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诃夫1898作品》 在朋友家里 故事 契诃夫1898作品 在朋友家里 故事 早晨来了一封信: 亲爱的米沙①,您把我们完全忘记了,请您赶快来,我们要见一见您。我们俩跪下来恳求您,今天就来吧,叫我们看看您那对明亮的眼睛。我们焦急地等着您。 塔和瓦 六月七日于库兹明吉 这封信是塔契雅娜·阿历克塞耶芙娜·洛塞娃写来的,十年到十二年前波德果陵住在库兹明吉的时候,大家都简单地叫她“塔”。然而瓦是谁呢?波德果陵忆起那些冗长的谈话、欢畅的哄笑、谈情说爱的韵事、傍晚的散步、一大群当时住在库兹明吉以及它附近的姑娘和年轻的女人,于是想起一张普通的、活泼的、聪明的脸,脸上生着雀斑,跟深棕色的头发十分相配,这人就是塔契雅娜的朋友瓦丽雅,或者叫瓦尔瓦拉·巴甫洛芙娜。她在医学专科学校毕业以后,在图拉城外一个工厂里供职,现在看来到库兹明吉做客去了。 “可爱的瓦呀!”波德果陵沉浸在回忆里,想道。“她多么招人喜欢啊!” 塔契雅娜、瓦丽雅和他差不多同样年纪;可是那时候他是个大学生,而她们却已经是成年的、将要出嫁的姑娘了,都把他看做孩子。现在呢,虽然他已经做了律师,头发开始斑白,她们却仍旧叫他米沙,认为他年轻,说他在生活里还什么都没有体验过。 他很喜欢她们,不过与其说是真正喜欢她们,倒不如说是似乎在回忆中喜欢她们。他对她们现在的情况不熟悉,不理解,很生疏。就连这封简短而调皮的信也是生疏的,她们大概写了很久,很费力,塔契雅娜写信的时候,她的丈夫谢尔盖·谢尔盖伊奇多半站在她的背后。……库兹明吉作为陪嫁赠给新婚夫妇不过是六年前的事,可是已经被这个谢尔盖·谢尔盖伊奇糟踏掉了,现在他每逢要到银行里去付款或者为抵押契约付款,总要来找波德果陵,要他出主意,就跟找律师出主意一样,而且不光是如此,他已经有两次开口向他借钱了。显然,目前他们就是打算向他要主意或者借钱。 库兹明吉不再象从前那样吸引人了。那儿一片凄凉景象。 再也没有欢笑,没有热闹,没有高兴的、无忧无虑的脸容,没有安静的月夜的幽会,主要的是再也没有青春了;再者,所有那些东西大概只有在回忆中才会迷人。……除了塔和瓦以外,那儿还有一个娜,她是塔契雅娜的妹妹娜杰日达,大家不论是开玩笑或者认真,总是把她叫做他的未婚妻;他是亲眼看她长大成人的,大家指望他会跟她结婚,有一个时期他也真是爱上她,准备向她求婚,可是现在她已经二十四岁,而他至今还没有结婚。……“哎,这都是怎么搞的,”现在他暗自想着,困惑地把信重看一遍。“可是,不去一趟不成,她们会生气的。……”他很久没有到洛塞夫家去了,这象一块石头似的压在他的良心上。他在房间里来回走了一阵,想了一忽儿,就硬逼着自己作出决定,到他们家里去住上三天,尽一下自己的义务,然后就可以自由自在,心安理得,至少拖到来年夏天再去了。 早饭以后他动身到勃烈斯特斯基火车站去的时候,对仆人说,他过三天就回来。 从莫斯科到库兹明吉要坐两个钟头的火车,然后从火车站出来,再坐大约二十分钟的马车。从车站上就可以看见塔契雅娜的树林和三座又高又窄的别墅,那是洛塞夫在婚后头几年干各种投机生意的时候开始建造而没有造完的。弄得他破产的不仅是这些别墅,还有各种农业方面的经营,还有那些频繁的、到莫斯科去的旅行;他到了莫斯科,就在斯拉维扬斯基商场吃早饭,在隐庐饭店②吃午饭,傍晚总是到小勃朗纳亚③或者席沃杰尔卡④去跟茨冈人玩乐(他把这叫做“散散心”)。 波德果陵自己也爱喝酒,有的时候喝很多,也不加选择地跟女人们周旋,然而并不起劲,冷冷淡淡,感觉不到什么欢乐,每逢他亲眼看到别人热心干这种事,他总是生出嫌恶的心情,他不了解那些在席沃杰尔卡觉得比在家里跟正派女人在一起自由得多的人,他不喜欢这种人;他总感到种种不干不净的东西象牛蒡似的缠住了他。他也不喜欢洛塞夫,认为他没有趣味,什么事也不会做,是个懒人,跟他在一起不止一次地生出嫌恶的心情。……他一走出那个树林,谢尔盖·谢尔盖伊奇和娜杰日达就迎着他走过来。 “我亲爱的,您怎么把我们都忘了呢?”谢尔盖·谢尔盖伊奇跟他吻了三次,然后两只手搂住他的腰,说。“您简直不喜欢我们了,好朋友。” 他的脸盘很宽,鼻子肥大,淡褐色的胡子相当稀疏。他学商人的样子把头发往一旁梳,要显得象个普通的、纯粹的俄罗斯人。他讲话的时候把嘴里的气直喷到对方脸上,不说话的时候就用鼻子喷气,呼呼地响。他那营养良好的身体和过分的饱足弄得他不舒服,他为了呼吸得畅快点,老是挺起胸脯,这就给他添上傲慢的样子。他身旁站着他的妻妹娜杰日达,显得很秀气。她生着淡黄色的头发,脸色苍白,眼睛善良而亲切,身材匀称;至于她漂亮不漂亮,波德果陵就弄不清楚了,因为他从她小时候起就认得她,对她的相貌看惯了。此刻她穿一件敞着领口的白色连衣裙,她那裸露的、白白的长脖子给他留下的印象是新奇而且不大愉快的。 “我和姐姐从早晨起就在等您了,”她说。“瓦丽雅在我们家里,她也在等您。” 她挽住他的胳膊,忽然无缘无故地笑起来,轻松畅快地叫了一声,仿佛突然给一种什么思想迷住了似的。田地里长着开花的黑麦,在安静的空气里一动也不动,树林被阳光照着,这些都很美。在波德果陵身旁走着的娜杰日达,仿佛直到现在才发现风景很美似的。 “我到你们家里来住三天,”他说。“对不起,这以前我怎么也离不开莫斯科。” “不好,不好,您把我们完全忘记了,”谢尔盖·谢尔盖伊奇用好意的责备口气说。“ Jamaisdemavie!”⑤他忽然说,同时打了个榧子。 他有一个习惯,常常在谈话的时候出乎对方的意外,用惊叹的形式说出一句与谈话毫不相干的话,同时弹指作声。他老是在模仿什么人;如果他转动眼珠,或者随随便便地把头发往后一甩,或者装出慷慨激昂的样子,那就是说,前一天他去过戏院或者参加过有人发表演说的宴会。现在他踩着碎步走路,膝盖也不弯,象个痛风病患者,大概也是在模仿什么人吧。 “您要知道,塔尼雅⑥不相信您会来,”娜杰日达说。“可是我和瓦丽雅都有预感。不知什么缘故,我知道您准会坐这班火车来。” “ Jamaisdemavie!”谢尔盖·谢尔盖伊奇又说一遍。 那两个女人在花园里露台上等着。十年前波德果陵(那时候他是一个穷大学生)教娜杰日达算术和历史,她家供他伙食和住宿;当时瓦丽雅是专科学校的学生,顺便在他这里学拉丁语。塔尼雅呢,那时候已经是个漂亮的成年姑娘,除了恋爱以外什么也不想,一心巴望爱情和幸福,热烈地巴望着,期待着她日夜梦想的求婚男子。现在她已经三十多岁,仍旧象从前那么漂亮,体面,穿一件宽大的罩衫,两条胳膊又白又胖,她只关心自己的丈夫,关心自己的两个小姑娘。她的脸上带着这样的一种神情:虽然眼下她在说话,微笑,可是她心里想着别的,她时时刻刻在保卫她的爱情和她对这种爱情的权利,如果有人要夺去她的丈夫和孩子,她就随时会扑到这个敌人身上去。她爱得热烈,而且觉得自己同样被人热烈地爱着,可是忌妒和为孩子的忧虑经常折磨她,妨碍她感到幸福。 在露台上经过一场热闹的会晤以后,除了谢尔盖·谢尔盖伊奇以外,大家都走到塔契雅娜的房间里去了。阳光隔着垂下的窗帘射不进来,房间里昏暗,弄得一大束玫瑰花象是同一 种颜色了。波德果陵在窗子旁边一张旧圈椅上坐下来,娜杰日达坐在他脚边的一张矮凳上。他知道,除了现在他听到而且使他清晰地忆起往事的亲热的责备、打趣、欢笑以外,还会有关于借据和抵押契约的不愉快的谈话,这是没法避免的;于是,他思忖,也许还是现在就谈这些事好,不要再耽搁,赶快敷衍过去,然后就可以到花园里去透一下新鲜空气了。……“我们要不要先谈正事?”他说。“你们库兹明吉这儿有什么新闻吗?在丹麦王国万事如意吗?⑦”“我们的库兹明吉可不妙,”塔契雅娜回答说,悲伤地叹一 口气。“唉,我们的事糟透了,糟透了,好象不可能再糟了,”她说,激动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我们的庄园要卖掉了,拍卖预定在八月七日举行,已经在各处登了广告,买主纷纷到这儿来,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东张西望。……现在人人都有权利走进我的房间里来东张西望了。这在法律上也许是公平的,可是这却使我抱屈,深深地伤了我的心。没有人给我们钱,也没有地方去借钱。一句话,可怕,可怕呀!我对您起誓,”她在房间中央站住,接着说,她的声音发颤,眼眶里迸出了泪水,“我凭一切神圣的东西,凭我孩子的幸福向您起誓,缺了库兹明吉我就活不下去!我是在这儿出生的,这儿就是我的窝,要是有人把它从我手里夺走,那我就受不了,我会绝望得死掉。” “我觉得,您把事情看得过于阴暗了,”波德果陵说。“什么事情都能对付过去。您的丈夫会找到工作,你们会走上新的轨道,按新的方式生活下去的。” “您怎么能说这话!”塔契雅娜叫道;这时候她显得很漂亮,很有力量,她随时准备向任何打算夺走她的丈夫、她的孩子、她的窝的敌人扑过去的心情,特别清楚地表现在她的脸上,她的整个体态上。“什么新的生活!谢尔盖正在奔走,人家答应在乌法省或者彼尔姆省的某个地方给他找一个税务督察官的位子,我呢,随便哪儿都能去,哪怕西伯利亚也能去,我准备在那儿住上十年,二十年,不过,我得知道,迟早我仍旧会回 到库兹明吉来。缺了库兹明吉我就活不成。活不成,而且也不愿意再活下去。不愿意!”她叫道,顿一下脚。 “您,米沙,是个律师,”瓦丽雅说,“您是个讼师。这事该怎么办,就该由您出个主意了。” 只有一个回答,既公平,又合理:“什么办法也没有,”可是波德果陵下不了决心照直说出口,就犹豫不决地小声嘟哝道:“是得考虑一下。……我要想一想。” 在他身上有两个人。他,作为律师,有的时候办粗俗的案子,在法庭上对待当事人态度傲慢,老是直率而尖锐地发表自己的见解,对待朋友也毫不客气;然而在他个人的私生活里,在亲近的或者早已熟识的人们身边,他却表现出异乎寻常的体贴态度,他腼腆,容易动感情,不会直截了当地说话。他只要看到眼泪,不满的目光,做假,或者甚至难看的姿态,他就会缩成一团,手足无措。现在娜杰日达坐在他的脚边,他不喜欢她那裸露的脖子,这使他发窘,他甚至恨不得回家去。一年以前,有一次他在勃朗纳亚的一个女人那儿遇见谢尔盖·谢尔盖伊奇,现在他在塔契雅娜面前觉得很不自在,好象他自己参与了她丈夫的背叛行为似的。这场关于库兹明吉的谈话使他非常为难。他习惯于让一切棘手的、不愉快的问题由法官们,或者由陪审员们,或者简单地由法律的某个条文去解决;如今问题提到他本人面前,要由他来作出决定,他就发慌了。 “米沙,您是我们的朋友,我们大家都喜欢您,把您看成自己人,”塔契雅娜接着说,“我老实跟您说:所有的希望都在您身上。看在上帝份上,请您指点我们:我们该怎么办?也许得递个呈文上去?也许把这个庄园转到娜嘉⑧或者瓦丽雅名下去,还不算迟?……该怎么办呢?” “您救救她吧,米沙,救救她吧,”瓦丽雅点上烟,说。“您素来是个聪明人。您生活经验少,在生活里还没经历过什么,不过您的两个肩膀上有一个好脑袋。……您会帮助塔尼雅的,我知道。” “是得考虑一下。……也许我会想出什么办法来的。” 他们到花园里去散步,后来走到田野上。谢尔盖·谢尔盖伊奇也去散步。他挽着波德果陵的胳膊,老是带他走到前头去,显然有事要跟他谈,大概就是谈这种糟糕的事儿。跟谢尔盖·谢尔盖伊奇一块儿走路,跟他谈话,是一件苦事。他不时要接吻,而且总是吻三次,拉人的胳膊,搂人的腰,对人的脸喷气,仿佛他身上满是带甜味的胶水,马上就要粘到人身上来似的;他眼睛里露出他对波德果陵有所要求而且马上就要提出的那种神情弄得波德果陵很不好受,好象有一支手枪的枪口瞄准了他似的。 太阳落下去,天色黑下来。沿铁路线上这儿那儿点亮了灯火,有绿色的,有红色的。……瓦丽雅站住,瞧着那些灯火,开始朗诵:这条路笔直向前:狭窄的路堤、铁轨、桥梁、电线杆,两旁都是俄国人的白骨,……数也数不完!……⑨“下面是什么?唉,我的上帝,我都忘光了!” 我们不管热天冷天老是辛勤劳瘁, 弯着我们的脊背。…… 她用好听的低沉的声音朗诵,动了感情;脸上现出富有朝气的红晕,眼睛里含着泪水。她变成从前的瓦丽雅,专科学校学生瓦丽雅了。波德果陵听着她的朗诵,想起当初他做大学生的时候,也背熟许多好诗,喜欢朗诵这些诗。 他到现在还没有伸直伛偻的脊背, 总是闷声不响,默默无言。…… 可是下面的诗句瓦丽雅记不得了。……她沉默下来,软弱无力地淡淡一笑。在她朗诵以后,那些绿色的和红色的灯火似乎也开始显得悲凉了。……“唉,我忘啦!” 可是波德果陵忽然记起来了,这首诗不知怎的从大学生时代起就偶然地保留在他的记忆里。他就缓缓地小声念道:俄罗斯人民经得住种种痛苦,也经得住修这条铁路,他们经得住一切,用自己的胸膛铺出这条宽阔明亮的道路,……只是可惜碍…“只是可惜啊,”瓦丽雅记起来了,就打断他的朗诵,念道,“只是可惜啊,不论是我还是你,都没份生活在这美好的时代里!” 她笑起来,伸手拍一下他的肩膀。 他们回到家里,坐下来吃晚饭。谢尔盖·谢尔盖伊奇模仿一个什么人,随随便便把食巾的一角往衣领里一塞。 “让我们喝一杯,”他说,给自己和波德果陵斟上白酒。“我们这些老牌大学生又会喝酒,又健谈,又会做事。我为您的健康干杯,好朋友,您呢,为这又老又傻的理想主义者干杯,祝他一直到死始终是个理想主义者。江山易改,禀性难移啊。” 塔契雅娜在晚饭桌上一直温柔地瞧着她的丈夫,她怀着醋意,生怕他爱上别的女人,同时又担心他吃了或者喝了什么有害的东西。她觉得他被女人们宠坏了,疲乏了,这一点惹得她喜欢他,同时又使她痛苦。瓦丽雅和娜嘉对待他也很温柔,不安地瞧着他,仿佛生怕他猛地站起来,从她们身边走掉似的。他想给自己再倒一杯酒,瓦丽雅就做出气愤的脸色,说:“您在害您自己,谢尔盖·谢尔盖伊奇。您是个神经质的、敏感的人,很容易喝上瘾。塔尼雅,叫人把酒拿下去吧。” 一般说来,谢尔盖·谢尔盖伊奇在女人方面总是获得很大的成功。她们喜欢他的身量、体格、大脸、他的闲散和他的不幸。她们说他过于善良,因而才滥花钱;他是理想主义者,因而才不切实际;他诚实,灵魂纯洁,不善于适应人们和环境,因而才一无所有,找不到固定的工作。她们都深深地相信他,爱慕他,她们的崇拜把他给惯坏了,弄得他自己也开始相信自己是个理想主义者,不切实际,诚实,灵魂纯洁,比这些女人高出一 头,好得多。 “您怎么不称赞我这些小姑娘呢?”塔契雅娜说,怀着热爱看她的两个小姑娘,她们长得胖乎乎的,挺健康,就象两个椭圆形的白面包,她给她们盛上满满两盆子米饭。“您只要瞧一 瞧她们就行!据说所有的母亲都夸自己的孩子,可是我向您担保,我不偏心,我这些小姑娘确实与众不同。特别是大的一 个。” 波德果陵对她和那些小姑娘不住地微笑,可是他觉得奇怪:这个健康、年轻、并不愚蠢的女人实际上是个巨大而复杂的机体,却把她的全部精力,全部生命的力量都消耗在这种不复杂的琐碎的工作上,例如建立这个窝,其实这个窝不用她操心也已经建成了。 “也许,这样做是必要的吧,”他暗想,“不过,这是没有趣味,也不聪明的。” “他没来得及喊一声哎呀,熊就扑到他身上来了,⑩”谢尔盖·谢尔盖伊奇说,同时打了个榧子。 吃完晚饭后,塔契雅娜和瓦丽雅让波德果陵在客厅里一 张长沙发上坐下来,开始跟他低声讲话,又谈那些事。 “我们得救救谢尔盖·谢尔盖伊奇才是,”瓦丽雅说,“这是我们道义上的责任。他有他的弱点,他花钱大手大脚,不考虑日后会有困难的日子,不过这是因为他太善良、太慷慨的缘故。他有一颗纯粹孩子般的心。要是给他一百万,不出一个月他就会用得一个也不剩,全散给外人了。” 「注释」 ①米哈依尔的小名。 ②莫斯科的一个上等饭店。 ③④莫斯科郊外类似夜总会的饭店。 ⑤法语:决不会! ⑥塔契雅娜的爱称。 ⑦引自莎士比亚的悲剧《汉姆雷特》。 ⑧娜杰日达的爱称。 ⑨此处以及下面的诗句均引自俄国诗人涅克拉索夫的诗《铁路》。 ⑩引自克雷洛夫的寓言《农民和工人》,引文不完全确切。 “这是实话,实话,”塔契雅娜说,眼泪淌下她的脸颊。“我为他受够了苦,不过也得承认,他是个了不起的人。” 她俩,塔契雅娜和瓦丽雅,却又无法不表现小小的残忍,忍不住责备波德果陵说:“至于你们这一代啊,米沙,可就不同啦!” “这哪儿谈得上什么一代呢?”波德果陵暗想。“洛塞夫至多比我大六岁罢了。……”“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可不容易啊,”瓦丽雅说,叹一口气。 “人经常会有灾难威胁他。一忽儿人家想夺去你的庄园,一忽儿一个亲人害病了,你就担心他会死掉,天天都是这样。可是这有什么办法呢,我的朋友。必须毫无怨言地顺从最高意旨①,必须记住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件事是偶然发生的,什么事都有它深远的目的。您,米沙,还涉世不深,受的苦不多,您会嘲笑我,那就自管嘲笑吧,不过我仍旧要说:在我感到最深沉的忧虑的时刻,有几次忽然大彻大悟,这使我的灵魂产生了根本性的转变,我现在才知道什么事情都不是偶然的,凡是我们生活里所发生的事都是势所必然的。” 这个已经有白头发,穿着紧身胸衣和袖子隆起的时髦连衣裙的瓦丽雅,这个用又长又细的手指头转动纸烟,而那些手指头不知什么缘故老是颤抖的瓦丽雅,这个动不动就大讲神秘主义,讲得那么疲塌、单调的瓦丽雅,跟当年那个生着深棕色头发的专科学校学生,那个兴高采烈、谈笑风生、无所畏惧的瓦丽雅相比,是多么不同啊。……“要能了结这种谈话才好!”波德果陵乏味地听她讲着,暗自想道。 “瓦,您唱个歌吧,”他对她说,为的是打断这种关于大彻大悟的谈话。“从前您唱得挺好。” “哎,米沙,过去的事都已经过去了。” “那么,您朗诵涅克拉索夫的诗吧。” “我全忘掉了。刚才我是无意中念出来的。” 尽管她穿着紧身胸衣和袖子隆起的衣服,可是看得出来她很穷,在图拉城外那家工厂里过着半饥半饱的生活。而且十 分明显,她工作过度。那种繁重而单调的劳动、她对别人的事情的经常干预和操心,使她过于疲劳,变得衰老了。波德果陵现在瞧着她那张悲伤的、已经憔悴的脸,心里想,实际上应该帮助的并不是她那么关切的库兹明吉和谢尔盖·谢尔盖伊奇,倒是她本人。 高等教育和医师工作似乎没有触及她身上的女人本性。 她也象塔契雅娜一样喜欢婚礼、分娩、洗礼宴、关于孩子的冗长谈话,喜欢可怕而又有圆满结局的长篇小说。她在报纸上只看关于火灾、水灾、盛大的典礼的新闻。她十分希望波德果陵会向娜杰日达求婚,如果这件事真的发生,她就会感动得大哭一场。 他不知道这是偶然发生的呢,还是瓦丽雅的故意安排,总之只剩下他一个人和娜杰日达待在一起了。可是他怀疑有人在窥伺他,怀疑她们对他有所企图,单是这种怀疑就弄得他很拘束,心里发慌。他感到待在娜杰日达身旁就象跟她一块儿被人关在同一只笼子里似的。 “我们到花园里去走走吧,”她说。 他们就走进花园。他心里不满意,带着懊恼的感情,不知道该跟她谈什么好。她呢,高高兴兴,由于他跟她亲近而得意,显然由于他还要在这儿住三天而感到满意,也许还充满甜蜜的幻想和希望呢。他不知道她爱不爱他,然而他知道她早已跟他很熟,对他有好感,至今仍旧把他看做她的老师,他也知道,当前她的内心活动和当年她姐姐塔契雅娜的内心活动是一样的,那就是,她只想着爱情,只想着快些出嫁,有个丈夫,生儿育女,安个自己的窝。那种在孩子们身上常常表现得很强烈的友好感情她一直保留到现在,很可能她只是尊敬波德果陵,把他当做朋友那样喜欢他,她所爱的不是他,而是她那些关于丈夫和子女的幻想。 “天黑了,”他说。 “对了。月亮现在上来得迟了。” 他们一直在房子附近那条林荫道上来回走着。波德果陵不愿意走到花园深处去:那儿黑,那就得挽住娜杰日达的胳膊,跟她挨得很近。露台上有些人影在活动,他觉得好象是塔契雅娜和瓦丽雅在窥伺他。 “我要跟您商量一下,”娜杰日达站住,说。“如果库兹明吉卖掉,谢尔盖·谢尔盖伊奇就要出去工作,那时候我们的生活就得完全改变。我不打算跟姐姐走,我们就要分开了,因为我不想成为她家庭的累赘。我得工作。我要到莫斯科去找个工作,自己挣钱,帮助我的姐姐和她的丈夫。您会帮我拿主意的,对不对?” 她对劳动完全不熟悉,现在却受到独立劳动生活的想法的鼓舞,正在构思未来的计划,这在她脸上流露出来了。依她看来,那种她自己劳动而帮助别人生活的想法显得美妙而富于诗意。他就近看到她那张白白的脸和黑黑的眉毛,想起当初她是一个多么聪明伶俐的女学生,有多么好的素质,教她功课是多么愉快。现在,她大概不光是一个想望未婚夫的小姐,而且是一个聪明高尚的姑娘,非凡善良,具有温顺柔和的心灵,这种心灵象蜡做的,想把它捏成什么样就可以捏成什么样,要是把她放在一个适当的环境里,她就会成为一个出色的女人。 “何不真的跟她结婚呢?”波德果陵暗想,可是不知什么缘故,立刻被这个想法吓坏,走回正房去了。 在客厅里,塔契雅娜坐在钢琴旁边,她的弹奏使人生动地忆起过去,那时候人们也是在这个客厅里弹琴,唱歌,跳舞,直到深夜,同时窗子敞开着,花园里和河边的鸟也在歌唱。波德果陵高兴起来,便闹着玩,跟娜杰日达跳舞,又跟瓦丽雅跳舞,然后唱歌。他脚上的鸡眼弄得他不好受,他就要求允许他换上谢尔盖·谢尔盖伊奇的便鞋。说来奇怪,他穿上这双便鞋,竟觉得自己就是他家的人,他们的亲人(“象他们的妹夫一样……”这个想法在他脑子里闪现了一下),他就变得越发高兴了。大家看着他,也变得活泼起来,高兴起来,仿佛变得年轻了似的。大家都脸色开朗,有了希望:库兹明吉得救了!要知道,这是很好办的:只要翻一翻法律书,找出一个什么办法,或者让娜嘉嫁给波德果陵就成了。……显然,事情已经有了眉目。 娜嘉脸色红喷喷,感到很幸福,眼睛里含满泪水,期望着什么不平常的事发生,在跳舞中旋转着,她的白色连衣裙鼓起来,露出她那双小小的、美丽的、穿着肉色袜子的脚。……瓦丽雅十分满意,挽着波德果陵的胳膊,带着意味深长的神情对他低声说:“米沙,不要逃避自己的幸福。趁它自己送到您手里来,您就抓住它不放,要不然,日后您自己想追求它,可是时机已经太迟,追不上了。” 波德果陵想应允,给予希望,连他自己也已经相信库兹明吉会得救,相信事情好办了。 “‘你会成为世界的女皇……’②”他唱起来,做出一种姿势,但是他忽然想起对这些人来说已经什么办法也没有,一丁点办法也没有了,他就停住唱,象是自己犯了什么过错似的。 然后他就在角落里坐下来,默默无言,把两只穿着别人的便鞋的脚缩到椅子底下去。 瞧着他,别人也就明白事情已经无法可想了,便都安静下来。钢琴盖子关上了。大家才发现时间已经不早,该睡觉了,塔契雅娜吹熄了客厅里的一盏大灯。 他们给波德果陵在他原先住过的那所厢房里准备下床铺。谢尔盖·谢尔盖伊奇送他去,把蜡烛举得高过头顶,其实月亮已经升上来,外面很亮。他们在一条两边长着丁香花丛的林荫路上走着,砂砾在他们脚底下沙沙地响。 “他没来得及喊一声哎呀,熊就扑到他的身上来了,”谢尔盖·谢尔盖伊奇说。 波德果陵觉得这句话他好象已经听过一千次了。他多么讨厌这句话呀!他们走进厢房,谢尔盖·谢尔盖伊奇从他那件肥大的上衣里拿出一个瓶子和两个杯子,放在桌子上。 “这是白兰地,”他说。“这是名牌货。瓦丽雅在那边正房里,在她面前没法喝酒,你一喝,她就马上开口说什么酒瘾。在这儿,我们就不受拘束了。这白兰地好得很。” 他们坐下来。这白兰地果然很好。 “今天我们来开怀畅饮吧,”谢尔盖·谢尔盖伊奇接着说,啃着一个柠檬。“我这个老牌的大学生有时候喜欢提一提神。 这是必不可少的。“ 他的眼睛里仍旧流露出他对波德果陵有所企图、他马上要请求他什么事的神情。 “喝吧,老兄,”他接着说,唉声叹气,“要不然,太难受了。 对我们这班怪人来说,末日到了,完蛋了。如今理想主义可是不时兴了。如今是卢布得势,要是你想不让人推到一边去,那就得趴在卢布面前恭恭敬敬地叩头。可是我办不到。我顶讨厌这种事!“ “拍卖定在什么时候?”波德果陵问道,为的是变换话题。 “八月七日。可是我根本不指望挽救库兹明吉了,我亲爱的。欠款的数目很大,田产又没有带来什么收入,反而年年赔钱。划不来了。……当然,塔尼雅舍不得,这是她家祖传的产业,我呢,老实说,甚至还有几分高兴。我根本不是乡村居民。 我的阵地是热闹的大城市,我的爱好是战斗!“ 他还讲了些别的,然而完全不是他要讲的话。他紧紧地盯住波德果陵,好象在等一个适当的机会。忽然,波德果陵看见他的眼睛凑过来,脸上感觉到他的呼吸了。……“我亲爱的,救救我吧!”谢尔盖·谢尔盖伊奇说,呼呼地喘气。“给我两百卢布吧!我求求您!” 波德果陵想说他自己手头也很紧,他心想这两百卢布还不如送给一个穷人,或者索性打牌输掉的好,然而他十分窘,觉得自己待在这个只有一支蜡烛的小房间里象是掉进一个陷阱里了。他想快点躲开他的呼吸,摆脱他那两只搂住他腰的、柔软的手,觉得那两只手仿佛已经粘在他身上似的。他就赶快在自己的口袋里摸他那放钱的皮夹。 “喏,……”他拿出一百卢布,喃喃地说。“另外的一百以后再说吧。我身边没有多的了。您明白,我不会拒绝别人的请求,”他带着愤激的声调接着说,开始生气了。“我有一种讨厌的婆婆妈妈脾气。不过,这笔钱请您以后务必还给我。我自己也缺钱。” “谢谢您。谢谢,好朋友!” “看在上帝份上,您不要以为自己是个理想主义者。您绝不是理想主义者,就跟我也绝不是火鸡一样。您只不过是个轻浮懒散的人罢了。” 谢尔盖·谢尔盖伊奇深深地叹一口气,在长沙发上坐下来。 “您,我亲爱的,生气了,”他说,“不过,要是您知道我多么痛苦就好了!现在我就在经历一段可怕的时间。我亲爱的,我起誓,我不是怜惜自己,不是!我是怜惜我的妻子和儿女。要不是因为有妻子和儿女,我早就了结我的残生了。” 忽然他的肩膀和脑袋开始颤动,他哭起来了“莫名其妙,”波德果陵说,激动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觉得十分气恼。“是啊,请问,一个人做了一大堆坏事,后来哭了,你拿他怎么办呢?您的眼泪解除人的武装,我什么话也没法跟您说了。您哭,可见您认为自己是对的。” “我做了一大堆坏事?”谢尔盖·谢尔盖伊奇问,站起身来,惊讶地瞧着波德果陵。“我亲爱的,这话是您说的吗?我做了一大堆坏事?!啊,您多么不明白我!您多么不了解我呀!” “好,就算我不了解您吧,不过,请您别再哭了。这叫人讨厌。” “啊,您多么不明白我啊!”洛塞夫十分诚恳地又说一遍。 “您多么不明白我啊!” “请您照一照镜子吧,”波德果陵接着说,“您已经不是个年轻人,很快就要老了,现在总该好好想一想,认识清楚您究竟是个什么人了。您一辈子什么事也不做,一辈子这样无聊而幼稚地胡说八道,装腔作势,扭扭捏捏,莫非您的脑袋还没有发晕,您还不厌恶这样的生活?跟您在一起沉闷得很!跟您在一起乏味得要命!” 说完这话,波德果陵就走出厢房,砰的一声把门带上。这恐怕还是他生平第一次真心诚意,说出了他所要说的话。 过了一忽儿,他已经后悔不该这样严厉了。既然一个人经常作假,吃得很多,喝得不少,花掉许多别人的钱,同时又深信自己是个理想主义者和受难者,那么跟这种人认真谈话或者发生争论有什么益处呢?这儿的问题在于愚蠢,或者是多年的坏习气,而这种习气就象疾病似的深深地侵蚀人的机体,已经不可救药了。不管怎样,愤慨和严厉的责备在这儿是没有益处的,所需要的毋宁是嘲笑。只要来一次厉害的嘲笑就比讲十次大道理有用得多! “不过,再简单一点,索性不理他算了,”波德果陵想,“主要的是不该给他钱。” 又过了一忽儿,他就不再想谢尔盖·谢尔盖伊奇,也不再想他那一百个卢布。这是一个安静的、似乎在沉思的夜晚,十 分明亮。每逢月夜,波德果陵瞧着天空,总觉得只有他和月亮没有睡觉,其他的一切都睡熟了,或者在打盹儿。这时候,人也罢,钱也罢,都不在他的心上,他的心绪渐渐平静、安宁了。他觉得他在世界上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在夜晚的沉寂中,他感到自己的脚步声显得那么凄凉。 花园四周是白色的石墙。在朝着田野的那堵墙的右角上有一个塔楼,那是很久以前,远在农奴制时代建成的。塔楼下部是石砌的,上部用木头搭成,有一个小平台、一个圆锥形的房顶、一个很长的塔尖,塔尖上安着一个黑色的风向标。下面有两道门,从花园里穿过这两道门就可以走到田野上去。从下面到上面的小平台有一道楼梯相通,人走在那道楼梯上,它就会嘎吱嘎吱地响。楼梯下边堆着几把旧的破圈椅,这时候月光射进门来,照亮那些圈椅,它们翘起弯曲的椅腿,仿佛到了夜间就活过来,在寂静中埋伏着,等待什么人似的。 波德果陵顺着楼梯走到小平台上,坐下来。围墙外面就是一道标明地界的沟和土堤,再过去就是辽阔的田野,浸沉在月光里。波德果陵知道从这儿一直往前走,离庄园三俄里的地方有树林,现在他仿佛看见远处有一道乌黑的林带。鹌鹑和长脚秧鸡在叫,有的时候从树林那边传来一只杜鹃的叫声,它也没有睡觉。 脚步声响起来。有一个人在花园里走动,靠近这个塔楼。 一条狗吠起来。 “茹克!”一个女人的声音轻声招呼道。“茹克,回来!” 可以听见下面他们走进塔楼的声音;过一忽儿土堤上就出现波德果陵熟识的一条黑毛老狗。它站住,往上看,瞧着波德果陵坐着的那一边,好意地摇尾巴。随后,过了一忽儿,从那道黑沟里,象幽灵似的升起一个白色的人影,也在土坡上站住。这人是娜杰日达。 “你在那儿看什么?”她问那条狗,她也开始往上看。 她没有看见波德果陵,可是大概感到他就在附近,因为她微微笑着,她那被月光照亮的白脸显得很幸福。塔楼的黑影顺着地面伸展到远处的田野里,这个不动的白色人影以及她那张苍白的脸上的幸福笑容、那条黑狗、他们的阴影,所有这些合在一起好象梦境似的。……“那儿有人吧,……”娜杰日达轻声说。 她站在那儿等着他走下楼来或者招呼她上去,终于吐露他的爱情,于是他们在这安静美丽的夜晚就双双幸福了。她穿着白色的衣服,肤色也白,身材消瘦,在月光下显得十分美丽,正在等着爱抚;她那种对幸福和爱情的执著追求已经使得她心力交瘁,她再也没有力量掩盖她的感情了。她的整个身形、她眼睛的亮光、她常挂在脸上的幸福笑容,都泄露了她那些秘藏在心底的思想。他觉得很不自在,缩起身子,不出声音,不知道该开口说话,照往常那样开个玩笑把这种事敷衍过去呢,还是该沉默;他感到烦恼,心里暗想:在这儿,在这个庄园里,在这个月夜,在这个美丽的、钟情的、好幻想的姑娘身旁,他竟象在小勃朗纳亚那样冷淡;因为对他来说,这种诗如同那种粗俗的散文一样,显然已经过时了。而且,月夜的幽会也好,腰身很细的白色身形也好,神秘的阴影也好,塔楼也好,庄园也好,象谢尔盖·谢尔盖伊奇那样的“人物”也好,也都过时了。就连他波德果陵自己这样的人,这种老是感到冷冷的沉闷,经常气恼,不善于适应现实生活,不善于从现实生活中取得它所能给与的东西,却难忍难熬地苦苦渴求着世界上没有,也不可能有的东西的人,也过时了。如今,他坐在这儿,坐在这个塔楼上,只希望看一场好烟火或者月光下的一个什么行列,要不然就听瓦丽雅再一次朗诵《铁路》,或者看另一个女人站在土堤上,站在眼前娜杰日达站着的地方,听她讲一些有趣而新鲜的话,跟爱情和幸福都没有关系的话。即使她讲到爱情,那也该是号召人们去过一种高尚而合理的新型的生活,说不定我们已经生活在它的前夜,这是有的时候可以预感到的。……“没有人,”娜杰日达说。 她又站一忽儿,就低下头,慢吞吞地往树林那边走去。那条狗跑到前头去了。很久很久波德果陵还可以看见一个白色的斑点。 “哎,这都是怎么搞的啊,……”他心里又说一遍,就回到他的厢房里去了。 他不能想象明天他会对谢尔盖·谢尔盖伊奇,对塔契雅娜说些什么,他会怎样对待娜杰日达,后天也是这样,总之他预先感到慌张、恐惧、烦闷了。怎样来度过他答应在这儿盘桓的漫长的三天呢?他回想关于大彻大悟的谈话,回想谢尔盖·谢尔盖伊奇所说的那句话:“他没来得及喊一声哎呀,熊就扑到他的身上来了,”又想到明天为了讨塔契雅娜的好而不得不对她的饱足的胖姑娘们微笑,于是决定一走了事。 五点半钟,谢尔盖·谢尔盖伊奇从大房子里走出来,站在露台上,穿一件布哈拉式的长袍,戴一顶带缨子的圆锥形平顶帽。波德果陵一刻也不耽搁,走到他跟前,向他告辞。 “我得在十点钟以前赶到莫斯科去,”他说,眼睛没有瞧着对方。“我完全忘了有人要在公证人那儿等我。请您务必放我走。等您家里的人起来,请您替我对她们赔罪,说我非常抱歉。 ……“ 他没有听谢尔盖·谢尔盖伊奇对他说了些什么话,就匆匆地走了,老是回头看正房的窗子,仿佛生怕那些女人醒过来,留住他似的。他为自己的慌张害臊。他感到这是他最后一 次到库兹明吉来,以后不会再到这儿来了。他临走的时候,好几次回过头去看他从前度过许多美好岁月的那个厢房,然而他的内心却冷冷的,并没有感到忧郁。……他回到自己家里,首先看见桌子上放着昨天他收到的那封信。“亲爱的米沙,”他读道,“您把我们完全忘记了,赶快来吧,……”不知什么缘故,他想起娜杰日达在跳舞中旋转,她的连衣裙鼓起来,露出她那双穿着肉色袜子的脚。……过了十分钟,他已经坐在桌子旁边工作,不再想到库兹明吉了。 「注释」 ①指上帝。 ②引自俄国诗人莱蒙托夫的诗。 醋栗 醋栗 从清晨起,整个天空雨云密布。没有凤,不算热,但空气沉闷。每逢大地上空乌云低垂、等着下雨却不见雨的阴晦天气,总是这样的。兽医伊凡·伊凡内奇和中学教员布尔金已经走得很累,觉得眼前的这片田野像是没有尽头。前方很远的地方,隐约可见米罗诺西茨村的风车。右边,起伏的山丘绵延开去,远远地消失在村子后头。他们都知道那是河岸,那边有草场、绿色的柳树和不少庄园。如果登上小山头,放眼望去,那么可以看到同样开阔的一片田野,电线杆,以及远方像条毛毛虫一样爬着的火车。遇上晴朗的天气,从那里甚至可以看到城市的远景。如今,在这无风的天气,整个大自然显得温馨而沉静。伊凡·伊凡内奇和布尔金内心里充溢着对这片土地的爱,两人都在想,这方水土是多么辽阔、多么美丽啊! “上一次,我们同在村长普罗科菲的堆房里过夜,”布尔金说,“当时您想讲一个什么故事来着。” “是的,我当时想讲讲我弟弟的事。” 伊凡·伊凡内奇深深地叹一口气,点上烟斗,刚要讲起来,可是不巧这时下起雨来。四五分钟后,雨下大了,铺天盖地,很难预料什么时候雨才能停。伊凡·伊凡内奇和布尔金犹豫不决地站住了。他们的狗已经淋湿,夹着尾巴站在那里,讨好地望着他们。 “我们得找个地方避避雨,”布尔金说,“去找阿列兴吧。他家住得近。” “那我们走吧,” 他们立即拐弯,一直在收割完的庄稼地里穿行,时而照直走,时而折向右边,最后走上一条大道。不久就出现杨树林,果园,然后是谷仓的红屋顶。有条河波光粼粼,眼前展现出一段深水湾、风车和一座白色浴棚的景色。这就是阿列兴居住的索菲诺村。 风磨正在转动,发出的隆隆声淹没了雨声,水坝在颤动。几匹淋湿的马低着头站在那边的大车旁,人们披着麻袋走来走去。这里潮湿,泥泞,憋闷。看上去这片深水湾阴冷而凶险。伊凡·伊凡内奇和布尔金已经感到浑身湿透,不干净,不舒服,他们的脚由于沾上烂泥而发沉。当他们越过堤坝,爬坡登上地主的谷仓时,一直默不作声,好像都在生对方的气。 在一座谷仓里,簸谷的风车轰隆作响。门是开着的,从里面扬出一团团烟尘。阿列兴刚好站在门口,这是一个四十岁上下的男子,又高又胖,头发很长,那模样与其说像地主,不如说像教授或者画家。他穿一件很久没洗过的白衬衫,腰间系着绳子,一条长衬裤权当外裤,靴子上也沾着烂泥和千草。粉尘把他的鼻子和眼睛都抹黑了。他认出了伊凡·伊凡内奇和布尔金,显然非常高兴。 “快请屋里坐,两位先生,”他含笑说,“我一会儿就来。” 这是一座两层楼的大房子。阿列兴住在楼下,两间屋子都带拱顶、窗子很小,这里原先是管家们的住处。屋里的陈设简单,混杂着黑麦面包、廉价的伏特加和马具的气味。楼上的正房里他很少去,只有来了客人他才上去。在房子里,伊凡·伊凡内奇和布尔金受到一名女仆的接待,这女人又年轻又漂亮,两人不由得同时收住了脚,互相看了一眼。 “你们想象不出我见到你们是多么高兴,两位先生,”阿列兴跟着他们进了门厅,说,“真没有料到!佩拉吉娅,”他转身对女仆说,“快去给客人们找两身衣服换换。顺便我也要换一下衣服。只是先得去洗个澡,我好像开春后就没洗过澡。两位先生,你们想不想去浴棚里?趁这工夫好让他们把这里收拾一下。” 漂亮的佩拉吉娅那么殷勤,模样儿那么温柔,给他们送来了浴巾和肥皂。阿列兴就领着客人们到浴棚里去了。 “是啊,我已经很久没有洗澡了,”他脱衣服时说,“我这浴棚,你们也看到了,很不错,还是我父亲盖的呢,可是不知怎么总也没有时间洗澡。” 他坐在台阶上,往他的长头发和脖子上抹了许多肥皂,他周围的水变成了褐色。 “是啊,我看也是……”伊凡·伊凡内奇意味深长地看着他的头,说道。 “我已经很久没有洗澡了……”阿列兴不好意思地重复道,他又擦洗身子,他周围的水变成墨水一样的深蓝色。 伊凡·伊凡内奇跑到外面,扑通一声跳进水里,使劲挥动胳臂,冒雨游起泳来。他把水搅起了波浪,白色的睡莲便随波漂荡。他游到深水湾中央,一个猛子扎下去,不一会儿又在另一个地方露出头来,他继续游过去,不断潜入水中,想摸到河底。“哎呀,我的老天爷……”他快活地重复着,“哎呀,我的老天爷……”他一直游到磨坊那儿,跟几个农民交谈一阵,又游回来,到了深水湾中央,便仰面躺在水上,让雨淋着他的脸。布尔金和阿列兴这时已经穿好衣服,准备回去,他却一直在游泳,扎着猛子。 “您也游够了!”布尔金对他喊道。 他们回到房子里。在楼上的大客厅里点上了灯,布尔金和伊凡·伊凡内奇都穿上了绸长袍和暖和的便鞋,坐在圈椅里。阿列兴本人洗完澡、梳了头,显得干干净净,换了新上衣,在客厅里踱来踱去,显然因为换上干衣服和轻便鞋而心满意足地享受着这份温暖和洁净。漂亮的佩拉吉娅悄没声地在地毯上走着,一脸温柔的笑容,端着托盘送来了茶和果酱。正在这个时候,伊凡·伊凡内奇开始讲起他的故事。看来听故事的不只是布尔金和阿列兴,那些老老少少的太太和将军们从墙上的金边画框里平静而严厉地望着他们,似乎也在听着哩。 “我们兄弟两人,”他开口说,“我叫伊凡·伊凡内奇,他叫尼古拉·伊凡内奇,比我小两岁。我完成学业,当了兽医,尼古拉从十九岁起就坐了省税务局的办公室。我们的父亲奇木沙-喜马拉雅斯基是世袭兵①,但后来因功获得军官官衔,给我们留下了世袭贵族身分和一份小小的田产。他死后,那份小田产被迫拿去抵了债,但不管怎么样,我们的童年是在乡间自由自在地度过的。我们完全跟农家孩子一样,白天晚上都待在田野上,树林里,看守马匹,剥树的内皮,捕鱼,以及诸如此类的事情……你们也知道,谁哪怕一生中只钓到过一条鲈鱼,或者在秋天只见过一次鸫鸟南飞,看它们在晴朗凉爽的日子怎样成群飞过村子,那他已经不算是城里人,他至死都会向往这种自由的生活。我的弟弟身在省税务局,心里却老惦记着乡下。一年年过去了,他却还坐在老地方,写着老一套的公文,想着同一件事情:最好回乡间去。他的这种思念渐渐地成为一种明确的愿望、一种理想——要在什么地方的河边或湖畔买下一座小小的田庄。 “我弟弟是个善良温和的人,我喜欢他,可是对他的这种把自己一辈子关在自家庄园的愿望,我向来不表同情,人们常说:一个人只需要三俄尺②地就够了。可是要知道,需要三俄尺地的,是死尸,而不是活人。人们又说,如果我们的知识分子都向往土地,向往庄园,那是一件好 ①十九世纪上半期的俄国,士兵的儿子出生后便记入服兵役的名册。 ②合二·二米,指墓穴长度。事。可是要知道,这些庄园无异于三俄尺土地。离开城市,离开斗争,离开沸腾的生活,跑得远远的,躲进自家的庄园——这不是生活,这是自私,懒散,这也是一种修道生活,然而是一种毫无功绩的修道生活。人所需要的不是三俄尺土地,不是庄园,而是整个地球,整个大自然,在这个广阔天地里人才能展现出他自由精神的全部性能和特征。 “我弟弟尼古拉坐在他的办公室里,梦想着将来有一天喝上自家的、香得满院子都闻得见的菜汤,在绿油油的草地上吃饭,在阳光下睡觉,一连几个小时坐在大门外的长凳上望着田野和树林。有关农艺方面的小册子和日历上的这类建议,是他的一大乐趣,成了他心爱的精神食粮。他喜欢看报,但只读其中的广告栏,如某地出售若干俄亩的耕地和草场,连同庄园、果园、磨坊和若干活水池塘。于是他就在脑子里描画出果园里的小径、花丛、水果、棕鸟笼、池塘里的鲫鱼,你们知道,尽是这类玩意儿。当然这些想象中的画面是各不相同的,这要根据他所看到的广告内容而定。可是不知为什么所有的画面上必定有醋栗。他不能想象一座庄园,一处富有诗情画意的地方,居然会没有醋栗。 “‘乡问生活自有它的乐趣,’他常常这样说,‘你可以坐在阳台上喝茶,水塘里有自家的小鸭子在戏水,鸟语花香,而且……而且醋栗成熟了。’ “他绘制了自己田庄的草图,每一次图上都是同样的东西:一,主人的正房;二,仆人的下房;三,菜园;四,醋栗。他省吃俭用:经常半饥半饱,不多饮茶水,天知道他穿什么破烂,倒像叫花子,可是不断攒钱,存到银行里。他成了吝啬鬼!我看见他心里就难过,常常给他点钱,过节前也给他寄点,可是他连这个也存起来。一个人要是打定了主意,那就拿他没有办法了。 “几年过去,他被调到另一个省工作,当时已年过四十,但还在读报上的广告,还在攒钱。后来我听说他结婚了。出于同样的目的,即买一座有醋栗的庄园,他娶了一个年老而难看的寡妇,他对她毫无感情,只因为她手里有几个臭钱。他俩一起生活他照样很吝啬,经常让她吃个半饱,把她的钱存进银行却写在自己名下。她原先的丈夫是邮政支局局长,她过惯了吃馅饼、喝果子露酒的生活,现在在第二个丈夫家里连黑面包也不多见。这种生活把她弄得樵怀不堪,三年不到干脆把灵魂交给了上帝。当然,我的弟弟从来没有想到过,她的死是由他的过错造成的。金钱如同伏特加,能把人变成怪物。以前我们城里有个商人病得快死了。临终前他叫人端来一碟蜂蜜,他把自己所有的钱和彩票就着蜂蜜都吃进肚里,叫谁也得不着。还有一次我在火车站检查畜群,当时有一个牲口贩子不慎掉到机车底下,一条腿被轧断了。我们把他抬到急诊室里,血流如注——真吓人。他却不住地求我们把他的断腿找回来,老是不放心,因为那条腿的靴子里有二十五卢布,千万别弄丢了。” “哎,您这话已经离题了,”布尔金说。 “妻子死后,”伊凡·伊凡内奇想了半分钟接着说,“我弟弟开始物色田庄。当然啦,你哪怕物色五年,到头来还会出错,买下的和想要的完全不是一码事。弟弟尼古拉通过代售人,用分期付款的方式购得占地一百十二俄亩的田庄,有主人的正房,有仆人的下房,有花园,但没有果园,没有醋栗,没有活水池塘和小鸭子。倒有一条河,但河水呈咖啡色,因为田庄一侧是砖瓦厂,另一侧是烧骨场,可是我的尼古拉·伊凡内奇毫不气馁,他立即订购了二十丛醋栗,动手栽下,过起地主的生活来了。 “去年我去看望他。我想,我得去看看他那里到底怎么样。他在来信里管自己的田庄叫‘丘姆巴罗克洛夫荒园’,又叫‘喜马拉雅村’。我是下午到达‘喜马拉雅村’的。天气很热。到处都是沟渠、篱笆和围墙,到处栽着成排的云杉——弄得你不知道怎样才能走到他家,把马拴在哪儿。我朝一幢房子走去,迎面来了一条毛色红褐的狗,肥得像一头猪。它想叫几声,可是又懒得张嘴。厨房里走出来一个厨娘,光着脚,胖得也像一头猪。她告诉我,老爷吃过饭正在休息。我走进屋里找弟弟,他坐在床上,膝头盖着被子。他苍老了,发胖了,皮肉松弛。他的脸颊、鼻子和嘴唇都向前突出,眼看就要发出像猪那样的哼嘘声,钻进被窝里去了。 “我们互相拥抱,流下了又高兴又伤心的眼泪:想当年我们都很年轻,现在却白发苍苍,不久于人世了。他穿上衣服,领我去参观他的田庄。 “‘哦,你在这儿过得怎么样?’我问他。 “‘还不错,感谢上帝,我过得挺好。’ “他已经不是从前那个胆小怕事的可怜的小职员了,而是真正的地主老爷。他已经习惯这里的生活,过得很有滋味。他吃得很多,在澡堂里洗澡,已经跟村社和两个工厂都打过官司,遇到农民不叫他‘老爷’时他就大为恼火。他相当关心自己灵魂的得救,一副老爷气派,他做好事不是实心实意,而是装模作样。那么他做了哪些好事呢?他用苏打和蓖麻油给农民包治百病,每到他的命名日必定在村子里做感恩祈祷,之后摆出半桶白酒,他认为他应当这样做。哎呀,多可怕的半桶白酒!今天这个胖地主还拖着农民向地方行政长官控告他们的牲口祸害了他的庄稼,可是到了明天,遇上他隆重的命名日,他就给他们摆出半桶白酒。他们喝了酒就高呼‘乌拉’,喝醉的人还给他叩头。生活变富裕了,酒足饭饱,游手好闲,养成了俄罗斯人的自命不凡和厚颜无耻。尼古拉·伊凡内奇当初在税务局里甚至害怕持有个人的见解,现在呢,说的都是至理名言,而且用的是大臣的口气:”教育是必不可少的,但对平民百姓来说还为时尚早。‘又如’体罚一般来说是有害的,但在某种场合下又是有益的、不可替代的。‘ “‘我了解老百姓,善于对付他们,’他说,‘老百姓也喜欢我。我只消动一动手指头,他们就会替我办好我想要办的所有事情。’ “这一切,请你们注意,他都是面带精明而善良的微笑说出来的。他不下二十遍反反复复地说:”我们这些贵族‘,’我,作为一名贵族……‘显然已经不记得我们的祖父是个庄稼汉,父亲当过兵。我们的姓奇木沙-马拉雅斯基本来有点古怪,现在依他看来却响亮,显贵,十分悦耳动听。 “但是问题不在于他,而在我自己这方面。我想对你们讲讲,我在他庄园里逗留的不多几个小时里我内心发生的变化。傍晚,我们喝茶的时候,厨娘端来满满一盘醋粟,放在桌子上。这不是买来的,而是自家种的,自从栽下这种灌木以后,这还是头一回收摘果子。尼古拉·伊凡内奇眉开眼笑,足有一分钟默默地、泪汪汪地看着醋栗,他激动得说不出话来。随后他把一枚果子放进嘴里,得意地瞧着我,那副神态就像一个小孩子终于得到了自己心爱的玩具。 “‘真好吃!’他说。 “他津津有味地吃着,不断地重复道: “‘嘿,真好吃!你也尝一尝!”果子又硬又酸,不过正如普希金所说,’对我们来说,使我们变得高尚的谎言较之无数真理更为珍贵。‘①我看到了一个幸福的人,他梦寐以求的理想无疑已经实现,他已经达到生活中的目标,得到了他想要的一切,他对自己的命运和他本人都感到满意。每当我想起人的幸福,不知为什么思想里常常夹杂着伤感的成分,现在,面对着这个幸福的人,我的内心充满了近乎绝望的沉重感觉。夜里我的心情更加沉重。他们在我弟弟卧室的隔壁房间里为我铺了床,夜里我听到,他没有睡着,常常起身走到那盘醋栗跟前拿果子吃。我心里琢磨:实际上,心满意足的幸福的人是很多的!这是一种多么令人压抑的力量!你们看看这种生活吧:强者蛮横无礼,游手好闲,弱者愚昧无知,过着牛马不如的生活,到处是难以想象的贫穷,拥挤,堕落,酗酒,伪善,谎言……与此同时,每一个家庭和每一条街道却安安静静,人们心平气和。在城里五万居民中,没有一个人会大声疾呼,公开表示自己的愤慨。我们所看到的,是人们上市场采购食品,白天吃饭,夜里睡觉,他们说着自己的生活琐事,结婚,衰老,平静地把死去的亲人送到墓地。可是我们看不见那些受苦受难的人,听不见他们的声音,看不见在幕后发生的生活中的种种惨事。一切都安静而平和,提出抗议的只是不出声的统计数字:多少人发疯,多少桶白酒被喝光,多少儿童死于营养不良……这样的秩序显然是必需的;显然,幸福的人之所以感到幸福只是因为不幸的人们在默默地背负着自己的重担,一旦没有了这种沉默,一些人的幸福便不可想象。这是普遍的麻木不仁。真应当在每一个心满意足的幸福的人的门背后,站上一个人,拿着小锤子,经常敲门提醒他:世上还有不幸的人;不管他现在多么幸福,生活迟早会对他伸出利爪,灾难会降临——疾病,贫穷,种种损失。到那时谁也看不见他,听不见他,正如现在他看不见别人,听不见别人一样。可是,拿锤子的人是没有的,幸福的人照样过他的幸福生活,只有日常生活的小小烦恼才使他感到有点激动,就像微风吹拂杨树一样。一切都幸福圆满。 ①引自普希金的诗,引文不完全正确。 “那天夜里我才明白,原来我也是心满意足,也是幸福的,”伊凡·伊凡内奇站起来,接着说,“我在饭桌上、在打猎时也一样教导别人怎样生活,怎样信仰,怎样管理平民百姓。我也常常说:学问是光明,教育必不可少,但对普通人来说目前只要能读会写就足够了。自由是好东西,我也这样说,没有自由就像没有空气一样是不行的,但目前还得等待。是的,我就是这样说的,不过我现在要问:为什么要等待?”伊凡·伊凡内奇生气地望着布尔金,问道,“我请问你们,为什么要等待?出于什么考虑?别人对我说,凡事不能一航而就,任何理想总是在生活中逐步地、在适当的时候实现的。不过,这是谁说的?有什么证据说明这是对的?你们会引证事物的自然规律和社会现象的合法性。但是我请问:我,一个有思想的活人,站在一道沟前,本来我也许可以跳过去,或者在上面架一座桥走过去,我却偏要等着它自己合拢,或者等着淤泥把它填满,这样做有什么规律和合法性可言?再说一遍,为什么要等待,等到活不下去的时候吗?可是人需要生活,渴望生活啊! “我一清早就离开弟弟的庄园。从此以后,我就感到城市的生活难以忍受。那份平静和安宁令我压抑,我害怕看别人家的窗子,因为现在对我来说,没有比围桌而坐一道喝茶的幸福家庭更令人难受的场景了。我已经老了,已经不适宜当一名斗士,我甚至不会憎恨了。我只是心里悲哀,气愤,懊丧,每到夜里我的脑子里种种思想如潮水般涌来,弄得我十分激动,不能安睡……唉,要是我还年轻该多好啊!” 伊凡·伊凡内奇激动得在两个屋角问不停地走来走去,反复说: “要是我还年轻该多好啊!” 他突然走到阿列兴身边,握住他的一只手,之后又握他的另一只手。 “巴维尔·康斯坦丁内奇!”他用恳求的语气说,“您永远不要感到满足,不要让自己麻木不仁!趁您年轻、强壮、朝气蓬勃,您要不知疲倦地做好事!幸福是没有的,也不可能有;如果生活中有意义有目标,那也绝不是我们的幸福,我们的幸福在于更明智、更伟大的事业。做好事吧!” 这番话伊凡·伊凡内奇是带着可怜的、央求的笑容说的,仿佛他是为自己央求他的。 后来这三人坐在客厅里不同角落的圈椅里,都默不做声了。伊凡·伊凡内奇的故事既没有让布尔金也没有让阿列兴感到满足。在昏黄的光照中,金边画框里的将军和太太像活人似的瞧着他们,在这种时候听一个爱吃醋栗的可怜的小职员的故事不免乏味。不知为什么他们很想听听文人雅士或女人的故事。他们坐着的这个客厅里的一切,从蒙着套子的枝形吊灯架、圈椅,到脚下的地毯,都说明,这些此刻在画框里看着他们的人从前也在这里走过,坐过,喝过茶。现在漂亮的佩拉吉娅在地毯上不出声地走着——这比任何故事更美妙动人。 阿列兴困得不行;他早上三点就起床操持家务,现在他的眼睛都睁不开了。但他担心客人们在他不在时会讲什么有趣的故事,所以不肯离开。伊凡·伊凡内奇刚才讲的是否机智是否正确,他不去琢磨。客人们不谈麦种,不谈千草,不谈焦油,他们谈的事跟他的生活没有直接关系,这就让他很高兴,他希望他们继续谈下去…… “不过该睡觉了,”布尔金站起身来说,“祝各位晚安。” 阿列兴道了晚安,回到楼下的住室去了,两位客人留在楼上。他们被领到一个大房间过夜,那里有两张老式的雕花木床,屋角挂着耶稣受难的象牙十字架。床上的被褥又宽大又干净,由漂亮的佩拉吉娅刚刚铺好,散发出一股好闻的清爽味。 伊凡·伊凡内奇默默地脱去衣服,躺下了。 “主啊,饶恕我们这些罪人吧!”他说完就蒙头睡了。 他放在桌上的烟斗散发出一股浓重的烟油子味。布尔金一直睡不着,怎么也弄不明白,哪儿来的这股难闻的气味。 雨通宵敲打着窗子。 一八九八年八月 关于爱情 关于爱情 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仆人端来很可口的小馅饼、虾、羊肉排;我们正吃着,厨师尼卡诺尔走上楼来,问客人们中饭想吃什么菜。这个人中等身材,胖胖的脸,小小的眼睛,胡子刮光,看上去他的唇髭好象不是剃掉而是拔掉的。 阿列兴说美丽的彼拉盖雅爱上了这个厨师。由于他是个酒徒,脾气暴躁,她就不愿意嫁给他,只同意这样同居下去。他呢,笃信上帝,宗教信仰不允许他照这样同居下去;他要求她嫁给他,要不然就不肯再同居;每逢他喝醉了酒,他总是骂她,甚至打她。他喝醉酒的时候,她就躲到楼上去哭,于是阿列兴和仆人们就不走出家门,为的是在必要的时候好保护她。 大家开始谈到爱情。 “究竟爱情是怎样产生的,”阿列兴说,“为什么彼拉盖雅不爱上另外一个在内心和外貌方面更配得上她的人,却偏偏爱上尼卡诺尔这个丑八怪(我们这儿大家都叫他丑八怪),个人幸福的问题在爱情里究竟重要到什么程度,这都不得而知,关于这一切,要怎样解释就可以怎样解释。到目前为止关于爱情,只有一句话可以算得上是无可辩驳的真理:”这是个极大的秘密‘,至于此外人们关于爱情所写和所说的话,那都不成其为答案,只是把至今得不到解决的问题提出来罢了。某种解释看来似乎适合某一种情况,然而却不适合另外十种情况,依我看来,最好是对每一种情况分别加以解释,不要一概而论。 象医师们所说的那样,每个情况应该分别处理。“ “完全正确,”布尔金同意道。 “我们这些俄国的正派人对这些至今没有得到解决的问题却有一种偏爱。通常人们美化爱情,给它装点上玫瑰和夜莺,而我们俄国人却用那些要命的问题来装点它,而且所选择的往往是其中最没有趣味的问题。当初在莫斯科,我还是个大学生的时候,我有过一个生活伴侣,一个可爱的女人,每一次我把她搂在怀里,她心里却在想我一个月会给她多少钱,现在一磅①牛肉卖什么价钱。同样,我们爱着别人的时候,也不断地给自己提出问题:这样做是不是正直,是聪明还是愚蠢,这场恋爱会闹到什么下场,等等。这种情形是好还是不好,我不知道,不过这会败人的兴,使人不满足,惹得人生气,这我却是知道的。” 看样子他象是要讲一件事。凡是生活孤独的人,心里总是藏着点什么,很想一吐为快。在城里,单身汉往往特意到澡堂或者饭馆里去,目的仅仅在于谈天,有的时候会把很有趣的事情讲给澡堂工人或者堂倌听,而在乡下,他们照例是在客人面前吐露他们的衷曲。此刻,从窗口望出去只看得见灰色的天空和被雨水淋湿的树木,在这样的天气是没有地方可去的,而且也没有什么别的事情可做,只有讲话和听别人讲话了。 “我在索菲诺住下来经营田产,已经很久了,”阿列兴讲开了头,“自从大学毕业以后一直到现在。按我所受的教育来说,我不是个从事体力劳动的人,按我的素质来说,我喜欢坐在书斋里工作,然而当初我到这儿来的时候,这个田庄已经欠了一 大笔债;我父亲借债,其中一部分原因是,在我的教育方面花了很多钱,所以我就决定不走,就在这儿工作,直到债务还清为止。我作了这样的决定,就开始在此地工作,不过说老实话,心里未尝不感到厌恶。这儿的土地出产不多,为了使农业经营不致赔钱,就得利用农奴或者雇农的劳动,而这两种情况差不多是一样的,要不然,就得照农民的作法来经营我的田产,也就是亲自下地干活,带着全家人一起干。中间道路是没有的。 不过那时候我没有考虑得这样仔细。我连一小块土地也没有放过,我把附近村子里所有的农民和农妇都找来,我这儿的工作就热火朝天地干开了;我自己也耕地,播种,收割,同时又觉得乏味,厌恶地皱起眉头,好比乡下那种饿得发慌、溜进菜园里去吃黄瓜的猫;我浑身酸痛,一边走路,一边就睡着了。起初我以为我能够很容易地使得这种劳动生活和我的文明的习惯同时并存;我想,要做到这一点只要在生活里保持一种外部的秩序就行了。我在楼上的正房里住下来,吩咐仆人在早饭和午饭以后给我送咖啡来,咖啡里加上蜜酒,晚间我上床躺下以后就看《欧洲通报》②。可是有一天我们的教士伊凡神甫来到,一 下子把我的蜜酒都喝光了,《欧洲通报》也给神甫的那些女儿拿了去。在夏天,特别是在割草的季节 ,我没有工夫回到家里上床睡觉,往往就在板棚里,在雪橇上,或者在哪个守林人的小屋里睡上一觉,这样一来,怎么还谈得上看书呢?渐渐地,我搬到楼下来住,开始在仆人的厨房里吃饭了;我往日的奢侈生活就此完结,保留下来的只有当年伺候过我父亲的这些仆人,我不忍心辞退他们。 “我在这儿住了没有几年,就被选为当地的荣誉调解法官。有时候我得坐车到城里去参加调解法官会审法庭和地方法庭的审讯,这倒能使我散一下心。在此地一连住上两三个月而不到外地去,特别是在冬天,那么最后人就会想念黑色的礼服了。在地方法院里既有礼服,又有制服,还有燕尾服,大家都是受过一般教育的法律工作人员,要谈天也可以找到伙伴。平时在雪橇上睡觉,在仆人的厨房里吃饭,这时候却坐在圈椅里,身穿干净的衬衣,脚登轻便的靴子,胸前挂着表链,那是多么惬意啊! “在城里,人们亲热地接待我,我也乐于结交。在所有的熟人当中,跟我交情最好,而且说实话,也最跟我合得来的,就是地方法庭的副庭长卢加诺维奇。你们俩都认得他,这是个极可爱的人。我们之间的结交是在审完那个著名的纵火案以后开始的,审讯连续进行了两天,我们都累了。卢加诺维奇瞧着我,说:”‘您听我说,到我家里吃饭去吧。’“这是出人意外的。因为我跟卢加诺维奇相交还浅,只是公事上的接触罢了,我一次也没有到他家里去过。我连忙回到旅馆里,换了一身衣服,就赶去吃饭。在那儿我有机会认识了卢加诺维奇的妻子安娜·阿历克塞耶芙娜。那时候她还很年轻,不过二十二岁,半年以前刚生过头一个孩子。这是过去的事了,现在要我说明她究竟有什么与众不同的、惹我喜欢的地方,我也说不清了,可是当时,吃饭的时候,我却是十分清楚的;我看到了一个年轻的、漂亮的、善良的、有知识的、迷人的女人,一个我早先没有碰到过的女人;我立刻觉得她是一个亲近的、早已熟识的人,仿佛那张脸,那对殷勤而聪明的眼睛,我以前小时候在我母亲的五屉柜上放着的那本照片簿上已经见过似的。 “在那个纵火案里,被告是四个犹太人,人们认定他们是同谋犯,而依我看来这是完全没有根据的。吃饭的时候我很激动,很痛心,现在我记不得我讲过一些什么话了,只是安娜·阿历克塞耶芙娜不住地摇头,对她的丈夫说:”‘德米特利,怎么会这样的呢?’“卢加诺维奇是个好心肠的、朴实的人,象这样的人坚定地抱着一种看法,认为人一旦受审,那就必定是有罪,谁对判决的公正有所怀疑,谁就只能按照法定手续用书面提出,而万万不能在吃饭时候,在私人间的闲谈里表达出来。 “‘我和您没有放过火,’他温和地说,‘所以您瞧,我们就没有受审,没有关进监狱啊。’”他们夫妇俩极力要我多吃一点,多喝一点;从一些小事上,比方说从他们俩一起烧咖啡,他们彼此只要说半句话就能互相会意的情形看来,我可以推断他们生活得融洽、和睦,喜欢招待客人。饭后他们俩一起弹钢琴,后来天黑下来,我就回 去了。这是在早春时节 .后来整个夏天我都是在索菲诺度过的,不曾离开过,我连想一想城里的工夫都没有,然而在那些日子里,那个身材苗条的金发女人的形象却一直跟我在一起;我没有想她,可是她那轻盈的影子却印在我的心上了。 “到了晚秋,城里举行了一次为慈善事业募捐的戏剧演出。我走进省长的包厢(我是在幕间休息的时候被邀请到那儿去的),一眼看见安娜·阿历克塞耶芙娜跟省长夫人坐在一 起,于是那美丽的模样,那对亲切可爱的眼睛又对我产生不可抗拒的、使人震动的印象,产生了那种亲近的感觉。 “我们并排坐着,后来就走到休息室里去了。 “‘您瘦了,’她说,‘您生过病吧?’”‘对了。我的肩膀受了寒,到下雨天我就睡不好觉。’“‘您好象没精神的样子。春天您来吃饭的时候要显得年轻得多,也活泼得多。那一回您精神振奋,讲了许多话,十分有趣,老实说,我简直有点给您迷住了。不知什么缘故,这个夏天我常常想起您,今天我动身到剧院里来的时候,就觉得我一定会见到您。’”说着,她笑了。 “‘可是今天您好象没精神的样子,’她又说一遍。‘这就使得您显老了。’”第二天我在卢加诺维奇家里吃早饭,饭后他们坐车到他们的别墅里去料理一下在那里过冬的事,我跟他们一起去了。 我又随同他们回到城里,午夜在他们那儿,在安静的家庭环境里喝茶,壁炉生上了火,年轻的母亲老是走出去看一下她的女儿睡熟没有。这以后,我每次进城就一定要到卢加诺维奇家里去。他们跟我处熟了,我也跟他们处熟了。我照例不经仆人通报就走进去,就象他们家里的人一样。 “‘谁啊?’远处一个房间里传来柔和的说话声,我听起来十分悦耳。 “‘是巴威尔·康斯坦丁内奇来了,’女仆或者奶妈回答说。 “安娜·阿历克塞耶芙娜总是带着忧虑的神色出来见我,每一次都要问:”‘为什么您这么久没有来?出了什么事吗?’“她的目光、她那只向我伸过来的优美高贵的手、她那件家常穿的连衣裙、她的发型、她的说话声、她的脚步声,每一次都在我的心里留下崭新的、在我的生活里不同寻常的、了不起的印象。我们常常谈得很久,也常常沉默很久,各人想各人的心思,要不然她就给我弹钢琴。要是他俩都不在家,那么我就留下来等着,跟奶妈闲谈,跟孩子玩耍,或者到书房里去,躺在一张土耳其式的长沙发上看报;等到安娜·阿历克塞耶芙娜回来,我就到前厅里去迎接她,从她手里接过来她所买的种种东西,不知什么缘故每一次我都象小孩子那样满心热爱、得意洋洋地抱着那些包裹。 “有一句俗话说:乡下娘们儿没有操心事,就买口小猪来养着,自找麻烦。卢加诺维奇家的人本来没有操心的事,他们就跟我交上了朋友。要是我很久没有到城里去,那一定是我生病了,或者出了什么事,他们俩就十分担心。他们看到我这样一个受过教育、通好几国语言的人不从事科学或者文学工作,却住在乡下,象踩着轮子的松鼠那样忙个不停,干很多的活,却老是穷得连一个小钱也没有,心里总感到不是滋味。他们以为我很郁闷,如果我说话,发笑,吃东西,那也只是为了掩盖我的痛苦,甚至在我快活的时候,在我情绪畅快的时候,我也感觉到他们的追根究底的眼光在盯着我。每逢我真的心情沉重,某个债主把我逼得很紧,或者我的钱不够,无法支付到期的欠款时,他们总是特别使人感动。夫妇俩走到窗口去交头接耳,商量一阵,然后他走到我面前来,带着严肃的神色说:”‘如果您,巴威尔·康斯坦丁诺维奇,眼前缺钱用,那么我和我的妻子请求您不要客气,把我们的钱拿去用吧。’“他激动得耳朵都涨红了。有一回 ,他也象那样在窗口和妻子交头接耳地商量一阵以后,就走到我跟前来,耳朵发红,说:”‘我和我的妻子恳切地要求您收下我们的这点礼物。’“他就拿给我一副袖扣,一个烟盒,或者一盏灯;为此我也从乡下派人把打死的飞禽、牛油、花束给他们送去。顺便提一 句,他们俩很有钱。当初我常常向别人借钱,而且不大选择对象,哪儿借得到就在哪儿借,然而任什么力量也不能促使我向卢加诺维奇夫妇借钱。可是何必谈这些呢! “我心里很苦。不论在家里也好,在田野上也好,在板棚里也好,我总是想着她,我极力要了解这个年轻、美丽、聪明的女人的秘密,她怎么会嫁给一个枯燥乏味、几乎是个老头儿的人(她的丈夫已经四十多岁了),还跟他生下了孩子;我也极力要了解那个枯燥乏味的人,那个好心肠、朴实的人的秘密,他总是讲些没趣味的老生常谈,在舞会和晚会上总是挨近那些稳重的人,没精打采,显得是个多余的人,脸上现出温顺、冷漠的神情,仿佛是人家把他运到这儿来出售似的,而他却相信他有权利享受幸福,有权利跟她生孩子;我苦苦地要了解为什么她遇见的恰恰是他而不是我,为什么我们的生活里必须产生这样可怕的错误。 “我每一次到城里去,总是从她的眼神看出来她在盼望我;她自己也对我承认说,从早晨起她就有一种特别的感觉,她料着我要去了。我们谈了很久,沉默了很久,可是我们彼此之间没有说穿我们的爱情,而是胆怯地、严密地把它掩盖起来。我们害怕那些足以泄露我们的秘密的事情。我温柔而深切地爱着她,可是我左思右想,问我自己,如果我们没有足够的力量克制我们的爱情,那么这种爱情会导致什么样的后果;我难以想象,我这种温柔、忧郁的爱情会突然粗暴地破坏她丈夫、她孩子、她一家的幸福生活,而他们是十分爱我,十分信任我的。这样做正当吗?她固然会跟着我走,可是走到哪儿去呢? 我能把她带到哪儿去呢?假如我过着美好、有趣的生活,比方说,假如我在为祖国的解放战斗,或者是个著名的学者、演员、画家,倒也罢了,可是照眼前的情形看来,这无非是把她从一 个普通而平庸的环境里拉到另一个同样平庸,或者更平庸的环境里去罢了。而且我们的幸福能够维持多久呢?万一我害病了,死了,或者干脆我们不再相爱了,那她怎么办呢? “她显然也在这样考虑。她想到她的丈夫,想到她的孩子,想到她那爱女婿如同爱儿子一样的母亲。如果她放任她的感情,那么,她就得要么说谎,要么说实话,然而处在她的地位这两种办法是同样可怕而不相宜的。此外还有一个问题在折磨她:她的爱情会给我带来幸福吗?她的爱情是否会把我这种本来已经沉重的、充满种种不幸的生活弄得更加复杂?她觉得:自己已经不够年轻,跟我不相配,要开始一种新的生活,她也不够刻苦,而且精力也不足。她常对她丈夫说,我需要娶一个聪明贤德的姑娘,做我的好主妇和助手,不过她又立刻补充说,象这样的姑娘全城未必找得到一个。 “一晃就过了好几年。安娜·阿历克塞耶芙娜已经有两个孩子了。每逢我到卢加诺维奇家里去,女仆就殷勤地微笑,孩子们嚷着说巴威尔·康斯坦丁内奇叔叔来了,搂住我的脖子,大家都欢欢喜喜。他们不明白我的心情,以为我也高兴。大家把我看做一个高尚的人。大人也好,孩子也好,都感到有一个高尚的人在房间里走动,这就给他们对我的态度添上一种特别的魅力,仿佛我一来,连他们的生活也纯洁多了,美丽多了似的。我和安娜·阿历克塞耶芙娜常常一块儿到剧院去,每一 次都是走着去的;我们并排坐在池座里,肩膀挨着肩膀,我默默地从她的手里接过望远镜来,同时感觉到她贴近我,她是我的,把我们拆散是不行的,可是由于一种古怪的误会,我们走出剧院以后却象陌生人那样互相道别,分手。关于我们,城里人已经议论纷纷,天晓得他们说了些什么话,不过,他们所说的话没有一句是真的。 “随后那几年,安娜·阿历克塞耶芙娜常常出门,有时候到她母亲那儿去,有时候到她妹妹那儿去;她常常心绪恶劣,对生活感到不满意,觉得生活已经毁了,在这种时候她就不愿意看到她的丈夫,她的子女。她已经在医治神经衰弱症了。 “我们沉默着,始终沉默着;有外人在场,她总是对我生出一种奇怪的反感;不管我说什么,她老是不同意我的话;如果我在争论,她就站到我的对方那一边去。我失手弄掉了什么东西,她就冷冷地说:”‘我给您道喜。’“如果我跟她一起到剧院里去,却忘了带望远镜,她事后就会说:”‘我早就知道您会忘记。’“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总之在我们的生活里没有一件事情不是或迟或早要结束的。离别的时刻到了,因为卢加诺维奇奉派到西部的一个省里去做法庭的庭长了。家具、马车、别墅都必须卖掉。我们坐车到他们的别墅里去,以及后来往回走,频频回头,最后看几眼花园和绿色房顶的时候,大家都觉得凄凉,我心里明白:事到如今,我要告别的不仅仅是这个别墅了。 大家已经作出决定,到八月底我们要把安娜·阿历克塞耶芙娜送到克里米亚③去,那是医师要她去的;不久以后,卢加诺维奇就要带着孩子们到西部那个省里去了。 “我们一大群人去给安娜·阿历克塞耶芙娜送行。等到她已经跟她的丈夫和孩子告别,离开摇第三遍铃还有一点点时间,我跑进她的包房,为的是把她差点忘掉的一个筐子放到行李架上去;而且也需要告别。临到在这儿,在这个包房里,我们的眼光碰到一起,我们俩都失去了原有的精神力量,我搂住她,她把脸贴在我的胸口上,眼泪从她的眼睛里流下来;我吻她的脸、肩膀、沾着泪痕的手,啊,我跟她是多么不幸啊!我对她说穿,我爱她。我心里怀着燃烧般的痛苦明白过来:所有那些妨碍我们相爱的东西是多么不必要,多么渺小,多么虚妄啊。我这才明白过来:如果人在恋爱,那么他就应当根据一种比世俗意义上的幸福或不幸、罪过或美德更高、更重要的东西来考虑这种爱情,否则就干脆什么也不考虑。 “我最后吻她一下,握一下她的手,我们就分别了,从此不再相见。火车已经开了。我坐在隔壁一个包房里(那儿空着没人),在那儿一直哭到火车开到下一站。然后我就步行回到索菲诺村。……”在阿列兴讲话的时候,雨已经停住,太阳出来了。布尔金和伊凡·伊凡内奇走出去,站在阳台上,从那儿可以看见花园和眼前在阳光里如同镜子一样发光的水面的美景。他们欣赏着,同时惋惜这个生着善良聪明的眼睛、坦诚地对他们叙述往事的人真的在这儿,在这个大庄园里转来转去,象松鼠踩着轮子那样忙碌着,却不去干科学工作或者别的什么工作,使他的生活变得愉快些;他们想到他在包房里同她告别,吻她的脸和肩膀的时候,那个年轻的女人的神情该多么悲伤。他们俩都在城里看到过她,布尔金甚至跟她相识,认为她长得很美。 「注释」 ①指俄磅,俄国采用公制前的重量单位,1俄磅等于409。5克。 ②当时在彼得堡出版的一种俄国资产阶级自由派文学与政治月刊。 ③俄国南部一个疗养地。 《姚内奇》一 姚内奇 一 每当有人来到省城C,抱怨这里的生活沉闷单调的时候,本地的居民像是为自己辩护似的说:恰恰相反,这个城市好得很,城里有图书馆,剧院,俱乐部,经常举行舞会,最后,还有许多聪明、有趣、令人愉快的家庭,完全可以跟他们交往。他们便举出图尔金一家,说这是本城最有教养、最有才华的家庭。 这一家人住在本城一条主要大街上自家的宅院里,紧挨着省长官邸。伊凡·彼得罗维奇·图尔金本人是个肥胖漂亮的黑发男子,留着络腮胡予,经常举办业余演出为慈善事业募集资金,自己在剧中扮演老将军的角色,不时发出滑稽可笑的咳嗽声。他知道许多趣闻、字谜和俗语,喜欢开玩笑,说俏皮话,脸上的那副表情总让人琢磨不透:他这是开玩笑呢,还是说正经的。他的妻子薇拉·约瑟福夫娜是个面容可爱的清瘦的太太,戴着夹鼻眼镜①,她写中篇小说和长篇小说,还喜欢为客人们朗诵她的作品。他们的女儿叶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是个年轻的姑娘,会弹钢琴。总而言之,这个家庭的每个成员都有各自的才能。图尔金一家殷勤好客,他们总是高高兴兴地、真心诚意地、落落大方地向客人们展示他们的才华。他们那幢高大的砖砌的房子十分宽敞,夏天凉快,半数窗子对着一个古老的郁郁葱葱的花园,到了春天那里的夜莺就婉转啼唱。每逢家里来了客人,厨房里就响起丁了当当的菜刀声,院子里都有一股煎洋葱的气味。这一切预示着不久将有一席丰盛而美味的晚餐。 ①原文为法文。 德米特里·姚内奇·斯塔尔采夫,地方自治局新派任的医生,居住在离省城九俄里的佳利日。他刚上任不久,人们也对他说,他作为有知识的人,理应结识图尔金一家。有一次,在冬天,在大街上经人介绍他认识了伊凡·彼得罗维奇。两人谈天气、戏剧和霍乱,未了图尔金邀请他去作客。春天,耶稣升天节那一夭,斯塔尔采夫看完病人之后,进城去散散心,顺便买点东西。他不急不忙地步行进城(当时他还没有置备马车),一路上轻轻地唱着: 我痛饮人生之杯, 还不知道伤心落泪……① ①出自俄国诗人杰利维格的诗《悲歌》,由著名音乐家雅科夫列夫谱曲。 他在城里吃了午饭,在公园里散一会步,后来很自然地想起了伊凡·彼得罗维奇的邀请,便决定登门拜访图尔金一家,看看他们都是些什么样的人。 “您好啊,有请啦,”伊凡·彼得罗维奇在台阶上迎接他说,“非常非常高兴见到这样一位令人愉快的客人。请迸屋来,让我来把您介绍给我的好太太。我对他说,蔽洛奇卡②,”他把医生介绍给妻子,继续道,“我对他说,根据罗马法典,他没有任何权利只待在自己的医院里,他应当把闲暇时间奉献给社交活动。我说的对不对,亲爱的?” ②薇拉的昵称。 “请坐在这儿,”薇拉·约瑟福夫娜指着身边的座位说,“您不妨对我献献殷勤。我丈夫好嫉妒,他是奥赛罗③,不过我们可以想方设法叫他什么也看不出来。” ③英国剧作家莎士比亚名著《奥赛罗》中的主人公,因嫉妒杀死自己的妻子。 “哎呀,你这个小母鸡,宠坏了的女人,……”伊凡·彼得罗维奇柔声说道,还吻一下她的额头。“您来得正巧,”他又对客人说,“我的好太太刚写完一部‘其大无边’的长篇小说,今天正要朗诵呢。” “让④,”薇拉·约瑟福夫娜对丈夫说,“你去吩咐他们端茶来。⑤” ④法文名字,相当于俄文的伊凡。 ⑤原文为法文。 主人又把斯塔尔采夫介绍给叶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一个十八岁的姑娘,很像母亲,同样清瘦,面容可爱。脸上的表情带几分稚气,腰肢柔软而苗条,已经发育的少女的胸脯十分健美,洋溢着十足的青春气息。后来大家喝茶,吃果酱、蜂蜜、糖果和饼干。饼干十分可口,放进嘴里就化。傍晚时分,渐渐地来了许多客人,伊凡·彼得罗维奇眉开眼笑地迎接每一位客人,说: “您好啊,有请啦!” 然后大家神情严肃地坐在客厅里,薇拉·约瑟福夫娜开始朗诵自己的小说。她这样开始:“严寒凛冽……”所有的窗子都敞开着,可以听到厨房里的菜刀声,闻到一股煎香葱的气味……大家坐在柔软的深深的圈椅里很舒服,在昏暗的客厅中灯光亲切地胶着眼睛。现在,在这夏日的傍晚,当窗子里传来街头的人声和笑语,送来院子里丁香花的阵阵清香,听众们就很难体会凛冽的严寒,以及夕阳西下,一片寒光照耀着雪原和孤独的行路人的情景了。薇拉·约瑟福夫娜读的是一个年轻美丽的伯爵小姐如何在村子里开办学校、医院和图书馆,以及如何爱上一个流浪的画家的故事。尽管她读的内容在生活中从来不曾有过,但听起来还是很愉快,很舒服,让人的脑子里生出许许多多美好的恬淡的思想。简直叫人不想站起来…… “真正不赖……”伊凡·彼得罗维奇轻声叹道。 有一位客人听得心驰神往,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 “是的……的确……” 两小时过去了。邻近的市立公园里有乐队在演奏,合唱团在演唱。当薇拉·约瑟福夫娜合上自己的本子,足有四五分钟的时间大家都默不作声,听着合唱团唱的,这支歌表达出浓浓的生活情趣,却是小说中所没有的。 “您的作品会在杂志上发表吗?”斯塔尔采大问薇拉·约瑟福夫娜。 “不,”她回答,“我的作品向来不发表。我写完了就把它藏进我的柜子里。何必发表呢?”她解释说,“要知道我们有家产。” 不知为什么大家都叹了一口气。 “现在该你,科季克①,来弹支曲子了,”伊凡·彼得罗维奇对女儿说。 ①叶卡捷琳娜的小名。 钢琴盖子掀开了,原先摆好的乐谱翻开了。叶卡捷琳娜坐下,双手齐击琴键,随即又使足劲敲打起来,一下,两下,她的肩头和胸脯不住地颤动,她固执地敲打同一处地方,似乎她不把琴键敲进钢琴里是决不罢休的。客厅里琴声雷动,震得地板、天花板和家具全都轰隆作响……叶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弹的是一段极难的曲子,又长又单调,唯一的妙趣就是难弹。斯塔尔采夫一边听着,一边想象着,高山上乱石滚滚而下,滚滚而下,他盼望着这些石头早点停住。这时叶卡捷琳娜紧张得满脸徘红,精神抖擞,充满活力,一络头发掉在额上,那模样很招他喜欢。在佳利日,他在病人和农民中间度过了漫长的冬季,现在坐在客厅里,看着这个年轻,文雅,想必也纯洁的人儿,听着这支喧闹的、令人厌烦的、但毕竟高雅的乐曲,这是多么令人愉快,多么新鲜啊…… “哦,科季克,你今天弹得比哪次都好,”伊凡·彼得罗维奇在女儿弹完一曲站起来时含着泪说,“你可以死了,丹尼斯,你反正写不出更好的曲子了。”① ①据说这是波将金公爵对俄国剧作家冯维辛的喜剧《纨挎子弟》的评价。丹尼斯为冯维辛的名字。 大家围着她,向她表示祝贺,表示惊奇,众口一词地说,他们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听到这样美妙的音乐了。她呢,默默听着,微微露出一丝笑意,浑身上下透着得意。 “好极了!太美啦!” “好极了!”斯塔尔采夫在众人热情的感染下,也说,“您在哪儿学的音乐?”他问叶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是在音乐学院吗?” “不,我现在正打算进音乐学院,目前在跟扎夫洛夫斯卡娅太太学琴。” “那么,您在本地的中学毕业了?” “噢,没有!”薇拉·约瑟福夫娜代女儿回答,“我们为她请了家庭教师,进普通中学或者进贵族女中,我想您也会同意的,难免受到坏的影响。一个女孩子在发育成长阶段,只应接受母亲的影响。” “可是我反正要进音乐学院!”叶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说。 “不去,科季克爱她的妈妈。科季克不会让爸爸妈妈伤心的。” “不嘛,我要去!我偏要去!”叶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撒娇地说,还跺了一下脚。 到吃晚饭的时候,轮到伊凡·彼得罗维奇来显露他的才华了。他眼睛笑眯眯他讲着各种奇闻轶事,说俏皮话,出一些荒谬可笑的习题,然后自己来解答。他说的话与众不同,这种语言是他长期练习说俏皮话形成的,而且显然成了他的习惯,比如说:其大无边的,真正不赖的,千万分地感谢您,等等,等等。 但是这还不算完。当酒足饭饱、心满意足的客人们挤在前厅里,拿各自的大衣和手杖时,有个小僮忙着伺候他们。他叫帕夫卢沙,这家人叫他帕瓦,是个十四五岁的男孩子,留着短短的头发,脸蛋胖乎乎的。 “喂,帕瓦,表演一下!”伊凡·彼得罗维奇对他说。 帕瓦摆出可笑的姿势,举起一只手,用凄惨的声调说: “死去吧,你这不幸的女人!” 于是大家哈哈大笑。 “真有意思,”斯塔尔采夫走到街上,心里想道。 他又顺路进了一家餐馆,喝了啤酒,然后步行回佳利日。他走着,一路上轻轻地唱着: 你的声音温柔亲切, 令我心神陶醉……① ①引自普希金的诗,由音乐家鲁宾斯坦谱曲。 走了九俄里路,然后躺下睡觉,他却不感到一丝倦意,相反,他觉得他还能高高兴兴地再走上二十俄里。 “真正不赖……”他正要入睡,想起这句话,又笑起来。 《姚内奇》二 二 斯塔尔采夫老想去看望图尔金一家,但是医院的事情大多,他怎么也抽不出空来。有一年多的时间就这样在辛劳和孤独中度过了。可是有一天,从城里送来了一封蓝封皮的信。 薇拉·约瑟福夫娜早就有个偏头痛的毛病,近来,因为科季克每天吓唬她说要进音乐学院,她就经常犯病了。城里所有的医生都请遍了,最后就轮到了他这名地方医生。薇拉·约瑟福夫娜给他写了一封令人感动的信,请他无论如何来一趟为她减轻病痛。斯塔尔采夫立即前往,此后就常去图尔金家……经他的治疗,薇拉·约瑟福夫娜的病还真有点好转,于是她见了客人就说,斯塔尔采夫是一名了不起的神医,不过后来他之所以经常去图尔金家,已经不是为她治偏头痛了…… 这天是节日。叶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总算弹完了那些冗长的、令人心烦的练习曲。随后大家一直坐在饭厅里喝茶,听伊凡·彼得罗维奇讲一件可笑的事。后来门铃响了,得有人去前厅迎接客人,斯塔尔采夫趁这忙乱的工夫,万分激动地对叶卡捷琳娜小声说: “我求求您,看在上帝的份上,别折磨我,我们去花园吧!” 她耸耸肩膀,一副困惑不解的神色,似乎不明白他要她做什么,但还是站了起来,走出去了。 “您每天要练三四个钟头的琴,”他跟在她后面说,“然后老跟妈妈坐在一起,我都没有机会跟您说说话。哪怕给我一刻钟也好啊,我求您了。” 快到秋天了,古老的花园里一片寂静和凄凉,林荫道上铺满了枯黄的落叶。天色很快就黑了。 “我已经整整一个星期没有见到您,”斯塔尔采夫接着说,“但愿您知道这是多么痛苦就好了!坐下吧,请听我说。” 两人在花园里有一处心爱的地方:一棵枝繁叶茂的老枫树下的一张长椅。这时他们就坐到这张椅子上。 “您有什么事?”叶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一本正经地、冷冷地问。 “我已经整整一个星期没有见到您,我好久好久没有听到您说话了。我真想、我太想听到您的声音了。您说话呀。” 她那青春的朝气,眼睛和脸上那副天真神态让他喜不自禁。连她身上穿的连衣裙在他眼里也特别好看,那份朴素而天真的风姿令人心动。尽管她天真烂漫,同时他又觉得她很聪明,很有素养,跟她的年龄不相称。他可以跟她谈论文学,谈论艺术,以及随便什么样的话题,也可以向她发发牢骚,抱怨生活和人们,虽说在这种严肃谈话的中间,有时她会突然没来由地笑起来,或者干脆跑回屋里去了。她跟C城的所有姑娘一样,看了许多书(一般说来,C城的人很少读书,本地图书馆里的人都说,要是姑娘们和年轻的犹太人不来借书,图书馆早就可以关门了)。这一点尤其让斯塔尔采夫感到满意。每一回他总是激动地问她,近来她读了什么书。等她讲起来,他简直听得入迷了。 “在我们没有见面的这个星期里,您读了什么书?”此刻他问她道,“请您给我说一说。” “我读了皮谢姆斯基①的作品。” ①皮谢姆斯基(一八二一——一八八一),俄国作家。 “哪一本?” “《一千个农奴》,”科季克回答,“可是这个皮谢姆斯基的名字多么可笑,叫什么阿列克谢·费奥费拉克特奇!” “您这是去哪儿?”斯塔尔采夫看到她突然站起来朝房子走去,吃惊地问,“我必须跟您好好谈一谈,我有心里话要说……您哪怕再跟我待五分钟!我恳求您!” 她站住了,像要说点什么,随后不好意思地把一张纸条塞进他手里,急忙跑回家,又坐到她的钢琴前。 “今晚十一点,”斯塔尔采夫念道,“请去墓地,在杰米奇的墓碑附近。” “哦,这个主意可太不聪明了,”他平静下来,不禁想道,“这跟墓地有什么相干?她要干什么?” 显而易见:科季克这是恶作剧。既然不难在街上或在公园里安排约会,有谁会想出这种主意——正正经经地约人半夜三更到郊外的墓地相会呢?再说他作为地方自治局委任的医生,是个有头脑的体面人,好,现在却唉声叹气,接下约会的条子,到墓地去徘徊游荡,做出连中学生都会笑话的蠢事,这成何体统呢?这种罗曼蒂克会有什么结果?要是让同事们知道了,他们会怎么说?当斯塔尔采夫在俱乐部的桌子旁踱来踱去的时候就是这样想的。可是到了十点半,他却拿定主意去墓地了。 这时他已经有了自己的一对马和车夫。车夫叫潘捷莱蒙,经常穿一件丝绒坎肩。月色溶溶。四周很静,天气暖和,不过已透着秋天的一丝凉意。城郊的屠宰场附近有狗在吠叫。斯塔尔采夫把马车留在城边上的一条胡同里,自己步行去墓地。“各人有各人的怪脾气,”他想,“科季克也古怪,谁知道呢?说不定她不是开玩笑,当真会来的。”他沉洒于这个毫无根据的渺茫的希望中,而希望总是令人陶醉的。 他在野地里走了半俄里路。远处的一长条黑他他的墓地呈现在眼前,看上去像是一片树林或是一座大花园。渐渐地露出了白色的围墙,大门……月光下可以看清大门上的题词:“时候要到……”①斯塔尔采夫从小门里走进去,首先看到的是宽阔的林荫道两侧的许多白十字架和墓碑,以及它们和枫树投下的无数阴影。向远处望去,周围也都是黑白两种颜色,沉寂的树木把枝叶垂向白色的墓石。这里似乎比野地里更明亮些。无数像爪子似的枫叶清清楚楚地躺在林荫道的黄沙上和墓石上,墓碑上的题词也清晰可见。起初,眼前的一切让斯塔尔采夫大吃一惊,他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这番景象,往后恐怕再也不会见到了。这是一处跟别的地方完全不同的天地:这里的月色无比美妙柔和,仿佛这里是月光的摇篮;这里没有生命,绝对没有,可是每一棵黝黑的杨树,每一座坟墓都让人感到里面隐藏着能揭开平静、美好、永恒的生活的奥秘。白色的墓石,枯萎的鲜花,连同树叶的秋天的气息,无不透出宽恕、凄凉和安宁。 ①见《圣经·约翰福音》,第五章,第二十八节。全句为“时候要到,凡在坟墓里的都要听见他的声音就出来,行善的复活得生,作恶的复活定罪。” 周围一片肃穆,天上的星星静静地俯视这片土地,只有斯塔尔采夫的脚步声显得那么响亮刺耳,不合时宜。直到响起了教堂的钟声,他设想自己也成了埋在这里的死人,这时他感到似乎有人在凭吊他,他忽然想到,这里并不安宁,并不寂静,这里只有虚无的无声的悲哀和深深压抑的绝望。 杰米奇的墓碑做成小教堂的样子,上面立着一个天使。从前,有个意大利歌剧团路过这个城市,一名女歌唱家死了,被安葬在这里,还立了这块碑。现在城里已经没有人记得她了,可是墓门上方的长明灯,在月光照耀下像火一样燃烧着。 周围一个人也没有。本来,谁会半夜三更到这个地方来?但斯塔尔采夫还是等着,那月光仿佛温暖着他的心,他热情洋溢地等待着,想象着跟心爱的姑娘拥抱接吻。他在墓碑旁坐了半个钟头,后来又在旁边的林荫道上徘徊良久。他手里拿着帽子,二边等待一边想,在这些坟墓里不知埋葬了多少妇女和姑娘,她们活着的时候美丽迷人,她们也恋爱过,享受过夜间热烈而缠绵的欢爱。说真的,大自然母亲不怀好意,也真能捉弄人,想到这里又多么令人沮丧。虽然斯塔尔采夫这么想着,但他还是情不自禁地想大声呼喊,说他需要爱情,说他不借任何代价期待着爱情的欢乐。在他面前,那些发白的东西已经不是一块块大理石,而是许多美丽的女儿身。他看到羞答答地躲藏在树影里的玉人,感受到一股暖流,这种心醉神迷的幻想变成了难以忍受的痛苦…… 月亮躲进云层,仿佛天幕落下,四周忽然一片黑暗。斯塔尔采夫好不容易才找到大门——这时天色已黑,秋夜总是这样的——然后又摸黑走了一个半小时的夜路,才找到停着马车的那条胡同。 “我累了,脚都站不稳了,”他对潘捷莱蒙说。 他舒舒服眼地坐进马车里,心想:“哎呀,真不该发胖的!” 《姚内奇》三 三 第二天晚上,他坐上马车去图尔金家求婚。可是来得不凑巧,因为有个理发师在叶卡捷琳娜的房间里给她做头发。她正准备去俱乐部参加舞会。 他又不得不在饭厅里闲坐,喝茶。伊凡·波得罗维奇看到客人若有所思、颇不耐烦的样子,便从坎肩口袋里掏出几张纸,念了一封可笑的信。那是他的德国总管写来的,报告说庄园里“所有的道德都歪了,羞耻掉了。”① ①德国总管用错了词,他想说:“所有的门闩都坏了,一堵墙倒了。” “嫁妆他们大概不会少给的,”斯塔尔采夫想道,一边心不在焉地听着。 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此刻他处在昏昏沉沉的状态,仿佛有人用催眠的甜酒把他灌醉了似的:他迷迷糊糊,但是很快活,心里暖洋洋的。与此同时他的脑子里有个冷静的严厉的声音在争辩: “趁早收场吧!你们两个般配吗?她娇生惯养,好耍性子,每天要睡到下午两点钟;你呢,一个教堂执事的儿子,地方医生。” “哪又怎么样?”他想,“我不在乎。” “再者,你若娶了她,”那声音接着说,“她的家人会逼你扔掉地方医生的工作,搬到城里来住。” “哪有什么?”他想,“住在城里也很好。他们会给嫁妆,我们可以好好布置一番……” 最后,叶卡捷琳娜总算出来了。她穿一身袒胸露背的舞衣,那么美丽动人,纯洁可爱,让斯塔尔采夫看得入迷,欣喜若狂,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瞧着她傻笑。 她开始跟大家告别,他呢,留下来已经没有意思,便起身说,他也该回去了:有病人等着呢。 “那也没有办法,”伊凡·彼得罗维奇说,“请便吧。不过,请您顺便把科季克送到俱乐部。” 外面下起细雨,天很黑,只是凭着潘捷莱蒙的喑哑的咳嗽声,才能推断马车停在什么地方。车篷已经支起来了。 “我走路踩地毯,你走路尽撒谎,”伊凡·彼得罗维奇说着顺口溜,扶女儿坐进马车,“他走路尽撤谎……走吧!再见,请啦!” 他们坐车走了。 “我昨晚去墓地了,”斯塔尔采夫开口说,“您这样做未免太刻薄,太狠心了……” “您去墓地了?” “是啊,我去那里了,一直等您,等到快两点钟了。我好痛苦……” “既然您不懂得开玩笑,那您就痛苦去吧。” 叶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想到这么巧妙地捉弄了一个爱她的男人,对方又这么热烈地爱着她,感到十分得意,不禁哈哈大笑起来。忽然她一声惊叫,因为这时两匹马猛地朝俱乐部大门拐过去,马车倾斜了。斯塔尔采夫趁势搂住她的腰,她吓得惊魂未定,倒在他的怀里。他情不自禁,便热烈地吻她的嘴唇,她的下颏,把她搂得更紧了。 “别闹了,”她干巴巴地说。 转眼间,她已经下了车。俱乐部大门口灯火辉煌,一名警察用厌恶的口气冲着潘捷莱蒙大声斥责:“怎么停下来了,你这呆鸟!快把车赶走!” 斯塔尔采夫坐车回家,但很快又回来了。他穿上借来的礼服,系着白色的硬领结,那领结不知怎么总翘起来,老想从领口上滑开。午夜时分,他坐在俱乐部的客厅里,一往情深地对叶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说: “啊,从来没有恋爱过的人怎么懂得什么叫爱情呢!在我看来,至今还没有人准确地描写过爱情,而且这种温柔、欢乐而又痛苦的感情未必是能够言传的。谁体验过这种感情,哪怕只有一次,他也就不想用语言来表达它了。何必来一番开场白,再细细倾诉衷肠呢?花言巧语有什么用呢?我的爱情无边无际……我请求您,我央求您,”斯塔尔采夫终于说出口:“做我的妻子吧!” “德米特里·姚内奇,”叶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想了一下,露出极其严肃的神情说,“德米特里·姚内奇,承蒙见爱,我十分感激,我尊敬您,但是……”她霍地站起,接着说下去:“但是,请原谅,我不能做您的妻子。让我们严肃地谈一谈。德米特里·姚内奇,您知道,我爱艺术,胜过生活里的一切。我爱音乐爱得发疯,我崇拜音乐,我要把我的一生奉献给它。我想当一名演唱家,我渴望名声,成就和自由,而您却要让我继续待在这个城市里,继续过这种空虚、无聊的生活,这种生活我已经无法忍受了。做您的妻子——哦,不,请原谅!人应当追求一个崇高而辉煌的目标,而家庭生活只会永远束缚我。德米特里·姚内奇(说到这里她微微一笑,因为这个名字让她想起了”阿列克谢·费奥菲拉克特奇“),德米特里·姚内奇,您是一位善良、高尚、有头脑的人,淮都比不上您……”她热泪盈眶了:“对您我深表同情,但是……但是您得明白……” 她怕哭起来,赶紧转身跑出了客厅。 斯塔尔采夫的心不再剧烈地跳动。他走出俱乐部来到街上,头一件事就是扯下那个硬领结,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他觉得有点丢脸,他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他没有料到会遭到拒绝——也不相信,他的一切幻想、痴情和希望把他弄到这么一个尴尬的结局,简直就像业余演出的一出小戏。他为自己的感情,为自己的初恋感到伤心,伤心得恨不得大哭一场,或者操起伞来朝潘捷莱蒙的宽背使劲打去。 一连两三天他无心工作,不吃不睡,但等消息传来,他得知叶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已经去莫斯科进了音乐学院,他才平静下来,过起从前那种生活。 后来,他偶尔回想起当初如何在墓地里徘徊,如何跑遍全城去借礼服的情景,总是慢悠悠地伸个懒腰,说: “多少麻烦事,真是的!” 《姚内奇》四 四 四年过去了。斯塔尔采夫在城里的业务已经相当繁重。每天上午他在佳利日匆匆看完病人,然后坐车去城里行医。现在他坐的已经不是双套马车,而是带许多小铃铛的三套马车了,每天总要到深夜才能回到家。他发福了,而且越来越胖,因为气短已经懒得走路。潘捷莱蒙也发福了,他越是往宽里长,就越是伤心地叹气,抱怨自己命苦:赶马车的活儿大累人了。 斯塔尔采夫去过各种各样的人家,遇见过许许多多的人,但跟谁也没有深交。当地居民的言谈,对生活的看法,连同他们的外表,都惹得他生气。渐渐地经验告诉他:你尽可以跟当地人打打牌,或者吃吃喝喝,这时候他们都心平气和,宽厚善良,甚至相当聪明,但是只要话题一转到吃喝以外的事,比如说谈谈政治或者科学,那他们就目瞪口呆,或者发一通空洞、愚蠢、恶毒的议论,叫人听了只好摆摆手走开。有时,斯塔尔采夫甚至试着找一些具有自由思想的当地人交谈,比如说到人类。他说,谢天谢地,人类在不断进步,又说随着时间的推移,总有一天人类将废除护照和死刑。这时候,对方斜着眼睛怀疑地看着他,问道:“这么说来,到时候人就可以在大街上任意杀人了?”有时斯塔尔采夫参加应酬,在饭余酒后说到人应当劳动,生活中没有劳动是不行的,大家便认为这是指责他们,开始生气,蝶蝶不休地争辩起来。尽管这样,城里人还是什么事也不干,对什么也不感兴趣,简直想不出能跟他们谈些什么。斯塔尔采夫只好回避各种谈话,只管吃喝玩牌。每当他碰上某家有喜庆,主人请他入席时,他就坐下,望着面前的盘子,默默地吃喝。席间的谈话没有趣味,没有道理,很是无聊,他感到生气,激动,但一言不发。由于他总是板着脸不说话,眼睛望着盘子,城里人就给他起个外号,叫他“傲慢的波兰人”,虽说他根本就不是波兰人。 对于戏剧和音乐会这类娱乐活动,他向来不去参加,可是每天晚上都打“文特”,一玩就是三小时,玩得兴致勃勃。他还有一样消遣,他是在不知不觉中渐渐地迷上的:每到晚上,从一个个口袋里掏出行医得来的钱,这些黄黄绿绿的票子有的带香水味,有的带醋味,有的带熏香味,有的带鱼油味。这些票子胡乱塞在各个口袋里,有时约摸有七十个卢布。等到积攒到几百,他就送到信贷合作社存活期。 在叶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外出求学的四年间,斯塔尔采夫只去过图尔金家两趟,还是应薇拉·约瑟福夫娜之请去治她的偏头痛的。每年夏天叶卡捷琳娜都回来度假,但他一次也没有见到她,不知怎么就是不凑巧。 就这样四年过去了。在一个宁静温暖的早晨,一封信送到医院里。信是薇拉·约瑟福夫娜写给德米特里·姚内奇的。信上说,她很想念他,请他务必大驾光临以便减轻她的病痛。信下面有一行附言:“我也赞同妈妈的邀请。卡。” 斯塔尔采大考虑一番,傍晚驱车到了图尔金家。 “哎呀,您好啊,有请啦!”伊凡·彼得罗维奇眉开眼笑地欢迎他,“蓬茹杰!”① ①“蓬茹”是法语“你好”的音译,“杰”是俄语动词字尾。这种不伦不类的语言意在逗乐。 薇拉·约瑟福夫娜已经老多了,头发也白了。她握住斯塔尔采夫的手,装模作样地叹口气,说: “大夫,您显然不想对我献殷勤了,从来也不上我们家来,我对您来说是太老了。不过,现在回来了一位年轻的,也许她会走运些。” 那么科季克呢?她瘦了,白了,变得更漂亮,更苗条了。但她已经是叶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不是当年的科季克了:在她身上已经没有昔日的蓬勃朝气和天真烂漫的神态。现在她的目光和举止间流露出一种新的表情——胆怯的悔愧的表情,仿佛在这里,在图尔金家里,她像在作客似的。 一多年不见了!“她说着,把手递给斯塔尔采夫,看得出来,她有点心慌意乱。她留神地、好奇地瞧着他的脸,继续道:”您可发福了!您晒黑了,壮实了,不过总的来说变化不大。“ 即使现在他还是喜欢她,很喜欢她,不过,她身上好像缺了一点什么,或者说多了一点什么——究竟是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但它却妨碍他产生以前一样的感情。他不喜欢她那苍白的脸色,那新的表情,淡淡的笑容和说话的声音。又过了一会儿,连她的衣服和坐着的圈椅他也不喜欢了,他也不喜欢过去那段往事,当时他差点想娶了她。他想起了四年前令他激动不安的爱情、幻想和希望,他感到不自在了。 大家喝茶,吃甜点心。然后菠拉·约瑟福夫娜朗读她的小说,读着生活中永远不会发生的故事。斯塔尔采夫听着,望着她一头漂亮的白发,盼望着她早点读完。 “不会写小说的人未必平庸,”他想,“会写小说却不会把它藏起来的人那才愚蠢。” “真正不赖的……”伊凡·彼得罗维奇说。 然后叶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弹钢琴,乐声轰响,弹了很久。一曲弹完,大家长时间地向她道谢,对她赞不绝口。 “幸好我当年没有娶她,”斯塔尔采夫心中暗想。 她望着他,显然在等着他邀她到花园里去,但他默不作声。 “让我们谈谈吧,”她走到他跟前,说,“您生活得怎么样?有些什么新闻?情况怎么样?这些天我一直在想您,”她激动地说下去,“我一直想给您写信,也想亲自去佳利日看望您,我本来决定动身了,可是后来又改变了主意——谁知道您现在对我的态度呢。今天我就这样激动不安地等着您的到来。看在上帝份上,我们去花园里吧。” 他们来到了花园,坐到老枫树下那张长椅上,就像四年前一样。周围很黑。 “您生活得到底怎么样?”叶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问。 “没什么,平平常常,”斯塔尔采夫回答。 他再也想不起该说什么。两人沉默了。 “此刻我很激动,”叶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说时用双手捂着脸,“不过请您别在意。回到家我的心情好极了,看到大家我真高兴,我一时还不习惯。有多少事值得回忆啊!我觉得我们两人会不停地谈下去,谈到天亮呢。” 此刻他在近处看见她的脸和亮闪闪的眼睛。在这儿,在昏暗中,她显得比刚才在屋子里更年轻些,仿佛她的脸上又露出昔日那种稚气的神态。实际上她确实怀着天真的好奇心望着他的脸,似乎想在近处仔细地看一看并且了解这个当年那么热烈、温柔地爱过她,却又那么不幸的人。她的眼睛分明在感谢他的这份爱情。他也记起了过去的一切,连同全部细节:他怎样在墓地徘徊,后来在凌晨又怎样筋疲力尽地回到自己的住处。他忽然伤感起来,往日的情怀多么令人惋惜!他内心的激情似火花般闪亮了。 “您还记得我送您去俱乐部参加晚会的情景吗?”他说,“当时下着雨,天很黑……” 内心的激情燃烧起来,他要诉说他的苦闷,抱怨生活的无奈…… “唉!”他叹口气说,“您刚才问我过得怎么样,我们这里的生活能怎么样呢?不行啊。我们衰老,发胖,堕落。日子一天天过去,生活悄悄流逝,毫无生气,没有印象,没有思想……白天赚钱,晚上去俱乐部,周围是一伙牌迷、酒鬼和嗓子喊哑了的人,真叫我无法忍受。这生活有什么好呢?” “可是您有工作,有崇高的生活目标。以前您总爱谈您的医院。那时候我有点古怪,自以为是个了不起的钢琴家。其实现在所有的小姐都在弹钢琴,我也在弹,跟大家一样,并没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我这个钢琴家,跟妈妈那个作家一个样。所以很自然的,我那时候不了解您,可是后来到了莫斯科,我却常常想念您。我只想念您一个人。做一名地方医生,帮助受苦的人们,为民众服务,那是多么幸福,多么幸福啊!”叶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深情地重复说,“我在莫斯科想念您的时候,我觉得您是那么完美,那么崇高……” 斯塔尔采夫想起了每天晚上从一个个口袋里掏出许多钞票的乐趣,他心中的激情便熄灭了。 他站起身来,想回到屋里。她挽住他的胳臂。 “您是我一生中所认识的最好的人,”她接着说,“我们会经常见面谈心的,不是吗?答应我。我不是什么钢琴家,在这方面我已经有自知之明,在您的面前我不会再弹琴,再谈音乐了。” 他们进了屋子。斯塔尔采夫在傍晚的灯光下看到她的脸,看到那双忧伤、感激、探询的眼睛正定定地望着他,他感到不安起来,又暗自想道:“幸好我那时没有娶她。” 他起身告辞。 “根据罗马法典,您没有任何权利不吃晚饭就走,”伊凡·彼得罗维奇送他出门时说,“您这态度简直是垂直线。喂,快表演一下,”他对前厅里的帕瓦说。 这时的帕瓦不再是孩子,这个留着唇髭的年轻人摆出可笑的姿势,举起一只手,用凄修的声调说: “死去吧,你这不幸的女人!” 这一切令斯塔尔采夫感到愤怒。他坐进马车,望着黑沉沉的房子和花园,望着这处他曾经十分珍爱的地方,他立即想起了一切——薇拉·约瑟福夫娜的小说,科季克轰响的琴声,伊凡·彼得罗维奇的俏皮话和帕瓦的装腔作势,他不禁想到,既然全城最有才华的这家人个个那么平庸,那么这个城市又会怎么样呢? 三天后,帕瓦送来一封叶卡捷琳娜的信。信是这样写的: 您没有来看我们,为什么?我担心您对我们的态度已经变了,我一想到这一点就害怕。只有您才能使我安下心来,快来吧,告诉我您一切都好。 我必需跟您谈一谈。 您的叶·图 他读完这封信,考虑了一会儿,对帕瓦说: “亲爱的,你回去说我今天很忙,不能去。就说过两三夭再去。” 三天过去了,一星期过去了,他始终没有去图尔金家。有一天他路过那里,想到应当进去坐坐,哪怕一小会儿也好,但转念一想……还是没有进去。 此后他再也没有去过图尔金家。 《姚内奇》五 五 又过了几年。斯塔尔采夫更胖了,一身肥肉,气喘吁吁,走起路来总是仰着脑袋。每逢他大腹便便、红光满面地坐在铃声钉当的三套马车上,而那个同样大腹便便、红光满面的潘捷莱蒙,坐在车夫座上,挺起胖嘟嘟的后脑勺,朝前伸出木棍般僵直的胳臂,向着迎面而来的行人叱喝着:“靠右,右边走!”——这幅景象可真够威风的:似乎这坐车的不是人,而是异教的神灵。他在城里的业务十分繁重,忙得连喘口气的工夫都没有。他已经有了一处庄园,两幢城里的房子,目前正物色第三幢更有利可图的房产。每当他在信贷合作社听说某处有房出售时,他就毫不客气地闯进去,走遍每个房间,全然不管那些没穿好衣服的妇女和孩子正惊恐地瞧着他,用手杖捅着所有的房门,问: “这是书房吗?这是卧室吗?这算什么?” 他一面说,一面气喘吁吁地擦着额头上的汗珠。 他要操劳的事很多,但他仍然不放弃地方医师的职位。他贪得无厌,总想两头都兼顾着。在佳利日,在城里,大家都只叫他“姚内奇”①。“这个姚内奇要去哪儿?”或者“要不要请姚内奇来会诊?” ①直呼父称,表示不客气。 大概是他的喉部脂肪过多,他的声音变得又尖又细。他的性格也变了,变得难以相处,动辄发怒。他给病人看病的时候,总爱发脾气,不耐烦地用手杖敲地板,用他那难听的声音叫喊。 “请您只回答我的问题!别说废话!” 他孤身一人,过着寂寞无聊的生活,任什么也提不起他的兴趣。 他住在佳利日的这些年月,他对科季克的爱情算是他唯一的、恐怕也是最后的欢乐。每天晚上他在俱乐部里玩“文特”,然后独自坐在一张大桌子旁边吃晚饭。一个年龄最大、最稳重的侍者伊凡伺候他用餐,给他送上第十六号拉斐特红葡萄酒。俱乐部里所有的人,上至主任,下至厨师和侍者,都知道他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个个都尽心竭力地奉迎他,惟恐他突然大发脾气,拿手杖敲地板。 吃晚饭的时候,他有时转过身,对别人的谈话插上几句: “你们这是说什么?啊,说谁呢?” 有时候,邻桌有人谈到图尔金家的事,他就问: “你们说的是哪个图尔金家?是女儿会弹钢琴的那一家吗?” 关于他的情况,能说的也就是这些。 那么,图尔金一家人呢?伊凡·彼得罗维奇不显老,一点儿也没有变,照旧爱说俏皮话,讲各种奇闻轶事。薇拉·约瑟福夫娜照旧高高兴兴地、真心诚意地、落落大方地朗诵她的小说。科季克每天照旧弹钢琴,一弹就是三四个小时。她明显地老了,还常常生病,每年秋天总跟妈妈一道去克里米亚疗养。这时,伊凡·彼得罗维奇便到火车站给她们送行,火车开动时,他擦着眼泪大声叫道: “再见吧,请啦!” 还挥动着手绢。 一八九八年九月 出诊 出诊 教授接到李亚里科夫工厂发来的一封电报,请他赶快就去。从那封条理不清的长电报上,只能看懂这一点:有个李亚里科娃太太,大概就是工厂的厂主,她的女儿生病了。教授自己没有去,派他的住院医师柯罗辽夫替他去了。 那儿离莫斯科有两站路,出了火车站还得坐大约四俄里路的马车。有一辆三套马车已经奉命在车站等候柯罗辽夫了。 车夫戴着一顶插着孔雀毛的帽子,他对医师所问的一切话都照军人那样高声回答:“决不是!”“是这样!”那是星期六的黄昏,太阳正在下山。工人们从工厂里出来,成群地到火车站去,他们见到柯罗辽夫坐着的马车就鞠躬。黄昏、庄园、两旁的别墅、桦树、四周的恬静气氛,使柯罗辽夫看得入迷,这时候,在假日前夜,田野、树木、太阳,好象跟工人一块儿准备休息,也许还准备着祷告呢。……他生在莫斯科,而且是在那儿长大的。他不了解乡村,素来对工厂不感兴趣,也从没到工厂里去过。不过他偶尔也看过讲到工厂的文章 ,还到厂主家里拜访过,跟他们谈过天。他每逢看见远处或近处有一家工厂,心里总是想,从外面来看,那是多么平静,多么安宁,而在内部,做厂主的大概是彻头彻尾的愚昧,昏天黑地的自私,工人做着枯燥无味、损害健康的苦工,大家吵嘴,灌酒,满身的虱子。而此刻,那些工人正在战战兢兢、恭恭敬敬地给四轮马车让路,他在他们的脸上、便帽上、步态上,看出他们浑身肮脏,带着醉意,精神不安,心慌意乱。 他的车子驶进了工厂大门。他看见两边是工人住的小房子,看见女人的脸,看见门廊上晾着被子和衬衫。“小心马车!” 车夫嚷道,却并不勒住马。那是个宽广的大院子,地上没有长青草。院子里有五座彼此相距不远的大厂房,各有一根大烟囱,此外还有一些货栈和棚子,样样东西上都积着一层灰白色的东西,象是灰尘。这儿那儿,就跟沙漠里的绿洲似的,现出一 块块可怜相的小园子和管理人员的住房的红色或绿色房顶。 车夫忽然勒住马,马车就在一所重新粉刷过的灰色房子前面停住了。这儿有一个小花园,种着紫丁香,花丛上积满尘土。黄色的门廊上有一股浓重的油漆味。 “请进,大夫,”好几个女人在过道里和前厅里说,同时传来了叹息和低语的声音。“请进,我们盼您好久了,……真是烦恼。请您往这边走。” 李亚里科娃太太是一个挺胖的、上了岁数的太太,穿一件黑绸连衣裙,袖子样式挺时髦;不过从她的面容看来,她是个普通的、没受过多少教育的女人。她心神不宁地瞧着大夫,犹犹豫豫,不敢对他伸出手去。她身边站着一个女人,头发剪短,戴着夹鼻眼镜,穿一件花花绿绿的短上衣,长得清瘦,年纪已经不轻了。女仆称呼她赫莉斯契娜·德米特里耶芙娜,柯罗辽夫猜想这人是家庭女教师。大概她是这家人里顶有学问的人物,所以受到嘱托来接待这位大夫吧,因为她马上急急忙忙地开始述说得病的原因,讲了许多琐碎而惹人厌烦的细节 ,可是偏偏没说出是谁在害病,害的是什么病。 医师和家庭女教师坐着谈话,女主人站在门口一动也不动地等待着。柯罗辽夫从谈话里知道病人是李亚里科娃太太的独生女和继承人,一个二十岁的姑娘,名叫丽扎。她害病很久了,请过各式各样的医师治病,而从昨天晚间到今天早晨,她整夜心跳得厉害,弄得一家人全没睡觉,担心她会死去。 “我们这位小姐,可以说,从小就有病,”赫莉斯契娜·德米特里耶芙娜用唱歌似的声音说,屡次用手擦嘴唇。“医师说她神经有毛病,她小时候害过瘰疬病,医师把那病闷到她心里去了,所以我想毛病也许就出在这上面。” 他们去看病人。病人已经完全是个成人,身材高大,可是长得不漂亮,象她的母亲,眼睛同样小,脸的下半部分也太宽。 她躺在那儿,头发蓬乱,被子一直盖到下巴上。她给柯罗辽夫第一眼的印象是:她好象是个不幸的穷人,多亏别人慈悲,才把她收留在这儿。他不能相信她就是五座大厂房的继承人。 “我来看您,”柯罗辽夫开口说,“我是来给您治病的。您好。” 他说出自己的姓名,跟她握手,那是一只难看的、冰凉的大手。她坐起来,显然早已习惯让医师看病了,裸露着肩膀和胸脯,一点也不在乎,听凭医师给她听诊。 “我心跳,”她说,“通宵跳得厉害极了,……我差点吓死! 请您给点什么药吃吧。“ “好的!好的!您放心吧。” 柯罗辽夫诊查过后,耸耸肩膀。 “心脏挺好,”他说,“一切都正常,一切都没有毛病。一定是您的神经有点不对头,不过那也是十分平常的事。看来,就是这神经性的发作也已经过去了,您躺下来睡一觉吧。” 这当儿,有人把灯送进卧室里来。病人看见灯光就眯细眼睛,忽然双手捧着头,号啕大哭起来。于是难看的穷人的印象忽然消散,柯罗辽夫也不再觉得那对眼睛小,下半个脸过分宽了。他看见一种柔和的痛苦表情,这表情是那么委婉动人,在他看来她周身显得匀称、柔和、质朴了,他不由得想安慰她,不过不是用药,也不是用医师的忠告,而是用亲切、朴实的话。她母亲搂住她的头,让她贴紧自己的身子。老太太的脸上现出多么绝望、多么悲痛的神情啊!她,做母亲的,抚养她,把她养大成人,化尽心血,把全部精力都用在她身上,让她学会法语、跳舞、音乐,为她请过十来个教师,请过顶好的医师,还请一个家庭女教师住在家里。现在呢,她不明白她女儿为什么流泪,为什么她这么愁苦,她不懂,她惶恐,她脸上现出抱愧、不安、绝望的表情,仿佛她忽略了一件很要紧的事,有一件什么事还没做好,有一个什么人还没请来,不过究竟那人是谁,她却不知道。 “丽桑卡①,你又哭了,……又哭了,”她说,把女儿紧紧搂在怀里,“我的心肝,我的宝贝,我的乖孩子,告诉我,你怎么啦?可怜可怜我,告诉我吧。” 两个人都伤心地哭了。柯罗辽夫在床边坐下,拿起丽扎的手。 “得了,犯得上这么哭吗?”他亲切地说,“真的,这世界上任什么事都值不得这么掉眼泪。算了,别哭了,这没用处。 ……“ 同时他心里暗想: “她到了该结婚的时候了。……” “我们工厂里的大夫给她溴化钾②吃,”家庭女教师说,“可是我发觉她吃下去更糟。依我看来,真要是治心脏,那一定得是药水,……我忘记那药水的名字了,……是铃兰滴剂吧,对不对?” 随后她又详详细细解释一番。她打断医师的话,妨碍他讲话。她脸上带着操心的神情,仿佛认为自己既是全家顶有学问的人,那就应该跟医师不断地谈下去,而且一定得谈医学。 柯罗辽夫觉得厌烦了。 “我认为这病没什么大关系,”他走出卧房,对那位母亲说。“既然您女儿由厂医在看病,那就让他看下去好了。这以前他下的药都是对的,我看用不着换医师。何必换呢?这是普普通通的小病,没什么大不了的。……”他从容地讲着,一面戴手套,可是李亚里科娃太太站在那儿一动也不动,用泪汪汪的眼睛瞧着他。 “现在离十点钟那班火车只差半个钟头了,”他说,“我希望我不要误了车才好。” “您不能留在我们这儿?”她问,眼泪又顺着她的脸颊流下来了。“我不好意思麻烦您,不过求您行行好,……看在上帝面上,”她接着低声说,朝门口看一眼,“在我们这儿住一夜吧。她是我的命根子,……独生女。……昨天晚上她把我吓坏了,我都沉不住气了。……看在上帝面上,您别走!” 他本来想对她说他在莫斯科还有许多工作要做,说他家里的人正在等他回去,他觉得在陌生人家里毫无必要地消磨一个黄昏,再加一个通宵是件苦事,可是他看了看她的脸,就叹一口气,默默地把手套脱掉了。 为了他,客厅和休息室里的灯和蜡烛全点亮了。他在钢琴前面坐下来,翻一会儿乐谱,然后瞧墙上的画片,瞧画像。那些画片是油画,镶着金边框子,画的是克里米亚的风景,浪潮澎湃的海上漂浮着一条小船,一个天主教教士拿着一个酒杯,那些画儿全都干巴巴,过分雕琢,没有才气。……画像上也没有一张美丽的、顺眼的脸,尽是些高颧骨和惊讶的眼睛。丽扎的父亲李亚里科夫前额很低,脸上带着扬扬得意的表情,他的制服象口袋似的套在他那魁伟、粗俗的身子上面,胸前戴着一枚奖章和一枚红十字章 .房间里的布置显得缺乏文化素养,华丽的陈设也是偶然凑成,并不是精心安排的,令人感到不舒适,就跟那套制服一样;地板亮得刺眼,枝形吊灯也刺眼,不知什么缘故,他想起一段故事,讲的是一个商人去洗澡的时候,脖子上挂着一个奖章 .……从前厅里传来耳语声,有人在轻声打鼾。忽然,房子外面传来刺耳的、时断时续的金属声,那是柯罗辽夫以前从没听到过的,现在他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声音。这响声在他的心里引起奇特的、不愉快的反应。 “看样子,怎么也不该留在这儿住下,……”他想,又去翻乐谱。 “大夫,请来用饭!”家庭女教师低声招呼他。 他去吃晚饭。饭桌很大,上面摆着许许多多凉菜和酒,可是吃晚饭的只有两个人:他和赫莉斯契娜·德米特里耶芙娜。 她喝马德拉酒③,吃菜很快,一面戴起夹鼻眼镜瞧他,一面说话:“这儿的工人对我们很满意。每年冬天我们工厂里总要演剧,由工人自己演;他们常听到有幻灯片配合的朗读会,他们有极好的茶室,看样子,他们真是要什么有什么。他们对我们很忠心,听说丽桑卡病重了,就为她做祈祷。虽然他们没受过教育,倒是些有感情的人呢。” “你们家里好象没有一个男人,”柯罗辽夫说。 “一个也没有。彼得·尼卡诺雷奇已经在一年半以前去世,剩下来的只有我们这些女人了。因此,这儿一共只有我们三个人。夏天,我们住在这儿,冬天呢,我们住在莫斯科或者波梁卡。我在她们这儿已经住了十一年,跟自家人一样了。” 晚饭有鲟鱼、鸡肉饼、糖水水果,酒全是名贵的法国葡萄酒。 “请您别客气,大夫,”赫莉斯契娜·德米特里耶芙娜一面吃着,一面说,同时攥着拳头擦嘴。显然,她在这儿过得舒服极了。“请再吃一点。” 床铺。可是他还没有睡意。房间里闷得很,而且有油漆的气味,他就披上大衣,出去了。 外面天气凉爽,天空已经现出微微的曙光,那五座竖着高烟囱的大厂房、棚子、货栈在潮湿的空气里清楚地显出轮廓。 这天是假日,工人没有做工,窗子里漆黑,只有一座厂房里还生着炉子,有两扇窗子里透出红光,从烟囱里冒出来的烟偶尔裹着火星。院子外边,在远处,有青蛙在阁阁地叫,夜莺在歌唱。 他瞧着厂房和工人在其中睡觉的棚子,又想起每逢看见工厂的时候总会想到的种种念头。尽管让工人演剧啦,看幻灯片啦,为他们请厂医啦,进行各式各样的改良措施啦,可是他今天从火车站来一路上所遇见的工人,跟早先他小时候,在没有工厂戏剧和种种改良措施那当儿,看到的工人相比,并没有什么两样。他,作为医师,善于正确判断那种根本病因无法查明,因而无法医治的慢性病,他把工厂也看做一种不正常现象,其原因也不清楚,而且没法消除。他并不认为凡是改善工人生活的种种措施都是多余的,不过,他把它们看得跟医治不治之症一样。 “当然,这是一种不正常的现象,……”他想,瞧着暗红色的窗子。“一千五百到两千个工人在不健康的环境里不停地做工,做出质地粗劣的印花布,半饥半饱地生活着,只有偶尔进了小酒店才会从这种恶梦里渐渐醒过来。另外还有百把人监督工人做工,这百把人一生一世只管记录工人的罚金,骂人,行事不公道,只有两三个所谓的厂主,虽然自己一点事儿也不干,而且看不起那些糟糕的印花布,却坐享工厂的利益。可是,那是什么样的利益呢?他们在怎样享受呢?李亚里科娃和她女儿都不幸,谁瞧见她们都会觉得可怜,只有赫莉斯契娜·德米特里耶芙娜一个人,那个戴夹鼻眼镜的、相当愚蠢的老处女,才生活得舒服。这样看来,这五座厂房里所以有那么多人做工,次劣的花布所以在东方的市场上销售,只是为了叫赫莉斯契娜·德米特里耶芙娜一个人可以吃到鲟鱼,喝到红葡萄酒罢了。” 忽然传来一种古怪的声音,就是吃晚饭以前柯罗辽夫听到的那种声音。不知是谁,在一座厂房旁边敲着金属板。他敲一下,可又马上止住那震颤的余音,因此成了一种短促而刺耳的、不畅快的响声,听上去好象“坚儿……坚儿……坚儿……”然后稍稍沉静一会儿,另一座厂房那边也传来同样断断续续的、不好听的响声,那声音更加低沉:“德雷恩……德雷恩……德雷恩……”敲了十一回 .显然,这是守夜人在报时:现在是十 一点钟了。 他又听见第三座厂房旁边传来的声音:“扎克……扎克……扎克……”于是所有的厂房旁边,随后,木棚背后和大门外全都发出了响声。在夜晚的静寂里,这些声音好象是那个瞪着红眼的怪物发出来的,那怪物是魔鬼,他在这儿既统治着厂主,也统治着工人,同时欺骗他们双方。 柯罗辽夫走出院子,来到空旷的田野上。 “谁在走动?”有人用粗鲁的声音在门口对他喊了一声。 “就跟在监狱里一样,……”他想,什么话也没有回答。 走到这儿,夜莺和青蛙的叫声听起来比较清楚了,人可以感到这是五月间的夜晚。车站那边传来火车的响声。不知什么地方有几只没睡醒的公鸡喔喔地啼起来,可是夜晚仍旧平静,周围的一切恬静地睡着了。离工厂不远的一块空地上,立着一个房架子,那儿堆着建筑材料。柯罗辽夫在木板上坐下来,继续思索:“在这儿觉得舒服的只有女家庭教师一个人,工大做工是为了使她得到满足。不过,那只是表面看来如此,她在这儿不过是个傀儡罢了。这儿主要的角色是魔鬼,一切事都是为他做的。 于是,他想着他不相信的魔鬼,回过头去眺望那两扇闪着亮光的窗子。他觉得,仿佛魔鬼正在用两只红眼睛瞧着他似的,那魔鬼就是建立强者和弱者之间相互关系的不可知的力量,造成了这个现在无法纠正的大错误。强者一定要妨害弱者生活下去,这是大自然的法则,可是这种话只有在报纸的论文里或者教科书上才容易使人了解,容易被人接受;而在纷扰混乱的日常生活中,在编织着人类关系的种种错综复杂的琐事细节中,那条法则却算不得一条法则,却成了逻辑上的荒谬,因为强者也好,弱者也好,同样为了他们的相互关系而受苦,双方都不由自主地屈从着某种来历不明的、处于生活以外的、人类所不理解的支配力量。柯罗辽夫就这么坐在木板上想心事,他渐渐生出一种感觉,仿佛那个来历不明的神秘力量真就在自己附近,瞧着他似的。这当儿,东方越来越白,时间过得很快。附近连一个人影也没有,仿佛万物都死绝了似的,在黎明的灰白背景上,那五座厂房和它们的烟囱样子古怪,跟白天不一样。人完全忘了那里面有蒸汽发动机,有电气设备,有电话,却不知怎的,一个劲儿地想着水上建筑④,想着石器时代,同时感到冥冥之中存在着一种粗暴的、无意识的力量。……又传来那响声:“坚儿……坚儿……坚儿……坚儿……”十二下。随后沉寂了,沉寂了那么半分钟,院子的另一头又响起来:“德雷恩……德雷恩……德雷恩……”“难听极了!”柯罗辽夫想。 “扎克……扎克……”另外一个地方又发出了断断续续的、尖锐的、仿佛很气恼似的声音,“扎克……扎克……”为了报告十二点钟,前后一共要用去四分钟工夫。随后大地沉寂了,又给人那样的印象,仿佛四周的万物都死绝了似的。 柯罗辽夫又稍稍坐一会儿,就走回正房去,可是在房间里又坐了很久,没有上床睡觉。隔壁那些房间里,有人在低声说话,可以听到拖鞋的啪啪声和光脚走路的声音。 “莫非她又发病了?”柯罗辽夫想。 他走出去看一看病人。各个房间里已经完全亮了,一道微弱的阳光射透晨雾,照在客厅的地板上和墙上,颤抖着。丽扎的房门开着,她本人坐在床边一张安乐椅上,穿着长袍,没有梳头,围着披巾。窗帘放下来。 “您觉得怎么样?”柯罗辽夫问。 “谢谢您。” 他摸摸她的脉搏,然后把披在她额头上的头发理一理好。 “原来您没有睡觉,”他说,“外面天气好得很,这是春天了,夜莺在歌唱,您却坐在黑地里想心事。” 她听着,瞧着他的脸,她的眼神忧郁而灵敏。看得出来她想要跟他说话。 “您常常这样吗?”他问。 她动一动嘴唇,回答说: “常这样。我几乎每夜都难受。” 这当儿,守夜人开始在院子里报时:两点钟了。他们听见:“坚儿……坚儿……”她打了个冷战。 “打更的声音搅得您心不定吗?”他问。 “我不知道。这儿样样事情都搅得我心不定,”她回答说,沉思起来。“样样事情都搅得我心不定。我听出您的说话声音里含着同情。我头一眼看到您,不知什么缘故,就觉得样样事都可以跟您谈。” “那我就请求您谈谈吧。” “我要对您说说我自己的看法。我觉得自己好象没什么病,只是我心不定,我害怕,因为处在我的地位一定会这样,没有别的办法。就是一个顶健康的人,比方说,要是有个强盗在他窗子底下走动,那他也不会不心慌。常常有医师给我看病,”她接着说,眼睛瞧着自己的膝头,现出羞答答的微笑,“当然,我心里很感激,也不否认看病有好处,可是我不想跟大夫谈话,而盼望跟一个亲近的人谈谈心,跟一个能了解我,能向我指出我对或者不对的朋友谈心。” “难道您没有朋友吗?”柯罗辽夫问。 “我孤孤单单。我有母亲,我爱她,不过我仍旧孤孤单单。 生活就是这个样子。……孤独的人老是看书,却很少开口,也很少听到别人的话。对他们来说,生活是神秘的;他们是神秘主义者,常常在没有魔鬼的地方看见魔鬼。莱蒙托夫的塔玛拉⑤是孤独的,所以她看见了魔鬼。“ “您老是看书吗?” “对了。您要知道,我从早到晚,全部时间都闲着没事干。 我白天看书,到了夜里脑子里空空洞洞,没有思想,只有些阴影了。“ “您夜里看见什么东西吗?”柯罗辽夫问。 “没有看见什么,可是我觉得……” 她又微微地笑,抬起眼睛来瞧医师,那么忧郁、那么灵敏地瞧着他。他觉得她信任他,要想诚恳地跟他谈一谈,她也正在那样想。不过她沉默着,也许在等他开口吧。 他知道应该对她说些什么话才对。他清楚地觉得,她得赶快丢下这五座厂房和日后可能会继承到的百万家财,离开那个夜间出巡的魔鬼;他同样清楚地觉得,她自己也在这样想,只等着一个她信任的人来肯定她的想法罢了。 可是他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怎么说呢?对于已判决的犯人,谁也不好意思问他,为了什么事情判的罪;同样,对于很有钱的人,谁也不便问他们要那么些钱有什么用,为什么他们这么不会利用财富,为什么他们甚至在看出财产造成了他们的不幸的时候还不肯丢掉那些财产;要是谈起这种话来,人照例会觉得难为情,发窘,而且会说得很长。 “怎么说才好呢?”柯罗辽夫暗自考虑着,“而且,有必要说吗?” 他没有率直地把心里想的话谈出来,而是转弯抹角地说:“您处在工厂的主人和富有的继承人的地位,却感到不满意,您不相信您有这种权利,于是现在,您睡不着觉了,这比起您感到满意,睡得酣畅,觉得样样事情都顺心当然好得多。您这种失眠是令人起敬的。不管怎样,这是个好兆头。真的,我们现在所谈的这些话在我们父母那一辈当中是不能想象的;他们夜里并不谈话,而是酣畅地睡觉,而我们,我们这一代呢,却睡不好,感到苦恼,谈许许多多话,老是想判断我们做得对不对。然而,到我们的子孙辈,这个对不对的问题就已经解决了。他们看起事情来会比我们清楚得多。再过上五十年光景,生活一定会好过了,只是可惜我们活不到那个时候。要是能够看一眼那时候的生活才有意思呢。” “我们的子孙处在我们的地位会怎么办呢?”丽扎问。 “我不知道。……大概他们会丢开一切,走掉吧。” “上哪儿去呢?” “上哪儿去吗?……咦,爱上哪儿就上哪儿啊,”柯罗辽夫说,笑起来。“一个有头脑的好人有的是地方可去。” 他看一看表。 “可是,太阳已经升起来了,”他说,“您该睡觉了。那就脱掉衣服,好好睡吧。我认识了您,很高兴,”他接着说,握了握她的手,“您是一个很有趣味的好人。晚安!” 他走回自己的房间,上床睡觉了。 第二天早晨,一辆马车停在门前,大家都走出来,站在台阶上送他。丽扎脸色苍白,形容憔悴,头发上插一朵花,身上穿一件白色连衣裙,好象过节似的。跟昨天一样,她忧郁地、灵敏地瞧着他,微微笑着,说着话,时时刻刻现出一种神情,仿佛她要告诉他——只有他一个人——什么特别的、要紧的事情似的。人们可以听见百灵鸟在鸣啭,教堂里钟声玎珰地响。厂房窗子明晃晃地发亮。柯罗辽夫坐着车子出了院子,然后顺着大路往火车站走去,这时候他不再想那些工人,不再想水上建筑,不再想魔鬼,只想着那个也许已经离得很近的时代,到那时候,生活会跟这宁静的星期日早晨一样的光明畅快。他心想,在这样的春天早晨,坐一辆上好的三套马车赶路,晒着太阳,该有多么愉快啊。 「注释」 ①丽扎的爱称。 ②一种镇静剂。 ③一种优质烈性葡萄酒。 ④指新石器时代和青铜时代建在木桩上的水上房屋。 ⑤俄国诗人莱蒙托夫的长诗中的女主人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