人在岸坡上找了个比职员坐的位置高一点的地方坐下,大声喘着气,开始在口袋里翻寻什么东西。……“嗯,……见鬼,……”他嘟哝说。……“我的烟到哪儿去了?大概我把它忘在码头上了。……刚才我同一个军官谈政治,争吵起来,在火头上把我的烟盒不知塞到哪儿去了。 ……目前英国政府正改组。……那些人也真是怪!对不起,先生,您给我一支烟吧!“ 职员递给那个人一支烟。这时候,职员等待的发货商人在岸上出现了。这个人就跳起来,把那支烟藏在袖子里,一 只手举到帽檐上行礼。 “ Vivat,老板!”他声音沙哑地说。“Живьо!” “啊啊,……是您呀!”职员对商人说。“您叫人等那么久! 您不在这儿,这家伙把我折磨得好苦!他硬要我看他的表演! 他要我出六十戈比看他表演淹死的人。……“”六十戈比?哼,老兄,你也太贪心了,“商人说。”至多值二十五戈比。昨天有三十个人在河里给我们表演船舶遇难,一共才要五卢布,可是你,……你呀!要六十戈比!这么办,给你三十戈比!“ 那个人鼓起腮帮子,鄙夷地冷笑。 “三十戈比。……如今一棵白菜也要值这点钱,您却要看淹死的人。……这也太过分了。……”“好,那就算了。……我没有工夫跟你讲价钱。……”“那就这么办吧,好歹也算是开个张。……只是您不要对别的商人说我要价这么便宜。” 那个人就脱掉皮靴,皱起眉头,扬起下巴,往河水那边走去,笨拙地纵身一跃。……跟着就响起了沉重的身体落进水里的响声。……那个人浮在水面上,可笑地挥动胳膊,摆动两条腿,脸上极力做出害怕的样子。……可是害怕的样子没有做成,却露出了冷得发颤的样子。……“快淹死!淹死!”商人叫道。“别再游泳,淹死吧! ……“ 那个人眫巴着眼睛,张开两条胳膊,连头一齐钻进水里去了!整个表演也就到此结束。那个人“淹死”以后,从河水里爬出来,收到三十戈比,浑身湿透,冻得瑟瑟地抖,顺着河岸继续走他的路。 「注释」 ①这个名字可意译为“拙劣作家”。 ②拉丁语:万岁。 ③塞尔维亚语:敬礼。 ④法语:十分抱歉。 ⑤按照基督教传说,神吩咐挪亚在洪水泛滥时期登上方舟避难时“凡洁净的畜类你要带上七公七母,不洁净的畜类你要带一公一母”,见《旧约·创世记》。 ⑥帝俄时代品级最低的文官。 ⑦英语:我的先生。 ⑧拉丁语:那末。 闲人 闲人 阿历克塞·费多罗维奇·沃斯美尔金领着硕士,也就是到他家来做客的弟弟,走遍他的庄园,让他的弟弟看一看他的家业。这两个人刚刚吃过早饭,略微带点酒意。 “这个,我的兄弟,是铁作坊,……”沃斯美尔金解释说。 “在这个架子上给马钉马掌。……还有这个地方,我的兄弟,是澡堂。……澡堂里放着一张长沙发,那底下有些雌火鸡扣在粗罗里,在孵小鸡。……我一瞧见这张长沙发,马上就会想起许许多多快活事。……这个澡堂只到冬天才烧热。……兄弟,这可是个了不起的东西!只有俄国人才能发明这样的澡堂!只要在上铺躺一个钟头,那种舒服劲儿就比意大利人或者德国人一百年享受到的还要多。……你躺在那儿就象在地狱的大火里一样,同时阿芙多嘉拿着桦条帚①不住地拍打你,……劈啪,……劈啪。……过一忽儿你就起来,喝点凉的克瓦斯②,于是又劈啪,……劈啪。……后来你从上边爬下来,全身发红,象个恶魔。……喏,这儿是下房。……我那些雇工就住在这儿。……进去看一下好吗?” 地主和硕士弯下腰走进一间破屋,房架歪歪斜斜,四壁没有粉刷过,房顶向下塌陷,窗子破碎。他们一走进去,就闻到热汤的气味。下房里的人正在吃饭。……农民和农妇围着长方形的桌子坐着,用大汤匙舀豌豆粥吃。他们见到两位老爷,就停住咀嚼,站起来。 “这就是他们,我的佣人,……”沃斯美尔金对吃饭的人扫了一眼,开口说。“面包和盐③,伙计们!” 他们纷纷答话,声音嘈杂。 “这就是他们!这就是俄罗斯,我的兄弟!真正的俄罗斯! 最优秀的民族!这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啊!那些德国或者法国畜生,求主饶恕我这么说,哪能跟他们比?跟我们的民族相比,一切民族都是蠢猪,虫豸!“ “得了,别这么说,……”硕士含糊地说着,点起雪茄烟,想使空气干净一点。“各民族都有各自过去的历史,……都有各自的未来。……”“你是西欧派④!难道你了解我们的民族吗?令人遗憾的正是这一点:你们这些有学问的人,外国那一套倒都研究透了,本国的情形却不想知道!你们看不起它,疏远它!我读过一篇文章,我同意作者的观点:知识分子已经腐败,如果还能在什么人身上找到理想的话,也只能在他们身上,在这些懒汉身上找到。……比方就拿菲尔卡来说吧。……”沃斯美尔金走到牧人菲尔卡跟前,摇了摇他的肩膀。菲尔卡笑了笑,发出“嗬嗬”的声音。……“比方就拿这个菲尔卡来说。……喂,傻瓜,你笑什么? 我是认真说话,你却笑。……比方就拿这个蠢货来说。……你看一看,硕士!这两个肩膀有多宽!这个大胸脯活象一头象!这个身子你推都推不动,该死的!他身上包藏着多少精神力量!包藏着多少精神力量啊!这种力量抵得上你们十个知识分子。……你要敢冲敢闯,菲尔卡!要头脑清醒!打定了主意就寸步不让!抓住了不放!要是有人对你说了什么话,引你走上邪路,那你就啐口唾沫,不要听他的。……你比他们有力量,比他们高明!我们得学你的榜样!“ “我们仁慈的老爷!”稳重的马车夫安契普眫巴着眼睛说。 “难道他能领会这些吗?难道他能明白老爷的恩情?你,笨蛋,应当跪下,吻他老人家的手才是。……我们仁慈的老爷!象菲尔卡这样的人简直坏透了,您尚且饶恕他;那末,要是一 个人不灌酒,不胡闹,他可就不是在地上过日子,而是进天堂了,……求上帝保佑人人都能这样才好。……您又有赏又有罚。” “你听!这话一针见血!他是森林的长老⑤!听明白了吗,硕士?‘又有赏又有罚。……’话虽简单,思想却正确!……我佩服,兄弟!你相信不?我要向他们学习!我要向他们学习呀!” “这话说得实在,……”安契普说。 “什么话实在?” “关于学习呗,老爷。……” “什么学习?你胡说些什么?” “我讲的就是您的话,……关于学习。……您就因为什么学问都懂,才是老爷。……我们都是睁眼瞎!我们瞧见一块招牌上写着字,可那都是什么字,那些字都是什么意思,我们就不懂。……我们多半得靠鼻子去闻,才能明白。……要是那儿有白酒的味道,那儿就是酒店,要是有焦油的味道呢,就是杂货铺了……”“硕士,如何?你说怎么样?什么样的人民?不管他说什么,总是含有深意;不管说句什么话,都是深刻的真理!安契普的头脑,兄弟,是真理之家!你再看看杜尼雅霞⑥!杜尼雅霞,到这儿来!” 喂牲口的女工杜尼雅霞,脸上有雀斑,生着狮子鼻,这时候羞羞答答,手指甲在桌子上抠抠挖挖。 “杜尼雅霞,我叫你过来!傻娘们儿,你害什么臊?我们又不会吃掉你!” 杜尼雅霞就从桌边走过来,在东家面前站祝“你看她怎么样?浑身是力量!你在那边,在彼得堡,见到过这样的女人吗?你们那边都是些火柴棍儿,血管加骨头,可是这一个,你看看,鲜血加牛奶!朴实,高大!你看看她的笑容,她脸上的红晕!这一切都是天然生成,都是真实,不加雕琢,跟你们那边大不一样哟!可是你嘴里塞满了什么东西?” 杜尼雅霞嚼了几下,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你,我的兄弟,再看一下她结实的肩膀,她结实的大腿!” 沃斯美尔金继续说。“她用这对大拳头敲她情人的脊梁的时候,恐怕就会咚咚响,就象水在桶子里晃荡的声音。……怎么样,你还在跟安德留希卡勾勾搭搭吗?你给我小心,安德留希卡,我要给你点厉害瞧瞧。你笑吧,你笑吧。……硕士,啊?瞧她的身材,身材。……”沃斯美尔金低下头去凑近硕士的耳朵悄悄说话。……佣人们笑起来。 “瞧瞧你,到底惹得人家笑你一场,没出息的娘们儿,……”安契普带着责备的神情瞧着杜尼雅霞,说。“怎么,你的脸涨得比大虾还要红?人家不会用这种话讲有出息的姑娘的。……”“现在,硕士,你再看看柳勃卡⑦!”沃斯美尔金接着说。 “她是我们这儿头一流的领唱人。……你在那边,在你那些芬兰佬当中跑来跑去,搜集民间创作的成果。……不,你还是听听我们的人唱歌吧!让我们的人给你唱个歌,你准会听得流口水!来吧,伙计们!唱吧!柳勃卡,你来开个头!快点啊,这些猪猡!要听话!” 柳勃卡害臊地往拳头里咳嗽一声,然后用刺耳的沙哑声唱了起来。其余的人也合着她唱。……沃斯美尔金挥动两只手,开始眫巴眼睛,极力要在硕士脸上看到欣赏的神色,喉咙里咕咕地响。 硕士皱起眉头,抿紧嘴唇,带着深通此道的行家神情开始听唱。 “嗯,是啊,……”他说。“这首歌的异文在基烈耶夫斯基⑧的书里倒是有的,那就是第七册第三类第十一首歌。……嗯,是埃……应当抄下来。……”硕士从口袋里取出小本子,开始记录,眉头皱得越发紧了。……唱完一首歌后,“下人们”又开始唱另一首。……这时候,粥已经凉了,从炉子上取下的粥锅也已经不再冒热气了。 “唱得好!”沃斯美尔金说,用脚轻轻地打拍子。“唱得好! 了不起!我佩服!“ 要不是听差彼得走进下房来,报告主人说开饭了,那末这个局面多半要闹到跳舞为止。 “我们这些背叛民族的人,这些废物,居然敢认为自己高人一等,比别人强!”沃斯美尔金同他弟弟一起从下房走出来,带着哭音愤慨地说。“我们算是什么?我们是什么人?没有理想,没有学问,又不劳动。……你听见他们在放声大笑吗?这是他们在笑我们!……而且他们是对的!他们闻出虚伪来了! 他们一千倍地正确,而且……而且……不过你看见杜尼雅霞没有?这个坏丫头!等着吧,我吃完饭就把她叫来。……“吃饭的时候,两兄弟不住地谈论独特性、纯正、完善,骂他们自己,探讨”知识分子“这个词的含意。 饭后他们躺下睡觉。睡醒以后,他们走到门廊上,吩咐仆人送矿泉水来,然后又谈刚才所谈的那些话。……“彼得!”沃斯美尔金对听差叫道。“你去把杜尼雅霞、柳勃卡和别的人叫到这儿来!你就说,要跳轮舞!叫她们快点来!你给我赶快去!” 「注释」 ①蒸汽浴的用具,拍打身体借以发汗。 ②俄国的一种清凉饮料。 ③俄罗斯的民间问候词,意为“愿你们加餐”。 ④当时俄国的一种资产阶级思潮,主张俄国按西欧的资本主义道路发展。 其对立面是斯拉夫派,主张俄国有独特的发展道路,其代表人物多为旧贵族。本文的地主显然以斯拉夫派自居。 ⑤引自俄国诗人普希金的诗句:“这森林的长老(指一棵老树)活得比我这无人关怀的一生长久,比我的祖先还要活得长久。”——俄文本编者注 ⑥即上文阿芙多嘉的爱称。 ⑦女人的名字柳包芙的爱称。 ⑧基烈耶夫斯基(1808—1856),俄国民俗学家,民歌搜集者。 家长 家长 这样的事照例是在打牌输了一大笔钱,或者喝多了酒而闹胃炎以后才发生的。斯捷潘·斯捷潘内奇·席林刚刚睡醒,心绪异乎寻常地阴郁。他的模样萎靡不振,无精打采,蓬头散发。他那灰白的脸上现出不满的神情,仿佛跟谁怄了气,或是有什么事惹得他厌恶似的。他慢腾腾地穿衣服,慢腾腾地喝维希矿泉水①,然后开始在各处房间里走来走去。 “我倒想知道一下,究竟是哪个畜生在这儿走来走去却不关门?”他气愤地嘟哝着,把身上的家常长袍裹一裹紧,大声吐唾沫。“把这张纸收起来!为什么把它丢在这儿?我们养着二十个仆人,可是家里比小酒店还要乱。是谁在拉门铃?魔鬼把谁支使到我们这儿来了?” “那是安菲萨老大娘,我们的费佳就是由她接生的,”他妻子回答说。 “老是跑到这儿来闲逛,……这些寄生虫!” “你这话就叫人不懂了,斯捷潘·斯捷潘内奇。她是你自己请来的,可是你又骂她。” “我没骂人,我是在说话。你,小母亲,与其这么揣着手坐着,找碴儿吵架,不如干点正事好!我凭人格发誓,我不懂这些女人!我就是不懂!她们怎么能成天价什么事也不干,光是混日子?丈夫工作,辛苦得象条牛,象头牲口,可是妻子,生活的伴侣,却坐在那儿象个洋娃娃似的,什么事也不干,专等机会跟丈夫吵架来消愁解闷。现在,小母亲,也该丢开贵族女子中学女学生的习气了!你现在已经不是女学生,不是娇小姐,而是母亲,是妻子!你扭过脸去了?啊哈!沉痛的真理听着不自在吧?” “奇怪,你只有在你肝脏出了毛病的时候才说出沉痛的真理。” “对,你大吵大闹吧,大吵大闹吧。……”“你昨天出城去了?或者你是在谁家里打牌?” “就算这样,那又怎么样?谁管得着?莫非我得向什么人报告吗?莫非我输的不是我自己的钱?我花的钱和这个家里花的钱,统统是我的!听见了吗?统统是我的!” 他唠叨个没完,老是那么一套。然而斯捷潘·斯捷潘内奇在别的时候总不及在吃饭,全家人都在他身旁坐下的时候那么严肃认真,满嘴道德,疾言厉色,主张公道。事情照例从菜汤开始。席林喝完头一匙汤,忽然皱起眉头,停住嘴不喝了。 “鬼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他嘟哝说。“大概,只好到饭馆里去吃饭了。” “怎么了?”他妻子不安地问。“难道菜汤不好喝吗?” “喝这种洗锅水非得有猪的胃口不可!这汤太咸,而且有抹布的气味,……葱没有放,倒象放了些臭虫。……简直岂有此理,安菲萨·伊凡诺芙娜!”他转过脸去对做客的老大娘说。“我为了伙食天天拿出数不尽的钱,……自己什么东西也舍不得买,可是到头来,就拿这种东西给你吃!他们大概是要我辞掉职务,自己到厨房里去做菜吧。” “今天的菜汤挺好,……”女家庭教师胆怯地说。 “是吗?您认为这样?”席林说,气愤地眯细眼睛瞧着她。 “不过呢,各人有各人的口味。一般说来,必须承认,我和您在口味方面大不相同,瓦尔瓦拉·瓦西里耶芙娜。比方说,您对这个顽皮的孩子的品行满意,”席林用演悲剧的手势指着他的儿子费佳说,“您见着他就喜欢,可是我……我瞧见他就有气。真的,小姐!” 费佳是个七岁的男孩,脸色苍白,带着病容,这时候停住嘴不再吃东西,低下眼睛。他的脸色越发苍白了。 “是的,您喜欢,可是我有气。……我们俩是谁对,这我不知道,可是我敢说,我做父亲的比您更了解我的儿子。您看看他那个坐相!难道有教养的孩子能这样坐着?坐好!” 费佳抬起下巴,伸直脖子,自以为坐得端正多了。他的眼睛上蒙着一层泪光。 “吃饭!好好拿着汤匙!你等一下,我要收拾你,坏孩子! 不准你哭!抬起眼睛瞧着我!“ 费佳极力抬起眼睛看父亲,可是他的脸发抖,眼睛里满是泪水。 “啊埃……你哭?你错了还要哭?走开,站到墙角上去,畜生!” “不过……先让他把饭吃完吧!”他妻子说情道。 “不准他吃饭!这样恶劣……这样淘气的孩子没有权利吃饭!” 费佳愁眉苦脸,浑身发抖,从椅子上下来,往墙角走去。 “这样的惩罚对你还是轻的!”他父亲继续说。“如果谁都不愿意管教你,那我就来从头管起。……孩子,有我在,你吃饭的时候就不准淘气,不准哭哭啼啼!蠢货!你得干正事! 明白吗?干正事!你父亲工作,你也得工作!谁都不应该白吃面包!你得做个堂堂正正的人!做个堂堂正正的人!“ “看在上帝面上,你别闹了!”他妻子用法国话要求道。 “至少当着外人的面不要骂我们。……这个老太婆全都听到,经她一张扬,全城的人马上都知道了。……”“我不怕外人,”席林用俄国话回答说。“安菲萨·伊凡诺芙娜看得出我说的话有道理。怎么,照你看来,我应当对这个顽皮的孩子满意吗?你知道我为他破费了多少钱?你这坏孩子,你知道我为你破费了多少钱吗?莫非你以为我会造钱,我的钱都是白来的?不准你嗥!闭嘴!你到底听不听我的话? 你要我拿鞭子把你这个坏蛋抽一顿吗?“ 费佳尖声大叫,开始痛哭。 “这简直叫人受不了!”他母亲说,丢下餐巾,从桌旁站起来。“他从来也不让我们太太平平吃一顿饭!你的面包哽在我这儿,弄得我咽不下去!” 她指指喉咙,用手绢蒙住眼睛,从饭厅里走出去。 “她老人家生气了,……”席林嘟哝说,勉强微笑着。 “她养娇了。……是啊,安菲萨·伊凡诺芙娜,如今谁也不喜欢听真话。……我倒反而不对了!” 在沉默中过了几分钟。席林看一下大家的汤盆,发现谁都没有碰过菜汤,就深深地叹气,定睛瞧着女家庭教师那涨得绯红、充满不安的脸。 “您怎么不吃,瓦尔瓦拉·瓦西里耶芙娜?”他问。“那么您生气了?是埃……您不喜欢听真话。嗯,请您原谅,小姐,我天性就是这样,不会做假。……我素来是实话实说,”他说,叹口气。“不过,我看得出来,有我在座,别人就不愉快。我在这儿,别人就不能说话,不能吃东西。……嗯。……你们应该告诉我,那我早就走了。……现在我就走。” 席林站起来,尊严地往门口走去。他走过哭泣的费佳身旁,站祝“既然事情闹到这个地步,那您自由了!”他对费佳说,尊严地把头往后一仰。“从今以后我再也不过问您的管教问题。 我洗手不干了!我请求您原谅,我做父亲的本来诚心诚意巴望您好,不料惹得您和您的管教人心神不安。从今以后,我就不再为您的命运负责了。……“费佳尖声叫着,哭得越发响了。席林尊严地扭转身,往门口走去,回到自己的寝室里。 饭后席林睡了一觉,醒过来后,开始感到良心负疚。他不好意思去见妻子、儿子、安菲萨·伊凡诺芙娜,甚至一想起吃饭时候发生过的事就感到可怕得受不了,可是他的自尊心太强,没有足够的勇气开诚相见,于是他继续拉长脸子,嘴里不住唠叨。……第二天早晨醒来,他感到心绪极好,一面洗脸,一面快活地吹口哨。他走进饭厅去喝咖啡,在那儿遇上了费佳。费佳见到他父亲,就站起来,张皇失措地瞧着他。 “喂,怎么样,年轻人?”席林挨着桌子坐下,快活地问道。“您有什么新闻吗,年轻人?过得挺好吗?好,你过来,小胖子,吻一下你父亲。” 费佳带着苍白而严肃的脸容走到父亲跟前,用发抖的嘴唇碰了碰他的面颊,然后走开,沉默地在他原来的位子上坐下。 「注释」 ①维希是法国的疗养地,那儿有可以治疗疾病的矿泉水。 村长一场小戏 村长一场小戏 某某小县城一家肮脏的小饭铺里,村长谢尔玛①靠一张桌子坐着,正在吃一盆油腻的粥。他不住吃着,每吃完三匙粥就喝下“最后一杯酒”。 “就是嘛,我的好人,农民的案子很难办!”他对小饭铺老板说,在桌子底下扣上他那些不时松开的纽扣。“是啊,老兄!农民的案子复杂得很,连俾斯麦也应付不了。要办这种案子就得有特别的头脑和才干。比方说,为什么庄稼汉都喜欢我?为什么他们象苍蝇似的追着我不放?啊?我能吃带油的粥,别的律师却连油星都沾不着,这是什么缘故?这都是因为我有才气,有本事。” 谢尔玛喘吁吁地喝下一杯酒,尊严地伸直肮脏的脖子。这个人不单是脖子脏。他的手、衬衫、裤子、餐巾、耳朵……一概都脏。 “我不是有学问的人。何必说假话呢?我没有在大学毕业,不象学者那样穿礼服,可是,老兄,我可以不必谦虚,也不必惩办②地对你说,象我这样精通法律的人,你在一百万人当中也找不到一个。那就是说,斯科平的案子③我没审过,萨拉·别凯尔的案子④我也没办过,可是要讲办农民的案子,那末任什么辩护人,任什么检察官,……任什么人都不是我的对手。真的。只有我才能办农民的案子,别人都不行。哪怕你是罗蒙诺索夫,你是贝多芬,可要是你没有我这种才气,那你顶好别来干这一行。比方就拿烈普洛沃村的村长那个案子来说吧。你听说过这个案子吗?” “没有,没听说过。” “那个案子真妙,很要点手腕!普列瓦科⑤都会栽跟头,可是我一办,就马到成功了。是埃……离莫斯科不远,老兄,有个造钟厂。那个工厂里,我的好人,有个工长是我们烈普洛沃村的农民叶甫多吉木·彼得罗夫。他在那儿已经干了二 十来年。要是看他的身分证,那他当然是庄稼汉,穿树皮鞋的乡巴佬,可是论他的外表,那可跟庄稼汉大不一样。他在这二十年里入了上流,体面得很。你要知道,他身上穿着花呢的衣服,手上戴着戒指,整个肚子上绷着一条金表链,叫人走近不得!他完全不象个庄稼汉了。可不是,我的老兄!一 年挣一千五的工钱,厂里供房子,供伙食,老板跟他称兄道弟,所以他身不由己,当起老爷来了。他那副相貌,你知道,也真那个,”说话的人喝下一口酒,“……也真威严。只是,我的老兄,这个叶甫多吉木·彼得罗夫忽然心血来潮,要动身到家乡,也就是到我们的烈普洛沃村去住一阵子。他本来过得挺好,可是忽然想回家乡了。造钟厂里的生活赛过蜜,这个工长似乎没有什么发愁的事,可是,你知道,家乡冒烟了⑥。 就算你到美国,发了大财,可你还是会惦记你这个小饭铺。他,这个好心人,也就是这样思念故乡。是埃他就向老板请一 个星期假,坐上车走了。他回到烈普洛沃村里。他头一件事就是去看望他的亲戚。他说:“从前我在这儿住过。喏,我父亲在这儿放过牲口,我也在这儿睡过觉,‘等等,……一句话,他回想小时候的情形。嗯,他少不得也夸几句口:”你们瞧见了吧,老兄!当初我跟你们一样,也是个穿树皮鞋的,后来靠劳动,靠流汗,入了上流,有了钱,衣食饱暖了,’他说。 ‘只要你们肯好好干,你们也一样能成。……’那些大老粗起初倒还听他说,称赞他,可是后来他们就想:“话是不错的,可爱的人,这些话甚至都挺好,可是你来了,于我们有什么好处呢?你到我们这儿来已经住了一个星期,可是连半瓶白酒都没请我们喝过。……‘他们就打发乡村警察到他那儿去。 …… “‘叶甫多吉木,你拿出一百卢布来吧!’”‘这是为什么?’“‘给我们村社的人买点酒喝。……他们想喝一通酒来祝你长寿。……’”然而叶甫多吉木是个稳重而信神的人。他素来不喝酒,不吸烟,也不容许别人这样做。 “‘讲到买酒,那我连一个小钱也不给,’他说。 “‘怎么能这样!你有什么权利?莫非你不是我们的人?’”‘我是你们的人又怎样?我又没有欠缴过税款,……该缴的钱都如数缴过了。凭什么要我出钱?’“他们说了又说。……叶甫多吉木打定了主意,村社也不肯罢休。大伙儿生气了。那些混蛋你是知道的!对他们讲不通道理。他们一想喝酒,那你哪怕用十二种语言向他们解释,哪怕用大炮去轰,他们也还是一窍不通。反正他们想喝酒,横下心了!再者这事也惹人不高兴:一个同乡发了财,他们却连一根毫毛也捞不到!他们就开始想办法,要从叶甫多吉木那里逼出一百卢布来。全村社的人想啊,想啊,可就是什么办法也想不出来。大家在他的小木房旁边走来走去,一个劲儿吓唬他:我们早晚要给你点厉害瞧瞧!他呢,坐在家里不动,全当耳边风。他心想:”在上帝面前也罢,法律面前也罢,村社面前也罢,我都是清白的,那我怕什么?我是自由的鸟儿!‘好。那些农民瞧出来,他们看不到钱了,就跟看不到他们的耳朵一样。他们心想,这只自由的鸟儿这么不敬重人,该怎么办才能把它翅膀上的毛一概拔光。他们自己想不出主意,就打发人来找我。我就到烈普洛沃村去了。他们告诉我如此这般,又说:“丹尼斯·谢敏内奇,他不给钱!你给想个计策吧!’可是有什么计策可想呢,我的老兄?什么计策也想不出来,事情明摆着嘛,叶甫多吉木的一切权利是谁也碰不得的。 在这件事情上,任什么检察官也想不出计策来,哪怕想三年也是白搭,……连魔鬼也钻不了空子。“ 谢尔玛喝下一杯酒,挤一下眼睛。 “可是我就有办法钻空子!”他笑嘻嘻地说。“是啊!你猜猜看,我想出个什么主意!你一辈子也猜不出来!我说:”这么办,乡亲们,你们选他做你们的村长好了。‘他们领会了我的心思,果然选上了他。你听着。他们就把村长的圆牌⑦给叶甫多吉木送去。叶甫多吉木笑了。他说:“你们这是开玩笑,我才不愿意做你们的村长呢。’”‘可是我们愿意!’“‘我可不愿意!明天我就动身走了!’”‘不,你走不了。你没有权利走。按照法律,村长不能丢下工作不干。’“‘那我就辞掉这个职务,’叶甫多吉木说。 “‘你没有权利辞职。村长必须做满三年才成,只有经法院判决才能取消这个职务。你一旦当选,那么,不管是你还是我们,……谁也不能把你撤职!’”我的叶甫多吉木急得叫起来了。他象发疯似的往外飞奔,去找乡长。乡长和文书就把所有的法律条文都拿出来给他看。 “‘根据某某条和某某条,不做满三年就没法丢开这个职务。你做满三年才能走。’”‘我怎么能在这儿待三年呢?连一个月也耽搁不得!工厂老板缺了我就好比缺了左右手!他要亏损好几千卢布呀!再者,除了工厂以外,我在那儿还有个家,有一家子人呢!“ “如此等等。一个月过去了,这时候叶甫多吉木要塞给村社的已经不是一百,而是三百,只求他们看在基督份上把他放走才好。他们倒巴不得收下那笔钱,可是没有办法,已经太迟了。叶甫多吉本就去找常任委员先生。 “‘如此这般。……先生,我由于家庭的关系不能担任这个工作。我用上帝的名义请求您,把我放了吧!’”‘我没有权利这样做。目前缺少解除职务的法律根据。 第一,你没有病;第二,你也没有经法院判决有罪。你必须担任这个工作。‘“应当对你说明一下,那儿的人不论对什么人讲话都是说’你‘而不说’您‘。在这个国家,乡长或者村长都是不小的人物,比任什么办事人员都高,都重要,可是大家对他讲话都称呼’你‘,就象对听差一样。穿一身花呢衣服的叶甫多吉木听见人家’你‘爱你’啊的称呼他,那是什么滋味!他就凭上帝的名义苦苦哀求常任委员。 “‘我没有权利,’委员说。‘要是你不相信,你就到县政府去问。他们会给你把事情说清楚。不但是我,就连省长也不能解除你的职务。村社大会的决定,只要不违背规章,就不能撤销。’”叶甫多吉木到首席贵族那儿去,从首席贵族家里出来,又到县警察局长那儿去。他走遍全县,可是大家异口同声地回答他说:“你干下去吧,我们没有权利。‘这可怎么办呢?工厂寄来一封封信,打来一个个电报。叶甫多吉木的亲戚就劝他派人把我请去。于是,你相信不?他倒没有派人来请我,而是亲自坐着马车到我家里来了。他来了,一句话也没说,把一张红钞票⑧塞到我手里。他说,’我的指望全在你身上了。‘”’行啊,‘我说。’我遵命照办,您出一百卢布,我就想办法解除您的职务。‘“我收下一百卢布,就把办法想好了。” “怎么一个办法呢?”小饭铺老板问。 “你猜猜看。问题很简单嘛。法律本身就能解开这个谜。” 谢尔玛走到老板跟前,一面哈哈大笑,一面凑着他的耳朵小声说:“我劝他偷点东西,到法院里去受审。啊?这个计策如何? 起初,我的老兄,他楞住了。怎么要偷东西呢?我说:“就是嘛,喏,你把我这个空钱夹偷去,那你就得坐一个半月的牢。‘起初他执意不肯,顾虑名誉之类的。我说:”你的名誉对你有个屁用?’我说:“莫非你要填什么履历表吗?你坐满一个半月的牢,案子就了结,同时,你既判过罪,你的圆牌也就可以摘掉了!‘这个大个子想了想,摆摆手,就把我的钱夹偷去了。现在他坐牢就要期满,正为我祷告上帝呢。所以,我的老兄,你瞧,这是什么样的聪明才智!讲到办农民的案子,普天之下你再也找不出第二个这样的能手来。要说有谁能办这种案子,那就只有我。谁都不能推翻原案,我却能办到。这话一点儿也不假。” 谢尔玛又要了一瓶白酒,然后开始讲另一个故事:烈普洛沃村的农民们如何把别人还没收割的粮食拿去换酒喝了。 「注释」 ①这个姓可意译为“坏蛋”。 ②为炫耀法律名词而说错,应是“毫不勉强”。 ③指一八八四年莫斯科的斯科平银行倒闭案,轰动一时,契诃夫曾以记者身分旁听过这个讼案。——俄文本编者注 ④指一八八四年在莫斯科发生的一起凶杀案,后在一八八五年复审,遇害者是在当铺里工作的一个十三岁女孩萨拉·别凯尔。——俄文本编者注 ⑤普列瓦科(1834—1908),俄国法学家,法庭演说家。——俄文本编者注 ⑥借喻怀念故乡。俄谚说:“连家乡的烟我们都觉得香甜好闻。” ⑦俄国村长的徽章。 ⑧帝俄时代的十卢布钞票。 死尸 死尸 八月间一个宁静的夜晚。迷雾在野外冉冉上升,象一层不透明的烟幕那样蒙住一切肉眼看得见的东西。那片迷雾由月光照着,给人的印象,时而象是无边无际而又平静的海洋,时而象是一堵庞大的白墙。空气潮湿而寒冷。这时候离着黎明还很远。树林边上有条乡间土道,离土道一步远的地方有一小堆火在燃烧。在这儿一棵小橡树底下,放着一具死尸,从头到脚盖着新的白色粗麻布。死尸的胸口放着一个木制的大圣像。“值班的看守人”坐在死尸旁边,紧挨着土道。那是两个农民,在执行农民所应尽的一种最不痛快、顶顶无味的差事。一个是年轻小伙子,高身量,刚刚生出唇髭,两道眉毛又浓又黑,身上穿着破皮袄,脚上穿着树皮鞋。他坐在潮湿的草地上,把两条腿平伸出去,极力干活来消磨时间。他弯下长脖子,大声喘气,正在拿一小块木头做一把汤匙。另一 个是身材矮小的农民,面容苍老,消瘦,有麻点,留着稀疏的唇髭和山羊胡子。他把两只手随意放在膝盖上,身子不动,眼睛冷漠地瞧着火。在这两个人中间,有一堆不大的篝火在懒洋洋地燃烧,火快要灭了,把他们的脸照成红色。四下里一片肃静。只有那块木头在刀子底下发出劈啪声,还有潮湿的木头在篝火里发出爆裂声。 “你,谢玛,不要睡觉,……”年轻的农民说。 “我……我没睡觉……”山羊胡子结结巴巴地说。 “那才好。……一个人坐着怪害怕的,太吓人了。你讲点什么吧,谢玛!” “我不……不会讲。……” “你也真是个怪人,谢玛!别人都会嘻嘻哈哈地笑一阵,讲个什么故事,唱一唱歌,可是你,上帝才知道是什么路数。 你坐在那儿象个菜园里的草人,瞪直眼睛瞧着火。你连好好说话都不会。……你一说话,就好象心里害怕。你大概有五 十岁了,可是你的头脑还及不上一个小孩子。……你想到自己是个傻瓜,心里就不觉得难受?“ “难受……”山羊胡子郁闷地回答说。 “就说我们,瞧着你这副傻相,心里难道不难受?你是个好心肠的庄稼汉,又不灌酒,可就是有一件事糟糕:你没有头脑。要是主委屈你,不给你头脑,你就该自己磨练自己的脑筋埃……你要下功夫,谢玛。……人家在那儿说了句挺好的话,你就留神听着,领会它的意思,反反复复地琢磨。……要是有句话你听不懂,你就下功夫,动脑筋,想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懂了吗?要下功夫!如果你老是不动脑筋,那你至死也还是个傻瓜,没出息的人!” 忽然,树林里响起一种哀叫声,而且声音拖得很长。好象有个什么东西从树顶上掉下来,把树叶碰得窸窸窣窣响,掉在地下了。这一切引起低沉的回声。年轻的农民打了个哆嗦,带着疑问的神情瞧着同伴。 “这是猫头鹰抓小鸟,”谢玛郁闷地说。 “哪儿的话,谢玛,要知道如今已经是鸟儿飞到暖和地方去的时候了!” “当然,是时候了。” “如今,黎明时候天好冷埃冷得很!仙鹤就是一种怕冷的动物,生性娇嫩。这样冷的天会送掉它的命。我不是仙鹤,可是也冻僵了。……添上点柴禾吧!” 谢玛站起来,走进乌黑的小树林,不见了。他在灌木丛那边忙碌,折断干枯的树枝,这时候他的同伴却举起手蒙住眼睛,一听到响声就打哆嗦。谢玛抱来满怀的枯枝,把它们放在篝火上。火苗游移地舔着乌黑的枝子,后来,仿佛听到一声命令似的,忽然抱住枝子,现出一片紫红色的光,照亮人们的脸、道路和那块现出死人手脚轮廓的白麻布,还有圣像。……两个“值班的看守人”沉默不语。年轻人把脖子弯得越发低,越发紧张地干活。山羊胡子照原先那样坐着不动,眼睛一刻也不离开那堆火。……“‘愿恨恶锡安①的,都蒙羞退后。’②”突然在夜晚的寂静中,一个假嗓在歌唱,接着就响起缓慢的脚步声,于是道路上,在篝火的紫红色亮光中,出现一个黑色人影,身穿短短的修士法衣,头戴宽边的帽子,肩上搭着一个袋子。 “主啊,这是你的旨意!……圣母啊!”这个人用沙哑的儿童最高音说。“刚才我在一团漆黑中看见了火光,我的心就快活起来。……起初我想,这儿必是有夜里放马的人,不过后来我又想:要是一匹马都看不见,那怎么会是放马的?我心想:莫非这些人是贼吗?或者是些强盗,等着打劫有钱的拉撒路③?莫非是茨冈人在拜祭他们的偶像?我的心就快活起来。……我对自己说:”去吧,奴隶④费奥多西,去接受殉教徒的桂冠吧!‘我就不由自主地扑到火边来,象是一只生着薄翅膀的蛾子。现在我已经站在你们面前了,根据你们的外貌来判断你们的灵魂,我认为你们不是盗贼,也不是偶像崇拜者。祝你们平安!“ “您好。” “正教徒啊,你们知道到玛库兴火柴厂去该怎么走吗?” “很近。喏,您顺着这条路照直走。您走完两俄里⑤光景,就是我们的村子阿纳诺瓦。从村子往右拐弯,修士,顺着河岸走,就会走到那家工厂。从阿纳诺瓦村算起,有三俄里光景。” “上帝保佑你们健康。可是你们在这儿坐着干什么?” “我们坐在这儿当看守。你看,这儿有一具死尸。……”“什么?死尸?圣母啊!” 朝圣的香客看见白麻布和圣像,猛的打个冷战,连他的腿都微微抖动了一下。这个出人意外的景象使得他大惊失色。 他把身子缩成一团,张开嘴,瞪大了眼睛,站在那儿动弹不得,仿佛在地里生了根似的。……他沉默了三分钟,好象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后来他开口喃喃地说:“主!圣母啊!!我走得好好的,没招谁没惹谁,不料遭到这样的惩罚。……”“您是干什么的?”小伙子问。“是个修士吧?” “不,……不。……我是朝拜各处寺院的。……你知道工厂的管理人米海依尔·波里卡尔培基吗?喏,我就是他的外甥。……求主保佑!你们待在这儿干什么?” “我们在看守它。……这是上边吩咐的。” “哦,哦,……”穿法衣的人喃喃地说,用手揉着眼睛。 “这个死人是哪儿来的?” “他是过路的行人。” “我们的生活呀!不过,弟兄们,我,那个……我要走了。 ……我心里发慌。我怕死人比怕什么都厉害,我的亲人。……是啊,真没想到!这个人活着的时候,谁也不注意他,可是临到他死了,就要烂掉,我们却在他面前发抖,就象见着一 位大名鼎鼎的统帅或者主教似的。……我们的生活呀!怎么,他是给人打死的?“ “基督才知道他是怎么回事!也许是给人打死的,也许是自己死的。” “对,对。……谁知道呢,弟兄们,说不定他的灵魂这时候正在享受天堂的快乐呢!” “眼下他的灵魂还在他的尸体旁边转悠,……”小伙子说。 “三天之内它不会离开尸体。” “嗯,是埃……眼下天气多冷啊!冷得人的上牙和下牙都合不拢了。……这么说来,应当照直走,照直走。……”“在走到村子以前,要照直走,可是到了村子就往右拐,顺着河边走。” “顺着河边走。……对。……可是我为什么站住不动呢? 该走了。……再见吧,弟兄们!“ 穿法衣的人在路上迈出五步,然后站住不走了。 “我忘了在这儿放一个戈比,供他下葬用,”他说。“正教徒啊,可以放一个小钱吗?” “这种事你知道得很清楚,你朝拜过各处的寺院。如果他是病死的,那么送他钱就于他有好处;如果他自寻短见,那么送他钱就是罪过了。” “这话对。……说不定他真的是自寻短见!那么我还是把这个小钱留在身边的好。唉,罪过呀,罪过!就是给我一千卢布,我也不会同意在这儿坐着。……再见,弟兄们!” 穿法衣的人慢慢走去,后来又站住了。 “我想不出该怎么办才对,……”他嘟哝说。“坐在这堆火旁边,等着天亮,……那是可怕的。走着赶路呢,也可怕。 一路上,在黑地里,死人会在我眼前晃来晃去。……这是主在惩罚我!五百俄里的路我都步行走过来了,什么事也没有,可是临到快要走到家,却出了麻烦。……我不能再走了!“ “讲到害怕,这话倒是实在的。……” “我狼也不怕,贼也不怕,黑暗也不怕,可就是怕死人。 我害怕,就是这么的!正教徒啊,我要跪下来求你们,把我送到那个村子去吧!“ “可是上边吩咐我们不准离开这具尸首。” “反正谁也不会看见,弟兄们!真的谁也不会看见!主会百倍地报答你们!老头子,你送送我,劳驾!你为什么老是不说话呢?” “他有点傻头傻脑,……”小伙子说。 “送送我吧,朋友!我给五个戈比!” “有五个戈比可挣,倒可以走一趟,”小伙子说,搔搔后脑壳,“可是这种事是不准干的。……喏,要是谢玛这个傻瓜肯一个人坐在这儿,我就送你去。谢玛,你肯一个人坐在这儿吗?” “我肯,……”傻瓜同意说。 “那就行了。我们走吧!” 小伙子站起来,跟穿法衣的人一块儿走了。一分钟后,他们的脚步声和说话声都消失了。谢玛闭上眼睛,微微地打盹。 篝火开始暗下去,一个又大又黑的阴影落在死尸身上。…… 「注释」 ①山名,在耶路撒冷附近。 ②见《旧约·诗篇》,第一百二十九篇,第五节。 ③借喻“基督徒”,原是《圣经》中的一个人物。 ④即他自己。按基督教的说法,人是“上帝的奴隶”。 ⑤1俄里等于1。067公里。 妇女的幸运 妇女的幸运 陆军中将扎普培陵的葬礼正在举行。人群从四面八方往死者的宅邸跑去,想看看出殡的盛况。这时候宅邸里丧乐雷鸣,发布命令的声音响起来。赶来观看出殡的一群人当中有两个文官,普罗勃金和斯维斯特科夫。这两个人都带着自己的妻子。 “不行,先生!”警察分局副局长见他们走到一道散兵线跟前来,带着和善可亲的脸容拦住他们说。“不行啊,先生! 我要求你们略为退后点!诸位先生,要知道我们是奉命而来,做不得主!我请求退后点!不过,好吧,太太们可以走过去,……请, mesdames①,不过,……你们,诸位先生,请看在上帝分上,……“普罗勃金和斯维斯特科夫的妻子由于警察分局副局长这种出人意外的殷勤而脸红起来,赶紧溜过散兵线,可是她们的丈夫却留在人墙的另一边,只好观看徒步的和骑马的守卫的后背了。 “她们走过去了!”普罗勃金带着嫉妒,而且几乎是痛恨的心情瞧着走远的太太们,说道。“说真的,这些发髻倒真走运!她们这些女人倒有特权,男人却素来没有。哼,她们究竟有什么地方特别?可以说,她们是些最平常的女人,带有种种偏见,可是她们倒给放过去了,至于我和你,即使都是五品文官,也平白无故地不许过去。” “您这话说得奇怪,先生!”警察分局副局长不以为然地瞧着普罗勃金说。“把你们放过去,那你们马上就会推人挤人,胡闹起来,可是女人总要文雅些,从来也不容许自己干出这类事来!” “别说了,劳驾!”普罗勃金生气地说。“女人在人群当中,总是首先推推搡搡。男人老是站在那儿,瞧着一个地方不动,女人却张开胳膊,挤来挤去,免得人家碰皱她的衣服。不过,用不着多说了!反正女人素来处处走运。女人不用去当兵,参加跳舞晚会也不必出钱,体罚也没有她们的分。……请问,她们都立下了什么功劳?一个姑娘把手绢掉在地下,你就得拾起来;她走进房里,你就得站起来把你的椅子让给她坐;她走了呢你还得出去送她。……可是您拿官品来说吧!比方要做到五品文官,我和你就得苦干一辈子,可是一个姑娘用不了半个钟头跟一个五品文官行完婚礼,就此成了大人物。我要做公爵或者伯爵,就得征服全世界,占领什布卡②,当上大臣,可是区区一个瓦连卡或者卡千卡,求主饶恕我这么说,嘴巴上的奶还没有干呢,只要在一个伯爵面前摆动几下长后襟,眯几下眼睛,她就此成了堂堂的伯爵夫人。……现在你是十 二品文官。……这个官品,可以说,你是靠血和汗得来的,可是你的玛丽雅·佛米希娜呢?她凭哪点做上十二品文官太太? 她本来是教士的女儿,一下子就成了官太太。好一个官太太! 你把你的工作交给她去做,她就会把收进的公文登到发文簿上去!“ “不过女人生孩子是很痛苦的,”斯维斯特科夫说。 “那有什么了不起!让她到正在发脾气的长官面前站一忽儿,她就会觉得生儿养女倒是快活事了。她们在各方面都有特权,各方面!我们圈子里任何一个姑娘或者太太,都能对一个将军说出那种你在庶务官面前也不敢说的话来。是埃……你的玛丽雅·佛米希娜能大胆地挽着五品文官的胳膊散步,可是你去挽一挽五品文官的胳膊!你去挽一下,试试看! 在我们那所房子里,老兄,正巧在我们楼下,住着一个教授和他的妻子。……你知道,他是个将军③,得过一级安娜勋章 ④,可是人家常常听见他妻子数落他说:“傻瓜!傻瓜!傻瓜!‘其实那个娘们儿是平民,出身小市民家庭。不过,这到底是明媒正娶的,还情有可原,……自古以来,正式夫妻照规矩总要相骂的。可是你拿那些姘妇来说吧!她们居然敢做出什么样的事啊!有一件事我永生永世也忘不了。那一次我差点遭殃,不过总算就这么过去了,大概多亏我父母为我祷告,我才算脱了险。去年,你记得,我们的将军回到乡下家里去度假,把我也带去了,叫我办通信联络的事。……这个工作轻松得很,每天用一个钟头就办完了。我做完工作,就到树林里去散步,或者到仆人房间里去听抒情歌曲。我们的将军是个单身汉。他的家业很大,佣人多得象狗一样,可是他没有妻子,因而家里没有人掌管。那些佣人都很放肆,不听话,……由一个女人管理,就是女管家薇拉·尼基契希娜。 她又倒茶,又管开饭,又吆喝听差。……那个女人,我的老兄,很坏,恶毒,象个女妖精。她很胖,脸色通红,动不动就尖声怪叫。……她一开口骂人,一提高尖嗓门,就连圣徒也受不了。惹人讨厌的还不是那些骂街的话,而是她那尖嗓门。啊,主!她闹得谁都没法安生。她这个浑娘们儿,不光是骂佣人,甚至也挑我的毛玻我心想,行啊,你等着就是,我会抽空把你的事全告到将军那儿去。我心想,‘他忙于公事,没有看见你拿他的钱中饱私囊,折腾那些佣人,不过你等着就是,我会打开他的眼睛的。’我也真的打开了他的眼睛,老兄,不过这一打开不要紧,我自己的眼睛倒差点永远闭上,就是现在我回想起来,都心惊胆战哟。有一次我在过道上走着,忽然听见了尖叫声。起初我以为那是杀猪,可是后来仔细一 听,却听出这是薇拉·尼基契希娜在骂人:“畜生!你这个贱货!魔鬼!‘我想:这是在骂谁?忽然,我的老兄,我看见房门开了,我们的将军从门里跑出来,满脸通红,瞪大眼睛,披头散发,仿佛魔鬼把他的头发吹乱了似的。她在他后面骂道:”贱货!魔鬼!’“”你在胡说了!“ “我的话千真万确。你知道,我顿时火冒三丈。我们的将军跑回自己房间去了,可是我却站在过道上,象个傻瓜似的,什么也不明白。她是个普通的、没受过教育的娘们儿,厨娘,平民,不料她敢于说出这种话,干出这种事来!我想,这必是将军要辞退她,她趁没有外人在场,就对他破口大骂。她心想,‘反正我是要走了!’我的火就上来了。……我走到她房间里,对她说:”你这个糊涂女人,你怎么敢对一个地位很高的人说这种话?你以为他是个衰弱的老人,就没有人替他打抱不平?‘你知道,我不管那一套,对准她那张胖脸打了两巴掌。这一下子,老兄,她就尖声大叫,哇哇地嚷起来,简直闹得乌烟瘴气,糟糕透了!我蒙上耳朵,跑到树林里去。过了两个钟头光景,一个小男孩迎面跑过来。’请您到老爷那儿去一趟。‘我就去了。我走进房间。他坐在那儿,皱起眉头,象只雄火鸡似的,眼睛没看我。 “‘您在我家里胡搞些什么?’我就说:”这话怎么讲?‘我说,’如果您指的是尼基契希娜的事,大人,那末我是为您打抱不平。‘他说:“别人的家务事不用您管!’你听明白了吗? 家务事!接着他就狠狠地申斥我一顿,老兄,给我一顿痛骂,差点把我吓死!他说了又说,训了又训,然后,老兄,他又无缘无故大笑起来。他说:“您居然做出这样的事来?!您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胆量?奇怪!不过我希望,我的朋友,这件事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别张扬出去。……您头脑发热,这我理解,不过您会同意,现在您不能再在我家里住下去了。 ……‘你瞧,老兄!他甚至感到惊讶:那么了不起的一只孔雀,我怎么能动手就打。那个娘们儿把他迷住了心窍!他是个堂堂三品文官,又得过白鹰⑤,地位高到没人能管他,可是倒被一个娘们儿降伏了。……女性的特权,老兄,可真是大呀!不过……你脱掉帽子吧!他们把将军抬出来了。……勋章好多呀,我的天!是啊,说真的,为什么把女人放过去呢? 莫非她们懂得勋章的意义吗?“ 音乐声响起来了。 「注释」 ①法语:太太们。 ②穿过保加利亚的巴尔干山脉的山隘。一八七七年俄土战争期间,俄军与保加利亚民兵占据这个隘口,坚守六个月,然后转守为攻,击溃土军。 ③指文职的将军,相当于三品或四品文官。帝俄时代的大学教授和中学教员都叙官品。 ④帝俄时代的高级勋章。 ⑤帝俄时代八种最高勋章中的一种。 厨娘出嫁 厨娘出嫁 格利沙是个七岁的小胖子,正在厨房门口站着偷听,凑着钥匙眼往里看。厨房里发生了一件依他看来颇不平常,而且以前从没见过的事情。厨房里那张桌子平素是用来切葱剁肉的,这时候桌旁却坐着个魁梧结实的乡下人,头发棕红色,留着大胡子,身穿出租马车车夫所穿的长襟外衣,鼻子上冒出一颗大汗珠。他用右手的五个手指托着茶碟,正在喝茶,同时把糖块咬得那么响,弄得格利沙背上直起鸡皮疙瘩。年老的保姆阿克辛尼雅·斯捷潘诺芙娜在他对面一张肮脏的凳子上坐着,也在喝茶。保姆脸容严肃,同时又露出一种得意的样子。厨娘彼拉盖雅在炉子旁边忙这忙那,分明极力要把脸藏起来。可是格利沙看见她脸上大放光彩:那张脸象是起了火,变换着各种颜色,起初是紫红,最后却转成死白了。她一刻也不停地伸出颤抖的手去拿刀子,拿叉子,拿柴禾,拿抹布,身子转来转去,嘴里嘟嘟哝哝,弄得东西乒乓地响,可是实际上,她什么事也没做。人家在桌旁喝茶,她对那张桌子却一眼也不看。保姆问她话,她总是头也不回,说出一句简短的、没好气的答话。 “喝吧,丹尼洛·谢敏内奇!”保姆招待马车夫说。“可是您为什么总是喝茶,不碰别的?您该喝点白酒嘛!” 保姆就把一小瓶白酒和一个酒杯推到客人面前,同时脸上现出极其狡猾的神情。 “我素来不喝酒,……不,……”马车夫推辞说。“您不要让了,阿克辛尼雅·斯捷潘诺芙娜。” “您这个人是怎么回事。……当马车夫的,却不喝酒。……单身汉不会不喝酒。您喝吧!” 马车夫斜着眼睛看了看白酒,然后看了看保姆狡猾的脸,他自己的脸上就也现出同样狡猾的神情,仿佛说:“不,我不会上你的当,老巫婆!” “我不喝,您免了吧。……干我们这一行的可不能沾上这玩意儿。耍手艺的人可以喝酒,因为他坐在一个地方不动,可我们这班人老是夹在人群里,谁都看得见。不是这样吗?你走进酒店里,外头的马可就走丢了。要是喝多酒,那就更糟:一转眼就睡着了,再不然就从车座上摔下来。事情就是这样。” “那么您一天能挣多少钱,丹尼洛·谢敏内奇?” “那要看情形。有的日子能挣上一张绿票子①,有的日子一个小钱也没挣着就把车赶回大车店。挣多少,那可说不准。 如今这年月,我们这个行当简直没什么干头了。赶马车的,您知道,多得数不清,草料还挺贵,坐车的又小器,老是打算去坐公共马车。不过话说回来,谢天谢地,我没有什么可抱怨的。我吃得饱,穿得暖,……甚至还能让另一个人过上幸福的日子,“马车夫斜起眼睛看了看彼拉盖雅,”……要是我有了中意的人的话。“ 他们后来还说了些什么,格利沙没有听见。他的妈妈走到门边来,打发他到儿童室里去温习功课了。“去念书。用不着你在这儿听!” 格利沙回到儿童室里,把《祖国语言》②放在面前,可是读不下去。刚才看到和听到的种种事情,在他的头脑里引起一大堆问题。 “厨娘要结婚了,……”他想。“奇怪。我不明白人为什么要结婚。妈妈嫁给爸爸,表姐薇罗琪卡嫁给巴威尔·安德烈伊奇。不过,嫁给爸爸和巴威尔·安德烈伊奇倒还有可说的:他们毕竟有金表链和讲究的衣服,他们的皮靴也老是擦得挺亮,可是嫁给那个可怕的马车夫,生着红鼻子,穿着毡靴,……呸!而且保姆为什么一定要可怜的彼拉盖雅嫁出去呢?” 等到客人从厨房里走掉,彼拉盖雅就到正房里来,动手打扫。她仍然很激动。她脸色通红,仿佛吓坏了似的。她手里的扫帚几乎没碰到地板,每个墙角都扫了五次。她很久都没有从妈妈坐着的房间里走出去。她分明不愿意一个人待着,想说说话,跟别人谈一下她的印象,把心里的话都讲出来。 “他走了!”她看见妈妈没有开口讲话,就嘟哝说。 “看得出来,他是个好人,”妈妈说,眼睛没有离开针线活。“他不喝酒,挺稳重。” “说真的,太太,我不嫁给他!”彼拉盖雅忽然叫道,满脸通红。“真的,我不嫁给他!” “你不要胡闹,你也不是小孩子了。这是终身大事,得好好想一想,不能马马虎虎,这么嚷叫是没好处的。你喜欢他吗?”“您想到哪儿去了,太太!”彼拉盖雅害臊地说。“大家净说些那样的话,闹得我……真的,……”“她应该说她不喜欢他!”格利沙暗想。 “可是你这人也真爱装腔作势。……你喜欢他吗?” “可是,太太,他年纪大!唉!” “哪儿的话!”保姆在隔壁房间里顶撞彼拉盖雅一句。“他四十岁还不到。再者你要年轻的干什么?傻娘们儿,脸子好不顶事。……你嫁给他就是,保管没错儿!” “真的,我不嫁给他!”彼拉盖雅尖声叫道。 “你这是胡闹!你还要找什么样的鬼东西呢?换了别人,早就对他跪下了,可是你还说什么不嫁给他!你就喜欢跟那些邮递员和家庭教师挤眉弄眼!我们的家庭教师来给格利沙温课的时候,太太,她老是对他送媚眼。哼,不要脸的东西!” “你以前见过这个丹尼洛吗?”太太问彼拉盖雅说。 “我哪儿见过他?今天我是头一次见着他。阿克辛尼雅不知从什么地方把他带来了,……该死的魔鬼。……他不知从哪儿跑到这儿来,缠住了我!” 开饭的时候,彼拉盖雅把菜端上来,吃饭的人都端详她的脸,拿那个马车夫跟她开玩笑。她的脸红极了,不自然地嗤嗤笑着。 “结婚一定是丢脸的事,……”格利沙想。“丢脸极了!” 所有的菜都做得太咸,没烤熟的童子鸡渗出血来。不仅如此,在这顿饭当中,碟子和刀子不住地从彼拉盖雅的手里掉下地,就象从散了的架子上掉下来一样。可是谁也没对她说一句责怪的话,因为大家都了解她的心情。只有一次,爸爸怒冲冲地扔掉食巾,对妈妈说:“你何必叫大家去娶亲和出嫁!这种事跟你什么相干?要是他们想结婚,就让他们自己去结好了!” 饭后,四邻的厨娘和使女纷纷在厨房里露面,嘁嘁喳喳一直谈到夜深。究竟她们是从哪儿探听到这儿在做媒的,只有上帝知道。格利沙半夜醒来,听见保姆和厨娘在儿童室里的帷幔后面叽叽咕咕说话。保姆不住劝说,厨娘时而发出呜咽声,时而嗤嗤地笑。这以后格利沙睡着了,梦见彼拉盖雅被黑海魔王和一个巫婆掳去了。……第二天,风平浪静了。厨房的生活走上原来的轨道,仿佛世界上根本就没有那个马车夫似的。只有保姆偶尔戴上新头巾,做出庄重严厉的脸色,出外一两个钟头,大概是到什么地方去办交涉。……彼拉盖雅跟马车夫没有再见面,每逢人家对她提到他,她就涨红了脸,嚷道:“叫他遭到三次诅咒才好,倒好象我会想他似的!呸!” 有一天傍晚,彼拉盖雅和保姆正在专心地剪裁一件什么衣服,妈妈走进去,说:“你,当然,可以嫁给他,这是你的事,不过,你要知道,他不能在这儿祝……你知道,我不喜欢厨房里有外人坐着。 ……你要注意,要记祝……而且我也不许你在外面过夜。“ “上帝才知道您想到哪儿去了,太太!”彼拉盖雅尖声叫道。“您干吗总是提起他来数落我?叫他害上瘟病才好!他专给我找麻烦,该死的。……”一个星期日早晨,格利沙往厨房里看一眼,惊讶得呆住了。厨房里挤满了人。这儿有同院各户人家的厨娘,有一个扫院子的男仆,有两个警察,有一个戴袖章的军士,还有个叫菲尔卡的男孩。……这个菲尔卡平日总是在洗衣作坊附近转悠,跟狗一块儿玩,可是现在他的头发梳得挺整齐,脸也洗得挺干净,手里拿着一个圣像,上面镶嵌着金箔。彼拉盖雅站在厨房中央,穿着骄的花布衣服,头上戴着花。马车夫跟她并排站着。新夫妇脸色通红,冒着汗,使劲眫巴眼睛。 “嗯,……看样子,到时候了,……”经过长久的沉默后,军士开口说。 彼拉盖雅整个脸都颤动起来,放声大哭。……军士从桌上拿过一块大面包来,跟保姆站在一起,开始为新婚夫妇祝福。马车夫走到军士跟前,双膝跪倒,吧的一声吻一下军士的手。他在阿克辛尼雅面前也照样做了一番。彼拉盖雅心不在焉地学着他的样子,也跪下。最后外边的房门开了,厨房里吹进一股白色的迷雾,所有的人嘁嘁喳喳地从厨房走到院子里。 “可怜啊,可怜!”格利沙倾听厨娘的痛哭声,暗想。“他们要把她带到哪儿去呢?为什么爸爸和妈妈不来给她撑腰呢?” 婚礼行完,人们在洗衣作坊里不住地唱歌,拉手风琴,直闹到夜深。妈妈一直生闷气,因为保姆嘴里有酒气,而且由于举行婚礼,就没有人烧茶炊了。格利沙躺下睡觉的时候,彼拉盖雅还没有回来。 “可怜啊,现在她不知在什么地方,躲在黑暗里哭呢!”他暗想。“那个马车夫一定在对她吆喝:”不许哭!不许哭!‘“第二天早晨,厨娘又在厨房里了。马车夫来了一忽儿。他向妈妈道了谢,严厉地瞧着彼拉盖雅,说:”求您管教她,太太。您就做她的生身父母吧。还有您,阿克辛尼雅·斯捷潘诺芙娜,也别不管,要照看她,叫她处处走正道,……不要胡闹。……还有一件事,太太,请您从她工钱里支给我五卢布。我要买个新的套包子。“ 这在格利沙看来又是一个问题:彼拉盖雅本来自由自在地活着,要怎么样就怎么样,别人谁也管不着,可是,忽然间,平白无故,出来一个陌生人,这个人不知怎么搞的,居然有权管束她的行动,支配她的财产!格利沙感到难过。他急得眼泪汪汪,巴不得安慰她,同她亲热一下,因为他觉得她已经成为人类暴力的受害者了。他就到堆房去拣一个最大的苹果,偷偷溜到厨房里,把那个苹果塞在彼拉盖雅手里,然后一溜烟跑出来了。 「注释」 ①帝俄时代的三卢布钞票。 ②帝俄学校里的俄语课本。 墙 墙 ……在专科技术学校毕业的人 往往找不到工作,或者担任与他们 的专业毫不相干的职务,因此,目 前高等技术教育在我们这里收效甚 微。…… (摘自一篇社论) “有个姓玛斯洛夫的人,大人,每天到这儿来两次,要求见您的面,……”听差伊凡一面给主人布金刮胡子,一面说。 “今天他也来过,说是有意担任您庄园上的总管。……他说定今天下午一点钟再来。……这是个怪人!” “怎么见得呢?” “他在前厅里坐着,口出怨言。他说,‘我不是听差,也不是来告帮的,不应该在前厅里空坐两个钟头。’他说,‘我是个受过教育的人。’……他说,‘虽然你的主人是将军,可是请你对他说,要人家在前厅里受煎熬是不礼貌的。……’”“他的话完全对!”布金皱起眉头说。“你这小子,有的时候也太不周到!你看见他是个正派人,体面人,喏,就该请他到别处去坐,……比方到房间里去坐。……”“他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伊凡冷笑说。“他又不是来当将军的,那就坐在前厅好了。比他有身分的人都在那儿坐过,人家就没觉得委屈。……既然他想当总管,给主人做奴仆,就该老老实实做他的总管,用不着胡思乱想,硬要当什么受过教育的人。……哼,得了吧,他还想到客厅里去坐,……那么一副肮脏的嘴脸。……如今可笑的人可真是太多,大人!” “如果这个玛斯洛夫今天再来,你就请他进来见我。 ……“ 一点钟整,玛斯洛夫来了。伊凡带他走进书房里。 “是伯爵打发您来找我的吧?”布金迎接他说。“跟您认识很愉快!请坐!您在这边坐吧,年轻人,这边比较软和。……您已经到这儿来过了,……这他们对我说起过,可是,Pardon①,我老是没有工夫,要就是出门了,要就是有事要办。您吸烟吧,亲爱的。……不错,我确实需要一个总管。……我同前任的总管相处得不大融洽。……我不敬重他,他办事不合我的意,您知道,我和他闹意见了。……嘻嘻嘻。……您以前管理过什么地方的庄园吗?” “对,我在基尔希玛赫尔的庄园上做过一年管家。……后来那个庄园拍卖给外人,我就只好离开了。……至于经验,当然,我几乎没有,不过我是在彼得罗夫斯基农业学院毕业的,在那儿学习过农艺。……我想,我的学问至少可以略微弥补我实际经验的不足。……”“这哪里谈得上什么学问呢,老弟?无非是监督工人,监督守林人,……卖掉粮食,每年开一篇帐交上来,……这根本不需要什么学问!这儿需要的是眼光锐敏,口齿锋利,嗓门宏亮。……不过呢,有学识也没什么妨碍,……”布金叹道。“喏,我的庄园在奥廖尔剩那边的情形,喏,您可以根据这些图表和帐目了解一下。我自己从没有去过庄园,也没过问那边的事;从我这里就象从拉斯普留耶夫②那儿一样,什么消息也得不到,我所知道的只限于土地是黑的,树林是绿的而已。……至于条件,我想,仍旧同前任一样,也就是每年薪水一千,供房子,供伙食,供马车,而且有最充分的行动自由!” “这个人太可爱了!”玛斯洛夫暗想。 “不过有件事要说一说,老弟。……请您原谅我这样做,可是事先谈妥总比事后争吵好。您在那边,想怎么干就可以怎么干,不过,求上帝保佑,可别搞什么新办法,不要弄得农民晕头转向,最要紧的是您捞的外快每年不要超过一千。 ……“ “对不起,您的最后一句话我没听清楚,……”玛斯洛夫嘟哝说。 “您捞的外快每年不要超过一千。……当然,不捞外快是不成的,可是,我亲爱的,要有限度,有限度!您的前任太热心,单是羊毛这一项他就捞了五千,于是……于是我们分手了。当然,依他看来,他是对的,……人总想捞点好处,自己的利益最贴心嘛,不过您会同意,这对我来说却未免过分了点。那末您要记住:一千是可以的,……嗯,索性这么办,两千也成,可是再多就不行了!” “您跟我谈话就象跟骗子谈话一样!”玛斯洛夫说,脸红了,站起来。“对不起,我对这样的谈话不习惯。……”“是吗?那就随您好了。……我不敢留住您。……”玛斯洛夫拿起帽子,很快地走出去。 “怎么样,爸爸,雇到总管了吗?”布金的女儿在玛斯洛夫走后问布金说。 “没有。……这个人未免太……那个……老实。……”“咦,那才好!你不是就需要这样的人吗?” “不,求天主保佑,这种老实人用不得。……如果他老实,就一定不会办事,要不然就是冒险家,空谈家,……蠢货。求上帝叫我躲开这样的人才好。……老实人今天不贪污,明天不贪污,可是有朝一日就会大捞一把,把你吓得张口结舌。不,亲爱的,求上帝叫我躲开这班老实人才好。……”布金想了想,又说:“已经来过五个人,都跟这个一样。……鬼才知道是什么运气!大概,不得不把以前的总管找回来了。……” 「注释」 ①法语:对不起。 ②俄国剧作家苏霍沃-柯贝林的剧本《克列钦斯基的婚事》(1855)和《塔列尔金之死》(1868)中的一个人物。——俄文本编者注 福利演出场①散戏以后一场小戏 福利演出场①散戏以后一场小戏 悲剧演员乌内洛夫和高贵的父亲②季格罗夫在威尼兹旅馆③三十七号房间里坐着,正在享用福利场的果实。他们面前的桌子上放着白酒、下等红葡萄酒、半瓶白兰地和沙丁鱼。 季格罗夫是个矮胖子,脸上生着粉刺,无精打采地瞧着酒瓶,阴沉地默默不语。乌内洛夫却心潮起伏。他一只手拿着一叠钞票,另一只手握着一管铅笔,在椅子上坐不安稳,仿佛坐在针尖上一样。他正滔滔不绝地把心里的话讲出来。 “如果有什么东西使我得到安慰,受到鼓舞的话,玛克辛,”他说,“那就是青年们喜欢我。小小年纪的中学生和实科中学学生都是小人物,谁都瞧不上眼,可是你不能小看他们,老兄!他们这些调皮鬼,花三十戈比买最高楼座的票,坐得离舞台远极了,可是只有他们大声喝彩,这些小东西。他们是头等的批评家和鉴赏家!有的人只有麻雀那般大,简直可以在桌子底下走来走去,可是你一看他那张脸,简直是个杜勃罗留波夫④!他们昨天喊得多么厉害!乌内洛夫!乌内洛夫!!总之,老兄,我没有料到。叫幕十六次!而且empocher⑤也不错:一百二十三卢布三十戈比!我们喝酒吧!” “可是你,瓦塞奇卡,那个……”季格罗夫叽叽咕咕地说,困窘地眫巴着眼睛。“你今天就给我二十个达列尔⑥吧。我要到叶列茨城去一趟。我舅舅在那儿死了。说不定他身后会留下点儿遗产。要是你不给钱,我就只好一步步走着去了。你肯给吗?” “嗯。……可是这笔钱你不会还给我的,玛克辛!” “我不会还给你,瓦塞奇卡,……”高贵的父亲叹道。 “我到哪儿去找钱呢?……你就……看在朋友分上,给我这笔钱吧。……”“慢着,说不定我还不够用。我要买点东西,定做点东西。 我来算一算。“ 乌内洛夫把一张包白兰地酒瓶的纸拿过来,用铅笔在纸上写字。 “给你二十,给我的妹妹寄去二十五。……那个可怜的女人三年来一直要求我寄点钱去。这一次我非寄不可!她那么可爱,……那么好。……我得花三十卢布给我自己做一身新衣服。旅馆费和伙食费我还要等一下再付,反正不用着急。烟草三斤⑦,……半高腰皮鞋一双。另外还有什么呢?要买一件礼服,……一只怀表。我要给你买顶新帽子,你戴着现在这顶帽子,简直象个魔鬼。我都不好意思跟你一块儿上街了。等一等,另外还要买什么呢?” “你得买支手枪,瓦塞奇卡,为了演《鬼火》⑧。我们那支手枪放不响了。” “对,这是实在的。剧团经理那个混蛋无论如何也不肯买。 道具的事他不管,这个恶魔。嗯,那么,花六七个卢布买支手枪。另外还有什么呢?“ “到澡堂去,用肥皂洗个澡。” “洗澡、肥皂等等,就算一个卢布吧。” “这儿,瓦塞奇卡,常有个鞑靼人来,他卖挺好的狐狸标本。你该买上一个!” “我要狐狸干什么?” “买着玩嘛。把它放在桌上。早晨你醒来,睁眼一看,你的桌子上有一只野兽,于是……于是你就会快活起来!” “这是摆阔气!我还是买个新烟盒的好。你知道,我得添置点行头。应当买几件竖领的衬衫。竖领现在正时兴。哦,对了!我差点忘了!要买件凸纹布的坎肩才成!” “这非买不可。演克烈洛夫⑨的戏就不能不穿凸纹布的坎肩。还要带纽扣的半高腰皮鞋,……手杖。洗衣女工的钱该付了吧?” “不,我要拖一拖。我需要几副白色的、黑色的和别的颜色的手套。还有什么呢?苏打和酸性的药。供三次服用的蓖麻油。……纸张、信封。还有什么呢?” 乌内洛夫和季格罗夫都抬起眼睛看着天花板,皱起额头,开始思索。 “还有波斯粉⑩!”乌内洛夫想起来,说。“那些红皮的虫子闹得人不得安生。还有什么呢?圣徒啊,还有大衣!顶要紧的东西我们却忘了,玛克辛!没有大衣怎么过冬呢?我写上四十。可是……我的钱不够了!你别去管你舅舅了,玛克辛!” 「注释」 ①指借某一演员生日等机会举行演出,使该演员多得收入的公演。 ②指专扮这种角色的演员。 ③应是“威尼斯旅馆”,威尼斯是意大利的城名。这个小旅馆把招牌写错了。 ④杜勃罗留波夫(1836—1861),俄国革命民主主义者,哲学家,文艺批评家。 ⑤法语:收入。 ⑥在此指“卢布”。原是德国货币,演员演外国剧本时常用这个词。 ⑦此处指俄斤,旧俄重量单位,1俄斤=0。41公斤。 ⑧俄国剧作家安特罗波夫在一八七三年所写的一个传奇剧。——俄文本编者 ⑨指俄国剧作家克烈洛夫(1838—1906),笔名维克多·亚历山大罗夫。——俄文本编者注 ⑩一种灭臭虫的药粉。 “那不行。他是我唯一的亲人,怎么能丢开不管!多半他身后还会留下点什么呢。” “他会留下什么?无非是一个海泡石烟斗和一张舅母的照片吧?真的,你别去管他!” “我不明白你怎么会这样自……自………三百,……一 千,……你要多少就给你多少!我父母死后,给我留下了一万。我把它全分给演员们了!……” “好了,好了,你拿二十吧!” “谢谢。我的口袋全是破的,钱没处放。不过,现在已经五点多钟,我该到火车站去了。” 季格罗夫吃力地站起来,开始把他那件瘦小而且肩膀很窄的大衣裹在他圆球般的身体上。 “可是你,瓦塞奇卡,不要对我们的人说我走了,”他说。 “我们那个混蛋要是听说我不辞而别,就会闹翻天。就叫他们以为我在灌酒吧。你得送我到火车站去,瓦塞奇卡,要不然保不准我会在路上走进一家小饭铺,把你的达列尔全花光。你知道我的弱点!你送我一趟吧,好朋友!” “行埃” 两个演员穿上外衣,走出去,到了街上。 “究竟该买点什么呢?”乌内洛夫在路上瞧着那些商店和小铺的橱窗,唠叨说。“你看,玛克辛,多么出色的火腿!要是我们的戏院昨天卖了满座,我就一定买它,我说假话就叫上帝惩罚我。那么你知道我们为什么没卖满座吗?因为商人楚达科夫家里正办喜事。所有的阔佬都到他那儿去了。他们这些魔鬼,结婚也不挑个时候。你看,这个橱窗里的高礼帽多么好!要不要买?不过,算了吧。” 到了火车站,两个朋友就在头等客车乘客候车室里坐下来,开始吸雪茄烟。 “见鬼,”乌内洛夫说,皱起眉头,“我想喝点酒。咱们喝点啤酒吧。茶房,来啤酒!头一遍钟还没打,你也用不着着急。不过你,矮胖子,这回出门不要耽搁太久。从你那死去的舅舅那儿略微捞到点油水就回来。你听我说,嗯嗯,……茶房!不要啤酒!来一瓶‘纽依’①!咱们临别喝上点红葡萄酒,……然后你就上路。” 过了半个钟头,两个演员喝完第二瓶酒。乌内洛夫用拳头支住发热的脑袋,多情地瞅着季格罗夫的肥脸,用不灵便的舌头唠叨说:“我们这一行的主要祸害就是剧……剧团经理。表演艺术家只有在真正奉……奉行集体经营原则的时候,才能站住脚。” “合伙经营。” “对,合伙经营。这种葡萄酒太差。这么办,咱们喝莱茵葡萄酒②吧!” “瓦塞奇卡,……打第二遍钟了。” “没关系。你坐夜班车好了,现在我把心……心里的话给你说一说。茶房,来一瓶莱茵葡萄酒!剧……剧团经理把演员看做工具,看做……炮灰。他榨演员的血汗。他是不会了解演员的。比方拿你来说吧。你是个没有才能的人,不过……是个有用的演员。应当看重你才对。慢着,你不要凑过来吻我,这不象样!……我喜欢你什么呢?喜欢你的灵魂,你那真正艺术家的心。玛克辛,明天我给你定做一身衣服!我什么都给你买。连那个狐狸也买下。让我握一下你的手!” 一个钟头过去了。两个演员仍旧坐着,谈个不停。 “上帝保佑,但愿我能干出点名堂才好,”乌内洛夫说,“到那时候你再看吧。……那时候我就要叫大家瞧瞧什么叫舞台!在我那儿,你一个月会挣两百卢布。……一开头我手头只要有一千卢布,……能租下一个夏季剧院就成。……你听我说,咱们要不要吃点东西?你要吃吗?你老实说吧。……想吃吗?茶房,来两只烤大鹬!” “现在没有大鹬,”侍役说。 “见鬼,你们总是什么都没有!既是这样,那么,蠢材,你就去要……你们究竟有些什么野味?全拿来!你们这些混蛋素来给商人吃各种坏菜,因此就认为演员也会吃那些坏菜! 全拿来!再送一瓶蜜酒来!玛克辛,要吸雪茄吗?那你也拿点雪茄烟来。“ 过了不久,喜剧演员杜德金来了,缠住这两个朋友。 “你们怎么挑了这样一个地方喝酒!”杜德金惊讶地说。 “咱们到美景饭店去。眼下我们的人都在那儿。……”“算帐!”乌内洛夫叫道。 “三十六卢布二十戈比。……” “你都拿去,……不必找零钱了!我们走,玛克辛!你别去管你舅舅!让可怜的尤里克③没有继承人算了!你把二十卢布给我!明天你再上火车好了!” 在美景饭店,两个朋友要了牡蛎和莱茵葡萄酒。 “明天我还要给你买一双皮靴,”乌内洛夫一面给季格罗夫斟酒,一面说。“喝吧!谁爱艺术,谁就……为艺术干杯!” 他们谈艺术,谈集体原则,谈合伙经营,谈同心协力,谈团结精神,谈演员的其他理想。……至于叶列茨之行,买茶叶、烟草、衣服,赎回典当的东西,付出各种开支,所有这些事情都自然而然地烟消火灭,……飞到九霄云外去了。……美景饭店的帐单吞噬了福利场的全部收入。 「注释」 ①一科法国葡萄酒。 ②莱茵河流域产的白葡萄酒。 ③莎士比亚的悲剧《哈姆雷特》中的人物。——俄文本编者注 临近结婚季节摘自一个媒人的笔记簿 临近结婚季节摘自一个媒人的笔记簿 库奇金伊凡·萨维奇,十二品文官,四十二岁。相貌不佳,麻脸,说话带鼻音,然而仪表极其庄严。出入上流人家,有个舅母是上校夫人。以放债取利为生。他是骗子,不过大体说来是个正派人。他物色少女一名,年龄十八岁到二 十岁,出身于上流人家,会说法国话。该少女必须面貌秀丽,有陪嫁钱一万五到二万。 费希金退役的军官。嗜酒,患风湿玻希望找个能照看他的妻子。娶个寡妇也愿意,只要年纪在二十五岁以下,颇有家财就成。 普鲁多诺夫修底版的技师,物色新娘一名,须开设照相馆一家,而该照相馆又未抵押出去,每年收入不下于二千。 饮酒,然而不经常,过一时期必狂饮一次。长着黑头发和黑眼珠。 格努西娜寡妇。有房屋两所,现款十万。物色将军一 名,退役的亦可。左眼有轻微的白内障,讲话有时带着哨音。 她反复说明她虽然名为寡妇,其实却是处女,因为她那已故的丈夫在新婚那天害了四肢颤抖症。 任斯基季夫捷利特·阿历克塞伊奇,剧院演员,出身不详。 据他说,他父亲有一家酿酒厂,不过他一定是胡说。他永远穿着礼服,扎着白领结,因为他没有别的衣服可穿。他由于嗓音沙哑而离开了剧院。他希望娶个商人家的女儿,体格不论,只要有钱就行。 布土左夫原是上尉,后因挪用公款和伪造文书而被判流放到托木斯克省①。他希望造福于一个孤女,这个孤女得跟他一块儿到西伯利亚去!她必须出身于贵族。 「注释」 ①在西伯利亚。 普通教育牙医学的最新结论 普通教育牙医学的最新结论 “我干牙医这一行很不走运啊,奥西普·弗兰崔奇!”一 个矮小结实的人叹口气说,这个人穿着褪了色的大衣和打过补丁的皮靴,留着仿佛经人拔得很稀的灰白唇髭。他带着巴结的神情瞧他的同行,那是个肥胖的日耳曼人,穿一件贵重的新大衣,嘴里叼着哈瓦那雪茄烟。“简直不走运!狗才知道怎么会这样!或许因为现在牙医生比牙还多,……或许我没有真正的才能,瘟神才知道是怎么回事!幸运女神是很难理解的。比方就拿您来说。我们一块儿在县立学校毕了业,一 块儿在犹太人别尔卡·希瓦赫尔那儿学手艺,可是结果多么不同!如今您有了两所房子和一个别墅,有马车坐,可是我,您瞧,穷途潦倒,一无所有。你说,这是什么缘故?” 日耳曼人奥西普·弗兰崔奇在县立学校毕了业,头脑笨得不得了,然而现在,饱足、肥胖、房产,却给他平添了很大的自信心。他认为老气横秋地讲话,夸夸其谈,诲人不倦,成为他不可剥夺的权利了。 “问题全出在我们自己身上,”他回答他同行的牢骚的时候,老气横秋地叹口气说。“这该怪你自己,彼得·伊里奇! 你不要生气,我以前就说过,以后也还要说:使得我们这些学有专长的人遭殃的,是我们缺乏普通教育。我们把全部心思都放在我们的专业知识上,对专业以外的知识,我们却漠不关心。这不好,老兄!唉,非常不好!你以为学会了拔牙就能给社会带来益处吗?哼,不对,老兄,凭着这种狭隘片面的眼光,是干不出大事的,……这不行,说什么也不行。得有普通教育才成!“ “可是普通教育是指什么说的呢?”彼得·伊里奇胆怯地问。 日耳曼人一时想不出话来回答,就东拉西扯讲了一通,可是后来他喝过酒后,兴致来了,就极力让他的俄国同行理解他所谓的“普通教育”是什么意思。他不是直接说明的,而是讲其他事情的时候附带说明的。 “对我们这班人来说,最要紧的是体面的环境,”他讲道,“社会上的人总是凭一个人的环境来判断这个人的。要是你家门口肮脏,房间窄小,家具寒伧,那就说明你穷,如果你穷,那就说明你没有治好过任何人的玻不是这样吗?既然你没有治好过任何人的病,那我又何必到你这儿来治病呢?我最好还是到业务兴隆的大夫那儿去!如果你置备了蒙着丝绒的家具,到处都安上电铃,那你就成了个富有经验的大夫,你的业务也就兴隆起来了。要布置一个华丽的住宅,摆上一堂体面的家具,那不费吹灰之力。如今家具商生意清淡,灰心丧气。你要赊多少帐都可以,哪怕十万也行,特别是如果你在帐单上署名‘某某医师’的话。衣服也要穿得讲究。社会上的人是这样考虑问题的:如果你穿得破烂,住处肮脏,那末给你一卢布的诊费也就够了,如果你戴着金边眼镜,胸前挂着很粗的表链,你周围都是蒙着丝绒的家具,人家就不好意思给你一个卢布,而要给你五个或者十个卢布了。不是这样吗?” “这是实在的,……”彼得·伊里奇同意说,“说句老实话,我一开头倒是布置过我的环境。那时候我样样都有:有丝绒桌布,候诊室里放着杂志,镜子旁边挂着贝多芬,可是……鬼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犯了傻劲。我在我那奢华的住宅里走来走去,不知什么缘故觉得惭愧。好象我不是在我家里,或者那些东西好象都是偷来的,……我受不了!我没法在丝绒圈椅上坐下,怎么也坐不下去!再说我的妻子,……她是个平民出身的妇女,怎么也不会保持良好的环境。一忽儿,她弄得满屋子都是白菜汤或者烤鹅的气味,一忽儿动手用砖块擦枝形烛架,一忽儿在候诊室里当着病人的面擦洗地板,……鬼才知道是怎么回事!信不信由您,等到我把那些摆设统统拍卖掉,我就象是死而复生一样。” “这是说,你不习惯过体面的生活。……那怎么行?总得习惯嘛!其次,除了环境以外,还得有招牌。人越小,招牌就越要大。不是这样吗?招牌必须巨大无比,甚至在城外都看得见。你坐车到彼得堡或者莫斯科去,总是还没有看见钟楼,先就看见牙医生的招牌了。那边的医师,老兄,跟我们可不一样。招牌上应当画些金色和银色的圆圈,好让外人以为你得过奖章:人家就多佩服你几分!此外还要登广告。你宁可卖掉你的最后一条裤子,也得在报上登广告。要每天在所有的报纸上登广告。要是你嫌普通的广告不顶事,那就耍点花样:把整个广告颠倒过来,定制‘有牙帛和’无牙帛的锌版,要求社会人士不要把你同别的牙科医师混为一 谈,通告说你是从国外归来的,又说为穷人和学生诊治一概免收费用。……还要把广告挂在火车站上,挂在饮食部里。 ……办法多得很!” “这是实在的!”彼得·伊里奇叹道。 “有许多人还说:不管怎样对付顾客,反正都一样。……不对,不是一样!对顾客要善于应付。……如今的顾客虽然受过教育,可是仍然糊涂,没脑筋。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需要什么,要投合他的脾胃就很难。哪怕你是个很了不起的教授,可要是你摸不准顾客的脾气,他就宁可去找庸医也不来找你。……比方说,一个太太害牙病,到我这儿来了。给她看病难道能不耍点花样?不行啊!我马上就照学者那样皱起眉头,一言不发地指一指圈椅,那意思是说:学者可没有工夫同人家谈话。我那把圈椅也有花样,下面安着一个螺旋柱!我常去转动它,太太就时而往上升,时而往下降。然后我就动手拨弄那颗病牙。那颗牙问题不大,拔掉就是了,可是你要拨弄很久,干得很带劲,……把镜子往她嘴里塞进十 来次,因为太太们总喜欢大夫为她们的病忙碌很久。那个太太尖声叫喊,你就对她说:”太太!我的责任就是减轻您可怕的痛苦,所以我要求您对我有信心。‘而且你知道,讲这些话要用庄严的口气,带点悲剧的腔调。……在太太面前的桌子上,放着下颚骨、颅骨、各种骨头、各式各样的工具、装着曼陀罗花①的药罐,总之,一切神秘可怕的东西应有尽有。我自己穿一件黑色长袍,活象宗教法庭的审判官。那儿,就在圈椅旁边,还立着一架放笑气的机器。那架机器我从没用过,可是它仍然吓人!我拔牙总是用极大的钳子。一般说来,工具越大,越可怕,就越好。我拔得很快,从不拖泥带水。“ “我也拔得不坏,奥西普·弗兰崔奇,可是鬼才知道我是怎么回事!您要知道,我刚刚拽住牙,动手往外拔,不知怎的,忽然来了个想法:万一我拔不下来,或者把牙弄碎了,那可怎么办?我这样一想,手就发抖。这是经常发生的!” “牙碎了,那不是你的过错。” “话是不错的,可是我仍然心慌。要是人没有自信心,那实在糟糕!要是你不相信自己,或者怀疑自己,那是再糟也没有了。有过这样一件事。我把钳子放到牙上去,使劲往外拽,……拽啊拽的,忽然,您知道,我觉得我拽得很久了。这时候应该已经拽出来了,可是我还在拽。我吓得呆住了!应当停下手,过一忽儿再拽。可是我拽呀,拽呀,……昏了头! 病人从我的脸色看出不对头,看出我schwach②怀疑自己,他就跳起来,又是痛,又是气,抓起一只凳子朝我砸过来!另外有一回,我也是昏了头,把好牙错当成病牙,拔下来了。“ “这是小事,人人都出过这样的事。你拔得出好牙,那么病牙也拔得出来。不过你说的对,没有自信心是不行的。有学问的人一举一动都得象个有学问的人。要知道,顾客并不知道我和你没有进过大学。依顾客看来大家都是大夫。包特金③是大夫,你也是大夫,我也是大夫。所以你也就得象个大夫的样子。为了显得有学问,为了自吹自擂,你就该出版一本小册子:《论保护牙齿》。你自己不会写,就花钱找个大学生帮忙写好了。你给他十卢布,他会给你写出一篇序来,而且从法国著作家那儿摘些引文过来。我已经出版过三本小册子了。另外还有什么呢?你得发明一种牙粉。你定做一些印着商标的盒子,里面随意装上些粉末,外边封严,写上:”每盒两卢布,谨防假冒‘。还要发明一种酏剂④。你弄点什么东西来对在水里,有香味和辣味,这就叫酏剂。价钱不要定成整数,要这样:一号酏剂七十七戈比,二号八十二戈比,等等。这样可以显得神秘点。你还要卖牙刷,牙刷上有你的商标,每把一卢布。你见过我的牙刷吗?“ 彼得·伊里奇烦躁地搔了搔后脑壳,激动地在日耳曼人身旁走来走去。……“你可真行!”他作着手势说。“原来是这样!可是我办不到,我不行!倒不是我认为这是欺诈或者骗财,而是我干不了,心有余而力不足!我已经试过一百次,一无结果。如今您衣食饱暖,穿戴整齐,有了房产,可是我呢,病人举起凳子打我!是的,缺了普通教育确实不好!您这话是实在的,奥丽普·弗兰崔奇!很不好啊!” 「注释」 ①一种植物,用做麻醉剂。 ②德语,此处的意思是:没有力气。 ③包特金(1832—1889),俄国内科医师,著名的学者。 ④一种保护牙齿的药水。 普里希别耶夫中士 普里希别耶夫中士 “普里希别耶夫中士!你被指控于今年九月三日出言冒犯并动手殴打了本县警察日金、村长阿利亚波夫、乡村警察叶菲莫夫,见证人伊凡诺夫和加夫里洛夫,以及另外六个农民,并且前三人是在执行公务时受到侮辱的。你承认自己有罪吗?” 普里希别耶夫,一个满脸皱纹和肉刺的退伍中士,手贴裤缝立正,操起沙哑而低沉的嗓子,回答时咬清每一个字,像发布命令似的: “长官,调解法官先生!当然,根据法律条款,法院有理由要求双方陈述当时的各种情况。有罪的不是我,而是另外那些人。整个事件是由一具死尸引起的——愿他的灵魂升天!三号那一天,我同老婆安菲莎安安静静、规规矩矩地走着,一看——河岸上聚了一大堆各式各样的人。我请问:老百姓有什么权利在这地方集会?什么目的?难道律书上写着,老百姓可以成群结伙走动的?我喊了一声:散开!开始推开众人,要他们回家去,还下令乡村警察揪住他们的脖领,把他们轰走……” “对不起,要知道你既不是本县警察,也不是村长,难道你管得着赶散人群这种事吗?” “他管不着,管不着!”审讯室里各个角落里的人齐声喊道,“他搅得人不得安生,大人!我们忍了他十五年了!自从他退伍回乡,从那时起,弄得人简直想从村里逃走。他把大家害苦了!” “正是这样,大人!”村长作证说,“全村人都在抱怨。真没法跟他在一起生活!捧着圣像去教堂啦,举行婚礼啦,要不,比如说吧,出了什么事故啦,处处都有他,还大喊大叫,吵吵闹闹,总得由他来维持秩序。他揪小伙子的耳朵,跟踪监视婆娘们,生怕她们出事,倒像是她们的老公公……前几天,他挨家挨户下令不许唱歌,不许点灯。他说,没见法律规定可以唱歌的。” “请等一下,待会儿您再提供证词,”调解法官打断他的活,“现在,让普里希别耶夫继续陈述。说吧,普里希别耶夫!” “遵命,先生。”中士操着哑嗓子说,“您,长官,刚才说到,赶散人群不关我的事……好,先生……可要是民众闹事呢?难道能允许乡民胡作非为吗?哪一部法典里写着,可以放纵百姓,听其胡来的?我绝不许可,先生。要不是我赶散人群,给他们点厉害瞧瞧,谁又能挺身站出来?谁也不懂现行的规章秩序,可以这么说,长官,全村只有我一人知道,怎样对付普通老百姓,而且,长官,我什么都能弄懂。我不是庄稼汉,我是中士军官,退役的军输给养员,在华沙当过差,还在司令部呢,先生。以后呢,请注意,我堂堂正正退了伍,当了消防队员,先生。再后来,由于病后体弱离开了消防队,在古典男子初级中学①当了两年的门卫……所有的规章秩序我都知道,先生。可是庄稼汉都是粗人,啥也不懂,就应该听我的,因为——那也是为他们好。就拿眼前这件事来说吧……我是驱赶了人群,可是岸边沙地上躺着一具捞起来的死尸。我请问:根据什么理由,尸体躺在这个地方?难道这正常吗?县警察管什么的?我说了:为什么你这个县里的警察不把此事报告上级?兴许这个淹死的人是投水自尽,但兴许这案子带点西伯利亚的气味:说不定是一桩刑事凶杀案……可是本县警察日金满不在乎,只顾抽他的烟。他还说:”这人是谁,怎么跑来指手划脚的?他是你们这儿的什么人?好像我们离了他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就说:“既然你只知道站着,不管不问,可见你这个傻瓜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他说:”我昨天就把这事报告了县警察局长。‘我请问:为什么报告县警察局长?根据哪部法典的哪一条?碰到这类案子,比如有人淹死,有人上吊,或者诸如此类的事,难道归县警察局长管吗?我说,这是刑事案件,民事诉讼……我说,眼下得派专人呈报侦查员先生和法官们。我还说,第一步你得写份报告,送交调解法官先生。可是他,这个本县警察,光是听着笑。那些庄稼汉也一样。大家都笑,长官。我可以对天起誓,我说的没错。喏,这人笑了,那人笑了,日金也笑了。我说,你们都呲牙咧嘴做什么,可是县警察开口了,’这类案子调解法官管不着。‘我一听这话就冒火了。县警察,你是这么说的吧?“中士转身问县警察。 ①旧俄四年或六年制学校。 “说过。” “大家都听见了,你当着众人的面就是这么说的:”这类案子调解法官管不着。‘大家都听见了,你就是这么说的……我火冒三丈,长官,我甚至吓着了。我说:“你再说一遍,坏蛋,把你刚才的话再说一遍!’他又重复了一遍……我跑到他跟前。我责问:”你怎么能这样说调解法官先生?你是本县警察,怎么反对官府?啊?‘我还说,’你知道吗?调解法官先生只要他愿意,凭你这句话就可以把你这个不可靠分子送交省宪兵队!你知道吗?凭你这些政治性言论调解法官先生可以把你发配到什么地方去?‘可是村长说话了:“调解法官超出权限的事一样也做不来。他只能管管小事。’他就是这么说的,大家都听见了……我就说:”你怎么敢蔑视官府?嘿,你可别跟我开玩笑,否则,老弟,事情就不妙!‘想当初我在华沙当过差,在男子中学当过门卫。那个时候,只要我一听到这类不成体统的话,我就朝大街上张望,看有没有宪兵。’老总,‘我喊,’你上这儿来!‘于是把事情原原本本都报告他。现如今在乡下你跟谁说去?我气愤极了。一想到如今的老百姓放肆得很,想怎么干就怎么干,不服从命令,我心里就有气,我抡起拳头……当然我没有使劲,真的,就这么轻轻地打了一下,好叫他下次不敢再说您长官的坏话……本县警察这时出来为村长保驾。我因此连县警察也……就这样一个接一个……我一时性起,长官,嘿,要知道不这样也不行。你要是见着蠢人不打他,那就昧了良心了。何况遇到人命案子……民众闹事……“ “不行!即使民众闹事也有人会管。这方面有本县警察,村长,本村警察……” “县警察不能样样事情都管到,再说县警察许多事不如我明白……” “可是你要知道,这不关你的事!” “什么,先生?这怎么不关我的事?奇怪,先生……有人胡作非为,还不关我的事!莫不是还要我去夸奖他们?刚才他们向您诉苦,说我禁止唱歌……这唱歌又有什么好处?他们放着正经事不干,就知道唱歌……如今还时兴晚上点着灯闲坐着。该睡觉了,他们却闲聊,还嘻嘻哈哈。这事我都记下来了,先生!” “你记下什么了?” “哪些人点灯闲坐着。” 说罢,普里希别耶夫从衣袋里摸出一张油污的小纸片,戴上眼镜,念道: 点灯闲坐的农民计有:伊凡·普罗霍罗夫,萨瓦·米基福罗夫,彼得罗夫。大兵的寡妇舒斯特罗娃同谢苗诺夫·基斯洛夫私姘。伊格纳特·斯韦尔乔克大搞妖术,他的老婆玛芙拉是巫婆,每天夜里跑出去挤人家的牛奶。 “够了!”法官说完开始询问证人。 普里希别耶夫把眼镜推到额头上,不胜惊讶地望着调解法官,显然这位法官并不站在他一边。他那双瞪大的眼睛发亮,鼻子变得通红。他望着调解法官,望着证人,怎么也弄不明白,为什么审讯室里各个角落一片不满的埋怨声和压抑着的笑声。他更是弄不明白最后竟是这样的判决:拘禁一个月。 “什么罪?”他大惑不解地摊开双手问,“我犯了哪条王法?” 但有一点他是清楚的,那就是这世界变了,变得简直没法活下去了。种种阴暗、沮丧的念头困扰着他。但是,当他走出审讯室,看到一群乡民聚在一起谈论什么的时候,他积习难改,不由得手贴裤缝立正,操起沙哑的嗓子,生气地喊道: “平民百姓,散开!不准聚会!都给我回家去!” 一八八五年十月五日 两个记者一个未必可靠的故事 两个记者一个未必可靠的故事 《往您脑袋上打喷嚏》报的撰稿人雷勃金是个皮肉松弛、身体虚胖的人,精神总是萎靡不振。这时候他在他的公寓房间中央站着,多情地望着天花板,那上面有个挂灯用的钩子。 他手里拿着根绳子不住地晃动。 “它经得住吗?”他暗想。“说不定绳子会断掉,钩子砸到我头上来。……这种生活真糟透了!连个让人好好上吊的地方都没有!” 要不是房门开了,雷勃金的朋友希列普金走进房间来,我都不知道那个疯子的思想会怎样结束。希列普金是《叛徒犹大》报的撰稿人,他十分活泼,兴致勃勃,脸色绯红。 “你好,瓦夏!”他坐下,开口说。“我是来找你的。……咱们一块儿走吧!维堡区①出了个杀人未遂案,这件新闻够写三十行。……有个坏蛋想要杀人而没有杀成。他应该杀成,好让我们写它足足一百行才是,这个混蛋!我,老兄,常常心里想,甚至打算把这个想法写出来发表:如果人类以慈悲为怀,知道我们想吃饱饭,那么上吊的、放火的、受审的,应当多一百倍才对。哎呀!这是怎么回事?”他看见那条绳子,摊开手说。“莫非你想入非非,要上吊了?” “是啊,老兄,……”雷勃金叹道。“够了,……再见吧! 这种生活惹人厌恶!是时候了。……“ “咦,这不是犯傻劲了吗?生活在哪方面会惹得你厌恶呢?” “这不,处处都使人厌恶。……四下里好象迷雾重重,变幻无常,……模糊不清,……简直没有什么东西可写。单是想到四下里都是人吃人,人抢劫人,人践踏人,互相往脸上吐唾沫,可是又没有什么东西可写,那就能上吊十次!生活在沸腾,劈啪地响,嘶嘶地叫:可是又没有什么东西可写!这种该死的二元论埃……”“可是怎么会没有东西可写呢?你就是有十只手,也会有十种工作来占满你的手哩。” “不,没有什么可写的!我这辈子算是完了!是啊,请问,有什么可写的呢?关于现金出纳员②,已经有人写过了;关于药房,已经有人写过了;关于东方问题,已经有人写过了,……而且写来写去,把问题完全搞乱,就连魔鬼也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人们已经写过无神论,写过岳母,写过纪念日,写过火灾,写过女帽,写过道德的堕落,写过楚姬③。……整个宇宙都让人写遍,什么也没剩下。刚才你说到凶杀案,说是某人遭到谋杀。……这有什么稀奇的!我知道这样一个凶杀案:先是把人勒死,然后用刀砍,再浇上煤油烧,这些都是一次干出来的,可是就连这件事也没有使我动笔。我觉得不值一写!这种事早已发生过,没有什么不平常的。就算你贪污了二十万公款,或者涅瓦大街从两头起火,那也不值一写! 所有这些都平平常常,已经有人写过了。再见吧!“ “我不懂!这么多的问题,……这么千变万化的现象!你就是拿起一块石头往狗身上扔过去,也会发现问题或者现象的。……”“问题也罢,现象也罢,都是一钱不值。……比方说,我现在上吊。……依你看来,这是问题,事故,可是依我看来,这不过是用小号字排的一条五行字的消息而已。根本用不着写。以前就有人死,现在也有人死,将来还会有人死,这种事一点新东西也没有。……老兄,所有那些千变万化啦,沸腾啦,嘶嘶的响声啦,都太单调。……写那样的事连我自己都觉得要呕,再者也对不起读者,何必弄得他,可怜的读者,心境忧郁起来呢?” 雷勃金叹口气,摇摇头,苦笑一下。 “不过,”他说,“如果发生了一件特别的事,一件,你知道,吓死人的事,一件极恶劣、极卑鄙的事,一件连魔鬼也会吓死的事,得,那我就活了!要是地球穿过彗星的尾巴,俾斯麦改信回教,或者土耳其攻占卡卢加④,……或者,你猜怎么着,诺托维奇⑤提升为三品文官了……一句话,要是发生了一件令人兴奋的、了不得的事,嘿,那我就会变得生龙活虎了!” “你好高骛远,可是你得在浅水里试着游一下。你只要细细看一根草,一粒沙子,一条小缝,……那么到处都是生命,戏剧,注悲剧!每块小木片,每头猪,都是一出戏!” “你也真走运,生成了这样的性格,就连人家吃掉鸡蛋,剩下了鸡蛋壳,你也能见景生情,写出文章来,可是我,……就办不到!” “那有什么不能写的?”希列普金发脾气说。“依你看来,鸡蛋壳有哪点儿不好?一大堆问题呢!第一,你看见面前有个鸡蛋壳,你就怒火中烧,你就愤慨!!鸡蛋原是自然界指定生产有生命的个体的,……你明白!那是生命!……这个生命,反过来,又会创造出整整一代的生命,这一代又会创造出未来的千万代生命,可是现在这个鸡蛋忽然被人吃掉,成了贪食和任性的受害者!这个鸡蛋原本应该孵出母鸡,那只母鸡一生当中会生下成千个鸡蛋,……那么,事情一清二楚,这就是破坏经济制度,葬送未来!第二,瞧着这个鸡蛋壳,你满心高兴:如果这个鸡蛋已经吃掉,那就说明在俄国人们吃得很好。……第三,你会想到鸡蛋壳可以用来给土地施肥,你就劝告读者要看重这种废物。第四,这个鸡蛋壳促使你想到人间万物生死无常:本来是活着的,现在却没有了!第五……可是我何必再讲下去呢?写出来的东西足够登一百期报纸的!” “不,我怎么能行?再者我对我自己也失去信心,我灰心丧气了。滚它的,一切都见鬼去吧!” 雷勃金站到凳子上,把那根绳子拴在钩子上。 “别这样,真的别这样!”希列普金劝道。“你看:我们有二十家报纸,都登得满满的!可见有东西可写!甚至内地的报纸也都登得满满的!” “不。……那些昏睡的议员,那些现金出纳员,……”雷勃金叽叽咕咕说,仿佛在找自杀的理由似的,“那种贵族银行,那种身分证制度,……废除官阶,鲁米利亚⑥,都滚蛋吧!” “哎,那也只好随你的便了。……” 雷勃金把绳圈套在脖子上,愉快地吊死了。希列普金挨着桌子坐下,一转眼就写完了自杀的消息、雷勃金的讣告、一 篇讨论经常发生自杀案的小品文、一篇主张对自杀者应加重处罚的专论,以及另外几篇关于这个问题的文章。他写完这些,就把它们放在口袋里,高高兴兴地跑到编辑部去,稿费、荣誉、读者都在那边等着他呢。 「注释」 ①地名,在彼得堡。 ②暗指当时报上常有出纳员因挪用公款而受审的新闻。 ③楚姬·维尔德席尼雅(1847—1930),意大利芭蕾舞女演员,曾于一八八 五年在俄国演出。——俄文本编者注 ④俄国的一个城名。 ⑤当时彼得堡的一家自由派报纸《新闻报》的主笔兼发行人。——俄文本编者 ⑥土耳其在十四世纪到十六世纪之间对它所侵占的巴尔干半岛各地所用的名称;在十九世纪指保加利亚、黑塞哥维那、阿尔巴尼亚。——俄文本编者注 变态心理一场小戏 变态心理一场小戏 九品文官谢敏·阿历克塞耶维奇·尼亚宁在他家一个小房间里跟他的儿子格利沙一块儿坐着吃饭。尼亚宁以前在内地一个商业法庭任职。他的儿子格利沙是个退役的中尉,如今靠他父母养活,是个庸庸碌碌的人。格利沙照例一杯连一 杯地喝酒,口若悬河地讲话。他的父亲面色苍白,老是心神不安,惊讶不已,胆怯地看着他的脸,带着一种模糊的、类似恐惧的心情屏住呼吸。 “保加利亚和鲁米利亚不过是小花小草而已,”格利沙说着,用叉子使劲剔牙。“这算得了什么,小事一件,无足轻重! 可是你读一下报纸,看看希腊和塞尔维亚出了什么事,英国国内有些什么议论吧!希腊和塞尔维亚振奋起来了,土耳其也是如此。……现在英国就站在土耳其一边。“ “法国也忍不住了,……”尼亚宁仿佛迟疑不决地说。 “主啊,又谈起政治来了!”房客费多尔·费多雷奇在隔壁房间里咳嗽着,说。“对病人至少也该体恤点才对!” “是啊,法国也忍不住了,”格利沙同意他父亲的意见说,似乎我注意到费多尔·费多雷奇的咳嗽。“老爷子,它还没忘记那五十亿①呢!它,老爷子,……那些法国人,老爷子,精明得很!他们一心等机会,好给俾斯麦吃点苦头,往他烟盒里撒上点藜芦②!不过,要是法国人动手,德国人也不会罢休——k ommenSie sch!④……哈哈哈!站在德国人一边的有奥地利,还有匈牙利。瞧着吧,连西班牙也会提出加罗林群岛问题。……中国要提出东京⑤问题,阿富汗人……如此等等,一发而不可收拾!将来,老爷子,那局面不得了,你做梦都想不到!你记住我的话就是!你会惊讶得只有摊开两只手的份儿。 ……“ 老人尼亚宁天性多疑,胆怯,怕事,就停住嘴不再吃饭,脸色越发苍白。格利沙也不吃了。父子两人都是懦夫,胆小而多疑。这两个人的灵魂里老是充满一种模模糊糊、难以名状的恐惧,这种恐惧胡乱地在空间和时间当中飘荡:马上就要出事了!!……可是究竟会出什么事,在什么地方,在什么时候,父子两人就都不知道了。老人照例一言不发,提心吊胆。可是格利沙却非滔滔不绝地长谈下去、刺激他自己和他父亲不可,他不把自己完全吓倒决不干休。 “你等着瞧吧!”他接着说。“你还来不及喊一声哎呀,欧洲就已经闹得天翻地覆了。我们就会遭殃!拿你来说,你倒无所谓,毫无关系,然而我,那就对不起,可得去打仗了!不过我满不在乎,……遵命就是了。” 格利沙用政治把他自己和他父亲吓唬一通以后,开始谈论霍乱。 “在那种地方,老爷子,谁也不肯费神弄清楚究竟你是活着还是死了,立时把你装上大车,送出城外!你就在那儿跟死人躺在一块儿!谁也没有功夫弄清楚你是生病还是死了!” “主啊!”费多尔·费多雷奇在隔板的那一边咳嗽说。“你们弄得房间里烟雾腾腾,酒气熏人还不够,又打算用这种谈话来把人磨死!” “我们的谈话,容我问您一句,有哪点惹得您不高兴?”格利沙提高嗓音问道。 “我不喜欢无稽之谈。……这种话太惹人恶心了。” “既是恶心,那您就别听。……就是这样的,老爷子,准定会出事!你会摊开两只手,可是时机已经太迟。还有,在银行里,地方自治局里,都有人贪污。……你常听见这儿贪污一百万,那儿贪污十万,另一个地方贪污一千,……天天都有!没有一天不发生出纳员拐款潜逃的事。” “哦,那又怎么样?” “什么叫‘那又怎么样’?总有那么一天,你早晨醒过来,往窗外一看,什么东西都没有,全给人偷光了!你仔细一看,街上有人奔跑,全是出纳员,出纳员,出纳员。……你想穿上衣服,可是你的裤子没有了,给人偷掉啦!这就叫‘那又怎么样’!” 最后格利沙开始讲起米罗诺维奇一案⑥。 “你可别妄想!”他对他父亲说。“这个案子永世也完不了。 那判决,老爷子,简直毫无意义。不管作出什么样的判决,问题还是解决不了!比方说,这是谢敏诺娃⑦犯的罪,……好,就算是这样,可是那些证明米罗诺维奇⑧犯罪的证据又该怎么处置?假定说,这是米罗诺维奇犯的罪,可是谢敏诺娃和别扎克⑨又怎么发落?一篇糊涂帐,老爷子。……真是没完没了,稀里糊涂,任何判决都不能使人满意。他们只能滔滔不绝大发议论。……世界有尽头吗?有。……那么过了这个尽头是什么呢?还有尽头。……那么过了第二个尽头又是什么呢?如此等等。……这个案子也是这样。……他们还会再审二十次,可是那也仍然不会有什么结果,反而把案子弄得越发糊涂。……谢敏诺娃现在招认了,可是明天她又会翻供,说是我根本不知道,根本没看见。卡拉勃切夫斯基⑩又开始团团转。……他带上十个助手,大家一块儿忙得团团转,团团转,转个不停。……“”他们忙些什么呢?“ 「注释」 ①法国在一八七一年普法战争中败北后所付的赔款。——俄文本编者注 ②一种有毒的植物。 ③德语:您过来吧!破折号后面的句子引自果戈理的长篇小说《死魂灵》。 ④德语:请说德国话! ⑤当时法国人称越南北部为东京。 ⑥指一八八四年莫斯科的米罗诺维奇当铺里的凶杀案,受害者是十三岁的女工萨拉·别凯尔。该案因检察官抗议而在一八八五年复审。——俄文本编者注 ⑦⑧⑨上述凶杀案中的被告。——俄文编者注 ⑩卡拉勃切夫斯基(1851—1925),俄国律师,米罗诺维奇的辩护人。——俄文本编者注 “是这样:他们打发潜水员到土奇科夫桥下去打捞那个砝码!好,然后阿沙宁①马上起草公文,说是砝码没找到!卡拉勃切夫斯基冒火了。……怎么会没找到?这是因为我们没有真正的潜水员和上好的潜水工具!那就从英国聘请潜水员,从纽约订购工具吧!那些被告趁大家忙着找砝码,就去拉拢法院的鉴定人。于是那些鉴定人团团转,团团转,转个不停。这一个不同意那一个的见解,你教训我,我教训你。……检察官不同意艾尔加尔德②的见解,卡拉勃切夫斯基不同意索罗金③的见解,……闹得不亦乐乎!于是聘请新的鉴定人,把法国的沙尔科④请来!沙尔科来了,马上就说:我不能作出结论,因为解剖尸体的时候没有检查脊椎骨!于是重新解剖萨拉⑤的尸体!其次,我的老爷子,还有头发问题。……那是谁的头发?它们总不会是从地板上长出来的,一定是什么人的头发!把理发师传来做鉴定人!不料,检查的结果表明,有根头发十分象蒙巴松⑥的!那就把蒙巴松传到庭上来!事情就这样闹个没完!大家都忙得不得了,转来转去。另外,英国潜水员在涅瓦河里找到的砝码不是一个,而是五个。如果不是谢敏诺娃行凶,那么真正的凶手一定在那儿扔下十个砝码。他们就开始检查砝码。头一件事:那些砝码是在哪儿买的?在商人波德斯考科夫那儿买的!把商人传来!‘波德斯考科夫先生,谁在您那儿买过砝码?’‘不记得了。’‘既是这样,您给我们举出您顾客的姓名!’波德斯考科夫就开始回想,而且想起以前你在他那儿买过什么东西。‘好,’他就说,‘以前在我那儿买过货物的有某人和某人,其中还有九品文官谢敏·阿历克塞耶维奇·尼亚宁!’‘把这个九品文官尼亚宁传来!’对不起,请吧!” 尼亚宁不住地打嗝,从桌旁站起来,脸色苍白,心慌意乱,烦躁地在房间里踩着碎步走来走去。 “哼,哼,……”他嘟哝说。“上帝才知道是怎么回事!” “是啊,把尼亚宁传来!你就去了,卡拉勃切夫斯基对你瞪大眼睛,把你看了个透!他问:某月某日您夜里在什么地方?可是你的舌头僵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们马上拿那些头发来跟你的头发比一下,看是不是一样,再派人去把伊凡诺夫斯基⑦请来。对不起,尼亚宁先生,现在可是要追查你了!” “这……这是从何说起?大家都知道不是我杀的!你在胡说些什么呀!” “那还不是一样!你说不是你杀的,人家才不听这一套呢! 他们会一个劲儿审你,把你审得晕头转向,临了你就会跪下说:是我杀的!事情就会闹成这样!“ “得了吧,得了吧,得了吧。……” “要知道,我这只不过是打个比方罢了。我反正无所谓。 我是个自由人,单身汉,明天就可以到美国去!到那时候就叫你卡拉勃切夫斯基去找吧!你就团团转吧!“ “主啊!”费多尔·费多雷奇呻吟道。“巴不得叫他们的嗓子干得裂开才好!魔鬼,你们到底能不能停一忽儿嘴啊?” 尼亚宁和格利沙停住了嘴。这顿饭吃完了,他们两人在各自的床上躺下。两个人的心都紧张而痛苦。 「注释」 ①当时俄国的一个承办特别重大案件的法院侦讯官,上述凶杀案就由他审理。——俄文本编者注 ②③俄国的医学教授,在上述凶杀案中担任鉴定人。——俄文本编者注 ④沙尔科(1825—1893),法国神经病理学家。——俄文本编者注 ⑤上述凶杀案中的遇害者。——俄文本编者注 ⑥法国小歌剧女演员,一八八五年在莫斯科演出。——俄文本编者注 ⑦伊凡诺夫斯基(1807—1886),俄国法学家,彼得堡大学的国际法教授。——俄文本编者注 在异乡 在异乡 星期日中午。地主卡梅谢夫在他家饭厅里一张摆着豪华餐具的桌子旁边坐着,慢腾腾地吃早饭。跟他同桌进餐的是个装束整洁、胡子刮光的法国老人 m-r①沙木朋。这位沙木朋以前在卡梅谢夫家里做过家庭教师,教他的孩子们学习礼节、正确的发音、舞蹈,后来卡梅谢夫的孩子们长大,做了中尉,沙木朋就留下来,充当男性的bonne②一类的角色了。 这个旧日家庭教师的职责并不复杂。他只要打扮得体面,身上散发出香水的气味,倾听卡梅谢夫扯淡,吃饭,喝酒,睡觉,此外似乎就没有什么事了。由于这个职务,他得到伙食、一个房间和一份不固定的薪金。 卡梅谢夫吃着饭,照例闲扯起来。 “辣得要命!”他吃下一块涂着很多芥末酱的火腿,擦干眼睛里流下的泪水,说。“嘿!这股辣劲儿直冲脑门和所有的关节。可是你们法国的芥末酱,哪怕吃下满满一罐,也没这么大的劲头。” “有的人喜欢吃法国的芥末酱,有的人喜欢吃俄国的,……”沙木朋温和地说。 “谁也不喜欢法国芥末酱,也许只有法国人才喜欢。不过法国人是不管你给他端去什么,统统都会吃掉的:什么蛤蟆啦,耗子啦,蟑螂啦,样样都吃。……哎呀呀!喏,比方说,这种火腿您就不喜欢,因为它是俄国的,不过要是给您端来一 块烤过的玻璃,说这是法国菜,您就会吃下去,还要吧嗒嘴唇呢。……依您看来,所有俄国的东西都很糟。” “我没说过这话。” “所有俄国的东西都很糟,可是一讲到法国的东西,那就‘啊, C est très joli!③’依您看来,再也没有一个国家比法国更好了,可是依我看来,……哼,凭良心说,法国算得了什么?很小的一块地罢了!要是把我们的县警察局长派到那儿去,他不出一个月就会要求调回来:那儿小得转不过身来! 只要坐上一天车,人就能走遍你们整个法国,可是在我们这儿,你坐车走出大门,却看不见土地的尽头!尽管走呀走的……“”是的,monsieur,俄国是个大国。“ “说的就是嘛!依您看来,再也没有人比法国人更好。法国人有学问,聪明!文明!我同意,法国人都有学问,讲礼貌,……这是实在的,……法国人素来不允许自己失礼:总是赶紧给女人让坐,吃龙虾不用叉子,不随地吐痰,可是……单缺那么一种精神!他们缺少那么一种精神!我简直没法跟您解释清楚,这话该怎么说呢,法国人缺乏那么一种,那么一种……”说话的人活动着手指头,“……那么一种……法学上的东西。我记得在一本什么书上读到过,你们那些人的智慧都是后天得来,从书本里学来的,可是我们的智慧却生来就有。如果俄国人认真学科学,那末,你们那些法国教授就没有一个及得上我们。” “也许吧,……”沙木朋说,口气显得勉强。 “不,不是也许,而是一定!用不着皱眉头,我说的是实话!俄国人的智慧是发明的智慧!不过,当然,俄国人没有施展的机会,而且也不会吹牛。……俄国人发明了一种什么东西,就随手把它弄坏,或者拿给小孩们去玩,可是你们法国人发明了一种无聊的东西,就要大嚷大叫,好让全世界都听见。前些日子马车夫姚纳用木头做了个小人,你一拉小人身上的线,它就会做出不成样子的怪相。可是姚纳就没有吹牛。一般说来,……我不喜欢法国人!我不是说您,我是泛泛而论的。……他们是不道德的人!外表上他们倒还象人,可是他们的生活却象狗一样。……比方拿婚姻来说。我们这儿的人要是结了婚,就守着老婆,没话可说,可是你们那儿,魔鬼才知道是怎么回事。丈夫成天价在咖啡馆里坐着,而老婆呢,却让家里挤满了法国男人,跟他们大跳康康舞④。” “这不是实情!”沙木朋忍不住说,涨红了脸。“在法国,家庭的原则是很受尊重的!” “我们可知道这种原则!您为它辩护,应当害臊才是。我们应该公平:猪就是猪。……谢谢德国人,多亏他们打败了法国人⑤。……真的,要谢谢他们。求上帝保佑他们健康。 ……“ “既是这样, monsieur,我不明白,”法国人跳起来,闪着发亮的眼睛说,“既然您痛恨法国人,您又何必留住我呢?” “可是我把您送到哪儿去呢?” “您放我走,我就回法国去!” “什么?难道人家现在会让您回到法国去?要知道,您是您祖国的叛徒!您时而认为拿破仑⑥是伟人,时而认为甘必大⑦是伟人,……魔鬼都闹不清您是怎么回事!” “ Monsieur,”沙木朋用法国话说,嘴里喷出唾星,手里揉着餐巾。“您太侮辱我的感情了,就连我的敌人也不会想出这样一手!现在什么都完了!!” 法国人用手做出一种悲剧的手势,彬彬有礼地把餐巾丢在桌子上,尊严地走出去。 过了三个钟头,桌子上换了餐具,仆人开中饭了。卡梅谢夫一个人坐下来吃饭。喝完饭前的一杯酒后,他生出了扯淡的渴望。他想谈天,可是没有人听。……“阿尔丰斯·留朵维科维奇在干什么?”他问听差说。 “他在收拾箱子,老爷。” “这个呆子,求主饶恕吧!……”卡梅谢夫说着,往法国人的房间走去。 沙木朋在他房间中央的地板上坐着,用发抖的手把他的内衣、香水瓶、祈祷书、背带、领结陆续放进皮箱里。……他整个优美的身体、皮箱、床铺、桌子,一概发散出优雅和文弱的气息。他那天蓝色的大眼睛里流出大颗的泪珠,滴在那口皮箱上。 “您要到哪儿去?”卡梅谢夫站了一忽儿,问道。 法国人没有说话。 “您是想走掉吗?”卡梅谢夫接着说。“好吧,那也随您。 ……我不敢留住您。……不过奇怪的是:您没有身分证怎么能出门呢?这就叫我纳闷了!您知道,我可是把您的身分证弄丢了。我不知把它夹在什么地方的一叠纸里,就此找不到了。……可是在我们国家,查身分证是很严的。您还没走出五俄里去,人家就把您抓住了。“ 沙木朋抬起头,不相信地瞧着卡梅谢夫。 “是埃……您等着瞧吧!人家凭您的脸色就看得出您没有身分证,马上问:”你是什么人?阿尔丰斯·沙木朋!我们可知道这些阿尔丰斯·沙木朋是怎么回事!莫非您愿意让人押解到不那么遥远的地方去⑧!“ “您这是开玩笑吧?” “我开玩笑干什么!我何苦开玩笑呢!不过请您注意,我预先跟您打好招呼:您走后可别哭哭啼啼,写信来。哪怕人家给您戴上镣铐,押着您走过我面前,我也不会动一下手指头!” 沙木朋跳起来,脸色苍白,瞪大眼睛,迈开步子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您是在怎样对待我呀?!”他说,绝望地抱住头。“我的上帝呀!我悔不该生出离开祖国的有害念头,产生这种念头的那个时辰真该受到诅咒!” “得了,得了,得了,……我是说着玩的!”卡梅谢夫压低声音说。“您真是个怪人,连说笑话都不懂!闹得人连话也不能说了!” “我的朋友!”沙木朋听见卡梅谢夫的口气,放了心,尖声叫道。“我向您起誓,我喜爱俄国,喜爱您,喜爱您的孩子。 ……离开您,对我来说,就象要我死掉一样难受!可是您的每句话都刺透了我的心!“ “哎,怪人!我骂法国人,您又何必生气呢?我们骂过的人还少吗,那么大家都该生气?您真是个怪人!您该学我的佃户拉扎尔·伊萨基奇的榜样才对。……我骂他这个,骂他那个,骂他犹太人,骂他浑身长满疥疮,用我衣服的底襟做出个猪耳朵⑨,揪他的长鬓发⑩,……可是他就不怄气!” “可是话说回来,他是个奴隶!他为一个小钱,情愿低三 下四!” “得了,得了,得了,……够了!咱们去吃饭!言归于好吧!” 沙木朋就在他泪痕斑斑的脸上扑了点粉,跟卡梅谢夫一 起往饭厅走去。头一道菜在沉默中吃完,可是吃完第二道菜后,老一套又来了,于是沙木朋的苦难永无止境。 「注释」 ①法语 monsieur的简称,意即“先生”。 ②法语:保姆。 ③法语:这太可爱啦! ④法国游艺场中一种下流的舞蹈。 ⑤指一八七○年至一八七一年普法战争中法国败北。——俄文本编者注 ⑥指拿破仑三世(1808—1873),法国皇帝。——俄文本编者注 ⑦甘必大(1838—1882),法国政治活动家,资产阶级共和政体拥护者的领袖。——俄文本编者注 ⑧指流放。 ⑨旧时犹太人按宗教信仰不吃猪肉,这里是对犹太人的恶意嘲弄。 ⑩守旧的犹太人留着长鬓发。 雄火鸡一场小误会 雄火鸡一场小误会 “你这个丑八怪,丑八怪!你这个秃头的丑货!”有一回 彼拉盖雅·彼得罗芙娜对她丈夫,退休的十品文官玛尔凯尔·伊凡诺维奇·洛赫玛托夫说。“人家的丈夫都象丈夫的样子,唯独我,主弄了个游手好闲的活宝来惩罚我!我妹妹格拉宪卡的丈夫又补袜子,又喂鸡,又到市上去买菜。还有普拉斯科维雅·伊凡诺芙娜的丈夫,真是个了不起的人!他想方设法博他妻子的欢心:他时而用开水浇铺板,把臭虫烫死,时而拍打皮大衣,免得虫蛀,时而刮鱼鳞,去鱼肠。只有你,魔鬼才知道是个什么玩意儿!成天价在长沙发上躺着,象个革出教门的坏蛋似的,只知道灌白酒,胡扯鲁米利亚问题! ……“ “那我该干点什么呢?”玛尔凯尔·伊凡内奇胆怯地问道。 “该干什么!事情还少吗?家务事多的是,就等着你去干。 就拿那只雄火鸡来说吧。那只家禽已经有一个星期不吃东西,不喝水了,……眼看就要咽气,你却满不在乎,你这魔障!哼,打你一个耳光才解恨!这可是一只上好的雄鸡!象山那么大,简直不能说是鸡!这样的鸡你就是花五卢布也买不到!“ “那我拿这只雄鸡,那个……该怎么办呢?总不能带着它去找医生吧!” “干吗去找医生呢?医生又没学过给家禽治玻……你找人请教一下嘛。……人家什么都懂。……要不然你这个蠢货,就该自己动脑筋想办法。你可以到药房去一趟。药房里的药多得很!” “也行,我跑一趟药房好了,”洛赫玛托夫同意说。“也行。” “那你就去吧!你就说,给我十戈比的止泻药!” 玛尔凯尔·伊凡诺维奇懒洋洋地离开长沙发站起来,叹口气,开始穿上长裤(每逢他在家里待着,彼拉盖雅·彼得罗芙娜为了节约总是只许他穿内衣内裤)。他带着醉意,脑袋里似乎有颗沉重的子弹从这个鬓角滚到那个鬓角,不过他想到现在是去办正事,就振作起来。他穿好衣服,拿起手杖,庄重地迈步往药房走去。 “您要买什么?”药房里有个肥胖而秃顶、留着一大把毛茸茸的络腮胡子的药剂师问他说。 “我要那么一种药,……”玛尔凯尔·伊凡诺维奇胆怯地开口说,恭敬地瞧着毛茸茸的络腮胡子。“认真说来,我没有药方,而且我自己也不知道要买什么药。也许您可以给我出个主意。” “行,那么出了什么事呢?” “事情是这样,这家伙有一个星期没喝水,没吃东西了。 您知道,一直腹泻。样子那么烦闷,无精打采,仿佛失掉什么东西,或者良心不清白似的。“ 药剂师抿起嘴唇两角,皱起眉头,专心听着。一般说来,药剂师是喜欢人家在医药问题上向他们求教的。 “哦,……嗯,……”他哼哼哈哈地说。……“发烧吗?” “这我没法对您说,我不知道。……请您费心,给点什么药吧。您相信不?那模样看着真可怜!本来身体挺好,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可是现在大变了!无缘无故皱起眉头,爱发脾气,不肯从板棚里走出来。” “在板棚里住着可不行。……现在天冷了。” “好,那我们就送到厨房去。……要是那个……死了,才可惜呢。缺了这家伙,那些雌火鸡就没法活了。” “什么雌火鸡?”药剂师瞪大眼睛问道。 “就是普通的……有毛的那种。” “您刚才说的到底是谁?” “是只雄火鸡埃” 药剂师的脸上现出厌恶的神情,好象要说出个“呸!”字。 他的嘴角撇下来,乌云掠过他那严厉的脸。 “我……不懂,”药剂师怄气地说。 “您不懂那是一只什么样的雄火鸡?”洛赫玛托夫问,这一回可轮到他不懂了。“那是只普通的雄鸡,跟雌鸡在一块儿,不过是只火鸡,……个头很大,您知道,生着长鼻子,……只要对它吹声口哨,它就张开翅膀,竖起羽毛,卜勒卜勒地叫起来。……”“我们不治火鸡,……”药剂师嘟哝说,怄气地移开眼睛看着旁边。 “用不着给它治玻……给点小药也就成了。……反正不是人,而是家禽,……吃点小药就管事了。” “对不起,我没有工夫。” “我知道您没有工夫,不过劳您的驾!给点药费得了您多大的事呢?您想给什么就给什么,我不来多嘴。请您费心!” 玛尔凯尔·伊凡诺维奇的请求口气打动了药剂师的心。 他又皱起眉头,抬起嘴角,开始沉思。 “您说它不喝水,不吃东西,……而且肚泻吗?” “对。……给点止泻的药吧。” “您等一等,我马上就来。” 药剂师走到一口小橱跟前,从那儿取出一本书来,埋头阅读。他的脸上现出苏格拉底的表情①,额头上聚集着那么多皱纹,弄得玛尔凯尔·伊凡诺维奇瞧着他,生怕药剂师的秃顶由于皮肤绷得过紧而迸裂。 “我给您一种药粉,”药剂师结束阅读后说。 “多谢多谢。只是请您原谅我插一句嘴,我怎么能叫它把药粉吃下去呢?要知道,它是不会来啄药粉的!要是它明白这于它有好处倒好了,可是说真的,这种家禽很笨,不通灵性。把药粉放在它面前,它连理都不理。” “既是这样,我就给您药水吧。” “好,药水就是另一回事了。药水倒可以硬灌进去。” 药剂师把头扭到一旁,用德语喊了句话。 “ Ja!②”一个身材矮孝肤色发黑的配药员答应一声。 洛赫玛托夫往配药员正在忙碌的地方走去,把胳膊肘撑在柜台上,开始等候。 “他,这条狗,干得多么灵巧!”他瞅着配药员活动手指头,把一种药粉分成若干份,心里暗想。“干这些事得有学问才行啊!” 配药员忙完了药粉,拿起一个小药瓶,摇了摇其中的深棕色液体,然后用一张纸把瓶包起来,走到洛赫玛托夫跟前。 “这十戈比的药水是给您喝的吧?”他问。 “是给雄火鸡喝的。” “什么?”配药员瞪大眼睛问。 “是给雄火鸡喝的。” “我对您说的是人话,”配药员面红耳赤地说,“您也应当用人话来回答。”“可是另外还要我怎样回答您呢?我说这是给雄火鸡喝的,那就是给雄火鸡喝的。不是给鹰喝的!” “我只能认为这是拿我取笑!”那个药房工作人员愤愤地说。 “怎么会是拿您取笑?我自己会出钱的。” “可是我没有工夫跟您开玩笑!” 配药员把药水瓶放在一边,走到旁边去,气愤地喷着鼻息,动手在研钵里不知研磨什么东西。 玛尔凯尔·伊凡诺维奇又等了一忽儿,然后耸耸肩膀,叹了口气,从药房里走出去。他回到家里,脱掉上衣、长裤、坎肩,搔一阵身子,干咳几声,然后在长沙发上躺下来。 “喂,怎么样,到药房里去过了吗?”彼拉盖雅·彼得罗芙娜责问他说。 “去过了,……叫他们见鬼去吧!” “那么药在哪儿?” “他们不给!”玛尔凯尔·伊凡诺维奇摆一下手说,拉过棉被盖在身上。 “哼,……我要给你一个耳光!” 「注释」 ①指沉思的表情,苏格拉底是古希腊哲学家。 ②德语:是! 睡意蒙眬 睡意蒙眬 地方法院在开庭审案。被告席上坐着一个上流男子,正当中年,脸容憔悴,因犯挪用公款和伪造文书罪而被控。有个身子消瘦、胸脯窄小的书记官正在用平缓的男高音宣读起诉书。他既不管句点,也不管逗点,只顾一路念下去,他那单调的宣读声类似蜜蜂的嗡嗡声或者溪水的潺潺声。在这样的宣读声中,人们只适于回忆,幻想,睡觉。……法官们、陪审员们、旁听者们都烦闷得无精打采。……四下里一片寂静。 只有偶尔从法院的过道上传来什么人平稳的脚步声,或者打呵欠的陪审员对着空拳头谨慎地咳嗽几声。……辩护人用拳头支住生着鬈发的脑袋,昏昏欲睡。在书记官喃喃声的影响下,他的思路全然失去条理,搞得杂乱无章 了。 “嘿,民事执行吏的鼻子多么长啊,”他想,竭力要张开沉重的眼皮。“大自然何苦糟蹋这张聪明的脸呢!要是人的鼻子都挺长,比方说有两三俄丈①长,那么他们的住处恐怕就会嫌小,只好造大得多的房子了。……”辩护人猛的摇摇头,犹如一匹马被蝇子叮咬似的,然后继续想下去:“现在我家里是什么样子呢?这个时候大家照例都在家:我的妻子、岳母、孩子们都在家。……两个小孩,柯尔卡和津娜,现在一定在我的书房里。……柯尔卡站在圈椅上,胸脯抵住桌边,在我的纸上画画。他已经画下一匹尖脸的马,点上两个黑点算是眼睛,又画了个人,胳膊特别长,还画了一所歪歪扭扭的小房子。津娜也在那儿,在桌旁站着,伸长脖子,极力要看明白她哥哥在画什么。……”“‘你画爸爸吧!’她要求说。 “柯尔卡就动手画我。他画好一个小人,只要添上黑胡子,爸爸就算画成了。后来柯尔卡开始在《法典》里寻找图片,津娜就霸占了那张桌子。她一眼看见呼唤仆人的铃,就拉一下。 她又看见墨水瓶,就非把手指头伸进去蘸一下不可。要是书桌的抽屉没有锁上,那么不消说,就得打开来翻一翻。最后,他俩灵机一动,装做印第安人,要躲到我桌子底下去才能妥善地避开敌人。两个孩子就爬到桌子底下,大呼小喊,一直闹到桌上的灯或者花瓶掉下地来才肯罢休。唉!……这时候,妈妈大概带着庄重的神情抱着她的第三个产品在客厅里走来走去。……那个产品哇哇地哭,……哭个不停!“ “‘查活期存款户,’”书记官喃喃地念道,“‘柯彼洛夫、阿奇卡索夫、齐玛科甫斯基、齐金娜等息金一概未付,共计一千四百二十五卢布四十一戈比整,已经一并列入一八八三 年的尾数。……’”“说不定我们家里正开饭!”辩护人的思想飘游不定。“坐在桌边吃饭的有岳母,妻子娜嘉,内弟瓦夏和孩子们。……岳母的脸上照例带着呆板的忧虑和十分尊严的神情。娜嘉消瘦,有点憔悴,不过她脸上的皮肤仍然雪白光洁。她在饭桌旁边坐着,她那神态却象是被人硬逼着坐在那儿似的。她什么也不吃,做出有病的样子。她的脸上跟岳母的脸上一样,显得忧心忡忡。可不是!她要管孩子,管厨房,管丈夫的内衣,管出门拜客,管皮大衣的蛀虫,管接待客人,管弹钢琴!责任何其多,可是干的活儿又何其少!娜嘉和她母亲简直什么事也不做。要是她们闷得慌而动手浇一浇花,或者把厨娘骂一顿,那末,她们事后就会累得呻吟两天,说是这日子跟服苦役差不多。……内弟瓦夏慢腾腾地咀嚼吃食,保持阴郁的沉默,因为今天他的拉丁语课得了一分。这个孩子文静,乐于帮助人,也感激别人的帮助,可是他穿破那么多的皮靴和裤子,用坏那么多的书本,简直要人的命。……那两个小孩当然任性胡为。他们要醋,要胡椒,互相告状,不时把汤匙掉在地下。一想起他们,就叫人头昏脑涨!妻子和岳母总是严格要求大家保持上流人家的风度。……上帝保佑,千万别把胳膊肘放在桌上,别用整个拳头握住刀子,别用刀子吃东西,至于仆人端菜,也一定要从右边而不是左边端上来。所有的菜,甚至是火腿煎豌豆,都有香粉和水果糖的气味。所有的菜都不可口,太油腻,少得可怜。……我做单身汉的时候常吃到很好的白菜汤和粥,可现在连影子也不见了。岳母和妻子总是用法国话交谈,不过她们一谈到我,岳母就开始讲俄国话了,因为象我这样没感情、没心肝、不要脸的粗人是不配用柔和的法国话来讲的。……”‘大概,可怜的米谢尔挨饿了,’妻子说。‘今天早晨他只喝一杯咖啡,没吃面包,就跑到法院去了。……’“‘不用操心,小母亲!’岳母幸灾乐祸地说。‘这样的人不会挨饿!恐怕他已经到饮食部跑过五趟了。法院里办了个饮食部,于是他们每过五分钟就问审判长,能不能休息一下。’”饭后岳母和妻子议论减少开支的事。……她们不停地计算,记在纸上,到头来发现开支大得不象话。她们把厨娘叫来,跟她一块儿算帐,责备她,为五戈比破口大骂。……于是眼泪来了,尖刻的话来了。……后来就收拾房间,重摆家具,而这都是因为没有事可做。“ “‘据八品文官切烈普科夫供称,’”书记官喃喃地念道,“‘第八百一十一号收据虽已寄交他本人,但他所应得的四十 六卢布两戈比则迄未收到,当时业已声明在案。……’”“只要你想到这种种情形,往深里琢磨一下,玩味一番,”辩护人继续想道,“说真的,你就会灰心丧气,恨不得叫这一 切马上完蛋。……你成天价陷在这种乌烟瘴气的烦闷和庸俗当中,筋疲力尽,头昏脑涨,你就会不由自主想让你的灵魂痛痛快快地休息一分钟也好。你就会去找娜达霞,或者如果有钱的话,就去找茨冈姑娘,把一切都丢在脑后,……说实在的,把一切都丢在脑后!鬼才知道那个地方,它远在城外,在一间单独的屋子里,你靠在沙发上,那些亚洲人②就唱啊,跳啊,嚷啊,你感到那个迷人的、可怕的、疯狂的茨冈姑娘格拉霞把你的整个灵魂都翻过来了。……格拉霞!可爱的、出色的、妙不可言的格拉霞!她那牙齿,眼睛,……背脊,多么好看呀!” 书记官还在喃喃地念着,唠叨不停。……在辩护人眼里,一切东西都合在一起,跳动不定。法官们和陪审员们渐渐缩成一团,旁听者变成一堆斑点,天花板时而降下来,时而升上去。……思想也不住跳跃,最后中断了。……娜嘉、岳母、民事执行吏的长鼻子、被告、格拉霞,所有这些都跳动不定,转动不已,往远处退去,越退越远。……“这真好,……”辩护人小声说着,昏昏睡去。“这真好。 …… 在沙发上躺着,四周舒适,……温暖。……格拉霞在唱歌。……“”辩护人先生!“忽然响起尖厉的喊叫声。 “这真好,……温暖。……既没有岳母,也没有奶妈,……也没有那种有香粉气味的汤菜。……格拉霞心好,漂亮。 ……“ “辩护人先生!”那个尖厉的嗓音又响起来。 辩护人打了个冷战,睁开眼睛。茨冈姑娘格拉霞那对黑眼睛恰好直直地盯住他,鲜艳的嘴唇露出笑意,肤色黝黑的俊脸喜气扬扬。他楞住了,还没完全醒过来,以为这是梦境或者幻觉,就慢腾腾地站起来,张开嘴巴,瞧着茨冈姑娘。 “辩护人先生,您想向这个女证人提出什么问题吗?”审判长问道。 “哦,……对了!这是女证人。……不,我不……不想问什么话。我没有什么要问的。” 辩护人摇一下头,终于清醒过来。现在他才明白这儿站着的确实是茨冈姑娘格拉霞,她是传到庭上来作证的。 “不过,对不起,我有几句话要问一下,”他大声说。“女证人,”他对格拉霞说,“您在库兹米巧夫的歌咏队里工作,那么您说一说,被告常到你们饭馆里去饮酒取乐吗?哦。……那么您可记得每次都是由他自己付钱,还是有的时候也由别人替他付?谢谢您,……这就够了。” 他喝下两大杯清水,他那蒙眬的睡意完全过去了。…… 「注释」 ①1俄丈等于2。134米。 ②此处指茨冈人。 治疗酒狂症的单方 治疗酒狂症的单方 著名的朗诵演员和喜剧演员费尼克索夫-季科勃拉左夫第二先生乘头等客车的单间车房到达德城巡回演出。凡是在火车站上迎接他的人都知道他的头等客车车票是“为了摆阔”才在上一站买下的,在那以前,这个名人一直坐的是三 等客车。大家看见,目前尽管是寒冷的秋季,可是名人身上却穿着夏季的披风,头上戴着破旧的海狗皮帽。虽然如此,临到季科勃拉左夫第二那张带着睡意的、红里透青的脸从火车里探出来,大家仍然感到心头有点发颤,急于同他相识。剧院经理波切楚耶夫按照俄国风俗同新到的人互吻三次,把他带到自己住处去了。 这个名人预定在到达后过两天开始登台表演,然而命运却作出了另外的决定。公演的前一天,剧院经理跑进剧院票房,脸色苍白,头发蓬松,通知说季科勃拉左夫第二不能登台表演了。 “他不能演戏了!”波切楚耶夫宣布说,揪住自己的头发。 “请问你们对这种事是怎么看的呢?一个月,足足有一个月,我们用大字刊登海报,说是季科勃拉左夫就要在我们戏院里表演。我们吹牛皮,装模做样,收下预定戏票的票钱,可是冷不防出了这样糟糕的事!啊?为此就是把他绞死都嫌不解气!” “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出了什么事?” “他灌醉了,该死的!” “这有什么了不得的!让他睡一觉,酒也就醒了。” “哪里醒得过来,简直会睡死哟!我很早以前就在莫斯科认得他:他一开始喝酒,那就会两个月醒不过来。酒狂症!这是酒狂症!哎,偏偏我碰到这样的时运!为什么我就这样倒霉!我这该死的,为什么生来就这么晦气!为什么……为什么上天的诅咒永生永世地落在我的头上?”波切楚耶夫不论在职业上还是性格上都是悲剧演员,因此强烈的词藻和捶胸顿足的动作对他倒是很合适的。“我多么不象样,下贱,可鄙,低三下四地把脑袋送给命运去打击!我干脆跟这种到处碰壁的可耻角色一刀两断,往脑门里射一颗子弹,岂不更体面些? 我在等什么?上帝,我在等什么呀?“ 波切楚耶夫用手掌蒙上脸,扭过身对着窗口。票房里除售票员外,还有许多演员和戏迷在座,于是大家就立刻劝解他,安慰他,给他鼓起希望。不过那些话都具有哲学的或者预言的性质,谁的话都没超出“尘世的空虚”,“不要往心里去”,“也许会时来运转”之类的范围。只有那个胖胖的、患水肿病的售票员,才比较郑重地对待这件事。 “不过您,普罗克尔·尔沃维奇,”他说,“要想法给他治治病才行。” “酒狂症是任什么鬼办法也治不好的!” “您别这么说。我们的理发师就擅长医治酒狂症。城里人都找他治这种玻”波切楚耶夫暗暗高兴,总算可以抓住哪怕是一小根稻草了。不出五分钟光景,剧院的理发师费多尔·格烈别希科夫已经站在他面前了。请您想象一个人身材高大,眼睛凹陷,胡子又长又稀,一双手深棕色,您再想象这个人近似一副骨头架子,只因为装了螺钉和弹簧才能活动,此外,您让这个人身上穿一套旧到无可再旧的黑衣服,这样一来,您就画出格烈别希科夫的肖像了。 “你好,费佳①!”波切楚耶夫对他说。“我听说,朋友,你……那个……会治酒狂症。请你费心,我不是在工作上要求你,而是希望你看在朋友份上,给季科勃拉左夫治一治!要知道,他灌醉了!” “上帝保佑他吧②,”格烈别希科夫用男低音无精打采地说。“那些地位不高的小演员,商人、文官,我倒确实治过,可是现在这个人却是全俄国都知道的名人啊!” “咦,那又怎么样呢?” “要治好他的酒狂症,就得把他的五脏六腑和周身骨节都折腾一下。我把他折腾一下不要紧,可是他病好了就会生我的气了。……他会说:”你这条狗,怎么敢碰我的脸?‘大家都知道这些名人是怎么回事!“ “不,不,……你不要推托,老弟!俗语说的好:既然叫蘑菇,就得随人采!戴上帽子,我们走吧!” 过了一刻钟,格烈别希科夫走进季科勃拉左夫的房间,名人正躺在床上,愤愤地瞅着一盏挂灯。那盏灯挂在那儿纹丝不动,可是季科勃拉左夫第二却目不转睛地盯着它,嘴里唠叨说:“你转了好半天!我要给你这该死的一点厉害瞧瞧,看你还转不转!我砸碎了一个玻璃瓶,我照样要砸碎你,等着瞧就是!啊啊啊,……连天花板也转。……我明白:这是阴谋!可是灯呀,灯!你这个坏蛋,比谁都小,却转得比谁都凶!你等着。……”喜剧演员下了床,把被单也拉下地,又把小桌上的玻璃杯拂落到地下,身子摇晃着,往灯那儿走去,可是半路上撞着一个又高又大的人。……“怎么回事?!”他大叫起来,眼珠不住地乱转。“你是谁? 你从哪儿来?啊?“ “我来叫你知道一下我是谁。……回到床上去!” 格烈别希科夫没容喜剧演员走回床边,就抡起胳膊,一 拳打在他后脑壳上,用力那么猛,打得他一个踉跄,一头栽倒在床上。喜剧演员大概以前从没挨过打,因为他尽管醺醺大醉,却惊讶地瞧着格烈别希科夫,甚至露出好奇的神色。 “你……你打我?等……等一等,是你打我?” “是我打的。莫非你还要我打吗?” 理发师就又打季科勃拉左夫一个耳光。我不知道是什么起了作用:是那有力的拳击还是那新奇的感觉,总之喜剧演员的眼珠不再乱转,倒露出一点清醒的样子了。他跳起来,与其说是气愤,不如说是好奇地端详着格烈别希科夫苍白的脸和肮脏的上衣。 “你……你打人?”他叽叽咕咕说。“你……你敢打我?” “住嘴!” 喜剧演员的脸又挨了一下子。吓呆的喜剧演员动手招架,可是格烈别希科夫一只手顶住他的胸脯,另一只手左右开弓,打他的脸。 “轻一点!轻一点!”波切楚耶夫的说话声在隔壁房间里响起来。“轻一点,费佳!” “没关系,普罗克尔·尔沃维奇!事后他会向我道谢的!” “你还是轻一点吧!”波切楚耶夫往喜剧演员的房间里看了一眼,用要哭的声调说。“你倒无所谓,我却浑身起鸡皮疙瘩。你想想:一个有知识、有名气的人,又没犯什么罪,却大白天挨打,而且是在我自己的住宅里。……哎呀!” “我,普罗克尔·尔沃维奇,不是打他老人家,而是打那个附在他身上的恶鬼。您走吧,劳驾,不用操心。你躺下,恶魔!”费多尔责骂喜剧演员说。“不许动!什么,什么?” 季科勃拉左夫吓坏了。他以为那些东西先前不住地转动,他原想全部砸碎,如今它们却互相串通,一古脑儿砸到他头上来了。 “救命啊!”他叫起来。“救救我吧!救命啊!” “你叫,你叫,妖精!这还只是花呢,你等着瞧吧,果子还在后头!现在你听着:只要你再说一句话,再动弹一下,我就打死你!我活活打死你,决不手软!没有人来帮你忙,老兄!哪怕放大炮也不会有人来。不过如果你乖乖的,不说话,我就给你白酒喝。喏,白酒就在这儿!” 格烈别希科夫从口袋里取出一小瓶白酒,在喜剧演员眼前晃一下。那个酒徒一见他嗜之如命的东西,就忘记挨过打,甚至高兴得哈哈大笑。格烈别希科夫从坎肩的口袋里拿出一 小块肮脏的肥皂,把它塞进酒瓶。等到白酒起了泡,变得发浑,他就把乱七八糟的东西放进去。放进去的有硝石、阿莫尼亚水、明矾、芒硝、食盐、硫磺、松香以及其他在蜡烛店里可以买到的“药剂”。喜剧演员瞪大眼睛瞧着格烈别希科夫,热切地注意酒瓶的活动。最后理发师点燃一小块抹布,把布灰撒进白酒,摇摇瓶子,走到床跟前。 “喝下!”他倒出半茶杯,说。“一口喝干!” 喜剧演员津津有味地喝下去,嗽一下喉咙,然而立刻瞪起了眼睛。他脸色忽然煞白,额头冒出汗来。 “再喝!”格烈别希科夫要求说。 “不,……我不想喝!等……等一下……”“喝,你这该死的!……喝!我要打死你!” 季科勃拉左夫就喝下,呻吟着,倒在枕头上。过一分钟他起来,费多尔可以相信他的药剂奏效了。 “再喝!把你的全部内脏翻腾一下,这有好处。喝!” 对喜剧演员来说,苦难的时刻到了。他的内脏真正翻转过来了。他跳起来,在床上不住折腾,战战兢兢地注意铁面无情和不肯罢休的仇人的缓慢动作。那个仇人一分钟也不肯放过他,每逢他拒绝服药,就不停手地打他。打完了又吃药,吃完药又打。费尼克索夫-季科勃拉左夫第二的可怜的身体以前从没遭到过如此的欺侮和凌辱,这个名人从来也没有象现在这样软弱和狼狈过。起初喜剧演员呼喊,叫骂,后来开始哀求,最后他相信抗议只会招来殴打,就哭起来。波切楚耶夫本来站在门外偷听,最后再也忍耐不住,跑进喜剧演员的房间里来了。 “你见鬼去吧!”他摇着手说。“就让那些预订的戏票全部退掉算了,就让他喝酒好了,总之你不要再折磨他,劳驾!是啊,他会死掉的,见你的鬼!你看:他已经完蛋了!我早知如此,说实话,决不会把你找来。……”“这没关系,先生。……他自己日后还会向我道谢呢,您会看见的。……喂,你在那儿干什么?”格烈别希科夫扭转身对喜剧演员说。“你这是找揍!” 他为喜剧演员一直忙到傍晚。他不但把喜剧演员弄得筋疲力尽,也把自己累坏了。结果,喜剧演员乏得要命,连呻吟的气力也没有了,脸上现出一副呆呆的恐惧神情。在这种呆若木鸡的惊惧之后,一种类似睡眠的状态出现了。 第二天,使得波切楚耶夫大吃一惊的是,喜剧演员醒过来了,可见他没死。他醒来以后,呆头呆脑地往四下里看,用逡巡不定的目光打量房间,开始回想。 “为什么我周身酸痛呢?”他大惑不解地说。“倒好象有一 列火车从我身上开过去了似的。莫非得喝点酒吗?喂,有人吗?拿点白酒来!” 这时候房门外面站着波切楚耶夫和格烈别希科夫。 “他要酒喝,可见他的病没好!”波切楚耶夫震惊地说。 “您这是什么话,普罗克尔·尔沃维奇!”理发师惊讶地说。“难道一天就能治好这病?求上帝保佑,别说是一天,一 个星期能痊愈就不错了。有的身体差的人五天就能治好,可是这个人的体质倒跟商人差不多。那就不能很快药到病除了。” “你真可恶,为什么先前没跟我说起这一点?”波切楚耶夫哀叫道。“为什么我生来就这么晦气!我这个该死的,还在等命运给我什么打击啊?索性一了百了,往脑门里射进一颗子弹去,岂不爽快些?……”等等,等等。 不管波切楚耶夫对他的命运看得如何暗淡,过了一个星期,季科勃拉左夫第二总算登台表演,那些预定的戏票不必退钱了。格烈别希科夫常给喜剧演员化装,总是那么恭敬地碰他的头,您再也认不出他就是以前那个打耳光的人了。 “这个人生命力可真强!”波切楚耶夫常惊讶地说。“我眼看他受苦,差点没吓死,可是他倒满不在乎,甚至还向费佳那个魔鬼道谢,打算把他带到莫斯科去呢。这简直是奇迹!” 「注释」 ①费多尔的爱称。 ②意谓“我可不敢碰他”。 低音提琴和长笛一 场小戏 低音提琴和长笛一 场小戏 在一次排演中,长笛乐师伊凡·玛特威伊奇在乐谱架中间走来走去,唉声叹气,抱怨说:“简直是倒运!我怎么也找不到适当的住处!我不能在旅馆里住,因为那太贵,可是家庭住宅和私人住宅又不收乐师。” “您搬到我那儿去吧!”低音提琴手出人意外地对他提议说。“我为我那个房间付十二卢布房租,如果我们合住,那么每人出六卢布就成。” 伊凡·玛特威伊奇高兴地接受了这个建议。他从没跟外人同住过,在这方面他没有经验,不过他a priori①推想,合住倒也有很多好处和便利:第一,可以有个人谈话,交换一 下印象;第二,一切用度都平摊,例如茶叶、白糖、仆人的费用。他平时同低音提琴手彼得·彼得罗维奇相处得极为友好,知道后者为人谦虚,不酗酒,正直,他自己呢,也不骄横,不酗酒,正直,因而他俩正是天生的一对。两个朋友就互相击掌,算是说妥,当天长笛乐师的床同低音提琴手的床就并排放在一起了。 可是没过三天,伊凡·玛特威伊奇却不得不相信,对合住来说,单有友好的关系以及象不酗酒、正直、不骄横的性格之类的“共同点”,还是不够的。 伊凡·玛特威伊奇和彼得·彼得罗维奇就外貌而论,犹如他们用以演奏的乐器一样,大不相同。彼得·彼得罗维奇是个金发男子,高身量,长腿,大头,头发剪得短,穿一件不合身的短燕尾服。他说话用深沉的男低音,一走路就发出咚咚的脚步声,打喷嚏和咳嗽都很响,震得窗上的玻璃发颤。 伊凡·玛特威伊奇则是个矮小而消瘦的人。他走路总踮起脚尖,用尖细的男高音说话,一举一动极力显出他是个有礼貌和受过教育的人。两个朋友就是在习惯方面也有很大的差异。 例如低音提琴手啃着糖块喝茶,长笛乐师却把糖放在茶里,于是在共同使用茶叶和糖的情况下就不能不惹出麻烦。长笛乐师喜欢开着灯睡觉,低音提琴手却要关着灯睡觉。长笛乐师每天早晨刷牙,用甘油香皂洗脸,低音提琴手却既不刷牙,也不用香皂洗脸,甚至听见牙刷的沙沙声或者看见抹着肥皂的脸都会皱起眉头。 “您丢开这套玩意儿吧!”他说。“看着都恶心!忙忙乱乱象娘们儿似的!” 温柔而受过教育的长笛乐师一开头就感到不快。惹得他特别不高兴的是低音提琴手每天晚上临睡前总要在肚子上抹一种药膏,弄得房间里直到第二天早晨还充满发臭的烤鹅般的气味。而且他抹过药膏之后,总要喘吁吁的,足足做上半小时体操,也就是有条不紊地时而把胳膊往上举,时而把腿往上踢。 “您这是干什么?”长笛乐师受不了喘气声,问道。 “搽过药膏后非这样不可。要叫那药膏走遍全身才成。 ……老兄,这是一种非常好的东西!再也不会得伤风感冒了。 您搽一点吧!“ “不,谢谢。” “您搽一点吧!我说了假话就叫上帝惩罚我,您搽吧!您会看出这东西有多好!您把书丢开!” “不,我养成了习惯,临睡前总要读一读书。” “那么您在读什么书?” “屠格涅夫的作品。” “我知道,……我读过。……他写得好!很好!不过,您要知道,我不喜欢他这个……该怎么说呢,……我不喜欢他用很多的外来语。……其次,他一写到自然景物,就洋洋洒洒,没完没了,闹得你只好把书丢下!太阳啦,……月亮啦,……鸟雀歌唱啦,……鬼才知道是怎么回事!写得拖拖拉拉,越拖越长。……”“他有些地方写得很精采!……”“当然了,他到底是屠格涅夫嘛!我和您就写不了。我记得我读过《贵族之家》②。……有趣极了!比方说,我记得有个地方拉夫列茨基跟那个……她叫什么名字来着,……跟丽莎谈情说爱。……那是在花园里。……您记得吗?哈哈!他在她身旁走来走去,说这说那,……千方百计要打动她的心,她这个坏包却扭扭捏捏,装模作样,半推半就,……就是把她打死也嫌不解气!” 长笛乐师从床上跳起来,两眼炯炯有光,提高他的男高音,开始争论,证明,解释。……“可是您跟我说这些干什么?”低音提琴手反驳说。“莫非我不知道还是怎么的?好一个受过教育的人!屠格涅夫,屠格涅夫。……屠格涅夫又有什么了不起的?没有他这个人倒好些。” 伊凡·玛特威伊奇感到力不从心,沉默下来,可是并没心服。他极力不争吵,咬紧牙关,瞧着他那盖好被子的同屋人。这时候低音提琴手的大头,依他看来,象是一块讨厌而粗笨的木头,他不惜付出很高的代价,只要能容许他在那个脑袋上哪怕只揍一下也行。 “您老是找碴吵架!”低音提琴手说,把他的长身躯安顿在短床上。“您这种性格呀!好,晚安。您灭灯吧!” “我还要看书。……” “您要看书,我却要睡觉。” “不过,我想,不应该限制彼此的自由。……”“那您就不要限制我的自由。……灭灯!” 长笛乐师灭了灯,很久睡不着觉,因为心里满是痛恨和软弱无力的感觉,任何人遇上无知之辈的固执劲头,这种软弱无力的感觉就会油然而生。伊凡·玛特威伊奇每次同低音提琴手争吵后总是浑身发抖,象发了热病一样。早晨低音提琴手照例醒得早,六点钟光景就起床,可是长笛乐师却喜欢睡到十一点。彼得·彼得罗维奇醒来后,没有事可做,就动手修理低音提琴的盒子。 “您知道我们的锤子在哪儿吗?”他叫醒长笛乐师说。“您听我说!瞌睡虫!您知道我们的锤子在哪儿吗?” “哎,……我想睡觉!” “睡就睡吧。……谁来拦您睡觉呢?您把锤子给我,自管睡觉好了。” 可是每逢星期六,长笛乐师特别吃苦。一到那天,低音提琴手就卷好头发,扎上蝶形领结,出门到什么地方去探望那些家财豪富而准备出嫁的姑娘。他夜深才从姑娘家里回来,兴高采烈,心情激动,而且带着点酒意。 “喂,老兄,我来给您讲一讲!”他在睡熟的长笛乐师床边沉甸甸地坐下,开始叙述他的印象。“您别睡了,反正有的是工夫睡觉!您简直是个瞌睡虫!哈哈哈。……我见到一个打算出嫁的姑娘。……您明白,那是个金发的姑娘,生着那么一对眼睛,……胖乎乎的。……她长得挺不错,那个调皮的丫头。可是她的母亲,母亲呀!那个老太婆是滑头!手段高明!只要她有心,就用不着请律师帮忙,也能逼你成亲!她答应给六千,可是三千也不给,真的!然而我不会上当,不会的!” “好朋友,……我要睡觉,……”长笛乐师嘟哝说,把头藏在被子里。 “您倒是听我说呀!您简直是猪,真的!我象朋友似的向您要主意,您却把脸扭过去。……您听着!” 可怜的长笛乐师只好一直听到天亮,低音提琴手开始修理提琴盒才算完事。 “不,我不能跟他住在一起!”长笛乐师在排演的时候发牢骚说。“您相信不?宁可住在天窗上,也比跟他同住好。……他把我折磨得苦透了!” “那您为什么不从他那儿搬出来呢?” “有点不好开口。……他会生气的。……我该怎样说明我搬走的理由呢?您教教我:该怎样说呢?我已经反复想过了!” 合住还没满一个月,长笛乐师就已经开始憔悴,抱怨命苦了。可是临到低音提琴手忽然无缘无故向长笛乐师提议,同他一起搬到一个新住宅的时候,生活就越发不堪忍受了。 “这个地方不行。……您收拾行李吧!用不着长吁短叹! 新住宅离您吃饭的小饭铺远一点,可是这没关系,多走点路有好处。“ 新住处又潮湿又阴暗,然而,要不是低音提琴手在新居想出一套叫人受罪的新办法,可怜的长笛乐师对潮湿和阴暗也就不计较了。低音提琴手为省钱而置备一个煤油炉,开始用它烧饭,弄得房间里经常烟雾弥漫。至于早晨修理提琴盒,现在却换成演奏低音提琴,发出哼哧哼哧的嘈杂声了。 “您别吧嗒嘴!”他在伊凡·玛特威伊奇吃东西的时候攻击他说。“要是有人在我耳朵旁边吧嗒嘴,我就受不了!您到外面过道上,在那儿去吧嗒嘴好了!” 又过了一个月,低音提琴手提议搬到第三个住宅去。他在那儿置备了一双大皮靴,冒出焦油的臭气。文学方面的争论开始采取新的方式:低音提琴手干脆夺过长笛乐师手里的书,亲自把灯熄灭。长笛乐师痛苦,懊丧,一心想打那个头发剪短的大脑袋。他身心交困,可是仍然拘泥礼节,客客气气。 “要是对他说明我不愿意跟他住在一起,他就会怄气!这样做就不讲交情!我只好隐忍下去!” 可是这样不正常的生活不可能长久拖下去。于是这种生活按一种依长笛乐师看来极其奇怪的方式结束了。有一天两个朋友从剧院里归来,低音提琴手挽住长笛乐师的胳膊,说:“请您原谅我,伊凡·玛特威伊奇,事到如今我不得不对您说,……也就是说不得不问一问您了。……您说说看,您为什么这样喜欢跟我住在一起?我不懂!我们性格不同,老是争吵,彼此厌恶。……我不知道您怎么样,我呢,简直要发疯了。……我想出这个办法,想出那个办法,……几次搬家好让您离开我,又在每天早晨拉提琴,可是您始终不走!您走吧,好朋友!劳驾!您要原谅我才好,我再也忍不下去了。” 这个请求对长笛乐师来说正求之不得呢。 「注释」 ①拉丁语:事前。 ②俄国作家屠格涅夫的长篇小说 有意结婚者指南密件 有意结婚者指南密件 本文的主题乃是男性的秘密,要求严肃紧张的智力活动,这在很多女人都是力所不及的,因此本人请求父亲们、丈夫们、派出所长们以及其他人等,务必监督太太们和姑娘们不得阅读本文。本指南不是某人的智慧成果,而是汇总所有现存的占卜术、相面术、犹太神秘哲学以及与富有经验的丈夫们和最有资格的时装店女店主们多年谈话所集成的精华。 绪论。 家庭生活有许多好的方面。若是没有它,女儿们就会一辈子吊在父亲们的脖子上,许多音乐师也会闲坐着而没有饭吃,因为那时候就没有人举行婚礼了。医学教导说,单身汉照例发疯而死,已婚者则等不到发疯就死了。单身汉由使女扎领结,已婚者则由妻子扎领结。婚姻还有一宗好处:谁都可以结婚。富人、穷人、瞎子、青年、老人、健康人、病人、俄国人、中国人……无不可以结婚。唯独神志失常者和疯子是例外,至于傻瓜、笨蛋、畜生,则要结婚就可以结婚。 指南一。 追求少女首先要注意她的外貌,因为根据外貌可以识别这个人的性格。对于外貌,要区别头发和眼睛的颜色、身长、步态、特征。妇女头发的颜色分为金发、黑发、栗色发等。金发女人总是品行端正,为人谦虚,多愁善感,热爱爹妈,读长篇小说落泪,怜惜牲畜。她们性格率直,在信念方面严格保守,应付不了字母B①。她们对别人的爱情倒挺敏感,她们自己的爱情却冷冰冰的。在最为神魂飘荡的时刻,金发女人能够打着呵欠说:“可别忘了明天要打发人去买细棉布啊!”她们出嫁以后,不久就失掉朝气,身子发胖,日益衰老。她们很会生孩子,疼爱儿女,动不动就流泪。她们不能原谅丈夫有外遇,可是她们自己却往往对丈夫不忠实。金发的妻子照例热中于神秘主义,性情多疑,认为自己是受苦的人。黑发女人不象金发女人那样头脑冷静。她们好动,反复无常,任性,暴躁,常同妈妈吵架,打使女耳光。她们从十 二岁起就已经开始“不理睬”龌龊的男人,学习成绩很差,痛恨女学监,爱读长篇小说,然而景物描写总是略过不看,谈情说爱的场面却要读上五遍。她们热情奔放,情绪热烈,在恋爱中如醉如痴,不顾一切,长吁短叹。……黑发的妻子无异于磨人精。一方面,她们的感情过于热烈,连魔鬼见了都感到恶心,一方面又任性,喜好穿戴,思想放纵,尖声怪叫,嘁嘁喳喳。……丈夫有外遇,她们不久就不以为意,而且同样以变心来回报他们。栗色发女人与金发女人和黑发女人都不同,她们介乎两者之间。她们自认为是黑发女人。红发女人狡猾,虚伪,恶毒,阴险。……谈恋爱而不要手段,在她们是不能理解的。她们照例身材好看,周身蒙着一层漂亮的粉红色皮肤。据说魔鬼和树精非娶红发女人不可。谁虚伪,谁就胆小怕事。只要对红发女人大喝一声(“我要给你点厉害看看!”),她就会把身子缩成一团,凑上前来吻你。不要忘记麦萨林娜②和娜娜③都是红发女人。发型,在选择妻子的时候,也有不小的意义。头发梳得平滑光洁,中间的头路露出白地,说明头脑简单,欲望有限。……这种发型在女缝工、小铺女店主、商人的女儿当中最常见。把一绣头发剪短,披散在额头上,表明这种女人爱慕虚荣,肤浅,智力有限,淫荡成性。 她们总是极力用这绺头发掩盖他们狭窄的额头。……受用假发做的发髻以及其他由假发制成的装饰品,说明这种女人没有审美力,缺乏幻想,而且妈妈在干预发型问题。把头发从后面往前梳,表示这种女人不但有意让她们的正面惹人喜爱,而且希望她们的后面也能招人爱慕。这样的发型,如果不是梳成沉重的巴比伦高塔④,就显出这种女人有审美力,性情随和。鬈发显示性情活泼,富于美感。发型随便,头发蓬松,说明心存怀疑或者精神懒散。妇女留短发,必是她的思想方式与众不同。如果一个头发斑白或者秃顶的女人有意出嫁,那就表示她很有钱。发型里的发针越少,女人的发明才能就越大,而且越发确凿地证明她没有使用假发。现在来谈眼睛的颜色。脉脉含情的浅蓝色眼睛标志着忠实、柔顺、温和。浅蓝色的爆眼在女骗子和卖淫的女人当中最为常见。黑眼睛表示狂热、暴躁、狡黠。要注意,聪明的女人很少有黑眼睛。讲究穿戴的女人、纵声大笑的女人、傻头傻脑的女人往往生着灰色的眼睛。深棕色眼睛显示这种女人喜欢搬弄是非,见到别人的盛装就眼热。讲到身长,要挑选中等的。高身量的女人态度粗鲁,打人很痛,矮女人在大多数情形下都坐立不安,喜欢尖叫,动不动就吵架,出言尖刻。对那些伛偻的女人,你要避开:她们恶毒,奸诈。步态匆忙,常常回头看人,表明这种女人轻狂浮躁。懒散的步态往往是女人已经有心上人的表现,你对她们就休想染指了。步态象鸭子那样,大摇大摆,晃动着肥大的裙子,却是忠厚,顺从,有时甚至是呆笨的征象。天鹅式的高傲步态是某种女人和情妇所常有的。她们的步态越傲慢,就说明她们的情夫越老,越有钱。少女而有这样的步态,则标志着她们自视过高,心胸狭隘。如果一个上流女人走起路来不是走而是飘,象孔雀似的,那你就拨转马头往回走吧:她能叫你吃饱,能安慰你,可是一定会把你踩在脚底下。特征为数不多。脸上的酒窝表示风骚,私下里出点小毛病,性格温和。脸上的酒窝和眯细的眼睛往往使人抱着很大希望,不过这与柏拉图式的恋爱⑤无缘。女人生唇髭,说明这种女人不能生育。长指甲往往生在不从事体力劳动的女人手上。两道眉毛聚在一起,表明这种女人日后会成为严厉的妻子和疯狂的岳母。雀斑在红发泼妇、奴婢、傻女人当中最为常见。白胖的小姐,两腮鼓起,双手通红,却往往天真烂漫,写一个简单的词而错误百出,不过很快就能学会烤出可口的馅饼,给丈夫缝制丝绒的坎肩。 指南二。 结婚不可不要陪嫁钱。结婚而不要陪嫁钱,犹如有蜂蜜而没有汤匙,名字叫希穆尔而没有长鬓发⑥,有皮靴却没有鞋底一样。爱情是一回事,陪嫁钱是另一回事。务须一开口就讨价二十万。用这个数字把对方吓得目瞪口呆后,就要开始讲价钱,装腔作势,拖拖拉拉。陪嫁钱一定要在婚礼之前拿到手。不要接受票据、息票、股票等,而且对每张一 百卢布钞票都要摸一下,闻一闻,对着亮处照一番,因为父母给女儿假钱是不乏先例的。除了钱以外,还要多索取东西。 妻子即使家道不好,也应该带来以下各物:(一)家具要尽量多,还要钢琴一架。(二)天鹅羽绒的褥垫一个,被子三条,即一条绸被,一床毛毯,一条棉被。(三)毛皮女大衣两件,一件供节日穿,一件平时穿。(四)茶具、厨房用具、餐具等,多多益善。(五)女衬衣十八件,须是上等荷兰细麻布做成,带花边;用上述细麻布做的女上衣六件,也带花边;细棉布女上衣六件;上述细麻布做的女衬裤六条;英国薄纱女衬裤六条;印度白棉布裙子六条,须有花边和镶边;上等胜利女神牌麻纱女用长罩衫四件;胜利女神牌麻纱短罩衫四件;花条布女衬裤六条。至于床单、枕头套、包发帽、长袜、绒布裙、吊袜带、桌布、手绢等,必须备办齐全。上述各物均须亲自过目,点数,凡有短缺,立即追究。孩子衣服倒不必索取,因为有这样一句不祥的谶语:有了衣服就没了孩子,有了孩子就没了衣服。(六)连衣裙的式样很快就起变化,为此不必索取连衣裙,而要索取成匹的衣料。(七)不给银餐具就决不结婚。 婚后,对待妻子要严厉而公正,不许她得意忘形。每次发生纠纷,都要对她说:“你不要忘记,是我使你得到幸福的!” 「注释」 ①俄语字母,现已废弃不用,读音与字母“e”相近,因而容易与它混淆。 ②一世纪罗马皇帝喀劳狄之妻,以残酷和淫乱闻名。——俄文本编者注 ③法国作家左拉的长篇小说《娜娜》(1880)中的女主人公,是妓女。——俄文本编者注 ④根据基督教传说,古人在巴比伦要建一高塔,培顶通天,详见《旧约·创世记》。在此借喻极高。 ⑤指精神恋爱,不涉及肉欲。 ⑥希穆尔是犹太人名,而守旧的犹太人常留长鬓发。 尼诺琪卡爱情故事 尼诺琪卡爱情故事 房门轻轻打开了,我的好朋友巴威尔·谢尔盖耶维奇·维赫列涅夫走进我的房间里来。他是个年轻人,可是相貌显老,带着病容。他背部伛偻,鼻子很长,身子消瘦,总的说来,模样颇为难看,然而另一方面他的相貌又那么忠厚,柔顺,一团和气,弄得我每次见到他都生出奇怪的愿望,想伸出五个手指去抓住他,摸一摸他那柔软的心和面团般的灵魂。 如同一切在书房里打发生活的人一样,他文静,胆怯,腼腆,不过这一次,除此以外,他还脸色苍白,不知什么缘故心情极其激动。 “您怎么了?”我端详着他苍白的脸和微微颤抖的嘴唇,问道。“您病了还是怎么的?或者又跟您妻子闹了别扭?您的脸色大变了!” 维赫列涅夫迟疑了一忽儿,咳嗽几声,然后摇着手说:“我又跟尼诺琪卡……出了麻烦事!好朋友,我那么难过,昨天晚上通宵没睡着,现在,您看得明白,我都半死不活了。 ……鬼才知道我是怎么回事!换了别人,任什么灾难也吓不倒,不管是受到欺侮也罢,死了亲人也罢,得了疾病也罢,很容易就能对付过去,可是对我来说,只要出一点点小事,我就泄了气,支持不住了!“ “可是出了什么事呢?” “小事。……一出小小的家庭戏剧而已。要是您高兴的话,我就讲给您听。昨天傍晚我的尼诺琪卡哪儿也没去,留在家里,打算跟我一块儿消磨时光。我,当然,心里很高兴。她照例傍晚出门,到什么俱乐部去,我呢,只有傍晚才待在家里,所以您想得出来我……那个……多么高兴。不过您没结过婚,您想不出一个人工作完毕,回到家里,看到与他的生命息息相关的亲人,他会感到多么温暖和舒适。……啊!” 维赫列涅夫描绘完家庭生活的种种妙处,擦掉额头上的汗,继续说:“尼诺琪卡打算跟我度过一个傍晚。……可是您知道我是怎样一个人!我是个乏味沉闷的人,不会谈笑风生。跟我在一起怎么能快活呢?我老是专心搞我那些图样、滤纸、土壤。 我既不会弹琴,也不会跳舞,更不会说风趣的话,……我什么也不会,尼诺琪卡呢,您会同意,却年轻而善于交际。……青春有青春的权利,……不是这样吗?好,我就着手给她看一些图片,看各式各样的小东西,这样那样的,……讲了闲话。……当时我顺便想起我书桌里放着一些旧日的信件,其中有些写得很可笑!在大学时代我有过几个朋友,真会写信,那些坏包!谁读着那些信都会笑破肚子。我就从书桌里取出那些信来,拿给尼诺琪卡看。我给她读了一封又读一封,再读一封,……可是,忽然刹车了!有一封信里,您知道,有这样一句话:“卡嘉①问候你。‘这样的句子对嫉妒心重的妻子来说无异于一把尖刀!而我的尼诺琪卡就是一个穿裙子的奥赛罗。②于是各种问题纷纷落到我这个倒霉人的脑袋上:这个卡嘉是谁?怎么回事?为什么?我告诉她说,这个卡嘉类似初恋的对象,……这无非是大学生时代青年人干的那种幼稚事,无关宏旨。我说,每个青年都有过自己的卡嘉,这是难免的。……我的尼诺琪卡却不听这一套!鬼才知道她想到哪儿去了,眼泪汪汪的。她哭完以后,就发神经了。她嚷道,’您卑鄙,恶劣!您把您的过去瞒住我!‘她嚷道,’可见您现在也有个什么卡嘉,只是瞒住不说!‘我再三向她提出保证,可是毫无结果。……男人的逻辑永远也对付不了女人的逻辑。 最后我请求她原谅我,对她跪下,……爬到她跟前,可是她一点也不动心。她就这么发着歇斯底里,上床睡了:她睡在她的房间里,我睡在我书房里的长沙发上。……今天早晨她看也不看我,拉长脸子,对我称呼‘您’。她口口声声说要搬到她母亲那儿去祝她一定会搬去,我知道她的性格!“ “嗯,是啊,这是件不愉快的事。” “这些女人我真不理解!嗯,姑且承认,尼诺琪卡年轻,看重道德,要求苛刻,象卡嘉这类平淡的事不能不惹得她难过,我们姑且承认这一点,……可是莫非这种事是难于谅解的吗?就算我不对吧,可是我已经认过错,向她跪下了!我,不瞒您说,甚至……哭了!” “是的,女人是个猜不透的谜。” “我的好朋友,亲爱的,您对尼诺琪卡有很大的影响,她尊重您,把您看做权威。我央求您,您到她那儿去一趟,运用您所有的影响,跟她谈一谈,要她明白她不对。……我难过呀,我亲爱的!……要是这件事再延续一天,我就受不住了。您去一趟吧,好朋友!” “可是这样妥当吗?” “有什么不妥当的?您跟她几乎从小就是朋友,她相信您。 ……您去一趟,您给朋友帮帮忙!“ 维赫列涅夫这种含泪的请求打动了我的心。我穿上外衣,坐上马车去找他的妻子。我见到尼诺琪卡的时候,她正在做她喜欢做的事:坐在长沙发上,把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眯细她那对好看的眼睛望着空中,什么事也不干。……她看见我,就离开长沙发跳起来,跑到我跟前。……然后她回过头去看,赶快关上房门,象一片小羽毛那么轻地抱住我的脖子(请读者不要以为这儿有印错的字。……我同维赫列涅夫分担夫妇的义务已经有一年之久了)。 “你,小坏包,又想出了什么花样?”我让尼诺琪卡在我身旁坐下,问她说。 “怎么回事?” “你又闹得你那一位六神不安了!今天他到我家来,把卡嘉的事一五一十地对我讲了。” “哦,……这个!他居然去找你诉苦!……”“你们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那不值得一提。……昨天傍晚我心里烦闷,……我因为没处可去而生闷气,懊恼得拿他的卡嘉出气。我是因为烦闷才哭的,可是怎么能把哭的原因对他明说呢?” “可是,我的宝贝儿,你这样做太残酷,太不人道了。他本来就神经质,你还大闹一场来折磨他。” “没什么,我吃醋,他反而高兴。……再也没有比假吃醋更能蒙骗人了。……可是我们不谈这些吧。……我不喜欢你开口就谈我那个草包。……他本来就已经惹得我讨厌了。……我们最好还是喝茶吧。……”“不过你还是不要再折磨他吧。……你知道,他的模样真可怜。……他那么真诚老实地描绘他的家庭幸福,那么相信你的爱情,简直叫人觉得可怕。……你好歹克制一下,对他亲热点,做做假。……只要你肯说句好话,就足以使他感到登上七重天了。” 尼诺琪卡噘起小嘴,皱紧眉头,然而没过多久,维赫列涅夫就走进来了,胆怯地瞅着我的脸,于是她总算快活地微笑着,用亲切的目光看他了。 “你来得真巧,正赶上喝茶!”她对他说。“你可真机灵,从来也不会来迟。……给你的茶里加鲜奶油呢,还是加柠檬?” 维赫列涅夫没料到见面后会这样,心里很感动。他动情地吻他妻子的手,拥抱我。可是这种拥抱显得那么荒唐可笑,那么不合式,惹得我和尼诺琪卡都涨红了脸。……“和事老有福啊!”幸福的丈夫快活地叫道。“为什么您能说服她呢?因为您是个社交界的人,素来在社交界周旋,懂得女人的心的种种奥妙!哈哈哈!我呢,是海豹,旱獭③!本来只用说一句话,我却说了十句。……本来该吻她的小手,或者干点什么别的,可是我却叫起苦来!哈哈哈!” 喝完茶后,维赫列涅夫把我带到他的书房里,摸着我的纽扣,喃喃地说:“我不知道该怎样感激您才好,亲爱的朋友!请您相信,我本来那么难过,痛苦,现在却这么幸福,幸福得不得了!您已经不是头一次把我从可怕的局面里解救出来了。我的好朋友,请您不要拒绝我!我有个小物件,……就是我亲手做的一个小火车头,……这个东西在展览会上得到过奖章。……请您收下它,算是我感激的表示,……友情的表示!……请您赏脸收下吧!” 当然,我百般推谢,可是维赫列涅夫执意不从,我不得不把他珍贵的礼品收下了。 若干天,若干星期,若干月,过去了,……那件该诅咒的事迟早会在维赫列涅夫面前露出肮脏的真相。他无意中了解了实情,顿时脸色煞白,在长沙发上躺下,呆呆地瞧着天花板。……不过他一句话也没说。精神上的痛苦势必表现为某些动作,他开始在长沙发上痛苦地翻来覆去。他那懦弱的性格只限于做出这些动作罢了。 过了一星期,维赫列涅夫从那个使他震动的新事件中略微清醒过来后,来到我家里。我们两人都心慌意乱,谁也不看谁。……我开始驴唇不对马嘴地胡扯起来,谈到什么自由恋爱、夫妇的利己主义、听天由命等等。 “我不是来谈这些的,……”他温和地打断我的话说。 “这些我都知道得很清楚。在感情方面是谁都没有过错的。不过,使我感兴趣的是事情的另一方面,纯粹实际的那一方面。 好朋友,我完全不了解生活,事情一牵涉到社会上的礼数和规矩,我就完全schwach④了。您,我亲爱的,帮帮我的忙。 您说说看,现在尼诺琪卡该怎么办才对!您认为她该继续住在我那儿呢,还是最好搬到您这儿来?“ 我们没有商量多久,就作出这样的决定:尼诺琪卡仍然住在维赫列涅夫家里,我想要找她就可以去找她,可是维赫列涅夫搬到角落上的一个房间里去住,那儿原先是个堆房。那个房间有点潮湿,阴暗,而且要穿过厨房才能走到那儿,不过另一方面,住那个房间倒可以闭门独居,再也不会成为任何人的眼中钉了。 「注释」 ①女人的名字叶卡捷琳娜的小名。 ②意谓“嫉妒心重的女人”。奥赛罗是英国作家莎士比亚的同名悲剧中的男主人公。 ③意谓“我却是笨蛋”。 ④德语:没主意。 契诃夫1885年作品第二卷 贵重的狗 契诃夫1885年作品第二卷 贵重的狗 杜包夫中尉是个年纪已经不轻、行伍出身的老军人,他同一个志愿入伍的军人①克纳普斯坐着喝酒。 “这是条出色的狗!”杜包夫指着自己的狗米尔卡叫克纳普斯看,说道。“这条狗了不起!您仔细看一下它的脸!光是这张脸就值多少钱!要是碰上爱狗的人,单为这张脸就肯出二 百卢布!您不相信?要是这样,那您就什么也不懂。 ……“ “我懂,不过……” “要知道这是条猎狗,纯种的英国猎狗!它趴下去准备捉动物的那种姿势简直使人惊叹不已,还有它那敏感,……它那嗅觉!上帝啊,什么样的嗅觉!您知道米尔卡小时候我花多少钱把它买来的?一百个卢布呐!这条狗好极了!小坏包,米尔卡!傻瓜,米尔卡!你过来,你过来,……小狗,我的狗崽子。……”杜包夫把米尔卡拉到跟前来,在它头顶上两个耳朵中间吻一下。他的眼睛里涌上了泪水。 “我可不肯把你送给外人,……我的美人儿,……小强盗。 你一定喜欢我吧,米尔卡?喜欢吧?……哎,滚开!“中尉忽然叫道。”肮脏的爪子干脆扑到我的军服上来了!是啊,克纳普斯,我为买小狗花掉一百五十卢布!可见这条狗非同小可! 可就是有一件事可惜:我没工夫打猎!这条狗没事可做,白糟蹋了,它的才能埋没了。……就因为这个缘故,我才要卖它。您买下吧,克纳普斯!您会感激一辈子的!好,要是您的钱不多,也罢,我为您让掉一半价钱就是。……您花五十 买去吧!您敲我的竹杠吧!“ “不,好朋友,……”克纳普斯叹口气,说。“如果您的米尔卡是公狗,我也许就买了,可是现在……”“米尔卡不是公狗?”中尉惊讶地说。“克纳普斯,您怎么了?米尔卡不是……公的?!哈哈!那么依您看来,它是什么狗?母狗?哈哈。……好一个娃娃!他连公狗和母狗都分不清!” “您对我说这样的话,倒象我是瞎子或者小孩似的,……”克纳普斯不高兴地说。“当然是母狗!” “也许您还要说我是女人吧!唉,克纳普斯,克纳普斯啊! 您还是在技术学校毕业的呢!不对,我的老兄,这是真正的纯种公狗!而且它比哪条公狗都高明得多,可是您居然说……它不是公狗!哈哈。……“”对不起,米哈依尔·伊凡诺维奇,您……干脆把我当做傻瓜了。……这简直惹人不痛快。……“”得了,不买就算了,见鬼去吧。……您不用买了。……跟您讲不通!您过一忽儿还会说这不是它的尾巴,而是它的腿呢。……不买就算了。我本来是要叫您占点便宜。瓦赫拉美耶夫,拿白兰地来!“ 勤务兵又给他送来白兰地。两个朋友各自斟好一大杯,沉思不语。在沉默中过了半个钟头。 “就算它是母狗,又有什么关系,……”中尉打破沉默说,阴郁地瞧着酒瓶。“这可真怪!这对您更好。它会给您生下些小狗,每生一条小狗,您就可以卖二十五卢布。……人人都乐于买您的小狗。我不知道为什么您这么喜欢公狗!母狗要好一千倍。母的比较体贴人,比较亲热。……好吧,既然您那么怕母的,也罢,您就花二十五卢布买去吧。” “不,好朋友。……我一个小钱也不会给。第一,我不需要狗;第二,我没有钱。” “那您就该早说才对。米尔卡,滚开!” 勤务兵把煎鸡蛋端来了。两个朋友吃起来,一句话也没说就把煎锅里的蛋吃光了。 “您是个好人,克纳普斯,是个老实人,……”中尉说,擦了擦嘴唇。“我不忍心叫您空着手回去。……您猜怎么着? 您把这条狗带走,不用出钱了!“ “可是我把它带到哪儿去呢,好朋友?”克纳普斯说,叹一口气。“我那儿有谁来照料它呢?” “得了,那就算了,算了,……见您的鬼!您不愿意,那就算了。……可是您到哪儿去?坐下呀!” 克纳普斯伸个懒腰,站起来,拿起帽子。 “是时候了,再见吧,……”他说,打了个呵欠。 “那么您等一下,我送您走。” 杜包夫和克纳普斯穿上外衣,走出去,到了街上。最初的一百步是在沉默中走完的。 “您知道该把这条狗送给谁才好?”中尉开口说。“您可有这样的熟人?这条狗,您看得明白,挺好,是纯种的,可是……我实在不需要它!” “我不知道,亲爱的。……我在这儿有什么熟人呢?” 两个朋友一直走到克纳普斯的住处,再也没说一句话。临到克纳普斯握一握中尉的手,推开他住宅的旁门,杜包夫这才咳嗽一声,有点迟疑不决地说:“您可知道本地那些以剥畜皮为业的人还收不收狗?” “大概总收吧。……不过究竟怎样,我也说不准。” “那我明天就打发瓦赫拉美耶夫把它送去。……见它的鬼,让人家把它的皮剥掉算了。……这条可恶的狗!讨厌极了!它不但弄得房间里不干净,而且昨天还在厨房里把肉全吃光了,这下流货。……它要是一条良种狗倒也罢了,偏偏鬼才知道它是个什么东西,简直是劣狗和猪的杂种。那么,晚安!” “再见!”克纳普斯说。 旁门砰的一声关上,门外就剩下中尉一个人了。 「注释」 ①指帝俄时代受过中等教育,在一般规定以外的志愿入伍者。 作家 作家 在商人叶尔沙科夫开设的茶叶店旁边一个房间里,叶尔沙科夫本人挨着一张高办公桌坐着。他是个年轻人,装束入时,脸色却憔悴,看来以前他生活放荡不羁。根据他那笔粗放的花字、他的卡普尔发型①和清香的雪茄烟味来判断,他对欧洲文明并不陌生。不过目前他的文化气息更加浓了,因为有个学徒从商店走来,报告说:“作家来了!” “啊!……叫他到这儿来。不过你要对他说,叫他把脚上的套靴脱下来,放在那边商店里。” 过了一分钟,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轻轻地走进小房间来,这人头顶光秃,穿着褪色的旧大衣,脸色冻得通红,带着软弱和迟疑的神情,凡是酒量不大却经常喝酒的人照例总是带着这种神情的。 “哦,你好,……”叶尔沙科夫没有回过头去看一眼来客,说道。“有什么好消息吗,海才先生?” 叶尔沙科夫经常把“天才”和“海涅”这两个词②混在一起,合成一个词“海才”,他素来这样称呼那个老人。 “喏,先生,我把您约我写的那篇东西带来了,”海才回 答说。 “已经写好了,先生。……” “这么快?” “三天时间,扎哈尔·谢敏内奇,慢说是一篇广告,就是一篇爱情故事也写得出来。写篇广告,有个把钟头也就够了。” “只要个把钟头?可是你讲价钱的时候,总好象在接受一 件要干一年的工作似的。好吧,您拿给我看看:您写了些什么?” 海才从口袋里取出几张揉皱的纸片,上面写满铅笔字。他往办公桌走去。 “我刚写了个草稿,拟了个大纲,……”他说。“我给您念一遍,先生。请您推敲一下,万一发现有什么错误的地方,就指出来。出错是难免的,扎哈尔·谢敏内奇。……您相信不?我一口气给三家商店写了广告。……这是连莎士比亚也要头昏脑涨的。” 海才戴上眼镜,扬起眉毛,用悲怆的声调念起来,仿佛在朗诵似的:“‘一千八百八十五年到八十六年茶叶上市季节。扎·谢·叶尔沙科夫商号创立于一千八百零四年。本商号采办中国茶叶,行销俄国欧亚两部各大城市,并远销国外。’所有这些序言,您明白,是放在装璜画里,嵌在各城的市徽之间的。我给一个商人写过广告,他就把各城的市徽拿来放在广告里。您也不妨这样做,我给您想出这样一个装璜画:一头狮子,嘴里衔着个竖琴。现在再念下文:”兹谨向顾主诸君略赘数语。 诸位先生!虽则近来政治大事层出不穷,虽则我国社会各阶层中冷酷淡漠心理日益滋长,虽则不久之前我国优秀报刊纷纷指出伏尔加河业已淤浅,惟以上各事对本店无损分毫。本商号成立多年,素蒙各界爱护,因而根基稳固,从未改变既定方针,既与茶园主人保持良好关系,又对定货一概认真办理。我店宗旨众所周知,一言以蔽之,曰态度认真,价廉物美,办货迅速也!!‘“”好!好得很!“叶尔沙科夫插嘴说,在椅子上不住地扭动。”我简直没料到您会写出这样的文章来。妙极了!不过有一点要注意,亲爱的朋友,……有些地方要想法写得含糊点,要摆点迷魂阵,你知道,要玩点花招哩。……我们在这儿声明说,本商号刚刚收到一千八百八十五年春季采摘的第一批新茶叶。……是这样吧?不过除此以外还要指出,这些刚收到的茶叶已经在我们仓库里存放了三年,可是又要写得好象这批茶叶是我们上星期刚从中国收到的。“ “我明白,先生。……看广告的人是不会注意到这种矛盾的。我们在广告的开头写着茶叶是刚刚收到的,可是在结尾的地方我们这样说:”我店茶叶有大批存货,关税早已交清,因此可按去年价目表出售而不致使本店亏蚀血本。……‘如此等等。好,第二页上印个价目表。那儿又是市徽和装璜画。 ……下边印上大字:“兹将福建茶叶、恰克图茶叶、白毫茶叶价目开列如下,上述茶叶质量上等,气味芬芳,均为今年春季初次采摘,由新建茶园寄来。‘……下面:”谨请真正嗜茶人士注意绿茶,其中以中国象征牌或同业嫉羡牌最受欢迎,售价三卢布五十戈比。至于玫瑰花茶,本店特别推荐皇帝玫瑰牌,售价二卢布,以及中国女人媚眼牌,售价一卢布八十戈比。’在售价后面要用小号字印出包装费和邮费。这儿还要讲到折扣和赠品:“查大多数同业意欲招徕顾客,遂以赠品为诱饵。本店对此可恶办法深为反对,决不以赠品奉送顾客,凡同业用以欺骗顾客之诱饵本店一概免费发给。凡在我店购货满五十卢布者,可在下列五种货物中任选一种,由本店发给:大不列颠金属茶壶一把、名片一百张、莫斯科市街道图一张,形似中国裸体女人的茶叶筒一个,或伊格利维·韦塞尔恰克③所著小说《新郎大吃一惊,或新娘扣在洗衣盆底下》④一 册。‘”海才念完广告,作了一些修改后,很快把它誊清,交给叶尔沙科夫。这以后就出现了沉默。……两个人都感到不自在,象是做了件坏事似的。 “请问,我的工作报酬是现在就领,还是以后再领?”海才迟疑地问。 “随您的便。现在也成,……”叶尔沙科夫漫不经心地回 答说。“你到商店去,随意挑选五个半卢布的货物吧。” “我想要现钱,扎哈尔·谢敏内奇。” “我这儿是不兴给现钱的。对所有的人,我都是给茶叶和糖:对您是这样,对我主办的教堂唱诗班的歌手是这样,对扫院子的仆人也是这样。省得拿了钱去灌酒。” “难道,扎哈尔·谢敏内奇,我的工作可以和扫院子的仆人以及歌手相比吗?我这是脑力劳动。” “什么劳动!坐下来,写一下就完事了。写出来的东西既不能吃,又不能喝,……毫不费力的玩意儿!连一个卢布也不值。” “嗯。……您对写东西竟然抱着这样的看法,”海才怄气地说。“不能吃,不能喝。您不明白,我写这篇广告的时候,心里有多么难过。我一面写,一面觉得我在欺骗整个俄国。您给现钱吧,扎哈尔·谢敏内奇!” “你惹得我厌烦了,老兄。这样纠缠下去不行。” “哦,好吧。那我就要砂糖。不过您那些伙计就会从我的每斤糖上收回八戈比去。这样一搞,我就会损失四十戈比,哎,那又有什么办法!祝您健康!” 海才转身要走出去,可是在门口站住,叹口气,阴郁地说:“我欺骗了俄国!欺骗了整个俄国!”我为混饭吃而在欺骗我的祖国啊!哎!“ 他走出去了。叶尔沙科夫点上一支哈瓦那雪茄烟。在他的房间里,文化人的气息就更加重了。 「注释」 ①当时一种时髦的发型,由于法国男高音歌唱家约瑟夫·卡普尔(1839—1924)爱梳这种发型而得名。——俄文本编者注 ②在俄语里这两个词拼音相近。 ③这个姓名可意译为“调皮的快活人”。 ④暗指一八八三年起为《闹钟》、《每日新闻》和《娱乐》杂志撰稿的л。A。费伊金的文学作品。费伊金的笔名是“调皮的诗人”,他的诗歌和散文大多以猎艳事件、夫妇之间的不忠为题材。——俄文本编者注 钢琴乐师 钢琴乐师 夜间一点多钟。我在我的公寓房间里坐着,写一篇别人约我写的诗体小品文。忽然房门打开,我的同屋住客,某音乐学院往日的学生彼得·鲁勃列夫,完全出人意外地走进房来。他头戴高礼帽,身上穿一件纽扣解开的皮大衣,起初使我觉得他很象烈彼契洛夫①;可是后来,临到我打量他那苍白的脸和异常尖利、仿佛发炎的眼睛,那种同烈彼契洛夫相似之处就消失了。 “为什么你这么早就回来了?”我问。“现在才两点钟!莫非婚礼已经结束了?” 我的同屋住客没有答话。他沉默地走到隔板后面,很快地脱掉衣服,喘吁吁地在床上躺下。 “睡呀,畜生!”过了十分钟我听见他的低语声。“既是躺下了,那就睡呀!要是你不想睡觉,那你就……见鬼去吧!” “睡不着吗,彼嘉②?”我问。 “是啊,鬼才知道是怎么回事,……不知怎的总也睡不着。 ……我老想笑。……这种要笑的心思闹得人睡不着觉!哈哈!“ “可是你有什么事想笑呢?” “出了件可笑的事。也是合该倒霉,出了这么件该死的事!” 鲁勃列夫从隔板后面走出来,笑呵呵地在我身旁坐下。 “真可笑,而且又……叫人羞愧,……”他说,揪乱自己的头发。“老兄,我有生以来还没经历过这样的怪事呢。……哈哈。……闹了个笑话:头等的笑话!上流社会的笑话!” 鲁勃列夫用拳头捶着膝盖,跳起来,开始光着脚在冰凉的地板上走来走去。 “我挨了个脖儿拐,让人家轰出来了!”他说。“所以我才早回来。” “得了吧,你胡说些什么呀?” “这是真的。……我挨了个脖儿拐,让人家轰出来了,确实如此!” 我瞧着鲁勃列夫。……他脸容消瘦而憔悴,不过他整个外貌仍然端端正正,显出上流社会的温文尔雅和彬彬有礼,因此那句粗话“我挨了个脖儿拐”,同他有教养的仪表完全不相称。 “头等的笑话。……刚才我走回家来,一路上哈哈大笑。 哎,你别再写你的无聊文章!我把这件事讲出来,把心里的话都抖出来,也许就不会再这么……想笑了!……你别写了! 这件事挺有趣。……好,你听着。……在阿尔巴特街上,住着一个姓普利斯维斯托夫的退役中校,娶了冯·克拉赫伯爵的私生女。……于是他也就成了贵族。……现在他把女儿嫁给商人叶斯基莫索夫的儿子。……这个叶斯基莫索夫是个parvenu③,是个 mauvaisgenre④,是个戴帽子的猪和 mauvaiston⑤。可是爸爸和女儿要 manger⑥,要boire⑦,所以也就没有工夫来考虑 mauvaisgenre了。今天我八点多钟动身到普利斯维斯托夫家里去弹钢琴。街上泥泞不堪,天上下着雨,大雾迷蒙。……我的心绪照例很恶劣。……“”你讲得短点,“我对鲁勃列夫说。”取消那些心理描写吧。 ……“ “行。……我来到普利斯维斯托夫家里。……行完婚礼以后,新婚夫妇和客人们吃水果。我等着人们跳舞,就走到我的岗位上,在钢琴旁边坐下来。 “‘啊啊,……您来了!’主人见到我,说道。‘那么,伙计,您务必要当心:好好弹琴,主要的是不要喝醉。……’”我,老兄,听惯了这种招呼,已经不怄气了。……哈哈。 ……俗语说的好:你既然叫蘑菇,就得让人采。……不是这样吗?我算个什么人呢?弹钢琴的,奴仆,……一个会弹钢琴的听差罢了!……在商人们家里,人家往往用‘你’称呼我,赏给我茶钱,我也一点都不生气!喏,我反正闲着没有事做,就在跳舞还没开始前,略微弹几下琴,你知道,也好让手指头灵活点。我弹着琴,过了一忽儿,老兄,却听见身后有人合着琴声哼一支歌。我回过头一看,原来是位小姐!她,那个小坏包,在我身后站着,深情地瞧着琴键。我就说:“ mademoiselle⑧,我一点也不知道有人听我弹琴!‘她叹口气说:”好曲子啊!’我说:“对,这个曲子挺好。……那么莫非您喜欢音乐?‘我们就攀谈起来。……小姐谈锋很剑我并没有引她说话,可她自己却滔滔不绝地讲起来。她说:”多么可惜:如今的青年人对严肃的音乐不感兴趣。’我这个傻瓜,蠢材,瞧见人家看重我就心里高兴,……我还有这种卑劣的虚荣心!……你知道,我就装模作样,对她解释说,青年人之所以淡漠,是因为我们的社会缺乏对美的需求。……我谈起哲理来了!“ “到底闹了什么笑话呢?”我问鲁勃列夫。“你爱上她了还是怎么的?” 「注释」 ①俄国剧作家格利鲍耶陀夫的剧本《智慧的痛苦》中的一个人物。——俄文本编者注 ②彼得的爱称。 ③法语:暴发户。 ④法语:低级趣味的人。 ⑤法语:无教养的人。 ⑥法语:吃。 ⑦法语:喝。 ⑧法语:小姐。 “看你想到哪儿去了!恋爱至多是一种个人性质的笑话,可是这儿,老兄,发生了一个有普遍意义的、上流社会的笑话,……对了!我正跟那位小姐谈话,不料注意到一种不妙的情形:有些人坐在我背后,交头接耳地说话。……我听见有人说出‘弹钢琴的’几个字,听见嘻嘻的笑声。……可见他们在议论我。……到底出了什么问题?莫非我的领结松了? 我摸摸领结——没出什么毛病埃……当然,我就不再理会,继续谈话。……那位小姐激昂起来,不住地争论,满脸通红。 ……她讲得滔滔不绝!她对作曲家大加批评,听得你毛骨悚然!照她看来,里的管弦乐曲挺好,然而缺乏旋律,里姆斯基-科萨科夫①是个鼓手,瓦尔拉莫夫②创造不出任何完整的东西,等等。如今的男孩和女孩刚刚学弹琴,每学一课付给别人二十五戈比,却已经觉得不妨写音乐评论了。 ……这位小姐也是如此。……我听着,没有同她争论。……我喜欢年轻幼稚的人发表议论,开动脑筋。……可是我身后仍然有人嘁嘁喳喳,嘁嘁喳喳。……是埃忽然间,一个象雌孔雀似的胖女人大摇大摆,走到那位小姐跟前,大约是她的妈妈或者舅母什么的,神态庄重,脸色通红,身体很粗,要五个人才抱得过来。……她没有看我,凑着小姐的耳朵小声说了句话。……喂,你听着。……那位小姐顿时涨红了脸,捧住面颊,象是让蛇咬了一口似的,一下子从钢琴旁边跑掉了。 ……出了什么问题呢?聪明的俄狄浦斯③啊,你来解答吧!哦,我想,一定是我的礼服背部裂开了缝,要不然就是那位姑娘的打扮有什么问题。否则这种怪事就难于理解。为小心起见,十分钟后,我到前厅去照镜子,……我看了看领结、礼服、裤子前面的扣子,……样样都挺好,什么毛病也没有!也是我走运,老兄,前厅里站着一个小老太婆,手里拿着个包袱。经她一讲,我才全明白了。……要不是她,我至今还蒙在鼓里,什么也不知道。她对听差讲道:“我们小姐的老脾气总是改不了,她看见钢琴旁边有个年轻人,就跟他胡扯起来,好象跟真正的上流人讲话似的。……她又是惊叫,又是哄笑,不料那个年轻人不是客人,却是个弹钢琴的,……卖艺的罢了。 ……她竟然跟这样的人谈起天来!幸亏玛尔法·斯捷潘诺芙娜悄悄对她说了,要不然她说不定会挽着他的胳膊去散步呢。 ……现在她害臊了,可是已经太迟:她讲的话收不回来了。‘……啊?你觉得如何?“ “不但那个丫头愚蠢,”我对鲁勃列夫说,“那个老太婆也愚蠢。这种事不值得去理睬。……”“我也没理睬。……只是心里想发笑罢了。……这种怪事我已经习以为常。……以前我确实感到难过,可是现在满不在乎了!那个丫头愚蠢,年轻,……我倒可怜她!我坐下来,开始弹舞曲。……那儿是根本不需要严肃的音乐的。……我一个劲儿地弹圆舞曲、卡德里尔长舞曲、热闹的进行曲。……如果你那热爱音乐的灵魂觉得恶心,那就去喝上一杯酒,不由自主地弹奏《薄伽丘》④,心里乐一下。” “可是到底闹出什么笑话了?” “我按我的琴键,……不再去想那个丫头。……我笑笑就算了,可是我感到总有个什么东西在挖我的心!仿佛我心里有只耗子在啃不花钱的面包干。……我心里忧郁,难受,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我劝自己,骂自己,笑,……合着琴音哼歌,可是我的心热辣辣的刺痛,不知怎的痛得特别厉害。……我的胸膛里不住地翻腾,不知有个什么东西在挖,在啃,忽然堵在嗓子眼里,……仿佛那儿哽着一团软东西似的。……我咬紧牙关要熬过去,果然好受了点,可是后来又从头开始。……真是麻烦!仿佛故意捣乱似的,我的头脑里生出种种再糟不过的念头。……我不由得想起我成了个多么没出息的人。……当初我走二千俄里,来到莫斯科,想当作曲家和钢琴家,结果却做了个乐师。……实际上,这是很自然的,……甚至可笑,然而我却想呕吐。……我还不由得想起你。……我想:我的同屋人目前坐在那儿写东西。……他,那个可怜虫,在写昏睡的议员、面包里的蟑螂、秋季的恶劣天气,……其实他在写些别人早已写过而且写过不止一 次的滥调。……我想着,而且不知什么缘故觉得你真可怜,……我不由得流出泪来了!……你是个好人,有灵魂,可是,你知道,你缺乏那种烈火,那种激愤,那种力量,……缺乏那种狂热。为什么你没有做药剂师,没有做鞋匠,却做了作家,只有基督才知道!我不由得想起所有我那些失意的朋友,所有那些歌手、画家、业余爱好者。……这些人以前都有过雄心大志,忙这忙那,好高鹜远,可是现在……鬼才知道成了什么人!为什么这样的思想会钻进我头脑里来,我不明白! 我刚从我头脑里把自己赶出去,朋友们便钻进来,等到我把朋友们赶走,那个丫头又钻进来。……我笑那个丫头,把她看得一钱不值,可是她不容我消停。……我暗想:俄国人是怎么搞的!当你自由自在,上学念书,或者没有职业而闲逛的时候,你倒可以跟他一块儿喝酒,可以拍拍他的肚子,可以向他的女儿献殷勤,可是一旦你多多少少处在从属的地位,你却只能成为守住自己炉台的蟋蟀了。……你知道,我好歹总算把这类想法压下去,可是我嗓子眼里仍然堵得慌。……不知什么东西卡在嗓子里,把它夹紧,而且……掐住它。……最后我觉得眼睛润湿,我的《薄伽丘》中断,于是……全完了。高贵的大厅里响彻了另一种声音。……我发了歇斯底里。 ……“”你胡说!“ “这是真的,……”鲁勃列夫说,涨红了脸,极力想笑。 “这个笑话如何?随后我感到有人把我拉到前厅,……给我穿上皮大衣。……我听见主人发话说:”是谁把这个弹钢琴的灌醉的?谁有这么大的胆子,给他酒喝?‘最后……我就挨了个脖儿拐。……这件怪事如何?哈哈。……那时候我顾不上笑,现在却很想笑,……想得很!一个身强力壮的人,……一个身材魁梧的人,身量有火警了望台那么高,不料忽然发了歇斯底里!哈哈哈!“ “这有什么可笑的呢?”我瞧着鲁勃列夫笑得发抖的肩膀和脑袋,问道。“彼嘉,你看在上帝分上别笑了,……这有什么可笑的呢?彼嘉!好朋友!” 可是彼嘉哈哈大笑,我凭他的笑声很容易听出歇斯底里发作了。我开始为他忙碌,而且骂莫斯科的公寓没有夜间供应开水的习惯。 「注释」 ①里姆斯基-科萨科夫(1844—1908),俄国作曲家。 ②瓦尔拉莫夫(1801—1848),俄国作曲家。 ③古希腊传说中的维特城莱奥斯王的儿子,解答了怪物斯芬克司所提出的无人能够解答的谜。——俄文本编者注 ④德国作曲家祖佩(1819—1895)所编的小歌剧。 过火 过火 土地测量师格列勃·加甫利洛维奇·斯米尔诺夫坐着火车到达格尼卢希吉火车站。当地有个庄园约他来测定地界,可是他还要坐三四十俄里的马车才能到达庄园(如果车夫不是醉汉,马也不是劣马,那么无须走满三十俄里就可以到达,可是如果车夫喝了酒,马又疲乏,那就足足有五十俄里远的路程了)。 “劳驾,请您告诉我,在这个地方,我该到哪儿去找驿车?” 土地测量师对火车站上的宪兵说。 “什么?驿车?这儿方圆一百俄里,连一条象样的狗都找不到,更不要说驿车了。……不过您要到哪儿去?” “杰夫基诺村,霍霍托夫将军的庄园。” “哦,”宪兵打个呵欠说。“您到车站外面去,有时候车站广场上有些庄稼汉赶着车子送客人。” 土地测量师叹口气,慢腾腾地走出车站。在那边,经过长久的寻找、谈话、迟疑以后,他找到了一个十分强壮的庄稼汉,神态阴沉,脸上有麻子,身穿破的粗呢外衣,脚上是一双树皮鞋。 “鬼才知道你这辆大车是什么玩意儿!”土地测量师爬上大车,皱起眉头说。“谁也分不清哪边是大车的前身,哪边是后身。……”“这有什么分不清的?马尾巴在哪儿,哪儿就是前身,您老人家坐在哪儿,哪儿就是后身。……”那匹劣马还年轻,可是精瘦,四条腿劈开,耳朵上有几处被咬过的伤痕。赶车的欠起身子,用一根由绳子做的鞭子抽它一下,可是它光摇摇头就完了,临到他开口骂街,再抽一鞭子,那辆大车才吱嘎地尖叫一声,哆嗦起来,仿佛得了热病似的。他抽了第三下,大车摇晃了,不过直到抽过第四 下,大车才往前移动。 “我们就照这样走一路吗?”土地测量师问道,感到大车颠得厉害,暗暗惊讶俄国的马车夫竟有本领把缓慢得象乌龟爬的步子同把灵魂震得翻来覆去的颠簸结合在一起。 “我们会走到的!”车夫安慰他说。“这匹小母马年轻腿快。 ……只要让它撒腿跑起来,你就休想止住它。……驾,该死的!“ 这辆大车离开车站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在土地测量师的右边,伸展着一片冻结的黑色平原,无边无际。……顺着它往前走,就一定会走到天涯海角。这片平原到地平线那边就不见了,同天空连成一片,寒冷的秋霞正在天边暗淡下去。……道路左边,有一些土丘样的东西在黑暗中耸起,也许是去年的干草垛,也许是村子。至于前边有些什么东西,土地测量师一概看不见,因为视线完全被车夫那宽阔笨拙的后背遮住,望不见前方了。四下里静悄悄的,然而天气寒冷刺骨。 “嘿,这儿好荒凉!”土地测量师暗想,极力用大衣领子盖住耳朵。“一根棍子也没有,一个院子也没有。万一有人来拦路打劫,你就是放炮也不会有人知道。……再者这个车夫也靠不祝……瞧他后背有多么宽!象这样的大自然之子,只要用手指头碰你一下,包管你没命!而且他生得一副凶相,令人起疑。” “喂,老兄,”土地测量师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吗?克里木。” “那么,克里木,你们这一带怎么样?危险吗?有人抢劫行人吗?” “这儿还算太平,上帝怜恤我们。……哪里会有人来抢劫呢?” “没有人抢劫,这才好。……不过,我为了防备起见,还是随身带着三支手枪,”土地测量师撒谎说,“跟手枪这东西,你知道,是开不得玩笑的。就是来十个强盗,我也能应付。 ……“ 天黑了。大车忽然吱吱嘎嘎响起来,尖声叫着,摇摇晃晃,仿佛不乐意似的,往左边拐了个弯。 “他这是要把我拉到哪儿去?”土地测量师暗想。“他本来照直往前走,现在忽然往左拐弯。说不定他,这个坏蛋,要把我带到贼窝里去,而且……而且……这种事也确实有过!” “喂,”他对车夫说。“那么你是说这儿不危险?这倒可惜了。……我喜欢跟强盗斗一下。……从外表看,我很瘦,有病容,其实我的力气大得跟牛似的。……有一回三个强盗扑到我身上来。……你猜怎么着?我把一个强盗狠狠地揍一顿,结果……结果,你明白,他把灵魂交给上帝了。另外两个也经我送交法院,打发到西伯利亚去做苦工了。我的力气是从哪儿来的,我也说不清。……我一只手抓住一个象你这样体格魁梧的汉子,一下子……一下子就能叫他一个跟头摔在地下。” 克里木回过头来看一眼土地测量师,皱起整个脸,扬起鞭子抽马。 “是啊,老兄,……”土地测量师接着说。“求上帝保佑,可别叫那些强盗落在我手里。强盗不但会弄得缺胳膊断腿,还得去吃官司。……所有的法官,所有的警察局长,我都认识。 我是官府的人,大人物。……我出外赶路,长官们都知道,……他们加意保护我,免得有人对我干出歹事来。一路上,那些灌木丛后面,处处都埋伏着县里的警察和乡村警察。……慢……慢……慢着!你要把我拉到哪儿去?“ “难道您没看见?到树林里去!” “确实,这是树林,……”土地测量师暗想。“我却害怕了!可是我千万不要露出慌了神的样子。……他已经发觉我胆怯了。为什么他不断地回过头来看我?他一定是在打什么主意。……先前这辆车走得慢腾腾,一步一步地磨蹭,可现在却跑得那么快!” “听我说,克里木,为什么你把马赶得这么快?” “我又没赶它。是它自己撒腿跑起来了。……它一跑起来,那就什么法子都止不住它。……它长着这样的腿,它自己也不高兴哟。” “胡说,伙计!我看得出你是胡说!不过我劝你不要把车子赶得这么快。你把马稍稍勒祝……听见没有?勒住!” “这是为什么?” “这是因为……因为我有四个同伴要从火车站来找我。得让他们追上我才成。……他们约定了在这个树林里追上我。 ……跟他们一块儿赶路快活些。……那些人又强壮又结实。 ……每人都有一支枪。……为什么你老是回过头来看我,象坐在针尖上似的动个不停?啊?我,伙计,那个……伙计……你用不着回过头来看我,……我身上没什么有趣的东西。……也许只有手枪还算有趣。……行啊,要是你乐意,我就拿出来给你看。……行埃……“土地测量师做出在口袋里摸枪的样子,不料这时候发生了一件他由于胆怯而万万没料到的事情。克里木忽然从大车上摔下去,连滚带爬地跑进丛林里去了。 “救命啊!”他高声喊道。“救命啊!你这该死的,你把马和大车统统抢走吧,只是你别送掉我的命!救命啊!” 随后响起了急促的和远去的脚步声,枯枝的断裂声,然后一切归于沉寂了。……土地测量师没料到车夫会发出这样的责难。他头一件事就是把马勒住,然后在大车上坐得舒服点,开始思索。 “他逃跑,……害怕了,这个傻瓜。……得,现在可怎么办?我一个人继续赶路可不行,因为我认不得路,而且人家会以为我把他的马偷走了。……怎么办呢?” “克里木!克里木!” “克里木!……”回声接应道。 土地测量师想到他只得通宵守在树林里挨冻,光听着狼嗥声和瘦马的喷鼻声,他脊梁上就起了鸡皮疙瘩,仿佛有一 把冰凉的锉刀在锉他似的。 “克里木!”他叫道。“好朋友!你在哪儿啊,克里木?”土地测量师叫了两个钟头光景,一直喊到声嘶力竭,死了心,准备在树林里过夜,微弱的清风才把一个什么人的呻吟声送到他耳边来。 “克里木!是你吗,好朋友?我们赶着车子走吧!” “可我是闹着玩的,好朋友!我要是说了假话就叫上帝惩罚我,我真是闹着玩的!我哪有手枪啊!这是我吓得胡说的! 劳驾,我们赶路吧!我要冻死了!“ 克里木大概考虑到真正的强盗早就会连车带马赶走,跑得无影无踪了,于是他从树林里走出来,迟疑不定地走到他的乘客身边来。 “哎,傻瓜,你伯什么呀?我……我是闹着玩的,你却吓坏了。……你上车吧!” “求上帝跟你同在,老爷,”克里木嘟哝着,爬上大车。 “要是我早知道会这样,那就是给我一百卢布,我也不会赶这趟车。我差点活活吓死。……”克里木扬起鞭子抽小马。大车开始颤抖。克里木又抽了一鞭子,大车摇晃一下。等到抽完第四下以后,大车才开始移动。土地测量师竖起衣领,遮住耳朵,沉思不语。在他看来,道路和克里木不再显得危险了。 失业 失业 法学候补博士彼烈彼尔金在公寓房间里坐着写信:“亲爱的舅舅伊凡·尼古拉耶维奇!……你和你那些推荐信,以及你那些讲求实际的忠告,统统见鬼去吧!即使失业家居,对渺茫的未来抱着希望,也比让你那些信和忠告把我推到冰凉发臭的污泥里去打滚要好一千倍,高尚一千倍,人道一千倍。我恶心得难以忍受,好象吃鱼中了毒似的。这种恶心糟糕透顶,来自头脑,因此不管喝酒也罢,睡觉也罢,进行拯救灵魂的思考也罢,都不能使人摆脱它。你要知道,舅舅,虽然你是个老人,然而你却象一头畜生,可恶极了。为什么你不事先警告我,说我一定会经历到这种卑鄙龌龊的事! 丢脸啊! “我把我辛酸的遭际按照顺序原原本本地给你描绘一番。 你读一读,引罪自责吧。首先,我带着你的推荐信动身去找巴勃科夫。我在某铁路公司管理局里见到他。他是个身材很矮、头顶光秃的小老头,脸色黄里发灰,没留唇髭,嘴巴歪着。他的上嘴唇往右撇,下嘴唇往左撇。他独自在一张桌子旁边坐着看报。 “在他周围,如同在巴那斯①的阿波罗②周围一样,有许多女人,她们坐在商界常用的高凳上,面前摊开很厚的帐簿。 这些女人装束华丽,衣服都有腰衬③,手里拿着扇子,腕子上戴着大手镯。至于她们怎样把外表的奢华和菲薄的女职员薪金协调起来,那就很难理解了。要么她们本来就生活优裕,闲着没事干,靠爸爸和舅舅的情面到这儿来工作,要么会计工作在这儿仅仅是补语④,而主语和谓语⑤则心照不宣。后来我才知道她们一点工作也不做,她们的工作都落在各式各样编外人员肩上,而那些不公开的男人每月只挣十到十五卢布。我把你的信交给巴勃科夫。他没有请我坐下,却慢腾腾地戴上他的老式夹鼻眼镜,越发慢腾腾地拆开信封,开始看信。 “‘您的舅舅要求我给您找个差事,’他说,搔了搔秃顶。 ‘我们这儿没有空缺,而且一时也未必会有,然而不管怎样,我要为您舅舅出力,……我要报告我们公司的经理。说不定我们会找到个什么差事的。’“我高兴得差点跳起来,正准备连声道谢,不料,忽然间,我的舅舅,我却听见了这样的话:”‘可是,年轻人,如果这个职位是为您舅舅本人谋的,那我就不会收他的什么财物。不过,既然这个职位是为您谋的,那末……那个……我相信您会……好好……酬谢我的。 ……您明白吗?……‘ “你预先警告过我,说人家不会白白给我职位,说我得出钱才成,可是你一个字也没对我说过这种肮脏的买卖竟会这么堂皇、公开、毫无顾忌地进行,……而且是当着女人的面! 啊,舅舅,舅舅!巴勃科夫最后那几句话把我吓得目瞪口呆,差点把我恶心死。我感到羞耻,倒好象我自己收了贿赂似的。 我涨红脸,支支吾吾地说了几句废话,在二十只嘲笑的女人眼睛护送下,往门口退去。在前厅里,有个面容阴沉消瘦的人追上我,凑着我的耳朵小声说,没有巴勃科夫帮忙,也照样可以找到工作。 “‘您给我五卢布,我就带您去见扎哈尔·美多维奇。他老人家虽然已经不在机关里工作,可是能谋到差事。而且他老人家办这种事收费不多:只要头一年的一半薪金就够了。’”我本来要吐口唾沫,嘲笑一番,可是我却说出道谢的话,神态发窘,而且象遭到火烫似的,跑下楼梯去了。我从巴勃科夫那儿出来,到希玛科维奇家里。他是个肌肉松软的大胖子,脸色通红,神情和善,生着油亮的小眼睛。他这对小眼睛油亮得迷迷糊糊,使你感到他的眼睛上象是涂了一层蓖麻子油。他听说我是你的外甥,高兴得不得了,甚至快活得象马那样长嘶起来。他放下工作,动手给我倒茶。这个人可真好!他老是瞅着我的脸,寻找我同你相似之处。他在回忆中谈起你,就落下泪来。我对他提起我拜访的目的,他却拍拍我的肩膀说:“‘现在不忙谈那些使人厌烦的正事。……正事又不是熊,不会逃进树林里去的。您在哪儿吃中饭?如果您觉得在哪儿吃饭都无所谓,那我们就到巴尔金⑥去吧!我们在那儿也可以谈话。’”现在随信附上巴尔金的帐单一张,你看得明白,共有七 十六卢布之多,都是你那个朋友希玛科维奇吃掉和喝掉的,原来他是个大美食家。我,当然,照着帐单付了钱。从巴尔金那儿出来,希玛科维奇把我拉到剧院里。我买了戏票。此外还有什么?散戏以后,那个坏蛋向我建议到城外去,可是我拒绝了,因为我身上的钱几乎用光了。希玛科维奇同我分手的时候,吩咐我向你问候,要我转达说他至少要过五个月才能给我谋得差事。 “‘我是故意不给您差事的!’他开玩笑说,仁慈地拍拍我的肚子。‘为什么您这样一个大学生却那么希望到我们公司里来当差?真的,您该进政府机关才是!’”‘您不说,我也知道该进政府机关。可是您去给我找这么个差事看!’“我拿着你的第三封信动身到席沃焦尔⑦—哈木斯基⑧铁路管理局去找你的干亲家哈拉托夫。在那儿发生了一件事,卑鄙龌龊之极,即使把巴勃科夫和希玛科维奇加在一起也望尘莫及。我再说一遍:你见鬼去吧!我恶心极了,这都得怪你。……我到了那儿,没碰见你的哈拉托夫。接待我的是个姓奥杰科洛诺夫的人,生得很瘦,露出青筋,他的麻脸现出一副伪君子的神情。他听说我找工作,就叫我坐下,给我讲了一大套现在找工作的困难。讲完以后,他答应我说他会去报告,会张罗,会说情,等等。我想起了你的教诲,凡是可以塞钱的地方就要塞钱,同时我看出来那个麻子不会反对受贿,于是我临别就往他拳头里塞了点钱。……他那只手拿着钱,没法跟我握手,只握了握我的手指头,他的麻脸咧开嘴笑了,他又连连地许愿,可是……奥杰科洛诺夫回过头去看一眼,瞧见他身后有些外人,他们不会没注意到我们是怎么握手的。那个伪君子就心慌意乱,喃喃地说:”‘我答应给您找工作,可是……我不要酬谢。……绝对不要!您惹得我不高兴了。……’“他就松开拳头,把钱还给我,可是那不是我塞给他的二 十五卢布钞票,却是一张三卢布钞票。这个花招如何?这些魔鬼的袖子里一定藏着一整套弹簧和细线,要不然我就不明白我那张可怜的二十五卢布钞票怎么会变成这张不成样子的三卢布钞票了。 “第四封推荐信的对象格雷左杜包夫,依我看来,倒显得比较上流,比较正派。 “这个人还年轻,漂亮,风度翩翩,装束考究。他接待我的时候虽然显得懒洋洋,分明很勉强,然而还算客气。我同他谈话,了解到当初他在大学里毕了业,也为糊口奋斗过,就象鱼要撞破冰层似的。他对我的请托很同情,特别因为他热切地渴望找个受过教育的职员。……我已经到他那儿去过三 次,这三次当中他没对我说过一句确定的话。不知怎么,他含糊其词,态度暧昧,避免直接答复,仿佛有所顾虑,或者下不了决心似的。……我答应过你决不感情用事。你对我反复叮咛过,说所有的骗子照例总是风度翩翩,象骑士那样气宇轩昂的。……也许这是实话,不过请你试着把骗子和正人君子分清楚吧。那你就会大碰钉子。……今天我是第四次到格雷左杜包夫那儿去。……他仍然象先前那样含糊其词,一 句明确的话也没说。……他惹得我冒火。……不过这时候魔鬼支使我想起了我向你保证过,我对一切人,无一例外,一 概会送钱。于是好象有个什么人碰了碰我的胳膊肘。……我就决定冒一下风险,塞给他一点钱,好比人们决定往冰冷的河水里扎个猛子,或者爬上高山似的。……”‘嗨,要发生什么事就让它去发生吧!’我下定决心。 ‘一生之中总可以试这么一次嘛。……’“我之决定冒一下风险,与其说是为了找差事,还不如说是为了获得新奇的感觉。我心想:倒要看一看‘酬谢’对正派人会发生什么影响,哪怕一辈子只看一次也好!然而,我的‘感觉’落空了。我干得很笨,楞头楞脑。……我从口袋里取出一张纸币来,涨红了脸,周身发抖,趁格雷左杜包夫没着着我,就把它放在桌上。……幸好这时候格雷左杜包夫把几本书放到桌上,那张纸币就压在下面了。……这样看来,我的办法失效了。……格雷左杜包夫没看见那张纸币。……它散失在纸张当中,或者被看门人偷走了。……如果他看到它,一定会感到这是侮辱。……一定会这样的, mononcle⑨! ……我又白丢了钱,又感到羞愧……真是羞愧难当啊!这都要怪你和你那些该死的、讲求实际的忠告!你害得我心术不正了。……我要暂时停一停笔,因为有人拉门铃。……我要去开门。……“刚才我收到格雷左杜包夫的信。他告诉我,说货物税稽查所里有个空缺,月薪六十卢布。可见我那张纸币他看见了。” 「注释」 ①希腊山名,古希腊神话中说,诗神住在该山。 ②希腊神话中的大神,代表太阳和光明。 ③十九世纪欧洲上层社会妇女垫在腰部,使裙子扩展,借以使姿态丰盈的衬垫物。 ④语法用语,这里的含意是:“装装门面”。 ⑤语法用语,这里的含意是:“在骨子里”。 ⑥饭馆名。 ⑦这个车站的名字可意译为“吸血鬼”。 ⑧这个车站的名字可意译为“下流货”。 ⑨法语:我的舅舅。 十年或十五年以后的婚姻 十年或十五年以后的婚姻 人间万物正在日益完善,如瑞典火柴,小歌剧,火车头,代普莱牌葡萄酒,人与人的关系等等。婚姻也在日益完善。它过去怎么样,现在怎么样,这你们知道。至于十年或十五年后,我们儿女长大成人的时候,它会是什么样子,那也不难推测。下面就是最近的将来的恋爱略图。 客厅里坐着一个二十岁到二十五岁的姑娘。她打扮得极其时髦,一个人同时坐三把椅子:她本人坐在其中一把椅子上,她的腰衬占住其他两把椅子。她胸前佩着一个饰针,大小不下于一口真正的平锅。她的发型朴实,颇为适合受过教育的姑娘:头发共有两三普特①重,一齐往上梳,头发上边特为梳头使女装了一架小梯子。姑娘的帽子放在这儿一架钢琴上。帽子上精致地做了一只正在孵蛋的雌火鸡,大小与实物相同。 门铃声。有个青年男子走进来,身穿红色礼服和窄腿裤子,脚上登着大皮鞋,好比两条滑雪板。 “我荣幸地介绍一下自己,”青年男子在姑娘面前把两个脚跟并拢行了敬礼,说道。“我是律师的助手巴拉拉依金! ……“ “很高兴。……有什么事要我效劳吗?” “我是由‘缔结美满姻缘协会’派来见您的。” “很高兴。……请坐!” 巴拉拉依金坐下,说: “‘协会’给我介绍好几个要结婚的姑娘,可是我认为您的条件对我最为适宜。从‘协会’秘书交给我的这张便条上可以看出,您带给您丈夫的有普留希哈街上房屋一所、现款四万、动产大约五千。……是这样吗?” “不。……我带去的只有两万,”姑娘卖弄风情地说。 “既是这样,小姐,对不起,……请原谅我打搅您,……我荣幸地鞠躬告退。……”“不,不,……我是说着玩的!”姑娘笑道。“您那张便条上所写的全是实在的。……现款、房子、动产。……‘协会’里的人,当然,已经对您说过,那所房屋的修缮要由丈夫出钱,而且……这真叫我难为情!……那笔现款我的丈夫不能一下子收齐,我要在三年当中分期付清。……”“不行啊,小姐,”巴拉拉依金叹道,“如今谁结婚也不会答应分期付款!不过,要是您这么坚持分期付款,也罢,我给您一年的期限。……”姑娘和巴拉拉依金开始讨价还价。最后姑娘让步,答应一年之内分期付清。 “现在请容许我知道您的条件!”她说。“您多大年纪?在哪儿工作?” “说实话,不是我自己结婚,我是在为我的委托人办事。 ……我是中人。……“ “可是,我已经要求过‘协会’不要打发中人来找我!”姑娘不高兴地说。 “您,小姐,不要生气。……我的委托人是个上了年纪的人,害着风湿病,身体虚胖。……他已经没有力量为找新娘而亲自奔走张罗了,所以volens nolens②他只得通过第三者行事。不过您不必担心,我收费不贵。……”“您的委托人的条件呢?” “我的委托人是个五十二岁的男人。……尽管他年纪这样大,还是有许多人愿意赊帐给他。比方说,有两个裁缝给他做衣服而让他欠着缝制费。各处的杂货铺都给他赊货簿,他凭着那些簿子爱赊多少就赊多少。谁也及不上他那么利索地从出租马车上下来,钻进穿堂门,然后溜之大吉。诸如此类,不胜枚举。他的精明才干,我不打算大事张扬,为了给他的性格描上最后一笔,我只想提一下,他甚至在药房里也能设法赊购药品。” “他光靠赊帐生活吗?” “赊帐是他的主要工作。不过他的性格博大而不狭隘,因而不能仅仅满足于这种活动。……可以毫不夸大地说,他脱手伪造的息票的本事谁也比不上。……此外他又是他侄女的监护人,这使他每年有三千上下的收入。……再者他在剧院里冒充剧评家,因此常在演员那儿白吃晚饭,白拿戏票。……他有两次为挪用公款罪受审,目前还在为伪造罪打官司。 ……“ “莫非法院还存在吗?” “是的,它是作为还没完全过时的中世纪道德的残余存在的。……不过我们可以指望,小姐,不出两三年,文化人就会摆脱这种陈旧的俗套。……那么请问,我用什么话去回复我的委托人呢?” “您就说我要考虑一下。……” “还有什么要考虑的呢,小姐?我不敢对您提出忠告,不过我出于希望您幸福的心,却不能不表示我的惊讶。……那个人是上流人,各方面都很出色,不料……不料您竟然不能马上同意。您知道这种拖延对您多么有害。要知道,在您从容考虑的时候,他可就会跟其他待嫁的姑娘达成协议了!” “这倒是实话。……既是这样,我同意就是。……”“早就该这样嘛!那么您能容许我收一点定金吗?” 姑娘给这个中人十到二十卢布。那一位收下钱,把脚跟并拢行了敬礼,往门口走去。 “可是收条呢?”姑娘止住他说。 “ Millepardon③,小姐!我完全忘了!哈哈。……”巴拉拉依金写好收条,再一次并拢脚跟,走掉了。姑娘用手蒙上脸,扑在长沙发上。 “我多么幸福啊!”她叫道,心里涌上一种新的和从没领略过的感情。“我多么幸福啊!我……爱上了一个人,而且那个人也爱我!!” 事情到此就结束了。最近的将来的婚姻就是如此。是啊,读者诸君,难道新娘穿钟式裙,新郎穿带花点的礼服和花条长裤,是很久以前的事吗?难道新郎在爱上新娘以前,必须先同她父母谈判一番,是很久以前的事吗? 夜莺啦,玫瑰啦,月夜啦,香气扑鼻的情书啦,抒情歌曲啦,……所有这些都退到远处,无影无踪了。……幽暗的林荫路上的喁喁私语,痛苦,对第一吻的渴盼等等,现在已经不合时宜,好比身披铠甲,掳掠萨宾族女人④一样。一切都在日益完善啊! 「注释」 ①俄国重量名,等于16。38公斤,约合我国33市斤。 ②拉丁语:不管愿意不愿意。 ③法语:非常对不起。 ④古代意大利民族之一。据传说,古代罗马人常常掳掠住在古罗马山区的萨宾族女人。——俄文本编者注 老年 老年 五品文官建筑师乌节尔科夫到达了他故乡的城里。他受聘到这儿来修复墓园的教堂。他原是在这个城里出生,读书,长大,结婚的,可是临到他下火车,却几乎认不得它了。一 切都变了样子。……比方说,十八年前他搬到彼得堡去的时候,现在火车站的所在地,原是男孩们捉黄鼠的地方。如今大街路口上矗立着四层楼的“维也纳旅馆”,那时候这儿却只伸展着一道难看的灰色围墙。然而围墙也罢,房屋也罢,都不及人的变化大。乌节尔科夫向旅馆里的茶房打听了一下,这才知道他所记得的人倒有半数以上已经死掉,落魄,被人忘却了。 “你记得乌节尔科夫吗?”他向年老的茶房问起他自己。 “乌节尔科夫,建筑师,跟他妻子离了婚的。……在斯维烈别耶夫街上还有过他的一所房子。……你总该记得吧!” “我不记得了,先生。……” “咦,怎么会不记得!当时那是个闹得满城风雨的案子,就连出租马车的车夫都知道。你想想看!那是由诉讼代理人沙普金那个骗子经办的,……他是个有名的骗子,就是在俱乐部里挨过打的那个人。……”“伊凡·尼古拉伊奇吗?” “嗯,是啊,是埃……怎么样,他活着吗?死了?” “他活着,先生,谢天谢地。他老人家现在做公证人,开办一家事务所。他老人家过得挺好。在基尔皮奇尼街上置下两所房子。不久以前把女儿嫁出去了。……”乌节尔科夫在房间里从这个墙角走到那个墙角,思忖一 阵,由于闷得慌而决定去探望沙普金。他从旅馆里走出来,缓步往基尔皮奇尼街走去,那是中午时分。他在事务所里碰见沙普金,几乎认不得他了。沙普金原先是个身材匀称、动作敏捷的诉讼代理人,脸相活泼,厚颜无耻,醉醺醺的,现在却变成一个谦和、白发、衰弱的老人了。 “您不认得我,忘记我了,……”乌节尔科夫开口说。 “我很久以前委托您打过官司,姓乌节尔科夫。……”“乌节尔科夫?哪一个乌节尔科夫?哦!” 沙普金想起来了,认出他来,楞住了。接着就是惊叹,问讯,回忆。 “这可意想不到!这可意想不到啊!”沙普金连声叫道。 “该拿什么来款待您呢?您愿意喝香槟酒吗?也许您想吃牡蛎吧?我的好朋友,当初我从您手里先后拿过那么多钱,现在我都不知道该挑选什么东西来款待您了。……”“请您不必费心,”乌节尔科夫说。“我没有工夫。我马上就要到墓园去,看看那个教堂。我接受了修复教堂的工作。” “好极了!我们吃点东西,喝点酒,然后一块儿去。我有几匹好马!我送您去,再介绍您跟教堂的长老认识,……我会把一切都安排妥当。……可是您怎么了,天使?好象您躲着我,怕我似的。您坐近一点嘛!现在已经用不着害怕。……嘻嘻。……从前我确实是个狡猾的家伙,骗钱的能手,……谁也不敢走到我跟前来,可是现在我却比水还要安静,比草还要低下。我老了,成了家,……有儿女了。到死的时候了!” 两个朋友吃完东西,喝完酒,坐上一辆双套马的雪橇,到城外的墓园去。 “是啊,那时候可真有意思!”沙普金在雪橇上坐着,回 忆道。“我回想起来,简直不能相信。您还记得您是怎样跟您太太离婚的吗?事情几乎已经过去二十年,恐怕您已经完全忘记了,可是我都记得,就象昨天才给你们办离婚手续似的。 主啊,那时候我费过多少心血!当时我是个狡猾的家伙,强词夺理,故意刁难,坏透了。……那时候我一心想办个棘手的案子,特别是报酬丰厚的话,比方说,象您要我经办的那种案子。那时候您给过我多少钱?五六千!是啊,那怎么能不费点心血呢?当时您到彼得堡去了,把整个案子都丢给我:随你去办吧!您那位现在已经去世的太太索菲雅·米海洛芙娜,虽说出身于商人家庭,却性情高傲,自尊心强。要收买她,让她把罪名揽在自己身上,是困难的,……困难极了!那时候我到她家谈判,她见到我就对使女嚷道:“玛霞,我可是吩咐过你,不准放坏蛋进来!‘我就想出这个办法,想出那个办法,……又给她写信,又极力找机会同她见面,可是都没用!我只好转托第三者出面办事。我跟她闹腾了很久,一直到您答应给她一万,她才让步。……她抵不住那一万,软下来了。……她哭起来,对着我的脸吐唾沫,可是她同意了,她承担罪名了!” “好象她从我这儿拿去的不是一万,而是一万五,”乌节 尔科夫说。 “是的,是的,……一万五,我弄错了!”沙普金慌张地说。“不过,这都是过去的事,有罪过也不用隐瞒。我给了她一万,余下的五千就放到我的腰包里去了。我欺骗了你们两个人。……这是过去的事,也用不着害臊了。……况且,您想想看,包利斯·彼得罗维奇,我不赚您的钱还赚谁的钱? ……您是个阔人,衣食饱足。……您吃饱了没事干而娶亲,后来又吃饱了没事干而离婚。您发了大财。……我记得,您单是包下一项工程,就捞到两万。那么不挖您的腰包还挖谁的腰包呢?再者,老实说,我瞧着眼热。……您捞了油水,人家见到您倒要脱帽鞠躬,可是我呢,往往挣一个卢布就要挨打,而且在俱乐部里我常挨人家的耳光。……哎,何苦去回 想这些!现在也该忘掉这些了。“ “劳驾,请您说说看,索菲雅·米海洛芙娜后来生活得怎样?” “拿到一万以后吗?糟糕得很。……上帝才知道她是怎么回事,也许她昏了头,也许良心和自尊心折痛她,因为她贪财而出卖了自己,也许她爱您也未可知,总之,您要知道,她喝起酒来了。……她拿到钱,就跟军官们坐着三套马的马车在外面兜风。酗酒啊,玩乐啊,放荡埃……她跟军官们一 块儿到饭馆去,嫌波尔特温①或者淡点的酒不过瘾,总要喝顶凶的白兰地,喝得浑身发烧,昏头昏脑才甘休。” “是的,她脾气古怪。……我也受够了。有时候她为一件什么事怄了气,就闹起来。……那么后来怎样呢?” “过了一个星期,两个星期,……我正坐在家里写东西,忽然房门开了,她走进来,……醉醺醺的。她说:”您把那些该死的钱收回去吧!‘她说着就把一叠钞票往我脸上扔过来。 可见她受不住了!我拾起钱来,点了点数目。……缺了五百。 她玩玩乐乐一共才花掉了五百。“ “那么这笔钱您怎么处置了?” “那是过去的事,……也用不着隐瞒。……当然,都归我自己了!您干吗这样瞅着我?您等着听一听后来发生的事吧。 ……那是一篇地地道道的长篇小说,变态心理学!大约过了两个月,有一天晚上我喝醉酒回到家里,心情恶劣。……我点上灯,一看,不料索菲雅·米海洛芙娜在我房间里的长沙发上坐着,她也喝醉了,心绪烦乱,带点野气,好象是从贝德拉木②逃出来似的。……她说:“您把我的钱还给我,我改主意了。既是走下坡路,就索性放开步子往下走,走到底吧! 快点,混蛋,把钱给我!‘她那样儿真不象话!“ “那么您……给她了吗?” “我记得我给了十卢布。……” “嗨,怎么能这样呢?”乌节尔科夫皱起眉头说。“要是您自己不能给她,或者不愿意给她,您尽可以写信给我埃……可我一点也不知道!啊?我一点也不知道!” “我的好朋友,何必由我来写信呢?后来她住在医院里,她自己不是给您写过信吗?” “不过当时我正为新的婚事忙碌不堪,晕头转向,没顾得上给她写信。……然而您是局外人,您对索菲雅没有恶感,……为什么您不伸出手去帮助她呢?” “您不能用现在的尺度来衡量那时候的事情,包利斯·彼得罗维奇。现在我们是这样想,可是当时的想法却完全不同。 ……现在,或许,我甚至能给她一千,可是那时候就连那十 卢布……也不是白白给她的。那真是丑事!应该把它忘掉才对。……不过,喏,我们到了。……“雪橇在墓园门口停下来。乌节尔科夫和沙普金下了雪橇,走进门,顺着一条漫长宽阔的林荫道往前走去。枝叶脱落的樱桃树和洋槐树,灰色的十字架和墓碑,都披着重霜而颜色银白。每颗小小的雪粒上都映着明亮晴朗的白昼。四下里弥漫着墓园里常有的气味:神香和新刨开的泥土味。……”我们的墓园很不错,“乌节尔科夫说。”完全是个花园!“ “是的,然而可惜,墓碑被贼偷走了。……喏,索菲雅·米海洛芙娜就埋在那边,在右面那个铁纪念像后边。您愿意去看一下吗?” 两个朋友就往右拐弯,踏着深深的积雪,往纪念像走去。 “就在这儿,……”沙普金指着一块小小的白色大理石墓碑说。“有个准尉在她的坟上立下这块墓碑。” 乌节尔科夫慢慢地脱掉帽子,迎着太阳亮出他的秃顶。沙普金学他的样,也脱掉帽子,于是另一个秃顶迎着太阳发亮。 四下里是坟墓般的寂静,好象空气也死了似的。两个朋友瞅着那块墓碑,默默不语,思索着。 “她沉睡了!”沙普金打破沉默说。“她承担过罪名也罢,喝过白兰地也罢,如今在她已经无所谓了。这您得承认,包利斯·彼得罗维奇!” “承认什么?”乌节尔科夫阴郁地问道。 “承认……不管过去多么可憎,总比这个强。” 沙普金指指他的白头发。 “以前我甚至从没想到过死。……我心想,即使遇上死亡,它也奈何我不得,可是现在……哎,说这些有什么意思呢!” 乌节尔科夫满心的忧郁。他忽然想哭一场,热切地想哭,就象从前热切地渴望爱情一样,……而且他觉得,他哭一场就会觉得轻松些,痛快些。他的眼睛湿润了,他的喉咙里已经哽着一块软东西,可是……沙普金在他身旁站着,乌节尔科夫不好意思让外人看见他软弱。他就猛的回转身,往教堂走去。 直到过了大约两个钟头,他同教堂主事接洽过而且查看过教堂以后,他才抓个空儿趁沙普金同司祭谈得起劲,想独自一人跑出来哭一常……他悄悄溜到墓碑那边,象做贼似的,随时回头张望。那块小小的白色墓碑沉思而忧郁地瞧着他,显得那么纯朴,仿佛下面躺着的是个少女,而不是他那放荡的、离了婚的妻子。 “哭吧,哭吧!”乌节尔科夫暗想。 可是痛哭的时机已经错过。不管这个老人怎样眫巴眼睛,不管他怎样勾起要哭的心情,可是眼泪却没流出来,喉咙里也没哽着什么东西。……乌节尔科夫呆站了十分钟光景,摇一下手,走去找沙普金了。 「注释」 ①一种比较浓烈的葡萄酒。 ②伦敦的一个疯人院。 哀伤 哀伤 旋匠格里戈里·彼得罗夫,这个当年在加尔钦乡里无人不知的出色手艺人,同时又是最没出息的农民,此刻正赶着一辆雪橇把他生病的老伴送到地方自治局医院去。这段路有三十来俄里,道路糟透了,连官府的邮差都很难对付,而旋匠格里戈里则又是个大懒汉。迎面刮着刺骨的寒风。空中,不管你朝哪方看,到处都是密密层层飞旋着的大雪。雪大得叫你分不清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还是从地上刮起来的。除了茫茫大雪,看不到田野、电线杆和树林。每当强劲的寒风袭来,弄得格里戈里都看不见眼前的车轭。那匹瘦弱的老马一步一步吃劲地拖拉着雪橇。它的全部精力全耗在从深雪里拔出腿来,并扯动着头部。旋匠急着赶路。他常常不安地从赶车人的座位上跳起,不时挥鞭抽打马背。 “你呀,玛特廖娜,别哭了……”他小声嘟哝,“你忍着一点儿。上帝保佑,我们会赶到医院的。然后,只消一转眼工夫,你的那个病……巴维尔·伊凡内奇会给你药水喝,或者吩咐人给你放血,或者他老人家高兴,用酒精给你擦身,你那个腰痛病说好就好了。巴维尔·伊凡内奇会尽力的……他会嚷一阵,使劲跺脚,可是会尽力的……多好的老爷,待人又和气,求上帝保佑他身体健康……等我们一到,他会立即从他的诊室里跑出来,接着就数落个没完:”怎么回事?‘他会嚷嚷,’为什么现在才到?为什么不按时来?难道我是一条狗,得成天围着你们这些鬼东西转来转去?为什么不在上午来?回去,给我滚回去!明天再来!‘那我就求他:“医生老爷!巴维尔·伊凡内奇!好老爷’哎,你倒是迈腿呀,我叫你发呆,恶鬼!驾!” 旋匠抽他的瘦马,也没有看他老伴一眼,继续小声地自言自语: “‘老爷!我说的是实话,就像对着上帝的面……我凭十字架起誓:天还没亮,我们就上路了。可哪能按时赶到呀?既然老天爷……圣母娘娘……发怒了,送来了这么一场暴风雪。您老人家也知道,再好的马也赶不来的,何况我那匹老马。您老人家也看到了:那不是马,那是丢人现眼!’可是巴维尔·伊凡内奇会皱起眉头,大声嚷嚷:”我知道你们这些人。总能找出理由来!特别是你,格里什卡①!我早知道你的为人!一路上恐怕又进了五六家小酒馆吧!‘我就这么回答他:“难道我是恶棍,或是异教徒?老太婆快要归天了,要死了,我哪有心思一趟趟跑小酒馆!您说什么呀,您饶恕我吧!叫那些小酒馆见鬼去!’于是巴维尔·伊凡内奇就吩咐人把你抬进医院去。我就给他跪下……对他说:”巴维尔·伊凡内奇!老爷!我们对您千恩万谢啦!您要原谅我们这些傻瓜,混蛋,不要生我们庄稼人的气!您真该把我们轰出去,可您老人家还是为我们操心,瞧您的脚都沾上雪了!‘巴维尔·伊凡内奇会瞪我一眼,像要打我似的,说:“你与其扑通一声下跪,傻瓜,不如平时少灌几杯白酒,可怜可怜你的老太婆。真该揍你一顿才是!’‘说得对,真该揍,巴维尔·伊凡内奇,您就揍我一顿吧!既然您是我们的恩人,亲爹,我们怎能不下跪呢?老爷,我说的是老实话……就像当着上帝的面……要是我撤谎,您就碎我的眼睛:只要我的玛特廖娜,也就是这个老太婆,病治好了,又能操持家务了,那么不论您老人家吩咐我做什么,我都给您做好!小烟盒,您想要的话,我可以用卡累利阿棒木②做……还有糙球,还有九柱戏的木柱,我都能旋得同外国货一样……这些东西我都替你做!一分钱也不收您的!若在莫斯科,这种小烟盒能卖四个卢布,可我不要您一分钱。”医生会笑着说:“好,行啊,行啊……我心领了!只可惜你是个酒鬼……’我,老伴儿,可知道怎么跟那些老爷们打交道,没有哪个老爷我不能跟他攀谈一阵,只求上帝保佑,别迷路才好。瞧这暴风雪!把我的眼睛都迷住了。” ①格里戈里的昵称。 ②一种花纹极美的名贵桦木。 旋匠就这样没完没了地嘟哝着。他信口唠唠叨叨,只求能稍稍减轻一下他那沉重的心情。舌头上的话很多,但脑子里的想法和问题却更多。哀伤向旋匠突然袭来,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弄得他现在怎么也不能清醒过来,平静下来,认真想一想。在此之前,他一直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就像处在醉后那种昏昏沉沉的状态,既不知道哀伤,也不知道欢乐,可是现在却突然感到心情沉重,十分痛苦。这个无忧无虑的懒汉和酒鬼不知不党中变成了另一个人,居然忙碌起来,心事重重,急着赶路,甚至跟暴风雪对着干了。 旋匠记得,不幸是从昨天傍晚开始的。昨晚他回到家里,像往常一样喝得醉醺醺的,像往常一样,又开始骂人,挥舞老拳。老太婆瞧了一眼她的冤家,那眼神却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往日,她那双老眼里布满了痛苦和温顺,就像那些经常挨打、吃不饱肚子的狗,可现在她的眼神严厉而呆板,倒像是圣像上的圣徒或者快要死的人。哀伤就是从这双奇怪的、不祥的眼睛开始的。吓呆了的旋匠赶紧向邻居借了一匹老马,立即把老太婆往医院里送,一心指望巴维尔·伊凡内奇能用些药粉或者油膏让老太婆的眼神变回去。 “你呀,玛特廖娜,那个……”他又小声嘟哝,“要是巴维尔·伊凡内奇问起我打不打你,你就说:”从来没打过!‘往后我再也不打你了。我凭十字架向上帝起誓!再说,难道我是生性狠毒才打你的?随手就打了,没有道理。我心疼你哩。换了别人就不会这么伤心,可我现在急着送你去看病……我尽力了。瞧这风雪,好大呀!上帝啊,你发怒吧!只求你保佑我们别迷路……什么,腰痛?玛特廖娜,你怎么老不答应?我问你呢:腰还痛吗?“ 他感到奇怪,老太婆脸上的雪怎么老也不化。奇怪,那张脸不知怎么显得特别瘦削,灰白里透着蜡黄,面容严厉而刻板。 “唉,蠢婆娘!”旋匠嘟哝道,“我是凭良心对你,上帝作证……可是你,那个……咳,真是蠢婆娘!再这样,我索性不把你送医院了!” 旋匠放下缰绳,犹豫起来。他不敢回头看一眼老太婆:他害怕!问她什么,她不答应,同样叫人害怕。最后,为了探个明白,他没有回头,只是去摸她的手。手冰冷,拉起后像鞭子一样落下去。 “这么说她死了。麻烦事!” 这下旋匠哭了。他不只可怜老太婆,更感到懊丧。他想:这世上的事变得真快!他的哀伤刚开了个头,怎么立即有了结尾。他还没来得及跟老太婆好好过日子,对她表表心意,疼爱她,怎么她已经死了。他跟她共同生活了四十年,但这四十年像在雾里一般过去了。酗酒,打架,受穷,没过上一天好日子。而且,像故意气他似的,正当他感悟到要疼爱老太婆,离了她就没法生活,他实在对不起她的时候,老太婆却死了。 “是啊,她还常常去讨饭!”他回想往事,“是我打发她去向人家讨面包的,麻烦事!她,蠢婆娘,再活上十年就好了,要不然,恐怕她以为我当真是那种人。圣母娘娘,我这是往什么鬼地方赶呀?现在不用去看病了,现在该下葬了。往回走!” 旋匠掉转马头,使劲抽他的马。道路变得越来越难走了。现在,连车轭都看不见了。雪橇有时撞到小机树上,黑糊糊的东西擦伤他的手,在眼前闪过。视野之内又变得白茫茫一片,风雪飞旋。 “再从头活一次就好了……”旋匠想道。 他回想起,四十年前玛特廖娜是个年轻、漂亮、快活的姑娘,富裕人家出身。父母把女儿嫁给他,贪图他有好手艺。本来完全可以过上好日子,但不幸的是,婚礼后他烂醉如泥,一头倒在暖炕上,从此就迷迷糊糊,好像直到这一刻都还没有清醒过来。婚礼他倒记得,可是婚礼之后出了什么事——哪怕你把他打死,除了喝酒,倒头躺下,打老婆,此外就什么也记不起来了。四十年就这样过去了。 密密层层的大雪渐渐变得灰暗了。黄昏已经来临。 “我这是往哪儿赶呀?”旋匠突然惊醒过来,该把她埋了,我却去医院,……像变傻了!“ 旋匠又掉转雪橇,又抽起马来。老马鼓足全身的劲,喷着鼻子,开始小跑起来。旋匠接二连三地抽它的背……身后响起撞击声,他虽然没有回头,也知道那是死去的老太婆的头在撞着雪橇。天色变得越来越黑,风变得越来越冷,越来越刺骨…… “再从头活一次就好了……”旋匠想道,“我要添置一套新工具,接受定货……把钱都交给老太婆……是的!” 后来他无意中把缰绳弄丢了。他寻找起来,想把缰绳捡起来,却怎么也不行。他的手活动不了了…… “算了……”他心想,“反正马认路,它会拉回家的。这会儿真想睡一觉……趁下葬以前,安魂祭以前,最好歇一歇。” 旋匠闭上眼睛,开始打盹。不久他听到马站住不走了。他睁眼一看,自己面前有一堆黑糊糊的东西,像是小木屋,又像大草垛…… 他真想从雪橇上爬下来,弄清楚是这么回事,可是全身懒得宁愿冻死,也不想动弹了……于是他安静地睡着了。 他醒过来时,发现已经躺在一间四壁油漆过的大房间里。窗外射进明亮的阳光。旋匠看到床前有许多人,第一件事他就想表明自己是个稳重而懂事的人。 “请来参加老太婆的安魂祭,乡亲们!”他说,“还要告诉东家一声……” “唉,算了,算了!你躺着吧!”有人打断他。 “天哪,是巴维尔·伊凡内奇!”旋匠看到身边的医生吃惊地说,“老爷哪!恩人哪!” 他想跳下床,扑通一声给医生跪下,但感到手脚都不听他的使唤。 “老爷!我的腿在哪儿?胳膊呢?” “你跟胳膊和腿告别吧……都冻坏了!唉,唉,你哭什么呀,你已经活了一辈子,谢天谢地吧!恐怕活了六十年了吧——你也活够了!” “伤心呀,老爷,我伤心呀!请您宽宏大量原谅我!要再活上那么五六年就好了……” “为什么?” “马是借来的,得还人家……要给老太婆下葬……这世上的事怎么变得那么快!老爷!巴维尔·伊凡内奇!卡累利阿榨木烟盒还没有做得,槌球还没有做得……” 医生一挥手,从病房里走了出去。这个旋匠——算是完了。 一八八五年十一月二十五日 唉,公众啊! 唉,公众啊! “够了,我再也不喝酒了!说什么……说什么也不喝了! 现在总该明白过来了。应当工作,劳动才对。……你要领薪水,那你就该诚实而热心地工作,本着良心干,牺牲休息和睡眠。你不要玩玩乐乐。……你,老兄,已经习惯于白拿薪水,这是不好的,……不好的埃……“列车长波德佳京对自己进行了一番训诫以后,开始感到一种无法克制的劳动愿望。这时候已经是夜里一点多钟,可是尽管这样,他还是叫醒列车员,跟他们一起到各个车厢里去查票。 “您的……车票!”他叫道,快活地把剪票的钳子捏得嘎吱嘎吱响。 那些睡熟的人笼罩在车厢的昏光里,惊醒过来,晃着脑袋,拿出车票来。 “您的……车票!”波德佳京对二等客车里一个乘客说,那个人精瘦,露出青筋,身上盖着皮大衣和毯子,四周放着一 些枕头。“您的……车票!” 那个青筋嶙嶙的人没有答话。他睡熟了。列车长碰碰他的肩膀,不耐烦地又说一遍:“您的……车票!” 乘客打了个哆嗦,睁开眼睛,惊吓地瞧着波德佳京。 “什么?谁?啊?” “我跟您说得明明白白!您的……车票!麻烦您一下!” “我的上帝啊!”青筋嶙嶙的人做出一副哭丧相,呻吟道。 “主啊,我的上帝啊!我害着风湿箔…有三夜没睡觉了,刚才特意服了吗啡,想睡着觉,可是您……却向我要车票!要知道这是残忍,不通人情!要是您知道我多么难于睡着觉,您就不会为这种无聊的事来打搅我。……这是残忍,荒唐!而且您要我的车票干什么用?简直是愚蠢!” 波德佳京暗自思忖他该不该生气,后来决定应该生气。 “您不要在这儿嚷!这儿不是酒馆!”他说。 “酒馆里的人还通人情些,……”乘客咳嗽着说。“多承关照,现在我得第二次睡了!说来奇怪,我在国外各处都坐过火车,在那儿谁也没跟我要过票,可是在这儿,仿佛有鬼捅他们的胳膊肘似的,一忽儿来查票,一忽儿来查票……”“哼,如果您喜欢国外,那您就到国外去坐火车好了!” “这是愚蠢,先生!是的!你们不但用煤炭气、闷热、穿堂风折磨人,而且,见鬼,还要用这套官样文章来折腾人。您要查票!嘿,真是热心公务!如果这是认真检查倒也罢了,其实乘客当中倒有一半是无票乘车的!” “您听着,先生!”波德佳京愤愤地说。“要是您不停止叫嚷,惊动乘客们,那么到下一站我就不得不叫您下车,而且把这件事报官究办!” “这真岂有此理!”公众愤慨地说。“跟一个病人纠缠不清! 您听着,您总得有点同情心才对!“ “可他自己在骂人嘛!”波德佳京胆怯地说。“好吧,我不要票就是。……就照你们的意思办。……不过话说回来,你们知道,我的职务要求我这样做。……要不是职责所在,那么,当然,……你们甚至可以去问站长。……随便问什么人都行。……”波德佳京耸了耸肩膀,从病人身旁走开。他起初感到受了气,有点委屈,可是后来,走过两三个车厢后,他那列车长的胸膛里却开始感到有点不安,类似良心负疚的感觉。 “的确,本来也不必去叫醒病人,”他想。“不过这不能怪我。……他们以为我是闲得没事干,为了寻开心才去查票的,却不知道我的职务要求我这么做。……如果他们不相信,我不妨请站长对他们说明一下。” 车到站了。火车停靠五分钟。在敲第三遍钟以前,波德佳京走进上述的二等客车车厢里。有个头戴红色制帽的站长跟在他身后。 “喏,就是这位先生,”波德佳京开口说,“他说我没有充分的权利向他要票,而且……而且生气了。我请求您,站长先生,给他解释一下,我要求看票是职责所在还是无事生非。 先生,“波德佳京对那个青筋嶙嶙的人说。”先生!如果您不相信我的话,那您可以问站长先生。“ 病人打了个哆嗦,仿佛被蛇咬了一口似的。他睁开眼睛,做出一脸的哭丧相,把身子靠在长沙发的背上。 “我的上帝啊!我又服了药粉,刚刚睡着,他却又来了,……又来了!我求求您,您要有点同情心才是!” “您可以跟这位站长先生谈谈。……弄清楚我有没有充分的权利查票。” “这真叫人忍无可忍!喏,给您票!拿去!我再买五张票都成,只求您让我安静地死掉!难道您自己从来也没有生过病吗?这种没心肝的人!” “这纯粹是耍弄人!”一个穿军服的先生愤慨地说。“要不然,我就不明白你为什么这样纠缠不休!” “算了吧,……”站长拉拉波德佳京的衣袖,皱起眉头说。 波德佳京耸起肩膀,慢腾腾地跟着站长走出去。 “这种人真难伺候!”他大惑不解地暗想。“我特意为他把站长请来,好让他明白这件事,放下心,不料他……张口骂人。” 车又到了一站。火车停靠十分钟。在敲第二遍钟以前,波德佳京站在小卖部里喝矿泉水,有两个先生走到他跟前来,一 个穿着工程师的制服,一个穿着军大衣。 “您听着,列车长!”工程师对波德佳京说。“您对待那个有病的乘客的行为,引起一切目睹者的公愤。我是工程师普齐茨基,这位是……上校先生。如果您不对那个乘客道歉,我们就要告到交通局长那儿去,我们两个人都认识他。” “两位先生,要知道我……要知道你们……”波德佳京慌张地说。 “您不必对我们作什么解释。不过我们要警告您,如果您不道歉,我们就要着手保护那个乘客。” “好,我……我,也行,我道歉就是。……遵命。……”过了半个钟头,波德佳京想妥道歉的话,既能使乘客满意,又不致降低自己的身分,于是他走到那个车厢里。 “先生!”他对病人说。“您听着,先生!” 病人打了个哆嗦,跳起来。 “什么?” “我,……那个……该怎么说呢?……您不要生气。 ……“ “哎呀,……拿水来,……”病人抓住自己的胸口,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已经第三次服了吗啡药粉,刚刚睡着,不料……又来了!上帝啊,这种磨难究竟什么时候才能了结啊?” “我,那个……请您原谅我。……” “您听我说。……到下一站您就叫我下车。……我再也受不住了。……我……我要死了。……”“这是卑鄙,可恶!”公众愤慨地说。“请您出去!您这样耍弄人,是逃不脱报应的!出去!” 波德佳京不住地摇手,叹气,从车厢里走出去。他走进公务车,有气无力地挨着桌子坐下,诉苦说:“唉,公众啊!他们可真难伺候!看你怎么服务,工作! 不管你愿意不愿意,你只好把什么事都丢开,喝起酒来。……你什么事也不干,他们生气,等到你动手干起来,他们也还是生气。……喝吧!“ 波德佳京一口气喝下一小瓶酒,再也不去考虑劳动、责任、诚实了。 孱头一场小戏 孱头一场小戏 那是傍晚。内地报纸《蠢鹅先驱报》秘书潘捷列·焦米德奇·柯金往工厂主兼商业顾问官勃卢迪兴家走去,那天傍晚那儿要举行业余演出,散戏以后还有跳舞和晚宴。 秘书心里快活,幸福,满足。未来在他心目中是光辉灿烂的。……他想象他怎样带着香水气味,昂起鬈发的头,潇洒地走进灯光明亮的大厅。他脸上要装出忧郁和淡漠的神情,一举步和一耸肩都要带着个人尊严感,讲起话来要显得心不在焉,不爱多开口,目光要极力带点厌倦而讥诮的表情,一 句话,他一举一动都要象个报界代表人物!在他身边走过去的那些小姐和男伴就会互相看一眼,小声说:“他是从编辑部来的。挺不坏呢!” 他在《蠢鹅先驱报》社仅仅是个秘书罢了。他的工作就是不要把订户住址写错,接受新订户,监视印刷厂的人不要把编辑部里的白糖偷走,如此而已,然而社会上的人又有谁知道他的活动范围呢?既然他在编辑部,那他就是文学工作者,深知编辑部的内幕。我的天,编辑部的内幕对女人的影响可是大极了!这天傍晚,柯金大约会遇见克拉芙季雅·瓦西里耶芙娜。他要设法走过她面前五次,而又装出没看见她的样子。等她忍不住,先开口招呼他,他就会漫不经心地同她寒暄几句,微微打个呵欠,看一下怀表,说:“多么没意思!但愿这种无聊的事早点结束才好。……现在已经十二点钟,我还要把明天的报纸发下去付印,把某些文章过一过目呢。……”克拉芙季雅·瓦西里耶芙娜就会带着崇敬的神情瞅着他,她的目光自下而上,就象瞧着一尊塑像似的。很可能她会问他说:最近报上刊登一篇那么恶毒的诗,攻击女演员基希金娜-勃兰达赫雷茨卡雅,那是谁写的?他就会抬起眼睛来瞧着天花板,嘴里神秘地哼哼哈哈,说:“嗯,是埃……”要叫她以为那就是他写的!随后是跳舞,吃晚饭,喝酒。……喝酒以后,心情舒畅,他会把克拉芙季雅·瓦西里耶芙娜送回家,头脑里生出各种幻想,各种幻想。……当然,所有这些都无谓,肤浅,不严肃,然而要知道,青春自有青春的权利啊,诸位先生! 这时候,在勃卢迪兴家灯火辉煌的门口,秘书看见两排马车。有个胖胖的看门人手里拿着锤形杖,一会儿把大门打开,一会儿又关上。一些身穿蓝色礼服和红色坎肩的听差接过客人的外衣。 Entrée①富丽堂皇,摆着花卉,铺着地毯,放着镜子。秘书漫不经心地把他的皮大衣丢在听差手上,举起手来摩挲头发,尊严地昂起了头。……“编辑部来的!”他走到两个听差跟前说,他们站在Entrée的下面梯级上,专管撕掉入场券的一角。……“不行!不行!不准把他放进来!”这时候楼上响起一个尖厉清脆的说话声。“不准放进来!” 柯金抬头往上看。那边,在上面的梯级上,站着一个胖胖的人,穿着礼服,眼睛直看着他。秘书相信那个尖厉的声音不是对他而发的,就举步登上梯级,可是这时候使他大吃一惊的是,他发现那些听差做出拦住他去路的样子。 “不准放进来!”胖子又说一遍。 “可是……为什么不让我进去呢?”柯金说,楞住了。“我是编辑部来的!” “就因为你是编辑部来的,才不放你进来!”胖子回答说,同时跟一个太太打招呼。“不行!” 秘书目瞪口呆,仿佛被马车的车杆打中了脑袋。首先,他窘得不得了。不管怎么样,反正ViolettedeParme②浓郁的香味、簇新的手套、烫卷的头发,总是跟屈辱的地位格格不入的,偏偏现在人家就是不准他进去,两个听差对他张开胳膊,而且是当着女人的面,当着仆役的面!秘书除了羞臊、困惑、惊讶以外,还感到心头空虚,幻灭,仿佛有人一剪子把他近在眼前的欢乐的幻想剪破了似的。凡是本来等待“酬谢”③却没有等到,反而挨了一个脖儿拐的人,就准定会有这样的感觉。 “我不明白,……我是编辑部来的!”柯金嘟哝说。“让我进去!” “不准进去,先生!”听差说。“请您从楼梯这儿走开,您妨碍别人走路。” “奇怪!”秘书嘟哝说,极力带着尊严的神情微笑。……“奇怪得很。……嗯。” 小姐们和太太们一个个走过他面前,快活地笑着,把时髦的衣衫弄得沙沙地响。……大门不时砰砰地开关,穿堂风吹到前厅里来,一批新的客人登上楼梯了。……“究竟为什么不准我进去呢?”秘书困惑地想,仍然没有从意外的喝斥声中清醒过来,甚至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个胖子说,就因为我是编辑部来的才不准进去。……可是什么缘故呢?见他的鬼。……求上帝保佑,千万不要让熟人看见我在这儿挨冻,问我出了什么事才好,……丢脸啊!” 柯金又试着登上楼梯,可是又给拦回来了。……他耸肩膀,擤鼻子,想了想,又往听差跟前走去,……他又给拦回 来了。楼上,乐队在奏乐。秘书心口底下发颤,屏住呼吸,一 心想赶快走进大厅,高高地昂起头,戏弄克拉芙季雅·瓦西里耶芙娜的耐性。音乐一下子惊动了他来参加晚会的路上暗自神往的那些幻想,使它们又活跃起来。……“您听着!”他对胖子嚷道,那个胖子时而在楼头出现,时而不见了。“为什么不让我进去?” “什么,先生?编辑部的人一概不准进来!” “可是……可是这是为什么?您至少解释一下嘛!” “勃卢迪兴老爷不准!这不关我的事,先生!他对我吩咐过不准,我就不能放进来!……请您给那位太太让路!你要注意,安德烈,凡是从编辑部来的,一概挡驾!东家不准!” 柯金耸了耸肩膀。他一面感到这种耸肩多么愚蠢和不合时宜,一面从楼梯那儿走开。……该怎么办呢?当然,柯金在当前这个场合所能采取的最好办法,就是赶快跑回编辑部,告诉主笔说勃卢迪兴这个混蛋定下了这样的规矩。主笔就会惊讶,发笑,说:“咦,这不是糊涂虫吗?他居然想出这么个办法来报复我们的评论!他,这头蠢驴,不明白:要是我们去参加他的晚会,那并不是他给我们面子,而是我们给他面子!哼,他也真是个蠢货,求主饶恕吧!好吧,你等着就是,我在明天报纸上给你安上颗小钉子!” 主笔会这样处理这件事的。……嗯,那么随后该怎样呢? 随后秘书作为正派人,就应该待在家里,藐视勃卢迪兴。他的自尊心和编辑部的尊严都要求他这样做。可是,诸位先生,所有这些在理论上都挺好,然而在实际上,既然新手套已经买下,为了卷发又给过理发师钱,既然那边,楼上,克拉芙季雅·瓦西里耶芙娜、冷荤菜、美酒在等他,这就根本说不上好了。……“我已经有两个月等着这个傍晚,朝思暮想,准备好了!” 柯金暗想。“足足有两个月我在城里走来走去,物色一件新的上衣,……跟克拉芙季雅约定,不料……不,这不行!这儿必是发生了什么误会。……真的,误会!我也不必跑回编辑部,只要同管家谈一谈就成。……”“您听着!”柯金对胖子说。“您至少让我到楼上去一趟。 ……我不到大厅里去,光是跟管家或者勃卢迪兴先生谈一 谈!“ “您上来吧,不过您要知道,大厅里是说什么也不能进去的!” “我的上帝啊!”柯金走上楼去,心里暗想。“那两个太太正上楼,听见他的话了。……丢脸!坍台啊!我该走掉才是,真的。……”楼上,在大厅门口,有个红头发的管家站在那儿,上衣的翻领上扎了个花结。那儿还有个盛装的女人在小桌旁边坐着,她在卖节目单。 “劳驾,您说一说,”秘书带着哭音对他们说,“为什么定下这种规矩,凡是编辑部的人一概不准进去?这是为什么?” “这都怪你们自己,先生!”红头发回答说。“我们素来给你们送优待券,请你们坐第一排座位,可是你们却写些骂人的东西。……”“啊,要知道……您听我说。……”这时候从房门里传来响亮的鼓掌声和公爵小姐罗日金娜唱《我又来到你的面前……》的悦耳歌声。秘书心口底下发颤。他可经不住坦塔罗斯④的磨难埃“究竟是什么骂人的东西呢?”他对那个女人说。“姑且假定,小姐,报纸上确实登过骂人的东西,可是这怎么能怪我呢?这该怪主笔,怪写文章的人,这跟我有什么相干?我不过是个秘书罢了,……跟会计员差不多。我根本不是作家。 ……真的,我不是作家!您听我说,我甚至可以赌咒发誓,我不是作家!“ “我们没法给您想出什么办法来,”那个女人叹道。“这是勃卢迪兴自己下的命令。……不过,……您可以花钱买票!” “见鬼,早先我怎么没有想起来呢?”柯金暗想,立刻记起他口袋里只有四十戈比,他带着这点钱原是准备雇马车送克拉芙季雅·瓦西里耶芙娜回家用的。 “既是这样,那我跟勃卢迪兴谈一谈,”他说。 “那您等到幕间休息时间吧。……” 柯金开始等候。……房门里边掌声雷动,熟悉的女人声音在歌唱,人们在欢笑。……那儿生活在沸腾!然而可怜的秘书却在房门口站着,现出忏悔的罪人的姿态,àla⑤卡诺莎的亨利⑥。他呆呆地瞧着房门,就象一匹马闻出附近有燕麦而又看不见它在哪儿似的。……他久久地等着休息的时间,最后房间里的椅子总算在移动,声音喧哗,人们互相谈话。房门打开了,人群涌到过道上来。 “要知道,幸福是这样贴近,简直唾手可得!”秘书看一 眼敞开的房门里边,暗自想道。“不,我甚至不能容忍不让我进去的想法。……”勃卢迪兴本人不久就出现了,面色绯红,眉开眼笑。……柯金在他身边走来走去,很久下不了决心同他讲话,最后才算下了决心。……“对不起,先生。……我打搅您一下。……您,阿尼辛·伊凡内奇⑦,吩咐过凡是编辑部的人一概不准进来。……”“是的,那又怎么样?” “喏,我已经来了。……可是我不明白!您自己会同意! 我有什么错处呢?主笔或者写文章的人有错处,您可以不放他们进来,可是我……说老实话,并不是作家啊!……“”哦哦,……那么您是编辑部的?“勃卢迪兴问,劈开腿,立成A字形,把脑袋往后仰。”您,当然,有所不满吧?可是您听我说!让大家来做见证!诸位先生,你们来做法官!喏,这个记者先生对我不满意,因为,可以说,……我……嗯嗯嗯,……用某种方式表示了抗议。……我对报界的看法,我想,大家都知道。我素来拥护报界!可是,诸位先生,“勃卢迪兴说,做出恳求的脸相,”……诸位先生,总要有个限度嘛! 你们可以骂演员、剧本、布景,可是为什么写些不成样子的东西?为什么?你们报纸上最近发表了一篇出色的文章,……出色得很哩!那篇文章写到有我女儿参加的戏剧性场面⑧《尤季芙与奥罗费尔恩》⑨……上帝才知道是怎么回事!那篇文章 说,尤季芙手里拿的剑太长,要用那把剑砍人,只能站得很远,或者干脆爬到房顶上去。……这跟房顶有什么相干?我的女儿读到那儿就……哭了!这,诸位先生,不能算是批评! 是啊,这不能算是批评!这是人身攻击!那个人挑剔这把剑,纯粹是为了跟我作对。……“”我……我同意您的看法!“柯金结结巴巴地说,感到有千百只眼睛盯住他。”我自己素来反对谩骂。……不过,说真的,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呢?我,说老实话,不是作家!我是秘书。……我甚至还可以另外告诉您一件事,不过……当然,这话不要张扬出去。……那篇文章是主笔自己写的。……(‘我这个畜生何必说出这件事来呢?’柯金暗想。)不过他是个好人,……正直的人。如果他写出这类东西,那也是无意间……考虑不周而写出来的。……“秘书绵羊般的口吻打动了勃卢迪兴的心。这个商业顾问官摸着柯金的纽扣,又对他讲了一遍他自己对报界的看法。秘书的胸膛里一下子有千万种感情汹涌起伏。他受宠若惊,因为象勃卢迪兴这样的大人物居然跟他推心置腹。他感到他大概马上就可以走进大厅,误会已经结束,他那些幻想又可以驰聘起来,……可是同时他又觉得自己非常羞愧,卑鄙,恶劣。……他感到他的卑怯性格使得他出卖了自己的主笔和《蠢鹅先驱报》,而且这是公开的,当着熟人的面,无异于最恶劣的犹大!他本来应该吐唾沫,应该痛骂,应该讪笑,可是他却不住地央求,低声下气,几乎哭出来。……唉! 勃卢迪兴说了又说。他不停地指手画脚,装腔作势,然后正要挽住秘书的胳膊,而且秘书也已经走到伊甸园⑩门口,不料远处传来一声喊叫:“阿尼辛·伊凡诺维奇!将军来了!” 勃卢迪兴楞了一下,然后丢下柯金,赶紧跑下楼去。秘书呆站了一忽儿,走动几步,整了整领结。他不再等什么,不再巴望什么。临到第二幕开始,他往门口走去,管家却不让他进去。 “勃卢迪兴没有对我们交代什么话。不行!” 过了十分钟,秘书慢腾腾地走着,他那双大套靴磨蹭着结冰的地面。他正走回家去,可是他还不如钻进冰窟窿里去好!他感到羞愧,厌恶。他的香水味也罢,他的新手套也罢,他那鬈发的头也罢,一概惹得他厌恶。他恨不得把他这个头揍一顿才好! 「注释」 ①法语:入口。 ②法语:帕耳米紫罗兰(香水名)。 ③指贿赂。 ④希腊神话中吕底亚的国王,因触犯主神宙斯而受罚,站在齐颈的水中,头上悬有果子,但他要喝水时,水就退去,他要吃果子时,果子就上升离去,因此永远又饥又渴。 ⑤法语:好比。 ⑥德意志国王亨利四世(1050—1106)被罗马教皇革出教门后,到意大利北部卡诺莎的教皇城堡去,穿着忏悔的罪人的服装在门口站立三天,以期得到宽耍——俄文本编者注⑦阿尼辛·伊凡诺维奇的简称。 ⑧此处指一种舞台造型,由活人扮演的静态画面、场面或历史场景。 ⑨据古希伯来传说,尤季芙杀死了巴比伦统帅奥罗费尔恩,从而拯救了被围困的犹太人。——俄文本编者注 ⑩基督教传说中的天堂。 纯朴无瑕故事 纯朴无瑕故事 某城圣三一教堂老态龙钟的住持萨瓦·热兹洛夫神甫的儿子亚历山大是莫斯科的名律师。这天,出人意外,亚历山大从莫斯科乘火车到他父亲家里来了。老人丧偶,孤身一人,自从把独生子送进大学以后,已经有十二年到十五年没见过他了,如今定睛瞧着他,脸色发白,周身发抖,呆若木鸡。他的欢乐和兴奋简直无边无际。 儿子到家的当天傍晚,父子两人谈起话来。律师吃菜,喝酒,而且感动。 “你这儿挺好,挺可爱!”他兴奋地说,在椅子上动个不停。“舒适,温暖,而且大有古风。真的,挺好!” 萨瓦神甫把两手抄在背后,在桌旁走来走去,显然在向老厨娘炫耀他有这么个文质彬彬的成年儿子。他要使客人高兴而极力谈有关“学问”的事。 “事情就是这样,亲爱的,……”他说。“现在这个局面恰好合乎我的心意:你和我总算都成了受过教育的人。你在大学毕了业,我呢,也是在基辅学院①毕了业的,对了。……可见我们走上一条路了。……我们互相了解。……只是我不知道现在学院里是什么情形。在我那个时候,古典教育是很强调的,甚至还要学古希伯来语。可是现在呢?” “我不知道。不过,爸爸,你这儿的鲟鱼真了不起。我已经吃饱了,可是我还在吃。” “吃吧,吃吧。你要多吃点才是,因为你的工作是脑力劳动而不是体力劳动,……嗯,……不是体力劳动。……你是大学毕业生,用脑子工作。你在此地会作客很久吗?” “我不是来作客的。爸爸,我到你这儿来是出于偶然,类似deus ex machina②。我是出差来的,为你们这个城市从前的市长出庭辩护。你知道,明天你们这儿大概要开庭审案。” “原来是这样。……那么你是在司法界工作?是做律师吧?” “对,我是律师。” “哦。……上帝保佑。你是几品官?” “说真的,我不知道,爸爸。” “应该问一问他挣多少薪水,”萨瓦神甫暗想,“不过,按他们的看法,问这样的话是不得当的。……凭他的装束来判断,再考虑到他的金怀表,那就得认为他年薪不止一千。” 老人和律师沉默了一阵。 “我不知道你这儿有这样的鲟鱼,要不然我去年就到你这儿来了,”儿子说。“去年我到你们的省城来过,离这儿不远。 你们这儿的城市都挺可笑!“ “确实,可笑,……简直想吐口唾沫!”萨瓦神甫同意说。 “有什么办法呢!这儿离文化中心远,……冥顽不灵。文明还没有传播进来。……”“问题不在这儿。……你听我说说我干过一件什么事。在你们省城,有一次我走进一家戏院,到售票处买票。他们对我说,今天不会公演了,因为连一张票也没卖出去!我就问道:你们卖满座能有多大一笔钱?他们说,三百卢布!我就说,您去让他们上演,我来出这三百卢布。……我是因为烦闷无聊才出这三百卢布的,可是临到我看他们上演的那出惊心动魄的戏,反而越发烦闷无聊了。……哈哈。……”萨瓦神甫不相信地瞧瞧儿子,瞧瞧厨娘,然后凑着空拳头格格地笑。……“瞧,他胡说起来了!”他暗想。 “那么,舒连卡③,这三百卢布你是从哪儿来的?”他胆怯地问道。 “什么叫从哪儿来的?当然是从我口袋里拿出来的。 ……“ “嗯。……那么,原谅我提出个唐突的问题:你挣多少钱薪水?” “没准数。……有的时候一年挣三万上下,有的时候两万也挣不到。……每年都不一样。” “他这不是在胡说吗?哈哈哈!他胡说起来了!”萨瓦神甫暗想,哈哈大笑,热爱地瞧着他儿子无精打采的脸。“青年人往往信口开河!哈哈哈。……这是说大话:三万!” “这不大可能吧,舒连卡!”他说。“对不起,不过……哈哈哈,……三万!有这些钱,可以造两所房子了。……”“你不相信?” “倒不是我不相信,而是……该怎么说好呢?你未免太那个。……哈哈哈。……是啊,要是你挣那么多钱,那可怎么处置呢?” “我都花掉了,爸爸。……京城的生活,老爷子,很费钱。 这儿花一千就能过活的人家,到那儿就要花五千。我得自备马车,我打牌,……有时候还要吃喝玩乐。“ “说的倒也是。……不过你应该攒钱才对!” “不行。……我没有攒钱的那种毅力,”律师叹口气。“……我管不了自己。……去年我花六千在波梁卡买了一所房子。到老年好歹也有个依傍!可是你猜怎么着?买了以后还没过两个月,就只好抵押出去了。我把它抵押出去后,那笔钱却一 下子就花光了!有的打牌输掉,有的喝酒喝掉了。” “哈哈哈!他胡说起来了!”老人尖声叫道。“胡说得倒也有趣!” “我没有胡说,爸爸。” “可是难道能把房子输掉或者喝掉吗?” “慢说是房子,就连地球也能喝掉哩。明天我会从你们市长那儿敲到五千,可是我心里觉得,不容我回到莫斯科,这笔钱就会花光。这就是我的命。” “不是命,而是命运,”萨瓦神甫纠正道,咳嗽一声,尊严地瞧了瞧老厨娘。“对不起,舒连卡,我怀疑你的话。那么你是凭哪点挣到这么多钱的?” “凭才能。……” “嗯。……也许你一年能挣三千,至于什么三万,或者,比方说,买房之类的话,对不起,……我怀疑。不过我们丢开这些争论吧。现去,你跟我说说你们莫斯科的情形。大概那儿很快活吧?你的熟人多吗?” “很多。整个莫斯科都知道我。” “哈哈哈!他胡说起来了!哈哈!你说的可真神,我的孩子。” 父子两人照这样又谈了很久。律师还讲起他那有四万陪嫁的婚事,描绘他到下诺夫戈罗德的旅行,叙述他的离婚经过,这使他破费了一万。老人听着,把两只手一拍,哈哈大笑。 “他胡说起来了!哈哈哈!舒连卡,我不知道你倒是个嚼舌根的能手呢!哈哈哈!我说这话不是责备你。我听你讲得满有趣呢。你讲吧,讲吧。” “可是,哎,我只顾闲谈,却忘掉时间了,”律师结束道,从桌旁站起来。“明天就要开审,可是案卷我还没看呢。再会。” 萨瓦神甫把他儿子送到卧室去后,喜不自胜。 “如何,啊?你看到了吧?”他对厨娘小声说。“事情就是这样。……他是个大学生,有人道主义思想,是解放派,可是他来探望我这个老人并不觉得丢脸。他本来忘了他父亲,可是忽然想起来了。他心血来潮,想起来了。他暗自思忖:我来想想我那个糟老头子是什么样子!哈哈哈!好儿子!善良的儿子啊!而且你瞧出来没有?他对我就跟对身分相同的人一样,……认为我跟他一样,也是个有学问的人。可见他是了解我的。可惜我们没把助祭叫来,他应该看看我儿子才对。” 萨瓦神甫对老太婆倾吐衷曲以后,就踮起脚尖往自己的卧室走去,顺便从钥匙眼里看一下他的儿子。律师在床上躺着,嘴里喷出雪茄的烟雾,读一本很厚的笔记簿。他身旁的小桌上放着一个酒瓶,这却是萨瓦神甫以前从没见过的。 “我进来一下就走,……看一看这儿舒服不,”老人走进儿子的房间,喃喃地说。“舒服吗?软和吗?不过你应该脱掉衣服。” 律师哼哼哈哈地应着,皱起眉头。萨瓦神甫在他脚旁坐下,开始沉思。 “是这样,……”他沉默片刻以后开口说。“我一直在琢磨你讲的话。从一方面来说,我感激你来探望我这个老人,不过从另一方面来说,我作为父亲和……和受过教育的人,又不能有了想法却不说。刚才吃晚饭的时候,我知道,你是说笑话,可是你知道,无论是信仰还是科学,甚至对我们说着玩的假话也是不赞成的。嗯。……我有点咳嗽。嗯。……请你原谅,不过我作为父亲,这话却不能不说。那么你这酒是从哪儿来的?” “这是我随身带来的。你要喝一点吗?这葡萄酒挺好,八 卢布一瓶。” “八卢布?这可是胡说!”萨瓦神甫说,把两只手一拍。 “哈哈哈!这哪里用得了八卢布?哈哈哈!就是最好的葡萄酒,我也只用一卢布就能给你买来。哈哈哈!” “得了,你走吧,老爷子,你在碍我的事。……你去吧!” 老人格格地笑,把两只手一拍,走出去,轻轻地掩上身后的门。午夜,萨瓦神甫读完④,向老太婆交代过明天做什么菜后,又一次到儿子房间里去看一眼。 儿子仍然在阅读,喝酒,喷烟。 “现在也该睡了,……你脱掉衣服,灭了蜡烛吧,……”老人把神香和烛油的气味带进儿子房间里来,说。“已经十二 点钟了。……你这是喝第二瓶了吧?嘿!” “不喝酒不行,爸爸。……要是不把精神提起来,正事就办不成。” 老人在床上坐下,沉默一忽儿,开口说:“有这样一件事,我的孩子。……嗯,是埃……我不知道我会不会活得长,能不能再跟你见面,因此最好今天就把我的遗嘱告诉你。……你要知道……在我任职四十年间,我为你积蓄了一千五百卢布。等我死了,你就拿去,可是……”萨瓦神甫庄严地擤了擤鼻子,继续说:“可是你不要把这笔钱挥霍掉,要保存好。……而且,我要求你,我死后,你给外甥女瓦连卡寄一百卢布去。如果你不吝惜的话,那就给齐娜伊达也寄二十去。她们都是孤儿。” “你把这一千五统统寄给她们吧。……我不需要,爸爸。 ……“ “你是胡说吧?” “我是认真说的。……反正我也是把它挥霍掉了事。” “嗯。……要知道这笔钱我是积攒起来的!”萨瓦不高兴地说。“我是一戈比一戈比为你积攒起来的。……”“好吧,那我把你的钱放在玻璃板底下,作为父亲慈爱的纪念。不过话说回来,我不需要。……一千五,不经一花啊!” “好,那也随你。……要是我早知道,我就不攒钱,不念着你了。……你睡吧!” 萨瓦神甫在律师胸前画了个十字,走出去。他有点不痛快。……他的儿子对他四十年的积蓄这样马马虎虎,满不在乎,使他难堪。不过这种不痛快和难堪的心情不久就烟消云散。……老人又一心想找儿子闲聊,“象有学问的人那样”谈一谈,回忆一下过去的事,可是他已经没有勇气去打搅忙碌的律师了。他在那些黑暗的房间里走来走去,走来走去,他想了又想,想了又想,后来就走到前堂里去看他儿子的皮大衣。他控制不住他那做父亲的欢乐,伸出两条胳膊去搂住那件皮大衣,开始拥抱它,吻它,给它画十字,倒好象那不是一件皮大衣,而是他儿子本人,是那个“大学生”似的。……他没法睡觉了。 「注释」 ①指基辅神学院。 ②拉丁语:机器造出来的神(在此借喻“意外的出现”)。 ③亚历山大的爱称。 ④基督教经书《旧约》中的一卷。 纸包不住火 纸包不住火 彼得·巴甫洛维奇·波苏津按照最严格的微服出巡原则,搭乘一辆平民的三套马马车,沿着乡间道路,赶到某县城去,他是因为接到一封匿名信才到那个小城去的。 “要冷不防抓住他们,……象从天而降似的,……”他把脸藏在衣领里,幻想着。“他们这些坏蛋专干坏事,而且洋洋得意,大概以为他们的罪迹都已经掩盖起来了。……哈哈。 ……我想得出来,正当他们踌躇满志的时候,忽然听得一声喊:“把嘉普金-里亚普金带上来!‘①他们会惊吓成什么样子呀!准会闹得天翻地覆!哈哈。……”波苏津把他幻想中的局面着意渲染一番以后,开始同他的车夫攀谈。他是个求名心切的人,因此首先问到他自己:“波苏津这个人你知道吗?” “怎么会不知道!”车夫说,笑了。“我们知道他!” “你干吗笑啊?” “这话问得怪!我连每个起码的文书都知道,怎么会不知道波苏津!他到这儿来做官就是要大家都知道他嘛。” “这话不错。……哦,怎么样?依你看来,他这个人怎么样?好吗?” “还可以,……”车夫说,打了个呵欠。“他是个好老爷,很能干。……他奉派到这儿来还没满两年,就已经办了不少事。” “他办过些什么特别的事呢?” “他干了许多好事,求上帝保佑他健康。他张罗过修铁路,把我们县里的霍赫留科夫免了官。……那个霍赫留科夫简直无法无天埃……那个人是坏蛋,滑头,以前所有的大官都跟他一个鼻孔出气,可是波苏津一来,霍赫留科夫就呜呜地叫着滚到魔鬼那儿去了,好象这儿压根儿就没有过他这么个人似的。……您瞧瞧,老先生!波苏津那个人,老先生,可不是能用钱买通的,他不是那种人!哪怕你给他一百,甚至一千,他也不会让他的灵魂背上罪过。……办不到!” “谢天谢地,他们至少从这一方面理解我了,”波苏津暗自高兴地想道。“这挺好。” “他是个受过教育的老爷,……”车夫继续说,“他不摆架子。……我们村里的人上他那儿去诉苦,他待承他们就象待承上等人一样,跟大家拉手,说:”您,请坐。……‘他脾气暴,性子急。……他一句话还没说明白,鼻子里就呼嗤呼嗤地喷气!要叫他一步一步走路,那可办不到,他老是跑,老是跑!我们村里的人还没来得及把话跟他说完,他就嚷道:“套车!!’照直到这儿来了。……他一来,就把事全办好,……一个小钱也不要你的。他比以前那个官强得多了!当然,以前那个官也挺好。生得仪表堂堂,威风凛凛,一嚷起来,嗓门比全省的人都高。……他一出门,你就是隔着十俄里远也听得见。不过讲到办里里外外各种事,眼下的那个官就高明得多!眼下的那个官会动脑筋,办法多极了。……只有一件事差劲。……这个人处处都好,就是有一件事不对头:他是个酒鬼!” “这真糟糕!”波苏津暗想。 “可你怎么知道我……他是酒鬼?”他问道。 “当然,老爷,我自己倒没看见他喝醉过,这我不想说谎,不过大家都这么说。其实大家也没见过他喝醉的样子,可是他这种名声传扬开了。……他当着外人的面,或者到别处去做客,或者参加舞会,或者在交际场所,从来也不喝酒。他是在家里喝。……他早晨起来,揉一揉眼睛,头一件事就是喝酒!他的听差给他端来一大杯白酒,他马上就要他再端一 大杯来。……他就照这样喝它一天。说来也怪:他一个劲儿地喝,可就是一点也不醉!可见他能管住自己。从前我们的霍赫留科夫喝多了酒,那就慢说是别人受不了,连狗也会汪汪地叫起来。可是波苏津呢,连鼻子都不红一红!他关在书房里,拼命地喝。……他怕外人看见,就把酒瓶放在书桌抽屉里,安上一根小管子。抽屉里老是有酒。……他低下头凑近那根小管子,吸啊吸的,喝得可不少。……在马车里也一 样,酒瓶就装在公文包里。……”“他们是怎么知道的?”波苏津吓了一跳,想道。“我的上帝啊,连这种事都让人知道了!多么糟糕。……”“喏,还有女人的事。……这个坏包!”车夫说,笑起来,摇了摇头。“简直是胡闹!那些……骚娘们儿他搞上了十来个。 ……有两个就住在他家里。……一个叫娜斯达霞·伊凡诺芙娜,算是他的女管家。另一个……叫什么名字来着?见她的鬼,……叫柳德米拉·谢敏诺芙娜,算是他的女秘书。……最得势的是娜斯达霞。她要怎么样,他就怎么样。……她把他支使得团团转,就跟狐狸摆弄尾巴一样。他让她掌大权。结果,大家怕他倒不及怕她那么厉害。……哈哈。……还有个骚娘们儿住在卡恰尔纳亚街上。……丢脸啊!“ “他连名字都知道,”波苏津暗想,脸红了。“他是怎么知道的?他是个庄稼汉,赶车的,……城里从来也没去过!多么恶劣,……下流,……庸俗!” “这些事你是从哪儿知道的?”他生气地问。 “大家说的呗。……我自己没亲眼见过,可是我听人说过。 再者,要知道这些事有什么难的?他的听差或者车夫有舌头,舌头是割不掉的。……再说,娜斯达霞本人就说不定常在各处巷子里走动,吹嘘她那种女人家的福气。这种事掩不住外人的耳目。……再拿波苏津喜欢悄悄地出外查访这件事来说。 ……从前的那个官想出外到什么地方去,总是一个月之前就传出话来,临到他动身,那种热闹,那种风光,那种玎珰的铃声,……简直别提了!他前头有马车,后头有马车,两旁也有马车。他到了某地,就睡上一觉,吃饱饭,喝足酒,扯开了嗓门办公事。他哇哇地嚷一阵,跺一阵脚,又睡觉,随后还是老一套。……可是眼下这个官,一听到出了什么事,就赶快悄悄地出外私访,不让人看见,也不让人知道。……这可真有意思!他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家里溜出来,不让那些文官瞧见他,随后就上了火车。……他来到他要去的那个火车站,可是车站外边的驿车或者上好的马车他一概不坐,偏要雇一辆庄稼汉的车。他把身上的衣服裹得严严实实,象个娘们儿似的,一路上哑着嗓子说话,活象一条老狗,生怕人家听出他的嗓音来。这种事经人一讲,你听着简直能笑断肚肠子。他这个傻瓜,坐着车赶路,当是谁也认不出他来。其实,要是有个懂事的人,想认出他就跟啐口痰那么容易。啐! ……“ “那么,怎样才能认出他来呢?” “很简单。从前我们的霍赫留科夫出外私访,我们只凭他那双特别有劲的手就能认出他来。要是坐车的客人动手打你嘴巴,不用说,这个人就是霍赫留科夫。哪怕波苏津,也能一下子就认出来。……普通旅客遇事总是随随便便,波苏津却不是那种能够将就的人。比方说,他一到驿站,派头就来了!……他又嫌臭,又嫌闷,又嫌冷。……你得给他送童子鸡来,送水果来,送各式各样的果子酱来。……这样,驿站上的人全知道了:要是冬天有人要童子鸡和水果,这人就一 定是波苏津。要是有人对驿站长称呼‘我最亲爱的’,打发人去干各种杂事,那就可以起誓,这人就是波苏津。他身上的气味也跟一般人不一样,他睡觉也有气派。……他在驿站的一张长沙发上躺下,在他周围洒上香水,吩咐人在他枕头旁边放上三支蜡烛。他就躺下来,看公文。……这样,慢说是驿站长,就连猫也认得出他是个什么人了。……”“这是实话,实话,……”波苏津暗想。“我以前怎么就不知道这些!” “不过,要是有人想知道他的消息,用不着水果和童子鸡也能知道。一接到电报,大家就全清楚了。……尽管他把脸包严,尽管他躲躲闪闪,可是这儿的人已经知道他来了。大家都等着呢。……波苏津还没从家里出来,对不起,这儿就已经样样都准备好了。他来是要当场抓住他们,送交法院,或者撤换什么人,可是他们正在背地里笑他呢。他们会说:大人,即使您是悄悄来的,可是您瞧:我们这儿样样事情也都合乎规矩嘛!……他转来转去,转来转去,结果他怎么来的,又怎么回去了。……他还得夸一夸那些家伙,跟他们大家拉手,要他们原谅他来打搅。……事情就是这样!您觉得怎么样?哈哈,老爷!这儿的人滑得很,滑得不能再滑了!……看着可真开眼:这都是些什么魔鬼呀!喏,就拿今天的事来说。……今天早晨我赶着空车出来,迎面碰见一个犹太男人从车站里跑出来,他是车站食堂的老板。我就问:”犹太老爷,您到哪儿去啊?‘他说:“我把葡萄酒和冷荤菜送到城里去。今天那儿的人都在等波苏津呢。’你看妙不妙?说不定波苏津刚刚准备动身,或者刚把脸包严,生怕人家认出他来。说不定他已经上路了,以为谁也不知道他上了路,其实,瞧瞧,人家已经为他准备下葡萄酒、鲑鱼、干酪、各式各样的冷荤菜了。……啊?他一边赶路,一边想:”你们算是完蛋了,小子!‘其实那些小子满不在乎!让他来吧!他们早已把一切都遮盖好了!“<bdo>http://w</bdo> “往回走!”波苏津嗓音沙哑地说。“掉转车头往回走,畜生!”吃惊的马车夫只好拨转马头往回走。 「注释」 ①引自俄国作家果戈理的喜剧《钦差大臣》第一幕第一场中市长的道白,应是“把里亚普金-嘉普金带上来”。——俄文本编者注 愤世嫉俗者 愤世嫉俗者 中午。“皮赫纳乌兄弟动物园”的管理员,退役的骑兵准尉叶果尔·秀辛,已经喝醉。他是个身材极高的汉子,脸容枯瘦,皮肉松弛,里边穿着脏衬衫,外边套一件油渍斑斑的礼服。他在观众面前转来转去就跟晨祷前的魔鬼①一样:他奔跑,伛腰,呵呵地笑,转动眼珠,仿佛用各种笨拙的姿态和解开纽扣的动作卖俏似的。每逢他那剪短头发的大头冒出浓重的酒气,观众总是喜欢他。遇到那样的时候,他就不是简单地“讲解”动物,而要用一种只有他才能做到的新方式来“讲解”了。 “该怎样讲解呢?”他挤一挤眼睛,问观众道。“是要简单的讲解呢,还是要带点心理分析和倾向性?” “要心理分析和倾向性!”“ Bene②!那就开始吧!这是非洲狮!”他说,身子摇晃着,讥诮地瞧着笼子里那头蹲在角落里温和地眫眼的狮子。“它是强大的同义语,这种强大结合着动物的优雅、美丽和骄傲!以前,在青春时代,它凭它的威力擒拿野兽,凭它的吼声威镇四邻,可是如今……哈哈哈,……可是如今,它,这个蠢货,却在笼子里蹲着了。……怎么样,狮子老兄?你蹲着呐?你在进行哲理的思考吧?当初你在树林里撒腿奔跑,大概不可一世!你认为再也没有比你强大的野兽,连魔鬼也抓不住你了,可是,没想到愚蠢的命运却比你强,……它虽然愚蠢,却比你强哟。……哈哈哈!你瞧瞧,魔鬼把你从非洲弄到哪儿了!你多半做梦也没想到会到这儿来!我呢,老兄,也让魔鬼支使得四处乱跑!我做过中学教员,做过办公室职员,做过土地测量员,做过电报员,在军事机关里任过职,在通心粉工厂里做过事,……鬼才知道我还有哪儿没去过!最后我却来到这个动物园里,……来到这个膻臭的地方。……哈哈哈!” 观众为醉醺醺的秀辛的真诚笑声所感染,也扬声大笑。 “看样子,它是在希望自由!”有个人对狮子挤了挤眼睛说,那人身上有油漆气味,衣服上布满五颜六色的油漆斑点。 “哪儿的话!你就是放了它,它也还是会回来的。他认命了。哈哈哈。……狮子,你已经到死的时候了,就是这么回 事!你,老兄,干吗还在这儿……拖日子?爽性咽了气才好! 反正也没什么可等的!你瞧什么?我说的是正理嘛!“ 秀辛把观众领到下一个笼子跟前,那里面有一只野猫跑来跑去,撞笼子的铁栅栏。 “野猫!它是我们的瓦斯卡③和玛鲁斯卡④的祖宗!它被人捉住,关在笼子里,还没满三个月。它嘶嘶地叫,乱蹦乱跳,闪着两只眼睛,不容许别人走到它跟前去。它一天到晚用爪子抓铁栅栏:它在找出路!如今它情愿牺牲百万家财,半世生活以及它的子女,只求能回家去就成。哈哈哈。……喂,你干吗蹦蹦跳跳,傻瓜?你跑什么?反正你出不去!你死了也出不去!你早晚会住惯,认命!你不但会住惯,还会爬过来舔我们这些折磨你的人的手呢!哈哈哈。……这儿,老兄,也就是但丁的地狱⑤:您丢开一切希望吧!” 秀辛愤世嫉俗的论调渐渐惹得观众生气了。 “我不懂这有什么可笑的!”一个男低音说。 “他龇着牙笑,可是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有什么可高兴的,……”那个油漆匠说。 “这是猴子!”秀辛走到下一个笼子跟前,继续说。“动物界的败类!我知道它恨我们,好象巴不得把我们撕碎才好,可是它偏偏做出笑脸,舔人的手!奴才的性格呀!哈哈哈。……它为了吃到一小块糖,情愿朝着折磨它的人跪下,表演丑角。 我不喜欢这种东西!……还有这一个,我来介绍一下,是羚羊!“秀辛把观众领到另一个笼子跟前说,笼子里关着一只又小又瘦的羚羊,它的大眼睛带着泪痕。”它已经完了!它刚刚关进笼子里,结局就定了:痨病已经发展到末期了!哈哈哈。 ……请看,它那对眼睛完全象人一样,正在流泪呢!这倒是可以理解的。它年轻美丽……希望生活嘛!现在它很想到野外去跑跑,跟那些漂亮的公羊互相闻一闻,可是它偏偏待在这儿肮脏的干草上,闻着狗臭气和马厩的臭气。说来奇怪:它就要死了,可是它眼睛里仍然含着希望!青春是非同小可的! 啊?你们这些年轻的生物可真有意思!你算是白白地抱着希望了,亲爱的!你会白白抱着希望断气的。哈哈哈。……“”你,老兄,那个……不要用话去糟蹋它,……“油漆匠皱起眉头说。”这叫人不好受!“ 观众不再笑了。只有秀辛一个人哈哈大笑,喷鼻息。观众变得越郁闷,他的笑声倒越响亮尖厉。大家不知什么缘故开始发现他很不象样,肮里肮脏,愤世嫉俗,大家的眼睛里都现出痛恨和气愤。 “这就是仙鹤!”秀辛不肯罢休,走到仙鹤跟前说,那只仙鹤靠近笼子站着。“它生在俄国,到寒冷季节常飞到尼罗河一带去,同鳄鱼和老虎一块儿谈天。它的过去很有光彩。……请看,它在沉思,精神集中得很!它只顾想心思,什么也没看见。……满脑子的幻想,幻想!哈哈哈。……它在寻思:”我要啄穿这些人的脑袋,从小窗口飞出去,一下子飞上碧空,投入蓝天!目前碧空如洗,一行行的仙鹤正飞到热带去,咯……咯……咯地叫。……‘啊,请看,它的羽毛竖起来了!这是说,它在幻想驰骋的时候,却突然想起它的翅膀已经剪短,……它不由得满心害怕和绝望。……哈哈哈。……它有一种不肯罢休的性格。这些羽毛会永远这么竖着,一直到死。这只不肯妥协的、高傲的仙鹤啊!可是你不妥协,我们却看不上眼!你高傲,不肯妥协,我倒偏要当着大家的面牵着你的鼻子走。哈哈哈。……“秀辛揪住仙鹤的嘴,牵着它走。 “不要耍弄它!”有人说。“住手!鬼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老板在哪儿?怎么能容许这个醉汉……折磨动物!“ “哈哈哈。……我怎么折磨它了?……”“喏,……你说了各式各样的……挖苦话。……这不应该!” “可是话说回来,你们自己要求我的讲解要带点心理学嘛!……哈哈哈。……”观众想起他们本来就纯粹是要听“心理学”的讲解才到这个动物园来的,而且一直焦急地等候醉醺醺的秀辛从他的小屋里走出来,开始讲解。现在呢,观众为了给他们的愤恨好歹找出个理由,就开始吹毛求疵,指责饲养太差,指责笼子太小,等等。 “我们总是喂饱它们的,”秀辛说,讥诮地眯起眼睛瞧着观众。“甚至马上就要喂了,……求上帝饶恕吧!” 他耸起肩膀,爬到柜台底下,从一床暖和的被子里取出一条小蟒来。 “我们总是喂饱它们的。……不喂不行啊!它们跟演员一 样:你不喂饱,它们可就伸腿瞪眼了!兔子先生, venez ici⑥! 请!“ 一只红眼睛的白兔上场了。 “向您致敬,先生!”秀辛说,伸出手指在它脸前指指点点。“我荣幸地同您相识!我要介绍一下这位蟒先生,它想吃掉您!哈哈哈。……这是不愉快的,老兄!你皱起眉头了?哎,这是无法可想的事!这不能怪我呀!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不是我就是另一个,……反正得照这么办。这是哲学,兔子老兄!现在你活着,耸起鼻子闻空气,脑子里想这想那,可是不出一分钟你就成了血肉模糊的一团!请吧!可是,生活,老兄,却这么美好啊!上帝,多么美好呀!” “不要喂!”有人说。“够了!算了!” “这真叫人不好受!”秀辛继续说,仿佛没听见观众的抱怨声。“你有品格,有个性,有活生生的一条命,……有老婆,有子女,……不料,忽然间,让人家一口吞掉了!请吧!不管这多么令人遗憾,可又有什么办法呢!” 秀辛抓住那只兔子,笑呵呵地把它送到蟒的嘴边。然而兔子还没来得及吓呆,就有几十只手抓住它了。观众纷纷说起动物保护协会,发出了惊叫声。他们嚷着,摇手,跺脚。秀辛笑着跑回自己小屋去了。 观众气愤地从动物园里走出去。他们想呕吐,就象把一 只苍蝇吞下了肚似的。可是刚过了一两天,那些动物园的常客就已经心平气和,又开始想念秀辛,就跟想喝酒或者想吸烟一样。他们又巴望听他那种刻薄的、使他们背上冒凉气的愤世嫉俗的论调了。 「注释」 ①按基督教教义,魔鬼在夜间活动后,在日出前,即晨祷前,必须赶难躲起来。 ②拉丁语:好。 ③④家猫的名字。 ⑤指意大利诗人但丁(1265—1321)在长诗《神曲》中所描写的炼狱。——俄文本编者注 ⑥法语:请到这边来。 MARI DELLE MARI DELLE① 一个空闲的夜晚。歌剧女演员娜达丽雅·安德烈耶芙娜·勃罗宁娜(若是随丈夫的姓,就是尼基特金娜)在她的寝室里躺着,全身心都在休息。她舒舒服服,半睡半醒,想念她的小女儿,如今女儿跟她奶奶或者姑母住在远方。……这个小女儿对她来说比观众、花束、评论、捧场人都宝贵,……她倒乐于这样想念她,一直想到天明。她幸福,安宁,只巴望不要有人来打搅她这种心平气和的静卧,让她在睡意蒙眬中怀念她的小女儿。 忽然,这位歌剧女演员打了个哆嗦,睁大眼睛,原来前厅响起了刺耳、急促的门铃声。没过十秒钟,第二次门铃声又响了,随后是第三次。大门哗啦一声打开,有人走进前厅来,象马似的跺脚,冷得不住喘气,喷鼻子。 “见鬼!连皮大衣也没处挂!”女演员听见一个沙哑的男低音说。“她居然还是个名演员呢!一年有五千收入,可是连个象样的衣帽架都没有!” “这是我的丈夫,……”女演员想,皱起了眉头。“他好象还带着一个朋友来过夜。……讨厌!” 安宁消失了。等到响亮的擤鼻声和安放套靴的响声在前厅里停下来,女演员就听见她的卧室里响起了小心翼翼的脚步声。……这是她的丈夫, mari d elle,丹尼斯·彼得罗维奇·尼基特金,走进来了。他身上发散着寒气和白兰地的气味。他在卧室里走了很久,沉重地喘息,黑暗中撞在椅子上,寻找什么东西。……“喂,你找什么呀?”女演员呻吟道,这种骚动惹得她心里腻烦了。“你把我闹醒了。” “我,亲爱的,找火柴。你……那末你没睡着?有人要我向你问好。那个……他叫什么名字来着?……那个生着红头发而且常给你送花的人,问你好。哦,他姓扎格沃兹德金。……刚才我到他家去过。” “你到他家去干什么?” “没什么事。……我们坐了一忽儿,谈谈话,……喝了点酒。不管你怎么想,娜达丽②,反正我不喜欢这个家伙。非常不喜欢!这样的蠢货天下少有。他是个富人,资本家,你再也看不出,他居然有六十万的家当呢。钱对他来说毫无用处,犹如萝卜于狗一样。他不但自己不吃,而且也不给人家吃。钱是应该拿来流通的,可是他抓住不放,生怕它跑掉。……有资金却闲放着,那有什么好处呢?闲置的资金跟杂草差不多。” Mari d elle摸到床边,喘吁吁的,在他妻子脚旁坐下。 “闲置的资金是有害的,……”他继续说。“为什么俄国的企业江河日下?就是因为我们闲置的资金太多,怕借出去。 ……英国的情形就不一样。……在英国,伙计,就没有象扎格沃兹德金那样的蠢鹅。……在那儿每个小钱都在流通。……对了。……在那儿是不把钱锁在箱子里的。……“”哦,很好。我要睡了。“ “我马上就说完。……我在说什么来着?对了。……在当前这个时代,就是把扎格沃兹德金绞死都嫌不解气。……他是个坏蛋,傻瓜。……简直是傻瓜。如果我向他借钱而没人做保,那连小孩子都看得出来,他丝毫也没有风险埃他却不懂,这头蠢驴!他借出一万,就会收回十万。再过一年他会又得到十万!我央求他,跟他讲道理,……可是他死也不借,蠢货!” “我希望你不是用我的名义向他借钱!” “哼。……这话可就怪了,……” mair d elle不高兴地说。“不管怎样,他宁可借给我一万,也不会借给你。你是女人,可我毕竟是个男人,办事的人埃而且我对他提出的计划多么妙!那可不是一个气球,也不是什么空中楼阁,而是一桩事业,一本万利的事业!如果碰上个明白事理的人,单因为我出了这个主意就肯给我两万哩!要是给你讲一遍,就连你也能明白这个主意是怎么回事。只是你,那个……别张扬出去,……千万千万。……不过,我好象已经对你讲过了。 我对你讲过肠子的事吗?“ “嗯。……以后再谈吧。……” “好象讲过了。……你明白是怎么回事吗?现在高级食品店和香肠店在当地买肠子,价钱贵。喏,肠子在高加索却不值钱,到处乱丢,要是把它运到这儿来,那么……你看会怎么样?那些香肠制造商会在哪儿买肠衣:在此地的屠宰场呢,还是在我这儿?当然是在我这儿!要知道我的卖价便宜九成! 现在我们照这样来算一算吧:每年京城和别的大城市里都要买这种肠衣……就算是五十万副吧。这是最低限度了。好,如果……“”你明天再讲。……以后再谈吧。……“”对,这是实话。……你想睡了, pardon……我马上就走。……不管你怎么说,有了资金,无论你投放到哪儿去,到处都可以干一番事业。……有了资金,哪怕拿烟蒂做生意,也可以发一百万大财呢。……就拿你们的戏院事业来说吧。比方说,连托夫斯基③为什么会破产?很简单!他的事业从一开头就办得不对劲。资金没有,可是他不管三七二十一,硬要干。……应当先凑齐资金,然后再不慌不忙,一点一滴地干。 ……如今开办剧院,不论是私人经营或者合伙经营,都可以发大财。……如果上演好戏,票价又定得低,而且合乎观众的口味,那么头一年就能拿过十万来,塞进腰包去。……喏,你是不明白的,然而我说的是真话。……是啊,你也喜欢闲置资金,不见得比扎格沃兹德金那个小丑高明。……你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攒钱。……你不听我的话,也不愿意听。 ……要是你把那些钱拿来流通一下,你就用不着跑码头了。 ……要知道,办个私人经营的剧院,一开头有五千也就够了。 ……当然,不能象连托夫斯基那么干,而要小规模地干,一 点一滴地干。……剧院经理我倒已经物色了一个,我也看好了剧院的地点,……就是没有钱。……要是你能明白,那你早就会拿出你那些年息五厘的各式各样证券和彩票了。 ……“ “不, merci④。……你搜刮我的钱已经很不少。……我受够了,我遭到过惩罚了。……”“如果用女人的想法来论事,那当然……”尼基特金叹道,站起来。……“当然了!” “我受够了。……好,你走吧,不要妨碍我睡觉。……你那些胡思乱想我已经听得腻烦了。” “嗯。……是埃……当然了!什么搜刮钱啦,……什么打劫一空啦。……我们给人家的东西,我们倒记得住,我们拿到手的东西,我们可就记不住了。” “我从来也没拿过你什么东西。” “是这样吗?当初您还不是名演员的时候,是靠谁养活的? 请容许我问您一句,是谁把您从贫困里拉出来,使您生活幸福的?这些您都不记得了吗?“ “得了,你去睡吧。快去,睡一觉就好了。” “如果您觉得我喝醉了,……如果在这样一个大人物心目中我卑不足道,那我可以干脆一走了事。” “那你就走吧。这样才好。” “我走就是。我已经够低声下气的了。我走就是。” “哎呀,我的上帝!你倒是走啊!那我会高兴得很!” “行。我们等着瞧吧。” 尼基特金暗自嘟哝了几句,一路撞在椅子上,走出卧室去了。随后从前厅里传来低语声、套鞋的沙沙声和开门声。 Mari d elle认真怄了气,走了。 “谢天谢地,他总算走了,……”歌唱演员暗想。“现在可以睡觉了。”她在昏昏睡去的时候,想着她的 mari d elle:他是个什么人呢?她这种苦恼是怎么来的?当初他住在契尔尼戈夫城,在那儿做一名会计。那时候他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平民,而不是 mari d elle,人倒还本分:天天去上班,按时领薪俸,他的全部计划和奢望也只限于买个新的六弦琴,买条时髦的裤子,买个琥珀烟嘴而已。可是,自从做了“名星的丈夫”以后,他就完全变了。歌唱演员回想她初次告诉他,说她要登上舞台的时候,他很久都执意不肯,满腔愤慨,告到她父母那儿,把她从家里赶出去。 她只好没征得他的同意就登上了舞台。后来他从报上和人们口中知道她有了大笔收入,才“原谅”她,丢下会计的职位,做了她的随从。女演员瞧着这个随从不由得纳闷:他是从什么时候起,在什么地方,养成了新的口味,学会了赶时髦,摆架子,装模作样?他是在什么地方养成了吃牡蛎⑤的胃口,喝各种布尔冈⑥葡萄酒的嗜好?是谁教会他装束入时,把头发梳得那么时髦,不叫她娜达霞而叫她娜达丽⑦的? “奇怪,……”女歌唱家暗想。‘以前他领到薪俸,往往藏起来,可是现在他一天花一百卢布还不够。以前他在中学生面前也不敢讲话,生怕讲得不得体,可是现在他甚至跟公爵们都混得很熟。……没出息的小人物!“ 可是后来女歌唱家又打了个哆嗦:门铃声又在前厅刺耳地响起来。女仆嘴里骂着,气冲冲地趿拉着拖鞋,走去开门。 又有人走进门来,象马似的跺脚。 “他回来了!”女歌唱家暗想。“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让我安静呀?真可恶!” 女演员不由得冒火了。 “你等着就是。……我要叫你尝尝闹花样的味道!你给我走!我要叫你非走不可!” 勃罗宁娜跳起来,光着脚跑到小厅里,她的 mari⑧通常就在那儿一张长沙发上睡觉。她看见他在脱衣服,把衣服小心地放在一把圈椅上。 “你不是走了吗!”她说,用充满仇恨的亮晶晶的眼睛瞧着他。“那你为什么回来?” 尼基特金一言不发,光是呼嗤呼嗤地喘气。……“你不是走了吗!请你马上就滚!马上!听见没有?” Mari delle不住地嗽喉咙,眼睛没有看着妻子,脱掉吊裤带。 “要是你这个老脸皮不走,我就走!”女歌唱家说,跺着光脚,两眼发亮。“我走!你听见没有?老脸皮,……无赖,奴才!滚出去!” “当着外人的面至少也该觉得难为情才是,……”她的丈夫嘟哝说。 女歌唱家回头一看,这才瞧见一张她不认得的演员的脸。 ……那张脸见到女演员裸露的肩膀和光脚,窘得不得了,恨不得钻进地里去才好。……“我来介绍一下,……”尼基特金喃喃地说。“这位是内地的剧院经理别兹包日尼科夫。” 女歌唱家尖叫一声,跑回她的卧室去了。 “您瞧,……”mari delle说,在长沙发上躺下来。 “本来一切都太太平平。她满口亲爱的啦,乖乖啦,好人儿啦。 ……又是吻你,又是抱你。……只要事情一牵涉到钱,那么,……您看得明白,……。钱可真是大事啊!……祝您晚安。“ 过了一分钟,鼾声响起来了。 「注释」 ①法语:她的丈夫(含有“夫以妻贵”的讽刺意味)。 ②法国人名,相当于俄国人名娜达丽雅。 ③莫斯科的一个剧团经理兼导演,“隐居”花园的承租人。——俄文本编者注 ④法语:谢谢。 ⑤一种名贵的菜肴。 ⑥法国的省名,当地盛产名贵的葡萄酒。 ⑦娜达霞是娜达丽雅的爱称,娜达丽是法国人名。 ⑧法语:丈夫。 长沙发底下的剧团经理后台的故事 长沙发底下的剧团经理后台的故事 有一出“演员不断换装的轻松喜剧”正在上演。克拉芙季雅·玛特威耶芙娜·多尔斯卡雅-卡乌楚科娃是个年轻可爱而又热烈地献身于神圣艺术的女演员,这时候跑进她的化装室,动手脱掉她身上的茨冈①妇女的服装,打算一刹那间换上骠骑兵军服。这个颇有才华的女演员不愿军服上出现多余的皱褶,想让军服尽量平整美观,贴紧身子,就决定索性把身上原来的衣服脱光,然后在夏娃的装束②上穿那套军服。 可是她正脱完衣服,感到轻微的寒意而缩起身子,动手把骠骑兵的马裤理平,忽然传来一个什么人的叹息声。她睁大眼睛,仔细倾听。那个人又叹了口气,甚至似乎在低声自言自语:“我们那深重的罪孽埃……哎哎。……”大惑不解的女演员往四下里瞅一眼,却没看到这个化装室有什么可疑之处,就决定往她唯一的家具,一张长沙发底下瞧一眼,以防万一。这一瞧不要紧,她看见长沙发底下藏着个人,身体很长。 “你是谁?!”她大叫一声,吓得从长沙发旁边跑开,拿过骠骑兵上衣盖住身子。 “是我,……我,……”长沙发底下响起一个颤抖的低语声。“您不要害怕,这是我。……嘘!” 那个带鼻音的低语声类似用煎锅炒菜发出的嘶嘶声,女演员不难听出他就是剧团经理英久科夫的说话声。 “是您?!”她愤慨地说,脸红得跟芍药似的。“怎么……您怎么敢干这种事?原来您这个老混蛋一直躺在这儿?这真岂有此理!” “好姑娘,……我的亲人!”英久科夫压低喉咙说,从长沙发底下探出秃头来,“您不要生气,亲爱的!您打死我吧,把我象蛇那样踩死吧,可就是别吵嚷!我刚才什么也没看见,现在也没看见,而且也没心思看。您甚至不必遮盖身子,亲爱的,我的无法形容的美人儿!您听我这个活不了几天的老头子几句话!我躺在这儿不为别的,只为救我自己!我要遭殃了!您瞧,我脑袋上的头发一根根竖起来了!我那格拉宪卡的丈夫普棱津,从莫斯科来了。眼下他正在戏院里走来走去,要把我弄死。可怕呀!要知道,除了格拉宪卡的事以外,我还欠着他这个坏蛋五千卢布!” “这跟我什么相干?您马上滚出去,要不然我……我都不知道要拿您这个混蛋怎么办了!” “嘘!好人儿,您别嚷!我跪下求您,爬着求您!要是我不到您这儿来躲着他,叫我到哪儿去躲呢?要知道,别处他都能找到我,只有这儿他才不敢进来!得了,我求求您!得了,我央告您!我是大约两个钟头以前瞧见他的!第一幕上演的时候,我正站在布景后边往外看,不料他从池座那儿走到舞台这边来了!” “那末演戏的时候您就一直躺在这儿?”女演员说,大吃一惊。“那么……那么您全看见了?” 剧团经理哭起来。 “我在打哆嗦!我浑身发颤!亲爱的,我浑身发颤!那该死的坏蛋会打死我的!以前他在下城已经开枪打过我一次。 ……当时报上都刊登过!“ “哎,……这简直叫人没法忍受!您出去,现在我该换衣服上台!滚出去,要不然我就……大喊大叫,放声大哭,……我要抓起灯来砸您!” “嘘嘘!……我的希望,……我的救星啊!我给您加五十 卢布薪水,只求您不要把我轰出去!加五十!” 女演员用一堆衣服遮住身子,往门口跑去,打算嚷叫。英久科夫在她后面跪着爬过来,一把抓住她一只脚的踝骨上边。 “加七十五卢布就是,只求您不要把我轰走!”他压低喉咙说,气喘吁吁。“另外再加半场福利演出!” “您说的是假话!” “我说假话就叫上帝惩罚我!我赌咒!那就叫我不得好死。 ……加半场福利演出和七十五卢布!“ 多尔斯卡雅-卡乌楚科娃一时动摇了,从房门旁边走开。 “可您老是说假话,……”她用要哭的声调说。 “我说假话就叫我陷进地里去!叫我死了也不得升天堂! 再者,难道我是那么个坏蛋?“ “好吧,您要记住,……”女演员同意说。“哦,那您爬到长沙发底下去吧。” 英久科夫长叹一声,喘吁吁地爬到长沙发底下去。多尔斯卡雅-卡乌楚科娃赶快穿衣服。她一想到化装室里那张长沙发底下躺着个外人,就感到害臊,甚至毛骨悚然。不过她转念想到她作出这种让步纯粹是为了神圣的艺术的利益,就精神振作起来,过了不久她脱掉身上骠骑兵服装的时候,不但没再骂人,甚至同情地说:“您在那儿弄得一身脏,亲爱的库兹玛·阿列克塞伊奇! 我在这张长沙发底下什么东西都放过!“ 轻松喜剧演完了。女演员被观众叫幕十一次,观众还送给她一束花,上面系着一根丝带,丝带上写着:“请永远同我们在一起。”热烈的场面过去以后,她往化装室走去,在布景后边遇到了英久科夫。剧团经理周身肮脏,衣服揉皱,头发蓬松,然而他眉开眼笑,高兴得直搓手。 “哈哈。……您想一想,好人儿!”他走到她跟前,开口说。“您嘲笑我这个糟老头子吧!您猜怎么着,原来普棱津压根儿就没来!哈哈。……见鬼,那把挺长的红胡子把我吓糊涂了。……普棱津也留着一把挺长的红胡子。……我认错人了,糟老头子!哈哈。……只是我白白打搅您了,美人儿。 ……“ “不过请您注意,您要记住您对我应许过的事,”多尔斯卡雅-卡乌楚科娃说。 “我记住,我记住,我的亲人,可是……我的好朋友,话说回来,那个人不是普棱津啊!我们刚才谈妥的完全是普棱津的事。既然那个人不是普棱津,我干吗要履行诺言呢?如果那个人是普棱津,嗯,那末,当然是另一回事,可是现在,要知道,您看得明白,我是认错人了。……我把个来历不明的怪人错看成普棱津了!” “这多么下流!”女演员愤慨地说。“下流!卑鄙!” “如果那个人是普棱津,当然,您就有充分的权利要求我履行诺言,可是现在,实际上,鬼才知道他是个什么人。也许他是个鞋匠,或者,对不起,是个裁缝,那我也得为他出钱?我是个老实人,宝贝儿。……我明白……”他一面走开,一面不住地作着手势,说:“如果那个人是普棱津,那么,当然,我就非履行诺言不可,可是现在,要知道,他是个陌生人啊,……一个红胡子,鬼才知道他是谁,反正根本不是普棱津。” 「注释」 ①俄国的一个流浪的少数民族。 ②指赤身露体。按照基督教传说,神创造的第一个女人夏娃原是不穿衣服的。 梦景圣诞节故事 梦景圣诞节故事 有这样一种天气:冬季似乎愤恨人类的软弱,特意唤来严峻的秋季帮忙,同它串通一气,肆意逞威。雪花和雨水在乌黑而迷濛的半空中飘飞。潮湿的寒风凛冽刺骨,带着狂暴的愤懑敲打窗户和房顶。风在烟囱里呼号,在通风小窗里哀哭。苦恼弥漫在象煤烟那么黑的空气里。……大自然似乎要呕吐。……天气潮湿,寒冷,可怕。……一千八百八十二年的圣诞节前夜就是这样的天气,那时候我还没有在监禁中做苦工①,而是在退役的陆军上尉土巴耶夫的当铺里做一名估价员。 那是十二点钟。我遵照老板的心意,夜间总是在仓库里住宿,充当警犬。这时候仓库里圣像前面点着一盏长明灯,冒出蓝色的小火苗,光线微弱。那是一个四方的大房间,里面放满包裹、箱子、架子。……四周是灰色的木墙,上面有些裂缝,露出乱蓬蓬的麻屑,墙上挂着兔皮大衣、长外衣、枪支、画片、墙灯座、六弦琴。……我奉命夜间看守这些财物,就在装着贵重物品的玻璃柜后面一口红色大箱子上躺着,沉思地瞅着长明灯的小火苗。……不知什么缘故我心惊肉跳。这个当铺仓库里存放着的物品令人害怕。……夜间,在长明灯的昏光下,那些物品似乎活了。……这时候窗外的雨声凄凉地诉苦,风在炉子里和天花板上方悲戚地哭号,我觉得那些物品也发出了痛哭声。所有这些物品在放到此地以前,都要经过估价员,也就是我的手,所以其中每一样东西的来历我都知道得很清楚。……比方说,我知道那个六弦琴换了多少钱,而那笔钱是用来买药粉医治肺痨病人的咳嗽的。……我知道那支手枪是一个酒鬼用来自杀的,他妻子收起手枪,没让警察搜去,后来就把它当给我们,买了口棺材。玻璃柜里有一只手镯瞧着我,这是偷它的人拿来当掉的。……有两件花边女衬衫标着第一百七 十八号,原是一个姑娘拿来当掉的,她需要一个卢布买“沙龙”②的门票,她要到那儿去挣几个钱③。……总之,我在每件物品上都读到了毫无出路的悲伤、疾并犯罪、卖淫。……在圣诞节的前夜,这些物品显得特别哀婉动人。 “放我们回家去!……”我觉得它们似乎跟风一起哭着说。 “放了我们吧!” 然而不单是这些东西在我心里引起恐惧。每逢我从玻璃柜后面伸出头去,往淌着雨水的黑窗子外面胆怯地看一眼,我总觉得街上有些人的脸正在朝仓库里张望。 “简直是胡思乱想!”我想振作起来。“多么愚蠢的脆弱!” 问题在于我这个人不但天生有估价员的那种神经,而且在这个圣诞节的前夜正受到良心的折磨,这样的事难于令人相信,甚至是荒唐的。当铺的良心只能当作抵押品。在这里,良心是人们公认为一种可以买卖的东西,至于它的其他功能,人们却一概不承认。……可是,真奇怪,我的良心又是从哪儿来的呢?我在我的硬箱子上不住地翻身,由于长明灯的火苗摇闪不定而眯细眼睛,我用尽全力扑灭我心里那种突如其来的新感情。可是我的努力落空了。……当然,这多多少少要归咎于这一整天的辛勤工作后身体和精神上的疲乏。每到圣诞节前一天,穷人们总是成群地涌进当铺里来。在隆重的节日,再加上恶劣的天气,贫穷虽然不是什么恶德,却是一种可怕的灾难!临到这种时候,淹在水里的穷人就到当铺里来寻找一根小草,结果所得到的往往不是小草,却是石头。……圣诞节前整整一天,有那么多人到我们这儿来,结果我们收到的抵押品有四分之三仓库里装不下,只得由我们送到一个板棚里去。从清早到深夜,我一 刻也不停,忙于跟那些衣衫褴褛的人讨价还价,从他们身上榨出一个个小钱来,看他们流泪,听他们徒劳地恳求着。……临到这一天结尾,我几乎站不住了,身心疲惫不堪。无怪乎现在我睡不着觉,不住地翻身,而且感到心惊胆战。……有人轻轻地敲我的房门。……随着敲门声,我听见了老板的说话声:“您睡了吗,彼得·杰米扬内奇?” “还没有。有什么事吗?” “您知道,我在想:明天我们要不要一大早就开门?这是大节期,天气又很坏。穷人纷纷跑来,就跟苍蝇见了蜜一样。 那么明天您就不要去做晨祷,留在铺子里吧。……晚安!“ “我之所以害怕,”老板走后,我暗自解答说,“是因为那盏长明灯的火亩摇摇闪闪。……应当熄掉它才对。……”我从床上起来,走到挂着长明灯的墙角。蓝色的小火苗老是突然微微亮一下,然后摇闪不停,显然在同死亡角斗。每次闪光,都照亮了圣像、墙壁、包裹、黑暗的窗子。……窗外有两张苍白的人脸贴着窗玻璃,往仓库里瞧。 “那儿没有人,……”我思忖。……“这不过是我觉得有人罢了。” 我吹熄了灯,摸索着走回我的床边,不料这时候出了一 个小小的岔子,对我后来的心情有不小的影响。……在我头顶上方,突然,出人意外,发出响亮而且尖厉刺耳的爆裂声,前后不过一秒钟。不知什么东西裂开了,仿佛它觉得疼痛难熬,就响亮地尖叫一声。 这是六弦琴上一根细弦断了。可是我吓得魂不附体,捂上耳朵,象发疯似的撞着那些箱子和包裹,跑到床跟前。……我把头钻到枕头底下,害怕得几乎透不出气来,一动也不动,开始倾听。 “放了我们吧!”风和那些物品哭号道。“看在节日份上放了我们吧!反正你自己也是穷人,你明白!你自己也挨过饿,受过冻!放了我们吧!” 是的,我自己原就是穷人,我知道什么叫饥寒交迫。贫穷把我推上了这个该死的估价员的职位,贫穷逼得我为糊口而无视别人的悲伤和眼泪。要不是贫穷,难道我会有足够的勇气把那些寄托着健康、温暖和节日欢乐的物品估成几个小钱?可是为什么风在指责我,为什么我的良心在折磨我? 然而不管我的心怎样怦怦地跳,不管恐惧和良心的痛苦怎样折磨我,疲乏到底占了上风。我睡着了。这种睡眠不安稳。……我听见老板又来敲我的门,听见教堂敲钟,召人去做晨祷。……我听见风在哭号,雨点抽打房顶。我的眼睛闭着,可是我看见那些物品、玻璃柜、乌黑的窗子、圣像。那些物品把我团团围住,眫巴眼睛,要求我放它们回家。六弦琴上的细弦一根连一根,带着尖利的响声断了,而且无休无止地老在断。……窗外有些乞丐、老太婆、妓女往里看,等着我打开当铺的门,把他们的东西还给他们。 我在睡乡中听见老鼠抓东西般的声音。这声音响了很久,很单调。我不住地翻身,缩起身子,因为寒气和潮气猛扑到我这边来。我把身上的被子盖严,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和人的低语声。 “这个梦多么不好!”我想。“多么可怕!该醒来才好。” 一个玻璃器皿掉下地,摔碎了。一个小火苗在玻璃柜后面闪烁,亮光在天花板上移动。 “不要有脚步声!”有个低语声响起来。“你会把那个希律④惊醒的。……你把皮靴脱掉!” 有人走到玻璃柜跟前来,看一看我,碰一下挂锁。他是个大胡子老人,脸容苍白消瘦,穿着兵士的破上衣和一双破鞋。一个高身量的瘦小伙子走到他跟前,胳膊特别长,衬衫没有掖进裤腰里,坎肩破破烂烂。他俩交头接耳地说话,在玻璃柜旁边忙碌起来。 “他们在偷!”我头脑里闪过这个想法。 虽然我在睡觉,可是我想起我的枕头底下向来放着手枪。 我就悄悄地摸到它,拿在手里。柜子上的玻璃玎玸熞幌臁*“小点声,你会吵醒他。那他被会把你弄死。” 后来我梦见我从胸膛里发出一声大叫,我被我的叫声吓坏了,一下子跳起来。老人和年轻小伙子张开胳膊,往我这边扑过来,可是见到手枪,又退回去。我记得过了一忽儿他们站在我面前,脸色苍白,泪汪汪地眫着眼睛,央求我放了他们。风从破窗子里使劲刮进来,戏弄那些盗贼点燃的烛火。 “老爷,”有人在窗前用含泪的声音开口说。“您是我们的恩人!仁慈的恩人!” 我看一眼窗口,瞧见一张老太婆的脸,苍白,枯瘦,沾着雨水。 “你别难为他们!把他们放了吧!”她哭道,用恳求的眼神瞧着我。“要知道,这是因为穷啊!” “穷啊!”老人肯定道。 “穷啊!”风哭号道。 我的心痛得缩紧了。我想清醒过来,就在自己身上掐了一下。……然而我非但没清醒过来,反而在玻璃柜旁边站着,从柜子里取出物品,急忙把它们塞在老人和小伙子的口袋里。 “拿去,快点!”我喘吁吁地说。“明天就是节日,可你们都是些乞丐!拿去!” 我把那些乞丐的口袋装满以后,把余下的珍贵物品放在一个包袱里,扎紧后,丢给老太婆。我又从窗口递给老太婆一件皮大衣、一包黑色衣裤、几件花边女衬衫,顺带把那个六弦琴也递给她了。居然会有这样奇怪的梦!随后,我记得,房门吱吜一 声开了。老板、警官、警察在我面前站住,仿佛是从地里钻出来的。老板在我身旁站着,可是我似乎没看见,继续扎包袱。 “你在干什么,混蛋?” “明天是节日,”我回答说,“他们要吃东西埃”这时候幕布降下来,随后又升上去,我看见了新的布景。 我已经不是在仓库里,而是在另外一个什么地方。有个警察在我身旁走动,拿给我一杯清水,供我晚上喝,嘴里唠叨说:“看看你!看看你!临到节日前夜,你却起了歹心!”等到我清醒过来,天已经亮了。雨点不再抽打窗子,风也不再哭号。 节日的阳光在墙上快活地闪动。头一个给我拜节的是一个老警察。 “祝你搬到新地方来住,……”他补充说。 一个月后我受到了审问。这是为什么?我对法官们担保说那是一场梦,一个人因为做了恶梦就判罪,那不公平。您来评断一下吧,我能无缘无故把别人的物品送给盗贼和流氓吗?再者您在哪儿见过不收回赎金就发还东西的?可是法庭却把恶梦当做真事,把我判了罪。您瞧,如今我在监禁中做苦工了。那么,阁下,您能到什么地方去给我说一说情吗?真的,我没罪呀。 「注释」 ①暗示这个人已入狱三年,因为这篇小说发表在一八八五年。 ②莫斯科郊外的一个游艺场,那儿跳色情的康康舞。 ③指卖淫。 ④根据基督教传说,希律是个暴君,处死了耶稣。 惊叹号圣诞节故事 惊叹号圣诞节故事 圣诞节前夜,十品文官叶菲木·佛米奇·彼烈克拉津一肚子闷气,甚至抱着委屈就上床睡觉了。 “不要罗唆,鬼东西!”他听见妻子问他为什么这样闷闷不乐,就恶狠狠地对她大喝一声。 事情是这样:他刚刚做客回来,在他做客的地方人们说了许多他认为不愉快的和可气的话。起初大家泛泛地议论教育的益处,后来却不知不觉讲到在职人员应该具备什么教育程度,同时,还针对低劣的水平说了许多遗憾、责难以至讥诮的话。这时候,依照俄国一切社交场合的惯例,人们从泛泛的话题转到个人问题上来了。 “比方,叶菲木·佛米奇,就拿您来说吧,”一个青年人转过身来对彼烈克拉津说。“您有很体面的职位,……那么您受过什么样的教育呢?” “什么教育也没受过,先生。再者我们也用不着有多大学问,”彼烈克拉津温和地回答说。“只要文字通顺就成了。 ……“ “那么您是在哪儿学会文字通顺的呢?” “这是习惯养成的,先生。……干了四十年也就得心应手了。……当然,开头是困难的,常出错,不过后来就习惯,……没什么了。……”“那么标点符号呢?” “标点符号也能应付。……我能把标点符号点对。” “嗯!……”那个青年人发窘了。“可是习惯跟教育程度完全不一样。您能点对标点符号,那是不够的,……那是不够的,先生!您点上标点符号,还得明白为什么要点它,……对了,先生!可是您这种不加思索的……反射式的点法,却一个钱也不值。这无非是机械式的生产而已。” 彼烈克拉津没有答话,甚至温和地笑一笑(那个青年人是五品文官的儿子,他本人也有权利做十品文官),可是现在他躺下来睡觉,却生出了满腔愤怒和怨恨。 “我工作了四十年,”他想,“谁也没有骂过我傻瓜,可是现在,你看看,居然出来了这样的批评家!‘不加思索! ……翻(反)射式!机械式的生产。……’哼,你呀,见鬼去吧!?pgt; 别看我没进过你们那种大学,然而我也许比你懂得的还多哩!“ 彼烈克拉津暗中把他知道的骂人话统统朝那个批评家发泄一番,接着在被子里睡暖和以后,开始心平气和了。 “我知道,……我懂,……”他一面昏昏睡去,一面暗想。 “该用逗号的地方,我不会点冒号,可见我是领会到的,我是明白的。对了。……就是这样,年轻人。……先得生活,工作,然后再来批评老头子才成。……”在昏昏睡去的彼烈克拉津闭紧的眼睛里,一个光芒四射的逗号象一颗流星似的穿过密密层层含着笑意的乌云。紧跟着,第二个,第三个飞过来,不久,在他的想象力前面展开的广漠无垠的幽暗布景上,就完全布满了飞翔的逗号,密密麻麻的。……“就拿这些逗号来说,……”彼烈克拉津暗想,这时候他睡意来临,感到四肢软绵绵的,挺舒服。“我很了解它们。……要是你高兴的话,我能给它们每个都找到合适的地方,而且……而且是有意识的,不是随随便便。……你考我吧,那你就会明白了。……逗号要摆在各种不同的地方,有的地方该放,有的地方就不该放。公文越写得复杂,逗号就越用得多。 ‘凡是’和‘例如’之前都加逗号。如果公文上列举文官的姓名,那么其中每个姓名都要用标点分开。……我知道!“ 那些金色的逗号旋转不停,然后飞往一旁去了。紧跟着,又飞来一些光芒四射的句号。……“公文的结尾总有句号。……凡是需要停顿得长一点,看看听的人有什么反应的地方,也要用句号。一切长段落后面都要加句号,好让秘书念公文的时候,不致淌出口涎来。此外就没有什么地方该用句号了。……”逗号又飞过来。……它们同句号混在一起,转动不停,于是彼烈克拉津看见一大群分号和冒号。……“这些我也知道,……”他想。“凡是用逗号嫌不够而用句号又嫌过分的地方,就该用分号。‘然而’和‘故此’之前永远要加分号。……嗯,那么冒号呢?冒号是放在‘做出决议’,‘做出决定’之后的。……”分号和冒号熄灭了。现在轮到问号出常它们从云端里窜出来,跳着康康舞。……“这有什么稀罕:问号嘛!哪怕它们有一千个, 我也一概能给它们找到地方。每逢要提问题,或者,比方说,查问公事的时候,永远得用问号:”某某年度的帐款结余已列在何处? ……‘或者:“警察局可否将该伊凡诺夫如此这般?……’”那些问号赞许地动了动它们的弯钩,频频点头,然后仿佛听到一声号令似的,顿时伸直身体,变成惊叹号了。……“嗯!……在私信上,这种标点符号倒是常用的。例如‘阁下!’或者‘大人,父亲和恩人!……’可是在公文上,什么时候才用呢?” 那些惊叹号越发挺直身体,站在那儿等着。……“在公文上它们是用在……那个……这个……该怎么说呢?嗯!……真的,在公文上到底什么时候才用呢?慢着,……求上帝让我想起来才好。……嗯!……”彼烈克拉津睁开眼睛,翻了个身。可是他还没来得及再闭上眼睛,那些惊叹号就又在黑暗的背景上出现了。 “见鬼!……可是什么时候才要用它们呢?”他暗想,极力要把这些不速之客从他的想象里赶出去。“莫非我忘了吗? 要就是我忘了,要就是……根本就没用过它们。……“彼烈克拉津开始回想他在职期间四十年来写过的各种公文内容,可是不管他怎么思索,不管他怎么皱起眉头,他在过去那些公文里却连一个惊叹号也找不出来。 “这可是意想不到!我写了四十年公文,却一次也没用过惊叹号。……嗯!……可是它,这个长魔鬼,什么时候才用得上呢?” 从那一排光芒四射的惊叹号后面,露出了青年批评家奸笑的嘴脸。那许多惊叹号本身也微微一笑,合成一个巨大的惊叹号。 彼烈克拉津摇一下头,睁开眼睛了。 “鬼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想。“明天还要起床去做晨祷,可是这个鬼东西却不肯离开我的头脑。……呸!不过,……什么时候才该用呢?我还说什么养成习惯,得心应手呢!四十年来却连一个惊叹号也没用过!啊?” 彼烈克拉津在胸前画了个十字,闭上眼睛,可是立时又睁开了。那个大惊叹号仍然在乌黑的背景上立着。……“呸!照这个样子我一夜也没法睡觉了,”他暗想。 “玛尔富霞!”他对妻子说,她常常夸耀她是寄宿中学的毕业生。“你可知道,宝贝儿,在公文上什么时候才该用惊叹号?” “那还用问!我不是白在寄宿中学学了七年的。全部语法我都背得下来。这种符号用在称呼词和惊叹词后面,也用在表现喜怒哀乐之类感情的词句后面。” “哦,……”彼烈克拉津暗想。“喜怒哀乐之类的感情。 ……“ 这个十品文官开始沉思。……他写了四十年公文,所写的何止一千件,一万件,可是表达喜怒哀乐和诸如此类的感情的文字,却连一行也想不起来。……“喜怒哀乐之类的感情,……可是,难道公文需要感情吗? 就连没有感情的人也可以写公文。……“青年批评家的嘴脸又从光芒四射的惊叹号后面露出来,奸险地微微一笑。彼烈克拉津爬起来,在床上坐着。他头痛,脑门上冒出冷汗。……墙角那边,圣像前面的长明灯射出亲切的微光,家具带着过节的样子,干干净净,一切东西都不住地发散着温暖的气息,露出经女人的手收拾过的痕迹,然而可怜的文官却感到阴冷,不舒服,仿佛得了伤寒症似的。惊叹号已经不是在他闭着的眼睛里立着,而是在房间里,他妻子的梳妆台旁边,他面前立着,讥诮地朝着他挤眼睛呢。……”写字的机器!机器!“那个幽灵小声说着,往文官身上吹来一股干燥的冷气。”没有感情的木头!“ 文官拉过被子来把头蒙上,然而就连在被子里他也还是看得见那个幽灵,他就把脸凑到妻子肩膀那儿去,不料在肩膀的那一边,幽灵又露出头来。……彼烈克拉津折腾了一夜,可是到白天,那个幽灵也还是不肯放过他。他到处都看见它,时而在平时穿的皮靴里看见它,时而在茶碟里看见它,时而又在斯丹尼斯拉夫勋章上看见它。……“喜怒哀乐之类的感情,……”他想。“这话不错:确实什么感情也没有。……我马上就要到我上司家里去签名①,……可是难道这种事是带着感情去做的?其实是大笔一挥,敷衍了事。……无非是一架拜节的机器罢了。……”等到彼烈克拉津走出去,到了街上,叫来一辆出租马车,他却觉得开过来的似乎不是出租马车,而是一个惊叹号。 他走进上司家的前厅,他看见的似乎也不是看门人,却仍然是一个惊叹号。……这一切都在向他述说喜怒哀乐。……那支鹅毛笔也象惊叹号。彼烈克拉津拿起笔来,蘸了蘸墨水,签上他的姓名:“十品文官叶菲木·彼烈克拉津!!!” 他一边画这三个惊叹号,一边感到又是快乐,又是愤慨,又是高兴,又是震怒。 “这回你逃不脱了!这回你逃不脱了!”他按紧钢笔,嘴里嘟哝着。 那个光芒四射的惊叹号感到满意,就消失了。 「注释」 ①在帝俄时代,下级官员须向上级拜节,在上级家里的一张纸上签名。 镜子 镜子 除夕之夜。涅丽是一个将军和地主的女儿,年轻俊俏,日日夜夜巴望着出嫁,这时候在她房间里坐着,疲倦的和半闭着的眼睛瞧着一面镜子。她脸色苍白,神经紧张,呆然不动,就象那面镜子一样。 她眼前现出一幅实际并不存在而又分明可以看见的幻景。它象是一条没有尽头的狭长走廊,那儿有一长排多得数不清的蜡烛,镜子里映出她的面容、胳膊、镜框,——然而这些早已被迷雾遮住,化为一片无边无际的灰色海洋了。这个海洋汹涌起伏,光影闪烁,有的时候猛的燃起一片霞光。 …… 瞧着涅丽呆呆不动的眼睛和张开的嘴巴,很难弄清楚她在睡觉还是醒着,其实她是在凝神细看。起初她只看见一个人的笑容以及柔和而充满魅力的眼神,后来在那浮动的灰色背景上渐渐出现一个头、一张脸、两道眉毛、一把胡子的轮廓。这就是他,她的未婚夫,她长久渴求和希望的对象。这个未婚夫对涅丽来说就是一切:生活的意义、个人的幸福、事业、命运。在他之外,犹如在那灰色背景上一样,全是阴暗、空虚、毫无意义。无怪乎她见到眼前这张英俊的、温柔地微笑着的脸,就感到陶醉,感到在做一场美得无法再美的梦,那梦无论用话语还是用纸笔都无从表达的。随后她听见他的说话声,看见她自己和他在同一个房顶底下生活,她的生活渐渐同他的生活合而为一。在那灰色的背景上,岁月在流逝,……于是涅丽一清二楚,详详细细地看见了她的未来。 在那灰色的背景上一个画面跟着一个画面闪过去。后来涅丽看见冬天一个寒冷的夜晚她去敲县医师斯捷潘·卢基奇的家门。门里有一条老狗懒洋洋地吠叫,声音沙哑。医师的窗子里一片漆黑。四下里静悄悄的。 “看在上帝面上,……看在上帝面上吧!”涅丽小声说。 不过最后那扇旁门总算吱吜一声开了,涅丽看见医师的厨娘站在她面前。 “大夫在家吗?” “他睡了,太太,……”厨娘用袖口蒙住嘴说,好象怕惊醒她的主人似的。“他刚从流行病人那儿回来。他吩咐我不要叫醒他,太太。” 可是涅丽没听见厨娘的话。她伸手推开厨娘,象疯子似的跑进医师的住宅。她跑过好几个阴暗而不通风的房间,一 路上碰翻两三把椅子,终于找到了医师的卧室。斯捷潘·卢基奇正和衣躺在床上,不过他的上衣脱掉了。他撅起嘴唇,往手心里吹气。他旁边点着一盏小小的夜灯,光线微弱。涅丽一句话也没说,在椅子上坐下,开始痛哭。她哭得悲悲切切,浑身发抖。 “我的丈夫,……我的丈夫病了!”她费力地说。 斯捷潘·卢基奇没有讲话。他慢腾腾地坐起来,用拳头支住脑袋,抬起带着睡意的、呆板的眼睛瞧着他的客人。 “我的丈夫病了!”涅丽忍住哭泣,继续说。“看在上帝面上,我们一起走吧。……快点,……越快越好!” “啊?”医师嘟哝一声,往手心里吹气。 “我们一起走吧!马上就去!要不然……要不然……说出来太可怕了。……看在上帝面上吧!” 脸色苍白、筋疲力尽的涅丽,吞着泪水,上气不接下气,开始对医师叙述她丈夫那突如其来的病症和她那难以形容的恐惧。她的痛苦能把石头感动,然而医师瞧着她,却不住地往手心上吹气,一动也没动。 “我明天去,……”他喃喃地说。 “这不行!”涅丽吓坏了。“我知道我丈夫得的是……伤寒! 现在……您马上就得去!“ “我……那个……刚刚回来,……”医师喃喃地说。“我出外去治流行病已经有三天了。我不但很累,而且自己也病倒了。……我绝对不能去!绝对!我……我自己也传染上了。 ……瞧!“ 医师把一个体温表送到涅丽的眼睛跟前。 “我的体温将近四十度。……我绝对不能去!我……我坐也坐不祝请您原谅,我要躺下了。……”医师躺下去。 “可是我求求您,大夫!”涅丽绝望地哀叫道。“我恳求您! 您帮帮我的忙,看在上帝面上吧。您打起精神来,我们走。……我会付给您钱,大夫。“ “我的上帝啊,……可是我已经跟您说过!唉!” 涅丽跳起来,在卧室里烦躁地走来走去。她一心想对医师讲清楚,叫他明白。……她心想,要是他知道她丈夫在她是多么宝贵,而且她是多么悲惨,他就会忘却他的疲劳,也忘却他的疾玻可是她哪有这样的口才啊? “您去找地方自治局的医师吧,……”她听见斯捷潘·卢基奇说话了。 “那可不行!……他住的地方离这儿有二十五俄里远,而且时间宝贵。马也跑不动了:从我们家到您这儿就有四十俄里远,再从这儿到地方自治局的医师家几乎也有那么多路。 ……不,这不行!我们走吧,斯捷潘·卢基奇!我求您拿出英雄气概来。是啊,您拿出英雄气概来!您怜悯我吧!“ “鬼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在发烧,……脑子里昏昏沉沉,可是她就不明白。我不能去!请您走吧。” “可是您有责任去!您不能不去!这是利己主义!人应当为别人牺牲自己的生命,可是您……您却不肯去!……我要到法院去告您!” 涅丽感到她在信口胡说又伤人又不公道的话了,然而为要救丈夫,她顾不得逻辑、分寸和对人的同情了。……医师没回答她的威胁,只贪婪地喝下一大杯凉水。涅丽就象最下贱的乞丐一样,又开始恳求他,唤起他的同情心。……最后医师让步了。他慢腾腾地坐起来,呼呼地喘气,哼哼唧唧,寻找他的上衣。 “喏,上衣在这儿!”涅丽帮他找到了。“请别见怪,我来给您穿上这件衣服。……这就行了。我们走吧。……我会付给您钱,……我会一辈子感激您的。……”可是真伤脑筋啊!医师穿好上衣,又躺下了。涅丽扶起他来,把他拉到前厅。……在前厅,他穿套靴和皮大衣又费了不少周折,令人心焦。……他的帽子不见了。……不过最后涅丽总算坐上马车了。医师就在她身旁。现在只要走完四 十俄里,她丈夫就可以得到医生的帮助了。黑暗笼罩着大地,伸手不见五指。……冬季的寒风刮过来。车轮碾过冰冻的土块。马车夫不时停下车,考虑该顺哪一条路走好。……涅丽和医师一路上沉默不语。马车把他们颠得厉害,可是他们既没感到寒冷,也没感到颠簸。 “快点走!快点走!”涅丽要求马车夫说。 早晨五点钟光景,跑累的马走进院子。涅丽见到了熟悉的大门、安着吊杆的井、一长排马房、板棚。……她总算到家了。 “您等一下,我马上就来,……”她扶着斯捷潘·卢基奇在饭厅里的长沙发上坐下,对他说。“您歇一歇,我去看一下他怎么样了。” 过了一忽儿涅丽从她丈夫那边回来,发现医师躺下了。他在长沙发上躺着,嘴里嘟嘟哝哝。 “请吧,大夫。……大夫!” ‘啊?您去问多木纳吧!……“斯捷潘·卢基奇嘟哝说。 “什么?” “在大会上他们说……符拉索夫说……谁?什么?” 使得涅丽大为惊恐的是,她看见医师跟她丈夫一样说胡话。这可怎么办呀? “去找地方自治局医师!”她决定。 随后又是黑暗,刺骨的寒风,冰冻的土块。她身心交困,痛苦得很,善于骗人的大自然却想不出什么办法,耍不出什么花样来弥补这种痛苦。……后来她在灰色的背景上看见她丈夫每年春天急于筹措款项,以便向他抵押过庄园的那家银行缴清利息。他睡不着觉,她也睡不着觉,他俩绞尽脑汁盘算着怎样才能逃避民事执行吏的光临。①她看见了儿女。她永远提心吊胆,深怕他们得感冒,得猩红热,得白喉,在学校里考试得一分,深怕同他们生离死别。那五六个小胖娃娃中多半总要死掉一个。 那灰色的背景避不开死亡。这也是很自然的。丈夫和妻子不可能同时死掉。不管怎样,这两个人总得有一个要埋葬另一个。于是涅丽看见她丈夫就要死了。这个可怕的灾难详尽无遗地在她眼前出现。她看见棺材、蜡烛、教堂诵经士,甚至看见棺材匠在前厅留下的脚印。“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呀?”她呆呆地瞧着死去的丈夫的脸,问道。 于是,她觉得,她同她丈夫以前一起度过的全部生活,无非是这种死亡的愚蠢而不必要的前奏而已。 一件东西从涅丽的手里掉下来,当的一声落在地板上。她全身一震,跳起来,睁大眼睛。她看见一面镜子躺在她脚旁,另一面镜子照原先那样立在桌子上。她照了照镜子,看见一 张苍白的和泪痕斑斑的脸。那灰色的背景不见了。 “我刚才大概睡着了,……”她想,轻松地吐出一口气。 「注释」 ①指利息若不能按期缴纳,银行就向法院起诉,法院派民事执行吏来查封庄园,拍卖后抵偿银行的抵押金和利息。 必要的前奏 必要的前奏 一对刚举行过婚礼的年轻夫妇从教堂乘马车口到家里。 “喂,瓦莉娅,”丈夫说,“抓住我的胡子,使劲揪。” “天知道你想出什么主意!” “不,不,有请啦!我求你呢!抓住,使劲揪,别客气……” “得了,你这是何苦呢?” “瓦莉娅,我要求你,……简直是命令你!要是你爱我,就抓住我的胡子揪……这是我的胡子,揪吧!” “说什么也不行!叫人痛苦,而这个人我又爱他胜过爱自己的生命……不,我永远也不干!” “可是我求你!”新婚的丈夫生气了,“你听明白了吗,我要求你,而且……命令你!” 最后,经过长时间的争执,大惑不解的妻子才把小手伸进丈夫的胡子里,使出全身的劲揪了一下……丈夫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你看,我可是一点也不痛!”他说,“真的,不痛!好了,你等一等,现在该我来揪你的了……” 丈夫抓住妻子鬓角上的几根头发,使劲揪起来。妻子大声尖叫。 “现在,我的亲爱的,”丈夫总结说,“你要知道,我比你强壮许多倍,比你有耐力。今后,一旦你挥起拳头想打我,或者扬言要挖出我的眼珠的时候,你必须记住这一点……总而言之一句话:妻子要惧怕丈夫!” 一八八五年七月二十日 名贵的狗 杜博夫,一个老兵出身、年纪不轻的中尉和志愿入伍的克纳普斯正坐在一起喝酒。 “好一条公狗!”杜博夫指着他的狗米尔卡对克纳普斯说,“名-贵-的狗哪!您注意它的嘴脸!光凭这嘴脸就值大钱了!遇上喜欢狗的人,冲这张脸就肯甩出二百卢布!您不信?这么说您是外行……” “我懂,不过……” “这可是长毛猎狗,英国纯种长毛猎狗!发现野物时那副姿势别提多漂亮了,还有那鼻子……真灵!天哪,多灵的鼻子!当初米尔卡还是一条小狗崽子,您知道我花了多少钱买下的?一百卢布!好狗啊!米尔卡,你这机灵鬼!米尔卡,你这小坏包!过来,过来,上这儿来……哎呀呀,我的小宝贝,我的小乖乖……” 杜博夫把米尔卡招引过来,还在它的狗头上亲了一下。他的眼睛里涌出了泪水。 “我谁也不给……我的小美人……小淘气。你是爱我的,米尔卡,是不是?……行了,滚一边去,”中尉突然喝道,“脏爪子尽往军服上蹭!说真的,克纳普斯,买这小狗我花了一百五十卢布!可见它很值钱:只可惜我没有时间打猎!这狗简直闲死了,也荒废了它的才能……所以我想把它卖了。您买吧,克纳普斯!您一辈子会感谢我的!哦,要是您手头紧,我可以半价让给您……出五十就带走!您这是明抢呀!” “不,亲爱的……”克纳普斯叹了口气,“您那米尔卡要是一条公狗,也许我会买下它,可是……” “米尔卡不是公狗?”中尉不胜惊讶,“克纳普斯,您怎么啦?米尔卡不是公-狗!哈哈!那么照您看它是什么?母狗吗?哈哈哈!这孩子,可真行!连个公狗母狗都分不清!” “您这样对我说话,就好像我是个瞎子或者是不懂事的娃娃……”克纳普斯生气了,“当然是母狗!” “说不定您还会说我是一位太太吧!唉,克纳普斯,克纳普斯!亏您还专科学校毕业哩!错啦,我亲爱的,这是一条地地道道的纯种公狗!而且它比任何一条公狗要强十倍,您却说……不是公狗!哈哈……” “对不起,米哈伊尔·伊凡诺维奇,您……您简直把我当成了傻瓜……真叫人生气……” “得了,别生气,去您的……不买算了……您这个人死不开窍!待会儿您还会说,这狗的尾巴不是尾巴,是腿呢……别生气。我对您本来是一番好意。瓦赫拉梅耶夫,拿白兰地来!” 勤务兵又送来一瓶白兰地。两位朋友各斟一杯,沉思起来。半个小时在相对无言中过去了。 “就算是母狗……”中尉打破沉默,沉着脸瞧着酒瓶,“真是怪事!不过这对您更好啊。它能给您下崽,一头小狗崽子就是二十五卢布……谁都愿意买您的。我真不明白您为什么这么喜欢公狗!母狗比公狗强一千倍。母狗更识好歹,更恋主人……这样吧,既然您这么怕母狗,您给个二十五卢布就带走。” “不行,亲爱的……我一个戈比也不出。一来我不需要狗,二来我也没有钱。” “这话您早说不就好了。米尔卡,从这儿滚出去!” 勤务兵端上煎鸡蛋。两位朋友吃起来,默默地把一平锅鸡蛋吃个精光。 “您是个好小伙子,克纳普斯,诚实……”中尉擦着嘴说,“就这么放您回去我也过意不去,见鬼去……您猜怎么着?把狗带走吧,我白送您了!” “叫我把它弄哪儿去呀,亲爱的?”克纳普斯说完叹一口气,“再说我那里有谁能照看它呢?” “行了,不要就不要……见您的鬼去!既不想买,也不想要……哎,您去哪儿?再坐一会儿嘛!” 克纳普斯伸个懒腰,站起来,拿起帽子。 “该走了,再见吧……”他打着哈欠说。 “那您等一下,我来送送您。” 杜博夫和克纳普斯穿上大衣,来到街上,默默地走了一百来步。 “您看我把这狗送谁好呢?”中尉开口说,“您有没有什么熟人?那条狗您已经看到了,是条好狗,纯种狗,可是……对我真是一点用处也没有!” “我不知道,亲爱的……再说我在这地方哪儿有什么熟人?” 一直走到克纳普斯的住处,两位朋友再没有说一句话。克纳普斯握过中尉的手,打开自家的便门,这时候杜博夫咳了一声,有点迟疑地说: “您可知道本地的那些屠夫收不收狗呢?” “想必会收的……我也说不准。” “明天我就让瓦赫拉梅耶夫送了去……去它的!叫人剥了它的皮……这该死的狗!可恶极了!不但弄脏了所有的房间,昨天还把厨房里的肉全偷吃光了,下-下-贱胚子……是纯种狗倒好了,鬼知道它是什么东西,没准是看家狗和猪的杂种。晚安!” “再见!”克纳普斯说。 便门关上了,中尉一人留在外面。 一八八五年十一月十九日 未婚夫和爸爸 未婚夫和爸爸 现代小品 “我听说您快要结婚啦!”在别墅舞会上有个熟人问彼得·彼得罗维奇·米尔金,“什么时候举行少年告别晚会①呢?” ①俄俗,新郎在结婚前夕邀伙伴举行娱乐晚会。新娘则举行少女告别晚会。 “您怎么知道我快要结婚了?”米尔金一听就火了,“这是哪个混蛋告诉您的?” “大家都这么说,何况凭种种迹象也看得出来……别保密啦,老兄……您以为我们一无所知,其实我们把您看透了,我们全知道!……嘻嘻嘻……凭种种迹象看得出来……您成天待在康德拉什金家,在那里吃午饭,吃晚饭,唱抒情歌曲……您只跟娜斯坚卡·康德拉什金娜一个人散步,只给她一个人送花,把她拖进……我们全都看在眼里,先生!前几天我遇见康德拉什金本人,他亲口说的,你们的事全妥啦,只等从别墅搬回城里,立即就举行婚礼……怎么样?愿上帝保佑!我为您高兴,更为康德拉什金高兴……要知道可怜的人有七个女儿!七个哪!这是闹着玩的吗?有机会弄出去一个也好啊……” “活见鬼……”米尔金想道,“他是第十个对我提起这件婚事的人了。他们根据什么得出这种结论,叫他们统统见鬼去!就因为我天天在康德拉什金家吃饭,同娜斯坚卡散步……不——行,该制止这种流言了,是时候了,弄不好这帮该死的真能包办婚姻……明天我就去跟这个蠢货康德拉什金说清楚,叫他别痴心妄想,我呢,趁早——溜之大吉!” 在上述谈话的第二天,米尔金来到七品文官康德拉什金别墅里的书房,他感到很尴尬,还有几分恐惧。 “欢迎,彼得·彼得罗维奇!”主人迎接他说,“日子过得怎么样,可以吧?闷得慌了吧,亲爱的?嘿嘿嘿……娜斯坚卡马上就来……她去了古谢夫家,一会儿就回来……” “我,说实在的,不是来找娜斯塔西娅①·基里洛夫娜的,”米尔金吞吞吐吐地说,窘得直揉眼睛,“而是来找您的……我须要跟您谈一件事……哎呀,什么东西掉进眼睛里了……” ①娜斯坚卡的正名。 “那么您这是打算谈什么事呢?”康德拉什金挤了挤眼睛,“嘿嘿嘿……您干吗这么忸忸怩怩,亲爱的?咳,男子汉呀,男子汉!真拿你们这些年轻人没有办法!我知道您想说什么!嘿嘿嘿……早该……” “说实在的,由于某种原因……事情嘛,您瞧,是这样的,我……是来向您告别的……明天我就要走了……” “您要走,这是什么意思?”康德拉什金瞪着眼睛问。 “很简单……我要离开这里,就这么回事……请允许我感谢您全家的热情接待……您的女儿一个个都很可爱……我终生不忘这段时光……” “对不起,先生……”康德拉什金的脸涨得通红,“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当然,每个人都有权利离开这里……您也可以干您想干的事,可是,先生,您……想溜……您不老实,先生!” “我……我……我不明白,我怎么想溜?” “整个夏季你天天来这里,又吃又喝,让人对你抱着希望,你从早到晚跟丫头们胡扯八道,可是突然间来一句:”我要走了!‘“ “我……我从来没让人抱什么希望……” “当然,您没有求婚,可是您的言行举止意图何在,难道不一清二楚吗?每天来吃饭,每天夜里跟娜斯佳②手挽着手……难道这一切都是没有用心的?只有未婚夫才天天在别人家吃饭,如果您不是未婚夫,难道我能供您吃喝吗?是的,您不老实!我都不想听您的话!您得求婚,否则我就……那个了……” ②娜斯塔西姐的小名。 “娜斯塔西娅·基里洛夫娜很可爱……是个好姑娘……我尊敬她,而且……我不认为能找到比她更好的妻子,可是……我们的信念和观点不合。” “就这么个原因。”康德拉什金眉开眼笑了,“是吗?哎呀,我的宝贝,哪能找一个跟丈夫观点完全一致的妻子呢?咳,年轻人啊,年轻人!幼稚,幼稚!只要一谈起什么观点,真是的,嘿嘿嘿……就激动得了不得……现在你们意见不合,没关系,只要小两口过上一段日子,所有这些疙里疙瘩都会磨平的……新的马路还不好走哩,等来来往往的车辆压一阵子,那就别提多平坦了!” “您这话也在理,可是……我配不上娜斯塔西娅·基里洛夫娜……” “般配,般配!不值一提!你是个好青年!” “您还不了解我的种种欠缺……我穷……” “无关紧要!您月月领薪水呢,谢天谢地……” “我……是个酒鬼……” “不不不!我一次也没见您喝醉过!”康德拉什金直摆双手,“年轻人不能不贪杯……我也年轻过,酒喝过了头。在所难免呀……” “可是我酗酒成性。我这毛病是遗传的。” “我不信!这么一个貌若鲜花的小伙子,突然间——酗酒成性!我不信!” “这老鬼,你骗不了他!”米尔金心想,“不过,他可真是一心想把女儿推出去呀!”他便大声说:“除了酗酒成性之外,我还有另外一些毛病。我受贿……” “好孩子,有谁不收受贿赂呢?嘿嘿嘿。瞧他大惊小怪的!” “再说,在我没有得知对我的判决之前,我没有权利结婚……有一件事我一直瞒着您,现在您应当了解全部真相……我……我因为盗用公款在吃官司……” “吃官-司?”康德拉什金惊呆了,“是吗!这可是新闻……我不知道有这宗事。的确,在判决之前你不能结婚……那么您盗用的款项很大吗?” “十四万四千。” “是吗,这可是一笔大数目!没错,这事确实有点西伯利亚的味道①……这么一来,我那丫头只能白白断送前程了。既然是这样,那就没话可说了,上帝保佑您吧……” ①指流放西伯利亚。 米尔金松了一口气,伸手去拿帽子。 “不过嘛,”康德拉什金考虑片刻,继续道,“如果娜斯坚卡真心爱您,那她可以跟您一道去那里。要是她害怕牺牲,那还叫什么爱情?再说托木斯克省很富饶。西伯利亚的生活,老弟,可比这里好。要不是拖家带口的,我早去了。您可以求婚!” “这老鬼顽固不化!”米尔金心想,“只要能脱手,把女儿嫁给魔鬼他也干。”他又大声说:“可是我还没有说完……我吃官司不只因为我盗用公款,我还伪造证据。” “反正一个样!只判一次罪!” “呸!” “您干吗这么大声啐唾沫?” “没什么……您听我说,我还没有向您全部但白……别逼我说出我生活中的隐私……可怕的隐私!” “我才不想知道您的那些隐私!琐琐碎碎,不值一提!” “不是琐琐碎碎,基里尔·特罗菲梅奇!您要是听说了……了解到我是什么人,您肯定会跟我绝交……我……我是在逃的苦役犯!!” 康德拉什金像被黄蜂蜇了一下,猛地从米尔金跟前跳开,简直吓呆了。足足有一分钟他张口结舌、一动不动地站着,两眼布满恐怖望着米尔金,随后他倒进圈椅里,不住地呻吟。 “真没料到……”他嘟哝道,“我用胸口捂暖了谁呀!①走!看在上帝份上,你走吧!别让我再见着你!唉呀!” ①出自伊索寓言:农夫用胸口捂暖救活了冻僵的蛇,结果被蛇咬死。 米尔金拿起帽子,得意洋洋地朝门口走去…… “慢着!”康德拉什金叫住他,“怎么直到现在还没有逮住你呢?” “如今我改名换姓了……逮住我可不容易……” “您可能一辈子就这么生活,到死也没人发觉您是谁……等一等!要知道您现在是老实人了,您早已悔过了……上帝保佑您,就这样,您结婚吧!” 米尔金直冒冷汗……他实在编不出比在逃的苦役犯更吓人的故事,眼前只有一个办法:什么理由也不说,可耻地逃跑……他正准备夺门而去,这时脑子里又闪过一个念头…… “请听我说,您还不了解全部情况,”他说,“我……我是疯子,而丧失理智的人和疯子是禁止结婚的……” “我可不信!疯子说话不可能这么有条理……” “您说这话可见您不懂!难道您不知道,许多疯子只在犯病的时候发疯,其余的时间跟正常人没什么两样?” “我不信!您别说了!” “既然这样,我给您弄一份医生证明!” “证明我信,可是您没有……好一个疯子!” “过半小时我就把证明给您拿来……回头见!” 米尔金抓起帽子,赶紧跑出去。五分钟后他已经走进他的朋友菲秋耶夫医生家,可是倒霉的是,他正赶上医生在整理自己的发型,因为他刚跟妻子干了一架。 “我的朋友,我有件事求你!”他对医生说,“事情是这样的……有人非要我结婚不可,为了摆脱这场灾难,我想出了装疯的主意……从某种意义上讲,这是哈姆雷特方式①……你知道,疯子是禁止结婚的……看在朋友面子上,给我开一张疯子证明!” ①为英国莎士比亚同名悲剧中的主人公,为了替被害的父王报仇,他扮成疯子。 “你不想结婚?”医生问。 “绝对不!” “既然这样,那我不能给你开证明,”医生一面抚平自己的头发,一面说,“不想结婚的人绝不是疯子,恰恰相反,倒是最聪明的人……什么时候你想结婚了,你来,我一定给你开证明……只有到那时才说明你确实发疯了……” 一八八五年七月三十一日 预谋犯 预谋犯 法院审讯官面前,站着一个身材矮小、消瘦异常的庄稼汉。他穿着花粗布衬衫和打补丁的裤子,那张鬓须浓重、布满麻点的脸,以及藏在耷拉的浓眉里、让人不易看清的眼睛,露出阴沉而冷漠的表情。一头蓬乱的浓发已很久没有梳理,看上去像一顶帽子,使得他的面容越发显得似蜘蛛般阴沉。他光着脚。 “丹尼斯·格里戈里耶夫!”审讯官开始说,“你走近一点,回答我的问题。本月七日,也就是七月七日,铁路看守人伊凡·谢苗诺夫·阿金福夫沿线巡查时,在一百四十一公里处,撞见你正在拧铁轨上固定枕木的螺丝帽。瞧,这就是螺丝帽……他把你同这颗螺丝帽一齐扣下了。是这样吗?” “啥?” “事情是像阿金福夫说的那样吗?” “没错,是这样。” “好。那你为什么要拧螺丝帽?” “啥?” “你别‘啥啥啥’的,回答我的问题:你为什么要拧螺丝帽?” “要是用不着,俺才不去拧它哩,”丹尼斯斜眼望着天花板,声音嘶哑地说。 “那你要这螺丝帽做什么用?” “螺丝帽吗?俺们拿它做坠子……” “俺们是谁?” “俺们,老百姓呗……也就是克利莫夫斯克的庄稼人。” “听着,老乡,你别跟我装糊涂,说正经的!用不着撒谎,扯什么坠子不坠子的!” “俺一辈子没有撒过谎,这会儿说俺瞎扯……”丹尼斯眨巴着眼睛,嘟哝着,“再说,老爷,没有坠子能行吗?你若把鱼饵或是蚯蚓装到钓钩上,不加上个坠子,难道它能沉到水底?还说俺瞎扯哩……”丹尼斯冷笑道:“鱼饵这东西,若是浮在水面上,能顶个屁用!鲈鱼,梭鱼,江鳕,向来往深水里钻。鱼饵若漂在水上那只有赤梢鱼才来咬钧,再说那种事也少见……俺们那条河就没有赤梢鱼……这种鱼喜欢大河大水。” “你跟我大讲赤梢鱼干什么?” “啥?这可是您自己问的呀!俺们那儿,连地主老爷们也都这么钓鱼的。最不懂事的娃娃没有坠子也不去钓鱼。当然啦,也有一种人啥也不懂,嘿,没有坠子也去钓鱼。傻瓜蛋可不管章法不章法……” “那么你是说,你拧下这颗螺丝帽是为了拿它做坠子的?” “不为这个又为啥,总不能拿它当羊拐子①玩!” ①一种儿童游戏,用羊蹄腕骨向远处的另一块骨头扔去,中者为胜。 “可是,你要做坠子尽可以拿铅块,子弹壳……或者钉子什么的……” “铅块在大路上可找不着,得花钱去买。说到钉子,那不管用。螺丝帽这东西最好不过了……又重,还有个小洞。” “你装什么糊涂!倒像是昨天才出生的,或者从天上掉下来的。难道你不明白,笨脑瓜,拧掉螺丝帽会造成什么后果?要不是看守人及时发现,火车就要出轨,许多人就会丧命!你就成了杀人凶手!” “上帝保佑,可千万别出这种事,老爷!干啥要去害人?难道俺们不信教,或是什么坏人?谢天谢地,好老爷,别说俺一辈子没害死过一个人,就连这种念头也没有转过……求圣母娘娘保佑,饶恕……瞧您说的,老爷!” “那么依你看,火车是怎么出事的?告诉你:你拧下两三颗螺丝帽,火车就要翻身!” 丹尼斯嘿嘿冷笑,眯起眼睛怀疑地瞧着审讯官。 “得了吧!这些年来,俺们村的人拧下的螺丝帽不少,上帝保佑,可从来也没见翻车,这会儿说什么出事,害人……我若把铁轨搬了去,或是,比方说吧,扛一根大木头横在铁路上,噢,那样的话,火车倒兴许要出轨,可是……呸!不就是少一颗螺丝帽吗!” “你要明白:那些螺丝帽是用来固定铁轨和枕木的。” “这个俺们也懂……俺们又不是把所有的螺丝帽都拧下……还留着许多呢……俺们办事也不是不动脑筋……俺们也懂……” 丹尼斯打了个哈欠,在嘴巴上画个十字②。 ②一种迷信说法,打哈欠后画十字可以不让魔鬼进入口中。 “去年这地方有一列火车出轨了,”审讯官说,“现在知道是什么原因了……” “您说啥?” “我是说,现在知道了,为什么去年有一列火车出轨……我弄明白了!” “您念过书,所以才明白事理,俺们的恩人……上帝知道,该让谁明白事理……您刚才评判了一大通,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可那个看守人也是庄稼汉,啥也不懂,就知道一把揪住俺的后脖领;拖着俺就走……你先说出个理来,再拖人也不迟呀!俗话说得好,庄稼人有庄稼人的道理……您再记上一笔,老爷,他还扇俺两个嘴巴子,一拳打在俺胸口上。” “搜你家的时候,又搜出另外一颗螺丝帽……那颗螺丝帽你是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拧下的?” “您是说小红箱子底下的那一颗吧?” “我可不知道它放在哪儿,只知道又搜出一颗。你什么时候拧下的?” “俺可没拧,那是伊格纳什卡给我的,他么,就是独眼龙伊凡的儿子。俺说的是压在小箱子底下的那一颗,至于院子里雪橇上的那一颗是俺同米特罗凡一块儿拧的。” “哪个米特罗凡?” “就是米特罗凡·彼得罗夫呗……难道没听说过?他在俺们村编大鱼网,卖给老爷们。他需要很多这种螺丝帽。编一张网,估摸着也得十来颗……” “你听着……刑法第一千零八十一条规定:凡蓄意破坏铁路,致使该路上行驶中的运输工具发生危险,且肇事者明知该行为的后果将造成不幸——听明白了吗?明知!而你不可能不知道,拧掉螺丝帽是什么后果——该肇事者当判处流放并服苦役。” “当然,您知道的东西多……俺们是无知无识的人,这个俺们哪能弄懂?” “你什么都懂!你就会瞎扯,装糊涂!” “干啥要瞎扯?您若不信,去问问村里人好了……不加坠子只能钓钓欧*(左鱼右白)。赤梢鱼是最次不过的鱼了,下加坠子,就连它也不上钩的。” “你再讲讲赤梢鱼呀!”审讯官微笑着说。 “俺那儿可没有赤梢鱼……俺有时用蛾子当饵,不加坠子,让钓丝在水面上漂,只有雅罗鱼来咬钩,再说那也少见。” “行了,你住嘴吧……” 随后是沉默。丹尼斯不知所措地倒换着脚站定,瞅着蒙上绿绒布的桌子,使劲眨巴眼睛,仿佛他看到的不是身前的绿绒布,而是红太阳。审讯官很快写着什么。 “俺可以走了吧?”沉默半晌后丹尼斯问道。 “不行。我得把你押起来,再送进班房。” 丹尼斯不再眨眼,抬起浓眉,怀疑地望着审讯官。 “怎么要去班房?老爷!俺可没有这个闲工夫,俺得去赶集。伊戈尔欠俺三卢布的腌猪油钱,俺得去讨回来……” “住嘴,别碍事。” “坐班房……要是真做了坏事,去也行啊,可是……活得好好的……犯什么罪啦?俺又没有偷东西,好像也没跟人打过架……您若怀疑俺拖欠税款,老爷,那您千万别信村长的话……您一定得问问常任委员先生……他,那个村长,没有良心……” “住嘴!” “俺也没说啥……”丹尼斯嘟哝着,“村长尽造假帐,这个俺敢对天起誓……俺家三兄弟:老大库兹马·格里戈里耶夫,老二伊戈尔·格里戈里耶夫,再就是俺,丹尼斯·格里戈里耶夫……” “你碍我的事……喂,谢苗!”审讯官叫道,“把他押下去!” “俺家三兄弟,”丹尼斯继续嘟哝,这时两名壮实的士兵押着他走出审讯室,“亲兄弟也不替亲兄弟担当责任……库兹马没有完税,那么你,丹尼斯,就得来承担……什么法官!俺东家是将军——可惜死了,但愿他升天——要不然他会给你们这些法官厉害瞧瞧……审案子也得有本事,不能胡来……你哪怕用树条抽我一顿,可是得有凭有据,凭良心……” 一八八五年七月二十四日 我的“她” 我的“她” 她,按照我的双亲和上司的权威说法,比我出生得早。且不管他们说得对不对,但我只知道,在我的有生之年中,没有一天不从属于她,不感到她对我的控制。她日日夜夜不离开我,我也从未表示过要离她而去的意思,因此这种结合是坚实而牢固的……然而请不要嫉妒,年轻的女性读者!这种令人感动的结合没有给我带来任何好处,只有种种不幸。首先,我的“她”日日夜夜厮守着我,不让我干点正经事情。她妨碍我阅读,写作,游玩,欣赏大自然风光……我才写了几行字,她就老来碰我的胳膊时,分分秒秒都在引诱我到床榻上去,不亚于古代的克莉奥佩特拉引诱古代的安东尼①。其次,她像法国妓女,害得我倾家荡产。由于她的恋恋不舍,我为她牺牲了一切:前程,荣誉,舒适……多蒙她的关照,我住便宜的租屋,穿得破烂,吃得糟糕,用淡墨水写作。她吞噬一切,一切,这个贪得无厌的东西!我憎恨她,蔑视她……早该跟她分手了,但我却至今没有跟她分手,倒不是因为莫斯科的律师们办离婚案要收费四千……我们目前没有孩子……您想知道她的名字吗?好吧……名字富于诗意,它使人联想起莉丽娅,列丽娅,涅丽…… ①克莉奥佩特拉,埃及末代女皇,先为恺撒情妇,后与罗马统帅马可·安东尼相好并结婚。莎士比亚著有剧本《安东尼和克莉奥佩特拉》。 她叫“琳”——懒惰。 一八八五年六月六日 小人物 小人物 “尊敬的阁下,父亲,恩人!”文官涅维拉济莫夫在起草一封贺信,“祝您在这个复活节①及未来的岁月中身体健康、吉祥如意,并祝阖府安康……” ①犹太教和基督教春天的节日,此节同基督复活的神话有关。 灯里的煤油快要烧干,冒着黑烟,发出焦臭味。桌子上,在涅维拉济莫夫写字的那只手旁边,一只迷途的蟑螂在慌张地跑来跑去。同值班室相隔两个房间,看门人巴拉蒙已经第三遍擦他那双节日才穿的皮靴。他擦得很起劲,所有的房间里都能听到他的呻唾沫声和上过鞋油的刷子的沙沙声。 “还得给他,那个混蛋,再写点什么呢?”涅维拉济莫夫这样思忖着,抬眼望着熏黑的天花板。 在天花板上他看到一个发黑的圆圈,那是灯罩的阴影。下面是落满灰尘的墙檐,再下面便是墙壁——早先刷成深褐色。这值班室让他感到像沙漠般荒凉,他不仅可怜起自己来,也可怜起那只蟑螂了…… “我值完班还能离开这里,可它却要一辈子在这里值班,”他伸着懒腰想道,“苦闷啊!要不我也去刷刷皮靴?” 涅维拉济莫夫又伸了个懒腰,这才懒洋洋地朝传达室踱去。巴拉蒙已经不擦皮靴了……他一手拿着刷子,一手画着十字,站在通风小窗前听着…… “打钟了,先生!”他对涅维拉济莫夫小声说,睁大一双呆滞的眼睛望着他,“已经打钟了,您听。” 涅维拉济莫夫把耳朵凑到小窗口,也倾听起来。复活节的钟声随同春天的清新空气,一齐从窗口涌进室内。各处的教堂钟声齐呜,大街上来来往往的马车辘辘作响,在这片乱哄哄的声音中,只有最近的教堂那活跃而高昂的钟声清晰可闻,不知准还发出一阵刺耳的大笑。 “人真多啊!”涅维拉齐莫夫看了看下面的街道,叹口气说。在那些亮着的街灯下面不时闪过一个个人影。“大家都跑去做晨祷了……我们东正教的复活节一般在俄历三月二十二日——四月二十五日之间。的人现在恐怕喝足了酒,在城里闲逛哩。有多少笑声和谈话声!只有我倒霉透了,在这种日子还得在这里坐着。而且每年都是如此!” “谁叫您拿人家的钱呢?要知道今天不该您值班,是扎斯杜波夫雇您当替身。别人都去玩乐了,您却在这里替人值班……这是贪财啊!” “见鬼,这怎么叫贪财呢?没有什么财可贪的:统共才两个卢布,外加一条领带……是贫穷,而不是贪财!可是眼下,你知道,要是能跟大伙儿一道去做晨祷,然后开斋,那该多好啊……喝上那么几杯,吃点冷荤菜,然后躺下睡他一觉……或者你往桌旁一坐,桌上摆着受过圣礼的库利契①,茶炊在咝咝地响,身边还有那么一个迷人的小妖精②……你喝上一小杯,摸摸她的小下巴,那东西还真撩人心魄……这时你会感到自己是个人……唉……我这一辈子算完了!你瞧,有个骗子坐着四轮马车招摇过市了,可你却不得不待在这里,再就是想想心事……” ①一种专为复活节烤制的圆柱形大甜面包。 ②原文为法文。 “各人有各人的造化,伊凡·达尼雷奇。上帝保佑,您也会升官晋级,日后坐上四轮马车的。” “我?嘿,不行,伙计,你开玩笑。即使拼了命,我这九品文官也上不去了……我没有受过教育。” “我们的将军也没有受过教育,可是……” “嘿,我们的将军,他在做将军之前,早偷盗了十万公款。他那副派头,伙计,我可比不上……凭我这副模样也不会有什么出息!连姓也糟透了:涅维拉济莫夫③!总而言之,伙计,这种处境是没有出路的。你愿意,就活下去;你不愿意——那就去上吊……” ③在俄语中,这个姓与“衬裤”的发音相近。 涅维拉济莫夫离开通风小窗,苦恼地在各个房间里转来转去。钟声变得越来越响……已经不必站在窗口就能听到它了。可是,钟声越是清晰,马车的辘辘声越是响亮,这深褐色的四壁和烟熏的墙檐就显得越发阴暗,煤油灯的黑烟就冒得越浓。 “莫非从值班室溜走?”涅维拉济莫夫想道。 不过,这种逃跑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即便离开了公署,在城里闲逛一阵,涅维拉济莫夫总还得回到自己的住所,而他的住所比值班室更阴暗、更糟糕……就算复活节这一天他过得很好,很舒服,可是往后又怎样呢?依旧是阴暗的四壁,依旧要受雇于人代人值班,依旧要写这种贺信…… 涅维拉济莫夫在值班室中央站定,开始沉思。 他渴望过上一种新的美好的生活,这种渴望弄得他满心痛苦,难以忍受。他热切地想突然出现在大街上,汇入热闹的人群中,参加节日的庆典——为此才钟声齐呜,马车轰响。他想望重温儿时的感受:合家团聚,亲人们喜气洋洋的脸,白桌布,室内亮堂而温暖……他想起了刚才一位太太乘坐的囚轮马车,想起了庶务官穿了就神气活现的那件大衣,想起了秘书佩在胸前的金表链……他想起了暖和的床铺,斯坦尼斯拉夫勋章,新皮靴,袖子没有磨破的文官制服……他之所以想起这些,是因为所有这些东西他都没有…… “莫非去偷?”他又想道,“就算偷东西不难,可是要藏好却不容易……据说,一些人带着赃物都逃往美洲,不过鬼知道这个美洲在什么地方!看来要能偷会盗,还得受过教育哩。” 钟声停了。此刻只能听到远处的马车声和巴拉蒙的咳嗽声,可是涅维拉齐莫夫的满腔愁苦和愤恨,却变得越来越强烈,越来越难以忍受。公署里的挂钟打过十二点半。 “写告密信呢,普罗什金一次告密,日后就步步高升……” 涅维拉济莫夫坐在自己桌前,陷入沉思。灯里的煤油已经烧干,冒着浓烟,眼看就要熄灭。迷途的蟑螂还在桌上爬来爬去,找不到安身之处…… “告密倒可以,可是这告密信该怎么写?要写得模棱两可,还得耍点花招,像普罗什金那样……我怎么行!这种东西一写,日后我定会受到申斥,我这个笨蛋只能见鬼去!” 于是涅维拉济莫夫开始绞尽脑汁,琢磨着摆脱困境的种种办法,目光始终落在他起草的那封贺信上。这信是写给一个他十分憎恨又怕惧的人的,十年来,他一直向这个人请求把他从十六卢布的职位提升到十八卢布的职位上…… “啊……你还在这里跑,鬼东西!”他愤恨地一巴掌拍在那只不幸让他看到的蟑螂身上,“真讨厌!” 蟑螂仰面躺在那里,拼命蹬着细腿……涅维拉济莫夫捏住它的一条腿,把它扔进玻璃灯罩里,灯罩里突然起火,发出劈劈啪啪的响 涅维拉济莫夫这才感到略为轻松些。 一八八五年三月二十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