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宰治作品选》 太宰治年谱 [内容见跟帖·不定期更新] ·附:太宰治年谱· 明治42年(1909年) 6月19日,生于日本本州北端的青森县北津轻郡金木村一大地主之家。太宰治在家中排行第十,本名是津岛修治。他有三个哥哥,文治;英治;圭治和四个姐姐,tama,toshi,Ai,Kiyau(津岛家的长男总一郎和次男勤三郎因故夭折)(比太宰小3岁的弟弟礼治在16岁时因患败血病死去) 当时,津岛家包括佣人在内,有30多名成员。太宰的父亲津岛源右卫门是地方上的名人,相当活跃,曾当选为众议院议员和贵族院议员。 大正5年(1916.7岁) 4月,进入金木第一寻常小学,成绩极其优秀 大正11年(13岁) 毕业于金木第一寻常小学,由于身体原因进入明治高等小学补习一年 大正12年(14岁) 3月,太宰的父亲在贵族院议员在任中于东京去逝 由太宰的长兄文治继承家业 4月,进入青森县立青森中学,寄住于青森市町田的远亲丰田太左卫门家 这一年,在东京的美术学校学习雕塑的三兄圭治为太宰带来了8月号的lt;lt;世纪gt;gt;,里面由井伏鳟二所写的lt;lt;幽闭gt;gt;(1929年重新发表,更名为lt;lt;山椒鱼gt;gt;)一文给太宰带来巨大的震撼.(太宰治说:“我发现了百年不遇的,被埋没了的天才!”) 大正14年(1925.16岁) 开始立志成为作家,加入[青森中学校友会志],并与同学创办同人杂志lt;lt;星座gt;gt;,发表大量习作 秋天,与同学创办同人杂志lt;lt;海市蜃楼gt;gt;,自行负责编辑与装帧,并于其上发表小说 大正15年(17岁) 9月,和三兄圭治一起制作了兄弟杂志[青んぼ](AONBO) 赤んぼ,在日语中是婴儿的意思,而青んぼ既是说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但还未成人. 昭和2年(1927.18岁) 4月,完成中学4年的学业,进入弘前高等学校文科甲类就读.寄宿于远亲藤田丰三郎位于弘前市富田新町的家中. 7月,受到芥川龙之介自杀的强烈刺激. 暑假时,同女师匠学习“义太夫节”(“竹本义太夫”创始的”净琉璃”的一派)之后来往于青森和浅草的料亭. 9月,认识青森的艺妓小山初代. 昭和3年(1928.19岁) 5月,创刊同人杂志『细胞文艺』以迁岛众二为笔名在第一期中发表「无间奈落」(一)(序篇) 6月,在第二期中发表「无间奈落」(二)(未完终了) [奈落,即地狱,为佛教用语] 暑假与敬慕已久的井伏鳟二开始书信来往并得到指导,之后带着『细胞文艺』第三期去了东京 9月,『细胞文艺』第四期废刊 此时得到井伏鳟二,舟桥圣一,八木隆一的寄稿 12月,担任弘前高校新闻杂志部委员 在『弘前高校新闻』和『弘前高校校友会志』中发表小说 昭和4年(1929.20岁) 受到共产主义思想的强烈影响 10月,开始执笔「地主一代」 12月,在创作时因为自己身为地主阶级而痛苦不已,加之弟弟修治的病故与芥川龙之介的自杀的打击,而服用大量卡尔莫钦自杀未遂。 卡尔莫钦,一种烈性镇静剂和安眠药 昭和5年(1930.21岁) 1月,青森一代的文学同仁共同创办同人杂志『座标』 太宰以大藤熊太为笔名在其上连载「地主一代」(1,3,5月)(未完中断) 3月,毕业于弘前高等学校 4月,入学东京帝国大学法国文学科(现东京大学法语系) 住在户冢诹访町的常盘馆,距离三兄圭治的住所很近 6月,三兄圭治病逝 拜访了井伏鳟二先生,之后从师于井伏鳟二。 7月,以大藤熊太为笔名在『座标』上发表「学生群」 (7,8,9,11月)(未完中断) 此时积极参与共产主义革命活动 秋天,小山初代从青森来到东京 长兄文治命初代独自回乡 11月,与位于银座的咖啡店“el等地共度三日,之后在镰仓的小动崎的海岸服下卡尔莫钦后一同跳海。 女方死亡,太宰则因自杀帮助罪被警方盘问,由于长兄奔走尔缓期起诉。 昭和6年(1931.22岁) 2月,与再度来到东京的小山初代一起在五反田一丁目同居 夏天,搬到神田同朋町 秋天,移居到神田和泉町 这一年,加入反帝国主义学生同盟,革命活动积极进行 此外,热衷于俳句,自号朱麟堂,大学几乎全部缺席 昭和7年(1932.23岁) 春天,因为革命活动的关系而辗转于淀桥,柏本,日本桥八丁堀等地 5月,长兄文治得知太宰投身左翼活动后,立即停止了对太宰一切资金的供给 6月,得知小山初代在与自己同居前曾与他人发生过关系,而绝望之极 7月,在长兄文治的劝说下到青森警署自首,此后脱离革命活动 8月,与初代一起在静冈县沼津的坂部次郎家居住了一个月,这时开始创作小说「回忆」 9月,转居到芝白金三光町 与同乡的前辈,东京日日新闻社会部记者飞鸟定城居住在一起 12月,(青森检事局から呼ばれで出头) 青森 我曾在青森住了四年。那时是为了要到青森中学读书。期间,一直受到亲戚丰田的照顾。丰田氏在寺庙街里开了间和服店。家中那位现已过世的「老爹」,热心地帮助我,事事给我鼓励。而我也很爱向「老爹」撒娇。 「老爹」是个好人。在我净做蠢事、没完成什麽伟大事业的时候,他却走了,真叫人遗憾。我曾这麽想,他再活个五年、十年,我多少也会在工作上有所表现,而让他高兴。现在回想起来,心中只浮现「老爹」的好,不免有懊悔之意。中学时代的我,只要有一点好成绩,老爹可比谁都高兴。 我读初二的时候,寺庙街里的小花店挂了五、六幅西画作摆饰。在我单纯的想法里,对它们还是略感佩服的。於是,我拿两元买了其中一幅画。「这幅画不久会很有价值」,我乱吹嘘一番,就把画送给丰田的「老爹」。老爹见後,笑了起来。如今,那幅画还在丰田家。现在就算以一百元的价格卖出,也未免太便宜了。毕竟那是栋方志功(1903-1975)(注一)氏初期的杰作。 在东京,偶尔会见到栋方志功(1903-1975)氏。他走起路来一副神采焕发的样子,所以我总装作没看见。不过,志功氏当时的画,可是非常出色的。这段往事,距今快有二十年。我在想,如果丰田家那幅画的身价能涨得更高,那就好了。 (原载於昭和十六年(1941)一月十一日的月刊《东奥》第3卷第1期) 注一:(译注)栋方志功(1903-1975),大正、昭和时期的版画家。青森县人。起初立志学习西画,一边工作一边自学。後见川上澄生(1895-1972)的版画,为其所感动。昭和三年(1928),在认识平冢运一(1895-1997)後,始转向木版画的制作,并称自己的木版画为「版画」。昭和三十年(1955),在巴西圣保罗国际美术双年展中,获得最高奖赏。隔年在威尼斯国际双年展中,获国际版画大奖。其独创画风,受到国际的注目。昭和四十五年(1970),获颁文化勋章。作品有《二菩萨释迦十大弟子》等。 译自:太宰治,《青森》,收入氏著,《太宰治全集·十》(东京:筑摩书房,1989),页298、299。 等待 我每天都去国营电车线上的那个小站接人,接一个和谁都素不相识的人。 从菜市场购物归来,我准要顺便去那个小站,在一条冰冷的长凳上坐下,将购物篮置于膝上,然后呆呆地看着剪票口。上行和下行的电车每次到站,人群便从车门鱼贯而出,蜂拥而至剪票口,大家千人一律地面带怒色,或出示月卡或递交车票,然后目不斜视地从我呆坐的长凳前匆匆而过,走向站前广场,再从那里朝各自的方向四散而去。我坐着发愣。要是有人笑着跟我打招呼,我会心惊肉跳,会一筹莫展,会忐忑不安。即使只是想想,就会毛骨悚然,仿佛脊背被人泼了一盆冷水似的呼吸困难。但是,我仍在等着某人。每天呆坐于此,我到底在等谁?到底在等什么人?不。或许我等的并非人。我讨厌人。不。(确切地说)是害怕人。我碰到人便敷衍了事地寒暄几句:您好吗?天儿冷了......诸如此类,每当这时我总会觉得天底下再也没有像我这样的说谎者了,这种痛苦令人欲死。而且,对方对我也过分提防,聊些无关痛痒的应酬话和煞有介事的虚伪感想,对此我为对方卑下的谨小慎微而感到悲哀,以至对这个社会厌倦透顶。世人难道就这样相互之间用僵化的语言寒暄、彼此戒备、疲惫不堪地聊度此生吗?我讨厌遇到人,所以,以前只要没有特别的事情,从不主动去朋友处玩儿。闭门不出,与母亲相对无言地做针线活儿曾是我最轻松愉快的事儿。然而,世界大战终于爆发,紧张的气氛弥漫四周。我开始感到惟独自己足不出户,恍惚度日甚是糟糕,我变得心神不宁。我想拼命工作,于世有补。我对自己以前的生活完全丧失了信心。 我虽觉得不能缄默无语地坐在家中,但出门一看却无处可去。于是,采购归来便顺道去车站,神情恍惚地坐在了这条冰冷的长凳上胡思乱想,时而期待某人突然来临,时而恐惧某人的出现会使自己束手无策,时而又怀有一种类似达观的精神准备:他出现时,自己别如选择,要将生命奉献给他,因为自己的命运届时已定......这些幻想奇怪地缠绕,充斥胸间令人窒息。宛如做着白日梦般,不知自己是生是死,总觉得孤单无依。站前人来人往的情景也让我感觉细小而遥远,仿佛是将望远镜反过来看似的,世界变成了一个“核心”。啊,我到底在等什么?也许我是个非常放荡的女人,什么因为战争爆发而心神不宁、欲拼命工作于世有补。这些都是一派谎言。事实也许是我想找个漂亮的托词实现自己的轻浮的空想而在窥视良机。在此枯坐,表情茫然,但可恶的计划却在心中酝酿。 到底我在等谁?没有一个清晰的形象,只是一片混沌。但是,我等待着。战争开始之后,在日复一日的购物归途中,我都顺道去车站,坐在这条冰冷的长凳上等待着。要是有人跟我打招呼,我会恐惧,会窘迫,我等待的并不是你。那么到底我在等谁?等丈夫?不。等恋人?不。等朋友?讨厌。等金钱?怎么会呢。等亡灵?哦,不。 我在等一种更和谐的、光明四射的美轮美奂之物。具体是什么,我不知道。比如象春天一样的东西。不,不对。绿色的树叶?五月?经过麦田的清澈流水?也不是。但是我在等着,心情激动地等着。人们络绎不绝地经过我眼前,既非此,也非彼。我抱着购物篮,微微颤抖地一心一意地等待着。请别忘了我。请别笑我这个日复一日前往车站接人又日复一日空虚而返的二十岁女孩儿。请记住我。那个小站的名称我无可奉告,即便如此,总有一天你会看到我。 [译者:uu] 姥舍 1 那个时候, 「没关系,我会好好准备一下。我从一开始就已经有这个觉悟了。是真的。」她嗫嚅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怪怪的。 「那怎麽行。你的那些觉悟我很清楚,一个人去死啦,要不然就是自暴自弃啦,我知道你就是这些打算。你的父母人都很好,又有弟弟在,我不可能明知道你有这种想法还默认你去做。」说得好像满有条理,突然,嘉七也心一转,有了想死的决心。 「还是死好了。一起死吧。神一定也会原谅我们的。」 两人开始严肃地打点行李。 爱抚著认错的丈夫的妻子,和日常生活的荒废态度甚至把自己的妻子都逼到了这行径上的丈夫,心中冀望著以死来为彼此之间划下句点。那是早春里的一个日子。这个月的生活费,有十四、五圆,悄悄地带在身上,另外,还有两人的换洗衣物,嘉七的棉袍、和枝的夹衣一件和两条腰带。全部就只剩这几样了。和枝把它们用包袱包起来提在手上,夫妇俩难得地相依出门。丈夫没有披风,身上套著久留米碎花棉袍和便帽,用深蓝色的围巾围在脖子上,只有木屐还白白的和新的一样。妻子也没有外套,外挂和衣服都是一样箭形碎花的被单布,上半身披了块实在大得不搭调的淡红色外国制披肩。两人在快到当铺的地方分手了。 正午的荻洼车站,可以看见许多暗中悄悄地进进出出的人。嘉七一声不吭,站在车站前面默默吸著烟。左顾右盼寻找嘉七身影的和枝,一认出嘉七,马上跌跌撞撞兴奋地跑过来。 「成功了,大成功!当到十五圆。老板真笨。」 她不会死的。我不能让她死。她不像我已经被生活践踏得体无完肤。她体内还有生活的力量。该死的不是她。她即使只是曾经考虑过死亡,对这个世界赔的罪也已经够多了。就这样就好。世界会原谅她的。就这样就好。我要一个人去死。 「那都是你的功劳。」我微笑地夸奖她,心里真想轻轻拍她的肩膀。「加起来有三十圆了。这样我们可以来趟小旅行了。」 两人买了到新宿的票。从新宿下车後,就赶进药房里,在那里买了一盒大盒的安眠药,紧接著又去另一家去买了另一种大盒的安眠药。嘉七是让和枝在店外面等著,自己笑容满面地进去向老板拿药的,所以药房的人也都毫不起疑。最後来到三越,进入药品部,仗著店里人多,嘉七的胆子也稍微大起来,向老板要了两大盒。大大的黑眼珠、脸长长,表情很正经的女店员,怀疑地皱了一下眉头,一副不太高兴的表情。嘉七也吓了一跳,一时间连微笑都挤不出来。店员冷冷地抓了药,还张望著我们离去的背影。嘉七心里知道,故意和和枝贴在一起,走在人潮中。即使自己是如此若无其事地走著,看在别人眼里,多少还是不太自然。嘉七心里对这件事感到有些可悲。之後,和枝在特卖场买了双白袜子,嘉七买了上等的外国烟,两人离开三越,搭车到了浅草,进入活动馆,里面正在上映荒城之月的电影。电影的开头,画面照著乡下小学的屋顶和栅栏,传来小孩子的歌声。嘉七听到那声音的时候哭了。 「所谓的恋人,」黑暗中嘉七笑著和妻子说。「听说都是这样一边看活动,一边这样握著手的。」嘉七心里有些心疼,用右手把和枝的左手拉过来,上头用帽子遮住,试著紧紧握住和枝的小手,但是,那在身处如此锥心的立场的夫妇之间,却只感到可怕的污秽。嘉七默默地放开自己的手,和枝低声笑了。不是因为嘉七那笨拙的玩笑,而是因为听了电影里无聊的笑话,忍不住笑出声来。 她是个能够从电影中感受到幸福的,一派天真的好人。我不能杀她。这样的人竟然就要死了,不应该是这样的。 「要不要别死了?」 「嗯,请便。」她入神地看著电影,很清楚地回答。「我本来就打算要一个人死的。」 她那女性的身体在嘉七心里升起了一股奇妙的感觉。离开活动馆的时候,太阳已经下山了。和枝说自己想吃寿司。寿司有些生腥味,嘉七不是很喜欢。而且,今天晚上,嘉七希望能吃些更高价的东西。 「寿司我实在是不太喜欢。」 「可是我想吃。」教和枝学会任性的美德的,不是别人,就是这个嘉七,用忍气吞声地装模作样时那龌龊(不纯)的表情来作例证,沾沾自满地教给她的。 一切的报应都回到我身上了。 在寿司店里喝了一点酒,嘉七点了一份炒牡蛎。这就是我在东京最後的食物了,嘉七试著对自己说,情不自禁地苦笑起来。和枝点的是鲔鱼手卷。 「好吃吗?」 「不好吃。」那彷佛是打从心里讨厌的表情,又吃了一大口。「难吃死了。」 两个人都没有说什麽话。 走出寿司店,又来到相声馆。相声馆里客满,没有位子坐,挤到入口外面的观众推来推去站在门外抢著看,时时也听到他们啊哈哈哈地齐声大笑。挤在观众的人潮之间,和枝被推到了离嘉七五个柱子以外的地方。和枝的个子小,要从观众席瞄到舞台,那模样费足了千辛万苦,看起来就像一个矮矮的乡下土包子。嘉七也被挤在人群中,频频踮起脚来担心地寻找和枝的身影。他把眼光放在和枝身上的时间,比在舞台上还多。把黑色包袱紧紧地抱在胸前,药也装在那个包袱里;紧张兮兮地左右晃著自己的脑袋想看到舞台上的艺人的和枝,也不时回头确认嘉七的位置。恰好视线交错的时候,两人也没有露出微笑,漠无表情,但是,心里还是安心多了。 她为我做过很多事。我不会忘记。责任,全都在我一个人身上。如果有人敢数落(指弹)她,我会不计一切护著她。她是个好人。我很清楚,我也很相信。 可是上次的事呢?啊,不行、不行。那不是笑笑就能解决的事。我办不到。只有那件事,我没办法装作不知道。我受不了。 原谅我,这是我最後一次自私了。伦理,我有办法克制自己,但是,感觉我却没有办法压抑下来。我真的完全忍受不住。 笑声忽地在馆内散开来。嘉七向和枝使了个眼色,到馆外面来。 「我们去水上(みなかみ)吧,好不好?」去年整个夏天,两人都在离水上车站徒步一个小时左右的,名叫谷川温泉的山中温泉场渡过。那实在是太苦涩的一个夏天,可是,因为太过苦涩,现在反而好像色彩鲜艳的图画明信片一样,变成了甜美的回忆。下著白色骤雨的山、川,让人感到自己在那里可以哀伤地死去。听到水上几个字,和枝马上显得精神奕奕。 「啊,那我要先去买糖炒栗子。伯母她一直说她好想吃好想吃。」和枝很黏那所旅馆老板的老妻子,老板的妻子好像也很喜欢和枝的样子。那间旅馆,看起来根本就没有旅馆的样子,房间也只有三间,里头也没有澡间,只能到隔壁的大旅馆去借澡堂,要不就是雨天提著伞、夜里提著灯或蜡烛下到河流那里去泡川原的小露天澡堂。旅馆里只有老夫妇两人,他们好像也没有小孩,不过三间房间还是偶尔会客满,那时候老夫妇就忙得不可开交,和枝也会到厨房去笨手笨脚地帮忙。旅馆的伙食也是,里面还有咸鲑鱼子和纳豆,根本就不是旅馆该有的菜色。这点让嘉七觉得很温暖。老妻子常犯牙疼,嘉七看了不忍,就拿阿斯匹灵给她,结果太有效,不一会她就打起盹睡著了。平常对老妻呵护有加的丈夫好像很担心地在旁边走来走去打转,和枝看了就会忍不住哈哈大笑。有一次嘉七一个人低著头在旅馆附近的草丛里蹒跚地绕圈子,无心地瞄了一下旅馆的玄关,却透过玄关微暗的木板梯下面,看见那老妻子缩成小小的坐在後面,出神地望著嘉七。那成了嘉七的一个尊贵(贵い)的秘密。虽然说是老妻,她也才四十四、五岁,是个长得很有福相,修养很好的人。丈夫好像是她家的养子,她就成了他的老妻子。和枝买了栗子来,嘉七还怂恿她多买了一些。 上野车站里充满著故乡的味道,嘉七总是很害怕在这里会不会遇见家乡的人。尤其这个晚上,他就和在休假日旁徨无处的店里的帮佣和女仆一样,很怕引人耳目。和枝去店里买了流行的日本探侦小说特辑号,嘉七买了小瓶的威士忌,搭上往新泻的十点半的火车。 挑了面对面的座位坐好,两个人暗暗地笑了。 「嗳,我穿得这个样子,伯母不知道会不会觉得很奇怪?」 「没关系啦。你就说我们两个到浅草去看活动,回来的时候你先生喝醉了,吵著一定要到水上的伯母那边,所以我们就直接过来了就好了。」 「说得也是哦。」和枝满不在乎的样子。 姥舍 2 接著她又说了。 「伯母一定会吓一跳。」看来火车还没出发,两人的心里便还是七上八下。 「她一定会很高兴的。」火车动了。和枝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很僵硬,眼睛瞄了一下月台。这样一切就结束了。和枝好像壮了胆,把膝盖上的包袱打开,拿出杂志一页一页翻起来。 嘉七双腿懒洋洋的,只有胸口烦人地跳得很凶,把威士忌当药一样吞了几口。 如果有钱的话,我就不用让她死了。那个男的,如果是个更果断的人的话,事情也不会是这个样子了。我看不下去了。她的自杀真的一点意义也没有。 「喂,我是个好孩子吗?」嘉七突兀地开口。「我是不是只想到要让自己当个好孩子?」 声音太大了,和枝很慌张,皱著眉头相当生气。嘉七显得有些怯懦,傻傻地笑了。 「可是啊,」开玩笑地故意把声音放低得很夸张,「你还没有那麽不幸福嘛。因为你是个普通的女人。称不上坏,也称不上好,你从本质上就是非常普通的女人。不过我就不一样。我是个很糟糕的人。我应该算是普通以下了。」 火车经过赤羽、经过大宫,在黑暗里飞快地穿梭。威士忌的酒精生效了,加上受火车的速度影响,嘉七的口才比平常好多了。 「被自己的妻子唾弃,自己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能这样黏在妻子身旁打转,那惨状有多难看,我很清楚。我知道自己很愚蠢。可是,我不是个好孩子。我不想当好孩子。我人太好了,老是上女孩子的当,没办法丢下她,被她拉著去死,一起学艺术的同伴,就说我是单纯,其他的人,就说我是懦弱的滥好人,我才不是为了想要那些的虚伪的(いい加减な)同情。我是因为受不了我自己的痛苦而死的。才不是为了你而死的。我自己也有很多不好的地方。太依赖别人,太信任别人的能力,还有其他数不清的我可耻的失败,我自己都很清楚。我拼命要让自己活得像个普通人,一直以来我是多麽努力,我不知道你是不是也稍微感受到其中的一点点?我只靠著一根稻草在支撑这个生活,只要一点点的重量,这根稻子都好像要折断,我是多麽死命地守著它,你应该知道的。我并不是懦弱,是因为那痛苦太沈重了。这些都是抱怨、是我的恨意,但是,如果我不说清楚,其他人,不,连你都会过度相信我的厚颜无耻。那个人整天痛苦痛苦地挂在嘴上,那都是作秀,装模作样,你们就是用这种眼光看我的。」 和枝好像想说什麽。 「不,没关系。我不是在责备你。你是个好人。什麽时候你都是那麽老实。别人说什麽话,你就那麽相信。我从来没有想过要责备你。就算是我那些比你有学问的好多年的老朋友。也不会知道我的痛苦。不相信我的爱情。没办法。反正,我也是个很差劲的人。」嘉七这麽说著露出了微笑。和枝看到,突然间得意起来。 「我知道了。别再说了。被别人听到的话不是不太好吗。」 「你还是什麽都不知道。我在你的眼里是个笨到极点的呆子。我呢,现在,虽然自己想要做个好孩子,却又觉得那些事情好像还是藏在我心里的什麽地方,让我好痛苦。和你在一起已经六、七年了,你一次也没有,不,我没有责备你的意思。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这不是你的责任。」 和枝没在听,静静地看起自己的杂志。嘉七的表情渐渐严肃起来,面对著黑暗的窗外继续自言自语似地说著。 「不要开玩笑。为什麽我就要是好孩子。大家都是怎麽说我的,骗子,懒惰鬼,自恋狂,奢侈无度,只会哄女人上当,还有好多好多可怕的恶名都给丢在我身上。可是我都没说话。一句辩解都没有。我有我的信念。可是,那些信念是绝对不能说出口的东西。如果说出来,一切就功亏一篑。我心里还挂著划时代(历史的)的使命。我不能只靠我一个人的幸福活下去。我想要当个史无前例的反派。犹大愈是邪恶,基督温柔的光芒就愈明亮。我觉得自己是就要灭亡的人种。我的世界观就是这麽告诉我的。我试著成立一个有力的反证法(アンチテ-ゼ)。我相信愈是强调灭亡的东西的恶行,在它之下产生的散发著健康的光茫的弹簧,也会一样强烈地反弹回来。我祈祷著恳求它能实现。让我自己遭受一切,我都不在意。在反证法中我的任务,如果能为在我身後所诞生的明朗稍微有所贡献,如此我便能够安心地死去。也许换作任何人,都是笑笑,不会真的那麽做。其实,连我自己也会这麽觉得。我就是这样的一个白痴。也许我是无可救药(间违っている)了吧。也许我还是有些太自满了吧。但是,说不定正因为如此,这个梦想反而会变得很美好。人生不是演戏。反正我是输了,不久就要死了,但是至少希望你要好好活下去,这种话,也许是种错误观念也说不定。牺牲自己的生命,换来一顿浸著尸臭的菜肴,连狗都不会吃,更何况收到自己那顿饭菜的人,搞不好反而凭空被带来了一顿额外的困扰。也许除了对我们人类有贡献的事以外,全都构不成意义也说不定。」窗子当然不可能有回应。 嘉七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往厕所的方向。走进厕所,小心地关上门,嘉七踌躇了一下,把两手合起来。那是祈祷的动作。一点也没有装模作样。 到达水上车站,已经是早上四点了。天色还很暗。两人一直担心的雪,也都消得差不多了,只静静地在车站的屋檐下,留下一点淡灰色的雪迹。这样的话也许用走的就可以到达山上的谷川温泉了,可是嘉七还是慎重其事地叫醒了车站前的计程车。 随著车子弯弯曲曲绕著和闪电一样的形状爬上山来,渐渐能够看清楚那座覆著纯白的雪,让黑暗的夜空整个明亮起来的荒山了。 「好冷哦。我不知道会这麽冷。东京现在已经有人开始穿薄毛衣走在街上了耶。」和枝连司机都开始聊起来。「啊,那里右转。」 旅馆马上就到了,和枝显得活泼起来。「他们一定还在睡觉!」这次是对司机说。「对对,再前面一点。」 「好,StOP。」嘉七说。「接下来的我们自己走。」那前面的路很窄。 下了车,嘉七和和枝都脱了袜子,走了一阵子到达旅馆。路面的雪溶了一半,勉强地薄薄积成一堆堆,把两人的木屐弄得湿答答的。嘉七正要敲门,走在身後的和枝赶紧跑过来。 「让我来敲,让我叫伯母起床。」好像抢著出风头的小孩子一样。 旅馆的老夫妇大吃了一惊。正确地说是,静静地慌忙了一阵。 嘉七自己一进门就先上了二楼,进入之前那年夏天住过的房间,扭上电灯开关。楼下传来和枝的声音。 「因为他就是硬吵著要来伯母这里嘛。艺术家真的就像小孩子一样。」和枝好像完全没有发觉自己是在说谎似地,讲得很高兴,跟著又提到东京的薄毛衣云云。 老妻子悄悄地上到二楼,慢慢打开房里的木板窗。 「真亏你们大老远跑来。」 她说了这麽一句。 外面已经有点亮起来了,眼前出现了纯白色的山腰。低头往山谷间看,晨雾的尽头已经可以看见一条小溪(谷川)黑黑的在山间流动。 「这里冷得真吓人!」说说而已(嘘である)。其实我并没有真的那麽冷。「真想喝点酒。」 「不要紧吧?」 「嗯、我的身体已经好多了。你看我胖了吧。」 和枝一个人扛了一个大被炉来。 「啊、好重哦。伯母,这个我是和伯父借的,伯父说我可以拿过来。我实在冷得受不了了。」和枝瞧也不瞧嘉七一眼,一个人很不自然地叨叨不休。 等到只剩下两个人,和枝突然严肃起来。 「我很累了。我先去洗,然後我想先睡一下。」 「下面的露天温泉不知道能不能去?」 「嗯,好像可以。伯父说他们每天都去泡。」 旅馆老板穿上一双大草鞋,把昨天新降的雪踏著踏著开出一条路来。嘉七和和枝跟在後面,往微微亮的小溪走下。两人把衣物脱在老板带来的席子上,让自己的身体慢慢滑进温泉里。和枝的身体变得圆胖胖的。怎麽看,都无法想像那是今晚就要死去的东西。 「要不要就那边?」 老板离开以後,嘉七用下巴向和枝比了比在浓浓晨雾中慢慢流动的白色山腰。 「可是,雪那麽深,爬不上去吧?」 「下游一点的地方可能会好一点。因为刚才水上车站那里没有那麽多雪。」 两人在讨论死去的场所。 回到旅馆,棉被已经铺好了。和枝马上就钻进去开始看杂志。她的被窝的脚的地方,放了一个大被炉,看起来很暖和。嘉七把自己的被子掀开,盘腿坐在桌子前面,把火盆抱得密密的,一面喝著酒。下酒菜是罐头螃蟹和脱水香菇。也有苹果。 「喂,要不要多等一个晚上?」 「好啊,」妻子一边看著杂志回答。「我都无所谓。只是,钱可能会不够哦。」 「还剩下多少?」听到那句话,嘉七愈来愈感到羞愧起来。 留恋。多麽地厚颜无耻。这是世上最要不得的事情。不行。我这麽拖拖拉拉,该不会不是为了别的,只是为了对她的(この女)身体的欲望吧。 嘉七没有开口。 你不想活下去,再和她一起生活一次了吗。可是借债,而且还是不可告人(义理のわるい)的借债,这些要怎麽办。污名,近乎疯狂的污名,这些要怎麽办。病痛,没有人会相信的如此恶毒地讽刺著我的病痛,这些要怎麽办。然後,还有父母。 姥舍 3 「我说,你最後还是拿我的父母没办法哦。看来是这样。」 和枝的目光没有离开杂志,很快地回答。 「是啊,反正我是你们家不欢迎的媳妇。」 「不,话不能这样说。你的确也是有努力得不够的地方。」 「够了,我不想听。」杂志被抛到一边,「你就会找理由。所以你才会惹人厌。」 「啊,这样啊,原来你讨厌我。那还真抱歉。」嘉七的口气好像醉汉一样。 为什麽我一点也不感到嫉妒呢。搞不好我真的有自恋狂。她不可能讨厌我的。搞不好我就是对这个太有自信了,所以连气也不生。搞不好是因为那个男的太没用了。搞不好我的这种判断标准,才叫作夜郎自大。这样的话,我的想法,全都是垃圾。我一直以来的生存方式,全都是垃圾。这也没办法。为什麽我就是想不通,不能单纯地憎恨别人呢。这种嫉妒,多麽谦逊优美不是吗。一再地找人挑战,这种愤怒,多麽高尚率直不是吗。被妻子背叛,仅仅这样的打击就要去死,那个样子,多麽清纯而悲凄不是吗。可是,我是什麽。说什麽留恋、说什麽好孩子、说什麽温和慈祥、说什麽道德、说什麽借债、说什麽责任、说什麽受人照顾、说什麽反证法、说什麽历史义务、说什麽父母。天啊,不行。 嘉七提起棍子,想把自己的头一棒敲碎。 「睡一觉起来就出发了。决定了,决定了。」 嘉七粗手粗脚地把自己的棉被拉过来,一头钻进去。 大概喝得满醉了,不一会就睡著了。在迷蒙中睁开眼睛,那时候已经是中午过了一点。心头苦闷难当的嘉七一下子跳起来,马上又喊著好冷好冷,向楼下要了酒。 「该起床了,出发了。」 和枝睡得微微张著嘴,猛一睁开眼睛。 「啊,已经这麽晚了?」 「没有,才刚过中午而已。反正我已经不在乎了。」 什麽都懒得再想。我只想快点死。 之後,时间过得很快。和枝说她想顺便逛逛,看看这一带的温泉,所以俩人离开了旅馆。天空晴朗得没有一抹杂质,我们告诉司机我们要溜达溜达一面看著途中的景色下山,所以不搭车,走了一段(一丁)路,回头一看,旅馆的老妻子,远远追在我们後面跑过来。 「喂,伯母来了。」嘉七很不安。 「这个、」老妻子红著脸,递给嘉七一个纸包,「这是纯棉的,是我们家里自己纺的棉做的。没有什麽好东西送你。」 「谢谢。」嘉七说。 「唉呀,伯母,让你这麽费心。」和枝说。两人松了一口气。 嘉七马上又开始往前走。 「路上小心点。」 「伯母,也祝你身体健康。」她们还在後面互相寒暄。嘉七回头绕过来, 「伯母,握手。」 老妻子的手被用力握住,表情有些害臊,同时也露出些许恐惧的面色。 「他喝醉了。」和枝帮他解释。 喝醉了。两人笑咪咪地和老妻子告别,只想快点下山。雪也变薄了,嘉七小声地,那里好吗,这里好吗,开始和和枝打量。和枝说她希望能再靠近水上车站一点,这样比较不会感到寂寞。水上的街道,一点一点在眼前淡淡地展开。 「已经不能再拖了。」嘉七装出开朗的样子说。 「嗯。」和枝很认真地点点头。 嘉七故意不慌不忙地走入路旁左侧的杉木林。和枝也跟在後面。雪,几乎已经全消了,地上湿答答地积著厚厚的一层落叶。顾不得地面,两人迅速地向前走,太陡的坡就用爬的。想死也需要相当的努力。总算找到了可以坐得下两个人的草原,那里透著一点阳光,旁边也有泉水。 「就这里吧。」两人都累了。 和枝把手帕铺在地上坐下,被嘉七嘲笑了一阵。和枝几乎完全不说话,从包袱把药一样一样地拿出来,切开封口。嘉七拿了药, 「药的用法我最清楚了。来来,我看看,你的话吃这些就够了。」 「好少哦。只吃这样就会死了吗?」 「第一次吃的人只要这样就会死了。我经常在吃,所以大约要吃你那个的十倍才有效。这样就算活下来,大概也睁不开眼睛了吧。」活下来的话,那就是坐牢了。 可是我想让和枝活下来,好实现我卑屈的复雠...怎麽可能,那种像三流通俗小说一样的,——想到这里甚至有点生气,嘉七把差点要溢出手掌的药丸,用泉水咕噜咕噜地喝下去。和枝也笨拙地一起喝了。 两个人接了吻,靠在一起躺下。 「那,我们再见吧。要是有人没死,要坚强地活下去哦。」 嘉七知道只靠安眠药,是根本死不了的。嘉七偷偷把自己的身体移往悬崖边,解下腰带绑在脖子上,另一端系在一棵看起来好像是桑树的树干上,这样等到睡著,从悬崖滑落下去的同时就会被勒死。从一开始,嘉七就是为了这个,才会故意选择在悬崖上的这个草原。睡著了。嘉七隐约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慢慢滑落下去。 寒冷。睁开眼睛,眼前是一片漆黑,月光稀疏地洒落下来。这里是?——嘉七突然想起来。 我还活著。 摸了摸喉咙,腰带还紧紧地绑在上面。腰的地方很冷。自己陷在积水中。嘉七明白了。他没有沿著悬崖垂直地掉下来,身体翻了一圈,掉进了悬崖上的洼地里。涓涓涌出来的泉水积在洼地里,嘉七从背到腰上,都彷佛结冻到骨髓似的冰冷。 我活下来了。我没有死成。这是相当严肃的事实。这样一来,我更不能让和枝死。啊啊,求求你活著,求求你活著。 嘉七四肢酥软,连起身都很困难。用尽了浑身的力量站起来,解开绑在树上的结,把腰带从脖子上松下来,盘腿坐在水滩里左右张望。和枝不见了。 嘉七到处爬著寻找和枝,在悬崖的下面,认出了一个黑色的物体,看起来也有点像一只小狗。慢慢爬下山崖,靠近一看,是和枝。握了握她的脚,是冷的。死了吗?嘉七轻轻把自己的手掌靠在和枝的嘴上,想试试呼吸。没有。笨蛋!你竟然死了。你为什麽这麽任性?一股异样的愤怒。粗鲁地握住手腕寻找脉搏。细细的脉搏传了过来。她还活著。她还活著。把手放在胸前看看,是温的。什麽嘛,这个笨蛋。你还活著。了不起,了不起。她让嘉七看起来,格外地可爱。只不过那个份量而已,不可能会死的。啊,啊。嘉七带著多少的幸福感,在和枝的身旁躺下,接著又失去了意识。 第二次睁开眼睛,和枝在旁边大声地呼呼打著鼾。嘉七听著听著,甚至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她还真强壮。 「喂,和枝。振作点。你还活著。我们都还活著。」一面苦笑,一面摇著和枝的肩膀。 和枝熟睡的样子,看起来很安详。深夜山里的杉树,默默直立著向上窜升,尖尖的像针一样的树梢上,挂著半弯冷冰冰的月亮。不知道为什麽,泪水涌了出来。嘉七呜咽地抽泣起来。我还只是个小孩子。为什麽一个小孩子却得要过得这麽辛苦? 身旁的和枝,突然大叫起来。 「伯母,好痛哦。我的胸口好痛。」那声音像笛声一般。 嘉七吓了一大跳。叫得这麽大声,万一有刚好路过山麓的人听到了,事情就麻烦了。 「和枝,这里不是旅馆啦。伯母不在这里。」 她不可能听得到。和枝好痛好痛地叫著,身体好像很痛苦地扭来扭去,然後就这样往山坡下滚去。这不太陡的坡,彷佛非要把和枝滚到山麓的街道似的,嘉七也追著和枝,硬是让自己的身体往下滚。和枝被一棵杉树挡住,缠在树干上,尖声叫著。 「伯母,好冷哦。帮我拿被炉来。」 走近一点,看到月光下的和枝,那已经不是人的样子了。头发都散开了,上面还沾了满满一头杉树的枯叶,好像狮子精的头发,又像山姥姥的头发,松乱得惨不忍睹。 我要振作点。至少我自己要振作点。嘉七摇摇晃晃站起来,抱起和枝,努力带著她走回杉林深处的地方。摔倒了,又爬上来,滑倒了,又靠著树根,拨著土,一寸一寸地把和枝的身体拖回森林里。这样可怜兮兮地努力著,不知道过了几个小时。 啊,我已经受够了。这个女人,对我来说实在太沈重了。她是个好人,却也不是我的能力所能负荷得了的。我是个无力的人。我这一生都得要为了她过得这麽辛苦吗?我不要。我受够了。分手吧。我已经用我的力量,尽了最大的努力了。 那个时候,我很清楚地下了决心。 这个女的太糟糕了。不知道节制地依赖著我一个人。别人怎麽说都无所谓。我要离开她。 黎明逐渐走近,天空开始发白了,和枝也渐渐安静下来。晨雾茫茫地弥漫在树丛间。 学著单纯吧,学著单纯吧,男子气概,别取笑这个词汇的单纯性。人类除了单纯质朴,没有其他的生存手段了。 一边帮睡在旁边的和枝把沾在她头发上的杉树的枯叶一片一片细心取下来, 我爱她。我束手无策地爱著她。我所有的苦恼,都是从她身上开始的。可是,已经够了。我已经能够在爱中远离她,已经具备了我不自觉的坚强。为了活下去,连爱都必须牺牲。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嘛。这世上的人,大家都是这样活下去的。理所当然地活下去的。想要活下去,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的办法。我不是天才,我更不是疯子。 和枝一直睡到接近下午的时候。在这时间当中,嘉七用蹒跚的动作把自己湿掉的衣服脱下来晾乾,又把和枝的木屐找出来,把装药的空盒子埋在土里,用手帕帮和枝把衣服上的泥巴擦掉,其他还做了许多的工夫。 和枝醒来,嘉七把昨晚的事情,讲了许多给她听。 「对不起,爸爸。」和枝低下自己的头。嘉七忍不住笑了。 嘉七已经能走路了,但是和枝还不行。两个人坐著,商量了一下今後的去向。钱还剩下将近十元。嘉七提议两个人一起回东京,但是和枝说她的衣服弄得很脏,实在没办法这样去搭火车。最後两人决定,和枝先搭计程车回谷川温泉,向伯母解释一些自己散步到旁边的温泉场的时候,跌倒弄脏了衣服之类笨拙的谎话,然後就住在旅馆静养,等嘉七回东京拿换洗衣物和钱来接她。嘉七的衣服已经乾了,所以就一个人离开杉树林,出了水上,买了仙贝、焦糖和苹果西打,回到山里来和和枝一起吃。和枝喝了一口西打,又吐出来。 一直待到天黑,和枝终於能够走动了,两人小心翼翼地悄悄走出杉林,和枝搭车到了谷川之後,嘉七便自己搭火车回到了东京。 嘉七把事情一五一十告诉了和枝的叔叔,拜托他打理一切。 「那太遗憾了。」 寡言的叔叔,好像是真的很觉得很遗憾。 叔叔把和枝接回来,带她到家里, 「和枝这家伙,好像那旅馆的女儿似的,晚上还把被窝铺在老板和老板娘中间睡得呼呼地。真是个怪人。」嘉七一面说,一面缩著脖子笑著。除此之外就没有再说什麽了。 这个叔父人很好。嘉七明言和和枝分手以後,他也常常毫不避讳地和嘉七喝酒游玩。不过, 「和枝她也真可怜。」 有时候他也会好像突然想起似的这麽说。每一次,听在嘉七耳中,都让嘉七心软,苦恼不已。 晚年 -1 一 幻灯 当时,每一天对我来说都是晚年。 我恋爱了。这是我完全没有过的体验。在那之前我总是只顾著如何向对方展示我的左脸、想表现我的气概,当对方踌躇了有一分钟,我反而突然慌张起来,像一阵风似的逃遁无踪。不过,那段时间里,我陷入的却是一场令我对其他一切都浑浑噩噩,连本以为跟定了我的那明哲保身的处事方寸也把持不住,可以说是场完全不计後果、不知节制的恋爱。「我就是喜欢,没有办法。」这沙哑的低语就是我思想的全部。二十五岁。我的生命现在才开始。活著。彻底地活著。我是认真的。因为喜欢所以没有办法。然而,我又似乎从开始就不讨对方喜欢。正当我逐渐开始亲身理解强迫殉情这个老套的概念的时候,我遭到毫不留情的拒绝,然後就再也没有下文了。对方就这样不知道消失到何处。 朋友们叫我的时候,都用佐野次郎左卫门,或是佐野次郎(さのじろ)1这种古人的名字。 「佐野次郎。——不过,这样也好。多亏了那种来头的名字,你的形象也多少比以前潇洒多了不是吗。虽然被甩了还能潇洒得起来这根本就是在厚脸皮博取同情的证据,——唉,冷静点。」 我忘不了马场的那段话。而且,我记得第一个开始叫我什麽佐野次郎的,就是马场。我和马场是在上野公园里的里认识的。就在清水堂旁边那家并著两张铺了红毛毯的长板凳的小甜酒屋里认识的。 我趁课余时间从大学的後门晃到公园去的途中,经常会顺道去那家甜酒屋坐坐,原因是那家店里,有个十七岁名叫小菊,个子小小、看起来很伶俐,有著清澈的双眼的女孩子,那模样像极了我喜欢的那女孩。那个我喜欢的女孩子,想见她得要花点钱,所以我没钱的时候,就会到那家甜酒屋的板凳上坐下叫杯甜酒,一面慢慢啜饮,一面让那个叫作小菊的女孩充当我心仪对象的代理人,远远望著她。今年早春,我在这家甜酒屋看到了一个很奇怪的人。那天是星期六,一大早就是好天气。听完法国抒情诗的课,正当中午时分,「梅花都开了,樱花怎麽还不开?」我把和刚刚才上过的法国抒情诗天壤地别的没水准的句子乱加上抑扬顿挫,反覆哼著哼著走进了平常的那家甜酒屋。里面已经有个客人先到了。我被吓了一跳,那个先到的客人的样子,怎麽看都太突兀了。他人是很细瘦,身高却和一般人差不多,身上的西装也是很常见的黑色卡其布西装,可是首先那外面披的外套就非常怪异。那是什麽形式的我不懂,不过我一看见,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席勒2的外套。那是漂亮的银灰色的,到处都是天鹅绒和钮扣,套在他身上松垮得很不像话。然後就是他的脸。这如果让我用第一印象来形容,就像想变舒伯特却没变好的狐狸3。显著得不可思议的额头、铁框的小眼镜和夸张的卷发,还有尖尖的下巴和胡渣。皮肤形容得夸张一点,就和黄莺的羽毛一样是脏蓝色的,而且一点光泽也没有。他盘腿坐在红毛毯椅子的正中间,闷闷地用一个装茶粉的大碗喝著甜酒,啊,他抬起手臂挥啊挥地在招呼我过来。我踌躇了很久,愈发直觉得再踌躇下去气氛会更尴尬,於是我一面在脸上挤出自己也莫名其妙的微笑来,在他那张长凳边上坐下。「我今天早上吃了很硬的鱿鱼乾……」他故意压低嗓门用沙哑的声音说话。「结果现在右边的臼齿痛得不得了。实在没有比牙痛更让人受不了的东西了。不过其实只要吞口阿斯匹灵就会好了,咦,是我把你叫过来的吗?不好意思。我是呢,」他瞄了一眼我的脸,嘴角带点笑意,「我不会认人。我是盲人。——不是啦。我是个普通人。那是装的而已。这是我的坏习惯,每次遇到不认识的人,我就会忍不住想装一下与众不同的样子。有句话叫作茧自缚,真是太陈腐了。不行。这是一种病。你是文科的吗?今年要毕业了吧?」 我回答了他。「不,还有一年。呃,因为我重考过一次。」 「哦,那你是艺术家了。」他笑也不笑,冷静地喝了一口甜酒。「我在那里的音乐学校前前後後待了八年,一直毕不了业。因为他们的考试我一次都没有到考过。人竟然想去测试别人的能力,这真的不是普通的没礼貌,你不觉得吗。」 「是的」 「我只是说说而已啦。其实是我头脑太差了。我经常会像这样坐在这里看著人潮一个接一个从我面前走过,一开始我很受不了,这里有这麽多人,竟然没有一个人认识我,没有一个人注意我。我想到这里——啊,你可以不用这样一直附和。我本来就是在顺著你说的。不过现在我已经不会去在乎那种事,反而还觉得很痛快。就像让枕头下流过潺潺的流泉4一样,不是认命,这叫王侯的喜悦。」他咕噜一声喝乾了甜酒,突然把装茶粉的碗推到我前面。「这个碗上写的字,——白马骄不行(ハクバオゴリテユカズ)5。其实可以不用写的,这样让我用得很不好意思。让给你吧。这是我从浅草的骨董店出高价买来,放在这家店里当作我专用的碗的。我很喜欢你的脸,眼睛的颜色很深,那是我梦寐以求的眼睛。等我死了以後,你就拿这个碗去用吧。说不定我明天就会死了。」 从那之後,我们就经常在那家甜酒屋碰头。马场当然根本没死。不但没死,还胖了一点,青黑色的两颊好像桃子一样绷著脸鼓了起来。他说那是喝了酒的水肿现象,还小声补充说,像这样胖到身体上,就差不多很危险了。我日渐和他变成了好朋友。为什麽我没有远离这种人,反而和他的交情还亲密起来呢,大概是因为我相信马场的天才吧。去年晚秋,一个叫作约瑟夫.西格提6的布达佩斯小提琴名家到日本来,在日比谷的公会堂开了有三场的演奏会,三次都得到很差的反应。孤高狷介的这位四十岁的天才,愤怒之下写了篇文章给东京朝日新闻,里面大骂日本人的耳朵是驴的耳朵7,不过他骂完日本的听众之後,一定会加一句「除了一位青年之外」,和诗的副歌8一样把它用括弧框起来。到底这个「一位青年」是谁,据说那一阵子乐坛底下议论纷纷,其实那就是马场。马场遇见过约瑟夫.西格提,和他说过话。在日比谷公会堂让他丢了第三次脸的演奏会结束那天晚上,马场在银座一家很有名的啤酒屋深处角落一株盆栽後面,发现了西格提的红色大秃头。马场不加思索,大步走向那故意装得颇不在意,浅笑著舔著啤酒的那个努力没有得到报偿的世界名手隔壁的台子坐下。那晚马场和西格提产生了共鸣,一间一间仔细地喝遍了从银座的一丁目到八丁目上比较高级的咖啡厅。帐都是约瑟夫.西格提付的。西格提就算喝了酒也不忘高尚的仪态,黑领带端正地系得紧紧地,对那些女侍一根指头也不碰。「表演艺术这东西如果没有用理智解析过就太没意思了。9文学方面我喜欢安德烈.纪德10和汤马斯曼11。」他一边说,一边落寞地咬著右手的大拇指指甲。纪德他是发成企德的音。等天色完全亮了,两人就在帝国大饭店前庭的睡莲池边,头也不回地匆匆无力地握过手就各自离去,当天西格提从横滨搭上加拿大女王号前往美国,第二天东京朝日新闻上就出现了那篇有副歌的文章。可是我实在不是很相信他这种一边好像很不好意思似的拼命把眼睛眨个不停,讲完了又一副不太高兴的模样说给我听的这些光荣事迹。再说他的外语程度真的有好到能和外国人聊到天亮吗,光从这点来看也相当可疑。真要怀疑起来是怀疑不完的,不过他究竟是抱著哪种音乐理论,小提琴的实力,在作曲家中的定位,这些我都完全不知道。马场有时候会在左手上拎著黑黑亮亮的小提琴盒走来走去,可是盒子里通常都什麽也没装。据他自己说,他的琴盒本身就是现代的象徵--外强中乾,这时候我就会甚至怀疑他到底有没有真的拿过小提琴。托那琴盒的福,他的天才到底可不可信,我根本连评估他本事的机会都没有,所以我想他一定还有其他什麽吸引我的原因。何况我也是那种比里面的小提琴更在意琴盒的人,因此我也觉得比起马场的精神和本事,他的风姿和谈笑彷佛更具吸引力。他真的是经常以不同的服装出现在我面前。除了各式各样的西装,他也穿学生服、蓝工作服,有时候还会穿上角带配白袜子12,害我在他旁边惭愧得脸红。根据他轻描淡写的描述,他这样一天到晚改变穿著是因为不希望自己给别人留下任何印象。我忘了说,马场的老家是在东京市外的三鹰村下连雀13,他每天都从那里到市内来玩,老爸好像是地主还是什麽,反正很有钱,所以也才能让他这样一天到晚更换不同的打扮。而且这只不过算是地主之子的奢侈行为的其中一种而已,——这样想想看,其实我好像也不是特别被他的风采吸引上的。大概是金钱的缘故吧。这真的很不好说出口,不过和他一起上街玩的时候,一向都是他在付钱的。他不惜把我推开,也一定要帮我付帐。友情与金钱之间,似乎有股再微妙不过的相互作用在不停运行著,他富裕的程度对我而言多少为他增加了几成魅力,这也是不争的事实。搞不好马场与我的来往,从一开始根本就只不过是主人和家臣的关系,结果从头到尾,我都毕恭毕敬地乖乖受他支配。 晚年 -2 啊,这些事好像也说得差不多了。也就是说那时候,刚才也提过的,我那毫无意志的生活肯定就像金鱼屎一样,金鱼一游动,我就晃啊晃地跟在後面,我和马场的交往也就在这种虚幻的状态下继续著。可是,八十八夜14。——很奇怪的,马场似乎对历法相当敏感。他会垂头丧气地说今天是庚申15,佛灭日16,马上却又接著说今天是端午17,闇夜祭18,常常像这样嘴里喃喃地念著一些我听不懂的东西。那天我也在上野公园的那家甜酒屋,四周抱孕的猫、嫩绿的樱树、漫天飞花、毛虫,我一面用全身去感受这些景物酿出来的温暖圆熟的晚春风情,一边一个人喝著酒,一回神突然发觉马场穿著豪华的绿色西装,不知道什麽时候坐在我後面。「今天是八十八夜。」他用他那低音说完,好像觉得很不好意思似的又站起来,两个肩膀大大抖了一下。那就去纪念八十八夜吧,我们笑著下定了这个毫无意义的决心,两人一起跑到浅草去喝酒。那天晚上令我前所未有地对马场产生了一股如胶似漆的强烈的亲昵感。浅草的酒店喝过了五、六家,马场悻悻然叨叨不休地形容著普拉格博士19与日本乐坛的争执。普拉格是个伟大的人,为什麽呢,他又自言自语似的喃喃念著他的理由的时候,我突然很想与我的恋人见面,在一旁坐立不安。我把马场也拉去了。我附耳和他说,我们去看幻灯吧。马场没听过幻灯。很好,很好,今天就让我当一次前辈吧。看在今天是八十八夜,我就带你去吧。我一边用那些玩笑替自己打圆场,一边硬把嘴里还在低声嘀咕著普拉格、普拉格的马场推进车里。快!啊,每次越过这条大河的瞬间总会感到的这份雀跃。幻灯的街道。那条街上,教人难以分辨的一条条小巷和蜘蛛丝一样地四通八达,小巷两旁的房子一间间,大约一尺二尺宽的小窗里尽是年轻女孩娇柔的笑容。只要踏进这条街,肩上的重担就能一瞬间消失,每个人都会彻底忘却自己的身段,好像逃脱的罪犯一样,优美而沈著地度过一宿。马场好像是第一次来,却没露出什麽特别惊讶的样子,用悠闲的步调走在我的一小段距离外,一张一张地端详两侧一扇扇小窗里女孩子的脸孔。走进巷子走出巷子拐进巷子到达了巷子之後,我停下来偷偷顶了一下马场的腰小声告诉他,我喜欢这个女孩。嗯,从很久以前。我倾心的女孩子眼睛也不眨,对著我把小小的下唇往左撇了一下。马场也停下来,垂著两只手伸长脖子,仔细凝视起我的恋人,最後回头大喊。 「呀,很像。很像。」 我这才想到。 「不,她哪能和小菊比。」我僵在那儿。这个反应实在很奇怪。相当虚张声势的回答。 「这种事是不能比的啦,」马场显得有点狼狈笑著说,马上又紧皱著眉头,「唉,什麽东西都想拿来比较是不行的。这是比较精神的愚劣」他好像在说给自己听似的,一边说一边慢慢往前走去。第二天早上,我们在回程的车里一言不发。车里弥漫著彷佛谁一开口两人就要打起来的凝重气氛。等车挤进了浅草的人群里,我们也总算渐渐恢复了一般人的欢乐心情的时候,马场很认真地开口了。 「昨天晚上那个女的这样告诉我。她说,我们才不像你们想的那麽轻松呢。」 我努力作出夸张的笑容。马场一反往常地爽朗地微笑,拍拍我的肩膀, 「那真是日本最棒的一条街了。每个人都抬头挺胸地活著,一点也不觉得自卑。我真的很惊讶,她们每天都过得很认真。」 从那天起,我就把马场当作亲人似的黏在他身边,甚至觉得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交到朋友。然而,交到了朋友的同时,我却也失去了我的恋人。那实在是在难以启齿的凄惨异常的情况下让她逃离我的,所以我也变得有些出名,最後甚至连佐野次郎这种无聊的名字都被人冠上了。这是因为到了现在,我才能这样无所谓地谈著这些事,其实当时不要说笑不出来,我还想死了算了。幻灯街上得来的病也没治好,不知道什麽时候会变成残废;人为什麽非要活在这世上不可,那些理由我也完全无法理解。不久就进入暑假,我回到距东京二百里,本州北部山里的老家,每一天每一天都在院子里那棵栗子树下的藤椅上躺著,恍恍惚惚地抽掉每天七十根的烟。马场寄了信来。 拜启。 为了我著想,你能不能先不要死。要是你自杀的话,我会觉得「啊,你一定是故意想让我内疚」,像这样偷偷地自我陶醉。如果这样你也不在乎的话,那你就死吧。我以前,不,现在也一直都对生命不抱什麽兴趣。不过我是不会自杀的,因为我不想便宜别人在那儿自我陶醉。我在等待著疾病和灾难。可是到目前为止,我的疾病也只有牙痛和痔疮而已,根本没有会死的样子。灾难也一件也遇不上。我把房间的窗子整夜开著想等强盗来,心想要是能死在强盗手下也好,可是从窗子溜进来的只有蛾,飞蚂蚁和独角仙,还有百万的蚊子军团。(你说:唉呀和我一样!)喂,要不要一起来出书?我想出本书,把债款全部还清,然後再倒头呼呼大睡个三天三夜。所谓的债款就是我这个千疮百孔的肉体。我的胸口被开了个债款的黑色大空洞。要是出了书,这个无底洞可能会被挖得更深,不过真那样的话也好。反正我也很想替自己找个下得了台的理由。书的名字就叫海贼。具体的细节我想等和你商量过了再决定,不过我已经计画将它定为输出取向的杂志。对象就找法国好了。我记得你的外语能力相当不错,你就负责把我们写的原稿翻译成法文吧。也寄给安德烈.纪德一份请他批评一下。啊,我们还可以和瓦雷利20直接争论呢。来让那个好像睡著了的普鲁斯特21好好狼狈一下吧。(你说:很遗憾,普鲁斯特已经死了。)考克多22还活著哦。如果哈狄格23还活著就好了。要不要也寄给迪可布拉大师24让他高兴一下,他满可怜的。 这种幻想很愉快吧。而且实现起来也不是很困难。(越写越觉得词穷。书信文这种怪异的文体,不是叙述,不是会话,也不是描写,实在是很不可思议,可是它又是一个俨然独立的恶心的文体。不好意思,我说的话真白痴。)昨天晚上我熬夜算过了,用三百圆就可以出一本很棒的书。这个数目大概我一个人来出就够了。你就写些诗给保罗.福尔25看看就行了。我现在正在构思一首叫作海贼之歌的四乐章交响曲。完成以後,就可以发表在这本杂志上,我一定要让拉威尔26也自惭形秽。我再重复一次,实现并不困难。只要有钱就行了,还会有什麽实现不了的理由吗。你也让胸中装满你华丽的幻想吧。不错吧。(书信这种东西,不知道为什麽结尾的地方都一定要祝福对方健康。这世上也有头脑不好,文章写得差,话也说得不好,只有信却写得特别好的人这种怪谈。)对了,我的信写得好吗?还是写得很差呢?再见。 这是题外话,我突然想到所以写上来。古老的问题,「『知道』算是幸福吗?」 佐野次郎左卫门收 马场数马。 二 海贼 看过了拿坡里再死!27 Pirate这个字,本来好像是形容剽窃著作物的人的时候用的,这样没关系吗?我问马场,马场立刻回答「这样才更有意思」。LePirate,——杂志的名称就先这麽决定了。马拉美28和魏尔仑29也有参加的LaBasocype.34无一不是开放在异国艺苑的鲜红的蔷薇。昔日的年轻艺术家们号召天下的机关杂志。啊啊,我们也即将如是。暑假结束,我手忙脚乱地上京,马场的海贼热比以前烧得更旺盛,终於我也这样被他感染,两个人只要一见面就满口LePirate的灿烂的幻想……不不,是具体的计画。春、夏、秋、冬,一年要发行四次。菊倍版面35六十页。全部雪铜纸。成员一律穿著海贼的制服。胸前随时饰著季节的花。成员间的暗号。——永远别发誓。何谓幸福?严禁审判。看过了拿坡里再死!等等。同伴一定要是二十岁的美青年。必须要有杰出的一技之长。向theYellowBook36的智慧看齐,要找出一个匹敌比亚兹莱37的天才画家,把书里的插画都交给他。不必依靠什麽国际文化振兴会,就用我们自己的双手向异国宣扬我们的艺术。至於资金,预定马场出二百圆,我一百圆,然後再让其他的同伴每人大约出二百圆。同伴,——马场打算先把一位算是他的亲戚的名叫佐竹六郎的东京美术学校学生介绍给我。那天我依照和马场约好的时间,下午四点左右造访了上野公园里小菊的那家甜酒屋,马场已经穿著深蓝色飞白单衣配小仓裤38的维新风俗打扮坐在红毛毯的长板凳上等我了。马场的脚边,小菊系著鲜红色叶子花样的麻腰带,头上插著白色花的发簪,端著跑堂用的漆盆,一动也不动地蹲在地上抬头盯著马场的脸。马场黝黑的脸被微弱的夕阳照得有点红通通地发亮,晚霭迷迷蒙蒙地笼罩在他们两个身边,构成一幅有点奇怪的,散发著狐狸的气息的风景。「嗨,」我走近叫他,小菊啊地轻轻叫了一声跳起来,回头露出洁白的牙齿向我打招呼,丰润的脸颊却愈来愈红。我有点不知如何是好,不知不觉脱口而出。「打扰你们了吗?」小菊的表情一瞬间转为惊讶,用很认真的眼神看著我的脸,马上又转过身去,用盆子遮住脸往店後面跑,好像一个操纵人偶的动作。我一面莫名其妙地看著她跑进去,一面在长板凳上坐下,马场露出浅浅的傻笑。 晚年 -3 -------------------------------------------------------------------------------- 20 回复:[录入]==太宰治作品杂选[本帖所有内容严禁转载]== 「完全的信任。她那个样子真好。」那个白马骄不行的茶粉碗他大概真的是用得不好意思,很久以前就被搁在一边,现在用的是和普通客人一样的店里的青磁茶碗。他喝了一口粗茶,「她看了我这胡渣,问我是几天才长到这麽长的?我一本正经地告诉她,只有两天就长成这样了,因为你仔细看看,连肉眼都可以看出来胡须正在长长的样子呢,她就真的蹲下来,把眼睛睁得和盘子一样大地默默地盯著我的下巴看。我还真有点吃惊。你说那是因为无知而相信呢,还是因为聪明而相信呢。我们就用相信这个题目写篇小说好了。A相信B。然後C和D和E和F和G和H还有其他很多人物一个接一个登场,使出浑身解数,想尽办法要中伤B。——然後,——A还是相信B,没有一点疑心。完全没有一点疑心。A对B很放心。A是女的,B是男的。很无聊的小说吧,哈哈。」他今天话特别多。我觉得我必须立刻让他知道,我只是单纯听著他说话,完全没有忖度他内心的意思。 「好像满有趣的。写写看嘛?」 我尽可能地用不带心思的口气说话,呆呆望著前方西乡隆盛39的铜像。马场看来松了一口气,又圆滑地恢复了他平常那个臭著脸的表情。 「可惜,——我不会写小说。我猜你一定喜欢怪谈吧?」 「嗯,很喜欢。我觉得怪谈是最能刺激我想像力的东西了。」 「那这种怪谈怎麽样?」马场舔了一下下唇。「所谓知性的极致,这是存在的。那是令人毛骨悚然的无间地狱。人只要瞄过它一眼,最後就会什麽也说不出来。就算提起笔来,也只能在稿纸的角落乱涂些自画像,一个字也写不出来。就这样,那个人偷偷地计画著要写出世界上最恐怖的一部小说。计画著计画著突然间,世上的小说都变得无聊透顶。那真的是部极其恐怖的小说。比方说,遇上把帽子往後戴也不是,往前戴也不是,乾脆脱下来又更奇怪,这时候人要如何决定最好的位置这种自我意识过剩的统一问题,这部小说也能够像下在棋盘上的棋子一样若无其事地将它解决。若无其事地解决?不是这样的。无风。雕花玻璃。白骨。是这样地漂亮地解决。不,也不是这样。没有什麽形容词,就是单纯的「解决」而已。这种小说是真的存在的。只是人们从一旦开始计画这篇小说的那一天起,就会慢慢虚弱消瘦,最後不是发狂就是自杀,要不就是变成了哑巴。哈狄格是自杀的吧。考克多听说最後也疯了,每天只知道抽鸦片,瓦雷利当了十年的哑巴。为了区区这一部小说,连日本一时也出了好几个悲惨的牺牲者。我告诉你,现在已经——」 「喂,喂。」沙哑的叫声打断了马场的故事。我吃了一惊,回头马场右手边静静站了一个群青色学生服,个子非常小的年轻男子。 「你太慢了吧。」马场的口气很不满。「喂,这个帝大生是佐野次郎左卫门。这个人是佐竹六郎。就是那个画画的。」 佐竹和我苦笑著互相轻轻点头示意。佐竹的脸上完全没有纹路和毛孔,感觉好像乳白色磨得很光滑的能面40。瞳孔看不出焦点,眼球好像玻璃做的一样,鼻子冷凛得像精工象牙,鼻梁就和剑一样尖。眉毛像柳叶似的细细长长,薄薄的嘴唇红得像草莓。在那绚烂的面貌之下,他的四肢简直贫虚得吓人。身高甚至还不到五尺,瘦小的两掌让我想到蜥蜴的手。佐竹站著,用老人般没有生气的细微声音和我说话。 「我有听马场说过你。你好像遇到很凄惨的事情哦。你也真行呢。」我火大了,又重新看了一次佐竹那白得发光的脸。和张盒子一样没有表情。 马场大声咋了一下舌头。「喂,佐竹,不要逗他。能若无其事地逗别人玩就是心情卑劣的证据。想骂的话就老老实实骂。」 「我才没有逗他呢。」他静静地回答,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紫色的手帕,开始慢慢擦起脖子周围的汗。 「啊啊啊」马场叹了口气倒在床铺41上躺著。「你不在会话的语尾加上哦,呢那些就不能说话了吗。拜托你不要再用那些好像感叹词一样的语尾了,我已经快起鸡皮疙瘩了。」我也有同感。 佐竹仔细地把手帕叠起来放回胸前的口袋,好像不关自己事地轻声说,「你下一句是不是又要说我的脸长得像小便器?」 马场簌地一声爬起来,声音有点激动。「我不想在这里和你吵。反正我们都是盘算著某个第三者在说话,对吧?」这里面好像有什麽我不知道的内情。 佐竹露出陶器般青白的牙齿笑著。「已经没我的事了吧?」 「对啦」马场故意看著旁边,又更故意地小小打了个呵欠。 「那我要先走了喔。」佐竹小声地说,盯著金边的手表看了很久,好像在想什麽。「我要到日比谷去听新响42。近卫43最近也会做生意多了呢,我的座位旁边每次都坐著外国的大小姐。最近我也都以此为乐。」说完,他就和老鼠一样轻巧地小步跑走了。 「啧!小菊,拿啤酒给我。你的帅哥回去了。佐野次郎,你不喝吗?我真是找了个无聊的家伙进来了。那家伙是个刺水母。要是和他吵架,一定反而是我输。他完全不用反抗,就能把我挥过去的拳头黏得死死的。」他突然认真地降低音量,「那家伙毫不在乎地就握著小菊的手。那种男人一定也能轻而易举地弄到别人的老婆。不过我有点怀疑他是不是性无能。算了吧,他和我只是名义上的亲戚,绝对没有血缘关系。——我不想在小菊面前和他辩。我最讨厌和别人争。——你知道吗,只要想到佐竹的自尊心有多高,我就觉得毛骨悚然。」他握著啤酒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不过,只有他的画我的确不得不认同。」 我呆呆地望著上野大道的人群渐渐暗沈,被各色灯光照耀得光彩缤纷。马场的自言自语掉进了千万里外的无聊的感伤里。「东京啊……」就这麽单单一句话的感伤里。 那之後过了五、六天,我在报上看到上野动物园新买进了一对貘44夫妻,突然觉得很想看看,学校课上完了,我就到动物园去,却在那儿看到佐竹坐在水鸟的半圆形大笼子旁边的长椅上,拿著素描本不知道在画什麽。我没办法,只好走到他旁边,轻轻拍了他的肩膀。 「啊」他微微哼了一声,慢慢把脖子扭向我这边。「是你啊,吓我一跳。坐这儿吧。我现在正急著赶完这件工作,你等我一下,我有话和你说。」他的口气出奇地冷淡,一边又拿起铅笔开始专心素描。我站在他後面不知道该怎麽办,踌躇了好一阵子,终於决定坐下,从旁边偷偷瞄了瞄佐竹的素描本。佐竹好像马上就发觉了, 「我在画塘鹅45」他低声告诉我,一边俐落地用乱到可怕的线条画出塘鹅的形状。「有人只要我画了,不管几张他都会用大概一张二十圆的价钱和我买。」他自顾自得意地笑起来。「我不喜欢像马场一样随便吹牛。你听过荒城之月46的事了吗?」 「荒城之月?」我有点不著头绪。 「那就是还没了。」他一边在纸张的角落上画了一个背面的塘鹅,「马场以前用泷廉太郎47的匿名作了荒城之月的曲,然後把所有的权利用三千圆卖给了山田耕筰48。」 「就是那首有名的荒城之月吗?」我的胸口一阵兴奋。 「骗人的啦。」一阵风让素描本的纸页啪啪翻舞起来,若隐若现地露出了裸妇和花的设计草图。「马场会吹牛是有名的,而且技术又高超,每个人一开始都会上了他的当。约瑟夫.西格提的事你听过了吗?」 「那个听过了。」我觉得很可悲。 「什麽有副歌的文章嘛。」他一脸无奈,把素描本啪地一声合起来。「久等了。我们走一走吧,我有些话想和你说。」 今天先别看貘夫妻好了。我就听听这个对我而言比貘还要更加更加古怪的佐竹要说些什麽吧。走过了水鸟的大铁笼,走过海狗的水槽,到达和小山一样巨大的赤熊的笼子,佐竹开口了。那是好像之前已经念了好几遍念熟了的背书似的语调,如果写成文章,应该也会是一篇很激昂的文章,不过他却只是用他一贯沙哑阴沈的低音流利地刷刷念过而已。 「马场他根本不行。天底下哪有不懂音乐的音乐家?我从来没有听他谈过音乐的事情,也没有看他拿过小提琴。作曲?他还不知道看不看得懂小蝌蚪49呢。马场家里老是为了他在掉泪,连他到底有没有进音乐学校大家都搞不清楚。以前呢,他也曾经想当小说家,用过一阵子功。结果听说是书看得太多了,最後反而什麽也写不出来。这真是愚蠢透了。这一阵子他又听来了自我意识过剩这个词,也不嫌丢脸,不管走到哪儿和人开口都是这句话。我不太会用比较难的词汇,不过所谓的自我意识过剩,比方说道路两旁有几百个女学生排成长长的一条,自己偶然走到那儿,一个人满不在乎地正通过那段路的时候,一举手一投足却突然都变得笨手笨脚,不知道视线的落点和脖子的角度该摆往哪里,平白慌张起来。我想那指的就是这种心态吧。可是如果真的是这样,那真的是纵横波澜的痛苦,当然不太可能还能像马场一样成天吹牛玩弄唇舌,——而且他竟然会得意忘形到想出杂志,这你不觉得太奇怪了吗!海贼。什麽海贼。他也真会想。我告诉你,你要是太相信马场,以後会後悔的。这点我可以清楚地预言给你听。我的预言很准的。」 晚年 -4 「可是……」 「可是?」 「我相信马场。」 「啊,这样啊。」我辗转肺腑的一句话,佐竹却面无表情好像没听到一样。「这次杂志的事,我从头到尾就没有相信他过。他要我出五十圆,真可笑。他只是想好好喧然一阵而已。一丝一毫的诚意也没有。你可能还不知道,後天马场和我,还有马场他音乐学校的学长介绍认识的一个记得是叫太宰治的年轻作家,三个人要到你的宿舍去。好像是要在你那里决定杂志最後阶段的计画,——怎麽样。要不要到时候我们来尽量做出没兴趣的样子,然後往讨论上泼冷水吧?就算做出再好的杂志,这社会也不会瞧得起我们的。就算做得再好,一定会在中途被打断的。本来我就不当比亚兹莱也无所谓,拼命地画画,然後高价卖出,用那钱来玩。这样就够了。」 说完的时候我们已经走到山猫的笼子前面了。山猫亮著蓝色的眼睛,把背拱起来一动也不动地注视著我们。佐竹静静地伸出手,把烟头上的烟灰捻在山猫的鼻子上。那姿态就和岩石一样自然。 三 登龙门 不远的前方,一只二钱的蝾螺哉。 「我总觉得,——这杂志听起来好像太荒谬了点。」 「不会啊,只是普通的小册子而已。」 「你别回得那麽快。你的事情我常听别人说过,所以我很清楚你。听说你要做打倒纪德和瓦雷利的杂志是吧。」 「你是来笑我的吗?」 我离开到楼下去了一下,马场和太宰似乎就已经开始谈起来了。我从楼下端了茶具进来,看见马场坐在角落,赖在桌上伫著头,那个叫太宰的人坐在马场的对角线上,背靠著墙,两条细细长长长满了毛的腿往前伸,两个人都好像快睡著了一样半闭著眼睛,说起话来慢吞吞的,眼角和话语片絮之间却燃烧著好像小蛇的舌头一样的愤怒和杀意的火光,空气中环荡著连我都能轻易察觉的险恶气氛。佐竹在太宰旁边躺了很久,看起来好像很无聊的样子,嘴里叼著烟骨碌碌地把眼球转来转去。情况从一开始就很不乐观。那天早上,我还没睡醒,马场就突袭到我住宿的房间里来。今天他一丝不苟地穿著学生服,外面披件鼓得膨膨的黄色雨衣。雨衣被淋得湿漉漉的,他也不脱下来,就在屋里焦躁地转来转去,一边走还一边自言自语似的, 「喂,喂。起来。我好像神经衰弱得很严重。雨下得这麽大,等一下我一定会发疯。光是海贼的幻想就能让我瘦下一圈。喂,起来啦。刚刚我才碰到一个叫太宰治的人,好像是我学校的学长说他小说写得非常好所以介绍来的,——什麽事都要讲宿命。我已经让他加入我们了。你听我说,太宰这个人,是一个讨人厌到恐怖的家伙。没错。真的是个,讨人厌,的家伙。这就是厌恶感。我和那种人好像有种肉体上的排斥成分。他的头是个圆光头。而且我告诉你,那还是意味深长的圆光头。那兴趣真糟糕。没错,没错。那家伙全身的打扮一定都是出自自己的兴趣。小说家都是那种人吗?他们是不是都把思索和学究还有热忱什麽的给忘到一边去了。那真是个彻头彻尾的通俗作家。那张又黑又亮的大油脸,鼻子,——我在雷尼埃50的小说里看过那种鼻子哦。极端危险的鼻子。还好鼻子两边有深深的皱纹在撑著,否则那个蒜头鼻差点就要掉下去。真是的。雷尼埃真会写。眉毛又粗又短而且还是全黑的,茂密得差点就能把那两只畏畏缩缩的小眼睛遮起来了。额头窄得要命,两条横皱纹清清楚楚地刻在上面,简直惨不忍睹。他脖子很粗,发际给人一种很不好的厚重感,我还看到他下巴下面有三个红色的青春痘的痕迹。以我的目测,他的身高有五尺七寸,体重十五贯51,袜子是十一文52,年纪绝对不到三十。噢,我忘了说一件很重要的事,他背倾得很严重,根本就是驼背,——嗳,你稍微闭起眼睛想像一下这种人的样子。可是,这些都是假的。全都是假的。大骗子。全都是装出来的。一定是装的。从哪里到哪里是假象呢。我的眼睛是不会看错的。长得到处都是的斑驳的胡渣。不,那家伙不可能会有什麽胡渣。无论如何都不可能。那是故意蓄的胡须。啊,我到底是在说谁!你看。我如果不一一说明我现在是在这样做、那样做的话,我连动根指头,咳个嗽都没办法。真烦!那家伙真正的面孔,是没有眼睛、嘴巴、也没有眉毛的无脸妖怪。画上眉毛、贴上眼睛和鼻子,然後就装得若无其事的样子。而且我和你说,他还把那当作他的专长。啧!我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那感觉简直就像被蒟蒻的舌头舔在脸上一样。仔细想想,我们找来的同伴都是很不得了的阵容呢。佐竹、太宰、佐野次郎、马场,哈哈,这四个人,就算不开口排排站在那儿也是空前绝後的。没错!我一定要试试看。什麽都是要讲宿命的。讨人厌的同伴不是也满好玩的吗。我要把我今年一整年的生命,所有的命运都赌在LePirate上。看是会变成乞丐,还是变成拜伦53吧。神赐我五便士54。教佐竹那些阴谋去吃屎吧!」音调一下子降低下来,「喂,起来啦,去把窗户打开。马上大家就要到了。今天我想在这里讨论海贼的事情。」 我也被马场那兴奋煽得心慌,踢开棉被爬起来,和马场两个人喀嗒喀嗒地用力打开腐朽的窗户。窗外,本乡街上的每一片屋顶都在雨中罩上了一层白雾。 中午佐竹来了。没看到雨衣也没看到帽子,只穿了条天鹅绒的长裤和淡蓝色夹克,脸上都被雨淋湿了,双颊泛著好像月亮般不可思议的蓝色光芒。夜光虫一个招呼也没向我们打,软塌塌地好像溶化了一样躺在房间的角落上。 「原谅我吧。我好累」 紧接著太宰拉开门不慌不忙地出现。我看了他一眼,就赶紧把第二道目光移开。这真是不妙。他的风貌和我根据马场的形容想像出来的好坏两种影像中,坏的那一边分毫不差,完全一模一样。而且更不妙的是,太宰当时的打扮,恰恰符合马场一向最讨厌最痛恨的那一种。华丽的大岛碎花夹衣上绑著整条绞染的和服腰带、粗格子线条的鸭舌帽、浅黄纺绸的裤沿上隐约看得到雨水浸湿的痕迹。他稍稍拎起裤管坐下来,漠然对著窗外的景色。 「街道下著雨55。」他用像女生一样又细又高的声音说完,回头把他浊红色的眼睛眯成一条线,皱起一张脸对我们笑。我跑出房间到楼下去端茶。等我提著茶具和水壶回到房间里,马场和太宰就已经争执起来了。 太宰把两只手背在他的光头後面,「话怎麽说不重要。你真的有要做的意思吗?」 「什麽?」 「杂志啊。你真的想做的话一起做也可以。」 「你到底是来干嘛的?」 「这个嘛,——被风吹来的。」 「话说在前面,我不想听到说教、警句、玩笑话,还有你那个轻浮的笑法。」 「那我倒奇怪,你是干什麽把我叫来的?」 「你是只要有人叫就一定来吗?」 「也没错。因为我告诉过自己不这样不行。」 「人类生存的义务。这件事至上。是吧?」 「随你怎麽想。」 「哦,你还挺会说话的嘛。真跩。『啊,很抱歉。我才不要和你当同伴!』如果我这样说出来,你就会马上拿我们当笑柄。真受不了。」 「你我都一样从一开始就是个笑柄啊。既非被人拿著当笑柄,也不是变成谁的笑柄。」 「我在这里(私は在る(。提著自己的大睾丸,『来吧,这个东西看你要怎麽赔我。』你的话给人的就是这种感觉。真伤脑筋。」 「也许我这样说有点过份,我觉得你说话实在是牛头不对马嘴。你是不是不太正常?——我总觉得你们恐怕是只知道艺术家的传记,却完全不了解艺术家的工作内容。」 「你这是指责吗?还是你的研究发表?你是想说这是答案吗,然後要我们帮你打分数吗?」 「——是中伤。」 「那我告诉你,那个牛头不对马嘴就是我的特质。这是很罕见的特质呢。」 「牛头不对马嘴的招牌。」 「这就牵涉到怀疑说的破产。啊,饶了我吧。我不喜欢说相声。」 「你好像不知道看著自己亲手栽培出来的作品摆上市场的那种锥心的悲哀。不知道供奉到狐仙之後的那种空虚。你们现在只不过才刚钻进了神社的一座牌坊56而已。」 「啧!又在说教了。——我没有看过你的小说,不过我觉得去掉lyricism57、58、humor59、epigram60和pose61这些东西的话,你写出来的一定是一部空无一物的烂小说。我在你身上感受不到精神,只感觉到世故。感受不到艺术家的气质,只感觉到人类的胃腑。」 「我知道。可是,我必须生存下去。我甚至觉得低声下气地去拜托别人也是艺术家的一种作品。我现在在考虑的是处世这件事。我并不是因为兴趣才写小说的。如果我有足够的身份,只是为了娱乐来写作,那我根本一开始就什麽都不会去写。只要提起笔,我就知道我能写得很好。但是在提笔之前,这有什麽事到如今还挖出来写的价值吗?我会多方著眼,冷静地思考,算了,算了,也没有每件事都特地写出来的必要。最後什麽都不做。」 「既然你抱著这种心情,干嘛还说要和我们一起出杂志?」 「这次你想研究我吗?因为我想生气。什麽理由都可以,我只是想呐喊一下。」 「啊,那我明白。也就是说你想抱著盾牌好改善改善形象。可是,——呀,我连看都不敢看。」 「我很喜欢你。我也还没有拿过自己的盾牌。全都是和别人借来的东西。不管再破烂不堪,还是有个自己专用的盾好。」 晚年 -5 「有啊,」我不禁脱口而出。「仿造品!」 「没错。真有你的,佐野次郎。这是一生一世的哦,太宰先生。有假胡子花样的银色镀金的应该很适合你。唉呀,太宰先生不是已经满不在乎地拿在手上了嘛。只有我们是光溜溜的。」 「别介意我说点奇怪的话,你觉得光溜溜的野草莓和包装好的市场上的草莓哪一边比较有尊严?所谓的登龙门,那是被人一直线送进市场的外表光辉的地狱之门。但是,我知道被包装好的草莓的悲哀。而且最近这一阵子我也开始觉得它们很崇高了。我不会逃走的,你们要做什麽我都会奉陪到底。」他歪著嘴好像笑得很痛苦。「不久你们就会醒悟到,——」 「哦,别提那个。」马场用右手在鼻子前面无力地挥了一下,阻止了太宰的话。「一旦醒悟,我们就活不下去了。喂,佐野次郎。我们作罢吧。没意思。虽然对你是不太好意思,可是我不做了。我不想变成别人果腹的饵食62。但愿太宰能在其他的地方找到可以填填他肚子的油豆腐。太宰先生,海贼CLUB即日解散。取而代之的是,——」马场站起来,大步走到太宰那边,「你这怪物!」 太宰的右脸挨了一记。大声地狠狠挨了一巴掌。太宰一瞬间露出了好像小孩子一样的哭丧面孔,但马上又紧闭上漆黑的双唇,傲然抬起头。我突然觉得,我满喜欢太宰的长相的。佐竹轻轻闭著眼睛假装在睡觉。 雨一直下到夜里。我和马场两个人在本乡一家有点阴暗的黑轮店里喝酒。起初两人都像死了一样默默地喝著,大约有两个小时,马场总算开始说话了。 「佐竹一定事先已经拉拢好太宰了。他们一直到快到宿舍的地方都走在一起。佐竹他就做得出这种事。我知道佐竹一定有私底下和你商量过什麽事对不对?」 「有。」我为马场添了酒,想设法安慰他。 「佐竹想从我这里把你给拉走。没有什麽理由。那家伙有著很不寻常的复仇心。比我还了不起。不,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说不定他根本没什麽,只是一个俗人而已。没错,他那种人应该会被社会认为是很普通的人吧。不过那都无所谓了。不做杂志了心里倒也爽快。今天晚上我就可以尽情地高枕无忧了!而且,我告诉你,最近我搞不好会被家里断绝关系哦。哪天早上睁开眼睛,我就是个孤苦伶仃的乞丐了。所以其实那杂志我一开始就没打算真的要做。因为我喜欢你,因为我不想让你离开我,所以才会不惜拿出海贼这个手段。当你胸中充满著对海贼的幻想,一样一样地订立著计画的时候你闪动的双眼,只有那才是我生命的意义。我觉得我就是为了看你的那眼神,才会活到今天的。我从你身上学到了真正的爱情,彷佛从前完全不知道爱为何物。你是透明的,纯粹的。而且,——你又是个美少年!我觉得我从你的眼中看见了flexibility63的极致。没错。唯一看过知性之井的井底的,不是我,不是太宰,也不是佐竹,是你!很意外地那竟然是你。——啧!我为什麽这麽多话呢。轻薄。狂躁。真正的爱情是死都不能说出口的,小菊那家伙这样告诉过我。喂,大新闻。一点办法也没有。小菊爱上你了哦。死都不能和佐野次郎先生说,因为我喜欢他喜欢得要死。她一边故意说那些反话一边把整瓶西打都倒在我头上,哈哈地笑得好像发疯一样。对了,你最喜欢的人是谁。喜欢太宰吗?咦。佐竹吗?是不太可能。没错吧?我——」 「我……」我打算把心里的话全都说出来。「每一个都讨厌。我只喜欢小菊。我觉得我彷佛在河对岸的那个女孩子之前就已经先认识她了。」 「那也好。」马场小声说著,一面试著露出微笑,突然却用左手盖住脸,开始呜咽起来。他用如同演戏的台词一般优美的韵律,「听我说,我不是在哭哦。我是在装哭。这些是假的眼泪。可恶!大家都尽量这麽说著笑我好了。我会从出生到死的那一刻都不停地演戏。我是幽灵。啊,求你不要忘记我!我是很有天分的。荒城之月的作曲者是谁。有人说泷廉太郎不是我,你们一定要那麽怀疑别人吗。谎话就让它是谎话好了。——不,那不是谎话。正确的事情一定要正确地说清楚。绝对不是谎话。」 我一个人蹒跚地走到外面。雨还在下著。街道下著雨。啊,这不是刚才太宰说过的话吗。对,我好累。原谅我吧。啊!我在学佐竹讲话。啧!啊啊啊,连咋舌的声音好像都和马场愈来愈像。不久,我就陷入了一股荒凉的疑念当中。我到底是谁?这念头让我感到一股栗然。我已经让人偷去了自己的影子64。什麽叫flexibility的极致!我一直线向前跑。牙医。鸟店。甘栗店。面包店。花店。行道树。旧书店。洋房。狂奔中我似乎听到了自己一面念念有词的低语,——跑吧,电车。跑吧,佐野次郎。跑吧,电车。跑吧,佐野次郎。我配上乱七八糟的调子不停重复、重复地唱著。啊,这就是我的创作。这就是我作出来的唯一的一首诗。多麽地窝囊!我就是头脑不好,所以我没用。我就是窝囊,所以我没用。车灯。巨响。星星。叶子。灯号。风。啊! 四 「佐竹。昨天晚上佐野次郎被电车撞死了,你知道吗。」 「我知道。今天早上我听到收音机的新闻了。」 「那家伙真是多灾多难。不像我,只要自己不上吊的话大概怎麽样也死不了。」 「然後,最长寿的大概就是你了。我的预言很准的。喂,——」 「什麽事?」 「这里有二百圆,塘鹅的画还挺好卖的。本来我是想和佐野次郎去玩才拼命筹出这麽多来的。」 「交给我吧。」 「可以。」 「小菊。佐野次郎死了。嗯,他不在了。你去哪里找都找不到的。不要哭。」 「是。」 「这一百圆给你吧。拿这些钱去买些漂亮的衣服和腰带,一定就可以把佐野次郎给忘了。人要知道变通。喂、喂,佐竹。今天晚上我们就和好一天,一起去玩吧。我带你去个好地方。那是日本最棒的地方。——像这样我们两个都活著的感觉,还满教人怀念的呢。」 「哪个人迟早都是会死的。」 哥哥-1 父亲过世的时候,大哥二十五岁,才刚大学毕业;二哥二十三岁,老三二十岁,我十四岁。哥哥们对我百般呵护,人也都很成熟稳重,所以虽然父亲死了,我也从来没有吃过一点苦。我把大哥完全视同父亲,二哥就当作是成天操劳的叔叔,只顾著向他们撒娇。无论我再过份的恣意要求,哥哥们都只是笑著容忍我。虽然哥哥们什麽也没有让我知道,凡事都一直任凭我为所欲为,不过岂止这些有形的,为了守住那些为数绝对在百万以上的遗产和先父各方的政治势力,哥哥们一定还投注了许多许多无形的努力。父亲那边也没有可以倚靠的叔伯长辈,所有的大小繁务,只有仰仗二十五岁的大哥和二十三岁的二哥两人协力处理。大哥二十五岁当镇长,稍微熟悉了政治实务之後,三十一岁就做了县议员。听说当时他是全国最年少的县议员,报纸上称他是A县的近卫公1,漫画书刊也拿他作题材,很得人望。 然而大哥却仍然整天郁郁寡欢的样子。大哥所向往的,并不在那里。他的书架堆满了王尔德2全集、易卜生3全集,还有日本戏曲家的著作,自己从前也会写写戏曲,常会把弟弟妹妹们叫到房里来念给我们听;那时的大哥脸上的,满是打从心底高兴的表情。虽然当时我年纪还小,听得不是很明白,不过大哥的戏曲,绝大多数似乎都是以命运的凄凉为主题。大哥写过一篇叫「相争4」的长篇戏曲,里面人物的表情,我甚至到现在都还可以清楚地在脑中勾勒出来。 大哥三十岁的时候,我们全家曾经合力发行过一部标题很可笑的同人杂志「AONBO5」,负责编辑的是当时在美术学校念雕塑科的老三。 「AONBO」这个名字是老三一个人想出来的,这名字好像令他很得意。封面也是他画的,只是上面都是一些天花乱坠的超现实风格,还用了一大堆银粉,根本看不懂他在画什麽。大哥在创刊号上发表了一篇随笔。 大哥让我帮他作口述笔记,题目是「饭」。我到现在还记得,大哥把两只手背在後头,眼睛凝视著天花板,在二楼的西式房里慢慢地踱著圈子。 「好了吗,好了吗。我要开始罗。」 「嗯。」 「我今年就满三十岁了。孔子说过三十而立,然而我哪里站得住,反而随时都可能要倒下。渐渐地我已经无法再切身感受到生命的意义。勉强要说的话,我只有在吃饭的时候,才是活著的。这里所说的『饭』,不是抽象的生活形态,也不是概念式的生活意欲,而是单纯指那满满的一碗饭而言。是指咀嚼著饭的那一瞬间的感觉。那是一种动物性的满足。很低俗的话题。……」 那时我还只是个中学生,但是在战战兢兢地抄著大哥那些述怀的当中,还是不禁为大哥叫屈。什麽A县的近卫公,大家口口声声无知地吹捧著,事实上大哥心里有多麽寂寞,我想根本没有一个人知道。 二哥在这部创刊号上好像什麽也没有发表,不过他从谷崎润一郎6的早期开始就是忠实读者,同时也非常欣赏吉井勇7的风范。二哥很会喝酒,颇有豪快的大将之风,却从来不会以酒害事,一直都充当大哥的谘询对象,做事有条不紊,是一个很谦逊的人;不过其实我很怀疑二哥真正向往的,搞不好是吉井勇那种「踏入红灯不复归者真吾也。8」的勃勃雄心才对。有一次他在地方报纸上发表了一篇写鸽子的随笔,作者近照也一起上了报,他开玩笑地大摇大摆拿到我面前:「怎麽样,我的照片这样登起来,还挺像文人的吧,有吉井勇的味道吧。」二哥的脸生得像左团次9一样,很威风;大哥的五官纤细,家里人也都夸赞他长得像松茑10。他们其实早就意识到自己生得漂亮,有时候喝醉了,还会学左团次松茑的鸟边山心中11或皿屋敷12里面的语调一搭一唱。 这个时候,一个人远远地躺在二楼西式房的沙发上,听了两个哥哥的模仿相声,「哼」地一声发出恶毒的笑声的,就是老三了。这个哥哥进了美术学校,身子却很虚弱,所以没有怎麽把精力放在雕塑上,反而很迷恋小说。他也有很多喜欢文学的朋友,和他们合出过一部名叫「十字街」的同人杂志,并且亲自为那杂志画封面,有时候也会在志上写些诸如「苦笑收场」的淡彩小说。他用的笔名叫梦川利一(ゆめかわりいち)13,哥哥姊姊都笑他,说受不了他那名字。他还用RIIChIUMEKAA的罗马拼字印了名片,故作姿态地也给过我一张,不过因为念起来是梅川利一,连我都浑身发毛,「哥哥你不是梦川吗?是故意印成这样的吗?」我一问,哥哥的脸马上通红起来, 「呀,糟了,我不是梅川!」名片已经发到朋友、学长和常去的吃茶店手上了。这好像不是印刷厂的误印,是哥哥自己亲手指定要UMEKAA的。把u这个字用英语发音误念成〔yu〕,是许多人都容易犯的错。这张名片终於落为全家的大笑柄,哥哥在家里也被梅川先生、忠兵卫14先生地叫。这个哥哥的身体很虚弱,十年前,二十八岁就死了。他生得一副恍若天人的美貌,那时候姊姊们在看的少女杂志,每个月的封面上都会有一个叫作吹矢浩二的人画的眼睛大大、身材细细长长的少女,哥哥长得就和那少女一模一样,我常常看著哥哥的那张脸发呆。我并不嫉妒他,反而不明究理地乐在自己哭笑不得的奇妙感觉当中。 哥哥生性正经,私底下甚至还相当严谨,却偏偏喜欢把听说是以前法国流行过的风流绅士风和鬼面毒笑风15奉为平日消遣,一个劲胡乱瞧不起别人,装出一副孤傲的样子。大哥结了婚,当时已经生了一个小女孩,每到暑假,年轻的叔叔阿姨们便会从东京、从A市、从H市、从各处的学校回到家里来齐集一堂,来来来,到东京的叔叔这边来,来来来到A阿姨这边来,七嘴八舌地争相抢著一个小侄子,这时候哥哥就会站在离大家远一点的地方说刚出生的小侄子的坏话:「怎麽搞的,还红红的嘛,真恶心。」然後无可奈何似的意思意思伸出两只手,「来来来,到法国的叔叔这边来。」晚餐时间,每个人面向桌上的菜,依照祖母、妈妈、大哥、二哥、三哥和我的顺序排排坐著,对面就坐著管帐的,还有大嫂和姊姊们。大哥和二哥不管夏天再炎热,一定坚持要喝日本酒,两个人身旁都让人准备好了大毛巾,一边喝著烫热的酒,一边不停拿毛巾往自己身上答答滴下来的汗上擦。他们每天晚上大概都喝个一两升,不过两个都很能喝,所以从来没有看他们在大家面前失过态。三哥绝不会加入他们的行列,只是视而不见地坐在座位上,自顾自地把葡萄酒倒进很讲究的玻璃杯里,眨眼间杯子就见了底,接著又匆匆忙忙把饭吃完,一本正经地向大家道过慢用,就像消失了一样不见踪影,那身段之漂亮真是令人称奇。 发行那本「AONBO」杂志的时候也是老样子,这个哥哥本著自己是总编辑,要我去和全家人收齐了各式各样的原稿来,抱在手上恶毒地边读边哼。我总算作完了大哥那篇随笔「饭」的口述笔记,喜孜孜地交到总编辑手上,总编辑劈头就是一声「哼」。 「这什麽啊。这种东西就叫作号令式语气。什麽孔子曰,真烂。」狠狠地倒出一箱子臭骂。三哥很清楚大哥心里的寂苦,却还是禁不住兴趣使然,每次都说他的坏话。老是把别人的作品骂得一文不值,到底这个哥哥自己的作品写得如何呢,每次提到这个问题,总不觉有些落寞。「AONBO」这本怪名字的杂志创刊号上,总编辑谦守自重,没有发表小说,只登了两首叙情诗。现在再怎麽想,我都真的不觉得那是杰作。哥哥他贵为哥哥,为什麽会想要发表这种东西,现在我甚至还觉得很遗憾。这实在很不好意思写出来,那两首诗是这样的:一首叫「红色美人蕉」,另一首叫「矢车菊惹人怜」,前者曰「红色的美人蕉,恰似我的心。云云。」总觉得写得很不好意思。後者曰,「楚楚可怜的矢车菊。一朵、二朵、三朵,收进我的衣袖里,云云。」各位觉得怎麽样呢。也许这还是慎重地深藏在筐底不要拿出来比较好吧,为了哥哥那潇洒又风流的绅士形象,现在我会这麽想。不过当时的我非常尊敬哥哥那彻底的鬼面毒笑风,他又是东京好像很有名的同人杂志「十字街」的成员,加上哥哥自己似乎也相当满意那首诗,後来还在镇上的印刷厂里一边为那首诗校稿,一边用奇怪的调子唱起「红色的美人蕉,恰似我的心」来,弄得我也觉得那好像是篇杰作。在这本「AONBO」杂志上,有著太多太多教人怀念与捧腹的回忆,但是今天不知道为什麽,我却懒得再谈,因此我想在这里聊聊这第三个哥哥去世的时候,好为本文作个结尾。 这一位哥哥,在去世的前两三年,已经几乎是在病榻上度日的。他的体内正开始被结核菌虫蚀殆尽,但是精神还是特别好,不太想回乡下,也不肯住院,就在户山原那里租了间屋子,把同乡的W夫妻二人请来搬进其中的一间,剩下的房间全归自己使用,悠闲地住在里头。我进了高中以後,放假日也不回乡下,大多都到哥哥在东京户冢的家里去找他玩,和他一起在东京的街道上漫步。哥哥很喜欢编谎话骗我。他会在银座一边走一边小声叫著, 哥哥-2 「啊,菊池宽!」手里指著一个发胖的老先生。他说话的表情太过认真,实在让我不可能不相信。在银座的不二家喝茶的时候,他也曾经偷偷用手肘顶我,附在我耳边告诉我「我看到佐佐木茂索16了耶,你看那边,就在你後面那张桌子。」过了很久之後,我亲眼见过了菊池大师和佐佐木先生,才知道哥哥当初全是骗我的。哥哥手上的一本川端康成「感情装饰」短篇集,扉页有用毛笔写的『梦川利一贤兄雅正作者』字样,他说那是他在伊豆还是哪里的温泉旅馆里碰巧和川端先生认识的时候川端先生送他的。现在冷静想想,下次有机会见到川端先生的时候,还是问问他好了。我多希望那是真的,但是川端先生给我的信里的字体,和记忆中的『梦川利一贤兄雅正作者』字体,我总觉得不太一样。哥哥最喜欢用天真烂漫的表情来骗人,不能一刻不提防。故弄玄虚好像也是法国的风流绅士们的兴趣之一,所以哥哥这故弄玄虚的毛病,更难有人能出其右。 哥哥是在我进大学那年的初夏走的,那一年的春节,他在客厅的墙龛上挂了一幅自己写的挂轴,对裁的画心上题著「今春忽悟佛心,虽酒肴当前,不知喜色。」来访的客人看了全都大笑,哥哥也暧昧地跟著笑。我看得出来,那已经不是哥哥一贯的故弄玄虚,是他发自内心的悲叹,可是他平常总爱捉弄人,所以访客们也只顾著笑,完全不会去紧张他的病情。没有多久哥哥又想出了新名堂,把串小念珠套在手上走,称自己是愚僧,很正经地满口愚僧啊、愚僧啊,朋友们看了也都有样学样,每个人一见面就是愚僧、愚僧,一时之间蔚为风尚。哥哥不是真的只为了开玩笑才这样做的,他心里知道自己肉身毁灭的时日已经迫近,但是他所深爱的鬼面毒笑风,却让他无法诉诸真性地悲伤,反而拼命挖苦自己,装模作样地拨弄著念珠惹别人笑,说什麽「愚僧也为那妇人心乱神迷,实在罪过,不过这也是愚僧尚未枯朽的证据啊」,把我们一起踉踉跄跄地拉进高田马场的吃茶店。这个愚僧非常爱漂亮,在往吃茶店的路上突然想起自己忘了把戒指戴出来,毫不犹豫地便回头往家里跑,把戒指戴得好好的才又出门,然後向大家用一句「呀,久等了。」若无其事地带过。 大学以後,我就在哥哥户冢的房子附近住宿,不过我们怕碍著彼此用功,三天到一个礼拜才见一次面。见面的时候,我们一定会一起上街听听相声、逛逛吃茶店,不久之後,哥哥谈了场淡淡的恋爱。哥哥为了贯彻他风流绅士的怪癖,一直都装腔作势得叫人咋舌,根本讨不到女孩子喜欢。那时候高田马场的吃茶店里,有一位哥哥暗中心仪的女孩子,但是发展好像不大乐观,让哥哥很烦恼。哥哥是一个自尊心很高的人,再怎麽样也不可能去对女孩子寡廉鲜耻地抛媚眼、开些下流玩笑,只是一直持续重复著轻巧巧地进来,喝了一杯咖啡,又轻巧巧地回去。一天晚上,哥哥和我两个人到那家吃茶店去,喝了杯咖啡,气氛还是不太对,我们照旧又轻巧巧地打道回府。路上哥哥顺道进了花店,吩咐店员用康乃馨和玫瑰配了一把将近十圆的大花束,抱著它出来,却欲行又止,迟迟踌躇不定。哥哥心里想的什麽,从头到尾我都知道。我跳上前一把把花束掠过来就跑,像脱兔一样沿著来路飞奔回去,俐落地躲进吃茶店的门後面,招呼她过来。 「你知道大叔(我都这样叫哥哥。)吧?你千万不能忘了大叔。来,这是大叔给你的。」我迫不及待地说完,把花束塞给她,她却只是心不在焉地呆呆站著,一时间我实在很想狠狠揍她一顿。这麽一来,连我也精神全无,茫茫然走到哥哥家里一看,哥哥已经钻进棉被里,一脸不高兴。那时哥哥二十八岁,我比他小六岁,二十二岁。 同一年的四月左右,哥哥一反往常,热中地开始进行毕业制作。他把模特儿叫到家里来,好像要著手一件很大的人体雕塑。我不愿打扰哥哥工作,所以那一阵子,我便不太往哥哥家跑。忘了是哪天晚上,我去看他,他躺在床铺上,有点不好意思地对我说。「梦川利一这个名字,我已经决定不再用了。我想光明正大地用辻马桂治(哥哥的本名)这个名字去闯闯看。」哥哥郑重其事的这句话,很难得地完全不带一点玩笑的成分,让我突然觉得好想哭。 过了两个月,哥哥还没来得及完成他的工作就死了。W夫妻曾经和我们提过哥哥的样子不对劲,我自己也很担心,问过主治医师,主治医师面不改色地告诉我们大概就剩四五天了吧,我吓了一大跳,立刻发了电报通知乡下的大哥。大哥到达这里之前,连续两个晚上,我就睡在哥哥旁边,帮他用指头除去卡在喉咙里的痰。大哥一到,马上请了护士,朋友们也渐渐到齐了,我才稍微提起了勇气;然而一直到见到大哥为止的两个晚上,现在回想起来,仍旧让我觉得身置地狱。昏暗的电灯下,哥哥要我帮他把抽屉一个个打开,把里面满满的信和笔记本一一销毁。我听他的话把纸片一张张撕得碎碎的,一边低著头啜泣,哥哥躺在旁边看著我,脸上的表情好像很讶异似的。那两个夜里,世上除了我们两个,彷佛再也没有其他人了。 哥哥在大哥和朋友们的围绕下就要断气的时候,我叫了他一声, 「哥哥!」哥哥用很清楚的字句对我说,我有个钻石制的领带夹和一条白金链子,都给你吧。这句话是骗我的。哥哥临死之前,八成还忘不了他风流绅士的癖好,才会想出这麽洋派的东西来骗我。他一定是在无意识间,又开始了他最拿手的故弄玄虚。什麽钻石制的领带夹和白金链子,我很清楚是根本没有的,那故意卖弄虚荣的用心反而更让我难过,终於忍不住哇哇地大声哭了出来。虽然一件作品也没有留下来,却俨然一流艺术家风范的哥哥。明明拥有世上无人能及的美貌,却一点也不得女孩子喜欢的哥哥。 哥哥身後的种种,我也很想写出来让大家知道,不过猛地一想,不仅是我,每个曾经失去血亲的人,一定也都曾经历过相同的悲痛,把它写得好像是我自己的特权一样向大家炫耀,似乎很对不起读者,心情就即刻萎缩了下来。当时三十三岁的大哥,在要发给乡下家里的电报纸上写下「桂治今早四时去世」几个字的时候,不知道想到了什麽,突然不顾一切嘶声恸哭起来,那时候大哥的样子,到现在还会让我乾瘦的胸口隐隐地颤抖。我想父亲早死的兄弟,不管有多少钱,到头都是一样的悲凉。 -完- 【注】 近卫【このえ】随侍在天皇或君主身旁担任警卫工作的人。(福武国语字典) 王尔德【ワイルド】(0ptOscarilde)英国唯美主义作家,否定宗教与道德,以艺术为生活的基准。代表作《幸福的王子》《回想录》等。 易卜生【イプセン】(henrikIbsen,1828~1906)挪威名剧作家,著有「玩偶之家」等。 『夺い合う』【うばいあう】作者曾在早期作品『思い出』(中译:回忆)中自称当时觉得该作应该改名为『蓟草』。 AONBO【青んぼ(あおんぼ)】太宰中学时代,由兄弟共同出版,在家庭中发行的同人志,据说是因为太宰的哥哥认为兄弟们虽然已不再是婴儿(赤んぼ),却也还称不上大人而命名。 谷崎润一郎【たにさきじゅんいちろう】大正时期唯美派作家,代表作『刺青』『痴人之爱』等。 吉井勇【よしいさとし】(1986~1960)喜以杯酒红灯为题材作歌,著有『午後三时』『水庄记』等。 诗:【红灯に行きてふたたび归らざる人をまことのわれと思ふや】。 市川左团次【いちかわさだんじ】大正时期本乡座名歌舞伎家,松茑为其妹,两人同在『鸟边山心中』与『皿屋敷』两剧初演时担任男女主角。 市川松茑【いちかわさだんじ】见前项。 鸟边山心中【とりべやましんちゅう】据说以江户时期真实爱情故事改编而成,大正四年八月初演。「心中」=殉情 皿屋敷【さらやしき】砸破主人珍藏的盘子的女仆自杀(部分作遭惨杀)之後,阴魂不散地出现在家中数著盘子数量的民间传说。 梦川利一【ゆめかわりいち】太宰的哥哥圭治曾用此笔名与太宰一同投稿同人志『细胞文艺』,据说此名来自圭治所欣赏的艺术家竹久梦二与横光利一两人名字综合再加以修饰而成。 梅川/忠兵卫【うめかわ/ちゅうべえ】:净琉璃『冥途の飞脚』中的角色,剧中描述龟屋忠兵卫盗领托运钱财,带著花街女子梅川逃亡的故事。 鬼面毒笑风【ビュアレスク】(burlesque)法语「滑稽可笑的、诙谐的」。据说19世纪初欧洲曾流行过以著重幻想成分的burlesque(滑稽剧)讽刺当代的作风。「鬼面毒笑风」五字是原文。 佐佐木茂索【ささきもうさく】曾师事芥川龙之介,与菊池宽共同创设芥川赏与直木赏,位及文艺春秋社社长。 雌性谈「雌に就いて」 斐济(Fiji)人虽其至爱之妻,一旦稍有嫌恶即杀之而嗜其肉。塔斯梅尼亚(tasmania)人当其妻之死,使其子殉葬而平然不为色变。更甚者如澳洲一土著者,当其妻之死,运之山野,取其脂为钓饵云。 在那本叫作「嫩草」的杂志上发表暮气沈沈的小说,不是为了好玩、想标新立异,也不是为了证明自己不在意读者,是因为我相信这种小说,一样能够取悦年轻的读者。我知道现在这个社会上的年轻读者们,其实都出乎意料地苍老,这一类小说应该很轻易就能为他们所接受。这是给失去了希望的人们看的小说。 今年二月二十六日,在东京这边,一群年轻军官闹出了点事1。那天我和客人隔著长火盆在聊天,完全不知道当天出了事,两人把话题绕在女人的睡衣上打转。 「可是这样我还是不是很了解……具体说说看嘛?用写实主义的笔法哦。要提到女人,好像还是这种笔法最好。睡衣应该还是长衬衣好吧?」 要真有这样的女人的话,也犯不著求死了。我们用这话题互相试探著深藏在彼此胸中的憧憬的人的影像。客人想找一位二十七八岁的柔弱的侧室,她在向岛的一个小地方租了一间原来是商店的二楼,带著五岁没有父亲的孩子两个人过活。他会在烟火大会那天晚上到那儿去玩,给她五岁的女儿画图,画个圆圆的大圆圈,中间用鲜黄色的蜡笔小心地涂得满满地,然後告诉她,「这是满月哦」。女孩的母亲穿著浅浅带著水蓝色的毛织睡衣,外面系著藤蔓花样的细腰带。客人说完,便开始追问起我喜欢的女性。我也一五一十地道来。 「我不要绉绸的,感觉邋里邋遢的,而且也未免太不检点了。怎麽说我们也不是那麽积极的人嘛。」 「那分上下身的好吗?」 「那更不要,那样穿不穿还不都一样吗。只套上衣的话就和漫画一样了。」 「这麽说,还是毛织类的?」 「不,是刚洗乾净的男用浴衣。粗的直条纹,腰带用一样布料的细带子,和柔道服一样,结打在前面。那个……就像旅馆的浴衣啦,我喜欢那种的。会给人一点少年的感觉的那种女人应该比较好。」 「我知道了,你老是喜欢嘴里喊累,看不出来你这人还挺奢华的。就像人家说最华丽的祭礼就是葬礼,你理想的方向还真是满好色的耶。发型呢?」 「我不要日本头的,油得要命,形状又那麽怪。」 「你看那个。她那个简单的西洋发型不难看吧?她应该是演员吧。以前帝剧2的专属女演员也挺不错的。」 「才不呢,女演员根本放不下她们那些穷酸的头衔,我不喜欢。」 「不要挖苦别人,我是和你谈正经的。」 「没错啊,我也没有把它当游戏。爱可是要赌上性命的,我从来不会等闲视之。」 「我还是不了解。我们采取写实主义吧,来趟旅行试试?想像让女人做些各式各样的事看看,说不定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可是,她不是很主动的人。是好像睡著了一样沈静的女人。」 「你未免也太保守了。那我们只好严肃点谈吧,先想办法让她穿上你喜欢的那种旅馆的浴衣怎麽样?」 「不如就从东京车站那里开始好了。」 「好好好,先和她约在东京车站碰面。」 「前一天晚上只告诉她,我们一起旅行吧,她就点头说好。我说下午两点在东京车站等你,她又点头说好。我们只约了这麽简单的内容。」 「等一下,等一下,她是什麽人,女作家吗?」 「不,女作家不行,女作家她们对我的评价好像很糟糕。是对生活有点厌倦的女画家。不是好像有些女画家很有钱吗?」 「那还不是一样。」 「说得也是。那还是只有艺妓了。总之,我比较喜欢已经不会害怕面对男人的女人。」 「旅行之前也和她有过关系吗?」 「似有似无。就算有见面,记忆也像作梦一样模糊。一年见面不会超过三次。」 「要到哪里去?」 「从东京二、三个小时就能到的地方吧。山里的温泉最好了。」 「现在高兴还太早,她连东京车站都还没来呢。」 「前一天我约她的时候,感觉像是在开玩笑,虽然觉得她不太可能会来,可是还是半信半疑地来到东京车站看看。她没来。那就一个人去好了,不过,还是等到最後五分钟看看。」 「带些什麽行李?」 「一个小皮箱。就在还差五分两点的千钧一发之际,我突然回头。」 「她笑著站在那儿。」 「不,她没笑,表情很严肃,小声地说,对不起,我迟到了。」 「然後她无言地要接下你的皮箱。」 「『不,不用了。』我很明白地拒绝她。」 「买蓝色票3吗?」 「一等还是三等……三等好了。」 「上火车。」 「约她到用餐车厢。铺在桌上的白布、桌上的草花和窗外流逝的风景,都还算惬意。我呆呆地喝著啤酒。」 「也敬她一杯啤酒。」 「不,不敬她。我会请她喝西打。」 「是夏天吗?」 「秋天。」 「就这样一直傻傻地坐著吗?」 「我和她说谢谢。声音听在我自己耳里都觉得很诚恳。然後我就一个人陶醉地坐在那儿。」 「到旅馆了。已经是黄昏了吧。」 「从入浴那里开始,就渐渐到了重头戏了。」 「当然不可能一起洗吧?要怎麽办?」 「怎麽样都不可能一起进去啦。我先洗。泡了个澡回房间,她正在换棉袍。」 「啊,先让我讲讲看,不对的话要告诉我。大致的情形我想我已经可以推测出来了。你坐在房间外面走廊的藤椅上吸烟。那烟是狠下心买的Camel4。夕阳照在满山的红叶上。过了一会儿她洗完出来,把手巾这样摊开来晾在走廊的栏杆上,然後悄悄站在你後面,静静地和你看著一样的东西。她在试著从相同的东西里,去揣摩你所感受到的那份美感。就这样整整持续了五分钟。」 「不,一分钟就够了。五分钟的话,气氛就僵了。」 「伙食送来了。里头有附酒,要喝吗?」 「等等,她除了在东京车站说过一句迟到了以外还没开过口耶,应该趁这机会再让她说句话。」 「不行,这里要是乱开口,就什麽都毁了。」 「这样啊。那就默默地进房间去,两个人并排坐在伙食前面。好奇怪哦。」 「一点也不奇怪。你就和女服务生说些什麽不就好了。」 「不,不是这样。服务生被她吩咐回去了。她声音放得很低,却很清楚地说,我来就好。突然冒出这句话。」 「原来如此。她是这种人啊。」 「然後她和小男孩一样笨手笨脚地帮我倒酒,一本正经的表情。左手上还提著酒瓶,把旁边的晚报在榻榻米上摊开,右手扶在榻榻米上,开始看晚报。」 「晚报上有加茂河泛滥的消息。」 「不好。这里需要一点时世的色彩来点缀。动物园失火的报导比较好,将近一百只的猴子在笼子里被活活烧死。」 「那太夸张了啦,还是看看明日运势那一版比较自然点。」 「我把酒放下,和她说吃饭吧,然後两个人一起吃。里面还有炒蛋,实在太寒酸了。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丢下筷子,面向书桌,从皮箱里面拿出稿纸,在上面沙沙地写起来。」 「什麽意思?」 「这是我的致命伤。如果不这样装模作样一番,我不知道要怎麽样才下得了台。大概有点类似业障那种东西吧。我觉得心情变得很郁闷。」 「开始乱了方寸了。」 「没有东西好写,只好把iroha5四十七个字依序写上去。一遍又一遍不停反覆来回地写,一边和她说,我突然想起一件很急的工作,我想在还没忘记之前把它写完,你就趁这时间到镇上到处去逛逛吧。这里很安静,是个很不错的小镇。」 「气氛已经被破坏得差不多了。可是也没办法。她应了一声,换了衣服出去。」 「我马上把纸笔一丢,躺在地上,张惶地观望四周。」 「看到晚报的运势栏,上面写著,一白6水星、忌旅行。」 「然後把一根三钱的Camel点起来,有一点奢侈的幸福感。自己好像变得比平常可爱了点。」 「这时候女服务生悄悄地进来,『要铺几张床?』」 「从我地板上跳起来,爽朗地回答:『两张』。说完突然觉得很想喝酒,不过还是忍著不喝。」 「算算时间也差不多可以让她回来了。」 「还没。好不容易等服务生走远,我开始做了一件很奇怪的事。」 「该不会是偷跑吧。」 「是数钱。十圆纸钞有三张,零钱有二三圆。」 「这样应该够。她回来的时候,再继续装出工作的样子。我是不是回来得太早了?她有点紧张地低声问。」 「先不要回答,一边继续写一边说,不用管我,你先去睡吧。要用带点命令口吻的语气。iroo,一个字一个字地在稿纸上写。」 「她在背後打了声招呼,『我先睡了。』」 「写好chirinuruwowaka,又写了ehimosesu。然後把稿纸给撕了。」 「你已经快疯了。」 「没办法嘛。」 「还不睡吗?」 「我要去澡堂。」 「因为有点冷了。」 「才不是。是因为心里有点乱。在澡堂里像白痴一样泡了快一个小时,从水里爬出来的时候,身体全都埋在蒸气里,看起来跟幽灵一样。等回到房里,她已经睡了。枕边的纸台灯是亮著的。」 「她睡著了吗?」 「还没,眼睛睁得大大的,脸色苍白,紧闭著嘴唇看著天花板。我吃了安眠药,钻进被窝里。」 「她的吗?」 「不是啦。——躺了大约五分钟,我偷偷爬起来。不,是猛然爬起来。」 「眼眶含著泪。」 「不,是在生气。然後站著瞄了她一眼。她的身体很僵硬地缩在棉被底下。我看到她那个样子,就觉得满意多了。然後从皮箱里拿出荷风7的那本冷笑,又回到床铺里,背向著她心如止水地看书。」 「荷风不会有点太学究吗?」 「那换圣经好了。」 「你的心情我是可以理解啦。」 「乾脆来本通俗读物那种的怎麽样?」 「喂,这本书很重要的,好好想一本吧。其实怪谈之类的也不错。有没有什麽好的……思想录8太艰涩了,春夫9的诗集又太现代了,虽然有点暗示意味……」 「——有了,我唯一的一本创作集10。」 「气氛变得好荒凉哦。」 「从序开始看起。来来回回翻来翻去一个劲地看,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神啊,救救我吧。」 「她有丈夫了吗?」 「背後传来好像是水流的声音,让人毛股悚然。虽然声音很细小,我却觉得整条背脊都被烧了起来。她用很小的动作翻了个身。」 「然後呢?」 「我说,我们死吧。她也——」 「够了,这不是幻想。」 客人的推测是正确的。那之後第二天的下午,我就和她殉情了。不是艺妓、也不是画家,是个在我家帮佣的清苦家世的女人11。 她只不过翻了个身就被我杀了,我自己却没死。已经过了七年,我还好端端地活著。 -完- 注 【二月二十六日】二二六事件(1936年),日本的年轻中枢军官企图叛变。 【帝剧】帝国剧场,日本在战後仍沿用「帝国」旧称的少数设施之一,位於日比谷公园前方。现址:〒100东京都千代田区丸の内3-1-1,电话:03-3213-7221。 【蓝色票】现在的蓝色票好像是特快车的回数票,有红色和蓝色之分,当时的蓝色票不知道是什麽。一等三等可能是快车的等级? 【Camel】据说是美国进口的香菸品牌。 【いろは】平假名四十七字的总称,大概可以想像成美国人的『ABC』或我们的『ㄅㄆㄇ』。排列原因不明。 【一白】一白=水星,在方位、婚姻等上视为吉星。(福武国语字典) 【荷风】永井荷风(ながいかふう),唯美派明治小说家。 【思想录】Penses,法国著名的数学家、物理学家兼思想家帕斯卡(BlaisePascal,1623~1662)的遗稿集,书中阐述基督教辩证论,极力推崇信仰的伟大。1670年刊。 【春夫】佐藤春夫(さとうはるお,1892~1964),大正诗坛的代表诗人之一,提拔新进作家无数,当时号称门第三千人,山岸外史与太宰也曾拜他为师。著有《殉情诗集》等。 【创作集】作者当时唯一的创作集是《晚年》,1936年出版。 【帮佣的女人】现实中的田部あつみ小姐是银座BAR的服务生。 致川端康成 你在文艺春秋九月号上毁谤我。「前略。——诚然,道化の华(どうけのはな)这一篇作品中投注了许多作者的生活和文学观,但是以我个人之见,作者目前的生活乌烟瘴气,使得才能有无法尽情发挥之憾。」 我们彼此就都省了那些不高明的谎话吧。我在书店的店头上读了你的文章,令我非常地不愉快。这样看来,简直芥川赏都是由你一个人决定似的。这不会是你的文章。一定是你让谁挂名的。而且你甚至还努力想办法将它公开给大家看。「道化の华」是三年前,我在二十四岁的夏天写的。当时订的题名是「海」。我请我的朋友今官一、伊马鹈平看过,不过,那和现在的比起来,形式还相当朴素,文中也完全没有「我」这个男性的独白,只专注於经营整篇故事。那年秋天,我和住在附近的赤松月船借了纪德的杜斯妥也夫斯基论来看,让我发省良多。我把那篇甚至可以代表我原始的端正的作品「海」分割得零零碎碎,把「我」这个男性安插在文中随处露面,然後到处向朋友夸口这是一部日本史无前例的小说。我也请我的朋友中村地平、久保隆一郎,还有住在附近的井伏先生读过了,评价相当好。我很高兴,又再作了处理、斟酌增减,重新誊了五遍左右,然後才很小心地将它收在抽屉的纸袋里。今年一月,我的朋友檀一雄看过之後对我说,这真是杰作!找家杂志社送去吧,我也帮你去找川端康成拜托看看。川端他一定会认同这篇作品的。 之後我的小说已经写到瓶颈,带著所谓自我放逐的心情出门旅行了一趟。这趟旅行引起了一点小骚动。 我打算向哥哥借五百圆,不管他要怎麽骂我都没关系。然後,我回到东京,想再试一次看看。在朋友们的奔走之下,哥哥同意在这两三年间,每个月给我五十圆的生活费。我立刻开始四处找房子,不多久却犯了盲肠炎,住进阿佐ヶ谷的筱原医院。当时脓已经扩散到腹膜,时机上稍微迟了点。开始住院那天是今年的四月四日,那时中谷孝雄来探过病,和我谈了一些加入日本浪漫派吧,让我们来为你发表「道化の华」的话题。「道化の华」当时在檀一雄手上,我向他说明我的想法,如果能让檀一雄把它拿到川端先生那边的话就更好了...等等。我切开的腹部阵阵作痛,一寸也动不了,接著肺又出了毛病,每天过著意识不清的日子。後来我听妻子说,医生告诉过她这些事医生不负责。我在外科医院整整睡了一个月,连抬起头来都很勉强。五月份我转到世田谷区经堂的内科,又在这里待了二个月。七月一日,医院组织变动,职员一律被撤换,最後病人也全被赶出医院。哥哥和他一个开西服店的朋友北芳四郎商量的结果,我被移往千叶县船桥,整天躺在藤椅上,只有早晚做一点温和的散步,医生每个礼拜会从东京来出诊一次。这样的生活持续了两个多月,八月底,我在书店的店头上拿起文艺春秋,却在上面看到你的文章。「作者目前的生活乌烟瘴气...云云。」老实说,我愤怒至极,几个晚上都睡不著。 养著小鸟、一面欣赏舞蹈的生活,有那麽了不起吗。我甚至想杀了你。你简直穷凶恶极。但随即我又突然从心底感到你对我的好像妮莉(ネルリ)※那种老成的强烈的爱情。虽然你口口声声不是的。不是的地摇头否认,虽然你装得那副无情的态度,我却为了你那杜斯妥也夫斯基式的激烈地错乱的爱情浑身发烫。然而,这是你绝对不会察觉到的。 我并不是故意在和你斗智。我在你的那篇文章里,感受到了「现实(世间)」,嗅到了「金钱关系」的苦闷。我只是想将它们也让几个忠实的读者知道而已。这些事情是必须要让他们知道的。我们也差不多开始怀疑起忍气吞声究竟是不是种美德了。 想到菊池宽那句「唉呀(まあ),这也不错。还不错,还说得过去」,一面堆起满面微笑用手帕擦著额际的汗的那一刻光景,我便不禁要微笑起来。他真的觉得还不错。虽然这样子芥川龙之介好像有点可怜,可是「现实」就是这麽回事嘛。石川氏是个脚踏实地的人。在这点上他也做了许多相当直接的努力。 只是我实在觉得很遗憾。川端康成那装得很苦闷,却又装得不像的谎言,实在让我觉得很遗憾。不应该是这样的。的确不应该是这样的。你应该要更加认清所谓的作家,是在「愚闇(间拔け)」之中生存的这件事实。 ※【ネルリ】 杜斯妥也夫斯基『受虐的人群(译名)』的女主角妮莉(译音)。和病重的母亲相依为命,母亲病逝後,即受曾照顾过妮莉母女的娼家女主人收养,过著被强迫和有恋童情节的嫖客进行交易的黑暗的生活。 其後虽然被当时十多岁的男主角救出,妮莉却因为过去的悲惨遭遇,完全无法相信对方的善意而几近疯狂,并把自己压抑不住的初恋隐藏在因病弱贫穷而发育不良的外表下直到病死。 俄罗斯语无法以日文片假名正确音译,一般译本多使用『ネリ-』的译音,太宰本人则曾在自己稍後的作品集『晚年』中使用『ネルリ』的译音。 (上文内容取自 川端康成へ 【不可靠解说】 昭和十年第一届芥川赏中,太宰被提名了两部作品,分别是『道化の华』和『逆行』。其中受到佐藤春夫肯定的『道化の华』是太宰相当重视的作品,他在这部小说无论是形式或内容上都投注了极大的心力,对芥川赏的期待也都放在这部作品上。然而第一届芥川赏,背负著太宰自信和期望的『道化の华』落选,太宰以『逆行』和其他几位候选者被列为次席,当年的芥川赏得主是石川达三的『苍茫』。 成绩揭晓後,担任芥川赏的评审之一的川端康成,在文艺春秋上发表了对太宰落选的『道化之华』的评语。『作者目下の生活に厌な云ありて...(作者目前的生活乌烟瘴气,以致於...)』,气急败坏的太宰,立即在次月的文艺通信上投了一封指名川端康成的公开信,那就是这篇『致川端康成』。 太宰在稍早写给今官一的信中提到这封信「写得满过份,说不定会被退稿(相当やったから、あるいは反却...)」,不过,最後还是被采用了。这封公开信不用说当然立刻成为文坛上的大事件,而且想必也顺利地把川端康成给气炸了。 今官一的信之前,太宰也在小馆善四郎的信中提到芥川赏落选的事。『我很有名,所以以後的芥川赏也没有希望了』(芥川赏是以新人为对象)、『只是我的名字和那些二流三流的入选者的名字排在一起,实在非常不愉快』。芥川赏列为次席的入选者,除了太宰治以外还有衣卷省三、高见顺、外村繁三人。 心之王者 前一阵子,我家来访了两位三田的年轻学生。当时我碰巧身体不舒服,正在睡觉。我声明只能奉陪一段简短的谈话後,从被窝里爬起来,在棉袍上披了件外挂,与他们会了面。两位学生的礼仪都非常周到,而且也简要地结束了重点谈话便立即打道回府。 他们的重点谈话,就是要我在这报纸上写随笔。虽然从我眼里看来,两人都是不出十六七岁的温厚少年,不过他们应该都超过二十了吧。最近我好像愈来愈猜不准人的年龄了。十五岁的人和三十岁的人、四十岁的人,还有五十岁的人,大家都为同样的事情愤怒、为同样的事情欢笑,也同样带点狡猾,同样地懦弱而卑屈,确实,只看人的心理,人的年龄的差别便会越来越混淆不清,令人拿不准,最後就乾脆懒得管了。就是前些日子的两位学生,虽然看起来像十六七岁,言谈之中也带点讨价还价的意味,在某些方面非常地老成。严格说起来,他们身为报刊编辑,已经自成一家了。两人回去了之後,我脱了外挂,就这样又钻回棉被里,想了一下,愈来愈为现在的学生诸君的境遇感到可怜起来。 所谓的学生,是不属於社会的任何一部份的,而且,我想也是不能属於任何一部份的。我是一个顽迷地相信本来所谓的学生,必须是披著蓝色披风的Childeharold。学生是思索的散步者。是蓝天下的云。不可以化身为编辑。不可以化身为官吏。连化身为学者都不可以。化身为老成的社会人,对学生来说,是可怕的堕落。我想这不会是学生自己的错。一定是有人在唆使他们。所以我才说他们可怜。 那麽学生的原貌,应该是怎麽样的呢。我为大家讲一篇席勒的叙事诗,作为这问题的答案吧。我们必须多读读席勒的诗。 於现今这个时局,更是必须大读特读。为了强大的意志,也为了努力维持明朗崇高的希望,诸君现在更应想起席勒,并爱不释卷。席勒的诗里,有一篇很有趣的「地球的分配」,其大意大致如下。 「收下这个世界吧!」神之父宙斯从天上大声地号令人类。 「收下吧,它是属於你们的。我将它作为我的遗产,作为永远的领地送给你们。来吧,大家和睦地分了它吧。」听到这个声音,一会儿工夫大家便争先恐後,凡是有手的,都东奔西窜,抢夺自己的份。农民们在原野上打下境界的木椿,将它耕种为田地的时候,地主叉著手现身吼道。「那七成要归我。」此外,商人在仓库集满了货物,长老到处搜刮贵重的葡萄酒,贵族子弟在茵绿的森林周围迅速张起围绳,将里面作为自己愉快的狩猎与幽会的场所。市长掠取街道,渔人在水边定居。在所有的分割都早已定局之後,诗人慢吞吞地来了。他从遥远的远方来了。啊,这时候到处都已空无一物,每一片土地都被贴上了物主的名牌。「唉,您太无情了!为什麽唯独对我一个人不理不睬。我是您最忠实的孩子啊?」诗人大声地抗议,扑倒在宙斯的王座跟前。「怪你自己在梦之国里磨蹭,」神打断了他的话。「你没有什麽好怨我的。大家在分配地球的时候,你到底在哪?」诗人回答。「我在您的身旁。我的视线集中在您的脸上,耳朵为天上的音乐听得入迷。请原谅我的心。请原谅它为您的光茫陶然迷醉,而忘却了地上。」这时候宙斯温柔地说。「那我该怎麽办呢?地球已经给了大家了。秋天,狩猎,还有市场,都已经不是我的东西了。你若是想在这天上,想和我同在的时候,就来吧。这里会永远为你空著!」 怎麽样呢。学生的原貌,无疑就是这神的宠儿,这诗人。就算他在地上的工作没有一点可以为夸,只凭那自由的高贵的憧憬,往往便已足以与神同住。 请自觉这个特权。请自豪这个特权。这可不是你什麽时候都能够具有的特权。啊,那真的是一段短促的期间,所以请你更应珍惜这期间,绝对不能让自己有所玷污。地上的割与,学校毕业之後,即使你不想要也得接受。你可以成为商人。可以成为编辑。也可以成为官员。只是,在神的王座上和神并席的机会,在学生时代以後是绝对不会再有的。这是谁也无法再挽回的事情。 三田的学生诸君。在你们平日歌颂著「陆之王者」之时,也务须暗自以「心之王者」自居。与神同在的时期,在你们的生涯当中,就只有这麽一次了。 -完- 古典风 -1 ——我也想读读看这种小说。(作者) A 美浓十郎是美浓英树伯爵的嗣子,今年二十八岁。 一天晚上,美浓喝得烂醉回到家,家里不知怎地嘈嘈杂杂。美浓倒也不大在意,从走廊经过母亲的居室前,「是哪位?」里面传出了声音。是母亲的声音。「是我,」美浓清楚地回答,推开居室的纸门。房间里母亲一个人远远地坐在一边,五、六个仆人缩成一团坐在母亲对面的角落上。 「怎麽回事。」美浓站著问。 母亲似乎有些难以启齿, 「你有看到我的裁纸刀吗?银的那个。那把刀不见了。」 美浓露出一脸不耐烦的表情。 「看到了。我拿去了。」 说完门也不关,摇摇晃晃地回头继续穿过走廊钻进自己的寝室。美浓醉得很。上衣一脱,碰地一声摊在床上就睡著了。 嘴里有点渴,睁开眼睛,天已经亮了,枕边低头站著一个娇小的女孩子。美浓没说话。昨晚的宿醉还好端端地一点都没退,连开口都嫌累。女孩子有些面熟,一定是最近家里新雇来的婢女。不过名字已经忘了。 美浓入神地对著婢女看著看著,渐渐心慌意乱起来。 「你在做什麽?」美浓甚至觉得自己有点龌龊。 女孩子立刻抬起头,一脸的苍白,脸颊因为异常的紧张而痉挛得歪曲起来。长得是不难看,却总让人有种可怜的生物的感觉,看得美浓有点生气。 「笨蛋一个。」美浓没头没脑地骂了一句。 「我……」婢女又低下头,声音在发抖。「我以前一直以为十郎少爷是个不学好(いけない)的人。」说到这里,女孩软塌塌地坐倒在地上。 「裁纸刀的事吗?」美浓笑著说。 女孩子静静地点了两三个头,偷偷从围裙下面亮了一下那把小小的银制裁纸刀。 「你也太奇怪了吧,竟然会去偷裁纸刀。不过,如果你是因为它漂亮的话我也没话好说。」 女孩开始不作声地恸哭起来。美浓的心情稍微愉快了点,这真是个美好的早晨!他心想。 「是母亲不好。老买那些自己明明不看的洋文书,光是切切纸也能满足成那样,什麽嗜好嘛,真是。」美浓躺在床上,痛快地伸了一个夸张的懒腰。 「不对,」女孩扶起上半身,拨开自己的头发,「夫人是位贤淑的女性。我最讨厌别人说自己家人的坏话。」 美浓慢慢坐起身来,把腿盘在床上,暗自苦笑。 「你今年几岁?」 「十九岁了。」女孩子老实地回答,又垂下了头,很高兴的样子。 「你回去吧。」美浓觉得询问下人年龄的自己很下流。 女孩依然一只手撑在坐垫上侧坐著,一动也不动。 「我不会告诉别人的,好了,求求你快点出去吧。」 女孩子实在是很想要那把小刀。想要那把亮晶晶的手里剑。可是,再怎麽样,也不可能开口要求「给我吧」。女孩把被自己的汗握得湿漉漉的小刀用力甩在坐垫上,像只脱兔一样地飞快跑出房间。 B 尾上照(おのえてる)是个有著腼腆娇羞的笑容和优雅的身段,秉性刚强的女孩。她是浅草一条街上制作三味线的长女。从前店的规模很大,但是在阿照十三岁的时候,父亲因为爱喝酒,指尖开始发抖,没办法进行工作,雇来的师傅又达不到要求的水准,店面几乎面临倾颓的的命运,阿照只好住到千住的荞麦屋去帮佣。在千住工作了二年,接著到月岛的Milkhall(1)住了一阵子,又搬进了上野的米久(よねきゅう)(2),在那里待了三年。微薄的薪水当中,即使只有二、三圆,她也会每个月按时寄回家去。满十八岁以後,阿照到向岛的茶室去当下女,那儿有位常客是新派的祖父级演员(爷さん役者),她本想敲他一笔,却反上了对方的当,羞忿之下便吞了樟脑装死。茶屋解雇了她,她才回到了暌违五年的老家。家里多了个三年前找来的师傅叫勘藏,手又巧,人也老实,家里把店都交给他,总算慢慢开始恢复当年的繁华,阿照也不必再勉强出去帮佣了。阿照开始一本正经地帮忙家事、练习针黹。阿照有一个弟弟。他和阿照不一样,是个沈默寡言又怯懦的孩子,努力地跟著勘藏学习帮忙店里工作。阿照的老父母想把阿照许配给这个勘藏,让弟弟一生都好有人照应。阿照和勘藏都或多或少感受到双亲心里的盘算,不过两人倒也没有反感。十九岁了。阿照也逐渐迈入了可以嫁人的年龄,老母亲建议她,愿不愿意以修习仪德为目的,找个像样的豪宅去帮佣一段时间看看?一向最听父母话的阿照很高兴地答应她:这真的比现在这样每天饱食终日好得多了。靠著一位算是店里的熟客的颇有身份的隐士在一旁说情,帮佣的地方敲定了。是美浓伯爵家。 美浓家是一个很沈闷的地方,阿照觉得自己好像是住在庙里似的。来到这里帮佣的第二天早上,阿照在院子前面捡到了一本笔记,里面写满了莫名其妙的东西。那是美浓十郎的笔记。○那也不是,这也不是。 ○没事。 ○记得给FN五圆筹码。蔷薇的花束以白色和浅红色为宜。星期三。问题在於拿给他的时候的表现。 ○关於尼禄的孤独。 ○再善良的人的温柔的问候背後,总藏有什麽企图。想到就伤心。 ○谁来杀了我吧。 ○以後西装要用分期付款。绝对要彻底实行。 ○认真不起来。 ○昨天晚上请人算命看看。听说会长寿。听说会多子多孙。 ○养到老死。 ○莫札特。Mozart. ○希望能死得有贡献。 ○灌了八杯咖啡。什麽事也没有。 ○文化之敌,收音机。扩音器。 ○购入脚踏车一台。没什麽用途。 ○交与森田屋老板娘六百圆。也许借钱是人生的义务吧。 ○骆驼要钻进针孔里,那是不可能的。绝对办不到。 ○葬送我是何其的容易。 ○公侯伯子男。公、侯、伯、子、男。 ○温泉好。 ○美浓十郎。美浓十郎。美浓十郎。要不要印个头号铅字的名片呢。 ○H,笨蛋。D,低能。高尔夫的奖杯是装口水用的。S,白痴。只有学校会出席。U,活死人。怎麽可以那麽年轻就当守财奴。O君不错。只就男性风度而言也不错。 ○白昼应该是逐渐消逝的东西。 ○水户黄门,漫游诸国乃余一生之愿也。 ○我恐惧尊敬。 ○没落万岁。 ○不忘巴斯卡(3)。 ○听说芸娼妓的七成都是神经病。「应该可以讲道理。」 ○有人在看。 ○我觉得大家都是好人。 ○把菸吞下去会死吗? ○面向桌子坐好,仔细盯著十圆纸钞。这真是不可思议的东西。 ○血亲地狱。 ○越便宜的酒越容易醉。 ○照照镜子,结果笑了出来。反正我这张脸不是适合谈恋爱的脸。 ○搞了半天原来是山上的芦苇。 ○为了想成为普通的人所做的努力。 ○反正是口头上说的。毕竟是口头上说的。一切都是口头上说的。(4) ○和KR女士约好送她耳环。 ○人子全都是同一张脸。 ○憎恨性欲。 ○明天。 看著看著,阿照感到非常不可思议。一面扫啊扫著庭院,摇著头想了好几次。这本可以称得上恶魔的经文的笔记,在阿照还没出嫁的那贵重的体内投下了坎坷命运的影子。 C 请你嘲笑我吧,每天晚上、每天晚上,我都只和花朵说著话。现在包括你在内,每个人我都讨厌。花,即使是一枝万朵的樱花,那一朵、一朵之中都有著令人讶异的个性。我现在正趴在床上,铅笔舔了又舔,想了又想,一个字、一个字地写下去,痛苦得几乎要死亡。我凝视著枕边的水仙花。台灯下,水仙花有三朵,一朵向右,一朵向左,还有一朵垂著头,它们会一朵一朵地对我说话。向著右边的那朵认真的花说,我明白。可是,你必须活下去。向著左边的活泼的花说,反正这世界就是这样的。低著头有些枯萎的花说,公主,你甚至连花都不如。天生的古典人,即使沈默不语,也已经是空前绝後,连花朵都在笑看著我们好比壁龛上的摆饰品的宿命。壁龛上那漂亮的石头摆饰品,是富士山的形状,人们只是远远地传来赞歌的声音,看来这似乎不是能吃的,也不是能摸的东西。富士山的摆饰品独自在那儿,是多麽地寒冷、痛苦,谁都不会知道的。真是滑稽的极致。文化的尽头上,总是会出现令人喷饭的无聊笑话。我甚至觉得教养的每一条路都是通往没有目的的捧腹大笑。也许我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健康、最沈闷的女人吧,但是,也因为这样,我才能明白这世上最崇高、真实的健康,以及毫无虚假的刚毅的早晨。 为什麽我们要活著?只要一日为这个问题沈思苦恼,我们就一日看不见早晨的阳光。看来令我们烦恼痛苦的,只不过这一个问题而已。啊,每一声叹息,人便退後了一百步。最近我发现了一个非常苛刻的结论。那就是贵族全都是利己主义者这个不变的结论。不,什麽都别说。你的心里果然只有你自己一个人。只有为了你自己一个人的形象,你才会痛苦得在死亡边缘打转。你应该知道吧,我的枕边除了三朵水仙以外,还放了一只小小的镜台。我凝视著花,也望著这面镜子,向里面我美丽的面孔说话。我刚才说,美丽。我很爱自己的脸孔。不,应该说是我痛惜自己的脸孔。老实告诉我吧,你也曾经渡过完全相同的一个夜晚。我们的不幸,我们的苦恼,莫非全都是从这里,从这面镜子当中涌出来的?为了一个人,为了一个无聊至极的亲人,盲目地将自己埋入泥泞里、粉身碎骨而後已,为什麽我们就是做不到呢。如果做得到的话有多好。如果能够凭著坚定不移的信仰做得到的话有多好。我只会说些装模作样的话。请你轻蔑我吧。我是个自暴自弃的人。我现在思考著文章的双颊是通红的。我爱你。 古典风 -2 我咬著铅笔想了很久。写下了我爱你,想涂掉它,又想就这样留著它。啊,我不在意你怎麽看我,只是,我是真的爱著你的。我用的字也许不是很恰当,我爱你,这句话从字面上看来,是多麽地肤浅、虚伪、令人心生焦急。我恨文字。 爱,爱是捉摸不定的全宇宙的、不,是与生俱来的numen(5)。再美好的phenomen,也只不过是爱的微不足道的一小部分的注释而已。啊,我又在说这些甜言蜜语了。笑我吧,爱会使人无能。我输了。 教养、理智和审美,就是这些东西把我们,把我给打进了懊恼的底端再底端。十郎先生。我为您这次的全新的那位小爱人向你道贺。我为那天早上哭著求十郎先生:「你要笑我也好、杀我也好,我这一生就求你这一次,去看医生吧,我被一个不好的男人拥抱过了。」的那愚昧的爱人向你道贺。请你原谅我。我觉得那无聊透顶。连那为这愚直的事件洋洋得意甚至称之为大地的爱情的十郎先生的样子,我都觉得滑稽得可悲。我也二十五岁了。一年接著一年,大家一个一个都疏远了我,搅和进那什麽平民型群众当中。至少我要把我这个老太婆,养育得像烟火一样短暂而华丽。再见了。这是离别的……不,握手吧。可以让我自我陶醉一下吗?你一定会回到我身边来的。敬祝生活健康。KR。 D 雨天,美浓在书斋里写作,装模作样地皱著眉头。 诗人玩伴突然从门後面把脖子伸出来。 「喂,我们去找什麽坏事来做吧,我想再後悔一点看看。」 美浓头也不回, 「今天不想。」 「唉呀,唉呀。」诗人走进房间。「你不会是打算自杀吧。」 「注意听哦?我要念了。」美浓对著桌子,大声地念起自己的精心之作。「阿格丽派娜是罗马之王卡里古拉的妹妹,一位拥有乌黑的头发、小麦色的双颊与削瘦的鼻子的玲珑的妇人,那双极端地上提的眼睛就像山里的湖沼一样清澄。她非常喜欢纯白的洋装。 集合在宫廷里的王公贵族们交头接耳地议论著,阿格丽派娜没有乳房,所以她称不上美女。但是那既高傲、一如五月未开花的绿叶般清纯的楚楚动人的姿态,在当时的几个风流才子面前,却反而有著足以令他们为之疯狂的魅力。 阿格丽派娜幸福得几乎忘了自己是幸福的。她的哥哥是一点缺点也没有的贤王,在凯撒般孤高的宿命当中有著凄烈的觉悟(6),至少要让我唯一的妹妹阿格丽派娜获得一个真正的人应有的自由。他从来没有疏忽过这无言的庇护。 阿格丽派娜对男性的侮辱极为自然地进行著,而且其技巧(见事さ)已经到达了史无前例的地步。时下的群臣们便以这件事作为阿格丽派娜身为稀世才女的佐证,喝采的欢呼也愈来愈热烈。 阿格丽派娜的不幸,就在她肉体成熟的同时开始了。她对男性的嘲笑,随著她的婚姻,被回报得体无完肤。婚宴那天晚上,阿格丽派娜由於新郎狂饮之下的突发奇想,让自己亲手养大的老猴子去调戏她,使得列席飨筵的好色的醉客们无不狂喜。新郎名叫布莱辛巴(ブラゼンバ-ト)。他本来就是那种只有经由战栗才能够体会到生命的所在的类型。。阿格丽派娜咬著唇忍受著这凌辱。总有一天,我要让我眼前所有的男性,都为他们今晚的无礼而後悔。她在心里偷偷地向神发誓。但是,那雪辱的一天却一直不见到来。布莱辛巴的淫威完全没有限度,取代愉快的爱抚的是齿龈出血的拳脚相向,取代水边闲静的散步的是砂尘蒙蒙的战车的疾驰。 相克的结合,绽开了含羞的花朵。阿格丽派娜怀孕了。布莱辛巴知道了这件事,哈哈大笑。没有什麽意思,只是觉得很好笑而已。 阿格丽派娜几乎已经放弃了复仇。至少要让这个孩子--阿格丽派娜将她全心的如柔弱小草般的依赖寄托在这个孩子身上。孩子出生在夏天的正午,是个男孩子。一个皮肤很柔软,双唇鲜红,看起来很脆弱的男孩子。阿格丽派娜叫他作朵美提斯(ドミチウス)(尼禄(ネロ)的乳名)。 父王布莱辛巴见了婴儿的第一次面,一把捏起他半边柔软的脸颊,丢下了句「嗯。真奇怪的东西。拿来当喜波(ヒッポ)的玩具一定很不错。」然後晃著肚子笑。喜波是布莱辛巴一头很喜欢的母狮子的名字。阿格丽派娜产後消瘦的脸颊上浮起了冰冷的微笑回答。这孩子不是你的。这孩子一定是喜波的孩子。 这个喜波的孩子--尼禄三岁的春天到来的时候,布莱辛巴把石榴连子吃下,引发了剧烈的腹痛,在呻吟转辗之中死亡。阿格丽派娜当时正在晨浴,听到了他确实的死讯,来不及说话就从浴室跳出来,在湿漉漉的裸体上裹上一条白布,视而不见地通过断气的夫婿房间门口,像风一样冲进的目的地,尼禄的房间。阿格丽派娜用力紧紧抱起三岁的尼禄,呻吟一般地嗫嚅著,得救了,朵美提斯啊,我们得救了,泪水和亲吻把尼禄的花容弄得糊糊的。 这喜悦也只持续了一瞬间,原因来自亲哥哥卡里古拉王的发狂。昨日温柔的国王,一朝之间却背负了罗马史上屈指可数的暴君的荣誉。从前因叡智而光辉的眉宇,好像被短剑划过似的刻上了不堪入目的深刻的纵纹,细细小小的两只眼睛里燃烧著蓝色的狐疑的火焰,侍女们微风般的失笑,将卒们踏在走廊上过高的脚步声,都无一幸免地被课以苛酷的刑罚。极度阴郁之下,卡里古拉化作了一头咬人不出声的病犬。一天晚上,三个兵卒无声地站在阿格丽派娜的枕边,其中一人拿著死刑的宣告书,一人捧著镶著宝石的毒酒,另一人拂著短剑的剑鞘。 『做什麽?』阿格丽派娜保持著威严,凛然坐直了责问他们。对方没有回话。 宣告书交到了阿格丽派娜手上。 阿格丽派娜瞄了一眼,『我没有理由接受这种,这种死罪。给我退下,下贱的东西。』对方没有回话。 『理由你自己应该还记得吧。』卡里古拉王一边说,一边从窗口出现。「今天早上你抱著朵美提斯那家伙在庭园里散步,一边满口怨言。『朵美提斯啊,我们为什麽这麽不幸呢?』那些话被我听到了。别想瞒我了,你谋叛的嫌疑很充分。和朵美提斯两个人一起死吧。」 『你不能杀朵美提斯。』阿格丽派娜拼命的抗议之声有如从天而降,在地上严肃地回荡。『朵美提斯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朵美提斯是神之子。朵美提斯是个美丽的孩子,朵美提斯是罗马之子。你不能杀朵美提斯。』 疑惧的卡里古拉噗嗤一声笑了。好,好。我就减轻你一等罪名。你到远岛去吧,好好照顾你的朵美提斯。 阿格丽派娜和尼禄一起上了船,被流放到南海的一个孤岛上。 单调的日子一天一天持续,每天喝岛上牛的牛乳长大的尼禄愈来愈胖,变成了一个勇猛又美貌的青年。阿格丽派娜牵著尼禄的手,逍遥在孤岛的海岸,遥指著水平线的彼端,告诉朵美提斯:朵美提斯啊,罗马一定就在那一带。真想早点回到罗马去啊,罗马是这世界上最美丽的城市哦。一面说,一面泪流满面地抽泣。尼禄天真地和海浪嬉戏著。 这时候,罗马起了一阵骚动。面色苍白的卡里古拉王被他的臣子谋杀了,他又孤伶伶的没有一位後嗣,接下来谁会登上王位?群臣万民兴奋得颤抖,私底下议论纷纷。後继决定了,是卡里古拉的叔父克劳迪斯(クロオジヤス),当时他已经超过五十岁,对宫廷里的诸势力而言算是最中肯的人选了。群臣们故意挑上一个无足轻重的人物。克劳迪斯是一个无可挑剔的大好人,看起来也相当符合这条件。他以罗马第一的贝壳搜集家著名,在黑蔷薇的栽培上也能持一家言。登上了王位,对他来说总觉得心里不舒服,诚惶诚恐,一个劲地进行大赦与特赦,尤其想到被流放到孤岛的阿格丽派娜与尼禄两人可怕的境遇,只以实在太可怜了这样的理由,就红著脸在两人的赦免书上签了名。 在孤岛上拿到赦免状的阿格丽派娜欢喜极了,如同凯旋的女王般高傲地挺起胸膛叫著,朵美提斯啊,你的时代来了,抱著尼禄,赤著脚飞奔出屋外,在没有一朵花的乾涸矶岸上来回踩著跳舞似的脚步,而後又停下来,啜泣了很久。 阿格丽派娜回到了罗马,慢慢悠闲地伸展四肢。这里已经没有我怕的人了!突然,阿格丽派娜感到背後有一股灼热的视线。那是克劳迪斯的皇后梅莎莱娜(メッサライナ)。梅莎莱娜看了阿格丽派娜的眼瞳一眼,心想,这太危险了。她从里面看到了燃烧著熊熊野心的烈焰。梅莎莱娜生有一名叫作布利塔尼卡斯(ブリタニカス)的世子,他就像父亲克劳迪斯一样稳重踏实。如果将尼禄的美貌比於为盛夏的向日葵,布利塔尼卡斯就是秋天的波斯菊。尼禄十一岁,布利塔尼卡斯九岁。 古典风 -3 有件奇妙的事发生了。尼禄在睡午觉的时候,一双不知名的柔软的手,在尼禄的鼻孔和嘴上,覆上了两片被水沾湿的蔷薇的叶片,想要使他窒息致死。阿格丽派娜的脸因愤怒而苍白,——」 「等等,等等。」诗人发出很像惨叫的叫声。「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你这到底是什麽东西?」 「尼禄的传记啊。暴君尼禄。其实那家伙也不是真的那麽坏的。」美浓的脸色也不知不觉地苍白起来。美浓察觉到自己的兴奋,故意勉强自己傻笑起来。「接下来才精彩呢,阿格丽派娜想就这样倍加慎重地养育尼禄,把他给推上王位,因此用尽了恶计,最後当上了克劳迪斯的王后,然後把克劳迪斯给毒死。接下来还有更恶劣更恶劣的事,托她的福尼禄即位了。然後,——」 「尼禄也开始作坏事。」诗人面不改色地说。 「不,因为阿格丽派娜干涉尼禄的恋爱,——」 「嗯,原来如此。」诗人叼著烟,「尼禄因此失去了母亲。妈妈,请原谅我,我不是你的玩具。母亲在痛苦的气息中嗫嚅著。你恨妈妈吗?」 「对啦,差不多就是这样。」美浓摆出扫兴的表情,从椅子上站起来,在房里踱来踱去,「被逼到绝境上的人,一定都会开始血肉相残。」 「不要吧,多老套啊。现在是大时代了。」诗人心里爱著美浓这或多或少的文才,对美浓一个人偷偷地写著这种故事的遭遇也觉得很同情,但是对美浓这次蛮横的新手法的恋爱,却打算故意装作不知道。「简直就是电影的剧情嘛。」 「喝不喝?」美浓伸手掠起桌上的威士忌的瓶子。 「恭敬不如从命。」诗人也站了起来。 这样就够了。 「敬罗马人。」两个人异口同声,锵地将两个玻璃杯碰在一起。「敬灭亡的阶级。cheerio。」 E 即使是人的心(人のこころも) 想得到真正的信任(まこと信じてもらうには) 也非得爬上十字架(十字架にのぼらなければ) 不可吗(なるまいか) (伊凡.格尔(イヴァン.ゴル)(7)) F 阿照被解雇了。并不是因为和美浓之间的事形迹败露。两人对於欺人耳目非常在行。阿照是因为她粗枝大叶的举止,谈吐又无礼至极,连敬语的用法都一塌糊涂,所以被解雇的。 美浓装作不知道。 过了三天,晚上九点左右,美浓十郎信步停在阿照家的店门口。 「阿照,你在家吗?我是美浓。」 出来的是一个眼睛很锐利的消瘦青年。他就是勘藏。 「啊,」勘藏的眼睛严肃地亮了一下,「阿照(てる坊)!」跑到里面叫人去了。 「我告辞了。」美浓就这样离开店门口,踉踉跄跄地跑回街上。街上挤满了来回的人潮。 阿照上气不接下气地追来了,在美浓的身旁左左右右好像要把他缠起来似的走来走去, 「为什麽?你为什麽要来?我的手脚不乾净啊。我是被赶出来的啊。我的家这麽脏,吓了你一跳吧?可是,求求你,不要笑我,好吗?我家里的人,人都很好。大家都很拼命地在工作。你在笑吗?为什麽不说话?」 「原来你有丈夫了。」 「唉呀,我怎麽这副德行,真难为情。」阿照突然用老成的语调念著,低下了头。「最近我都懒得好好绑个头发。」 「你能够离开他吗?我什麽都愿意做。再辛苦我都可以忍耐。」 阿照没有回答。 「没关系,没关系。」美浓好像逃跑似的加快了脚步。「没关系,没关系的。我们要约好,彼此都不可以死哦。不过话是这样说,比较危险的好像是我呢。」 两个人直视著前方,急促地走著。走了又走,走了又走,走了有千里远。 G 美浓十郎与实业家三村圭造的次女阿久(ひさ)结婚了,两人在帝国大饭店举办了豪华的喜宴,几家报纸上都出现了当时新郎新娘的照片。十八岁的新娘的身影,就像月见草一样楚楚可怜。 H 大家都过著幸福的日子。 *完* 【注释】 Milkhall好像是当时相当於咖啡厅或茶馆的地方。 米久好像是一个名叫竹中久次的人在浅草开的店名,後来拓展了许多分店,成为日本牛肉火锅的创始者。 巴斯卡(Pascal)好像是伟大的数学家兼物理学家等等。 口头上云云原文为「所诠は、言叶だ。やっぱり、言叶だ。すべては、言叶だ。」 numen拉丁文。好像是『神之力』『超自然之力』等意思。 原文为『聪くも殉ぜむとする凄烈の觉悟を有し』。此句为乱翻。 伊凡先生好像是法国诗人。原文不明。 幽幽之声 我想我只能相信。我真的全心全意地相信。当人正准备以他的浪漫、以梦想的力量突破眼前的难关,你不该给他「住手、住手,看你的腰带都松了」这种不怀好意的忠告。信赖和追随,这才是最正确的做法。你要和他命运与共。无论在家里或是在朋友与朋友之间,我想同样的道理都可以说得通。 没有办法相信别人的国民,就等於败北。一言不发地相信、一言不发地生活下去,这才是最正确的做法。要挑剔别人,不如先想想自己的德行。我要趁这个机会好好地把自己看得更清楚,这真是个好机会。 如果因为相信而败北,我没有怨尤,反而视它为永远的胜利。就算因此招致别人的嘲笑,我也不觉得可耻。但是,啊,我多麽希望能因为相信而成功。那份欢喜! 其实骗人的人,比被骗的人还要痛苦数十倍。因为他会下地狱。 不要抱怨,只要一言不发地相信、跟随。所谓人间有乐土,相信浪漫(ROMAN),支持「共荣」,这是我们唯一能够相信的路。 没有一件事比轻蔑天真更容易,然而人们却很意外地也活在天真之中。一面嘲笑他人的天真,一面又想将自己的天真视为美德。 「生活是什麽?」 「就是忍受寂寞。」 自我辩解是败北的前兆。不,辩解的同时就已经代表败北。 「败北是什麽?」 「就是向邪恶谄媚。」 「邪恶是什麽?」 「就是无意识的殴打。有意识的殴打,就不是邪恶。」 议论,往往是渴求妥协的激情。 「自信是什麽?」 「是当看见未来的烛光的时候心的面貌。」 「不是现在的吗?」 「现在的根本不能用,别傻了。」 「你有自信吗?」 「有。」 「艺术是什麽?」 「是紫罗兰的花。」 「没意思。」 「是很没意思。」 「艺术家是什麽?」 「是猪的鼻子。」 「这太凄惨了。」 「鼻子才知道紫罗兰的芬芳。」 「你今天好像愈说愈得意呢。」 「是的。艺术就是靠这时候的得意诞生的。」 (完) 葫芦花日记(直治因吸毒而痛苦时写的手记) 烧死之感。即使有痛苦也不能叫出一字半句,自古未曾有之,有人类以来没有先例,我无法掩饰这种无底深渊的地狱情形。 思想?假的!主义?假的!理想?假的!秩序?假的!诚实?真理?纯洁?全是假的!据称牛岛(日本琦玉县春日部市牛岛的紫藤最有名,被命名为特别的天然纪念物)的紫藤,树龄为一千年,熊野的紫藤(指静冈县磐田郡丰田村池田行兴寺内的长藤)为数百年,前者的花穗最长为九尺,后者的花穗为五尺余,而我只对其花穗动心。 那也是人类之子,正活着。 论理,归根到底是对论理的爱,并非对活着的人的爱。 金钱和女人。论理羞怯得慌忙离去。 历史、哲学、教育、宗教、法律、政治、经济、社会,与这些学问相比,一个处女的微笑更为尊贵。浮士德博士勇敢地论证了这一点。 所谓学问是虚荣的别名,是人想不成其为人的努力。 我甚至可以向歌德起誓,无论什么我都能写得很好。我能写出通篇结构完整、有适度的滑稽,其中不乏有让读者潸然泪下的悲哀,亦让读者肃然起敬的完美小说,朗声读来就如同银幕上的解说词。但这种害臊的东西能写吗?那种要写出杰作的意识压根就令人龌龊。读小说肃然起敬什么的,是疯子的举止。那样的话,岂不要穿着礼服写作吗?越是好的作品看起来就越没有装腔作势之感啊。我只是因为想看到朋友发自内心的高兴笑容,才故意把一篇小说写得糟糕、拙劣,还假装摔个屁股着地,边挠头边开溜。唉,当时朋友的那个高兴劲就别提了。 文不达意,人不尽情,吹尽玩具喇叭让人听。这里有日本第一的大傻瓜。你还算好的啊,祝你健康--这种爱情到底算什么呢? 朋友一副得意的样子在侃谈感想:这就是他的恶习,真可惜,他不知道自己正被别人爱着呢。 无不端品行的人有吗? 无聊的回忆。 真希望有钱。 不然的话, 就在睡眠中死去! 药店有近千日元的借款。今天,我把当铺的掌柜悄悄带到家里,引进我的房间。我问道:“这个房间里有什么值钱的可当之物吗?要有的话,就拿走,我急需钱用。”掌柜也没好好看一看房间里面,就说:“算了,又不是你的家具。”我马上来劲儿地说:“好的,那就只将以前用零用钱买的东西拿走吧。”可是,搜罗到的全是破烂,没有一件够当的资格。 首先是一只手的石膏像。这是维纳斯的右手。一只近似大丽花的手,一只雪白的手,它就那么摆在台上。但是,仔细一看就明白了。这是维纳斯被男子瞥见其全裸之身而大惊失色,羞怯的火焰将裸身染成桃红色,扭动着火烧火燎般身子的手的姿势。维纳斯那赤裸着、喘不过气来的羞怯,由指尖那没有指纹、手掌无一条手纹的雪白纤细的右手表露了出来,使人顿生怜悯之情。但这终究还是不实用的破烂货。掌柜估价五十钱。(100钱等于1日元) 另外,还有一张巴黎近郊的大地图、直径近一尺的赛璐珞陀螺、一支写出字来比丝还细的特制笔尖。这些都是偶然买来的便宜货。可掌柜却笑着说要告辞了。我赶紧拦住他,又让他带回去一大堆书,收下现金五日元。我书架上的书几乎全是便宜的文库本,而且都是从旧书店购得,所以价钱自然也就低得可怜。 我想解决一千日元的借款,结果只当了五日元。我在社会上的实力仅如此而已,这可并非小事一件啊。 颓废?可不这样就活不下去啊。与指责我、骂我的人相比,我倒感谢当面对我说“你去死吧”的人,这听起来痛快。然而,人是很少说“你去死吧”这种话的。全都是狭隘谨慎的伪君子! 正义?所谓阶级斗争的本质绝不会在那种正义之中。人道?不是开玩笑,我知道,那就是为了自己的幸福而打倒对手、消灭对手,这无异于宣告“你去死吧”,又是什么呢?不要骗人啦! 不过,我们的阶级中没有什么正经人。全是些白痴、幽灵、守财奴、疯狗、牛皮大王、附庸作雅者、从云层上往下撒尿的人。 甚至连送给他们一句:“你去死吧!”我都感到可惜。 战争。日本的战争是自暴自弃。 真不想被卷入自暴自弃中死,倒想独自一人死去。 人在说谎时肯定是一副认真的面孔。现在的领导们就是那副认真的模样。呸! 我真想和那些不愿受人尊敬的人们来往。 但是那样的好人们却不会和我来往。 我装出一副早熟的样子,人们就谣传我早熟。我假装懒汉的模样,人们就谣传我是懒汉。我装做不会写小说,人们就谣传我不会写小说。我假装爱撒谎,人们就谣传我是说谎的人。我假装有钱的样子,人们就谣传我是富翁。我假装冷漠,人们就谣传我是个冷漠的家伙。可是当我真的痛苦呻吟时,人们却谣传我装出一副痛苦的样子。 太不一致了。 难道最终除了自杀就别无他法了吗? 当想到如此痛苦却只能以自杀来结束时,不由得放声痛哭起来。 春天的早晨,朝阳照射在稀稀落落开了两三朵梅花的树枝上。据说海德堡的一个年轻学生在那树枝上自缢身亡。 “妈妈请骂我吧!” “怎样骂?” “就骂我是胆小鬼!” “是吗?胆小鬼……这可以了吧?” 妈妈温和慈祥,一想到妈妈就想哭,那也是为了向妈妈谢罪。 请原谅我吧,请原谅我这一次。 幼鹤双目盲, 岁月伴我长。 羽毛丰满时, 暗自徒悲伤。 (元旦试作) 吗啡阿托摩尔那可蓬盼得本巴比纳尔庞奥平阿托品 什么是自尊心?自尊心是什么? 一个人,不,一个男人不这么想“我很出色”、“我有许多优点”等等,他就无法活下去吗? 我讨厌别人,也被别人所讨厌。 智慧的较量。 严肃=呆板 总之啊,人还活着嘛,就一定在耍花招骗人。 一封要求借钱的信: “希望回信。 请回信。 希望一定是喜讯。 我设想着各种屈辱,正独自呻吟着。 我不是在演戏,绝对不是。 拜托了。 我因羞耻而快要死去。 这不是夸张。 我每天都期待着你的回信,白天黑夜都在哆嗦发抖。 不要让我摔倒。 深夜,隔壁传来窃笑声,我在床上辗转反侧。 不要让我再蒙羞受辱。 姐姐!” 新哈姆雷特 前言 我只能说,我写出了这样的东西。只是有一点我希望能向读者事先声明的是,这本作品既不是莎翁的「哈姆雷特」的注释书,也绝不是翻案新解。这仍旧不过是一篇作者擅自进行的创造游戏。我只是拜借了莎翁的「哈姆雷特」中的人物姓名与其大体上的环境,藉以描写一个不幸的家庭,其他完全没有任何一点学问上的,或是政治上的意义。我所进行的不过是一场狭隘的心理实验。 也许我所写的,可以称之为过去某个时代中一群青年的典型。我试著写了围绕在那些难以相处的青年周围,一个家庭(严格说起来是应该是两个家庭)里短短三天之中发生的事件。里面也许会有一些只看一次的话很容易被漏掉的心理经纬,不过各位要是说「我才没有那个空去看个两三次」,那我也就没戏唱了。有空的读者,请尽可能重复读读看。闲得慌的读者,趁这个机会再读一遍莎翁的「哈姆雷特」,和这本「新哈姆雷特」比较看看,也许还会有一些有趣的发现。 作者在写这篇作品的时候,也把坪内博士译「哈姆雷特」和浦口文治著「新评注哈姆雷特」两本书读了一通。浦口氏的「新评注哈姆雷特」里有附原文的全文,所以我也把原文抱著字典很辛苦地看了一看,感觉自己从中获得了许多新知识,不过这里就没有必要一一拿出来向各位报告了。 另外,作中第二节里有几行内容可能会有点像在拿坪内博士的译文开玩笑,但是作者只是信手拈来,所以博士的徒弟们也不可生气。这次把坪内博士译的「哈姆雷特」读过一遍,我深深感到要翻译莎翁的「哈姆雷特」这种大戏,也许还是非得博士般大时代的歌舞伎调才能得其神韵。 读过莎翁的「哈姆雷特」,天才的手笔毕竟还是令人叹服。热忱的火柱多麽雄大。登场人物的脚步声多麽贯耳。的确不是等闲之作。这本「新哈姆雷特」,不过是幽幽的室内乐。 另,作中第七节朗读剧的剧本,乃作者将克莉斯汀娜.罗瑟1的「时间与亡灵」润色得稍微过火而成,我必须在这里向罗瑟的亡灵致歉。 最後,这本作品的形式会有一点像戏曲,我希望先声名,作者绝对没有将它写成戏曲的意思。作者本来就是小说家,对於戏曲的作法几乎是一窍不通。希望各位能将它想作是一部所谓的LESEDRAMA2风格的小说。 二月、三月、四月、五月。这部作品花了四个月总算完成了。回头翻翻看,却也有些落寞。不过,目前我也不可能再写出更好的作品了。作者的力量就只这麽点而已。再替自己辩解得焦头烂额也没有意义。 昭和十六年初夏 人物。3 克劳迪斯。(丹麦国王。) 哈姆雷特。(先王之子,现王之侄。) 普隆涅斯。(侍卫长。) 勒替斯。(普隆涅斯之子。) 霍拉旭。(哈姆雷特的同学。) 葛特露。(丹麦王妃。哈姆雷特之母。) 莪菲莉亚。(普隆涅斯之女。) 其他。 地点。 丹麦首都厄尔锡诺。 一 厄尔锡诺王宫宫内大厅 国王、王妃、哈姆雷特、侍卫长普隆涅斯、其子勒替斯、及众多侍从。 王。「想必各位也很累了,有劳各位了。先王猝然崩殂,泪痕未乾,我这无能之辈就继了位,这次又和葛特露行新婚之礼,於情於理都实感愧歉,但这所作所为都是为了我们丹麦。这是我与各位百般商策之下的决定,我想先王吾兄地下有知,念在我们无私的忧国之情,也会原谅我们的。加以近来丹麦与挪威交恶,随时有可能引发战争,王位不能一日无人。王子哈姆雷特年方弱冠,我才依从众策即位,但我这不肖弟既无先王的手腕,亦无先王之德操,更如各位所见,其貌不扬,实在难以相信我与先王乃血脉之亲,究竟能否堪此重任、抵御外侮,令我甚是不安;幸蒙德高望重的葛特露王妃以国为重,愿意一生辅佐吾侧,内庭奠基已稳,丹麦必可安泰;各位也暂可安歇。先王逝世已是第二个月,我却还如置梦中,多赖各位的贤德建言,方能安然至今而无大过。我实在还不成气候,今後还望仰赖各位忠诚不移,让我也可安心治事。哦,我忘了,勒替斯,你说你有事要拜托我,是什麽事?」 勒。「回陛下。我想请陛下准许我再到法国留学一年。」 王。「这件事的话,没有问题。这两个月来为了我,你也够辛苦了。宫里的事也已经告一段落,你就好好专心用功去吧。」 勒。「不敢当。」 王。「这件事你和你父亲商量过了吧。普隆涅斯,你觉得如何?」 普。「回陛下。他整天缠著我吵著要去,昨天晚上我终於拗不过他,只好叫他来徵求陛下的意见。嘿嘿,我看年轻人就是忘不了法国的滋味。」 王。「这也难怪他。勒替斯,做孩子的来说,父亲的意见比国王的许可还要重要。只要一家和乐,就是对国王的忠义。既然你父亲允许,那就尽管去吧,小心不要玩坏了身子。年轻人玩起来也起劲,真教人羡慕。哈姆雷特,你最近好像没什麽精神,你也想到法国去吗?」 哈。「我吗?别拿我开玩笑。我要到地狱去。」 王。「你在咕哝些什麽。啊,我知道了,你说你想再到威登堡的大学去。可是你要忍著点,算是我拜托你。你马上就要继承丹麦王位了,是因为现在国里正乱,我才暂时先继位,等这阵子危机过去,人心也安定了,我就打算让你即位,我也好享享我的清福,所以你现在应该要有心理准备,慢慢在我身边看看政治是怎麽回事。我还需要你的帮忙呢,大学的事就放弃吧,也算是父王求你。你要是不在,王妃不是很寂寞吗。而且最近我看你的身体也不太好。」 哈。「勒替斯,--」 勒。「是。」 哈。「你父亲真好,你真幸福。」 王妃。「哈姆雷特,你怎麽说话的,怎麽听都知道你是在呕气。少装得那副讨人厌的德行,有什麽不满就大大方方说清楚,我最讨厌你那种口气。」 哈。「那我就说清楚。」 王。「我知道。我也想趁这个机会和你两个人好好谈谈。王妃你也用不著发那麽大脾气,年轻人自然有年轻人的道理,我想我们也有许多方面需要反省。哈姆雷特,你也别哭了。」 王妃。「他是装的。这孩子从小就特别会假哭。你不用那麽客气,狠狠把他骂一顿。」 王。「葛特露,说话端重点,哈姆雷特不是你一个人的孩子。哈姆雷特是我们丹麦的王子。」 王妃。「所以我也说了,哈姆雷特已经二十三了,他到底想撒娇到什麽时候,连我这作母亲的都觉得丢脸。你看看,今天是国王第一天朝见,只有这孩子故意穿这麽不吉利的丧服来,他自己大概以为这样很悲壮吧,这样子会让我们多伤心,他根本想都没想过。这孩子心里的主意我都清楚得很,这丧服就是故意穿给我们看的,他就是要讽刺我们已经把先王的死给忘了。我们谁都没忘,每个人心里都是一样沈痛得不得了,但是现在我们必须把那悲伤压在心底,我们必须以丹麦为重,以丹麦人民为重,我们现在连悲伤的自由都没有,我们是心不由己,哈姆雷特根本就一点也不了解。」 王。「你说得太过份了。不要骂得那麽不留余地,这样只会无益伤害别人。王妃你因为自己是他的母亲,太依赖你对他的爱情,所以才会这样无所顾忌地骂他,但是对年轻人来说,背地里的爱情还比不上说出来的话。我也是过来人,对他们年轻人来说,别人的一句话就好像可以决定自己的一切。王妃你今天是怎麽了,就算哈姆雷特穿丧服,我倒觉得也没有什麽关系。少年的感伤是很纯粹的东西,硬要把它和我们的生活同化,是一种罪过。我们应该好好珍惜它。也许我们才应该和他学学这种少年的纯粹。有很多重要的东西我们以为自己懂,却早在不知不觉中失去了。总之,我想和哈姆雷特单独谈谈,大家先下去吧。」 王妃。「那就交给你了。我说得也是过份了点,但是我觉得你也太宠这孩子了。这样下去这孩子永远都长不大,就算是先王还在的时候,看到他今天这种态度也一定会气得打他的。」 哈。「那就打我啊。」 王妃。「又在那边说什麽。你就不能老实点。」 国王、哈姆雷特。 王。「哈姆雷特,坐到这里来。不喜欢的话你就站那儿好了,我也站著和你说。哈姆雷特,你长大了。已经和我差不多高了,再不久就要变成大人了。可是,你应该再吃胖一点,看你瘦成这样子。最近你脸色也不太好,你要知道保重自己。你应该要想想你将来要肩负的重大任务。今天我们两个就在这里好好谈谈吧,我很久以前就一直很希望能有这个机会。我会把我心里的想的事都对你虚心坦怀,你也不用客气,什麽话都可以照实说。这世上有太多两人再怎麽相爱,一日不说出来却永远不会知道的例子。哲学家说的人类是言语的动物,我大致也知道他们的意思。今天我们多聊聊,这两个月来我也忙得没有机会和你好好说过话,根本抽不出那个空来,希望你能原谅我。我看你也一直故意在避著和我见面,我一进房里你就立刻掉头跑出去,你知道我每次看了有多难过吗。哈姆雷特!把头抬起来。认真回答我,我有话要问你。你是不是很讨厌我?我现在是你的父亲。你是不是很瞧不起我这种父亲?你是不是很恨我?说吧,清楚回答我,就一句话也可以,告诉我。」 哈。「Alittlemorethankind.4」 王。「什麽?我没听懂。不要开玩笑,我是很认真地在问你,不要拿那种打油诗一样的台词回答我,人生和演戏是不一样的。」 哈。「我应该说得很清楚了。叔叔!你是个好叔叔,可是,--」 王。「却是个讨厌的父亲是吗?」 哈。「感觉是作不了假的。」 王。「我要感谢你。你说得好。要是你随时都能像现在这样大方说就好了。我绝不会对实话动怒。老实说,我的感觉也和你一模一样。你也用不著马上就那样瞪我吧,脸色变得那麽快。你的表情有点太夸张了。每个人年轻的时候也都和你一样,可是你自己说别人的时候说得那麽起劲,别人说你一句你就急得跳起来。就像你被别人说的时候不舒服一样,别人被你说得那麽不客气的时候会有多不舒服,你从来都没有想过。」 哈。「哪有,我哪有,--哪有这种事。我都是被逼得情非得已才万般不愿意地说的,我从来不记得我有说得多不客气过。」 王。「所以我才说不只你是这样想,我们也一样一直都是迫不得已地说话,每天都过得如坐针毡。你们可能以为我们很有自信,想做什麽就做什麽,其实都是一样的,我们和你们几乎都是一样的。我们只要能安然过得一天,都要如释重负地感谢神。尤其我们流的又是哈姆雷特王家的血,你也知道的,哈姆雷特王家的血统里都有优柔寡断、不够坚强的气质,先王和我从小都爱哭,外国的使臣看到我们在庭院里玩,还以为我们是女孩子。两个人身体也都不好,听说御医还很怀疑我们到底长不长得大。可是先王却靠著後天的修养,变成了那麽伟大的贤王。命运是可以靠意志来改变的,现在我相信了。先王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所以我现在每天都拼命努力,想要担起这丹麦的一根梁柱,我自认问心无愧。可是现在最让我辛苦的,哈姆雷特,你知道吗,是你。你刚才说感觉是装不出来的,我也和你一样,没办法真的把你看作我的孩子。我再说得明白一点,你是我可爱的侄子,我一直把你当作聪明伶俐的侄子来疼爱你,先王还在的时候,你也很喜欢黏我这个山羊叔叔。最先发现我长得像山羊的,就是我可爱的侄子。叔叔也很高兴当你的山羊叔叔。真怀念那时候。现在我和你是父子了,心也离了千万里远。以前我们的爱情,就这样变作了憎恶。我和你做了父子就是一切的不幸之本。可是我们不能任凭这样下去,哈姆雷特,我要拜托你一件事。你就骗骗他们,至少在大臣面前,希望你能拿出假的感觉来骗他们,装出和我处得很好的样子。你不喜欢这样吧。这种事是很难受的。可是没有其他的办法了。王家的不和,会导致失去大臣的信赖、民心不振,最後迟早要遭受外侮。刚才王妃也说了,我们都是心不由己,一切都是为了我们丹麦,为了祖先代代的土地,我们必须放弃自己的感情。这丹麦的土地、海洋、人民,不久都要交到你手上,我们现在必须同心协力。我不会要求你爱我,就像我刚才承认的一样,我也实在不觉得我对你的爱情有到能够真心拥抱你、唤你作孩子的程度。我不会只单方面要求你一定得爱我。只要在别人面前就可以了。这是我们双方得忍受的义务。我想这是天意吧,我们不能不遵从它。我相信对义务的逆来顺受,比对爱的洁癖更能够博得神的喜悦。而且,虽然我们只是表面上爱的寒暄,我相信迟早也有可能从其中产生出真正的爱来的。」 哈。「我知道了。这种道理我也懂,只是我嫌麻烦而已。再让我多玩一阵子吧,叔叔,请你答应我一件事,再让我进威登堡的大学去。」 王。「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叫叔叔是没关系,不过希望你答应我,在王妃和大臣面前一定要叫我父亲。我也不喜欢在这种无聊的事情上吹毛求疵来丢人现眼,可是这些形式上的小细节都会影响到丹麦的命运,从刚才我就一直在跟你拜托这件事。」 哈。「是吗。不客气。」 王。「你为什麽老是这个样子。我只要稍微说得重一点,你就嘟著嘴找那些随随便便的回答来岔开我的话。」 哈。「叔叔,不,陛下您才是在岔开我的请求。我想去威登堡。就这麽简单而已。」 王。「真的吗?我觉得你是在骗我,所以故意装作没听见的样子。你的本意不是想回大学去,那只是藉口。你提那些事,只是想表示反抗我。这些就算是我也看得出来。年轻时代狂狷的羽翼一心只顾扩张,不需要什麽意义,只想拼命挣扎。我认为那是一种动物性的本能。你现在就是把各式各样的理想和正义的歪理和那种动物性的本能给连在一起,然後不停地呻吟。我可以很肯定地说,就算现在先王还在,你也一样会反抗他,瞧不起他,恨他,背地里说他不听道理,叫他为难。你现在就是这种年纪。你的反抗是肉体上的,不是精神上的。就算现在让你去威登堡,结果我也已经可以猜得出来。你会让大学的朋友当英雄一样欢迎,他们会把你当作反抗因袭流弊的家风、与冥顽冷酷的义父对抗,求得自由後又再度回到大学来的真正的朋友、正义纯洁的王子和你接吻、让你沈浸在乾杯之雨中。可是,那种异样的激情是什麽呢。我想叫它作生理的感伤,就和狗在草地上发疯似的蹭著身体的情形很接近。我这样说有点太过份了。我并不打算完全否定这种年轻的激情,那是神所赐予我们的一个时期,是我们一定得走过的一片火海。但是我们必须尽早离开那里,这是当然的。尽情地疯狂、燃烧殆尽,然後趁早醒悟,这才是上上之策。你也很清楚,我绝对不是一个聪明的人,我是一个很不灵光的笨蛋。现在我也不敢说我已经醒悟得很彻底,但是至少我不希望让你失败。你有仔细钻研过你那些同学一时兴起的喝采的本质吗?他们是高兴得到了一位放荡的前辈,让他们安心。互相炫耀自己的堕落和冒险,最後只会让彼此都落得窝囊无能的糊涂老人。我是因为我自己也有过不懂事的经验,现在才说给你听的。我以前也过过一段无法无天的大学生生活,现在我剩下了什麽呢。什麽也没有。只有一些我不希望想起的回忆而已。只有浑身呻吟的惭愧而已。只有惰性的官能而已。我以前改不了那些坏习惯,现在也还是一样不知道要怎麽处理。勒替斯不一样,他还有想要出人头地的欲望。人只要还有出人头地的欲望,就不会沦入堕落生活。你就没有这种欲望,你只有想要尝试堕落的热情。你过了三年的大学生活,已经够长了。要是再回去和那些同学重蹈以前的狂热,这一次恐怕连让你後悔的余地都没有。少年时代不名誉的伤痕,在大家的笑声之中很容易就可以痊愈,但是一个二十三岁男子失态的伤痕却是血淋淋的,抹之不去的。你自己要自爱,那些大学生不负责任的激烈的言谈只是要煽动你,我太了解了。刚才在大臣面前,我用别的理由阻止你去念大学,不,当然那时候我说的事情也是很重要的理由,但是我更担心的是你现在狂狷的翅膀。我担心你那对翅膀上的激情的去向。刚才我在大臣们面前说的,我希望你也能放在心上,也就是说我希望你能待在我身边实习政治。但是除了政治上的考量,以你的父亲,不,以你一介愚昧的前辈的义务,我希望能给你的冒险一些忠告。我是说过我对你还感受不到亲生父亲的爱情,可是作为一个人的义务又是不一样的东西。我希望能帮上你的忙。我希望能把从我愚昧的经验中得到的结论教给你,保护你。我多想把你抚养得顶天立地,这是你无从怀疑的事。你是丹麦的王子,独一无二的崇高身分。你要加强一点你的自觉,不能拿自己和勒替斯比。勒替斯只不过是你的一个臣子,去法国也是为了让将来的自己镀上一层金,所以那个精明的普隆涅斯才会答应他。你没有和他一样的必要。请你别再想去威登堡了,我现在已经不是拜托你了,这是命令。我有义务将你抚养成一个伟大的君王。你就待在这个城里,不久我们就娶个好新娘进城吧,哈姆雷特。」 哈。「我才没有想过要学勒替斯,这是很单纯的事,我只是,--」 王。「好了,好了,我知道。你想以前的同学。你也有心事是不能和我讲的。这样的话你就更没有去威登堡的必要了,我已经叫霍拉旭过来了。」 哈。「霍拉旭要来!」 王。「看你高兴的样子。他是你最好的朋友吧,我也很欣赏他诚恳的个性。他现在应该已经离开威登堡了。」 哈。「谢谢。」 王。「那我们握手吧。我们肯聊聊的话,其实也没有什麽不能解决的。我相信以後我们的关系也会愈来愈好。今天我也对你讲了很多不好听的话,希望你不要介意。宴会的大炮已经在响了,大家大概都等了很久了,我们一起去吧。」 哈。「那个……我想一个人在这里再想一想,你先去吧。」 哈姆雷特一个人。 哈。「哇,无聊死了,同一句话讲那麽多遍。最近怎麽突然喜欢用那种好像很有道理的表情讲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说得再好听都没用的啦,反正都是在给自己找理由。还不就是山羊叔叔嘛。以前明明每次都喝醉酒被爸爸骂,怂恿我一起到城外去找女孩子玩的也是他。那边那女的还说叔叔是猪变的。叫山羊还算高级的呢。不配。不配。真可怜,他不够资格。他没有资格当国王。山羊当国王,笑死我算了。不过叔叔这个人不能拿他太大意。他竟然看出来了,他竟然知道其实我根本不想去威登堡。不能太大意。真是干哪行的通哪行5。啊,好想见霍拉旭。以前的朋友随便哪个都好,我好想见你。我有事情想要你们告诉我。我有事情想和你们商量!山羊叔叔帮我把霍拉旭叫来真的是叫得太对了。不务正业6的人第六感都特别好。到底山羊这混帐知道多少?啊,我也开始堕落了。太堕落了。爸爸不在了以後,我的生活也一塌糊涂。妈妈比较站在山羊叔叔那一边,对我好像外人一样,我都快发疯了。我是一个自尊心很高的人,想到我这一阵子不要脸的行为就觉得受不了。我现在已经是一个谁的坏话都不敢说的人了。真卑劣。不管遇到谁都战战兢兢的。啊,我该怎麽办?霍拉旭。父亲死了,母亲被抢走,连那个山羊怪都来整天装模作样地对我说教。真讨厌。真肮脏。啊,可是,我的心里还有比这些更教人痛苦的焦虑。不对,是这一切。所有的一切都是痛苦的。这两个月来,所有的事情全都凑在一块一股脑落到我身上。我从来不知道痛苦的事情是会这样一个接一个一口气发生的。痛苦里会产生痛苦,悲伤中会产生悲伤,叹息又带来更多的叹息。自杀--解脱的办法只有这一个了。」 二 普隆涅斯邸的房间内 勒替斯、莪菲莉亚。 勒。「行李你帮我包一下就好了吧。啊,忙死了。船已经满帆在等我了。喂,帮我把那本哲学小辞典拿来。这个要是忘了带就麻烦了,法国的贵妇人最爱听有哲理的话。喂,帮我在这个皮箱里洒点香水,这是绅士高尚的心理准备。好,这样该装的都装好了,出发吧。莪菲莉亚,我不在的时候你要好好照顾爸爸哦。你在发什麽呆?最近老是这张没睡饱的脸。听说思春期的人看起来就是很想睡的样子。不是有首小歌说『我也有烦恼,这麽想著的夜里却一样睡得呼噜呼噜响7』吗,讲的就和你一模一样。不要老是打瞌睡,记得偶尔给你法国的哥哥寄个信。」 莪。「すまいとばし思うて8?」 勒。「那什麽怪句子啊,听了就讨厌。」 莪。「可是这是坪内先生他--」 勒。「啊,这样啊。坪内先生虽然是东洋最伟大的大学者,还是有点太咬文嚼字了。すまいとばし思うて?这句真是太烂了。这是在媚俗,不不,不光是坪内先生的错,是你最近变得有点讨厌了,你自己要小心点。哥哥什麽都知道。口红涂得那麽红,看起来多低俗啊。真肮脏。干什麽嘛,弄得那麽妖艳。」 莪。「对不起。」 勒。「啧!你动不动就会哭。哥哥可是全部都知道得一清二楚。我一直故意假装看不见,想要不著痕迹地督促你反省,你却根本不当一回事。我现在是快被你气疯了所以不得不说你,要不然这种无聊的事我根本不想提,自己听了都讨厌。都是我今天太担心我不在家的时候会发生什麽事,才不小心说溜嘴的,既然这样我乾脆跟你把话全部说清楚可能比较好。听好了,不要再妄想你和他的事了。这是件傻事,结局早就看得出来了。他是什麽身份的人,你想想看就该明白。这件事是不可能的。我绝绝绝对不赞成。我现在很明白地告诉你,身为你的唯一的哥哥,还有代替去世的妈妈,我绝对不准。爸爸这个人太马虎所以好像还不知道,要是被爸爸知道了会是什麽下场?爸爸为了表示负责,必须辞掉现在的重任,我也不会再有任何前途可言。你大概要抱著没有爸爸的孩子去当乞丐吧。听好,去和他说,我勒替斯向鬼神发誓,要是他敢玩弄勒替斯的妹妹,不管他是谁我都不会放过他,不管他是什麽身份的人我都不会让他活下去。你就这样和他说。」 莪。「哥哥!你不能说这种话,他是,--」 勒。「混帐,你怎麽还把这些梦话挂在嘴上。真龌龊。那我就再说明白一点给你听,我不是光反对他的身份,我讨厌他。我最讨厌他。他这个人是虚无主义者,不务正业的纨裤子。我从小就当他的玩伴长大所以很清楚他。他从小就是个聪明人,举止都像大人一样,什麽事都一下就摸熟了,弓、剑术、骑马、还有诗和戏剧之类的,拿手得连我都不得不惊讶。可是他根本就不热心,只要大概会了,马上就不练了,一点耐性也没有。我最讨厌他那种人。他最会猜别人的心事,好像看透你的样子自己在旁边窃笑。真讨厌。他在嘲笑我们努力得灰头土脸,那种人就叫做轻浮才子。就会装那个臭样子。陛下或是王妃稍微说他点什麽,竟然还当著满朝大臣的面前哭哭啼啼,根本就是没出息。莪菲莉亚,你什麽都不知道,可是我知道,他这个人根本没有一点可靠。丹麦的男人比森林里的树叶还多,哥哥会为你找到当中最强、最温柔、最诚实、而且长得比谁都好看的青年。相信哥哥。从小到大只要是哥哥讲的话,你不是都相信的吗?哥哥也从来没有骗过你吧?对吧?好了,听懂了吧?哥哥拜托你,从今以後不要再想他了。下次要是他再来烦你,你就告诉他,勒替斯很生气,绝不让他活著回去。他是个很软弱的人,听到了以後一定会苍白著脸浑身发抖。懂了吧?要是万一,嗯,其实应该也不太可能,万一我不在家的时候你做出了什麽不知羞耻,不守本分的事,哥哥就真的不能放过你们两个哦。你应该知道哥哥生起气来比谁都可怕吧?那,我走了,笑著送我吧。哥哥是真的相信你哦。」 莪。「再见。哥哥您也保重。」 勒。「谢谢。我不在家的时候,一切就靠你了。我还是很担心耶。对了,你当著神的面前向哥哥发誓。我实在放不下心。」 莪。「哥哥,你还在怀疑吗?」 勒。「不,也不是怀疑,那,嗯,算了。没问题吧?我真的可以放心吧?我不想在这种问题上太罗唆,做哥哥的太罗唆是很难看的。」 普隆涅斯、勒替斯、莪菲莉亚。 普。「你怎麽还在这里。刚刚来和我辞行,我还以为你该在路上了。走走走,出发了。啊,等等等等。趁离开之前,我再给你复习一次游学的守则。」 勒。「噢,那些我记得您已经告诉过我三遍,不,四遍了。」 普。「几遍都一样,就是讲十遍也不嫌少9。听好了,首先第一项,不要在意学校的成绩。同学如果有五十个人,名次排在全班的第四十名左右是最理想的。千万不要有宁可走歪路也非要拿到第一名的想法。普隆涅斯的孩子头脑不可能那麽好,你要知道自己的能耐,不要勉强,学会谦让最重要。这是第一项。第二是不要留级。作弊也没关系,就是不要留级。留级这件事会变成你一辈子的伤痕。等你长大了,坐上你应当的重任,大家会忘掉你作弊的事,却不会忘记你以前留过级。他们会在背後交头接耳、使眉弄眼地嘲笑你,对你指指点点。学校本来就是往不让学生留级的方向设计的,要是被留级了,一定是那个学生硬要勉强自己挤进好学校的结果。什麽感伤啦,对教师的反抗啦,虚荣啦,无聊的正义感啦。有些学生好像反而把留级当荣誉,让父母伤心,等到他们长大成人,在社会上有了点地位之後就会後悔了。当学生的时候,大家都相信作弊是最不名誉的事,留级才是英雄的行为,可是等到真正出了社会,你们就会发现事实上是相反的。要记得作弊无损名誉,留级才是一切败北的根基。告诉你,出了学校之後你再和当时的同学聊聊以前的事就知道了,几乎每个人都在作弊。大家承认了以後,也只是互相拍拍肩膀大笑而已,不会被拿来当作日後的疮疤。可是留级可不一样,就算你向大家告白,别人也不可能真的单纯笑笑就让它过去。以後你走到哪里就是会被别人瞧不起,这就是你出人头地的绊脚石,是你卑躬屈膝的开端。要是以为人生就只有学生生活,那是天大的错误。你要千万千万小心,凡事一定要精明点,你是普隆涅斯的孩子不是吗。接著呢,选择同学的方法。这也是很重要的,一定要交一个高你一年级的学长作朋友,好要他教你考试的诀窍,也可以顺便问他考官的给分习惯。然後一定还要再找一个同年级的好学生当好朋友,这样你才能和他借笔记,考试的时候也可以叫他坐在你旁边。同学只要有这样两个就够了,不必要的交友就是不必要的破费。那麽接下来是金钱的问题,这一点你要特别地注意,举凡金钱借贷一律不准。借别人钱本来就是很要不得的事情,向别人借钱也一样不可以,宁可饿死也不要向别人借钱。社会本来就是往不会饿死人的方向构成的,老百姓就算忘了自己嫁出去的女儿,也不会忘记自己借给别人的一枚铜板。就算你把一两当十两还,他还是不会忘记自己曾经借过你一两。这也会成为你出人头地的绊脚石。胸怀大志的男子汉绝不会向人借半毛钱。借别人也不行。向你借钱的人,一定会说你的不是,因为他自己和人借钱很没面子,想把你也拖下水,所以一定会在背後说你的坏话。换言之,这迟早是争执的发端。身为一个男人,如果没有办法明白地拒绝对方的要求:『我不希望发生会伤害我们友情的事情,所以不能答应你』,将来就很难有大作为。听清楚了吗?金钱的处理一定要分外谨慎。不能和别人借,也不能借别人。接著是饮酒。要适度的喝,但是绝对不要一个人喝。一个人喝酒是妄想的秧苗,是忧郁的马刺,就算你再怎麽喝心情也不可能会变好。一周一次,和同学一起去喝。还有,由你自己去邀请也不好。记得等他们来约你,再心不甘情不愿地点头才是聪明人,只有愚蠢的冒失鬼才会兴高采烈地附和。喝酒的礼仪也是很复杂的,烂醉到呕吐是大忌,所有的人都会看不起你。大声嚷嚷,到处找人辩嘴也只会让别人对你敬而远之,一点好处也没有。尽量坐在末席,诚恳地听著周围的辩论一边一一点头赞同是最理想的态度,不过要是不小心喝过头的时候,这也很复杂了。这时候你就突然起立,尽量撕破喉咙唱你们大学的歌,唱完了就笑一笑,再继续喝酒。如果对方老缠著你争辩,你就严肃地直视他的脸,再静静地说,你也是个寂寞的男人。不管怎麽样的论客,听到这句话就没精神再辩下去了。不过要注意,尽量微笑,让自己像风吹柳枝一样逆来顺受,才是最高明的。你要养成一见到宴席愈来愈失控,就毫不踌躇地起身回房的习惯。老是以为会不会有什麽好事,在宴席上磨磨蹭蹭不敢回去的缺乏果断力的人,绝不可能会有出人头地的一天。回去的时候,不要忘了找个可靠的同学,把会费交给他。会费是三两的话,就交五两,五两的话就交十两,把钱放著就早早离开,这才是男人的典范。不会伤害到别人,也不会伤害到你自己,别人对你的评价也会自然提高。哦,还有一件喝酒的时候最需要注意的事,在酒席上不管怎麽样的要求都绝对不要答应。这一点要是不格外当心,後果可不堪设想。喝酒会让人亢奋,人也会变大方。一不小心得意忘形,接下了什麽超出自己能力范围的事,酒醒了之後苍白著脸後悔也来不及了,这就是幻灭的第一步。绝不能在喝醉酒的时候答应别人。下一点是女性。这也是不得已的。我只要你提防你那自负的个性,你是普隆涅斯的孩子,和爸爸一样,不是有女人缘的类型。 不要忘了你从小就喜欢大声打呼,那麽大的鼾声,除了你太太以外绝对没有女人会受得了。要是受到女性的诱惑,你一定要想起你那可怕的鼾声。听清楚了吗?就算在法国被人嫌,丹麦也还有非要你不可的漂亮女孩子,这些事就交给爸爸来处理,你在那边还是不要太得意的好。年轻时代的风花雪月,不是去买女人,而是要展现你的男子气概,要把得意忘形看作你要不得的大敌。那麽下一个是,--」 勒。「赌博。输个五两就笑著回家。不可以赢钱。」 普。「接下来是,--」 勒。「服装。挑件好衬衫,外面套件不显眼的上衣。」 普。「接下来是,--」 勒。「记得给房东太太包点小礼物。」 普。「接下来是,--」 勒。「记得写日记,记得买点硬面包存著,记得剪鼻毛,啊,船都要开了。爸爸,多保重,到了那边我再慢慢写信给你。莪菲莉亚,再见了,别忘了哥哥刚才怎麽交待你的哦。」 普。「啊,走得这麽快。不过,嗯,我都和他说过了,应该不会有什麽问题了吧。还有生活费的额度忘了讲,啊,散步的重要也忘了讲。算了,晚点再写信里寄过去好了。嗯?莪菲莉亚,你的脸色不太好。哥哥又要你帮他做什麽了是吧?我知道,他又和你要零用钱对不对?只拿爸爸给的还不够,所以他威胁你每个月还要再偷偷寄给他多少钱。呵,一定是这样。这家伙真坏。」 莪。「不,不是的爸爸,哥哥才不是这麽无聊的人。不用担心他,就算您刚才不这麽唠唠叨叨地叮咛他,他自己也知道的。」 普。「那也是。当然了。都二十三了,要是连那些都不知道还得了。哈姆雷特殿下和他一样大,两个要比起来,他还比殿下成熟三倍。勒替斯这孩子将来肯定会比我这做老子的更有出息。我那样罗罗唆唆地唠叨他,可也是我深思熟虑的计策呢。那孩子嫌烦当然还是会嫌,可是只要他念著还有人愿意和自己唠叨,自然也会记得上进。只要让他知道这里有一个人整天替他操心他的前途,我就心满意足了。要他注意这注意那也实在不讲理,其实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勒替斯有他自己的生活方式,时代也不一样了。只要放著勒替斯撒手去做就行了。只要他知道我在担心这件事实就够了。只要他没忘记这件事,他就绝对不会堕落。我要让他知道,我是连同去世的妈妈在为他操两倍的心。只要他记著这件事,只要他记著这件事,啊,我怎麽一直把同一件事挂在嘴上,我真的是老了。不知不觉间我的年纪也一把了。莪菲莉亚,坐这边来,来,坐在爸爸的旁边。好,这样好。再听爸爸念一会儿吧。你最近愈长愈像妈妈了,有时候我还会觉得自己好像在和你妈妈说话呢。妈妈在天之灵,一定也很高兴吧。勒替斯长得那麽强壮,你又这麽温柔懂事,一直跟在我身边照顾我。人家说连城外的人一提到你都赞不绝口呢,什麽普隆涅斯那种父亲竟然也生得出那麽标致的女儿,真是岂有此理,不过也罢,连这种传闻我都听过。爸爸现在真的应该是很幸福了,应该是再也没有什麽好盼的了,可是莪菲莉亚,听爸爸说,爸爸最近不知道为什麽,老觉得心里烦。爸爸可能该死了吧。你不用怕,爸爸不会想要轻生,爸爸一直很认真地打算要活到一百岁,不,一百零九岁。我要看著勒替斯风风光光地成就大业,好好地夸奖他,然後我才能说我已经完全不再担心,才能放心死去。我实在是很贪心。可是,爸爸真的是这麽盼著的。现在对我来说,在自己身上完全没有什麽好期待的,我只知道为了你们两个,我必须活下去。没有母亲的孩子,是多麽地可爱,就连勒替斯,就连你都不会知道。只要是为了孩子,再辛苦的事我都愿意做。爸爸我呢,连这种事都想过了。就是说呢,人生中一定要有一个人,在最後一刻夸奖你。拿勒替斯来说吧,为了赢得大家的夸赞,勒替斯将来也要开始作各式各样的努力。那时候就算全世界的人都肤浅地夸奖他,我也绝不会夸他一句。被夸奖得早,满足得也早。只有我会一直摆出不愉快的表情,反倒去侮辱他。但是,最後我一定会夸奖他。我会成为一个所谓最好的赞美者,盛大地赞美他,用大得连上天都能听得见的声音赞美他。那时候他就会庆幸自己不停地努力到现在,会向神感谢他的生命。我为了要成为那个在最後大声赞美他的声音,一直盘算著无论如何都要活到一百零九岁,一百零八岁也可以,但是最近我却开始觉得这实在太傻了。想夸奖的时候却得强忍著责备他,就和想生气的时候却不能生气是一样痛苦的事。这麽辛苦的角色,除了爸爸以外绝对不会有人愿意去扮演,我这就叫作溺爱,是作父母的欲望。爸爸本来为了让勒替斯将来更加顶天立地,就算是这种角色也愿意扮演,可是最近不知道为什麽,却总觉得寂寞起来。不,爸爸以後也一样会责备你们哦。刚才我也对勒替斯唠唠叨叨念了半天。可是念完以後,爸爸的心里却一下子变得很烦。也就是说,我总算慢慢了解教育这东西并不是像爸爸想的一样只是心理战略而已,孩子总有一天会看破父母的那些心理伎俩。怎麽样,我也进步多了吧。勒替斯的确很上进,可是他毕竟是男孩子,还是有些地方很单纯。他还会顺著爸爸巧妙的策略,打起精神来埋头努力,这也是他的优点。爸爸也知道,所以常常在勒替斯身上运用策略,而且也都很成功。刚才爸爸那麽大声地提醒了他很多事,勒替斯虽然嫌我罗唆,可是还是能体会爸爸在替他担心,在出发之际,心里也由衷地感受到生命的价值。 但是,莪菲莉亚,我说莪菲莉亚,再坐过来一点。爸爸从刚才就一直想说的是什麽,你知道吗?」 莪。「您在骂我。」 普。「又来了,你看,马上又来了。爸爸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才怕你。尤其最近我是愈来愈怕你了,我的心理战术对你根本就没有用,马上就被你识破。你以前不是这样的,莪菲莉亚。--没错,刚才爸爸就是一直在说你,爸爸真的是担心你才那样说的。我不是骂你。我不是骂你,可是,为什麽你不肯和爸爸再说清楚一点呢?爸爸真的好寂寞。勒替斯的事我一点都不担心,我要是大声骂他,他一定会把腰挺起来。可是莪菲莉亚,我最近连骂你都不敢骂。连和你用重一点的口气说话都不敢说。爸爸会烦,就是为的这个。不想活到一百零九岁,也是为的这个。了解教育不是心理战术也是为了这个。觉得当个最好的赞美者太傻,也是为了这个。我开始觉得是不是乾脆死了算了,莪菲莉亚,一切为的都是你。莪菲莉亚,不要哭。来,你心里难过的事情,什麽都和爸爸说吧。我从刚才就一直盼著你开口,才和你说了那麽一大堆没有意义的牢骚,想让你也好无所顾忌地说出来。大概爸爸还是太爱用心理策略了吧。对不起啦,爸爸太奸诈了,是爸爸不好。来,爸爸不会再用计略了,你也相信爸爸,放大胆子说说看吧。过来,你站起来想往哪去?不用逃,来,坐下。那就由爸爸来帮你说吧,莪菲莉亚。哥哥刚才好像把你给气坏了对吧。根本不是什麽零用钱的事对吧?」 莪。「爸爸,您太过份了。够了。」 普。「好,我知道了。莪菲莉亚!你太笨了。勒替斯生气也不是没有道理。今天早上有个部下给了我一个我很不想听的忠告,这个忠告来得晴天霹雳,不过再想想你最近无精打采的样子,我才警觉到。我一直很想相信没有这回事,但还是试著在不伤害到你的心的程度下尽可能温和地问问你。我想我也努力尽可能温柔地问你了。可是你却这麽顽固地瞒著我,甚至还想从这里逃走。不过我已经懂了,莪菲莉亚,你们的恋爱太不光明正大了。一点也不天真。见不得人。为什麽非要这样瞒著我们不可呢,我倒也很佩服那位对方的态度。厚著脸皮穿丧服,对自己的不检点视而不见,反倒说起王妃的不是。现在年轻人的恋爱就是这样子的吗?喜欢就喜欢,虽然身份是不一样,现在对那些事应该也没有以前那麽不能通融了。为什麽你们不能天真点说出来呢。克劳迪斯陛下也不是不明理的人,我自己年轻的时候也常做错事,我们不会对你们怎麽样。可是,已经来不及了,闹出这麽大的风声来,就没有那麽好解决了。笨蛋。你们真是笨蛋。没有用的,再怎麽哭都没有用的。爸爸也给你吓坏了。那勒替斯呢?他是不是全都知道了。」 莪。「没有。哥哥说要是有这种事的话绝不让他活著回去。」 普。「看吧。想也知道勒替斯会这麽说。反正在勒替斯面前就别吭声,要是他也搅和进来,就更不好收拾了。这事真讨厌。所以说我不喜欢女孩子。哼,莪菲莉亚,皇后的宝冠被你给丢了。」 三 山岗 哈姆雷特、霍拉旭。 哈。「一阵子没见面了,看到你回来真好。怎麽样?威坦堡那边。情况如何?都和以前一样吗?」 霍。「这地方好冷啊。我闻到海岸的香味了,海风直接扑到人身上还真要命。这里每天晚上都是这麽冷吗?」 哈。「不,今天这样还算暖和的。有一段时间是会比较冷,等一下就会愈来愈暖和了。丹麦也快是春天了。怎麽样,大家都好吗?」 霍。「王子殿下。别只顾著问我们,倒是您自己呢?」 哈。「你的口气很奇怪。怎麽了,你们是不是听到了我的什麽不好的谣言?威坦堡就是人多口杂。霍拉旭,怎麽你今天怪怪的。干嘛那麽疏远的态度?」 霍。「不,绝对没有什麽好怪的。王子殿下,您真的还好吗?啊,好冷。」 哈。「王子殿下。--你不应该这样叫我的吧。喂,像以前一样叫我哈姆雷特就好了,我们怎麽会变得那麽陌生。你到底是来厄耳锡诺做什麽的?」 霍。「抱歉,抱歉。您果然还是从前的哈姆雷特殿下,那麽爱生气。倒是您的身体比我想像得好多了,看来是真的没事。」 哈。「你这说法真教人听著讨厌。你一定有听到什麽不好的谣言对不对,是什麽?他们怎麽说的,讲给我听听。一定是我叔叔又和你多嘴了吧,一定的,明明什麽都不懂,还老爱多话。」 霍。「不,国王陛下的信里只看得见亲情。信里写的是,王子很无聊,希望你能来陪他说说话,多礼得教我惶恐。真是封感人的信。」 哈。「骗人,他一定还写了什麽其他的事。我本来还以为只有你不会骗我。」 霍。「哈姆雷特殿下。霍拉旭从头来就一直是您的朋友,不会拿谎话来敷衍您。那麽,我就把在威坦堡听到的事,全都原封不动地说给您听吧。这里真的太冷了,我们回屋里去吧。为什麽要把我拉到这种地方来呢,一见了面,话也不说,就把人带到这种又冷又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然後冒出来一句『呀,一阵子没见面了』,就算是我心里也难免会有所忖度呀。」 哈。「有什麽好忖度的。是吗,我想大致上我已经知道了。可是,嗯,我还真吃了一惊。」 霍。「您已经知道了吗?总之我们先回屋里吧,我今天没有带外套11来。」 哈。「不,还是在这里说吧,关於这件事我也积了像山一样多的话想问你,要是给别人听到就不好了。在这里讲的话就不用担心,这里是冷了点,希望你忍耐一下。人一旦心里有了秘密,真的会觉得连墙壁都长耳朵。最近我的疑心病也愈来愈重了。」 霍。「我了解。这件事的确让人不得不叹息,其实我从前也见过两三次先王的面--」 哈。「才没有那麽轻松呢,我已经叹息叹到要喷火了。反正你先把你在威坦堡听到的事告诉我吧,会冷的话,拿去,我的外套给你穿。原来在文明国留学太久,连皮肤都会变纤细呢。」 霍。「不好意思,都怪我没有把外套穿来。那我就不客气了,借您的外套穿穿。呼,好多了。这样暖和多了,谢谢。」 哈。「怎麽还不快说,你好像是专程来丹麦喊冷的。」 霍。「真的太冷了,对不起,哈姆雷特殿下。那麽我就说了,啊,我怎麽觉得好像有人站在那个阴影里面。」 哈。「你在说什麽,那不是柳树吗,在那底下微微泛著白光的是小河,河很窄,却有点深,前一阵子还在结著冻,不过现在已经融冰了,水势很汹涌。你的胆子怎麽比我还小,原来在文明国留学太久,--」 霍。「连感觉都会变纤细呢。那,没有别人听得到罗?不管多重大的事情我都可以说罗?」 哈。「装什麽样子,我一开始不就说过这里不会有问题吗,不然何必拉你到这里来。」 霍。「那麽,我要说了。请您不要吃惊,哈姆雷特殿下。大学那些人都传说您疯了。」 哈。「疯了?这也太夸张了,我还在想大概会是诸如绯闻之类的。真不像话,一看不就知道了吗,到底是从哪里冒出这种谣言。啊哈,我知道了。是我叔叔帮我宣传的吧?」 霍。「您又说这种话了。国王陛下为什麽要宣传这种没意义的事,绝对不是他。」 哈。「你为什麽那麽肯定不是他。山羊叔叔可是个很道地的浪漫主义者,他可是一个人悲壮地感慨著和我变成父子以後,心反而离了千万里远,爱情也变成了憎恶的人。这次他又改变方向,先王过世,嗣子哈姆雷特不堪悲伤而忧郁、发狂。背负著一家的不幸敢然站出来的,正是新王克劳迪斯!写成剧本一定很不错。这是我叔叔的宣传手段,他想吸引别人的注意力,好让自己受到群众的风靡,所以最近老把我当笨蛋耍。他倒费了不少功夫来装模作样,旁边的人看著都可怜。可是和别人说我疯了是什麽意思,太过份了。我叔叔这人真坏。」 霍。「我再说一次,这不是国王陛下的宣传,哈姆雷特殿下,您真可怜。您好像什麽都不知道吧?传到大学去的谣言可没有那麽简单。啊,我已经说不下去了。」 哈。「什麽?干嘛把语调装得那麽深沈。我叔叔是不是有叫你来做什麽?要劝我反省,还是什麽的。对吧?」 霍。「我再说一次,国王陛下的信里只有叫我来陪您说话,国王陛下大概作梦也绝对不会想到我竟然会把这麽可怕的谣言带到您这里来。」 哈。「是吗。不,也许是吧。如果是我叔叔把那种谣言散布到大学里去,就不会冒这个险把你叫到我这里来,否则你一来,岂不东窗事发。如果不是他的话会是谁呢,我愈来愈想不通了。反正说我发疯实在太过份了,现在的我抱著那些痛苦的事,可能真的发了疯还比较幸福一点。等一下我再说给你听,霍拉旭。你说的谣言就这样而已吗?应该还有下文吧,说来听听。我不会在意的,不会的。」 霍。「我一定要说吗?」 哈。「好了吧,话是你自己说出来的,现在竟然还用这种卑鄙的逃避手段。威坦堡现在是流行这种呻吟似的矫揉的台词吗?」 霍。「那麽我就说出来。如果您要这样侮辱霍拉旭的诚恳的话我就说出来。希望您听过之後真的能够毫不在意。这是个很无聊、根本不值得一提的谣言,臣霍拉旭从头到尾就不相信这种岂有此理的谣言。」 哈。「你相不相信都不要紧,我要生气了。我不知道你也会用这麽古板的方法说话。」 霍。「我说。听说最近厄耳锡诺王城里闹鬼,--」 哈。「这又太夸张了,霍拉旭,你是说真的吗,我快笑出来了。太可笑了,威坦堡大学的水准也变低了,那个特有的科学精神到哪儿去了。最近大学里面好像流行研究戏剧,说不定就是里面那些头脑不好的笨旁听生想出这种下三滥的肥皂剧。闹鬼,这想像力也未免太贫乏了。这种无聊的谣言竟然还会有那麽多人高兴得起哄,可见最近大学的水准也愈来愈低落。闹鬼,加上哈姆雷特的发狂,好像三流戏剧的标题似的。我叔叔曾经告诉过我大学很无聊,叫我不要去,原来是真的,还是我叔叔比我聪明多了。要是连我也和那些没水准的乌合之众搞在一起嚷嚷著闹鬼的话,我看我叔叔这次也真的会说不出话来了。他们就不能编些中听点的谣言出来吗。」 霍。「我也不相信,可是,请您不要说母校的坏话。我听了总觉得不太舒服。」 哈。「抱歉,你是例外啦。我叔叔也唯独夸奖你一个人哦。他说你是个诚恳的男子,就算我不大老远跑去威坦堡,把霍拉旭一个人叫来这里也就够了。虽然其实我不是真的想上大学,不过很想你却是真的。」 霍。「我愿向您誓言我的忠诚。另外我可能要反驳您的话,我刚才所提到的奇怪的谣言,绝不是从我们威坦堡大学流出来的,为了母校的名誉,我希望能声明清楚。这个谣言是从厄耳锡诺城里散播到整个丹麦,最後才传到远在外国大学的人的耳朵里的。这谣言实在不可理喻而且荒谬绝伦,所以近来霍拉旭也不由得忧郁不堪。哈姆雷特殿下,您到今天以前完全都不知道吗?」 哈。「我怎麽可能会知道这种事。不过好像真的已经传得满远了--愚蠢的谣言传得太远,就不能再一笑置之了。不晓得我叔叔和普隆涅斯知不知道。那些人的耳朵都不知道长在哪里,难道是明明听到了,却装作不知道吗?他们那些人最阴险了。霍拉旭,闹的什麽鬼?我开始有点好奇了。」 霍。「我要先确定一下,真的可以说吗?」 哈。「霍拉旭,我真怕了你,快说吧,你要说什麽都可以,反正快点说就是了,你再这样装模作样下去,我会想和你绝交的。」 霍。「我说。您听了可能会觉得根本没什麽大不了的。您一定会像以前一样大笑之後就把它忘了。啊,这麽一想我也觉得好像其实也没有什麽大不了的。可是为了万全起见,我还是要先确定一下,哈姆雷特殿下,您当然相信现王的为人吧?」 哈。「这问题可真意外。这倒是个难题……真伤脑筋。要怎麽说呢,真难以回答。无所谓吧这种事,我怎麽想应该都没关系吧。」 霍。「不,有关系。如果我现在不先问清楚,我什麽都不敢说。」 作者: 竹内清一 2005-11-24 14:51 回复此发言 -------------------------------------------------------------------------------- 56 回复:[录入]==太宰治作品杂选[本帖所有内容严禁转载]== 哈。「你的戒心真重。你变了,现在竟然这麽固执。以前你不是这样的,嗯,算了,我就回答你吧。为什麽事到如今还要问我这种事?我叔叔虽然有他邋遢的地方,不过倒也不是坏人。但是要问我相不相信他的为人,我自己也不是很肯定。是不是有什麽对我叔叔不利的谣言?大家对他的不满应该很多吧,再怎麽说,这次的事情都不是很妥当,但是这也不是我叔叔一个人决定的,这种事不是一个人能决定得了的。这是由普隆涅斯和群臣们评断之下才决定的,再说我也不是现在就能马上即位的大器。现在的丹麦好像正在最艰困的时期上,和挪威也不知道什麽时候会发生战争。我还没有自信,我叔叔即位,我反而松了一口气。是真的。我还想再多和你们一起自由自在地开玩笑、一起玩一阵子。这其实也不算什麽,我们本来不就是叔侄吗,是最亲的亲人。我是会在我叔叔面前耍脾气,有时候也会故意气他,有时候还瞧不起他。我还经常故意和他赌气,不正经回他的话,可是这都是因为我们是叔侄,也许我是在和他撒娇吧。不过我想这些我叔叔应该也都了解的,因为我还有很多地方都在依赖他。其实他是个好叔叔。个性太软弱,好像也没有什麽政治手腕可言,而且再怎麽说,他到底都是山羊叔叔,不要太久就会心力交瘁的。虽然他好像真的很努力,但是他本来就不是那个料嘛,真可怜。他叫我叫他爸爸,可是我办不到。我妈妈这次的立场也很不妙,大家都说要巩固哈姆雷特王家的基础,这是最好的办法,我妈妈好像也有那个意思,可是你看看,他们的年纪也不小了,也许是以找个喝茶聊天的伴的心态结婚的吧,但是我还是觉得很羞愧。不过,我现在已经尽量设法让自己不要在这件事上想得太多。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身为人子却在父母身上用那种小心眼的心态事事推敲,是天地所不容的,这种要不得的孩子不配作为人的一份子。我想是这样的吧。起初我会觉得寂寞得不得了,但是现在我已经不再让自己去想了。世界也不是因为我一个人的爱憎而运作的,算了吧,他们的事也只能随他们自己去解决吧。这样你满意吗?就让我回答到这里吧,我的思绪很乱。可是我叔叔不是坏人,至少这一点我可以肯定。他也许是个小谋士,但绝对不是大坏蛋。你说他能做出什麽来。」 霍。「谢谢您,哈姆雷特殿下。听了您的话我就安心了,将来请您也务必这样对国王陛下坚信不移。我也很喜欢现在的国王陛下,他是个文化人,我想他也是一个通情达义的人。哈姆雷特殿下刚才的一番话,给了我百倍的勇气,我要谢谢您。哈姆雷特殿下,您果然还是像以前一样明朗,您纯真的判断一点也没有蒙蔽上乌云。真好,我好高兴。」 哈。「少奉承我。怎麽突然又那麽高兴,真受不了你。霍拉旭,你也果然还是像以前一样轻佻。然後呢?谣言到底是什麽。我发疯了,城里有鬼,然後还有什麽,不会还有老鼠吧。」 霍。「何止老鼠,这真是愚劣至极,荒谬绝伦,不可理喻,简直是丹麦之耻,哈姆雷特殿下,我告诉您吧,啊,这实在是悖礼忘义、岂有此理、下流低级!」 哈。「够了,你把这麽多烂形容词凑在一起,我也实在不知道我能说什麽。你也加入威坦堡的戏剧研究会了吗?」 霍。「没错。我正想演演看忧国诗人的角色。我真的安心多了,刚才哈姆雷特殿下给了我那麽明朗的判断,我才有心情再来开玩笑。哈姆雷特殿下,不能笑我哦,那个谣言真的很好笑,您一定会笑我的。可是这谣言从丹麦国内传开来,最後传到远在外国大学的我的耳中来,我想也不能就这样笑笑就算了,这件事有必要严格地取缔。不能笑哦,唉,我都有点不好意思说了。他们说先王的幽灵每天晚上都会出现,喊著要为他报仇。哈姆雷特殿下,是对你哦。」 哈。「对我?真奇怪。」 霍。「真不成体统。而且太好笑了,还有下文呢。那个幽灵说,我是被克劳迪斯谋杀的,克劳迪斯迷恋我的妻子,--」 哈。「太夸张了,迷恋。我妈妈整口都是假牙耶。」 霍。「所以我说过不准笑了嘛。唉,把这听完吧,接下来还有。为了夺走我的妻子,同时也得到我的王位,趁我午睡不注意的时候,潜伏到我身边把剧毒从我的耳中灌入,大概就是这样。构想得很完整吧?『喝,哈姆雷特,你若还有孝行之心,切莫忍辱饮恨,苟且偷安。』」 哈。「住口!就算是幽灵,请你不要随便模仿父王的语气。对死者严肃点,你的玩笑开得有点过火了。」 霍。「对不起,我一不小心就得意忘形了。我绝对没有忘记先王的遗德,只是因为这件事太可笑了,一时失态,对不起。虽然是无心的,但是我还是误触了哈姆雷特殿下内心的悲伤。都怪霍拉旭太轻佻了。」 哈。「不不不,我竟然那样大吼大叫,该对不起的是我,是我太任性,你不要在意。然後那个幽灵呢?快说嘛,这真是突发奇想。」 霍。「是,听说那个幽灵每天晚上都站在哈姆雷特殿下的床头念著那句话,终於把恐怖、疑心和苦闷交加的哈姆雷特殿下折磨得精神错乱了,简直空穴来风。」 哈。「有可能。」 霍。「呃?」 哈。「的确有可能。霍拉旭,我觉得心情好差。这谣言太可怕了。」 霍。「果然我还是不该说吗?」 哈。「不,我实在太感谢你告诉我,你若还有孝行之心--啊哈,霍拉旭,谣言说的是真的。我就是人太好了。」 霍。「您在说什麽。这种反应在一般人的眼里就是乖僻哪。不过是一些下流平民的谣言,哪里来的根据。」 哈。「你不懂,我好不甘心。你不会懂的,蒙受空穴来风的侮辱,和因为确实的根据被传出谣言,哪一种你会比较不甘心,你想想看。我一定会找出那个根据。哈姆雷特王家的人,我爸爸、我叔叔、我妈妈还有我,都因为毫无根据的事情落得民众的嘲弄,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应该会有什麽根据的,既然能被传得那麽绘声绘影,你不觉得很有可能真有此事吗。要是有什麽根据,我心里反而轻松,我最受不了没有根据的冤枉的侮辱。现在被嘲弄的是哈姆雷特王家,我叔叔也真可怜,难得他正在呕心沥血地努力,被放出这种谣言,他的心血都给糟蹋了。太过份了,真教人不愉快。我直接去问我叔叔,不查出什麽根据来我心里实在不舒服。霍拉旭,你会帮我吧?」 霍。「这样的话,都是我的责任。我了解了,交给我来办吧。哈姆雷特殿下,恕我冒犯,您真的有些别扭,在我看来您完全就是在闹别扭。您刚才不是还笑得那样爽朗吗,这本来就是毫无根据、无理取闹的谣言,万万不可莽莽撞撞地就跑去问陛下,这样只会让陛下平添烦恼而已。我坚持相信您先前的明快的判断。您已经忘了吗?刚才您才说过您信赖陛下,那只是随口说说的吗?」 哈。「可是侮辱也是有程度的,你认为我的父亲会是那种变成幽灵出来散布那麽龌龊又无知的事情的人吗?哇,这一切怎麽会都这麽愚蠢,我还不如真的疯了算了。你很高兴吧,霍拉旭。我是别扭,我当然要别扭,你不懂,你不懂的。」 霍。「我想我们等一下再好好谈谈吧。臣霍拉旭真是糊涂一时,我没有想到您会这样兴奋。哈姆雷特殿下,您还是和以前一样。」 哈。「没错,和以前一样,和以前一样反覆无常,换你说我轻佻我也不反对,我的修养还不够,我不是那种被人这样欺侮还能够保持微笑的大人物。霍拉旭,外套还给我,我也觉得冷起来了。」 霍。「还给您。哈姆雷特殿下,我希望明天能够再和您谈谈。」 哈。「那正如我所愿,霍拉旭,你生气了吗?啊,我听到波浪的声音了。霍拉旭,本来今天晚上我打算告诉你一个更重要的秘密的,你愿意听吗?我也想再和你谈谈关於刚才的谣言,而且,我另外还有一个很痛苦的秘密。」 霍。「我想,等到明天我们两个都冷静一点之後再继续谈,今天晚上就先饶了我吧。我也回去好好想想看。最重要的是,我今天没有穿外套来。」 哈。「随你便吧,你根本就不相信人类兴奋的纯粹性。那,好吧,晚安。霍拉旭,我真是个不幸的孩子。」 霍。「我了解。霍拉旭永远都站在您的这一边。」 四 王妃的起居室 王妃、霍拉旭。 王妃。「我请国王把你从威坦堡叫过来。你昨天晚上已经和哈姆雷特见过面了吧,怎麽样?真的看不下去对吧?为什麽他会突然变成那样呢,老说些不著边际的话,动不动就发脾气,一下又看他笑个不停,一下子又看他当著满朝大臣的面哭哭啼啼,还成天满口疯言疯语地,我告诉你,咬著国王不放呢。为了他一个人,你不知道我有多辛苦。他小时候也是胆小、畏畏缩缩又乖僻,可是还没有到那个地步。有时候心血来潮,还会想些稀奇古怪的点子来逗我们开心。他本来是个很天真的孩子的。他是他先父晚年才盼到的孩子,父亲也很疼他,又是我最爱护的独生子,所以从小到大我们什麽都顺著他的意思,看来这是害了他。年纪大的父母生的孩子毕竟资质还是比较差。他不可能永远这样依赖父母、跟父母撒娇呀。你知道他多喜欢他先父,上大学之後每次放假回城里来,就爱在他父亲房里从早赖到晚,小时候还更过份,只要稍微看不见他父亲,就嘟著嘴到处问人父亲上哪去了,大家都受不了他。他父亲因为那次意外的心脏病走得那麽突然,他一定很迷惘,不知道要怎麽办才好。自从先王一走,他就变得那麽特立独行。加上我又,唉,这也是很难堪的事,我考虑过了丹麦的大局,和克劳迪斯在名目上成婚,对那孩子来说又是件意外的事,大概因为这样,才让他的心情更不好。仔细想想那孩子也很可怜,实在怪不得他。可是他也是堂堂丹麦的王子哈姆雷特,不久後是要继承王位的,因为父母一时不在身边就只知道哭、又闹别扭,第一个就会给大臣瞧不起。现在这段时期是很重要的。虽然我和克劳迪斯结了婚,也不可能会离开到别的城去,我一样是哈姆雷特的亲生母亲,我们还是会一起生活下去,再说现在的国王本来也就不是外人,他是和哈姆雷特那麽要好的叔叔,只要哈姆雷特肯把他这一阵子别扭的情绪稍微调整一下,我想一切就可以圆满顺利地进行下去。克劳迪斯也把他从前那些轻浮的行径收敛了许多了,现在正努力向先王的丰功伟业看齐。哈姆雷特的事,他也操了不少心。他们是亲戚,互相之间大概都要顾虑许多事情,我处在他们两个中间,每次都教我冷汗直冒。哈姆雷特已经从心里瞧不起他叔叔,那是不行的。就算他们现在成了父子,哈姆雷特也应该多注意点自己的礼貌,他已经不是以前的山羊叔叔了。外传丹麦现在情势正紧张,你看挪威那边,甚至还传出消息说军队已经派出国境了。真是的,这麽要紧的时候,你看看他在做什麽。只要哈姆雷特肯乖乖听听我们的话,厄尔锡诺王城的人心就会安定多了,国王也可以把心力专注在进行外交上。真是个笨孩子。我觉得他身为丹麦王子的自觉还不够,都二十三岁了,还和女孩子一样,老跟在先王和妈妈後头打转。霍拉旭,你今年几岁了?」 霍。「回王妃陛下,托您的福,今年二十二了。」 王妃。「你看吧。哈姆雷特应该算是大你一岁的哥哥了,可是正好相反,你看起来比他还成熟五岁,身体也比他好,记得你学校的成绩也比他好,最重要的是态度又稳重。爸爸妈妈最近都好吗?」 霍。「谢谢关心。他们照旧在乡下的城里悠闲地过活,这都是托丹麦德政的福。」 王妃。「我很羡慕你妈妈。有这麽出色的儿子,不知道会有多快乐。相形之下哈姆雷特呢,看他现在的样子,大概也没什麽好指望了。为了一点伤心的小事就大惊小怪,又是哭,又是呕气,--」 霍。「请原谅我反驳您的话,哈姆雷特殿下,不,王子殿下,不,哈姆雷特殿下绝不是那麽糟糕的人。他是我唯一尊敬的人,我才是一无可取、又轻浮,每次都要受哈姆雷特殿下的指正。我最喜欢哈姆雷特殿下,所以每次我面对哈姆雷特殿下的时候,自己在说什麽都不知道。哈姆雷特殿下的头脑很好,所以我还没开口之前,他就知道我要说什麽,简直让我无地自处。」 王妃。「那也说不上是他的优点。我知道你想替好朋友辩护,可是也犯不著特地把他的缺点举出来赞美。他从小就会看别人的脸色,这反而是他生性畏缩的证据,对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来说完全是多余的。」 霍。「请原谅我反驳您的话,您不应该这样一一数落哈姆雷特殿下。我的母亲从来都没有比我先进入寝室过,一直到我睡了以後她才肯睡,就算我叫她先睡,她也绝对不肯,并且回答我,「你不是我一个人的孩子。你马上就要成为堂堂国王陛下的家臣,我现在是为国王抚养你,怎麽能有失礼的举动。」就是我这样一无是处的孩子,看见母亲这样衷心地敬爱我,也会鞭策自己努力做个顶天立地的人。王妃陛下把哈姆雷特殿下说得太过火了,这样会让哈姆雷特殿下进退两难。王妃陛下您刚才不是也说吗,哈姆雷特殿下是丹麦的王子,您忘了您这样说过吗。哈姆雷特殿下是丹麦的王子,不是王妃陛下您一个人的孩子。而且,他也是我们将来应该舍身守护的主人。请您多加呵护哈姆雷特殿下。」 王妃。「唉哟,唉哟。我倒没想到会反过来被你派事。我知道你对哈姆雷特的死忠,可是你毕竟还是个孩子。这种狂妄的口气,我是不会再原谅你第二次的哦。亲生父母与孩子的真情,其他人多半是不会了解的,所以外人绝不能轻易地对别人的家庭说三道四。我想你的妈妈的确是个贤母,虽然和我的做法也不太一样,不过即使是我,也绝不会开口干涉你们的家务。母子的事,就交给母子就行了,下属和王家有许多情形都不太一样,所以以後不许你再出现这种一时冲动的无礼的指责。--哈姆雷特是不是和你说了什麽?」 霍。「回王妃陛下,那倒没有,--」 王妃。「你不用突然变得那麽紧张。刚才的精神到哪儿去了?小心别人会说你和哈姆雷特一样的毛病哦。男孩子就要像个男孩子,就算被骂,也要堂堂正正地大声回答。哈姆雷特又在外面说我坏话了吧?我没说错吧?」 霍。「恕我要反驳您的话,不,恕我,恕我,--恕我冒昧,--」 王妃。「你在说什麽。男生太畏畏缩缩是很难看的,除了名不符实的指摘以外,你说什麽我都不会怪你,你就像个男子汉,说话大方点。哈姆雷特说了些我们什麽?」 霍。「殿下说您很可怜,他很同情您。」 王妃。「同情?可怜?这可怪了。你是不是又在帮他说话?是不是哈姆雷特又用什麽办法要封你的嘴?」 霍。「不,请原谅我反驳您的话,哈姆雷特殿下不是会做封别人的嘴这种卑鄙的行为的人。哈姆雷特殿下如果是在那个人面前不能说的话,在背地里也绝对不会说。如果他有想说的事,一定会当著那个人的面堂堂正正地说,大学时代他就是这样,现在也一样,所以哈姆雷特殿下永远都是这样。」 王妃。「你只要听到哈姆雷特的名字,马上就噘著嘴,声音也变得那麽大。我知道你们一定很合得来吧。哈姆雷特没有架子,又天生不知道吝啬,所以和晚辈都处得很好。」 霍。「王妃陛下,不必说了,我不会再回话了。」 王妃。「我不是在说你。你不是哈姆雷特的朋友吗?不只哈姆雷特,连我都要依赖你。像这样和你聊过之後,我也了解到了许多情况。你这麽容易生气,真的和哈姆雷特一模一样。现在的年轻人都一点一点地愈来愈像了。不要摆出那麽难看的脸色,放开点,有什麽话都说给我听吧。哈姆雷特不会背地里说别人的坏话,我也是听了你说之後才知道的。如果这是真的,我也很高兴。那孩子真的多少有些好处也说不定。」 霍。「所以我刚才就,--」 王妃。「够了,不许你有不合身份的指责。你们都太容易兴奋了。哈姆雷特也是,为什麽会说出同情我们什麽的,这和平常的他不太一样不是吗。会是真的吗?」 霍。「王妃陛下。连我也觉得王妃陛下很可怜。」 王妃。「你还在说这些事。你们的坏习惯就是喜欢捉弄老年人。我为什麽可怜了,来,你好好说说看。我最讨厌这种故弄玄虚的说法。」 霍。「禀王妃陛下。王妃陛下您一点都不知道哈姆雷特殿下的想法。哈姆雷特殿下昨天晚上语重心长地和臣霍拉旭说,我还太年轻,老是给叔叔和母后添麻烦,他们真可怜。还说叔叔肯即位,不知道我心里有多感激。哈姆雷特殿下相信现王的爱情,有时候会和他说些任性的话,有时候会故意和他顶嘴,但是那都是因为叔侄之间的爱情令他放心的关系。殿下甚至还说过,我们不是最亲的亲人吗,其实没有什麽好在意的,也许我是在撒娇吧,可是其实叔叔他应该也知道的,他却一个人消沈地说什麽爱情变成了憎恶,真好笑。殿下也说,我是真的喜欢我叔叔。听到殿下这麽说,臣霍拉旭欣喜得几乎要落泪了。臣那时在心里喊著,丹麦万岁!哈姆雷特殿下是位伟大的王子,不会随便怀疑别人,殿下的判断就好像春风吹拂过麦田一样清新又温暖,不带一点滞碍。殿下向霍拉旭提到王妃陛下的时候,当然也都是出自对亲生母亲的绝对的信赖和自豪。关於这次的婚礼,殿下也说身为人子对父母小心眼地事事推敲是最大的罪过,这样的人没资格当人。」 王妃。「谁?谁没有资格当人,你再仔细说一遍给我听。」 霍。「我想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殿下的意思是,王妃的婚礼,要是有人身为人子却还下流地推敲想像,那种下等的人还不如死了好。哈姆雷特殿下的人品是很高洁的,是很明快的,就像山里的湖水一样净澄,臣霍拉旭昨天从哈姆雷特殿下口中得到了许多尊贵的教训。哈姆雷特殿下是我们全体同学的榜样。」 王妃。「那真不得了。你这样夸奖哈姆雷特,连我听了脸都要红了。你所尊敬的那个孩子,不是那孩子,一定是不知道哪里的另外一个叫作哈姆雷特的好孩子吧。我实在无法想像那孩子会说出那麽有气概的话。你为什麽要那麽为他修饰呢,没有人比亲生母亲更知道孩子的个性,不,孩子的弱点了,因为那也完全就是母亲的弱点。我也不是没有缺点的人,我身为人的缺陷,可怜也传给了那孩子。我对那孩子全身上下到右脚小指的黑指甲都一清二楚,你想要用花言巧语蒙骗我,那是行不通的。请你对我坦白一点,我知道你有话瞒著我。哈姆雷特如果真是像你说的那样懂事老实的孩子,我也就不用担心了,可是我不相信,我认为你根本没有对我说实话。你是个不会撒谎的纯真的孩子。那孩子的确就像你刚才说的一样,也有爽朗的一面,这是我早就知道的。昨天晚上他让你看见的,就是他的那一面吧。但是你还有其他的事瞒著我,看那孩子最近的样子就知道,他心里想的绝对不是像你刚才的话那样坦荡。只是,因为放心彼此是亲人,所以才任性撒娇,我怎麽也不这麽觉得。霍拉旭,怎麽样。把事实告诉我吧,母亲的爱愈深,怀疑也就愈深。你拼命地帮哈姆雷特辩护,我心里真的很高兴。我怎麽会不高兴呢,哈姆雷特有幸能够有你这个好朋友,可是我担心的是更深入的事。我老是一个人担心著哈姆雷特有什麽心事的话会不会坦白地和我这做母亲的讲,可是哈姆雷特只会左右其词来敷衍我。哈姆雷特现在的难关,我这母亲的也想一起跳进去,想在不被别人发现的情形下把事情解决。你知道吗?母亲都是很愚蠢的。刚才我一直和你说了很多好像不怀好意的话,但是我绝对不是说我讨厌哈姆雷特。这种事情实在太过於理所当然,说出来都觉得难为情,可是在这世界上我最爱的人还是那孩子,还是哈姆雷特。我实在太爱他,我实在没有办法看著那孩子一个人闷闷不乐的样子。求求你,霍拉旭,你要帮我。哈姆雷特到底在烦恼什麽事情,你不会不知道的。」 霍。「王妃陛下,我不知道。」 王妃。「你还是要这麽说,--」 霍。「不,很遗憾,我是真的不知道。昨天晚上我实在是太失态了。确实哈姆雷特殿下就像王妃陛下所讲的似乎有烦恼的心事,他好像很想说给我听,可是我没有穿外套,冷得不得了,没有办法静下来听。我真是个笨蛋,一点用都没有。不仅没有用,甚至还做了错事。王妃陛下,事情不好了,我简直就是特地从威坦堡回来放火的。昨天整晚我在床上呻吟,一点也睡不著。全都错在我身上,这件事我一定会设法解决的,等一下我就打算和哈姆雷特殿下慢慢谈谈。」 王妃。「你到底在说什麽?我一点也听不懂。你们说话没头没脑的12,别人听了都一头雾水,根本不知道你们说的什麽跟什麽。到底是什麽意思?你和哈姆雷特吵架了吗?这样的话我可以当你们的仲裁。又是为了莫名其妙的哲学话题吵起来的吧,你没有那麽担心的必要。」 霍。「王妃陛下。我们不是小孩子了,才不是那麽单纯的事情。我向安稳的家庭里放了火,我是犹大,我比犹大还要差劲,我背叛了所有我所爱的人。」 王妃。「一个堂堂的男孩子动不动就哭,这是很难看的。你要我怎麽样呢,你们平常就是在玩这种好像演戏一样装模作样地满口犹大放火什麽的夸张的台词,然後又哭又笑的游戏吗?这游戏真不得了。真是有出息。霍拉旭,你下去吧。今天我原谅你,但是以後请你自己注意。」 国王、王妃、霍拉旭。 王。「你在这里,我找了你好久。哦,霍拉旭也在,那正好,早上你来见我的时候我正忙,没有办法和你慢慢聊,不过我也有很多事情想和你商量。你精神不太好,怎麽了吗?」 王妃。「霍拉旭,你今天可以先下去了。说什麽犹大放火,一个大男生竟然在别人的面前哭,他是帮不上我们什麽忙的。」 王。「犹大放火?这倒新鲜。我想其中一定有道理,王妃你就是太容易生气了,霍拉旭是个正经人。晚点我们再慢慢谈吧。」 霍。「很抱歉,我真是太不应该了。我看见王妃陛下身为人母的真情,就一时激动地胡言乱语,请原谅我的丑态。」 王。「霍拉旭,等一等,你不用离开,就待在这儿吧。我也有些话想让你听,再靠过来一点,这话不能说得太大声。葛特露,这真教我吃惊。我懂了,我终於知道哈姆雷特最近那麽焦躁的原因了。」 王妃。「哦。果然是因为我们的关系罗?」 霍。「不,都是我一个人的错,我一定会,--」 王。「你们两个都在说什麽。唉,镇静点,我也和你们一起坐。霍拉旭,坐吧。我也想和你商量商量。我刚才听普隆涅斯说的,吓了一大跳。这真是万万想不到。普隆涅斯已经向我提出辞呈了,总之我是姑且先收下来了,王妃,你听了可不要吓坏了,请你冷静听我说,这下伤脑筋了,莪菲莉亚她--」 王妃。「莪菲莉亚?原来如此,我之前也这麽怀疑过。」 王。「唉,不用站起来,葛特露,你先坐下,好好想想看。霍拉旭,你也听到了,这事已经顾不得面子了。」 霍。「原来是这样,果然是有主谋存在的。莪菲莉亚是普隆涅斯大人的女儿吧,有著那样美丽的面孔,竟然会对这个平静的哈姆雷特王家捏造那种空穴来风的中伤。不止丹麦一国,还把谣言散播到威坦堡大学去,的确不能以貌取人。那麽动机是什麽呢,果然还是因为恋情不成造成的怨恨罗,还是,--」 王妃。「霍拉旭,我看你还是下去吧,你根本什麽都不知道,净在这里说梦话。莪菲莉亚怀孕了。」 王。「王妃!请放庄重点,我还没有说得那麽露骨。这话男人来说是很不好出口的,明白说出来实在太残酷了。」 王妃。「女人对女人的身体是很敏感的,看到莪菲莉亚这阵子闷闷不乐的样子,谁都会这麽怀疑。真可笑。霍拉旭,你清醒了吗?」 霍。「我觉得我好像还在作梦。」 王。「不能怪你,我也好像在作梦似的。可是这件事是不能这样只是叹叹气在一边旁观的,霍拉旭,我有件事拜托你。你和哈姆雷特不是很要好吗,你们身边的什麽事,应该都会和对方说吧。」 霍。「是,我想我们到昨天为止都是这样,但是现在我已经全无自信了。」 王。「你不必那麽沮丧。冷静地想想看,其实也不是那麽值得意外的大事。这两个月来,又是先王的追悼、又是我继位的庆宴,又加上婚礼,城里吵吵闹闹地乱成一片,在这种混乱当中,哈姆雷特没有办法一个人承受先王过世的悲伤,所以就去向一个人寻求温柔的安慰,那就是莪菲莉亚。他可能是把悲伤和爱情搞混了。哈姆雷特自己现在对莪菲莉亚是怎麽想的我就不知道,不过我想差不多已经开始冷却了吧,如果是这样就好办,让莪菲莉亚暂时到乡下去避一避就没事了。城里似乎已经谣言满天飞,普隆涅斯也急得慌,不过不管什麽谣言,过个半年都会被大众遗忘的。莪菲莉亚那边普隆涅斯应该会处理得很完美,我也会尽可能帮忙他们。这件事就交给我们来处理吧,我绝对不会让莪菲莉亚的一生就这样糟蹋掉,你们大可放心。总之,你愿意和哈姆雷特好好谈谈看吗?我也希望你能尽可能让他说说看他毫无戒备的内心世界。我们绝不会做出伤害他们的事。」 王妃。「霍拉旭,这差事一定教你很为难吧。如果是我就会拒绝了。这是哈姆雷特做出来的事,其实责任可以让哈姆雷特一个人扛,一切都让那孩子自己解决的。国王看来是理解哈姆雷特理解得过头了,国王年轻时放荡时代的心,和现在男孩子的心,毕竟还是有所不同的。」 王。「呵,男人的心这东西从古到今都不会变。哈姆雷特现在应该会对我彻底心服了吧。霍拉旭,你认为呢?」 霍。「我,我,我有些话想问哈姆雷特殿下。」 王。「哦,那很好。你就好好问问他内心深处真正的想法,也把我们的想法委婉地告诉他。我很看重你,就拜托你了。哈姆雷特要娶英国公主,这是双方早就谈妥的。」 王妃。「我有问题要问莪菲莉亚。」 五 走廊 普隆涅斯、哈姆雷特。 普。「哈姆雷特殿下!」 哈。「啊,吓死我了。这不是普隆涅斯吗,你在那麽暗的地方做什麽?」 普。「我在等您。哈姆雷特殿下!」 哈。「干什麽,肉麻死了,快放手。我在找霍拉旭,你知道他在哪吗?」 普。「请您不要逃避话题,哈姆雷特殿下。今天早上我已经提出辞呈了。」 哈。「辞呈?为什麽,出了什麽问题吗?你也太轻率了,你是现在的厄尔锡诺王城绝对缺不得的人啊。」 普。「您在说什麽。臣普隆涅斯就是被您这张天真的脸一直骗到现在!我昨天终於亲耳听到城里那个令人遗憾的谣言了。」 哈。「谣言?什麽嘛,就这件事啊。可是,那是件大事,我不可能瞒著你的。我才不可能听说了那麽严重的谣言还能装著若无其事,我是真的不知道。我也是昨天才听一个人告诉我的,我自己也很吃惊。不过我没想到你竟然一直不知道,这真不像平常的你,你也太疏忽了点吧。你是真的不知道吗?不可能吧。如果你是真的不知道,那是应该引咎辞职,可是以你这样的人,才不可能不知道的。」 普。「哈姆雷特殿下,恕我冒犯,您没问题吧?」 哈。「你说什麽?别开我玩笑,看不就知道了吗。该不会连你也把那个谣言当真了吧。」 普。「撒谎的天才!你居然有脸说得出这种话。哈姆雷特殿下,把您那肤浅的韬晦收起来,年轻人为什麽不像个年轻人,想说什麽就直说吧,纸是包不住火的,我昨天已经问过她本人了。」 哈。「什麽?你到底是在指什麽。普隆涅斯,你不觉得你话说得太过份了吗?我从来没想过我是你的主人什麽的,但是你刚才说的话就算是亲朋好友听了也不可能笑笑就算了。我是像你说的一样,窝囊、胆小又一事无成,一点都帮不了你们,可是我也一样有著随时可以为了丹麦一死的决心,也有绞尽脑汁地在思考著哈姆雷特王家的未来。普隆涅斯,你太过份了,你那麽可怕的表情到底是在气什麽,你太没礼貌了。」 普。「我错看您了,我连眼泪都流不出来,这就是我二十年来辛辛苦苦带大的孩子吗。哈姆雷特殿下,臣普隆涅斯彷佛作了一场梦。」 哈。「伤脑筋,普隆涅斯,你大概也老了。竟然连往年的智者都相信我发疯,这下子完了。」 普。「发疯?是啊,你是疯了。以前的哈姆雷特殿下再怎麽样也还做不到这个程度。」 哈。「反正你就是要把我当作真正的疯子。这麽说普隆涅斯,连你都真的完全相信那个谣言了?」 普。「现在还有什麽相不相信好说,你那些卑鄙懦弱的搪塞也该扯够了吧。」 哈。「卑鄙懦弱?什麽叫卑鄙懦弱,我哪里卑鄙哪里懦弱了,你不觉得你太不像话了吗。我有地方对不起你,所以到现在一直对你毕恭毕敬,刚才我还一直忍著想打人,努力心平气和地和你说话,没想到你反而愈来愈看不起我,愈骂愈难听。我已经受够了,普隆涅斯,我和你说清楚,你是个不忠之臣,你相信叔叔的坏话,嘲笑母后,还想把我当成真的疯子。你是哈姆雷特王家最可怕的背叛者。辞呈你也不用提了,我希望你现在就消失。」 普。「原来如此,手段还可以有这麽多种。您会用这种方法来对付我,连我智者普隆涅斯都想不到。您说得是不错,看来普隆涅斯真是老了。原来如此,还有另外一个不利的谣言。趁这个时候把那一个谣言煽起来,您自己的不检点的谣言就会被忽略了。为了不让别人说自己的丑事,就拿别人的谣言来大肆宣传,『啊,真伤脑筋啊,怎麽办呢』,这确实是很聪明的态度,轻轻松松就可以转移丑闻的风向。克劳迪斯陛下也真辛苦,啊,好痛!哈姆雷特殿下,太过份了,你做什麽。你打我,噢,好痛。今天碰到疯子,算我倒楣。」 哈。「你想叫我再打你另外一边吗?你的脸油光满面的,打起来也过瘾。我不想再和你说话了。」 普。「等一下,你再逃我都不会放过你,哈姆雷特殿下,你这个卑鄙懦弱的人。托你的福,我们全家都被害惨了。我得躲到乡下去当个贫穷的老百姓苟延残喘,勒替斯也真可怜,带著雄心壮志到法国去,现在却要被叫回来。那孩子的将来是一片黑暗,还有,我那--」 哈。「莪菲莉亚要和我结婚,不用你担心。普隆涅斯,既然你这麽恨我的话,我也明白地和你说吧。我还以为你是个更阔达的文化人,是个更直爽、更明理的好人,我更以为你不久之後一定会和我站在同一边。我有事必须要和你道歉,关於那件事,本来我决心迟早要好好和你商量的,我本来想向你求助。你知道我现在很烦恼和叔叔和母后都处不好,我也不是自己高兴惹他们厌,可是我就是没办法,我会觉得有隔阂,我就是和他们处不好,我就是没办法向他们坦白我心里的苦恼,自己一个人每晚都烦得几乎睡不著。我就是没有办法信赖他们。如果真的把一切都老实告诉他们,结果可能会更糟糕吧,最近我甚至尽量避著不和他们见面。我害怕见到他们,一想到他们,我总觉得很沮丧,见到他们只会让我提心吊胆,什麽话都说不出来。他们当然不是坏人,他们随时随地都在关心著我,这个我知道。也许他们是很爱我的,可是我不要,我不要和他们商量,普隆涅斯,我本来以为你是我最後一个可以求助的对象,要是我真的束手无策,我本来还想把一切都告诉你,请求你的原谅,请你告诉我以後我该怎麽做。到底是为什麽呢,我总觉得你一定会谅解我们。刚才被你叫住的那一瞬间,我的神经都绷起来。来了!机会正好,我已经有心理准备要把事情全部说出来,可是看到你脸色发白一副张惶失措的样子,我突然不想说了,正想逃走,你又抓著我的手说你竟然已经提了辞呈,我就想是不是还发生了什麽别的事,问你,你说是城里的谣言,所以我才马上想到,啊,是那个吧。我绝对不是故意左右重点,我才不是那种卑鄙懦弱的人。」 普。「您的嘴真利。您很会给自己找话讲嘛,可是普隆涅斯不会再上您的当了。何必到现在还拿克劳迪斯陛下和王妃陛下的事情挂在嘴上?您只不过是在替自己找台阶下,这理由也未免太牵强了。您还要逃避,我要请教您的是更迫切的问题。」 哈。「你真会怀疑人。你如果一定要这麽咄咄逼人,我也完全照实再郑重告诉你一遍。到昨天为止我关心的都只有一件事,莪菲莉亚。就这一件事。可是昨天晚上我又听到了另外一件让人不愉快到极点的事,已经顾不得莪菲莉亚,你却冷言冷语地说我转移丑闻的风向,替自己找台阶下,绝对没有这种事,我昨天晚上有多痛苦,有多寂寞,寂寞得受不了。我一个人在床上流泪,为什麽一切都这麽愚蠢,这麽可憎,简直教我精神崩溃。这两件事异样地纠缠在一起,我根本无从著手。顾不得莪菲莉亚那是不好的说法,莪菲莉亚一刻也没有离开过我的脑袋,又加上现在这个恐怖的疑惑,乱云就在我的眼前奔涌、翻滚、重叠,我的痛苦也膨胀成三倍、五倍,昨天晚上我真的一觉都没睡,要是能发疯可能还轻松点。普隆涅斯,你知道吗?你说到城里令人遗憾的谣言的时候,是莪菲莉亚的事吗?一瞬间我也这麽想过,但是对我来说另一个更悬疑的谣言的问题比它更严重,所以才把话题移到那上面,我绝对不是故意装傻,被你说成什麽还有这种手段,我听了真的非常不愉快。打你是我没风度,对不起,我一时气过头了,可是我也希望你下次不要再有那种不愉快的发言。莪菲莉亚你不用担心,我们会结婚,这是当然的。不管有什麽阻碍我们都一定要结婚,我爱莪菲莉亚。我怕的只是,我要如何去和国王和王妃说明我们的事,求得他们的许可。我就是讨厌向他们坦白、拜托他们,那还不如叫我去死。而且昨天我又听到了那种谣言,要和他们说明就更痛苦。总之我一定要把那个谣言的根源给揪出来,这背後有内情,一定有。我有这种预感。如果这只是空穴来风,我就太幸福了。说不定我反而还可以趁这个机会和他们为我平常的无礼真心地道歉,大家可以释然开怀。反正我一定要把那个谣言的真假确认得更清楚,一切都从现在开始。普隆涅斯,你知道吗?莪菲莉亚的事,我希望你能暂时不要出面,我不会做不负责任的事。啊,普隆涅斯,我好像有信心多了,从今天起我要做一个有勇气的人。人一旦掉进了完全无法自拔痛苦的深渊,就会得到全新的勇气。」 普。「这不可靠。哈姆雷特殿下,你太年轻了,你们说的话我实在信不过。您说全新的勇气,但是这世上的事情并不是只靠勇气就可以解决的,而且有史以来就只有懒人和马屁精这两种人会因为一时的兴奋就浮夸地到处和人说什麽得到了勇气。什麽痛苦,什麽寂寞,什麽乱云,这些装腔作势的词汇不是一个得体的男子会说的。我实在是没有办法再认真听下去,都已经生了胡渣的人了,丢人现眼。您要作您的大白日梦作到什麽时候?踏实点吧。刚才那番话我听得出来您没有拿莪菲莉亚当一时的慰藉的意思,您也有您的苦处。可是接下来才是真正的难关,虽然迟了点,臣普隆涅斯愿为您效力,您也得务必振作点。我是真心请求您。乱云奔涌那种话,请您以後尽量别再说了,真的没办法教人好好听下去。看您满口不得体的话怎麽得了,您也快要是当父亲的人了啊。」 哈。「所以,所以,所以我才痛苦,痛苦的时候说痛苦不可以吗?为什麽?我一向都只是把我所想的事原封不动地说出来而已,我只是实话实说而已,我是真的寂寞才说我寂寞,有了勇气,所以才说我有了勇气,没有一点企图,没有一点虚假,我是完全认真的,乱云汹涌,听在你耳里也许是虚浮不切实际的形容,但是对我来说,那就是我所看到的事实,是我所接收到的触感,也许甚至可以称之为真实。我因为你和莪菲莉亚的血缘关系所以也同样爱著你,所以才放心地想把我真实的想法完全忠实地传达给你,啧!我看我是太相信别人了,我是被爱冲昏头了。」 普。「那都不重要,哈姆雷特殿下。世俗的世界不能拿来和哲学课堂比,恕我冒犯,我想您也不可能想当圣人贤者吧。就算您一直好像贤者一样把爱,真实,乱云什麽的挂在嘴边,莪菲莉亚的肚子还是会愈来愈大的,这才是唯一眼睛能够清清楚楚看得见的事实。我现在蒙受您的爱、蒙受您放心,一点也不觉得高兴,反而会给我造成困扰。现在只要把莪菲莉亚的事--」 哈。「就是这样,就是因为这样,啊,你不懂,你根本不懂,那件事你现在已经可以不用担心了,只是我痛苦的是,--」 普。「别再重复痛苦这个词了,听得我背後都发毛。您从刚才到现在已经把这个词重复一百次了,痛苦的并不是只有您一个人,我们全家托您的福,已经简直不成一个家了。我的辞呈已经提出去了,明天就得离开这个王城。事态紧急,哈姆雷特殿下,您一定要帮我,第一是为了您自己,其次也是为了普隆涅斯一家,我们能采取的手段只有一个。我昨天晚上也没睡想了一整夜,想著能够采取的手段。哈姆雷特殿下,您一定要帮我。」 哈。「普隆涅斯,你是怎麽回事,为什麽突然变了一个人?像我这种年轻人怎麽帮得上你,你不要开玩笑了。在作白日梦的人是你吧?」 普。「梦?对,也许我是在作梦。不过这样才称得上名符其实的穷途之策,哈姆雷特殿下,您相信普隆涅斯的忠诚吗?不,这些都不要紧,我怎麽会说出这些话。哈姆雷特殿下,您爱正义吗?」 哈。「真恶心,你怎麽突然崇尚起浪漫主义。情况逆转了,这次现实主义的好像换成我了。真不敢相信我竟然会从你的嘴里听到正义和忠诚这两个词。到底怎麽回事,你为什麽那麽垂头丧气?你到底在想什麽。」 普。「哈姆雷特殿下,我是个肮脏的人。我现在在想的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我是个为了女儿的幸福,连国王都可以出卖的人。我要把一切的真相都告诉您。啊,不行,霍拉旭来了。」 霍拉旭、哈姆雷特、普隆涅斯。 霍。「哈姆雷特殿下,过份,太过份了,我刚才好丢脸。您什麽都没和我说,太过份了吧。昨天晚上是我不好,我一直说些废话,而且又太冷了,没有好好听您说话,是我不对。可是我现在知道了,普隆涅斯阁下,这次的事可不小,您一定很担心吧。然後呢?哈姆雷特殿下到底意下如何?我想这种时候,哈姆雷特殿下本身的意思还是最重要的。」 哈。「你在唱什麽独脚戏,老是这样冒冒失失的。有什麽事那麽好激动,我可不记得我有让你丢过什麽脸。」 霍。「不行,不行,装傻也没用。我刚才才从国王陛下那里听说了所有的经纬。不,这不是好笑的事,我们要慎重考虑才行。」 哈。「那你自己为什麽也在笑?嘲笑别人是不可以的。话说你到底听来了什麽?」 霍。「哼,自己的脸都红成那样了还想装傻,看得我都不好意思,怎麽可能不笑。」 哈。「可恶,竟然被你看穿了,可恶,接招吧!」 霍。「好,来吧,肉搏战我最擅长了。怎麽样!你还要来吗。」 哈。「没事,没事,可恶,那我就换这招。把你这种,轻浮的家伙的喉咙,这样勒起来,它就会哔哔叫哦,很好玩吧。」 普。「住手、住手,你们干什麽,莫名其妙就在走廊上打起来,不觉得太粗鲁了吗。你们两位都别再胡闹了,真搞不懂你们。两个人一边傻笑一边扭成一团到底是做什麽,快停止,现在不是胡闹的时候,我们都应该保持警戒一点,好了好了,够了吧。霍拉旭阁下,您也是怎麽了,这里和大学可不一样。」 哈。「普隆涅斯,你不懂啦。我们只要觉得不好意思的时候就会这样互相乱打,不这样怎麽好收尾呢。」 霍。「真是的,我被骗得好惨。哈姆雷特殿下,太过份了啦。」 哈。「没有什麽好气的吧,我也是有很多苦衷的啊,嘿、嘿。」 普。「啊,您怎麽可以用这麽下流的笑法。没有什麽苦衷不苦衷,事情再单纯不过了,霍拉旭阁下,唉,再靠过来一点,唉呀,看你的衣摆都破了,你们真粗鲁。我们家勒替斯也很粗鲁,可是还比不上你们。算了,哈姆雷特殿下,您也先冷静,现在是很重要的,不是让你们打闹的时候,往我们後三个人还有很多事情要商量。然後呢?霍拉旭阁下,您刚才从国王陛下那里听来了什麽事,说来听听吧。我从今天起要站在哈姆雷特殿下这一边,您可以相信我,不用避讳。国王陛下和您说了些什麽?」 霍。「他说他很吃惊,好像在作梦。」 哈。「然後又说我坏话对不对?」 霍。「别那麽耍脾气,国王陛下差不多都知道了。不,到底是怎样呢?反正他说他很吃惊。」 普。「听不出什麽重点。请您再描述清楚一点,国王陛下的意思如何?」 霍。「不,这个,呃,不,实在很老套,真好笑。让我目瞪口呆。哈姆雷特的心情我很清楚,但是国王陛下好像误解得很严重,让我接不上话。虽然我後来很识相地退下了,可是,唉,真惨。」 哈。「我知道。他一定说绝对不可以,对吧?他说我要娶英国的公主,对吧?我知道。」 霍。「是的,噢不,还更惨。他说哈姆雷特殿下的感情应该也差不多冷却了,所以要把莪菲莉亚小姐暂时藏到乡下去,这样万事就圆满解决,人们的谣言只要过个两个月,还是五个月,不,好像是六个月?总之国王陛下的意见就差不多是像这样。他说他不会伤害到她。陛下绝对没有恶意,希望两位不要误会,只是陛下有些误解。反正我是奉命来转达国王陛下的厚意的,王妃陛下只是一个人坐在旁边笑,我想她应该很了解哈姆雷特殿下的想法,所以我们绝对还没有绝望。现在我们只有拜托王妃陛下了,国王陛下是不可能的,完全不可能。他的想法太古板了。」 哈。「霍拉旭,别自以为是了,这不是古板还是新潮的问题,现世主义的人都是这样的。我叔叔他相信现世的幸福,所以他当然会有这样的意见,这些我也早就知道了,可是问题就在这里,我的痛苦就在这里。是要逆来顺受,还是要逃跑,还是要堂堂正正地战斗,或者是表面上的妥协,欺瞒,怀柔,tobe,ornottobe,13我不知道我该走哪一条路,我不知道,所以我才痛苦。」 普。「两次!您刚才说了痛苦两次。您就是喜欢动不动就把那种矫饰的哲学话题挂在嘴上,空叹气个没完,就像烂演员一样的表情,真难看。国王陛下的话我也有心理准备了,我不会为这种程度的事乱了方寸。我已经知道国王陛下会怎麽处置我,所以我也提了辞呈。现在我能拜托的人,哈姆雷特殿下!只有你了。我有我的想法,霍拉旭,希望您也能参加,一切都是为了哈姆雷特殿下。来吧,霍拉旭,发誓吧,等一下我说的话,您绝对不能和别人说。」 霍。「怎麽了,普隆涅斯,这麽郑重其事。」 普。「都是为了哈姆雷特殿下。您不愿意发誓吗?」 霍。「我发誓,我发誓。因为您的要求来得太唐突,我一时反应不过来。我发誓。只要是为了哈姆雷特殿下,再不愿意的事我都做。」 普。「我相信您。那麽我要说了,哈姆雷特殿下,刚才我正要说的时候霍拉旭就来了,其实最近这个城里的另一个黑色的谣言,我相信。」 哈。「什麽?你相信?笨蛋!你才是疯子,要不然就是你利用这个讨人厌的谣言威胁国王,强迫他答应莪菲莉亚嫁给我,你真是太卑劣下贱,肮脏,太肮脏,普隆涅斯,刚才你自己说的,我为了女儿的幸福连国王都可以出卖,我是个肮脏的人,刚才你是这样说的,那时候我还搞不懂是什麽事,现在我知道了,普隆涅斯,你这个人太可怕了。」 普。「不是的!不是的,我的想法改变了。我把这件事从头到尾告诉您,我听说先王幽灵的谣言只不过是最近的事,那时候我觉得事情不妙,不久就和国王商量,想讨论出个好对策,可是看到最近国王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我又犹豫到底该不该和他商量。因为这件事很不好开口--我老实说吧,我愈来愈怀疑国王陛下了,虽然我也觉得不可置信,可是看到国王的样子,总觉得有蹊跷。我的想法一直保密没有和任何人说,想等著它有一天自己水落石出,我一直暗自希望我是杞人忧天,可是刚才我实在同情我的女儿,才会兴起这个可怕的念头。我所想的就是刚才哈姆雷特殿下所说的那种丑恶的事情。可是普隆涅斯绝不是不忠之臣,希望你们能相信这一点。那个念头只不过在我脑中闪过那一瞬间而已,昨天晚上没睡想了一整夜是骗你们的,那是我一时兴奋,无心的矫饰,人就算年纪大了,只要扯到小孩,就算是我也会一时间忍不住和哈姆雷特殿下一样夸大其词。一瞬间,只是一瞬间,我就为我自己思想的丑恶浑身颤抖,不过这一次相反,我猛烈地爱上了名为正义的灵魂,我不由自主地爱上它,莪菲莉亚的事我可以暂时不管,我要先把那个邪恶的谣言查清楚,我发现这才是身为臣下的义务,不,是身为一个人的义务。哈姆雷特殿下,现在我是你们的同伴,从今天起,我也是青年的同伴的一份子,青年的正义,这世上足以信赖的,再没有其他的了。」 哈。「真奇怪,这样教我们真难为情。太奇怪了。霍拉旭,人生的每一刻都是这麽地不可预期。」 霍。「我相信。普隆涅斯阁下,谢谢您,我相信您。我太感动了。可是,这真奇怪。太唐突了。」 普。「一点也不奇怪,是你们胆子太小了。是我自暴自弃吗?不,不对,这是正义。正义!这个词太美了。我要突袭,你们要帮我。我们三个先来试试国王吧。也许这样满失礼,可是一切都是为了正义!我们来探探国王的脸色,掌握确实的证据。怎麽样呢,我有个好计画,请你们听我说。一切都是为了正义。我能走的路就只有这一条。」 哈。「站在正义的一方还真叫人脸红。普隆涅斯,你真是神经病,都一把年纪了。冷静点,难道你是真的相信那个谣言吗?你骗我的吧?我总觉得你有什麽别的企图。」 普。「别说那麽不长进的话。哈姆雷特殿下,您是个可怜的孩子,什麽都不知道。」 霍。「啊,不行,普隆涅斯阁下,别再说了,国王陛下是个好人,哈姆雷特殿下也是从心底爱慕著国王陛下,事到如今请不要再说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话了,不行,不行。啊,我又开始冷了,我在发抖,我全身都在发抖。」 哈。「普隆涅斯,这是很严重的事哦,请你谨慎你的轻薄言行,你有确实的证据吗?」 普。「很遗憾,--有的。」 哈。「哈哈,霍拉旭,我们本来只是怀疑著好玩的,结果是真的呢,怎麽会这样。让我好想笑哦。」 六 庭园 王妃、莪菲莉亚。 王妃。「天气愈来愈暖和。今年的春天可能会来得比平常都早,你瞧,草地已经有些绿了。啊,春天快来吧,我已经受不了冬天了。你看,小河的冰都退了,柳树的芽还嫩嫩的,真的好可爱。等那些新芽长长了,白色的叶子在风里翻呀翻的,这片草地应该也开满了野花了。金凤花,荨麻,雏菊,还有紫兰,呃,紫兰那些平民是把它叫作什麽,莪菲莉亚,你知道吗?看你的脸红得,一定是知道了。他们不管多肮脏的话都可以挂在嘴边,我倒挺羡慕的。莪菲莉亚,你们是怎麽叫的?不会真的是用那麽露骨的名字吧?」 莪。「王妃陛下,我们也是一样。小时候不在意,叫习惯了,现在有时候还会不小心脱口说出来。不是只有我,别的地方那些小姐们也都是用那个露骨的名字叫它的,她们还不是觉得没什麽。」 王妃。「唉呀,这样啊。想不到现在这些小女孩都这麽大方。不过像她们那样大大方方地叫,说不定还比我们清纯多了。」 莪。「不是的,有男性在的时候,她们都改口叫它死人的指头。」 王妃。「原来如此。说得也是,在男人面前还是会不好意思,真好玩。不过死人指头这名字取得也真好。的确,我也会有这种感觉。真可怜的花,戴著金色戒指的死人的指头……唉,我又不难过,怎麽会掉眼泪呢。都这个年纪了,还会对著区区一朵花掉眼泪,我也真够傻了。女人就是这样,年纪再大,喜欢使性子的天性还是不会变的。女人大概就是这麽无聊,改不掉的。都这把年纪了,整个丹麦国在我心里还是比不上一朵雏菊要惹人爱。女人真是没用。不,不该说是女人,最近我觉得人类没有一个是靠得住的。表面上看起来最可靠的男人,骨子里还不是一样畏畏缩缩的,只在意别人的想法,我现在终於看清楚了。人类这东西,太凄惨,太可怜了。眼中只看得见成功,失败,聪明,愚笨,是赢还是输,从早辛苦到晚,然後一天比一天老化,我们就是为了这个来到这世上的吗,根本和只虫子没有分别。太好笑了。从前不管再伤心,再难过的事,我都会告诉自己这是为了丹麦,我真笨。我被骗了,先王,现在的国王,还有哈姆雷特,大家都在骗我。为了丹麦!这句话听起来多麽伟大啊,所以我一直都以为我再苦、再伤心,都是为了丹麦。我一直以为自己在做的是神派给我的神圣工作,所以再寂寞都能够忍耐。我自负,认为自己是神挑出来赋予重任的人,所以才能默默地忍受到今天。现在想想,实在太傻了。像我这样微不足道的人能当什麽重任?大家根本不把我那些沈重的决心当一回事,只知道为输赢之流的琐事可怜兮兮地提心吊胆,然後动不动就搞出一些没有目的的下流事出来,大大方方地把别人的命运都一起拖下水,接著再忙著互相推卸责任。只有我一个人又是为了丹麦,又是为了哈姆雷特王家紧张得要命,我就像浊流里的一根稻秆啊,迟早要被水流冲走的。真的,太傻了,莪菲莉亚。--你的身子最近怎麽样?」 莪。「嗯?很好啊。」 王妃。「不必瞒我,我都知道。你放心吧,我是哈姆雷特的妈妈呀,我是最疼你的。你今天脸色好多了,应该已经不会不舒服了吧。」 莪。「是的,王妃陛下。谢谢您。今天早上起来我觉得胸口舒畅多了,也不太会闻到臭味了。之前我一直闻到自己的身体的味道,被单的臭味,内衣的臭味,腥得像韭黄一样,洒再多香水都没用,害我偷偷哭了好几次。今天早上我的感觉就好像恶梦初醒,身体自在多了,我也真的好几天没有像今早那样喝汤喝得那麽香了。可是我还是有点担心,自己会不会什麽时候又变回像昨天那麽忧郁。我觉得自己的身体好像快要碎了,我连现在踏在草地上的动作,都有很小心地一步一步在调节自己的呼吸。真的已经好了吗?我不要再回去受那种折磨了。」 王妃。「当然已经好了,以後你的食欲只会愈来愈好。你真的是什麽都不知道,这也不能怪你,以後你要有问题,就来找我谈谈吧。你就像刚才那样,想到什麽就讲什麽,这样多可爱。不要不好意思,我就喜欢大大方方的人。」 莪。「不是的,王妃陛下,之前我都一直在骗您。没有一种地狱比骗人更痛苦更可怕了,可是现在我已经没有必要再说谎了,大家都已经知道了。还好我的身体也好多了,我不会再乖僻,我要变回以前那个活泼调皮的莪菲莉亚。这两个月来发生了好多意外的事,真的好像作梦一样。」 王妃。「也不是只有你觉得在作梦,这两个月来,哪个人不是像在作恶梦似的。先王还在的时候那些和平的日子,我都怀疑是不是真的存在过了。城里,还有整个丹麦国,那种每天都充满著希望的日子,大概不可能再回来了。没有什麽人不好,厄尔锡诺城里,还有丹麦全国,却到处阴沈沈的,只听得到叹息声和耳语,让人觉得一定会有什麽可怕悲惨的事要发生了。至少要是哈姆雷特能长进点就好了,可是那孩子为了你已经快疯了,其他人也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和面子就忙得团团转,没有一个可靠。女人是很肤浅,但是男人也聪明不到哪里去。你们现在还不懂,男人有多麽渴望讨好我们,那种心情是很可怜的。不要笑得这麽夸张,我是说真的。我不是自抬身价,男人嘴里会说很多漂亮的大话,其实真正在意的却只有自己可爱的妻子怎麽看他。发迹,成功,胜利,都是为了让自己可爱的妻子高兴。他们会编出很多理由来让自己努力,其实还不都是想要可爱的女孩子夸奖他。真没出息,可怜呀。最近我发现这个现象,实在好吃惊。不,应该说是失望,我很尊敬男人的世界,我一直以为他们是住在我们高不可攀的痛苦的理想里面,我们无法理解,所以至少想在他们的背後照顾他们的起居,多少帮帮他们。真傻,男人生存的唯一目的,竟然就是那个在他背後帮忙他的女人,这简直就是笑话。想悄悄地从背後给他们披条披风嘛,偏偏他们每次都要转过来,真不知道拿他们怎麽办好。不要以为他们好像眼睛凝视著天边,满口理想啦哲学啦不知道在说什麽,其实根本满脑子想著女人。那只是他们想被女人夸奖、想被喜欢才装出来的,最近我愈来愈觉得男人很无聊。莪菲莉亚,你们还不懂。在你眼里哈姆雷特大概还很不错,其实他是个笨蛋。为了研究怎麽样受大家欢迎每天可以废寝忘食。对年轻人来说亲朋好友怎麽看自己好像才是最重要的,这个笨孩子。明知道自己胆小,做事又老不顾後果,这样是可以得到你和他朋友的赞美,可是他自己根本没有能力去善後,结果还是只知道哭,只知道耍怪脾气,一边巴望著我们去帮他把一切处理好。你看他老装得那副讨人厌的嘴脸去说些自以为很哲学的东西,把霍拉旭他们哄得那麽崇拜他,自己却不肯负一点责任,事实上是怎麽样?还哲学家呢,和我们耍赖讨糖果吃还差不多。不像话。这厚脸皮的孩子,他就想整天让大家夸奖让大家哄他他就高兴了。他就会用那些表面功夫换来一时的喝采,这麽不知道自爱,说真的,将来要怎麽办?不像你哥哥勒替斯,和哈姆雷特一样大,就是这麽懂事,懂得替自己打算。」 莪。「不,这才是我哥哥的缺点。王妃陛下,您刚才才说过看起来再了不起的男人内心都一样懦弱,成天察言观色提心吊胆,现在反倒又夸奖勒替斯,不觉得很好笑吗。哥哥其实也和哈姆雷特殿下没有多少不一样。他和哈姆雷特殿下比起来是庸俗了点,做事也比较积极些,可是一个人活得太简单太合乎常理,反而不近人情。我绝对不是讨厌我哥哥,可是我和他却没有办法亲到会让我想把我心里想的事情全都告诉他,和我爸爸也是一样。大概我不是个好女儿,好妹妹,和家人不亲,反而……」 王妃。「只和哈姆雷特觉得像一家人?无聊,你算了吧。被恋爱冲昏头的人哪个不是讨厌起自己的父母兄弟,这是当然的嘛。我要认真听你们这些人说话,还真像个白痴。搞不清楚你到底想说什麽?」 莪。「不,王妃陛下。我没有被冲昏头,我在这件事发生之前,在很久以前就这样觉得了。不,不是哈姆雷特殿下,是王妃陛下您,其实我一直很仰慕您。最近我一时不慎,和哈姆雷特殿下发展成这种关系,又是高兴、又是难过、又是惊愕,恕我冒犯,王妃陛下,可是我又抱著一点说不定以後我可以叫您母亲,向您撒娇的淡淡的期待,心里好高兴。请您相信我,我从小就有多尊敬您、多喜欢您,王妃陛下您一定想像不到。我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全身上下都一直都努力地向您学习。对不起,我不是因为您王妃的身份,而是因为您是一位这样有迷人的女性,您是这麽好的人,这麽完美的人……啊,要怎麽说呢,王妃陛下,您笑我吧,我是个笨蛋。哈姆雷特殿下要不是您的孩子的话,我就不会惹出这种事情来了。我不是个不检点的女人,因为他是王妃陛下您最疼爱的孩子,所以我才想尽我所能地爱他……」 王妃。「你开的玩笑也太可爱了。我就是受不了你们这样想到什麽就说什麽,根本不用经过大脑。你要真有多少喜欢我的哪里,那一定是因为我是王妃,你们的眼睛都被我身份的光环给弄花了,我怎麽做你们都觉得好。我只是个无聊的老太婆。你没有办法抗拒哈姆雷特,也是因为哈姆雷特他的身份,什麽因为他是王妃的孩子,所以我也要尽全力爱他……这种话可以我一个人听过笑笑就算了,你要是和别人说起这种事,他们绝对会觉得你不是白痴就是神经病。什麽最想叫我妈妈,想和我撒娇,说得天真,我都知道你在想什麽。你只不过是在告诉我你当上丹麦王子妃有多高兴而已。当上王子妃,称王妃为母亲,丹麦的女孩子哪一个一生不是最盼望这种事。这都是当然的,你们老把自己庸俗的野心用文字修饰得天真烂漫,我还真差点给蒙过去了。我就是受不了现在的年轻人,装得好像什麽都不知道的幼稚的口气逗我开心,其实呢,心里盘算的是自己的名利梦。真的是老奸巨猾。」」 莪。「不是的,王妃陛下,为什麽您要有这麽可怕的想法,疑心这麽重呢。我一点也没有这麽嚣张又肤浅的野心,我只是真的喜欢王妃陛下,喜欢得想哭。我很小的时候生母就过世了,不过就算她现在还在世,我想也比不上王妃陛下的。王妃陛下您比我去世的妈妈更温柔,更迷人,为了王妃陛下,我随时可以献上我的生命。我一直都在幻想能有一位像王妃陛下这样的母亲,可以当我一辈子学习的榜样,我从来就没有想到过身份的事。我是个不忠的女儿。也许我就是因为没有妈妈,所以才会比别人更景仰王妃陛下吧。我真的什麽野心也没有,说句不害臊的话,我连哈姆雷特殿下的身份都已经忘记了,我只是在他身上感受到您的乳汁的香味,让我觉得他好可爱,才会搞得我现在这样丢人现眼。我一点都没敢奢想,我可以在神的面前清清楚楚地发誓,我连做梦也没有想过自己要当上王子妃,坐拥名利这种的没有自知之明的野心。只要我能够感受到自己和王妃陛下保持一点点的关系相系就够幸福了。我已经没有任何奢望,现在我只期待能够平安产下王妃的孙子,抚养他健康长大。我觉得我好幸福,即使哈姆雷特殿下不要我,我也可以和孩子两个人每天快快乐乐地生活。王妃陛下,我有我的骄傲,我知道我并没有好好发挥普隆涅斯的女儿该有的智慧,我什麽都知道。我只是单纯迷上哈姆雷特殿下,绝对没有觉得他是世界上最美的人或是完美的勇士。原谅我冒犯,他的鼻子太长了,眼睛又小,眉毛也太粗了,牙齿好像也很不好,长得一点也不漂亮,脚还有点歪,又驼背,看起来可怜兮兮的,人也不大方,该说是女孩子气吗,他老是毛毛躁躁的担心别人有没有在说他坏话。有天晚上他和我说,别人都骗我、利用我,我只有你一个可以信任的人了,我是个可怜的孩子,所以求求你不要离开我,听得我都觉得可怜,说完两只手就盖在脸上假哭。为什麽他要演这种戏呢?然後我一开始犹豫要不要安慰他的时候,他就马上大叫,啊,我真不幸,大家都不了解我有多痛苦,我是世上最不幸的人,我好孤独,还一边拽头发,吼得好凄惨。他好像不硬把自己弄成背剧的主角就不过瘾。上次他还突然站起来把咖啡杯往墙上砸成碎片,然後又很满意地说这世上没有人头脑比我更精明,我就好比闪电,我什麽都知道,连恶魔都骗不了我,只要我有那个意思,什麽都可以办得到,再可怕的冒险我都一定会成功,我是天才;我笑著点头,他又发脾气说才怪呢,你明明就在敷衍我,你一定觉得我只会吹牛,反正你根本不相信我,你不懂的。不管我怎麽向他发誓,他反而更激动,把自己批评得一文不值,『其实我在吹牛,我是个骗子,我卑鄙,大家早就知道了,大家都在笑我,只有你不知道。看你有多笨,你被骗了,你被我耍得团团转,啊,我真没用。全世界都没有人要理我,我只能找到你这种白痴猛咬,我真没出息!』唉呀,骂自己骂个没完没了,我都听得想哭了,他连眉毛也不皱一下。过几天又对著镜子挤眉弄眼弄了一个多钟头,大概他自己也觉得鼻子太长了,没事在镜子前面一直捏它,看得我直笑。不过我喜欢他,世上再也找不到第二个像他这样的人,我觉得他一定有哪里是谁都比不上的,虽然他有很多奇怪的缺点,可是我觉得从他身上,我可以嗅得到神之子的味道。我也是个自尊心很强的女人,我不会随便被男生迷昏了头就觉得他什麽都好,就算对方贵为王子,我也不会盲目地栽进他怀里。哈姆雷特殿下是这个世界上用情最深的人,因为用情太深,所以他才会完全不在乎自己,让自己的内心和言词都一样放荡。一定是这样的,王妃陛下,您明明也很清楚哈姆雷特殿下的优点的。」 王妃。「什麽跟什麽?你们说话一点条理也没有。你刚刚才硬是要解释自己是仰慕我才喜欢哈姆雷特,跟著猛说哈姆雷特坏话,现在可好,哈姆雷特又变成世上没人比得上的好人,神之子。你就是吃定我这老太婆,一下像哄小孩一样说我迷人,一下又故作姿态说你一点也不著迷也不奢望了,真不知道到底我要怎麽听,从何听。你大概也是受哈姆雷特的影响吧,你可以当他的得意高徒了。我本来还以为只有霍拉旭,没想到你也一点都不输他。」 莪。「王妃陛下,如果连您也这麽说我,我就太失望了。我应该只是把我所感受到的事真真实实地描述出来而已。我说的都是实话,让您有这麽多误会,一定是因为我的表达能力太差了。我不想连在王妃陛下您的面前也要说谎,而且就算我说谎,我也不认为能骗得过王妃陛下,所以我很犹豫,好想把我我所想的,我所感受到的全部都告诉您,是我一时心急,所以词用得不好又吞吞吐吐,实在没有办法把我心里的东西完全表达出来。我可以向神发誓我绝对是诚实的,我只在我爱的人面前诚实。我喜欢王妃陛下,所以我努力地不敢吐出半句谎言,可是我愈努力话说得就愈笨,没有什麽东西是比从说实话的人口中听到的更滑稽、断断续续又没有条理可循的了。想到这里我就伤心,我说的话也许是前後矛盾又没有条理,可是我的心里是很明白的,它们在我心里裹成一枚珠子,它们太复杂,复杂到没有办法轻易用文字去描述,所以我只能捡拾它们的碎片,急著尝试将这些碎片串连成一个整体,但是愈说我自己又愈迷糊。也许该怪我爱得太深了,也许该怪我太没有常识了。」 王妃。「这些歪理都是哈姆雷特教你的吧?我最受不了这个年头的年轻人替自己找理由就特别行,不用说得那麽拐弯抹角,你怎麽不乾脆这样说:我弄糊涂了,我百感交集,就这麽简单,我们反而还明白点。你是个好孩子,其他的事都能够大大方方地说,为什麽就是谈到哈姆雷特的时候就要拐弯抹角去掩饰你自己的羞耻?你还没有向我道歉呢。」 莪。「王妃陛下,真心的道歉反而是说不出口的。我想我们这次闯的祸已经不是道歉一句话能了事的,我已经感觉到我自己的身上被用蓝色墨水写满了一整片的道歉,可是不知道为什麽,我就是没有办法向王妃陛下您开口。这太厚脸皮了,自己做了天大的错事,只用一句抱歉就想换得原谅,我不是那麽缺乏反省意识的人,我绝对办不到。我知道哈姆雷特殿下也为了一样的理由在痛苦,我知道他现在一心只想著怎麽补偿自己的过失,哈姆雷特殿下和我最近所烦恼的,都只是该如何向王妃陛下道歉一件事。王妃陛下您现在的处境这麽孤立,我们应该要安慰您的,现在却出了这种事,反而还让您操心,现在再在谈什麽对不对傻不傻这麽天真的问题都来不及了。这种心情比死还痛苦,我真的,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很景仰您,王妃陛下,是真的,我为了让自己这一生能有一次听见王妃陛下夸奖我的机会,一直努力增进自己的修养和学问直到现在,啊,我怎麽这麽笨!我怎麽会糊涂到去做出最对不起王妃陛下的事。哈姆雷特殿下他和我一样,不,比我更尊敬王妃陛下,比我更念著王妃陛下,我们都一直祈祷王妃陛下能永远健康快乐,有天晚上我还和哈姆雷特殿下慎重地讨论著,在我们有生之年,一定要让王妃陛下看到我们改头换面……王妃陛下,王妃陛下,唉呀!」 王妃。「对不起。我一直告诉自己不要哭,所以一直故意说你的不是,我不是有意的。莪菲莉亚,你对我这麽好,这麽崇拜我,我会很心痛的。我的心口痛得要裂了,莪菲莉亚,你好乖,你一定是个诚实的孩子。你是有点狡猾,可是我不该责备你天真的,无心的谎言。这样的谎言反倒更美,莪菲莉亚,这世上没有比天真无邪的女孩的谎言更美丽更迷人的了。和你比起来,我们这麽肮脏,这麽不知羞耻。我们都太累了。你们却还肯真心喜欢我,祈祷我长命百岁,听到你们这些话,教我怎麽受得了?啊,就是只为了你们,我也得赖活著,莪菲莉亚,你要原谅我。」 莪。「王妃陛下,您在说什麽?您这不是说反话吗,王妃陛下,您是想到了别的伤心事了吧,噢,这里好,来,王妃陛下您坐这里吧,别想太多了。看到王妃陛下哭得那麽伤心,连我也想哭了。来,我们一起坐吧。啊,王妃陛下,这是先王陛下临终的时候坐的地方呢,先王陛下那天坐在这里晒太阳的时候突然不舒服,我们赶到的时候已经回天乏术了,那天早上我还是第一次穿著我新做的那条红裙子,那时候我又伤心又气愤,竟然把自己的裙子看成绿色的。好像人在太伤心的时候,就会把红色看成绿色的。」 王妃。「莪菲莉亚,可以了,是我错了!我这一生已经没有任何希望,走到哪里都这麽无趣!莪菲莉亚,以後要靠你自己小心了。」 莪。「我不是很明白您的意思,王妃陛下。可是我不用您操心,我会把哈姆雷特殿下的孩子带大。」 注 克莉斯汀娜.罗瑟/时间与亡灵【クリスチナ.ロセチ/时と亡灵】查无资料 LESEDRAMA【LESEDRAMA】(德)仅供阅读,非以上演为目的的戏曲。(online新辞林) 以下人/地译名除了莪菲莉亚以外一律参照现行译本(见注4)。 Alittlemorettlemoret$150,朱生豪先生译:『超乎寻常的亲族,漠不相干的路人』。请见原著第一幕第二场。 干哪行通哪行【蛇の路(みち)はへび】参照大新明解日华辞典(大新书局出版)p.1295 不务正业【道乐者】又作游手好闲、败家子等解。(大新明解日华辞典) 歌词一句原文为【あたしも苦しい事があるのよと思う宵にもぐうぐうと寝る】。歌曲真伪不可考。 【すまいとばし思うて?】坪内逍遥在日译版中为Opt?(你还不相信我吗?《同注4》)』所作的翻译,原译本全句为:『すまいとばし思うてかや?』,意义无从猜测,待查。 十遍也不嫌少【十度くりかえしても不足でない】(好像怪怪的) 山岗【高台(たかだい)】比周围略高的平台地形。(福武国语辞典) 外套【ジャケツ】原来是夹克(=jacket:前开的西式短外衣;福武国语辞典)。 原文为【云からレエスが降って来るような...】。不知道什麽意思 tobe,ornottobe【tobe,ornottobe】同注4:『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值得考虑的问题(tobe,ornottobe,tistion.)』。请见原著第三幕第一场。 七 城内の一室 七以-九九藏书</big>ronym>后的为日文原文。无收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