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诃夫1895年作品》 契诃夫1895年作品第一卷 太太 契诃夫1895年作品第一卷 太太 “我请求过您不要收拾我的桌子,”尼古拉·叶甫格拉菲奇说。“您收拾过后,就什么东西都休想找得着。那张电报在哪儿呢?您把它扔到哪儿去了?麻烦您找一找。电报是从喀山打来的,写着昨天的日子。” 使女脸色苍白,长得很瘦,带着淡漠的脸容,在桌子底下字纸篓里找到几张电报,默默地把它们递给医师,可是那些都是本城的电报,由病人打来的。随后他们到会客室去找,又到奥尔迦·德米特利耶芙娜的房间里去找。 这时候已经是夜里十二点多钟了。尼古拉·叶甫格拉菲奇知道他妻子一时不会回家,至少要到早晨五点钟左右才回 来。他不相信她,每逢她很久不回来,他总是睡不着,苦恼,同时看不起她的妻子,看不起她的床,看不起那面镜子,看不起她那精美的糖果盒,看不起每天总有人送给她并且弄得整个房子里弥漫着花店的浓香的那些铃兰和风信子。在这样的夜晚,他总是变得小气,任性,吹毛求疵,现在他就十分需要昨天他弟弟打来的电报,其实这个电报除了庆贺节日以外,没有什么特别的内容。 在他妻子的房间里,他在桌子上一个信笺盒下面找到一 份电报,匆匆看了一眼。电报是由一个署名Michel①的人从蒙特卡洛打给他的岳母,要她转给奥尔迦·德米特利耶芙娜的。……那电文医师一个字也看不懂,因为用的是外国文字,大概是英文吧。 “这个米谢尔是谁?为什么从蒙特卡洛打电报来?为什么打给我的岳母?” 他在七年来的婚姻生活当中已经习惯于怀疑,猜测,抓住罪证。他不止一次地想到,由于这种家庭里的训练,他现在可以做一名出色的暗探了。他走到书房里,开始思考,立刻想起一年半以前他跟妻子一块儿到彼得堡,跟现在担任交通局工程师的中学同学一块儿在久勃饭店里吃早饭,这位工程师给他和他妻子介绍一个二十二三岁的年轻人,名字叫米哈依尔·伊凡内奇,姓很短,而且有点怪:利斯②。过了两个月,医师在他妻子的照片簿上看见这个年轻人的照片,照片上有法文的题词:“纪念现在,希望将来;”后来他有两次在他岳母家里见到他本人。……这正好发生在那样一段时期:他妻子开始常常出门,要到早晨四五点钟才回到家里,老是要求他替她办理出国护照,可是他回绝她,于是他们家便整日里发生很厉害的口角,弄得他见到仆人都觉得难为情。 半年前医师的同事诊断他得了肺病,劝他丢开一切,到克里米亚去。奥尔迦·德米特利耶芙娜听到这个消息,装出很惊恐的样子。她开始跟丈夫亲热,反复说明克里米亚又冷又乏味,最好到尼斯③去,又说她要一块儿去,在那儿照料他,看护他,爱抚他。……现在他才明白他妻子为什么单单想到尼斯去,原来她的米谢尔就住在蒙特卡洛。 他拿过英俄字典来,翻译电文里的词,揣测那些词的含义,渐渐凑成这样的句子:“为我亲爱的情人的健康干杯,一 千次吻她的小脚。急盼来临。”他暗自想象,假如他同意跟他妻子一块儿到尼斯去,他就会扮演一种多么滑稽而可怜的角色。他气得差点哭出来,十分激动地在各个房间里走来走去。 他的自尊心,他的平民的反感,在他心里翻腾起来。他憎恶得握紧拳头,皱起眉头,问他自己:他,一个乡村教士的儿子,一个受过宗教学校教育的学生,一个直心肠的、粗鲁的、以外科医师为业的人,怎么会甘愿当这个软弱的、无聊的、出卖灵魂的、下流的人的奴隶,那么丢脸地受这个人的辖制? “小脚!”他揉皱那张电报,嘟哝说。“小脚!” 自从他爱上她,向她求婚,随后跟她共同生活七年以来,在他的回忆里留下的就只有一头香喷喷的长发,一团柔软的花边,一双确实很小很美的脚。直到现在,他的手上和脸上似乎还保留着从旧日的拥抱中留下的丝绸和花边的感觉,别的就什么也没有了。要是不算上发癔症、尖叫、责难、威胁、老脸皮的和负心的谎话,那就真的再也没有什么别的了。……他记起从前在乡下他父亲的家里,往往会有一只鸟无意中从院子里飞进屋里来,开始猛烈地撞击玻璃,打翻各种物件,如今这个女人也是从一个他完全陌生的圈子里飞进他的生活,把他的生活搅得乱七八糟。他一生中最好的岁月象在地狱里那样度过,幸福的希望破灭了,受到了嘲弄,他的健康丧失了,他的各个房间里满是庸俗的、妓院般的摆设。他每年挣一万卢布,却无论如何也抽不出哪怕十个卢布来汇给他的身为教士妻子的母亲,而且已经欠下一万五千卢布的债务,立了借据。看来,即使他家里住上一伙强盗,他的生活也不致象目前这样,因为有了这个女人而变得这么令人绝望,这么不可救药地残破。 他咳嗽起来,不住地喘气。应该躺到床上去,暖和一下才对,可是他做不到,仍旧在各个房间里走来走去,或者挨着桌子坐下,拿起一管铅笔烦躁地在纸上画着,信手写道:“试笔。……小脚。……”将近五点钟,他浑身衰弱,把一切罪责都加在自己一个人身上了。这时候他觉得,假如奥尔迦·德米特利耶芙娜嫁给另外一个人,而那个人能够对她产生良好的影响,那么,谁知道呢,说不定最后她会成为一个善良、诚实的女人;而他呢,却摸不透别人的心理,不懂得女人的心,况且他又不招人喜欢,粗鲁。……“我的寿命已经不长了,”他想,“我是个死人了,不应该妨碍活人。现在,实际上,再坚持我的某些权利,未免古怪而愚蠢。我索性跟她说穿,让她到她心爱的人那儿去好了。 ……我跟她离婚吧,由我来承担罪名就是。“ 奥尔迦·德米特利耶芙娜终于回来了,照她原来的打扮,穿着白斗篷,戴着帽子,穿着套鞋,走进他的书房里来,往圈椅上一坐。 “那个讨厌的胖孩子,”她说,呼呼地喘气,哭出来了。 “简直不老实,真可恶,”她说,跺一下脚。“我受不了,受不了,受不了!” “什么事啊?”尼古拉·叶甫格拉菲奇问,朝她走去。 “刚才大学生阿扎尔别科夫送我回家,把我的手提包弄丢了,手提包里有十五个卢布呢。这钱是我在我妈那儿拿的。” 她哭得挺伤心,象个小姑娘一样,不但她的手绢,就连她的手套也给泪水沾湿了。 “那有什么办法呢!”医师叹道。“丢了就丢了,别去管它了。你安静一下,我有话要跟你说。” “我又不是财主,能够这么不在乎钱。他说他会还我钱,可是我不相信,他穷。……”她的丈夫请求她安静下来,听他讲话,可是她不住地说那个大学生,说她丢掉的那十五个卢布。 “哎,明天我给你二十五个卢布就是,只求你别再说了,劳驾!”他生气地说。 “我得换掉衣服啊!”她哭着说。“要是我穿着皮大衣,我就不能严肃地讲话!你也真是古怪!” 他帮她脱掉皮大衣和套鞋,同时闻到白葡萄酒的气味,她吃牡蛎的时候总爱喝这种酒(尽管她生得娇小,却吃得很多,喝得也不少)。她到她的房间去了,过不多久就走回来,已经换好衣服,扑了粉,眼睛上带着泪痕,坐下来,整个身子裹在她那件单薄的、镶着花边的、宽大的长外衣里。在一大堆粉红色的波纹当中,她丈夫只看得见她蓬松的头发和穿着拖鞋的小脚。 “你想谈什么呢?”她问,在圈椅上摇晃着身子。 “喏,我无意中看到了这个,……”医师把电报递给她,说。 她看完电报,耸了耸肩膀。 “这有什么呢?”她说,身子摇晃得更厉害了。“这是普通的新年贺电,没有别的意思。这里面没有什么秘密。” “你料着我看不懂英文。不错,我不懂英文,可是我有字典。这是利斯打来的电报,他为他的情人的健康干杯,吻你一千次。可是,不谈这些,不谈这些吧,……”医师匆匆地接着说。“我根本不打算责备你,或者吵一架。吵架也好,责备也好,都闹得够了,现在也该结束了。……我想对你说的是这个:你现在自由了,你想怎么生活就可以怎么生活了。” 他们沉默了一忽儿。她轻声哭起来。 “我让你此后不必再做假和说谎了,”尼古拉·叶甫格拉菲奇接着说。“要是你爱这个年轻人,你自管去爱,要是你想到国外去找他,你也自管去找。你年轻,健康,我呢,已经成了残废人,活不长了。一句话,……你明白我的意思。” 他心情激动,讲不下去了。奥尔迦·德米特利耶芙娜哭着,用一种自己怜惜自己的口气承认她爱利斯,常跟他一块儿坐车出城去兜风,常到他的旅馆房间去,她目前也确实很想到国外去。 “你看,我什么也没有隐瞒,”她叹了一口气,说。“我的整个灵魂都敞开了。我再一次要求你,请你宽宏大量,给我办个护照!” “我再说一遍:你现在自由了。” 她换了个位子,坐得离他近一点,好看清他脸上的神情。 她不信他的话,现在想弄明白他暗藏在心里的想法。她从没相信过任何人,不管别人的意图多么高尚,她总是怀疑其中含着什么卑鄙恶劣的动机和利己主义的目的。她用探索的目光端详着他的脸,他觉得她的眼睛似乎象猫眼睛那样闪着绿色的亮光。 “那我什么时候才能拿到护照呢?”她轻声问道。 他忽然想说一声“办不到”,可是他忍住了,说:“随你规定好了。” “我只去一个月。” “你到利斯那儿去,可以从此不回来。我会跟你离婚,而且由我承担罪名,那么利斯就能跟你结婚了。” “可是我根本不打算离婚!”奥尔迦·德米特利耶芙娜很快地说,做出惊讶的脸容。“我并没有要求跟你离婚!给我护照,别的什么也不要。” “可是你为什么不打算离婚呢?”医师问,开始生气了。 “你是个奇怪的女人。你多么奇怪啊!要是你真正迷恋他,而他也爱你,那么,在你们这种情况下,最好就结婚。难道你还要在结婚和私通中间有所选择吗?” “我明白您的意思,”她说,从他面前走开,她的脸现出恶狠狠的报复神情。“我非常了解您。您讨厌我了,您纯粹是想甩掉我,才硬要我离婚。多谢多谢,我可不是您想象的那种傻瓜。离婚我可不干,我不离开您,不离开,不离开!第一 ,我不愿意失掉我的社会地位,”她很快地说下去,仿佛生怕人家不容她多说似的,“第二 ,我已经二十七岁,利斯却只有二十三岁;过上一年他就会嫌弃我,丢开我。第三 ,不瞒您说,我也不敢担保我这种迷恋能够维持很久。……就是这么回事!我决不离开您。” “那我就把你从家里赶出去!”尼古拉·叶甫格拉菲奇顿着脚,叫道。“我把你赶出去,下流的贱女人!” “那就走着瞧吧!”她说,走出去了。 外面,天已经大亮,可是医师一直坐在桌子边,拿着铅笔在纸上划来划去,信手写道:“先生。……小脚。……”要不然,他就走来走去,在会客室里那张七年以前,他们婚后不久拍的照片前面站住,看上很久。那是一张全家合照,有他的岳父、岳母和他的妻子奥尔迦·德米特利耶芙娜,那时候她二十岁,还有他自己,当时是个年轻、幸福的丈夫。 他的岳父胡子刮光,身体肥胖,是个害水肿病的三品文官,狡猾,贪财。他的岳母是个胖女人,脸孔显得又小又凶,象是黄鼠狼,她发疯般地爱自己的女儿,处处帮她的忙,哪怕她女儿要勒死人,这个母亲也不会说她一句话,反而会撩起自己的衣裾来把女儿遮住。奥尔迦·德米特利耶芙娜的脸也是又小又凶,然而她的凶相比她母亲更露骨,更明显,她已经不是黄鼠狼,而是大得多的猛兽!尼古拉·叶甫格拉菲奇呢,在这张照片上却显得是个老实人,一个善良、质朴的青年。在他的脸上绽开宗教学校学生的温和笑容。命运无意间把他推到那群豺狼中去,他却天真地相信,她会给他诗情,给他幸福,以及从前他在大学里唱着“不恋爱就无异于断送青春”那首歌的时候所梦想的一切。……他又大惑不解地问自己:他,一个乡村教士的儿子,一 个受过宗教学校教育的学生,一个质朴的、粗鲁的、直心眼的人,怎么会那么软弱无力地落在这个渺小的、虚伪的、庸俗的、浅薄的、在天性方面跟他迥然不同的人的手里? 十点多钟,他穿上外衣,要到医院去了,这时候使女走进书房来。 “您有什么事?”他问。 “太太起床了,她请求您把昨天您答应给她的二十五个卢布拿给她。” 「注释」 ①米谢尔,法国人名,相当于俄国的米哈依尔。 ②“利斯”的俄文原文是“大米”的意思。 ③法国滨海的一个疗养地。 脖子上的安娜 脖子上的安娜 一 在教堂里行完婚礼,甚至没有预备清淡的酒菜,新婚夫妇各喝了一杯酒,便更衣、坐车,去了火车站,取消了欢乐的婚庆舞会和晚宴,取消了音乐和舞蹈,他们要赶到二百俄里以外去朝圣。许多人称赞这种做法,说,莫杰斯特·阿列克谢伊奇已有官职在身,年纪也不轻,热闹的婚礼看来显得不大得体。再说一个五十二岁的文官,娶了一个刚满十八的姑娘,在这种场合下听音乐也没有趣味。也有人说,莫杰斯特·阿列克谢伊奇是个循规蹈矩的人,他之所以想出去修道院朝圣的主意,其实是为了让年轻的妻子明白:在婚姻问题上,他是把宗教和道德放在首位的。 一群同事和亲戚到车站为新婚夫妇送行。他们端着酒杯站着,等着火车开动时好欢呼“乌拉!”彼得·列翁季伊奇,新娘的父亲,头戴高筒帽,身穿教员礼服,已经喝醉,他脸色煞白,举着杯子,不住地住窗口探过身去,央求说: “安妞塔!安尼娅①!安尼娅,听我一句话!” ①均为安娜的小名。 安尼娅从窗子里探出身来,他便贴着她的耳朵嘟哝起来。她直觉得酒气熏人,耳朵里灌风,什么也听不清楚。他就在她脸上、胸前、手上不住地画十字。这时他连呼吸都在颤抖,眼睛里涌出了泪水。她的两个弟弟,中学生别佳和安德留沙,在他身后拉扯他的礼服,难为情地小声说: “爸爸,行了……爸爸,别这样……” 火车开动了,安尼娅看到,他的父亲跟着车厢跑了几步,身子摇摇晃晃,酒杯里的酒都洒了。他那张带着愧色的脸是多么可怜而又善良啊! “乌拉!”他喊道。 现在新婚夫妇单独在一起了。莫杰斯特·阿列克谢伊奇进了包间,查看一番,把东西放在行李架上,然后笑容满面地在他年轻妻子的对面坐下。这是一名中等身材的文官,相当胖,大腹便便,保养得极好,脸上留着长长的络腮胡子,嘴上却不留唇髭。他那个刮得干干净净、轮廓分明的圆下巴,看上去倒像脚后跟。他脸上最大的特征是没有唇髭,这块新刮过的不毛之地,渐渐地与旁边两个胖乎乎、颤悠悠、像果冻一样的腮帮子联成一片。他举止庄重,动作徐缓,态度温和。 “现在我不由得想起一件事情,”他含笑说,“五年前,科索罗托夫得了一枚二级圣安娜勋章,到大人府上感谢的时候,大人是这样说的:”这么说,您现在有三个安娜了:一个在扣眼里,两个在脖子上。‘这里得说明一下,当时科索罗托夫的妻子安娜,一个爱吵嘴的轻桃女人,刚刚回到他的身边。我希望,当我拿到二级安娜勋章的时候,大人找不到任何借口对我说这种话。“ 他眯起小眼睛微微笑了。她也微微笑了;但她一想到这个男人随时会用他那肉乎乎、湿漉漉的嘴唇来吻她,而她已经无权拒绝他这样做,心里就不免发慌。他那大腹便便的身子只要一动,就把她吓一跳。她感到又可怕又厌恶。他站起身来,不慌不忙地从脖子上取下勋章,脱掉燕尾服和坎肩,换上长袍。 “这就舒服了,”他说着坐到安娜身边。 她回想起刚才的婚礼是多么令人难堪,她总觉得神甫、宾客和教堂里所有的人,都用一种哀伤的目光望着她,似乎在问:像她这样一个漂亮可爱的姑娘,为什么非要嫁给这个上了年纪的、没有趣味的先生?为什么?虽说今天早晨她还满心欢喜,认为一切都安排得很好;可是在举行婚礼的时候,以及现在坐在车厢里,她已经感到自己做错了事,受了骗,显得很可笑。瞧她嫁给了一个有钱人,但她还是身无分文,连结婚礼服也是借了钱做的。今天父亲和两个弟弟来送她的时候,她看他们的脸色就知道,他们身上连一个小钱也没有。今天他们能吃上晚饭吗?明天呢?不知怎么她觉得,她走后现在父亲和弟弟只好坐在家里挨饿,就像安葬完母亲的那天晚上一样,心情沉重,感到难以忍受的悲伤。 “唉,我是多么不幸!”她想,“为什么我这样不幸呢?” 莫杰斯特·阿列克谢伊奇是个庄重的人,不习惯向女人献殷勤,他笨拙地碰碰她的腰,拍拍她的肩膀;她呢,正想着钱,想着母亲和她的去世。母亲死后,父亲彼得·列翁季伊奇,一名中学习字课和图画课教员,从此开始酗酒,家境便越来越贫困。两个男孩子没有靴子和套鞋,父亲叫人扭送去见民事法官,法警便来家查抄家具……真丢人!安尼娅要照看酗酒的父亲,给弟弟补袜子,跑市场……每当有人夸她年轻漂亮、风度优雅时,她总觉得全世界的人都在瞧着她那顶廉价的帽子和皮鞋上用黑面糊堵住的窟窿。到了夜里她就伤心落泪,怎么也摆脱不掉不安的思绪:老担心父亲因他的酒瘾很快就会被校方辞退,他受不了这种打击,会跟母亲一样死掉。于是,一些相识的太太开始忙碌起来,要为安尼娅找一个好男人。不久就找到了这个莫杰斯特·阿列克谢伊奇,他不年轻,也不漂亮,但很有钱。他在银行里有十万存款,还有一座祖上留下、目前已出租出去的庄园。这人循规蹈矩,颇得大人的好评。别人告诉安尼娅:要他帮忙不费吹灰之力,他只消请大人给中学校长,甚至给督学写封便函,叫校方不得辞退彼得·列翁季伊奇就行了…… 她正想着这些往事,突然从窗子里送来音乐声和嘈杂的人声。原来火车在小站上停下了。在月台对面的人群里,有人使劲地拉着手风琴,一把廉价的小提琴发出刺耳的拉锯声。从一排高高的白桦和杨树后面,从沐浴在月光中的别墅区那边,传来悠扬的军乐声:显然别墅里正在举行舞会。在月台上,住别墅的消夏客和来这儿的城里人在散步,只要天气好,他们就上这儿来呼吸新鲜空气。这其中就有阿尔特诺夫,整个别墅区的业主,大富翁,一个又高又胖的黑发男子,脸型像亚美尼亚人,眼睛鼓出,穿一身古怪的衣服。他上身的衬衫不扣纽扣,敞着怀,一双高统靴上带着马刺,肩上披一件拖到地上的黑斗篷,像女人身后的拖地长后襟。两条猎狗耷拉着尖嘴脸跟在他后面。 安尼娅的眼睛里还噙着泪花,但她已经不想母亲,不想钱和自己的婚事了。她不断跟认识的中学生和军官们握手,快活地笑着,很快地重复着: “您好!过得怎么样?” 她来到车厢外的小平台上,站到月光下,好让大家都能看到她穿着华丽的新衣,戴着漂亮的帽子。 “为什么我们在这里停下了?”她问。 “这儿是错车站,”有人回答,“在等一辆邮车。” 她发现阿尔特诺夫正瞧着她,便卖弄风情地眯起眼睛,大声说起法语来。忽然问,因为她的声音那么美妙动听,因为周围乐声荡漾、一轮明月倒影在水池里,因为阿尔特诺夫,这个出了名的风流男子和幸运儿,正痴迷地、好奇地盯着她,还因为大家都很快活,安尼娅不禁心花怒放。当火车开动、相识的军官们纷纷行军礼向她告别时,她随着树林后面送来的军乐声,已经哼起了波尔卡舞曲。她回到包间时,心里有一种感觉,似乎小站上的人使她确信:不管际遇如何,她日后肯定会幸福的。 这对新婚夫妇在修道院里住了两天就回到城里。他们住在一幢公家寓所里。莫杰斯特·阿列克谢伊奇上班后,安尼娅就弹弹钢琴,或是烦闷得哭一阵,或是躺在软榻上看看小说,翻翻时装杂志。用午饭的时候,莫杰斯特·阿列克谢伊奇总是吃得很多,边吃边谈政治,说些有关任命、调动和奖赏的消息,说人应当劳动,说家庭生活不是享福,而是尽责,说积下一百个戈比就是一卢布,说他把宗教和道德看得高于世间的一切。最后,他握着餐刀,像举着剑似的,说: “每个人都应当尽到自己的职责!” 安尼娅在一旁听着,心里害怕,吃不下东西,常常饿着肚子离开餐桌。午饭后丈夫躺下休息,不久就鼾声大作,她就回到自己的家。父亲和弟弟们看了她一阵,那眼神有点异样,好像她来之前他们刚刚责备过她,说她是为了金钱才嫁给一个她不爱的、既枯燥又讨厌的人。她那蟋蟋作响的衣裙,手锣,总之她的一身太太打扮,使他们感到拘束和屈辱。在她面前他们有点不好意思,不知道跟她说什么好。但他们还像以前一样爱他,吃饭的时候少了她还不习惯。她坐下来,跟他们一道喝菜汤和粥,吃那种有蜡烛味的羊油煎的土豆。彼得·列翁季伊奇用颤抖的手拿起酒瓶,给自己倒了一杯,然后带着贪婪、厌恶的神情一饮而尽,接着倒第二杯,第三杯……别佳和安德留沙,两个消瘦、苍白、大眼睛的男孩夺过酒瓶,慌张地说: “别喝了,爸爸……够了,爸爸……” 安尼娅也不安起来,央求他不再喝酒,他却勃然大怒,用拳头捶桌子。 “我不许别人来管我!”他大声嚷道,“坏小子!坏丫头!看我把你们都赶出去!” 可是他的声音里流露出软弱和善良,所以谁都不怕他。午饭后他通常要打扮一番。他脸色苍白,下巴上有一道刮破的口子,伸着细长脖子,在镜子前一站就是半个钟头。一会儿梳头,一会儿捻捻黑胡子,一会儿往身上洒香水,再打个蝴蝶领结,然后戴上手套和高礼帽,这才走出家门去教家馆了。如果是节日,他就留在家里,有时画画水彩画,有时弹弹风琴。那台风琴吱吱叫,隆隆响,他偏要逼它奏出和谐悦耳的乐声来,还要自弹自唱,有时就冲着两个孩子生气: “混账!坏包!把乐器都弄坏了!” 到了晚上,安尼娅的丈夫常常跟住在同一幢公寓里的同事们玩牌。玩牌的时候,文官太太们也聚到一起。这些太太长相不美,服饰不雅,举止粗鲁,倒像是厨娘。她们在房间里说东道西播弄是非,她们的话跟她们本人一样粗俗而无聊。有时莫杰斯特·阿列克谢伊奇也带安尼娅上剧院看戏。幕间休息的时候,他不让她离开一步,他要她挽着自己的胳臂一道在走廊里和休息室里踱来踱去。有时候,他对某个人躬身致礼,随即悄悄对安尼娅说:“五品文官……大人接见过他……”或者,“这人很有钱财,……自家有房子……”当他们经过小卖部时,安尼娅很想买点甜食,她喜欢吃巧克力和苹果馅小蛋糕,但她身上没有钱,向丈夫讨又不好意思。他拿起一个梨,用指头捏一捏,犹豫不决地问道: “多少钱?” “二十五戈比。” “是吗?”他说着又把梨放回原处。可是什么也不买就走开也不好意思,于是他要了一瓶矿泉水,一个人把它全喝光,喝得他的眼睛里冒出泪水。这时候安尼娅真恨他。 有时候,他忽地涨红了脸,急急对她说: “向那位老夫人鞠躬!” “可是我不认识她。” “没关系。她是税务局局长太太!鞠躬呀,我跟你说呐!”他一个劲儿地唠叨着,“你的脑袋掉不了的。” 安尼娅便鞠躬致礼,她的脑袋也果真没有掉下来,但内心感到十分痛苦。丈夫要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她只能生自己的气:她不该像个大傻瓜似的受了他的骗。她本来只是为了钱才嫁给他,可是现在她的钱比结婚前还少。原先父亲还常常给她二十戈比,现在呢,她连一个戈比也没有。偷偷拿钱或者向他要点她都做不到,她怕丈夫,见着他就战战兢兢。她觉得她对这个人的恐惧感由来已久。小时候,她总认为中学校长是最威严最可怕的力量,这力量像头上的乌云、像冲过来的火车头想把她压死。另一种威严可怕的力量,就是家里经常提起、不知为什么大家都对他诚惶诚恐的大人。另外还有十几种小一些的可怕力量,其中包括中学里那些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神色严厉、铁面无情的教员。最后,就是现在的莫杰斯特·阿列克谢伊奇,这个循规蹈矩的人连面孔也长得像中学校长。在安尼娅的想象中,这一切合成一股力量,变成一头可怕的巨大的白熊,正一步一步朝像她父亲那样一些弱小而有过失的人逼近。她不敢说出违拗的话,每当她受到粗暴的爱抚,被对方的拥抱吓得胆战心惊、受到玷污时,她只能强作笑颜,佯装快乐的样子。 只有一次,为了偿还一笔极不愉快的债务,彼得·列翁季伊奇壮着胆子向他借五十卢布,可那是多么令人难堪啊! “好吧,钱我借给您。”莫杰斯特·阿列克谢伊奇考虑一番后说,“不过我得警告您:如果您不戒酒的话,今后我不会再接济您。一个人身为国家公职人员,沾上这种毛病是可耻的。我不得不向您提醒一个众所周知的事实:这种嗜好葬送了许多有才干的人,其实只要他们有所克制,这些人本来是可以步步高升、身居要职的。” 接下去便是长篇大论:“根据……”,“鉴于刚才所说……”,“由此得出结论……”,可怜的彼得·列翁季伊奇忍受着屈辱的折磨,反而更想喝酒了。 两个弟弟有时到安尼娅家来作客,他们总是穿着破裤子和破靴子,照样要听他的训导。 “每个人都应当尽到自己的职责!”莫杰斯特·阿列克谢伊奇对他们说。 钱他是不给的。但他送安尼娅戒指、手锣和胸针,说这些东西遇到艰难日子就大有用处。他经常拿钥匙打开她的五斗柜,检查这些东西是否完好无缺。 二 转眼间冬天到了。还在圣诞节以前,当地报纸就早早登出消息:一年一度的圣诞舞会将于十二月二十九日在贵族俱乐部举行。每天晚上打完牌之后,莫杰斯特·阿列克谢伊奇总要焦急不安地跟官太太嘀咕一阵,不时忧心忡忡地看安尼娅一眼,随后长时间地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想着什么心事。最后,有一天夜里,他在安尼娅面前站住,说: “你得做一身舞衣,听明白了吗?只是请你先跟玛丽亚·格里戈里耶夫娜和娜塔利娅·库兹米尼什娜商量一下。” 他给了她一百卢布。她收下钱,但是她在定做舞衣的时候,跟谁都没有商量,只是在父亲面前提了一句。她竭力设想,母亲参加舞会会怎么穿着打扮。她去世的母亲向来穿得很时髦,也肯为安尼娅花工夫,把她打扮得像一个漂亮的洋娃娃,还教会她说法语,跳玛祖卡舞①——而且跳得极好(出嫁前她母亲当过五年的家庭教师)。安尼娅跟她母亲一样,会把旧裙翻改成新装,用汽油洗手套,租用珠宝首饰①,她也跟母亲一样,善于眯细眼睛,娇滴滴地说话,摆出种种迷人的姿态,必要时可以高兴得神采飞扬,也可以变得一脸忧伤,叫人琢磨不透。她从父亲那里继承了黑头发、黑眼睛、神经质和随时注重打扮的习惯。 ①波兰的一种民间舞。 赴舞会前半个小时,莫杰斯特·阿列克谢伊奇没穿礼服走进她的房间,想在她的穿衣镜前把勋章挂在脖子上。他一看,简直被她的美貌和那身新做的华丽夺目的薄纱舞衣迷住了。他得意地梳理着自己的络腮胡子,说: “瞧你多漂亮……多漂亮!我的安纽塔!”忽然他换了一本正经的语气接下去说:“是我使你得到了幸福,今天你也同样能使我得到幸福。我求你跟大人的夫人结识!看在上帝的份上!通过她我就能弄到主任奏事官的职位了!” 他们坐车去参加舞会。贵族俱乐部的大门口站着侍卫。进了前厅,只见衣帽架上挂了不少皮大衣,侍者穿来穿去,袒胸露背的仕女们用扇子挡着穿堂风。空气里有煤气灯和军人的气味。安尼娅挽着丈夫的胳臂踏上楼梯,耳里听着音乐,眼睛瞧着大镜子里被辉煌灯火照亮的自己,她心中的欢乐苏醒了,像那次在月光下的小站上一样,再一次预感到幸福即将来临。她高做自信地走着,第一次感到自己已经不是小姑娘,而是一位夫人,并且不由自主地模仿起已故母亲的步态和风度来。她平生第一次觉得自己是个富有的、自由的人。即使丈夫在场,她也不感到拘束,因为在她踏进俱乐部门槛的那一刻,她已经本能地意识到,身边的年老丈夫丝毫不会贬低自己,相反,倒给她增添一层诱人的神秘色彩,这正是男人们最动心的。大厅里乐声悠扬,舞会已经开始。从简朴的公寓里出来,置身于这片辉煌的灯火、缤纷的色彩、音乐和喧闹之中,深受感动的安尼娅向大厅里扫了一眼,心中暗想:“啊,真是太好了!”她立刻在人群中认出了她所有的熟人、所有那些以前在晚会上或游乐时遇见过的军官、教员、律师、文官、地主、大官、阿尔特诺夫和上流社会的太太小姐们。这些女士一个个都打扮入时,袒胸露背,有的美丽动人,有的长相难看。她们在义卖市场的小木屋和售货亭里已经各就各位,为周济穷人举行义卖。一个佩戴带穗肩章的魁梧的军官(她是在上中学时在老基辅街上跟他相识的,现在已不记得他的名字)像从地底下钻出来似的,邀请她跳华尔兹舞。她从丈夫身边翩翩飞走,她觉得此刻她像坐在一条小帆船上在暴风雨中随波漂荡,而丈夫已远远地留在岸上了……她跳得热烈奔放、兴致勃勃,华尔兹、波尔卡、卡德里尔,一曲接一曲跳下去,从一个舞伴手里转到另一个舞伴手里,音乐和喧闹使她心醉神迷,她娇滴滴他说话,俄语里夹杂着法语,不住地笑,脑子里既没有丈夫,也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她赢得了男人的欢心,这是显而易见的,而且也不可能不是这样。她兴奋得喘不过气来,焦急不安地捏着手里的扇子,她感到口渴。她的父亲彼得·列翁季伊奇穿一件皱巴巴的有汽油味的礼服,走到她跟前,递给她一小碟红色冰淇淋。 “你今天真迷人!”他欣喜万分地瞧着她说,“我还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后悔过,你不该匆匆忙忙出嫁……为了什么?我知道,你这样做是为了我们,可是……”他用发抖的手掏出一小沓钞票,说:“今天我领到教家馆的薪水,我可以还清欠你丈夫的钱了。” 她把小碟子塞到他手里,立即被人搂住腰,被远远地带走了。她越过舞伴的肩头,匆匆一瞥,看到父亲在镶木地板上轻快地滑行,搂着一位太太在大厅里满场飞旋。 “他不醉的时候多么可爱啊!”她说。 她还是跟那个魁梧军官跳玛祖卡舞。他傲慢地、沉重地踏着舞步,活像一头被宰后套上军装的牲口,他不时耸动肩膀、挺挺胸膛,脚跟很勉强地踏着拍子——一副极不愿跳舞的样子。她却在他身边像花蝴蝶一样飞来飞去,用她的美貌和裸露的脖颈挑逗他。她的眼睛像火一般燃烧,她的动作充满了激情,而他却越来越无动于衷,像国王恩赐似地向她伸出手去。 “好哇,好哇!”人群里有人喝彩。 但是,渐渐地连魁梧的军官也抵挡不住了,他活跃起来,激动起来,已经陶醉于她的魁力,变得无比狂热,现在他的动作变得轻快,充满了活力,而她只是摆动肩头,狡黠地望着他:她严若一位女王,他是奴隶。这时她感觉到,整个大厅里的人都在看着他们,所有这些人都看呆了,心里嫉妒他们。魁梧的军官刚向她道过谢,人群中突然闪开一条道,男人们不知为什么奇怪地挺直身子,双手贴在裤缝上……原来,礼服上佩戴着两枚星章的大人正朝她走来。是的,大人正是冲她而来的,因为他的眼睛死死盯着她,脸上堆着媚笑,嘴巴努动着像在吃东西——他看见漂亮女人的时候向来是这样的。 “我很高兴,很高兴……”他这样开始,“我要下令关您丈夫的禁闭,因为他把这么一件宝贝一直瞒着我们。”“我受太太之命前来找您,”他继续道,向她伸出手去,“您得帮帮我们……嗯,是的……应当发您一笔美人奖金才对……就像美国那样……嗯,是的……美国人……我太太正着急地等着您呢。” 他把她领到小木屋里,去见一位上了年纪的太太。这位太太的下半截脸大得不成比例,就好像她的嘴里含着一块大石头。 “快来帮帮我们,”她用鼻音慢腔慢调地说,“所有的漂亮女人都在义卖市场上工作,只有您一个人不知为什么只顾玩乐,您为什么不想帮帮我们呢?” 她走开了,安尼娅就坐了她的位于守着一把银茶壶和几只杯子。这里的生意立即兴隆起来。喝一杯茶安尼娅至少收一个卢布,那个魁梧的军官让她逼着喝了三杯。阿尔特诺夫也来了。这个富翁眼睛鼓出,有哮喘病,身上穿的已不是安尼娅夏天看到的那身古怪衣服,而是跟大家一样的燕尾服。他不眨眼地盯着安尼娅,喝了一杯香摈酒,付了一百卢布,接着又喝一杯,又给了一百——这中间一句话也没说,因为哮喘病犯了……安尼娅招徕顾客,收他们的钱,此刻她已经确信不疑,她的笑容和目光能给这些人带来极大的快乐。她这才明白,她生来只是为了享受这种有音乐、有舞蹈、有崇拜者的热闹、豪华、欢乐的生活的。想到长期以来她所害怕的那股威逼她的、想把她压死的力量,她不免觉得可笑。现在她谁都不怕了。她只惋惜母亲去世了,否则她此刻会看到她的成功,跟她一道高兴的。 彼得·列翁季伊奇脸色已经发白,但两条腿还算站得稳,他来到小木屋前,要了一杯白兰地。安尼娅脸红了,等着他会说出什么不得体的话(她已经为自己有这样一个贫穷而普通的父亲感到羞愧),但他喝完酒,从一沓钞票中扔出十卢布,一句话没说就傲慢地走了。不久她看到他跟舞伴一道跳轮舞①,这时他已经脚步踉跄,不停地嚷叫,弄得他的舞伴十分尴尬。安尼娅由此想起,三年前的一次舞会上,他也是这样东歪西倒、不停地嚷叫一结果让警察分局长弄回家睡觉,第二天校长就威胁要辞退他。这段回忆多么煞风景啊! ①原文为法文。 售货亭里的茶炊都已熄灭,精疲力竭的女慈善家们把各自的进款都交给了那位嘴里像含着石头的上了年纪的太太。这时阿尔特诺夫挽起安尼娅的胳臂把她领到餐厅,那里已经为全体参加义卖的人摆上酒宴。参加晚宴的不超过二十人,席间非常热闹。大人举杯祝酒:“在这个豪华的餐厅里,应当为本次义卖的宗旨——为廉价的慈善食堂的兴旺发达干杯。”一名陆军准将建议大家为“连大炮也干拜下风的力量”干杯,于是男士们探过身子纷纷跟女士们碰杯。大家非常非常快活! 当安尼娅让人护送回家时,天色已经大亮,厨娘们都上市场了。她满心欢喜、带着醉意、满脑子新鲜印象,同时又疲惫不堪,她脱去衣服,倒在床上,立即睡着了…… 下午一点多钟女仆把她唤醒,禀报说,阿尔特诺夫先生登门拜访。她很快穿好衣服,来到客厅。阿尔特诺夫走后不久,大人亲自前来感谢她参加义卖工作。他色迷迷地瞧着她,努动着嘴巴,吻她的小手,并且请求她允许他以后再来拜访,然后坐车走了。她站在客厅中央,又惊讶又兴奋,不相信她的生活这么快就发生了如此惊人的变化。正在这时候她的丈夫莫杰斯特·阿列克谢伊奇进来了……他站在她面前,竟也是一副讨好巴结、毕恭毕敬的奴才相,这副模样她已经看惯了;他在那些有权有势的大人物面前总是这样的。她料定自己说什么活他也拿她没办法,于是又高兴、又气愤、又轻蔑地咬清每个字说: “滚出去,蠢货!” 从此以后,安尼娅就没有一天闲着的时候,因为她有时参加野餐,有时参加郊游,有时参加演出。她每天凌晨才回到家里,经常睡在客厅的地板上,事后还动人地对别人说,她怎么在花丛底下睡觉。她需要很多钱,但她已经不怕莫杰斯特·阿列克谢伊奇了,她花他的钱就像花自己的钱一样。她不讨也不要,只是把帐单给他送去,或者写张便条:“交来人二百卢布”,或“速付一百卢布”。 复活节那天,莫杰斯特·阿列克谢伊奇得了一枚二级安娜勋章。当他前往道谢时,大人把报纸放到一边,在圈椅里坐得更舒服一些。 “这么说,您现在有三个安娜了,”他说,一面查看着自己的白手和粉指甲,“一个在扣眼里,两个在脖子上。” 莫杰斯特·阿列克谢伊奇小心地伸出两个手指,按住嘴巴,免得笑出声来。他说: “现在就等小弗拉季米尔出世了。我斗胆请求大人做他的教父。” 他这是暗示四级弗拉季米尔勋章,而且已经暗地里想象着,他将到处去宣扬他的这句既机智又大胆、语义双关的俏皮话。他本想再说些类似的妙语,但大人又埋头看报去了,还朝他点一下头…… 安尼娅依旧坐着三套马车兜风,同阿尔特诺夫出去打猎,演独幕戏,在外面晚餐,并且很少回家看望父亲和弟弟了。他们自个儿吃饭。彼得·列翁季伊奇的酒瘾越来越大,又没有钱,那架风琴早已卖出抵债。两个男孩子现在不放他独自上街,老是跟着他,生怕他跌倒。有时他们在老基辅街上遇见安尼娅坐在双套马车上兜风,车旁还有一匹拉梢的马,阿尔特诺夫坐在车夫座位上亲自赶车。这时,彼得·列翁季伊奇摘下高礼帽,总想对她喊一声,可是别佳和安德留沙一人拽他一条胳膊,央求他: “别这样,爸爸……算了,爸爸……” 一八九五年十月二十二日 白额头 白额头 一只饥饿的母狼站起来,要出去打食。她的狼崽子,一 共三头,都睡熟了,偎在一起,互相取暖。她舐了舐他们,就走了。 这时候已经是春天三月间,然而夜里树木总是冻裂,象在十二月间一样,舌头一吐出来就会冻得生疼。母狼身体弱,神经过敏,听到一丁点响声就会吓一跳,老是想着她不在家,会不会有什么东西来欺负她那些狼崽子。人的脚印和马的蹄痕的气味,树桩,堆成垛的木柴,落上畜粪的、黑暗的大道,都使她害怕。她觉得好象黑暗中树木后面站着人,树林外边什么地方有狗在吠。 她已经不年轻,嗅觉差了,因此往往错把狐狸的脚印当做狗的脚印,有的时候甚至受到嗅觉的欺骗而迷路,这在她年轻的时候是从来也没有过的。由于身体弱,她不再象从前那样追逐牛犊和大羊,见到大马带着小马也远远地绕过去。她只吃尸肉,很少有机会吃到新鲜的肉,只有春天碰到母兔,才捉几只兔崽子尝尝,或者钻进农民的畜园,那儿有羊羔可吃。 离她的洞穴大约四俄里远,在一条驿道旁边,有一所过冬用的小屋。看守人伊格纳特住在这儿,他是个七十岁的老人,老是咳嗽,自言自语。通常,他晚上睡觉,白天拿着一 管单筒猎枪在树林里溜达,见着兔子就打呼哨。他以前大概做过机械工人,因为每次他在站定以前总要喊一声:“站住,火车头!”而在往前走以前,先喊一声:“开足马力!”他有一 条大黑狗,不知是什么品种,名叫阿拉普卡。每逢它在前边跑得太远,他就对它喊一声:“开倒车!”偶尔他唱歌,在这种时候,他的身子摇晃得很厉害,常常跌交(母狼总以为这是被风吹倒的),他就叫起来:“出轨啦!” 母狼想起夏天和秋天在小屋附近有一头公羊和两头小母羊吃草。不久以前母狼跑过那儿,听见畜圈里好象有羊叫声。 现在她一面往小屋走去,一面盘算着,这时候已经是三月,照季节来判断,圈里一定有羊羔了。她饿得难受,暗想她会多么贪馋地吞食那些羊羔啊。这样一想,她的牙齿就磕碰作响,眼睛在黑暗里闪亮,象两个火星似的。 伊格纳特的小木房子、他的堆房、畜圈、水井,都被高高的雪堆围住。那儿很安静。阿拉普卡大概睡在堆房里。 母狼顺着雪堆爬上畜圈,开始用爪子和嘴扒开草顶。草腐烂了,松散了,因此母狼差点掉下去。忽然,一股热气、一 股畜粪和羊奶的气味直扑到她的脸上来。下面有一只羊羔觉得冷,娇弱地咩咩叫起来。母狼就从窟窿里跳下去,她的前爪和胸脯落在一个柔软温暖的东西上,大概是一只公羊,这时候圈里有个什么东西突然尖声叫起来,后来成了一连串尖细的吠叫声。那些羊急忙退到墙边去,母狼害怕了,随口衔住一个什么东西,窜了出去。……她使足了劲往前跑,这时候阿拉普卡已经发觉有狼来了,就发疯般地汪汪叫,受惊的母鸡也在小屋里咯咯地叫。伊格纳特走到门廊上,喊道:“开足马力!拉汽笛!” 他照火车头那样呜呜地叫,然后又嚷着:“咯-咯-咯-咯!”……所有这些声音引起了树林的回声。 等到这一切逐渐静下来,母狼才略略放了心,开始发觉她用牙齿衔着在雪地上拖了一段路的俘虏比通常这个季节的羊羔要重一些,而且也好象硬一些。它的气味也两样,声音也有点古怪。……母狼就停住脚,把这东西放在雪地上,好休息一下,再开始吃它,可是她忽然嫌恶地跳开了。原来那不是一头羊羔,而是一条黑毛小狗,脑袋大,腿细长,属于大品种,他的整个额头象阿拉普卡一样呈白色。按他的神态来判断,他是一条不懂事的狗,一条普通的看家狗。他舔舔他那受伤的背脊,仿佛根本没出什么事似地挥动尾巴,朝着母狼叫起来。母狼学狗的样嗥了一声,就躲开他,跑掉了。他呢,却跟着她跑。她回过头看,磨了磨牙,他就站住,心里纳闷,后来大概断定她是在逗着他玩,就把嘴朝着小屋那个方向,发出一串清脆快活的吠声,仿佛邀他母亲阿拉普卡来跟他和那母狼一块儿玩似的。 天已经亮了。母狼回到她那茂密的白杨树林,这时候每棵小白杨都可以看得清楚,琴鸡已经醒过来,美丽的雄鸡受到小狗莽撞的跳跃和吠叫的惊扰,常常飞起来。 “为什么他跟着我跑?”母狼气恼地想。“大概他想要我吃他吧。” 她跟狼崽子住在一个不深的洞里。三年前,在一次剧烈的暴风雨中,有一棵高大的老松树给连根拔起来,因而形成了这个洞。现在洞底上铺着旧树叶和苔藓,还放着些骨头和牛角,是给狼崽子玩的。他们已经醒过来,三个长得十分相象的小东西并排站在洞边上,瞧着回来的母亲摇尾巴。小狗远远看见他们就站住,瞧了他们好半天。他发现他们也在注意地瞧他,就生气地对他们吠叫,如同见了生人一样。 天大亮了,太阳已经升起来,四下里的雪发亮,可是小狗仍旧远远地站着,汪汪叫。狼崽子吃母亲的奶,用爪子推母亲的瘦肚子,这时候母亲啃着一根又白又干的马骨头。她饿得难受,给狗叫声吵得头痛,一心想扑到那个不速之客的身上去,把它撕得粉碎。 最后小狗累了,嗓子也叫哑了。他看见人家不怕它,甚至不理睬它,就变得胆小,时而蹲着,时而跳着,走到狼崽子跟前去。如今在白昼的亮光下,就容易把他看清楚了。……他的白额头挺大,额头上鼓起一个疤,只有很笨的狗才会生这种东西。他的眼睛很小,浅蓝色,没有光彩,他的整个脸现出一副蠢相。他走到狼崽子跟前,伸出他的大爪子,把他的头放在他的爪子上,开始叫道:“尼亚,尼亚,……呜-呜-呜!……”狼崽子一点也听不懂,摇起尾巴来。于是小狗伸出爪子,照准一个狼崽子的大头打了一下。那个狼崽子也用爪子打他的头。小狗侧过身子去对着他,斜起眼睛瞧他,摇着尾巴,然后忽然从原地跳开,在雪地的冰层上跑了几圈。那些狼崽子就追他,他呢,仰面朝天倒下去,四条腿在空中乱蹬,他们三个就一齐扑到他身上去,高兴得尖叫,开始咬他,然而不是使劲咬,而是闹着玩。乌鸦们待在高大的松树上,低下头来看他们扭打,十分不安。他们吵吵闹闹,倒高兴得很。太阳晒得有点热,已经有春意了。雄鸡屡次飞过那棵被暴风雨掀到的松树,在阳光下看上去象是绿松石做的。 通常,母狼总要教儿女学打食,让他们玩弄俘虏。这时候母狼看见狼崽子在雪地上追那条小狗,跟他相打,就暗想:“让他们去学吧。” 那些狼崽子玩够了,就走进洞里去睡觉。小狗饿得叫了一 阵,然后也在阳光下摊开四肢,睡了。他们一觉醒来,又玩了起来。 这一整天和整个傍晚,母狼都在回想昨天晚上圈里的羊羔怎样咩咩地叫,羊奶的气味多么香。她馋得不住地磨牙,不断地用力啃那根老骨头,把这根骨头当做羊羔。那些狼崽子在吃奶,小狗肚子饿,就在四周跑来跑去,闻地上的雪。 “我就把他吃了吧,……”母狼决定。 她走到他跟前去,他呢,舔她的脸,哀声吠叫着,还以为她要跟他玩呢。在过去的岁月里,她吃过一些狗,可是这条小狗有浓重的狗骚气,她身体弱,受不住这种味儿了。她觉得厌恶,就走开了。……将近夜晚,天凉了。小狗闷得慌,回家去了。 等到狼崽子睡熟,母狼就又出去打食。如同昨天晚上一 样,她听到一点响声就心惊肉跳。那些树桩、木柴,那些漆黑的、孤零零地立在那儿、远看象活人似的一株株桧树,惹得她害怕。她跑到大路旁边去,在冰层上走。忽然,大路前面远远的地方,闪现一个乌黑的东西。……她用力看,用力听,前头确实有个什么东西在走动,甚至可以听见匀称的脚步声。莫非是一只獾?她屏住呼吸,小心地一直顺着路边走,追上那块黑斑点,回过头来一看,才认出来。原来那条白额头的小狗正在不慌不忙,一步一步走回那个小屋去。 “但愿他不再碍我的事才好,”母狼暗想,很快跑到前头去了。 不过那个小屋已经近了。她又顺着雪堆爬到畜圈上。昨天的窟窿已经用麦秸补好,圈顶上新架了两根梁木。母狼赶紧用腿和嘴活动起来,不住地回头看,怕那条小狗走来;可是热气和畜粪的气味刚刚扑到她的脸上来,她身后就响起了快活而嘹亮的吠叫声。这是小狗回来了。他跳到圈顶上来找母狼,然后掉进那个窟窿里,认出了那些羊,觉得自己到了家,四下里挺暖和,就叫得越发响了。……阿拉普卡在堆房里醒过来,闻出狼的气味,就叫起来,母鸡也咯咯地叫。等到伊格纳特拿着他那管单筒枪来到门外,吓慌的母狼已经跑得离小屋很远了。 “唿-咦!”伊格纳特打着唿哨。“唿-咦!全速前进,追啊!” 他扳动枪机,枪没打响。他再扳动枪机,又没打响。他第三次扳动枪机,就有一大团火光飞出枪筒,发出震耳欲聋的砰砰两响。枪托猛烈回击他的肩膀。他一只手拿着枪,另一只手拿着斧子,去看看这闹声究竟是怎么回事。……过一忽儿他回到小屋里来了。 “出了什么事?”这天晚上有个香客在他这儿过夜,被闹声惊醒,用沙哑的声音问道。 “没什么,……”伊格纳特回答说。“一件无聊的事。我们的白额头常常跟羊在一个地方睡觉,图暖和。只是他不懂得从正门进出,总是打算钻圈顶。昨天晚上,这个坏蛋就扒开圈顶出去玩了,到现在才回来,于是又把圈顶拆穿了。” “笨狗。” “是啊,脑子里断了一根弦嘛。这种笨东西我讨厌透了!” 伊格纳特说,叹口气,爬上炉台。“得了,上帝的人啊,起床还早,加足马力睡觉吧。……”早晨他把白额头叫来,使劲揪他的耳朵,然后用一根长棍打他,不住地说:“走正门!走正门!走正门!” 《凶杀》一 凶杀 一 在普罗贡纳亚火车站上,人们在做晚祷。一群火车站的职工、他们的妻子儿女,还有在沿铁路线一带工作的砍柴人和锯木工人,站在衬着金黄色底子、画得光彩夺目的大神像前面,大家都不出声,被灯火的光亮和外面风雪的吼叫声震住了。这天虽然已经是报喜节 ①的前夜,可是没来由地刮起一场大风雪。主持晚祷的是韦杰尼亚皮诺村的老神甫,唱歌的是诵经士和玛特威·捷烈霍夫。 玛特威的脸快活得放光,他一面唱,一面伸出脖子,仿佛要飞起来似的。他用男高音唱,也用男高音念赞美诗,念得好听而又动人。唱《天使长的声音》的时候,他象指挥一 样挥着手臂,极力配合诵经士的沉闷苍老的低音,用男高音唱出异常复杂的调子。从他的脸上可以看出他感到极大的喜悦。 可是后来晚祷结束,人们静悄悄地走散,房间里又黑下来,空荡荡了,紧跟着是一片寂静,这样的寂静是只有在孤零零地坐落在旷野上或者树林里的火车站上,当风声怒吼,此外什么也听不见,人只感到四周一片空洞,只感到慢慢消逝着的生活中种种苦恼的时候才会有的。 玛特威住在他堂兄的小饭铺里,离火车站不远。可是他不想回家。他在铁道食堂的柜台边坐下,对食堂掌柜低声说:“我们那个瓷砖厂里有我们自己的唱诗班。我得对您说明一下,虽然我们是普通的工匠,可是我们唱得跟真正的歌手一样,好极了。人家常邀我们到城里去,每逢那儿的副主教约安在三圣教堂里主持弥撒,主教的歌手们就在右边唱诗班席位上唱,我们呢,在左边唱。不过城里人总抱怨我们唱得时间太长,他们说工厂里那些人拖得太久。这话是不错的,我们六点多钟开始唱安德烈祷词和赞美歌,到十一点以后才结束,所以回到工厂往往已经十二点多钟了。那可真痛快啊!” 玛特威叹道。“简直痛快极了,谢尔盖·尼卡诺雷奇!可是这儿,在家乡,却什么乐趣也没有。最近的一个教堂也在五俄里开外,照我这么弱的身子,要到那儿去就走不动,再说,那儿又没有歌手。至于我们家里,那可是一点安静也没有,成天价吵嚷,骂街,肮脏得很,大家用一个碗吃东西,跟乡下佬一样,白菜汤里有蟑螂。……上帝没有赐给我好身体,要不然我早就走了,谢尔盖·尼卡诺雷奇。” 玛特威·捷烈霍夫还没有老,四十五岁光景,可是他脸上带着病容,起了皱纹,他那把稀得透光的胡子已经完全发白,这就使他显得老了许多岁。他讲起话来声音微弱,谨慎小心,一咳嗽就抓住胸脯,在这种时候,他就象多疑的人那样,目光变得惊恐不安。他从来也没明确地说过他害的是什么病,却喜欢冗长地叙述,有一回他在工厂里抬起一口重木箱,因为用力过度而受了内伤,就此得了一种绞痛症,逼得他辞掉瓷砖厂里的工作,回到家乡来了。至于这种绞痛究竟是什么病,他就说不清楚了。 “老实说,我不喜欢我的哥哥,”他接着说,给自己斟上一杯茶。“他比我年纪大,说他的坏话是罪过,我是敬畏上帝的,可是我忍不住了。他是个傲慢而严厉的人,爱骂人,折磨自己的亲戚和工人,从来也不到教堂里去忏悔。上个星期日我和和气气地央告他:”哥哥,我们到巴霍莫沃村去做弥撒吧!‘他却说:“我不去,’他又说:”那儿的神甫是个赌鬼。‘今天呢,他也没到这儿来,据他说,因为韦杰尼亚皮诺的神甫吸烟,喝酒。他不喜欢神甫们!他自己作弥撒,做祈祷,做晚祷,他妹妹给他当诵经士。他说:我们向主祷告吧!她就用尖细的声音,象只雌火鸡似的叫道,求主怜恤!……这简直是罪过。我每天都对他说:“明白过来吧,哥哥!忏悔吧,哥哥!’可是他不理。” 食堂掌柜谢尔盖·尼卡诺雷奇斟上五杯茶,拿盘子托着,送往妇女候车室去。他刚走进去,就传来了喊叫声:“你这是怎么送茶呀,猪猡!你连送茶都不会!” 这是站长的声音。接着响起了胆怯的嘟哝声,然后又是气愤和尖厉的喊叫声:“滚出去!” 食堂掌柜十分狼狈地走了回来。 “想当初,我伺候过伯爵和公爵,连他们都感到满意,”他轻声说,“而现在,您瞧,我连送茶也不会了。……他当着神甫和太太们的面骂人!” 食堂掌柜谢尔盖·尼卡诺雷奇从前很有钱,在一个头等火车站上开办过食堂,那是在一个省城,有两条铁路交叉的火车站上。那时候,他穿着燕尾服,带着金表。可是他的生意不好,他把所有的钱都用在豪华的餐具和茶具上了,他雇用的人又盗窃他的钱财,于是他渐渐支持不住,搬到另一个不大热闹的火车站上去了。在那儿,他妻子离开了他,带走了所有的银器,他就搬到第三个更差的火车站上,在那儿已经不供应热菜了。后来他又搬到第四个车站。他一再换地方,越降越低,终于落到普罗贡纳亚车站上,在这儿只卖茶和便宜的白酒,凉菜只有一些煮硬的鸡蛋和一些有焦油气味的硬腊肠,连他自己都讥诮地把这种腊肠叫做只配乐队里的乐师吃的东西。他头顶全秃光,浅蓝色眼睛暴出来,络腮胡子又密又软,他常对着一面小镜子用梳子梳理。对往事的回忆经常折磨他,他怎么也看不惯那种乐师才吃的腊肠、站长的粗暴、爱讨价还价的农民,依他看来,在食堂里讨价还价就跟在药房里讨价还价一样不象话。他为自己的贫穷和屈辱羞愧,这种羞愧现在成为他生活的主要内容了。 “今年春天来得迟,”玛特威听着外面的风声说。“那更好。 我就不喜欢春天。春天道路十分泥泞,谢尔盖·尼卡诺雷奇。 书上写着什么春天啦,鸟唱歌啦,太阳升上来啦,这有什么意思?鸟就是鸟,别的什么也不是。我呢,喜欢跟好人交往,听人家讲话,自己也谈谈宗教什么的,或者在唱诗班里唱个好听的曲子,至于那些什么夜莺和花朵,去它们的吧!“ 他又开始讲瓷砖厂,讲唱诗班,可是受了侮辱的谢尔盖·尼卡诺雷奇怎么也安静不下来,不住地耸肩膀,嘴里念念叨叨。玛特威就告辞,回家去了。 严寒已经过去,房顶上的冰雪已经在溶化;可是天正下着大片的雪,雪片在空中很快地旋转,一团团白色的云雾沿着铁路的路基互相追逐。月亮高高地藏在云层后面,铁路两旁的橡树林在月亮的微光里发出严峻的、久久不断的飒飒声。 大风摇撼着树木,那些树木的样子多么可怕呀!玛特威在铁道旁边的大道上走着,把脸和手藏在衣服里,风吹打着他的后背。忽然,出现了一匹不大的马,周身是雪,一辆雪橇磨擦着大道上光秃的石板,一个包着头的农民也周身发白,手里挥着鞭子。玛特威回过头去看一眼,可是雪橇也好,农民也好,都不见了,仿佛刚才他看到的全是幻影。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害怕了,就加紧脚步往前走去。 前面是铁道的道口和看守人住着的一间黑暗的小屋。道口的栏木竖起着。一团团白雪飞舞着,象巫婆在举行狂欢会似的,在道口附近堆积成山。这儿有一条古老的、当初很宽的大路穿过铁道,这条路至今还叫做驿道。右边,离道口不远,捷烈霍夫小饭铺就立在大路旁边,它原是一家驿店。在夜里,那儿老是闪着一点小小的灯光。 玛特威回到家里,这时候,所有的房间以至前堂里都有浓重的神香气味。他哥哥亚科甫·伊凡内奇还在继续做晚祷。 做晚祷的祈祷室里,面对门口的墙角上,立着一个神龛,里面有着古老的、披着涂金衣饰的祖先传下来的神像,左右两旁的墙上装饰着一些用旧的和新的笔法画成的神像,装在神龛里或者挂在那儿。一张桌子上铺着垂到地面的桌布,桌上放着一个报喜节的神像,还有柏木的十字架和香炉,点着几支白蜡烛。桌子旁边有一个读经台。玛特威路过祈祷室,站住,往门里看一眼。这时候亚科甫·伊凡内奇正在读经台边念经,他妹妹阿格拉雅跟他一块儿祷告,她是个又高又瘦的老太婆,身穿蓝色的连衣裙,头上扎一块白头巾。亚科甫·伊凡内奇的女儿达淑特卡也在这儿,她是个十八岁的姑娘,长得不好看,满脸雀斑,照例光着脚,穿着傍晚给牲畜饮水时候才穿的连衣裙。 “光荣归于你,你赐给我们光明!”亚科甫·伊凡内奇唱歌般地念着,深深地鞠躬。 阿格拉雅一只手托着下巴,用又尖又细的嗓音拖着长声唱起来。在天花板上面也响起一种不清楚的声音,仿佛在威胁谁,或者预告什么不祥的事似的。很久以前,楼上曾起过一次火,以后就没有人住在那儿。窗子钉上木条,地板上放着一些长方的木料,中间夹杂着空酒瓶。现在风在那儿呼呼作响,好象有个什么人在跑,脚底下绊着那些木料似的。 楼下有一半地方供小饭铺用,另一半住着捷烈霍夫一家人,所以每逢饭铺里有过路的人喝醉了酒吵闹,另外的房间里就可以听见所有的话,一个字也不漏。玛特威住在紧挨着厨房的一个房间里,那儿有一个大炉子,当初开驿店的时候,每天用这炉子烤面包。达淑特卡没有自己的房间,就住在这个房间的火炉后面。那儿到了晚上,总有一只蟋蟀唧唧地叫,有些老鼠跑来跑去。 玛特威点上蜡烛,看一本从车站的宪兵那儿拿来的书。他坐下看书的时候,祷告已经结束,大家都躺下睡了。达淑特卡也躺下了。她立刻打起鼾来,可是不久就醒了,打着呵欠说:“你,玛特威叔叔,不要没事点蜡烛。” “这是我的蜡烛,”玛特威回答说。“这是我用自己的钱买来的。” 达淑特卡稍稍翻了翻身,又睡着了。玛特威又坐了很久,他不想睡觉。他看完最后一页,就从箱子里拿出一管铅笔,在书上写道:“我,玛特威·捷烈霍夫,读毕此书,认为此书乃我所读诸书中最嘉(佳)之一本,为此谨向该真(珍)贵之书之主人铁路局宪兵下士库兹玛·尼古拉·茹科夫顺致谢义(意)。”他认为在别人的书上写这类题词是在尽礼貌上的责任。 《凶杀》二 二 报喜节那天,等邮车开过去以后,玛特威就在食堂里坐下,喝着加柠檬的茶,开口讲话。 食堂掌柜和宪兵茹科夫听他讲话。 “我得告诉你们,”玛特威叙述道,“我从年幼的时候起就坚信宗教了。我刚十二岁就在教堂里念《使徒行传》,我的父母得到很大的安慰。每年夏天我都跟已经去世的母亲去朝拜圣地。人家的孩子往往唱歌或者捉虾,我却跟母亲一块儿赶路。长辈们夸奖我,我自己也为这种安分守己感到愉快。后来我母亲把我送进工厂,我做完工就在那儿的唱诗班里唱男高音,再快活也没有了。当然,我既不喝酒,也不抽烟,更不近女色;可是大家知道,这样的生活方式是人类的敌人②所不喜欢的,他,这个该死的东西,打算毁掉我,就把我的头脑弄得迷迷糊糊,如同现在我的堂兄一样。先是我起过誓,每到星期一就不吃荤腥,别的日子也不吃肉。随着日子一天天的过去,我想出了种种古怪的花样。大斋的头一个星期,到星期六为止,神甫规定吃干粮,不过做工的人和身子弱的人哪怕喝茶也可以;我呢,直到星期日为止,连一点儿面包也没有进过口,然后,整个大斋期间我不许自己吃一丁点牛油,逢星期三和星期五压根儿就不吃东西。就是在小斋期间也是这样。在彼得节前的斋戒期③,我们厂的工人往往吃鲈鱼汤,可是我躲开他们,在一旁啃面包干。当然,各人的力量是不同的,不过关于我自己,我可以这样说:持斋的日子我并不觉得难受,甚至越认真就越好受。大斋期间,只有起初几天想吃东西,后来也就习惯了,越来越感到轻松,熬到一个星期干脆就没事了,只是腿有点发麻,仿佛不是在走路,而是在腾云驾雾似的。此外,我又为赎罪而受种种的苦:半夜里起床叩头,把很重的石头从一个地方搬到另一个地方,光着脚在雪地上走路,甚至戴上了镣铐。后来,经过一段时期以后,有一次我到一个神甫那儿去忏悔,忽然心头产生了这样的想法:这个神甫一定结了婚,在斋日吃荤,吸烟,那他怎么能听取我的忏悔呢?如果他犯的罪比我还多,那他有什么权力宽恕我的罪呢?我连葵花子油都不吃,而他恐怕鲟鱼也吃吧。我就到另一个神甫那儿去,而这个神甫呢,偏偏长得满身是肉,穿着绸法衣,走起路来窸窸窣窣地响,象个女人似的,而且他身上也有烟草的气味。我就到修道院去斋戒祈祷,在那儿我的心也不踏实,老觉得那些修士不守清规。这以后我就再也找不到合我心意的祈祷仪式了,有的地方仪式举行得太快,有的地方赞美诗唱得不对头,有的地方诵经士吐字不清,瓮声瓮气。……求主饶恕我这个罪人吧,我站在教堂里,我的心却往往气得发抖。这还怎么能祷告呢?我觉得教堂里的人在胸前画十字的样子不对劲,也不好好听讲道。 不管瞧见谁,我都觉得他酗酒,在斋日吃荤,吸烟,好色,只有我才照着十诫生活。狡猾的魔鬼没有睡觉,它越干越欢。我不再在唱诗班里唱歌,而且根本不到教堂去了,我是这样理解我自己的:我是遵守教规的人,而教堂却不完善,不适合我去,也就是说,我象堕落的天使那样自命不凡,狂妄得不得了。这以后,我就忙于布置自己的教堂。我在离城很远靠近墓园的地方一个耳聋的女市民家里租下一个小房间,把它布置成祈祷室,就象我哥哥所做的那样,只是我那儿还有一 些烛台和一个真正的手提香炉。我在这个祈祷室里奉行神圣的阿索斯山的教规,也就是说每天做晨祷一定要从午夜开始,在特别隆重的十二个大节日的前夕,晚祷要做十个钟头,有的时候甚至十二个钟头。修士们读赞美诗和念经的时候,按照教规是可以坐着的,可是我有心比修士们更虔诚些,往往一直站到底。我念经和唱歌声音总是拖得很长,眼睛里含着泪水,长吁短叹,举起双手。我做完祷告,不去睡觉,马上就做工,而且做工的时候仍旧不住地祷告。这样一来,全城都传开了:玛特威是个圣徒,玛特威治好许多病人和疯子。当然,我什么人也没治好过;可是大家知道,一有异端邪说出现,女人们总要着魔,简直象苍蝇见了蜜。各式各样的女人和老处女都到我这儿来了,对我叩头,吻我的手,嚷着说我是圣徒,等等,有个女人甚至看见我的头上有光轮。祈祷室渐渐挤不下人,我就租了一个大一点的房间。我们闹得乌烟瘴气。魔鬼完全把我抓住,用它那可恶的蹄子挡住我的眼睛,弄得我看不到亮光。我们都象是发了狂。我念经,那些女人和老处女唱歌,就这样念啊唱啊,很久不吃东西,也不喝水,一连站上一天一夜,或者还要长久些。忽然,她们开始发抖,好象害了热病,随后一个女人大叫一声,另一个也叫起来。真是可怕!我也浑身发抖,好比煎锅上的犹太人,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随后我们的腿跳动起来。真的,怪极了:你本心不想动,可是腿不住地跳,胳膊前后摆动。接着,大家就喊啊,叫啊,不住地跳啊,这个追逐那个,跑来跑去,直到跌倒为止。就这样,在发疯般的迷了心窍的状态中,我搞出淫乱的事来了。“ 宪兵笑起来,可是发现别人都没有笑,就变得严肃了,说:“这是莫罗勘教派④的做法。我在书上读到过,高加索的人们都是这样。” “可是我总算没有给雷劈死,”玛特威面对神像,在胸前画了个十字,微微动了动嘴唇,接着说。“大概我去世的母亲在那个世界里为我祈祷来着。后来,全城的人都敬重我,把我看做圣徒,就连上流人家的老爷和太太也悄悄地到我这儿来寻求安慰;可是有一天,我到我们工厂老板奥西普·瓦尔拉梅奇家里去请求宽恕(那天是请求宽恕的节日),他就关上房门,扣上门扣,只剩下我们两人,脸对着脸。他开始教训我。我得对你们说明一下,奥西普·瓦尔拉梅奇没有受过教育,然而是个很有头脑的人,大家都尊敬他,怕他,因为他过着严格的、合乎神意的生活,干活勤快。他当过本城的头儿,在教堂里当过二十来年的主事,做过许多好事。他给整条新莫斯科街铺上碎石子,粉刷过大教堂,把圆柱漆得象是用孔雀石做的。就这样,他关上门,开口说话了:”我老早就想找你谈一谈,你这没出息的家伙。……你以为你是圣徒吗?‘他说,’不,你不是什么圣徒,而是叛教者,邪教徒,坏蛋! ……‘他说了又说。……我没法向你们讲清他都说了些什么,反正说得头头是道,合情合理,跟写在书本上的一样,而且说得十分动人。他说了大约两个钟头。他那些话说到我心里去,我的眼睛睁开了。我听啊听的,哭了起来!他说:“你得做个平常的人,象大家那样吃喝、穿衣服、祷告才是,那些超出常情的行为,都是魔鬼作祟。你的镣铐,’他说,‘是魔鬼给你戴上的,你那种持斋是魔鬼出的主意,你那个祈祷室是魔鬼让你布置的。这全是骄傲在作怪。’第二天是大斋的第一个星期一 ,上帝叫我害了病。我受了内伤,他们就把我送到医院去。我难过极了,不住地痛哭,发抖。我以为自己就要从医院直奔地狱,我差点死掉。我在病床上苦恼地躺了半年,出院以后头一件事就是正正经经去忏悔,领圣餐,重新做人。奥西普·瓦尔拉梅奇准我辞工回家,开导我说:”要记住,玛特威,凡是超出常情的事,都是魔鬼让你干的。‘现在呢,我跟大家一样吃喝,跟大家一样祷告了。……要是现在一个神甫身上有烟味或者酒味,我就不敢责难他了,因为神甫毕竟也是平常人啊。只要人家一说城里或者乡下出了一个圣徒,一连几个星期不吃东西,自己定出种种教规,我就明白这是谁干出来的。这就是我一生的历史,诸位先生。现在我也象奥西普·瓦尔拉梅奇一样老是开导我的哥哥和妹妹,责备他们,可是结果我的话成了旷野里的呼声,落空了。上帝没有赐给我这种本领。“ 玛特威的这一番话显然没有给人留下什么印象。谢尔盖·尼卡诺雷奇什么话也没有说,动手收拾柜台上的凉菜,宪兵讲起玛特威的哥哥亚科甫·伊凡内奇多么有钱。 “他手里至少有三万,”他说。 宪兵茹科夫长着棕红的头发,满脸是肉(他走路的时候,两颊总是不住地颤动),身体健康,保养得很好。每逢上司不在场,他照例懒散地坐着,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他讲起话来老是摇晃身子,嘴里满不在乎地吹着口哨,在这种时候他的脸上就有一种自得其乐的满足神情,仿佛刚刚吃饱饭似的。他有钱,一向带着行家的神情谈到钱。他干掮客的行当,谁要卖田产、马匹,或者旧马车,谁就去找他。 “是啊,恐怕总有三万,”谢尔盖·尼卡诺雷奇同意道。 “您祖父有很大的家业,”他对玛特威说。“大得很!他死后都传给您父亲和您伯父了。您父亲是在年轻的时候去世的,他死后您伯父就把钱都拿了去,后来就传给亚科甫·伊凡内奇了。您跟您母亲一块儿去朝拜圣地的时候,后来您在工厂里唱男高音的时候,人家趁您不在可没有闲着呀。” “在您的名下应该有一万五 ,”宪兵说,摇晃着身子。“所以你们那个小饭铺是你们俩共有的,钱也是共有的。是啊。换了我,我早就去打官司了。我一定到法院里去告状,等到案子开审,我就一拳头把他那张丑脸打出血来。……”大家都不喜欢亚科甫·伊凡内奇,因为不管什么人,只要他信仰宗教的方式跟大家不一样,那就甚至会惹得对宗教不感兴趣的人也觉得不愉快。宪兵不喜欢他,还因为他也卖马匹和旧马车。 “您不愿意跟您的哥哥打官司,是因为您自己就有很多钱,”食堂掌柜对玛特威说,羡慕地瞧着他。“一个人有了钱就好,而我呢,多半却要在眼下这种情况下死掉。……”玛特威开始声明他根本就没有钱,可是谢尔盖·尼卡诺雷奇不再听他讲话了。对往事的回忆,每天遭到的耻辱的回 忆,一齐涌上他的心头。他的秃顶冒出汗来,脸孔涨得通红,眼睛开始眫巴起来。 “该死的生活!”他烦恼地说,把一根腊肠往地板上一摔。 《凶杀》三 三 据说驿店是远在亚历山大一世⑤的时代由一个寡妇开设的,她带着她的儿子住在此地。她的姓名是阿芙多嘉·捷烈霍娃。当初,凡是乘驿车路过此地的人,特别是在月光皎洁的夜间,看见这个搭着顶棚的黑院子和经常关紧的大门,就会生出烦闷和没来由的不安感觉,仿佛这个院子里住着魔法师或者强盗似的。每一次驿车驶过以后,赶车的总要回过头去看一眼,催着马快走。人们不乐意在这儿过夜,因为女东家一向不和气,而且敲过路人的竹杠。哪怕在夏天,院子里也泥泞不堪;有几只大肥猪躺在这儿的泥泞里。那些由女东家贩卖的马不拴起来,就这样走来走去,那些马由于烦闷无聊,常常跑出院子,象发了疯似的在大道上奔驰,吓坏了朝拜圣地的女人。那时候,这一带很热闹,往往有长串的货车经过,发生过各种事故,例如三十年前有几个赶车工人一时性起,打起架来,打死一个过路的商人,至今离这个院子半俄里路远的地方还立着一个歪斜的十字架。带铃铛的三套马驿车和老爷们沉重的轿式马车常从这里路过,一群群牛羊经过这里,就大声叫着,扬起滚滚的烟尘。 等到铁路修通,这地方起初不过是个小站,称作会让站罢了,后来,过了十年才修起现在这个普罗贡纳亚车站。旧驿道上的活动差不多停止了,只有当地的地主和农民才坐着车子走那条路,春秋两季工人们也成群地走那条路。驿店变成了小饭铺,上面的一层楼烧坏了,房顶的铁皮锈得发黄,天棚渐渐塌下来,可是院子里仍旧有些惹人讨厌的粉红色大肥猪在泥地里打滚。如同从前一样,偶尔院子里跑出来一些马,翘起尾巴,发疯般地在大道上飞奔。饭铺里卖茶叶、干草、燕麦、面粉,也卖白酒和啤酒,既供堂饮,也可外卖。酒是提心吊胆地卖出去的,因为他们从没领到过执照。 一般说来捷烈霍夫一家人素来以笃信宗教闻名,甚至因此得了个外号,叫拜神人家。可是,也许因为他们象熊似的离群索居,躲开人们,用自己的头脑领悟一切;因此他们喜好幻想,喜好在宗教信仰方面变动不定,几乎每一代都按特别的方式信仰宗教。开设驿店的祖母阿芙多嘉是旧教派信徒,而她的一个儿子和两个孙子(玛特威的父亲和亚科甫的父亲)却出入东正教的教堂,在家里招待教士们,在新神像面前就跟在旧神像面前一样虔诚地膜拜。她的儿子到老年不吃肉,硬叫自己忍受不开口讲话的考验,认为一切谈话都是犯罪。她的孙子另有特点,他们不是简单地理解《圣经》,而是经常在那里面寻找隐藏的含义,硬说每个神圣的字眼都包含着一点什么奥秘。阿芙多嘉的曾孙玛特威从小就被种种幻想缠住,差点给毁了。她的另一个曾孙亚科甫·伊凡内奇是个东正教徒,可是自从他妻子死后,他就突然不再到教堂去,而在家里祈祷了。他的妹妹阿格拉雅学他的样,也走入歧途,她不但自己不到教堂去,而且也不准达淑特卡去。有人还说,阿格拉雅在年青的时候常到韦杰尼亚皮诺村去找鞭身派⑥教徒,至今暗中还是鞭身派,因此她戴白色头巾。 亚科甫·伊凡内奇比玛特威大十岁。他是个很漂亮的老人,高身量,蓄着一大把几乎齐腰的白胡子,两道浓眉给他的脸添上一种严厉的以至凶恶的神情。他穿一件上等呢料做的长外衣或者一件用罗曼诺夫羊⑦皮缝制的黑色短袄,总是极力装束得干净而体面。哪怕在干燥的天气,他也穿着雨鞋。 他不到教堂去,是因为依他看来,教堂没有准确地执行规章 ,因为教士在不合规定的时间喝酒,吸烟。他每天去家里跟阿格拉雅一块儿念经,唱诗。在韦杰尼亚皮诺村,人们在晨祷的时候根本不念赞美诗,而且即使在大节日也不做晚祷;可是他在家里总是把每天该念的东西统统念完,念得不慌不忙,连一行也不放过,碰到空闲的时候则大声念圣徒传记。在日常生活中,他严格遵守教规,例如,在大斋期间,如果按照教规,“为了守夜”可以在某天饮酒,那么他即使不想喝酒,也必定喝一点。 他念经,唱歌,摇炉散香,持斋,不是为了求得上帝的某种恩惠,而是为了保持生活秩序。人活着不能没有信仰,而信仰必须一年年,一天天,按一定的秩序正确地表现出来,好让人每天早晨和傍晚向上帝述说适合于此日此时说的话,表达恰当、适时的思想。人必须生活,因而他们的祷告必须使上帝满意,他们每天所念所唱的只能是那些让上帝满意的东西,也就是教规所规定的东西,例如《约翰福音》第一章只能在复活节那天念,从复活节起到耶稣升天节 ⑧不能唱《这最适宜》,等等。亚科甫·伊凡内奇在祈祷的时候由于体会到这种秩序和它的重要性而感到很大的满足。每逢他迫不得已,必须破坏这种秩序,例如进城办货或者到银行去,他的良心就会痛苦,他就会感到难过。 他的堂弟玛特威出人意外地从工厂回来,在小饭铺里象在家里一样住下以后,一开头就把这种秩序给破坏了。他不肯一块儿祈祷,不按时吃饭喝茶,起床很迟,星期三和星期五喝牛奶,理由似乎是身子弱。几乎每天一到祈祷的时候,他就走到祈祷室去,叫道:“明白过来吧,哥哥!忏悔吧,哥哥!” 亚科甫·伊凡内奇听到这话就冒火,阿格拉雅也忍不住骂起来。要不然,在晚上,玛特威悄悄地溜进祈祷室,低声说:“哥哥,你们的祈祷不会使上帝满意的。因为经上说:先去同弟兄和好,然后来献礼物⑧。你呢,放钱生利,做酒生意。忏悔吧!” 亚科甫把玛特威的话只看做那些无聊的懒汉惯用的遁辞,他们说什么要爱别人,要跟弟兄和睦相处等等,无非是为了借此可以不祷告,不持斋,不念圣书罢了。他们轻蔑地谈到发财和利润,也只是因为他们不爱劳动罢了。要知道,做个穷人,不积钱,不省钱,倒比做阔人轻松得多哩。 可是他仍旧心烦,再也不能象往常那样祈祷了。他刚走进祈祷室,翻开书本,就开始担心他弟弟会一下子走进来,碍他的事。果然,玛特威不久就来了,用发颤的声调说:“明白过来吧,哥哥!忏悔吧,哥哥!”亚科甫的妹妹骂他,亚科甫也发脾气,大声嚷道:“从我家里滚出去!”那一个却回答他说:“这房子是我们共有的。” 亚科甫重新开始念经,唱歌,可是他再也定不下心来,不知不觉地忽然对着书本沉思默想起来。虽然他认为他弟弟的话毫无道理,可是不知什么缘故,近来连他也想到富人很难进入天国,想起前年他很合算地买过一匹偷来的马,想起他的妻子还在世的时候,有一天,有个酒徒在他的饭铺里喝了酒就死掉了。……现在他夜里总是睡不好,很惊醒,听见玛特威也没睡着,不住地叹气,想念他那瓷砖厂。夜里亚科甫不住地翻身,常常想起那匹偷来的马,想起那个酒徒,想起福音书上关于骆驼的那句话⑨。 看来,他那耽于幻想的毛病又开始了。好象故意捣乱似的,尽管这时候已经是三月末,可是天天都下雪,树林象冬天那样飒飒响,使得人没法相信春天总有一天会来到。这种天气弄得人心里烦闷,想吵架,相互憎恨。到晚上,风在天花板上边呜呜地响,似乎空着的楼上住着什么人,这当儿,各种幻想就渐渐在他的头脑里涌现,他的脑袋发热,就毫无睡意了。 「注释」 ①基督教节日,在俄国旧历三月二十五日,据说天使于此日告知圣母,耶稣将诞生。 ②指魔鬼。 ③彼得节是基督教节日,斋期在俄国旧历六月底。 ④产生于十八世纪六十年代从罗斯正教会分离出来的一个教派,主张取消教会和祭司,反对举行仪式,提倡“自我修道”,在家祈褥。 ⑤俄国沙皇,在位时期是自一八○一年起到一八二五年止。 ⑥旧俄的一种神秘论的教派,认为人能同“圣灵”直接交往,不需要神职人员作中介。 ⑦十九世纪在俄国雅罗斯拉夫尔省培育出的一种羊,用这种羊皮做成的皮袄质轻而保暖。 ⑦基督教纪念耶稣“升天”的节日,教会规定复活节后第四十日为此节 . ⑧见《圣经·马太福音》第五章第二十四节 . ⑨见《圣经·马太福音》第十九章第二十四节:“骆驼穿过针的眼比财主进神的国还容易呢!” 《凶杀》四 四 受难周①星期一的早晨,玛特威在自己的房间里听见达淑特卡对阿格拉雅说:“玛特威叔叔有一天说过,用不着持斋。” 玛特威想起前一天晚上跟达淑特卡讲过的一番话,忽然生气了。 “姑娘,别胡说!”他用呻吟的声调说,象害了病似的。 “不持斋是不行的,连我们的主也持过四十天的斋呢。我只对你说过:坏人就是持斋也没有什么好处。” “你去听信那些工人的话好了,他们才会教你干好事呢,”阿格拉雅一面擦地板,一面讥诮地说(她平日照例要擦地板,在这种时候她总要对大家发脾气)。“谁都知道工厂里持斋是怎么回事。你去问问他,问问你叔叔,他那个‘宝贝儿’是怎么回事,他怎么跟她,跟那条毒蛇,一块儿在持斋的日子大喝牛奶。他只顾开导别人,倒把那条毒蛇给忘了。你去问问他:他把他的钱递给谁了,送给谁了?” 有一件事,象个不干净的创伤似的,玛特威总是小心地瞒住大家,那就是在他生活中那段时期,在一些老太婆和少女跟他一起在祈祷中蹦蹦跳跳,跑来跑去的时候,他跟一个女市民发生了关系,她给他生下一个孩子。他动身回家的时候,把他在工厂里积下的钱统统给了那个女人,他的路费还是在房东那儿拿的,如今他身边一共只有几个卢布用来买茶叶和蜡烛。那个“宝贝儿”后来通知他说孩子死了,在信上问他该怎样处置那笔钱。这封信是由一个工人从火车站带回 来的,被阿格拉雅截住,看过,这以后她就天天用那个“宝贝儿”来责难他。 “这是闹着玩的吗,九百卢布呐!”阿格拉雅接着说。“把九百卢布一古脑儿送给一条不相干的毒蛇,送给一头工厂里的母马,你真该死啊!”她说,压不住胸中的怒火,尖着嗓子叫道:“你不说话?我恨不得把你撕得粉碎才好,可恶的东西! 九百卢布就那么白扔了,象一个小铜钱似的!你原该存起来,记在达淑特卡的名下才是,她究竟是自己人,不是外人嘛,要不然就拿到别列夫那儿去送给玛丽雅那些不幸的孤儿也好。 你那条毒蛇怎么会没有死掉,巴不得叫她遭三次诅咒才好,女鬼,叫她永远看不见阳光才好!“ 亚科甫·伊凡内奇叫她一声,这时候该开始祈祷了。她就洗干净手,戴上白色头巾,走进祈祷室去找她所爱的哥哥,这当儿她已经变得文静安分了。每逢她跟玛特威讲话,或者在饭铺里给农民们端茶,她总是个消瘦干瘪、目光尖利、凶狠的老太婆,可是一到祈祷室里,她的脸就变得纯洁温顺,不知怎的,她整个模样好象显得年青了,她装腔作势地行屈膝礼,甚至把嘴唇努成心的形状。 亚科甫·伊凡内奇开始小声念经,音调悲凉,他在大斋期间总是这样念的。他念一忽儿,停下来,感受一下整所房子里的宁静气氛,随后又念下去,感到心满意足。他交叉着双手,做出祈求的样子,转动眼珠,摇晃脑袋,长吁短叹。可是忽然传来了说话声。宪兵和谢尔盖·尼卡诺雷奇到玛特威这儿做客来了。家里有外人,亚科甫·伊凡内奇念经和唱歌就觉得拘束。现在他听见说话声,就把念经的音调放低,放慢。在祈祷室里可以听见食堂掌柜说:“谢波沃村那个鞑靼人准备把他的店出盘,要价一千五 . 可以现在给他五百,余下的立字据。那么,玛特威·瓦西里奇,请您放心,借给我五百卢布吧。我出一个月两分的利息。“ “我哪儿有钱!”玛特威惊愕地说。“我哪儿有钱啊!” “一个月两分的利息,这在您等于是天赐的一样,”宪兵解释道。“您那些钱闲放着,无非是叫蛀虫吃掉,再也不会有什么别的结果。” 后来客人们走了,紧跟着是寂静。可是亚科甫·伊凡内奇刚刚开始重新念经和唱歌,房门外面却传来了说话声:“哥哥,让我用一匹马,我要到韦杰尼亚皮诺村去一趟!” 说话的人是玛特威。亚科甫的心情就又不平静了。 “您用哪匹马?”他想一想,问道。“工人要用那匹枣红马去运猪,我呢,做完祈祷以后要用那匹小马到舒捷依基诺村走一趟。” “哥哥,为什么您能用马,我就不行?”玛特威生气地问道。 “因为我不是去闲逛,而是去办正事。” “我们的家产是我们共有的,那么,马也是我们共有的,您应当明白这一点,哥哥。” 紧跟着是沉默。亚科甫没有祷告,等着玛特威从房门那儿走开。 “哥哥,”玛特威说,“我是个病人,我不要这份家业,去它的吧,您拿去就是;不过您至少也该给我一小部分,供我养病用。您给了我,我就搬走了。” 亚科甫没有开口。他很想跟玛特威分居,然而他没法给玛特威钱,因为所有的钱都用在生意上了。再者,捷烈霍夫这个家族历来还没有过兄弟分家的例子。分家无异于破产。 亚科甫沉默着,一直在等玛特威走掉,并且一直望着他的妹妹,生怕她插嘴,又象上午那样相骂起来。最后玛特威总算走了,他就继续念经,可是已经没有兴致了。他老是叩头,因此脑袋发沉,眼睛发黑,听着自己那种平稳悲凉的声调也觉得乏味。他夜间这样灰心丧气,他总是解释做睡不着觉的缘故,可是在白天,这种灰心丧气却使他害怕,他开始觉得好象有些魔鬼骑在他的脑袋和肩膀上。 他好歹做完祈祷,心里不满意,一肚子气,坐上雪橇到舒捷依基诺村去了。去年秋天,有些挖土工人在普罗贡纳亚车站附近挖一条划分地界的深沟,在小饭铺里吃喝,花掉十 八个卢布,现在必须到舒捷依基诺村去找他们的包工头,向他要这笔钱。由于天气转暖,又下过一场暴风雪,道路受到破坏,颜色发黑,坑坑洼洼,有的地方塌了下去。两边的雪层已经下陷,比路面都低,因此他象是沿着一条狭窄的路堤赶路,迎面有雪橇过来就很难让路。天空从早晨起阴云四布,刮着潮湿的风。……迎面有一长串雪橇来了,那是村妇们在运砖。亚科甫不得不离开大道,他的马就走进齐它肚子深的雪地里。他这辆雪橇往右边倾斜,他怕自己跌下去,就往左边歪,照这样一 直坐到那一长串雪橇慢慢驶过去为止。他在风声中听见那些雪橇吱吱嘎嘎地响,那些瘦马呼呼地吐气,听见村妇们在说他:“拜神的人来了,”有一个女人怜惜地瞧着他的马,很快地说:“看样子,这雪在叶果里节 ②前化不了。这些马苦死了!” 亚科甫坐得不舒服,歪着身子,被风吹得眯细眼睛,眼前不住地晃过那些马和红砖。也许因为他坐得不舒服,腰酸,他忽然心烦起来,觉得现在坐车去办的那件事显得不重要了,心里想明天派个工人到舒捷依基诺去一趟算了。不知什么缘故,就象昨天那个无眠的夜晚那样,他又想起那句关于骆驼的话,随后各种往事涌进他的头脑,他时而想起卖那匹偷来的马的农民,时而想起那个酒徒,时而想起那些拿着茶炊到他这儿来押钱的村妇。当然,每个商人都想极力多赚些钱,可是亚科甫却因为自己是生意人而感到厌倦,巴不得到一个什么地方去远远地躲开这种行当才好,他想到今天他还得做晚祷就觉得气闷。风直吹到他脸上来,飕飕响地灌进他的衣领,仿佛他这些想法都是风从白皑皑的辽阔田野上带来,低声讲给他听的。……亚科甫眼望着这片从小就熟悉的田野,回想当初他年纪还轻,种种幻想涌上他的心头,他的信仰发生动摇的时候,也有过这样不安的心情和这一类想法。 他孤零零地待在田野上觉得害怕,就拨转马头,悄悄地跟着那一长串雪橇驶去,那些村妇就笑起来,说:“拜神的人往回走了。” 这天持斋,家里没有做菜,也没有烧茶炊,因此白昼显得很长。亚科甫·伊凡内奇早就把马牵到马棚里,派人把面粉送到火车站去,有两次开始念赞美诗,可是这时候离傍晚还很远。阿格拉雅已经擦完所有的地板,闲着没有事做,就收拾她那口箱子,箱盖的里面贴满酒瓶上的商标纸。玛特威饿着肚子,神情忧郁,坐在那儿看书,要不然就走到荷兰式壁炉跟前,久久地打量那些使他联想到工厂的瓷砖。达淑特卡在睡觉,后来醒了,就牵着牲口去饮水。她从井里打水,井绳断了,水桶就掉进水里。雇工去找钓竿,好把水桶钩上来,达淑特卡光着两只象鹅掌那么红的脚,跟着他在泥泞的雪地上走,嘴里念叨着:“那儿可远了!”她的意思是想说水井太深,钓竿够不着水桶,可是雇工没有听懂她的话,而且显然讨厌她,因为他忽然回转身来,骂她一句难听的话。这时候亚科甫·伊凡内奇正巧走到院子里来,听见达淑特卡象放连珠炮似地回了一长串不堪入耳的骂人话,象这种话她只能是在小饭铺里从喝醉酒的农民那儿学来的。 “你说什么,不要脸的丫头?”他对她叫了一声,甚至吓坏了。“你说的是什么话?” 她茫然瞧着她的父亲,呆住了,不明白为什么不能说这种话。他想教训她一顿,可是他觉得她是那么粗野,那么愚昧;她在他家里生活了这许多年,直到现在他才第一次想到她没有任何信仰。而且,这种在树林里、在雪地里、跟喝醉酒的农民在一起、骂声不绝的生活,依他看来跟这个姑娘一 样粗野和愚昧,于是他没有教训她,光是挥一下手,就走回 房间去了。 这时候宪兵和谢尔盖·尼卡诺雷奇又来找玛特威。亚科甫·伊凡内奇想起这些人也没有任何信仰,而这并没有使他们感到不安。他开始觉得这种生活古怪,荒唐,黑暗,跟狗的生活一样。他没有戴帽子,在院子里走来走去,然后走出大门,来到大路上,捏紧拳头向前走去。这时候天下着鹅毛大雪,他的胡子迎风飘动,他不住地摇晃脑袋,因为有个什么东西压着他的头和肩膀,好象有些魔鬼骑在那上面似的。他觉得走路的不是他,而是一头野兽,一头巨大而狰狞的野兽,如果他大喊起来,他的声音就会象是吼叫,响遍整个旷野和树林,吓坏所有的人。…… 《凶杀》五 五 他回到家里,宪兵已经不在,不过食堂掌柜还坐在玛特威的房间里,打着算盘计算什么。这个人从前就常到小饭铺里来,几乎天天都来。从前他来找亚科甫·伊凡内奇,最近他来找玛特威了。他不住地打算盘,同时脸色紧张,满头大汗,他要么借钱,要么摩挲着络腮胡子,讲起从前他在第一 流火车站上怎样给军官们调制克吕尚酒③,在隆重的宴会上亲自给客人们舀鲟鱼汤。在这个世界上,除了食堂以外他对任什么东西也不感兴趣,他只会谈吃食、餐具、酒。有一回 ,他给一个正在喂婴儿吃奶的年青女人端茶去,想对她说一句好听的话,就开口道:“母亲的胸脯是娃娃的食堂。” 他在玛特威的房间里打着算盘,开口借钱,说他再也不能在普罗贡纳亚车站生活下去了。他反反复复说了好几次,听他那声调仿佛要哭一场似的:“可是我到哪儿去啊?请问,我现在能到哪儿去啊?” 后来玛特威走到厨房,拿起一个大概昨天藏起来的煮熟的土豆,开始剥皮。四下里静悄悄的,亚科甫·伊凡内奇以为食堂掌柜已经走了。这时候已经过了做晚祷的时候。于是他叫来阿格拉雅,心想家里没有外人,就无拘无束地大声唱起来。他唱歌,念经,可是心里却说着另外的话:“主啊,饶恕我!主啊,拯救我!”他接连叩头,中间也不歇一歇,仿佛要弄得自己疲乏似的。他不住地摇头,弄得阿格拉雅吃惊地瞧着他。他生怕玛特威走进来,而且断定他会走进来,就对他生出反感,无论是祷告还是不断地叩头都没法克制这种反感。 玛特威悄悄推开门,走进祈祷室里来了。 “罪过,什么样的罪过啊!”他叹了口气,责备说。“忏悔吧!醒悟过来吧,哥哥!” 亚科甫·伊凡内奇捏紧拳头,不看他,免得动手打他,然后赶快从祈祷室里走出去。他跟昨天在大路上一样,感到自己象一头巨大而狰狞的野兽。他穿过前堂,走进一个灰色而肮脏的、弥漫着雾气和烟子的房间,通常农民们就是在那儿喝茶的。他在那儿从这个墙角到那个墙角来回走了很久,下脚很重,弄得架子上的碗盏玎珰响,桌子摇摇晃晃。他已经明白,他不满意自己的信仰,不能再象以前那样祷告了。必须忏悔,必须清醒过来,明白过来,换一个样子生活和祷告才行。可是该怎样祷告呢?也许这一切都只是魔鬼在作怪,根本就不必要?……该怎么办呢?怎样做才对呢?谁能教导他? 多么孤立啊!他停住脚,抱住头,开始思索,可是玛特威就在近处,这妨碍他平心静气地考虑问题。他就赶快走回房间去。 玛特威坐在厨房里,面前放着一个装土豆的碗,他正在吃土豆。在旁边,靠近火炉的地方,阿格拉雅和达淑特卡面对面坐着缠线。在火炉和玛特威坐在那儿吃土豆的桌子中间,搁着一块熨衣板,上面放着一个凉熨斗。 “好姐姐,”玛特威央求说,“让我吃点油吧!” “这种日子谁能吃油?”阿格拉雅问道。 “我不是修士,而是俗人,好姐姐。我身子弱,慢说是油,就是牛奶,我也可以吃的。” “是啊,在你们那个工厂里,什么都行。” 阿格拉雅从架子上取下一瓶葵花籽油,气冲冲地砰的一 声放在玛特威面前,幸灾乐祸地微笑着,想到他是一个大罪人,显然很满意。 “我跟你说,你不能吃油!”亚科甫叫道。 阿格拉雅和达淑特卡打了个哆嗦。玛特威仿佛没听见似的,往碗里倒了油,接着吃土豆。 “我跟你说,你不能吃油!”亚科甫脸孔涨得通红,叫得更响了,他忽然抓住那个碗,把它举过头顶,用尽气力往下一砸,弄得碎片飞了起来。“不准你说话!”他用狂暴的声音说,其实玛特威根本就没开口。“不准你说!”他又说一遍,用拳头捶桌子。 玛特威脸发白,站起来。 “哥哥!”他说,继续嚼着土豆。“哥哥,清醒过来吧!” “马上从我家里滚出去!”亚科甫叫道,他厌恶玛特威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他的说话声、他胡子上的碎屑、他嘴里嚼着的东西。“滚出去,我跟你说!” “哥哥,您平平火气吧!魔鬼的骄傲把您的心窍迷住了!” “闭嘴!”亚科甫顿着脚说。“出去,魔鬼!” “老实告诉您,”玛特威接着大声说,也开始生气了,“您是叛教者,邪教徒。该死的魔鬼迷住了您的眼睛,叫您看不见真正的光明。您的祷告不会使上帝高兴的。趁现在还不迟,您忏悔吧!罪人可是不得好死的!忏悔吧,哥哥!” 亚科甫抓住他的肩膀,把他从桌子旁边拉开。玛特威脸色越发苍白,他吓坏了,心慌意乱,喃喃地说:“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他挣扎着,极力想挣脱亚科甫的手,无意间抓住他脖子边的衬衫,把衣领撕破了。阿格拉雅以为他要打亚科甫,就大叫一声,拿起那个装油的瓶,使尽气力照准她所痛恨的弟弟的头顶砸下去。玛特威身子摇摇晃晃,他的脸一刹那间变得平静而淡漠。亚科甫呼呼地喘气,心情激动,听见那个砸在头上的油瓶象活东西似的喀嚓一响,不由得心里高兴。他扶住玛特威,不让他倒下去,有好几次(这他记得很清楚)对阿格拉雅指指那个熨斗。直到血从他手上流下来,达淑特卡放声痛哭,直到那块熨衣板砰的一声掉下地,玛特威沉重地倒在那块板上,亚科甫才不再感到愤恨,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叫他咽了气才好,工厂里的畜生!”阿格拉雅厌恶地说,没有放开手里的熨斗,那块溅上血的白头巾从她的肩膀滑下地,她的白头发披散开来。“他活该!” 一切都可怕。达淑特卡坐在炉子旁边的地板上,手里拿着线,呜呜地哭着,不住地躬身弯腰,每一次弯腰喉咙里就发出“唉,唉”的声音。可是对亚科甫说来,再也没有一样东西比那个泡在血里的熟土豆更可怕,他不敢伸出脚去踩它。 另外还有一件可怕的事象恶梦似的压着他,显得极其危险,而且起初他无论如何也明白不过来。那就是门口站着食堂掌柜谢尔盖·尼卡诺雷奇,手里拿着算盘,脸色十分苍白,害怕地瞧着厨房里发生的事。直到他扭转身,快步走进前堂,从那儿走出门外,亚科甫才明白他是谁,就跟踪追出去。 他一面走一面用雪擦干净手,心里寻思着。他一下子想起他家里的雇工已经请假回家,到村子里去过夜,早就走了。 昨天他家里杀过一头猪,雪地上和雪橇上有大块的血污,就连井架的一边也溅上了血;因此,如果现在亚科甫一家人身上都有血迹,也不会引起别人的怀疑。遮盖这个凶杀案是痛苦的,然而不久宪兵就会从火车站走来,吹着口哨,现出讥诮的笑容;农民们也会到这儿来,捆紧亚科甫和阿格拉雅的手,得意洋洋地把他们押到乡公所,从那儿再押往城里,一 路上大家会对他们指指点点,高兴地说:“把拜神人家押走了!”——这一切,亚科甫觉得比任什么事都使他痛苦,他一 心想好歹把时间拖延一下,免得现在就经历这种耻辱,留到将来再说。 “我可以借给您一千卢布,……”他追上谢尔盖·尼卡诺雷奇,说。“要是您把这件事张扬出去,那不会得到什么好处,……反正人死了不会复活,”他说,几乎跟不上食堂掌柜的脚步,食堂掌柜头也不回 ,极力加紧脚步往前走。亚科甫接着说:“我可以给您一千五 .……”他停住脚,因为喘不过气来了,而谢尔盖·尼卡诺雷奇仍旧很快地往前走,大概怕他们把他也杀死。一直到走过铁道的道口,走完从道口到火车站的那条马路的一半,他才匆匆回头看一眼,脚步放慢了。火车站上,铁路线上,已经点起红色和绿色灯火。风停了,可是鹅毛大雪还在下,大路又变白了。不过,等到谢尔盖·尼卡诺雷奇快要走到火车站了,他却停住脚,沉思一忽儿,坚决地转身往回走。这时候天黑下来了。 “请您给我一千五 ,亚科甫·伊凡内奇,”他小声说,周身发抖。“我同意。” 《凶杀》六 六 亚科甫·伊凡内奇的钱存在本城的银行里,投资在再抵押放款上。他在家里留下的钱不多,只供必要的周转用。他走进厨房,摸到装火柴的白铁盒。火柴上的硫磺燃烧起来,借着蓝色的光,他一眼看清了玛特威,死者照旧躺在桌旁的地板上,可是身上已经盖好一块白被单,只露出他的靴子。一 只蟋蟀在唧唧地叫。阿格拉雅和达淑特卡不在房间里,她俩正坐在茶室里柜台旁边默默地缠线。亚科甫·伊凡内奇拿着一盏小灯走回自己的房间,从床底下拉出一口小箱子,其中装着日常开支用的钱。这一回 ,箱子里一共有四百二十一个卢布的小钞票和三十五个银卢布。钞票冒出不好闻的浓重气味。亚科甫·伊凡内奇把钱装在帽子里,进入院子,然后走出大门外。他一面走一面往两边张望,可是食堂掌柜不在。 “喂!”亚科甫叫一声。 从道口的拦木那儿走出一个乌黑的人影,迟疑不决地往他这边走过来。 “为什么您四处乱走?”亚科甫认出食堂掌柜,恼火地说。 “给您:这儿差不多有五百卢布。……家里没有多的了。” “好,……多谢多谢,”谢尔盖·尼卡诺雷奇贪婪地抓住钱,塞进衣袋,喃喃地说。他周身发抖,尽管天黑,这却是一眼就看得出来的。“您,亚科甫·伊凡内奇,自管放心。……我何苦去张扬呢?我跟这件事不相干,我来过一趟,后来就走了。俗话说得好,啥也不知道,啥也没瞧见,……”他说,接着叹口气,补充一句:“这该死的生活啊!” 他们默默无言地站了一忽儿,谁也不看谁。 “您为了点小事,上帝才知道是怎么搞的,……”食堂掌柜说,身子发抖。“我本来坐在那儿,算我的帐,忽然听见吵闹声。……我往房门里一看,您正为了斋期用的油……。如今他在哪儿?” “躺在厨房里。” “您得把他搬到别处去。……还有什么可等的?” 亚科甫默默地把他送到火车站,然后走回家里,套上马,准备把玛特威送到里玛罗沃去。他决定把他送往里玛罗沃树林,丢在大路上,然后对大家说,玛特威到韦杰尼亚皮诺村去了,没有回来,于是大家就会认为他是在路上被人杀害的。 他知道这骗不了谁,可是活动一下,做点事,忙忙碌碌,总不象坐在这儿干等着那么难受。他把达淑特卡叫来,跟她一 块儿把玛特威运走。阿格拉雅留下来收拾厨房。 亚科甫和达淑特卡回来的时候,道口的拦木放下来了,他们只好停住。一长列货车由两个火车头拉着,开过来,沉重地吐气,从炉膛里喷出一股股紫红色的火焰。前面的火车头在道口那儿看见火车站,就发出刺耳的尖叫声。 “拉汽笛了,……”达淑特卡说。 最后,这列火车开了过去,看守人不慌不忙地把拦木升起来。 “是你吗,亚科甫·伊凡内奇?”他说。“我没认出来,那你要发财了。” 后来,他们回到家里,该睡觉了,阿格拉雅和达淑特卡就在茶室里地板上并排躺下,亚科甫躺在柜台上。他们睡下以前,没有向上帝祷告,也没有点亮神像前面的灯。三个人都睡不着,一直熬到天明,可是一句话也没说,通宵觉得上面那个空楼里似乎有人在走动。 过了两天,从城里来了区警察局局长和一个侦察官,先在玛特威的房间里,后来在整个小饭铺里搜查一遍。他们先审问亚科甫,亚科甫供述,玛特威在星期一傍晚到韦杰尼亚皮诺村去受圣餐,在路上大概被那些眼前在铁路线上做工的锯木工人打死了。侦察官问他:为什么玛特威躺在大路上,而他的帽子却留在家里,难道他会不戴帽子到韦杰尼亚皮诺村去?为什么他的头给人砸破,他脸上和胸前满是乌黑的血迹;而大路上,他身旁的雪地上,却连一滴血也没有?亚科甫心慌意乱,茫然失措,回答说:“不知道,老爷。” 亚科甫非常害怕的一件事终于发生了:宪兵来了。本村的警察在祈祷室里不住地吸烟,阿格拉雅对他破口大骂,而且把区警察局局长也骂一顿。后来,亚科甫和阿格拉雅从院子里被押出去,农民们挤在大门口,说:“拜神的人给押走了!” 大家似乎挺高兴。 在审讯中,宪兵直截了当地指出:亚科甫和阿格拉雅杀害玛特威为的是不把家产分给他;玛特威自己有钱,如果没有搜到这笔钱,那显然是被他们吞没了。达淑特卡也受到审问。她说玛特威叔叔和阿格拉雅姑姑为了钱天天相骂,几乎打起来,叔叔有钱,因为他甚至送过他的一个什么“宝贝儿”九百卢布。 达淑特卡独自留在小饭铺里。现在再也没有人来喝茶或者喝酒了。她时而收拾房间,时而喝蜂蜜,吃小面包圈。可是过了几天,道口看守人受审,他说星期一深夜看见亚科甫和达淑特卡一道从里玛罗沃来。达淑特卡就也被捕,押进城去,下了狱。不久又从阿格拉雅的供词里弄明白,行凶的时候谢尔盖·尼卡诺雷奇也在场;于是,他的家被搜查一遍,在一个不平常的地方,在火炉底下的一双毡靴里,找到了那笔钱,都是些一卢布的小票子,共三百张。他起誓说这些钱是他做生意赚来的,又说他有一年多没到小饭铺里去了,可是证人们供称,他穷,近来非常缺钱,每天都到小饭铺去向玛特威借钱。宪兵说,发生命案的那天,他自己就跟食堂掌柜到小饭铺里去过两次,帮他去借钱。大家连带想起来,谢尔盖·尼卡诺雷奇星期一傍晚没有在车站接一列客货混合列车,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于是他也被捕,给押进城去了。 过了十一个月,法院开庭公审。 亚科甫·伊凡内奇老多了,也瘦多了,讲起话来声音很低,跟病人一样。他觉得自己衰弱,可怜,比别人低一头,看来,由于他在监狱里一刻不停地感到良心的痛苦,受到幻想的折磨,他的灵魂也象肉体那样苍老、憔悴了。当问题涉及到他平日不去教堂的时候,审判长问他:“您是分裂派④教徒吗?” “不知道,老爷,”他回答说。 他已经没有任何信仰,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理解,现在,他觉得往日的信仰可憎,不合理,愚蠢了。阿格拉雅一 点也没有驯顺,仍旧痛骂故去的玛特威,把所有的不幸都归咎于他。谢尔盖·尼卡诺雷奇脸上,原来长络腮胡子的地方如今长起一把大胡子。他在法庭上出汗,脸红,由于身上穿着灰色囚衣并且跟普通的农民同坐在一条长凳上而觉得难为情。他笨拙地为自己辩护,为了要证明他有整整一年没到小饭铺去而跟每个证人吵架,旁听的人都笑他。达淑特卡在监狱里发胖了。在法庭上她听不懂法官问她的话,光是说玛特威叔叔被打死的时候,她害怕得很,不过后来也就没有什么了。 四个人都被判定犯了图财害命罪。亚科甫·伊凡内奇被判处服苦役二十年,阿格拉雅十三年半,谢尔盖·尼卡诺雷奇十年,达淑特卡六年。 《凶杀》七 七 一天,夜色很深了,一条外国轮船在萨哈林岛⑤杜艾锚地停下来,需要上煤。人们请求船长等到天亮再上,可是他一个钟头也不愿意等,说如果夜里天气变坏,他就要冒不上煤就把船开走的风险。在鞑靼海峡,天气能在半个钟头里大变,遇到那种时候,库页岛的海岸就变得很危险。天已经在变了,海上已经掀起了大浪。 督军监狱是库页岛最丑陋、最阴森的一座监狱,这时候,有一伙犯人从这座监狱里出来,给押到煤矿场上去。他们得把煤装上驳船,再由汽艇用曳索把驳船拖到离海岸半俄里以外停泊的轮船旁边,然后动手卸煤,——这是一种劳苦的工作,因为驳船不住地撞着轮船,犯人由于晕船而几乎站不稳。 苦役犯刚从床上让人叫起来,昏昏沉沉,顺着海岸走去,在黑地里跌跌撞撞,镣铐哗啷哗啷地响。左边隐约可以看见一 道又高又陡的岸坡,样子非常阴森。右边是浓重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海洋就在这团黑暗中呻吟,发出悠长而单调的声音:“蔼—蔼—蔼—蔼—”,只有在狱吏点燃烟斗,一瞬间照亮持枪的押解兵和两三个最靠近的、脸容粗鲁的犯人的时候,或者狱吏拿着提灯走近水边的时候,才可以看清前边海浪白花花的峰尖。 亚科甫·伊凡内奇就在这批犯人中间,他因为胡子长而在苦役犯当中得了个外号,叫“笤帚”。他的本名和父名早已没有人叫了,大家简单地叫他亚什卡。他在这儿的境况很糟,因为他到这个服苦役的地方住了三个月以后,感到一种强烈的、无法克制的欲望,一心要回家乡去,他经不住这种诱惑,逃跑了,可是很快就给人捉住,被判终身苦役,并且挨了四 十鞭子。后来他又有两次挨打,因为他失掉了公家发下的囚衣,其实两次都是被人偷去的。他思念家乡是从他被押到敖德萨去的路上,囚犯列车半夜在普罗贡纳亚火车站停下的时候开始的。那当儿,他用脸贴着窗子,极力要看见他的故居,可是在黑暗中什么也没有看见。 他找不到一个人可以谈谈他的家乡。他的妹妹阿格拉雅被发配到西伯利亚去服苦役刑了,如今她在哪儿,不得而知。 达淑特卡住在库页岛上,可是被指定跟一个移民流刑犯一起住在遥远的村落里,他得不到她的任何消息。只有一次,有个移民流刑犯关进督军监狱来,对亚科甫讲起达淑特卡已经有三个孩子了。谢尔盖·尼卡诺雷奇在此地一个文官家里做仆人,住得不远,就在杜艾,可是亚科甫·伊凡内奇并不指望跟他见面,因为他认为跟平民身份的苦役犯相识是丢脸的。 这批人来到煤场,分布在码头上。据说用不着装煤了,因为天气越来越坏,轮船象要准备驶走了。这时候可以看见三 处灯光。其中一处在移动,那是一艘驶向轮船的汽艇,此刻,它似乎在往回驶,来通知他们要不要干活。由于秋天的寒意和海水的潮气,亚科甫·伊凡内奇身子发抖,就把他那件很短的破皮袄裹一裹紧,凝神朝他家乡的那个方向望,眼睛也不眫一下。自从他跟那些从四面八方被驱逐到这儿来的人,——俄罗斯人、乌克兰人、鞑靼人、格鲁吉亚人、中国人、芬兰人、茨冈人、犹太人等,同住在一个监狱里,自从他倾听他们的谈话,看到他们的苦难以后,他又开始皈依上帝,觉得自己终于认清真正的信仰了,而这个信仰,正是他一家人,从奶奶阿芙多嘉起,就十分渴望,寻求很久,却没有找到的。他已经什么都知道了,他明白上帝在哪儿,应该怎样侍奉他,只有一件事不明白,那就是为什么人们的命运这样不同,为什么这个信仰别人毫不费力就从上帝那儿连同生命一齐得来了,而他却要付出这样高昂的代价,弄得他只要想到,直到他死为止,这种种恐怖和苦难显然一刻也不会间断,他的胳膊和腿就象醉汉那样索索地抖起来。他紧张地凝望着黑暗,觉得好象透过几千俄里的黑暗看见了他的家乡,看见他出生的省,他的普罗贡纳亚县,看见那儿的黑暗、野蛮、残酷,以及那些不再跟他往来的人麻木的、严峻的、兽性的冷漠。他的目光由于泪水而模糊了,可是他仍旧瞧着远方,那儿微微闪着轮船上苍白的灯光。他思念家乡,把心都想痛了,他一心想生活,想回到家乡去,在那儿谈谈他的新信仰,一心想把人们从灭亡中救出来,哪怕只救出一个也好,一心想没有痛苦地生活下去,哪怕只活一天也好。 汽艇到了,狱吏大声宣布说:用不着装煤了。 “向后转!”他下命令。“立正!” 人们听见轮船起锚了。刺骨的大风刮起来,陡岸的顶上有些树木吱嘎吱嘎地响。大概要起风暴了。 「注释」 ①基督教节日,复活节前的一周。 ②纪念殉教徒叶果里的节日,在俄历四月二十三日。 ③一种将白葡萄酒和朗姆酒或白兰地酒混和并添加新鲜水果和糖调制而成的。 ④分裂派,即旧礼仪派,从俄罗斯正教中分裂出来的教派,不接受十七世纪教会的改革,反对并敌视官方的俄罗斯正教会。 ⑤即库页岛,在西伯利亚东边,是俄国苦役犯服刑的地方。 阿莉阿德娜 阿莉阿德娜 一条轮船从敖德萨开到塞瓦斯托波尔去,甲板上有一位相当漂亮的先生,留一把小小的圆胡子,走到我跟前借火点烟,说:“请您注意坐在操舵室旁边的那些日耳曼人。日耳曼人或者英国人碰到一块儿,总是谈羊毛的行情,谈庄稼的收成,谈自己的私事;可是我们俄国人碰到一块儿,不知什么缘故,总是只谈女人和高尚的题目。不过主要的是谈女人。” 这位先生的脸我已经熟悉了。昨天,我们乘同一班火车从国外回来。在沃洛奇斯克,海关检查行李的时候,我看见他跟他的旅伴,一位太太,站在一块儿,面前放着一大堆装满女人衣服的皮箱和提篮。海关要他为一件女人的旧绸衣付税,把他搞得很窘,垂头丧气;而他的旅伴则提出抗议,威胁说要告到某人那儿去。后来在去敖德萨的路上,我看见他时而拿着馅饼,时而拿着橙子,送到妇女车厢去。 天气有点潮湿,船微微摇晃,女人们都回到自己船舱去了。那位留着小圆胡子的先生挨着我坐下,接着说:“是啊,俄国人碰到一块儿,总是只谈高尚的题目和女人。 我们学识那么高深,我们那么了不起,所以我们发表的意见一概是真理,我们所讨论的只能是高级的问题。俄国的演员不会嘻皮笑脸,在轻松喜剧里他演得深沉。我们也是这样,即便谈的是小事,也必得用高深的观点谈。这是缺乏勇气、真诚、质朴的缘故。我们之所以常常谈女人,我觉得,是因为我们不满意。我们用过于理想的眼光看待女人,我们提出的要求远远超出了现实所能给予的,我们得到的根本不是我们所希望得到的,结果就心怀不满,希望破灭,内心痛苦。谁要是为什么事痛苦,谁就老是谈这件事。我照这样讲下去,您不觉得厌烦吗?“ “不,一点也不厌烦。” “既是这样,那就容我介绍自己,”我的同伴说,微微欠起身子。“我叫伊凡·伊里奇·沙莫兴,好歹算是个莫斯科的地主。……您呢,我是知道得很清楚的。” 他坐下来,亲切诚恳地瞧着我的脸,接着说:“象玛克斯·诺尔道①那样的二流哲学家会把这种经常议论女人的谈话解释做色情狂,或者解释做我们是农奴主,等等。我呢,对这种事的看法却不一样。我要再说一遍:我们不满意,是因为我们是理想主义者。我们希望生养我们以及我们子女的人比我们高尚,比世上的一切都高明。我们年轻的时候,美化和崇拜我们钟情的人,在我们心目中,爱情和幸福是同义词。在我们俄国,没有爱情的婚姻是被人看不起的,肉欲是可笑的,而且惹人憎恶,凡是把女人写得美丽、富于诗意、崇高的长篇小说和中篇小说总是获得最大的成功。如果俄国人从来就欣赏拉斐尔②的圣母像,或者热中于妇女解放,那么我向您担保,这里头没有什么弄虚作假的地方。然而糟糕的是:我们刚跟一个女人结婚或者同居,过不到两三 年,就会感到失望,上当。我们就另外跟别的女人同居,结果呢,又是失望,又是悲愤,最后终于相信女人都虚伪,浅薄,爱虚荣,不公正,没有头脑,残忍。一句话,她们非但不比我们高尚,甚至不知比我们低劣多少。于是我们这些不满意、受了骗的人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发牢骚,讲那些弄得我们大上其当的事情。” 沙莫兴讲话的时候,我看出,俄国的语言和俄国的环境给予他很大的乐趣。这大概是因为他在国外的时候十分思念祖国。他称赞俄国人,认为他们有难能可贵的理想主义,不过他并没有说外国人的坏话,这倒使人对他发生好感。我还看出他心里不平静,与其说想谈女人,不如说想谈他自己,我免不了要听到一个类似忏悔的长故事了。 果然,等我们要来一瓶葡萄酒,各自喝下一杯以后,他就开口了:“我记得在韦利特曼③的一个中篇小说里有一个人物说:”原来事情是这样的啊!‘另一个人就回答他说:“这不是事情本身,只是事情的引子罢了。’同样,直到现在我所讲的那些话也只是个引子,实际上我要跟您讲的是我最近的恋爱故事。 对不起,我还要问一句:您听着不觉得厌烦吗?“ 我说不厌烦,他就接着说: “事情发生在莫斯科省北部一个县里。我应当告诉您,那儿的风景美极了。我们的庄园坐落在一条湍急的河流的高岸上,恰好处在所谓急流地段,那儿河水昼夜不停地哗哗响。您不妨想象一下:一个古老的大花园,一些悦目的花圃,一个养蜂场,一个菜园,下面是一条河,岸边是枝叶繁茂的柳林,每逢柳枝上披着大颗露珠,它的颜色就有点发暗,仿佛变成灰色了。河对岸是一片草场,过了草场是一个高冈,那上面长着一片可怕的黑松林。树林里的松鼠菇多得数不清,树林深处生活着一些驼鹿。即使我死掉,装在棺材里,我好象也会梦见那些阳光耀眼的清晨,或者那些美妙的春季傍晚,在那种时候,夜莺和长脚秧鸡在花园里和花园外啼鸣,村子里传来手风琴的声音,家里有人在弹钢琴,河水哗哗响,一句话,象这样的音乐声弄得人又想哭,又想大声唱歌。我们耕地不多,然而草场弥补了这个缺陷,草场同树林每年能给我们带来将近两千的进款。我是父亲的独生子,我们两个都是俭朴的人,这笔钱再加上我父亲的养老金,完全够我们用的了。我在大学毕业以后,头三年是在乡下度过的。我管理产业,老是巴望着当选,参加地方自治局的工作,不过主要的是我热烈地爱上一个异常美丽而迷人的姑娘。她是我的邻居,地主柯特洛维奇的妹妹。这是个破落的地主家庭,庄园里有凤梨,有出色的桃树,有避雷针,院子中央有喷泉,可是身上却一个小钱也没有。柯特洛维奇什么事也不做,而且也不会做。他那样儿软绵绵的,仿佛是由焖萝卜做的。他用顺势疗法④给农民看病,热中于招魂术⑤。不过,他这个人倒是文质彬彬,温和,不愚蠢的;然而我对这类跟鬼魂交谈而且用催眠术医治村妇的先生并无好感。第一 ,凡是智力弱的人,他们的概念总是混乱的,跟他们谈话非常困难;第二 ,他们照例不爱什么人,不跟女人共同生活,这种神秘性对敏感的人产生不愉快的印象。他的外貌我也不喜欢。他长得又高又胖,皮肤白,脑袋小,眼睛又小又亮,手指头白而肥。他不是跟您握手,而是揉搓您的手。他老是赔礼道歉。他要一样东西对人说一声‘对不起’,给人什么东西,也要说一声‘对不起’。讲到他的妹妹,那却是个完全不同的人。我得告诉您,我童年和少年时跟柯特洛维奇一家人不认识,因为当初我父亲在某地做教授,我们在内地住了很久,临到我跟他们相识,这个姑娘已经二十二岁,早已在贵族女子中学毕业,在莫斯科她那有钱的姑母家里住过两三年,她姑母带着她走进社交场所。我跟她相识,头一次跟她谈话的时候,首先使我暗暗吃惊的是她那少见的、美丽的名字——阿莉阿德娜。这个名字跟她多么相配!她是个头发金黄色的姑娘,长得很瘦,身材十分苗条,灵活,匀称,姿态非常优美,五官秀气,极其高雅。她的眼睛也炯炯有光,不过她哥哥的目光缺乏热情,却又甜得腻人,象水果糖似的;她的目光则闪着美丽而骄傲的青春光芒。从我们相识的头一天起,她就把我征服了,而且也不能不是这样。最初的印象是那么强烈,直到现在我还忘不了当时的情景,我仍旧认为:大自然在创造这个姑娘的时候先有一种宽广而惊人的构思。阿莉阿德娜的嗓音,她的步态、帽子,以至她在河边钓鮈鱼而在沙滩上留下的脚印,都引起我欢乐的心情和对生活的热望。我根据她美丽的相貌和美丽的体态判断她的精神素质。阿莉阿德娜的每句话,每个笑容,都叫我赞叹,招我喜欢,使我推测她有高尚的灵魂。她亲切,健谈,快活,对人直爽,对上帝怀有诗意的信仰,对于死亡的想法也带有诗意。她的精神品质具有丰富的色彩,就连她的缺点都因而添上特殊的、可爱的性质。比方说,她要一匹新马而又没有钱买,——那又有什么了不得的?可以拿个什么东西去卖掉或者当掉,如果管家起誓说没有什么东西可卖或者可当,那么,不妨把侧屋的铁皮房顶拆了来,卖给工厂,要不然就在农忙季节把干活的马赶到市集上去,三钱不当两钱地卖掉。这些没法遏制的愿望有时候弄得整个庄园里的人毫无办法,然而她把这类愿望表达得那么优雅,到头来大家只好原谅她,容让她,仿佛她是个女神或者恺撒的妻子似的。我的爱情是动人的,不久大家就看出来了,我的父亲也好,邻居们也好,农民们也好,全知道了。大家都同情我。有的时候我请工人们喝酒,他们总是对我鞠躬,说:”‘求主保佑您娶上柯特洛维奇家的小姐。’“阿莉阿德娜本人也知道我爱她。她常常骑着马或者坐着一辆轻便的双轮马车到我们家里来,有的时候成天价跟我和我父亲待在一块儿。她跟我的老人处得很好,他甚至教她骑自行车,这是他所喜爱的娱乐。我记得有一天傍晚,他们准备骑车出去,我就把她扶上车,这时候她的模样那么好看,我觉得我的手一碰到她就发烫,我兴奋得浑身发颤。等到他们两个,老人和她,姿态优美地并排骑着车顺着大路走去,管家正巧骑着一头黑马迎面而来,那头马就急忙让路,我觉得它所以让路,是因为它也被她的美丽震惊了。我的热爱,我的崇拜,感动了阿莉阿德娜,使得她心软下来,她热切地巴望自己也象我这么入迷,也用爱情回报我。要知道,这是那么富于诗意啊! “然而要象我这样真正爱一个人,她是办不到的,因为她冷漠,已经十足地学坏了。她身子里有个魔鬼,它昼夜不停地小声对她说:她迷人,她千娇百媚。她究竟为了什么目的生到这个世界上来,究竟为了什么目的被赋予生命,她并不明确地知道,不过每逢她想到未来,却总是把自己想象成一 个大富大贵的人,常常幻想舞会,幻想坐车兜风,幻想仆人穿着号衣,幻想豪华的客厅,幻想自己主持的沙龙,幻想一 大帮伯爵、公爵、公使、著名的画家和演员,幻想这些人都爱慕她,赞叹她的美酒和打扮。……这种对于权势和个人成功的渴望,这种老是朝着同一个方向进行的思想活动往往使人变得冷心肠,阿莉阿德娜不管是对我也好,对风景也好,对音乐也好,一概是冷淡的。可是岁月如流,使者却始终没有出现,阿莉阿德娜仍旧住在她那热中于招魂术的哥哥家里,景况越来越坏,她已经没有钱添置衣服和帽子,只好千方百计掩盖她的贫穷了。 “说来也真不走运,当初她在莫斯科住在姑母家里的时候,曾有一个玛克土耶夫公爵向她求过婚,这是个家财豪富然而毫不中用的人。她一口回绝了。可是现在,她的心有时却受到悔恨的煎熬:当时何必回绝呢。如同我们的农民带着憎恶的心情吹掉克瓦斯⑥面上浮着的蟑螂,可是仍旧把克瓦斯喝下去一样,她一想起那个公爵也不由得憎恶地皱起眉头,可是仍旧对我说:”‘不管您怎么说吧,爵位含有无法形容的东西,迷人的东西。……’“她梦想爵位,梦想荣华富贵,然而同时又不愿意放过我。 不管人怎样盼望使者,可是人的心毕竟不是石头,往往会惋惜自己的青春。阿莉阿德娜极力要恋爱,做出爱我的样子,甚至发誓说她确实爱我。然而我是一个神经质的、敏感的人;我被人爱着的时候,哪怕隔得很远,没有保证和发誓,我也觉得出来。我立刻觉得有一股冷气向我吹来,当她对我诉说爱情的时候,我总觉得象是听一只金属做的夜莺在唱歌。阿莉阿德娜自己也感到感情不足,心里烦恼,我不止一次地看见她在哭。可是,有一回 ,您再也想象不到,她忽然使劲搂住我,吻我。这是一天傍晚在河边发生的。我从她的眼睛看出她并不爱我,她搂住我纯粹出于好奇,想考验自己一下,看这会有什么结果。我心里害怕。我拉住她的手,绝望地说:“‘这种缺乏爱情的亲热使得我痛苦!’”‘您真是个……怪人!’她烦恼地说,走开了。 “很可能,过上两三年,我就跟她结婚,这件事就此了结了,可是命运偏偏用另一种方式来处理我们的恋情。事情是这样的:在我们中间出现了一个新的人物。阿莉阿德娜的哥哥有个大学同学米哈依尔·伊凡内奇·鲁勃科夫到他们家来做客。这是个可爱的人,车夫和听差谈到他总是说:”有趣儿的老爷!‘他中等身材,清瘦,秃顶,脸容象个和善的有钱人,并不漂亮,然而仪表优雅,面色苍白,硬唇髭修剪得整整齐齐,脖子上的皮肤象是鹅皮,布满小疙瘩,鼓出一个大喉结。 他戴一副夹鼻眼镜,眼镜上拴一根很宽的黑带子,说话的时候吐字不清,例如把‘吃’说成‘知’。他老是兴致很高,什么事情在他看来都可笑,他在二十岁那年异常荒唐地结了婚,在莫斯科少女街附近得到两所作为他妻子陪嫁的房子。他就着手修缮,添造浴室。后来他彻底破产了,如今他的妻子和四个孩子住在东方旅馆里受穷,而他得供养他们,这在他看来是可笑的。他三十六岁,他妻子已经四十二岁,这也可笑。 他母亲自以为是个贵族,是个妄自尊大、十分傲慢的人,看不起他的妻子,独自一人跟一大群狗和猫住在一起,他每月得单独给她七十五个卢布。他自己是个生活讲究的人,喜欢在斯拉维扬斯克市场⑦吃早饭,在隐庐饭店⑧吃中饭。他需要很多的钱,可是他叔叔每年只给他两千,这不够用,他就成天价在莫斯科奔波,正如通常所说的那样,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找一个能够借到钱的地方,——这也可笑。他到柯特洛维奇家来,用他的话来说,是为了离开家庭生活,到大自然的怀抱里来休息一下。每逢吃中饭,吃晚饭,散步,他总是对我们讲他的妻子,讲他的母亲,讲债主们,讲法院里的民事执行吏,讪笑他们。他也讪笑自己,一再声明他多亏有这种借钱的本事才交到许多可爱的朋友。他笑个没完,我们就跟着笑。有他在场,我们连消磨时间的方法也不一样了。我比较爱好安静的、所谓田园的乐趣,喜欢钓鱼、傍晚的散步、采菌;可是鲁勃科夫偏爱野餐、焰火、带着猎狗打猎。他往往一个星期里发起三次野餐,阿莉阿德娜就带着严肃而热心的脸色开出单子,写上牡蛎啦,香槟啦,糖果啦,打发我到莫斯科去买,至于我有没有钱,她当然不问。到野餐的时候,大家干杯,欢笑,他又兴致勃勃地讲他的妻子多么苍老,他母亲养着多么肥的狗,他的债主都是些多么可爱的人。……“鲁勃科夫喜爱大自然,然而他把它看做一种早已熟悉的东西,同时实际上把它看得不知比自己低下多少,而且大自然之所以被创造出来也只是供他取乐而已。他往往在一片美景面前站住,说:”在这儿喝一阵茶倒不错!“有一回他看见阿莉阿德娜在远处打着伞走过,就朝她把头一扬,说:”‘她瘦,这倒中我的意。我不喜欢胖女人。’“这话惹得我讨厌。我请求他在我面前不要这样谈论女人。他惊讶地瞧着我,说:”‘我喜欢瘦的而不喜欢胖的,这有什么不对呢?’“我一句话也没回答他。后来,有一天,他心绪很好,微微带点醉意,说:”‘我发觉阿莉阿德娜·格里戈里耶芙娜喜欢您。我暗暗吃惊,您怎么还不把她弄上手呢。’“这些话弄得我心里不自在。我一面发窘,一面对他说出我对爱情和女人的看法。 “‘我不懂,’他说,叹一口气。‘依我看来,女人就是女人,男人就是男人。就算阿莉阿德娜·格里戈里耶芙娜象您所说的那样富有诗意,那样高尚吧,然而这不等于说她有可能超脱于自然规律之外。您自己也看得出来,她已经到了需要丈夫或者情人的年龄。我尊敬女人不下于您,可是我认为,那种人所共知的关系并不排除诗意。诗意是一回事,情人又是一回事。这跟农业经营一样:大自然的美丽是一回事,树林和耕地上的收入又是一回事。’”我和阿莉阿德娜钓鮈鱼的时候,鲁勃科夫就躺在那儿的沙滩上,拿我开玩笑,或者开导我应该怎样生活。 “‘我觉得奇怪,先生,您怎么能活着而不搞点风流韵事!’他说。‘您年轻,漂亮,招人喜欢。一句话,您是个非常好的男人,可是您生活得跟修士一样。唉,这些二十八岁的老头子啊!我比您差不多大十岁,可是我们两个人当中谁年轻些? 阿莉阿德娜·格里戈里耶芙娜,谁?‘ “‘当然是您,’阿莉阿德娜回答他说。 “每逢他讨厌我们沉默不语,只注意浮子,他总是走开,回家去了,她就生气地瞧着我,说:”‘真的,您算不得男子汉,而是一团稀泥,求主原谅我这么说。男子汉应当入迷,发疯,犯错误,受苦!女人会原谅您的莽撞和无礼,可是女人永远也不会原谅您这种顾虑重重、瞻前顾后的德行。’“她认真生气了,接着说:”‘为了得到成功,就得坚决而大胆。鲁勃科夫不如您漂亮,可是比您有趣味,而且总能获得女人的欢心,因为他不象您,他是个男子汉。……’“在她的语调中甚至流露出冷酷无情的味道。有一天,吃晚饭的时候,她不是对着我讲话,而是泛泛地谈起:如果她是男人,她就不会待在乡下发霉,而会出外旅行,到冬天就住在国外,比方说,住在意大利。啊,意大利!这时候我父亲不自觉地往火里泼了油。他冗长地讲起意大利,讲到那儿多么好,风景多么秀丽,博物馆多么出色!阿莉阿德娜的心里忽然燃起到意大利去的愿望。她甚至用拳头捶着桌子,眼睛炯炯有光:非去不可! “这以后他们每天都要谈起到意大利去游历多么好,啊,意大利!噢,意大利!每天都这样。每逢阿莉阿德娜回过头来看我,我总会从她冷冷的固执神情中看出,她已经在幻想里征服了意大利以及它的一切沙龙、外国的显贵、游客,要拦阻她已经不可能了。我劝她略为等一下,把这次旅行推迟一两年,可是她厌烦地皱起眉头,说:”‘您象老太婆那样瞻前顾后。’“鲁勃科夫赞成旅行。他说这花钱很少,而且他也乐于到意大利去,在那儿可以避开家庭生活,休息一下。我呢,很抱歉,我的举动象中学生那么幼稚。倒不是出于嫉妒心,而是由于预感到有一种可怕的、不平常的事要发生,我老是尽我的力量不让他们俩待在一块儿。他们就捉弄我,比方说,我一走进房间,他们就装出刚接过吻的样子,等等。 “可是后来,有一天早晨,她那白白胖胖、热中于招魂术的哥哥到我家里来了,表示想跟我单独谈一谈。他是个缺乏毅力的人,尽管受过教育,彬彬有礼;可是如果有一封别人的信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他就无论如何也忍不住,一定要拆开来看一看。现在,他在谈话当中就承认无意中看到鲁勃科夫写给阿莉阿德娜的一封信。 “‘从这封信里我才知道她不久就要出国去了。亲爱的朋友,我十分焦急!求您看在上帝份上给我解释一下吧,我一 点也不懂!’”他说这话的时候,呼呼地喘气,吐出来的气直喷到我脸上,有一股炖牛肉的味道。 “‘对不起,我把这封信的秘密泄露给您了,’他接着说,‘不过您是阿莉阿德娜的朋友,她尊重您!或许您已经知道一 些情况也未可知。她想出国,可是跟谁一块儿去呢?鲁勃科夫先生也打算跟她一块儿去。对不起,从鲁勃科夫先生那方面来说,这简直奇怪得很。他是结过婚的人,有儿女,可是又谈情说爱,在信上对阿莉阿德娜称呼”你“。对不起,这简直奇怪!’”我心里发凉,手脚麻木,觉得胸膛里一阵刺痛,好象胸口嵌进一块三角形的石子。柯特洛维奇筋疲力尽地往圈椅上一坐,两条胳膊搭拉下来,象是两根鞭子。 “‘我有什么办法呢?’我问。 “‘开导她,说服她呀。……您想想看,跟她相比,鲁勃科夫算是个什么人物?莫非他配得上她?啊,上帝,这是多么可怕,多么可怕呀!’他抱住头,接着说。‘原先有过那么出色的人物追求她,玛克土耶夫公爵啦,还有……还有别人。 公爵十分爱她,就在上个星期三 ,他那去世的祖父伊拉里昂还毫不含糊地肯定说,阿莉阿德娜会做他的妻子。十分肯定! 他祖父伊拉里昂已经死了,然而他是个聪明绝顶的人。我们每天都把他的灵魂招来。‘“在这次谈话以后,我通宵未睡,打算开枪自杀。早晨我一 连写了五封信,都撕碎了,随后我到粮棚里去哭。后来我在我父亲那儿拿到钱,没有告辞就动身到高加索去了。 “当然,女人就是女人,男人就是男人,可是难道在我们这个时代,这种事如同在洪水灭世⑨以前那样简单吗?难道我,一个被赋予复杂的精神结构的文明人,还应该把我对女人的热烈爱慕仅仅用女人的肉体形态和我不同来加以解释吗?啊,要是那样的话,那是多么可怕啊!我倒认为,跟自然作斗争的人类的天才也跟肉体的爱斗争,把它看做敌人一 样,即使没有战胜它,总也给它包上了一层同胞之情和爱情的网。至少对我来说,这已经不单纯是兽性的生理机能,如同狗或者蛤蟆那样,而是真正的爱情了,每一次的拥抱都充满纯洁的真挚的热情和对女人的尊敬。确实,对兽性本能的憎恶,若干世纪以来已经在几百代人当中养成,由我连同血肉继承下来,构成我身心的一部分。如果我赋予爱情以诗意,那么这在我们这个时代岂不是自然的,必要的,就跟我的耳郭不会动,我的身上不长毛一样吗?我认为大部分文明人都是这样想的,因为在当前这个时代,爱情之中缺乏精神的和诗意的成分是被人看做返祖现象而加以蔑视的,据说这是退化的征象,许多种精神病的症状。不错,我们在赋予爱情以诗意的时候,往往错以为我们心爱的人身上有一些他们往往没有的优点,这就成为我们不断犯错误和不断痛苦的泉源。不过依我看来,这样也好,就让它这样吧,与其用女人就是女人和男人就是男人的想法来安慰自己,还不如受苦的好。 “在梯弗里斯,我接到我父亲写来的一封信。他写道,阿莉阿德娜·格里戈里耶芙娜已经在某月某日动身出国,打算在那儿度过整个冬天。过了一个月,我回到家里。那已经是秋天。每个星期阿莉阿德娜都给我的父亲写信来,用的是喷香的信纸。那些信十分有趣,是用漂亮的文学语言写成的。我有这样一种看法:每个女人都能成为作家。阿莉阿德娜很详细地叙述她跟她的姑母没有吵翻而且向她要到一千卢布路费是多么不容易,她在莫斯科花了多么长的时间寻找她的一个远亲,一位老太太,劝老太太陪她一起出国。过分的详细,就大有捏造的味道。当然,我心里明白,她压根儿就没有什么女旅伴。过不多久,我也接到了她的信,也是带有香味,笔调文雅。她写道,她惦记我,惦记我的美丽聪明而又充满热爱的眼睛,好意地责备我,说我在毁灭我的青春,说我本来可以象她那样生活在天堂里,棕榈树下,呼吸橙树的香气,却偏偏要在乡下发霉。她在信上写了这样的下款:”被您抛弃的阿莉阿德娜。“后来,过了两天,又来一封信,还是那一套,下款是‘被您忘却的’。我脑袋发晕了。我热烈地爱她,每天晚上梦见她,她却说什么‘被您抛弃的’、‘被您忘却的’,这是为什么?这是什么意思?此外,再加上乡间的寂寞、漫长的傍晚、那些关于鲁勃科夫的纠缠不清的想法。……这种不确定的局面折磨我,害得我昼夜不安,弄得人没法忍受。我忍不住,出国去了。 “阿莉阿德娜叫我到阿巴齐亚去。我是在一个晴朗温暖的白昼到达那儿的,恰巧刚下过一场雨,雨滴还挂在树上,留在阿莉阿德娜和鲁勃科夫居住的、样子颇象营房的大dépendan -ce⑩上。他们不在家。我到当地的公园去,在林荫道上溜达了一会儿,然后坐下来。有一位奥地利的将军走过我面前,手抄在背后,裤子上也缝着红镶条,跟我们的将军一样。一辆里面睡着婴儿的小车推了过去,车轮压着潮湿的沙地,发出吱吱的声响。又有一个害黄疸病的龙钟老人走过,接着是一群英国人,一个天主教教士,然后又是那位奥地利的将军。刚从阜姆来的军乐师们拿着发亮的喇叭,慢腾腾地向亭子走去。他们奏起乐来。您以前去过阿巴齐亚吗?那是一个斯拉夫人的肮脏的小城,只有一条街,冒出臭气,雨后不穿雨鞋就没法走路。关于这个人间天堂的情况我已经在信上读过很多,而且每一次都受到感动,因此后来每逢我卷起裤腿,小心地穿过那条狭窄的街道,由于闷得慌而向一个老太婆买几个不新鲜的梨,那个老太婆认出我是俄国人,就胡乱学着说几个俄国词,每逢我茫然问我自己,到底上哪儿去好,我在这儿有什么事可做,每逢我遇见俄国人象我这样受骗上当,——每逢这种时候,我总是感到烦恼和害臊。这儿有安静的海湾,海面上行驶着轮船和张着五颜六色布帆的木船,从此地可以看见阜姆和遥远的海岛被一层淡紫色的迷雾笼罩。要不是因为海湾的风景被一些建筑式样荒谬而庸俗的旅馆以及它们的dépendance遮住(在这条绿色的海岸上已经由贪财的商人盖满了这种房屋),以致您在这个天堂里放眼望去,大部分地方除了窗子、露台、点缀着白色小桌和仆役的黑色礼服的小平台以外,什么也看不见——要不是这样,这个地方倒可以说是美景如画了。此地有一个公园,象这样的公园如今您在国外各疗养地都能找到。那片乌黑的、不动的、不出声的棕榈树,林荫道上黄澄澄的沙土,碧绿的长凳,轰鸣的军号的亮光,将军裤子上的红镶条,所有这些,不出十 分钟就弄得人厌烦了。可是您为了某种原故却不得不在这里住上十天,十个星期!每逢我无可奈何地游历这类疗养地,我就越来越相信这些吃饱喝足、家财豪富的人生活得多么不舒服和贫乏,他们的想象力是多么软弱无力,他们的趣味和愿望是多么庸俗。比他们幸福许多倍的却是另外一些老老少少的游客,他们没有钱在旅馆里住宿,能住在哪儿就住在哪儿,在高山顶上欣赏海景,在绿草地上躺着休息,光着两只脚走路,在近处观赏树林和乡村,观察当地的风俗,倾听当地的歌曲,爱上当地的女人。…… 「注释」 ①玛克斯·诺尔道(1849—1924),玛克斯·齐德费尔德的笔名,德国政论家、文学家和医学博士,认为一切都处在退化的过程中。——俄文本编者注 ②拉斐尔(1483—1520),意大利文艺复兴盛期画家。 ③韦利特曼(1800—1870),俄国作家,他的观点接近斯拉夫派。 ④十八世纪末德国医师哈涅曼创立的一种医疗学派,用极微量能使健康身体得某种病的药医治该病。 ⑤一种迷信活动,把死人的灵魂招来,与活人通信息。 ⑥俄国的一种清凉饮料。 ⑦⑧莫斯科的两家著名的饭店。 ⑨基督教《圣经》中关于上帝降洪水消灭世界活物的故事。据《创世记》载,上帝见当时人世罪恶弥漫,决心用洪水毁灭地上一切走兽、昆虫、飞鸟和人;惟命“义人”挪亚造方舟率全家避入。 ⑩法语:厢房。 “我在公园里坐着,天黑下来了。我的阿莉阿德娜在暮色里出现了,风度优雅,穿得漂亮,象是一个公主。鲁勃科夫跟在她身后,穿一身肥大的新衣服,大概是在维也纳买的。 “‘您生什么气呢?’他正在说。‘我做了什么得罪您的事?’”她看见我,高兴得叫起来,要不是因为在公园里,她一 定会搂住我的脖子了。她笑着,使劲地握我的手。我也笑,而且激动得几乎流下泪来。她开始问话:乡下怎么样,我父亲好不好,我看见她的哥哥没有,等等。她要求我看着她的眼睛,问我记不记得那些鮈鱼、我们的小口角、野餐。……“‘实际上,那些事是多么有意思啊,’她叹道。‘不过我们在这儿过得也不乏味。我们交了许多朋友,我亲爱的,我的好人!明天我给您介绍本地的一个俄国家庭。只是,请您另外买一顶帽子才好,”她说,打量着我,皱起眉头。’阿巴齐亚可不是什么乡村,‘她说。’在这儿得commeilfaut①。‘“后来我们走进一家饭馆。阿莉阿德娜老是笑,胡闹,叫我’亲爱的‘、’好人‘、’聪明人‘,仿佛她虽然亲眼看见我跟她在一块儿,却没法相信似的。我们照这样一直坐到十一点钟,分手的时候很满意这顿晚饭,彼此也很满意。第二天阿莉阿德娜把我介绍给一个俄国家庭:”这是一位名教授的儿子,我们是邻居,两家的庄园靠得很近。’她跟这家人只谈庄园和收成,同时老是要提到我。她想装成一个很阔绰的女地主,说真的,在这方面她装得倒也挺象。她举止得体,俨然是真正的贵族,不过话说回来,她祖上本来就是贵族。 “‘可是我的舅母真要命!’她忽然说,瞧着我微笑。‘我跟她拌了几句嘴,她就动身到美兰去了。真要命!’”后来我跟她在公园里散步,我问她:“‘您刚才说的是哪一个舅母?哪儿来的这么一个舅母啊?’”‘这是临时应急的一句谎话,’她说,笑起来。‘总不能让他们知道我没有一个女伴啊。’她沉默了一忽儿,然后依偎着我,说:“亲人,亲爱的,跟鲁勃科夫交个朋友吧!他非常不幸啊!他的母亲和妻子简直不象样儿。‘”她对鲁勃科夫称呼’您‘。她去睡觉,对他也如同对我一样,说一声:“明天见’。他们两人分住在楼上和楼下,这就给了我希望,也许什么事也没有,他们之间根本没有什么暧昧关系吧。于是我跟他见面,心里就自在多了。有一天他向我借三百个卢布,我十分乐意地借给他了。 “我们每天玩乐,光是玩乐。我们时而在公园里散步,时而吃饭,时而喝酒。我们每天都跟那一家俄国人谈天。我渐渐习惯了这儿的生活:要是我走进公园,我就一定会遇见那个生黄疸病的老人、那个天主教教士和那位奥地利将军。那位将军随身带一叠小小的纸牌,只要有空地方,他就坐下来用纸牌占卦,急躁地耸动肩膀。音乐老是那一套。在家乡,每逢我在工作日跟伙伴们一块儿出去野餐或者钓鱼,我见到农民总是觉得难为情;同样,在这儿我见到仆役们、车夫们、路上遇到的工人们也觉得难为情。我老是觉得他们好象在瞧着我,暗想:”为什么你什么事也不做呢?‘这种惭愧,我是每天从早到晚都感觉到的。这些日子过得古怪,不愉快,单调。 也许只有在鲁勃科夫向我借一百或者五十个盾②的时候,生活才算有点变化,因为鲁勃科夫一有钱就活泼起来,如同有吗啡瘾的人打了吗啡针一样,开始大声嘲笑他的妻子,嘲笑他自己,或者嘲笑那些债主了。 “不过后来,天多雨,冷起来了。我们就动身到意大利去。 我给我父亲打了个电报,要他看在上帝份上给我汇八百卢布到罗马。我们在威尼斯、波伦亚、佛罗伦萨③等地都逗留了一阵,在每个城里总是住在昂贵的旅馆里,在那种地方,不论点电灯,使唤仆役,生火,早餐吃面包,不在公共餐厅吃饭,都是要另外付钱的。我们吃得非常多。早晨,仆役给我们送来cafécomplet④。一点钟吃午饭:肉、鱼、某种鸡蛋饼、干酪、水果、葡萄酒。六点钟进正餐,八道菜,每道菜都要等很久,这中间我们喝啤酒和葡萄酒。九点钟喝茶。将近午夜,阿莉阿德娜宣布她饿了,就要火腿和溏心鸡蛋。我们也陪着她吃。在各餐饭之间,我们抽空跑到博物馆去,或者去看画展,不过我们老是担心,怕误了午饭或者正餐。我站在那些画面前闷闷不乐,很想回家去躺一会儿。我累了,老是找椅子,假意学着别人的样说,‘多么美啊!什么样的气氛!’我们象吃饱的蟒蛇那样只注意那些光采夺目的东西。商店的橱窗把我们吸引住了,我们看中那些假的钻石别针,买下一 大堆不必要的无聊东西。 “在罗马也是这样。那儿在下雨,刮冷风。吃完油腻的午饭以后,我们坐上车去参观圣彼得大教堂。由于我们吃得过饱,也许还由于天气坏,总之它没有给我们留下什么印象,我们互相责难对艺术太冷淡,几乎吵起来。 我父亲的钱汇来了。我就去取钱,我记得那是在早晨。鲁勃科夫跟我一块儿去。 “‘既然有过去,现在就不可能圆满而幸福了,’他说。 ‘我的过去给我留下沉重的负担。不过呢,有了钱就没有多大关系,要不然可就糟了。……信不信由您,我身边只剩下八 个法郎,’他放低声音,继续说,‘可是我得给我的妻子汇一 百去,给我的母亲也得汇这么多。再者,在这儿也得生活啊。 阿莉阿德娜象个小孩子似的,不愿意设身处地替别人想一想,大把地花钱,就跟公爵夫人一样。昨天她何必买那个表呢?而且,您说说看,我们何必继续扮演这种道貌岸然的角色?要知道,她和我为了把我们的关系瞒住仆人和熟人,每天就得多花十个到十五个法郎,因为我得另住一个房间啊。这是何苦来呢?‘“那块尖石头回到我的胸膛里来了。疑团已经不存在,我一下子全明白了。我周身发凉,顿时作出决定:不要看见他们两人,躲开他们,马上动身回家去。……”’跟女人发生关系是容易的,‘鲁勃科夫接着说,’只要脱光她的衣服就行了,可是事后这成了多么大的累赘,多么无聊啊!‘“我取到钱,正在点数的时候,他说:”’要是您不借给我一千法郎,那我就非完蛋不可。您这笔钱成了我唯一的生路了。‘“我给他钱,他立刻活跃起来,开始嘲笑他的叔叔,说他是个怪人,总是不能把自己的住址瞒过他的妻子。我回到旅馆里,收拾行李,付了旅馆费。剩下来要做的只有向阿莉阿德娜告别了。 “我就去敲她的房门。”‘ Entrez⑤!’“早晨,她的房间里凌乱得很;桌子上放着茶具,还有一 个没吃完的小白面包和一个鸡蛋壳。香水的气味浓得叫人透不过气来。床上的被子还没有收拾,一眼就看得出来床上睡过两个人。阿莉阿德娜本人刚起床不久,现在穿一件法兰绒的短衫,头发也没有梳。 “我问过好,然后默默地坐了一忽儿,这时候她极力把自己的头发理顺。我浑身发抖,问道:”‘为什么……为什么您写信要我到国外来?’“她分明猜出我在想什么。她就拉着我的手,说:”‘我希望您到这儿来。您是这么纯洁!’“我开始为我的激动和我的颤抖害臊。我担心自己会哭出声来!我再也没说一句话,就走出去了,过一个钟头我已经坐在火车上。一路上,不知为什么,我一直想象着阿莉阿德娜怀了孕,她惹得我讨厌。我在火车上和车站上瞧见的一切女人,依我看来,不知什么缘故,都象是怀了孕,显出一副丑态,同样惹得我讨厌。我所处的地位活象是一个贪婪而热中的财迷突然发现他的全部金币都是假的。很久以来,我的幻想在爱情的温暖中珍藏着一些纯洁、优雅的形象,如今那些形象以及我的计划、我的希望、我的回忆以及我对爱情和女人的看法都在嘲笑我,朝着我吐舌头。‘阿莉阿德娜,’我心惊肉跳地问自己,‘这样一个年轻、非常美丽、有学识的姑娘,参政员的女儿,居然跟那样一个毫无趣味的庸俗的家伙结合?’‘可是为什么她不能爱鲁勃科夫呢?’我回答自己说。 ‘他在哪方面比我差?’‘哎,她要爱谁都由她,可是何必说谎呢?’‘为什么她必得对我说实话?’我就照这样想来想去,想得头都发昏了。火车上很冷。我坐的是头等客车,可是那儿的每张长沙发上要坐三个人,车窗不是双层的,外面的车门直通包房。我觉得自己仿佛上了足枷似的动弹不得,被人抛弃,孤苦伶仃,两条腿完全冻僵;可是同时,我又屡次回想今天她穿着那件法兰绒罩衫,披散着头发是多么迷人,于是一种强烈的嫉妒突然涌上我的心头,我由于内心的痛苦而跳起来,弄得我身旁的乘客瞧着我,露出惊讶的、甚至害怕的神情。 “我回到家乡正赶上大雪封路,天气严寒,气温零下二十 度。我喜欢冬天,因为在家乡遇到这个季节 ,即使酷寒冻得树木迸裂,我却感到特别温暖。在严寒而晴朗的白昼,穿上皮袄和毡靴到花园或者院子里去干点什么活儿,或者在我那炉火很旺的房间里读书,或者在我父亲书房里的壁炉前面坐一阵,或者到我家的乡村浴室里去洗个澡,那真是愉快啊。 ……不过,哎,要是家里没有母亲,没有姐妹,没有孩子,冬天的傍晚就有点可怕,显得分外长,分外沉寂。四周越是温暖,越是舒服,人就越是强烈地感到这种缺陷。我从国外回 来的那年冬天,每天傍晚都长得不得了,我十分寂寞,甚至寂寞得看不下书。白天还可以各处走一走,一忽儿在花园里扫扫雪,一忽儿喂一下鸡和小牛,可是一到傍晚,就闷死人了。 “从前我不喜欢客人,可是现在倒巴望他们来了,因为我知道客人一定会谈起阿莉阿德娜。招魂专家柯特洛维奇常来谈他的妹妹,有时候把他的朋友玛克土耶夫公爵带来,这个人爱阿莉阿德娜不下于我。在阿莉阿德娜的房间里坐一坐,按两下她的钢琴的琴键,看一看她的乐谱,这在公爵已经成了生活的需要,不这样就活不下去。他祖父伊拉利昂的阴魂仍旧在预言:她迟早会做他的妻子。公爵在我们家里照例坐很久,往往吃罢午饭一直坐到午夜才走,老是沉默不语,闷声不响地喝掉两三瓶啤酒,只是偶尔发出几声断断续续的、悲哀的傻笑,以此表示他也在参加谈话。临到要回家,他总是把我拉到一旁,低声说:”‘您最后一次是在什么时候看见阿莉阿德娜·格里戈里耶芙娜的?她身体好吗?我想她在那边不会觉得烦闷吧?’“春天来了。到了出外打丘鹬,然后种春麦和三叶草⑥的时候。人尽管心情忧郁,然而毕竟感到春意,不管有什么失意的事,都不打算耿耿于怀了。我一面在田里干活,听云雀鸣叫,一面问我自己:我难道不能干脆丢开个人幸福的问题,娶一个普通的农村姑娘?正在农忙的时节 ,我忽然接到一封贴着意大利邮票的信。于是三叶草啦,蜂房啦,小牛啦,农村姑娘啦,都象轻烟那样消散了。这一回阿莉阿德娜写道:她感到深深地不幸,无限地不幸。她责备我不向她伸出援助的手,却站在美德的高峰上冷眼旁观,在危急的关头丢下她。这些话都是用挺大的潦草笔迹写成的,有涂改的地方和墨斑,看得出她写得匆忙,心里难过。她在信尾恳求我到她那儿去拯救她。 “我又象是一条起了锚的船,被水冲走了。阿莉阿德娜住在罗马。夜色很深时我才到达她的住处,她一看见我就哭起来,搂住我的脖子。这个冬天她一点也没有变,仍旧那么年轻、漂亮。我们一块儿吃晚饭,后来坐着马车逛罗马城,直到天亮才回来,一路上她不停地对我讲她的生活情况,我问她鲁勃科夫在哪儿。 “‘别在我面前提起那个畜生!’她叫道。‘我讨厌他,他可恶!’”‘不过您好象爱过他,’我说。 “‘没有的事!最初,他倒是显得与众不同,惹人怜爱,如此而已。他老脸皮,用突击的手法占有女人,而这是迷人的。可是我们不要谈他了。这是我一生中可悲的一页啊。他到俄国取钱去了,活该!我对他说过,不准他再回来。’”她不再住在旅馆里,另租了私人的一套住处,一共有两个房间。这两个房间按她的兴趣布置得华丽,但乏味。鲁勃科夫走后,她已经向她的熟人借了将近五千法郎。我这一来,在她确实算是得救了。我原打算带她回乡,可是没有办到。她思念故乡,不过她想起她经历过的贫穷、拮据的境况,想起她哥哥家里生锈的铁皮房顶,她就憎恶,颤栗。每逢我向她建议回家去,她便使劲握紧我的手,说:“‘不,不!我在那儿会闷死的!’”随后,我的爱情就进入最后一个阶段,最后一个时期。 “‘您象先前那样做我的情人,稍稍爱我一点吧,’阿莉阿德娜低下头来凑近我,说。‘您阴沉,谨慎,怕感情冲动,老是考虑后果,这却是乏味的。哎,我求求您,我央告您,亲热一点吧!……我的纯洁的人,我的神圣的人,我的可爱的人,我多么爱您啊!’”我就做了她的情人。我至少有一个月象疯子似的,高兴得忘乎所以。怀里抱着一个年轻美丽的肉体,心醉神迷,每次从睡乡中醒来都感到她的温暖,想起她,我的阿莉阿德娜,就在身边,啊,这可不容易习惯啊!可是我终于习惯下来,渐渐认识到我的新地位了。首先我体会阿莉阿德娜跟先前一样不爱我。然而她一心想认真地爱我,害怕孤独,主要的是我年轻,健康,强壮,她象一切冷酷的人那样,性欲却很强烈,我们俩装出我们是出于热烈的爱才结合在一起的。后来我又了解到另外的一些事情。 “我们在罗马,在那不勒斯,在佛罗伦萨住过一阵,后来到了巴黎,可是我们觉得那儿天冷,就回到意大利去。我们到处都自称是夫妇,是阔绰的地主,人家都乐于跟我们结交,阿莉阿德娜获得很大的成功。由于她学习绘画,大家就叫她画家。您猜怎么着,虽然她一丁点儿才能也没有,这个衔头倒也跟她相称。每天,她睡到两三点钟才起床。她在床上喝咖啡,吃早饭。到吃午饭的时候,她喝汤,吃龙虾、鱼、肉、芦笋、野味,后来临到睡觉,我总得把烤牛肉什么的送到她床上,她呢,带着苦恼、忧虑的神情吃完。午夜醒来,她还得吃苹果和橙子。 “这个女人主要的,所谓基本的品性就是惊人的不老实。 她经常不断地玩花样,显然没有任何必要,似乎是出于本能,出于那种使得麻雀吱吱叫和蟑螂摆动触须的冲动。她对我,对仆役,对旅馆的看门人,对商店的售货员,对熟人,一概要耍花样。她每次跟人谈话或者相逢的时候,总免不了装腔作势,扭扭捏捏。只要有个男人走进我们的房间,不管是侍役也好,男爵也好,她的眼神、表情、嗓音顿时改变,而且连她身体的外形都变了。要是那时候您哪怕只见过她一次,您也会说在整个意大利再也不会有比我们更体面、更阔绰的人了。画家和音乐家她一个也不放过,总要对他胡说一通,恭维他的杰出的才能。 “‘您是个天才嘛!’她用娇滴滴的腔调谄媚地说。‘我简直怕您哟。我想,您肯定一眼就能把人看穿。’”她搞这一套无非是为了博得欢心,取得成功,显得迷人! 她每天早晨醒来,只有一个想法:“博得人家的欢心!‘这就是她的生活目标和意义。假如我对她说某条街上某所房子里住着一个不喜欢她的人,那就会使她十分难受。她每天都得迷住男人,征服男人,弄得男人神魂颠倒才成。由于我被她的魔力所降伏,在她的魔力面前变得十分渺小,这使她感到了骑士比武得胜才会感到的那种快乐。她把我征服还嫌不够,每到晚上她还要象雌老虎似的摊开四肢,赤身露体(她老是嫌热),看鲁勃科夫写给她的那些信。他恳求她回俄国去,要不然,他赌咒说,他就要偷人家的钱,或者害死一个什么人,好弄到一笔钱,来找她。她恨他,然而他那些热烈的、低声下气的信使她兴奋。她对自己的魔力有异乎寻常的看法。她觉得,要是在什么地方,在一个人数众多的大会上,人们能够看见她的肉体多么美,她的肤色多么好看,她就会征服整个意大利,征服全世界。这些关于肉体,关于肤色的话使我感到受了侮辱。她看出了这一点,每逢她冒火,要故意气我,就说出种种下流的话来挖苦我,甚至有一回在一位太太的别墅里,她勃然大怒,竟对我说:”’要是您再不住口,老是讲这些大道理来惹得我心烦,我就立刻脱掉衣服,光着身子在这些花里躺下去!‘“看着她睡觉,或者吃饭,或者极力给她的眼神添上天真烂漫的表情,我常常暗想:上帝为什么赐给她这种不平常的美丽、优雅、智慧呀?难道只是为了让她躺在床上睡懒觉,吃东西,说谎话,没完没了地说谎话吗?再者,她真有智慧吗? 她怕三支蜡烛,怕十三这个数目,怕别人用毒眼看她,怕做恶梦;讲起自由恋爱和一般的自由就象朝圣的老太婆那样唠叨;硬说包列斯拉甫·玛尔凯维奇⑦比屠格涅夫高明。不过她狡猾透顶,十分机灵,善于在社交场合装成一个很有修养的、进步的人。 “哪怕在心绪畅快的时候她也会随便辱骂仆人或者掐死昆虫;她喜欢看斗牛,喜欢看有关凶杀案的新闻,看到被告无罪开释总是生气。 “要过我和阿莉阿德娜的那种生活,需要很多钱才行。我那可怜的父亲把他的养老金,他的全部小小的收入,统统汇给我,还尽力替我借钱。有一次他回答我说:” nonhabeo“⑧,我就给他打一个急电,要求他把田产抵押出去。不久以后我又要求他把田产作第二次抵押,以便筹款。这前后两个请求,他都毫无怨言地照办了,把全部款项统统汇给我,连一个小钱也没留下。可是阿莉阿德娜轻视生活实际,这些事全不在她的心上。我为了满足她那些疯狂的欲望而花掉成千的法郎,于是我象一棵老树那样发出呻吟声,她呢,却满不在乎地唱着《 Addio , bellaNapoll》⑨。我渐渐对她冷下来,开始为我们的结合害臊。我原是不喜欢女人怀孕和生育的,然而现在有的时候却巴望有个孩子,有个孩子至少也可以成为过我们这种生活表面上的理由啊。为了不至于使自己彻底厌恶自己,我就开始游览博物馆,看画展,读书,吃得很少,不再喝酒。照这样从早到晚约束自己以后,我心里才算轻松一点。 “阿莉阿德娜也对我厌倦了。顺便说一句,她所征服的那些人都是平常人,使者和沙龙依旧没有出现,钱也不够,这就伤了她的心,使得她痛哭,最后她对我声明,她好象不反对回俄国了。喏,现在我们就在旅途上。她在动身以前最后几个月里,频繁地跟她的哥哥通信,她心里分明有秘密的打算,不过究竟是什么打算,那只有上帝知道。我已经懒得去揣摩她的鬼心思了。不过我们现在不是回乡下去,而是到雅尔塔,然后从雅尔塔去高加索。现在她只肯住在疗养地,可是但愿您知道我对这些疗养地痛恨到什么程度,在那种地方我觉得多么气闷,害臊。我现在一心想回乡下去!我现在一 心想工作,用脸上的汗水挣来我的粮食,弥补我的过错。现在我觉得精力旺盛,似乎只要使出我的力量,不出五年就能赎回我家的田产。可是现在,您明白,遇到麻烦了。这儿不是在国外,而是在祖国俄罗斯,必须考虑正式结婚才行。当然,相互的吸引力已经过去,旧日的爱情连影子也没有了,然而不管怎样,我还是得跟她结婚。” 越讲越兴奋的沙莫兴同我一块儿走向下面的舱房继续谈论着女人。时间很晚了。恰好他和我住在同一个舱房里。 “现在只有在农村,女人才不落后于男人,”沙莫兴说,“在那边,女人跟男人一样思索,感觉,同样热心地为了文化而同大自然斗争。至于城里那些有钱、有知识的女人,却早已落后,返回原始状态,一半是人,一半是野兽了。由于这种女人的存在,人类的天才所争取到的很多东西已经丧失。女人渐渐消灭,由原始的雌性动物占据了她们的位子。知识妇女的这种落后形成严重的危机,威胁着文化。女人在退化运动中极力拉着男人跟她们走,妨碍男人前进。这是毫无疑义的。” 我问道:怎么能一概而论呢?怎么能根据阿莉阿德娜一 个人来论断所有的女人呢?我认为,妇女对教育和两性平等的追求就是对于正义的追求,单是这种追求本身就否定了有关退化运动的说法。然而沙莫兴几乎不听我说话,不相信地微微笑着。这人已经成为妇女的热烈而坚定的憎恨者,要叫他放弃信念是办不到的。 “哎,算了吧!”他打岔说。“既然女人不把我看做人,看做跟她平等的人,却看做雄性的动物,而且她一生操心的仅仅是博得我的欢心,也就是占有我,那么这还谈得到什么充分公民权呢?哎,您可别相信她们,她们是非常非常狡猾的! 我们男人为她们的自由操心,可是她们根本不需要这种自由,只不过装出需要的样子罢了。狡猾极了,狡猾得可怕哟!“ 我已经觉得争论乏味,想睡觉了。我就翻一个身,脸对着墙。 “是啊,”我半睡半醒地听到他在说话。“是啊。这一切都要归咎于我们的教育,老兄。在城市里,对妇女的全部教育和培养实质上在于把妇女造就成为半人半兽,也就是教她们博得男人的欢心,能够征服男人。是啊,”沙莫兴叹道,“必须让女孩跟男孩一块儿受教育,学习,让他们永远在一起才对。应当把妇女教育得能够象男人那样认识到自己的错误;要不然,按她们自己的看法,她们永远是对的。要让女孩从小就明白男人首先不是爱人,也不是求婚者,而是在各方面跟她们一样的人。要教会她们按照逻辑思考,进行概括,不要一味对她们说她们的脑子比男人的轻,因而可以不关心科学和艺术,总之,不关心文化工作。鞋匠或者油漆匠的小学徒的脑子也比成年男人的脑子小,可是他参加共同的生存斗争,干活,受苦。还应当抛弃那种在生理方面,在怀孕和生育方面寻找借口的习气,因为第一 ,女人不是每个月都生孩子,第二 ,不是所有的女人都生孩子,第三 ,正常的农村妇女在分娩的前一天在田里干活也不会出什么乱子。其次,在日常生活中应当做到最充分的平等。如果男人给女人端椅子,或者替她们拾起掉在地下的手绢,那就让女人也照这样回报男人。 要是一个好人家的姑娘帮我穿大衣,或者给我端上一杯水,我是丝毫也不会反对的。……“下面的话我一点也没有听见,因为我睡着了。第二天早晨我们快要到达塞瓦斯托波尔的时候,天气潮湿,令人不快。 船身不住地摇晃。沙莫兴跟我一块儿坐在甲板室里。他不知在想些什么,一句话也不说。那些竖起大衣领子的男人和脸色苍白、带着睡意的太太们听到通知喝茶的铃声,就陆续走下甲板。有一个年轻而十分漂亮的太太,也就是在沃洛奇斯克对海关官员发脾气的那位太太,在沙莫兴面前站住,带着任性的、象撒娇的孩子那样的神情对他说:“让,你的小鸟儿晕船了!” 后来,我住在雅尔塔,看见这位漂亮的太太骑着一匹溜蹄马奔驰,后面有两个军官几乎跟不上她。有一天早上,我还看见她坐在堤岸上,戴着弗利季亚帽⑩,系着一条小围裙,用颜料画一幅习作,离她不远处站着一大群人在欣赏她。经人介绍,我跟她相识了。她紧紧地握住我的手,带着痴迷的神情瞧着我,用甜蜜的、歌唱似的声音向我道谢,说是我的作品给了她很大的快乐。 “别相信她的话,”沙莫兴悄悄地对我说。“您的作品她一 篇也没看过。” 有一天黄昏前我在堤岸上溜达,遇见沙莫兴。他抱着几个很大的纸包,那里面是凉菜和水果。 “玛克土耶夫公爵来了!”他高兴地说。“昨天他跟她那迷信招魂术的哥哥一块儿来的。现在我才明白当初她跟她哥哥通信说了些什么!主啊,”他眼望着天空,把那些纸包按在他的胸膛上,接着说,“要是她跟公爵配成一对,那我可就自由啦,我就可以回乡下去找我的父亲了!” 说完,他往前跑去。 “我开始相信那些魂灵了!”他回过头来,对我喊道。“伊拉利昂爷爷的魂灵似乎预告的是真事!啊,但愿如此!” 这次相逢以后第二天,我从雅尔塔动身走了,至于沙莫兴的爱情故事是怎样结束的,我就不得而知了。 「注释」 ①法语:体面。 ②欧洲某些国家(荷兰、德国、奥地利)旧时金币(后改为银币)的名称。 ③这些城都在意大利。 ④法语:净咖啡。 ⑤法语:进来。 ⑥一种饲料。 ⑦十九世纪七十至八十年代俄国的一个反动作家。 ⑧拉丁语:我没有了。 ⑨意大利语:《再会,美丽的那不勒斯》。 ⑩锥形高帽,尖顶向前倾折,通常为红色,被认为自由的象征,法国大革命时雅各宾党人曾戴这样的帽子。 契诃夫1895年作品第二卷 《三年》一 契诃夫1895年作品第二卷 一八九六年四月 《三年》 一 天刚黑,可是这儿那儿的房子里已经点亮灯火,一轮苍白的明月开始在街道尽头营房后面升上来了。拉普捷夫坐在大门外一条长凳上,等着彼得和保罗教堂里的晚祷结束。他巴望尤丽雅·谢尔盖耶芙娜做完晚祷回家会走过这儿,那他就可以跟她谈谈,说不定还会跟她一块儿度过整个傍晚哩。 他已经坐了一个半钟头,在这段时间里,他的想象力描绘着莫斯科的住宅、莫斯科的朋友、听差彼得、他的写字台。 他困惑地瞧着乌黑不动的树木,暗暗觉得奇怪:现在他竟然不是住在索科尔尼吉别墅里,却住在外省城市的一所房子里,每天早晨和傍晚都有人赶着大群的牲畜从这所房子前面经过,在这种时候就会扬起可怕的滚滚烟尘,吹起号角。他想起没有多久以前他还在莫斯科亲身参加过好多次漫长的谈话,大家谈到没有爱情照样可以生活,热烈的爱情无非是精神变态,归根结蒂,压根儿就没有什么爱情,只有两性肉体方面的吸引而已,等等。他记起这些,就忧郁地暗想,如果现在有人问他什么叫做爱情,他就会答不上来。 晚祷结束,人们纷纷出现。拉普捷夫紧张地端详那些乌黑的人影。主教已经坐着轿车走过去,教堂的钟不再敲响,钟楼上那些红色和绿色的灯火已经一个个陆续熄灭(这是每逢教堂的命名节才点亮的彩灯),人们还在不慌不忙地走出来,谈着话,在窗子底下站住。可是后来,拉普捷夫终于听见一 个熟悉的嗓音,他的心猛烈地跳起来,可是尤丽雅·谢尔盖耶芙娜不是单身一个人,而是跟两位太太在一块儿,他简直绝望了。 “这真要命,要命!”他小声说着,心里为她感到懊丧。 “这真要命!” 在一条小巷的拐角处,她站定下来,跟两位太太道别,同时朝拉普捷夫望了望。 “我正要去看您,”他说。“我要找您的父亲谈谈天。他在家吗?” “大概在家,”她回答说。“这时候他到俱乐部去还嫌太早。” 小巷里,两旁都是花园,围墙旁边栽着菩提树,这时候在月光下,投下宽阔的阴影,以致围墙和大门有一边完全淹没在黑暗里。那边传来女人的低语声和抑制的笑声,有个人在轻轻弹三弦琴。空中有菩提树和干草的香气。那些看不见的女人的低语声和这种香气惹得拉普捷夫神魂飘荡,他忽然想热烈地拥抱他的同伴,不住地吻她的脸、胳膊、肩膀,哭一场,在她脚跟前跪下,讲他等了她多么久。从她身上飘来轻微得几乎闻不出来的神香气味,这使他想起当初他也信奉上帝,也做晚祷的时光,那正是他渴望富有诗意的纯洁爱情的时光。然而这个姑娘并不爱他,于是他觉得当初他所渴望的那种幸福,如今对他来说,已经永远不可能实现了。 她关切地讲起他姐姐尼娜·费多罗芙娜的健康。两个月以前他姐姐切除肿瘤,现在大家料着这病会复发。 “今天早晨我去看过她,”尤丽雅·谢尔盖耶芙娜说,“我觉得这个星期她倒不显瘦,可是显得憔悴了。” “是啊,是啊,”拉普捷夫同意说。“病倒没有复发,不过我看得出来,她在一天天地弱下去,我眼看着她油干灯草尽。 我不明白她是怎么回事。“ “主啊,要知道当初她多么健康,丰满,脸色多么红润啊!” 尤丽雅·谢尔盖耶芙娜沉默一忽儿以后说。“这儿的人都管她叫做莫斯科人。她多么爱扬声大笑!遇到节日,她总是打扮成普通村妇的模样,这倒对她很相称呢。” 医师谢尔盖·包利绥奇在家,他红脸膛,胖身材,穿一 件长过膝头的常礼服,看上去显得腿很短。他在书房里从这个墙角走到那个墙角,两只手插在衣袋里,嘴里低声哼着:“鲁-鲁-鲁-鲁”。他那灰白的连鬓胡子乱蓬蓬的,头发也没有梳,好象他刚起床似的。在他的书房里,长沙发上放着枕头,墙角上堆着一捆捆旧文件,桌子底下躺着一条肮脏而有病的鬈毛狗,这一切如同他本人一样,给人一种不整洁、乱糟糟的印象。 “拉普捷夫先生要见你,”他女儿走进书房里说。 “鲁-鲁-鲁-鲁,”他越发大声哼着,转身走进客厅,跟拉普捷夫握手,问道:“您有什么好消息吗?” 客厅里很暗。拉普捷夫没有坐下,手里拿着帽子,为打搅医师而道歉。他问,应该怎么办才能使他姐姐晚上睡得着觉,为什么她瘦得这么厉害。他想起今天早晨他来拜访的时候似乎已经对医师提出过这些问题,就心慌了。 “您说说,”他问,“我们要不要从莫斯科请一位内科专家来?您认为怎么样?” 医师叹口气,耸一耸肩膀,两只手做出一个意义不明的姿势。 显然他生气了。他是个非常容易生气、性情多疑的医师,老是觉得人家不相信他、不承认他、不大尊敬他,老是觉得人们占他的便宜,同行们对他不怀好意。他总是嘲笑自己,说象他这样的傻瓜生来就纯粹是为了让人骑在头上的。 尤丽雅·谢尔盖耶芙娜点亮灯。她在教堂里累了,这可以从她那苍白困倦的脸容,从她没有力气的步态上看出来。她想休息一会儿。她在长沙发上坐下,手放在膝头上想心事。拉普捷夫知道自己不漂亮,这时候他好象周身感到自己长得难看。他身量不高,精瘦,脸上发红,头发已经很稀,弄得脑袋都感到冷了。优美而纯朴的神态甚至能使粗俗而不漂亮的脸变得可爱,可是他的表情却完全缺乏这一点。他跟女人周旋,总觉得别扭,做作,说话太多。现在他差不多因此看不起他自己了。为了让尤丽雅·谢尔盖耶芙娜跟他在一块儿不致觉得气闷,他应当讲点话才好。可是讲什么呢?还讲他姐姐的病吗? 他就开始讲医学,讲些老生常谈。他称赞卫生学,说他早就有意在莫斯科开办一家夜店,说他甚至造过预算。按照他的计划,一个工人晚间来到夜店,花五六个戈比就可以吃到一份滚热的白菜汤和面包,睡到一张暖和干燥、铺好被褥的床,另外还有地方晾干衣服和靴子。 有他在场,尤丽雅·谢尔盖耶芙娜照例不开口。他呢,以一种奇怪的方式,也许是凭恋人的直觉吧,却能猜出她的思想和心意。这时候他就在推测:既然她做过晚祷以后不回到自己的房间去换衣服,喝茶,那么可见她今天傍晚还要出外到什么地方去做客。 “然而我并不急于开办夜店,”他带着气忿和烦恼接着对医师说,医师有点茫然而困惑地瞧着他,显然不明白他有什么必要谈医学和卫生学。“大概我还不会很快就动用我们那笔预算。我担心我们的夜店会落到莫斯科那些假善人和办慈善事业的太太们手里,任何创举都会断送在他们手里。” 尤丽雅·谢尔盖耶芙娜站起来,对拉普捷夫伸出一只手。 “对不起,”她说,“我得走了。请您费心问候您的姐姐。” “鲁-鲁-鲁-鲁,”医师哼起来。“鲁-鲁-鲁-鲁。” 尤丽雅·谢尔盖耶芙娜走出去。拉普捷夫过了一忽儿向医师告辞,回家去了。当一个人感到不满意,觉得自己不幸的时候,那些菩提树啦,阴影啦,云啦,总之,大自然种种自满自得、淡漠无情的景色,使他多么生厌啊!月亮已经升得很高,月亮下面的云跑得很快。“可是月亮多么平淡,多么俗气,云也多么稀薄,多么寒伧啊!”拉普捷夫想。他回忆刚才谈到医学和夜店,不由得羞愧,他战兢兢地想到明天他又会失魂落魄,又会设法见到她,找她谈话,结果再一次相信她和他不投缘。后天呢,仍旧是这一套。这是为了什么呢?这种局面什么时候才会结束,怎样才能结束呢? 回到家里,他去看他的姐姐。从外表看来,尼娜·费多罗芙娜好象还健壮,使人觉得她是个身材匀称的、有力的女人;可是她那惨白的脸色却使她活象个死人,特别是她象现在这样平躺在床上,闭着眼睛的时候。她那十岁的大女儿萨霞坐在她旁边,拿着自己的文选读本,念给她听。 “阿辽沙来了,”病人轻声自言自语说。 萨霞和她的舅舅早已有了默契:两个人轮流陪伴病人。现在萨霞就合上她的文选读本,一句话也没说,悄悄地走出房外去了。拉普捷夫从五斗橱里拿出一本历史长篇小说来,找到上次念到的那一页,坐下来大声念起来。 尼娜·费多罗芙娜是在莫斯科出生的。她和两个弟弟在皮亚特尼茨基街上自己的商人家庭里度过童年和少年时代。 她的童年时代漫长而乏味,她父亲为人严厉,甚至用树条打过她两三次。她母亲长期害病,后来死了。家里的仆人肮脏,粗鄙,伪善。教士和修士常到她家里来,他们也粗鄙,伪善。 他们喝酒,吃菜,粗鄙地奉承她父亲,其实他们并不喜欢他。 男孩们倒还算幸运,进了学校,尼娜却一直没上过学,一辈子字写得歪歪扭扭,除了历史小说外,别的书都不读。十七 年前,她二十二岁的时候,在希木吉的别墅里认识她现在的丈夫,地主巴纳乌罗夫,爱上他,违背她父亲的意志私下里跟他结了婚。巴纳乌罗夫相貌漂亮,举止有点放肆,凑着圣像前面的灯点纸烟,随时吹几声口哨;在她父亲的心目中是个十足没有出息的人。后来这个女婿写信给他要陪嫁,老人就写信告诉女儿说,他要把她母亲死后留下的皮大衣、银器和各种什物、外加三万卢布寄到她乡下去,然而他不给他们祝福,也就是不承认这段婚姻。后来他又寄去两万。这两笔钱和嫁妆统统被他花光,田产卖掉,随后,巴纳乌罗夫带着一家人搬进城里,他在省政府当差。在城里,他安了另一个家,这件事每天都引起许多议论,因为他那不合法的家庭是公开存在的。 尼娜·费多罗芙娜崇拜她的丈夫。现在,她听着历史小说,暗想这许多年月她有过多少经历,经受过多少痛苦,如果有人把她的一生写下来,那会是一本很凄凉的书。由于她的肿瘤生在胸脯里,她相信她是因为爱情,因为家庭生活才得了病,妒忌和眼泪使她躺倒在床上了。 可是这时候阿历克塞·费多雷奇①合上书本,说:“谢天谢地,念完了。明天要换一本。” 尼娜·费多罗芙娜笑起来。她素来爱笑,可是现在拉普捷夫留意到,她得这种病后有的时候似乎不大容易控制自己,只要有一点点小事,她就会发笑,甚至无缘无故笑起来。 “午饭以前你不在家的时候,尤丽雅上这儿来了,”她说。 “依我看来她不大相信她的爸爸。她说:”让我爸爸给您看病好了,不过您还是应该悄悄给修道院的长老写一封信,求他为您祷告。‘他们这个地方就有位长老。尤列琪卡②把她的阳伞忘在我这儿了,明天你给她送去吧,“她沉默一忽儿,接着说。”哎,真要是大限到了,那就大夫也好,长老也好,都无济于事。“ “尼娜,为什么你晚上总是睡不着觉?”拉普捷夫问,想换一个话题。 “不为什么。我睡不着,就是这么的。我躺着想心思。” “你想些什么呢,亲爱的?” “想孩子,想你,……想我自己的一生。要知道,阿辽沙,我经受过多少痛苦啊。我回想起来,回想起来……主啊,我的上帝!”她说,笑起来。“这可不是说着玩的,我生过五个孩子,死了三个。……不止一次,我正要生孩子,我的格利果利·尼古拉伊奇却在别人家里坐着,我要找个人去请助产士或者接生婆都找不到。我就到前堂或者厨房去找仆人,那儿却有些犹太人、小铺老板、放高利贷的,在等他回家来。那时候我的头都晕了。……他不爱我,就是没有说出口。现在呢,我看开了,心头也轻松了,而从前,我年轻的时候,心里可真难过,可真难过,哎,难过得要命,我的亲人!有一 回 ,那还是我们住在乡下的时候,我在花园里碰见他跟一个女人在一块儿,我就走开了,……我胡乱走着,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就走到教堂门前的台阶上了。我跪下去,说:”圣母啊!‘四下里一片夜色,月光明亮。……“她累了,喘起来,后来她歇了一忽儿,拉住她弟弟的手,用衰弱而低哑的声音接着说:”你,阿辽沙,心肠多么好。……你多么聪明。……你成了一个多么好的人啊!“ 夜半,拉普捷夫向她道了晚安,出去的时候随手带走了尤丽雅·谢尔盖耶芙娜忘在这儿的那把阳伞。虽然时间已经很晚,可是有些男仆和女仆还在饭厅里喝茶。多么杂乱无章 ! 孩子们没有睡觉,也待在饭厅里。他们小声说话,压低嗓音,没有留意灯在暗下来,很快就要熄掉了。所有这些大人和孩子都给一连串不吉利的兆头搅得心神不宁,情绪郁闷:前厅里的镜子打碎了,茶炊每天都呜呜地叫,而且仿佛故意捣乱似的,就连现在也在呜呜地叫;据说尼娜·费多罗芙娜穿衣服的时候,从她的鞋里跳出一只老鼠来。所有这些兆头的可怕含义孩子们都懂得;大女儿萨霞,这个精瘦的黑发姑娘,坐在桌旁一动也不动,她脸上现出惊恐哀伤的神情,小女儿丽达才七岁,是个胖胖的金发姑娘,这时候站在她姐姐身旁,皱起眉头瞧着灯光。 拉普捷夫走下楼到自己的房间去,楼下的几个房间天花板挺低,经常弥漫着天竺葵的气味,令人感到窒闷。尼娜·费多罗芙娜的丈夫巴纳乌罗夫坐在客厅里,正在看报。拉普捷夫对他点点头,在他的对面坐下。两个人坐在那儿一句话也不说。他们常常照这样沉默地度过整个傍晚,这种沉默并不使他们感到别扭。 两个小姑娘从楼上下来道晚安。巴纳乌罗夫沉默着,不慌不忙地在她们两人胸前画好几次十字,让她们吻他的手。她们行完屈膝礼,走到拉普捷夫跟前,他也得给她们画十字,让她们吻手。这一套吻手和屈膝礼的仪式每天晚上都要重演一 遍。 等到姑娘们走出去,巴纳乌罗夫就把报纸放在一旁,说:“在我们这个受上帝保佑的城里,乏味得很!老实说,我亲爱的,”他叹口气,补充了一句,“我很高兴:您总算给自己找着一种消遣了。”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拉普捷夫问道。 “刚才我看见您从医师别拉文的家里出来。我想,您总不是为了那位爸爸才去的吧。” “当然,”拉普捷夫说,脸红了。 “嗯,当然。顺便说一句,象这位爸爸那样的老畜生,您就是白天打着火把也找不出第二个来。您简直不能想象,他是个多么卑鄙、无能、蠢笨的畜生!你们京城里的人至今还是只从抒情的一面,只从所谓的风景和苦命人安东③的一面对外省发生兴趣,可是我向您发誓,我的朋友,这儿压根儿就没有什么抒情诗,只有野蛮、卑鄙、下流,如此而已。您就拿此地那些献身于科学的人,此地那些所谓的知识分子来说吧。您想一想,此地的城里有二十八个医师,他们都给自己挣下家业,住在自己的房屋里,而当地的居民却跟从前一 样,处在最无依无靠、缺医少药的状态之中。比方说,尼娜需要动一次手术,其实是平常的手术,可是为这种手术就不得不从莫斯科请一个外科医师来,这儿没有一个医师能承担这种手术。这是您再也想象不到的。他们什么也不会,什么也不懂,对什么事也不发生兴趣。比方说,您去问他们:什么叫做癌?这是什么东西?它是怎么产生的?问了也是白搭。” 巴纳乌罗夫就开始解释什么叫做癌。各种科学他都在行,不管谈到什么,他都要从科学方面加以解释。可是他解释起来有他自己独特的说法。他有他自己的血液循环理论、他的化学理论、他的天文学理论。他讲得缓慢,柔和,动听,用恳求的声调说出“您再也想象不到”这句话,眯细眼睛,懒洋洋地叹气,象皇帝那样宽大地微笑着,显然十分满意自己,根本没有想到他已经五十岁了。 “我想吃点什么,”拉普捷夫说。“要是有点盐腌的什么东西,我会吃得很痛快的。” “哦,那有什么困难?马上就可以照办。” 过了一忽儿,拉普捷夫和他的姐夫在楼上饭厅里坐下来吃晚饭。拉普捷夫喝下一杯白酒,然后开始喝葡萄酒,可是巴纳乌罗夫什么酒也不喝。他素来不喝酒,不赌博,尽管这样却仍旧花光了他自己的和他妻子的财产,欠下许多债。要在这么短的一段时间里花掉这么多的钱财,那就不是需要有嗜好,而是需要有另外一种什么东西,需要有一种特殊的才能了。巴纳乌罗夫喜欢吃精致的菜,喜欢上等的餐具,喜欢边吃饭边听音乐,喜欢在宴席上致祝词,喜欢仆役鞠躬敬礼,他满不在乎地赏给他们酒钱,一赏就是十个卢布,甚至二十 五个卢布。各种募捐会和抽彩会他必定参加,遇到他熟识的女人过命名日,他总要派人送花束去。他常买茶碗、茶碗托、袖扣、领结、手杖、香水、烟嘴、烟斗、小狗、鹦鹉、日本物品、古董。他的睡衣是绸子的,床是乌木做的,镶着珠母,他的家常长袍是真正的布哈拉货,等等,在这些东西上,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每天都花掉“数不尽的钱”。 吃晚饭的时候,他老是叹气,摇头。 “是啊,在这个世界上样样事情都会了结的,”他轻声说道,眯细他的黑眼睛。“您会落入情网,受苦,然后不再爱您的女人;女人也会对您负心,因为没有一个女人不负心,您呢,就会受苦,心灰意懒,临了您自己也会干负心的事。不过,总有一天这些事都会变成回忆,您就会冷静地思考,认为这都是十足的小事。……”拉普捷夫累了,有了几分酒意,瞧着他姐夫的漂亮的头发、剪短的黑胡子,似乎明白了女人为什么会那么喜欢这个娇生惯养、自以为是、在肉体方面颇有魅力的人了。 吃完晚饭以后,巴纳乌罗夫没有待在家里,到另一个住处去了。拉普捷夫送他出门。全城只有巴纳乌罗夫一个人戴高礼帽,每逢他在那些灰色围墙旁边,那些寒伧的有三个窗子的小屋旁边,那一丛丛杂草旁边经过,他的装束讲究而华美的外形、他的高礼帽、他的橙黄色手套总给人们留下又古怪又忧郁的印象。<bdo>http://www?99lib?net</bdo> 拉普捷夫跟他分手以后,不慌不忙地走回自己的房间。月光明亮,地上的每一根小草都看得清,拉普捷夫觉得仿佛月光在抚摸他没戴帽子的脑袋,仿佛有人用羽毛梳他的头发似的。 “我在恋爱啊!”他大声说,突然想要跑过去,追上巴纳乌罗夫,搂住他,宽恕他,送给他许多钱,然后跑到旷野上,跑进小树林,不住地往前跑,连头也不回 . 他回到家里,看见一把椅子上放着尤丽雅·谢尔盖耶芙娜忘记拿走的那把阳伞,就拿过来,贪婪地吻它。阳伞是绸子的,已经不新了,用一根旧的松紧带捆着,伞柄是用价钱便宜的、普通的白骨做的。拉普捷夫打开伞,让它罩住他的头顶,他觉得四周甚至散发出幸福的气息。 他让自己坐得舒服点,手里没有放下那把阳伞,开始给一个住在莫斯科的朋友写信。 亲爱的、宝贵的柯斯嘉④,告诉您一个新闻:我又恋爱了!我说“又”,那是因为大约六年以前我曾爱上莫斯科的一个女演员,其实我甚至没有机会跟她相识;而在最近这一年半当中我跟您知道的“某女士”,一个既不年轻也不漂亮的女人同居。哎,亲爱的,一般说来,我在恋爱方面是多么不走运啊!我在女人方面从没得到过成功,如果我说“又”,那只是因为我有点忧郁和痛心地暗自承认我的青春完全没有爱情就逝去了,直到现在我三 十四岁,才头一次真正地恋爱。不过,就算我“又”在恋爱吧。 但愿您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姑娘才好!她不能说是美人,宽脸膛,很瘦,不过另一方面,她那善良的表情多么美,笑起来多么好看啊!她一讲话,她的嗓音就象是在唱歌,跟铃铛一样清脆。她从来没有跟我长谈过,我不了解她,可是每逢我待在她身边,我总觉得她是个少有的、不平常的人,充满智慧和高尚的抱负。她信教,您再也想象不到这一点多么感动我,提高她在我心目中的地位。关于这一点,我准备跟您无休无止地争论下去。您是对的,就算您的想法有理吧,然而她在教堂里祷告的时候,我仍旧爱她。她是外省人,不过她在莫斯科读过书,喜欢我们的莫斯科,她的装束就是按莫斯科的款式,因此我爱她,爱她,爱她。……我看见您皱起眉头,站起来,要对我发表长篇演说,谈论什么叫做爱情,哪些人可以爱,哪些人不可以爱,等等,等等。可是,亲爱的柯斯嘉,当初我没有爱什么人的时候,我自己也清楚地知道什么叫做爱情。 我的姐姐感谢您的问候。她常回忆从前怎样把柯斯嘉·柯切沃依送到中学预备班去。她至今还把您叫做“可怜的小东西”,因为您从前做孤儿的情形她至今都记得。那么,可怜的孤儿,我在恋爱了。眼前这件事是个秘密,千万不要告诉那边您认识的“某女士”。这件事,我想,自然会得到妥善解决的,或者象托尔斯泰的听差⑤所说的那样,会顺顺当当了结的。……拉普捷夫写完信就上床睡下。他累了,眼睛自动闭上,可是不知什么缘故,他却睡不着觉,似乎街上的嘈杂声吵得他睡不着。人们赶着成群的牛羊走过街道,吹响号角,不久,教堂里打钟,召人去做晨祷。忽儿一辆板车吱吱嘎嘎地驶过去,忽儿又传来一个到市场去的村妇的说话声。麻雀也不住地啾啾地叫。 「注释」 ①阿列克塞·费多雷奇是拉普捷夫的名字和父名,上文的阿辽沙是阿列克塞的小名。 ②尤丽雅的爱称。 ③俄国作家格里戈罗维奇的中篇小说《苦命人安东》的主人公,是个遭受惨重剥削的农奴。 ④柯斯嘉是康斯坦丁的小名。 ⑤指托尔斯泰的中的一个听差,见该书第一部,第二 章 . 《三年》二 二 这是个欢畅的节日早晨,十点钟,尼娜·费多罗芙娜穿一件棕色连衣裙,梳好头发,由人搀到客厅里来。她在客厅里走了一忽儿,在敞开的窗口站住,现出爽朗而天真的笑容,人们瞧着她就会想起当地一个酗酒的画家把她的脸叫做“笑脸儿”,想按照她来画一幅俄国谢肉节的画。所有的人,孩子也好,仆人也好,甚至她弟弟阿历克塞·费多雷奇和她本人也包括在内,都忽然生出信心,认为她一定会恢复健康。小姑娘们尖声笑着,追她们的舅舅,捉住他,于是家里便热闹起来了。 不断有外人来,探问她的病情,带来圣饼,说是今天几乎所有的教堂里都在为她作祷告。她在这个城里是慈善家,大家都喜爱她。她行善是异常随便的,就跟她弟弟阿历克塞·费多雷奇一样,他也是不考虑该不该给,就很随便地把钱散发出去。尼娜·费多罗芙娜常为穷学生付学费,把茶叶、白糖、果酱发给老太婆们,为穷新娘定做嫁衣。如果她手里拿到报纸,她就先找一下,有没有人发出求助的呼吁或者有关某人景况穷困的简讯。 现在她手里拿着一叠字条,各式各样的穷人,向她求助的人,就凭这些字条在杂货铺里赊购货物,昨天商人把这些字条送到她这儿来,要求她付出八十二卢布。 “瞧,他们拿走多少东西,这些没良心的!”她说,费力地辨认她在那些字条上写的难看的字迹。“这是闹着玩的吗? 八十二卢布呐!我就是不给!“ “今天我来付,”拉普捷夫说。 “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尼娜·费多罗芙娜激动地说。 “我每月从你和另一个弟弟那儿收到二百五 ,这就够多的了。 求上帝保佑你们,“她小声补充道,为的是不让仆人听见。 “哼,我一个月却要用掉二千五呢,”他说。“我再对你说一遍,亲爱的:你同样有花钱的权利,就跟我和费多尔一样。 这一点你务必要明白。父亲生下我们三个,那么每三个戈比里就有一个是属于你的。“ 然而尼娜·费多罗芙娜不明白,从她的神情看来,她好象是在心里解答一道很难的算术题。她总弄不清金钱方面的事,每一次都惹得拉普捷夫不安,发窘。此外,他疑心她个人有债务,只是不好意思对他说,而且那些债务使得她痛苦。 这时候响起了脚步声和喘气声。这是医师上楼来了,他照例蓬头散发,衣冠不整。 “鲁-鲁-鲁,”他哼着。“鲁-鲁。” 拉普捷夫不想跟他见面,就走进饭厅,然后下楼,回到自己的房间去了。他心里明白,要跟这位医师亲近起来,随便到他家里坐坐,是不可能的事,跟这个巴纳乌罗夫称之为“老畜生”的人见面,是不愉快的。因此他很少跟尤丽雅·谢尔盖耶芙娜见面。这时候他暗自思忖,她父亲不在家,如果现在他给尤丽雅·谢尔盖耶芙娜送伞去,他就能见到她一个人在家,于是,他的心就快活得缩紧了。赶快,赶快! 他拿起阳伞,心情十分激动,驾着爱情的翅膀飞出去了。 街上很热。医师家的大院子里生满杂草和荨麻,有二十来个男孩在玩皮球。这些男孩都是医师的房客们的孩子,他们的父亲是工人,分住在三间又旧又难看的厢房里,医师每年都打算修缮厢房,却一直拖延下来。空中响着清脆健康的说话声。院子另一边,远远的,在正房的台阶上,站着尤丽雅·谢尔盖耶芙娜,倒背着双手,在看孩子们游戏。 “您好!”拉普捷夫招呼道。 她回过头来看。通常他总是看见她神情淡漠,冷冰冰的,或者象昨天那样疲乏,可是现在她的神态却活泼,生气勃勃,跟那些玩球的男孩一样。 “您瞧,莫斯科人从来也不会玩得这么快活,”她说,迎着他走过来。“不过呢,那边可也没有这么大的院子,要跑也没有空地方。爸爸刚才到您家里去了,”她补充说,不住地回 头看那些孩子。 “我知道,不过我不是来看他,而是来看您的,”拉普捷夫说,欣赏着她的青春的朝气,这种朝气他以前从没看到过,仿佛直到今天才在她身上发现似的,他觉得好象今天还是头一次看见她那挂着金项链的又细又白的脖子。“我是来看您的,……”他又说一遍。“我姐姐叫我给您送阳伞来,您昨天忘记拿走了。” 她伸出手来要接阳伞,可是他把伞按在胸口上,又生出昨天晚上坐在伞下面所感到的那种甜蜜的兴奋,他热烈而没法抑制地说:“我求您把它送给我。我留着它来纪念您……纪念我们的结交。这把伞多么好啊!” “那您就拿去好了,”她说,脸红了。“不过这把伞说不上有什么好。” 他痴迷地瞧着她,没有开口,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我干吗叫您晒太阳呢?”她沉默一忽儿以后说,笑起来。 “到屋里去吧。” “那我不打搅您吗?” 他们走进前厅。尤丽雅·谢尔盖耶芙娜跑上楼去,她那件带浅蓝色小花的白色连衣裙沙沙地响。 “谁也不可能打搅我,”她在楼梯上停住脚,回答说,“要知道,我从来什么事也不做。在我,每天从早到晚都是放假。” “您讲的这些话,在我是没法理解的,”他说,往她那边走过去。“我生长在大家每天都劳动的圈子里,不论男人或者女人都没有例外。” “可是如果没有什么事可做呢?”她问。 “必须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在非劳动不可的环境里。没有劳动就不可能有纯洁快乐的生活。” 他又把阳伞按在胸口上,轻声讲出一些出乎自己意外的话来,连他的声调都变了:“要是您同意做我的妻子,我情愿献出一切。我情愿献出一切。……不论什么样的代价,什么样的牺牲,我都愿意承担。” 她打了个哆嗦,又惊讶又恐惧地瞧着他。 “您在说什么,您在说什么呀!”她说,脸色变白了。“我老实跟您说,这是不可能的。请原谅。” 说完,她很快地往上面走去,她的连衣裙又沙沙地响起来,然后她关上房门。 拉普捷夫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他的心绪顿时大变,仿佛他心灵中的亮光忽然熄灭了。当他走出这所房子的时候,他体验到一个遭到白眼、不为人所喜欢、招人讨厌、也许恶劣得使人避之唯恐不及的人所感到的羞耻和屈辱。 “献出一切,”他在炎热中走回家去,想起他表白爱情的详细情形,就暗暗挖苦自己。“献出一切,完全是商人做生意的口气。谁稀罕你的一切!” 他觉得刚才他所说的那些话愚蠢得叫人恶心。为什么他撒谎说,他是在一个大家都毫无例外地劳动的圈子里长大的呢?为什么他用教训的口吻说起纯洁快乐的生活呢?这是不聪明的,没趣味的,虚伪的,而且是莫斯科式的虚伪。不过接着他渐渐产生了一种囚犯听过严峻的判决以后生出的那种冷漠心情。他已经在想:谢天谢地,现在事情总算过去,那种吉凶未卜的可怕局面没有了,再也用不着成天价巴望,心焦,老是想着一件事了。现在一切都已经明朗,他必须丢开对个人幸福的一切希望,就此没有愿望,没有希望地生活下去,不再梦想,不再期望。为了避免那种他已经不愿意忍受的烦闷无聊,他不妨去管别人的事,操心别人的幸福,然后老年就会不知不觉到来,生命走到尽头,于是他也就什么都不需要了。他已经满不在乎,什么也不指望,能够冷静地思考了,然而他脸上,特别是眼睛底下,却有一种沉重的感觉,额头象橡皮似的绷紧,眼泪马上就要流出来。他感到周身无力,上床躺下,大约过了五分钟就睡熟了。 《三年》三 三 拉普捷夫那么出乎意外地求婚,使得尤丽雅·谢尔盖耶芙娜心乱如麻。 她对拉普捷夫了解不多,是偶然跟他相识的。他很有钱,是莫斯科著名的“费多尔·拉普捷夫父子商行”的代表,平素总是十分严肃,看样子挺聪明,关心他姐姐的病。她觉得他似乎一点也没有注意过她,她自己也对他十分冷淡,可是忽然他在楼梯上求爱,那张可怜的、痴情的脸。……这次求婚弄得她心慌意乱,因为这太突然,因为他说出了“妻子”这两个字,因为她不得不回绝。她已经记不得她对拉普捷夫说了些什么,不过她回绝他的时候那种急躁而不愉快的心情,至今还残留在她心中。她看不中他,他的外貌象是个店员,他自身也不招人喜欢,她除了拒绝以外不能回 答别的话,然而她仍旧觉得别扭,仿佛她做得不对似的。 “我的上帝啊,他还没有走进房间,干脆就在楼梯上讲出来了,”她对着挂在她床头上方的圣像,心乱如麻地说,“他事先也没向我献过殷勤,就这么古怪地、蹊跷地讲出来了。 ……“ 在孤身一人的处境里,她的不安每个钟头都在增长。她一个人没有力量应付这种沉重的心境。应当有个人听她讲一 讲,对她说她做得对才成。然而她又找不到一个可以谈谈的人。她的母亲早已去世,至于她的父亲,她认为是个怪人,她不能跟他认真谈话。他那种任性的脾气、过于爱抱怨的性情、意义不明的手势总是弄得她不自在。只要她一跟他谈话,他就立刻开始讲他自己。在祷告的时候,她也不能谈得十分畅快,因为她自己也不确切地知道自己究竟要向上帝祈求什么。 茶炊端来了。尤丽雅·谢尔盖耶芙娜走进饭厅,脸色十 分苍白,疲倦,带着无可奈何的样子,开始烧茶,这是她的本分,然后她给她父亲斟上一杯。谢尔盖·包利绥奇穿着他那件长过膝盖的上衣,满脸通红,头发也没梳,手揣在衣袋里,在饭厅里走动不停,然而不是从这个墙角走到那个墙角,而是胡乱地走,活象一头关在笼子里的野兽。他在桌子旁边站住,津津有味地喝下那杯茶,又走动起来,一直在想什么心事。 “拉普捷夫今天向我求婚来着,”尤丽雅·谢尔盖耶芙娜说,脸红了。 医师瞧着她,仿佛没有听懂。 “拉普捷夫?”他问。“巴纳乌罗夫太太的弟弟吗?” 他爱他的女儿。固然,他女儿早晚要出嫁,离开他,可是他极力不去想这件事。孤身一人是他所害怕的,不知什么缘故,他觉得,如果他一个人待在这所大房子里,他就会中风,可是这一点他不喜欢照直说出来。 “哦,我很高兴,”他说,耸耸肩膀。“我衷心向你道喜。 这一下子你可要大大高兴了,因为你有个极好的机会可以跟我分手了。我完全了解你。在你这种年纪,跟你的老父亲这样一个疯疯癫癫的病人住在一起,一定很难受。我非常了解你。要是我早一点死,要是魔鬼抓了我去,大家倒会很痛快。 我衷心向你道喜。“ “我回绝他了。” 医师顿时心头轻松了,可是他已经没有力量停住口,只得接着说下去:“我纳闷,老早就在纳闷:为什么人家至今还没把我送进疯人院去?为什么我身上穿着这件上衣,却没穿疯子的紧身衣?我至今仍然相信真,相信善,我是个理想主义的傻瓜,这在我们这个时代岂不就是疯癫?对于我的真心实意,对于我的诚实态度,人家是怎样回报的呢?人家几乎往我的身上扔石子,骑到我脖子上来。就连我的至亲骨肉也一心要骑到我的脖子上来,叫鬼抓了我这个老笨蛋去。……”“跟您简直没法照普通人那样谈话!”尤丽雅·谢尔盖耶芙娜说。 她猛然从桌旁站起来,回到自己的房间去了。她想起她父亲常常对她不公平,就十分气愤。然而过了一忽儿她又觉得对父亲歉然,等到他动身到俱乐部去,她就送他下楼,亲自给他关门。外面天气不好,刮风。房门被风吹得发抖,前厅里四面八方都有风吹来,几乎把蜡烛吹熄。尤丽雅走遍楼上各个房间,对着所有的窗子和房门画十字。风哀号,似乎有什么人在房顶上走动。她从来还没这么烦闷过,也没觉得这么孤单过。 她问自己:她只因为这个人的外貌不中她的意就拒绝了他,这做得对吗?不错,她不喜欢他,嫁给他就无异于永远放弃自己的梦想,放弃自己关于幸福和夫妇生活的观念,可是日后她会遇见她所梦想的那种男人,爱上他吗?她已经二 十一岁了。这个城里却没有一个合适的对象。她想象她所认识的所有男子,文官啦,教师啦,军官啦,其中有的已经结婚,他们的家庭生活空洞乏味得惊人;有的不招人喜欢,缺乏光采,不聪明,不道德。拉普捷夫呢,不管怎样总还是莫斯科人,在大学毕了业,会说法国话。他住在京城里,那儿有许多聪明的、高尚的、出色的人,那儿繁华,有非常好的剧院,有音乐晚会,有头一流的女裁缝,有糖果点心店。……《圣经》上写着妻子必须爱自己的丈夫,小说里也认为爱情有重大的意义,然而这是不是言过其实呢?莫非家庭生活缺了爱情就不行?其实,大家都说爱情很快就会过去,剩下来的无非是习惯罢了,家庭生活的根本目的不在于爱情,也不在于幸福,而在于责任,例如教养儿女,操持家务,等等。再者,《圣经》所说的对丈夫的爱也许指的就是对一般人的那种爱,对他的尊敬和宽容。 夜里,尤丽雅·谢尔盖耶芙娜专心地念晚祷词,然后跪下去,两只手按在胸口上,瞧着圣像前小灯的火苗,带着感情说:“开导我吧,保护我们的圣母!开导我吧,主!” 她生平遇到过许多老姑娘,境况贫困,地位卑微。她们沉痛地懊悔,觉得以前不该拒绝那些求婚的男子。她自己会不会也落到这种下场呢?她要不要索性去进修道院,或者去做护士? 她脱掉衣服,在床上躺下,在自己胸前画十字,又朝周围的空间画十字。突然,过道里响起尖厉凄凉的门铃声。 “哎呀,我的上帝啊!”她说,铃声闹得她周身不好受。她躺在那儿,一直在想,这种内地的生活多么缺乏变化,单调,同时又不安宁。她常常发抖,担心会出什么事,生气,或者觉得自己不对,最后她的神经紧张得不得了,甚至不敢从被子底下往外看。 过了半个钟头,门铃声又响起来,还是那么尖厉。大概女仆睡着了,没听见。尤丽雅·谢尔盖耶芙娜点上蜡烛,浑身发抖,心里恼恨女仆,动手穿衣服。等她穿好衣服,走到过道上,使女却已经在楼下关门了。 “我还当是老爷回来了,不料来的是病家,”她说。 尤丽雅·谢尔盖耶芙娜回到自己的房间。她从五屉柜里取出一副纸牌,暗自定下一个解决的办法:把纸牌洗好,然后把洗过的牌分成两叠,上下倒置,如果底下的一张是红色的牌,那意思是“行”,也就是说,应当同意拉普捷夫的求婚,如果是一张黑色的牌,那意思是“不行”。结果那张牌是黑桃十 . 这使她心安下来,她睡着了,可是一到早晨,又是“行”也不成,“不行”也不成。她心想:要是她有意,现在她倒可以改变她的生活了。这个想法煎熬她,她筋疲力尽,觉得自己生病了。可是十一点刚敲过,她还是穿好衣服,去探望尼娜·费多罗芙娜。她想跟拉普捷夫见面,也许现在她会觉得他好一些,或许她一向错看了他也未可知。……她逆着风走路很困难,几乎走不动,两只手按住帽子,由于风沙大,她什么也看不见。 《三年》四 四 拉普捷夫走进他姐姐的房间,出乎意外地看见尤丽雅·谢尔盖耶芙娜,就又感到了一个遭到嫌弃的人的屈辱心情。他暗自推断:既然发生过昨天那件事以后她还能够这样轻松地到他姐姐这儿来,跟他见面,可见她没有把他放在眼里,或者认为他是一个极其渺小的人物。然而临到他跟她打招呼,她脸色却发白,眼睛底下粘着灰尘,悲哀而负咎地瞧着他,他心里才明白她也在受苦。 她身体不舒服。她坐了不久,只有十分钟光景,就起身告辞了。她一面走出去,一面对拉普捷夫说:“请您送我回家吧,阿历克塞·费多雷奇。” 他们默默地在街上走着,按住帽子,他走在后面,极力给她挡住风。胡同里风势小一点,在这儿他们俩才并排走路。 “要是昨天我态度冷淡,那就请您原谅我,”她开口了,声调发颤,仿佛她要哭出来了。“真是受罪啊!我一夜没睡好。” “我倒通宵睡得很香,”拉普捷夫说,眼睛没看她,“不过,这并不是说我心里好受。我的生活破碎了,我深深地不幸,自从您昨天拒绝我以后,我就象个中了毒的人似的走来走去。最难启齿的话昨天已经说出口了,今天我跟您在一起就不再觉得别扭,能够痛痛快快地讲话了。我爱您胜过爱我的姐姐,胜过爱我故去的母亲。……没有姐姐,没有母亲,我能够生活下去,过去也确实生活下来了,可是缺了您,生活在我就成了没有意义的事,我没法生活下去。……”如同往常一样,这时候他猜出了她的心意。他明白她想重提昨天的事,她只为了这一点才请求他送她,此刻正带着他到她家里去。不过,她除了昨天的回绝以外,还能补充些什么呢?她想出了什么新的话呢?从种种迹象看来,从她的目光、从她的笑容看来,甚至从她跟他并排走路的时候昂起头、挺起肩膀的神态看来,他明白她依旧不爱他,他在她眼里是生疏的。那她还有什么话要说呢? 医师谢尔盖·包利绥奇在家。 “欢迎光临,见到您非常高兴,费多尔·阿历克塞伊奇,”他说,把他的本名和父名弄混了。“非常高兴,非常高兴。” 早先他没有这样客气过,拉普捷夫推断医师已经知道他求婚的事,他不喜欢这一点。现在他坐在客厅里,这个房间里寒伧而庸俗的摆设和那些不高明的画片都给他留下古怪的印象。虽然这儿有圈椅,又有带罩子的大灯,可是看上去这个客厅仍旧象是个不适于住人的地方,倒象是一个宽敞的板棚。显然,在这个房间里,只有象医师这样的人才会觉得舒服。另一个房间比这几乎大一倍,叫做大厅,那儿只有一些椅子,象跳舞厅一样。拉普捷夫坐在客厅里,跟医师谈他的姐姐,有一个疑问开始折磨他。尤丽雅·谢尔盖耶芙娜到他姐姐尼娜那儿去,后来又带着他到这儿来,莫非是为了对他说明她接受了他的求婚?啊,这多么可怕呀,不过最可怕的是他的心里竟能生出这样的疑问。他暗自想象昨天傍晚和夜里这父女两人商量了很久,也许争论了很久,然后达到一致的结论:尤丽雅拒绝一个有钱人的求婚未免做得轻率。他的耳朵里甚至响起在这种情形下做父母的常说的一些话:“不错,你不爱他,可是另一方面,你想想看,你可以做成多少好事啊!” 医师要出门去看病人了。拉普捷夫想跟他一块儿走,可是尤丽雅·谢尔盖耶芙娜说:“请您再坐一会儿,我求求您。” 她非常痛苦,心情沮丧。现在她对她自己强调说:单单因为他不招她喜欢,她就拒绝这样一个正派、善良而且热爱她的人,特别是她嫁给他以后就有可能改变她的生活,改变她的忧郁、单调、闲散的生活,改变她的虚度青春岁月而前途看不见一点光明的生活,总之,在这类情形下拒绝这件婚事,简直是发疯,简直是任性和苛求,说不定连上帝都会为这件事惩罚她的。 她父亲走了。等到他的脚步声消失,她就忽然在拉普捷夫面前站住,脸色白得吓人,同时用果断的口气说:“我昨天想了很久,阿历克塞·费多雷奇。……我接受您的求婚。” 他弯下腰去吻她的手,她用冰凉的嘴唇别扭地吻一下他的头。他感到在这个表白爱情的场面中缺乏主要的东西,那就是她的爱情,而却有许多不必要的东西。他恨不得大叫一 声,跑出门外,立刻回到莫斯科去,可是她站得那么近,显得那么美丽,于是一股热情忽然从他的心里涌起,他暗想现在再考虑也已经迟了,就热烈地搂住她,紧紧地拥抱她,嘴里含糊地说着什么,称呼她“你”,吻她的脖子,然后吻她的脸,吻她的头。……她害怕这种亲热,就走到窗前去了。他俩已经懊悔不该表白爱情,两个人都慌张地问自己:“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 “要是您知道我多么不幸就好了!”她握紧双手,说。 “您怎么了?”他问,走到她跟前,也握紧自己的双手。 “我亲爱的,看在上帝份上,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不过千万要说实话,我求求您,千万要说实话!” “您别管了,”她说,勉强笑一笑。“我答应您,我会做一 个忠实的、本分的妻子。……今天傍晚您来吧。” 后来他坐在他姐姐身旁,念一本历史小说的时候,想起了这一切,就觉得委屈,他那美好的、纯洁的、强烈的感情竟得到这样浅薄的回报,人家并不爱他,却接受了他的求婚,这大概只是因为他有钱,也就是说,人家看重他的地方正是他自己最看轻的地方。尤丽雅纯洁,信仰上帝,一次也没有想到过钱,这是可以承认的;然而她不爱他,根本不爱他,显然她另有打算,虽则那种打算没考虑得十分周详,模模糊糊,可是仍旧不失为一种打算。医师的家由于庸俗的摆设惹他讨厌,医师本人看上去象是一个卑微而肥胖的守财奴,轻歌剧《科涅维尔的钟》①里加斯巴尔之流的人物,尤丽雅这个名字听起来有些俗气。他想象他和他的尤丽雅怎样去举行婚礼,实际上彼此十分隔膜,她对他连一丁点感情也没有,仿佛是媒婆把他们撮合在一起的。现在对他来说只剩下一种跟这桩婚事一样庸俗的安慰,那就是在这种事情上他不是头一个,也不是末一个,成千上万的人都是照这样结婚的,等到两人相处久了,尤丽雅就会逐渐了解他,也许就会爱他了。 “罗密欧与朱丽叶!”他关上书说,笑起来。“尼娜,我成了罗密欧。你可以给我道喜,我今天向尤丽雅·别拉文娜求婚了。” 尼娜·费多罗芙娜以为他在说笑话,可是后来相信了,就哭起来。她不喜欢这个消息。 “好吧,我给你道喜,”她说。“可是为什么这样突然?” “不,这不算突然。事情从三月起就开始了,只是你没注意罢了。……三月间,在这儿,就在你这个房间里,我跟她相识以后,我就爱上她了。” “本来我还以为你会娶一个我们那儿的姑娘,莫斯科的姑娘呢,”尼娜·费多罗芙娜沉默了一忽儿,说。“我们那个圈子里的姑娘要纯朴些。不过,主要的是,阿辽沙,你觉得幸福就行,这是最主要的。我的格利果利·尼古拉伊奇不爱我,这没法隐瞒,你看得出我们在怎样生活。当然,每个女人都可能因为你善良,因为你聪明而爱上你,可是要知道,尤列琪卡上过贵族女子中学,是个贵族,对她来说,光是聪明和善良是不够的。她年轻,你自己呢,阿辽沙,可已经不算年轻了,而且你长得也不漂亮。” 为了缓和最后这句话,她摩挲着他的脸,说:“你不漂亮,可是你招人喜欢。” 她十分激动,连她的脸上都现出了淡淡的红晕。她兴致勃勃地谈到,由她来拿着圣像给阿历克塞祝福,不知是不是合适,她说她是大姐,应该可以替代他的母亲。她竭力劝她那沮丧的弟弟,说婚礼要办得体面,隆重,热闹,免得让人议论。 后来,他就凭未婚夫的身份到别拉文家里去,每天去三 次或者四次,已经没有工夫跟萨霞换班,念历史小说了。尤丽雅在她自己的两个房间里接待他,那儿离客厅和她父亲的书房相当远,他很喜欢这两个房间。房间里的墙壁是深色的,墙角上立着放圣像的神龛,屋里有上等香水和长明灯的灯油气味。她住在这所房子最后面的房间里,她的床和梳妆台由一道围屏遮住,书橱的小门里面挂着绿色帘子,地上铺着地毯,因此她走起路来完全听不到她的脚步声。他从这些迹象断定她性格内向,喜欢过平和安静、离群索居的生活。她在家里还处在未成年的地位,她自己没有钱,出去散步的时候往往因为身边连一个戈比也没有而发窘。她父亲略微给她一 点钱添制衣服和买书,一年不超过一百卢布。再者,医师本人尽管私人行医收入不少,却也几乎没有钱。每天傍晚他都在俱乐部里打牌,老是输钱。此外,他在信用社里买下一些带有债务的房屋,把它们租出去,房客们不按时付房租,可是他却相信这种房屋生意很有赚头。他把他和他女儿住的这所房子抵押出去,用那笔钱买下一片荒地,已经开始在荒地上造一所两层楼的大房子,将来准备把它抵押出去。 现在拉普捷夫象是在雾里生活,仿佛活着的不是他,而是他的化身,这人做了许多他以前下不了决心做的事。他跟医师一块儿到俱乐部去过两三次,跟他一块儿吃晚饭,主动送钱给他供造房用。他甚至去过巴纳乌罗夫的外家。有一回 巴纳乌罗夫请他到外家去吃饭,他不加考虑就答应了。迎接他的是一个大约三十五岁的女人,又高又瘦,头发已经有点斑白,眉毛挺黑,看来不是俄国人。她脸上扑过粉,现出一 块块的白斑。她朝他甜蜜地微笑,握起手来很用劲,弄得她那白净的腕子上的镯子玎玲玎玲响。拉普捷夫觉得她那样笑是因为她想把自己的不幸瞒住别人,也瞒住自己。他还看见两个小姑娘,一个五岁,一个三岁,长得很象萨霞。开饭的时候,仆人端来奶油汤、冷牛肉加胡萝卜、可可茶。菜都太甜,不好吃;然而另一方面,桌面上摆着金餐叉、酱油瓶、辣椒瓶、异常精致的五味瓶架、金胡椒瓶等,闪闪发光。 一直到喝完奶油汤,拉普捷夫才想起来他跑到这儿来吃午饭实际上很不妥当。那个女人很窘,一直赔着笑脸,露出牙齿。巴纳乌罗夫根据科学原理解释什么叫做钟情,它是怎样产生的。 “在这里牵涉到一种电流现象,”他用法国话对那个女人说。“每个人的皮肤里都有许多极其细微的腺,这些腺里保存着电流。假如您遇见一个人,而这个人的电流跟您的相似,您就生出爱情来了。” 拉普捷夫回到家里,他姐姐问他到哪儿去了,他觉得难于说出口,就什么话也没回答。 婚前那段时期,他觉得自己陷入尴尬的境地。他的爱情每天在增长,越来越强烈,他觉得尤丽雅富有诗情,高尚,然而相互间的爱情仍旧没有,实际上是他在买她,而她在卖自己。有的时候他思前想后,简直陷于绝望,就问自己:要不要索性跑掉?他已经一连许多夜没有睡好,老是在想他婚后去到莫斯科,怎样跟在写给朋友的信上称之为“某女士”的那个女人见面,他父亲和他哥哥这两个难以相处的人会怎样对待他的婚事,怎样对待尤丽雅。他担心他父亲一见到他们就会对尤丽雅说出一些不客气的话。近来他哥哥费多尔起了点古怪的变化。他写来长信,讲到健康的重要,讲到疾病对心理状态的影响,讲到什么叫做宗教,可是一个字也没提到莫斯科,提到商行的生意。这些信惹得拉普捷夫生气,他觉得他哥哥的性格正在往坏里变。 结婚是在九月。婚礼在彼得和保罗教堂做完日祷后举行,当天新婚夫妇动身到莫斯科去。等到拉普捷夫和他那穿着黑色连衣裙、拖着长后襟、外貌已经不象姑娘而象真正的太太的妻子跟尼娜·费多罗芙娜告别的时候,病人的整个脸变了样子,可是她那干枯的眼睛没有流出一滴眼泪。她说:“如果我死了(但愿不要发生这样的事),请你们把我那两个小女孩接去。” “哦,我一定照您的话做!”尤丽雅·谢尔盖耶芙娜回答说,她的嘴唇和睫毛也神经质地颤动了。 “十月间我来看你,”拉普捷夫深情地说。“你快点好起来吧,我亲爱的。” 他们在火车上占了一个包房。两个人都感到忧伤和别扭。 她坐在角落里,没有脱帽子,做出打盹的样子,他躺在她对面的长沙发上,给种种思想困扰着,他想到他的父亲,想到“某女士”,想到尤丽雅会不会喜欢他在莫斯科的住宅。他瞧着这个不爱他的妻子,沮丧地暗想:“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 「注释」 ①法国作曲家普朗盖特(1848—1903)的三幕轻歌剧。 《三年》五 五 拉普捷夫家在莫斯科经营服饰用品的批发生意,买卖穗子、绦带、花边、针织品、纽扣等。每年进款总额达到两百万,纯收入有多少,除了老人以外谁也不知道。儿子们和店员们断定这种收入将近三十万,还说,如果老人“不乱扔钱”,也就是说不胡乱放债的话,他本来还可以多得十万,近十年来单是没有希望偿还的债款已经几乎积累到一百万。每逢大家谈到这一点,老店员就狡猾地眫眫眼睛,说出一句不是大家都能听懂的话:“这是时代在心理上造成的后果。” 主要的贸易业务在本城的商场里一所名叫仓库的房子里进行。仓库的门外是一个院子,那儿总是半明半暗,有蒲席的气味,拉大车的马在沥青路上踩出一片响声。仓库的门看上去很不起眼,包着一层铁皮,走进门去就是一个房间,墙壁潮得变成褐色,上面用木炭写满了字,有一扇窄窗子放进亮光来,窗上安着铁栅栏。左面是另一个房间,比较大,也比较干净,有一个铁炉子和两张桌子,然而也有一个监狱样的窗子,这儿是帐房。从这儿有一道窄小的石砌楼梯通到楼上,那儿是主要的堆房。这是个相当大的房间,然而由于长年阴暗,房顶很低,货箱和货包十分拥挤,人来人往川流不息,这个房间就象楼下那两间一样给新来的人留下不顺眼的印象。楼上的房间里和帐房里一样,货架上放着成捆成包的和装在纸盒里的货物,这些货物陈列得既没有次序,也说不上美观;要不是因为这儿那儿的纸包上有些窟窿,有的露出大红线,有的露出流苏,有的露出穗子的末梢,那就不能一 下子猜出这儿在做什么生意。看一下那些揉皱的纸包和纸盒,人简直不能相信这一类小玩意能卖几百万,而且这个仓库里每天都有五十个人忙着做买卖,而买主还不计算在内。 拉普捷夫到达莫斯科以后,第二天中午来到这个仓库,搬运工人们正在包装货物,把货箱敲得震天价响,弄得第一个房间里和帐房里的人谁也没有听见他走进来。有一个熟识的邮差从楼上走下来,手里拿着一叠信,被敲打声吵得皱起眉头,也没有注意他。在楼上,头一个迎接他的是他的哥哥费多尔·费多雷奇,他们两个人长得象极了,别人都以为他们是孪生弟兄。这种相象经常使拉普捷夫联想到他自己的外貌,现在他看见眼前这个人身量不高,面色绯红,脑袋上头发稀疏,大腿细弱,模样那么不招人喜欢,不文雅,他就问自己:“难道我也是这个样子吗?” “看见你,我多么高兴啊!”费多尔说,吻他的弟弟,紧紧地握一下弟弟的手。“我天天都心焦地盼着你回来,我亲爱的。你信上说你要结婚了,好奇心就开始煎熬我,而且我惦记你,弟弟。你想一想吧,我们有半年没见面了。哦,怎么样?你过得怎么样?尼娜病重吗?病得很重?” “病得很重。” “这也是上帝的旨意,”费多尔叹道。“哦,那么你的妻子呢?大概是个美人儿吧?我已经喜欢她了,现在她是我的小妹妹了。我们大家都会喜爱她的。” 拉普捷夫看到了父亲费多尔·斯捷潘内奇那他早就熟悉的伛偻的宽背。老人坐在柜台旁边一张凳子上,跟一个买主谈话。 “爸爸,上帝给我们送喜事来了!”费多尔叫道。“弟弟来了!” 费多尔·斯捷潘内奇个子高,体格非常结实,因此尽管他已经八十岁,满脸皱纹,可是从外貌上看,仍然是个健康强壮的人。他用男低音说话,那声音从他宽阔的胸膛里发出来,象是从大桶里发出来似的,深沉,浑厚,有力。他剃掉了胡子,留着剪短的、兵士式的唇髭,吸雪茄烟。他老是觉得热,因此他在仓库里和家里一年四季总是穿着肥大的帆布上衣。不久以前,他动过摘除白内障的手术,目力很差,已经不做买卖,光是跟人谈话,陪人喝加果酱的茶了。 拉普捷夫弯下腰去吻他的手,然后吻他的嘴。 “很久没见面了,先生,”老人说。“很久了。怎么样,要我给你的合法婚姻道喜吗?好吧,遵命,大喜大喜。” 他就努出嘴唇等他儿子来吻。拉普捷夫弯下腰去吻他。 “怎么样,你把你那位小姐也带来了吗?”老人问,他没有等到回答,就转过脸去对那个买主说:“现在我通知您,爸爸,我要跟某某姑娘结婚了。对。至于请求爸爸祝福,听取他的意见,这种章法已经没有了。现在他们自作主张。当初我结婚的时候,已经过四十岁,可是我还是在我父亲跟前跪下,请他老人家指点我。现在可不兴这一套了。” 老人见到儿子很高兴,可是又认为跟儿子亲热,露出高兴的样子是不成体统的。他的声调、他说话的口吻、“小姐”的称呼,都在拉普捷夫心里引起每次到仓库里来总要体验到的那种恶劣心绪。这儿每一件小东西都使他回想起过去他挨打、吃斋的情况,他知道就连现在学徒们也挨打,鼻子被打出血,等到这些学徒长大,他们自己也会打人。他只要在仓库里待上五分钟,就会觉得马上要有人来骂他,或者打他的鼻子了。 费多尔拍拍买主的肩膀,对弟弟说: “喏,阿辽沙,我来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我们坦波夫的老乡格利果利·季莫菲伊奇。他可以给现代青年做个榜样。他已经五十多岁,却还有吃奶的孩子呢。” 伙计们笑起来,买主,一个白脸的瘦老头儿,也笑了。 “这是超过一般效能的天赋,”伙计们的头儿说,他也站在柜台里面。“既然里边有,就总会冒出来。” 伙计们的头儿是个高身量的男子,五十岁上下,留着黑胡子,戴着眼镜,耳后插着一管铅笔,他照例旁敲侧击、意义不明地表达自己的思想,同时从他那狡猾的笑容又可以看出他赋予他的话以一种特殊而微妙的意义。他喜欢用书上的句子把自己的话弄得晦涩难懂,而且总是按自己的方式理解那类句子,有许多普通的字眼经他一用,常常不符合它们原来的意义。例如“此外”这两个字。每逢他坚决地表达一种想法而不愿意别人来反驳,他总是把右手往前伸出去,说一 声:“此外!” 最惊人的是别的伙计和顾客们都能听清楚他的意思。他名叫伊凡·瓦西里伊奇·波恰特金,原籍是卡希拉。现在,他向拉普捷夫道喜而说出了这样一番话:“从您这方面来说,这是勇敢的功劳,因为女人的心是沙米尔①。” 仓库里另一个重要人物是一个姓玛凯伊切夫的伙计,他是个丰满、壮实的金发男子,留着络腮胡子,整个头顶都秃光了。他走到拉普捷夫跟前,恭恭敬敬地向他小声道贺:“恭喜恭喜,先生。……上帝听见了令尊的祷告,先生。 感谢上帝,先生。“ 然后别的伙计陆续走过来,庆贺他的合法婚姻。他们都装束入时,外貌十分正派,彬彬有礼。他们说话的时候,把“O”念重音,把“Г”念成拉丁语的“g”,他们几乎每隔两个字就加一个“先生”,因此他们的贺词说得象绕口令,例如“祝您,先生,如意,先生”这句话听起来象是有人在半空中抽了一鞭子,发出“夫希希希”的声音。 所有这些很快就弄得拉普捷夫厌烦,打算回家去了,可是走掉是不合适的。为了顾到礼貌,至少得在仓库里逗留两个钟头才行。他就离开柜台,走到一旁,开始问玛凯伊切夫今年夏天过得是否顺利,有什么新闻没有,那一个就恭恭敬敬地回答,眼睛不看着他。有个头发剪得短短的、穿着灰色工作服的学徒给拉普捷夫送来一杯茶,茶杯下面没有茶碟。过了一忽儿,另一个学徒走过这儿,绊在货箱上,几乎跌一交,威严的玛凯伊切夫就突然做出吓人的凶狠脸色,恶魔似地对他大喝一声:“要用脚走路!” 伙计们看到少东家结了婚,终于回来了,都挺高兴,他们带着好奇心亲切地瞧着他,每个走过他身边的人都认为有责任对他恭恭敬敬地说一句好听的话。然而拉普捷夫相信这都不是出于真心,他们在奉承他,因为他们怕他。他怎么也忘不了,大约十五年前,有一个伙计得了精神病,只穿着衬里衣裤,光着脚跑到大街上,朝老板家的窗子威胁地摇拳头,喊着说他受了虐待。后来这个可怜的人病好了,大家还拿他开了很久的玩笑,告诉他说当初他想骂老板“剥削者”却骂成“剥血者”了。总之,职工们在拉普捷夫商行里生活得很糟,关于这一点整个商场早就议论纷纷。最糟的是老人费多尔·斯捷潘内奇在对待他们的态度上保持着野蛮专横的作风。比如,谁也不知道他所宠信的波恰特金和玛凯伊切夫挣多少薪金;他们一年连赏金在内各拿到三千,不会再多了,可是他装出一副样子,好象他给了他们每人七千。赏金倒是所有的伙计每年都有份,然而是在私下里拿到的,因此拿得少的人为了面子不得不说拿得多。没有一个学徒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会升为伙计,没有一个职工知道老板对自己是不是满意。没有一件事是明令禁止伙计们做的,所以他们也就不知道究竟什么事可以做,什么事不可以做。谁也没有禁止他们结婚,然而他们都不结婚,生怕结了婚会惹得老板不满意,丢掉饭碗。他们可以有朋友,也可以到朋友家里去做客,可是晚上九点钟就关大门,而且每天早晨老板总是怀疑地打量所有的职工,考察他们嘴里有没有酒气:“喂,吐一口气!” 每到节日职工们都得去做晨祷,而且在教堂里得站在老板看得见的地方才行。持斋是严格遵行的。遇上庆祝日,例如老板或者他的家属的命名日,伙计们就得签名,合送一份福列商店的甜馅饼或者一本纪念册。他们住在皮亚特尼茨基街上那所房子的楼下房间里或者侧屋里,一个房间住三四个人,吃饭时候虽然每人面前放一个盘子,可是大家凑着一个公用的大钵吃东西。如果在吃饭时候老板家里有人到他们这儿来,他们就全都站起来。 拉普捷夫体会到,在他们当中,只有受老人教育毒害很深的人才能认真把他看做恩人,其他的人都把他看做敌人和“剥血者”。现在,拉普捷夫出去半年以后回来,没有看出什么好的变化,倒是出现了一种新的、不是什么吉兆的现象。他哥哥费多尔从前文静,好深思,非常谦和,现在却现出热心办事的忙人的样子,耳朵后面插着一管铅笔,在仓库里跑来跑去,拍顾客们的肩膀,对伙计们喊叫:“朋友们!”显然他在扮演一种什么角色,这种新角色使阿历克塞认不出他来了。 老人那低沉的语声不停地响着。他闲得没事做,就教导顾客们应当怎样生活,怎样做买卖,同时老是拿自己做榜样。 这种夸耀,这种以权威自居盛气凌人的口吻,拉普捷夫在十 年前,十 五年前,二十年前就已经听熟了。老人崇拜自己,从他的话听来,好象他让他那已故的妻子和亲人获得了幸福,给予孩子们奖励,是他的伙计们和职工们的恩人,使得所有的街坊和熟人都永远为他祷告上帝。不管他做什么事,总是正确无误,如果别人把事情办坏了,那也只是因为他们不肯跟他商量。不要他出主意,那是任什么事也办不成的。在教堂里,他总是站在大家前面,甚至在神甫们主持弥撒之际,要是他认为他们做得有不对头的地方,他也要指出,而且认为这样做会使上帝满意,因为上帝爱他。 下午将近两点钟,仓库里所有的人都忙着做生意,只有老人除外,他仍旧在叽叽咕咕地说话。拉普捷夫不便于闲着站在那儿,就从一个女工手里接过花边来,让她走掉,然后听一个买主,沃洛格达商人讲话,并且吩咐伙计张罗生意。 “T,B,a!”从四面八方传来喊叫声(在仓库里,字母是用来表示商品的价钱和号码的)。“P,и,т!” 拉普捷夫临走时,只跟费多尔一个人告别。 “我明天带着我妻子一同到皮亚特尼茨基街来,”他说,“可是我预先声明,要是父亲对她哪怕只说出一句粗鲁的话,我就会立即走掉,在那儿连一分钟也不待。” “你还是老样子,”费多尔说,叹了口气。“你结了婚也没改变脾气。弟弟,得迁就老人一点。那么,好,明天十一点钟来吧。我们会急切地等着你们。那么做完日祷就直接到这儿来吧。” “我不去做日祷。” “哦,那也没关系。要紧的是别过十一点再来,好赶上祈祷,然后跟我们一块儿吃早饭。替我问小妹妹好,吻她的小手。我有个预感,我会喜欢她的,”费多尔十分诚恳地补充道。 “我羡慕你,弟弟!”他看着阿历克塞走下楼去,大声说。 “为什么他老是畏畏缩缩,有点害羞的样子,好象觉得自己赤身裸体似的?”拉普捷夫想,顺着尼柯尔斯克街走去,极力想了解费多尔所起的变化。“连他的谈吐中也有点新东西,什么弟弟啦,亲爱的兄弟啦,上帝赐给我们恩惠啦,让我们祷告上帝啦,好象是谢德林的犹独式加②似的。” 「注释」 ①沙米尔(约1798—1871),高加索山民的民族主义宗教运动的领袖,曾对俄国作战二十五年。 ②俄国作家萨尔蒂科夫-谢德林(1826—1889)的长篇小说《戈罗夫略夫一家》中的主人公,一个奸诈恶毒、假情假意的伪君子。 《三年》六 六 第二天是星期日,上午十一点钟,他带着妻子坐一辆由一匹马拉的轻便马车沿着皮亚特尼茨基街行驶。他生怕费多尔·斯捷潘内奇会有什么不得体的举动,因此事先就已经感到不愉快。尤丽雅·谢尔盖耶芙娜呢,在丈夫家里待了两夜之后,已经认定自己的婚姻是错误的,不幸的,如果她跟她丈夫不是住在莫斯科,而是住在另一个城里,那她就会觉得受不了这种可怕的处境。可是莫斯科吸引她,她很喜欢那些街道、房屋、教堂,如果能够坐着由名贵的骏马拉着的漂亮雪橇,整天价,从早到晚,在莫斯科兜风,随着疾速的奔驰吸进秋天的清凉空气,那她也许就不会认为自己这么不幸了。 在那座新近粉刷过的、白色的两层楼房子附近,车夫勒转马,开始往右拐弯。大家已经在这儿等着。大门旁边站着扫院人,穿一件新的长上衣,脚下一双高筒靴外加套鞋,另外还有两名警察。整个空地从街中心到大门口,然后从院子里到门廊上,都铺着新沙土。扫院人脱下帽子,警察行举手礼。在门廊附近,费多尔带着十分严肃的脸色迎接他们。 “跟你认识很高兴,小妹妹,”他说,吻尤丽雅的手。“欢迎光临。” 他挽着她的胳臂领她走上楼梯,然后从男男女女的人群中穿过走廊。前厅里也拥挤,有神香的气味。 “我马上带您去见我们的父亲,”费多尔在庄重的、死一 般的寂静中小声说。“他是个可敬的老人, Pater familias①。” 在宽敞的大厅里,一张准备做祈祷时用的桌子旁边,站着费多尔·斯捷潘诺维奇,分明在等他们。他身旁站着一个头戴法冠的司祭和一个助祭。老人对尤丽雅伸出手来,一句话也没说。大家都沉默着。尤丽雅有点发窘了。 司祭和助祭开始穿上法衣。手提香炉送来了,香炉里迸出火星,冒出神香和木炭的气味。蜡烛点亮了。伙计们踮着脚走进大厅里来,沿墙站成两排。四下里静悄悄的,连咳嗽的声音也没有。 “赐福吧,人间的主宰,”助祭开口了。 祈祷做得隆重而庄严,一个细节也没漏掉,还念了两首赞美诗:一首歌颂最亲爱的耶稣,另一首歌颂最神圣的圣母。 歌手们只照乐谱唱,唱了很久。拉普捷夫留意到刚才他妻子怎样发窘,在司祭们念赞美诗,歌手用不同的调子一连三次唱出“求主怜悯我们”的时候,他心里紧张地等待着老人马上就会回头看一眼,发话了,例如“您就连在胸前画十字也不会”。他不由得暗自气恼:何必凑这么一群人,何必要教士们和歌手们来搞这么一套仪式呢?这也未免太商人气了。然而她却和老人一样,把头放到福音书下面,然后跪下好几次,他才明白她喜欢这一套,于是他放心了。 在祈祷的末尾,念到“许多年”的时候,司祭让老人和阿历克塞吻十字架,然而尤丽雅·谢尔盖耶芙娜走过去要吻的时候,他却用手盖住十字架,做出要说话的样子。有人就向歌手们挥一下手,要他们停住唱。 “先知撒母耳,”司祭开口了,“奉上帝的旨意到伯利恒去,那城里的长老都战战兢兢地问:”你是为平安来的吗?‘先知说:“为平安来的。我是给耶和华献祭,你们当自洁,来与我同吃祭肉。’②那么,上帝的奴隶尤丽雅,我们也该问你,你是为平安到这个人家来的吗?……”尤丽雅激动得脸孔通红。司祭说完话就让她吻十字架,然后用一种完全不同的口气说:“现在该费多尔·费多雷奇结婚了。是时候了。” 歌手们又唱起来,大家纷纷活动,声音嘈杂。老人深受感动,眼睛里含满泪水,吻了尤丽雅三次,在她脸上画十字,说:“这是你们的家。我这个老头儿什么也不需要了。” 伙计们纷纷道喜,说话,可是歌手们唱得很响,弄得什么也听不清。然后大家吃早饭,喝香槟酒。她跟老人并排坐着,他对她说分开住不好,应当住到一块儿,住在一所房子里,分开和不和睦会弄得破产。 “我挣钱,儿女们却光是花钱,”他说。“现在你们就跟我住在一所房子里,来挣钱吧。我这个老头儿也该休息了。” 尤丽雅眼前时时刻刻闪过费多尔的身影,他长得很象她的丈夫,不过好动得多,也腼腆得多。他在她身旁走过来走过去常常吻她的手。 “我们,小妹妹,是普通人,”他说,同时他的脸上泛起红晕。“我们生活简单,照俄国人那样,照基督徒那样过日子,小妹妹。” 拉普捷夫回到家里,想起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出乎他的预料,没出什么特别的事,不由得很满意,就对他的妻子说:“你会觉得奇怪:身材高大、肩膀很宽的父亲竟有象我和费多尔这样身材矮小、胸脯很窄的孩子。不过这也十分自然! 我父亲到四十五岁才娶我的母亲,而当时我母亲刚十七岁。她在他面前总是脸色苍白,身子发抖。尼娜头一个生出来,那当儿母亲还比较健康,所以她长得比我们结实,比我们好。而我和费多尔呢,在母亲腹中以及后来出生的时候,母亲已经被经常的恐惧折磨得精力衰竭了。我记得,父亲开始教导我,或者说得简单点,开始打我的时候,我还不到五岁。他用树条抽我,揪我的耳朵,打我的脑袋。我每天早晨醒来,头一 件事就是暗想我今天会不会挨打。游戏和玩耍在我和费多尔是禁止的,我们必须去做晨祷,去做早弥撒,吻神甫和修士的手,在家里念赞美诗。你是信教的,喜欢这些,可是我怕宗教,每逢我走过教堂,总会想起我的童年时代,不寒而栗。 我八岁那年就给领到仓库去了。我象一个普通的学徒那样干活,这是对健康有害的,因为我在那儿几乎天天挨打。后来他们把我送到中学去,午饭前我在学校里念书,午饭后到傍晚仍旧得坐在仓库里。我照这样一直活到二十二岁,才在大学里认识亚尔采夫,他劝我离开父亲的家。这个亚尔采夫帮过我很多忙。你看怎么样,“拉普捷夫说,愉快地笑起来,”我们现在就去拜访亚尔采夫吧。这是个极其高尚的人!他会多么感动啊!“ 「注释」 ①拉丁语:家长。 ②见《旧约·撒母耳记(上)》,第十六章 ,第四至五节 . 《三年》七 七 十一月里一个星期六 ,安东·鲁宾施坦①在交响乐音乐会上做指挥。会场很挤,里面闷热。拉普捷夫站在一根圆柱后面,他妻子和柯斯嘉·柯切沃依远远地坐在前面第三排或者第四排。幕间休息刚开始,那位“某女士”,波丽娜·尼古拉耶芙娜·拉苏季娜,十分意外地走过他面前。他婚后常常担心会遇见她。现在她不加掩饰地公然瞅他一眼,他才想起他至今还没准备对她解释一下,或者给她写一封友好的、哪怕只有两三行的信,倒好象在躲着她似的。他觉得于心有愧,就脸红了。她急忙使劲握一下他的手,问道:“您看见亚尔采夫没有?” 随后,她没等他回答,就迈开大步急速地往前走去,仿佛有人在她身后推她似的。 她很瘦,不漂亮,鼻子长,脸容永远疲惫不堪,她似乎费了很大的劲才使自己的眼睛睁着而不致合上。她那对黑眼睛很好看,神情聪明,善良,诚恳,可是动作笨拙而突兀。跟她谈话是不容易的,因为她不善于听人家说话,自己也不会平心静气地讲话。要爱她是挺难的。她跟拉普捷夫单独在一 起的时候,往往笑上很久,双手蒙住脸,口口声声说爱情在她不是生活中主要的东西。她扭扭捏捏,象个十七岁的姑娘,跟她接吻以前必须吹熄所有的蜡烛。她已经三十岁了。她原本嫁给一个教师,可是早就不跟她的丈夫住在一起了。她靠教音乐课和参加四重奏维持生活。 在演奏《第九交响曲》的时候,她又走过他身旁,仿佛出于无意似的,可是圆柱后面站着一群男人,象一堵厚墙,不容她再往前走,她就站住了。拉普捷夫看见她身上仍旧穿着去年以至前年她穿着参加音乐会的那件丝绒短上衣。她的手套是新的,扇子也是新的,然而都是便宜货。她喜欢打扮,可又不会打扮,也舍不得在这上面花钱。她穿得不象样,不整洁,每逢她在街上迈开大步匆匆忙忙走去上课,通常容易被人错看成年轻的见习修士。 听众鼓掌,喊着bis②。 “今天傍晚您得陪着我,”波丽娜·尼古拉耶芙娜走到拉普捷夫跟前说,严厉地瞧着他。“我们从这儿一起出去喝茶。 您听见了吗?这是我的要求。您欠着我很多情,您没有任何道义上的权利拒绝我这个最起码的要求。“ “好,我们一块儿走,”拉普捷夫同意。 交响乐结束以后,没完没了的叫幕声开始了。听众纷纷起座,非常缓慢地往外走,拉普捷夫不能跟他妻子一句话也不交代就走掉。他只好在大门旁边站住,等着。 “我渴得要命,”拉苏季娜抱怨说。“我心里烧得慌。” “在这儿可以喝个够,”拉普捷夫说。“我们到小吃部去吧。” “哼,我可没有钱丢给茶房。我又不是什么商人。” 他伸出手去要挽她的胳膊,她拒绝了,说了一句他已经听她说过许多次而且长得令人生厌的话,大意是她认为自己不是软弱的女性,不需要男人老爷们效劳。 她一面跟他谈话,一面打量听众,常跟她的熟人打招呼,这些人是她的格里耶高等女校的同学、音乐学院的同学、她的男学生和女学生。她急匆匆地、紧紧地握他们的手,仿佛要拉住不放似的。可是后来她象发了热病似的扭动肩膀,发抖,最后害怕地瞧着拉普捷夫,轻声说:“您娶了个什么样的人啊?您这个疯子,您的眼睛长到哪儿去了?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傻丫头,您瞧中了她哪一点?要知道,我是看中您的智慧,看中您的心灵才爱上您的,这个瓷娃娃啊,只需要您的钱!” “不要讲这些,波丽娜,”他用恳求的声调说。“关于我的婚姻您所能对我说的一切,我已经对我自己说过很多回了。 ……您别给我增添痛苦了。“ 尤丽雅·谢尔盖耶芙娜出来了,穿着黑色连衣裙,胸前戴着她公公在祈祷完毕后送给她的钻石大别针。她身后跟着她的随从:柯切沃依,两个熟识的医师,一个军官,一个胖胖的、身穿大学生制服、姓基希的年轻人。 “你跟柯斯嘉一块儿走吧,”拉普捷夫对他妻子说。“我随后就来。” 尤丽雅点一下头,往前走去。波丽娜·尼古拉耶芙娜用眼睛跟踪她,周身发抖,神经质地缩起身子,她的目光里充满嫌恶、憎恨和痛苦。 拉普捷夫不敢到她家里去,预感到会有不愉快的解释、刻薄的话语和眼泪,就提议到一家餐厅去喝茶。可是她说:“不,不,到我家去。不准您对我提餐厅。” 她不喜欢上餐厅,因为她觉得那儿的空气让纸烟气味和男人的呼吸弄得有毒了。她对一切不认识的男人抱着奇怪的成见,认为他们都是好色之徒,随时都会调戏她。此外,餐厅里的音乐也闹得她头痛。 他们走出贵族俱乐部,雇了一辆马车到奥斯托任卡街上拉苏季娜所住的萨威洛甫斯基巷去。拉普捷夫一路上想着她。 真的,他欠了她很多情。他是在他的朋友亚尔采夫家里跟她认识的,她教亚尔采夫音乐理论。她热烈地爱他,完全没有私心,跟他同居以后继续教课,照旧工作到精疲力竭。多亏她,他才开始理解和喜爱音乐,以前他对音乐几乎是不感兴趣的。 “我情愿拿出半个王国去换一杯茶!”她用低沉的声音说,拿暖手筒遮住嘴,免得着凉。“今天我教了五堂课,真见鬼! 那些学生都是笨蛋,都是木头人,差点把我气死。我不知道这种苦役到什么时候才会完结。我累坏了。等我积攒下三百卢布,我就丢开一切,到克里米亚去。我要躺在海滩上,张大嘴吸氧气。我多么喜欢海,啊,我多么喜欢海呀!“ “您哪儿也不会去,”拉普捷夫说。“第一 ,您一点钱也攒不下来,第二 ,您舍不得花钱。对不起,我要旧话重提:难道从那些因为没有事做而在您这儿学音乐的闲人们手里接过一个个小钱来,攒起三百卢布,就比在您的朋友们那儿借钱体面些?” “我没有朋友!”她生气地说。“我请求您不要说蠢话。我属于工人阶级,工人阶级有一项特权,那就是意识到自己不会被收买,有权利不向无聊的商人借钱,有权利看不起他们。 不,谁也休想收买我!我可不是什么尤列琪卡!“ 拉普捷夫没有付车钱,知道这样做会惹得她滔滔不绝地发议论,那些话他以前已经听过许多次了。她自己付了车钱。 她在一个孤身女人家里租住一个带家具的小房间,搭伙食。她那架别克尔牌大钢琴目前放在尼基特斯基大街亚尔采夫家里,她每天到那儿去弹琴。她的房间里有一把蒙着布套的圈椅,有一张铺着夏季白被子的床,有些女房东家的花,墙上挂着几张彩色画片,没有一样东西能使人联想到这儿住着的是个女人,以前是高等女校的学生。这儿既没有梳妆台,也没有书,就连写字台也没有。看得出来,她一到家就上床睡觉,早晨起来以后立刻就走出家门。 厨娘端来一个茶炊。波丽娜·尼古拉耶芙娜动手沏茶,身子仍旧在发抖,因为屋里挺冷,她开始骂那些在《第九交响曲》里演唱的歌手们。她累得闭上眼睛。她喝下一杯茶,又喝一杯,再喝一杯。 “那么,您结婚了,”她说。“不过您不必担心,我不会垂头丧气,我能把您从我的心里赶出去。只有一件事使我烦恼和痛心:您也跟别人一样无聊,您在女人身上所需要的不是智慧,不是学识,而是肉体,美丽,青春。……青春!”她用鼻音说,仿佛在模仿什么人说话似的,然后笑起来。“青春! 您要的是纯洁, Rein - , Rein③!“。她说着,哈哈大笑,把身子往椅背上一靠。” Rein!“ 等到她笑完,她的眼睛里含着泪水。 “您至少是幸福的吧?”她问。 “不。” “她爱您吗?” “不。” 拉普捷夫心里激动,感到自己不幸,就站起来,开始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不,”他又说一遍。“波丽娜,要是您想知道的话,我十 分不幸。有什么办法呢?蠢事已经做下,现在已经没法补救。 对这件事只好听天由命了。她嫁给我不是出于爱情,很荒唐,也许另有打算,不过没有经过仔细考虑,现在显然感到自己做错事,痛苦了。我看得出来。晚上我们睡在一起,可是白天她怕跟我单独待在一起,哪怕五分钟也不行,她总要找点消遣,找外人做伴。她跟我在一块儿觉得羞耻,觉得害怕。“ “不过她照样在您那儿拿钱吧?” “这是蠢话,波丽娜!”拉普捷夫叫道。“她拿我的钱,是因为她拿不拿我的钱在她是完全无所谓的。她是正直的、纯洁的人。她嫁给我纯粹是因为她想脱离她的父亲,如此而已。” “那么您相信如果您没有钱,她也会嫁给您?”拉苏季娜问。 “我对什么也没法保证,”拉普捷夫苦恼地说。“对什么也没法保证。我什么也不明白。看在上帝份上,波丽娜,我们不谈这些吧。” “您爱她吗?” “爱得发疯。” 然后出现了沉默。她喝下第四杯茶,他呢,走来走去,心想他妻子现在大概在医师俱乐部里吃晚饭。 “可是难道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就会爱上一个人?”拉苏季娜问,耸了耸肩膀。“不,在您身上起作用的是兽性的情欲!您陶醉了!您中了这个美丽的肉体的毒,中了这种Rein的毒!躲开我,您肮脏!到她那儿去吧!” 她对他挥一下手,然后拿起他的帽子扔给他。他默默地穿上皮大衣,走出去,可是她追到前堂,一把抓住他胳臂上靠近肩膀的地方,号啕大哭起来。 “别哭了,波丽娜!不要再哭了!”他说,却怎么也掰不开她的手指头。“镇静点,我求求您!” 她闭上眼睛,脸色发白,她的长鼻子变成不好看的蜡黄色,象死人一般。拉普捷夫仍旧掰不开她的手指头。她昏过去了。他小心地抱住她,把她放在床上,在她身旁坐了十分钟光景,一直到她清醒过来。她的手冰凉,脉搏微弱而断断续续。 “您回家去吧,”她说,睁开眼睛。“您走吧,要不然我又要哭起来。我得管住我自己才成。” 他从她家里出来,没有到他那伙朋友在等他的医师俱乐部去,而是回家去了。一路上,他带着内疚问他自己:这个女人这样爱他,而且事实上已经是他的妻子和伴侣,为什么他没有跟她成立家庭呢?她才是唯一依恋他的人,况且让这个聪明、骄傲、工作辛劳的人得到幸福、庇护、安宁,岂不是一件有成效、值得做的事?他问自己:他配追求美和青春,追求不可能有的幸福吗?事实是,三个月来,仿佛为了惩罚他或者嘲弄他似的,他的心情一直阴暗抑郁。蜜月早已过去,他呢,说来可笑,还不知道他的妻子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常给她那些贵族女子中学的同学和她的父亲写长信,往往有五 页之多,总找得出话来写,可是跟他谈起话来却只谈天气,只谈现在该吃午饭或者晚饭。她临时前祷告很久,然后吻她的十字架和神像,他呢,瞧着她,怀恨地思忖:“瞧,她在祷告,可是她祈求什么呢?祈求什么呢?”他心里暗自侮辱她,侮辱自己,说他跟她一块儿睡觉,把她搂在怀里,只是取得他用钱买来的东西罢了,不过这想法未免可怕。如果她是个粗壮、大胆、放荡的女人,倒也罢了,可是这儿偏偏只有青春、信教、温和、天真纯洁的眼睛。……当初她做他的未婚妻的时候,她信教的虔诚使他感动,可是现在,她的见解和信念的墨守成规,依他看来,却成了屏障,使人着不见这道屏障背后的真相了。在他的家庭生活里,样样事情都使他难受。他妻子跟他并排坐在剧院里的时候,他常常看到她独自叹息或者由衷地大笑,却不愿意跟他共享她的欢乐,就不由得伤心。 值得注意的是她已经跟他所有的朋友相处得很好,他们已经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惟独他什么也不知道,这使他郁郁不乐,默默地嫉妒。 拉普捷夫回到家里,换上家常长袍,穿上拖鞋,在他的书房里坐下来看小说。他妻子不在家。可是过了半个钟头光景,前厅响起门铃声,传来彼得跑去开门的低沉的脚步声。来人正是尤丽雅。她穿着皮大衣走进书房,脸上冻得通红。 “普烈斯尼雅街上起了大火,”她说,喘吁吁的。“好大的火啊。我想跟康斯坦钉伊凡内奇一块儿去看看。” “好,去吧!” 她那健康娇嫩的模样和她眼睛里孩子气的恐惧神情使拉普捷夫的心得到了宽慰。他又看了半个钟头的书,就上床睡觉。 第二天波丽娜·尼古拉耶芙娜派人到仓库里来,把两本以前从他那儿借去的书、他所有的信、他的照片统统送还他,随着那些东西还附来一封信,信上只有两个字:“完了!” 「注释」 ①安东·鲁宾施坦(1829—1894),俄国钢琴家,作曲家,乐队指挥。 ②拉丁语:再来一次。 ③德语:纯洁,纯洁。 《三年》八 八 十月末,尼娜·费多罗芙娜已经有旧病复发的明显征象。 她很快地瘦下去,脸色变了。尽管十分痛苦,她却以为自己在复原,每天早晨都穿好衣服,象健康人一样,然后一整天合衣躺在床上。临终之前,她变得很爱说话。她平躺在床上,轻声讲着什么,气力不济,不住地喘气。她是在下述情况下忽然去世的。 那是个月色清朗的夜晚,人们坐着雪橇在街上新下的雪上奔驰,嘈杂的声音从街上传到房间里来。尼娜·费多罗芙娜平躺在床上,萨霞坐在床旁边打盹,现在已经没有人来跟她换班了。 “他的父名我记不得了,”尼娜·费多罗芙娜轻声说,“他名叫伊凡,姓柯切沃依,是个穷文官。他,祝他升天堂,是个爱酒如命的家伙。他常到我们家来,我们每个月给他一磅糖,八分之一磅茶叶。嗯,当然,有时候也给他钱。是啊。……后来出了这样一件事:我们的柯切沃依大喝一通,死了,让白酒烧死了。他身后留下一个小儿子,是七岁左右的男孩。可怜的小孤儿啊。……我们把他收留下来,藏在伙计们那儿,他就照这样整整生活了一年,我爸爸不知道。后来我爸爸看见他了,却光是挥一下手,什么话也没说。等到柯斯嘉这个孤儿长到九岁,那时候我已经是个待嫁的姑娘了。我带着他走遍各个学校。我从这儿走到那儿,到处都不肯收他。他哭了。 ……我说:“小傻瓜,你哭什么呀?‘我带他到拉兹古里亚依街的第二中学去,感谢上帝保佑,人家总算收他了。……从此这个乖孩子每天都从皮亚特尼茨基街走到拉兹古里亚依街,再从拉兹古里亚依街走回皮亚特尼茨基街。……阿辽沙给他付学费。……托上帝的福,这孩子总算用功读书,肯动脑筋,书念得挺好。……如今他在莫斯科做了律师,很有学问,成了阿辽沙的朋友了。是啊,我们当初没有看轻人,把他收留在家里,现在恐怕他在为我们祷告上帝吧。……是啊。 ……“ 尼娜·费多罗芙娜说话声越来越轻,中间常有长久的停顿,后来她沉默一会儿,忽然坐起来了。 “我不好过,……好象不对头,”她说。“求主怜恤。哎哟,我透不出气来了!” 萨霞知道母亲一定不久就会死掉,现在看见她母亲的脸忽然瘦下去,她猜想结局到了,就惊慌起来。 “妈妈,不要这样!”她说,号啕大哭起来。“不要这样!” “快跑到厨房去,叫他们去找你父亲来。我很不好过。” 萨霞叫唤着,跑遍所有的房间,可是整个房子里连一个仆人也没有,只有丽达睡在饭厅里一口箱子上,没脱衣服,脑袋底下也没垫枕头。萨霞没添衣服,没穿套鞋,就跑到院子里,后来又跑到街上。大门外一条长凳上坐着她的奶妈,在看溜冰。从河边的溜冰场上传来军乐声。 “奶妈,我妈要死了!”萨霞大哭着说。“得去找爸爸来! ……“ 奶妈就走上楼,到卧室里去看病人,把一根点亮的蜡烛塞在她手里。萨霞害怕地奔忙着,央求人去找她爸爸,她自己也不知道该央求谁才好,后来她穿上大衣,戴上头巾,跑出去,来到街上。她从仆人那儿知道她父亲还有一个妻子和两个女儿,他跟她们住在巴扎尔纳亚街。她出了大门往左边跑去,一路哭泣着,见了陌生人就害怕,两只脚很快就陷在雪地里,身子冻僵了。 她碰见一辆空的出租雪橇,然而没有雇这辆车,她怕万一人家会把她拉出城去,抢劫她,把她扔在墓园里(她喝茶的时候听仆人们谈起过,确实有这样的事)。她就一直往前走,走啊走的,累得直喘气,一面号啕大哭。她来到巴扎尔纳亚街,打听巴纳乌罗夫先生住在这条街上哪所房子里。有一个不认识的女人花了很长时间指点她,看见她一点也没听明白,就拉着她的手往一所门口有台阶的平房走去。大门开着。萨霞跑过前堂,穿过一个过道,终于走到一个明亮温暖的房间里,他父亲同一个女人和两个小姑娘在屋里围着一个茶炊坐着。可是她已经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有痛哭的份儿了。巴纳乌罗夫明白了。 “大概妈妈不好了吧?”他问。“你说啊,姑娘:妈妈不好吗?”他心慌意乱,吩咐人去雇马车。 他们回到家里,尼娜·费多罗芙娜正坐在床上,四周围着枕头,手里拿着蜡烛。她脸色发青,眼睛已经闭上。卧室里和房门口聚集着奶妈、厨娘、使女、一个姓普罗柯菲依的农民和一些不认识的普通人。奶妈正在小声吩咐什么话,人家却听不明白。房间深处,窗子跟前,站着丽达,脸色苍白,睡眼惺忪,在那儿严肃地瞧着她的母亲。 巴纳乌罗夫从尼娜·费多罗芙娜手里拿过那支蜡烛,嫌恶地皱起眉头,把它往五斗橱上一扔。 “这真可怕!”他说,他的肩膀颤了一下。“尼娜,你得躺下,”他亲切地说。“躺下吧,亲爱的。” 她看他一眼,没有认出他来。……他们扶着她平躺下去。 等到神甫和医师谢尔盖·包利绥奇来到,仆人们就十分虔诚地在胸前画十字,为她祷告。 “她真是不幸!”医师走进客厅,深思地说。“她还年轻,还没满四十岁呢。” 可以听见小姑娘们的号啕大哭声。巴纳乌罗夫脸色苍白,眼睛湿润,他走到医师跟前,用微弱疲惫的声音说:“我亲爱的,求您帮忙,给莫斯科打一个电报吧。我简直没有一点力气了。” 医师拿过墨水瓶来,给他女儿写了这样的一封电报:“巴纳乌罗娃今晚八时去世。希转告你丈夫:贵族街上有一所原已抵押的房子出售,须付九千。十二日拍卖。良机切勿错过。” 《三年》九 九 拉普捷夫住在离老皮缅街不远的小德米特罗夫卡街的一 条巷子里。除了临街那所大房子以外,他还租下院子里一所两层楼的侧屋,供他的朋友,律师的助手柯切沃依居住,拉普捷夫一家人都简单地把他叫做柯斯嘉,因为他们是眼看着他长大的。这所侧屋对面还有另一所侧屋,也是两层楼,其中住着一家法国人,包括夫妇俩和五个女儿。 天气冷到零下二十度。窗子上蒙着白霜。柯斯嘉早晨醒过来,带着忧虑的神色喝下十五滴不知什么药水,然后从书橱里取出两个哑铃,开始锻炼。他身量高,很瘦,留着两撇浓密的棕红色唇髭,然而他的外貌最引人注目的地方是他那两条长得出奇的腿。 彼得,一个中年的农民,穿一件上衣和一条花布裤子,裤腿掖在长筒靴里,端来一个茶炊,动手烧茶。 “今天天气很好,康斯坦钉伊凡内奇,”他说。 “是啊,天气挺好,不过,瞧,老兄,可惜我和你生活得可并不怎么好啊。” 彼得出于礼貌叹一口气。 “两个小姑娘怎么样了?”柯切沃依问。 “神甫没有来,阿历克塞·费多雷奇亲自在给她们教课呢。” 柯斯嘉在窗子上找到一小块没有白霜的地方,拿起一个看戏用的望远镜,朝着法国人住房的窗子望去。 “看不见,”他说。 这时候阿历克塞·费多雷奇在楼下给萨霞和丽达讲宗教课。她们搬到莫斯科来已经有一个半月,跟她们的女家庭教师一起住在侧屋的楼下,本城学校里一个教师和一个神甫每星期来给她们教三次课。萨霞在读《新约》,丽达不久以前刚开始读《旧约》。上一次神甫指定丽达复习到亚伯拉罕那段故事为止。 “那么,亚当和夏娃有两个儿子,”拉普捷夫说。“好。可是他们叫什么名字?你想想看!” 丽达仍然脸色严肃,没有说话,眼睛瞧着桌子,光是努动嘴唇。年长的萨霞瞧着她的脸,很难过。 “你知道得很清楚,只是不要心慌,”拉普捷夫说。“嗯,那么亚当的儿子叫什么名字呢?” “亚伯和卡维尔,”丽达小声说。 “该隐和亚伯,”拉普捷夫纠正道。 丽达的脸上流下一大颗眼泪,滴在书本上。萨霞也低下眼睛,涨红脸,快要哭出来了。由于怜悯,拉普捷夫说不出一句话来,泪水堵住他的喉咙。他从桌旁站起来,点上一支纸烟。这时候柯斯嘉从楼上下来,手里拿着报纸。姑娘们站起来,眼睛没看他,行了屈膝礼。 “看在上帝份上,柯斯嘉,您给他们温课吧,”拉普捷夫对他说。“我担心我自己也要哭出来了,午饭以前我还得到仓库去呢。” “好吧。” 阿历克塞·费多雷奇走了。柯斯嘉带着很严肃的脸色,皱起眉头,在桌边坐下,把《圣经》拉到自己面前来。 “怎么样?”他问。“你们学到哪儿了?” “她学到大洪水了,”萨霞说。 “大洪水?好吧,咱们就来研究大洪水。讲一讲大洪水吧。” 柯斯嘉浏览了一下书上关于大洪水的简短描写,说:“我得对你们指出,象这儿所描写的那样的大洪水,实际上根本没有过。压根儿就没有挪亚这么一个人。在基督出世的几千年以前,地球上确实有过一场异乎寻常的大水,关于这一点,不但在希伯来人的《圣经》上提到,其他古代民族的书籍上也提到过,例如希腊人啦,迦勒底人啦,印度人啦。然而不管洪水有多么大,它也绝不能淹没整个地球。嗯,平原会成为一片汪洋,不过高山多半不会淹没。这本书你们自管去念,可是不要太相信它。” 丽达又流下了眼泪。她掉过头去,忽然放声痛哭,弄得柯斯嘉吃一惊,从坐位上站起来,十分窘迫。 “我想回家去,”她说。“我要去找爸爸和奶妈。” 萨霞也哭起来。柯斯嘉走上楼去,回到自己的房间,打电话给尤丽雅·谢尔盖耶芙娜说:“亲爱的,那两个小姑娘又哭了。一点办法也没有。” 尤丽雅·谢尔盖耶芙娜就从大房子里跑出来,只穿一件连衣裙,戴一块毛线织的头巾,冻得浑身发冷,来到这儿,开始安慰两个小姑娘。 “相信我的话,相信我,”她用恳求的声调说,时而把这个小姑娘搂在怀里,时而把那个小姑娘搂在怀里,“你们的爸爸今天来,他打电报来了。你们怜惜妈妈,我也怜惜,我的心都要碎了,可是有什么办法呢?要知道人总拗不过上帝的旨意!” 等到她们止住哭,她就给她们穿上外衣,带她们乘车出去玩。她们先走过小德米特罗夫卡,后来经过斯特拉斯特纳依,到特威尔斯卡亚。他们在伊威尔斯柯依教堂旁边停下,走进教堂,各人在神像前点上一支蜡烛,跪下祷告。在回来的路上,她们顺便到菲里波夫商店去,买了些斋期吃的带罂粟籽的小面包圈。 拉普捷夫一家人下午两点多钟吃午饭。彼得端上饭菜。这个彼得白天时而跑到邮政总局去,时而跑到仓库去,时而为柯斯嘉跑到地方法院去,还得在家里做仆人的活儿,傍晚他卷纸烟,夜里得跑着去开门,早晨四点多钟就起身生炉子,谁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睡觉。他十分喜欢开矿泉水瓶,干起这个活儿来很便当,一点响声也没有,而且一滴矿泉水也不会洒出来。 “求上帝保佑!”柯斯嘉在喝菜汤以前喝下一杯白酒,说。 起初尤丽雅·谢尔盖耶芙娜不喜欢柯斯嘉。他那男低音,他爱用的那些词儿(例如“撵出去”、“给脸上一拳”、“下流坯”、“端上茶炊来”等),他喜欢跟人碰杯的习惯,他喝酒的当儿唠唠叨叨,依她看来都很庸俗。可是她跟他接近以后,却渐渐觉得有他在场就很轻松。他对她很坦率,到了傍晚喜欢跟她低声谈话,甚至把他自己写的长篇小说拿给她看,到现在为止这些作品就是对拉普捷夫和亚尔采夫这样的朋友来说也是秘密。她读这些小说,为了不让他伤心就加以赞扬,他听了很高兴,因为他希望自己迟早会成为一个著名的作家。他在这些小说里专门描写农村和地主的庄园,其实他很少见到农村,只有到朋友们的别墅去才下乡。至于地主的庄园,他生平也只见过一次,那是在他为了办理诉讼业务到沃洛科拉姆斯克去的时候。他避免写恋爱的情节 ,仿佛害臊似的。他常描写风景,在这种场合喜欢使用那样的一些语句,诸如山峦的奇妙的轮廓,云彩的各种离奇的形状,或者神秘的旋律的和音等。……他的小说从来也没有在报刊上发表过,他把这解释成书报检查条件的限制。 他喜欢律师的工作,不过他还是认为他的主要事业不是律师业务而是创作这类长篇小说。他认为他有细腻的艺术家素质,艺术始终吸引着他。他自己不唱歌,也不玩什么乐器,完全缺乏对音乐的欣赏力,可是却参加一切交响乐音乐会和演奏会,举办慈善性质的音乐会,跟歌唱家们来往。……吃午饭的时候大家谈起天来。 “真是怪事,”拉普捷夫说,“我那个哥哥费多尔又弄得我莫名其妙!他说必须查明我们的商行什么时候才满一百周年,为的是设法求得贵族的身份,而且他是用极其认真的口气说这种话的。他究竟是怎么回事?老实说,我开始有些担心了。” 于是他们就谈论费多尔,说如今装腔作势已经成了时髦。 比如,费多尔虽然已经不是商人,可是极力装得象是普通的商人;每逢由老拉普捷夫做校董的那所学校里的一位教师到他这儿来领薪金,他甚至改变嗓音和步态,象上司那样对待那位教师。 吃过午饭以后,大家无事可做,都到书房去了。他们谈起颓废派,谈起《奥尔良的姑娘》①,柯斯嘉念了一大段独白,认为他学叶尔莫洛娃②学得很象。后来他们坐下来玩文特。两个小姑娘没有回到侧屋里去,两个人坐在一张圈椅上,脸色苍白,神情哀伤,听着街上的闹声:莫非是父亲来了?每到傍晚,天色黑下来,蜡烛点亮,她们总是感到苦恼。牌桌上的谈话声、彼得的脚步声、壁炉里的爆裂声,都刺激她们,她们不愿意看着火。每到傍晚,她们虽然不想哭,可是觉得害怕,心里感到压抑。她们不懂:她们的母亲死了,大家怎么能够谈笑风生呢? “您今天从望远镜里看见了什么?”尤丽雅·谢尔盖耶芙娜问柯斯嘉。 “今天什么也没看见,昨天那个法国老头洗澡来着。” 七点钟尤丽雅·谢尔盖耶芙娜和柯斯嘉动身到小剧院去了。拉普捷夫和两个小姑娘留在家里。 “现在你们的爸爸该到了,”他看一下钟说。“多半火车误点了。” 两个小姑娘坐在圈椅上,一句话也不说,互相偎紧,象是两头怕冷的小野兽,他呢,不住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心焦地看钟。房子里挺安静。不过,将近九点钟,有人来拉门铃。彼得走去开门。 小姑娘听见熟悉的说话声,就大叫一声,哭起来,往前厅跑去。巴纳乌罗夫穿一件里外都是毛皮的讲究的皮袄,胡子和唇髭上结着霜,白花花的。 “等一等,等一等,”他嘟哝着说。萨霞和丽达又哭又笑,吻他的冰冷的手、帽子、皮大衣。这个相貌漂亮、神情慵懒、被爱情宠坏的人,不慌不忙地爱抚两个小姑娘,然后走进书房,搓着手说:“我在你们这儿不能多耽搁,我的朋友们。明天我要到彼得堡去。他们答应把我调到另一个城里去了。” 他在德累斯顿旅馆下榻。 「注释」 ①德国作家席勒(1759—1805)在一八○一年所写的一个悲剧。 ②玛丽雅·尼古拉耶芙娜·叶尔莫洛娃(1853—1928),俄国女演员。 《三年》十 十 伊凡·加甫利雷奇·亚尔采夫常常到拉普捷夫家来串门。他是个健康强壮的男子,头发乌黑,脸容聪明而招人喜欢。大家都认为他漂亮,可是近来他发胖了,这就损坏了他的脸相和身材,再加上他把头发剪得很短,几乎成了光头,这也弄得他难看了。从前在大学里,由于他身材好,力气大,同学们都叫他“打手”。 他跟拉普捷夫两兄弟一块儿在大学的语文系毕业,后来他又学自然科学,得了化学硕士。他不想在大学讲课,甚至没到哪个实验室去指导实验工作,却在一个实科中学和两个女子中学教物理和博物学。他喜爱他的学生,特别是那些女学生,常说了不起的一代人目前正在成长起来。他在家里除了研究化学以外,还研究社会学和俄国历史,有时候在报纸和刊物上发表短文章 ,简单地署名“亚”。每逢他讲到植物学或者动物学方面的什么问题,他总象是历史学家,可是每逢他解答什么历史问题,他却又象是自然科学家了。 外号叫“永久的大学生”的基希也是拉普捷夫家的常客。 他在医学系读了三年,然后转到数学系,每一学年都读两年。 他的父亲是外省一个药房的老板,每月给他寄来四十卢布,他母亲瞒着他父亲私下里又添上十卢布,这笔钱足够他维持生活了,甚至足以使他置办一些奢华的东西,例如波兰海狸皮领的大衣、手套、香水、照相(他常常照相,把自己的照片分送给熟人)。他浑身干净,略微有点秃顶,耳朵旁边留着金黄色的连鬓胡子,为人谦和,老是带着愿意为别人效劳的神情。他总是为别人的事情忙碌,时而拿着捐款签名单奔走不停,时而一清早在剧院售票处旁边挨冻,为的是替他熟识的女士买戏票,时而受人委托去定购花圈或者花束。大家一谈到他就说:基希会去的,基希会办的,基希会买的。别人委托的事他大多办得不好。人们纷纷责备他,常常忘记付给他买东西的钱,然而他总是一句话也不说,遇到难堪的情况也只是叹口气就算了。他从来也没有特别高兴过,也没有特别伤心过。他讲起一件事来总是又长又乏味,他的俏皮话每一 次都只是因为不可笑才惹得人发笑。比如,有一次他有意开玩笑,就对彼得说:“彼得,你可不是鲟鱼”①,这话惹得大家哄堂大笑,他自己也笑了很久,而且很满意,认为这个俏皮话说得很成功。每逢有个什么教授出殡,他总是跟拿火把的人一块儿走在前头。 亚尔采夫和基希傍晚照例来喝茶。如果主人不到剧院或者音乐会去,那么傍晚的喝茶就一直延长到吃晚饭为止。二 月里的一天傍晚,客厅里进行着这样一场谈话:“艺术作品只有在思想内容方面包含某种严肃的社会问题的时候才是重要而且有益的,”柯斯嘉生气地瞧着亚尔采夫,说:“如果作品抗议农奴制度,或者作家反对上流社会以及它的庸俗,这样的作品就是重要而且有益的。至于有些长篇小说和中篇小说,内容尽是些哎呀和哦哟,她怎样爱他而他怎样不再爱她,我说,这样的作品就毫无意义。叫它们见鬼去吧。” “我同意您的看法,康斯坦钉伊凡内奇,”尤丽雅·谢尔盖耶芙娜说。“有的描写幽会,有的描写负情,有的描写分离后的重逢。难道就没有别的题材可写了?要知道,有很多害病的、不幸的、穷愁潦倒的人,他们读起这些作品来一定会厌恶。” 拉普捷夫心里不痛快,因为他妻子这样一个年轻的女人,还没满二十二岁,就这样严肃而冷酷地谈论爱情。他猜得出这是什么缘故。 “如果诗歌没有解决依您看来很重要的问题,”亚尔采夫说,“那您就该去找技术方面的、警察法方面的、财政法方面的著作,就该去读学术论文。比方说,为什么要在《罗密欧与朱丽叶》里不谈爱情而大谈教学自由或者监狱消毒问题,关于那些问题,您在专门论文和教材中都可以找到!” “老兄,这可是走极端了!”柯斯嘉插嘴说。“我们谈的不是象莎士比亚或者歌德那样的巨人。我们谈的是成百的有才能的普通作家,他们要是丢开爱情而致力于向群众传播知识和人道思想,那就会带来大得多的益处。” 基希吐字不清,带点鼻音,讲起他不久以前读过的一篇小说的内容。他讲得很详细,不慌不忙。过了三分钟,然后五分钟,十分钟,他却还在讲下去,谁也闹不清他在讲什么。 他的脸变得越来越淡漠;他的眼睛暗淡无光。 “基希,您讲得快一点吧,”尤丽雅·谢尔盖耶芙娜忍不住说,“照这样子可真磨死人了!” “住嘴,基希!”柯斯嘉对他大叫一声。 大家笑起来,连基希自己也笑了。 费多尔来了。他脸上泛起红晕,匆匆跟大家打个招呼,就领着他弟弟走到书房去了。近来他总是躲开人多的聚会,只愿意找一个人作伴。 “让那些青年人去说说笑笑吧,我和你在这儿好好谈谈心,”他说,在一把离灯远一点的深圈椅上坐下。“老弟,我们有许久没见面了。你多少时候没有到仓库去了?大概有一 个星期吧。” “是的。我在你们那儿没有什么事情可做。而且,说实话,老人也惹得我不痛快。” “当然,仓库里缺了我和你也没关系,不过人总得有工作才行。俗语说得好:人得脸上流着汗水吃自己的面包。上帝是喜爱劳动的。” 彼得端着一个托盘,送来一杯茶。费多尔没有加糖就喝下茶,又要了一杯。他喝很多茶,一个傍晚能够喝下十来杯。 “你要知道,弟弟,”他说,站起来,走到弟弟跟前。“你可别耍聪明啦,你得设法当选,做一名地方自治会的议员,我们呢,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把你弄进市参议会,然后做副市长。往后就是步步高升,你是个聪明而受过教育的人,人家就会注意你,请你到彼得堡去。如今,地方自治会和市参议会的活动家在那儿成了时髦的人物了。弟弟,瞧着吧,你还不到五十岁就会做上三品文官,肩上挂着绶带了。” 拉普捷夫什么话也没回答。他明白所有这些东西,什么三品文官啦,绶带啦,正是费多尔自己所想望的。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 两兄弟坐在那儿,沉默了。费多尔打开表盖,带着紧张的注意力瞧了很久很久,仿佛想看出时针的移动似的。拉普捷夫觉得他脸上的神情有些古怪。 仆人来叫他们吃晚饭。拉普捷夫就走到饭厅去,可是费多尔还是待在书房里。争论已经过去,亚尔采夫正在用教授讲课的口气说:“由于气候、精力、趣味、年龄等的差别,人们之间的平等,从生理上说,是不可能的。然而文化水平高的人能够使得这种不平等变得无害,如同他们已经使得沼泽地带和熊变得无害一样。有一位学者做到这样一件事:他养的一只猫、一 只老鼠、一只青鹰、一只麻雀,凑着同一个碟子吃东西,必须相信教育也会使人变成这样。生活不断地前进,我们亲眼看见文化做出了巨大的成绩。显然,总有一天,比方说,工厂工人们的现状会使人觉得如此荒谬绝伦,就象在农奴制度下拿一个姑娘换一条狗这样的事如今依我们看来是荒谬绝伦一样。” “这是不会很快就发生的,不会很快,”柯斯嘉说,冷冷地一笑。“等到洛希尔认为他建造装满黄金的地下室是荒谬之举,那种时候是不会很快就来到的;而在这以前,工人也许已经劳累得弯腰屈背,饿得浮肿了。哼,不行啊,老兄。不是需要坐等,而是需要斗争。要是猫和老鼠凑着一个碟子吃东西,您以为猫是出于自觉吗?哪有这种事!它是给外力逼着这样做的!” “我和费多尔都很有钱,我们的父亲是资本家,百万富翁,那就得跟我们斗争!”拉普捷夫说,用手心擦着额头。“跟我斗争,这我简直想不通!我有钱,可是到现在为止,钱给了我什么呢?这种力量给了我什么呢?我在哪方面比你们幸福? 我的童年是苦役般的童年,钱并没有使我免于挨打。尼娜害病,死掉了,我的钱也没有能够帮上她的忙。如果别人不爱我,那我哪怕拿出一万万去,也不能使得人家爱我。“ “可是您能做很多好事,”基希说。 “什么好事!昨天您托我给一个学数学的人找工作。请您相信我,我跟您一样帮不上他的忙。我能给钱,可是要知道,这不是他所需要的。有一次我请求一位著名的音乐家给一个穷提琴师找个工作,他这样回答:”您不求别人而求我,就因为您不是音乐家。‘我也要这样回答您:您那么有把握地来找我帮忙,也是因为您至今一次也没处在有钱人的地位。“ “何必拿著名的音乐家来作出喻呢,我不懂!”尤丽雅·谢尔盖耶芙娜说,脸红了。“这跟著名的音乐家有什么相干!” 她的脸由于憎恨而颤抖,她低下眼睛,为的是掩盖这种感情。她脸上的那种表情不只是她丈夫一个人明白,凡是在座的人也都明白。 “这跟著名的音乐家有什么相干!”她小声又说一遍。“再也没有比帮助穷人更容易的事了。” 接着是沉默。彼得端上松鸡来,可是谁也没吃,大家光吃了点生菜。拉普捷夫已经记不得自己说了些什么话,不过他明白惹人憎恨的并不是他的话,而是他打搅了这场谈话罢了。 吃过晚饭以后,他走到他的书房里去。他紧张地听着大厅里的动静,心里怦怦地直跳,等着还会有什么新的屈辱。那边,争论又开始了。后来亚尔采夫在钢琴旁边坐下来,唱了一首富于感情的抒情歌曲。他是个多才多艺的人,又能唱,又能弹,甚至还会变戏法。 “诸位先生,你们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可是我不愿意待在家里了,”尤丽雅说。“得坐车到什么地方去一趟才好。” 他们决定到城外去,就打发基希到商人俱乐部去叫一辆三套马的雪橇。他们没有约拉普捷夫一块儿去,因为他通常不到城外去,还因为这时候他哥哥坐在他那儿;然而他把这理解做他们觉得跟他待在一块儿没味儿,在这一群快活的年青人当中他完全成了多余的人。他是那么气恼和痛心,竟至差点儿哭出来。他想到他们对他这样不客气,这样轻慢他,他成了愚蠢乏味的丈夫和钱装,他反而感到高兴;要是他的妻子就在这天夜里对他负心,跟他最好的朋友私通,然后直认不讳,用憎恨的目光瞧着他,那他倒会越发高兴。……由于她,他暗自嫉妒那些熟识的大学生、演员、歌唱家、亚尔采夫,甚至嫉妒路上遇到的行人。现在他一心巴望她真的对他不忠实,巴望他会撞见她跟别人在一起,然后他就服毒自尽,从此永远摆脱这场恶梦。费多尔在喝茶,咕嘟咕嘟地喝下去。 可是后来他也要走了。 “我们的老人大概害了视神经萎缩引起的失明症,”他一 面穿皮大衣,一面说。“他的眼睛不大看得清东西了。” 拉普捷夫也穿上皮大衣,走出去。他把哥哥送到斯特拉斯特纳依,然后独自雇一辆车到亚尔饭店去。 “这就叫家庭幸福!”他嘲笑他自己。“这就是爱情!” 他的牙齿直打战,他不知道这是嫉妒还是别的。在亚尔饭店,他走过那些餐桌,听大厅里一个讽刺歌手的演唱。万一他遇见家里那伙人,他却连一句话也没准备好。他事先断定,他遇见他妻子,就只会可怜而笨拙地笑一笑,大家就会明白是什么感情驱使他到这儿来的。电灯的光,响亮的音乐声,扑粉的香气,再加上那些迎面走来的太太瞧着他,使得他感到恶心。他站在雅座的门口,极力想看一看和听一听里边发生的事,觉得自己正在跟那些演唱者和那些太太们一同扮演下流而可鄙的角色。随后他坐车上斯特烈尔纳饭店去,可是在那儿也没碰见他家里的人。一直到他在回去的路上,又经过亚尔饭店,才有一辆三套马车发出很大的响声赶到他前头去,喝醉的车夫在叫喊,还可以听见亚尔采夫的笑声,“哈-哈-哈!” 拉普捷夫三点多钟回到家。尤丽雅·谢尔盖耶芙娜已经上床了。他看见她没睡,就走到她跟前,生硬地说:“我了解您的厌恶,您的憎恨,可是您当着外人的面应该给我留点面子,掩饰您的感情才是。” 她坐在床沿上,搭拉着两条腿。在灯光下,她的眼睛显得又大又黑。 “请您原谅,”她说。 他激动得周身发抖,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就站在她面前,沉默了。她也发抖,坐在那儿,样子象个等着发落的罪人。 “我多么痛苦啊!”他终于说,抱住头。“我好比下了地狱,我都要发疯了!” “难道我就轻松?”她问,声音发颤。“只有上帝才知道我的心境怎么样。” “你做我的妻子已经有半年了,然而你的心里就连一点点爱情也没有,任何希望也没有,一线光明也没有!你为什么嫁给我呢?”拉普捷夫绝望地说下去。“为什么?是什么魔鬼把你推进我的怀抱?你指望的是什么?你需要的是什么?” 她畏惧地瞧着他,仿佛害怕他要杀死她似的。 “我中你的意吗?你爱我吗?”他继续喘吁吁地说。“不! 那么是什么缘故?什么缘故?你说啊:是什么缘故?“他叫道。 “哎,该死的钱!该死的钱!” “我当着上帝发誓,不对!”她叫起来,在胸前画十字。听到那句侮辱的话,她缩起整个身子,他头一次听见她哭。“我当着上帝发誓,不对!”她又说一遍。“我没想到过钱,我不需要钱。当时我只是认为,如果我拒绝你,我就做错了。我生怕破坏你的生活和我的生活。现在我为自己的错误痛苦,痛苦得受不了!” 她伤心地哭起来,他明白她多么难过,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就在她面前的地毯上跪下。 “别哭了,别哭了,”他喃喃地说。“我侮辱你,是因为我发疯般地爱你,”他说着,忽然吻地的脚,热烈地把它抱住。 “哪怕有一点点爱情也好啊!”他喃喃地说。“哎,对我说句谎话吧!说句谎话!不要说这是错误!……”可是她仍旧哭,他感到她在隐忍他的爱抚,只把这种爱抚看做她的错误的不可避免的后果。她把他吻过的那只脚缩到身子底下,象鸟儿似的。他开始怜惜她了。 她躺下去,用被子蒙上头。他脱掉衣服,也躺下去。到早晨,他们两人都觉得发窘,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甚至觉得,他吻过的她那只脚走路都不稳了。 午饭以前巴纳乌罗夫来辞行。尤丽雅一心想回家去,到故乡去。她心想,离开这儿,躲开家庭生活,摆脱这种困窘和老是觉得自己做错事的想法,去休息一下,也是好的。吃午饭的时候,事情决定了:她跟巴纳乌罗夫一块儿走,到她父亲那儿待上两三个星期,直到住得腻味了为止。 「注释」 ①在俄语中,彼得和鲟鱼两词的末尾发音相同。 《三年》十一 十一 她和巴纳乌罗夫在火车上包了一个单间,他头上戴一顶形状古怪的羊羔皮帽子。 “是啊,彼得堡没有满足我的要求,”他叹着气,慢条斯理地说。“他们对我许了不少的愿,可是一点明确的东西也没有。是啊,我亲爱的。我做过调解法官、调解法官会审法庭的常任官和审判长,最后做到省政府的顾问官,我觉得我为祖国效过力,有权利受到照顾,可是您瞧,我想调到别的城里去却怎么也达不到目的。……”巴纳乌罗夫闭上眼睛,摇头。 “他们不赏识我,”他接着说,仿佛快要睡着了。“当然,我不是个天才的行政长官,不过我是个正派、诚实的人,在如今这个年月连这种人也是少见的。说来歉然,有时候我对女人不够忠实,可是就我对俄国政府的态度来说,我素来是很正派的。不过,这些事不提也罢,”他说,睁开眼睛,“我们来谈谈您吧。您怎么会忽然想起要到您爸爸那儿去呢?” “没什么,我跟我的丈夫有点不和睦,”尤丽雅说,瞧着他的帽子。 “是啊,他是有点古怪。拉普捷夫一家人都古怪。您的丈夫倒还没什么,还可以,可是他哥哥费多尔却是个十足的蠢货。” 巴纳乌罗夫叹一口气,认真地问道: “那您已经有情人了吧?” 尤丽雅惊讶地瞧着他,笑了笑。 “上帝才知道您在说什么。” 十点多钟,在一个大站上,他们两人下车去吃晚饭。等到火车再往前开,巴纳乌罗夫就脱掉大衣和帽子,跟尤丽雅并排坐下来。 “应当对您说,您很可爱,”他开口了。“请您原谅我用粗野的比喻,您使我联想到那种刚腌过的嫩黄瓜。它,可以说,还有温室的气味,可是已经含了一点盐分,有点茴香的气味了。您正渐渐地出落成一个漂亮的女人,一个娇美优雅的女人。要是我们这次旅行发生在五年以前,”他说,叹口气,“那我就会认为我有愉快的义务加入崇拜您的男子的行列,可是现在呢,唉,我是个残废人了。” 他忧郁地、同时又宽厚地微微一笑,搂住她的腰。 “您疯了!”她说,涨红了脸,十分害怕,手脚都凉了。 “松手,格利果利·尼古拉伊奇!” “您怕什么,宝贝儿?”他温柔地问道。“这有什么可怕的? 您只是对这种事没有习惯罢了。“ 如果女人抗拒,那么在他看来,这总是意味着他给她留下了印象,中了她的意。他搂住尤丽雅的腰,使劲吻一下她的脸,然后吻她的嘴,充分相信这给了她很大的乐趣。尤丽雅压下恐惧和困窘,定住神,笑起来。他又吻她一次,然后戴上他那顶滑稽的帽子,说:“这个残废人所能给您的,只限于此了。有一个土耳其的巴夏①,是个心地好的老头子,收到某人送给他的或者由他继承下来的一大群妻妾。他那些年轻美丽的妻子排成一长列站在他面前,他就在她们面前走过去,依次吻每一个人,同时说:”现在我能够给你们的,只限于此了。‘我也要这样说。“ 所有这些,依她看来,都显得荒唐而出奇,引起她的兴致来了。她想胡闹一下。她就哼着歌,站到长沙发上去,从行李架上取出一盒糖果,扔给他一块巧克力糖,叫道:“接住!” 他就接住。她发出响亮的笑声,又扔给他一块,然后再扔一块,他都接住,放进嘴里,用恳求的眼光瞧着她。她觉得他的脸,他的五官,他的神情,流露出很多女人气和孩子气。她喘吁吁地在长沙发上坐下,仍旧笑着瞧他,他就伸出两个手指头碰一碰她的脸,仿佛气恼地说:“坏丫头!” “拿过去,”她把那盒糖递给他,说。“我不喜欢吃甜的。” 他把糖果统统吃光,一块也没剩下,然后把空盒子锁在手提箱里。他喜欢带画的盒子。 “可是闹得也够了,”他说。“我这个残废人该睡觉了。” 他从行李袋里取出他的布哈拉长袍和枕头,躺下来,盖上那件长袍。 “晚安,亲爱的!”他轻声说,叹了口气,仿佛周身酸痛似的。 很快就响起了鼾声。她一点都没感到拘束,也躺下去,很快就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她到了她出生的城市,从火车站坐上车回家去,觉得街上荒凉无人,雪是灰色的,房屋很小,好象有人把它们压扁了似的。迎面走来一个行列:人们抬着一口开着盖子的棺材,里面装着一个死人;送殡的人们打着神幡。 “据说,遇见死人会交好运,”她想。 先前尼娜·费多罗芙娜住过的那所房子,现在窗子上贴上了白条子。 她的雪橇驶进她家的院子,她的心好象停止了跳动。她拉了下门铃。一个不相识的使女来给她开门,她长得挺胖,带着睡意,穿一件暖和的棉上衣。尤丽雅走上楼梯,想起当初拉普捷夫就是在这儿对她表达爱情的,可是现在这道楼梯没有擦洗,满是脚印。楼上有些穿着皮袄的病人在阴冷的过道里等着看病。不知什么缘故,她的心怦怦地跳起来,她激动得几乎走不动了。 医师越发胖了,脸红得跟红砖一样,头发蓬乱,正在喝茶。他看见女儿,十分高兴,甚至流下了眼泪。她想到自己成了这个老人生活中唯一的乐趣,很是感动,就紧紧地拥抱他,说她要在他这儿住很久,直到复活节 .她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换好衣服,来到饭厅跟他一块儿喝茶。他正从这个墙角走到那个墙角,手揣在衣袋里,嘴里哼着:“鲁-鲁-鲁”,这就意味着,他对什么事感到不满意。 “你在莫斯科过得挺快活,”他说。“我为你很高兴。……我这个老头子什么也不需要了。我不久就要死掉,让你们大家都自由。也真奇怪,我的臭皮囊这么结实,我还活着!实在让人吃惊!” 他说他是一头结实耐劳的老驴,人人骑在他身上。给尼娜·费多罗芙娜医病啦,照料她的孩子啦,给她下葬啦,都硬推给他办;而那个花花公子巴纳乌罗夫却什么都不愿意管,甚至还向他借了一百卢布,至今没有还。 “带我到莫斯科去,把我送进疯人院吧!”医师说。“我是疯子,我是天真的娃娃,因为我仍旧相信真理和正义!” 然后他就指摘她的丈夫目光短浅,那么便宜的房子也不买。这时候尤丽雅才感到她并不是这个老人生活里唯一的乐趣。后来他给病人看病,又到外面去出诊,她就一个人在各个房间里走来走去,不知道该干什么,该想些什么。她已经对她的故乡和故居感到生疏,她现在既不想上街,也不想去看熟人,想起旧日的女朋友,想起少女时代的生活,并不感到忧郁,也不为过去惆怅。 傍晚她穿得比较漂亮点,去做彻夜祈祷。可是教堂里只有一些普通人,她那件华丽的皮大衣和她的帽子并没给人留下什么印象。她觉得不论那教堂,还是她自己,都起了某种变化。从前,在彻夜祈祷中大家念赞美诗,歌手们唱赞美歌,例如唱《我张开我的嘴》的时候,她总是觉得高兴。她喜欢在人群中慢慢地走到站在教堂中央的神甫身边,然后感到自己的额头涂上了圣油,现在呢,她却一心巴望祈祷结束。随后,她从教堂里出来,已经担心乞丐来向她要钱,站定下来,在衣袋里摸零钱是乏味的,再者她的衣袋里已经没有铜钱,只有卢布了。 她早早上床躺下,很晚才睡着。她老是梦见一些相片,梦见今天早晨见过的那个出殡行列,那个装着死人而没有盖上盖子的棺材抬进院子里来了,停在房门口,人们用一大块布把它兜起,摇晃很久,然后使足力气把它撞在房门上。尤丽雅醒了,害怕地跳下床。果然有人在敲楼下的房门,门铃的铁丝在墙上擦得沙沙响,然而门铃声却听不见。 医师咳嗽起来。后来,她听见使女走下楼去,然后又回 来。 “小姐!”她敲着房门说。“小姐!” “什么事?”尤丽雅问。 “您的电报!” 尤丽雅拿着蜡烛去给她开门。使女身后站着医师,穿着内衣,披着大衣,也拿着蜡烛。 “我们的门铃坏了,”他说,带着睡意打呵欠。“早就该修理了。” 尤丽雅拆开电报,看到:“我们为您的健康干杯。亚尔采夫,柯切沃依。” “哎,这些胡闹的家伙!”她说,哈哈大笑起来。她心里变得轻松快活了。 她回到自己的房间,悄悄地洗脸,穿衣服,然后收拾她的东西,收拾了很久,直到天明。中午她动身到莫斯科去了。 「注释」 ①土耳其高级军事和行政长官的称号。 《三年》十二 十二 在复活节周①,拉普捷夫夫妇到绘画学校去看画展。他们按照莫斯科的风气带着一家人都去了,包括那两个小姑娘、女家庭教师和柯斯嘉。 拉普捷夫知道一切著名画家的姓名,一次画展也不肯错过。夏天在别墅里,他有时画彩色风景画,他觉得自己很有鉴赏力,如果肯下功夫,那他说不定会成为一个好画家。在国外,他有时到古董店去,带着内行的神情细看古画,发表意见,然后买下一幅什么作品。古董商要多少价钱,他就给多少,事后那张买回来放在盒子里的画就丢在马车棚里,最后谁也不知道它到哪儿去了。或者他走进一家版画店,久久地、聚精会神地细看那些画儿和古铜器,发表各种评论,忽然买下一幅带框的民间木版画或者一盒极糟的画片。他家里的画全是大幅的,可是并不好,即使是好画也挂得不象样。他不止一次花大价钱买下一些作品,事后才知道那都是些拙劣的赝品。值得注意的是,一般说来,他在生活中是胆小的,在画展上却显得非常大胆,自信。这是什么缘故? 尤丽雅·谢尔盖耶芙娜学她丈夫那样,用眼睛凑着空拳头或者用望远镜看画,心里暗自惊奇画上的人怎么会象活人,树木怎么会象真的一样。可是她不了解画,她觉得画展上有许多画是一模一样的,觉得艺术的全部目的就在于让画上的人和东西当别人凑着空拳头瞧着的时候,活象真人和真东西。 “这是希什金②的树林,”她丈夫对她解释道。“他老是画这一类的景物。……喏,你注意地看:雪从来也没有过这样的淡紫色。……而且这个男孩的左胳膊比右胳膊短。” 后来大家都累了,拉普捷夫去找柯斯嘉,好一块儿回家去。尤丽雅站在一幅不大的风景画面前,冷淡地瞧着它。前景是一条小河,河上搭着小木桥,河对面有一条小径,消失在深色的杂草丛中,四下里是一片旷野。远处右边有一小片树林,树林旁边生着篝火,大概是夜间牧马人在看守马匹。远方是一抹晚霞。 尤丽雅想象她自己穿过小桥,然后走上那条小径,越走越远,四下里静悄悄的,带着睡意的长脚秧鸡不住地叫唤,远处的火光摇曳不定。不知什么缘故,她忽然觉得,顺着那块红色天空铺开的云、那丛树林、那片旷野,她早就见过,而且见过许多次。她感到孤单,一心想顺着那条小径往前走,走啊走;那边,燃着晚霞的地方,和平安宁,透出一种超脱人间的、永恒的意味。 “这画得多么好啊!”她说,心里奇怪,她忽然懂得这幅画了。“你瞧,阿辽沙!你看出那儿多么安静吗?” 她极力解释为什么那么喜欢这幅风景画,可是她丈夫也好,柯斯嘉也好,都不明白她的意思。她一直瞧着风景画,现出忧郁的笑容,别人却不认为这张画有什么特别的地方,这使她心里发急。后来她又在大厅里走一遍,仔细看那些画,想理解它们,不再认为画展上的许多画是一样的了。她回到家里,这才第一次注意地看大厅里那幅挂在钢琴上方的大画,她对这幅画生出反感,就说:“何必买这样的画!” 这以后,金黄色的飞檐、威尼斯的镶花镜子、类似挂在钢琴上方的那种画,以及她丈夫和柯斯嘉关于艺术的议论,总是在她心里引起乏味和烦恼的感觉,有时候甚至会引起憎恨的心情。 生活过得很平常,一天又一天过去,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演戏的季节已经结束,暖和的季节来临。天气一直非常好。有一天早晨,拉普捷夫到地方法院去听柯斯嘉发言,他受法庭的委派为某人进行辩护。他们离家迟了,来到法庭的时候,那儿已经开始审讯证人。有一个预备役列兵被控犯破门盗窃罪。有许多洗衣女工做证人,她们供称,被告常到洗衣房女老板的家里去,在举荣圣架节 ③前夕,夜色已经很深,他到洗衣房去借钱,想买点酒喝,以解宿醉,可是谁也没有借给他。于是他走了,可是,过了一个钟头又回来,带来了啤酒和薄荷的蜜糖饼给姑娘们吃。他们就喝酒,唱歌,几乎一直闹到天明。临到早晨,她们才发现阁楼的门锁被人撬开,洗好的衣物当中有三件男人的衬衫、一条女人的裙子、两条被单不见了。柯斯嘉讥讽地质问每个女证人:在举荣圣架节前夕她喝了被告带来的啤酒没有?显然,他认为那些东西是洗衣女工们自己偷去的。他发言时一点也不慌张,只是气呼呼地瞧着陪审员们。 他解释什么叫做破门盗窃,什么叫做普通盗窃。他讲得十分详细而又令人信服,显出非凡的才能,能够把一件大家早已明白的事用严肃的口吻讲上很久。他那些话的用意究竟何在,是很难弄明白的。陪审员从他的长篇发言中只能得出这样的结论:“那是破门,然而没有盗窃,因为衣服是那些洗衣女工自己卖掉换酒喝的;如果是盗窃,那不是破门盗窃。” 可是他讲得显然正合需要,因为他的发言感动了陪审员和听众,使他们十分满意。等到法庭上宣判被告无罪,尤丽雅就向柯斯嘉点头,然后紧紧地握他的手。 五月里,拉普捷夫夫妇搬到索科尔尼吉的别墅里去住。这时候尤丽雅已经怀孕了。 「注释」 ①基督教复活节后的一周。 ②希什金(1832—1898),俄国风景画家,主要画森林景色。 ③东正教十二大节之一 ,在俄旧历九月十四日。 《三年》十三 十三 一年多过去了。在索科尔尼吉,离亚罗斯拉夫铁路的路基不远,尤丽雅和亚尔采夫坐在一块草地上,柯切沃依躺在旁边一点,双手垫在脑袋底下,眼望着天空。这三个人本来在散步,现在已经累了,等着六点钟那班别墅专车开来,好回家去喝茶。 “做母亲的往往在自己的孩子身上看出他有与众不同的地方,大自然就是这样安排的,”尤丽雅说。“做母亲的往往一连几个钟头站在小床旁边,瞧她的孩子生着什么样的小耳朵、小眼睛、小鼻子,瞧得入了迷。要是有个外人吻她的孩子,那么她,这个可怜的女人,就会认为这一定给他很大的快乐。做母亲讲起话来别的不谈,专谈她的孩子。我知道母亲们这种弱点,就管束自己;不过,说真的,我那个奥丽雅可真是与众不同呢。她吃奶的时候看着我,那对眼睛多么灵活!她笑得多么好看啊!她刚满八个月,可是老实说,象那样聪明的眼睛我就是在三岁的孩子身上也没见过。” “顺便问一句,”亚尔采夫问道,“您说说:您在丈夫和孩子当中比较爱哪一个?” 尤丽雅耸耸肩膀。 “我不知道,”她说。“我从来没有强烈地爱过我丈夫,实际上奥丽雅要算是我的初恋了。您知道,我并不是出于爱情嫁给阿历克塞的。从前我愚蠢,痛苦,老是认为我毁了他的生活和我自己的生活,现在我才明白,压根儿就不需要什么爱情,那都是胡说。” “然而,如果不是爱情的话,那么是什么感情使您跟您的丈夫联系在一起的呢?为什么您跟他一块儿生活呢?” “我不知道。……哦,大概是习惯吧。我尊敬他,他出外久了,我就惦记他,然而这不是爱情。他是个聪明正直的人,这对我的幸福来说就已经足够了。他很善良,朴实。……”“阿辽沙聪明,阿辽沙善良,”柯斯嘉说,懒洋洋地抬起头来,“可是,我亲爱的,为了要了解他聪明,善良,招人喜欢,却得跟他相处很久。……而且他的善良或者他的聪明究竟有什么用处呢?您要多少钱,他就给您多少,这他是能够做到的,可是在那种需要运用坚强性格、反击蛮横无礼的人和无赖的时候,他就心慌意乱,泄气了。象您的可爱的阿历克塞那样的人,都是极好的人,可是在斗争方面,他们完全不中用。而且,总的来说,他们无论干什么事都不中用。” 最后,一列火车出现了。烟囱里冒出绯红的蒸气,飘到小树林上面。最后一节车厢上的两扇窗子忽然迎着阳光闪了一下,亮得耀眼。 “该喝茶了!”尤丽雅·谢尔盖耶芙娜说,站起来。 她近来发胖,走起路来已经是太太们那种有点懒散的样子了。 “不过没有爱情毕竟是不好的,”亚尔采夫跟在她身后,说。“我们光是一股劲儿谈爱情,读描写爱情的书,然而我们自己却不大能够爱人,说真的,这可不好。” “这都无所谓,伊凡·加甫利雷奇,”尤丽雅说。“幸福不在于爱情。” 他们在小花园里喝茶,那儿的木犀草、紫罗兰、菸草花正在盛开,早熟的唐菖蒲已经开花了。亚尔采夫和柯切沃依从尤丽雅·谢尔盖耶芙娜的脸容看出她正在经历一个内心宁静、平稳的幸福时期,她除了已经有的以外,什么都不需要了,于是他们自己的心里也就变得平静舒畅了。不管是谁说了什么话,那些话都显得很合时宜,颇有道理。那些松树也很美丽,松脂发出以前从未有过的那种奇妙的香味,鲜奶油也十分可口,萨霞呢,真是个聪明的好姑娘。……“喝完茶以后,亚尔采夫唱抒情歌曲,同时弹钢琴为自己伴奏。尤丽雅和柯切沃依默默地坐在那儿听,只有尤丽雅偶尔站起来,悄悄走出去看一下她的孩子和丽达,丽达已经有两天躺在床上发烧,什么东西也没吃。 “‘我的朋友,我的温柔的朋友啊,……’”亚尔采夫唱道。“不,诸位先生,就是把我杀了,我也不懂,”他说,摇一下头,“我不懂您为什么反对爱情!要不是我一昼夜有十五 个钟头忙于工作,那我一定就去谈恋爱。” 晚饭摆在凉台上。那儿暖和,安静,可是尤丽雅戴着围巾,抱怨天气潮湿。等到天黑下来,不知什么缘故,她觉得身体不舒服,老是打冷颤,一再请求客人们多坐一忽儿。她请他们喝葡萄酒,吃过晚饭后又吩咐拿白兰地来,免得他们走掉。她不愿意一个人守着那些孩子和仆人。 “我们这些住在别墅里的女人正筹备在这儿给孩子们演出一场戏,”她说。“我们样样齐全,剧场啦,演员啦,都有了,所缺的只是剧本。人家给我们寄来大约二十个不同的剧本,可是一个也不合用。喏,您喜欢戏剧,又熟悉历史,”她对亚尔采夫说,“您就给我们写一个历史剧吧。” “行,这可以办到。” 客人们喝完所有的白兰地,准备走了。这时候已经十点多钟,按别墅的生活方式来说,要算是很晚了。 “多么黑啊,伸手不见五指!”尤丽雅把他们送到大门外,说。“诸位先生,我不知道你们怎么走到家。不过,天好冷啊!” 她把围巾裹紧点,回转身往门廊走去。 “我的阿历克塞多半在什么地方打牌呢!”她叫道。“晚安!” 从明亮的房间里走出来以后,就什么东西也看不见了。亚尔采夫和柯斯嘉象瞎子似的摸索着,好不容易走到铁道的路基那儿,穿过铁路往前走去。 “连个鬼影儿也看不见,”柯斯嘉用男低音说,停住步,瞧一下天空。“那些星星,那些星星啊,就象新的十五戈比硬币! 加甫利雷奇!“ “啊?”亚尔采夫在什么地方应声说。 “我说:什么都看不见了。您在哪儿啊?” 亚尔采夫吹着口哨,走到他跟前,挽住他的胳膊。 “喂,住在别墅里的人啊!”柯斯嘉忽然扯开嗓门大叫起来。“抓住社会党人啦!” 他一有醉意,总是很不安分,哇哇地叫,找警察和马车夫的碴儿,唱歌,狂笑。 “大自然啊,见鬼去吧!”他叫起来。 “得了,得了,”亚尔采夫制止他说。“不要这样。我求求您。” 不久两个朋友就习惯了黑暗,看得出高高的松树和电报线杆子的轮廓了。偶尔,从莫斯科车站那边传来汽笛声,电报线悲凉地嗡嗡响。小树林本身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在这种沉寂里人感到有一种骄傲的、强大的、神秘的意味。此刻在夜间望去,松树顶仿佛快碰到天空了。两个朋友找到他们常走的那条林间通道,顺着它走去。那儿一片漆黑,只因为上边有一长条天空,点缀着繁星,脚底下是经人踩结实的土地,他们才知道他们是在一条林荫道上走路。他们俩默默地并排走着,觉得前面仿佛有人迎面走过来似的。他们的醉意消失了。亚尔采夫忽然想到眼前这个小树林里也许有莫斯科的沙皇、大贵族、大主教的灵魂在飞翔,他想把这想法告诉柯斯嘉,可是话到口边又忍住了。 他们走到城门口,天空已经微微发亮。亚尔采夫和柯切沃依仍旧沉默着,沿马路走去,经过一些便宜的别墅、小饭铺、木料的堆栈。在树枝连成的拱顶下,好闻的潮气夹着菩提树的香气,侵透他们的全身。然后前面铺开宽阔的长街,街上没有一个人影,没有一点灯火。……他们走到红湖,天已经大亮了。 “莫斯科是一个还要遭受很多痛苦的城市,”亚尔采夫瞧着阿历克塞修道院,说。 “您怎么会忽然有这个想法?” “这是无意中想到的。我爱莫斯科。” 亚尔采夫和柯斯嘉两人都生在莫斯科,热爱这个城市,不知什么缘故,对别的城市总是抱有反感。他们相信莫斯科是杰出的城市,俄罗斯是杰出的国家。到了克里米亚,到了高加索,到了国外,他们总觉得乏味,不舒服,不方便。他们认为莫斯科阴沉的天气最令人愉快,最有益于健康。有些日子冷雨抽打窗子,暮色提早降临,房屋和教堂的墙壁现出可悲的深棕色,人们上街不知道该穿什么好,这样的日子也使他们感到愉快和兴奋。 最后他们在车站附近雇到一辆街头马车。 “真的,写一个历史剧倒不错,”亚尔采夫说,“不过,您知道,不要写利亚普诺夫①和戈东诺夫②的时代,而要写雅罗斯拉夫③或者摩诺马赫④的时代。……我痛恨一切俄国历史剧,只有皮缅⑤的独白除外。只要你跟历史文献资料打交道,哪怕是读一本俄国历史教科书,你也会觉得在俄国,人人都有异乎寻常的才气,有本领,有趣味,可是我在剧院里看历史剧的时候,我却开始觉得俄国生活平庸,不健康,没有特色。” 在德米特罗夫卡附近,两个朋友分手了。亚尔采夫坐车回尼基特斯基街他的寓所。他在车上打瞌睡,摇摇晃晃,老是想着剧本。忽然,他仿佛听见一片可怕的嘈杂声、玎玸熒*喊叫声,那话语却听不懂,象是加尔梅克人的语言;有个什么村子整个被火焰包住,附近有一片披着白霜的树林,映着火光,现出柔和的粉红色,站在远处也可以看清楚,每棵小云杉都能辨别出来,有些骑马的和步行的野蛮人在村子里跑来跑去,他们的马和他们本人都象天空中的晚霞那样红彤彤的。 “这是波洛韦茨人⑥,……”亚尔采夫暗想。 其中有一个面目狰狞的老人,脸上沾满血迹,周身被火烧伤,把一个年轻的姑娘捆在他的马鞍上,那姑娘生着苍白的、俄罗斯人的脸。老人疯狂地叫嚷着,那个姑娘看样子忧郁而伶俐。……亚尔采夫摇一下头,醒过来了。 “‘我的朋友,我的温柔的朋友啊,……’”他唱起来。 他付过车钱,然后走上楼梯,往自己的房间走去;可是他仍旧没有完全清醒过来,仿佛看见火焰蔓延到树木上,树林劈啪地响,冒起浓烟,一头庞大的野猪吓得发了疯,在村子里跑来跑去。……那个捆在马鞍上的姑娘一直呆望着。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天色已经大亮。钢琴上一本摊开的乐谱旁边,有两支蜡烛快燃尽了。长沙发上躺着拉苏季娜,穿一件黑色连衣裙,系一条宽腰带,手里拿着一张报纸,睡得很香。大概她弹过很久的钢琴,等亚尔采夫回来,却没有等到,就睡着了。 “哎,她累坏了!”他想。 他就小心地从她手里抽出报纸,给她盖上毛毯,吹熄蜡烛,走到他的卧室去了。他躺下,想着历史剧,在他的脑子里那个旋律仍旧没有消散:“我的朋友,我温柔的朋友啊……”过了两天,拉普捷夫坐车到他这儿来,闲聊了一忽儿,说是丽达害了白喉症,传染给尤丽雅·谢尔盖耶芙娜和她的孩子了。再过五天,传来消息,说是丽达和尤丽雅都已经痊愈,孩子却死了,又说拉普捷夫夫妇从索科尔尼吉的别墅回到城里去了。 「注释」 ①利亚普诺夫,十七世纪初叶俄国舒伊斯基沙皇时代一个有势力的军人。 ②即波利斯·戈东诺夫,十六世纪俄国沙皇。 ③雅罗斯拉夫,一○一九至一○五四年的基辅大公。 ④摩诺马赫,一一一三至一一二五年的基辅大公。 ⑤皮缅,普希金所著悲剧《波利斯·戈东诺夫》中的人物,一位编年史家。 ⑥十一世纪到十三世纪在南俄草原游牧的突厥语系民族。 《三年》十四 十四 拉普捷夫已经觉得,长久待在家里不愉快。他的妻子常到侧屋里去,说是她得给两个小姑娘教课,可是他知道她到那儿去不是教课,而是在柯斯嘉屋里痛哭。这是孩子死后第九天了,随后是第二十天,再后来是第四十天,可是他仍旧得上阿历克塞墓园去做安魂祭祷,然后整整一昼夜苦恼不堪,光是想着那个不幸的孩子,为安慰妻子而说出各种陈词滥调。 他已经很少去仓库,而只从事慈善工作,为自己想出各种操心和奔走的事,遇到为一点点小事出去奔走一整天,就暗自高兴。近来他打算到国外去一趟,了解一下那儿夜店的经营情况,这个想法现在很吸引他。 那是秋季里的一天。尤丽雅刚走,到侧屋里去哭了,拉普捷夫却躺在书房里的长沙发上,盘算着该到什么地方去。正好这时候,彼得通报说拉苏季娜来了。拉普捷夫十分高兴,跳下长沙发,去迎接这个意外的客人,他旧日的、如今几乎已经开始淡忘的女朋友。自从那天傍晚他跟她最后一次见面以来,她一点也没改变,仍旧是老样子。 “波丽娜!”他说,向她伸出两只手。“象是多少个冬天,多少年没见面了!要是您知道我见到您多么高兴就好了!欢迎欢迎!” 拉苏季娜打了个招呼,使劲握一下他的手,没有脱掉大衣和帽子,走进他的书房,坐下来。 “我上您这儿来坐一忽儿就走,”她说。“我没有工夫说废话。请您坐下,听我说。您见到我是高兴还是不高兴,这在我完全无所谓,因为男士们对我的仁慈的关怀我素来不放在心上。我来看您,只是因为我今天已经去过五个地方,到处碰钉子,而这又是一件不能拖延的事。您听我说,”她继续说,瞧着他的眼睛,“有五个我熟识的大学生,都是些见识有限、头脑糊涂的人,然而无疑很穷,付不出学费,现在要被开除了。您的财富使您有责任马上到大学去,替他们付学费。” “遵命,波丽娜。” “这就是他们的姓名,”拉苏季娜把一张字条递给拉普捷夫,说。“请您马上去一趟,至于家庭幸福,您放到以后去享受也不迟。” 这时候,通到客厅的那道房门外边响起沙沙的声音:大概是一条狗在搔痒。拉苏季娜涨红了脸,迅速站起身来。 “您的杜尔西内娅①在偷听我们讲话!”她说。“真可恶!” 拉普捷夫为尤丽雅抱屈。 “她不在这儿,她在侧屋里,”他说。“请您不要这样说她。 我们的孩子死了,如今她正伤心得要命。“ “您尽可以安慰她,”拉苏季娜说,冷笑一下,又坐下来,“她将来还可以生下整整十个呢。生孩子还用得着什么聪明才智?” 拉普捷夫想起这句话或者类似的话以前他早已听过许多次了,于是他的心头便涌现出往昔那自由的独身生活的诗意境界。那时候他觉得自己年轻,要干什么就干什么,那时候还没有对他妻子的爱,也没有关于孩子的回忆。 “那我们就一块儿去吧,”他说,伸个懒腰。 他们来到大学,拉苏季娜留在门外等着。拉普捷夫走进办公室,过一忽儿他回来,交给拉苏季娜五张收据。 “您现在到哪儿去?”他问。 “到亚尔采夫那儿去。” “那我跟您一块儿去。” “可是要知道,您会妨碍他工作的。” “不会的,我向您担保!”他说,带着恳求的神情瞧着她。 她戴一顶镶着绉纱、象服丧似的黑帽子,穿一件很短的、衣袋鼓起来的旧大衣。她的鼻子似乎比以前更长了,尽管天气严寒,她脸上却一点血色也没有。对拉普捷夫来说,跟着她走,顺从她,听她抱怨,是很愉快的。他一面走一面想着她:这个女人一定有十分充沛的内心力量,虽然她长得不好看,脾气不随和,心神不定,穿得不象样,头发老是没梳整齐,模样儿总有点古怪,可是她仍旧迷人。 他们来到亚尔采夫的寓所,从后门走进去,穿过厨房,在厨房里遇见厨娘,一个长着白色鬈发的干净利落的老太婆。她很窘,现出甜滋滋的笑容,弄得她那张小脸象个甜馅饼似的,她说:“请进。” 亚尔采夫不在家。拉苏季娜就在钢琴旁坐下,吩咐拉普捷夫不要打搅她,然后开始弹一个又乏味又繁难的练习曲。他没有跟她说话,分散她的注意力,光是坐在一旁翻看一份《欧洲通报》。她弹了两个钟头(这是她每天的工作),到厨房里吃一点东西,就出去教课了。拉普捷夫看完一本小说的续篇,然后坐了很久,不看书,也不觉得无聊,想到回家去吃午饭已经迟了,反而很满意。 “哈-哈-哈!”传来亚尔采夫的笑声,随后他本人走进房间,健康,活泼,脸上红喷喷的,穿一件崭新的燕尾服,衣服上钉着发亮的纽扣。“哈-哈-哈!” 两个朋友一块儿吃午饭。饭后,拉普捷夫在一张长沙发上躺下来,亚尔采夫坐在旁边,点起一支雪茄烟。黄昏来到了。 “我大概开始衰老了,”拉普捷夫说。“自从我姐姐尼娜去世以后,不知什么缘故,我开始常常想到死。” 他们就谈死亡,谈灵魂不灭,而且谈到,真要是死而复活,然后飞到火星上,永远闲散而幸福,主要的是不按地球上的方式而按一种特别的方式思考,那倒挺好。 “可是谁也不想死,”亚尔采夫轻声说。“任什么哲学都不能使我甘心死掉。我纯粹把死看做毁灭。谁都想活着。” “您爱生活吗,加甫利雷奇?” “是的,我爱生活。” “可我在这方面却怎么也弄不懂自己。我要么心绪阴郁,要么心情冷淡。我胆怯,不相信自己,我的良心畏畏缩缩。我怎么也不能适应生活,做生活的主人。有的人说蠢话,或者耍滑头,可是生活得倒颇有乐趣;我呢,有时自觉地做好事,却只感到心神不安或者十分冷淡。加甫利雷奇,我把这一切的原因归之于我是奴隶,我是农奴的孙子。在我们这班贱民闯出一条真正的道路以前,会有很多人在半路上就丧命的!” “这话说得挺好,好朋友,”亚尔采夫说,叹口气。“这反而再一次证明俄罗斯的生活多么丰富多采。啊,多么丰富呀! 您要知道,日子一天天过去,我越来越相信我们正生活在最伟大的胜利的前夜,我一心想活到那个时候,亲身参与那个胜利。信不信由您,依我看来,卓越的一代人目前正在成长。 每逢我给孩子们上课,特别是给女孩子们上课,我总是感到快乐。了不起的孩子呀!“ 亚尔采夫走到钢琴那儿,按响一个琴键。 “我是化学家,按化学方式思索,将来也以化学家身份死掉,”他接着说。“可是我贪心,生怕来不及生活得心满意足就死掉。单是研究化学,我还嫌不够,我又搞俄罗斯历史、艺术史、教育学、音乐。……今年夏天有一次您的妻子要我写历史剧,现在我就想写,一个劲儿地写,我似乎能够接连坐上三天三夜,不站起来,一直不断地写。各种人物的形象弄得我疲惫不堪,我的头脑挤满了各种人物和思想,我觉得我的脑子里仿佛有脉搏在跳动。我根本不是要我自己变成什么特殊的人物,创造出伟大的作品,我只不过是要生活,要幻想,要希望,到处都有我的份。……人生,好朋友,是短暂的,应当生活得好一些才是。” 这次友好的谈话直到午夜才结束,这以后拉普捷夫几乎天天到亚尔采夫家里去。亚尔采夫吸引他。他照例在黄昏以前到他家里,躺下来,耐心地等他回来,一点也不觉得寂寞。 亚尔采夫呢,下班回来,吃过饭就坐下来工作;可是拉普捷夫向他提出一个什么问题,谈话就开始,亚尔采夫顾不上工作了。两个朋友到午夜才分手,彼此十分满意。 然而这种情形没有维持多久。有一天拉普捷夫到亚尔采夫家,却在那儿只碰见拉苏季娜一个人,她正坐在钢琴那儿弹她的练习曲。她冷冷地瞧着他,差不多带着敌意。她没有跟他握手,问道:“劳驾,请问这种情形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什么情形?”拉普捷夫不懂,问道。 “您天天到这儿来,妨碍亚尔采夫工作。亚尔采夫可不是什么商人,而是学者,他生活中的每一分钟都是宝贵的。应当明白这一点,至少也该识趣嘛!” “如果您认为我在妨碍他,”拉普捷夫感到难为情,温和地说,“那我以后不来就是了。” “那好极了。您就走吧,要不然,他也许马上就会回来,在这儿碰上您。” 拉苏季娜讲这些话的口气和她那对冷漠的眼睛弄得他心慌极了。她对他已经没有任何感情,只希望他赶快走掉,这跟往昔的爱情多么不同!他没有跟她握手就走了,他以为她会叫他一声,招呼他回去,可是练琴的声音又响起来。他慢腾腾地走下楼去,明白他对她来说已经是不相干的人了。 大约过了三天,亚尔采夫来找他,为的是跟他一块儿消磨一个傍晚。 “我有个消息告诉您,”他说,笑起来。“波丽娜·尼古拉耶芙娜搬到我家里来住了,”他有点窘,接着低声说:“嗯,当然,我们并没有相爱,不过我想这……这也没什么关系。我很高兴,因为我给了她一个安身的地方,给了她安宁,而且万一她病了,她也可以不工作。她呢,却认为她跟我同居以后,我的生活就会变得有条有理,在她的影响下我会成为一 个伟大的科学家。她是这么想的。就随她去想吧。南方人有一句俗话:傻瓜靠幻想发财。哈-哈-哈!” 拉普捷夫没有开口。亚尔采夫在书房里走来走去,看那些以前他已经看过许多次的画片,叹口气说:“是的,我的朋友。我比您大三岁,再想要真正的爱情已经嫌迟了。实际上,象波丽娜·尼古拉耶芙娜这样的女人,对我来说,已经是求之不得了。当然,我会跟她一块儿平平安安生活到老年。不过,鬼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仍旧有点遗憾,仍旧巴望着什么,老是觉得我仿佛躺在达格斯坦的山谷中②,梦见了舞会似的。一句话,人永远不会满足于已经拥有的东西。” 他走到客厅里,若无其事地唱着抒情歌曲。拉普捷夫坐在他的书房里,闭上眼睛,极力要弄明白为什么拉苏季娜要跟亚尔采夫同居。后来他想到天下并没有什么牢固经久的依恋,为此难过了很久。他恼恨波丽娜·尼古拉耶芙娜跟亚尔采夫同居,也恼恨他自己,因为他对他妻子的感情已经跟先前完全不一样了。 「注释」 ①西班牙作家塞万提斯(1547—1616)的长篇小说《堂吉诃德》中吉诃德的情人。 ②参阅莱蒙托夫的诗。 《三年》十五 十五 拉普捷夫坐在一把圈椅上看书,身子微微摇晃着。尤丽雅也在书房里看书。他们觉得没有什么话可谈,两个人从早晨起就沉默着。间或他的目光从书上边越过去,移到她的身上,他暗想:出于热烈的爱情而结婚和根本没有爱情而结婚,不是一样吗?当初他吃醋、激动、痛苦的那段时期,如今在他心目中已经十分遥远了。他已经到国外去过一趟,目前旅行归来,正在休息,打算一到春天再上英国走一趟,他是很喜欢英国的。 尤丽雅·谢尔盖耶芙娜已经习惯于她的悲伤,不再到侧屋里去哭了。这年冬天她不再逛商店,不再到剧院里和音乐会上去,待在家里了。她不喜欢大房间,总是要么待在她丈夫的书房里,要么待在她自己的房间里,她的房间里有一个随着嫁妆带来的神龛,墙上挂着那张在画展上使她十分喜爱的风景画。她几乎没有为自己花过钱,她现在跟从前在她父亲家里的时候一样很少花钱。 冬天不愉快地过去了。莫斯科到处都在打牌,可是如果不打牌而想出其他的消遣,例如唱歌、朗诵、绘画,结果更乏味。在莫斯科,有才气的人很少,在所有的晚会上,参加表演的老是那么一些歌手和朗诵者,因此艺术的享受本身渐渐使人腻烦,对许多人来说,变成单调乏味的社交义务了。 此外,拉普捷夫家里没有一天不出点不痛快的事。老人费多尔·斯捷潘内奇目力很差,已经不到仓库去,眼科医师说他不久就要失明了。不知什么缘故,费多尔也不再到仓库去,一直坐在家里,写什么东西。巴纳乌罗夫已经调到另一 个城里,升为四品文官,现在住在德累斯顿旅馆里,几乎每天到拉普捷夫家里来要钱。基希终于离开了大学,等拉普捷夫给他找工作,成天价坐在他们家里,讲又长又乏味的故事。 所有这些都惹人生气,使人厌倦,弄得日常生活很不愉快。 彼得走进书房来,通报说,有一位不认识的太太来了。他送来的名片上写着:“约塞菲娜·姚西佛芙娜·米兰。” 尤丽雅·谢尔盖耶芙娜懒洋洋地站起来,走出去,腿微微有点瘸,因为她的腿坐麻了。门口出现一位太太,身材消瘦,脸色十分苍白,生着两道黑眉毛,穿一身黑衣服。她把两只手在胸前抱紧,哀求地说:“拉普捷夫先生,救救我的孩子!” 她的手镯的玎珰声和她那扑粉过多的脸,对拉普捷夫来说是熟悉的。他认出这位太太就是他在结婚以前有一次十分不恰当地在她家里吃过饭的那个女人。她就是巴纳乌罗夫的第二个妻子。 “救救我的孩子吧!”她又说一遍,她的脸颤抖起来,忽然变得苍老、可怜了。她的眼睛也红了。“只有您才能救我们,我用所剩的最后一点钱坐上火车到莫斯科来找您!我的孩子都要饿死了!” 她做出仿佛要跪下似的动作。拉普捷夫吓坏了,一把抓住她臂弯上边那段胳膊。 “请坐,请坐,……”他喃喃地说,扶着她坐下。“我求求您,请坐。” “我们现在没有钱买面包了,”她说。“格利果利·尼古拉伊奇动身到新地方去上任了,可是不肯带着我和孩子们一块儿去。至于您,慷慨的人,汇给我们的钱,他都拿去自己花了。我们怎么办呢?怎么办呢?我那些可怜的、不幸的孩子啊!” “您放心,我求求您。我会吩咐帐房把钱汇到您的名下。” 她放声痛哭,然后安静下来。他看出她扑过厚粉的脸被泪水冲出一条条小沟,还看出她生着唇髭。 “您无限地慷慨,拉普捷夫先生。不过,请您做我们的天使,做我们的仁慈的菲亚①,劝格利果利·尼古拉伊奇不要丢下我,带着我一块儿去。要知道我爱他,发疯般地爱他,他是我的欢乐。” 拉普捷夫给她一百个卢布,答应跟巴纳乌罗夫谈谈,送她到前厅,一直担心她会痛哭起来或者跪下去。 她走以后,基希来了。然后柯斯嘉带着照相机来了,近来他迷上了照相,每天都要给这一家子人照几次相,这种新的工作给他带来许多烦恼,他甚至瘦了。 喝晚茶以前,费多尔来了。他在书房的墙角边坐下来,翻开一本书,老是瞧着那一页,分明看不下去。后来他喝很久的茶,他的脸发红。有他在座,拉普捷夫就觉得心头沉重,连费多尔的沉默也使他不愉快。 “你可以庆贺俄国添了一个新的政论家,”费多尔说。“可是,不开玩笑,弟弟,我好容易写出一篇小文章 ,所谓的试笔,带给你看看。你读一遍,亲爱的,谈谈你的意见。只是要说心里话。” 他从衣袋里拿出一个笔记本,递给他弟弟。这篇文章的题目是《俄罗斯的灵魂》,写得枯燥无味,文笔没有光彩,通常那些没有才能而虚荣心很重的人才会写出这种东西来。文章的主要思想是这样的:有知识的人有权利不相信超自然的东西,然而他应该把他这种不相信掩盖起来,免得产生诱惑,动摇人们的信仰。没有信仰就没有理想主义,而理想主义注定要拯救欧洲,向人类指出真正的道路。 “不过你没写出欧洲在哪一方面应该加以拯救,”拉普捷夫说。 “这是不说也明白的。” “一点儿也不明白,”拉普捷夫说,激动地走来走去。“你为什么要写这篇东西,我就不明白。不过,这是你的事。” “我想出版一本小册子。” “那是你的事。”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费多尔叹口气,说:“我和你的想法这么不同,这真是使人万分遗憾。唉,阿辽沙,阿辽沙,我亲爱的兄弟!我和你都是信奉正教的、心胸开阔的俄罗斯人,所有那些德国人和犹太人的渺小思想能配得上我们吗?要知道,我和你不是什么下贱货,而是一个有名望的商人家族的代表。” “什么有名望的家族?”拉普捷夫按捺着性子说。“有名望的家族!地主老爷打我们的爷爷,每个小官都打他耳光。爷爷打我们的父亲,父亲又打我和你。这个有名望的家族给了我们什么?我们继承下来的是什么样的神经,什么样的血液? 差不多有三年了,你一直象教堂诵经士似的发议论,说各式各样的废话,现在又写出这么一篇文章 .要知道,这篇文章 是奴才的梦话!那么我呢,那么我呢?你看看我。……既不坚定,也没有胆量,更缺乏强有力的意志。我每走一步路都害怕,仿佛有人要打我似的。我在那些智力上和道德上都不知比我低多少倍的废物、蠢材、畜生面前总是胆怯。我怕那些扫院人、看门人、警察、宪兵。我什么人都怕,因为我是由一个受尽欺压的母亲生下来的,我从小就挨打,受惊吓! ……要是我和你没有孩子,那就做了好事。啊,求上帝保佑,但愿这个有名望的商人家族到我们这一代就完结!“ 尤丽雅·谢尔盖耶芙娜走进书房来,在桌子旁边坐下。 “你们在这儿争论什么?”她说。“我不妨碍你们吧?” “不妨碍,小妹妹,”费多尔回答说,“我们在进行一场原则性的谈话。喏,你说这个家族没出息,”他转过脸去对他弟弟说,“可是这个家族创造了价值百万的事业。这总不能一笔抹煞吧!” “了不起,价值百万的事业!一个没有特殊聪明才智和没有能力的人偶然变成一个生意人,后来成了阔佬,成天价做生意,既没有什么计划,也没有什么目的,甚至没有贪财的欲望。他机械地做他的生意,钱自动来了,并不是他去找来的。他一辈子守着这个生意,喜爱它,只是因为他可以支使伙计们,耍弄买主罢了。他参加教堂的管理工作,是因为可以在那儿支使歌手们,压制他们。他当学校的董事,是因为他喜欢感到教师是他的部下,他可以在他们面前摆威风。商人喜欢的不是做生意,而是作威作福,你们的仓库也不是一 个商业机构,而是个监狱!是啊,你们这样的生意就需要那些失去个性、备受压迫的伙计,你们自己训练出这样的人来,逼得他们从小为了混口饭吃而对你们跪着,你们教他们从小就养成习惯,认为你们是他们的恩人。是啊,你那个仓库里大概不要大学生吧!” “大学生不适宜做我们这种生意。” “这是假话!”拉普捷夫叫道。“说谎!” “对不起,我觉得你好象在往你喝水的井里吐唾沫,”费多尔说,站起来。“我们的事业在你是可憎的,然而你却使用它的收入。” “啊哈,这就说到点子上来了!”拉普捷夫说,笑起来,气冲冲地看着他的哥哥。“对了,如果我不属于你们这个有名望的家族,如果我有哪怕一丁点儿的毅力和胆量,那我早就丢开这些收入,出外谋生去了。可是你们在你们那个仓库里把我折磨得从小就失去了个性!我成了你们的人!” 费多尔看一下钟,开始匆忙地告辞。他吻一下尤丽雅的手,走出去,可是没有往前厅走,却走进客厅,然后走到卧室里去了。 “我忘了这些房间的位置,”他十分慌张地说。“这是一所古怪的房子。古怪的房子,不是吗?” 他穿皮大衣的时候,仿佛吓呆了,脸上现出痛苦的神情。 拉普捷夫不再感到愤怒,他吓坏了,觉得对不起费多尔。他对哥哥的亲切、热诚的爱,近三年来似乎已经在他的心头消失,此刻却又在他的胸中复苏,他非常希望表达一下这种爱戴。 “你,费佳②,明天到我们这儿来吃午饭吧,”他说,抚摸一下他的肩膀。“你来吗?” “好,好。可是给我点水喝吧。” 拉普捷夫就亲自跑到饭厅,在食器柜里随手拿出一个杯子(那是一只高脚啤酒杯),斟满了水,端给他的哥哥。费多尔开始大口地喝水,可是忽然咬住那个杯子,只听得喀嚓一 声,然后响起了痛哭声。水洒在皮大衣上,洒在上衣上。拉普捷夫以前从没见过痛哭的男人,心里又慌又怕,站在那儿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他茫然失措地瞧着尤丽雅和一个使女给费多尔脱掉皮大衣,扶着他走回房间,他自己也跟着她们走去,心里感到愧悔。 尤丽雅扶着费多尔躺下去,在他面前跪下。 “不要紧的,”她安慰道。“这是您的神经……”“亲爱的,我心里好难受啊!”他说。“我觉得不幸,不幸,……可是我一直瞒着外人,瞒着外人!” 他搂住她的脖子,凑着她的耳朵小声说:“我天天晚上看见我的姐姐尼娜。她来了,在我床旁边一 张圈椅上坐下。……”过了一个钟头,他又在前厅穿皮大衣,这时候他已经面带笑容,见着使女有点不好意思了。拉普捷夫坐车送他到皮亚特尼茨基街去。 “明天你到我们这儿来吃午饭,”他在路上扶着他的胳膊说,“到复活节我们一块儿到国外去。你务必要换换空气,要不然你就完全垮了。” “对,对。我要到国外去,要去。……我们把小妹妹也带去。” 拉普捷夫回到家里,发现他妻子十分激动。费多尔出的事使她震动,她怎么也安不下心来。她没有哭,可是脸色十 分苍白,在床上翻来覆去,用冰凉的手指头抓紧被子,抓紧枕头,抓紧她丈夫的手。她的眼睛睁得很大,露出惊恐的样子。 “你别离开我,别离开我,”她对她丈夫说。“告诉我,阿辽沙,为什么我不再向上帝祷告了?我的信仰到哪儿去了?唉,为什么你们总是在我面前讲宗教呢?你们,你和你的朋友们把我的心搅乱了。我已经不再祷告了。” 他在她额头上放一块浸过凉水的布,焐暖她的手,给她喝茶,她呢,害怕地偎紧他。……将近天亮,她感到疲乏,睡着了。拉普捷夫坐在一旁,握住她的手。因此他没有睡成。这以后一整天,他都觉得十分疲乏,脑筋迟钝,什么也不能想,懒洋洋地在各处房间里走来走去。 「注释」 ①西欧神话中的仙女,给人们带来幸福。 ②费多尔的爱称。 《三年》十六 十六 医师说费多尔得了精神病。拉普捷夫不知道皮亚特尼茨基街那边的情形怎么样;至于那个阴暗的仓库,老人和费多尔已经不去,给他留下的是墓穴的印象。每逢他妻子对他说,他有必要每天到仓库和皮亚特尼茨基街去一趟,他总是要么沉默,要么生气地讲到他的童年时代,讲到他由于他的过去而不能原谅他的父亲,讲到他痛恨皮亚特尼茨基街和仓库,等等。 有一个星期日早晨,尤丽雅亲自坐车到皮亚特尼茨基街去。她看到老人费多尔·斯捷潘内奇就在以前她初到的时候做过祈祷的那个大厅里。他身上穿着他那件帆布上衣,没有打领结,脚上套一双便鞋,坐在一把圈椅上不动,眫巴着他的瞎眼睛。 “是我,您的儿媳妇,”她走到他跟前说。“我来看看您。” 他激动得喘不过气来。她被他的不幸、他的孤独所感动,吻他的手。他就摸索她的脸和头,仿佛终于相信这人是她似的,于是就在她胸前画了个十字。 “谢谢,谢谢,”他说。“现在我的眼睛坏了,什么也看不见了。……我还能略微看见窗户,还有灯火,可是人和东西都看不清。是啊,我瞎了,费多尔病了,现在那边的生意没有主人的眼睛照管,不行了。要是那边出了什么不合规矩的事,也没人追究。那些人要给惯坏了。费多尔怎么会生病的呢?他是感冒了还是怎么的?瞧,我就从来也没病过,从来也没看过病。我一个大夫也不认识。” 老人照例夸起口来。这当儿女仆匆匆忙忙地在大厅里摆桌子,准备开饭,放上凉菜和酒瓶。酒瓶有十来个,其中有一个形状象艾菲尔塔。仆人端来满满一盘热馅饼,冒出煮熟的大米和鱼的香味。 “我请我的贵客吃饭,”老人说。 她挽着他的胳膊,把他领到饭桌那儿,给他斟上一杯白酒。 “我明天还要来看您,”她说,“而且把您的外孙女萨霞和丽达也带来。她们会怜惜您,跟您亲热的。” “不必了,别带她们来。她们是私生子。” “怎么会是私生子呢?要知道,他们的父母是正式结过婚的。” “没有得到我的许可。我没有给他们祝福过,我不想见她们。随她们去吧。” “您这话说得奇怪,费多尔·斯捷潘内奇,”尤丽雅说,叹一口气。 “《福音书》上说,子女得尊敬和畏惧他们的父母。” “没有的事。《福音书》上说,我们甚至得宽恕我们的敌人。” “做我们这行生意可不能宽恕人。要是宽恕一切人,那么不出三年就倾家荡产了。” “可是,宽恕别人,对别人,甚至对有过错的人,说几句亲热和气的话,那比生意更重要,比财富更重要!” 尤丽雅想让老人的心软下来,想唤起他的怜悯之情,使他心里感到懊悔,然而他却光是居高临下地听她讲那些话,如同大人听孩子讲话一样。 “费多尔·斯捷潘内奇,”尤丽雅坚决地说,“您已经老了,不久上帝就要把您召去。上帝不会问您买卖做得怎么样,您的生意兴隆不兴隆,而会问您待人是不是仁慈,您对待那些比您弱的人,比方说,对待仆人们,对待伙计们,是不是很严厉?” “我素来是我的职工们的恩人,他们应当永远为我祷告上帝,”老人有把握地说,可是他受到尤丽雅的诚恳口气的感动,想要使她快活,就说:“好吧,明天把我的外孙女带来吧。我要吩咐买点小礼物送给她们。” 老人穿得不整洁,胸前和膝头上有雪茄烟灰,显然没有人给他擦皮靴,刷衣服。馅饼里的大米没有熟透,桌布有肥皂的气味,女仆的脚步声很响。老人也好,皮亚特尼茨基街上的这整所房子也好,都有一种被人抛弃的景象。尤丽雅感到了这一点,不由得为自己,为她的丈夫羞愧。 “明天我一定来看您,”她说。 她走遍各个房间,吩咐人打扫老人的卧室,把他房间里神像前的灯点起来。费多尔坐在自己的房间里,眼睛望着一 本翻开的书,实际上却没有读。尤丽雅跟他谈了一阵,也吩咐人来收拾他的房间,然后走下楼,到伙计们那儿去。在伙计们吃饭的那个房间里,立着一根没有油漆过的木柱,撑住天花板,免得它塌下来。这儿的天花板低矮,墙上糊着便宜的壁纸,有煤气味和厨房的气味。碰巧这天是假日,所以伙计们都在家,坐在各自的床上,等着开饭。尤丽雅走进来,他们就都跳下地,胆怯地回答她问的话,阴沉地瞧着她,象是一群犯人。 “主啊,你们这个住处多么糟啊!”她说,把两只手举起轻轻一拍。“你们在这儿住得不挤吗?” “虽然挤,可是不受气①,”玛凯伊切夫说。“我们对你们十分满意,总是为你们祷告仁慈的上帝。” “这是生活和个人自尊心相符合,”波恰特金说。 玛凯伊切夫看出尤丽雅不明白波恰特金的意思,就赶紧解释说:“我们是小人物,生活应当符合我们的身分。” 她察看学徒们的住处和厨房,跟管家妇见面,结果十分不满意。 她回到家里,对她的丈夫说: “我们应该赶快搬到皮亚特尼茨基街去,在那边住下来。 你每天也该到仓库去。“ 然后他们两人在书房里并排坐下,沉默不语。他心头沉重,既不打算到皮亚特尼茨基街去,也不打算到仓库去,不过他猜出他妻子在想什么,他没有力量反驳她。他抚摩她的脸,说道:“我有这么一种感觉,仿佛我们的生活已经完结,从现在起我们要开始过一种灰色的半生半死的生活了。先前我听说我哥哥费多尔病得没有希望了,我哭起来,我们是一块儿度过我们的童年和青年的,从前我满腔热情地爱他,现在却来了灾难,我觉得失去他也就是跟我的过去一刀两断了。现在呢,你说我们得搬到皮亚特尼茨基街去,搬到那个监牢里去,我就觉得我的前途也就此断送了。” 他站起来,走到窗子跟前。 “不管怎样也得跟幸福的想头告别了,”他瞧着街上说。 “幸福是没有的。我从来也没得到过幸福,多半压根儿就不存在什么幸福。不过,我这辈子也幸福过一次,就是那天夜里我打着你的伞坐着的时候。你还记得有一天你把你的伞忘在我姐姐尼娜家里吗?”他回转身对着他的妻子,问道。“那时候我爱上了你,我记得我通宵打着那把伞坐在那儿,感到非常幸福。” 书房里那些书柜旁边放着一个红木镶青铜的五斗橱,是拉普捷夫用来保存各种用不着的东西的,其中就有那把伞。他把它拿出来,递给他的妻子。 “就是这把伞。” 尤丽雅对这把伞看了一忽儿,认出来了,忧郁地笑了笑。 “我想起来了,”她说。“那次你对我表白爱情的时候,手里就拿着这把伞,”她看出他要走了,就说:“要是可能的话,请你早点回来。你不在,我闷得慌。” 然后她回到自己的房间里,久久地瞧着那把伞。 「注释」 ①这是俄国的一句谚语,意思是:这里虽然挤,但大家和睦相处,所以没有什么不舒服。 《三年》十七 十七 仓库里虽然生意复杂,交易额很大,却没有会计人员,从帐房办事员掌管的那个簿子上是什么也看不明白的。每天都有德国的和英国的经纪人到仓库来,伙计们常同他们谈政治和宗教,有一个酗酒的贵族也常来,这是个带着病容、模样可怜的人,他在帐房里翻译外国信件,伙计们叫他矮子,给他加盐的茶喝。总的说来,整个商号依拉普捷夫看来好比是一个大怪物。 他每天到仓库去,极力想建立新的秩序。他禁止鞭打学徒,愚弄顾客,每逢看到伙计们开心地哈哈笑着,把不合用的陈货冒充最时髦的新货卖给外省人,他总要发脾气。如今他在仓库里是主要人物了,可是他仍旧不知道他的财产有多少,生意经营得是否好,老伙计们拿多少薪金,等等。波恰特金和玛凯伊切夫认为他年轻,没有经验,有许多事都瞒住他,每天傍晚跟瞎眼的老人鬼鬼祟祟地小声谈着什么。 六月初的一天,拉普捷夫和波恰特金走进布勃诺甫斯基饭馆吃早饭,顺便谈一下生意上的事。波恰特金早就在拉普捷夫家的商号里工作,刚八岁就到他们这儿来学徒。他是老板的心腹,得到充分的信任。他走出仓库以前,总把现金柜里所有的进款统统拿出来,塞进他的衣袋,却一点也不会引起怀疑。他在仓库里和家里都是头号人物,在教堂里也是一 样,代替老人履行管理的责任。由于他对待手下的伙计和学徒十分凶狠,大家就送他一个外号,叫玛留达·斯库拉托夫①。 他们走进饭馆以后,他就对跑堂的点一下头,说:“老弟,给我们拿半个怪物和二十四个纠纷来。” 过了一忽儿,跑堂的端着一个托盘,送来半瓶白酒和几碟各种各样的凉菜。 “听我说,伙计,”波恰特金对他说,“给我们来一份诽谤和中伤的大师,外加土豆泥。” 跑堂的不懂,心慌了,想说话,可是波恰特金严厉地瞧着他,说:“此外!” 跑堂的紧张地思索着,然后去找同事们商量,最后总算猜出来了,端来一份牛舌头。他们各自喝下两杯酒,吃了点菜,拉普捷夫就问:“告诉我,伊凡·瓦西里奇,近几年我们的生意不行了,是真的吗?” “一点也不然。” “请您老老实实告诉我,以前我们的收入有多少,现在有多少,我们的产业有多大。要知道,摸着黑走路是不行的。不久以前我们仓库里开了一份帐单,可是,对不起,我不相信这本帐;您认为有一些事必须瞒着我,只对我父亲说实话。您从早年起就习惯于耍手段,现在不要都不行了。可是这有什么必要呢?所以,我请求您,坦白地说出来。我们的生意到底处于什么样的景况?” “那全得看信用的涨落而定,”波恰特金想了一忽儿,回 答说。 “您所说的信用的涨落是指什么?” 波恰特金就开始解释,可是拉普捷夫一点也听不懂,就打发人去找玛凯伊切夫来。这个人立时就来了,祈祷一下,吃了点凉菜,然后就用他那庄重、低沉的男中音首先讲到伙计们应当昼夜为他们的恩人祷告。 “很好,只是要请您不要把我看做你们的恩人,”拉普捷夫说。 “每个人都得记住自己是什么人,明白自己的身分。由于上帝的仁慈,您做了我们的父亲和恩人,我们是您的奴隶。” “我简直听厌这些话了!”拉普捷夫生气地说。“劳驾,现在请您做一回我的恩人,说说我们的生意处于什么样的状况。 请您不要把我当做小孩子,要不然我明天就叫仓库关门。我父亲瞎了,我哥哥进了疯人院,我的外甥女还小,我痛恨这个行业,巴不得一走了事,可是没有人来接替我,这您自己也知道。看在上帝份上,丢开那些耍手段的把戏吧!“ 他们就到仓库去算帐;傍晚,他们又回到他家去算,同时老人亲自来帮忙。老人把他经商的秘诀传授给他的儿子,从他说话的口气听来,仿佛他不是做买卖,而是施魔法似的。结果,他们算出他们的收入每年增加将近一成,拉普捷夫家的财产,单以现金和有价证券计算,就有六百万卢布之多。 晚上十二点多钟算完帐后,拉普捷夫走到空气清爽的户外,觉得自己仍旧处在那些数字的魔力的支配下。夜晚宁静,月光皎洁,天气闷热,莫斯科河南岸区那些房屋的白墙,那些沉重的、紧闭的街门,那种寂静,那些黑影,给人留下的总印象象是一座堡垒,只缺荷枪的卫兵了。拉普捷夫走进小花园,在围墙旁边一条长凳上坐下,那道围墙把这边和隔壁人家的院子隔开,围墙那一边也是个小花园。稠李正在开花。拉普捷夫回忆这棵稠李在他小时候就这样弯曲多节 ,这样高大,从那时候起一点也没有变样。花园和院子的每一个角落都使他想起遥远的过去。在他小时候,就跟现在一样,透过稀疏的树木可以看见浸在月光里的整个院子,那些阴影也神秘而严峻,院子里也躺着一条黑狗,伙计们的窗子也敞开着。所有这些回忆都是黯淡无欢的。 从围墙那一边,别人家的院子里,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我亲爱的,我的宝贝……”靠近围墙有一个男人在低语,拉普捷夫甚至听见呼吸声。 那儿有人在接吻。拉普捷夫相信,百万家财以及他不感兴趣的行业将会断送他的生活,把他彻底变成奴隶。他想象他怎样渐渐习惯于他的地位,渐渐成为这家商号的头脑,于是开始麻木,衰老,心情恶劣,精神萎顿,弄得四周的人十 分愁闷,最后象一般的庸人那样死掉。那么,到底是什么东西阻碍他抛弃那几百万家财,抛弃那个行业,离开这个他从小就憎恨的小花园和院子呢? 围墙那一边的低语声和接吻声使他激动。他走到院中央,解开衬衫胸前的纽扣,瞧着月亮,觉得自己似乎马上会吩咐人打开小花园的便门,走出去,从此再也不回来。对自由的预感使他的心甜蜜地收紧,他快活地笑着,暗自想象那会是一种多么美妙而富于诗意的、也许甚至神圣的生活。……可是他一直站在那儿没有走,他就问自己:“到底是什么东西把我留在这儿呢?”他气恼自己,也气恼那条黑狗,它躺在石板上,却不到旷野上去,到树林里去,在那边它会无拘无束,十分快活的。不论是他,还是那条狗,显然都受同一 种东西的阻挠而没有离开这个院子,那就是他们习惯于不自由,习惯于奴隶的状态了。……第二天中午他坐车到他妻子那儿去,为了免得沉闷,他约亚尔采夫一块儿去。尤丽雅·谢尔盖耶芙娜住在布托沃村一个别墅里,他已经有五天没去了。火车到了站,两个朋友就坐上一辆马车,一路上亚尔采夫不停地唱歌,赞叹好天气。 别墅坐落在离火车站不远的一个大花园里。离大门二十步远,正是林荫大道开头的地方,尤丽雅·谢尔盖耶芙娜坐在一棵树顶宽阔的老杨树下面,正在等她的客人。她身穿单薄而雅致、镶着花边的淡黄色连衣裙,手里拿着那把熟悉的旧伞。亚尔采夫跟她打了个招呼,就往别墅走去,那边传来萨霞和丽达的说话声。拉普捷夫却在她身旁坐下,想跟她谈一谈那边的生意。 “你为什么这样久没有来?”她问,没有松开他的手。“我整天坐在这儿等你来。你不在,我就闷得慌!” 她站起来,伸手抚摩一下他的头发,好奇地瞧他的脸、他的肩膀、他的帽子。 “你知道,我爱你,”她说,脸红了。“你对我来说是宝贵的。现在你来了,我看见你,就幸福得什么似的。哦,我们来谈一谈。你跟我讲点什么吧。” 她对他诉说她的爱情,他呢,却觉得仿佛他跟她结婚已经有十年了似的,眼下他一心想吃早饭。她搂住他的脖子,她那件连衣裙的绸子使他的脸感到发痒。他呢,轻轻推开她的胳膊,站起来,什么话也没说,往别墅走去。两个小姑娘迎着他跑过来。 “她们长得好高!”他暗想。“这三年起了多么大的变化。 ……不过我也许还得再活十三年,三十年呢。……不知道将来还会有什么事等着我们!不过活下去总会看见的。“ 他拥抱萨霞和丽达,她俩就搂住他的脖子。他说:“外公问你们好,……费佳舅舅快要死了,柯斯嘉舅舅从美国写信回来,叫我向你们问好。他看腻了展览会,不久就要回来了。阿辽沙舅舅呢,肚子饿了。” 然后他在露台上坐下来,看见他的妻子沿着林荫道往别墅这边慢慢地走来。她在想什么心思,脸上现出迷人的忧郁神情,眼睛里闪着泪光。她已经不是原先那个清瘦、脆弱、脸色苍白的姑娘,而是一个成熟、漂亮、健壮的妇人了。拉普捷夫还发觉亚尔采夫痴迷地瞧着她,她那种新的、娇美的神情反映在他的脸上,他那张脸也显得忧郁而痴迷了。看样子,好象他是生平第一次看见她似的。临到他们在露台上吃早饭,亚尔采夫不知怎的又高兴义腼腆地微笑,一直瞧着尤丽雅,瞧着她那美丽的脖子。拉普捷夫不由自主地瞧着他们,心里暗想,也许还得再活十三年,三十年呢。……那段时期会经历到什么事呢?将来有些什么事等着我们呢? 他暗想: “活下去总会看见的。” 「注释」 ①伊凡四世(雷帝)特辖区军团领导人之一 ,对于伊凡四世的统治起过很大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