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王朝》 第一章 皇兄病危 张皇后一语道破:“为了苟且偷安,你怕魏忠贤,难道就不怕我一国之母吗?” 大明朝天启七年(公元一六二七年)的八月,正是酷暑难熬的季节。魏忠贤的侄儿魏良卿的宁国公府,虽说绿荫蔽空、宽敞通风,但也无法阻止大自然的暑热。 六十四岁的魏忠贤,也许是上了年纪的关系,他似乎并不在意这种酷热,而是专心致志地在逗弄刚出生不久的侄孙儿。他拿出一枚玉如意给侄孙儿玩,侄孙儿下要;后来当魏忠贤拿一个仿制得极像女人乳房的乳头递给他时,侄孙儿那小手竟一把抓住不放,送进嘴里便吸吮起来……,魏忠贤见此十分开心,哈哈大笑着转向站在一旁的侄媳妇,正欲开口说什么,只见侄媳妇的脸刷地一下红了! 魏忠贤愣了一下,此刻因正值盛夏,侄媳妇只穿了一袭极薄的纱裙,他一眼就看到那白皙的乳房挺挺地耸立着。魏忠贤怦然心动:过去怎么没有注意,侄媳妇的乳房竟然这么大、这么丰满?它多像客氏的那一对呀! 客氏,即是当朝皇帝熹宗的乳娘,当年就是靠着这对丰硕的乳房,方得以入选进宫、得以宠信,也因此得以和魏忠贤相亲相爱,被皇上赐以“对食”的。所谓对食,这是大明王朝特有的习俗:因宫中的宫女和其他女性,无法跟男性接触,于是便准予她们与太监结伴,像夫妻一样在一起吃饭过日子,人们便称此为“对食”。魏忠贤与客氏这双“对食”,是熹宗皇帝御赐批准的。客氏的乳房是举世闻名的,所以人们称她为“半乳丰娘”,魏忠贤在与她过夫妻生活时,也便将所有的激情,都倾注在客氏这对丰乳上。可如今随着客氏的年老色衰,这对丰乳虽还丰硕,但已不再坚挺…… 魏忠贤正胡思乱想、心猿意马之际,猛地感到身上一热,低头一看,原来是怀中的孩子尿了。侄媳妇连忙走过来,想接过孩子,魏忠贤一把攥住她的手:“别动,让他撒完!” 魏忠贤把孩子转了个方向,一直看着孩子把尿尿完后,他高兴地把孩子托起来,说了声:“小伙子,你真行!” 侄媳妇上前,要给他擦拭,他摆摆手,然后举着孙儿,怔怔地望着孙儿那白得像花生米一样的小鸡鸡,猛地上去亲了又亲,搞得小孙儿咯咯地笑了起来。 侄媳妇看着这位平日权倾朝野,皇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人称“九千岁”、跺一跺脚整个朝堂都为之颤动、杀人如麻、人见人怕的叔公,今天怎么这般忘形?一会儿盯视自己的乳房,一会儿又玩弄儿子的小鸡鸡,是做太监的变态心理,还是老爷子他有什么鬼念头? 二十多岁的侄媳妇本来就是个风骚角色,今见魏忠贤的淫邪举动,心中原有的好奇一股脑儿涌了上来:早就听说魏忠贤是个假太监,只因赌输了钱,情急之下自我阉割,但并未阉割得彻底,后来是买通了大太监魏源,方得以蒙骗进宫的。也正因为他尚存半截,方能击败恩人魏源,将客氏抢占得手。不然,他一个无名小卒何以能战胜大太监魏源,何以能与客氏行男女风情之事呢? 侄媳妇羞红着脸,正自胡乱猜测、情思摇动之时,房门突然“咚”的一声被撞开了,推门进来的是自己的丈夫魏良卿。 魏良卿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他根本没有注意屋内两个人惊愣的神情,而是气喘吁吁地直奔自己的叔父魏忠贤:“不好了!皇上要不行了!” 魏忠贤一听这话,犹如头顶劈下一声炸雷一样,他连忙将孩子递给窘迫的侄媳妇,脸上又重现了平日的肃杀和威严:“宫里还有别人知道吗?” “没人。侄儿遵从您的指令,日夜守在那里,谁也没让进!只是派人去请了太医。” “嗯。”魏忠贤点点头,他也没顾换上衣服,只是用汗巾擦了擦,就急匆匆地奔向门口,但刚走了两步,又突然站住,厉声命令魏良卿:“快去通报魏希孔,让锦衣卫把住宫门,外边任何人不得入内,宫里也不许走漏半点风声。违者,拿脑袋是问!” “是!侄儿知晓了。”魏良卿答应一声,便又马不停蹄地去锦衣卫那里了。 魏忠贤同样没有停留,而是打马快步返回皇宫,只见太医早已在外面等候,因不得魏忠贤的指令,未敢擅自入内,今见魏忠贤到来,连忙站起迎候,魏忠贤也没有跟他搭话,只是轻轻地一挥手,太医便尾随在魏的身后,走进了熹宗的寝宫。 皇帝已昏迷不醒。魏忠贤走到床边,一见熹宗面色蜡黄,这副病体恹恹、奄奄一息的样子,心中也是一怔。心想,才几日不见,怎么竟病成这副模样!熹宗因长年沉缅女色,身体极为虚弱,加之半年前与魏忠贤、客氏去西苑游玩,不慎堕入水中,而当时魏忠贤与客氏正在岸边嬉戏,一直过了许久,方被小太监杜勋他们救了上来,可熹宗孱弱的身子已在冰凉的水中浸泡多时了。回到宫中便一病不起,几个月来一直病病歪歪,朝中的大小事体,一切都交付给了魏忠贤。魏忠贤天天料理朝政,没能顾及皇上的病情,怎知一下子竟如此气息奄奄! 太医看完了熹宗的病情,朝魏忠贤摇了摇头。魏忠贤蹙起眉头,让太医到一旁的空屋里等候。太医早就知道宫中的规炬,尤其是这位杀人不眨眼的九千岁的淫威,他喏喏连声地退到了一边,只是头冒虚汗,两腿走路时也在微微颤抖。 魏忠贤肃立一旁,见熹宗睁开了眼睛,便轻声唤道:“皇上!皇上!” 熹宗见自己最宠信的爱卿守候在床边,心甚宽慰。他又微微欠起身子,眼睛四下搜寻了一遍,然后失望地喃喃自语:“五弟信王怎么不来见朕,五弟信王……” 魏忠贤恭敬上前,在熹宗耳边轻声劝慰:“皇上,信王千岁会来探视陛下的。请皇上好好安歇。” 熹宗点了点头,重又闭上了眼睛。 魏忠贤安顿好熹宗,快步走出寝宫,来到侧殿。太医正惶恐不安地等住那里。 魏忠贤一进殿门,便威严地逼视太医,道:“皇后正在西大殿等着。说!皇上的病情究竟如何?如实禀报!” 太医腿一抖,连忙跪伏在地:“启禀魏公公,天命难违,皇上纯阳耗尽,大限将至……” “胡说!”魏忠贤狠狠抽了太医一个耳光,“要是让皇后知道实情,你还有脑袋吗?” 太医明白了魏忠贤的弦外之音,赶紧连声应答:“卑职知道!知道!” 正在这时,太监杜勋来报:“禀报魏公公:客奶奶、兵部崔尚书、宁国公魏良卿前来探望皇上,进奉太和保圣汤。” 魏忠贤见来人都是自己的亲信:魏良卿自不必说,兵部尚书崔呈秀是自己一手提拔起来的干儿子,而那位被称做奉圣大人的客奶奶,即是前面所提及的那个客氏,除了与自己“对食”以外,更是一个能让皇上言听计从的人物。于是他便放走了太医,引领他们走向皇上的寝宫。 魏良卿手捧银盘,迈着官步,登上台阶,银盘上面放着一只铮铮闪亮的银瓶。 客奶奶、崔呈秀紧随其后,亦步亦趋。 待步入殿内,跪在熹宗床前,连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后,魏良卿双手端举银盘,款款说道:“微臣遍访道庵寺庙,广收保圣秘方,求得太和保圣汤进奉陛下,祝圣上早日康复,龙体万安!”说着递上用丝帛写着太和保圣汤的方单。 “贤侄忠心可嘉!”魏忠贤高兴地赞许着,接过丝帛看了一眼,“有劳崔尚书审阅吧。” 崔呈秀知道这是魏忠贤的客气礼让,于是躬身一笑:“还是让良卿兄自己禀报吧!” 魏忠贤点点头:“那就良卿自己禀报吧!” 魏良卿接过丝帛,宛如唱诗一样,朗声唱道:“秘方太和保圣汤——用名犬地羊、白龙幼驹、炙黄虎骨、斑龙血茸、仙草灵芝,取西山玉泉之水,在银锅内浸泡七日,蒸煮七日,以气凝液,滴滴收聚,汇成太和保圣之液,补虚损,祛风寒,生精血,壮筋骨,解酒色房劳,除五脏俱损,有病治病,无病强身。” 魏良卿说完捧起银瓶并手把银壶,将保圣汤注入两只银盏中。 客氏端起一怀,正欲试身先饮,魏忠贤一把摁住:“客奶奶,你是奉圣夫人,怎能让你试身先饮哩!老奴一辈子侍候皇上,当是由我以身先试!” “魏公公魏官儿,咱俩还分啥你呀我的!”客氏不无炫耀地说,“贱妾可是把皇上打小奶养长大的。即便出事……” “还是侄儿我试身先饮吧!”魏良卿说着便端杯一饮而尽。 “皇上!”魏忠贤观察良卿一阵之后,轻声唤着扶起熹宗,“万岁爷进服太和保圣汤。” 熹宗睁眼看看众人,见众臣如此争相试饮,大为感动,喃喃赞叹地:“众爱卿都是大明贤臣啊!对朕一片忠心,可昭告天地。” 魏忠贤不顾年迈,亲扶着熹宗喂服太和保圣汤,一口又一口…… “圣上……圣上感觉如何?”众人目光紧紧盯着熹宗。 熹宗转动转动眼睛,又咂了咂嘴,仿佛在寻找着自我感觉。 “朕觉得……一股甜热暖气通向心田,”熹宗愁眉舒展,屈肢伸臂地活动着腰身,“四肢顿感轻松,果真是圣汤仙液啊!” 众人一听高兴得齐跪熹宗面前,大声祝福:“皇上圣体万安!万岁,万岁,万万岁!” 魏忠贤在御床前,虽说也跟着大声欢呼,可一回到宁国府,他瞪眼看着这太和保圣汤,心中却不免疑虑重重:“良卿,跟我说实话,皇上久病不治,太和保圣汤这玩意行吗?能保住皇上支撑多久?” 宫中同样持有疑虑的,另外还有一个人,那就是熹宗的正宫娘娘张皇后。她因为一直看不惯魏忠贤和客氏这帮狗男女把持朝政、为非作歹、男盗女娼,所以对他们的一切行径,都持有疑虑。此刻,她正在内宫秘密召见太医。 张皇后嘴角挂着微笑,神色慈祥、态度和蔼地询问:“哀家单独召见,就想听听你的实话。” 太医跪伏在地诚惶诚恐:“微臣刚刚说的句句是真。皇上的确是偶感风寒,仅为小疾,不日即可康复。” “果真如此?”张皇后微笑起身,不动声色,淡淡发问,“皇上既为风寒,仅为小疾,太医悉心治疗,怎么皇上卧床半年,数次昏厥,病情不见好转,反而越来越重?” 太医无言以对:“这……” 张皇后淡淡一笑后,又紧逼一句:“皇上既为小疾,不日即可康复,怎么太医束手无策,反让魏公公如此劳费心神,兴师动众进奉太和保圣汤?” “这……这……”太医头冒冷汗,他一边擦拭,一边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 张皇后伸手摁住太医肩头:“老太医,坐,坐啊!” 太医惶恐不安地缓缓落座,眼睛却不敢正视张皇后。 张皇后见此,已略知一二,于是她盯视太医,从容发问:“哀家知道,太医出身世代相传之家,三代御医之门,大明王朝、皇上和内宫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 “没……没有,没有!”太医脑袋像拨浪鼓一样,连连摇头,“代代受到恩养,辈辈受到慈育,世世备受重用,微臣感恩在怀,世世代代做马做牛也难报皇上的恩宠!” 张皇后微笑点头,恩威并重地继续说道: “皇上以一人治天下,龙体安康系及大明社稷祸福,系及大明江山安危,系及大明命脉承袭!如果大明命脉断送在你的手中,三代御医毁于一旦,世代功勋付之东流,你怎么对得起大明王朝的恩养慈育?又怎么对得起自己的列祖列宗?” 太医一听这话,似五雷轰顶,连忙起身“扑通”一声跪伏在地:“臣……不敢……不敢!” 张皇后单名一个嫣字,虽说只有二十多岁,容颜娇美,但却是个正派刚烈的角色,她见太医的防线已溃,便一语道破:“为了苟且偷安,你怕魏忠贤,难道就不怕我一国之母吗?” “卑职死罪!死罪啊!”太医此时磕头如捣蒜,他悔愧万分地,“罪臣如实禀告皇后:皇上阳气已尽,大限将至,回生无望,归天有期。”边说边老泪纵横,“臣因畏惧魏公公淫威,对皇后隐瞒实情,论罪当死,罪不容赦!死罪!死罪啊!” 张皇后噙着晶莹泪水,放缓了声调:“那太和保圣汤能起死回生,果有奇效?” 太医连连摇头:“太和保圣汤卑职也已验实,虽无害,也并无奇特功效!”,说着便急切陈言,“皇上已危在旦夕,绝无回生之术!” 张皇后冷静地点点头:“照此说来,皇上天命难违,还能有多少时日?” “臣……臣不敢明言!”太医惊恐难言。 “说!” 太医抬起头来目视皇后,几乎是一字一顿地缓缓回道:“臣以为短不过三五日,长……难超旬日。” 张皇后闭目长叹,过了许久,发出一声吩咐:“来人!” 太监王承恩应声走出:“奴才在!” 张皇后看了看跪伏在地的太医,面命王承恩:“赐太医黄金百两!” “是!”太监王承恩应声覆诵,“赐太医黄金百两!” “谢皇后娘娘!”太医如释重负,起身谢恩,退出。 张皇后忧心如焚,心潮难平,她徐步走到窗边,凭窗凝视,只见阳光下的皇宫一片宁静,影壁上的盘龙如飞,栩栩如生。 “大明命脉!大明江山啊!”张皇后不由自语着,她返身走向案旁,秉笔疾书。 张皇后环视屋内,目光盯在一艘做工精致的红木龙舟上,即命两名宫女:“你们将红木龙舟即刻送往信王府。” “是!”两名宫女应声答道。 张皇后再将密信递给宫女:“这封信一定要面呈信王。” “是!” 两名宫女化装成太监打扮后,捧起龙舟,便迈步走出了坤宁宫。 “站住!”承光门外,锦衣卫卫士手举刀枪拦住了手捧龙舟、扮成太监的两名宫女,恶狠狠地训斥,“难道你们不知道吗?太监严禁出宫!” 一位宫女正待解释,突然一锦衣卫卫士带着淫笑尖声叫了起来:“好啊!原来是宫女。你们胆敢女扮男装,让爷们检查检查!”说着就要动手动脚。 “放肆!”宫女厉声斥责。 锦衣卫卫士嬉皮笑脸:“你们这些鲜花儿,久藏深宫,得不到皇上的恩宠,芳心蠢动,熬不住想出宫打野食去呀!” “你们一个个活得不耐烦了是吧?”宫女怒目瞪视,举手出示腰牌,“睁眼看看,这是什么?” 锦衣卫卫士一看,吓得魂飞魄散:“哎哟!我的妈呀!圣上御制腰牌:出宫放行!”说着挥手致礼,“二位姑奶奶,请!请!” 朱由检是熹宗朱由校唯一健在的弟弟,两人虽非一母所生,但因仅存兄弟二人,从小一道玩耍,所以也颇手足情深。自从哥哥熹宗当上皇帝之后,朱由检也渐渐长大,后被封为信王,搬出皇宫,兄弟之间便极少见面。特别是当魏忠贤与客氏专权朝政之后,更是很少有哥哥的消息。只是听到传言,哥哥沉迷女色,不理朝政,每日只热衷于木工制作。今见宫女送来皇兄亲手制作的红木龙舟,颇为喜出望外。 这龙舟做工精致,巧妙绝伦。朱由检将它供奉在香案上。 信王朱由检面对龙舟恭恭敬敬地跪拜之后,情绪依然非常激动:“见物如见皇兄,这是皇兄亲手雕刻的心爱之物啊!”感叹良久,方转身询问宫女,“皇后可有什么赐教?” 宫女递过张皇后的密信。 信王朱由检接过密信展读,只见锦帕上写着娟秀小字:“皇上病危,火速进宫。” 信王一看这八个字,犹如遭到雷击电劈一样,目瞪口呆,他怎么也不敢相信这会是真的。自己虽说已很久没见过皇兄,可皇兄毕竟才刚刚二十三岁,正值壮年啊!虽说房事荒唐,可怎么竟致病危呢?他揉揉眼睛,重又认真看着皇后手谕。 “皇上病危,火速进宫。”八个字醒目地呈现眼前。 信王痛苦摇头:“皇兄……皇兄病危,臣弟一直不知啊!” “启禀信王千岁,”宫女深施一礼,“六个月前,魏公公、客奶奶引领皇上出游西苑,皇上划船落水,惊吓泡水,听说有半个时辰才救出来,吐出的湖水有半盆!以后就一直病着,太医久治无效,听说……听说……” 信王着急询问:“听说什么?” “皇上昏死过去好几次了……”宫女怯怯地说。 “啊!”信王仰天悲叹,连着几声呼叫:“皇兄!皇兄!” 此时的宁国府内,魏忠贤和魏良卿也正在低声密议。 “一朝天子一朝臣啊!”魏忠贤端着茶杯,欲喝又放下,放下后又重新拿起。一派心事重重,“皇上大限将至,我们的末日就将来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啊!” “那怎么办?”魏良卿一听此话,惊愕得也放下了茶杯,问道。 “要千方百计保住皇上!”魏忠贤忧虑地说,“要不,那些人就会像疯狗一样围上来咬我们!”他期盼地看着魏良卿,“贤侄的保圣汤,究竟能保住圣上多少时候?” “难说啊!保圣汤只保一时,难保一世。”魏良卿连连摇头,“皇上纵欲过度,身子掏空了。” “那贤侄还有没有安圣汤、长生饮之类?” “天意难违,人寿有期,皇帝老子也难逃人生大劫啊!” “这倒是!”魏忠贤点头说着,“俗话说,阎王叫你三更走,你就挨不过五更去。天子也是如此啊!”他一边把玩着茶杯,一边忧心仲仲地,“万一……皇上保不住……” 正在这时,魏良卿夫人怀抱婴儿风情万种地走进来:“贱妾领侄孙儿拜见魏爷爷!” “罢了!罢了!”魏忠贤看见侄媳妇进来,暂时冲走了忧思地站起身来,看看婴儿,问道,“那天忘记问了,这孩子取什么名字?” 魏良卿答道:“取名鹏翼。” “鹏翼?”魏忠贤不解问,“什么鹏翼?” “鲲鹏展翅,扶摇而上九万里。”魏良卿细细解释着,“唐代诗仙酒圣李太白的《大鹏赋》说:‘右翼掩西极,左翼蔽东荒,跨蹑地络,周旋大纲’孩儿的字就取天纲。” “好!好!”魏忠贤高兴地看了看婴儿,“大鹏展翅,直上九天;鹏程万里,前途无量!” “这孩子确是前途无量!”魏良卿高兴得手舞足蹈,“落地之时,恰是旭日东升。只见彤云密布,彩霞满天,祥云冉冉,紫气浩荡!” 魏良卿夫人因那天见过魏忠贤的淫态,所以也不再畏惧他,便眉飞色舞地信口说了起来:“说来也怪,那天侍女从井中打水,竟打出一只金龟。” “金龟?果有此事?”魏忠贤一惊,把目光转向魏良卿。 魏良卿信誓旦旦:“一点不假!良卿怎敢欺骗叔公,金龟现仍在花园池中,通体金光闪耀。” 魏忠贤上前细细端详着婴儿,突然高兴地喃喃自语:“上天吉兆,天意如此啊!天意!天命哪!”随即他转过身来,对着魏良卿郑重吩咐道,“好好善养,精心保护着鹏翼!此事要守口如瓶,秘不外传。” 侄媳妇虽然不清楚魏忠贤心中的谋略,但她从这位一言九鼎的叔公的神情上,猜出这肯定是个大好事,且肯定是和自己的儿子有关,她禁不住又下意识地紧紧护抱了一下怀中婴儿。 魏忠贤自那日的心猿意马之后,已经有好几天没有见侄媳妇了,今见她斜睨的眼神又有点神魂摇荡,但魏忠贤很快便控制住了,他知道如今皇朝风雨飘摇,首先还是皇位要紧。所以他定了定神,拉起魏良卿的手:“去把崔尚书找来,一起到客奶奶那儿,商量个对策!” “这事太难办了!我不去!”他们赶到内宫客氏住处,对客氏将心中的谋划一说,谁知客氏撒着性子竟一口拒绝。 “哎呀!姑奶奶,这事只有你去最合适!”魏忠贤手指魏良卿,“贤侄在此,也不用忌讳,连皇上都知道,你我对食,形同夫妇,鹏翼就是你的孙儿,这事只能托你操办,如若成功,你就是大皇太后!” 客氏揶揄地看着魏忠贤:“那……你就是太上皇了?” 魏忠贤嘿嘿一笑,在客氏面前,他的脸皮极厚:“至于我嘛……理应临朝摄政。” 性急的魏良卿,等不及他们的打情骂俏,他“扑通”一声跪在客氏面前,苦苦相求:“叔如父,婶如母,良卿是你的亲儿子,鹏翼就是你亲孙子!叔叔摄政,婶婶辅佐,恩比天高,孩儿孙儿自当肝脑涂地,孝养终生!”他抬眼看着客氏,哀求地说,“婶婶如若不答应,孩儿就长跪不起……” “起来吧,可别跪坏了膝盖头!”客氏说着不由笑了起来,“皇后可不比皇上,皇上几句好话一哄,顺着竿儿一爬,事事遂你的愿!可这皇后……脾气倔,又有心计,那小脸是属鸡屁眼的,说翻就翻!”客氏嘴上虽这么说,可站起身来却是信心十足,“我去试试吧!” “那好,我们就这儿等着!”魏忠贤说着从锦囊中掏出骰子来玩弄着,一副静候佳音的神情。 事情全然不像魏忠贤想象的那么简单。虽说他与智囊崔呈秀等一再谋划,可客氏来到皇后所在的坤宁宫时,依旧落得个折戟沉沙! “皇后娘娘,我来了!”客氏大摇大摆地走进殿后,颇为有礼地躬身施礼,“老身这边施礼了!” “免礼!”张皇后上前挽起客氏,“客奶奶,上座!”张皇后开始对她还是蛮客气的。 “谢皇后!” 张皇后待客氏落座看茶后,满面笑容地热情问道:“客奶奶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儿来,一定是有什么事吧?” “不,不,不!”客氏笑容可掬地说,“哪有什么事?皇上一直病着,我怕皇后烦闷焦急,前来说说话,替皇后解解闷。” “噢!”张皇后不由感激地一声嘘叹,“客奶奶真是体贴人心啊!” 客氏见话很投机,便舍去了拐弯抹角,而是开门见山地直奔今日的主要话题。 “说起来……也真是可惜!”客氏一声长叹之后,侃侃谈道,“当初皇后娘娘也是有过身孕的呀!” 一句话勾起了张皇后心中的悲哀:“可不是?已经怀孕六月,竟然产下死胎,当时我都看见了……是个成形的男身!”说着抹去眼中的泪水。 “唉!”客氏又一声长叹,“要不,这孩子就可立为太子,娘娘就是太后,皇上和娘娘就无须为传位操心费神了!” “是啊!”张皇后此刻尚未警觉,因为客氏触动了女人最为痛楚的所在,所以张皇后亦真诚地叹息,“以后久无身孕,现在求子无望了。” 客氏见话已入港,便莞尔一笑:“娘娘,希望还是有的。” “哦?”张皇后为之一振,“还有希望?” “活人不能让尿憋死。”客氏斜视一眼情急的张皇后,“有个主意不知当说不当说?” “客奶奶但说无妨。” “只要娘娘同意,有个孩子可以过到皇后名下。”客氏鬼祟地说着,“内宫的事,外面也无人知晓。娘娘只要同意是自己生的,就是你的血脉,娘娘可尊为太后,辅佐新帝,共治天下。” “这个主意倒是不错!”一提到皇权帝位,张皇后开始警觉了,但为了套出客氏的阴谋,她依然笑容满面,“那孩子多大了?” “不到半月。”客氏高兴地说着。 张皇后紧接着追问:“那孩子是谁人之后?竞有天子之命?” 客氏以为张皇后已步入圈套,于是便和盘托出:“九千岁魏公公的侄孙,宁国公魏良卿的儿子。” “噢!”张皇后全然明白了他们的阴谋诡计,她嘿嘿笑了两声,“照这么说,朱明王朝就变成魏氏天下了?” “这……”客氏虽听出话音里有讥讽口味,但她利令智昏,竟连连点头,“魏公公辅佐皇上,可是效尽犬马之劳;皇上再传位他侄孙,就是亲上加亲哪!” “客奶奶,你为皇上乳母,替皇上分忧,为哀家解难,真是费尽心机啊!” 客氏依然没有听出张皇后的弦外之音,她嘻嘻一笑:“不敢当!不敢当!” 但此时的张皇后却收起了笑容:“我若同意,客奶奶觉得对得起皇上,对得起大明社稷臣民吗?” “这……”客氏被诘问得无言以对。 张皇后直视着呆愣的客氏,往日的旧恨新仇一起涌上了脑际…… 张皇后是河南祥符县诸生张国纪的女儿,家教严谨,天性刚正,她早就看不惯恣意横行、蝇营狗苟的客氏和魏忠贤,总希望丈夫能翻然悔悟,除去这两个祸害。一次,正在内宫读书,皇上走过来问她在读什么书?她冷冷地回道:“《赵高传》。”这位熹宗当然清楚皇后的话外之音,清楚赵高这个秦朝的宦官祸乱误国的故事,也清楚皇后的矛头所指。熹宗无言以对,于是顾左右而言他的,讪讪离去了。 此事传到魏忠贤和客氏耳中,他们对张皇后更加恨之入骨,不除不快。但皇后与皇帝感情笃深,想直接废掉皇后不可能,于是他们便指使亲信御史上书攻击张皇后之父张国纪,说他强占民田,殴毙无辜,诽谤朝政。魏忠贤还找来一名死囚重犯孙止孝,让他上书说皇后是这个死囚无赖的女儿,而非张国纪所生。幸好熹帝在这事上还算清醒,戳穿了死囚孙止孝的诬陷。 但魏忠贤与客氏并没有就此止步,当张皇后怀孕,举国为之欢欣“我主有后”时,客、魏两人却利用手中之权,将皇后宫中的太监、宫女陆续撤换,不到一个月,皇后身边已没有一个熟悉的面孔。皇后预感不祥,熹宗却根本不信:“客妈妈仁慈和蔼,魏忠贤忠贞为国,纵有包天之胆,他们也不敢打你皇后的主意呀!”但就在这天晚上,皇后让一侍女按摩捶腰时,这侍女狠命地连捶带掐,皇后喝止而她仍不停手!第二天早晨皇后小解时,排出的竟是一个男胎。她惊得昏死过去,待查那宫女时,早已无影无踪,此后皇后便再无生育。 断子绝孙,均是客、魏这对狗男女造成的,可她今天竟厚着脸皮重提此事,还阴谋以魏良卿儿子充作皇子,实现其篡权之谋。想到这儿,张皇后怎能不怒火中烧!她霍地一下站了起来,走近客氏,手指着客氏的额头: “客奶奶被皇上封为‘奉圣夫人’,难道你就是这样‘奉圣’吗?倘若如此,你怎么能配称奉圣夫人,哀家又怎么能母仪天下!” 客氏见皇后震怒,连忙从椅子上翻身倒地,惊恐不安地跪拜:“皇后娘娘,不过说说而已,何必生这么大的气?其实魏公公也是一片好心。” “好心?”张皇后见她如此,蔑视地看了她一眼,凛然正告,“那就劳烦客奶奶告诉魏公公《皇明祖训》:自古王侯,妄窥皇位者,无不自取灭亡!” 张皇后一语道的,戳穿了这篡位的阴谋。客氏吓得一抖,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此刻信王府的气氛,却与张皇后所在的坤宁宫迥然不同。一曲欢快的古乐声汩汩流淌。信王正在俯身拨动琴弦。琴声似幽谷铮鸣,明快而欢欣。 同样兴致很高的周王妃捧着白色王袍高兴走进,她见信王正在寄情琴弦,便悄悄地站在他的身后,专注地侧耳聆听,直到信王一曲奏完,方欣然说道: “听这琴声就知道千岁爷十分欢愉!” “琴传心声嘛!”信王显然很高兴,他点点头,“古人云:亡国之音哀以思,治世之音安以乐啊!”说着又潇洒地挥拨了一下琴弦。 “请千岁快换上王服吧!”周王妃说着抖开白色王炮。 信王站起身来,周王妃兴致勃勃地给丈夫易换官服。 信王虽系王子,但他在宫中的地位、处境、待遇却与其兄熹宗有天壤之别。熹宗系皇后所生、贵为太子,而信王朱由检因是选妃刘氏的孩子,且生母刘氏在他五岁时就死去了。幼小的朱由检先后被其养母西李康妃、东李庄妃所照料。而宫女、太监们大都势利眼,均认为他无望承继大统,都去围绕长子朱由校打转,而对他朱由检则处处冷遇,加之东李庄妃温厚柔弱,以至还会遭到下人的白眼。后来哥哥当了皇帝,虽很念手足之情,封他做了信王,并为他娶妻成家,建了王府。但因皇兄一向不理朝政,朝权任由魏忠贤和客氏操纵,而客、魏二人一直欺压朱由检和他的养母,所以朱由检仍长久被冷漠和歧视,他也因此变得落落寡欢,孤僻之中带有一种病态的自尊。 也正因如此,朱由检在家中总是一袭便袍,今天一换上王服,连妻子周王妃都有些看呆了,没想到自己的丈夫穿上王服后,竟是这样的年轻、英后、潇洒,且在眉宇之间隐隐透出一股帝王的英灵之气。 “喂!你呆呆地傻看什么?”信王见周妃怔怔地望着自己,望得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于是他便揶揄道。 周王妃仍目视信王,含情脉脉地说:“千岁身着王服,如此英后灵丹妙药秀,倘若王服换成龙袍加身,更是风度不凡的天子气派!” “不可胡说!”信王知道这是杀头的玩笑,但他看看没有他人,便去关好房门,然后前后左右地看看自己身穿的王服,也不由高兴地笑着。 当信王朱由检刚刚接到皇后送来的红木龙舟和皇兄病危的书信时,他当时的感觉仅是惊恐和突然,为皇兄的病体着急担心。但在经过一段时间的思索及对张皇后便条上的“皇上病危,火速进宫”那八个字反复研读之后,他在这天大的危机之中,隐隐地感到了历史将降临自己身上的机遇,自己的命运很可能发生惊天动地的变化!因为熹宗朱由校没有子嗣,他一旦驾崩,按照祖例,皇位将由他的弟弟继承,而熹宗的弟弟只有信王一人,这就是说,熹宗一旦仙逝,信王便将承继大统,登临皇位,出任大明王朝第十六位天子! 对此,信王朱由检心里清楚,周王妃心里也同样清楚。但周王妃毕竟是女流之辈,无法抑制内心的激动,仍压低声音问道: “你说,皇上病危,皇后召你进宫,会有什么事呢?” “那还用说!”信王也压低声音,“一旦变故,继位是头等大事啊!” “皇上膝下无子,亲兄弟只有你一人,理当由千岁承继皇位了。到那时,新桃换旧符,千岁成万岁……”周王妃娇嗔地睨视一眼信王,“你就是君临天下,贵为天子了!” “小声点!”信王高兴地揽过周妃的腰身,然后悄声地,“那爱妃你就是六宫之主,母仪天下的皇后了!” 两人对视了一下,不由得一齐放声笑了起来。 在信王府朱由检和王妃高兴的同时,大明王朝的另一座王宫里同样充满了欢乐,那就是魏忠贤的府第魏王府。 在豪华一点不亚于皇宫的厅堂内,三粒骰子在一只兰花瓷碗中急速旋转…… 骰子停转,显出“四、五、六”大顺。 众人如同炸雷一样,兴奋惊呼:“好!绝!……” 人称智多星的崔呈秀击节赞叹:“魏公公心想事成,出手就是大顺啊!” 在座的谁都清楚崔呈秀这吹捧的话外之音,意指魏忠贤和客氏策划的那桩替张皇后换子的阴谋,一旦得逞,大明便收进他们的腰包,成为他们的天下了! 对于崔呈秀的吹捧,魏忠贤颇为得意,他一边摆弄骰子,一边招呼人家再赌:“老夫是气吞山河啊!待客奶奶将大事办成,咱们就可以赌天、赌地、赌江山!”魏忠贤赌瘾极大,他伸手掳过众人的赌注,“来,来,来,下注!再来一把!” “好!”众人为讨魏忠贤欢心,便又起哄似的哄叫起来。 当大家正兴致勃勃准备再下再赌时,客氏气冲冲走进,谁也没有想到会是这般情景,众人惊愕地:“客奶奶,怎么了?” 嗜赌成性的魏忠贤也手握骰子,定睛看着客氏:“皇后怎么说?” “她要我告诉你:自古王侯,妄窥皇位者,无不自取灭亡!”客氏说着白了魏忠贤一眼,“一个黄毛丫头,就这样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的把老娘训了一遍!”她越想越气,狠狠啐了一口唾沫,“呸!晦气!” 一听这话,魏良卿首先慌了手脚:“这……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慌什么?”魏忠贤毕竟见过阵仗,处事老辣,他轻轻地咳嗽一声,镇静地看看众人,“你们都是我九千岁的子侄,东厂大权在握,锦衣卫遍布天下,咱手下还有五虎、五彪、十狗子、十孩儿、四十孙,怕什么?” 魏忠贤的威严气势和那一言九鼎的话语,驱散了刚才的慌乱,室内重又涌起那股不可一世的气氛。 客氏愤愤地说:“干脆派锦衣卫把她拿下算了!” 崔呈秀早就鄙夷客氏的浅薄,只不过碍于魏忠贤的情面平时不说而已。当此紧急关头,见她又出此妇人之见,便连声反对道:“那怎么行,她是皇后!” “对!皇后不能动。”魏忠贤边说边思索地转动着眼珠,“这事得从长计议,赶紧商讨对策……” 众人离开赌桌,都屏住了呼吸,紧紧地注视着踱步的魏忠贤,眼睛里似乎都在问:“有何对策?” 魏忠贤在室内踱了两圈之后,停住脚步,向大家摆摆手:“皇上无子,仅有五弟信王,要想保住我们的天下,就得防止信王和皇后暗通机关,密谋继位……” 众人又像赌博出现好点一样,交口称赞起来:“善!妙!对!” “魏公公谋略超群,犹如张良再世!”崔呈秀本是个善拍马屁的智囊。 正在这时,太监杜勋匆匆跑进:“魏公公,锦衣卫大都督有要事相报!” 魏忠贤一摆手:“命他进来!” “是!”太监杜勋转身外出,引着锦衣卫都督魏希孔走进。 魏希孔躬身致礼:“禀报魏公公,锦衣卫耳目侦知,皇后派宫女扮成男装,送红木龙舟至信王府,召见信王秘密进宫。” “想不到这个娘们倒抢到我们前面去了!”客氏闻之一惊。 魏良卿颓丧道:“这……怎么办?” 魏忠贤半晌无语,过了许久只见他使劲一捏,手中骰子顿成粉末,徐徐飘落…… 信王府内,穿戴停当的信王,由四名贴身侍卫陪伴,正准备离府。 信王神采飞扬地跟妻子周王妃告别:“爱妃,我即刻进宫去了。” “王爷!”周王妃不放心地谆谆叮嘱道,“你久未进宫,要好好问候皇上。一些事当说则说,不当说则不要说。” 信王一派容光焕发:“知道,一切我心中有数。” 周王妃脉脉含情看着信王,重又叮咛:“对皇后要注意叔嫂之分,礼节周到。” 信王含笑点头:“知道,爱妃放心好了。” 周王妃又细细看看信王,依然有些恋恋不舍:“王爷速去速回,妾身静心等你回来。” 此时的王妃周氏,只有十六岁,她嫁给信王朱由检尚不足一年,这对小夫妻正是情深意笃的岁月。周王妃望着清后潇洒的朱由检,就这样千叮咛万嘱咐地将兴致颇高的丈夫一直送到外院的府门口。 当侍从打开大门,信王踌躇满志地正欲迈步走出时,突然,魏忠贤率领着一群卫队迎面站在门前,嘴里发出一声奸笑:“信王千岁要到哪里去啊?” 信王朱由检顿时像一截木桩一样,被钉在了那里。 第二章 风波迭起 魏忠贤见信王朱由检犹如木桩一样呆立在那里,微微一笑道:“怎么,信王千岁不欢迎老奴哇?” 朱由检直到这时方清醒过来,连忙灵机一变:“我就是来迎接魏公公大驾光临!请!” 魏忠贤没有理睬他谎言的拙劣,而是顺势带着随从走进信王府。 魏忠贤随信王步入客厅,一眼就看见案上供奉的红木龙舟。在香烛灯火的映衬下,红木龙舟熠熠闪光。 魏忠贤走近龙舟细细看了一阵后,说:“这可是皇上的心爱之物啊!” 信王点头应道:“见物如见皇兄!皇上久病,思弟心切。” 魏忠贤没待朱由检说完,便阴阳怪气地打断他:“想必信王千岁也是想见皇上心切了?” “这……这是常情。”信王虽被击中心曲,但这是在自己家中,所以他镇静了许多,从容说道,“一树同根,兄弟手足之情,于公于私,当在情理之中。” 魏忠贤忍不住地一阵大笑:“哈,哈,哈……信王千岁不免年轻气盛啊!”他带着深不可测的阴险,“于私,信王千岁和皇上是手足兄弟;于公,信王千岁和皇上可是有着君臣的天地差别啊!老夫替信王千岁着想,一旦千岁爷越过君臣界限,恐会招致杀身之祸。” 一听这话,信王不由倒抽一口凉气:“这……” 自从接到张皇后的便条后,他只想到这是天赐良机,自己如何登基承继大统,却完全没有想到这皇位可能给自己带来的灾祸。记得儿时皇兄刚刚登基做皇帝时,他曾天真地问熹宗:“哥哥,你这个皇上,我能当吗?”熹宗愣了一下之后,开怀大笑:“能。等过几年,就让你当!”事后,许多人都严厉告诫年幼的朱由检再也不许提此事,这可是要杀头的。 待到后来搬出皇宫,修建王府,方知没有圣旨是不得随意进宫的,因为按大明祖制,藩王必须到自己的封地居住,没有极特殊的情况,不许到京城,不许过问朝政,不许结交当地的军政大员。这一切都是防止藩王干政、篡位!对此,经魏忠贤这一闷棍,朱由检如梦清醒,尤其是眼前这位操纵权柄阴险毒辣的家伙,自己稍有不慎,他便可以此为借口,使自己死无葬身之地。想到这儿,朱由检不由得心中打了个寒噤。 魏忠贤目视信王又嘿嘿一笑:“魏某我听皇上背记《皇明祖训》,老夫也就牢记心中:自古王侯,妄窥皇位者,无不自取灭亡!想必信王千岁不会忘记吧?” 这本来是张皇后托客氏警告他的话,而此刻魏忠贤却以此来敲击、震慑朱由检,朱由检果然心惊肉跳! “是深是浅,是轻是重,信王千岁可得掂量掂量啊!”魏忠贤进一步以攻为守,“信王千岁如果思念皇上心切,老夫马上陪你进宫,求见万岁!” “不,不,不!”信王装着一阵头晕,“我身体不适,难以行走,请魏公公代我看望皇兄,祝皇兄龙体早日康复!” “那老夫这就回宫禀报。”魏忠贤说着又转身扔下一句,“万岁爷龙体近日正在康复,倒是千岁爷需要善自珍重啊!” “不送!”魏忠贤说完一挥手,带着爪牙扬长而去。 信王目视着魏忠贤离去的背影,咬着嘴唇狠狠地迸出了一句:“老不死的阉棍!” 魏忠贤其实并未走远,他坐进辇中目视信王府,正对东厂都督魏希孔面授机宜:“加派希孟、希尧、希舜率领便衣日夜看守,严密监视,信王府夜里就是进出一只猫,尔等也要清清楚楚!” 魏希孔拍着胸脯:“义父大人放心,就是一只老鼠也逃不过咱东厂的眼睛!” 听了这话,魏忠贤方让车辇缓缓起动,转动的车轮在信王府前留下了一条深深的痕迹…… 到了晚上,依旧是这辆转动的车轮,但车辇却缓缓停在了熙春院的门口。魏忠贤由侍从扶接下车,缓缓走向熙春院…… 熙春院门口悬挂的灯笼发出诱人光芒。灯笼上“熙春院”三个大字赫赫醒目。这是京师最闻名的青楼妓馆。明朝末年,本来就是中国历史上盛产名妓的时代,其中尤以南京的秦淮最为著名。这座熙春院,就是一位名叫徐妥娘的秦淮名妓来此开办的。她风雅超然,有文采、通音律、能诗能画,可谓琴棋书画无不精通。加之大家风范,清丽动人,故引得京都的名人雅士,趋之若鹜。后因从秦淮陆续送来一批江南秀色,更使得熙春院名噪京师,连一些道貌岸然的显官贵胄,也以一睹妥娘的芳宅而引为荣耀和时尚了。但太监到这里来,还是凤毛麟角;而像魏忠贤这种年近古稀、权倾朝野的巨阉魁首来此青楼妓院,更是前无古人的新鲜事。 一阵丝竹琴声悠扬旋转,穿过夜空,传来女子柔美娇音:“袅情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 魏忠贤停下脚步,品味了一会儿这甜美的丽喉佳音,并四周环视了一眼之后,方缓缓迈步,走进了熙春院。 此刻熙春院内的一房角落里,妥娘的秦淮姐妹杨宛素正将一件湖蓝绸衫罩在身上。 妥娘高兴地审视着,这是她为欢迎秦淮四大美人之一的宛素而特别购买的:“怎么样,喜欢吗?” 杨宛素含笑点头:“喜欢,阿妈费心了!” “我才比你大五岁,喊阿妈还不折死我了!宛素,还是姐妹相称为好。” 杨宛素点点头:“是,阿妈!” 妥娘嗔怪地:“看看,叫喊阿姐,怎么还是阿妈阿妈的喊。” 杨宛素目视妥娘,改过口来:“阿姐!” “唉!”妥娘望着年轻俏丽的宛素,别有所思地问:“宛素,阿姐对你好不好?” “好!”杨宛素感激地看着妥娘,“宛素八岁卖入青楼,孤苦无依,是阿姐抚育至今,琴棋书画,刺绣女红,乃至茶道花经,样样都是姐姐传授,宛素能有今日,全凭阿姐慈爱如母。” “那阿姐得提醒提醒你。”妥娘关心地看看杨宛素,“你说,那些达官贵人,公子哥儿,家里妻妾成群,怎么还花费大把的银子来到熙春院?” 杨宛素含笑低头不语。 妥娘是从来卖艺不卖身的。高傲的品性,使她对那些风流浪子充满了轻蔑:“这些人看见漂亮姑娘犹如饿鬼投胎,切记不要听他们的甜言蜜语,玷污了自己的身子,自己要像池塘的荷花,只可让人远视,不可让人近亵。我们熙春院绝不是下三流的青楼妓院!” “谢谢阿姐的教诲。”杨宛素连连点头。 “我看妹妹似乎用情太专,也是个多情的种子,秉性倔强,对男人切忌一往情深。那个叫茅元仪的公子……”妥娘引入了正题。 杨宛素倏地站起身来:“阿姐,他不是那样的人!” 妥娘一笑:“那他是什么样的人?” “他是钦命要犯!”杨宛素说出又自感失言,“不,不,不!他是……是……” 妥娘闻之一惊:“他是逃犯?妹妹怎能和这种人交往?” 杨宛素连连摇头:“他是好人!他原本是辽东袁崇焕将军的部下。只因反对为阉臣魏忠贤建造生祠,而上疏弹劾魏忠贤,就被罢官削职,发配充军……” 妥娘是最敬重袁崇焕将军的。认为他是明朝的第一英雄,因为有他方得以击败后金的入侵,击败努尔哈赤。努尔哈赤也是因对明作战受伤身亡,方保得大明的安宁。因此,妥娘一听茅元仪是袁将军的部下,首先便有了好感,加之他敢于上疏反对为魏忠贤建造生祠,更是难能可贵。 所谓建生祠,即是一批无耻文人和官吏,为了讨好魏忠贤,吹捧他功比孔孟,是当今圣贤,于是便纷纷建造祠堂供奉,这是所有正直和有良知的人都为之不耻之事,但慑于魏阉的淫威,大多敢怒而不敢言,这位茅元仪竟能上疏弹劾,仗义直言,可见是位敢作敢为血性的正人君子。妥娘对此人又平添了几分敬重。但敬重归敬重,现实是现实。目前正是客、魏联手把持朝纲的时代,反对他岂不等于以卵击石,而宛素妹妹岂不也要随之连累……一想到这儿,妥娘长叹了一口气,“唉,他怎能和魏忠贤作对呢?” 正所谓越担心有鬼,就偏偏遇上鬼来敲门。当妥娘正为宛素得罪此权奸而担心时,只见一个丫鬟匆匆跑进禀告:“阿妈,朝中魏公公魏忠贤来了!”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一个阉过的太监跑到青楼妓院来干什么?素称女中豪杰、勇于任事的杨宛素也为之一惊,原本他将茅元仪藏进熙春院,就是认为这里是太监阉党们不可能来的地方。谁知刚来的第一天,便偏偏遇此阉臣! “他来干什么?”妥娘虽也诧异,但她很快在惊愕中保持着镇定,拉过杨宛素,悄声吩咐:“快叫那个茅公子赶快离开!” 安顿好茅元仪之后,院主妥娘又略施粉黛,方满面春风地连忙迎上,对着魏忠贤深施了一记大礼,笑语连声地说:“哎哟!哪阵风把魏公公吹来了?亲登青楼,可是难得难能、难请难见!”说着引魏忠贤进入客厅,妥娘忙不迭地亲自倒水上茶,试探地问:“魏公公亲自登门,有什么要事吧?” “没有,没有!”魏忠贤端坐太师椅上:“毛大帅毛文龙的胞弟在院里吗?” “在在在!二将军刚刚来到本院,正在楼上与小姐寻乐哩!”妥娘看着魏忠贤的脸色,随即吩咐侍女:“把毛将军快快请来!” “不!”魏忠贤摆手制止,“让他在花楼痛快玩一会儿,我们先谈一件小事!”说着抬眼看看侍女。 妥娘知道事关机密,便给侍女使了个眼色,侍女领意退去。 待侍女退出了许久,魏忠贤也没有谈他那件“小事”,只是端起茶盏呷了一口又一口…… 妥娘站立一旁,因心中记挂着杨宛素和茅元仪,便连忙开门介绍:“新近刚从江南苏州、扬州、杭州进了几位绝色佳人,个个色艺俱佳,楚楚动人,魏公公是要听曲陪酒,还是撒金一赌……” 谁知魏忠贤竟将手一摆:“一个不要!” “一个不要?那要什么?”妥娘惊讶地叫了起来。 “奉旨来挑选宫女。至于价钱嘛……” 妥娘一听来挑选宫女,便装作十分高兴地:“知道知道!大明国库的金砖银锭,魏公公是随便支用的!这批新来的姑娘,个个处子,尚未开苞,人人皆可充做宫女侍奉……” 魏忠贤又一摆手:“处女一个不要!” 竟然不要处女,妥娘更惊愣了:“那……那要什么?难道魏公公要天宫仙女、月中嫦娥不成?” 魏忠贤不耐烦地摇着头。 “民女愚钝,实在无法理解魏公公的旨意。既然不要处子,不要天仙,那难道还要开过苞、受过孕的大肚子不成?” “对!就要开过苞的,正在怀孕的大肚子!” “正在怀孕的大肚子?”妥娘惊诧地睁大眼睛,竟半天也未能眨一眨,直过了好久,她扑地一下跪倒连连求饶:“魏公公……您老人家九千九百九十九岁,可不能开这个玩笑,作贱贱妾的熙春院啊!这熙春院虽是青楼烟花世界,可从来卖艺不卖身,哪来的怀孕女子?即便偶有偷情怀孕的,本院一经发现立即逐出,放归原籍。”她说着几乎要哭出来,“求魏公公高抬贵手,放生、放路,让贱妾有条活路……。” “快起来吧!”魏忠贤苦苦一笑:“老夫哪有心思开这个玩笑?就是要你找怀孕的女子!” 妥娘一副苦不堪言的神情:“熙春院千好找,万好找,就是怀孕女子不好找,这可怎么办哪?” 魏忠贤把手中的茶杯一顿,声色俱厉:“找你得找,不找也得找,好找难找都得找!” 妥娘头上冒汗颤颤惊惊:“哎!哎!真是要老命了!到哪儿去找啊!妥娘我想想办法给找一个吧!” “一个不行,得找四个!” “一个不行,还得四个?”妥娘欲哭无泪,“天哪!谁家怀孕待产的女子愿意进宫哩?请问魏公公,您怎么千不要,万不要,偏偏非要那怀孕女子呢?” 魏忠贤脸一沉:“宫中之事是你当问的吗?你尽可多给钱财。” “这可不单单是个钱的事……” 魏忠贤见妥娘还欲啰嗦分辩,便霍地站起,厉声打断她:“明天来领人。少一个,封了熙春院,说出去,杀了你的头!” 这无疑是最后通牒! 熙春院二楼,被称作二将军的毛云龙正在高兴地观看堂会。 分别由两名妓女扮成的生旦,正在演唱着《游园惊梦》。乐曲委婉,生、旦且舞且唱,声若娇莺,楚楚动人。 “这一霎天留人便,草藉花眠。……小姐呵,见了你紧相偎,慢厮连,恨不得肉儿般团成片,逗得个日下胭脂雨上鲜!” 这位小生的调情唱词,唱出了自己的所思所想,直让毛云龙高兴得一拍大腿高叫着:“好!真他娘的带劲!够味!” 这位号称二将军的毛云龙,本不是什么正经货色,他完全是依赖他哥哥毛文龙,方得以作威作福、吃喝享乐的。 他哥哥毛文龙系军伍出身,当过兵、做过教官、任过练兵游击,后因当时统帅的一次轻率出击,导致全军覆没,整个辽东尽入后金版图,而毛文龙仅以二百兵卒得以侥幸脱险,被隔在辽南海边,无法归营。毛文龙破釜沉舟,奇袭了鸭绿江口的皮岛。 皮岛乃弹丸之地,荒无人烟,毛文龙率领士兵难民合力开垦,并招揽流民,通商引贾。渐渐地随着皮岛的兴旺,毛文龙也发展成一支不容忽视的军事力量。朝廷得知在后金的腹地有自己的一支人马,自然欣喜,于是便任命毛文龙为平辽总兵官、左都督、挂将军印,钦赐尚方宝剑。本来就占山为王、天高皇帝远的毛文龙,得朝廷倚重后,更加有恃无恐、骄横淫意,劫掠过往商船,暗中干起海盗的行当。为了掩人耳目,毛文龙便透过这位弟弟毛云龙常住京师,疏通行贿、结交权奸。 毛云龙被两名妓女的《游园惊梦》引逗得心猿意马如醉如痴时,一名侍女悄悄地走到毛云龙身边,低声耳语:“毛将军,九千岁魏公公正在楼下……” “哦?”毛云龙闻言起身,虽恋恋不舍地一再回眸,但却不得不转身离去。 毛云龙随这位侍女一进客厅,便躬身参拜:“末将毛云龙拜见魏公公!” 魏忠贤摆手让座,亲切地问:“毛帅文龙近来可好?” “胞兄毛帅一直铭记九千岁的恩德!”毛云龙说着一挥手,两名侍从托盘走进。 “又进奉什么来了?”魏忠贤高兴地问。 只见毛云龙手一挥,两名侍从展开了一幅“广德祠”实景图画。 魏忠贤上前细细看着,惊喜地说:“这就是毛帅在岛上给我建的生祠?太宏伟了!” “毛帅说,魏公公伟于千秋,功在万代,有尧舜帝德,为至神至圣。” 魏忠贤连连摆手故作谦虚:“不可,不可!老夫怎能与尧舜相比,恐怕要惹世人笑话哩!” “魏公公当之无愧啊!”毛云龙指着画细细介绍:“毛帅踏遍全岛,亲选祠址,背依蓟辽,面迎东海,取名广德祠。颂扬魏公公人伦德范,清廉自正;广德天下,模范永垂!” “用心良苦啊!”魏忠贤感动地点点头,他以为这次进奉到此为止了,谁知那两名侍从转身又抬进一个用红绸覆盖的物件来:“这又是什么宝贝?” 毛云龙躬身一礼:“毛帅驻守皮岛,卫戍边陲,与友邦朝鲜换货易货,购进稀世珍宝,请魏公公过目!” 魏忠贤走上前去,伸手揭开盖住的红绸,一只闪耀光亮的金龟呈现在眼前。 “金龟!”魏忠贤眼放异彩:“吉祥吉兆之物啊!” 毛云龙手指金龟,介绍说:“这是用千两黄金铸造而成,巧夺天工,举世无双!金龟通灵,福德无量,皮岛和毛帅敬祝魏公公洪福齐天,益寿延年,万寿无疆!” 魏忠贤满意地开怀大笑:“回去可得替我好好谢他!” 毛云龙见魏忠贤开心满意,自己也非常高兴,觉得自己此行不辱使命,所以也咧嘴笑着站在一边。 魏忠贤见毛云龙送完礼物并不急于走开,知道他还有什么话说,便率先开口问道:“你为毛帅耳目,常住京师,近来可听到什么重大要闻吗?” 毛云龙打仗不行,拍马屁可是颇具水准:“末将知道万岁爷龙体欠安,朝政仰仗魏公公辅弼之力,君臣相保,大明江山才有长治久安!” 魏忠贤满意地“嗯”了一声:“毛帅可有什么打算?” “胞兄有一件小事,想就教于九千岁。”毛云龙看了看魏忠贤的脸色,收住了话头。 “有什么就说嘛!” 毛云龙一面观言察色,一面说:“此次宁锦大战,袁崇焕击败满夷皇太极,可以邀功升迁。毛帅想……拜请魏公公举荐他督师蓟辽,代替袁崇焕总御辽东,以便于……” 一听是这事,魏忠贤为难地摇了摇头:“什么都好办,就是袁崇焕这件事不好办啊!” 一看毛云龙那失望的表情,魏忠贤有些不忍,便连忙解释说:“想必你也知道,袁崇焕去年打败满虏努尔哈赤,如今又获宁锦大捷,实在是功劳太大了!毛帅虽然也威武强悍,久戍边陲,立有战功,但毕竟难与袁崇焕盖世之功相比啊!何况皇上已传旨袁崇焕平台召见……” “魏公公讲的都是实情。”毛云龙仍不放弃最后的机会,“可满朝文武谁不知道魏公公一言九鼎!不然,全国怎么会都争着为魏公公建造生祠哩,都是希望魏公公福寿无疆啊!”他乜斜一眼魏忠贤,语中含有它意地说:“袁崇焕功劳再大,又怎比得上魏公公运筹帷幄,调度有方?再说,当此变幻关键之秋,一旦有事,魏公公也得有个掌兵而又听话的心腹武将啊!” “你说得也有道理。”魏忠贤沉思地点点头,随即一声吩咐,“来人!” 小太监闻声而进:“奴才在。” 魏忠贤命令道:“以皇上旨意立刻召袁崇焕进京述职!” 魏忠贤去了青楼妓馆熙春院的消息,很快传到了“对食”客氏的耳中,直气得客氏拍桌打凳、河东狮吼、醋性大发! 原本早在几天前,客氏便与魏忠贤约好,今晚共度良宵,于是客氏早早便吩咐下人准备了丰盛美酒佳肴,并支走闲杂人等,只待魏忠贤如约前来。可她左等右等,总不见魏的身影,到门口张望,也未见任何动静,后来等不及,便派人前往魏府打探,结果告知说他去熙春院了!一个太监竟去青楼妓馆鬼混,作为他“对食”的客氏、贵为堂堂奉圣夫人的客氏,怎能不火冒三丈、暴跳如雷呢? 待到魏忠贤来时,刚一进门,客氏便将一杯酒迎面泼去、破口骂道:“你个老秃驴,到哪儿去野了?我是傻婆娘等汉子,白白傻等了一整晚上!” “夫人息怒,你我情比夫妇。”魏忠贤耐心解释着,“有什么话好好说。” “呸!狗屁夫妇!”客氏说着哭了起来,“你个挨千刀的!老娘对你怎么样?剖开胸脯你看看这颗心!几十年,对你一往情深,忠贞不二!你就这么对待我啊!”客氏说着说着,竟伤心得大哭起来。 原来客氏最早的“对食”并不是魏忠贤,而是引领魏忠贤进宫的远族叔叔魏源。 大明朝皇帝的奶娘一职,是个令所有平民少妇为之垂涎的角色。因其进入皇宫后鲜衣美食、生活优越、身随帝贵,无比威风荣耀,所以每次挑选都极为严格,不仅注重年龄相貌,还要挑选头发、皮肤、身材、体味,尤其对乳房的要求更是苛刻,不单要洁白细嫩、硕大丰美,还必须奶水厚而充足。此外,还有一关,就是挑选内官看得顺眼不顺眼。 挑选客氏的正是太监魏源,他借挑选之机,对客氏动手动脚,挑逗抚摸,客氏不仅毫无顶撞,反而投桃报李,与魏源眉来眼去。被选中之后,客氏一是难耐宫中的寂寞,二是对魏源感恩戴德,于是日久天长,二人便明来暗往地结成了“对食”。当时的魏忠贤只是个小角色,而魏源已是权势显赫了;魏忠贤因见客氏这位乳娘深得皇帝的宠信,加之风流美貌,便与她挑逗偷情。客氏本不是吃素的角色,当然更喜欢年轻体壮的魏忠贤,于是两人便勾搭成奸,打得火热。后来被魏源捉住,当场扭打起来,昏庸皇帝熹宗认为此事好玩,问客氏愿意跟谁,客氏回答愿跟魏忠贤,于是皇帝便金口玉言地将客氏判给了魏忠贤为对食。魏源怎肯咽下这口恶气?他耿耿于怀,常常指桑骂槐,于是客氏又与忘恩负义的魏忠贤一道将魏源害死,从此死心塌地和魏忠贤结伴对食,魏忠贤也由是步步高升、飞黄腾达! 想起这段曲折的历史,客氏怎能不悲从中来,伤心落泪呢?可魏忠贤并不知就里,见客氏如此悲伤,还以为皇上那边又有了什么变故,急问之下,客氏竟脱口骂出:“你人老心不老,阉了也风流,花心不死照样骚!” “你胡说些什么啊!”魏忠贤忍住内心的愤怒,知道自己来晚了,女人又发醋意,于是便极力表白:“我对你一片真情,这颗心……” “别再哄我骗我了!”客氏抹去泪水,截住魏忠贤的话头,“你的心早就被狼吃了、狗叼了!” “我对你一片真心,没做任何对不起你的亏心事!”魏忠贤颇为诚恳。 客氏冷冷扭过脸去:“鬼知道!说得好听!” “上有天,下有地,我若对你有二心,做了对不起你的亏心事,就遭五雷轰顶,死无葬身之处!” 客氏看着魏忠贤赌咒起誓,也一下冷静了下来,问道:“好!那你老实说,今晚到哪儿去了?” “熙春院。” “哼!秉笔太监九千岁去了青楼妓院!”客氏酸溜溜地斜视一笑,“老娘早知道你去了那儿开荤!怎么样?迷上了哪个小狐狸精?可惜中看不中用啊!” 魏忠贤直到这时,才知道这位河东狮吼的缘由,他不由得目视客氏哈哈大笑了起来。 “神经病!笑什么?”客氏嗔怒地。 “夫人错怪老夫了!”魏忠贤得意地说道,“皇上无子,皇后无情,拒不接受过继鹏翼,逼得老夫只得寻找移花接木,代受皇孕之计!” “胡说!”客氏不解地说,“皇上病重,怎么能代受皇孕哩?” 魏忠贤不无得意地:“我命院主找四个孕妇,充作宫女,生下婴儿,换上侄孙鹏翼……” 客氏惊讶不解:“还找四个?” “找一个,要生个丫头,怎么办?”魏忠贤打着如意算盘,“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就可将鹏翼充做万岁爷的龙脉!” “敢情你是想学吕不韦,暗渡陈仓想当‘仲父’啊!”客氏含情脉脉指着魏忠贤:“谁都比不上你猴精!鬼精!” “怎么样?”魏忠贤见一场风雨已过,拉起客氏的手,“孕妇明日半夜进宫,还得有劳夫人精心安置,到时奉圣夫人就是太皇太后啊!” 客氏没有正面问答,而是故作娇态:“今晚得好好陪陪我喝几盅!” 魏忠贤满口答应:“行!陪你开怀畅饮!” 客氏淫声说:“再陪老娘温存温存!” “行!”魏忠贤一把搂过客氏腰身:“老夫当极尽奉承,包你直奔巫山云雨,香魂入梦乐悠悠!” 客氏娇媚一笑:“就会纸上谈兵!” 第二天的深夜,明月当空,微风习习。 宫廷内,忽有一串腰如圆鼓的身影,在暗夜里踟蹰游动。走近一看,只见四名大腹便便的怀孕妇女抹着泪水,在客氏的指挥下饮泣走进内宫。 客氏待这几个女人刚一坐定,便满脸堆笑地:“恭喜恭喜啊!谁生儿子,谁就贵为皇妃!” 这几位怀孕妇女听了这话,不仅没有喜悦,相反地哭声反而大了起来…… “哭什么?死爹死妈啦!”客氏收起笑容,厉声制止,“进宫吃好穿好,茶来伸手,饭来张口,福都享不过来,哭什么丧?” 孕妇们顿时哑然失声。 客氏一一扫视过后,低声而威严道:“再说一遍,你们怀着身孕,都是皇上的宠幸!不许想家,不许串门子,就在这儿安安分分等着养孩子!不管是谁,生了儿子就是龙种龙胎,谁就封为贵妃!” 清晨,内宫室内。 张皇后悄悄起床,穿上衣服。可熹宗还是醒了,他躺在龙榻上,睁开睡眼:“怎么不陪朕再睡会儿?” “皇上好好安歇,太祖有训:勤持内宫。臣妾每日巡视,不敢有误啊!”张皇后好语安慰着熹宗,因为皇上自有病以来,已经许久没来坤宁宫了,这次能来,皇后很是感激。本想多陪陪他,可一想到近来宫中的反常气氛,还是坚持起来了,欲去查巡。 熹宗并不理解皇后的苦心,因为他自己不勤政,当然也就不清楚当前形势的危殆以及每日巡视内宫的重要。他任性地拽过皇后:“朕久无床笫之欢,芙蓉帐里,难得一度。让奴才们去巡视吧!” 皇后见熹宗说出这样话来,知道他时日无多,不要太拂了他的美意,在吩咐亲信太监王承恩代替自己仔细巡查后,重又脱衣上床,陪伴熹宗。 太监王承恩是个办事极为认真的人,特别是这次是替代皇后进行巡查,他查起来更是格外的仔细。 此时正是黑夜与白昼换防交替的时刻,东方虽然开始露出曙光,但黑夜却迟迟不肯轻易离去,依然示威似的笼罩着人烟稀少的内宫,本来就寂静的宫廷,此刻更显得特别的安宁和神秘。 一盏盏照明的宫灯正在熄灭。 太监王承恩率宫女沿宫察视。迈动的双脚越过储秀宫,穿过咸福宫,走向平时杳无人迹的永巷。 突然,身后隐约传来女人的哭泣声! 王承恩止住脚步,伫立静听,因系清晨,哭泣声虽然很小,但仍依稀可辨。 王承恩率领宫女折身走向厢房,循着声音摸去,哭声越发清晰。 这是一处冷宫!已经多年闲置,无人居住,怎么会有女人哭泣呢?王承恩猛地推开房门,只见一妇女在墙角处低声啜泣。 王承恩审视地看着这位妇女,虽很年轻,但肚子却非常大。再一细看,原是怀孕的妇女!宫里哪来怀孕的女人?王承恩越发警觉起来。他盯着孕妇的惊愣面容,厉声喝问:“你是谁?” 孕妇木木讷讷,答非所问地:“我……是皇上宠幸的。” “皇上宠幸?我怎么不知道!”王承恩是皇后所在坤宁宫的总管太监,大凡皇上宠幸过的,无论是贵妃,还是贵人、妃嫔、宫人、选侍,或是宫女、才人,他都有记录,王承恩质问:“说,皇上何时宠幸于你?” 孕妇呆头呆脑,依然重复:“我……我是皇上宠幸的。” 随从的一名宫女提醒她说:“知道你是皇上宠幸的!现在是问你:什么时候受皇上宠幸的?快回话!” 孕妇被这威严的架势吓坏了,她突然“哇”地一声哭了起来:“皇上哪能宠幸我呢?……” “大胆刁民!”王承恩怒不可遏,上前一把揪起孕妇,“竟敢私自潜入内宫,冒充宫妃,假称宠幸受孕,玷污皇上血脉!件件都是死罪!”他手指孕妇,“还不快快如实招来!说!叫什么名字?” “草民李王氏,”孕妇吓得胆战心惊,“草民哪敢冒充宫妃啊?冤枉啊!……” 王承恩将孕妇扔回墙角:“你是怎么潜入内宫的?又受谁指使?说。” “我……我!”孕妇说着坐在地上失声痛哭,“我哪敢私自进入内宫啊?我要……回家啊!” 顺藤摸瓜,王承恩又相继找出了另外三名孕妇,待把他们安顿好了,并派两名宫女留下看管后,王承恩便匆匆赶回了坤宁宫。 此刻张皇后已经起床,正在镜前梳妆,王承恩支走梳妆的宫女,对着皇后悄声耳语。王承恩虽是轻声耳语,但在张皇后听来却宛似惊雷!直气得张皇后将手中的木梳往地上使劲一摔,秀目圆睁:“气死人了!竟有如此荒唐之事!” 王承恩看看床榻上的熹宗,请示皇后:“要不要禀报皇上……” “皇上正在安歇,不必惊扰了。待哀家前去察看。”张皇后说着也不顾梳理,便匆匆走向屋外。 待张皇后领着王承恩等,正欲跨出屋门时,负责看管的两名宫女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娘娘!娘娘……” 张皇后镇静发问:“什么事?” “那几个孕妇被锦衣卫带走了!” “锦衣卫?”张皇后面带怒容,看了看王承恩,决断地说:“走!去锦衣卫!” 锦衣卫原为大明朝护卫皇宫的亲军,掌管皇帝出入仪仗。明太祖朱元璋为加强专制统治,特令兼管刑狱,赋予巡察缉捕的权力。自此后,锦衣卫的威势大增,所属的北镇抚司又专理诏狱,直接取旨行事,用弄尤为残酷。而到熹宗年代,因他宠信魏忠贤,将魏忠贤这个太监管辖的东厂西厂与皇上直属的锦衣卫并列,统归魏忠贤指挥,因此,锦衣卫上上下下已尽是魏忠贤的爪牙。其中大都督魏希孔便是魏忠贤的心腹“五彪”之一。 待张皇后领着王承恩等到达锦衣卫都督堂时,锦衣卫大都督魏希孔刚坐下端起茶盏呷了一口茶。 一锦衣卫卫士匆匆走进:“禀报大都督,皇后娘娘驾到!” “来得好快呀!”魏希孔虽然料到张皇后不会善罢甘休,但没想到这么快便追至锦衣卫来。他慌忙起身,只见张皇后率人已经走进。 魏希孔连忙躬身致礼:“末将魏希孔参拜皇后娘娘!” 张皇后一摆手,直逼魏希孔:“人呢?” 魏希孔佯装不知地说:“人?什么人?” “就是那四个怀孕民妇。” “哦!”魏希孔连忙应答:“这些怀孕刁妇竟然混入内宫,东厂恐内外勾结,防止走漏消息,已经押往东厂秘密拘押审理,以便查实内情,一网打尽!” “已经押往东厂?”张皇后思索问道,“东厂何以知道此事?” “卑职不知。”魏希孔态度谦恭,面带笑容,“或许东厂早已侦知,隐忍未动,放长线钓大鱼吧?” “那好,”张皇后忍住内心愤怒,“哀家……去东厂!” 魏希孔连忙好言阻止:“东厂在东华门外,已经出宫了,娘娘不必劳此大驾,请暂且回宫,卑职亲自前往,一经查出,立即呈报!” 张皇后看看魏希孔:“哀家这次非要探个究竟,弄个明白不可!” 张皇后知道魏希孔是在敷衍搪塞,她没有听从魏希孔的劝阻,而是率领王承恩等马不停蹄地直奔东华门外的东厂厂部。 待张皇后在东厂厂部刚一落座,便厉声发问:“厂臣魏公公呢?” 随来的魏希孔见事已至此,只得毕恭毕敬地据实相告:“魏公公已经进宫侍奉皇上去了。四名刁妇正由希尧、希舜提审。” 张皇后“嗯”了一声,随即吩咐:“让他们把孕妇带来,哀家要亲自察问。” 魏希孔支吾着却并不起身。 张皇后威怒道:“怎么,还不快去!” 张皇后似乎等了好长时间,方见魏希孔独自一人回来。 “人呢?那四个孕妇呢?”张皇后忽地站起,怒目逼问。 魏希孔突然双腿跪地,颤颤惊惊地:“启禀皇后娘娘,刁妇凶悍,拒不交代,口供全无,东厂大刑伺候,一个个竟然弱不禁风,全部受刑而死。” “受刑而死?”张皇后一下子跌坐在椅子上。她当然明白这内中的阴谋,但她压住内心的疑虑,“是的,她们该死,可四个人八条命啊!是不是有人杀人灭口?”她缓了缓语气,看看魏希孔,“哀家既然生不见人,那就死要见尸。” 魏希孔头冒冷汗,慌了手脚:“娘娘,血肉模糊,惨下忍睹啊……” 魏希孔正不知如何方能阻止张皇后时,突然坤宁宫一名宫娥急匆匆跑来:“娘娘!娘娘!皇上旧病复发,昏迷不醒,速请回宫!” “啊!”张皇后情不自禁地惊叫了一声,心想皇上刚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又病了呢? 原来皇后他们走后不久,熹宗皇帝便起床了,他自己感觉很好,便由两个小太监搀扶走回了乾清宫。 一进寝宫,见爱卿魏忠贤早已等在这里,并温好了太和保圣汤,正等待熹宗回来服用。熹宗一见甚为高兴,他端起杯子一饮而尽,且边饮边赞道:“这太和保圣汤还真灵验,朕昨日一夜高枕无忧。”说着便又吩咐,“让朕再多饮一杯!” 魏忠贤随即又倒上一杯端送熹宗:“皇上龙体安康是百姓群臣的众望,大明江山的洪福啊!” “幸赖爱卿侍奉啊!”熹宗端杯又一饮而尽,“太和保圣汤真乃神汤仙液,爱卿替朕赐送信王五弟一瓶,与朕一并享用!” “臣遵旨。”魏忠贤接过杯盏,见皇上今日情绪很好,便说道:“老奴有件要事启禀皇上:满虏皇太极亲率铁骑进攻我宁远、锦州,奴才运筹了一下,也是皇恩浩荡,袁崇焕竟打得皇太极抱头鼠窜,落荒而逃!” “好好悬榜重赏!”熹宗不当一回事地说:“区区满虏,怎能撼我大明江山?爱卿就自作处置吧!” 魏忠贤躬身点头:“老奴怕惊扰皇上,已经传召袁崇焕进京述职,予以重赏。” 熹宗再也不愿听下去了:“爱卿善体朕心,有什么事尽可独自料理!”说着挪动腰身,“朕今日体力尚好,心情尤佳。想再操斧锯,活动下筋骨,咱去建造所新房屋吧!” 这位熹宗天启皇帝对朝政毫无兴趣,但对木工活却极为痴迷。他不仅做工精巧,且设计也极为新颖,无论是前面提到的龙舟车船,还是房舍宫殿,他都做得玲珑剔透,精美绝伦。今天显然是又有奇异设计,手痒难耐了! “善体朕心”的魏忠贤当然最理解皇上的心意,他立即刻意奉承:“好好好!让老奴替皇上更衣换鞋。” 魏忠贤说着便跪在地上给熹宗穿鞋,可却怎么也穿不上!魏忠贤低头一看,只见熹宗的双脚浮肿,再用手指轻轻摁了一下,熹宗的脚面立即出现一个凹坑。 魏忠贤惊恐地:“皇上……皇上的腿脚有点……虚胖啊!” “什么?朕的腿脚浮肿啦?”熹宗惊惧万分,话没说完便精神崩溃地瘫倒在龙榻上。 魏忠贤着急地呼唤:“皇上!皇上!” “砰”地一声,几只盛满米酒的大碗碰在一起。 “干!”众口一词,祖象升、谢尚政、孙祖寿、老家丁等几位亲朋好友,正在宁远营帐内给袁崇焕设宴送行。 去年,袁崇焕率领弟兄们在宁远击溃努尔哈赤的满洲铁骑,这是明朝对后金作战以来的首次大捷,使得后金大丧元气,努尔哈赤本人也因此病倒而亡。但这次大捷,魏忠贤将首功居为己有,他的亲信、弟侄乃至孙子都得以加官晋爵,袁的部下也获得升迁,独独功劳最大的袁崇焕,因不肯在驻地为魏氏建造生祠而得罪了魏阉,只得了一个加俸一秩的犒赏。 对此,连当时的兵部尚书,魏阉同党的霍维华都打抱不平,并因此而丢官;至于宁远这批将士更是无法理解,直到昨日,驿官送来朝廷圣旨,说召见袁崇焕进京受赏,众弟兄们才如释重负、转悲为喜,故几位要好弟兄私下设宴,为袁崇焕贺喜送行。 性情豪爽的祖象升,首先端起一碗酒:“我说朝廷不会忘了咱崇焕大哥吧?若是这宁锦大捷忘了咱崇焕大哥,那就太无天理了!来,我祝崇焕兄凯旋回京,升官晋职,再回蓟辽,率领弟兄们收复关东,让皇太极小儿喝鸭绿江水去吧!干!” “干!”袁崇焕豪爽地端碗一饮而尽,“象升兄弟,托你吉言!崇焕我此次回京述职,定将弟兄们的丰功伟绩禀报皇上,再增辽饷,让弟兄们拼死力战,毫无后顾之忧!” 众人举杯一阵喝彩! 近时追随袁崇焕的同乡兄弟谢尚政更为兴奋地:“弟兄们!此次宁锦大捷,我们人人官升一级,薪加三等,连京城不着边的文武百官都晋职加爵,论功行赏,崇焕兄再怎么说也是蓟辽总督!” 众人连声附和:“对呀!是啊!” 为人朴实憨直、平时很少说话的孙祖寿,也喃喃说道:“依我看,崇焕兄可晋升兵部尚书!” 众人自然又是一阵兴奋:“对!兵部尚书。” “弟兄们替我封上官啦?”袁崇焕幽默一笑,随即端起一碗酒,“弟兄们人人报效朝廷,理当升官加饷,我袁某祝贺弟兄们为朝廷,再立战功,步步高升!干!” “干!”几只碗碰在一起发出“铛铛”的响声。 与此同时,在京师客氏居所,酒碗化成酒杯也正在相碰,同样发出清脆的响声。这是客氏和魏良卿在与锦衣卫的魏希孔在聚会。 “来,干!”客氏抿了一口酒:“压压老娘一场虚惊!藏得那么隐秘,皇后竟然也查出来了!”她掉脸对魏希孔,“幸亏贤侄结果了那几个大肚子!来,婶子单敬你一杯!祝贺,祝贺!” “这都是九千岁暗授机宜,先有所料!”魏希孔和客氏喝了杯酒,“真险哪!是该庆幸祝贺!” 魏忠贤满脸愁云地走了进来:“你们还有心思喝酒庆祝!” 客氏任性不满地盯视一眼魏忠贤:“这是怎么啦?难道不庆祝倒该哭丧吗?”说着递过一只酒怀:“来,一块喝一杯!” 魏忠贤刚端起酒怀,一亲信太监便匆匆走进禀报:“魏公公,孕妇亲属来要人,都闹起来了!” “这帮刁民!”客氏愤愤地说:“他们敢闹,就通通投进大狱!” “算了!花钱消灾吧!”魏忠贤厌烦地一摆手,“各户再优恤一百两白银,让他们去买老婆吧!” “是!”太监闻命退出。 客氏不满地发着牢骚:“都是花钱买下的,还花这个冤枉钱!” “你懂什么?头发长见识短!”魏忠贤将酒杯一放,爆发地对客氏宣泄内心的烦恼,及见客氏沉下脸来,方将语调缓和下来,深深地叹了口气:“唉!腹案件件落空,预谋个个败露,事事难遂心愿!我真犯愁啊!愁的是皇上旧病复发,天意难违,留不住皇上,老天爷给我们的时间太少、太短,来不及图谋大事啊!”他目视客氏,“到那时,奉圣夫人奉圣谁呢?” 众人一听不由惊讶无语,再无喝酒的兴致。 “那……怎么办?”锦衣卫出身的魏良卿是个得势时张牙舞爪,可一到关键紧要处便六神无主的人。 魏希孔名副其实是一位杀人不眨眼的恶魔,他恶狠狠地说:“现在无处可退,只有铤而走险!锦衣卫随时待命,可一次成擒!” 魏忠贤玩弄着手中的酒杯,仿佛赌博的银白骰子一样,他苦笑地摇了摇头:“只知斗勇,不知斗智,勇而无谋,难成大器啊!” 正在大家苦苦思索仍不得要领时,一名小太监手捧请柬走进,客氏接过一看,见是信王为庆贺周王妃生日而送来的请柬,她生气地一把摔在桌子上! 魏忠贤问:“什么东西?” “信王送来的请柬,为他老婆过生日!哼,朝廷都焦头烂额了,他还有心思要庆贺什么爱妃华诞?蛋个屁吧!告诉他们,我们没那闲心闲工夫!” “慢!”小太监答应着,正欲离去,却又被魏忠贤叫住了。魏忠贤拿过请柬,仔细端详了一会儿,问道:“可知道请柬发了多少?” “请柬发了很多,是信王亲自秉笔书写的。据说朝中的要员全请了!”小太监是魏忠贤安插在信工府的耳目,他尽可能将所知道的情报全都说了出来。 “他这是另有所图呀!”魏希孔似有所悟地警觉起来,“过去信王府从未给周王妃祝过寿,即使祝寿也从未张扬过,如今皇上病危,他做兄弟的反倒大张旗鼓地要庆贺起华诞来,会不会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呢?” “至于周王妃从未祝过寿之说,因王妃年纪尚小,刚刚十六,此事倒无可厚非。”魏忠贤放下手中的酒怀,胸有城府地缓缓说道:“说到皇上病危,身为皇弟的亲王却要大摆宴席、遍请朝臣,这的确一反往常,不是信王的风格……”说到这儿,他猛地一拍脑门儿,醒悟道:“嗯,明白了!他这是见进宫不便,借此来联络朝中要员啊!” “那怎么办?”魏良卿急切地,“不许他庆贺,咱去把他封了!就说皇上病重期间,不得宴乐!” 魏忠贤摇摇头,没有同意。 “那我派锦衣卫去信王府把守,看朝中的哪个大臣敢跨进信王府?”魏希孔也气势汹汹。 “不!这是天赐良机,天遂人愿。”魂忠贤摇晃着手中的请柬,阴险地说:“这是信王他自己送来的催命符!” 客氏颇为不解:“催命符?你说明白点!” 魏忠贤哈哈大笑:“皇后唯一的希望,就是信王。若是我们断了这条根,何愁她皇后不从!” “这跟信王妃的华诞有何关系?”客氏依然迷惑不解。 魏忠贤没有再解释,而是兴奋地吩咐:“良卿,你去备车;希孔,你去准备贺礼,明日去信王府祝寿!” 第二天,信王府内,宾客络绎不绝,果真洋溢着一片喜庆气氛。 太监曹化淳正在接受礼单,大声唱颂:“刘御史敬贺王妃寿诞!贺礼江南织造云锦缎四匹、阳羡贡茶一担。兵部右侍郎李大将军贺王妃寿诞!贺礼苏州水波绫、纹罗、花纱共六匹。户部左侍郎贺王妃寿诞!贺礼南海珍珠一盒,玳瑁、象牙各一对……” 信王朱由检和王妃高兴地接待来客,一一回礼寒暄。 家仆一路传报:“宁国公魏良卿魏大人到!”“宁国公魏大人到!” 只见魏良卿身着华贵礼服,春风满面地带随从走进信王府。 曹化淳接过礼单,唱颂:“宁国公魏良卿大人代表九千岁和奉圣夫人,敬贺王妃寿诞!贺礼特制御饮太和保圣汤。” 侍从托举着银瓶,魏良卿躬身致礼:“太和保圣汤乃皇上饮用的仙汤神剂,敬奉信王千岁和王妃与皇上共用!王妃和千岁同饮,即可多生子嗣,早得贵子!” 信王和周王妃相视一笑,连忙致礼答谢。 送走这些高官显贵之后,信王和周妃都很兴奋。尤其是周妃,头一次这么隆重地过生日,来了这么多的朝中要人,送来这么许多的珍贵贺礼,她激动得手舞足蹈。她刚一返回信王府内厅,便急不可耐地拿起那只熠熠闪光的银瓶“太和保圣汤”,这可是为皇上御制的仙汤!几天来,一直传说皇上盛赞此汤,如今自己过生门,也能饮此仙物,她怎能不兴奋、不激动呢? 信王朱由检见周妃那跃跃欲试的样子,便打开银瓶,亲自斟酒:“王妃寿诞,家人同庆,太和保圣汤乃皇兄专用,今日一起同享!” 一杯杯盛满酒杯的太和保圣汤…… 信王端起酒杯递给周妃:“请爱妃先饮此杯,祝福寿延年,早添贵子!” 一听“早添贵子”四宇,周妃脸刷地红了。因为她早就听说此仙汤的妙用,而今天在座的还有她的一位姨妈,年近三十,尚未受孕,整个周氏家族都为此郁郁不乐。于是,她停下了放到嘴边的酒杯,而将它转递给姨妈: “姨妈久未孕育,祝你早生贵子,姨妈请先饮!” 周姨妈礼让地对信王妃:“今日是你华诞寿辰,王妃先饮!” 信王端起酒怀,恭谦地说:“皆为至亲,不必拘礼!长者为先,姨母请饮!请!” “那就不客气了!”周姨妈笑容满面,以袖掩口,一饮而尽。 信王朱由检端起酒怀:“爱妃请。” “千岁请。” 夫妻二人正欲举杯对饮时,太监曹化淳匆匆跑进: “信王千岁,泰山之尊老岳丈周全大人前来祝贺!” 信王和周王妃连忙放下酒杯,起身迎出。 待到信王和周妃左右簇拥着周全笑谈着走进屋内时,只见周姨妈已倒在桌旁。 众人连忙围上前去,周姨妈七窍出血,中毒而亡! 惊恐与悲愤一齐凝聚在信王脸上,他操起酒杯和银瓶狠狠向地上砸去! 第三章 花落谁手 熹宗皇帝的再告病危,使得太医提心吊胆,诚惶诚恐,连给皇上把脉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一直侍立在旁的魏忠贤,用一双利剑似的眼睛狠狠地盯视着他! 太医实在害怕魏忠贤这凶狠的目光,他努力镇静了一下自己,神色紧张而又严肃地缓缓说道:“皇上这是虚火攻心,周身浮肿,邪入五脏,肾不摄水,需要静心养歇。” 说着站起身来提笔去书写方单。 “皇上好好养歇。”魏忠贤因心中有事,见此也想躬身退去。 熹宗却突然发话:“爱卿留下,好好陪伴朕!” 魏忠贤愣了一下,待他转身正欲留下时,熹宗却又挥挥手:“爱卿走吧,朕要静静安歇。朕热啊!烦热难忍……” 魏忠贤一听这话,连忙吩咐宫女:“替皇上擦汗,轻轻扇风!” 宫女应诺,分列两旁,给熹宗轻摇羽扇。 魏忠贤等人便趁熹宗昏睡过去之时悄悄离去。 摇动的羽扇变成了魏忠贤官邸中的四名侍女,她们分立两旁正在为魏忠贤扇着羽扇。 魏忠贤也由宫中的侍立改为斜依在躺椅上,双眼微闭,一声不吭。魏良卿和崔呈秀坐在对面的椅子上,也同样是一声不吭,只不过偶尔呷一口茶。显然他们都在焦急等盼。 难耐的焦虑和等待,使得魏忠贤烦燥起来,他挥手打掉宫女手中的羽扇,斥责道:“越扇越热!退下!退下!” 待侍女蹑着手脚悻悻而去后,魏忠贤禁不住喃喃自语起来:“皇上危在旦夕,日子真难熬啊!”他看着天花仮,问魏良卿:“信王府怎么还没有动静?” “放心吧!”魏良卿笃信无疑,“信王府喜事变丧事,立时可见!” “魏公公!”一亲信太监匆匆跑进来,“死人了!信王府死人了!” 魏忠贤不由惊喜道:“死了?” “死了!死厂!七窍流血,倒地而毙!” “哈哈!”魏忠贤得意笑着,“小毛孩子怎敌得过我东厂之主!命中注定……命中注定啊!” 魏良卿高兴得喜泪挂腮:“苍天保佑,上天有眼啊!” 崔呈秀也深深松了一口气:“兵不血刃,一举成功!再好不过!” 崔呈秀显然比魏良卿更有城府,几天来他一直在为熹宗驾崩后的命运而忧虑,他深知皇廷历来是一朝天子一朝臣,而魏忠贤虽是赌场大阉,但他从来未把赌注放在信王身上,相反地对待信王本人和他的生母、养母,又是百般歧视虐待。假若熹宗驾崩,一旦传位给信王,自己这伙魏氏阉党能有好下场吗?所以这些天,他一直为此忧心忡忡,今见小太监报说信王已死,心腹大患已除,他的高兴绝不亚于魏良卿!但他没有那样喜形于色,而只是深深地松了一口气。 魏忠贤将这一切都看在了心里,他非常理解崔呈秀,其实自己何尝不也是深深松了一口气呢? 魏忠贤朝崔呈秀会意地一笑,然后从躺椅上走下来,一声吩咐:“拿酒来!” 小太监和侍女们早已准备好“庆功酒”,他们很快便布置妥贴,美酒、干果和下酒的小菜,并给每只杯子中都斟满了酒。 众人一齐端起酒杯,向魏忠贤同声祝贺:“恭喜魏公公定策之举,盖世之功!” 砰地碰杯!待大家正欲开怀畅饮时,锦衣卫大都督魏希孔沮丧地走进,边走边嘟嘟囔囔:“就差一丁点儿……” 魏忠贤一见这神情,连忙放下酒怀,直视着魏希孔:“你嘟囔什么呢!什么就差一丁点儿?” 魏希孔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万般遗憾:“差一丁点儿……就死了!” “差一丁点儿……就死了?”魏忠贤急切地,“谁?信王?那信王究竟死没死?” “没有啊!”魏希孔哭丧着脸,“是信王……王妃的姨妈立毙而亡!” “啊?!”众人一片惊愕。 袁崇焕带着部将祖象升、谢尚政和孙祖寿奉旨来到北京后,首先到隶属的兵部、吏部报到,然后方到湖广会馆下榻。过去每次来京办事,总要一等再等,等上十天半月,甚至等上一个来月,也不见得顺利办成;可这次来,却是一路顺风,畅通无阻,不到半天,该办的事就全都办妥了! 难怪耿直的祖象升刚一落座,便大发感慨:“真是今非昔此!过去到兵部、吏部,狗架子挺大;这次是刮目相看,对崇焕兄赞不绝口,赞誉声充耳不断!” “可不是!对我们都奉为上宾!”谢尚政不像祖象升那么粗犷高大,人很清秀,性格也是温文尔雅,此时他也高兴说道:“这都是沾了崇焕兄的光啊!” “不!”,袁崇焕微笑着摇了摇头,“要说沾光,我们都沾了孙大人的光!” “孙大人?”谢尚政因系不久前,才由广东东莞老家前往宁远,追随同乡同学袁崇焕的,对以往的历史纠葛不甚了了,所以他不解地问。 “就是孙承宗大人,我的恩师!” 袁崇焕尊为恩师的孙承宗,系河北高阳人,万历三十二年(即一六零四年)殿试第二名,授编修。熹宗就位后,他以兵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执掌兵部,后因辽东危急,他挂帅印出镇山海关,对袁崇焕的为人及谋略都极为赏识。当时袁崇焕刚由知县擢升为兵部职方主事,尚是一位人微言轻的小官,但在孙承宗的全力支持下,推倒经略王在晋的方略,力排众议和非难,支持袁崇焕修筑宁远城。经袁崇焕、祖象升等一年多的苦心经营,终使宁远成为关外的一大重镇。加上袁崇焕勤于职守、抚恤士卒,有誓与宁远共存亡的决心,所以宁远便成为抗击后金、捍御关门最稳固的前哨。 此后三年,袁崇焕又奉孙承宗之命,向东拓疆二百里,并分别派遣将领据守锦州、松山、杏山、右屯及大凌河,筑城高防。但就在这步步为营不断推进之时,孙承宗却因不肯附庸魏氏阉党,便事事掣肘,连遭弹劾,不得已请求致仕还乡。 魏忠贤改派他的党羽高第替代,此人无能且又骄横,后金得知情报后,努尔哈赤率兵突破高第的东线,尔后大举西渡辽河,直逼宁远。宁远因有孙老将军五年经营的基础,袁崇焕仅以万人便抵御了后金的十万余众,血战数日,后金死伤惨重,努而哈赤也因此而身亡。这是努尔哈赤自起事以来,所遭受最为惨烈的一次致命打击,也是大明朝未曾有过的以少胜多的战争,这便是历史上所说的“宁锦大捷”。 此次大捷,袁崇焕以弱胜强,转败为胜,重挫后金,使其大伤元气,其功劳可谓盖世齐天。但袁崇焕并不居功、贪功,而是逢人便说,大功应归恩师孙承宗。 待袁崇焕来到孙承宗家院时,一群家丁兵勇在孙承宗老将军的指导下,正操练刀枪。 刀枪飞舞,杀声阵阵。 袁崇焕进入园门后,倚在一旁静静观看。 袁崇焕目视精采的刀枪对练,竟情不自禁地大喝了一声:“好!” 孙承宗闻声扭头一看,见是袁崇焕,连忙跑过去,大声呼唤:“崇焕。” 袁崇焕跪地施礼:“晚辈叩拜恩师。” “起来起来!”孙承宗上前亲切扶起袁崇焕,“来来来,草亭坐叙。” 他们走向幽静的草亭,孙承宗边走边说:“老夫虽然遭贬赋闲,但也详知袁巡抚镇守辽东,捷报频传,连败夷贼,令人欣慰啊!” 他们来到草亭分坐,家仆端上茶水。 孙承宗兴致勃勃说:“老夫闻知你不日即将升任蓟辽总督,”说着他看看袁崇焕,“将军正当壮年,一身系国家安危,国家栋梁啊!大明百姓寄望于你了!” “学生不才!”袁崇焕感激地目视孙承宗,“想当初,正是孙大人经略辽东,筑城布防,方令学生痛击满虏,实不敢掠人之美,居功忘祖!崇焕能有今日,皆是恩师栽培,终生难报!”他关切询问,“恩师近可安好?” “唉!哀,莫过于无为;痛,莫过于心伤!”孙承宗叹息说着,“我为大明江山忧思难眠啊!皇上病如秋末,久不临朝;阉党操掌国柄,屡兴冤狱,东林党数百名高官横遭诬罪,被置于死地。” 袁崇焕是个耿介火暴脾气的人,一听此话,气愤得霍地站起:“我等岂能让阉党之流欺君罔上,捏弄朝政!” “自古以来,贤臣往往敢于直谏而失宠,奸臣善于求媚而得势。奸伪小人,平素承意探微,出言必合圣意;一旦窃权手中,便可矫变圣旨。”孙承宗叹息道。 袁崇焕已是怒不可遏:“国不成国!是可忍,孰不可忍?” 孙承宗见袁崇焕依然是如此火性,盛怒难消,连忙岔开话题:“走走走!去看看家勇的习武操练。” “先生虽不能领兵治军,还在操练家勇,不忘报国!”袁崇焕慨然叹道。 “居安思危啊!”孙承宗手捋胡须,“一旦国家有用,老朽也可抵挡一阵!” 魏忠贤官邸,此刻更是一派烦乱。满屋子的人都在那里低头蹙眉,没有一个人言语,只有唯一的女人魏良卿的媳妇,怀抱着孩子来来回回地走着,搞得人更加心烦意乱。但屋中人一切都是以魏忠贤马首是瞻的,魏忠贤没有发话,其他人当然就只有沉默。直到怀中的孩子哭起来,这位侄媳妇将孩子抱走,魏良卿才打破沉寂,发出了一声哀叹: “事不遂愿,件件败露,投毒不成,恐会招来杀身之祸啊!” “这叫好事多磨!”魏忠贤碍于某种原因,对侄媳妇的走来走去,虽已心烦,但他没有发作,此时听到魏良卿这番沮丧的言辞,立即不满地瞪视一眼,“你怕!信王更怕!败露……我怎么没有看见?如若有人上奏老夫投毒信王,那就是自投罗网,以诬告治他的罪!”他抽动鼻翼,哼哼两声,“谅他信王也不敢!” 一听这话,满屋子的人都为之振奋起来。魏希孔连忙应和地:“对!谅他信王也不敢!” “兵部已收到袁崇焕述职文书,恶战惨烈,惊天地,泣鬼神啊!”崔呈秀当然也为之一振,此时他方拿出卷宗,“魏公公可代皇上单独召见,论功行赏,赐职升迁。” “不!”魏忠贤接过卷宗,思索地:“先以老夫名义私赠他白银万两!” 崔呈秀虽称智囊,但对此也大惑不解:“魏公公从来都是收受别人馈赠,何曾反其道而行之,对属下还……” “去吧!去吧!”魏忠贤不想多作解释,一挥手:“老夫急需用人,求贤若渴啊!” 当袁崇焕返回湖广会馆时,已近深夜。门房告诉袁崇焕说兵部尚书崔大人来访,待到袁崇焕疾步来到客厅,只见一派银光闪烁,两箱白银堆放在客厅,泛出诱人的银光,令人眼花缭乱。 崔呈秀迎过来微笑抱拳:“宁锦大捷,袁将军血战沙场,劳苦功高,崔某特奉命送来赏银万两,请袁将军笑纳!”说着又将银票递了过来。 “谢崔大人!”袁崇焕看了看箱中白银,将银票接在手中端详,疑惑道:“魏府银票?既是朝廷封赏,何以是魏府银票?崔大人,这是……?” “实不相瞒,这是九千岁深爱袁将军之大才,故从府库中提出这万金赏银,私赠将军,以表魏公公个人的敬仰钦慕之情。” “我袁某和弟兄们浴血疆场,报效的是国家,既是赏银,缘何有劳魏公公私赠?” “这恰恰说明魏公公对袁将军器重非常啊!”崔呈秀嘿嘿一笑:“什么公呀私的,魏公公所言所行,论公为私,论私亦公……” “不!”袁崇焕打断话头,严肃地施礼以拒,“我袁某为人行事,历来公私泾渭分明!若将公务变成私授,岂不有辱我将士效命国家的初衷?请崔大人谅恕,魏公公美意袁某断不敢受!”说着将桌上银票推了过去。 崔呈秀一向是收受别人贿赂之辈,从未想过还有送钱不要之人,尤其是像魏忠贤这种权奸巨阉,人们巴结唯恐不及,怎么也没想到竟会将魏忠贤的馈赠拒之门外,因此他颇为尴尬和为难:“袁将军执意不受,崔某我回去难以复命啊!” 袁崇焕深施一礼:“请崔大人体恤下官,并请回复魏公公,我辽东将士只为国家血战,决不受任何私人驱使。倘确蒙魏公公和崔尚书厚爱,请尽速补足军饷,卑职与辽东将士将感激不尽!” 崔呈秀只得收起银票,可神情却是一脸的不满。 “给脸不要睑!”魏忠贤将银票狠狠地摔在桌上,“目中无人!大胆放肆!袁蛮子既不识抬举,就……拿他问罪!” 崔呈秀一听给袁崇焕问罪,他竟惊诧得张口结舌!心想此次以御旨召唤袁崇焕进京,本意是要论功行赏的,再说昨晚去送银票,名目也是庆功,怎么一夜之间庆功就变成问罪了呢?抬眼见魏忠贤紧盯着自己,便颇感为难地:“魏公公,袁崇焕连战皆捷,功高盖世,这罪……不好定啊!” “不好定?”魏忠贤露出一丝冷笑,“什么叫指鹿为马,你总该知道吧?” 崔呈秀是个得过功名的人,当然知道这个出于《史记?秦始皇本纪》中的典故:“赵高欲为乱,恐群臣不听,乃先设验,持鹿献于二世,曰:‘马也。’秦二世笑曰:‘丞相误耶?谓鹿为马。’问左右,左右或默,或言马以阿顺赵高。或言鹿者,赵高因阴中诸言鹿者以法。”这个典故是说权奸误国,有意颠倒黑白,混淆是非。 崔呈秀对于魏忠贤甘愿以权奸自许,并没有多想,但赵高那仅仅是鹿与马的识别问题,而袁崇焕却是尽人皆知的盖世之功。 魏忠贤见崔呈秀面有难色,便问道:“你说说,袁崇焕他都是什么功劳?” 崔呈秀深深咽了口唾沬后,清了清嗓音,介绍说:“经略高第恣意妄为,招致东线惨败后,后金便举兵西度,以十万之众围困宁远。宁远城中仅有万人,袁崇焕立即召集将士誓死守御、书写血书以激励将士忠义之心,然后坚壁清野、严阵以待,最后交战数日,终使后金死伤惨重,被迫撤围败走。这是以少胜多……” “得了!”魏忠贤挥手打断了崔呈秀:“后金来了,围着他,他是不是没有出击?” 崔呈秀疑惑地点了点头。 魏忠贤缓缓翻动一下手掌,阴笑道:“那咱就定他个贪生怕死,贻误军机,当击不击。这该当何罪?” “这……?”崔呈秀迟疑了一下,但随即便领悟地点头唯诺:“对,就定他个贪生怕死,贻误军机!” “还有呢?” “还有就是锦州被围,皇太极希望借围城之机引出袁崇焕,但袁崇焕识破诡计……” “停!”魏忠贤又抬手制止,“他不是没有出兵救锦州吗?那咱再定他个畏敌如虎,见死不救,当援不援。又该当何罪?” 崔呈秀连连点头…… “还有!”魏忠贤面带怒容地:“老夫本想拉他一把,视做心腹,袁崇焕竟然退回赏银,羞辱老夫,蔑视朝廷。又该当何罪!” “如此一说,确当……死罪!” “怎么处置都不过分!”魏忠贤表情阴冷,从容吩咐:“念袁蛮子并非东林党徒,从轻发落,削职为民,放归故里!” 庆功变为问罪,奉旨进京领赏成了削职为民,放归故里!这消息传至湖广会馆,怎能不让人义愤填膺、愤怒至极呢? “这是什么世道!忠奸不分,黑白颠倒!老子不干了!”早就对朝廷不满的孙祖寿,说着将头上的官盔摘下,狠狠地掷于桌上! “这就是官场啊!”祖象升望着桌上的官盔,不胜悲叹说:“变白为黑,变黑为白,功可变罪,于天不公,于理难容!既然崇焕兄无功有罪,削职为民,我祖象升的功也不要了,一样削职为民!”说完也脱下朝服,放在桌上。 谢尚政见状,也边脱朝服冠带,边说:“对!我的功也不要了!” 袁崇焕见此,深为感动,他一边帮弟兄们拾起掉在地上的衣物,一边劝慰:“弟兄们的功是朝廷论功行赏,皇上亲批御赐,是用命换来的,怎能不要呢?” 谢尚政忍不住失声啜泣,他揩着泪水说:“崇焕兄,你……冤枉啊!” 谢尚政长长叹了一口气:“我这心里面憋得慌啊!”他见弟兄们都沉闷着,再也没有话说,便突发奇想地:“崇焕兄,何不今晚我们去熙春院玩玩如何?一解忧烦!” “去那干啥?”祖象升一听,便厉声反对,“你又不是不知道,崇焕兄不置婢妾,从不去青楼妓院!” “不!”袁崇焕出人意料地一反常态,“一生难得清闲,今天我请客,请弟兄们去熙春院,一饱口福眼福耳福,喝上琼浆玉液,让绝色佳丽做伴,看一回娇滴滴长袖起舞,听一回软绵绵吴越嗲音!”说着禁不住悲愤难平,“削职为民,放回故里!好啊!” 袁崇焕眼里闪动着晶莹泪光…… 熙春院的确是一处让人乐以忘忧的场所。它不管你春去秋来,也不管你世态炎凉,只要一到傍晚,熙春院门前的红灯笼,便照例发出诱人的光芒,丝竹琴声照例飘出舂院,青楼女子的阵阵咯咯娇笑照例传出好远好远。 袁崇焕偕祖象升、谢尚政、孙祖寿来到熙春院,正欲走进客厅,毛云龙从客厅走出,不期而遇。 毛云龙是消息灵通之人,他早已知晓袁崇焕的厄运,故作惊讶:“哎呀,这不是袁大人嘛!想不到四位大人结伴而来,幸会,幸会!” 袁崇焕微微一笑:“早听说熙春院佳丽如云,可以销魂摄魄,忘掉国事,慰藉心怀喽!” 毛云龙别有用心地看看袁崇焕,问:“袁大人是来‘游园惊梦’?还是‘拷红’、‘断桥’啊?” 袁崇焕侧视一眼毛云龙,回道:“惊梦梦不惊,断桥桥不断,没意思!袁某要来‘窦蛾冤’!” “?好!真叫冤哪!冤得感天动地!”毛云龙一拱手,“兄弟失陪,袁大人,请!” “请!”袁崇焕回礼示意。 毛云龙刚迈出屋门,几名妓女便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 窦娥的扮演者杨宛素的住处,已由妥娘另行安顿。这是一处僻静而又清幽的院落,小巧玲珑,一排翠竹加几簇花木,点缀得颇具诗意。而进入屋内,一幅轴画挂在厅房正中,画面中的泼墨荷花,郁郁苍苍;荷花待放,傲然挺立。一切都体现着女主人出污泥而不染的清风傲骨。 这幅画显然是刚刚张挂上去的。茅元仪眼望着这幅画,忧思悲愤地:“如今朝廷奸佞当道,辽东满虏猖獗,男儿当学岳武穆,而我竟碌碌无为,无所事事!” 杨宛素温情劝慰:“妾恨不能效花木兰从军大漠,学梁红玉击鼓金山!元仪兄,无须过虑,好好研读兵书,自有出头之日,报国之时。” 一阵敲门声后,妥娘微笑走进:“茅公子,打扰了!”说着转脸对杨宛素,“今日有位大人慕妹妹芳名,点唱堂会‘窦娥冤’。” “姐姐,我不是早就跟您说过,我不会为任何‘大人’唱堂会的!”杨宛素把“大人”二字说得很重,声音里充满着不悦。 “可这位袁大人……”院主妥娘知道妹妹杨宛素的性格,见她已秀眉紧蹙,便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改口道:“好吧,我去回绝了他。” “姐姐,请等一下。”茅元仪也是为官之人,对朝廷官员甚为熟悉,便抢前一步拦住妥娘:“请问您所说的袁大人……不知是朝中的哪位袁大人?” “宁远巡抚袁崇焕。” “怎么,袁大人来京啦!”茅元仪两眼一亮,神情中透着惊喜。 “唉!”妥娘一声长叹,“据说本来是奉旨进京受封领赏的,可不知怎的得罪了魏忠贤,现改为削职问罪,放归故里。难怪他要点!唉,既然妹妹不愿意唱,我就去回了他吧。” “慢!”茅元仪伸手拦住了妥娘,然后转身面向杨宛素,深深一揖:“宛素,袁崇焕是元仪心中活着的岳武穆啊!他就是宁锦大战打败皇太极的抗金英雄!是元仪最崇敬之人!” 杨宛素敬佩地点点头:“我去!” 将桀骛不驯的袁崇焕削职问罪,虽然使魏忠贤吐了一口恶气,但他心中却并不痛快,也不踏实。在家中假寐了一会儿,也未能静心,于是他信步来到宁国公府魏良卿的家中。 近来他自己也有些奇怪,过去都是侄儿魏良卿往他那里跑,可最近不知怎的,有事没事地倒是魏忠贤往侄儿这里跑得勤了。一出门,除了皇宫,就是这宁国公府,连奉圣夫人那里都去得少了,今天这不又鬼使神差地到这里来了。 一迈进府第,魏忠贤自己还正自发笑呢,朝廷的太医便气喘吁吁地接踵闯入。 魏忠贤一见太医的神情,心头一紧,知是皇上出了事,他一把将太医抓住,提着衣领喝问:“皇上……皇上怎么了?” 太医本来就心情紧张,被魏忠贤这么一揪一抓,又看见他那两眼喷火似的凶光,更是慌恐得连声音都在颤抖:“皇上……皇上大限将至,难过子时……让我去找皇后。” “找皇后?”魏忠贤手一使劲,衣领抓得更紧了,“皇上要干什么?” “立遗诏。” “立遗诏!”魏忠贤惊骇得手一松,太医跌坐在地上。 魏忠贤呆立在那里,他不知太医是怎么走的,也不知魏良卿是何时来的。直到魏良卿开口说话,魏忠贤才清醒过来:“遗诏肯定传位信王,怎么办?” “所以你要立即派人封锁皇宫、寝宫,务必要把遗诏拿在咱手。”魏忠贤思虑地边走边说:“遗诏只要掌握在我手!”他停下脚步,冷冷一笑,“到时矫改一下,还不好办吗?” 熙春院一扫往日艳情淫荡的靡靡之音,随着一阵悲愤苍凉、高亢挺拔的河北梆子,杨宛素一身缟素,带着伤痕泪痕和天大的冤情出场。她所扮演的窦蛾是一良家寡妇,因受流氓张驴儿的迫害,被诬控杀人。昏聩的官吏、腐败的官府竟将无辜的窦娥判处死刑,善良、正直的窦娥面对这是非混淆、黑白颠倒的黑暗社会,悲愤地唱道: 杨宛素哀婉的唱词,真情的投入,将个带恨含冤的窦娥呈现到观众面前。袁崇焕等也已忘却了是在看戏,而是很快便进入戏中,随着窦娥的剧情、命运而起伏、而激动、而气愤!尤其是袁崇焕这个很少看戏的人,感同身受,更是很快便与窦娥的冤情相共鸣!当他看到这么好的善良妇女,竟被蒙冤判处死刑时,他直气得握紧双拳,怒目圆睁。 无人为她伸冤,无人为她做主。窦娥只能眼睁睁地绑赴刑场。临刑前,窦娥不甘如此蒙冤死去,她含血带泪地继续唱道: 当窦娥接着呼天抢地唱道: 袁崇焕再也无法控制自己气愤的情绪,他猛地站起,哗啦啦一声,掀翻了面前的桌子。 熙春院自是一派愕然! 毛云龙闻声过来,远远地看着,嘴角露出得意的窃笑。心想,你袁崇焕的命运也许比窦娥还要冤呢? 熹宗虽说一生昏聩,但临终却竟然变得清醒过来。也许是手足之情的驱使,也许是良心发现。当此弥留之际,他竟坚持用那支颤抖的笔写下了四个大字:“传位信王。” 熹宗写完遗诏,仿佛像完成了毕生的大事似的,元气用尽,气喘吁吁地跌躺在龙榻上,一直侍奉在侧的太医,连忙将遗诏小心翼翼地收放在袖中。 “皇上!皇上!”随着这情真意切的呼唤,张皇后匆匆走进,坐在了熹宗的身旁。 紧接着魏忠贤便疾步赶到,与张皇后两人前后只差了一步,时间上也仅仅是只差了一秒。可这一步一秒,却完全改写了大明朝的历史;假如颠倒过来,若魏忠贤较张皇后先到了一步、一秒,那历史将与现今会是天壤之别! 熹宗完全没有体味这其中的风险,他挣扎着坐起,抚摸着张皇后的纤纤玉手,喃喃而语:“……朕来日无多,没有留下子嗣,让你孤单一人,朕……实在不忍心撒手西去啊!” “皇上……别说了!”张皇后见皇上如此深情,感动得落下泪来,“臣妾担心大明江山……” “大明江山当是朱家大下!”熹宗伸出颤抖的手指着太医,“朕已立下……遗诏。” 太医甚为诚惶诚恐,他赶紧拿出遗诏。 魏忠贤双眼紧盯着遗诏,连忙趋步上前:“皇上,遗诏由老奴封存司礼监。”说着逼视着太医。 太医颤抖的手捧着遗诏正欲递给魏忠贤时,张皇后突然起身,双目像利剑一样逼视着太医:“遗诏系及大明命脉,理应由哀家收存。” 太医闻声一惊,看了看魏忠贤,又看了看皇上,见皇上点头示意,便转身将遗诏献递给张皇后。 张皇后接过遗诏,高声道:“皇上,该速召信王五弟进宫面命啊!” 熹宗点点头,立即吩咐魏忠贤:“爱卿速召信王千岁进宫。” 魏忠贤冷视一眼张皇后,极不情愿说:“臣领旨。” 御旨传到信王府时,朱由检并没有像上次那样,在惊诧之外充溢着抑制不住的欣喜,此次只有惊和诧,而没有任何欣与喜。 自接到传他进宫晋见的御旨时起,信王朱由检便一直凝视着红木龙舟,久久没有言语。 周妃见此忧心忡忡说:“千岁爷深夜进宫,真不知是吉凶祸福?” “唉,无论吉凶祸福都得去呀!”信王思虑地叹了一口气,“俗话不是是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吗?既是皇上圣谕召唤,不去能行吗?去吧,给我准备点荤腥肉食。” “怎么?”周妃不解道:“进宫还要带肉食?” “我自幼就喜欢茹荤吃肉,尤其喜欢自家晒制的肉脯肉干,你给我多带点!” 周妃猛然醒悟:“你是怕……?” 信王压低声音,警觉地说:“皇后让人传来口信,让我入宫后,千万不要吃宫中食物,喝宫中的汤茶。” “这么说,是有人要投毒害人?”周妃大惊失色,不由惊恐地扑进信王怀中,泪如雨下:“不当那皇帝了!走,咱离开京师,太太平平地到外地去。若是为当皇上连命都保不住,当这干啥?由检,你可千万不可进宫啊!” “君命不可违啊!”朱由检摇了摇头,他扶住周妃,为她擦拭睑上的泪珠,安慰道:“只是预防而已。不会有什么大事的,再说宫中还有皇兄和皇后呢!不过,若是我两天之内没有消息,请你带着家人,火速离京,走得越远越好!” 信王妃一听这话,紧紧地抱住信王,刚刚忍住的泪水,又大滴大滴地滚落下来。 信王朱由检来到养心殿时,不仅魏忠贤和张皇后依旧守候在熹宗床前,奉圣夫人客氏和宁国公魏良卿也闻讯赶来,齐聚在养心殿内。 熹宗双目微闭,正在连声呼唤:“五弟……五弟……五弟怎么还没有来?” 信王朱由检正走进殿内,闻声连忙跪伏在地:“臣弟朱由检奉旨见皇上,吾皇万岁万万岁!” 熹宗睁眼看看信王,立即招手:“五弟……快快过来。” 信王仍然跪伏在地…… 魏忠贤上前轻轻拍了一下信王肩头,信王不由惊颤地抬起头来:“信王千岁,皇上召你上前!” 信王眼望着魏忠贤,惊恐起身,来到熹宗面前。 熹宗面色如纸,侧身伸手拉着信王坐在床边,亲切地说:“五弟还记得否?七年前,朕刚继位时,你曾问我说:皇兄这个官儿我能不能做?我当时允你说,等我做几年之后,就轮着你来做。”熹宗说着脸上泛出无力的微笑,“现在几年过去了,大明皇帝真的该你做了!” 信王骇然一惊!他惶恐地看着熹宗,又转脸看看立正一旁的魏忠贤,耳旁立即响起魏忠贤那威胁警告:“妄窥皇位者,无不自取灭亡!”这威慑的声音,至今仍如雷贯耳:“妄窥皇位者,无不自取灭亡!” 信王朱由检连忙翻身跪地:“臣死罪!死罪!当初不过儿时戏言,陛下如今出此言,臣弟罪该万死!” “快起来!”熹宗复又拉起信王亲切劝慰:“五弟当初戏言,如今已成现实。诸弟相继夭亡,朕也病入膏肓,为兄只能把大明江山托付五弟了!” 信王跨前一步:“皇兄好好养息,大病亦可痊愈。” 熹宗连连摇头:“唯有天命在,达者识生死啊!” “皇兄。”信王痛楚地呼叫。 熹宗喘息地拉过信王的手:“天降大任,五弟可要做个尧舜之君啊!” 信王朱由检刚一抬头,正碰上魏忠贤那凶狠的目光,信王连忙低下头去:“臣死罪、死罪!臣罪该万死!皇上正值盛年,只要精心调理,龙体自会康复、万寿无疆的。万岁爷请……” “你不要再推辞了!”熹宗打断了朱由检,“朕的病情,朕自己心里明白。你不可辜负朕意!” “不,不!”朱由检诚惶诚恐,“陛下这样说,臣弟实是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皇上!”客氏此时突然插入,截断了皇上兄弟间的谈话:“信王爷既然这般害怕,谦让,陛下就别再难为他了!我看还是上回我跟你说的,就把魏忠贤侄儿魏良卿之子收养过来,过继为你的儿子,替皇上延续一脉香烟。” 此乃杀头之罪,众人一片骇然!可皇帝朱由校却丝毫没有怪罪之意,而是面带歉意地解释道:“认义子的事,皇后不同意啊!皇后执意让朕传位给信王。可谁知五弟又不愿意当皇上……” 魏忠贤见此,跨前一步正欲发话,张皇后却抢先叫了起来:“信王!” 朱由检闻声,尚未及见礼,张皇后已疾步行到他的面前,威严地说:“五叔,当此大明危难时刻,你不挺身而出,你对得起苍生百姓,对得起列祖列宗吗?若再存妇人之见,扭捏推托,一旦事有不测,你将是大明朝的千古罪人!” 这当头一击,使朱由检骤然清醒,他抬头望着皇嫂,见她目光中有威严、有责怪、更有急切的期盼! “圣谕已下,皇叔还不赶紧叩谢皇恩!”张皇后的声音充满了不容抗拒的力量。 “臣朱由检奉旨谢恩!” 熹宗见朱由检终于答应了下来,如释重负地说:“有两件事,五弟要……答应我。” 信王连忙点头:“请皇兄明示。” “国得贤臣则安,国失贤臣则危。”熹宗手指魏忠贤,“忠贤服侍皇兄,操尽劳苦,既忠且贤,五弟可委以重任。” 信王目视熹宗,点头应道:“陛下尽可放心,小弟一定善待勋旧老臣!” 魏忠贤“哇”地一声哭出来,他声泪俱下地扑到龙榻前,呜咽说道:“谢陛下知遇之恩!老奴即使做牛做马,也难以报答皇上的恩德。老奴多想替皇上生病,来换取皇上的安康!”说完,复又倒地痛哭起来。 魏忠贤哭得是那样悲痛,那样伤心,这除却对熹宗的知遇,如今靠山即将崩塌之外,他哭的还有那一步一秒,若是自己早到一步,或早来一秒,那遗诏就将落入自己的手中,而那时的大明就将不再姓未,而是我魏氏的天下了!想及此,他怎能不悔恨痛哭呢? 信王躬身双手扶起了魏忠贤,缓缓说道:“皇兄深知魏公公的辛劳,快请起来吧!皇兄病重,我等不可多事惊扰!” 魏忠贤闻言一怔,连忙站起身来。 朱由检重又转向熹宗,谦恭地问:“皇兄嘱托的第二件事?” “女色祸国,也可亡身。”熹宗虽然年轻,但这却是积一生体验而得出的八字肺腑箴言。他睁大双眼,里面是真挚期待的目光,“五弟要当中兴之主,不可贪恋女色!” “皇兄训示,五弟铭记在心!”信王信誓旦旦地再度叩首。见熹宗气力用尽似的闭上了眼睛,便赶紧躬身退出。 可哪里知道,信王步出殿外,刚刚走下台阶,殿内竟暴发似的传出宫女的哭泣声! 信王大惊失色,连忙返身跑回,跑上养心殿,大哭着奔喊:“皇兄!皇兄!” 其时为天启七年(公元一六二七年八月二十二日),大明朝的第十五位皇帝熹宗朱由校驾崩了,享年仅二十二岁。 虽因严密封锁消息,未能闹得满宫风雨,但皇上驾崩毕竟是像天塌下来的大事,知情的魏忠贤和他的同党们依然如丧考妣,宛如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惶惶不可终日。就连平时一向镇静老辣的魏忠贤,也揩着哭得红肿的眼睛,连放哀声说:“皇上归天了,我心乱如麻啊!” 倒是崔呈秀此刻还颇为冷静:“皇上驾崩,礼部应迅速布告中外。” “不!此事从缓,暂不宣告。”魏忠贤过了许久方镇定下来,他决定先学历史上的秘不发丧,然后再慢慢图谋,切不可过于心急。为此,他告诫党羽:“皇上留有遗诏……遗诏!” “一朝太子一朝臣啊!”魏希孔非常清楚,一旦信王朱由检继位,他和张皇后肯定会对魏、客阉党不利,于是他眼露杀机说:“依孩儿之见,锦衣卫立即出动,包围皇宫,对皇后……” “对皇后需先礼后兵!”魏忠贤虽对张皇后抢走遗诏也如鲠在喉,但他毕竟历经三朝,经验老到,知道值此关键时刻,稍有疏忽不慎,便会阴沟翻船,全军覆灭。“皇上尸骨未寒啊!皇后她若交出遗诏,咱拜她为太后:如若不从,再……”说着比一个将手掌迅速砍下去的动作。 正在这时,小太监杜勋走进说:“魏公公,太医求见。” “他来干什么?”魏良卿警觉地问道。 杜勋:“说是为了遗诏的事,前来谢罪。” 魏良卿本还想追问,可魏忠贤一摆手:“让他进来吧!” 太医躬身而进。太医本来答应,待熹宗的遗诏一到手,便立即送交魏忠贤。魏忠贤也满心以为遗诏到手后,可像赵高一样恣意矫改。当年秦始皇便是死神来临时,令丞相李斯、中书令宦官赵高拟定诏书,命长子扶苏继承皇位。可诏书落到赵高手中后,经其篡改,变成了幼子胡亥继承帝位,从此秦朝皇帝成了宦官赵高手中的玩偶。 但魏忠贤虽有赵高一样的野心,却没有同赵高一样的幸运,他万万没想到仅差一步,让皇后占了先机。对此,不仅魏忠贤恼悔不已,而太医更是诚惶诚恐,因为此前他已收受巨金,保证把遗诏交到魏忠贤的手中,可因张皇后的提前出现,加之又在皇上的龙榻前,太医未敢放肆,以致遗诏落到了皇后手中。他此次前来,就是想说清此事,请示魏忠贤下一步如何办理,可他刚要开口,魏忠贤便冷语打断:“不要说了!皇上驾崩,你已无事。太医辛苦劳累,回家好好歇息去吧!”太医还欲解释,魏忠贤制止地:“你累了,回去……回去吧!” 太医深施一礼,返身正欲退出时,魏良卿突然拔出剑来,对着太医猛地一剑刺去! 可怜太医,一生战战兢兢、谨小慎微、几面讨好,唯恐得罪权臣、卷入宫廷的政治旋涡,于是他躲来躲去、小心翼翼,可最终却仍未逃脱惨叫一声,倒在血泊中的下场。 熹宗突然驾崩,使得魏忠贤一伙慌作一团、忙成一团的时候,皇宫内有一个人却是格外的孤寂和冷清,他就是准备当皇帝的信王朱由检。 中国的皇帝号称天子,即是天的使者、人间的尊神,是代表天来实施统治的,天下的一切尽归他所有,权力、财富、金钱和美女,一切他都可以享用和拥有!所以他至高无上、至尊至贵,权力无边、富贵无边。但现今身处冷宫的信王朱由检,却丝毫没有这种贵为天子的感觉,他现今所拥有的除了孤寂、恐惧之外,再就是警觉! 自从熹宗驾崩,他无法返回王府,临时被安置在一处冷宫之后,就再也没有人顾及到他。魏忠贤的人都去忙皇帝丧事去了,而其他人或许压根不知宫中还有这么一位即将当皇帝的人。 熹宗刚仙逝的时候,信王曾一阵心动:“我朱由检不久就是大明朝的皇帝了!”但这念头也就那么一闪,很快便被恐惧和警觉所替代。因为他清楚,整个宫中都是魏忠贤的人,自己如不小心,随时都有可能遭到不测,很可能在未登皇帝宝座之前便丢掉了性命。回想起周妃过生日那天的毒酒,他至今仍不寒而栗!心狠手辣的魏忠贤和客氏这对狗男女,一直对自己耿耿于怀,怎知他今晚不会对自己再下毒手呢? 想到这儿,刚刚还有些睡意的朱由检,连忙从床上跳下来,重新坐好,警惕地环顾四周。 此时刻漏房一位负责值更的小太监,从房外经过时听到响动,继而又看到了门缝透出的灯光,便问了一句:“里面有人吗?是什么人啊?” “我是信王千岁。” 小太监一听是信王爷,连忙倒地跪拜,并殷勤地端水送上:“信王爷,请用茶水。” 信王牢记着张皇后“不要食用宫中汤茶”的警告,他连连摆手拒绝,但他的一双眼睛却紧紧地盯视着小太监身上的佩剑。 跳闪的烛火,晃动的佩剑。 信王对小太监试探地:“这柄剑能给我看看吗?” 小太监将茶水放在桌上,立即摘剑相送:“请信王爷过目。” 信王接过宝剑,抽出剑身细细审视,只见剑锋闪出几道寒光。 外面突然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信王握紧手中的宝剑,警觉道:“夜已经这么深了,怎么还有这许多人在宫中?” “今夜魏公公下令,锦衣卫出动,保卫皇宫和皇后。”小太监说。 信王闻言不由紧握剑柄站了起来,他赔着小心地问小太监:“小公公,能将宝剑放我这儿用用吗?” 小太监是个机灵的角色,见这位即将当皇上的王爷肯要自己的东西,连忙巴结道:“送给您吧!请王爷笑纳、王爷笑纳!” 小太监离去后,信王朱由检更加不敢入睡了! “笃笃笃!……”宫中巡夜的击梆声传来,报时三更。 信王从袖中掏出布袋,取出一只兔腿,但啃了两口,干嚼难咽,他看着桌上的茶水,伸手端起欲饮,终于忍住干渴,将水倒掉! 信王拿起桌上的宝剑凝视,剑锋闪出逼人的寒光……正这时,门悄悄地被人推启,信王一惊,操起宝剑一剑刺去! 小太监“啊”地一声捂胸倒地,怀中抱着的干粮、水果滚了一地:“信王爷,我是来给您送……” 信王闻声走近,在烛光下认出小太监:“原来是……你?” 信王误杀了小太监,正不知该怎么办时,张皇后处的王承恩来了,他告知信王朱由检,明天便宣读遗诏,皇后已派心腹亲信去密召孙承宗孙大人,令他率兵进宫,护王继位! 传完张皇后的懿旨,王承恩正待离去,朱由检指指冤死的小太监:“这该怎么办?” “重赏家人。厚葬!” 对此,信王不由一怔:心想王承恩对国事不敢做主,但对小太监这类棘手的事却是颇为干练果断。而王承恩则也在心中暗忖:这又将是一位疑心很重的皇上,今后切记要小心从事! 而此时,张皇后所在寝宫的侧殿则是剑拔弩张,紧张万分,锦衣卫形同阎罗分列门口四周。 待魏忠贤和客氏在魏良卿、崔呈秀的簇拥下进入门内时,锦衣卫都督魏希孔躬身迎进。 魏忠贤刚坐在太师椅上,便厉声问道:“现在皇后态度如何?” “皇后软硬不吃,拒绝交出先皇遗诏。是留是杀,请魏公公定夺。”魏希孔连忙低声禀报。 魏忠贤面色一沉,手指魏良卿:“宁国公,你的意见呢?” “还留她干什么?杀掉算了!”还未等魏良卿开口,客氏抢先答道。 魏良卿连忙应道:“客妈妈说得对,干脆把她连同信王一块杀了,咱趁乱夺取皇位……” 魏忠贤斜视了一眼魏良卿,目光移向崔呈秀,“崔尚书,你看呢?” 崔呈秀思索着,半晌无语…… 魏忠贤双眼逼视崔呈秀:“你倒是说话呀!有什么想法,不妨明言,我决不怪罪你。” 崔呈秀犹豫再三:“恐外有义兵啊!” 崔呈秀见众人均面呈不悦,于是赶紧解释道:“爹爹德高位重、万民称颂,固是事实,但这是皇上在位,爹爹可假皇上之名号令天下。一旦抛去朱氏皇牌,天下还会听咱们调遣吗?再者,孩儿我虽掌兵部,有调兵之权却无兵可调;希孔、良卿他们执掌锦衣卫、东厂,可这些人均纨袴子弟,平时锦衣玉食,神气活现,可若真打起仗来,两军对垒,攻城夺寨,恐怕非乱不可。而那些一直对咱耿耿于心的领兵大臣,一旦以勤王之名兵临城下,进而引发天下大乱,残局恐怕就将难以收拾。唉,怕只怕这外有义兵啊!” “外有义兵?”魏忠贤听后,也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气。从此再无言语。 直至天近拂晓,这伙人浩浩荡荡地冲进张皇后的住处。为了先声夺人,手持利器的锦衣卫武士,便八字排开地伫立厅堂,俨然一群凶神恶煞。 “皇后娘娘。”魏忠贤在武士站定后,方缓缓走入,威风凛凛说:“老奴侍奉皇上忠心可鉴,今特来索请遗诏公布天下,辅佐新主,登极皇位。” 身穿孝服的张皇后冷冷扫视他们一周之后,鄙夷道:“索请遗诏需派锦衣卫来‘请’吗?” “这是为了娘娘的安危。” “如果哀家不从呢?” “如若不从,那就休怪老奴无礼了!” 魏忠贤说着,两眼一瞪。随着魏忠贤这两道凶光,锦衣卫武士仿佛得到将令一样,刷地一下抽出利剑,后宫大厅顿时寒光四射。 “威胁内宫,居心何在?”张皇后岂是一般女流!她不仅没有被这阵势吓倒,相反地更加气愤填膺,大义凛然,厉声斥责道:“哀家身可杀,志不可夺!哀家早知从命死,不从命亦死!从命死,我无颜见列祖列宗;不从命死,我无愧见太祖在天之灵!”说着她扬头挺胸,跨前一步,手指魏忠贤,“魏公公在朝,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尊称九千岁,皇上赐名‘忠贤’。今皇上尸骨未寒,便如此率兵强夺遗诏。‘忠’在何处,又‘贤’在哪里?”接着她又一转身,迎向崔呈秀,厉声质问:“你身为兵部尚书,理应奉领疆吏守土御敌,如今却私闯内宫,以武要狭,难道崔尚书就是这样报效朝廷,捍卫大明江山,保护黎民百姓的吗?” 崔呈秀闻言羞惭地退缩,可张皇后却不吐不快,她把手指向魏良卿:“宁国公喜得贵子,哀家本欲祝贺,可你们丧心病狂,妄想偷梁换柱,把朱明王朝变成魏家天下,难道你们就不怕天下义兵四起,遭到灭顶之灾吗?” 魏忠贤等被训斥得面红耳热,正欲恼羞成怒,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来个鱼死网破时,太监王承恩匆匆跑进:“禀报娘娘,孙承宗孙大人率领家勇前来求见皇后!” 孙承宗乃三朝元老,一生统兵,战功无数。魏忠贤一听这话,便借坡下驴,挥手示意众人退下。 “惊扰娘娘,乞望恕罪。”魏希孔对张皇后拱手致礼,领锦衣卫武士退出。 “皇上驾崩,四海同悲,望娘娘节哀自重!国不可一日无君,老臣立刻处置。”魏忠贤说着退出厅堂,此刻,这位目不识丁的阉臣倒颇有些文质彬彬。 张皇后目视魏忠贤离去后,轻轻舒了口气,连忙吩咐太监王承恩:“快请孙大人进来!” 王承恩深施一礼:“奴才见他们不安好心,怕加害皇后娘娘,谎报孙大人求见。” “孙大人没来?”张皇后闻之一怔。 “孙大人集合家丁兵勇正在途中。” 张皇后笑着赞许:“王承恩,王承恩,你好机灵啊!” 回到乾清宫内,魏良卿望着空空的皇帝御座,长叹了一声:“唉,难道就这么偃旗息鼓了?” “恐有义兵啊!”崔呈秀摇头叹息,他拍拍魏良卿的肩头,“良卿,暂且不争一日之短长。一切要从长计议。我听说熹宗爷要传位给信王时,把这位信王爷吓得战战兢兢、不知所措。我想他比那位晏驾的万岁爷也强不到哪儿去,一个十七岁的娃娃,怎敢跟咱威震朝野、一言九鼎的九千岁斗?即使斗,内阁、六部、九卿和各地督抚,都是咱千岁爷提拔举荐的,再加上咱控制的东厂、锦衣卫,咱九千岁一跺脚,整个神州都为之震颤。哪个大臣吃了豹子胆,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魏忠贤默默点头,以示赞同,正欲说点什么时,锦衣卫都督魏希孔走进禀报:“文武百官聚集午门外等着上朝,是穿朝服还是丧服?” 魏忠贤对此毫不理会,而是手一挥:“走,咱先去看看信王。” 魏忠贤一行来到侧殿廊么,只见信王朱由检正孤身呆愣地坐在桌前。 魏忠贤上前一步致礼:“信王千岁,请穿丧服祭奠受命,然后去皇极殿行告天礼,颁布遗诏。” 信王朱由检缓缓起身,眼睛一亮,闪出一种异样的光芒。 皇帝继位登基,本应是极尽隆重和奢华,但因信王朱由检处此心境,借口先帝刚刚晏驾,而一切便都从简了。他在御笔圈定年号为崇祯之后,便来到三天前刚刚落成的皇极、中极、建极三座金碧辉煌的大殿,接受文武百官三呼万岁的朝贺,大明朝的第十六位帝王便这样登基了! 从此那位战战兢兢、弱不禁风的清秀少年,一跃而成了威风八面、金口玉言的真龙天子。“万岁”的欢呼声虽然使崇祯热血沸腾、心旌摇荡,位他从魏忠贤一棵的目光中,清醒地读出他们的无奈和警觉,意识到自己周边的危机。他有意将目光躲开客氏和魏忠贤,而是投向了对自己恩重如山的张皇后: “皇嫂亲临,五弟不胜惶恐!皇嫂如母,这治国施政,乞望皇嫂悉心赐教!” “哀家是一介女流,祖训不得干预朝政,一切由五弟自主吧!”张皇后盯视着魏忠贤,乘机递给信王一张便笺。 信王接过便笺,只见上面赫然写着三个宇:“除阉党。” 信王掉头一看,正与魏忠贤的目光相碰,二人双目对视。 第四章 女色媚君 继任的崇祯与天启皇帝完全不同。他既不像魏忠贤想象的那样唯唯诺诺,也不像魏忠贤所期望的那样任人摆布。这是一位十分勤政、读书好学却又颇有心计的皇帝。 继位之后的近十天内,他虽内心里时刻惦记着“除阉党”,但在外表上却表现得一切如旧,不动声色。既不卑不亢,也不愠不火、不急不躁,他的这些举措,甚至连老奸巨滑的魏忠贤,也不知他心中打的是什么算盘?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因为摸不清底细,魏忠贤一时竟不知如何应对。 这天,魏忠贤在客氏处和客氏举杯对饮,喝着闷酒。魏忠贤长叹了一口气:“即位十天了,皇上不闻不问,毫无动静,心中没底啊!” “怎么没底?”客氏满不在乎地说:“我是先皇乳母,尊为奉圣夫人;你是先皇独宠的重臣。先皇遗嘱对你要委以重用,他若违背就不是仁义之君!” “仁义?古往今来,多少皇上为保权位弑兄欺嫂、杀戮功臣,谁敢说皇上不仁不义?唉,对皇上哪有什么仁义可言?”魏忠贤摇头叹息,“再说,先皇已地下去了,你这位先皇的奉圣夫人,还奉圣谁?” 正在此时,魏良卿、魏希孔、崔呈秀慌张走进。 魏良卿惊恐道:“据报,朝中有人结伙上疏,已经连着几次告我们!” 魏忠贤愣怔了一下,但随即冷冷一笑:“我知道,迟早总有这一天。” “关键是皇上怎么说?”客氏着急插话问道。 “皇上一律留中不睬。” “这是为什么?”本来就不聪明的客氏,自从先皇去世之后,她的脑袋就变得更不灵光,以致怎么也无法理解崇祯的举措。 对崇祯做法同样不理解的大有人在。新任首辅韩爌,也是其中的一个。 韩爌原为东林党人,明光宗时即拜礼部尚书东阁大学士。熹宗嗣位后,再度入阁,晋太子太师吏部尚书中极殿大学士,颇得重用。但后因得罪魏忠贤而被排挤出阁,进而又遭诬陷,削籍除名。崇祯一即位,立即遣人召回,出任首辅。 韩爌乃三朝元老,老成持重,耿介正直,是当时著名的贤相。一上朝,便把清除阉党视为己任,每次召对,都与崇祯极言魏忠贤祸国殃民之事,可崇祯皇帝却总是闪烁其词、敷衍塞责。 这天,韩爌再度将一份奏折呈放在龙案上。 “朝内数名老臣再次乞请皇上纠官邪,安民生,剪除阉党!”韩爌跪在地上,声音里带有明显的不满。 崇祯目视一眼韩爌,虽然看出了他的情绪和不满,但依然平和地说:“爱卿久勋元老,平身赐坐!” “谢皇上!”韩爌起身上前启奏:“吾皇英主:多年以来,朝野上下,不媚天子而媚奸臣。厂臣魏忠贤勾结客氏,广罗党羽,布满天下,祸国殃民,神人共愤!臣以为不除阉党,将国不成国,民生难安,大明天下难以中兴!” 崇祯故意脸色一沉:“爱卿万勿言之过激。” 韩爌不知崇祯心中所想,依然直言:“陛下!魏忠贤、客氏之流,魏良卿、崔呈秀之辈,既非开国之元勋,也非从龙之宠儿,乃是刁顽误国的跳梁小丑,岂能让他们横行天下!臣以为,厂臣魏忠贤欺君罔上,罪大恶极。” 崇祯目视一眼供奉在案的红木龙舟,沉稳凝重地说:“皇兄有遗旨:当委以重用。朕岂能置之不顾?念忠贤有驱使之劳,免予追究吧!” 韩爌不屈不挠,重又上前作揖再谏:“陛下!忠贤既不忠,也不贤!威胁内宫张皇后,外夺边臣袁崇焕,陛下继位之时,竟拂逆人伦,投毒谋杀,蓄谋篡位,先帝如若有知,亦必将处以极刑,弃之于市!” 崇祯皇帝见韩爌的话语越来越重,便警觉地看了看周围,然后倏地站起制止道:“不可轻率诋毁!” 忠诚耿介的韩爌还想说什么,崇祯连忙挥手示意:“退下!” “是!老臣冒犯龙颜!”韩爌见此,只得躬身退下,但他临到门口时,又忍不住地再次吁谏:“陛下!阉党不除,国无宁日!乞望陛下为大明江山三思!” 崇祯目送韩爌躬身离去的身影,赞叹地说:“真是难得的忠良贤臣啊!” 崇祯虽然赞赏韩爌的忠诚耿介,但他清楚,此刻尚不是与魏忠贤公开摊牌的时机。自己初登大位,羽翼未丰,而魏忠贤几朝经营,根深叶茂,盘根错节,尚未到根腐叶落之时。其实,崇祯何尝不想早点清除这伙罪大恶极的阉党? 原本形同玩偶的前内阁黄立极与施凤来的匆匆离去,以及一直与自己对立的东林党人韩爌的重召入阁,都不能不使魏客团伙为之震荡。但因黄、施者流的确是草包饭桶,而韩爌则学富五车,且又口碑极佳,所以魏忠贤竟也无法反对。加之,韩爌入阁后虽曾一再弹劾,但据内线的太监宫女情报,皇上均是不理不睬,这也使得魏忠贤无由发作。 不理不睬,虽不等于赞许,但也不等于反对呀?而且,任由这一份份的弹劾继续下去,越积越多,迟早要出大乱子的! 对此,魏良卿大为惊惧:“这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难道束手待毙不成?”魏希孔难忘屠夫本色,他困兽犹斗地说:“我们有东厂,有锦衣卫,还有兵权在握……” 崔呈秀摇头插了一句:“就是没有天子的宠信!” “呈秀说得对!没有天子的宠信,有者谓无;有了天子的宠信,无者谓有。”魏忠贤对此,体会极深。他之所以迟迟未开口、未行动,其原因也正在于此。今见崔呈秀捅破,便阴冷地转着眼珠道:“既然有人上疏罢黜剪除老夫,何不自己上疏请辞!”说着一声吩咐:“呈秀,良卿,替老夫写上疏辞文!” 此话如同炸雷,自会引起众人的一片惊慌:“魏公公,厂主!……” “写!”魏忠贤早已谋划在胸,他双目微闭,口授疏文:“奏请皇上恩准:奉圣夫人搬出内宫,老夫乞求辞去东厂提督,交还印信……” 别人不敢怎样,可客氏不同,她气得手指着魏忠贤的鼻子,质问:“你这葫芦里闷的什么药?人家是就坡下驴,你是见坡就下驴!皇上尚未处置,你就先尿裤子啦?” “等皇上处置就为时晚矣!要固禄保位就得如此!”魏忠贤说着,诡秘地一笑,“你知道什么!这叫以守为攻,试探虚实!” 尽人皆知,东林党是魏忠贤的死对头。魏忠贤在熹宗当朝的天启年间,利用熹宗对他和客氏的放纵与宠信,一次次地打击和迫害东林党人,以达到他结党营私、排斥异己的目的,最初是阉党魏广微秉承魏忠贤的旨意,炮制了一本《缙绅便览》,将东林党的近七十名官员诬为“邪党”,加以评点。之后,崔呈秀因谋求加入东林遭拒绝,怀恨在心,于是转而卖身投靠魏忠贤,进呈《同志录》,开列东林党人名单,魏忠贤便凭此任免、升降官员。还有一个叫王绍徽的,因巴结魏阉爬上吏部尚书后,又仿一百零八将,将东林一百零八人编成《点将录》,列出三十六天罡星、七十二地煞星,让魏阉按名黜汰。 对于魏客阉党的这些倒行逆施,一些刚直不阿的官员并没有束手待毙。天启四年,左副都御史杨涟首先开炮,向皇上呈进弹劾魏忠贤的二十四大罪状:接着,吏科都给事中魏大中、御史黄尊素等又接二连三地上疏弹劾,掀起了颇有声势的倒魏风潮。 但有熹宗皇帝宠信与纵容的魏客阉党,不仅平息了这一风潮,而且变本加厉地打击报复。天启五年制造了“六君子之狱”,逮捕了杨涟、魏大中、左光斗等六人;继之于天启六年又兴“七君子之狱”,逮捕了高攀龙、黄尊素等七人,栽赃诬陷、严刑拷打,直至将这些正直朝臣全都迫害致死。从此,黑云压城,白色恐怖,东林党人销声匿迹,大明王朝成了魏客阉党的一统天下,魏忠贤成了权倾朝野、炙手可热的九千岁。 但谁知天有不测,仅仅一年之后,即天启七年,魏客赖以生存的熹宗,仅二十三岁便一命呜乎! 政权更迭,必然会一朝天子一朝臣,更何况魏、客又制造了那么多的冤狱。这些冤魂怨鬼以及像韩爌之流东林学的徒子徒孙,怎能不伺机鸣冤翻案呢? 对此,老谋深算的魏忠贤早已料到,他和客氏的辞呈,实是以退为进,看你年轻的崇祯如何反应? 崇祯皇帝虽然年轻,但却颇有城府。当魏忠贤手托着厂督的印信来递交辞呈时,崇祯皇帝依然是不愠不火、神态自若。 他望着魏忠贤上交的辞呈和印信,劝慰道:“皇兄遗嘱,朕与爱卿一起聆听,言犹在耳,怎能忘怀?爱卿不必揣摩风影,务令安心任职!”说着拿起印信交还给魏忠贤,“恕朕不允,印信当由爱卿自己掌管。” “皇上既不允老奴辞职,老奴就只好听命收回了。”魏忠贤心中一喜,连忙接过印信,然后目视一眼熹宗所刻的红木龙舟,颇为动情地说:“陛下如先皇一样宠待老奴,老奴定肝脑涂地,报效皇上!” “爱卿侍候先皇左右,忠心可嘉,朝野上下,有目共睹。”崇祯热情地说道。 魏忠贤听到崇祯这几句赞誉,心中的一块石头刚要落下来,转身告辞,谁知崇祯紧接着又补了一句:“至于奉圣夫人乞请搬出内宫,移居私邸,只要奉圣夫人感到方便,朕就遵从雅志,随她自己处置了!” 魏忠贤闻言一愣,心想皇上这是什么意思?谁都知道魏、客一体,崇祯他这么做,是否想拆散我们,分而治之?但继而一想,客氏是熹宗的乳娘,是因熹宗而进驻皇宫的,如今熹宗已死,客氏已经没有理由继续留住宫内,搬出宫廷,倒也在情理之中。魏忠贤怔在那里,偷眼窥视着崇祯,暗自思忖,这个小皇帝的真实意图,究竟意欲何为呢?为了探寻真谛,魏忠贤眼珠一转倒地跪拜,再次试探:“各地建造老奴生祠,老奴惶恐不安,乞请皇上恩准停止建造,并免去香烛费三万两。” 崇祯依然亲热有加:“爱卿不必惶恐。各地建造生祠祝福,这是舆论之公嘛!厂臣有功不居,更见谦虚美德。香烛费区区三万金,不必念念不忘。”他看看魏忠贤,“朕送你一样只字万金的稀世珍宝。” 魏忠贤疑惑地望着皇上…… 只听一声吩咐:“来人!赐厂臣魏忠贤匾幅一帧。” 太监王承恩和曹化淳应声走上。太监王承恩原系坤宁宫总管,崇祯继位后,因宫中太监均为魏忠贤走狗爪牙,张皇后唯恐他们从中作祟,便将亲信王承恩调至崇祯的身旁。王承恩早年曾随侍崇祯的养母东李庄妃,可谓是看着崇祯长大,两人早就熟稔,所以王承恩一来,崇祯便极为倚重。 王承恩和曹化淳打开手中的匾幅,只见上面赫赫写着:“功德巍巍”四个大字。 魏忠贤一见大喜过望,连忙跪地叩谢:“老奴谢皇上恩赐墨宝!” 待这书写着“功德巍巍”的匾额抬回魏忠贤官邸时,魏府众人击掌庆贺,一片欢欣! 魏忠贤那位风骚多姿的侄媳妇,首先扭动腰肢,走近魏忠贤,兴高采烈地说:“叔叔运筹帷幄,又得新宠,可喜可贺!” 魏希孔对此似还怀有疑虑:“难道皇上果真前嫌尽弃,芥蒂全消?” 魏忠贤沉吟了一会儿,缓缓说道:“老夫细细体察,皇上言辞诚恳,优礼备加,并无可疑之处!”说着手指“功德巍巍”匾幅,“要不,赐赏匾幅干什么呢?” 崔呈秀连连点头:“这可是皇上登基以来的第一件墨宝,是价值连城的金字招牌啊!” 客氏出于女性的本能,早就看不惯那位侄媳妇的风骚卖弄,如今见崔呈秀也跟着吹捧,加之魏忠贤那副扬扬得意的样子,她便愤而走过来,睥睨一眼魏忠贤,质问道:“皇上对你不准辞职,新宠有加,对老娘怎么就允准搬出内宫呢?” “哎呀!奉圣夫人!”魏忠贤早知客氏会有此一手,便连忙耐心地给客氏解释,“你久居内宫本不合法规,完全是先皇的庇荫。新皇允准你移居宫外,既合常规,又合情理。” 缺心少肺的魏良卿高兴得几欲拍手:“如此看来,可以消除疑虑,再得非常之福了!” 然而魏忠贤却并不像他那样乐观,他虽然嘴上那么安慰客氏,但内心仍存有余悸:“虽有非常之福,也要防非常之祸啊!” 虽已深夜,可崇祯仍在御书房内伏案批阅着一本本奏折。 随侍的太监王承恩来到崇祯身边,轻声提醒:“皇上,已是深夜,万岁爷该回坤宁宫休息了。” 崇祯似乎没有听见,看着奏折不禁喃喃自语:“怎么连县令小臣也弹劾魏忠贤!” 待过了些时,王承恩又上前催劝:“皇上,已经深夜,奏折留着明日再审吧!皇后娘娘正等着侍寝万岁爷!” 崇祯抬起头看了看他,说道:“承恩啊,难道你也不了解朕,朕不是早就说过,当日事情一定要当日处置完毕。” 身为亲信太监,从小便看着崇祯长大的王承恩,当然清楚崇祯的勤政,清楚他当日事情一定当日处置完毕的决心。王承恩对此不仅清楚,而且十分敬佩和赞赏,但一想到皇上已经连着几夜未去皇后寝宫,今晚皇后又要空等一宿时,他便左右为难了。 不出王承恩所料,周皇后果然又空等了一宿。但比王承恩想象略好一点的是,坤宁宫里不是周皇后一人,已经移居别宫的先帝张皇后正陪在她的身边。 眼见天已放亮,崇祯肯定不会再来了,张皇后便收住闲扯的话题,关切地问道: “我怎么听说,五弟即位后,天天上朝,日日熬夜,亲览奏折,事无钜细,样样过问,连你侍寝也顾不上了?” “可不是!”周皇后见事已如此,不好隐瞒,便粉脸羞红地回道:“常常在御书房内随便歇一歇。” “可别让皇上累坏了身子啊!你为后宫之主,责任重大。”张皇后关切地说,“是不是皇上有什么苦恼之事?” “万岁爷常常愁眉不展,郁闷不乐。”周皇后对此颇感不安。 “哦?”张皇后毕竟是过来人,对此似乎非常理解,“要尽其所能,让皇上高兴起来。” “可怎能让皇上高兴呢?” “御妹,你真傻啊!”张皇后用手一戳周皇后的额头,狡黠地笑道:“得选妃!” “选妃?” “对,选妃!明天就选!” 选妃这桩机密大事,又落在了亲信太监王承恩的头上。经过两天的忙碌,在附近的六城四县共送来百名淑女。 选妃虽不像当年为熹宗选乳娘那样,还得赤裸了身体丈量胸围、腰身、乳房及阴部。但此次也是甚为挑剔,除了出生年月生辰八字、身高体重之外,对家庭、教养、声音、体态、走路姿势及颦笑谈吐,都一一考核。 经过一轮轮地筛选,本着“娶妻以德,纳妾以色”的原则,张皇后和周皇后最终选中了两名秀丽的女子,一是田氏,一是袁氏。 袁氏出身小户人家,和周皇后一样都是小家碧玉型的女人,所以一眼便被周皇后选中。 而田氏则是来自富甲天下的扬州,其父田弘遇为当地富绅,生母早逝,继母为扬州的歌舞伎,她从小便研习琴棋书画,能歌善舞、婀娜多姿,且又风情万种。事后果如张皇后所料,最得皇上之宠爱。 小事尚且逃不出魏忠贤的眼睛,如此选妃大事,当然很快便传到魏、客的耳中。近日因一直遭到弹劾而郁郁不乐的魏忠贤,顿时兴奋了起来!他连忙派人去将客氏请来。 “宫里选妃啦!”客氏刚一进屋,便大声叫道。自从让她搬出宫去之后,她以整理先帝遗物为名,整天泡在供奉熹宗灵位的仁智殿中。崇祯的一道驱逐令,彻底打碎了她的幻梦,打碎了她的富贵荣华,使她从天堂一下跌入了地狱。她甚为懊悔,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奶大的小皇帝竟会先自己而死,本以为有这么个大靠山,可以作威作福、横行霸道、吃喝玩乐一辈子呢! 没想到,这座天大的冰山,竟顷刻之间便崩塌融化了。她当然清楚这一切都是因为熹宗这位小皇帝的突然死去,她每次来到熹宗的灵位前时,都痛不欲生。她拿出精心保管的小匣子,里面存有熹宗儿时的胎发、乳牙和指甲,这些本来都是她在朝中安身立命、倚老卖老的资本,可如今全成一钱不值的垃圾了! 客氏将这些东西堆放在香炉里,一边焚烧,一边哭泣。她肥硕的身躯随着这抽泣之声有规律地颤抖着,而颤抖得最厉害的则是她那对硕大无比的乳房。这曾是她扶摇直上、飞黄腾达的全部资本。正是这对大乳房,一只哺育了一位历史上最昏庸无能的皇帝,一只则成就了一个千古第一恶的大太监魏忠贤。 当魏忠贤派人找到仁智殿时,客氏正处此心态之中,所以落座之后便连珠炮似的发泄着牢骚和不满:“这次听说选了好几百个!过去这些事为我们一手安排,现如今……” “好事!好事!”魏忠贤当然清楚客氏此时的情绪和心态,连忙截住她的话头,高兴地笑着,“扬眉之日,再显身手的时候到了。” 客氏一时未能理会,便不满地瞪视着魏忠贤:“说话尽吞吞吐吐,模模糊糊!如何再有扬眉之日?” “奉圣夫人!好好奉圣啊!”魏忠贤并没详细解释,而是站起来,“老夫去熙春院。” 客氏更加不悦地说:“又去熙春院?” 魏忠贤微微冷笑:“她们选美选妃,老夫选娼选妓,看谁敌过谁!” 一见魏忠贤又来光顾熙春院,院主妥娘连忙堆起笑脸热情相迎:“哎哟哟!妥娘三生有幸,喜迎魏公公再登青楼!奴家这厢有礼了!”说着曲膝施礼。 “罢了,罢了!”魏忠贤摆摆手,走进客厅。 妥娘一面忙不迭地倒水沏茶,一面又心有余悸地注视着这位再次突然造访的太监总管。 这时,丫鬟送上香茶,妥娘接过来,亲自递上:“敢情这次魏公公前来敝院……还是挑人?” 魏忠贤边接茶,边点点头:“对!挑人。” 妥娘试探地:“还是要……四个?” 魏忠贤呷了口茶:“当然要四个!”妥娘越发不安:“还是充作……宫女?” “岂止是宫女!是贵为宫妃!”魏忠贤说着站起来,神情中充满了得意。 妥娘听得此话,却似五雷轰顶,她吓得“扑通”跪下,连连作揖哀求:“求魏公公高抬贵手,饶了贱妾吧!这是伤天害理啊!不能昧着良心再干这缺德事啊!求您老人家……” 魏忠贤本来心绪很好,但听了妥娘的一番唠叨,气得把茶杯一摔,训斥道:“大胆妥娘!竟敢指责老夫伤天害理,昧着良心干缺德事!你是不要命了?” “不不不!妥娘不敢!”妥娘见自己无意惹恼了魏忠贤,直吓得胆战心惊,苦苦求饶:“九千岁,这怀了孕的大肚子实在不好找啊!” 魏忠贤一听,知道妥娘无意讥讽自己,便哈哈笑了起来:“这次不要待产的大肚子,是要尚未开苞的处子!” “要处子?” “对。要二八妙龄的绝色佳人。” 妥娘一听不是要孕妇,而是要处子佳人,顿时雨过天晴,眉开眼笑说:“行行行!熙春院的姑娘个个闭月羞花,人人沉鱼落雁,好似芙蓉出水,嫦娥下凡……” “你不要啰嗦了!”魏忠贤不耐烦地站起身来,“老夫要亲自挑选,——过目!” 就在崇祯皇帝认可田氏、袁氏,分别将她们册封为田贵妃、袁贵妃的同时,魏忠贤所挑选的四名青楼佳丽,也被送进了魏府。善赌的巨阉魏忠贤,此刻正与她们玩骰作乐。 “老夫玩骰子可谓朝中头名状元!”魏忠贤大言不惭地说着,“你们得和皇上玩殷子,谁赢了,谁就最先得到皇上的宠幸,谁就能最早封为贵妃!” 其中一紫衣女子因最有姿色,于是便撒娇道:“要是皇上不玩骰子呢?” “不玩?那就施展你们的本领,逗引皇上钻进芙蓉帐里去玩!” “要是皇上还不肯钻呢?” “这个嘛……”魏忠贤一挥手,小太监杜勋端着一只托盘走进。 托盘里放着四只精致的香袋。魏忠贤拿起一只小小的香袋,淫邪地望着这四名佳丽:“有了它,就不愁他皇上不往芙蓉帐里钻!” 崇祯毕竟是正值青春期的少年皇帝,自从田、袁二妃入宫以后,崇祯果然判若两人似的精神抖擞、容光焕发,寝宫之中也可常常听到他的笑声了。 连蚊子一飞过,都要分出公母来的魏忠贤,当然会敏感地看出这一变化,心想,人都说你朱由检是个不近女色的正人君子,看来这其实也是谣传、溢美。才几天,你崇祯不也同样拜倒在石榴裙下? 经过几天的调教,本是出身青楼的四名女子,更加风韵绰约、色媚迷人。魏忠贤见一切停当,且气候适应,便选一个夜深人静、崇祯单身独宿御书房的日子,将这四名美女带进了皇宫。 “皇上国事辛劳,无有分忧,老奴选尽天下美女,特进奉四名尤物相伴陛下,乞请万岁爷笑纳!”魏忠贤大礼参拜后,朗声奏道。 崇祯初时一愣,很快便浮起满脸笑容,龙颜大悦地:“难得爱卿用心良苦,待朕看看四个尤物面貌如何?” 魏忠贤极力奉承:“她们脸若芙蓉,腰似杨柳,冰肌玉骨,都是绝代芳姿的国色天香啊!万岁爷请看。” 帷帘一挑,四名青楼女子分别身着青、黄、兰、紫四色衣裙,娇媚艳态,笑脸盈盈,款款走进,随之传来一阵阵沁人心脾的幽香。 崇祯嗅着这随之飘进的异香,不觉心旌摇动,目不转睛地盯看着四名青楼女子,口中喃喃赞道:“果真是秀色可餐的尤物!” 魏忠贤一见皇上如此神情,心中暗喜,便紧紧盯视着崇祯奏道:“请万岁爷尽情受用!” “朕就笑纳不拒了!”崇祯看看魏忠贤赞许道,“爱卿处处替朕着想,忠心可嘉!来人,赐厂臣忠贤黄金百两!” 王承恩应声走上,复诵:“是!赐魏公公黄金百两!” “谢皇上!”魏忠贤说着随王承恩退出,心中充满了得意。 一向对魏忠贤持有戒心的崇祯,目视魏忠贤得意离去的背影,心中涌起了一阵疑惑:此时他进献美女,用心何在呢?待到他的目光移向那尊红木龙舟时,他立刻醒悟了!皇兄临终的教诲,“女色误国”四个大字,宛如惊雷一般劈开了他的疑团。 崇祯转身视向跪在一旁的四名女子:“说!魏忠贤让你们进宫,意欲何为?” 紫衣女子声若黄莺,应声奏道:“奴婢侍奉皇上,请万岁爷与婢妾投骰嬉戏。”说着从衣袋内拿出骰子。 “玩骰子?”崇祯惊讶道,“朕是不识牌赌。” 紫衣女子含情脉脉,频送秋波:“魏公公告诉奴婢,奴婢谁赢谁就先侍寝皇上,皇上……若是赢了,那就由皇上随心所欲、任意挑选。” “随心所欲、任意挑选?干什么?” “芙蓉帐里,为皇上侍寝。” “若是朕不愿意呢?” “皇上不会不愿意的!” 崇祯见她们说得这般坦白,又毫无羞臊之色,已断定她们绝非良家淑女。联想起她们晋见时带来的那股使人淫迷的异香,更加令人生疑。想到此,崇祯转过身去,一声吩咐:“来人!” 太监曹化淳连忙走进:“奴才在!” 崇祯手指青楼女子:“带她们下去,依例搜查净身。” “皇上是笑纳不拒啊!”魏忠贤一回到自己的府邸,便高兴地呷了一口酒,“自古君王没有不贪淫好色的!隋炀帝春宫淫戏,昼夜无歇;唐明皇多情多欲,随遇而幸,哪一个皇帝老子逃得过一个色字?” 客氏听此,也随之兴奋起来,她接过魏忠贤递过来的酒杯,使劲灌了一口:“再叫良卿、希孔他们多找佳丽美女,源源不断供给,皇上就色迷色乱、晕了脑袋。” 魏忠贤听到这儿,仿佛又回到了先帝熹宗朱由校、光宗朱常洛的年代,这两位皇帝初时也是雄心勃勃,后来均是因贪恋女色而荒废朝政,以致最后身亡的。魏忠贤虽不想崇祯也像他父兄那样因淫身亡,但只要他沉缅于女色之中,便将无暇料理朝政……想到此,魏忠贤望着有些酒醉的客氏,不无得意地说:“那时候,我们就再获新宠,重掌国柄!” 客氏仗着酒力,忘情地依偎在魏忠贤胸前:“到那时,再风风光光、轰轰烈烈地把我请回皇宫,那才叫扬眉吐气哩!” 正这时,传来轻轻的敲门声。打开屋门,崇祯的亲信太监曹化淳怔怔地站在门口。 “深更半夜的,来此何事?”客氏口气里显然流露着不满。 “皇上令将四名淑女净身。”曹化淳喃喃回禀。 “搜出什么啦?”魏忠贤一阵紧张,“凶器?” “没有凶器。只是在每人袖袋里各自搜出一枚香囊。” “香囊?”客氏也紧张起来,急忙插嘴:“他可知道这香囊何用?” “有人告知说那是春药,随着香气溢散,令人春心荡漾……” “皇上说老夫什么啦?”魏忠贤极为关切地打断他的话头。 “没、没说什么……” “那对这四名淑女怎么处置的?” “皇上说这是以色迷君,全部打入冷宫!” 曹化淳是魏忠贤早年安插进信王府里的一位小太监,当年也并没有着意栽培,可近来随着信王入主皇位,他作为亲信太监也随之一步登天。皇宫里的任何风吹草动,都会很快便传到魏忠贤的耳中。 今晚曹化淳带来的情报,不仅没有任何欢愉,相反却似冷水浇头一样。即使曹化淳已离开了许久,客氏仍十分颓丧:“厉害呀!以色迷君,打入冷宫!” “以色迷君君不迷啊!”魏忠贤手擎着酒杯,摇头叹息道:“难道皇上果真是圣人?难道皇上果真不贪声色之娱?难道……” “别难道、难道的唠叨了!”客氏打断魏忠贤的话,“难道我们就此甘休不成?” “不!”魏忠贤将酒杯一放,霍地站起来:“我就不信圣心不动!待老夫再试他一试,管叫他欲火难熬,见色思淫,一发不可收拾!” 夜深人静,御房门内,崇祯依旧像往日一样在伏案批阅奏疏。只见一份疏文的封面上,赫然写道:《专疏:阉党魏忠贤十罪书》。 崇祯翻开这《十罪书》,正欲仔细观看,忽然,空中飘来一股奇特的香味,使崇祯精神一振,不由得连着又吸了两口…… 待崇祯想细细思考一下奏章的条文时,精神却怎么也无法集中了,只觉得内心燥热,身上火烧火燎的,涌起了一股难以抑止的性冲动。崇祯自恃是一位长于控制的人,可今天却不知怎的,这欲望宛如暗潮一样一浪高过一浪,越来越强烈,再也按捺不住了!他终于被迫放下疏文,站起来高叫一声:“来人!” 王承恩应声而入:“奴才在。” “王承恩,快、快去传召紫衣女子前来。” “传召紫衣女子?”王承恩有些下解。 崇祯点点头,眼睛里放射出一种异样的光芒:“朕思念紫衣女子,召幸于她,一解饥渴。” “奴才这就去。”王承恩说着快步走向门外。 与此同时,魏忠贤搂着客氏,正扬扬得意说:“这一次,让皇上不知不觉地春心萌动,不知不觉地欲火难忍,不知不觉横卧龙床……” “什么先帝遗训,‘不可贪恋女色’?”客氏扭动她肥胖的身躯,兴奋地说道:“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啊!现今哪个男人不好色?不好色就不是男人!连你们这些阉了的,见了美女不也还色迷迷?”说完,顺手一把将魏忠贤推向了床边。 魏忠贤一脸尴尬。 “怎么,我说错了?” “错是没错,只是咱说的是皇上,怎么又把我扯了进去?” “哼,我是说,世上就没一个不吃腥的猫儿!皇上还是得走先帝的老路!”客氏说起话来,双乳首先为之颤抖。 客氏没有说错,此刻的崇祯正是欲火难熬。待王承恩将紫衣女子领进,还未及娇挪莲步,上前请安,崇祯便急不可耐地吩咐:“快去沐浴!” 在崇祯一再的催促下,紫衣女子草草冲洗了一下,刚刚披上一件纱质的浴衣,崇祯便疾步冲了进来。 此刻的紫衣女子本来就风流妩媚,加之刚刚浴后飘散的一头秀发、白里透红的肌体,一切都充溢着诱人的香气和野性的激情。 崇祯抢步上前,一手揽着紫衣女子的腰部,一手托着紫衣女子的丰臀,把她整个儿抱了起来。 皇上的狂放,使得本来就熟谙风情的紫衣女子由惊而喜。她索性伸出双臂勾住崇祯的脖子,将身体紧紧地缠绕住崇祯,先是用一双火辣辣的双眼迎向崇祯,继而又送上一对火烫的双唇…… 崇祯感到浑身在燃烧,血液有如沸腾一般。 此时,一直在门外等候传唤的王承恩,见此,只好摇着头走开。 “万岁爷今日怎么了?”王承恩对于崇祯今日的放浪颇为不解。因为他知道崇祯不是个好色的皇帝,他胸怀大志,一心想使大明王朝得以中兴,所以他勤政治国、严以自律,从未因女色而荒废朝政。可今天,为何竟如此一反常态,如此放浪形骸呢? 王承恩带着疑惑,刚刚走到回廊,突然,他停下了脚步。只见墙角处,有香头在一闪一闪。再一细看,原来有一小太监正坐在夹墙内在鼓腮吹香…… 王承恩一切都明白了。他冲过去,一把揪住小太监,拖出夹墙。 小太监连声告饶:“王公公饶命!王公公饶命……” 王承恩定睛一看,不由惊愕:“原来是你!” 好不容易挨到清晨,王承恩站在御书房门外轻声呼叫:“万岁爷,该醒醒了!” “谁?”崇祯正蒙蒙胧胧。 “王承恩。” “什么事?” “快到早朝时辰了!” “啊!”崇祯一听,连忙坐起,却发现自己赤身裸体,而身边又有一个陌生女人:“你是何人?怎么与朕同床?” “万岁爷,奴婢是万岁爷召幸来的呀!” “朕召幸过你?王承恩,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位小太监叫杜勋,原是先帝熹宗身边的人。他机灵乖巧,颇得熹宗的宠爱,特别是上次西苑落水,多亏了杜勋跳水营救,故崇祯登基后,王承恩将他引为新信,随侍皇上左右,管理皇上的御书房。但谁知他却竟然干起这等事来? 当王承恩将小太监杜勋带到崇祯的面前时,崇祯勃然大怒! “大胆奴才杜勋!”崇祯端坐在龙椅,亲自审问,“说!你焚燃的是什么?” “奴才罪该万死!”杜勋跪在地上,“此香是宫中旧方,俗称‘迷魂香’,也叫‘媚香’,焚香可以诱发皇上欲念。” “受谁人指使?”崇祯发问。 “系魏公公指派。”杜勋惊颤地连连磕头,“奴才看到皇上操劳国事,昼夜无息,魏公公说,不能让皇上如此劳累,清心寡欲,就指派奴才暗地焚香……奴才本欲帮助万岁爷取乐,但不知万岁爷不近女色,是奴才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罪该万死的不是你啊!”崇祯经过一番冷静思考后,知道这和那四名女子一样,又是魏忠贤在捣鬼,还是想让自己沉缅淫乐,像先帝父兄一样,由他们来把持朝纲。想到此,他走近杜勋:“朕念你年幼无知,且对先帝皇兄有救命之功,此次姑且饶你一回,但严禁出宫,罚做劳役!” “谢皇上不杀之恩!”杜勋叩头后,起身离去。 杜勋走后,崇祯转身拿起皇兄熹宗所刻的红木龙舟,他眼望着这熠熠发光的雕刻,想到皇兄皇父,不胜痛惜说:“原来,皇父、皇兄皆为此所误啊!”于是他放下龙舟,厉声吩咐王承恩:“所有‘迷魂香’、‘媚香’之类全部毁掉,以后严禁再进!” “是!”王承恩应声答道,但他并没有马上离去:“万岁爷,对于厂臣魏公公那边……” 崇祯没有回答,而是沉思地在屋内走了许久后,突然站定:“传旨:赐宴厂臣魏忠贤亲族!” “是!皇上……”王承恩走了两步后,停在了门口,问:“皇上,奴才耳背,刚才说的可是赐宴魏忠贤家族?” 崇祯看破王承恩的心思:“承恩,你是不是想说什么?” 王承恩:“不,奴才不敢!” 崇祯看看王承恩,微笑说:“你是不是想说……魏忠贤一而再地动用女色,迷惑君主,欺君罔上,本是罪不容赦,怎么还赐宴亲族?” 王承恩看着崇祯点点头:“朝野上下,对厂臣无不恨之入骨,论罪当诛!” 崇祯摇摇头:“可先皇有遗旨:说他服侍皇兄,操尽劳苦,既忠且贤,可委以重用啊!”崇祯抬眼看着王承恩,王承恩似还要说些什么,崇祯打断了他,“快去敕旨操办吧,明日乾清宫赐宴,务必要隆重丰盛!” “遵旨!”王承恩满腹狐疑地应声答道,转身缓缓离去。 崇祯目视王承恩离去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然后快步走向龙案,伸手将那份专疏《阉党魏忠贤十罪书》一把抓起,握紧笔头,暗暗发誓:成败均在此一举! 第五章 阜城挽歌 皇帝赐宴的消息,传到魏忠贤府邸时,多日死寂的魏府,宛如投入一块巨石一样,又激起了一阵不大不小的涟漪。崇祯亲赐的“功德巍巍”烫金横匾,已被高高地挂上门楣,两旁蓝色琉璃瓦的大门楼,在阳光照耀下发出一片耀眼的光芒。大门口的朱漆铜环下,又恢复车水马龙。 最为兴奋和活跃的还是那位年轻的侄媳妇,她虽然也出身于官宦人家,但因长时间随同父亲戍守边关,进京嫁给魏良卿为妾,也仅仅一年有余,加之不久便怀孕生子,尚没有机会进宫、没有吃过宫宴,当然就更没有见过皇帝了,昨晚一听说皇上要亲自设宴邀请魏氏整个家族,她高兴得一夜都没有睡好,今晨天还不亮,她就又爬起来,翻找挑选衣服、梳洗打扮。 和自己的媳妇相反,魏良卿虽说也是一宿没睡好,但他不是高兴,而是担心。 当他带着惺忪的睡眼,满脸愁云地来到魏忠贤的客厅时,魏忠贤已经端坐在楠木椅子上,冷静的面容显然在掩盖内心的焦虑,他见魏良卿进来,劈头便问:“良卿,皇上赐宴,非同寻常,你是如何看待?” 魏良卿在叔父面前,没有任何掩饰,他连连摇头,道出了自己的担心:“就怕是鸿门宴啊!” “鸿门宴还不至于,杯酒释兵权倒有可能。”魏忠贤话刚出口,又皱着眉头自我否定,因为魏良卿的担心,正是自己的担心。他停顿了许久,方疑惑地说道:“如若惩治,怎么会屡压奏表,赏赐照旧?如若恩宠,又怎么会笑纳美女却打入冷宫?这次的媚香事件,也出乎我的意料。事情败露,对杜勋并没有严厉的惩戒,相反还把那位穆姓的紫衣女子纳为贵人。你说,皇上到底是真的不好色,还是做给大臣们看的?若是真的认为女色误国,那为什么不惩治杜勋、不惩治那紫衣女子、不惩治我们,相反还要赐宴我们整个魏氏家族呢?唉,老夫伴君二十余年,这是第一遭猜不准、摸不透!” 面对魏忠贤这自言自语似的询问,魏良卿正不知如何回答时,魏希孔兴冲冲来到大厅。 魏良卿迫不及待地说:“希孔来了,听听他的!” 魏希孔跪拜起身后,兴奋地扫视了一眼众人,得意扬扬地说:“据锦衣卫侦知禀报,皇上此次是遵照先皇遗旨,对魏公公要委以重任。赐宴乾清宫,是最高规格,场面极为隆重!” 一听这话,大厅里顿时活跃了起来,魏忠贤也一扫刚才的阴霾,开怀大笑:“这崇祯小儿终于领悟了,大明王朝离不开我魏氏家族,若离开我们,这大明谁能支撑?来人,传我口谕,我魏氏家族凡前往宫廷赴宴者,无论男女长幼均要衣装整肃、仪表堂堂,让这个新皇上好好看看我魏氏家族的风采!” 乾清宫内的宫廷盛宴,果然非比寻常,隆重排场又大。魏氏亲眷早早便来到宫内,他们济济一堂,熙熙攘攘,人人脸上都挂着抑制不住的喜悦和自豪。 宫女和太监们也都精心打扮,穿起节日的盛装,来往穿梭地服侍着。 没等多久,崇祯便在王承恩等人的簇拥下,从内宫走出。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魏忠贤及其家眷连忙跪伏在地,高声唱颂,“老奴祝万岁爷龙体万安!” 崇祯微笑着走向龙倚坐下,和颜悦色:“爱卿平身,不必拘礼,众亲眷快请入席!” “皇上赐宴老奴亲族,聚集一堂,浩荡皇恩,令老奴受宠若惊!”魏忠贤说着起身递过家族名单。 王承恩接过名单高声唱颂:“今日赴天子圣宴者计有:宁国公魏良卿,东平侯魏志德,东安侯魏良栋,锦衣卫大都督魏希孔、都督魏希孟、魏希尧、魏希舜……” 随着王承恩的唱颂,被点到者均一一恭身站起,叩谢龙恩。 崇祯走下龙座,异常亲切地用目光扫视一周后,热情赞誉:“魏氏亲族,一门五侯,大明股肱,盖世绝伦!真是功德巍巍,功德巍巍啊!” “皇上嘉誉,老奴理应效尽犬马之劳!”魏忠贤趋步上前,一脸媚笑。 崇祯看了一眼洋洋得意的魏忠贤后,拿过王承恩手中的名单,粗略地浏览一下后,突然故作惊讶地问:“宁锦大捷中,因功受赏、授衔少子少保和少子少师的两位亲眷,怎么没来呀?” 魏忠贤听此,心中陡地一惊,但随即便以谦虚地口吻掩盖道:“实是怕惊扰皇上,当入另席。” “如此名门英豪,怎能另居别席?再说,朕也一直想领略一下这两位殊死拼杀、屡建奇功的英雄风采!”崇祯说着不待魏忠贤回答,便大声吩咐:“宣少子少保、少子少师进殿!” 王承恩一听皇上降旨,便连忙高声复颂:“圣旨宣少子少保、少子少师进殿!” 所谓少子少保、少子少师,均为辅导皇太子的老师,它们与少子太傅一起被称作宫廷三少。是对朝中大臣的格外恩宠,多是因建有奇功伟业而获得赏赐的。 魏忠贤见事已如此,虽说着急,却也无可奈何。过了一会儿,魏良卿领着一个七岁的顽童魏鹏程缓缓走进。 魏良卿跪拜:“卑职叩拜皇上!” 少子少保是朝中大臣极受人尊重的官街,崇祯疑惑地望着魏良卿身边的孩子,故作惊诧道:“他是谁?他就是少子少保?” 魏良卿惶恐地连忙再跪叩首:“他就是犬子魏鹏程。” 崇祯冷冷地问:“今年几岁啦?” 魏良卿低声呢喃:“七岁。” 魏忠贤见状,连忙过来拉起魏鹏程:“鹏程快给皇上磕头请安。” 魏鹏程从小娇生惯养,稚气骄横:“干吗我要给他磕头?在府上都是别人给大爷我磕头请安。” “放肆!”魏忠贤厉声斥责,连忙用力拉着魏鹏程跪下,“老奴携侄孙少子少保魏鹏程给皇上请安。” 崇祯摆手一笑:“退下吧。”魏良卿松了口气,刚欲引领魏鹏程退下,但谁知崇祯又追了一句:“那位少子少师呢?” “这少子少师……”这次不仅魏良卿,连魏忠贤也变得更加慌乱了,他呆愣好久,方回道:“万岁爷还是不必见了吧?” “为什么?” “酒菜都已经上来半天了,凉了会伤了万岁爷的胃口。” “不妨。”崇祯固执地坚持:“难得有这样与你们家族聚会的机会,像少子少师这等重要人物,朕怎能不见?王承恩宣少子少师进殿。” 王承恩大声复诵:“圣旨宣少子少师进殿!” 此时,魏良卿闻言已两腿筛糠、脸色惨白,他紧张地看着魏忠贤,用目光请示。 一向沉稳老辣的魏忠贤,一时竟也不知所措。 王承恩偏偏又接二连三地高声唱道:“圣旨宣少子少师进殿!”、“圣旨宣少子少师进殿!” 圣旨大如天。魏良卿见魏忠贤没什么反应,只得硬着头皮,无奈地走出。少顷,魏良卿的那位如夫人怀抱婴儿随之走进,这位年轻的如夫人,仗着有几分姿色,加之魏忠贤的宠爱,在府内甚受娇宠。今天又能有如此机遇,得在咫尺之距一睹皇上的龙颜,她十分兴奋。根本没注意魏忠贤的紧张和眼色,而是扭动腰肢,径自大摇大摆地走到崇祯的跟前,跪拜道: “贱妾携犬子魏鹏翼叩见皇上!” “你是何人?”崇祯诧异地望着魏良卿的如夫人:“朕宣的是少子少师,你来何干?” 这位如夫人举了举怀中的婴儿:“犬子魏鹏翼即是少子少师。” “什么?这个襁褓中的婴儿?”崇祯尽管早就得知情报,心中有所准备,但真的见到堂堂的少子少师竟是一个襁褓婴儿时,仍是大吃一惊! 魏忠贤见此,连忙趋步上前:“他就是老奴的二侄孙,少子少师魏鹏翼!” 崇祯脸似一块生铁:“人呢?多大啦?” “正在贱妾怀中安睡,尚不满三月。”魏良卿如夫人指指襁褓中的婴儿。 “尚不满三个月?”崇祯倏地站起,直气得全身震怒,手指着这两个孩子,厉声道:“这就是宁锦大捷殊死拼杀、屡建奇功的英雄义士?魏忠贤,你将功勋卓著的袁崇焕削职罢官,却把功劳授给了如此襁褓中的婴儿,你将朝纲法纪置于何处?将大明天子置于何处?你等岂不是将这大明江山视同儿戏,玩乎于你魏家的股掌之中吗?” 刚才还乱哄哄、喜气洋洋的宴会厅,顿时像急速冷冻一样,一个个都僵在了那里,不知所措。而崇祯则声色俱厉,语音颤抖,最后直气得一下子掀翻了桌子,整个大厅哗啦啦地一阵脆响。 此刻,侄媳妇也不敢再卖弄风骚,直想抱着孩子悄悄地溜出宴会厅,可谁知“哇”地一声,怀中婴儿竟惊得大哭起来。 侄媳妇抬头见崇祯满睑怒气,吓得连忙跪倒在地,浑身抖颤起来。 自从赐宴风波传出后,整个朝堂顿时为之沸腾,参奏弹劾魏忠贤的疏文一天多似一天地飞向崇祯的龙案。这里,不仅过去因遭受魏忠贤打击迫害而关押、流放或冤死的正直人士,一齐将矛头指向了魏忠贤;就连他们阉党内部,那些追随附逆魏忠贤逢迎拍马的猢狲们,眼见大树将倾,也均纷纷倒戈,或是想洗清自己,或是欲断臂脱身,或是为戴罪立功。至于长期受魏忠贤欺压迫害、不共戴天的东林党人,当然更是犹如狂潮一样涌向魏客阉党,其中一马当先者,即是首辅韩爌。 大明王朝建国之初,为加强中央集权,废除了宰相一职,而设有华盖殿、谨身殿、武英殿、文华殿、义渊阁及东阁大学士,为皇帝的政务顾问。后来这些大学士入阁机务,为内阁长官,成为明代的政务中心,事实上握有宰相的重位。其中首席大学士便被尊为首辅,次席的被称为次辅。自明嘉靖、隆庆、万历三朝以后,首辅权位日隆,主持大政。 熹宗朝首辅、次辅的任免,因都操纵在魏忠贤的手心,他们一切都俯首贴耳,仰视魏、客二人的鼻息,不敢有一点作为。而韩爌这位首辅则不然,他不仅刚正不阿,自从被打入东林党圈内而惨遭迫害后,便发誓与魏客阉党誓不两立,以铲除阉党为己任。有这样的首辅大臣统率,满朝上下的倒魏浪潮,自是一浪高过一浪。先是对劣迹昭著的崔呈秀开刀,继而很快便将炮火集中在了魏忠贤和客氏这对祸国殃民的狗男女身上。 面对潮水般的弹劾,魏忠贤也变得色厉内荏,大为惶恐。他后悔自己错过时机,对崇祯优柔寡断、举棋不定,没能趁崇祯立足未稳时,发起宫廷政变,以致使崇祯利用韬晦之策站稳了脚跟,而如今大臣们投靠新帝和阉党纷纷倒戈,使他感到如不及时制止,则将大势已去。 可他不愿意看到几十年建筑的霸权伟业,就这样顷刻崩塌。那不是跺跺脚就使整个大明王朝为之颤动的厂臣魏忠贤,也不是奉圣夫人为之引以为傲的魏忠贤。这不是魏忠贤的性格,也有愧于九千九百岁的雅号!为此,魏忠贤决定找小皇帝崇祯,凭自己的巧舌诡辩,进行最后一搏! 此次约见的地点,仍在乾清宫内。可谁知气势汹汹的魏忠贤刚一进殿,还未及议事,便听得首辅韩爌等人在咚咚击鼓。 崇祯煞有介事地扭头询问:“殿外何事?” 王承恩也煞有介事地躬身回复:“韩爌等一班大臣,说有紧急要事启奏皇上。” “宣他们进来。” 文武官员韩爌等疾步入殿,跪拜。 崇祯又煞有介事地扫视了一遍:“朕今日约请厂臣魏忠贤,与之有关的公事可奏对,其余都改日再议。” “启奏陛下,臣等正是为魏忠贤而来!”韩爌怀抱象牙笏走上一步,奏曰:“臣再上疏《阉党魏忠贤十罪书》!” 魏忠贤一听,立即反驳:“启禀万岁爷:《十罪书》谎言连篇,件件捏造!臣乞请皇上明察是非,分辨黑白,以诬告罪反坐!” 崇祯听后,目光炯炯地逼视着魏忠贤:“内容尚未公布,你怎知诬告?” “老奴早有耳闻,朝内争抄内本,流言广散!”崇祯皇帝的当头一击,并没有使魏忠贤慌乱,早有准备的这位巨阉一扫前些时的隐忍恭顺,而疯狂得无所顾忌:“老奴侍奉先帝,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圣上若是听信他们胡言乱语,就把老奴杀了吧!让文武百官看看死心踏地效命先皇的下场!” “放肆!”崇祯也早就料到他会搬出皇兄熹宗来压自己,他不待魏忠贤余音落地,便厉声斥责。他一边拍着龙案,一边拿起《十罪书》道:“千秋功罪,朕自有决断!凡事皆有公论,内侍王承恩当朝诵读。” “遵旨!”王承恩应声上前,接过《十罪书》。 魏忠贤闻言目瞪口呆,他抬眼环顾,只见武装内侍不知何时已悄然布满四周。 王承恩斜睨了一眼魏忠贤后,高声朗朗颂读:“厂臣魏忠贤十罪书:一曰欺君:凡封章奏疏必先为厂臣歌功颂德,俨然与先帝并立;二曰蔑后:操刀禁苑之中,外胁群臣,内逼宫阉;三曰篡权:太祖垂训,宦官不得干预朝政,忠贤一手遮天,六部大权,边腹重地,钱谷衙门,皆置心腹……” 魏忠贤刚来时的气势汹汹,此刻已一扫而光。他开始还强装硬挺,但到后来直听得他头冒冷汗,浑身发抖,不由得双腿一软,跪伏在地,痛哭流涕:“冤任,冤枉!天大的冤枉啊!老奴不能事新君,只能随先帝地下去了!” 魏忠贤边哭边环视左右,但朝中群臣均投以轻蔑的目光。魏忠贤见此,知一切均无法挽回,便抹着老泪道:“老奴犬劳先帝,落下一身病痛,不能供职,乞请万岁爷恩准辞职回乡!” 崇祯看着魏忠贤的狼狈样,心中有种压抑不住的喜悦。原本崇祯对能否铲除魏忠贤这个一手遮天的巨阉是心存疑虑的,准确点说,是有所恐惧的。如今见这个前无古人、不可一世的庞然大物,终于败倒在自己的脚下,他高兴得真想跳起来大声呼叫一场!可他压住了,面对魏忠贤的乞休辞职,他依然不动声色,只是嘴角浮出了一丝微笑:“悉从雅志,回私第静养。” 魏忠贤的府第,坐落在宫外的东城,深宅广院,苍松翠柏,花红柳绿,假山奇石,歌台舞榭,比起崇祯过去所住的信王府,不要说布局设施的精巧,就光是规模也要远比它大上三倍四倍。气势宏伟的的三层院落,曲径回廊,再加之数百成千盏的细纱宫灯,将偌大一座庭院照得如同白昼,更显得富丽堂皇、气势非凡。 过去,每当他下朝归来,面对这幢仅次于皇宫的豪宅,一步上那高高的台阶,便宛如平步青云,这豪宅便是宫外的朝堂,主宰大明命运的不在乾清宫,而实是这所魏府豪宅。这已是不争之事实,大明官吏无人不晓、无人不知。每次归来,他那在乾清宫中不得不躬腰跪拜的躯身,便一步步地挺直起来,待到步上家门台阶时,则变得扬首看天、挺胸腆肚了。而此刻,魏府上下的丫鬟侍女、管家仆人们则早早地排列两行,待魏忠贤一跨上丹墀,便一齐跪拜在地,三呼“千岁安康”,魏忠贤在这一次次的欢呼声中步入自己的府第。 当夜,魏忠贤的马车将他载回府第时,因其神情沮丧,他不仅没有注意到府内的灯没亮,甚至也没有注意到站在府门前的不是他府中的丫鬟仆人。他慢慢地走下车来,今天没有挺胸昂首,而是低垂着头,一步步地向府门口走去,直到两把长枪十字交叉地横住他的去路,他方抬起头来:只见盖有官印的两张封条贴在朱漆大门上,四名禁兵威武地分立两旁。 魏忠贤见大门被封,正想发作…… 命官一声长呼:“魏忠贤接旨!” 魏忠贤一看,王承恩、曹化淳手拿诰命已立在眼前。正所谓虎落平阳,威风不减,魏忠贤也是。他眼望着这两名过去的属下,不无嘲讽道:“王公公、曹公公,来得好快啊!竟走在老夫前面来了!” 王承恩没有理睬他,而是声色俱厉地喝道:“魏忠贤接旨!” 事已至此,魏忠贤只好无可奈何地跪伏在地:“臣接旨。” 王承恩朗声念道:“朝臣屡奏逆恶魏忠贤罪状,朕俱已洞悉。忠贤身受三爵,位至极尊,忠贤不报国恩,竟串通客氏,表里为奸,盗弄国柄,擅作威福,陷害忠良,草菅人命,狠如虎狼,……幸赖祖宗在天之灵,天厌巨恶,忠贤原形毕露,本应凌迟处死。朕念服侍先帝左右之微劳,从轻发落,削职凤阳,看守皇陵,中官押送,即刻起程。二犯家产,籍没入官……” 圣旨一出,魏忠贤知道大势已去,无法挽回。几天来,一直强挺硬撑的神经顿时崩溃,双腿一软,人如同没了骨头似的,泥瘫在地。后来是那四位禁兵平抬着把他送上马车的。 又过了许久,直待魏忠贤稍稍苏醒过后,马车方徐徐起动。 魏忠贤坐在车上,昔日威风已不复存在,顷刻之间,他仿佛苍老了许多。衣冠不整,头发也散落开来,时间还不到一日,这个曾一言九鼎、威震朝野的权奸便判若两人。他颓丧地坐在车内,用那双苍衰的目光,留恋地回首看着被封的官邸。慢慢地官邸越来越远,也越来越模糊,一切都留在了身后。 出乎意科的是,一出城门,却是另一番景象!这里车水马龙,人头攒动,熙熙攘攘。待魏忠贤的马车驶过广安门,驶过护城河,来到这城边桥头时,只见桥头长案上已经摆好了美洒,魏良卿、魏希孔等人率领锦衣卫和东厂的武士持枪配刀,排成长长的两列在夹道迎候。 待魏忠贤的马车刚一跨上桥头,众人便一片欢呼:“恭送魏公公出行凤阳!” 刚刚在朝廷受到贬斥、封家、逐出京城、遭冷遇的魏忠贤,见此情景,大为感动,两行热泪不由自主地滚落了下来。他连忙抬起袖口擦拭掉,镇定了一下情绪,然后重振往日的雄风,缓缓走下马车,魏良卿等跪拜迎接,众人又是一阵欢呼。 魏忠贤伸手搀起魏良卿等人,与他们一一执手寒暄后,举目四顾,似乎有些怅然若失。其实众人顺着他的日光,都知道他在找谁,可却没有一个人捅破。 欢送的人群中没有客氏,也没行崔呈秀,这两个人曾是魏忠贤的左膀右臂。他们两个是先魏忠贤而遭到弹劾的,崇祯的目的是先除枝杈,后动树根。待借赐宴之机一举扳倒魏忠贤的同时,本已被逐出宫门的客氏重又被召回宫内,但这次回来,并不是像她自己所期盼的那样用八抬大轿抬回来,而是由一群卫士强扭押解回宫的。这位靠两只乳房而一生养尊处优的女人,过去对下人宫女一向颐指气使、飞扬跋扈。她原本是农家妇女,在宫中却一日也未从事过劳作,这次将她押来,放到最苦最累的浣衣房,并派过去一直受她欺压打骂的下女看管。 崔呈秀作恶太多,即使同党对他也颇为记恨。崔呈秀一见风向不对,便早早停止了与同党的钩心斗角,敛迹韬晦,以减少崇祯及大臣的注意。但谁知后院起火,最先遭到同是阉党弹劾的,便是他崔呈秀自己。而待韩爌等人在崇祯的纵容下发动围攻,崔呈秀自然又成了众矢之的。此后,他接连三次递交辞呈,崇祯均未予理睬,而在魏忠贤被贬的当天,崇祯却立即提笔在已经“留中”的辞呈上批复: “呈秀栋梁之臣,舍之可惜,而父子情深,守制心切,准乘驿传归,期满回朝,勿劳朕念。” 这纸批复,使崔呈秀啼笑皆非。崔呈秀的父亲去世已是很早的事,因为他没有回家守制,曾遭到大臣攻击,抨击他不孝。而此刻风潮已过,皇上却从此为理由将他罢官,批文上又写道“父子情深,守制心切。”谁都别道,崔呈秀认魏忠贤为义父,这父子情深,是不是在讥讽他追随魏忠贤呢?如今,魏忠贤破逐出京,这“守制”,当然也是讥讽自己去为魏忠贤“守制”去吧。 就这样,崔呈秀当晚便带着爱妾萧云犀,悄无声息地溜出了京城。 魏忠贤对客氏和崔呈秀的遭遇,虽都已了然,但在此情景场面下,没能见到他们身影,仍是有些怅惘。 魏良卿看出了叔叔的心思,为掩盖不快,他率先举怀上前:“叔叔遭贬,侄儿心中痛苦万分,特在桥头设宴,为叔叔送行!”说着端起洒怀一饮而尽。 众人连忙大声附和:“为魏公公送行!祝魏公公一路顺风!” 魏希孔“啪”地一摔酒怀,抽出佩剑:“今日送行,来日再聚!朝中只要有我等,定有出头之日,再现神威!” 魏忠贤随着酒力的发作,昔日威风重又显露:“老夫倒要看看,缺了我……朝中将如何运作!”说着端起酒怀,洒酒在地,大喝一声:“启程!” 众人簇拥着魏忠贤登车。马车徐徐启动,众人前拥后护地随车送行,威风凛凛,俨如天子出巡。 魏忠贤出行的情景,第二天便有塘报送达天廷。 崇祯接过王承恩呈上的塘报,看着看着,一股怒气便爬上了脸:“魏逆忠贤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私聚亡命之徒,身佩刀枪凶器,前呼后拥,势如叛贼。” “陛下!”韩爌目视皇帝,跪拜进谏:“臣以为:除恶务尽,斩草除根,忠贤余党,应该一网打尽,免留后患。” “除恶务尽!”崇祯点点头,毅然转向站在一旁的孙承宗:“朕拜请孙先生亲自督察校尉,逮捕魏忠贤,所有跟随群奸,一并拿获!” “陛下!”孙承宗躬身致礼,回复:“恕臣不能领命。” 崇祯惊诧地望着孙承宗:“孙先生,你这是……?”崇祯的未尽之意是,孙承宗你是不是也怕魏阉,不敢前往缉拿? 孙承宗摇头一笑:“老臣受阉党排挤打击,罢官撤职,至今乃一介布衣!” “噢!”崇祯听后恍然大悟,立即手谕授命:“孙先生官复原职,拜兵部尚书!”说着将手谕递给孙承宗。 孙承宗按过手谕后,大声回禀:“臣领旨受命!逮捕魏忠贤!” 当晚,夜深人静。 一个黑影提着小包袱悄悄地潜进魏良卿的宁国公府。 在密室,魏良卿听完来人的禀报,直吓得惊出一身冷汗:“这么说,要把我们一网打尽?” 只见来人点点头:“宁国公也早作打算吧!务请转告魏公公,奴才至死不忘魏公公的栽培!”说着递出一只小包袱,“这是百两黄金,请交魏公公备用。” 魏良卿接过小包袱,一阵感动:“谢谢你,真是患难知人心啊!”来人站起身来:“我得回去了。事不宜迟,宁国公一路小心,恕不相送。” 与此同时,在距离魏忠贤家乡肃宁县不远的阜城县城的如意楼内,正一派灯红酒绿,欢语笑声,热闹非凡。 魏忠贤被捧为上宾,正坐主席,歌妓左右相陪。 阜城县令是个利禄小人,过去一直想巴结魏忠贤,均因官卑职微而未能如愿,今见魏忠贤突然降临,宛如天神下凡一样。他迷离着醉眼,手端酒杯极尽谄媚地为魏忠贤接风:“下官乃阜城小吏,为魏公公接风洗尘,实乃三生有幸!啊,三生有幸!魏公公虽遭不测,在下官心中永远是九千岁!啊,永远是九千岁!魏公公此去凤阳,乃明主发祥飞龙之地,魏公公不久也必将重操国柄,振羽腾飞!” 在座的酒囊饭袋及卖笑的妓妾,见县令如此,自是一片奉迎欢呼。 当夜,新任的兵部尚书孙承宗连夜点起人马,向阜城县乘马奔驰。 而此刻的魏忠贤依然苦中作乐、借酒浇愁。魏忠贤原本就是浪荡种,过去因囿于自己是太监总管,又在京都皇城,不敢放肆。如今天高皇帝远,自己又是这般心境,他便借着酒力依红偎翠,和歌妓们尽情猥亵调笑,让歌妓们都大为惊诧:没想到这位老太监竟如此风骚! 阜城县令见魏忠贤玩得这般开心,便讨好似的凑过来:“魏公公,这如意楼还如意吗?” “如意,如意!”魏忠贤忘却了戴罪之身,乘着酒兴,淫邪地说:“酒如意,歌如意”说着,搂过一个妓女,“娇娘美女更加如意!” 众人一听,荡起一阵哄笑,也就更加放肆地嬉闹起来。 突然,门咚地一下被撞开,魏良卿风尘仆仆、满头大汗地跑了进来,环视一眼这乌烟瘴气、醉生梦死的景象,大喝一声:“别胡闹了!” 众人震惊,立即鸦雀无声。 魏忠贤推开妓女,惊愣站起:“良卿,你怎么来了?”因为按照魏忠贤的谋划,魏良卿是留守京师,以为内应的。 魏良卿没有立即回复,而是心情沉重地摆摆手:“快散吧!皇上已经下旨前来逮捕。” “啊!”人们闻言,立时像炸锅一样,四向逃散。 回到旅舍,魏忠贤叔侄俩虽也摆好酒菜,可隔着桌子面对面地坐着,竟是久久地相对无言。 正不知如何打破这沉寂和尴尬时,突然不远处传来一位书生的唱歌声,夜深人静,歌声听得分外清晰。叔侄俩不由得同时竖起耳朵来,唱的是民间小调《挂枝儿》,这是当朝最为流行的小曲,内容多为男女恋情。 叔侄俩侧耳倾听,只听这位书生唱道: 如今寂寞荒店里,只好醉村醪。 又怕酒淡愁浓也,怎把愁肠扫? 魏良卿听着品着,怎么听也不像是男女恋情,而是感到这位书生另有所指!他抬起眼来,望望叔公魏忠贤,见他眯着眼睛,并没有什么反应,好像专心致意欣赏小曲一样,魏良卿也只好随之聆听下去。 如今芦为帷,土为炕,寒风入牖。 可怜满枕凄凉也,重起绕房走。 魏良卿越听越不是滋味,深更半夜,唱得如此凄凄楚楚,如同挽歌一般。他想发作,可见叔公魏忠贤依旧无动于衷,便也只好忍住,继续接听下去: 如今势去时衰也,零落如飘草。 魏良卿听到这儿,再也忍不住了,他霍地站起来!什么“想当初,势倾朝,谁人不敬?”什么“九卿称晚辈,宰相谒私衙”,朝中谁有这么大的威势?这分明是在讥讽叔公魏忠贤,阴阳怪气,幸灾乐祸。 魏良卿再看叔公魏忠贤,他那张处乱不惊的脸色也渐渐在变,知道叔公此刻肯定怒火中烧,于是他跳下炕去,操起腰刀,正欲跨步出门,魏忠贤睁开眼睛:“放下!干什么去?” “一介书生竟也胆敢如此犯上,不能任由他们这样嘲讽!” “嘲讽?犯上?你我现今是什么处境?还管什么人家嘲讽不嘲讽?” 魏良卿一听此话,顿时像针扎破皮球一样,泄气地停住脚步。是呀,生命尚且不保,哪还管得了人家嘲讽?!落入孙承宗之手还有好下场吗?魏良卿想到此,不由长叹了一声,“被捕回京,不是腰斩,就是凌迟处决。” 魏忠贤把桌上的酒拿起来,喝了一口,缓缓说道:“无处可逃,大势去矣!与其被捕,不如自决。喏,这壶是毒酒,也是咱叔侄的断肠酒!”说着掏出骰子,“良卿,陪叔叔再赌一把!” 魏良卿惊讶地抬头:“叔叔这种时候……” “人生就是赌博啊!”魏忠贤点头苦笑,往一只粗碗中掷出骰子。骰子无力地转动两下,显出输点的“么、么、么”。 魏忠贤是条十足的赌棍,一生都在赌。从因欠赌债自阉当太监起,到巴结客氏、铲除魏源、操纵熹宗、位极人臣,号称九千岁,他无时不在赌。在朝堂上赌,在牌桌上也在赌,而且是每赌必赢!可今天,竟出现从未有过的“么、么、么”点。对此,他默默地看着骰子,许久方长叹一声:“输了!输了!彻底输了!” 魏良卿眼望着那壶毒酒,也潸然泪下:“想不到我们位至公卿,会落到如此下场!” 此时那位书生的歌声,又适时响起: 如今别龙楼,辞凤阁,凄凄孤馆。 真个目断长途也,一望一回远。 寂静寒夜,凄凉的歌声在小店上空久久盘旋。 “贤侄啊,祸福无常,都是人自找的!”魏忠贤摇头叹气,似乎是对这首挽歌的解说和注释:“我一辈子在皇帝身边,忙这忙那,钻营的就是权力,现在终于明白了:权力使人产生野心,野心使人掉进万丈深渊。” “汪,汪,汪…”屋外传来一阵狗吠声。魏忠贤侧耳细听,知是孙承宗所率兵马已到了村边。 “笃!笃!笃笃!”打更的梆子声已报时五更。 “五更了!”魏良卿情不自禁地说了一句。 歌声也正唱到“五更”: 随行的是寒月影,吆喝的是马声嘶。 “似这般荒凉也,真个不如死!”魏良卿下意识地叨念了一遍这句唱词,然后抓起毒酒,倒满,泪流满面说:“叔叔,时候不早了,该上路了!”说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侄儿先走一步!” 狗吠声越来越近,并隐约可闻人呼马嘶声。 “上路了!是该上路了!”魏忠贤操起酒壶,脸色木然,然后引颈将壶中酒全部灌入口中,“叔侄结伴而去吧!” 待兵部尚书孙承宗率领人马赶到阜城县时,只见到旅舍里面并排陈列的两具尸体。 这一天,系天启七年(公元二六二七年十一月四日),一代权奸魏忠贤就这样在离他老家不远的阜城县自杀身亡。 魏忠贤一死,引起政局的极大震动。因魏阉虽不通文墨,却是一个精于权谋术数的宵小之徒,他得势后倾全力结党营私、蝇营拘苟,朝廷内外大权尽归一身,其死党有什么“五虎”、“五彪”、“十狗”、“十孩儿”以及“四十孙”等,自内阁、六部至四方总督、巡抚,盘根错节,遍置阉党。 为彻底清算,斩草除根,崇祯以霹雳手段首先拿“五虎”之首的崔呈秀和妖妇客氏开刀。在查抄妖妇客氏的卧室时,竟查出多种春宫图和欢喜佛,这些用来对少年天子性启蒙、性教育的物品,历朝历代都是住深宫中开辟专门的殿堂,专供皇帝一人受用,秘而不宣的!而这个大胆的妖婆竟将这宫中禁物私藏在自己的卧室,可见关于她勾引先皇熹宗淫乱之传闻并非虚诳。崇祯得此秘报后,大为震怒,立即下旨将她在浣衣局鞭笞处死,罪名是她私自将八名孕妇携带入宫,妄图效法古时之吕不韦,觊觎皇位。 已经罢官返回蓟州老家的崔呈秀,听说魏忠贤已死,自知难逃法网,于十一月十一日在家中,与宠妾萧灵犀一起,摆了一桌豪奢的“送终宴”,二人放肆痛饮,并将巧取豪夺的金银珠宝、珍异酒器一一摔个粉碎!发泄完毕,夫妻俩双双上吊而死,真的到阴间为魏忠贤“守制”去了! 崔呈秀畏罪自杀的消息传到朝廷,崇祯并不解恨,决定以最严厉的方式对魏、客、崔三犯再进行惩处,遂下令: 将魏忠贤于河间府戳尸凌迟,崔呈秀尸于蓟州斩首,客氏尸也一并斩首示众。 为震慑阉党分子,除开棺戳尸这一极刑外,客氏的儿子侯国兴亦被处死。魏氏一族,除却已经自杀的魏良卿,后来连同七岁的魏鹏程和襁褓中的魏鹏翼也部未能幸免,一道破除恶务尽、斩草除根了! 紧接着于十二月二十三日,崇祯又正式下令定阉党逆案,除首逆魏、客二人已明正典刑外,其余另列七大类,分别为:首逆同谋、结交近侍、结交近侍减等、逆孽军犯、谄附拥戴军犯、结交近侍又次等及祠颂,共计二百五十八人。前三类为罪大恶极分子,后四类为从逆分子,对此,分别给以凌迟、斩首、坐牢、充军、罢官、降职等惩处。 与此同时,崇祯又大规模昭雪冤狱,对遭到阉党迫害的官员一一平反。 至此,正气弘扬,民心大振。年轻的崇祯看上去瘦削柔弱,但登基仅三个月便一举铲除了中国历史上危害最大的魏客阖党,挽救危亡,变革朝政,这不仅使弱帝自身增强了自信,同时也给大厦将倾的大明王朝带来了中兴之望。对此,扬扬自得的崇祯颇为踌躇满志,当他问大臣欲国家大治,当效法何人时,群臣回说当效法唐太宗。崇祯不屑地一笑:“别的暂且不说,太宗后宫的混乱,朕深信自己决不至此!” 连历代为人称许的唐太宗,在崇祯看来尚有瑕疵,足见他心气之高。冥冥之中,他俨然已自认为完美无缺、毫无瑕疵可寻的中兴之主了! 中兴,固然是所有人都翘首企盼的。这次,崇祯以霹雳手段铲除了阉党,但是否仅仅铲除魏逆阉党或者仅仅勤政、不近女色,就可得以中兴呢? 再则,这次铲除了魏客阉党,甚至斩草除根,但宦官作乱是不是就此销声匿迹,会不会重又借尸还魂、死灰复燃呢?昭雪阉党制造的冤狱,会不会又滋生出新的冤狱呢? …… 第六章 岳母风范 深秋的郊野,一场秋雨过后,路上铺满了厚厚的落叶。一辆破旧的牛车正辗着这落叶,缓缓地行进着。 车上坐着两个人,一是曾经叱吒风云、功高盖世的袁崇焕,另一位是从家乡追随他到辽东,这些年一直跟他辗转奔波的老家丁。 袁崇焕虽然功高盖世,但现今却早已没有了当年的威风。衣衫褴褛,多时没有梳理过的头发胡须显得蓬头垢面,本来就黑瘦的面容如今更加黑瘦了。自打因拒绝魏忠贤的贿赂,罢官遭贬、被放逐回乡之后,至今在外漂泊已经几个月了,当初离京时,尚是夏季,如今已进深秋了。 刚刚离京时,因有好友孙祖寿陪伴,倒也并不寂寞。孙祖寿是为袁崇焕打抱不平愤而辞官的,一路上他与袁崇焕谈天说地、评古论今。袁崇焕多年为官,一旦卸去了封疆大吏这千斤重担,也是一身轻松,故二人毫无羁绊地游山玩水,不仅遍游了名山大川,也造访了人迹罕至的荒野古刹。二人寄情自然、忘情山水,倒也是难得的人生休闲。 但一进入湖广地界,相送千里的孙祖寿告辞离去,路上便只剩下主仆二人。老家丁虽一生忠厚,但无奈年已老迈,耳目不聪,所以一天下来,和袁崇焕竟难得有几句交谈。加上袁崇焕一世清廉,本来就没有什么积蓄,这样一连几个月花费下来,使得他原本就羞涩的银囊更加羞涩起来!钱袋瘪了,老牛仿佛也没了力气,行进起来便越加别扭、缓慢了。 夕阳西下,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 袁崇焕坐到车前,替换下昏昏欲睡的老家丁,紧甩了几鞭子,赶到了一家旅店门前。 袁崇焕走进旅店,礼貌客气地:“店主,我们要借宿一夜。” “住一夜?”店主的目光移向了袁崇焕,上下审视着,只见袁崇焕又黑又瘦,衣衫褴褛,身上还隐隐散出一股刺鼻的异味。店主厌恶地用手在鼻前扇了扇,厉声回道,“本店无房,请住别处吧!” 袁崇焕与老家丁只好悻悻离去。 老家丁边走边唠叨:“天这么晚了,再上哪里找店去呀?” 正说着,只见一位衣冠楚楚的客人带着仆人走到这所旅店门前。没等客人说话,店主便热情地迎出来:“客官可住店?” “还有房吗?” “有,有!中等的、上等的任由客官挑选!” 店主点头哈腰地接过客官的行李,接进店去。 老家丁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气愤地骂道:“欺人太甚!狗眼看人低,我找他评理去!” 老家丁说着跳下牛车,却被袁崇焕一把拉住:“算了!咱们另寻别处,看还有没有再便宜点的小店。” 自从罢官以后,袁崇焕看透了世态炎凉,对这种势利小人已是见惯不怪了! 老家丁赶起牛车,二人又来到一家更小的村边小店。 此时夜色渐深,老家丁跳下车来陪着小心,颇为礼貌说:“店主,我们住店!” “住店?”店主又如前家一样打量一番家丁和袁崇焕后,“真是对不住,小店无房啦!” “又是无房?”老家丁气不打一处来。他本以为如此无人问津的荒野小店,不会再有问题,所以他边说边欲卸车,这时他将东西一放,冲了过去,“店主,这位可是袁大人啊!” “圆(袁)大人?还方大人呢!”店主不屑一顾,带着轻蔑的微笑,“既是大人,小店更不敢留住,前面有豪华大店,去住大店吧!” 老家丁被噎在那里,气得还想争辩,袁崇焕走过去劝住老家丁:“算了算了,我们另寻别处。” “另寻别处?另寻别处?”老家丁痛楚地,“咱这一路受了多少这种窝囊气!我一个家人算不了什么,您可是威名远震的抗金名将,不受后金的气,却受这种势利小人的气!” 袁崇焕点头一笑:“这年月,好人才会遭罪受气啊!” 背后传来店主嘲弄的声音:“脱了毛的凤凰不如鸡,瞧那穷酸样,还充什么大人呢!” 前面不远,即是一所气势恢弘的豪华大店。雕梁画栋,加上门前几盏耀眼的红灯,昭示出这家店的显赫身价。 一位身着长衫的官员和两名听差,正伫立在旅店门口观望。 袁崇焕驾着牛车缓缓走来,车经过这豪华大店的门口时,袁崇焕斜视了一眼旅店,连多看一下都没有,便将鞭子一扬,牛车迅疾地向岔道上驶去。 “大人,这店……?”老家丁疑惑地说了半句话。 “那高门大院,还有那站着的公差,趁早躲开他们,免得再生闲气!” 袁崇焕打了个响鞭,牛车直向小路奔去。 弯出路口,突然那两位公差拦住了牛车。 “为什么拦车?我们又没有妨碍你们!”老家丁气犹未消。 “请问,这位可是袁大人?” “别什么圆大人、方大人啦!这年头认的只是钱,有钱有势才是大人!我们这等连小店都不让住的,还什么大人?”老家丁依然没好气地发着牢骚。 “小店不让住?那就去住巡抚官邸吧!”公差说道。 “住巡抚官邸?老爷,看我们主仆这等寒酸褴褛,寻我们开心是不是?”老家丁以为他们是在揶揄自己,更加有气。 “谁如此大胆,敢拿蓟辽总督开心啊?”站在门口的那位官员赶到后,笑着插言。 袁崇焕寻声望去,突然惊异地叫了起来:“范景文?范大人!” 公差:“正是。我们大人现拜湖广巡抚。” 范景文连忙上前,躬身施礼:“袁大人一路劳顿,卑职有失远迎,乞望恕罪!” 袁崇焕跳下车来,连忙回礼:“不想范大人在此,幸会!” 公差:“我们范大人在此专程迎候,已经整整三天了。” 范景文趋前一步,躬身礼让:“快快,请袁大人上轿,屈居卑府!” 袁崇焕看看范景文那崭新的八抬大轿,又看看自己的褴褛衣衫,摇头叹道:“范大人,改日再去府上叩望吧!” “不不不,现在就去!”范景文果决地一挥手,双顶大轿抬了起来。 郊外。 灯笼前导,袁崇焕和范景文并坐在大轿中。 公差帮着老家丁赶着牛车随后而行。 袁崇焕想起刚才范景文曾说过一句“御命钦差等着袁大人!”他疑惑地望着范景文,问道:“你说什么钦差大人等着我?” 范景文微笑点头:“皇上已经下旨,袁大人升任蓟辽总督了。” 袁崇焕淡然一笑,连连摇头:“官场腐败绝伦,错勘贤愚,忠奸不分,黑白颠倒,崇焕实不敢回京复命。范大人,让袁某下轿吧!” 袁崇焕说着便欲起身下轿,范景文连忙伸手阻止:“这……怎么可以!景文何以回去复命?” 袁崇焕依然淡淡一笑:“景文兄,劳烦你回去复命:崇焕现乃一介布衣草民,朝命可以不受,钦差恕不拜见!” 范景文望着袁崇焕,知他几个月的荒野行程,尚不知朝中翻天覆地的变化,所以他语气一变:“既然袁大人执意不肯……那好吧,小弟领你去另外一个地方。”说着吩咐轿夫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大轿转过文庙,转向溪水边。 大轿停在一处断壁残垣的祠堂前。 范景文领着袁崇焕来到这被毁坏的祠堂,袁崇焕诧异地看看四周:“范大人,这是……?” “袁大人,看吧!”范景文命公差将灯笼移近那断壁残垣。 在灯光的余晖下,只见三个巨大的字体“忠贤祠”已经横楣断裂,旁边的魏忠贤的生人彩塑也被砸碎弃地。 袁崇焕心中一动:“这可是魏忠贤的生祠?” “奸臣只能横行一时,岂能霸道一世!”范景文满腔义愤,“魏忠贤的生祠已被全部捣毁,阉党余孽也被一网打尽!” 袁崇焕内心不由一阵激动:“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也是罪有应得啊!” 范景文于是将熹宗的驾崩,崇祯的登基及魏忠贤与客氏一伙的下场,一一向袁崇焕作了介绍之后,再行劝道:“而今大奸已除,崇焕兄耻辱尽洗,冤仇已报,皇上重整朝纲,举贤任能,恩师孙承宗举荐崇焕兄官复原职,难道崇焕兄也置之不顾,执意返归故里,终生安居为民?” “人之大伦,以孝为先。”袁崇焕停顿良久,方徐徐回道,“家父早逝,老母双目失明,风烛残年,孤苦无依;镇守宁远,崇焕已愧对老母,这一次……”他毅然决然,“说什么也要孝养慈母,朝命断不再受!” 范景文对袁崇焕的一片孝心是十分敬重的,但一想到临来时,后金皇太极借熹宗驾崩、新皇初立之机,发兵锦州,采取围而不打的策略,以求牵制明朝。刚刚登上皇位的崇祯对此忧心忡忡,束手无策,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幸得老臣孙承宗痛陈直谏,说:“制厌满夷皇太极必先武备,武备必先练兵,练兵必先选将,选将必择贤能。”崇祯问他:“谁是这贤能之将?辽东防务究竟谁能领兵御敌呢?”孙承宗回道:“依臣所见,唯有袁崇焕!”崇祯追问:“这袁崇焕到底能力如何?”孙承宗说:“胜老臣十倍!” 范景文虽说敬佩袁崇焕的孝心,但一想到这些,想到边关的吃紧,他又不得不慨然叹道:“自古忠孝难两全啊!” “乞望谅恕!”已经被朝廷伤透了心的袁崇焕一心只想退居山野,孝敬老母,以尽人子之道,他向着范景文拱手致歉,“范大人一片真情,崇焕铭心不忘!”说着转回身,向牛车走去。 “袁大人!”范景文叫住袁崇焕,无奈地深深叹了口气,“既已如此,请袁大人换乘马车,也可早日见到令慈大人!” 袁崇焕感激地躬身致礼:“请受崇焕一拜!”袁崇焕收下了范景文的美意。 换乘马车之后,果然快了许多,不消数日,便回到了广东省的东莞老家。 袁崇焕一进家门,便“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高声呼叫:“母亲大人,孩儿回来了!” 双目失明的老母亲闻声站起身来,摸索地走向儿子:“儿啊……儿啊!” 母亲枯瘦的手颤抖地抚摸着儿子的头发,摸完头发,又摸儿子的面颊:“为娘……想死你了!”说着说着竟禁不住老泪纵横起来,“儿啊,你瘦了……瘦了……” 袁崇焕喉头发噎,噙着眼泪:“孩儿虽瘦,身子倒很结实。” 老母亲边说边又抚摸儿子的双肩、臂膀:“儿守卫宁远,娘这颗心啊,就随你到了宁远,通宵通宵地睡不着,想你……牵记你……担心你……” 袁崇焕目视老母亲的缕缕白发:“母亲,孩儿已经安然无恙回到您老人家身边来了!” “儿回来,娘……就踏实了!”老母亲揩着泪水,“这次回家能住多少日子?” 袁崇焕心中一阵酸楚:“孩儿这次回来就不走了。” 老母亲面色诧异,抓住儿子的手:“不走了?” 袁崇焕点点头:“不走了!永远留在您老人家身边。”说着他岔开话题,“过几天就是母亲的七十大寿,儿给您老人家祝寿!” 母亲破涕为笑:“那敢情好啊!” 崇祯收到“袁崇焕矢志孝养慈母,拒受诏命”的塘报后,并没有生气发火。相反,他边读塘报边赞许地喃喃自语:“拳拳孝悌之心,人之常情,可敬可佩啊!” 崇祯之所以这样,因为他本身也是个孝子。他五岁时生母便亡故,之后一直由西李康妃和东李庄妃轮番照料,不要说没能享到贵为皇子的权威,就连宫女、太监也常常给他以冷遇和白眼。加上魏忠贤和客氏对他的歧视挤压,崇祯一直是在仰人鼻息、看人眼色的境况中成长的。 他把这一切,都归结在自己早年丧母、无人疼爱上,因此他对生母刘氏的思念便越加殷切。此次,登基不久,他便请画师专门描绘了他母亲刘氏的肖像,把它高高地供奉在庙堂上,每逢节日,均前往烧香祭奠,一表自己对生母的思念殷殷。 推已及人,崇祯对袁崇焕的抗命,不仅没有怒斥,相反还颇赞许有嘉。但因边关告急,初登皇位的崇祯心中惶然无数,故不得不敕令孙承宗:“国家急需用人,可再发诏书,召袁崇焕进京复命。” 这个差事,自然又责无旁贷地落在了袁崇焕的好友范景文肩上。 湖广巡抚范景文和钦差再度来到广东东莞时,只见袁崇焕家宅中,一个巨大的“寿”字高贴中堂,围绕“寿”字两旁,分列着寿联、寿幛以及硕大的寿桃。寿桃边,两支高高的红烛正燃着跳动的火苗。 老寿星袁母幸福微笑地端坐在“寿”字下面的太师椅上,在接受袁崇焕夫妇的跪拜。 袁崇焕连磕三个响头之后,拱手作揖:“恭祝母亲大人身体康健,长命百岁!” 母亲喜泪挂腮:“好!好!长命百岁!” 袁妻阮氏是位夫唱妇随的贤慧女性,因丈夫长年征战在外,她便一直留守家中,侍候、奉养婆母。今天她也高兴地跪伏在地,拱手作揖:“祝婆婆身体健康,长命百岁!” “好!好!”袁母看着儿媳,欣悦道,“崇焕此次回家,明年给娘抱个胖孙子!” 袁妻只羞涩地叫了声:“婆婆!”便连忙低下头去。 袁崇焕知道袁家没有子嗣,一直是老母的心病,也是自己对妻子的欠疚,所以他赶紧接过话头,目视一眼妻子后,大声回道:“明年给母亲大人生个胖孙子!” 正在这欢愉之时,范景文陪同钦差走进屋内。 “圣旨到!”钦差一声长呼。 袁母闻声震惊地站起身来。 袁妻阮氏也急速起身,扶着母亲走出堂屋,走入厢房。 钦差手捧黄龙烫金丝册高声叫道:“袁崇焕接旨!” 袁崇焕闻声立即下跪:“旧臣袁崇焕听旨!” 钦差高声宣旨:“前阉党肆虐,袁崇焕委屈蒙冤,朕俱洞悉。现升职复用,拜兵部尚书,督师蓟辽。闻旨即作善处,速来复命,领兵御敌,致功边陲,解朕悬念,不得推诿。钦此!” 宣罢圣旨,范景文笑容满面地走过来,抱拳祝贺:“袁大人,恭喜恭喜!皇上又颁圣旨,官职再升,加拜兵部尚书,适逢老夫人七十大寿,真是双喜临门啊!” 加官进爵,并未能激起袁崇焕的兴奋,他缓缓地站起身来,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范人人,你知道……” 范景文看看袁母,他清楚袁崇焕的心意,连忙说:“老夫人今日华诞寿辰,袁大人先在府上陪伴几日,然后再进京复命。”一面指指钦差,一面打着招呼,“卑职还有要事在身,恕不久留。这就告辞了!” 范景文和钦差拱手致礼,退出门外。 袁崇焕送出门外,目视范景文和钦差骑马而去。 一阵春风吹过,门前池塘水面上泛出道道涟漪。 一道难题抛给了袁崇焕! 袁崇焕满脸忧思地穿过中堂,来到厢房内。 袁母高兴问道:“钦差和范大人呢?他们这么快就都走了?” 袁崇焕闷闷不乐答道:“回禀母亲,他们走了,都走了。” 袁母兴致勃勃说:“儿啊,你原为巡抚,现任督师,这官谁大谁小啊?” “回禀母亲:巡抚之上为经略,经略之上为督师,是统兵领将的最高头衔,一般是由大学士或是宰相才能兼任。” “皇上恩宠啊!”袁母高兴地连连点头,“也是祖上阴德,我儿官越做越大了!”说着吩咐儿子,“你也该早作准备,速去领命赴任。” 袁崇焕看着母亲失明的双目、缕缕白发,心中一阵痛楚:“孩儿不想去领命,只想留在母亲大人身边。” 母亲闻言不禁愕然:“儿……此话怎讲?” 袁妻阮氏看看母亲,从旁说道:“官场贪赃纳贿,黑白颠倒,忠奸不分,夫君屡遭冤枉,不想再入官场,同流合污。” “人不能翻着旧黄历过日子!”母亲淡淡一笑,“冤屈已经洗雪,都过去了,还记着干什么哩!皇上如此重用,当谢恩报恩!” 袁崇焕目视老母:“孩儿长期未尽孝悌之心,你老人家年事已高,且又双目失明,再离开家,离开母亲,孩儿于心不忍,于心不安啊!” 老母亲面色不悦地连连摇头:“我儿自幼就崇尚岳飞岳武穆,岳飞当初抗金,大战金兀术,惨遭秦桧诬陷毒害,但虽死犹荣,垂名千古!我儿今日也是抗金啊,好男儿志在报国,这个家有什么值得眷恋不舍呢?” “母亲大人年迈体弱,儿实在割舍不下。” “我儿慈心太重!”母亲拉过袁崇焕的手,“儿你说说,岳母刺字:精忠报国,这‘精忠’二字作何理解?” “一切置之度外,唯有忠心报国!” “我儿说得是!”老母亲含笑点头,“自古忠孝不能两全。精忠就要有家不恋,有亲不顾,赤胆忠心,报效国家!”老人家说着不由想到自己,叹了一口气,“话又说回来,为娘老朽无用,让儿牵记在怀,也是累赘啊!” 袁崇焕一阵战栗:“母亲!……” 老母亲爽朗一笑:“娘已七十高龄,难道还真能迈向百岁?”她疼爱地抚摸着儿子,“天色已晚,你们劳累多日,快去歇息吧!” 袁妻连忙应诺:“婆婆劳累,好好歇息,我们去了。”说着和袁崇焕离开了母亲的住屋。 深夜,秋风骤起,吹得院中的树叶沙沙作响。 老母亲判定儿子崇焕和儿媳均已入睡之后,她忽然坐起,穿好衣服,并缓缓站起身来。 她一路摸索着,重又走向中堂。 巨大的“寿”字悬贴中堂,两旁的红烛闪着跳跃的火头,烛泪滴滴流淌,流向烛台,慢慢凝固。 老母亲走向桌旁,颤抖地拿起红烛,不禁喃喃自语:“崇焕儿啊!娘不能成为你的累赘……娘要让你……无牵无挂……去精忠报国……” 老母亲一用力放倒了手中的红烛,火苗渐渐腾起。 火势迅速蔓延,瞬间便腾空而起,化作巨大的火龙。火龙无情地吞噬着一切,吞噬着老母亲。 待到后院的袁崇焕和妻子阮氏发现腾起的火苗,匆忙跑出门外,跑到中堂时,火势已将天空映红,只见房梁轰然塌下! 袁崇焕冲进去,待他从火海中抢出老母时,老母早已羽化仙逝。 “母亲!母亲!母亲啊!”袁崇焕泪流满面,只能一声声地呼喊! 袁崇焕久久地跪在地上,以此默默地祭悼慈母的亡灵。 北京的万岁山,位于紫禁城的北面,是毗邻皇宫最近的一所园林。元代时为大都城内的一个土丘,明永乐大帝将国都由南京迁移北京后,为营修宫殿,将拆除元代宫城和挖掘紫禁城护城河的渣土加堆其上,取名万岁山。相传过去这里是皇宫堆存煤炭的所在,故又俗称煤山。清兵入关后,又更名为景山。 这一天,崇祯在宫女们的簇拥下,来到这万岁山的一座凉亭下,见几名太监正在将一棵碗口粗的槐树置入坑中,兴之所致,他拿起太监的铁锹培了第一铲土,众人立刻欢呼起来! 待太监们将土培好后,崇祯又接过太监递上的水桶,在槐树根部浇了第一瓢水。宫女们见皇帝亲自劳作,连忙送上汗巾让崇祯擦汗揩手。 正这时,秉笔太监王承恩前来禀报:“万岁爷,袁崇焕奉旨前来谒见皇上。” “好!快快有请!”心情极佳的崇祯,声音里都透着少有的兴奋。 袁崇焕紧走几步,抢步上前,跪伏在地:“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崇祯笑脸盈盈,亲切扶起袁崇焕:“崇焕爱卿,时日终于把你给朕送来了!” 袁崇焕受宠若惊:“臣袁崇焕先拒朝命,后又迟迟赶到,有负皇上恩典,论罪当死!” 崇祯宽厚地摆手一笑:“先拒朝命,事出有因;后又赶到,日夜兼程。先生马不停蹄,未得片刻息歇,即被接入宫中,朕实在过意不去!” 这时,王承恩将手中的敕书奉上:“万岁爷,礼部拟好赐名请皇上御批。” 崇祯接过敕文阅览,举目看了看煤山景色后,说道:“朕看此山既然叫万岁山,那这座凉亭就叫寿皇亭吧!” 王承恩记下后说:“那万岁爷种的这棵槐树呢?” 崇祯疑惑地说:“怎么,树还要赐名?” 曹化淳挤了过来,谄媚地说:“这万岁山上,万岁爷种的槐树,要不要叫万岁槐?” 太监宫女们一阵欢呼:“对,太好了!就叫万岁槐!” 崇祯摇了摇头:“哪那么多万岁呀?一旦它若是枯死了呢?还是任其自然,年年岁岁,让它以后成为大槐树、老槐树吧!” 袁崇焕见此钦佩道:“想不到皇上还亲自植树浇水。” “朕久居内宫,也要乏其体肤,劳其筋骨啊!”说着拉起袁崇焕的手,“走,朕带你去瞻仰一个地方。” 袁崇焕惶恐地抽开自己的手,立即下拜:“皇上!君臣有别,如此恩重,有损朝制。” 崇祯一副天子气量:“先生今年已四十五岁,虽是君臣,当为兄长,君臣之间的繁文缛节就免去吧!” 王承恩前来禀报:“万岁爷,车马已经备好。” 崇祯重又拉起袁崇焕,朝车马方向走去。 君臣二人驱车来到了位于北京南城的龙潭湖。这里风光秀丽,景色宜人。一池湖水,微波荡漾;松伯环绕,郁郁葱葱。其中一座环抱在苍松翠柏之中的祠堂,临水而立! 崇祯引领袁崇焕来到祠堂前。袁崇焕诧异地看着崇祯,又看看祠堂。这显然是一座刚刚建成的祠堂,虽说彩绘尚且未干,但却极为壮观宏伟。袁崇焕仰起头来,只见祠堂上嵌着“忠烈祠”三个大字,太监告诉他,这是崇祯皇上的亲笔。 崇祯携袁崇焕走进祠堂。 迎头横匾上是四个大字:“岳母风范”。不用问,这又是崇祯的御笔亲书。而横匾之下,更让袁崇焕惊异不止的是,自己慈母的塑像竟矗立眼前,香案上供奉着“袁崇焕先妣灵位”! 袁崇焕再也无法抑制澎湃的心潮,他泪如雨下,面君而跪:“陛下恩重如山,情深似海,如此敬重慈母,怜爱微臣,臣当精忠报国,报效陛下!” 崇祯微微一笑,吐露真情:“老夫人纵火焚身,慷慨忠烈,朕闻知一夜无眠,你有一位多么善良的忠烈慈母啊!朕的生母圣皇太后,在朕五岁时就郁郁而故,朕只记得模糊身影,自幼缺少慈母的深情厚爱……”说着禁不住眼里泪光粼粼。 袁崇焕震惊地注视着崇祯:“陛下!” 崇祯真诚道:“朕与先生虽为君臣,但孝敬慈母,却是一样的心同情同!”说着看看袁母灵位,拿起供香,递给袁崇焕,“给老夫人敬香吧!” 祭奠完毕,崇祯和袁崇焕回到了乾清宫。赐宴后,君臣二人又促膝长谈。 崇祯亲自为袁崇焕倒了杯茶:“那依卿之言,面对敌势嚣张,如何克敌制辽呢?”说着伸手示意,“爱卿请坐!” “谢陛下!”袁崇焕落座后见崇祯如此诚恳,便也毫无顾忌地直抒胸臆:“臣以为:养兵必养民,首要之务,当是安养辽东军民。以辽之兵,守辽之土;以辽之土,养辽之民;以辽之民,助辽之兵!治辽用兵之路,依然是守为正着,战为奇着,和为旁着。克敌治辽,在于‘三着’并用。” 崇祯听得兴趣盎然,连连点头:“如何三着并用,请先生再作解释。” 袁崇焕略施一礼后,侃侃而谈:“满虏以议和与我周旋,臣以为:以其之道,还治其身,我大明也以议和与敌周旋,口舌之战在于虚,刀枪之战在于实,争取时间,积蓄实力,以守为主,以攻为辅,三着并用,收复全辽,以解陛下之忧!” “先生知己知彼,足以制敌!”崇祯十分高兴,“敢问先生,复辽之功,何时可成?” 袁崇焕目视崇祯,郑重地站起身来:“五年之内,当为陛下收复全辽。” “五年?”崇祯端着茶盏惊喜问道,“五年当真可以收复全辽!” 袁崇焕神情凝重地点点头:“军令如山,臣无戏言;五年不复,拿臣是问!” “好!”崇祯放下茶盏,拍手击掌,起身走到袁崇焕面前,“先生为朕解忧,解天下之倒悬,请受朕一拜!”说着躬身施以大礼! 袁崇焕一见惶恐地连忙跪下:“皇上!” “先生请起。”崇祯伸手示意,面色祥和,“朕之如此,实不为过。朕读圣贤书,深知君主修身之道,当应尊贤爱贤,敬重大臣,体恤贤能嘛!”说着亲切地扶起依然跪地的袁崇焕,“先生有什么为难之事,可坦诚有言。” “一出国门,便成万里。”袁崇焕感激崇祯的信赖和敬重,便将心中所虑所想和盘托出,“臣心有余悸的是:边将与廷臣之间,往往不论成败之大局,专挑一言一行之微瑕,摇唇鼓舌,迷乱君主,满夷也可从中间离。” “迷乱君主……从中间离……”崇祯初时一愣,继而一边思忖,一边走向袁崇焕:“先生坦诚直言,当为君王所戒之语……” 袁崇焕言犹未尽,进而坦言直陈:“臣以为,陛下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任而不疑,信而不疑!” 崇祯沉思稍顷后,霍地站起,指天发誓:“苍天为证:‘任而不疑,信而不疑’,朕以这八个大字诚待先生。”说着一声吩咐,“取尚方宝剑!” 王承恩端着尚方宝剑走到崇祯身边。 崇祯取过宝剑,赐给袁崇焕:“朕以辽事全权托付先生,五年为期,先生一切便宜从事!” “谢陛下九天之恩!”袁崇焕跪在地上接过尚方宝剑,“微臣将借尚方剑声威,为陛下收复全辽!” 说到后金,有一位重要的人物不能不提及,那就是帮助努尔哈赤与皇太极成就兴邦立国伟业的智囊——范文程。 范文程系汉人,他的先祖是中国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忠臣良将范仲淹。范仲淹在《岳阳楼记》中,以一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呼号,唱出了几百年来一切清正爱国之士的理想和抱负,成了为人处世的至圣名言。其后,范家世世代代均承继这一先祖遗风,不阿不屈,忠耿尽职。进入明朝,承继这一遗风的曾祖范公,嘉靖年间官至兵部尚书,出督三边,但却因得罪奸相严嵩而遭谗致仕、郁郁病亡;祖父范沈公,官居沈阳卫指挥同知,依旧承袭这一遗风,刚直磊落、忠于国事,只因弹劾辽东总兵李成梁的横微暴敛而遭贬。罢官后避祸抚顺,亲自镌刻“退一步”三字嵌于门楼,以压抑心中的愤懑,但终因国事焦心、愤郁而亡。祖辈的厄运,同样降临在范文程的父亲范楠的身上,这位抚顺城的城守官,虽居官清廉、谨慎小心,并颇得民心,但仍未逃脱遭谗遭贬的藩篱,因被诬陷而罢官。 祖宗几代的冤魂和屈辱,使得范文程看透了明朝的黑暗和腐败,义无反顾地走上了“叛国叛种”的道路,二十一岁便投靠了正在起事的努尔哈赤。 世代书香、满腹经纶的范文程前来投靠,使得骠悍的努尔哈赤如虎添翼,自此后,努尔哈赤纵横征战,百战百胜。 尊重、厚待谋士范文程的这一传统,同皇位一道由努尔哈赤传给了皇太极。一事当先,皇太极总要先听听范文程的意见。 这一天,虽时已夜深,可皇太极仍派礼官索尼,将范文程恭请到后金汗王的王宫。 范文程随索尼来到议事堂时,皇太极坐在案旁正在阅览疏文。范文程跨步屋内,正要施礼参拜,皇太极一把挽住:“先生不必施礼!”拉着范文程坐在自己身边,递过桌上的疏文,“因有突变之事,才深夜冒昧,打扰先生!这是谍探发送的疏文,先生看后再议。” 范文程接过疏文细细读着,不由得亦眉头紧蹙、神情凝重起来。 这是一篇有关袁崇焕重返辽东、复职升迁的探报。皇太极心事重重地长叹一声:“袁崇焕!唉,这个老对手的复职受命,督师蓟辽,于我非常不利啊!” 范文程刚接到探报的疏文时,同样心头一辰!因为他清楚袁崇焕是令后金最为棘手的冤家对头。后金努尔哈赤百战百胜的神话,就是被他击破的。凶悍的努尔哈赤不仅败在他的手中,还因此而命丧黄泉。难怪皇太极如此愁眉不展、忧心忡忡! “袁崇焕勇猛超群,才智过人,但要督师蓟辽,整饬内部,尚需时日。”范文程看着焦虑的皇太极,极力宽慰道,“明朝犹如一棵大树,汗王就是伐树之人,只要不急不躁,左砍一刀,右砍一斧,反复砍伐,持之以恒,徐图渐进,树干再粗,也终将被汗王砍倒。” 皇太极点头应道:“先生说得对!眼下这一斧往哪儿砍呢?” 范文程思虑片刻:“我大金必须有稳定的后方,防止腹背受敌,这一斧……” “等等!”皇太极受范文程的启迪、感染,也兴奋起来,他打断范文程的话语,用手指蘸着茶水在桌面上写出“毛文龙”三字。 范文程会意地点头一笑:“正是他!此人既贪财又好色!” “先生与我不谋而合。”皇太极见与范文程想到了一起,大为高兴:“毛文龙号称海外天子,野心勃勃,狂妄自大,我们就从他这里砍下这第一斧,投其所好,联络议和,彼此罢兵,进而诱降!” 范文程见皇太极愁眉已经舒展,且与自己不谋而合,便连连点头道:“敢问汗王,谁能堪此大任,促进其成?” 皇太极一招手,走进一位眉清目秀的年轻人。 范文程细细审视着眼前的青年,惊诧地问:“他是何方辽商?” 只见年轻人微笑着摘掉方巾,脱去外衣,原来是一位年轻美貌的女子。 辽东皮岛,是明朝守将毛文龙的营地。毛文龙正在大帐内给胞弟毛云龙饯行。 “二弟!”毛文龙端起酒怀一饮而尽,“魏忠贤一倒,着实折了我们一下。二弟此次去京城,至关重要。定要广结朝中要员,选人需谨慎,可出手要大方,所谓稳、准、狠嘛!” 毛云龙原是毛文龙派去长驻京都的耳目,但魏氏阉党大厦的轰然倒塌,使得他顿时乱了方寸,没了方向。这次他返回皮岛,经过与哥哥毛文龙一番密谋计议后,决心重整山河:“大哥放心!朝中贪赃纳贿,已成风气,决不是斩杀几个魏忠贤所能改变的。” “好!”毛文龙扬脖,又是一杯入肚,“既然有人卖爵,我们就可买官,让大哥怎么也得和袁崇焕一样官至兵部尚书!” 毛云龙不甘落后,同样饮干杯中酒:“二弟心中明白!” 侍从走来禀报:“启禀大帅,后金使臣索尼求见。” “就他一人?” “还有一名妖艳的妙龄女郎。” “带女郎干什么?” “他说此女能歌善舞,特来为大帅献艺。” 毛云龙扭头看着毛文龙笑笑:“辽女不像我们汉家女子那样拘谨,活泼、开朗、放荡、极具野味!大哥不妨消遣一下,小弟就告辞了!” “那就不送了。”见毛云龙离去后,毛文龙转对侍从:“让他们进来,我且看看辽女怎么个野浪?” 所谓辽女,即是前面那个女扮男装的辽商。她叫莎茹兰,是礼官索尼一手训练出来的风流谍探。她不仅后俏妩媚,还善歌善舞。她随同索尼走入后,便在轻快的乐曲声中翩翩曼舞起来。 旋转的衣裙、扭动的腰臀、娇艳的面容、挑逗的媚笑,看得手端酒杯的毛文龙如醉如痴,他那双好色的目光直勾勾地盯视着半裸的辽女。 辽女翩然舞至毛文龙身边,拿过酒怀给毛文龙敬酒,毛文龙美滋滋地乘机抚弄着莎茹兰,莎茹兰报以眉目传情,秋波频送。 见火候已到,索尼跨步上前,豪爽地抱起辽女放到毛文龙怀中:“这是汗王送给毛帅的礼物,毛帅如若喜欢,那就请尽情享用吧!” 毛文龙一把抱起辽女,眉开眼笑地:“哈哈!……好!辽人粗犷豪爽,毛帅我喜欢豪爽粗犷!” 在袁崇焕下榻的湖广会馆,崇祯皇帝赐与的那柄尚方宝剑,高高地悬挂在中堂黄龙旗下。 老家丁前来禀报:“袁大人,文渊阁大学士首辅大人前来拜访。” “快快有请!”袁崇焕说着疾步起身相迎,上前施礼,“恩师前来,学生未及远迎,乞望谅恕!” “不必拘礼!”韩爌高兴地指向身后,“崇焕,你看是谁来了?” 袁崇焕定睛一看,发现韩爌身后站着茅元仪! 茅元仪趋前一步,躬身施礼:“崇焕兄!” 袁崇焕张开双臂,抱住茅元仪:“原来是你!” 二人热烈地拥抱之后,与恩师韩爌分主客坐定,韩爌指着袁崇焕和茅元仪:“你们两人真是难兄难弟,过去一个削职为民,一个钦命逃犯;现今冤辱尽洗,又同领朝命!” 茅元仪爽朗道:“我决心已定,跟随崇焕兄去收复辽东!” “妤啊!我正要招兵买马,广收贤能!”袁崇焕说着关切问道,“杨宛素近来可好?” 茅元仪掏出请柬,递上:“宛素虽然误落风尘,然品格清新,侠义多情,我俩已选定吉日,结为夫妻。崇焕兄是宛素最为敬重之人,今日登门,另一使命就是特请崇焕兄大驾光临!” “恭喜恭喜!才子兼得佳人,这怀喜酒是喝定了!”袁崇焕兴奋地说着。 紫禁城内庭的最后边,周皇后所居住的坤宁宫内,此刻也正沉浸在一派欢乐之中。 一阵丝竹琴声悠扬而起,能歌善舞的田贵妃正在抚琴操奏。戏曲原名《牡丹亭还魂记》,系本朝临川人汤显祖所作。汤显祖系万历年间的进士,曾任南京太常寺博士,礼部主事。后因抨击大学士申时行而遭贬,弃官归家后,自建“玉茗堂”,专事戏曲创作,其中以《玉茗堂四梦》影响最大。所谓“四梦”,是汤显祖所作的四种传奇剧本:《紫钗记》、《还魂记》、《南柯记》和《邯郸记》的合称,因这四种传奇中,均有描写梦境的情节,故云“四梦”。 这“四梦”中,以《还魂记》(即)最为著名。剧本主要写南宁时一太守的女儿杜丽娘不甘封建礼法的束缚,在侍女春香的怂恿下,游园散闷,梦中与书生柳梦梅相爱,醒后感伤病死。三年后,柳梦梅到此养病,拾到丽娘自画像,深为爱慕,朝夕对画呼唤,丽娘鬼魂与柳相见,并复生与柳结为夫妇。最后柳梦梅高中状元,丽娘得到了封赠。 本剧一经问世,便风靡全国,无论是乡野还是朝堂,均为之传唱。 崇祯因感于汤显祖乃本朝万历年间人士,加之汤于万历四十四年(即公元一六一六年)去世,距今刚刚十余年,因此对汤显祖的作品尤为喜爱,一有闲暇,便让人演奏一段这。 此时,扮演杜丽娘的旦角正唱至“惊梦”一节: “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停半晌,整花钿,没揣菱花,偷人半面,拖逗的彩云遍,步香闺怎使便全身现!” 杜丽娘和丫鬟且歌且舞…… 陪同观看的周皇后侧脸看看崇祯:“我看皇上近日心情颇好,特地准备了皇上最喜欢的,这杜丽娘和柳郎为情而死,为情而生,真叫人动情落泪!” 崇祯高兴地点点头,但是目光却始终注视着田贵妃。 田贵妃全神贯注,正娇柔入情地抚琴拨弦。 杜丽娘继续唱道: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祯眼露动情喜色,时而专注田贵妃面上的表情,时而又专注田贵妃弹拨的双指。 周皇后斜视一眼,不由妒意顿生:“万岁爷是看戏,还是看……” 崇祯被捅破了心中的隐秘,连忙收回目光,点头一笑:“看戏,看戏。” 杜丽娘且歌且舞: 崇祯和周皇后正看得如醉如痴之时,秉笔太监王承恩手拿塘报,悄悄地来到崇祯身后,低声地:“皇上,宁远急报。” 王承恩虽极力压低声音,不想造成过分的惊扰,可年轻的皇帝崇祯,接过塘报后,却怒气冲天,大声喊了起来:“反了!反了!竟然哗变造反,拘押巡抚、总兵!皇太极打过来怎么办?命袁崇焕即去宁远,平息川湖兵变!” “啪”的一声,琴弦断裂!众人一片惶恐。 深夜接到圣谕的袁崇焕,寝食难安,第二天清晨,未及夜色褪尽、薄雾蒙蒙之时,便骑上一匹快马,破雾骋驰在前往宁远的旅程。 这一天乃茅元仪和杨宛素喜结良缘的日子,当晚的熙春院内,红灯高照,大大小小的双喜字贴上厅堂,贴在了熙春院的各个角落。宾客盈门,喜气洋洋。妥娘以家长的身份迎接着前来祝贺的宾朋,可她左等右等,翘首以盼,以致最后不得不找到一身新郎打扮的茅元仪,问他袁督师袁大人怎么还没来时,袁崇焕骑着的快马已奔出了山海关,临近了宁远城外。 大约在茅元仪揭去杨宛素的盖头红巾,吹灭花烛,与杨宛素正准备步入洞房之时,袁崇焕来到了宁远城下。因时已深夜,只见城门紧闭,吊桥高悬。 祖象升本正无奈地在城外徘徊,突然意外地发现了袁崇焕,惊喜地大声呼唤着奔过来:“崇焕兄!崇焕兄!” 袁崇焕未事寒暄,只是面色严峻地点点头:“连夜赶来,情况怎么样?” 祖象升一听这话,又像被霜打过的庄稼一样缩了下来,哀叹着连连摇头:“不见银子不开门!” 宁远城头,这时也挑起了灯笼。 一群乱兵中头目张思顺细细观看着城外动静:“兄弟,好像又来了一个当官的!” 被称做兄弟的另一乱兵头目杨正朝:“不带欠饷来,谁也不行!” 这时,祖象升驱马到城下,高声大喊:“开门!快开城门!” 杨正朝在城楼上回道:“祖总兵,你带欠饷银子来了吗?没银子,快滚回你的锦州去吧!” 随即城楼上发出一阵哄笑。 “看看这棵乱兵,无法无天了!”祖象升对袁崇焕说着,随即又朝城楼上大声喝道,“弟兄们!袁督师……袁大人来了!” 城楼上停止了讪笑,杨正朝向城下看看:“来人真的是袁督师吗?” 袁崇焕随即上前,大声喊道:“弟兄们!是我袁崇焕!” 张思顺凑到杨正朝身边:“袁督师来了。怎么办?” “一样!”杨正朝虽说话语坚决,但转身向城下喊话时,语调却和缓了许多,“敢问袁督师,弟兄们的欠饷带来没有?” 袁崇焕对此神色自若地回道:“我现在身无分银!只要放我进去,我担保弟兄们的欠饷分文不少!如果弟兄们信不过,我立即回京辞职!” 张思顺一听这话,连忙拉了拉杨正朝,低声耳语:“袁大人一向是爱兵如子,这事可不能……” 杨正朝目视乱兵,又看看城下的袁崇焕,随即把手一挥,吊桥缓缓放了下来。 祖象升抢出一步,欲率先登桥进城。 “只请袁督师一人进城!”城楼上放下话来。 袁崇焕微微一笑镇定地迈步走上吊桥。 祖象升一把抓住袁崇焕,不放心地说:“崇焕兄,你这样只身进去……” 袁崇焕坦然一笑:“放心吧,我了解这些弟兄们,将不知兵,何以领兵?” 来到城楼上,一群乱兵手持刀枪迎向袁崇焕。 袁崇焕镇静走向乱兵,扫视一眼:“你们谁是头目?” 杨正朝挺胸上前一步:“我叫杨正朝,还有他张思顺。” 张思顺随之也上前走出一步。 “好,敢做敢当!”袁崇焕盯视二人,“说,弟兄们什么条件?” 杨正朝看看袁崇焕:“三天之内发放欠饷五万两白银,要不袁大人……”说着指指谯楼,“跟他们同样拘押!” 张思顺不像杨正朝那般莽撞,他狡黠道:“暂不说这些,先请袁大人巡视巡视,了解实情。” 谯楼门缝里露出谢尚政的脸,他见有人过来,连忙高声喊道:“快放老子出去!” 袁崇焕随弟兄们来到兵营伙房。一只铁勺搅拌着:只见锅中枯菜叶子漂翻,米粒难见…… 杨正朝悲愤地指着锅中:“请袁督师看看,弟兄们吃的是什么?四个月欠发兵饷,就吃这枯菜烂叶守卫边关,能抵御皇太极的八旗骑兵吗?” 袁崇焕噙着泪水,动情地目视锅中。 乱兵头目张思顺掉着眼泪:“弟兄们当兵卖命,养活家小,被逼无奈,才兵变作乱的!我们也不愿意以兵变迎接大人赴任啊!” 袁崇焕揩着泪水,慨然叹道:“弟兄们苦啊!请各自回营。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三天之内我袁崇焕筹措饷银五万两!” 辽东宁远督师府的大堂内,袁崇焕正与祖象升、谢尚政等人计议时,杨正朝、张思顺五花大绑地走进大堂,“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袁崇焕目视二人,吃惊地问道:“谁将你们捆绑起来了?” “是我们自己叫弟兄捆的!”杨正朝脸无畏色,“家有家规,军有军法!袁大人向商民借贷,五万两欠饷已经全部如数发还弟兄们,我们二人领兵作乱,请袁大人治罪!” 谢尚政因遭绑架,余怒未消地愤愤说道:“煽动兵变,拘押朝廷命宫,论罪当斩!” “来了就准备砍头的!”张思顺毫无畏惧地点头服罪:“当兵卖命吃皇粮,自古天经地义!我们为弟兄们争得欠饷,死而无憾,死不足借!只是……只乞望大人们自此以后,再也不要拖欠弟兄们的卖命钱了!”说着磕了一个响头,“袁大人,小人拜托了!” 袁崇焕目视杨正朝、张思顺二人,走到他们面前,亲自解绳松绑:“国家拖欠兵饷,激成此次兵变,所幸没有酿成大祸,对你们宽宥处理,降职前锋营立功赎罪!” 领兵哗变,按律是死罪的。张杨二人怎么也没想到,袁崇焕竟是如此宽恕,二人顿时泪流满面,连忙磕头:“谢袁督师不杀之恩!” 袁崇焕关切地笑笑:“还不赶快回去,将银子寄回家中,孝养父母。” “是!大人!”二人起身,满心喜悦地跑出大堂。 祖象升目视二人退去,虽然一场兵变化解了,但他的心头并未因此而轻松,反倒使他油然生出了一股深深的忧虑:“拖欠兵饷,已非一日!崇焕兄,旧饷欠发无期,新饷没有着落,五年复辽岂不成为空怀壮志的梦想了吗?” 祖象升的一番话,也把袁崇焕拖进了沉重地凝思。几十年的宦海经历,前任蓟辽督师熊廷弼与恩师孙承宗的屈死和被贬,无不因拖欠兵饷而壮志难酬,自己会不会重蹈他们的覆辙呢? 第七章 怒斩枭雄 宁远兵变,多年欠饷,使得袁崇焕忧心如焚。他刚刚料理完毕,便又飞速打马返回京都。 一迈进户部尚书陈演的官邸,陈演便摊开手掌,一脸哭丧:“袁督师要粮要饷,本部实在无能为力,户部现在一无粮草,二无饷银。” “陈尚书可不要哭穷啊!”袁崇焕故意调侃一笑,“那天皇上当面下旨,要户部保障粮饷供给,陈大人亲口应承。” “皇上圣旨,敢不应承吗?”陈演皱着眉头,苦苦一笑:“实不相瞒,自卑职接手户部就是分文无有。” 袁崇焕一听,大为惊愣:“真的无粮无饷?” “岂止无粮无饷,而是欠粮欠饷。”陈演连连叹着气,拿过帐册翻开,“欠付饷银是……九百六十八万五千五百七十一两七钱三分!”说着递过帐册,“袁督师如若不信,可亲自一阅。” 袁崇焕接过帐册翻看了一下,大失所望:“如此说来,我辽饷全无保障了?” 陈演苦笑地点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呀!” 袁崇焕因系守边的外臣,加上生性耿直,不了解京官的内幕,所以一听这些,立时变得心急如焚:“那五年复辽岂不等于水中捞月?陈大人,你倒是想想办法呀!” “办法倒是有。”陈演目视袁崇焕,狡黠地笑道:“那得看袁督师敢不敢为了?” “为了复辽,打败皇太极,袁某无所不敢!”袁崇焕本来就是个天不伯地不怕的角色,加之是为国为民,更何惧之有?今见陈演说有办法,便急着催问,“请陈大人明示。” 陈演见袁崇焕那焦急而又期盼的神情,故意地面现沉思:“最简单易行的办法……就是请皇上动用大内私库,发放内帑。” 所谓内帑,即是皇帝的私房钱,皇帝及后妃除有定额的国库拨款外,额外开销都由内帑中出。一听发放内帑,袁崇焕不由一愣:“动用皇上私库?” 袁崇焕不知这是陷阱,眼见户部既然无银,反正国家是皇上的,士兵们都是皇上的,士兵们都在为皇上而战,动用一点皇上的私库,资助兵饷,以应急需,这未尝不是个办法。 “对!”陈演系三朝元老,虽无政绩,但却是一个不倒翁,靠的就是他颇谙为官之道。他见袁崇焕果然天真得可笑,便别有用心地继续说道:“皇上私库超出亿万,内帑堆积如山啊!” 彷佛峰回路转、柳暗花明,袁崇焕高兴地站起身来:“那好,卑职启奏皇上,动用私库内帑!”说着拱手致礼,“袁某就此告辞!” 陈演见此,又连忙拽住袁崇焕:“卑职不过说说而已,袁大人怎可当真呢!” 袁崇焕虽不知京城朝堂内的龌龊和险恶,但同样身为三代老臣的韩爌,却是深知其中的厉害。他看过袁崇焕的奏疏后,大为惶恐: “崇焕,你真是袁铁胆啊!这篇疏文可是犯了大忌啊!” 袁崇焕因不明就里,不免惊诧道:“犯忌?” “事有先例啊!”韩爌表情严肃起来,“本朝河南按察副使杨嗣昌,在神宗万历年间迫于边关急用,曾上书动用内帑,差一点被砍了脑袋。神宗皇帝由此立下大明国法:请发内帑者,一律处死!”他抬眼看看袁崇焕疑惑道,“奇怪的是,户部明知不可行,怎么还巧言鼓动你呢?” 韩爌不清楚,袁崇焕同样也不清楚。当时陈演的官邸内,正在上演一出双簧。袁崇焕前脚刚一迈出,“哈哈哈……”一阵笑声便从屋里传出。 “明知不可行而行之,让袁铁胆碰个头破血流!”毛云龙高兴得手舞足蹈,“毛帅驻守皮岛,多次受到陈大人恩惠,多拨粮饷,这是毛帅的一点心意。”说着递过一张银票。 陈演接过银票,惊讶道:“这么多?五万两!” “这是陈大人应得份额。”毛云龙笑着解释,“毛帅用户部所拨粮秣,换买后金的人参、皮裘,再……” “可获利数倍啊!”陈演看着银票微笑点头,“替我谢谢毛帅。” 自从魏氏阉党倒台之后,毛文龙便把赌注押在陈演的身上,所以毛云龙连连说:“朝中还得请陈大人多多关照。” “好说!好说!”陈演说着叹了一口气,“要不是厂臣魏忠贤倒台,毛帅早就加拜兵部尚书了!”他狡黠地叮嘱毛云龙,“如今毛帅要多些战功才行啊!” 正直的袁崇焕和韩爌师生,当然不知道陈演和毛云龙的这幕丑剧,一向直来直去、认死理的袁崇焕仍在竭力陈述:“时移势变,因变制变,古之常理。神宗皇帝立下的规矩,我朝新帝亦可废除啊!” “谈何容易!”韩爌连连摇头,“此事不可轻易而动啊!” “皇上新进锐取,为了收复辽东,当会不惜一切,全力支持。”袁崇焕带着乞求的目光,“首辅大人是晚辈座师,情况俱已洞悉。宁远将士已经成为衣食无着的饥民了,我身为督师,忧心如焚,现今已是无路可寻,无路可走!” 韩爌沉思片刻后,决绝说:“皇上心系辽东边陲,打破常例,改变旧规,倒有可能。再找次辅钱大人商议。” 袁崇焕感激道:“谢首辅大人!” 韩爌一脸正气:“这是国家大事,身为首辅,理当义不容辞!” 疏文到了乾清宫,崇祯果然皱起眉头:“辽东拖欠军饷,引起哗变,袁崇焕请饷,发放内帑,朕悉听阁臣商议。” 身居首辅的韩爌首先出班奏曰:“臣思虑再三,请陛下将内帑转入大仓,星夜发往辽东,急救宁远,以解燃眉之急。” 崇祯闻言,露出为难神色,于是将目光转向了陈演:“陈爱卿,难道非得动用内帑不可?” 陈演这只朝堂上的变色龙,他眨着那双小眼,先看看韩爌,然后目视崇祯,从皇上那紧锁的眉宇中,他已洞察皇上心中的隐秘,于是他立即心领神会地奏曰:“陛下!内帑为私,辽饷为公,公私区别,泾渭分明。神宗祖训,凡是请发内帑者,一律处死,祖宗典章,陈演岂敢违背!” 明明是他鼓动袁崇焕请发内帑的,现今他却如此的激昂慷慨!对此,首辅韩爌气愤地盯视陈演一眼:“如此说来,老臣及袁崇焕罪当处斩了?” 崇祯见此,连忙摆手制止:“祖宗规矩不可轻易改变啊!朕希求如何变通。” 陈演越加看清了皇上的心曲,立即进言:“陛下:臣以为变通之法,当即刻加派税赋,再添辽饷。” 韩爌虽然年近七旬,但依然不改其忠耿本色,他再次出班反对:“苛税于民,当以为耻!辽饷已经加派三次,百姓穷困潦倒,不堪重负。只得背井离乡,四处逃亡。民逃成匪,额外加派,断不可为!”说着动情地对崇祯施礼相求,“老臣来日无多,恳请陛下以天下仁爱之心,发放内帑,暂解边关之急!” 崇祯因登基之前是个被歧视、冷落的亲王,本来就不富裕,加上魏忠贤之流的减扣,所以崇祯养成了一种勤俭乃至悭吝的性格。请发内帑,宛如挖他心肝,但袁崇焕和韩爌等人所言,又句句在理,且之前自己又曾满口应允袁崇焕供给问题,作为至上至尊的皇帝也不好轻易改口。既不好改口,又不愿应承,崇祯于是转身对站在一边的周延儒,询问道:“周爱卿,你意下如何?” 周廷儒一直察言观色,已窥视出崇祯的两难,立即投其所想:“首辅大人迫于军情,内帑不得不发,但非经久之策!臣以为:宁远兵变,内帑饷之;要是锦州兵乱,内帑再饷之,此例一开,各边纷纷效尤,陛下有多少内帑发放呢?” 崇祯闻言高兴地连连点头。 散朝后,崇祯将周延儒单独留下,请到了御书房。崇祯破例地起身,并亲自给周延儒倒了杯茶。 周延儒系万历年间的进士,人长得白白净净、清秀飘逸,加上和声细语、举止端庄,原本就受崇祯的喜爱,而今天又一语道出了崇祯的心声,崇祯对其便越发宠爱有加了。 “延儒所言,令朕茅塞顿开!”崇祯满脸笑容地说,“朕单独召见,想细问先生:袁崇焕忠心可嘉,怎么会如此斗胆请发内帑呢?” 周延儒心知受皇帝宠信的机会来到了,故显得特别地斯文有礼:“陛下,臣以为山海关宁远并不缺粮,何以会产生哗变?其中必有隐情。” 崇祯立时一惊:“哦?必有隐情?” “骄兵悍将胁迫,袁崇焕不得已而为之啊!” “噢!”崇祯恍然大悟地,“不过,辽饷不增,袁崇焕也难以五年复辽。请先生言明,如何能不动私库,既不增添税赋,又能增加辽饷呢!” “这……”周延儒沉吟少许,又进一言,“臣有一孔之见:旧制驿传只行于都城内外,现在遍行各地,疲劳往返。为解民困,增拨辽饷,陛下可减裁驿站驿卒,一年可节省四十万两白银,也可谓还之于民!” 崇祯见周延儒胸有成竹,侃侃而谈,遂连声赞道:“先生一孔之见就解了边关之急!依卿所说,裁减驿卒,还之于民!”说着一声吩咐,“来人!” 王承恩闻声走进:“奴才在。” 崇祯:“赐阁臣周延儒玉如意一只!” 周延儒接过王如意,受宠若惊地面君而跪:“谢陛下!” 崇祯元年(一六二八年)十一月初三,崇祯听信周延儒的馋言,拒绝袁崇焕、韩爌发放内帑的请求,也拒绝韩爌改革朝政的构想,直接导致了大明王朝无可挽回的历史性错误。 时间没过多久,这一决定的恶果便显现在银川的驿站。 时已隆冬,驿站外面飘着飞飞扬扬的鹅毛大雪,而驿站的茅屋内,本来就衣衫单薄的一群驿卒不得不又脱去驿衣,取下驿袋。 高杰蹲在地上,望着脱下的驿衣、驿袋,不由得竟失声痛哭了起来:“这么一裁减,我等一家老小可怎么过啊?” 本来沉寂了许久的屋子,经高杰这一哭,大家竟像引得山洪暴发似的全都嘤嘤哭了起来。另一年轻驿卒李过,一边揩着泪水,一边愤愤地哭叫:“这不是还之于民,是砸掉我们的饭碗啊!” 高杰抬起泪脸:“本是穷苦驿卒,现在又给裁了,简直是雪上加霜啊!自成大哥,怎么办?” 被称做大哥的驿卒,就是后来名扬天下的闯王李自成。他是这个驿站的小头目,因他为人义气、有文化,加之又有些武艺,所以无形中他就成了这些驿卒们的核心、主轴,是这棵人的当然领袖。他本想将这个驿站当成家,安安稳稳地过上一辈子,可晴空霹雳,一道裁去驿站的圣旨,他便和这些驿卒弟兄顿时成了无业游民! 李自成见问,霍地站起身来,果决道:“弟兄们,天无绝人之路,咱们回老家米脂去!” 弟兄们闻言相继站了起来,李自成领着这几位被裁减的驿卒钻进了风雪中,开始了他们急风骤雨的人生里程。 却说毛云龙回到皮岛,眉飞色舞地讲述了他与陈演的“双簧”及袁崇焕的憨态呆傻之后,又侃侃谈道:“此次进京,以钱说话,以贿开路,倒果真百发百中,无不成功!”毛云龙从书案上拿起毛笔,边说边在等着毛文龙的口授,“只是陈大人要大哥多些战功,怎么个多法呢?” 毛文龙也不是傻瓜笨蛋,他很清楚陈演“多些战功”这四个字的内涵。袁崇焕之所以得以升迁,还不是因为他所谓赫赫战功嘛!袁崇焕的战功是用鲜血换来的;而陈演的意思当然不是如此!毛文龙很快便悟出了陈演此话的真谛。他站起身来,在屋内踱来踱去:“昨夜本帅整整思虑了一宿,这么报:七年苦楚,百战辛劳,一日七战……” “是一日七战,还是一夜七战啊?”辽女莎茹兰闻声走出来,淫邪地插了一句,便一屁股坐在了毛文龙的腿上。 “去!去!”毛文龙将腿上的莎茹兰往外一推:“这里说正事呢!写:一日七战,连获十八大捷,斩获……斩获”说着看看一边的辽女莎茹兰,“斩获满夷……六十人!” 辽女又凑过来,挤着媚眼:“大帅十八大捷,才区区六十人,行吗?” 毛文龙一怔,随即连连点头:“对,那就六百……不,六千!” “六千也少啊!”辽女抚摸着毛文龙肩头,“毛帅,反正战功不是打出来的,是写在纸上给别人看的,何不写上六万?” “好!美人说得对!”毛文龙拍着大腿,“就报上六万!” 正在这时,侍从手拿塘报匆匆走进:“毛帅,袁督师召见各路总兵会聚宁远,整饬军务,共议复辽大计。”说着递过塘报。 “好。”毛文龙接过塘报,根本没看便放到了一边,“传令下去,分管军务、粮饷、火炮的耿精忠、尚可喜、孔有德三位将军,随本帅一道前往宁远!” “是!”侍从转身欲去,忽又停住:“大帅,塘报上说袁督师已经上疏,请求派部臣茅元仪前来皮岛监制粮饷。” “什么?派茅元仪来监制粮饷,这不明摆着是要断我们的财源啊!”毛文龙连忙抓起塘报,细细一看,不由火冒三丈,“他竟上疏策划我东江事宜,是可忍,孰不可忍!” 毛云龙心有忌惮:“大哥今为袁崇焕的下属,理应听命。” 毛文龙尚未及反应,辽女便又从旁火上浇油:“怎么下属就只能听任袁崇焕在头上拉屎撒尿啊?” “你少多嘴!以后我们议事军政,你不得插言。”毛文龙训斥了几句辽女后,转向二弟毛云龙:“不过,如让袁崇焕来人监管粮饷,势如卡住人之喉命,也的确是等于让袁崇焕骑我脖颈拉屎,以后朝中的关节将何以疏通?” 毛云龙仍存顾忌:“可是袁崇焕已经上疏……” “这伯什么?”毛文龙狠狠地一拍桌子:“他能上疏,我就不会抗辩!” 辽女见此,连忙柔声提醒:“大帅得赶快发战报啊!” “对对对!立即发战报!”毛文龙转怒为喜,“先让皇帝老子高兴,给本帅来个御赐封赏!然后抗辩疏文接踵而至,看他袁崇焕还怎么得意?”说着又忽然悟到,对辽女:“你怎么又插话啦?” “我是为大帅着急呀!大帅是海外天子,怎能让袁崇焕随便调来调去呢?” “嗯,也是。”毛文龙一声吩咐,“回报袁督师,就说本帅身体不爽,吃不消远途劳累,不能前去拜见!” “是!”侍从拿起战报匆匆走出。 奏报快马送到京都时,崇祯正在坤宁宫幔外焦急地等待着。 一声婴儿的啼哭冲破了坤宁宫的宁静! 接生婆满脸笑容,匆匆跑出内屋,跪伏地上:“恭喜万岁爷!贺喜万岁爷!皇后娘娘已经生了……” 崇祯未及接生婆说完,便迫不及待地问:“是男?是女?” “恭喜万岁!喜得龙子!” “肤有儿子了!朕也生为人父了!”崇祯欣喜若狂,因为这不仅是崇祯的第一个儿子,而且是正宫皇后亲生的贵子,这是注定要被立为太子,做大明王朝法定继承人的。在先前几朝,有的虽生育但没有男儿,有的则根本没有生育,比如哥哥熹宗就是,故此为了皇位的继承而焦心,而打得头破血流、你死我活!现今,自己正值壮年,皇后头胎便喜得龙子,这怎么不让崇祯高兴得欣喜若狂呢!他除却赐名儿子叫慈烺外,还吩咐下人,对接生婆:“赐银币十枚!” 接生婆正忙着叩头谢恩时,王承恩手拿塘报又带来了好消息:“启禀万岁:平辽总兵宫毛文龙送来战报。” 望着塘报,崇祯接过塘报更是喜上加喜:“……好啊!连获十八大捷,斩获满夷六万级!毛帅文龙立了大功奇功啊!”说着又一声吩咐,“傅旨嘉奖,赐蟒袍一件,玉带一条,银币百枚!” 王承恩:“是!” 崇祯像是询问王承恩,又像自语似的喃喃念道:“朕记得有人曾提过,这个毛文龙可以拜职兵部尚书的?” 有皇上圣谕批示的塘报传到宁远督师府,激起的是一团迷雾、一团混乱! “这可能吗?”祖象升大惑不解,“真如战报所说,皇太极的八旗兵马岂不早就除灭干净了!” 谢尚政把塘报往旁边一推,不屑一顾说:“可皇上还降旨赐赏。” “毛文龙三请不到,分明是蔑视本督!”一直隐忍未言的袁崇焕,突然狠狠将塘报摔在桌上,“他竟然越过本督,欺君惑主!” 有皇上圣谕批示的塘报传到宁远,激起的是迷茫、混乱与愤怒,但这圣谕批示传回皮岛,却是一片欢腾!毛文龙一边喝着庆功洒,一边看着塘报上的御批,禁不住扑哧笑道:“虚报战功,倍受赏赐,看来皇上和先帝相比,不过尔尔啊!” “大哥,抗辩疏文已经草就,请过目。”毛云龙趁兴递过疏文。 洗浴完毕的辽女从内室走出,她梳拢着那头飘逸的长发,在一旁撒着娇似的:“毛帅,人家在等你哩!” 这是毛帅文龙的又一项庆贺方式!每遇高兴之事,毛文龙便命辽女莎茹兰前去洗浴,他最愿看莎茹兰浴后那白里泛红的肌肤和她那瀑布般的长发。每到这时,他总是性急难捺! “就来就来!”毛文龙见莎茹兰已洗浴完毕,抱歉似的朝辽女咧嘴一笑,连忙接过疏文,快速地低声读道,“臣闻袁督师监管粮饷,心恼愁烦,无计所出,一夜之间,须发全白。忽闻哭声四起,全岛鼎沸……”他抬眼问道,“有人哭过吗?” 毛云龙一笑:“谁也没哭,是这么瞎写的!” “好!好!我都信以为真了!”毛文龙又接着读下去:“……兵丁嗷嗷,望穿双眼,盼今日粮饷到,客商来,以救饥寒之急。谁知袁督师发令严禁,不许一船出海,无异拦喉切我一刀,必定立死无疑!……” 这抗辩疏文传到朝廷,毛文龙接下去写的是:“……臣不知何故,袁督师竟舍近求远,弃易图难,掣肘于臣。微臣乞求皇上降旨,或撤或留,或待臣进京,治臣死罪,完臣一身名节,免误封疆大事!” 崇祯放下疏文,皱起眉头:“朕越看越糊涂,文龙与崇焕何以竟如此针锋相对?” “这是骄悍作祟!”韩爌一语道破,“陛下,毛文龙借抗辩为名,行威胁朝廷之实,拒受袁崇焕节制,应予严惩!” “不可!”崇祯刚刚收到毛文龙的战功捷报,正处在兴奋之中。因其初登皇位,最喜有捷报传来,故虽觉韩爌言之有理,但仍摇头摆手驳回了韩爌,他沉思半晌,缓缓说道,“文龙远戍边陲,备尝艰苦,屡建战功,忠勇可嘉,当予安慰挽留。” 在宁远督师府,朝廷的这一挽留毛文龙的批奏,是茅元仪带回来的。茅元仪虽说新婚不久,但一接到请他速来宁远,督办皮岛粮饷之事,便立即辞别新婚的妻子杨宛素,奔赴宁远。临行前,他分别前去拜访了首辅韩爌和次辅钱龙锡。两位大人对皇上姑息慰留毛文龙之事,虽均持有异议,但作为朝廷重臣,当然不好对皇上的裁定有所非议,然而对户部陈演的掣肘和毛文龙的桀骜不驯却洞若观火。因此,他们均深深地为袁崇焕担心,如果这朝中的奸佞和皮岛的毛文龙里应外合起来,这“五年复辽”的誓令,岂不将成泡影! 茅元仪风尘仆仆地一见到袁崇焕便急切地说道:“离京之前,我特地拜见了韩大人、钱大人,二位大人对崇焕兄的处境深表忧虑,万望督师为五年复辽,当不惜一切!”说着掏出一封信来,“这是次辅钱大人给崇焕兄的信。” 袁崇焕同样在为毛文龙的事而忧虑,他迅疾地将钱龙鍚的信打开,只见上面赫然写道:“文龙可用则用,不可用则除。” 袁崇焕看后一震!他当然清楚“不可用则除”这五个字的分量。他沉思片刻后将信递给了身边的谢尚政和茅元仪,这两位是他最信赖的朋友和亲信:“可用则用……倘若文龙改弦易辙,当然可用。尚政、元仪随本督亲去皮岛,看文龙如何行事。” 谢尚政看过信后,插了一句:“毛文龙可用则用,若是万一真的不可用呢?” 袁崇焕黑瘦的脸一沉,他望望谢尚政,又望了望茅元仪,半晌没有言语。 崇祯二年(公元一六二九年)六月,袁崇焕以检阅兵马为名,乘船泛海抵达了皮岛。 皮岛岸边,沙滩上留下的三行足印在不断地向前方延伸。 袁崇焕与谢尚政、茅元仪正在海边踱步徘徊。 茅元仪仰头望天,时已近中午,不由得气愤地骂道:“这厮实在可恶,对督师竟也是故意冷落,托辞不见!” 袁崇焕心情沉重地抬眼看看大海,只见海浪排空,汹涌澎湃,扑向岸边。 海浪撞击礁石,轰然飞溅无数浪花……袁崇焕将脚下的石块一踢,毅然决定:“他不来,我们去!” 虽然太阳高照,时近中午,可在毛文龙卧室,毛文龙仍拥抱着辽女在床上厮混…… 辽女莎茹兰娇音柔气:“毛帅果然非凡人所比,如此高龄仍精力过人,夜夜不虚啊!” 毛文龙得意地嘿嘿一笑,他贪淫如虎:“老夫天生的战神,又有人参鹿茸不老草撑着,老夫自当是精壮如牛、气吞万里如虎啦!”说着又扳过辽女的身子,压了上去。 辽女历来是曲意迎承,但今天却用力一推。毛文龙没有防备,竟险些滚到床下:“汗王数次来信,毛帅究竟作什么打算呢?” 毛文龙霍地坐起来,气呼呼说:“咱不是说好,不插言国事吗?”生气地将辽女胳膊使劲一甩! 辽女初时一愣,随即上前搂住毛文龙的脖子,在他的腮边亲了一下:“怎么,又不高兴了?” 此刻,袁崇焕偕谢尚政、茅元仪正来到毛文龙帅府的门前。 禁兵将枪一横,挡住去路:“三位大人,毛帅有令,任何人不得进入帅府。” 谢尚政上前一步,骂道:“瞎了狗眼!这是袁大人、袁督师!” 禁兵闻声收起长枪,立即唯诺连声地:“袁督师……请稍候,小的即去禀报!” 袁崇焕摆手示意:“不用了!我们自己去!” 待袁崇焕等人穿过中堂,来到毛文龙卧室时,又有一名侍从走过来,欲挡住去路:“毛帅身体不适,正在静心安养,请大人……” 袁崇焕没有理睬他,将这侍从往旁边一推,便破门而入,只见毛文龙正搂着辽女在床上调笑厮混。 辽女连忙拉过被巾盖住赤裸的身体。 毛文龙火冒三丈,厉声斥责:“混账东西!不要命了,谁人胆敢闯进这私宅秘室?” 袁崇焕不紧不慢:“我,袁崇焕!” 袁崇焕不想让毛文龙过分尴尬,他退出室外,并先行一步,来到旗船甲板上。 待毛文龙穿戴停当,晃着稍有发福的身躯走上甲板时,袁崇焕不仅没有再提那尴尬之事,没有任何责难,相反还抢步上前搀起毛文龙,并热情地施以大礼:“毛帅卫戍海岛,辛苦勤劳,袁某敬佩之至!” 袁崇焕的举措大出毛文龙的意外,他初时一愣,继之便连忙跪地叩礼:“袁督师不避海浪,巡视边防,下官有失远迎,乞望恕罪!” 袁崇焕上前扶起毛文龙:“辽东海外,本是一体,你我二人,当应同舟共济,方能共御后金,五年复辽!” 毛文龙抬手一挥:“给袁大人送上来!” 八名兵卒抬着小山似的山珍海味、人参皮裘等贵重礼物,送上甲板。 毛文龙客套道:“袁大人,一点薄礼,不成敬意,乞请笑纳!” 袁崇焕看着丰厚的礼品,抬眼一笑:“谢毛帅如此慷慨!不过,礼物太少,本部院不能收受啊!” 面对如此贵重、如此众多的礼物,毛文龙不免惊讶地:“嫌少?” 袁崇焕朗朗有声:“本部院统辖辽东十余万兵马,这点礼品怎么够呢?”说着拉起毛文龙,“请毛帅进入舱内,容本部院详告。” 毛文龙的卫士见状,随即一拥上前环护。 毛文龙挥手训斥:“放肆!袁督师与我商谈公务,你们上来干什么?退下!” 步入船后,袁崇焕和毛文龙的谈判,进行得既针锋相对又异常艰苦。 袁崇焕目视毛文龙,厉声问道:“看来,毛帅是不愿受点委屈了?” “凭什么我要甘受委屈?”毛文龙强硬地昂起头来,“督师为何不能受点委屈?” 袁崇焕强忍着心中怒气,放低声音:“依照本朝祖制,皮岛应设文官监军,粮饷由宁远督师府转发……” “想不到袁大人在宁远经营惨淡,竟来掠夺我皮岛资产!”毛文龙一拍桌子,激动地站起身来,“本帅已给皇上上书抗辩,这是舍近求远,弃易图难,本帅断不可受!” 袁崇焕依然耐着性子:“那皮岛水军整编,统一归督师府之事……” 毛文龙不待其说完,便打断了袁崇焕的话,示威式地宣告:“本帅今天说清楚:皮岛是我苦心经营了八年,方有今日,谁都无权干预过问!” 这哪里是下级对上司的谈话,分明是最后通牒!但袁崇焕压住火气,仍然耐心劝说:“毛帅年事已高,可辞职回乡,本部院奏请皇上,爵位不变,终生奉养!” 这简直是岂有此理!毛文龙心想,让我辞职还乡,把我多年经营的皮岛拱手让出,想得倒美!于是毛文龙傲慢地一笑:“江南明媚,老夫早有归乡之意。等我辽东收复,拿下朝鲜,再告老还乡吧!” 袁崇焕沉下脸来,许久方缓缓起身,冷冷地说了句:“送客!” “一介书生,本帅几句话就打发了!”回到帅府,毛文龙一屁股坐在帅位上,颇为得意地说道。 颇有心计的部将孔有德却未能苟同,孔有德小心翼翼说:“末将担心,如此顶撞袁督师,恐有不测之祸啊!” “笑话!”毛文龙乃一介武夫,根本没有想得那么深远,他放肆无形道,“天王老子都不在话下,还怕他?明日校阅将士射箭比赛之后,他就该滚蛋了!” 孔有德仍然心存余悸:“依末将之见,有备无患啊!” 毛文龙凝思片刻:“那么点百名精壮士卒,如若有变,就将袁蛮子拿下!” 船舱内,袁崇焕重又拿出次辅钱大人的信来。“文龙可用则用,不可用则除。”几个大字,犹如重锤一样擂击着袁崇焕的心弦! 谢尚政见袁崇焕在看信函,便凑过来插言:“钱大人说得对呀!该是除毛文龙的时候了!这种人给脸不要脸!今日在船上就该把他逮捕问斩!” 袁崇焕摇头说道:“那还不是时候!他登船来访,总得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岂能不教而诛!” 茅元仪也凑过来:“那现在怎么办?” 袁崇焕压低了声音,讲了“明日校场”四个字。 校阅场设在皮岛的山窝里。一道山坡缓势而下,校场尽收眼底。 这一天,校场四周彩旗猎猎,热闹非凡。 毛文龙在孔有德等参将簇拥下站立台阶上,身后百名精壮士卒环护相立。 袁崇焕率谢尚政、茅元仪等数十名士卒沿着台阶拾级而上,毛文龙上前迎向袁崇焕。 袁崇焕见状跨前一步:“本部院明天就要回宁远去了,毛帅守卫海外,为国为民独当一面,请受袁某一拜!”说着朝毛文龙跪拜下去。 “岂敢岂敢!”毛文龙赶紧跪地还礼。 二人相携执手起身。袁崇焕偷窥一眼,见谢尚政领着士卒已绕到营帐背后,便率先走进帐内,毛文龙随后跟进。 袁崇焕见几员参将一直簇拥着毛文龙并环护左右,便微笑着走过去:“来来来,认识认识,几位将军尊姓大名?” 孔有德上前致礼:“末将毛有德。” 尚可喜跨前一步:“末将毛可喜。” 耿精忠紧接着,亦施一礼:“末将毛精忠。” 袁崇焕诧异地看着三人:“天下有如此巧合,三位将军皆姓毛?” 毛文龙得意地一笑:“哪里!他们通通是本帅的义子义孙,故全部随我姓毛。” 袁崇焕初则一愣,但很快便微笑点头:“你们远处海外,整日辛劳,每月只有五斗米粮,实在令人痛心,感谢你们为国效力,请受我一拜!”说着朝他们拜了下去。 孔有德等众人,何曾见过长官如此礼遇!因为毛文龙一向飞扬跋扈、颐指气使,对部下将领如同对待儿子一般斥骂。久而久之,他们也习惯逆来顺受,听任训责。今忽见如此封疆大吏竟声言辛劳,并施礼拜谢,他们均心头一热、受宠若惊,于是连忙跪地回拜:“谢袁督师!” 袁崇焕的这一拜,不仅博得众将的好感,同时也在无形之中卸去了这些悍将的警戒。他趁势起身,转脸对毛文龙勃然大怒:“大明天下姓朱,怎么在这儿都姓毛!”说着面西而跪,“请出皇命旗牌!” 茅元仪应声引旗牌官,高举黄龙旗走进帐内。 一时惊愕,刚欲反抗的众将,见此皇命牌,赶紧重又全部跪伏在地! 袁崇焕走近毛文龙,缓声说道:“本部院想再问毛帅一次,昨日所谈之事,可有回转之余地?” “绝不可能。” “当真?” “当真。” “可不要后悔?” “我毛文龙做人行事,从不后悔!” “那好,来人!”袁崇焕声色俱厉地,突然高喝一声,“给我将罪臣毛文龙拿下!” 早巳准备好的谢尚政等一拥而上,按住毛文龙。 孔有德等欲起身救助,茅元仪大吼一声:“尚方宝剑在此,谁敢妄动!” 何谓尚方宝剑?所谓尚方,原系秦汉时的一个官署,专门制办宫廷所用器物,由尚方打造出来的剑,即所说的尚方剑,是专供皇帝使用的。皇帝将其赐与谁,谁就等于代替皇帝在行使权威,故孔有德等见茅元仪举起尚方宝剑,便未敢轻举妄动。 袁崇焕以此迅雷不及掩耳的霹雳手段,震慑住毛文龙及其将领后,神色肃穆地走到黄龙旗下,手擎尚方宝剑,面朝西面的京城方向,跪了下去:“启禀皇上:罪臣毛文龙目无纲纪,臣今日诛杀文龙,以肃军纪!臣五年复辽,如不能成功,皇上亦以诛灭文龙这样诛杀袁某!” 众人以为袁崇焕执行皇命,均敢怒不敢言。谢尚政便趁机领着士卒,将毛文龙脱去衣冠,捆绑起来。 毛文龙这时方缓醒过来,大声连呼:“冤枉啊冤枉!我毛文龙忠心报国,屡建战功,无罪可责!” “罪臣毛文龙!”袁崇焕先声夺人,他手指毛文龙,愤怒斥责,“本部院一再宽忍,望你改过自新,弃恶从善,可你执迷不悟,负隅顽抗!你知道吗?你有十二斩罪!” 毛文龙被袁崇焕这泰山压顶的气势吓得脸色煞白,口不能言! “大明祖制,必命文臣监军,你专制一方,拒受钱粮检核,一当斩;人臣之罪,莫大欺君,你谎报十八大捷而无一战,冒功领赏,二当斩;你宣称如引兵南下,取登州和南京易如反掌,图谋叛乱,三当斩;你每年侵吞饷银数十万两,盗扣军粮,饱喝兵血,四当斩;你擅开马市于皮岛,私通外蕃,助敌为虐,五当斩;你自封海外天子,赐人姓氏皆姓毛,擅自封官,欺君罔上,六当斩;你败退宁远,抢劫商船,自为盗贼,七当斩;你强娶民女,部下效尤,人不安室,形同鬼域,八当斩;你驱赶难民,远偷人参,不从者则饿死,草菅人命,九当斩;你贿赂公行,拜魏忠贤为义父,十当斩;你三败铁山,丧军无数,掩败为功,十一当斩;开镇六年,没有收复寸土,宁锦大战,拒战观望,平素走私易货,养敌为患,十二当斩!” “十二条斩罪”宣读之后,毛文龙直吓得浑身颤抖,冷汗淋漓,双腿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连连叩头求饶:“文龙自知死罪,但求恩赦。请督师饶命!” 袁崇焕走到毛文龙的诸将面前,高声喝问:“你们说,文龙当斩不当斩?” 众人惊恐万状,又见桀骜不驯的毛文龙已跪地求饶,便连连点头:“当斩!当斩!” “本部院只斩文龙一人,余下一概无罪,安心守职!”袁崇焕请出尚方宝剑,一声吩咐,“旗牌官:将罪臣毛文龙推出去斩首示众!” 旗牌官跪接尚方剑,将毛文龙拖出营帐外,旗牌官干净利索地手起剑落。 次日上午,皮岛摆起盛大的灵堂,一只黑皮棺木停放在正中。 灵堂奏乐,超度亡魂;乐声低婉,如泣如诉。 袁崇焕在哀乐声中,身着孝服,先在棺椁前上香,并行跪拜大礼祭奠,然后又泪如雨下地抚棺痛哭:“……文龙啊文龙!昨日斩将军,乃朝廷大法,今日祭将军,乃僚友私情!天啊,同室操戈,痛失良师诤友,怎不让人悲伤万分!……” 孔有德揩着泪水上前劝慰:“请袁督师节哀珍重!” 袁崇焕抽泣一声,揩过泪水,毅然宣布:“本院决定:岛上两万八千岛兵分为四协,由毛帅文龙之子毛承禄统帅军务,主管岛事!” 消息传到宫廷时,崇祯正在坤宁宫,他猛地一只手抓起茶盏从空中狠狠砸向了地面!哗啦啦地一阵脆响,正在操琴拨奏的田贵妃惊吓得竟不知所措。 “太不把朕放在眼里了!”崇祯站起身来,依然愤怒地骂着。 田贵妃颤颤惊惊,流着泪水,跪伏在地:“妾不知过错哪里?惹得皇上如此盛怒。” 周皇后连忙赶过来,刚欲开口询问,只听崇祯盛怒未消地继续骂道:“可恶袁崇焕!先斩后奏,擅杀文龙,将朕置于何地?” 田贵妃和周皇后如梦初醒,深深地松了一口气,可侍立一旁的王承恩却心头一震,陡地为袁崇焕悬起心来! 第八章 出人意表 田贵妃,系扬州把总田弘遇之女。其母吴氏,出身娼优,从小教习琴瑟,故聪慧过人的田妃,不仅姿色过人,琴棋书画无不精通,连骑马也很在行,深得崇祯的宠爱。因为她完全不同于周皇后,周皇后幼时家境清贫,立为皇后后,处处严谨慎重、克勤克俭。在宫中不仅常服布衣、茹素食,并亲事女红纺织,从不奢侈、排场。崇祯对她是敬重多于宠爱。 而田贵妃给崇祯的感觉则全然不同。田贵妃不仅身材纤妍、容貌秀美,且少言寡语,代之以眉目传情。当朝的文人曾描绘田贵妃是“雅步纤腰”、“丰容盛貌”。 崇祯并非金刚怒目式的粗汉,而是颇具风流才子的潜质,他既精能音律,又喜爱鼓琴,他和田贵妃实为音乐上的知音。每当风月清美,他们常常便鼓瑟笛奏一曲,以此驱尽崇祯的忧虑与烦劳。 但谁知今天,田贵妃柔弱无骨的十指和那美妙绝伦的琴声,不仅没有能使崇祯去疲消魂,反倒激起皇上摔杯碎盏、龙颜盛怒。对这意想不到的突变,田贵妃怎不战战兢兢、诚惶诚恐呢! 直待崇祯的一句“可恶的袁崇焕!先斩后奏,擅杀文龙,将朕置于何地?”田贵妃的脸色才逐渐舒缓了过来,明白皇上的大发雷霆,不是对她,是对袁崇焕之后,田贵妃揩着簌簌泪水,娓娓说道:“常言说得好,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皇上贵为天子,下一纸诏书,赐死袁崇焕就行了,何苦发这么大脾气,伤了身子!” 崇祯转过目光,看田贵妃那惊恐哭泣的样子,便放缓了口气,半是解释半是慨吧道:“袁崇焕是朕刚刚授予的蓟辽总督,怎能由朕下旨赐死呢?是斩是杀,还是夺官革职,得让阁臣先提出,才是天子的治国之道!” 王承恩小心翼翼地目视着崇祯:“万岁爷……?” 崇祯历声道:“宣辅臣全部进宫,严惩袁崇焕!” 王承恩一怔:“遵……旨!” 时已入夜。钱牧斋下朝后,一进家门,就看到一台名砚端放在他的书桌上。 钱牧斋是当朝第一位舞文弄墨之人,被人称作文坛领袖和诗坛的风流才子。他本名叫钱谦益,字受之,牧斋是他的号,乃万历年间的进士,以诗文著称于世,被誉为诗坛泰斗。崇祯登基后,他出任礼部侍郞,也是个当初被毛文龙收买,所谓与毛帅交厚之人,故此毛帅之弟毛云龙并未见外,一直等候在他的家中,今见钱牧斋回来,便抢步上前跪在地上,指着桌上的名砚,泣不成声:“这是大哥被杀之前捎来的,如今物在人亡,今后再也无法孝敬钱大人了!” 钱牧斋若是过去,对此名砚一定会引经据典地品评一番,可今天,他因见毛云龙身上有孝,便陪着落了几滴眼泪,边揩着泪水边扶起毛云龙:“若不是毛帅关怀备至,多有资助,我钱牧斋早就沦为饿殍了!” 毛云龙依旧泪水徐徐:“大哥雄踞一方,袁崇焕说斩就斩啊!” 钱牧斋闻言变色,忿忿不平地:“袁崇焕目无君上,专权跋扈,陷杀毛帅,明日早朝,老夫将口诛笔伐,叫他以身服罪!” 辞别了钱牧斋,毛云龙又连夜来到陈演的府邸。 两颗东珠捧在手上,陈演目视异彩真珠,大发感慨:“见物如见其人!我与毛帅私交甚笃,袁崇焕擅杀文龙,大明国法难容,当应严惩!” 毛云龙甚为感动:“有陈大人这句话,足可告慰大哥在天之灵!”说着朝陈演跪了下来。 就在这群饱食终日的高官显宦们龌龊地进行尔虞我诈,为争权夺势而钩心斗角的同时,陕西米脂县内的广场上,一个男人却因饥苦无告而被光着上身捆绑在碗口粗的旗杆上。此时正值夏日,赤日炎炎,地如火烧。这个被绑的男人就是后来中国历史上鼎鼎大名,被称做“闯王”的李自成。此刻,他被捆绑已近半日,曝晒加之不停地抽打,使得他嘴唇干裂,身上鞭痕累累、血印道道。 一个役卒打累了,气喘吁吁地将皮鞭递给另一衙役,另一役卒接过皮鞭又接着抽打李自成。 一鞭一道血印!李自成被打得昏死过去,脑袋耷拉垂在胸前。 李自成的侄儿李过,见此情景噙着泪水,跪在衙役面前苦苦哀告:“求求您老人家,别打了!他快不行了!” “看看!这就是欠租不还,抗缴税粮的下场!”衙役说着又狠狠抽了李自成一鞭。 李自成身上随即出现一道血印。 李过流着眼泪,继续哀求:“我们不敢抗缴税粮啊!裁减驿站,没有生计了……” 跟着李自成一起到驿站的高杰这时端起一碗水,来到李自成面前,正要喂水,衙役满脸凶狠,抬手照着高杰一鞭抽去!高杰手腕一阵剧痛,手中粗碗跌落在地,碗中水洒向地面。 这种曝晒加皮鞭抽打的煎熬,直待太阳偏西,一位县衙的小官吏带人抬着酒菜来到广场时,方才停下手来。他们躲到一边的阴凉处,陪着这位小官吏开始喝酒吃饭,而李自成却仍然被绑在旗杆上,长时间的鞭笞、焦渴,加之饥饿过度,李自成此刻已奄奄一息。 刘宗敏和李过朝树荫下走过去,看着大口大口喝酒吃肉的小吏,哀求说:“这位大爷,行行好,饶过这一回吧!” 县里来的这名小吏仿佛没听见一般,依然吃喝着。 李过扑地跪下,连磕三个响头:“大爷,我叔叔已整整一天水米未进,再这样下去,他可就没命了!” “呸!”小吏把碗一搁,终于开口了:“死了,看谁还敢抗税!滚!” “你怎么这么说话!”刘宗敏是个火暴脾气的粗汉,本来一直压着火气,委屈求全,这时见这名小吏如此不通人情,便气昂昂地冲了过来,辩道:“欠税是因为裁了驿站,断了生计,又不是故意的。” 役卒历来是狗仗人势,专职欺压百姓的货色,今儿见刘宗敏竟敢顶撞他的上司,便掹地将饭碗一扔,操起皮鞭扬了扬:“是不是想跟它讲理?” 高杰年少气盛,这时也冲了过来:“可你们也不能不讲理!” 那役卒见高杰过来,便不由分说,“啪”地一下,鞭子抽在高杰的脸上,顿时显现一条鲜红的血痕! 被激怒的刘宗敏上前一把揪住役卒拿鞭子的手腕,役卒没想到这位贫贱小民竟敢反抗,便厉声骂道:“妈的,你小子反了,老子打死你!” 没待这役卒扬起皮鞭,身高马大的刘宗敏率先挥起一拳,当胸打去,役卒未及反应便仰面倒地。 县衙的小吏和另一役卒见状,操起腰刀欲劈刘宗敏,李过和高杰一见,一人抵住一个,拳脚并用将小吏和衙役均打倒在地。 小吏哪曾受过这种侮辱,他爬起来,恼羞成怒地大声骂道:“你们这些无赖刁民,竟敢殴打朝廷命官!” “打你这赃官,你又能怎地?”刘宗敏和李过、高杰,都是跟随李自成学过拳脚、武艺之人。他说着猛地一拳,直打得小吏踉跄后退,跌倒在石柱上,顿时身亡。 两名役卒一见,大为惊骇:“啊!他们把县府的汪大人打死了!”吓得连忙逃去。 刘宗敏欲追,被高杰一把抓住:“救自成大哥要紧!” 李过冲过去,将李自成解开绳索,操起水壶,喂了些水。 李自成缓醒过来,见小吏死在地上,惊讶地问:“你们把他打死了?杀了朝廷命官,咱可都是死罪呀!” 刘宗敏操起役卒的腰刀,说:“大哥,反了吧?” 李自成不仅年龄比他们大,而且文化教养也远胜他们一筹。李氏家族,原本世代以养马为生,李自成幼年时家境不错,同侄子李过同入私塾读书,粗通文墨。后因父亲死去,家道中落,方不得不应募为银川驿卒,当了马夫。这其间,他挟弓矢、习骑射,练成了一身武艺。崇祯二年年底,银川驿被裁撤,李自成和这批弟兄均被裁减,衣食无告,又加之连年饥荒,这一年竟是一年无雨!本就衣食无着,朝廷反加赋税,李自成就是因此而被捆绑毒打的。 李自成知书识理,从未想过揭竿起事,今见打死朝廷命官,死罪难逃,慨然叹道:“我们都是世代务农的老实人,何以造反?” “可是不造反,难道有别的活路吗?”高杰的这句话,一下子把李自成问住了。他怔怔地站在那里,脸色铁青铁青,直到傍晚,他许久许久没有言语。 熙春院,可以说是喧闹京都的一所世外桃源。潺潺流水,萋萎绿草,加上秀色可餐的青春佳丽,这是个让人乐不思蜀的所在。钱牧斋和陈演,这两位在朝堂上常常正襟危坐、三缄其口的老油条,一下了朝便直奔这里来放浪形骸。到了这里,他们便卸去了假面,没有了装腔作势,也不用再提心吊胆地察言观色。这里是个自由的王国,尤其像他们这种有权有钱的大人物,到这里可以完全恢复人的本色来为所欲为。 有东林浪子之称的钱牧斋一到这里,便如鱼得水,他宽袍方巾,一派儒生打扮,显得风度翩翩,潇洒出尘。 而相形之下,陈演虽也是宽袍方巾,却总是显得有几分官气。 院主妥娘见二位高官贵客驾临,不敢怠慢,不仅让人送来上等的香茶,还亲自为他们舞剑助兴。 妥娘是色艺俱佳之人,幼时便在秦淮习武练艺,不但精晓琴棋书画,更难得的是舞得一手好剑。艳丽的容貌,窃窕的身姿,加之美妙绝伦的剑法,每每使人看得眼花缭乱,如醉如痴。钱、陈二人一来,首先便恳请妥娘舞剑助兴。 陈演边看妥娘舞剑,边对钱牧斋说道:“院主持剑而舞,吾等须眉也当退避三舍。牧斋兄文坛隽秀,才子风流,何不赋诗一首?” 身边侍立的两名妓女,立即端来砚墨,铺开宣纸。 “那就拙笔献丑了!”钱牧斋几杯酒下肚,喝得已是脸红耳热,飘飘欲仙,他目视妥娘,提笔边写边吟:“燕舞惊鸿不见愁,书签笔格熙春楼;七字诗成手未住,艺苑婵娟第一流!” 众人一阵鼓掌喝彩。 妥娘走过一看,也不由夸奖:“钱大人乃东林前辈,如此盛情,令妥娘不胜惶恐!” 钱牧斋哈哈一笑:“莺啼燕语,柳舞花翻,如此良辰美景,东林前辈也是欲醉欲仙啊!” 毛云龙不知何时已来到陈演、钱牧斋面前,他见二位大人兴致颇高,便悄声问道:“二位大人,惩治袁崇焕进展如何?” “我们能来到熙春院赏心乐事,就可知结局如何了!”陈演一反平日的木讷和谨慎,此刻得意扬扬道:“阁僚聚议,老夫将袁蛮子骂得狗血淋头,一个个唯唯诺诺,屁都不敢放一个!你就等着看吧!” 钱牧斋也摇头晃脑地补了一句:“老夫一本参上,专论君臣之纲,袁崇焕目无国君,皇上极为重视。”他拉过毛云龙,压低了声音,“袁崇焕即将获罪严惩!” 毛云龙闻言感激涕零:“二位大人如此费心,大哥来生必将恩报!” 他们虽然压低了声音,但近在咫尺的妥娘还是听到了。她一听要惩处袁崇焕,心头陡地紧张了起来!但表现在脸上,妥娘却是淡淡一笑:“朝中不是高喊什么文官不爱钱,武将不怕死吗?现在倒好,文官爱钱,武将弄权,为个袁崇斗得天昏地暗,毛云龙给了你们什么好处才这么卖劲?” 妥娘这样不冷不热,半正经半玩笑地一说,反使毛云龙紧张起来,他连忙辩白“不不不!二位大人主持正义,公道出发,绝无循私之嫌!” “算了吧!”妥娘见击中了他们的要害,便依然半玩笑地又追了一句,“骗千骗万也别骗我呀!就在这熙春院里,你毛云龙可没有少帮你大哥死命地搬呀送的。” 妥娘除却为袁崇焕担心之外,另一位让她担心的便是她的姐妹杨宛素。杨宛素跟茅元仪结婚不久,就随同茅元仪东征来到了冰天雪地的关外。外面的天气虽然寒冷,但此刻杨宛素的家中,却是热气腾腾! 茅元仪行猎打回一只狍子,杨宛素用大锅将狍肉炖好,此刻他们正在敬候好友的光临。不一会儿,祖象升、谢尚政二人便穿堂过屋,走进了天井。 祖象升粗门大嗓,抽动着鼻子连闻了两下,便高声喊了起来:“呵!元仪兄今日是请我们吃野味啊!” 茅元仪笑着迎出来:“打了只狍子,一起尝尝鲜!” 杨宛素身系围裙,完全是一副家庭主妇的装束,捧着一坛酒过来,放到了桌上。 “噢!还有上等好酒!”谢尚政上前掀开洒盖,凑上去深深嗅闻着,“真香啊!让我先尝尝!” 杨宛素打了一下谢尚政的手:“瞧这馋样!一会儿有你喝的!” “挨嫂子打,这心里也是舒服的!”谢尚政目视杨宛素开着玩笑,“元仪兄艳福不浅啊!嫂子容颜秀丽,婆娑善舞,还烧得一手好菜,我谢尚政要是拥有嫂子这样的大美人,斯世方已足矣!” 杨宛素是个见惯场面之人,她不仅没有怪罪谢尚政的轻薄,相反坦荡地飒爽一笑:“那嫂子以后包大媒帮你找个大美人!”边说边又给二人沏好香茶,“先尝尝刚从苏州带来的明前茶。” 侍从端了盆水来,茅元仪边洗手边说:“崇焕兄最喜欢吃狍子肉了!”他定睛一看不由惊讶,“哎,崇焕兄怎么没来?” “心绪不佳!”祖象升叹了一口气,“昨日熬了通宵,给皇上书写斩杀毛文龙的奏书。” 谢尚政一听这话,也消减了刚才的顽皮和兴致,不无担心道:“看来朝中收受毛文龙好处的人不少,纷纷上书奏论,听说皇上也龙颜大怒,要治罪崇焕兄。” 祖象升长叹了一声,一语道破:“唉,杀毛文龙关键是先斩后奏,触犯龙颜!” “不!”茅元仪一放酒杯,满脸严肃地,“那一天平台召见,皇上亲赐尚方宝剑说,一切任崇焕兄便宜行事,皇上岂能言而无信?” “不管怎么说,崇焕兄斩杀毛文龙,树敌太多了!”谢尚政依然摇头叹气,“弄不好就得对簿公堂。” 茅元仪霍地站起来:“如若对薄公堂,我们前去做证!” “对!”祖象升也随着站起慷慨而言:“将那些虚词飞语一概驳斥!” 谢尚政看了看他俩,无奈地摇头:“真要对薄公堂倒好了,就怕那些人施冷枪,放暗箭,想躲躲不了,要避避不开,找碴子整治你,怎么办?” 在后金的议事厅内,同样在饮酒,同样在议论袁崇焕。自从袁崇焕因杀毛文龙将要受到惩治的消息传到后金,这些天皇太极和他的谋臣、贝勒们一直处在欢腾兴奋之中。袁崇焕斩杀了毛文龙,使他们收买毛文龙以牵制袁崇焕的阴谋受挫,但因此却能除去袁崇焕这个如鲠在喉的心腹大患,这因祸得福的意外之喜,怎能不让皇太极等欢声笑语,开怀痛饮呢!大贝勒代善是努尔哈赤的长子,也是非曲直皇太极的大哥,他手擎着酒怀,兴奋地:“汗王,袁崇焕不死也得从督师宝座上摔下来,回家种田!” 贝勒济尔哈朗排行老二,是个不学无术,但却颇为记仇的人。他撕下一条羊褪,边咀嚼边恨恨地说:“若是杀了袁崇焕,我们就洗雪了宁锦之败的耻辱!” 贝勒多尔衮排行老九,他虽然年轻,但颇有头脑,他抿了一口酒后,不紧不慢地字字有声:“也报了杀父之仇!” 皇太极是个颇有见地、韬略的人物,他见几位兄弟均如此高兴,便因势利导,高屋建瓴地威严下令:“今日诸王贝勒欢聚一堂,只要袁崇焕一除,明朝军心大乱,我八旗大军乘虚而入,横扫锦州、宁远,直捣山海第一关!” 众人将酒杯一碰,高兴地欢呼起来:“哒日哈(满语:好!光荣啊!)!” 就在诸位亲王贝勒酒酣耳热、忘乎所以地,做着杀掉袁崇焕、直捣大明京都的美梦的时候,内侍官索尼手拿一张纸,匆匆地走了进来:“汗王,关于袁崇焕的特急探报!” “袁崇焕完了?”皇太极兴奋地一挥手,吩咐下人,“来,拿酒来,今晚来它个一醉方休!” 大贝勒代善急切插言:“是罢官,还是斩杀?” “汗王,您看!”索尼没有回答,而是不安地将纸递给皇太极。 皇太极接过探报,他看着看着不由得神色骤变,他将探报往桌上一拍:“这是真的?” 索尼点点头:“经查实,明确无误。” 大贝勒代善见此轻声走近:“汗王,有什么突变之事?” 皇太极一扫刚才的昂奋和高亢,有气无力地缓缓说道:“崇祯非但没有治罪袁崇焕,反而赐赏褒奖。” “啊?”众人惊诧得一个个面面相觑。 崇祯出人意料的决定,不仅使后金的皇太极等为之惊诧,在大明皇极殿正上早朝的陈演和钱牧斋也同样大为惊诧!他们如同呆傻一样,目视着这位年轻的皇帝,只见他端坐御座,继续发布敕旨:“……毛文龙罪恶累累,刑部发榜公布,传文四方,袁崇焕诛灭文龙,为大明中兴再立殊功,举国欢腾,朕心宽慰。” 钱牧斋是个舞文弄墨的角色,他在妓院内如鱼得水,可在官场上却远不及陈演老练和沉稳,他看了看陈演,见陈演两眼微闭,没有表示的意思,便忍不住地上前一步参拜:“陛下,臣有一奏:文龙被诛,先斩后奏,欺君罔上,莫过如此。臣以为,如今褒奖袁崇焕是假功掩错,举措倒置,乞望陛下平反纠正,告慰文龙错杀冤魂。” 站在一旁的是钱牧斋的宿敌温体仁。温体仁也是一位三朝老臣,他早在万历二十六年便高中进士,天启二年(公元一六二二年)擢升右侍郎,七年任礼部尚书。崇祯继位后,由于外廷各衙门多在阉党把持之下,会推入阁的人选很难,于是崇祯便接受阁臣的建议,近乎玩笑似的采用所谓“枚卜大典”来选拔新阁臣。 枚卜,即是抓阄,也就是把够资格的大臣十二名写在红纸上,搓成小丸,放入金瓶。待崇祯拜天仪式之后,用筷子从瓶中夹取。温体仁和钱牧斋均在其中,可皇上先后夹取了韩爌、钱龙锡等四人后,还剩一个名额,崇祯夹出后,突然一阵风吹来,纸团被吹落,一直以为非己莫属的温体仁遍寻各个角落也未能找到。早有仇隙的钱牧斋见他那急不可耐的神情,便讥讽了两句。但哪知事后找到那纸团,竟是钱牧斋!为报复,温体仁对其大加挖苦。本有积怨的二人,从此更加势不两立。温体仁今见钱牧斋如此不识时务,便不待钱牧斋说完就站出拦腰打断: “陛下!臣以为:皇上敕旨墨迹未干,钱牧斋放肆攻击陛下假功掩错,举错倒置,不是明目张胆当朝欺君蔑上吗?” 几句话就把崇祯心底里的火气勾了出来:“把钱牧斋拉出去!廷仗四十大板,罢职回乡!” 两名锦衣卫上来摘掉钱牧斋的乌云纱帽,将他架了出去。 钱牧斋不知皇上崇祯心中的苦衷,当然更无法知晓崇祯心中的无明之火,只是连声哀呼:“皇上!皇上!温体仁挟私报复我啊……” 温体仁鼻子哼了一下,对其报以轻蔑的一笑。 田贵妃所居的处所叫承乾宫,亦称东宫;袁贵妃所居的是翊坤宫,也叫西宫。这晚,情绪颇佳的崇祯在太监曹化淳的陪伴下,来到了这他最为宠爱的田贵妃居所承乾宫。田贵妃一见,连忙满面春风地迎进寝宫,待她和曹化淳等一道侍候崇祯上了龙床,曹化淳退出寝宫,正欲离去时,田贵妃跟出来,一把抓住他,悄声问:“听说皇上不仅没处罚袁崇焕,相反还记功褒奖?为什么?” 曹化淳摇摇头:“奴才实在不知。” “你们在说什么?”崇祯的声音从寝宫传出来,“进来说。” 田贵妃和曹化淳连忙返回屋内。 田贵妃呈上一副笑脸:“臣妾愚钝:袁崇焕擅杀毛文龙,臣妾以为,皇上当应严惩袁崇焕,轻则罢官,重则斩首……可万万没想到,皇上不仅没惩处,相反还记功褒奖?” 崇祯听后,哈哈大笑:“袁崇焕怎是擅杀呢?此前,朕亲授尚方宝剑,明示一切任袁崇焕便宜行事。所以他诛灭毛文龙并非擅杀,而是行督师之权!” 田贵妃点头:“这么说来,袁崇焕不是擅杀……” 崇祯:“再说,毛文龙狂妄坐大,藐视上司督师,自诩海外天子,袁崇焕历数十二罪状,条条俱实……” 曹化淳疑惑地:“由此论来,毛文龙当斩,袁崇焕无罪?” “国事当分轻重,五年复辽,乃国之大计。袁崇焕正统兵关外,率军御敌,乃国之重臣。现今毛文龙已死,人死不能复生。且朕刚刚登基,正在用人之际。已经杀了一个,如若再赔一个,岂下太傻了!” 原来如此!曹化淳一听,连忙跪伏在地:“皇上高屋建瓴,智慧超凡,万岁爷圣明啊!” 待曹化淳退出,田贵妃爬上龙床,依偎在崇祯身边,由衷地赞道:“皇上真是聪明天子啊!” 飘飘然的崇祯一把将她搂在怀中,大为得意。 “干!”几只粗碗砰地一声相碰。 在宁远的督师府内,几位弟兄同样得意。 茅元仪高兴地喝了一口酒:“看来,吾等是杞人忧天,皇上优旨褒答,弟兄们都如释重负啊!” 袁崇焕高擎起酒怀:“吾皇乃英明之主,不受惑言迷乱,遵守不疑诺言。弟兄们!”他说着将手中的酒碗一举,“来,为皇上洪福,大明久安,干此一杯!” “干!”众人情绪高昂,开怀畅饮。 祖象升一抹嘴:“崇焕兄,你说吧,弟兄们怎么办?” 袁崇焕显然早就胸有成竹,只见他把酒碗一放:“我辽东将士加紧筑城设防,元仪去广州购买西洋红夷大炮,尚政代表我去后金,与皇太极议和!” 谢尚政没有像茅元仪那样一口应承,而是心有余悸地:“议和……是不是要报请皇上拟批?” 袁崇焕知道他这位同乡一向谨慎小心、胆小怕事,所以对谢尚政的提醒未及思索,便哈哈笑道:“这事我早就当面呈奏皇上:守为正着,战为奇着,和为旁着;口舌之战为虚,刀枪之战为实。何必再行文牍,重复上奏呢?待有一定眉目之后,再奏报皇上。” 谢尚政依然有些担心:“就小弟所知,朝中上下不少人都反对议和,认为汉夷两不相立,议和就是松包软蛋,妥协投降。” “五年复辽,并非只是抗击和抵御皇太极的侵犯啊!”袁崇焕胸怀大略,“我们是与狼议和,暂不相犯,争取时间给狼设置囚笼,只要我骑兵达到八万之数,就可囚笼套狼,完成复辽大业!” 谢尚政仍有顾虑:“未曾上奏,私下议和,就怕……” “怕什么?”祖象升是个火暴性子,他一向看不惯谢尚政的谨小慎微、前怕狼后怕虎的性格,今儿见谢尚政推三诿四,便急不可耐地一拍桌子,“皇上命督师全权受理辽东事务,毛文龙不也是先斩后奏吗?朝中谁能奈督师!” “倒也是。”谢尚政平时便有些惧怕祖象升,如今一见祖象升发火,连忙点头表示,“那小弟当不辱使命,前去议和。” “议和”这是袁崇焕的策略,为的是赢得时间,五年复辽。所以袁崇焕叮嘱谢尚政:“一定要让后金俯首称臣,把条件提得高不可攀,然后慢慢与之周旋。” 紧接着,袁崇焕又把大家拉到督师府的地图前。 “我宁远、锦州一线,防御严密,固若金汤,辫子兵胆敢侵犯,无疑以卵击石!”袁崇焕手指地图,“弟兄们看看,防务有无欠缺之处。” 祖象升虽然性情火暴,但却极有战略思想,对战事的思考总是细密入微。他指着地图,安然插言:“我要是皇太极就避实就虚,绕道蒙古,侧背攻入,破了龙井关、大安口,攻占遵化,然后直下蓟州,就兵临北京城下了……” 袁崇焕一听,眉头紧锁起来,惊骇道:“真要如此,岂不一刀直捅心脏!” “怎么办?”谢尚政说,“那里不属于督师管辖啊!” “龙井关、大安口一线兵力单薄,宜宿重兵啊!”袁崇焕深思片刻后,毅然决定:“立即上书,请皇上加兵蓟门!” 周皇后所居的坤宁宫内,一派欢声笑语。 婴儿的牙牙学语,给这空旷而又沉重的皇宫平添了许多生气,也平添了几多温馨。一向严肃的崇祯,在儿子慈烺面前,也是满脸的笑容。 “皇儿今日已经半岁了。”周皇后抱着长子慈烺幸福地笑着。 崇祯高兴地接过慈烺:“数日不见,我儿又长大了许多!”说着逗着孩子,“满周岁时,父皇就立你为太子!” 周皇后满怀欢喜,教着孩子:“快谢恩父皇啊!谢父皇啊!” 田贵妃在一旁笑着插言:“皇后娘娘代谢就全有了!” 周皇后笑着点头:“贵妃娘娘说的是!禀报皇上,二位贵妃都怀中有喜了!” “是吗?”崇祯高兴地目视田贵妃和袁贵妃,“人生之福,多得子嗣。你们给朕多生龙子凤女!” 正值崇祯和妻妾其乐融融地沉浸在家庭的欢欣之中的时候,曹化淳递上疏文:“万岁爷,陕西巡抚洪承畴的八百里急奏。” 崇祯接过疏文认真阅视,脸上的欢欣渐渐地消失了,他手指疏文,苦笑道:“昨天的八百里快奏,袁崇焕担心皇太极绕道蒙古,叫蓟门加兵;而今天洪承畴却要减免税赋!加兵就得增赋,朕该如何是好?” 袁贵妃笑着插了一句:“那万岁爷就既不加兵,也不免赋。” 周皇后斜了袁贵妃一眼,训斥道:“大明祖制,后宫不得参政!皇上难得空闲,请看戏吧!” “那就看戏。”崇祯怕扫皇后和贵妃兴致,转脸问周皇后,“看什么戏?” 周皇后恭谦一笑:“请万岁爷看秦腔《打金枝》。” 随即高拔清新的秦腔音乐响彻坤宁宫,喧嚣的锣鼓暂时淹盖了一切。 后金。范文程家的客厅,范文程正坐在椅上,伏桌而睡。 皇太极悄悄走进,他看着范文程那酣甜的睡态,不由嘴角挂笑,暗自高兴起来。 范文程睡梦中不觉一伸手,将桌上茶盏碰落掉地,随着茶盏一声脆响,范文程猛地惊醒,抬眼看到皇太极竟坐在自己面前,连忙立即起身,面带羞愧:“臣……臣失礼有罪,竟让汗王孤坐久等……” 皇太极摆手一笑:“先生能坦然入梦,制敌方略必然成竹在胸,汗王就是陪坐一夜也心中甘甜!请先生消夜小酌。”他边打开食盒边指着地图,“先生在梦中大概也是与敌周旋吧?” 范文程点头笑道:“臣在梦中看到袁崇焕仓惶奔命北京,看到崇祯皇帝暴跳如雷,北京城一片惶恐!” 皇太极惊愣道:“先生真是在说梦吧?” “梦要成真,全凭汗王决断。” 皇太极神情坚毅地点点头:“日子不好过啊!我后金连遭水灾、虫灾,已是赤地千里:袁崇焕一统辽东,设下囚笼,正步步紧逼!本汗决心已下,只要有一线生机,就铤而走险,置死地而后生!” 崇祯二年(公元一六二九年)十月初二深夜,皇太极按照大学士范文程的建议,亲率八旗六万兵马,绕过袁崇焕的关外防御,借道蒙古开始了千里奔袭。经过二十二天的秘密行军,于十月二十六日深夜,相继攻克下设防的长城龙井关、大安口,兵临北京城下。 边报传到紫禁城内的御书房。 一只花瓶被狠狠摔在地上,砸得粉碎! 韩爌、周延儒、陈演等阁僚紧张不安地肃立一旁。 “这帮庸才!”崇祯撕碎边防塘报,大发雷霆:“袁崇焕干什么去了?五年复辽!朕将百万两银子投入辽东,不过一年,夷贼竟然打到家门口来了!” 陈演见皇上把责任推到了袁崇焕的头上,于是立即出班,做出一副激昂慷慨的样子,气愤上奏:“夷贼敢于兵发要地,完全是袁崇焕纵敌误国所致,请皇上追查罪责,严惩不贷!” 韩爌见陈演此刻还挟嫌报复,甚为着急:“现在是什么时候?八旗大军兵临遵化,不商议对策,将何以保国保君保江山?” 周延儒上前一步提醒道:“皇上,京师应即刻戒严……” “京师即刻戒严!命袁崇焕火速进京勤王!”崇祯愤怒地拍着龙案。 “误国误民!”宁远督师府内,袁崇焕手拿敕文,一拳重重击在桌上!桌上的茶盏噌地一跳,直落地面,“砰”地一声,摔得粉碎。 皇太极率兵绕道进犯京师的边报及崇祯皇帝下旨勤王的敕文,几乎是同时传到了宁远。不久前,袁崇焕还以八百里急报提醒朝廷,要警惕皇太极绕道蒙古,请在蓟门加兵。可朝廷对此竟然置若罔闻,毫不理会。这怎能不让袁崇焕气愤填膺呢! 谢尚政无奈地摇头叹息道:“不幸被督师言中!” 茅元仪刚刚从外地归来,他兴冲冲地走进:“红夷大炮和铣枪队已经安整就绪,请督师校阅……”说着他发觉气氛不对,“怎么啦?” 茅元仪见众人没有吭气,拿起桌上敕文一看,不由大惊失色:“皇太极竟然如此骄横!” 谢尚政低声问道:“你说,该怎么办?” 茅元仪也是个熟读兵法之人,他激动地拍着桌子:“用兵斗智斗勇,夷贼孤军深入,已犯大忌;不如乘他内部空虚,发兵沈阳,攻克辽阳,踹了他的老窝,皇太极就半路退兵,京师之危即刻可解!” “这是上上策!上上策!”袁崇焕一向欣赏茅元仪,对此连声赞叹!可是赞叹归赞叹,身为封疆大吏的袁崇焕却没有像往日那样冲动,没有立即实施,而是努力平静下自己后,慨然叹道,“可是天子焦虑,十万火急,君命不可违啊!” 谢尚政十分担心:“崇焕兄,该怎么办?你快拿主意吧!” “拿地图来!”袁崇焕一声吩咐。 身边士卒立即将地图摊放桌上。 袁崇焕看着地图,伸出手指顺着皇太极的行军路线,在遵化、蓟州两座城池画了个圈,他拿起令箭:“尚政速去点拨一万兵马,元仪充当联络,命山海关总兵赵率教率精锐骑兵四千,即日昼夜兼程,奔赴遵化,截击皇太极!令锦州之祖象升领骑兵一万今晚到达宁远,与我会合。然后直插蓟州,为京师解危,与天子分忧!余部坚守宁远、锦州防线,严防后金侵犯!” 随着各位将领手拿令箭地纷纷离去,不久,宁锦大地,立刻涌现一大批急速骋驰的铁骑,他们在袁崇焕的亲自带领下,宛如开闸的洪水一样向着大明京师方向奔驰而去。 第九章 当朝蒋干 北京,广渠门内,一片混乱。 惊慌的京城百姓拖儿带女,肩挑背扛着细软奔跑着向广渠门拥来。 把守城门的禁兵阻拦着逃亡的百姓:“快回去!没有看御批露布吗?严禁进出城门!” 一位被推挤的老汉摇头骂道:“他姥姥的!过去只听说辫子兵在关外折腾,现在好,要打进北京城了!” 一老妪惊恐得说话都有些哆嗦:“听说辫子兵厉害哪,砍得人头满山坡地溜滚!” 这时,只见一名躲在人们后边的青年妇女挤过来,煞有介事地:“人家在关外那么远,想来也不认路啊,还不是袁崇焕引来的!” 一听辫子兵是袁崇焕引进来的,老妪气得直跺脚,连声骂道:“这个挨千刀的袁崇焕!可是皇上的大红人哩!” 老汉点点头:“可不是!都他娘的一个球样!” 善良的人们当然不知道,这位煽惑人心的青年妇女,原来就是辽女奸细莎茹兰。毛文龙死后,毛云龙接收了他哥哥的全部财产,其中自然也包括这位风骚婆娘莎茹兰。他们沆瀣一气、同命相连,此次混入广渠门难民之中,就是依照她与毛云龙的设计,来造谣诬陷袁崇焕的。所以她一回到毛云龙府第,便得意地高叫起来:“老百姓一煽就起来了!现在满城都骂上了袁崇焕!” 毛云龙并没有像她一样的兴奋,望着莎茹兰,不无怀疑地:“可这管用吗?” “怎么不管用!一个人说不信,两个人说不信,可第三个人还说,人们就疑惑了。待到十个八个、千个百个地说,这谣传就变成了真理。哎,要传到崇祯耳朵里才好哩!” “这怎么可能呢!”毛云龙连连摇头,以为她这是天方夜谭。 “你不是认识内宫的人吗?” “内宫?”毛云龙猛地想起:“噢,有一人倒可传递。” “谁?” “国丈田弘遇。”毛云龙盯视着莎茹兰,“不过……这事只有你能做到。” “我?”莎茹兰惊愣着,“妾为一介女流,怎么能做到?” “恰恰因为你是女流!你生为女身,就是本钱。”毛云龙嘻嘻一笑,“田国丈生性好色,就喜欢脸蛋漂亮的女人!”说着又犹豫起来,“可是……” “那妾身倒可一试。”莎茹兰看着毛云龙那犹疑的神情,色迷迷地挑逗,“怎么,你是吃醋还是舍不得?” 田弘遇是田贵妃的父亲,果如毛云龙所言,是个生性好色的人物!他原本流寓扬州,做过扬州把总,自从女儿被选入宫封为贵妃后,他便也随之来到京城。但依明朝祖例,内亲不得为官,所以他寓居京都后,无所事事,养尊处优,田妃的生母又因病早逝,他便成天沉浸在声色犬马之中,虽年逾六旬,但对此仍夜夜不疲! 今见毛云龙送来如此骚野放浪的辽女,立时便眼睛一亮,欲火燃烧起来,而辽女莎茹兰又有意勾引,她在歌舞一番之后,假借屋热,一层层地脱去礼服、内衣,只剩下贴身的飘逸薄纱。田弘遇见她一头秀发自然飘洒,浑圆的肩膀在雪白的细纱掩映下若隐若现,加之红色抹胸勾勒出饱满曲线,随着音乐的节奏颤动浮荡……而刚刚洗浴、未施粉黛所特有的诱人的香气,使其既自然天成,又野味十足,这一切的妩媚风流,使得田弘遇欲火焚身,手足无措。 毛云龙望着田国丈那贪婪的目光和急不可待的神情,连忙起身告辞:“此女热情奔放,撩人野浪,别有一番情趣啊!” 田国丈已是色眼朦胧:“果是与众不同!” 田国丈并未起身相送,而是不待毛云龙走出房门,便一手揽在莎茹兰的腰际,一手托住她的臀部,将她整个儿抱了起来,送上了他那特制的大床! 莎茹兰本来就骚情野浪,放荡大胆,今见田弘遇如此猴急儿,便伸出双臂,钩住国丈的脖子,在把自己的胸口紧紧地贴到国丈胸前的同时,又用一双泼辣的凤眼迎向国丈那火辣辣的目光。 正所谓干柴烈火,一个是欲火烧身,一个是恣意放荡,所以二人的血液很快便沸腾起来!急风骤雨、腾云驾雾、欲醉欲仙! 多年没有如此陶醉、没有如此消魂的田弘遇,对辽女莎茹兰自然是视同心肝、爱不释手! 但女谍莎茹兰却是另有所图,她确认田弘遇已经完全陷入了自己的情网,便侧卧在床上发出低声啜泣。 田弘遇虽全身瘫软,但仍强力支撑,赤膊坐起身来,心疼地盯视着莎茹兰:“美人刚刚还情致颇浓,怎么……” 莎茹兰擦了一把泪水,叹道:“国丈爷怜香惜玉,只是妾身难以长久侍候您老人家……” “此话怎讲?”田弘遇扳过莎茹兰的身子,“老夫将你养在府中,夜夜专宠,谁能奈何!” 莎茹兰哀叹一声:“国丈能留住妾身,可留不住安享富贵的天下啊!” 田弘遇一愣:“嗯?” 莎茹兰泪水盈盈:“袁崇焕引领后金已经占了遵化,不久就要引后金占领北京……” “什么?是袁崇焕引来的后金兵?”这消息宛如炸雷一样,惊得崇祯腾地从龙椅上跳了起来! 田弘遇没有向崇祯讲出消息的来源,而是添油加醋煞有介事地渲染:“陛下,城中百姓盛传,是袁崇焕引来的后金兵。” 自从边报传出后金兵绕道蒙古,进攻北京的消息后,崇祯便坐卧不安、食不甘味,仅数日之间,焦虑和不安已使崇祯苍老了许多。此刻,他抬起充满倦色的眼睛,困惑不解地询问国丈:“朕对袁崇焕宠信有加,他怎能背叛朕,背叛朝廷呢?” 田弘遇这个好色之徒,在领兵打仗、治理国家方面是个酒囊饭袋,但在造谣生事、恶语中伤方面,却是巧舌如簧:“袁崇焕一向目无君上,桀骜不驯,他上任不久便擅杀了毛文龙……陛下!自古武将拥兵过重,难免不生异心,前朝宋高祖赵匡胤的陈桥兵变……” “不要说了!”崇祯不由警觉地又从御座上站了起来。 田弘遇此话又一次击中了崇祯的心病。崇祯自登基上台以来,最担心、也最害怕的就是“陈桥兵变”!他总结先朝的历史,对于魏忠贤之流的宦官专权已有所防范,他一方面勤于朝政、事必躬亲;另一方面则从制度上严禁宦官参政、干政。所以,他不担心宫廷内的太监乱政或其他的内廷政变。他担心的是那些远在边防、手握重兵的封疆大吏,担心他们回师京都,实行“陈桥兵变”。上次,袁崇焕的擅杀毛文龙,已经在崇祯心中留下了重重的阴影,只是因辽东吃紧,毛文龙无法死而复生,已经折损了一员大将,他不愿再赔上一员,只好打掉牙齿往肚里咽而已。而今天,田弘遇的话,重新勾起了崇祯的担心和不快,使得崇祯半晌都阴沉着,不再言语。 田弘遇不知是看透了崇祯的心曲,还是倚仗贵妃的得宠,他依然喋喋不休:“国势艰难,乞望陛下审时度势,有些事不能不防啊……!” “老皇亲,切不可对外言传。”崇祯说着扶田弘遇坐下,“朕屡屡想到一件事就不寒而栗。” 田弘遇惊讶不已:“陛下……” “阉党魏忠贤受到的恩宠无与伦比,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怎么还处心积虑,妄图篡国篡权?” 崇祯的御书房内,已跃升为秉笔太监的曹化淳手拿塘报正向崇祯禀报:“万岁爷,夷贼已越过蓟州,直逼京师,一路连陷玉田、三河、香河三县……” 崇祯沉着脸,宛似一张铁板:“各路援军情况如何?” 曹化淳翻出塘报:“大同总兵满桂、保定总兵刘策、巡抚范景文正率师入援,袁督师告慰万岁爷,正亲率精兵抄走小路,日夜兼程,奔赴京师,今晚子时以前可到达左安门、广渠门一带。” “好!”崇祯高兴地赞许,“还是袁督师最先到达!真不愧为辽东铁骑!如此风雪交加,袁崇焕非忠君体国、日夜兼程,怎么可能在两天内抵达京师?” 曹化淳低语喃喃地:“万岁爷,袁督师最先到达并非好事啊!” “哦?”崇祯兴致顿失,面色严肃道,“何以这么说?” 曹化淳慌忙匍伏跪地:“奴才见万岁爷日夜为大明江山操劳,奴才这心里也为大明安危担忧啊!奴才恨不能领兵御敌,血洒疆场!”因为曹化淳清楚,依大明祖制,太监与内宫均是不许参政的,如太监妄言国事,是按律当斩!曹化淳仗着从小就随崇祯居住信王府,如今又被提为秉笔太监,便冒然插了这么一句。说完之后,惊恐地观察着崇祯的神情,他知道崇祯虽未计较,但作为奴才的却不能不作一番表白。 崇祯赞许地点点头:“朕与爱卿朝夕相处,深知你一片忠心!” 崇祯的这句话等于是特许、特赦。曹化淳见左右宫女太监均已退下,便站起身来,贴近崇祯,低声地:“万岁爷!恕奴才斗胆直言:袁督师纵敌放任,皇太极才敢逾越长城;袁督师先至蓟州,皇太极随后越过;袁督师兵至京师,皇太极连克数县,跟踪而来。敌我交兵,变化万千,连奴才都深感蹊跷,怎么竞如此配合默契啊!” 崇祯的母亲因系侍女,经皇上偶然宠幸,方升为选侍的,是宫中嫔妃中最低的一档,子因母贱,所以崇祯在宫中一直被歧视、遭白眼。这一屈辱的身份,使他从小就变得神经质似的多疑。如今这多疑已明显地呈现在脸上,他粗粗地吐了口气。 曹化淳边说边观察着崇祯:“奴才还听说……” 崇祯:“听说什么?” “听说袁督师与皇太极私下议和,裂地为界,互不相侵……” “胡说!”崇祯见曹化淳越说越不像话,便连忙呵斥制止,借以掩盖自己心中的隐密,“袁督师……忠心可嘉,朕对他‘任而不疑,信而不疑’,你怎可信口雌黄?” “奴才不敢!”曹化淳是看着崇祯长大的,他了解崇祯的每一根神经,知道他这是矫情做作,所以曹化淳虽然口称“不敢”并跪在了地上,但口中仍旧叨念道:“可这些事不得不疑啊?” “住嘴!”崇祯虽没有厉声斥责和惩处,但却再次制止了他。崇祯背身挥手,“下去吧!” “是!”曹化淳缓缓地站起身来欲退步出宫。 曹化淳刚走出几步,还未及门口,崇祯猛地转过身来:“回来!” 曹化淳连忙回身:“万岁爷……” 崇祯叫住曹化淳,没有再就袁崇焕的事纠缠,而是貌似高瞻远瞩地说道:“夷贼犯我,长驱直入;边将贪生,不战而败;或逃或降,多生二心!朕思虑再三,留下王承恩,余下派出监军,你去辽东袁崇焕营中,如有异况向朕直接禀报。” 曹化淳是崇祯肚子里的蛔虫,他一听此话,伏地叩头道:“奴才遵旨!” 曹化淳哼着小曲、踌躇满志地离开御书房,顺着宫墙的甬道正缓缓走来。 在拐弯处,杜勋突然出现,躬身迎候:“曹公公讨了皇上圣旨,可是春风得意啊!” 曹化淳抬头一看:“噢!是杜公公!” “公公是不敢当了!”杜勋摇头一笑,“你我现在天壤之别啰!” 昔日同时进朝的太监,如今一个升迁、一个遭贬。天上地下,已不可同日而语。所以曹化淳说起话来,颇有些居高临下:“有什么事吗?” 杜勋谦恭地说:“烦请曹公公瞅空向皇上美言几句,让小弟免做杂役。” 曹化淳因杜勋是崇祯钦定的案犯,不想过多牵扯,便故作为难地:“这事……可不太好办啊!” “不好办就算了!”杜勋一眼就看穿了曹化淳的心事,对此他早有准备,于是他一扫刚才的谦卑,挺起腰来,别有用心地淡淡一笑,“想当初,我不过是受魏忠贤指派点吹媚香,以诱主淫乱的罪名罚作杂役,而你……” “我……我怎么啦?” 杜勋冷冷一笑:“想必曹公公不会健忘吧?你我同出阉党,皆是魏公公的心腹门徒,曹公公被派往信王府身任总管,隐密藏身,投毒信王、阻止继位,通风报信、私赠黄金,你可没少忙活啊!”说着又阴冷地逼了一句,“敢问曹公公有几个脑袋?” 曹化淳气势顿时挫了下来,他惊恐地拉住杜勋,语气骤变:“哎呀!杜公公!你我本是一家人,情同手足嘛!杜公公所言之事,虽有难处,但兄弟一定尽全力而为!” 当晚,北风呼啸,雪花片片。 袁崇焕率领的一队骑兵果然抢在后金兵之先,来到了广渠门前。 因见城门紧闭,吊桥高悬。兴致勃勃的袁崇焕吩咐弓箭手:“立即向皇上报信,我关宁铁骑已经到达广渠门。” 弓箭手将信扎在箭头,拉弓射向高大的城门楼。 崇祯收到箭书后,并没有立即回复,而是连夜派亲信太监曹化淳去专请周延儒。 曹化淳打马来到周延儒家时,见一只玉如意供奉案上,周延儒正在案前跪拜敬香…… 曹化淳因系传达皇上的圣旨,所以他不待通报便匆匆走进:“皇上请周大人即刻进宫议事。” 周延儒虽则即刻起身,但因皇上深夜传召,事非寻常,故忍不住打听询问:“曹公公屈至寒舍,可知皇上有何要事相议?” 曹化淳目视着皇上不久前赏赐的玉如意,颇有深意地微微一笑:“周大人受皇上专宠的时刻到了,还不如愿如意吗?” 二人来到皇上的御书房,只见一封箭书遮住崇祯半边脸,露出的是且喜且忧的眼神。 “周爱卿是朕最为信任之人。你不同于韩爌和孙承宗,他们和袁崇焕都有师生之谊。”崇祯的目光直视着周延儒,开门见山地说,“依爱卿看,袁崇焕的关宁铁骑抵达广渠门,要求进城休息,朕该不该放他们进来?” 周延儒是位“善体帝心”之人,经过几天的观察,知道令崇祯寝食不安的就是后金的入侵,所以他深施一礼,坦言答道:“依微臣之见,袁崇焕一路奔驰,日行百里,人马劳顿,按常理当应进城休整,以利再战。再者,袁崇焕治军有方,颇善守城,进城后,他定会确保京师不失……” “可袁崇焕刚至京师,满夷就越过良乡接踵而至……这里会不会有什么蹊跷?” “这……?”这位“善体帝心”的周延儒闻此怵然一惊,他见话音不对,便连忙收住话头,一边沉吟思索,一边仔细观察崇祯的神情,当探知崇祯是因传言而对袁崇焕存有疑心后,立刻词锋一转,“不过,敌军神出鬼没,若是趁关宁铁骑进城之机,混进城来,倒也不得不防。领兵御敌,何需进城呢?当应野战,迫敌于城门之外嘛!再说,袁崇焕在城外与后金交手,如拼死力战,击败皇太极,那些有关他的传言也就不攻自破了!” 崇祯高兴地点点头:“爱卿所言极是!来人!” 曹化淳即上:“奴才在!” 崇祯有了周延儒的支持,不再犹疑不定,他威严发旨:“赐袁崇焕玉带一根,彩币千枚,发放内帑五万两犒赏。全军宜暂住城外,进行野战,痛击满夷。太监曹化淳奉旨监军,前去督行。” 曹化淳连忙跪拜:“遵旨!万岁爷,奴才有个请求……” “讲!” “奴才一人前往监督,过于单薄,可否加派太监杜勋与奴才同行?” “好!加派杜勋一道奉旨监军。” 袁崇焕营帐内,虽然朝廷赏赐的一条玉带放在托盘中高高供奉,赏银也一包包地高高堆放在桌上,但这赏赐带来的不是欢呼和喜悦,作为皇上钦派的监军曹化淳、杜勋却如同受审一样分立两边。 “糊涂至极!”性情豪爽的祖象升气愤地一拳击向桌面,“拒之城外,进行野战,岂不是把我们逼入死地吗?” 谢尚政也随之骂道:“不知哪个狗头军师出的鬼主意?” 袁崇焕毕竟身居帅位,虽未骂出口,但也无奈地叹了口气:“明于知彼,暗于知己啊!” 曹化淳就是这出“鬼主意”之人,见被人指责斥骂,因不好发作,便抬出皇上这金字招牌,正色制止:“袁督师,这是万岁爷圣旨,不可怨言诋毁!” 祖象升最恨这些狐假虎威的太监,他瞪大了双眼直朝曹化淳走去,袁崇焕正担心他别有过火举措时,突然帐外一片噪杂之声:“打死人了!打死人了!” 袁崇焕闻声一怔,正欲走向帐外,昔日乱兵头目杨正朝和弟兄们抬着一具尸体走进帐内。 杨正朝满脸悲凄:“袁督师,咱们弟兄被老百姓打死了!” 袁崇焕急忙翻开被角一看:“这不是张思顺吗?怎么回事?” 杨正朝这条硬汉,顿时泪如雨下。张思顺是他一道投军的结义弟兄,上次组织“兵变”得到恩释后,他便一心想奋勇杀敌,将功补过,报效朝廷。所以自辽东一路奔袭,他总是冲锋在前。但哪里想到,这样的好兄弟没有死在战场、没有死在敌人之手,而竟惨死在自家的百姓手中。杨正朝他边揩着泪水,边抽泣着说:“老百姓骂我们引来了辫子兵,要把京城献给后金,弟兄们回了几句嘴,他们就在城墙上扔石头,把张思顺砸死了!弟兄们气不过,要用箭射死这些刁民!” “千万不能!”袁崇焕虽然震惊和悲痛,但却未丧失理智,他跑出营帐。 袁崇焕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正色告诫:“弟兄们!如果我们动用弓箭射杀百姓,那就让人抓住了把柄!草民听信谣言,何必这么认真!当初守卫宁远,老百姓不是骂我袁崇焕要把全城百姓推入火坑吗?等炮轰努尔哈赤,打败辫子兵后,全城百姓不是又跪在地上,感谢我们救了全城百姓的身家性命吗?弟兄们,千万别干亲者痛、仇者快的傻事啊!有气有怨战场上见!等弟兄们打败了辫子兵,谣言不攻自破!我袁崇焕相信:北京城老百姓会提壶携浆,劳军慰问!皇上也会敕旨宣慰,褒奖封赏!” 杨正朝依然悲凄地说:“难道张思顺兄弟就白死了吗?” “为张思顺设灵堂祭奠!”袁崇焕说着从桌子上拎过一包赏银递给杨正朝,“这二百两皇上赏银请你交给张思顺父母。明日决战,我全军将士奋勇杀敌,为张思顺洗清冤屈,还我关宁铁骑的清白!” 袁崇焕转身,目视着太监曹化淳和杜勋,一派铁骨铮铮:“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献身灭胡,以报国恩!请两位监军随同卑职督战前锋营,勇猛杀敌者,赏!惧战畏敌者,斩!” 曹化淳一听虽然吓得一阵头晕,两腿发软,但嘴上不得不应道:“我们随……随督师亲……亲征!” 皇极殿内,一派肃穆。 崇祯威严地坐在皇极殿御座上,正在聆听战况急报。众大臣如同木雕泥塑一样,均屏住呼吸,分列两边。唯有锦衣卫进进出出,将一份份战报迅速交给秉笔太监王承恩。 王承恩接过战报,逐一禀报:“宣府总兵侯世禄不敌后金兵马队进攻,已经报国阵亡。” 崇祯闻言,皱起了眉头。 王承恩用他那太监所特有的声调,继续诵念:“大同总兵满桂身中两箭一刀,在德胜门外带伤拼死力战,士卒阵亡两千!巡抚范景文领兵入援!” 崇祯眉头舒展了一下,连忙插言降旨:“满桂忠勇可嘉,赐黄金千两!” 这时,王承恩忽然一改低沉的语调,高声禀报:“督师袁崇焕率关宁铁骑出击,后金兵节节败退,皇太极抱头鼠窜!” 崇祯立时兴奋得站了起来,一迭连声地:“袁崇焕忠勇能战,传旨嘉奖!要他领兵追击,斩了满酋皇太极的首级!” 王承恩停顿了一下,继续禀报:“监军曹化淳、杜勋被敌挟持……” 崇祯也随着王承恩语调的改变,而心中一沉,惊诧道:“他俩怎么被满虏抓走了?” “万岁爷,还没完哩!”王承恩不想因此影响皇上的情绪,他赶忙接读战报,“……督师袁崇焕肩中一箭,继续追敌,夷贼全线崩溃,退败浑河!我军全线获胜!” 崇祯果然再度欣喜若狂:“胜了!胜了!朕要犒赏袁崇焕!平台召见袁崇焕!” 众大臣这时也活跃起来,一个个喜形于色,纷纷称颂督师袁崇焕,称颂他用兵有方,称颂辽东兵的神速神勇。 就在人们一派欢呼雀跃,齐声赞扬袁崇焕及辽东铁骑之时,温体仁突然拨开众人,趋步上前跪拜:“我军旗开得胜,都是皇上圣明,镇定自若,调度有方,英明决断!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样一来,众人连忙跪地齐颂:“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拍马屁,是一门高深的学问,不是简单的奉迎说好话就可以的,这要掌握好火候,即时间、地点、条件。如果时间、地点不对,或者条件不成熟,那没准就会把马屁拍在了马蹄上,不仅不得好,反倒可能被猛踢一脚。温体仁就是一位拍马屁的专家高手。袁崇焕的全线获胜,本来满朝文武,连同崇祯自己也没有想到跟自身有关,可经温体仁这恰逢其时地一点拨,加上群臣的一番齐声赞颂,崇祯果真变得飘飘然,仿佛胜利真的是他“圣明”所至了,所以他高兴地敕旨:“皇极殿赐宴群臣!” 而与此同时的南海子野外,同样贵为汗王的皇太极却是身心疲惫,他骑在马上,神情沮丧地叨念:“连野战也败在袁崇焕手下!袁崇焕是我后金无法逾越的一座大山啊!”他转脸对范文程,“唉!范先生,怎么办呢?” 范文程任由座下的马匹信步走着,踏水过河,只见水花溅起,而他依然思索地低头不语…… 多尔衮是位年轻的将帅,有勇有谋,是皇太极弟兄中最有头脑、最有出息的一个。他见范文程没有言语,便慨然叹道:“今日总算领教了袁崇焕,自己身先士卒,手下勇猛如虎,就那两个太监是怕死鬼,被我提溜小鸡般地抓了回来。还没挨揍,就把身上值钱的玩意全部献上了。汗王,把这两个可恶的太监宰了吧!” 多尔衮说着,用马鞭一指远处,马鞍上横放着背手捆绑的曹化淳和杜勋。 皇太极随着马鞭望去:“两个太监呢?” 多尔衮:“听说还是崇祯派出的监军呢!” 范文程闻言猛地抬起头来,注视着曹化淳和杜勋…… 多尔衮说着,用马鞭一指:“这种软骨头脓包,留着无用,那就杀掉!” 一直不曾开口的范文程,这时连忙转向皇太极,出言制止:“汗王,不忙杀,或许另有别用。” “另有别用?”皇太极思索地盯视着范丈程。 范文程凝视着这两名太监献上的皇室宝物,大有深意地点点头:“他们是崇祯皇帝身边的人啊!” 大明京都的皇极殿内,灯火辉煌,宫廷乐师齐奏庆乐,宫女翩翩起舞,一派欢庆气氛。 群臣们兴高采烈,一面饮酒庆贺,一面观赏歌舞,殿内充满了喜庆欢乐和暖暖春意。 然而宫殿之外,这些为援救京师而千里奔袭,冒死血战赢来胜利的将士营帐内,只见在暗淡的烛光下,东倒西歪地躺着受伤的士卒,并不时发出阵阵呻吟。 北风呼啸,营帐内无法生火取暖,加之门窗不严,只好听任卷起的飞雪灌入帐篷。 负伤的袁崇焕端着左肩走进营帐,心疼地看着受伤受冻的士卒。这些士兵瑟缩地依偎在一起,只能互相靠着体温来御寒。袁崇焕因来得匆促,日夜兼程,急于赶来救援京都,没让带御寒的衣物。本想救下京都,可以进城休息,可以从百姓处得到饮食、取暖。可如今,不仅害得弟兄们忍饥受冻,竟然连口热水都喝不上!真是苦了、害了这些弟兄。 袁崇焕看着这些,心里如同刀绞的一般,正不知如何安慰关爱这些兵卒时,茅元仪匆匆跑进帐蓬:“崇焕兄,中使在催着呢,皇上平台召见。” 袁崇焕等奉命来到皇极殿平台时,皇极殿内的歌舞乐声依然隐约可闻。 崇祯亲率阁臣已先行在平台等候,袁崇焕、祖象升、范景文和满桂步上台阶,走向平台,他们人人负伤,血染官服。 袁崇焕左肩官袍上渗出鲜红的血迹,满桂多处受伤,上身和大腿处血迹斑斑,祖象升和范景文也都是带伤前来。 四人步上平台,跪拜:“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崇祯迎接上前,见四人皆带伤前来,不由内心一阵激动,喉头发噎,眼含泪水,“众爱卿血战满夷,退敌有功,朕……心中不忍目睹你们负伤累累啊!” 众人见崇祯动了真情,均感动得不知如何应答:“皇上……” 周延儒目视皇上,一一介绍:“这就是血战德胜门的大同总兵满桂,这是千里进京勤王的巡抚范景文。” 崇祯慰勉一番之后,立即加封:“朕要赏赐你们!满桂、范景文加官兵部侍郎!” 二人跪地:“谢皇上隆恩!” 轮到袁崇焕了,崇祯无须介绍,便迎了过去。他对袁崇焕太熟悉了,这些天“袁崇焕”这三个字一直轰鸣贯耳,前次就在这里的平台召对,袁崇焕的音容笑貌历历在目,其豪言壮语,也音犹在耳,如今血战胜利,袁崇焕果然言行一致,不同凡响!只两天两夜便从关外赶来京师,并一举获胜,袁崇焕的确不是一般角色!崇祯目视着袁崇焕,见他黑瘦的面庞,经此风霜血战已变得更加黧黑清瘦了。他上前抚摸了一下袁崇焕受伤的左肩,又看了看犹如铁打铜铸的祖象升,然后大声说:“崇焕、象升血战沙场,是朕的股肱之臣,忠勇良将!赐蟒玉、貂裘、白全!” 袁崇焕、祖象升立即跪拜:“谢皇上!” 这时,大同总兵满桂上前一步,拱手致礼:“陛下!臣有一事相求……” 崇祯面带笑容,亲切尤加:“爱卿有何所求,但讲无妨。” 满桂整整衣冠,鼓足勇气,说道:“臣五千士卒,伤亡过半,请皇上恩准进入城内休息整顿,以利再战!” 崇祯未加思索地便点点头:“依卿所求,满桂所部进入城内休息整顿。” 袁崇焕见势也上前拱手相求:“陛下,臣率关宁铁骑昼夜无休,奔命京师,乞请皇上依照满桂之例,恩准臣部进城休息整顿,恢复体力,再战满虏!” 崇祯脱口而出:“怎么你也要进城?” 袁崇焕恳求地:“千里行军,士卒人人疲累;又遇恶战,伤兵嗷嗷,缺医无治;城外安营扎寨,将士寒冷,无遮无掩……” 袁崇焕的恳求,没能打动崇祯的仁慈之心。因为崇祯对于袁崇焕的陈述,根本没有听入耳,他此时此刻脑海里霎时间涌现和萦绕的是:“袁崇焕拥兵过重,千万要警惕赵匡胤的‘陈桥兵变’!”“后金兵是袁崇焕引进来的!”这种内心的怀疑,使他同情的泪水化为满脸的严肃,“爱卿所部不是把满夷皇太极击败至南海子了吗?为何不一鼓作气,将他们斩尽杀绝?” 袁崇焕抬眼看看崇祯,并未多想,只以为这是年轻皇帝的无知:“陛下,满夷有八万骑兵,我方只有两万骑卒,广渠门外恶战,满夷轻敌,我方侥幸取胜,待各路援军聚集之后,对敌分割包围,目前乘此间歇,我部进城休整,精心部署,再予全歼,满夷必成瓮中之鳖!” 已经心存疑虑的崇祯,对袁崇焕的话无心再听下去:“满夷已成瓮中之鳖!崇焕所部当应驻扎城外,乘夷贼立足未稳,乘胜追击,再接再厉,叫他们彻底覆灭!” 袁崇焕的心陡地一阵紧缩:“陛下!……” “爱卿速作调整,万不可等待!”崇祯不想再听袁崇焕的分辩,他摆手吩咐后,便扭头向皇极殿走去。 皇极殿内一阵歌舞乐声传来…… 一直站立的祖象升,目视着脸色铁青的袁崇焕,诧异道:“皇上怎么如此决断?” 满桂原来是袁崇焕的部下、同僚,私下一直与袁崇焕、祖象升交好,这时,走上前来,同情地说:“督师大人,生为人臣,只得效命尽忠啊!” 袁崇焕咬着嘴唇使劲点了点头,仿佛把所有的屈辱、误解和委屈,通通都咽进了肚子里。 后金,皇太极帐内,此刻是通宵未眠。后金的几位贝勒和元老重臣聚在这里,不过不是像大明朝一样的歌舞欢庆,而是如同遭霜打过一样,一个个低垂着头,充满了沉闷和丧气。 “退兵!退兵吧!”大贝勒代善因系努尔哈赤的长子,汗王皇太极的长兄,地位最高,所以他首先开口打破了可怕的沉默,“此次进关俘获甚多,咱们也赚够老本了!” “退兵无疑为临阵脱逃!”皇太极一向瞧不起代善,因此不待他的话音落地,便冷峻地打断,“再说,袁崇焕能让我们轻易退兵吗?我看是叫袁崇焕打怕了!” 代善向来没有主见,他见皇太极反对,无奈地摇了摇头:“那怎么办办?” 范文程唯恐贝勒之间因此而产生口角,便未待其他贝勒开口,抢先进言:“汗王,微臣在想:自古兵不厌诈。当初三国争雄,曹操派蒋干去周营,周瑜装作醉酒,吐出所谓真言,结果曹操中计,杀了水军都督蔡瑁、张允。” “你是想用孙子兵法中的离间计?”皇太极疑虑地问道。 范文程显然已思虑很久,他胸有成竹地陈述道:“现在崇祯只允许满桂之兵进驻城内,而袁崇焕两次请求均遭拒绝,可见崇祯已听信了‘引夷入京’的谣传。臣以为只要我们再妥善策划,当可借崇祯之手除掉我们的劲敌袁崇焕,让崇祯小儿自毁长城!” “扯淡!”大贝勒代善自己昏聩无能,却又总是嫉恨别人,尤其是范文程这个汉人。他认为在皇太极眼里,范文程远比他这个大贝勒更为走红。因此对范文程的建议总要冷眼相对、冷嘲热讽,“叫崇祯皇帝除掉袁崇焕,这不是痴人说梦话吗?袁崇焕千里进京勤王,又把我们赶到了南海子,战功赫赫,宛如一尊战无不胜的战神,崇祯怎么可能除掉自己的忠臣良将!” 范文程没有计较代善的挖苦,而是淡淡一笑:“只要我们设好妙计,就有可能。” “能个屁!”代善激动地站起来,范文程的漠视,使他气得面红耳赤,“我就不信,以我八旗六万精兵,加上蒙古两万兵卒,跟袁崇焕决一死战,不把他斩尽杀绝?” “有勇无谋,不过匹夫之勇!”主持贝勒会议的皇太极见代善又要无理取闹,信口雌黄,便大声地插话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如若倾巢而出,明军四面包围,我将陷入绝境,今日之败足以明证,凭勇厮杀也不是袁崇焕的对手。” 年轻的多尔衮这时突发奇想:“那就秘密派出杀手,扮成明军,潜入袁崇焕营帐,伺机暗算了他!” 皇太极素来喜欢这位小弟,虽说年幼,但打起仗来极为勇猛。他看着多尔衮笑了起来:“多尔衮善用智谋了!不过我八旗勇猛天下,岂能干这种偷鸡摸狗的营生,有辱大丈夫的光明磊落啊!何况袁崇焕防范严密,也无法进入。” 他环视众人,说道:“诸位贝勒先别咋呼,还是请范先生把话说完。”皇太极说着,把头转向范文程,询问道,“崇祯真的会干此蠢事?” “会的,因为他生性多疑。”范文程侃侃陈述,“自崇祯登基以来,臣一直对他探测研究。他因不是皇后所生,虽名为皇子,实被歧视虐待,内心深处存有自卑心理,唯恐那些饱学的文武大臣瞧他不起;当了皇上之后,权倾天下,大臣们一片奉迎拍马,自己是金口玉言,一言九鼎,又使他滋生了自负。内心自卑与表面自负,必然演变成刚愎自用、秉性多疑。在登基之前,魏忠贤对他一再施毒加害,更加助长了他多疑的天性,臣下权势一大,他便会疑心:是不是要趁势夺权、妄窥皇位?” “刚愎自用、秉性多疑?”皇太极思索地,“这么说,当真可行?” 范文程伸出三个手指来:“我们只要做如下三件事,从中离间,就可借崇祯之手除掉袁崇焕,让崇祯皇帝自毁长城,叫袁崇焕身败名裂!” 皇太极急切插言:“请先生言明哪三件事?” 范文程拱手禀奏:“其一,我军溃败广渠门,可由谍探即刻在北京城内散布是袁崇焕与汗王彼此默契配合,我为主动撤离,袁崇焕是纵敌入京,引敌议和,给崇祯小儿送上一道迷魂汤。” 皇太极:“那其二呢?” 范文程:“其二,今日夜间,请汗王单骑至袁崇焕阵前与两位明军将领秘密接头,窃窃私语,使崇祯皇帝疑上加疑,好似袁崇焕与我暗中勾结,另有企图。” 大贝勒代善脑子一时没转过来,又忍不住憨直地插言:“这叫什么计?汗王怎么能与明军将领秘密接头?” 皇太极没有计较代善的愚钝,而是哈哈一笑:“范先生是说,让我们的人乔装打扮成明军将领,演给明朝的人看的。” 大贝勒代善这时方恍然大悟:“范先生真有一副弯弯肠子,把我都绕糊涂了!” 范文程没有深思代善这话,究竟是褒奖还是贬斥,他微笑着点点头:“用计设谋就得绕着走啊!这第三件事就是在太监曹化淳、杜勋身上打主意……” 皇太极兴奋地霍地站起,猛地一拍桌子:“好,让他们当一回蒋干!” 第十章 象升出走 袁崇焕的大帐内,一张条案上醒目地供着张思顺的灵位,皇上赏赐给袁崇焕的蟒玉、貂裘,均供奉在灵牌前。袁崇焕向着张思顺的灵位,深深地三叩首,口中念道:“恩顺兄弟安息!我袁崇焕发誓,定灭后金,以洗清耻辱,还思顺兄弟以清白!” 袁崇焕祭奠完毕后,大步走到一张硕大的地图前,威严肃穆地布署:“满虏皇太极此次铤而走险,孤军深入,正是我一举扫灭八旗精锐的最好时机。”袁崇焕手指地图,“皇太极所占领的遵化、蓟州一线,我大军云集后,分别实施铁桶包围,使其各自孤立无援;皇太极亲率的六万大军,也死死包围压缩,让他困死南海子;随后我驻守宁远、山海关的精锐,直捣后金国都沈阳。皇太极必定匆忙逃遁,孙承宗大人在通州关门,我数十万大军围追聚歼,到那时皇太极插翅也难逃狗命!” “崇焕一言,已令老夫看到满夷覆灭下场!” 袁崇焕闻声望去,只见首辅韩爌不知何时来到帐内,袁崇焕连忙俯身下拜:“不知恩师驾到,有失远迎,万望恕罪!” 韩爌双手扶起袁崇焕,兴奋地:“皇上两次拒绝督师进城,老夫怕你一时想不开,特来看望,现在可以放心了!” 袁崇焕正欲说些什么时,茅元仪匆匆进帐:“启禀大人,周延儒、温体仁和陈演三位大人奉旨前来宣慰。” 韩爌闻言一怔:“这么晚了,他们来干什么?”韩爌疑惑地望着袁崇焕:“你与他们三人……?” 袁崇焕:“素无来往。” 韩爌望了一眼条案上张思顺的灵位,又看看袁崇焕的伤病,沉吟了一会儿后,方敞露心扉道:“老夫有句话,督师存在心中,以便慎断。” 袁崇焕见韩爌神情如此严肃,惊愣道:“恩师何言?” 韩爌深深叹了一口气后,方说道:“督师诛杀毛帅文龙,使朝中许多人断了财路,因之对你恨之入骨,京师百姓谣传纷纷,朝中这些人遥相呼应,说你得了后金的好处,要裂地为界,互不干预,先诛文龙取信后金,后引满虏兵围困京师,拥兵胁迫朝廷议和……你两次请求进城均被拒绝,今日深夜他们又号称奉旨前来,是否与此有关呢?” “啪”一声,袁崇焕拍案而起:“他们把我袁崇焕看成什么人了?” “温体仁素来奸诈阴险,说话一定要小心!” “我怕他们什么?看这种奸佞小人,能奈我何?” “你先别急!”袁崇焕是韩爌召考入京的,所以深知他的火暴脾气。韩爌缓了缓语气,好言宽解,“所幸皇上对你依然倚重。务必争取时间,早日出击,歼灭满虏,谣言当是不攻自破!” 正在这时,周延儒、温体仁和陈演走进营帐。 温体仁因年纪最长、资历最深,同时也是最有城府之人,所以他满脸堆笑地率先开口:“哟!首辅大人……早在这儿啦!” 韩爌与温体仁历来势同水火,故借着还礼之机,恭谦说:“三位大人深夜来访,定有要事,老夫已来半晌,恕不奉陪了!” 经过一番叙礼寒暄后,周延儒、温体仁和陈演坐在一边,袁崇焕、祖象升和谢尚政坐在另一边,但却半晌无语,显得有点冷场。 周延儒是个左右逢源、机警善变之人,他看看众人,终于打破沉寂:“夷虏犯京,袁督师血战疆场,守护京师,报国安民,令人敬佩……敬佩啊!” “实不敢当!”袁崇焕起身致意后,诚恳说道,“为天子分忧,报效社稷,当是袁某应尽职责。” “那倒是!”半晌未语的温体仁这时强颜一笑,“眼下夷虏滞留京郊,威胁依然存在,百姓惶恐,朝中不安,万岁爷更是夜不成寐、寝食难安。圣上特命我三人前来宣慰:袁督师能于何时挥师杀敌,驱逐满夷,光复山河?” 陈演也站起身来,连连点头附和:“对!何时出兵,杀尽满虏,向万岁爷献上皇太极的首级!” “三位大人!”袁崇焕已明三位的来意,便拱手致礼道,“歼灭满虏的方案已经拟定,请复命皇上,无须多虑,卑职将不日实施。” 温体仁追问:“不日实施,那究竟是哪天呢?” 袁崇焕看看地图,盘算了一下:“短不过旬日,长不过半月。” “要十天半月?”陈演不满地使劲摇头,“天子焦虑难挨,怕是等不及啊!” 温体仁显然比陈演更为深沉,他收起了笑容,慢慢地捋着胡须:“袁督师曾面谕皇上,一俟援军到齐,即刻挥师出击,如今各路兵马已经援至京师,怎么还要十天半月呢?” 袁崇焕心中暗笑他们对兵事的无知,但表面上却仍耐心解释:“领兵作战,要精于部署,安排周密。对于八旗精锐,不在驱逐,而在围歼!”他目视陈演和温体仁,“二位大人一在户部,一在礼部,身不领兵,安知用兵?” 温体仁和陈演闻言不由脸色羞红,正不知如何解除这尴尬时,茅元仪匆匆走进:“禀报督师:延绥洪承畴属下曹文绍领兵一万,已经抵达昌平;昔日蓟镇总官孙祖寿率旧部五千人马来到营外,等候派命!” 孙祖寿原系袁崇焕的老部下,因不满魏忠贤对袁崇焕的处罚,方弃官出走,回返故里的。那时,他陪同罢官的袁崇焕跋山涉水,千里相送。如今听说朝廷危难,袁崇焕奔赴京师,急需兵马,于是便集聚旧部,前来投奔。 袁崇焕见如此义气千秋的弟兄前来,自是喜出望外!他惊喜地大叫:“快快有请!快快有请!” 孙祖寿随着茅元仪接踵走进营帐。 孙祖寿拱手跪地:“各位大人,祖寿现乃一介草民,卖掉祖产散尽家财,收罗旧部,一路招募,前来投袁督师麾下,为国效命,卫戍京师!”说着从怀中掏出“顶天立地”的条幅,“小弟将督师赠我的条幅,一直珍藏在身,誓做顶天立地的大明忠臣!” “好兄弟!”袁崇焕一股热血涌上心头,他连忙上前扶起孙祖寿,“凭祖寿这付赤心肠,吾等也要血战满虏,收复失地!你部暂且休整,编入浚备。” “且慢!”温体仁叫住了正欲下去休息的孙祖寿,他转向袁崇焕问道:“编入后备?既然孙祖寿如此热诚求战,袁督师何不命他们出战?” 袁崇焕对此明显地不满,他盯视着温体仁:“温大人可问问祖寿,他们能否与八旗兵马交手两个回合?” “我们连一个回合也打不了!”孙祖寿爽快直言,“当初宁锦大战,袁督师孤守宁远,我部奉命驰援,士卒畏惧辫子兵而不敢战,半路逃散,卑职因此被降职处置。昔日尚是正牌官军,今日不过乌合之众,也就是守城瞭望,搬运粮草辎重之类尚可堪任。”说着他内心愧疚无比,“卑职早该在宁远大战中献身尽心的啊!国家危难,督师如命我出战,我孙祖寿立即赴汤蹈火,孤注一掷,万死不辞!” 温体仁竖起拇指,钦佩地连连点头:“忠勇刚烈啊!我看就命他明日出战,也算督师奉旨行命,即使全数阵亡,万岁爷也会下诏表彰,我等便可据此回奏,宽慰龙心。” “难道还要给五千兄弟再设灵堂吗?”袁崇焕对于温体仁的这种颐指气使,已气得忍无可忍,他手指温体仁,大声质问,“难道白白送掉五千人命,温大人便可回去复命,对皇上承意探微,化为自己晋职加官的进身阶吗?我真怀疑你此举是何居心?” 温体仁没想到会遭袁崇焕如此斥责,顿时冲着袁崇焕,声音都变得颤抖:“你,你!……你竟敢肆意羞辱老夫,羞辱钦派朝臣!”说着拂袖转身,“走!” “何苦如此!何苦如此哩!”油滑的周延儒边起身边摇头叹息。 后金的南海子牢房,“砰”的一声,房门被一脚踢开,两名后金士卒推着被绑的曹化淳、杜勋走了进来。 两名后金军将拎着酒壶和酒菜紧随其后,其中一位后金军将待放好酒菜之后,带着鄙视的目光,甩了一句:“你们两个没卵子的玩意听着,明天就送你们上西天!”说完,便拉上房门,迳自在外间喝起酒来。 曹化淳、杜勋龟缩在草堆上闭起了眼睛。 这位后金军将随口甩出的一句话,却让曹化淳和杜勋两个人整晚都心惊肉跳!一想到天一亮,两条小命就要玩完,曹化淳和杜勋虽说龟缩在草堆上,闭上了眼睛,但却怎么也无法入睡!这不仅是因为明天一早两条狗命即将归西,更主要的还是又渴又饿。整整一天的没吃没喝,已使他们饥肠辘辘、嘴唇干裂、嗓子眼冒烟,这两个在皇帝左右吆五喝六、狐假虎威之人,何曾遭遇过这般凄苦?尤其是那两名军将不知是因大意还是故意,并没有把房门关死,他们外间的酒香、菜香不断地飘进来,勾引肚子里的馋虫,馋得本来就口干舌燥的曹化淳和杜勋咕噜咕噜地直咽口水。 夜越来越深了,打熬不住的曹化淳迷迷糊糊地闭起了眼睛。但杜勋毕竟年轻,他兴奋地捅了捅身边的曹化淳,曹化淳不情愿地睁了睁眼睛,杜勋贴着耳朵悄声告诉他:“绳索捆得不紧!”杜勋稍一用力,左手便挣脱了出来,他接着又一使劲,右手也挣脱了。暗自欣喜的杜勋正欲帮助曹化淳解开绑绳时,突然听到一声吼叫:“好小子!”杜勋吓得一抖,心“扑通”地跳个不止!可过了一阵,见外面并没有人进来,再细一听,原来是两个后金军将已进入醉态。 只听见其中一位后金军将端着酒碗,高声地叫起来:“来来来!你小子有本事再干……来……干!” 而另一位后金军将也端起一碗酒,他摇摇晃晃,口齿不清地说:“干就干!谁……不干是……龟孙子!”似乎还没有说完,就听“扑”地一下,连人带酒都倒在了那里。 沉寂了一会儿后,前面那个后金军将大着舌头说:“你小子知道吗?这……这次退到南海子,不……不是咱们……咱们吃了败仗,是……是汗王……汗王跟袁崇焕有……有君子协定!” 另一位后金军将似乎清醒了一些:“嘘!小声点,那两个太监睡着了吗?” 他说完,摇摇晃晃地起身,悄悄地走进里屋来,曹化淳和杜勋连忙闭上眼睛,假装睡着。 这位军将回到外屋:“睡着了!像死猪一样。你刚才说汗王跟袁崇焕有君子协定?” 曹化淳闻言一惊,连忙竖起耳朵。 “汗……汗王让袁崇焕先……先胜了,然后进……进北京城,叫崇祯那……那小儿被……被迫议和,大……大明江山,各……各分一半!” 后金这位军将一举手中的酒碗:“怪……怪不得汗王骑马去……去袁崇焕阵……阵前,和辽东两个……当官的接……接头商议哩!来……来,喝!” “喝!”后金军将一扬脖,好像将一碗酒都倒进了肚子里,“崇祯……快他妈完……完蛋了!” 突然,屋外人声嘈杂起来,奔跑的人群中传来急切的呼喊声:“失火了!失火了!快来救火啊!” 远处腾起了一片火光。 “快!快去救火!”后金军将似从酒中惊醒,拔脚跑出门外。 另一名后金军将紧随其后跑出了门外:“快!快救火啊!” 曹化淳见此,顿时睁开了眼睛,环视屋内后,当机立断道:“快!快逃!” 杜勋乘机为他解开绳索,两人奔出门外,很快便消失在黑夜中。 几乎与此同时,在北京的内城,同样有两个人影也专门挑选暗处深巷在行走。但这是一男一女,男的是毛云龙,女的则是辽女莎茹兰。皇太极和范文程亲自召见了这名女谍,面授机宜。莎茹兰是带着特殊使命,再度重返毛云龙家的。毛云龙从哥哥那里接收了这个风骚女人后,他们沆瀣一气、骚味相投,除却阴谋为毛文龙报仇翻案外,就是成天在床上鬼混。今天,他们又在床上一番云雨之后,看看天色已黑,便扮作夫妻,悄悄地溜进了内城去张贴传单。他们沿着去皇宫的主要街道,一人掩护一人张贴,贴了一张又一张。 第二天清晨,曹化淳和杜勋连滚带爬地出现在崇祯的御书房内。 “胡说!”崇祯听完他们二人的禀报,狠狠地拍着龙案,厉声斥责。 “奴才不敢!奴才不敢!”曹化淳、杜勋跪在地上,连连叩头。 “肤要把你们拉出去砍头!”崇祯威严恐吓,并边说边对二人神情细细观察。 曹化淳流着泪水,泣涕哭陈:“奴才刚刚讲的句句是真,若有半句谎言,请万岁爷立刻斩杀奴才,诛灭九族!” 杜勋也动情地边哭边说:“万岁爷!奴才九生一死,逃出牢房,不顾身家性命,为的就是当面禀报万岁爷,大明江山危在旦夕啊!” 曹化淳:“他们还说:汗王有意让袁督师打了几次胜仗,好让大明皇帝让他掌握军权;袁督师依约诛杀毛文龙,以此报效汗王……奴才开始也不信,可后来想想,若不是他们事先有约,为什么跟后金打仗,别人都害怕,唯独袁崇焕不怕呢?别人都吃败仗,而袁崇焕却从未吃过败仗呢?” 崇祯默默地点了点头,目视眼前跪着的两个奴才,不由内心一阵感动:“你二人忠心耿耿,朕心甚慰!快快起来,此事要秘不外宣!” 二人仍跪在地上:“奴才知道!” “退下!各赐黄金十两!” “谢万岁爷!”曹化淳、杜勋躬身退出。 二人走后,崇祯颓丧地坐在龙椅上。然而,随之跟进的王承恩,带来的消息同样不让他轻松。 王承恩底垂着头,轻声禀报:“皇上:据报,昨日夜里,锦衣卫沿城巡视时,看见夷贼皇太极在阵前与袁督师属下秘密接头,他们还送来捡拾的一份传单。” 说着将塘报和传单呈送案前。 崇祯拿起传单一看,只见上面写着:“袁督师与皇太极秘密议和条款。” 崇祯气恼地把传单一摔,霍地站了起来! 王承恩依然轻声地:“皇上:周延儒、温体仁、陈演三位大人求见万岁爷。” 崇祯一摆手:“宣他们进来吧!王承恩,宣旨袁崇焕,立即进宫商议粮饷。” “是!” 消息传到袁崇焕营帐内,顿时激起一派热气腾腾。将领们个个群情激越,摩拳擦掌! “皇上亲自为我们解决粮饷,真是皇恩浩荡!” “有此英明之举,我们合歼后金的计划,将无后顾之忧了!”…… “正是如此!”袁崇焕黧黑的脸上,露出了少有的兴奋,“这次,我和祖象升奉旨进宫将详细禀报聚歼后金的计划。一俟准奏,我关宁铁骑将全力以赴,再来它一次宁锦大捷!” 众将雷鸣般地欢呼:“对!再来它一次宁锦大捷!” 袁崇焕目光炯炯,一一点将布阵:“象升兄弟,计划图可都带好?” 祖象升举起手中的案卷:“全在这里!” “尚政兄弟,抓紧演习兵阵,要做到一声令下,立即出兵杀敌!” 谢尚政:“是!” “元仪兄弟,粮秣军械务要井然有序,万不可拖大战的后腿!” 茅元仪:“督师,一切尽请放心!” 袁崇焕:“好!诸位弟兄,静候佳音吧!与皇太极决战的时刻就要到了!我关宁铁骑再展雄威的时刻就要到了!望诸位将士横刀立马、枕戈待旦,我们扫平后金、活捉皇太极,五年复辽,全在此一举!” 众将怒吼般地:“扫平后金,活捉皇太极!” 袁崇焕:“象升,上马!” 祖象升雄赳赳地一撩战袍,飞身而上。 翌日清晨,在鼓乐声中,崇祯在羽扇遮掩下登上御座。羽扇撤去,龙驾现身,崇祯面色自若地端坐在龙椅上。 文武百官面君而跪,齐声赞颂:“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崇祯扫视列朝官员,最后将目光停留在袁崇焕身上,一声呼唤:“袁崇唤!” 袁崇焕整整服冠,连忙上前跪拜:“臣袁崇焕参见万岁,万岁,万万岁!臣草拟《剿灭满夷部署》呈请皇上龙目御览,批准实施。” “好一个《剿灭满夷部署》!”崇祯接过奏疏,连看也没有看一眼,便扔在一边。而眼露凶色,厉声责问,“袁崇焕!你为何要诛杀毛文龙?为何屯兵逗留,拒不出击夷贼?” 袁崇焕本以为皇上召他进宫是谈有关攻打后金,以及粮饷等军务,他满脑子都是如何杀敌、如何布阵、如何一举剿灭辫子兵。他万没有想到崇祯竟会如此突然斥责,所以他愣愣地怔在那里,一时语塞:“陛下!……” 崇祯拍案站起,一声令下:“锦衣卫,拿下袁崇焕!” 早有准备的锦衣卫兵卒闻令从两旁冲上来,立即捆绑袁崇焕。 群臣不知所以,一时都眼睁睁地目睹袁崇焕被捕,一片惊讶!唯有瞠目相望! 崇祯很得意自己的霹雳手段,威严道:“押送大狱囚禁!” 锦衣卫架起袁崇焕,奔出皇极殿。 首辅韩爌目视袁崇焕被捕,急忙上前叩拜:“陛下!崇焕乃朝廷重臣,老臣泣血叩拜皇上,务请慎重!慎重啊!” 崇祯因知袁崇焕乃韩爌的门生,故对其不屑一顾:“慎重无异于纵容,于国有何益处?” 韩爌性情耿介,他明知崇祯不悦,仍再次上前叩拜:“陛下!满夷兵临城下,非同寻常!崇焕总理各路兵马,击退满夷,非他不可!” 崇祯早就料到韩爌会出面阻止,因此不待他说完,便摆手拒绝:“命梁廷栋任文经略,加兵部尚书;满桂为武经略,总理各路援兵,节制诸将,誓遵号令!孙承宗进驻山海关,统辖辽东军务;祖象升忠勇善战,分理辽东兵马,出战迎敌,不得有误!”说着站起身来,“退朝!” 崇祯说完便气宇轩昂地起身离去,看来他对自己今天的决断颇为自鸣得意。 朝臣们并没有因崇祯的离去而散朝,他们都被皇上这突如其来的举措惊呆、吓傻,整个朝堂宛如凝固一样,让人窒息!位居首辅的老臣韩爌久久地跪在地上,禁不住老泪纵横。 满桂则直愣愣地站列朝堂,一时竟不知所措。 袁崇焕的同僚,人称虎将的祖象升则在短暂的沈默之后,突然暴发似的大吼一声,继而一跃而起、飞也似的跑出皇极殿。 事情发生在崇祯二年(公元一六二九年)十二月初一,也就是崇祯平台召见袁崇焕,授以辽东全权仅一年之后,崇祯那“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誓言仍余音在耳,而多疑轻信而又刚愎自用的崇祯皇帝,便中了皇太极的反间计,自食其言、自毁其行,将一代贤臣名将袁崇焕投入冤狱,自以为英明善断的崇祯,亲手制造了明末一起最大的冤案。 袁崇焕营帐内,一根旗杆矗立眼前。旗杆上一面“黄龙”帅旗在空中迎风飘摆。 狂怒的祖象升打马飞驰而来,他挥起大刀砍向旗杆,呼的一声,旗杆倒砸在地面上!祖象升把背上的案卷用刀一摔,大声吆喝:“弟兄们!跟我返回辽东去!” 茅元仪、谢尚政、孙祖寿、杨正朝等人蜂拥围了上来:“祖总兵,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事?” 祖象升跳下马来,没有回答,而是抱头蹲在地上,掩面失声抽泣起来。 茅元仪上前抱起祖象升:“象升,督师呢?快说,督师怎么没有一起回来?” 祖象升扬起头时,已是泪流满面:“督师被皇上拿下问罪了!” “啊!”众人闻言不由惊愣无语。 祖象升边揩着泪水,边悲愤难平地:“皇上老子听信了谗言啊!我们日夜兼程,千里驰援成了纵敌入关!我们舍生忘死,血战满夷成了早有勾结,协迫议和!既然如此,我们还待在这龌龊肮脏小人当道的京师干什么?我们躲得远远的,回辽东去!省得奸佞小人再向我辽东将士头上栽赃陷害!” 众将如同炸锅一样,群情激愤:“走!咱们回辽东去!” “奸臣当道,留此何用!”“怪不得不让我们进城,原来如此!咱们走!”“走!” 祖象升见茅元仪半晌没有言语,便大步走近他,以目光询问。 茅元仪抬眼望着祖象升,冷静地:“我想留下!” “留下?”“是贪恋京都?还是怕得罪朝廷?”“胆小鬼!”……将领中响起一派斥责之声。 祖象升双手扶着茅元仪的肩膀:“元仪兄,督师对你可一直厚待,视同手足啊!” 茅元仪:“正因如此,我才决心留下。督师蒙冤,京师总得有人为他奔走,总得有个送信的人啊。” 祖象升闻言大为感动,猛地一把抱住茅元仪:“好兄弟!我在关外扎地盘,你在京师救督师。如能救出崇焕兄,即赴辽东!” 茅元仪点点头,转脸问谢尚政:“尚政,你呢?” 谢尚政犹豫片刻:“我……也留下吧!” 在袁崇焕营帐内,愁云密布、悲戚弥漫的时刻,后金皇太极的营帐却是笑语喧天,一片欢腾! “中计了!崇祯小儿真的中计了!”皇太极端着酒盅大喜若狂,“兵不血刃,不战而胜!”他掉脸对范文程,“略施小计,就铲除了袁崇焕,范先生可是立下头功啊!来,敬先生一杯!” “对对对!敬先生一杯!”大贝勒代善也一反过去的狭隘和猜忌,满满地倒了一碗酒,痛快淋漓地,“聪明的猎人会设陷阱!除掉袁崇焕,我八旗将士少死多少兵马啊!”他端起酒碗,真诚地向范文程躬身致礼,“敬先生一杯!” 诸王贝勒见此,一齐端起酒盅:“对!咱共同敬范先生一杯!” “谢汗王和各位贝勒厚爱!”范文程连忙站起身来,躬身回礼,“不是文程计谋好,而是崇祯疑心太重,不辨忠奸。”他转脸对皇太极,“汗王,我们该感谢崇祯皇帝这么痛快、这么大方地削除了后金心腹大患袁崇焕!” 众王闻言,开怀大笑起来!在这笑声酒声中,一位侍从匆匆走进:“启禀汗王,辽女莎茹兰有紧急军情通报!” 皇太极收住笑声,放下酒盅:“宣她进来!” 莎茹兰满面春风、袅袅婷婷地飘然走进,燕语莺声地禀报:“汗王陛下:袁崇焕的心腹干将祖象升已经领兵撤离北京,出走辽东!” 又是一桩意想不到的喜讯!皇太极抑制不住地站起身来,大声叫道:“好!明朝已经彻底乱套了!” 大贝勒代善致礼上前:“汗王,我们怎么办?” “天赐良机!”皇太极喜不自胜地潇洒挥手:“让崇祯小儿乱中添乱!我后金立即兵发三路,围攻北京!” 大明的坤宁宫内,也是一派笑语欢歌。只不过这里不是因为战事,而是崇祯的宠妃生了一个可爱的小公主。周皇后见田贵妃也有生育,甚是欣悦,她望着田贵妃满脸幸福地在亲着怀中的小公主,高兴地说道:“公主满月了,该请万岁爷赐名了。” 崇祯接过襁褓中的婴儿,亲了一口:“今日可谓双喜临门。朕断然将袁崇焕拘押成囚,去一心腹之患,了断了这些天来一直让朕耿耿于怀的心病;今又适逢公主满月,朕已敕旨礼部,给她起个吉祥终生的名字。” 田贵妃侧视一眼崇祯:“前一晌不是听说,袁崇焕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将满虏斩杀到南海子了吗?” 崇祯把孩子交给身旁的乳娘,深叹了一口气:“唉,都是假戏真演!欺君!误国!” 田贵妃依然不解道:“既然假戏真演,又怎么会两肋中箭受伤呢?” “为了欺朕骗朕,可以自残自伤嘛!” “万岁爷真是善识奸臣!”周皇后深怕又引出皇上的不快,连忙抢过话头,顺着崇祯的心愿说道,“食君之禄,竟然吃里扒外,投靠满夷,当灭九族!” 这时,曹化淳满脸喜色地快步走进:“礼部已拟就公主芳名,请万岁爷龙目御览。”说着跪递上呈文。 崇祯接过呈文,念道:“……安宁、坤和、长平、安平……”田贵妃高兴地插言:“这都是吉祥如意的好名字呀!” 当崇祯欲开口定夺时,太监王承恩神色紧张地跑来:“启禀万岁:夷贼皇太极一路攻占良乡,扑向卢沟桥……” “啊?夷贼又犯京师啦?”田贵妃惶恐地赶紧抱过孩子,“万岁爷,这可怎么办啊?” 周皇后也慌了神:“万岁爷,夷贼会攻打京师,占了京城吗?” “慌什么?”崇祯极力镇静,强制内心的惊恐,“速命满桂、祖象升率兵迎战!” 王承恩连忙呈报:“启禀皇上:祖象升奉领关宁全部精锐,已出走辽东!” “什么?”崇祯猛然站起,他愤怒而又惊讶道:“祖象升竟敢出走辽东?这不是公然抗旨吗?” 大明京师的牢房内,茅元仪送走祖象升他们之后,便立刻赶到了这里。当他将祖象升领兵出走的消息告知袁崇焕后,袁崇焕竟一拍桌案,扼腕叹息:“象升怎么能领兵出走辽东呢?”穿着狱中长衫的袁崇焕虽为囚犯,却仍惦记战事,“我已身陷囹圄,象升再领兵出走,皇太极会乘虚而入,再犯京师的!” “崇焕兄,你是一片孤忠啊!”茅元仪无奈地苦笑着,“皇帝老子都毫不顾忌京师安危,听信谗言,将一朝督师投进冤狱,你何必还为此操心?” “话是如此,可我放心不下啊!”袁崇焕依然自艾自怨道,“我袁崇焕无能!无能啊!几番交手,数度恶战,皇太极都是惨败而回,想不到他一个老掉牙的反间计,就将我打进囚牢!这个皇太极不可低估啊!” “督师暂且在狱中休息。”茅元仪见袁崇焕受如此冤情,仍不埋怨朝廷,而是自怨自责,对袁崇焕人格更加钦敬,同时对他所受的冤屈也更加痛心。他强压内心痛楚,好言宽慰,“督师,首辅韩大人、次辅钱大人、辅臣李标,还有范景文、满桂等一批文武要员正在上书辩冤,还督师清白,以正视听。” 袁崇焕感动地点点头:“我相信,皇上虽然年轻,但颇为圣明。今只因一念之差中了反间计,一旦辨明真相,定会尽弃前嫌,为我伸张正义,平反冤狱!” “恶人之恶,莫大于诬陷!”茅元仪没有袁崇焕那么乐观,但他也不愿泼冷水,只是摇头长叹一声,“督师冤啊!太冤啦!” 袁崇焕闻言反而宽慰茅元仪:“元仪兄弟,关进囚牢后,我想了许多许多,古人有言:止谤莫如修身。人生在世,孰能无冤?蒙受冤狱,并不能玷污我的清白!” “以疑决疑,必为不当!”首辅韩爌在崇祯的御书房内,正据理力争,“陛下,臣以为:祖象升出走辽东实为无奈!袁督师下狱,如若再留京师,岂不是又为人制造口舌,妄言以武力要挟天子,有营救袁督师出狱之嫌?” 温体仁虽然早已听出韩爌的弦外之音,听出他的矛头所指,但他并没有为自己辩白,而是不紧不慢地冷言反问:“首辅大人,只要祖象升拼死力战满夷,表明对皇上的忠贞,谣言何以能起?” 崇祯端坐龙椅,连连点头:“体仁所言极是!” 刚直不阿的韩爌因在皇帝面前,一直压抑着心中的郁闷和火气,今见温体仁如此胡搅蛮缠、强词夺理,崇祯仍点头称许,糊涂至此!韩爌再也无法抑制内心的愤懑,倾泻而出:“陛下!老臣斗胆进言:袁督师不是受命拼死力战皇太极了吗?结果箭伤未愈,却视为内贼,投进大狱!”说着躬身致礼,老泪纵横说,“袁督师无罪啊!满夷的反间计不过是套用蒋干盗书而已,陛下如能为袁督师洗雪冤狱,祖象升必定回归,君臣相保相宜,陛下如日月之明,德罩四海,天下臣民无不敬仰!” 韩爌这等于在指着鼻子斥骂、责难,刚愎自用的崇祯焉能承受!他固执强辩:“袁崇焕拒不出战,坐视夷贼侵犯京师,淫掠百姓,协敌议和,其罪难掩,朕早有所料,怎是中了反间计呢?” 温体仁立即投崇祯所言:“吾皇聪颖过人,今英明洞察,果断防患于未然,怎说是中了反间计?祖象升抗拒皇命,领兵出走,理应革职查处!” 崇祯虽不喜欢韩爌的过于耿直、强谏犯上,往往不顾及皇帝的情面;但他也不喜欢温体仁的奉迎拍马,虽说听起来耳顺受用,然也需提防和审慎:“朕是迫不得已才果断处置袁崇焕的。祖象升血战勇敢,况手中又配有铳枪队,万万不可相煎太急。” 周延儒对温体仁也心存芥蒂,见机开言表态:“皇上真是高瞻远瞩,处事周圆!” 崇祯听此,大为高兴,立即发命:“祖象升为孙承宗旧属,命孙承宗从速召回,抚慰关宁兵将。” 正这时,王承恩手拿塘报匆匆禀奏:“万岁爷,夷贼八旗兵马已越过卢沟桥,扑向永定门……” 崇祯惊愣站起:“辫子兵……来得这么快!命满桂迎击满夷,体仁携旨前去督战!” 温体仁躬身叩拜:“臣领旨!” 一直侍立的曹化淳见行将散朝,小心翼翼地提醒道:“万岁爷,贵妃田娘娘还在等着给公主赐名。” 崇祯似乎已忘却公主赐名一事,经曹化淳这一提醒,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国家危难多事,朕希冀长久平安,就叫长平公主吧!” 辽东大地,厚厚的积雪。 雪地上,清晰留下两行马蹄行走的蹄印。 范景文和祖象升正在马上并步而行。 “不!请范大人回去呈报:我祖象升决不回京!”祖象升猛地勒住马绳,气愤地说道:“范大人,我们千里驰援,血战满夷,竟被诬为纵敌;士卒疑为间谍,被投石而亡;督师疑为通敌,被捕问罪,是可忍,孰不可忍,弟兄们谁还敢再去回防京师?” 范景文为袁崇焕至交诤友,当年就是他迎请袁崇焕出山的。如今袁崇焕再度蒙冤,他的痛心疾首绝不亚于祖象升。但因皇命在身,只能唉声叹道:“景文深知,袁督师和各位兄弟平白遭冤,总有一天会水落石出,还袁督师清白!卑职回去向孙大人据实禀报!”他看着双眼塌陷的祖象升,“只是如此下去,祖大人作何安置呢?” “老子领兵屯田,没有皇粮也活得下去!”祖象升抬头看看雪野,“请范大人放心,皇太极如若侵犯,我就扒了他的皮!”他拱手抱拳,“并请转告孙大人,朝廷如若再来人催逼回京,我将弓箭以对,回兵驱逐!” 第十一章 己巳之变 宣武门瓮城内,雪花漫天飘舞,一柄尚方宝剑高挂在满桂营中。钦派监军温体仁坐在一边,正居高临下地下车伊始,哇里哇啦说:“辫子兵已经越过卢沟桥,将夺取永定门,满大人赶紧率部阻敌于永定门外。” 浑身是伤的满桂闻言皱起眉头:“温大人,敌众我寡,敌强我弱,易踞城死守,不可轻易出战。” 温体仁面带愠色:“难道四万步卒还不能出战迎敌吗?” 孙祖寿因袁崇焕蒙冤事,早就不满于温体仁,今见其又这般威严做作,便站出来,直视着温体仁,顶撞道:“满虏皆强劲骑兵,我仅为步卒,只可防守,不可出城迎战。” 温体仁当然也清楚孙祖寿与袁崇焕乃至交同党,但现今袁崇焕已经锒铛入狱,故鄙视地挖苦道:“怎么和袁崇焕一个腔调!” 满桂见孙祖寿脸色铁青,显见在努力压抑胸中的愤怒。满桂唯恐孙祖寿冒然为袁崇焕辩白而遭致不测,他正左右为难,不知说什么好时,太监曹化淳匆匆走进:“万岁爷命我再来督催,请满大人移军永定门外,力战满虏,以安圣心!” 温体仁一听皇上圣旨,更加得意:“看看!皇上又派曹公公前来催督了!满大人,可要好好掂量掂量轻重啊!袁崇焕虽贵为督师,可他一再抗拒皇命,其结果是身败名裂,投狱问罪。” 温体仁的弦外之音是在告知满桂,官高为督师的袁崇焕尚且投狱问罪,你一个小小的总兵,难道还敢跟我抗衡吗? 依孙祖寿心想,我真理在手,兵权在握,就是与你温体仁抗衡,你又能将我奈何!大不了跟袁崇焕一样投狱坐牢,还正好与袁督师做伴!然而,满桂不是孙祖寿,他不是那种刚烈之人,他面对温体仁和曹化淳的淫威逼迫,仰天长叹了一声,痛心疾首说:“为报效皇上,满桂个人早已置之度外,只是四万兵卒……四万生灵将葬于虎口之下……” 曹化淳闻言怔了一下,安慰道:“梁廷栋大人已经谋划,满大人在永定门外迎战,可设置木栅栏阻止满虏骑兵,宫内有两门红夷大炮也可列阵杀敌……” 满桂斜了曹化淳一眼,抚伤苦笑:“木栅栏能挡住八旗精锐吗?两门红夷大炮尚未装配试炮,没有炮手就投入实战,可靠吗?临渴掘井,无济于事啊!” 温体仁也听出了曹化淳的浅薄无知,连忙站起身来,微笑上前:“满大人,四万兵卒,排成肉墙,以身阻敌,血战满夷,该是怎样的慷慨壮烈,名垂千古啊!” “四万兵卒,排成肉墙”,这不是明摆着让我等白白送死吗!但一向不愿违逆朝廷、愚忠愚孝的满桂对此仍无二话,他噙着泪水,拿出令箭,“本部列阵永定门外,和满虏决一死战!”说着面北伏地叩拜,“生为人臣,只得尽忠!孩儿遥拜父亲大人、母亲大人:孩儿不孝,不能为你们养老送终了!”满桂言毕起身,脸上泪水徐徐。 孙祖寿见状,拱手上前:“满大人,不成功,便成仁!末将请战:率领前锋营,攻打头阵!” 满桂揩着泪水,扶住孙祖寿,痛苦地说:“祖寿,一出辕门,将绝无生还之望!你上有高堂老母,下有孤苦妻儿,我怎么忍心将你送入虎口……” “自打召集旧部来投袁督师麾下,我就没打算有生还之心!”孙祖寿露出勉强的笑容,“只是我死而有憾,不能去袁大人那儿诀别了!”说着掏出条幅递过,“这是袁大人赠我存念的墨宝,请满大人务必转送袁大人,就说……我孙祖寿对袁督师的千言万语,尽在这四个大字之中!” 满桂接过条幅展开,只见“顶天立地”四个大宇,赫赫然如镜照人! “字写得不错!不错!”温体仁斜视一眼条幅,淡淡一笑,“皇上在等着出阵战报哩!请满大人发出令箭,让这位孙祖寿攻打头阵吧!” 满桂自知和孙祖寿已成诀别,挥泪递出令箭:“祖寿!来世相聚,我们还是好兄弟!” 孙祖寿视死如归地接过令箭,看也没看温体仁一眼,便飞步跨出瓮城。 一阵风雪无情袭来。 做着大明“中兴之梦”的崇祯皇帝朱由检,从他即位之初,便面临着内、外两大忧患。所谓外患,即是前面所提到的屡屡骚扰犯边的后金皇太极;而内患,则是因官贪吏虐、民众饥苦而激发起来的农民起义。 农民起义,早在崇祯之前,即天启年间便开始了,初时仅是陕西澄县农民王二等人的首举义旗,进入崇祯年间后,王嘉胤、王自用、高迎祥、张献忠以及李自成等大股小股的陕西农民,逐渐加入这一行列,使陕西成为了起义的中心。这些由叛兵、乱兵、饥民、难民组成的队伍,崇祯初时只是把他们视为乌合之众,并未在意,即未能看到这是社会矛盾激化的产物,“饥寒势极,法无所施”。只是对外患的屡屡进犯京师忧心忡忡,而对陕西延绥等的请求补充军饷、发放内帑以安定军心之策则不予重视,相反,为免发内帑竟又应允了裁撤陕西驿站的昏招,使农民起义的火焰又添上了一把干柴。 李自成这条使崇祯皇帝朱由检始终无法挣脱的锁链,就是因裁撤陕西驿站揭竿而起的。但是此刻的李自成却处境不妙,他带领着十几个驿卒正躲藏在洞穴中。自打死官吏,愤而出走后,因衣食无着,加之官府的围追搜捕,没有经验,也没有实力的李自成只能带领弟兄们在陕西深山野洞中周旋。多日的奔波和饥渴,致使一个弟兄躺在地上,已经昏迷不醒。 李自成默默地望着奄奄一息的弟兄,唉声长叹。 刘宗敏凑过来,低声说:“大哥,咱躲在这里已经半月了,没吃没喝、挨饿受冻,再等下去,不饿死,也要冻死!” 李自成对此,只能无奈地摇摇头:“再等等,大首领不沾泥说好来救咱们的……” 忽然,高杰兴冲冲地从山下飞跑过来,边跑边大声喊道:“大哥,李过回来了!” 过了不久,只见两个弟兄架着疲惫不堪的李过缓缓地走了过来。 李自成连忙迎过去,他望着衣衫破烂,显然吃了许多苦的李过问道:“见到大首领不沾泥啦?” 李过接过刘宗敏递来的水喝了一口,依旧喘着粗气:“不沾泥他……” “他怎么……?” “他把我们出卖了!” 众人皆惊:“啊!出卖了?” “他亲手捆绑着自己的同伙兄弟,投降了官军!” 众人气愤异常,一个个破口大骂起来:“这个无耻之徒!”“卑鄙小人!”“我早就看出他不是东西!” 希望成灰,李自成不无忧虑道:“这个无义之徒,现在哪里?” 李过:“洪承畴看不起他这软骨头,把他杀了!” 洪承畴,即是陕西剿匪的统帅。崇祯二年(公元一六二九年),因陕西频频告急,朝廷终于不能无动于衷了,鉴于原巡抚的昏聩无能,崇祯便钦派左副都御史杨鹤总督陕西三边军务。但可惜,这位杨鹤一介文臣,同样是银样蜡枪头,农民军不仅未能剿灭,相反倒促使高迎祥、张献忠等自号“闯王”、“八大王”的一批悍将借以坐大。 杨鹤不得已,启用参政洪承畴领兵御敌。洪承畴知兵善战,几番征讨下来,已成了让农民军为之头疼的克星。 李自成沉吟着,半晌没有言语:想投奔的不沾泥叛变投降;而克星洪承畴又在山下张网以待。 刘宗敏急切地说:“大哥,我们怎么办?咱们可就剩下这么十来个弟兄了,若是官兵来进剿?” 高杰年轻气盛:“那就冲出去,与他拼了!” 李自成依旧是摇了摇头:“洪承畴三万精兵,以逸待劳,张网以待,我们岂不是以卵击石!” “那可怎么办?”众皆茫然。 李过吃过饭后,走了过来:“叔叔,我打听到了。闯王就是那个高迎祥。” “真的?”李自成彷佛喜从天降,一下子兴奋了起来,“他可是陕西安塞人?” 李过点点头:“正是。闯王现今兵强马壮,声势浩大,已有了几万人马!” “太好了!”李自成使劲拍了一下李过的肩膀,振奋地说,“我和高迎祥有八拜之交,走,咱们去投闯王去!” “咣当”一声,京都牢房沉重的牢门被打开,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 茅元仪走进牢房,掏出一锭银子塞给狱卒:“好生照管袁督师!” “知道!知道!”狱卒接过赏银揣进怀里,“小的知道袁督师是冤枉的!茅大人放心,督师这几日读书写字,心绪颇好。” 茅元仪点点头,向袁崇焕囚室走去。 茅元仪一进囚室,袁崇焕便迫不及待起身问道:“元仪,京师局势如何?辫子兵现在何处?满桂如何处置的?” 茅元仪:“满桂和孙祖寿领兵四万,列阵永定门外出战迎敌。” “这是以肉喂虎嘛!”袁崇焕没等听完,便急得直跺脚,“元仪,快去告诉满桂,赶快退回城里,据城死守,方可克敌!元仪,快快去啊!” 茅元仪并没有动,只是叹了一口气:“温体仁监军督战,皇上派太监一再催逼,满大人如不出城迎战,就会和督师同样下场——擭罪下狱!” “唉!”袁崇焕闻此镇定了一下,继之无可奈何的一声长叹,“那满桂现在如何?” 茅元仪抬眼看看袁崇焕,不忍将实况明告:“督师身陷囹圄,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就不要问了,让他们折腾去吧!” 袁崇焕见茅元仪神情不对,急切地:“不!我放心不下啊!快告诉我,满桂、孙祖寿究竟怎样了?” 茅元仪掏出那张条幅双手捧给袁崇焕:“这是祖寿出阵前托满大人辗转送给督师的。” 袁崇焕接过一看,愣在了那里:“这不是我送给祖寿的存念之物吗?怎么又赠还给我了?” “祖寿说,他对督师的千言万语,尽在这‘顶天立地’四个大字之中!”茅元仪悲愤陈述,“满大人和孙祖寿冒着风雪率兵出战,恶战从上午打到傍晚,八旗辫子兵轮番上阵,三十二名将领全部战死,总兵官黑云龙、麻登云被俘生擒。孙祖寿先亡,满大人一直血战到最后,被辫子兵团团围住,乱刀齐下,活活砍死,血流成河,四万兵卒仅剩下百余人,余下全部阵亡……” “满桂兄弟……祖寿兄弟,不该死的啊!”袁崇焕听着噩耗,双眼直愣,“哇”地大叫一声,口吐鲜血,裁倒在牢房的地铺上! 几乎与袁崇焕躺倒的同时,崇祯朱由检也躺倒了,不过他不是躺倒在牢房的地铺,而是躺倒在御书房的龙榻上。 太医正跪在龙榻前给崇祯把脉诊断,只是崇祯头扎黄缎带,眼角挂着泪水。首辅大臣韩爌及钱龙锡、周延儒和温体仁等,均静静地站立在一边,整个殿内死一般的沉寂。 太医诊视完毕,众人的目光一齐投向他。太医站起身来,扫视一遍众人后,长舒了一口气:“皇上只因焦虑过甚,急火攻心,肝火偏旺,只需服上香茶汤剂,安神补心,舒肝平气,不过……” 周延儒见太医语气一转,连忙追问:“不过什么?” 太医急忙倒地叩拜:“满虏穷凶极恶,如若再犯京师,微臣叩请皇上务必要不急不怒,不恼不烦!怒则伤肝,气则伤肺,忧思则伤心脾……” 崇祯听后,不耐烦地对太医挥挥手:“一日之间,数十战将,四万兵卒,化为乌有!朕能不急不怒,不恼不烦吗?退下吧!杀退满虏,朕的病可不治而愈!” “皇上所言极是!”太医叹着气躬身退出。 “满虏如此嚣张紧逼,朕的江山何以能转危为安啊?”崇祯说着竟泪水徐徐滚过眼角。 温体仁急忙上前给皇帝擦拭眼泪,自己也泪水涟涟:“君哭臣前,令微臣心如刀割啊!”说着掩面揩着泪水,“陛下!臣以为:万不可静待满虏突入城内,宫中大监、内宫全部配发刀枪,守卫紫禁殿城!” 周延儒不肯落于温体仁之后,他擦了一把泪水,也急忙禀奏:“陛下!辫子兵靠的是骑兵砍杀,臣以为:朝野上下,人人献出马匹驴骡,组织骑兵,决战满虏!” 韩爌不满地看了看温体仁和周延儒,他最看不起这两人的摇尾巴争宠,愤然斥道:“内宫太监手无缚鸡之力,何以能战?驴马骡一槽饲喂,乌合组成,又何以能战?臣以为:杀退满虏,化危为安,还得请出袁崇焕!” 崇祯闻言一骨碌坐了起来,惊诧道:“还得请出袁崇焕?” 韩爌躬身上前:“陛下!京师危急,老臣斗胆建言:请皇上敕旨,再召袁崇焕,京师定可化危为安!” 温体仁:“再请出袁崇焕,岂不是说吾皇英主彻底错了吗?” 韩爌毫不相让:“知错改错,并不为错!” 次辅钱龙锡紧接着补了一句:“知错即改,仍不失圣明英主!” “说来说去,你俩还是认为朕错了!”崇祯看看直言而谏的韩爌和钱龙锡,感到龙颜失尊,“两位爱卿速去处置内宫配发刀枪的事去吧!朕与延儒和体仁再商议他事。” 韩爌焦急地:“皇上!……” 崇祯不待他说下去,便挥手打断:“下去吧!” 韩爌和钱龙锡只好无奈地躬身退出。 崇祯看着韩爌和钱龙锡离去的背影,不由一声长叹:“唉!亲者为近啊!” 所谓“亲者为近”,周延儒当然清楚,崇祯这是指韩、钱二人与袁崇焕的师生之谊,意即二人因此而为袁崇焕辩白。周延儒见温体仁对此颇喜形于色,便和颜悦色地向皇上劝道:“陛下,适才首辅大人建言请出袁崇焕有道理啊!” 崇祯一惊:“哦!还有道理?” 周延儒深施一礼后,侃侃而谈:“陛下,现今唯一可解京师之围的,唯有祖象升;而唯一可以召回祖象升的,又唯有袁崇焕。当年宁远大战,锦州被围,袁崇焕解围救了祖象升,他们可谓生死之交!祖象升虽屡拒朝命,誓不回京,可他从生死情谊出发,绝不会拂逆袁崇焕。只要袁崇焕修书一封,言明回京大义,祖象升必然如奉将令,卒领铳枪队和关宁铁骑回京杀退满虏,京师之危即刻可解!” “对对对!”温体仁初时本来对周延儒颇为不满,及至听了他的一番陈词后,竞连连点头,并高兴地上前禀奏,“陛下可敕旨袁崇焕写信召回祖象升!” 还是周延儒善体帝心说:“皇上贵为天子,怎能不顾尊严,敕旨囚犯呢?” 崇祯本来就喜欢周延儒容颜后秀、风度翩翩,今又见周延儒处处为朝廷着想、维护自己,当然龙颜大悦:“周卿所言极是!体仁前去狱中求书吧!” “陛下!”温体仁这个善于玩弄阴谋、工于心计的权奸,如果说他朝中还有一怕的话,那他最怕之人,则非袁崇焕莫属了!袁崇焕那张黧黑的瘦脸、袁崇焕那蔑视他的神情,至今令他心有余悸,“臣……臣上次去营中督战,袁崇焕就羞辱老夫,再去狱中,怕……更是自讨没趣啊!还是请延儒兄去狱中求书吧!” “我去也不妥!”周延儒自然也不愿碰壁,但他的推诿,显然较之温体仁更为高明,“陛下!臣举荐一人前去,保准成功!” 崇祯:“谁?” “孙承宗!” 待袁崇焕的恩师孙承宗来到京都牢房时,只见那张“顶天立地”的条幅醒目地挂在墙上。 “崇焕!崇焕!”孙承宗人尚未至,先行呼叫起来。 正在伏案书写诗文的袁崇焕闻声而起。 “崇焕!”白发苍苍的孙承宗破门而入。 袁崇焕见是孙承宗,连忙跪拜:“恩师前来探监,请受学生一拜!” 孙承宗扶起袁崇焕,然后举目看了牢房,不禁怆然而泪下:“你受冤苦了!” “学生不才,愧对恩师!”袁崇焕看着风尘未洗的孙承宗,不禁诧异问道,“先生不是移镇蓟门去了吗?怎来探望学生?” “皇上特诏赴京,皇命所托,要老朽前来狱中!”孙承宗一副焦虑万分的神情,“崇焕,京师危急,国难当头,大明江山摇摇欲坠,你遭受冤屈,身陷囹圄,是非曲真待驱逐满夷之后自有定论!老夫求你为一信,发出手令,尽快召回祖象升回兵关内,卫戍京师!” “恕学生难以从命!”袁崇焕一向敬重师长,袁崇焕之所以能从宁远的一名小吏跃为蓟辽督师,也是孙承宗全力举荐的结果,故此他对孙承宗历来言听计从,可是今天,他未及多想,便一口拒绝!这也是大大出乎孙承宗的意外,沉默少许,袁崇焕为缓和一下情绪,他目视着孙承宗焦急的面容,“学生现在是狱中囚犯,何以有权下令调动兵马?皇上敕旨,祖象升敢不遵旨而行?” “祖象升若是遵旨而行,还用老朽来到狱中相求?”孙承宗言词十分恳切,“崇焕啊,眼前救国要紧,当应舍弃个人!我深知你终生敬效岳武穆,现在正是余下置之不顾,唯有精忠报国啊!” 孙承宗深知袁崇焕的为人,深知袁崇焕一生崇敬的楷模是岳武穆,也深知其母壮烈自焚以激励袁崇焕精忠报国,所以他特意点出岳飞来激发袁崇焕。 袁崇焕听后,果然面色严峻,手在颤抖,内心在激烈地斗争,但过了一会儿,袁崇焕仍强抑激动,决绝道:“请先生谅鉴,学生身为囚犯,无职无权,此事断不可为!” “崇焕,身为大明臣民,你能忍心看着大明江山易色吗?满桂、孙祖寿和四万将士已经蒙难殉国,难道你能忍心看着京师百姓遭辫子兵蹂躏,自己情同手足的袍泽将士再为刀俎吗?” 孙承宗也激动起来,他目视袁崇焕,喉头发噎,一声苦求:“崇焕!权当老夫个人求你了!”说着扑地倒身跪下。 “先生快请起!”袁崇焕连忙扶起孙承宗,他受不了白发苍苍恩师的跪请,他痛苦地凝思片刻,毅然决然地长叹一声:“罢了!既然恩师下令,学生当应照办!请先生稍等片刻。” 袁崇焕走向桌前,提笔行文,挥就一纸书信,折好递给孙承宗:“请先生拿文去,召回祖象升吧!” 孙承宗接过书信:“崇焕,你为国为民又立大功啊!” 袁崇焕苦笑着摇了摇头:“先生!象升如若不回,学生尚能活命;象升如若召回,恐怕回兵之日,就是我袁崇焕必死之时!” 孙承宗一怔,不解地问:“崇焕,此话怎讲?” 袁崇焕淡淡一笑:“先生!祖象升抗拒皇命,屡召不回,现在我人在狱中,竟能一纸调兵,皇上本已猜忌学生拥兵过重,危及皇位,还能容忍一个囚犯压盖天命而犯上吗?” 孙承宗听后,恍然大悟,他越想越怕,越想越后悔,他递还信件:“老朽糊涂!这封信断不能写!我也不该来劝你写这封‘送命书’!” “不!”袁崇焕是个掷地有声、顶天立地之人,已经作出的决定,断然不会悔改,“先生说得对呀!救国要紧,当应舍弃个人,余下置之不顾,唯有精忠报国!先生快去调回象升吧!报效国家,何惜个人?” “崇焕!你的侠胆仁义,报国之心,可昭告三地!”孙承宗感动得老泪纵横,“退了满虏,老夫向皇上鸣冤!救出督师!” 关东大地,漫天大雪。风在呼啸,雪在飘舞。 鬓发皆白的孙承宗骑马在风雪中疾驰,远处,雪地上冒起一缕青烟。孙承宗目视冉冉升起的炊烟,策马前行。 警报传来,祖象升正站在帐前,极目远望风雪中的孙承宗等人模糊身影。 副将吴襄既是祖象升的妹夫,也是他的亲信:“恐怕又是朝廷来人催逼回兵京师吧!” 祖象升铁青着脸,一声令下:“铳枪手鸣枪警告,让他们滚回去!” 杨正朝等四名铳枪手端枪上弹,对空鸣枪! “砰,砰,砰!”清脆的枪声震破了雪野宁静。 孙承宗骑在马上,闻声迟疑了一下后,又继续催马前进。 祖象升目视飞驰而来的人马,厉声喝道:“不听警告,开枪阻击!” 杨正朝等人装上子弹,端枪瞄准。 祖象升下达口令:“预备。” 突然,对面传来一声呼喊:“袁崇焕有信!袁崇焕有信!” 吴襄一愣,惊喜道:“祖总兵,来人说袁督师有信。” 对祖象升来讲,一听“袁督师”三个字,就犹如听到了将令!因为他与袁崇焕有生死之谊,确切地说,是袁崇焕对他有救命之恩。当年锦州被困、奄奄待毙之际,是袁崇焕冒九死一生的危险,率兵突进,杀出一条血路,方使祖象升得以脱险,救得一命。因有这生死之谊,祖象升早就发誓,一切以袁崇焕马首是瞻,万死下辞!今一听是袁崇焕有信,他连忙按下铳枪手的枪口。 孙承宗来到帐前,翻身下马:“象升!老夫给你送信来了!”说着从怀中取出信函递给祖象升。 祖象升接过信函一看,果真是袁崇焕的笔迹!他举目看着孙承宗:只见白发苍苍的孙承宗已经成了“雪人”。孙承宗不仅是袁崇焕的恩师,也是整个蓟辽官兵均为之敬重的前辈。今见老人辛劳如此,心中不由涌起一阵热潮,立即上前跪拜:“老将军雪中送信,晚辈方才无礼,乞望恕罪!” 孙承宗笑着扶起祖象升:“罢了,罢了!赶快看信吧!” 祖象升打开信函,展信阅读,读着读着竟忍不住蹲在地上,抱头痛哭起来,“督师之心对天可诉啊!” 众人见此情景,都渐渐围了过来。 祖象升揩着徐徐泪水:“督师说:报效国家,何惜个人?救国要紧,唯有精忠!督师要我们回兵京师,守护大明江山,弟兄们说,怎么办?” 吴襄:“敢问老将军,督师蒙冤受辱,如我们回师京城,能否救出督师、洗刷冤辱?” 孙承宗看看众人,信誓旦旦地说:“只要竭尽全力,杀敌立功,以功赎罪,便可救出督师!” 祖象升一听,率先跪倒在地,指天立誓:“苍天为证!为能救出督师,我全军将士,杀敌立功,救出督师!” 杨正朝等众人随之一齐跪地,声如雷鸣:“杀敌立功,救出督师!” 此刻的皇太极,正领着诸王贝勒在德胜门外骑马巡视。 皇太极共有兄弟十五人,姐妹八人。其中最得皇太极器重的是九阿哥多尔衮。多尔衮自十七岁时便领兵出战,征察哈尔、破敖穆楞,他多才多智、英武超群。这次突袭大明京都,也是他一路先锋,披荆斩棘。此时他随同汗王巡视德胜门,有一种压抑不住的胜利喜悦:“汗王陛下,明朝将死兵败,北京唾手可得,我八旗大军乘胜占了北京吧?” 代善系努尔哈赤的长子,亦即皇太极的长兄。此人虽有些昏聩,但并不争权,皇太极的地位,就是因为他的退缩方得以突显出来的,因此皇太极对他既格外敬重,又格外宽容。代善由是也常常倚老卖老,说起话来信马由缰:“汗王,多雨衮说得对啊,乘胜占了北京吧!” 皇太极尚未及答话,只听“叭,叭,叭……”一阵密集的铳枪声从远处传来。 皇太极惊诧道:“哪来的枪声?” 马探疾驰而来:“启禀汗王:祖象升率领铳枪营和关宁精锐已经回兵北京,进抵安定门!” 多尔衮雄心勃勃:“汗王,乘祖象升立足未稳,我们冲杀过去,进占北京城!” “不!”皇太极沉思良久后摇摇头,指着德胜门朗朗一笑:“攻占北京易如反掌,但其周边兵力尚强,孙承宗据守山海关,洪承畴陕西驰援,尤其祖象升的铳枪营和关宁大军,皆不可等闲视之!”他得意地转身对诸王贝勒,“此次进入明国讨伐,战果辉煌,俘获甚多,已解辽东大灾,劲敌袁崇焕又陷入牢笼,你们还不满足吗?” 大贝勒代善首先笑起来:“那还用说!光是粮食,躺在炕上吃一年也吃不完啊!” 众贝勒闻言不由得也都笑了起来。 皇太极望着开怀大笑的众贝勒,深不可测地微微摇了摇头,然后指指城内:“北京得之易,守之难,不如权当练习兵旅,留待天命之日再占北京吧!” 在众贝勒之中,似乎只有多尔衮注意到了皇太极的那微微摇头,所以他没有像其他贝勒那样开怀大笑,而是在暗自思忖皇太极摇头的深意:是避其锋芒,惧怕祖象升的威猛呢?还是怕逼得太紧,唯恐崇祯再放出袁崇焕呢?还没等多尔衮得出结论,皇太极又朗声说道:“那就让祖象升为我八旗大军送行吧!对崇祯小儿兵礼互用,再发一封议和信,班师沈阳!” “嗖”的一声,一支箭信射向了德胜门城头。 “什么?皇太极要和我议和?”崇祯一把抓起皇太极的议和信,一边撕扯,一边愤怒地宣告,“我乃天朝大国,竟遭蛮夷小邦入侵饱掠,议和即为降敌!命孙承宗统率大军驱除满虏,收复失地,壮我大明国威!” 皇太极的主动议和,就这样被拒绝了。 崇祯朱由检,因其年轻、草率和病态的自尊,使历史又一次失去了利用议和休养生息的机会。崇祯三年(公元一六三零年)三月二日,皇太极在沿途大肆搜刮抢掠之后回到沈阳。五月,孙承宗率师收复永平、遵化等四城。 皇太极率兵第一次入侵大明王朝至此结束,史称“己巳之变”。 皇太极领兵退去,直到退出山海关,快到沈阳城时,皇太极才道出了这次撤兵的另一个原因:宸妃病重。 皇太极共有十五个后妃,其中最受宠爱的是博尔济吉特氏。而博尔济吉特氏共有姑侄三人,同为皇太极的嫔妃。姑母因系皇太极元配,皇太极登基为后金汗王以后,她成了后金的第一夫人,中宫大福晋。另一位博尔济吉特氏,是这位大福晋的侄女,十三岁便嫁给皇太极的庄妃,这位后来在清朝历史上起到举足轻重作用的女人,当时的封号是永福宫庄妃。 另一个富有戏剧性的人物,便是宸妃了。她是庄妃的姐姐,但她却是直到二十六岁方被选入宫的。由于她贤淑文静,一进宫便受到了特别的宠爱,皇太极封她为关睢宫宸妃。所谓关睢,取自于中国最早的爱情诗篇“关关睢鸠”,从这个充满爱恋的取名,也可看出皇太极对她的深情。 此次“己巳之变”,正值紧张时刻,突然传来宸妃病倒的消息,皇太极决意立即启驾返还盛京(沈阳),但他为了不扰乱军心、影响斗志,密而不发,并故意将此次入侵大明戏之曰“演习”。而对于这次被皇太极称之为“演习”的“己巳之变”,大明皇朝却是当做“大捷”来庆贺的。 皇极殿内一片喜气洋洋,文武百官精神焕发。 崇祯在鼓乐齐鸣声中,健步登上御座。 群臣山呼海啸般地叩拜:“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崇祯已经完全忘却了大兵压境时的焦虑和恐慌,也不想探究后金兵撤退的本意,俨然以一副战胜者的天子之尊,发布敕旨:“满夷驱逐,国运升平!孙承宗调理有方,督师力战,赐蟒袍、白金,加太傅左柱国、太子太师,荫子世袭;祖象升军功第一,加太子太保、左都督,赐蟒袍、白金、官邸……” 第二天,依然沉浸在胜利欢乐中的崇祯,来到御书房时,只见桌上摆放着一大堆蟒袍、白金及其他赏赐物品。 崇祯望着这堆封赏的物品,疑惑地问:“这干什么?” 秉笔太监王承恩回道:“是陛下给辽东祖象升、吴襄等将帅的封赏。” “怎么放在这里?” “是……是祖象升他们没有收领。” “没有收领?是嫌朕封赏太薄太少?”崇祯边踱步,边思忖自语,“如以祖象升等千里驰援、解救京师之功,实同再造国运升平,功在大明,功在社稷……按理也可以再加一等。”随即一声吩咐,“王承恩传旨:加封祖象升……” “万岁爷,祖象升等辽东将士是不求封赏,不求功名……”王承恩连忙喃喃回到。 “那他们求什么?” “他们请求以全体辽东将士之功,来赎袁崇焕之罪,请求放袁督师出狱!这是全体辽东将帅的签名。” 崇祯接过名单,见署名之多,大出意料地:“这些将领拼死血战,竟是不为功名利禄,只求为袁崇焕赎罪?”他转向侍立的朝臣,“众爱卿,你们意欲如何?” 范景文手持厚厚一叠疏文,出奏:“启禀陛下,近日有关袁督师通敌一案,各地奏疏不断,仅封疆大吏便有:陕西巡抚洪承畴、总兵左良玉、曹文诏、南京史可法、新科状元陈新甲……” 崇祯扬手制止再念下去:“你说的是什么竟思?” 范景文:“均是替袁督师辩冤。说袁督师一战击杀努尔哈赤,多次打败皇太极,系有大功于朝廷。现今正值国家用人之际,不可冤杀有功之臣!” 崇祯以目光寻视周延儒、温体仁:“二位爱卿,你们有何见教?” 周延儒沉思未语。 温体仁早已对崇祯的心态加以反复揣摩,知道崇祯此刻最怕的是在众臣面前公开认错、失去权威。因此他不待他人开口,便抢先回道:“陛下!祖象升、吴襄等人以己私功,赎他人之罪,大明律法军规,均无法可依,无例可循啊!” 果然,崇祯端坐龙椅,对此连连点头…… 秉笔太监王承恩进来禀报:“万岁爷!孙承宗大人求见皇上!” 孙承宗这次不顾年迈,风尘仆仆,实乃国之第一忠臣。崇祯一听连忙吩咐:“即刻召见!” 孙承宗进来跪拜在地:“臣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万岁!” “爱卿平身,请坐!”崇祯亲切上前,亲手扶起孙承宗。 “陛下!”孙承宗拱手致礼后,开宗明义,“老臣特来为袁崇焕求情!” “哦!”崇祯虽然愣了一下,但依然亲切热情,“请爱卿明言!” “皇上!”孙承宗垂首恳言,“据老臣所知,袁崇焕千里勤王,广渠门大战夷贼,守城有功,何罪之有?” 崇祯刚听了几句,便收起了可掬的笑容,脸色变得严峻起来。 孙承宗虽然察知皇上神情的变化,明知崇祯对此不悦,但他依旧直言:“满夷再困京师,袁崇焕在狱中又一书召回祖象升数万兵马,杀退夷贼,崇焕无罪有功啊!所谓通敌之罪,纯属不实虚词,栽赃陷害!”说着从怀中掏出疏文,“老臣与首辅韩爌、次辅钱龙锡联名上书,恳请皇上明察秋毫,复官袁崇焕!” 周延儒见满朝一片为袁崇焕辩冤之声,便也趁机进言:“孙大人所言极是!袁崇焕通敌案一日不结,一日不得安宁。上疏不断,有碍圣听,影响民心,离散士气!” 崇祯虽然心中不快,但见众臣几乎众口一词,只好将目光转向温体仁,降旨道:“此事请温爱卿督办。有罪定罪,无罪释放!” 京都茅元仪的住所,由于长期颠簸奔波的军旅生涯,和其他那些京官相比,陈设不只是简陋,而是寒酸。但经过巧妇杨宛素的精心修整,不仅窗明几净、一尘不染,因杨宛素高雅的艺术素质,琵琶琴瑟,配之以山水诗画,使之小而简朴的居室充满了典雅和温馨。茅元仪对此极感幸福和满意,一得空闲,便急忙奔回家来,他舍不得让贤惠的爱妻一人在家,独守空房。今天,他更是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回来,还未及进门,便大声喊叫起来:“宛素,饭菜都准备好了吗?” “按你的吩咐,早都准备好了。”杨宛素说着,从里屋端着食盒出来。 “酒呢?” “还要酒?” “当然得有酒啦!” 杨宛素无论是从声音,还是从神情上,都感觉出茅元仪今天是异乎寻常的兴奋。自从袁督师蒙冤入狱以来,已经许久没有见到他如此喜悦的神情了。杨宛素返回屋内,又拿出一壶酒,递给茅元仪,笑问道:“什么事这么高兴啊?” “袁督师有救了!大臣们纷纷为督师辩冤,皇上下旨,说袁督师有罪定罪,无罪释放!” 杨宛素立时也高兴了起来!这段时间以来,因袁崇焕的冤狱,压得她夫妻俩食不甘昧,夜不安寝。加今出狱有望,杨宛素一下子变得神采飞扬:“当然无罪了!袁督师在狱中还搬兵救驾,立了大功啊!” “所以我得约尚政兄弟一起去狱中,为督师庆贺庆贺!” 杨宛素一听收回酒壶,改换成了一个大酒坛:“拿这个去,替我也敬督师一杯!” 茅元仪笑着接过食盒和酒坛:“是!娘子!” “干!”三只粗碗碰在一起,囚室中发出“砰”的一声脆响。 袁崇焕噙着泪水,感动非常:“弟兄们在我身陷囹圄之时,奔走呼号,终于有望平反冤狱,情谊之深,胜过同胞手足,胜过妻子儿女,令崇焕感激涕零,三生难报!” “崇焕兄说到哪里去了?”茅元仪义气至极,“论职你为督师;论辈,你为兄长。你我兄弟,当是生死与共,患难与共,元仪恨不能替督师为囚,为兄长顶罪,洗刷冤辱!” 谢尚政因和袁崇焕从小一起长大,既有同乡之谊,又系同窗老友。自袁崇焕投入牢狱之后,他也是一直茶饭无味,愁眉紧锁,如今见袁崇焕冤情即将昭雪,他自然更为欣喜。他操起酒坛,将酒碗倒满后,高高擎起:“崇焕兄复官有望,弟兄们翘首期待:督师早日出狱,领兵伐贼,再镇辽东!” 袁崇焕也端起酒来发誓:“待我再镇辽东之日,就是满虏覆灭之时!不取皇太极首级祭奠祖寿、满桂兄弟,我袁崇焕誓不为人!” 三人举碗又“砰”的一声碰在一起:“干!” 茅元仪兴致勃勃:“崇焕兄,现在可以跟家里说了吧,让大嫂来京,接你出狱!” 袁崇焕笑着摇了摇头:“一时难以说清,反而惹她担惊受怕,待我出狱之后,再接她来京吧!” 在周延儒官邸,一纸“袁督师无罪释放疏”摊放在书案上,洋洋洒洒,几近万言。这是一道为袁崇焕辩罪的奏折,周延儒已然草就,现正伏案字斟句酌时,一向貌合神离、极少往来的温体仁,竟携同陈演一道走了进来。 周延儒连忙起身,三人见礼寒暄后,尚未及送茶,温体仁便急不可耐地开宗明义:“袁崇焕获释出狱,恐怕我等就得进狱反坐啊!”他边说边手指陈演,“周大人想想,袁崇焕一旦出狱,能有我们的好吗?” 陈演是个在朝堂上沉稳木讷、寡言少语,而在私下里风流倜傥、侃侃谈笑之人。他接过温体仁的话头,决绝道:“无论如何,不能让袁崇焕出狱!” “所以我才请陈大人同来贵府,共商对策。”温体仁接过侍女送上的香茶,并未品茗,而是长叹一口气后,将目光投向周延儒,“现在卑职督办此案相当棘手,查来查去,皆为口传虚词,全无事实凭据啊!” 陈演也将手中的茶杯一放,惊恐道:“如此说来,袁崇焕真可无罪释放了?” “他罪在哪里?”周延儒起身一笑,“周某不才,正在写袁督师无罪释放的疏文,一纸调兵书足以证实他的清白无辜。” 陈演一屁股坐了下来,气馁道:“难道我们只有束手待毙不成?” 温体仁这位最恨袁崇焕之人,此刻并没有像陈演那样慌乱,他是有备而来。自打他从眼探处得知周延儒在为袁崇焕写辩疏的时刻起,他就一直在思忖盘算。他唯恐明日早朝上,周延儒递上此疏,所以今日连夜拉着陈演来了这么一次探访。他目视着周延儒奸滑地循循诱导:“我等当应用心体察皇上圣意啊!皇上先说有罪定罪,后言无罪释放,若是皇上认定无罪,孙承宗泣血苦谏求情,皇上又为何不立即释放?身为人臣,最重要的是要善于体察圣意,维护龙颜有尊,要在‘有罪’二字上细细揣摩才是!” 周延儒是朝廷上最善于见风转舵的角色,一听此话,颇不自然地将疏文挪到了一边:“体仁所言,颇有新见!”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温体仁一眼便看透了周延儒的心思,“周大人是聪明人啊!只要确立袁崇焕通敌罪名,就是滔天大罪,首辅韩爌身为座师,欺君误国,当应罢职加罪!” 陈演转而兴奋起来,他拍案击掌说:“次辅钱龙锡也得下台滚蛋,温大人与周大人当可同操国柄,接任首辅次辅,持朝秉政!” “体仁兄足智多谋,真犹如张良再世,诸葛重生!”周延儒暗自思谋着温体仁和陈演的话语,思虑着因袁崇焕而下罪的韩爌与钱龙锡的垮台,首辅和次辅的因之空缺,竟不由嘿嘿笑了起来,拿起桌上的疏文,“如此说来,老夫这篇疏文只能作罢了!”说着将疏文撕碎揉成一团,“不过……此事要假道而行。” 温体仁不解地问:“何谓假道而行?” “官场争斗如同疆场用兵啊!”周延儒摆弄着书案上的镇尺,深有城府道,“孙子兵法三十六计中说:善用兵者,贵在假道,示假乱真。道有正道,尚有旁道。旁道不断上疏弹劾;正道取袁崇焕通敌要害,只是如何出凭示证呢?” “上疏弹劾倒好办,”陈演虽心中赞同周延儒的策略,但仍无奈地连连摇头,“这通敌要害……难道叫皇太极造假出证不成?” 温体仁仿佛顿开茅塞似的高兴起身:“谢周大人指点迷津!好一个假道而行,老夫心中已经物色一人可提供实据。” 周延儒大感兴趣地:“喔,他是谁?” 第十二章 卖友求荣 随同茅元仪,谢尚政抬腿跨出狱门,未及几步,便停了下来,他抬眼看了看狱外刺眼的明媚阳光,不无忧虑地说:“元仪,不知为什么,我有点担心。” 茅元仪也随之停下了脚步:“有何担心?” 谢尚政一扫在狱中喝酒时的兴致勃勃,脸上罩起了一层阴影:“皇上敕旨:有罪定罪,无罪释放,委派温体仁督办,依小弟所见,恐温大人与崇焕兄存有私怨,该去他那儿走动走动。” “这个奸佞小人!”茅元仪是个疾恶如仇的血性汉子,他最厌恨温体仁这种阴险狡诈之人,一听此话,他未及深思便怒气冲天,厉声骂道,“督师无罪,岂能加罪?让他去查办好了!” 谢尚政为人处事较之茅元仪圆滑机变得多,他清楚茅元仪的秉性,知道无法深谈,便委婉地说道:“话虽如此,总是少个冤家多条路啊!” 距离袁崇焕所居牢狱,仅隔一条胡同,便是太监曹化淳的私宅。 曹化淳与杜勋正各自搂着一个宫女在饮酒。 大明朝虽有太监与宫女结成“对食”的习俗,但此时的这两名宫女却并非曹、杜的元配。他们二人因得皇上的宠信,炙手可热、有钱有势,于是私下在男女方面,也是胡作非为,同正常王公大臣一样,也搞起了三妻四妾,眼前这两个年轻的宫女,便是杜勋新近为之物色的。 进献给曹化淳的这位小宫女,是个机灵角色,她端着酒杯递向曹化淳的唇边:“前一晌满夷犯京,弄得人心惶惶,曹公公、杜公公可是冷落了我们姐妹。” 曹化淳伸出那没有胡须的嘴唇,轻轻抿了一口酒:“我这命啊,差点死过好几回了!”他看看坐在身边的宫女,感叹道,“劫难之后,有美人相伴喝着美酒,方知人生的乐趣啊!” 杜勋也饮了一口另一位宫女递过的美酒,接言道:“要不古人感慨:人生几何,及时行乐!” 这时,门房的小太监匆匆走进:“禀报曹公公、杜公公:温体仁温大人前来拜访!” “他来干什么?”曹化淳闻言起身,连忙吩咐“对食”宫女,“你们快快回避!” 虽说曹化淳在朝中炙手可热、胆大包天,但太监勾引宫女,毕竟是拿不到台面之事,何况这两人又不是他们元配的“对食”。曹化淳安排她们躲进里屋之后,和杜勋正要起身迎接,温体仁已款款走进屋内。 曹化淳满脸堆笑道:“温大人请坐!坐!” 温体仁是何等精明之人,他早就风闻这些太监宫女们乱七八槽的丑事,所以他目视桌上的四只酒杯,冷声笑道:“想不到曹公公、杜公公在宫中也不甘寂寞,寻找相好对食,喝上花酒啦!” 曹化淳见被捅破,便索性嘿嘿一笑:“也是宫中相沿成习,孤寂所致。” “还孤寂所致!”温体仁手指曹化淳和杜勋,“二位公公可否知晓?你们的末日来临,死期已到!” 二人闻言,惊愕无语! 曹化淳从惊愕中醒转,连忙问道:“温大人何出此言,请……请明示!” 温体仁一脸严肃:“当初,你们二人被满夷有意放回,带着皇太极的离间计,向皇上密售其奸,将袁督师投进冤狱……” 曹化淳未及温体仁说完,便急忙惊恐地分辩:“不,不,不!不是这样!” “不是这样是哪样?”温体仁声色含威,语带威胁,“现在朝野为袁督师辩冤,皇上也日益倾向复官袁崇焕,如有一纸上疏尔等栽赃陷害,系皇太极所指使,恐怕二位公公满身是嘴也说不清!” 曹化淳和杜勋听得脸色刷白,两眼发直! 温体仁看着二人,依旧声色俱厉:“袁督师一旦出狱,他能放过你们吗?老夫可以断定:袁崇焕出狱之日,就是你二人斩首之时!” 曹化淳“扑通”一声跪倒在温体仁面前:“危难在即,请温大人鼎力相救!” 杜勋也跟着曹化淳跪倒在地:“请温大人搭救奴才一把!” 温体仁望着这两个平时趾高气扬、不可一世的阉竖,如今一齐跪倒在自己的脚下,心中有一种颇为得意的窃喜,但脸上却未敢露出半丝的轻蔑,因为他们现今毕竟还是皇上跟前的亲信爪牙。只见他微笑上前扶起曹化淳、杜勋,故作惶恐地:“二位公公不必如此!卑职不过是陈述利害,只望心中有数,不至于自误其身。” 曹化淳如拨云见日:“请温大人赐教!务请言明我等该如何处置?” 温体仁摇头一笑:“二位公公皆是天子身边的宠信,还用卑职唠唠叨叨絮言妄说吗!” 曹化淳和杜动初时一愣,继而恍然大悟似的互视一眼,会意地微笑相对。 温体仁府邸,一个戴孝的女子正泪流满面地走进客厅,引领她进来的是皮岛毛文龙之弟毛云龙。 毛云龙原本系温府常客,过去每次到来均是举杯换盏,谈笑风生,可今天他却噙着泪水,吩咐女子:“滢儿,给温大人、温伯父磕头!” 这位被称做滢儿的便是毛文龙的独生女儿,年方二八,正值芳龄。但因家遭变故,这位本来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骤然间变得冷峻而又成熟。 滢儿跪倒在地,“哇”地一声哭诉起来:“温大人,温伯父!孤女滢儿给您老人家请安了!”滢儿她一边凄厉抽泣,一边任由泪水汩汩涌淌,“滢儿的命好苦啊!袁崇焕冤杀我父亲,母亲孤苦无依,一病不起,撒手西去,只留下滢儿孤苦伶仃,滢儿的命好苦啊!……” 温体仁早就听说了滢儿的凄苦境遇,如今一见,不觉眼圈发红,鼻子一酸,不由也随之泪水盈眶:“孩子快快起来吧!” 滢儿仍然跪在地上:“……而今杀父之仇未报,袁崇焕竟然要无罪释放,天理何容?温伯父给孤女做主啊!” 温体仁揩着泪水,上前扶起滢儿:“此事,云龙早就跟我说过。我和毛帅既是同乡,又是密友,情同手足,当应给滢儿做主!” 滢儿:“那滢儿终生甘做奴婢,报效温伯父!” 毛云龙:“滢儿,温伯父如同生父,就认做义父吧!” 滢儿性情乖巧,闻言复又跪拜在地:“孩儿叩拜义父大人。” “胞侄女儿无父无母,温大人如不嫌弃,就收做义女吧!”毛云龙说着也跪了下来。 “哪有嫌弃之理?”温体仁连忙起身扶起二人,“权当老夫多养一个女儿嘛!”说着拉过毛云龙,“老夫已向皇上举荐你为监察御史。” 毛云龙:“谢温大人提携。” 毛云龙落座后,正欲说些感激的话时,家仆匆匆来报:“老爷,袁崇焕的参将谢尚政前来拜见。” 温体仁点头一笑:“来得正好!快快有请!” 毛云龙倏然变色!刚刚露出的一点欣喜戛然消退,他愤而站起,痛恶地说道:“温大人,此人是袁崇焕心腹,杀我大哥的帮凶,当应拒之门外!” 温体仁微笑着摇了摇头:“他是老夫今日特意请来的客人啊!”说着目光停在滢儿身上。 滢儿身材窈窕婀娜,虽一身缟素,但仍显出几分娇柔姿色。 温体仁盯视过后,一声吩咐:“滢儿脱去孝服,换上红妆。准备和谢将军见见面。” 毛云龙大惑不解地:“这……合适吗?” 温体仁一笑:“一些事情,你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过后老夫细细详说。” 滢儿却是绝顶聪明,她从过去对温体仁的了解,以及温体仁现今说话的神情,她已经判断出,这里面一定另有深意、大有文章。故而她并不究问,而是顺从地躬身致礼:“孩儿听凭义父大人吩咐。” 在周皇后的坤宁宫内,一双小腿在地上蹒跚学步,太监曹化淳搀扶着刚满周岁的太子歪歪扭扭地走着。 坤宁宫内一派欢庆气氛,正准备着给太子和长平公主进行封册大礼。 周皇后作为后宫之主,是个极为稳重的女人,平时不苟言笑,但今天的周皇后却无法抑制内心的喜悦,满面春风地身着礼服,抱起太子慈哀:“我儿快喊父皇!喊父皇!” 崇祯也是近些天来少有的高兴,他喜笑颜开地看着慈哀,逗着慈哀:“朕的大明江山绵延永久,今日册封皇儿为太子,还不高兴吗?快喊父皇!” 大人们把册封太子看作是天样的大事,因其事关社稷、事关朝廷、事关崇祯皇位的血哌、也事关周皇后地位的巩固。如此惊天动地、不得了的大事,但对刚刚周岁的孩子来说,可能还不及一个玩具或一个乳头,更让他喜欢。小慈哀望望大人们的神情,不知是害怕,还是认生,不但未喊父皇,反而“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周皇后连忙哄着孩子:“皇儿别哭,别哭!父皇疼爱你!” 崇祯并未生气,反倒兴致异常地看着儿子,说:“皇儿哭声如同虎啸,来日必将雄略盖世啊!” 田贵妃未能生出皇子,她抱着襁褓中的长平公主,这时也凑过来:“乖乖宝贝,快喊父皇!喊父皇!” 孩子伸出小胳赙挥舞,嘴中“咿呀咿呀”地不知说些什么。 田贵妃吻了一下女儿:“皇上听听!宝贝公主在喊父皇!” 崇祯对田贵妃原本就格外宠爱,加之对这双一儿一女甚为满意,于是他便顺着田贵妃,做出一副听懂女儿“咿呀”的神情:“好!好!父皇听到了!”说着又伸手逗着小公主,“今日父皇册封你为公主,高兴吗?” 谁知襁褓中的长平公主不知这是皇恩浩荡,竟也如太子一样“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慈哀听到妹妹的哭声后,仿佛是得到了支援和鼓舞,在周皇后怀中越发哭闹起来,周皇后和田贵妃百般劝慰,两个孩子竟如同竞赛一样长哭不止。 崇祯今天本来情绪甚佳,初时对慈哀的啼哭还佯装喜欢赞扬,可这两个孩子竟一道大哭不止,他则不由得皱起了眉头:“皇儿怎么哭个不停?是冲犯天忌了吗?” 王承恩立即请来了在一旁候旨的钦天监。 钦天监伏地禀奏:“陛下!微臣选定的吉日良辰没有犯冲天煞,倒是数月从来,满虏犯京,死杀太多,冤魂不少,阴气过重,可能惊动太子天真。” 崇祯点点头:“为大明久安,求太子永福,朕当主善去恶,大赦天下!” 王承恩手捧册封敕书:“皇上!册封太子,大赦天下的诏书已经备好。刑部奏问:袁崇焕在不在大赦之内?” “唔?”崇祯思忖片刻,“袁崇焕……刑部主见呢?” 王承恩:“刑部拟议,依照常例,所有被囚禁的罪犯都应减刑或是释放,袁崇焕当在此例。” 崇祯思索未语,犹豫不决。 曹化淳见此,不顾太监不得干政的禁令,连忙插嘴起奏:“万岁爷:袁崇焕罪名未定,刑期未定,又是皇上钦命朝堂逮捕,当不在大赦之内!如若释放,或是减罪,则需皇上专旨特赦。” 崇祯不知是一时忘记了大明的祖训,还是因为曹化淳这只肚子里的蛔虫,他之所奏道出了皇上隐秘的心曲,总之崇祯并未斥责曹化淳的多嘴,而是微微颔首:“告谕刑部:袁崇焕不在此次大赦之内。” “遵旨!”王承恩又递出疏文,“陛下!还有祖象升、吴襄等辽东数十名将领联名上书:以个人私功,赎袁崇焕之罪一事,该如何批复?” 这又是一道难关!曹化淳见刚才的插言不仅没遭责罚,反被皇上采纳,于是他胆子更大,他趁崇祯翻阅疏文之机,不待皇上发表旨意,竟抢先从旁谗言:“万岁爷!奴才以为:以部属之功赎长官之罪,则法不成法,万岁爷将何以治天下?” 崇祯沉思地点点头,正想说什么,礼官躬身来到面前:“启禀皇上:册封大礼时辰已到,请万岁爷登位册封!” 宫廷大乐悠扬而起,崇祯随之迈开了龙步。 而这天傍晚,袁崇焕的同乡好友谢尚政为袁崇焕之事,应约来到了温体仁府第。谢尚政站在温府门前,仔细端详着这深庭大院,竟让他瞠目结舌。他来自边陲小镇,何曾见过如此宏伟气派!比起袁崇焕的督师府来,真是天壤之别。 谢尚政在管家的引领下,正自惊诧赞叹时,一声招呼使他清醒了过来。 “谢将军大驾光临寒舍,实令蓬荜生辉!”温体仁笑容可掬地在厅前迎候,“寒舍略备便餐,敬请薄酌!” 谢尚政恭谦有礼地:“蒙温大人厚待,令末将受之有愧!天花板色已晚,不便再行打扰,下官告辞了。”说着抬脚准备离去。 “将军久征沙场,为国效命,朝野上下,无不敬仰,老夫想请还请不着!”温体仁热情地拉住谢尚政,“将军屈居会馆,寝食多有不便。今日小酌,一则表达老夫对将军敬慕之情,二则商议袁督师出狱之事。” 如此一说,谢尚政再无理由推辞。他看看温体仁:“那末将领情遵命了!” “谢将军,请!” “温大人,请!” 二人进入餐厅,只见满桌的鲜花美酒、佳肴野味,令人眼花缭乱。 谢尚政受宠若惊:“温大人,如此美味佳肴,太……” “哪里哪里!”温体仁一片体恤之情,“将军久戍边关,粗茶粝食,缺荤少腥,当应一享口福嘛!” 两名婢女上来,用纤纤细手搀拥着谢尚政。两位婢女的玉臂已使谢尚政心旌摇荡,待进入餐厅,见到风姿绰约的滢儿时,他更是眼睛一亮,惊为天人! 谢尚政刚刚坐下,守在桌旁的滢儿立即执壶斟酒,甜甜一声相邀:“小女请将军开怀畅饮!” 一声轻唤,竟有勾魂摄魄的魔力!谢尚政目视着楚楚动人的滢儿,酒未饮,心已醉:“这……” 温体仁嘿嘿一笑:“这是老夫家中的一一女儿红。女儿出生之日,酿酒存窖,埋入土中,侍女儿出阁之时,取出庆贺,美酒香醇啊!今日破例,特地慰劳将军。来,喝!喝!” “承蒙大人如此厚爱,晚辈矢志不忘!”谢尚政端杯一饮而尽。 滢儿随即又给谢尚政满满斟上:“小女敬将军痛饮三杯!” 谢尚政本来不善酒力,但见滢儿侍酒,他犹豫地:“这酒……” 温体仁亲切尤加:“美酒美人,人生一福啊!将军当饮!当饮!” 谢尚政笑着起身连饮三杯…… 温体仁连连赞誉:“将军海量!海量!” 谢尚政深知所谓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他唯恐自己马上醉倒、迷倒,于是他便趁自己尚有几分清醒之时,拱手抱拳:“温大人,末将有一事相求。” 温体仁眯眼一笑:“老夫知道,你是为袁崇焕求情来的。” “敢问温大人,不知何时可放袁督师出狱?” “你以为他真的能出狱吗?” “冤情,天地可鉴!”谢尚政端起酒杯:“袁督师与末将自幼即为莫逆。督师现在狱中,大人督查此事,末将敬大人一杯,乞望大人口角春风,手下留情,放出督师!”说着又仰脖饮干杯中酒。 温体仁抿了一口酒,冷冷一笑:“老夫替将军可惜啊!” 谢尚政一愣:“大人,此话何讲?” “老夫是为将军前途着想啊!”温体仁以攻为守,貌似真诚,“据老夫所知,将军鞍前马后,卖力效命袁崇焕,你们既为莫逆,将军苦熬十年,怎么仅仅是个参将,别人都升为总兵官了?以将军才能早可任兵部侍郎了!” “这……”谢尚政内心一阵隐痛,但仍在掩盖,“这是督师治军之道:亲者严,疏者宽。” “恐怕不仅如此吧?”温体仁用他那具有洞穿力的目光,直视着谢尚政,“又据老夫所知,袁崇焕背着朝廷,私通满虏,秘密议和。你们既为莫逆,怎么不派别人,偏偏派你去任议和使臣呢?” “这……”谢尚政一头冷汗,不敢正视温体仁。 “这是把将军推向火坑啰!”温体仁假惺惺地极表关心,“老夫为将军可叹可惜啊!” “一旦查实,将军就成为袁崇焕的替罪羔羊,功名利禄毁于一旦,富贵前程付之东流!” “唉!”谢尚政一声哀叹,垂下头去。 “为求其生,狡兔尚有三窟,何况人乎?”温体仁站起来,亲切地拍着谢尚政的肩头,“亡羊补牢,犹时未晚啊!来,来,来!喝酒,喝酒!”他说着又替谢尚政斟酒,“依将军之聪明,难道还看不出来吗?如是皇上想放袁崇焕,岂不一言便可决断,用得着让老夫审来审去吗?再说句贴心话,自古以来都是万岁爷金口玉言、指鹿为马,哪朝哪代你见过万岁爷当众认错的?别忘了,袁崇焕可是在朝堂之上,众日睽睽之下,万岁爷亲自下旨逮捕的呀!袁崇焕还能保得住吗?” 谢尚政缓缓抬起头来,神态恍惚,端起酒壶,仰脖将酒“咕嘟咕嘟”地灌了下去。 到了晚上,谢尚政自己也不清楚是怎样被抬下酒席,怎样被抬到温府的厢房。这里早已备好的一对红烛发出耀眼的光芒,烂醉如泥的谢尚政被放卧在绣花罗纹帐中。 温体仁、毛云龙和滢儿来到外厢房,温体仁笑着指指内厢:“谢将军正在等着,滢儿好好伺候做伴。” 滢儿眼噙泪水,仰望着温体仁,不无悲凉说:“义父大人……” 与杀父仇人同衾共枕,温体仁清楚滢儿此刻的心情。他带着理解,低声嘱咐:“滢儿,难为你了!只要今日鸳鸯同衾,鸾鸣凤舞,杀父之仇不日可报。” 滢儿决绝地抬起泪眼:“既是如此,孩儿当舍弃千金之躯。” 毛云龙朗朗笑道:“哪里是舍弃?是义父大人给你找了个如意郎君啊!” 温体仁、毛云龙退出房外。 滢儿转身走进内厢,走近床头,撩开纹帐,缓缓脱去罗衫…… 待到清晨,谢尚政醒来,睁开双眼,一名少女赤裸着玉体,头枕在自己的胸前,一缕青丝轻拂着自己的面庞,他初时惊愣得身体一抖,想脱身坐起来,可当他看清这个妙龄少女就是那令自己神魂颠倒的滢儿时,他再也没有勇气脱离了。对这突如其来的艳遇,他努力地思索着昨晚的情景,可他只想起滢儿的斟酒和自己痴迷的神态,至于怎么来到这厢房,怎么和滢儿睡在了一起,这一夜两人是怎么度过的……他竟全然想不起了。 但他清楚一个现实:就是这个令他心旌激荡的梦中情人,现正乖乖地酣睡在他的身边,任由他驱遣。一想到这儿,谢尚政立时心血沸腾,全身都为之震颤起来。这个从来还没有碰过女人的壮年男性,本来和女人无论是手,还是胳膊,稍一接触,便如同触电一样浑身酥麻颤抖的角色,如今喜从天降似的睡在这样一位如花似玉的窈窕仙女的身旁,他怎能不为之忘乎所以呢?谢尚政悄悄地抽出胳膊,支起身来,又仔细地端详着滢儿,这裸体的美人,更是让人无法挑剔!牙雕一样俏丽的面庞,白玉一样浑圆的臂膀、瀑布一样流泻的青丝、大理石一样光洁的皮肤……他细细地观察着,轻轻地抚摸着,继而又俯下身去亲吻着,从上而下,吻遍了滢儿的全身…… 谢尚政边吻边不住地叨念:“滢儿……滢儿……” 许久许久,滢儿方抬抬眼皮,伸出一双玉臂抱着谢尚政:“贱妾已是将军的人了,今后一切都仰仗将军。滢儿系无父无母的可怜之人,今委身将军,做牛做马,任由将军驱使!” 谢尚政连忙发誓:“滢儿以千金之躯,屈就一介武夫,尚政实属感激不尽。今后,你我风雨同舟,福祸与共,即便赴汤蹈火,尚政也绝不负汝!” 滢儿泪眼盈盈,一副感动莫名的样子。 谢尚政目视滢儿,禁不住又一把搂过,将她紧紧地贴在胸前。 起床后,经过一番梳妆打扮,滢儿自不必说,就是谢尚政也俨然换了一个人似的,变得气宇轩昂、容光焕发、喜气洋洋。 滢儿拥着新郎官谢尚政缓步来到客厅,温体仁早已坐在那里等候了。 “恭喜恭喜!”温体仁站起身来,拱手抱拳,笑容满面地,“贺喜将军喜结连理,百年好合!” 谢尚政面带羞赧之色:“本是做客而来,不料想竟成……洞房花烛之夜,晚生受之有愧!受之有愧!” 温体仁手指滢儿,哈哈大笑:“滢儿为义女,将军也就为义婿了!老夫已备好一座官邸相赠一对新人。” “温大人,相赠爱女,洞房花烛,已是厚爱大德。如再以府邸相赠,尚政实不敢受!” “爱女出嫁,为父岂能没有妆奁?这只是老夫嫁女的陪嫁,一点心意而已。” “谢义父大人!”滢儿连忙叩谢,抬起媚眼,“相公追随义父大人,自有功名富贵,还不赶快拜谢!” “谢义父大人!”谢尚政缓缓跪了下去,“如此厚恩,尚政不知何以回报!” 温体仁上前亲切扶起谢尚政:“滢儿虽为义女,却如同亲生,你我当为翁婿之亲,谈何回报?”稍顷,他不经意似的抬眼直视谢尚政说,“据悉:满夷皇太极与袁崇焕私下议和,有不少往来书信!” 谢尚政点点头:“是的。” “现在哪里?” “俱在末将手中。” “好!”温体仁不由赞许地,“尚政随老夫前去参见皇上。” “参见皇上?”谢尚政有些惶恐,“干什么?” “出示书信,举证袁崇焕通敌。” “这……?不,不!我和袁崇焕自幼相知,同乡同学,情同手足,我怎能……”谢尚政惊骇地连连后退。 温体仁神色一变,一双利眼如同刀子一样逼视着谢尚政。 谢尚政惶恐得坐立不安…… 突然,一个打手匆匆推门而进:“启禀大人,反贼崔陆政已被抓获,请发落!” “带上来!”温体仁一脸杀气。 “当”的一声,一个被打得遍体鳞伤的汉子被推了进来。这个名叫崔陆政的汉子,一见温体仁连忙磕头:“温大人,小人实在没有违背过大人意愿,怎敢恩将仇报,反叛大人呢?” “呸!”温体仁一拍桌子,喝道,“崔陆政,你这个不识好歹、给脸不要脸的东西,留你何用?推出去,给我把人头割来!” “大人,我有老有小,不敢反叛啊!” “拉下去!” 崔陆政爬到温体仁的腿边,磕头如捣蒜:“温大人饶命!温大人饶命哇!……” “饶命?饶了你,岂不等于谁都可以反叛于我?”温体仁飞起一脚,将崔陆政踢出了好远。 谢尚政看在眼里,听在耳中。字字句句均如同钢针利剑一样,直戳他的心田。他清楚,如不屈从,这个叫崔陆政的今天,很可能就是自己的明天,那样的话,刚刚得到的富贵荣华、娇娃美女将顿时化为乌有,他也将被温体仁飞起一脚踢出门外,踢向九泉!看着,想着,他不由得心惊肉跳,浑身战栗…… “谢将军!谢将军!”温体仁望着吓得魂不守舍的谢尚政,威慑道:“即刻随老夫进宫,老夫将当堂举荐将军为兵部侍郎!” “兵部侍郎?”滢儿不失时机地窜过来,向谢尚政飞去一个媚眼,“多谢义父,多谢义父!” 滢儿用她那纤纤玉手一拉谢尚政,谢尚政宛若骨酥腿软一样,颓然跪下:“多谢义父。” 皇上的御书房内,谢尚政跪拜在地:“……陛下!袁崇焕与后金汗王皇太极私下议和,末将屡屡反对,提出异议,可袁崇焕置若罔闻,拒之不听,一意孤行,多次与书皇太极,双方来使不下十余次。”说着将信件高捧过头,“这是皇太极给袁崇焕的亲笔书信,请皇上龙目御览!” 侍立一旁的温体仁立即接过信件,呈给崇祯:“皇上:封封信上都盖着后金的国玺啊!” 崇祯面色严峻地接过信件翻读:“后金国汗王致书袁老先生麾下……袁老先生派遣来使,致书汗王议和,两不相侵,各自为安……”读着读着不由怒火升腾,“袁崇焕背叛朝廷,欺君罔上,私通敌国,如同叛贼,是可忍,孰不可忍?”崇祯是最反对、最讨厌提及议和的。他认为大明乃天朝帝国,而后金是由女真族发展起来的一个小小县级属地。怎么可降尊与他们平起平坐地议和呢! 一旦有人提起,他便气恼,更何况又是桀骜不驯的袁崇焕呢?他根本不去思索袁崇焕为什么要与皇太极议和?袁崇焕的真实目的是什么?也不去追思袁崇焕上次正是通过议和,方赢得了时间、赢得了宁锦大捷、赢得了辽东防线的稳固,而是一听“议和”二字便火冒三丈!特别是经过温体仁和谢尚政一番别有用心的挑唆以及断章取义的揭发后,崇祯朱由检对袁崇焕竟如此胆大包天、不经朝廷私下议和之举,简直是怒不可遏!他用颤抖的双手伸向跪在面前的谢尚政:“爱卿为朕除害,忠心可嘉!平身赐坐!” 谢尚政依照温体仁的叮嘱,并未闻旨起身,而是仍然跪在地上:“微臣……还有……” “还有什么?”崇祯双手扶起谢尚政,“有朕掌管天下,爱卿有言,不必忌讳!” 谢尚政抱拳躬身:“陛下!袁崇焕擅杀毛文龙,乃次辅钱龙锡密语手书所致。” 崇祯一惊:“哦?还有密语手书?” 谢尚政:“手书末将亲眼目睹,钱龙锡密语写的是:文龙可用则用,不可用则除。” “私结朋党,内外成奸!”崇祯一反常态地气得大叫起来!这又是温体仁对崇祯的致命一击!因为他清楚,崇祯皇帝是外防与敌议和,内防朋党成奸。崇祯上台伊始便谨防朝廷大臣与封疆大吏的内外勾结,历朝历代因朝臣内外勾结而导致宫廷政变的屡见不鲜,这是崇祯最为警惕和忌惮的。故此他一听私党,便暴跳如雷,气得浑身颤抖,咬牙切齿地说道,“国有奸臣则危,国除奸臣则安!只有除奸才能得贤,方可治国平天下!” 翌日的皇极殿内,尽管文武百官列满朝堂,但偌大的宫殿内仍如同无人一样的鸦雀无声。 袁崇焕的通敌罪证——皇太极亲笔书信,正在大臣中传阅,除轻微的沙沙声外,只见有的摇头叹息,有的惊愣无语。 崇祯以天子威严端坐龙案,眼里却饱盈泪水,声音里也带有几分内疚:“是朕不德不明,误用奸邪,误用了袁崇焕!众爱卿都看到了:通敌议和,罪大恶极!证据确凿,无庸置疑!”他擦去泪水,扬起头来,“朕悉请群臣,当朝公议。” 崇祯尽管表情严肃而又沉重,声调也痛心疾首,但首辅韩爌和次辅钱龙锡却不由得都紧皱起眉头。 新任监察御史毛云龙怀抱象笏躬身上前:“陛下!袁崇焕通敌议和,引狼入室,真相大白,无庸多言。臣以为:夷虏犯京,生灵涂炭,百姓遭劫,皆袁崇焕纵敌议和所致,恶迹累累,国法难容,论罪当诛,以安社稷!” 不少大臣连声附和:“论罪当诛!当诛!” 温体仁更是气势汹汹,上前参奏:“陛下!微臣现已查明,文龙被杀,钱龙锡发推刃之谋,袁崇焕效提刀之力;夷虏犯京,首辅束手无策,坐视成败。臣以为:袁崇焕议和通敌,罪大恶极,当灭九族!次辅欺君,首辅误国,一并罢职查处!” “既然有人请罢,老夫何不请辞?”韩爌见自己被温体仁点名参奏,虽说气愤莫名,但却没有分辩,也没有贪恋首辅的权位,而是顺坡“请辞”。可在他正想退回朝班时,猛地看到温体仁那一脸得意的奸笑!生性耿直的韩爌立时又返转身来,跨步上前启奏,“陛下!君待臣义,臣对君忠!恕臣冒犯龙颜:陛下贵为天子,岂能对朝臣不仁不义?” 这不是公然指责朕吗?崇祯心中怒起,但脸上却未表现出来,只是惊诧地问道:“朕为仁义之君,岂能不仁不义?” 韩爌决心孤注一掷,他热泪盈眶地:“老臣记忆犹新:陛下命崇焕为督师,曾以‘任而不疑、信而不疑’这八个大字诚待崇焕,亲授尚方宝剑,声声托付崇焕一切可便宜从事!臣记得袁崇焕所谈恢复辽东方略时,其中即有‘以辽人守辽土,以辽土养辽人,守为正着,战为奇着,和为旁着。’如今‘一切可便宜从事’的袁崇焕据此以‘和为旁著’,与敌周旋,何罪之有?老臣细阅皇太极议和书信,看不出有何不妥之处?” “既有书信,即为通敌!”崇祯冷视一眼,因韩爌与袁崇焕有师生之谊,对其早有成见,今又见他在朝堂之上公开指责顶撞,故而恼羞成怒,“你为座师,他为学生,亲者为近,已使爱卿黑白不分,敌我不辨!” 韩爌并没有因此而退缩,他气愤地又上前一步,欲行分辩:“陛下!臣以为……” 崇祯已是不胜其烦,不待他开言,便粗暴地打断:“你无须再说了!” 但韩爌宁折不弯,他豁出老命,据理力争:“陛下!老臣今日不尽言说出,是老臣有负陛下;陛下今日不让人言,杀掉老臣,是陛下有负老臣!” 崇祯哼了一下,不屑一顾地说:“你一生为官,满腹学问,竟不知忠奸二字!” 韩爌一生最受不了的就是一个“奸”字,而身为皇上的崇祯竟以此来羞辱自己,他岂能退让:“老臣将忠奸二字剖析于陛下:炎黄子孙,绵延万年,多少忠臣敢于直谏而失宠,奸臣善于求媚而得势,天子何辨忠奸?生为人臣,独出心裁立敢言为奸,谗言媚上为忠,正邪混淆,忠奸颠倒,陛下何以能思慎如初,长福百姓?”说到这儿,韩爌因崇焕蒙冤、奸佞得势、皇上失察以及自己身为首辅却又无能为力、无可奈何而感触良多,不由得竟失声痛哭,老泪纵横道,“天子人君啊!你愧对太祖太宗,立贤无方,将误大明天下啊!” 崇祯自登基以来,尚未受过如此斥责,故恼羞成怒地大叫:“拉出去!廷杖四十大板!” 锦衣卫立即上来架走白发苍苍的首辅韩爌。 韩爌虽泪水徐徐,但依然铁骨铮铮:“忠臣节义之士,何惧以刑威胁!” 周廷儒见状,连忙躬身上前,悄声地:“请陛下息怒!首辅生性倔强,年老糊涂,认准的歪理咬住不放,皇上不必与之计较,当宜连同袁崇焕通敌案一并处置。” 崇祯斜视一眼被架起的韩爌:“罢了!首辅人老体弱,朕不忍加刑,免除廷杖,从轻发落,罢职回乡。”然后,他将目光扫向列朝官员,以天子威严厉声下旨:“次辅钱龙锡历践朝纲,私结边将,投狱问罪!袁崇焕凌迟处死!” 朝堂之上,立时一片大哗! 大明帝国的开国皇帝朱元璋和被称之为“铁血皇帝”的明成祖朱棣,为了推行他们的所谓“以猛治国”,设置了中国历史上最残酷、最野蛮的刑罚。这些酷刑名目繁多,不可胜数:像什么“刷洗”、“秤竿”、“抽肠”、“剥皮”、“墨面”、“断舌”、“阉割”,以及什么挑膝盖、锡蛇游等;而在死刑方面,则有“弃市”(即杀头)、“枭示”(也叫枭命)、“种诛”(就是族诛,一人犯罪,杀灭整个家族)。但其中,最最野蛮残酷的,还是凌迟。 所谓凌迟,即是俗称的剐刑。凌迟者,先断其肢体,一刀刀、一点点地削割其肉,最后方割断咽喉。 这是犯有“大逆”之罪所遭受的极刑,而对大明王朝赤心耿耿、功高盖世的袁崇焕,却因忠正无私而遭此厄运,这怎能不令人为之扼腕呢! 但更令人嗟叹扼腕的,还是京都的城民。当一张印着朱红“圣谕”二字的露布贴住街头,上面赫赫墨字写着:“袁崇焕凌迟处决敕”时,人山人海的北京城民争相观阅。 这些被袁崇焕千里驰援浴血奋战解救出来的百姓,不仅没有一人对袁崇焕有一丝的感激或同情,相反,满城百姓还是一片咒骂声。 一老先生目视布告,忿恨地朗朗颂读:“……罪臣袁崇焕欺君谋叛,结奸国。明为复辽,暗通敌国。私藏夷使,助贼入关。戎马拒战,坚请入城。生灵涂炭……”这位看上去颇知书识礼的老先生,读着读着不由啐了一口唾沫,气愤骂道:“家贼!国贼!猪狗不如的东西!真该千刀万剐!” 这能怪北京的城民吗?露布上两个朱红的大字“圣谕”,说明这是至圣至明的皇上的谕示,普通百姓怎么可能去怀疑,怎么敢去怀疑这“圣谕”的对错真假呢?百姓均怀着对圣谕的无比崇信,因之对袁崇焕更加恨之入骨,七嘴八舌地纷纷咒骂:“凌迟处决,活剐千刀,该!” “辫子兵是他引来的,真该剥他的皮!抽他的筋!” “这狗娘养的畜牲!活剐吃他的肉!喝他的血!” “笼潭湖还立着他狗娘的祠堂哩!” 有人领头吆喝着:“走!把它砸了!” 愤怒的人群随即蜂拥着奔跑离去,接着又是一群人围了上来。 这些愤怒的人群跑到龙潭湖畔,他们操起石头、铁块、锹镐,便向袁崇焕母亲的墓碑砸去,袁母的塑像被“当”的一锤砸了个粉碎。这时,人群里暴发出一阵叫好声。随之“袁崇焕先妣灵位”也被一脚踢倒;连崇祯题写的“岳母风范”的横匾,也被众人摔碎砸裂。 此时人们只图发泄,根本没有一个人去思索,这墓碑可是当今皇帝亲手竖立、亲笔题词的啊!当然更没有人去深思,当初皇上为什么要为袁母立碑、袁母又是缘何而死?袁崇焕已被认定为卖国贼,便没有人再去冷静地思索。事实上被挑唆起来、几近疯狂的人们,已经无法冷静、无法思索了!他们的心头只有仇恨和发泄! 就在袁母墓碑被砸的同时,牢狱内,铁门“咣当”一声打开,一双脚沉重地迈过门槛。 狱卒惊愣了一下,语气明显与往日不同:“茅大人怎么还来探监?” 茅元仪没有搭言,而是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塞了过去。 狱卒接过银子掂了掂:“茅大人,这可是最后一次。” 茅元仪穿过暗暗的牢廊,走向袁崇焕囚室。 袁崇焕正伏在桌前,挥笔疾书。 茅元仪静静坐在一边,面容呆滞,眼露悲哀。 袁崇焕放下毛笔,掉转身来,满怀希望地问道:“我的事定了?” 茅元仪避开袁崇焕的热烈目光:“定了。” “好!”袁崇焕高兴地站起身来,边收拾文稿边兴致勃勃地说,“我知道,皇上一旦知我蒙冤无罪,就会放我出狱,再镇辽东!” 茅元仪本来不知如何开口,今见袁崇焕起身欲走,不得不苦楚地摇头叹道:“皇上态度有变。” 袁崇焕因一直沉浸在兴奋之中,根本没有注意茅元仪进来时的神情。直到此刻,他方惊愕地:“态度有变?皇上何以能变呢?” “崇焕兄,不要再问了!” “元仪兄弟,该把实情告诉我啊!” 茅元仪见此,只好痛苦地说:“崇焕兄,有人出卖了你。” 袁崇焕又是一惊:“谁?又是皇太极派人离间陷害?” 茅元仪摇了摇头。 袁崇焕思索地又问:“是那些狗太监谗言皇上?” 茅元仪又是摇头不语。 “那是朝中阉党余孽?”袁崇焕急切地再问。 茅元仪依旧摇头不语。 “那是谁呢?”袁崇焕惶惑地连声追问,“元仪,快告诉我,究竟是谁又加害于我?” 茅元仪鄙夷地:“是一个你怎么也想不到的无耻小人!” “谁?” “谢尚政。” “谢尚政?”袁崇焕大吃一惊,随即否定,“不,不可能!断不可能!尚政与我同为乡里,自幼莫逆相交,一直是情同手足的兄弟,他怎么可能出卖我呢?元仪兄,你听错了吧?会不会又是那些邪恶之徒在我们兄弟之间离间挑拨呢?” “崇焕兄,你信人太真啊!”茅元仪痛苦地噙着泪水,“为了求官升迁,这个奸佞小人已经娶了毛文龙女儿为妻,成了温体仁的座上客,把皇太极给你的议和信全部卖出去了,马上就要升官兵部侍郎!” “天哪!”宛如晴天霹雳,袁崇焕一声哀鸣,无语坐下。 不知过了多久,袁崇焕方从这致命的打击中苏醒过来,他非常清楚谢尚政的出卖,将会给自己带来什么样的后果。幻想彻底破灭,袁崇焕开始用一双颤抖的手收拾包扎文稿。 袁崇焕手指文稿,托付茅元仪说:“这是我在狱中所写的全部文稿,我已无用,托付兄弟,留给后世,任人评说!” 茅元仪噙泪接过文稿,已是无语凝咽:“崇焕兄……” “还有一事也请你操办。”袁崇焕努力压住心底的悲哀,泪水盈盈地,“我一生无儿,愧对老母,更愧对你大嫂,她伴我一生,有苦无乐,请设法让她来京,以便我们夫妻……能见上一面。” 茅元仪揩着徐徐泪水,信誓旦旦:“定让大嫂能见你一面。” 冰天雪地里,一匹快马正飞驰一样,冲过一座座城门,日夜兼程地直奔京都的大门。马上白须白发的老人即孙承宗。这位古稀老人披着一身冰霜,风尘仆仆地穿过东华门,径自闯入御书房。 孙承宗长跪在地,递上疏文:“陛下!辽东将士再上奏疏,万人联名为督师辩白申冤,老臣特地奔命京师,上奏《督师白冤疏》。” “先生请起。”崇祯一向是以圣明、勤政而自负的。他接过疏文,沉吟了许久,“圣谕已经公布于众,朕怎能再收回成命呢?” 孙承宗依然跪地不起。他是最清楚袁崇焕为人的。他不仅为袁崇焕冤枉,也为大明朝冤枉。这几天,他的脑海里,反复回响着袁崇焕的那句话:“象升如若不回,学生尚能活命;象升如若召回,恐怕回兵之日,就是我袁崇焕必死之时!”每想起这话,孙承宗便感到深深的自责和愧疚。正是这自责和愧疚,使他整个身心均为之震撼!所以他不顾年迈、不顾个人得失、也不顾个人安危,决心以命抗争,泣血哭陈,“皇上曾降旨,以个人名义请老臣去狱中求书袁崇焕,召回祖象升解救京师之危,今日老臣也以个人名义求请陛下浩荡皇恩:赦免袁崇焕一死!” 第十三章 哀哉忠魂 紫禁城内的御花园,是这座宏伟圣殿中的一颗明珠。 紫禁城是明成祖朱棣于永乐十八年(即公元一四二零年)修造竣工的庞大建筑,它的外朝三大殿和内廷的乾清宫、交泰宫、坤宁宫及东西六宫等共有屋宇九千余间,宫墙长三公里,墙外护城河水环绕,实是一座森严壁垒的城堡。而其中因有三联单座花园点缀,方使得这红砖绿瓦的城中之城显得更加气势雄伟,豪华瑰丽。 御花园是其中最大的一座,因其座落在紫禁城中轴线的尾端,故原名为宫后苑。园内山石英钟树木、花池盆景和铺有五色石子甬道。园中建有钦安殿,殿后为太湖石叠砌的假山,名堆秀山,上筑御景亭,因此园紧靠周皇后所居的坤宁宫,故此御景亭,便常常成为帝后们登高远眺的所在。 周皇后记得,上次春暖花开季节登临万岁山时,崇祯皇帝兴致甚高,曾亲手在万春亭下栽了一株槐树,此后每至清明时节,崇祯还常常问及浇水除草等细节。近来因见崇祯国事操劳,每日都愁眉不展,周皇后便与田贵妃商议,何不趁此春暖花开季节,请皇上歇息一下,出来赏花散心。 她们初时本想再去万岁山,去看看那棵槐树、浇浇水,但后来一想到栽那棵槐树时,是皇上与袁崇焕的第一次见面,皇上曾是那样激动、那样信赖,怕此次再去让皇上触景生情,因为当前最让皇上头疼的就是袁崇焕了!怕未能散心,反倒又惹起皇上烦心,于是周皇后与田贵妃商议一番之后,决定引皇上来此御花园。 现今是御花园最美的季节。假山嶙峋,瀑布悬挂;鲜花盛开,奼紫嫣红。明媚的阳光穿过树冠,射出道道光柱。 崇祯在曹化淳引领下,神采奕奕地走进御花园。 周皇后恭迎上前施礼:“臣妾恭迎皇上。” 崇祯兴致很好,他摆手一笑:“既是赏花,不必拘礼!” 田贵妃微笑上前:“皇上日理万机,昼夜无歇,臣妾怕皇上累坏了身子,特请皇上赏花悦目。” “好!好!同去观赏。”崇祯抬眼环视四周,见园内各种花卉竟相开放,转脸问道,“今日又观赏何种奇花异草?” 周皇后高兴地:“今日赏的花卉是皇上未见过的。” “噢?何种异花朕未见过?”崇祯说着向前走去,“待朕看看。” 周皇后、田贵妃引领崇祯来到一片花圃。 只见花圃中的鲜花叶呈椭圆形,花朵很大,单生枝顶,花瓣四片,或红或紫或白,异常艳丽诱人。 “果真艳丽无比!”崇祯边观赏边赞叹,“朕还没有见过如此奇绝艳丽的花卉。这花叫什么名字?” “这叫罂子粟,也叫罂粟花。”周皇后指着鲜花介绍道,“此花前朝未有,是天竺国朝贡而来,听御医说,还可入药治病。” 崇祯惊讶地问:“如此艳丽之物,还可入药?” 田贵妃采摘一朵白色罂栗花:“我朝李时珍说,剌破叶茎,可取白液制药,号称一粒金丹,又称福寿丹,能通治百病,尤治血肉气痛,系止痛良药。听说……听说……” 崇祯见一向伶牙俐齿的田贵妃竟结巴起来,便好奇地追问:“还听说什么?” 田贵妃似乎忽然想到了什么,连忙收住话头,脸色羞红地支吾道:“臣妾记……不起来了。” 周皇后知道皇上多疑,唯恐田贵妃这样吞吐不说反倒引出误会,便莞尔一笑:“听说凌迟处决的犯人,事先服用,行刑时就可减轻剐肉之疼痛哩!” 崇祯果然倏然变色,不悦地言道:“剐肉之疼痛……剐肉当然疼痛啊!” 田贵妃竭力岔开话题,以让崇祯高兴:“天子观赏罂子粟,百草不敢先开花啊!” 田贵妃的苦心,并未收到效果,崇祯连听都未听,而是径自顺着他自己的思路,深深地叹了口气:“唉!这个袁崇焕啊!” 当周皇后和田贵妃正暗自担心崇祯又落入袁崇焕情结,二人搜索枯肠想扭转话题时,谁知王承恩引领周延儒、温体仁恰恰这时匆匆走来。 王承恩手拿疏文启禀:“万岁爷,范景文再上疏文,请求皇上赦免袁崇焕死罪。” 周皇后对此大为反感,她目视崇祯那烦恼的神情,心疼地插了一句:“陛下赏花也不得安宁,依然是国事萦系在心,袁崇焕不是已经敕旨凌迟了吗?” 崇祯摇着头忧烦道:“可孙承宗那些功勋老臣,也求请赦免袁崇焕一死啊!” 一直陪伴在旁的曹化淳,这个崇祯肚子里的蛔虫,他早就看透了崇祯的心中所想,看出了崇祯的犹疑和举棋不定,他唯恐皇上变卦,连忙乘机说道:“万岁爷,奴才以为:君为上,臣为下。皇上以个人名义请孙先生去狱中求书袁崇焕,是颁诏行事;孙先生怎能以个人名义求请赦免呢?君臣颠倒,主仆换位,有要挟天子之嫌啊!” 崇祯一面点头,又一面斥责:“化淳,以后不可胡言。” 曹化淳连忙应声:“奴才知道!” “陛下!”温体仁见曹化淳已打了头阵,便适时走了出来,他深深一礼后,举目注视着崇祯,“庶民百姓尚有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之说,何况天子朝堂敕旨?皇上威仪天下,一言九鼎,赦免袁崇焕的疏文当一概驳回!” 周延儒因与他们是事先策划、串通一气的。只是他一向貌似公允,他的言辞腔调自然也略略有别于温体仁。只见他微笑躬身,款款言道:“微臣早就说过:袁崇焕一日不决,上疏就会一日不断。陛下如若不论议和通敌,当可赦免,……”说到这里,周延儒故意拖着长音,引而不发。 “通敌议和,岂能赦免!”崇祯毅然下旨,“于癸亥之日处决袁崇焕,由温爱卿刑场监察!” 温体仁心中暗自一乐,慌忙躬身一拜:“臣领旨!” 唯王承恩意有踌躇:“万岁爷,还有一道奏疏。” “何人所奏?” “宁远参将茅元仪,他说皇上如不肯赦免袁崇焕,请求陪刑……” “什么?”崇祯似未听清,他惊愕地追问了一句。 “陪刑。说是不肯让袁崇焕一人受辱,他愿意陪同袁崇焕一道接受处决……” 崇祯大为恼怒:“岂有此理!” 茅元仪私宅,杨宛素独自一人默默地坐在饭桌旁。桌上放着一动未动的饭菜。 茅元仪匆匆归来,但他并未走向餐桌,而是神情黯然地看着妻子:“宛素,家中还有银两吗?” 杨宛素站起身来,打开床边的箱笼,从中掏出一包银子:“家中积蓄,全部在此。” “这点怎么够呀!” “干什么用,要这么多银两?” 茅元仪唉声长叹一声:“督师无救了!” “难道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茅元仪绝望道:“皇上驳回所有上书,连同我的上疏……” “怎么,你也上书了?” 茅元仪点了点头:“明天袁督师就……绑赴刑场了!” “啊!”杨宛素惊诧地,“果真什么办法都没有了?” 茅元仪痛苦地说:“一切均无济于事!只能给督师买点福寿丹送去。” 杨宛素不解地道:“买福寿丹?” “皇上判的是凌迟处死,袁督师得被一刀刀活剐,咱买点福寿丹给他服,受刑时也可少点疼痛啊!”茅元仪望了一眼那包银子,叹了口气,“可这点银子连两丸福寿丹都买不来啊!” “相公别急!”杨宛素擦去泪水,毅然摘下佩戴的金钗、耳饰,“把这些都变卖了吧!” 茅元仪感激地目视一眼爱妻,缓缓拿起银子和首饰。 茅元仪怀揣着银子和爱妻的首饰来到药房,店主经过一番估算,将银子和首饰放进柜台,然后拿着钥匙开锁,打开柜门,取出两只精致的缎面木盒。 店主打开小木盒,亮出一粒金丹蜡丸:“敢问买主,何种疑难绝症竟要服用十粒福寿丹。” 茅元仪看看店主:“今日受刑之人——袁督师。” “袁督师?”店主正视茅元仪一眼,见茅元仪虽满脸忧戚,但仍气宇轩昂、气度不凡,言谈之中透着豪爽与英武,知他必是武将。又见他将妻子的首饰钗物一并拿来,可见此人绝不是贪赃行贿之官,而是个豪侠仗义之人。店主望着他,不由心中生出几分同情和敬重,“冤不冤平民百姓说不清楚,依我看,好像武将保他,文官恨他。”说着叹了口气,“真是千刀万剐啊!请务必在刊前两个时辰服用,升天也能好过些。” 温体仁骑着一匹高头大马,携带一队禁兵来到牢狱的大门。他一走进囚牢,便笑脸盈盈地向袁崇焕拱手抱拳:“恭贺袁大人!祝贺袁大人!皇上已降圣旨,袁大人的好日子到了!” 袁崇焕已从茅元仪处得知了温体仁的所作所为,面对这蛇蝎之徒,他蔑视地斜了他一眼:“来者不善,善者不来,等死之人,何言之好!” “好事!好事!”温体仁嘿嘿一笑,“袁大人看到卑职亲临牢房,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说着打开圣谕,“皇上下旨,由卑职押送监刑,午时三刻,要委屈袁大人皮肉受苦了!” “奸邪害正,自古有之!”袁崇焕骤听自己死期已至,并没有丝毫的害怕,而是金刚怒目似的瞪视着温体仁,说道,“想不到我袁崇焕竟死在你这个奸佞小人手里!” 温体仁对袁崇焕的咒骂似乎也早有心理准备,他不恼不怒地微微一笑:“怎么是死在我的手里?袁大人抬举卑职了!你是死在自己的兄弟手里,死在你效忠的皇上手里!”说着躬身示意,“请袁大人上路吧!” “且慢!”袁崇焕整了整衣服,走向桌前,他饱蘸浓墨,一气呵成地挥笔写下了如下八行诗句: 袁崇焕写毕绝命书,将笔扔在一边。 “执法人难恕,是非我心知。说得对啊!”温体仁看着绝命书一笑,“袁大人当然不会谅恕我这个执法人!我也不希求会有什么谅恕!至于是非嘛,你我心中都明白得很呢!” 袁崇焕咬牙切齿:“你这个奸佞无耻小人!” “可皇上视我为贤良忠臣!”温体仁不由得意地又念着绝命书,拍案叫绝,“但留清白在,粉骨亦何辞!好!好!有气魄,有骨气!既然‘粉骨亦何辞’,那就请袁大人不辞刑场,甘受凌迟吧!”说着一声吩咐,“尔等还不赶快伺候袁大人上车!” 两名随从立即上来,准备架走袁崇焕。 “退下!”袁崇焕一声怒吼,手指温体仁:“我清白之身岂能容你这等鼠头獐目的奸邪玷污!”说着起身昂首,跨步走出囚室。 当温体仁等随同袁崇焕行至牢狱门口时,只见一双手举着瓦盆从空中狠狠摔向地面,“砰”的一声,瓦盆碎片四起。 狱卒们正列队在狱门两旁。他们经过一个时期的接触,虽不知详情,但已隐隐感觉到袁崇焕的冤屈。他们除了同情,也深深对袁崇焕为人之刚毅耿直所敬重,因此,当袁崇焕大步走出牢房时,狱卒们便自行列队拱手抱拳,朝囚车上的袁崇焕一拜:“袁大人想开些!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啊!小的们送袁督师上路了!” 袁崇焕激动得心头一热,泪水顿时夺眶而出。他擦拭着眼泪,还未待他有所表示,温体仁则抢步上前,狠狠一鞭,马拉的囚车像受惊一样猛然奔驰而去。 茅元仪手捧着福寿丹走进牢狱时,囚车已然离去,他高叫了一声:“袁督师!”见无人回应,茅元仪直走到牢房门前,敲击房门,“袁督师!袁督师!” 还是无人回应。 茅元仪砰的一声将牢门推开,只见里面空空荡荡。 茅元仪扭头跑出门外。 去刑场的路上,袁崇焕被拘押在囚车中游街示众,走在一旁的温体仁则得意扬扬地骑在马上。 茅元仪抄小路在急速地奔跑,他蓦地看见囚车从眼前驶过。 “袁督师!”茅元仪发出一声撕裂人心的呼喊,撒腿追赶着囚车。 飞速转动的车轮,急速奔跑的双腿。 茅元仪猛地被绊了一跤,一个跟头将他摔出好远好远,福寿丹脱手也被远远摔了出去。福寿丹蜡丸滚落在地,滚向四面八方。 茅元仪被摔得头破血流,鞋帽皆丢,他坐在地上定睛一看,囚车已远远驶向前方。 茅元仪迅速爬起,捡起两丸福寿丹,拼命向囚车追去! 囚车进入市区,道路两旁的市井百姓愤怒地向囚车扔砸砖头瓦片,恶狠狠地骂着:“就是他引来了辫子兵!”“背叛大明,投贼卖国!”“打死他这个狗娘养的!” 有人高喊:“打死袁崇焕便宜他了!让他挨千刀!受活剐!” “对!活剐他!吃他的肉!” 茅元仪赤着双脚,披头散发地跑着追赶囚车,他踉踉跄跄地边跑边喊:“袁督师冤啊!是袁督师救了京城百姓啊!袁督师是忠臣啊!别打他……骂他啊!……” 毛云龙和辽女沙茹兰混杂在愤怒的百姓中间煽动着:“他是个疯子!疯子说疯话,竟说袁崇焕救了京城百姓!打这个疯子!” “对!打这个疯子!打!打呀!”一些愤怒的市民又向茅元仪投掷砖头瓦块。 茅元仪边追赶着囚车,边泪流满面地呐喊着:“我疯了,京城疯了!大明都疯了!”他指着道路两旁的市井百姓,“你们都疯了!连皇上都疯了啊!……” 囚车渐渐远去,茅元仪空举着手中的两丸福寿丹,仿佛真的疯癫了似的顿足捶胸地哭喊:“疯了!都疯了!大明疯了!大明危矣!大明亡矣!……” 一阵砖头瓦块,雪片一样落在了茅元仪的身边。 谢尚政家中,谢尚政正在桌边端着茶盏在呷茶品味,家仆引领袁崇焕的妻子阮氏突然走进客厅。 “尚政!”阮氏因丈夫蒙冤,千里迢迢赶来京城,为的就是投奔丈夫的这位同乡好友,所以今日一见,她竟高兴地喊了起来。 谢尚政掉头一看,却是吃惊不小,他心中暗暗叫苦、暗自盘算,但嘴上却佯作欣喜:“哎呀!原来是嫂夫人!”他掩盖着内心的惊恐,放下茶盏,热情上前说,“大嫂怎么来了?” 阮氏既未就座,也未接茶,而是“扑通”一声跪在谢尚政面前,泪如雨下地苦苦哭诉:“听说崇焕下了冤狱,妾身心急如焚,匆匆筹集盘缠,千里寻夫,来到京城。在湖广会馆打听到你的下落,就赶来府上。”阮氏边说边连连磕头,“尚政啊!你和崇焕自幼相知,他的为人处事,你最清楚了!崇焕一直把你视为知己,他上次返家时告诉我说,朝廷腐败,小人奸佞颇多,说他一旦含冤出事,就让我找你,你肯定会为他辩冤的!如今不幸言中,他果真蒙冤受害。尚政兄弟,嫂子赶来求你,快救救崇焕……救救崇焕啊!” “嫂夫人请起!”谢尚政扶起哭成一团的阮氏,竭力掩饰地,“崇焕兄投狱问罪,小弟岂能坐视不救?几乎每隔一日便前去狱中探望,到处奔走呼号,求救崇焕兄早日出狱。只是朝中关节颇多,尚需时日。” 阮氏擦去泪水,理解地点点头:“尚政,请你领妾身即刻去狱中探望崇焕。” “这……”谢尚政转动着眼珠在思虑对策,少许后回道,“这样吧!嫂夫人一路辛苦劳累,也不在这一时半会儿子见到崇焕。请嫂夫人先去会馆收拾细软,移居小弟府中暂且住下,然后再一同去狱中探望。” “谢谢你如此费心!”阮氏感激地连连致谢,“那我马上就去会馆。” 谢尚政热情有加:“小弟着轿夫送嫂夫人前去。” “不用不用!”阮氏摆手谢绝,“尚政,见到你我就放心了!会馆路途不远,一会儿就到。” “那好,小弟一会儿派人去接。”谢尚政说着送阮氏走出客厅,穿过天井。 滢儿走出厢房,目视谢尚政陪阮氏走向大门口。 谢尚政返身走回,站在天井里深深叹了一口气。 滢儿款款走到谢尚政身边:“相公!袁崇焕今日受刑,难道真的把这个女人接到府中?” 在辽东的总督府,风尘仆仆的驿使身背驿袋翻身下马,疾步走进。 孙承宗跪接圣旨后,看着看着禁不住老泪纵横。 祖象升,吴襄等辽东将领围了过来:“孙大人,怎么了?” “皇上驳回了我等赦免袁督师死罪的请求!今日午时三刻在菜市口刑场凌迟处决!” 众人一听,宛如一盆冷水倒入热油中,立时炸锅沸腾起来!祖象升一拳击在桌子上:“这叫什么王法?” 吴襄等也激昂慷慨:“坏人当道,好人蒙冤!”“有功不赏,反遭凌迟,天理何在?” 孙承宗:“你们哪里知道,京城百姓受奸人挑唆蒙骗,还要争吃督师之肉!” “冤啊!千古奇冤!!” 祖象升眼中喷火:“孙大人,难道我们就眼睁睁看着袁督师受此奇冤?” 吴襄犹疑地说:“皇上的圣旨谁敢违抗?” 孙承宗瞪了吴襄一眼,凛然站起:“传令将帅,立即来帅府聚合,午时三刻,我辽东将士为袁督师举哀送行!” 菜市口刑场。 一根木桩上绑着上身赤裸的袁崇焕。 五大三粗的两名刽子手握着牛耳尖刀立在一旁。 温体仁端坐一边临场监刑。 禁兵四周林立。 百姓环绕观看。 百姓群情激愤,指着袁崇焕咬牙切齿骂道:“看看这个引敌入城的汉奸!卖国贼!” “猪狗不如的畜生,也有今天的下场啊!吃他的肉!” 有人喊着:“我出银一钱,买袁贼一块肉吃!” “我出银二钱,买肉一块!” “我出三钱!” “五钱!” “一两!” 野蛮虐杀人性,袁崇焕的肉价一涨再涨! 温体仁站起身来,来到袁崇焕身边,阴险地奸笑道:“民心不可侮啊!袁大人看看,黎民百姓咬牙切齿,义愤填膺,纷纷要吃你的肉!” “黎民百姓不明真相,恨的是卖国求荣的奸贼,我能以寸寸血肉喂养黎民,死而无怨无恨!” “喔”温体仁斜睨着袁崇焕说道:“你的血肉之躯即将剐成碎片,果真无怨无恨?” “咚”的一声炮响! 袁崇焕不禁仰天悲呼:“我袁崇焕一生清白,问天可容,问地可立,问心无愧!恨只恨满夷未灭,反遭暗算;悲只悲奸伪当政,适主昏庸;叹只叹大明社稷将无安宁之日,中兴之望永不复现了!” 而此时远在关外的辽东总督府,硕大的祭坛上,青烟冉冉,“袁督师崇焕灵位”的供牌赫然矗立其中。 灵位前供奉着猪、牛、羊三牲之首。 辽东将领均着白盔白甲,一派肃穆。 京都的刑场,“咚!”的第二声炮响。 温体仁眼露凶光,满脸杀气:“真是至死不悟!死到临头,依然怨言不绝,恶语诋毁!真该千刀万剐!” 袁崇焕冷眼斜视着他,依然铮铮铁骨:“你剐得了我的肉,剐不了我的魂,我袁崇焕的冤魂永远是效忠大明社稷子民的!” 此时远在千里之外的辽东总督府,白发苍苍的孙承宗已率先跪倒在地。 祖象升等将帅随之刷地跪成一片! 京都的刑场,刑官一声高呼:“午时三刻到!” “咚!”的第三声炮响,震人魂魄! 温体仁咬牙切齿地挥手下令:“开刀活剐!” 刽子手握着牛耳尖刀走向袁崇焕。 围观的人群一阵骚动。 披头散发的茅元仪手捧两丸福寿丹,长跪在地,泣不成声:“督师啊!” 遥远辽东的大地上,年逾古稀的老将军孙承宗已是泪流满面,他颤抖着胡须,哽咽高呼:“为袁督师送行!” 祖象升等众将领,顿时响起一片哭声:“为袁督师送行!” 总督府院内,闻讯赶来的士卒也一齐跪拜:“为袁督师送行!” 宁远乡亲闻讯,也聚集总督府周围,不论男女老幼,此刻均一同跪倒,齐声哭喊:“为袁督师送行!”悲声震荡着广袤的辽东旷野,山谷回应,撼天动地! 性情刚烈的祖象升,无法忍受这巨大的悲愤和冤情,他猛地起身从总督府内奔出,跃身跨上战马,疾驰而去! 北京菜市口附近的街市。 袁崇焕的妻子阮氏从湖广会馆出来,刚过虎坊桥街口,就遇上刑场围观的市民,他们正陆续返回各自家中。 一市民边走边说:“痛快!国贼袁崇焕被剐得血肉皆无!” 另一市民夸耀地说:“听说袁贼通敌是谢尚政捅出来的,要不还真险呢!” 又一市民叹了口气:“真够惨的!就剩了一副骨头架子!” 阮氏闻言,一把抓住说话的市民:“谁?你们说的是谁?” “袁崇焕啊!” “哪个袁崇焕?” “还有几个袁崇焕,就是辽东那个督师袁崇焕!” “他……他怎么啦?” “他通敌叛国,刚刚被凌迟处死啦!” 阮氏一听,轰的一下,顿时昏倒! 人们拥过来,施以急救:“大嫂!”、“大嫂,你醒醒!” 阮氏在人们呼唤声中,缓缓睁开眼皮。 “噢,醒过来了!” 人们刚想问些什么,可却见阮氏猛地一跃爬起,直朝菜市口刑场奔去! 虎坊桥距离菜市口刑场并不太远,但当阮氏跌跌撞撞地赶到时,刑场已是空无一人。不久前还乱乱哄哄,熙熙攘攘的,如今已人去烟散,只有孤孤零零的木桩依旧矗立在那里。 阮氏走向木桩,寻找着丈夫踪迹,低头一看,只见地上一片血迹。 阮氏扑下身去,捧起一掬血,她目视累累血迹,如痴如呆:“崇焕,你在哪里?为妻怎么看不到你?怎么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她望着这血迹!斑斑血迹!流成小溪般的血迹! 阮氏再也控制不住,抱住木桩,她失声痛哭:“崇焕,夫君啊!为什么……你死得这么惨啊!苍天啊!为什么……冤杀好人啊?” 阮氏披头散发地疾步返转,来到谢尚政官邸门前。 阮氏欲哭无泪,满腔悲哀化成极度愤怒,拚命地用身体撞击着紧闭的朱漆大门! 大门被撞得咚咚作响…… 阮氏用尽平生的力气一边撞击,一边厉声斥骂:“谢尚政:你为什么要骗我……骗我啊!你伤天害理……杀人不见血啊!……” 谢尚政紧张地站在天井里,听着阮氏在门外的斥骂声。 滢儿走了过来,不悦道:“这个女人疯了!骂上门来了!” 阮氏依旧一边撞击一边痛骂:“谢尚政!袁崇焕有哪一点对不起你?你穷愁潦倒的时候,是他将你重新启用;你老人去世,无力发送的时候,又是他替你披麻戴孝,养老送终……二十多年,他一直把你视如手足,胜过兄弟!可你竟然恩将仇报,卖友求荣,你……你白披了一张人皮!你投靠奸邪,出卖自己的弟兄,你还算个人吗?谢尚政,你不得好死!……” 大门被撞得哐吱作响…… 谢尚政龟缩在院内,茫然不知所措。 “你就这样挺着让她骂吗?”滢儿一脸凶气地冲过去,吩咐家丁,“还不赶快把这疯婆子轰出去!扔到野外喂狗!” 家丁打开大门。 阮氏愤怒地冲了进来。 四名彪形大汉立即上前,扭住阮氏,捂着嘴巴,将她架出门外。 龙潭湖畔,一座新坟立在湖边。一块墓碑矗立在坟前,上书“督师袁崇焕之墓”。 碑前供奉着饭菜和一杯酒。 铅云低垂,阴霾密布。香炉中青烟袅袅,仿佛是袁崇焕的冤魂渺渺升天。 茅元仪和杨宛素并跪在墓前,泪水徐徐,烧香焚纸,祭奠亡灵。 他们热泪簌簌,叩首祭拜。 茅元仪端杯起身,将酒洒在墓前! 衣衫褴褛、几近呆痴的阮氏缓缓走来。阮氏目视墓碑,跪拜墓前,忍不住失声啜泣,话语喃喃:“崇焕,夫君啊!想不到你没有丧命敌手,反被昏君残杀!你我夫妻竟如此诀别!让妾身给你捧上一把土吧!” 阮氏双手扒土捧着洒在新坟上。 阮氏祭奠完毕,站起身来,却猛地发现残破被毁的袁母祠堂竟近在咫尺。 这是茅元仪和杨宛素有意安排的,旨在让袁氏母子厮守相伴。他们伴着阮氏来到被毁的袁母祠堂。 只见残壁断垣,杂草丛生,袁母塑像七零八落地碎裂在地。但崇祯亲题的横匾“岳母风范”四个大字仍依稀可辨。 一阵清风吹来,枯叶萧萧飘零。 阮氏跪在破碎的“岳母风范”横匾前,用带着血痕的双手,缓缓抚摸着袁母的塑像,热泪滚滚:“母亲大人,您老人家高风亮节,为使崇焕精忠报国,毅然纵火焚身,可怎么会想到崇焕为大明江山耿耿忠心,出生入死,却落得个千刀万剐的下场!母亲,您说天理何在?公理何在啊?您老人家也一定含冤九泉吧!母亲,崇焕!袁氏名节,凛然浩天!妾身随你们一起去吧!” 阮氏言毕,跃身一头撞向石柱! 杨宛素哭着陆一声惊叫:“嫂夫人!” 茅元仪连忙上前,抱着阮氏,阮氏已经气绝身亡。他轻轻放下阮氏,泪水汩汩涌淌,仰天长啸:“满门忠烈!千古奇冤啊!” 杨宛素百感交集,心中陡地涌出中那悲呛的唱段:“地啊,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天啊,你错勘贤愚枉为天!” 谢尚政官邸。 “砰,砰,砰!”一只粗壮的手敲着谢府朱漆大门。 身佩腰刀的彪悍家丁打开大门,定睛打量着来人:“大人您……找谁?” 来人即祖象升,他万里风尘地赶来京城,马未卸鞍便直奔这里。 “这不是谢府吗?”祖象升轻蔑地扫视一眼,径自走进,“老爷我找谢尚政!” 家丁见祖象升来势汹汹,连忙拦阻:“谢大人不在府上。” 祖象升穿过天井,走进客厅,一屁股坐下:“不在府上在哪儿?” 家丁盯视祖象升,仗势充硬:“不知道!” “怕是知道不说吧?”祖象升瞪视家丁一眼,站起来探身查看东西厢房。 家丁见来者不善,便乘祖象升不备,拔刀从背后一刀砍去! 哪知祖象升粗中有细,早有防范。只见他返身一脚,踢飞家丁手中腰刀,随即拔出佩剑,一把揪住家丁,冷笑一声:“看来奴才和主子一样,就会暗算害人!说!谢尚政到哪儿去了?” 家丁两腿筛糠:“这……” 祖象升双目怒视:“说,饶了你狗命;不说,宰了你!” “大人饶命!我……我说!”家丁磕头如捣蒜,连连求饶,“谢大人为避凶险,在温大人、温体仁府中。” 时近傍晚,茅元仪和杨宛秦方将阮氏与袁崇焕合葬完毕。 暮雾中的龙潭湖畔,一座更大的新坟矗立湖边。 墓碑上写着“督师袁崇焕妻阮氏合墓”。 雇请的几个农夫立好墓碑,用锹拍打拍打坟上培土后离去。 茅元仪和杨宛素目视新坟,泪水流枯,心灰意死。 杨宛素见天色已晚,正欲同茅元仪一道返家时,谁知茅元仪竟突然转身施了一礼:“宛素,为夫有一事相求!” 杨宛素一怔:“你我患难夫妻,何言‘求’字?” “请爱妻一定先答应我!” “好,我答应你。什么事啊?” 茅元仪将随身携带的袁崇焕文稿拿出来,郑重地托在手上:“这是崇焕兄的文稿《督师纪略》,现将它托付给你,请爱妻务必妥善保管。” 杨宛秦肃然接过文稿:“请夫君放心,宛素一定将它视同生命,有宛素在,就有文稿在!” 茅元仪又施一礼:“那就多谢娘子啦!” 杨宛素和茅元仪自结婚以来,二人情深意切,浑为一体,从不分彼此,也没有任何隔阂与客套,今见茅元仪如此多礼,不由得疑惑地望着茅元仪:“元仪,你今天是怎么啦?” 茅元仪没有回答,而是缓步走向湖边:“宛素,你我夫妻一场,虽然相亲相爱,可我却没能让你得到幸福安宁。相反,这两年多来,你一直随我担惊受怕,受苦受累。” “这是我心甘情愿的。妾身清楚,夫君肝胆照人、义气千秋。今后,不管再遇上什么艰难困苦,我都愿陪同你走到底,夫君到哪里,妾身就陪伴到哪里。一生一世,永不分离。” “不,不能这样。你不能陪我,我也不能陪你。从现在起,你我要各走各的路。” 杨宛素惊诧得瞪大了眼睛:“为什么?” “因为我们各自有各自的使命。” “什么使命?为什么我们不能夫妻合力,共同完成?不管前面有多么艰险,即使刀山火海,为妻也会赴汤蹈火,与夫君共同完成使命!” “你的使命就是保管好袁督师的文稿,使它公布于众,让天下明白袁督师的为人,明白袁督师的心迹,使袁督师的冤情得以昭雪!” “那夫君你呢?” “我?”茅元仪神情肃穆,“自袁督师蒙冤之日,我就立下誓言:陪同袁督师同生共死!如今世道险恶,天命难违,我茅元仪既无力回天,也无能为督师辩冤,唯有陪同一死以明我辽东将士的心迹,以死来昭告世人,袁督师是冤枉的!”说着,他趁杨宛素不备,跃到河边,高叫一声:“我们来世有缘,再为夫妻吧!” 茅元仪纵身一跃,投入水中! 平静的湖水激起巨大的浪花! 杨宛秦闻声跑向湖边,大声呼喊着:“元仪!元仪!” 回答她的只有消失的浪花和道道涟漪。 杨宛素哭喊着,悲痛欲绝!可她看到手中的文稿时猛地意识到了什么。她紧紧抱着文稿,面对湖水发誓:“为妻绝不辜负你的遗愿!” 温体仁的府第,上写着“温府”二字的大红灯笼高悬门檐。 四名粗壮家丁守护在温府大门口。 祖象升走到门前,并不搭言,而是直接闯入大门。 家丁见是位并不相识的将军,连忙上前拦阻:“大人……” 祖象升理都未理,仍向里走去。 四名家丁见状,一字横排挡住去路! 祖象升闪过拦阻,按住剑柄:“谁敢挡路,小心他的脑袋!” 僵持中,一家丁慌忙跑至客厅禀报:“老爷!有人大胆闯入府门,奴才们拦都拦不住!” 温体仁听后,面带愠色:“何人竟敢如此放肆?” “是我!”祖象升人随声入,大步跨进客厅。 温体仁见是祖象升,立即转怒为笑:“哎呀!原来是祖将军!老夫有失远迎,罪过!罪过!”转脸斥责家丁,“有眼不识泰山!祖将军大驾光临,怎么不早禀报呢?混账东西!滚下去!” “是!”家丁目视祖象升一眼,灰溜溜地退下。 温体仁笑容可掬:“祖将军亲临寒舍,难得难得!请坐!” 一个丫鬟立即端茶送上。 祖象升拒邀入座,拱手抱拳:“末将造次贵府,只想见一见谢尚政,有几件事……要问问他!” “实在不巧,”温体仁恭谦一笑:“谢将军已携眷属去南京就任兵部侍郎了!” “好一个卖主求荣的狗奴才!”祖象升猛地将脚一跺,咬牙切齿地骂道!他鄙视地看着温体仁,“那就问问你:为什么要让袁督师蒙遭不白之冤?为什么用弟兄们的盖天之功不能免督师一死?说!” “请将军息怒!”温体仁依旧笑容满面,“这都是皇上的旨意。皇上说祖无先例,生为人臣,只得唯皇命是从,你我能改变皇上的主意吗?辩冤无济于事啊!”他亲切地拍拍祖象升的肩头,“祖将军豪爽侠义,令老夫由衷敬佩!恕老夫直言:论才能,将军当不在袁崇焕之下;论前途,将军任蓟辽总督、拜职兵部尚书绰绰有余。人死不能复生啊,将军何必为一个死去的袁崇焕误了自己前程?” “呸!”祖象升朝温体仁狠狠啐了一口,“我祖象升堂堂正正大丈夫,岂能屈膝低眉事权贵,为你这奸佞小人所收买!” 温体仁没有和他计较,只是掏出手帕轻轻地擦了擦后,阴冷地侧视着祖象升。 祖象升回到居所湖广会馆时,只见一纸辞呈放在桌子上。祖象升认出这是自己写给兵部的,怎么又回来啦? “真是有违祖大人初衷!”范景文跨步走入祖象升的房间,脸上带着焦虑和歉意,“卑职在兵部看到祖大人辞呈,心中甚为不安,扣下未报,特来会馆,请祖大人暂忍心中怒,收回辞呈。” “这是被逼无奈啊!”祖象升一向敬重范景文,此次虽然也知道范景文扣下,送回,是一番好意,可他目视着桌上的辞呈,依然满脸怨愤,“崇焕蒙冤,你我都千求万请,朝廷置之不理,一概驳回,如此残害忠良,能叫弟兄们不寒心吗?这个朝廷还值得拼死报效吗?” 范景文同情地点点头:“卑职只是想:后金日益强盛,此次侵扰,亡我大明之心必定更加嚣张。辽东已失去袁督师,再无将军镇守,关外防务令人堪忧,复辽大业将毫无希望!”说着将桌上辞呈推了过去,“祖大人暂且收回辞呈吧!” 祖象升摇头苦笑:“皇帝老子都不堪忧,你我忧国忧民又有何用?” 皇上的御书房,虽说夜色已深,可温体仁依旧独自奏对。 “老臣实在堪忧!”温体仁躬身递着疏文,“陛下:袁崇焕虽已伏法,但余党尚存,为免留后患,还须清除同谋!” “联也正为此思虑。”崇祯接过疏文翻阅,不由惊讶:“第一同谋是祖象升?他是勤王救驾的有功之人啊!” “陛下!此人目无君上,拒上作乱!他初为抗拒朝命,领兵东走,致使夷贼再困京师;随后又追而不返,见危不救,且出怨言,其反骨昭然若揭!” 崇祯闻言未语。 温体仁见崇祯沉默不语,便又上前跨进一步,再行挑唆:“而今,祖象升又擅自奔丧京师,为袁崇焕鸣冤叫屈,上蹿下跳,进谢尚政私宅,闯老臣官邸,恶语咒骂,提剑威胁,”说着竟淌下了眼泪,“老臣恐遭不测倒也罢了,尤其令人不能容忍的是……他对皇上竟也颇多不恭之词!实袁崇焕第一同谋死党!” “好了!”崇祯冷冷地打断他:“你说怎么办吧?” “为根除后患计,理应凌迟……” “什么?还要凌迟?”崇祯惊诧得睁大了眼睛,瞪视着温体仁。 袁崇焕这一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忠臣良将,已化作一缕冤魂埋在了龙潭湖畔,崇祯皇帝难道还真的会将另一守边大将祖象升也凌迟处斩吗? 第十四章 相位谁属 不知是崇祯皇帝对诛杀袁崇焕有所悔悟:还是顾及株连太多、会物极必反,不愿相逼太甚:抑或是念及祖象升的赫赫战功,反正崇祯皇帝没有听从温体仁的挑唆,没有再将祖象升凌迟处斩,而是法外开恩,只是把祖象升削职罢官、贬为庶民。 范景文对此虽极为愤慨,可祖象升本人却似甚为宽慰,正好借此告别仕途、脱离这黑暗龌龊的朝廷,皇上的圣谕一经下达,他便立即开始打点行装、准备离京返乡。 祖象升所居的湖广会馆内,桌上依旧放着那张辞呈。祖象升冷笑了一下,上前一把抓起来,将它撕了个粉碎!这辞呈是范景文私自扣压的,他本是出自一番好意,可如今却弄得他十分尴尬。 “真是对不起!我怎么也没想到朝政竟是如此颓败!”范景文望着撕扯辞呈的祖象升,非常愧疚,“我扣下象升兄的辞呈,本想为国留下栋梁之才,可谁知他们竟然又干起了清除余党!” “不,范大人!”祖象升见范景文懊悔不已,反过来安慰范景文,“没有凌迟处斩,只将我祖某罢职为民,这已是皇上的恩德啦!” 范景文这位忠心耿耿的老臣,对此也不由得深深地叹了口气:“古人云养凤求鸣,养鹰求击。可如今——鸣而钳其舌,击而断其翅!” “自打崇焕兄横遭冤狱,我就看透朝政:奸人得志,好人遭劫!”祖象升言罢哈哈一笑,“罢职为民,正合我意!就此告别仕途,颐享天年了!”说着目视范景文一眼,“我看景文兄也早作准备吧,温体仁这老贼已经跃跃欲试,觊觎首辅相位了!” “这无耻之徒!”范景文气愤地骂道,“决不能让他得逞,我非把老贼参奏下来不可!” 熙春院这一向轻歌曼舞、灯红酒绿、充满靡音软语的所在,这天也威严肃穆、气氛凝重起来。 杨宛素一身男装打扮,她本来就颇具巾帼英雄风范,如今穿起男装,更加增添了几分豪侠之气。 妥娘率领众姐妹来为杨宛素送行,她紧紧握着杨宛素的双手,依依不舍:“妹妹,不是姐姐不留你。实在昨晚温体仁他们来熙春院说什么清除余党,追查袁崇焕在狱中的手稿。姐姐是为你担心啊!” “阿姐,妹妹明白!” “可你这一去千里,我们姐妹何日再能相见呢?”妥娘说着不禁流下泪来。 “阿姐!……” 妥娘擦去眼泪递过一个小包袱:“这是一点碎银,充作盘缠吧!” 其他的姐妹,这时也纷纷拥上来,有的送她银钱,有的送上金钗首饰。这些往日里醉生梦死的众姐妹,今日齐聚在杨宛素房中,一个个神情却极为悲伤、沉重。 杨宛素接过众姐妹的馈赠,这位平日伶牙利齿的女杰,激动得竟一时不知说什么是好。 “这里有一封信,是我写给南京姐妹的,都是豪爽侠义之士,到了那里,她们自会像亲姐妹一样照应你的!” 杨宛素接过妥娘的信后,一记长跪,声音哽咽说:“姐妹们如此关照,令宛素终生难报!” 在湖广会馆和熙春院悲愤戚惋的同时,后金的营帐内,却是欢声笑语、笙歌一片。 一向有战神之誉、被视为大明长城、令后金官兵为之闻风丧胆的两位战将袁崇焕和祖象升相继被杀和被逐,使得后金的皇太极及其将士都深深地长舒了一口气。以往逢袁必败的历史,一去不复返了,大明朝已成了不设防的国度,后金兵将可随时随地自由出入,再不用因惧怕袁崇焕而提心吊胆。这种如同解放了一般的畅快感觉,怎能不让后金为之欢呼、为之庆贺呢! “砰,砰,砰!”一连三声炮响。 随着这红夷大炮的演练成功,意气风发的多尔衮兴致勃勃地跨进营帐,拜见皇太极:“上天保佑我红夷大炮制造成功!汗王,崇祯小儿昏庸无道,袁崇焕冤杀,祖象升被罢,我已看到:明朝山海关虽存,可长城已经倒塌,再也没有第二个袁崇焕了!” 诸王贝勒一阵欢呼:“汗王万岁!汗王达日哈(满语:光荣之意)!长城塌了!” 索尼高声唱叫:“端庆功酒来!” 随着索尼的大手一挥,侍仆们将庆功酒端到皇太极的跟前。 索尼举起一杯奉上:“请汗王饮此酒庆功!庆贺我后金不费吹灰之力,就铲除了劲敌袁崇焕!” 皇太极接过酒杯,并未马上饮用,而是沉思片刻,望着杯中酒长叹了一声。众人见皇太极举杯长叹,大惑不解,连忙惊问其故。 皇太极说:“我是为大明悲哀呀!当初设施离间计,并未想到会是如此后果,竟使一员大将被冤杀!袁崇焕是大明的中流砥柱,如此忠臣良将,竟轻而易举地被处死,大明焉能不亡?可见,为人君者,切不可多疑!多疑误国,多疑将失去良臣,失去民心军心!”皇太极说到这里,猛地将酒杯一摔:“我当以此为戒!” 众人为之一怔。 范文程素有皇太极肚中的蛔虫之誉,他跨步走过来,高声道:“汗王有如此胸襟,实为我后金臣民之洪福!”他转身从侍从盘中拿过酒杯,高举过头:“来,我们为后金英明之主——汗王,干杯!” 众人高呼:“汗王万岁!” 多尔衮兴奋上前:“汗王,咱们乘势攻下大淩河吧!” 皇太极挥手一笑:“围困大凌河,每日打它三炮!” 崇祯四年(公元一六三一年)八月,皇太极趁袁崇焕被杀,关东铁骑将士情绪低迷、群龙无首之机,悍然发起了大凌河长山这战。明朝关宁总兵吴襄战败,监军张春等三十三名将领被俘,大凌河城失守,兵部尚书、蓟辽总督孙承宗以丧师辱国罪被罢官削职。与此同时,李自成也趁此战乱,朝廷无暇旁顾之机,率领仅存的十几个弟兄走出困境,投向闯王高迎祥。 对于当年曾结拜为兄弟的李自成的到来,闯王高迎祥给予了真诚而热烈的欢迎。 在闯王高迎祥的山寨石洞中,丰盛的酒席摆满了石洞大厅。一排盛满酒的粗碗放在各人面前。 换洗一新的李自成坐在高迎祥身边,显得有点局促不安。 高迎祥起身豪爽地介绍李自成:“这是我早年结拜的生死兄弟李自成!当初对我有活命之恩,所谓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更何况活命之恩啦!所以,兄弟我是闯王,自成二弟就是……就是闯将!” 众人随即站起身来,如同炸雷一样,齐声相贺:“恭贺闯将!欢迎闯将!……” 本来走投无路的李自成,没想到高迎祥竟是如此义薄云天!李自成的这十几位弟兄来到兵强马壮、粮草充足的闯王阵营,不仅从此衣食有了着落,而且得到了高迎祥这般厚爱,自己刚到,尚未有尺寸之功,便被封为闯将,成为仅次于高迎祥的第二号人物,这使得李自成大喜过望、受宠若惊。 李自成站起身来连连躬拜:“受之有愧!受之有愧!自成投靠大哥,一无人马,二无刀枪……” “兄弟情义胜过刀枪人马!”高迎祥侠风义骨、义气至极,“昏君无道,贪官横行,咱们都是活不下去才起来造反的!穷哥们聚在一起就是生死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一士卒提着只大公鸡,一刀割向鸡脖,鸡血滴入酒碗中。 “生死相依,终生不渝!”高迎祥端着鸡血酒一饮而尽,“干!” “生死相依,终生不渝!”李自成激动得热泪滚滚,泪珠滴落在酒碗中,他高举起这血与泪的酒碗,一饮而尽。 众人见此,也纷纷端起粗碗激动地高声盟誓:“生死相依,终生不渝!干!” 温体仁官邸,几只粗碗变成了精致的酒盅。已喝得面红耳赤的毛云龙手擎着酒杯,异常兴奋道:“这次清除袁崇焕,罢黜了韩爌、钱龙锡,温大人功在社稷,晚辈敬先生一杯!” 陈演也随之站起来:“此次清除袁党,温大人功高盖世,首辅相位当非温大人莫属!” 自袁崇焕被凌迟处斩、祖象升罢职回乡之后,温体仁勾结周延儒,以斩草除根、除恶务尽为由,趁势又一举驱逐了首辅韩爌和次辅钱龙锡。韩爌因系袁崇焕座师,其为人忠耿、屡屡当朝顶撞皇上,早已使崇祯心生反感,加之此次又毫无顾及地一再为袁崇焕辩冤,所以袁崇焕刚被凌迟处斩,韩爌便随之坍塌。皇上以其年迈为由,准其辞职告老还乡;而次辅钱龙锡则因怂恿支援袁崇焕斩杀毛文龙而获罪。首辅和次辅的同时出缺,温体仁和周延儒都大为高兴。温体仁在铲除袁崇焕上自始至终运筹帷幄、阴谋策划,其功劳远在周延儒之上,加之资深年长、三朝元老,所以朝野呼声一片:首辅非温公莫属! 温体仁思谋再三,也自觉当之无愧,当仁不让。所以一反平日的谨慎低调,任由徒子徒孙、喽啰小人们吹捧祝贺,他也坦然默许了。 众人见温体仁并不制止,便一齐端起酒杯,同声祝福:“来,我们预祝温大人荣登相位!” “果有这么一天,老夫当不忘在座诸君。”温体仁操起酒杯,扬起脖来,一饮而尽:“事成之日,皆可荣升!” 这时,一家仆手托一只精致的缎面锦盒,走近温体仁:“稟报老爷:刚刚来人送一只锦盒到府上,请老爷亲启。”说着放下锦盒退下。 温体仁微微一笑:“是珍宝首饰吧?打开看看!” 毛云龙打开木盒一看:原来是一张银票和一张名片。 温体仁纳闷地:“银票?谁送来的?” 毛云龙拿起名片在烛光下读着:“兵部尚书梁廷栋……是梁大人送来的四万两白银!”他惊讶地看着温体仁,“这得十年的薪俸啊!怎么连句话也没有?” 陈演是官场内的老油条,深谙官场内的戏法,他淡然一笑:“这还用说吗?梁大人是期盼体仁兄荣登首辅相位!” 毛云龙经陈演这么一点拨,顿时恍然大悟:“心照不宣!” 众哄笑起来:“心照不宣啊!” 笑声未落,家人又再度折返,走近温体仁:“稟报老爷,又有一人送来礼盒。” “可留下姓名?”温体仁问。 家人摇摇头:“来人放下礼盒就走了,没留一句言语。” 温体仁示意家人打开礼盒,里面是一只光芒四射的金龟! 众人一片惊诧:“金龟!”“价值连城啊!”…… 温体仁:“快看看,可有名片?” 家人翻遍礼盒,也未见名片。 “如此重礼,不留名片,会是何人所送呢?”温体仁恍然大悟,“肯定是他喽!” “谁?” “曹化淳。” “大人何以见得?” 温体仁捻着胡须,款款说道:“这只金龟本是魏忠贤之物,魏逆抄家处置之后,此物便落在了曹化淳手中。” “这么说,是大内曹公公送的!”一向见多识广、沉稳老辣的陈演,对此竟也惊诧非常,“曹公公历来都是人家给他进贡,如今竟将此无价之宝舍得送人,可见情意非凡!” “宫中有曹公公鼎力相助,温大人的首辅相位,当是十拿九稳了!” 众人再度欢腾起来! 相比之下,另一位觊觎首辅相位的周延儒,却没有像温体仁那样张扬,虽说韩爌、钱龙锡两位首、次辅的相继出缺,给他留下了极大的希望,他也是恨不得今日就得到皇上的恩宠,出任首辅。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宝座,哪个渴求功名的人不垂涎欲滴? 但尽管如此,周延儒仍是低调处置,既没有奔走游说,更没有像温体仁那样在家邀众祝贺,而是闭门谢客,一个人独坐书房,手持一支毛笔在宣纸上一张张地反复写着“淡泊功名,宁静致远”的条幅。书童眼望着这一张张写废了的条幅,心生疑惑:一向视功名如生命的老爷,此次难道真的要淡泊功名,无意争夺首辅相位? 还未等书童想出结果,前院传来敲门声,随即家仆走进书房禀报:“大人!宣府巡抚陈新甲求见老爷。” 陈新甲非比常人,他和周延儒情同父子,既是周延儒的心腹、得意门生,同时又是新科状元,正得到当今皇上的恩宠。周延儒一听陈新甲来访,不仅没有谢绝,反倒连忙放下手中笔:“快快有请!” 家仆退出书房,陈新甲身着常服走进。 “新甲叩拜恩师!”陈新甲躬身跪拜。 周延儒亲切扶起陈新甲:“快起快起!新甲请坐!看茶!” 一个婢女立即端着茶盏送上。 陈新甲没有马上品茶,而是走到条案前,细细欣赏着条幅:“淡泊功名,宁静致远……先生的字雄伟苍劲,自成一体,堪称妙品!” “哪里哪里!”周延儒故作谦虚,“一时情趣,不过涂鸦而已!” 陈新甲又反复观赏了一会儿条幅,然后转眼看着自己的座师:“淡泊功名,宁静致远,先生所言心志,好像官宦仕途并非遂愿?” 周延儒虽在他人面前韬晦掩饰,但在陈新甲面前,却还能直抒胸臆。只见他长长地叹了一声:“袁崇焕一案,闹得天翻地覆,温体仁趁机大行其私,此人出言迎合天子,极善揣摩圣意。他如坐上首辅相位,老夫也只有淡泊自慰了!” 陈新甲:“就学生所知,温大人的学识声誉远不及先生!” “唉,朝堂上哪里只是学识声誉啊!” “难道先生真自甘淡泊?” “不淡泊,又有何法?” “依学生所见,不管为国为民,还是为先生的前程,先生要当仁不让!” “当仁不让?”周延儒冷眼看着陈新甲,试探地问,“新甲,这合适吗?” 陈新甲激愤道:“如先生不弃,学生当为之奔走,以效犬马!” 虽已深夜,温体仁官邸内,关于争夺相位宝座的密谋仍在继续,不过此时已没有了众人的喧闹,只是陈演一人正凑在温体仁耳边低声耳语:“此事虽是十拿九稳,但尚有两个庙门需要进香。” “你是说……”温体仁思索地注视着陈演,“请先不必说破,待老夫一同与你写来。” 温体仁和陈演分别到桌前,都书写了两个字。 二人回到座位,将所写书字打开,竟都是“周、田”二字。 二人相视大笑。 温体仁:“依陈大人所见?” 陈演:“此一人为皇后之父,一人为宠妃之尊,皆为皇上至亲啊!温大人如想稳妥周奎和田弘遇这两位国丈,定不可少了礼数。” 温体仁望着桌上的银票和金龟:“这么说,老夫是过路财神啦!”说完哈哈大笑。 陈演因对朝廷了若指掌,他进一步点拨道:“不过,此二人虽均系当朝国丈,却喜好不同,周公爱财,而田公则好色。” 温体仁在毛云龙的引领下,踏着迷离的丝竹之声,来到了熙春院。 当朝的一品大员、即将出任首辅的温体仁大人的光临,熙春院顿时沸腾了起来。整个院内上上下下奔忙,有人让座、有人敬茶、有人垂手恭候。 妥娘也赶紧进行了一番修饰,然后操着妓院特有的腔调,热情有礼地说:“哎哟!二位大人怎么来得这么晚啊!是坐堂看戏?还是陪酒听曲?” 温体仁端起茶盏轻啜一口:“先问院主一件事。” “什么事还这么正经八百的!”妥娘嘴甜乖巧,“不管是妥娘看到听到的,知道不知道的,温大人但问无妨!” “好!”温体仁注目一笑,“原来熙春院的花魁——杨宛素现在何方?” 妥娘思索地转动了一下眼珠:“哟,这……还真不知道!” “不知道?”温体仁用疑惑的目光,上下打量着妥娘,“你们亲如姐妹,会不知道?” “这院里都是姐姐长,妹妹短的,谁会这么当真!”妥娘斜目笑道,“打她从良了茅公子,就没来过熙春院,妾身还想找她呢!” 温体仁:“你还要找她?” “怕她想不开啊!”妥娘叹了口气,“年纪轻轻就当了寡妇,真够可怜的!担心她别一时糊涂,寻了短见,或是闯进哪个衙门去为夫报仇!”说着斜视了一眼温体仁,妥娘早从杨宛素那里得知温体仁是当朝第一奸雄,袁崇焕就是遭他设计陷害的。同时,她也深知温体仁虽权高势大,但却是色厉内荏,祖象升的一番闯宅报仇,吓得他至今仍心存余悸。所以,妥娘便故意以“或是闯进哪个衙门去为夫报仇”一语,敲击试探。妥娘一边观察着温体仁的神情,一边问道:“温大人今日来就是为了此事?” 这次似乎是妥娘猜错了!她以为温体仁又是来追捕杨宛素的,但谁知温体仁却摇了摇头:“我要找一位不亚于杨宛素的姑娘。” 妥娘目视着温体仁:“那……会是谁呢?本院的姑娘可是个个都不亚于杨宛素啊!” 毛云龙是个风月场中的老手,他对熙春院的姑娘如数家珍:“号称金陵四大美女的顾横波不是从南京来了吗?” “原来是指横波姑娘呀!”妥娘连忙掩饰地矜持一笑,“这是新近从南京来的教习,人家可是卖艺不卖身的!” “老夫是买艺不买身啊!就是请她当教习。快快去请横波姑娘!” “别着急啊,温大人!这还得问问横波姑娘愿意不愿意啊!”妥娘说着走出门外。 毛云龙看着妥娘离去的背影:“杨宛素在哪儿,这个女人肯定知道!”转睑对温体仁说,“据狱卒交代,袁崇焕将文稿托付茅元仪,茅元仪总不能带着文稿投湖殉葬吧?肯定在杨宛素手中,留着文稿后患无穷啊!” 温体仁脸沉了下来,思索道:“她能到哪儿去呢?” 偏远的陕西山寨,门被推开,高迎祥领着一位年轻貌美的女人走进屋内,这女人也就二十岁左右的年纪,新衣新裤,精心梳拢的头发上还特意插了一朵红花。两只后俏的眼睛里,就像汪着水一样,她朝炕边上的李自成瞟了一眼后,便有些害羞似的,又连忙将头低了下去。 李自成见高迎祥领进一位女人来,本就诧异,仔细一看,好像是高迎祥宠爱的小妾邢氏。李自成连忙起身下炕,恭敬地尊称了一声:“高大哥!……” 高迎徉一把拉过李自成,指着邢氏:“来来来!认识一下新人!” 邢氏目视一眼李自成,躬身一拜:“贱妾邢氏拜过闯将爷!” 李自成疑惑地看看邢氏,又看看高迎祥:“这……是嫂子?” 高迎祥敞声哈哈一笑:“昨天是你嫂子,今日是闯将夫人!”说着拉过邢氏,“大哥将她送你为妻!” 李自成一听不由惊恐得一连后退了好几步,连连摆手:“不不不!这怎么可以!这怎么可以呢?” “怎么不可以?你为闯将,岂能无妻!”高迎祥指着邢氏,“她粗通文墨,聪明能干,模样儿也后俏,与你做伴为妻,还可为你掌管军赀财物哩!今日草成婚配,待来日打下天下,再明媒正娶!” 刘宗敏等先是在院外,见闯王高迎祥领一年轻漂亮的女人到了李自成屋中,出于好奇,他们便尾随而来,及至听得是这般好事,便轰地一下拥进屋来。刘宗敏和众弟兄均是光棍汉,今见大哥李自成从天而降地获得这样一位美丽标致的女人,都喜出望外,于是均跟着起哄:“行!天作地合!满匹配的哩!” 民间俗语,朋友妻不可欺。这是李自成做人的信条。自己刚刚脱离险脱,被高迎祥收留,感恩尚且不及,岂能又要闯王的宠妾!再者,自己初来,谁知闯王是不是以此试探自己呢?所以他制止了弟兄们的哄闹,毅然说道:“既是大哥的人,小弟断不敢收留!” “你我兄弟,患难与共,妻子与共!”高迎祥远没有李自成那么多的心眼,他爽朗地大笑一阵之后,压低了声音:“实不相瞒,大哥我自己还有八个。” 李自成惊讶一愣:“还有八个?” “世道不公啊!”高迎祥望着李自成与众兄弟惊诧的神情,带着强烈的仇恨,款款说道,“有钱的富人强取豪夺,一妻九妾,逼得穷人卖儿卖女还活不下去!咱穷哥们造反,就是要把富人强占的东西夺回来!”说到这儿,他拉过李自成苦苦地一笑,“妻妾成群不是好事啊!互相争宠吃醋,弄得吵闹无休,所以大哥就送邢氏一人与你为妻,让她无从争起!” 众人闻言不由得开怀笑了起来。 李自成见高迎祥一片诚心、推心置腹,便也就不再反对,只是愧疚地:“小弟初投山寨,尚无战功,却先有妻室……” 高迎祥爽朗地大手一挥:“大哥拨你五千人马,让你成为名符其实的闯将!” “谢大哥!”李自成对此没有任何推托。因为这是他心中的所盼所想,可又是无法启齿之事。高迎祥千秋义气,既送妻妾,又送人马,使得李自成感恩戴德,他激动地拱手一拜:“有五千人马,不消一月,小弟定能给大哥带出五万义军!” 南京,钱牧斋的私府。这是个典型的书礼之家。当朝的文坛泰斗、诗界领袖、风月场中倜傥潇洒的钱牧斋虽年逾花甲,却借在野赋闲之机,偷香窃玉,悄悄地迎娶了江南第一才女、秦淮花魁柳如是。老夫少妻、红颜白首,钱牧斋别是一番得意! “钱大人,我们喝喜酒来了!”人随声入,马婉容、杨宛素等秦淮姐妹簇拥着柳如是走了进来,美女云聚、燕燕莺莺。 须发皆白却容光焕发的钱牧斋笑脸盈盈:“欢迎,欢迎,欢迎之至啊!噢,宛素也来了,这可是稀客!元仪兄义气千秋,老夫十分敬佩!今得宛素君光临,实令寒舍蓬荜生辉啊!” 这些佳丽中,虽说马婉容年岁最大、被称为大姐,其实也只有二十四五岁,正是喜欢笑闹的年纪。加之她为之钟情的周延儒舍她而去,孤寂无聊,正可借此嘻闹来消遣发泄。故此她不待杨宛秦回答,便抢先一把抓住了钱牧斋:“我们梨园花魁柳如是与当今文坛泰斗钱牧老结为连理,乃是南京一大盛事,宛素妹妹焉能不来?” 柳如是的秦淮姐妹卞玉京和寇白门,也一拥而上:“这么大的事,钱牧老和如是妹妹竟在乡间偷偷进行,我等姐妹岂能饶过这顿喜酒!” 钱牧斋其实早已得到柳如是的通报,说她的这些姐妹们今天要来闹房,他已然通知下人备好了酒席,故不无得意地说:“朝政腐败,老夫在野赋闲,能得柳君如是知音,老夫也就心满意足了,这顿喜酒理当补办!” 婉容:“我们柳妹妹可谓江南第一才女,钱牧老是艳福非浅!” 众人哄然笑闹。就在众姐妹嬉笑着正欲步入厅堂之时,家仆进来禀报:“兵部侍郎谢尚政前来庆贺!” 钱牧斋一怔:“谢尚政?不是温体仁的义婿吗?怎么到南京来了?” 婉容哼地一声冷笑:“他明里是来陪都就任兵部侍郎,实是怕辽东将士找他算账,躲到这里,借秦淮裙子以遮羞!” 众人又哄笑起来。 谢尚政在美女的笑声中,谦恭地走进:“你们在笑什么?” 婉容:“我们在恭喜谢大人荣升呢!” 谢尚政:“不,今天该恭喜的是钱牧老,晚辈祝贺钱牧老喜得知音,饱享艳福!恭喜!恭喜!” “同喜同喜!”钱牧斋边说边将众人引向酒桌,并率先举起杯来与谢尚政:“来,咱们同喜同贺!” 众人一同起立,举杯。 独杨宛素坐在那里不动。她一身缟素,面容冷峻,虽不发一言,但那双犀利的目光却死死地盯视着谢尚政。马婉容拉了她一下,杨宛素依然不动。 谢尚政发现了她:“噢,这不是嫂夫人吗?难得在南京相遇,来,尚政敬嫂夫人一杯!” “本人消受不起!”杨宛素冷冷地回绝了。 “尚政在辽东时,曾得元仪兄多方照料,情同手兄……” “你那情同手足的,一个被凌迟了,一个跳湖自尽了!”杨宛素冷脸打断了他。 谢尚政甚为尴尬,手中的酒杯停在了半空,放下不是,喝掉也不是。 钱牧斋见此连忙打着圆场:“来来,谢大人,请满饮此怀!” 谢尚政借此台阶刚欲举杯,杨宛素霍地站起:“谢大人在京城卖主求荣,位至兵部侍郎,如今到了南京,又准备卖谁呢?可你要记住,这是南京,可不是北京!”说完不待谢尚政反应过来,便径自愤然起身离去。 遭到杨宛素当众羞辱的谢尚政,按理应心中有愧,扪心反思。可已经上了官场贼船的谢尚政,却全然没有了廉耻,他不仅没有愧疚,相反还暗自窃喜,所以,他一返回家中,便急切地叫起了妻子:“滢儿,你猜我今晚遇上谁啦?” “谁?” “茅元仪老婆杨宛素。” 已经梳洗上床了的滢儿惊喜坐起:“义父不是发来密函,要务必拿获吗?” “我正愁不知上哪儿找她呢?她倒自己送上门来了!” 第二天一大早,一群士卒便包围了钱牧斋府院。 谢尚政身着官服,跨步走到门前:“烦请通报钱牧老,我谢某前来执行公务。” 院门打开,谢尚政正欲领人进入,柳如是突然挡在了门前。 柳如是一反昨日的妩媚娇羞,秀目圆睁地厉声喝道:“谢大人昨晚前来庆贺,今天一早就带兵丁包围府院。不知谢大人何以判若两人?” “夫人,请不要误会。尚政今日来,实是执行公务。” “执行公务?” “杨宛素系朝廷缉拿的要犯,特请钱牧老和夫人协助,交出杨宛素。” “宛素为一介弱女子,怎成了朝廷要犯?” “夫人也许有所不知。朝廷叛逆袁崇焕留有攻击朝政的文稿,朝中有人要借此翻案,造反朝廷。” “此稿在杨宛素身上?” “正是。据下属察知,杨宛素昨夜留住府里,请夫人协助缉拿!” “噢,可惜呀!” “可惜什么?” “可惜谢大人的下属侦察不确,杨宛素早已连夜离开南京了!” “什么?”谢尚政愣怔在那里。 国丈周奎的私邸。 一双手托着包装精美的礼物,慢慢地放在桌子上。 老国丈打开包装,顿时金光四射,原来里面装的是一只金龟。 “哎呀!”周奎目视金龟,眼放异彩,惊喜得不由叫出声来:“如此稀贵之物,老朽怎敢收受啊!” “金龟通灵,福德无量!”温体仁躬身致礼,“恭祝老皇公洪福齐天,益寿绵长!” “好好好!托你吉言!”周奎一边高兴地说着,一边命人将金龟收起,正色道:“体仁如此费心,想必定有所托之事?” 温体仁见老皇亲如此直白,一时倒有些难以启齿。 “有什么事,敬请温公直言!” “就是首辅一职,已空缺多日,乞望老皇亲对皇上美言一二。” “这个好说!首辅相位舍你其谁呀!” “多谢老皇亲!”温体仁没想到周奎竟如此痛快,连忙一揖到地。 待温体仁来到田府客厅时,正值田弘遇昨晚刚刚收拢美姬顾横波,这一切当然都是由毛云龙策划操办的。 昨天晚上,毛云龙以唱堂会为由,将江南教习顾横波骗至田弘遇家中。席间,殷勤劝酒,醉倒了顾横波。于是,两名侍妾便趁势将顾横波扶进了早巳准备好的卧房,并趁顾横波醉得不醒人事之机,掀开绣帐,田弘遇便如虎扑羊一般紧紧抱住了瘫软在床的顾美人。 生米已成熟饭,一直想跳出妓院苦海的顾横波,也只好顺坡下驴,听之任之。就这样,顾横波便成了田弘遇又一新纳的小妾。 第二天清晨,温体仁便早早地赶了过来。 “恭喜老皇公!贺喜老皇公!”温体仁一进门,便笑吟吟地拱手祝贺,“老皇公喜得横波姑娘,可喜可贺!” “令人消魂啊!”田弘遇因知此事是温体仁一手促成的,所以对他毫不遮掩自己的春风得意,甚至尚有些意犹未足地调侃道,“老夫是醉卧花丛,一夜风流!” 温体仁对此也大有兴味,他一边点头一边笑问:“她就没闹?” “女人嘛,开始时总要忸怩作态,哭哭啼啼,但生米做成熟饭,她便也无可奈何。现今老夫已将她纳为宠妾。”田弘遇说着看看温体仁,“如此精心安排,老夫得好好谢谢你啊!” “哪里哪里!”温体仁恭谦作揖,提醒地,“温某还得谢谢老皇公!昨日所言之事……” 田弘遇微笑点头:“老朽思虑良久,首辅之位,不是你……” 温体仁一惊:“不是我?” “不是你就是周延儒嘛!二者必居其一。” 温体仁对田弘遇这模棱两可的“二者必居其一”甚不满意,他是对首辅之位志在必得的!但面对田弘遇又不好发作,所以他摆出了一副恳求的姿态,竭力表白道:“老皇公!不是温某狂妄,以资历而言,周延儒仅是两朝,而我温某乃是三朝元老:论安邦治国,他周延儒为人优柔寡断,首尾两处,缺少宏才大略,而我温某胸怀经国之方:心有济世之略,遇事大刀阔斧,敢作敢为;忠君除恶,毫不手软:至于报效大明,更是忠心耿耿,死而后已!正如周老皇公所言,大明相位,舍我其谁!”说到这儿,温体仁压低声音,贴近田弘遇:“跟老皇公说句贴心的话,温某尤能……善解人意啊!” “对对对!善解人意!”田弘遇会意地大笑起来:“这样吧,过两天就是寒食节,皇上已下诏让老朽进宫,席间老朽定当极力举荐!” 温体仁感激地躬身叩拜:“事成之后,温某再行厚报老皇公的大恩大德!” 终于得到了田弘遇应允的口风,温体仁正自得意地准备步出田府时,恰遇田府家仆躬身走进:“稟报老皇公,周延儒周大人前来求见。” 温体仁刚欲跨出门槛的脚一下子钉在了那里:“怎么……他也来了?” 而此时的周延儒正谦恭地低着头,拾级而上。待行至门槛时,突觉一人挡在面前,他猛抬头,此人竟是温体仁! 周延儒怵然一惊:“温……温大人?” 温体仁一脸怒气:“你来干什么?” 周延儒:“我……我……听说田国丈身体欠安,特来拜谒!” “哼!”温体仁两眼逼视着周延儒:“周大人历来伶牙俐齿,今日何以支支吾吾呀?别是心怀鬼胎吧?” “温……温大人真会开玩笑!” “玩笑?有些事能开玩笑,有些事是不能开玩笑的!”温体仁气昂昂地从周延儒身旁走过,重又站住,“周大人,老夫奉劝一句,不要摘别人种的果子!” 周延儒呆在那里,一时竟不知该不该走进田府…… 与此同时,相隔不远的范景文府邸内,四个家丁正抬着陆一口黑漆棺材走进大门。 范妻一见棺材,顿时色变:“哎呀!怎么把棺材抬进了家里?” 一直跟在棺材后面的范景文也不言语,而是径自走到书案前,拿起笔来,饱蘸浓墨,挥毫在一张白纸上写下了“范景文之墓”五个大字,落款为“崇祯年月日”,年月日均空着。 范景文拿着这纸条叮嘱妻子:“今日为夫出去,如果惨遭不测,就用这口棺材殓尸,在这条幅上填好月日就行了!老夫也算死得其所,死而后已了!” 范妻一听,刷地落下泪来:“相公怎么要走这条绝路哩!” “朝政腐败,江河日下,奸伪当道,邪气冲天!为夫咽不下这口气呀!”范景文痛苦地噙着泪水,“袁崇焕蒙冤,惨遭凌迟;茅元仪忠义,投水殉葬,是何等地悲壮千秋啊!我死后,拜请贤妻孝养父母,替我尽一份为儿的孝心;带大儿女,替我尽一份为父的慈爱……”说着朝妻子深深一揖到地:“请贤妻受为夫一拜!” 范妻顿时号啕大哭起来,她顾不得满脸的泪水,上前抱住丈夫:“夫君万万不可……” “不!”范景文甩开妻子,拿起早已准备好的疏文,“为夫早已下定决心:以己一死,醒世天下!” 在皇城的坤宁宫内,一个孩子胸襟上绣着的金色小蟠龙出现在眼前,一双小腿在左右不停地晃动。四岁的皇太子慈烺坐在母后身边,想走又不敢走,只好晃动双腿。 周皇后拍了一下太子晃动的小腿:“皇儿为太子,怎可举止无礼呢!看看公主,坐得多么端庄。” 长平公主端坐一边,尤知礼节:“谢母后夸奖!” 周皇后笑了起来:“瞧公主多懂事!都是贵妃娘娘调敦的好!” 田贵妃听到皇后夸奖,虽说心中美滋滋的,可嘴上却是十分恭谦地说:“这是天性啊!木兰辞中不是说: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嘛!” 众人闻言不由笑了起来。正在言笑之间,崇祯在太监的引领下走进坤宁宫。周皇后等人连忙叩拜,崇祯拂袖摆手示意:“既是家人团聚,不必拘礼!” 坐在一边的周奎和田弘遇正要上前施礼,崇祯立即抢上一步:“二位老皇亲免礼请坐!明日是寒食节,宫中禁生烟火,今日欢聚一堂,吃顿便饭。朕喜食荤腥,特地从江南进了鱼虾蟹鳖,请老皇亲同享!” 周奎和田弘遇站起拱手揖拜:“谢皇上赐宴!” 宫廷乐队即刻起奏喜庆乐曲。 皇太子迈动小腿跑来,跪在崇祯面前:“父皇万岁!万万岁!” “好!好!”崇祯上前抱起太子,看看桌上的点心、水果,转脸问:“皇儿想要什么?” 太子天真地转动着眼珠,突然冒出了一句:“我要……要当皇帝!” 人们初时一愣,随即荡起一阵开心的大笑。 “好!”崇祯好久没有这样开怀大笑了,他笑得都流出了眼泪。他一边擦拭眼泪,一边笑着说:“皇儿纯真,父皇就期盼你长大成人,当一个承继祖宗大业的开明天子!” 周皇后见状连忙抱过太子,她深恐童言无忌,再说出什么冒犯天颜的话来:“皇上终日劳累,快请歇息吧!” 崇祯待周皇后抱走皇儿之后,端坐龙椅,看看周奎和田弘遇,诚恳道:“朕渴于求治,急于用贤,首辅遗缺多日,二位老皇亲以为谁能替补继任?” 周奎因系正宫皇后的父亲,于是便率先起身回道:“臣以为温体仁可以继任。此人有胆有识、果断老辣,勇于任事。此次诛除袁崇焕,温体仁当属首功。” 崇祯对此没有言语,而是将目光投向田弘遇:“田皇亲以为如何?” 田弘遇随同说道:“臣也以为温体仁忠心耿耿,善解圣意,当为首辅之选。” 崇祯微微点了点头,正欲开口发言时,秉笔太监王承恩悄然走近,上前轻声禀报:“启禀万岁爷,兵部侍郎范景文在皇极殿前,头顶疏文,已经跪在地上整整一天了!” “哦?”崇祯大为惊讶,“把疏文接过来就是了。” “可范大人说,他必须面呈皇上。”王承恩凑近轻声说道,“他已经买了口黑皮棺材停放家中……” “用棺材干什么?” “以死直谏皇上。” “胡闹!”崇祯一听猛地一拍桌子,龙颜大怒,“难道朕是昏君吗?以死直谏,将朕置于何地?” 第十五章 国之大辱 崇祯对于范景文的备好棺木、以死相谏,虽说雷霆大怒,但经过一番思虑,最后决定仍是压下怒火,让范景文到外殿等候。 待崇祯安顿好周、田两位老皇亲之后,款步来到坤宁宫外殿时,崇祯不仅已经消去了怒气,脸上还堆出了一簇笑容。 范景文见崇祯进入外殿,连忙挺直上身跪拜,呈交疏文:“陛下万岁!万万岁!” “跪了一天,膝盖头还不跪坏了吗?起来吧!”崇祯见范景文走路有些踉跄,亲切地上前抚慰,并接过疏文,坐上龙椅。“听说为这一纸疏文,卿已备好棺材,不怕人说你蔑视朝廷,以死威胁朕吗?” 范景文起身拱手:“陛下!臣为大明安危舍生求义,冒犯龙颜,不惜一死!” 崇祯望了一眼范景文,见此人相貌堂堂、眉宇间充溢着一股正气。崇祯喜欢相貌端正的人,对长相丑陋的獐头鼠辈,往往未及谈话便心存反感、厌恶。崇祯见范景文长相堂皇、又知是多年老臣,心中油然生起一丝好感,但当他打开疏文,草草翻阅了一下疏文之后,这一丝好感便迅速消失了。崇祯刚刚舒展的眉头,重又皱了起来:“噢,短短疏文,竟有三大可惜、四大可忧,什么意思?” “陛下!”范景文对此似乎早有准备,他面对变脸变色的皇帝,全然没有任何畏惧,而直抒胸臆,“韩爌被罢,钱龙锡投狱一大可惜:崇焕冤死,国失良将,二大可惜;象升被逐,孙承宗大人放归,三大可惜!” 崇祯一听,脸立刻像一块生铁一样冰冷,他厉声训斥:“你这是为袁案鸣冤叫屈!” “为袁崇焕鸣冤叫屈”,这是当时最为严重的罪名!首辅、次辅韩爌和钱龙锡都是因此而被罢官罹难的,而且袁崇焕已经被皇上亲笔御批,刚刚判处了剐刑。为袁崇焕鸣冤,不就是等于在指责皇上昏庸无道、枉杀无辜吗?这是罪在不赦、罪不容诛的滔天大罪呀! 可已经抱定一死之决心的范景文,没有被此而吓倒,他声泪俱下地冒死相谏:“陛下!庙堂不以人心为忧,朝廷不以人为重,一大可忧;外夷滋拢,内乱丛生,国土渐成土崩瓦解之势,二大可忧;直言敢谏,概遭排斥,阿谀迎合,备受重用,三大可忧;国家当以进贤退奸方可昌盛,今日阁臣温体仁包藏祸心,廉耻尽失,假公行私,培植羽翼,与魏逆余党爪牙暗中勾结,妄图攫取首辅,四大可忧也!” 这所谓的“三大可惜、四大可忧”,实是等于在历数崇祯登基以来的七大失误。对此,崇祯不解地望着这个不怕死的范景文:“你是背后有人指使,胆敢如此狂言吧?” “臣受何人指使胆敢冒犯龙颜,指向权奸温体仁?”范景文匐跪在地,慷慨直告,“陛下,体仁贤于其外,奸于其内,断不可擢用首辅!” 崇祯冷冷说道:“皆为捕风捉影,无根之言,下去吧!” 范景文仍然跪在地上,大声宣告:“臣抱定一死,恳请圣上:温体仁当应罢职,断不可用!” 曹化淳见此,悄声走到崇祯跟前:“皇上,范景文大胆狂妄,恶言犯上,罪不容赦!” 杜勋也趁机进谗:“呈上,范景文冒犯龙颜,应立即赐死!” “不,他直言敢谏,乃忠良之士,忠诚之举,忠心可嘉!”崇祯看着范景文,完全被他的这股大无畏的浩然正气所感动,一声吩咐:“来人,找顶好轿子,好好照顾着,把他送出宫门吧!” 范景文的一番冒死相谏,终于感动了皇上,阻止了权奸温体仁篡夺首辅的美梦。范景文从此被温体仁记恨于心,成了继袁崇焕、祖象升之后,又一个不除不快的死敌。 这番正与邪的较量,虽说正义终于战胜了邪恶,但是最后获得好处的,却是另一个权奸佞臣周延儒。正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范景文置棺死谏的第二天,便颁布圣谕,钦命周延儒为首辅大臣。喜从天降般如愿以偿的周延儒,当他应召进宫时,他已远不是前些时的那种谨小慎微、忧郁忐忑,他不仅志得意满、神采飞扬,就是跨步也格外高远。当他昂首跨入御书房后,一记长跪在地,侃侃谢恩: “皇恩浩荡!微臣出任首辅不胜惶恐,虽肝脑涂地,也不足以报答陛下恩宠。今后,唯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行了!”崇祯打断了他,“朕且问你,这次辅一职,准备由谁来充任啊?” “臣拟范景文出任。他忠心报国,疾恶如仇,直言敢谏……” 周延儒以为,此次能意外地得以高登首辅,完全是范景文无畏死谏之功,而听太监们讲述当时的情景,崇祯对范景文的忠诚又是大为感动、赞许有嘉。心想举荐范景文一定可以取悦于崇祯,使之龙心大悦。但谁知周延儒的话音还未及落地,崇祯便拍着桌子站了起来,激怒地:“直言敢谏,若大臣们都学他的样子,个个直言敢谏,朝廷还像个朝廷吗?朕还怎么整治朝纲?” 周延儒陡然一惊:“那次辅一职?” “当然是温体仁啦!” “范景文呢?” “罢职还乡。” 首辅、次辅的人选圣谕公告朝廷之后,温体仁的府邸撤销了原本准备好的庆贺仪式,改为不冷不热的低调庆祝。退居次辅,远非温体仁之所愿,他不仅对范景文恨得咬牙切齿,就是对周延儒也耿耿于怀。但是,老谋深算的温体仁将这一切都压进了心底,朝堂之上,他谈笑风生、慷慨陈词,没有任何人看出他有一丝的不悦。 回到家中,温体仁原本一进家门就习惯性地脱去朝冠,换上休闲的便服。可今天,他却一反常态,回到家中许久了,他依然还是衣冠楚楚,并不时地在整饬着衣冠。 毛云龙悄然走近,低声问:“温大人,这是要出门呀?” “嗯。”温体仁轻轻答应了一声,仍专注地穿戴。 “衣冠这么整齐,上朝啊?” “不,去周府拜贺。” “周府?哪个周府?国丈周奎家?” “去周延儒家。” “什么,去周延儒家拜贺?”毛云龙惊诧地望着温体仁,仿佛不认识一样,因为他最清楚温体仁与周延儒的貌合神离、钩心斗角,“我们忙活了半天,让他坐享其成,爬上了首辅宝座,大人您还要去拜贺?” “所谓官场沉浮嘛!”温体仁依然平静地,“大丈夫要善于化敌为友,能屈能伸。” “这可是我们栽树他吃果,我们养猪他吃肉啊!” “就看他胃口怎么样啦!胃口不好,吃了也要吐出来的!” 此刻的周延儒官邸,到处都洋溢着喜庆的气氛。高高挂起的红灯彩带,加之祝贺的楹联贺匾,一切的一切,都在说明周府正沉浸在欢乐之中。 周府的主人,意外获得首辅相位的周延儒更是满面春风,他正将前来祝贺的陈新甲送至门庭:“新甲放心,老夫终生不忘你的鼎力相助!” “学生公心出发,不求图报,先生不必悬放心上。” 周延儒送出客厅,放低声音:“范景文免职后,兵部侍郎一职现正缺空,老夫准备请你补上,静待佳音吧!” “谢恩师栽培!”陈新甲欲行大礼。 周延儒连忙将他扶住:“别,别!” 家仆走过来禀报:“老爷!温体仁温大人前来拜见!” “请恩师留步!”陈新甲一听,连忙拱手致礼,转身离去。 “好好,恕不远送。” 周延儒返回客厅,刚坐定,温体仁便缓步走进,他判若两人似的对周延儒执礼甚恭:“体仁拜见首辅大人!体仁祝贺周大人荣升!” “哪里!哪里!”周延儒对温体仁的到来,先是一怔。因为他知道两人的明争暗斗,芥蒂颇深。可今见温体仁主动示好,且执礼甚恭,便连忙上前扶起温体仁,谦虚地,“托皇上洪福,圣意不可违啊!体仁兄,请坐!” 温体仁此次既没有探询周延儒这谦虚之后所隐藏的真谛,也没有辨别周延儒脸上所堆出的笑容之真伪,而是径自按照自己的构想行事。他刚一落座,便从怀中掏出一张银票:“兄弟对周大人荣登首辅相位,无以表达,仅赠一纸银票,略表恭贺之意,乞请笑纳!” “哎!体仁兄,你我同朝共事,相知相助这么多年,这就不必了吧!”周延儒拱手笑道。 “温某知道,延儒兄就职首辅,花费不少,这不过是聊以小补嘛!”温体仁说着将银票放在桌上。 周延儒目视一眼银票,上面赫然写到四万两。周延儒心中一动:心想温体仁此次何以这般大方?但这念头仅仅一闪,便被周延儒灿灿的笑容所替代: “体仁兄,延儒此次奏请皇上,请体仁兄出任次辅。望你我二人鼎力合作,方可中兴大明、国泰民安啊!” 听周延儒的话音,仿佛温体仁的次辅是由他推荐的。其实,温体仁通过曹化淳早知详了内幕。知道周延儒奏请的次辅并不是他温体仁,而是范景文,被皇上驳回后,是皇上钦点的他温体仁。哪里是你周延儒“奏请”的!温体仁对此虽了若指掌,但他并不将此捅破,而是谦恭地一躬到地: “温某一切仰仗周大人提携,一切唯周大人马首是瞻!” 阴历二月初二,这是中国习俗里传说“龙抬头”的日子。这一天的夜晚,坤宁宫内灯火辉煌、交相互映。元宵节虽已过去半个多月,但后宫依然是一派喜庆的节日装饰。 随着夜色的越来越深,人们的兴致和兴奋渐渐地被焦急和疲倦所取代。坤宁宫的主人周皇后站在门口,更是焦虑不安,她不时地向乾清宫方向翘首张望。已年近七十的国丈周奎禁不起长夜的煎熬,不自主地伸臂打了一个哈欠。 而年幼的定王慈炯,则在周奎怀里已经沉沉入睡。 另一位皇亲国丈田弘遇虽然年少了几岁,可此时怀抱着永王慈照,也忍不住打起瞌睡来。 永王慈照大定王慈炯三岁,正是调皮的年龄。他望着昏昏欲睡的田弘遇,用手拔了一下外公的胡子,田弘遇猛地惊醒。 礼官太监扑哧笑了一下,但瞬即他便赶紧收起笑容,手捧册封诏书在一旁伫立等候。这是内宫在等候皇上册封皇子的盛典,特意选在正宫皇后的居所、特意选在二月二龙抬头这一天,但谁知,已经如此夜深了,可皇上崇祯仍迟迟不见踪影! 太子慈烺已是懂事的年纪,他穿着礼服龙袍,走到周皇后身边,低声道:“母后,父皇怎么还不来?不会忘了吧?” “不会的!”周皇后强颜一笑,“今日是你弟弟定王慈炯、永王慈照册封王位的日子,皇上怎能忘了呢,定有要事在身,再等等吧!” “都从早上等到天黑,从天黑等到现在了!”太子撅着嘴嘟囔道。 这时,田贵妃也走了过来,她担心地轻声说道:“皇上会不会病了?要不要过去看看?” 周皇后一听这话,扭身便走向门外。 当周皇后急匆匆地来到御书房时,御书房内竟空无一人,只有王承恩守候门外,在暗暗垂泪。 周皇后心头一紧,急步走到门旁,连忙问道:“王公公!……” 王承恩见是周皇后,连忙揩干泪水,躬身叩拜:“老奴在!听皇后娘娘吩咐。” 周皇后拉起王承恩:“皇上呢?” “皇上没在书房。”王承恩垂首低声说着。 “那到哪儿去了?”周皇后立时凤目圆睁,厉声斥责道,“今日册封大事难道不知道吗?你怎么不提醒皇上?” 王承恩抬眼看看周皇后,忍不住啜泣起来:“娘娘……” “你怎么……哭了?”周皇后预感不祥,“是不是皇上……出事了?” “出大事啦!”王承恩一声抽泣,“凤阳皇陵被毁了!” 周皇后大惊,一把抓住王承恩:“你说什么?凤阳皇陵被毁?” 王承恩揩着泪水,哽咽道:“正月十五元宵节那天晚上,闯贼高迎祥、李自成、八大王张献忠占了安徽凤阳,凿穿皇陵宝顶,放火烧了皇陵楼殿和龙兴寺……” 周皇后一听,如同五雷轰顶,顿时泪水涌出:“那些守城士卒呢?” 王承恩哀叹一声,继而连连摇头:“巡抚昏庸无能,皇陵卫指挥唯财是贪,平素克扣兵饷,暴虐百姓,闯贼一到,四千官兵竟携八门红夷大炮全部投贼,市井百姓供着香火迎贼入城!” “这帮贪官恶吏!”周皇后骂了一声之后,担心地问,“皇上……皇上……去哪儿了?” 王承恩:“万岁爷悲痛欲绝,独自一人去了奉先殿。” “哎呀!皇上独自一人出了事怎么办!”周皇后急得直跺脚,责难道,“公公怎么能不跟着皇上呢!” “奴才该死!”王承恩无奈道,“奴才本要跟着,万岁爷死活不允啊!” “快跟哀家去奉先殿!”周皇后转身匆匆向外走去。 这是崇祯八年(公元一六三五年)发生的一桩撼天动地的大事。李自成自打从高迎祥处领得五千人马后,如虎添翼。为了报答高迎祥的知遇之恩,他锐意创业,发愤图强,不久便操练出一支训练有素、纪律森严、能打硬仗的队伍。为了取悦高迎祥,显示一下自己的军威,他们于崇祯八年正月,兵发安徽,一举攻克了大明王朝的发祥之地凤阳。 凤阳,即元代的濠州,明代开国皇帝朱元璋就是濠州钟离太平乡孤庄村人,并在这里的皇觉寺当过和尚。做了皇帝以后,他把父母的土坟改建成富丽堂皇的皇陵,把这个发祥之地称为中都,在此建中都留守司,改濠州为凤阳府。 李自成等也正因如此,才把他们出师的第一战选在这里。起兵那天是正月十五,一年一度的元宵节,凤阳城内一片太平气象:仕女如云、笙歌彻耳。农民军是打着进香的旗号,骑兵在前、步兵在后,大摇大摆地阔步入城的。及至城内到处火光四起,欢度佳节的人们才大梦初醒,惊呼狂奔,可此时农民军已进抵凤阳鼓楼。驻守的千户陈弘祖、陈其忠稍战即溃,留守署正朱国相自刎而死。农民军进入紫禁城,焚烧皇陵享殿,太祖朱元璋亲笔题写的龙兴寺(即皇觉寺)碑,也付之一炬,皇陵凤阳陷入一片火海之中。 李自成等之所以选取凤阳,就是因这里是太祖朱元璋的老家,也是大明王朝几代先帝的陵塚所在。对平民百姓,祖坟被挖,已属不共戴天的奇耻大辱,更何况君临天下的皇帝万岁爷!难怪崇祯自打得知消息后,便一天一夜不吃不喝、痛不欲生啦! 周皇后随同王承恩来到奉先殿。奉先殿内依次供奉着明朝列祖列宗的画像:明太祖、明惠帝、明成祖、明仁宗、明宣宗…… 烛花闪闪,供香冉冉。 崇祯正一身素服,跪在香案前,热泪簌簌,已哭成泪人。 周皇后轻轻走过去,掏出一幅绡巾递给崇祯:“皇上,不可过于悲伤,悠悠天下大事,莫大于皇上龙体安康!” 崇祯一下扑在皇后身上,越发泣涕涟涟:“皇后!你是最了解朕的。自登基以来,朕废寝忘食,励精图治,不敢有一日荒废朝政,专心祈盼大明中兴,国泰民安。可谁知老天竟不开眼,一会儿边疆失事,一会儿贼民作乱,使朕不得一日安宁。如今这刁民闯贼,竟又毁我皇陵,玷辱祖宗,朕为不肖子孙,愧对列祖列宗啊!” “天意难测,这也是常有之事。”周皇后扶起恸哭欲绝的崇祯,“臣妾以为,皇上应节制悲愤,一面当应祭天,告慰祖宗惊魂之灵;一面则应调遣精兵强将,剿灭闯贼,以雪国耻!” 崇祯闻言擦去泪水,站起身来,无比激动道:“小丑敢辱大军,兵民敢于抗上,满夷入境三犯,流寇横虐七年,是可忍,孰不可忍?不过,皇陵罹难,终是朕不德所致。朕要发哀痛罪己诏,避居武英殿!” 第二天的武英殿,朝臣百官均全身缟素跪于庭下,偌大的朝堂一派肃穆,唯有崇祯用那悲伤欲绝的声调,徐缓而沉重地诵读着他的第一个《罪己诏》: “朕以凉德,继承大统,意与天下更新,用还祖宗之旧。不期倚任非人,遂致虏猖寇起……虏乃三入,寇则七年。” 崇祯接着话锋一转,引入正题: “今年正月流氛震惊皇陵,祖恫民仇,责实在朕。” 崇祯在此,以其高姿态将皇陵震惊的责任揽下来之后,又悲怆而诚挚地接着说道: “唯是行间文武、主客士卒,劳苦饥寒,深切朕念。念其风餐露宿,朕不忍安卧深宫。念其饮冰食粗,朕不忍独享甘旨;念其披坚冒险,朕不忍独衣文彩。兹即日起,避居武英殿,减膳撤乐,除典礼外,余以青衣从事,以示与我行间文武士卒甘苦相同之意,以寇平之日为止…” 崇祯在朝堂上“减膳撤乐”“青衣从事”的泣涕陈词,周皇后和田贵圮等并未听得,待崇祯当晚散朝之后来到坤宁宫时,餐桌上按照惯例依然是佳肴美食,酒气飘香:专事席间奏乐的宫廷乐队也一并齐坐在餐桌旁,准备奏乐。 一见崇祯走进,周皇后领着田贵妃、袁贵妃施礼迎接:“臣妾请皇上进膳。” 周皇后话音刚落,乐队也随即奏起了宫廷大乐。 刚刚慷慨陈词宣布“减膳撤乐”的崇祯,一听这宫廷乐声,再看桌上的鱼肉荤腥,立刻火冒三丈,他勃然大怒地指着乐队:“出去!马上给我出去!” 音乐戛然停止,乐手们面面相觑,本来周皇后告知说皇上今天心情不好,让他们多来些人,卖点力气演奏,让皇上高兴高兴……哪想到刚一开场,就无端地遭此劈头盖脸的责骂和痛斥!皇命大如天,无处说理,乐手们只好忍气吞声地躬身退出。 乐手们虽说退出,但仍未能清除崇祯的恼怒,他目视着桌上的佳肴美酒,依然发着脾气:“胆大包天!朕已下旨减去美食,撤除大乐,吃斋茹素,竟然置若罔闻,将朕置于何处?所有鱼肉荤腥之类一概免除!” 周皇后并没有听到武英殿上的圣谕,但多年一直视崇祯为金口玉言的她,并不想分辩解释,而是噙着泪水,上前跪拜:“皇上日夜辛劳,免除荤食,终日茹素,身体怎么吃得消呢?” 田贵妃、袁贵妃见此也一齐跪在地上苦苦哀求:“臣妾求皇上以御体为重,依照常例举箸开荤!” “放肆!朕岂能当食言天子!所有荤腥,即刻撤除!” 周皇后泪水盈盈:“皇上太过于自苦了……” “住嘴!”崇祯不可理喻地盛怒不止,“再敢胡闹,把你们统统打入冷宫!” 从此,崇祯果然再不食荤,一律减膳素食,虽食欲不振、食不下咽,可崇祯依然坚持着。 数日之后,周皇后将此事告知了先帝熹宗的张皇后。 张皇后边听边擦着眼角的泪水:“皇上太苦了!你们再好言劝劝嘛!” “我们都不敢支声啊!”周皇后泪水盈眶,“皇上自幼就喜欢吃荤食,如今荤腥一概免除,眼看着皇上日渐消瘦却毫无办法,只有求请皇嫂面奏皇上开荤。” 张皇后思忖地点点头:“那好,待哀家去试试。” 当晚,张皇后即来到坤宁宫。当崇祯下朝后,一白一绿的两盘蔬菜已然摆放在桌上。 张皇后怜惜地看看面庞消瘦的崇祯说:“悉知皇上免荤茹素,特地做了两样小菜请皇上品尝。” “五弟诚谢皇嫂!”崇祯感动地看看张皇后,举箸指着菜肴,“这素菜白的雪白,绿的碧绿。” 张皇后点点头:“白的是豆芽,绿的是蕹菜,老百姓俗称空心菜。” “好!”崇祯举箸夹菜放入口中。 “其味如何?” “鲜美无比!”崇祯高兴称赞,又夹了一口菜,吃着吃着发觉味道不对,不由放下筷子,“请问皇嫂,这是素菜吗?” 张皇后淡淡一笑:“说素亦素,论荤亦荤。” 崇祯压住内心的不悦:“何以亦荤亦素?” 张皇后:“说素是豆芽蕹菜,论荤是哀家选用上等鲜肉,剁成肉泥,塞入菜中。” 崇祯看看豆芽:“难道这豆芽也能塞入鲜肉?” 张皇后点点头:“这是哀家用针一根根掏空豆芽,塞入肉泥。” 崇祯感动地看看张皇后:“难得皇嫂一片苦心!”起身对张皇后一拜:“恕五弟不恭,既是荤食,概不受用!” “皇上为一国之君,身子是自己的吗?大明内忧外患,已是风雨飘摇。陛下哀痛皇陵被毁,拒荤茹素,苛待龙体,自毁自虐,这样下去,大明何以中兴,又何以久安?”张皇后说着不由泪水徐徐,躬身下跪,“哀家拜请陛下勉为开荤!” “皇嫂请起!”崇祯慌忙上前扶起张皇后。 张皇后:“皇上不允,哀家长跪不起。” 周皇后、田贵妃、袁贵妃也一起跪在地上:“皇上!” 张皇后对崇祯可说是恩重如山。若没有张皇后,崇祯会不会被魏忠贤所谋害、会不会活在世上都尚且难说,更何况皇位!其实,这皇位也是张皇后鼎力相助,崇祯方得以承继的。所以,崇祯一直敬重这位皇嫂,视皇嫂如母,今见张皇后长跪不起,他如何消受得起!崇祯看了一眼皇后和贵妃后,连忙恭敬扶起张皇后: “皇嫂快快请起,五弟听从皇嫂吩咐就是了!” 这些天里,其实不快活的,还另有一人,他就是温体仁。当毛云龙来到温体仁府宅时,温体仁正独自一个人喝着闷酒。 毛云龙因与温体仁长期沆瀣一气、狼狈为奸,所以温府只有他可以不经通报而直入室内。当他一走入室内,便朗声问道:“听说温大人独自在喝闷酒?” “唉!”温体仁见是毛云龙,便毫无避讳,因为他们除亲戚之外,还是无话不谈、休戚与共的朋友。温体仁又呷了一口酒后,长叹一声:“这次又被周延儒抢了先,故此心中憋闷。” “什么事,竟让他又抢了先?” “就是请张真人祈祷一事!皇陵被毁,圣上切齿痛心,一面敕命洪承畴清剿闯贼,一面敕旨设坛祭天。周延儒早知圣意,便抢先举荐江西龙虎山太乙张真人,主持祭祀。”温体仁放下酒杯,转向毛云龙,“怎么,你至今尚不知此事?” “京城已传得沸沸扬扬,卑职焉能不知。这已成轰动京城,万人瞩目的大事。” “周延儒私下向我透露,说张真人修行得道,法术无边,若祭祀七七四十九天,可化灾为福、除妖去祸,咒死高迎祥、李自成。果真如此,周延儒岂不成了再造大明的功臣?” 毛云龙听后,微微冷笑了一声,然后拿起酒壶,为自己倒了一杯之后,方不以为然地说:“此事,周延儒可曾奏明圣上?” “尚在犹豫。” “温大人尽可催促他奏报皇上。” “你……”温体仁将酒壶一推,甚为不悦,“此话何意?” “难道大人真以为张真人可以成事?真以为张真人法力无边?” “当然。张真人去年曾游术京师。圣上命他设坛祈祷,六月降雪,他设坛五日,果然六月下雪!此乃皇上亲眼所见。” 毛云龙一边抿着老酒,一边冷笑地摇了摇头:“我看未必。” “噢?” “卑职今日来,就是为向大人密报一事。”屋中虽然再无一人,可毛云龙仍是神秘地压低了声音,“这位张真人上次来京作法,就曾与一宫娥有染。这次前来,又再次与之宿奸淫乱!” 温体仁猛地将酒杯往桌上一放,死死地盯视着毛云龙:“果有此事?” “卑职怎敢欺瞒大人!实言相告,看见此事的宫女,即是鄙人的相好。” 温体仁听后,一丝奸笑浮现脸上:“这么说,他不是真人,而是假人喽!” 二人相视大笑起来。这笑声,使得几天来一直笼罩在温府的阴霾一扫而尽,温体仁操起酒壶和毛云龙大杯大杯地喝着、笑着,好久以来温体仁还从未这样开心过。 当夜,温体仁就是踏着这开心的笑声,来到周延儒官邸的。当然,进得门后,温体仁已然收起了他那淫邪的奸笑,而代之以满脸的庄严与肃穆。 自从上次温体仁以一张四万两的银票打开周府的大门以后,温体仁近来已成为周府的常客。温体仁每次到来,周延儒都是满面春风地笑脸相迎。今晚周延儒将温体仁迎进客厅后,殷动地看座、上茶:“温大人深夜来访,定有见教?” 温体仁落座后,一本正经地说:“周大人上次所谈张真人可咒死高迎祥、李自成、皇太极之事,温某思虑再三,只担心张真人果有神力?” “这个自然。六月降雪,乃皇上亲眼所见。” “既如此,果能咒死高迎祥、李自成啦?” “张真人信誓旦旦,说只需七七四十九天,不仅可咒死高、李二贼,还可咒死皇太极!” “这太好了!”温体仁把茶盏一放,猛地站起,装出一副激动而又极为高兴的样子,“周大人赶快奏明圣上吧!” 周延儒也是久居朝堂之人,故也深知此事的斤两,他并没有随同温体仁的激动而激动,他手擎着茶盏,依然犹豫:“周某担心,事关重大,一旦有所闪失,岂不成了欺君之罪?” “可张真人已发誓可咒死高、李二贼,可咒死皇太极,而周大人身为首辅,隐匿不报,岂不既是欺君,又是通敌吗?” 周延儒怵然一惊。温体仁这是把双刃剑,逼得周延儒进退维谷! 温体仁唯恐周延儒再犹豫后退,便又做出一副极为诚挚的表情,恳切地说道:“张真人果有仙力,即可在四十九天内咒死贼酋夷首,免去刀枪流血,完成大明中兴之伟业,周大人岂不是功在社稷、功德无量?” 周延儒本来就是笃信宗教之人,如今经温体仁这么一番蛊惑:心中也痒痒地兴奋起来,尤其是温体仁那句“完成大明中兴之伟业”一语,更使得这位一向小心谨慎的周延儒变得功名熏心、忘乎所以。他把茶盏一放,霍地站起: “走!温大人,咱们连夜去奏明皇上!” “不不。”温体仁谦恭地,“此乃首辅大人之谋划,温某怎好掠他人之美。” 第二天,周延儒领着张真人等一行道士走进武英门。道士们一个个道风仙骨,袍带飘逸,当他们跨入武英殿内后,崇祯立刻召见了张真人这一行道士。 张真人指着道士一一进行了介绍:“这是驱雷掣电真人、这是移星换斗真人、这是呼风唤雨真人、这是祛妖除灾真人、这是宣祥致瑞真人。” 崇祯望着这些貌古神清、身怀绝技的真人大仙,一扫多日来因祖坟被掘的苦楚愁容,兴奋地含笑点头:“近来天灾屡见,宫禁多妖,皆是朕不德所致。拜请各位大仙真人,除妖灭怪,以安社稷!” 张真人躬身一礼:“吾皇引咎自责,安抚天下,早已感动上天,岂有天心不顺、妖贼不除、百姓不和之理?贫道愿竭诚设坛建醮,以报圣恩!” 周延儒见皇上愁云尽扫,兴致勃勃,他也立刻高兴起来,笑眯眯地站立在一旁,插言道:“太乙张真人只要七七四十九天,闯贼高迎祥、李自成,满夷皇太极就可以无疾而终!” “如此至善!朕诚谢各位真人道仙!”崇祯躬身一拜,“请在万寿宫建罗天大醮。” 在大明设坛拜神,以求剪灭后金、咒死皇太极的时刻,后金的清宁宫内,不仅没有丝毫的感觉与畏惧,相反,整个后金国正在大张旗鼓地普天同庆。清宁宫中,一枚硕大的传国玉玺正端放在大厅的中央。国玺通体碧翠晶莹,交龙为纽,鲜红的印面上篆刻四个状如盘龙的汉字:“制诰之宝”。这是天聪九年(一六三五年),多尔衮奉命征讨察哈尔林丹汗的残部,林丹汗兵败出逃青海滩,后出痘病死。多尔衮率精骑再行追剿时,得遇林丹汗的妻子囊囊太后率部来降,并献上此传国玉玺。据说此宝自汉代传到元朝,一直藏在深宫内院,元顺帝逃跑后携带在身,他死后,玉玺失落,不知去向。又过了二百余年,有一个牧羊人在山岗下牧羊,见一只羊三天不吃草,只用蹄子刨地,牧羊人奇怪,便刨开这块地,发现了这块玉玺,进献了林丹汗。多尔衮得此玉玺,惊喜万分,连夜派人驰奉皇太极。 皇太极举行了盛大而庄严的欢迎仪式,这既是献玺仪式,实也是接受察哈尔部归服的受降仪式。对此,皇太极很是感激囊囊太后,不仅接受了她的玉玺,也同时将她收纳为妃。 “制诰之宝。”范文程目视国玺,款款说道,“汗王!这可是中国历代帝王传国的天符瑞器,失落了二百六十多年的绝世奇宝啊!” “这么说,大明并没有传世的国玺,原是个名不正、言不顺的朝廷!”皇太极也甚为惊喜。 范文程激动地说:“汗王!蒙古林丹汗的遗孀归附我后金,并将这颗传国玉玺献给汗王,这是天命昭示,决非偶然啊!” 皇太极思索道:“天命昭示?什么昭示?” “天命归金!汗王!当今朝鲜纳贡,蒙古臣服,汉将耿仲明、尚可喜又携明朝水师来投,四境之敌,已灭三者,只有一个明朝了……”范文程侃侃剖析,“而明朝,凤阳皇陵被毁,龙脉破损,中原动乱,昭示明朝已千疮百孔,即将崩溃。而我可借暴民之力,善待时机,坐收渔利,一举问鼎中原!”范文程说到这儿,有意停顿了一下,接着庄重地跨前一步,大揖到地,“依臣之见,今传国玉玺归汗王拥有,上天已经昭告天下,天下归金。即天下将尽归我后金!汗王当为命世之君,故此,臣恳请陛下顺应天命、顺天应人,建国号,称皇帝!” 皇太极惊喜道:“建国号,称皇帝?” “凡事名正则言顺,言顺则事成。”范文程激动地说着,“帝为上天之子,万民之君,有传国玉玺,进主中原,为华夏各族之主,乃正位正名之举啊!” “范大学士所言极是!玉玺已昭告天地,汗王当应受尊称帝!”大贝勒代善首先扑地跪拜,“我大贝勒代善对天立誓!汗王受尊称帝,我代善如对弟弟不尽忠竭力,心口不一,违背誓言,不守臣道,将遭殃立死!” 多尔衮等诸贝勒随之一齐跪拜在地:“请汗王受尊称帝,诸贝勒如不尽忠,不守臣道,愿遭殃处死!” 汉将孔有德和蒙古贝勒也同时跪倒:“我等汉蒙大臣,叩请汗王受尊称帝!” 皇太极望着眼前的景象激动得热泪盈眶,他上前扶起众人:“群臣如此殷切劝进,朕就勉从众议吧!” 众齐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代善高兴地上前一步:“陛下,得起一个新的国号吧?” 皇太极高兴点头,略略思索:“朕一生希求政治清明,以我八旗廓清天下,国号就叫……就叫清吧!” 众再度欢呼:“大清万岁!”“大清万岁!” 崇祯九年(公元一六三六年)四月十一日,皇太极在后金及内蒙古众臣的拥戴之下,在盛京沈阳登极皇位,成为满州国开国皇帝,改国号为清,建立了中国最后一个封建王朝。皇太极改年号天聪为崇德,皇太极被尊称为太宗皇帝,即清太宗。 此时,大明朝的万寿宫内,两桌丰盛的酒席摆放在大厅,宫廷乐队坐在一旁准备奏乐。 周延儒、温体仁陪同张真人等道士笑吟吟地步入宫内。 崇祯迫不及待地迎上前来:“七七四十九日已到,求问道仙,上帝可有话语传给朕?” 张真人煞有介事地掐指默念了一下,然后犹如仙人指路似的,慨然回道:“皇上!贫道法术尽施,妖孽灾异,上帝已命北极佑圣真君一概斩杀收回。” “妖孽灾异一概斩杀收回!”崇祯一听,大为惊喜,“这么说,闯贼和满夷皇太极将必死无疑了?” 张真人肯定地点头一笑:“他们已是双目失明,双耳失聪,不日将命落黄泉!请皇上宽心,国家祥和绵久,造福万子万孙!” 周延儒听了此话,眉开眼笑,他微笑上前祝贺:“陛下洪福齐天啊!” 温体仁露出一丝不为人察觉的冷笑之后,也上前跟着恭维:“我大明可长治久安了!” “好!”崇祯高兴地一声吩咐,“赐道仙真人黄金千两,修缮龙虎山道观!朕今日备上大乐,正式开荤,请各位道仙入席!” 张真人得意地躬身致谢:“谢皇上隆恩!” 崇祯看了一眼他们的道袍装束,关切地问:“各位道仙忌食荤腥吗?” 张真人望着桌上的山珍海味,美馔佳肴,急不可奈地走到桌前,满脸堆笑地答道:“荤素皆可!皆可!” 真人道士们一齐蜂拥到餐桌前,一个个喜形于色…… 周延儒见状,高兴地一挥手,宫廷大乐随即响彻万寿宫,丝竹交响,乐音缭绕,正所谓八音齐奏,雅韵铿锵。 众仙人道士正欲放开肚皮,饕餮大吃之时,太监王承恩手拿塘报匆匆跑来,急切道:“万岁爷!万岁爷!” 崇祯扭过头来:“什么事?” 王承恩连忙递过塘报,看了一眼满脸油渍的张真人。 崇祯看完塘报,笑脸变成怒容,他猛地将桌子一拍,手指张真人:“你们这帮妖道!” 桌子上的杯碗菜肴,被震得哗啦啦地一阵颤响! 张真人由喜变惊:“皇上……怎如此恼怒?” “妖孽灾异斩杀收回了吗?”崇祯满脸怒气,直气得浑身颤抖,“后金皇太极不仅没死,现已称帝建立了大清满州国,而闯贼高迎祥、李自成也再度嚣张,杀了我肱股大将曹文诏,朕被你们这帮妖道邪术整整骗了七七四十九天!” 周延儒变得脸色刷白,连忙躬身上前:“请陛下息怒!……” “哼,都是你干的好事!”崇祯瞪视一眼周延儒,拂袖而去! 第十六章 移孝为忠 温体仁官邸,毛云龙刚一走进,温体仁便满面笑容地迎了上去,问:“这几天朝中热闹吧?” 毛云龙兴奋地说道:“众口一词,切责首辅以妖术欺君,大有倾倒之势!” “老夫早就说过,如果胃口不好,吃进去的东西还要吐出来的!”温体仁幸灾乐祸地一声冷笑,“万寿宫乌烟瘴气啊!” “若把张真人淫乱之事,再捅出来,更有他周延儒好看啦!”毛云龙眯起一双色眼,津津乐道地,“据说这个张真人一夜能战九女,且夜夜不虚,竟诡称是采阴补阳。” “好!咱就再告他个淫乱内宫,败坏人伦,那周延儒就吃不了得兜着走啦!”温体仁甚为得意。 毛云龙掏出一张纸来,递上:“学生已遵大人旨意,串联上疏,弹劾周延儒。” 温体仁接过一看,立刻沉下脸来:“怎么没把你那个宫女写上?” 张真人淫乱内宫之事,是与毛云龙相好的宫女告知他的,而且千叮咛万嘱咐,决不能将此事捅出去,而毛云龙为此还指天发誓地做了保证。如今温体仁不仅要将此事捅出去,还要在奏疏上将这宫女写明。这让毛云龙颇感为难…… 温体仁听完毛云龙的陈述,颇不以为然:“那宫女是人证啊!不抬出她来,怎能扳倒首辅,置周延儒于死地呢?” “只是这样一来,那宫女岂不被我出卖?而且她的名誉性命……”毛云龙深知这样做的后果,该宫女不仅将从此名誉扫地,而且性命也将难保。 温体仁铁青着脸,丝毫不为之所动:“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一个宫女的名誉性命和我等的宦途相比,孰重孰轻?切不可因小失大呀!”温体仁见毛云龙脸现不悦,便将语气相缓下来,上前拍了拍毛云龙的肩膀,笑笑说:“漂亮的女人还不有的是!事成之后,送你八名美妾!” 毛云龙依然担心地说:“宫女的名声肯定完了,只是她性命……” 温体仁一拍胸脯:“我温某保她不死!” 这时,门外一阵“笃笃”的敲门声,中断了他们的这场交易。 “有人来啦?”毛云龙提醒说。 温体仁稍停了一下,颇为自信地手捻胡须:“依老夫猜测,该他周延儒找我啦!” 果然,屋外传来家仆的声音:“老爷!周延儒周大人在客厅等候。” “就来!”温体仁应声后,狡黠地看了一眼毛云龙。二人相视开怀大笑! 待安排好毛云龙后,温体仁收起了诡笑,缓步来到了客厅。 只见首辅大臣周延儒一改往日的潇洒与自负,正愁容满面地在客厅里踱来踱去。 “惭愧惭愧!让延儒兄久等了!”故意晚到了一会儿的温体仁一走进客厅,便连忙道歉,显得热情至极,“坐!延儒兄请坐!” “唉!”周延儒没有心思体察温体仁的神情变化,而是一见面便首先发出了一声苦叹,“皇上龙颜大怒,朝中上疏不断,攻击老夫是故弄妖术,欺君乱政!真是墙倒众人推,破鼓烂人捶,四面楚歌啊!” 这一切本都是温体仁一手策划的,也是他最为企盼的结果。可温体仁却装出一副深表同情的模样,竭力抚慰:“延儒兄言过了!设坛祭天,本意是从公出发,不为大过嘛!” 周延儒一脸苦楚,双手作揖:“乞望体仁兄扶危济难,帮小弟渡过难关。”周延儒见温体仁颇能体谅自己的苦衷,大为感动。加之温体仁身为次辅,在朝中的地位仅次于自己,如今自己有难,只能乞望他能在此关健时刻拉自己一把。 “无须关照,理当鼎力相助!”温体仁拍着胸脯,真可谓义气千秋,义薄云天:“首辅次辅,本为一体,唇亡齿寒,荣辱与共!”说着还挤出几滴泪水道:“卑职恨不能替延儒兄代为受过!” “体仁兄一片体恤之情,令小弟刻骨铭心,永志不忘!”若是平日,凭周延儒的机警和聪明,应很快会识破温体仁这过火表演背后的伪善和狡诈,可今日因大祸当头,自身不保,以致思维紊乱,一心只想着涉险过关,对温体仁不仅毫无提防,相反还大为感激。他从怀中掏出银票递上:“这是五万银票,一点棉薄之意……” 温体仁心中窃笑,想你周延儒这只铁公鸡,居然也会拔毛!他将银票一推,笑而婉拒:“这……就大可不必了吧!” 周延儒见此,将银票又推送过去,诚挚地说:“乞请在皇上面前春风美言,力助小弟安渡难关。” “你我一殿同僚,敬请延儒兄放心!”温体仁信誓旦旦,“温某不耻犬劳,当应效命,面跪皇上给大人求情宽宥!” “容日后结草衔环,登门叩谢!”周延儒因过去与温体仁一向貌合神离、同床异梦,没想到温体仁今日竟如此仗义慷慨,这使周延儒大为感动,一再地施礼致意,“那就不再打扰了!” “周大人请慢走。” 温体仁目视周延儒离去,伸手从桌上拿起银票,凝视一笑。 第二天,崇祯的御书房内,“吧”的一声,那张银票被狠狠摔在长案上! 崇祯盛怒不已:“本已欺君罔上,居然心怀叵测,又行贿次辅!” 站在堂下的温体仁极表愤怒,俨然一腔正气:“陛下!微臣虽然愚笨,岂能不是不非,为五万两白银所收买!” “好!”崇祯对温体仁拒绝贿赂、深明大义的举措,大为欣赏。他目视着温体仁,备感欣慰道,“一些人别有用心,极尽蛊惑,言我大明大官大贪,小官小贪,无官不贪,攻一点而不及其余。爱卿不徇私情,拒受贿赂,足见品格高尚,纯忠亮节!” 崇祯提笔在案上挥就“纯忠亮节”四个大字,他拿起字幅:“纯忠亮节,为先生品德写照,朕以这四个大字相赠爱卿!” 温体仁上前接过字幅,躬身—拜:“谢陛下恩赐!” 这时,王承恩走进禀报:“万岁爷,首辅周延儒前来求见陛下。” 崇祯—脸怒气:“宣他进来!” 王承恩刚一退下,周延儒便躬身走进,递上疏文,面带愧疚地跪地奏道:“陛下!微臣愚昧,偏信妖术,检讨罪责,甘心受罚,改正己过。” 崇祯接过疏文连看也没看,便狠狠地往桌上一撂,盛怒地斥责道:“本来祭祀一事,你请妖人作法,秽乱宫廷,闹得举国颠倒,本已可恶;而你身居首辅,理应为百官万民之表率,可你竟然带头徇私贿赂……” 周延儒不知温体仁从中作乱捣鬼,连忙分辩道:“启禀圣上,臣虽愚钝,但万不敢徇私行贿!” 崇祯轻蔑地用鼻子哼了—下,厉声道:“你真的不曾徇私行贿?” “微臣如有营私,甘受重罚!”周延儒虽然看见温体仁站在一旁,但并未想到温体仁会出卖自己,相反还以为温体仁会帮自己美言开脱,所以他指天发誓,信誓旦旦。 崇祯本以为周延儒他会找理由解释开脱,没想到他竟如此狡赖,直气得崇祯猛地操起银票拍到了他的面前,戳指怒目地赫然斥问:“这是什么?” 周延儒上前盯视了一眼,认出是自家的银票,转回身看看温体仁,只见温体会正在得意地奸笑,他顿时明白:自己被这老家伙耍弄出卖了!但此时醒悟,一切都为时已晚,他狠狠地侧目瞪视了温体仁之后,唯有垂下头去,再无一言。 温体仁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但他并未以此而满足。他走近狼狈的周延儒,轻轻一笑道:“这不是首辅大人亲自送到卑职府中的吗?” 崇祯对周延儒是最为欣赏倚重的,因为他容貌后秀,又善体帝心。崇祯一直以自己能得此良才、识此良才而沾沾自得。由他出任首辅,安邦定国,以为这是社稷之福、大明之福,但谁知这周延儒竟也如此贪赃枉法、蛆附蝇聚、朋党成奸,这使崇祯大失所所望,气愤莫名,气涌如山!直气得崇祯不仅浑身抖颤,声音也为之抖颤起来: “身为首辅,以妖术欺君,已是罪大恶极,朕本念你无意冲犯,予以宽恕,可你不思悔改,竟然知法犯法,行贿次辅,以罪掩罪,该当何罪?” 周延儒见事已至此,唯有伏跪在地连声说:“老臣死罪,死罪!” 崇祯目视周延儒,一声令下:“朕念你有犬马微劳,从轻发落,免除死罪,罢官撤职,致仕回乡!” 周延儒跪地叩首:“谢皇上不杀之恩!” 崇祯又一声令下:“由爱卿体仁继任首辅!” 终于如愿以偿的温体仁立即跪拜:“谢皇上隆恩!” 周延儒侧视着身旁这阴险诡诈、毒如蛇蝎的温体仁,从牙缝里迸出一句:“你这个王八蛋!” 山寨窑洞的晚上,一支蜡烛晃动着跳跃的火苗,烛花卷曲,烛光黯淡。一只女人的手在轻轻地抚摸着男人光溜溜的脊背。 这个女人,即是李自成新纳的妻子邢氏,而那个光背的男人则是李自成的爱将高杰。高杰是最早与李自成一道起事的弟兄,因其聪明伶俐、年龄又最小,一直颇受李自成的宠爱,视为心腹爱将。而邢氏夫人原本就是高迎祥从风月场中花钱买来的风尘女子,生性风骚,嫁给李自成后,本以为李自成虎背熊腰、高大伟岸,可以极尽床笫之欢,尽情淫乐。但谁知李自成这个伟丈夫,却一心只想金戈铁马,驰骋疆场,成就一番大事业,这无意中就冷落了邢氏。年少风流的邢氏,耐不住寂寞,便设法勾引英武帅气的高杰。 高杰正值青春涌动的年华,哪里抗得住邢氏一再挑逗!终于在李自成外出杀敌的一个夜晚,邢氏只穿一袭睡袍进入高杰的屋内,到了房中,邢氏将睡袍一脱,露出全裸的胴体。光洁的肉体,一下子都展现在高杰的眼前!这个从未接触过女人的壮汉,怎能受得了这般诱惑,当晚二人便勾搭成奸。自此以后,只要李自成一离开营寨,邢氏便趁机溜到高杰的住处。高杰对此虽感到愉悦,但时间一长,内心中总有些提心吊胆,惴惴不安,觉得对不起李自成大哥。 而今天,邢氏更是大胆,竟趁李自成睡熟之机,就跑了过来。高杰本来很喜欢抚摸邢氏的脊背,因为顺着这细如凝脂般光滑的脊背摸下去,总能给高杰一种无法抑制的冲动和快感。但今天,他虽任由邢氏抚摸挑逗,而他的手却刚一放上邢氏的脊背便骤然停止了。他翻身坐起,心有余悸说:“你……快走吧!” 邢氏躺在炕上,斜视了他一眼:“怎么,快活完了,心满意足了,就下起逐客令,撵走相好的心上人了?亏你说得出口,难道你就真的舍得?” “哪能舍得你哩?只是让李大哥知道,咱俩就完了!”高杰说着穿上布褂,挑去灯花,窑洞里顿时亮了起来。 “现在怕了?可你色胆包天,让他戴上了绿帽子就不怕?”邢氏说着,竟忍不住啜泣起来,“这种日子我过够了!过怕了!每次都偷偷摸摸地藏着掖着,弄得人不是人,鬼不是鬼……” 正所谓情人的眼泪具有暴君的力量,男人最受不了这种眼泪。高杰见邢氏哭了起来,连忙凑身坐在炕边,替邢氏揩着泪水:“嫂子!……” “现在喊嫂子,刚刚还心肝宝贝地喊不停呢!”邢氏嗔怒地说,她抬起泪眼,目视着高杰,又怜又爱,一头砸进高杰怀里,“你个讨债的!啥时候咱俩能光明正大过上夫妻啊!” “我也想光明正大做夫妻啊!可现在怎么行呢?”高杰抱着邢氏劝慰着,“要是李大哥半夜醒来不见你,就会起疑忌,还是快回去吧!” “放心吧!他上床就是打呼噜的死猪!哼,他根本就不是男人,嫁给他,我等于夜夜守活寡!”邢氏一手紧紧抱住高杰,而另一手则拿过自己带来的包裹,“妾身今生已跟定高爷,李自成的钱财尽在我手中,咱俩远走高飞,落个逍遥自在,走吧!逃吧!” “逃?”高杰惊骇地手一松,睁大了眼睛望着她:“往哪儿逃?” 偏偏这时门外传来呼唤声:“高爷!高爷!” 声音虽轻,但高杰却万分惊恐,他顺手操起床头的腰刀,喝问:“谁?” “是我,李二。闯将爷派人找你呢!出事了!” 邢氏一听,也惊恐地坐起身来:“啊?这怎么办?” “这是我的马弁,没关系。”高杰轻声说着将衣服递给邢氏,“快到后面去!” 邢氏抱着衣服赤着脚,悄悄地躲到了屏风后面。 高杰迅速整理好被子后,方转身打开房门。他在门口一站,并没有让李二进屋的意思:“出什么事啦?” 李二只好站在门口外面,轻声地回道:“听说……高闯王攻打西安,在黑水峪中了官军埋伏,被孙传庭俘获走了!” 高杰大惊失色,他出去一把抓住李二,急切地问:“你说谁被官军俘获啦?” “闯王高迎祥。” 崇祯的御书房内,一派欢腾。似乎已是久违了的欢声笑语,正绕梁回荡在崇祯的身边。 生擒闯王高迎祥,这是崇祯在近一年之内最令其兴奋的大事。自从农民军烧了凤阳、掘了大明的祖坟之后,崇祯便对农民军咬牙切齿,视为不共戴天的死敌。而农民军中势力最大、最令崇祯为之头疼、胆寒的,也就是这个闯王高迎祥。他不仅兵多将广、坚甲铁骑、将卒亡命而锐不可挡:且队伍训练有素、组织严明、通晓阵法,故被大明臣将称为狡不可挡、悍不可挡。 为剿灭高迎祥,崇祯特调五省总督洪承畴“专办迎样”,并调升孙传庭为陕西巡抚,协助洪承畴追剿闯王高迎祥。孙传庭这山西边关大汉,果然不负众望,于当年七月,引高迎祥进入黑水峪埋伏圈,经过四天四夜的连续激战,加之连日大雨不停,困在山谷荒野之中的高迎祥粮饷断绝,溃不成军,闯王高迎祥也因病被擒。 如今,这么一个令人心悸胆寒的混世魔王被押解来京,这消息怎能不让崇祯开颜大笑呢! 升任首辅、志得意满的温体仁,刚刚接任不久便获此捷报,自然也是喜不自胜。温体仁手指洪承畴,热情赞誉:“洪总督谋略超群,摆脱李自成三路设伏,亲自械送贼首高迎祥抵达京师,一路辛苦,功勋卓绝啊!” “赐洪先生蟒袍、玉带!”崇祯对洪承畴早就熟悉。其曾祖父洪以诜,官至太子太师、武英殿大学士;祖父洪有秩,为兵部尚书兼都察院右副都御史,而其父洪启熙,官位与其祖父相同,也是兵部尚书兼都察院右副都御史。 出身于这样高官显宦之家的洪承畴,从小便知书明理,熟谙兵法,早在二十四岁那年,便高中二甲进士;而立之年,被擢升为两浙提学道佥事。三十五岁时(即天启七年,公元一六二七年)升为陕西督粮道参议。三十七岁,(即崇祯二年,公元一六二九年),一次陕西农民军兵犯耀州,洪承畴仅以部分官兵和当地乡勇,智取勇斗,乘雷雨之夜,将其围歼。 从此,洪承畴的文韬武略得以展露,加之他勤于政事、公正执法,官声政绩,满朝一片赞誉。洪承畴也由是得到崇祯的青睐,官职步步高升,如今已一跃而成西北五省总督之封疆大吏。 崇祯对洪承畴的官声政绩虽说了若指掌,但因洪承畴一直戍边在外,追剿农民军,故崇祯与洪承畴召对的机会并不多,甚至对洪承畴的相貌也不十分熟识。今见洪承畴仪表非凡,相貌堂堂,龙心大悦!他上前扶起跪拜的洪承畴,亲切有加说:“朕倒要看看这个闯贼高迎祥长的什么模样?御审廷判!活剐凌迟!” 王承恩手拿塘报走进,这位老太监见多识广,—向宠辱不惊,但今天他却脚步轻快,喜笑盈腮:“万岁爷,满夷皇太极遣使送来议和信。” 崇祯一听,连忙惊讶起身:“皇太极要求和?怎么说?” “不是求和,是议和。”王承恩展开议和信读着,“大清国皇帝致书明国皇帝……” “行了,不要读了!”崇祯挥手制止王承恩,“这个皇太极,他消息倒很快呀!看朕消灭了高迎祥,扫平了内乱,就想议和了!哼!什么‘大清国’,本我建州一隅之地,竟也想跟我大明平起坐啦?”…… 崇祯一口回绝并辱骂大清国的消息传回大清的崇政殿后,皇太极直气得一拳击在桌子上:“这个崇祯小儿无理!拒绝议和,反欺我辱我大清,朕当与他决一死战!” 由于崇祯的刚愎自用,不善策略,使大明王朝再一次失去议和的历史机遇。继阿济格侵扰之后,崇祯十一年(公元一六三八年)九月,多尔衮率领十万清军再次大举进兵,而沉浸在狂妄自负之中的大明王朝,对此竟毫无所知,浑然不觉。 熙春院,这所京都的世外桃源,到了晚上门前依旧是红灯高悬、轻裘肥马;而庭院内,亦依旧是风吹竹韵,月媚花容,宛如人间仙境。 正自春风得意的西北五省总督洪承畴,他没有乘驷马高车,而是轻车简从来到熙春院,他身着常服,只携两名随从走进了大门。 两名随从守立在外,洪承畴独自走入客厅。洪承畴对这里并不陌生,因为他每次进京,只要一有闲暇,他便肯定会到这里来留连缠绵,一解戎马征战的疲劳。 妥娘见是洪承畴,顿时笑脸盈盈:“哟!洪总督再次光临敝院,贱妾不胜惊喜,这边有礼了!”说着道了个万福。 “院主太客气了!”洪承畴目视着妥娘,彬彬有礼地,“上次和温大人一同前来,未能尽兴,这次单独造访,再登贵院,一解纷忧!” “大人屈尊卑院,令贱妾不虞之誉!”洪承畴乃学富五车、满腹经纶的风雅儒将。知书达理,温文尔雅,每次到来都给妥娘留下极深、极好的印象,故妥娘对洪承畴的到来,是发自内心的热忱与欢迎。妥娘亲自为之沏茶端盏:“敢问洪总督:是陪酒观舞,还是伴唱堂会,点叫哪位婵娟美人?” 洪承畴摇头一笑:“老夫一概不要!” 妥娘诧异地:“一概不要?那大人要什么?” 洪承畴两眼直视着妥娘:“要……就要你!” “要我?”妥娘瞠怒地冷然一笑,“请人人不要见怪,贱妾身为院主,从不做伴相陪。” “卑职既不要院主执壶相陪,也不要院主抚琴伴唱。”洪承畴礼貌地站起,拱手相邀,“洪某久闻院主芳名,聪颖过人,棋艺高超,只想有劳院主对弈一局。” “对弈?”妥娘眼望着洪承畴,“洪大人久征疆场,想必搏杀有力,妾身怎敢献丑?” “见笑见笑!”洪承畴拈着胡须,微微一笑,“巾帼不让须眉啊!院主请!” 一个丫鬟闻声立即拿来围棋,摆好。 妥娘挥手相邀:“洪大人请!” 洪承畴注目凝视妥娘,兴致勃发地说:“对弈之前,先对赋一首如何?” 妥娘系出江南名门,早年与复社东林党人那些诗坛才子多有往还,故琴棋书画,无所不通。妥娘见洪承畴除下棋之外,还要赋诗,她清楚这是洪承畴对外间传闻的有意试探。而妥娘对这位戎马征战、百战百胜的将帅,除领兵打仗的韬略之外,到底有多少文墨也想趁机窥探一下。于是她毫不扭捏,豪爽地答道:“只要大人高兴,妾身献丑奉陪,将军请赋!” “那就以此棋相对吧!”洪承畴盯视了一会儿围棋,“对赋方、圆、动、静如何?” 妥娘一笑:“妾身不敏,愿闻其详。” 洪承畴手指围棋,摇头晃脑地:“方若棋盘,圆若棋子,动若棋生,静若棋死。” “将军督理五边,这方、圆、动、静嘛……”妥娘凝眸一想,立即奉答,“方若行义,圆若用智,动若驰骋,静若得意!” “好!果然名不虚传、不同凡响!”洪承畴惊诧得竟一下子站了起来,他双目直视,情由心生,不禁由衷赞叹,“想不到妥娘容颜秀丽,竟如此聪慧有才!” 就在这天的当晚,大明边关的延庆县衙内,一幅巨大的“寿”字条幅高挂中堂。 红烛高烧,男欢女笑。白白胖胖的监军太监邓希诏高坐堂上,喝得醉眼迷蒙。县城内的文武官员齐聚在这里,正在为这位脑满肠肥的太监监军祝寿。 负责驻守的总兵吴国后端着酒杯醉醺醺地说:“邓公公五十大寿,咱们开……开怀畅饮!祝邓公公百岁平安!”说着举杯又一饮而尽。 邓希诏虽已脚步蹒跚,但仍举杯痛饮:“好!咱就喝它个百杯,求个百岁平安!”转身对侍候的兵卒:“来人,摆上它一百只杯子!” 待兵卒们将百只酒杯摆好后,吴总兵手指着酒杯:“都给我满上酒!咱们一杯一杯地喝!” 此刻,只听外面一片嘈杂。 一士卒匆匆跑入:“稟报邓公公、吴总兵!辫子兵打来了!” 众人顿时一片惊恐:“什么?”“这可怎么办啊?” 吴国后一把抓住传令的士卒,上去给了个耳光:“你小子扯淡!惑乱人心!辫子兵打来,本……本总兵怎么不知道?他们还……还在关外哩!”说着将士卒往门外一推:“你给我滚!咱们大家继续喝,一定要喝完这百杯寿酒,祝咱邓公公百岁平安!” 传令士卒从门外爬起来,并没有离去,而是重又踉跄进屋:“总兵大人!辫子兵真的打来了!” 众人一阵骚乱,有人开始往外移动…… 邓希诏望望酒杯,又望望起身欲离去的人们:“吴总兵,大家这么一走,酒不喝完,岂不等于咒我邓某折寿吗?” “站住!”刚欲起身的吴国后总兵一听这话,重又坐下,并厉声喝道,“不喝完这一百杯酒,谁也不许离开!难道你们想让邓公公折寿不成?来,喝!” 传令的士卒急得顿足捶胸:“大人!辫子兵已经破了北门了!” 众人重又骚动…… 吴国后望了一眼监军邓公公,见邓公公一脸阴沉,面有不悦,便又高声喝叫:“有我吴总兵在此,你们怕什么!本总兵练就一身奇怪武功,我的肚子是双层肚皮,刀砍不进,枪扎不进!来,还剩十几杯了,都给我喝……” 吴国后的“完”字尚未出口,多尔衮冲进屋来,手起刀落:“去你娘的双肚皮,到阴曹喝去吧!” 吴国后翻眼看了一下多尔衮,“你是谁”三字未及出口,便“啪”地一下栽倒在地! 太监邓希诏如梦方醒,跪在地上举剑连声呼叫:“饶命!将军饶命!本监军献出尚方宝剑” 多尔衮接过尚方宝剑,拔出鞘来,哈哈大笑地用力一挥:“进兵居庸关!” 此刻的熙春院内,洪承畴和妥娘还在挑灯对弈。看来二人不知是真的棋逢对手、将遇良才?还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反正夜色虽深,二人仍都无意离开这棋盘。 洪承畴手执白子推向黑白交织的棋盘,目视妥娘,神采飞扬地说:“可要当心啊!不要中了我的十面埋伏噢!” 妥娘并不示弱,她将一枚黑子捏在手中,凝视着洪承畴,眼里陡生异彩:“明知十面埋伏,也只好铤而走险啊!”说着故意将黑子投了下去,“中就中了,看将军怎么办吧!” “那就只好吃了!”洪承畴并没有去吃黑子,而是一把握住妥娘玉手,用一双火辣辣的目光,直视着妥娘,“洪某幸见娘子,今生不再期求!妥娘,嫁给我吧!我俩终生为伴,结为秦晋……” 妥娘心中一动!她虽然早就看出了洪承畴的心意,但一经正式提出,她还是激动得心跳不已。其实,她对洪承畴也是早就心生好感,似自己这等青楼女子,已是这般年华,早应选择一个归宿。但心高气傲的妥娘,看不起京中的那些高官显宦,每当人们提及此事,她都一概婉拒。可对于洪承畴,虽然来往次数不多,但自打见第一面起,她便怦然心动。几次交往下来,她发现洪承畴不仅相貌伟岸、仪表非凡,而且的确谈吐儒雅、胸有韬略,难怪为当今圣上倚为国之干城。妥娘虽然眉目生情,但并没有立即答应,而是抽回自己的纤纤玉手说道:“妾身虽命薄青楼,还不愿意成为没有名份的小妾!” “不不不!是为次妻!次妻!”洪承畴又紧紧握住妥娘的手说道,“人生得一知已,斯世当足矣!名份虽为次妻,可我的心永远在你的身上,我洪某对天起誓!” “谁要你起誓了?”妥娘嗔怒含笑地说,“妾身风尘十年,食则珍肴,衣则锦被。那些达官贵人,风流才子,对我们吟诗作赋,捧为花魁,一俟桃花落红,年老色衰,还不是弃之如敝帚!”她含情脉脉地睥睨一眼洪承畴,“只要你真心待我,即使为侧室,倒也无妨在意。” “妥娘!洪某与娘子结为百年之合,也不枉为一生!”洪承畴见妥娘应允,激动地站起上前一把揽过妥娘腰身,拥抱在怀中,两片火烫的嘴唇凑上去,正要亲吻…… 门外传来急促的敲门声:“洪大人!洪大人!” 洪承畴舍不得放开妥娘,他一边搂抱,一边喝问:“什么事?” 门外的声音:“清兵已经入关,皇上有旨,令大人火速返回西北镇剿闯贼,以防其兴风作浪!” 洪承畴听后一惊,连忙放开妥娘,一时低头无语。待他抬起头时,只见妥娘也正用一双凤眼凝视着他,眼睛里充溢着惊愕和期冀。 在通往八达岭的山道上,一帆风顺的多尔衮正得意扬扬地和副帅豪格骑马行进。 多尔衮突然勒住缰绳,停马观望,神路两旁的石兽依稀可辨:“这是什么地方?” 身旁的马探立即禀报:“回王爷!这里是天寿山,前面就是昌平,左边是明朝的德陵。” 多尔衮掉过脸来问:“德陵……?” 马探继续禀报:“德陵,就是崇祯的哥哥熹宗的陵寝。” 豪格系皇太极的长子,虽年龄与多尔衮相仿,但因辈分差异,豪格对这位叔辈的主帅甚为尊重。他一勒马缰,高兴地说:“九叔,把它烧掉吧!” 多尔衮笑着点点头:“李自成在安徽凤阳烧了他的祖坟,我这次在昌平再掘一次他哥哥的皇陵,让崇祯小儿哭丧去吧!”说完,一挥战刀:“烧!” 消息传到大明宫中,朝廷自是又一派混乱、悲愤和惊骇! 崇祯龙颜大怒,把满腔的怒火,都一道倾泄在了继任不久的首辅温体仁身上。温体仁当初为驱赶周延儒下台,曾极力吹嘘自己、贬低周延儒,拍胸立誓,平息内忧外患。活捉高迎祥和皇太极主动求和之后,更是大吹大擂,言之凿凿。仿佛他已荡平外夷内寇,尽可让皇上高枕无忧。如今,温体仁的大言狂语,音犹在耳,崇祯厉声申斥: “你不是说周延儒既不知兵,更不会用兵,而你自幼熟读兵书,料敌如神吗?怎么布兵山西,而夷贼却进兵河北,占据延庆?” 温体仁万没想到大清会这么快进兵关内并放火烧了德陵,一向巧舌如簧善于诡辩的温体仁,此时也只有低头俯地:“臣实愚钝不聪!陛下,臣已经传令兵部急调山东、山西、大同、保定五万兵马入援京师,大同总兵王朴业已卒军前往居庸关狙击……” 崇祯打断他:“关键是镇守昌平,护好德陵!” 温体仁再拜到地:“臣罪该万死!” “咳,说这些干什么!”崇祯不耐烦地说,“朕是让你赶紧加派重兵,镇守昌平,守护德陵!” “陛下!”温体仁抬起头来,眼中已盈有泪花,“德陵……” “德陵怎么啦?”崇祯急切地问道。 “德陵已经被多尔衮烧毁了!” 崇祯一下子跌坐在龙椅上! 王承恩见皇上久久地呆然不语,惊恐地连忙上前抚慰:“皇上,皇上……” 温体仁见皇上如此,也惊骇不已,赶紧上前:“皇上,请保重节哀……” 崇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后,将手一挥,示意让他们下去。 温体仁等起身刚欲离去,崇祯又突然发话:“此事切不可让懿安张皇后知道!” 张皇后是崇祯哥哥熹宗朱由校的正宫皇后,而德陵正是熹宗的陵寝,故崇祯特意叮嘱。可哪知他们听后,并未立刻应承,温体仁只是为难地望着王承恩。 王承恩迟疑地说:“万岁爷,张皇后她……她全部知晓。” 崇祯一把抓住王承恩:“那皇嫂她……?” “当场昏厥!” 当晚,崇祯来到张皇后寝宫看望时,张皇后正脸色苍白地躺在床榻上。 崇祯跨入后,抢行一步跪在张皇后的床前:“皇嫂在上!前有凤阳祖陵被毁,今又皇兄陵寝遭劫,朕万分痛心!五弟既愧对皇兄在天之灵,也愧对皇嫂辅佐朕的一片苦心。朕枉为天子……枉为天子啊!有辱皇兄,玷辱列祖列宗啊!” 崇祯泣涕涟涟,痛心疾首。 随同崇祯前来的田贵妃、王承恩等连忙上前劝慰:“皇上千万不可哀伤过甚!皇上只有保重龙体,方能消除内忧外患,为先帝报仇!” 崇祯被搀扶着站起来,发誓道:“请皇嫂放心,平息战乱后,朕一定为皇兄重修德陵!” 张皇后直到这时,方缓缓地转过身来,她目视着崇祯,冷冷地问了一句:“皇陵毁了可以重修,如若江山毁了,也能重修吗?” 崇祯倏然一惊:“皇嫂,此话何意?” 张皇后从床上坐起,挥手摒退了左右。 张皇后目光炯炯地盯视着崇祯:“请问皇上,果真想打败大清,一雪国耻?果真想励精图治,挽救大明?果真想平息战乱,中兴大明?” 崇祯扑地重又跪下:“皇嫂何出此言?皇嫂有何教诲,请明示!” “此次满清统重兵,大举进犯中原,志在夺我大明江山。敢问皇上,何以打败大清?朝中何人可以担此重任?朝中可有统领天下兵马之人?朝中可有稳操胜券之师?……” “这……” “朝中既没有统领天下兵马之将帅,又没有稳操胜券之师。请问皇上,朝廷何以确保此战必胜?如不能打败进犯之敌,谈何励精图治,谈何大明中兴?” “依皇嫂主见?” “朝中放有可使满清心惊胆寒之人,只怕皇上不敢启用!” “谁?” “祖象升。如启用祖象升,一是他对后金多年征战,了若指掌;二人此人刚直不阿,浑身是胆,对满清决战,定可一战而胜!” 崇祯听后,半晌未语,他缓缓站起来,沉思道:“祖象升可是一罪臣啊!” “罪臣?”张皇后霍地掀去棉被,翻身下床,“祖象升为大明长年戍守边陲,抛家舍业,浴血征战关东。京师被围,他两次飞驰援救,多处受伤,血染战袍,解围京都,何罪之有?” 崇祯听后,精神为之一振,大拜:“谢皇嫂指点!朕几天来,正为此愁困苦恼,寝食不安,今皇嫂一番话,使朕顿开茅塞。来人!” 王承恩应声入内。 崇祯:“传旨下去,召祖象升火速进京!” “祖象升怎么还未来京?朕传旨至今,总该有回音了吧?”温体仁刚一步入御书房,还不等他站定,崇祯便急不可待地催问起来。 温体仁连忙跪拜:“已有回音。” 崇祯兴奋地问:“他何时到京?” “他,拒不从命。” 崇祯一怔:“噢,为什么?” “祖象升一向桀骛不驯,这次更以替父守孝为名,抗旨不从。”温体仁因在袁崇焕一案中与祖象升结怨甚深、势不两立,故此他在回禀时,便极力诋毁。 “为父守孝,人之常情。怎能说抗旨不从呢?”崇祯此次倒是甚为通情达理,“再派人下去,代朕吊唁。如今国难当头,请他转孝为忠,替国分忧。过去罪名,不仅一概赦免,朕还加拜他为兵部尚书,统领全国兵马!” 温体仁一听对祖象升不仅赦罪,还加官兵部尚书,统领全国兵马,如此权威,岂不又将造就一个袁崇焕,又将造就一个自己的劲敌!他不待崇祯的话音落地,便急忙劝阻: “陛下!臣斗胆恳请圣上三思:不可对罪臣施恩太过,以助长罪臣之气焰!” “施恩太过?” “此言虽由老臣一人说出,实是诸臣百官的多人共识。” “还有何人?” 温体仁从怀中掏出几份疏文:“这是几位御史、大臣们的奏疏。” 崇祯接过,翻看了一下后,冷冷地问道:“那依你们所见,此次决战,何人可抵御清兵?可统领全国兵马、决胜千里呢?” “这……?”温体仁对此猝不及防,以致半晌无语。 “说呀!舍祖象升,谁可担此重任?” “洪承畴可用。” “胡扯!”崇祯一拍桌子,站了起来,“西北剿匪,虽斩杀了高迎祥,但李自成、张献忠仍盘据山野,蠢蠢欲动,如此刻调离洪承畴,岂不是让闯贼得以死灰复燃?那样内忧外患,遥相呼应,我们顾此失彼,何以为战!温爱卿,你身为首辅,如此浅显之道理,怎么竟然不知?” 温体仁头冒冷汗,连连地说:“老臣愚钝,愚钝!” 崇祯敲着那几份疏文,继续斥问:“你的这些人谁可以统御三军,与清兵决战?” “老臣一时尚未想好。” “哼!清兵已经入境,连统领三军的将帅都没想好,何以克敌制胜?”崇祯把奏疏用力摔在桌上,“都是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之徒!朕意已决,此次与清兵决战,非祖象升莫属!” 温体仁惶恐地跪拜。 崇祯:“朕即刻派人前往祖象升家乡,再请祖象升!” “臣遵旨。”温体仁退下。 王承恩虽然从不参与政事,但他对朝廷上百官的争斗,却是洞若观火,一清二楚,忠奸分明。他见温体仁走远后,凑近崇祯:“不知万岁爷准备派何人前往?” “你说怎么样?” 王承恩摇摇头:“祖将军是位宁折不弯的硬汉,决非一般的庸碌之辈,更非官爵利禄所能打动,过去立有大功却反遭冤屈,早已是心灰意冷,心存芥蒂。若老奴前往,他一句‘守孝在身,实难从命’就把老奴顶回来了!” 崇祯怔住:“依你说,该怎么办?” “依老奴之所见,唯有一人前去,定可成功!” “谁?” 河北祖象升府内的祭堂前,香烟缭绕。祖象升正在祭拜。 管家杨正朝走了进来。杨正朝本也是宁远的一员战将,因袁崇焕蒙冤,祖象升又遭贬斥,杨正朝对朝廷心灰意冷,一气之下,弃去兵戎,随祖象升来其老家,做了祖象升的管家。他走近祖象升,悄声地说:“来了位钦差大臣,正在客厅等候。” “干什么来的?” “还是征诏大人进京。” “告诉来人,祖象升一介布衣,加之家父新故,守孝在身,难以见官见客,恕请见谅。” “这位钦差,不同一般官吏……” “我不管是谁,概不接待!”祖象升虽然声调严厉,可仍然跪拜在那里。 杨正朝竟也不肯走开:“这位大人,不接待恐怕不妥吧?” “有何不妥!他无非是当朝的首辅次辅、皇亲国戚,有什么了不得!” “本人既非首辅次辅、也非皇亲国戚,可你祖大人是见也得见,不见也得见!”钦差说着随声走入。 “岂有此理!”祖象升霍地站起来,待他转身,见来人竟是范景文时,不禁欣喜异常,“原来是你呀!他们只说是钦差,未道姓名,若早知是你范大人,我当八十里外躬迎!快,请到书房去坐。正朝,上点好茶来!” 祖象升与范景文虽多年同朝为官,又是肝胆相照的诤朋好友,但是今天的谈话,显然并不投机。 祖象升猛地把茶杯一放:“不,我不去!” 范景文似乎早就料到祖象升会如此表态,他既不着急,也未动气,而是笑吟吟地端着茶杯,吹着浮沫:“象升,谁不知你是血性汉子,我不信你真心不愿出山!” “在朝为官,须善于逢迎拍马,结交权贵,这些我全然不会,即使我官复原职或有更大迁升,也是无法久任的!既如此,我何苦去趟那浑水!大明律法,祖宗规矩:子守父丧,可三年君命不过其门啊!” “可这次不同,一是夷贼入侵,大兵压境,国难当头;二是张皇后和皇上,力排众议,亲自点将,言此次决战非祖象升莫属!象廾,众望所归,大明江山系于你一身啊!” 祖象升是位丹心梗直、性硬无私的金刚铁汉,他忿奸嫉邪,宁折不弯、铜肝铁胆,但却经不得一番温语好话。当他一听皇上与张皇后亲自点将范景文的“大明江山系于你一身”之后,立刻激动得倏地站起: “朝政千疮百孔,弊病丛生,想当年熊廷弼、袁崇焕,哪个不都是能人战将?哪个不都是委以重任?可结果呢,熊将军廷杖而死,袁督师凌迟而亡,含冤至今……哪一件事不令人痛彻肺腑、肝肠寸断?” 范景文是个对祖象升知根知底、了若指掌之人,他沉吟了一会儿,凛然正色地说道:“正因如此,你更不能不去!” 祖象升一怔:“为什么?” “咱且不说熊将军,只说本朝的袁督师,他谋国之忠,天日可表。蒙受冤情,可谓空前绝后!但他蒙此奇冤,仍在狱中写信召你回来守卫京师,这就是袁督师的博大胸怀!他明知朝廷腐败、奸党弄权、圣意不明,可他想的是国是民!他曾说:个人名誉性命,与国家兴亡相比,当应舍弃个人,余下置之不顾,唯有精忠报国!以致临刑前,面对千刀万剐,他仍高声吟诵:‘死后不愁无勇将,忠魂依旧保辽东!’祖将军,你我都是袁督师的亲密部将、朋友,当今国难当头,又一次千钧一发,大明江山危如累卵,如若袁督师在世,他会眼看着大明江山崩溃而不救?他会眼看着大明江山亡故在自己手中吗?……” “不必再说了!”祖象升未及范景文说完便霍地站起,他已是泪流满面。 祖象升咚咚咚几步跨进祭堂,手拄着那柄宝剑,跪拜在先父遗像前:“父亲大人在上,国难当头,孩儿决心移孝作忠,前去杀敌报国,请恕孩儿不孝!” 第十七章 浩气长存 范景文将皇上的圣旨交付祖象升之后,便先打马回京了。而祖象升只略略处置了一下家产,便携同杨正朝也紧接着离家赴京就职。 杨正朝本来就是一位将军,也是一位侠义刚烈之士,只因看不惯奸佞的欺天昧法、陷害忠良,才随同祖象升一道弃官不做、卸甲归田的。今见祖象升沉冤昭雪、拨云见日:杨正朝也俨然换了个人一样威仪赫赫、浩气昂昂,打马前行,兴奋异常。 然而,他这兴奋未能维持多久,待到他们主仆二人一出城关、驰骋田野时,他们的兴奋倏然消失了。放眼望去,只见田野一片荒芜。路上,行人衣衫褴褛,满脸菜色,骨瘦如柴。 本来一路上有说有笑的主仆二人,顿时变得哑然失声了。祖象升蹙起了双眉,只觉得心头发紧,喉咙发苦,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难受。祖象升回望身后同样忧心愁苦的杨正朝,正要说些什么时,突然路边一个老人跌倒,祖象升连忙下马来搀扶。与老人同行者告诉祖象升:“老人家是饿的,已经三天没进水米了!” 祖象升扶老人坐定后,让杨正朝掏出干粮,递给跌倒的老人。 谁知,顷刻间忽有一群乞丐蜂拥过来,同时伸出一双双又黑又脏的手! 杨正朝将干粮分给他们,直到袋内空空。 天近黄昏,祖象升和杨正朝终于赶到了京师。他们来到永定门外,两人刚想松一口气,继续催马驱进时,忽见街道旁,一个插着草标的女孩跪在路边,以身待卖。 祖象升跳下马来,掏出银子递给女孩的父亲:“别卖了,拿去度日吧!” 父女喜出望外,连忙长跪拜谢! “京城也有卖儿卖女的啦?”祖象升告别父女后,自言自语地嗟叹。 杨正朝低垂着头,沉吟不语。但当转过街口来时,他却猛地怔住了:“大人,你看!” 祖象升顺着杨正朝的手势望去,顿时惊呆:路边竟跪着一排插有草标的女孩! 傍晚,祖象升、杨正朝带着满腹的愁思进到内城,待他们正欲进湖广会馆休息时,突然门口两位管家模样的人拦住了马头:“敢问可是祖将军?” “正是。” “小人在此恭候将军已经多时,首辅温大人吩咐,祖将军一到,请立即过去!”一顶崭新的八抬大轿过来,家人躬身挥手:“祖将军,请上轿。” “去哪儿?” “京都一处最好的所在,温大人正在那里迎候。祖将军请!” 祖象升迟疑地望着这八抬大轿。 傍晚,熙春院。 这里自从上次妥娘允诺洪承畴之后,她便毅然金盆洗手、洗去铅华,脱离了乐籍。如今,是一位新院主在这里主持,这位新院主虽说也是妥娘在秦淮时的姐妹,虽说也同样的年轻俏丽,但为人处事、待人接物却与妥娘迥然不同。这是一位商女不知亡国恨、唯利是图、纵情享乐,只知奉迎拍马的人物。但也正因如此,装饰一新的熙春院倒显得比妥娘时期更加红火,更加奢靡。一进街衢,远远地便可看到熙春院奇灯异彩,听到熙春院笙歌嘹亮,嗅到熙春院香气馥郁、粉烟满街! 一个木牌醒目地立在那里:“今晚客满。” 那位新来的院主正玉树临风般地站在门前,在一一挡驾:“对不起,今晚不接客!”“院子被毛大人全包了!” 那些乘兴而来的公子哥儿,不甘心地问:“那楼上呢?” “楼上也包下了。” “这么大的院子,全满,是什么客人呀!”公子哥儿们只好悻悻离去。 而熙春院内,幽静的一层层房舍、厅堂此刻都已摆满了桌椅、杯盏和碗筷。男女侍从分两排站立着,在静静地等候。 毛云龙因系这里的常客,又是今晚的主管,只见他穿梭往来,指挥若定。此人虽然打仗不行,但指挥起这些青楼妓女却是如鱼得水,井井有条。只见他略一招手,便有几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美女列队飘了过来:“今晚好好侍候,首辅温大人定有重赏!” 熙春院门前,一顶轿子落地,祖象升从轿内走出,茫然地看着这灯红酒绿,粉脂飘香:“这是什么所在?” “熙春院。温大人专此在这里等候。” “怎么在这等地方?”祖象升皱起了眉头。他依稀记起,几年前曾随同袁崇焕光顾过一次这烟花粉地,但那是因为袁崇焕遭冤赌气……一想到袁崇焕,祖象升立时又平添了几分警惕。 新院主不了解祖象升与温体仁的恩怨,自然也就未能察觉祖象升的神情变化。她依然卖弄风情地介绍着:“这可是京城第一等的好去处!苏州园林、湖光山水、江南秀色,可谓京都最为著名的场所,景美、酒美、菜美、人更美!温大人三天前就包下这里,并吩咐下人准备,这对温大人来讲,可是破天荒的礼遇,专为迎接祖将军啊!” 祖象升怔在那里,正不知如何是好时,突然,那群美女蜂拥而出,一个个华装美饰、香风扑鼻,还未及祖象升反应过来,这群美女便不由分说地簇拥着祖象升,走进院内。 温体仁、毛云龙笑容可掬地迎出来:“祖将军,欢迎,欢迎!” 几经曲折,来到一座幽静的所在。这地方十分小巧,只有一张餐桌,设置在精美的假山旁,鲜花绿草,流水淙淙,配以彩灯流苏辉映其间,实乃人间仙境!祖象升正愣怔时,只见毛云龙笑眯眯地将手一挥,男女侍从们便将山珍海味一道道地摆放桌上,两名早已选定的美女也随之站到了祖象升的身旁。 温体仁笑吟吟地指着首席:“祖将军请!” 祖象升扫视着桌上丰盛的美酒佳肴,没有就座。 温体仁依然笑容可掬:“在外夷入侵、刁民作乱、内忧外患、国难当头之时,祖将军临危受命,拯大明江山于既倒,救亿万百姓于水火,使大明国泰民安,中兴有望。这是社稷之福!京都和皇上都在期盼将军的到来,温某这几天一直翘首等待,如大旱之盼甘霖也!今借熙春院一席宝地,特备薄酒,为祖将军接风洗尘!”说着吩咐侍女,“快给祖将军斟上美酒!” 毛云龙谄媚地吩咐陪侍的美女:“定要陪祖将军一醉方休!” 美女甜甜地一笑,高举酒杯,满脸春风:“来!诸位都举起杯来,为祖将军接风洗尘,干尽此杯!” “慢!”祖象升一推美女,喝止了温体仁,只见他随之站起身来,脱去了战袍,而里面穿的竟是一身孝服麻衣!如此青楼妓馆、如此豪华盛宴,而客人竟是一身孝服,这怎能不让人惊诧不已!人们如同呆傻一样注视着祖象升,竟半晌无人言语。祖象升拱手一揖:“请温大人见谅!祖某父丧未久,便连接圣旨,移孝作忠,奔赴京师领命,但祖某重孝在身,实无法与诸位同席共饮!” 温体仁见此情景,强压下内心的不快,挥手斥责陪酒的美女:“你们下去!”随即转向祖象升,“久闻祖将军是忠孝之人,但不知将军仍守孝在身,乞望谅恕!今晚,咱不喝花酒,只为祖将军一路鞍马风尘,这些权作充饥吧!” 毛云龙连忙奉迎地:“对对对!不喝花酒,只是充饥!来,祖将军,干!” “对不起!祖某我一路所见,饿殍载道,饥寒遍野,京师内外也到处卖儿卖女……想起这些,眼前美味佳肴,祖某实在难以下咽!” 毛云龙望了一眼温体仁,只见温体仁愠怒地朝他使了个眼色,他便一下子沉下脸来:“祖将军,你我也算旧交,太不给面子了吧?温大人以一朝首辅之尊,连着三天,亲自安排准备,为你接风,而你竟然一拒再拒!我毛某官小职卑,尚且好说,可温大人乃堂堂首辅,你如此刁难捉弄,岂不是把好心当成了驴肝肺!难道你以为有圣上宠爱,就可以恣意妄为吗?请记住,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祖象升本就是个胆大如斗、吃软不吃硬的铁汉,一个小小毛云龙岂能将他吓倒!毛云龙不提旧交还好,提起旧交,过去的仇怨一股脑儿涌上心际,祖象升本想忍隐的火气,此时再也压抑不住,他猛地拍案而起:“祖某有拂温大人的美意,实是对不住!不过,也请毛大人记住,我祖某生来愚笨,此次受圣命来朝,只知为国为民,不知有它!” 弓弦崩裂!祖象升重新披起战袍,手按宝剑,目光如炬地望望毛云龙之后,又侧目望着温体仁,温体仁连忙躲开他的目光,正思忖如何收场时,突然一声高呼:“大内王公公到!” “请!” 王承恩在杨正朝的陪同下走进,先对温体仁一躬:“首辅大人,圣上口谕:宣祖将军明日一早进宫谒见!” “臣领旨。”祖象升躬身一拜,转脸向温体仁,“温大人……” “既如此,祖将军一路劳顿,就早些回去歇息吧!” “谢大人!”祖象升躬身致礼,与王承恩等一道离去。 毛云龙刚才在祖象升面前,宛如遇虎羔羊一样亡魂丧胆、钳口结舌,现今一见祖象升等人离去,立时又恢复了他酒肉小人的本色,他蹿到桌前,顺手操起一只鸡腿,气呼呼说:“他不吃,来!咱们吃!” 众美女得此将令,欢呼着一拥而上,争抢美食。 温体仁见此情景,猛地一掀桌子,怒斥道:“就知道吃!” 桌翻椅倒,酒水淌了一地,众美女均像被钉伫立愕然而立。 温体仁没有理睬这些美女们的惊骇,也没有顾及毛云龙的尴尬,因为他此时心中只充溢着四个字:气急败坏。对于祖象升,他情知彼此积怨日深,势不两立,当上次张皇后力主启用祖象升时,他曾再三拒阻。但因张皇后根深势大,未能阻止得了,于是温体仁见硬的不行,便想以此温柔手段款意笼络。但哪里想到,这祖象升竟来了个麻衣拒宴、软硬均不吃!自己几天的谋划,付之流水不说,反倒遭受他的一番抢白,老夫几时这般忍辱含垢、委曲求全、低声下气过?此次在下人面前,丢尽了脸面,我岂能饶你! “臣祖象升遵旨前来领命!”祖象升来到武英殿,跪伏在地。 崇祯连忙步下龙椅,亲切上前扶起祖象升:“祖爱卿移孝作忠,弃家报国,实是朕忠孝两全的肱股之臣!赐座上茶!” 太监闻声走上,将一杯茶盏放到了祖象升的桌前。 崇祯亲自端起茶杯,送上:“我大明饱受满清骚扰进犯之苦,爱卿多年镇守边关,辛劳备至。今皇太极又出兵犯我中原,祖爱卿宏才大略,可有什么退敌之良策?” 祖象升起身拜过后,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臣进京后,耳闻朝中似有‘议和’之说?” 崇祯躲开祖象升的目光,话语有些支吾:“那是温体仁的私议,说满夷建国,日益坐大,威逼神州,令人头疼。满酋皇太极隔年就兵入长城,犯我中原,弄得京师几度戒严,因而他提起,当年袁崇焕的‘议和’主张,与皇太极休战,休养生息……祖爱卿以为如何?” 祖象升断然回道:“臣以为不可!” 崇祯疑惑地:“噢?当年爱卿不是也同意袁崇焕的‘议和’之举吗?” “此一时,彼一时也!”祖象升把茶盏一放,激昂慷慨地,“当时,皇太极初登汗位,羽翼未丰、国力不强,百姓缺衣少食,皇太极故有议和之意;而今,夷虏称帝,东征朝鲜,西灭蒙古,又数次入关掠我大批财物,其国力已十倍于前!皇太极历来野心勃勃,意欲图我中原,此番又挥兵南下,连破我数城,他怎肯甘休罢手呢?再则,前些时皇太极主动议和,遭我拒绝,皇太极已恼羞成怒,在此情况下,如我因战败而议和,必然割地偿银,大明将名誉、财物、人心、土地尽失!况且皇太极已得传国玉玺,志在吞我大明江山,做中原之主,即使此刻他应允议和,也必是‘佯和而实战’!放松我朝戒备,更利于他侵吞中原!” 崇祯连连点头:“依爱卿之见?” “至今,唯有中原逐鹿,拼死一战,方可保我江山社稷!” “爱卿所言,正合朕意!”崇祯听着祖象升那掷地有声的铿锵话语,大受鼓舞,情绪也随之振奋起来:“请教先生,此次中原决战,如要聚歼满夷,需得多少兵马?” 祖象升胸有成竹地侃侃而谈:“此次多尔衮所率清兵共计十三万,我方如能调集三十万兵马,可一举全歼;二十万兵马,虽不能全歼,但可大胜;十五万兵马,则也可驱逐清兵,获取小胜,但最低不能少于十万兵马!” “朕当然要一举全歼!”崇祯兴奋地走到剑架前,拿起尚方宝剑,递给祖象升,“朕特赐你这柄尚方宝剑,统领全国三十万人马!一切便宜行事!来人!” 秉笔太监王承恩应声入内。 “传旨温体仁,十日内调齐南京、山东、宣府、大同三十万兵马,归祖将军统辖。十五日后决战中原!” 祖象升伏地泣拜:“臣定将喋血沙场,决一死战!” 熙春院里一所幽静的包厢内,毛云龙正拥着两位美姬在饮酒。这是个不谙政事的风流情种,昨晚本想借为祖象升接风之机尽情淫乐一番,但谁知那个油盐不进的家伙不仅扫兴,自己又反被温体仁骂了个狗血喷头。今晚他要彻底冲冲这股晦气,他特意将昨晚那两名美女找来,左拥右抱、极尽淫邪。当他扯去一名美姬的外衣,正欲将手伸进这美女兜褂时,突地传来一阵轻轻的敲门声:“毛大人,户部尚书陈演陈大人来了!” “快请进!”毛云龙连忙推开美姬,站起迎接。并随即将其中的一位美女拉到陈演的跟前:“等你许久了。快,陈大人,来一道享此人间尤物!” 陈演虽也是个贪恋女色之徒,每次到此熙春院都纵情放浪、不拘形迹。可这次,面对迎风杨柳般袅娜轻盈的美艳秀色,他却伸出双手阻拒道:“毛兄,为粮草事陈某正火烧眉毛,哪有时间来此处消遣?” “忙里偷闲嘛!”毛云龙见陈演愁眉紧蹙,一脸阴霾,便示意美姬离开,关紧房门,“陈大人自从妥娘嫁给洪承畴后,再没来过吧?” “圣上令十日内为祖象升筹齐三十万兵马的粮草,陈某现今恨不得长出三头六臂啊!” “卑职正是为此,才借此密室与陈大人谈几句私房贴心话。” “噢?”陈演一愣。 “陈大人请坐!”毛云龙为陈演斟上酒,“说起祖象升,陈大人印象如何?” “此人不同凡响!皇上八天之内,连着两次赐授尚方宝剑,本朝决无仅有!”陈演呷了口酒,侃侃谈道,“老夫细细想过,祖象升的确是一位顶天立地的热血男儿,有胆有识,勇于任事,朝野上下,有口皆碑,是位忠于国,孝于家,诚于友,能于军,守其正,全其节,仁义天下的将才帅才啊!” “可有一点,他不是首辅温大人的人。”毛云龙冷冷地插了一句。 “这……?”陈演不知所措地点了点头,“前些时,不是听说温大人在圣上面前表示要摒除私见,尽释前嫌,与祖将军精诚合作,共退满虏吗?” 毛云龙把手中的酒杯一放,余怒未消说道:“温大人本想尽释前嫌,与祖象升修好。温大人为此在这里隆重设宴,亲自布置、亲自过问。当朝首辅屈尊如此,应是给足了祖象升面子了吧?可他竟然不识抬举,来了个麻衣拒宴!” “那温大人让你找我的意思……?”陈演是个极会察言观色、见风转舵的角色,他一面目视着毛云龙,一面急速地沉思着。 “祖象升桀骛不驯、狂妄至极!现今仗还没打,就如此不把温大人放在眼里面,若是一旦成功,全歼满贼,实现大明中兴,那时功可齐天的祖象升,朝廷还容得下他吗?”毛云龙狠狠地用鹰一样目光盯视着陈演。 陈演怵然一惊! 野外。风雪肆虐,被吹折的枯木断枝,在风雪中挣扎。 衣衫单薄的士兵,一个个地从外面抱着雪块走进营帐…… 范景文不由得停下脚步,怔怔地看着他们。 进到祖象升帐内,范景文好奇地问道:“祖大人,那些士兵往帐内抱雪做什么?” “煮水充饥啊!” “用雪煮水充饥?”范景文惊愕地睁大了眼睛。 “皇上的十日期限已过,可陈演调集的粮草却一粒未到。将士们粮秣已尽,唯有如此了!” “岂有此理!陈演这不是违抗圣命吗?”范景文愤然说道。 “他是奉温体仁之命,把粮草全部转往关东了!” “又是温体仁?又是关东?”范景文喟叹地:“范某此番也是有辱使命,甚为愧疚,特来向祖大人致歉的!”说着,施以大礼。 祖象升慌忙扶起:“这是为何?” “皇太极为策应多尔衮进犯中原,亲率大兵袭击关外,致使已经调集的关宁五万人马,被温体仁统统扣住,无法前来与祖大人会合。范某办事不力,无颜再见祖兄啊!” 谁想祖象升竟平静如初:“此已在我意料之中!” “怎么祖兄早知如此?” “大同、宣府的十万兵马已先被截留了!” 范景文更为惊讶:“大同、宣府的十万兵马也没来报到?这是为何?” “拱卫京师去了。” “那大人手下,现有多少兵马?” “两万。” “才两万?”范景文激愤地叫了起来,“名为中原决战,十日期限已到,却将兵马纷纷调离。大战在即,怎么能全歼清兵?怎么能大获全胜?请问祖大人,这调令,是不是又出自老贼温体仁之手?” “除他,谁能有权有胆改变圣意?” “难道这些都有皇上旨意?” “温体仁一向巧舌如簧。他以拱卫京师、解京师之危为名,圣上焉能不允?” “这明明是釜底抽薪,以报私怨嘛!皇上圣明如此,怎么竟然连这点都看不出呢!” “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嘛!一听说皇太极进犯京师,满朝文武均谈虎变色,惶惶不安,温体仁便可私售其奸了!” 范景文长哀叹一声:“那现今,唯有指望南京一路的十万兵马了!” “南京今晨倒送来军报,说十万兵马已集结完毕,明晨即可启程。” “从南京到这里,需要多少时辰?” “只需两日。”祖象升自我宽慰地:“有南京这十万兵马,虽不能全歼清兵,总可以和多尔衮为之一战!” 谢尚政自出卖袁崇焕得以娶妻进爵后,京师已无法驻足,经过温体仁的斡旋筹划,谢尚政得以迁移南京就兵部侍郎职。依照圣谕,明日一早将率十万兵马起程北上,参加中原决战,故今夜谢尚政早早便已脱衣入睡。因此次战事系明清的生死决战,加之这又是两人婚后的第一次远别,所以滢儿今晚极尽温存缠绵,以致引逗得谢尚政兴致勃发、翻身上马、正欲一展雄风之时,突地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 谢尚政本想不予理睬,可谁知外面的敲门声又重新响起。谢尚政不情愿地坐起身来,厉声喝道:“谁?” 门外答道:“大人,是我,毛管家。” “什么事?”这次是滢儿的声音。 “有人来拜访谢大人。” “这么晚,还来打搅?你不知谢大人明晨天不亮就卒兵进发中原,需好生休息吗?”滢儿颇为生气。 “是,夫人。可客人是从北京星夜赶来的,说有紧急公事。” “北京来的?”谢尚政插言,“是什么人?” “首辅温大人派来的毛云龙毛大人。” “哟!是二叔!”谢尚政一听是毛云龙,顿时怒气全消,他慌忙地边穿衣边说道,“快请至客厅稍候!” 待谢尚政来到客厅时,毛云龙正悠闲地坐在那里喝茶等候,及见谢尚政后方站起拱手致礼:“深夜打扰,实为冒昧!因公务紧急,实在是万不得已。” “哪里!”谢尚政慌忙还礼,“二叔千里跋涉,侄婿怠慢不恭了!不知此时前来,有何见教,” “温大人受命皇恩,十分关注中原决战的进展,不知尚政的十万兵马筹措如何?” “请转告温大人,我已遵旨调齐十万精兵,明日一早启程,两日内便可抵达,投入中原决战。” “此去,当可全胜喽?” “军兵士气高涨,个个摩拳擦掌,坚甲利兵,士饱马腾,相信此仗定可大胜!” “尚政想过没有,大胜之后,会是如何呢?” “全歼满夷,永绝外患!当可实现皇上宏愿:国泰民安,大明得以中兴!” “功莫大矣!”毛云龙望着激动的谢尚政,狡黠道,“可尚政是否想过,这功将记在何人身上?” “身为大明朝臣,一切皆为圣上效命,我岂能尚未出师就斤斤计较功禄?”谢尚政对毛云龙的问话,怫然不悦。 毛云龙没有理会他,径自说道:“别忘了,此次统率全国兵马的主帅是祖象升。” “这又有什么?祖象升是我共事多年的袍泽,情同手足。” “说句知心的话,恐怕与祖象升更情同手足的是袁崇焕吧?”毛云龙又阴冷地甩了一句。 “这是何意?请明示。”谢尚政对毛云龙的阴阳怪气甚为不解,他不满地追问了一句。 “试想想,此次中原决战,如大败清兵,大明中兴,这再造江山之盖世首功,当祖象升莫属,祖象升是个不计较功名利禄之人,最看重的当属情义!昔日他冒死违背圣命,领兵出走,继之回师京城,可又抛舍军功;后又擅自脱离边关,跑到北京寻衅刺杀你谢大人和温大人:再之后他又弃官而去……上述种种,都是为了替袁崇焕鸣冤!他对袁案,一直耿耿于怀,如若此次决战得逞,便功可齐天,到那时,他能不为袁崇焕翻案吗?袁案一翻,追究罪源,首先遭杀身之祸的,一为温体仁温大人,另一个就将是你了!” 出卖袁崇焕,这是谢尚政人生中最为愧疚、最见不得人的丑行。谢尚政常常为此而夜间惊醒、头冒冷汗。谢尚政不是那种敢作敢为、阴险毒辣之人,他几年来一直想瞒天过海、首鼠两端,乞望人们忘掉这桩记忆。可怎知今天是怕鬼偏见鬼,遇上这个一心要为袁崇焕鸣冤报仇的祖象升!他听完毛云龙这番话以后,就连握着茶杯的手,竟也不由得颤抖起来,他连连擦拭着头上流出的虚汗,只觉得浑身骨酥筋软。 这时,一直躲在里间聆听的滢儿,一掀帘子走了出来,问道:“二叔,事到如今,您说我们该怎么办?” 毛云龙瞧了一眼滢儿后,转脸望着谢尚政那亡魂丧胆的模样,微微冷笑了一下,然后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来,递给谢尚政:“这是温大人给你的良策。” 谢尚政连忙拿过,展开一看,只见上面赫然写道:“按兵不动。” “按兵不动?”谢尚政惶恐地:“那岂不是有违圣命?” “有首辅温大人替你撑着,怕什么!” “只是……”谢尚政依然惴惴,“一旦皇上怪罪……?” “借多尔衮之手,清除自己的政敌。刀不见血,死不留尸,你何罪之有?” 白天,祖象升帐内。 一参将引领陈新甲走入。这是位新科状元,年轻气盛,颇有一种大丈夫立身处世,须要扬名显贵的豪壮之志。 陈新甲跨步上前:“下官陈新甲参拜祖大人!范大人回京四方游说,上下奔走,集得些粮草、五千兵马,命下官带领前来增援!” 祖象升扶起陈新甲:“一路奔涉,雪中送炭,辛苦你了!” 陈新甲诚挚地:“下官一向崇敬大人,此次能听大人调遣,追随大人,效犬马之劳,实是下官的荣幸!” “快请坐!”祖象升见陈新甲气宇轩昂,年少英后,浑身上下部焕发出一股勃勃生气。待陈新甲落座后,连忙转身吩咐参将:“外面很冷,快安置这些将士们抓紧歇息!” “是”参将退下。 待参将退出后,陈新甲急不可待地:“敢问祖大人南京的兵马可已到达?” “尚无消息。” “南京到此也不过两日路程,迄今已逾四日,怎么还不到呢?京师消息,清朝兵马已集结完毕,明日即要决战,兵马如若不到……”陈新甲说此话时,刚来时的少年意气和激奋已悄然而失,代之以忧虑和焦急。 “祖某已派人前往催促,再耐心等待些时吧!” 参将飞快跑回,边跑边高叫:“杨将军回来了!” 人随声入,历经长途跋涉的杨正朝,像个雪人一样踉跄走进。 祖象升抢步迎上前去:“正朝!南京的兵马……?” “别提啦!”杨正朝只说了这么一句,便疲惫地跌坐在椅子上。 众皆惊诧:“怎么?”“是不是来不了啦?” 杨正朝因长途奔劳,至今仍呼呼地喘着粗气:“南京兵马本已集结待发,后来谢尚政突然变卦,说朝中传令,改为别用。我找到谢尚政,说大战在即,十万火急,我连说带劝,苦苦哀求,他就是按兵不动!祖大人,我们不要指望他了!” “不指望他,又指望谁呢?”陈新甲激愤地站起,大声哀叹,“以两万五千人马,迎战十三万敌兵,无疑以卵击石,叫什么决战?” “要是真有两万五千兵马还好了呢!”参将禁不住插言道,“前天,温大人以京师防务为由,己将大同的一万人抽走了!” “这么说,只剩一万五千啦?这仗怎么打呀?不是明明去送死吗?”陈新甲此刻已由忧虑与焦急,转至了愤愤不平。 杨正朝喝了口水,按言道:“祖大人,还有一个不好的消息——高阳城失守了。” 一直没有言语的祖象升,一听高阳失守,急切地一把抓住杨正朝:“那孙承宗孙大人呢?” “孙大人五子、一侄、十二孙全部阵亡,满门尽忠了!” “温体仁,这个独夫民贼!”祖象升“当”地一拳,桌子上的茶杯掉地,桌子被击了个大窟窿,“奸贼误国!奸贼误国哇!” 祖象升随着这一声怒吼,“哇”地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傍晚,忧愤成疾的祖象升脸色苍白地躺在床上。 杨正朝走近床榻,低头俯首:“祖大人,我去请大夫来吧?” 杨正朝起身欲走,被祖象升一把抓住:“不必!我……只是最近的事情太多,一时急火攻心而已。明日就决战,切不可因此而乱了军心!” 陈新甲正端着一碗熬好的参汤进来,接言道:“大人是国家栋梁,务必请保重身体,大明江山将来还依赖大人独木支撑呢!” “还会有将来吗?我自接圣旨移孝为忠,就抱定了以身殉国的决心。只是万万没有想到,温体仁之流竟借敌国之手,构设陷阱,置我于死地啊!” 这时,参将进来,递上尚方宝剑。 祖象升接过尚方宝剑,凝视良久,置放在床边。 陈新甲因系周延儒的门生,对温体仁的阴毒早有耳闻,如今又亲见温体仁挟怨记仇、害人误国的鬼蜮伎俩,于是气愤扼腕地说道:“朝中许多人都不满意温体仁的行径。大人名满天下,如肯振臂一呼,群臣必定回应,同万岁力争,弹劾温体仁!” “万岁爷若是听得谏言,早就不是今天的局面啦!范景文抬棺死谏,最后也不过尔尔吧!天下不是没有忠臣良将,前朝的熊廷弼、本朝的袁崇焕、韩爌、孙承宗、范景文……哪个不曾进过忠言善策,怎奈我大明朝的几代天子都闭起了耳朵!”祖象升喝了几口参汤,气壮了许多,他拿起放在身边的宝剑,望着崇祯赐予的尚方宝剑叹道,“再说皇上对我恩重如此,生为人臣,总不能发动天下人指责一国之君吧?现今我唯一能做的,只有马革裹尸,以身殉国!” 陈新甲乃热血青年,蒿目时艰、忧国忘家,他激动地伏地一拜:“下官不才,愿随大人同生共死,以全名节!” “不!”祖象升起身扶起他来,“关于你的去留,本帅已有安排。正朝,取令牌来!” 祖象升接过杨正朝递来的令牌,肃然道:“本帅兹派兵部侍郎陈新甲统领一万兵马,前往昌平,协同拱卫京师!” 陈新甲望着祖象升手中的令牌,迟疑地说:“祖大人,仅仅一万五千兵马,如再抽出一万,就只剩五千人啦!” 祖象升仰天长叹道:“唉,这是一场众寡悬殊,必败必死之战!多个一万两万,已经于事无补,还是为大明多留些子民吧!” “那明天的决战……?”陈新甲喃喃问道。 “还谈什么决战!原想四面围敌,后改为两面夹敌……可现在,一切均成泡影!”他举起尚方宝剑,悲怆地哀叹,“调动不了一兵一卒,尚方宝剑又有何用?我祖象升唯有以身殉职而已!” 陈新甲见祖象升如此高义薄云,也激奋地投袂而起,倒地再拜:“生生死死,下官都愿追随大人,大人捐躯,下官也不愿苟生!” “什么苟生?”祖象升陡然变色,训斥道,“在朝为官,应一切以百姓苍生为念!此次令你北上,不是为你,是为那一万生灵啊!他们都是有父有母、有妻有子之人。为了这一万名苍生,为了他们的父母儿女。新甲,这也是你的功德呀!” 陈新甲过去一直以为祖象升是一介多勇少谋的战将武夫,没想到竟有如此的宏图远略、高风亮节。陈新甲鉴于此,只得接过令牌泣涕拜别,“咚咚咚”连磕了三个响头:“既如此,新甲唯有从命了!” 祖象升和杨正朝将陈新甲送出帐外,只见夜色沉沉,雪花纷飞,陈新甲很快便不见了踪影…… 送走了陈新甲,祖象升似乎了却了一桩心愿。因见陈新甲年轻有为、文武兼备,又勇于任事,能为国为民留下这一栋梁之才,还有那一万兵众,他心头好像轻松了许多。回到营帐内,他又叫杨正朝过来,并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正朝,有一事相托。” 杨正朝一愣:“什么?” “将这封信立即连夜送出。” 杨正朝直视祖象升,看破了他的心思,立即回道:“我清楚,这是大人给我留条生路。可大战在即,大人让我临阵偷生,是陷我于不义!” “怎么不义?你名为部属,实为兄弟,自袁督师蒙冤受害,我被罢免还乡以来,你我一直相濡以沫,同甘共苦,是我最知己之人!这封书信,是写给家乡兄弟的,你有此信,他们即可为你招募成千上万的人马。我是想为大明……多留一个有用之才呀!” “如说有用,大人留活,岂不更为有用?” “我和你不同。你尚未招致温体仁的忌恨,而我则不然。此番决战,已经落入了他们设置的陷阱,必败无疑。而一旦战败,作为主帅,即是死罪。我不是死在敌国多尔衮之手,就是死于同朝温体仁的暗算,是断无生还的!但人死,要死得尊严,所以我已选定战死沙场。” “当初,袁督师遭难,有茅元仪兄弟殉葬;今祖大人战死沙场,就让我杨正朝陪伴吧!” 祖象升望着义气千秋的杨正朝,大为感动,他扑过去抱住杨正朝,哽咽无言,只低低叫了声:“兄弟!” 雪花纷纷扬扬,飘落在他们的身上。 远处传来一声鸡啼,告知已是崇祯十一年(公元一六三八年)十二月十日的清晨。 窗外大雪已停,但依然寒风冽冽。将士们早早地便在帐外迎风列队,一派整肃。 大战在即,祖象升已经完全没有了昨天的病态,他又恢复了往日那举鼎拔山、降龙伏虎的胆雄心壮,在杨正朝等将领的簇拥下,精神抖擞地来到队前。 祖象升气势如虹地:“诸位将士,诸位弟兄!今日我们将以五千将士与二十倍于我的清兵决战。我祖象升世受皇恩,明知必死也要勇往直前,全节全义;但各位将士,还可以做最后一次选择。各位如是独子独苗,家有老母悬念,妻子儿女挂记的,趁尚未开战之际离去;如有愿随我与敌军拼个一死的,则请留下。”他转向杨正朝,将令旗向西南方一指:“上天有好生之德,不愿从死者就拿此令旗逃生去吧!” 不待他说完,将士们竟是有如雷鸣般齐声呐喊:“我等愿随大人死战,战死无憾!” 杨正朝跨前一步,将令旗咔嚓一声折断,睚皆俱裂道:“大人麾下,没有贪生怕死之辈!” 众将士效死疆场的呐喊声,山鸣谷应,震天撼地。祖象升见此情景,感动得热泪盈眶,泣声跪在雪地上:“各位弟兄,请受象升一拜!各位视死如归,既令象升感佩,也是象升的荣耀!” 祖象升的话音刚一落地,只听“哗”的一声巨响,所有将士一齐跪在雪地上,呼声震天:“我等誓死追随大人!” 杨正朝迸发而出:“蝼蚁尚且贪生,谁人不爱惜自己的生命?弟兄们都是因为受大人的感召,义不独生!” 祖象升这时缓缓站起,刷地脱掉盔甲,露出一身麻衣孝服,头发上束着白色网布,仰天悲呼:“皇天后土,大明的高山大河知鉴:我麾下弟兄,个个是忠义男儿!” 当日下午,战争爆发。大明将士在祖象升的率领下,以五千兵卒抵御清兵十三万人马。将士们拼死厮杀,忠勇非凡,抱定必死之决心的祖象升挥动长枪,勇冠三军地在敌营中左右冲杀。 祖象升一身雪白的麻衣孝服,在万军丛中格外醒目,清兵头领举着令旗不断高喊:“那穿白色孝服的就是祖象升!”令旗一挥,清兵霎时包围过来。 身已多处负伤,白色麻衣上已点染斑斑血迹的祖象升,在重围中冲杀拼搏,无奈清军枪多兵广、遮天蔽日,只见包围圈越来越小,正在祖象升迎战两名清兵之时,却冷不防被清兵从背后刺了一枪!祖象升跌下马来,他旋即又拄着长枪挣扎着站立起来! 他一手拄枪,一手拔出尚方宝剑,对着宝剑,悲鸣长啸:“圣上,我已无憾了!” 祖象升言毕,举剑挥向自己的脖颈,鲜血喷涌,汩汩流淌在白色孝衣上。 清兵嘶杀着围扑过来,一排弓箭瞄向了祖象升的躯体。 杨正朝见状,大吼一声,有如山崩地裂:“休伤我祖大人!”敌军一时惊愣! 杨正朝趁势纵身从马上跳下,扑伏在祖象升身上!稍顷,箭如雨下,宛如蜂窝一般射在了杨正朝的后背上。 第十八章 玩火自焚 这场所谓的中原决战,激战进行了两天两夜,祖象升和五千将士全部壮烈殉国。对这感天动地的惊世壮举,朝廷不仅未予表彰,相反,身为首辅的温体仁为掩盖罪责,竟又将一盆脏水泼向了死后的祖象升。 傍晚,在田贵妃所居的承乾宫内,崇祯正头扎黄缎带,病体恹恹地倚靠在床榻上。 田贵妃端着汤药递给崇祯:“皇上,趁热将香茶服了吧!” “朕哪有什么病?”崇祯接过药碗叹了口气,“心病难治啊!朕倾其全力,宵衣旰食,寄厚望于此次中原决战,期盼清除满夷,大明得以中兴,可谁知竟遭此惨败!祖象升至今下落不明,有人说他英勇战死,以身殉职,可温体仁的报告说他投靠了清兵……朕胸中郁闷啊!” “事既已如此,还是皇上的龙体要紧!”田贵妃在一旁哄着,“皇上服过香茶,好好睡一觉就会安好了!” 这药是田贵妃亲自煎熬的,崇祯不忍辜负了她的苦心,便接过碗来,将汤药一口气喝了下去。 田贵妃又端来一杯清水呈上,崇祯接过含水漱口。 “臣妾看皇上国事劳心,日见憔悴,亲手烹调馔食,做了两样可口小菜。”田贵妃说着打开食盒,拿起象牙筷夹了一口菜喂给崇祯,“敬请皇上品尝。” 崇祯张嘴细细品味了—下,感动地看着田贵妃:“难得爱妃一片体恤之情啊!” 田贵妃性情爽朗,加上一直深得崇祯的宠爱,故她远不像周皇后和袁妃那样严肃和矜持。今见皇上情绪好转,于是便一脸娇媚地问道:“皇上,味道如何?” “爱妃亲手烹饪,美不可言!美不可言!” “皇上再尝尝这道菜。”田贵妃满面笑容地,接着又夹了口菜喂给崇祯之后,突然停顿了一下,“臣妄在……琢磨一件事,左思右想不得其解。” 崇祯边品尝菜肴边目视田贵妃:“爱妃思虑颇多啊!什么事?” 田贵妃妩媚地侧脸一笑:“臣妾不知当说不当说?” “但说无妨。”崇祯怜爱地看着田贵妃,“国事烦劳,朕与爱妃难得坐叙,有什么尽管说吧!” 田贵妃点点头:“臣妾想:太祖建国之初,定都南京,成祖迁都北京,可为什么仍以南京为留都呢?” 崇祯笑了一下,继而耐心解释道:“南京远离北疆,且有长江环护,外虏不易骚扰侵犯,为子孙万年着想,定为留都,作为备急之用。” “高祖皇帝思虑得多么深远啊!”田贵妃钦敬地赞叹一声后,接着喟然说道:“如今夷贼屡犯京师,国门数度戒严,战乱日烦,国事日非,京城百姓人心惶惶,臣妾和皇儿们惊恐不安,皇上也苦心劳神。江南明媚,何不将京师迁往留都南京呢?” 崇祯一愣,接着警觉地抬起了目光,此刻他的目光已由柔和而变为犀利:“你……说什么?” 田贵妃大约是在崇祯面前娇宠惯了,她根本没有发觉崇祯的神情变化,而是继续说道:“皇上!迁都南京吧!” 明太祖朱元璋鉴于前朝灭亡的教训,在建国之初便对内廷立下两道戒令,一为太监不得干政,第二就是后宫也不得干预朝政。今见田贵妃竟敢如此放肆、侈言迁都之大事,崇祯便立时倏地变脸,声色俱厉地训斥:“这是你当说的话吗?” 田贵妃因自恃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加上容颜姣美,深得崇祯的宠爱,她见崇祯拉下脸来,虽然愣了一下,但仍想恃娇分辩:“陛下!臣妾……” 谁知威颜震怒的崇祯,根本不听她的解释与分辩,而是将手中的汤碗一摔,猛地站起,厉声斥责道:“大明祖宗有训:后宫不得干预朝政!你竟如此蔑视祖制,该当何罪?” 见崇祯如此大动肝火,田贵妃自知是冒犯了龙颜,连忙跪伏在地:“臣妾知罪!不该恼惹皇上……” “你以为朕宠爱你……就可狂言妄语,放肆胡言了吗?”崇祯直气得脸色发紫,浑身抖颤,“列祖列宗的陵寝全在北京,若是听你巧言鼓动迁都,岂不让朕背逆祖宗,成为逃命天子而遗臭天下吗?”说着朝着被掀翻在地的食盒猛踏了一脚,发狠道:“来人!将这贱人打入冷宫!” 曹化淳带着两名宫女闻声走了出来。 田贵妃见此,顿时一阵昏眩,跪地苦求:“皇上!皇上!饶过臣妾这一回吧!” 崇祯理都未理,背身挥手:“打入冷宫!” 曹化淳上前一步说:“贵妃娘娘,请往启祥宫吧!” 启祥宫是所废置的冷宫,是专门用来处置有罪犯错的嫔妃。宫中的妃嫔们平时华服美饰、前呼后拥,但要一旦失势、打入冷宫,其滋味连常人罪犯也不如。因为宫中的太监侍女们都是势利眼的,平时你有权势他们屈膝奉迎,但一旦你丢失了权势,他们不仅对你睬也不睬,而且还冷眼相待、恶语相加。故此这冷宫启祥殿,夏天时蚊虫肆虐,冬天则满地冰霜,加上长期无人居住,寂寞荒凉,虽亦名为宫殿,实则某种程度上连普通监狱也不如。 曹化淳一个手势,两名宫女立即架起田贵妃向外走去…… 田贵妃泪流满面地苦苦哀求:“皇上!皇上!……” 祟祯看着田贵妃那哀苦的面容,想起刚才田贵妃亲手熬药、烹菜的款意温情,心中也涌起一阵痛楚,但他虽噙着泪水,依然硬起心肠:“祖宗法不可循私!走!快走吧!” 王承恩进内禀报:“万岁爷,温体仁已奉旨进宫。” 崇祯没好气地说:“让他去御书房等候!” 待到崇祯回到御书房后,他一见温体仁,便“啪”的一声,将一纸疏文狠狠拍在龙案上! “朕就不信!”崇祯激动地站起身来,“一个如此移孝作忠,看重名节,与满贼不共戴天的人,难道会不知廉耻,不忠不孝,贪生怕死,投降变节?” “陛下!”温体仁显得极为痛心,“老臣也不愿相信这是真的,可如今人心不古,又不得不信啊!” “可还有另一种说法。”崇祯拿起龙案上的另一篇疏文,“说是祖象升处处受人掣肘,号称总督天下兵马,实则麾下只有两万,最后仅以五千人马迎战多尔衮十万大军,血溅麻衣,捐躯沙场。” 温体仁无是陡地一惊,但他旋即便镇定了下来,断然否认:“这,这决不可能,乃一派胡说!” “为什么?” “此人决非亲身经历、亲眼所见。” “若是本人亲历呢?”崇祯盯视着他,目光如炬。 温体仁愣了一下,心想五千人马已全部阵亡,怎么可能有亲身经历之人呢!故他略略沉吟一下之后,依旧以不容质疑的语调反问道:“敢问陛下,这是谁说的?” “兵部侍郎陈新甲的亲身所历!直到决战前夜,他还在中原前线。”崇祯将疏文递给温体仁,“这是他上奏的疏文,你自己去看吧!” 温体仁接过疏文细细看着,半晌没有言语。 崇祯侧目注视着温体仁:“这……是真是假?” “陛下!”温体仁死猪不怕开水烫,跨步上前躬身致礼,“此篇疏文凭空胡乱编造,无端攻击老臣,臣求请陛下朝堂做主,还老臣清白之名!” 崇祯微笑着盯视温体仁:“你可敢与陈新甲当面澄清?” “有何不敢?”温体仁气壮如牛,“老臣当奉陪到底!” 待陈新甲奉旨来到御书房后,崇祯端坐龙椅上,仔细倾听着温体仁和陈新甲的争辩。 “陛下!”温体仁振振有词,“适才听新甲所言,老臣方知:人言风传祖象升捐躯沙场何其谬矣!”他转脸对陈新甲发难,“南京十万大军正在调集运筹之中,怎么能说祖总督麾下只有五千人马?新甲也在祖象升麾下,请问:你那一万人马到哪里去了?” 陈新甲:“祖总督命我率兵驻守昌平,守卫陵寝。” “对呀!”温体仁得意一笑,“陈大人既驻守昌平,守卫陵寝,又怎知祖象升被逼无奈,迎战清军?” “这……”陈新甲一时语塞。 温体仁见状,更加气势逼人:“祖象升血溅麻衣为陈大人亲眼所见?” “这……没有没有!” 温体仁两目如锥,盯视着陈新甲:“祖象升捐躯沙场为陈大人亲眼目睹?” “这……是下官听人传言。”陈新甲喃喃回道,有些语调踟蹰。 温体仁望着已头冒虚汗的陈新甲,微微冷笑了一下之后,更以泰山压顶之势,步步进逼:“如像陈大人刚才所奏,他们早已料知此战必败必死,那你陈新甲何以又将一万兵马调走?你诬告老夫釜底抽薪,那请问陈大人,你在决战前夜将这一万兵马调走,这究竟该算釜底抽薪呢,还是临阵脱逃?” 温体仁威颜厉色,咄咄逼人!这似乎已不再是什么御前廷辩,而成了老奸巨滑的温体仁对稚嫩陈新甲的审判。 “首辅大人强词夺理,颠倒黑白!”陈新甲本来是振振有理的弹劾,如今反遭温体仁劈头盖脑的轰炸,他心中恼火,故也不甘示弱地反击道,“下官也请问温大人,祖象升投降清军,引领满贼南下,难道是温大人亲眼所见,亲眼目睹?” “此言差矣!”老谋深算的温体仁早就料到他会有此一击,故轻松地朗朗一笑,“这是兵部上奏的疏文,即使陈奏不实,跟老夫有何干系?” “那我再问……” “行了!”崇祯见两人谁都未能说清子午卯寅,便生气地打断了他们,“尽是虚词飞语,捕风捉影的无稽之谈!祖象升为我大明第一良将,是朕亲自拜请的大总督,至今竟然是死是活都搞不清楚,是可忍,孰不可忍?”说着吩咐温体仁,“温爱卿你身为首辅,立即挑选正直奉公之官,实地查明,如实禀报!” 温体仁见一场风雨已过,自己重得皇上的宠信,心中一喜,连忙躬身致礼:“臣领旨!” “温爱卿!”崇祯叫住起身欲去的温体仁,“准备派何人去啊?” 温体仁:“臣拟请毛云龙前往,他官拜监察御史,责无旁贷,理应督办此事。” 陈新甲不待温体仁说完,便抢言道:“启奏圣上,臣提议吏部都给事中吴麟征前去,此人为官正派廉洁,刚直不阿,可承办此事。” 温体仁正欲言分辩,崇祯挥手打断了他:“就派他们二人,共同查办此事吧!” 洪承畴是名风流儒将,江山美人,无所不好。现今终于如愿以偿地迎娶了兰心蕙质、心高气傲的花魁妥娘,兴奋得他几近乐不思蜀。这些天来,也是战事顺利,李自成抛戈弃甲、一败如水,被围困在孤山之中,已成瓮中之鳖。故此他一直沉浸在与妥娘的诗画唱和、琴棋娱乐之中。 可今天,当他又在陕西的总督府内,与妥娘对弈的时候,这位平时走起棋来举步若飞之人,今天却是一步一鬼、迟迟疑疑,手捏着棋子常常不知落往何处,一副心不在焉的神情。 妥娘是何等机敏的角色,丈夫的一举一动,都被她看在眼里:“官人今天是怎么了?屡屡错投棋子,心不在焉啊!” “唉!”洪承畴索性放下棋子,长叹了一声,“自祖象升战死沙场,大概调我入卫京师的圣旨不日就到了!” 妥娘未曾深思:“这有何不好,我们又可以回京都了!” “这一走,只是平白便宜了李自成!” 温体仁官邸,一张饭桌上放着丰盛的菜肴,热气腾腾的紫铜火锅摆放在饭桌中心。火锅旁是各种时鲜菜蔬、山珍海味以及各式美酒。 温体仁正在设宴款待调查归来的毛云龙等人。 温体仁满脸堆笑地揣起酒杯:“数九寒冬,各位顶风冒雪,实地察访,一路辛苦,劳苦功高哇!老夫略备薄酌,一则慰劳,二则感谢!来,干!” “干!”众人因皆是温体仁的党羽亲信,故他们既不客套也不相让,操起酒怀一碰,便仰首痛饮起来。 毛云龙因系监察御史,又是这次奉旨察访的头目,所以他刚喝了一杯,便摇唇鼓舌地禀报道:“这次已彻底查访清楚:祖象升确实已死,不过不是战死沙场,而是在酒楼上搂着青楼妓女饮酒作乐,触犯天怒,酒楼失火,因酒醉如泥,不及逃命,焚身而亡!” 一个肥头大耳、大腹便便的官员边吃边补充道:“酒楼我等皆去实地察访,不少人言称亲眼目睹祖象升被烧焦的尸体。” “好!好!”温体仁喜笑颜开道,“祖象升怎会有如此下场呢?” “这都是他遇敌退怯,不敢迎战所致!”毛云龙说着递过一纸疏文,“上报朝廷的奏疏已经详实记录,请温大人过目。” 温体仁接过疏文一阅,不由夸奖道:“很好!这回让皇上看看祖象升到底是什么东西!畏敌如虎,临阵脱逃,拒战之罪当应剥夺世代庇荫,株连九族!”说着,兴奋得不待吃完,便站起身来一声吩咐,“备轿!待老夫即刻呈送皇上!” “只是,这篇疏文,吴麟征他不肯具名签署。”毛云龙望着兴致勃勃的温体仁喃喃地加了一句。 宛如听到一声霹雳,温体仁刚欲迈出的脚步立时停止了:“为什么?” “他坚持祖象升是战死沙场,为国捐躯。” 温体仁气得返身一把抓住毛云龙:“你为什么不早说?两人同去查办,一人不肯具签,这疏文怎么上送?废物!” 偏偏这时,家人走进报告:“大人,轿子已然备好!请大人进宫…” “还进个屁宫!”一向不骂粗话的温体仁气咻咻地一屁股坐了下来。 家人不知如何地呆愣在那里…… 毛云龙望着这木头一样的死人,一挥手:“不要了,下去吧!” 家人正欲离去,温体仁突然叫住:“回来!就用此轿去接吴麟征,老夫设宴款待!” 傍晚,同样是白天那个官邸,同样是白天那样丰盛的酒宴,但入席的却只有温体仁、毛云龙和吴麟征三人。 大凡从政的阴谋家,其实都是极好的演员。他在背后可能对你恨得咬牙切齿,巴不得对你食肉寝皮;可当他转过身去,面对你时,却可以立时满面春风、喜笑颜开。温体仁就极具这种表演才能,他虽然高居首辅,可今天对区区小吏吴麟征却是颇为礼贤下士,只见他笑容可掬地举杯言道:“此次调查探访,冰天雪地,吴先生一路辛劳,今日温某特备薄酒,代朝廷为吴先生洗尘、犒劳。” 吴麟征慌忙起身,谦恭地说:“为朝廷效力,小臣何敢言劳?” “温某早就听说吴先生是国之大才,年纪虽轻,却已饱读诗书、满腹经纶。但因一直未得机会被朝廷赏赐,以致家中很清苦,且老母卧病在床,生活更显拮据。”温体仁说着拿起早放在桌上的两支硕大山参,“前日友人送我两支山参,今转送吴先生,请为老母滋补吧!” “不不!”吴麟征乃一介穷吏,何尝见过这般昂贵的礼物,况且与温体仁从无交往,怎敢收此重礼。他连声推脱:“如此贵重之物,下官断不敢收受!” “我的父母均已不在,你的老母即是我的老母。”温体仁说得极为诚恳,“老夫平生最看重像吴先生这种有才学、知礼义、懂孝道之人。今日得见先生,实是相见恨晚啊!老夫很想与先生结为忘年之交,不知吴先生可否降尊屈就?” “这怎么敢?”吴麟征连忙起立,惶恐地说道:“下官区区小吏,而大人高居首辅,怎敢与大人平起平坐!大人如有什么事,敬请吩咐,结拜断然不敢,今后能让晚辈执学生之礼,就是下官高攀之荣幸了!” 温体仁笑笑:“也好。从今日起,咱们就以师生之谊相处吧!” “学生谢首辅大人!”吴麟征跪拜。 “快起来!来,来,喝酒!”温体仁亲切地为吴麟征斟酒,“此次调查探访,听毛大人说,疏文都已写好了,只需吴先生签个字就行了。吴先生就在老夫这里签了吧?拿疏文来!” 毛云龙闻言连忙拿过笔墨疏文,放到吴麟征面前。 温体仁操起笔来,亲自在墨盒中沾了沾后,递给吴麟征:“来,签吧!” “不!”吴麟征放下毛笔,一脸严肃地说道,“温师,您可能有所不知。此次探访,无论兵民,都极力赞颂祖将军死得慷慨悲壮,他以带病之身与清兵拼力搏杀,身中四箭三刀,血染麻衣,最后在敌军重重包围之中拔出尚方宝剑壮烈殉国,所在庄民均自发地设坛祭灵,跪拜哀悼……似这般顶天立地的民族英雄,温大人,您说我们怎能诬他买醉青楼,焚身而亡呢?” “唉,不就是签个字嘛!”温体仁岔开话题,“做人何必那么认真,那么认死理呢?” “大人,这可牵涉一个人的名誉啊!祖将军磊落一生、以身殉国,我们不能往英灵身上泼脏水呀!”吴麟征依然认真说道。 毛云龙见吴麟征死硬如此,便借倒酒的机会,走了过来:“吴老弟,你怎么不明白温大人的心思?何苦为一个死人,而得罪当今首辅,你的恩师温大人呢?” “话不能这么讲!”吴麟征放下酒杯,凛然正色地,“做人要讲公理良心。对活人如此,对死人更应如此,决不能因区区小利而颠倒黑白、丧尽天良!” 毛云龙望了一眼温体仁,见温体仁双眉皱起,眼露凶光,他便愤然站起,翻脸变色:“吴麟征,你不要信口雌黄,你骂毛云龙什么都可以,但你不能扯上温大人,他可是当朝首辅!” “这……?”吴麟征望望温体仁,又望望毛云龙,两人的脸色均已铁青,可他仍不改口,“祖将军死得惊天地,泣鬼神,人神共鉴,我吴某不敢欺天,不敢玷污祖将军在天之灵!” “哼!”温体仁再也忍不住了,他恼怒地站起,狠狠地将一只酒杯摔在地上,然后愤然离去。 屋后的彪形大汉仿佛听得号令一样随即如箭穿出,不由分说地上前就将吴麟征按倒,并皮鞭棍棒相加地施以一顿毒打,吴麟征顿时口鼻鲜血横流。 温体仁这时又转身从内室走出来,抬手制止了打手们的施暴,然后走到吴麟征面前,递上纸笔“这是何苦呢?不就是签个字吗?给!” 吴麟征抬眼望着温体仁,他已经一切都明白了,他目光锋利地直视着温体仁,轻蔑地一笑:“我吴麟征职低官卑,但决不做欺天昧法,泯灭良心之事!把忠臣诬为奸邪,把疆场殉国诬为贪生怕死……天理不公,良心何在?将来有何颜面见祖将军英灵于天国……” “天国?”温体仁冷笑一声,转过身去,命令道,“既如此,就让他们天国相会去吧!” 彪形大汉们冲上去,劈头盖脑又是一顿拳脚相加,直打得吴鳞征皮开肉绽…… 当夜的御书房内,崇祯亲切扶起跪伏在地的范景文:“范先生快快请起!赐座!” “谢陛下!”范景文起身致谢。 “朕手诏先生秘密进宫,系有要事商议。”崇祯说着递过一纸疏文,“请范爱卿先看看这篇奇文。” 范景文接过疏文读着读着不由心颤手抖,他气愤地说道:“这肯定是栽赃陷害!祖象升从不近女色,怎么可能畏敌拒战,与青楼女子吃花酒?” 崇祯亦忧虑忡忡地:“朕也甚为怀疑。王公公曾跟朕说过,祖象升在熙春院麻衣拒宴之事。就连京都熙春院,祖象升都能拒绝温体仁,不吃花酒,怎会跑到定州那弹丸之地与青楼女子吃花酒呢?” 范景文躬身致礼:“陛下!朝廷衰败,一些人只知固禄保位而不知有廉耻二字,只知自身私欲而不知有国家君父!如此构陷加害大总督祖象升,岂不损君威,失国体,自毁长城吗?” “爱卿所言极是!”崇祯连连点头,噙着动情的泪水:“决战未成,先失主帅!国失栋梁,军失良将,朕心中哀痛非常啊!” 范景文眼望圣上如此痛心疾首,心中大为不忍:“陛下!……” “这不仅是对祖象升的不仁不义,也是对朕的不忠不信!” 崇祯拭去眼泪,毅然痛下决心:“朕决计请范先生携带手谕,再去定州,暗中察访,查它个水落石出!” “臣领旨行命!” 深夜,温体仁家的刑房内,“哗”的一声,一桶冷水浇向被打得昏死过去的吴麟征。 温体仁站在一边,看看一动不动的吴麟征:“他改了口没有?” 一打手连连摇头:“都两天两夜了,死活不改口。” 毛云龙绝望似的发出一声叹息:“我早就说过,吴麟征这个穷骨头死硬得很,他认准了死理,刀架在脖子上他也不会改口!” 温体仁却不肯如此甘休,他恶狠狠地说:“那就再打!” “怕是不行了!”打手摸试吴麟征的鼻息,不由失色惊呼:“没气了!温大人,没气了!” 温体仁斥骂道:“混帐东西!怎么是老夫没气了!” 打手慌忙改口:“奴才混帐!不是温大人没气,是臭屎橛子吴麟征没气了!” “哦?”温体仁沭然一惊。 南京,秦淮河边,一艘画舫荡漾在秦淮河上。 姿容俏丽的马婉容坐在船尾,怀抱琵琶,拨动琴弦,正吟唱着苏州弹词: 横也丝(思)来竖文丝(思); 柳如是坐在一旁,拍着手嘻嘻说道:“容姑娘弹得入神,唱得入情,听听!横也思来竖也思,这般心思啥人知?”说着朝周延儒睥睨一眼,“这般心思当然是周公延儒所知了!” 钱牧斋见柳如是哄闹,便也随即附和:“如是一语道破,容姑娘的心思,唯有延儒兄所知啰!延儒兄,你说呢?” 周延儒这位昔日道貌岸然的首辅大臣,自从下野赋闲,免去官场牍劳之后,宛如换了个人一样,他一改过去的谨言慎行,变得放浪形骸,倜傥不羁。每日与钱牧斋及这些秦淮姐妹一道,傍花随柳地抚琴弄瑟,寄情山水,倒也落得个悠闲自在,其乐融融。尤其是与昔日的这位相好马婉容重续前缘,更让他销魂心醉。马婉容论才学虽不抵柳如是,可其姿容风韵却胜上一筹,她长身玉立、绰约婀娜,加上她性情开放,故嬉笑怒骂、一颦一笑,都风流旖旎。周延儒尤其爱听她的苏州评弹,铮铮琴韵、配之以马婉容那东吴软语,周延儒往往听得如醉如痴。 今知钱牧老与柳如是夫妇有意撮合,又见马婉容盛装打扮并特意演唱《这般心思啥人知》,既然马婉容有意,周延儒岂会寡情?他目视婉容一眼,坦然承认:“那倒是!那倒是!唯有我心知嘛!” “别新(心)知旧知了!”柳如是手指着周延儒,“如真有心知,干脆变成知心,娶了我们的容妹妹!” 周延儒一边眯起双眼,色迷迷地望着马婉容,一边卖俏似的回道:“老夫有心纳娶,只是容妹妹能甘心下嫁赋闲下野之士吗?” 柳如是拉过婉容的手,模仿着周延儒的声调:“容妹妹能甘心下嫁赋闲下野之士吗?” 婉容毕竟是风月场中的人物,她虽面带羞涩,倒也大方:“东林党魁,复社座师,妾身高攀下上啊!” “行了!”柳如是高兴得一跃而起,她挽起钱牧斋的手臂,走到周延儒和婉容跟前,“我和牧公做大媒,明天就送你们高高兴兴入洞房,欢欢喜喜上牙床!” 正说之间,船靠码头,只见周府佟管家急急忙忙地跳上船来,一路高呼:“老爷!老爷!恭喜了!”说着倒身跪拜。 “佟管家!”周延儒见一向沉稳的佟管家如此风风火火,不免心生疑惑,心想自己刚刚纳妾,他怎么可能知道呢?“没头没脑的,你恭喜什么?” “恭喜我家老爷东山再起,京师还朝,重登首辅宝座!” 周延儒知道朝政大事是不得随意乱说、开不得玩笑的!所以他厉色训斥:“一派胡言!胡说什么?” 钱牧斋走近佟管家:“有何变故?” “老贼温体仁末日已到!”佟管家递出一封信,“这是陈新甲陈大人给恩师的信,温体仁裁赃陷害祖象升,皇上龙颜大怒,已经敕旨查办!朝中官员纷纷弹劾温体仁,呼吁我家老爷再度出山!” “快拿来我看!”周延儒立时兴奋起来。 钱牧斋和周延儒可谓是同命相怜。当年,他也是因为温体仁而被贬下野的。不过他不是像周延儒那样争夺首辅相位,只是因有碍温体仁的提升入阁,便借一次所谓科场舞弊之由,将钱牧斋踢出官场,自此便一直居家赋闲。所以,钱牧斋对温体仁的痛恨,丝毫不亚于周延儒。他随同周延儒来到周家府邸后,刚一进门,他就高声吼道:“这次非把老贼弹劾下来不可!”钱牧斋带着强烈的报复心理,气势汹汹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轮到我钱某人收拾他了!”随即自告奋勇,“弹劾疏文由老夫撰写,定骂他个狗血喷头!” 钱牧斋系当朝公认的文章魁首,由他来写弹劾疏文,周延儒自然放心。但周延儒熟谙官场,不像钱牧斋那样书卷气,他知道仅仅靠疏文是难以彻底扳倒这树大根深的温体仁的。所以他贴近钱牧斋,近乎耳语似的低声说道:“要扳倒温体仁,还得交结内侍,打通关节,周田两家老皇亲,皇上身边的太监都得打点,费银至少得十万两。” 钱牧斋一听提钱,立时皱起了眉头:“我等均是读书下野之人,上哪儿找这十万两呢?” 正巧,这时家仆在房外禀报:“老爷!兵部侍郎谢尚政谢大人前来拜会老爷,正在客厅等候。” 周延儒一听,顿时眼睛一亮,拍着双手对钱牧斋笑道:“送钱的来了!” “此话怎讲?”钱牧斋一时没有转过弯来,“谢尚政可是个有名的铁公鸡哇!” “北京伤风,南京就得打喷嚏!怕是闻到什么风声了吧?” “你是说,他听到了温体仁被弹劾的风声,转而来改投你这新主子?”钱牧斋得意地笑着:“不过,对此人可要警惕,他专会在关健时刻出卖人!” “我们这次要的,就是他的出卖!” 二人会心地笑了起来。 御书房内,崇祯正在气愤地翻阅一道疏文。 暗察私访归来的范景文递上疏文后,正端坐一旁静静地候着。 崇祯阅毕合卷,只见封面上赫赫写着:《温体仁陷害忠良疏》。崇祯泪水盈盈,闭目一声长叹:“朕万万没有想到,温体仁竟如此循私枉法,残忍刁毒!是朕不德不明,误用奸邪,得奸害贤啊!” “陛下!”范景文起身伏地叩拜,“温体仁残害忠良,血迹斑斑;欺君罔上,罪恶累累;论罪当诛,法不容赦!臣求请陛下庙堂公审,处于极刑,以雪象升蒙害之冤,告慰象升在天之灵!” 崇祯上前亲切扶起范景文:“朕诚谢先生查明真相!”说着一声吩咐,“传旨:温体仁,令其即刻进宫!” 待周延儒送走钱牧斋,缓步来到前院客厅时,谢尚政其时已等待了许久,他一见周延儒进来,慌忙站起,未及开口,便先将一张万两银票递了过来:“晚辈闻知周大人将还朝京师,特前来出资一股。” 周延儒冷冷一笑将银票推了过去:“谢将军出资一股以保自身,恐怕少了点吧?” 谢尚政连忙表示:“那卑职出五股!” “打开窗户说亮话吧!”成竹在胸的周延儒不紧不慢地说道,“前事不忘,后事之师!谢将军大概不会忘记是怎么到了南京就任兵部侍郎的吧?” 谢尚政一时语塞:“之……” “谢将军大概更忘不掉自己怎么成了温体仁的义婿吧?” 周延儒收起笑脸,冽然变色:“当初将军并没有杀身之祸,可今天将军执迷不悟,不知安危,刀架脖颈却自视不见!” “周大人!卑职确实不知……” “别装糊涂了!”周延儒讪笑着一语道破,“皇上敕旨,将军统兵十万,北上抗击多尔衮,你竟敢欺君罔上,抗旨不从,敢问谢将军,你有几个脑袋?” 谢尚政惶骇不已:“末将怎敢……” “谅你也不敢!可你得到温体仁的旨意就敢抗拒皇命,逆忤君上!”周延儒两目如锥,逼视着谢尚政,“你说,温体仁究竟给你下了什么旨意?” 谢尚政惊恐地说:“旨意?” “说!毛云龙在决战之前偷偷摸摸到南京找你,干什么来了?”周延儒如劈雷贯顶,声色俱厉。 “毛云龙?”谢尚政又是一震。 “如若不说,老夫将立即奏告圣上,告你个大逆不道,对抗天廷,与老贼温体仁朋比为奸,阴谋勾联,结为死党,坏我大明江山,陷祖象升及五千将士于死地!说,哪条不是死罪?” 谢尚政心惊意骇,只见他双腿一软,“扑”地跪下。 “你是甘心做温体仁的殉葬,还是将功折罪?如你交出温体仁的密旨,我可保你不死!” 周延儒双眉一耸,两目圆睁,其犀利的目光仿佛两把利剑一样直插谢尚政的心底。 谢尚政被洞穿肺腑,心胆俱裂,口中喃喃说道:“我……我交。” 等到温体仁奉旨来到御书房时,崇祯端坐在龙椅上,已从刚才的痛楚中解脱出来,装出一副并不知情的样子,问着肃立一旁的温体仁:“温爱卿,朕问你:祖象升的死因查明了没有?” 温体仁并个知道范景文的私查暗访。其实,即使知道,温体仁也会一口咬定,死硬到底的。故此他躬身上前奏道:“已经查明:吃花酒,焚身而死。” “果真如此?”崇祯不经意地又问了一句。 温体仁斩钉截铁:“臣奉公尽职,派人详查,无欺无隐。” “朕再问你,记得前往查办的是两名大臣,你上交的疏文怎么只有一人署名,那个叫吴麟征的怎么没有署名,他哪儿去了?” “吴鳞征?”温体仁初时不由惊愣了一下,但旋即便镇定了下来,“他,突然暴病身亡。” “噢?”崇祯嘴上挂着冷笑,补了一句,“果真?” “吴麟征果真暴病身亡,老臣不敢欺瞒皇上!”温体仁言之凿凿,不容置疑。 “若是爱卿欺瞒了朕呢?” “欺君罔上,当是死罪。老臣不敢!” “那好!”崇祯冷笑了一声,“朕让你见一个人!带人上殿!” 王承恩高声传旨:“带人上殿!” 伤势尚未痊愈、一直躲在偏殿的吴麟征,被范景文搀扶着缓步走进,走路时仍是一瘸一拐。 崇祯说:“温爱卿,请你抬头看看此为何人?” 温体仁看了一眼,没有认出多处包扎的吴麟征:“老臣不认识此人。” “你站起身来,上前仔细看看!”崇祯厉声训道。 温体仁站起身来,前行几步,突然大惊失色、连连后退,惊骇地说:“你,你……?” 崇祯:“温爱卿,你可看清了是何人?” 温体仁连忙跪地,把头扎到两腿之间,再不敢言语。心想自己明明亲眼所见他被打死,被抛到荒郊野外,怎么竟又活了过来呢?温体仁哪里知道,这是老天有眼,抛尸的打手们正欲掩埋之时,偏巧范景文微服私访从那里经过,打手们见有人来,慌忙离去,范景文因此而救起了幸有一丝尚存的吴麟征。 吴麟征操起拐杖,怒指着温体仁:“你以为我早已是葬身荒郊的野鬼了!可老天有眼,巧遇范大人将我救活。来做你欺君罔上,陷害忠良的人证!” 崇祯猛地一拍桌子,厉声喝问:“温体仁,你还有何话说?” 温体仁哪里还敢言语,只是连连叩首:“老臣知罪!老臣知罪!” 崇祯声色俱厉:“该当何罪?” “论罪当死!”温体仁说着抬起头来,一副乞求的目光:“老臣死不足惜,只是身为三朝老臣,未能看到战乱平息,难以瞑目啊!” 崇祯对于温体仁的欺君罔上、陷害忠良,以致中原惨败,本是气得咬牙切齿,待温体仁未来之时,他原本是欲凌迟处斩的,但听了温体仁这一席话后,不由得心中一动!他眼望着温体仁那根根白发和那双乞求的双眼,他油然生出了几许怜悯。回想起温体仁办事的老辣与果断、温体仁对自己的耿耿忠心,他悄悄地收起了凌迟处斩的牒文,而是将手一挥:“朕念你三朝元老,多有辛劳,宽大慈悲为怀,将你削职还乡,颐养天年去吧!” 温体仁几句动情的表演,使自己得以免去了死罪,他连忙跪地叩首:“谢皇上不杀之恩!” 在陕西的山野中,李自成率领十几个兄弟正龟缩在山洞里。他们遭遇洪承畴所率官兵的层层堵截、围剿,最后被逼入这深山荒野之中,已经两月有余。衣食无着、弹尽粮绝,弟兄们个个都已奄奄一息。 “这个仗没法打了!”刘宗敏长叹了一声,冲着李自成说:“大哥!咱弟兄只剩下三十几个了!咱们突围走吧!” “突围?往哪儿突围?”李自成绝望地摇了摇头,说话已是有气无力,“洪承畴已团团围住,突围无异于送死!” “那我们只有在这儿等死啦?就这几个兄弟,撑死也只能再挺两天!”刘宗敏是个直肠子粗汉,如今被困守在穷山僻壤之中,无吃无喝,坐以待毙,他就像老虎被捆住腿脚,关在笼子里等死一样,有劲无处使,有气也无处出,只能这样冲李自成发着牢骚。 “你闭嘴少说几句行不?”李自成其实心里比刘宗敏更为焦急,眼看着自己的队伍一败涂地,剩下的这几位弟兄又这样奄奄待毙,作为大哥的李自成能不着急吗?可仅仅是着急有什么用,而发牢骚更是只能泄气,使大家丧失斗志。所以他生气地厉声制止着刘宗敏。 “我是憋气呀!十几万人马,哗啦一下就剩下这么几个兄弟啦!都他娘的怪高杰,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他搞了大哥的老婆,投靠洪承畴不算,还他娘的跑到大哥的家乡,挖了大哥的祖坟,坏了大哥的风水,让弟兄们以为大哥气数已尽,不然怎会如此人心大乱?” 李自成这次不仅没有打断他,相反还跟着他一道咬牙切齿地说:“来日如抓到高杰,定将他碎尸万段!” 不知谁插了一句:“还有来日吗?” “怎么没有?”刘宗敏是个乐天派,立即回道,“昨晚我做梦,说天下不绝李自成!” 人群中又甩过一句:“那不是梦嘛!” 一时众人皆哑然。 突然,山后传来呼叫:“叔叔!大哥!” 人们转过头去,只见李过和李岩高喊着跑了过来。李岩是个富家出身的书生,此人行侠好义,天遭大旱,他开仓将自家的存粮分给了灾民,但此善举不仅未得褒彰,反而却惹恼了富户官绅,他们捏造罪名,将李岩抓捕入狱。饥民们砸了大狱,救出李岩,李岩也因此而被逼上梁山,与饥民一道投靠了李自成。但谁知李岩刚刚入伙,就遭受了被围困孤山的危运。这次是因他地面熟识,特意派他与李自成的侄子李过一道下山打探的。 李自成见他们二人一道归来,且面有喜色,便快步迎上去:“出了什么事?” “洪承畴的兵全撤了!” “你说什么?”李自成一时还不敢相信,他一把抓住李岩,“洪剃头的兵撤了?” “全撤了!”李过兴奋地,“清兵入犯,祖象升战死,洪承畴被崇祯召去拱卫京师去了!” “这么说,倒是清朝的辫子兵帮了我们的忙!”刘宗敏是个喜形于色之人,他顿时哈哈大笑起来,“我刚才说什么来着,老天不绝李自成,咱大哥就是福大命大,总会逢凶化吉,绝处逢生!” “出头之日到了!”李自成激奋地跃上高处,摘下头上的斗笠,用力地一挥,“我敢说,咱兄弟们出山,义旗一举,不消几日就又会变成几千几万几十万的义军!” 削职罢官、归家赋闲的温体仁,未及几日,便迎来了他的六十整寿。为了讨老爷子的欢喜、扫除晦气,准备在自家内好好庆贺一番。几位妻妾,加上子侄、儿孙、儿媳,这三代百口的大家族,也可谓金玉满堂。 这天,一清早起来,上上下下便开始忙碌起来。鞭炮齐鸣、贺寿声喧,一个巨大的“寿”字贴在中堂的正中央,庭院厅堂张灯结彩,一派喜庆气氛。 毛云龙带着随从,抬着礼箱,高兴地大步跨入:“温大人六十大寿,怎么连我也不言语一声?” “抱歉!抱歉!”温体仁拱手致意,“多事之秋,还是不张扬得好!老夫向皇上告病还乡,怎能再兴师动众庆贺生日哩!” 毛云龙一愣,关心地:“温大人真有病在身?” “能吃能睡,”温体仁拍着滚圆的肚子,“你看像是有病之人吗?” “没有没有!”毛云龙手指随从抬着的寿礼,“这是卑职一点心意,恭祝温大人华诞寿喜!健康长寿!” 当晚的乾清宫。崇祯是位勤政的皇帝,他不近声色,忧动惕励,殚心治理。他为自己规定,当日的奏章一定要当日批阅完毕,案无留牍,为此他就常常鸡鸣而起,夜分不寐。近来,因战乱频仍,以致他便常常睡在乾清宫内,极少去皇后与嫔妃们的寝宫。 王承恩来到门外悄声问宫女:“万岁爷还没休息吧?” 已经上床的崇祯在内听到:“是王承恩吧?什么事?进来!” 王承恩手拿塘报快步走进:“万岁爷!陕西快传塘报……” 崇祯躺在龙床上:“念!” 王承恩手捧塘报:“洪承畴大人兵马刚一撤离,闯贼李自成死灰复燃,短短五日之内,已有三万暴民参加,大有燎原之势……” 崇祯蹙起眉头,久久没有言语。看得出,他心中已是明显的不悦。 王承恩小心翼翼地又道:“万岁爷,还有……” 崇祯脸色铁青说:“还有什么?” “陈新甲送来温体仁存心破坏中原决战的又一罪证。”王承恩说着将温体仁写给谢尚政的密旨呈上。 “什么?”崇祯接过一看,立时像被火烫了似的从床上腾地坐起,“他竟敢密谕谢尚政‘按兵不动’?胆大包天的温体仁竟如此阳奉阴违,恣意破坏,中原决战,焉能不败!现今他人在何处?宣他进宫!” “万岁爷!据奴才所知,温大人今日六十大寿,正在庆贺华诞寿辰。” “过生日?”崇祯嘴上露出一丝冷笑,“好哇,六十华诞!朕也得表示祝贺啊!” 崇祯跳下龙床,提笔在龙案上书写了起来。待崇祯写毕后,递给王承恩:“立即连夜送往温府!” 温府过生日,历来都是彻夜不眠、通宵达旦。临近子夜,正是庆贺欢乐的高潮。 厅堂内,崇祯亲笔题赠的“纯忠亮节”的横匾高悬正中,下面是一个金色辉煌的巨大的“寿”字,而“寿”字的两旁,则是金炉香霭,兰菊芬芳,苍松翠柏,象征长寿。 随着八音齐奏,雅韵铿锵,温体仁端坐在太师椅上,接受妻妾子孙们的轮番叩拜。 当温体仁正沉浸其中,享此天伦之福、其乐陶陶之时,忽听一声高呼:“圣旨到!” 王承恩手持圣书快步走进:“温大人六十华诞,万岁爷特赐书祝贺,万岁爷有旨:请温大人独自展读。” 众人听后,立时欢呼起来!皇上的圣书贺礼,将祝寿活动一下子推向了高潮。人们都屏住呼吸,在激动地等待着。 “谢皇上隆恩!”温体仁更为高兴地接过赐书,躬身向书房走去。 温体仁进到书房,关好房门,恭敬地将崇祯赐书置放在书案上。焚香洗手,又整饬了一番衣冠、三拜之后,方郑重地走到书案前,缓缓地将圣书展开。这一看,只吓得他骨颤肉惊、魂飞天外,接连向后倒退了几步! 待他镇定下来,重又走到书案前时,他不由得紧攥起拳头,狠狠地砸在了赐书上! 书房外面的厅堂内,午夜寿宴已一切就绪,温府中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齐聚在寿宴的桌旁。硕大的寿桃格外耀眼。 小孙子们首先等得不耐烦起来:“爷爷呢?我都饿了,该吃了吧?” 老夫人问毛云龙:“老爷呢?怎么这么久还不出来?” 毛云龙:“正在书房研读圣旨。” “什么圣旨,这么半天还研读不完。快去请老爷!”老夫人发话。 人们纷纷站起,走向关闭的书房。人们以各自不同的身份呼叫:“父亲大人!”“爷爷!爷爷!”“老寿星!”“温大人!”“老爷!”……呼叫半天,里面硬是不应。 老夫人走过去,将门一推,只见她“啊”地惊叫了一声,又退了出来。 众人拥过来,只见温体仁已高高地悬挂在房梁上,胸前贴着崇祯最后给他的那道赐书。 人们取下赐书,展开一看,只见上面写道:“六十华诞日,一死谢天下。”一见皇上的圣书原来是赐死,众人顿时有如天塌地陷一样哭声一片。 毛云龙走近几近昏厥的夫人:“老夫人,温大人写有遗嘱。” 老夫人擦去眼泪:“遗嘱?写些什么?” 众人一听有遗嘱,也立时刹住了哭声,摒声静气地等待。 可毛云龙沉吟了许久也未开言,因为他怎么也未曾想到,温体仁这个一生都钩心斗角、尔虞我诈、极尽争权夺势之能事的人,临终的遗嘱竟然是这么八个字:“子子孙孙,永勿为官!” 第十九章 内忧外困 陕北,深山之中。茫茫丛林,山花野草,一派春意盎然。“闯”营大寨中,正在举行一场充满野性、别开生面的婚礼。婚礼既有陕北浓郁的民间色彩,又有山区高原所特有的豪放粗犷。 数百人组成蔚为壮观的仪仗之后,一个身骑乌龙马、头戴大毡笠,身穿白袍、腰系一条大黑腰带,肩上斜披着大红绸花的魁梧汉子出现了,他就是新郎李自成。自高迎祥被俘处斩之后,李自成便继任闯王,后来又趁洪承畴官军撤走之机,有如野火燎原一样,仅仅几个月,闯王的队伍已有几十万人马。其中,位居首功的当应是李岩,他编撰的《闯王之歌》像漫天撒播的种子一样,很快便在广袤的黄土高原上生根发芽,许多贫苦的农民都是唱着这“吃他娘、穿他娘,闯王来了不纳粮”的小调,前来投奔的。 如今,李自成不仅接过了闯王的兵马,又迎娶了闯王高迎样的妹妹,从此,他更加受到了将士们的拥戴! 见新郎走近,人们顿时欢呼起来!“闯王万岁!”的呼喊声震撼山谷。 将士们有节奏地又唱起了《闯王之歌》: 朝求升,暮求合,近来贫汉难存活。 早早开门拜闯王,管教大小都欢悦。 杀牛羊,备酒浆,开了城门迎闯王, 吃他娘、穿他娘、开了大门迎闯王, 这时,有人喊了一声“新娘来了!”随之,一顶土制的大轿出现在人们的视野。这顶大轿,是一把大靠背太师椅(显然是从哪个财主家抄来的)绑在八人抬的轿杆上,没有顶篷,没有帘账,却别有一种韵味。新娘高夫人头上盖着红绸,高高地坐在上面,迎着大家走来。 人们蜂拥向前,欢呼着争看新娘。大声叫喊着:“快掀去轿帘,让我们看看漂亮的新娘!” “咱们闯王选的新娘,准赛过天仙!” “是天底下最美的后姐儿!” 众人齐声呐喊起哄:“快!红娘子!快掀开头盖!”“让我们看看新娘到底有多漂亮!” 被称做红娘子的是起义军中的女将、李岩的妻子。这是一位英姿飒爽的后美女郎,她今天是高夫人的伴娘。她在众人的哄闹声中,含笑打开轿帘掀起了盖头。 谁知盖头掀开,人们的哄闹声竟戛然而止。有的诧异地“啊”了一声便住了嘴,有的禁不住低声嘀咕着:“怎么还是个大脚?” 只见起哄最欢的刘宗敏接连向后倒退了几步,脸色骤变,他一把拽起身边的李岩走出人群。 刘宗敏厉声喝问:“李岩,这个女人可是你帮着闯王选的?” 李岩点了点头。 “天底下那么多的美女你不选,却偏偏选这么个丑婆娘?你知道不知道,将来我们打进北京,坐了天下,她就是威仪天下、总领六宫的母后?再说,我们闯王仪表堂堂、天下第一美男子,你总得给找一个国……国什么什么香……” “国色天香。” “对!只有国色天香才能配得上我们闯王!你自己找的是美得像仙女似的红娘子,为什么给闯王找这么个丑妇?还是大脚!” “这是闯王自己选定的。” “你骗人!闯王怎么会……?” “这事,我骗得了人吗?” “真的是闯王自己定的?” “开始,我给他选了几个年轻貌美的少女,可闯王一概不要。” “为什么?” “他说,我们天天都在打仗,那些弱不禁风的小脚女人,怎么跟我爬山打仗,岂不成了累赘?所以他指名要大脚,身强力壮的。再说,你别忘了,她可是闯王高迎祥的妹妹。” “那倒也是。”刘宗敏点了点头。 “知道吗?本朝开国的马皇后就是一位大脚妇人,闯王选她,大有深意呀!” 这时,一位副将跑过来:“闯王请你们两位入席!” 山洞中的议事大厅。 大厅内一派喜气洋洋。灯笼、火把,错落有致、气象万千! 人们都已经落座,每个人的面前都是大碗大碗的鸡鸭鱼肉。 刘宗敏和李岩一进门,负责司仪的牛金星热情迎上来,指着闯王旁边的两个空位:“来来,就等你们了,快上座!” 李自成待大家坐定后,站起举杯:“诸位弟兄,由于昏君当道,逼得我们没有活路,只好揭竿起义。从起事到今,弟兄们腥风血雨,到处奔波,从今天起,我李自成就算有了家了,她,就是你们大家的嫂子!” 李岩率先站起来:“嫂夫人,国不可无主,家不可无妇,祝您辅佐闯王成就大业,我祝你们永偕连理,携手百年!” 刘宗敏也随之一跃而起,他一张嘴,先是吐了一句粗话,见有女眷在,他不好意思地一伸舌头,方正儿八经地举杯说道:“我祝嫂夫人,给咱闯王生他十个二十个儿子,来他个儿孙满堂!” 牛金星是个老于谋算之人,因他曾做过道长,故说话办事总是慢条斯理、三思而后行,让人感到他沉稳、老练而又深不可测。这时只见他下意识地摸了一下他那山羊须后,方缓缓地走过来,一板一眼地说道:“不久前,我等曾在山中掘出一块千年神碑,上面刻着七个古篆字,经高人辨认,这七个字是‘十八子,当主神器’。这‘十八子’是什么?合起来正是个李字!这就是说,该姓李的执掌江山,这姓李的,不就是咱们闯王吗?” 众人一听,立时欢腾起来。这些农民出身的弟兄,没有人会去怀疑牛金星是否编造,更没有人去考证那块所谓神碑的真伪,他们只是一迭声地连呼:“此乃天意!”“天意!” 刘宗敏这个粗鲁汉子,更是激奋不已。“神都说,十八子李主神器。待明年,我们就能打到北京了,大哥做了皇上,嫂子你就是开国的皇后了。来,我们先敬皇后娘娘一杯!” 李自成这时也兴奋起来,他神情严肃地举杯站起:“借大家的吉言,我李自成郑重发誓!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我李自成今日娶高氏,若他日夺得天下,当立高氏为皇后,神明共鉴,摔杯为誓!” 李自成随即将酒杯用力摔在地上。 众人又是一片欢呼:“闯王万岁!” 刘宗敏本来就嗜酒如命,如今兴奋起来,更是忘乎所以,他抓起面前的酒瓶一倒,没倒出来,摇了摇,原来是空的。他把酒瓶一扔,叫道:“拿酒来!” 刘宗敏见旁边侍立的士兵没有反应,大声道:“听见没有?去,拿酒来!” 担任司仪的牛金星闻讯走过来:“刘爷,闯王有令,今日只饮三杯。” “只饮三杯,为什么?”刘宗敏的一双虎目睁了个溜圆。 李自成走过来:“兄弟,酒虽好,但也会误事。现今明朝未灭,崇祯昏君未除,我们不敢高枕无忧。明天,宗敏兄弟你就要率领敢死队再打开封,这可是一场硬仗啊!所以今天鸡管够,肉管够,可酒就先喝到这里。待你打下开封,我和嫂子亲自给你庆功,我把这打洛阳时从王府得来的百年窖酒留着,到时候让你来个一醉方休!” 刘宗敏仰起脸来:“若是打下京师呢?” 李自成:“那就盛筵三天,痛饮三天!” 白天。武英殿内,大臣们垂手站立,神情肃穆。 崇祯满脸愠怒地一指周延儒:“周卿,开封告急,李自成的先锋敢死队围攻开封,你可知晓?” 周延儒不慌不忙地出班回禀:“臣已知晓。” 崇祯听后,勃然变色:“如此紧急军情,你身为首辅竟然不急?” 周延儒躬身一礼:“臣正要禀报,已有退敌良策。” 崇祯:“那还不快些道来!” “臣请密奏。” 崇祯看了看周延儒后,对其他大臣:“你们先退朝吧!” 摒退左右,他们来到御书房。书房内只崇祯和周延儒两人。 周延儒接过侍女送上的香茶,呷了一口之后,便侃侃谈道:“开封不同于洛阳,周王也不同于福王,周王乃是英明之王,巡按御史高名衡、总兵陈永福,也均非等闲之辈。他们对闯贼早有防范,这次闯贼刘宗敏围攻的消息传来,他们立刻打开王府的仓库,取出所有库银,招募敢死之王,并把金银财物置于城楼,犒赏守城有功将士:另外还有每家每户各出男丁壮勇协助官军,可谓全城上下,众志成城。闯贼刘宗敏三千铁骑几次冲杀,均未成功,后来闯贼李自成亲率三万人马,也未能得逞,我开封府现今是固若金汤,巍然不动!” 崇祯虽已知道这些情况,但听了周延儒的讲述,仍很高兴,紧张的神情也渐渐舒缓了下来:“可李自成的贼兵只是暂时后退,他还在调集人马,准备新的攻势!” 周延儒诡秘地一笑:“这正是老臣要密报皇上的。开封守备还留有最后一手,待事态万分危急时采用。” 崇祯一怔:“哦?” 周延儒压低声音:“待李自成的闯贼大军全部进入黄河故道之后,掘黄河之水,将贼军全部淹没!” “啊?”崇祯惊诧地:“那周围的臣民百姓不也要遭殃吗?” “生死关头,就顾不了那许多了!闯贼皆为陕西农民,既无船,又不会泅水。若此举成功,他的二十万大军将死无葬身之地!” “如能根除匪患,倒也真的顾不了那许多了!”崇祯脸露笑意,“周卿,真不愧为大明的肱股老臣,朝中有你周卿,朕就安心了!” 下朝归来,正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踏花归来马蹄香,周延儒因得到皇上的夸奖,心中高兴,他刚一跨入内院,就兴致勃勃地高声叫道:“拿酒来!” 周延儒的夫人闻风迎出来,小声地说:“文物店的佟管家,已等你多时了!” “那就把酒送到小书房,叫他一道过来,我们边喝边聊。” 佟管家乃周延儒的心腹亲信,周家的财物银两全交由他经营保管。周延儒重新入阁、出任首辅后,送礼行贿的日渐增多。为掩人耳目,于是便让佟管家公开在外开了个古玩店,名为买卖文物,实则专事卖官鬻爵等蝇营狗苟之事。 由于有这层关系,他们虽名为主仆,实则为心腹莫逆,所以佟管家径自来到了周府最为隐秘的小书房。 周延儒边吃边对进来的佟管家,伸手示意:“坐,坐吧!” 佟管家谦恭地说:“主人面前,怎敢无礼?” 周延儒佯作不满地:“这又不是在衙门!再说,你现在对内是我的管家,对外可是文物店的店主。来来,坐吧!” “那我就放肆了!”佟管家坐下后,掏出账簿,递给周延儒,“昨天共是三笔买卖,您看,这是账单。” 周延儒推回账簿:“我眼睛有些花,给我念叨念叨吧!” 佟管家翻着账簿,念道:“杭州一丝绸商人,出三千两银子买走了一只碗。” 周延儒停下筷子,问:“他要什么条件?” “想给他儿子捐个知县。” “嗯,差不多。” “第二个是山西的一位药商,花五千两银子,买走了一对花瓶。” “条件呢?” “他儿子斗殴打死一名女子,被囚进死牢,求咱帮他放出来。” 周延儒把酒杯一撂:“太便宜了吧?” 佟管家见周延儒面现不悦,连忙解释说:“咱那花瓶是花三两银子收来的,他出五千两……” “这可是一条人命啊!”周延儒扬起脖子,将一口酒喝下之后,放下酒杯,“让他再加三千两!” “是。”佟管家记好后,又翻到下一页,“下一个是山东的县令,他出二万四千两,买走一只古鼎。条件是,想补德州知府的缺。” 佟管家见周延儒嫌少,又赶紧说明:“那鼎,咱花了八两银子,三八二十四,整整是三千倍。” “不是说,一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吗?他若得了知府的缺,这两万两银子,三个月他就捞回来了!” 佟管家望着周延儒,见他没再说话,知是答应了,便从账簿中抽出一张纸来,递上:“这是他们的名址。” 周延儒扫看一眼:“告诉他们,下月听信。来,咱们喝酒!”周延儒和佟管家刚端起酒杯,家人进来禀报:“老爷,新任兵部尚书陈新甲大人求见。” 周延儒不悦地说:“酒也喝不安生,让他等一下。” 佟管家放下酒杯,连忙站起:“陈大人来访,也许有国家大事要谈。再说,陈大人是朝廷新贵,怠慢了也不好。我事已办完,就此告辞了!” 佟管家欲从前门走出,被周延儒挡了一下:“自家人,还是走后门吧!委屈你了!” 佟管家唯唯诺诺:“理应如此,都是我昏了头。” 佟管家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说到这位陈新甲,我倒想起一件事来,不知该讲不该讲?” “你就说吧。” “前些天,他曾拿来块翡翠,到文物店让我评估,我一看,堪称极品!那开出来的一面,竟是一尊线条极为清晰的寿星图像!这是价值连城的宝物,我出五千两的高价,他竟也不卖!” “人家也是一品大员了嘛!”周延儒见陈新甲有此宝物,给五千两银子也不肯卖给我周家,心甚不悦。冷冷地这么甩了一句之后,吩咐家人:“让他到大客厅吧!” 陈新甲在中原决战、弹劾温体仁及为祖象升辩冤诸事上,甚得圣心。崇祯见他年轻有为、兼资文武,且敢于和首辅大臣面折廷争,上交不谄,可称刚正不阿。于是待祖象升一案昭彰之后,立即提升他为兵部尚书。今晚,身着一品大员朝服的陈新甲,当他在空荡的大客厅见到姗姗而至的周延儒时,未敢有丝毫的怠慢,而是快步上前,躬身跪拜:“学生拜见恩师!” 周延儒不冷不热地说:“快请起。如今你已是兵部尚书,今后无须再施大礼!” “学生能有今日,全赖恩师栽培。没有恩师大力举荐,学生怎会有今日荣耀!”陈新甲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用红绸包裹的物件,精心奉上,“这是学生的一点心意。” 陈新甲边说边将红绸一层层打开,里面正是佟管家所说的那块宝玉。 周延儒顿时眼睛一亮,一扫刚才的慵懒神情,兴奋地赞叹:“果是稀世之宝!新甲,这么贵重的宝物,你让我怎么好……” 陈新甲诚挚地说:“当今世上,除了皇上,只有恩师配得此物!” “那老夫就愧领了。”周延儒转身对家人吩咐道,“还不快给陈大人看茶!”家人应声跑下。 “只是老夫无宝物回赠。”周延儒知道自己误会了陈新甲,很有些不好意思。他顺手从怀中掏出一幅罗巾,“这幅罗巾送给你吧,虽不是珍稀之物,但却是天天陪伴于我,见物如见人,算个纪念吧!” 陈新甲大礼谢道:“滴滴雨露,均是师恩!新甲将视同生命,永世珍存!” 家人送上茶来,周延儒热情相邀:“咱们还是到小书房去谈吧,那里方便些。” 对于周延儒的小书房,陈新甲知道,那里虽然并不十分富丽堂皇,但却是周延儒最为隐秘的所在,非知心贴己周延儒是从不请人进入的。 周延儒此刻已变得十分热情,待他们师生挽手来到小书房时,书房内已经收拾一新。 周延儒亲切有加地俯身垂问:“你今天来,还有别的要事吧?” “实不瞒恩师,学生是奉皇上的旨意来请教恩师的。” “噢,出了什么大事啦?” “近些天,皇太极气势汹汹调大军至辽东,欲在松山、锦州一带与我决战。” “这是皇太极蓄谋已久的,他平定了蒙古、朝鲜,已无后顾之忧,加之长期的养精蓄锐,正气势如虹。洪承畴大人什么意见?” “洪大人拟定的作战方案是,避其锋芒,以坚守为主,稳扎稳打,步步为营,用长期对峙的办法进逼、蚕食清兵,不与他全面交锋,更不与他决战!” “这是绝顶聪明的策略!”周延儒兴奋地击节赞道,“洪承畴不愧为通晓兵书的大将军之才!十二年前,袁崇焕就是用这种策略挫败了努尔哈赤,令皇太极望尘却步!而今大清已远非昔日的后金,大炮和骑兵在总量上均胜我十倍。如草率出兵,仓促应战,势必……” “正如恩师所言,这乃是唯一行之有效的良策。可不知怎的,皇上竟然不同意洪大人这一良策……” “皇上不同意?”周延儒陡地一惊,“……那皇上什么意思?” “皇上说,长期坚守不但旷日持久,浪费粮饷,而且容易让敌人有可乘之机……” “那皇上……?” “皇上让我下令催战。恩师,你说我这个兵部尚书该怎么办?所以特来请教恩师。” “当然还是皇上圣明!”周延儒没有丝毫的思索与迟疑,而态度竟迥然为之一变。 “什么?”陈新甲好像不认识似的,怔怔地望着瞬间便判若两人的周延儒,“那刚才……?” “什么刚才!”周延儒斩钉截铁地打断了他,“新甲,要想在朝中当官,要想在朝中站得住,你就别忘了:你吃的是谁家的俸禄,当的是谁家的官?” “那学生明白了!” “明白什么啦?” “立刻发文,令洪承畴火速出击迎战!” 关外,总督府。洪承畴的书房。 颇有学者风度的洪承畴,书案上摆放着他的兵书著作《古今平定略》,十二大册的书稿高高叠起,占据了书案的很大一片。 “啪”的一声,洪承畴一掌击在刚刚收到的兵部文告上!以致使手端水杯走进的妥娘吓了一跳。 洪承畴盛怒不已地说:“皇上怎么让这么个废物当兵部尚书?” 妥娘自从嫁给洪承畴之后,两人夫妻恩爱,举案齐眉,相敬如宾,日子过得十分和美。洪承畴白天操练兵马,晚上撰写兵书,妥娘还从未见他如此愤怒过。妥娘连忙快走几步,柔声问道:“怎么啦?” “陈新甲发来这八百里快传,让我火速出击。” “大人准备怎么办?” “四个字:不予理睬。” 妥娘有些担心地:“他可是新任的兵部尚书?” “管他什么尚书不尚书!将在外,君命都可以不受,何况陈新甲这种低能之辈!” “既然这样,就别再生气了!趁热喝了这碗燕窝汤吧,还是身子骨重要!” 洪承畴接过,刚端到嘴边重又放下:“你喝了吗?” “我?我又不熬夜写书?” “可你的身子骨更重要哇!你现在可是两个人啊!” 妥娘娇羞地说:“又胡扯!” 洪承畴诚恳地:“我洪某先后娶过四房太太,均没有生育。而你妥娘一来,就使我洪家后继有人,你是我们洪家的有功之臣!来,让我听听,我儿子是否在肚里喊我爸爸呢?” 妥娘一把推开贴近来的洪承畴,笑嗔道:“看你这猴样儿,哪儿像个兵马大元帅呀!” “怎么,兵马大元帅就不生儿子?” 二人正在笑闹时,门外家人一声唱叫:“钦派监军谢尚政谢大人来访!” “快请!”洪承畴边说边整理了一下衣冠,待妥娘回避后,大步迈出门去。 谢尚政拱手一揖:“晚生参见洪大人!因有圣旨在身,恕晚生不能大礼相拜。” “皇上有密旨?”洪承畴一听,连忙整衣跪拜在地。 谢尚政从怀中取出密旨,交付洪承畴:“还是洪大人自己看吧!” 洪承畴恭敬地接过密旨,打开一看,手便不由自主地颤抖了起来:“怎么,皇上也让我火速出战?” 谢尚政:“下官此来,就是受命催战的!” 洪承畴欲分辩:“谢大人,辽东的情况你不是不知,若是舍弃‘坚守’,而仓促出击……” 谢尚政虽然官位、资历都低于洪承畴,但因他如今是圣命钦差,他便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洪大人,为人臣子,怎敢违抗皇命!既然圣意如此,就请勉为其难吧!” 深夜。乌云遮月。 妥娘从内室出来,只见洪承畴像傻了一样,呆呆地坐在那里。 妥娘走近丈夫,轻声地说:“皇上也让出击决战?你作何打算?” 洪承畴没有回答,而是伸手拿起书案上“不予理睬”的四字条幅,凝视片刻后,一点一点地慢慢地撕着:“我可以不理陈新甲,可怎敢不理皇上?妥娘,明天一早,我即率兵亲赴前线,与皇太极决一死战。你我夫妻,也许就此永别了!” 妥娘陡地一惊:“大人何出此言?” 洪承畴站起身来,手抓着妥娘,痛楚地说:“此战乃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只因圣命难违,做臣子的唯有孤注一掷了!老夫已准备以身殉国,只是你怀中这洪家骨血,使我放心不下!” 妥娘非一般女子,她琴心剑胆,巾帼英豪。今见洪承畴为自己担忧,便慨然回道:“先生尽请放心,别说咱洪家还广有积蓄,就是一无所有,妥娘也一定将这幼子抚养成人,继续洪家血脉!” “老夫殉国后,念你年纪尚轻,风华正茂,人们会不会劝你重返青楼……” 妥娘顿时凤眉倒竖、风云变色:“先生把妥娘看成什么人啦!先生是重名节之人,你能以大节为重,杀身成仁,贱妾岂能败坏洪家门风?” “这样我就再无后顾之忧,可以义无反顾了!”洪承畴说着站起身来,深深地施一大礼,“那我就大礼拜托了!” 大明,紫禁城的启祥宫内,阴暗潮温、杂草丛生,一片凄凉。 被打入冷宫许久的田贵妃孤凄地躺在床上,云鬟纷乱、衣衫不整,一副病体恹恹的样子。 大约很久无人来往的缘故,一直服侍田贵妃的丫鬟风风火火地一路高喊着进来:“娘娘,娘娘!国丈大人来看您来了!” “我父亲他来了?”田贵妃睁开了眼睛,挣扎着起来坐了坐。 田弘遇随声走了进来,身后站着一个十岁左右的清秀女孩:“我怕你寂寞,特意从江南买了这个女孩来陪伴你,经过顾横波的调理教习,现今她琴棋歌舞……” 田贵妃打断了他,问:“顾横波是谁?” 田弘遇经此一问。心知理短,故喃喃地说:“原是南京秦淮河上的一位女乐敦习,前一晌收……收来的。” 田贵妃不悦道:“这么说,父亲又寻花问柳了?”因为田贵妃清楚,崇祯牢记前朝女色亡国的教训,故此不仅他自己不涉淫乐、不近女色,崇祯也同样鄙夷大臣们贪色荒淫。而自己的父亲田弘遇,偏偏在这点上总不为自己争气。 “不不。那是经过皇上恩准的。”田弘遇遭女儿抢白,连忙分辩,“这次选这个女孩给你,也是……” 田贵妃也不想让父亲过分难堪,她有意岔开话题,目光投向父亲身后的女孩,见女孩聪明伶俐,便欠身问道:“多大了?” “十二。” “几时学的琴棋书画?” “自小就学了。这次经顾师母的教习,又学得歌舞……” “这么说,你们家境很好?” 田弘遇见机插言道:“原本也是个书香门第,近因匪患战乱,加之灾疾连绵,她家就破败了!” 田贵妃不由长叹了一声:“这么说,连书香门第也卖儿卖女啦?” 田弘遇也慨然叹道:“世道艰难,你就别管这些了。你看这孩子,多招人喜欢,可人怜爱呀!” 田贵妃:“刚才你说,招这孩子的事,皇上也知道?” “就是皇上让去的。周皇后怕你太寂寞,奏明皇上,让我去给你选来的!” 田贵妃一阵激动,她沉吟了许久,方思索地自言自语:“这么说,皇上他……是真的啦?” “谁敢假传圣旨,不是欺君之罪嘛!”崇祯人随声入。 田弘遇等因都不知皇上的突然到来,顿时一片慌乱,连忙跪拜。田贵妃下意识地拢拢头发,整整衣饰后,也挣扎着陆欲起身跪迎。 崇祯连忙紧走两步,扶起了田贵妃:“有病在身,就不必多礼了!” 田贵妃惨然一笑:“皇上一来,臣妾的病就全好了!” 崇祯:“既然这样,就随朕起驾,回返承乾宫吧!” 随行太监连忙奏禀:“启奏皇上,皇后已在坤宁宫摆下酒宴,为田贵妃接风!” 经过一番梳妆修饰,焕然一新的田贵妃待和崇祯一起来到周皇后所居的坤宁宫时,只见佳肴美酒均已齐备。为迎接田贵妃归来,周皇后又派人特意弄来田贵妃所最为喜爱的杜鹃花。盛开的杜鹃花给酒宴平添了不少生气,而最令田贵妃感动和欣悦的还是太子、袁妃和几位公主的出席。他们都礼貌地晋见之后,田贵妃亲生的女儿长平公主和昭仁公主,一道依偎在母亲的身边,若不是周皇后早有叮嘱,酒宴上不许啼哭,她们母女准会抱头痛哭的。懂事的长平公主强抑悲苦,装出笑脸,伸手搀扶母亲入座。 酒席宴上,见众人欢天喜地济济一堂,崇祯也显得格外开心。 生性宽厚的周皇后今天见家人团聚,自然更是喜笑颜开,她望了一眼崇祯,笑道:“皇上好久没有这么高兴了,这都是田贵妃的功劳呀!” 田贵妃激动地起身施礼:“这次回宫多谢皇上的宽容仁慈,多谢皇后娘娘的关怀照顾,臣妾无以报答,献上一曲为皇上、皇后助兴!” 周皇后关切地拉了她一下:“你的身体行吗?” 田贵妃回眸一笑后,走入舞池。 音乐起,田贵妃翩翩起舞,本来身体就婀娜柔弱的田贵妃经过一阵病后,更显得弱不禁风。 崇祯无限怜爱,正如醉如痴时,秉笔太监王承恩手持牌子悄然走近:“兵部尚书陈新甲求见。” 崇祯正兴致盎然地观赏宠妃的歌舞,突然被打断,对此大煞风景虽然甚为恼火,但一向勤于政务、案不留牍的崇祯,对此又无可奈何,因为这一切都是他自己规定的。崇祯随着王承恩走出来,但声音中含有明显的不悦:“唉,不能等朕看完歌舞吗?” 王承恩:“他说有紧急公务。” 待崇祯随同王承恩来到偏殿时,只见满面忧戚的陈新甲正跪拜在地。 崇祯不悦地说:“什么事呀?” 陈新甲:“启奏皇上,闯贼李自成掘开黄河,水淹开封,淹死我大明几十万臣民。” 崇祯一拍桌案,厉声训斥:“胡扯!淹的是李自成!你们这些人真是废物,连个消息都报不准。”因为崇祯不久前得过周延儒的密奏,说到危机时刻,将掘开黄河之水,淹灭李自成。“好好看看,到底淹的是谁?” 陈新甲再看塘报后叩首:“臣该死。不过淹的确是我大明臣民。原本是开封府先放水,想淹掉闯贼,但当时不是雨季,黄河水量很小,没有淹成。这样反倒激怒了闯贼,他们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在九月十四日汛期到来之时,掘开黄河,滔滔黄河如失缰野马奔腾咆哮,使开封府尽数淹没,周王和陈总兵等五十万臣民,全部殉难……” 崇祯一把夺过塘报,自己又仔细地看了一遍。他看着看着,身体一颤,手中茶杯,竟“啪”地一下落在了地上! 王承恩连忙上前扶持,看了一眼陈新甲愠怒地说:“陈大人,你怎么还不下去?” 陈新甲跪在那里:“臣还有一事启奏。” 王承恩瞪了陈新甲一眼,陈新甲正欲退下时,崇祯却发话了:“让他说吧!” 陈新甲再度跪拜:“刚刚收到关东八百里快传,我大明与清国的松锦决战……” 崇祯甩开扶持的王承恩,急切道:“怎么样?” 陈新甲顿时泪流满面,哭丧地说:“我军惨败。洪承畴大人所辖八镇兵马,只有曹变蛟、王廷臣两镇一直随战左右,其他六镇兵马均临战脱逃,一路又中皇太极埋伏,死伤五万多人,宁远总兵吴三桂仅以身免……现洪大人十万火急,派快马来京,飞书求援,如何处置,请皇上示下!” 陈新甲奏完,抬起头来,待寻求旨意时,却只见崇祯竟两眼发直,已几近呆傻…… 尽管坤宁宫内,歌舞依旧:尽管崇祯也知道后妃及皇子公主们都在翘首企盼,但他此时却一切都无法顾及了。陈新甲的两份奏报,宛如两只铁掌一样重重地扇在他的脸上,直打得他眼冒金星、晕头转向。 待他稍事清醒些之后,便急忙赶回勤政殿,连夜单独召对陈新甲。 崇祯一反往日接见臣下的礼数,此次未及寒暄,劈头便问:“陈卿,上次你说的澶渊之盟,宋辽议和,果然得了一百多年的太平?” 陈新甲初时愣了一下,继而款款说道:“正是。那是北宋真宗时代的事,当时辽国萧太后与圣宗率大军南下,侵入宋朝境地,宋真宗听从了宰相寇准的意见,没有迁都南逃,而是停在澶州督战,并打了几个胜仗。辽国深入宋地,害怕腹背受敌,提出议和,而宋真宗早就主张议和,最后派人赴辽谈判订立了和约。因为澶州,也叫澶渊郡,所以历史上就把这次和约,称为澶渊之盟。宋朝,由此得了一百多年的太平。” 崇祯是个熟读经史之人,他并不是不清楚这段历史,但他今天如此发问,显然是另有所思:“那和约的条件呢?” “由宋朝每年送给辽国币银十万两,绢二十万匹。” 崇祯听后,沉思了一会儿,似自言自语地:“倒还真不多。陈卿,你的意思呢?” 陈新甲毕恭毕敬:“臣一切听圣上裁决!” “咱若是也能有一百多年的太平,何乐而不为呢?” “皇上圣明。” 崇祯把镇尺一拍,决断道:“陈卿,你立即选派能言善辩的忠义之士出访清国。” “遵旨。”陈新甲再拜起身,当他转身退下,刚行至门口时,崇祯忽又叫住了他,“陈卿!”崇祯走下龙椅,俯下身去,压低声音叮嘱道:“朝中大臣可恶,一定要严守机密,不许走漏半点风声!” 陈新甲一怔:“臣遵旨!” 关东的谢尚政家。这里因系临时居所,自然一切都远不及南京的豪宅。不仅房屋狭小,就是居家陈设也甚为简陋。 谢妻滢儿正在忙碌酒席,但因战败之后,粮草断绝,故虽名为酒席,实则仅几碟腌制小菜而已。 “夫人,洪帅来了!”谢尚政陪同洪承畴走了进来。 滢儿连忙给洪承畴施礼请安:“洪大人,请上座!” 洪承畴见桌上的杯盘,笑道:“还挺丰盛嘛!” “这年头,哪有什么东西呀?”谢尚政苦苦一笑,“今早夫人把母鸡杀了,她说,洪帅近些天来日渐消瘦,请洪帅过来喝碗鸡汤吧!” 滢儿虽已换成粗衣布裙,但因其着意梳妆打扮了一番,仍不失当年的风姿嫋娜。她深施一礼后,朝洪承畴飘然一笑:“洪大人,关外的将士百姓可都指望您哪,您可得注意健康啊!” 洪承畴不由长叹一声:“咳,现今还有什么健康可言啊!” 谢尚政趁机插言:“洪帅,朝廷方面救援有信吗?” 洪承畴:“这些天,我一天一封求援的告急文书,可朝廷……”没有说完,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 “不派援兵,总应有个旨意吧?现在我们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朝廷竟然是不理不睬,不闻不问……”谢尚政对此激愤不已。 洪承畴见谢尚政如此牢骚满腹,忍不住插言反问:“你不还是钦派的监军吗?” “咳,连您这大明王朝的擎天柱,尚且如此,更何况我这小小的监军啦!我来,就是为催战的,如今已经打起来了,还有什么用?” 端菜上来的滢儿,见两人话已入港,便借倒酒机会说道:“光说这些废话干什么!眼前最重要的是,下步怎么办?” “是啊!”谢尚政接过妻子的话尾,将酒杯一放,推心置腹地说,“洪帅,现今咱松山城中只有几千人马,而围城的清兵已超过十万,皇太极还在继续加兵派将、修沟挖渠,层层包围,步步进逼……” “听说城里的粮食要不了三四天就吃光了,洪大人,您说这仗怎么打呀!”滢儿一扭腰肢贴过来,又趁机插言。 洪承畴喝了口酒,手擎酒杯,抬眼望着他们夫妇:“你们说怎么办?” 滢儿看了一眼谢尚政,给了他一个暗示。谢尚政放下筷子,眨了眨那双小眼睛,低声说道:“当今的出路,我看只有跟清兵议和。” “这不行!”洪承畴“啪”地将酒杯摔在桌上,霍地站起,断然道,“没有朝廷旨意,谁敢擅自议和?皇上早就严旨切责,敢谈和者斩!不久前,宁远道的石凤台,不就是以‘私遣辱国’的罪名,被皇上逮捕,投入监狱的吗?再说,别人不知,难道你谢尚政还不知道袁崇焕议和的下场?” 谢尚政当然清楚,当初谢尚政出卖袁崇焕,最后置袁崇焕于死地的所谓罪证,就是因他出示了袁崇焕与皇太极议和的信稿。谢尚政今被洪承畴触到痛处,顿时语塞。 “这么说,就只有等死啦?”滢儿见谢尚政被揭短,便不冷不热地插了一句。 “我们为人臣子,世受皇恩,也只有以死图报了!”洪承畴慢慢地走向门口,忽又停住,“我们只有祈祷上天,盼皇上派来援军。不然,不然……我们做个死守孤城的忠魂,以此告慰大明列祖列宗吧!” 滢儿目送洪承畴走远后,端起他没有喝完的那半碗鸡汤,使劲往地上一泼:“哼,老家伙还想名垂青史呢!” 第二十章 庄妃诱降 松山城外,夜色阴沉。 “站住!”清兵一声断喝,捉住了一个从松山城中走出来的人。 清兵押送此人进入多尔衮帐内,推至多尔衮的帐前,令他跪下,此人傲立不跪:“我不是奸细,我是使臣,我是大明钦派监军谢尚政的二品夫人!” “夫人?”多尔衮一听,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定定望了她许久,方将手一挥,令清兵为她松绑。 滢儿甩掉头上的帽子,露出了一头长发。 此时,正在帐中的辽女莎茹兰闻讯走了出来。这位莎茹兰,当年曾被内大臣素尼送给独霸皮岛的汉将毛文龙,也就是这个滢儿的父亲。莎茹兰和毛文龙天天厮混,沉缅于床笫之欢。毛文龙被袁崇焕斩杀之后,莎茹兰又改投其弟,也就是滢儿的二叔毛云龙,并一道设计构陷了战神袁崇焕。由于这种种因缘,不仅辽女莎茹兰认识毛文龙的独生女滢儿,就是这位主帅多尔衮也对滢儿之事时有耳闻。 多尔衮一见滢儿现出了女儿身,一时惊疑,他离开座席,走到了滢儿的跟前:“你就是毛文龙毛帅的女儿?” “正是。” 多尔衮一个眼神,辽女莎茹兰上前辨认,她上下审视一番后,向多尔衮点了点头。 “请坐!”多尔衮见确是毛文龙的女儿,并非奸细,便指了指座椅,语调也客气了许多,“夫人为何这般装束出来?” “为救松山将士于水火。”滢儿是个泼辣果敢的女性,她并没有客套,而是从内衣取出书信递上,“这是大明监军谢尚政给大清国多尔衮元帅的密信,请代为转达。” “我就是多尔衮。” 滢儿一怔!这个处变不惊的女人,这次也吃惊了!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多年征战,让大明将领闻风丧胆的多尔衮竟是这么年轻! 崇祯十五年(公元一六四二年)二月,清军的火炮开始向松山城内发起猛烈轰击。 炮火声中,洪承畴巍然屹立在前线,视死如归地激励将士:“我军被围困已达数月,现清兵又调来红夷大炮,并深挖沟堑,切断了我军饷道。目前是我守亦死,战亦死,若战或可死中求生。本帅决意孤注一掷,明日率众拼死杀出重围!” 众将士齐声呐喊:“誓死跟随将军!” 当夜,松山城外,一支火把在来回摇动。 松山城内,谢尚政悄悄地走上城墙。 “谁?”守城将士迎过来,正想举枪,见是监军谢尚政,连忙改口:“噢,原来是谢大人!” 可谢尚政并不搭话,他趁守将失去警戒之机,上前一剑,将说话的守将刺死,转身令随行的亲信点起火把,也同样地来回摇动,以回应城外。 谢尚政随之又来到松山城门口,并令亲随打开城门。 清兵手持火把,一涌而进。 蓟辽总督帅府内,洪承畴正在收拾兵书,突然背后的房门猛地被人撞开。 “谁?”洪承畴转过身来,进来的原来是清兵。 洪承畴见状,抽出墙上的宝剑,往头上一举,欲拔剑自刎,清兵一拥而上,围住洪承畴,豪格趁机一脚踢飞了宝剑。豪格跨步上前:“本人是大清国的先锋,大清皇帝的长子豪格!” 豪格响亮地自报家门,见洪承畴毫无反应,于是挥一挥手:“洪大人,那就委屈了!” 清兵拥上,将洪承畴捆绑起来。 第二天,大清国殿内,皇太极正在灯下,批阅奏章。 “父皇,父皇!”一个年约五岁的孩子,边喊边跑了进来。 皇太极见是自己最疼爱的第六子福临,连忙放下手中的奏章,从高高的龙椅上走了下来:“福临,你怎么跑来啦?” “阿玛,额娘让你到她那里去。” “到她那里?做什么?” “不知道。反正额娘说让你去,马上就去。” “那我收拾一下奏文……” “不,这就去。”福临牵着他的手,就往外走。 皇太极连声笑着:“好,好,这就去。” 福临的额娘,即是清朝大名鼎鼎的庄妃。 皇太极共有五位正妃,其中最受宠爱的是两位,即宸妃与庄妃。宸妃系庄妃的姐姐,为人贤淑文静,与皇太极感情极深。皇太极取中以表达爱情著称的“关关雎鸠”诗句,将她所居的宫室命名为“关雎宫”,从此来表达对宸妃的恩宠。但可惜红颜薄命,没几年就不幸病逝。皇太极痛不欲生、饮食俱废,待从悲痛中恢复过来之后,便把所有的爱意连同思念,一道倾注在其妹庄妃的身上。 庄妃十三岁便嫁与皇太极,是五宫后妃中最为年轻、最为美丽动人的一位。加之她聪颖过人,又善于体察皇太极的心意,成为皇太极晚年生活中唯一的宠妃。 皇太极今夜随同皇子福临来到庄妃所居的永福宫时,只见年轻的庄妃正身着艳丽盛装等候在门口。他们相挽相携地步入庄妃的寝宫,见—个小巧的餐桌上,醒目地摆放着一大簇鲜花。 皇太极被福临拉着进来,惊诧道:“啊,这么漂亮!太香了!你让福临拉我来,就是为闻这鲜花呀?” 庄妃满面春风递上酒杯:“皇上此次出征,连战连捷,大获全胜,臣妾当为皇上摆酒庆贺!” 皇太极一听,哈哈大笑:“此次出征,虽大破明军,斩获无数,但还不能算是大获全胜。” 庄妃一怔:“皇上此话怎讲?” “明军宁远总兵吴三桂逃脱,宁锦防线还没有彻底击溃,此其一;其二是,俘虏的明军统帅尚未投降。” 庄妃不解道:“坚城已破,主帅被擒,宁远孤城,指日可下。至于他们主帅被擒,更无关紧要,降则纳之,不降则杀之,怎不是大获全胜?” 皇太极听后,摇了摇头:“此人只能让其降,不能让其死。” 庄妃困惑地注视着皇太极:“此人不就是洪承畴吗?皇上为什么这样看重他?” 皇太极知道,庄妃是个深明事理又绝顶聪明之人,他没有正面回答她,而是抓起她的双手,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反问道:“你说我栉风沐雨,多年征战,所求为何?” “入主中原呗。” 皇太极松开她的双手,站了起来,他一边在地上走动,一边缓缓说道:“可对于中原,我们都如同盲人走路,现在是上天给我们降赐了这引路的向导。这个洪承畴通晓文韬武略,对中原山川地理、风土人情、典章制度、军镇设防,无不了若指掌。加之他又有众多部下同僚,朕若得此人相助,还愁大事难成吗?” 庄妃听完,抬起那双宛若秋水般清丽的凤眼,定定地望着皇太极,似有所悟。 茫茫旷野,白雪皑皑。 在凛冽的寒风中,清军押解着长长的大明战俘队伍。 洪承畴没有混在战俘的行列中,而是被用单独的车辇押送着,他迎着风雪,昂首挺立,更显出他的大义凛然,视死如归。 前方忽地一阵骚动,接着从战俘群中押出一伙人来,洪承畴认出,为首的是辽东巡抚丘民仰和自己的亲信总兵曹变蛟,他们任凭清兵鞭打,仍一路骂不绝口,拒不投降。 豪格和谢尚政等来到洪承畴的跟前,谢尚政靠近洪承畴,谄媚道:“洪帅,这是要送丘巡抚、曹总兵上路了!唉,我煞费苦心,一路规劝,可他们就是不听,如今落得这么个下场!” 洪承畴对他睬也不睬,连正眼也不看他一眼。 豪格:“洪大人,请下车。” “唉,只因不识时务哇!”谢尚政仍不知趣,边上前搀扶洪承畴下车,边自言自语说着。 洪承畴趁谢尚政搀扶之机,顺势一脚将谢尚政踢开:“呸,无耻的东西!” 丘民仰、曹变蛟等见状,齐声叫好,唾骂着谢尚政:“买国贼!”、“臭狗屎!” 谢尚政狼狈地从地上爬起,羞愧地躲向一边,而洪承畴则大步走向丘民仰、曹变蛟等,这二人都是和自己一道困守松山孤城的,如今又一道城破被擒,他眼含热泪望着他们,心情沉重地拍拍这些即将就义之士的肩膀,哽噎地:“丘巡抚、曹总兵!” 丘民仰因身上被五花大绑,无法施礼,只能向洪承畴点头示意:“洪大人,我们来世再见了!” 洪承畴满身豪气地拱手一揖:“各位先走一步,且在九泉之下稍候,我洪某随后即到,与各位一起去朝见我大明的历代先帝!” 曹变蛟是位能征战的猛汉,听完洪承畴的话,立时激动起来,大声叫道:“洪帅,有您这话,我死而无憾!九泉之下,我仍为您的部将!” 豪格一挥手,清兵上前,强行拉走了丘民仰、曹变蛟等,这些慷慨赴义的将士边走边回头,眼望着洪承畴,依依不舍。 洪承畴也眼含热泪,高声叫着,与他们拱手拜别:“丘大人、曹将军再见!各位将士再见!九泉之下,再为明臣!” 承乾宫外,崇祯和周皇后一边交谈一边向田皇妃所居的承乾宫走来。 崇祯蹙着眉头,面现忧郁:“刚接回来时不还好好的吗?怎么一下子就病危了呢?记得上次她还为朕歌舞……” 周皇后也是一脸愁容:“据说就是那次歌舞,受了风寒。田娘娘本来久病在床,身体虚弱,可她因过于高兴……唉,一回来就倒下了!” 崇祯长叹了一声,悔恨道:“都是朕害了她……” 说话间,他们已经行至门前,他们正欲抬步跨入,突然门口冒出个女孩来,原来是长平公主。 长平公主已经长大成人,亭亭玉立的身材,姣美的姿容,极像她母亲田贵妃。只见她面色忧戚地施礼跪拜:“给父皇、母后请安!” 崇祯一向喜爱长平公主,他伸手将她扶起:“好女儿,快起来,随父皇一起进去看望……” 崇祯说着欲进,可长平公主伸手一挡:“请父皇留步。” 崇祯不由一怔:“为什么?她是朕的爱妃,她因朕而病,朕来看望他……皇后,你说,这小丫头居然……” 周皇后因同系女人,深知田贵妃的秉性。只见她轻轻拉了一下崇祯,低声地:“田娘娘生性爱美,她不愿让皇上见到病容憔悴,而希望在皇上心中,永远保留她的美貌风华!” “唉,这是何苦!”崇祯仍是不解地叹道,“人,谁会不老不病呢?” 周皇后:“皇上,我们就遂她的心愿吧!” 崇祯愣怔了一会儿之后,摇了摇头,只好退后了一步。 长平公主又一跪拜:“谢父皇、母后!” 这时,太监王承恩匆匆跑来:“万岁爷,兵部陈尚书请旨,问对松山殉国官员的抚恤祭祀之事,尤其是对蓟辽总督洪承畴,该如何褒扬,请示下。” 周皇后惊愣:“怎么,洪承畴也殉国了?” 周皇后对洪承畴一向印象极佳,觉得他文韬武略、风流儒雅,特别是近年来南征北战、戎马奔波,百战不殆,乃大明朝的擎天巨柱。如今一听洪承畴战死,周皇后这位从不干预朝政的贤后,也忍不住感慨万分:“倒是难得!皇上,洪承畴东征西讨,忠心耿耿,这次又以身殉国,这得特例褒扬祭祀吧?” “朕正想如此。”崇祯折返回来,他一路沉吟,直到乾清宫门口时,他方猛地站住,高扬起头来,威严下旨,“在京师郊外设坛,丘民仰、曹变蛟各为六坛;洪承畴,朕给他最高荣耀,设十六坛,再给他单独建祠,朕到时要亲自拜祭!” 此时,被崇祯认为已经死去的洪承畴,正被关押在清国的三官庙外。这里地处僻静,房舍宽大。 已经年老色衰的辽女莎茹兰负责看管事务,她正在训斥送饭归来的另一老女人时,皇太极微服走了进来。 辽女莎茹兰连忙跪拜,而另一老妪则赶紧回避了。 皇太极望着摆列了一排盛食物的盆盆罐罐,里面的食物均是动也没动,他不禁蹙起了眉头:“洪承畴还是不肯进食?” 辽女施礼跪拜:“启奏皇上,洪承畴不仅不肯进食,还把送进去的锦缎新被、枕头等都扔在了地上,一个人躺在光板床榻上,只枕一摞书,说什么他不用清国之物,不食清国之粟,决心为大明殉国!” 皇太极悄悄地走近庙堂,顺着窗孔,偷眼望了望室内的洪承畴,见洪承畴果真将锦被枕头等均扔在地上,只枕着一摞书躺在光板床上。皇太极无奈地唉声叹道:“真没想到,他竟是这般固执!” 辽女悄声道:“皇上是不是进去看看?” 皇太极摇了摇头。 辽女莎茹兰因系女谍出身,长年混迹汉人之中,对汉人习俗颇为了解。故又继之进言:“那……是否请范文程大学士来跟他谈谈?他们都是读书人,又都是汉人。” 皇太极赞同地点了点头:“好吧。” 待到范文程遵旨来到三官庙内,洪承畴的拘押室时,室内已打扫得整洁明亮,偌大的房舍因只有空荡荡的一桌一床,崭新的被褥枕头等物都抛在地上,光板床上也只是一摞书,故更显出一种别样的凄凉。 只听门外差役们一阵高声唱道:“给大学士请安,大学士吉祥!”随着门上锁哗啦啦的声响,门被拉开,文质彬彬的范文程赫然走进。洪承畴听到上述的一切,不仅仍躺在床上,还故意闭上眼睛,仿佛无人进来一样,不屑一顾。 范文程对此并不在意,他拉过椅子坐在洪承畴的床前:“亨九兄,久闻大名,如雷贯耳,今日方得一见,实乃三生有幸。” 洪承畴顿时瞪起了双眼,怒气冲冲说:“何人如此大胆,竟敢叫起本帅的字来了,本帅的字也是尔等无名小辈叫得的吗?” 范文程来时早有心理准备,因此对洪承畴的装腔作势与厉声斥责均隐忍不发,依然不愠不恼地:“在下是大清国秘书院大学士范文程,原本也是中原人士,称你一声亨九兄,该是可以的吧?” 范文程,这位大清国的智囊,对洪承畴其人早就了解得一清二楚。洪承畴,字彦演,号亨九,福建南安人,明万历四十四年的进士。崇祯初年,因镇压陕西农民军,屡次奏捷,而不断擢升。数年之内,由督粮参政一跃而为延绥巡抚、陕西三边总督,后又加太子太保、兵部尚书,兼督河南、山西、陕西、四川、湖广军务。是崇祯皇帝最为倚重的肱股之臣。后因关东吃紧,方又被迁师松山,出任蓟辽总督,统领关外抗清人马。 洪承畴对范文程同样了若指掌,知他是宋代名相范仲淹之后,今为皇太极帐前最受宠信的汉臣。当他听到“范文程”三个字时,睁开眼睛看了一下,但听完他的叙说,也只是用鼻子“哼”了一声。 “亨九兄,在下资历远不如老兄高深,老兄进士及第,小弟不过是个秀才。可小弟在大清国是大学士,位同宰相。而老兄呢?为明朝拼死征战,连年剿匪,功勋卓著,在你大败李自成、张献忠,成功在即之时,朝廷却分了你的兵权,将你调走,朝廷何曾信任过你?现在命你总督蓟辽,兵马短缺,人心不齐,可又催你仓促决战,这岂不等于让你送死吗?” “你休得胡言!”洪承畴一拍床板,霍地坐了起来,怒斥道:“范文程,你也是汉人,你虽说只是个秀才,可也是在明朝得的功名,你为何要为满人效命?给异国屈膝?这岂不辱没了你的祖先。你的先祖范仲淹,其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名传千古,一代名相,何人不尊?何人不敬?他曾多次出使北辽西夏,气节凛然,不向异族折腰。你吃的大明粮,喝的大明水,却屈膝事敌,岂不羞杀你的先祖?” 如此挖坟掘祖的兜头一顿唾骂,似乎也早在范文程的意料之中。一任洪承畴肆意挖苦羞辱,范文程依然没有恼怒,依然平声静气:“亨九兄,此言谬矣!古语云:良禽择木而栖。明朝腐朽不堪,败亡指日可待。崇祯宠幸宦官,厂卫横行;官府贪赃枉法,鱼肉百姓。整个国内盗贼蜂起……而我大清皇上圣明,国运鸿昌,大业须臾可成!” 洪承畴不待他说完,便厉声打断地:“范文程!我也知道一句古语,叫一臣不事二主,一女不嫁二夫!我宁可与大明同亡,也决不与大清同在!” “亨九兄,难道你就不记取袁崇焕的教训?”范文程停顿了一下,拿犀利的目光紧紧地盯视着洪承畴,一字一眼地说道,“他督师蓟辽,屡建奇功,先是炮伤我先王,后又重创我皇上,可结果呢?还不是一样被昏君给杀了!” “那是中了你们的反间计。” “为什么会中反间计,不恰好说明崇祯不信任手握重兵的战将吗?不恰好说明崇祯不是明主吗?为这样的皇帝效忠殉死,值得吗?” “人各有志。我决不负大明皇帝的重托,也不负大明百姓的期望,我生为明臣,死为明鬼,决不失节事敌!” “为昏君、为佞臣、为腐败,就这样白白断送一条英雄的性命,岂不令人惋惜?” 洪承畴大声吼起来:“范文程!任你伶牙俐齿,怎奈我心如铁坚!你已尽心了,回去向你的大清主子交旨请赏去吧!” 洪承畴说完,重又躺下闭上了眼睛,再不理睬范文程。 范文程望着头枕着一摞书,顽固不化的洪承畴,无奈地摇了摇头。 “唉,他竟如此执迷不悟!”皇太极听完范文程的禀报之后,一边感叹,一边走进了庄妃所在的永福宫。 庄妃迎上前来,见皇太极神情低沉、口中念念叨叨,连忙问道:“皇上,你在说谁?” 皇太极摇头慨叹:“洪承畴呗!范先生苦口婆心,晓之情理,竟也碰壁而回。” “既然如此,还留他干什么?送他一死,也给不降者以警戒!” “杀,当然容易。”皇太极仰天叹道,“若是杀能了事,何至等到今天?” 庄妃一怔:“皇上,洪承畴对我们大清,真的那么重要?” “如能招降,等于我大清又增添了两旗兵马!” 当晚,皇太极就寝于庄妃的永福宫。 皇太极和庄妃并排躺在床上。夜已经很深了,皇太极昏昏欲睡,可庄妃依旧睁着眼睛。 “皇上!”庄妃轻轻地叫了一声。 皇太极翻过身来,睡眼惺忪地问:“爱妃有何话说?” “请问皇上,洪承畴家中尚有何人?” 这些天,皇太极因一直思虑、琢磨洪承畴之事,故对洪承畴的家庭了然于胸:“据明朝降将说,他家有高堂老母,还有多房妻妾,因洪承畴自命风流才子,嗜好声色,他的妻妾均艳丽如仙。第五房小妾,名唤妥娘,原系青楼院主,对其更是宠爱有加……唉,你问这些干什么?” 皇太极说着,猛地一下子坐起身来,疑惑地望着庄妃。 翌日夜晚,三官庙内。 洪承畴依然闭目躺在光板床上。睡梦中,隐隐听到悠扬的琴声,如击碎玉,如鸣银筝。 洪承畴睁开眼睛,只见屋中坐着一位花容月貌的丽人,正在弹拨一张古琴。洪承畴不由坐了起来,惊诧地望着这艳如天仙的塞外丽人,她秀媚冶艳,有别于中原美女,另有一番妩媚,一番娇柔! 这个美女即是庄妃,已改成民女装束,因此更加充满了青春和诱惑。其实,她早已看到了洪承畴的反应,但佯作不知,继续低头弹奏,她轻舒纤腕,五指勾挑,弹得如泣如诉,如怨如慕……直到一曲终了,方盈盈站起:“惊扰洪将军了!因怕您孤身寂寞,特来陪伴。” 庄妃见洪承畴虽无回答,但也没有敌意,便又款款说道:“听闻洪将军通晓诗文,深谙音律,民女班门弄斧,献丑了!” “不,琴声潇洒,指法娴熟,姑娘定是个中高手!” “我是来为将军送行的。”庄妃道了个万福,“我仰慕将军的高风亮节。知将军身陷囹圄,不久于人世,特献上一曲,为将军送行!” “我不怕死。为大明而死,死得其所。” “难道将军真的没有一点牵挂吗?听说洪将军有年过花甲的老母,风烛残年,你走之后,谁来孝养她老人家?将军是名闻天下的孝子,你想过白发亲娘倚门望儿归的情景吗?” 庄妃的柔声述说,入情入理。她偷眼注视,见洪承畴已被她打动,眼角闪烁着泪花,便进一步娓娓说道:“我听说将军闺房中有结发的妻子,偏房中有娇美的爱妾,你想过,她们将要空守闺房的凄苦吗?还有,你能忍心舍弃那个刚刚为你喜添贵子的妥娘吗?” “什么?妥娘生的是儿子?”洪承畴心头一震,他一把抓住已走到床边的庄妃,眼中闪射出多日来少有的激动。庄妃一任洪承畴抓着自己,好像不曾知觉一样,并不躲闪,而是轻声反问:“战俘营中,有一位叫洪升的人,洪将军可认识?” “那是我的管家。” “他本来是跑到松山,为你报喜的,但不想遇到你们兵败,被俘了。”庄妃抬起眼来,直视着洪承畴:“你想见见他吗?” 洪承畴心中一动,虽没有说话,但已没有了过去的威严。 庄妃见时机来临,起身从桌边的竹篮中取出一把玉壶、两只酒盅,放在床头小几上:“洪将军已决心一死,小女子不敢让将军坏了名节,知道将军绝食明志,未敢带一茶一饭。这是送行酒,与绝食并无妨碍。不知将军平时嗜酒与否,但临行前的一杯酒,是万万不能推辞的。” 洪承畴本早已饥渴难挨,见庄妃如此可爱依人,便不再坚持:“有美人陪伴,本帅就饮了这杯断头酒吧!” 庄妃递过酒来,洪承畴因多日绝食,身体孱弱,以致双手抖得利害,竟将酒洒了一身,洪承畴连忙掏出手帕揩抹。庄妃见状,也拿出香巾为他揩擦。庄妃又重新递上酒来,送到嘴边,并用手臂托着洪承畴,喂他一杯杯地饮下。 庄妃一面喂送,一面将洪承畴扔在地上的锦被绣枕拾起来,垫在洪承畴的身后。 当庄妃正暗自庆幸自己大功告成,以为自己的温情柔语已使洪承畴的冰山解冻、融化了的时候,洪承畴却将她一推,突然开口了:“美人儿,我不问你是谁,回去向你的主子复命吧!不过,我要告诉你,想要我这堂堂天朝大臣,去向你们那鞑靼王子俯首称臣,除非是海枯石烂,日月倒行!” 洪承畴的这一番话,说得庄妃竟呆若木鸡。 庄妃返回永福宫时,皇太极正焦灼地等在那里。待他听完庄妃的禀报后,沮丧说:“他这么说?看来,爱妃又是白白辛苦了一趟。” “不。”庄妃沉思地,“回来的路上,我又仔细想了想,觉得此行不虚。洪承畴虽未言降,可他已经不想死了。再说,他明知那不是酒,而是参汤,他仍一口口地全喝了!还有我说到老母爱妾时,他眼中的泪花;给他捡起锦被时,他的未置可否;以及酒洒在他袍子上时,他掏出手帕去擦,试想一个真心想死的人还会爱护一件衣服吗?” 皇太极见庄妃分析得有理,连连点头。 第二天傍晚,三官庙内。 “你怎么又来啦?”洪承畴一见庄妃走进,便坐了起来,“上次我已经表明心志,你就不必再在我面前做作了!” 庄妃看出来,洪承畴虽然嘴上冷漠,但内心并非反感自己的到来。但她没有捅破这点,只是将一双盈盈的秋水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嫣然一笑道:“这次我是来给你报信的。你那位叫洪升的管家,昨夜偶感风寒,今日就无法来见了!不过,他请求你,临终之前,能给自己的孩儿取个名字,说这是妥娘的心愿。” 洪承畴身心又为之一震!洪承畴因多年没有子嗣,这几乎成了他及老母的一块心病。如今新娶妥娘不久,便有男儿降生,这使洪承畴大喜过望。但自己身陷囹圄,临死前也不能见儿子一面,想到这儿,怎么不让洪承畴暗自嗟叹呢! 洪承畴正在为儿子取名一事思忖时,庄妃又开言了:“还有,我们刚刚获悉,说大明朝廷正在给你修祠祭祀,崇祯已诏令全国,说你阵亡了,你说可笑不可笑?” 洪承畴没有回答,只是随着庄妃,微微苦笑。 “还有一个消息!”庄妃见洪承畴刚来时的强硬已经软化,便边说边走了过去,坐到了洪承畴的床边,并不经意似的将手放在他的腿上,洪承畴佯作不觉,任由庄妃轻轻抚摸: “你猜,你那殉国、修祠的情报,是怎么得来的?” 洪承畴也装着不经意似的抓住了庄妃的手,慢慢地揉搓着:“我怎么知道?” “你们大明朝中,可有个叫马绍愉的人?” 洪承畴点了点头。他知道这个叫马绍愉的人,是兵部主事,前些时被加职方郎中的。 庄妃见洪承畴点头,继续说道:“就是他告知的。” “怎么他来这里啦?”洪承畴的声音里充满了惊讶和疑惑。 “他已经来过许多次了。” “噢?他来干什么?” “议和。” “议和?”洪承畴像被烫了一下似的,连忙甩开庄妃的手,大声斥责:“胡说!” 洪承畴之所以如此惊诧、如此斥责庄妃胡说,是因为他自身就亲历过几次议和风波。当朝的崇祯皇帝一向视大明为天国,而视清朝为边陲夷邦,决不允许屈天国之尊,而和满夷议和!本朝自袁崇焕之后,几次提及议和的,无论是封疆大吏、还是王公亲贵,几乎一律都被严刑处斩,试想怎还会有人冒犯皇威、越此雷池呢! 故此洪承畴对议和一事,断然斥之为“胡说”! 庄妃并没有因洪承畴的断然否定而止住话语,她悠悠地望了一眼洪承畴,反驳道:“这怎么是胡说呢?自松山开战以来,你们大明皇帝已经三次派使者来谈判议和了!” “不可能!还说什么是皇上派来的,那就越发不可能了!我们大明天子,怎么可能与你们议和?” “你不信?”庄妃也严肃起来,两眼盯视着洪承畴,冷冷一笑:“明天让你看到真凭实据!” 第二天清晨,庄妃早早地便手提竹篮来到三官庙内。 “噢,你来了?”洪承畴话语里已不仅没有敌意,相反还充满了期盼:“昨天见到我的管家了吗?” “见到了。他已经好多了。” “那他何时能来见我?” “他也是急切想见洪将军,只是这里的规矩,是不能召外人进来的。将军真个要和管家见面吗?” 洪承畴点了点头:“我昨晚想了—夜,已经给我儿子取好了名字,我想直接告诉他,顺便也想问问家母和妥娘她们……” “那只有到外面去见了!可将军已饿成这个样子,怎么走得动呢?”庄妃说到这儿,抬眼看看洪承畴,走到篮边,取出一只小罐说,“我正好带了点稀饭,还是我来喂将军吧!” 庄妃不待洪承畴回答,便坐到床边,用手又托起洪承畴,庄妃先用嘴试试凉热,然后方擎着杯儿,送到洪承畴的嘴边。 洪承畴本来是个酷嗜女色的人,便顺势依在庄妃的胳膊上,而手却肆无忌惮地顺着庄妃的大腿一直向上摸着。 收拾了碗筷,辽女送进一件貂裘大衣来。 洪承畴抬手阻拒:“貂裘大衣?穿这个干什么?” 庄妃抬眼看着洪承畴,软语柔声中充满了温情与关切:“不穿这个,外面还不把你冻死!这是我特意为你挑选的。” “到外面去?”洪承畴一怔。 “去见你的管家呀!” 三宫庙外,旌旗仪仗,一对对地整齐排列着。 只听侍卫高声唱叫:“请洪大人登车!” 洪承畴出得门来,没想到是这般阵势,他甚为诧异地转向庄妃:“去与我家仆人说话,他们这样忙碌做什么?” 庄妃莞尔笑道:“这是礼遇邻邦大臣的规例,到了那里,你自然会知道的。” 事已至此,洪承畴只好随了侍卫出门上车,仪仗隆重,前呼后拥。 路中,车越走越快。洪承畴疑惑地问侍卫:“我只要到大营去看俘虏,怎么还见不到?” 侍卫:“此次掳得的明朝官吏,都迁往白堡城去了。” 洪承畴一愣:“白堡城不是你们清帝的行宫吗?到那里去干什么?” 侍卫并不回答他,而是拥车快行。一路上只见清军营垒旗帜鲜明,刀枪耀目。 白堡城,清帝的行宫,金碧辉煌。 车辇在门前停下,侍卫搀扶着洪承畴下车。 行宫门前高高的台阶上,整整齐齐地站着两排汉族大员,他们都是明朝降臣,一见洪承畴到来,齐声高唱:“欢迎洪大人!” 洪承畴望了他们一眼,正犹豫着不知该不该还礼时,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在侍卫引领下,进了盘龙门,里面是一所大殿,殿额上写着“天运”两个大字,大清国的亲王贝勒,站立甬道两旁,其中有多尔衮、豪格等著名人物,多尔衮跨前一步,唱了声:“欢迎洪将军!”那位抓捕他的,皇太极的大公子豪格也随之上前施礼:“欢迎洪大人!” 众王公贝勒紧跟着齐声欢呼:“欢迎洪大人!” 洪承畴惊愕地望着他们,身体却又被挟持似的簇拥到又一道门楣,只见内监从门楣内跨出,屈着半膝唱道:“上谕众官留步,只召洪大人进见。” 众官一齐止步,独洪承畴一人在内监引导下,穿过仁寿殿,来到仁极殿前。 仁极殿银帘深垂,丹墀上列着陆雪青绣衣、白边凉帽的二十四名侍卫。殿内静悄悄的鸦雀无声。 洪承畴跨上丹墀,只听殿门的银帘响处,已高高卷起。大殿正中,露出金漆紫泥的龙案,四边金龙抱柱,两侧排列着十六名内侍。 绣龙宝座上,高高地坐着一男一女,即大清的皇帝、皇后,威武庄严,令人不寒而栗。 内监大声呵斥:“洪承畴,上面龙案后坐着的就是大清国太宗皇帝和皇后,快行跪拜!” 洪承畴虽有些惶怵,但仍直立不跪。他举目仔细端详着皇太极的帝王之态,见他面方耳大,两颊丰颐,广阔高颧,目中炯炯有神,暗自思忖皇太极果有帝王之相。如果说此时的洪承畴,尚还清醒镇定的话,但当他的目光移向太宗身边那个黄龙绣袍、金额流苏的皇后时,他顿时犹如遭受电击一样发起颤来,原来这个皇后就是庄妃,就是这几天日日给他送饭喂汤的“小女子”!洪承畴想起自己近几天对她的抚摸、猥亵…… 这时,庄妃一双秀目含着微笑,正向他直视过来,他不敢对视,连忙低下头去! 皇太极和颜悦色道:“朕久慕先生才名,今日幸得相见,望先生有所指教!” 洪承畴此时已惶怵得不知所措:“下臣愚昧,谢陛下不斩之恩!” 庄妃依然是满脸笑意、莺声呢呢说:“洪将军不相信崇祯会派人来议和,是不是把崇祯写来的密旨给他看看?” 皇太极:“崇祯派来的议和大臣马绍愉还在,洪先生想见见吗?” 洪承畴慌乱地:“无须,无须了!” 皇太极向内监一挥手:“那就把崇祯写来的密旨拿来吧,请洪先生鉴别真假!” “岂敢,岂敢!”洪承畴边说边接过内监送过来的密诏,展开一看,洪承畴顿时感到身体瘫软。 “可是崇祯的笔迹?”庄妃插言问道。 “正是……万岁爷的……亲笔。” “洪先生,你再看看签署的日期!”皇太极和庄妃从龙座上走了下来,他边走边说: “那恰恰是崇祯派陈新甲、谢尚政紧锣密鼓催你出战的时候。他一面逼你出战,一面又秘密遣使来议和。这就是为什么你天天飞书进京求援,而崇祯既不给你一兵一卒,又不给你指示的原因!你想,他既想议和,怎么可能给你援兵呢?” 皇太极这致命的一击,使洪承畴整个身心彻底崩溃。 “天哪!”洪承畴手捧着崇祯的密诏,撕心裂肺地惨叫一声,“出卖我的不是谢尚政,而是万岁爷呀!” 随着这一声呼叫,洪承畴便也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 第二十一章 羔羊替罪 转天的三官庙,完全变成另一番景象。 这里虽然还是拘押洪承畴的地方,但布置却一改前些时的破旧寒酸,一切均焕然一新、琳琅满目。而这些天一直监督看押的人们对洪承畴的态度、称呼,亦全部改变了。 洪承畴正在室内剃头,头上前半部头发已经剃光,脑后梳成了一个大辫子。 辽女莎茹兰也一改过去的冷言冷语,今日甚为恭敬地进来,深施一礼后,方上前禀报:“洪大人,多尔衮亲王来访!” 洪承畴知晓多尔衮亲王的身份和地位,且松锦大战中,正是他统帅清军击败了自己。作为败兵之将,更是钦敬这么年轻的统帅,故一听说多尔衮来访,他慌忙起身,三十一岁的多尔衮英姿勃勃地走了进来。 “臣洪承畴拜见多尔衮亲王!”洪承畴躬身下拜,多尔衮连忙上前将他扶起。 多尔衮笑意吟吟:“洪大人,本王今来是传达太宗皇上圣谕的。” 洪承畴一听,整整衣冠,连忙跪拜。 多尔衮庄重地拿出圣旨,宣读:“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拜洪承畴为体仁殿大学士,参与机宜,并赏戴双眼花翎,钦赐宝石顶戴,入朝照三孤例,免行跪拜礼,常朝得赐茶,出入准带卫士两名,随驾得骑马,乘舆照亲王例,准赐银灯红仗一对。钦此。” 洪承畴知道这一切都是对汉族降将的最高礼遇,汉将得此宠幸,实为第一人。他赶紧再次叩拜:“臣领旨谢恩。” 多尔衮收起圣旨,扶起洪承畴:“还有两条没有写在圣旨上,一是皇上赐洪大人选地建造大学士府第,二是皇上赐大学士美姬十名!” 站立在门前房后的侍从仆役们顿时一片欢腾,纷纷向洪承畴祝贺。 多尔衮命侍从将皇上的赏赐一齐抬进屋来。金银珠宝,衣食穿戴,应有尽有。 大清国对一员降将,尚未有尺寸之功,便如此厚待、如此敬重,直感动得洪承畴热泪盈眶:“臣洪承畴谢主隆恩!洪某也衷心感谢亲王的礼遇恩德!” 多尔衮也是个风流情种,他微笑着转过身去,将手一挥,只见一队美女如花飞蝶舞般飘了进来,并一下子围住了洪承畴。 洪承畴惊愕地张着大嘴,多尔衮代他数了一下,共是十人,其中五名汉人,五名辽女,但无论满汉,个个均娟好娇媚、仙姿美色。 多尔衮望着不知如何是好的洪承畴,又一挥手,这些美女便争相将带来的顶戴朝服为洪承畴穿戴了起来。 此乃崇祯十五年(公元一六四二年)二月,洪承畴从此正式降清。大明王朝在军事上也因此而完全失去主动,在无可奈何借助议和苟延残喘的同时,又上演了一幕闹剧。 晚上,明朝的坤宁宫。 一片灯笼,慌慌张张地向周皇后的住所奔来。 坤宁宫内的太监、宫女闻声迎了出来,认出来人是皇上身边的太监、宫女,为首的王承恩走前一步,急切地问:“请问万岁爷可到坤宁宫了?” 宫女摇摇头:“没有来过呀!” 这时,周皇后已闻声出来:“是王承恩呀,进来说。” 王承恩应声进入室内。 周皇后:“到底出了什么事?” 王承恩焦虑地说:“万岁爷穿着常服便帽,没用晚膳就出来了,说是到后宫转转,不让我们跟随,我以为是……” “他一个人,说到后宫转转……”周皇后边听边思索地,“会不会去了承乾宫?” “承乾宫?自从田贵妃归天以后,那里再没有人住过,再说宫门也是紧锁着……” 知夫莫如妻,周皇后没等王承恩说完,便站起身来,打断了他:“走,到承乾宫看看去!” 大明的承乾宫,一切还保留着田贵妃生前原样,只是人走屋空,备感凄凉。一张供桌呈现眼前,供桌上的香烛正在袅袅生烟…… 崇祯跪伏在供桌前,脸上挂满泪珠,正自怨自艾:“你为什么到死也不让朕见你最后一面?是不是怨朕、恨朕?至死也不肯原谅?……爱妃,你是对的,是朕害了你,都是朕害了你呀!” 这时,他忽然听到门外的脚步声,继而看到一片灯笼火把的光明,立即擦去泪水,将身体坐直起来,及见是周皇后和王承恩一干人等后,厉声训道:“你们来干什么?” 周皇后上前言道:“王承恩见皇上这么久没有回去,找到臣妾那儿了。” 王承恩也赶紧趋前:“启禀万岁爷,周延儒周大人在勤政殿候旨,后天祭奠洪承畴洪大人,问万岁爷能不能去?若是身体不好……” “当然去!”崇祯站起身来,“洪承畴为国为君而死,朕如不亲自祭奠,岂不又留遗憾?” 崇祯的一句“岂不又留遗憾?”既道出了他对田贵妃的思念、情意和悔恨,同时也说明洪承畴在其心目中的地位,几与田贵妃相同,也是他最为心爱的宠臣。待到祭奠时,崇祯不仅为祠堂题名,还亲自撰写祭文,亲自到祭坛去诵读。 待崇祯一行来到北京郊外时,崇祯亲笔题写的“大明经略洪承畴祠”八个大字已被雕刻在石碑上,赫然耸立。祠堂巍峨庄严,周围一派肃穆。 满朝的文武百官均身着孝服,肃立在祠堂前甬道的两旁。崇祯在周延儒、陈新甲、范景文等大臣及太监侍卫的簇拥下,神态威严地缓缓走过甬道,步上台阶。 哀乐奏毕,大礼官宣布祭奠开始。崇祯及众大臣大礼祭拜后,崇祯手捧祭文,亲自诵读,声词哀切,随驾大臣见皇上为一大臣如此悲痛,无不为之垂泪。 偌大的空场,一时寂静无声,唯有崇祯眼含泪水,带着哭音诵读:“呜呼洪卿,智冠三军。沙场血战,昼夜不分。忠心贯日月兮,义高乎云天;为国而捐躯兮,碧血犹留膻;高迹表史册兮,名当题诸凌烟;万古不磨灭兮,豪气奠于山川。……” 这时,一名朝中内侍值勤官飞马跑来,慌忙下马。 崇祯继续诵读:“哀卿济世才兮,英毅掌握师干;拒侮定内乱兮,解人民之倒悬;……” 值勤官在人群中,悄悄地向前移动。 崇祯继续:“是国家砥柱兮,冀朝野相周旋!嗟天之不佑兮,悲君臣之无缘。……” 值勤官挤到陈新甲身边耳语,陈一惊!陈望着崇祯,只见崇祯正痛哭流泪,便用手指了指周延儒。 崇祯边擦眼泪边泣涕涟涟地:“折朝廷股肱兮,殆气数之使然?怜卿遗孤雏兮,血泪沾润衣颤……” 值勤官挤到周延儒身后,拉拉周延儒,周也是涕泪满面,他甩了一下值勤官,竟未理会。 此时祭文已近尾声,故崇祯提高语调,更为悲情地:“魂渺渺兮,遗恨河边;沙蒙蒙兮,魄化杜鹃。” 值勤官再度拉扯周延儒,俯前耳语,周也为之一惊。可当他看看崇祯,见崇祯正沉浸在巨大悲伤之中,忘情地诵读道:“月落霜凋兮,夜色深寒;微星隐约兮,更漏敲残。卿灵不昧,魂祈来飨。哀哉!痛哉!” 崇祯读完,放声痛哭,众大臣也随之一片悲怆哭泣之声! 周延儒带着值勤官小心翼翼地走到皇上跟前,悄声地:“万岁爷请节哀,洪承畴他……” 崇祯打断了他:“他的儿子多大了?” 周延儒:“刚六个月。” 崇祯:“传旨,洪承畴子以国学记名,封洪承畴为公爵,子孙世袭爵位!” 周延儒连忙应声:“是。不过洪承畴他……” “他什么?”崇祯不耐烦周延儒的吞吞吐吐。 周延儒见此,连忙转身指着身后的值勤官:“值勤官有最新的快报。” 值勤官跪拜,手托塘报:“启禀万岁爷,辽东今日快传,说洪承畴没有死!” 崇祯一惊,众也为之震惊。 “洪承畴还活着?”崇祯顿时兴奋起来,“他在哪里?让他快来见朕!朕要隆重地褒奖、欢迎他!” 值勤官喃喃道:“他已经降清了!” 崇祯一听,“哇”地一口鲜血吐了出来,当场昏倒。 官邸内,兵部尚书陈新甲正在案几上批阅塘报。 书单推门进来:“大人,您叫我?” “书僮!”陈新甲头也没抬,边批边吩咐说,“这些都是塘报,过一会儿兵部来人收取,你就交给他们抄写好了!” 书僮正欲上前收拾时,传来敲门声。 家人报:“兵部主事马绍愉马大人求见。” “快请!”陈新甲大为高兴,一边收拢批件,一边挥手对书童,“你先下去,待客人走后,再来收拾吧!” 马绍愉即陈新甲派往清国议和的代表,他风尘仆仆,显系刚刚从关外返回。 马绍愉命随从抬进一个箱笼:“这是皇太极送给皇上和大人的礼物。喏,细目都在这清单上。” 陈新甲并没着急看清单,而是欣喜地问道:“清国在大败我明军之后,还肯和谈?” 马绍愉颇为得意地点了点头:“这就是皇太极的聪明!他清楚地知道,清兵虽屡战屡胜,士气正旺,但清宫内部并非铁板一块!它目前内部的稳定和团结,是由于有我明朝这个大敌才形成的。” “噢?”陈新甲倒了杯茶,送到马绍愉跟前,显然大有兴趣。 马绍愉接过茶盏,呷了一口后,侃侃谈道:“据这两次出使清国了解的内情,当初努尔哈赤因死得突然,并没有遗嘱,皇太极是在诬告了兄长代善,强行逼迫多尔衮的生母陪葬后方登上皇位的,现今多尔衮兄弟均已长大,且都手握重兵,对此一直耿耿于怀!” 陈新甲饶有兴味地:“清国会内乱吗?” “不会,这是因为有我大明政权的存在。这也正是皇太极为什么大胜之后仍同意议和的原因。” “那议和的条件,一定很苛刻吧?” “这是我关于第二次出使议和的密报。”马绍愉取出写好的卷宗,“议和条件是我国给他们每年黄金万两、白银百万;他们给我国人参千斤、貂皮千张。我国以宁远双树堡中间土岭为国界,他们以塔山为国界,以连山为适中之带,两国可在此互市。” “条件倒也并不苛刻!”陈新甲闭目估算一下之后,方点头叹道。 “可是皇太极警告,此约以九月为限,如逾期不签,他们将治兵!” “最后通牒?”陈新甲望着马绍愉,马还未及回答,家人敲门进入。 家人急切地:“周延儒周大人府上来人,说有急事恭请大人前往。” 马绍愉一听,连忙告辞,陈新甲送出门外:“明天上朝,我将密奏皇上。” 陈新甲送走马绍愉,欲返身回府时,被周府来人拦住:“首辅很急,请尚书大人速去。” “待我回去更衣。” “不必了!又不是上朝。”周府家人一挥手,“抬轿过来!” 陈新甲见如此急迫,只得跟随上轿。因他未能回屋,自然也就未能把议和条款收藏起来。 待陈新甲如此火烧火燎般急切赶到周延儒的官府时,周延儒正悠间地坐在院中纳凉,陈新甲急步抢前,跪拜:“恩师,有何急事?” “急事?”谁知周延儒听后,竟哈哈大笑:“三桩大事,请你来喝酒、赏月、伴美人!”跑得满头大汗的陈新甲见此虽然心中苦笑,但终是无可奈何,他只好陪同恩师来到后院。当夜,皓月当空,这里是唱堂会的地方,周延儒和陈新甲坐在正中的位置上。 周延儒:“田弘遇的宠妾顾横波告诉我,说熙春院新从江南来了位院主,带来一班人马,声甜人美,一水的江南秀色,老夫不敢独专,所以特请你来一道观赏!” 陈新甲慌恐地:“恩师,您知道,我是不善此道的。” “所以才谎说有急事,怕的就是你不来!”周延儒系风流教主,在这种场所显得格外洒脱。 家人通报:“田府横波夫人和熙春院的新院主,她们来了!” 周延儒:“快请她们进来。” 顾横波风情万种地走了进来,后面跟着熙春院的新院主马婉容。 顾横波介绍道:“这是周大人、兵部陈大人!” 婉容俯身下拜:“民女参拜周大人、陈大人!” 周延儒连忙上前搀扶,待新院主抬起头来,二人对视时不由大惊:“婉容,怎么是你?” 他转对顾横波埋怨地:“横波夫人,你怎么不早说,婉容就是新院主?” 顾横波扑哧一笑:“我若是早告诉了你,我们怎么能看到你俩的这场好戏呀!你们是唱破镜重圆呢,还是唱重温旧梦呀?” “唱的是马前泼水!泼出去的水,是无法收回来的。”婉容显然对周延儒还心存怨怒,她扭头揩着泪水说,“我万没有想到,新婚不到一月,你荣登首辅相位,怕我这个青楼女子丢你这首辅大人的脸,竟诬指我与家仆私通……” 周延儒愧疚地低声说道:“婉容,显然你还在怨恨我?其实,当后来真相大白,知道冤枉了你之后,我就追悔莫及,到处找你。这点,横波夫人可作证。” 顾横波点头应道:“不然,怎么婉容一到北京,我就把她给你骗来了!” 原来婉容也是蒙在鼓中,不知就里。她一口怨气尚未出来,便赌气地说:“周大人,奴婢只知道是来卖唱献艺的,请点曲子吧!” 周延儒依然负疚地低声回道:“婉容,你怎么才能原谅我,难道真的让我当众向你赔礼不成?” 婉容好像没有听见似的,微扬着头,无动于衷。 顾横波看看婉容,又看了看周延儒:“那你就赔个礼呗!反正这里只有陈大人。再说,你可把我们婉容妹妹害苦了,你知道这几年她受了多少苦……” 婉容被顾横波这么一说,触到痛处,竟呜呜地大哭了起来。 男人最怕的就是女人的哭泣,周延儒见此情景,连忙站起:“罢罢!婉容,周某这厢向你赔礼了!” 周延儒说着就拜了下去,婉容及见堂堂的首辅大人果真屈尊跪拜,便又连忙伸手将其扶住:“这怎担当得起!岂不是让婉容折寿?” 顾横波高兴得拍起手来:“好了!好了!你们一和解,我就了却心愿了!婉容,开始唱支曲子吧!” 婉容擦去泪水,重现一副笑睑,精神抖擞说:“请陈大人点戏。” 陈新甲还未及反应过来,加之实是不谙此道,故甚是有些狼狈:“我哪里懂这些,我一切听恩师的,只要恩师喜欢……” 周延儒知陈新甲是位正人君子,从不进青楼妓馆的,便解围似的说道:“就先来段吧。” 婉容:“请问大人,想听的哪一段?” “就是那第一本,张生见到莺莺后吃不下、睡不着的那段。” 婉容掩口笑道:“那是第三折。” 婉容安排完两位小大姐弹唱之后,欲坐在离周延儒较远的地方,顾横波将座位一换,婉容一下子坐到了周延儒的身边。 音乐起。 一女扮做红娘,叫道:“莺莺姐姐!有人,咱家去来,怕夫人嗔着。” 另一扮张生的唱道: “我忽听一声,猛惊。原来是扑剌剌宿鸟飞腾,颤巍巍花梢弄影,乱纷纷落红满径。” (插白)“小姐,你去了啊,那里发付小生!” 接唱: “空撇下碧澄澄苍苔露冷,明皎皎花筛月影。白日凄凉枉耽病,今夜把相思再整。” 周延儒低声对婉容耳语:“老夫就是‘白日凄凉耽病,今夜把相思再整’。” 周延儒说着用手抓婉容的手,婉容躲开。 接唱: “恰寻归路,佇立空庭,竹梢风摆,斗柄云横。呀!今夜凄凉有四星,他不瞅人待怎生!虽然是眼角儿传情,咱两个口不言心自省。” 婉容听到这儿,拿眼偷偷看了一下周延儒,正巧周延儒也扭头看她,四目相对,婉容顿时满脸绯红。 道白: “今夜甚睡到得我眼里啊!” 接唱: “对着盏碧荧荧短檠灯,倚着扇冷清清旧帏屏。灯儿又不明,梦儿又不成;窗儿外淅零零的风儿透疏檀,忒愣愣的纸条儿鸣;枕头儿上孤零,被窝儿里寂静……” 周延儒此时又将手摸向婉容,婉容不再退缩,任周延儒捏摸。 接唱: “你便是铁石人,铁石人也动情。” 周延儒又俯身婉容耳边:“你便是铁石人,铁石人也动情。” 婉容满面娇羞,正欲回应时,家人又走了进来。 歌声继续着: “怨不能,恨不能,坐不宁,睡不宁。有一日柳遮花映,雾障云屏,夜阑人静,海誓山盟……” 周延儒放开婉容,恼怒地直视着冲他好事的家人:“什么事?” 家人连忙低声地:“大内曹化淳,曹公公来了。” 还未及周延儒的“请”字出口,曹化淳已然走了进来,并旁若无人地高声叫道:“周大人,好雅兴啊!” 周延儒对曹化淳不敢不应酬:“曹公公,有何公干?” 曹化淳:“奉皇上命,有请陈大人即刻进宫。” 周延儒和陈新甲闻听都为之一愣。 陈新甲疑惑地:“这么晚了进宫?是不是明天早朝……” “不行。”曹化淳威严厉色地打断了他,“皇上大发雷霆!” “皇上发火?是不是边关军情?”周延儒一惊,连忙思忖猜想。 曹化淳摇了摇头。 “是闯贼内乱,又……” 曹化淳依旧摇了摇头。 “那发什么火呢?”陈新甲满面狐疑。 离开周府以后,陈新甲领着曹化淳,先是回到自家的书房。他准备带上马绍愉送来的有关议和的卷宗上奏崇祯,可是他翻遍了书房中的卷宗,抽屉、书箱和书柜,也没有找到那份卷宗。自己记得明明就放在桌子上,怎么就不见了呢?会到哪里去呢?急得满头大汗,找遍了屋中的畸角旮旯,仍是没有找到…… 曹化淳不耐烦地走了进来。 陈新甲指着屋中的箱子:“这是送给皇上的礼物,请派人先抬出去吧!” 曹化淳逼视着他:“你呢?” “我在找一份卷宗。不知怎么地,到处都找不着!”陈新甲边说边翻找着,已经急得大汗淋漓。 “找不着就别找了!”曹化淳望着他那满身尘土、焦急万分的样子,没有一丝的同情。他不冷不热地:“别让万岁爷等急喽!” 陈新甲一听,只得停下手来,望着曹化淳。 曹化淳一挥手:“走吧!” 陈新甲哪里知道,正是在他匆匆忙忙被叫去听戏的时候,恰好兵部来人收取塘报。因为凡是该交付的文案,他历来都是摆放在桌面上,而一些机密、不能予人看的物件他均另行收藏。但因那天阴错阳差,送走马绍愉后,紧接着就被周府的人强行接走了,以致没来得及回屋将“和议”卷宗收藏。而书童见摆在桌面上,以为也是抄传的塘报,便一道交给了兵部来人。试想,此刻,“和议”案卷早已到了兵部,陈新甲到哪里找去呢!因曹化淳催逼得急,陈新甲只好心存侥幸随曹化淳打马进宫。 待来到御书房时,陈新甲跪拜后,指着屋中的箱笼禀报皇上:“这是皇太极送给万岁爷的礼物。这是清单。” 崇祯漫不经心地翻着礼单:“和议条款呢?” “和议条款?”陈新甲有点慌乱,“和议条款主要是这么几项:我国……” “朕问你条款的卷宗!”崇祯脸立时沉了下来,厉声质问,“写有‘条款’的卷宗,在哪儿?” “臣因来得匆忙,一时没有找到……” “你看这是什么?”崇祯将“和议”卷宗推到了陈新甲的跟前。 陈新甲惊诧地望着崇祯:“这怎么到了万岁爷手上?” “岂止朕一人有!你看,都抄成塘报了!”崇祯连着将几份“和议”塘报甩到了陈新甲的面前。原来兵部收回的那些文稿,都是要抄成塘报,送给大臣们传看的。因书童误将“和议”案卷也一道送去,于是便很快也被抄成了塘报。 “这么说,现今满朝文武都已知晓?”陈新甲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 “朕一而再、再而三地告诫你,此事只有你知朕知,连首辅周延儒都不知道,意在秘密进行。可你,居然让家童作为塘报抄发!” 陈新甲知道此刻怎么解释都已于事无补。自己的一时疏忽,违背圣意,酿成祸事,唯有“扑通”一声,翻身跪地:“臣死罪,死罪!” “死罪有个屁用,现今满朝文武议论纷纷,还是想想,如何应对吧!” 第二天早朝,满朝文武济济一堂,只见议论纷纷,群情鼎沸、一派喧哗,尤其以大学士陈演最为慷慨激越:“我堂堂大明天国,怎能与清蛮议和!”“昔日议和,袁崇焕斩杀、石凤台下狱、谢升遭放逐,而陈新甲竟还敢胆大妄为!”“‘三汉夷不两立’是我既定国策,陈新甲大逆不道,十恶不放!”…… 下朝后,周延儒将陈新甲召至自家官邸。 陈新甲跪求周延儒,分辩道:“恩师,皇上如没有密诏,我陈新甲有几个脑袋敢谈议和主事!恩师,陈新甲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实都是按照万岁爷的密诏行事的。” 周延儒沉吟片刻后,问:“那现今密诏在哪里?” 陈新甲:“一份交给了皇太极,一份应在马绍愉手中。” 第二天,御书房内,曹化淳诡秘地向崇祯密报:“陈新甲在外面扬言,说万岁爷给他有密诏,他是奉旨办事,他不仅无过还应有功!” 崇祯气愤地一拍桌子:“真是木头脑袋,迂腐透顶!怎么竟一点也不知道替朕担代!” “正如万岁爷所言,陈新甲迂腐透顶,且不说他不可能替万岁爷担代,即使是现在担代下来,恐怕也捂不住了!满朝文武群情鼎沸,想偷偷地拖延下去已不可能,若是陈新甲再把万岁爷给他有密诏之事捅出去,对万岁爷可是大为不利呀!” 崇祯听后,也骇然一惊。崇祯虽是个勤政的皇帝,但同时也是个多疑善变,而又不能担代斤两的皇帝。遇有大事,往往都是推卸责任。崇祯急切地望着曹化淳,这个从不骂人的皇帝也气得骂了起来:“那你说怎么办?陈新甲,这个混账东西!” 曹化淳阴毒地说:“不能让他在外面胡说了!” “嘴长在他脑袋上,他要说,有什么办法?”崇祯一时未能明白曹化淳的本意。 “可以请锦衣卫,让他闭嘴!” “你是说,把他抓起来?可他是兵部尚书,一品大员,罪名呢?” “开封失守,五十万人丧生;洪承畴兵败松山,十三万大军覆没……他身为兵部尚书,哪条都可定他死罪!”曹化淳不愧为魏忠贤的徒子徒孙,他把魏忠贤当年指鹿为马、诬陷袁崇焕罪名的伎俩,一股脑儿地全都承袭了下来。 事已至此,明知冤枉,却也别无他策。崇祯微微地点了点头。 陈新甲被推进监狱之后,一路呼天抢地、大喊大叫:“冤任哇!我是皇上钦派,我是奉旨办事,何罪之有?我要见首辅大人,我要见周大人……”陈新甲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自己的恩师、首辅大人周延儒的身上,认为自己的恩师肯定会全力以赴救助自己的。 周延儒肯这样做吗? 当夜,周府婉容的卧室,这里布置得宛如新房。周延儒和婉容两个人正在浅酌慢饮。 有道是,久别胜新婚,即是说新婚是夫妻二人最为激情澎湃的时刻,而久别后的重逢、干柴烈火,则激情更胜一筹!而此刻的周延儒与婉容两人,可说是既是“新婚”,又是“久别”,两情相加,岂不等于在干柴烈火之上,又火上浇油!周延儒一把将婉容搂过来,让她坐在了自己的腿上,举杯说道:“让你直等到现在,实足心中不忍,来,敬你一怀!” “你身为一国首辅,日理万机,其实只要你心中有我,妾身就受宠若惊了!”马婉容在其怀中,以其同样火辣辣的目光回视着他。 “不过,现在总算安宁了!来,干!” 就在婉容刚刚把杯子举起来时,传来敲门声,婉容嫣然一笑,放下酒怀,站起身来。 家人进门通报:“马绍愉马大人星夜赶赴来京,说有要事求见大人。” “请他到书房!”周延儒手托着酒杯,望了一眼苦笑的婉容,摇着头将酒杯放下。 夜,周府书房。 马绍愉满身风尘地一进屋,便急忙掏出诏书,递给了周延儒:“这就是皇上写给陈大人的密诏,先后共是两份,一份交给皇太极,一份留在我这里。请首辅大人过目!” 周延儒接过密诏,展开一阅,果是崇祯皇上的亲笔!标题为:《论兵部陈新甲》。其内容大意为:“据卿部奏:辽沈有兵息休民之意。……今特谕卿便宜行事,差官前往,取有的确信音回奏。”周延儒仔细看了一遍,点了点头:“这的确是皇上的亲笔敕谕。” 马绍愉急切地:“有此密诏可救陈大人一命了吧?” 周延儒点点头:“我明日上朝,求见皇上,出示密诏!” 马绍愉急切地倒身跪地:“马某代陈尚书,谢周大人的救命之恩!” 待周延儒送走马绍愉回到婉容的卧室时,其夜已深,灯已暗,一派朦胧。 周延儒悄悄进来,脱掉衣服,光着身子,蹑着脚欲偷偷地钻进被窝时,一摸床,却无人:“婉容,你在哪儿?” “我在洗浴。” “怎么还没有洗完?” “一直等你嘛!谁知你会谈多久呀!” “那我也进去洗吧。” “不要进来。” “我偏进来!”周延儒边说边走进小浴房,婉容连忙用浴单遮住了身体,周延儒伸手去扯浴单,被婉容闪过,周延儒追扑,婉容躲藏,但终被周延儒抓住。 周延儒紧紧地抱着婉容,热烈地亲吻起来。婉容本来一直压抑着的情欲,如今一经周延儒点燃,立刻也像火山爆发一样喷射而出。两人激情地拥抱、抚摸、热吻……他们从浴室一直这样相拥相抱地回到卧室。当周延儒把婉容放倒在床上,他正欲伸手扯去浴衣时,突又传来敲门声。 周延儒顿时火起,怒不可遏地:“谁!” 家人:“大人,是我。” 周延儒厉声训骂:“混账,怎么一点规矩都不懂?” 家人喃喃说:“是有位先生要见您。” 周延儒依然怒气冲冲地大声申斥:“看看现在都什么时辰了?深更半夜,你还放客人进来见我?” 家人委屈地:“我不让他进,可他硬闯,拦也拦不住!” 周延儒听后,边穿衣服边走出来,威严喝道:“何人这么大胆?” 房门打开,一个黑衣人走了进来。 “你是什么人?胆敢……!”周延儒话没说完,只见那黑衣人脱去了外衣,周延儒立时怔住了:“原来是曹……” 曹化淳伸手止住,没有让他继续往下说。 来人正是皇帝的亲信、御前太监曹化淳。他望了一眼床上半裸的婉容,诡密地一笑:“深夜造访,打扰了周大人的美事,实在对不起。”曹化淳彬彬有礼地,“不过,实是有重要事,启禀首辅。” 周延儒知趣地打发家人和婉容走后,关好房门:“曹公公,这回可以谈了!” “听说周大人,今天得一宝物?” “宝物?”周延儒望望婉容桌上放着的那块寿星玉石,微微一笑,“曹公公,有事还是明说吧!” “刚才,可是马绍愉来访?” “是的。” “他……?” “送来皇上写给陈新甲有关议和的亲笔密诏。” “亲笔?”曹化淳惊愣了一下,“周大人何以得知是皇上的亲笔密诏?皇上说他从没有派人去议和,哪来的议和密诏?肯定是有人毁谤皇上!” “不,老夫看了,确是皇上的御笔。现密诏就在我的书房,我去取来,请公公鉴别。” “不必了!皇上临来时还告诉我,说他根本没有写过什么议和密诏,哪来的亲笔?周大人,你说我们是该信万岁爷呢,还是信陈新甲、马绍愉?”曹化淳虽语调不高,但却具有一种令人魂飞胆裂的威慑力量。 周延儒不由得怵然一惊! 隔日的清晨,崇祯在御书房内单独召见了周延儒,旁边侍立的只有曹化淳。 崇祯和颜悦色,他望着周延儒,似漫不经心地问道:“陈新甲说,朕曾写过密诏给他,让去议和。朕怎么也想不起写过密诏,你可曾知晓?按公,你为首辅,如此大事,你理应知晓;按私,你是他的恩师,他的兵部尚书也是你全力举荐的,他的事,你也一定了解。那你可曾见过朕亲笔的密诏?” 崇祯虽然看似漫不经心,但这一番话却是一箭双雕。既将给陈新甲写有密诏之事推了个一干二净;同时一句“按私,你是他的恩师,他的兵部尚书也是你全力举荐的,他的事,你一定了解。”便又把周延儒套在了网中,形同朋党,而陈新甲一旦获罪,他必将被连坐。当年袁崇焕被凌迟处斩,他的座师、首辅韩爌和孙承宗,不都相继被连坐了吗? 如果自己坚持密诏之事,韩爌的下场,将是自己的前车之鉴。更何况这次又非比往常,皇上先是派曹化淳、后又亲自出马矢口否认,可见事件之严重,其后果自然也可想而知! 当皇上当面撒谎地问道“那你可曾见过朕亲笔的密诏”时,聪明的周延儒几乎连想都没想,便一口否认:“臣从未见过。” 崇祯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真的?” “万岁爷面前,臣不敢胡言。” “那陈新甲,口口声声在外传言,说是奉朕的密旨行事,如此矫旨该当何罪呢?” 周延儒凛然一惊!因为他知道假造圣旨,这是天大的罪过,是罪不容诛的。刚才的矢口否认,本只想撇清自己,但没想到因此而坐牢了陈新甲的罪名!故惊惧得惶惶然不知如何回答。 “假造圣旨妄言欺君,按例该诛!”曹化淳见周延儒迟迟不答,便横插了一句。 周延儒一听,知道这是最后的机会了。不管怎么说,陈新甲总是把自己奉为恩师;而且自己两次出任首辅,都是陈新甲奔波出的力,更何况他陈新甲确属冤枉。于是,周延儒连忙跪拜:“国法,敌不薄城,不杀大司马。” 所谓大司马,即兵部尚书。周延儒想以此来挽救陈新甲。 但哪知这位当年以诛除阖党起家的崇祯,竟全套拿过了阉党的衣钵。只见崇祯脸色一沉,反驳道:“松山一战,死我十三万大军;开封府,五十万人丧生,哪一件事,不甚于薄城?” 周延儒见崇祯竟如此地指鹿为马,强辞夺理,顿时哑然。 崇祯望着眼神失落、钳口结舌的周延儒,口气缓和了下来:“周卿,你是首辅,陈新甲既是你的部属,又是你的学生,此事就交由你去处置。下去吧!” 周延儒听后,许久还愣愣地呆跪在那里,竟半天没能站立起来。 监狱内,陈新甲手举着周延儒送给他的那副罗巾,披头蓬面地摇撼着栅栏,在不停地呼号着:“我要见周大人!我要见周大人!只有周大人可以洗雪我的冤情。我要见周大人!” 陈新甲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了周延儒的身上。他以为凭自己与周延儒的情义,凭周延儒首辅之尊的地位,周延儒肯定能为自己辨冤昭雪的!所以他几天来,便一直这样呼喊着,企盼见到周延儒。 狱吏大声呵斥:“喊什么!周大人来了。” 陈新甲一听,连忙扑过去,欣喜地四处寻视:“周大人在哪儿?周大人在哪儿?” “在这儿!”狱吏举着刑部公文,“这是周大人的批文,给你。” 陈新甲以为肯定是为他洗雪冤情的公文,所以他急步上前,一把接过,但展开一看,立时呆傻:“死罪?”只见他往后一仰,大叫了一声:“天啊!”轰然栽倒! 此刻,周延儒正在书房内,呆呆地坐在灯前。他的桌前摆放着那份密诏,他一面看着这密诏,一面把玩着陈新甲送他的那块美玉。眼望着跳动的灯火,沉思良久的周延儒终于拿起密诏,放到了灯火上,火苗扑地蹿起,密诏连同陈新甲生存的希望,一道化为了灰烬。这时,马绍愉跌跌撞撞、气喘吁吁地推门进来。 周延儒抬眼见是马绍愉,不由心内一惊:“你?你怎么来啦?” 马绍愉未及站定,便疾言厉色地质问道:“我是专门来请教周大人的!现在满朝文武都说,皇上从没有给陈新甲下过密诏,陈新甲是假传圣旨,而这一切均是由您周大人出面作证的,可有此事?陈新甲因假传圣旨,妄言欺君,而被判死罪,此事又是由您周大人判定批的,也可有此事?” 周延儒在马绍愉咄咄逼人的目光下,不敢正视:“你说,你想干什么吧?” “我来取密诏。我不能眼看着陈大人这样冤死,我要拿着这密诏,去击鼓闯宫,将事实真相大白于朝堂!请把密诏交还给我吧!给我!” 周延儒两手一摊:“没了……” “没了?谁把密诏拿走了?告诉我,我去找他!” 周延儒指指灯火。 “怎么,你把它烧了?” 周延儒点了点头。 马绍愉气得血脉贲张、瞠目裂皆,他怒不可遏地冲到周延儒的面前:“周延儒!你呀你,陈新甲瞎了眼睛,怎么会认你这没良心的人做恩师?新甲他一直敬重你,对你顶礼膜拜,甚至胜于他的父母。就是这次,他至死也是把生的希望寄托在你的身上!千叮咛,万嘱咐,让我一定要把这密诏亲自交到你的手上。可谁会想到,朝堂之上你竟会肆口否认!竟会亲笔判斩,落井下石!陈新甲若是就这样死去,他死得多么不清不白,多么地冤枉啊!他怎么会想到,最后杀死他的,就是他口口声声,敬之胜于父母的‘恩师’!” 马绍愉说着冲到案前,一把揪起周延儒:“周延儒!你若这样杀死他,你良心不有愧吗?你晚上不做噩梦吗?你不怕陈新甲化作厉鬼,来找你申冤,找你算账吗……”马绍愉猛地一推,将周延儒推倒在地上,然后大步走向房门,快到门口时突然又止步回身,怒目切齿说:“周延儒,你如此泯灭良心,天理难容,你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马绍愉说完,将门一摔,转身冲出。 清晨,湖上雾气蒙蒙。 马绍愉站立在湖畔,在等船离去。 湖面空荡荡的,半天不见一只船。马绍愉正等得焦急时,忽地从苇塘中穿出一只小船来。 马绍愉招呼上船后,只见小船飞一样直朝苇塘深处驶去。 马绍愉见方向不对:“船家,我是去对岸,你们这是送我到哪里去呀?” “送你到西天!” 马绍愉惊骇道:“你们是什么人?我和你们有何冤仇?” “你有罪。” “我有何罪?” “你的罪就是,你知道了不应该知道的事情!” 马绍愉还想争辩:“难道这就是死罪?” “少废话吧!”船家一竿子将马绍愉打落湖中。 这个船家后来人们看清了,他就是当年曾和曹化淳一起陷害袁崇焕的太监杜勋。 大明承乾宫内,原田妃房中,崇祯正呆呆地坐在供桌前。 曹化淳带杜勋悄悄走入:“万岁爷,杜勋回来了。” “知道了。”崇祯头也没有回,“你们出去吧!” 崇祯听到他们走出,关上房门后,突然扑到供桌上,失声恸哭起来:“爱妃,和议不成,又徒失两条人命啊!朕本欲一切秘密进行,待事情成功后,再告知朝臣,那时他们再反对也没有用了。可这陈新甲却偏偏将此事泄露出去,弄得满朝风雨!而陈新甲如肯承担,朕也好延宕,可他又偏偏咬住是奉旨办事!朕实逼无奈,出此下策,朕明知冤杀,可没有办法呀!朕是皇上,朕得维持皇位、皇权,朕得为了社稷呀!……爱妃,朕这些心里话,无法对人言,只有对你讲,你能理解朕吗?” 与此同时,周皇后的坤宁宫内,太监王承恩正在跪拜泣陈:“启禀皇后娘娘,据曹化淳报告,说皇上又到田贵妃房中去了,很晚才回来的。皇后娘娘,这样下去不行啊,万岁爷的身体、精神……” 周皇后也颇为忧虑地:“王公公,你可有什么好办法?” 王承恩抬眼凝视着皇后:“办法是有,只是……” 周皇后见王承恩吞吞吐吐,似有难言之虑,便坦然说道:“你是看着皇上长大的老臣,有什么话,直管讲吧!” 王承恩再行一礼:“奴才想,如能替皇上选几个像田贵妃那样能歌善舞的美女进来,聪明伶俐,容貌要好的,陪陪万岁爷,也许万岁爷就不会像丢魂失魄地总往承乾宫跑了!” 如是别的女人,定然会勃然大怒、立时翻脸,但周皇后是位宽厚的贤后,她不仅没有丝毫的恼怒,反倒深深地点了点头:“嗯,我觉得可行。等到皇上得便,我禀明之后,择日交朝中去办吧!” 王承恩连忙制止:“不,此事只宜私下悄悄进行。” “哦?” “现今开封失守、松山战败、闯贼在中原到处闹事,若再下旨选美女进宫,万岁爷怎好开这个口?” “那依你之见?” “田贵妃的父亲田弘遇老皇公颇通风月,刚刚新娶了宠妾顾横波,他们一定可把此事办好。” “嗯,你去请田弘遇进宫。” 待王承恩将田弘遇带来,周皇后召见他时谕示他:“劳驾国丈大人,再到江南辛苦一趟,选一个像田贵妃当年那样年轻美丽、能歌善舞的人来。” “谨遵懿旨!”田弘遇高兴得几乎要蹦起来,能得此美差,他是打心眼里透着高兴。不久,田弘遇便美哉悠哉地上路了。 第二十二章 奉旨选美 大运河上,一支船队浩浩荡荡,威风凛凛。为首的是座宽敞高大的官船,一面银龙杏黄大旗高高挂在船头,上面绣有四个大字:“奉旨进香”。 站在船头甲板上的是一位年近古稀的老人,他头戴乌纱、身穿锦袍、神采奕奕,一副志得意满的神情。他就是当朝的国丈田畹,字弘遇,他的女儿田贵妃是崇祯皇帝的宠妃,但不幸于一年前因病去世,皇上极为悲痛。加之内忧外患:流寇李自成、张献忠等如燎原之火,几次重兵进剿,竟越剿越多,越扑越旺,最近竟又相继攻陷重要城池,使大明江山风雨飘摇;而在山海关外的强虏大清,同样虎视眈眈,并接连打败祖大寿、洪承畴,他们枕戈待旦,窥测时机,欲在随时进犯中原……盘根错节、内外交困,使得本来就多疑寡断的崇祯越发寝不安枕、食不甘味。于是他便常常一个人溜进原田贵妃所住的承乾宫中,手捧着田贵妃的灵牌,久久地呆坐着,或默默自语,或暗自垂泪…… “前面就是南京了!”站在田弘遇身旁的宠妾顾横波,拍了一下正在遐想的田弘遇。她原本也是秦淮河上的名妓,是上次田弘遇南下时收拢为妾的,这次重返故地,她显得格外的兴奋。“那个是不是该收起来了?” 顾横波用嘴指了指猎猎飘扬的镶龙旗。因为她知道所谓“奉旨进香”是假,真正的意图是“奉旨选美”。如今以追荐田贵妃魂归西天一周年为名南巡普陀山,进香已毕,该开始落实真正的“懿旨”了。 田弘遇诡秘地朝顾横波笑笑,他心领神会。命令手下人收起杏黄旗,全速向南京驶去。 南京码头上,人头攒动,有头有脸的大小官吏均身着官服,早早地等候在码头上。 田弘遇的官船刚一靠岸,礼部尚书钱牧斋首先迎上前去,因为他是田弘遇的老相识,他一一介绍了南京操江督诚意伯刘孔昭、忻城伯赵之龙和江宁知县杨文聪、凤阳总督马士英等。 待一阵寒暄过后,田弘遇转向钱牧斋:“牧斋兄,准备安排老夫在何处落脚?” 刘孔昭因系操江都督,总领上、下江防事,地位最高。所以他抢前一步:“王府已收拾清爽,请国丈下榻。” 田弘遇微微摇了摇头。 刘孔昭:“如不嫌偏远,就住下官的都督府,倒也清幽。” “老夫进香已毕,就不打扰你们官府了。”田弘遇转向钱牧斋问,“靠近秦淮河可有什么住处?” 钱牧斋这位被誉为“风流教主”之人,立刻明白了田弘遇的心意:“桃叶河旁倒有一处所在,紧靠名妓仙娃荟萃的秦淮,闹中有静……” “就住这里面好了!”田弘遇不待钱牧斋说完便拍板定夺。 当晚,在秦淮河畔田弘遇的下榻寓所,南京官员为之设宴接风。 钱牧斋德高望重,加之他新娶的小妾柳如是和顾横波又系闺中密友,所以他首先举杯站起:“老皇亲这次奉诏进香,追荐贵妃娘娘魂归西天、羽化成仙、修成正果,保佑黎民早日消弭天灾兵祸,实是为社稷奔劳,为国家造福!” “来!我们共同敬老皇亲一杯!”刘孔昭等跟着站起来,“感谢老皇亲不辞劳苦、为国辛劳!” 田弘遇站起应酬:“托圣上洪福嘛!不过,这几年也真邪了,关外清兵、关内闯贼,外加上又是旱灾、又是蝗虫,这次出游,一路上饿殍遍地……若不是咱们圣上勤政、日理万机,我们哪有今日的酒喝?我们做臣子的,就是再多跑点腿又算得了什么?” “老皇亲高风亮节,下官等佩服之至!”马士英赶紧插了一句。 “老皇亲,闯贼在斩杀我陕西三边总督傅宗龙之后,又相继斩杀了汪乔年,请问老皇亲,不知下面谁去接管三边,出此重任?” “老夫出来已有些时日,对此尚不知晓。”田弘遇看了一眼搭话的杨文聪,显然不耐烦他涉及的话题。 忻成伯赵之龙不识时务,没有看出田弘遇的不悦,依然沿此思路:“请教老皇亲,听说左良玉不受督师丁启睿的节制,而贺人龙又下听左良玉的,可有此事?” 田弘遇始终牢记着自己“选美”的使命,毫不掩饰自己的不快,他端起酒杯,干脆不再理会他们,而是转向钱牧斋:“可还有轻松点的节目?” “有。”钱牧斋是个极其精明的角色,他对田弘遇知根知底,早就明白了他的心意,连忙凑近田弘遇耳根:“诚意伯为国丈准备了阮大铖新排演的《燕子笺》传奇……” “就是因魏忠贤案名列阉党的那个阮大胡子吗?” “他被罢废之后,就专事戏曲诗文,养了一个石巢园戏班子。若是老皇亲忌讳……”阮大铖系上朝的太监,曾在崇祯元年当过光禄卿,因追随阉党魏忠贤,陷害忠良,名列逆案被罢废,因系阉党余孽,所以钱牧斋连忙声明道。 “唉,老夫忌讳什么!让他们演就是了!” 钱牧斋听田弘遇如此说后,连忙朝后面打了个手势。 随即音乐起,一批体态轻盈的二八雏伎鱼贯而出,她们随着音乐边歌边舞…… 在京城,因受内忧外患的困扰,皇帝郁郁寡欢,身为皇亲臣子的田弘遇自然也不敢放肆享乐,如今远离京都,看着这些轻歌曼舞秀色可餐的佳丽,田弘遇立即兴奋起来:“所谓天高皇帝远,你们在南京为官,宛如世外桃源,赛似神仙呀?” “下官等未能为国家社稷分忧,实是惭愧!”刘孔昭慌忙站起。 “坐下,坐下!”田弘遇连连摆手,“这里又非官府衙门,用不着这套!唉,牧斋兄,我一直想问你,听说南京有‘四美’,除了我的顾横波,你的柳如是,那‘两美’?” “一是马婉容,如今已与首辅周大人重归于好;再一就是,杨宛素。” “杨宛素?” “原为茅元仪宠妾,现在出家为尼。” 田弘遇清楚,茅元仪为袁崇焕的亲信部下,因袁崇焕被处死,他便投河自尽,追随袁崇焕于地下,并以此向世人抗冤。一听杨宛素为茅元仪的妻子,只轻轻叹借一声,便没再追问: “这么说来,那两美也没指望了。” “俗话说,长江后浪推前浪,秦淮佳丽年年代有新人出呀!” “你是说,又有一代年轻佳丽?”田弘遇顿时又来了精神,“可有出类拔萃之人?” “日前,出类拔萃、名噪秦淮的就是姑苏陈圆圆呀!” “陈圆圆?” “怎么老皇亲没有听说此人?” 田弘遇摇了摇头。 “那真是声甲天下、色甲天下呀!” “怎么能找到此人?” “别人找极难。可老皇亲要找,却极易。” “此话怎讲?” “老皇亲的横波夫人,既是陈圆圆的姐妹,又是陈圆圆的老师。” 回到卧室,顾横波身着陆睡衣,正站在灯下凝神注视着窗外夜景。顾横波年未及三十,依然风姿绰约。轻风徐进,烛影、花影和人影,彷佛粉色的雾霭,朦朦胧胧地网罩着只着薄薄轻纱的胴体,使之有一种无法抵御的诱惑。若是往日,田弘遇见此情景,早就急不可奈地扑过去搂抱,可今晚,他却不仅抑制了猴急,相反还有如兴师问罪一般地厉声询问顾横波:“横波,苏州可是有个陈圆圆?” “有。”顾横波款步走过来,应声答道。 “她果如人所言,是‘声媚如人,人丽如花;两美合并,艳绝天下’?” 顾横波点了点头。 “色甲天下,声甲天下?” 顾横波又是点了点头。 “既如此,为什么不禀告老夫?”田弘遇恼怒地用手指着顾横波,大声质问,“你既知道老夫这次江南之行,名义是奉旨进香,实为奉旨选美。有此绝色,不进献皇上,被人告之朝廷,岂不是欺君之罪!” “且请息怒!”顾横波一听这话,便先倒了一杯茶递给国丈,然后方慢慢说道,“此次江南选美,妾身最先想到的就是陈圆圆,她体态轻盈、歌喉甜润,理应是最佳之选,但有两条原因,妾身未敢造次。” “哪两条?你说。” “第一,陈圆圆身在乐籍,不是淑女。此次老皇亲南下,不是选女乐,而是为皇上选嫔妃。依朝廷规炬,青楼妓女是根本没有资格进献皇上、册立为嫔妃的。” “嘿,这有何难!多花点银子,将她买到手,使她脱离乐籍从良,不就是良家淑女了吗?再说,只要万岁爷中意了,金口一开,朝堂上哪个敢提出异议?” “可第二条原因,并不像第一条那么简单。” “有什么难的?你说吧。” “她已名花有主。” “怎么,她已经嫁人了?” “虽还没有正式迎娶,可已有了归宿。” “许给何人?” “许配朝臣冒起宗之子冒襄为妾。” “冒起宗?是不是正在湖南剿匪、任衡永兵备道的那个冒起宗?” “正是。” “他儿子叫什么名字?” “冒襄,字辟疆。” “冒辟疆?”田弘遇听后,半天没有言语,他怔怔地躺在床上,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苏州。 姑苏河畔,较之南京的秦淮河别有一番风味。中秋的黄昏,游船的灯火与月光交映在水面,水天相融,氤氲缥缈,蔚为壮观。 河中,公子王孙们熙熙攘攘,泛舟桥下,听歌赏月。 河岸楼阁内,一处临水建筑的露台上,少女陈圆圆忧愁地坐在那里,好像这美好的景色,不仅没有引发她兴致,相反更加增添了她的愁思、她的伤怀、她的期盼。 河中,轻舟从桥下飘来,随之也使歌声由远而近: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方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咽。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这是宋朝柳永的《雨霖铃》,陈圆圆对此歌虽很熟识,但起初并未在意,可听着听着,触景伤情,竟暗自落下泪来。 丫鬟惜玉手捧月饼进来,轻轻地放到陈圆圆的面前:“这月饼是黄家刚派人送来的。姑娘快吃吧!” “退回去!我不吃。” 陈圆圆连看也没有看一眼,就将月饼盒推了回来。和她朝夕相伴的丫鬟惜玉虽然知晓她心中的凄苦,但见此情景,也只好将月饼端下楼去。 此时歌声再度飘近,正唱到:“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 “姑娘,姑娘!”返身上楼的惜玉捧着一大盘烧成火红色的螃蟹,“这是你最爱吃的阳澄湖大闸蟹,你看个儿多大、多新鲜!” 陈圆圆冷冷地说:“又是谁送来的?退回去!” “这可是知县杨老爷知道你爱吃,特意送来的。” “我不管什么老爷不老爷的!我不是吩咐过你们,谁的礼也不要收,我什么人都不见吗?” “你别错怪惜玉。”遭到申斥的惜玉,正不知所措时,陈圆圆的养母陈妈手里端着切好的姜丝、酱醋等调料走过来。陈圆圆原本并不姓陈,她自小父母双亡,是这位陈母将她收留抚养,并教习她诗词音律、歌舞弹唱,使她方得以出落得如此亭亭玉立、风雅可人的。因此圆圆对陈母始终牢记这哺育之恩,陈母对圆圆也视若珠宝,关爱备至。 自去年中秋,圆圆认识冒公子辟疆之后,便洗去粉黛,再不接客,一心一意地苦苦等待冒公子的相约再来。可是等了整整一年,如今中秋已过,仍是没有一点音信。靠此为生的陈母,既为圆圆,也为自己的生计担心。她见圆圆时至今日,仍茶饭不饮、闭门谢客,便借螃蟹的理由过来规劝:“妈知道你心烦,在盼、在等……” “冒公子说他八月中秋再来,约我一道去虎丘,看丹桂飘香。” “可那是去年的中秋。现今已整整过去一年了!” 惜玉非常理解陈圆圆的心境。她明知陈妈讲的有理,但仍是宽慰地说:“冒公子知书达理,不像不守信用的人。” “不管他守不守信用,可这一年多把我们的圆圆害苦了,为他闭门谢客、形销骨立。妈并不是责怪谁,这一年多光银子我们得损失多少……” 陈妈的话,一下子说到陈圆圆的痛处,可巧此时歌声又正唱至:“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一听此歌,惜玉看到陈圆圆刚忍住的泪水,又欲垂落下来,便连忙岔开:“俗话说,好事多磨嘛。姐姐好不容易选中这么个可以寄托终身的人,一辈子找到了归宿,总得先吃点苦。苦尽甘来嘛!” “你们不用给我宽心了!估计今年他又不会来了,不能害得你们也过不了节。”陈圆圆忍住悲愁,强颜一笑,拿起一个大蟹来,“来,俗话说‘九雌十雄’,现正是吃雌蟹的时候,妈妈,这个给你。” “什么是‘九雌十雄’?”惜玉不解地问道。 “阳澄湖的大闸蟹,九月吃雌的,十月要吃雄的。九月雌的黄多,十月雄的肉厚,味道最鲜。”陈妈沾着调料,边吃边解释。 “姐姐,你也吃一个吧!”惜玉抓起螃蟹,硬塞到圆圆手中。 陈圆圆看着手中的螃蟹,重又放下:“我哪来的胃口?” 惜玉刚欲说什么,楼下突然传来咚咚的敲门声。 惜玉并未放下螃蟹,高声问道:“我们小姐身体不适,已经一年多不见客了!” 门外回道:“我们是国丈府顾横波夫人派来的,横波夫人与冒公子同船抵达,现正在船上等候陈姑娘。” “什么?冒公子和横波师父一道来啦?”惜玉霍地一下跳起,高兴得大叫了起来。陈圆圆虽说顾及身份没有失态,可内心的激动却远胜过惜玉,她一下子扔掉了刚刚拿起的蟹,激动得声音抖颤地吩咐:“惜玉,快快请来人进来坐,我,我梳妆一下,立刻就下去!” 惜玉兴奋得忘乎所以,她手里举着大蟹就直奔楼下跑去。 惜玉在楼下客厅为来人看茶,待她抬眼见陈圆圆步下楼来时,这位朝夕相处的丫鬟竟也感到眼前一亮,惊诧得半天说不出话来。装扮一新的圆圆一改刚才的忧郁愁苦,变得容光焕发,光艳照人! 面对如此的美貌,差人们竟一个个都看得近乎呆痴。 陈圆圆被看得不好意思,对惜玉笑骂道:“看什么,还不去叫轿子!” “不必了。”来人拦住了惜玉,“我们带来的轿子,就在门外听候。” 陈圆圆:“那咱们就启程吧!” “听姑娘吩咐。” 惜玉一边走一边扯着圆圆的衣襟,悄声说道:“一年多没见姐姐打扮了,从里面到外都变得这么鲜亮!” “再说,小心我扯你的嘴。” 二人笑闹着走出门去,送圆圆上轿。 河边,田弘遇的那艘大号官船,醒目地停靠在码头上。船上灯火辉煌,宛如鹤立鸡群。 “圆圆!”还未等陈圆圆的轿子落地,迎候在船头的顾横波就叫了起来。 “师父!姐姐!”陈圆圆一边答应着,一边快步地走上船头。 “一年多不见了,都把师父忘了吧?” “怎么敢?是师父做了国丈的如夫人,把弟子给忘了!皇亲国戚的深宅大院,弟子想去拜望也进不去,再说,平民百姓哪有荣幸,得以拜见国丈呀?” “你这丫头,还是那张利嘴。来,这就让你拜见一下。” 顾横波边说边引领陈圆圆进入内舱客厅,居中一位神采飞扬的白发长者正襟危坐。 顾横波用手一指:“喏,这就是你要见的那个人。” “田国丈?”陈圆圆愣了一下,过去只在演戏时见过假扮的国丈,现今真的国丈赫然就在面前,她惶恐地连忙跪拜,“小女陈圆圆拜见国丈大人!” “快,快起来。”田弘遇上前搀扶,一见陈圆圆果然是国色天香,竟惊诧地脱口叫起来,“哎呀,真是个美人呀!” 顾横波见田弘遇惊异得两眼发直,连忙拉了一把陈圆圆:“坐吧,喝点茶。” 陈圆圆谢过后,手端着茶杯四下环顾,见除了田弘遇外再无旁人,更没有她日夜思念的冒辟疆,便悄声对顾横波:“师父,我有话想单独跟你说。” 顾横波早就看破圆圆内心的隐秘,于是笑笑说:“也好。咱姐妹到我隔壁的舱房吧。” 顾横波起居的舱房,犹如闺室,一尘不染,清新雅丽。几幅山水字画,外加窗边的鲜花盆景,更显得绝然脱俗。若是往常,陈圆圆早就似诗似画般地为之啧啧赞叹,逐一评点,可今天,陈圆圆却几乎连看都顾不得多看一眼,便急急地问顾横波: “师父,他在哪儿?” “冒辟疆?” “不是说跟你一起来的吗?怎么没看见他?”陈圆圆声音里充满了急切。 “他没有来。” “真的?”陈圆圆见顾横波肯定地点了点头之后,立时变色,她激愤地说,“那师父为什么要骗我!你知道,我这一年多来,为了冒公子,我食不甘味、寝不安枕,每晚只以孤灯为伴。整整一年多了,我为冒公子洗尽铅华、守身如玉、托以终身。师父,我一年多苦、泪、愁、思……你不该拿此事骗我!” 陈圆圆生气地奔出门去。 “圆圆,你慢走,你听我说!” “不,让我走!我回家去等冒公子,哪怕海枯石烂、地老天荒……” “冒辟疆,恐怕不值得你等。” 顾横波轻轻的一句话,使陈圆圆停住了脚步,生气地回转身来:“你这是什么意思?” “冒辟疆人虽没来,可我这儿有他写给你的一封亲笔信。” 顾横波将信递给陈圆圆。陈圆圆接过后,一把撕开,急切地看着看着,只见她容颜变色,拿信的两手不由自主地抖索了起来……最后竟身子一软,倒了下去。顾横波连忙扶住,并唤过丫鬟,扶陈在床上躺下。 顾横波从地上拾起信来,只见上面写道:“因严亲患难未了,心忧如焚,屡提及汝事,严亲均执意不肯接纳,致使盟约难践。虽有负于君,实属无奈,请君安身听命,随缘而为之可矣!” 这等于是一纸断交的休书!顾横波看完信后,眼望着怅然失落的圆圆,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幸好此时差人端着茶杯过来:“夫人,这是老皇亲泡的高丽参水,送给陈姑娘的。”顾横波接过茶杯,扶正圆圆,然后一口口地亲自喂服。舒缓过来的陈圆圆突然站起来,奔向舱门,无奈身体发软,踉跄欲倒,顾横波急步上前扶住:“你要干什么?” “我回家去。” “船已启航,早就离开苏州了。” “那我怎么办?快请停船,我雇船回家。” “跟我们一起进京吧!” “进京?我进京去干什么?” “实不相瞒,这次田国丈再下江南,名为奉旨进香,实是奉皇后之命为圣上选妃。抵达南京后,人们一致推崇,众口一词,说你天姿国色,此次选妃,非你莫属,他们又得知你我有师生姐妹之谊,执意让我说服你。可我知道,你已心属冒辟疆,不愿坏你好事。但南京姐妹告知我,冒辟疆离你之后,即与董小宛纠缠,我为了得到确切结果,派人前往如皋,见到冒辟疆,得此信笺,知他确属变心后,我方答应了田国丈,送你进京见皇上。” “见皇上?”陈圆圆惊诧不已,刚刚经历了一场惊涛骇浪,被巨浪抛进了深谷,可如今转瞬之间,彷佛又被涌上了山峰。面对如此大起大落,她沉吟半晌方徐徐回道:“我妈妈那里,总得告知一声。” “这你放心。当地官府已将巨额银两送交你的养母,并赎你脱离了乐藉。另外,你的细软衣物,将由惜玉收拾打点好之后,随即送解来京。” “原来这一切,都是你预谋策划好了的?” “实是为你着想。冒辟疆既变了心,留在姑苏,徒有烦恼。这次国丈南下选妃,也是千载难逢之机遇。试想我们秦淮姐妹,哪个不盼着早点有个出头之日?我嫁给国丈、柳如是嫁给钱牧斋、寇白门嫁给抚宁侯、马婉容重找周延儒……谁不都是在寻求归宿?可谁的归宿能像你这样风光亮丽!此次进京,一旦得宠,便平步青云,贵为皇妃,万民景仰,这是女人最高的荣耀!吃咱们这碗饭的,平时再美再艳,哪个敢有这样的奢望?作为你的姐姐、师父,我思虑再三,都觉得不能让你失去这个良机。” 陈圆圆听着,没有说话,只是将冒襄的那封信拿起来,放到烛火上,让它慢慢地化成灰烬。 回到北京的第二天,陈圆圆坐在田府梳妆台前,正在独自饰理云鬓时,顾横波推门进来:“圆圆,宫里接你来了。” “姐姐,我真的有些怕。”陈圆圆一把抱住顾横波说道,“宫里的规矩一定很多。” “没关系的。听说周皇后待人很慈祥、宽厚。” “皇上呢?皇上长得什么样?脾气大吗?” “傻妹妹,我怎么知道,我哪有福分阶段见皇上呀?” 田府外,一顶皇家特有的八抬大轿,光鲜耀眼。 顾横波搀扶陈圆圆出来,悄声地说:“听里面人说,这是接贵妃专用的轿子!” 陈圆圆听后心里甜滋滋的,但却没有轻易表露出来,只是满含感激地朝顾横波看了一眼。这时,几位太监一齐走过来拜迎:“奴才给陈姑娘请安!” 一位看来很有身份的宫女上前掀开轿帘,恭敬道:“请陈姑娘上轿。” 一切都恭敬如仪、执礼甚恭!陈圆圆虽还没有当上娘娘,却感受到了贵为皇妃的荣耀。妓女出身的她,一向都是侍候别人的,如今突然受到这般尊崇,不免为之心旌飘荡。 轿子在紫禁城高大的红墙边穿行。宫中人们见这轿子过来,都赶紧恭手肃立、退避让路。 进到宫内,轿子轻轻一颤。只听外面叫了声:“姑娘,到了,请下轿。” 轿帘挑起,宫女一支胳膊已等在那里,陈圆圆扶着这递过来的胳膊下了轿。 储秀宫朱漆大门“吱”地洞开。宫院内花红柳绿,古木参天。 另一位漂亮的宫女从内迎出来:“欢迎姑娘驾临。这里是储秀宫,上房业已打扫清爽,姑娘,请!” 陈圆圆随同两位宫女刚一跨入门槛,厚重的宫门立刻轻无声地重又关闭了,轿子连同太监统统关在了门外。 进入储秀宫的室内,陈圆圆眼前倏地一亮,她虽也见过一些财主大户,也到过一些达官贵人的住所,见过他们的富贵豪华,但怎么也无法与这皇家相比! 陈圆圆边走边好奇地看这看那,一切都是富丽堂皇、精雕细琢。 待陈圆圆进屋坐下后,一位有些身份的宫女躬身一礼:“姑娘,皇后说,让你今天先歇息。皇上何时传见,到时候再通知你。姑娘,歇息吧!” 宫女们礼貌地退出。偌大的房间只剩下陈圆圆一人。 但谁知这一等,竟一连五天,也未被皇上召见。 陈圆圆已经没有了刚来时的新奇,相反为这偌大的建筑只空寂一人而愁烦。这天,她正独自慵懒地斜依在床头看书,百无聊赖时,一名宫女提着包袱进来:“启禀姑娘,田府派人将姑娘的衣物送来了。来人是姑娘的丫鬟惜玉。” “惜玉?”陈圆圆一下子坐了起来,她彷佛许久许久没见到这位贴身的姐妹了,听说她来,连忙起身欲去迎接,“她人呢?” “她怎么能进得宫来呀?” “唉!”宫女的这句话,使圆圆清醒了自己如今的处境与地位,这里是高耸九天的皇宫,普通人家的丫鬟怎可能跨入呢?自己一旦被宠,便立刻平步青云身价百倍,贵为皇妃。可什么时候才能得到皇上的召见呢?想到这儿,陈圆圆扫兴地长叹了一声道:“都五天了。” “请问姑娘什么五天了?” “我进宫都五天了,可至今还未见过皇上。” “才五天,姑娘就等得不耐烦啦?”宫女不理解地望着同是不理解的陈圆圆。 正这时,院外隐隐传来琴声,哀婉凄楚、如泣如诉。 “姑娘,你听见过这琴声吗?” “嗯。”陈圆圆点点头,“这几天早早晚晚,都能听见。是什么人在弹琴,悲悲切切的似有无穷的愁思。” “这是隔壁住的穆贵人。她从崇祯三年入宫被宠幸一次后,再未得到过皇上的宠幸。” “等了十三年!”陈圆圆掐指算后,惊愕得睁大了眼睛。 “她这十三年,天天盼、夜夜想……”宫女正说着,传来敲门声:“谁呀?” “邻院的贵人来探望新人姑娘。”穆贵人的宫女代为回答。 “快请!” 宫门打开,一个身材颀长瘦削,脸上毫无血色、神情忧郁,但可以想见当年曾相当美丽的女人,幽灵般地出现在门口,她就是穆贵人。 她弱不禁风地缓缓走进之后,见到陈圆圆并不言语,而是上下左右地好一番打量,盯视许久方说了句:“嗯,是个美人。是新选入宫的吧?” 陈圆圆点点头:“贵人请坐。” “叫什么名字?” “陈圆圆。” “名字也好听。”穆贵人坐到了陈圆圆的身边,“来了几天啦?” “五天。” “可曾临幸?” “还没见过皇上呢!” “不必烦燥,要有耐心。”穆贵人见陈圆圆有些悒郁不乐,反倒亲热、开朗起来,“宫中不同外面,宫中自有宫中的规矩。才等了五天就心烦,我呢,已经整整十三年啦!”穆贵人说着,把目光移向窗外的一株海棠,“你们看那株海棠,我十六岁刚进宫时,也是住在这间房里,那时这棵海棠才只有这么高,可现在,它已经枝叶参天了!唉,十三年,整整十三年,我只得过皇上一次恩泽,赏过我两次御膳。这十三年,我就这么一个人孤零零地苦守着空房……”穆贵人说着说着,泪水不知不觉地顺着她那苍白的脸颊流淌下来。 陈圆圆的心因震颤而收紧,她呆呆地望着穆贵人,竟不知说什么好。 还是穆贵人打破了沉寂:“好妹妹,你看我还没有老吧?” “没有。” “我的身材变了吗?也没变吧?”穆贵人说着站起来,转动了一下身子。 “也没变。还是那么婀娜苗条。贵人娘娘……你很美,真的很美!”一股悲悯从心中涌动,陈圆圆的双眼潮湿了。 “别骗我了,我都二十九岁了,红颜已衰,好花不在了!十三个春风夏雨、霜雪秋冬,人能不老吗?” 陈圆圆望着穆贵人,强忍着的泪水再也控制不住,刷刷地滚落了下来。 “妹妹,别哭哇!”穆贵人一见这样,反倒劝起陈圆圆来,“都怪我,刚见面就说这些,惹你不高兴。不过,这也说明妹妹心善。走,到我房里坐坐吧。” 穆贵人的院落,虽和陈圆圆的储秀宫仅一墙之隔,但室内的布置、陈设却大相径庭,这里不是青春向上、没有勃勃生气、没有富丽豪华,而是充满了寂寞、衰败和凄冷。 陈圆圆随穆贵人走进屋中后,只见屋中的摆设、家具皆素朴、陈旧,其中最醒目的是屋中间摆放的那架古琴。 陈圆圆想避开刚才的话题,冲淡穆贵人的幽思,便走近古琴,抚弄了一下,琴声铮悦耳:“真是张好琴!” “这是临幸那天,皇上送给我的。”但谁知穆贵人竟又把话题拉了回来,她转过头,盯视着陈圆圆,“你想过皇上临幸的情景吗?” 没想到她又提出这个让人难以启齿的事,陈圆圆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 “皇上临幸,虽说也是行男女之欢,但却不像寻常百姓那么简单。”穆贵人根本没有理会陈圆圆的羞涩,相反还颇有几分得意和自豪,“寻常百姓只是一男一女脱衣上床就行了。被皇上宠幸则不然,我被宠幸那次,先是因我年轻美貌讨得了龙颜欢悦,然后告知六宫掌籍、记录在册,再由宫女们侍候沐浴,沐浴后裸着身子用大块的白布裹起,四名太监抬着,把我送进了皇上的寝房,之后再由宫女打开白布,送上龙床。” “为什么非要用白布裹着呢?” “怕你身上藏有利器呀!过去历朝历代不都有利用宫娥后妃,行刺皇上的事吗?这是以防万一呀!”穆贵人讲起这些颇为眉飞色舞、绘声绘色:“我进去后,值宿的太监和宫女便一直守候在门外,到第二天早晨,再将我用白布重新裹好,送回。最后是值宿太监记录在案,某年某月某日,万岁驾幸某宫,宣召某某宫嫔入侍恩泽。” “这也要记上?” “不然皇城内的三宫六院,上至皇后、贵妃、贵人,下到宫人、才人、选侍、淑女,多达几千人,皇上怎能记得住恩泽过谁呀?”说到这,穆贵人话锋一转,随即一声长叹,“唉,只可惜那次恩泽之后,我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等呀盼的,盼了个人老珠黄!” “不,贵人才二十九岁,怎能算老呢!” “二十九,在宫外也许并不算老,可在宫内,早已是昨日黄花了!” “贵人娘娘!”随着一声兴奋的高叫,穆贵人身边宫女春香跳着跑了进来。 “什么事呀,看你高兴的!” “小公公吴良辅来看贵人娘娘来了!” 那位被称做吴良辅的小太监,从春香身后闪出:“奴才给贵人娘娘请安,给新人姑娘请安!” 春香抱起一筐硕大鲜红的石榴:“这是良辅送给贵人娘娘的。本是曹化淳公公赏给他的,他没舍得吃,送来孝敬娘娘,请贵人娘娘尝尝鲜。” “难得你们有这份孝心。”穆贵人令侍女将石榴放在桌上,然后庄重道,“昨晚我查过皇历,明天是黄道吉日,你俩的喜事就选在明天办了吧!还不快去准备准备!” 吴良辅和春香大喜过望,一齐叩拜:“谢贵人娘娘!谢新人娘娘!” 二人欢天喜地,手拉手地跑了出去。 陈圆圆怔怔地望着他们的身影,疑惑地问穆贵人:“他俩不是一个宫女、一个太监吗?他们办什么喜事?” “办‘对食’呀!” “什么‘对食’呀?” “就是结婚。让他们结成夫妻,在一起过夜、吃饭。” 所谓“对食”,这是明朝太监所独有的一种生存方式,太监因自小将生殖器阉割,无法进行房事,无法生育、自然也就无法跟正常女子成婚。而被送进宫中的宫女,同样因无法得到皇上的宠幸而闲老宫中,得不到正常的性爱。因这同病相怜的命运,便产生了一种畸形的结合,即宫女与太监做伴、结为夫妻。这种苦涩的结合,被人们称之为“对食”。 听了穆贵人的解说,陈圆圆依然百惑不解:“这种阉割过的太监,怎么能做丈夫,那宫女还不是跟没有男人一样吗?” “话是这么说。”穆贵人叹道,“可宫女一年年地长大,能有个人陪着说说话,晚上给暖暖被子,总比孤苦凄凉着好哇!” 穆贵人说着,感怀自身,不由得又落下泪来,陈圆圆一见又触到了穆贵人的痛处,正不知该如何是好时,她的宫女风风火火地跑了进来:“陈姑娘,快!皇后懿旨,万岁爷今晚召见,让姑娘马上回去准备。”说着拉起陈圆圆就走。 “哎呀,妹妹真是好运气。刚五天,皇上就临幸、恩泽!……”穆贵人拿起筐中的石榴转身欲送给陈圆圆,可她们已走出了好远。 勤政殿内,崇祯坐在龙椅上在批阅文卷,他年岁虽不太大,只有三十二三岁,但由于国事靡艰、外患内忧,却显现一副疲惫老态。龙案上的文卷,显然不是什么好消息,他面带愁苦地用笔圈画着,可偏偏面前的灯花跳动个不停,他用手去捻,竟又被烫了一下,他烦躁地索性合起了案卷——封皮上写的是《灾情快报》。 “来人!” 太监王承恩应声进来。 “把这快报送到值事房去。” “是。”他嘴上答应着,身体并没有立即走开,“东厂的人回来了,万岁爷今晚还见不见?” “见。宣他进来。” 随同王承恩进来的是太监杜勋。这是皇上所宠信的另一个太监。他不同于王承恩,因为王是靠老成持重,从小侍候皇上而得到信任的。杜勋则不同,他原本系阉党魏忠贤时的小太监,后来见风转舵,靠为皇上搜寻机密情报,逐渐得宠的。这次又是被皇上秘密派往西北,去暗访勘剿李自成的官员。 “杜卿,千里奔劳辛苦了。陕西那边情况怎么样?” 杜勋连忙趋前一步,跪拜:“万岁爷从牢中放出孙传庭来,真是圣明!闯贼李自成自从连杀我两位亲王,连败我两任三边总督后,气焰嚣张,正不可一世,可他怎么也想不到万岁爷棋高一筹,三边总督的继任者,选用他们的克星,擒捉过闯王高迎祥的孙传庭!万岁爷此招,真真是出奇制胜!” 杜勋的话说得崇祯很是受用,但他却并不表现出来:“孙传庭的耳疾如何?” “坐了三年牢。耳朵当然不好了,但他是耳聋、心却不聋,他对三边的情势了若指掌。一上任,他便大刀阔斧、力斩了与左良玉闹内哄的总兵贺人杰,从而使三边的军纪为之一振。现今,他正在筹饷、招兵、造武器,稍以时日,他将会训练出一支剿匪的劲旅!” “太好了!你立即传旨,朕命他:除三边外,另兼督河南、四川、湖广、贵州军备。赐尚方宝剑,进兵部尚书衔,升任督师。”崇祯说到这儿,略停了一下,随即又加了五个字,“‘专办李自成’!” “奴才领旨。”杜勋退下。 听了杜勋的禀报,崇祯很兴奋,他也很得意自己刚才突然冒出的“专办李自成”的称谓,因为李自成近几年来兴风作浪,已经成了明王朝的心腹之患。如今派他的克星来“专办李自成”、剿灭忧患,岂不是一大快事!他越想越昂奋,于是他拿起笔来,奋笔疾书:“专办李自成”,望着这五个大字,他暗自欣赏了一会儿,猛抬头,见王承恩仍在一旁站立:“你怎么还没走?” “万岁爷,皇后娘娘和田皇亲挑的美女,正在殿外候旨。” “朕什么时候说过要见她?” “万岁爷,今儿早晨皇后娘娘与万岁爷早膳时……” 经王承恩的提醒,崇祯想了起来:“噢,她现在哪里?” “皇后安排她在乾清宫等候。” 大明朝的乾清宫,是皇上的寝宫。在秉笔太监王承恩的引领下,崇祯和周皇后一道步入宫内。 两排女乐起身施礼,待帝、后入座后,乐声响起,一群清纯的少女轻盈地飞舞着飘了出来,舞蹈了一回之后,她们拥往后台,众星捧月般地迎出了风华绝代美妙绝伦的角色——陈圆圆。 周皇后偷眼看着崇祯,只见他两眼为之一亮,身体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起来,目不转睛地盯视着。 陈圆圆轻移舞步,若隐若现,在这群少女的陪衬下,她宛如绿色荷塘中一枝亭亭玉立的荷花,卓然超凡,高贵典雅。继而她又轻启歌喉,清甜悦耳,配以梦幻般的舞姿,直将崇祯和王承恩等,看得两眼对直,如醉如痴。 “民女陈圆圆叩见皇上、皇后,祝吾皇万岁,万万岁!” 直到这时,崇祯方醒悟过来,连忙回道:“嗯,起来,快起来吧!” “谢皇上。” 陈圆圆缓缓起身,待到她的脸迎向崇祯,两眼和崇祯的目光一碰时,崇祯整个身心都为之一颤! 崇祯心想,天底下真有这么好看的女子!过去朕总觉得田贵妃为世上第一美女,不想这个女子竟远胜她三分! 一直偷眼观察的周皇后微微一笑,转身吩咐王承恩:“今夜由陈圆圆在乾清宫侍寝。带她去怵浴吧!” 硕大的蜡烛燃着。 龙床上,脱去了罗衫的陈圆圆更是美得惊人,雪白的肌肤、红润的双颊、优美的身体曲线,处处散发着青春的活力、妩媚和诱惑。 太监们帮崇祯脱去外衣后,退出寝宫,关好房门。 崇祯看着陈圆圆微闭的双眼、等待恩泽,崇祯竟激动得有些手足无措,他急切而慌乱地脱去内衣,吹灭蜡烛,撩起纱帐,正欲上床时,室外突地响了一声霹雷!崇祯手一抖,纱帐落了下来,却又将床边桌上的东西碰掉了。“啪”的一声,崇祯俯身拾起,借着闪电的亮光看清,原来是先帝留给他的红木龙舟! 崇祯慢慢拾起龙舟…… 雷声之后是一个闪电,闪电之后又是一记雷声!崇祯从这霹雷闪电中,彷佛得到了什么警示,他托着龙舟,怔怔地站在那里。 原来大明王朝几代的日趋衰败、每況愈下,均是缘于女色。从明神宗开始经明光宗朱常洛,到崇祯的哥哥即明熹宗朱由校,无一不是如此。其中光宗朱常洛最为荒唐,他也曾想一反父皇晚年沉缅酒色、怠于临朝的习惯,想做一个整顿紊乱朝政、有所作为的皇帝,但只因一批美女缠绕,每日退朝内宴,女乐承应,到了夜里,龙床上“一生两旦”轮流“御幸”,本来多病的身体,仅仅一个月便一命呜呼! 待熹宗朱由校匆促继位,并没有接受光宗的教训,除酷爱木匠手艺之外,依然是钟情女色,以致宦官魏忠贤专权、客氏摄政、忠臣被害,大明江山就此颓然衰败。熹宗临终前,略有醒悟,将大明托付崇祯、正直的张皇后,指着熹宗亲手雕琢的红木舟,谆谆告诫:“女色误国啊!”对此,崇祯曾指天发誓:一定不近女色,勤政持国! 所以今天,他一见霹雳闪电下的红木龙舟,立即想到这是上天对自己的警示,绝不能忘记誓言、女色亡国!想到这儿,刚才的激情与冲动顿然消失,他慢慢地将龙舟放到桌上,然后穿好内衣,高叫了一声:“来人!” 门外值勤的太监应声而入:“万岁爷!” “点烛!送她出宫。” 早就光着身子、躺在龙床上,静等着“恩泽”、“御幸”的陈圆圆,当然无法知道崇祯的这一思维变化。她本来想经此片刻“恩泽”后自己将身价百倍,由妓女变为皇妃,天上人间,将有享不尽的荣华!在富贵梦幻中正静静期待的陈圆圆,骤然听到“送她出宫”的旨令,这四个字对她的震惊远远胜过刚才的霹雳闪电!当宫女和太监们进来,用床上的盖单重新将她卷起,并高高抬起来的时候,陈圆圆仍是百思不解,皇上为什么会瞬息万变?直到快抬出房了,陈圆圆仍一脸委屈地冲着崇祯呼喊:“皇上,民女到底犯了什么错?” 第二十三章 引狼入室 雨,经过一番急风暴雨之后虽然小了,但却依然淅淅沥沥、没完没了,让人愁烦。 其实,此时更愁烦的是陈圆圆。被送回储秀宫后,她一边穿衣服一边抽泣。想起刚才那场莫名其妙的玫瑰色噩梦,至今仍是委屈和不解:“民女到底犯了什么错?……” 站在一旁准备送她出宫的,虽然还是来接她时的那几个太监,但此刻却全然没有了当初的恭顺,他们不耐烦地听着陈圆圆的自言自语,冷冷地嘲讽起来: “算了吧,姑娘,别哭了,快上轿走吧!” “哎,能不能当上娘娘,光脸蛋儿长得好不行,还得看命!” “走吧,只当做了一场当皇妃的梦吧!” 陈圆圆擦去眼泪问:“上哪儿去?” “皇上把你给了田国丈。” 天还没有全亮,便启程了。 紫禁城外,仍在下着淅沥小雨。还是来时的那条路,可陈圆圆原先那座八人抬的大轿,换成了两人抬的普通小轿,四面的帘子都紧盖着,黑糊糊地,已经远没了来时的威风。 路很湿滑,加上天色又阴又暗,太监们又是专找那狭窄不平的偏僻小道,坐在轿中的陈圆圆被颠来倒去,她越想越屈辱,越想越卑微,自己兴致勃勃而来,最终竟落得这么个下场!她想着想着,泪水不由得又垂落下来,她百思不解:“民女到底犯了什么错?” 此刻的田府却完全是另一番光景。人们早早地都在忙忙碌碌,一派喜气洋洋。 田弘遇更是容光焕发,兴奋地在亲自指挥清理他准备用以金屋藏娇的后庭院落。田府原本是九千岁魏忠贤的府宅。魏忠贤历经几朝的修缮扩建,如今已是仅次于皇宫的私人府第。而其中点睛之笔的后庭院落,更是一处极为幽静的所在。如今假山花园,装点一新,而室内布置、摆设,其奢靡程度竟毫不逊色于储秀宫。 “国丈大人,陈姑娘到了!” “快把大家都叫出来,到府门口列队相迎!” 陈圆圆的小轿到达府门口时,田府家人已齐刷刷地排列在两旁。 小轿落地,满面凄愁并带有泪痕的陈圆圆缓缓从轿子走出,她惊愕地看着这一切。只见田弘遇神采飞扬地迎上来,脸上洋溢着一种无法掩饰的喜悦。 其实,岂止田弘遇,哪个男人会不喜欢年轻漂亮的少女?更何况是陈圆圆这样倾国倾城、风华绝代的女性?崇祯之所以做出如此不近人情的举措,实是因如今的大明天下已是风雨飘摇、焦头烂额,太让他烦心了!就在崇祯从牢狱之中放出孙传庭、加官进爵、欲倾注全力剿灭农民起义军之时,大清的皇太极趁机再度入侵中原,先后攻陷蓟州、真定、河间,再抵山东,攻克临清、衮州,致使鲁王被俘自杀。后又分兵转取泰安、青州、莱阳,再陷顺德,取道彰德北上。大明京师岌岌可危,可朝中已无兵可派、无将可遣。 第二天的朝堂上,文武百官都跪伏在地,噤若寒蝉。殿内气氛森严,几近窒息。 崇祯手拿着报急的塘报烦躁地在走来走去,脸上如同一块生铁、冰冷而又严厉:“众卿平时皆口若悬河、侃侃而谈、滔滔不绝,今日令众卿出谋退敌,怎么都三缄其口,难道全成了哑巴啦?” 崇祯虽厉声斥责,可半晌仍无人答话。崇祯只得再次高声呼唤:“满朝文武,难道无一人像孙传庭将军那样,肯领兵出战,为朕分忧?” 崇祯见依然无一人回答,便走下龙椅,来到黑压压的人群中,可当他走到谁身边时,谁都赶紧将头低下,均不敢对视。 崇祯看着这些,大为悲哀,他转回龙椅坐下,眼中含着热泪,悲怆地喊天唤地:“想我大明王朝,祖宗栉风怵雨之天下,若一朝失之,朕何面目见祖宗于地下!罢,罢!朕自己去督师,亲决一战,身死沙场,也好无恨无悔地去见先祖、也好瞑目哇!” 众朝臣一听,顿时一片纷乱:“不可,不可!”、“万万不可!”、“皇上一国之君,怎可轻易亲赴前线?”、“请皇上三思!” 身居首辅的周延儒,见此情况,只好硬着头皮、挺身出奏:“启禀万岁,臣虽不才,但愿自请督师。臣世受皇恩,今闯贼内乱,孙传庭无法分身;而将中善战者,唯宁远总兵吴三桂,亦镇守边关,不克分身,臣身为首辅,责无旁贷,请提兵东行,奋力退敌!” “卿真愿亲往督师?” “主忧如此,臣敢不竭力效命?” “卿能如此,朕复何忧?”崇祯转怒为喜,“周卿此行,乃代朕督师。传旨:明日正阳门设宴,为周先生督师壮行!” 周延儒是在崇祯二年(公元一六二九年),即以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入阁的老臣,后因与温体仁不和,遭温体仁排斥而罢仕。温体仁和薛国观这两位先后继任的首辅,均因战事不利而被赐死之后,崇祯朱由俭重又想起这位风流倜傥的前首辅,当“还是他做”的圣旨传到周延儒宜兴家中时,据说当晚他死去多年的夫人曾为之托梦,极力阻其出山,并以老僧颈系一索,与之警示。可官迷心窍、一心想东山再起的周延儒,依旧接受了内阁首辅这个充满诱惑的权位。 但哪知时运不济,大明千疮百孔。当官没有得意多久,就赶上兵部尚书陈新甲案。陈新甲本来是奉旨秘密与清朝议和,但“秘密”不慎败露,朝臣众口斥责,崇祯为掩盖真相,否认“密旨”,周延儒虽知内情,且为陈新甲的恩师,但为了断臂脱身,只得冤杀了陈新甲。从此,百官缄口,周延儒也变得战战兢兢。现今,敌兵进犯,百官退缩,无将可派,身为首辅的周延儒虽明知自己并不知兵,此时也不得不瘦驴拉硬屎、硬着头皮说了句:“臣愿代皇上出征。”谁让自己不听妻子劝诫再度出山呢? 第二天正阳门外的送行,倒是颇为壮观隆重。整个正阳门,旌幡整肃,金鼓震天。崇祯相偕着周延儒一路走来,他们身后旌旗招展,其中一面醒目大旗上是崇祯御笔亲题的四个大字:“代朕亲征”。 官兵呐喊欢呼。周延儒在万众欢呼声中,随同崇祯威风凛凛地缓缓地走出。礼仪之隆,前所未有。 崇祯步上高台,亲自为周延儒把盏举杯:“先生此行,代朕亲征,特赐卿白金千两,大红苧丝四件,斗牛衣一领,军前赏功银四万两,赏功牌一千五百面。”说着,放下酒杯,拿起桌上的尚方宝剑,递给周延儒:“此尚方宝剑,卿可便宜行事,斩骄怯逗玩之将,诛贪酷猖逃之吏!” 周延儒接过手中,大为感动:“皇恩如此,敢不效命。” 崇祯又走到桌边,提笔赋诗一首,赠给周延儒:“将此诗专赠先生,以明朕意。” 周延儒再度跪拜接过,展开诵读,其诗曰:“延儒今暂作干城,首辅威严细柳营。一扫寇氛从此靖,还期教养遂民生。” 周延儒跪拜御诗,且诵且泣。 崇祯上前扶起周延儒:“先生饱读诗书,定知朕之诗意取自当年拯救汉朝王室、平定八王之乱的大将周亚夫,周亚夫和先生同姓同宗,望先生也能同建同创不世之功!”崇祯说着,又将周延儒扶坐在高台的椅子上,谦恭道:“自古帝王莫不有师。今朕将以师相之礼敬待先生,请先生受朕一拜!”崇祯说着便向周延儒施一大礼。 受宠若惊的周延儒急忙翻滚倒地跪拜,连连表示逊谢,菲才不敢当。 “自古君臣志同道合,而天下治平,朕于先生有厚望焉!”崇祯边说边站起来,以一种虔诚而期盼的目光迎向周延儒,“今后,朕将以天下听先生!” 周延儒万万没想到今日的送行竟是如此的壮烈,贵为天子的崇祯竟是如此的真挚、动情,他望着皇上感激莫名,一行老泪从脸上徐徐流下,他也不去擦拭,而是大揖到地,信誓旦旦: “圣上厚望如此,臣肝脑涂地,不负圣恩!” 田府后花园,这原系魏忠贤与客氏夫人的居所。深深的庭院,杂以假山、池塘,又值秋季瓜果成熟的季节,姹紫嫣红,这是个极幽静典雅的所在,可陈圆圆对此却了无情趣。这个在男人面前一向受宠的女人,竟如此莫名其妙地被轰了出来,使她全身心部浸透着屈辱和悲哀。赐给田弘遇后,田弘遇的喜出望外、呵护备至,也未能洗尽她的怅惘和消沉。 她一个人沿着园中小路默默地漫无目的地走着。藤萝从高高低低的花草树木间悬垂下来,本应给人以无限的遐想,可陈圆圆徜徉其间,竟毫无所动。 荷花池边,陈圆圆停下了脚步。里面是半池的枯荷。陈圆圆怔怔地望着,池中的水清澈见底,陈圆圆的倒影夹在将残的枯荷之中,引得她暗自出神。 她伸出手去,欲采摘那张半残的枯叶时,手突然被人抓住。水中现出了另一个少女的倒影——惜玉,她是田弘遇刚从苏州接来的。 “姐姐,老爷会客去了。我煮了点茶,热了一壶绍兴花雕,咱就在花园里来个园中品茶、月下饮酒如何?” 陈圆圆知道惜玉为了安慰自己,故意在想各种花样遣散自己的忧愁,也不愿扫她的兴:“随你。” 惜玉拉起陈圆圆,来到假山旁的凉亭上,一套深色的宜兴紫砂茶具已摆放好了,旁边还架了一张竹凉躺椅。 陈圆圆知道这躺椅是专为她预备的,所以一到那里,她便躺了上去,双手举过头顶,身体一伸,长长地一个懒腰。裙子外的罩衣滑落下来,里面只剩下薄薄的一层轻纱,娇美的腰身,若隐若现,极具性感:“皇宫里哪敢这等放肆,舒服极了!” 惜玉扑哧一笑:“那你就痛痛快快地放肆一回,享受享受这失而复得的自由!” “什么叫失而复得?” “得而复失的反面,不就是失而复得吗?姐姐,你好好放肆一下,万岁爷不欣赏,我来欣赏欣赏。” “再胡说,我扯了你的嘴!再说,这里若是被人看见了,也会有闲话是非的。” “现在,不就是咱俩嘛!” 惜玉说着拿把小凳坐在了陈圆圆躺椅的旁边,并递上了一杯茶:“哎,姐姐,那万岁爷长得是什么眼色,像姐姐这么标致的人儿,竟不留你,这从哪儿说起呀?” “若是把我留下了,咱姐俩还能见面吗?” “不过听人说,万岁爷很勤政,不像前朝的几位先帝,他从不误早朝。头些天,我从苏州赶来时,一路上看到的除了干旱就是虫灾,江淮几千里见不到人烟,人们都背井离乡逃难去了,农民饥苦如此,能不反吗?听说万岁爷就是因为忧国忧民,怕因色祸国,才决心摒弃宫中一切靡侈之乐的……” “哼!”陈圆圆往起抬了抬身子,“万岁爷虽说勤政,但我看他却是才气不足。如是小官小吏倒也罢了,他贵为一国之主,仅仅是勤政,而缺乏雄才大略,恐怕就不是万民之福了!” “这么看来,姐姐没有留在宫中,倒不见得是坏事。再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陈圆圆扑哧一笑:“你这小丫头的嘴,是越来越会说了!喝吧,茶都凉了。其实,你说的也是真话,若像穆贵人、春香那样在宫中活着,能有什么意思?倒不如在外面,挑个自己中意的男人来得痛快!” “好没羞哇!臊死人啦!” 陈圆圆站起来,笑骂:“我打你这个死丫头!” 惜玉跑掉,陈圆圆笑着追赶。惜玉躲进假山背后,待陈圆圆欲追过去时,只听惜玉高声叫了句:“老爷回来啦?……圆圆姐在……老爷慢走。” 陈圆圆闻声,又悄然地躺在了长椅上。 田弘遇在惜玉的引领下缓缓地走了过来,他望着悠闲地躺在长椅上的陈圆圆,望着在薄纱下美妙的躯体,仿佛在欣赏一幅美丽的油画一样,先是示意惜玉悄声,然后自己蹑手蹑脚地悄悄走近。 他以为陈圆圆已睡着,刚欲跟陈圆圆笑闹一下,谁想陈圆圆竟率先开口了:“老爷回来了!” “圆圆,吃晚饭了吗?” “还没有。不过,惜王温了一壶绍兴花雕。” “那好!惜玉,去叫管家弄些酒菜,送到圆圆房里来。” “是。”惜玉答应着走出。 陈圆圆的闺房内,窗上遮起了帷幔,竹帘下垂,屋中的几支蜡烛均已燃成了半截。 从餐桌上的一派狼藉,即可见陈圆圆显然酒喝了不少。的确,她彻底放肆了一下,想借这酒将几天来起伏跌宕的人生忧愁,都通通抛诸脑后,她并没有怎么让田弘遇陪酒、劝酒,竟一杯连一杯地灌了起来。 略有些酒醉的陈圆圆迷离着双眼,一颦一笑、一顾一盼,更让田弘遇心猿意马、神魂飘荡。 田弘遇陪着几杯下肚后,也已是半痴半醉,他手擎着酒杯,喃喃说:“圆圆,能有你这样的美人陪酒,真是人生的莫大快事!今晚本来是八千岁留我喝酒,我都没喝,为的是回来陪你。举世人都恭维、艳羡我,说我年已古稀,尚拥有你这样的绝色,都说我艳福不浅。” “那就再多喝两杯吧!”陈圆圆浅浅一笑,又为他斟满。 “不不,不能再喝了,这我已有点头晕。不信,你摸摸!” 田弘遇边说边站起身来,凑近圆圆,欲上前搂抱,被陈圆圆轻轻滑过。 “老爷,喝多了吧,好好坐一会儿。”陈圆圆扶田弘遇坐下,“惜玉!送老爷回房休息!” 惜玉应声而入。惜玉是与圆圆一起长大的姐妹,虽然比圆圆小了两岁,但在风月场中长大,加之南方少女的早熟,虽只十五岁,倒也颇懂风情。她知道圆圆心苦,不愿田弘遇在这里就寝。于是她便走上前去,欲搀扶田弘遇回他自己的住所,但谁知田弘遇恼怒地一甩,将惜玉推到一边说: “不,我今晚就睡在这里。你回来多少天了,可我一次还没有……” “老爷!”陈圆圆截住了他的话头,缓缓说道,“这些天身体一直不适,加上心情不好,了无心绪。待过几天我身体好了,一定服侍老爷,让老爷高兴。好吗?” 陈圆圆说完,给了惜玉一个眼色:“还不快送老爷回去,我也有点头晕想早点歇息。” 陈圆圆边说边躺在了床上,手扶着头,一副病体恹恹的样子。 田弘遇见此情景,也只得讪讪地说:“那你就休息吧!” 田弘遇在惜玉的搀扶下,走了两步,又停下来,悻悻道:“哎,明天下午本来想请你帮我接待一个客人的。” “我身体不适,回绝了吧!” “此人可非同小可啊!皇上昨天特意将他急调入京,人刚一到,皇上便立即平台召见,这是多高的礼遇!此人现今虽只是一个总兵,但不久将会封侯拜相、鱼跃龙门的。皇上已将天下安危寄系一身,视他为大明的栋梁啊!既然你身体不好,就回了吧。唉,可他过几天,又要返回辽东……” “说了半天,到底是谁呀?” “宁远总兵吴三桂。” “吴三桂?”陈圆圆一听,霍地坐了起来。 陈圆圆一听“吴三桂”这三个字,不知是清凉剂还是兴奋剂,立刻便酒也醒了,病也没了,直兴奋得辗转反侧、怎么也无法入睡。陈圆圆早就听人讲起过此人,说他少年英雄,年轻、英后、潇洒,是当今世界第一男人!明天他来这访,是不是天赐良机?这几天自己什么都经历了,难道自己只有倒霉、噩运,就不能走走鸿运?……想到这儿,她更加兴奋、更加睡不着了,她不想让这送到门口的机运,失之交臂,于是她干脆不睡,翻身爬起来,披上衣服,悄悄地来到顾横波的寝房。 轻轻的敲门声。 “谁呀?” “我,圆圆。” 顾横波连忙穿上衣,开门:“这么晚了,还没睡。” “怎么也睡不着,就又爬起来找师父来了。” 顾横波重又钻进被窝依在床上,往里挪了挪,陈圆圆也就顺势上床,和她并躺在一起。 “有心事啦?” “师父上次好像跟我提过吴三桂这个人,婉容和如是姐姐也都讲过他,此人到底怎么样?” “打他主意啦?”顾横波是何等机敏之人,她一眼就看穿了陈圆圆的心思,便故意刁难说,“跟我说实话,我才告诉你。” “老爷明天下午宴请他,指名要我作陪。” “这可是千载难得的机会!”顾横波一听这话,立刻高兴起来,她原本一直为圆圆的遭遇而自责、内疚,于是语重心长说,“自从宫里回来后,我就一直为你忧心,因为是我把你从苏州骗来的,满以为你会一步登天,可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么个结果!你年轻貌美,总不能像我这半老婆子死守着田弘遇这个老朽哇!这可是天赐良机,吴三桂我见过一次,他十五岁就高中武举,这几年随他父亲在辽东屡建战功,他年轻后秀、一表人才,最难得的是他知书达理,有儒将风范。如果你能嫁给他,那真是英雄美女,郎才女貌,天生一对、地造一双啊!” “姐姐又拿妹妹开心。” “不是开心,我是衷心希望你们能玉成此事。你有了好归宿,我也好心安。” “可我们还没见过面哪!再说田老爷这边……?” “此事包在姐姐身上。我一定让你这有情人终成眷属。” 像陈圆圆、顾横波这种出身的人本来都是晏起的,可今天为了圆圆的事,顾横渡却破例起了个大早。洗漱一毕,她便疾步来到庭院。 田弘遇正顺着大院内宽大的回廊在漫步。 顾横波迎上前去:“老爷,这么早就下朝了?” “早朝,皇上大发了一顿脾气,就散了。” “又出了什么事?” “刚刚出任三边总督、加官兵部尚书的孙传庭,在陕西潼关又被李自成打败了。” “那孙将军?” “阵亡了。” “不是说孙将军十分了得,皇上关东靠吴三桂,西北靠孙传庭,说是正在招募、训练一支劲旅?” “可他人刚刚招齐,还没来得及训练,便催逼他出战,能不败吗?” “皇上对他寄以如此重望,这回……” “皇上听此消息,起初根本不信,以为别又像洪承畴似的是误传。最后证明确实战死后,皇上急得当场吐血!幸好周延儒督师的通州送来捷报,不然,今天这早朝真不知会成什么样子?” “国势如此,老爷可有什么打算?” “逢此乱世,我一介老朽,还能有什么办法?” 顾横波眼瞧着这庞大宏伟的庭院,用手环指一周:“如此经心积攒的家业,老爷真愿拱手送人?” 田弘遇原本山西人,后在扬州出任千总小官,娶扬州娼家之吴氏为妻,并收养一女,该女即是后来的田贵妃。此女自幼聪慧、伶俐,经过吴氏的调教,她琴棋书画、音律歌舞无所不晓,选进宫后,极受崇祯宠爱。田弘遇也由此鸡犬升天、身价百倍,官封右都督。他仰仗女儿得宠,便作威作福、窃弄威权、搜揽富贵。京都人称,这位田国丈富可敌国。如今国难当头,农民军已逼近京畿,而自田贵妃病逝后,他已失去内援,备感孤立。如今,顾横波一下子说中了弘遇的心病,他望着顾横波说:“你有什么法子?” 顾横波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妾为此也是忧心忡忡。”随即她又话锋一转,“当然也不是无法可想。” “你快说,怎么才能保住这荣华富贵?” “老爷应结交一个有实力的军事领袖。” “嗯。”田弘遇点了点头,“你说,该交谁呢?” “原本我还想到孙传庭,如今孙将军一死,南边的史可法、左良玉,恐怕都不敌北国的吴三桂。” “老夫正有此意。今天下午已约他赏菊赴宴。” 顾横波见话已入港,便装作一面信步游览园中的奇花异草、一面漫不经心地说:“听说吴三桂如今受皇上专宠,声誉日隆,孙将军一死,吴三桂更是独支大下,不知老爷准备下何重注,以打动他心?” “万金如何?” 顾横波摇了摇头。 “那五万?十万?” “这要看他是否缺钱。欲打动于人,关键在投其所好,他好钱给钱、好物给物、若好人则给人,如能这样,何愁吴三桂不为老爷效劳呢?” 田弘遇若有所思地停下了脚步,谁也搞不清他到底听没听出顾横波的弦外之音。 当天下午,田府门前犹如过节一样披红挂绿、悬灯结彩,显示出主人待客的一片盛情。 前来应邀赴宴的都是当朝显贵,他们车马接踵、络绎而至。 满面春风的田弘遇堆着笑脸,口中虽不住地说着“欢迎,欢迎”、“幸会,幸会”、“谢谢光临”这些亲切的客气话,可眼睛却不时地向门外搜寻:“怎么还没到吗?” 门房管家刚欲点头,一位家丁远远地跑来,边跑边喊:“来了!来了!” 田弘遇抬眼望去,烟尘起处,一匹白马骋驰而至,马上是身着红色斗蓬、内穿武尘盔甲的少年英雄,他三十几岁、英气勃勃,大有一番不可一世之概! 吴三桂勒住战马,滚身跳下。 田弘遇赶紧亲迎上前:“吴将军大驾光临,田某蓬荜生辉,不胜荣幸!” 吴三桂慌忙还礼:“有劳国丈亲迎,折杀晚生了!” “吴将军,请!” “前辈请!” 二人携手入内。 宴会厅内,五色缤纷、流光溢彩。 资深的钱牧斋、唐通、吴麟征等一班三朝元老均已落座,年轻的吴三桂虽再三再四地推脱,最终仍被田弘遇迎上了首席。 吴三桂躬身施礼:“晚生此次返京,本应先行拜谒诸位,只是微恙在身,未能即造,反承老皇亲错爱,叨扰老皇亲,心甚不安!” 田弘遇在酒席桌上还是很会说话的:“将军说哪里话,久闻将军英名,只因将军重任在肩、无缘相聚,今得此机会为将军接风,以表敬忱!” “老皇亲言重了,晚生一介武夫,焉敢劳老皇亲枉顾?” 唐通系吴三桂的辽东同事,又是其父辈的好友,此时在一旁颇有些不耐烦:“得了,你们别光客气了,来,喝酒吧!” “对对,大家喝酒!”田弘遇说着将手一扬,一批少女旋即从幕后盈盈而出,分坐在各位来宾的身旁。 这突如其来的场面使吴三桂一怔,正不知为什么独独自己身边没有时,一位仙女翩然而至。 田弘遇介绍说:“吴将军,这是老夫的爱姬陈圆圆,来,给吴将军敬酒!” 宴会厅变得鸦雀无声,人们的目光像遇到磁铁一样,倏地一下都齐刷刷地被陈圆圆吸了过去,吴三桂当然更是愣愣地端详着这袅袅婷婷、艳丽如仙的美女。 “吴将军,请饮酒!” 这一声轻唤,将愣怔出神的吴三桂唤了回来,他连忙接过酒怀,一饮而尽。 吴三桂转对田弘遇:“久闻老皇亲府上有位色艺冠绝天下的陈圆圆,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色甲天下!” “还有下半句‘声甲天下’呢!”钱牧斋这位风流教主,不失时机地乘兴插言,“老皇亲,敢请陈圆圆一展歌喉?” “牧斋老说话了,圆圆,你就给大家唱一曲吧?” “奴婢献丑了!”陈圆圆向大家深深一礼,但眼睛却看着吴三桂。 陈圆圆操起侍女递过的琵琶,婉声唱道: “自悔当初辜情愿,经年别尔成幽怨。梦虽入辽西,奈关山隔越难逢面!我独自抬眼张望,暮云似天远。感离愁倍加肠断,今咫尺天涯,莫言心曲空回看,恨今日徒相见!” 吴三桂两眼直勾勾地看着、听着,十分专注。 陈圆圆也是一边唱着、一边顾盼吴三桂,眉目传情。 特别是当她唱至“今咫尺天涯,莫言心曲空回看,恨今日徒相见”时,更是倾注了全部情怀,对吴三桂着意挑逗,以至吴三桂直感到沁入心肺、魂摇魄荡,诗歌声一停,吴三桂立刻站立起来、击节赞道:“真真声甲天下,不同凡响!古人云,‘绕梁三日,余音不绝’;‘三月不知肉味’……晚生均以为系夸张之词,今聆听雅奏,方知此言不谬!若蒙国丈肯赏,令陈美人再歌一曲,晚生将感激不尽!” 田弘遇一听好高兴:“既是将军喜欢,老夫何敢吝啬!圆圆,就再献一曲,好吗?” 陈圆圆此时正不愿离开吴三桂,听了此话,并不推辞,朝吴三桂深深一礼后,便轻拨琵琶,再唱道: “一缕痴心偏不解,诉来又恐旁人怪。辜负冤家情似海,徒相会,相冷眼谁瞅探?镇日锁眉兼蹙黛,愁词谱出无聊赖。但愿慈云常自在,替侬辈,还了鸳鸯债。” 陈圆圆是经过一夜深思、精心选择的曲段,其目的就在于撞击吴三桂的心扉,所以她唱此段时,更加大胆、更加放肆,一双深如清潭的眼睛伴着唱词,火辣辣地直射入吴三桂的心底,搅得吴三桂心猿意马、情不自禁,待陈圆圆刚一唱罢,便忘情地大叫了一声:“惜乎,相见晚矣!” 在场众人均为之一愣。 对于吴三桂的放肆,别人倒并不介意,照样饮酒作乐。独独田弘遇对此颇为不快,但身为主人,也不好发作,故为了掩饰,便厉声喝道:“圆圆,还不为吴将军把盏!” 吴三桂知道自己失态,自悔失言,连忙站起辞谢:“不敢再劳陈美人了,多谢!” 吴三桂恭敬地深施一礼,待他起身抬头时,陈圆圆已如一缕春风,飘转进帘。将到帘口时,陈圆圆回身一瞥,与愣愣站着的吴三桂四目相碰,又是一次心灵的撞击! “吴将军!”田弘遇待吴三桂慢慢落座右铭后,为之斟酒:“对此歌妓,何恭敬如此?” 吴三桂重又起身应道:“想我三桂一介武夫,多年关外戍边,不遑暇日,安得如老皇亲优游府内,左拥右抱,看那燕瘦环肥?我等武夫焉有此等艳福?故今日一见圆圆,即惊为天人!”说到这儿,吴三桂举起酒杯,直视着田弘遇:“对此,在下尚有一事不解,在此就教:闻老皇亲曾以陈美人献皇上,不知老皇亲拥此绝色,何以能骤然割舍?” 田弘遇接过酒怀,饮了一口,慢慢回道:“老夫一食一饭,皆朝廷所赐,皇上忧劳,献此佳人,替皇上分解愁思,本为臣之职。只是皇上日劳万机,不及声色,故没有见纳。” “国丈贵为皇亲,当与皇上同甘共苦。”吴三桂双手抱拳,朝田弘遇深深一揖后,随即话锋一转,“今皇上且不愿收纳一美人,而国丈以古稀之年拥有如此众多之歌妓美妾,恐怕也非老皇亲之福吧?” 吴三桂前面的孟浪已使田弘遇难堪,而今这看似无心的一番话,更是有如重锤敲击在胸,直击得田弘遇瞠目结舌,半晌无语。 钱牧斋见田弘遇一时陷入尴尬,连忙站起解围道:“来来,喝酒。国丈大人,咱们酒已过三巡,行个酒令热闹热闹加何?” “好好,老夫正有此意。”田弘遇顺势下台,“就请咱文坛泰斗牧斋老为令官,以眼前景物为题,各吟七绝一首如何?” 席中的墨客骚人,齐口赞同,并立即兴致勃勃地哄闹起来。 吴三桂见重心已经转移,便趁乱站起身来,欲悄悄离席。田府家人连忙恭迎过来:“可需小人效劳?” “不。”吴三桂打个手势制止了他,小声地,“我不善此道,到外面去随便走走。” “出这旁门,往左一拐再往前,即是菊花园。” 田府菊花园内,菊花盛开,各式各样,千姿百态。 吴三桂漫步走进,一边观赏一边漫不经心地顺着小路走着,前面出现了一处椭圆形的石池,池中金鱼游跃,吴三桂边看边走,不觉便来到假山后,两边花草千红万紫,他沿着花间山路再走便是一片翠竹。翠竹掩映处隐隐露出一排房舍:“没想到,竟有如此幽静之所在!” 吴三桂信步走近,朱扉碧窗都敞开着,厅中摆列着的均是珍奇山石、古董玉器,吴三桂彼此吸引,走进去欣赏把玩:再看里间,又是一番景象,名人书画、琴剑丝竹,无一不雅。他走进一一细看这名人遗墨,走着走着,偶然回顾,只见珠帘下垂,他索性掀起珠帘跨入,一股香气扑来,“好香!”里面金漆箱笼、镜架倒影、绣帘中隐隐有一张牙床。吴三桂见此,猛地醒悟:“怎么走到人家的闺房来啦?” 吴三桂连忙转身退出,可这时帘外脚步声响,姗姗走进一位美人来。 吴三桂躲避不及,便低下头欲直冲出去,可刚一揭帘,照面一打,两下均为之惊呆。原来进来的,正是陈圆圆。 陈圆圆嫣然一笑,掀帘进室,吴三桂竟不知不觉地随之跟了进来。 “吴将军请坐,喝茶!”陈圆圆从桌上倒了杯茶,双手捧着,递了过去。 吴三桂望着那双白嫩的双手、尖尖的十指,并不急着接茶杯,而是直勾勾地看着陈圆圆的双手。 陈圆圆不好意思起来,她连忙放下茶杯,垂手而立:“将军怎么到这里来了?” “他们行令吟诗,我便偷偷溜出来闲逛,谁知鬼使神差,竟到了姑娘的闺房。” “这倒是缘分。” “缘分?”吴三桂一把抓住陈圆圆的手腕,“若真是缘分就好了!皇上遇美人而不纳,田国丈年近古稀仍姬妾满堂,而我吴三桂堂堂丈夫,竟渴望美人而不得。这能算缘分阶段?” 陈圆圆经历过冒辟疆的绝情断交和崇祯的逐出宫门之后,她自觉得已跌入了人生低谷,正准备听任命运的捉弄,以十七岁的花季陪伴七十岁的老朽终此一生时,老天垂爱,得遇堂堂伟男子吴三桂,且对自己如此痴情投缘。陈圆圆知道如果自己稍一羞涩犹豫,便将与这幸福失之交臂。所以她抛掉少女的娇羞,大胆地给吴三桂暗示:“田弘遇今日宴请将军,就是想仰仗将军实力保住家产,所以将军提任何要求,他都不敢拒绝。” “我如要你,你可愿离国丈随姬而去?” “将军总记得隋炀帝时的越公杨素吧?”但凡秦淮名妓,除精通琴棋书画外,均知晓诗文历史,陈圆圆对此更远胜她人一筹,“杨素有一个爱妓叫红拂。红拂一见李靖,便愿以身相许,离杨素而从李靖。这是因为杨素虽然权倾天下,却不过是一位尸居高位之人,而李靖却是真正安邦定国的英雄。将军想,红拂都不喜欢李素,妾怎会留恋一个还不如杨素的人呢?” 吴三桂当然也知道这段风流逸事,今见陈圆圆加此坦露胸襟,大胆表白,使得吴三桂大喜过望,他激动得狠狠攥紧了陈圆圆的手:“这么说来,你是真心倾注于我?” “妾相信将军,一定是李靖那样的人!” 吴三桂兴奋得叫了起来:“你真是我的知音!不过当今皇上乃英明之主,非比隋炀帝。” “也许是这样。”陈圆圆接着说道,“但如今天下大乱,烽烟四起,却和隋朝末年相似啊!古人云,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国将不国,家何以为?妾一风尘弱女,无力叩问国事,今后若赖将军之力,拯社稷于水火,则贱妾也会面上有光啊!” 吴三桂霍地站起,信誓旦旦:“我三桂世受国恩,今日蒙爱姬知遇,定当鼎力报国,挽狂澜于既倒,为大明江山建不世之功!” “果能如此,妾甘为箕帚,侍奉将军,永世不离!” 吴三桂激动不已,一把将陈圆圆搂进怀中,二人忘情相拥…… “啪”的一声,茶杯被摔在地上,吴三桂和陈圆圆闻声急忙回首,只见田弘遇正怒气冲冲地站在屋中! 第二十四章 梓宫惊魂 且说那日在田府陈圆圆的房中,吴三桂与陈圆圆两人干柴烈火,正信誓旦旦地忘情相拥时,万没想到被田弘遇撞了个正着。田弘遇心想自陈圆圆从宫中被送回之后,这许多日,自己尚未得手,而你吴三桂竟这么快就与陈圆圆勾搭火热,直气得他两腿发颤、胡须发抖!他顺手操起茶杯,猛地往地上一摔,“啪”的一声,茶杯摔了个粉碎! “好你个吴三桂!我对你一直执礼甚恭、优礼有加,只当你是个有为的青年,谁知你竟是个好色之徒、不成器的禽兽。算我老夫瞎了眼,结交你这种人面兽心的败类!好,我也不得罪你,快快给我滚吧!” 吴三桂自知理亏,他灰溜溜地正欲退走时,目光突然与陈圆圆的目光相遇,只见陈圆圆的眼里闪射着决断和刚毅。吴三桂立时得到鼓舞,他走了几步后,返身站住,冲着田弘遇,大声宣告: “我吴三桂乃顶天立地的男儿,明人不做暗事,我和圆圆两情相悦、愿永结连理。国丈您府中,姬妾成群,当不争此一个圆圆。且国丈年已老矣,风烛岁月亦有负佳人年华。国丈如肯割爱,以圆圆相赠,成全我们的姻缘,我三桂将感恩戴德,今生赴汤蹈火,为国丈效死!请国丈三思。” 吴三桂说完,愤而退走。 田弘遇怒气冲冲地冲进顾横波房中,往椅子上一坐,“啪”地一拍书案,气骂道:“引狼入室,我真是引狼入室哇!” “什么事呀,生这么大的气?” “你我都瞎了眼,天下没见过这样的衣冠禽兽?” “喏,先喝口水,慢慢说。”顾横波递上一杯清茶,她察言观色,已经猜出了几分,知道此事很可能与圆圆、三桂有关。 “原来是这么回事呀!”待田弘遇气昂昂地讲完之后,顾横波抚弄着手中的茶杯,低声地说,“老爷的气度素来是很宽大的,怎么今天为了一个小女子,竟气到这般地步?” 顾横波的话不啻一瓢冷水,泼在了田弘遇的头上。 田弘遇放下茶杯,不解地望着顾横波:“依你说,吴三桂这种行径倒是应该的喽?” “老爷宦海半生,怎么连这点风向部瞧不出来?大厦将倾,你看朝廷文武,哪个是可靠的?一旦有变,你去依谁?似吴三桂这样的人,连皇上都尊宠有加,文武百官更是争相结交,人们巴结均唯恐不及,咱怎好反倒去得罪他,结下仇怨?若三桂他日得志,老爷岂不是给自己种下一个大大的隐患?” 顾横波非常清楚田弘遇的心病,值此乱世之秋,他最大的愿望是保住他的财产、保住他的富贵,他虽然酷爱女色,尤其对陈圆圆爱不释手,但女色与之他的财富相比,他更爱的还是后者,不然他何以会将陈圆圆拱手奉献给皇上。其目的也在于保住财富、保住他的荣华富贵。顾横波早就看清了这一点,加之顾横波一心想成全圆圆和三桂,所以她便对症下药、鞭辟入里地加以层层剖析,直剖析得田弘遇头上冒出了冷汗。 田弘遇虽然沉缅酒色,但并非草包饭桶,特别是顾横波那句:“似吴三桂这样的人,连皇上都尊宠有加,咱怎好去得罪他,结下仇怨?”仿佛像利剑一样,直插他的心田。心想,值此乱世,正是武士们驰骋的天下,不然他小小的吴三桂,何以敢公然调戏我皇亲国丈的宠妾,还不是因为天下动乱,非他们不可吗?想到这儿,他深深为斥骂吴三桂而后悔,真怕由此而种下“隐患”,他赶紧擦去头上的冷汗,转而低声地询问横波:“那依你看,该怎么办?” 顾横波缓缓站起,决断地说:“眼下朝廷,风雨飘摇,晨不保夕,咱们正是该结识英雄的时候。依妾主见,老爷明日赶紧派人去请吴三桂,置酒向他谢罪,待酒酣耳热之时,唤圆圆出来陪侍,并趁机将圆圆赐配给他,这样一来,不就前嫌尽释了吗?” “既已翻脸,此时去请,只怕他未必肯来。”田弘遇怯怯说道。 顾横波让人不易察觉地微微冷笑了一下。 此刻的吴三桂茶饭无心,正一个人躲在家中喝闷酒。 管家吴欢进来,报告说:“田府横波夫人来访。” “横波夫人,她来干什么?” 管家尚未及回答,顾横波便如春风摇曳般地走了进来,她环视了一遍房中的情景,微微一笑:“吴将军,怎么一个人躲在家里喝闷酒呀?既没美人陪伴,又没酒菜,喝起来多没滋味呀?” 顾横波偏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吴三桂没好气地冷冷回道:“横波夫人,如此突然造访,不知有何贵干?” “有人托我给你送来一份下酒的菜单。” “菜单?” 吴三桂疑惑地接过顾横波递过来的信纸,展开,只见上面写道: “奴度日如年,望君速救奴出水火,切勿因小失大。陈圆圆。” “切勿因小失大?什么意思?”吴三桂接过纸条,反复看了几遍,仍是不懂其意。 “自将军走后,田弘遇很是后悔,深怕由是得罪了将军,所以他想明日设宴赔礼,并请圆圆作陪。我将此意告之圆圆后,圆圆既高兴又着急,唯恐将军因赌气而丧失良机,故派我赶来送信,叮嘱将军切勿因小失大,她已度日如年!” 吴三桂一扫先前的愁苦,霍地站起,大声叫道:“只要能得到圆圆,我怎么会因小而失大,须知我也是度日如年啊!横波夫人,约我赴宴,可有请柬?” “明天一早派人送来。” 这次的宴会不似上次那么排场,是在小宴会厅里举行的。这里地方虽小,却是田弘遇会见最重要最亲近人物的场所。小宴会厅今日只有三人,田弘遇、顾横波和吴三桂。 三人正边饮边谈。 吴三桂首先欠身施礼:“上次多有得罪,望老皇亲海涵。晚生今先饮此杯,权作谢罪。” “哪里的话!老夫今日尚有要事托付将军。”说着,田弘遇招手家童,吩咐了几句,家童飞似的跑去。 吴三桂端起酒杯,刚欲再饮,只听屏风后环佩叮咚,接着似有一位丽人飘然而出。 吴三桂因有上次之嫌,没敢放肆,只是借饮酒之机偷眼瞧看,来人正是陈圆圆! 陈圆圆轻盈地来到席边,田弘遇一指吴三桂身边的空位,意让陈圆圆和吴三桂并肩而坐。 吴三桂慌忙站起,欲侧身避位。 田弘遇一手将其按下:“将军何必见外?快坐下,来来,痛痛快快地饮酒。” 吴三桂不得已,重又坐下,但颇有些局促不安。 田弘遇举起酒怀,笑对三桂:“将军受皇上重托,保社稷,平寇乱,立功卫国。就是老夫,年虽古稀,也要托庇将军啊!”说着,他将手指向陈圆圆,“她身世很苦,是个无依的孤女,老夫将她带进京城后,她更是无亲无故。可老夫已届衰颓之年,留她无用,今日敬以托之将军,请勿见却。” 吴三桂一听此话,大喜过望,恨不得立时走过去将圆圆搂进怀中。但现在毕竟仍在田弘遇的家中,且有上次的孟浪,所以他强压下心头的激动,镇静下来,起身辞道:“老皇亲年已古稀,正应留此婵娟,以娱暮景。晚生上次谬言狂妄,无德之身,怎敢夺老皇亲之所爱,晚生万万不敢领受!” 顾横波见吴三桂矫意推辞,怕弄巧成拙,便连忙插言道:“这是老皇亲的一份诚心,望将军不要过谦!” 顾横波接着转身朝向家童吩咐:“来人,备轿,送圆圆到吴府!” 早就等候在屏风后面的惜玉和田府的丫鬟应声而进,搀扶着陈圆圆向门口走去。 喜不自胜的吴三桂拿眼睛一直追送着她们走出房门。看着惜玉搀扶陈圆圆上了那顶青绸小轿。 此后的宴会厅内,田弘遇尽管仍殷勤劝酒,可吴三桂却早已是心猿意马、六神无主。 顾横波是何等机灵之人,她将这一切均看在眼里,笑着向田弘遇使了个眼色,说:“吴将军已醉,咱们就此告便吧!” 田弘遇也醒悟过来:“好,好,酒留着,咱们改日再开怀痛饮。丽人已属将军,好自为之吧!老夫也有些不胜酒力,在此作别吧!” 吴三桂站起送了几步后,还欲再送,顾横波含笑制止了他。 吴三桂红着脸没再坚持,告别后急速出门,飞身跳马,扬鞭疾驰,不一会儿,便追上了那顶青绸小轿。 吴三桂掀起轿帘,叫了声:“圆圆,跟我走吧!”便一把将陈圆圆托到马上,策马骋驰,陈圆圆紧紧地搂住了吴三桂。 吴三桂一直在辽东戍边,长年在外,许久未沾女色,今日喜从天降般地得到丽人陈圆圆,如同久旱喜获甘露,他在大街上便飞马奔腾,恨不得立即飞回吴府、飞进卧室。而坐在马上的陈圆圆同样是急不可待,近一段时间连二接三地挫折打击,将她的理想幻梦一次次地毁灭,她已经被推到了绝望的悬崖,但谁知竟峰回路转、绝处逢生般地遇上了吴三挂,她同样地感到喜出望外、喜从天降!苦后甘来的这个“甘”,比什么都更甜、更可爱。所以她紧紧地依偎在吴三桂的胸前,她要尽情地享用这命运的厚爱。 终于如愿以偿地回到了吴府。一路风行,吴三桂早已急不可耐,推开卧室,吴三桂就抱住圆圆向她求欢,陈圆圆趁他稍不注意,一下子从他手臂中滑脱了。 “怎么,你不愿意?”吴三桂为之一愣。 “不,妾要斋戒沐浴。” “为什么?干吗要来这套?” “妾今委身将军,得遂平生之愿,妾不愿以肮脏之身侍奉将军,待妾斋戒沐浴,洗心革面,将过去的晦气全部洗掉,然后将一个崭新的陈圆圆奉献给将军!” 一听这话,吴三桂只好忍住饥渴,听任她去洗浴,自己则在浴室外来来回回地踱步等候。 浴室内,陈圆圆娇美的身躯在氤氲的雾气中时隐时现,她微闭双眼,胴体在池水中上下沉浮……吴三桂再也忍受不住这种诱惑,他撞开房门、扑进浴池,和陈圆圆嬉闹着纠结在了一起。 陈圆圆竟比他想象的还要完美! 近因时局紧张、战乱频仍,吴三桂身居主帅,一直忙于治军,三十几岁的壮汉已经几年没有碰过女人。还是一年前一个偶然的机会,得遇一名辽女,此女风骚放浪,曲意奉迎,极尽男女之欢,对此一夜风流,吴三桂后来常常思念、久久不忘。而今之陈圆圆,不仅容貌、肌肤、胴体远胜于那辽女,就是在床笫之上,也远比那位辽女更加缠绵悱恻,令人销魂! 吴三桂完全陷入情网中,连着几日,吴三桂与陈圆圆从早到晚地纠缠在卧室、纠缠在床上,就是连饮水用膳也不去餐厅,而是由仆人放在他们的门口。不要说出门拜客,就是显官贵胄的来访,他也一律回绝,并告知门房少来打扰,不管什么客人一概不见。只是躲在屋中,与陈圆圆没完没了地絮絮情话、纵情欢乐。 这天清晨,吴三桂和陈圆圆正躺在床上拥抱在一起、互相戏闹时,“当,当,当!”地响起了敲门声。 吴三桂顿时火起:“又是谁?” “我,管家吴欢。” “不是告诉过你们,少来打扰,来客一律不见吗?” “老太爷回来了。” “老太爷?”吴三桂连忙穿起衣服,跳下床来,拉开房门,“我父亲回来了?” “正大发脾气呢,让少将军即刻去太爷房中。” 老太爷,即是吴三桂的父亲吴襄,原本也是辽东参将,曾官至都指挥使,留镇宁远,后升任锦川总兵官。崇祯六年(公元一六三三年),以军功授为都督同知,荫一子锦衣百户世职。吴三桂就是因此而得以进入军界,获得提拔的。吴三桂一听父亲突然回府,立刻从与陈圆圆的昏天黑地、醉生梦死中清醒过来,他匆匆起床穿好衣服,战战兢兢地来到吴襄房中。 父亲吴襄正端坐堂上,吴襄的宠妾韩氏在一旁侍立。 吴三桂进入,见父亲满脸怒容,连忙趋步向前,施礼请安:“三桂拜见父亲大人!” “畜生!满城风雨,说你娶了一个风尘妓女为妾,养在家中,果有此事?” 吴三桂惶恐地“扑通”跪下,诡辩道:“那天,田国丈请孩儿赴宴,席上老皇亲说他年迈,便硬送此女子给孩儿,孩儿本以父亲远在辽东为由婉拒,怎奈田国丈不允,并不由分说地用一袭小轿将陈圆圆送至家门。孩儿无奈,因怕得罪皇亲国丈,惹出事来,祸及家门……父亲来京,如何处置,一切听凭父亲大人做主。” “武将远色,系我家法。田弘遇怎可让我儿子强行纳妾?我这就去找他!”吴襄说着就欲起身。 “老爷且慢!”站在一边的韩氏一把拉住了吴襄,她看了一眼吴三桂,说道,“此事生米已经做成了熟饭,硬要退回,岂非几处为难?这个陈圆圆,刚刚被万岁爷退回,如果我们再将其送回,她还怎么做人?再说,田皇亲乃是当今国丈,咱怎好贸然前去质问?如若质问,又让国丈脸面何放?堂堂国丈,朝中大臣想巴结又巴结不上,如今他亲将宠姬送给三桂,是想和我吴家结好,咱若拒绝,岂不等于羞辱国丈?老皇亲如因此而恼羞成怒,我吴家岂不是惹祸上身?” 韩氏系吴襄新纳的小妾,此人聪明伶俐,能说会道,颇得吴襄的宠爱。韩氏知道,自己想在吴家站稳脚根,首先必须取得吴三桂的好感,她便巧舌如簧地说了上述一番理由。吴襄虽知韩氏说得在理,但火气并未消除: “理虽如此,可这畜生连着几天杜门不出,纵情声色,岂不辜负皇上重托、贻误国家?老夫还听说大宗伯范景文给你写信规劝,你这畜生竟回信说‘好色乃武夫小节,多情为英雄本色’。畜生,可有此话?” “那是孩儿的一时戏耍。” “戏耍?”吴襄一听这话,火气又上来了,“你知不知道当今是什么时代?国家多灾多难之日,你身肩重任,一味沉缅声色,若是有人告诉皇上,依皇上的脾气,一旦发怒,你想想,那将会是什么后果?” 吴三桂听此,也怵然一惊:“孩儿鲁莽,未曾深思。” 吴襄正欲再说时,管家吴欢急匆匆地跑进:“启禀太爷,朝廷来人传旨,宣少将军即刻进宫!” “啊?”吴襄眼望着吴三桂,一下子瘫坐在椅子上,“这下完了!” 吴三桂赶到皇宫时,崇祯正在接见周延儒,崇祯情绪很好,赐茶赐座于周延儒,这是朝廷最高的礼遇。一般大臣只有跪拜禀报,能赐座平身已属难得,而皇上又亲自为周延儒倒茶,这既说明崇祯对周延儒真是以师礼相待,也说明崇祯今天心绪颇佳。 “刚才所说大清之事,朕已传唤吴三桂,周卿尽可放心。只是此次周卿大败清兵凯旋,不仅为朕分忧,实有大功于社稷。按朝廷成例,有功必赏,可周卿今为首辅,已然位极人臣,似已无官可升,朕想来想去决定封卿之公子荫袭中书舍人,卿本人加封太师之衔。” 周延儒见皇上荫子中书舍人、本人又加封太师,这是本朝从未有过的殊荣。但周延儒心中有鬼,知道树大招风,所以连忙惶恐地翻身跪拜:“为圣上分忧,乃臣之天职,何况臣已列名首辅,太师之衔,万万再不敢愧领!” “朕意已决。起来吧。”崇祯以为周延儒是例行的谦谢,便径自走到另一桌前,上面琳琅满目,光彩四射,均是奇珍异宝。崇祯手指着这堆珍宝:“这些朝中之物,宫外恐难见到,今一并赏赐于爱卿。” 周延儒怕再推辞反倒引起崇祯猜忌,于是连忙再跪拜:“臣只尽微力,万岁爷如此封赏,实令臣汗颜。” “不必客气了,回去休息吧。王承恩!” “老奴在。” “吴三桂来了吗?” “正在外面候旨。” “你先送周卿回去,告之吴三桂,在平台等候。” “遵旨。”王承恩应声上前,将崇祯赏赐的宝物为周延儒包好,随周延儒同下。 平台上,吴三桂心神不宁地在走来走去。皇上的突然召见,是否如他父亲吴襄所担忧的、跟纳妾陈圆圆有关?皇上为勤政而不近女色,而自己却从田弘遇手中强行索取,此事果真有人告发了? 吴三桂正胡思乱想、诚惶诚恐之时,崇祯兴冲冲地走了过来。 “吴卿!” 崇祯的一声呼唤,使吴三桂骤醒过来,连忙跪拜:“臣吴三桂叩见万岁!” “嘿,快起来!”崇祯上前扶了一把,他兴致很好,完全没有顾及吴三桂的神情,“卿知道朕为何紧急召见你吗?” “臣不知道。” “你必须立即返回辽东。知道为什么吗?” “臣愚钝。” “出了大事了!” “啊?”吴三桂一听辽东出了大事,越加惶恐。自己身为辽东主帅,不在帅位驻守,反倒来京师狎妓纳妾,不管出了什么祸事,自己都将罪加一等。想到这儿,不由得头顶冒汗,两条腿也簌簌抖颤起来。 “你害伯什么?告诉你,皇太极死了!” 吴三桂这时方完全明白过来。皇上紧急召见自己,原来为的是此事。心上的一块石头落地,情绪立刻变得精神抖擞。 “朕命你明日一早,即刻起程返回辽东。据报,清宫因皇太极骤然死去,未留遗嘱,谁来承继皇位,皇太极的长子豪格和皇太极的弟弟多尔衮互不相让,宫廷内也分作两派对峙。豪格掌握着正黄旗的两旗人马,而多尔衮则执掌正白旗的两旗人马,均手握重兵又旗鼓相当,一旦清宫暴乱,你便挥戈进军,乘势荡平大清!” “臣遵旨!”吴三桂跪拜起身,声音变得格外洪亮。 “慢!”崇祯叫住转身欲走的吴三桂,从架上取下早已准备好的一柄大刀,双手托着递向吴三桂: “这柄大刀,乃宫中多年宝物,朕知你喜用大刀,朕特将这宫中宝物亲手赐予你,见刀如见朕,关外一切,委托你全权决断!” “谢皇上!”吴三桂跪拜接刀,托着这珠宝镶嵌的稀世宝物,正颜发誓:“为大明江山,臣万死不辞!” 次日清晨,吴三桂再不敢怠慢,他高擎着皇上御赐的宝刀,统领着步兵、马队,从北京郊外浩浩荡荡地向山海关方向进发。 吴三桂身旁走着一乘小轿,那是宠妾陈圆圆在为吴三桂送行…… 已经走出了好远,前方路旁有一座小亭,吴三桂和陈圆圆的人马走了过来。 “少将军!”亭内走出的是吴府的管家吴欢,他走到吴三桂马前,翻身下拜,“传太老爷话,夫人至此已送出四十里,少将军军务紧急,夫人不必再送了,太老爷令小人护卫夫人立即返城。” 小轿停下,吴三桂也跳下马来。陈圆圆和吴三桂正如胶似漆、情意缠绵之时,现今骤然分离、牵肠挂肚,都似有满腹的情话。可此时此刻二人执手相对,默默地你看我、我看你,竟好一阵无话。 还是吴三桂率先开口:“圆圆,那就在此作别吧!” 陈圆圆对此强作笑容,道了声:“将军保……重!” 可陈圆圆的“重”字还不曾山口,眼圈儿一红,声音就哽咽了,一直强忍着的泪水簌簌落了下来。 吴三桂自以为自己是关东铁汉,加之又系三军主帅,本来一直抑制着自己的情绪。可如今一见陈圆圆痴情如此,他再也控制不住眼泪,跨步上前,两人抱在一起,越哭越是恋恋不舍。 吴欢见此,上前劝道:“送君千里,终需一别。夫人,少将军皇命在身,可是耽误不得哇!” 陈圆圆一听“皇命”二字,知道皇太极骤死,是大明朝难得的机遇,一旦清廷内乱,可一举荡平清国。值此关键之秋,自然儿女情小,国家事大,故此只好抹去眼泪:“将军请上马!” “还是请夫人先起轿!”吴三桂执意坚持。 二人互相坚持着,都不肯先行离去。而此刻行进的步兵军马,有的已停下来,驻足观望。 管家吴欢见状,连忙叫过轿夫,将陈圆圆搀扶进轿,随即吩咐道:“立即返城!” 辆夫抬起,飞也似的返转回城。 陈圆圆将头探出轿帘,一双泪眼。只见吴三桂骑在马上仍痴痴相望。 陈圆圆的轿身变得越来越小…… 公元一六四三年,大清国的开国皇帝清太宗皇太极突然端坐驾崩,进犯中原的满清兵马急速退回国内,大清举国为之哀悼。 清宁宫外,高高低低的建筑物上,到处都布满了挽幛、花环,此刻是一派悲痛、紧张和肃杀。 清宁宫,这原是清太宗皇太极的寝宫,皇太极因无疾而终、端坐而亡,所以他巨大的“梓宫”(棺槨)暂时停放在这里。 “梓宫”前焚香燃烛、布置得庄严、肃穆,在袅袅香烟前,大清国的大小官员均素服,女眷则截去发辫,分期分批地跪拜祭奠。 皇太极因突然骤死,未留遗旨,而皇太极生前也未立太子,未指定继承人,这便为清宫留下了深深的隐患。随着这哀悼的进行,一场为承继皇位而展开的争斗也随之剑拔弩张,越演越烈。皇太极死后的第五天,负责“共担国事”的亲王们决定,将梓宫移居崇政殿,那里是皇太极生前议政的地方,明日在那里诸王议立新帝、推举先帝的继承人,以示对大行皇帝的尊重。 根据这一决定,在鼓乐声中,皇太极巨大的梓宫被抬了起来,在旗杖、马队的先导下,衣冠整肃的八名彪悍的士兵,举着棺槨缓缓地离开了清宁宫,前往崇政殿行进。 棺槨的后面是执掌清国命脉的六大亲王:代善、济尔哈朗、多尔衮、阿济格、多铎和豪格,再之后是汉族降将范文程、洪承畴,以及战功卓著的鳌拜等诸位满汉大臣。 棺槨在徐缓地行进。大臣们的表情都极为庄重、极为严肃。但如仔细观察则不难看出,这不仅仅是悲伤,而更多的却是紧张与担忧。 内大臣索尼指挥着安放仪式。 仪式完毕,索尼走出崇政殿,正沿着高高台阶走下时,执掌权政,最有希望争夺皇位的睿亲王多尔衮迎了过来。 “索尼大人,请留步。”多尔衮的声音里充满了少有的亲切。 “睿亲王!”索尼见是多尔衮,连忙施礼。 “作为内大臣,敢问您对明日的议立新君,有何见教?” 素尼怔了一下,多尔衮如此开门见山的询问,显然是急不可耐地想探寻一下这位内大臣的口风。索尼略微思索了一下,缓缓答道:“亲王面前,‘见教’二字小臣如何敢当?不过依小臣私见:先帝有皇子在,应从其中择一而立。” 自以为自己会继承皇位的多尔衮,被索尼碰了个软钉子之后,笑容立即消失了。因为多尔衮只是先帝皇太极的胞弟,而非皇子。 明知多尔衮心中多么不快,但索尼却并不放过:“睿亲王,您说呢?” “明日诸王议政,本王遵从众议。”多雨衮恼怒地回了一句。 索尼是肃亲王豪格的死党。豪格虽系皇太极的长子,但因战功、谋略均不及多尔衮,所以他也不敢说就稳操胜券。明日议政,将决定皇位的归属,事关重大,故此今夜豪格家中,以肃亲王豪格为中心,所属两黄旗的将帅们团团围绕,有的端坐、有的站立,但均激昂慷慨! “皇位非肃亲王莫属!肃亲王乃先帝之长子,虽无遗嘱,也是当然的继承人!”鳌拜是个虎背熊腰的纠纠武夫,说起话来声震屋瓦。 “鳌拜将军言之有理,但肃亲王的承继皇位,绝不仅仅系先帝长子,承先帝之余荫。”一位文职官员模样的人站起来,他叫谭泰,是与豪格一起长大的朋友,也是豪格的智囊。他讲起话来,不像鳌拜那样洪钟大嗓,而是慢条斯理、娓娓道来:“现今多尔衮所以气势逼人,敢于觊觎皇位,便是以他的军功自居。我要说的是,我们肃亲王在军事上也同样是战功赫赫!早在天命年间便因征讨蒙古有功,被封为贝勒,后在对明朝的历次征战中又屡建功勋,天聪六年被晋为和硕贝勒;崇德元年,再度因功而晋升肃亲王,执掌户部,后又在进兵山东、松锦决战中首擒洪承畴,立此不世之功。故此,敝人认为,肃亲王就此皇位,无论系先帝长子,还是论政绩战功,肃亲王都当之无愧!” 这些拥戴豪格的将帅,原本以为豪格只在先帝长子方面占先,而在军功上,较多尔衮略逊一筹。如今,经谭泰这一番剖析,豪格在军功方面也毫不逊色。那么,皇帝之位当然更是非豪格莫属了!当谭泰话音刚一落地,众人便有如炸雷般异口同声:“臣等恳请亲王,以先帝事业为重、大清社稷为重,明日当仁不让,就职大清皇帝!” 豪格激动地望着这些忠心耿耿之士,大为动容,当即表示:“大事若成,本王决不忘记诸君今日之功德!” “索尼大人回来了!”随着这一声唱叫,内大臣索尼匆匆而入。 “刚才多尔衮拦住你,所为何事?”豪格未及素尼坐定便急切地询问。 “探我口风,问我欲立何人?” “你怎么说?” “我说,先帝有皇子在,必立其一,他非所生也!” “好!回答得好!我们这些人都世受先帝恩养,非先帝之子,我们绝不答应!”鳌拜走过去,拍着索尼的肩膀大声赞许后,转向大家,“谁都清楚,先帝皇子虽多,但除肃亲王外,其他均为幼子顽童、无功无禄,所谓立皇子,自然是非肃亲王莫属!” “不过,此事也不可过于乐观。”索尼系元老重臣,处事一向深思远虑。他见众人情绪过于冲动,于是有意让大家冷静下来,以防万一,“多尔衮多谋善断,绝不会轻易甘休。我反问他时,他回说等待明日诸王议决。” “诸王决议,我们可不占便宜啊!”那位以智囊自许的谭泰收起嘴上正吸着的长烟袋,又慢条斯理地摇头说道,“六王之中,多尔衮、多铎、阿济格他们一母所生的三兄弟就占去了一半。而我们只有肃亲王一人……” 虎背熊腰的鳌拜脾气暴烈,一听此话,竟嗷嗷大叫起来:“如是这样,我正黄两旗将士冲杀进去,誓死保卫肃亲王,有谁胆敢意见相左,我等与他兵戎相见,拼它个你死我活!” 豪格喝令制止:“此事不宜莽撞!” 索尼颇有智谋,他随众人沉默了一会儿之后,胸有成竹地率先开口:“不过鳌拜所说,倒提醒了我。历来政权争夺,从无情理可言,所忌者唯有刀兵。请鳌拜兄弟辛苦,今晚连夜调兵进城,明日一早重兵包围崇政殿……” 巨石击水,激起千重浪!一听索尼所言,众人顿时又激动起来:“对,当以刀剑逼迫多尔衮就范!”“不立肃亲王,咱就来它个血溅崇政殿!” “不过,这是最后一步,也是最坏的一步,不到万不得已,不可行此下策。”索尼沉稳地打个手势,使大家冷静了下来后,他走近豪格,既是征询肃亲王的意见,又似部署决断,“如今当务之急,是咱们连夜分头拜访礼亲王和郑亲王,他们不仅在明日诸王议决中占有两票,还有他们手中那两红、镶蓝三旗重兵。” 大清朝赖以生存的,即是它的八旗兵,谁掌握了八旗兵,谁便掌握了大清的命脉。为此,内大臣索尼在征得豪格的同意后,当即起身,深夜拜访了郑亲王济尔哈朗。 一进郑亲王府,索尼略享寒暄后,便单刀直入:“郑亲王,我两黄和正蓝三旗大臣已决意立肃亲王豪格继承皇位。郑亲王德高望重,肃亲王一向敬为父执,所以肃亲王指示,此事必须征得郑亲王的认同。” 济尔哈朗在六位亲王中,年龄仅次于礼亲王代善,位居第二。他虽不像代善那样龙钟老态,但却是个老奸巨滑的角色,他非常清楚此次表态的分量,所以当索尼说后,他捻须沉思了许久,方边用碗盖拨弄着茶杯的浮沫,边缓缓说道:“对于立皇子肃亲王为君,我自然没有异议。问题是,睿亲王多尔衮,他会同意吗?” 济尔哈朗估算得没有错,一向认为皇位非己莫属、飞扬跋扈的多尔衮,怎么可能将这至高无上的宝座拱手相让呢?其时,多尔衮的王府,同样也是灯火通明。 豫亲王多铎、英郡王阿济格及正白旗将帅苏克萨哈、劳翰等同样也是张弓挟箭,情绪激越。 多铎系多尔衮之弟,与阿济格三人乃一母所生。阿济格年长,多尔衮次之,多铎年纪最小。多铎虽属年轻,但脾气火暴、作战神勇、敢作敢为:“依战功而论,他豪格,不要说跟九王爷比,就是跟我比,本王也远胜他一筹!” 多尔衮在努尔哈赤众多封王的儿子中排行第九,所以多铎称呼他为九王爷。 正白旗大臣苏克萨哈系当年追随努尔哈赤时征战的老臣,对大清国内幕了若指掌。是位老成持重的人物,他接着说道:“豫亲王说得对,无论军功,还是管理政务,睿亲王都是宗室之中的最强者。这点自有公论。先帝皇太极之所以迟迟不立豪格为太子,就是清楚他各方面都远不能与睿亲王相比,每次出征,他虽也骁勇善战,但总不过是睿亲王的先锋、副将,先帝从不把主帅让他担任;至于治理朝政,睿亲王系六部之总管,而先帝也只是将户部交给了豪格。如今怎能把大清命运不交付睿亲王,而交给这么个连他老子皇太极也认为无力胜任的庸才呢?” 一直冷静观察的阿济格,这时离开坐椅,走至多尔衮面前:“九阿弟,你不即位,是不是怕两黄旗大臣不服谋反?舅舅阿勒泰今天特地派人带来口信,说两黄旗并非铁板一块,两黄旗内咱们的亲戚,全支持你继承皇位!” 多尔衮的心腹参将劳翰随即表示:“咱正白两旗兵精将勇,历次征伐,战无不胜,天下无敌!此次如有不测,我等拼刀拼枪、拼死拼活,也要确保睿亲王荣登皇位!” “王爷,当断不断,必受其害。”性急的多铎再次跃出,“这皇上也该咱弟兄当当了!父汗在世时,就告诉母亲,有意立你为继承人,可因父汗死得突然,皇太极便利用咱们年幼之机登上了皇帝的宝座,并逼咱母亲殉葬以灭口。如今十七年过去了,皇太极也死了,轮班,这皇帝的宝座也该还给咱们了!” 多铎的一番话,勾出了大清国宫廷内一段惨烈的历史。还是后金国的时候,汗父努尔哈赤最初立的太子是长子代善,后因代善听信继妻谗言,虐待并诬陷前妻之子,遭努尔哈赤痛责,夺其太子之位。后代善虽亲手杀了继妻,向汗父请罪,得以赦免,但因此而失去了太子之位。 在十四位皇子中,最有资格继任太子的应是第三大福晋阿巴亥所生之子阿济格、多尔衮和多铎。阿巴亥此时是努尔哈赤的爱妻、后金的国母,论汗恩、论威权、论地位,都应从这三子中挑选一人。但这三人均年龄太小,阿济格十五岁、多尔衮八岁、多铎六岁。努尔哈赤虽最为喜爱多尔衮,但依他年龄无法慑服权大势强的兄长代善、皇太极等四大贝勒和济尔哈朗等执政贝勒。退而求其次,努尔哈赤决定不立太子,而改立八个和硕额真的想法,由八位相硕额真共掌后金军国大权。这八人之中既有皇太极,也有年幼的阿济格、多尔衮、多铎。 待多尔衮长到十三岁那年,努尔哈赤因兵败袁崇焕军下,忧怒成疾,创伤未愈,又瘫疽突发,于当年八月死于沈阳。此前,努尔哈赤在召见爱妻阿巴亥相晤时,曾有意立多尔衮为太子,但口说无凭,加之多尔衮年仅十三岁,尚无争权之欲,谁来继承汗位,一时又成为后金举国关注的大事。经过一番密室筹谋、明争暗斗,最后经在贝勒代善出面推举,由四贝勒皇太极就任国君。 不立多尔衮而立皇太极,代善的决定,对一直受汗父宠爱的多尔衮三兄弟无疑是一个沉重的打击。然而接踵而至的是一场更大的灾难,议立皇太极后不到一个时辰,诸贝勒即逼令其亲生母亲阿巴亥自尽。 女真和早期满族习俗,夫死之后,妻妾甚至亲信臣将,是有为夫、为主殉葬的,但并不是所有的家庭都是这样,大多是小妾随夫入地,继续侍奉夫君。正妻,尤其是贝勒的嫡福晋、汗的大福晋,以身相殉之事,尚无一人。 尤其是从代善卯时通知诸贝勒定议,立皇太极,尚不到两个钟头,辰时阿巴亥即被迫自裁。其行动的迅速、事机的突发以及阿巴亥的跪请哀求诸王,足见此事绝非阿巴亥的自愿或努尔哈赤的遗命,而是由代善、皇太极策动的政变。 汗王一死,立即将阿巴亥软禁起来,强制她自尽殉夫。其目的之一是代善等诸贝勒对阿巴亥的得宠,及由此导致多尔衮三兄弟的迅速兴起、权势赫赫十分不满。二是大福晋阿巴亥聪明机智,怕她一旦将儿子抚养成人,争夺汗位,危害国政。努尔哈赤临死时,只有阿巴亥一人在身边秘密交谈,她如借口“遗命”诛除贝勒,岂不是最危险的政敌、最严重的遗患、最大的祸根? 逼令阿巴亥殉葬,堂皇的理由,既消除了隐患,又使多尔衮三兄弟无法反抗,只有老老实实地听任四大贝勒的安排和调遣。 这十七年前的往事,一经多铎提起,众人均心如火煎、肝胆俱裂。阿济格泪流满面地走到多尔衮跟前: “九弟,明日议政厅,请你顺应天理,为父汗、为母后、为我两旗将士,誓夺皇位!” 阿济格泣涕跪请,多铎、劳翰等众将,随之跪拜在地。 到了次日,大清的崇政殿,年事已高的礼亲王代善、郑亲王济尔哈朗、豫亲王多铎、英郡王阿济格和肃亲王豪格,都已端坐皇太极梓宫前早已摆好的位置上。 在灵柩前开会,气氛本来就十分阴森严肃,加上各怀鬼胎、暗藏杀机,均势在必得,便越发显得冷酷、紧张、令人窒息。人们默默地坐着,空气都彷佛凝固了一样。 崇政殿外,最后一个到场的睿亲王多尔衮率领参将劳翰及四名亲兵,正阔步走来。快进门口时,他忽然发现院墙外、树荫下,人影幢幢。 多尔衮警觉地停住了脚步,他佯成无事般地改向树荫走去,见正黄旗士兵荷持剑隐匿其中。 多尔衮低声问道:“劳翰,哪来这么多两黄旗的兵将?” 劳翰也甚为惊讶:“准是昨晚连夜调来的,他们已把崇政殿层层包围了!” “这分明……是要逼宫哇?”多尔衮不由得心中一震,“劳翰,你赶快回去通知咱白旗将士,火速集结待命。” “是!”劳翰没有再随同多尔衮进殿,而是返身回转奔去。 多尔衮跨入崇政殿门后,并没有立即入座,而是用他那警觉的目光首先将大殿四周扫视了一遍,然后方带着一丝冷笑走到空着的位置上,跟各位亲王致礼、落座。 多尔衮因系朝廷六部之主管,皇太极在位时他便主理朝政。所以今日依然是他首先开口、起身致意:“礼亲王,您是兄长,今天事体重大,关乎大清命脉,还是由您主持吧?” 礼亲王代善系太祖努尔哈赤的长子,但因过失未能继承努尔哈赤的王位,而让四子皇太极承继了大统。如今年老多病,更无力争夺皇权,但因系诸王之兄长,多尔衮首先请他发言。礼亲王颤巍巍站起来,他先用眼睛打量了一遍诸位亲王,只见正值壮年的多铎、阿济格和豪格三位王爷,一个个均怒目相对、两眼喷火,加之当年的夙怨:欺多尔衮弟兄年幼,谋立皇太极及逼令大福晋阿巴亥自裁等,心有愧疚,一见金刚怒目的多铎、阿济格,他先就心中发怵,未及开口便结巴了起来:“这个……我……” 还没等代善正式表态,正黄旗的索尼和鳌拜突然不请自入,他们手按宝剑,朝先帝灵柩拜过之后,起身站立,大声宣告:“我等受先帝恩养多年,养育之恩比同天地,今日倘若不立先皇子为帝,我等宁愿以死相从先帝于地下!” 鳌拜杀气腾腾、睚皆眦裂,一个个地逼视着诸位亲王。 代善本来就忐忑不宁,在鳌拜这怒目金刚似的威慑下,变得更加战战兢兢。 多尔衮毕竟是多年的沙场主帅,久经战阵,今日见索尼鳌拜意欲武力逼宫,气得他一拍桌子,霍地站起,厉声训斥:“放肆!今为诸王议政,诸王尚未发言,哪里有尔等说话的资格?出去!” 鳌拜在征战中,一直为多尔衮的部下。今见多尔衮勃然大怒,一时被多尔衮威严的气势镇住了,他望望索尼,竟不置可否…… 豪格给索尼一个眼神。索尼连忙拉了一下鳌拜,二人退出。 继之以沉寂。长时间的沉寂。 年轻气盛的多铎忍不住,他率先站起来打破僵局:“睿亲王劳苦功高,功勋卓著,昔日太祖便早有立他为嗣之意,先帝太宗也有明示,说睿亲王勤劳国政、才智超群,故爱睿亲王胜过其他诸子弟,并一直让他主理军事朝政。现今顺理成章,我等愿拥戴睿亲王为帝、早登大宝,以慰先皇。” 多尔衮一边听多铎发言,一边警觉地注视殿内四周,只见帘影摇动,知道里面同样藏有刀剑埋伏!这就是说,豪格部下已将崇政殿内内外外全部包围。 多铎说完,没有反响。 多铎直视着多尔衮,意欲要多尔衮自己表态,可多尔衮却环顾左右,竟不回应。 多铎不知形势险恶,见多尔衮对他的表态竟不理不睬,甚为生气。他便重又站起,冲着多尔衮,气冲冲说:“你若不应允,就应该立我,太祖皇帝的遗诏里有我的名字。” 所谓遗诏,即是前文中所说那“八和硕额真”。 多尔衮很不满意弟弟的没有耐力,他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冷声说道:“遗诏中不光有你,也有肃亲王的名字呢!” 多尔衮此话实是一箭双雕,既驳回了多铎,同时也侧面压了下真正的对手豪格。 多铎虽被多尔衮训斥、驳回,但他并没有就此甘休:“不立我可以,要年长者,当立礼亲王。” 代善被点了名,再也躲不过去了,便缓缓说道:“睿亲王如果应允,当然是国家之福;不然的话,肃亲王是先帝之长子,当承继大统。至于我,年老体衰,力难胜任。” 豪格见代善提到了自己,知道在这种情况下肯定无法顺利通过,于是便自嘲地说:“我福小德薄,哪能担此大任?” 豪格说完即站起,欲离席。隐藏在大殿四周的正黄旗将士见豪格无望,便刷地一拥而出,一个个按剑怒目! 几乎与此同时,多尔衮的参将劳翰也率兵赶到,他们持刀冲进。 两军列阵,刀枪对峙,火拼之势,一触即发……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刻,内阁大学士范文程跌跌撞撞地匆匆跑入,上气不接下气地边喘边说:“诸位亲王,大事不好……庄妃……要殉葬!” 事出突兀!一听这话,众人均惊讶得如同傻了一样,呆愣在那里。 第二十五章 皇上借饷 且说在皇太极的梓宫前,为争皇权,多尔衮和豪格的部下正刀枪对峙,一场叔侄争霸的惨剧即将发生之时,大学士范文程突然闯入,报告说庄妃要殉葬!从此一场剑拔弩张的争斗得以化解。 这位庄妃,她是何许人呢?她实在是大清帝国一位了不起的女性。如果说大清王朝败在了一个历经三朝的太后慈禧身上;那么,大清王朝的兴起,同样兴在一位历经三朝的太后身上,这个人就是庄妃。 在大清的前身后金时期,努尔哈赤为了巩固自己的后方,便以通婚的方式,极力拉拢蒙古的部落。他自己的几方妻妾是如此,他的儿子皇太极也是如此。正宫皇后大福晋即是科尔沁莽古思贝勒之女,即后来的孝端文皇后。其后陆续迎娶的五宫后妃,也无一不是蒙古人,而且都姓特尔济吉特。皇太极及其后人始终延续着努尔哈赤订下的信条:“南不封王,北不断亲。” 皇太极最为奇特的是,这五宫后妃中竟有三位出自一家。那就是正宫皇后和宸妃与庄妃,皇后为姑姑,宸妃与庄妃则为侄女,而宸妃又是庄妃的亲姐姐,姑侄三人共侍一夫,这恐怕是中国历史上绝无仅有的现象。 皇后姑姑因年事已高,皇太极只是对她荣耀有加,让她总理后宫。而真正宠爱的是关睢宫的宸妃,但后来不幸早逝,皇太极便把宠幸移到她妹妹庄妃身上。庄妃被封于永福宫,刚刚嫁给皇太极时,她只有十三岁,随着年纪的增长,出落得秀丽无比、沉稳干练,于妩媚之中隐隐透露出一个非凡女性的飒爽英气。在整个后宫五妃中,她不仅最为年轻美丽,也是五妃之中唯一能协助皇太极家睦族和、帝业有成的女人。十几年的宫廷生活,使她在一个女人所应有的贤淑美德之外,也造就了她政治家的头脑,这为她后来在宫廷、政治生活中辅弼两代幼主、保住爱新觉罗家族的帝王基业,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庄妃的第一次显露头角,是表现在纳降洪承畴上。松锦大战获獲明军统帅洪承畴后,皇太极深爱其才,但屡次派人劝降均告失败,洪承畴抱定决心只求一死,结果是庄妃出面,动之情理,以脉脉温情降服了洪承畴,使其后来为入主中原建树了丰功伟业。从此皇太极对庄妃更是恩宠有加,庄妃也成了皇太极成就帝业不可或缺的帮手。 正在庄妃与皇太极夫妻情深,欲共同携手入主中原时,却突然传来皇上“端坐而崩”的噩耗,明明当天早晨还在主持朝政,怎么骤然间便撒手人寰?使她无论如何,难以接受夫君猝然去世的事实;而更加使她难以接受的是,皇上刚刚去世五天,这些亲弟弟亲儿子们便在哀号中刀光剑影、欲血溅金銮。 庄妃从范文程处得知这一严峻的态势后,悲痛欲绝,她决心以自己的殉葬追随皇上于地下! 诸亲王听此消息,顿时震惊、慌乱作一团。 代善一反过去的优柔寡断,首先表态:“这绝不成!先帝葬礼刚完,国君尚未确立,皇后此时殉葬,国不将要大乱吗?再说,皇子尚小,这先帝的骨肉,谁来抚养?” “难道我不殉葬,国就不面临大乱吗?”庄妃头发披散、全身缟素,一副赴义殉节之态。她走到皇太极的梓宫跟前,恭恭敬敬地行过跪拜之礼后,突地扑向棺柩,放声大哭! 庄妃一边哭着一边娓娓诉说:“诸位亲王,今天是先帝下世的第五天,是诸王决定新兴的大清国命运的关键日子,昨晚我面对先帝的遗物思前想后,久久难以入眠。我想到,太祖创立后金,攻取辽国,征战一生,奠定了大清的基业。太宗皇帝继位后,率先垂范,运筹帷幄,又相继征服了蒙古和朝鲜,几次伐明,均获大胜,现今大明王朝在山海关外只剩下宁远一座孤城。现正是我等继承先帝遗志、前仆后继、进取中原、一统中国的大好时机,可如果我们此时煮豆燃萁、兄弟阋墙,造成宫廷内乱,我们怎对得起太祖、先帝?如因此两败俱伤、让大明趁虚攻进,大清国因此而毁于一旦,我们又如何对得起大清的子民?我又该怎么向先帝祭告啊?……想到此,与其眼看宫廷流血,还莫如随先帝而去,一了百了!” 庄妃说着,猛地向皇太极梓宫撞去。 范文程早有防范,他一把将庄妃拉住:“娘娘,使不得,使不得呀!” 庄妃深明大义的一番诉说,多尔衮和豪格均感汗颜。而鳌拜和劳翰两军也均悄无声息地罢手撤兵。 其他王爷此刻也一齐扑过来,扶住庄妃。 庄妃抬起一双泪眼,一个个地盯视着诸位亲王,突然扑地跪下:“大清国,可就全拜托诸王了!” 范文程,系宋朝名相范仲淹之后,投诚后金以后,受到努尔哈赤和皇太极两代的礼遇和重用。皇太极每遇军机大政,必先问“范章京知否?”凡经范文程首肯或起拟的奏议,不阅即准。范文程对皇太极也竭忠相报,成为清初第一名臣,可功比萧何。 范文程对皇太极猝死后的皇权争霸极为担心,唯恐因此而宫廷内乱,他利用庄妃这一殉葬举措,因势利导,化解了争斗。因双方势均力敌,谁也无法压倒对方,谁也不可能屈从对方,经过范文程的多方奔走斡旋,最终达成妥协:即以皇太极的一幼子继承皇权,而由郑亲王济尔哈朗和睿亲王多尔衮共同辅国摄政。这位皇子即是庄妃的儿子福临,从此二十多岁的庄妃,便以皇太后身份从后宫走向了前台,辅佐儿孙将大清朝推向了鼎盛。 过了三天,再回到崇政殿,此时梓宫已经抬出,殿内外亦均撤去了丧葬的标志,而代之以新皇帝登基庆典的喜悦气氛。 代善代表议政亲王向王室大臣及文武百官,庄严宣告:“天位不可久虚,伏观大行皇帝的第九子福临天纵徇齐,昌符协应,经诸王议定,同心翊戴,嗣皇帝位。我们当共立誓书,昭告天地。”代善望望豪格,又望望多尔衮后,接着说道,“诸位请起立,我们对天宣誓!” 诸位应声站起,排列整齐,六位亲王站在最前面。 代善焚香祭天后,首先带领众亲王宣读誓词:“代善、济尔哈朗、多尔衮、豪格、阿济格、多铎等,下幸值先帝升遐、国不可无主,公议奉先帝子福临缵承大位,嗣后有不遵先帝定制,弗殚忠诚,藐视皇上幼冲,明加欺君怀奸之人,互徇情面,不行举发,及修旧怨,倾害无辜,兄弟谗构,私结党羽者,天地谴之,令短折而死。” 众大臣齐声回应:“我等立此誓书,昭告天地!” 代善继续宣告:“经诸王贝勒议决,因皇帝年幼,决定郑亲王济尔哈朗和睿亲王多尔衮为辅政王,共同辅理国政。为了表示对他二王的信任和支持,诸位大臣随我对天宣誓:‘我等如有应得罪过,不自承受,及从公审断,又不折服者,天地谴之,令短折而死!’” 众大臣随代善一句句地复诵誓词。 代善转向济尔哈朗和多尔衮,宣告:“下面由辅政王,对天宣誓。” 济尔哈朗和多尔衮走到香案前,跪拜后,也对天盟誓: “兹以皇上幼冲,众议以济尔哈朗、多尔衮辅政,我等如不秉公辅理,妄自尊大,漠视兄弟,不从众议,每事行私,以恩仇为轻重,天地谴之,令短折而死!” 代善:“对天宣誓礼毕。恭请大清国新皇帝接见群臣。” 礼乐声中,在太监、侍女的簇拥下,六岁的小皇帝福临穿着龙袍走了进来,紧随其后的是他的母亲庄妃。 众王公大臣连忙跪地。 小皇帝福临坐上了龙椅。 众人三跪九叩,齐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个新的皇帝就这样诞生了,他即是大清帝国的顺治皇帝。 消息传到大明的乾清宫,崇祯看了辽东的塘报,摇头叹道:“真没想到,大清这场内乱,竟让一个女人轻易地化解了!” “皇上,奴才这儿还有一件您没有想到的事。”太监曹化淳诡秘地说道。 “什么事?” “首辅周延儒督师大败清兵,是假的。” “胡说!怎么可能……” “这种事奴才怎敢胡说。万岁爷如不信,可宣大学士陈演和东厂的杜勋,便知底细。” “速宣他们二人进殿。” “遵旨!”曹化淳走到殿门,高声地,“宣大学士陈演、东厂督臣杜勋进殿!” 早已等候在殿外的陈演和杜勋应声而入,叩拜。 “周延儒之事,究属如何,你二人要从实说来!” 大学士陈演首先出奏:“周延儒自皇上赐宴出师后,驻扎通州,但他不思迎战围歼清兵,而是每天与幕下饮酒娱乐,任由清兵攻伐侵略,周延儒只是跟在后面尾随,以致清兵势如破竹、如入无人之境,先后攻克三府十八州六十七县,共八十八座城池,抢掠无数。我大明损失如此惨重,他却接连捷报以欺君!” “那清兵不是果真退了吗?”崇祯不愿相信这是事实。 “清兵退回,实是皇太极病故、主动撤出的,而绝非周延儒征战之功!” 崇祯听了回答,只觉得脑袋“嗡”地一下,跌坐在龙椅上。想周延儒代皇上出征时是何等激昂慷慨,皇上又是何等的信赖于他,把他奉为帝师,继而又提升为太师。官极人臣,崇祯对他寄托了多大的希望,他竟然如此欺瞒圣上!这对崇祯真是一记致命的打击,也是朝廷的又一丑闻。此前,松锦大战时,洪承畴战败被俘,但传回朝廷的消息是洪承畴不屈战死。崇祯为表彰洪承畴,激励将士,震悼痛哭,下令设祭坛于朝天宫前,追赠少保,荫中书舍人。并以最高规格为洪承畴设立九坛,崇祯也破例亲写祭文、亲自祭念。当他临轩垂泣,正恸哭痛悼之时,传来洪承畴不仅没死,并已投降变节,出往清国降臣。此事成为朝堂之上的一大笑柄! 洪承畴的丑闻刚刚淡忘,如今又冒出这么个周延儒丑闻! 然而,事实并没有就此为止,杜勋接着禀报:“万岁爷,周延儒还利用首辅之职权,贪赃枉法,卖官鬻爵!” “可有实证?”刚舒缓过来的崇祯,又为之一惊。 “有他管家记录的账本。”杜勋是崇祯倚为左右手的太监之一,专事搜集有关大臣的秘密情报。当年有关袁崇焕案、陈新甲案,都是他秘密禀报处置的。杜勋接着说道,“他利用古玩店为幌子,卖官。一只破碗仅值一两银子,人家付他五千两,他令其出任知县;人家付两万两,他则任其执掌州郡……” “确有此事?”崇祯气得声音发颤,浑身也随之哆嗦起来。 曹化淳一努嘴:“带古玩店佟老板!” 周延儒的管家佟老板战战兢兢地走进,跪拜,掏出账本,递上…… 当晚,周延儒的府上,不久前得以重温旧梦的相好婉容已脱衣上床。 婉容也是当年“秦淮四美”之一,早就与周延儒相好,但后因朝臣内互相倾轧,温体仁专权,周延儒失宠下野,二人始终未得以结为秦晋。这次,周延儒重新出山,二人方得以重续前缘。 周延儒一进屋,便兴致勃勃地将皇上封赏的一部分宝物,摊开放到了婉容的面前:“婉容,这些是分给你的,够不够你这辈子受用的?” “岂止这辈子,下辈子的也够了!”婉容出身青楼,最看中的即是钱财。如今一见这许多财宝,眼睛立刻闪射出惊喜的亮光。她一下从床上跃起,一件件地翻来覆去地欣赏把玩。 周延儒见婉容爱不释手,将宝物一包:“反正是你的了,以后有的是时间,你可以慢慢看。”边说边脱衣,钻进了婉容的被窝。 周延儒因两个月的奉旨出征,未能与婉容温存,今一钻被窝,便急不可耐。 “还没吹灯呢!”婉容娇嗔地提示。 周延儒连忙下床,将灯吹熄,重新钻入婉容被窝,将婉容一把搂住…… “当,当,当!”敲门声。 家丁声音:“老爷,朝中有人来了。” “混账!”此时吵了周延儒的美梦,他气不打一处来地厉声斥骂,“看看天都多晚了?告诉他们,我已经休息,有事让他们明天再来。” “是朝中的锦衣卫来了,传旨让老爷立刻进宫。” “立刻进宫?出什么大事了?”周延儒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很不情愿地坐起穿衣。 周延儒慢腾腾地还未及穿好内衣,便“砰”的一声,门被推开,锦衣卫推门进来:“周大人,跟我们走吧!” “出去!你们怎能私自闯入?”婉容赤裸着身体,恼怒地训斥,“你们知不知道,这是首辅大人的私宅?” 周延儒一见锦衣卫这副模样,他心里已明白了一半,他识趣地拉了拉婉容:“算了吧!” 周延儒穿衣下地,对锦衣卫:“走吧。” 这位官迷心窍、执意东山再起的首辅大人周延儒,就这样被其中两名锦衣卫带走。 而一心想追随这位周大人,享受荣华富贵的婉容见此情景,赶紧穿好衣服下地,但当她刚欲包起那些珠宝时,却被锦衣卫一把按住:“这个已经不属于你了!” 随着这个锦衣卫头目的一个手势,喽啰们一拥而上,如狼似虎、翻箱倒柜,然后在上面贴上了一张张封条…… 历史以它极其沉重的脚步跨入了公元一六六四年,即古历甲申年。这一年,一切都异乎寻常的奇特怪异:太祖朱元璋发跡地的安徽凤阳在大年初一发生地震,房倒屋塌,龙脉断裂;云南贵州瘟疫蔓延;中原地带蝗虫肆虐……凄风苦雨、天灾人祸,饥荒和战乱侵吞了大半个中国。所以人称这一年是黑色的甲申,不祥的年代。 这年冬季的北京城,也是极为反常,大风里着黄沙,刮得天昏地暗、日色无光,街上行人皆无,人们不得不大白天在家中点上灯笼蜡烛。 而此时的皇宫内,也是寂寥无声、漆黑一片。 龙案旁的铜火盆里支着几根炭火,崇祯仍有些瑟瑟发抖,他一边烤火一边就着桌上的蜡烛,在翻看奏章。 他将手放到火盆前,边烤边搓了搓手,问身边的太监吴良辅:“现在什么时辰了?” “大年初一,午夜子时。” “怎么,都过了年了?为什么没有爆竹炮杖声?” “万岁!”小太监吴良辅扑地跪倒不敢回话。 “为什么?” “这几天,气候异常,昨日大雾迷漫,今天又飞沙走石,黄土蔽日……” “往年这个时候,早就鞭炮震天,大年夜狂欢长宴,宫女嬉闹,怎么今年没有爆竹,也没有笑声……唉,大明朝二百多年的帝王京都,大年夜几曾有过这样的冷清?”崇祯脸上落下了两行冰冷的泪水。 吴良辅悄悄地给他披上了狐皮披风,跪在地上,柔声劝道:“万岁爷休息吧,再过一会儿,又该早朝了!” 崇祯长叹了一声,摇了摇头。 此刻,唯有地处西安的李自成,却是一派生机勃勃、兴高采烈。他所率领的农民起义军以摧枯拉朽之势,长驱直入,西安、延安、凤翔、榆林、宁夏、庆阳,都相继纳入了他的版图,并在元旦这天,改西安为西京,建立了大顺国,定国号为永昌。现正秣马砺兵,准备挥师东进,攻占北京。 号角声声。 将士们纷纷走出营房。 练兵场上,将士们在演武操练…… 大将军刘宗敏家中。听到号角声,刘宗敏从床上坐起,欲穿衣服,可他的一妻一妾两个女人,一个把他的衣服藏起来,另一个则用一双赤裸的胳膊死死地搂着、纠缠着他。 “大过年的,谁不在家搂老婆呀!这个闯王,一大早就像催命似的。”年轻的小妾一边亲着吻着,一边嘴里仍嘟囔着。 刘宗敏虽然知道,号角就是命令,军令如山。可他却又舍不得这两个可爱的尤物。两只大手,将这两个女人都搂在怀里,左亲一口,右吻一下…… 此时门外,一名骑马的军士飞奔而来,高声呼叫:“大将军,闯王令大将军速去聚义厅议事!” 刘宗敏一听是闯王亲自召唤,连忙推开勾着他脖子的小老婆:“快躲开,我得赶紧去议事。别缠我!” “缠你怎么了?我俩是你老婆,一年也见不到几回面,好容易这大过年的,谁不在家里亲热!”小老婆伶牙俐齿,搞得刘宗敏竟无可奈何。 闯王的聚义厅内,李自成的文臣武将均已到齐,独独在李自成身边空着一个显著的位子,显然大家都在等刘宗敏一人。 李自成不耐烦地在厅内走来走去……刘宗敏低着头走进来,欲在后面找个座位坐下。 “到前边来!”李自成一眼就发现了他,“这么多人等你,为什么又来晚了?是不是又让那两个女人缠住啦?一个堂堂的大丈夫,一个领兵打仗的先锋大将军,成天被女人缠在裙子裤裆里,还怎么领兵打仗,怎么当我的先锋?还怎么完成我们今春攻下北京的大业?刘宗敏,你那‘不拿下北京誓不为人’的诺言,是不是让女人的尿给淹没了?” 众人哄堂大笑。 刘宗敏羞臊得低下头去,无地自容。 “你把先锋印交出来吧!后天我们就要向北京出发,如你再因为女人误事,我就再撤了你这大将军!” 刘宗敏愧疚地站起来,慢慢地从腰间解下了先锋帅印,交还了李自成。 到了次日早晨,李自成在聚义厅刚刚坐定,刘宗敏便手提包袱,昂首走入。 刘宗敏一步步地走到李自成的跟前,将手中包袱往桌上一扔:“给你这个!” “什么?”李自成边问边慢慢地打开包袱,只见李自成骇然变色,大声惊叫了起来,“啊?” 旁边的将帅都愣愣地看着他俩。 李自成结结巴巴:“你,你这是……?” “这是我一妻一妾的两个人头。看看我刘宗敏是不是个男人,看看这能不能换回我那先锋帅印?” 刘宗敏是与李自成一道起事的伙伴。几年来,他一直就任开路先锋官,冲锋陷阵、披荆斩棘,是大顺国第一功臣。昨天,当众被闯王收回帅印,他认为是自己人生中最大的耻辱。所以这一夜中,他思来想去,今晨一早,便决定从此一妻一妾的两颗人头,来换同先锋帅印。 李自成因与刘宗敏系少年朋友,说起话来便不太顾及。万万没有想到会是这么结果!他充满了后悔与自责:“兄弟,这是何苦!本来只要你有这决心就行了的……” “不如此,不足以斩断私情,明我心态!” 刘宗敏的铿锵话语,使李自成大为动容,他也慨然表示:“既如此,宗敏兄弟,待打下北京后,天下的美女尽由你挑!” 李自成拿出先锋帅印,交给刘宗敏后,转向众将:“诸位,我们有宗敏兄弟的这等决心,何愁大明不灭?李岩军师,请即刻点齐百万军马,明日清晨,兵分三路,向北京进发!” 北京紫禁城。 照例的早朝。崇祯本来情绪很好,他兴致勃勃地走向龙椅,但刚刚坐定,突然发现面前的龙案上,赫然摆放着一张巨大的黄纸。 崇祯顺手拿起,见是李自成的《讨明檄文》,他未及思索,展开即读。只见上面写道: “大顺永昌皇帝,通告大明昏君崇祯帝,我百万大军已挥师东进,一路顺应民心、所向披靡,拟于三月十日准时抵达京都,与尔决战于燕山脚下。” 崇祯看完之后,方才醒悟,这是闯贼李自成咒骂自己的宣传品。而宫禁森严的紫禁城,竟能让这种罪不容诛的东西顺利带入,并赫然摆放在自己的龙案上,显然是有人通敌反叛,这还了得!崇祯气得一掌击在这《讨明檄文》上! “这闯贼的公告,竟然放在朕的龙案上。这是哪来的?是谁带来的?值勤太监何在?” 小太监吴良辅战战兢兢地应声入内。 “你胆大包天,为何将此流寇文告放在龙案,该当何罪?” 吴良辅吓得面无人色,连连叩首跪奏:“奴才昨晚只送得三道奏章,一为原兵部侍郎余应桂奉命督陕、收拾边兵、相机剿寇,但等他抵达陕西时,已被贼寇伪官充任,赴任无地;二为刑部四川部员外郎王凤翼的奏章,告奏当地官僚豪绅不仅不抵抗闯贼,反倒相率出城,望风伏迎;第三件奏章,是宣大总督和山西巡按同奏的,说他们协力剿匪,但军饷匮乏,缺兵少马。万岁爷,奴才有几个脑袋胆敢欺君?实实在在是只送过这三道奏文。” 这时,朝门官飞奔上殿,跪奏:“圣上,探马来报,闯贼人马已进入山西境界。” 形势危殆!崇祯一听朝门官的奏报,也顾不得再追问《檄文》进来之事,而是举起李自成的那张大黄纸,朝下面的文武大臣探询:“闯贼扬言于三月十日准时抵达京都,与朕决战于燕山脚下。敌情如此,尔等有何御寇之策?” 大臣们畏畏缩缩,无一个吭声。 崇祯等了半天,仍无人回应,便厉声问:“朕在问诸位爱卿,敌寇如此猖獗,诸卿有何御寇之策?”见仍无人应对,“难道我等就这样束手待毙?” 众大臣一个个只会伏地叩头,竟无一人敢仰起脸来。崇祯见此,大为悲哀,眼中的泪水不由得滚落下来:“朕非亡国之君,怎么事事皆亡国之象?祖宗栉风沐雨之天下,一朝失主,朕有何面目相见于地下?” 崇祯大失所望。他呼天抢地,文武百官竟无一人应对。眼见如此,他慢慢擦去泪水,然后大声宣布:“通谕全国,凡过去因罪废去武职或出身草泽之义勇者,如能杀敌,朕皆免其罪、破格起用、予以重赏!擒李自成来献者赏银一万两,封侯;能擒张献忠者赏银五千两,官极品,世袭锦衣卫指挥!……散朝吧!” 崇祯说完,仿佛泄了气的皮球一样,颓然坐下。 下朝后,崇祯来到皇后的寝宫,见周皇后在焚香拜天,崇祯连忙站过去,极为虔诚。 崇祯默默祷告:“方今天下大乱,欲求真仙下降,直言朕之江山得失,不必隐秘。” 崇祯摇动占卦,一笺飞射而出,周皇后接住。 “是什么?”崇祯急切地问。 “一首诗。” “念!” “帝问天下事,官贪吏要钱。八方七处乱,十灶九无烟。黎民苦中苦,乾坤颠倒颠。干戈从此起,休想太平年。” 周皇后读完后,将笺交给崇祯,崇祯接到手中看过,默默伫立,竟是欲哭无泪! 周皇后:“皇上打算怎么办?” “朕能怎么办?满朝文武,竟无一人可与之谈心;普天之下,竟无一个可用之才。” “新任首辅陈演如何?” “首鼠两端之人。” 一直服侍在旁的亲信太监王承恩,见此插言道:“万岁爷可记得上次吴三桂总兵,曾向圣上推荐,说吏部都给事中吴麟征,勇于任事?” “对,对,说他有勇有谋,是个可用之才。可他不是去保定了吗?” “老奴见他昨日回京了,今晨已向值事班报到!” 吴麟征应召入宫后,崇祯颇为礼贤下士,连忙起身扶起跪拜的吴麟征,显示出少有的热情: “快起来,请坐,喝茶。这么多年来埋没先生之大才,实是朕失察之过。据吴总兵推荐,说先生聪颖有谋,眼下正值我大明危难之时,不知先生可有什么御寇之急策?” “臣倒有一策,请圣上摒退左右。” 崇祯一挥手,侍候的太监、宫女退下。 吴麟征是位天资聪颖又敢作敢为之人。他来之前,即有成竹在胸,今见皇上发问,乃款款说道: “臣自风云紧急以来,日思夜想,一直为圣上安危担忧,今贼势已大,锐不可当,且进逼京师,朝廷危在旦夕。臣反复思忖,唯有一条路可缓日前之急。” “先生说来。” 吴麟征俯前,压低声音吐出了两个宇:“南迁。” “南迁?” “迁都南京,以长江之险,先阻堵贼之锐势,然后再徐图发展,积蓄精锐,北上复国。” 崇祯听后眼睛为之一亮,“南迁”两字,为他开拓了一片新的天地。贼兵势大、气焰嚣张。南迁,既可摆脱目前一日三惊,朝中无兵可派、无将可守的尴尬窘态;而江南物美地丰,又可养精蓄锐、重整旗鼓,再复山河!只要文武百官……一想到文武百官,崇祯的兴致立刻减了三分,沉思半晌,方自言自语似的:“当年,先祖英宗北掳,鞑靼兵临京城,有人议迁京城,结果为万人所唾骂。今日,朕若行此议……”崇祯以手指了指天,说:“不知天意如何?” “天命微密,取决圣心决断。” 崇祯下意识地看看四周,是无人,也放低声音回道:“此事朕早经想过,但内无人在朝中提及,故推迟至今。欲南行,依先生之见,该如何安排?” “有水、陆两途。陆路可走河南或山东。” “河南不行,已全部落入闯贼之手。” “那走山东。” “山东亦屡被清兵侵扰……” “那就走水路。由山东登州入海,转长江,抵赴南京。” “登州距清国很近,当年孔有德就是在登州叛变降清,现今他和尚可喜、耿精忠已在那附近为清国练出了水师……”崇祯对此也顾虑重重。 “为避人耳目,圣上可微服。” “微服?”崇祯想想,又摇头,“南迁之举,朕即担心诸臣不从。如再微服,岂不更遭非议!吴卿,此事重大,先生可先秘密进行,寻一稳妥之策。但切切不可泄露,如泄,将罪坐先生!” 吴麟征当然知道崇祯的“如泄,将罪坐先生”几个字的分量。兵部尚书陈新甲即是因将皇上的秘密泄露而遭处死的。但吴麟征毕竟不是陈新甲。陈新甲热衷名位,没有胆识;而吴麟征则是公忠为国、勇于任事,有胆有谋。他见皇上担心,便连忙叩拜: “此事出谋在臣,臣岂敢泄露?皇上但出都门一步,便可龙腾虎跃,不旋踵而天下运之掌上,若兀坐北京,坚守危城,于事毫无补益!” 崇祯微微点头。 吴麟征偷眼望着崇祯,见他手端茶杯,已进入沉思,便悄悄地站起身来,躬身一拜,欲悄然退下。 “先生慢走!还有一事请教。” 吴麟征连忙站住。 “前些时,有人告诉朕说,田弘遇两下江南,为赎买名妓顾横波和陈圆圆,竟花去白银八万两,先生可听说此事?”崇祯想起了卦笺上的“官贪吏要钱”,这些天他一直耿耿于怀。 “臣只是耳闻。” “现今辽东要饷,剿匪也要饷,均刻不容缓,可国库久虚,倾其所有,也仅只七万两,你看看,宫中已尽撤金银器皿,换成铜器,可这也是杯水车薪,无法应军费之急需。朕想拜托先生,替朕向皇亲国戚借饷,不知此事可行否?” “圣上苦衷,国之艰难,作为臣子的理应为君为国分忧。” “这可是得罪皇亲权臣之事,先生可愿意担此苦差?” “只要能为圣上分忧,为社稷解难,臣何敢言苦!” 崇祯转身打开橱柜,从柜中拿出几支名贵人参:“为了先生行事方便,朕除下旨外,朕将这几支万历年间一直存在宫中的人参交付于你,请先生卖掉,充任兵饷。” 吴麟征望着崇祯手上的人参,大为感动,跪拜接过。 “先生准备从哪家开始?” “臣拟从嘉定伯周奎家开始,他是皇后的父亲,当朝国丈,他如能率先垂范,为圣上分忧,此事就好办了。” 崇祯点了点头。 嘉定伯周奎,系周皇后的父亲。周皇后是在崇祯还是信王的时候嫁过去成为王妃的,后来崇祯在她帮助下躲过了魏忠贤的迫害,承继大位,她也随之由王妃变成了皇后,总领后宫。其父周奎随着女儿的一步升天,他也就得以飞黄腾达。 人们在提起周奎和田弘遇这两位国丈时,都说前者爱财,后者重色。其实,财与色总是连在一起,难以区分的,人们的这种说法只不过是相比之下的相对而言而已。 对于田弘遇的酷爱女色而言,周奎虽也有几方妻妾美女,但他更钟爱的还是珠宝和金钱。这在吴麟征来到周府,一进客厅就感受到了。 偌大的客厅,陈设极其精美豪华,古玩字画、奇珍异宝,琳琅满目。因周奎正在午饭后小憩,所以吴麟征在此一边等候,一边在观览欣赏这些他连见都未见过的宝物,心想周国丈真是富可敌国,哪一件不是价值连城? 就在吴麟征冥思遐想的时候,国丈午休醒来。周奎是一位年过七旬的老翁,虽白发苍苍,但却满面红光,在几名姬妾的簇拥下,颤巍巍地走了进来。这些姬妾一个个均穿金戴银、华服美饰,极其奢靡。 吴麟征起身见礼:“老皇亲,小臣吴麟征奉圣上之命,前来向国丈大人借银助饷,这是皇上的圣谕。” 周奎一听借银,先已不快,待看完皇帝圣谕后,挥手斥退了在身旁服侍的姬妾,把圣谕交还了吴麟征,不仅脸色难看,声音也难听了许多:“国库缺银,为什么不去民间收税、集饷?” “这几年,已连年以各种名目向民间加税,前年暂借民间房租一年,去年又预征了第二年的租税,百姓在赋税重压下现已是民不聊生,苦不堪言。小臣前些时由保定返京,道经各地,数千里荡然一空,城郭村镇不见人烟,房舍只剩得四壁,蓬蒿满目、鸡犬不闻。沿途所见田园,未曾见一个耕田之人,城镇已成丘墟,民间实在是无饷可加了!现在已民怨沸腾,如再增加税饷,只会为渊驱鱼,逼民造反!……万岁爷实是万不得已,方告贷诸皇亲国戚,因老皇亲与万岁爷关系最密,生死相依、故请老皇亲首倡义举,为圣上分忧,为社稷分忧!” 吴麟征苦口婆心,一一为之剖析陈述。但谁知吴麟征的话音刚一落地,周奎便气昂昂地一口回绝:“为社稷分忧?谁为我分忧?正如吴先生所言,家乡连年荒欠,百姓欠我的田租不给,我哪有什么闲钱去助饷呢?” 吴麟征本以为这么富有,又与皇家骨肉相连的国丈会慷慨解囊,但谁知,这老东西竟断然拒绝!吴麟征听了这如此不通情理、不近人情的话后,也陡然变色,厉声道: “老皇亲身为皇上至亲,坐看国家垂亡,尚如此吝啬,怎指望其他大臣为圣上分忧?” 周奎一见手持圣旨的吴麟征厉言变色,立刻软了下来:“那你说,皇上要老夫出多少银子?” “这原是看老皇亲自愿。” “痛快点,先生说个数吧?” “五万。” “五万两银子?”周奎像要割他肉一样大叫起来,“老夫上哪儿去找这么多的银子呀!” 吴麟征环顾了一下他客厅中的奇珍异宝,说道:“老皇亲,屋中这许多稀世宝物,随便拿出哪件来,不都是价值连城?万岁爷将先祖存之宫中的老山参都拿出来变卖,宫中的金银器皿也通通拿出冶炼以充军饷,难道老皇亲就不能为国为民也舍弃一两件宝物?” 周奎鼻孔哼了一下,没再说话。 “老皇亲知道晋代石崇吧?” “富甲天下之人,谁人不知?” “是的,石崇的家财富可敌国,奇珍异宝,亿万家私,人称天下首富。可是战乱一来,他的后果如何,奇珍异宝哪样也未能救得了他的性命!覆巢之下,岂有完卵?” “得!老夫出这个数吧。”周奎见吴麟征言之有理,狠狠心,伸出了两个手指。 “两万?” “两千。” “两千?”吴麟征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怎么,太少啦?那就三千,怎么样?……四千?……好,我出五千!” 待吴麟征将结果禀报后,崇祯疾步来到了周皇后居住的坤宁宫。 “五千?真亏得你父亲说得出口!”崇祯怒气冲冲地面对着周皇后,“你家的资产,难道朕和你还不清楚?花天酒地,买房纳妾,每次都是一掷万金,可如今朝廷有难,他们却如此惧吝、一毛不拔,如果闯贼进来,把刀子放在他脖子上,看他老东西留钱何用!” 崇祯说完,气咻咻地甩袖走出。 周皇后代替父亲遭此抢白,脸红红地,羞臊得说不出一句话来。待崇祯走后,她连忙叫过贴身侍女,递给她一张银票: “冬梅,这是五千两银子,明日一早,你快回咱家,将这银票交给我父亲,让他火速给皇上送去助饷。” 冬梅,是周皇后从周府带来的丫鬟。对周府一草一木极为熟悉,第二天一早当她来到周府时,她一下子愣住了! 还是吴麟征来过的那个客厅,可已全然变了模样。周奎的身边虽然仍是那几个姬妾环绕,但他们均已脱去绫罗,改成了荆钗布裙,去掉了珠玉钏金,就连系发的丝网也改成绳头了。至于屋中原用来显示身份、豪富的奇珍异宝更是全部收起,空荡荡地,橱架上还一个个留着原来摆放的印痕。 侍女冬梅原是在周府长大的,可今天进来,却像什么都不认识似的,竟什么都显得陌生。 周奎的宠姬见冬梅直愣愣地,便笑道:“好容易回家来了,还站着干什么?” “我怎么认不出这屋子来啦?原先的摆设呢?” “唉,这还不是因为……” “吭!”周奎故意咳嗽了一声,打断了宠姬的话头,“冬梅姑娘回来了?” 冬梅连忙跪拜:“参拜老爷!皇后令奴婢给老爷送银子来了!” “银子?给我送银子干吗?” “老爷昨天只出了五千两银子,万岁爷大发雷霆,嫌出得太少了,所以皇后拿出她这私房积蓄,给老爷送来五千两,让老爷再给朝里送去。” “五千两?”周奎接过银票,看了看,“好吧,告诉皇后,就说老夫收到了。” “那奴婢就告辞了。”冬梅再拜走出。 宠姬将冬梅刚送出门,就立刻跑了回来:“老爷,已经交了五千两了,干吗还送这么多?” “对,咱留下两千两。来人,将这三千两送往朝廷。” “留三千吧?” “嗯,也好。来人,将皇后这两千两送往朝……” 周奎的话尚未说完,只见冬梅又匆匆返回:“老爷,刚才皇后交代的话,奴婢忘了说了。” “什么话?” “皇后已将老爷再补交五千两的事,禀告过朝廷了。” “什么?”周奎和宠姬均愣在那里。 北京大街上。 吴麟征带着两名公差一路行来。 路边一座豪华的高墙大院门前,聚集着一群人在围观。 吴麟征停住脚步,对差人甲:“去看看,什么事?” 差人甲跑到豪华的朱漆大门前面,挤进人群,近前一看,门旁的一块木板上写道: “此宅廉价典卖,白银四千两。宅主田。” 差人跑回吴麟征的身边。 “大人,是卖房子的。” “这么好的一座宅第,为什么要卖掉?” “大人猜猜,要多少钱?” “总得五十万两银子吧?” “四千两。” “才四千两?这么便宜变卖,房主为谁家?”吴麟征为之一怔。 “皇亲田弘遇。这是他的一所别院。” 差人乙也大为疑惑:“田国丈一向爱财如命,这么好的宅院,他怎么会舍得卖?再说,四千两这么便宜,何以竟无人要呢?” 吴麟征沉思了一会儿,开口言道:“这是冲咱们来的呀!听说周皇亲也在卖房子了,意在说明无力助饷,不得不典卖房产!” “那他就不怕有人钻空子、趁便宜买走?” “谁敢呀?普通老百姓没钱,买不起。当官的此时都怕捐饷轮到自己头上,在极力装穷,谁还会在这时候买房显富啊?” “那咱去田府助饷,田弘遇肯定又不会痛快啦?” 还未进田府,吴麟征就惊诧不已,这所不久前他陪同吴三桂来过的豪华宅院,如今已面目全非。不要说显示喜庆的红灯彩旗没有了,就是昔日富丽堂皇的朱漆大门也被涂成了黑色,家丁还正在墙上忙碌着拆砖卸瓦…… 放风的家人一见吴麟征等过来,便飞快跑回,边跑边喊:“快下来,助饷的钦差来了!快!” 吴麟征等眼见着墙上拆砖的家丁纷纷跳下,隐去,仍装作什么也没有看见似的来到府院门前。 差人们来来回回地走着、看着、议论着:“大人,奴才过去常来这里,还以为走错了呢,好好的朱漆大门怎么都涂成黑色啦?” “你看那墙、那砖瓦,都是刚拆的。这位田国丈真怪,朱红的大门非涂上黑漆、又非把这好好的院墙拆个七歪八斜?” 吴麟征冷冷一笑:“以表示家境败落,连房屋颓废,都无力修葺啊!” 正这时,府门洞开,田弘遇率丫鬟、家丁迎了出来,边说边拜道:“田某恭迎助饷钦差吴大人!” 吴麟征连忙迎上前去,还礼。待他扶起田弘遇,双方抬头对视时,吴麟征竟一下子愣在了那里!因为他简直认不出这就是昔日那威风八面的田国丈来:他一改往日的豪奢,穿了件布衣长衫,上面还有两处明显的补丁。至于周围的丫鬟,家丁更是一律脱去锦锈、均鹑衣百结,有的甚至衣露棉絮、鞋露脚趾……俨然是一个穷老头领着一群乞丐! 再看第二天的勤政殿。 随着早朝的钟声,王公大臣们纷至还来。这些王公大臣也在一宿之间,打扮得和乞丐相仿:往日那鲜亮的朝服不见了,而都换成了敝败的朝衣;八抬大轿不坐了,换成破旧的两人小轿。 崇祯望着这些破乱不堪的敝衣败履,哭不得、笑不得、心中一阵阵地难过:“算了,散朝吧。” 待这些大臣疑惑地站起身欲退朝时,崇祯再也控制不住内心的悲愤,他仰天悲呼:“朕非亡国之君,你们却是一批亡国之臣啊!” 第二十六章 文臣误国 公元一六四四年二月十一日。李自成的大顺军二月初,由山西一路破关东进,二月初二攻陷怀庆,初八攻克太原,初十再克忻州。百万大军势如破竹,所向披靡。 农民起义军在向太原城外行进。旌旗猎猎,战马嘶鸣。其中一杆大旗上醒目地写着“大顺国永昌皇帝”。 李自成虽当了皇帝,但此时仍是原在西北时的装扮,头戴斗笠,肩上一袭黑色的披风。他骑着高头大马、雄姿英发,行进在浩荡的队伍中。 一匹快马飞驰到李自成的跟前,翻身下马,跪拜:“启禀万岁,代州业已攻陷、刘大将军正挥师进攻宁武关。” “好!”李自成兴奋地一捋胡须,“代朕传令,通报全军,嘉奖刘宗敏大将军!”当了大顺皇帝的李自成虽然服饰未改,但已经习惯于用“朕”字称呼了。 “遵旨!”快马飞下。 这时军师李岩催马靠近李自成。李岩是农民军中唯一饱读诗书的知识分子,所以李自成极为器重,拜为军师。李岩为感激李自成的信任,出谋策划,使李自成如虎添翼。李岩今又快马赶上李自成,面带喜色地说:“还有一桩好消息,启禀陛下。” “嗯?” 李岩贴进李自成身边,低声耳语:“京里有信来了,愿献城投降,以为内应。” “何人?” “崇祯的亲信太监曹化淳。” “信在哪里?” 李岩递上。 李自成看后,大悦:“重赏来人!” “遵旨。” 对比跃然马上、神采奕奕的李自成,大明乾清宫的崇祯却是整整一天都躺在龙床上,病体恹恹。 随侍在旁边的太监王承恩见宫女冬梅端着药罐进来,王承恩怕惊醒崇祯,示意冬梅悄声,将药罐放在了桌上。但冬梅并没有立刻退下,而是招手王承恩过去。 “王公公,您看,这是在宫门口捡到的。” 冬梅将手中的一张大黄纸文告递给了王承恩。 王承恩展开一看,怵然震惊:“这是闯贼的东西,在哪儿捡的?” “就放在宫门口的桌子上,上面还压着镇尺。” “什么东西?”崇祯睁开了眼睛,问道。 “唔,没什么。” 王承恩一边支吾,一边示意冬梅下去。心想前几日发生的《讨明檄文》案,尚未了结。崇祯这次生病,就是因那次引起气病的。如再见此物,岂不雪上加霜、病上添病吗?他想支吾过去,但不料崇祯却执意坚持: “到底是什么?” “都是闯贼的胡说八道。” “念给朕听听。” “万岁爷龙体欠佳,还是不听了吧?”王承恩还想搪塞过去。 “给朕念!” “这是闯贼李自成给万岁爷的通牒,还念吗?” 王承恩见崇祯没有回应,只好念道: “兹尔明朝,久席泰宁,浸弛纲纪。君非甚黯,孤立而炀灶恒多;臣尽行私,比周而公忠绝少。赂通公府,朝端之威福日移;利擅宗神,闾左之脂膏殆尽。肆昊天幸穷乎仁爱,致兆民爰苦于灾……” 崇祯一挥手:“算了,别念了!闯贼究竟是什么意思?” “闯贼限三月十五日前,令……令……” “令什么?快说!” “令万岁让出皇位,不然就在北京城外决战。” 崇祯听完,气恼攻心,随之便大声地咳嗽了起来。 王承恩连忙扶住崇祯,劝慰地:“万岁爷的龙体重要,闯贼都是些胡言乱语,我大明堂堂天朝,兵多将广……” “兵多将广?现今哪来的兵、哪来的将哇?贼势之所以如此猖獗,就是欺我京师无兵可派、无将可守啊!” 崇祯哀叹一声,按着又咳嗽了起来。 “万岁爷,范景文范大人的冤案昭雪,已官复原职,奉旨来京。” 范景文亦系三朝老臣,为官清廉、为人正直。其门楣上张贴六个大字:“不受嘱,不受馈”。世人称之为“不二公”。是当朝难得的忠直之臣,但因其耿介,不与逆党奸相为伍,所以早在天启年间便遭阉党魏忠贤排挤,崇祯当政后,虽一度起用,但又因温体仁、周延儒等首辅谗言作梗,以忤帝意再度被削籍。直至近日,周延儒失宠后,方得以冤案昭雪。值此风雨飘摇,朝中捉襟见肘之刻,崇祯对范景文的奉旨还京,很是兴奋: “快召范卿见朕。都是周延儒不好,陷害忠良。” “他已在宫外候旨多时,老奴因万岁爷龙体欠安,未敢通报。” “去,宣他进来。”祟祯见王承恩起身欲走,忽又叫住,“等等!先帮朕穿好衣服。” “万岁爷就躺着吧,范大人是忠义老臣,没关系的。” “既是忠义老臣,更应尊重。”崇祯一听范景文来,仿佛像扎了针吗啡似的,顿时精神了不少。 崇祯端坐在椅子上后,方挥一挥手:“去吧。” 王承恩退下。 稍顷,范景文随王承恩进入,跪拜:“臣谢主隆恩。” “快起来!过去都是温体仁、周延儒误国,害先生受苦了。今国难当头,闯贼猖狂,局势危殆,不知先生有何良策?” “臣多日来为贼势猖獗,忧心如焚。思之再三,查找满朝文武,能阻挡闯贼锐势的,唯有宁远总兵吴三桂。吴三桂不仅本人多年征战、骁勇有谋,且握有训练有素的八万精兵。李自成虽号称百万,实多为饥民流寇之乌合之众,只因我官兵腐败,所以才酿成贼势猖獗,如有关宁铁骑护卫,京师定可固若金汤。故臣以为,圣上应即刻传旨,令吴三桂放弃宁远,收兵关内,火速进京勤王。” “好主意!的确是一良策!”崇祯见范景文有成竹在胸,大为称许。 “时不我待,臣立即回府代圣上草拟诏令。”范景文知时间紧迫,跪拜后即欲回府。 “慢!”崇祯待范景文迈步正要走出朝门时,忽又叫住了范景文,“你刚才说要‘放弃宁远,收兵关内’?” “如此,吴三桂方可义无反顾。” 崇祯一反刚才的兴奋,重又犹豫地陷入沉思:“这……等于是不战而放弃宁远四城,有‘弃地’之嫌啊!先生且暂慢行文,待朕与首辅诸臣商议后,再发谕旨吧!” “只是军情似火,十万火急、只怕议来议去,一旦贻误,将会酿成千古遗恨的!” 范景文直言坦诚忠告,崇祯却不以为然。 后来范景文才明白,崇祯之虽想让吴三桂进京勤王,但却不想独自承担“不战而放弃宁远四城”的责任,想要通过朝议,由众大臣一道来承担这“弃地”罪名。 所以一到朝堂,崇祯便侃侃谈道:“闯贼势大猖獗,已威胁京师,非全力诛灭不可。可山西已无可守之兵,朝中亦无可派之将。关东宁远总兵吴三桂,兵精将勇、训练有素、能征惯战、是唯一可击败闯贼的劲旅。故有人建议,调吴三桂入京勤王,可确保京师不失。只是这样一来,将主动放弃关外之地,诸臣以为如何?” 朝堂上,并没有像崇祯期盼那样一呼百诺、齐声呼应,相反竟是一时哑然。大臣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均因事件重大,谁也不肯轻易表态。 崇祯见大臣们许久无语,心中已有些恼怒,但他仍做出笑脸,低沉地追问了一句:“众卿以为如何?” 大臣们依然不语。 崇祯犀利的目光落在站在前排的钱牧斋脸上:“钱老先生,你系三朝重臣,你看此计可行吗?” 被皇上点将,钱牧斋再也无法躲避,便诚惶诚恐地出班奏道:“臣以为宁远总兵吴三桂身经百战、兵多将广、金戈铁马,如能调此劲旅进关剿寇,必可解京师之围!所以说弃地回府,实是目前解京师之危之一大良策。只是主动放弃关外之地,即是不战而丢弃国土,实也是千古未闻之举,当不当行,还望诸位与圣上裁断。今李自成是寇,满清人是夷,究竟是先防夷,还是先剿寇?防寇则失地于夷,千古之大罪也;而防夷若失政于寇,则千古耻辱!内忧与外患,罪恶与耻辱,安内与攘外,该如何取舍呢?” 钱牧斋被称许为“文坛泰斗”,“诗界第一人”,是最会舞文弄墨、摇唇鼓舌的。今天他又施展这一绝技,口若悬河、长袖善舞,说了个左右逢源。 崇祯见他啰嗦了半天,也未能说出所以来,便急切地插了一句: “依卿看,该如何取舍?” “臣才智愚钝,不敢决断。”钱牧斋惶恐地退回朝班。 崇祯用鼻子哼了一声,转向首辅陈演: “陈先生,钱牧老不敢决断,你身为首辅,总不该也模棱两可吧?” 陈演是天启二年的进士。虽属庸才,学识不丰,但却善于结纳内侍,给他通报内情,他每次召对均为称旨,被誉为善体帝心。故崇祯十三年得以擢升礼部右侍郎署事府事。不久又晋升为礼部左侍郎兼东阁大学士,入文渊阁。越年,晋太子太保户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此后,他勾结太监曹化淳、杜勋,一道弹劾周延儒,遂得以跃为首辅。今见皇上话带讥讽,便一反常态,变得一派凛然: “陛下,臣以为不可弃地。一寸山河一寸金,宁远兵撤回京师,辽东之地拱手让给满人,此为千古非议之大罪,臣以为万万不可为之!” 陈演虽未模棱两可,但所议言辞却与崇祯所期盼的大相径庭! 众大臣见陈演表态如此坚决,便随之纷纷站出附和: “臣以为不可弃地!” “不战而弃,千古未闻!” “臣以为提此建议者,罪同满人之奸细,当以汉奸论处!”…… 中国自古以来,都是不管形势实力如何,凡主战者均是英雄、忠臣,而主和者均为汉奸或妥协派。这些文武大臣们虽然打仗无能,但做官却深谙此道,他们一眼就看出了陈演激昂之词的用心所在,于是便也依此腔调狺狺犬吠起来。 吴麟征时任吏部都给事中,朝堂上本没有说话的资格,但他看到这些身居高位的大臣,如此不顾江山社稷之安危,他再也无法压抑自己的愤怒,从后排走近陈演,质问道: “臣官卑资浅,本应缄默。只因有一事不明,想就教于陈大人和诸位。请问,如陈大人所言,不弃城入关,敢问在座的何人能阻止闯贼东进?既无人无力阻敌,岂不等于拱手将京师送给李贼?臣以为失宁远之地是小,而丧失京师罪大。舍车保帅,虽属不得已之下策,但却是历代兵家之选。所以臣恳请弃宁远收守山海关,以成荡寇之功!” 朝堂顿时复又哑然。 崇祯见吴麟征铁骨铮铮,甚为欣慰,但他毕竟官小职微,于是崇祯便趁机再逼首辅: “陈卿,正如吴先生所言,弃地回守虽属下策,但目前京师十万火急,实无他路可行。卿以为如何?” 陈演是抱定宗旨,死猪不怕开水烫。他跪拜回道: “事关祖宗山河,实难以决断。万一差错,臣等即便食肉寝皮,也不足以告慰社稷。故臣请圣上谕旨边关,请边关大吏议行宁远弃后,山海关当如何守法?边民做何安排?待计议停当后,再行定夺。” “也罢。”崇祯摇着头无奈地,“陈卿,就请你差官前去,及时回奏。” 站在一旁的范景文,见如此紧迫的事件,就这样因互相推诿谁也不肯承担责任而延宕下来,他只能无奈地摇了摇头。 熙春院,如今外面虽说局势动荡、风雨飘摇,可这里依然是灯红酒绿、莺歌燕舞、一派春意。院内曲径通幽,陈设考究,小桥流水、假山花木,是闹市区中一处极为清静优雅的所在。故富商巨贾、名流雅士以及朝中大员们常常来这里聚会。 范景文今晚早早地便在门口恭迎。 陈演从装束到神情,都完全异于昨日。他嬉笑着走进来,对迎上前来的范景文感慨道: “好久没到这里来了,世上局势危殆,可这里风光依旧嘛!范大人乃正人君子,从不涉足青楼风月的,今日何以破例,邀老夫到这里一聚?” “钱牧老系风流教主,这是他选的地方。” 范景文还未说完,钱牧斋已从里面迎出,身边站着一位年轻漂亮的陪酒侍女。钱牧斋这位礼部尚书一反在朝堂的拘谨惶恐,在这里如鱼得水、一派风流潇洒。他一边搂着侍女,一边笑容满面说: “快请,钱某已恭候多时了。” 钱牧斋将陈演、范景文领进一处幽雅的单间,里面早已有两名妙龄女郎在侍立等候。外面已是滴水成冰,可这里却有一盆盆鲜花盛开、春意盎然。 陈演一面脱衣,一面玩笑道:“虽处乱世,钱牧老依然风流不改呀!” 不久前,钱牧斋以六十二岁的高龄娶了被誉为江南花魁,十八岁的柳如是,一时传为风流佳话,许多达官贵人均艳羡不已。故陈演方有上述玩笑。 “哪里!”钱牧斋对此颇为得意,他边请两位落座,边笑着解释道,“今日是范大人的一片心意。范大人冤案昭雪、官复原职,全赖首辅大人的鼎力相助……” 范景文接过话头儿,举杯致意:“范某得以重见天日,全仗皇上恩典和首辅与钱牧老二位大人从中斡旋,范某谨以此薄酒,聊表谢忱。” 待大家干杯之后,范景文再行举杯:“范某尚有一事,也想借此就教于二位大人。” 钱牧斋边吃边饮:“有什么事,尽管说!” 范景文停下杯筷,一吐胸中的块垒: “现今京师危如累卵,弃地宁远,调吴三桂进京勤王,二位私下也认为系当今唯一之良策,可为什么朝堂上,二位却再三推诿拖延呢?” 钱牧斋几杯酒下肚,话语也多了起来:“范大人,你虽几年不在京师,可总该记得陈新甲的教训吧?”说到这儿,他挥了挥手,将几名陪酒的侍女驱下,起身关好房门,方压低声音:“圣上勤政治国,事必躬亲,乃英明之主。可英明不等于没有错误决策,不然国事何以颓败至此!对此,圣上却从来未承担任何责任,相反,当一种决策带来恶果时,必然有一个大臣获罪下狱。孙承宗、袁崇焕、祖象升,哪个不是英才出众?可他们的下场呢?……” 范景文听到这儿,微微点头。范景文因系老臣,他对钱牧斋所提到的这三个人都很熟悉,都是大明朝的忠臣良将。最冤的是袁崇焕,时任蓟辽总督,后因清兵绕道入侵、围困北京,袁崇焕星夜赶回,连日苦战,击败皇太极,保住京师,但却被诬告为“暗通清兵”、“引清军入关”,被处以剐刑。在菜市口受刑时,受蒙骗的京师人竟然争购袁崇焕之肉。孙承宗原为蓟辽总督,后官至兵部尚书,因不相信袁崇焕通敌,以身家性命苦谏,而被罢官回乡,清兵入侵时,举家抵抗,最后兵败自尽。 而祖象升则是大明朝的另一位战神,任五省总督,授权统率天下兵马,可当他与传兵展开决战时刻,由于当时首辅温体仁等人的处处掣肘,三十万兵马实到的不足两万,他血战疆场,后终因众寡悬殊,身中数箭,倒地而亡,死得极为壮烈!可温体仁等为掩盖罪责,竟诬陷祖象升是在酒楼挟妓吃花酒时,失火烧死…… “此次弃地回守,也是圣上有急,方欲行其计。”陈演此时也停下酒杯接着说道,“按理,吴三桂之调与不调、宁远之弃与不弃,其实只有两个字就可决定,但皇上偏偏不肯自己决定,而私下却对我说‘请先生为之一担’。‘弃地’这种大事,你皇上都担不了,我辈能担得起吗?待事后有人追究罪责,以‘弃地’杀我辈,我等岂不又成一个袁崇焕、陈新甲?” 范景文再也喝不下去了,怔怔地望着这两位权臣,倒吸了一口寒气。他心想皇上如此优柔寡断,如何能成就大业?而面前这两位在朝中数一数二的大臣,你们怎么可以和袁崇焕、孙承宗、祖象升相提并论,人家恰恰是为了国家社稷,置生死于度外,一派浩然正气。而你们恰恰是贪生怕死之所为,你们这些朝之重臣均如此打算,这大明朝还能好得了吗? 就在崇祯和大臣们互相猜忌、上下推诿之中,时间又过去了二十余天。时间进入公元一六四四年的三月,大明王朝虽没有任何办法和起色,但李自成的大顺农民军这些天却势如破竹地攻陷了宣府,直逼京师,形成了对北京铁桶似的包围。 这一天,崇祯、周皇后、袁妃以及太子、永王、定王等,正在皇后的坤宁宫一道早膳。 崇祯的两个女儿长平公主和昭仁公主,分坐崇祯左右,这是皇上最为疼爱的两个女儿。崇祯慈爱地一边为她们夹菜,一边说道: “朕昨夜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朕百思不得其解,看看你们谁能解开?” 孩子们一听,来了情绪,唧唧喳喳:“父皇,快说!” “梦中,朕正在御花园中散步,突然一赤脚披发仙人从空中而至,他见朕并不搭话,而是将朕一拉,领到了一块空地,然后用手杖在空地上写了一个很大的‘有’字。朕不解其意,正待寻问,仙人已不见踪影。你们谁能解得此谜,父皇定有重赏!” 孩子们很少与崇祯一道进膳,今崇祯又说道谜话,让大家猜测,这就更为难得。所以孩子们顿时兴奋起来,以为只是普通的猜谜游戏。他们全部停下杯筷,冥思苦想,沉静了一会儿之后,年纪大些的长平公主首先站起拱起双手拜道: “恭贺父皇!儿臣以为,此乃贼平之兆,说明大有前途!” 永王一下子跳起来争抢着说:“孩儿认为是说父皇大有作为!” 沉稳些的定王也随之站起,慢声细语:“依儿臣看,是大有希望!” 崇祯对此均摇头否定。 崇祯转向袁贵妃:“袁妃,你看呢?” 袁贵妃虽说已进宫多年,但因皇上过去专宠田贵妃,故极少与皇上一道用膳。自田贵妃死后,袁妃方得宠幸,在应酬上仍有些不大自然。现见皇上发问,便微微摇了摇头,矜持地笑笑:“臣妾不知。不过,‘有’总比‘没’好吧?” 崇祯苦苦一笑,转向太子:“太子慈烺,你可知何意?” 慈烺摇头表示不解。 崇祯又转向一直端坐不语的周皇后:“你可解得?” 周皇后亦是摇头。 突然,侍立在一旁的太监王承恩,竟放声大哭起来! 王承恩是一位老成持重之人,从未这样失态过,所以大家都十分惊愕。 崇祯心中一震,起身缓缓走到王承恩身边,扶着王承恩:“所为何故?” 王承恩悲戚地老泪纵横:“老奴倒解得此梦,只是不知该不该讲?” “你是从小照料朕长大的,还有什么该不该讲之说?” 王承恩扑地跪下:“万岁爷如赦老奴不死,方敢言。” “只管据实道来,绝不加罪。” 王承恩再拜叩首后,方说道:“以老奴推之,神人显告吾皇,大明江山将失之过半。” “何以知之?” “盖‘有’字,上半截是大字少一捺,下半截是明字少一日,合而观之,即大不成大,明不成明,殆大明缺陷之意。神人示警,望万岁爷深思。”王承恩说完,伏地叩拜不起。 崇祯听后,郁郁寡欢,半晌没再言语。 周皇后见此,连忙示意袁妃及儿女退下。 崇祯上前扶起王承恩:“果真如此,将如何是好?怎样才能避此厄运?” “依老奴之见,可从吴麟征之议,迁都南京。” “南迁?你的意思,南迁尚可保留得‘有’字的那半个大明?”崇祯沉思了一下:“速传旨,召吴麟征进宫。” “遵旨。”王承恩跪拜、转身,欲下。 “回来!”崇祯叫住了王承恩,“你认得他家吗?” 王承恩点了点头。 吴麟征家住在西城一条小胡同里,王承恩领着崇祯七拐八拐方到了吴家的小门洞前。 吴鳞征的妻子正在为吴麟征熬药。 听到敲门声,妻子打开房门,见是两位穿平民衣服的陌生人,其中老者即是王承恩: “请问,吏部吴大人是住在这里吧?” 妻子点点头:“请进吧。麟征,来人了。” 躺在床上的吴麟征一见进来的是王承恩,连忙爬起:“原来是王公公,快请进。” “老奴给您带一位客人来。” “客人?” “朕听说你病了,特来探望。”崇祯人随声入。 吴麟征万没想到皇上会亲来探望,他不顾病体爬起来慌忙跪拜: “不知皇上驾到,臣未能远迎,罪该万死!” “快起来!”崇祯上前扶起吴麟征,顺势扫视了一遍吴麟征家中环境,可谓家徒四壁,远不像周奎、田弘遇之豪奢,崇祯叹道,“先生真乃大明之廉正忠臣也!先生一病,朕如伤肱股,甚为惦记。” “臣该死,危难之秋竟不能为圣上分忧。不过,臣经过拙妻调养,已然病愈,皇上有何旨意,尽请吩咐。” “朕思索再三,决意依先生所言,先送太子南下,然后迁都南京。先保住江南的半壁山河,再徐图北进!……” 崇祯侃侃而谈,因为他总算作出了重大决策。 吴麟征听后却神情木然,半天没有回应。 “吴卿,大明江山可全在此一举!朕此来,就是想听听先生的南行之策,如成,先生将为大明再造之功!” 吴麟征倒身跪伏在地:“若是一月之前,犹有可为。如今,闯贼百万大军三路并进,四面包围,南下之路已经全部为贼所切断,水路、陆路均已无法南行……臣死罪,时机已失,臣已无南下之策。” 崇祯听完,愣在那里,半晌方绝望地长叹了一声。这本是崇祯下了好大的决心方作出的决断,如今又成泡影。 “臣以为,当务之急是赶紧下令,调吴三桂进京,这是大明王朝的唯一生路。至于朝堂之上,议来议去,议而不决,无非是无人来承担‘弃地’的罪责。其实,我大明江山自内乱外患以来,城池已失去多少,哪位大臣曾为此惋惜?那些鏖战沙场、马革裹尸的将士又失去过多少,可谁曾问津?今弃地守京,本保国之大计,却如此拖延推诿!二十多天已白白过去了,如再不议决,将会酿成亡国遗恨的!”吴麟征不顾病体,泣涕哭陈,“臣今日独自上疏,自请承担‘弃地’罪责,愿为国家京师之确保而不辞其咎!” 崇祯和王承恩见吴麟徵发自肺腑、耿耿忠心,也为主动容。 崇祯决绝道:“朕从卿议,立即降旨,加封吴三桂为平西伯,调他进京勤王!” “少奶奶,快起来!说是皇上封少爷伯爵,不日就要回来了!” 陈圆圆喜欢晏起,正在晨睡。一听丫鬟这话,连忙翻身坐起:“真的?” “老爷已经摆好宴席,召集全家庆贺!”丫鬟惜玉高兴得手舞足蹈。 陈圆圆连忙穿衣梳妆。待她来到吴襄正房厅时,吴襄全家三十余口已济济一堂。 陈圆圆进来,先问候了老爷和他的宠妾韩氏,方在侧边一张桌旁坐下。 吴襄举起酒杯,高兴地说:“吾儿三桂不负圣恩、不负国人之望,以抗清卫国之功得封平西伯,这是皇上的隆恩,也是我吴氏家族的光荣!” 吴襄说着站起身来,双手高擎酒杯,恭敬地立在厅堂正中。 全家随之肃然站起,立于吴襄的身后。 吴襄满脸严肃,面对祖宗牌位,行三拜大礼后,将怀中之酒缓缓地浇洒地上,然后轻声念道: “祖宗有德,保佑吾儿三桂,力挽狂澜,为保大明江山千秋万代,再建奇功!” 吴襄祭告完毕,回到座位上,众家眷也随之落座。陈圆圆几乎不敢抬头,因为她感到所有人的目光部集中在她的身上。 吴襄自上次痛斥吴三桂之后,还从未跟陈圆圆好好说过话,当然更不会有什么笑脸,可是今天,吴襄却一反常态,满脸堆着笑容,亲切地说:“圆圆,三桂得封伯爵,此为一喜;待他回京后,再给你们正式完婚,又是一喜。” “若能为老爷再生个孙子,就是三喜临门了!”宠妾韩氏嬉笑着插了一句。 人们一阵哄笑。原本十分严肃的家宴,顿时活跃了起来,人们频频向陈圆圆敬酒祝贺。笑语欢声…… 管家吴贵突然走近吴襄,低声说:“启禀老爷,内官传旨,让老爷即刻去朝中议事。” 吴襄并未在意,他慢慢地将杯中酒喝干,方问道:“可知所为何事?” “说是闯贼已跨越居庸天险,宣府总兵唐通和监军杜勋均已降敌,贼兵进抵昌平。” 昌平是北京的门户,所谓进抵昌平,就等于是进了北京的外城,这如何了得!而宣府总兵唐通是儿子吴三桂的密友,监军杜勋又是皇上最为宠信的太监,这两人竟然都投降了闯贼! “啊?”随着这一声惊叫,吴襄手中的酒杯“啪”地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待吴襄匆匆赶到德政殿时,大臣陈演、钱牧斋、范景文等均已到达。众大臣均表情沮丧,被一种阴郁的气氛笼罩。 崇祯忧心如焚,正缓缓地踱来踱去:“事已燃眉,众卿有何良策为朕解忧?” 吴襄悄悄地走进,跪拜后,欲立于人后。 “吴襄,你儿三桂之兵何时可以抵达京师?” 吴襄怔住,此问题问得他一时摸不着头脑。 范景文见吴襄尴尬,连忙回道:“朝廷特使昨天星夜出发,最快也得明日才能到达。” “诸位老臣总还记得,当年袁崇焕回师勤王,从宁远到京都只用了两个昼夜,硬是抢在了皇太极的前面!吴三桂若亦能如此,大明庶几有望!” 众老臣见崇祯提及袁崇焕,竟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当初袁崇焕为解京师之危,马不停蹄、星夜急奔,两昼夜的急行军,终于抢在了皇太极的前面抵达京都,得以拱卫京师,打败了皇太极。但崇祯却听信谗言,在菜市口将袁崇焕处以剐刑。如此冤情惨剧,老臣们本来十几年谁都不愿也不敢提及,没想到今日崇祯竟自己提出来。对此,众人自然只有缄口。而吴襄听了此话,不单不敢言语,更是感到一股凉气袭骨,身上一阵战栗。 幸亏曹化淳此时走了进来,禀报:“启奏万岁,杜勋求见。” “杜勋?”崇祯一听杜勋,刚刚有些好转的心绪陡地又恶化了,咬牙切齿说,“这个降贼的叛逆,他竟还有脸见朕?朕不见,把他推出去,斩!” 大明王朝,自开国的明太祖朱元璋便立下祖训,对宦官实行各种限制和禁令,对宦官是历史上最严格的,但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明朝却又是历朝宦官专权干政最厉害的一个朝代。而崇祯皇帝最初也是极为痛恨宦官干政的,他继位之初,就是以斩除阉党魏忠贤,剪灭其亲信爪牙而奠定朝基的。他极其痛恨并防范宦官弄权,可悲的是,皇帝当到后来,竟也不由自主地由痛恨变为信任、由防范变为怂恿,以致这批无耻的宦官拿着皇上的敕令、挂着监军的招牌,有恃无恐、为所欲为、搜集情报、陷害忠良。而首当其冲者,即是这位杜勋。 曹化淳并没有像往日那样尊重他的话,而是暗中朝门外的杜勋使了个眼色,杜勋便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 杜勋仍像往常一样,行了跪拜之礼:“奴才杜勋给万岁爷请安。” “哼,你这无耻的东西!朕一向把你倚为心腹,多次降恩提拔,太监之中对你独厚,你何以竟叛朕投贼?”崇祯厉声斥责。 “启奏万岁爷,奴才降于大顺,其实正是为了万岁爷。现大顺百万大军兵临城下,破城只在旦夕之间,奴才不畏刀斧、冒死前来,就是望万岁爷早日为计!”杜勋竟说得振振有词。 崇祯听了此番话,竟气得浑身抖颤:“你这该死的东西,叛国叛君,死有余辜!” “奴才知道罪该万死。可是奴才死了,并不能保住大明江山;相反,奴才活着,倒还可以为万岁爷通个讯息。所以奴才权衡再三,才决定活着斗胆前来……” “混账!你这猪狗不如的东西!你……你竟敢……”崇祯是个勤政且十分重视体面之君,从未开口骂人,可今日因气恨交加、怒火攻心,不仅破口唾骂,嘴唇也气得也为之颤抖起来。 “万岁爷请息怒,听他还有话说。”曹化淳并没有因皇上震怒而斥责杜勋,相反他走过来,跪在崇祯脚下,一边假意抚慰,一边却拿眼色示意鼓励杜勋。 杜勋在曹化淳的暗示下,径自高声宣告:“大顺帝李自成令奴才传谕给万岁爷,他们愿以国家百姓为重,与万岁爷议和。条件是万岁爷让出皇位,他们可派兵出关,剿灭清兵,驱除外夷。这样,不唯万岁爷和皇子皇妃得以保住家产性命,还可封藩为王,而百姓也可免遭兵祸之灾。乞请万岁爷三思。” 崇祯听后,沉吟着没有再责骂,杜勋大着胆子,便又讲了李自成另一议和方案,即:议割西北一带,分国而王,并犒赏军银百万两,此后可为朝廷内遏群寇,尤能以劲兵助制辽沈,但不奉诏觐。对此“割地讲和”方案,崇祯沉吟了一会儿,将目光视向陈演,意在求得他的认同。 老奸巨滑的陈演一见,连忙将头低下。 崇祯见状,叫了一声:“陈卿!今事已急,可一言决之。” 陈演见无法逃避,便扑地跪奏:“臣已抱定决心,宁可玉碎,决不瓦全!” 崇祯一听此话,气得一脚踢翻了龙椅,厉声说:“难道朕是只求瓦全吗?朕既不会与满清议和,自然更不会与闯贼议和!祖宗辛苦百战,定鼎此疆土,朕岂能拱手让于匪贼、朕岂能轻易退位?即或事不可知,国君死社稷,义之正也!”崇祯激昂慷慨一番之后,高声命令:“叛逆杜勋,给我推出……咦,人呢?” 众大臣这时方才发现,杜勋不见了,曹化淳也没有了踪影…… 众大臣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崇祯气恼地:“还跪着干什么,退朝吧!” 众大臣连忙站起,退下。 崇祯望着他们的背影,恨恨道:“文臣误国,都是这些文臣……温体仁、周延儒、陈新甲、陈演……”说到这,似乎忽然想起,转向王承恩:“唉,周延儒呢?” 辽东宁远城。吴三桂之总兵府巍然矗立。 刚从练兵场归来的吴三桂,跳下战马,一走进自己的宅院,便隐隐听到女人的哭泣。 吴三桂一边脱去战袍,一边诧异地问亲兵随从:“我府中,哪来女人的哭声?” 吴三桂说着,大步走入内厅,刚一推门,一个女人便扑地一下跪倒在地: “吴总兵,你看我还有什么脸活着啊?” 吴三桂认出这个女人是洪承畴的爱妾妥娘。妥娘原是京都那所著名妓院熙春院的老板,因当时的剿匪总督洪承畴每次进京,必到熙春院与之聊天下棋,日久生情,妥娘便嫁与洪承畴,成了洪的如夫人,随之前来辽东征讨。吴三桂系洪承畴的部将,一直将深谙军事的洪承畴视为师长。今见来者是妥娘,连忙上前扶起: “师母,所为何事?” “将军,你知道,我妥娘虽出身青楼,但也深知做人的大义,我生为明朝人,死也要做明朝的鬼,绝不忘恩负义、忍辱苟活!只是孩儿无辜,不忍割舍……” “师母,到底出了什么事?” “昨晚,随洪承畴降清的一个家将,潜入我家,硬要逼我和你侄儿随他一道去降清。并给你带来一信,让我劝你一道去降敌。这个没良心的东西,自己不做人,还要拉人下水……” “信在哪里?” 妥娘将信递给吴三桂。 吴三桂看后收起:“师母,恩师降清原本无奈,如今各事其主,这样做也不足为怪。只是我吴三桂自有主张,决不中敌人之奸计!” “这样就好!”妥娘说着,重又跪下,“那我妥娘有一事相求。” “师母,请起来说话。” 吴三桂欲扶妥娘,可妥娘不起:“请将军答应妥娘,我儿尚小,系洪家唯一骨血。日后我死了,拜托将军将他照料成人,送回他泉州老家……” 正在这时,只见帅府外,有三匹快马穿过长街,直奔吴三桂的总兵府衙而来。当先一人为明之特使,后面两骑为锦衣卫。快到府衙,他们三人一边滚鞍下马,一边在大门口就高声唱叫起来: “宁远总兵吴三桂接旨!” 总兵府内的吴三桂一听,连忙扶起妥娘:“好,我答应你。” 吴三桂说完,转身疾步而出。 来到庭院,吴三桂跪拜:“宁远总兵吴三桂接旨。” 特使展开手中的黄卷,宣读: “流贼猖獗,犯我京师,社稷危在旦夕之间,特封吴三桂为平西伯,统领宁远与山海关总兵。着即率关宁铁骑入京勤王!宁远四城可弃,着后以图恢复。钦此。” “臣接旨。”吴三桂再拜,接旨,缓缓站起身来。 两名锦衣卫手捧战袍上前拱献。 特使接过战袍,欲递到吴三桂手中:“这是皇上钦赐平西伯的战袍爵服。” “谢主隆恩。”吴三桂并没有亲自去接,而是挥挥手,身边的中军上前,收下,“安排钦差大人到驿馆安歇……” “大帅!”特使一见吴三桂如此不慌不忙、不紧不慢,且还安排自己去驿馆,显然不能立刻发兵,他顿时脸色苍白,几近乞求,“要即刻发兵啊,京师已危在旦夕……” “知道了。”吴三桂依然并没有着急,只是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本帅自有安排。” 并不知兵的特使正不知如何是好时,突然,吴三桂的亲兵奔上:“大帅,洪氏妥娘自尽了!” 吴三桂一惊,连忙随同亲兵来到妥娘住处,只见她直挺挺地横在地上,屋梁上悬着一根带子,其幼子扑在母亲身上,痛哭不止。 吴三桂俯下身去,一试体温,已经冰凉。 “咚”地一声,一名大汉闯入,他分开人群,猛地将一颗血淋淋的人头掷于妥娘的尸体旁。 众人一惊,来人是胡太乙,其父为太医,是吴襄的老友,而他本人虽为部将,但乃吴三桂的结义兄弟。 “大哥,这叛贼可恨,俺把他杀了!” “什么叛贼?” “就是来劝降的那个狗杂种!俺早就认识他,他是洪承畴的家将,和洪承畴一道投降了清兵。” “唉,两国交兵,不斩来使的,胡兄怎么能如此鲁莽!”吴三桂的副总兵杨坤,系胡太乙的上司,对他厉声斥责。 “他算什么来使?不杀这种叛国东西,怎能显示我等誓死捍卫大明的决心!” “可是你……” 杨坤还欲分辩,吴三桂制止了他,决绝说:“既已如此,我们就借这叛逆的人头来祭奠军旗、进京勤王!” 总兵府的庭院内,关宁铁军将领济济一堂,一个个精神抖擞,雄姿英发,但表情严肃、鸦雀无声。 吴三桂身着平西伯的崭新战袍,外罩大红披风,在杨坤等副将的陪同簇拥下,威风凛凛地来到庭院。他的身后,一人手中捧着那口象征权力的尚方宝剑;一人擎持着皇上亲赐的那柄大刀;而另一人则举着托盘,上面是洪承畴那个家将的人头。 众将领一见,刷地一下骤然肃立! 参将前行一步高唱道:“启禀大帅,十三营将领全部到齐!” 一切都井然有序、训练有素! 吴三桂用炯炯的目光扫视了一遍之后,威严道:“诸位将官,圣上紧急宣召我关宁大军进京勤王,并将关宁区域六十万民众迁徙关内。时日紧急,军务繁剧,满清骑兵又分布我关宁四周。我军不但要全师而退,而且要保护民众不要伤亡。更为重要的是京师危殆、军情似火,不能有半刻的延误。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我关宁铁骑为朝廷分忧、为国家解难的时候到了!” 众将齐声呐喊:“誓死效忠朝廷,共赴国难,为国分忧!” 吴三桂待众将平静下来:“如此大规模的行动,依常例至少得准备三个月,可如今京师危难,形势十万火急,我们不仅准备三个月已不可能,就是两个月、一个月、半个月、十天也均不可能!我们只能有三天的准备时间!为此,本帅命令,三日内,各营须将粮草辎重全部装车,并将各县民众按军营次序编队完毕,三日后,我大军将连夜拔寨起程、入保京师!” 众将官:“遵令!” 吴三桂走到桌前,望了望那柄尚方宝剑和崇祯亲赐予他的那柄大刀,然后转过身体,目光如炬,利刀般地威视着众将领:“诸位,这次大撤退,我军是奔赴国难、消灭贼寇、保我京师,以尽军人之职!如有不尽心尽力者,有中途叛逃、畏缩不前者,有动摇军心、不听将令者……”他用手指着盘中,“这个叛逆之头,就是下场!尚方宝剑在此,我定斩不赦!” 众将雷鸣般大声宣誓:“一切听大帅调遣,效忠皇上,效忠大帅!” 声震屋瓦! 第四天,即公元一六四四年三月十五日,吴三桂率领着八万铁骑,连同六十万民众,乘着夜色,撤退关内。辽东旷野上,人马连同民众,汇成一股黑压压的人流,缓缓向山海关方向涌动。 就在吴三桂被封平西伯,浩浩荡荡向京师进发的同一天,北京城外的一座古庙内,有一位衣衫褴褛的官员萎缩在墙角待罪,他就是不久前还炙手可热、不可一世的前首辅、“奉旨出征”的周延儒。只因得罪了太监曹化淳遭揭发后,以贪赃枉法罪罢官还乡,今又被调来京城待罪。 门外开锁声。 看守人员进来:“周延儒,接旨。” 周延儒一听“接旨”,振奋了起来,他忽地站起,边整理衣冠边问看守:“皇上是对老夫施恩免罪,还是重新起复?是因老夫的上疏,还是同僚的救助?” 此前周延儒曾以家私珍宝贿赂太监同事,求他们代为美言,并亲自写信给皇上,为自己的罪过开脱狡辩。今见皇上果真来了圣旨,自以为是事情有了结果,皇恩浩荡。所以他极欲知道是因自己的上疏,还是哪位同僚的救助,是施恩免罪,还是重新起复? 对他的急切发问,看守人员根本不理睬,任由他自言自语。 庙外,阳光刺眼,周延儒眯起眼睛,竟然没有看清来人。 来的是法司官,他径自大声宣诏:“圣旨。着佞臣奸相周延儒,赐令自尽。钦此。” 周延儒一听“佞臣奸相”四个宇,立刻瘫倒在地,“赐令自尽”这后四个字虽没听清,但他已知晓,肯定是这一结果了。 看守上前将他扶起。周延儒看到御赐的白绫已经挂在了院中,并已打好了结,他久久地凝望着这“御赐的白绫”。 周延儒突然一声狞笑:“佞臣奸相?赐死?我周延儒万历年间中状元,天启朝中执掌南京翰林院,本朝两届首辅……三朝元老,我何尝不想做个辅国良相?但,生不逢时又能奈何!一切都是皇上圣明,可皇上爱的是奉迎拍马,我敢不做佞臣奸相吗?做了佞臣奸相,却又落得这般下场……这难道都是臣之罪?” 刑部来的法司宫见他疯颠胡说、信口雌黄,连忙转向执刑人员:“还不快伺候周爷!” 执刑人员向周延儒一礼:“伺候周爷升天。” 几个人一拥上前,不待周延儒挣扎,便将周延儒强行架起,挂进了白绫结好的环套,然后一脚将下面的板凳踢出了老远…… 过了一会儿,北京的郊外荒野,孤零零的一辆牛车上,载着周延儒的尸体。上面只盖着一领草席,一双赤脚露在车外……时近黄昏,老牛破车吱吱扭扭地向天边走去,越走越远,人影也越来越小…… 可怜大明的三朝元老、两届首辅、万贯家私,就这样默默无闻、孤苦伶仃、形影相吊地走了。荒凉的旷野上只留下了两道深深的车痕。 第二十七章 苦命皇后 尽管前往辽东的特使心急如焚,尽管吴三桂也气壮山河地祭旗誓师,但这支关东铁骑却无论如何也没法像当年袁崇焕那样两昼夜便飞抵京师。当年的袁崇焕是一心想抢在皇太极的前面,以拱卫京师,所以他马不停蹄、日夜兼程,如同与清兵竞赛一般进行生死搏斗,日行二百余里。而如今的吴三桂一是没有那么急迫拼命,二是拖累着六十万百姓,故他的大队人马一天下来仅行进了二三十里。 李自成的百万大军却全然不是如此。 崇祯缩在紫禁城内,度日如年地盼着吴三桂快些到达,吴三桂却如老牛破车一样缓缓蠕动;崇祯希望李自成慢点抵达,可李自成竟有如神助一般地飞抵城外,并迅速将北京里三层、外三层地层层包围,宛如铁桶一样,插翅难飞。 时间已到了公元一六四四年的三月十六日。城外黑云压城,风声鹤唳,而城内守卫的城墙上,却只有些老弱残兵在散乱地游弋。 在此万分危殆的情势下,那些位高权重、一直唱着“一寸山河一寸金”高调的王公大臣,此时均龟缩起来,恰恰是坦言“弃地入关”、官微职卑的文臣吴麟征明知大厦将倾,却挺身而出、临危受命,就任京师总督职,负责守卫京城。 刚刚受命的吴麟征,当晚正在灯下伏案疾书,忽然门外传来响动。 吴麟征警觉地喝问:“谁?” 吴妻推门进来,应声答道:“是我。” “孩子呢?” “已送到乡下。” “你不和孩子在一起,还回来干什么?” 吴妻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反问:“听说你受命拱卫京师?” “我要马上去城门督战。你赶快去乡下照料孩子吧!” 吴麟征同样是没有正面回答,顾左右而言他。因为他们彼此心里都清楚,这个时刻就任此职意味着什么。 “孩子你尽可放心,一切都已安排妥当。生死存亡之刻,我要和你在一起。” “这又何必!这许多年,你孝敬病重的公婆,已受尽了辛苦!” 吴麟征情知自己必死无疑,所以他不愿贤慧的妻子陪同自己一道殉难,本想再劝劝妻子,偏偏这时传来“当当”的敲门声。 “这么晚了,会是谁呢?”吴妻疑惑地看着吴麟征。 吴麟征收起桌上的笔墨,迎到门口,他一下子愣住了:来人竟是素无来往的曹化淳! “不知曹公公驾临,有失远迎,快请进。曹公深夜造访,是不是朝中又有急难?” 吴麟征边说边将曹化淳让进里屋。曹化淳并不着急,而是慢悠悠地坐下来,审视许久方从怀中掏出一张朝廷专用的大黄纸,说:“万岁爷下了一道《罪己诏》,老奴拿来,请吴大人一阅。” 吴麟征接过展开,只见上面写道: “朕承天御宇,十有七年,日夜冰兢,思臻上理,调兵措饷,实非得已。三饷并用,久无成功,本欲安民,未免重累,朕之罪也;贪官污吏,巧取鞭扑,身居九重,不能体察,朕之罪也;朕任用非人,养毒致溃,将懦兵骄,焚劫淫掠,朕之罪也……” 吴麟征一边展读,一边思索,这大约是皇上所发的第三份《罪己诏》了。记得最早的那份是因凤阳的祖坟被李自成掘毁;第二份是因各地灾祸连连、久治不愈。而这次则是因“忧寇”,深刻地为国家危亡而检讨。 吴麟征见崇祯语气诚恳,检讨也颇为深刻,作为臣子的大为感动。尤其是看到:“……朕为民父母,不得而卵翼之,民为朕子,不得而襁褓之,坐令秦豫丘墟,江楚腥秽,贻羞宗社,致疚黔黎,罪非朕躬,谁任其责?所以使民罹锋镝,蹈水火,殣量以壑,骸积成丘,皆朕之过也。使民输刍挽粟、居送行赍,加赋多无义之征,预征有称贷之苦,又朕之过也。……至于任大臣而不法,用小臣而不廉,言官前鼠而议不清,武将骄懦而功不举,皆朕抚驭失宜……” 吴麟征看到这里,心中暗想,若早知如此,江山社稷何至于千疮百孔! 皇帝从来是不检讨自己的,唯恐因此而影响了他的“圣明”,历朝历代均是如此。故崇祯能几次下《罪己诏》引咎自责,已属难得。当然,吴麟征也清楚,这均是万不得已的一种策略。就是这次崇祯的《罪己诏》,也是在大臣们几次上疏,并为皇上列举了“有误陛下”的事项:练饷之加、抚寇之说、款敌之议、催战松锦、凿挖河堤等重大失误,以及请求开列十六年来误国诸奸等重重压力下,方决心下的这《罪己诏》,企图以此恢复郡邑、擒斩闯献,雪耻除凶,凝聚日趋涣散的民心,挽狂澜于既倒。 这是圣上的意图,而曹化淳今晚匆匆把这个东西偷着拿出来给我,他又是什么居心呢? “曹公公,这份《罪己诏》……” 曹化淳接过书写《罪己诏》的黄纸,说:“明天万岁爷将在早朝上宣读,老奴抄来,是想让吴大人先睹为快,以便早做打算。” “早做打算?”吴麟征一愣,“请曹公公明示。” 曹化淳没有回答,而是从怀中又掏出了一张银票:“这是给你的。” “银票?两万两?” “事成之后,增加十倍。” “吴某一向贫寒,从未见过这么多银两,不知曹公公竟欲如何,对吴某有何吩咐。” “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曹化淳指着《罪己诏》,“大明已亡国无日,这城是守不住的。连皇上都不得不‘罪己’,我们外姓人何必陪他姓朱的殉葬!杜勋、唐通降从大顺后,很受闯王的优待……” 吴麟征听到这儿,已经全然明了曹化淳的来意,但他仍装作不知似的问:“曹公公的意思?” “明天傍晚打开西直门,迎大顺军进城,吴大人从此即可富贵荣华、前程无限!” “两万的十倍,果然可得二十万两银子?”吴麟征显得很贪心。 千里做官只为财,曹化淳深信这一真理。他见吴鳞征已经动心,颇为得意:“只要大人打开城门!” “何以为号?” “悬起三盏红灯。” “好,一言为定。” “明晚城头见!” 吴麟征送走了曹化淳,待返回屋中时,却见妻子竟换成白衣白褂,一身缟素。 吴麟征惊愕地连着后退了两步:“这……这是为何?” “本来以为,妾与老爷生则同生、死则同死,老爷如果殉国,则贱妾以身殉老爷。一不负国,二不负夫!但谁知,生死关头,大明官吏个个怕死,只重生命,忘了气节,连我们女子都不如。二十万金贱妾无缘享用,只好先走一步了!” 吴妻说着取下墙上挂着的宝剑,便欲拔刀自刎。 吴麟征连忙上前,一把抓住妻子执剑之手,拉她到书案前:“贤妻,且慢!这是为夫留给你的书信,本想待我走后再让人带给你的。既如此,只有现在请你一阅了!” 吴妻接过来,赫然映入眼帘的是三个大宇《绝命书》,她惊诧地抬头望了丈夫一眼,然后方慢慢展开,只见上面写道: “祖宗二百七十年宗社,一旦将失,虽上有龙亢之悔,下有鱼烂之殃,身居谏垣,徘徊不去,无所匡救,法应褫服。殓时用角巾青衫,覆以食衾,垫以布席足矣。棺宜速归,恐系先人之望。崇祯十七年三月十六日,吴麟征绝笔。” 吴妻看完,泣涕涟涟,知道自己错怪了丈夫,正欲赔礼,却见吴麟征早已走出门外,直奔城门而去。 第二天傍晚,西直门城楼上。 吴麟征端坐在案桌边。 曹化淳依照约定,准时带着两个小太监,大摇大摆地走过来。 曹化淳笑容可掬地:“吴大人,一切可都准备好了?” “只差一样东西,需向曹公公索借。” “什么东西?” 吴麟征一挥手,埋伏的士兵一拥而出,将曹化淳一行人拿下。 曹化淳惊恐地直视着吴鳞征:“吴大人,这是为什么?” 吴麟征冷冷一笑:“吴某想借你的人头守城!来人!” 副将应声:“一切准备停当。” 吴麟征冲着曹化淳一伙大声地:“妤!就请曹公公看场好戏。点起灯笼!” 三盏红灯,霎时高挂上了西直门的城楼。 城外的闯王营中,刘宗敏和杜勋一见灯笼点起,高兴得大叫了起来,这是他们与曹化淳约好开门投降的信号。 刘宗敏大手一挥: “列队进城!” 李自成的人马高举着火把,排着整齐的方队,大摇大摆地向城门进发。 城门上,吴麟征亲自点燃火炮。轰的一声,炮弹在城外闯军兵群中炸开,血肉横飞。 城上一片欢呼!接着是第二炮、第三炮…… 城门外,毫无防备的刘宗敏遭此突然袭击,怒火中烧,大声骂着:“妈的,我们的炮呢?快拉过来,给我往城上轰!” 闯军炮弹打过来,将城墙塌陷一角。 闯王兵趁势蜂拥而上。 早有防备的吴麟征立即命令:“放箭!” 万箭齐放、箭如雨下。闯王兵有如潮水一样,又迅速退了下去。 此时躲在城门一角的曹化淳等惊恐万状,颤抖地挤在了一起。 人们都在血战。小太监趁无人注意,在砖棱上磨割绳索。 城外的刘宗敏遭此重创,气得睚眦俱裂,一迭声地连连大叫:“放炮!”“放炮!”“放炮!” 炮声、杀声、呐喊声、呻吟声……奇妙地混合在一起。 此时的大明承仪殿内,崇祯正伏在御案前,手执朱笔,在印有《圣旨》的黄绢上重重地写道: “朕将亲率大军,以征伐闯贼,国家一应事体均交付太子。宣告天下臣民,有奋发忠勇者、有为国贡献粮草骡马、舟车器械者,悉前来听从调遣……” 崇祯幻想着出现奇迹,以挽救这既倒之狂澜。可几天来的现实,他自己也清楚这是绝无可能的。所以他写到这儿,忽地把笔一扔,独自唉声叹道:“这般时刻,谁会来呢?” 崇祯绝望地一屁股坐到龙椅上,眉头紧蹙,双手神经质似的抚摸着扶手上的龙头。忽然,抚摸的手停了下来,屈起手指掐算叨念起来:“吴三桂进京勤王的谕旨,下达已经六天了,怎么还没有消息?” 咚的一声,一人跑进。还没等崇祯看清来人,却听此人叩头大哭起来。原来是亲信太监曹化淳! 崇祯见他一身狼狈,连忙走过来上前扶起,惊问: “曹爱卿,出了何事?从哪里来?” “老奴时在西直门,贼寇猖狂,他们劫去城外三大营十二尊大炮,正在齐轰城门,现城墙已塌陷数处。” 崇祯知道,那里是吴麟征在指挥守城,连忙问:“吴麟征如何?” 曹化淳此刻倒没有敢诬陷。他清楚,吴麟征铮铮铁骨,视死如归,不是几句诬告所能诋毁的。相反,如果称颂几句倒会赢得崇祯的信赖:“吴大人真乃忠烈之士,身负数伤,仍在浴血抗战,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兵饷不济,将士食不饱腹,不肯效力。任吴大人百般劝说催逼,可哄了这伙人,那批人又倒下了……必须派人携饷前往监军,协助吴大人。” 一听缺饷,崇祯连忙说:“兵饷,内宫倒凑得一批金钗首饰,约有二十万两,可拿去分给将士。只是这监军一职,朝中已无文臣武将;再说,烽火连天,多是贪生怕死之辈,谁又肯冒死前往呢?” “老奴愿往。” 曹化淳已是年过六旬的三朝太监,竟能如此临危不惧、勇担重担!这使崇祯大为感动,连连摇头:“不,爱卿年事已高,朕于心不忍。” 曹化淳大义凛然、慷慨陈辞:“老奴世受皇恩,值此国家危亡之秋,正是老奴报效国家、报效皇上之时!臣请万岁爷下令,征调内宫太监侍卫,老奴细算了一下,可有两千余人。老奴,请万岁爷赐以令牌,前往督战!” 崇祯激动得操起令牌:“那就辛苦爱卿了!危亡关头,老爱卿,请受朕一拜!” 崇祯说着,竟一揖到地。这大约是历朝历代仅有的皇上向太监揖拜! 北京的另一座城门——彰仪门。 此时正炮声不绝,杀声震耳。 在西直门中了埋伏的刘宗敏,拨转马头,率部来到这里,妄图用炮口轰开这道城门。这里守备的大明将士正在众志成城、拼死鏖战。 曹化淳率领太监队伍赶到。 “援兵来了!”守城将士顿时欢呼起来。 见援兵黑压压的一片,将士们兴奋地雀跃欢迎。 曹化淳高举着皇上的令牌,阔步登城。 守城将领,向曹化淳施礼拜见:“京师总督吴大人麾下,彰仪门守将邓立丹,参拜曹大人!” 曹化淳神气活现地坐在中间椅子上,拉着长声:“守城的还有哪几位将领?” “还有末将汪成!” “末将张秀朴!” “末将郭一波!” “还有末将赵环!”…… 曹化淳环视了一遍肃立的守将,依旧细语长声:“将领们都到齐了吗?” 守将邓立丹恭敬地禀报:“已全部到齐。” 曹化淳立时变脸,他将令牌一拍,喝令:“给我统统拿下。” 早已准备好的太监们蜂拥而上,把众守将欲一一捆绑。 莫名其妙的众将士不服,挣扎反抗。 曹化淳将崇祯给他的令牌高高擎起:“皇上令牌在此,谁敢抗君?” 太监们趁将士犹豫之际,把这些奋战守城的将领全部捆绑了起来。 曹化淳冷笑着再一挥手,三盏点燃的红灯高高地挂在了彰仪门的城楼。 城外。 躲避炮火的杜勋,猛见彰仪门升起三盏红灯,连忙跑到正在指挥攻城的刘宗敏身边:“大将军,快看,彰仪门亮起了红灯!” 刘宗敏飞起一脚将杜勋踢出了好远:“滚你妈的蛋!难道还让老子上当吗?” 杜勋爬起来,灰溜溜地正欲到一旁躲避,忽见前面探马飞奔而来。 探马边跑边叫:“大将军,彰仪门已开!” “真的?”刘宗敏一下子兴奋起来,“传令三军,进彰仪门!” 刘宗敏统率大军来到彰仪门,果见城门大开。 老狗曹化淳率领太监队伍站在城门垂手恭迎,他们手中均举着小旗与传单,上面写着太监及文武大臣“公约开门迎贼”之事,领衔的便是太监曹化淳与兵部尚书张缙彦。 刘宗敏跃马扬鞭,大军拥入。 而此刻的西直门,吴麟征身带箭伤,正布置兵力,欲浴血苦战。 忽然背后一阵骚乱,只见明兵潮水般地退了回来。 吴麟征厉声喝问:“怎么回事?” “大人,曹公公赚开彰仪门,投靠了闯贼。” 吴麟征此刻方发现老贼逃走,直气得他一剑劈在桌子上: “这个阉逆,悔当初没先宰了他!” 这时,李自成的大顺军喊杀着已经尾追过来。 吴麟征见事已如此,飞身上马,仗剑大叫: “怕死的留下,不怕死的将士随我杀出一条血路!” 吴麟征一马当先,冲入闯营。 众将士亦纷纷上马,随吴麟征一路冲杀。 左突右冲,来到一条狭长的巷道。 吴麟征为紧紧追赶一个大顺骑兵将领,紧随其后进入巷道后,该大顺将领突然不见。吴麟征正犹豫间,小巷深处突然闪出一批人马,截住了去路,吴麟征见状,连忙转身欲回原路,可身后又是一队大顺军马……小小胡同,前后围堵,任吴鳞征左冲右闯,也无能为力,吴麟征知道中计,他丢掉大刀,拔出宝剑欲自刎,但被大顺军一拥而上,将其俘获。 已是早朝时间,往日勤政殿内,早已济济一堂,可今日依然是空荡荡地,没见一个人影。只有崇祯一人在来回徘徊、踱步。 “都什么时辰了,怎么还不见一人上朝?”崇祯让身边的小太监到门外去传诏上朝,可小太监走出朝门,连着大喊了几声,大殿外仍是没有一点回音。崇祯生起气来,三步两脚地走下丹墀,来到大殿门口,望了望天空,细雨中夹着雪花,灰蒙蒙地,他扯起嗓子,大声叫起: “上朝——上朝——上朝喽!” 可任他声嘶力竭、喊破嗓子,仍是没有一点回响,只有小雪和雨依旧在淅淅沥沥、不紧不慢地下着。 崇祯不甘心,他停住脚步,叫道:“来人,撞钟击鼓上朝。” 无人应声。一回身,连小太监也不见了踪影。 崇祯复又大声地:“来人!撞钟击鼓!” 仍是无人回应。 崇祯没有办法,索性自己走到钟前,操起粗大的木杵,使劲撞起钟来。 钟声悠远地传出,一声又一声…… 仍是不见有人来上朝。 崇祯愤怒起来,他放下木杵,又操起鼓锤,使劲地擂鼓。 任其鼓声咚咚震响,殿前仍是不见一人…… 太监王承恩气喘吁吁地跑来,见皇上亲自击鼓撞钟,惶惶叫道:“万岁爷,不会有人上朝了。曹化淳开了彰仪门,贼兵已破了外城……” “哇”地一声,崇祯把鼓锤一扔,随即一口鲜血喷射而出!崇祯虽然情知这是早晚的事,可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么快就破了城池,他本来还幻想京师可抵挡几日,幻想吴三桂的大军飞驰而至、绝处逢生,可如今一切都成了泡影。 崇祯更没想到的是,首先开城投降的又是自己最为宠信的太监,刚刚自己还对他曹化淳寄以厚望,以万乘之尊向他顶礼膜拜!其实,自己早应看出他是逆子贰臣,杜勋怎么那样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李自成的《讨明檄文》怎么会摆到自己的龙案上?这本来是昭然若揭之事,可自己因对他过于信赖,以致一叶障目,咎由自取。想到这,他唉声长叹道:“大势去矣!” 在由勤政殿返还乾清宫时,方得知继曹化淳打开彰仪门后,德胜门、平则门也随即开启,北京之外城全部陷落。继而农民军长驱直入,正浩浩荡荡向内城进攻。 王承恩搀扶着崇祯缓缓回到宫内后,崇祯坐在御案前的龙椅上,如同傻了一样呆愣愣地,一语不发。 王承恩从未见过崇祯这般模样,且不说刚登基时的雄姿英发,就是前几天坐在龙椅上也是威风凛凛、君令如山呀!可短短几日,崇祯便颓然衰老,仅仅三十四岁,便一副行将就木的垂垂老态。王承恩看着心痛,上前垂泪劝道:“万岁爷,时势紧迫,奴才保护你出宫吧?” 崇祯摇摇头,然后眼睛一闭,流出了两行清泪,悲凉地:“不用了,难得你一片忠心。你不必管朕,快逃命去吧!” 王承恩“扑通”地一声跪下,泣不成声:“奴才不走!老奴自生至死,都要侍候万岁爷!” 崇祯眼望着已是老迈的王承恩,又是酸苦,又是感动。死到临头,身边冷冷清清,只剩下这么一个忠心耿耿的人了。 崇祯默默地点了点头:“也好。那就随朕一起到后宫去吧。” 前往后宫的路上,耳边炮声不绝。 坤宁宫内。 袁贵妃等均在周皇后房内,女眷们也正惶惶不安。 崇祯一进来,便告知大家:“贼兵众多,城内守备空虚,现城外已破,内城更是难保了!”说完,澘然泪下。 忍耐多时的周皇后,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袁妃和冬梅等宫女立刻呜咽凄楚,哭成一片,就连那些侍立的太监,也都忍不住地偷偷拭泪。 崇祯收住眼泪,对着宫女、太监,说道:“你们事朕有年,今日大难临头,朕不忍你们同归于尽,快去收拾一下,赶紧各自逃生吧!” 太监吴良辅等一听,连忙说了声“谢万岁”,便争先恐后地跑出,收拾些金银细软,哄散去。 崇祯眼望着他们离去、走远,甚是酸楚。但一回头,却见冬梅等几位宫女一个未动。 崇祯疑惑地说:“你们为什么不走?” 冬梅等一齐跪下:“奴婢们蒙陛下和娘娘的厚恩,情愿患难相随,虽死无怨。” 崇祯半晌无语,神情惨然地叹道:“你等女流之辈犹有忠义之心,可那班王公大臣,往时坐享厚禄,到了贼兵困城,不但策略毫无,甚至弃朕而遁。今日早朝,朕亲自击鼓敲钟,竟无一人临朝!唉,这都是朕失之不明,近佞拒贤,豢养了这些奸贼,如今悔也莫及了!” 崇祯说到这些,竟不由得放声大哭起来:“不谓朕做了亡国之君,自愧太祖创业,垂统二百多年,至朕堕败,朕将以何面目见列祖列宗于九泉之下啊?” 崇祯说罢,顿足捶胸,号恸欲绝。 周皇后忠厚贤良,见崇祯悲痛如此,含泪上前劝道: “事到这般光景,陛下不如潜出京城,待勤王之师到达,再徐图剿贼,或可使社稷转危为安。” 崇祯一听,收住眼泪,长叹一声:“唉,朕自恨当初没听吴麟征、范景文所言,如及时南迁,或早调吴三桂弃地勤王,均不致一败至此!朕自恨昏瞀,错用陈演,以致弄到这个地步。现今已是四面楚歌,朕还能到哪里去?哪里还有替国家出力之人?朕死有余辜,唯有以身殉国了!” “唯有以身殉国”六字一出,众皆骇然。因为人们都清楚,皇帝以身殉国,将是个什么景象,将带来什么样的后果。历朝历代,还从未有过一个皇帝以身殉国的。但不知崇祯爷是随口而出的哀叹,还是真的打算“以身殉国”? 众人一时哑然,各自正黯然思忖的时候,九岁的永王和只有七岁的定王两个年幼的皇子,来到坤宁宫外,远在门口,他们就大声叫道:“儿臣给母后请安!” 两人手牵着手,像往时一样嬉笑着进来,及见崇祯也在,连忙跪拜: “儿臣给父皇请安!” 崇祯望着这两个天真无邪的孩子,不由得心中更为难过,一把将他们拉到膝前,爱抚地问:“唉,你们哥哥慈烺呢?冬梅,快去把皇太子叫来!” 冬梅答应着跑下。 定王年少,望着哭红了眼睛的父母: “父皇、母后,你们怎么都哭了?” 崇祯一把将定王搂进怀中,眼泪再也控制不住了。他望着稚气的定王,使他不由得想起了田贵妃。崇祯共生有七位皇子,其中三位是周皇后所生,四位则系田贵妃所生。其中三位小皇子,均在幼年时夭折,如今健在的只有定王一人是田贵妃亲生。所以崇祯一见定王,便想起他的生母田贵妃,想起田贵妃临终前的再三嘱托,他也发誓将定王养育成人。可谁料江山易色,皇位风雨飘摇,自身尚且不保,何以完成贵妃的嘱托呀?他又一手搂过定王,边流着眼泪边絮絮地说,任由眼泪滴落在他们身上。 “好儿子,贼兵围城旦夕,你父是快要和你们长别了。只可怜你们错投在帝王家里,小小年纪,也要遭此杀身之祸……” 崇祯声音哽咽,周皇后与袁妃、宫女们也自哭成一片,崇祯再也说不下去了。 坤宁宫门外,依旧微雨不绝,细雨中夹杂的雪花已越来越大,直落了范景文一身,他不顾年迈,正风尘仆仆快马加鞭而来。 守门的宦官上前阻拦,不准范景文入内。 范景文骑在马上,扬起皮鞭大怒道:“都什么时候了?君臣见面已不可多得,尔等还做什么威福!” 范景文边说边举起马鞭一路挥打,太监与锦衣卫纷纷躲避,范景文飞马夺门而入。 恰逢王承恩闻声出来,范景文大声呼叫:“皇上可在?” “在。”王承恩见是范景文,使劲点了点头。 范景文翻身下马,三步并成两步地急趋入内,倒地跪拜: “大事不好!曹化淳叛变,吴麟征兵败被俘,贼兵已进入内城。陛下快请出宫避难吧!” “哪还有什么避难之所?”范景文虽急如星火,可崇祯已心如死灰,倒显得颇为冷静。他拾起眼皮,看了范景文许久,方缓缓吐出几个字来,“国君死社稷,即死得其所。” 这时,冬梅领着太子慈烺进来。 慈烺系崇祯的长子,他刚过十八岁时,便迎来了慈烺的出世。因系长子,又为周皇后所生,所以崇祯第二年便将其立为太子,以求明朝国祚绵延永久。他尽管平日政务纷繁,也从未忽略对太子的教育,意在把太子培养成来日一个雄略盖世、力挽狂澜的皇位继承人。现今太子年已十六,将近成人,故崇祯望着进来的太子,对范景文说道: “只是有一事相求范先生,不知可否?” “皇上尽请吩咐,臣万死不辞。” 崇祯走到书案前,提笔写下一道圣谕:“谕:成国公朱纯臣提督内外诸军事、夹辅东宫。” 崇祯写好后,叫过太子慈烺:“范先生请辛苦一趟,这是朕写给成国公的圣谕,太子慈烺请他全力为之辅佐。” 范景文接过密旨,跪拜:“臣遵旨。” 范景文深知这是崇祯最后的一步棋,情系大明命脉,所以他接旨时显得格外的庄严和沉重。 慈烺拜别母后、拜别父皇、拜别兄弟,仍依依不舍…… 崇祯拉过慈烺,往范景文身边一推:“快跟范先生走吧!” 周皇后见太子走后,一把搂住永王和定王两个孩子,失声哭道:“皇上,趁此贼兵未至,陛下也放他俩一条生路吧!他们还都太小,可以叫他们兄弟暂住臣妾父亲家里,待长大成人,有出头之日,也好替国家父母报仇。” “也罢。”崇祯知道皇后担心怕让他们随自己一道殉国,所以略微沉思了一会儿,“王承恩,领他们立即脱去皇子服装。” 两皇子随王承恩进入后宫,换上了百姓服装后,再来拜别崇祯。 崇祯用手抚摸着他们娇嫩稚气的脸颊,并亲自为他们系好衣扣,然后手扶着他们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 “你们今日为皇子,明日即为庶民。离乱之中,应当混迹百姓之间隐姓埋名。见到年长者呼之为伯,少者称之为叔;万一尔等苟全性命,遇到忠义之士,应报国仇家恨……你们且随王公公到国丈府吧,好自为之。” 王承恩领命,带了永王、定王出宫,周皇后默默地跟到了门口。 待刚欲离开门口时,周皇后突然抓住他们的手,大声哭道: “儿啊,若有出头之日,莫忘了国仇大恨。你苦命的母亲,九泉之下引颈盼着你们啊!”周皇后知道从此将生离死别,紧抓着两个小儿的手,哭得肝肠欲断……两位皇子虽年幼无知,不明白这将是诀别,但见母后如此伤心,也就随之大声哭号起来。 “哭有何用?还不快走!”崇祯厉声申斥。 定王、永王立时停住了哭声,暗暗饮泣地随王承恩离去。 周皇后站在门口,一直望着他们,直到完全没有了踪影…… 周皇后返回宫内,见崇祯正在独自饮酒,旁边侍立的冬梅手举一壶酒,已连着给崇祯倒了好几大觥。崇祯眼中的泪珠,点点滴在酒杯中…… 周皇后知道崇祯平时并不嗜酒,逢年过节或有喜庆大事,偶尔喝些,也喝得很少,今见崇祯如此借酒浇愁,心中痛楚如同刀绞,哭叫了一声: “皇上……” 崇祯也不看她,直到将一大觥酒又倒入肚中之后,方冷冷地说: “城破国亡,朕不忍偷生以辱大位,但朕躬既死,你们将如何?” 周皇后听了并不惶恐,似乎她早就料到了这一结局。如今太子和永王、定王已送走,她知道该轮到自己了,所以她从容不迫地答道:“陛下死忠,妾则死义,儿女等死孝。又复何辞?” 崇祯点点头,放下酒杯:“这样方不负朕。但朕不忍你们死于贼人之手,不知你们之意如何?” 周皇后心静如水:“悉听陛下之便。” 崇祯赞许地站起身来:“如此则他日九泉之下,亦可以见祖宗了。来人,传谕所有被朕宠幸过的嫔妃,一律赐死!” 小太监连忙答应一声:“遵旨。” 崇祯见小太监领旨走后,站起身来,端起酒杯,敬献皇后:“尔与朕自小相伴,内忧外患,未能一日开颜。请满饮此杯,算朕谢罪;余者九泉之下,朕再行补报吧!” 周皇后见崇祯说出这番话来,她强忍着的泪水不由得又簌簌地落了下来。尤其是那句“尔与朕自小相伴,内忧外患,未能一日开颜”更是勾起了她诸多往事,的确贵为皇后,人人均以为荣耀无比,但恐怕也只有皇上方清楚这内里的苦衷。她抖颤的双手不容易才接住酒杯,眼泪却落入杯中:“妾为天下母后,事陛下十八载,今日得与陛下同死社稷,妾亦无憾了!” 周皇后将酒杯一扔,大哭着跑进寝宫。 与此同时在穆贵人的宫中。 小太监来到院中,高声唱叫:“穆贵人接旨!” 穆贵人一听接旨,兴奋得一路小跑着从内室奔出,一边梳理着头饰一边叨念:“皇上有圣旨给我啦?” 穆贵人身在冷宫,不了解外面的形势,以为皇上又想到自己,准是什么“御膳”、“宠幸”之类的好事,所以到得院中,便连忙跪地:“臣妾穆贵人接旨。” 小太监:“圣谕:城破在即,为免遭贼寇蹂躏,所有被朕幸御过的嫔妃,一律赐死。” 穆贵人一听,顿时瘫倒! 而坤宁寝宫内,周皇后则平静地端坐在梳妆镜前。 周围的宫女在轻轻地抽泣。 冬梅含着眼泪为皇后梳拢头发、轻施粉黛、慢慢地描眉印唇…… 寝宫外间,宫女及嫔妃已撤离一空。 只崇祯一人在焦灼地来回踱步…… 过了一会儿,崇祯悄悄地走进寝宫,凤冠霞披、盛妆的皇后,竟是艳丽异常!崇祯默默地站在周皇后的身后,他脸上留有泪痕,人显得苍老而又愧疚。 皇后是十六岁接纳入宫的,那时自己还是信王。阉逆魏忠贤和客氏,为了阻止自己进宫、承继大位,多次下毒刺杀,都是皇后随自己担惊受怕。之后便是清兵侵扰、闯贼作乱、外患内忧,加之所谓妻不如妾,德不如色,自己当时专宠田贵妃,很是冷落了皇后。但年轻的皇后毫无怨言,相反还以其特有的宽容为朕选美解忧,继陈圆圆之后,她又将田贵妃的妹妹举荐入宫,以慰藉朕身……她极少言语,可一举一动均沁透着她的一番苦心!可自己过去怎么全然没有体察,竟也没有发现皇后原是这样的美丽、这样的雍容华贵、气质非凡!他望着、想着,眼泪不由自主地又流了出来。 周皇后从镜中望着他,泪水亦不由得上涌,可她强行忍住,决绝说: “请陛下外间等候!” 崇祯只得转过身体,阴郁而又沉重地缓缓步出门外……突然,宫女们暴发似的大哭起来,撕心裂肺! 崇祯的心猛地一震,仿佛像被巨掌狠击了一下似的,踉跄着,他好不容易才站住了脚跟。踌躇半天,最后方挪动脚步,返回室内。只见周皇后已被从屋梁上解了下来,平躺在床上,衣服和头发竟然纹丝不乱。 崇祯心如刀绞,可嘴上说出的却是:“可喜可贺啊!” 崇祯不敢再停留多看,他蹒跚地走出寝宫,只见袁贵妃还愣愣地站在坤宁宫内。 崇祯怒斥道:“你……你怎么还不自尽?” 袁妃虽说也是很早被接纳入宫,但却一直遭受冷遇,待田贵妃过世以后,原以为会得到崇祯的宠幸,但因政局一直不稳,动乱频仍,加之崇祯原本就不好女色,故至今袁妃还未曾生育一男半女。后来,周皇后又将田贵妃的妹妹领进宫,皇上更是极少光顾袁妃。长年冷遇,几多幽怨,所以她缓缓说道: “妾一直难得皇上宠幸,今请死在陛下跟前!” 袁妃说着解下身上的鸾带,系在庭柱上,伸颈自缢。 谁知鸾带折断,袁贵妃直坠下地,稍倾,竟悠悠地苏醒过来…… 崇祯见状,从壁上拔下一口剑来,向袁妃连砍数刀,袁妃方才死去。 开了杀戒的崇祯手持着宝剑,疯狂奔出,太监宫女们跪地哀求,他似全然不曾听到,冲出宫门,直入寿宁宫。 小女儿昭仁公主看见血淋淋持剑而来的崇祯,惊呼: “父皇!父皇!我怕,我怕……” 崇祯仿佛没有听见似的,不待小女儿说完便一剑刺去,鲜血喷射而出。 这时,紧随昭仁公主之后的是长平公主,她亲眼目睹崇祯剑杀昭仁,大声惨叫:“父皇,你怎么了?我们是你的亲生女儿呀!” 崇祯不待她说完,劈上去又是一剑,长平公主身体一侧,砍在了长平公主的肩上。 闻讯追来的冬梅等一齐跪拜在地恳求:“万岁爷,请放过公主殿下吧!” 花容月貌的长平公主平时聪明伶俐,最受崇祯喜爱。朝堂上不论多么焦虑愁烦,只要一见到长平公主那张可爱的笑脸,听到她银铃般的呼叫,崇祯便会愁云尽扫,转阴为晴,化怒为笑,极为开心。可今见长平公主惨叫着倒在地上,她忍着剧痛,可怜巴巴地望着崇祯,呻吟地说: “父皇,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 正值十六岁年华、如花似玉的长平公主那凄楚的声音,流血的身躯,崇祯本想再砍第二剑,可两手颤抖不止,却怎么也举不起剑来了。 崇祯将剑一扔,仰天长啸了一声:“你们为什么要生在帝王家啊?” 第二十八章 谁主天下 崇祯十七年,即一六四四年的三月十八日,对于大明王朝来说,是个最不堪回首的一天。宫内,皇后、袁妃及众嫔妃相继自裁,连崇祯最为疼爱、曾给他带来无限欢乐的两位公主,也被他亲手杀害;在宫外,李自成四面奏凯,继全部占领外城后,正高歌猛进,以锐不可当之势进逼内城。京师大乱,无论是官员还是百姓,都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争相逃命。 王承恩就是在此纷乱之中,领着两个年幼的皇子永王、定王一路朝周奎府第奔来。兵慌马乱的奔逃,不仅年事已高的王承恩跑得汗水淋漓,就是两个小皇子也疲惫不堪。 好不容易来到国丈府第的华表前,王承恩将两个王子安顿坐下:“两位小王爷稍等,待老奴前去报知周国丈接驾。” 王承恩镇定了一下,整整衣冠,然后方三脚两步地跨上台阶,推开虚掩的大门,待进入院中,只见车轿满园,一派丝竹管弦、喜庆欢乐之声。 王承恩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连忙上前拉住一个差人:“请问,这可是国丈府吗?” 差人:“正是。” “国家将亡,国丈乃皇上至亲,休戚相关,老国丈怎还有心思作乐?” 王承恩此时虽然尚不知皇后及嫔妃均已自尽,但宫中那种国破家亡气氛,他还是一清二楚的。他见国丈府竟依然寻欢作乐,甚为不解。差人并不认识王承恩,见这位老头竟敢管国丈府的闲事,他瞪着他,然后鼻子里哼了一声,转身走开。 时过不久,两个家仆紧跟着那位差人走了过来,喝问:“你这老儿,是干什么的?” “本人是朝廷内官王承恩,特奉圣旨来见周国丈。” “圣旨”并没吓住这两个家仆,他们上下打量了一番之后,冷冷地说:“你,等一下吧。” 王承恩在一旁坐下,等了许久,方从内室走出一个管家模样的人来,他走进王承恩,将手一伸:“请柬呢?” “什么请柬?” “今日国丈七十寿诞,没有请柬一律不准进入。” “我是奉万岁爷圣旨,有紧急要事来见周国丈的!” “周国丈早有吩咐,今天只认请柬。没有请柬,无论什么要紧之事,也一概不准进内。” 管家本该认识王承恩的,但他今天脸上冷冰冰地,犹如一块冬天的生铁。 “我们主仆一路从皇城跑来,已经走了许多路,两位小王子年幼,已累得疲惫不堪,现都在门外等候,求求你代为传报一声,让国丈出来接驾。”事已至此,王承恩为了两位小王子,委曲求全,声音里明显地带着哀求。 “你进去都不成,还出来接驾?谱倒还不小!”管家鄙夷地拿鼻孔哼着。 “门外等候的可是两位王爷!” “什么时候了,还拿王爷吓人?快滚!” 几位剽悍的家奴闻声上前,推搡王承恩。 王承恩一边挣扎着一边高声喊叫:“国丈周奎接旨!” 管家见王承恩叫喊,怒道:“此厮竟敢在国丈府喧闹,给我乱棍轰出!” 家奴如狼似虎执棍拥上,将王承恩逐出府门。 王承恩刚一迈出,厚重的大门便砰地关死,并上了门闩。 王承恩气得返身上前捶门,拳脚并用,咚咚作响。 大门猛地洞开,一群凶相毕露的家仆站在门后,其中一个看似保镖式的着黑衣短打之人,凶神恶煞般走近王承恩:“你再擂门,我把你们撕成粉碎!” 王承恩毫不示弱:“王爷在此,你敢无礼?快叫周奎出来接驾!” 保镖斜眼看了一下已吓成一团的两个孩子,轻蔑地说:“什么王爷?俺只认国丈之命,不许任何人在府前喧哗?” “我是奉圣旨而来!” “我管你什么纸!你若再纠缠,捆起来送你到兵马司去!” 王承恩气得浑身哆嗦:“好,我不跟你啰嗦,待我去和周奎理论!” 王承恩说着就往大门里闯,保镖一把将他揪住,随之往门外使劲一推,王承恩踉跄着跌出了好远! 王承恩已是六十多岁的老人,遭此一摔,趴在地上许久方慢慢爬起来,欲再度上前,永王、定王两个孩子一齐拥到他的身边,他俩望着这群凶神恶煞,心中害怕,拉着王承恩的衣袖:“王公公,咱们走吧!” “这群目无君臣的东西,老奴今天豁出这条老命不要了!” 待王承恩挣扎着步上台阶时,只听砰地一声,大门关闭。 定王“哇”地一声哭了:“王公公,我怕!咱们回去吧!” 永王到底年长了两岁,他疑惑说:“过去周外公对我们都蛮亲热的,今天怎么了?” 王承恩气犹未消,他跳起冲着周府的大门:“皇上何曾亏待过你们,你周奎竟这样忘恩负义、丧尽天良!周奎,你不得好死!” 王承恩刚才遭那恶奴推了一跤之后,走起路来虽有些一瘸一拐的,但他仍一手一个地领着永、定二王,沿着街巷疲乏地奔走。 忽然前面传来一阵铃鸣马蹄,继而是尘土蔽天。 永王紧拉着王承恩,害怕地说:“贼兵进城了吧?” 王承恩立刻也紧张起来,他将两个小皇子搂进怀中,躲在了墙角。二三十匹快马疾驰而来。 “是田外公!”永王首先认出。 来人果然是田弘遇,他和随同人员个个华服美饰,高头骏马。 王承恩灵机一动,他接受周奎府教训,没有先行打招呼,而是疾步上前拦阻,突如其来地喝令:“国丈田弘遇接旨!” 田弘遇闻言一怔,连忙勒住坐马,当他认出是王承恩和两位小皇子时,翻身下马。 “臣田弘遇,接旨。” “圣谕:国事危急,特将皇子永王、定王托付田国丈教养。” 田弘遇来不及思索,连忙叩拜:“臣领旨。” 王承恩将两位小皇子托付田弘遇后,就欲离去,可这两个从小跟随王承恩长大的孩子,拉着他的手依依不舍,王承恩动情地嘱咐道:“两位小王爷随你们田外公去吧。到那里,一定要记住你们父皇的教诲,要勤心向学、万事顺从、孝顺外公。外面不比宫内,加之你们又是离去父母之人,一切要多加小心啊!” “王公公,我们舍不得你!” 王承恩闻言两眼一热,眼泪就要涌出,但他强行忍住:“事态紧急,快跟你们外公去吧!” 王承恩转向田弘遇扑地跪下:“大明命脉,都拜托国丈了!” 王承恩因心里惦记着崇祯,待他将两个小皇子安顿好以后,便急急忙忙地往宫里赶。此刻已时近傍晚,城内依然是炮声隆隆。 整整跑了一天的王承恩,一瘸一拐地坐到路边,刚欲休息,突然一队逃难的百姓哭喊着奔过来。 王承恩就近拉住一位老者:“老人家,出了什么事?” “守卫朝阳门的成国公开门降敌,闯贼已进城了!” 王承恩大为震惊,连忙站起,急速地朝皇城跑去…… 在本朝出了魏忠贤、杜勋、曹化淳这么一群罪大恶极、十恶不赦的太监的同时,也还有像王承恩这样忠心耿耿的好太监。王承恩真是个难得的正直忠贞之士。也许是因为自己从小带大的原因,也许是缘于君臣的愚忠愚孝,或许是二者兼有。反正王承恩对崇祯是打心眼里惦记!一听说朝阳门这座内城已破,他不顾自己的腿疼脚拐,立马站起,匆匆赶回乾清宫。王承恩在急切地寻找皇上,未见之后,又疾步赶到勤政殿。王承恩找遍大殿,仍未见皇上的踪影,就又赶紧奔向坤宁宫。 急促的王承恩推门而入,室内没有人声、没有灯光、漆黑一片。 王承恩摸索着点燃蜡烛,发现崇祯正伏在周皇后的尸体上,人已哭成了泪人儿。 王承恩上前将崇祯拉起,又找来一条布单将周皇后草草盖好,深施一礼后,领崇祯到了下人房里,换上了普通百姓的便装。 王承恩和崇祯君臣二人,一起出了中南门。 一群内侍逃难过来,王承恩大叫了一声:“万岁爷在此,快来护驾!” 这些内侍见果然是皇上,连忙奔过来跪见。 王承恩和这些内侍将崇祯杂在其中,奔东华门逃去。 到了东华门,时已深夜,远外仍是马嘶人鸣,杀声不断。 守城的士兵,于黑暗中见一群宫监黑压压地朝城门奔来,大为惊恐。 为首的还警惕性颇高,他大喊了一声:“定是宫中发生了变乱,放箭!” 顿时箭如雨下,内侍如炸营一般四处乱窜。 可怜的崇祯遭此突如其来的冲击,站立不住,倾跌在地。他慌忙爬起,可脚上的鞋子已丢失一只,头上的雁翎冠也不知落到了什么地方,他趴在地上胡乱摸索了一会儿,天黑漆漆地,加上慌张,什么也没有摸到。 崇祯无奈地站起,可寻找王承恩,王已不见。崇祯只好赤着一只脚,随同人群一跛一拐地离去。 崇祯就这样被人群里挟着,来到了齐化门的国公府。 崇祯站在门前,看了看门脸,认出这是王府,便想大步走进。 一杆枪横过来,管门的喝道:“站住!国公吩咐,现今乱世,没有国公的令箭,一概貌不许放入。” “我是你们王爷的哥哥,当今的皇上。” “皇上?哈哈哈……”管门的放肆大笑,“你自己看看,皇上怎么会是你这副德行。世道一乱,假装什么的都有,皇上你也敢装!告诉你,假装皇上是死罪的。今饶你一命,快滚吧!” 管家的长枪一抖,崇祯吓得只好退了回来,随着过来的一群难民,往门外涌去。 一上大街,正值从朝阳门涌进的大顺军入城,难民们四散奔逃,难民的后头是守城的败兵。败兵如同丧家之犬、狼奔鼠窜,将难民冲了个七零八落。 崇祯被疯了似的人们冲来冲去,又连着跌倒了两次,待他躲过人潮爬起身来时,只见衣衫已破,脸上也涂满了泥土,手和胳膊全是擦破的血痕。 堂堂皇上,崇祯哪里受过这种罪,只觉腰酸腿软,一下子瘫坐在路边的石阶上,一边喘息,一边暗自拭泪…… 难民队伍中,一个人突然奔过来,扑地跪在了地上,抱住崇祯的双膝,便放声大哭起来! 崇祯见是王承恩,含泪叹道:“没想到,朕和你倒还得见上一面!” “贼兵前锋已离此不远,李将军领兵在巷道死战,陛下请回宫吧,免得落入贼人手中。” 崇祯摇了摇头:“朕不愿回宫了,咱们到万岁山休息一会儿吧!” 王承恩答应着,搀扶起崇祯,一步步地爬上了万岁山。 万岁山也叫煤山,后来叫景山。这是紫禁城的后花园,至于为什么叫万岁山,是否源于宋代的开封,不得而知。宋徽宗时,颁行花石纲,建造了皇家花园,其名便叫万岁山。明朝的皇帝是否延续此称呼而得名,没见考证。反正这里是城中最高的所在,从这里可以综览全城,这倒是千真万确的。崇祯和王承恩,他们搀扶着,来到山顶的寿皇亭。王承恩扶崇祯在亭子前面一块大石头上坐下。 这里是崇祯过去与皇后或田贵妃常来的地方。而每次来又总是由王承恩陪伴,但那时是来休憩的、戏乐或小饮。君臣妻妾,游玩嬉戏,其乐融融。怎么可能想到今日会落魄逃难至此? 触景伤情,君臣对坐,竟半晌无言。 大约过了许久,崇祯方忽然想起似的,对王承恩吩咐道: “朕出宫太仓促了,未曾通知先帝张皇后,你快领朕谕旨,谓贼人进入,必然蹂躏宫眷,令张娘娘赶紧自裁了吧!” 这位张皇后是先帝熹宗的正宫娘娘。当先帝临终之时,正是这位皇后极力坚持,方挫败魏忠贤和客氏等的篡位阴谋,使崇祯得以登基大统的。故崇祯对这位皇嫂极为尊重。 王承恩一听是谕旨让张皇后自裁,连忙答应一声“遵旨”,便急奔下山。 王承恩来到慈庆宫,坐在椅子上,直等到宫女泪盈盈地走出,告知“张娘娘已领旨自尽了”方完旨返回。 此时的万岁山,天已拂晓。 崇祯站在寿皇亭上,院墙外喊杀声、金鼓马啼声、哭爹叫娘声混成一片。 崇祯长长地哀叹一声:“城破国亡,君死社稷,自己万无生理!” 他举目四顾,见寿皇亭旁有一株槐树,杈枝并不甚高,解下身上的腰间丝带,踩着石头,把丝带系在了枝杈上。 “朕既以身殉国,不可默无一言。”自己边想,边将胸前的衣襟翻过来。崇祯这天穿的是一件玄色镶边白锦绸的内衣,外罩着蓝纱道袍。他扯着白锦绸内衣,咬破手指,用血书于白襟上: “朕德薄匪躬,上犯天怒。登极十有七年,逆贼直逼京师……” 当王承恩离开宫门,奔万岁山而来时,崇祯已写完最后一句:“任贼分裂朕尸,切勿伤百姓一人!” 崇祯长吁了一口气,望着那株槐树,忽然想起,这株槐树原是自己登基之初,和皇后一起来此春游时所栽种的。十几年来,国家山河破碎,可它竟然如此枝荣叶茂。见物思怀,崇祯垂泪叹道:“这树是朕亲手栽植,没想到今天竟做了朕绝命的伴侣!” 崇祯爬上石栏,把头发弄散,盖住脸面,然后将头套进了丝带,双脚一蹬,身体立时悬空。 时为公元一六四四年三月十九日凌晨。历时二百七十六年的大明王朝,就这样完结了。 待王承恩爬到寿皇亭,不见了崇祯,王承恩忙出亭四望,仍无踪影,轻声呼叫:“万岁爷!万岁爷!奴才复旨来了!万岁爷!” 没有回声。王承恩正惊疑时,一抬头,见黑糊糊的一个身影悬挂在亭旁的槐树上,近前一看,原来是崇祯皇帝! “万岁爷!”王承恩撕心裂肺地大叫了一声,便急扑过去,一下子跌在了崇祯身下的石头上。 王承恩站起身来,想解救崇祯,可当他一摸身上,浑身冰凉,舌头也吐了老长,知道气绝已久。 王承恩放声大哭,他捧着崇祯的双脚,捶胸顿足,抢地自责:“这都怪奴才走得太慢,让皇上不及救援啊!” 王承恩望着自尽的崇祯,边哭边暗自思忖:“做了堂堂的皇帝,尚是这样的结果,我一个太监还活着何用?” 想到这,他收住眼泪,向崇祯帝拜了三拜,然后又磕了一个头: “陛下请略等一等,老奴王承恩陪你来了!” 王承恩解下汗巾,爬上石栏,系在了崇祯对面的树枝上。 忽然一想:“不行,自己是奴才,怎好和皇上并肩呢?”于是王承恩重又跳下石栏,解下汗巾,改系在崇祯脚下的树上,打了个死结,将头伸入结内,身体往下一蹲,勒死在崇祯的脚下。 此刻被称做“不二公”的范景文的宅院,也笼罩着一种阴霾的沉重气氛。忧国忧民的范景文家教极好。夫唱妇随,妻贤子孝。宅院的当中案桌上燃着三炷香,范景文茶饭不食,一直默默无语地呆坐在一旁。 出外打探消息的家人从外面飞奔而来: “启禀大人,据宫中人讲,皇后、皇妃和公主,确实均已自尽。” “皇上呢?” “据太监们说,皇上至今不知下落,不过太监们讲……” “讲什么?” “说皇上一直叨念‘国君死社稷’……” 范景文“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大明彻底完了!” 侍女从内室走出,禀报:“大人,夫人们怵浴更衣已毕,等候大人令下自尽。” 这是范景文与夫人们商议好的,国家将亡,范景文不愿苟且偷生,决心以身殉国;而夫人们也均深明大义,一致表示愿追随丈夫同赴国难,以身殉节。当听到皇后、嫔妃等均已自尽后,她们便前往内室怵浴,等待与范景文共同赴义。 范景文见夫人们准备就绪,便大步走到案前,操起椽笔纵情挥洒留下十六个大字: “堂堂丈夫,圣贤为徒,忠孝大节,矢死靡他!” 范景文将笔一扔,面朝皇宫方向叩拜后,操起宝剑,正欲自刎时,突然门房高叫着跑了进来:“大人!首辅陈大人和钱牧斋大人来访。” 范景文放下宝剑,迎陈演、钱牧斋入座。 范景文迎上一揖:“兵荒马乱,二位大人还不忘范某,实是感激不尽。” 陈演起身问道:“贼兵已进内城,皇后、贵妃和公主均已自尽,范大人可曾听说?” “刚刚知晓。” 钱牧斋急切地抢着补充:“兵部尚书张大人继成国公之后,在正阳门也开城投敌,皇上也不见了……” “我们二人来,是想请教范大人,该何以处对?” 范景文没有正面回答陈演,而是将桌上刚刚写就的题字,递给陈演,道:“吾意已决,城破国亡,唯有殉节以报圣恩。” 陈演将条幅转给钱牧斋,这位被称为文坛泰斗的钱牧斋看后慷慨击节、高声念道:“‘堂堂丈夫,圣贤为徒,忠孝大节,矢死靡他!’写得好!吾等均系三朝老臣,世受国恩,以死殉节,岂有他哉!正如文丞相所言,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陈演也大受感染,激昂地接道:“吾等魂归天府去,子孙百世留芳名!” “那好,吾等三人待贼兵入主皇城之时,一起同时殉节,岂不将是千古佳话?” 范景文对钱牧斋的这一建议大为赞许,他伸出手掌,大声地:“好,一言为定。” 陈、钱也同时伸出手掌相击:“一言为定!” 如果这三位大臣若真是同时殉国,的确可称之为千古佳话!然而事实却是,贼兵入城后,只有范景文一人一家实践了诺言,而陈演不仅没有自尽,反在降敌后,还上疏劝进,并献银四万两,妄图以此来赢得李自成的欢心。但李自成鄙夷他的为人,最终仍将他杀害!而那位激情慷慨的文坛泰斗钱牧斋,不仅降“贼”,后又降清,语言巨人、行动矮子,一直为后人,甚至连他的女人柳如是所不耻! 当然,这是后话了。 甲申年,即公元一六四四年的三月十九日,这对于大明王朝的崇祯及那些追随的王公大臣们来讲,是个天塌地陷、国破家亡的难日;但对他们眼中的“贼兵”来讲,却是一个普天同庆的大喜节日。 北京的这一天,正阳门前,人山人海。鞭炮炸响,锣鼓齐鸣。嘹亮的唢呐吹奏着欢快激昂的迎宾曲调。老百姓家门口都焚香设案,贴满了“迎闯王、不纳粮”、“永昌元年大顺王万岁”、“新皇帝万万岁”等标语。 人们扶老携幼,迎候在马路两旁。 骑兵队伍高举着一面面旌旗过来!将士们个个精神抖擞、英姿勃发,威风凛凛地驰马进城。 李自成骑着一匹高头大马,他虽然当了皇帝,可依然是身披青衣长袍、头戴白毡斗笠,在骑队步兵的簇拥下,神采飞扬地徐徐走来。 军士和百姓一片欢呼! 三月十九日这一天,尽管不同处境的人的感觉是截然不同,甚至是有天壤之别。但有一点却是共同的,那就是谁也无法忘记这一天。正是这一天,一颗帝星殒落了,又一颗帝星随之升起,它就是历史上最为短命的大顺王朝。 作为胜利者的李自成在人们欢呼声中登上城头,他摘下斗笠,左右挥动着。这是军师们特意为他设计的手势,意即天下已成了我的,都是我的!李自成这样左右挥动着,果然有一种拥有天下的感觉,所以他兴致很高,舞得也格外有劲,他以此向城下欢迎他的军队和百姓致意,潮水般的百姓们再度欢声雷动! 李自成十分激动,他走到写有“大顺永昌”字样的香案前,从箭袋内拔出三支箭来,折去箭头,嗖嗖嗖地射往城下,大声宣告: “军兵入城,有敢伤百姓一人者,杀无赦!此箭为令!” 老百姓狂呼:“大顺天子万岁!” 李自成在牛金星、宋献策、刘宗敏、李岩以及曹化淳、杜勋等的前呼后拥下,又策马来到承天门前。 承天门,亦即后来的天安门,始建于明朝永乐十五年(公元一四一七年)。壮丽雄伟的城楼,是进入紫禁城的第一道入口,也是至高无上皇权的象征。 志得意满的李自成,望着城门的“承天门”三个字,忽然驻步。他环顾将士后,兴致勃勃地说:“我若能尽享大明天下,当一箭射中那个‘天’字!” 众人均知李自成箭法超群,今又见李自成情绪极高、踌躇满志,便窃窃私语道: “闯王膂力过人,是有名的神箭!” “历来百步穿杨、百发百中!”…… 在众将士的赞许与期待声中,李自成拈弓搭箭,“嗖”地一声利箭飞出,但却没有射中“天”字,而是牢牢地插在“天”字下面的砖墙上。 众人大为惊愕。 李自成的笑容也瞬间消失了…… 善于逢迎的牛金星,这也是位善体帝心的人物,他见李自成黯然神伤,眼珠一转,便连忙拱手走到李自成的跟前,祝贺: “我主大喜!恭喜大王!” 李自成不解地看着他。 “中‘天’字之下,意为稳坐天下也,岂不大喜?” 众将士一听,立即欢呼起来! 李自成也放声大笑,吩咐队伍:“传我将令,进紫禁城!” 紫禁城,即是现在的故宫,它位于北京市的中心,是最为宏伟壮丽的建筑。城周有四门,南有午门,北为神武门,东为东华门,西为西华门。四门中间的所在即为紫禁城,共有大小数十个院落,九千多间房屋,建筑面积约十五万平方米,占地七十二顷,周围有十多米高的城墙和五十多米宽的护城河。主要建筑分外朝与内廷两大部分,外朝以太和、中和、保和三大殿为主体,建于三层汉白玉台基上,是皇帝行使权力、举行隆重典礼的地方;内廷以乾清宫、交泰殿、坤宁宫为主体,是帝王办事和居住的地点;其两侧东、西六宫为嫔妃的住所。此外,尚有文华殿、武英殿和御花园等。整个建筑对称布局,层次分明,气势磅礡,巧夺天工。 大顺军这些部将进得宫后,他们在宫内转了一圈,这些农民将领平时见的都是些茅屋土房,何曾见过这等金碧辉煌的宫廷建筑!他们一个个惊奇地摸这看那,啧啧连声:“原来皇宫就是这个样儿呀!” “崇祯老儿,一个人住这么好、这么多的地方!” “这回,该轮到咱们住住啦!” 正说着,李自成迈步进内,众将官一齐跪下,三呼万岁! 在此皇宫,享受皇帝的称谓,李自成更加踌躇满志,大笑道:“众爱卿平身。” 李自成走向正中的龙椅,前后左右地看了一圈儿,一边用手摸着一边笑道:“小时候听说书,常听皇上坐龙庭、坐龙椅,原来就是这么个玩意儿!” 众人闻听开心地哄笑起来。 这时,几名将士押进一个人来,此人是太子慈烺,衣衫不整、一脸的惊恐。后面跟着的是小太监吴良辅。 李自成见进来个小孩,便问道:“这是谁家的孩子?” “是大明太子慈烺。崇祯原将他寄养在本族朱纯臣家,朱开门投诚后,他逃到了这个小太监家,被我们搜了出来。” “那崇祯呢?把崇祯带上来!” 小太监吴良辅哆哆嗦嗦地跪拜:“皇上……哦,不不,崇……崇祯已在万岁山自尽而死。喏,这是他写在衣襟上的遗诏。” 李自成念过两年私塾,认识一些字体,他接过遗诏,念道: “朕德薄匪躬,上犯天怒。登极十有七年,逆贼直逼京师。虽朕之不明所致,亦诸臣之误朕也。朕死无面目见列祖列宗于地下,自去冠冕,以发覆面,任贼分裂朕尸可也,切勿伤百姓一人!” 李自成放下写有遗诏的衣襟,说了句:“崇祯这老儿,倒也说了几句真话。” 这时太子却放声大哭起来。因为他自从被送走之后,一直没有宫中消息,后仅听说母后自裁,并没有父皇的消息,今一听父皇也已身亡,他顿时悲从中来,大哭失声,几近昏厥。 “住口!有什么好哭的?你父皇自缢,是因大明气数已尽。”李自成见太子在自己的喝令下停止了哭泣,问道,“你可知道,你家何以失天下?” “误用了贼臣奸相温体仁、周延儒等。” 李自成哈哈大笑:“没想到,你小小年纪,倒也明白事理。”转而正色说:“难道你父皇就没罪吗?他之所以任用奸臣,是因为他性情孤僻乖戾,刚愎自用,多疑善变,动辄杀人,以致朝内噤若寒蝉,小人得志。所以你父皇是既可怜、可悲,却又残忍成性,你父皇今日吊死,固然悲惨,可因他的苛政和腐败,有多少忠良受害、百姓遭殃?天下被饿死逼死吊死的,又何止万千?” 李自成的这番话,是他多年对明王朝及崇祯皇帝观察思索的结果。因此说得既透辟、中肯,又义正词严。太子慈烺听后低下头去,沉思不语,半晌方扬起头来:“既如此,那你就快点把我杀了吧!” “你又无罪,我岂能滥杀?” 慈烺:“如不杀我,能否答应我三个请求?” “你说!” “一不可惊我祖宗陵寝;二速以皇礼葬我父皇、母后……” “三呢?” “三不杀戮我的百姓。”慈烺斜了一眼站在一旁的曹化淳和杜勋,补了一句,“实是文武百官最无义。” 李自成听后爽朗地大笑起来:“这我都答应你。其实你忘了,我就是百姓。”然后用手扫了一周,指着这些部将说,“他们也都是百姓。不是你的百姓,而是我们百姓推翻了你们朱家的王朝,懂吗?” 李自成一见太子默然低首,吩咐道:“下去吧。念你是先皇太子,又颇明事理,就封你一个王吧。可封你什么呢?你把你们朱家的江山送到了我手上,朕就封你为宋王吧!” 站在一旁的杜勋见太子无动于衷,便走过来拉了拉他的衣襟,低声劝道:“快向陛下叩头谢恩!” 太子回手就是一掌,“啪”地一声,狠狠地打在了杜勋的脸上,然后昂首走了出去。 李自成不仅没有生气,反倒赞许地放声大笑:“这小子倒蛮有骨气!” 杜勋望着李自成,却是一脸尴尬。 外面一阵脚步杂沓。 几位兵士押着五花大绑的吴麟征出现在殿门前。吴鳞征虽身上有伤,衣衫褴褛,头发纷乱,但两目却炯炯有神,一副威武不屈之概。 “启禀陛下,罪臣吴麟征押到。” 吴麟征以其犀利的目光扫视着大殿,傲然而立。 “跪下!”众将士齐声吼叫。 吴麟征没听见似的,依然环顾左右。 曹化淳见状,连忙走近,低声道:“快跪下!” 吴鳞征看也不看他,仍直直站立。 “这厮无礼,来人!”刘宗敏大叫一声,欲率众将士压服吴麟征。 李自成举手制止。他走下龙椅,来到吴麟征面前,亲自为吴麟征松了绑:“朕十分欣赏你的勇气、你的忠心。只是大明已亡、崇祯已死,现今唯一的出路是顺应天势,朕将封侯拜相,委你重任!” 吴麟征对李自成的举止颇有好感,但仍未言语。 曹化淳凑近跟前,悄声地说:“大势所趋,识时务者为后杰。” 吴鳞征望着曹化淳,颇有深意地点了点头:“要我投降可以,但须依我两件事。” “请讲!” “第一,皇帝皇后的遗体,须照皇礼成殓安葬。” “这是人臣之礼,朕已答应太子,当然也依你。第二件呢?” “第二是,太监杜勋、曹化淳两人,应斩首沥血以祭皇上。” “这第二件吗……”李自成停顿下来,将一双锐利的目光射向惶恐不安的曹化淳、杜勋,直看得曹化淳、杜勋头冒冷汗,浑身战栗,两腿一软,双双跪了下去…… 李自成大声地:“朕最恨这种卖主求荣的东西!这件更是依你!” 李自成刷地一下抽出宝剑,扔给吴麟征。 吴麟征大礼谢过,然后慢慢地仗剑逼近曹化淳、杜勋。 曹化淳、杜勋磕头如捣蒜,连呼:“吴大人,饶命!” 吴麟征怒目圆睁:“我能饶你,大明的忠魂岂能饶你!” 说罢,一剑刺去,结果了杜勋。 曹化淳一下子瘫倒,吴麟征一手将他提起来:“你这奸邪的阉党,你往日的威风呢?” “大人不记小人过,请吴大人饶我这条狗命。” “既是狗命,就更不值得一饶了!”剑随声入,刺进了曹化淳的心脏。 李自成本人是条热血男儿,他对有骨气的英雄好汉最为欣赏。他像观赏一场戏剧一样,欣赏完吴麟征斩杀太监曹、杜之后,一挥手:“来人,将这两条阉狗拉出去!” 众兵士一拥而上,将曹、杜的尸体拖出。 吴麟征上前礼拜:“谢陛下,让罪臣得以尽人臣之职!只是……” “只是什么?” “罪臣不知陛下所答应的礼葬皇帝、皇后之事,会不会反悔?” “这是什么话!朕一言九鼎,一诺千全,岂能反悔!” “如此,那罪臣就死而无憾了!”说完,吴麟征举剑自刎而死。众皆哗然。 李自成没有想到吴麟征会刎颈自尽,抢救不及,他慨然叹道:“崇祯若是重用这等忠义之士,何至败亡?来人,厚葬吴麟征!” 将士应诺:“遵旨!” 牛金星望着抬下去的吴麟征,悄然走近李自成,低声交语:“陛下虽大事已完,明朝人心丧尽,但死灰复燃,也不可不防啊!” “你的意思?” “看太子慈烺和这个吴麟征,均属决计不肯归服我朝之人。现今吴麟征虽死,可太子仍在。我担心将来会不会有人借太子之名而作乱呢?不如现在就把他杀了,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李自成沉思了一下,默默地点了点头: “这事就交由你去办吧!” 站在一旁的李岩心中一动,但他张了张嘴,却未能说出话来。 李自成为了缓冲一下这紧张的气氛,他转身对宋献策:“听说崇祯有个漂亮的公主,现在哪里?” 宋献策趋前应道: “太监们说,她被崇祯砍断了一只胳膊,让人救出宫去了。” 李自成失望地“哦”了一声。 善于察言观色的牛金星见此,笑道:“崇祯的皇后、嫔妃虽都已自尽,但宫中还有许多宫娥,也尽是美女。” 大将军刘宗敏听了此话,立刻兴奋起来:“大哥陛下,大伙九死一生,拼着性命杀进了北京,大哥坐上了龙倚,普天之下,尽为大哥所有,只是这宫中美女众多,陛下大哥怎要得了那许多?不如分些给大家,让弟兄们也快活快活!” 李自成哈哈大笑:“宗敏兄弟,朕早就曾答应过你,进京后,天下美女尽由你挑。你要多少?分给你三十美女如何?” 刘宗敏大喜过望,连忙叩拜:“谢大哥陛下!” 李自成转身环视了一下周围的将士,接着宣布:“其他将士,也论功行赏,宫中美女,人人有份!” 众将士一片欢呼,叩头。 李岩见此,连忙制止说:“陛下,臣以为不可。” “哦?” “陛下,我们刚刚破城,在京师尚立足未稳,明朝余孽,还未根除,尤其是关东吴三桂,有铁骑八万,已兵发丰润。臣以为陛下应乘胜追击,清除祸患,而不应此时分赏美女,消磨将士斗志……” 没待李岩说完,刘宗敏首先便跳了出来,反驳:“你小子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有后俏的红娘子陪着,当然不需要美女了。可我们连年征战,东奔西跑,至今晚上睡觉仍还是孤苦一人!” 李岩分辩道:“刘将军此言差矣!事情应有缓急之分,当务之急应是吴三桂……” “吴三桂算什么东西!小小山海关乃弹丸之地,再使劲能挤出多少尿来?我刘某,只需一靴尖即可将其踢倒也!” “刘将军可能尚不了解,吴三桂的关东铁骑,久经战阵,训练有素,绝非大明其他乌合之众所能比。” “你小白脸子,没打过仗,当然怕他,可我刘宗敏不怕!” “你!你怎么……” 李自成伸手制止了李岩:“算了,别争了。该如何处置,朕焉能心中无数?” 李自成此话一出,李岩和刘崇敏都不好再说什么了。 出得殿外,刘宗敏因好事被冲,气嘟嘟从丹墀上走下来。 这时部下正押着田弘遇过来,请示:“启禀大将军,这是崇祯老儿的岳丈田弘遇,请问将军,如何处置?” 刘宗敏连想也没想,便没好气地蹦出一个字:“杀!” 田弘遇一听,慌忙跪倒在地:“请将军饶命!” “留你这废物老朽,有何用?” “老朽有天下第一珍宝奉献将军。” “天下第一珍宝?是什么?” “声甲天下色甲天下、倾国倾城的绝代佳人——陈圆圆。” 刘宗敏听后,眼睛顿时一亮!他连忙吩咐部将搀扶起田弘遇,然后嬉笑着和田弘遇一道远去了。 刚刚步出宫门的李岩,恰将这一幕看在眼里,他冷眼望着离去的刘宗敏,摇着头苦苦一笑。他在哀叹,也在担心。担心的是陈圆圆将会归属刘宗敏?李自成?还是吴三桂呢? 哀叹的是:这难道就是未来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