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诃夫1903年作品》 一封信 契诃夫1903年作品 一封信 “敬爱的玛丽雅·谢尔盖耶芙娜!我星期三在信上提到的那本书,现在奉上。请您读一遍。请您注意第十七页到四十二 页,第九十二页,第九十三页和第一百十二页,特别要注意我用铅笔划过线的那些地方。多么有力量啊!这本书的形式显然是笨拙的,然而在这种笨拙中可以使人感觉到多么宽广的自由,感觉到一个多么了不起的、博大的艺术家啊!一个句子里三次出现‘它’字,两次出现‘显然’这个词;句子造得很粗糙,似乎不是用笔写的,而是用擦子刷的,可是从这些‘它’字下面涌出多么有力的喷泉,包藏着多么灵活、严整、深刻的思想,多么泼辣的真理啊!您读着这本书,就会在字里行间看见仿佛有一头鹰在云端飞翔,在这种时候人就无心为文字的美丽操心了。思想和美类似飓风和海浪,不应当顾到习常的固定格式。它们的格式就是自由,不应该由于考虑到‘它’和‘显然’这些字眼而受到束缚。我给您写信的时候,我在文体方面的最细微的毛病每一次都使我缩手缩脚,惹我生气,这就是说,我不是艺术家,在我身上文字胜过形象和情绪。 “请您务必读一读这本书。我昨天读了一整天,连气都透不过来了,我感觉到我以前所不知道的新的生活要素深入我的心灵。我每读一页就觉得自己变得丰富一点,有力一点,高尚一点!我惊讶,由于欣喜而哭泣,我骄傲,这时候,我深刻而神秘地相信,真正的才能来源于神,我觉得在这些强大有力、可与自然力相比拟的篇章中的每一页都不是白写的,它凭它的来源和它的存在一定会在自然界引起一种跟它的力量相当的现象,一种近似地下的轰鸣、天气的转变、海上的风暴之类的现象。……我不信,一千个不信,这个一切都合理的大自然会无视它本身的最美、最合理、最强大、最不可征服的部分,也就是人类中的天才不顾它的意志而创造出来的部分。我觉得我似乎在胡说八道,您在笑我了,可是请您不要拦阻我说昏话,做美梦,讲神话。您再也不能想象,一个人在知道自己所写的东西会给您的善良的眼睛看到的时候,哪怕是无聊的昏话也会欢欢喜喜,兴高采烈地写出来。 “昨天我只顾看书,就连我喜爱的特拉甫尼科夫到我这儿来,也没有使我高兴。他到我这儿来的时候正在头痛,心绪恶劣。自从动过大手术以后,他老是头痛,这是中了石炭酸气体的毒。他问起我的腿,我呢,把我在第九十二页上划了线的那二十行给他读一遍作为回答,于是我们之间就开始了文学争论。特拉甫尼科夫说:”‘我用在读哲学,读诗,读散文上的那些时间,我认为是白费了。这些书里充满了装模作样、自命不凡的调子,可是它们并没有向我解释和说明任何一个现象,因此我不喜欢它们。 它们的内容都是主观的,所以其中有一半是假话,另一半是不三不四 ,介乎假话和真理之间。那种认为缺了它们就不行的看法是一种偏见;它们象戏剧和杂技一样是纯粹为娱乐服务的,我现在读它们就纯粹是为了消遣。我偏爱那些不大自以为是的作者,在这方面最适当的书就要算是法国小说了。‘“’那么容我问您一句,是谁教导我们思考的?‘我说。 “‘是那些说出真理的人,而诗和小说是不说真理的。’”诸如此类,无非是这一套。要是您高兴的话,那就去跟他吵架吧!他是个固执的、有成见的人。后来我们开始讲到美。 “‘美是愉快的,’他说,‘它只为快乐服务,正因为这个缘故缺了它就很难过日子了。谁在美里不是寻求快乐,而是寻求真理或者知识,那么,他就会受美的哄骗,产生错觉,被弄得晕头转向,象进了迷宫一样。从前我不小心,向美学习思考,它就把我变成了醉汉和瞎子。比如,我读《浮士德》的时候就没有注意到玛格丽特①是杀死自己孩子的凶手,在拜伦的《该隐》里不管该隐②本人也好,魔鬼也好,在我看来都是无限可爱的。 ……难道这种情形还少吗?‘ “他用两只手抱紧他那疼痛的头,把它靠在桌子上,有气无力地说:”‘美啦,才能啦,崇高的、优美的、具有艺术性的东西啦,所有这些都很可爱,然而是有条件的,不能容忍逻辑的定义,而且从这些东西是得不出任何确定不移的法则的。古时候有个人说夜莺是玫瑰的爱人,说橡树强大有力,说菟丝子温柔,好,我们就相信了。……可是为什么相信呢?’“我就照往常那样发起火来,说了些不该说的话。 “‘我不明白,您为什么生气呢?’他抬起头来说。‘把艺术说成是纯粹为娱乐服务,这有什么侮辱人的地方呢?我亲爱的,我情愿做一个哪怕很糟的作家,只求我善于用我的小书给病人和坐牢的人解闷就行。如果您今天一整天高高兴兴,难道作家的功劳还算小吗?不过,老兄,我的头痛得不得了。也许您说得对。我什么也不懂。’”诗和散文没有解释任何一个现象!那么难道电光一闪的时候解释了什么吗?不应当由它来对我们解释什么,而应当由我们来解释它。如果不去解释电,而去否定电,只因为它没有对我们解释许多东西,那我们也未免太妙了。要知道诗和一切所谓优美的艺术都是自然界的严峻神奇的现象,我们应当学着解释它们,而不是静等它们来向我们解释什么。就连聪明、优秀的人也用专门的、偏执的、纯粹个人的观点来看待每个现象,这是多么叫人惋惜,多么叫人难过啊。比方说,特拉甫尼科夫被关于上帝和生活目标这个专门问题折磨着;艺术没有解决这个问题,没有解释人在死后会怎么样,因而特拉甫尼科夫就认为艺术是偏见,把它贬低到简单的娱乐的地步,认为缺了它也不难过日子,有一次他甚至当着您母亲的面似乎开玩笑地说:艺术是‘世代相传的罪恶’的一种。在这方面他不是会使您联想到我们都认识的一个熟人吗?这个人只因为看到医师跳玛祖卡舞不高明就把医学和科学一概否定了。葡萄酒甜美,可口,提高人的兴致,然而这样说不够全面:一定会有那么一 个裁缝否定它,因为它不能消除污斑,不能当松节油用。 “不过哲学也谈得够了。我的腿还是原来那个样子。特拉甫尼科夫坚决主张动手术,可是我不同意。大自然本身力求治愈人的疾病,我热烈地希望这是它的本性。说不定不动手术也行。我寂寞极了,要不是有书,我觉得我会寂寞得整天哭泣。住在离您八俄里的地方,却又没有权利去找您,这简直是活受罪! “昨天您的母亲到节列尼内依家里去,顺便到我们这儿来了一趟。她和我父亲一起责备我,怪我不该脱离宗教学院。大家异口同声地对我说,我做得不聪明。也许是这样吧。我自己也不知道我为什么离开学院,不过我同样不知道为什么我该继续留在那儿。对生活的渴望折磨着我,我就从那个没有生活或者生活搞得不合我口味的地方逃走了。我的生活就是你们大家,我无限热爱你们。要我不看见您那美丽的、温柔的、放出善良的光彩的脸,要我一个月一次也听不见您的说话声,那我可受不了;要我不看见您那宽宏大量的母亲和您那充满生活乐趣、心地仁慈、受到上帝祝福的一家人,我也受不了,你们一 家人跟我的心那么贴近,如同我的兄弟和我的父亲一样。我需要每天看见我那受苦的老父亲在我的身旁,每天夜里听见他睡不着觉,念叨我那做了苦役犯的哥哥。我需要我那疯癫的、做修士的哥哥每隔两三个月从修道院里回家一次,只是为了让他闪着炯炯有光的眼睛,在我面前痛骂文明,然后再回去。 如果我一个星期连一次也看不见特拉甫尼科夫,那我的生活就不算圆满,这个人被自己那贪婪的、顽强的、痛苦的思想吸引到泥潭里去了,他在那个泥潭里越是陷得深,我倒越是强烈地喜爱他。他不惜一切代价地要求得信仰。他需要上帝,寻找上帝,日日夜夜寻找,可是他只找到一个深渊,你越是对这个深渊看得久,它就越显得深,越显得黑。在村子里散步,顺便走进农舍里去跟人谈一谈天,这在我是多么大的乐趣。那儿有多么不同的脸、音调、智慧、趣味、信仰!我们那个老助祭巴威尔·杰尼索维奇是个多么可爱的人啊,近两年来,他天天都在死亡的边缘上,可是总也死不成,连他自己都嘲笑自己的生命力:“我眼看就要死了,眼看就要死了,可是总也死不成!‘生活真好啊,玛丽雅·谢尔盖耶芙娜!不错,生活是沉重而短暂的,然而另一方面它又是多么丰富,合理,多采,有趣,多么了不起啊!特拉甫尼科夫在害他自己,他寻求不朽和永恒的幸福;可是我不这么贪心,我对这种短促的,渺小的,然而美好的生活已经感到十分满足了。 “等到我一开始能走路,我就立刻动手工作。我要照管农务,献身于艺术。我要写作。可是写什么呢?我的中篇小说没有写成功。技巧方面我应付不好,我过于推敲了。我脑子里满是形象和画面,拥挤不堪,这些东西我有很多,然而不知什么缘故我的主人公不能形成有性格的人物,彼此相象,就跟两滴水一样。我这些人物行动少,思考多,而所需要的恰好相反。目前我在做批评工作。我要自己研究,尽我的能力向人们解释我十分喜爱的是什么,我认为应该怎样做才是唯一而永久的反对偏见、无知、奴役的方法。 “昨天我的父亲在街上绊了一下,跌倒了。他解释这是因为疲劳:眼前是受难周,他差不多整天做礼拜。谢天谢地,总算没出什么事。 “我热诚地问候您的全家。我向大家鞠躬,向大家鞠躬!我听说窗外已经是真正的春天了,可是我看不见。要是现在能到您那儿去才好!我只求能够跟您一块儿登一次山,此外我就什么要求也没有了。樱桃树开花了吗?不过,时令还早。再见吧,祝您幸福,健康,快活,请您别忘记热诚地爱您、真挚地忠于您的残废者伊格纳季·巴希达诺夫。” 伊格纳沙③写完这封信,就把它装在一个信封里,写上收信人姓名:“玛丽雅·谢尔盖耶芙娜·沃尔恰尼诺娃夫人收”。 这时候阿历克塞神父走进房间里来,手里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杯茶。伊格纳沙心慌了,就把那封信塞在枕头底下。④ 「注释」 ①《浮士德》中的女主人公。 ②《圣经》人物,因嫉妒而杀害弟弟亚伯。 ③伊格纳季的爱称。 ④原稿在此中断。 新娘 新娘 一 已是晚上十点多钟,一轮满月照耀着花园。舒明家里刚做完晚祷,那是祖母玛芙拉·米哈伊洛夫娜吩咐做的。之后,娜佳跑到花园里,这时她看到,大厅里已摆好桌子,放上冷盘;祖母穿着华丽的丝绸连衣裙正忙碌着;教堂大司祭安德烈神父跟娜佳的母亲尼娜·伊凡诺夫娜在说话。隔着窗子望过去,此刻母亲在傍晚的灯光下不知怎么显得十分年轻;安德烈神父的儿子安德烈·安德列伊奇站在一旁,注意地听着他们的谈话。 花园里寂静而凉爽,黑糊糊的树影静静地躺在地上。可以听到远处一片青蛙的鼓噪,很远很远,大概在城外了。洋溢着五月的气息,可爱的五月!你深深地呼吸着,不由得会想:不在这儿,而在别处的天空下,在远离城市的地方,在田野和树林里,此刻万物正生机勃勃,春意盎然,大自然如此神秘、美丽、富饶而神圣,却是软弱而有罪的人难以领会的。不知为什么真想哭一场才好。 她,娜佳,已经二十三岁。从十六岁起,她就一心盼望着出嫁,现在终于成了安德烈·安德列伊奇的未婚妻,此刻他正站在窗子后面。她喜欢他,婚期已经定在七月七日,可是内心却没有欢欣,夜夜睡不好觉,再也快活不起来……从地下室敞开的窗子里,可以听到里面在忙碌着,菜刀当当作响,安着滑轮的门砰砰有声。那里是厨房,从那儿飘来烤火鸡和醋渍樱桃的气味。不知为什么她觉得生活将永远这样过下去,没有变化,没有尽头! 这时有人从房子里走出来,站在台阶上。这是亚历山大·季莫费伊奇,或者简称萨沙,他是十天前从莫斯科来这儿作客的。很久以前,祖母的一个远亲常来走动,请求周济,她叫玛丽亚·彼得罗夫娜,贵族出身的穷寡妇,人长得瘦小多病。萨沙就是她的儿子。不知为什么大家都说他是一名出色的画家。后来他母亲去世,祖母为了拯救自己的灵魂,便把他送到莫斯科的警察学校学习,两年后他转入绘画学校,在那里差不多学习了十五年,最后才勉勉强强在建筑专科毕业。但他始终没有从事建筑工作,目前在莫斯科一家石印工厂做事。几乎每年夏天,特别是病重的时候,他都来祖母这儿小住,以便休息和养病。 现在他穿一件扣上扣子的常礼眼,一条旧帆布裤的裤筒边已经磨破。他的衬衫领子没有烫过,浑身上下一副精神不振的样子。他很瘦,大眼睛,十个手指又长又细,留着胡子,肤色发黑。不过相貌仍然漂亮。他跟舒明一家人已经处熟,把他们当自家人看待,他在这里就像在家里一样。他住的那个房间早就叫萨沙的房间了。 他站在台阶上,看到了娜佳,就走到她跟前。 “你们这儿真好,”他说。 “当然好啦。您最好在这里住到秋天。” “会的,很可能这样。也许我要在你们这儿住到九月份。” 他无缘无故地笑起来,在她身边坐下来。 “我坐在这儿,望着妈妈,”她说,“从这边望过去,她显得多么年轻啊!我妈妈当然有她的弱点,”她沉默片刻,又补充说,“不过她毕竟是个不同寻常的女人。” “是的,她人好……”萨沙同意道,“您的母亲就其本性来说,当然是个极其善良和可爱的女人,可是……怎么对您说呢?今天清早我去了你们家厨房一趟,看到四个女仆直接睡在地上,没有床,没有被褥,盖着破破烂烂的东西,有一股难闻的气味,还有不少臭虫和蟑螂……跟二十年前完全一个样,一点变化都没有。哦,讲到祖母,上帝保佑她,她老了,不管事了。可是要知道,您的母亲想必会讲法语,也参加业余演出,看来她应该明白呀。” 萨沙讲话的时候,喜欢把两个细长的手指伸到听话人面前。 “这里的一切都有点古怪,让人看不惯,”他继续道,“鬼知道怎么回事,这儿的人什么事都不做。您的母亲成天只知道走来走去,像一位公爵夫人,奶奶什么事也不做,您也一样。连您的未婚夫安德烈·安德烈伊奇也是什么事都不做。” 这席话娜佳去年就听过,好像前年也听过,她知道除此之外萨沙再也讲不出别的什么。以前她觉得这些话很可笑,现在不知怎么她却感到不愉快。 “您说的都是老一套,早就让人听烦了,”她说着站起身来,“您该想出一些新鲜的话才好。” 他笑了,也站起来,两人朝房子走去。 她高高的个子,漂亮,苗条,此刻在他的身旁更显得健康,衣着华丽。她感觉到这一点,不禁可怜起他来,而且不知为什么很不自在。 “您讲了许多不必要的话,”她说,“您刚才提到我的安德烈,其实您并不了解他。” “‘我的安德烈’……去他的,去你的安德烈!我真为您的青春感到惋惜。” 他们进了大厅,这时大家已经坐下吃晚饭。祖母,或者按家里人的称呼,老奶奶,长得很胖,相貌难看,生着浓眉,还有一点点唇髭,大嗓门,光是听她说话的声音和口气就可以知道,她在这儿是一家之主。集市上的几排商店和这幢带圆柱和花园的老房子都归属于她,她每天早晨都要祈祷,求上帝保佑她别破产,祈祷时常常泪流满面。她的儿媳妇,也就是娜佳的母亲尼娜·伊凡诺夫娜,生着浅色头发,腰束得很紧,戴着夹鼻眼镜①,每个手指上都戴着钻石戒指。安德烈神父是个掉了牙的瘦老头,从脸上的那副表情看仿佛他正打算讲一件十分可笑的事。他的儿子安德烈·安德烈伊奇,也就是娜佳的未婚夫,壮实而英俊,头发鬈曲,像一名演员或画家。他们三个人正谈着催眠术。 ①原文为法文。 “你在我家住上一个礼拜就会恢复元气,”祖母转身对萨沙说,“只是你得多吃点。瞧你像什么样子!”她叹了一口气说:“你那模样真吓人!真的,你简直成了浪子了。” “挥霍掉父亲赠与的全部资财,”安德烈神父眼里带着笑意说,“浪荡的儿子只好给人去放猪……”② ②浪子的比喻出自《圣经》,见《路加福音》第十五章。 “我喜欢我爹爹,”安德烈·安德烈伊奇,拍拍父亲的肩膀说,“他是个可爱的老人,善良的老人。” 大家默不作声。突然萨沙笑起来,用餐巾捂住了嘴。 “这么说来,您也相信催眠术喽?”安德烈神父问尼娜·伊凡诺夫娜。 “我当然还不能肯定说我相信,”尼娜·伊凡诺夫娜回答,她的神色变得十分严肃,甚至有点严厉,“可是应当承认,自然界有着许多神秘而不可理解的现象。” “我完全同意您的看法,不过本人还得补充一句:宗教信仰为我们大大缩小了神秘的领域。” 端上来一只又大又肥的火鸡。安德烈神父和尼娜·伊凡诺夫娜继续他们的谈话。尼娜·伊凡诺夫娜手指上的钻石戒指闪闪发光,后来她的眼眶里泪花闪烁,她开始激动起来。 “尽管我不敢同您争论,”她说,“但您得承认,生活中有着许多解不开的谜!” “绝对没有,我敢向您担保。” 晚饭后安德烈·安德烈伊奇拉小提琴,尼娜·伊凡诺夫娜弹钢琴为他伴奏。十年前他在大学的语文系毕了业,但是从来没有工作过,没有固定的职业,只偶尔参加为慈善事业举办的音乐会。城里的人都叫他演员。 安德烈·安德烈伊奇拉着小提琴,大家默默地听着。桌上的茶炊烧开了,冒着气,只有萨沙独自在喝茶。后来时钟敲响十二点,提琴上的一根弦突然断了。大家都笑起来,忙着起身告辞。 送走未婚夫之后,娜佳回到楼上的卧室,她跟妈妈住在楼上(楼下住着老奶奶)。楼下的大厅里开始熄灯,可是萨沙还坐着喝茶。他喝茶的时间总是很长,完全是莫斯科人的习惯,一回总得喝上七八杯。娜佳脱掉衣服,躺进被窝,很久都能听到女仆在楼下收拾东西,老奶奶在生气。最后,一切静下来,只偶尔从楼下萨沙的房间里传来他低沉的咳嗽声。 二 娜佳一觉醒来,大概已是两点,这时天色开始破晓。远处有更夫敲打着梆子。她不想睡了,躺得人软绵绵的,反而不舒服。像已往的五月之夜一样,娜佳坐在床上,开始想心事。可是她的那些想法跟昨夜一样,单调乏味,令人生厌,无非是安德烈·安德烈伊奇开始追求她并向她求婚,她同意了,后来渐渐地看重了这个善良而聪明的人。可是不知为什么到了现在,离婚期不到两个月了,她却感到恐慌和不安,仿佛有一件说不明白的令人苦恼的事在等着她。 “滴笃,滴笃,”更夫懒洋洋地敲着梆子,“滴笃,滴笃……” 从古老的大窗子里望出去,可以看到花园,远处是正在盛开的丁香花丛,花儿睡意朦胧,冻得有点打蔫。一片白色的浓雾,缓缓地朝丁香花这边漫过来,想要把它遮盖住。远处的树林中不时有梦中醒来的白嘴鸦啼叫几声。 “我的上帝,为什么我的心情这么沉重!” 也许每一个未婚妻在结婚前都是这种感受。谁知道呢!或许是受了萨沙的影响?可是要知道,萨沙已经一连几年都说着同样的话,像背书似的,而且说话时显得又天真又古怪。那么为什么脑子里还是忘不掉萨沙呢?为什么? 更夫早已不打梆子了。窗前的花园里鸟儿叽叽喳喳地叫起来,花园中的雾气已经消失,周围的一切沐浴在春天的晨喊中,像是笑逐颜开了。不久,整个花园在阳光的爱抚下暖和过来,苏醒了,树叶上的露珠,像钻石般晶莹剔透,闪闪发光。这古老的、早已荒芜的花园在这个清晨显得生机勃勃、十分美丽。 老奶奶已经醒来。萨沙粗声粗气地在咳嗽。可以听到楼下有仆人端来了茶炊,在搬动椅子。 对间过得很慢。娜佳早已起床,一直在花园里散步,可是早晨还在延续。 后来尼娜·伊凡诺夫娜出来了,她眼泪汪汪,手里端一杯矿泉水。她对招魂术①和顺势疗法②很感兴趣,读了许多这方面的书,喜欢谈她心中生出的疑惑。这一切在娜佳看来都蕴含着深刻而神秘的内涵。现在娜佳吻了母亲一下,跟她并排走着。 ①相信死人的灵魂在阴间生活,人可以召回与之“交往”。 ②用极微量药物来治疗疾病的方法,十八世纪末由德国医师哈内曼创立。 “你为什么哭了,妈妈?”她问道。 “昨天晚上我读了一夜的小说,里面讲到一个老人和他的女儿的故事。老人在某个地方做事,后来他的上司爱上了他的女儿。书我还没有读完,可是里面有一处地方叫你忍不住落泪,”尼娜·伊凡诺夫娜说完,喝了一口矿泉水,“今天早晨我一想那个段落,我又哭了一阵。” “这些天来我心里老不愉快,”娜佳沉默片刻,说,“为什么我夜夜睡不好觉?” “我不知道,亲爱的。每当我夜里失眠的时候,我就闭上眼睛,瞧,就这样闭得紧紧的,想象出安娜·卡列宁娜③的模样,想象她怎么走路,怎么说话,或者想象古代历史上的什么事件……” ③托尔斯泰同名小说中的女主人公。 娜佳感到,母亲并不了解她,也不可能了解。她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这么感觉到,她甚至觉得害怕,真想躲起来。可是她一个人回自己的房间里去了。 下午两点钟,大家坐下来吃午饭。那天是礼拜三,是斋日,所以给祖母送上的是素的红甜菜汤和鳊鱼粥①。 ①东正教徒斋日吃素(指植物性和鱼做的食品),不吃荤(指牛奶和肉类食品)。 萨沙故意跟祖母逗乐,喝完他的荤菜汤又喝素的红甜菜汤。吃饭的时候,他不断开玩笑,不过他的玩笑都很笨拙,总带着道德的训诫,结果完全不可笑了。每当他说俏皮话的时候,他总先举起他那又长又细、像死人一样的手指,使人不由得想到,他病得很重,也许已不久于人世,这时候你就会由衷地可怜他。 饭后,祖母回她的卧室休息去了。尼娜·伊凡诺夫娜弹了一会儿钢琴,也回房去了。 “唉,亲爱的娜佳!”萨沙照例这样开始饭后的闲谈,“您要是听我的话就好了!就好了!” 她深深地埋在老式的圈椅里,闭上眼睛;他则缓缓地在房间里踱来踱去。 “要是您能出来求学就好了!”他说,“只有受过教育的、圣洁的人才有意思,只有他们才是有用的。要知道,这类人越多,人间的天国就来得越快。到那时,你们的城市渐渐地就要土崩瓦解——一切都要颠倒过来,一切都变了样子,简直像施了魔法似的。到那时这里将出现无数宏伟富丽的房屋,美丽的花园,奇异的喷泉,优秀的人……但主要的还不是这些。最主要的是,在我们的头脑中,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充满了这么多恶意,因为每个人都有信仰,每个人都知道他们为什么活着,每个人都无需到人群中寻求支持。我亲爱的,好姑娘,您走吧!您该向大家表明,您已经厌倦这种死气沉沉的、灰色的、罪恶的生活。您哪怕向自己表明这一点也好啊!” “不行,萨沙,我快要出嫁了。” “哎,算了吧!何必结婚呢?” 两人走进花园,散了一会儿步。 “无论如何,我亲爱的,应该好好想一想,应该明白,你们这种游手好闲的生活是多么肮脏,多么不道德,”萨沙继续道,“您要明白,如果,举例说吧,您、您的母亲和您的奶奶什么事都不做,那么这意味着,别人在为你们工作,你们在坑害别人,难道这是干净的,难道这不肮脏吗?” 娜佳本想说:“是的,您这话是对的,”她还想说这些她都明白,可是这当儿泪水涌了出来,她突然不作声了,全身一阵瑟缩,她回自己房里去了。 傍晚时,安德烈·安德烈伊奇来了,他照例拉小提琴,拉了很长时间。一般说来,他不爱说话,喜欢拉小提琴,也许这是因为拉琴的时候可以不必讲话。十点多钟,他穿好大衣,准备回家。临别时他拥抱娜佳,热烈地吻她的脸,肩头和手。 “亲爱的,我的宝贝,我的美人儿!……”他喃喃低语,“啊,我是多么幸福!我快活得要发狂了!” 可她觉得,这些话她早已听过,很早很早就听过,或者在哪本书里……在一本破旧的、早已丢了的长篇小说中读到过。 在大厅里,萨沙正坐在桌旁喝茶,五个长长的手指托着一个小杯子;老奶奶在摆纸牌猜卦,尼娜·伊凡诺夫娜在看书。圣像前长明灯里火苗不时噼啪作响,一切都显得安宁而圆满。娜佳道了晚安,便回到楼上的卧室。她躺下后立即睡着了。可是,跟昨天夜里一样,天刚蒙蒙亮,她又醒了。没有睡意,心情不安而沉重。她坐了起来,把头伏在膝盖上,想起了未婚夫,想起了婚事……不知怎么娜佳想起了她的母亲不爱她已故的丈夫,弄得现在一无所有,只能依赖自己的婆婆,也就是老奶奶过日子。娜佳左思右想,怎么也弄不明白,为什么她至今把母亲看得那么特别,不同寻常,为什么没有发觉她其实是个普通的、平常的、不幸的女人。 萨沙在楼下还没有入睡——可以听到他在不断咳嗽。娜佳想到,这是个古怪而又天真的人,在他的幻想里,在那些美丽的花园和奇异的喷泉里,不免有些荒唐可笑的成分。可是不知为什么在他的天真里,甚至在他的荒唐可笑里,却蕴含着许多美好的东西,使得她一想到要不要外出求学的时候,她的整个心灵,整个胸膛便感受到一阵凉意,随即涌动着欢快、狂喜的感情。 “不过,最好不去想它,不去想它……”她小声说,“不该去想这种事。” “滴笃,滴笃……”更夫在远处敲着梆子,“滴笃,滴笃……” 三 到了六月中旬,萨沙突然感到烦闷无聊,打算回莫斯科去了。 “在这个城市我住不下去了,”他闷闷不乐地说,“没有自来水,没有下水道!我一吃饭就感到恶心:厨房里脏得一塌糊涂……” “你再等一等,浪子,”祖母不知为什么小声劝道,“七号是婚期。” “我不想参加了。” “你说过要在我们这儿住到九月的!” “可是现在我不想住了。我要工作!” 这年夏天潮湿而阴冷,树木湿漉漉的,花园里的一切看上去阴森凄凉,令人沮丧,人不由得想工作。楼上楼下的许多房间里,可以听到陌生女人的说话声,祖母房里的缝纫机响得正欢:这是在赶做嫁妆。光是皮大衣就给娜佳做了六件,其中最便宜的一件,据老奶奶讲,就值三百卢布!婚前的忙碌激怒了萨沙,他坐在自己的房间里生着闷气。不过大家还是劝他留下,他也答应七月一日以前暂时不走。 时间过得很快。圣彼得节①那天下午,安德烈·安德烈伊奇和娜佳一道前往莫斯科街,想再看看那幢早已租下、准备给这对新婚夫妇居住的房子。这是一幢两层楼房,不过目前只有楼上已装修完毕。在大厅里,镶木地板油漆一新,摆着维也纳式的椅子,钢琴和小提琴斜面谱架。有一股油漆气味。墙上的金边大画框里有一幅油画:一个裸体女人,身旁有一只断把的淡紫色花瓶。 ①东正教节日,在俄历六月二十九日。 “一幅杰作,”安德烈·安德烈伊奇尊敬地赞叹道,“这是画家希什玛切夫斯基的作品。” 旁边是客厅,有一张圆桌子,长沙发,几把圈椅都蒙着鲜蓝色的套子。沙发上方挂着安德烈神父戴着法冠、佩着勋章的大幅照片。后来两人进了带酒柜的餐室,又去了卧室。卧室里光线暗淡,并排放着两张床,好像是人们在布置新房的时候,一定以为这里将永远美满,而不会有别的情况。安德烈·安德烈伊奇领着娜佳走遍了各个房间,并且一直搂着她的腰。她却感到自己软弱,内疚,所有这些房间、床和圈椅都让她厌烦,那个裸体女人更让她恶心。此刻她已经清楚地意识到,她不再爱安德烈·安德烈伊奇,也许她从来就没有爱过他。可是这话该怎么说,对谁说,为什么说,她至今弄不明白,也不可能弄明白,尽管她日日夜夜都在想着这件事……他搂着她的腰,说起话来那么亲呢、殷勤,他喜气洋洋地在自己的寓所里走来走去,而在她眼里,这一切无非是庸俗,愚蠢的、纯粹的、叫人无法忍受的庸俗,连他那只搂住她的手她也觉得又硬又冷,像铁箍似的。她时刻准备逃跑,大哭一场,从窗子中跳下去。安德烈·安德烈伊奇又把她领进浴室,一进去就拧开墙上的水龙头,水立即哗哗流出来。 “怎么样?”他说时眉开眼笑了,“我吩咐人在阁楼上做一个大水箱,能存一百桶水,这样我们就能用上自来水了。” 最后他们穿过院子,来到街上,叫了一辆马车。飞扬的尘土遮天盖地,眼看着就要下雨了。 “你冷不冷?”安德烈·安德烈伊奇问道,尘土吹得他眯起了眼睛。 她不作声。 “昨天萨沙,你记得吧,责备我什么事也不做,”他沉默片刻,又说,“真的,他说得对!对极了!我的确什么事都不做,也不会做。我亲爱的,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为什么当我一想到有朝一日额头上压上帽徽要去做事,心里就反感呢?为什么当我看到律师、拉丁文教员或者市参议会委员,我就那么不自在呢?哦,俄罗斯母亲啊,你的身上还背负着多少游手好闲、无用的人!有多少像我这样的人压在你身上,苦难深重的母亲啊!” 他对他的无所事事作了概括,认为这是时代的特征。 “等结了婚,”他继续道,“我们一块儿到乡下去,亲爱的,我们在那里工作!我们买一块不大的地,有花园,有河,我们一块儿劳动,观察生活……啊,这将多么美好!” 他摘下帽子,头发让风吹得飘起来。她听着他的话,心里却想:“上帝,我要回家,上帝!”快要到家的时候,他们才赶上了安德烈神父。 “瞧,父亲也来了!”安德烈·安德烈伊奇挥动帽子,高兴地说,“我喜欢我爹爹,真的,”他说,一边付着车钱,“多么可爱的老人,善良的老人。” 娜佳回到家里,生着闷气,身子也不舒服,想到整个晚上客人不断,她就得笑脸相迎,应酬他们,就得听小提琴,听各种各样的废话,就得不谈别的,只谈婚礼。祖母坐在茶炊旁边,穿着华丽的丝绸连衣裙,装模作样,态度傲慢,在客人们面前她总是这样的。安德烈神父面带狡黠的微笑走了进来。 “看到贵体安康,本人不胜欣慰,”他对祖母说,别人很难弄清,他这是开玩笑,还是说正经的。 四 风不时敲打着窗子,敲打着屋顶。可以听到呼啸的风声,宅神①在壁炉里闷闷不乐地小声唱着它的哀歌。已是午夜十二点多钟。宅子里的人全都躺下了,可是谁也没有睡着。娜佳总觉得楼底下好像有人在拉小提琴。忽然砰的一声轰响,大概是一块护窗板掉下来了。不一会儿,尼娜·伊凡诺夫娜走了进来,她只穿一件绣花衬衫,手里拿着蜡烛。 ①斯拉夫人信仰中的宅中精灵,家园守护神。 “这是什么东西响了,娜佳?”她问道。 母亲把头发梳成一条辫子,面带羞怯的微笑,在这个风雨之夜显得老了,丑了,矮了。娜佳不由得想起,不久前她还一直认为自己的母亲不同寻常,自己总是怀着自豪的心情聆听她说的话;可是现在怎么也记不起这些话了;凡是能记起来的也都平平淡淡,没有意思。 壁炉里呜呜作响,像有几个男低音在重唱,甚至可以听到“唉唉,我的天哪!”的叹息。娜佳坐在床上,忽然使劲揪自己的头发,放声大哭。 “妈妈,妈妈,”她说,“我亲爱的妈妈,你要是能知道我出了什么事就好了!我请求你,我恳求你,让我走吧!我求求你了!” “去哪儿?”尼娜·伊凡诺夫娜问,她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便坐到床上,“你要去哪儿?” 娜佳哭了很久,说不出一句话来。 “你让我离开这个城市吧!”她终于说,“不该举行婚礼,也不会举行婚礼,这点你要明白!我并不爱这个人……甚至都不想提起他。” “不,我亲爱的,不,”尼娜·伊凡诺夫娜吓坏了,急急地说,“你静一静,你这是心情不好,会过去的。这是常有的事。大概你跟安德烈拌嘴了吧,可是小两口吵架,打是亲,骂是爱呀。” “行了,你走吧,妈妈,你走吧!”娜佳又大哭起来。 “是的,”尼娜·伊凡诺夫娜沉默片刻,说,“不久前你还是个孩子,小姑娘,现在已经要做新嫁娘了。自然界的一切物体总在不断更新。不知不觉中,你也会做上母亲和奶奶,你跟我一样,也会有个固执而任性的女儿。” “我亲爱的好妈妈,要知道你聪明,你不幸,”娜佳说,“你很不幸,为什么你尽说些庸俗的话?看在上帝份上,告诉我为什么?” 尼娜·伊凡诺夫娜本想说些什么,但却吐不出一个字来,她一声抽泣,跑回自己房里去了。壁炉里的男低音又呜呜地唱起来,忽然变得十分可怕。娜佳从床上跳起来,赶紧跑到母亲房里。尼娜·伊凡诺夫娜躺在床上,泪痕斑斑,身上盖一条浅蓝色被子,手里拿着一本书。 “妈妈,你听我说!”娜佳说道,“我求求你好好想一想,你要明白!你只要明白,我们的生活是多么庸俗、多么低下!我的眼睛睁开了,我现在什么都看清楚了。你的安德烈·安德烈伊奇算什么人,他其实并不聪明,妈妈!我的上帝啊!你要明白,妈妈,他很愚蠢!” 尼娜·伊凡诺夫娜猛地坐了起来。 “你和你奶奶都来折磨我!”她唆咽着说,“我要生活!要生活!”她重复着,还两次用拳头捶胸,“你们还给我自由!我还年轻,我要生活,可是你们把我变成了老太婆!……” 她伤心地哭起来,躺进被子,缩成一团,显得那么弱小、可怜、愚蠢。娜佳回到自己房里,穿上衣服,坐到窗下等着天亮。这一夜她一直坐在那里思考着,院子里不知什么人不时敲着护窗板,还打着呶唿。 早上祖母抱怨,这一夜的风吹落了所有的苹果,一棵老李树也折断了。天色灰蒙蒙,阴沉沉,毫无生气,真想放它一把火。大家都抱怨天冷,雨点敲打着窗子。喝完茶后娜佳去找萨沙,一句话没说,就在圈椅旁的屋角跪了下来,双手捂住了脸。 “怎么啦?”萨沙问道。 “我没法……”她说,“以前我怎么能在这儿生活的,我不明白,不理解!我蔑视我的未婚夫,蔑视我自己,蔑视所有这种游手好闲、毫无意义的生活……” “哦,哦……”萨沙连连应着,还不明白她出了什么事,“这不要紧……这很好……” “这种生活让我厌烦了,”娜佳继续道,“我在这儿一天也待不下去了。明天我就离开这里。请您把我带走吧,看在上帝份上!” 萨沙吃惊地望着她,足有一分钟的时间,他终于明白过来,高兴得像个孩子似的,他手舞足蹈,高兴得要跳舞了。 “太好了!”他搓着手说,“我的上帝,这有多好啊!” 她像着了魔似的,睁着一双充满爱意的大眼睛,定定地瞧着他,等着他立即对她说出意味深长、至关重要的话来。他还什么也没有说,但她已经觉得,在她面前正在展现一个她以前不知道的新的广阔天地,此刻她满怀希望地期待着它,为此作好了一切准备,哪怕去死。 “明天我就动身,”他考虑了一会儿说,“您到车站上去送我……我把您的行李放在我的皮箱里,您的车票由我来买。等到打了第三遍铃,您就上车,我们一道走。我把您送到莫斯科,到了那里您再一个人去彼得堡。身分证您有吗?” “有。” “我向您发誓,您日后不会感到遗憾、不会后悔的,”萨沙兴奋地说,“您走吧,学习去吧,到了那边再由命运安排您的去向吧。只要您彻底改变您的生活,一切都会起变化的。关键是彻底改变生活,其余的都不重要。说好了,我们明天一块儿走?” “啊,是的!看在上帝份上!” 娜佳觉得,此刻她异常激动,心情从来没有这样沉重,从现在起直到动身前她一定会伤心难过,苦苦思索。可是她刚回到楼上的房间,躺到床上,立即就睡着了。她睡得很香,脸上带着泪痕和微笑,一直睡到傍晚才醒。 五 有人去叫出租马车。娜佳已经戴上帽子,穿好大衣。她走上楼去,想再看一眼母亲,再看一看自己的东西。她在房里还有余温的床边站了片刻,向四周环顾一番,然后轻轻地走到母亲房里。尼娜·伊凡诺夫娜还睡着,室内很静。娜佳吻了一下母亲,理理她的头发,站了两三分钟……然后不慌不忙地回到楼下。 外面下着大雨。马车已经支上车篷,湿淋淋的,停在大门口。 “娜佳,车上坐不下两个人,”祖母看到仆人把皮箱放到车上,说,“这种天气何必去送人呢!你最好留在家里。瞧这雨有多大!” 娜佳想说点什么,但却吐不出一个字来。这时萨沙扶她上车坐好,拿一条方格毛毯盖在她腿上,他自己也在旁边坐了下来。 “一路平安!求上帝保佑你!”祖母在台阶上喊道,“萨沙,你到了莫斯科要给我们写信!” “好的,再见了,老奶奶!” “求圣母娘娘保佑你!” “唉,这天气!”萨沙说道。 娜佳这时才哭起来。现在她心里明白,她真的走定了,而刚才去看母亲、跟奶奶告别的时候她还不怎么相信。再见了,故乡的城市!一时间她想起了一切,想起了安德烈,他的父亲,新房,裸体女人和花瓶。所有这一切已经不会再使她担惊受怕、心情沉重,所有这一切是那样幼稚、渺小,而且永远永远过去了。等他们坐进车厢、火车开动的时候,如此漫长而沉闷的往日生活,已经缩成一个小团,面前展现出宏伟而广阔的未来,而在此之前她却是觉察不到的。雨水敲打着车窗,从窗子里望出去,只能看到绿色的田野、闪过的电线杆和电线上的鸟雀。一股欢乐之情突然让她透不过气来:她想起她这是走向自由,外出求学,这正如很久以前人们常说的“外出当自由的哥萨克”一样。她又笑,又哭,又祈祷。 “不错,”萨沙得意地笑着说,“真不错!” 六 秋天过去了,随后冬天也过去了。娜佳已经非常想家,每天都思念母亲和奶奶,思念萨沙。家里的来信,语气平和,充满善意,似乎一切已得到宽恕,甚至被迫忘了。五月份考试完毕,她,身体健康,精神饱满,高高兴兴动身回家。途经莫斯科时,她下车去看萨沙。他还是去年夏天那副样子:胡子拉碴,披头散发,还是穿着那件常礼服和帆布裤,还是那双大而美丽的眼睛。但是他一脸病容,显得疲惫不堪,他显然老了,瘦了,而且咳嗽不断。不知怎么娜佳觉得他变得平庸而土气了。 “天哪!娜佳来了!”他说着,高兴得满脸笑容,“我的亲人,好姑娘!” 他们在石印厂坐了一阵,那里矿屋子烟雾缥绕,油墨和颜料的气味浓重得令人窒息。后来他们来到他的住房,这里同样烟气熏人,还痰迹斑斑。桌子上,一把放凉的茶炊旁边,有个破盘子里放一张黑纸。桌上和地板上到处是死苍蝇。由此可见,萨沙的个人生活安排得很不经心,马虎得很,他显然蔑视居所的舒适和方便。如若有人跟他谈起他个人的幸福、他的私人生活,或者别人对他的爱慕,这时他便觉得不可理解,常常只是一笑了之。 “没什么,一切都很顺利,”娜佳急忙说,“妈妈在秋天到彼得堡来看过我,说奶奶已经不生气了,就是常常走进我的房间,在墙上画十字。” 萨沙看上去很快活,但不时咳一阵,说话的声音发颤。娜佳留心观察他,不知道他是真病了,或者仅仅是她的感觉。 “萨沙,我亲爱的,”她说,“要知道您有病!” “不,没什么。有点病,但不要紧……” “哎呀,我的天哪,”娜佳激动起来,“为什么您不去治病,为什么您不爱护自己的健康?我亲爱的萨沙,”她说时眼睛里闪着泪花,不知为什么她的想象中浮现出安德烈·安德烈伊奇,裸体女人和花瓶,以及过去的一切,尽管此刻她觉得所有这些像童年一样已十分遥远。她之流泪还因为在她的心目中萨沙不再像去年那样新奇、有见地、有趣味了。“亲爱的萨沙,您病得很重。我不知道做什么才能让您不这么清瘦苍白。我是多么感激您!您甚至无法想象,您为我做了多少事情,我的好萨沙!实际上您现在就是我最亲切最贴近的人了。” 他们坐着谈了一阵。现在,当娜佳在彼得堡度过了一冬之后,她只觉得萨沙,他的话,他的笑容,以及整个人,无不散发出一股衰老陈腐的气息,似乎他早已活到了头,也许已经进入了坟墓。 “我后天就去伏尔加河旅行,”萨沙说,“然后去喝马奶酒。①我很想喝马奶酒。有一个朋友和他的妻子跟我同行。他妻子是个极好的人,我一直在怂恿她、说服她外出求学。我也想让她彻底改变自己的生活。” ①高加索一带时兴用马奶酒治疗肺结核。 谈了一阵,他们便去火车站。萨沙请她喝茶,吃苹果。火车开动了,他微笑着挥动手帕,从他的脚步就可以看出他病得很重,恐怕不久于人世了。 中午时分,娜佳回到了故乡的城市。她出了站台,雇了马车回家。一路上她觉得故乡的街道显得很宽,两边的房子却十分矮小。街上没有人,只碰到一个穿棕色大衣的德国籍钢琴调音师。所有的房屋都像蒙着尘土。祖母显然已经老了,依旧很胖,相貌难看。她抱住娜佳,脸挨着娜佳的肩头,哭了很久都不肯放开她。尼娜·伊凡诺夫娜也苍老多了,变得不好看了,消瘦了,但依旧束着腰,手指上的钻石戒指闪闪发光。 “宝贝儿,”她全身颤抖着说,“我的宝贝儿!” 然后大家坐下,默默地流泪。显然祖母和母亲都感到,往日的生活一去不返,无可挽回:无论是社会地位,昔日的荣誉,还是请客聚会的权利,统统不复存在。这正像一家人原本过着轻松的无忧无虑的生活,忽然夜里来了警察,搜查一通,原来这家主人盗用公款,伪造证据——从此,永远告别了轻松的无忧无虑的生活! 娜佳回到楼上,见到了原来的床,原来的窗子和朴素的白窗帘。窗外还是那个花园,阳光明丽,树木葱笼,鸟雀喧闹。她摸摸自己的桌子,坐下来,开始沉思默想。她吃了一顿丰盛的午饭,还喝了一杯浓浓的可口的奶茶,可是总觉得缺了点什么,房间里空荡荡的,天花板显得低矮。晚上她躺下睡觉,盖上被子,不知为什么觉得躺在这张温暖柔软的床上有点可笑。 尼娜·伊凡诺夫娜进来了,她坐下,像有过错似的怯生生地坐着,说话小心谨慎。 “哦,怎么样,娜佳?”她沉默片刻,问道,“你满意吗?很满意吗?” “满意,妈妈。” 尼娜·伊凡诺夫娜站起来,在娜佳胸前和窗子上画十字。 “我呢,你也看到了,开始信教了,”她说,“你知道,我现在在学哲学,经常想啊,想啊……现在对我来说许多事情像白昼一样清楚。首先,我觉得,全部生活要像通过三棱镜一样度过。” “告诉我,妈妈,奶奶身体好吗?” “好像还可以。那回你跟萨沙一道走了,你来了电报,奶奶读后都晕倒了,一连躺了三天没有下床。后来她不住地祷告上帝,伤心落泪。可是现在没什么了。” 她站起来,在室内走一走。 “滴笃,滴笃……”更夫敲打着梆子,“滴笃,滴笃……” “首先,要让全部生活像通过三棱镜一样度过。”她说,“换句话说,也就是要把生活在意识中分解成最简单的成分,正如光能分解成七种原色一样,然后对每一种成分进行单独的研究。” 尼娜·伊凡诺夫娜还说了些什么,她是什么时候走的,娜佳都一无所知,因为她很快就睡着了。 五月过去,六月来临。娜佳已经习惯了家里的生活。祖母成天为茶炊忙碌,不住地叹气。尼娜·伊凡诺夫娜每天晚上谈她的哲学。在这个家里,她依旧像个食客,花一个小钱都要向奶奶讨。家里苍蝇很多。房间里的天花板好像变得越来越低矮。奶奶和尼娜·伊凡诺夫娜从来不出家门,害怕在街上遇见安德烈神父和安德烈·安德烈伊奇。娜佳在花园里散步,到街上走走,她看着那些房子,灰色的围墙,她只觉得这个城市里的一切都已衰老、陈旧,等着它的只能是它的末日,或者开始一种富于朝气的全新的生活。啊,但愿那光明的新生活早日到来,到那时就可以勇敢地面对自己的命运,意识到自己的正确,做一个乐观、自由的人!这样的生活迟早要来临!现在在祖母的家里,一切都由她安排,四个女仆没有住房,只能挤在肮脏的地下室里——可是总有一天,这幢老房子将片瓦不存,被人遗忘,谁也不会再记起它……只有邻院的几个男孩子给娜佳解闷,她在花园散步的时候,他们敲打着篱笆,哄笑着逗她: “喂,新娘子!新娘子!” 萨沙从萨拉托夫寄来了信。他用欢快、飞舞的笔迹写道,他的伏尔加之旅十分顺利,可是在萨拉托夫有点小病,嗓子哑了,已经在医院里躺了两周。她清楚这是什么意思,她的内心充满了近似确信的预感,有关萨沙的预感和想法不再像从前那样使她激动不安,这一点也让她感到不悦。她一心想生活,想回到彼得堡,同萨沙的交往已经成了虽然亲切却十分遥远的过去了!她彻夜未眠,早晨坐在窗前,听着周围的动静。楼下当真有人说话:惊慌不安的祖母焦急地问什么。后来有人哭起来……娜佳赶紧下楼,看到奶奶站在屋角,在做祷告,她的脸上满是泪水。桌上有一封电报。 娜佳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听着奶奶哭泣,最后拿起那封电报,读了一遍。上面通知说,亚历山大·季莫费伊奇,简称萨沙,于昨日晨在萨拉托夫因肺结核病故。 祖母和尼娜·伊凡诺夫娜当即去教堂安排做安魂弥撒。娜佳在各个房间里走了很久,想了许多。她清楚地意识到,她的生活,正如萨沙期望的那样,已经彻底改变;她在这里感到孤单、生疏、多余;这里的一切她都觉得没有意思,她同过去已经决裂,它消失了,像是焚毁了,连灰烬也随凤飘散了,她来到萨沙的房间,站了很久。 “永别了,亲爱的萨沙!”她默念道。于是在她的想象中,一种崭新、广阔、自由的生活展现在她的面前,这种生活,尽管还不甚明朗,充满了神秘,却吸引着她,呼唤她的参与。 她回到楼上房间开始收拾行装,第二天一早就告别了亲人,生气勃勃地、高高兴兴地走了,——正如她打算的那样,永远离开了这座城市。 一九0三年十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