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晴》 雪晴 竹林中一片斑鸠声,浸入我迷蒙意识里。一切都若十分陌生又极端荒唐。这是我初到“高枧”地方第二天一个雪晴的早晨。 我躺在一铺楠木雕花大板床上,包裹在带有干草和干果香味的新被絮里。细白麻布帐子如一座有顶盖的方城,在这座方城中,我已甜甜的睡足了十个钟头。昨天在二尺来深雪中走了四五十里山路的劳累已恢复过来了。房正中那个白铜火盆,昨夜用热灰掩上的炭火,不知什么时候已被人拨开,加上了些新栗炭,从炭盆中小火星的快乐爆炸继续中,我渐次由迷蒙渡到完全清醒。我明白,我又起始活在一种现代传奇中了。 昨天来到这里以前,几个人几只狗在积雪被覆的溪涧中追逐狐狸,共同奔赴蹴起一阵如云如雾雪粉,人的欢呼兽的低嗥所形成一种生命的律动,和午后雪晴冷静景物相配衬,那个动人情景再现到我的印象中时,已如离奇的梦魇。加上初初进到村子里,从融雪带泥的小径,绕过了碾坊、榨油坊,以及夹有融雪寒意半涧溪水如奔如赴的小溪河迈过,转入这个有喜庆事的庄宅。在灯火煌煌笳鼓竞奏中,和几个小乡绅同席对杯,参加主人家喜筵的热闹,所得另外一堆印象,增加了我对于现实处境的迷惑。因此各个印象不免重叠起来。印象虽重叠却并不混淆,正如同一支在演奏中的乐曲,兼有细腻和壮丽,每件乐器所发出的每个音响,即使再低微也异常清晰,且若各有位置,独立存在,一一可以摄龋新发醅的甜米酒,照规矩连缸抬到客席前,当众揭开盖覆,一阵子向上泛涌泡沫的滋滋细声,却不曾被院坪中尖锐呜咽的唢呐声音所淹没。屋主人老太太,银白头发上簪的那朵大红山茶花,在新娘子十二幅大红绉罗裙照映中,也依然异样鲜明。还有那些成熟待年的女客人,共同浸透了青春热情黑而有光的眼睛,亦无不如各有一种不同分量压在我的记忆上。我眼中被屋外积雪返光形成一朵紫茸茸的金黄镶边的葵花,在荡动不居情况中老是变化,想把握无从把握,希望它稍稍停顿也不能停顿。过去印象也因之随同这个而动荡、鲜明、华丽,闪闪烁烁摇摇晃晃。 眼中的葵花已由紫和金黄转成一片金绿相错的幻画,还正旋转不已。 ……筵席上凡是能喝的,都醉倒了。住处还远应走路的,点上火燎唱着笑着回家了。奏乐帮忙的,下到厨房,用烧酒和大肉丸子肥腊肉肿了脖子,补偿疲劳,各自方便,或抱了大捆稻草,钻进空谷仓房里去睡觉,或晃着火把,上油坊玩天九牌过夜去了,我自然也得有个落脚处。一家之主的老太太,站在厅堂前面,张罗周至的打发了许多事情后,就手抖抖的,举起一个芝麻秆扎成的火炬,准备引导我到一个特意为我安排好住处去。面前的火炬照着我,不用担心会滑滚到雪中,老太太白发上那朵大红山茶花,恰如另外一个火炬,使我回想起三十年前祖母辈分老一派贤惠能勤一家之主的种种。但是我最关心的,还是跟随我身后,抱了两床新装钉的棉被,一个年青乡下大姑娘,也好象一个火炬。我还不知道她是什么人。她原来在厅前灯光所不及处,和一个收拾乐器的乡下人说话,老太太在厅中问:“巧秀,巧秀,可是你?” “是我!”“是你,你就帮帮忙,把铺盖送到后屋里去。”于是三个人从先一时还灯烛煌煌笳鼓竞奏的正厅,转入这所大庄宅最僻静的侧院。两种环境的对照,以及行列的离奇,已增加了我对于处境的迷惑。到住处房中后,四堵白木板壁把一盏灯罩擦得清亮的美孚灯灯光聚拢,我才能够从灯光下,看清楚为我抱衾抱裯的一位面目。十七岁年纪,一双清亮的眼睛,一张两角微向上翘的小嘴,一个在发育中肿得高高的胸脯,一条乌梢蛇似的大发辫。说话时一开口即带点羞怯的微笑,关不住青春生命秘密悦乐的微笑。可是,事实上这时节她却一声不响,不笑,只静静站在那个楠木花板大床边,帮同老太太为我整理被盖。我站在屋正中火盆边,一面烘手,一面游目四瞩,欣赏房中的动静:那个似静实动的白发髻上的大红山茶花,似动实静的十七岁姑娘的眉目和四肢,……那双清明无邪的眼睛,在这个万山环绕不上二百五十户人家的小村落中看过了些什么事情?那张含娇带俏的小嘴,到想唱歌时,应当唱些什么歌?还有那颗心,平时为屋后大山豺狼的长嗥声,盘在水缸边碗口大黄喉蛇的歇凉呼气声,训练得稳定结实,会不会还为什么新事情面剧烈跳跃?我难道还不愿意放弃作一个画家的痴梦?真的画起来,第一笔应捕捉眼睛上的青春光辉,还是应保持这个嘴角边的温情笑意?我还觉得有点不可解,整理床铺,怎么不派个普通长工来帮忙,岂不是大家省事?既要来,怎么不是一个人,还得老太太同来? 等等就会走去,难道也必须和老太太两人一道走?倘若不,我又应当怎么样?这一切,对于我真是一份离奇的教育。我不由得不笑了。在这些无头无绪遐想中,我可说是来到乡下的“乡下人”。 我说,‘对不起,对不起,我这客人真麻烦老太太!麻烦这位大姐!老太太实在过累了,应当早早休息了吧。” 从那个忍着笑代表十七岁年纪微向上翘的嘴角,我看出一种回答,意思清楚分明。 “哪样对不起?你们城里人就会客气。” 的确是,城里人就会客气,礼貌周到,然而总不甚诚实得体。好象这个批评当真是从对面来的,我无言可回,沉默了。 到两人为我把床铺整理好时。老太太就拍一拍那个绣有‘长命富贵”的扣花枕帕的旧式硬枕,口中轻轻的近于祝愿的语气说:“好好睡,睡到大亮再醒,不叫你你就莫醒!”且把衣袖中预藏的一个小小红纸包儿,悄悄的塞到枕头下去。我虽看见只装作不曾看见。于是,两个人相对笑笑,有会于心的笑笑,象是办完一件大事,摇摇灯座,油还不少,扭一扭灯头,看机关灵活不灵活。又验看一下茶壶,炖在炭盆边很稳当。一种母性的体贴,把凡是想得到的都注意一下,再就说了几句不相干闲话,一齐走了。我因之陷入一种完全孤寂中。听到两人在院转角处踏雪声和笑语声。这是什么意思?充满好奇的心情,伸手到枕下掏摸,果然就抓住了一样东西,一个被封好的谜。试小心裁开一看,原来是包寸金糖,知道老太太是依照一种乡村古旧的仪式。乡下习惯,凡新婚人家,对于未结婚的陌生男客,照例是不留宿的。若特别客人留在家下住宿时,必祝福他安睡。恐客人半夜里醒来有所见闻,大早不知忌讳,信口胡说,就预先用一包糖甜甜口,封住了嘴。 一切离不了象征。唯其象征,简单仪式中即充满牧歌的抒情。 我因为记得一句俗话,“入境问俗”,早经人提及过,可绝想不到自己即参加了这一角。我明早上将说些什么?是不是凡这时想起的种种,也近于一种忌讳?五十里的雪中长途跋涉,已把我身体弄得十分疲倦,在灯火煌煌笳鼓竞赛的喜筵上,甜酒和笑谑所酿成的空气中,乡村式的欢乐的流注,再加上那个十七岁乡下大姑娘所能引起我的幻想或联想,似乎把我灵魂也弄得相当疲倦。因此,躺入那个暖和、轻软、有干草干果香味的棉被中,不多久,就被睡眠完全收拾了。 现在我又呼吸于这个现代传奇中了。炭盆中火星还在轻微爆炸。假若我早醒五分钟,是不是会发现房门被一只手轻轻推开时,就有一双眼睛一张嘴随同发现?是不是忍着笑踮起脚进到房中后,一面整理火盆,一面还向窗口悄悄张望,一种朴质与狡猾的混和,只差开口,“你城里人就会客气。”到这种情形下,我应当忽然跃起,稍微不大客气的惊吓她一下,还是尽含着糖,不声不响?我不能够这样尽躺着。油紫色带锦绶的斑鸠,已在雪中咕咕咕呼朋集伴。我得看看雪晴侵晨的庄宅,办过喜事后的庄宅,那分零乱,那分静。屋外的溪涧、寒林和远山,为积雪掩覆初阳照耀那分调和,那分美,还有雪原中路坎边那些狐兔鸦雀经行的脚迹,象征生命多方的图案画。但尤其使我发生兴趣感到关切的,也许还是另外一件事情。新娘子按规矩就得下厨,经过一系列亲友预先布置的开心笑料,是不是有些狼狈周章?大清早和丈夫到井边去挑水时,是个什么情景?那一双眉毛,是不是当真于一夜中就有了变化,一眼望去即能辨别?有了变化后,和另外那一位年纪十七岁的成熟待时大姑娘比较起来,究竟有什么不同处?……盥洗完毕,走出前院去,尽少开口胡说。且想找寻一个人,带我到后山去望望并证实所想象的种种时,“莫道行人早,还有早行人”,不意从前院大胡桃树下,便看见那作新郎的朋友,正蹲在雪地上一大团毛物边,有所检视。才知道新郎还是按照向例,天微明即已起身,带了猎枪和两个长工,上后山绕了一转,把装套处一一看过,把所得的已收拾回来。从这个小小堆积中,我发现了两只麻兔,一只长尾山猫,一只灰獾,两匹黄鼠狼。装置捕机的地面,不出庄宅后山,半里路范围内,一夜中即有这么多触网入彀的生物。而且从那不同的形体,不同的毛色,想想每一个不同的生命,在如何不同情形中,被大石块压住腰部,头尾翘张,动弹不得;或被圈套扣住了前脚高悬半空挣扎得精疲力尽,垂头死去;或是被机关木梁竹签,扎中肢体某一部分,在痛苦惶惧中,先是如何努力挣扎,带着绝望的低嘶,挣扎无从,精疲力尽后,方充满悲苦的激情,沉默下来,等待天明,到末了还是不免同归于荆这一摊毛茸茸的野物,陈列在这片雪地上,真如一幅动人的图画。但任何一种图画,却不会将这个近乎不可思议的生命的复杂与多方,好好表现出来。 后园竹林中的斑鸠呼声。引起了朋友的注意。我们于是一齐向后园跑去。朋友撒了一把绿豆到雪地上,又将另一把绿豆灌入那支旧式猎枪中,藏身在一垛稻草后,有所等待。不到一会儿,枪声响处,那对飞下雪地啄食绿豆的斑鸠,即中了从枪管喷出的绿豆,躺在雪中了。吃早饭时,新娘子第一回下厨做的菜中,就有一盘辣子炒斑鸠。 一面吃饭一面听新郎述说下大围猎虎故事,使我仿佛加入了那个在自然壮丽背景中,人与另外一种生物充满激情的剧烈争斗与游戏过程。新娘子的眉毛还是弯弯的,引起我老想要问一句话,又象因为昨夜晚老太太塞在枕下那一包糖,当真封住了口,无从启齿。可是从外面跑来的一个长工,却代替了我,打破了桌边沉默,在桌前向主人急促陈述:“老太太,队长,你家巧秀,有人在坳上亲眼看到。昨天吹唢呐的那个中寨人,把你家大姑娘巧秀拐跑了。一定是向鸦拉营方向跑,要追还追得上。巧秀背了个小小包袱,还笑嘻嘻的!” “嗐,咦!”一桌吃饭的人,都为这个消息给愣住了。 这个集中情绪的一刹那,使我意识到一件事,即眉毛比较已无可希望。 我一个人重新枯寂的坐在这个小房间火盆边,听着炖在火盆上铜壶的白水沸腾,好象失去了一点什么,不经意被那一位收拾在那个小小包袱中,带到一个不可知的小地方去了。 不过事实上倒应当说“得到”了一点什么。只是得到的究竟是什么?我问你。算算时间,我来到这个乡下还只是第二天,除掉睡眠,耳目官觉和这里一切接触还不足七小时,生命的丰满、洋溢,把我的感情或理性,已给完全混乱了。 阳光上了窗棂,屋外檐前正滴着融雪水。我年纪刚满十八岁。 一九四六年十月十二日重写 赤魇 我们一行五个人,脚上用棕衣缠裹,在雪地里长途步行已到第六天。算算路程,傍晚应当到达目的地了。大约下午一点钟左右,翻过了小山头,到得坳上一个青石板砌就的灵官庙前面,照例要歇一会儿脚。时值雪后新晴,石条子上的积雪正在融化,并无可坐处,大家就在路当中站站。地当两山转折点,一道干涸的小溪涧被浮雪填了大半,上面有些野雉狐兔的纵横脚迹。溪涧侧是一丛丛细叶竹篁,顶戴着一朵朵浮松白雪,时时无风自落。当积雪卸下时,枝条抖一抖,即忽然弹起一阵雪粉,动中越加见得安静。远望照耀在阳光下罗列的群山,有些象是顶戴着白雪帽子,静静地在那里向阳取暖。有些却又只稀稀疏疏的横斜挂几条白痕,其余崖石便显得格外深靓。近望坳下山谷,可看见一个小小田坝,田地大小不一,如雪片糕一般散乱重叠在那里。四个村落分散在田坪四周山凹间。一簇簇落叶科乔木,白杨、银杏、枫木树和不落叶成行列的松杉,成团聚集的竹林,孤立挺起的棕榈,以及桔柚果木,错杂其间。山东面树木丛中是一列长垣,围绕着个大院落。山西面房屋却就地势分割成三组,每一聚约莫有三十户人家。一条溪涧由东山嘴绕过,流经长垣外,再曲折盘旋沿西边几个村子消失到村后。虽相去那么远,仿佛还可听到雪水从每个田沟缺口注入溪中时的潺oe4逯杏*有的碾坊、油坊、庙宇、祠堂,从房屋形制和应占位置上,都可一一估计得出。在雪晴阳光下,远近所见一种清寂庄严景象,实在异常动人。四个同伴见我对于眼前事物又有点发痴不想走路神气,于是照例向我开开小玩笑,叫我做“八大”。 就中一个年纪最轻的,只十五岁,初中二年级学生,姓满的伙伴就说:“八哥,这又可以上画了,是不是?你想做画家,到我们这里来,有多少东西可画!只怕一辈子也画不完。还不如趁早赶到地,和我们去雪里打斑鸠炒辣子吃有意思!”其余三位正若完全同意这嘲谑,都咕咕的笑着。 “我们是现代军人,可不是充军,忙什么?”我话中也语意双关,他们明白的。 “我们还有三十里蛮路,得赶路!太晚了,恐怕赶不上,就得摸黑。你看这种鬼天气,一到傍晚,山路被夜风一吹,冻得滑溜溜的,闪不知掉到河沟里去,怎么办?”从话语中,从几个人都急于要走路神气,我明白他们是有点故意开玩笑的,可不明白用意所在。 我于是也装作埋怨口气,“嗨,你们这个地方,真象书上说的,人也蛮,路也蛮。我实在走不动了!你们想家,你们尽管先走,我要在这里呆个半天,捶一捶草鞋耳子。我问你,究竟还有多远路?” “八哥,行船莫算,打架莫看,”一个年长同伴接着又把话岔开,“嗨,你们听,村子里什么人家讨新媳妇,放炮吹唢呐,打发花轿出门!” 试听听,果然笳声悲咽断续中,还零零落落响了一阵小鞭炮。我摇摇头,因为对于面前景物的清寂,和生命的律动相揉相混所形成的一种境界,已表示完全的皈依。庙后路坎上有四株老山楂树,树根蟠拱,露出许多大小窟窿。我一声不响,傍着潮湿的老树根坐下来了。用意是“这里就是有大虫的景阳冈,我好歹也得坐坐”。 几个人见我坐下时,还是一致笑着,站在路当中等待。 我这次的旅行,可以说完全出于意外。原来三年前我还只是一个“二尺半”,一个上名册的丘八,经常职务不是为司令出去护卫,就是押老实乡下人到城外去法办。两件事轮流进行,当时对于我倒似乎分别不出什么不同。因为一出动就同样有酒肉可吃。护卫到乡绅家,照例可以吃蒸鹅、辣子炒黄麂,还可抽空到溪边看看白脸长眉毛乡绅大姑娘光着两只白脚挑水,说两句不太难为情的笑话。杀人时刽子手就用那把血淋淋的大刀,随意去割切屠户卖的猪羊肉,拿回住处棚里红焖,大家都有一份。谁知有一天,我的焖狗肉本领偶然被一个军法官发现,我就变成司书了。现在,我忽然又从军法处被上司调回家乡别墅去整理书画。至于这个差事如何派到我头上,事情凑巧,说来还是和我这一生前后所遇到的别的许多事情相似,很象一种童话可不是童话。总之,我将从这个新派的职务回乡了。 其时正值学校放寒假,有四个相熟同乡学生要回家过年,就邀我先到他们乡下去,约好过了年,看过乡下放大焰火后,再返城办事。四个人住处离县城四十五里,地名“高枧”,这地方我既从未到过,走的又是一条生路,不经县城,所以远近全不熟悉。四个青年同伴在学校折磨了一个学期,一路就只谈论家中过年的情形,为家中准备的大块肥腊肉大缸甜米酒而十分兴奋。我早已没有家,也没有什么期望,一路却只好独自默默的用眼目所接触的景物,印证半年来保留在记忆中那些大小画幅。一列迎面生树的崖石,一株负石孤立的大树,以及一亭一桥的布置,一丘一壑的配衬,凡遇到自然手笔合作处有会于心时,就必然得停顿下来,好好赏玩一番。有时或者还不免近于发呆,为的是自然的大胆常常超过画人的巧思。不是被同伴提起的两件事引起注意,我每天在路上照例有几次落后。一件是下坍路坎边烂泥新雪中钵头大的虎掌樱另一件是山坳上荷了两丈长南竹梭镖,装作猎户实行向过路人收买路钱的“坐坳老总”。一个单身上路的客人,偶然中碰到一件,都是不大好玩的!我被同伴叫做“八大”或“八哥”,也由此而来。 这时节虽在坳上,下山一二里就是村落,村落中景物和办喜事人家吹的唢呐声音,正代表着这小地方的和平与富庶。 因此我满不在意,从从容容接受几个同伴的揶揄,心中却旋起一种情感,以为“为自己一生作计,当真应当设法离开军队改业学画。学习用一支笔来捕捉这种神奇的自然。我将善用所长,从楮素上有以自见。一个王子能够作的事,一个兵也未见得不能作到!”但是想想看,从舞着血淋淋大刀去割人家猪肉的生活,到一个画家的职业,是一段多么长的距离!一种新的启示与发现,更不免使我茫然失措。原来正在这个当儿,在这个雪晴清绝山谷中,忽然腾起一片清新的号角声,一阵犬吠声。我明白,静寂的景物虽可从彩绘中见出生命,至于生命本身的动,那分象征生命律动与欢欣在寒气中发抖的角声,那派表示生命兴奋与狂热的犬吠声,以及在这个声音交错重叠综合中,带着碎心的惶恐,绝望的低嗥,紧迫的喘息,从微融残雪潮湿丛莽间奔窜的狐狸与獾兔,对于忧患来临挣扎求生所抱的生命意识,可绝不是任何画家所能从事的工作!我的梦如何能不破灭,已不大象是个人可以作主。 试就当前官觉所能接触的音响加以推测,这一切很显然是向我们这条路上越来越逼近。看看站在路当中几个同伴,正用脚互相踢着雪玩,竟若毫不在意,一面踢雪一面还是用先前神气对我微笑。俨然这只是他们一种预定的恶作剧,用意即在打破我作画家的妄想,且从比较上见出城里人少见多怪,因之才慌慌张张。至于他们,可用不着。 为表示同样从容,我于是笑着招呼年纪最小的一个伙伴,“老弟,小心准备好你的齐眉棍,快有野猪来了。不要当路站让野猪冲倒你!我们最好爬到坎上来,待它过身时,你从旁闷头来一棒,不管中不中,见财有分,今天我们就有野猪肉吃! 话未说完,就听到身后一株山楂树旁咝的一声,一团黄毛物象一支箭射进树根窟窿里去了。大家猛不防吓了一惊,掉过头来齐声嚷叫:“狐狸,狐狸!堵住,堵住!” 不到一会儿,几只细腰尖耳狗都赶来了,有三只鼻贴地面向树根直扑,摇着尾对窟窿狂吠。另一只卷毛种大型狗却向我那小同伴猛然一扑。我真着了急,“这可糟!怎不下手?” 话未出口,再看看,同伴已把手杖抛去,抱住了那只狗。原来他们是旧相识,骤然相见不免亲昵得很!随后是三个青年猎户,气喘吁吁的从岔路翻过坳来。这种人平时对山相去三里还能辨别草丛中黄獐和山羊的毛色,远远一见我们,都“哈”的大声叫喊着,直奔向我的几个同伴。同伴也“哈”的向他们奔去。于是那支箭就在这刹那间,忽然又从树根射出,穿过我的脚前,直向积雪山涧窜去。几只狗随后追逐,共同将溪涧中积雪蹴起一阵白雾。去不多远,一只狗逮住了那个黄毛团时,其余几只跟踪扑上前去,狐狸和狗和雪便滚成一团。在激情中充满欢欣的愿望,正如同吕马童等当在垓下争夺项羽死尸一样情形。三个猎人和我那四个同伴看见这种情形,也欢呼着一齐跳下山涧,向狐狗一方连跌带滚跑去。……我一个人站在那个灵官庙前发呆,为了这一段短短时间所形成的空气,简直是一幕戏剧中最生动的一场,简直是……还有更使我惊异的,即我们实际上已到了目的地,一里外出下那个村子,原来就是高枧!四个同伴预先商量好,要捉弄我,因之故作狡狯,村子已在眼前时,还说尚有三十里路,准备大家进入村子转入家中坐定后,才给我大大一惊。偏巧村子中人趁雪晴嗾狗追狐狸,迎接了我们。 从猎人口中,我们并且才知道先前听到的唢呐鞭炮声,就是小同伴满家哥哥办喜事的热闹。过不多久,我们就可以和穿羽绫马褂的乡绅,披红风帽的小孩子,共同坐到那个大院落一栋新房子里方桌前面,在单纯鼓吹中,吃八大碗的喜酒了。这一来,镶嵌到这个自然背景和情绪背景中的我,作画家的美梦,只合永远放弃了。 传奇不奇 满老太太从油坊到碾坊。溪水入冬枯落,碾槽停了工,水车不再转动,上面挂了些绿丝藻已泛白,石头上还有些白鸟粪。一看即可知气候入冬,一切活动都近于停止状态,得有个较长休息。不过一落了春雪,似乎即带来了点春天信息。连日融雪,汇集在坝上长潭的融雪水,已上涨到闸口,工人来报说水量已经可转动碾盘。照习惯,过年时,每个人家作糍粑很要几挑糯小米和大米。新媳妇拜年走亲戚,也少不了糍粑和甜酒,都需要糯谷米。老太太因此来看看,帮同守碾坊的工人,用长柄扫帚打扫清理一下墙角和碾盘上蛛网蟢钱,在横轴上钢圈上倒了点油,挂好了搁在墙角隅的长摇筛,一面便吩咐家中长工,挑一箩糯谷来试试槽,看看得不得用。 工人回去后,老太太把搁在旁边一个细篾烘笼提到手中,一面烘手一面走出碾坊,到坝上去看看。打量等待试过槽后,再顺便过村头去看看杨家冬生的妈。孩子送客人送了三天,还不曾转身,算是新事情。二三十里路并不算远,平时又无豺狼虎豹,路上一坦平,夜间摸黑也不会迷路。难道真是眼睛上有毛毛虫,掉到路旁“陷眼”“地窟窿”(死去万年的火山口)里去了?还是追麂子兔子,闪不知走到雪里滚入湃泥田,拔脚不出惨遭灭顶?(这在雪地上总还有个踪迹消息!)此外只有一个原因,即早先已定下了主意,要学薛仁贵,投军奔前程,深怕寡母眼泪浸软了心,临时脱身不得,因此趁便走去,可是在局里当差,已经是在乡兵员,想考学校,哪还有更方便事情?照乡村习惯,少年子弟背井离乡的事情虽常有,照例是要因点外事刺激才会发生:受了什么人的气丢失面子,赌输了钱无法交代,和什么女子有过情分,难善终始,不易长此厮守下去,到后方不免有此一着,不是同走就是独行,努力把自己拔出家乡拔出苦恼,取得个转机。就冬生说,这些问题都不成问题。局里师爷到庄子上去提供报告时,就证明薛仁贵投军事不大可信。只有一点点可疑处,即是不是因为巧秀走失,半个月还无消息,冬生孩子心实,心里有些包瞒着的事,说不出口,所以要告奋勇去把巧秀找寻回来。说不定事前还许愿发过誓,找不到决不回乡,所以就失了踪。这自然只是局里师爷的猜想,无凭无据。不过由此出发,村子里却发生了些以讹传讹的谣言:冬生到红岩口,看见了满家逃亡的巧秀,知道是和吹唢呐中寨人想要逃下常德府,凑巧碰了头。两口子怕冬生小孩子口松出事,就把他一索子捆上,抛到江口大河里去了。事情虽没见证,话语却传到了老太太耳边。老太太心中难过,半信半疑,想去看看冬生的娘,安慰安慰这个妇人。临时还用小篮子装了二十个大鸡蛋。 高枧地方二百多户人家,除了杨家段家,满姓算是大族,老太太家里,又是这一族中门面户。近村子田地山坡产业,有一部分属于这个人家。此外属于族中共有的,还有油坊、碾坊等等产业,三年一换,轮流管理。五里场外集上又开了个小小官盐杂货铺,生产不多,只作为家中人赶场落脚地方。当家的男主人四十岁左右就过世了,目前接手管业的,是年过六十还精神矍铄的老太太。丈夫已死去快二十多年。生有二男二女:女的都已出嫁,身边只两个男孩,大的就是刚婚娶不久的地方团防局大队队长,小的进城上中学,在县里还只读初中二。两弟兄平时为人都还本分,大的只读过三年私学,对于“子曰”影响不多。按照一个乡下有产业子弟的兴趣和保家需要,不免欢喜玩枪弄棒。家中有长工,有猎狗,有枪支,而且来了客人,于是一个冬天,都用于鬻子所谓“捕虎逐麋”游猎工作上消磨了。 老太太穷人出身,素朴而勤俭。家产是承袭累代勤俭而来,所以门庭保留一点传统规矩。自己一身的穿着,照例是到处补丁上眼,却永远异常清洁。内外衣通用米汤浆洗得硬挺挺的,穿上身整整齐齐,且略有点米浆酸味和干草香味。头脚都拾掇得周周整整,不仅可见出老辈身分,还可见出一点旧式农村妇女性格。一切行为都若与书本无关,然而却处处合乎古人所悬想,尤其是属于性情一方面。明白财富聚散之理,平时赡亲恤邻,从不至于太吝啬。散去了财产一部分,就保持了更多部分。一村子非亲即友,遇什么人家出了丧事喜事,月毛毛丢了生了,儿子害了长病,和这家女主人谈及时,照例要陪陪悲喜。事后还悄悄的派人送几升米或两斤片糖去,尽一尽心。一切作来都十分自然。 一家人都并无一定宗教信仰,屋当中神位,供了个天地君亲师牌位,另外还供有太岁和土地神。灶屋有灶神,猪圈、牛栏、仓房也各有鬼神所主。每早晚必由老太太洗手亲自去作揖上香。逢月初一十五,还得吃吃观音斋,感谢并祝愿一家人畜平安。一年四季必按节令举行各种敬神仪式,或吃斋净心,或杀猪还愿,不问如何,一个凡事从俗。十二月过年时,有门户处和猪圈牛栏都贴上金箔喜钱和吉祥对联庆贺丰节。并一面预备了些钱米分送亲邻。有羞羞怯怯来告贷的,数目不多,照例必能如愿以偿。 一家财产既相当富有,照料经管需人,家中除担任团防局保卫一村治安的丁壮外,长年还雇有三四个长工,和一个近亲管事。油坊碾坊都有副产物,用之不竭,因此经常养了四只膘壮大牯牛,一栏肥猪,十来头山羊,三五十只鸡鸭,十多窝鸽子,几只看家狗。大院中心有一株大胡桃树,竹笼中还喂有两只锦鸡,一对大耳朵洋兔子,宅后竹园尚有几箱蜜蜂。对外商务经济,虽由管事族中子弟经手,内外收支,和往来亲戚礼数往还以及债务数目,却有一本“无字经”记在老太太心中,一提起,能道出源源本本。 老太太对日常家事是个现实主义者,对精神生活是个象征主义者,对儿女却又是个理想主义者;一面承认当前,一面却寄托了些希望于明天。大儿子有点实力可以保家,还有精力能生二男二女,她还来得及为几个孙子商定亲事,城里看一房亲,乡里看一房亲。两孙女儿也一城一乡许给人家。至于第二儿子的事呢,照老太太意思,既读了书,就照省城里规矩,自由自由,找一个城里女学生,让她来家族中小学教教书,玩风琴唱歌也好,小夫妇留在城中教小学也好,只要二儿子欢喜都可照办。二儿子却说还待十年再结婚不迟。……冬生呢,这个小孩子她想也要帮帮忙,到成年讨媳妇时,送三五亩山地给他自己管业。 老太太的梦在当地当时说来,相当健康也相当渺茫。因为中了俗话说的“人有千算,天有一算”,一切合理建筑起来的楼阁,到天那一算出现时,就会一齐塌圮成为一堆碎雪破冰,随同这个小溪流的融雪水,漫过石坝,钻过桥梁,带入大河,终于完事。因为这个小小社会的基础是建立在更大的那个社会基础上的。农村经济在崩溃中,县里省里的经济,大部分靠鸦片烟的过境税收维持。高枧村子里一个团防总局,三十支老式自卫枪枝,团上的开销,大部分也靠的是在所属范围内,护送小规模烟贩走私,每挑烟土十元的过境保护税。照习惯,只是派个引路人拿个名片送过境就尽了责任。下一段路就归另外地区团上负责了。 老太太见长工挑着两半箩谷子从庄子里走出,直向碾坊走来,后面跟了两个人,一个面生的,另一个就是正想去看看的冬生的妈。还不及招呼,却发现了杨大娘狼狈焦急神气,赶忙迎接上去,“大姨,大姨,你冬生回来了吗?我正想去看你!” 杨大娘两脚全是雪泥,萎悴悴的,虚怯怯的,身子似乎比平时缩小了许多,轻轻咒了自己一句,“菩萨,我真背时!” 老太太从神气估出了一点点谱,问那陌生乡下人,“大哥,你可是新场人?” 挑谷子长工忙说,“鸡冒老表,这是队长老太太,你说说你那个,不要包瞒不要怕。” 老太太把一众让进碾房里去,明白事情严重。 那人又冷又急,口中打结似的,说了两三遍,才理畅了喉,说明来意。从来人口中方知道失踪三天的冬生,和护送的那两挑烟土,原来在十里外红岩口,被寨子上田家两兄弟和一小帮人马拦路抢劫了。因为首先押到鸡冒老表在山脚开的小饭铺烤火,随后即一同上了山,不知向什么地方走了。鸡冒认得冬生,看冬生还笑咪咪的,以为不是什么大事。昨天赶场听人说冬生久不回村子,队长还放口信找冬生,打听下落,才知道冬生是和烟帮一起被劫回不来。那群人除了田家庄子两兄弟面熟,还有个大家都叫他作五哥,很象是会吹唢呐的中寨人,才二十来岁一个好后生,身上背了他那个唢呐,另外还背个盒子炮,威风凛凛。冬生还对他笑也对鸡冒老表笑,意思可不明白。来人一再请求老太太,不要张扬说这事是他打的报告,因为他怕田家兄弟明天烧房子报仇。他又怕不来报告,将来保上会有人扳他连坐,以为这一行人曾到他店铺里烤过火。两个土客的逃回,更证实了前后经过万确千真。 下半天,这件事情即传遍了高枧。对队长说,这是丢面子的大家。所以即刻在团防局召集村保紧急会议,商量这事是进行私和,还是打公禀报告县里。当场有个年少气盛的满家人说:“红岩口地方本在大队长治安范围内,田家人这种行为,近于有意不认满家的账。若私和,照规矩必这方面派人出面去接洽,商量个数目,满家出笔钱方能把人货赎出。这事情已有点丢面子。凡事破例不得,一让步示弱,就保不定有第二回故事发生。并且一伙中还有个拐带巧秀逃走的中寨人,拐了人家黄花女,还敢露面欺人,更近于把唾沫向高枧人脸上吐。”话也不是没有道理。大队长和师爷一衡量轻重,都主张一面召集丁壮,一面禀告县里剿匪。大队长并亲自上县城呈报这件事,请县长带队伍下乡督促,惩一警百。县长是个少壮军人转业的,和大队长谈得来,年青喜事,正想下乡打打猎,到队长家中去住祝于是第二早即带了一排警备队,乘了个三项拐新轿子,和队长下乡。到了高枧,县长就住在大队长家中,三十个县警队都住在药王宫团防局楼下。一村中顿时显得热闹起来。 县长出巡清乡,到了高枧,消息一传出后,大队长派过红岩口八里田家寨的土侦探,回来禀报,一早上,田家兄弟带了四支枪和几挑货物,五六挑糍粑,三石米,一桶油,十多人还打了二十来件刀万叉叉,一共三十来个人,一齐上了老虎洞。冬生和巧秀和吹唢呐那个中寨人也在队伍里。冬生萎萎悴悴,光赤着一只脚板。田家兄弟还说笑话,壮村子里乡下人的胆,“县长就亲自来,也不用怕。我们守住上下洞,天兵天将都只好仰着个脖子看。看累了,把附近村子里的肥母鸡吃光了,县太爷还是只有坐轿子回县里去,莫奈我田老六何。” 县长早明白接近边境矿区人民蛮悍有问题,不易用兵威统治。本意只是利用人民怕父母官心理,名义上出巡剿匪,事实上倒是来到这个区域几个当地乡绅家住住,大吃大喝几顿,开开会,商量出个办法。于是那出事的一区负责人,即可将案中人货作好作歹交出,或随便提个把倒霉乡下人(或三五年前犯过案或只是穷而从不作坏事的)糊涂割下头来,挂在场集上一示众。另一面又即开会各村各保摊筹一笔清乡子弹费、慰劳费、公宴费、草鞋费,并把乡绅家的腊肉香肠敛个一两担,肥母鸡大阉鸡捉个三五十只,又作为治太太心气痛,要个“白花、阴干浆子货”百八十两,鲜红如血的箭头砂收罗个三五十两,于是吹着得胜军号,排队打道回衙。派秘书一面写新闻稿送省里拿津贴的报馆,宣称县座某日出巡,某日归来,亲自率队深入匪区击毙悍匪“赛宋江”和“彭咬脐”。一面又将这事当作一件真事情禀报给省政府,用卑职称呼同样宣传一番。花样再多一些,还可用某乡民众代表名义登个报,一注三下,又省事又热闹,落得个名利双收。机会好,官运好,说不定因此不久还将升作专员。 田家兄弟并不傻,对这种种心中有数。可是,虽看准了县座平时心理,却忽略了县长和大队长这时要面子争面子的情绪状态。 得到报告五点钟后,高枧属百余壮丁,奉命令集中,带了自卫武器和粮食,围剿老虎洞巨匪,县长并亲自督战。因为县长的驾临,已把一村子人和队长忙而兴奋到无可比拟情形。就中两个妇人格外粗心害怕,又十分忧愁,不知如何是好,沉默无语,一同躲在碾坊里,心抖抖的从矮围墙缺口看队伍出发。一个是冬生的老母,只担心被迫随同逃入老虎洞里的冬生,在混乱中会玉石俱焚,和那一伙强人同归于尽,自己命根子和一切希望从而割断。还有一个就是大队长的老母亲,以为为这件小事,和田家人结怨结仇,实在不是办法。与其兴师动众,让那些城里吃闲饭的警备队来大吃大喝办招待,把一村子人闹得个人心惶惶,鸡飞狗走,还不如派熟人办交涉,花点钱了事省心。两人身边还有那个新媳妇,脸上尚带着腼腆光辉,不知说什么好想什么好。大队长虽已骑上了那匹白骡子,斜佩了支子弹上膛的盒子炮,追随县长身后出发,象忽然体会到了寡母的柔弱爱情和有见识远虑,忙回头跑到碾坊里来。 “妈唉,妈唉,你不要为我担心,我们人多,不会吃亏的!” 可是一看到满老太太和杨大娘两双皱纹四锁湿莹莹的小小眼睛,和新媳妇一双害怕担心黑眼睛,就明白家中老一辈担心的还有更深一层意义,不免显得稍稍慌张失措,结结凝凝的说:“娘,你放心!我们不会随便杀死人的。都是家边人,无冤无仇。县长也说过,这回事只要肯交出冬生和……罚一点款,就可了结。我不会做蠢事杀一个人,让后代结仇结恨,缠个不休!” 老太太说:“你千万小心,不要出事!你不比县官,天大的祸都惹得起。惹了祸,一跑了事。你是本地人,背贴着土,你爷爷老子坟都埋在这里,可不能做错事!这一闹我心都疼破了求你老子保佑你,菩萨保佑你,我为你许了愿杀两只猪! 但愿平安无事!” 新媳妇年纪轻不甚懂事,只觉得大队长格外威武英浚一行人众向老虎洞出发时,村中妇孺长老,都一同站在门前田塍上和药王宫前面敞坪中看热闹。这个乱杂杂的队伍和雪后乡村的安静,恰恰形成一个对比,给人印象异常鲜明。 都不象在进行一件不必要的战争,只象是一种及时行乐的田猎。 老虎洞位置在高枧偏东二十里,差二里许路即和县属第九保区接壤。田姓在九保原是大姓,先数代曾出过一个贡生,一个参将,入民国又出过一个营长。有一房还管过两年猴子坪的水银矿。这点小小功名权势,在乡下是有相当意义的。影响到这一族的,是一部分子弟从庄稼汉转入县里中学读书,另外一部分子弟,又由田里转上山寨,保留个对泥田砚田均无兴趣不耕而获的幻想。先还只是用镰刀收获他人的庄稼,随同民国长期内战社会堕落的发展,到后即学会用火器收获他人的财物。有一些不肖子弟,在本村留不住脚后,方转入高枧属刨荒山。高枧属最富腴的土地原在满家住的村子,那一坝冬水田和四山茶桐梓漆,再加上去本村五里官路上的那个大市集,每逢三六九把附近五十里货物集中交易,即以山货杂物盐布茶漆的集散,也影响到许多人经济生活,得天独厚处,已够使得其他村保人民羡慕。加上满姓大户势力集中,自然更易为别的村保感到不平。老虎洞在高枧属算极荒瘠,地在乌巢河下游,入冬水源小,满河滩全是青石和杂草。夹岸是青苍苍两列悬崖,有些生长黄杨树杂木,有些却壁立如削,草木不生。老虎洞分上下二洞,都在距河滩百丈悬崖上,位置天生奇险,上不及天而下不及泉,却恰好有一道山缝罅可以上攀。一洞干涸,里面铺满白沙。一洞有天生井泉,冬夏不竭,向外直流成一道细小悬瀑。两洞面积大约可容上千人左右,平时只有十月后乡下人来熬洞硝,作土炮火药或烟火爆竹用,到兵荒马乱年头,乡下人被迫非逃难不可时,两属村子里妇孺,才带了粮食和炊具,一齐逃到洞中避难,待危险期过后再回村中。后来有逃难人在洞中生育过孩子,孩子长大成了事业,因此在干洞中修了个娘娘庙,乡下求子的就爬上洞中来求子,把庙中泥塑木雕女菩萨穿上丝绸绣花袍子,打扮得粉都都的。地方既常有香火供奉,也就不少人踪。只是究竟太险,地方虽美好实荒凉,站在洞口向下望,向远望,有时但见一片烟岚笼罩树木岩石,泉水淙淙,怪鸟一鸣,令人生绝俗离世感。 两个洞既为田家人预先占据,把路一堵住,便成绝地。除附近小小山缝还生长些细藤杂树,鼯鼠猿猱可以攀援,任何人想上下都不可能。 做案的田家人,本意不过是把土货夺过手,放冬生回去传话,估量满家有钱怕事,可以换两三支枪。事情并不打量扩大。凑巧冬生和拐巧秀逃到田家寨子吹唢呐的一位迎面碰头,于是把冬生暂时扣下,且俟派人接头换得了枪,大家向贵州边上逃奔时再释放冬生。不意吴用孔明算左了计,把握不住现实。大队长为面子计,竟大张声势邀县长出巡剿匪。这一来,因激生变,不能瓮中捉鳖,让人暗算,大伙儿只好一齐逃入老虎洞,以逸待劳,把个大队长拖软整融再办交涉。 当地人民武力集中在河下悬崖两头,预备用封锁方式围困田家人时,洞中一伙当真即以逸待劳,毫不在意,每天在上面打鼓打锣叫嚷笑闹。一切都若有恃无恐,要持久战下去。 且算定持久下去,官方和高枧一村子人,都必然在疲劳饥饿下自认失败。地势既有利于洞中一伙,下面新火器不仅无从使用,且得从草丛石罅间找寻掩蔽,防备上面用火器或石卵瞄准,好些情形都和荷马史诗上所叙战事方法相差不多。今古不同处,即在这种情形下,纵再有个聪明人想得出用大木马装载武士,也无法接近洞口,趁隙入洞。 县长先是远远的停在一个大石堆后,指挥这个攻势。打了百十枪后,不意上面锣鼓声更加热闹。天已入暮,山谷中夜风转紧,只好停止进攻,派兵士砍松树就僻处搭棚,升火造饭,大家过夜。 第二天想出了主意,调三十名县警队从三里外红岩口爬上对山,伏在对山悬崖上向洞中取准,把锣鼓打息了一会儿,随后却忽然发现洞中三尊穿红缎袍子的塑像,直逼洞口,锣鼓又重新自洞中传出。枪弹虽打中洞口目标,实无从伤着那些混和野性与顽劣作成的嘲侮表现。洞中当真有新式武器,洞口还击了十来响枪,大队长从枪声中分辨得出有当时著名的春田、小口紧和盒子炮,而且一共有五支枪,比侦探报告还多一支。 大队长虽杀羊宰猪作犒劳,还为县长预备腊肉野味和茅台酒,又派人从家中带了虎皮狸子皮褥垫行军床过野外生活,到了第四天,县长的打猎趣味已索然兴尽,剿匪兴奋则真如田家兄弟说的,完全用疲倦代替,借故说县里还要开清乡会议,得赶回去主持。又说洞中匪徒,已成瓮中之鳖,迟早终必授首,只要派少数人把住山脚路口,再好好计划守住岩壁两端和红岩口村子大路,匪徒纵再顽狠,不久也依然会授首成擒!于是召集高枧人民,训话一个半钟头,指挥了一大套战略,还零零碎碎称引了许多似可解不可解《孙子兵法》上的话语,证实武德武学两臻善美外,县长于是上了轿,押着三十个缩缩瑟瑟的土制队伍,和几担队长贡献的土特产,一大坛米酒,一大坛菌子油,以及一笔来自人民的犒劳,把个一百四十斤的肥官官肉砣砣,压在三个轿夫背上,摇摇荡荡回返县城去了。 大队长作了督战官,采用了“军师吴用”的意见,用《孙子兵法》上成语,稳住了自己失败意识,继续包围下去。 到了第七天,高枧属其他村子里的自卫队。带来的粮食大半已吃光了,又已快到过年时节,各有事做,不能不请求回家。大队长的意见,天气那么冷,全部回家也极自然。可是县长却于这时节来了个极严厉命令,“限旬日攻克,不得迁延支吾,致干未便”。末尾一句话,好象是把大队长腰上重重踢了一脚,不免闷昏昏的,又急又气。真真是小不忍则乱大谋,深悔事先不和母亲商量,结果弄得个骑虎难下。 局中师爷和我各背了个被卷,去红岩口老虎洞观战。先是到河下看了许久,又爬上对山去,欣赏一番。一切情景都象只宜于一个风景画家取材而预备的,不是为流血而预备的。 可是事实两个山洞中却正有三十来个生气活跃的人在被围困中。倘若一直围下去,总有一天洞中人会全体饿死的。然而这时节山洞中却日夜可闻锣鼓欢呼声。师爷即景生情,想出了个新主意,以为从后面必可爬上山岩。若爬得上去,估计顶上距洞口不会到一百五十步。村子中有的是石匠,为什么不调遣两个到老虎洞顶上去,慢慢的从岩缝打条小路下达洞口,从上面作个攻势?不及到洞口,我们就可以派个人去办交涉,和里面掌舵的谈谈条件,看看是不是可以谈得开。 两个石匠当真就着手工作,打了七八天,到得峰壁顶上时,方知道山夹缝石头错落,还可攀藤附葛勉强上下。因此同时在山顶上也派了人防守,免得从这条路逃脱。仅仅九天,那悬崖路已开到离上洞不及三丈远近,已可听得洞中人谈话。 大队长从顶上攀着绳子溜到那个石嘴上去,招呼洞里人开谈判。只要允许把人货枪三者一齐交出,即可保障一伙人生命安全。洞中人却答应还人还货,可不缴枪。为的是缴了枪,目前虽可以一切无事,此后几个人安全可就无多大把握。尤其是首谋的田家兄弟,和那个拐巧秀逃走吹唢呐的中寨人,在洞口称五哥管事的,怕大队长饶放不过。若不缴枪呢,大队长一方面又不免担心。因为乡下人习性他摸得熟,事本来即从“不服气”挑起,这次不成功,从口中抠出了肉团团,气咽不下,还会闪不知作出更严重的举动,再向三十里边上一跑了事,到后又由局里师爷和那中寨人商讨办法,问题依然僵持,不能解决。不过却因此知道巧秀的确藏在洞中做押寨夫人,师爷叫她时她不则声。 最后一着是冬生的妈杨大娘,腰上系着一条粗麻绳,带了两件新衣,一双鞋,两斤糍粑,攀藤援葛慢慢下到洞口上边绝壁路尽处,来作活招魂。 “冬生,冬生,你还在吗?” 只听到洞里有个人传话:“冬生,冬生,有人叫你!你妈来了!” 被扣留的冬生,一会会也爬到了洞口边,仰着头又怯又快乐的叫他的娘,“妈唉,妈唉,我还活着,不冷不饿,你不用担心!”脆弱声音充满了感情。 杨大娘泪眼婆娑的半哭半嘶:“冬生,你还活着,你可把人活活急死!你老子前三世作了什么孽,报应到你头上来!你求求他们放你出来啊!”一面悲不自胜一面招呼巧秀和田家兄弟,“田老大老二,我杨家和你又无冤无仇,杨家香火只有这一苗苗,为什么不积点德放他出来?巧秀,巧秀,你个害人精!你也做点好事,说句好话!满家养了你十六年,待你如亲生儿女一样,你还不长翅就想远走高飞!” 巧秀害了羞不便回嘴,洞口田老二却说:“杨大娘,要你大队长网开一面就好!大家都是家乡人,何必下毒手一网打尽?大队长说要饿死我们。我不相信,再拖半年我们也饿不死的。我们说话算话,冤有头债有主,不会错认人。满家人仗势逞强要县长来红岩口清乡,把一村子里鸡鸭清掉,不成功,坐了三顶拐轿子打道回衙门了。我们田家有一个人死了,要他满家赔一双。我们能逃也不逃,看他拖得到多久。” “这是你们自己的账,管我姓杨的娃娃什么事?” “杨大娘你放心,你冬生在这里,我们不会动他一根毫毛。 你问问他是不是挨饿受寒。解铃还是系铃人,事情要看队长怎么办!” 杨大娘无可奈何,把带来的一点吃用东西抛下去,只好伤心绝望离开了那个地方。这地方不久就换上了几个乡下憨子,带了大毛竹作成夹有辣子末的烟火,绑缚在长竹杆一端,点燃后悬垂下到洞口边,一会会,就只见有毒烟火吼着向洞口冒烟喷火,使得两山夹谷连续着奇怪怕人回声。洞里人却想出办法,把一个临时缚成的木叉抵住竹杆向旁边挪移。烟火爆裂时更响得山谷震动。可是很显然,这一切发明实无济于事,完全近于儿戏。 攻守两方都用尽了乡下人头脑,充满了古典浪漫气氛,把农村庄稼人由于万千年渔猎耕耘聚集得来的智慧知识用尽后,两方面都还不服输,终不让步。熬到第十七天后,洞中因人数不足,轮流防守过于饥疲,一个大雾早上,终于被几个高枧乡下壮汉,充满狩猎勇敢兴奋,攻占了干洞口。守洞的十四个人,来不及向上面水洞逃走,不能不向里面退去,虽走绝路还是不肯缴械投降。因为攻打这个洞口,高枧人有一个受伤死去,高枧的石匠于是在洞里较窄处砌上一堵石墙,封住了出路,几个人轮班守祝一面从山下附近人家抬了个车谷子的木风驴上山来,在石墙间开了个孔道,预备了二三十斤辣子,十来斤硫磺,用炭火慢慢燃起有毒浓烟来,就摇转木风驴,把毒烟逼扇入洞口。一切设计还依然从渔猎时取得经验,且充满了渔猎基本兴奋。这个洞里既无水可得,那十四个乡下人半天后就被闷死了。过了三天毒烟散尽后,团队上有人入洞里去检察,才知道十四个人都已伏地断气多时,还同时发现了二十多只大白耗子,每头都有十多斤重,肥敦敦的和小猪一样。队上人把十四个人的手都齐腕砍下,连同那些大耗子,挑了一担手,四担耗子,运到高枧团防局,把那些白手一串一串挂到局门前胡桃树下示众。一村子妇女小孩们都又吓怕又好奇,远远的站在田埂上瞧看这个陈列。第二天大清早,副队长就把这个东西押上县城报功去了。 干洞攻下第五天,水洞口也被几个乡下猛人攻入,逼得剩余的一群,不能不向洞中深处逃去。但这一回情势可不大相同,攻守双方都十分明白。这个洞的形势十分特别,一进去不到五丈,即有一道高及丈许的岩门,必向上爬丈多高方能深入。里面井泉四时不竭,洞里还温暖干燥,非常宜于居祝且里面高大宏敞,漆黑异常,看洞口却居高临下,十分清楚。里边人便溺随水流出,占据洞口的人饮料就大成问题,得从山下取水。冬生和巧秀都在洞中,前一回办法显然已不宜用也不中用,还得用坐困方法等待变化。因此在洞里近岩壁处,依然砌了一道墙,把内外封锁。大队长和十多个人守住洞口,也用个以逸待劳方法等待下去。 杨大娘又来回跑四十里路,爬上悬岩洞口为冬生办了一次交涉,不能成功,虚虚怯怯带着碎心的忧苦回转村子里去了。局里师爷愿意告奋勇进洞,用生命担当彼此平安,也商量不出结果。洞外为表示从容,大队长派人从家中搬了留声机来唱戏,慰劳团队族人。里面为对抗这种刺激,在锣鼓声中还加上一个呜呜咽咽的唢呐,吹了一遍《山坡羊》又吹一遍《风雪满江山》,原来中寨人带了巧秀上路时,并不忘记他的祖传乐器,还保留得上好。 但彼此强弱之势已渐分,加上县长又派了个小队长来视察了一回,并带了个命令来,认为除恶务尽,悍匪不容漏网,并奖励了几句空话,使得大队长更不能不做个斩草除根之计。 洞里一面知道事已绝望,情绪越来越凝固激越。田家兄弟一再要把冬生处分出气,想用手叉住孩子喉管时,总亏得巧秀解围,请求不要把他人出气,好汉作事好汉当,才象个男子。 冬生终得幸而免。 先是上下两洞未陷落,山顶未封锁时,大家要逃走还来得及,本可抛下重器悄悄沿山缝逃走。不过既有言在先,说要拖个一年半载,把高枧人满家累倒,这一走未免损失田家体面,将来见不得人。加上个自以为占据天险,有恃无恐,所以这次胆大轻敌,不免小觑了对方。到半月后经过一回会议分析检讨,结果有十六个少壮,揣带一腰带烟土,半夜里爬山沿山缝小路逃走,预备向下河去掉换几支短枪,再返回来找机会打救援。其余人都刺手指吃了血酒,盟神发誓,有福同享,有祸同当,至死不离本位。下洞既已失陷,生力军牺牲大半,上洞中连同巧秀和冬生,已经只余八个人。虽说洞口已砌了墙,隔绝内外,还是不能不防备万一,六个人分成两班,分班轮流坐在洞里崖壁高处放哨。巧秀和冬生却不分派职务,可以各处走动。 冬生和巧秀原本极熟,一个月来患难中同在一处,因此谈起了许多事情。冬生和她谈起逃走后一村子里的种种,从满家事情谈起,直到他自己离开药王宫那天下午为止。加上这一个月来洞中生活,从巧秀看来,真好象是整本《梁山泊》、《天雨花》,却更比那些传奇唱本故事离奇动人。把这一月经过的日子和以前十七年岁月对比,一切都简直象在梦里,更分不清目前究竟是真是梦。 巧秀听过后吁了吁气说:“冬生,我们都落了难,是命里注定,不会有人来搭救了!” 冬生福至心灵,忽然触着了机关,从石罅间看出一线光明,“巧秀,人不来打救我们要自寻生路。我们悄悄的去和五哥说,大家不要在这里同归于尽,死了无益!只有这一着棋是生路!” “他们都吃了血酒,赌过咒,同生共死,你一说出口,刀子会窝心扎进去!” “你和他有床头恩爱情分,去说说好!他们做他们的英雄,我们做我们的爬爬虫,悄悄的爬了出去吧。” 当巧秀趁空向吹唢呐解闷的中寨人诉说心意时,中寨人愣愣的不则一声。巧秀说,“你要杀我你就杀了我,我哼也不哼一声。我愿意和你在这洞里同生共死,血流在一块。不想我死,你也不愿死,做做好事,放冬生一条生路,杨大娘家只有这一个命根根,人做好事有好报应,天有眼睛的!” 中寨人心想:“冬生十五岁,你十七岁,我二十一岁,都不应当死!可是命里注定,谁也脱不了!” 巧秀说:“五哥,你拿定主意再说吧。要死我俩一块死,想活我陪你活。” 中寨人低低叹了口气:“我要活,人不让我们活,天不让我们活!” 谈话于此就结束了。思索却继续在这个二十一岁青春生命中作各种挣扎燃烧。 到了晚上,派定五哥和另外两个人守哨。大家都已经一个月不见阳光,生活在你死我亡紧张中苦撑,吃的又越来越坏,所以都疲乏万分。两个人不免都睡着了。只中寨人反复嚼着和巧秀白天说的话,兴奋未眠。在洞中生活过了很久,原来还有一盏马灯,大半桶煤油,到后来为节省煤油,在灯下也无事可作,就不再用灯,只凭轻微呼吸即可感觉分别各人的距离和某一人。守哨的去洞口较近,休息的在里边,两者相去有二三十丈。中寨人从呼吸上辨别得出巧秀和冬生都在近旁,轻轻的爬到他们身边去,摇醒了两个人。 “冬生,冬生,你赶快和你嫂子溜下崖去,带她出去,凭良心和队长说句好话,不要磨折她!这回事情是田家兄弟和我起的意,别人全不相干!我们吃过了血酒,不能卖朋友,要死一齐死在这个洞里了。巧秀还年青,肚子里有了毛毛,让她活下来,帮我留个种。你应当帮她说句话,不要昧良心!” 大队长在洞口拥着一条獾子皮的毯子,正迷蒙入睡,忽然警觉,听到洞里窸窣作响,好象有人在急促的爬动。随即听到一个充满了惶急恐怖脆弱低低呼喊:“大队长,大队长,赶快移开石头,救我的命!赶快些,要救命!” 大队长一面知会其他队兵,一面低声招唤,“冬生,是你吗?你是鬼是人?你还活着吗?” “你赶快!是我!我鼻子眼睛都好,全胡全尾的!”末一句原是乡下顽童玩蟋蟀的术语,说得几人都急里迸笑。 石墙撤去一道小口,把人拖出后,看看原来先出的是巧秀,前后离开了高枧不到五十天的巧秀。冬生出来后还来不及说话,就只听到里面狂呼,且象是随即发生了疯狂传染。很明显,冬生巧秀逃脱事已被人发觉,中寨人作了卖客,洞中同伙发生了火并。中寨人似乎随即带着长嗥,被什么重东西扭着毁了。二十一岁的生命,完了。夜既深静,洞中还反复传送回音,十分凄冽怕人。几人紧张十分的忙把墙缺口封上,静听着那个火并的继续,许久许久才闻及一片毒咒混在呻吟中从洞穴深处喊出,虽微弱却十分清楚:“姓满的,姓满的,你要记着,有一天要你认得我家田老九!” 第二天,发觉洞中流出的泉水已全是红色。两个乡丁冒险进洞去侦察,才发现剩下几个人果然都在昨晚上一种疯狂痉挛中火并,相互用短兵刺得奄奄垂毙了。田家老大似乎在受了重伤后方发觉在暗黑中和他搏斗的是他亲兄弟,自己一匕首扎进心窝子死了。那弟弟受伤后还爬到近旁井泉边去喝水,也伏在泉边死了。到处找寻巧秀的情人,那个吹唢呐的中寨人,许久才知道他是坠入洞壁左侧石缝中死去的。大队长押了从洞中清扫得来的几担杂物,剩余烟土和十只人手,两个从洞中夺回死里逃生的生口,不成人形的巧秀和冬生。冬生手上还提着那个唢呐。封了洞穴,率队回转高枧,预备第二天再带领这十只惨白的手和两个与案情有关的生口,上县城报功,过堂。 当那一串人手依旧悬挂在团防局门前胡桃树下,全村子里妇女老幼都围住附近看热闹时,冬生和巧秀,都在满家大庄子侧屋烤火。各已换了干净衣裳,坐在大火盆边,受老太太、杨大娘、师爷、大队长、二少爷和作客人的我作种种盘问。冬生虽身体憔悴,一切挫折似乎还不曾把青春的火焰弄熄,还一面微笑,一面叙述前前后后事情。一瞥忽发现杨大娘对他痴痴的看定,热泪直流,赶忙站起来走了两步,“娘,你看我不是全胡全尾的回来了吗?” “你全胡全尾,可知道田家人死了多少?作了些什么孽要这样子!” 巧秀想起吹唢呐的中寨人,想起自己将来,低了头去哭了。 满老太太说:“巧秀,不要哭,一切有我!你明天和大队长上县里去,过一过堂,大队长就会作保,领你回来,帮我看碾坊。这两天溪里融雪,水已上了一半堤坝,要碾米过年! 冤仇宜解不宜结,我明年要做七天水陆道场,超度这些冤枉死了的人,也超度那个中寨人。——”当我和师爷和大队长过团防局去时,听到大队长轻轻的和师爷说,“他家老九子走了,上下洞都找不到。”又只听到师爷安慰大队长说,“冤家宜解不宜结,老太太还说要做七天七夜道场超度,得饶人处且饶人!” ……… 快过年了,我从药王宫迁回满家去,又住在原来那个房间里。依然是巧秀抱了有干草干果香味的新被絮,一声不响跟随老太太身后,进到房中。房中大铜火盆依然炭火熊熊爆着快乐火星,旁边有个小茶罐咝咝作响。我依然有意如上一次那么站到火盆边烘手,游目四瞩,看她一声不响的为我整理床铺,想起一个月以前第一回来到这房中作客情景,因此故意照前一回那么说,“老太太,谢谢你!我一来就忙坏了你们,忙坏了这位大姐!……”不知为什么,喉头就为一种沉甸甸的悲哀所扼住,想说也说不下去了。我起始发现了这房中的变迁,上一回正当老太太接儿媳妇婚事进行中,巧秀逃亡准备中,两人心中都浸透了对于当时的兴奋和明日的希望,四十天来的倏忽变化,却俨然把面前两人浸入一种无可形容的悲恻里,且无可挽回亦无可补救的直将带入坟墓。虽然从外表看来,这房中前后的变迁,只不过是老太太头上那朵大红绒花已失去,巧秀大发辫上却多了一小绺白绒绳。* 巧秀的妈被人逼迫在颈脖上悬个磨石,沉潭只十六年,巧秀的腹中又有了小毛毛。而拐了她同逃的那个吹唢呐的中寨人,才二十一岁,活跳跳的生命即已不再活在世界上,却用另外一种意义更深刻的活在十七岁巧秀的生命里,以及活在这一家此后的荣枯兴败关系中。 我还不曾看过什么“传奇”,比我这一阵子亲身参加的更荒谬更离奇,也想不出还有什么“人生”,比我遇到的更自然更近乎人的本性——一切都若不得已。 满家庄子在新年里,村子中有人牵羊担酒送匾,把大门原有的那块“乐善好施”移入二门,新换上的是“安良除暴”。上匾这一天,满老太太却借故吃斋,和巧秀守在碾坊里碾米。 一九四七年十月北平 巧秀和冬生 雪在融化。田沟里到处有注入小溪河中的融雪水,正如对于远海的向往,共同作成一种欢乐的奔赴。来自留有残雪溪涧边竹篁丛中的山鸟声,比地面花草占先透露出一点春天消息,对我更俨然是种会心的招邀。就中尤以那个窗后竹园的寄居者,全身油灰、颈脖间围了一条锦带的斑鸠,作成的调子越来越复杂,也越来越离奇,好象在我耳边作成一种对话,代替我和巧秀的对话:“巧秀,巧秀,你可当真要走?你千万莫走!” “哥哥,哥哥,喔。你可是叫我?你从不理我,怎么好责备我?” 原本还不过是在晓梦迷蒙里,听到这个古怪荒谬的对答,醒来不免十分惆怅。目前却似乎清清楚楚的,且稍微有点嘲谑意味,近在我耳边诉说。我再也不能在这个大庄院住下了。 因此用“欢喜单独”作理由,迁移了个新地方,村外药王宫偏院中小楼上。这也可说正是我自己最如意的选择。因为庙宇和村子有个大田坝隔离,地位完全孤立。生活得到单独也就好象得到一切,为我十八岁年纪时来这里作客所需要的一切。 我一生中到过许多希奇古怪的去处。过了许多式样不同的桥,坐过许多式样不同的船,还睡过许多式样不同的床。可再没有比半月前在满家大庄院中那一晚,躺在那铺楠木雕花大床上,让远近山鸟声和房中壶水沸腾,把生命浮起的情形心境离奇。以及迁到这个小楼上来,躺在一铺硬板床上,让远近更多山鸟声填满心中空虚所形成一种情绪更幽渺难解! 院子本来不小,大半都已被细叶竹科植物所遮蔽,只余一条青石板砌成的走道可以给我独自散步。在丛竹中我发现有宜于作手杖的罗汉竹和棕竹,有宜于作箫管的紫竹和白竹,还有宜于作钓鱼竿的蛇尾竹。这一切性质不同的竹子,却于微风疏刷中带来一片碎玉倾洒,带来了和雪不相同的冷。更见得幽绝处,还是那个小楼屋脊。因为地方特别高,宜于遥瞻远瞩,几乎随时都有不知名鸟雀在上面歌呼。有些见得分外从容,完全无为的享受它自己的音乐,唱出生命的欢欣。有些又显然十分焦躁,如急于招朋唤侣,而表示对于爱情生活的渴望。那个油灰色斑鸠更是我屋顶的熟客,本若为逃避而来,来到此地却和它有了更多亲近机会。从那个低沉微带忧郁反复嘀咕中,始终象在提醒我一件应搁下终无从搁下的事情——巧秀的出走。即初来这个为大雪所覆盖的村子里,参加朋友家喜筵过后,房主人点上火炬预备送我到偏院去休息时,随同老太太身后,负衾抱裯来到我房中,咬着下唇一声不响为我铺床理被那个十七岁乡下姑娘巧秀。我正想用她那双眉毛和新娘子眉毛作个比较,证实一下传说可不可靠。并在她那条大辫子和发育得壮实完整的四肢上,做了点十八岁年青人的荒唐梦。不意到第二天吃早饭桌边,却听人说她已带了个小小包袱,跟随个吹唢呐的乡下男人逃走了,在那个小小包袱中,竟象是把我所有的一点什么东西,一颗心或一种梦,也于无意中带走了。 巧秀逃走已经半个月,还不曾有回头消息。试用想象追寻一下这个发辫黑、眼睛光、胸脯饱满乡下姑娘的去处,两人过日子的种种,以及明日必然的结局,自不免更加使人茫然若失。因为不仅偶然被带走的东西已找不回来,即这个女人本身,那双清明无邪眼睛所蕴蓄的热情,沉默里所具有的活跃生命力,一切都远了,被一种新的接续而来的生活所腐蚀,遗忘在时间后,从此消失了,不见了。常德府的大西关,辰州府的尤家巷,以及沅水流域大小水码头边许多小船上,经常有成千上万接纳客商的小婊子,脸宽宽的眉毛细弯弯的,坐在舱前和船尾晒太阳,一面唱《十想郎》小曲遣送白日,一面纳鞋底绣花荷包,企图用这些小物事连结水上来去弄船人的恩情。平凡相貌中无不有一颗青春的心永远在燃烧中。一面是如此燃烧,一面又终不免为生活缚住,挣扎不脱,终于转成一个悲剧的结束,恩怨交缚气量窄,投河吊颈之事日有所闻。追源这些女人的出处背景时,有大半和巧秀就差不多。 缘于成年前后那份痴处,那份无顾忌的热情,冲破了乡村习惯,不顾一切的跑去。从水取譬,“不到黄河心不死”。但这些从山里流出的一脉清泉,大都却不曾流到洞庭湖,便滞住在什么小城小市边,水码头边,过日子下来。向前不可能,退后办不到,于是如彼如此的完了。 我住处的药王宫,原是一村中最高会议所在地,村保国民小学的校址,和保卫一地治安的团防局办公处。正值年假,学校师生都已回了家。会议平时只有两种:积极的是春秋二季邀木傀儡戏班子酬神还愿,推首事人出份子。消极的便只是县城里有公事来时,集合士绅人民商量对策。地方治安既不大成问题,团防局事务也不多,除了我那朋友满大队长自兼保长,局里固定职员,只有个戴大眼镜读《随园食谱》用小绿颖水笔办公事的师爷,另一个年纪十四岁头脑单纯的局叮地方所属自卫武力,虽有三十多支杂色枪,平时却分散在村子里大户人家中,以防万一,平时并不需要。换言之,即这个地方经常是冷清清的。因为地方治安无虞,农村原有那分静,表面看也还保持得上好。 搬过药王宫半个月来,除了和大队长赶过几回场,买了些虎豹皮,选了些斗鸡种,上后山猎了几回毛兔,一群人一群狗同在春雪始融湿滑滑的涧谷石崖间转来转去,搅成一团,累得个一身大汗,其余时间居多倒是看看局里老师爷和小局丁对棋。两人年纪一个已过四十六七,一个还不及十五,两面行棋都不怎么高明,却同样十分认真。局里还有半部石印。这地方环境和空气,才真宜于读! 不过更新的发现,却是从局里住屋一角新孵的一窝小鸡上,及床头一束束不知名草药的效用上,和师爷于短时期即成了个忘年交,又从另外一种方式上,和小局丁也成了真正知己。先是翻了几天,以为“青凤”“黄英”会有一天忽然掀帘而入,来此以前且可听到楼梯间细碎脚步声,事实上雀鼠作成的细碎声音虽多,青凤黄英始终不露面。这种悬想的等待,既混和了恐怖与欢悦,对于十八岁的生命言自然也极受用。可是一和两人相熟,我就觉得抛下那几本残破小书实在大有道理,因为只要我高兴,随意浏览另外一本大书某一章节,都无不生命活跃引人入胜! 巧秀的妈原是溪口人,二十三岁时即守寡,守住那不及两岁大的巧秀和七亩山田。年纪青,不安分甘心如此下去,就和一个黄罗寨打虎匠偷偷相好。族里人知道了这件事,想图谋那片薄田,捉奸捉双,两人终于生生捉住,一窝蜂把两人拥到祠堂里去公开审判。本意也只是大雷小雨的将两人吓一阵,痛打一阵,大家即从他人受难受折磨情形中,得到一种离奇的满足,再把她远远的嫁去,讨回一笔财礼,作为脸面钱,用少数买点纸钱为死者焚化,其余的即按好事出力的程度均分花用。这原是本地旧规矩,凡事照规矩作去,他人无从反对。不意当时作族长的,巧秀妈未嫁时,曾拟为跛儿子讲作儿媳妇,巧秀妈却嫌他一只脚,不答应,族长心中即憋住一腔恨恼。后来又借故一再调戏,反被那有性子的小寡妇大骂一顿,以为老没规矩老无耻。把柄拿在寡妇手上,还随时可以宣布。如今既然出了这种笑话,因此回复旧事,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极力主张把黄罗寨那风流打虎匠两只脚捶断,且当小寡妇面前捶断。私刑执行时,打虎匠咬定牙齿一声不哼,只把一双眼睛盯看着小寡妇。处罚完事,即预备派两个长年把他抬回二十里外黄罗寨去。事情既有凭有据,黄罗寨人自无话说。可是小寡妇呢,却当着族里人表示她也要跟去。 田产女儿通不要,也得跟去。这一来族中人真是面子失尽。尤其是那个一族之长,心怀狠毒,情绪复杂,怕将来还有事情,倒不如一不做二不休连根割断,竟提议把这个不知羞耻的贱妇照老规矩沉潭,免得黄罗寨人说话。族祖既是个读书人,有个小小功名,读过几本“子曰”,加之辈分大,势力强,且平时性情又特别顽固专横,即由此种种,同族子弟不信服也得畏惧三分。如今既用维持本族名誉面子为理由,提出这种兴奋人的意见,并附带说事情解决再商量过继香火问题。人多易起哄,大家不甚思索自然即随声附和。合族一经同意,那些年青无知好事者,即刻就把绳索和磨石找来,督促进行。在纷乱下族中人道德感和虐待狂已混淆不可分。其他女的都站得远远的,又怕又难受,无可奈何,只轻轻的喊着“天”,却无从作其他抗议。一些年青族中人,即在祠堂外把那小寡妇上下衣服剥个精光,两手缚定,背上负了面小石磨,并用藤葛紧紧把石磨扣在颈脖上。大家围住小寡妇,一面无耻放肆的欣赏那个光鲜鲜的年青肉体,一面还狠狠的骂女人无耻。小寡妇却一声不响,任其所为,眼睛湿莹莹的从人丛中搜索那个冤家族祖。深怕揭底的族祖,却在剥衣时装作十分生气,上下狠狠的看了小寡妇几眼,口中不住骂“下贱下贱”,装作有事不屑再看,躲进祠堂里去了。到祠堂里就和其他几个年长族人商量打公禀禀告县里,准备大家画押,把责任推卸到群众方面去,免得将来出其他事故。也一面安慰安慰那些无可无不可年老怕事的族中长辈,引些圣经贤传除恶务尽的话语,免得中途变化。到了快要下半天时候,族中一群好事者,和那个族祖,把小寡妇拥到溪口,上了一只小船,架起了桨,沉默向溪口上游长潭划去。女的还是低头无语,只看着河中荡荡流水,以及被双桨搅碎水中的云影星光。也许正想起二辈子投生问题,或过去一时被族祖调戏不允许的故事,或是一些生前“欠人”“人欠”的小小恩怨。也许只想起打虎匠的过去当前,以及将来如何生活。不及两岁大的巧秀,明天会不会为人扼喉咙谋死?临出发到河边时,一个老表嫂抱了茫然无知的孩子,想近身来让小寡妇喂一口奶,老族祖一见,吼了一声,大骂“老狐狸,你见了鬼,还不赶快给我滚开!”一脚踢开。但很奇怪,从这妇人脸色上,竟看不出恨和惧,看不出特别紧张,一切都若平静异常。至于一族之长的那一位呢,正坐在船尾梢上,似乎正眼也不想看那小寡妇。其实心中却漩起一种极复杂纷乱情感。为去掉良心上那些刺,只反复喃喃以为这事是应当的,全族脸面攸关,不能不如此。自己既为一族之长,又读过圣贤书,实有维持道德风化的责任,当然也并不讨厌那个青春康健光鲜鲜的肉体;讨厌的倒是,“肥水不落外人田”,这肉体被外人享受。妒忌在心中燃烧,道德感益发强,迫虐狂益发旺盛,只催促开船。至于其他族中人呢,想起的或者只是那几亩田将来究竟归谁管业,都不大自然。因为原来那点性冲动已成过去,都有点见输于小寡妇的沉静情势。小船摇到潭中最深处时,荡桨的把桨抽出水,搁在舷边。船停后轻轻向左旋着,又向右旋。大家都知道行将发生什么事。一个年纪稍大的某人说,“巧秀的娘,巧秀的娘,冤有头,债有主,你心里明白,好好的去了吧。你有什么话嘱咐,就说了吧。”小寡妇望望那个说话安慰她的人,过一会儿方低声说。“三表哥,做点好事,不要让他们捏死我巧秀喔。 那是人家的香火!长大了,不要记仇,就够了!”大家静默了。 美丽黄昏空气中,一切沉静。先是谁也不肯下手。老族祖貌作雄强,心中实混和了恐怖与矜持,走过女人身边,冷不防一下子把那小寡妇就掀下了水。轻重一失衡,自己忙向另外一边倾坐,把小船弄得摇摇晃晃。人一下水,先是不免有一番小小挣扎,因为颈背上悬系那面石磨相当重,随即打着旋向下直沉。一阵子水泡向上翻,接着是水天平静。船随水势溜着,渐渐离开了原来位置。船上的年青人眼都还直直的一声不响望着水面。因为死亡带走了她个人的耻辱和恩怨,却似乎留念给了每人一份看不见的礼物。虽说是要女儿长大后莫记仇,可是参加的人哪能忘记自己作的蠢事。几个人于是俨然完成了一件庄严重大的工作,把船掉了头。死的已因罪孽而死了,然而“死”的意义却转入生者担负上,还得赶快回到祠堂里去叩头,放鞭炮挂红,驱逐邪气,且表示这种“勇敢”和“决断”兼有真正愚蠢的行为,业已把族中受损失的“荣誉”收复。事实上,却是用这一切来祓除那点在平静中能生长,能传染,影响到人灵魂或良心的无形谴责。即因这种恐怖,过四年后,那族祖便在祠堂里发狂自杀了。只因为最后那句嘱咐,巧秀被送到三十里外的高枧满家庄院,活下来了。 巧秀长大了,亲眼看过这一幕把她带大的表叔,团防局的师爷,原本有意让她给满家大队长做小婆娘,有个归依,有个保护。只是老太太年老见事多,加之有个痛苦记忆在心上,以为凡事得从长作计。巧秀对过去事又实在毫无所知,只是不乐意。年龄也还早,因此暂时搁置。 巧秀常到团防局来帮师爷缝补衣袜,和冬生也相熟。冬生的妈杨大娘,一个穷得厚道贤慧的老妇人,在师爷面总称许巧秀。冬生照例常常插嘴提醒他的妈,“我还不到十五岁,娘。”“你今年十五明年就十六,会长大的!”两母子于是在师爷面前作些小小争吵,说的话外人照例都不甚容易懂。师爷心中却明白,母子两人意见虽对立,却都欢喜巧秀,对巧秀十分关心。 巧秀的逃亡正如同我的来到这个村子里,影响这个地方并不多,凡是历史上固定存在的,无不依旧存在,习惯上进行的大小事情,无不依旧照常进行。 冬生的母亲一村子里通称为杨大娘。丈夫十年前死去时,只留下一所小小房屋和巴掌大一片菜地。生活虽穷然而为人笃实厚道,不乱取予,如一般所谓“老班人”。也信神,也信人,觉得这世界上有许多事得交把神,又简捷,又省事。不过有些问题神处理不了,可就得人来努力了。人肯好好的做下去,天大难事也想得出结果;办不了呢,再归还给神。如其他手足贴近土地的农村人民一样,处处尽人事而信天命,生命处处显出愚而无知,同时也处处见出接近了一个“夙命论”者,照读书人说来就是个“道”字。冬生在这么一个母亲身边,在看牛,割草,捡菌子,和其他农村子弟生活方式中慢慢长大了,却长得壮实健康,机灵聪敏。只读过一年小学校,便会写一笔小楷字,且跟团防局师爷学习,懂得一点公文程式。作公丁收入本不多,惟穿吃住已不必操心。此外每月还有一箩净谷子,一点点钱。这份口粮捎回作家用,杨大娘生活因之也就从容得多。且本村二百五十户人家,团丁是义务性质不拿工薪的。有公职身分公份收入阶层总共不过四五人,除保长队长和那个师爷外,就只那两个小学教员,开支都不大。所以冬生的地位,也就值得同村小伙子羡慕而乐意得到它。职务在收入外还有个抽象价值,即抽丁免役,且少受来自城中军政各方的经常和额外摊派。凡是生长于同式乡村中的人,都知道上头的摊派法令,一年四季如何轮流来去,任何人都招架不住,任何人都不可免,惟有吃公事饭的人,却不大相同。正如村中“一脚踢”凡事承当的大队长,派人筛锣传口信集合父老于药王宫开会时,虽明说公事公办,从大户带头摊起,自己的磨坊、油坊,以及在场上的槽坊,小杂货铺统算在内,一笔数目照例比别人出的多。且愁眉不展的抱怨周转不灵,有时还得出子利举债。可是村子里人却只见到队长上城回来时,总带了些使人开眼的文明玩意儿,或换了顶呢毡帽,或捎了个洋水笔,遇有作公证画押事情,多数公民照例按指纹或画个十字,少数盖章,大队长却从中山装胸间口袋上拔出那亮晃晃圆溜溜宝贝,写上自己的名字,已够使人惊奇。一问价钱数目才更吓人,原来比一只耕牛还贵! 象那么做穷人,谁不乐意!冬生随同大队长的大白骡子来去县城里,一年不免有五七次,知识见闻自比其他乡下人丰富。 加上母子平时的为人,因此也赢得一种不同地位。而这地位为人承认表示得十分明显,即几个小地主家有十二三岁小闺女的,都乐意招那么一个得力小伙子作上门女婿,以为兴家立业是个好帮手。 村子去县城已四十五里,离官路也在三里外。地方不当冲要,不曾驻过兵。因为有两口好井泉,长年不绝的流,营卫了一坝上好冬水田。田坝四周又全是一列小山围住,山坡上种满桐茶竹漆。村中规约好,不乱砍伐破山,不偷水争水。 地方由于长期安定,形成的一种空气,也自然和普通破落农村不同,凡事照例都有个规矩。虽由于这个长远习惯的规矩,在经济上有人占了些优势,于本村成为长期统治者,首事人。 也即因此另外有些人就不免世代守住佃户资格,或半流动性的长工资格,生活在被支配状况中,矛盾显明。但两者生活方式,虽有差距还是相隔不太多,同样得手足贴近土地,参加劳动生产,没有人完全袖手过日子。惟由此相互对照生活下,随同大社会的变动,依然产生了一种游离分子。这种人的长成,都若有个公式:凡事由小而大,小时候作顽童野孩子,事事想突破一乡公约,砍砍人家竹子作钓竿,摘摘人家园圃桔柚解渴,偷放人田中水捉鱼,或从他人装置的网#o/oo中取去捉住的野兽。自幼即有个不劳而获的发明,且凡事作来相当顺手,长大后,自然便忘不了随事占点便宜。浪漫情绪一扩张,即必然从农民身分一变而成为“游玩”。社会还稳定,英雄无用武之地,不能成大气候,就在本村子里街头开个小门面,经常摆桌小牌抽点头,放点子母利。相熟方面多,一村子人事心中一本册,知道谁有势力谁无财富,就向那些有钱无后的寡妇施点小讹诈。平时既无固定生计,又不下田,四乡逢场时就飘场放赌。附近四十里每个村子里都有三五把兄弟,平时可以吃吃喝喝,困难时也容易相帮相助。或在猪牛买卖上插了句嘴,成交时便可从经纪方面分点酒钱,落笔小油水。什么村子里有大戏,必参加热闹。和掌班若有交情,开锣封箱必被邀请坐席吃八大碗,打加官叫出名姓,还得做面子打个红纸包封。新来年青旦角想成名,还得和他们周旋周旋,靠靠灯,方不会凭空为人抛石头打彩。出了事,或得罪了当地要人,或受了别的气扫了面子,不得不出外避风浪换码头,就挟了个小小包袱,向外一跑。更多的是学薛仁贵投军,自然从此就失踪了,居多迟早成了炮灰。若是个女的呢,情形就稍稍不同。生命发展与突变,影响于黄毛丫头时代的较少,大多数却和成年前后的性青春期有关。或为传统压住,挣扎无从,终于发疯自杀。或突过一切有形无形限制,独行其是,即必然是随人逃。惟结果总不免依然在一悲剧性方式中收常但近二十年社会既长在变动中,二十年内战自残自黩的割据局面,分解了农村社会本来的一切。影响到这小地方,也自然明白易见。乡村游侠情绪和某种社会现实知识一接触,使得这个不足三百户人家村子里,多有了三五十支杂色枪,和十来个退伍在役的连长、排长、班长,以及二三更高级更复杂些的人物。这些人多近于崭新的一个阶层,即求生存已脱离手足勤劳方式,而近于一个寄食者。有家有产的可能成为小土豪,无根无柢的又可能转为游民、土匪,而两者又必有个共同的趋势,即越来越与人民土地生产劳作隔绝,却学会了新的世故和残暴。尤其是一些人学得了玩武器的技艺,干大事业既无雄心和机会,也缺少本钱。回转家乡当然就只能作点不费本钱的买卖。且于一种新的生活方式中,产生一套现实哲学。这体系虽不曾有人加以分析叙述,事实上却为极多数会玩那个照环境所许可的人物所采用。永远有个“不得已”作借口,于是绑票种烟都成为不得已。会合了各种不得已而作成的堕落,便形成了后来不祥局面的扩大继续。但是在当时那类乡村中,却激发了另外一方面的自卫本能,即大户人家的对于保全财富进一步的技能。一面送子侄入军校,一面即集款购枪,保家保乡土,事实上也即是保护个人的特别权益。两者之间当然也就有了斗争,随时随地有流血事件发生,而结怨影响到累世。特别是小农村彼此利害不同的矛盾。 这二十年一种农村分解形式,亦正如大社会在分解中情形一样,许多问题本若完全对立,却到处又若有个矛盾的调合,在某种情形中,还可望取得一时的平衡。一守固定的土地,和大庄院、油坊或榨坊槽坊,一上山落草;却共同用个“家边人”名词,减少了对立与磨擦,各行其是,而各得所需。这事看来离奇又十分常,为的是整个社会的矛盾的发展与存在,即与这部分的情形完全一致。国家重造的设计,照例多疏忽了对于这个现实爬梳分析的过程,结果是一例转入悲剧,促成战争。这小村子所在地,既为比较偏远边僻贵州湖南的边土,地方对“特货”一面虽严厉禁止,一面也抽收税捐。在这么一个情形下,地方特权者的对立,乃常常因“利益平分”而消失。地方不当官路,却宜于走私,烟土和盐巴的对流,支持了这个平衡的对立。对立既然是一种事实,各方面武器转而好象都收藏下来不见了。至少出门上路跑差事的人,为求安全,徒手反而比带武器来得更安全。过关入寨,一个有衔名片反而比带一支枪更安全省事。 冬生在局里作事,间或得出出差,不外引导保护小烟贩一二挑烟土下行,或盐巴旁行。路不须出界外,所以对于这个工作也就十分简单,时当下午三点左右,照习惯送了两个带特货客人从界内小路过境。出发前,还正和我谈起巧秀问题。一面用棕衣包脚,一面托我整理草鞋后跟和耳绊。 我逗弄他说,“冬生,巧秀跑了。那清早大队长怎不派你去追她回来?” “人又不是溪水,用闸门哪关得祝人可是人!我即或是她的舅子,本领不大,也不会起作用!追上了也白追。” “人正是人,哪能忘了大队长老太太十多年对她的恩情? 还有师爷,磨坊,和那个溪水上游的钓鱼堤坝,都象熟亲友,怎么舍得?依我看,你就舍不得!” “磨坊又不是她的财产。你从城里来,你欢喜,我们可不。 巧秀心窍子通了,就跟人跑了。有仇报仇,有恩报恩,这笔账要明天再算去了。” “她自己会不会回来?” “回来吗?好马不吃回头草,哪有长江水倒流?” “我猜想她总在几个水码头边落脚,不会飞到海外天边去。要找她一定找得回来。” “打破了的坛子,谁也不要!” “不要了吗?你舍得我倒舍不得,这个人依我看,为人倒很好!不象个横蛮丫头!” 我的结论既似真非真,倒引起了冬生的注意。他于是也似真非真的向我说,“你欢喜她,我见她一定告她。她做得一手好针线活,会给你做个绣花抱肚,里面还装满亲口嗑的南瓜子仁。可惜你又早不说,师爷也能帮你忙!” “早不说吗?我一来就只见过她一面。来到这村子里只一个晚上,第二早天刚亮,她就跟人跑了!我哪里把灯笼火把去找她。” “那你又怎么不追下去?萧何追韩信,下河码头熟,你追去好了!” “我原本只是到这里来和你大队长打猎,追麂子狐狸兔子,想不到还有这么一种山里长大的标致东西!” 这一切自然都是笑话,已快五十岁的师爷,听到我说的笑话,比不到十五岁冬生听来的意义,一定深刻得多。原本不开口,因此也搭话说,“凡事要慢慢的学,才会懂。我们这地方,草草木木都要慢慢的才认识,性质通通不同的!断肠草有毒,牛也不吃它。火麻草螫手,你一不小心就遭殃。” 冬生走后约一点钟,杨大娘却两脚黄泥到了团防局。师爷和我正在一窠新孵出的小鸡边,点数那二十个小小活动黑白毛毛团。一见杨大娘那两脚黄泥,和提篮中的东西,就知道是从场上回来的。“大娘,可是到新场办年货?你冬生出差去了,今天歇红岩口,明天才能回来。可有什么事情?” 杨大娘摸一摸提篮中那封点心,“没有什么事。” “你那笋壳鸡上了孵没有?” “我那笋壳鸡上城做客去了,”杨大娘点一点搁在膝头上的提篮中物,计大雪枣一斤,刀头肉一斤,元青鞋面布一双,香烛纸张全份,还加上一封百子头炮仗,一一点数给师爷看。 问一问,才知道原来当天是冬生满十五岁的生日。杨大娘早就弯指头把日子记在心上,恰值鸦拉营逢场,犹自嘀咕了好几个日子,方下狠心,把那预备上孵的二十四个大白鸡蛋从箩筐中一一取出,谨慎小心放入垫有糠壳的提篮里,捉好那只笋壳色母鸡,套上草鞋,赶到场上去,和城里人打交道。虽下决心那么作,走到相去五里的场上,倒象原不过只是去玩玩,看看热闹,并不需要发生别的事情。因为鸡在任何农村都近于那人家属之一员,顽皮处和驯善处,对于生活孤立的老妇人,更不免寄托了一点热爱,作为使生活稍有变化的可怜简单的梦。所以到得人马杂沓黄泥四溅的场坪中转来转去等待主顾时,杨大娘自己即老以为这不会是件真事情。 有人问价时,就故意讨个高过市价一倍的数目,且作成“你有钱我有货,你不买我不卖”对立神气,并不希望脱手。因为要价过高,城里来的老鸡贩,稍微揣揣那母鸡背脊,不还价,就走开了。这一来,杨大娘必作成对于购买者有眼不甚识货轻蔑神气,扁扁嘴,掉过头去不作理会。凡是鸡贩子都懂得乡下妇人心理,从卖鸡人的穿着上即可明白,以为明白时间早,不忙收货,见要价特别高的,想故意气一气她,就还个起码数目。且激激她说,“什么八宝精,值那样多!”杨大娘于是也提着气,学作厉害十分样子,“你还的价钱只能买豆腐吃。买你的豆腐去吧。”且象那个还价数目不仅侮辱了本人,还侮辱了身边那只体面肥母鸡,怪不过意,因此掉转身,抚抚鸡毛,拍拍鸡头,好象向鸡声明,“不必忙,再过一刻钟我们就回家去。我本来就只是玩玩的,哪舍得你!”那只母鸡也象完全明白自己身分,和杨大娘的情绪,闭了闭小红眼睛,只轻轻的在喉间“骨骨”哼两声,且若完全同意杨大娘的打算。两者之间又似乎都觉得“那不算什么,等等我们就回去,我真乐意回去,凡事一切照旧。” 到还价已够普通标准时,有认得她的熟人,乐于圆成其事,必在旁插嘴,“添一点,就卖了。这鸡是吃绿豆包谷长大的,油水多!”待主顾掉头时,又轻轻的知会杨大娘,“大娘要卖也放得手了。这回城里贩子来得多,也出得起价。若到城里去,还卖不到这个数目!”因为那句“要卖得趁早放手”,和杨大娘心情基本冲突,所以回答那个好意却是:“你卖我不卖,我又不等钱用。” 或者什么人说,“不等钱用你来作什么?没得事作来看水鸭子打架,胜败作个公证人?肩膊发松,怎不扛扇石磨来?” 杨大娘看看,搜寻不出谁那么油嘴滑舌,不便发作,只轻轻的骂着,“背时不走运的,你妈你婆才扛石磨上场玩,逗人开心长见识!” 事情相去十五六年,石磨的用处早成典故,本乡人知道的已不多了。 ……哪有不等钱用这么十冬腊月抱鸡来场上喝风的人? 事倒凑巧,因为办年货城里送礼需要多,临到末了,杨大娘竟意外胜利,只把母鸡出脱,卖的钱比自己所悬想的还多些。 钱货两清后,杨大娘转入各杂货棚边去,从鸡、鸭、羊、兔、小猫、小狗,和各种叫嚷,赌咒,争持交易方式中,换回了提篮所有。末了且象自嘲自诅,还买了四块豆腐,心中混合了一点儿平时没有的怅惘、疲劳、喜悦,和朦胧期待,从场上赶回村子里去。在回家路上,看到有村子里人有用葛藤缚住小猪的颈脖赶着小畜生上路的,也看到有人用竹箩背负这些小猪上路的,使他想起冬生的问题。冬生二十岁结婚一定得用四只猪,这是五年后事情。眼前她要到团防局去我冬生,只是给他个大雪枣吃,量一量脚看鞋面布够不够,并告冬生一同回家去吃饭,吃饭前点香烛向祖宗磕磕头。冬生的爹死去整十年了。 杨大娘随时都只想向人说,“杨家的香火,十五岁。你们以为孵一窝鸡,好容易事!他爹去时留下一把镰刀,一副连枷,……你不明白我好命苦!”到此眼睛一定红红的,心酸酸的。可能有人会劝慰说,“好了,现在好了,杨大娘,八十一难磨过,你苦出头了!冬生有出息,队长答应送他上学堂。回来也会做队长!一子双祧讨两房媳妇,鸦拉营王保长闺女八铺八盖陪嫁,装烟倒茶都有人,享福在后头,你还愁个什么? ……” 事实上杨大娘其时却笑笑的站在师爷的鸡窝边,看了一会儿小鸡。可能还关心到卖去的那只鸡和二十四个鸡蛋的命运,因此用微笑覆盖着,不让那个情绪给城里人发现。天气看看已晚下来了。正值融雪,今天赶场人太多,田坎小路已踏得个稀糊子烂,怪不好走。药王宫和村子相对,隔了个半里宽田坝,还有两道灌满融雪水活活流注的小溪,溪上是个独木桥。大娘心想:“冬生今天已回不了局里,回不了家。”似乎对于提篮中那包大雪枣“是不是应当放在局里交给师爷”问题迟疑了一会儿,末后还是下了决心,提起篮子走了。我们站在庙门前石栏杆边,看这个肩背已佝偻的老妇人,一道一道田坎走去。还不忘记嘱告我,“路太滑,会滚到水里面去。 那边长工会给你送饭来的!” 时间大约五点半,村子中各个人家炊烟已高举。先是一条一条孤独直上,各不相乱。随后却于一种极离奇情况下,被寒气一压,一齐崩坍下来,展宽成一片一片的乳白色湿雾。再过不多久,这个湿雾便把村子包围了,占领了。杨大娘如何作她那一顿晚饭,是不易形容的。灶房中冷清了好些,因为再不会有一只鸡跳上砧板争啄菠菜了。到时还会抓一把米头去喂鸡,始明白鸡已卖去。一定更不会料想到,就在这一天,这个时候,离开村子十五里的红岩口,冬生和那两个烟贩,已被人一起掳去。 我那天晚上,却正和团防局师爷在一盏菜油灯下大谈,以为那一切都是古代传奇,不会在人间发生,所以从不怕僵尸不怕精怪。师爷喝了一杯酒话多了点,明白我对青凤黄英的向往,也明白我另外一种弱点,便把巧秀母亲故事源源本本告给我。且为我出主张,不要再读书。并以为住在任何高楼上,固定不动窝,都不如坐在一只简单小小“水上漂”,更容易有机会和那些使二十岁小伙子心跳神往的奇迹碰头!他的本意只是要我各处走走,不必把生活长远固定到一个小地方,或一件小小问题得失上,见闻一开阔,人也就大派多了。不意竟招邀我回忆上了另外那一只他曾坐过久已不存在的小船。 我仿佛看到那只向长潭中桨去的小船,仿佛即稳坐在那只小船一头,仿佛有人下了水,随后船已掉了头。……水天平静,什么都完事了。一切东西都不怎么坚牢,只有一样东西能真实的永远存在,即从那个对生命充满了热爱,却被社会带走了爱的二十三岁小寡妇一双明亮、温柔、饶恕了一切的眼睛中看出去,所看到的那一片温柔沉静的黄昏暮色,以及在暮色倏忽中,两个船桨搅碎水中的云影星光。巧秀已经逃走半个月,巧秀的妈颈悬石磨沉在溪口长潭中已十五年。 一切事情还并没有完结,只是一个起始。 一九四七年七月末北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