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蜂王飞翔》 简介 托马斯埃洛伊。马丁内斯。阿根廷当代著名作家。1 914 年7 月出生于阿根廷北部重镇土库曼。大学期问获得文学硕士学位,后在巴黎大学获文学博士学位:大学毕业后,先后在美国、英国、委内瑞拉、墨西哥等国从事教育工作并做兼职记者 埃洛伊于50年代末走上文学创作道路。早期写过一些诗歌、短篇小说、电影剧本及一一部关于电影的论文(《阿根廷的电影结构》,1 960 )。此后,发表的重要怍品确长篇小说《庇护所》(1 969 ),中篇小说集《死亡的一般原则》(1 979 ),报告文学集《特里劳的激情》(1 9 7 4 )以及历史小说《庇隆的小说》(1 9 85 )和《圣爱维塔》(1 995 )等。 是“21世纪年度最佳外国小说”评选中2002年度西葡拉美文学入选作品。该书描写的是在一一个腐败社会里,权力与腐败的关系,并以蜂王与工蜂的关系喻示权力在当前存在的“天然合理性”。小说主人公卡马格是《布宜诺斯艾利斯日报》的创始人,由于他经营有方,而在阿根廷报界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在报社里,卡马格大权独揽,,他的口号是:一一切为了报社的利益!而报社的利益就是他个人的利益。卡马格是反腐败的“英雄”,他敢于把总统拉下马,敢于把总统儿子走私军火的案件一查到底。但是,他在自己的“王国”里却实行绝对独裁,他手下的得力记者兼情人雷伊娜小姐对他稍有反叛。他便先以开除相威胁,继而雇人施暴强奸,最后竟然亲手将她杀死而他自己不仅逍遥法外,并且还将继续他的‘蜂王飞翔“。 第一章 如同每天晚上一样,大约在十一点钟左右,卡马格拉开他在光复大街单元房的窗帘,在距离窗户一米的地方放好扶手椅,以便躲在暗处,等待着那个女人走进他的视线。有几次,卡马格看见她闪电般地从对面楼房的窗前走过,随后消失在洗手间或者厨房里。但是,她最喜欢的是站在卧室的镜子前面,以极缓慢的速度一件一件地脱去衣裳。于是,卡马格便可尽情随意地欣赏她的裸体了。多年以前,卡马格曾经在日本大阪的歌舞杂技演出会上看到过一位舞女脱去和服,也是这样一件一件地脱光为止。对面楼房里的那个女人也同样具有日本舞女的优雅气质,重复着同样故作惊讶的姿态,但是这女人的动作更加性感。她低垂着头部,仿佛在寻找什么迷失的记忆;随后,她双手的指尖从乳房下面向上移动,轻柔地拍打着胸膛。卡马格为了不错过任何一点细节,事先在三脚架上安放好了一个六十七厘米口径的布什内尔牌望远镜。 十天前,卡马格租下了现在的这处单元房,因为与外界惟一相通的是面对着那女人卧室的窗户,双方面面相觑,好像镜子一般。那女人总是在同一个时刻出现在房间里,这就让卡马格养成了观察的习惯。没有人会说那女人美若天仙。她嘴唇细薄,可能是过于干瘦的缘故;鼻梁挺拔,鼻头圆厚;下巴颏上翘,仿佛在向什么挑战似的。她在哈哈大笑时,上唇翘得太高,以至于暴露了牙龈。踝骨粗大,腿肚子肌肉发达,看上去像女足运动员。乳房很小,但是能够做出水母般上下起伏的波动。 如果在街上与她迎面相遇,没有人会驻足回首张望。但是,她的整体形象闪闪发光,特别是被框定在窗口时,显得猫儿般的无拘无束,显得不会被任何人征服的冷漠,好像水银一样令人难以把握。 每到星期日,她长时间地在外面骑马闲逛,直到很晚的时候才身穿骑士装走进房间。她要花好大工夫脱马靴,等到双脚终于被解放出来的时候,卡马格感到幸福得不能再幸福了;因为那女人一旦离开镜子,她的存在就仅仅只有他的目光知道了。 附近的大楼里还是空的。如果她死去,都不会有人知晓;假如他暂时不注意她,那么她就成为这个人海里的孤女了。卡马格在漫长的几个小时里一刻也不离开望远镜,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轻微的呼吸变化和肌肉的颤动。礼拜天的脱衣程序与平时相同:她从头上脱下紧身女衫,顺手从腋下摸上一把闻闻气味。卡马格于是便利用这个紧张的插曲仔细观察她肚脐下面、阴毛上方那个疤痕。 根据他力所能及的观察,那疤痕是她儿时做阑尾炎手术时缝合不良的痕迹。至少这是女人惯常的说法。但是,他怀疑这可能与一次秘密的剖腹产有关。 七月二十五日夜晚,卡马格在昏昏欲睡中听到塞扎尔。 弗兰克(①塞扎尔。弗兰克(1822—1890),法籍比利时作曲家。)的《D 大调四重奏曲》,原来是那女人在十一点二十分谐谑曲结束之后走进了房间。她似乎有些焦急,茫然,不知如何处理心事。她身穿黑色长大衣,里面是灰呢套裙。 她快速脱下大衣,顺手扔到床上;转身面对镜子时,发现有什么东西让她吃了一惊。有两三分钟的时间,她在研究眼圈、前额上的细小皱纹以及嘴唇上的一个伤口。全天温差变化太大;上午寒冷,下午骤热,因此有可能造成嘴唇干裂。 卡马格跑到望远镜面前,他发现:她正在用舌头来回舔嘴唇上的一丝血线。伤口是新的,但是查看伤口的惊异目光却属于回忆往事。或许伤口是旧的,只是突然又出现了而已。 卡马格早就知道,女人一向如此。她们用过的一切都不会丢掉。凡是经手的东西总要带来带去,等到积累到一定程度,多余的部分就会暴露出来,她们丝毫没有办法避免。暴露的东西有时是衣裳,有时是香水,有时是一个伤口,如同眼前这个女人嘴唇上的血丝一样。她没有脱衣服,打开了床头柜上的电灯,拿起电话。她犹豫了几秒钟,按下几个号码,可是又把电话放回了原处。 就在这个时候,卡马格的其中一部手机在大衣口袋里响了起来。光复大街这套单元房里没有电话,因此他随身总是携带着两部手机做应急之用。一部手机是在他离开城里或者发生急事时用来与报社的编辑们保持联系的;另外一部仅仅用于跟女儿和最亲密无间的人通话。卡马格有一对孪生女儿。她俩住在芝加哥,其中一个女儿患了癌症。 由于女儿在遥远的美国,卡马格并不十分难过。让他难过的是这样一种感觉:在北半球,他的血液在吃苦,在喊叫,在死去;而且那远方的暴风雨有可能落在他身上。但是,这一次用手机呼叫他的却是夜班编辑。卡马格失望地听着编辑那粗哑、顺从的声音;与此同时那女人站在窗前脱掉了裙子,迫不及待地弯腰看看双腿。 “喂,是卡马格博士吗?”编辑小心翼翼地问道。 “等一下!”他回答说。“我去把音乐的音量放小一些。” 那女人抚摩着膝盖后窝,转身面对镜子,费力地检查抚摩中引起她注意的东西:可能是个突起的肉赘,或者是静脉曲张的外表。这个动作使得往日的惯例出现了意外的变化。卡马格不愿意失去观察这个细微动作的机会。 他问编辑:“有急事吗?”他用空闲的那只手拉过望远镜,开始观察起来。 “大家对头版头条的标题有不同看法,希望您最后定夺。” “就是这么一点事情?你们怎么就学不会用词模糊一些呢?” 编辑慌乱地连连道歉。他说,昨天的《布宜诺斯艾利斯日报》已经让读者忍受不了了,因为两个标题都是关于航空的事情;今天要用四个专栏的篇幅刊登协和式飞机的照片:空中起火,落人巴黎郊区;再加上这样一条消息:一百一十三名乘客死于这次空难。或许干脆突出巴勒斯坦和以色列高峰会议失败的后果;要不然就用三个栏目刊登药品价格冻结到年底的决议。 那女人失去了不多的耐心,这时的动作加快了许多。 她已经脱掉了裙子,正在脱去乳罩。内裤里面清晰地勾画出性感的曲线。一直让卡马格惊讶的是那女人在脱衣时从来不采取任何防范措施。由于她那套房问位于最高一层,又是独立的,因此估计她可能认为没有人会看她。她知道眼前的大楼里(卡马格租房的这个建筑物)只有办公室,职员们很早就关门回家了。即使如此,卡马格觉得她还是应该更加小心为好。 “把飞机的消息放在上面。加上照片。给我念念标题。” “一架协和式飞机在巴黎爆炸:一百一十三人遇难。下一行:飞机坠落在旅馆上。目的地:纽约。第一次超音速飞机事故。” “这有什么新鲜之处啊?两个小时之前我就同意这个标题了。难道还没下令开机印刷吗?还等什么呀?为了随便几句蠢话,你们就浪费时间!” 卡马格看见那女人躺在床上,正在点烟。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抽起香烟的?她一定有许许多多秘密的恶习。卡马格稍稍打开了一点百叶窗,让夜间的冷空气进来。 城市的喧嚣也趁机侵入房间,搅乱了音乐:一辆辆公共汽车穿过科连特斯大街向下城驶去;远处什么地方传来电视机的吵闹声。奇怪的是,与己无关的嘈杂声却让卡马格听到了自己的心声:那欲望无声而迷蒙的眼睛正在自己的灵魂深处渐渐睁开。<bdo></bdo> 不是女人的吸引力引发了他的欲望,而是由于夜晚的惯性,或许是因为音乐,因为塞扎尔。弗兰克四重奏结尾的快板引发了他的狂想。那快板时而掀起波涛,时而变得月影般地令人惆怅:经过火山口般的高潮之后,音乐慵懒地在平原上伸懒腰,直到再度醒来。整个作品是由一连串颤抖和叹息组成,所以那和谐的变调很像《追忆逝水年华》的最后一部分就让他不觉得离奇了。普鲁斯特在写《追忆逝水年华》的第五卷《女囚》时,经常强迫波莱特整夜地反复弹奏那四个乐章。女中提琴手阿马布莱。玛西斯多年以后回忆说,乐师们一进家门,普鲁斯特就急忙钻进被窝,命家人给乐师们献上香槟和炸土豆片,为的是让他们保持旺盛的精力。乐谱分散在卧室里包有软木垫的家具上,那所住宅的地点在奥斯曼林荫大道上;在演奏过程中,普鲁斯特总要有一两次从地板上捡起几张已经写满文字的纸片,为的是记上一两句话。 “他们仅仅再来一次就能演奏完整的四重奏吗?”玛西斯记得普鲁斯特说话时随着夜深人静而嗓门越来越高。普鲁斯特是思想固执的牺牲品,他把自己的思想如同文身一样留在作品的字里行间。卡马格想,那些固执的思想实际上就是作品本身。如果没有那些思想固执地站立在书中应付种种逆境,那世界上就一无所有了。 那女人又一次回到卧室里的镜子面前驻足,此刻在左右摇头。说不定她现在也正听音乐呢,什么U2、REM 之类的东西,或者也是那种让他感到焦躁不安的什么嘈杂声音。 那女人黑黑的长发摩擦着肩膀,像漫游在雪白的海上,羊羔般无助的乳房耸立起的乳头,仿佛在寻找新鲜空气;乳房上有长长的条纹,卡马格观察过不只一次了。 如此简单的乳房怎么会有条纹呢? 白天留下的炎热让卡马格感到窒息。他干脆脱掉了全部衣裳,真轻松啊!领带和带袖扣的浆洗衬衫就丢在地板上了。房间门口的衣架上,按照习惯,挂着上午穿过的蓝色法兰绒外衣。或许他可以躺下休息一会儿。他从来没有留在这里睡过觉,尽管有时他坐在观察哨上,紧盯着那女人的身体,一面等待着黎明的到来;只是最后去报社前洗个淋浴而已。他宁肯去城市的那一头、位于圣依西德罗的住宅睡觉,那里的阳台上有天竺葵,拉普拉塔河上的清风会溜进屋来,室内有个名存实亡的“双人”大床,因为已经没人跟他同枕共眠了;但是,他在床上是个有力量的人,而不是现在成为对面窗口的阴郁卫星。在眼前这个用匿名租来的房间里,只有一张轻便单人床、衣柜、洗澡间、电冰箱和几瓶威士忌。他在这里可以为所欲为,因为看楼的保安会给他大开绿灯,“卡马格博士,我听您吩咐。”但是,卡马格真正想干的事情是在保安的监视范围之外、在大街对面的建筑物里,不过不是那女人的肉体,而是她不断展示出来的形象。 这时,她停止了摇摆,在欣赏镜子里的形象。嘴唇上小小伤口又重新流出血来了。卧室里弥散的灯光勉强浸染着她的侧面,女人就是外面变化多端的夜幕,我的上帝啊!一夜之间,夜幕要变换多少次啊!一个女人能变换出多少个女人模样来啊! 此时,她下巴扬起,一副女王的姿态,在享受着镜中的身影。这一边的他也在欣赏自己。一道月光突然落在他身上,让他看到了空旷房间里那面镜子里自己的侧影。 但是,镜中反映的是他存在的模拟,绝对不是本体。 一个男人如果没有自身的历史、没有照亮他人的力量、没有令人敬畏的风度,那就不是他自己。男人假如独处就不是男人,卡马格反复念叨说,镜中人不是我。 他不承认镜中那个大腹便便的人就是自己,无论体操训练还是减少食物,隆起的肚子就是漠然不动;他也不承认镜中那个松弛下来搭在骄傲的胸肌上的皱褶,也不承认下巴底下火鸡式的嗉子是自己身体的组成部分。镜中人有双笨拙的瘦腿,与肥胖的上身毫不和谐,没有尊严可言。一个六十三岁的裸体男人能有什么尊严呢?或许这对别的男人是个问题,但对他不是。大家都把他看成是不可战胜的人,看成是不得病、不衰老的人。凡是跟他睡过觉的女人都说:他的身体不是肉体,而是上帝的一股力量。 第二章 这些笨蛋中没有一个人能想到,只要动笔写作就会暴露自己。我就是这样了解他们的:根据他们说的内容了解他们。我的为人和为文是一致的,文如其人嘛。上午十点钟,卡马格在编辑部的大厅里来回踱步,低声哼唱着为他概括的新闻界全部智慧的口头禅。在这个钟点,他喜欢在自己没有人烟的王国里转悠,这里有从天窗上射进来的洁白光线,有空荡荡的写字台,有一尘不染的电脑终端,有雪白的纸张在等待着永远不肯前来的想象力。清洁工们早已经拿走了那些废纸,那些前一天写下的违反事实的废话连篇、违犯事情没有发生就应该保持沉默原则的文章;他们一个个都写了依据什么什么、原因是什么什么、方式怎样怎样、目的是什么什么,而他一直要求他们写出通过什么什么手段,要求他们写出通过什么方式的体验,要求他们追踪外部世界与每人内心世界相连的线索;他说,现实应该像你们,而不是你们应该像现实!假如整个《布宜诺斯艾利斯日报》由他一人撰稿的话,那么报纸的效果会好得多!假如由他一人执笔描写世界,那么世界会美丽得多! 在文化版的小房间里,靠近洗手间的地方,一个年轻女子站在电脑显示器前工作,她不时地咬咬指甲。卡马格远远地欣赏着她那洒脱的举止、小小的圆臀以及紧身毛衣下朦胧凸现的乳房。 “嘿!您过来看看这条消息!”那姑娘的目光不离开屏幕,喊道:“您瞧谁死了!罗伯特。米切姆!(①罗伯特。米切姆(1917—1997),美国著名电影演员,曾主演《一个美国兵的故事》、《开普菲尔》、《仇恨的十字架》和《猎人之夜》等。)要是让我写这条消息该多好哇!” 她的声音洪亮有力,喜欢发号施令。手指红肿得像葡萄,沾满了口水。卡马格觉得这姑娘没有认出他是谁。很少有记者能与他迎面相遇。 他说:“我是卡马格。” 他习惯于用自己的名字震慑全体编辑,把新手吓得不敢乱动。那姑娘怀疑地看看卡马格。 “您就是Ge Eme?”她问道。“是卡马格博士?想不到您是这个样子。” 这是不够谨慎、相当粗俗的评论。想不到是这个样子。 既然大家都认识他,怎么会想不到呢?很少有人如此放肆地叫他Ge Eme;几乎没人打听这些词首字母的所指是什么。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词首字母已经变成了一个名字,如同D..s.艾略特,或者lfice ;虽然身份证上出现的是G.M. P. ,他却成功地隐藏起Pontifice (Pontifice.西班牙语,意为“教皇”、“主教”等。),最后就剩下Ge Eme了。 他问她:“你是谁?” “对不起。我叫雷伊娜。雷米丝。我在举止礼貌方面糟透了。” “你这个年龄的人不可能真正知道罗伯特。米切姆是什么人。你多大?二十二? 二十五?” “三十。我知道的事情比您以为的多。” “那你还等什么?坐下来!把这条消息写出来吧!” “主任会不高兴的。说不定他已经想到留给别人去写了。” “我决定的一切,你的主任都会喜欢的。”说罢,他转身而去。 啊,上帝啊,我为什么至今还有豪爽、慷慨的冲动?给别人让出属于自己的地盘,这是此前没人为他卡马格做过的事情。他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苦苦挣扎,打败多少对手方才爬上今天这个位置的。行善和作恶:他从高高的位置上可以随心所欲地肯定或者否定。权力就是由这样的组织构成的。他刚刚把一个自己喜欢的题目让给了一个傲慢又无趣的姑娘,那又怎么样?这类事时时在发生。米切姆是他的崇拜对象,他早就答应报社写一篇献给这位美国明星的最后悼词。一九五八年,他二十一岁时看过《猎人之夜》。 他清楚地记得自己那突然的发现:一场露天电影,夏日的知了们在树上编唱着令人撕心裂肺的应答祈祷歌,一个故事、令人不快的故事——让他第一次发现绝对邪恶的威力。自从那以后,他有数月之久痴迷于这样的想法之中:邪恶处处都有,或许邪恶才是这个世界的真正上帝。要不然,邪恶就是一种错觉,一种可能发生的现象,仅仅因为宇宙是非现实的,如同古印度《吠陀经》说的一样。反之,邪恶就是天天在证明:上帝就像人类一样软弱无能。《猎人之夜》他仅仅看过一次,但是他记得影片中的每个场景、每条对白,仿佛是他自己亲笔写出的一样。没有哪部影片能像《猎人之夜》那样叙述得如此自由而娴熟。其中的形象使用了一种无论在文学或者电影中无可比拟的新语言,或许法国作家马拉美偶尔用过,或许达达派的作家们用过。他一生都在梦想哪天醒来时明亮的书桌上已经写完了一篇评论《猎人之夜》的文章,一篇良知深处口授的文章:里面充满了从未使用过的话语,如同那部电影一样。他满怀好奇地准备阅读那个姑娘、叫什么雷米丝的女孩写的文章。他不厌其烦地反复说过,语言就是反映人物本来面貌的池塘。 卡马格走进自己的办公室,一面装出没有听见部下们的阵阵问候声。按照常规,只要他一进办公室就不允许部下来打搅,至少半小时之内不行。他曾经在戴高乐将军写的一部题为《剑刃》的书中读过这样的话:伟大人物毫无例外地都有隐蔽自己真实思想的本领。卡马格,空气在高处是纯洁的,那里没有噪音会干扰你的思想,世界应该继续围绕你的想法旋转。卡马格,世界还应该围绕你看见的东西旋转,因为你看到了一切。卡马格的王国是由防弹玻璃墙围绕起来的天地,看起来令人生畏,好像有鲨鱼的水族馆一样,位于解放者大街一幢塔楼的第二十层上。欧仁。奥尼尔(欧仁。奥尼尔(1888—1953),美国戏剧家,1936年获诺贝尔文学奖。重要剧作有《东航加的夫》、《天边外》、lt; 琼斯皇帝》和《安娜。克里斯蒂》等。)曾经在楼下的露天集市上过夜;博尔赫斯曾经公开说出他相信关于记忆思考的平庸线索:“伊尔内奥。福内斯一八八九年死于肺气肿”,说这句话的时候他正走在前往好友阿道夫和席尔维娜的家中去吃迟到的晚饭。卡马格,这过去的一切都属于你:博尔赫斯那句话属于你;奥尼尔与《东航加的夫》中的史密特在集市拱门下喝杜松子酒的瓶子也属于你;远方乌拉圭的河岸属于你。即使卡马格没有想到乌拉圭的河岸,拉普拉塔河水深厚而宁静的暗流总是在那里,全然不晓地塌方在蚕食着河岸。卡马格一挥手就抹去了暗流。他拿起遥控器,降下百叶窗。办公室处于半明半暗之中了。他打开电视,上午的消息如同巴赫的轮唱一样重复个不停。 四千名中国士兵向香港边境进发。英国对香港的百年统治即将结束了。成千上万的大小木船从维多利亚港驶向九龙半岛,每条船上都插着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国旗。播音员用粗犷的声音说道:“过去,啊,过去了!难道我们有什么是过不去的吗?” 接着镜头在展示一亿七千万年前海生爬行动物的复原体,它们的化石是刚刚从内乌肯(内乌肯,阿根廷中西部一个省份。)的墓穴中发现的。三位古生物学家小心而自豪地摆弄着那些化石残片。新闻突然转向轻浮的题材:几起几落的墨西哥女演员萨尔玛。海克惊动了布宜诺斯艾利斯的超市。她是来出席新片首发式的,结果一群热情的记者乱哄哄地跟在她身后,七嘴八舌地问她爱情方面的乐趣。屏幕上出现了她大腿的特写镜头。随后又一次重放中国军队向香港的进军。 正在这个时候电话铃响了。是他妻子打来的。 她对丈夫说:“我母亲又一次出现心肌梗死。医院通知我:她已经进入弥留状态。今天晚上我必须去密歇根。我和孩子们一起去。希望你不会在意。哎?我干吗说这个呀!你当然不在意啦。” 妻子布伦达有一张温柔的脸,大大的眼睛像小鹿一样纯真。年轻时,她的头发长及下巴颏,翘翘的下颏有些像霍莉。亨特;但是,上了年纪以后,她把头发盘到了脑后。她是美国人,出生在大湖区的特拉弗斯城;如同她那个家族的所有女人一样,她的活动是随着实用的本能节奏而不是激情来变化的。她平时说话,含混不清,无人可懂;可是,一旦跟卡马格说话,她发音清晰,用词准确。现在,她的老母亲已经病危,这就是说:除去孪生女儿之外,紧紧拴住她的人生负担就要减轻了。她母亲在死亡的边缘上挣扎了多少年? 这已经难以计算了:自从卡马格与她相识以来,她母亲就在火炬湖边一处装满废旧渔具的大房子里准备迎接来世了。 陪伴老人家的还有鸟群。几百只不同的鸟:乌鸫、田鸫、蓝鹊、红冠鸟,每天都在大屋里唱歌,让母亲的悲伤与日俱增,让老人家日益接近死神。如今这个时刻终于来到了。 这一次她母亲真的要死吗?他从那阴沉的天空上看不出任何预兆啊:此前总是假的心肌梗死和假警报。他本想对布伦达说:让老人家安安静静活几天吧。老太太一人置身于鸟群中是很幸福的。结果却相反地说出:“好啦。你母亲终于得到她长期渴望的东西了。” “是吗?你认为她想死?或者她一直这么说是为了引人注意?医生告诉我,她怕得发抖。可怜的妈妈插满了导管,没办法说话。她打手势要看外孙女。卡马格,我带上两个女儿去了。谁知道我们什么时候能够回来。” “总要几周的时间吧。有时弥留的时间要有几个星期呢。” 他感到布伦达极力在克制已经引发的抽泣声,但是她抽泣得太厉害了。实在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求上帝别让她这样!既然要死,那就快一些吧。我准备卖掉湖边的大屋、家具、陶器和渔具。谁愿意购买这些这么破旧又偏僻的房子和东西呢?两个女儿对我说:外婆要是去世了,她们就打开鸟笼,放掉那些小鸟。你可以到湖边去啊!找个周末你去一趟嘛!再说也不是第一次了。” “布伦达,亏你想得出来!这趟旅行要二十个小时呢。 要去芝加哥,再转到特拉弗斯城。现在我不能离开报社。“卡马格每当跟妻子说话的时候,就无法控制恶劣的情绪。结婚的头几年可不是这样,每当二人在一起的时候,他感到心花怒放。如今情况刚好相反:他总想伤害她,这欲望难以抑制。他一心想看到她吃苦受罪的模样,看到她赤脚走在炙热的荒地上,看到她沿街乞讨,或者在垃圾里寻找食物的样子。她答话的声音总是那么温柔:“那你送我们去飞机场吧。两个女儿还要亲吻你呢。” “看情况吧。这要看今天晚上参议院会不会有事情了。 飞机几点起飞?““八点半。” “啊,那就不行了。以后我给你们打电话吧。现在我得挂上了。” “好吧。这么说,就不见面了。” “不见了。不行啊。喂,布伦达,旅行愉快吧!” 卡马格挂上了电话,松了一口气。她们母女三人走了,家里又一次剩下他孤身一人了。近年来,这种情况经常发生,但是为期很短,他根本来不及放松。此前,老婆和两个女儿成立了一个由钢琴、小提琴和架子鼓组成的三重奏乐队;几个省的文化委员会,在卡马格亲友的鼓励下,邀请母女三人做专场演奏;回家时,总要带回自家烘制的糕点、本国音乐家的乐谱以及廉价的工艺品。布伦达原来是在卡拉马祖(卡拉马祖,美国密歇根州西南部城市。)公益会学校读书的,至今讲西班牙语还很费力;她一直不能摆脱某些盎格鲁撒克逊人对穷国文化的强烈好奇心——或者是她认为的穷人文化,而从来不区分什么是真正的才能,什么是卑鄙的抄袭。她钢琴弹得比较熟练;早在两个女儿认字之前,她就强迫这对孪生姐妹上音乐课。在住宅的花园里,在面对着拉普拉塔河的悬崖上,为了让母女三人排练,卡马格命人建造了一个有音响隔离设备的茅屋;以后,渐渐地,母女三人为演奏贝多芬、阿尔康(阿尔康(1813—1888),法国钢琴家、作曲家。)以及加布里埃尔。福莱(加布单埃尔。福莱(1845—1924)。法国著名作曲家。)的作品而疏远了他。尽管茅屋建造了隔音墙,卡马格一走进家门还是常常听到那讨厌的乐器嗡嗡声。 她们污染了黄昏,污染了透明的空气,让他从记忆中永远勾掉了对贝多芬们的全部怀念,而在此之前,他在音乐厅里倾听这些大师的作品时是幸福的。 当你不再爱一个人时,那她所做的一切你也就不再喜欢了;布伦达虽然还能吸引别的男人注意,但是却不再打动卡马格任何部位的肌肉了。卡马格不喜欢妻子的最早症状开始于十二年前的一个早晨。那时孪生女儿刚刚学会走路;那天夜里,姐妹二人轮流哭个不停。布伦达突然癔病发作,前额上两条微血管肿起,形成一个v字。这个毛病,她可能从前有过,但这是第一次让卡马格发现。忽然间,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跟她结婚;不明白这是在做什么:同床并且有了两个不让他和她睡觉的女儿。次日早晨,妻子打哈欠的动作、她身上的奶水气味、她做早餐时穿的兔皮拖鞋等等,都让他感到讨厌。布伦达是个曾经发生在某人身上的事情,但他已经不是那个人了。但是,如果分居,那比继续生活下去更不舒服,至少到目前为止是如此。何况分居也不会让他比现在更自由。 卡马格,回到现实中来吧!现实又回来了。可是难道你什么时候离开过现实吗? 一个女秘书踮着脚尖走了进来,小心翼翼地提醒他说,十二点钟要在雷科莱塔公墓为瓦伦提参议员举行葬礼。博士,要我们给您派车吗?报社里几乎人人有个坏习惯:总是打着“我们”的旗号跟他说话。 派车吧!派车吧! 前一天夜里,他看到老城里走过一队长长的修士队伍。 他经常梦见老城。他喜欢在老城里散步,因为他熟悉城里的一切,好像从来不知道还有别的城市存在似的。桥梁、通道、漂浮在巨大盐湖上快要倒塌的市场、分针秒针永远指定一个时刻的钟表。这是一座没有树木、无边无际的城市,它上空的太阳脏兮兮,夜晚明亮得如同白日。在市中心的街道上,开放着一排排大大小小的巢穴:卡马格知道那是旅馆和用大蜡烛照明的壁龛。那队修士正走进一家旅馆。他看见了那些修士,他们有几千人之多,那时月亮好像大球一样落到城市的地平线上;他穿过落日的余辉,去再次恢复月亮的位置。修士们低声在唱,嗡嗡声让卡马格不得安宁。当他正在一座木桥上推动月亮前进的时候,联系报社的手机把他吵醒了。 那是清晨两点半或者三点。布伦达睡在大床的另一侧,脸朝上,抹着一层令人恶心的杏仁霜。她还不知道老母亲在北半球已经进入弥留状态了。卡马格,你还不知道那天夜里正在死去的一切呢。手机固执地响个不停。 他没能立刻听出夜间值班编辑的声音,由于疲倦那声音变得犹如细丝一般。 编辑对他说:“博士,发生了不幸事件。就在我们印刷了一半报纸的时候,有人告诉我们:瓦伦提参议员自杀了。” “你是怎么办的?” “博士,我们想您可能采取的措施是停止印刷。咱们还来得及能让这条消息以头版印出来,发到首都各个报亭里去。” “你说的是瓦伦提?事情是怎么发生的?” “他夫人发现丈夫跪在床边,子弹是从嘴巴里打进去的。他没有留下任何书信。 人们就是这么说的。” 终于有人出来做了一个表示尊严的动作。阿根廷已经病人膏肓了。但是,一个人的死亡改变不了现存的秩序。 “那你就这么写吧:开枪自杀,未说明原因。” “博士,您不觉得分量有点重吗?” “事实不就是这样吗?啊?那就说出事实吧!在什么地方守灵?” “没有守灵仪式。参议员遗孀拒绝守灵。她希望尽早安葬丈夫;如果可能的话,中午就下葬。” 卡马格心中不安,在床上辗转反侧,最后决定起床。他故意弄出动静,为的是吵醒布伦达,让她起床准备咖啡,尽管他知道妻子不会为他做任何事情的。他穿过走廊,进人办公室,打开电视机。他迅速按动遥控器的键钮,寻找新闻频道上是否有自杀的图像:或许急救车停在瓦伦提住宅的门前,或许有邻居们围观的热闹场面。 什么也没有,有的只是加沙和巴尔干半岛上的战争场面。 正如那个女秘书对他说的一样,葬礼是在十二点钟举行。但是,差五分十二点时,送葬的人们已经在公墓里集合了。空气潮湿得叫人难以忍受。大理石渗出了水分,养育着苔藓;坟墓外部比内部更显得无依无靠。除去他的《布宜诺斯艾利斯日报》,没有哪家报纸提到这一自杀事件。各家广播电台都只是一带而过,不提自杀事件的具体情况,这是非常奇怪的现象。这好像是一件大家都想忽略过去的死亡事件,仿佛根本就不存在这回事似的。由于人人保持缄默,因此可以明白送葬人少的原因了。来的人少,但是显赫:共和国总统及其警卫人员,政府宠爱的几位法官,死者的一些同事。灵柩上一朵鲜花也没有。没人敢发表即席演说。一位总统侍卫官临时抓来一个聋子教士,后者似乎不明白来墓地的任务,急急忙忙地念了一遍悼亡经。 总统高声道:“可怜的瓦伦提!这对他实在太不公平了!”他大衣的领子是竖起的,他冷漠地回应着人们的拥抱与握手,目光朦胧,仿佛眼前没有任何人似的。 只是在卡马格走到总统身边时,他似乎才打起精神来。总统挽住卡马格的手臂,拉他到一旁说:“啊,卡马格博士,非常感谢您来送葬!”总统又叹息道:“请您尽量别在您的《日报》上散布那些毁掉了瓦伦提的卑鄙言论。可怜的他已经没有办法为自己辩护了。”卡马格一向讨厌别人暗示他什么应该说、什么不能说,因此立刻警觉起来。他克制着自己,但是仍然无法避免以冷冰冰、疏远和傲慢的口气作答:“什么散布?我没有散布!先生,我公布的东西是可以拿出证据的。无论活人还是死人,我平等对待。昨天有位法官说,瓦伦提在武器走私问题上是有过错的。您怎么能希望这事不公布出来呢?”总统坚持自己的看法:“法官!法官!这是什么意思啊?现在上帝正在审判瓦伦提呐!, 他招招手,让侍卫官过来;接着,把卡马格撂在了身后。总统身材矮小,瘦弱,由于消瘦而掩盖了衰老。深栗色的假发把头顶上的光秃窘境遮掩得比较成功。从远处看,整形外科手术使得总统朝气蓬勃;而从近处看,他好像是个烧饼娃娃。 风儿吹得烟头团团转。在公墓人口处,卡马格在巨大的签名纸前停步,客人们纷纷在纸上留下名字,以便说明自己出席了葬礼。他斜着眼看到恩索。马埃斯特罗一面快步向他走来,一面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恩索在葬礼上没有露面。他要干什么?一九八二年他和恩索在报社编辑部里邻桌共事;二人隔三差五地共进午餐,这是最亲近的礼仪了;卡马格理解为亲密友谊。但是如今思索已经变成了总统的哈巴狗、私人秘书,只有他在遇到无法解决的难题时才来找他卡马格谈话。 “自从为这桩自杀的事情把我叫醒到现在,我一直没有合眼。”思索说道。他很激动,满脸是汗。“如果有人要把我也弄进监狱的话,我也会自杀的。” 卡马格冲他一笑,说道:“我不会自杀。要自杀必须感到非常有罪才行。” 卡马格穿过园门,向入口处那一排高大的橡树走去。 公墓外面,一片生机勃勃。太阳快乐地钻出了云层,悄然地影响着人们的情绪。 思索固执地跟在卡马格身后走着。 “卡马格,你没看到总统情绪很坏吗?四面八方都在冷淡他。你以为让总统威信下降国家就有救了?事情好了,我们也抱怨,因为要更好。他们对可怜的瓦伦提的做法让我伤透心了。” “恩索,谁也没对瓦伦提怎么样。事情都是他自己干的。人家把走私的回扣交给他的时候,他让人拍摄下那场面来。他已经不可救药了。” “谁知道这样的事情他们干了多少呢!可是没有人进监狱啊!” 可恶的痉挛突然又发作了。它传到下半身,像棍子一样打在胯下的肌肉上,迫使卡马格弯下腰来。一个月前就这样发作过一次;一年前,在前往达沃斯的旅途中,也犯过一次。但是只要一发作,他就成了废人。恩索低声下气地用力扶住卡马格。 “恩索,没事,没事。我原来以为是崴了脚脖子。你看,好了,好了。” 两人向面对公墓的威拉大街走去。报社的司机已经把车子停靠在麦塞德斯街口处了,但是卡马格打手势让司机等一等。咖啡馆里坐满了人。两人刚一进门,临窗的一张桌子就空了下来。卡马格便坐在椅子上了。‘“你需要去健身房活动活动。” 恩索说道。“你看看我! 骑自行车,洗桑拿浴,加上按摩,两个月里我减少了十公斤呢。不知不觉就换成一个新人。“两个参加过葬礼的参议员从面向威拉大街的门口看见了卡马格,那样子好像要过来。卡马格举起一只手,眼睛不看着他们,表示:请勿打搅。 “卡马格,你真让人害怕。”恩索说道。“现在我明白了为什么你身边只有马屁精,而没有跟你说心里话的朋友了。” 恩索的举止一向给人油滑的感觉,好像是教堂里的司事;说话的时候总像是在求饶。 “可能我像你的上司,跟全国一样。恩索,我不跟那两个小偷握手。不行!让我恶心。” “那你也别跟我握手了!我跟他们是在同一个舞会上啊。” “你不一样。你有才干。人家在用你呐。你最后会像其他人一样也进监狱,不过可怜得像个老鼠罢了。瓦伦提的事情仅仅是个开头而已。” “你是这么看的?这里边的事情是没头没尾的。这个国家一向是看上去要发生可怕的事情,可是不会发生的。 一切还会是老样子。你走着瞧吧。““如果事情取决于我,那不会发生什么。你上司说的话,我的报纸一句也不相信。他吓不倒也收买不了我的报纸。” 恩索凑近卡马格,低声但是一字一顿地说道:“你希望这事变成乱子?你想要大家都像瓦伦提那样自杀?你不是上帝!” “恩索,没有上帝。这说法有害。根本没有什么上帝。” 卡马格回到了报社,情绪糟透了。他通知各部门主任立刻来他办公室开会。可是都去吃午饭了,没人回来。他命令女秘书们通过手机把主任们一个个呼回来。这一天真操蛋!痉挛还在胯下隐隐作痛。最好是去看医生,但是眼下不成。现在他要准备作战了。瓦伦提参议员洽谈了一笔军火生意,说是把武器卖给哥斯达黎加和巴拿马,可是那里不需要军火,因为没有军队。显而易见的是,军火在到达目的地之前就要转移到别的地方去了。参议院通过了这笔生意,总统也签署了最后的批示;但是没有在任何通报里公布,借口是会影响国家安全。瓦伦提在同某国——可能是克罗地亚、阿尔巴尼亚或者是塞尔维亚——的使者洽谈一千六百万美元转账到卢森堡银行的问题时,有人拍摄了谈判过程。拍摄下来的录像带后来落到了一个在野党的众议员手中。在几个月的时间里,报界一直在猜想瓦伦提是某个高层权贵的傀儡,部分回扣已经同另外一些参议员私分掉了。最大的那块肥肉应该在总统的腰包里,但是此事连暗示一下也是不行的。终于有个法官冒着生命危险判定:瓦伦提是非法合伙经商的组织者,命令将其逮捕归案。现在卡马格打算调查一下:瓦伦提是真正自杀呢,还是总统派人将其杀害灭口。 今天讲述这个故事是很容易的,因为大家都知道了发生的事情。但是在一九九七年,这事还是一团令人难以置信的乱麻,人们不大在意,或者以为是激战的报界在夸大其词。有两个记者收到了匿名信,上面有六个同谋的参议员的名字以及从二十万到五十万美元的钱数,估计是影射受贿的数额。卡马格本人收到参议院盖章的一封信,信封上印有“机密”的字样,里面只有一页纸,上面写了十四个数目字。 一开始,他怀疑是几个银行账号,便把这些数字寄给驻纽约的记者,让他找那里的专家进行破译,但是一时还破译不了。全体政治组的成员都在狂热地调查这个案件,千方百计地诱惑六个参议员的看门人、清洁工和秘书说出他们在走廊里听到的谈话。 几天后,卡马格灵机一动,打电话给巴拿马、利马、蒙得维的亚和圣保罗的日报社长,请他们协助调查。对此,他并不抱多大希望,但是应该点到的地方都要点到。 吃罢午饭,编辑们纷纷回来了,没带回半点关于瓦伦提自杀的消息。所有的消息来源都被堵死了,死者的兄弟不接电话,没有人知道遗书的蛛丝马迹,或许根本没有什么遗书。编辑们都有些泄气,战事的失利写在每个人的脸上。 卡马格把座椅退后几厘米,双脚放在写字台上:这是他为便于思考而特别喜欢的姿势。他需要考虑调查的新战略。否则掷下色子会有坏点。为什么不找一找那个拍摄录像的家伙呢?那盘录像带装在一个匿名的大信封里,早已经到了那位在野党众议员手中。政府的情报人员没能查到录像带的制作者。也许美国大使馆的人知道一些情况,但是如果录像带是从那里失踪的——这是卡马格的推测,那不会有任何人走漏消息的。编辑们在忙着记录;他们身后的电视机里还在重复同样的故事: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军队正在开进香港;萨尔玛。海克的屁股;轮胎横在九号公路,切断了通向萨尔塔城(萨尔塔城,阿根廷北部一省的省会。)的道路。 电话铃声吓了大家一跳。卡马格事先已经禁止秘书把电话转进来。如果电话是他妻子的,他要好好收拾那些女秘书。电话里说:“是圣保罗的。”他听出来那缓慢、低沉的声音是安东尼奥。皮门达。内威斯的,《商报》的社长,大家都叫他皮门达,如同叫他卡马格一样。卡马格至今还有拉长字母R 的毛病,这是土库曼省人的习惯,他出生在那里。 皮门达发R 的音也带开皮拉地方的口音,这是英语的影响。 “你们总统的长子姓什么?叫什么?”皮门达用地道的西班牙语问道。 “胡安。曼努埃尔,还有什么?”他捂住话筒,要编辑们提供情况。“胡安。 曼努埃尔。法昆多。” “如果是出生在一九七五年,那就是他本人。” “是他本人什么?” “这小子在这里有家进出口公司,名叫‘自由者的玫瑰’。是为洗钱用的橡皮图章。三天前,他在新加坡银行的分行里以这家公司的名义存人七百一十万美元。 昨天,他要把五百万转存到另外一家银行去,地点在乌拉圭。手续要耽搁几天的时间。昨天夜里,他出去玩女人,花掉一些钱。这消息怎么样?” “价值连城!”卡马格欢呼道。“我估计银行账号一定是保密的。” “不是。”皮门达说。“我抄下了存款号,还拍照了他纵欲狂欢的情景。这里还有一份该公司领导层的名单:这小子是董事长,两个堂兄弟是副总裁,一个舅舅是董事。我从互联网上把这些材料都给你传过去。” “《商报》发这个消息吗?” “当然!明天见报。但是不用你们那种大标题。” “我欠你一份人情,在圣保罗或者布宜诺斯艾利斯请你吃晚饭吧。” “你欠我的远不止这个。” 卡马格命令编辑们忘掉那些纵欲狂欢的照片。他不搞小动作,那样会冲淡这个令人意外的银行存款的故事。三个记者飞跑着出去证实皮门达提供的情况。总统亲自出来反驳是不可能的,即使如此,政府发言人也不会保持沉默的。网上开始接收从巴西过来的资料了。卡马格发现这些情况是无法反驳的:材料中不仅有胡安。曼努埃尔。法昆多用儿童体的签字支票,有账目情况,有转账给乌拉圭银行的收据以及有说服力的纵欲狂欢照片,而且还有那小子在银行经理办公室进行交易时由银行摄像机拍照的几种姿势。 恩索会随时来电话制止这场洪水泛滥的。卡马格预测:六点以前,他会举起白旗投降。 情况比他预测的稍稍晚了一点。六点一刻,卡马格听到电话里传来了那粗哑、敌意的声音:“你们是不是毫无顾忌啦?你们阴谋策划反对民主政治,把总统的家庭牵连进来。政府欢迎健康的批评,反对黄色新闻。” 卡马格四张A 牌在握,没有道理沉不住气。 他说:“这有个形容词的问韪。没有健康的批评。只有肮脏或者干净的批评。 恩索,我们报社的批评太光明磊落了,让你觉得好像是在骂人。我们发表的每句话后面都有证据和证人。” “但愿你说得有理。你要给总统的生活带来不愉快了。 我给他讲这事的时候,他眼睛里含着泪水。根据我对他的了解,我知道他要控告你诽谤罪了。卡马格,他可是发大火了。““如果我是总统的朋友,我会劝告他别这样做。” “你不是他的朋友,是因为你不愿意。你怎么能不讲究策略把记者们给我重复过的那些流氓材料都公布出来呢?” “恩索,我不会把手里的全部材料都公布出来的。仅仅一部分而已。告诉你的总统:别逼我发表最黑的那部分。” “你威胁总统?那你可是要发动战争了。” “我不要战争,也不要和平。甚至不指望办事公道。我也没有什么雄心壮志。 我只想让人们知道:布宜诺斯艾利斯有腐烂的臭味。” 卡马格感到轻松了许多。忽然,他想起来没有给两个女儿送行;他要秘书给女儿打电话,但是不要再撞上布伦达的抱怨的声音。他过的这是什么日子啊,整天捆在电话上! 他的生活能有一天张开双臂去拥抱幸福和不幸吗?写字台总是一片乱七八糟的纸片和样稿,但他总是收拾出一块地方置放孪生女儿的照片镜框,为的是给眼前创造出一片干净的绿洲。他几乎没有看到她们学走路,学说话,学认字的模样。几乎没有看见过两个女儿的生活,但两个宝贝是他惟一的爱。两个女儿中,体弱的是安海拉,让他最操心;她两个星期前高烧不退,只好卧床休息,骨头疼痛,闹得她不得安宁。这孩子突然就变得忧郁起来,不愿见人。她在电话里说话的声音,仿佛弃婴一样。她十三岁了,但是好像十岁似的。她问爸爸:“你来密歇根吗?”他真不忍心说“不去”。 大约在七点钟的时候,正是忙得不可开交的当口,卡马格的电脑屏幕上出现了关于罗伯特。米切姆的讣闻。他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他从来不看这类消息,更何况是在这暴风骤雨的日子。但是,在去参加葬礼之前,他吩咐过传过来看看,现在他有一种不舒服的好奇心理,仿佛预兆着什么。那个女孩既非常高雅同时又非常土气。让他感到奇怪的是:他只能回想起她的体形,可想不起她的模样了,脑海里只留下了镜中的一个怪影。 讣闻的前几段写得不错,文笔自然流畅,读者不知不觉就读到下一段去了。她的文章里有一种语言意识,报社里最自负和工资最高的几个记者缺乏这种意识。讣闻的开头部分是回顾米切姆在布里奇波特(布里奇波特,美国康涅狄格州西南部港口城市。)度过的孤儿时代,随后历数了米切姆青年时期古怪离奇的工作——夜总会里的保镖,星卜家们的鼓吹者等;接着,作者用了两三行准确的文字描写了米切姆因为吸食海洛因而在洛杉矶蹲了七周监狱的可耻记录,而此前曾经被提名人选奥斯卡奖。雷伊娜。雷米丝在文章中说道,米切姆一直关心人性恶的问题。他是加尔文教派的信徒,一直在寻找类似《开普菲尔》和《仇恨的十字路口》中的那些可憎的人物;米切姆有意证明上帝是多么不可能拯救自己盲目的子民。雷伊娜在讣闻的中心部分用了二十行不适当的文字评论《猎人之夜》,阐明了米切姆生前如何在这部影片中把自己的复杂艺术发挥得淋漓尽致。卡马格读到这里感到有些不安。这些文字证实了他的预感。 按照雷伊娜的说法,米切姆在拍摄《猎人之夜》的时候特别喜欢阅读一些诺斯替教派的《福音书》。通过阅读考古学家别克和封。霍尔斯特一九四三年发掘出来的瓦伦廷教派被查封的七部史书,米切姆知道处女马利亚——华金和安娜生下的女儿——未孕便生下的并非一子,而是一对双胞胎。这对孪生兄弟,一个名叫耶稣,一个名叫西蒙。二人各过各的生活,分别在加利利和叙利亚传道;他俩分别在不同的城市被钉上十字架,罪名是阴谋颠覆罗马政权;二人也都是第三日复活升天。但只有其中一人是上帝之子。另外一个是假冒神子的骗子,犯下弥天大罪。这个骗子的神秘和同时复活给两派传播福音的使者造成了混乱。瓦伦廷教派建议视这对上帝的孪生子——或上帝的儿子——为魔鬼。 雷伊娜写道,在《猎人之夜》一场奇异的戏里,米切姆极力要说明这个思想,方法就是展示双手纹刻的两个字:爱和恨,不停地交叉双手,说明善与恶的永远搏斗。卡马格知道这个材料是假的:诺斯替教派启发的不是米切姆——他读书极有限,而是该片导演查理。劳顿(查理劳顿(1899—1962),英国出生的美国电影演员和导演。主演过《亨利八世秘史》、《叛舰喋血记》和《孤星泪》等电影。)。但是,不管怎么说,这些题外话是不合适的,绝对不能发表。如果耶稣真有孪生兄弟或者姐妹兄弟,卡马格能够体会耶稣的感受。谁也无法改变人类历史前进的方向。再说现在是对总统进行全面作战的时候,激怒教会就是又开辟了另外一条战线,那可不行,因为主教们会把天真的挑战说成是亵渎神明。 片刻问,他犹豫起来:是下令辞退雷伊娜呢,还是把她叫到办公室来,请她说明为什么要引用如此不合适的材料。 这姑娘唤起卡马格心中朦胧的好奇。只要用上一两分钟,他就能较好地了解她了。他通过内线给人事部主任斯卡迪打电话,要他把雷伊娜的入社卡片送来。不是雷米塞,卡马格重复了一遍:是雷伊娜。雷米丝。他信任斯卡迪到了盲从的程度。 斯卡迪身材矮胖,大鼻子,上面笼罩着毛细血管。 他的报告一向井井有条,十分精细,没有多余的话。 “博士,全部材料都拿来了。”斯卡迪说道。“她父母的电话、地址、姓名和工作;她的年龄、学历、从前工作的单位。 这后一点东西不多。在阿德罗克一家图书馆实习过六个月;在《商业报道》社财富调查部做过六个月的调查员。辞去上述两个单位的原因都是因为要继续读书。 “斯卡迪低头站着说话。他从来不敢在卡马格面前坐下。 “谁推荐她来报社的?” “她本人。雷米丝是去年六个拿奖学金工作的大学生中最优秀的。” “毕业于什么专业吗?” “博士,她毕业于电信专业,平均成绩是98.6. “ “你说她多大岁数?” “年龄大了一点。到十一月就满三十一岁了。” “那肯定是已婚了。” “根据我们在这里的观察,没有结婚。是独身女性。” “请给我念念体检结果。” “博士,血液和尿液检查都没有问题。” “就这么两项?我要全面体检结果。我想知道您招聘的人是否有或者已经有过性病、湿疹、肺结核、月经不调、坏牙、扁桃体发炎,如果是女人,还要看看是否怀孕或者曾经怀孕过。斯卡迪,对女人要加小心!” “是,博士。真没想到。从前没做的原因是为了省钱。 体检是很费钱的。““我没问你要花多少钱。要做体检!告诉雷米丝:让她来见我!把档案留下吧。” 电视里在放大切。格瓦拉神秘的面孔,地点是在大峡谷医院的托盘上。找到格瓦拉的尸体了?他打电话给国际部的编辑,命令查一查情况。没有找到。是在飞机场附近挖掘出一块股骨,可是属于一个罗圈腿的女人。严肃认真的记者应该善于在乱七八糟的传闻中辨别真伪,因为广播和电视频道为了引人注意常常拼命制造虚假消息。 报社行话所说的“档案卡片”就是斯卡迪搜集的关于编辑们的全部材料。有些卡片复制了录取时他亲自面试的情况。另外一些卡片收入了电话号码、扔进字纸篓里的书信草稿、涉及到编辑们名字的传单、参加某个政党或者足球俱乐部的复印件。 在雷伊娜。雷米丝的卡片里,还附有一些照片:父母的、一个哥哥的、几个侄女的、一个曾经是她未婚夫——摇滚乐师的。卡马格小心而好奇地检查所有的卡片,仿佛这个人物是个微型艺术品,只能用手指尖捏住。多么简单的生活:没有任何大事。 上过基础英语课,修女学校毕业,乘巴士去过一次里约,去过一次圣保罗,身背行军包去过一次墨西哥。父亲是汽车修理工,在阿特罗克有车间。 据斯卡迪说,她经历过阿根廷的所有经济危机,但是不怨天尤人。她喜欢骑马,周末都在马术俱乐部度过。一九九五年,她从阿特罗克老家迁居到首都翁伯特。普里莫大街两居室的小房间生活。当然是父亲付房租,但是雷伊娜打算独立,过成年女性的生活,要成名成家,为报纸撰稿。 这时,宁静笼罩着这里的河岸区。拉普拉塔河面上,黑暗使得胆怯的人会转身而去。斯卡迪的卡片是如此的完美无缺,是如此的清晰明白,这让卡马格恢复了对人类智慧的信心。 写字台上渐渐堆满了女秘书们留下的便条。还有记者们的信息,是世界的声音。 只要他不叫人进来,谁也不敢迈进这座圣殿。播音员MV在阿根廷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里说,参议员瓦伦提之死属于事故,不是自杀:这是官方的说法。要掩饰真相吗? 在这里或者那里政府的压力下,新加坡银行要否认胡安。曼努埃尔在圣保罗存入的支票是真的。雷米丝小姐在前厅等候,她说是您叫她来的。瓦伦提的遗孀离国出走,她现在在埃塞萨(埃塞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国际机场。),手持前往芝加哥的头等舱机票。安全局四名特工给她做警卫。(布伦达和两个女儿也是搭乘这个航班,也是头等舱。说不定睡觉之前她们还会说说话呢。明天,我要给布伦达打电话,问问她那遗孀在旅途中的言行细节,写在有颜色的便条上。) 卡马格吩咐道:“让雷米丝进来!” 她穿的还是上午那套旧衣裳:一件翻领毛衣和一件紧身工装裤。卡马格指指写字台旁边一把椅子,请她坐下。 他的目光又转回到电视机上去了。 他说:“你等一下。我看看这条消息。” 电视屏幕上出现了奥姆真理教的盲人先知麻原扎幌的定格画面,一九九五年他用瓦斯在东京地铁放毒杀人。这个形象看上去令人难以忍受。画面上没有声音。 “关于米切姆的事。”卡马格开始说道。“我请你来是为你写的米切姆的文章。” “有问题?”这女孩自我保护的意识很强。“我玩命地写了一通。材料一件一件地核实过了。” “没有全部核实。米切姆没有读过瓦伦廷教派的书籍。 读书的是劳顿。““是查理。劳顿吗?” 说这话时,她脸红了。 “就是那部影片的导演。那个时代,就是一九五五年,拍片的时候,演员们即兴加台词的可能性很小。你对那个时期的好莱坞一点也不了解。” “可能我记混了。”姑娘认错,但不道歉。 “你的名字雷伊娜是从哪里来的?” “从外祖母那里。她是巴西人。名叫雷伊娜- 玛利亚。 达。格罗里亚。他们差一点给我取名叫雷伊娜。依萨贝尔。 幸亏及时收回了。““你真的相信耶稣有个孪生兄弟吗?” “我怎么知道他有没有!不知道。一切都是可能的。 我仅仅知道瓦伦廷教派是些什么人而已。我说过了:我记混了。““雷伊娜,这些段落我都得删去。报纸从来没刊登过这么长的讣闻。” “为什么偏偏要删这几段呢?这是文章里最精彩的部分。如果您同意,我来修改;我会说这想法是劳顿的。” “不要。今天的麻烦事很多。我叫你来不是讨论稿子的。” 电视银屏上的光线突出了她的轮廓,或者说突出了卡马格希望的那模样。他能猜出那工装裤里面结实的肌肉,毛衣里面起伏的乳房,胳膊上柔软的汗毛。好像这轮廓是个鱼缸,身体在里面游动,难以亲近。她说话时摇来晃去的样子,的确出人意料。他不知道聪明的女人会像鱼儿一样地滑动。 “雷伊娜,我曾经搞过电影评论。关于米切姆的评论,我读过十几篇。你的文章写得不错,可是整个内容没有人会感兴趣。人们买报纸,是要在两分钟之内得到消息。他们不想把时间浪费在细节上。你那个耶稣孪生兄弟的故事,就太讲究枝节了。” “不是这么回事,不是这么回事!您愿意的话,咱们改天再谈。找个麻烦不多的日子。” “麻烦过去了。不会更难了。现在我饿了。咱们可以找个地方边吃晚饭边谈。” “到外面去?” “当然。随便什么地方。离开这里,什么地方都没关系。” “您看看我这身打扮!我还是收拾一下得好。我去您指定的地方找您。几点钟?” “十点钟。把你的电话留给秘书。她们随后通知你具体的饭店。” 雷伊娜的脸上没有露出任何激动的表情。又黑又亮的大眼睛睁得很大,但是没有激情,仿佛母牛在火车漆黑的车厢里旅行几天之后突然来到陌生田野的表情。 除去像上午胯部有些疼痛之外,卡马格觉得自己年轻了许多。他不觉得身体比在大学踢足球时逊色;尽管肌肉有些松弛了,可他仍然喜欢在海滩上展示二头肌和强壮的胸肌。他拿出藏在写字台里的雪茄烟,剪去尖端后,用火点燃。火亮照出他一副心满意足的表情。他依然年富力强,可能一个女人还不能满足他的要求。他需要一个以一当百的女人,一个相当于成群的温柔女性,她像十月的太阳那样照耀着他,一个太阳不落、夜晚不降临的女人。 送来头版消息时,他无精打采地修改起来。他毫不犹豫地选定了大标题。这很容易:《总统之子在巴西银行储蓄财富》。这是个耸人听闻的标题,恩索害怕的就是这个。调子提高了;凡是认为七百万美元是笔财富的人都相信这条消息的真实性。 毫无疑问,这短短一句话会让一小撮腐败分子彻夜难眠:他们走私军火,造成瓦伦提自杀,把钞票装满手提箱,由总统派人护送到飞机场,与加里毒品集团勾结;他们是可怜的祖国身上的脓疮。卡马格,你总是对的,这是你最为自豪的地方:人人出错的时候,你不错。他想起一首六十年代的歌曲:“你避免了错误傥得自己有救。 可你犯了最大的错误/就是没犯错误。”这歌词说的不是他,永远不会是他:因为他天生的不犯错误。第二天可能发生任何事情,他对一切都有准备。一切都有准备,就是没有料到最后发生的事情。 第三章 一场发生在巴西的情火八月二十日。星期天,下午两点半,六十三岁的安东尼奥。马尔科斯。皮门达。内威斯两枪打死三十二岁的桑德拉。 高米德。两人同在一家报社工作,三年来属于情人关系。 数月前,桑德拉打算中断这种关系,但是痴迷的皮门达,绝望和愤怒得要死,不同意桑德拉的打算。他猜想桑德拉爱上了另外一个年轻男子;为了抓到证据,他打开了桑德拉的电子信箱,由于吃醋他失去了理智,竟然开车在大街上横冲直撞,跟踪桑德拉;入夜后,他监视桑德拉住宅的动静,如同詹姆斯。斯图尔特(詹姆斯。 斯图尔特(1908一?),美国电影演员,曾主演《史密斯先生去华盛顿》、‘费城故事》、等影片。)在《不慎的窗户》里的表现一样。 如果这样讲述下去,此案如同许多杀人案件别无二致。 但事情并非如此。皮门迭。内威斯是巴西新闻界大腕之一。 如果从他谨慎、规矩、三思后行的举止来看,没人会说他能有暴力的激情。他在五十年代末是《最后一点钟报》的影评专家;随后,在军事独裁期间,他担任《圣保罗日报》的编辑部主任和《晚报》社长。他妻子出生在美国;一九七四年,他作为圣保罗报纸特派记者,与妻子一道迁居到华盛顿生活。 在那里,他以其傲慢和极端自负而闻名。一次,外国驻美新闻界与共和党的一些代表共进午餐,其中一位代表不小心说了一句:南美洲的记者旅行和吃饭总是由提供消息的来出钱。皮门达。内威斯悄悄从餐桌旁站起,去收款台支付了午餐的全部费用:高迭七百八十美元。接着,他回到餐桌旁,把账单摔在了那位冒犯南美记者的代表脸上。此举一下子花去了他半月的工资。 八十年代中叶,皮门达被任命为世界银行公共事务问题首席顾问;一九九五年,与妻子离婚,他带着两个孪生女儿,回到圣保罗领导《商报》编辑部,《商报》当时是巴西最有权威的经济日报。一九九七年十月,圣保罗州聘请他担任《商报》总编。 到了这个时候,他的脾气已经变得易怒了。孤独或者权力——或者加上那种恋情的结合——使他变得专横与傲慢。他以为世界上没有做不到的事情;还以为任何人都不敢拒绝他的要求。 一九丸七年某天,他爱上了桑德拉。高米德,她是《商报》企业与交易组的编辑;如果去圣保罗州,他总要带上桑德拉。短短几个月里,桑德拉青云直上。她的工资属于专业编辑,从一千美元几乎翻了五倍。这是个性感、艳丽的女子,看上去其骄傲程度不逊于皮门达。小时候,人们叫她邦碧,因为她体态轻盈、优美,令人想起梅花鹿。那时,她正在圣保罗科学院攻读硕士学位;年初,她关于巴西航空公司重组的一系列文章被国内各大报刊转载。 她和她的保护人之间一定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因为两个月前,在一次报社的编辑部会议上,皮门达抱怨桑德拉玩忽职守;他宣布已经提出请她辞职的要求。 编辑部的同事们看到总编在检查桑德拉私人的电子信箱,他要阅读可能来自一个厄瓜多尔企业家的邮件——皮门达或许没有道理地认为:桑德拉爱上的就是这个企业家。于是,皮门达开始了不懈的追踪与迫害:打电话给圣保罗和里约热内卢的报社总编,要求他们拒绝桑德拉的求职。他指责桑德拉从一家航空公司收取贿赂以及欺骗领导。 故事到此似乎与某些类似的名著没有区剐,比如,普罗斯佩。梅里美(普罗斯佩- 梅里美(1803 1870 )。法国小说家。)的小说中的卡门故事以及亨利希。 曼(亨利希。曼(1871 1950 ),德国小说家。1905年发表长篇小说《垃圾教授》,1930年改编成电影。更名为《蓝天使》。)的《蓝天使》中的劳拉。劳拉或者罗萨。然而,巴西的犯罪行为却是因为更加复杂的激情所推动。有时是出于自尊心,有时是名誉受到伤害而犯罪;但是更多的原因是占有欲作祟。 可举的例子极丰富。有些例子,人们至今记忆犹新,比如,欧克里德斯。达。 库尼亚(欧克里德斯。选。库尼亚(1866—1909),巴西作家,后在任教期间被杀害。 《腹地》是其代表作。)、经典著作《腹地》作者的悲剧,他曾经也是圣保罗州《商报》的记者,为了报道卡努杜斯地区的农民起义而写出了这部不朽之作。 一九O 六年一月,库尼亚成为巴西文学院院士,公共工程部部长,巴西社会名流之一。当他去亚马孙出差十四个月回家之后发现妻子安娜,又名撒尼亚,已经怀孕。库尼亚没有休妻,而是决定收养生下来的儿子。又过了一年,妻子生下第二个儿子,依然不是库尼亚播下的种子,可他照旧收养了这个孩子,并没有责备妻子。 只是到了一九0 九年八月库尼亚方才做出反应,因为撒尼亚离开丈夫出走,与一个名叫迪勒曼多。甘地多。德阿西斯的人同居去了;此人是一个预备军人,二十一岁,一直在追求撒尼亚,估计他就是撒尼亚两个儿子的生父。 库尼亚已经容忍了妻子的通奸行为,现在不能允许她的离家出走。他直奔情敌的住处,一进门,他掏枪对空中射出一发子弹,随后对准了妻子的胸膛。迪勒曼多是全国射击冠军,抢先一步,一枪命中对方胸膛。库尼亚之死成为全国的悲剧。巴西上下为他守丧三天。 皮门迭也不能容忍桑德拉的背叛。他利用各种各样的借口,不管白天还是黑夜随便什么钟点,就到桑德拉的住处去;有几次,他还打了桑德拉的耳光。后者她到警察局去控告他“非法入侵住宅与伤害罪”,但是毫无结果。调查人员猜想:这是一个大人物和他I 心爱的女人之间的拌嘴:小事一段。 八月二十日黎明时分,皮门达来到圣保罗西部七十公里处的赛地种马场,这是他经常用骑马的方式来散心的地方。桑德拉的家里也在那里寄养了两匹马。皮门达知道,每到星期日她随时有可能来到马场。他一直等候到下午两点半。当他看到她真的出现时,立刻掏出随身携带的38口径的左轮手抢。他说,如果她一定要离开他,他就打死她,然后自杀。桑德拉喊道:“别!皮门达!别这样!”接着,就响了两枪:一枪正中桑德拉的肺部;另外一枪是在她倒下去的时候射中了她头部,开枪时距离有四十厘米,子弹是从左耳上方一点的地方射入的。 皮门达将手枪藏到汽车里的手套盒里,然后就逃走了。 在几个小时的时间里,他徘徊在种马场附近依比鸟纳的荒郊野外,随后决定到一个朋友家里躲避一下。根据后来他的讲述。他曾经不止一次把枪对准自己的嘴巴,几乎就结束了生命。他没有开枪,因为他活动的地方太荒凉;他想,调查人员会耽搁好几天的时间才能发现自己的尸体。他担心,等到最后收尸的时候,他会面目全非,令人毛骨悚然呢。 他不想让女儿们看到那副惨相。他打消了自杀的念头,但是并没失去死的勇气。 星期二上午,他从藏身的地方打电话给圣保罗州《商报》的责任编辑,抱怨说:关于凶杀案的报道过分偏向了死者。“你们这是敌意反对我。你们忘记了:我还是报社的总编呢!”他说:“《晚报》的报道就比咱们的好。看看你们能不能再瞄准一些!”最后这句话并没有讽刺的意味,因为他的幽默感早已经消失。那天下午,他写了一封遗书给孪生女儿。他说,他已经没有心思活下去了,要他在漫长和痛苦的审判中自我辩护是不可能的。接着,他服下了过量的安眠药。大约有一百二十毫克之多,然后躺在床上等死。两个小时后,他被人发现了,把他从昏迷中抢救过来。 现在,皮门达已经成为杀人罪犯。可是他还坚持,她“本人非常专业地欺骗了他”;她损害了他的名誉;她传染给他一种性病。那么杀人就是一种盲目热情的行为了?那么杀人就与报复有必然的联系了?那么杀人就因为病人不能占有爱人而要加以毁灭的行动了?巴西知识妇女界中最杰出的两位代表:小说家内里达。比侬和社会学家卢西卡。多西。德奥里雏拉推测,暴力将继续是一切自尊心受到伤害的男子惟一的表达方式。卢西卡说:“社会本身就是同谋犯。 刑法没有规定对殴打妇女的男子应该给予惩罚。可是从殴打妇女到杀人只有一步之遥啊。“皮门迭被囚禁在医院里治疗,他依然毫无悔意,反而坚信自己是受害者。他早就知道自己已经进入了电视剧中。 可他不晓得的是:被判决进入地狱的人们将永世不得翻身。 《布宜诺斯艾利斯日报》周末副刊2000年9 月3 日本来你应该阻止发表上面这个故事;你应该假装这个故事根本没有发生。但是,你还没有来得及这样考虑,事情已经在你控制之外了。事情发生的次日,其他所有报纸都用整版篇幅刊登了这个故事——你的报纸仅仅重复了警察简报;报界针对皮门达所使用的语言极不尊重、极不礼貌,以至于你都打算写一篇简讯为皮门达辩护了。你认为,就是非常理智的人也可能突然发疯。一九八。年十一月十六日星期天,法国哲学家路易。阿尔杜塞给妻子埃莱娜做颈部按摩,这对夫妻已经共同生活了三十多年,他忽然发现妻子脸色已经铁青,舌尖露在牙齿中间,纹丝不动。他竟然在不知不觉中掐死了老伴。法庭没有判他有罪。宣布他不必为此承担法律责任。迪勒曼多。甘地多。德阿西斯第二次被宣判无罪是在一九一六年,起因是库尼亚的一个儿子为了替父亲报仇雪耻企图杀害迪勒曼多,后者在自卫中打死了那个小伙子。狂热和激情总是不理智的,如同疾病一样,常常会致命和不可避免地支配人类。因此,不能怪罪任何人。 可是,当圣保罗州《商报》的一位编辑打电话问你:关于这桩杀人案是怎么想的,那天正是皮门达承认杀人事实的时候,你回答说:“自己亲手惩办罪人是原始社会的特点。”你越是这样想,就对这个想法越是喜欢:你在暗示你朋友的行动是正当的;同时,你在说明你朋友杀人时智力下降到了近乎动物、史前的状态。为什么要惩罚一个失去了人性的人呢? 难道就因为他突然之间用冲动代替了思想吗? 在一周多的时间里,其他报纸继续愤怒地谴责皮门达。 你已经无法回避你的读者们的好奇心了,或者也无法伪装这一罪行是无足轻重的事故了。巴西新闻界的大腕之一,一个和你精神、道德水平相同的人杀害了自己心爱的女人,被占有欲或者醋意蒙蔽了理智。你命令驻里约的记者调查事实经过;他把报道寄给你的时候,你又拖延了五天方才同意发表。你认为,理解杀人理由实在容易不过。没有什么比爱上别人同时又接受别人不爱你的事更难了。 在皮门达犯罪之前的星期五,你曾经给他打过电话。 你对他说,二十二日星期二,我要去圣保罗。咱俩当天或者第二天一起吃晚饭,好吗? 他回答你说:“不行。我看不行。我跟报社里一个前部门主任闹了一些麻烦。 她背叛了我,出卖情报,我把她给开除了。可是她还继续在捣乱。卡马格,如果你需要什么,只管跟爱娃多说好了。找莫瓦西也行。我气坏了,没法忍受。 背叛造成的伤害比什么都厉害。“你对他说:“我理解。咱们过的是狗屎一样的生活。” 他重复说:“对,狗屎一样的生活。” 星期日晚上,《晚报》的记者欧达威。富里阿斯给你送来了消息。你问:欧达威,是开了两枪吗?这么说,不是误伤?什么说不明白!一个如此正派、如此理智的总编会杀人! 让你更为困惑的是恰恰在皮门达杀人前你给他打电话,那时他的心情正处于急变的时刻,处于边缘的关头:另有一事如同有吸引力的深渊一样在吸引他。皮门达大概就坐在深渊的边缘,心里想:我决定杀人能把我变成什么样我就什么样。你跟皮门达并不常见面,但是一见面就总是趣味相投的:有时一年一次;有时两年三次。 地点有时在圣保罗的班德拉大街的日本餐馆;有时在圣黛尔莫的中国饭店。 你俩不谈自己,也不谈各自领导的报社变化,这是与职业习惯相反的。你同皮门达的友谊总是偏向各自喜欢的领域:俩人看过的电影以及正在阅读的书籍。皮门达印象深刻的作品有:《化为虚构》、《机密的L.A.》以及堂德。里罗的长篇小说《下流社会》。你则偏爱w.G 塞巴特的《撒杜诺的戒指》、西尔维娅。普拉斯(西尔维娅- 普拉斯(1932—1963),美国女诗人。1956年和英国诗人特德‘休斯结婚。 1963年因精神失常,于伦敦自杀。)未经删改的日记遗作和她前夫特德。休斯写的《生日书信》,以及一部米歇尔。波里斯导演的影片,名字是《孪生的爱达荷州人》,导演和他孪生的兄弟联袂主演,二人在片中总是表现这样一个思想:兄弟两个是一体。你对皮门达说,惟一令人失望的地方是结尾。在电影结束前十分钟,你不得不离开了座位。 你俩也很少通过电话交谈。过去好几个月之后,星期五那天你听到过他的声音,里面没有丝毫预兆;后来,到了星期一,你已经明白他的声音已经进入疯狂状态。 你取消了前往巴西的旅行。你总是一遇到不祥之兆就喜欢改变约会的程序,重新开始制定。此外,现在你不想去任何地方,因为就在发生杀人案的同一天——那个星期日,位于光复大街对面楼里的窗口女人,经过一周的缺席之后又露面了。她那些新建立的规矩让你感到不安。她在卧室的一角,几乎是在你望远镜的视线之外的地方,晚上一回来就练习瑜珈功,喝上一杯橘子汁。随后,她浑身只穿一件短睡衣,坐在电脑前写电子邮件,一封接着一封,有时写到凌晨两三点钟。她非常投入地既打印发出的信件,也打印收到的邮件,然后统统放进随身携带的手提箱里。她既然那么仔细地保存信件,原因肯定是涉及需要小心谨慎地掌握的东西:商业投资或者是情书。你越是这么想,就越发肯定:她外出旅行是与某个情人约会去了。不可能是别的事情。只有刚发现的爱情才能给她带来如此捉摸不定的幸福感,如此害羞的表情,以至于她现在浑身都笼罩在一团红晕中了。你刚一确信她幸福的理由就是这个,就打算了解个一清二楚。你决定趁她不在房间的机会闯进去看看。如果你仔细搜查一切可以藏东西的地方——衣服堆里、抽屉深处、书籍中、厨房里可疑的器皿下,一定可以找到打算寻找的踪迹:给某位男士(或者是位女士?)撕毁的信件,一张照片,录音电话里的磁带。 那女人又要外出旅行了。你于是决定找一天中午等那个清洁女工走了以后就闯进她的单元。虽说不会有丝毫的危险:没人能发现你开门,你还是小心翼翼地推开了房门,接着你快速穿过那女人经常挂大衣的过道,急忙关闭了所有的百叶窗。你感觉你自己的什么东西通过对面的望远镜在观察这里;这念头很荒唐,可是让你感到不舒服。卧室比从远处观察的效果要大得多,虽然你的望远镜可以放大许多倍。 床的对面有台电视机;旁边有个很长的衣柜,里面平行地挂着两排衣裳,各类服装是按照季节分开的。如果有机会,你可以藏在那里就近欣赏她毫无防范的睡姿。这想法一旦在你心里产生,就离不开你了,挥之不去。现在,你像个瞎眼的动物被拴在这个想法上了。你仔细地一一检查抽屉和门缝,因为你想知道那女人是不是由于害怕闯人者的眼睛发现她的秘密,就用胶带或者发丝保护抽屉和门缝。 接着,你翻动衣裳,寻找是否藏有纸片,一一研究写字台里的资料和简报。与你的猜测相反,你没发现任何电子邮件的复印件,无论是作废的,还是别人的。只有几条注释,大概是从大百科全书上抄下来的,那女人似乎在准备写论文;注释下面有几张明信片,是她最近几个月旅行过的地方:基多、威尼斯、巴黎、马德里、里约、墨西哥城。明信片后面,都有几句话。一两行诗句,不是寄给某人,而是一种修辞手段。大概就是那女人自己。 比如,她在勒图阿雷像旁边写下几行费解的文字,题目是《旅行日记》:“我不该带你来巴黎/这座城市只属于我/在巴黎我就是我拥有的一切/下一个巴黎会把你带走俪我独自留在这里俪没有我自己。”这些文字的想法让你觉得高于你知道的这个女人;因此,你推测她是从什么书上抄下来的。相反地,在那张印有阿尔卡拉门的明信片的后面,那文字很像出自她那漫不经心的语言:“在索菲亚王后博物馆里/面对达利的像/你打开了你女儿的信/她病了/你对我说:她要死了/我得回家/我也病了/世界上的全部悲伤/都落到了我们头上/不停地落着。” 光复大街的嘈杂声时时地传到卧室里来。这个钟点正是银行和收款台的职员去吃午饭交接班的时候。上面一层楼里传来复印机的哒哒声。与威廉。福克纳认定的妓院是艺术家最合适的工作环境相反,这个地方夜里安静,白天喧闹。这女人不是艺术家。她只写统计资料和明信片;只收集纪念品。做论文的笔记就是一个好例子。 虽然你迅速一瞥就发现了笔记中有一些支离破碎的内容,但是主题似乎是十恶不赦的罪孽史。“在中东的一些修道院里,基督遇难四个世纪之后,流传着某种担心:修士们害怕恶习会搅乱完美生活的理想。第一个确定恶习清单的人是埃及隐士艾瓦格里乌斯。本都(艾瓦格里乌斯。本都(346 ——399 )小亚细亚基督教神秘主义者、著述家。)。他确定基本的罪孽有八条;其他的恶习都是从这八条里派生出来的。后来,又一位隐士,罗马人约翰。卡西安(约翰。卡西安(360 435 ),基督教修士、禁欲主义者、神学家、早期异端半贝拉基派的主要倡导人之一。),判定绝对禁止这八条恶习,他把这一禁令变成了修道院生活的铁的纪律。格列高利。马格努斯教皇将这条禁令推广到整个基督教世界,继续讲八种罪孽:嫉妒、愤怒、贪食、淫荡、吝啬、懒惰、傲慢和虚荣。大约在一二五0 年,由托马斯。阿基诺将最后两种合为一种。他在简化‘傲慢’的同时使得其内容也变得不十分可怕了,也在无意中鼓励了‘傲慢’。于是,有人开始为傲慢行为辩解了,说这是上帝的灵感:迈斯特尔。爱克哈特(迈斯特尔- 爱克哈特(约1260 1328 ),德国新教教义、浪漫主义、唯心主义、存在主义的先驱。)、纪尧姆。德。奥坎(纪尧姆。德。奥坎(1285—1349),英国哲学家,方济各会教士,因反对教皇被驱出教门。)、西班牙宗教法庭的法官们以及教皇亚历山大。博尔吉亚,都是阿基诺种下的自由之树的果实。我们恳求上帝让我们摆脱上帝(爱克哈特语),一切罪犯都是犯罪写下的诗歌(萨特在评注热内时的话),布瓦尔(布瓦尔(1767—1843),法国天文学家,以发表《木星、土星星表》和《天王星星表》闻名。)和贝古切特(贝古切特,布瓦尔的同事。)的论文,雅各梦中升天的梯子(雅各在前往哈兰途中歇息时,曾于梦中得到亚伯拉罕的神示。详见(剖世记》第二十八章。),巴别塔(挪亚的子孙欲在巴别城建造通天塔,上帝为之震怒,变乱了他们的语言。 详见。《创世记》第十一章。),大救星们,双胞胎男孩,上帝之母,你的双胞胎:历史就是骄傲,不能走得更远了,因为空空如也,空空如也。概括起来就是:傲慢是主要罪孽中最有繁衍能力的一个,是一种罪行,是罪孽的卵巢之一。圣胡安。德拉。克鲁斯(圣胡安。德拉。克鲁斯(1542—1591)。西班牙教士,神秘主义文学家的重要代表之一。著作有《灵魂的黑夜》、《登上卡门山》、《精神颂》和《爱情的烈焰》等。)在用西班牙语写的散文《登上卡门山》中,列数了最伤害人类灵魂的七大邪恶。它们都是傲慢的变种:虚荣、自负、炫耀、吹牛、轻视他人、居功自傲、狂妄自大。 我认为并非任何语言在说同一问题时能有这么多种形式。“上述笔记都是用绿色墨汁写成的。这个女人在结尾处用铅笔写道:“傲慢的极端是自以为上帝之子。” 你在衣柜前伫立片刻,闻一闻那里的内衣,她都用柠檬精或者熏衣草喷洒过了。 你的鼻子还凑近她的鞋子。她覆盖了你整个思想,仿佛无边的云彩遮住了天空。你在她的床上坐下来。但是,立刻又跳了起来,因为你身上淡淡的咖啡气味或者成年男子的体重会在这里留下你来过的痕迹。 你和她的物品独处的时间已经相当长了。你检查了一遍:一切还都是她离开时的秩序。不知为什么,你突然感觉到:还有点什么需要看一看。你转回到写字台前,拉开第二个抽屉,在大约五百张白纸中,那一堆纸好像没有被动过,你发现了一份剪报,那是上周出版的《请看》杂志里的六页。 第一页上有你的朋友安东尼奥。皮门达。内威斯的照片,在重复他那具有特色的表情:头部微偏,右手指放在右眉毛上,眯缝着眼睛,做沉思状,宛如一头慈眉善目的巨大爬行动物。文章的标题是严厉的:《生死大权在握》。下面写道:“圣保罗州《商报》总编聘用自己的情妇并且连连提拔。后来,她抛弃了总编,结果被总编开枪打死。”为什么这个女人对这篇文章感兴趣?你感到不安的是:这个女人竟然为了剪下这篇文章花工夫去布宜诺斯艾利斯为数不多的报亭上寻找这份杂志。 你已经翻阅了一遍,没有别的文章了。你松了一口气,心里暗暗好奇。那个念头再次在你脑海里盘旋起来:隐藏在这问卧室里,窥视她睡觉的姿态。你要藏起来;你要倾听她的气息;你要刺伤她的思想;你要烧炙她的身影;你要揭开她呼吸的面纱。 你要在她的梦境里跳跃并目占有她你找到的一切。 第四章 五十多年来,卡马格没有一天不在思念走失的母亲。 他不知道母亲的模样,也不知道她现在的名字;但是他一直怀有这样的希望:她一定还活在这个世界的什么地方。随着时间的推移,母亲的形象已经从一种体形变成了另外一种体形、从一个模样变成了另外一个模样,她的样子很多,卡马格已经无法固定在一个上面了。母亲那种游动也是他生存的游动,不管他怎么努力,每天他都是许多个人:几乎每时每刻都是个新人,是个陌生人,要他花费好大力气加以辨认。尽管如此,只要看到母亲,他就能认出她来;因为虽然他不记得她的身高和模样,但是仅凭她这样或者那样的表情,他就一定知道那是母亲,因为那表情也存在于他身上,大概那头部微偏、右手指放在右眉毛上的习惯就是如此,仿佛思想让右侧感到沉重似的;或者根据母亲那无意的冷漠声音中可以认出来,母亲总是与他人保持距离,如同一切吃过初恋遭拒绝苦头的人们一样。如果父亲没有毁掉她在家里的最后纪念,他现在或许能想象出来母亲的样子。 最让他感到绝望的是对母亲的想象是绝对的空白。 卡马格十岁或者十一岁的时候,圣诞节前夕,那时还住在图库曼(图库曼,阿根廷北部城市。),他发现父亲在烧毁母亲留下的全部照片、衣服和书信。早在几个月之前,父亲就禁止他提母亲的名字,禁止他画母亲的像或者在学校里写作文时以母亲为题。这样一来,母亲迅速地离开了他的记忆;母亲成了一个模糊的身影,卡马格悄悄地跟这个身影说话,而得不到她的回答。在此之前,他见到母亲的次数太少了,因此长成少年以后他不能分辨脑海里关于母亲的记忆究竟是想象的呢,还是真实的。有时他在照镜子的时候,费力地从镜中的形象上寻找母亲那头戴护士帽、身穿白围裙以及总是戴在手上的橡皮手套的模样。他说,我就是我母亲。只要我一看见你,我就知道我是谁。 母亲在一家肺结核医院工作,由于总是让她值夜班,白天常常睡到下午很晚才起床。其余的时间,她写笔记,不管做饭和打扫房间,也不管儿子。卡马格幸福地坐在母亲身边,欣赏着美丽的妈妈。她不时地看上儿子一眼;卡马格便与母亲对视一番。于是,妈妈便摇摇头,连连说道:“猫咪,我的小猫。”她那温柔的样子,卡马格至今怀念不已。那声音,他已经不记得了;但是那失去的柔情犹如被人切掉的一条腿或者一只耳朵——在别人面前听力就减弱了。 黎明前,母亲从医院归来,她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走进卡马格的房间,摸摸儿子的脑袋。卡马格不止一次整夜等待着这抚爱的时刻,因为担心错过母亲的爱抚而在入睡。 他倾听着母亲推开门帘的声音,听着她那穿过门厅、小客厅、走近他床边的轻轻脚步声。卡马格假装在睡觉。他早已经学会巧妙地装睡,其熟练程度可以达到眼睛停止不动,永远享受妈妈的爱抚;呼吸可以达到恬静、平和,就是真正入睡时也从来没有达到这个水平。一听到母亲围裙沙沙的声音越来越近,他就激动起来;一闻到母亲即使是淋浴过依然还散发着浑身的消毒水味,他的心就狂跳不止。接着,他整个身心都在准备迎接母亲极其轻柔的抚摩:她用极光滑、极轻柔的手掌摸摸他的脑袋,好像只有手指在发出飒飒声。 一天早晨,他难以克制好奇的心理,决定看看妈妈那双轻柔的手。他难过极了,害怕极了,因为他发现母亲是戴着医院用的手套的。于是,他方才知道手套一直是在妈妈手上的。一直阻碍着母亲双手对他头部的接触。莫非在他出生前那胎盘也是用来阻碍他和母亲接触的吗?难道那胎盘是为了区别母亲的身体而不是保护他吗? 后来呢?难道母亲第一次把乳头送到他嘴边也是戴着手套的吗?那天早晨,他强烈地希望母亲死掉,让死神把母亲并非抚爱的一切全都带到另外一个世界里去。但是,随后他开始这样想了:母亲抚爱他的态度还是应该肯定的;他把全部仇恨集中到了那双手套上了。母亲从来没有离开过手套。睡觉前,她用酒精洗手,把手套放进一台加热的机器里,如同老理发师们给剪刀和梳子消毒用的机器一样。 几天后,卡马格跟两个同学打架,弄得头皮破了一个口子,脸上都是鲜血。衣服也撕破了,他嚎啕大哭,一路跑回家。母亲正坐在客厅的扶手椅上,戴着手套翻阅杂志。卡马格问母亲:“妈妈,我能拥抱你吗?我可以亲你一下吗?” 说着,他张开双臂就扑了过去。母亲上上下下、不高兴地打量着他,坚决把他推到一边去了。她说:“小猫,你可别想碰我!难道你不知道吗?无论我怎么洗手、洗澡、洗衣裳,我身上总沾染着病人的呼吸!这对我已经没事了,可是接触我的人是会传染上疾病的。” 卡马格于是这样想到:她也不应该接触父亲,尽管二人共用一个卧室,同睡一张床。每次他看到父母睡在床上时,都发现二人是侧睡,脊背相对,中间用一个卷起的床罩隔离开来。儿童时期的卡马格对父亲不大感兴趣,因为父亲也很少在家。 父亲是音响师,在广播电台工作,为播送小说制作特别的音响效果。他用一分为二的椰子壳模仿马蹄声;用装满粗盐的圆筒摇晃起来模仿情人们走在秋天枯叶上的脚步声。他在妻子面前吹牛说:对他来说,没有什么声音是不能复制的:纺织品的摩擦声、清风吹过树林的沙沙声、军队检阅的脚步声、网球比赛的声音。 有时,卡马格以为自己是生活在幽灵中的。到了五年级的时候,他从学校回来时,家里总是没人;由于无事可做,他就一遍又一遍地复习功课。老师们给他写了祝贺信,可是家里没人看。他惟一的食物是邻居一位太太给他做的熬菜豆,送过来之前三锅菜一直放在煤火炉上。卡马格让菜凉一凉,时不时地吃上一点。 一月里的一个清晨,这种冷冰冰的生活永远改变了。 那天夜里,卡马格一直在看儒勒。凡尔纳(儒勒。凡尔纳(1828—1905),法国作家,现代科幻小说的奠基人。主要作品有著名的三部曲《格兰特船长的女儿》(1868)、(1870)和(1875)等。)的小说;他睡得很晚,甚至连梦中都纠缠在神秘岛上的遇难者以及从喀尔巴阡山脉城堡里复活过来的女歌手中间时,他听到一声来自父母卧室的啜泣声。他裸露着双脚,只穿着惟一一件破烂的短裤,来到卧室门前;他发现父亲坐在床边,用一片纸在敲打自己的前额。几年来对父亲保留的爱,突然如同巨浪一般涌上心头;他极力克制自己,让热浪过去,没有上前拥抱和亲吻父亲,因为父亲和母亲一样都认为感情是肮脏的指甲,应该戴上手套。 “你母亲以为她是个什么东西?”父亲对他说。“她跟医院里的一个理疗医生睡觉,我已经忍耐了好几年了。如今,她对这个还不满足,干脆跟他同居去了。” “这么说,她是不回来了?” “你没听见吗?她把咱俩给抛弃了!” 卡马格根据电影和小说里看到的故事,一直以为只有女人是受气的:丈夫不忠诚又粗暴,最后抛弃妻子。他从来没有想到现实生活会发生相反的事情。如果母亲跟别的男人走了,他可能会像父亲一样并不在意。可是,她为什么竟然不要自己的儿子就出走了呢?他卡马格对母亲怎么了? 他从来没有抱怨过什么;他听话,用功读书,自己熨烫衣裳,哭的时候尽量不让别人看到。那为什么还要扔下他就出走了呢?他妈的!女人真不是东西! 让他更感到痛苦的是,母亲离开时把医院的手套丢在加热机里了。那双空空荡荡的手套让他回忆起母亲的爱抚,以后再也不会有了。同时,他又想到,现在那双手,不戴手套了,可能在爱抚别人的脑袋,而不是他的。 数月后,卡马格在重读凡尔纳的《格兰特船长的女儿》时,在第二卷里发现了母亲留给他的一封信。从字体上可以看出:她是急急忙忙写的。“小猫:这个家让我再也忍受不下去了。原谅我!我知道你会好的。再见!”他险些把信给父亲看,但是害怕父亲会把信抢走。他把信藏进裤子口袋里,但是家里用热水洗衣服那天,信被揉得稀烂了。 母亲惟一可能藏身的地方是布宜诺斯艾利斯,因为首都是一面永无休止的镜子,在那里生命是混淆在一起的,不断地重复。卡马格十五岁的时候,人民广播电台雇佣父亲为《法兰西的雄师》制作音响效果,这个广播剧是佐罗故事的复制品。冬天的一个星期日,卖掉剩下的少量家具之后,父子二人乘坐一列名叫“图库曼人”的火车,穿过了圣地亚哥德尔埃斯特罗沙漠以及科尔多瓦盐田,半夜时分到达了布宜诺斯艾利斯。广播电台派到雷蒂罗火车站一辆出租车,司机得到的吩咐是:拉他俩去宿舍之前可以在市中心的大街兜风。所有的建筑物都灯火通明;从地下传来列车的吼叫声。人们嘻嘻哈哈地穿过街道,嘴里嚼着比萨饼。有些街道倾斜着向黑暗的拉普拉塔河边伸展过去。这时是深夜,可是从每扇窗户里泄漏出来的光线是如此强烈,让卡马格觉得太阳随时有可能出来。 广播电台为父子二人租的房间,就在雷蒂罗附近,从前是为一家老妓院开设的卫生所。在四十八平方米的空间里,堆放着一张双层床、一个既用来洗澡又用来洗盘子的浴缸、一个散发着臭味的普里穆斯牌煤油炉。楼下住着一些妇女,她们每天下午都身穿着暴露的短裙,浑身带着吸引老鼠的脂粉气息,在走廊里摇来晃去。她们几乎每天都在过节,放着最大音量的音乐;卡马格只敢抗议了一次,那些女人冲着他哈哈大笑。当天夜里,其中有个女人上来敲他家的门,要卡马格照看她儿子;说着就把光脚、穿睡衣的孩子交到他手中了。第二天清晨,她把熟睡的孩子抱走了。 到了下午,她又来了,裙子是敞开的,意思是要报答他的帮助。 可是,卡马格一看到她两腿中间的细毛上有疥疮留下的灰白色斑点,就立刻没了欲望。 在那几年里,对他来说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赶快长大、读完学业,以便离开父亲自己生活。有时在图书馆里,有时在花园广场上,他总是在读书。这样,用了四年的时间,他读完了中学五年的课程;又用了四年的时间读完大学和硕士学位的课程,写完了文学硕士论文。 电影俱乐部放映的电影,卡马格一场也不漏掉;他学习法语,目的是阅读法国电影评论家安德烈‘巴赞在《电影手册》上那些武断的文章。在一次午夜举行的“电影人”俱乐部主办的研讨会上,他由于为《意大利旅行》的简洁语言辩护而崭露头角;罗伯特。罗西里尼(罗伯特。罗西里尼(1906—1977),意大利著名电影导演。他执导的《罗马,不设防的城市》和《游击队》引起全世界电影观众对意大利新现实主义运动的关注。《意大利旅行》系他导演并由著名女演员英格丽。褒曼主演的。)正是在这部影片拍摄中开始失去了英格丽。褒曼的爱情的。卡马格发言的结果使得他得以在俱乐部的月刊上发表任何评论文章。他发表了两篇美国在勒内- 克莱尔(勒内。克莱尔(1898 1981 ),法国电影剧本作家和导演,曾先后在法国、英国和美国拍摄影片。主要作品有《沉睡的巴黎》、《幕问曲》、《魂归西方》等。)、让。雷诺阿(③让。雷诺阿(1894—1979),法国著名电影导演,执导过(幻灭》、《衣冠禽兽)、《游戏规则》等经典影片。)和弗里茨’朗格(弗里茨。朗格(1890——1976),生于维也纳的电影导演。他的影片表现命运及人必然要和命运的安排作斗争,被誉为电影的杰作。代表作有《狂怒》、《你只活一次》等。)等导演作品中运用致人死命的效果的文章。改变卡马格生活道路的文章是对鲁齐诺。维斯孔蒂执导的《感觉》——的歌颂。这篇文章引起了《日报》一位编辑的注意,结果是编辑部为卡马格提供一问办公室、一份医疗保险、一份每月一千六百比索的工资——几乎是他父亲在奈乃‘卡斯卡亚尔的广播剧中得到的报酬了。如今,这些好运气的故事似乎不像是真的了;但是在那个时代衰老的新闻界早已经被报刊审查的年代折腾得乱糟糟了,因此编辑们四处寻找有才干的青年,以便给编辑部的血液充氧。 自从卡马格进入《日报》编辑部以后,好运气接踵而至。 就在戏剧评论员因患肝炎病倒在家的那个下午,萨夏‘吉特里(萨夏。吉特里(1885—1957),法国剧作家,主要作品有《爸爸总是有理)、《骗子的故事》等。) 去世了。由于消息到来时是人们下班以后的时间,编辑部里已经没人了。值班编辑于是问卡马格是不是敢写讣闻。这样的机会很难有第二次。卡马格顽强、刻苦地一头钻进档案资料中,一小时后,一篇五百字的挽歌出笼了:他把吉特里描写成一位非常过时的剧作家,人们都以为他早已经过世了呢。卡马格在文章中暗示道,或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死者是个替身,或者是个模仿者;真正的吉特里不朽的表演惟一的秘密就在这个替身上。《日报》总编非常喜欢这篇文章,又过了一周,他让卡马格撰写评论皮埃尔马里沃(@ 皮埃尔。马里沃(1688—1763),法国著名戏剧家,主要作品有、)喜剧的文章,因为这时有法国“全国大众剧团”来布宜诺斯艾利斯演出这些剧目。卡马格赞扬了这些戏剧,他围绕路易十五宫廷编织的爱情迷宫提出了敏锐的看法,认为法国大革命史应该根据这些喜剧重写。 还从来没有哪位专业评论家除去首场演出之外再考虑别的事情。而卡马格的时间和精力则绰绰有余,可以大有作为。母亲的形象牢牢固定在他脑海里。《日报》的证书为卡马格敞开了医院、疗养院、养老院的大门;他用了几个星期的时间一一跑遍这些地方,寻找一位身穿褶裙、戴橡皮手套的五十岁的妇女。不止一次,他以为找到了母亲。在上述情况下,他常常一连几个小时在调查肺病医院里是否有个护士曾经有个儿子名叫“小猫”。许多人早已经忘记了过去的一切,甚至忘记了应该回忆回忆。尽管如此,卡马格依然没有失去希望:总有一天哪个妇女会吃惊地望着他,随后张开双臂问他:“小猫,你为什么不早点来找我?” (在《布宜诺斯艾利斯日报》上,卡马格连续发表了五篇关于老年妇女收容所的报道。时间是十月里的五天:星期一到星期五;报道第一次揭露了妇女收容所行政管理人员极端腐败的行为。那些老年妇女的食物热量平均每天不到八十卡路里;床上既没有褥子也没有毯子;八住的六十人只有一个洗澡间;医务室没有药棉、纱布、消毒液、止痛剂;如果有人病倒,那也没人护理,只好自已起床去打饭。就更不要说满地的大小便了。第三和第五篇报道刊登在《日报》的第一版;后来结集成书,题为《遗弃》,成为一部经典之作;与《屠杀行动》和《埃菲社急用西班牙语手册》一道被大学新闻系用做教材。) 尽管卡马格在收容所和医院千方百计地寻找过母亲的下落,尽管他在停尸房和公墓里一一查阅了又查阅无名尸体的名单,尽管他仔细研究了市政府意外事故花名册以及曾经在修道院服务过的妇女工资清单,他仍然不肯认输。 那个时候报纸排版还在用铅字,还差二十年才能广泛使用电脑激光照排技术。 那时需要有中世纪开明教派的耐心来猜测每个名字后面隐藏的生平传记,来比较档案中的照片与记忆中的模糊图像。或者像卡马格那样,在一种固定思想的泥沼中静止不动。面对无数次的惨痛经历,他没有胆怯。就在他经历了一连串失败之后,最后以为无论怎样,母亲大概会坚持那套资产阶级习惯;他想母亲会住在巴莱莫郊区某个寒酸的住宅里,无论结婚还是守寡。他从头到尾走遍了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每条大街:科里第、危地马拉、菲茨。罗依、阿尔梅尼亚、索里亚。他走访了三角绿地附近的几处肉类、蔬菜市场,那时这个绿地名叫塞拉诺路口,也叫拉塞多街角,后来改名叫胡里奥。科塔萨尔小广场了;他调查了古鲁查卡大街上摄影师居住的楼群以及乌里亚特大街上的共济会俱乐部。他心里想,随时有可能看到母亲在人行道上一面喝冷饮一面跟邻居聊天。他不止一次赶上夜幕降临的时候,就躲进据说是法国人开的酒馆里去;如果是晚饭时间已近尾声,会有探戈歌手们进来,他们会用已经疲惫的嗓音让因为吃豆菜、喝威士忌而滞留在酒馆的顾客开心。 卡马格坐在临窗的位子上,为的是看看母亲会不会从那里走过。说不定什么时候手套的闪光会照亮他的眼睛,会让他看到那是母亲。 当他邀请雷伊娜。雷米丝吃饭,以便继续讨论罗伯特。 米切姆的讣闻时,他脑海里首先想到的就是这个酒馆。那天是星期二,酒馆里应该没人,但是他仍然吩咐女秘书在酒馆中央的旋梯下面预订了餐位;他还让女秘书打电话告诉雷伊娜。雷米丝酒馆的地址。 面对雷伊娜,他有一种朦胧的慌乱感,这种感觉让他回到了少年时期某种遥远的难为情;那天夜里,他同时还有一种洗涤灵魂的自由感,其原因可能是妻子布伦达和两个孪生女儿已经远离了他的生活,眼下她们母女三人正飞行在巴拉圭首都亚松森或者是巴西的马托格罗索沼泽地的上空;或者他有一种预感:母亲就在附近,“小猫,我不会再耽误很久了。”嘿,真奇怪,雷伊娜怎么会让他感到慌乱呢!她的体型与他喜欢的体型刚好相反:她一点也不丰满,嘴小,下颌过大,踝部粗壮,乳房似乎很小。 卡马格平时一向走路驼背,下唇外突,一副轻蔑的表情,仿佛但丁笔下的画像;这时他一看到雷伊娜已经坐在旋梯下面了,便努力挺起胸膛走了过去。她身穿一件花边宽裙,给人的感觉好像是个不会害人的农村姑娘。餐桌上已经点燃了两支小小的蜡烛。气氛温暖而宁静。酒馆中央留有一片空地,有时是手风琴和小提琴二重奏在那里演出;有时是某个模仿埃迪特。比阿夫(埃迪特。比阿夫(1915—1963)。 法国著名女歌手。曾到拉丁美洲演唱。)的女歌手演唱。卡马格不征求雷伊娜的意见,就吩咐来一瓶法国葡萄酒。 他对服务员说:“我还要洋葱汤。不知道夫人要什么。” 雷伊娜犹豫了片刻,仿佛不明白菜单上有什么微妙特别的暗示,最后,她说:“一样的吧。我要一样的。” 雷伊娜似乎感到不自在,可同时又觉得高兴,她不知道如何掩饰这不自在的感觉。她一小口一小口地快速喝水,像一只小鸟一样地不明事理。她两手很宽,手指太短。她全部的魅力就在于一贯的自由表达方式,尽管有时被吓住,可她随后仍然坚持;她的魅力还在于胸口上那银河样的几颗黑痣。她的魅力尤其在于身上总是有股肉体的芳香,仿佛一道光线或者一种温柔、甜蜜的香风如影相随。她站起来,胆怯地问洗手间在哪里。卡马格看到她登上旋梯的时候,便观察她的双腿,发现粗壮的踝部有个白斑,绸袜里面又有一颗撩人的黑痣。卡马格又一次想到:雷伊娜并不漂亮,只是有些高傲。尽管如此,她散发着一种原始的性感,一种难以抵御的动物气息。 她一回到餐桌旁,就说:“政治组今天晚上可真够热闹的。人们不停地打电话。 编辑们都站起来,在走廊里悄悄讨论。谁也不想大声说出什么。人人都为自己掌握的秘密感到骄傲。” 她的口气既诚实、纯朴,又谨慎小心。一只雌狐在侦察森林的秘密。 “那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大家都知道了总统的儿子在圣保罗一家银行存入几百万美元。他才二十一岁,又没工作,在赛车上的全部花费都是父亲给的。你以为那些钱是从哪里来的?” 雷伊娜猜测道:“是从走私武器吗?” “这是我们的想法。有证据表明,总统的儿子有大量的股票和存款。可是至今不明白他是从什么地方弄到这么多钱的。明天人们看到头版头条时,肯定会算一笔账的。” “打算在报上全部发表出来啊?那总统一定会心肌梗塞的。” “总统已经知道了。是我们亲自提醒他的。为了开脱自己,他用起诉来威胁我们。我当时就对他说:尽管起诉好了!那样对他更糟!我们手里有证据。” “也许明天一起床,政府没有了。大家一看总统的消息,就没人看我写的罗伯特。米切姆的讣闻了。” “雷伊娜,读者是各式各样的。你别以为会有大批读者只是为了看讣告才买报纸的。” “为了看讣告?不,不,我从来也没这么想过。这是理所当然的。这里我们是平平淡淡地活着,就像圣女特莱莎说的那样,因为没死所以才死了。” 服务生来来去去给他俩斟酒。酒馆里比平时人多。他俩不得不低声谈话。卡马格单刀直人地批评她说:“雷伊娜,你为什么编造那个孪生救世主的故事?救世主跟罗伯特。米切姆有什么关系?知道吗?这样一招臭棋会牺牲掉你的工作岗位!” “我跟您说过了:那是我理解错了。我很后悔。我已经请求您原谅了。” “搞新闻不能有理解错误!只有恶意和善意之分。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肯定有个更深层的原因,不仅仅是一次疏忽。” “我说不准。两年前,我去过墨西哥。一个人,挎着背包,坐着公共汽车旅行。 一天上午,我到了特南新特拉,一个距离省会普埃布拉十分钟路程的小村。本来我想去看乔卢拉的金字塔,结果公共汽车偏离了正路,来到这么一个荒凉的地方。没有人烟:没有药房,没有咖啡馆,没有手工艺品商店。一片荒漠。我走进教堂,里面挂满了帷幔和祭品,没有半点空闲的地方。教堂外面缺乏的种种生命景象,教堂里面应有尽有,都在墙壁的浮雕上。有一组组宗教故事中的人物,有作为船头装饰的天使群,还有许多圣母。每个圣母怀里都抱着不只一个圣婴基督,而是两个。 有几位圣母胸前有四个乳房。走出教堂,我来到入口处,一个导游卖给我一本瓦伦廷教派写的《福音书》。于是,我就产生了写篇关于孪生救世主的文章的想法。 我听说在拍摄《猎人之夜》期间有个演员在阅读瓦伦廷教派的书籍,于是就好心地以为肯定是米切姆。我没想到会是导演。 wishinking. (、英语。如意算盘。)有时,历史不是应该如何,而就是那个样子。““也许你有道理,可是报纸写的是现在!这就是事情的全部经过?” “如果还有别的原因,我就不知道了。可能我想过您会阅读这篇文章,就打算引起您的注意。” 服务员来给他俩上菜,卡马格静静地注视着雷伊娜。 奶酪和面包的硬壳下面,肉汤翻滚着热浪。 “雷伊娜,你浪费了我的时间。下不为例啊!” 他望着她,一面小心地用勺子喝汤,不让一滴汤汁洒在外面。 “我已经吸取教训了。不会有下一次了。” “你父母呢?”卡马格问道。“你父母是做什么的?” “我母亲洗衣裳,做饭,打扫房间。她整个是牺牲品。 我父亲嘛,不知道。他怎么生活?他有个机械修理车间,离这个地方有二十公里远。很少来这里,根本不进布宜诺斯艾利斯。他不喜欢读书,不喜欢看电影,不喜欢我。惟一能让他动情的就是马。““他有马?这是很花钱的。” “没有。他小时候有过一匹。那马摔断了腿,只好一枪打死了。从此以后,只剩下养马的愿望了。如今,每到礼拜天,他就去隆阡斯那里的种马场,那里的马是别人的,但是他可以骑一骑。他一骑马就是几个小时。有时,我陪他去骑马。不过,我俩不说话。一说话就吵架。““你肯定不是一个容易对付的女儿。” “我不容易对付?不容易对付的是我老爹。无论我怎么做,他都不满意。他总是对你有新的要求。他希望我长得像朵玫瑰花,结果是小雏菊。” 几个服务生把一个木台抬到酒馆中央,在台上安放了两个高脚板凳。卡马格看到远处柜台旁边站着两个抹了发蜡的长发男子。他们脸色苍白得好像擦了滑石粉。 卡马格说道:“看见没有?应该走了。那是探戈二重唱:手风琴加歌手。大家正在说话呢,他们可要露出那张白屁股脸了。” 木台和板凳都被灯光照亮了。拉手风琴的开始摆弄乐器。拉了几个和弦。那是一首调子忧伤的曲子,昕起来不像任何经典作品。它表现的东西太少,混沌一片,或许就是这个原因,才来这个地方演出,为的是让这个歌手填补空白。 雷伊娜说道:“这一切太奇怪了。就好像我猜到了下面要来什么似的。” “也许要发生什么事情?” “我说的是音乐。它还没来,我就听到了。它没什么意思,可是听起来让人想哭。” 那歌手把板凳挪到光圈和黑影的交界处,藏起那只僵硬的胳臂和缺牙的嘴巴。 他圆圆的脑袋在墙壁上投下一个影子。卡马格赶忙打响手指,让服务员送账单来;可是已经晚了:手风琴送过来一串串音乐声。是中板旋律,使用了弱音踏板,它用十二音体系把几首探戈名曲片断混杂在一起。 歌手说话了:“我记得,我记得小时候梦见过遥远的外国。真美啊!” 卡马格站了起来。 他说:“雷伊娜,咱们走吧!这些多愁善感的脱衣舞男让我头疼。” 雷伊娜也站了起来。她被灯光迷惑住了,被手风琴的荒唐节奏所迷惑,被歌手谈论自己生活的劲头迷惑住了。 那歌手这样说道:“巴黎!我第一次接触到这两个字,心头就燃烧起来了。第一道命令:今后你除去巴黎不得再爱别的城市。第二道命令:你不得无缘无故地提起巴黎这个名字。多美啊!那时巴黎对我来说就是维克多‘雨果、米米。平松、图卢兹一洛特雷克(图卢兹一洛特雷克(1864—1901),法国著名画家,主要作品有《红色的磨房——贪食者》、、《马戏团导演》等。)的’悲惨世界‘,就是保尔’魏尔兰(保尔。魏尔兰(1844——1896),法国著名诗人。)的洋艾酒,就是穆兰。鲁日的心肝。我那时还小,就梦想着在巴黎跳探戈了。” 手风琴奏出了《女裁缝》的旋律。雷伊娜已经是泪流满面了。 “快走吧!”卡马格说道。他向柜台走去,一路穿过这时已经是座无虚席的酒馆。 夜深了,车辆已经减少,大街也显得更长了,这时在昏暗的阴影里来回走动的是快乐的“人妖”,是驾驶着自家汽车、在温暖的空气里探头探脑寻找性伙伴的老家伙,他们在向夜间的“鱼群”撒网;是要在就地做爱的男男女女,他们缠绵在一起难分难舍;与此同时,炒干果的“小火车”(指烤炉。 形状像火车头。)迟迟不肯回家,无望地奉献着烧烤杏仁和栗子的炭火与灰烬。 这时是冬末,但已经好像是夏初似的。冬天是昨天的事,可好像后天已经来临。 在脆弱的黑夜里,一切都断裂了。母亲也在内吗?如今卡马格已经六十岁了,母亲大概有九十二岁。往事在他心头一一破碎了。只有雷伊娜的体香依旧萦绕在心头,如同太阳一样不受腐蚀。 “去喝杯咖啡,好吗?”卡马格问雷伊娜。“我不困。你呢?” 他和她准备穿过大街,他搂住了雷伊娜的细腰。他立刻觉察到她浑身一颤;随后发现她绷紧了腰身。这是个难以接近的身体,下海之前要面对大潮。 “我困死了。您要是不在意的话,我要回家了。” “我送你。” “不要了。我可以坐出租汽车。我住的地方很远,在圣特尔莫区。” 卡马格的轿车里,已经有一群猫占据了座位。它们正在打磨锋利的趾甲,个个善于用趾甲在毛皮上传情表意;趾甲贪婪,无论怎样费力的爱心都不能满足那贪婪的趾甲。 卡马格看到夜间的霓虹灯掠过猫们身上时,他称它们是“爸爸的小婊子”。无论过去还是现在,婊子们总是裹在丝绒以及假狐皮围脖里,下身穿着有光泽的尼龙短裤,覆盖在时刻准备好的性器官上。她们在提供服务:舔一舔吗?嘬一嘬?三人曼波舞?她们慢悠悠地离开汽车,说不定还很傲慢呢。卡马格升起玻璃窗,熄灭了诱惑的烈焰。他心里想:这些蜜蜂、蝴蝶活不了几个晚上。对她们来说,昨日是又一天,痛苦是她们身体上惟一健康的部分。一旦越过猫们的边界线,他就进入了正派、自信的夜晚,那是他的夜晚。 雷伊娜也属于这个夜晚。难道不是?他看见她悄悄在哭。 “有什么事吗?”他问她。 “没有。”她说。“难过。来了又过去了。” “女人总是难过。”他说。“有时有道理。有时没道理。 男人则相反,我们从来没时间难过。““你们不知道什么叫损失。” 汽车驶人“七月九日”大街。人们正在走出电影院、剧院,这一天好像要开始而不是结束。卡马格绕过方尖碑,把汽车停靠在一家麦当劳门前。城市的这个部分是如此不同,它不属于任何时代:这里好像是时间迷失了自我,无止境地迷失了自我。在广告照明的下方,巨大的镜子在张望,反映出仅仅是自身的空白。卡马格在雷伊娜膝盖上轻轻拍了一巴掌,仿佛是个老练的猎人。 他说:“雷伊娜,你最好在这里下车。看见吗?四面八方都有出租汽车。” 她说:“看见了。这个钟点有很多出租车。” 今天就到此为止了。跟在后面的三辆汽车不得不刹车,狂怒地按喇叭。雷伊娜下了车,没有回头。二话没说,没有半点怨言。在麦当劳门前喧闹的流氓立刻向她围拢过来。她迅速躲开了他们的包围,登上第一辆从身边经过的出租汽车,沿着科连特斯大街向东方驶去。卡马格跟在她后面,直到红灯拦住了他的去路为止。 《总统有神秘的幻觉》是第二天《先驱者报》的通栏标题。卡马格确信这家对手报纸关于总统之子在圣保罗银行存款的丑闻是不会刊登一个字的。即使他们也做了调查,也要尽量掩盖真相的。近两年来,总统用种种好处喂饱了他们:允许他们搞纵向发行,在巴塔哥尼亚为豪华旅行团划定猎场和渔场。他在分析对方的沉默,而不是这个比较惹人注意的标题所产生的戏剧性效果。在一个曾经由巫师和算卦先生治理的国家里,“神秘的幻觉”就是一块磁石。那家报社肯定吩咐过长驻奥利沃斯(总统的居住地。)的记者们要更多地关注总统的内心活动。现在有可能没人再理会一个二十一岁的傻瓜青年在一个幽灵般的账户里存人的七百万美元了。 人们会说,那肯定搞错了;或者说,那笔钱是别人的。总统的神秘幻觉会占据人们的视野。 据《先驱者报》说,总统取消了与德国企业家们的晚宴,夜里十点钟回卧室看电视。他放的是一九九五年录制的关于卡洛斯。萨利纳斯。德。格尔塔里(卡洛斯。 萨利纳斯。德。~ (1948——),墨西哥政治家。1988——1994年任墨西哥总统。) 的记录片。看后,总统十分沮丧。他对送晚饭的管家说:“看看:仇恨和嫉妒对一个伟大人物能干出什么事情来吧!”影片上,萨利纳斯胡须浓密,眼窝发黑,躺在蒙特雷城一张破旧的床上,房间尽头挂着墨西哥国旗。他卸任后没过几个月,他哥哥就被控犯有杀人罪和侵吞公款罪。萨利纳斯为了恢复家族和他本人执政时的名誉,不得不采取绝食的手段。此前,他敲开了一个忠实女性的大门,她名叫罗莎。科罗那多,他请求她收留。不久,她家里挤满了记者。他对电视台的记者说:“我要绝食。这些做法是对我的侮辱。我要自杀。”绝食持续了不到二十四小时,因为继任的总统立刻派遣几位使者前来蒙特雷城,宣布解除对萨利纳斯的全部指责:在他执政期间,墨西哥忍受的种种痛苦与总统无关!阿根廷总统看到萨利纳斯垂头丧气地离开了蒙特雷,那样子比以往更糟糕、更孤独,仍然身穿着来到时那件黑皮夹克,不由得在奥利沃斯痛哭起来。《先驱者报》那个废话连篇的记者说道:“总统感到不公正的十字架迟早会落到每个好人头上。”他还说:“总统感到在这个多灾多难的世界里,总会有一颗孪生的救世主心灵。他走到阳台上向外望去,觉得在花园的树林里有一道白光。那时是夜里十一点钟。他看见一棵柠檬树问有耶稣基督失明后的形象在浮动。总统仅仅来得及说:啊,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啊!我们的主耶稣基督漂浮在空中,仅仅盖着一块遮羞布,与蒙难图一样,他低垂着头部,露出痛苦的表情。突然,基督张开了双臂,在深夜透明的空气里向上升腾,总统清晰地辨认出耶稣受难的疤痕:长矛在肋部留下的伤口、从荆棘冠冕上流下来的血痕、被钉子刺穿的手脚。一股天上传来的力量使得总统跪倒在地,与此同时那道白光渐渐消失在云彩里。总统念了一声‘天上的父啊,保佑我们!’和一声‘万福马利亚’。总统还在为刚才的幻觉所激动,就打电话给总统府的神父,请求神父陪同他去看那棵显示神迹的柠檬树。二人在那棵树下发现了一个金制耶稣受难像,上面有一些血迹。 虽然是七月,那棵树上开满了柠檬花朵,仿佛萤火虫一样闪闪发光。” 卡马格想:这只能是恩索炮制的作品。这伪善的语言与恩索写给《日报》的文章如出一辙。他不去揭露有人在圣保罗银行的存款,而是偏偏从后方发动进攻。现在谁会嘲笑经过总统府神父亲眼作证的天上幻象呢?既然基督亲自显现在总统面前,那是因为世界末日临近了,或者基督认定总统是清白的。恩索的这个计谋让卡马格的行动受阻。 上午八点左右,广播电台宣布:总统前往潘帕草原的一处修道院闭门思过。他随身带着那个金制的耶稣受难像,把治理尘世的种种困难留给了他的弟弟,参议院的议长。 电视新闻记者打算直播那棵神圣的柠檬树,可是总统府的警卫不允许任何人人内。甚至连最多疑的记者都在说,总统经历了这样一次超自然的体验之后,目前惟一理智的做法就是现在做的事情:祈祷和退隐。 上午九点左右,这个消息已经重复了又重复,其次数之多使得任何现实的光芒都黯然失色了。人们为拉迪迪和特莱莎。德卡尔塔修女哭泣的祭坛被遗忘了;乌纳彭贝反对消费社会的书信被遗忘了;红色高棉对垂死挣扎的波尔布特的审判被遗忘了;科索沃的种族大屠杀被遗忘了;胡安‘曼努埃尔。法昆多在新加坡银行的存款被遗忘了。闭门思过的总统占据了所有的频道。电视摄像镜头跟随总统到本笃会教堂的门口,修道院院长和十名修士在入口处恭候。大草原的景色被抹上一道白光,这道微弱的光线比世界上一切光线都来得早。院长张开双臂,上前迎接总统。但是,总统躲开了这兄弟般的问候,连忙跪倒在地,亲吻院长的双手。随后,教堂的所有入口都关闭了。镜头于是对准了教堂钟楼上的十字架和没有云彩的天空。这场面由亲政府的频道放映了一遍又一遍。 上午十点钟之前,卡马格已经设计好了反攻计划,他不安地承认有大量薄弱环节。他知道不该做的事情,但是没有看清哪些是应该做的事情。比如,现在刊登胡安‘曼努埃尔。法昆多在圣保罗花天酒地的照片就不合时宜,因为这会在读者心里留下轻率报复的印象,读者的心已经被神秘的幻象感染了。尽管《日报》已经找到三位不相信基督显现并且责备总统府神父不应该急急忙忙承认神迹的主教,报社不能对这样一个消息表示无所谓:人们的热情已经被相信超自然的神迹现象点燃了,而不是怀疑什么。即使坚持刊登那七百万美元存入新加坡银行的消息也是没有用处的:丑闻还没有开始就已经变成一缕青烟了。 卡马格一走进编辑部,立刻召集各组责任编审开紧急协商会议。政治组已经做了不寻常的调动,派出了一名摄影记者和两名文字记者前往那座本笃会修道院,它全名叫圣塔。马利亚。德。洛斯托尔多斯。不可能从那些信徒口中掏出任何东西,因为对于笃信纯洁、清苦和服从的信徒来说,还要加上少言寡语。惟一的机会就是等候总统某个亲友访问修道院。总编室的编审已经查出这座修道院的历史以及修士们的常规。他拿出几张照片给大家看:饭厅、内院、禅房和一座圣母像——他们崇拜的主要对象。卡马格说,如果咱们把所有这些材料都公布出去,那就是在给总统的闹剧锦上添花。我们在用他没有的好品质美化他:虔诚、禁欲、谦卑、纯洁。但是,回避这个消息也不行。昨天我们掌握了主动权,今天要尽量防守。 卡马格把椅子向后推了一下,把双脚放在写字台上。 他的声音缓慢下来。在思考的时候,他的下巴是放松的,说起话来一字一顿。 他说,我需要一个清醒的头脑,一个突如其来的预感鼓动他说出这句话来。把雷伊娜‘雷米丝叫来! 这个姑娘可以把整个扭曲的神学纠正过来。 雷伊娜早晨微不足道的样子,令人心疼。她戴着一副黑框圆形眼镜,显得嘴巴更小,下身穿了一条肥大的灯心绒裤子,上身是一件从某个处理柜台上买来的紧身女衫。有时她很有魅力,有时好像要消失了似的,一块橡皮就能擦掉她的身躯。需要目不转睛地盯住她,才能知道她在那里。 她在卡马格的写字台一旁找了个座位,低着头,双手放在膝盖上。但是,他刚一开口说话,消失的感觉就消散了。 卡马格问她:“你怎么看那个神秘的幻象?我们正在讨论怎么让它转到正题上来。” 她敏捷地回答说:“不可能有什么幻象。这是瓜熟蒂落。即使总统说过他看见了圣母马利亚,或者某个使徒,或者什么天使,那这种显现也是值得怀疑的,但却是可能的。 借助耶稣基督,他变得野心勃勃或者愚昧无知了。基督只能在荣耀的状态下重新出现,那就意味着世界末日的来临。 如果不是这样,那就是骗子,就是魔鬼,或者是救世主的孪生兄弟。这里谁有《圣经》?一本《新约全书》!“带着怀疑的态度,卡马格从写字台上放下双脚,转身从书柜里拿出一本耶路撒冷出版的《圣经》。雷伊娜抬起头来,没有片刻的犹豫。她用舌尖舔舔铅笔头,从《传道书》到《帖撒罗尼迦前书》划出三节,又加上《马太福音》一整章。 她说:“请注意马太的话。基督第二次来到,用希腊话叫做Pamsia,此前应该有战争、饥荒和地震。到此为止,那位有眼力的人可能有道理,因为无论多少,那一切都降临在我们身上了。但是,马太在引用基督的话时还提醒说,会有假先知、假基督来制造第二次再来的幻象。对于这一点,马太是很有顾虑的。请注意看第二十四章!他说,不要信那些宣布基督已经在旷野里讲道的人,或者说基督在家家户户走来走去的人。因为当基督真的降临时,天空会打开,到处充满了光明,咱们大家都能看到。在《使徒行传》中,保罗说得更加雄辩有力。他说,我们将知道基督会再来的,因为天使会吹响上帝的号角,基督会在所有应该复活的人们陪同下降临。 总统府里发生的一切并不是这样的,对吗?总统在那棵柠檬树上看到的,就算他真的看见了什么,那也是幻象。要不然就是他在撒谎。否则就是魔鬼出现在他眼前了。 随便哪个学习神学的新手都能比我说得更清楚。让我感到奇怪的是没有更多的主教表示抗议。约翰。保罗二世也没有从罗马发出怨言。” 国际部的编审说:“我想无论今天还是明天他们都不会抗议的。卷进这个舞蹈里的人是天主教国家的元首。这不算问题。他们会把它当成外交问题处理。他们首先想弄明白为什么会出这种事。” 卡马格说:“咱们可没有那么多时间。就算教皇肯说话,等到他说话时,总统早已经拉到两三百万张轻信他的人的选票了。在马上举行的选举中,他就会获胜了。 咱们还得继续在腐败的泥坑里游泳。” “如果你们觉得合适的话,我可以去修道院,设法让院长开口。”雷伊娜建议道。“我是个女的,他会不假思索地回答我的问题。” 政治组的编审说:“院长不见任何人。要求会见的人已经有七十个了。” “我可以在明天晨祷时突然截住他。” “就算他肯接待你,那也太晚了。”卡马格固执地说道。 “我今天就需要一些东西。” “惟一的机会是晚祷:唱圣歌,读一章《使徒行传》,唱赞美圣母马利亚和圣母颂。根据时间表,这些在几点举行?” “下午七点。”政治组编审报告说。 “时间是富余的。‘’雷伊娜说。”如果一个小时后出发,我四点钟可以到达那里。““首先你得说服我:为什么你比任何人都能更好地完成这个任务?‘’卡马格说道。”其次,还需要看看你怎么进修道院。军队已经封锁了全部通道。““有修道院的地图吗?有那座教堂的放大了的照片吗?” “有一张地图。”政治组编审说道。他在写字台上展开一张地图。修士们的座位设在最大祭坛的两侧。与祭坛相对的是四把摆开的跪椅。椅子后面是信徒们坐的板凳。在前庭,有三个小祭坛或者神龛,上面都有编号。 “关于跪椅有什么说明吗?” “是专门留给保护教堂的贵妇人及其家属的座位‘。 这是全部说明。“雷伊娜继续说道:“你们看见了吧,应该查一查那位保护教堂的贵妇人是谁。 还有谁跟她一起参加晚祷仪式。不论戒备多么森严,院长是不会把那位夫人关在门外的。” “假如这位夫人还活着又住在教堂附近,那这主意不坏。”卡马格说道。“我们给你提供后勤支援。其余的事就发挥你的想象力吧!,,”确切地说,是即兴发挥。我是个有条理的人。不善于即兴发挥。“卡马格打开几台电视机,吩咐编审们可以走了。 他对雷伊娜说:“你留下!学一学即兴发挥。我来给你上课。咱们一起进入这个故事里去。” 他吩咐新闻台上的编辑们找出那位保护教堂的夫人来,设法弄到她的电话号码。 她还活着的可能性不大。这片修道院的土地是一九四八年赠送给圣本笃会教团的,几乎有半个世纪之久了。雷伊娜转过身去,聚精会神地看着电视屏幕。她的颈部长而美,刚刚洗过的黑发垂在肩膀的一侧,露在外面的细细汗毛好像是别的女人过去在她身上的影子。 官方电视频道的镜头从一架直升机上俯瞰修道院周围的荒原、土著人居住的茅舍,有时还有摄影师们在烈日下来来去去的镜头。播音员用低沉的声音说话;轻柔的音乐背景是巴赫的3 号组曲。播音员说:“总统把自己幽禁在阿根廷潘帕草原上最有象征意义的村落里。在给他指定的禅房里。只有一张简单的帆布床、一个床头桌、一个耶稣受难像和一个洗脸盆。上午十点,做过念珠祈祷之后,他要求院长允许他同修士们一道做面包。他接受少数摄影记者记录下这个场面。请你们看看这张具有历史意义的照片吧!阿根廷国家元首挽起衣袖,双手伸进面粉堆和盐水里。下一步,总统还要帮助修士们烤面包;出炉后,还要去这块温柔土地上最穷的居民中分发面包。” “他们事先早都准备好了。”雷伊娜头也不回,继续看着屏幕说道。‘’包括播音员正在朗读的温柔台词。““你觉得怎么样:咱们是个垂死的国家,现在却把时间浪费在这出喜剧上。” 直升机在苜蓿地和磨房之间盘旋一圈,飞过一片破败的平房上空,先是在一座空荡荡的火车站上停留片刻,随后停在一个干巴巴的方形广场上,广场四周有旧式马车和破旧的汽车通过。播音员说道:“这是一块神圣的土地,是一块注定显示大荣耀的土地。有三千多定居在潘帕草原的印第安人生活在巴托洛美。米特雷(巴托洛美。米特雷(1821——1906),阿根廷军人、政治家和作家。曾任阿根廷总统。) 将军于一百四十年前捐献的肥沃庄园里。距离我们现在看到的这个广场三公里的地方,有个叫做‘团结’的庄园,一九一九年,阿根廷历史上的一位杰出人物就诞生在那里,她就是爱娃。庇隆,为穷人利益而斗争的旗手。爱娃在那里学会走路、读书、写字,了解了世界上的不公正现象。在你们看到的右边有三个教室的学校里,爱娃念完了一年级和二年级,随后全家迁居到了胡宁(阿根廷北古一省。)。所有这些历史都是具有象征意义的,对吗?我们的总统在基督超自然幻象的启示下,来到爱娃。庇隆开始她走向荣耀和牺牲道路的地方,为阿根廷人民的福祉祈祷……” “卡马格博士,请您关掉声音。”雷伊娜说道。“让人恶心。您听见了他们在说肥沃庄园了吗?您去过那里吗?看到过那是什么土地吗?六十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全是沙土,中间有些沼泽。几乎没有牲畜。三十岁的印第安人看上去像七十岁。” 直升机继续向修道院方向飞行,修道院四周种满了鲜花,看上去像一幅完美的画卷。上方是教堂耸立的地方,向左延伸二十米远,是一座高窗建筑,里面大概有餐厅。右侧向下延伸二十米,是接待新来的修士的禅房。雷伊娜仔细研究了整个情况。她推测,晚祷之后,可能有列队游行,黑色圣母像会从幔帐下通过。 卡马格情绪乐观地研究了送来的档案材料。的确,可以有所作为。不错,那位保护教堂的贵妇人已经去世,但是她的一个女儿还保留着原来的特权,每年还给修士们大量慷慨的馈赠。卡马格在给那位女士打电话时,还没有想好请她提供哪类帮助。他对雷伊娜说,现在咱们开始上即兴发挥课。 他的声音缓慢而有疑问,与他那张热情的面孔不和谐。 幸运的是那位女士就在布宜诺斯艾利斯;更幸运的是她也觉得政治上反复利用基督做文章是胡闹。她说,我认识院长。他是个圣徒,因此是无辜的。我不明白他怎么会落人这种陷阱的。是的,当然,我会提供力所能及的一切帮助,但是无论如何我去不了修道院。卡马格博士,您想想吧:在这么大热天里旅行五个小时会怎么样吧!我不知道您是不是了解修道院六公里的地方位于卡兰萨的阿索台地区有我庄园的主体建筑。那个家里有我两个女佣。从现在到十一月中旬,她俩绝对不开房间的窗户。如果您派来的人不在乎那里不舒适的条件,他们可以住在那里,我一点问题没有。可能连洗澡的热水都没有。啊!如果出差的是个妇女,那这事情办起来就容易多了。我可以给院长打电话,告诉他:去修道院的是我的表妹,是黑色圣母的虔诚信徒,刚刚从欧洲回来。当然,要请院长把她安置在家属跪椅上。 为了更保险,我再写封信,您看怎么样?一个小时之内,行,用不了一个小时,一切都解决了。 “雷伊娜,事情就是这样的。”卡马格说道。“有时牺牲~聪敏才智不如运气及时。” “那我去穿身合适的衣裳。” “一身黑衣裳:裙子要长过膝盖,黑色披巾。你有个好处:总统不认识你。他还会不停地盯着你。他肯定在那里呆腻了。你会是他在两天里见到的惟一女人。你知道:他可是个贪婪的家伙。” “如果他肯献殷勤,我不会让他泄气的。但愿他开口讲话。” 银屏上显示两队朝圣的信徒手举点燃的蜡烛在面对卢汉(阿根廷布宜诺斯艾利斯省中北部城市。濒临卢汉河。传说1630年有人用牛车运送圣母像经此城原址,牛车陷入泥中不得行走,后即在此址建教堂,谓圣母愿停驻于此。居民以此为中心。 日益增多,遂成城市。现有一新哥特式大教堂将原教堂环抱。每年5 月21日圣餐日吸引大批朝圣者前来。)大教堂的广场上环绕排队。另一端,在旅游大巴士旁边,卡马格认出那些信徒是社会福利机构的卡车把他们运去的。政府每时每刻都在给它的神秘马戏增添新节目,增添出人意外的杂技。有些朝圣者跪着前进;有些人让蜡烛倾斜,用滚烫的蜡油烫自己的双手。广场上早已经挤满了出售沾过圣水的总统府柠檬树的假枝叶。 “雷伊娜,你得出发了。”卡马格说道,声音温柔得让他自己感到陌生。“如果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一定呼我的手机。无论如何要打电话过来!” 他把手机号码写在一张黄色的纸片上。雷伊娜站起来,她身体柔和的曲线经过银屏光线的照射显得格外突出。 卡马格心里想:应该看看那身廉价的衣服里面有什么!看看这女人脑袋里面有什么! 第五章 他长时间地欣赏着那女人的裸体,光线已经挪动了位置,黄昏的透明蜂蜜色已经变成了一片黑暗。所有的声响已经远去;听见的只有自己肠胃内的翻动声,自己呼吸的电流般的颤动声。有时,她在侧卧时,喉咙里会发出一声动物的沙哑声,与她那高贵的表情极不协调:大概这是女人迷失在过去又突然返回时发出的一种遗传抱怨声。方才,他随心所欲地欣赏着她的裸体,她赤裸裸地把一切展示在他眼前,他可以不慌不忙地查看她的耻骨和肋骨,查看她那靠近乳房的温暖凹陷处;他的目光沿着结实的腹部——那是做健身操的结果——下到腿部,那大腿比他推测的要细长,因为那时她是坐姿,腿上有湿润的脉络,准备温顺地接受抚摩。 那女人是张着嘴巴睡觉的;如果他把电灯靠近她的口齿,那么可以欣赏她那玫瑰色的舌头。这时,他难以抵挡双手伸向阴唇的诱惑,那里有柔软的阴蒂,只要分开湿润的阴毛,就想摸索那个领域,就想播下种子,消除多少天来的干渴。他笨拙地分开她的双腿,这在图像里是可以看见的,他抚摩她,把鼻子和舌头伸进那个温暖的窝里、那个永远不满足的温暖之乡里;他抚摩她那不能自持而挺立的乳头:是抚摩使得乳头突起,使得双星座出现;尽管屏幕上暴露了他自己干瘦身体的不和谐性,他还是忍不住发出一声胜利的叹息。这女人现在终于完全属于他了;她睡觉的温顺姿势是他权力的标志,他可以对她为所欲为;他不只一次地感受到打算给她文身的诱惑、在她身上留个伤疤的诱惑、在她的肉体上烙下不可消除的印记:说明他有多少次进入过她的身体,说明只要他愿意可以无数次地欣赏她的躯体,如同把玩一件东西。 图像中的现实有着如此的重量,以至于他的感觉似乎又一次都移动到了光复大街的那个房间里去了,而不是跟他留在圣依西德罗大街住宅的录像室里,旁边是长满天竺葵的回廊。现在,他越来越不想回到这里来了。这里的房间一间接一间,给人无休无止的感觉;卧室里死人般的孤寂让他难以成眠;要不是因为他已经用镜头抓住了那个女人,要不是每当他想用四十二英寸大彩电重放而在那边做不到,不能靠近她的形象或者贴近越来越属于他的肉体、腋窝、隆起的胸膛和两腿间的凹陷处,与此同时他可以听见她那无尽无休的呼吸声,因为他成功地做到了让六道音频播放那女人的呼吸声,而他则同时让图像定格或者放大,要不是那边他不能深入到那浓发的迷宫里,如同没有指南针的守林人进入森林一样,要不是她那几千次被重放的形象不能经常在他的视线内,他早就离开这里的住宅了。 他两次飞往芝加哥和特拉弗斯城去看女儿安海拉,她无力地躺在输血台上;她身旁,如同祭祀一样的蜡烛,摆放着药瓶和注射器,他不想记忆那些侮辱性的名字,可是那些名字却时时刻刻回响在他的记忆里:西达拉比纳、文克里丝蒂纳、丝克罗斯法米达、强的松、硫基嘌呤。他在女儿的床前仅仅呆上几小时就感觉到自己一远离阿根廷,那女人就从他手里溜走了:他需要立刻知道她在干什么勾当,或者在电视机前坐下来;至少需要掌握她的图像。可是在芝加哥和特拉弗斯城,他没有片刻可以独处的时间。报社的编审们每天至少给他打十到十二个电话。他的前妻布伦达用羊羔般的目光窥视着他,佯装什么也没看见、一切都无所谓的样子。安海拉说:“爸爸,我浑身骨头疼。”他骨头也疼,全身因为渴望拥抱那个熟睡的女人而颤栗,渴望把自己的性欲注入到她体内去,渴望闻到从她身体的各个缝隙处散发出来的微妙气息;啊!那女人在喘息,啊!他刚一触及她的皮肤,她就躬起了腰身。他口干舌燥地收听着她呼唤他的柔声细语;她距离这美国的太湖区有九千公里之遥,这里的夜幕已经降临,他女儿处在弥留之际。 现在,他已经把她翻过身去了。他让图像缓缓前进,一一过目,他要猜出她身体里面有些什么内容,猜出他不能穿越的肉体界线后面有多大的心灵空间,猜出躲避镜头查看的大脑里隐藏着什么记忆、痛苦和幸福。他在她腿上那颗痣上定格,又停在一颗几乎看不清的玫瑰色斑痕上,它顺着脊椎延伸到了背部;接着,他加快了速度,镜头对准了臀部,由于过分急切,那女人伸懒腰时,看上去似乎腿部肌肉在颤抖。图像快速前进的结果不好,在他心中唤醒了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仿佛一只不该来的小鸟打破了他的梦,结果他虽然伸出双手去摸那女人,心里明白她不在那里,明白那身体只是光线画出来的图像,没有气息,没有味道;他知道总有一天应该把他对图像的全部做法以及这些图像对他的影响说给她听。 利用她睡觉的时候给她摄像的想法,在他脑海里转悠了一个多星期。如果摄像成功,他要在住宅里的大型电视屏幕上放映出像真人那样大小的图像来。他将要使用的摄像机仅仅比一个拳头大一点,运转起来几乎没有声音,但是要摄像的时间长达数小时之久,要像安迪‘沃霍尔(安迪。沃霍尔(1929一1987),美国美术家,电影制片人。20世纪60年代流行艺术运动的发起人之一,主要作品有影片《切尔西的姑娘们》、《吃》、、《蓝色电影》等。)的一样长度,要拍摄一整夜完整的睡眠;但是,与沃霍尔不同的是,他不用被动镜头,而是一种自然的力量,抓住她每个呼吸动作,每个汗毛孔的变化,应该是慢慢吞噬那女人的如饥似渴的镜头。为此,他需要她沉睡不醒。进入她的单元已经不成问题:他复制了几把钥匙。他打算让她进入深层睡眠,为的是让她丝毫不察觉身边发生的事情。 他对自己熟悉的一位医生说,他有失眠的问题;还说,为了恢复正常,他希望睡上一整天,比如说,从星期六半夜到礼拜天下午四点钟。那位医生先是建议他服用镇静剂,一种可以使肌肉松弛、情绪放松的药物。但是,他拒绝了。 他告诉医生,以前使用过这种镇静剂,结果更糟:焦虑非但没有减轻,反而弄得他要发疯。一种安眠药,对,这才是他需要的东西。犹豫了片刻,医生回答说,那就服用苯巴比妥!如果服药的剂量不合适,你醒来时会头疼、恶心。我可不希望你投诉我。他坚持道:就要安眠药了!说到底,只是服用一次嘛。医生说,我不担心你肝脏会有不良反应。让我担心的是这种药会影响你的心肌。无论如何,别超过两片!睡前服下,不要超过二百毫克。千万别喝酒:一滴酒别沾!肠胃干净,效果更好。他问医生:如果服用三次,会怎么样?假如我想昏迷过去,忘掉一切,比如,喝进去六百毫克,我会发生什么事情?医生对他说,你不会死的,但是要想站起来可就费劲了。你会头晕,睡眠会像被麻醉了一样,肯定会呕吐。药的效果没有很大区别,但是后果肯定是让你受罪。你不会真的去试试吧?他回答说,干吗要试验这个呢? 他知道那女人从来没有在夜里十一点钟之前离开工作单位;如果提前回家,那是因为需要准备晚饭,时间是在八点到九点之间。这样,他就有足够的时间进入她的单元房,准备拍摄录像。几个月前,一对没有房屋居住的男女就睡在与那女人住的大楼为邻的建筑物入口处——曲线阳台的下方,一家打烊较早的洗染店的门前。 这对男女如此无拘无束地铺开硬纸板和破烂的毯子,以非常顽强的占有欲为自己划定了空间,结果要想走到那女人的单元门前就必须从他俩身上跳过去。如果是冬天,市政府派卡车过来,把他俩拉到收容所去,但是这对没房子的男女仍然还回到这里居住。可能城市里这个黑暗又肮脏却可以睡觉的小窝,是惟一能让他俩感到那是他们自己的地方、感到自己还活着的地方。 他选中拍摄录像的那天晚上,那对男女也妨碍了他通过。男的不到四十岁,与他生活的无依无靠状态很不和谐。 男的双臂有力气,目光倔强、无礼,眼睛总是浮肿,观察世界的神情是那样失望,其深远程度可能早在来到这个世界之前就已经有之。无论男的还是女的,牙齿已经脱落。女的还剩有几颗下边的门牙;男的还剩下一颗荒谬的犬齿,使得嘴唇有些变形。女的已经病倒好几个星期了;男的几乎整夜醒着,照顾她,安慰她。女的比男的年龄大许多,但绝对不像是他母亲。男的长相也丝毫不像女的。她身上满是疮痂:其中一个在肩胛骨上,没有愈合,好像又一张嘴巴。一天夜里,男的跑出去找急救车;由于救护人员不允许他跟着女的去医院,他就站在那里等待天明,仿佛黎明的曙光可以改变现实状况,把现实恢复到前一天的样子。天晓得这对可怜的男女从哪里找到了力量,几周之后又重新回到这里并且再次睡在垃圾床上。就在同一晚上,他带着分成四小包的一克苯巴比妥,走进那女人的单元房,如同往常一样,没人看见他走进大楼。 根据他的估计,如果要想达到深层睡眠的效果——正像那位医生说的那样——如同麻醉后的效果一样,他必须在每杯饮料中溶化六百毫克安眠药。即使她只喝一口,安眠药的计量也不应该低于六百毫克。他已经知道她喝什么饮料了:睡觉之前喝橘汁。他仔细研究过她这个习惯。那女人有一筒喝了四分之三的纸罐装橘汁,饮用之前总要摇晃几次。按照他的估计,纸罐里还剩下不到一杯的橘汁。 他觉得那女人不大可能打开一罐新饮料。他在对面自己租来的房间用一种无害的白色粉末做过几次试验:如果加人药物,看看那橘汁会有怎样的味道和浓稠度。 没有发现什么区别。有时,杯子底部会有粉末残渣。但即使她发现了这些残渣,也绝对想不到是一种药物。 如今他不需要开灯了。对这个单元房已经了如指掌。 他只要虚掩着电冰箱的门,那漏出来的光线就足够了。他把苯巴比妥倒入橘汁罐里,用力摇晃液体。尽管他事先把药片已经碾得粉碎,直到变得毫无粗糙感为止,还是有几粒白点不屈不挠地漂浮在泡沫里。对此,他早有准备:他带来一个细纹过滤器。他把橘汁经过过滤器倒人一个有槽的容器里,再过滤之后,倒回纸罐里。他又摇晃了一次。忽然,他想躲进衣柜里,那里有可以观察药物反应的足够空间。 归根结底,他已经带来了全部需要的东西:已经充好电的摄像机和两盘备用的录像带。虽然他多次感觉到了躲藏起来窥视的诱惑力,他还是否定了这个念头:因为那女人有可能在衣柜里找些什么东西,那就会发现他了。或者她有可能出现预想不到的药物反应,晕倒在地或者大喊大叫;假如发生这种事情,他可不愿意在现场。 终于,他把三小包苯巴比妥与橘汁混合好了,比需要的多了二百五十毫克。过滤的残渣加上罐底可能沉淀的药粉,正好是全部剂量。 他仔细地洗干净用过的容器,用随身带来的抹布擦干,又最后看了一眼那罐橘汁。泡沫正在沉淀,药面溶化得比预料的好。临走之前,他经不住诱惑,还是打开了手电,偷看了抽屉里的东西。里面有那女人为做论文而写下的新笔记。论文已经做了几周了;但是现在的语言比较简练和匆忙:“在耶稣出生前后,巴勒斯坦有大批先知和贤者预告救世主或者神子的来临。他们中的多数是不识字的农民。他们号召民众反抗罗马的统治,人们认为他们是圣徒或者贤人。在与神联系给世人治病或者求雨的时候,他们是冒着生命危险的。耶稣是成千个圣徒之一,他的教义与古犹太人中的戒行教派、洗礼教派以及民族主义教派都有联系。根本说不上太多的独创性。我经常思考:是什么特别的理由决定了耶稣的名字超过同类人而进入了历史? 我只找到一个答案:耶稣的不朽要归功于文字。传播福音的使徒们详细写下了耶稣的言行;他们组织了一个传播教义的团体,使得新教徒感到自己是那至高无上者的一部分。戒行教派也曾经企图通过文字而永世不朽,但是当他们的经籍在库姆兰(库姆兰。死海西北岸地区。1947年在该地一洞穴中发现戒行教派古籍。)被发现时,历史已经没有他们的位置了,因为耶稣早就占据了史册的全部空间。” 那女人有如此大胆的想法或者只是敢于阅读大胆的问题,这并不让他感到不快;但是,让他不舒服的是她在浪费时间。谁也不会发表这种具有灾难思想的论文。 与此同时,让他吃惊的是,她用的办公纸都是电脑打印的,字体整齐划一,采用的都是《泰晤士报》新罗马体的12号字体,而关于耶稣的笔记却是用绿色圆珠笔写的,好像聂鲁达写诗的绿色笔;还有让他吃惊的是,那女人写到最后一页又用铅笔重复写了一遍那个第一次他检查抽屉时让他困惑不解的句子:“狂妄的极端就是自以为是上帝的儿子。” 这时他想到:她这个单元的什么地方还应该有别的东西,因为近几天来她的表现有些怪异。她在镜子前的动作更加缓慢,更具有暗示性;有时,一个房间走到另外一个房间是心不在焉的,好像有些迷路的样子。如果有东西,那应该在书房:照片、下载的信件、杂志剪纸,那里会保存着一切可能暴露她秘密的东西。此外,她脑海里从来没有闪过有人在监视的想法。她觉得自己是安全的。除去负责清洁的钟点工之外,没有别人走进她的家门。她只给自己保留这个空间,不接待来客。应该调查一下:这样的独处是不是心甘情愿的,这样是不是真的愉快,或者仅仅是伪装。 第二个抽屉里那篇《请看》上的文章不见了。但是,在那堆纸片里——今天少了许多——他发现了两条印好的信息引起了他的注意。那女人是从国际互联网上下载的这两条信息,大概是因为她需要再读一遍。第一条信息来自波哥大一个编审。 信是给她的,绝对没错,上面写道:“亲爱的,既然你愿意这样,那就在里约。我预订科帕卡巴纳(①巴西里约热内卢市的一个区。以曲折壮观并拥有四公里长的海滩著名。) 的王宫饭店,还是恺撒酒家?吻你,吻你。“她的回信是在半个小时之后”亲爱的:我想你了。我选王官。没有你,我不明白我过的是什么日子。似乎我不十分知道我是谁,我在哪里,现在几点钟。我想恢复那种感觉吗?自从我是你的以来,我成了另外一个人吗?是不是已经为时太晚?你让我好幸福!遗憾的是千山万水让你看不到我这个傻样,这是恋爱给人带来幸福的铁证。咱们在加莱机场见面。爱情的痛苦让我感到窒息。吻你。“尽管他对类似的情况早有预感,愤怒和羞辱的感觉仍然涌上了心头。她写信的口气比那个哥伦比亚的编审还厚颜无耻,这是显而易见的:对于那个编审仅仅是生活中的一次漫不经心的事情,只是几夜的风流;对于这女人可是生死攸关的大事。 自从我是你的以来,我成了另外一个人了。 这话真不要脸!那个编审只要吹声口哨,随便说出一个旅馆的名字来,这个女的就会像个发情的母狗一样跑到那个旅馆去。他越看这两条信息越是生气,不是生女人的气,而是生自己的气。难道她就这样报答他吗?他可是度过了一个又一个不眠之夜的啊!他可是通过布什内尔牌望远镜反复巡视过她的裸体啊!他可是从远处守护着她,注视着她每一个细微的呼吸变化的啊!他早就看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她迟早会背叛他的。他觉得这是不能容忍的。如果他愿意,他可以阻止她去里约。 他有权力,有办法。仔细考虑之后,他决定让事情自然地发展。他允许她出差。但不是按照她的愿望。不是那位哥伦比亚编审希望的那样。他要给她打上烙印,让她受到伤害。他要毁灭她并且已经想出了毁灭的方法。 现在,他得做完已经进行的事情。在关上单元门之前,他仔细检查了一切是否像那女人离开的样子。她是个不讲生活条理的女人,但是任何一件挪动了位置的物件都等于通知她有人来过。他揿动电梯按钮,看看左右是否有人走动。很少与人相遇。这幢楼房是新建成的,几乎没有住户。 当他要走出楼门时,迎面碰上了那对露宿街头的男女。两人正在铺开自己的财产:一个没有枕心的枕头、潮湿的衣裳、毯子、泡沫塑料片。他想躲开二人,但是他俩的身体堵住了他的去路。两人丝毫不理睬他的出现,继续用一种远方的语言聊天。他一句也昕不懂。Dajte mi vlno.他想是那女的在说:放下我的酒!说话的声音很像一部电影里的对话,片名他不记得了。 男的那布满眼屎的眼睛突然转向他,由于缺牙,发出的声音十分费力而且变形:“有香烟吗?”女的从黑窝深处好像在责备男的。她声音沙哑而虚弱,仿佛不是从喉咙里而是从胸腔里发出的:“Dodite kmeni. ”天晓得她要干什么! 一瞬间,他犹疑了一下,很想绕过他们去。但是,他却找出一张五比索的钞票,交给了男的:“拿它买盒烟吧。”说完,他踏上了人行道。 看完那封给哥伦比亚编审的可怕信件之后,他真想看到窗户对面的女人如果能像那个女乞丐那样躺着,一面发出哮喘般的声音,一面抓挠着同样的疮痂,那该有多好哇! 但是,现在他不得不等待她下班回来。肯定不会耽搁太久的。他坐在光复大街租来的房间黑影里,慢慢调整布什内尔牌望远镜,一面感到愤怒让他喘不过气来,无能为力让他感到窒息,那个傻娘儿们以为她是谁!那个鬼影!那个臭大粪!她怎么敢这样对我!她真想不出伤害的是什么人呀! 对于自己把苯巴比妥掺进橘汁里,他已经没有丝毫的顾虑了。假如他那时头脑清醒,他就把一克、两克苯巴比妥都放进去了,让她长眠不醒吧。但是,我绝对不让她安安静静地死去!那个婊子养的没有安安静静死去的权利。决定她如何去死的是我!要让她明明白白地感觉到我对她的惩罚!要让她对正在干的事情感到后悔! 否则就别想安安静静地过日子!这时,对面楼里走廊的灯亮了。回来的人是她吗? 我快速拿起望远镜,对准那个活动的人物。但是,她的出现太短暂了,她已经偏向到右边去了,我没有来得及发现她。她转向有电梯的一边去了。今晚可能下雨。下雨的时候,湿度很大,水银样的迷雾蒙住了她的窗户,我就不能随心所欲地看她了。 终于,那女人开了房间的电灯。她已经脱去了大衣:这我猜到了。她正在脱掉皮靴。 那件运动衫呢?暂时不脱。要等到站在镜子前面从头上脱去,要来回摇晃头发,波浪般地摇晃一番。这个倒霉的娘儿们还挺快活。她有廉耻吗?还有这个?这是她第一次在乳罩和灯笼裤外面套上一件晨衣。她擦掉了化妆品,伸手向冰箱里摸索,拿出那罐橘汁,摇晃一下。啊,这正是我希望看到的。 她打开碗柜,想找一个杯子。但是,突然之间,她不耐烦了,直接用纸罐喝起来。此前,她曾经这样干过两次。她一感到自己是独处时,摆出一副无助的样子。 是打嗝吗?是感觉到了苯巴比妥那粉末的味道了?天晓得!她并没有喝光。她一仰脖,把纸罐再次倒立过来。好啦。她好像很激动。她解开晨衣,像扇子一样扇动着衣裳,接着,跳起来去找唱片。每天夜里都是如此。她宁要音乐的烂疮,也不要电视里的火焰。她在照镜子。姿势优美地伸个懒腰。她唱起来了。她在唱歌?她举起双臂,做胜利状,什么东西在她舌头上燃烧,是远方等待她的忧伤爱情,或者仅仅是走进她身体内困倦的眩晕,我从她眼睛中发现了她的困倦。你累了吧?是爱情还是眼睛让你疲倦了?我就去,我就去,你等着我!等着我! 既然她现在又一次成为他目光的猎物,在望远镜对面处于无助状态,他想闻闻她的气味。他只需要她那野性气味的呼唤,然后立刻穿过大街,再次迈过那对露宿街头的男女,再次进入她的房间,这一次是要脱光她的衣裳,给她摄像,把她身体的线条分解成无数碎片,随后在他自己的电视机里随意地组合起来。他要脱光她的衣裳,然后再给她穿好,洗一洗橘汁罐,临走之前扔进垃圾桶里。第二天下午,他将把图像资料带到圣依西特罗大街住宅、天竺葵走廊旁边的录像室,在随后的几个小时里,倾听着她内脏翻动的声音,倾听那他又爱又恨的呼吸声、那电流般的颤抖声。 第六章 离开布宜诺斯艾利斯,这不是好日子。雷伊娜留在那里也不是好日子,她被广播电台制造的神秘气氛感动了;电台每时每刻在召唤:“我们是上帝的眼。我们是上帝的目光。推动太阳和所有星星的全部恩惠,阿门。”心里挂念着西边三百五十公里洛斯托尔多斯修道院发生的事情而不动弹,也不是好日子;无论到哪里去都不是好日子,因为雷伊娜想着要面对大街上那没完没了的示威游行:拿不到工资的教师,处于贫困之中的退休人员,上不了课的大学生。这个倒霉的国家究竟落人了什么样的深渊啊?如何从这没有尽头的萎靡状态中振作起来呢?雷伊娜想:“我写的东西能帮助解决什么问题吗?揭露溃疡能有什么帮助吗?我想毫无用处,没有什么帮助,在这个聋子居住的沙漠里,大家都要在面对空虚的哀求中死去。” 尽管如此,当雷伊娜冒险坐上卡马格博士派遣的司机加专车前往洛斯托尔多斯修道院时,仅仅一个模糊不清的车队就拦住了她的去路:从欧贝里斯科大街到五月广场,九辆卡车昏睡般地缓缓前进,一路上留下阵阵仿佛肺病患者咳嗽般的喇叭声。 其余的都保持沉默:无边的城市固执地不说话。来到每一座教堂门口,她看见的情况的确如此,大群朝圣者聚集在一起,他们手持长长的点燃蜡烛,贴着墙根向前移动。她听见几声低沉的阴间祈祷声:“基督徒们,来吧!”随后,司机怀疑地指给她看:沿着迈普大街向北去,一支没有尽头的队伍在行进,人人渴望看到那棵神圣的柠檬树,哪怕远远地瞅一眼也行。 耽搁了半小时,她和司机才到达通向西边的出口;又用了半小时才驶人七号国道,从那里再转向阿索特阿。德卡兰萨的省级公路。中午时分,她和司机已经来到真正的乡下。 七月的天空云彩很薄,几乎是透亮的,散发着非洲般的炎热:潘帕草原的季节从来不遵守自然的节奏,习惯于随心所欲的变化。轿车穿过麦田,地里一片绿色,麦子刚刚吐穗;其他的土地也刚刚翻地、耕种。经过萨拉多河以后,一切都是干燥的,到处有扬尘的旋风。母牛们在那黄色的旱地和肮脏的房屋之间以圣女般的耐心走动着;从公路上看去,受旱风的影响,房屋里没人居住。 下午三点钟,她和司机一进入洛斯托尔多斯市就迷了路。太阳高高挂在天空中央,所有的建筑物看上去一个模样:商店和门厅反反复复一个样;无论哪个十字路口也找不到街道的名字。司机两次停车,询问住宅里面是否有人。 回答他的是死一般的寂静。雷伊娜心里想:城市比人变化快。有过这样的事情:我走进布宜诺斯艾利斯一家电影院,从那家电影院里出来到走进墨西哥一家电影院,可是墨西哥城几十年没有变化。这里是一处没有图画的迷宫,最糟糕的迷宫。 大约三点二十分,司机几次从把他和她带进死胡同的路上退出来;反复进退的结果让他俩听到了从远方一处高音喇叭里面向西方播送的一首过时的乐曲:艾雷诺演唱的《时装商店的姑娘》。雷伊娜有些不好意思地回忆起自己在少女时代某个聚会上听着这首可怕的曲子扭动的情景。但是现在让她感到有趣的是:这个曲子成了指南针,多亏了它,司机很快把车子开到了中央广场,在那里解放者玻利瓦尔骑在马上的雕像高高地屹立在几棵半死半活的树冠之上。教堂的大门一一地打开了。六个身穿濯足节(在复活节前的星期四。)紫袍的男子肩扛着基督受难像,举行宗教游行。 随后出来一个手摇香炉的教士,他小心翼翼地摇晃着香炉,害怕香火弄脏他的饰带。 接着是一群由老年妇女组成的唱诗班,她们尖声唱着《基督徒们,快来!》,顽强地与高音喇叭里播送的《时装商店的姑娘》比赛。教堂旁边的咖啡馆里有人告诉他俩如何回到省级公路上去,然后转向阿索特阿。德卡兰萨。 雷伊娜说,已经差一刻四点了。七点钟举行晚祷。 当他俩远远看到那位女施主的庄园时,好像没有到达什么新地方。管家和佃户栅门大开地等候着他俩的到来;他们骑在几匹瘦马上,带领轿车穿过两排白杨树,来到一块布满沙土的洼地前。管家说,水源被人切断了。我们已经从井里打水灌满了浴缸,是为夫人冲凉准备的。房间里的空气是静止的,保持黑暗状态,因为光线会带进来热气——管家如是说,白天不能进阳光,晚上不能进蚊蝇。雷伊娜感到房间的空气从来没有流通过,空气的年龄比她大,可能就是她死后这里的空气也不会变化。这种充满了智慧与回忆的空气,让她觉得不是好兆头,因为这些空气早已经耳闻目睹了如此之多的事情,就是那些好像盖着裹尸布一样防尘套的扶手椅,就是那瓷砖地面,也没有这些空气知道的事情多。走在瓷砖地上,她的脚步声留下来黑洞洞、响亮的回声,比《时装商店的姑娘》还难听的饥肠辘辘的声音。 无论如何,差十分六点的时候,她一切都准备好了,在浴盆里冲了凉,洒好了总是随身携带的法国香水,打扮成上个世纪贵妇人的模样:头戴黑色披巾、身穿黑色长裙和总可以让人看到胸脯上有几颗雀斑的花边黑衬衫。房间里有个褐色小桌,那是管家事先为她安排的,安放时特别小心不让外面热气进来,小桌旁边是张大床,上面挂着一顶厚实的蚊帐,肯定会让人度过一个幽闭恐怖得令人窒息的夜晚。雷伊娜在桌旁坐下,抓紧时间记下一些想法,将来用做文章的背景资料。她发觉自己的语言有些反常,流露出对总统和总统府神父厚颜无耻地欺骗公众的行为的愤怒,但是她觉得自己还能在写作时控制这种愤怒情绪。她心里想:她叙述的口气越是中性,越是把她和事实拉开距离,读者就越会相信她。她想:“我不是现实。可是不把现实写出来也就不会有任何现实。卡马格博士要的不就是这个吗?” 卡马格在等着她的电话。六点整,她的电话来了。他想把雷伊娜要做的事情逐一检查一遍。他对她说:“如果你失败了,咱们明天的头版开‘天窗’!”手机里不时地发出爆裂声,与静电的摩擦声交织在一起。 雷伊娜说:“因为空气不流通。这里没有空气。卫星信号过不来。只有尘土和一道白光,一切都听不见。” “你说什么?”卡马格问她。 “我不会失败的。”雷伊娜边说边向外边走廊转移。 “我可不敢肯定。我们派过去的人到现在还是两手空空。任何人不得靠近那座堡垒的人口。那位女施主已经给院长打了电话,通知他:你要参加晚祷仪式。她要我保证:你不向任何人提任何问题。如果你开I :1 ,那就是祷告。她有一笔农机贷款没有还上,因此不愿意跟政府闹翻。这话如果她早说,我就不派你去了。” “博士,别担心。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我已经打电话给院长了,通知他:差一刻七点我到达那里。他派个修士在门口等我。他们要我的身份证和介绍信。核实过一切之后,他们会把我领到女施主家属的跪椅处。” “你不会有麻烦的。我知道他们会放你进去的。”卡马格说。“不清楚的是进去以后你能做什么。” “您不是说过总统会看我的大腿吗?从现在起,您就别抱幻想啦!我穿的是修女的长裙。没有化妆。我这一辈子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感到自己毫无魅力。你越是想象事情将如何如何发生,事情就越会变得不同。博士,等一切都结束了,八点钟,我给您打电话。梵蒂冈方面有什么反应吗?” “那边已经是晚上了。教皇吃晚饭去了。我们跟教廷的新闻发言人谈了一下。 他不做评论。他们要研究研究情况。” “那就祝我走运吧。” 卡马格给她派遣的司机自以为无需帮助也能在那沙漠荒原里找到方向。骄傲让他迷了路。他两次驶入困境,在一次返回原路的过程中,险些陷入泥沼。雷伊娜到达修道院时迟到了十分钟。她从远处就听到了修士们已经开始唱赞美诗了。教堂很简朴,没有什么装饰,但是巍然屹立在一座几乎看不见的小山包上:在这样一望无际的平原上拔地而起仿佛是上帝的呼吸。这正是前来迎接她的那位修士说的话:“从这里可以听见上帝的呼吸。”对此,她用惟一知道的拉丁文回答说:“上帝是尊贵的。”她低着头走进正在晚祷的人群中,在左边的一处跪椅后面跪下,因为总统一人独自占据了右边的位置;总统向她微微点头。她也微微点头,装出羞怯、担心、贞洁一切尽在其中的样子。随后,她无论起立还是跪下都遵守礼拜仪式的节拍,一面利用各种机会观察总统。他身穿一件那种亮光光的绸衣,这足以概括他是个高雅人的想法;里面是芥末颜色的衬衫,没打领带。祷告造成的不适使得眼窝格外发黑。马上要唱第二次赞美诗了,然后就是唱诵使徒行传以及圣母颂。总统大概正在默默祈祷教会的这套折磨快快结束,他好回到禅房一人独处,从行囊中拿出电动性伙伴,娱乐消遣一番。 雷伊娜知道自己下面做什么。早在与卡马格交谈之前,她已经策划好了;只是她不愿意告诉卡马格而已。她知道该做什么,但不晓得方法。她认出了院长,他坐在右边一排最高的位子上,脑袋依靠在一个高高的靠背上,靠背椅上端有个光芒耸立的木雕鸽子。人们唱完圣母颂的时候,她想跪在院长面前去亲吻他的双手。再把那个有便条的信封交给院长。她是答应过一言不发,但是如果必要,她会说:“我来自捐献这座教堂的女施主。”这话没有半点虚假。便条很短,字字不可少。每个字都会引起院长的注意:“总统不可能看到过我们的主耶稣基督。您在这个神圣的家里接待他的同时,您就变成了诈骗犯的同谋。请您再读一读《使徒行传》中的《帖撒罗尼迦前书》第四章第十五至十八节。 请您注意《马太福音》第二十四章,复习一下《耶稣降临的预兆》那一段吧。 您想一想基督只有在末日审判那一天经过天使们预告、满载着荣耀才回到地球上来呢。现在不是末日审判的时候。总统在滥用您的虔诚信仰,他会置圣本笃教团于荒唐可笑的境地。“签字:”女施主特使——雷伊娜。 雷米丝“。 她事先一遍又一遍地想象过这个场面,但是从来没有想过事情发生的顺序。圣母颂的最后几个音符随着风琴消失了。院长满意地微笑着起身,伸出一只手,向总统走去。 四名修士从一个神龛里撤下那个黑色圣母画像,安放在游行用的木架上。雷伊娜仔细观察圣母,觉得圣母像个怀里抱着洋娃娃的五岁女孩,虽然样子可怕,但是还没到恐怖的程度:她从头到脚包裹着豪猪刺。 当其他人开始向外移动时,雷伊娜感到自己成了一场排练糟糕的芭蕾舞的一部分:几名总统侍卫武官和满头大汗的恩索。马埃斯特罗——身穿葬仪上的黑衣服——引导总统向院长走去,个个手持本笃会的旗幡;与此同时,修士们在女施主的坐席周围排队站立。一队侍童从圣器室里出来,熄灭了祭坛上的蜡烛。政府特派的摄影师从某个座位后面隐藏的角落里钻出来了,用快速闪光灯照亮了这个场面。这时,没人注意雷伊娜的存在。她想:此时不行动,院长就要走掉了,那我就再也追不上他了。 即兴发挥的圣灵此时启示了雷伊娜。她离开女施主坐席的位置,没有向右边走,因为那边会撞上排队的修士们;而是相反,她飞快地穿过几排座位,来到祭坛旁,迅速向圣本笃像鞠躬之后,立刻跪倒在院长面前。她知道必需说上一句:“我给您带来一封信,是女施主的。”一面暗示信封里有钱。更妙的是,她本能地冒出这么一句话:“神父啊,为我祝福吧!我带来的这些话是天上的声音。”院长问她:“您就是那位从欧洲回来的表妹吗?”雷伊娜没有来得及回答。恩索一发现事情有些失控,立刻扑了过来,企图抢走那封信:“院长阁下,能让我看看吗?可以吗?” 院长一面迅速把信藏进圣袍的口袋里,一面自卫道:“绝对不行!在这个修道院里,我们女施主送来的一切都是神圣的。” 雷伊娜送给院长一个微笑,表示感谢;然后准备去游行。原来在门口迎接她的那个修士,冲她打手势,请她离开那里,因为晚祷仪式已经结束了;可是她装作没有看见。那个修士个子矮小,几乎是个侏儒,脑袋缩在肩膀里。如果他不同意,看上去像是赞成;如果他同意,看上去像是反对。 他的手势怎么理解都可以。院长后退到祭坛旁边,用小手指上的长指甲挑开信封。雷伊娜心里想:他以为是一张支票呢,是女施主和她从欧洲归来的傻表妹奉献给上帝最高荣耀的金钱。她看到院长颇有兴趣地在读那张便条,看见他眉头紧皱,最后双手蒙住了前额。院长尖声叫道:“上帝啊!饶恕我!这是违反教义的行为啊! 上帝啊!饶恕我们!”在场的人都听见了。 雷伊娜觉得用不着再看下去了。她温柔地把一只手放在那侏儒修士的肩膀上,向他指指报社的汽车——这时已经停在教堂门口等着她呢。“是我应该离开的时候了,对吧?要不然我们留下来看看会发生什么事情?”那修士用圆圆的小眼睛目光锐利地望着她,那是长期耐心生活磨练出来的表情。他声音低沉地用一句拉丁文回答说:“主的羔羊啊,可怜的贵人。” 晚上八点钟,卡马格给她打来了电话。她发出了消息:“不会有人说什么神秘的幻象了。总统已经去忏悔了。”雷伊娜即将写完报道,此前她写完了最后一段草稿,但是需要用日记核对一下:总统府的神秘幻象是一种幻觉,或者是欺骗:不可能说出真相。惟一可以肯定的是幻象不是真的。 洛斯托尔多斯的修道院院长一发现自己可能由于无意中出错而成为罪孽的同谋。 便立即要求总统在一小时内离开禅房。这一系列事件发生于下午七点半。地点在教堂里。一位不肯说出姓名的现场目击者昕见院长高声喊道:“这是违反教义的行为啊!”与此同时,院长跪倒在祭坛前。恳求上帝饶恕。 院长跪倒的情景是假的,但是并非不可信。她把报道念给卡马格听,知道他兴奋地赞同发表了。电话中的劈啪声真是讨厌极了。 “我现在就到你那边去。”她听见他说。“我已经过了卢汉。两小时内到达你那里。” “出什么事了吗?”雷伊娜问道。 “总是要出事的。见面再说吧。” 卡马格的声音消失了。写完那篇措辞严厉的报道之后,雷伊娜曾经想过继续留在浴缸的冷水里。在报道中,她又重申了致院长的便条里说过的神学道理。她裹在两个大浴巾里,湿漉漉地就要离开浴缸,晕头转向地躺倒在带蚊帐的大床上。在这个无论是黑暗还是瓷砖地都无法让炎热降温的房间里,她的脊背一接触到床铺就立刻明白了此前从来没有人在这里有什么想象或者梦想,有的只是昏昏欲睡,如同她现在心里的要求一样。卡马格直接插手此事,打破了她今晚余下的计划。两小时? 他是这么说得吗?当她走出房间时,庄园的管家已经有所准备了。他们接到命令:准备最大的卧室,安排十二个人的饭食。卡马格不是一个人来这里。她这个人大概太乏味了,仅仅陪伴他一秒钟都忍受不了。于是,就带着大队人马出差:编审们,可能还有女秘书们,她们负责记录他随时随地的指示,接听手机;还有一群司机;还有传真机。 雷伊娜心里想,我糊涂了,预感不到今晚会有多少次反复觉得昏昏欲睡。是尘土,是高温让她感到糊涂的;气温非但没有随着太阳下山而降低,好像反而盼望夜幕降临以便发泄怒火似的。她自己不知道心里是不是有尘土、好奇与无知,不知道自己生活的真正界限是什么。她到《日报》工作刚刚一个月,此前她认为报社的工作是福气:她将在多个星期里战胜一个又一个考验,直到某个编审慧眼识人、宣布她是个才女,或者直到哪一天在路上撞上一个不寻常的新闻——比如,这天在修道院里的消息——并且让她感觉到自己使出了浑身解数,感到那文字都是肺腑之言。 她想达到这样一个水平,即在审视自己的时候,心里说:这才是我,我的身心一定要达到这个水平,因为我就是这个材料,有这样的思想感情,有这样的喜怒哀乐,有这样的正义感。她想:刚才写出来的东西就是我!一面重复说:不喜欢卡马格。 可我是谁呀?我糊涂了。现在,卡马格会让我更加困惑不解。我刚来报社一个月,可是已经跟社长谈话了,仿佛我生下来就认识他似的。 她的血压降得太低了,血液几乎冻成了冰块。如果不喝上一杯白兰地,双腿会发软,难以站立。女管家告诉她:城里有两家酒吧,可是我们从来没有看见有单身妇女在里面喝酒。最好让我丈夫陪您前往,让他在大街上等着您。 在这漆黑的晚上,您和司机会又一次迷路的。到达那些酒馆,来去用不了二十分钟。 她在踏人第一家酒吧之前,就知道了:从来没有女人进去过。她一看到沿着肮脏的破砖墙排列着一些桌子,就明白女人是不会来这里的:破墙挡住了天空中几年不动的浓烟;还有在昏暗中那圈玩纸牌的人们,纸牌上深深的皱褶如同外面干裂的土地。她知道女人不会来这里,还因为一个女人身上的气味都会让那些男人产生敌意。这些男人把妻子扔在家中,一喝酒就是两三个小时,还假装成没有时间去任何地方的样子。寥寥几盏二十五瓦的电灯发出不死不活的光线,因为灯泡上布满了一层苍蝇屎。在那个有蝙蝠洞一半大的地方敞开着一个墓室样的黑窝,腿瘸的酒馆老板从架子上拿出和放回酒瓶,他粗心得要命,洒得到处都是残酒的液体。 雷伊娜走到柜台旁边,要老板拿一杯白兰地。可是,给她斟上的却是杜松子酒。 在尽头的桌子旁边,光线几乎照不到的地方,三名来自布宜诺斯艾利斯的记者在争论什么,完全不顾暗室里的烟气,也没有注意一位女同行意外的出现。其中有两位记者是给《日报》工作的,雷伊娜在电梯里不止一次遇见过他们,但是从来没有跟他们打过招呼。那第三名,她认不出是什么人。那人耳旁有个收音机,他表情紧张地在重复收听到的内容。每当出现变化莫测的间断时,他就扭动调频键;他说话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好像在发烧,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与此同时,两位《日报》的记者在笔记本上做记录。 雷伊娜一面向酒馆尽头走去一面感到敌意的临近:每向前一步,空气在后退,敌意仍然在前面。她想知道发生什么事情了,要想查明白时间可不太多了。卡马格说,两个小时内来到这里。剩下不到一个半小时了。 除去这几个外地人,酒馆里好像没有现实的感觉。住在村子里的人们面对时间是铁板一块,面对记忆大概也是如此。时问从村里经过,给人们留下印记,但是人们感觉不到。时间犹如尘土,在突然形成的灰色旋涡里,从左向右移动。尘土不停地落下,可是无人察觉。 雷伊娜来到尽头桌旁时,喊了一声:“英夏特!杜蓝!” 那个叫英夏特的人打手势要她别说话。可是杜蓝问她:“雷伊娜,你在这里干什么?你来晚了!该发生的事情都已经发生了。” 这两个男人都没有刮脸。他们身上散发出油炸食品的气味、香烟的气味以及喝了啤酒以后打嗝的气味。他们给人的印象是没有洗澡,也没有洗脸。大概穿的还是前天的衬衣。第三个男人说:“我不明白。十号电台说在哈查尔看见总统了,是在护林人的茅屋里。在米特雷的人们反复说,总统躲到那里去了,地点在乌尼奥。” “十号电台的说法大概是骗局。他不可能这么快到达哈查尔。几乎有一千公里呐。” “他们说准备采访总统。不可能是骗局。” 英夏特说:“那我在这里干什么?我去哈查尔?我去乌尼奥?最好还是打电话给卡马格。” 杜蓝说:“不要为这么一件蠢事就打搅卡马格。既然他让你写这条简讯,那就是让你自己做决定。” 英夏特继续说道:“这事是让我去办,所以他把手机给了我。” 雷伊娜心里想:可以告诉他俩,卡马格正向这里赶来。 他大概已经驶过卡门。德阿雷科了。很快要穿过大平原了,要感受到那罕见的宁静状态,因为在平地上一切都似乎是永远不动的,只有天空除外:星星、云彩、看不见地平线光芒的苍穹,如同听话的羊群在缓缓移动;与此同时,地球上的一切却觉得地球没有前进,只是从黑暗跳向黑暗。但是,如果我说出知道的事情,那他们肯定会问个没完没了,可我又不愿意回答。明天一见报纸,他们就知道答案了。 英夏特说道:“电话里没有信号。这很奇怪。既然咱们是在紧急状态下,那怎么能没有信号呢?” “他想开机时才开机。”杜蓝说道。“为的是不让任何人知道他的来去行踪。” “我也很想听听收音机。”雷伊娜说道。“出什么事了?” 那第三个男人看也不看她一眼,更不伸手打招呼。他纹丝不动。随后,他把收音机放在桌子上,说道:“我已经听到你想听的内容了。我已经听累了。你越听就越不明白。” 新闻开头的故事都是一样的,但是后面的细节如同迷宫的根茎一般蔓延开来。 新闻说,晚上差一刻八点的时候,总统结束了在本笃会教堂的隐居生活;从八点起开始绝食。 奇怪的是关于绝食的地点,说法十分混乱。在特派记者中,总统要其中两名陪同他前往乌尼奥庄园,位于洛斯托尔多斯市三公里的地方。到达那里以后,总统先是在埃娃‘庇隆大约八十年前出生的旧址前下跪,随后打开睡袋,喝过一杯水后便躺下休息了。那两名特派记者听见总统用游丝般的声音说了一句:“惩罚啊,惩罚!” 他俩觉得总统似乎在抽泣,但是绝对无法证实,因为一队身穿迷彩服的警卫人员突然而至,举止粗暴地赶走了两名记者。 其他电台断言道,总统是在做完午祷后离开本笃会修道院的,时间大约在下午一点钟,其安全措施之严密是空前的:参加晚祷仪式的是总统的一个替身——这位替身正在偏远省份代替总统为百姓祝福和向上帝许愿。根据这个说法,总统是从洛斯托尔多斯附近的一处空地乘坐朋友的私人飞机前往圣胡安省的哈查尔。一到达那里,总统的行为就变得非常奇怪。他吩咐大家不要跟随他。接着,他借了一位参议员的汽车开走了。谁也不知道总统是如何在下午四点钟左右到达月亮谷护林员的茅屋的。总统身穿本笃会的白色圣袍,头戴修士的兜帽,脚踏方济各会教士的凉鞋。 护林员明白无误地通过电台讲述道:总统在峡谷的凹陷边缘走来走去,一面不停地祷告,仿佛被发疯的烈日晒昏了头一样,护林员极力劝阻总统不要如此。圣胡安省电视台的一辆活动车已经开到军队设置的隔离区边缘,从远处对准总统拍摄:他正在攀登陡峭的岩壁。在没有动作的时候,镜头就坚持拍摄岩石的“宗教强度” ;岩石的各种形状在世界史上都有记载:蘑菇形、灯泡形、露出长条黑石的山洞、泰国鸟形、男女合欢形、上帝巡游后遗弃的圆柱船形。 另外一个特派记者此前曾经看见总统到达过瓜米尼,他坐在一块石头上,旁边是阿道夫。阿尔西那(①阿道夫。阿尔西那(i829——1877),阿根廷军事家、政治家。1868——1874年期间任阿根廷副总统。)于一八七五年下令挖掘的水沟遗址;当年挖掘水沟的目的是阻挡纳蒙古拉酋长率领印第安人的侵扰,从那时起,这道水沟就不断地向地心深入。成千上万的动物落入这道长达三百公里、由于土壤侵蚀而变得深不可测的水沟里。在黑糊糊的裂缝里,腐烂的热气发出磷光吸引了成群的蚂蚁和屎壳郎;但是没有人能忍受得了这种气味。尽管如此,总统却坐在那里,处于绝食和自我惩罚的状态中。派遣到瓜米尼的那位记者在呼叫:“连多吗?连多吗? 录上我的声音没有?”那个名叫连多的人回答说:“听到了,声音很好。我马上播出你和总统的谈话。我这里从布宜诺斯艾利斯省南部安排了专门报道。”到此为止,播音是完美无缺的。但是,连多刚一说:“先生,下午好!”静电的噼啪声就打断了播音,听不见任何声音了。 雷伊娜心里想:“我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一面把收音机放在桌子上。 要么是眼下的现实仅仅是一种幻觉;要么是新闻界在创造现实。不知道为什么她脑海里突然冒出西班牙著名诗人贡戈拉的一首十四行诗中的三行诗句来:“梦,戏剧的作者,/在由风搭建的舞台上/常常给美人披上阴影。”可眼前这些故事不是梦。 那时,人们是当真的,没人觉得是难以置信的。如今,人们都知道了:那位忏悔的总统没去任何一个大家看见的地方:八点钟,他从禅房溜出来;然后从胡宁附近的一处空地坐上政府的直升机回总统府去了。次日上午,总统玩了两个小时网球,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似的。 雷伊娜没有考虑那场戏的复杂性,而是在想天已经很晚了。已经九点半了。管家和司机在外面露天地里等候着。卡马格可能已经到达门布里亚尔,现在正沿着湖畔与水渠的分界线摸索前进呢。雷伊娜把杜松子酒钱放在柜台上的时候,没能躲开杜蓝把她的手压在柜台上。那家伙满嘴酒气地说道:“宝贝,天还早,别去睡觉! 干吗要走哇?睡觉是太早了,可是干点别的好玩的事情并不晚啊。”一股从骨子里的蔑视涌上心头,她推开杜蓝的手,说道:“杜蓝,洗洗澡还不晚。你身上臭烘烘的。就算你洗澡,一辈子也都是臭狗屎味。”她既不理睬另外那两个男人贪婪而愤恨的目光,也不管杜蓝在她身后的嘘声和叫骂:“婊子!看见这婊子的话多难听了吗?” 在汽车里,她一面感到平原大地和漆黑夜晚的压迫,一面觉得这漫长一天发生的事情都是无关紧要的。她不在乎那篇写好的关于修道院事件的报道,因为那已经过去了,就要被遗忘了。她惟一在意的或许是——她的生活就是在重复这个“或许” ——想象着卡马格沿着漆黑的公路从卢汉到欧本德疯人院以及恰卡布科玉米地的旅行,想象着他在说什么和想什么;但特别是想象着卡马格的身体通过路上不断失去的亮光在摇晃的情景。 大约在十点过后,卡马格从洛斯托尔多斯打电话给她。 他的司机弄不明白到了什么地方。他说:“我们停在一家药房对面了。入口的招牌上没有文字。等一等。我想是叫‘圣心救助’。请你问一问管家是不是知道怎么离开这里。” 她重复了一遍:“圣心救助药房。”管家打断了她的重复:“他们走到另外一边去了。方向乱了。告诉他们:别动。让他们等着我。” 小小的尘埃不停地落在摆好了十二份餐具的桌子上。 女管家抱歉地说,大平原上实在太平整了,昏暗的星空看不出东南西北,村里人谁也不肯回答迷路人的问题。她说,我看见过同一辆卡车从这里开过去五六遍也找不到方向。雷伊娜说:“是的,要到达某个地方很困难。”女管家继续说道:“您看看我这个样子。要离开这里也很困难。” 或许餐桌就这样永远摆下去了;很快带花边的桌布也就发黄了。时间已经停住了脚步,仿佛哈维珊小姐在《伟大的希望》里的住宅一样。而她雷伊娜呢,难道也穿上新娘礼服让孤独慢慢毁坏?至少,她现在还穿着晚祷仪式上同一件黑色长裙和带花边的衬衫。上帝啊,看看这张死人样的面孔吧。杜蓝肯定以为:建议她于点“好玩的事情”是对她的开恩呢。她得赶快去换衣服。这个家里什么地方能有镜子呢? 十点半,当她刚刚找到一面镜子的时候,卡马格来到了卡兰萨庄园,那精气神仿佛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平时,他是个寡言少语、感情难以外露的人;但是,这天晚上,他神采奕奕,好像经历了返老还童之旅。《日报》的头号司机跟在他身后,一副彬彬有礼的样子,手里提着一个大食盒和两瓶法国葡萄酒。 “雷米丝!”卡马格刚刚迈进门槛就用力喊起来。“雷伊娜。雷米丝!来啊! 庆祝一下!总统让神秘幻象见鬼去了!,” 她从昏暗的卧室里走了出来,满腹怀疑地走近他。她本以为会闯进来一群编审加女秘书呢。她害怕再次看到杜蓝。 她问卡马格:“其他人呢?” 卡马格不明白她的意思。他吩咐胆战心惊的女管家带领司机去厨房,然后把从布宜诺斯艾利斯带来的烤饼、火鸡和俄式凉拌菜一一放进大盘里。 “什么其他人?”随后,他用真诚惊讶的口气问道。 这时,他才转身看着雷伊娜。她刚刚洗过脸,淳朴的美一览无余。她身穿开领花裙——是在墨西哥大众市场上买的;看上去像十九世纪恬静的幽灵。她仍然还在困惑之中呢。困惑仿佛蜘蛛网一样缠住了她的情绪。 她固执地说:“女管家准备了十二个人的餐具。” “她是个聋子。我从来没说‘十二’。我说的是‘二’。” 雷伊娜仍然站在那里不动。她不知道需要防备什么。 但是,她防备地说:“我不吃俄式凉拌菜。土豆和蛋黄油对我不好。” “你也不喜欢烤饼,火鸡有屎味。”卡马格说道。“我认识的每个女人都对食物有某种挑剔。” “我不知道别的女人怎么样。对吃进身体里的东西,我是小心的。” 卡马格放声大笑起来。这笑声更像横冲直撞的驴叫,似乎让他不好意思,但是随后就无所谓了。他站在桌旁,抚摸着文件夹,不厌其烦地讲解起他们迷失在洛斯托尔多斯十字路口的详细经过。他说,大约六点钟就已经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知道了:总统对本笃会的祈祷仪式再也忍受不下去了,打算当天晚上就离开修道院。仅仅是恩索策划的基督显现在柠檬树冠的闹剧拦住了总统的去路。总统急于离开那里,去玩高尔夫球,呼吸一下世俗的空气。恩索要总统保证留在修道院,直到晚祷仪式结束。随后,总统可以躲进乌尼奥庄园,在那里可以假装绝食。在那里他可以躺到单人床上,让人拍一两张照片;但是接着他将立刻摆脱记者的跟踪,自由自在地骑马和看电视。卡马格说:“于是,我就断定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已经无事可做了。风暴中心已经转移到了这里。我用胡安。曼努埃尔。法昆多在新加坡银行存人七百万美元的照片排好了头版,给你的故事空出了两个专栏。我事先知道院长会有反应的,但是绝对没有想到他会那么生气。差十分八点的时候,编辑给我念了一份修道院的公告,其中援引了直接来自梵蒂冈的指示。公告差不多重复了你在致院长信中说过的话,只不过多了一些外交辞令罢了,什么基督只有在世界末日审判时才能回到地球上来;总统的幻觉对他本人来说可能是真的,但不适用于罗马天主教。这以后,关于绝食的虚构已经变得荒唐可笑了。 那时我已经走到半路了,大约在卡门。德阿雷科与恰卡布科之间。既然我在报社已经没事可做了,于是我想最好跟这个英雄事迹的作者一道庆祝打败那头野兽的胜利,明天早晨回到编辑部来。咱俩坐同一辆轿车回布宜诺斯艾利斯,好不好?我已经告诉你的司机先走了。“雷伊娜本来想注意倾听卡马格讲话,但是他说得又快又乱,不给别人专心听讲的机会。女管家已经送上来烤饼,可是竟浑然不觉。这场面显得滑稽可笑。她和他都站在桌前,上面已经摆好了饭菜,还有价值九十美元一瓶、刚刚开启的葡萄酒。 到最后,她说话了:“博士,已经十一点多了。要是再不坐下,我要累得晕倒了。” 只是到了这时,他才停止了滔滔不绝的讲话。接着,在长长的一分钟里,二人谁也没有说话,互不对视,只是品味着美酒。随后,她讲起教堂的故事。让她高兴的是:一个像卡马格这样的男人,一般人很难接近他,竟然穿过大平原,跑了几百公里,仅仅为了来陪伴她吃这么一顿带沙土的晚餐。有时,她觉得他的聪明思想溜到别的什么地方去了,巨大的饭厅里只剩下了他那心不在焉的双手。可是,他的聪明一回到原地,那迅速返回的闪光立刻让她觉得他是世界的中心。 他问她:“你怎么想起学了这么多关于救世主的资料? 女人从来不思考这种东西。““您真的想知道?那您就别再老说‘女人’了。也别说什么‘东西’了。有的男人喜欢编织和绣花。我对神学感兴趣。” “是的,我知道。但是不明白你怎么会达到这个水平。 我很好奇。“女管家送上来火鸡肉和切成两半的西红柿。烤饼依然未动。 “我是在修女办的学校读完中学的,只差最后一年。那最后一年的九月或者十月,总学分已经读完了,我闲得无聊。为了消磨时光,就把凡是到手的书籍都读一遍。在那几个月里,我把胡利奥。科塔萨尔的短篇小说几乎都看了;还阅读了巴巴拉。卡特兰两部可怕的长篇小说;读完了马里奥。贝内德蒂的诗集,那是人家送我的生日礼物;看完了马尔罗的《反回忆录》;还从头至尾阅读了四部《福音书》。 您看看真是一锅大杂烩。《福音书》是我缺的一门必修课,内容就是周日的弥撒,教士的解释是一回事,我的理解是另外一回事。我经常看那些没人再看的不合乎情理的部分,虽然那个时候我把不合乎情理的内容叫做神秘的故事。我们跟院长修女上过宗教课。我在她的课上犯了一个要命的错误。上那堂课的前一天,我曾经琢磨过耶稣的家谱:《马太福音》一开始有记载;等到那位修女说根据《圣经》救世主应该是大卫王的直系后裔,我觉得这不合情理,这念头冒了出来。按照《马太福音》的说法,亚伯拉罕是以撒的父亲;以撒是雅各的父亲。这个家族代代相传,一直到大卫王。然后从大卫开始又有另外二十二个男子传播这个神圣父系家族,直到现在我还记忆犹新的一个人:”马但生雅各。雅各生约瑟,就是马利亚的丈夫。那称为基督的耶稣是从马利亚生的。‘我举起手来,没有想想下面要说的话,就开口了:’老师,大卫是约瑟的祖先,对吗?‘老师回答说:“应该是这样吧。,她有些不耐烦了。我仍然问道:”既然耶稣是马利亚的儿子,而不是约瑟的儿子,那怎么可能又是大卫的后裔呢?,那修女望着天花板,叹气道:“雷伊娜,信仰走着我们不了解的道路。不要争论,不要追问。应该接受。’本来,到了那个时候我就应该听话地坐下来了。可是我仍然站着不动并且说道:”老师,《福音书》上说得明白极了。要么耶稣是约瑟的儿子,圣母不是处女;要么耶稣不是救世主。‘这样的亵渎神明激怒了老师。她们把我关在办公室里,让我父亲来领。院长认为我疯了。她说:“你想继续在这个学校念书,那就在笔记本上抄一千遍这句话:我们的主耶稣基督是圣母受灵孕而生下的救世主,是大卫王的直系后裔。’我哭了一个下午,一面写我的悔罪书。我已经抄了四十遍、五十遍那句话,那时我意识到这太不公平、太残酷了,我不想写下去了。我宁可学校把我开除。我父亲揍了我一顿;我母亲去教堂为拯救我的灵魂祷告。但是,我就是不低头。我不得不在家里自学五年级的功课。” 卡马格说道:“黑暗蒙蔽了你的眼睛,因为它太显而易见了。” “我喜欢这个说法,可是并不理解。” “女院长认为你看到了地狱,如同的第一章那样……那火焰里还没有光明,发射出来的仍然是明显的黑暗。” 他闭上眼睛,用英语背诵似乎是出自约翰。弥尔顿(约翰。弥尔顿(1608——1674),英国伟大诗人。代表作,成功塑造了魔鬼撒旦的形象,是世界文学的最高成就之一。) 本人说出的诗句来。沙尘继续在平原上肆虐,像狗一样顽固地非要钻进室内不可。 “这太可怕了。”雷伊娜说道。“这里能喝光全世界的水,可嗓子还是发干。 这里的人口腔里充满了裂口,我一点也不感到奇性。 “雷米丝,这就是你知道的一切吗?耶稣基督再次降。临的想法是不是也从你十五六岁时阅读的《福音书》里出来的啊?” “是十七岁。不,当然不是。我为学校里发生的事情感到屈辱。我决心有一天回到那个教会学校里去,当面谴责女院长的愚昧无知。我好像圣灵附体一样地拼命读书。我发现了西班牙语版的假冒《福音书》,出版的时间是佛朗哥独裁统治的最糟糕时期,里面有您能想象的种种出版许可证明。我在那里找到了《关于基督童年的叙述》,是托马斯‘以斯拉爱里达在公元二世纪写的。我好奇地阅读着这一章,因为正典《福音书》里完全省略了耶稣降生到他十二岁中间的生活。这一章里描写的耶稣性格易怒,报复心很重。 有一次,耶稣正走在村里的时候,有人从后面跑过来,不小心推了他一下。耶稣大怒,恶狠狠地说:“你要永远变硬了。,那人果然变硬了。耶稣还让一个小学教师的儿子变硬,因为那小家伙把他一个柳条筐踢坏了。情况变得非常严重了,根据《叙述》的第十四章的描写,闹得约瑟不得不要求马利亚不放耶稣出门,因为凡是跟他有冲突的人都立刻死掉。这类的故事,我读了很多,写书的都是虔诚的信徒,可是都被指控为异教徒。我得出的结论是:耶稣在世期间,还有别的先知和贤人跟他一样,他们纷纷起来反对罗马政权,反对犹太教神父的虚伪作风。卡马格博士,我不想再打搅您了。您看看几点了?您把茶喝完吧。我要睡觉去了。” 女管家收走了餐具,随着夜色逐渐占领了每个地方,沙尘的嗡嗡声消失了。窗外,远处有来来去去的灯光活动。 雷伊娜想:大概是庄园里的雇工们。 女管家说:“是印第安人。他们在找剩饭。千万别让我丈夫看见他们,因为他会向他们开枪,好像打狐狸一样;一天夜里,他打倒了两三个。” 卡马格呆呆地望着空气。他的热情已经消退,或者是情绪在变化,仿佛幽灵一样,转移到别的兴趣上去了。 “不可能打倒两三个。”雷伊娜说道。“只是一种说法,对不对?不是真事。” “别理睬她的话。”卡马格问女管家:“您就是说说而已,是吧?” “是吗?您是说说而已吗?”雷伊娜也问女管家。 女管家不回答他和她的问题。她进厨房去了,把火鸡上客人没吃的肉从骨头上剔下来。随后,她把骨头扔向狗群。 “雷伊娜!”卡马格说。 “什么事?”她不假思索地答应一声。他从来没有这样叫过她,仅仅称呼她的名字。 “假如我年轻二十岁,或者你比现在大十岁,我一定跟你结婚。” 她冲他一笑,一副同情的样子。她微笑时上唇张得太高,结果牙床露了出来。 那是个容易产生误会的夜晚,大家言不由衷。 “博士,您怎么会这么想呢?如果是恭维的话,那也很少见。” “不是恭维。我是认真的。我想跟你结婚,可是不行。 我比你的年龄大一倍。““比我的年龄大一倍,或者我的年龄只是您的一半,结果是一样。不行就是不行。您孤身一人,又远离家乡。一个人出门在外的时候说话是很随便的。” “我从来不随便乱说。我刚才说了,不行。我结婚了,不幸福;但这不是原因,因为一个在我这个位置上的任何人都会说这种话的。我说不行,是因为咱俩太相像了。那就有可能互相伤害。” 雷伊娜觉得这番话令人宽慰地一一落下,落人一种可能有几百年之长的常规中,但是对她来说,这个常规是新的。她感到这番话经过长期的寻寻觅觅之后,终于找到了恰如其分的地点。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我糊涂了。这一切让我困惑。” 卡马格站起来,离开桌子,手里端着茶杯,向厨房走了几步。随后,又转回来,把茶杯放在桌子上,一只手放在雷伊娜肩膀上。 他说:“你什么也用不着说。你什么也用不着想。说这些话的人是我。” 她摆脱开那只手,紧紧注视着他的眼睛。 她说:“有些话说出来就留在心里了,不可能留在空气里。有人说了话,那这些话就改变了我们,尽管我们不乐意。” 他说:“也许我是不假思索说出来的。” 她说:“没有人说话是不假思索的。我们说的一切都有内容。没有无缘无故说话的事。” “雷伊娜,咱俩太相像了。你看这事:咱俩想的一样,几乎在使用同样的语言。 火花就是这样开始碰撞出来的。” “如果您不是我的领导,或许我能同意这样代价昂贵的火花碰撞。现在我说话得慎重。您知道吗?我喜欢现在我做的事情。我喜欢写作。我费了好大力气才进了报社;拿到这份工作那一天,我在莱萨玛公园的露天剧场里一人跳了一小时舞蹈。 我踩上了好多狗屎,最后只好把鞋子扔进垃圾箱里了,可是我一辈子都没有那么幸福过。卡马格博士,我不能失去这份工作。我不能跟文化版的编审,也不能跟总编,更不能跟您这个宝塔尖上的人物发生火花碰撞。” “说得对。可是我并没说咱们干那种故事还没发生就把故事忘记了的事情。我说的是如果年轻可以跟你结婚。 这二者是不同的。““可是您还说了:您不行。这就更不同了。” 让他觉得难以置信的是:他和她居然能这样说话,谈话居然能如此流畅,这是他在跟任何人相处,包括自己的女儿,都不曾感受过的。让他吃惊的是: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姑娘居然让他像个少年似的颤抖。而她呢,她不明白这天夜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她不知如何是好,感到进退两难。她并不喜欢过分苛求自己。那时她看待卡马格就是这个样子:年长的先生,走路驼背,说话过分深思熟虑,体态微胖,由于年龄的关系而向前弯曲。进入她梦境的还从来没有这种人。尽管如此,他所说的一切在触动她的心扉,如同某种酸液在腐蚀她的心田。他说的一切让她失去了勇气并回忆起昔日的生活。 “我去睡觉了。”雷伊娜说道。‘’我还以为今天永远不会结束呢。““是的。我可以让这一天永远不结束。” 雷伊娜已经回到了卧室,就在她一一脱下那修女穿的不舒服的鞋子并且把那件墨西哥服装叠好放在椅子上的同时,她听到卡马格在跟女管家争论:床单太粗糙,屋子里有牛圈的气味,蚊帐太厚。就在雷伊娜已经穿好睡衣,盲目地梳理着长长的黑发时;卡马格说道:“谁要是把这屋子里的空气弄走了,那就应该还回来。‘’她和他的卧室紧密相连,中间有半米高的土墙隔离,但是薄薄的门板非但没有消音,反而点燃了回音,加强了回音的效果。 凌晨一点,她熄灯上床了,但是不能成眠。卡马格的手机响了两三次,吓了她一大跳。她听见卡马格在做指示:关于照片的尺寸,确定标题的位置,讨论某段文字的谬误。他说话的口气坚定有力,但是声音很低,甚至听不清音节。窗户时不时地被闪电照亮;湿气越来越重,仿佛是有生命的,不打算离去。 正当她已经开始放松,感觉已经进入朦胧状态时,卡马格敲门了。大概是两点钟,也许是两点半。一刹那间,她不清楚那是第二天的声音呢,还是上周的声音。 “雷伊娜,我不得不把你的文章从头版上撤下来了。雷伊娜,睡着了吗?不上你的文章了。” 这句话如同鞭子抽打一样让她清醒过来了。 “博士,为什么?我来了。我得穿上点衣裳。” 失败的念头突然占据了她的大脑;她意识到,她最担心的莫过于此:不怕跟父母闹僵,因为父母是命中注定的;不怕与卡马格闹僵,因为随后可以修补;而是害怕自己的失败,害怕自己给自己树立的不败形象突然之间轰然倒下。 她会错在哪里呢?她去摸电灯开关:不能用了。幸亏一盏煤油灯还亮着,苟延残喘的灯心还在闪出微弱的光线。她把那件墨西哥衣裳披在睡衣外面。向门口走去的时候,她感到微微有些眩晕,有种一看到卡马格就会一脚踩空的感觉。 卡马格浑身都散发着湿气和狡猾的打算。他刚刚洗过淋浴,身上有股他走到那里就跟到那里的隐隐香气。他手里拿着那个从布宜诺斯艾利斯带来的文件夹。 “雷伊娜,你很漂亮。”他说。这话说得结结巴巴,好像不是他想要说的意思。 “我的文章怎么了?是这个吗?” 雷伊娜指指文件夹。 “没事。没任何事情。我只想跟你说说话,可不知怎么叫醒你才好。” “就是说仍然像我寄过去的那样发表出来?仍然是头版?” “对,照样发出来。没发生任何事情。我能进去呆一会儿吗?” 她让开路;他向前跨了一步,拉住了她的手。她没有把手抽出来。 “我糊涂了。”她说。 “咱们都糊涂了。” 卡马格关上门,把她拥抱在怀里。雷伊娜感到自己任其拥抱的这个巨大又可怕的身躯在心里唤醒了一种没有想象过的欲望。她感到一切确信的东西都离开了常规;她觉得卡马格不是卡马格了,她自己也不是她自己了。一个拥抱就足以让两个人突然成为别样的人。他双手捧住她的脸,开始亲吻。他的嘴唇是热烈的,让她离开了现实世界。 两人的舌头互相寻找,互相亲吻;一股冲动的大潮裹挟着两人走向任何想去的地方。雷伊娜那时没有停下来思考全部的得失。她只是跟着他走,因为他好像一个没有自卫能力的孩子;她很想保护他。 卡马格醒来时发现雷伊娜不在床上,这让他感到奇怪。 根据窗户上冬天进来的灰色光线,他估计是早晨七点多钟。 地平线是一道灰色的线条,热气依然还在,违反节气的常规。雷伊娜的衣服不在了;旅行袋不在了;用来撰写那篇关于异端文章的笔记本电脑不在了。他满腹疑团,开始穿衣服。让他感到不安的并非是她的不辞而别——甚至连个便条都没有留下——而是在他睡觉时她窥视到了他裸体的模样。这是女人的本性,她也一样:监视一切,控制一切。她肯定看到了他没戴假牙的嘴巴、患静脉曲张的裸腿、松弛的肚皮。她突然发现了他这副没有自卫能力的样子;她带着这样的印象走了,让他根本来不及纠正她的看法。他到走廊上去找女管家,发现她浑身蒙着防蜂网罩,端着满满一罐蜂蜜。女管家摘掉了网罩,表示对他的尊敬。她脸蛋通红,有干裂的皱纹。 “先生,您也走吗?”她问。“有热咖啡和小面包。应该尝尝面包加蜂蜜。没有开花,可是蜜蜂照旧干活。下星期,人家给我们送新的蜂王来。先生,您应该来看看。您知道吗?蜂王会唱歌。只要蜂王一唱歌,您这里看到的一切就变成一片黄色了,天知道是怎么回事!” 卡马格没有吭声。废话连篇让他讨厌。他不愿意跟下层人打交道,更不喜欢这种信任的表示。女管家是不是看到什么了?是不是听到什么了? 他问:“司机在哪里?他应该把车子准备好,在这里等着。” 女管家说:“他送太太去汽车总站了。说不定又迷路了。” “给我来杯咖啡吧!不要蜂蜜,不要面包。早晨我只喝咖啡。” 这么说,她是坐公共汽车走了。为什么她干那些事情? 或许因为那天出来吃晚饭,他把她扔在大街上了。报复心重,臭狗屎!尽管如此,他还是想她。她在他脑海里嗡嗡响,不肯离去。回到布宜诺斯艾利斯就要把那个司机给轰走。怎么对付雷伊娜?两只蜜蜂飞近了蜜罐,那是女管家放在走廊里的一个板凳上的。他想,也许她不回报社了。 她也许随便上什么地方去了。但是,总有一天她会停下来。 总有一天到达某地,留下来想一想怎么办。只要她回来,我就等她。她会感觉到要多自由就有多自由。她能感觉到每时每刻都是自由的,因为无论她去哪里,她都是属于我的。 第七章 布伦达用她那长期不用因此有毛病的西班牙语打电话给你,告诉你:一个小时前,医护人员把可怜的安海拉送去放射化疗了。医院控制不了她的呼吸道感染。根据克莱克医生的看法,安海拉的白血球已经变得没有吞食病菌毒素的力量了。给她输血的次数太多了,浑身没有一处健全的血管了。昨天护士不得不在她手背上注射。 疼痛使她不停地呻吟。你要是听见了,肯定会心碎的。胸部怎么样?可怜的孩子,胸部瘦得能把你吓死。医院还得重新给她做化疗,但是首先要避免感染扩散到全身。 你明白了吗?她只有十五岁,怎么能受这么大的罪啊?卡马格,我受不了了。 她这个样子,我真看不下去了。我走近她的床边。她问我:我爸爸什么时候来啊?她声音已经很小了。有三个多月的时间,她没有看见你了。你去过多伦多,去过拉斯维加斯,你就没有时问,哪怕仅仅一天呢,从芝加哥路过一下!她是你的女儿,对不对?卡马格,我害怕,害。害怕一个人独处,害怕可能发生的事情。 你说,克莱克医生是谁?布伦达惊讶地说,他是从一开始就给女儿看病的血液病大夫。你怎么能不记得他呢!可事情就是这样:你就是不记得他了。很早以前你想过安海拉,好像她跟你没有关系似的。你曾经说过女儿的名字,可现在她在你的感情上是空白一片。演奏会上的照片、她骑自行车的照片,那过去的一切丝毫打动不了你的心了。今年你去看过她两次,可你连拥抱她的情绪都没有。她已经衰弱之极了。她已经不再属于你了,因为现在她属于疾病了,属于厄运,属于痛苦。而你宁可远离她的痛苦。你本打算在电话里再说点什么,可是没有话了。你问了一句:迪安娜好吗?你和你的前妻很少谈起那另外一个孪生女儿。她让你感到陌生。布伦达回答说:她一刻也不离开安海拉的病床。眼下,她暂时离开了,因为医护人员不让她在化疗室停留。她就在这里,跟我在一起。你想跟她说话吗?你害怕地回答说:不!现在不行。前庭有两个编辑等着我呢。 你知道,国内形势很糟。我们每时每刻在等待着经济部长辞职。你替我亲亲迪安娜吧。告诉她:我想念她。布伦达,如果明天我能出差,我会通知你的。我得挂上电话了。她问道:你明天出差?安海拉发高烧四十一度,医院也不能给她退烧。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明白:明天她可能失去知觉,病情加重,医院不让你探视。卡马格,必须今天就来!你是父亲!布伦达求助做父亲的责任来打动你,这让你生气了,因为你是一向尽职尽责的。你大把大把地花钱在医院和那些废物医生身上;他们竟然不会把高烧四十一度降下来;可她还说什么你做父亲的责任。这简直不能容忍! 于是,你说:布伦达,你别催我!你总是想操纵别人的生活。我看看怎么安排一下,争取出去一趟。 为了摆脱布伦达,你用空头支票安慰了她。她打算操纵你;你又一次冲出了包围圈。你一点也不想离开布宜诺斯艾利斯。恰恰在此时此刻离开?不行!因为对面窗户那个女人背叛了你;她把你几个月来对她的关注置于可笑的境地。在你用自己的目光造出她的身体之后,难道能允许你的作品毁坏在别人手中?你愤怒了,绝望了,非惩罚她不可;这样的芒刺在背,你不能到任何地方去。你还有时间关心安海拉。现在,对面那个女人比一切都重要。 那女人服下苯巴比妥之后一直睡到次日中午十二点。 你推迟了报社里的所有约见,一直等到她醒来;你看着她无力地在室内擦着地面走路,披头散发,脸色难看。她打了两三次电话,大概是给医生或者母亲的,也给工作单位打了一个,告诉领导她头晕、恶心,等到感觉好一些时再去上班。 你在监视她的同时,为了不暴露自己的活动,有意躲开了自——己房间的窗户;你打电话给文化版的一个编辑,命令他绝对小。——你强调“绝对小心”是让他明白:如有半点差错就会请他下岗——去调查布宜诺斯艾利斯是不是有哪家出版社准备出版一部关于耶稣的随笔、关于基督教早期活动或者相关题材的随笔。你告诉那位编辑:也许是几个作者合著的散文集;果真如此,你要记下作者都是谁。偏远的出版社要去,地下出版社要去,正规出版社也要去!无一漏网。 把报告直接给我!不要经过别人转交,越快越好!谁敢出版那母狗偷偷写的臭狗屎,你就把他撕个粉碎。 那女人年轻,体质好得坚不可摧。到了下午两点钟,苯巴比妥的后劲完全过去了。她不停地喝水,每隔一会儿就去一趟厕所。有那么一阵工夫,她离开了你的视线,去冲淋浴;回来以后,她显得又新鲜又水灵,充满了活力。她煮了咖啡,但是没有吃东西。你看见她在那罐橘汁面前犹豫了一下,然后又放回冰箱里了。她没有不放心的感觉;这一点你能肯定。但是,你不能不监视她的习惯,看看她会不会不喝橘汁。万一她不喝,你就另想办法投下第二次苯巴比妥。 从她记忆中被抹去的东西会在肉体里存活。每当她走近橘汁的时候,往事有可能浮现在她眼前。那女人忘记的事情,你必须记牢。 你看见她在电脑前坐下来,开始检查电子邮件。她很激动,没有时间回答来信。 白天,观察她比较困难,因为街上的光线太强,屋内太黑暗。但是,每当她靠近窗户时,她的动作清晰可见,无论照镜子还是打开冰箱。 你让一个星期的时间过去了,为的是她放松一下自己的习惯。你知道,在这一周的时间里,她用办公室的电话给那个哥伦比亚编审打了两次电话,花别人的钱让自己谈情说爱。她提出去里约热内卢搞紧急调查研究,让单位支付旅差费。出去当婊子,她还是个窃贼。丝毫不值得同情。 现在,你总是早早就来到光复大街的房间里,夜里十点钟之前一定到达。你把门锁交给夜间值班编辑,或者交给恩索。马埃斯特罗——你在政府换届之前聘用了他。你选中恩索是因为他与政界有联系;你一步步提升他,是因为他守信、忠诚;最后,你把他变成了你的得力助手。 你首先做的事情不是抓住望远镜,而是穿过大街试图跟那对露宿在那女人楼旁的男女对话。你在芝加哥生活的时候学会了一件事:在与一个不懂当地语言的人说话时,速度要慢,发音吐字要清楚,仿佛对于全然无知的语言只要声音慢一些或者嗓门高一些就会自行解决了。但是,最有效的还是用手势说话。于是,你慢慢与那个露宿街头的男子交流,因为那女子不愿意看见你:她一看见你过来就闭紧了凹陷的嘴唇,用破烂的毯子蒙住面孔。那两人是科索沃战争的难民,说的是塞尔维亚语中复杂的方言变种。他和她并不是亲戚,就因为是从同一个山村里逃难出来才巧遇在一起的,他俩的老家是在蒲兰哈尼市附近,至少你是这么认为的。他俩为了来布宜诺斯艾利斯是花了大钱的,向埃斯特市和波萨达斯移民局行贿,结果发现到了首都两人的命运是当乞丐。那男子有时到一些别人没有去过的角落里收集罐头盒和空瓶子。如果他进入别人已经占领的地区,那是有危险的:要么被乱棍打死,要么被扔进臭沟。可是,他还能干些别的事情吗?没有工作!人们失去了理智,惟一牢固的想法就是吃饭。那男人的手势在说话:就是为了这张肚皮,就是为了这张肚皮。 有时你送给他俩肉罐头和衣裳。女的会说“谢谢”,因为有人扔给她小钱时,你听到她笨拙地发出了“谢谢”的声音;可是,对你,她的目光是仇恨的;你一停下来跟那男的说话,她就对自己的老乡反复说一句:Bas smo zedni.根据你多次猜测,这句话的意思是“咱们有的就是饥饿”,或者类似的话。让他拒绝跟你谈话,就有可能阻挠你正在跟那男的建立起来的联系。因此你对她尽量有礼貌,尽量消除她对你的不信任感,你尽量不在意她粗鲁的行为。但是,这并不容易;因为一看见她那模样,你就越来越感到恶心。当她从那张草垫子上站起来的时候,乱蓬蓬的长发像水母一样披散开来。那浑身散发的臭气令人无法忍受。如果你跟她的老乡走出一两个街区,她倒是不生气,但是每时每刻她都用目光追随着你们;如果她看不见你们了,就假装大吵大闹。 你闹不明白的是:他和她之间互相依存的关系是建立在什么基础上的。不可能是肉体关系,因为男的还很结实,要不是缺牙齿,他还是有魅力的;可是她由于满身疮疤和噩梦般的疾病已经完全成了畸形人。 你不止一次提出给他俩租一问房屋,但是,二人拒绝了。他们依然还保留着某种高傲的脾气,仿佛贫困是一种选择,而不是失败。现在,你没有别的办法了,只好跟他俩明白地讲出来,告诉他俩你需要办的事情。对面窗户那个女人三天之内就要去里约热内卢了;你无论用什么办法也要拦住她。 在与布伦达通话之后,你出来寻找那对露宿街头的男女:时间十分紧追。现在是夜里十点钟。几周以来,对面单元的常规发生了变化,可能是因为那女人正在恋爱,宁肯不分散精力。她很早就从办公室里回来,很少接受别人邀请外出吃饭,从拂晓开始就写起来,一下子就过去几个小时。 但是,到了礼拜天,她的习惯一如既往:出去骑马,天黑才回来。她听音乐,在镜子前面脱光衣裳。她比从前更加注意自己的身体:他看见她在栏杆上伸展四肢;起床后,她做弯曲运动;上床之前,她在腿部和胸部涂抹油膏。 莫米尔——你已经学会说那男子的名字了——正在破烂堆上打呼噜时,你去找他。而那位女老乡仍然坐在那里吸烟呢。你请求她允许跟男的说话。就是你把那男的叫醒也毫无用处,因为她不让那男的动窝。你双手合十,试图做恳求状。你反复用西班牙语对她说:“重要,重要。”可是你不知道哪个音节能打动她。你坚持说“(Cekaouga”。你以为这句话的意思是“我等着他”。后来,你冒出一个地名,终于让那个女的明白了:“蒲兰哈尼。” 那个男的告诉过你:他俩的全部愿望就是返回蒲兰哈尼。那是他们生活过的家乡,被轰炸毁灭了,连废墟都没有了。但是现在蒲兰哈尼又开始重建了。回去以后,他可以当泥瓦匠。你没有猜中他对你说的是泥瓦匠呢,还是别的什么与建筑工程有关系的领班,因为手势加表情组成的语言,其表达能力是有限的;那男的掌握的西班牙语是最低水平的,只能说一些实用的单词。你来给他俩提供实现最大愿望的机会。 在莫米尔慢慢清醒过来的同时,你躲在自己楼的门房里。你担心那女人随时都有可能从办公室回来。终于,你看到那男的站了起来,他的目光在寻找你。你打个手势,要他穿过街道。可是直到他老乡吩咐他:“Pitaiga ”,他才穿过马路。终于到了你向那男的提出交换条件的时候了:这是你从读了对面楼里那女人给她哥伦比亚情人的书信以后你在一直思考的事情。你要嘱咐他“绝对保密”你会重复说“绝对保密”,这个与世界格格不入、不懂西班牙语的农民怎么会背叛你呢?你从一开始就不相信谈判会顺利进行:男的肯定会没完没了地跟女的商量。你开出的条件很简单:一笔足够两人回贝尔格莱德的机票钱、坐公共汽车回蒲兰哈尼的车票钱加上一个星期的生活费。你还会说:“三千比索。”然后等待莫米尔还价说:“五千。”可是,他的要求更多。 他要求给自己和那女人弄到新护照。你觉得明白了事情的原委:他俩从波萨达斯进入布宜诺斯艾利斯的路上,身上的全部东西都被人偷走了:证件、钱、首饰、衣裳、照片。你感到惊讶,反复问他:“是护照吗?是护照吗?”这办不到。你怎么能在如此短的时间里给他俩办到护照呢?他应该在明天晚上完成交易中的他那份任务;可是你做不到刚好在七十二小时之前把护照交给他俩。你说:“我会给你俩护照的。说话算话。相信我好啦。”男的困惑地望着你。他又一次穿过马路,与女老乡商量去了。要么是莫米尔投有明白你的话,要么是那女的不让步。他垂头丧气地回来了。你问他:“你给我多少时间去办?”莫米尔回答说:现在!毫不通融,一面指指楼上,坚定不移。 这两个露宿街头的人不明事理,这让你气愤。这些长满虱子的家伙怎么敢反对你的意志呢?你不会轻易放过他俩给你造成的难堪的。时机一到,你就消灭他俩。 不幸的是,现在他俩还是你需要的武器,为的是给对面楼上那个女人一个教训。只要他俩没有完成这个任务,你就得尽一切可能满足他俩的要求。大概得找人事部主任斯卡迪或者思索。马埃斯特罗帮忙;恩索一直与治安部门有联系。 你说:“莫米尔,我去办。我全力以赴地去办。早晨七点钟,我派一个可靠的人给你俩照相,就在这里,大街上。 你们要洗洗脸,梳梳头!尽量正常一些。然后,到了晚上,如果可能,我把你老乡的证件给你。等到你办成了我要你做的事情之后,我再把钱和另外一份护照交给你。“莫米尔再次离开,去问问女的是不是同意。那女的站在那破烂堆里点点头。 上帝啊,多么艰难的秘密会谈啊! 但实际情况在与你作对。就在你跟莫米尔交谈的时候,你关掉了手机。现在你才发觉手机里有两条令人绝望的信息。恩索。马埃斯特罗请你尽快去办公室!他说,总统已经解除了一半内阁成员的职务;总统与把他捧上宝座的同盟军发生了你死我活的纠纷。总统不听任何人的劝说,几个儿子的意见除外。这场危机已经严重到了副总统可能辞职的地步。思索在回信时说,卡马格,报纸已经停止运作,大家都在等着你回来。他还说:“没有你过目,我怎么能签发头版头条的标题呢?我已经把准备好的草稿放在你的写字台上”你又一次想到:选中恩索当副手是多么正确。 有一半的编辑讨厌恩索其人。他们对你说,思索曾经是闻名全国最不顾及后果的政府发言人。就连军事独裁期间,也没有这号人。你说:你们太夸张了。你把恩索调到身边,因为他对你的吩咐不讨价还价,而是尽量完善你的命令。 他向前总统表白的无限忠诚,现在又在向你表示了。当他的元首明目张胆地盗窃时,恩索用有害和狡猾的想象力戏弄国人,如今报社里的人一一在加工提炼他那些编造的话。 如今,恩索不能像从前那样编造事实了;但是这家伙诡计多端,善于玩弄事实,修改事实和移花接木。你不止一次地重复说:生活对恩索这样的人是不公平的。恩索如果出生在一个比阿根廷稍稍有分量的国家里,他肯定是个富歇(①富歇((1758—1820)。法国政治家和警察组织的建立者,由于工作勤恳和善于随机应变,能在1792—1815年问的每一届政府中任职。)是个基辛格,是个胡佛(胡佛(1895—1972),美国联邦调查局局长。任该职长达三十七年之久。 掷下三次色子,扔出同一个坏点——手气不好。)。无论富歇、基辛格还是胡佛的传记中,都没有如此令人钦佩的分身杰作:前任总统分别在洛斯托尔多斯修道院、阿尔西纳水渠以及月亮谷同时搞假忏悔:你很想把自己跟那女人的烦恼倾诉给恩索听,因为思索可能为你提供正确的建议;但这是一个你不能交给任何人的秘密。 你可以告诉母亲,是的,如果你再次见到她,会把心里话向她和盘托出;可即使有这样的希望,你已经好久没有找她了,卡马格,你母亲已经离开了这个人间王国。 在专门接收女儿和亲友信息的手机上,有两条怒气冲冲的短信。安海拉的病情每小时都在恶化。布伦达用葬礼上的口气通知你:感染已经无法控制。三个医生在抢救室照顾安海拉。布伦达说,如果你不能直飞芝加哥,我恳求你找一找从圣保罗、利马或者随便什么地方转机的关系。卡马格,你一定尽快来到这里。我和迪安娜已经绝望了。 你的前妻发疯了。亏她想得出来,安海拉的病情稍有变化就让他出国去看!用假警报缠住他,这不是第一次了。 你女儿患的是很难治疗的白血病,又叫做成髓细胞病,但是此前已经治愈了,没有道理现在会更糟糕。如果布伦达是在你这个位置上,哪怕片刻时间,她就会知道:一场政治危机降临到你头上了;你不能不负责任地离开报社。如果布伦达能用你使用的波长看待生活,就像在结婚初期那样,她会猜到:楼对面那女人的里约热内卢之行,对你来说,是惟一生死攸关的问题。 另外一条信息也来得不合时宜:是雷伊娜。雷米丝的,她需要尽快见到你。她恳求道:“我只要一分钟;我是一场误会的牺牲品。我要当面向您澄清。”你不会接待她的,你已经做了决定。你把雷伊娜的同题交给人事部主任斯卡迪去审理;你不会做出任何有利于她的表示。 明天行吗?啊,不行。你可不愿意把你计划中的任何线头留到明天去。你一走进办公室就要见到斯卡迪。或许他一个人就可以解决让你感到不安的一切问题。你无法避开他那个大鼻子会让你产生紧张的感觉:像个大辣椒,几乎要爆裂开来。斯卡迪的品德是一块不曾考察过的领地,因此你小心翼翼地遣辞造句,说出来的话仿佛走在烧红的煤炭上一样。他说:“‘博士,您不用担心。明天下午我们能拿出护照来。假护照,打折扣。我去找那些从波兰领事馆里偷出来的护照。咱们弄出国的那些坏蛋是克罗地亚人吗? 您说是塞尔维亚人,是黑塞哥维那人?那就没有人能明白有多大区别了。塞尔维亚人、波兰人、保加利亚人,都是同一种泥巴。“你心甘情愿地把最后几针交给斯卡迪去缝:照片、编造姓名、大约的出生日期:一九五四至一九六0 年间。 你不愿意在证件上填写情况时出现翻译的错误;你提醒斯卡迪说:“如果这些细节出错,那他们经过移民局检查时就前功尽弃了。斯卡迪,你看:那些语言里有些少见的字母;有带重音符号的G ,有带横线的F ,有带长音符号的I-I.”斯卡迪安慰你说:“您用不着担心!难道咱们失败过吗?” 你不放心的还有雷伊娜。雷米丝的问题:那是一个无论你还是斯卡迪都不敢闯入的隐形雷区。斯卡迪要闯一闯那个区域,他殷勤地问道:“卡马格博士,是不是有人给她提供更多好处了?也许咱们把雷密赛给忘记了?”你真应该感谢他,因为如果他鼻子再多一根毛细血管,就有可能暴卒于血压高之下。你纠正他的发音,强调第一个音节,说:“不是雷密赛,是雷米丝!她全名叫雷伊娜。雷米丝。您知道她背叛了报社。那家《空中快线》贿赂了她。斯卡迪,没有别的办法,只能解雇她。” 斯卡迪惊慌起来:“卡马格博士,咱们慢慢来,行不行?用停止晋升的办法让她注意,行不行?突然解雇她,咱们要付出很高代价。难道咱们真有她受贿的证据吗?” 你说:“斯卡迪,留下她的代价更高。行动吧!别死钻法律条文了!” 让你生气的是你得亲自费口舌说明。一涉及到雷米丝的问题,你就不能容忍别人反驳。你反复对斯卡迪说:“解雇她!但是给她时间。让她再犯几个错误。让她去控告咱们。咱们要让她几个月拿不到薪水,不断地换律师。” 啊!真轻松啊!让你不得安宁的烦恼终于摆脱了。你刚一松口气,肯定会给《先驱者报》、各个电视台、通讯社以及脑海里记得的全部电台的社长、主编、台长们打电话,通知他们:雷伊娜背叛了你;谁要是给她工作,就等于向你宣战。卡马格啊,这事你应该吸取教训。你领着她走得太远了!你竟然带她登上只有你这种人虽然呼吸却不会中毒的高度。你把自己内心最隐秘的东西都献给了她;你至少有两次加倍给她提了工资。她挣的钱几乎与恩索。马埃斯特罗一样多了。为了她,仅仅是为了她,你与布伦达分手了,疏远了孪生女儿,尽管或迟或早你都会这么做的。 你看看:雷伊娜是怎么报答你的:她腐化堕落了。你用不着核实就知道:除去免费坐飞机,她还接受了航空公司的支票。你只要看看她为航空公司说好话而发表的文章就清楚了。卡马格,你不会原谅她的,哪怕她跪下哀求你。你已经从上帝那里学会了这一课:上帝是仁慈,但是不饶恕罪孽。 现在,你要打电话给恩索了。与恩索在一起,你感到放松,感到自由自在。恩索的思想总是你思想的复制品;如果偶尔他有别的想法,他会放弃。你可以告诉他:明天的标题,比如说,《圈内有圈》,他会热情地拥护。偶尔吓唬读者一下也不坏,强迫读者重新构建一种被肢解过的语言也很有趣,例如,《副总统的等待已经放弃》。或者还可以用《后台解除三人部长职务》。报纸是成年人的游戏,而不是娃娃可以消化的土豆羹。恩索会对你说:“好的,照办!棒极了。”他会立刻动手去做。 离开总统府走廊的地狱使得恩索焕发了青春。虽然他依然身穿带坎肩的闪亮西装,坚持打花格领带,尽管那是悔罪的前总统的俗气培养出他这一习惯的,以往那种躲躲闪闪、不好意思的目光消失不见了。当恩索走过编辑部时,他把拇指插在坎肩里,好像挪亚倾听方舟内马的嘶鸣、鸟的颤音、蛇的咝咝声:感激他的收留。他热情洋溢地问候你:“卡马格,你知道今天的新闻吗?米洛舍维奇下台了。咱们有两篇从贝尔格莱德发来的宝贵报道,有一篇对科什图尼察的采访,他已经上台执政了,还有一篇胡安。戈伊蒂索洛(胡安。戈伊蒂索洛(1931——),西班牙当代作家。) 的专栏文章。可是咱们这里总统照常午睡,起床后,把三个不听话的部长踢出了内阁门外。据消息灵通人士透露,副总统可能会随时登门问罪。我们做了暗示,可是没有明说。 你看要改标题吗?要不要强调一下?“你吩咐说:“恩索,什么也不要动。一切都保持你原来的样子。你安排的头版是无懈可击的。那个世界今天晚上不会出事的。副总统如果辞职,也要等总统深思熟虑把他叫到身边以后再说。恩索,现在有麻烦的是我。你得替我一两天。”恩索说:“卡马格,现在我替你?你干吗要这样? 你无论做什么我都支持你,可是我不是你,读者会发现的。“你回答说:“我没别的办法了。安海拉的病情恶化了。虽然布伦达不愿意承认,可我知道女儿随时都会死的。按道理,我应该飞往芝加哥去,可是我没有勇气。我也没有勇气见任何人。电话里,你随时可以呼我。如果有紧急情况,我会来报社的。 恩索,明天的危机已经唱出来了。甚至连标题我都可以口授出来:《副总统交出不可回避的辞呈》。用不着太多的想象力。你只要派出一个记者去总统府就行了,让他叙述出来总统的每一声咩咩叫;与此同时,让另外一个记者跟踪那个开小差的副总统,他跑到哪里就跟到哪里。 你再来一两篇分析危机的文章就锦上添花啦。那会是半透明的一天,纯粹是氧气。“恩索说:”卡马格,如果历史的发生是按照你现在讲述的这样,或许有这个可能,那就简单啦。可是,历史有可能发疯地偏向捷径。你看看今天事情发生的奇怪过程:咱们醒来时米洛舍维奇下台了;夜幕降临时,咱们那位已经不起作用的总统打碎了内阁的玻璃。“但是,报社的事情并不多。多的是如果你留在报社,会感到自己有过错。你去芝加哥不是更好吗?恩索善于动脑筋,但是缺乏组织能力。他不了解报社这支队伍,不知道哪个编辑通过手机就能打听到总统府里发生的事情,而他本人却在家中跟亲人共进午餐就把事情办了。恩索也不相信斯卡迪的建议。明天如何转弯抹角,你还得帮助他一下。 你建议他派遣雷伊娜。雷米丝去跟踪辞职的副总统。你给她留下了一份详细的行动计划:早晨八点她可以在副总统家附近的咖啡馆里发现副总统,因为他有在那里喝咖啡的习惯;然后步步紧跟辞职书的发表、副总统妻子的哭声、来自总统府试图劝说他不要辞职的无效电话、新闻发布会——会上的辞职演说、住宅孤独的状况和人们伤心的表示。恩索吃惊地问:“为什么派雷伊娜‘雷米丝?咱们不是要解雇她吗?’‘你回答说:”是的。那有什么关系?这几个月来她工作粗心大意,还偷窃咱们的东西。明天给她一个机会,让她偿还欠咱们的债务。你负责让她完成任务。 要斯卡迪经常查一查她是不是在岗位上。你在没有把她写的文章完整地交给车间之前,不要放她回家。“恩索大着胆子说了一句:”卡马格,你是喜欢她的。不久前,你还喜欢她呢。“你回答说:“正因为如此,我绝对不允许把感情掺和到工作里来。她还有用处。 她善于讲故事,技巧娴熟,像维克托里亚。奥坎波(维克托里亚。奥坎波(1891——1979),阿根廷女作家。)的风格;像帕特里西亚。金丝米特(帕特里西亚t 金丝米特(1921——1995),美国女作家,善于描写犯罪心理。)那样居心叵测。她还害人。” 这天夜里,你第一次要睡在光复大街修士用的单人床上了,虽说天晓得你是否能合上眼睛。你将离开观察用的椅子,将会多次靠近布什内尔牌的望远镜,将仔细检查明天行动的每个步骤。你真想走进对面楼里那个女人的单元,只要她一出门上班;但是清洁工将会在她房间里逗留到下午一点钟;你只好耐心等待。那女人在睡前喝果汁的习惯上有了小小的变化:虽然还依旧喜欢橘子汁,但有时也偏向苹果汁了。冰箱里经常有两三罐果汁。为了避开最小的危险,你将在每个罐里都倒人两克苯巴比妥。这一回,你可得戴手套了,因为你要给予的惩罚是非常大胆的,不应该留下任何痕迹。你还特别谨慎地为莫米尔和他的女伴预订了星期六中午前往智利首都圣地亚哥的飞机票。从这里出发,中途停留三次,最后到达贝尔格莱德。你希望他俩变成哑巴并且远离此地。你把有关的手续交给斯卡迪去办,确定中午你给斯卡迪打电话的时候,他一定要把最后一个细节料理清楚。真该死!惟一漏掉的是你不知道那对露宿街头的男女那个白天去什么地方、躲藏在哪个污秽的阴沟里、与什么人相见。有可能他俩在雷蒂罗码头上活动,或者去南海滩走动,你曾经看到过讲那种话的人们在那里要饭,或者呆在宪法广场火车站里停靠的货车中等待着夜幕的降临。 如果你去找他俩,那现在浪费的时间就太多了。你不相信,莫米尔会跟他那圈子里的人说起你来,因为你从来没有把你的名字告诉他,更没有提过你的计划。你仅仅确信他在最关键的地方不会失败。 黑夜过得很慢,你已经起床三四次了,因为你担心莫米尔会走掉。但是那两个克罗地亚人仍然睡在自己的垃圾堆上,身体仍然贴在洗染店的纱窗上。正像你猜测的那样,快到十一点钟的时候,对面楼里的女人回来了。经过比往常简短的程序之后,你看到她熄灭了灯光。但是,她并没有省略阅读电子邮件的手续,也没有忘记用滋补润肤油在腿部和胸部性感地涂抹一番。你确信:她已经预订了星期六去美容和修剪手和脚指甲的座位,为与情人见面做准备。遗憾的是你不能看她睡觉的姿态了,不能进入她的身体,不能在她的血泊中航行了。如果你能非常清晰地看到她的梦境,清晰得如同你的摄像机镜头看到她身体每个皱褶一样,你就会明白她背叛你的原因了;或许你在惩罚她的同时,会抚摸她的前额,不是出于怜悯,因为怜悯会伤害她那份感情,而是出于你的自爱,卡马格,出于你一生会在想念她中度过。 第八章-1 在那件改变了卡马格生活的悲剧发生之后,他又侥幸活了三年。他死后,思索。 马埃斯特罗为他写了两篇很有灵气的专栏文章,可惜他已经看不到了。那是一篇没有废话的作品,刊登在头版左边,如果他活着,肯定会喜欢那标题的:《痛悼:(日报)痛失前社长G.M.卡马格》。虽说已经用不着了,文章还是尊重了死者的愿望。只有一次,顺便捎带死者身份证件上的名字:乔治。马格诺。彭迪非塞,几乎完全忽略了卡马格生平中私生活细节,无论是童年时期被母亲遗弃,还是与布伦达的离异以及迟到的复婚。恩索。马埃斯特罗慷慨地把这位父亲变成了“无线电电话技术的先锋”;把这位了不起的新闻工作者的被放逐用两行朴素的话概括为:“卡马格在病倒之前,令人吃惊地走遍了世界,仿佛又一次成为年轻的记者。卡马格从欧洲一些大都会、从加德满都、吴哥窟寺庙以及契琴依查遗址寄回来的文章,如今都成为阿根廷的经典之作了。他的遗孀布伦达准备结集成册,加上他退休后写给《日报》的最后文稿,我们都复印出来,以飨读者。” 这一期报纸上还带上了一条表示哀悼的黑框;还在中间几版上刊登了十二幅卡马格的照片,都是恩索精心挑选出来的。其中有两张是在圣依西德罗大街住宅的天竺葵前拍照的,两旁分别是妻子和两个孪生女儿。卡马格看上去很快活,一副挑战的神情,仿佛一位刚刚检查过乐器是否听话的乐队指挥。其中还有六张照片是卡马格陪同国家兀首、大商人、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一起拍照的,而实际上似乎是那些人在陪同卡马格拍照,因为人人的眼神都在尊敬地望着他。恩索还刻意选了一张卡马格站在卡洛斯‘萨利纳斯旁边的照片,那已经是这位墨西哥总统执政末期的事情了;照片上,作为记者的卡马格轻蔑地撇着下嘴唇,眼睛望着矮小、歇顶的总统。 占据四个专栏的那一页上刊登t 一幅卡马格在《日报》办公室与全体编审们的照片,时间是下午的例会之前。恩索在照片上的姿势是:一只手伸在领导扶椅的上方表示保护,另一只手的拇指悄悄插在坎肩里。 在其余的照片上,卡马格有时站在长城上,有时站在布拉格的那波里西大街的劳动意外保险委员会的大楼前,那里是卡夫卡从一九。八到一九二二年退休前工作过的地方;有时站在巴西圣保罗现代艺术博物馆门前,陪同他的是好友安东尼奥。 马尔科斯。皮门达。内威斯,时间是在后者不幸地暴卒于也是一场恋情之前。 在这两版的下角,在一个专栏里重新刊登了卡马格惟一一篇用第一人称撰写的文章。那也是他漫长的新闻生涯的最后一篇文章。那年夏天,一个偶然的机会,让他成为一个事件的目击者,拉丁美洲躁动的新闻界在那一事件中打得不可开交;尽管困境早就迫使他离开《日报》的领导岗位,他仍然觉得有责任发表自己的目击文章。思索。马埃斯特罗——接替他领导岗位的人——依然对他忠诚,虽然已经没有必要了,但是仍然特批了一块版面发表了这篇文章,不过他要编辑们明白年龄和不幸是如何损害了一位大手笔的笔杆子的。 一位目击者讲述“海上葡萄园”的悲剧夏天,有越来越多的人去“海上葡萄园” (该地系智利瓦尔帕莱索港口的一部分,以风景秀丽闻名。)。从八月开始,海滩附近的房子已经出租完毕;从十二月到次年三月,旅馆的床位全部预订一空。我妻子布伦达仅仅花了几个美元就幸运地租到了浴场最北端的一座大院,它被忽略的原因是,房客们看它像鬼魂之家而望而却步。一九七六年,智利军队的一位将军发现那座黄色大院是他年轻妻子淫荡犯罪的安乐窝,为报仇雪耻,他用军用制式手枪射杀了奸夫淫妇,用含砷糖浆毒死了三个儿子,最后对准心脏开枪自杀身亡。 “海上葡萄园,,里最有力量的传说之一,就是肯定每天夜里十点——大约发生罪行的时刻——有哭声从那些鬼魂嘴里准时地喊出来。但是,在我度过的那几周里,却仅仅听到大海的涛声。 智利这个浴场的日落,享有盛名,在那个恰恰面对黄色大院的小海湾上,达到最辉煌、壮美的顶峰。每到周末,来自首都圣地亚哥和瓦尔帕莱索港口的人们都来欣赏这一罕见的美景;我和布伦达站在大院的阳台上就可以将这一美景尽收眼底。 我不记得为什么我俩决定二00三年二月二十三日星期日那天下到海岸上走走,而那一天恰恰游客如潮。令人厌烦之极。我们的女儿迪安娜去布宜诺斯艾利斯了;我俩感到孤单而又惆怅;虽然没有说出来,可我俩都很想有人陪伴。海滩上热风迎面而来。游客们头上缠着手巾,带着野餐用的篮子,躺卧在岩石中间一动不动,好像鳄鱼一样。海鸥的嘎嘎叫声与无边的寂静极不和谐。大约在六点半时,太阳开始落入地平线的时候,一架飞机从我们对面飞过,其速度快得令人难以置信,马达的轰鸣声传到我们耳中时,飞机旱已经不见了踪影。片刻后,飞机又回来了,它的样子好像飘浮在空中。飞行高度距海面三四百米,以完美的横线切开圆圆的落日。这是一架可坐四人的塞斯纳(塞斯纳(1879——1954),美国飞行员和飞机制造家。他创建了塞斯纳飞机公司,著名的塞斯纳180 型飞机就是该公司的产品。)荣誉型飞机,但是后来人们推测出机上只有一人:就是那发疯的飞行员。 伴随着太阳以更大的决心沉入海面的同时,飞机越飞越低。最后。似乎那螺旋桨在高傲的鲸鱼式的尾巴下咆哮,几乎是在机身的最顶端,就要掠过海面了。布伦达拉住我的双手,泪流满面。 我对妻子说:“没事,没事!那家伙就是要引起人们的注意。” 妻子说:“你没发现吗?他要自杀啊!” 布伦达的直觉一向准确。太阳马上就要消失在海面的最后一条曲线下了。两个女人从海滩上的岩石间的庇护所里站起来,激动得惊叫起来:“他要干什么?他像火箭一样直冲高空去了。” 一切发生在刹那间,几乎人人都屏住了呼吸。飞机扬起它那海豚式的鼻子,对准晴空,几乎呈直角,正当人们觉得它要远去的时候,它却向海面俯冲而下。它的马达可能已经熄火,因为在发生巨大的爆炸并点燃了海湾之前,谁也没有听到一点点轰鸣声,只有一阵呼啸声划破了落日的庄严肃穆。飞机钻进了海底,一道可怕的火光冲天而起;很快。夜幕降临了。 布伦迭松开了我的手,向海水跑去,仿佛她可以从空难中拯救什么人似的。我永远会记忆在。头的不会是那架沉入海底的塞斯纳型飞机,它好像猎人一样去寻找看不见的鱼群。而是下午时光里那无意义的碎片:一个跪着、双腿惠静脉曲张的妇女,远处海岸上一家酒吧的霓虹灯光,一辆无用的救护车的警笛,一个漂浮在海水上的啤酒瓶,还有站在浪花里的布伦迭,衣服已经湿透,双手伸向垂死挣扎的太阳。 所有的新闻媒体都展示了营救的图片。在无风的海面上。明亮的月光下,子夜之前,潜水员们收集了飞机的一些残骸。他们很难立即发现飞行员的尸体,而是到了星期一黎明时分才浮出水面,地点在三十海里处,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辨认出死者的身份。 但是,人们还是知道了死者曾任阿根廷共和国总统。 他的第二个妻子,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期一位电视剧中的歌手和著名女演员,在几周前决定离开丈夫,藏身到维多利亚式的别墅中去了;那别墅也面对海湾,就在我们租赁的住宅旁边。尽管我们没有关注邻居动向的习惯,可邻居完全没有活动的情景却引起了我们的注意:我们从来没有看见过有车辆出入,也从来没有听见过任何声音。 据“海上葡萄园‘’的警长说,那位前总统没有留下说明自杀原因的信件。我那时想,如此轰动的一次行动本身就足以说明问题了;或者妻子的离去本身就不用多说什么了。 葬仪的次日——参加仪式的有阿根廷、智利和委内瑞拉三国的总统,我出席了遗嘱宣读仪式,原来遗嘱是存放在桑坦德银行的分行里。仪式前得知,参加的人严格限制在亲属范围内;我不得不动员了全部有影响的关系,最后终于能和布伦迭一道进入会议室。最后预防措施形同虚设,因为来自十五个国家的电视特派记者冲破了脆弱的安全线,拥入了饭店的“大使厅”,聚会在那里的人有几位律师、三位公证人、死者的第一个妻子及其惟一的儿子、九个兄弟、少量证人和我们夫妻俩。由于这位自杀的总统与那位电视剧女演员仍然有婚姻关系,人们估计她至少会要一半财产。 但是。她没有到场。由她父亲代理她的权益,那是个脸色苍白、身材消瘦的老人,他一支接一支地拼命吸烟。 公证人坚持要“大使厅”全部清除闲杂人员之后才宣读遗嘱;但是电视台的记者和摄像师决定要前总统死后的活动应该像他生前那样不讲究郑重其事。那位吸烟的老丈人打算干脆走掉,此举使得首席公证员不得不尊重老人的催促,于是打开了漆封的遗嘱信。自杀者那快速的影子刹那间降落到了我们头上;但是,他没有带来恐惧,而是给大家一个意外:暴露出一张不忠实的嘴脸。我们都看见了。公证员用一种不适合的单调声音宣读道:前总统的财产多达三亿八千九百六十二万六千美元,分别存放在欧洲和加勒比银行,还有股票和公司有价证券;而不是他在卸任时宣布的只有二百八十万美金。人们听见他第一个妻子喃喃自语地说:“我早就知道。我早就知道。他死了跟活着一样,一直在欺骗大家。” 丑闻公布之后,又加上无耻的言行,因为几乎全部财产都掌握在调解人手中,记录在秘密的遗嘱附录之中,由公证员分别与每个遗嘱执行人具体实施。死者承认他的财富的确巨大,但是合法继承者们不能要这份财产,因为这些财富在一些不可企及的手中掌握。他指定给儿子一百五十万美金:另外一百五十万给第二个妻子。 其余的财产分别赠送给几个足球俱乐部,用于建设一级方程式赛车跑道的基金,购买一条专门播放体育节目的有线电视频道,但是要用他的名字命名。还有一笔专项基金:在他故乡省内最高山峰上,建造一座他的雕像纪念碑,类似华盛顿和杰斐逊(杰斐逊(1743——1826),美国第三任总统,《独立宣言》的主要起草人。)。 在拉什莫尔山上的纪念碑一样。由于他是自杀,这些关于身后的决定就成为针对世界舆论的辱骂。 博尔赫斯写道——或者说过——一人一生最重要的作品就是在他人记忆中留下的形象。但是,对这位死者来说,他不在意留下什么形象了。他想强行塑造一个形象,美化一个形象。他对自己的身后事是有想法的,但是更加使他夜不能寐的是,他不相信人们对他死后的纪念。 G.M.卡马格,《布宜诺斯艾利斯日报》二00三年二月二十八日雷伊娜是在中午过后不久到达公共汽车站的。炸肉的气味充满了大街小巷。在老犹太人掌管的假珠宝店与出售冒牌衣裳的韩国商店之间的前廊和夹道的地方,躺着三三两两的乞丐。一个三四岁的女孩,疥疮和疤痕使她变得畸形,她摆脱了母亲的监视,一把抱住了雷伊娜的踝部,向她要钱。当她穿过秘鲁人摆设在人行道上的桌子和毯子(上面销售从草药到走私进来的手机)时,还突然冒出一群哀哭求告的男孩。雷伊娜被从那里散发的屎尿气味吓坏了,加之又害怕疥疮和虱子,她急忙掏出一把硬币扔到乞丐中间,一面撒腿就跑。她一向是小心谨慎的。她随时要洗手。 别人身上的疥疮让她害怕;她不理解诸如爱娃。庇隆的那些故事:这位总统夫人亲吻过梅毒和麻风病患者,以证明她与人民共患难。雷伊娜连看一眼患鼻疽病病马的样子都不行,一如马厩里常有的情况那样。 在十一号珍珠大街街口,报摊上还有几份《日报》。在头版上,就是那篇晚祷仪式的文章,占据了右边上方的专栏。夜班编审突出了她的签字:雷伊娜。雷米丝,配发了一张她的照片,看上去她显得更年轻些,几乎像个少女,温顺的微笑露出了牙床。只有卡马格用手机从阿索特阿。德卡兰萨庄园打电话,才可能下令突出她的名字并且通过那简单的魔术手势就把她变成了当红记者。尽管如此,雷伊娜心想,这意外的成名不能归因于她和卡马格之间发生的事情。“这归功于我自己,归功于我巧妙地揭穿了总统悔罪的把戏。”她并不后悔与卡马格发生的亲密关系,毫无益处。 她自己也发现了原来以为不可能的快感;但是现在她想:这种感情在点燃的当天夜里就永远熄灭了;她想:对待《日报》社长的最好办法仍然是像第一次看到他那样。绝对不提任何要求,什么也不要。她确信,继第一篇文章短暂的光荣之后。 还会有更多的光荣来帷,因为她的雄心今后会带领她去任何地方;她自己就是一阵可以升天的强风,但是不用卡马格提携,而是她自己聪明的天使们带领她升天,如同雅各的梦一样(见《1 日约。创世记》第二十八章第十节。)。 面对十一号珍珠大街,雷伊娜感到人们的目光在注视着自己,人们从《日报》封面的大照片上认出了她。她很想重读一遍自己那篇关于修道院的报道,一面在珍珠咖啡馆前某张著名的桌子前品味着果汁;八十年前,博尔赫斯曾经坐在这里学习马塞多尼奥。费尔南德斯(马塞多尼奥。费尔南德斯(1874——1952),阿根廷先锋派著名作家。)的唯心论课程,这位老师认为世界的表象后面没有持久的物质,也没有一个可以感知表象的“我”。七十年代初,“起义者们”(“起义者们”,阿根廷城市游击战组织,成立于1969年,与庇隆主义者合作。1972年转向极“左” 的立场,主张武装推翻军事独裁政权。)经常在这里聚会,向军警敢死队挑战,在这里撰写地下刊物用的短讯;几位爵士乐手还曾经坐在这里的窗户旁边构思反对独裁政权的歌词。当雷伊娜发现了一张人工树脂的桌子上面还有面包和每天咖啡牛奶留下的肮脏痕迹的时候,她想:那一切都不存在了。消磨上午时光的人们是眼窝发黑的失业职工,他们天不亮就在寥寥无几的办公室前排上了无用的长队;或者是一家之主的父亲在找什么人能给提供一份临时工作以便弄口饭吃,随便什么事情都行,从海关的跑腿到小百货店里寻找罕见的纽扣。但是,人数最多的还是乞丐。他们像猫一样在椅子下面钻来钻去,猎捕那破碎的面包块,一面躲避着跑堂的怒骂。还是那个十一号的珍珠大街早已经变成了不幸的都会——那位保尔。艾吕雅(保尔- 艾吕雅(1895——1952),法国诗人,超现实主义运动的发起人之一。 作品大多描写底层人民的痛苦和兄弟情谊。)可能会说。痛苦的首都“,阿根廷变成了一个破碎的国家。苏尔。 索拉尔(苏尔。索拉尔,阿根廷作家,生平不详。)在这家咖啡馆的桌子上发明了一种实用西班牙语,但是既不能发音又不能拼写,如今这些桌子只用来记录穷人的故事了。就连桌子也不是原来那些桌子了:贵重的木材已经由劣质的塑料和铝合金的支架代替了,由于支架承重能力不够,桌子已经不可救药地倾斜了。给雷伊娜送来的果汁是冰凉的,苍蝇们停留在报纸上,像女读者一样固执。正当她要浏览自己文章的第三段时,此前她瞥了一眼被放到第七版上因西阿尔特写的那篇含含糊糊的文章,她决定还是离去得好。 是该去编辑部的时候了,但是雷伊娜宁肯安安静静地享受这个下午。她拔掉了家里的电话插头——录音带上仅有母亲的两次呼叫,问她到什么地方去了。她脱光衣服,对着镜子做了几个弯曲动作,随后全身浸泡在热水里,那是身体能忍受的最高温度。昏昏欲睡地走出澡盆后,她裹上两个浴巾,刚刚在床上躺下就沉沉入睡了。 醒来时,已经七点钟了。七月的夜幕落在了这座潮湿的城市上,翁伯特。普里莫大街稀疏的灯光面对混浊的空气变得死气沉沉。她急急忙忙穿上衣裳,在等候出租汽车的时候,涂涂唇膏,梳梳头发,因为睡眠把头发弄得蓬乱不堪。 以前她很少感到自己如此丑陋,令人厌恶。她确信,一进报社的大门,人事部主任斯卡迪就会把她叫过去当众责备和羞辱她,因为这是他的习惯。进门后,她松了一口气,斯卡迪没有在走廊上。相反地,她发现自己的办公桌上有一封信,斯卡迪在信中告诉她:在下午的会议上,编审们决定提升她为此前没有的一个部门的女主任,新部门名叫“特别调查室”;还决定给她增加一倍工资,追溯到七月一日实发。为了让她明白自己新的职责,她必须尽快去卡马格办公室报到。 雷伊娜很少有过恐惧的感觉。她的生活一向建立在眼前,建立在熟悉的事情上,但是现在她为即将来到的时刻而感到不安了。她不愿意再见到卡马格,她不知道面对他该做什么和说什么。她又一次像昨天晚上那样感到困惑不解了,但已经不是被情欲所困扰,也不是对一个未曾预料到的肉体的好奇心所驱使,而是因为不知如何对待这突然赢得的重要地位。她是野心勃勃的,确实如此,但是她给自己想象的生活是另外一个样子。她一直想写诗,写一篇关于耶稣基督时代的考古专著,写一些短篇小说,像依萨克。巴别尔(依萨克。巴别尔(1894_11941),苏联短篇小说家。 善于写战争题材。主要作品有《骑兵队》、《敖德萨的故事》、《晚霞》等。)小说那样叙述少见的事情,像莱依蒙德。卡尔威尔那样一切都没有什么令人惊奇之处的故事:因此这些作品才唤醒了她的记忆,而不是像《日报》每天抛出一些火花,为的是让次日另外一些火花将其熄灭。特别调查室!卡马格脑袋里会有一些什么想法呢?她叹了一口气,拨起社长办公室的内线电话号码来。 他见面跟她说的第一句话就是:社长整个一个下午都在想你。他吩咐女秘书给她端上咖啡来,然后关掉了正在转播的一场法庭辩论:一个海关职员控告一位前部长受贿。 社长惊讶地望着她,仿佛认出一个躲在他过去生活并且已经消失的女人来,或者是辨认出一个失去的生命来。他反复地说:“整个一个下午我都在想你。” “我什么也没想。我睡着了。” “雷米丝,编审们决定提升你。他们说,不是一直在考虑成立一个调查部门吗? 为什么不让这个姑娘做起来呢?” “太好了!那我就再也不给文化组写东西了。” “你愿意写什么就去写什么。现在你必须跟踪这个走私武器的故事。政府的特使秘密出售武器给波斯尼亚、克罗地亚、塞尔维亚,三国中的某国。大概还把导弹交给了伊拉克。” “我一个人不能去那么远的地方。我需要帮助。这方面我一无所知。” “我也不知道。没人知道。咱们都在学习呢。你为什么一大早就离开了洛斯托尔多斯?” “送信的任务早已经完成了。在那里我没事可做了。 博士,如果您谈的更多的是私事,我不会离开的。我不会离开现在的位置去我没有到过的地方。““有些话不可能留在空气里。这是你自己跟我说的,还记得吗?肉体上发生的事情也不会留在空气里。” 雷伊娜把已经送到唇边的咖啡杯子又放回碟子里了。 她停顿一下,好像在心里寻找外面找不到的空气。 “博士,我不愿意失去报社这份工作。”她说,用了一种无可奈何的口气。 “假如我卷入一个我不知道如何摆脱掉的故事,那就会失去这份工作。我为咱们开始的事情感到遗憾。我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你感到遗憾了。” “我遗憾的是现在,而不是过去。” 卡马格让座椅后倾,后脑勺靠在一只手的掌心上。往常,做完这些动作之后,他总是把双脚放在写字台上,但这一次他没有这样做。 “雷伊娜,生活里一切都是来来去去的。每当幸福来临时,不幸也在等待着你。 反之也一样:除去死亡之外,没有不幸是不靠幸福来解决的。今天早晨,我一醒来就幻想见到你。可是你不在了。尽管如此,我还是高兴地呼吸着田野的沙尘,喝了咖啡,去看了一些蜂房。在回布宜诺斯艾利斯的路上,我老婆从美国密歇根州的特拉弗斯城大湖区打来电话。你知道吗?我有一对孪生女儿,她俩十三岁了。 外祖母生活在那附近,在火炬湖旁边。老人家派人把她们叫去,因为她心肌梗塞,认为自己要死了。结果与种种预测相反,老人家又活过来了。可是两个女儿之一的安海拉发现有白血病。好久以前,她就常常因为疲倦和骨头疼痛唉声叹气。昨天上午,布伦达——我妻子名叫布伦达——告诉我:老太婆放出两只鸟在顶楼里,安海拉跟这两只鸟玩耍起来。两只田鸫扑扇着翅膀,划破了安海拉的胳膊,立刻出现血肿,渗出血液来。女儿立刻被送进了特拉弗斯城医院,给她做了血液和骨髓分析。今天上午病理学医生发出警告说:这是成髓细胞白血病。虽说可以得救,虽说可以延缓死期——正如人们常说的那样,可怜的安海拉一生头上都悬着这把剑。““博士,去看看她呀!您还等什么?” “雷伊娜,现在我不能走。你看看国内这个形势!啊? 如果我走了,那就太不负责任了。搞错血液分析的事情是有可能发生的。把别的患者的结果放在我女儿头上了,是有可能的。这种事时有发生。“卡马格真的相信他自己说的话吗?雷伊娜又一次感到困惑不解了。她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安慰他,是不是应该握住他的双手,告诉他:“去吧!博士,去吧!去做您应该做的事情!”还是批评他缺乏感情、愚蠢地否认现实。她想:那是女儿啊! 谁知道在多少部小说里看到过没有什么比儿女的去世更让人撕心裂肺的了。可是,卡马格居然还跟她谈什么政治形势。说不定,可怜的老头意识到痛苦,可是不愿意受折磨。他宁可忘却自我也绝不受罪。 雷伊娜说道:“博士,也许您的话有道理。但愿是个诊断错误。” 她想:实际上,他一定痛苦极了,因为她看见他的面孔变成了一个布满皱纹的核桃。如果他继续手托着下巴,不恢复他的本来面貌,那会变得更加憔悴。雷伊娜心里想:这就是炼狱啊!选中我就是为了这个,为了陪伴他;无路可走。她的心头一紧。安海拉啊,安海拉!如果你是我的女儿,你就有救了。 “雷伊娜,别丢下我一个人!” 这声音发自他内心深处,是她从来没有看见过也猜不到的深处。有时,她很想搂住他的脑袋放在自己裙子上,轻轻抚摩。 她说:“不会的。我不会丢下你一个人的。” 恩索。马埃斯特罗为《日报》写的讣告上没有提到雷伊娜。雷米丝,也没有说卡马格与她形影不离地生活了三年之久,跑遍了世界的一边又一边。雷伊娜时时刻刻都在那里,是那三年生活的中心;依然令人奇怪的是别人看待他俩的爱情故事,好像没有人经历过那类故事,人物早已经离开了故事,留下的只是故事本身罢了。 如今大家都知道雷伊娜关于武器走私的详细调查已经化为乌有了,尽管她和卡马格在苏黎世银行和巴尔干国家的外交档案里拿到了证据。 那位忏悔的总统受到接替他政府的人们的威胁:请他下监狱;但是他轻而易举地就脱离了危险。所有可以审判他的人都是从前由他任命的大官;如今这些人都急于报答他的恩情呢。他们很快就发现速审中有些错误,以此为由,起诉无效。新政府也需要他被释放,为的是分化反对势力。他至今依然逍遥法外。议会依然继续通过掠夺国家资源的法案,直到把国家变成一个空洞的名字而已:如同四百年前那无用的荒原一样。 爱情故事中最残忍的莫过于明明知道这故事总有一天要结束。这样一个想法总是在折磨着雷伊娜:她还不能肯定这个故事是不是属于爱情性质的时候,结束的一天已经来到了。欲望、野心、友谊、伴侣:都不是爱情。如果爱情仅仅是上述心灵状态之一的话,那她也就不会害怕失去卡马格了。但是,爱情很多,也很少:那是一种无法命名也无法衡量的感情。突然,她觉得,假如没有卡马格,她的生活可能会深陷于黑暗之中了——身体留在某个地方,伴随她的只有自己的影子。从前开始的一切只能结束;那么到了结束时怎么找回自己的身体?她常说:我的开始就是我的结束,现在灯光熄灭了(原文为英语。),可我还在这里或者那里,处于我结束的开头,身体处于衰退状态。 现在,她每周有两三次是在圣依西德罗大街住宅里睡觉的,旁边就是那天竺葵走廊。卡马格不肯费事挪动住宅里的照片和那些亚麻布制品,因此雷伊娜睡下时就面对7 过去:那对孪生女儿拉提琴,他妻子从镶有银框的照片上穿着节日服装向她致意。虽说布伦达不再住在那里了,可是她的内衣和夏天的衣服依然排列在衣柜里;卧室旁边,通向阳台的小房间依然没变,她经常躲到那里去读书、写信,四周则是火炬湖的风景画以及母亲站在如云的鸟群中的照片。 雷伊娜只有在跟卡马格出去旅行的时候才是幸福的。 在旅馆里,任何东西都不属于任何人;她可以感受到,在千疮百孔、难以捕捉的现实中,她的生存不比别人的生存低下。一次,在华盛顿,她和卡马格逗留了三个星期,为的是听莫妮卡。莱温斯基讲述与比尔。克林顿不幸的恋情;雷伊娜坚持要卡马格用一天的时间去芝加哥一趟,只用一天,为的是看看安海拉,这孩子经过第一个化学疗程之后又活了下来。这个时期,她和卡马格的关系已经公开了;布伦达已经提出离婚的诉讼,理由不是因为卡马格与别人通奸——电话里是这么说的,而是因为卡马格是个冷漠的父亲,他一连几个月不看女儿。卡马格不肯去芝加哥。 他说,安海拉已经好多了,“我的出现可能会让她生气。相反地,是外祖母正在处于弥留之际。我可没有胃!ml面对布伦达痛苦万分的场面。一想到她会抓住我,靠在我肩膀上哭泣,我就受不了。”雷伊娜不希望那两个孪生女儿可能怪罪父亲总是不去看她们,因此反复对卡马格说:“你好好想想安海拉吧!想想她打电话时绝望地要求父爱的声音吧!”那时,她和卡马格就在旅馆的房间里,地点在乔治敦大道附近,二人已经穿好衣服,准备去《华盛顿邮报》一个编审家里吃晚饭。忽然之问,卡马格的情绪大变,雷伊娜一直不能习惯这样的变化。他一屁股坐在床边的沙发上;与此同时,她就要打扮完毕了。这时,他开始嘟嘟囔囔说出一些语焉不详的话来。 雷伊娜觉得他自言自语地在嘀咕是否去芝加哥的事情,因为在他的独自中时不时地冒出什么时刻表、航线、换乘火车以及一些陌生的旅馆名字。她对他的嘟嘟嚷嚷没有在意。 突然,她看到他猛然起身,满脸愤怒得通红,几乎是吼叫着对她说道:“这么说是真的啦?你想一个人单独留在华盛顿,为的是跟你的亲爱朋友出去,对不对? 你这个臭婊子,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瞒着我的?” 他完全失去了理智,其怒火之盛,让雷伊娜有了挨耳光的思想准备。 她说:“不对。我只想到安海拉需要你……” “够了!够了!你总是在撒谎!我一转身,你就骗我。 你在我背后偷着乐。你以为我不知道吗?有人把一切都告诉我了。““卡马格啊,卡马格!你从什么地方想出这些话的?” 雷伊娜真想撕碎衣裳,扑到床上大哭一场。或者干脆走掉,让夜幕跌得粉碎。 但是,她必须正视他的眼睛,遏制他的怒火,或者至少把这个愤怒的形象与那个片刻前一直爱着的男人形象结合在一起,尽管“爱”或许不是一个词。 “有另外一个男人,对不对?说吧!别怕!除去谎话,一切我都能原谅。” 外表上,他已经安静下来了,但是她看到了他内心可怕的熔岩,看到了正在从汗毛孔冒出的怒火。她想:“除了跟他在一起,我没有别的生活。可是,如果我用这种方式给他解释,只会让他更加生气。”她一边抽泣一边反复说道:“一个这里的朋友?一个朋友?什么朋友?我连英语都不会说,能有什么朋友?”这是实话。 在与《外交》季刊杂志的编辑们共进午餐,或者与肯尼斯。威。斯塔尔检察官助理吃饭时,雷伊娜优雅地保持沉默,使得谈话顺利地进行,而没人察觉到她一句话也不懂。她只出了一个错,那是莫妮卡‘莱文斯基的母亲问她:一次无足轻重的口交,与每天有几亿人都在重复的日交一样,就让她女儿注定要过灾难和幽禁的生活,这难道公平吗?雷伊娜回答说:thank you ,还面带爽朗的微笑;幸运的是在场的人都把这个“谢谢”理解成了安慰。她正要用这个例子提醒卡马格她的确不懂英语,突然灵机一动,想出一个更好的理由来:“你怎么会认为我能想别的男人呢?在我认识的所有男人中,没有一个能跟你相提并论的。” 卡马格的面孔放光了,但是一句话没说。他把原来扔在沙发匕的西装拿起来穿上,说道:“你快收拾一下,咱们要迟到了。” 汽车把她和他送往首都北部的贝塞斯达郊区一处豪宅里,雷伊娜在途中弄明白了:她的情人处处在监视她,连她的种种排泄物都要闻一闻。他说:“你可要多加小心!因为我知道你干的一切。我知道你给谁打电话;我知道你写的每封信的内容;我能复述出近两个月来你阅读过的书名以及你在书页的空白处写下的注释;我知道你验血的结果和乳房透视的结果;我还知道你跟别的编辑讲过我的什么秘密。有三个婊子养的家伙给你发过带有性暗示的电子邮件,可你没有把他们挡回去。这三人之中有一个就在华盛顿,对不对?”他在进行试探。“你为什么不事先告诉我? 为什么我不得不通过第三者了解你这些秘密活动?” 她一语中的地说道:“他在华盛顿?真是头号新闻!既然你已经调查清楚了,那就去芝加哥吧!你从那里也可以跟踪我的活动啊!” “不行。如果你捣乱,我只好打烂你的脑袋。像我这样一个男人不得不为你这样一个情妇的任性度过晚年生活。 不可思议,对吗?““我早就对你说过,我不愿意开始讲这样的故事,免得俩人互相伤害。卡马格,我的生活里没有任何人,谁也没有。如果没有你,那就更好了。” 吃饭期间,雷伊娜努力什么也不想,但是一种莫名的烦恼吞噬着她的心。跟着卡马格,她走遍了半个世界,参观佛罗伦萨的乌菲齐美术馆(意大利的一所美术馆。 藏有世界上最优秀的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绘画,佛兰芒、荷兰、德国和法国的绘画精品以及古代文物、雕刻和十万多件素描和版画。)时她和卡马格在波提切利(波提切利(1445——1510)意大利杰出的版画家,《维纳斯的诞生》系其代表作。) 的《维纳斯的诞生》前接吻,他和她觉得用黄色和绿色修复的这部作品实在太引人注目了,因为它毕竟有五百多年的历史了;到日本的京都寺庙,两人相隔一百米倾听最隐秘的踏地声如何在两端发出回音。在那漫长的几个月里,她几乎是幸福的。 若是卡马格不强迫她接受他的情绪变化因而失去了原来的职务,若是卡马格不发疯似的欢聚一通、随后是几个星期倔强的不理不睬,即使是在最亲热、完全献身的情况下,他不做任何许诺,她也不提任何要求:两人几乎从来不谈前途如何,或许她有可能爱上他——按照她对爱情的理解,仅仅在少女时感受过一次那样的感情,那是她献身给爵士乐师的时候落入了一个不可战胜的对手——可卡因,结果失去了处女的珍宝。明天对他和她来说确实又是一天了。但是,雷伊娜早已经渐渐习惯他的陪伴了,习惯了他在房事上的失职了;她从他那精辟的谈话中以及过时的举止风度里得到享受。如今在华盛顿,她认不出他来了。她想不出由于不小心她会触动了他哪一块感情上的无名创伤。 结果,她实在忍受不了这顿饭菜,以至于告辞的时候说错了她惟一会用英语说的问候话:“Vice to meet you,Bob.”(这里应为Nice to meet you,意思是:很高兴认识你。雷伊娜把Nice说成了Vice. ) 卡马格对这种过失一向是凶狠的,这一次表现得十分宽容。 两人回到旅馆时,他双手放在她肩膀上,说道:“雷伊娜,到了布宜诺斯艾利斯我想咱们去看看我父亲。他已经九十多岁了。我想他也来日不多了。” 但是,男女关系一旦开始出现滑坡,就没有办法后退了,哪怕下滑的只有一方。 继夜里那次不幸的对话之后,第二天又有噩耗传来。安海拉打手机给父亲,告诉他外祖母已经惨死。她说,两个星期前,医生已经允许外祖母离开医院回火炬湖畔的大房子里去了。布伦达为了不让母亲一个人住在那里,想起来要跟两个女儿一道在大房子住些日子。 出事的前一天夜晚,她们为邻居们举办了一个丰盛的宴会,面对鳟鱼、烤羊、烧鸡和纳巴谷葡萄酒,人人大快朵颐。午夜时分,她们都疲惫不堪地上床睡了,竟然没有关闭谷仓的大门,忘记给田鸫的笼子盖上帆布了。外祖母的睡眠像婴儿一样零碎,黎明之前,她就起床了,发现在一堆堆食物中有带血的零乱羽毛和一些无头的鸟。安海拉说,只是过了很久以后,火炬湖的猎人们才把发生的事情弄明原委。 猎人们说,那天夜里,一些强盗般的动物闯入了大院和谷仓:是栖息在树林里成群的野猫,或者是美国称之为opossum (负鼠)的杀手,它们常常毁坏果园。令人恐怖的是它们咬断鸟类的喉咙,大屠杀静悄悄地就发生了。当外祖母像个幽灵似的出现在孪生姐妹的房间里的时候,她俩并不知道发生的事情;突然外祖母就倒在安海拉的床上了,她是被连续两次发生的心肌梗塞的闪电击中的。 卡马格讲述这一事件时使用的是不完整的干涩和疏远的语言,掩饰着哽咽在喉咙中间的哭声,听起来仿佛小狗在呜咽。说完以后,他转身望着窗外M 大街上无声的车流,担心雷伊娜会开口说话,因为只要她一讲话,眼睛里的全部泪水会夺眶而出。可他从来也没有哭过啊!在长达一个多小时的工夫里,两人都处于沉默之中,与此同时,明亮的朝阳在冉冉升起。最后,卡马格转回身来,用往常从容不迫的口气对雷伊娜说道:“已经没有理由再呆下去了,一天也不要!无论把克林顿送上十字架还是释放他,对我都一样。在这个死气沉沉的城市里,我快要腐烂了。” 她的答话正是他希望听到的:“跑来跑去,我也累了。” 但是,她为修补昨天晚上的伤害而做的最后努力,结果竟然以毁坏一切而告终。 她说:“亲爱的,别难过!我不愿意看见你难过。” 卡马格是不会受争吵的影响的,因为他善于回敬争吵;他一向洒脱地容忍别人的厌恶,早在儿时,他就学会了冷漠和仇恨。但是,一想到让人怜悯,他不由得怒火中烧。 “难过?你怎么会愚蠢到这种地步,竟然以为我会为那老太婆的死难过?不,雷伊娜,我不难过!让我感到不安能是安海拉的病。我担心的是她可能再次病倒,那我只好跑去看护她了。” 她走到他身边,准备拥抱他,一面说着:“我觉得,我觉得……”她刚刚来得及看到卡马格由于愤怒而翻动的眼睛,刚刚来得及猜到马上要发生的事情,但是也没能躲开那狠狠的一击。卡马格使出浑身公牛般的力气给了她一拳。当她在地板上苏醒过来以后,发现自己的嘴唇在淌血。 她和他在华盛顿剩下的几个小时里再也没有说话;在回国的飞机上,也只是说些必要的话。雷伊娜以为二人一旦进入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常规时,关系还会恢复到正常轨道的,但是,一切都与从前不同了。卡马格没有道歉,他表现的样子,好像出错的是她。但是,在报社里,他用一种几乎是做作的礼节对待她。编审会议,如果她不到场,他就不宣布开始;只要她发表看法,他就一一记录在笔记本上,虽说他根本不加采用。 他给雷伊娜委派了两个助手,让他们去调查萨拉多河泛滥期间一个庄园主和他妻子被杀害的事件。罪犯似乎是古里叶家族的三个成员,是庄园的牧工,他们长着红毛,模样像印第安人,是苏格兰人的后裔。这三人被控告把庄园主夫妇钉上了从谷仓房梁上抽下来的椽子做成的十字架上。雷伊娜在尸体附近发现了一本破旧的《马可福音》。她在文章里把这一谋杀案与另外一起案件加以比较,另外的一起发生在一九二八年,作案人的姓名很像这个家族,姓古特叶。这个古特叶的案件经过博尔赫斯稍加改编,收进《布罗迪报告》中了。雷伊娜发掘出原来犯罪的细节,在那个案件里,被钉上十字架的也是两个人——一个医科大学生和他的堂弟;她感到遗憾的是博尔赫斯在强调这个故事与在各各他耶稣被钉十字架的相似性的同时,削弱了现实的分量。肯定是那个时代的新闻报道影响了博尔赫斯,那时的报纸提到了基督和那个好心的窃贼,这就如同一九九九年底报刊的做法一样。雷伊娜更为敏锐地提醒读者:古里叶家族那三个人如同古特叶家族的人一样都是不识字的;他们都了解海兰(苏格兰北部行政区。)地区的一个农村传说;根据这个传说,耶稣死在耶路撒冷的十字架上,时问恰恰和他的孪生兄弟西蒙牺牲在大马士革的十字架上一样。 -2 雷伊娜的文章增加了《日报》的销售量,在读者中掀起没完没了的争论。斯卡迪再次通知雷伊娜:报社给她加倍涨工资;报社以此来劝阻那些用高价来诱惑雷伊娜的广播电台和电视台。从洛斯托尔多斯修道院事件发生到现在刚刚过去两年,雷伊娜已经是编辑部里十个最高工资收人者之一了。《布宜诺斯艾利斯日报》社(或日卡马格,反正是一回事)已经给她配备了一班人马,其中就有那个忍气吞声的英夏特以及另外两名急于达到女主任光辉高度的记者。雷伊娜喜欢发号施令。她从来没有想过发号施令是如此令人愉快;她变得越来越严格要求和不留情面,因此更加完善了发号施令的手段。她也像卡马格那样,养成了把双脚放在写字台上、座位后仰、双手搂住后颈的习惯。有些人想,这是对卡马格戏弄性的模仿。可是,雷伊娜并没有这样想就做了,她认为,这种大大咧咧的动作说明拥有某种权力,如同她十五岁时为了觉得自己是个大人了而吸烟一样。 冬天和初春已经过去了,可是雷伊娜仍然没有回那座位于圣依西德罗大街有天竺葵的住宅。她不想念那里,也不想念与卡马格共同生活的不幸日子,但是与此同时,孤独地生活在翁伯特。普里莫大街那两间自己的房屋里却又不能让她平静;那两间房里渐渐堆满了衣服、书籍、电脑、音响设备,她每走一步都磕磕绊绊的。终于,她决定租一套大单元房,找个比圣特尔莫区安静和偏僻的社区。她去看了几处楼梯下的黑暗房间,窗户面向天井,有厨房,但是墙上挂着一层百年未动的油烟鳞片,而且预付租金很高,因为房客们五六个月不交房租,还拒绝搬家。 一天上午,她忽然想出:或许买房更好。布宜诺斯艾利斯到处都是挂着出售字样的露台;对于有固定收入的人员来说,很容易办理抵押购房贷款;如果找不到她喜欢的新房,她可以买旧房加以改造:开设窗户和打通墙壁。为了开始办理手续,她需要报社的介绍信;可是当她向斯卡迪要求开介绍信的时候,她凭着直觉感到走了极其错误的一步——卡马格马上会得到她买房的消息。几个月来,她始终保持与他远远的距离。现在,他可能要审问她了。对于别人来说是生活中的简单偶然事件,对她就可能变成地狱之门。 她的直觉是不错的。下午的编审会议结束之后,社长请她在办公室再待一会儿。 他一丝不苟地重复她从阿索特阿。德卡兰萨庄园回来时接待她的礼仪:吩咐别人不要打扰,送上咖啡,关掉电视机,——此前他正在观看老布什从私人飞机下到城市的军用机场,与此同时,那位忏悔的总统处于执政的最后几天,挥舞着高尔夫球杆,来迎接老布什。 卡马格说:“雷伊娜,我不能不想你啊。” “为什么?你已经没人可打了,是不是?” 她想变得凶狠、粗暴,尽管他刀枪不入。这一次,他依然没有改变那糊涂小孩的表情。 “啊,雷伊娜,雷伊娜,你可真爱记仇!那天,在华盛顿……咱们有必要还谈那天的事吗?我当时昏了头,鬼迷心窍。我可以忍受一切,但是受不了别人的怜悯。” “卡马格,那不是怜悯。我只是想拥抱你。” “我知道了。要是你了解我的生活,就会明白为什么我会采取守势。” “你在打我之前应该给我讲一讲你的生活。” 卡马格心里说:“我得在什么地方出出这口怨气。找个地方,找个时问。她是不让别人摆布的;可她已经三十二岁啦。” “这几个月来,你是孤独一人,对吗?整天埋头工作。” “你比我清楚。莫非已经不再监视我了?” “雷伊娜,你正在成为一位了不起的大记者啊!” “我猜想,会后你让我留下,不是跟我说这些话的吧。 谢谢你,这些话斯卡迪已经告诉我了。我在干我的工作。 这就是我拥有的一切,也许就是我这个人的全部。““我请你来是要告诉你:我准备聘用恩索。马埃斯特罗。 你是第一个知道这个决定的人。““聘用马埃斯特罗?那是个婊子养的,是个投机钻营的家伙,是那个腐败政府的受益者。他给咱们制造了那么多麻烦,你还聘用他?” “政府是烂了,他不烂。他的缺点是过分忠心,忠诚得有些夸张。他可以给总统舔皮鞋。现在要给我舔皮鞋了。” “反正你知道你做的事情。我惟一的希望就是他别干涉我的事情。” “雷伊娜,他做所有编审之间的协调工作。那家伙不错。你有个坏习惯:还不了解人家,就下判断。” “随你怎么说吧。我要想想这个报社也要腐败的时候我能到什么地方去。就是这些话吗?” 他说:“不。还有。” 他紧张地打开电视,那里正在转播忏悔的总统与老布什在打高尔夫球;他立刻关掉了。 他又重复了一句:“不。还有。” “还有什么话?” “你曾经答应过陪我去看我父亲。我明天要去。我不想一个人走。” “去看你父亲。现在你又用父子亲情来摆布我了?”雷伊娜的口气是严厉的。 “那么你女儿呢?你去看过她吗?” “雷伊娜,她好多了。看来她的病是缓和了,或者说是减轻了。我不知道应该怎么说才对。上个月我从芝加哥经过的时候去看过她。我本想让安海拉和迪安娜回来跟我住在一起。她俩不愿意,或者是不能来。她们在那里上学。 她俩在那个不属于我的世界里很幸福。““布伦达一定是个好母亲。” “可能吧。离婚判决已经下来了,斯卡迪跟你说了吗? 布伦达得到了我在美国的全部存款:有价证券和定期存款。 留给我的只有圣依西德罗大街上的住宅。我要这么大一块地方干什么!““你可以搬家嘛。我准备搬家了。” “我知道。斯卡迪都告诉我了。” “又一个告密者。你周围告密分子太多了,早晚有一天会把你给吞噬了。势利小人!” “他告诉我是没有恶意的。他这么做是因为他知道我能给你弄到一套新单元,让你花的钱比买个又小又旧的单元少一半。” “是啊,可是那样一来,我就欠你的人情了。我可不愿意。” “报社也欠你的情啊。让报社去解决吧。” “你和报社还不是一回事!不,谢谢了。” “雷伊娜,你想想吧!没人拿这个跟你做交易。” 她心里想:他年纪大了。不幸和孤独,或者说还有痛苦折磨着她的内心,而他又不知道如何对付这样的痛苦,这一切让他衰老下来。可是,我又无能为力,谁也没办法。长期以来,他就感到不幸,可是又无法改变。不幸是不会离开他的,只会变本加厉。 雷伊娜同意陪同他去看他的父亲:“那么,跟你父亲见面是几点钟?” “我可以九点或者十点去。天一亮,他就醒了。我去接你,好吗?” “不要。告诉我:他住在哪里?我自己去找。” 那是一座花哨而肮脏的大楼,位于老粮食市场后面。 楼前的街道由于时而浓密时而稀疏的树木而相当阴暗;那些树木仍保存它古老城堡的样本,但是这些树木已经处于老迈和末日的边缘了。周围的一切都是如此:房屋上安装着高高的铁栅栏;院子的围墙上长满了常春藤;女人们在冲洗街道;从酒吧里散发出啤酒发酵的气味,里面从前有人唱过探戈舞曲,直到后来倒闭为止。 骄阳高高在上,可是街道在树阴里,太阳好像瞧不起它。 雷伊娜从街口就看到了卡马格,他站在大楼门口等着她呢。他身穿白衬衫,打着紫色领带,也可能是闪亮的颜色,可是那个地方让领带减色不少。就是从远处看,卡马格也散发着力量和威严,尽管他右手食指总是摩擦着眉毛,露出沉思的表情;他本人觉得自己是在另外一个地方,或许就在她现在这个地方呢,她穿得实在太轻便了:短裙加凉鞋——几乎是裸体的样子。 卡马格说道:“咱们上去吧!他住在八楼。” 他有大门的钥匙以及一串沉甸甸的其他钥匙。 雷伊娜问道:“他一个人住?” “亏你想得出来。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他已经九十多岁了。有个护士照顾他,给他洗澡,打扫卫生,喂食物。 斯卡迪时常过来看看,免得他缺少东西。““你为什么不常来看看?他是你父亲啊!” “斯卡迪来看,或者是我来看,结果是一样的。他有时认得我,有时不知我是谁。” 那位护士是个巨人,几乎与门楣一样高;她不想掩饰身处这座没有话语交流的牢房里的不快活。电视面对老人开着,但是老人并不看电视。老人的双手忙于把砂石搬到一个木盒里去;他不时地摇晃一下木盒,里面发出一种或许可以让他回忆起暴风雨的声音,可是只像砂石的沙沙声。老人时时举起木盒,望望左边墙上挂着的镜子。他冲着镜子里的形象笑笑,大概是表示致意吧。随后,老人把砂石倒入另外一个木盒里。雷伊娜觉得卡马格算错了老人的年龄:应该有一百多岁了。他的身体干瘪得厉害,那护士过来抚摩他脑袋时,仿佛手里捏了一块橡皮,擦来擦去。这是个温和、对人无害的老人;照顾他的工作也就是给他提供食物和保持身体清洁卫生。 甚至不用操心他的死活,因为这事似乎从来就没有发生过。突然,老人的目光与雷伊娜的相遇了。他那坚硬、锐利的眼球一看到她的脸,就仔细地注视起来:白内障使得他的目光有些朦胧;眼皮浮肿而沉重;但老人不是使用眼珠,而是使用一种感觉;眼睛对于这种感觉来说仅仅起调节作用。借助记忆的光芒,他看到了雷伊娜优美的小小嘴唇、翘起的小小圆鼻头、富有挑战性的尖下巴。 他好像看出了她那粗粗的踝部以及在棉纱薄裙里如同水母一样波动的小小乳房。 即使他年事已高,仍然能感觉到雷伊娜浑身是如何散发着一种小猫一样的无拘无束,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老人把木盒放在一旁,面对着她,用一种仿佛不是发白那小小身躯而是身体里对失去的青春回忆的声音,说道:“母狗,你来干什么?是来嘲笑我的吗?” “不,先生,您怎么说这种话啊!”她回答说,心里有些慌乱。“我是跟您儿子来看您的。” “我儿子不可能带你来这里!好长时间以来,他就一点也不想知道你的事情了。 你没看见吗?你一直在撒谎,一直在欺骗!” 老人的口气里既没有道理,也没有想法,只有一种不可抑制的仇恨,好像外面的酒吧散发出来的陈年啤酒气味。 卡马格在父亲面前蹲下来,握住老人的双手。 “爸爸,是我呀。是我把她带来的。” 老人用力抽出双手,从上到下打量着卡马格。那目光里充满了愤怒,充满了蔑视。唉呀!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积压了这种情绪的! “谁认识你啊?你肯定跟她一样,也是臭狗屎!” “爸爸,爸爸!”卡马格不断地哀求道。 谁也不会说老人还剩下多少力气;但是就在那时,他好像要站起来,准备在拳击场上打倒那重量级拳手。老人心里掀起来一股丧失理智的疾风:一股席卷沉默、绝望、全部逝去岁月的冷漠的疾风。他已经不理睬卡马格的哀求了。 他剩下的全部精力都集中在雷伊娜身上。 他说:“你居然跑到我家里来羞辱我。你一直在盼着我变成残废的老人,是不是?你等待了这么长时间,就为的是把你的情人带到这里来吧! ‘雷伊娜说:” 先生,您搞错了。认错人了。““我?我怎么会搞错?我一辈子都在等着这个时刻的到来。” 老人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从他胸腔里传出一种混合的呼啸声。护士准备给他注射镇静剂,她打个手势,表示一切都结束了。最好让老人休息吧。 卡马格说道:“爸爸,我们走了。看见您健康,我很高兴。有人照顾您,我很高兴。” 老人仍然在咆哮:“母狗,母狗!今天你怎么不戴医院里的手套啦?啊?接触我,你不恶心吗?” “先生,我没戴手套。您看看!我不是从医院里来的。” 雷伊娜极力要说服老人,与此同时卡马格拉住她胳臂向电梯走去。 这仿佛是不曾经历过的生活潮汐从多年来海水覆盖的海滩上撤退了;往事清晰而毫无遮拦地出现在卡马格眼前:由于父亲烧毁了那些照片使他失去了记忆、另外那个出走的女人、禁止说出名字的女人,这一切又回来了,如同我们不愿意忍受的痛苦总是要回来一样。卡马格意识到多年来的寻找是错误的:寻找一个肯定重复自己形象的母亲,寻找一个流浪的形体;他不知不觉就能肯定辨认出她的表情和声音——但是,现在父亲刚刚道出了一切:在我们寻找已经找到的东西时,我们失去了生活。 来到大街上以后,雷伊娜对他说:“你脸色苍白。” 他说:“我很好。” “怎么会很好呢?发生这样的事情以后,不可能很好。‘’”他总是这样。有时能认出我来,有时认不出来;我早就跟你说过了。““刚才我觉得他是糊涂了,可是有时很明白。他把我跟另外一个女人弄混了,就是这么回事吧。他已经看不见了。 但是看见了某个真正的东西。““你不是真正的东西。你不是另外一个。” “但是,对于你父亲来说,在刚才那个时候,我是另外一个。” “在刚才那个时候?不,绝对不是。他分不清人和话筒。” “他当然能分清。对于别人来说,我们不是我们自己以为的样子,而是别人想要看到的样子。” “嘿,他会这样说谁呀!”卡马格说道。“我不知道像他这样还能伤害谁!” “你是知道的,你是知道的。”雷伊娜穷追不舍地说道。 “你不愿意回忆。” “不知道。可能我是不愿意回忆。” 在刚才那个时候,雷伊娜肯定感觉不到柔情,可是柔情不是可以下定的决心,而是无须别人呼唤却在内部涌动的心潮。几个月后,她可能会明白现在她正在犯错误;可是在那个时候,她一心想的是他,是他伤心的过去:那是她还不了解的过去;后来卡马格也没有吐露给她的过去。大概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她同意那天晚上去圣依西德罗大街有天竺葵的家,而忘记了他只要一确信她还爱他,就会再次轻视她。 说雷伊娜爱他是不正确的;因为正如人们说的,那说不上是爱情;她那种感情是依恋,而从内心深处说,是害怕他愤怒。进入卡马格的空间意味着接受他的监视、纠缠以及他情绪变化的伤害。但是,一旦落入他的影响范围之内,她不知道如何远离他:他是个范围无限大的磁石;或者是一个永远不能愈合的伤口。 她开始每周有两三天在圣依西德罗大街过夜。她喜欢黎明就起床,在住宅的草坪上散步,一直走到一个凉亭里,从那里可以看到拉普拉塔河上早晨的帆船以及慢慢消散在水面上的薄雾。雷伊娜于是觉得过去的她也正在消散,可是她不知道现在进入她内心的这个新人,跟卡马格这样的人在一起不会幸福,因为他像个黑影一样压在她身上。她过去的生活是灰色的;如今的生活也是灰色的。尽管是另外一种方式:在过去的生活里,她是跑啊,跑啊,可是不能前进;现在的生活里,前进了,但是不能跑。她觉得有个打不破的铁环牢牢地拴住了她的踝骨,可是强风又拽着她东摇西晃地前进。到了十一月,卡马格和她又一道出差去威尼斯和巴黎,在国外,两人一起合影,在旅馆里,玩父与女的游戏。他和她在智利南方乘坐破冰船庆祝二ooo 年的到来;站在甲板上,两人拥抱着,一面欣赏蒙特港海湾上空灿烂的焰火;而在此前,他和她通过船上的电视陶醉在这样的场景中:蒙戈尔费埃气球(蒙戈尔费埃气球,即法国蒙戈尔费埃兄弟于1783年6 月4 日成功升起的热气球。)的明亮的复制品飞越巴黎埃菲尔铁塔的上空;在柏林,勃兰登堡门两侧火墙纷纷倒塌。那一夜,他和她第一次用一种仅仅对他和她才有意义的语言谈话。此前,雷伊娜已经开始研究迦南语言(迦南语言。一种古代语言。)的语法,因此能根据两人欲望口授的声音编造语句。他和她都醉了,或者像雷伊娜说的,都喝高了;两人都在小房间里脱光了衣服,为的是让新世纪的幸福曙光以及万事更新的困惑沐浴他和她的全身。她抚摩着他的大腿,突然说了一句:“Mana pussa astiy”。卡马格问她:“什么是Mana pussa astiy?”她撒谎说:“我想摸摸你的小鸡鸡。Pussa 是小鸡鸡的意思。”阿拉米语的表达方式更加温柔,Pussa 是“我儿子”的意思;但是她不好意思承认她觉得那小鸡鸡太小,应该处于永远需要的状态。卡马格于是一面亲吻她,一面接着说道:“那你就把它逗起来吧。”她推开他,说道:“那没用。那是胡利奥。 科塔萨尔的可怕发明。如果咱俩谈话,哪怕是用我的语言,要讲句法,要有核心意思:就是人类的声音。~既然如此,我就钻到你心里去,宝贝儿,让小老鼠给你挠挠痒吧。“她叹息一声说道:”那更好,我张网等候。“有时,在编辑部里,他和她就用这种隐蔽意图的话语交流,为的是不让女秘书和编辑们明白他俩在说什么。一月底,他问她:“Flineamos a la Caleta ?”意思是邀请她去华盛顿,因为有个提供情报的人要给卡马格解释世界货币基金组织打算在阿根廷实行的保密战略以便收回巨额债务。她想知道什么时候,便问:“Vrane?” 卡马格回答说:“卡马格。” 因为卡马格也有“明天”的意思。 在华盛顿,他和她下榻在M 大街那个曾经给她带来恶劣回忆的同一座旅馆里。 雷伊娜一昕见给她在同一层里安排了同一个房间时,她以为又一次灾难要发生了呢;但是,女服务员刚刚离去,卡马格就请她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他说,尽管他不具备她希望的年轻二十岁的条件,现在也到了她不得不接受迟早要跟他结婚的时刻了。整个出差期间,他都无微不至地照顾她,其细心程度让她觉得仿佛不是真的。 他请她去宾夕法尼亚大街上一家电影院看老影片联展,给她在乔治敦大街首饰店买了一条绿宝石项链——这里是格雷斯。凯利(格雷斯。凯利。姜国电影演员。)曾经推荐他买结婚发簪的地方。他在华盛顿国立美术馆的喷泉前面向她保证:永远让她幸福;在她没有表态之前,他不想批准《日报》的头条标题中的两条。 这番改正错误的愿望着实感动了雷伊娜,以至于她都不敢开口说:“你今天应该去看看安海拉。”因为这时布伦达又打电话给卡马格,告诉他:安海拉就在化疗的第四个疗程中发生了内出血。他俩的位置距离芝加哥只有两个小时飞行的航程;那天上午从华盛顿机场起飞的航班不少于四次。她听见卡马格在电话里这样说道:“布伦达,不行,你不明白吗?我去不了。”挂上电话以后,他转过身来,露出一副天真的模样,请求雷伊娜多穿衣服,因为他和她要在动物园过一个下午。 除去对付调查室的工作和陪伴卡马格之外,她就没有空余时间了。她不仅逐渐失去了本来就不多的几个女友——她们谁也忍受不了卡马格的坏脾气,也无法接受他那奇怪的信念:人人总是欠他的人情;而且快节奏的生活也使得她失去了自我的个性。到了夏天快要结束的时候,她发现自己的行为举止与卡马格一模一样了:就差每天上午十点钟洒上他的香水在编辑部里散步了。她抱怨助手无能。只要英夏特一转身,她就模仿他拐着外罗圈腿走路的样子。 在布宜诺斯艾利斯,那几周是平静的;雷伊娜感到厌倦。那位忏悔的总统已经下台,尽管此前为再度当选白白浪费了力气;继任者是个预料之中的人,在权力的迷宫里不知所措地乱闯,记者们在没向他提问题之前就能猜出他的答话。特别调查室的人员取得了一些成绩:他们发现了环保部女部长向日本皮货公司走私水獭;女部长的父亲在出卖巴塔哥尼亚高原的土地,为的是掩埋核废料。 为了摆脱疲倦的感觉,她一人去马德里寻找一家航空公司破产的资料。一天夜里,卡马格突然出现在马德里皇宫饭店,这时她已经入睡了。次日,他带她去索菲亚王后博物馆看著名画家达利的画展,去郊野公园散步,去豪华超市购买大衣。当天夜里,他如同来时那样悄悄地消失了。他从一架飞往伦敦的飞机上给她打电话,请她原谅晚饭时的爽约。 每当雷伊娜在天竺葵之家过夜的时候,她就突然感到脑袋里令人发疯般地刺痛。 她心想,大概是花粉造成的,要么就是从河上传过来的腐烂气味,或者是花园里鸟粪散发的硫磺味造成的。她从来没有想到可能是面对家中电视机与卡马格共同度过的催眠时光所产生的厌倦;也没有想到过可能是两人上床时她浑身上下勉为其难的感觉。她不能说不大爱他了,因为她的感情依旧没有形式也无法衡量;她只敢说——偶尔对自己说说——远离在外的时候并不想念他;在他身边时也想象不出离去的方式。 一天下午,恩索。马埃斯特罗敲敲玻璃门——如今给编辑部和雷伊娜办公室之间安装了一道分界线。她正在研究耶路撒冷大清真寺的照片,刊登在《国家地理》杂志上。她早就注意到了两条带有挑衅性的说明文字,是从上摘下来的,这是在向基督教下战书:“赞美神,他没有孕育什么儿子,也没有同类;安拉是神,是上帝:不是孕育而生,举世无双。” 几个星期以来,雷伊娜就觉得恩索进入报社是对她人格的侮辱。她不能原谅他多年来为一个腐败的总统效力,也不能原谅他在洛斯托尔多斯修道院给总统当警卫的那份热情。尽管卡马格为他的忠诚辩护,她仍然觉得同谋犯与雇佣他的主谋是一样令人憎恶的。但是,她承认自从恩索来到报社以后,《日报》有了更加活泼的空气、更加——怎么说呢?——富有竞技状态的空气。头版上不时地出现消失在水下的村庄的报道,或者关于在垃圾堆上分娩的孕妇。 他比卡马格胆子大;让雷伊娜吃惊的是,恩索对人们的苦难也更加敏感。 他问雷伊娜:“你去过这个清真寺吗?” “从来没有到过耶路撒冷。”她说,神情有些忧郁。“我一直想去。” “这个清真寺是除阿拉比亚(阿拉比亚,今属叙利亚和黎巴嫩的地区,二世纪前后十分繁荣。)之外伊斯兰教的第一座建筑。先知穆罕默德去世五年后,他的军队占领了耶路撒冷,但是这个清真寺又等待了半个世纪才建成。哈里发(哈里发。 中世纪阿拉伯国家和奥斯曼帝国的君主称号。) 阿卜杜勒。马利克(阿卜杜勒。马利克(646 或647 ——705 ),阿拉伯伍麦叶王朝的第五代哈里发。在他统治下,伍麦叶王朝空前强盛,他更加虔诚地信奉伊斯兰教,以阿拉伯语为官方语言。)下令清真寺应该是对基督的宣战。神没有孕育任何一个儿子,清真寺的圆顶上这样写道。你信这个吗?“雷伊娜说:“如果只有一个上帝,那就不可能只有一个儿子。” “或许还有一个女儿呢?对不对?” “那也一样。” “尽管如此,历史上充满了上帝的儿子。” “那是些傲慢的人,是狂热分子。傲慢的极端就是自以为是上帝之子。”她说。 “这话我在什么地方看过。” “肯定是国家安全部的什么报告。特务们搜查过我的房间,上上下下翻遍了整个单元,偷走了我的文件、现金、内裤。那句话是我写的。你是在我那堆破烂里看到那句话的。” “你应该再写一篇。” “已经写了。你不会就是为这事来的吧?” “不是。我是来拯救你走出虚无的。现在是夏天,政府还在睡觉,这个国家是一片荒漠。你听说过哥伦比亚的无人区吗?” “我是记者,可以猜测出来。我已经听说了。在哥伦比亚,有瑞士国土面积那么大一个地区是游击队管辖的。” “我的一个朋友在波哥大办了一个周刊。有人提出他可以采访游击队的两个首领:蒂罗费霍和奠诺。霍霍依。但是游击队不愿意他独家报道。他们提出要有委内瑞拉和阿根廷的报社记者一道前往。天晓得为什么。如果你同意,我们可以派英夏特去一趟。” “这块骨头太大,小狗叼不动大骨头。还是我去为好。” “这我想到了。但是太危险。” “我不会掉一根汗毛的。” “卡马格肯定反对。”恩索说道,态度是狡猾的。 “你去告诉他我要出差吗?还是你愿意我走一趟?” 两天后,雷伊娜动身前往波哥大;第三天,她已经到达圣维森特。德尔卡关,这是个破旧的村庄,从这里开始有几条小路通向游击区。此前,她从来没有见过如此荒凉的村庄,她不相信世界上还能有这样的地方。尘土飞扬的空气里散发着阴沟的气味;肥硕、躁动的苍蝇乌云般地飞来飞去。火热的阳光当头照射,仅仅凭借奇迹血液才没有沸腾。 第一个夜晚,在游击队安排下,雷伊娜和几位同行下榻在一家旅馆里,她出汗太多,天亮前便起床拧干床单上的汗水。 她再也睡不着了,来到门厅乘凉。赫尔曼,波哥大那位主编,正在摇椅上摇来晃去,一面静静地吸烟,仿佛这可以让他入睡似的。一看见雷伊娜过来,他立刻让出身边空位,请她躺下。雷伊娜毫不犹豫地躺下了,她对他有一种发自本能的信任感;她突然确信这个世界可以在这个有棱有角的身体里开始和结束:特别大的骨骼以及特别湛蓝的眼睛——几乎可以看到眼底的内容。此时此刻,村庄里一片寂静,因为最后一个醉鬼早已经醉倒在最后一家酒馆里了。 赫尔曼教给雷伊娜识别从附近森林里传来的声音:有猴子们模仿狼嚎的声音;有鹦鹉模仿鬣狗的笑声。那天下午,他们一面等待领大家去蒂罗费霍营地的向导,一面在一个名叫“狂恋”的舞厅里跳俩人一对的巴列那托舞。随后,赫尔曼和雷伊娜跟着一个马戏团的侏儒出去喝啤酒;侏儒提出如果雷伊娜肯与他共度良宵,他可以把金牙送给她。接着,她和赫尔曼沿着主要大街向旅馆走去,路上出售黄油鸡蛋玉米饼以及热带水果的小贩子正在收摊,周围是一群互相追逐以便交配的公狗和母狗,突然之间由于交配成功而紧贴在一起的对对畜生因无法站住脚而哀号起来。俩人一直走到卡关河边方才发现走错了路,于是自然而然地拉着手返回原路,仿佛是多年的老朋友了。尽管雷伊娜感觉到赫尔曼每当手指变换位置时有些颤抖;感觉到手掌的摩擦虽然有汗而且油腻,却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强烈性爱要求。 游击队的一名特使在旅馆的酒吧里等待着他和她。特使解释说,蒂罗费霍和奠诺。霍霍依无法准时赶到营地,请他俩最好白天前往营地,而不是夜间冒险去闻有埋伏的地区。游击队将蒙住他和她的眼睛走路,但是一小时后就可以去掉蒙眼带,就是说那时他俩就无法在森林里辨别方向了。他和她不能携带照相机、手机以及任何像武器的东西。 此次出差前,雷伊娜得到的指示是:每天给卡马格打两次电话。她跟他进行了最后一次通话,为的是通知他:她的手机要关掉了而且不知道要关多长时间。 卡马格说道:“既然这样,我不希望往前走了。”他的口气是缓慢的,一如既往,但是她善于发现正是在越简短的话里他越会发脾气。这一次,他严肃地说:“我不许你再往前多走一步!” 雷伊娜固执地争论说:“如果我现在回去,那一切就都泡汤了。他们要见三个记者。不接见两人。” “这都是恩索出的坏主意。” “可能吧。但是我已经到这里了。” “你用坏消息报答我给你的惊喜。” “惊喜?”她问,口气冷淡。那个下午,有某种东西已经把她置于一切惊喜和好奇之外了。她的欲望整个纳入了这个可怕的小村庄里。现在她到了这里,无论什么理由她都不会离去。 “是的。”卡马格说道。“斯卡迪为你弄到一套三居室的房子,是新房;他刚刚用你的名义签了一份购房意向书。你只要付一万五千美金就行了,而且是分期付款。比你想的要好,对吗?” “可是我连看都没有看一眼啊。” “是塔楼,地点在光复大街。你可以每天走路上班了。” “如果它远一些,我也不在乎。”她用假装天真的口吻说道,为的是不让卡马格发现她话中的含义。“它就是在另外一个世界也不要紧。” 挂断电话之后,她又跑到了门厅处。她望望美丽如画的天空,碧空如洗;看看周围单调的房屋、油污的墙壁和棕榈叶铺成的屋顶。不知不觉,她哭了起来,不是因为看到的一切而悲伤,而是为了自己,而是因为近年来空虚的生活,其中没有爱情,没有美好的幸福,只有想成名成家的奋斗。 总有一天,她会平步青云,但是仅仅是为了一人独自留在高空,然后向下面望去,心里想:“我把自己的生活变成了什么样子?我这样盲目地活着是为了他妈的什么?” 赫尔曼在门厅的另外一头点燃一支香烟;他冲她微微一笑,里面混杂着同情和共谋。她看他一眼,仿佛看到了他的内心活动并且听到了他思想流露的声音。当他把她拥抱在怀里问她:“一切都好吗?”并且狂热地亲吻她的嘴唇时,她接受了拥抱和亲吻。她被他领到他的房间,脱掉了衣裳,任意由他抚摩。一切都非常自然、非常容易,刹那间,她怀疑那是不是自己的身体,会不会是别个女人的身体;她没有想到面对现实时这身体竟然完全属于自己。他和她在一张吱吱作响的床上做爱,全然不顾夜晚的热气、蚊蝇的骚扰以及世界上发生的任何事情。他和她睡了一个小时,接着又一次感觉到互相进入和亲吻的需要;要不是早晨六点钟游击队的向导来叫醒他俩、告诉他俩司令在森林深处等候着他们呢,他和她还要不停歇地继续做爱。 第九章 你在事情发生之前就猜到了那背叛的行径。自从那女人从哥伦比亚游击区回来以后,你就发现了她身体上有某种躲躲闪闪的东西。做爱时,她睁着眼睛,有时浑身颤抖,在天竺葵散发的香气里寻求迟迟不来的性欲。她的性器官是干燥的,而且有所顾忌:她想对你说些什么,可是却缄默不语。有时,她躲开你的抚爱,要求暂时休战:“我累了,非常累。”你仰面朝天躺在床上,望着昏暗处阿拉伯式的建筑装饰、她裸体的影子以及花园里树枝的闪烁。你在光复大街那间专门为了监视她而租来的房间里,通过望远镜观察她动静的时候,按照你那从来没有失误过的怀疑本能,也感觉到了她不仅是对你的疏远,而且是对她周围一切事物的漫不经心,感觉到她在寻找似乎留在别处的肉体,是她自己的肉体?还是远方别人的肉体?这女人把自己交给了那人,这母狗!这忘恩负义的东西!母狗!母狗!你父亲说得对:她跟那个丢下你们出走的母亲是一样的,她或许是你母亲的转世化身,是你母亲的孪生姐妹——专门回来诅咒你的。 哥伦比亚之行以后,那女人仅仅出差过两次:一次是去智利首都圣地亚哥;一次是委内瑞拉首都加拉加斯,借口是又一次调查武器走私的问题。你和她商定在圣地亚哥见面:你将于星期六上午出发,全然不睬迪安娜越来越焦急的呼叫,她从医院打电话说:“爸爸,医院不知道如何给她降温。你想象不出她是多么衰弱,多么难过!爸爸,你为什么不来啊?可怜的安海拉刚一醒过来就问你是不是已经来了。” 你原计划礼拜天黄昏时分从圣地亚哥回来,把一切事情都暂时放下,就为了跟那女人去度周末;可是星期五晚上,你给她打电话,准备问问她几点钟在飞机场等你的时候,她却离开了旅馆,手机也关闭了。你不管三七二十一,还是去了圣地亚哥;你浪费了大量时间,像个傻瓜一样在政府部门和警察局打听她的下落,难为情地出现在《墨丘利》报和《第三点钟》报的朋友面前,就为了找出一些什么线索来。结果一切白费。她把你置于何等难堪的境地啊!谁能想得到一个像你这样的人——没人敢让你白白等在电话旁的人——居然也会为了一个像她这样的小人的沉默而失去镇定呢? 到了星期二中午,那女人回到了报社,脸上带着一种你辨别不出的神采,那是某种邪恶的幸福隐秘照耀的结果。 于是你开始明白了,某个闯入的第三者玷污了她的身体,她把身体献给了一个可能更加年轻、一定被性病、阴虱和其他风流病弄得糜烂的陌生人了。你想知道究竟发生什么事情了。啊,怀疑和犹豫让你发疯到何等程度!卡马格,你母亲记忆中有多少垃圾扎根在那女人心里啊!如今又撕开了你被抛弃的疮疤,整天在困扰你! 你不想让她发现你对她的不信任。你问她的口气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似的:“宝贝,一切都顺利吗?” 她对答如流:“Bitte ,一切都好。他们让我到特木科(特术科,智利南方重要城市和港口。)去采访。我正要从飞机上给你打电话、让你了解情况的时候,我的手机电池用完了。我闲逛了三天,完全与世隔绝。” 从二ooo 年黎明开始,你就叫她my Queenie(我的宝贝),意思是“我的女王”,这是你们为了说私房话而造出来的私人用语,来源于几种语言的交汇:Queenion.的阿拉米语(阿拉米语,古代西亚地区的一种语言。)、你的英语和你的意大利语、她的葡萄牙语、你的捷克语。她对你说Bitte ,这在德语里有许多礼节性质的意思,虽然实际上是影射你名字Bitter(苦啤酒)中的苦味。 这么说是她的手机没电了:这是个难以查证的不在犯罪现场的说法。于是,你心里想:“我可以找到她的踪迹。” 假如她在特木科停留过,那么一定会在旅馆、航线、餐厅里有线索可查。斯卡迪只要打上几个电话就能破译这些秘密。只要那女人一离开,你就准备立刻给斯卡迪下达命令;但是现在她对你说话的口气里有某种东西——既亲切又疏远、声音与内容不和谐——阻止了你的命令。她说:“Bittle. 今天晚上有空吗?只是想跟你谈谈。” “你看十点钟,行吗?” 她建议:“再早一点吧!九点半,我这一天的事情就办完了。” 你邀请她去一家你曾经带着几位“露水情人”去过的酒吧见面;那是布伦达躺在圣依西德罗住宅的床上,她那死人样的形象引起你患上了幽闭恐怖症时发生的事情。那个地方的声音实在太嘈杂了,声音一波比一波高;那里有许多手里端着威士忌酒杯摇摇晃晃的“雅皮士”,其人数之多像你这样的名人从那里经过也不会有人觉察的,条件是你能找到柜台对面那一排小房间中有哪个是空闲的。小房间里是与嘈杂声隔绝的天地,外面的声音可以进来,但是仅仅像是潮水,像是难以分辨的唠叨絮语。 你已经等她十分钟了,随后便看见她走进来;她身穿一件黑色长大衣,里面是灰色呢绒套裙。自从她去大森林出差归来之后,她改变了从少女时期养成的衣冠不整的毛病,仿佛她的年龄比时间前进的速度要慢。你看到她是如何穿过酒吧的人群;你发现她在短短几天里成熟了许多,看到她是多么优雅地摇晃着那一头油亮的黑发。 她对你说:“Bitte ,你真帅啊!” 有时,她说话用词受西班牙书本语言的污染——什么“帅”、“聪明”、“生气”等,但是她的话里没有半点骄柔造作的成分。她流畅的语调总是让你感到惊讶。 此时此刻,她还站在那里,一面脱去大衣,一面流露出女皇般的自信心。 你问她:“习惯新单元了吗?” “一点也不习惯。”她对你说,一面无精打采地要了一个双份威士忌和一杯水。 “晚上下班回家,大街上空空荡荡。 看见的只有低三下四要钱的乞丐。就在咱们还没有察觉的时候,布宜诺斯艾利斯发生了变化。它变成了幼虫状态的蝴蝶。““你应该马上搬到圣依西德罗来。那里什么也没变。 只是有时会闻到拉普拉塔河水的气味。““暂时我不能去。我正想跟你谈谈这件事呢。” “怎么了?你想离开我?” “我连这样的想法都没有。没有人能离开你这个人的。 现在我需要时间写我的书。““是关于孪生的救世主吗?” “没人知道这件事啊。你是怎么知道的?” “不清楚。你生活里的种种迹象都指向这个问题:罗伯特。米切姆的传略,你在修女学校里与院长的争论,都与孪生救世主有关系。正如马拉梅(马拉梅(1842—1898),法国著名诗人。重要作品有《窗子》、《海风》等。)说的‘一切通向书籍’。 为什么你以前不跟我说这个?或许我可以帮助你。““谁知道你以前能不能帮助我呢。前不久,我还不成熟呢。只是到了现在才知道我能做。” 你把双手伸给她,看看她会不会像从前那样抚摩你。 她不理睬你的双手,而是装出注意威士忌杯子的神情。 你试探道:“去过一趟哥伦比亚那个风流的地方之后,现在呢?” 紧张的表情突然出现在她脸上。由于她把头发向后一甩,你可以看清她太阳穴的微血管在跳动。你估计得十分准确:“风流‘’二字有了效果,你是在暗示她有风流韵事。 “你派人监视我?”她说话的声音提高了。“如果你派某个警察一直在跟踪我,那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没完没了地玩这个游戏?” “因为这对我来说不是游戏。雷伊娜,即使你打算离开我,我也不会扔下你的。” “我是个人!卡马格,你不能把我捡起来,也不能扔下! 我不属于你!我不属于任何人!到现在我才知道:至少我是属于我自己的!, 她亲自为你扫清了道路。为此,你决定走得再远一些:“你属于你自己,是因为你属于别人了。” 她承认说:“也许吧。” “你陷得太深了而不能自拔。” “我没有陷入什么,也不想自拔。我在我想在的地方,灵魂和肉体都是干净的。 你能理解这个吗?” 她竟然敢这样看着你,如此不在意地说这番话,好像她已经脱离了你的掌握之外了,这让你愤慨起来了。在她那含糊其辞的话语里,有某种东西使得你想起童年来。她就是那个堕落的女人,对不对?既然你父亲看得如此明白、如此准确,那你为什么不听从父亲的话呢?愤怒使你失去了理智,但是,你的声音仍然还有节制。 雷伊娜还没有回答你的全部问题呢。 “都是干净的,不对。这不是事实。假如你的灵魂是干净的,那么你就不会又和我上床。你先是背叛了我,随后又背叛了那一位。” “我胆小。你不知道我多少次重复过这句话。我害怕伤害了你。我也害怕你这个人。我背叛了赫尔曼,但是他已经知道了我的背叛。这些日子我每天都在请求他原谅。” “他名叫赫尔曼?”这时,你叫喊起来了。你嗓子发干,血液如同熔岩一样涌上头顶。 “对,赫尔曼。我以为你早就知道了呢。你不是说了你一切都知道吗?” 多年以前,你就学会了忍受不幸。当你再也不能学下去的时候,你在苦难面前已经变得刀枪不入了。如今你剩下的只有愤怒了。你的愤怒不在乎她的声音压倒了雅皮士的喧闹以及女佣们的狂笑。 “你拉着我上床。你拉着他上床。你拉着随便什么人就上床。只要看见一个男人过来,你就劈开双腿,婊子!谁掏钱多你就卖给谁,对不对?我给你的一切,你从我这里捞走的一切,难道还不够吗?” “卡马格,你没有白送我任何东西!你惟一千的事情就是从我这里抢东西。我从来没对你说过我喜欢你。我钦佩过你,但这是另外一回事。我没有对你说过谎话。” “你想就这么把我给扔了?这么轻而易举?你以为可以随便摆脱卡马格,好像离开晚会一样?不成,宝贝,你走不了!” “我喜欢别人。我不能留下。” “别人?没有什么别人!谁也别想抛弃我!我不能像我父亲那样!” 她对你说:“可怜的卡马格!” 你那愤慨的血液已经爆发。你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状况,也不在乎身体如何了。你感受到你那不可战胜的怒火在燃烧。那女人急忙举起双手捂住面孔。但是,你比她快。你把全身的力气都集中在手背上,重重地打击落在了她的嘴唇上,结果满脸开花,嘴巴破裂、鲜血涌出。她惊呆了,脸色青紫地望着你,目光里流露出羊羔牺牲前的哀怨。她要对你说些什么,可是你不给她说话的时间。你在桌子上扔下一张面值五十比索的钞票,几乎小跑一般地离开了那座地狱,全然不顾那些傻帽儿式的雅皮士的嘀嘀咕咕。你就是你!谁也不能抛弃你! 你将不会记得酒吧事件。你生活里有些事情不是发生在你身上,而是发生在一个离开你记忆和肉体之外的人身上:一个不愿意离开过去的人身上。比如,当你从望远镜里观察那个女人的时候,她的嘴唇破裂、下巴青肿会让你感到奇怪。明天她会有血肿,她那神秘的美貌里会有一点点破相。你看见她在镜子面前研究伤口;看见她用舌头舔掉一丝血迹。让你生气的是,尽管发生了这一切,她好像很快活;她摇摆着屁股,一面脱去衣裳,一面伴随着你无法听到的妓院音乐的节拍。如果说某人惩罚了她,那只是惩罚了一半。他应该挖掉她的眼珠,用火钳烧她的舌头。特别是应该把她的阴道一针针一线线缝起来,让她赔偿损失。 你一发觉她的厚颜无耻是不可制服的,你一发觉无论什么或者是谁都不能剥夺那男人输入到她内心的快乐,你就立刻想起那个露宿街头的乞丐、那个奠米尔——尽管那时你还不知道他的名字。这样,在你脑海里,尚且不清晰的报仇蓝图不知不觉地构成了。你知道那女人是谨小慎微的。但是,既然她已经落入别个男人的怀抱,既然她已经背叛了你数月来对她的关爱,那么她就会不加戒备地投入到反常的性行为中去,全然不顾会传染上疱疹、淋病、疟疾,或者赤道地区特有的什么疾病。你暂时离开了望远镜旁边的观察哨位,去洗手间里看一看你的阳物是不是被她的什么疾病染脏。她一回来就一定引起了你的警觉,因为她让腐烂的东西钻进了身体。可是你在舔她那些污秽的地方时,她却一声不吭。你有所察觉吗?她不在乎你会不会传染上她出差染上的下疳。你看到的惟一迹象就是龟头上出现了轻微的发炎,没有什么异常,尽管天晓得,天晓得啊!可是,假如她真的让你染上了杨梅大疮呢?什么样的刑法才能让她赔偿你巨大的损失呢?甚至偶然性也有自己的规律,因此,你一看见莫米尔睡在对面洗染店屋檐下的身影,你就预感到他可以成为你用来惩罚她的工具。莫米尔身上的臭气、无可救药的肮脏、令人作呕的双手:这是起码要那女人因为背叛而应该品尝的“佳肴”。 你正在昕塞扎尔。弗兰克的《D 大调四重奏曲》。当最后的快板停顿在穿越风暴和拔出树木的时候,旋律在一马平川上伸个懒腰。这暴风雨般的曲调让你感到平静,可是那女人以其胜利的姿态似乎下决心要让你失去理智。她站在镜子面前,又开始摇摆起来。她晃动着那对不知羞耻的小小乳房,好像在追忆什么往事。她房间里灯火通明,她本人站在窗前展览自己,所有这些不要脸的举动不是令人难以置信吗?她全然不在乎有人在看她,比如你现在的做法,看得你欲火中烧,难以呼吸。 你打开了窗户,迎面扑来的是城市里无法忍受的嘈杂声、电视里传来的吵闹声、公共汽车的喇叭声、救护车的警笛声:总之,荒蛮的人屎味。夜幕让你感到如此的沉重,仿佛一头老牛拖曳黑夜爬行,黑暗压弯了你的身体,让你浑身发烧,让你意识到一场磨难:天晓得本来应该由她来经受这场磨难,为什么反而让你代人受过! 你这是在做什么?身上还穿着带鸳鸯扣的西装、打着领带!你狂怒地脱下了这些障碍;你在镜子里的形象让你吃了一惊。你早就知道:外表无真相!因为即使是最忠实的形象也不会重复过去,炽热的影像不会重复灵魂的变化。你现在看见的镜中人,那不是你!因为镜中的人物缺少那女人。她现在本应该匍匐在你脚下,请求你怜悯,恳求你别抛弃她,卡马格博士,求求你了!请别折磨她的感情了!不,别放过她! 迟早有一天,她得归还从你这里夺走的一切。可是,你已经不听她那套了,太晚了,不能再听她那一套了。无情的你,抬起一脚,踩碎她的脑袋。 那女人的勇敢精神是无限的。酒吧事件发生后,她称病不起,旷工三日,不履行在《日报》的职责。如果换了别的随便哪个编辑,你肯定要派医生去探视,让他回来工作;但是对付这个女人,你可千万谨慎小心。如果请医生给她检查身体,她会控告你打人,恶意地省略掉促使你冲动打人的那些理由。她十分狡黠;如果你不追逼她,她一定保持沉默。但是,当她本人决定身体已经康复,她策划了一个让你大吃一惊的计谋。在开编审会议之前,她出现在思索‘马埃斯特罗的办公室里;她对恩索说,关于那桩军火走私案,她掌握了一个不寻常的证人:一位上校,他感到气愤,因为没有支付给他应得的回扣,那一次出售了八千支军用步枪和一千万发子弹。这位上校在与那位忏悔的总统的堂弟见面之后,就因为涉嫌出售毒品而被捕了。 这当然是个冤案,可是又无法推翻,因为在上校家里的花瓶中找到了六公斤可卡因。 审判后的一纸判决把上校从监狱里释放了出来;次日上校已经远离了阿根廷。在这笔走私武器的交易中,上校在有些环节上充当了中介人的角色;他手里有塞尔维亚商人给忏悔总统的妻弟和儿子的支票的复印件。上校可以提供这些复印件,条件是《日报》要发表他对这一事件的说法。需要去委内瑞拉首都加拉加斯寻找上校和他的律师,这位律师将在机场等候雷伊娜——只接待她一人,至少她是这么对恩索说的。 恩索像胡佛一样狡猾,像基辛格一样机敏,像富歇一样厚颜无耻;但是,上午,如果他还没有消化完毕昨夜贪食的东西,他会像鲁道夫。黑斯(鲁道夫。墨斯(1894——1987),德国纳粹党组织者之一,希特勒的重要助手。第二次世界大战后被判无期徒刑。1987年自杀于监狱中。)一样诚实。恩索犯了一个错误:同意雷伊娜远行。但是忠诚的品格促使他下令买机票前向你请示:你是否批准雷伊娜出差。 “那女人又打算出差?”你勉强抑制住怒火,回答恩索:“不行!马埃斯特罗,亏你想得出来!咱们在浪费时间。你已经看见了:咱们的揭露没有效果。法官们会继续宣判那些黑手党徒无罪。这一点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明白。这种火药是你发明的,可是你现在却认不出什么叫焰火了!” “那你的意思是关于走私的事情咱们一个字也不登了? 那就让正因为走私问题才买咱们报纸的两万名读者落得两手空空?““你不要走另外一个极端!我只是告诉你:那个女人,雷伊娜。雷米丝,应该让她在这里干活!现在她迷上旅游了。” “在这种情况下,应该让她去;要么谁也别去。” 于是你说:“那就谁也别去!” 第二天上午,那个热昏了头的女人在恩索的写字台上留下一张字条,告知恩索:无论如何她都要去加拉加斯。她巧妙地避开斯卡迪可能会强加给她的惩罚:她在字条上说,她将要使用恩索在她从哥伦比亚回来时答应她的五天休假;她自己支付食宿费用;她将交给报社找到的证据以及调查报告。她骄傲地表示:发表不发表,悉听尊便。 于是,你吩咐斯卡迪:不管采取什么手段也要在机场拦住那个女人!可是,她没有乘正常航班前往加拉加斯。于是,你推测,她一大早就去乌拉圭首都蒙得维的亚了。她迫不及待地要跟情人幽会,这一点你敢肯定。她又一次去让那家伙排泄粪便了。你从这里就能听到她性器官焦急的叫声。 她急不可耐地要摆脱你,正是这种绝望的情绪导致你要控制她的裸体,决定秘密拍摄她的睡觉的姿势。你准备将来在圣依西德罗大街住宅的电视机上放出她的形象、与真人一般大小的形象,你会一面欣赏她的裸体,一面爱抚她、喜欢她。世界的外表没有永恒不变的物质,但是“我”的意志可以再造物质,让人造的“她”走听话的道路。你在占有她的形象时,同时也就拥有了她的肉体:这是人类已经忘记的远古的智慧之一。 斯卡迪把她单元的一些钥匙给了你;第一次你走进她的房间,让你吃惊的是:这个女人居然有这么多空闲时间用来撰写与报社工作毫无关系的文章。你每月发给她一大笔工资是为了让她专心致志地给报社干活;尽管如此,一有可能,她就分心写个短小的故事、几首诗歌——其中有些作品,你隐约看出她对你的羡慕、一直想占据你这个位置的渴望。这个臭狗屎,这个废物,为了教育她,为了提高她的水平,让你花费了多少心血啊!她竟然有五十页准备写论文的笔记,用于写让她着迷的孪生救世主的题目。 你把那女人打印好放在写字台上的文章复印了其中几页。她的一些发现让你感到吃惊。按照她的看法,《福音书提要》中有五个奇迹发生了两次,一模一样,丝毫没有变化,即把五张饼、两条鱼分给五千人吃,人人吃饱还有剩余;平息风暴之后在海水上行走;治愈了三种病而没人能说清是如何治好的,即用唾液抹在盲人的眼睛上使他看见光明;不用看、不用摸就治愈了一个百夫长的儿子或者男仆;把魔鬼从被附体的人身上驱逐出去,最后魔鬼藏到猪身上,这些猪坠海而死。耶稣创造这些奇迹是在加利利;而他的孪生兄弟西蒙是在大马士革,可能是在同一时间。撰写《福音书》的人们为了让西蒙的奇迹从人们的记忆中消失,他们把西蒙的奇迹都判给了耶稣,并不担心奇迹的重复。上帝的儿子可以在十字架上死无数次,也可以无数次地从同一个身体上驱逐魔鬼。出现在那五十页最后的一个咬文嚼字的问题好像口头禅一样又一次问你:“难道耶稣和西蒙都传播同一个经,而一个援引圣父的名义,另一个则援引圣母的名义吗?” 如果不是由于那女人用那样狡诈的方式背叛你,你根本不会想到莫米尔。现在你再看到莫米尔那颗犬齿几乎要脱离那黑紫色的牙床以及他耳朵后面显露出来的疮痂,虽然他的样子还算健康,但是你却相信他就是已经进入那女人体内疾病的象征,就象征着她沉湎其中的糜烂、她一跟你上床就极力散布的脏病。 她从加拉加斯回来在《日报》上的第一篇文章里,就把自己的手脚捆住向你自首了,从而实现了她的毁灭。尽管恩索精明地阅读了应该出版的全部文章,他却没有察觉她的欺骗行为。第二段中似乎是顺便提及的,不小心就露了馅:“上校在从圣保罗到迈克蒂亚(委内瑞拉首都加拉加斯机场所在地。)乘坐的富莱特航空公司的飞机的头等舱里睡得像个幸福的好宝宝。”多此一举的提到航线立刻引起了你的怀疑。你吩咐斯卡迪给富莱特航空公司的经理打电话,查一查该公司是否开出过赠票给雷伊娜。雷米丝。你的怀疑得到了证实。她不仅向该公司乞讨机票,而且答应在《日报》上要提到赠票人。 卡马格,现在,她对你来说还剩下什么?你看看你心里,只看见一片恶心的前景,一条你逐渐使之干涸的渣滓河。你决定让那女人在一周期间放松一下她那些生活习惯;顺便也让她在文章中继续自我暴露。正如你预测的那样,提到富莱特航空公司的文字又出现在第二篇采访上校的乏味报道里。与此同时,斯卡迪已经查明她用报社的电话给情人打长途。背叛又加上诈骗。当那女人找到恩索,请他批准她再次出差——前往里约热内卢时,她的厚颜无耻已经让你忍无可忍了。你准备留住她两天,要求她写内阁危机以及副总统肯定辞职的报道。她的文章将是灾难性的,因为你要让斯卡迪彻底打掉她的傲气,直到她的语言干涸为止;你让斯卡迪调整好绞架,以便绞死她的傲慢。 在那女人坐下写文章之前,人事部主任将要训斥她一番。训斥的事情应该发生在晚上九点左右,就是最紧张的时候,商店关门的钟点。片刻后,那条可怜的“狗”,会激动不安地跑到你的办公室,去讲述发生的事情。你会看到斯卡迪一副乐不可支的样子。由于残忍的性格经常显露在他鼻子上,两个新疖子就要出现在他鼻尖上了。 斯卡迪肯定会把谈话录音的;他会把录音磁带和谈话笔录都交给你,他的办事勤奋总会抢在你的忧虑之前。他和她的谈话会是这样的:“雷米丝小姐,报社的反腐败斗争进行多长时间了?” “我怎么知道?”她不耐烦地说道。“我进报社之前就已经开始了。” “那么如果咱们发现有个编辑贪污腐化了,应该怎么办呢?” “斯卡迪,我不是您。如果我是您,那首先要查一查他是不是贪污腐化了;随后请他说清自己的问题。” “假如咱们说的这个人是写反腐败文章的呢?那该怎么办?” “您去问警察吧!别浪费我的时间了。要是您在暗示我的手下有人腐败,那您就错了。我替所有的人负责,包括英夏特。” “可是,小姐,我们了解到一个情况。” “您干脆直说吧!我早就提醒过您:我不相信您的话。 斯卡迪,那人是谁?“他改变了说话的腔调,加重了不礼貌的称呼,说道:“是你,宝贝儿!” 那女人立刻用一连串锋利而致人死命的谩骂回击他。 你吩咐斯卡迪:把她那些骂人的话都写进警告信里!那些话可以用来证明报社开除她是有道理的。走到这一步,你就可以把大权交给恩索一两天了,可以集中精力考虑如何惩罚她的难题了。 你无可奈何地等待着夜色渐渐褪去:时间走得很慢,很慢,挪动起来仿佛母骡沉重的脚步。就连片刻间的小憩也无助于事。这时,你在光复大街租的房间的单人床上躺一会儿。可你担心外面的世界有某个细节会从你眼皮底下溜过去;于是,你一次又一次回到布什内尔牌望远镜跟前,心里总是感到惴惴不安难以控制。终于,清晨七点半之前一点,那女人出门前往副总统和随从吃早饭的咖啡馆去了。 在此之前,斯卡迪的一名手下叫醒了莫米尔和他的女伴,为的是给他和她拍照。 这名手下得到的指示是:寸步不离地跟踪他俩,确保在夜幕降临时这对男女回到你手中。你为了消磨时光打开了手机;就在你监视那女清洁工的时候,电话声吓了你一跳。不是布伦达的声音,她的声音常常有杂音干扰,而是一个用简单的英语并且口气冷漠的人问道:“您是卡马格先生吗?” 你一向讨厌别人称你“先生”,喜欢人家叫你“博士”。 “先生您是?”你以牙还牙地回击道。 “我是克莱克医生。”对方说。“给安海拉治血液病的大夫。我想通知您:我们在尽可能制止感染的蔓延。我们试验用一种新抗菌素,暂时还不知道结果。现在我们准备给安海拉再加上一种抗霉菌素。您的妻子布伦达……” “我的前妻!”你迅速做出反应,纠正对方的说法。 “您的前妻说您很难接受您女儿病情复杂……” “复杂还是不复杂?” “先生,我们可以说她的病情加重了。” “您估计她还能活多少天?” “多少天?我可不想用这种方式谈话。现在重要的是看看感染发展的情况。” “您算哪种医生?”你质问道,愤怒极了。“我交了一大笔钱,让您治好我的女儿;可是您到现在还说:我们要等一等,看一看。你们是负责为她看病呢?还是你们单位就会辩解?如果你们还没有竭尽全力,那就再试一试吧!你们为什么还不给她做骨髓移植?你们不是答应过我吗?” “这事没有这么简单。先生,您让我给您解释一下。” “别叫我先生!”你说道。“我是卡马格博士。假如安海拉现在死了,我要控告你治疗不得力。您不知道我是生活在一个什么样的国家吗?知道吗?我领导着一家报社。这里的政府已经烂得不成样子了。” 你听到对方含含糊糊地说了一句什么;你没有停下来琢磨他的意思,就中断了通话。你火冒三丈。等你看到布伦达时,你要跟她算账!她怎么想得出来呢!竟然把你的私人电话号码给那个废物医生,而你现在的大脑可得理清一团乱麻的脉络啊:如何给莫米尔两人办好护照?如何实施惩罚?如何再次巧妙地把苯巴比妥放人果汁罐而不留下丝毫痕迹? 让你稍稍感到轻松的是,你看到了对面楼里那女清洁工正在穿大衣,熄灭了单元内全部灯火。有可能那女人出差去里约期间让女清洁工放假。你正在想这个问题时,那女工离开前把那女人的衣服折叠和分成几堆,最后放在手提箱旁边:亚麻类的内衣放一边;裙子和衬衫放在另外一边。你还看清楚了有凉鞋和浴衣。这显然是一次浪漫旅游:如果那女人要采访政府消息灵通人士,如同她对那个容易受骗的恩索说的那样,那么她需要一些正式场合穿的衣裳,可是行李里一件也没有啊! 到了这个地区的职员们吃午饭的时候,你走出房间,穿过了光复大街。过去你穿过这条马路从来没有被人看到;但是这一次绝对不能让任何人看见你。那女人的单元房里散发着打蜡和柠檬消毒水的气味。那女人是狡猾的,对香气很敏感;为了不留下痕迹,今天早晨你是用中性肥皂洗澡的。不管怎样,她要耽搁很长时间才能回来:如果恩索执行你的指示,他就不会让那女人离开副总统,哪怕她突然腹泻或者发烧。 冰箱里有两罐橘汁,其中一罐已经打开;另外还有一罐苹果汁,原封未动。你用细针注射器把苯巴比妥与蒸馏水混合起来,然后给每罐果汁注射三克苯巴比妥。 无论你多么小心,你总是无法避免果汁的表面上形成一层薄薄的白粉液。但是,面对那罐开封的果汁,操作起来就容易多了:利用从前的经验,你把里面的果汁仔细检查了一遍。 到了下午大约两点钟,你看到了莫米尔焦急地在大街上踱步。交易所的经纪人和银行的职员在街上来来去去。 这个地区到处是警察,可是由于他和他的女伴都没有证件,他害怕被捕。十五分钟后,斯卡迪的助手之一会在光复大街与科连特斯大街的路口处把护照交给你。 你通过电话已经证实:护照伪造得天衣无缝:图章、水印、照片上的签字、打孔,每个细节都挑不出毛病。你很高兴地看到:随着时间的缓慢推移,莫米尔越发显得焦急起来,这会减少他的傲气。等到你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认输并且恳求你帮助了。 自从你最后一次来过这里之后,那女人在面对她工作的写字台的墙壁上挂了四幅照片:一幅是在巴黎奥萨依博物馆门前,你亲自给她拍照的,时间是一月份的一天中午。 照片上,她身穿一件英国呢绒黑大衣,那是前一天下午你在富博。圣奥诺雷大街给她买的;还穿着一件带虎皮纹围脖的苏格兰套裙,这是她多次去欧洲出差的行装。她容光焕发,头发从正中分开,面带孩童般的微笑——就是这样的微笑让你在科塔萨尔小广场附近的一家法式饭馆与她约会时着了迷。照片下方,她写了一句无法解释的话:“善于作戏”。 另外两幅照片是在哥伦比亚丛林里拍照的。远处的背景是一片墙壁破烂、屋顶铺着棕榈叶的农舍。那女人与同行的旅伴一样都身穿着迷彩服。你很想知道那群旅伴中哪一个是赫尔曼,可是看上去都一样:游击队员、记者、农民都一模一样。会不会是那个盯着镜头的家伙,那双过分幸福的蓝眼睛挑战般地注视着拍照的人。你决定下次来单元房带着照相机,把这些照片再拍照一次,让斯卡迪去识别一下是哪个家伙闯入了哥伦比亚大使馆。你想知道此人的姓名、家史;你想一棒打碎他生活的镜子。第四幅照片,那女人挂在前三张上方,居于正中地位,照片上有个三四岁的女孩,骑在一匹小马上。后面有个女人。肯定是母亲,扶着小马鞍:母亲那时的年龄大约与现在这个女人的年龄相同——三十二岁,母女二人极其相似,其现实效果极具说服力,现在的女儿肯定就是当年的母亲,仿佛过去仍然延续到现在并且在两个时代中间确立了一种钢铁般的同一性。你突然明白了:这种镜子照镜子的游戏不仅发生在时间里,也发生在空间里。那女人是她母亲的复制品,同时也复制出了你的母亲。那位身穿白围裙、手戴橡胶手套、早晨一从医院回来就走近你小床的护士隐秘形象,现在又清晰地出现在眼前,如同当年你把这形象深埋在自己意识的角落一样。从那时起,你不记得那张面孔了;你现在也不敢肯定眼下看到的究竟是不是幻觉,是不是你心中欲望的残酷表现;但是,你父亲依然还认出了你母亲的形象,这让你感到不安。还有,假如那女人的母亲也就是你母亲,那怎么办呢?或者更糟糕的是,那女人随着时间一道移动,设法变成了你的母亲,为的是你在童年时就抛弃你,如同现在又一次抛弃你一样,那可怎么办呢?刹那间,这想法让你感到毛骨悚然。接着,你仔细查看那张照片,发现那位扶着小马鞍的母亲如果还活着的话,不可能超过六十四岁——那女人不止一次告诉你:她母亲还活着;那女人还提起她母亲顽固地打电话询问她的现状,尽管老人家从来不肯看女儿;可是,卡马格,你母亲将近九十岁啦。要不然,就是你又一次算错了年龄?难道你和你母亲是同时出生的吗?你骂道:臭婊子!声音嘶哑,难以冲出喉咙,更多的是对着心里,而不是外部:臭婊子! 你为什么总是一副婊子模样?为什么要抛弃我? 向果汁罐里注射苯巴比妥让你用去二十或者二十五分钟:你比预计的时间要长。 通过窗户,你发现了斯卡迪的助手从一家如今已经衰败的英国餐厅门前出去又回来,走到一家古钱币店前停下,科连特斯大街从那里开始就是下坡路了。莫米尔从你的视线内消失了:他应该在这女人居住的楼下门口等着你,此时他已经失望,以为永远也回不了自己的村庄了,回不了蒲兰哈尼附近的故乡了。 现在事情进展得太快,你都想不起来是如何亲身经历的了。当斯卡迪的手下把装有证件的信封交给你的时候,你迅速地看了一眼那些证件,你觉得莫米尔和他的女伴可以很容易地通过移民局的检查。两张机票也在其中,莫米尔和他的女伴第二天就可以飞往智利首都圣地亚哥;从那里再飞往贝尔格莱德,中途在迈阿密、马德里和罗马做短暂停留。在返回单元房的路上,有个顾虑让你踌躇起来:你在什么地方把答应莫米尔的东西交给他呢?最佳的地点毫无疑问是那女人楼里的电梯。几乎没有人用电梯;那里面没有被人看到的危险。莫米尔疑心很重,是垃圾堆上的脏猫;他在跟你走之前犹豫起来:他问:“就是这些?” 你打着手势给他说明:“就是这些。不过还有几点需要加以说明。” 就在电梯从一层到最高一层上升和返回的过程中,你把他女伴的护照和写有维多尔。维特克维奇——这是他现在的名字——的机票交给莫米尔。这个露宿街头的乞丐的浑身臭气简直让人无法忍受:天晓得这股强烈和有毒的气味会在电梯里停留多久?莫米尔的双手布满了老茧,有一层厚厚的污垢。你得习惯这种臭味。今天晚上,你要跟这种臭味共同生活几个小时呢。 奠米尔拿到护照和机票的时候,流露出不安的神色。 护照给女的,而机票给男的,二人谁也走不成。他说,或者你估计他会说,交易不是这样的。你回答说,交易都是这样的:“你完成你应该完成的部分,我把其余的东西交给你。” “我怎么能放心呢?”他用夹生的西班牙语问道。 你对他说:“现在我给了你很多,可是并没有从你那里换回任何东西。你现在手里这些东西价值一万美金。这证明我信任你。现在你至少可以信任我吧。” 任何等待都比实际的时问漫长,而那个下午的等待让你觉得遥遥无期。下午七点,大街上已经空空荡荡;暴雨前的风来了。你不时地打开手机追踪你心目中的那些人物。 恩索向你报告说:副总统已经辞职;这与你的预见一致。雷伊娜。雷米丝在副总统家里,后者在准备最后一篇反对腐败分子的声明。有一种决斗和失败的气氛。 总统像往常一样,面对副手的辞职犹豫不决:起初是不接受;随后是送礼,是让权,请副总统主管情报机关;最后,无可奈何地同意副总统辞职。你吩咐恩索:“要那女人不得在九点前回报社。 我想让她写一篇现场目击的详细报道:你给她的文章在第三版上留出三个专栏的位置。但是,在这之前,她一回到报社,斯卡迪会把她叫去训话,批评她与富莱特航空公司的错误关系,为解雇她做准备。“恩索问你:”咱们等到明天不更好吗? 这就像国家一样,解雇她是浪费人才。“你对思索说:”恩索,你永远是老样子。 你这一辈子总是在保护腐败分子和叛徒。“虽然对面窗户里面只有黑暗和空房,你还是经常到布什内尔牌望远镜面前看看,调整一下镜头。你又听到了弗兰克的《D 大调四重奏鸣曲》;可是突然之间当这个谐谑曲再次闯入时,你的情绪从惆怅变得悲伤起来了:于是你让贝多芬的《大逃亡》包围着你,它那数学般的变奏你单调地重复过无数次,以至于你无法分清是音乐来自你的喉咙呢,抑或,卡马格,你是在这个一切属于你的夜晚里学会了音乐呢。 甚至连上帝也动摇不了你的决心,你要决定现在你掌握这些人的命运。 跟恩索的最后一次通话提醒你:那女人已经离开了报社,毫无疑问是回她自己的单元。大约十点钟时,她还在修改报道的细节——“卡马格,那是一篇无懈可击的文章。请允许我暂时不解雇雷伊娜。雷米丝;让我再给她一次机会。” 与此同时,她要了一份冷餐。后来,雷伊娜一面等待恩索审稿通过,一面给出租汽车服务台打电话;她说她要回光复大街。那是她住的地方,对吗? 很快你就要看到她回家了:漫长而紧张的一天已经弄得她筋疲力尽了;但是,她仍然急不可耐地要与情人相会。 她一定会想:还差七十二个小时。七十二个小时:足以让她的欲望破灭;足以打断她的双腿,挖出她的眼睛。 莫米尔和他的女伴早已在洗染店拱形门廊下的草垫子上睡下了。他俩是在装睡;但是你不相信他俩是装睡:他俩的命运也在你的掌握之中。如果那男的准备按照你的要求行事。那么明天这个钟点他已经和那个没牙的老太婆飞往贝尔格栗德了。 一切都在按照你的预测进行。现实从来不背叛你;但是现实里有你不应该忽略的紧张因素。如果莫米尔露出某些反抗的苗头,你知道如何解决:在你的西装袖子里,由一根背带系住,缩手可以握住一把质量可靠的折刀。最好他还是不要耍什么花招,否则你会毫不惧怕地杀掉他。谁也不会怀念莫米尔的;陪伴他的那个女乞丐也不敢投诉。至于对面楼上那个女人,你也不会给她留下自卫的余地:她的命运已经铁板钉钉,任何力量也改变不了了。 通过望远镜,你看见她在活动,仿佛是服从你写的脚本一样。她像日本艺妓一样缓慢地脱去衣裳,这样的动作仍然还能点燃你的欲火;她脱掉鞋子,脱下裙子;臭婊子,她站在镜子面前,伸了一个性感的懒腰。她突然一跳,跑去打开电冰箱,拿起那罐已经开启的果汁,长长地喝了一口。你在那里面倒入了几乎三克苯巴比妥。 她大概觉得舌苔上有粗糙感,因为你看到她怀疑地在查看果汁罐上沿的有效日期,然后就丢进垃圾袋里了。由于药物进入了血液,干渴的感觉反而强烈了。她打开那罐苹果汁,倒满一玻璃杯,对着光亮,观察果汁是否透亮;最后觉得满意,于是贪婪地喝起来。 这一次,苯巴比妥比上次的效果来得快。那女人摇晃起来,慢慢向床铺走去,衬衣没有脱去,就扑倒在床上了。尽管头晕,她还在晃动。她企图起来打开距离她仅有几步之遥的电脑,或许因为她在等待情人的信息,可是她浑身的肌肉进入了休眠状态,没有力气。现在,她要睡了,睡上一两天,无法控制自己的神经和括约肌。 等到一切都结束的时候,你在离开她房间之前,一定要强迫她喝一杯水,免得脱水。 如果她把水吐出来,那可不能怪你。 你还没有穿过街道,从你所在楼里的门厅处,你看见莫米尔那个女伴露出细长的门牙在窥视着你。她用命令的口气说,Njegov passapoito !她要看她朋友的护照。但是,你是不会给她看的。她的指甲又长又锋利。她敢从你手里抢护照。你回答说:Kasnije ,意思是:过一会儿。你让她明白:“我说话算数。假如你朋友说话不算数,我可绝对不客气。 我会叫来警察。你告诉他:我能让你们两个烂死在监狱里。“最后,老太婆点头道:u redu,意思是:”同意。“她傲慢地转过身去,小心翼翼地叫醒了奠米尔。 你和莫米尔走进那女人房间时,你还没有弄明白莫米尔是神志清醒的呢,还是有什么药物作用的影响。在电梯里,奠米尔笨拙地晃动着,还在梦境里挣扎呢。随后,经过那短短的过道,房间里的灯光刺得他睁不开眼睛;当他举起双手蒙住眼睛时,你看到他的瞳人扩大了许多。你再三叮嘱他:手脚利索一些,动作注意一些,好好完成今晚的任务! 你事先吩咐过他不要喝酒,收容站的破饭烂菜,别吃得太饱!你事先对他说过:“莫米尔,事情办完以后,你可以干任何你想要做的事情。你可以喝个烂醉,可以吸食古柯因。 你可以随便支配自己的身体。但是,只有今天晚上,仅仅就这么一次,我需要你的身体有智慧,有力量,健康强壮。“你要求他的仅仅是让他那已经受损的体质发出闪光:你要求他稍稍猥亵一下,从他已经开始浪费的生命中放肆一把。 交换条件就是:你为他提供回故乡的方便。这是不能用机票和护照衡量的事情,而是非常微妙的事情:是失落在生存里的感情,过去曾经十分清晰地出现过,如同孩子们用蘸吐沫的手指弄湿练习本的边缘而出现的图画一样。你现在要求莫米尔的效力,换了别人也是要支付报酬的;一想到这里,那女乞丐要求报酬时的敌意态度就让你恼火。她说:“给涅阔夫机票和护照!”她好大胆啊!要不是因为这对男女实际上可以消失,你一定会把老太婆打倒在地的。你看到了莫米尔不大服从你的命令:他沉重地晃来晃去,感觉是麻木的。像他这种人应该从地球上消灭掉:先当奴隶,然后消灭。这时,你回忆起路易斯。塞尔努达(路易斯。塞尔努达(1902——1963),西班牙诗人。著有诗集《现实和愿望》。)一首诗的最后几句,可能这几旬诗所产生的愤怒情绪与你的情绪是孪生兄弟:“有时,有人希望/人类只有一颗脑袋,为的是可以砍掉它。/或许他有些夸张:如果人类是个蟑螂,那就踩死它。” 如果能把莫米尔消灭掉,那该有多好哇!可是,不行,现在你还需要他。尽管你不厌其烦地给他说明他应该做的事情,可你还是又打手势重复你的话;与此同时,你在脱光那女人的全部衣裳,把她整个展现在他眼前,请他上阵。 你没有费什么力气就剥去了她的衬衣和长袜,过分仔细地把这些衣物挂在一把椅子上。乳罩用两个按扣系住,轻而易举地被解开了。你又看到了这对小小的乳房,并不结实,不再像从前那样让你心里快活。自从别的男人用手玷污了它们,它们已经变得有毒和邪恶了;已经不具有从前的意义了。奇怪的是:你喜爱的东西怎么会完全变质呢! 怎么会颠倒了你希望赋予的意义呢!在脱掉她短裤时,你发现那女人这一天刮光了阴毛:腹股沟上依然可见淡淡的紫色,那是刮去阴毛的结果。她是如何做到的呢?你事先给她安排了一大堆紧锣密鼓的工作,为的是让工作占据她这一天里的每一分钟;但是,你看到了:她还是成功地溜走了。你得训斥恩索的这个疏忽。她现在如此细致地料理自己的外貌,是因为那情人让她神魂颠倒。谁知道她竟然如此精心地取悦她的情人!谁知道她是多么狂热地献身给他,而拒绝把这份热情献给你! 面对这个多次让你激动得喘不过气来的裸体,莫米尔竟然纹丝不动。他仍然站在原地,下巴低垂,眼睛不看任何地方。你愤怒了。啊,看看:怎么一切都会让你生气呢!你想象着那女人躺在那个白痴情人的怀里,让那男人在森林里。在加拉加斯,在特木科,尽情享受:亲她,咬她,随心所欲地进入她的身体。既然这个女人已经通过她的性器官背叛了你,如今这性器官就在你眼前,毫无抵抗力地望着你;你绝对不允许她身上有任何地方不被污染,不被伤害,甚至连血液都要染上病毒。 难道她在毒害你的心灵时可对你有半点同情?那你还等什么?你拉起莫米尔的双手伸向那女人的乳房:你命令他揉搓那对乳房。你对莫米尔说:“这样! 这样!慢慢来!摸乳房!“对这些没用的迂回动作你厌倦了,于是打手势要莫米尔脱光衣裳。 莫米尔非常冷淡地脱去了那身褴褛衣衫,你没有想到他会如此冷漠。臭气向房间里弥散开来。毫无疑问,这女人并没有让他激动。他努力要说些什么,冒出来的只是一声悲伤而含糊的话,没有粗野的特性:Meni je tegko ,ali znarm da ietebi teie.你问他:“你现在要反悔?”他用粗俗的西班牙语回答说:“不反悔。 这对我很困难。但是,我知道这对您来说更困难。” 你真想一切早已经结束。你不打算再听他说什么;不想打消这男人的任何顾虑。 你原来以为你可以步步监视莫米尔所做的一切;但是,甚至连好奇心都从你心里消失了;或者说心里已经摆脱了好奇。你躲进了那女人的衣柜里;卡马格,你跌坐在她温馨的亚麻布衣服上,跌坐在刺鼻的马靴上;你闻着她鞋子的气味、她吊带长袜的气味、下午散发出的床单气味;既然她向你关闭了身体之门,那么你要占有她体表留下的一切痕迹。现在还有身体吗?那女人曾经有过身体吗?你听见莫米尔在喊叫,你无法忍受这样的叫喊声。你听见了他那受伤而绝望的野兽般的咆哮声,甚至连突然而至的寂静也不能让你平静下来。卡马格,你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但是,你的命运是惟一仍然巍然屹立的。 现在,来到大街上,那个没牙的老太婆在查看护照;表示满意。莫米尔已经在垫子上躺下了,脸色憔悴,好像一只没有羽毛的鸟儿。他的衬衣领子上有好几块血迹;老女人用专横的口气——几乎是谩骂的口气——提出一堆问题;其中你仅仅明白几个单词。她似乎在说:“为什么你不加小心呢?你没事先告诉他:你在生病吗?” 对此,奠米尔回答说:“Gospodin cr0要我这样。他才不在乎病不病呢!”没牙的老太婆举起拳头;霎时间,你担心老太婆会揍她的伴侣。 她着魔了,也许是吃醋。由于她把机票和钱扔在垫子上了,你打手势提醒她:要加小心,别让大风吹跑了!一阵寒风刮过来了,天空转向灰色,又转向红色:云层很厚,随时会落下雨来。没牙的老太婆吼叫着:“你会感染的!要打抗菌素!” 突然,你明白了一件事:让老太婆感到不安的不是她的伴侣,而是几层楼上面他们刚刚扔在床上的那个女人——躺在痛苦的深渊里,床单上布满了下疳溃疡淌出的污血。 几个星期以来,莫米尔一直叫你Gospodin Cro,意思是——这你几乎可以肯定——“格罗博士”,因为你的特征就是如此,与癞蛤蟆的单音节一模一样。但是,那个没牙的老太婆,过去总是用顽固的怀疑神情躲避着你,此时望着你的样子,好像丝毫不了解你,好像你让她感到恐惧,好像拒绝听到你的名字。她狂怒地问你:“tko ste vi?”这问题的每个字母仿佛一条条扑向你喉咙的狂犬:“天啊,您是谁?” 第十章-1 对于卡马格来说,摆脱那女人并不十分容易。他在光复大街的那张修士用的单人床上重新躺下来的时候,以为永远清算了雷伊娜的背叛和忘恩负义的行为。但是,他还是无法放松下来。她怎么能设想出可以抛弃一个像他这样的男人呢?这个臭狗屎怎么敢给他上这些不幸的课程?他起床,去洗手问,再次查看龟头,看看是否有什么斑痕,一面不时地望望窗外。 卡马格有时再也忍受不了近日的紧张状态,他就上床,闭上眼睛,相信疲倦是会打垮他的。焦虑的感觉总是非常强烈。他在布什内尔牌望远镜前转来转去,抗拒着看一看的诱惑;但是,最后他还是让步了:对面窗户里发生的事情比起与他无关的事情来,那是个强大的磁场。难道那里面发生的事情不也就是他本人吗?就是他的建设事业,是他的决心,是他的命运。 微弱的晨曦模糊了万物的形状;望远镜不易调整得清晰。从依稀可辨的情况看,那女人仍然睡着,一副脊椎骨备受折磨的姿势:脖子歪向一侧,几乎触及肩头;脊背向上弓起,好像弓形脊柱的下面长时间有个枕头,但有人把它给抽走了。胯部地方的床单都染上了血污。可能是莫米尔的腹股沟一侧的脓包破了。莫米尔早就辩解说:“我没有弄破她什么。我没有打她。卡马格博士,我只做了您要求我做的事情。” 卡马格,你确信:那单元房里没有留下你的任何痕迹。 如同上次你偷偷摄像的那个夜晚一样,这一次你也把剩余的果汁倒进厨房的水池里了,然后用自来水长时间地冲刷;你把空纸罐装入垃圾袋,后来扔到街上去了。 清除血迹,无能为力。让那女人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你也不在乎莫米尔用浴巾擦拭身体。谁能辨认出这个名叫维多尔。维特克维奇的流浪汉、三小时后就要登机飞往智利圣地亚哥的波兰公民,就是曾经袭击著名女记者的坏蛋呢?那女人不大可能向警方举报。她甚至不能确定有人强奸过她。她谁也没看见。或许她甚至感到自责。 她忘记了用锁链锁住单元门;忘记了请个锁匠安装一套安全装置,就像斯卡迪建议的那样。她会去看医生的:这在预见之中。如果验血,会发现地已经被感染。到了那个时候,她怎么开口向情人讲述? 那位情人会怎么办?假如卡马格处于那情人的位置,会不相信她讲的故事。只有傻瓜才会认真对待一个裸体站在不挂窗帘的窗前、让外人随便观看并且以挑逗的方式摇摆屁股的女人!难道能相信一个这样的女人吗? 卡马格把心里这些估计放到一边,因为他已经置身于疑心之外了。从前他看过几次爱里奥。贝特利的一部影片,名字好像叫《让嫌疑犯吃惊的公民调查》,讲述一个法西斯警察杀害了自己的情人,用假线索迷惑他的同事:那是一部侦探片的杰作,事件的发展恰如其分,合情合理,因此让人想到受害者本人就是惟一的罪犯。 但是,主人公,影片里是由希安。马利亚。沃隆泰扮演的,缺乏卡马格的精明,犯下致命的傲慢错误,原因可能是他代表着一个专制政权,相信这种政权的保护措施。 相反地,卡马格仅仅依靠自己的力量。 他不顾种种怀疑,也不管什么权威。 那女人继续正常地呼吸着。嘴巴张得比往常大些,或许是因为房间里缺少新鲜空气。她不时地打算稍稍换个姿势;这情景让卡马格放心了许多。他在离开那里之前曾经强迫她喝了一杯水,手上戴着一刻不离的乳胶手套,扶起她的脑袋喂水;看不到她曾经呕吐过的迹象。毫无疑问,整个上午,电话一定响过多次,但是她不可能清醒到听见铃响的程度。斯卡迪会打电话给她,批评她没有参加编审会议;随后,恩索。马埃斯特罗会给她打电话,请她完成两篇报道:有两条新的辞职消息,那天上午已经震动了弱不禁风的内阁。 这些电话没用,没用。他俩以为她由于受到斯卡迪的指责而生气了,决定提前去里约旅行。 卡马格想,她母亲也会给她打电话的;母亲一发现她不在,会给她留下一连串没用的劝告,让她一定听一遍:出门多穿衣裳——老人家反复说道,虽然是夏天;睡觉别太晚;提包要挂在胸前,因为夜里你一个人走在大街上,宝贝几,你看到了布宜诺斯艾利斯变得多不安全!她那位情人由于奇怪她不回答电子邮件,也会打来电话。卡马格,你也会打电话的,你渴望听到她的声音,尽管你知道她不能接电话:你想听一听她的录音留言、她简短的指示。可是,如果那女人死了怎么办?如果她死了,会不会追查所有的呼叫? 让卡马格吃惊的是自己能在望远镜前一动不动地果上几小时而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有时,他双腿抽筋,手指发痒。他换个姿势,可是眼睛不离开望远镜;他要坚持下去。 他想,假如稍微一疏忽对那女人的监视,她会停止呼吸的。 他不止一次发生过这样的事情:不论在街上还是在剧场里,一旦他注意到某人,他觉得那人的存在就取决于他的目光了。假如偶尔一走神,那人肯定会发生悲惨事件:脑袋撞在门框上;或者磕磕碰碰摔倒在地;或者让汽车撞倒。 现在他不能不注意那女人了,不仅是因为他希望她活下来——如果活不下来,他对她的惩罚也就毫无用处了;而且因为那女人和他的注意力融合到难以分辨的程度:二者之间有一条脐带,整个现实都取决于它。假如他不再看她,不仅她会置身于事物的程序之外,而且周围的一切,可能连他本人也都被排除在程序之外了。生活中失去的一切都是因为人们愿意失去它们,或者是因为事物自身要消失,要离开人类。有人为了安慰我们,教导我们说:失去是不由自主的,但事实并非如此。卡马格想:我们在现实中寻找那已经离开了现实的东西,我们还寻找从来就不存在的东西。他的眼睛是工蜂,为了继续生存下去,就必须不中断地给蜂房的蜂王提供食物。 卡马格不愿意别的事情中断他的观察。所有的手机都已经关闭;只有等到中午他才开机,那时女人的不露面要开始引起人们的注意了。下面,大街上人头攒动,到处是令人不快的人群,几乎都是男人,他们急切地来来去去,不属于任何一个地方。卡马格感到,如果其中随便哪个人消失在空气里,其他人的生活根本不会有任何改变。人人都可以消失,即使如此,现实依然完整无缺;因为那时惟一两个必不可少的人就是他和对面楼上的女人,被他目光的磁性连接在一起了。 联系报社的手机上储存了十五条信息了。卡马格确信所有这些信息都是思索。 马埃斯特罗请示如何处理内阁危机的呼叫。但是,当他给恩索。马埃斯特罗打过去电话时,对方阴沉的口气让他想到有更糟糕的事情发生。 思索。马埃斯特罗问他:“你为什么不回电话?我们用了好几个小时到处找你? 斯卡迪去过圣依西德罗大街的住宅。女佣说有整整一个星期你没在那里露面了。” “我事先告诉你了:手边不会有电话的。报社就从来不会自己出错吗?” “不是报社,卡马格,是你女儿。” “布伦达又给你打电话了?” “今天清晨大约两点钟。安海拉在午夜时分去世了。 布伦达找不到你,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的印象是她绝望极了。她问我今天下午是不是可以让她女儿下葬;但是,我提醒她:你不可能准时赶到。她们一直等你到明天上午。 斯卡迪已经为你预订了机票:今天晚上出发,六点钟到达芝加哥。卡马格,我很难过。这里的人都很悲痛。“安海拉的形象闪电般地出现在他脑海里。最后见到她那一次是在八个月前,还是九个月前?可是脑海里丝毫没有留下见面那天的任何记忆。他能回想起自己那天走在芝加哥奥黑尔机场漫长过道的情景,寻找安海拉住院病房的情景。女儿在短暂出现康复的幻想之后,又一次病倒住院了。但是,探视情景的记忆已经消失。他连女儿的手都不能摸一下,因为注射生理盐水而被针头扎得红肿起来;但是,可能他亲吻过女儿的前额。这就是一切?记住童年时安海拉的形象就比较容易了;卡马格和女儿同坐在钢琴旁;他假装弹奏《为了爱里莎》,尽管他一点也想不起应该如何弹奏这个曲子,仅仅是让女儿把他推到一边、由她来纠正错误:“不对,爸爸,不是这样的。看着我的手指!看见吗?世界上最容易不过的事情!quot; 死比活着容易,对吗?安海拉。 不出生比活着保险。活着总会有记忆,无论这记忆多么微小和短暂;这个记忆总会把你变成另外一个人、另外一个东西。没有办法摆脱记忆,如同人们脱去衣裳那样容易;因此,卡马格,你从来不愿意回忆什么:为的是不让回忆改变你,免得记忆阻拦你成为你。他们干吗非要你去看你女儿的死尸呢?安海拉卧床好几个月,一定瘦得像一把干柴。 迪安娜曾经对你说过:“爸爸,她只有三十二公斤:像个小鸟。”假如你记住她的模样就是这个样子:苍白无血。这个形象就会牢牢地固定在你脑海里,其他的形象会消失的。 每个生命都留下一种回忆,仅仅一个;卡马格宁肯保留那些已经在心中的记忆,不要增加新的,何况新的有可能是可怕的。 他说:“难道我吩咐过你们给我买机票了吗?让斯卡迪立刻把机票退掉!” 恩索。马埃斯特罗服从命令,他说:“那你就不去了。” “不。以后再去,等一切都过去的时候再去。” “你那个地方缺少什么东西吗?” “不缺少。我很想跟迪安娜谈谈,可是会撞上布伦达的。” “我来解决这个问题。我可以跟布伦达说,你神经过于紧张,医生不让你出差。 我可以要她把电话交给迪安娜,再把传呼转到你的手机上。同意吗?” “行啊。我不知道。我现在没心思考虑这个。” 只要那女人不醒过来,卡马格就不能离开那里:这是他现在最大的悲剧。这房间里有威士忌、奶酪和饼干;但是他既不渴又不饿,一心只想盯住望远镜,望着那女人呼吸:一上,一下,一上,一下。有时,他发现她的鼻翼张开得大些,这几乎是难以察觉的,大概是叹息吧。他试图证实这个判断,看看乳房的情况,也应该起伏的大些;但是注意一个动作的同时会忽略另外的动作:这些动作变化实在太细微了,距离遥远难以分辨。整个这段时间,卡马格一直感受到穿过街道、坐在那女人床边的诱惑,为的是可以聚精会神地观察她的变化、不时地喂她一些水;但是,他不敢冒此风险:一旦她突然醒来看到他在身边,那就一切都明白了。同时,他还担心:在从这个房间迅速转移到那个单元的过程中,会有人认出他来。如果事先他至少能查明白苯巴比妥的效果可以维持多长时间,现在就可以放心多了。药量用得不会过大吧?或许那女人进入永远不会醒来的昏迷状态了。突然,他感到害怕了。他不是杀人犯。他不想让她受到不应有的伤害。或许他应该去找一个公用电话,打一个匿名举报电话。但是,在这种情况下,那躺在斑斑血迹中的女人会变成警察的大案。 中午过后,恩索。马埃斯特罗来电话告诉他:再过一会儿就可以找到迪安娜了。 医生们建议她服用镇静剂;现在她已经睡着了。 “卡马格,很抱歉,我还得给你添个麻烦。雷伊娜。雷米丝又没来上班。” “她可能生气了。斯卡迪的批评让她不高兴了。女人那一套你是知遁的。” “我不想搀和进去。不过,你俩之间发生什么事情了PE?我甚至以为不定什么时候你们要结婚了。” “你说了你不想搀和。这就最好不过了。” “卡马格,我是你的朋友。在你能有的朋友里,我是最像的一个。”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我忠实,想起什么就说出来。你对这个女孩太过分了。我知道,她犯了错误。她让富莱特航空公司支付了她去加拉加斯的旅费。她也是凡人。她想拿到资料,结果成功了。那不是出卖给别的报社。是给咱们《日报》的。 咱们不能为每天随便发生的事情就解雇她。你愿意《先驱者报》的人把她挖走? 她不用敲《先驱者报》的大门,人家会主动为她敞开的。““马埃斯特罗,你别再添乱了!要不然,我把你的脑袋也揪下来!我是个讲原则的人。过去你就没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吗?我容不得腐败现象。我容不得撒谎欺骗。 告诉我:那女人现在在什么地方?她以为报社是她家私产。她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她去加拉加斯,去里约,用我支付的电话费呼叫卡拉奇、莫桑比克或者随便什么地方。如果她乐意,甚至就失踪了。我已经烦了。你放心吧!《先驱者报》不会有人聘用她的。这事我亲自过问。” 挂上电话,卡马格松了一口气。他觉得生活笔直而又简单。他眼睛注视着那个女人苗条的裸体,在电话里说的越多,越是觉得自己理由充足。假如把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都告诉马埃斯特罗,他肯定能理解这番话的意思。但是,他也卷入一张表面和混乱现象组成的网中。马埃斯特罗不是这一事件开头的目击者,比如,他不了解那个女人是个普通百姓的时候,是他卡马格一点一滴地慢慢教会她茫然不知所措的一门手艺:上标题的秘密,如何寻找消息来源,如何遣词造句。马埃斯特罗,她不会区别流言和真话,她不会分辨内容相似的两句真话里哪个更好。卡马格刚一向她张开双臂,她就如同常春藤一样爬到他身上来了。她甚至连他讲话的方式都模仿;她在本子上记下他排斥的思想以及说了一半的话,为的是领会什么样的学问可以区分天才记者与大路货。有人能听讲让卡马格高兴;他说啊,说啊,没有想到他传授给她的知识越多,她就越来越不需要他了。 他领着她在柏林附近的施特格利茨区的街道上散步,弗兰茨。卡夫卡生前曾经与多拉。迪阿芒特一道度过最幸福的几个月。“我完成了这部作品,我觉得很成功。” 卡马格用德语背诵道,他在重复卡夫卡于海德大街25—26号写成的短篇小说的开头几句,内容是:“火炉旁边的桌子上,在一盏神奇燃烧的煤油灯下。”卡夫卡以为他一到达柏林——此事发生在一九二三年九月——就可以远离“魔鬼的力量”,而实际上,此行的方向恰恰相反:魔鬼们,或者用他的说法“敌人”,已经给他设置了一个地下回廊的包围圈;在柏林,敌人一面向他逼近,一面也模仿他生活的迷宫绘出一座迷宫来,正如他在倒数第二篇小说《中国长城的建造》里说的那样。 那女人激动地倾听着卡马格的讲述;后来在穿越欧洲大陆的列车上,卡马格阅读卡夫卡生前最后阶段起草的一些故事;他还用德语背诵《女歌手何塞菲娜》的开头和结尾,这是卡夫卡全部小说中最后的也是最动人的一篇。 他领着她去美国马萨诸塞州的阿默斯特,为的是让她看看老姑娘埃米莉。狄更生(埃米莉。狄更生(1831)一1886),美国著名抒情诗人。)的住宅和小小的书房,这位抒情诗大师在那里写出了十九世纪最优秀的一些诗歌;她与世隔绝,生活在一个仅有四千居民的社区里;雷伊娜,你明白她的处境吗?一进入116 号公路,在越来越接近阿默斯特的同时,卡马格朗诵狄更生的几首诗;这个身患肾炎之苦的胆怯女人用她的诗歌永远改变了感情的常规:“我们为什么要急急忙忙/真的,为什么?/无论我们到什么地方去/总会打扰我们的/就是不死。” 春天的一个夜晚,卡马格邀请雷伊娜去皮卡迪利(皮卡迪利。英国伦敦西区著名娱乐中心的一条街道。)大街的一家餐厅吃晚饭,同时还邀请了几位英国小说家——卡马格结下的患难之交。他把卡索。依西库罗、马丁。艾米斯、伊恩。麦克埃万以及朱利安。巴恩斯聚会在一起,那是克服了其中某些人的担心才办成的,因为他们之间有些人多年来见面不问候,现在要坐在一起吃饭总是有些顾虑的。 他们之间经过热烈交谈之后——雷伊娜一直没有开口——她强迫他们一一留下个人电话号码和电子邮箱地址,其脸皮之厚很让东道主卡马格难堪。 她担任起女神的角色,的确如此;她成功地让卡马格认为跟她睡觉,他的身体已经变得年轻和好得不能再好了。 在疯狂的做爱中,她不停地呻吟;随后,他去洗手间,从镜子里侧目看看自己的身影,他觉得肚子的肌肉变得结实了;原来被迫低头走路的驼背现在变得挺直了,与他那短粗的“牛”脖子和谐一致了。就是在性欲高潮来临时,雷伊娜也不说爱他。 她发出表示快感的“嗷,嗷”、“这样,这样”或者“我的,我的”;她很少睁眼看他。仅仅有一个晚上,那是在圣依西德罗的住宅里,她的脑袋依靠在卡马格的胸膛上,要他抚摩。 “卡马格!”她叫他。 “哎。”他心不在焉地应声道。 “我不知道为什么让我喜欢别人这么费劲。” “可是你喜欢我啊。” “是的。你是我惟一喜欢的人。” 几天后,她就出差到了哥伦比亚的游击区;从此,一切全都变了。她在森林十分轻率地委身的那个傻瓜迅速地破坏了卡马格多年苦心教育她的一切。那家伙把雷伊娜变成了道德沦丧的人:也就是说,变成了一个这样的人——她惟一的道德就是那家伙的欲望。她每时每刻都想回到那家伙身边去,甚至到了这样的程度:她的重心已经不在她自己身上,而是定位在那个傻瓜情人随心所欲指定的任何地方:特木科、加拉加斯、里约。为了能在她情人身边,她能做出任何极端屈辱的事情来;卡马格觉得这样的弱点是对他曾经怀有的爱情的侮辱。思索。马埃斯特罗绝对不能理解她背叛的严重程度以及卡马格实施报复的正义性质。如果马埃斯特罗稍稍了解一点这段历史,他就不会为她辩护了。谁也不会为自甘堕落的人辩护。 下午七点钟电话铃响时,卡马格几乎想不起来迪安娜要来电话了。雷伊娜仍然还是那个姿势:仅仅有一次收缩右腿,贴近了腹部。女儿一听到卡马格的声音就号啕大哭起来。他努力想句什么安慰的话,但是想不起来。 迪安娜说:“爸爸,我现在真想跟你在一起。无论这里和那里,我要跟你在一起。” 他说:“别难过!” “我已经不难过了。安海拉受了这么大罪,最后几乎是个解脱了。” “你说话的声音像大人了。这几天来,你一定成熟了许多。” “我长大了。我理解你为什么不能来这里。我都明白了。” 他说:“谢谢。你是个了不起的女孩。你是我能有的最好女儿。” “你知道吗?现在……” 他不再昕下去了。那女人的身体哆嗦起来,开始晃动了,仿佛内脏里有股海水在激荡。她眼睛睁得很大,但是奇怪地注视着她自己身后的某个点。她呼吸的节奏加快了。 她挥动双臂去抓挠室内的空气,虽然那里已经没有任何氧气了:可能幽禁在那里只能制造绝望和空虚。她终于向床的一侧倾斜过去了——恰恰是背离窗户方向的一侧,是卡马格看不到的那一侧;根据她痉挛的剧烈程度判断,卡马格估计她在呕吐。 他嘟囔了一句:“安海拉,我得挂电话了。” “爸爸,你在说什么呀?我是迪安娜,迪安娜。你以为我们两个谁死了?” “女儿,不知道,我不知道。明天再说吧。改天再谈!” 那女人又呕吐起来;她极力想站起来,可是没有成功。 她似乎都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她像他一样,时间概念已经混乱。过去变成了现在或者将来;现实停滞了;她一定会从现在不发烧的状态中康复;她身上已经抹上了她还没有看见的血迹;她在找水:干渴、干渴,这让她感到绝望;但是身体不听话。她已经被剥夺了肉体,卡马格,这正是你所希望的;那肉体既不属于她自己,更不属于任何人。只是到了现在她才能欠起身体来,才能点灯;这足以使她失去的力量重新回到她体内流动了。你相信:她看到的情景吓呆了她。 但是一桩已经发生的恐怖事件,她又能怎么抵抗呢?她能怎么办呢?你看到她紧紧贴着墙壁、贴着家具行走,你看见她在摇晃。她随时有可能膝盖发软,摔倒在地。但是,她还是在前进,向窗户走去。你已经不需要通过望远镜来观察她了:肉眼可以清晰地辨别出她的身影了。那是一个惨不忍睹的形象。天啊!一些呕吐物怎么会沾到了头发上!她那一副疯狂的表情与她的目光不协调。窗户拦住了她的去路,这让她更加茫然。不管怎样,她在绝望地挣扎。卡马格,你很想给她打电话。有可能的是,她一发现自己被强奸,一看见血污和脏物,就失去镇静、难以自持并且要做她不应该做的事情了。但是她的命运已经自行运动起来。阻止这一运动已经不在你掌握之中了。你看见她用双拳敲打玻璃,对付窗户的插销,两手抱住脑袋。你觉得她在哭;但是那女人没哭:她已经没有了泪水,没有了心肝;哭泣丝毫无用,因为前途也没有了。她在奋力,可能是依靠膝盖支撑在墙壁上的力量,终于推开了窗户。两扇窗户突然被推开了;夜间的凉风突然吹到她身上。接着,她探身望着空荡荡的街道;这里、那里,到处堆着垃圾口袋。已经八点了;整个布满银行和货币兑换所的这条大街上,一片无依无靠的残酷景象,可是那女人没有看到。她极力探身到窗外,弯腰向下,以压倒全部肺活量的凶猛力气,狂喊:“救救我呀!有人吗? 救救我呀!” 没有人答应。没有人路过。卡马格,你也不会回答的。 你会重新坐到望远镜旁边的椅子上去;你会听她喊叫,直到她再次昏迷为止。 恩索。马埃斯特罗终于同意再也不等雷伊娜了。第二天,雷伊娜又没参加编辑会议,卡马格于是下令发出解雇电报。斯卡迪记下社长的命令,难以掩饰快活的心情:他一直不能忍受雷伊娜这个人,她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就爬到了社长的膝盖上,这让他很不高兴。这天早晨他的鼻子又红糟糟的了。鼻翼和唇边又长出了一些疖子。 卡马格问道:“那女人从里约寄来什么活着的信号吗?” “没有。”斯卡迪报告说。“昨天我们给她家打了五六次电话;每次我们都有留言。医生也去过了。可是里面没人答话。这是我们记录下来的她第三次不请假就旷工了。” “斯卡迪,你行动吧!开完会你来一趟,咱们再谈谈事情的细节。” “博士,这事就让我们处理吧。”斯卡迪殷勤地恳求道。 “您正赶上家中不幸,您还张罗这些小事干什么!” “别为我担心。照我的话去办吧!” 政治组的编审有些着急,因为自从副总统辞职以后,谁也找不到他的下落。他关闭了手机,拒绝一切采访的要求,甚至连亲朋好友的电话都不接。卡马格估计,副总统掩盖着什么重要之极的情况,他宁可不说,也不撒谎。 恩索。马埃斯特罗大着胆子说了一句:“雷伊娜。雷米丝可以找到副总统。内阁危机的这一整天,她都在他身边。” “说不定现在仍然还在他身边呢!, 卡马格狡猾地暗示说。”也许她要把调查的结果出卖给《国民报》。任何事情这个女孩都干得出来。“恩索。马埃斯特罗反驳说:“你太狠了。不错,她是把咱们弄得很尴尬。可是,她已经把她应该拿出来的给了咱们。 有一种人,他们把生活幸福放在最前面,然后才讲职业。““说有一种人不对。应该说是女人。她们自以为高别人一等。为了占据上帝的温暖宝座,杀害上帝的就是女人。” 卡马格用上午剩下的时间打电话给《先驱报》的编辑部主任以及布宜诺斯艾利斯仅存的三家周刊的主编。避开了为安海拉去世而表示的烦琐哀悼,卡马格通报给上述报刊领导以下情况:《日报》的主要编辑之一雷伊娜。雷米丝——各位领导都认识她——接受了一家航空公司的贿赂,可能还有连锁饭店的贿赂;组织了对上述企业的新闻报道。卡马格用悔恨的口吻说:“我不止一次警告过她。但是她一犯再犯。我没有别的办法,只好解雇她。我敢肯定:她迟早会给各位打电话找工作。我认为接受这种人对你们是不合适的。坦率地说,如果你们接受她,那就是对我的伤害。” 其中有位主编要认真显示自己的傲慢态度,用嘲讽的口气拦住了卡马格的话头:“你说雷伊娜- 雷米丝?好奇怪啊!我一直以为你们是一对夫妻呢!”卡马格回答说:“这就更加重了她背信弃义的行为。过去我对她是宽宏大量的。 我为她打开了一片她不配的天地。既然她背叛了我们报社,她也会背叛任何单位。“啊,斯卡迪来了。现在要交给他的任务是生命攸关的。 人事部主任在办公室前厅站了十多分钟了。女秘书告诉卡马格:斯卡迪一走进社长接待室就眼睛望着地面不动,好像肩上的重要性压得他抬不起头来,好像难以相信自己有这样的福气、能在如此备受信任的岗位上工作。 卡马格说道:“斯卡迪,我委托你去办的事情,你不能跟任何人说。” 人事部主任觉得这番话就足以证明他生命的价值了! “卡马格博士,您对我可以放心。”他回答道,情不自禁地用起第一人称来:“我不是雷伊娜。雷米丝。” “这个我知道。我希望现在的谈话永远留在您和我之间。” “您不用担心!” “好啦,请坐吧。站着说话不方便。” “博士,请允许我还是站着吧。” “斯卡迪,有人给我打恐吓电话。那人模仿《先驱者报》社长奥克塔维奥的声音。我去接电话的时候,那人说:如果你敢折磨雷米丝,那要你好看!汽车会撞扁了你,或者你打开电视机时,让你短路。” “博士,咱们应该报警!” “为了什么?为了浪费咱们的时间吗?不,斯卡迪!最好的办法是进入雷伊娜。 雷米丝的电子信箱;了解一下谁跟她通信,关于我们都说些什么话。恐吓我的人都在她的信箱里呢。” “博士,进入她的信箱很容易。咱们有密码。那女人用两种方式上网:一个是报社的局域网;另一个是她自费上网。这两种方式我都掌握。我们总是预先采取防范措施的。” “斯卡迪,那你也知道我的密码了?” “博士,咱们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如此。任何紧急情况都会发生的。上帝千万保佑!” “那你把密码给我。我亲自去查那些信息。” “博士,请您听我最后一个建议。咱们人事部办公室有一把38口径的陶鲁斯牌左轮手枪,仅仅是防身用的,用于您刚才说的那种情况下。购枪证、以《日报》社行政领导名义开具的许可证:所有手续一应俱全。您就带上这把手枪吧!以防万一。 您带上枪,我们可以更放心一些。” “谢谢。你真够朋友。” 卡马格颇有吸引力地伸手给斯卡迪,没有考虑此举对人事部主任意味着什么。 如果他伸手是为了让斯卡迪亲吻,那么人事部主任会毫不犹豫地亲吻的。但是跟社长握手对于斯卡迪来说,是几乎不可思议的事情。 “博士,原谅我得走了。跟您握手对我来说实在不敢当。” “好啦,伙计,别逗了!”卡马格说道。 但是,斯卡迪低头弯腰,不转身,慢慢向门口退去。 正如卡马格预料的那样,雷伊娜没有报警。清晨六点钟,她打电话吵醒了母亲;请求母亲帮助。 她听见母亲在电话里用责备的口气问她:“这个钟点需要帮助?女儿,你知道我和你爸爸要到九点才起床呢。” “妈妈,我需要你。我从来没求过你什么啊!” “事情真的那样严重?你连三个小时也等不了了?” 此前,她从来没有想到过孤独会如此沉重,会是个重心,会成为把人推向深渊的力量。她觉得孤独正在深入到自己的血肉中;她不晓得如何才能把孤独从身体里挖出来。 她可以给赫尔曼打电话,但是跟他说什么呢?难道说有人夜间闯入她的房间? 难道说她没有意识到后来所发生的一切?有人强奸了她,这是确定无疑的;有人血染了她的床单,虽说她没有发现自己身上有伤口,只是腹内有灼热的感觉。赫尔曼肯定会想:如此可怕的动作怎么没有把她闹醒呢?她会说:不知道。我昏迷过去了。 这样的解释是令人难以置信的。但是无论如何,干吗不给他打电话呢?她知道他在波哥大的电话距离卧室很远,是在书房里。如果这个钟点打电话,只能给他留言。 她反复在想:跟他说什么呢?她想出一些不十分说明问题的话,但是却可以传达出她急于见到他的愿望、急于躲藏到他怀抱里的愿望。他曾经成千上万次地答应过:只要她需要,他可以立即飞到她身边。他一遍又一遍地说:“只要你需要,只要你需要,……” 雷伊娜一想到他使用的那些奇怪的形容词,就笑了:“姑娘,我对你的爱真是像个哭叫不停的孩子。这是多么顽强的爱啊!”那她为什么不使用同样的语言呢? 电话录音机的“嘶嘶”声刚一开始,她就说道:“我顽强的爱人:你能马上来布宜诺斯艾利斯吗?越早越好!就今天吧。求你了!坐第一个航班。赫尔曼,这不是任性。不仅是我需要你。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惟一可以信赖的人。发生了一些可怕的事情。给我回话!给我回话!从上午十点或者十一点起,我差不多整天在家。我爱你!” 她不知道首先应该做什么:是检查门锁是否被撬呢,还是打电话给医生。现在医院已经变成了疾病的巢穴,而不是康复中心。急诊室里总是躺满了受伤的人;凡是没有失去知觉的人都要把身上的钱全部掏光去买纱布、药棉和酒精。总是缺东少西;总是没完没了的排队。 修锁店这个钟点还关着门呢。那只好跟妇科医生通话了。她知道:现在是清晨六点半。她听到的惟一回答是要她另外一个号码的录音。把电话打到医生家里是不够慎重的。大夫肯定气哼哼地接电话,但是,一切她都不在乎了。 他要多少钱就给他多少。卡马格教给她为数不多的有用课程之一就是:如果疾病的闪电打中了你,你应该拿出全部积蓄来制止病情加重。啊,卡马格!如果给他打电话,会怎么样?有什么用处呢?难道他没有揍过她吗?难道不是他使近日来在报社里备受磨难吗?恩索。马埃斯特罗也不可靠:卡马格和恩索是由同一个传动轴承驱动的两个车轮。 雷伊娜哀求道:“大夫,请回话!请回话!”终于有人接电话了。雷伊娜急忙连连道歉。“如果事情不严重,就不会打搅您了。”医生问道:“有多严重?”口气不大相信。“有人在我自己家里把我强奸了,您想想这有多可怕吧?” 医生是个多疑的人:说起话来,那声音仿佛穿着带有护领的外科手术衣、戴着灭菌手套以及一个把声音扭曲成便秘时费力“吭哧”的口罩。大夫说:“或许咱们应该报警。是不是你已经报案了?”雷伊娜回答说:“发生这样紧急的事情,大夫,您是我惟一可以信任的人。您怎么能劝我去报警呢?您生活在布宜诺斯艾利斯,还是生活在奥斯陆(奥斯陆,挪威王国首都。以自然环境优美,社会治安良好闻名于世。)?您知道在这里如果一个妇女说出我抱怨的事情,那会怎么样吗?我绝对不去警察局。您愿意接待我吗?不然我就请别人了。”“您去浦里穆。英特尔。巴雷斯化验室去吧!”医生口气自然地回答道,好像患者的愤怒就是他生活的组成部分一样。“我打电话过去,让他们给您验血,化验阴道黏液。 今天我们不能知道您是不是已经感染;但是,雷米丝小姐,应该采取一切必要的预防措施。您看过没有?是不是有虱病?“没有,雷伊娜没有仔细看看。她也没有触摸疼痛的地方:她只是看看有没有受伤,然后用海绵擦洗。她甚至不知道什么是虱病。医生解释说:”就是虱子,是阴虱。“雷伊娜惊叫道:”我的上帝啊!我来看看。是的。这里有东西,样子在动弹。“医生安慰她说:”别担心!那是寄生虫,很容易消灭的。去化验之后,请到我诊所来!从九点起,我等着您。如果您愿意避开警察,咱们就不报案;但是,这可不够慎重。您是一位记者,在报纸上发表过一些严厉揭露性的文章。您受到的这种袭击可能还会重演。“雷伊娜让电脑跟英特网连接着,等待赫尔曼的回音。 七点半,电话铃响了;她急忙向电话跑去,一面拍打着膝盖。 一听声音,她就泄气了:是母亲,过错感迫使老人来电话。 母亲说:“雷伊娜,你看看你闹的这个事情。自从你打来电话以后,我和你爸爸就没有合眼。现在还需要我去你那里吗?” “不要了,妈妈。问题解决了。谢谢。” “瞧见没有?事情没有那么严重嘛!” “没有,没有那么严重。对不起吵醒您了。” “能说说发生什么事情啦?” “一件傻事。妈妈。工作纠纷。” “如果你再发生类似事件,等一等再打电话。雷伊娜,你知道如果我和你父亲的睡眠少于十小时,我们这一天就毁啦。” “明白了,妈妈。我说过了:对不起。” “我常说,干吗要醒过来呢!这个世界只有丑恶和痛苦,痛苦和丑恶。” 黎明冷得像冰;但是太阳刚一出来,气温迅速上升,万象更新。可是,对雷伊娜来说,太阳总是悲伤的预兆,不是万物开始、迎接生命的迹象,而是相反:万物随时会结束的证明。她慢慢地穿上衣服,随时等待着电话铃响起来。穿衣的动作让她感到脊背、脖子、关节疼痛;她不明白这是什么原因。阴道的灼热感是可以理解的;但是,身体受到的其他伤害却没有道理:她哪里也没有发现挨打的迹象或者青肿的痕迹。打开电视机以后,她发觉今天并不是她想的那一天。她浪费了二十四小时,可又不知道怎么浪费的;她陷入了一场噩梦之中,或许到现在仍然在梦里呢;可能永远无法离开这个堕入其中又纠缠不清的黑暗了。她听见记忆中的什么地方在“嗡嗡”响,找不到,又躲不开,好像是个记忆中的蜂房正慢慢打开,成千上万的工蜂不停地劳作着。这是某种疾病的种子在颤动,在成长,是一只凶狠的蜂王,它飞得越高,死得越痛苦。 她喝水,喝了又喝,仍然不解渴。她盼望赫尔曼早点醒来,快快回信,因此磨蹭到八点一刻才出门去化验室。她可真傻啊!她没有意识到波哥大比布宜诺斯艾利斯早两个小时天亮;赫尔曼有可能一直工作到黎明。更糟糕的是他出差了。但是这不可能。如果雷伊娜没有算错,明天两人应该在里约相会;他不可能同时飞往两个方向。除非他提前行动了,那么现在已经到了巴西,正在等候她呢;可如果是这样,他一定会打电话给她的。电话录音里只有斯卡迪的呼叫,责备她为什么不去上班;还有恩索。马埃斯特罗有礼貌的提醒:“哎呀,小姑娘,小姑娘,你钻到哪里去了?” 无论化验室还是妇科医生都证实了她担心的事情:袭击她的男子患有各种性病。 四周到六周之后才可能告诉她是否是hIv 阳性反应。通常情况下,发病在先,病象在后。 医生给她开了抗生素胶囊;从现在开始——医生强调说:马上!——雷伊娜必须服用抗艾滋病的鸡尾酒式的药物。 医生提醒她说:“您可能会有继发性反应:贫血、焦虑、低烧。” “今天晚上我得去里约。”雷伊娜说道。 “想都不要想!几个月之内,您必须忘记旅行的事情。 您需要有人在旁边照顾。您发生的事情是严重的。““大夫,有人在里约等着我呢。他飞了几千公里要看我啊。” “既然他能去里约,那就能来布宜诺斯艾利斯。很有可能我们必须多次进行化验。” “如果不管怎样我去旅行呢,那能发生什么事情?” “不知道。我不能猜测。雷米丝小姐,您遭受到的性侵犯来自一个病重的人。 您想想会有怎样的后果吧。” “这事还要拖延多长时间?” “幸运的话,还要几个月。” “我从来不走运。这样的话,要多长时间?” “也许一辈子。” 她恨那套单元房,现在她得回去。她恨楼梯的镀铬栏杆、静悄悄的电梯、死尸一样灰白的墙壁、冷冰冰的房间、镜子。她恨楼下街道空旷的气氛、平安无事的黑夜压迫,只有不幸除外。她可以呆在大草原的露天里,一切都比这座城市的核心来得纯洁;城里的白天有一种实际的生命活力,夜里是真正死亡的压力。但是,她现在不能离去。她也没有地方可去。母亲会对她说:“我们为了照顾你、教育你做了这么多事情,你怎么能这么想呢?难道我们的家不也是你的家?难道你不喜欢礼拜天跟你父亲去农场?不喜欢骑上那匹专门为你喂养的枣红马?”雷伊娜一想到回老家,她就害怕起来,其恐惧程度超过疾病和贫困:不能独立自主,回归到少女状态,回到一切都要顺从的修道院去,回到遵守女院长的严厉规矩的生活去。平坦的天空之上,惟一的主宰者是上帝。思想自由之火熄灭了:不许思考什么孪生的救世主;不许思考一个根据女性原则创造的世界;不许思考穷人终将战胜有权有势的人们。 没有自由,就只剩下了不满与不幸;她不再是她做主,而是一切服从母亲。不行! 必须赶紧回那个她仇恨的单元房去,因为就在那个她很想摧毁和烧掉的床边,有电话;赫尔曼会打来的,如果他还没有打过来的话。 录音电话上的小灯表明没有信息。雷伊娜拿起话筒检查一下线路是不是正常;她不耐烦地拨了113 ,里面有个单调的声音播报着时间的呼吸:十一点,十六分,四十秒。出什么事情了吗?难道赫尔曼还在睡觉?应该坚持打下去。 差不多就在两天前她和他还按计划顺畅地交谈过呢。再打一次,另一端,电话机愤怒地跳起来。她对着话筒说道:“亲爱的,亲爱的,”她感到声音悄悄在颤动,呼出一口气,镇定一下。她说:“我在家里,等着你给我打电话。我不能去里约了。 听清楚了没有?我去不成。相反,如果咱俩在布宜诺斯艾利斯见面,那会让我非常快活。我需要你。我爱你。” 她刚挂上电话,有人敲门。真奇怪!在这个家,孤独一向是永久性的,孤独是常规,因此门铃的响声吓了她一跳。 惟一来访过的人,就是卡马格,一两次而已。通过门上的窥视孔,她认出那是邮递员:身穿蓝色制服,上面绣有黄色交叉字母。一切陌生的东西都让她觉得是死亡的前兆。不仅是因为两天前的夜里有人传染给她性病;而且传染给她恶性妄想狂,一种她不知道如何隐藏的脆弱本能。 她问邮递员:“你要干什么?” “送电报。”一个坦率、正派的声音回答说。她怎么能猜得出是不是强奸犯又回来了呢。 “从门下塞进来吧。” “需要签字。” “塞进来!看了以后,我签字。” -2 不只有一个上帝,而一个上帝就足以让一个人倒下,为的是大家同时倒下。由斯卡迪签发的电报通知她:《日报》根据这样或者那样的条款,自即日起,解除她一切职务。如果雷伊娜理解正确,报社已经将她解雇,理由是给报社造成损失以及无故旷工,报社说拒绝她任何要求赔偿的权利。 将来她得过饥肠辘辘、无事可做、前途暗淡的生活。报社整得她一无所有;但是,只要有了赫尔曼,就有了一切。她不会像母亲那样想:最好不要醒来,因为世界就是苦难和丑恶,丑恶和苦难。她要起来反抗不幸的遭遇,要重新恢复自我、恢复坚不可摧的雷伊娜。 就在这时,电话铃响了。 “亲爱的,你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怕的故事?从哪里得出的结论说你不能去里约了?” 赫尔曼用这样轻浮的口气说话,丝毫不触及雷伊娜早已经跟他说过的全部焦虑心情,这让她深恶痛绝。她恨他,可又爱他。 “这事最好不在电话里讲。我需要你!你听见了吧? 我需要你!这话我得说多少遍啊?““雷伊娜,别孩子气!咱们说好的:明天上午在里约见面,对不对?我这里有工作不能放下。你也有事情要调查。 干吗还有二十个小时又突然改变计划呢?““赫尔曼:有人暗算了我。就在这里,在我自己的家。 你能理解吗?““你现在是在自己家里,而不是医院:这就是我的理解。 如果是你家里被盗了,那就去里约吧!我用爱情补偿别人抢走你的一切。再说,看来损失并不很严重嘛。你的声音很好哇。““我严肃地跟你说。我这一辈子都没有像今天这样严肃认真地告诉你:赫尔曼,我的情况很糟。我不去旅行了。 我不能去。“赫尔曼的声音一下子就变得冷酷无情起来,突然间犹如山上的冰锥。 “我不能改变计划。为了这次采访,我准备了两个月了。你别再让我延期了。 我希望你也别延期。” “从里约到布宜诺斯艾利斯,每天有七八个航班。空中飞行才两个小时。你可以明天晚上出发,后天一清早返回。 这还不能打消你的顾虑吗?““不行,雷伊娜。今年我四十岁了。我从来——你听明白了吗?——从来也没有让女人操纵过!亲爱的,你就别任性了。如果你要的是浪漫的一夜,那科帕卡巴纳海滩比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河口好。如果现在你不想去里约,那么还有下一次。总会有下一次的。” 雷伊娜咬牙切齿地说:“我真是个傻瓜!” “我可不想对你那么狠。来,说说吧。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 “赫尔曼,我爱你。因此我找你。我爱你,既没有提问题,也没有提条件。把发生的事情告诉你,是很容易的;但是你得相信我。我求你来这里,因为事情本身的需要,非来不可。” “雷伊娜,我也爱你。可是我从来不听命于别人的欲望。从来不听!自从我十九岁离开家以后就是这样的。” “我这个情况可不是欲望。是一种需要,是急需。或者如果你要我说得再明白些,是致命的不幸。” quot; 但是做决定的是我。我决定:不去布宜诺斯艾利斯。 如果你像你说的那样爱我,我明天在里约等你。如果不这样,那就以后在别的地方见面。咱们以后还有整整一生呢。““你是说一生一世?” “是的。明天,后天。” “明天?我一直觉得这个词很荒唐。根本没有什么明天!” 挂上电话时,她觉得心里只有空虚和疲倦:一片无边的旷野,在过去就是世界的尽头了。她感到心灵上疲惫不堪:那对孪生的救世主所说的“心灵”大概就是到了边缘,到了悬崖;任何形式和体验都被否定和肯定。尼采写过这样的话:否定之否定可以构成一个肯定。如果是三个否定呢,可以构成什么?一个在短短几小时的一阵风中被强奸、被报社开除、被爱情抛弃的人,能产生什么力量呢? 她泪流满面,但是有什么关系呢!情绪,体内灼热的起源,这些还没有被不幸触动过。她拿起电话;好了,现在感觉到这一天开始了。她要打给《先驱者报》的编辑部主任;打给《时代周刊》的社长。他们都曾经对她说过,只要她愿意,他们会铺上金丝地毯,为她开道,请她写她愿意写的一切。 强奸事件发生后的整整一周内,卡马格反复唠叨一句话:“驯服一个野女人,从来没有这么难办过。”莎士比亚在早期的喜剧中给人们上过驯服悍妇方法的精彩一课,那是在一五九二年,也许更早一些时候上演的。但是,卡马格进一步完善了驯服的方法。在十八和十九世纪上演的《驯悍记》里,彼特鲁乔这个人物在舞台上转悠时,手里拿着一根多头鞭子:那是驯养者的象征。凯瑟丽娜,那个被征服的女人,很高兴为丈夫惩戒的凶狠性辩护:“尤其可恼的是,他这一切都借着爱惜我的名义。”为了征服雷伊娜,卡马格不需要拿鞭子抽她,也用不着饿着她,如同彼特鲁乔对付凯瑟丽娜那样。只要让雷伊娜去面对她自己的脆弱性格、卑贱的地位以及对她所爱男人不可救药的依赖性就足够了。 卡马格密切关注着波哥大那位编审在雷伊娜心目中引起的失望感觉。从电子邮件上判断,那个男的从来没把雷伊娜放在心上,也根本不理解她。使得雷伊娜女性特征变得更加迷人的费解处之一在于:她顽固地编造出一个理想化的情人,把她想象中的美德加在情人身上。卡马格心里想:或许她做的这一切是用另外那个男人特有的力量、权力和才干装饰她的情人;那个男人除去他卡马格之外还能是谁呢?这就如同《福音书》提要的作者用孪生救世主的做法一样。 那位编审,赫尔曼,从里约给雷伊娜发了一个电子邮件,那话说得非常笨拙,令人不可思议:“如果你爱我跟你说的一样,我还要在这里再呆两天,等候你。你怎么能这么快就忘记了你在特木科向我发誓的永恒爱情?”可能雷伊娜没有说明白,没有把可怕的强奸事件告诉赫尔曼。如果告诉他了,那这位编审就是一个有自恋癖的野兽。雷伊娜本该来求助他卡马格的。只要电话一响,他会毫不犹豫地跑到她身边的。但是,雷伊娜甚至连斯卡迪的电报都不肯回答:她不肯为自己辩解,不争论开除她的合法性。像往常一样,骄傲毁了她。最大的傲慢就是自己把自己钉上十字架;雷伊娜在回答那位编审短暂的电子邮件里使用了狡猾的以毒攻毒的办法:“爱情,很不幸,不是永恒的。别再给我写信了!” 卡马格加强了对雷伊娜的监视,因为那女人现在比任何时候都可能更加需要他。 夜里,他大部分时间是醒着的,就坐在布什内尔牌望远镜旁边,等待着她恢复往日习惯的时刻的到来。眼下,她不再像过去那样慢悠悠地脱去衣裳了;从洗澡间出来时也不再裹着浴巾了。白天的大部分时间,她是侧卧的,读书或者看电视。电话铃不响,至少她已不关心电话。一周来,妇科医生那里,她要去三次;根据斯卡迪的调查,她现在服用的药物对她身体有害:浮肿,咳嗽,脱发,那可是一头油亮、蓬松的浓发啊。 几天以来,卡马格已经不要那个拉着他跑来跑去的司机了。现在他亲自开着报社的汽车,为的是掩护他前往光复大街的行动。实际上,他本可以走上几个街区就从报社到达那单元房了。但是,如果走路,他不能发现后面是否有人跟踪。 星期六,他心不在焉地穿过科连特斯大街一个最繁忙的路口时,遇上了红灯。 一辆全速行驶的大公交车撞上了他汽车的一侧,几乎将他掀翻。汽车是报废了;可他安然无恙。这是好运气又一次光顾他的征兆。礼拜天黎明时分,他正准备放弃监视、稍稍打个盹的时候,发觉雷伊娜动作意外灵活地起床了,又穿上了骑马装:马裤、马靴、猎装和毡帽。七点前,她乘出租汽车走了,去向不明。一切发生得如此之快,卡马格来不及跑到大街上叫另外一辆出租车跟上。 这一新动向让他感到欣慰:那女人又恢复了往日的习惯。 现在,他确信事情又要恢复往日的面貌了。 这是几周来他第一次可以放松一下、睡上一个好觉了。 大约下午四点钟的时候,卡马格醒来时,一个坚定不移的决定袭上心头:当天晚上打电话给雷伊娜;争取把她弄回来。 要想拒绝他的追求恐怕很难,因为再也没有什么障碍可以把他和她分开了:那位哥伦比亚编审已经快四天没有任何音信了;似乎接受结束关系的事实了。此外,她没有什么可损失的,而他则要冒很大风险。一个不怕嘲弄和传染的男人之所以是男子汉,因为他超越了一切,上帝支持的人,上帝一定让他走运(原文为拉丁文)。 他飞得如此之高,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污染他了。他自身光芒万丈,触及到他的任何东西都会燃烧起来并且得救。 如同以往星期日发生的事情那样,雷伊娜从马场很晚才回到家中,时间是十点左右。一对乡下老人送她回来,这对老夫妇的样子与城区里没有特色的郑重气氛极不和谐;他俩在雷伊娜居住的楼前停下一辆福特牌的破卡车之后,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才好。大约有三四分钟的时间,他俩在驾驶舱里一动不动。两人大概在商量是否看看女儿的房间——卡马格丝毫不怀疑他们是一家人:他们与雷伊娜长得相似是显而易见的——或者是回阿特罗克镇。过去每当卡马格提到父母亲时,雷伊娜避免谈细节问题;如今卡马格明白了为什么:父母与女儿是非常相似的,又是非常不同的,好像雷伊娜出生时,生下一个父母不认识的人种来。男的秃顶,小嘴,下巴突出。 她母亲有着同样好动的习惯,开口大笑时,无拘束地露出牙床。从远处看,她父母似乎都有坏牙;但是望远镜的准确度还达不到可以证实的水平。卡马格确信无疑的是雷伊娜为有这样的父母而羞愧。显然她是举棋不定的,是请父母进去看看她房间没有特色的样子呢,还是让父母回老家,因为天太晚了,他们在一起整整呆了一天。 最后。她还是让父母走了。雷伊娜一进卧室,就重复起老规矩的某些细节来:极力挣扎脱去马靴;高举双腿脱下长袜,那细腿很让卡马格着迷;踝部虽然过于粗壮,但是有颗黑痣,现在他很想上去亲吻。这一次,雷伊娜也是从头上脱去紧身女衫的并且闻闻腋下的气味。谁知道她在出门前是不是洗过澡呢!也许就在他临时打盹的一瞬间,她洗澡了;但即使这样,骑过一整天马之后,肥皂的香气早已经荡然无存了,因此体液的气味又出现了。卡马格又一次查看了雷伊娜肚脐下、阴毛上的伤疤,那是她儿时做阑尾炎手术缝合不良的后果。雷伊娜一谈到过去就变得躲躲闪闪;当卡马格大着胆子问她什么时候、跟什么人失去处女宝的时候,或者问她一生中最强烈的性事回忆时,她的回答就充满了敌意。 现在卡马格看见她打开了电视机;他决定她还没有看上哪个节目之前打电话给她。电话一响,她从床上坐起来,对这个时候会有电话感到惊讶;犹豫片刻之后,她跳下床,拿起电话来。或许她以为是那个哥伦比亚情人由于渴望道歉而打来电话。 卡马格说:“是我!” “你是谁啊?” “过去有一段时间你是不需要提这个问题的。是我,老相识!” “既然是老相识,你应该早就学会别打搅我!,,她气得脸色通红。这是第一次卡马格看到雷伊娜一场酝酿了几个月之久的怒火喷发。但是,她没有中断谈话:这就足够了。或许他在黑暗摸索的过程中触及了雷伊娜身体某个敏感的侧面。 卡马格说:“如果我能平静下来,我也会让你安静的。 可是我不能。一想到你已经走了,我就受不了。““这很感人。可怎么是我走掉的呢?是你把我轰走啦!,‘”那怎么办呢?你不露面啊。三天无故不来上班啊。 无论什么地方我们也找不到你啊!““我病了。可是我不知道干吗还要给你解释这些!永别了!” “等一等!别挂电话!咱们可以重新开始,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似的。” “现在是你在发病了。我不明白你怎么还有勇气打电话!你弄得我到处找不到工作。你跟半个阿根廷通了话,让许多单位把我列上黑名单。你打过我!我的上帝啊!我不希望你倒霉。不希望你发生任何不幸。我仅仅要求你让我安静过日子吧!” 说完这些,她挂上电话了。她用力一挂,仿佛这么一摔就可以摧毁他的声音、他的影子和对他的记忆了。假如凯瑟丽娜也像雷伊娜这样狂妄地回答问题,彼特鲁乔会怎么办呢?他会把她囚禁起来,会不给她饭吃,不给她水喝:打掉她的火气! 但是这套办法之所以可行,因为彼特鲁乔很自信,答应跟她结婚。他找到了一条把凯瑟丽娜捆在自己婚姻枷锁上的绳索。而卡马格让雷伊娜走了:这估计错了。 雷伊娜经受过莫米尔的侮辱之后,已经吃够苦头了。卡马格,你的激动情绪已经过去了。你应该送给她某种无法拒绝的东西。你再给她打电话,即使确信她不回电话,也要打过去。 无论如何,你看到她听见电话响还是从床上坐起来了。 电话声虽然单调,但是把这面的窗户和对面楼房的窗户联系起来了。刹那间,你以为她要捂住耳朵,因为她双手高举起来,表示哀求或者警告。随后,她用床单盖住胸口,好像预感到有人在观察她似的。她录音电话上的声音清晰而流畅:“我不在家。请您留下您的电话号码和您呼叫的时间。” 你于是说道:“雷伊娜,亲爱的,我想一切从头开始。我愿意跟你结婚。这是认真的。我希望结婚。劳驾,请回话! 如果得不到你的消息,明天我去你家了解你的想法。要不然,我就两三天以后过去。“拖延时间是控制感情的根本要素:两三天。她会颤抖着等待那一时刻的到来:你上电梯,两三步跨过走廊,在门前停下,敲门。他还记得在《七个疯子》(《七个疯子》,系阿根廷当代作家阿尔特(1900一1942)的长篇小说。)中关于屈辱那一章里,主人公爱多撒因讲述他父亲每当他犯了错就命令他去睡觉时说的话:“明天我再揍你!”于是那一夜就变得没有尽头了。光线穿过蓝色的玻璃照到了房间。 困倦终于战胜了他的时候,父亲来了:“好,到钟点了!”父亲强迫他跪下,用鞭子凶狠地抽打他的屁股。卡马格,现在该你这么做了:明天!两天以后!你再给她打电话,重复:明天!等到你真的到了雷伊娜门前时,她会低下头来;你要让她跪下,永远不许她站起来! 好了,到钟点了,卡马格说道。自从他给雷伊娜打了电话以后,他一心只想着雷伊娜这样的形象:给他开门并且说:“咱们重新在一起吧。权当什么也没发生好了。”雷伊娜和报社都让卡马格分心,这损害了他的健康。有一两次,他陷入了不可饶恕的走神。这在工作里是从来没有过的。现在他经常发火,很少宽容;但是才干依然没有受损。他满怀激情地又重写了关于两架飞机相撞的报道,地点在查卡布科,那是平原上的一座城市,他在前往阿索特阿与雷伊娜见面那个夜里曾经从查卡布科经过。他派遣一名记者成功地采访了伏拉迪米罗。蒙特西诺斯、秘鲁那个黑人修士,他乘那架飞机从巴拿马的流放地回到了利马。上午,他在检查《日报》版面的时候,证实了他每天都打败了《先驱者报》。 不,他的聪明才智不在那里徘徊。那是日常琐事的范围:有时他已经走在前往餐厅的路上了竟然忘记应该跟谁去吃午饭!他把报社里另外一辆汽车给报废了:这一次是由于疏忽大意,他把车开进电缆修缮井里去了。车头部分成了碎片。急于回光复大街房间的愿望让他感到焦躁不安。他不时地看看手机上是否有呼叫,看看有没有雷伊娜的信息。 什么都没有。星期一惟一给他来信息的就是迪安娜的声音,女儿问他什么时候可以再见到父亲。他回答说:圣诞节。“女儿,圣诞节前。我向你保证。” 雷伊娜过着残废人的生活。不洗澡,目光不离开电视机,只是起身喝杯茶,有时吃片奶酪面包。星期三上午,照例要去看妇科医生。虽然上街,并不梳头,用发卡拢住,穿上一件宽松的棉衣,简单朴素,潇洒地走在路上,不在乎人们敌视的目光。啊,她不知道失去了卡马格的爱情,她的损失有多大:本来他可以搂住她的细腰,给她讲述幸福的故事,让她忘却自己的痛苦。亲爱的,一切都过去了,别受罪了!你就没有感觉到你的身体是如何从里面洗涤的吗?没有感觉到你的血液已经恢复正常了?没有感觉到痛苦已经熄灭,现在仅仅剩下一点痛苦的灰烬,剩下一点记忆中对痛苦的厌恶吗?他和她本可以双双走在城里,心里充满了幸福感。 雷伊娜从妇科医生那里回来以后,开始检查衣柜里的衣物。她不高兴地把马裤分出来,要送到洗染店去:这是准备再用的信号,或许就是这个礼拜天。这不会让卡马格感到吃惊的。七点钟,他将在另外一辆报社的汽车里等她;无论她去什么地方,他都跟踪到底。根据斯卡迪的调查,雷伊娜的父亲修理好了一个种马场主人的车辆,地点在龙长丝,主人做为酬劳,允许雷伊娜的父亲在周末骑用收藏的贵重名马中的两匹:一匹是阿拉伯枣红马;一匹是纯黑色马。 这个星期三,总统对西班牙的国事访问以及不断从利马传来的关于蒙特西诺斯的消息,迫使卡马格两次修改《日报》的头版版面。他可以同时关注不只一个情况;但是他身外发生的重大事件并不能让他产生兴趣,因为那些事件自己就会变化,用不着他来控制。不错,他在讲述这些事件时是要改动的。可这有什么意义呢?如果那些事件要改变他的话,他会关注的;但是世界上没有什么可以改变他坚强的意志;没有什么人可以强迫他成为他不愿意的人。只有雷伊娜除外:这女子让他失去了理智。从历史方面说,雷伊娜根本不能跟大气变化相比,不能跟一种褪色的颜料相比,不能跟海豹的摇鳍摆尾相比。但是在生活方面,她占据着一个让他感到窒息的空间,不把他缩小为真正的一无所有就不让他成其为人,她把他抛弃到一个遥远的思想旷野里了。 如果雷伊娜同意,他可以跟她结婚:像占有一个物品那样占有她,把她画在墙壁上;那样就让她安静了。可是,如果她不同意呢?但她没有任何可以拒绝的理由啊。她现在是个废人,他来帮助她从废墟上站起来,重建家园。 可能雷伊娜预感到了那个明天,也就是卡马格威胁她说的“两天后”,已经在当天夜里就来到了,因为她没有穿几乎不离身的紧身女衫和披肩——偶尔去看医生、买药和去超市除外,依然穿着那件宽松的棉衣。她的姿势一如既往:侧卧在床,目光被催眠似的盯着电视机。但是,卡马格下楼过街之前,通过望远镜观察时发现:她的身体已经变成焦虑不安的网络:她又一次在凶狠地咬指甲;非常笨拙地梳头,脑袋稍微一动——脑袋颤动,肩膀似乎因为寒冷而抽搐——就有几绺头发跳出来,迫使她重新梳理。她的上唇靠近嘴角的地方也在微微痉挛,让她老了许多。所有这些细节都给卡马格很大鼓励,告诉他:雷伊娜感到无依无靠到了何种程度,孤独和不能行动的压力有多么沉重!他摔得她一落千丈,现在他随便拉她一把,她就会感激不尽的。 十点钟,卡马格看到她把刚用过的茶杯放到厨房去了,便决定去敲门。 她说:“我不开门。不管是谁,我都不想开门。” “亲爱的,难道你没听见我给你留下的口信吗?”卡马格不安地问道。不得不在空旷的走廊里喊叫着说话,这让他感到愤怒。“我求你跟我结婚。明天就办。你愿意的话,咱们去登记,申请一个日期。” “你有病啊!疯啦!我是人!这话你能理解?我有感情,有理智。我不是你的什么东西!” “亲爱的,不理解的是你。” “别这么叫我!我是雷伊娜。你走吧!不然我要报警了。” “雷伊娜。我想你精神有些失常。我重复一遍:我要跟你结婚!我跟你说过:我要回来等你答复。我是卡马格,不知道你明白不明白。我是卡马格;我要给你提供世界上没人能提供的一切。你至少客气一些,开开门嘛!” “卡马格,我听见你的话了。我知道你是什么人。你想跟我结婚既不能让我感到自豪,也不能让我快乐。我跟你说过了:我爱上了别人。” “你还能爱上谁呢?别开玩笑了!雷伊娜,你现在孤独一人。” 她说:“我要叫警察了!” “臭婊子,你到现在还敢威胁我!你病了,浑身是血,臭婊子,我来给你提供帮助,你的回答反而是报警!” “滚开!”她的声音绝望但是非常坚决地响起来。如果卡马格能从望远镜里看看她的表情,我的上帝啊,要是他能看看她的表情就好了! “我不允许你这样!”他说。 这时,他疯狂了。踢门,拿出公牛般的力气撞门。本来他可以用斯卡迪给他的钥匙开门。可是雷伊娜又安装了第二道锁。找到一种解决办法,对他来说并不费事;但是他没有注意这个细节。他应该事事都有所预见吗?他能一心一意同时进入千丝万缕的思绪中去吗?假如迎面挡住他的大墙是《日报》,是布宜诺斯艾利斯或者是广阔无垠的阿根廷,他能想出办法来推翻它。但是雷伊娜那扇不幸的门却是不可逾越的,是不大宽容的。 她又喊了一声:“滚开!” 尾 声卡马格从星期六就知道了雷伊娜要去骑马了。他看见她在擦马靴;看见她把马裤挂在衣架上;看见她拿出来上周曾经用过的白衬衫和那件带镀金钮扣的高领上装。 卡马格一宿没睡。曙光清澈透明,天上没有一丝云彩;让他奇怪的是,在向汽车走过去的路上,他听见了田鸫不寻常的歌声。 在布宜诺斯艾利斯这人烟稀少、没有树木的远郊会有田鸫! 谁能预言鸟儿们的情绪呢?出租汽车又一次是在七点钟来接她的。他在穿越城市南部的漫长公路上紧紧跟踪了她一个多小时,全然不理睬路上的红灯,目不转睛地盯着雷伊娜的后脑勺,仿佛再次把她锁定在望远镜的镜头中一样。 他只想讨个说法,只想弄明白她为什么不考虑卡马格是何许人就加以拒绝!他当然不相信她还在迷恋那个哥伦比亚编审,因为她已经毫不留情地轰走了他,如同赶走卡马格一样。他无法想象的是,他给布宜诺斯艾利斯新闻界一个微不足道的电话,暗示报界不得雇佣雷伊娜,好像谩骂似的侮辱了她。她又一次忘记了卡马格惟一的兴趣就是保护她,难道此前她在什么地方能比在《日报》社更充实、更幸福吗? 他提出跟她结婚,这难道还不够?如果她同意结婚,那她的地位比去特木科和加拉加斯以前更重要。她一辈子也许用不着再写一行字了。那就不再是雷米丝小姐了,而是卡马格夫人。她怎么就意识不到这二者的区别呢?他要给她解释一下。为此,他才不辞辛苦开车跑上四十多公里来到南部一个偏僻的种马场。他怎么能允许一个将来要跟他结婚的人来玩这种凶险的游戏呢?星期五,斯卡迪开门见山地告诉他:雷伊娜准备去一家文摘社工作。这个情况让他感到气冲牛斗。一想到她要在一家狭窄和肮脏的办公室里和三四个流鼻涕的学徒一道把别人写的东西剪剪贴贴,他就觉得是对他的侮辱。他对她谆谆教诲道:要有自豪感,要有自信心,要有令人惊讶的本事;其中自豪最重要。卡马格立刻打电话给文摘社的老板;他说:“你如果敢雇佣雷伊娜。雷米丝,我就让你手里的东西卖不出去!”他都无须多加解释。对一家准备部分刊登雷伊娜孪生救世主文章的电子杂志,他的做法更加粗暴。出版者是个固执的年轻人,已经装订好杂志,准备发行了。他不知道斯卡迪用什么办法使几家订户撤回了定单:年轻人冒险的结果就是如此。 卡马格要独自占有雷伊娜,不允许任何人分享。这时,他已经把汽车停在一片朴树(阿根廷特有的树种)和九重葛混杂的树林里,从那里他可以不惊动任何人,静静地用望远镜欣赏雷伊娜下了出租汽车、向种马场看门人的小屋走去、扛起一套英式马鞍的一系列性感动作,这些动作让他确信:无论如何,他要留住她!雷伊娜是他合适的伴侣;找不到别人可以替代。她不如布伦达情趣高雅:他前妻表面上的高雅只要一进入认真的交谈就不见了。无论思想还是现实世界,布伦达都不感兴趣。 她全部的热情都在音乐上,或者根本不能说音乐,而是为了在外省演出而经常练习的五六首三重奏的乐曲上。相反地,雷伊娜有着名副其实的聪敏才干:有点野味,没有好好培养,有时没礼貌。但是,他知道打磨这些粗糙之处仅仅是个时间和磨合的问题。在对她进行教育的那几个月里,他让她远离事务性会议:现在展示她的才干、让她担风险的时候到了。 种马场位于龙长丝火车站西部五公里远,比卡马格预想的要简单得多。黄土铺地的大院子面对着单个饲养的马厩,一共有六匹马;旁边有片苜蓿地,地里摆设了两三个大概是练跳跃的障碍物。四周看不见人影。可以肯定,看门人还在睡觉呢。 有可能雷伊娜的父亲与其他骑手一道随时会来到。他看见雷伊娜以难以置信的熟练技巧把鞍具放在。 一匹枣红马上,调整好马肚带,摸摸马头。她一只脚踏上马镫,可是她又停了下来。卡马格从她面部表情上看,是意外的疼痛拦住了她上马的动作,疼痛大概来自腹部。雷伊娜一手捂住肚子,一手牵着缰绳。此时此刻正是需要他上前帮助她的时候。卡马格下了汽车,离开了树林的掩护,向大院前进。雷伊娜正在院子里用呼吸动作减轻疼痛。这副没有自卫能力的可怜模样实在打动了卡马格。这地方荒凉而偏僻;距离一座垃圾山只有两公里;垃圾山上有窃贼出没,有收购赃物的家伙光顾。 斯卡迪给他解释说,抢劫在偏僻的南方时有发生。斯卡迪还建议他,遇到红灯不要停车,因为宁肯接受罚款——如果警察出现的话——也比被抢光要好。雷伊娜的出租司机肯定也知道这个情况,因为他遇到红灯就不停车。出于谨慎,卡马格随身携带了那把38口径的陶鲁斯牌左轮手枪,可以转动的弹膛里装了六发子弹。 如果他发现什么可疑的强盗,相信用手枪一晃就足以吓跑坏蛋了。 雷伊娜恢复的速度比卡马格预想的要快;她还是坚持骑上了枣红马。卡马格看见她重新拾起落在地上的鞭子并且高傲地抬起头来,他想返回树林里的藏身之处。 但是,太晚了:她已经发现了他。也许这样更好。雷伊娜的父亲随时会出现,尽管如此,仔细一想,为什么雷伊娜会这样早来骑马呢?种种猜想涌上心头,折磨着他的想象力。她会不会在等候另外一个情人,一个只用电话联系的男人?不然的话,她在这里一直呆到夜里做什么?卡马格,想啊,好好想想!到了中午,雷伊娜肯定下马,回老家吃午饭。饭后,她跟父亲回来,再骑马到六点钟;接着,第二次回阿特罗克老家,可能跟侄子们玩一会儿——她有两个侄子,最后回布宜诺斯艾利斯。 从前,她是坐报社的汽车来回。如今,她请求父亲用那辆旧货车送她回去。那么有五个小时是空白的:从上午八点到下午一点。卡马格,那你还需要什么别的迹象? 你可以确信,她一定是在看门人家里跟另外什么情人滚在一起的,说不定那情人就是看门人呢。揭开这层秘密给了你多大的力量啊,足以让你去迎接现在她注视你的那副傲慢和挑战性的表情了。 “你又来了?你永远不让我安静吗?”她质问道。 千万别让她的怒火牵着你走。不行,卡马格。你要好好深呼吸,不是为了减轻什么痛苦,而是当呼吸深入到内脏里时可以有勇气确认你的所作所为的正义性,同时让开口讲话的声音平静下来:“雷伊娜,我只想弄明白你发生的事情。请你解释一下就这么费事吗?你不能这样拒绝我,好像我什么都不是似的。” “对我来说,你什么都不是。”她打断了你的话。接着,转身要回到枣红马那里去。这个臭婊子! “我想帮助你。我知道你发生了非常可怕的事情…” “你知道了什么?你还钻进我的内裤里闻闻?臭叫花子!你四处糟蹋我的名誉,现在又想糟蹋我的隐私。你以为你是谁?” 不,卡马格,这娘儿们可不是过去曾经属于你的那个女人。她已经被人改造了:人们改变了她的聪明才智,改变了她的美貌;有人糟蹋了她的人格。现在她用来咒骂你的污秽语言,也不是她本人的。你用望远镜不停地观察了她这么长时间,怎么就没有看到她这些变化呢?她过去是光明的蜂王,现在是个臭蛆虫。不管怎样,你还是你;你不会被她那敌对情绪的臭水所裹挟。 你对她说:“暂时就算你想的:我什么也不是吧。这个什么也不是的人是在你惨遭不幸的那一周里惟一给你打电话的人。我是惟一去你家门口向你求婚,或者给你提供帮助的人。换了别人,你也应该解释一下嘛。为什么你不肯向我解释呢?” 雷伊娜举起鞭子,浑身颤抖。嘴角又抽搐起来了。 她说:“咱们干脆一下子了断!既然你一切都知道了,那你还想知道什么?” “那个男的,那个哥伦比亚人,我已经不在乎了。” “那就够了。我的生活是我的生活。你想解决你和我之间的事情,对吗?我估计你感兴趣的就是这个。卡马格,咱俩的关系是个错误。是个海市蜃楼。一天早晨,我醒来时发现你前额有两条皱纹、满头白发、火鸡样的下巴,那时我想:我在这个男人旁边做什么呢?我把自己的生活弄成什么样子了?尽管如此,我那时并没有打算离开你。后来。 真正的爱情来了,我就把你放在一边了。现在,你走吧。我要骑这匹枣红马了。 “啊,雷伊娜,我已经不知道你是双胞胎中的哪一个了? 你要穿着白围裙、戴着橡胶手套骑枣红马?你要戴着手套抚摩马鬃?多年来,卡马格就一直等待这一天的到来;他已经等待多年了;他绝对不允许此时此刻再溜走。 你对雷伊娜说:“我那边有辆汽车,在树林里呢。现在你跟我上车,听话,别出声。永远留在我身边。你非常清楚:谁也不能抛弃我!‘ ”你疯啦!,’她回答道。 她想一下子跳上马去,可是你比她快。你拉住她胳膊,把她拉向你的怀中,其力量之大,使得她在推拉的过程中松开了缰绳,一下子摔倒在土地上。枣红马惊慌地跳跃起来,撒腿跑远了。 “我就是你。你我不能分离!” 雷伊娜犹豫了一下,不知如何是好:向看门人的房屋跑去呢,还是抵抗。不幸的是鞭子刚好落在她手边。她不可能胆子大到敢打你的程度。但是,她打了。鞭子抽向你脑袋的时候,她显得比平时异常高大。她既像你母亲,又是她本人,两个女性姘居在一个肉体里。 她吼道:“婊子养的!婊子养的!” 她轻蔑地瞥了你一眼,跑步去找枣红马了。 “雷伊娜!”你喊道。声音清晰又明亮,仿佛刚刚清洗过一样。 后来,你说:不记得发生了什么事情,因为往事在今天重复的闪电属于哪个记忆层面呢?如何解释你从前多次、无数次做过现在又要做的事情呢?你自然而然地从腰带上的枪套里掏出左轮手枪来,瞄准雷伊娜的后背,扣动了扳机。陶鲁斯牌的圆形弹膛勉强转动了一下,又一颗子弹上了膛。你看见她摇晃着走了一两步就跌倒了。你还看见她转身用怀疑的目光望着你,手里紧紧攥着鞭子,好像还要抽你。 她问:“卡马格,怎么你……?” 头发散落在她面部的一侧。嘴唇是张开的,可以看到苍白的牙床。颈部暴露在外,你认出了那颗你亲吻过多次的圆痣,它还在轻轻跳动。但是,她已经不是她了:她是脱离你身体的一个错误。 你又叫了她一次:“雷伊娜!” 你射出了第二发子弹,这一次很近,就在圆痣上面。 你看见看门人和一个妇女跑出屋外,他和她揪住衣裳、杀猪般地尖叫起来。你看见明净的天空上挂着一轮白色唱片似的太阳;卡马格,你觉得一切都好。你重新感觉到仿佛出生那天一样的清洁,那时可还没有人抛弃你呢。 在几个小时的时间里,你开着汽车在荒无人烟的道路上转来转去,远处的草地上几头母牛在吃草。你很想打电话给恩索。马埃斯特罗,告诉他发生的事情,要求他在明天的头版上刊登这条消息。肯定会轰动;《日报》理应精心讲述这个故事,要比任何人说得都好。将来你来讲这个故事。 现在你得保持沉默,如同儿时躺在被窝里一样;你去寻找不曾有过的柔情感觉,在虚无之手的抚摩下屏住了呼吸。空气一动不动。中午的炎热是如此的残酷,连蚊蝇都不飞舞。 但是有人在唱歌,是你母亲在唱?你听到身后远方传来的歌声;谁知道那歌声是怎么来的,从哪里来的;那歌声不是充满你的耳朵,而是充满你迷失的灵魂最深处,卡马格,充满你渴望回去、又不能回去的地方。 布伦达从来不听其自然。那天晚上,圣依西德罗大街的住宅里将宾客盈门;她说,最好是上凉菜。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夏天又变得难以忍受了;或许应该把餐桌摆在外面,摆在游廊里;但是,让卡马格那样露面是不谨慎的;他不能离开椅子,不肯让客人们发现他已经残废了。 在起诉他犯有杀人罪的不愉快的审理过程中——结果宣判他无罪,如同现在大家认定的那样,一种奇怪之极的疾病症状出现在他身上;医生们诊断时使用一些很难发音的名称:急性特发多神经炎,或者叫做多神经根神经炎,还有一种普通说法,叫做吉约因巴利综合征。 卡马格以为是在出席瓦伦提参议员的葬礼时出现的感染迹象,当时他双腿肌肉突然松弛无力;恩索。马埃斯特罗不得不搀扶他,免得他摔倒;但是不可能摔倒。 综合征状开始时好像普通感冒;半夜时分,卡马格在毫无预感的情况下,突然停止呼吸,面部左侧麻痹。多亏了布伦达开庭期间赶回布宜诺斯艾利斯;她确信卡马格是无辜的,同意复婚。 凭着她一向的实干作风,立刻叫来急救车,要求医院急诊室抢救。如果不是这样,卡马格早就因窒息而死在那座空空荡荡的大宅院里了。 这种病是不可预料的;某一天如同它是悄然而至的那样又不动声色地去了。每当犯病时,方式阴险,从上至下,或者从下至上,有时症状几周或者几个月停留在四肢的某个地方。卡马格起初觉得胳臂上的肌肉完全没有了弹性;后来有一天,站不起来了,因为肌肉无力的情况也发生在腿部和腹部了。与此同时,括约肌失控;但是更让他担心的是性功能消失。性欲消失了,自从这种疾病在腿部落户以后,阴茎就丝毫没有勃起的迹象了。一想到人们会发现他已经瘫痪了并且做出种种不祥的猜测,他就感到十分绝望。布伦达借口他应该保持思维活跃,经常在家里组织聚会。 在客人们来到之前,先让卡马格坐在餐桌的首席,让他在那里始终不动,理由是腰疼不能动弹,或者说是骨折。卡马格知道人们在他背后议论他性功能障碍的问题;但是,他一回想起这综合征是有来有去的并且总有一天会恢复正常的,便安心了许多。但是,实际上,这综合征窜来窜去、越来越赖在他身上不走反而让他高兴。有时看到病情好转时,他就去弹钢琴,弹奏阿尔康和加布里尔。福莱的作品。 那天晚上,布伦达仔细选择了餐具。客人之一是恩索。 马埃斯特罗;他一向殷勤、客气地对待布伦达,特别是审判杀人案的前夕,卡马格拒绝接见布伦达的时候。布伦达后来札尚往来,说服丈夫把《日报》的领导权让给他这位忠实的朋友。这一决定再正确不过了:只要卡马格高兴,他随时可以打电话,可以对头版标题下令修改;但是他不愿意总是向他请示,哪怕是有重大消息的时候。他宁肯与日常操劳的琐事保持距离。杀人的事件发生后不久,他从医院里打电话给思索——住院的原因就是为了表示抗议,因为《先驱者报》对这个案件的报道比《日报》准确而详细。他问恩索:“难道非得我呆在报社你们才知道应该做什么吗?”他直接质问恩索:“就没有人能讲好一个爱情加背叛的故事吗?”这件杀人案似乎令人难以置信;但是任何一位肯查阅那个时期周报的人都可以证实事情果然如此。 卡马格的智力没有丧失对往事令人赞叹的反射能力;但是,对现实他已经不感兴趣了:他知道一天的消息会被次日的新闻冲洗;他知道几乎投有什么消息会留在记忆里。因为世界上的悲剧,如同人一样,是注定要死亡的,只是迟早而已。如今,他喜欢在录像室里消磨时光,外面就是那种有天竺葵的游廊;他用影碟机重放希契科克(希契科克(1899—1980),英国电影导演,善于制造幽默和悬念。主要作品有、、《列车上的陌生人》等。)、费利尼(费利尼(1920—1993),意大利著名电影导演。他导演的影片多用象征手法将现实与想象结合在一起。代表作有《白酋长》、《牛犊》、《道路》、《甜蜜的生活》等。)、维斯孔蒂(维斯孔蒂(1906 1976 ),意大利电影导演,其作品真实再现个人与现实社会的冲突。主要影片有《沉沦》、《大地在波动》、《小美人》等。)以及布努埃尔(布努埃尔(1900—1983),西班牙电影导演、制片人。主要作品有lt; 黄金时代》、《伟大的流氓,、《灭绝中的天使》等。)的影片,此前他一直没有机会再看一遍。一天下午,他集中全身的力气,在影碟机里放上查理。劳顿的《猎人之夜》;但是,尽管从一开始他就觉得是部杰作,他在罗伯特。米切姆关于爱和恨的布道画面定格观看,随后他还是把小小的影碟扔进了垃圾袋。有时,他宁可读书:英国青年文学中的长篇小说,他一部也不放过;尤其喜欢阅读依施古罗和麦克埃万的作品;他还爱看一位法国哲学家——吉尔。德莱乌塞的散文,吉尔如同路易。阿尔杜塞(路易一阿尔杜塞(1918—1990),法国著名的研究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家之一。 主要著作有《保卫马克思》、《读lt; 资本论gt; 》、《列宁和哲学》等。)一样地不幸自杀身亡;卡马格对吉尔的犯罪故事十分着迷。有些空闲时候,卡马格修改一些他打算补充到自己经典性文集——《遗弃》中的文章。 那天晚上,布伦达决定上洋葱、土豆、奶油混合而成的菜汤,还有冰镇葱韭汤;再上覆盆子汁浇火鸡、凉拌菜;再上千层饼加圣依西德罗公园养蜂人出售的纯果酱。当糕点女师傅中午送来千层饼的时候,还作为馈赠送来一些沾满蜂蜜的蜂房碎片以及一些乳白色的黏稠物。据这位女师傅说,这是蜂房里蜂王吃的食物:充满蛋白质、脂肪以及不确定的激素。女师傅鼓励卡马格说:“卡马格博士,为什么您不尝尝蜂王浆?既然蜂王能从里面吸取展翅高飞的全部力量,那么您想想像您这样的贵人会有什么样的效果吧!”卡马格没有吭声。虽然他对那些工蜂腹下分泌出来的神秘东西有些厌恶,下午他还是要人给他送来一小块蜂房片。他用放大镜一一观察那些神奇的六角形蜂巢,那蜂巢壁很脆,但有弹性。凑巧,他很想看看某个未来蜂王幼虫的情况,以便立刻用大头针把幼虫钉住。 那天晚上,卡马格肯定既不快活又不难过。如今生活对他而言已经变成一系列无所谓的事情。也许某一天,假如他又能重新走路了,他要在海边度过一两个月,开始撰写他构思已久的长篇小说。他要讲述一个嗓音绝对美妙的歌手故事,他的声音可以达到所有的音区,他母亲是个女魔王,有一群地痞流氓辅佐着她,她切断了儿子发展的所有道路,让他老老实实呆在家里。卡马格想过,让这个歌手叫卡莫那,与他的名字相似;小说的书名可以是《主人之手》,虽然这个想法可能别的作家以前也想到过,这让他想起有个老唱片就叫《主人的声音》。 卡马格从吉尔。德莱乌塞的《对话录》里的一个反思中得到鼓励,拿起笔来开始策划故事。德莱乌塞在书中说道,从克雷蒂安。德。特鲁瓦(克雷蒂安。德。特鲁瓦(1135—1183),法国作家,擅长写骑士和宫廷题材作品。)到萨米埃尔。贝克特(萨米埃尔。贝克特(1906—1989),爱尔兰出生的法国籍著名剧作家、小说家、诗人,荒诞派戏剧的杰出代表之一。主要作品有《等待戈多》、《最后一局》、《戏弄》等。),所有的小说都是反英雄的:主人公是荒诞、怪异、迷失的人,他又聋又瞎,流浪四方。这样给小说下定义,他觉得过于简单了,大概是过于水平化了。卡马格认为,一部长篇小说就是一个向高空飞翔的蜂王,它盲目地占有上升过程中遇到的一切,既不留情也不后悔,因为它来到这个世界上,仅仅为了这次飞翔。 飞向高空是它最后的骄傲;也是对它的判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