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诃夫1902年作品》 《主教》一 契诃夫1902年 主教 一 在圣枝主日①的前夜,古彼得罗甫斯基修道院里正在举行晚祷。等到教堂里分发柳枝,已经将近十点钟,烛火暗下去,烛心结了花,一切东西都象在迷雾当中。在教堂的昏暗里,人群浮动,好比海洋。彼得主教身体不适已经有三天了,在他眼里,所有这些人的脸,年老的也好,年轻的也好,男的也好,女的也好,彼此都一模一样,凡是走过来取柳枝的人,眼睛里也都现出同样的神情。在这种迷雾中,门口是看不见的,人群老是在走动,仿佛不但现在走不完,将来也走不完似的。妇女合唱队在唱歌,一个修女在念赞美诗。 多么闷呀,多么热呀!这个晚祷是多么长啊!彼得主教累了。他的呼吸沉重、急促,喉咙发干,两个肩膀累得酸痛,两条腿发抖。合唱队那边偶尔有个狂热的教徒大叫起来,搅得他心里不舒服。而且,突然间,仿佛在梦里或者昏迷中,主教觉得他那九年没有见过面的亲娘玛丽雅·季莫费耶芙娜好象夹在人群当中向他走过来了,或者那是一个脸容跟他母亲相象的老太婆吧,那个女人从他手里接过柳枝以后走开了,眼睛却一直高兴地瞧着他,脸上现出善意而快活的笑容,后来她就消失在人群中了。不知什么缘故,眼泪在他脸上淌下来。他内心平静,一切都顺利,然而他定睛瞧着左边的唱诗班,那儿正在朗诵,在昏暗的暮色中一个人也看不清,他瞧啊瞧的,哭了。泪水在他的脸上,胡子上发亮。于是在他近旁,有个人哭起来,随后远处另一个人哭了,后来哭的人越来越多,教堂里渐渐充满轻轻的涕泣声。可是过一忽儿,大约五分钟的样子,修女的合唱团唱起来,就没有人再哭,一切又恢复原样了。 过了不久,祈祷结束了。主教坐上轿式马车准备回家,这时候,整个花园里满是月光,那些名贵、沉重的钟发出欢快好听的当当声。那些白色的墙、那些坟墓上的白色十字架、那些白色的桦树和黑色的阴影,那个遥远的、恰好挂在修道院上空的月亮,这时候仿佛过着一种它们自己的、为人类所不理解而又接近人类的特殊生活。那是四月初,在春日的温暖的白昼以后,天气凉下来,微微带点寒意,同时,在柔和、清凉的空气里可以使人感到春天的气息。从修道院到城里是一条砂土路,马车只得慢慢地走;在这辆轿式马车两旁,在明亮恬静的月光里,有些虔诚的祈祷者在沙土地上缓缓地走动。大家都不开口,都在沉思。周围的一切东西,树木啊,天空啊,以至月亮,都显得和蔼,年轻,十分亲切,人就不由得巴望这一切能永远这样才好。 最后,轿式马车驶进城里,在一条大街上奔驰。商店已经关门,只有富商叶拉金的铺子里在试验电灯,灯光使劲地闪烁,招得一群人围着看。随后来了宽阔昏暗的街道,一条接着一条,连人影也没有,再后就是城外那条由地方自治局修的大道,旷野,迎面扑来松树的清香。忽然,眼前升起一道有雉堞的白墙,墙里边耸起一座高高的钟楼,完全浸沉在月光里,钟楼旁边有五个颜色金黄、闪闪发光的大圆房顶,这就是潘克拉契耶夫斯基修道院,彼得主教就住在那里面。在这儿,那个安静而沉思的月亮也高高地挂在修道院的上空。那辆轿式马车驶进大门,在沙土路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月光下面这儿那儿闪过几个修士的黑色身影,石板路上响着脚步声。……“主教大人,刚才您不在的时候,您的妈妈到这儿来了,”侍者在主教走进自己住所的时候报告说。 “我的妈妈?她是什么时候来的?” “晚祷以前。她老人家先是打听您在哪儿,后来就坐车到女修道院去了。” “这样说来,刚才我在教堂里看见的就是她!啊,主!” 主教快活得笑起来。 “她老人家吩咐我报告您,主教大人,”修士接着说。“她明天来。她带着一个小姑娘,大概是她的孙女吧。她老人家住在奥甫相尼科夫客栈里。” “现在几点钟?” “刚过十一点。” “哎,真糟糕!” 主教在客厅里又坐了一忽儿,迟疑不定,仿佛不相信已经这样晚了。他的胳膊和腿有点酸痛,后脑壳疼痛。他觉得热,不舒服。他歇了一忽儿就走到他的卧室里去,又坐了一阵,心里始终想着他的母亲。可以听见那个修士走出去了,修士司祭西索依神甫在隔壁咳嗽。修道院的钟敲了十一点一刻。 主教换了衣服,开始念睡前的祈祷词。他专心地念这个古老的、早已熟悉的祈祷词,同时想着他的母亲。她有九个儿女,有将近四十个孙子孙女。从前她跟她的丈夫,一个助祭,住在一个穷苦的村子里,在那儿住了很久。从十七岁起住到六十 岁。主教记得他在童年时,差不多只有三岁的时候,她是什么模样,他多么爱她呀!可爱的、宝贵的、难忘的童年时代!为什么它,那段永远过去而不会再回来的光阴,仿佛比当时的实在情形还要光明,快乐,丰富呢?他在童年时代和少年时代每逢身体不好,他的母亲总是多么温柔,多么体贴啊!此刻,他的祷告同他的回忆混在一起了,他的回忆象火焰似的越烧越旺,而他的祷告并不妨碍他想到他的母亲。 他祷告完毕就脱掉衣服,上床躺下;四周刚刚黑下来,他的眼前就立刻浮现出他那去世的父亲、他的母亲、他的故乡列索波里耶村。……车轮的吱嘎声,羊群的咩咩声,在晴朗的夏日清晨教堂里的钟声,窗子跟前的茨冈人,啊,想起这些,心里是多么甜蜜啊!他不由得想起列索波里耶村的司祭西美昂神甫,这人温和,安分,心好,他本人长得倒不高,很瘦,可是他的儿子,一个宗教学校学生,却身材魁伟,用恶狠狠的低音讲话,有一回这个教士的儿子对家里的厨娘发脾气,骂她道:“哼,你这条耶户②的母驴!”而西美昂神甫听了这话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暗自羞愧,因为他记不得《圣经》上什么地方提到这条母驴了。他走后,到列索波里耶村来当司祭的是杰米扬神甫,这人酒瘾大,有的时候喝得酩酊大醉,他甚至得了一个外号叫“醉汉杰米扬”。列索波里耶村的教师是玛特威·尼古拉伊奇,原是宗教学校的学生,这人心眼好,不愚蠢,然而也是一个酒鬼。他从来也不打学生,可是不知什么缘故他的墙上总是挂着一小捆桦树枝子③,下面写着一行毫无意义的拉丁字: Betula kinder balsamica secuta④。他有一条毛蓬蓬的黑狗,给它起个名字叫辛达克西司⑤。 主教笑起来了。离列索波里耶村八俄里远有个奥勃尼诺村,那儿有一个能显灵的圣像。夏天人们排成宗教行列,抬着这个圣像从奥勃尼诺村到附近的村子里去,整天敲着钟,一会儿到这个村子,一会儿到那个村子,在这种时候主教就觉得空气里荡漾着欢乐,他(那时候,他叫巴甫鲁沙)不戴帽子,光着脚,跟着圣像走来走去,怀着纯朴的信仰,现出纯朴的笑容,无限幸福。他现在回想起来,在奥勃尼诺村总是有许多人,那儿的司祭阿历克塞神甫为了有充分的时间做奉献祈祷,就叫他的耳聋的侄子伊拉利昂念圣饼上的“祈福”和“祈求灵魂安息”的名单。伊拉利昂就念,有时候因此得到五十戈比或者十个戈比,直到他头发白了,头顶秃了,一辈子过去了,他才忽然看到一张纸条上写着:“你是个大傻瓜,伊拉利昂!”巴甫鲁沙至少在十五岁以前还很笨,学习成绩不好,因此家里人甚至打算把他从宗教学校里接回来,送到小铺里去做学徒。有一次,他到奥勃尼诺村去取信,对邮局里的职员看了很久,问道:“容我问一声,你们是怎样拿薪水的:是按月算还是按天算?” 主教在胸前画个十字,翻一个身,极力不再思索,定下心来睡觉。 “我的母亲来了,……”他记起来,就笑了。 月亮照着窗子,地板上满是月光,也印着些阴影。一只蟋蟀在叫。西索依神甫在隔壁的房间里打鼾,从他那苍老的鼾声中可以听出一种孤单的、无依无靠的、甚至飘泊者的音调。西索依从前做过教区主教的管家,现在大家就叫他“原先的管家神甫”。他七十岁了,住在离城十六俄里的一个修道院里,有的时候也住在城里。三天前他顺路来到潘克拉契耶夫斯基修道院,主教就把他留在身边,为的是在空闲的时候同他谈谈公事,谈谈此地的情况。……一点半钟,修道院里敲钟做晨祷。可以听见西索依神甫咳嗽起来,用不满的声调嘟哝着,然后起床,光着脚在各个房间里走来走去。 “西索依神甫!”主教叫道。 西索依回到自己房里,过了一会儿就穿着靴子,举着蜡烛来了。他的内衣外面罩着一件法衣,头上是一顶退了色的旧法冠。 “我睡不着觉,”主教坐起来,说。“我大概生病了。我不知道生的是什么病。我在发烧!” “大概是着凉了,大主教。应当用蜡烛油给您擦一擦身子才是。” 西索依站了一忽儿,打个呵欠,说:“啊,主,饶恕我这个罪人!” “叶拉金的铺子里今天点上电灯了,”他说。“我不喜欢!” 西索依神甫苍老,消瘦,背有点驼,老是对什么事不满意,他那双愤怒的、突出的眼睛像虾的眼睛一样。 “我不喜欢!”他又说一遍,走出去了。“不喜欢,永远去它的吧!” 《主教》二 二 第二天,复活节前的星期日,主教在本城的大教堂里做过弥撒,然后到教区主教那儿去,又到一个年老多病的将军夫人家里去,最后坐车回到家里。一点多钟他家里有贵宾来吃饭:他的老母亲和他的外甥女卡嘉,一个八岁的姑娘。吃午饭的时候,春天的艳阳一直从外面射进窗子里来,欢畅地照着白色的桌布和卡嘉的棕红色头发。隔着双层窗子可以听见花园里白嘴鸦在聒噪,椋鸟在歌唱。 “我们已经有九年没见面了,”老妈妈说,“昨天我在修道院里一看到您,主啊!您一丁点儿也没变,也许只是瘦了一点,胡子长了。圣母啊,圣母!昨天做晚祷的时候,大家都忍不住哭了。我瞧着您,忽然也哭起来了,至于为什么哭,我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上帝的神圣的意旨啊!” 尽管她带着亲切的口气讲这些话,却可以看出来,她感到拘束,仿佛不知道该称呼他“你”还是“您”,该笑还是不该笑,仿佛感到自己与其说是他的母亲,不如说是一个助祭的妻子。 卡嘉眼也不眫地瞧着他的舅舅,主教大人,似乎想弄明白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她那束着一根丝绒带、插着一把小梳子的头发往上梳,象是一个光圈;她生着一个狮子鼻和一对调皮的眼睛。她坐下来吃饭以前,打碎了一只玻璃杯,现在她的外婆一 面讲话,一面从她面前时而移开一个茶杯,时而移开一个酒杯。主教听着他的母亲讲话,回想从前,许多许多年以前,她带着他,带着他的弟兄,带着他的姐妹到她认为阔绰的亲戚家里去,那时候她为儿女们奔走,如今呢,又为孙儿女奔走,这不,带着卡嘉来了。……“您的姐姐瓦连卡有四个孩子,”她讲道,“这个卡嘉是最大的。上帝才知道您的姐夫伊凡神甫怎么会得病,在圣母升天节的前三天去世了。我的瓦连卡现在只怕要讨饭了。” “尼卡诺尔怎么样?”主教问起他的大哥。 “还好,谢天谢地。虽然不怎么样,不过谢天谢地,总算可以将就着过了。只是有一件事:他的儿子,也就是我的孙子尼古拉沙,不愿意在教会里做事,进了大学,做医师了。他认为这样好,可是谁知道好不好!这是上帝的神圣的意旨啊。” “尼古拉沙给死人开膛破肚,”卡嘉说,把水泼翻在膝盖上了。 “好孩子,乖乖地坐好,”外婆平静地说,把她手里的玻璃杯拿下来。“祷告一下就吃饭吧。” “我们有多少时间没见面了!”主教说,温柔地摩挲他母亲的肩膀和手。“妈妈,当初我在国外的时候想念您,非常想念您。” “谢谢您。” “傍晚我常坐在一扇敞开的窗子跟前,孤身一个人,有人奏起乐曲来,我心里忽然充满了思乡之情,似乎我什么都可以不要,只求能够回到家里,见着您就好。……”母亲微微一笑,满脸放光,可是立刻又做出严肃的脸相,说:“谢谢您。” 他的心情不知怎的突然变了。他瞧着他的母亲,不明白她的脸容和声调为什么显得恭敬而胆怯,为什么要这样,他认不得她了。他心里忧闷,难过。又加上他的头跟昨天一样痛,两条腿十分酸痛,他觉得鱼烧得淡而无味,他老想喝水。……午饭后有两位阔太太坐着马车来了,这两个女地主沉着脸,沉默地坐了一个半钟头。随后修士大司祭来接洽公务,这人沉默寡言,有点耳聋。后来钟声响了,召人去做晚祷,太阳落到树林后面,白昼过去了。主教从教堂里回来,匆匆祷告一下就上床躺下,盖得暖和一些。 他回想起午饭时候吃的鱼,感到厌恶。月光搅得他心神不定,随后又传来了谈话声。隔壁房间里,大概是在客厅里吧,西索伊神甫正在谈政治:“现在日本人在打仗。他们正在厮杀。老太太,日本人同黑山⑥人一样,属于同一个种族。它们都受过土耳其的压制。” 后来响起了玛丽雅·季莫费耶芙娜的声音:“后来,您知道,我们祷告了一阵,喝够了茶以后,就坐上马车到诺沃哈特诺耶村叶果尔神甫那儿去了,后来……。” “喝够了茶”或者“我们喝够了”不断地出现,好象她一生中只知道喝茶似的。主教慢慢地、懒洋洋地回想起宗教学校和宗教学院。他在宗教学校当过三年希腊语教师,那时候他不戴眼镜就没法看书,后来他做了修士,奉派担任学监。接着,他进行了论文答辩。他三十二岁那年就奉派担任宗教学校的校长,升为修士大司祭,那时候,他的生活是那么轻松愉快,这种生活似乎还要过很久,没有一个尽头似的。可是那时候他就开始生病,人也瘦了,眼睛几乎瞎掉,他就遵照医师的嘱咐,只好丢开一切,到国外去了。 “后来怎么样呢?”西索依在隔壁房间里问。 “后来就喝茶,……”玛丽雅·季莫费耶芙娜回答说。 “神甫,您的胡子是绿的!”卡嘉忽然惊奇地说,笑起来。 主教想起白头发的西索依神甫的胡子确实带点绿色,就笑了。 “我的天啊,这个小姑娘可真磨人!”西索依大声说,生气了。“惯成这个样子!坐好!” 主教回想起一所全新的白色教堂,他住在国外时就在那个教堂里做礼拜,他还想起温暖的海水的哗哗声。他的一套住宅有五个房间,又高又亮,书房里有一张新的写字台,有藏书。 他看很多书,常写文章 .他还想起他多么怀念故乡,一个瞎眼的女乞丐天天在他的窗下弹着吉它唱情歌,他听着这种歌,不知什么缘故每次都会想起往事。可是八年过去了,他被召回俄国,现在当了助理教务主教,所有的往事都退到远处去,朦朦胧胧,象是梦景一般。……西索依神甫举着蜡烛走进卧室里来。 “哎呀,”他惊讶地说,“您已经睡了吗,主教?” “怎么了?” “时间还早呢,才十点钟,或许还不到十点。我今天买了一 支蜡烛,想用蜡烛油给您擦一擦身子。” “我发烧,……”主教说,坐起来。“真的,应该想办法治一 治了。脑袋里不好受。……”西索依脱掉主教的衬衣,开始用蜡烛油擦他的胸脯和后背。 “这就行了,……这就行了,……”他说。“主耶稣基督啊。 ……这就行了。今天我到城里走了一趟,去看望——他叫什么来着?——哦,大司祭西冬斯基。……我在他那儿喝了茶。 ……我不喜欢他!主耶稣基督啊。……这就行了。……不喜欢! 《主教》三 三 教区主教是一个很胖的老人,害风湿病或者痛风病,有一 个月没有起床了。主教彼得几乎每天都去探望他,代替他接见那些请求帮助的人。现在他自己生病了,才惊奇地感到所有那些再三请托和哭着央求的事情都是多么无聊琐碎,那些人的笨拙和胆怯惹得他生气,这些琐碎而不必要的请求多得不得了,压得他透不过气来,他觉得他现在才了解那位教区主教,这个人当初在年轻的时候写过《意志自由论》,现在却似乎完全陷进琐碎的事务当中,什么都忘掉,也不再想到上帝了。主教在国外待了多年,大概不习惯于俄国的生活了,那种生活对他来说并不轻松,他觉得老百姓粗鄙,那些请托事情的女人乏味而愚蠢,那些宗教学校的学生和他们的教师缺乏教养,有时候很野蛮。收进和发出的公文不下几万件,然而那都是些什么样的公文呀!全教区的监督司祭给老老少少的神甫们,以至他们的妻子儿女,打五分和四分的品行分数,有时候也打三分,关于这些事他必须说话,批阅和草拟严肃的公文。简直连一分钟的空闲也没有,整天战战兢兢,只有到了教堂里,彼得主教才能定下心来。 尽管他性情温和谦虚,他却违背本心,在人们心中引起对他的敬畏,而他无论如何也不能习惯于这种敬畏。全省所有的人,在他瞧着他们的时候,都显得矮小,惊恐,自觉有罪。在他面前,人人胆怯,连年老的大司祭也不例外,大家都“扑通一 声”对他跪下;不久以前有一个请求帮助的女人是一个乡村教士的年老的妻子,她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就这样走了,毫无所获。他平素在布道的时候从来也不忍心说人们的坏话,从来也不责备一句,因为他怜惜他们,可是接见那些请求帮助的人的时候却常发脾气,冒火,把他们的呈文丢在地下。他在此地的这段时期里,没有一个人诚恳地、爽直地、亲切地跟他讲过话,就连他的老母亲也似乎跟以前不一样,完全不一样了! 试问,为什么她跟西索依就能谈得无休无止,不住地发笑,而跟他,跟她的儿子,却那么严肃,照例不大开口,拘束得很,跟她的性格完全不符呢?在他面前行动随便、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的人只有一个,就是老头西索依,这个人一辈子跟主教们在一 起,先后在十一个主教手下供职。因此,主教跟他相处倒也随随便便,不过,当然,他是个沉闷的、没趣味的人。 星期二 ,主教做完弥撒以后,到教区主教家里去,在那儿接见那些请求帮助的人,他激动,生气,然后坐车回家去了。他仍旧觉得身体不舒服,很想到床上去躺一躺;可是他刚到家里,就有人通报说年轻的商人,施主叶拉金来了,有很重要的事求见。只好接见他。叶拉金坐了一个钟头光景,说话声音很响,差不多在嚷叫,很难听明白他在说什么。 “求上帝保佑,要这样才行!”他临走时说。“务必要这样! 看情况吧,主教大人!我希望这样!“ 他走后,一个远方的女修道院长来了。等她一走,召人去做晚祷的钟声就响起来,主教得到教堂里去了。 每到傍晚,修士们就唱得和谐,热情洋溢;一个年轻的、留着一把黑胡子的修士司祭主持晚祷,主教听着歌中唱到半夜里来的新郎,唱到装饰华丽的殿堂,他心里感到的不是对罪恶的忏悔,不是悲伤,而是心灵的宁静和休息,他的思想把他带到遥远的过去,带到童年时代和少年时代去,那时候人们也这样唱新郎,唱殿堂,现在这个过去显得那么生动,美丽,欢畅,大概实际上从来也没有这样过吧。也许在另一个世界里,在死后的生活里,我们会带着这样的感情回想遥远的过去,回想我们俗世的生活吧。谁知道呢!主教坐在祭坛的旁边,那儿很黑。 眼泪顺着他的脸颊流下来。他心想,凡是处在他的地位所能得到的东西如今他都得到了,他有信仰,然而并非一切都很清楚,他还缺点什么,他不愿意死。他仍然觉得好象缺少一种极重要的、他过去朦胧地想望过的东西,如今,这种对未来的希望还是使他激动,如同在小时候,在宗教学院里,在国外一样。 “今天他们唱得多么好啊!”他留心听着歌声,暗想。“多么好啊!” 《主教》四 四 星期四他在大教堂里主持弥撒,行濯足礼。教堂里礼拜结束,人们走散回家的时候,外面阳光普照,温暖而欢乐,水沟里的水潺潺地流动,城外田野里传来云雀的不停的歌唱声,声调温柔,呼吁着安宁。树木已经醒过来,亲切地微笑,在树木的上方,蔚蓝的天空深不见底,广大无边,上帝才知道它伸展到什么地方去。 彼得主教坐车回到家里,喝够了茶,然后换好衣服,在床上躺下,吩咐侍者关上百叶窗。卧室里昏暗了。可是,多么疲乏呀,他的两条腿和背多么痛,那是一种难以忍受的、阴冷的疼痛。同时,耳朵里嗡嗡地响得好厉害啊!这时候他觉得好象很久没有睡着过,很久很久了,只要他闭上眼睛,就会有一些琐碎事情钻进他的脑子里,不容他睡着。如同昨天一样,旁边那个房间里隔着一堵墙传来说话的声音、玻璃杯的声音、茶匙的声音。……玛丽雅·季莫费耶芙娜正在高高兴兴地对西索依神甫讲一件什么事,言谈中夹杂着俏皮话,西索依神甫却用阴郁不满的声调回答说:“去它的吧!哪能这样!这怎么行!” 主教又觉得烦恼,后来甚至难过了,因为他想到老妈妈跟外人在一起很自在,很随便,而跟他,跟她的儿子在一起却胆怯,很少说话,就是开口也不说心里话,他甚至觉得这些天里她在他面前总是找个借口站起来,因为她觉得坐着别扭。那么他的父亲呢?如果他在世,在他儿子面前恐怕会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吧。……隔壁房间里有个什么东西掉在地板上,打碎了,多半是卡嘉把一只茶杯或者茶碟掉在地上了,因为西索依神甫忽然啐了一口唾沫,生气地说:“跟这个姑娘在一起简直是受罪,主啊,饶恕我这个罪人吧!有多少东西也不够你摔的!” 随后,一切都沉寂了,只有院子里传来一些响声。等到主教睁开眼睛,就看见卡嘉站在他的房间里,一动也不动,瞧着他。她那插着一把小梳子的棕红色头发往上梳,象是一个光圈。 “是你吗,卡嘉?”他问。“是谁在楼底下老是开门关门的?” “我没听见,”卡嘉回答说,仔细听着。 “喏,现在有个人走过去了。” “那是您肚子里的声音,舅舅!” 他笑起来,摩挲她的脑袋。 “那么你是说,表哥尼古拉沙常给死人开膛破肚吗?”他沉默一忽儿,问道。 “是啊。他在学。” “他心好吗?” “没什么,挺好的。只是他喝酒喝得厉害。” “你父亲是得什么病死的?” “爸爸身子弱,一个劲儿地瘦下去,后来他的嗓子忽然坏了。那时候我也害起病来,我弟弟费佳也病了,大家的嗓子都坏了。爸爸死了,舅舅,我们倒好了。” 她的下巴开始发抖,眼睛里出现泪水,顺着她的脸蛋儿流下来。 “主教,”她尖声说,已经伤心地哭了,“好舅舅,我们跟妈妈都过得很苦。……给我们一点钱吧,……发发善心吧,……亲舅舅!……”他也流泪了,激动得很久说不出一句话来,后来他摩挲着她的脑袋,拍拍她的肩膀,说:“好,好,姑娘。光辉的基督复活节就要来了,到那时候我们来商量一下。……我要帮助你们。……我要帮助的。” 他的母亲没一点声息,怯生生地走进来,对着圣像祷告一 番。她看到他没睡着,就问道:“您要不要喝点汤?” “不了,谢谢,……”他回答说。“我不想喝。” “依我看来,……您好象生病了。当然啦,哪能不生病呀! 一天到晚忙个不停,一天到晚,我的上帝啊,就连看您一眼也叫人心痛哟。嗯,复活节快要到了,您休息一下吧,求上帝保佑,到那时候我们再谈吧,眼下我不想跟您谈话来搅扰您了。 咱们走吧,卡嘉,让主教睡一忽儿吧。“ 他回想从前,很久很久以前,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她也是这样用一种开玩笑的恭敬口吻在讲话里称呼他监督司祭。 ……人只有凭她那对异常善良的眼睛、她走出房间的时候匆匆看他一眼的那种胆怯而忧虑的目光,才能猜出来她是他的母亲。他闭上眼睛,好象睡着了,然而有两次听见时钟敲响,还听见西索依神甫隔着墙在咳嗽。他的母亲又走进来,胆怯地瞧了他一忽儿。有辆马车驶到了门口,听上去象是一辆轿式马车或者四轮马车。忽然有人敲门,房门砰的一响,侍者走进卧室里来。 “主教大人!”他叫道。 “甚么事?” “马车备好了,该去做纪念基督受难的礼拜了。” “几点钟了?” “七点一刻了。” 他穿上衣服,坐车到大教堂去。在念十二节福音的全部时间里,他得站在教堂中央不动,那最长最优美的头一节福音由他亲自念。精神振奋,情绪很好。头一节福音《现在人子受到尊崇》他背得出来,他念的时候偶尔抬起眼睛,看两旁烛光的海洋,听蜡烛的爆裂声,然而象往年一样,他看不见人,觉得周围好象就是以前他童年时代和少年时代在教堂里见到的那些人,觉得以后每年来的都会是同样这些人,这种情况会继续到什么时候为止,那就只有上帝知道了。 他的父亲是助祭,祖父是神甫,曾祖父是助祭,他的整个家族也许从俄国接受基督教的时候起就属于宗教界,他对教堂的礼拜,对宗教界和对钟声的热爱,在他是天生的,根深蒂固、无法消除的。在教堂里,尤其是在他参加礼拜的时候,他总感到自己精力充沛,朝气蓬勃,十分幸福。现在也是这样。一 直到念完第八节福音,他才觉得他的嗓音弱了,甚至咳嗽声都听不见了,头痛欲裂,他开始不安,生怕自己会当场倒下去。果然,他的两条腿完全麻木,他渐渐不再感到身子下面有腿,不明白自己怎么会站得住,究竟靠了什么站着,为什么没有倒下去。……等到礼拜结束,那已经是十一点三刻。主教坐车回到家里,立刻脱掉衣服,躺下去,甚至没有对上帝祷告一下。他说不出话来,而且觉得再也站不住了。等到他盖好被子,他却忽然起意要到国外去,这种渴望简直难忍难熬!好象他宁可牺牲性命,只求别再看到这些寒伧的、廉价的百叶窗和低矮的天花板,别再闻到这种浓重的修道院气味。哪怕能找到一个可以谈一谈,可以吐露衷曲的人也好! 隔壁房间里有一个什么人的脚步声响了很久,他无论如何也想不起这个人是谁。最后房门开了,西索依举着一支蜡烛走进来,手里拿着一个茶碗。 “您已经躺下啦,主教大人?”他问。“现在我来,是打算用加了醋的白酒给您擦一擦身子。要是擦得透,那可有很大的好处。主耶稣基督啊。……这就行了。……这就行了。……刚才我到我们的修道院里去了一趟。……我不喜欢!明天我就要离开此地,主教大人,我不愿意再待下去了。主耶稣基督啊。 ……这就行了。……“ 西索依不能在一个地方久住,他觉得他在潘克拉契耶夫斯基修道院里似乎已经住了整整一年了。主要的是从他的话里谁也弄不懂他的家在哪儿,他是否喜爱过什么人或者什么东西,他是否信仰上帝。……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他当了修士,而且这个问题他根本就没想过,至于他是在什么时候成为修士的,在他的记忆里也早已模模糊糊了,好象他一生下来就是个修士似的。 “我明天就走。求主保佑他,保佑所有的人吧!” “我本想跟您谈一谈,……一直也抽不出工夫来,”主教费力地小声说。“要知道,我在这儿什么人也不了解,什么事也不清楚。” “承您的情,我住到星期日再走,就这样吧,反正我不愿意再待下去了。去他们的!” “我算是什么主教呢?”主教小声地接着说。“我情愿做个乡村教士,做个教堂执事,……或者做个普通的修士。……这儿的一切都压得我透不过气来,……压得我透不过气来。 ……“ “什么?主耶稣基督啊。……这就行了。……好,您睡吧,主教大人!……您说的是些什么呀!这哪儿行啊!祝您晚安!” 主教通宵没有睡着。早晨大约八点钟,他开始肠出血。修士吓坏了,先是跑到修士大司祭那儿去,后来又跑去请住在城里的修道院医师伊凡·安德烈伊奇。那位医师是一个身子发胖的老人,留着又长又白的胡子,他为主教诊查了很久,不住地摇头,皱眉,然后说:“您猜怎么着,主教大人?要知道,您得了伤寒啦!” 由于流血,主教不出一个钟头就变得很瘦,很苍白,很憔悴了,他脸上起了皱纹,眼睛大了,仿佛他苍老了,身材矮小了,他自己也觉得他比所有的人都瘦,都弱,都无足轻重,他觉得以往发生过的事都退到很远很远的一个地方去,再也不会重现,再也不会延续下去了。 “这多么好啊!”他暗想。“这多么好啊!” 他的老母亲来了。她一看见他那起了皱纹的脸、他那双大眼睛,就大吃一惊,在他的床前跪下来,开始吻他的脸、肩膀和两只手。不知什么缘故,她也觉得他比所有的人都瘦,都弱,都无足轻重了。她已经不记得他是个主教,却象吻一个十分贴心的、至亲的孩子那样吻他了。 “巴甫鲁沙,亲爱的,”她开口说,“我的亲人!……我的亲儿子啊!……你怎么变成这样啦?巴甫鲁沙,你回答我的话呀!” 卡嘉脸色苍白,神情严峻,站在一旁,不明白她的舅舅出了什么事,为什么她外婆脸上的神情那么痛苦,为什么她说出这么动人而哀伤的话来。他呢,已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什么也不明白了,只觉得自己好象成了一个普通的、平常的人,在田野上兴高采烈而且很快地走着,手里的拐杖敲打着地面,头顶上是广阔的天空,阳光普照,他现在自由了,象鸟一样爱到哪儿去就可以到哪儿去了! “亲儿子,巴甫鲁沙,你回答我的话呀!”老妈妈说。“你怎么啦?我的亲人!” “不要打搅主教大人了,”西索依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生气地说。“让他睡一会儿吧。……用不着说了,……还有什么可说的呢!……”三位医师坐车来了,会诊一下,然后就走了。白昼很长,长得出奇,随后来了夜晚,很久很久才过去,星期六凌晨,侍者走到睡在客厅里一张长沙发上的老妈妈跟前,请她到卧室里去一趟:主教去世了。 第二天是复活节 .城里有四十二座教堂和六个修道院,洪亮欢畅的钟声从早到晚在城市上空响个不停,激荡着春天的空气,鸟雀齐鸣,太阳灿烂地照耀。在集市的大广场上人声鼎沸,秋千摆动,手摇风琴响起来,手风琴尖声地叫,不时传来醉醺醺的说话声。大街上,过了中午,骑着快马的闲游开始了,一 句话,大地欢腾,一切顺利,如同去年一样,而且明年多半也会这样。 一个月以后,一个新的助理教务主教奉派上任,谁也不想起彼得主教了。后来他就被人完全忘光了。只有死者的母亲,那个老妈妈,如今住在一个偏僻的小县城她那当助祭的女婿家里,每逢傍晚出门去找她的奶牛,在牧场上遇到别的女人,讲起儿女,讲起孙辈的时候,才会讲到她有过一个当主教的儿子,她讲得很胆怯,生怕人家不相信她的话。……的确,并不是所有的人都相信她的话。 「注释」 ①基督教节日,在复活节前一周的星期日。 ②公元前九世纪以色列国王,以驾车迅猛出名,见《圣经·列王记(下)》。 ③在俄国常用它来打人。 ④这是用几个单词凑成的,大意是“诊治儿童的、鞭打用的桦树枝子”。 ⑤这名字的原意是“句法学”。 ⑥本为欧洲巴尔干半岛西南郊的一个公国,现属南斯拉夫。那儿的主要居民是黑山族人。 补偿的障碍 补偿的障碍 一 本县的首席贵族米哈依尔·伊里奇·彭达烈夫的家里正在举行彻夜祈祷。主持祈祷的是一个年青的神甫,身材丰满,留着长长的金色鬈发,生着一个象狮子那样的宽鼻子。唱歌的只有一个教堂执事和一个文书。 米哈依尔·伊里奇病得很重,坐在一把圈椅里,一动也不动,脸色苍白,闭着眼睛,象是一个死人。他的妻子薇拉·安德烈耶芙娜站在他旁边,歪着头,露出一个对宗教冷淡而又不得不站在那儿并且偶尔在胸前画个十字的人所常有的那种懒散而顺从的神态。薇拉·安德烈耶芙娜的亲哥哥亚历山大·安德烈耶维奇·杨欣和他的妻子列诺琪卡站在那把圈椅后面,也在病人身边。这天是圣灵降临节 ①的前夕。花园里的树木发出轻微的飒飒声,美丽的晚霞烧遍半个天空,大有过节的气象。 不管是从敞开的窗口听到城里的和修道院里的节日的钟声也罢,院子里的孔雀的叫声也罢,或者是前厅里有个什么人在咳嗽也罢,大家都会不由自主地想到米哈依尔·伊里奇病得很重,医师嘱咐说只要他的病稍有好转,就该送他到国外去,可是这些天来他的病情时好时坏,谁也闹不清是怎么回 事,而时间却在过去,这种不知是吉是凶的疑团惹得大家都厌烦了。杨欣还在复活节那天就到这儿来了,为的是帮他的妹妹把她的丈夫送到国外去,可是他跟他的妻子已经在这儿住了几乎两个月,在他居留期间,彻夜祈祷也已经做过差不多三 回 ,前景却依然渺茫,难以预测。谁也不能担保这场恶梦不会拖到秋天去。……杨欣心里不满意,闷闷不乐。这种每天准备出国的情形惹得他厌烦,他一心想回家去,回到他的诺沃塞尔吉村去。固然,家里也并不愉快,不过那边毕竟没有这种墙角上立着四根圆柱的空荡荡的大厅,没有这种蒙着金黄色套子的圈椅、黄色的窗帘、枝形吊灯以及所有这些庸俗无味、追求堂皇富丽的摆设,没有晚上每走一步路都会引起的回声,主要的是没有这种病态的、发黄的、浮肿的脸和闭着的眼睛。在家里可以笑,可以说点胡闹的话,可以跟妻子或者母亲大声吵嘴,一句话,想怎么生活就可以怎么生活;这儿呢,好象在寄宿中学里一样,要踮起脚尖走路,小声讲话,只准说正经话,要不然就得象现在这样站在这儿听彻夜祈祷,而做这种祈祷并不是出于宗教感情,却象米哈依尔·伊里奇自己所说的那样,是照规矩办事……不得不顺从一个在自己灵魂深处认为渺不足道的人,不得不照料一个自己并不怜惜的病人,天下没有出这种情况更使人感到厌倦、委屈了。……杨欣还想起一件事:昨天晚上他的妻子列诺琪卡告诉他说,她怀孕了。这个消息之所以有趣,也只是因为这给旅行的问题又带来一个新的麻烦而已。现在怎么办呢?是该带着列诺琪卡一同出国呢,还是打发她回到诺沃塞尔吉村他的母亲那儿去呢?可是按她这种情形,旅行是不方便的,至于回家,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肯的,因为她跟她的婆婆不和,她不会同意她丈夫不在,她单独住在那个村子里。 “或者我索性利用这个借口,跟她一块儿回家去?”杨欣暗想,极力不去听那个教堂执事的歌声。“不行,撇下薇拉一个人留在这儿是不妥当的,……”他断定,看一眼他妹妹的匀称的身材。“可是怎么办呢?” 他思忖着,问自己:“怎么办呢?”于是他感到他的生活极端复杂和混乱了。所有这些有关旅行、他的妹妹、他的妻子、他的妹夫等等的问题,每一个单独对待,也许解决起来很容易,很方便,然而这些问题是纠缠在一起的,活象一个走进去就出不来的沼泽,只要解决其中一个问题,其他那些问题反而会因此更加混乱。 神甫在念福音书以前,回转身来说:“愿人人平安”,这时候有病的米哈依尔·伊里奇却突然睁开眼睛,在圈椅上活动起来。 “萨沙②!”他叫道。 杨欣赶快走到他跟前,弯下腰。 “我不喜欢他主持祈祷,……”米哈依尔·伊里奇低声说,不过他的话整个大厅都听得清楚;他的呼吸困难,带有呼哧声和喘息声。“我要离开这儿。你陪我走出去,萨沙。” 杨欣帮他站起来,扶住他的胳膊。 “你留下吧,亲爱的,”米哈依尔·伊里奇用微弱的、恳求的声调对他的妻子说,她想在病人的另一边扶住他。“你留下!”他生气地又说一遍,瞧着她的冷漠的脸。“我没有你也走得到!” 神甫站在那儿,翻开福音书,等着。在随后的寂静中清楚地响起男声合唱的和谐的歌声。花园外边什么地方也有人在唱歌,大概是在河上吧。忽然,附近一个修道院里的钟声响了,这柔和悦耳的钟声跟歌声混在一起,显得十分好听。杨欣愉快地预感到一种什么好的事情就要到来,他的心就缩紧,他几乎忘了他得扶着病人走路了。这种从外边飞进大厅里来的声音不知什么缘故使他联想到在他眼前的生活里快乐和自由是多么少,他每天从早到晚那么费劲地解决的种种问题是多么琐碎,渺小,没有趣味。他扶着病人一路走去,仆人给他们让路,怀着乡下人通常瞧见死尸的时候那种阴沉的好奇心看着他们,就在这当儿,他突然生出了憎恨的心情,他沉重而痛切地憎恨病人那张浮肿的、胡子刮光的、演员般的脸,憎恨他那双蜡黄的手,憎恨他那件长毛绒的长袍,憎恨他的呼吸,憎恨他的黑手杖敲着地面发出的响声。……此刻,由于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体验到这种感情,而且这种感情又来得那么突然,他的脑袋和两条腿都发凉了,他的心猛烈地跳起来。他热切地巴望米哈依尔·伊里奇马上死掉,巴望他最后大叫一声,扑通一声倒在地板上才好,然而他一刹那间想象到这种死亡的情景,就吓得把这想法丢开了。……他们走出大厅的时候,他所想的已经不是病人的死亡,而是自己的生活了:他巴不得从病人的温暖的腋下抽出手来,就此跑掉,跑掉,头也不回地跑掉。……米哈依尔·伊里奇的被褥铺在书房里的一张土耳其式长沙发上。病人觉得卧室里又热又不方便。 “这差不多是一回事:当教士或者当骠骑兵!”他说,沉甸甸地往那个长沙发上一坐。“这算什么风度!哎,我的上帝啊。 ……要是我能作主,我就要把这种大少爷派头的神甫降为教堂的下级职员。“ 杨欣瞧着他那张任性的、倒霉的脸,打算反驳他,讲几句顶撞他的话,说出自己的憎恨,可是又想起医师不许病人激动的嘱咐,就沉默下来。不过这不关医师的事。要不是他的妹妹薇拉的命运跟这个可恨的人永远而且无望地结合在一起,那么有什么话不能畅快地说,有什么话不能畅快地骂呢?米哈依尔·伊里奇养成一种习惯,总是把抿紧的嘴撅起来,然后把嘴角往两边撇,好象在吮水果糖似的;此刻,那两片胡子刮光的厚嘴唇的这种动作惹得杨欣不痛快。 “你,萨沙,回到那边去吧,……”米哈依尔·伊里奇说。 “你身体好,而且似乎对教堂冷淡……对你来说,不管什么人主持祈祷都无所谓。去吧。” “可是你也对教堂冷淡,……”杨欣轻轻地说,极力按捺自己。 “不,我相信天命,承认教堂。” “正是这样。就跟我感觉到的一样,你在宗教里所需要的不是上帝,也不是真理,而是象‘天命’、‘神赐’……之类的字眼。” 杨欣想添一句:“要不然今天你就不会无缘无故地侮辱那个神甫了”,可是他没有说出口。他觉得就是不添这句话他也已经放任自己,说得太多了。 “去吧,请!”米哈依尔·伊里奇不耐烦地说,他不喜欢人家不同意他的话或者谈到他本人。“我不愿意给任何人添麻烦。……我知道守着病人是多么苦。……我知道,老兄!我平素就说,而且将来还要说:再也没有比护士的劳动更苦、更神圣的劳动了。去吧,劳驾!” 杨欣从书房里走出去。他走下楼,回到自己的房间里,穿上大衣,戴上帽子,出了正门,走进花园里。时间已经八点多了。楼上在唱赞美诗。他在花坛、玫瑰花丛、由天芥菜组成的淡蓝色花字薇和米(也就是薇拉和米哈依尔)中间穿来穿去,一路上见到许多美妙的花,而这些花在这个宅子里却没有给谁带来什么快乐,它们生长,开花,大概也是“照规矩办事”吧。 杨欣匆匆走着,生怕他的妻子在楼上叫他。她是很容易看见他的。可是他在花园里走了不多的路,就走上一条云杉的林荫道,那条林荫道又长又暗,在这儿每到傍晚可以看到日落的景色。在这儿,哪怕是在没风的天气,那些年代久远的老云杉也总是发出轻微而严峻的飒飒声,冒出树脂的气味,人的两只脚在干枯的针叶上滑行。 杨欣一面走,一面暗想:今天做彻夜祈祷的时候那么意外地向他袭来的那种憎恨的感情,不会再离开他,必须认真对待它了;它给他的生活又带来新的复杂性,前途是不妙的。可是这些云杉、这平静而遥远的天空、这节日的晚霞,都发散着和平美满的气息。他愉快地听着在幽暗的林荫道上孤单而沉闷地响着的自己的脚步声,不再问自己“怎么办”了。 差不多每天傍晚他都要到火车站去取报纸和信,这在他住在他妹夫家里的这段时期里成了他唯一的消遣。邮车九点三刻到站,恰好是傍晚那种不堪忍受的烦闷在家里开始的时候。在这种时候要打牌找不到对手,晚饭还没有开,睡意还没有来,出于无奈,只能要么坐在病人身旁。要么给列诺琪卡念她很喜欢的翻译小说。火车站很大,有小吃部和书柜。在那儿可以吃点东西,喝点啤酒,看一看书。……杨欣最喜欢迎接那趟列车,羡慕那些不知到什么地方去而且依他看来比他幸福的旅客。 他来到火车站的时候,月台上已经有一些人在散步,等火车来,他每天傍晚总是在这儿碰到他们。其中有火车站附近的别墅里的住客,有两三个从城里来的军官,有一个地主,右脚上带着马刺,身后跟着一条大猛狗,悲哀地搭拉着脑袋。那些住在别墅里的男人和女人显然彼此十分熟识,在大声说笑。跟往常一样,其中最活跃、笑声最响的是一个住在别墅里的工程师,这是一个四十五岁左右的肥胖男子,留着络腮胡子,生着很宽的骨盆,上身穿一件印花布衬衫,衬衫的底襟没有塞在裤腰里,下身穿一条毛绒的灯笼裤。每逢他腆出他那大肚子,摩挲着他的络腮胡子,走过杨欣面前,用他那油亮的眼睛亲热地看着杨欣的时候,杨欣总是觉得这个人生活得津津有味。这个工程师的脸上甚至有一种特殊的神情,这种神情不能解释成别的意思,而只能是:“啊,多么有味道啊!”他的姓挺别扭,分成三截,杨欣所以会记住这个姓,只是因为喜欢大声谈政治和喜欢争论的工程师常常起誓,说:“那我就不姓比特内依-库希列-苏甫烈莫维奇了!” 据说他是个喜欢逗笑取乐的人,好客,很爱玩“文特”。杨欣早就想和他结识,可是却不敢走到他跟前去,跟他攀谈,虽然料着这个工程师不会拒绝这种结识。……杨欣独自在月台上溜达,听那些住在别墅里的人谈话,在这种时候,不知什么缘故他每次都会想起他已经三十一岁,想起他从二十四岁在大学毕业的那一年起就没有一天畅快地生活过,时而因田界问题同邻居打官司,时而他的妻子流产,时而觉得他的妹妹薇拉不幸,现在呢,米哈依尔·伊里奇在生病,得送他到国外去;他推断这种情形会延续下去,以不同的形式重现,没完没了,到了四十岁和五十岁,也会象在三十一岁的时候一样,有这类操心的事和这类思虑,一句话,他一直到死也钻不出这层坚硬的外壳了。必须善于欺骗自己才能不这样想。他一心打算不再做牡蛎③,哪怕一个钟头也好;他一心想看一看外界,为那些不涉及他个人的事所吸引,同那些跟他不相干的人谈一谈天,哪怕是跟这个胖工程师或者跟那些住别墅的女人也好,那些女人在苍茫的暮色中都显得那么美丽,快活,而主要的是年轻。 列车来了。那个一只脚带着马刺的地主迎接一位上了年纪的胖太太,那位胖太太抱住他,用激动的声调重复了几次:“ Alexis!”④大概这位太太是他的母亲。他呢,象芭蕾舞剧里的leunepremier⑤那样彬彬有礼地把马刺磕响,向她伸出手去,挽住她的胳膊,用柔和的、甜得腻人的音调对一个搬运工人说:“费心,请您去取一下我们的行李!” 这趟列车很快就开走了。……那些住别墅的人取到自己的报纸和信件,就走散,回家去了。四周复归于寂静。……杨欣在月台上又溜达了一忽儿,就走到头等客车候车室里去。他不饿,可是他仍旧吃了一份小牛肉,喝了些啤酒。那个带着马刺的地主的彬彬有礼的文雅风度,他那种甜得腻人的音调和不自然的客套,给杨欣留下一种讨厌的、病态的印象。他想起他的长唇髭,想起他那和气的、不愚蠢的、然而有点古怪的、难于理解的脸容,他那不住地搓手、仿佛觉得冷的样子,不由得思忖:如果那位上了年纪的胖太太真是这个人的母亲,那她大概是很不幸的。她的激动的声音只说了一个字“ Alexis!”,然而她那胆怯而慌张的脸容和她那双充满热爱的眼睛却说出了其余没说出来的话。…… 二 薇拉·安德烈耶芙娜在窗口看见她的哥哥走了。她知道他是到火车站去,就想象那条云杉的林荫道,到了尽头是一道斜坡,下面是河和广阔的景色,河水总是给她安宁朴素的印象,河对面是一片水淹的草地,过了那片草地就是火车站和一 片桦树林,那些别墅的住客就生活在桦树林里;右边远处是一 个小县城和有着金色圆顶的修道院。……后来她又想象那条林荫道,那种幽暗,她的恐惧和羞臊,那熟悉的脚步声以及所有那些可能重演的,也许今天就能重演的事。……她从大厅里出去了一忽儿,为的是吩咐人给那些教士准备好茶。她走到饭厅里,从口袋里拿出一个折成两截的硬信封,信封上贴着外国的邮票。这封信是在做彻夜祈祷前五分钟送到她手里的,她已经设法把这封信看过两遍了。 “我亲爱的人儿,宝贵的人儿,我的磨难,我的苦恼,”她念着,用两只手捧着那封信,让那两只手尽情享受碰到那些可爱而热烈的字句的快乐。“我亲爱的人儿,”她又从头念起,“宝贵的人,我的磨难,我的苦恼,你的来信写得很恳切,可是我仍旧不知道我该怎么办才是。你那时候说你一定会到意大利来,我呢,就象疯子似的预先跑到这儿来迎接你,倾诉我对我的亲爱的人的思慕之情。我心想,在这儿,在月夜,你就不会再担心你的丈夫或者你的哥哥从窗子里看见我的影子了。在这儿我就可以跟你一块儿在街上散步,你无须害怕罗马人或者威尼斯人会知道我们彼此相爱。原谅我这么说,我的宝贝,确实有那么一个胆小的、懦弱的、迟疑不决的薇拉;不过另外还有一个薇拉,她淡漠,冷酷,高傲,当着外人的面对我称呼‘您’,装出几乎不理会我的样子。我要这另外的一个,这高傲而美丽的一 个爱我。……我不愿意做一个只有在傍晚和夜间才有权利享受到快乐的猫头鹰。给我光明吧!黑暗使我感到压抑,亲爱的,我们这种爱情断断续续,偷偷摸摸,弄得我半饥半饱,我生气,痛苦,发疯。……喏,一句话,我想:我的薇拉(不是第一个而是另一个)在这儿,在国外,在比家里容易躲开众人耳目的地方,会给我哪怕一个小时的圆满的、真正的、无所顾忌的爱情,使得我哪怕只有一次认真地感到自己是一个情人,而不是一个偷偷摸摸的人,使得你在拥抱我的时候不至于说:”我现在该走了!‘我是这样想的,可是我在这儿,在佛罗伦萨⑥已经待了足足一个月,你却没来,而且究竟来不来也不得而知。你来信说:“这个月我们未必走得成。’这是什么意思?你在怎样对待我啊,使我绝望的人儿?!你要明白,我缺了你就活不下去,活不下去,活不下去啊!!!人家说意大利美丽,可是我闷闷不乐,我仿佛被流放了,我的强烈的爱情象流放犯那样受煎熬。你会说:我这句俏皮话并不可笑,可是我却象小丑那样可笑。我到处乱跑,时而跑到波伦亚⑦,时而跑到威尼斯,时而跑到罗马,老是观察女人群里有没有人长得象你。我由于闷得慌而把所有的绘画馆和博物馆各跑了五次,而在那些画里我所看见的却只有你一个人。我在罗马喘吁吁地爬上平肖山,在那儿观看那个永久的城,可是永久、美丽、天空,这一切在我的心目中却跟你的脸,你的衣服,合而为一了。在这儿,在佛罗伦萨,我走遍了出售塑像的商店,我往往趁商店里没有人的时候搂住一 个塑像,我觉得我搂住的就是你。我现在就需要你,马上就需要你。……薇拉,我疯了,可是对不起,我受不住了,明天我就要去找你。……这封信是多余的,哎,写就写了吧!亲爱的,这是说,我已经下了决心:我明天就去。”⑧ 「注释」 ①基督教节日,在耶稣复活节后第五十天。 ②亚历山大的爱称。 ③这种动物藏在贝壳里。 ④法语:阿历克塞(男人的名字)。 ⑤法语:扮主要情人角色的男演员。 ⑥意大利中部的一个城市。 ⑦意大利北部的一个城市。 ⑧原稿在此中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