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妇》 夫妇 住到××村,以为可以从清静中把神经衰弱症治好的璜,有一天,正吃到晚饭,对于过于注意到自己饭食的居停所办带血的炒小鸡感到束手。忽然听到有人在外面喊,“看去看去,捉到一对东西!”喊的声音非常迫促,真如出了大事,全村中人皆有非看看不可的声势。不知如何本来不甚爱看热闹的璜,也放下了饭碗,手拿着竹筷,走到门外大塘边看热闹去了。 出了门,还见到人向南跑,且匆匆传语给路人,说,“在八道坡,在八道坡,非常好看的事!要去,就走,不要停了,恐怕不久会送到团上去!” 究竟是怎么回事他是不得分明的。惟以意猜想,则既然是人人都想一看,自然是有趣味的东西了。然而在乡下,什么事即有趣,想来是不容易使城中人明白的。 他以为,或者是捉到了两只活野猪,也想去看看了。 随了那一边走路一边同路上人说话的某甲,匆匆向一些平时所不经过的小山路走去,转弯后,见到小坳上的人群了。 人莫名其妙的包围成一圈,究竟这是什么事还是不能即刻明白。那某甲,仿佛极其奋勇的冲过去,把人用力推开。原来这聪明人看到璜也跟来看,以为有应当把乡下事情给城中客人看看的必需了,所以排除了其余的人。乡下人也似乎觉得这应给外客看看,着忙各闪开了。 一切展在眼前了。 所捉到的,原来是一对人。抱着看活野猪心情的璜分外失望了。 但许多人正因有璜来看,更对于这事本身多一种趣味了。 人人皆用着仿佛“那城里人也见到了”的神气,互相作着会心的微笑。还有对他的洋服衬衫感到新奇的乡下妇人,作着“你城中穿这样衣服的人也有这事么”的疑问。璜虽知道这些乡下人望到他的发,望到他的皮鞋与起棱的薄绒裤,所感生兴味正不下于绳缚着那两人的事情,但仍然走近那被绳捆的人面前去了。 到了近身才使他更吓,原来所缚定的是一对年青男女。男女皆为乡下人,皆年青,女的在众人无怜悯的目光下不作一声,静静的流泪。不知是谁把女人头上插了极可笑的一把野花,女人头略动时那花冠即在空中摇摆,如在另一时看来,当有非常优美的好印象。 望到这情形,不必说话事情也分明了,这是属于年青人才有的罪过。 某甲是聪明人,见到璜是“客”,却仍然来为璜解释这事。 事情是这样:有人过南山,在南山坳里,大草积旁发现了这一对。这年青人不避人的大白天做着使谁看来也生气的事情,所以发现这事的人,就聚了附近的汉子们把人捉来了。 捉来了,怎么处置?捉的人可不负责了。 既然已经捉来,大概回头总得把乡长麻烦,坐堂审案,这事人人都这样猜想。为什么非一定捉来不可,被捉的与捉人的两方面皆似乎不甚清楚。然而属于流汗喘气事自己无分,却把人捉到这里来示众的汉子们,这时对女人是俨然有一种满足,超乎流汗喘气以上的。妇女们走到这一对身边来时,各用手指刮脸,表示这是可羞的事,这些人,不消说是不觉得天气好就适宜于同男子作某种事情为应当了。老年人则看了只摇头,大概他们都把自己年青时代性情忘掉,有了儿女,风俗一类的言语是有提倡的必需了。 微微的晚风刮到璜的脸上,听到山上有人吹笛,抬头望天,天上有桃红的霞,他心中就正想到,风光若是诗,必定不能缺少一个女人。 他想试问问被绳缚定如有所思垂了头那男子是什么地方来的人,总不是造孽。 男子先低头已见到璜的黑色皮鞋了。鞋不是他所习见的东西,虽不忘眼前处境,也仍然肆意欣赏了那黑色方头的皮鞋一番,且奇怪那小管的裤过了。这时听人问他,问的话不象审判官,就抬头来望璜。人虽不认识,但这人已经看出璜是同情自己的人了,把头略摇,表示这事的冤抑。 “你不是这地方人么?” 这样问,另外就有人代为答应,说不是。这说话的人自然是不至于错误的,因为他认识的人比本地所住人还多。尤其是女人,打扮和本村年青女人不相同。他又是知道全村女子姓名的。但在璜没有来到以前,已经过许多人询问,皆没有得到回答。究竟是什么地方人,那好事的人也说不出。 璜又看看女人。女人年青不到二十岁,一身极干净的月蓝麻布衣裳,脸上微红,身体硕长,风姿不恶。身体的确有略与普通乡下女人两样处,这时虽然在流泪,似乎全是为了惶恐,不是为羞耻。 璜疑心或者这是两个年青人背了家人的私奔事,就觉得这两个年青人很可怜。他想如何可以设法让这人离开这一群疯子才行。然而做居停主人的朋友进了城,此间团总当事人又不知是谁。在一群民众前面,或者真会作出比这时情形更愚蠢的事也不可知。这些人就并不觉得这管闲事的不合理。正这样想时,就听到有人提议了。 一个满脸疙瘩再加上一个大酒糟鼻子的汉子,象才喝了酒,把酒葫芦放下来到这里看热闹的样子,用大而有毛的手摸了女人的脸一下,在那里自言自语,主张把男女衣服剥下,一面拿荆条打,打够了再送到乡长处去。他还以为这样处置是顶聪明合理的处置。这人不惜大声的嚷着,提出这希奇主张,若非另一个人扯了这汉子的裤子,指点他有“城里人”在此,说不定把话一说完,不必别人同意就会动手做他所想做的事。 另外有较之男子汉另有切齿意义,仿佛因为女人竟这样随便同男子在山上好风光下睡觉,极其不甘心的妇女,虽不同意脱去衣裤却赞成“打”。 小孩子听到这话,莫名其妙的欢喜,即刻便争着各处寻找荆条。他们是另一时常常为家中父亲用打牛的条子把背抽得太多,所以对于打贼打野狗野猫一类事,分外感到趣味了。 璜看到这情形太不行了,正无办法。恰在此时跑来一个在行伍中出身军人模样的人物。这人一来群众就起了骚动,大家争告给这人事件的经过,且各把意见提出。大众喊这人作练长,璜知道必定是本村有实力的人物了,且不作声,听他如何处置。 行伍中人摹仿在城中所见到的营官阅兵神气,眉皱着,不言不语,只忧郁而庄严的望到众人,随后又看看周围,璜也被他看到了,似乎因为有“城中人”在,这汉子更非把身分拿出不可了,于时小孩子与妇人皆围近到他身边,成一圈,这汉子,就出乎众人意料以外的喝一声“站开!” 因这一喝各人皆踉踉跄跄退远了。众人都想笑又不敢笑。 这汉子,就用手中从路旁扯得的一根狗尾草,拂那被委屈的男子的脸,用税关中人盘诘行人的口吻问道:“从哪里来的?” 被问的男子,略略沉默了一会,又望望那练长的脸,望到这汉子耳朵边有一粒痣。他说,“我是窑上的人。” 好象有了这一句口供已就够了的练长,又用同样的语气问女人,他问她姓。 “你姓什么?” 那女子不答,抬头望望审问她的人的脸,又望望璜。害羞似的把头下垂,看自己的脚。脚上的鞋绣得有双凤,是只有乡中富人才会穿的好鞋。这时有人在夸奖女人的脚的无赖男子。那练长,用同样微带轻薄的口吻问,“你从哪里来的?不说我派人送你到县里去。” 乡下人照例怕见官,因为官这东西,在乡下人看来,总是可怕的一种东西。有时非见官不可,要官断案,也就正有靠这凶恶威风把仇人压下的意思,所以单是怕走错路,说进城,许多人就毛骨悚然了。 然而女人被绑到树下,与男子捆在一处,好象没有法,也不怕官了,她仍然不说话。 于是有人多嘴了,说“打”,还是老办法,因为这些乡下人平时爱说谎,在任何时见官皆非大板子皮鞭竹条不能把真话说出。所以他们之中记得打是顶方便的办法。 又有人说找磨石来,预备沉潭。这是恐吓。 又有人说喂尿给男子吃,喂女子吃牛粪。这是笑谑。 完全是这类近于孩子气的话。 听到这些话的男女皆不做声,不做声则仿佛什么也不怕。 这使练长愤然了,声音严厉了许多,仍然重复先前别人说的恐吓话,又象这完全是众人意见,既然有了违反众人的事,众人的裁判是正当的,城里做官的也无从反对。 女人摇着头,轻轻的轻轻的说,“我是从窑上来的人,过黄坡看亲戚。” 听到女人这样说话的那男子,也怯怯的说话了,说,“同路到黄坡。” 那问官就说,“同逃?” “不是,是同路。” 在“同路”不“同逃”的解释上众人推想,因为路上相遇才相好的,大家笑。 捉奸的乡下人,这时才从团上赶来,正找不到练长,回来见到练长了,欢喜得如见大王报功。他用他那略略显得狡猾的眼睛,望练长眫着,笑咪咪的说怎样怎样见到这一对无耻的青年在太阳下所做的事。事情的希奇自然是“青天白日”,因为青天白日在本村人除了做工都应当打盹,别的似乎都不甚合理,何况所做的事更不是在外面做的事。 听完这话,练长自然觉得这是应当供众人用石头打死的事了,他有了把握。在处置这一对男女以前,他还想要多知道一点这人的身家,因为在方便中可以照习惯法律,罚这人一百串钱,或把家中一只牛牵到局里充公,他从中也多少叨一点光。有了这种思想的他,就仍然在那里讯取口供,不惮厌烦,而且神气也温和多了。 在无可奈何中,男子一切皆不能隐瞒了。 这人居然到后把男子的家中的情形完全知道了,财产也知道了,地位也知道了,家中人也知道了,得意的笑。谁知那被捆捉的男子,到后还说了下面的话。他说他就是女子的亲夫。因为新婚不久,同返黄坡女家去看岳丈,走到这里,看看天气太好,于是坐到那新稻草积旁看风景,看山上的花。那时风吹来都有香气,雀儿叫得人心腻,于是记起一些年青人应做的事,于是到后就被捉了。 到男子说完这话,众人也仿佛从这男女情形中看出不是临时匹配的了。然而同时从这事上失了一种浪漫趣味,就更觉得这事非处罚不行了。对于罚款无分的,他们就仍然主张打了再讲。练长显然也因为男子说出是真夫妇,成为更彻底了的。 正因为是真实的夫妇,在青天白日下也不避人的这样做了一些事情,反而更引起一种只有单身男子才有的愤恨骚动,他们一面想望一个女人无法得到,一面却眼看到这人的事情,无论如何将不答应的,也是自然的事了。 从头至尾知道了这事的璜,先是也出于意外的一惊,这时同练长说话了,他要这练长把两人放了。练长望到璜的脸,大约在估计璜是不是洋人的翻译。看了一会,璜皮裤带边一个特别证被这人见到了,这人不愿意表示自己是纯粹乡下人,就笑着,想伸手给握。手没有握成,他就在腿上搓自己那只手,起了小小反感,说,“先生,不能放。” “为什么?” “我们要罚他,他欺侮了我们这一乡。” “做错了事,赔赔礼,让人家赶路好了。” 那糟鼻子在众人中说,“那不行,这是我们的事。”虽无言语但见到了璜在为罪人说话的男女,听到糟鼻子的话,就哄然和着。但当璜回过头去找寻这反对的人时,糟鼻子把头缩下,蹲到人背后抽烟去了。 糟鼻子一失败,于是就有附和了璜代罪人为向练长说好话的人了,这中间也有女人,就是非常害怕“城里人”那类平时极爱说闲话的中年妇人,可以谥之为长舌妇而无愧的。其中还有知道璜是谁的,就扯了练长黑香云纱的衣角,轻轻的告练长这是谁。听到了话的练长,知道敲诈不成,但为维持自己在众人面前的身分,虽知道面前站的是老爷,也仍然装着办公事人神气,说,“璜先生您对。不过我们乡下的事我不能作主,还有团总。” “我去见你们团总,好不好?” “那好吧,我们就去。我是没有什么的,只莫让本乡人说话就好了。” 练长的狡猾,璜早就看透了。说是要见团总,把事情推到团总身上去,他就跟了这人走。于是众人闪开了,预备让路。 他们同时把男女一对也带去了。一群人跟在后面看,一直把他们送到团总院子前,许多人还不曾散去。 天色夜了。 从团总处交涉得到了好的结果,狡猾的练长在璜面前无所施其伎俩,两个年青的夫妇绳子在团总的院中解脱了。那练长,作成卖人情的样子,向那年青妇人说,“你谢谢这先生。” 女人正在解除头上乡下人恶作剧为缠上的一束花,听到这话,就连花为璜作揖。这花她拿在手里并不弃去。那男子见了,也照样作揖。练长借故走了,这事情就这样以喜剧的形式收场了。 璜伴送这两个年青乡下人出去,默无言语,从一些还不散去守在院外的愚蠢好事的人前过身,因为是有了璜的缘故,这些人才不敢跟随。他伴送他们到了上山路,站到那里不走了,才问他们饿了没有。男子说到黄坡赶得及夜饭。他又告璜这里去黄坡只六里路,并不远,虽天夜了,靠星光也可以走得到他的岳家。说到星光时三人同时望天,天上有星子数粒,远山一抹紫,夜景美极了。 璜说,“你们去好了,他们不会同你为难了。” 男子说,“先生住在这里,过几天我来看你。” 女人说,“天保佑你这好先生。” 那一对年青夫妇就走了。 独立在山脚小桥边的璜,因微风送来花香,他忽觉得这件事可留一种纪念,想到还拿在女人手中的一束花了,遥遥的说,“慢点走,慢点走,把你们那一束花丢到地下,给了我。” 那女人笑着把花留在路旁,还在那里等候了璜一会,见璜不上来,那男子就自己往回路走,把花送来了。 人的影子失落到小竹丛后了。得了一把半枯的不知名的花的璜先生,坐到桥边,嗅着这曾经在年青妇人头上留过很希奇过去的花束,不可理解的心也为一种暧昧欲望轻轻摇动着。 他记起这一天来的一切事,觉得自己的世界真窄。倘若自己有这样的一个太太,他这时也将有一些看不见的危险伏在身边了,因此觉得住在这里是厌烦的地方了,地方风景虽美,乡下人与城市中人一样无味,他预备明后天进城。 自己有时常常觉得有两种笔调写文章,其一种,写乡下,则仿佛有与废名先生相似处。由自己说来,是受了废名先生的影响,但风致稍稍不同,因为用抒情诗的笔调写创作,是只有废名先生才能那种经济的。这一篇即又有这痕迹,读我的文章略多而又欢喜废名先生文章的人,他必能找出其相似中稍稍不同处的,这样文章在我是有两个月不曾写过了,添此一尾记自己这时的欣喜。 时七月十四日,天热。住楼上一天只是流汗。甲辰记。 一九二九年七月十四日毕 道德与智慧 冬天的早晨,许多人还都在梦里,肆无所忌的占有一切掠夺一切,满足他们日里无从满足的贪欲。那时节武昌城里各个人家的屋脊上全是白烟。黑黑的瓦,疏密不等,图案画一样,极不规矩的显出各种长方或正方的平面,从那些人家院落天井缺口处,从较低墙垣的那一面,还矗起了树木的枝桠,这些树枝在烟里雾里,便俨然如一个人,窥探天气似的伏在那里不动。 这种好天气的来临,蹲据在屋瓦角隙的小雀儿,仿佛皆能知道。大好天气的早晨,照例总特别寒冷,赶路的,送货物的,抬棺木出殡的,点缀到每一条寂寞的街。这些人口鼻喷出白烟。凡是肩上不空闲的,低低喘着唱着在街心走去。走空路的,则莫不缩着肩儿,抵拒着寒冷,挨到墙边趑趄的走着,人人各有一种不同的调子,但总的说来却有一种调和。 这时武昌城中心卖马厂的大荒坪里,有二十多条野狗,又饿又冷,无事可作,正在那里互相追逐扑咬。本来狗这种东西,从乡下一到了城里,多半就和气异常,再不随便向人咬吠了。但是这个时节,这些东西脾气也非常坏了。这些无家可归的流氓,找不到一个相当的主人,失去了用谄媚来换豢养的机会,就在那无人处作战,用战争娱乐到自己,兴奋到自己。这战争,继续了许久,却没有一个闲人注意到这件事。 但是恰恰那个当儿,在街东,一个小饭馆里打杂的油脸脏身小鬼,晚上做了希奇的梦,老早从脏被窝里爬起来,站在荒坪的一角撒尿,把尿撒完时,一眼看到了那些狗,使他生了气,蹲身拾起了一个小石头,奋力向狗身上掷去。这些狗望望对方,见到是那么一个不起眼的脏小子,就汪汪的吠着,于是这小子第二次又拾起了一个较大石头,抛到狗群里去。但当他记起了自己这一天要做的许多事情,以及落在本身上的许多灾难时,便觉得有点无聊,有点寂寞,没有兴致再去向野狗挑战了。这小子,不久就仍然走回馆子下铺板门去了。 在街南,一个陈旧的有壮观的门楼的私人某家祠堂里,大戏台的前面,有一名年青的兵士,穿了长大不甚称身的灰色棉布军服,拿了喇叭吹号。第一次吹了天明号,第二次吹起床点名号,第三次吹下操号。当三次号音吹完后,于是就有一连年青兵士,排队到荒坪里去,把野狗所占据的地方成为操场,由连长领头,团团的操起跑步来了。这一连穿灰色衣服的人,也如其他别的地方的新兵一样,每天早早的起来,没有什么可作的事情,就只有跑跑圈子。跑了一阵后,又分成小排,随了每个连附的意思,做一切兵士成天做过的事情。跑步,慢步,向左,向右,卧下,跪下,每一个口令都有一种形式,这类不同的也十分简单的形式,就支配了这些人的兴味和希望。他们都明白他们自己是兵士,每一个人在他的领章上,袖章上,以及其余小小地方,总不忘记自己的身分。还有他们心上也永远不会忘记这个。时间久了一点,新兵渐成为老兵,从那长年吃糙米饭的口里,喊出强而有力的声音,这个声音,单纯而略显得呆笨,从荒坪里散播出去时,另外一些地方,就有人觉得这是一种愚蠢的呼喊,因此发了怒,因此生着气。原因乃是他们是兵士,另外的他们却是人之师的“教授”! 这里另外要说到的,就是在卖马厂附近,因为地方接近湖北大学,来往方便,有一些用口舌叫卖知识传播文化的上等阶级人物赁屋居祝这些教授们,从大都会来到这有名无实的破烂萧条地方,耳目所接触,总是一些不愉快的现象。地方既肮脏,房屋又卑小,人又狡猾,天气又坏。因此平时修养极好的,一到这儿来住了一些时间,一提到这地方任何事物,总不缺少牢骚。脾气呢,可以说是完全变坏了。他们并没有忘记到这地方来教书,可以多拿一些钱,吃一点好东西,享享清闲的福。但别的不如意事却常常使他们不能忍耐。一个内战所必争适宜于培养军人的地方,排长连长,司令指挥,这些人物以类聚,住来非常相宜,当然就不容易合得教授们的脾味了。 这个地方,这样早上,住在卖马厂街西一栋房子里小楼上的一处人家,平台正对着荒坪,因为坪里愚蠢的人所作愚蠢的呼喊,就惊醒了一个人的睡眠,从卧室里忽然起了一种很有威势的吼声。 “杨妈,妈妈——我的妈,你为什么又忘记关门了?” 这家人家的娘姨,照到当时作仆人的规矩,老清早就起来了,一起来便在平台上打扫落叶,把门开后,忘记掩上,所以兵士们的整齐划一的喊声,惊吵了这个尊贵人的好梦。 听到老爷的吼声,娘姨轻轻的把门关好,里面老爷就又同庄周一样化作一双小小白色蝴蝶,飞到一个辽远的境界里去了。主人已安安静静卧着后,娘姨还在平台上打扫,收拾搁在栏干上的冻豆腐,为了老爷的古怪称呼,心中有点不平。 她想,“四块钱一个月的娘姨,哪里配做您老爷的妈?老太太在家乡吃燕窝鱼翅当点心,穿狐皮袄子同绸缎,成天坐在火箱上同猫儿一个样子,什么事也不必作,安安稳稳的打盹,我哪里有这种好福气?” 这女子是一个中年妇人,自己儿子就是一个兵,关于兵的事情比老爷懂得多许多,见到老爷那么不欢喜兵士,口上不说,心中却总有一点儿反感。老爷这样讨厌那些当兵的人,成天骂着。这娘姨,白天里无事,就搬了小凳子,坐到这平台上晒太阳取暖,纳纳鞋底,吃一点锅巴,一面望到太阳下年青兵士同年青军官,就得到一种恰恰与老爷性格相反的乐趣。她在年青兵士生活方面,揣测得出自己儿子的生活,又在年青军官身上,常常做着那种不妨碍别人事业的好梦。从不打量自己儿子象老爷,胁下挟个黑皮包,撑了拐棍上学堂,七天中又休息一天,月终就拿薪水,把支票取来到上海银行去兑现。她懂得到这些好处,可是她不希望。她只愿意看到自己儿子也穿了体面黄呢军服,佩发光的刀,站立时如一管笔,走动时如一匹马,又尊贵又威武在大坪里发号施令。这种体面样子,便可以给她非凡的光荣,永远的幸福。她的儿子现在离她很远,远到不知道有多少里路,在一个队伍里名列班长,来信说慢慢的会升上去,每回都这样说,却并不升。 但她相信过一些日子,一定可以升上去。 因为自己有一个儿子在军中,这妇人,每逢上街买菜,遇及年青兵士,在其他老妇人身边,跷了一只脚倚着不动,等候缝补袜底,见到这种情形时,她总愿意停顿一下,讪讪的走拢兵士身边去,笑咪咪的同兵士说几句话。她把一些关于兵士生活的问题来同这些年青人讨论,问长问短,从那些最平常的回答上,仿佛就可以得到一些东西。她因为自己儿子在十七师,就不会忘记问这兵士属于第几师。她因为自己儿子来信说,军队中常常欠饷,就一定要问这兵士每月有多少进项。 那些对话是照例这样起始的: “副爷,我好象认识你。你不是十七师的吗?”自然她并不当真认识他,因为武昌兵士那么多,他们自己师长就不会认识兵士。 可是这兵士也是有一个母亲的人,见到这妇人那么和气,也很愿意说说闲话,兵士将说,“我是××师”。因为十七师这一个部队,正驻扎到江西,已经有许多日子了。若是这兵士也知道这回事,还得说,“他们驻江西,不会回来的。那边仗火打得凶啊!” 明白了这兵士不是十七师兵士,仍然用着“我认识你”的神气,便问到营长,军需,师爷,到后,一切凡是她所知道的名称,她都得问问,便谈到发饷了。她以为兵士都应当寄钱回家的。 “你寄饷项给你妈,每月都寄去吗?” “不能常常奇。新兵钱不多。” “那么你钱用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这里,遇到一个诚实一点的兵士,他得说诚实话,就是说,一个兵士除了火食就得不到什么钱。或者得了点钱,不是赌博输去也只用到别的吃喝上去。这妇人听到这些话,她照例要忘掉忌讳,用一个做母亲的身分,加一点点责备于面前的一个人。她将为一切留在家中的母亲有所申诉,因为她自己是一个兵士的母亲。她总有点气愤的样子说,“你们年青人,忘记了你妈是不应当的。” 可是,她把话一说过,便从兵士身上记起别的事情来了。 从兵士不大整齐而且单薄的服装上,敝旧了的鞋袜上,以及其他情形上,她发生了同情,觉得做兵士也不容易了。 “你不冷吗?不吃亏吗?不挨打吗?你妈寄衣服和鞋子吗? ……“ 她什么都想问,什么都想说,因为在任何兵士面前,都想得一点自己的儿子情形。她到后,看到那兵士扬扬长长走了,一个人站在街头,似乎就想哭一阵,但另外一种感情,又使她在那个时候觉得很快乐。 同她说话的虽不是自己儿子,却是一个兵士!因为常常看到有兵士在街上就老妇人缝补鞋袜,她知道自己儿子在军队里为了跑路原因,鞋袜也一定象这样子,所以一个冬天来,便常常坐在太阳下为儿子做鞋。把鞋底做好,安置了青布面帮儿,便花了钱托人带去。究竟这鞋子是不是能够到儿子脚上去,这妇人却无从知道的。 这妇人,在街上见到兵士,谈过话,回到家中时,匆匆忙忙的洗菜作饭,到了蛇山上的午炮訇的一声响,一会儿,大门前电铃叮叮的发声,从那重重的派头上,明白这是老爷回家吃饭的时节了,就赶忙走去开门。到后一切菜饭由这妇人布置到堂屋方桌上,老爷太太少爷依次入席,她就站在旁边为一家人侍候添饭。在吃饭桌旁,老爷还不愿意把他责骂军人的权利放弃,照那情形看来,竟象是知道自己家里娘姨有一个儿子当兵,他故意骂给娘姨听听的。听到许多希奇古怪的责备,以及许多不近人情的诅咒。娘姨照例不能分辩什么。 她想说“老爷您说得不对”,又想说“老爷您造谣言”,又想说“老爷您不应当那么骂他们”,可是因为她记到老爷在另外一个时节,为了游艺会大家玩耍的事,学校里不让兵士玩,被兵士把事务主任捉去老爷也被捉去的故事,她懂到老爷的牢骚有根,就不说什么了。 裁兵问题,教育普及问题,国学救国问题,以及其他许多问题,都是这一家主子常常和太太少爷娘姨演说的问题。老爷原有老爷自己的心事,所以老爷一上学校去时,这问题,便从公馆移到教员休息室里去了。 老爷一肚子古怪,听说到学校爬到一个高台子上去,为年青人说那些天上地下的事情,说一年也说不完。家中娘姨当然没有了解老爷的资格。娘姨见老爷走了,送出去,小心的关上腰门,脸上露出微微的笑容。她想起老爷那些脾气,记到老爷说的话,……一个仗火,死人十万八千。一声炮,毁去一幢房子,一刀削了一个头颅,老爷从报上看来这些消息,她不必看报,也可以完全知道。死十万八千算什么事,湖北江西有一百万或更多的人,天下房子很多,千百个大炮也不会把房子掀完。什么事情都是命,命里有什么,总逃不了;命里无名,也不必害怕。这意思是为什么?都是这妇人不相信自己儿子会忽然死去的理由,同时也就觉得老爷心好脾气坏,不什么要紧! 这个人家老爷同娘姨,在某一点上,恰恰立在相反的神气下头,可是太太同小姐少爷呢,他们都不知道自己应当站在那一边好。听说武昌省戒严了,学校的薪水就不能按时发下,他们见到老爷生气,也似乎不大高兴。可是每天坐在家中无事可作,觉得无聊,同娘姨到平台上去,看坪里兵士的下操时,一看也常常是看个半天。年青军官骑了小小白马在坪里驰骤,那种动人的威风,曾使教授太太十分歆羡,心里间或胡乱打算过,以为将来有这样一个女婿,倒并不是很坏的事情。 在湖北大学政治系教员休息室里,下课钟敲过一会儿后,教授们满身是灰,如从一个战场上退回一样。这些人很快的逃来,就把身体嵌到休息室的柔软大椅里面去,身体发福痴重一点的人,便听到轧轧的声音。接着是一个高个儿听差,扭来一把手巾抹脸,这些人便同在黑板上抹灰一样擦着眉毛和耳朵。室中新生了一个火炉,到了下半天煤就有点不够,使满室觉得凄冷,但一个上半天,照例这个炉子里,却有烟煤在里面发哮,室中充满了春意。日子已经是十一月二十七,过三天学校便应当发薪水了,每星期教六个钟头课领取月薪三百元上下的教授们,下课后无事可作,围到暖烘烘的火炉,喝着一杯清茶,自然有话谈谈。于是谈到薪水,谈到本校会计股,谈到本省财政局,谈到本国财政部,间或还会谈到银钱同舅子的关系,从这里便引起了各样问题,“雄辩”与“哈哈”把休息室变成热闹地方了。听差照例也可以站在旁边一面用铁通条去搅动炉火,一面细细听着这些有知识的人充满了智慧的议论,直到提及关于女人那些事时,才有点不好意思,不得不走出这个房子。 这些体面人,照例都有他们个人的哲学,用自己一种书生的观念,为一切事胡乱加以注解。学校方面课既不多,学生又很能原谅这些有名气的人,正象随便给一点知识大家就已经都很满意了。这些人每天事情既那么少又那么容易对付,回家去同太太谈“国事”,太太却常常问到“薪水”。有些人还没有太太,有些人还不好意思接小脚太太出来,因此这一群人,下课后照例也不即走,留在这休息室里取暖,吸烟,谈闲天,实为一种排遣长日解除郁积的最好事情。大家从一个小事情上驰骋感想,发抒意见。大家复能在一句趣语上,一致微笑或大笑。本应害伤食病的人,因此也都不知不觉间心广体胖起来。 这些人大致都是从美国或英国,从南京新都或北京旧都分头聘来的。还有些是做过大官退了位,同当局要人有来往的。有些名气又很大,社会知名,别处聘请也不会去,因此即或上课极少,学生也不好意思挑剔。这些人见过了中外文化与文明所成就的“秩序”与“美”,经过许多世界,读过许多书,非常有名气而且非常有学问,来到这长江中部千年以来传说中的名城,住到小小的房子里,每日饮料全得喝水塘中的浊水,出到街上去,所遇到的全是愚蠢邋遢的脸子,街头上转弯抹角处,任何时节总可以见到一个行路人正在扯脱裤子预备撒尿。铺子里打死了一只老鼠,即刻便用铁火钳夹起抛到街上来……还有兵,多到使你不能想象他们的数目,脏到你总以为是乞丐,打量扔给他一个钱,却又因为那种神气使你见了有点害怕,见了就想走开。为了这些现象,有许多人觉得这才真是中国人的中国,于是习惯到里面去。另外又有些人,才开始明白内地的中国人民,如何在一种腐烂颓败发霉发臭的情形下存在,感觉到十分悲观了。但这些人虽一致觉得这内地的“古典”生活,不是自己所熟习的生活,然而全是一些读书人,各知道一样专门学问,读过许多专门的书籍,能够告给学生以伟人的历史,古怪的思想,十年的政治,百年的法典,千年的文学,万年的天地,除了这些却什么也不能有一分儿。有些知道自己是应当做官的,都在那里十分耐烦的等候政治的推迁。有些爱钱的,便知道把所得的薪水,好好处置到一种生利息的事情上去。其中还有一些“书生”,很爱体面,又很不懂事情,从中国或从外国书里,培养出一种古怪的人格,国事的混乱,民族的堕落,都觉得那是使他极其难受的事。百姓的事,中国的事,扰乱到这个人的心,使他常常愤怒。对于执政那一面,任何时节他都俨然有一种切齿的关系存在。他没有什么固定信仰,却认为一切现象不好,不文明,皆由于政府的无力整饬与有意放弃。他真心的不高兴那些有权力的人,以及帮助作恶的人。时时象在同那种恶势力冲突,可是他却又并不放下他那一分因社会畸形发达自己所得的种种好处。他有感觉,也仅仅有那种感觉,坏了他的脾气,既不能把社会变好,自己也不能变好。在另外一种情形下,则这种人因为有点不平,有点反叛的种子酝酿在心里,能够写诗做文章。另外有一种书生,虽是书生却已渐渐的成为教书匠了的,懒惰的,有中国名士风味的,便很容易发生了一种琐碎趣味,常常在一些极小事情上,纠纷百端,无从解决。这种人又欢喜在同事方面,作一种冗长而无兴味的讨论,用一些大报小报作根据,把“大人物”“新鲜事情”两样东西连结在一处,互相辗转的来传述一点谣言,谣言中常常不能不有一个知名女人在内,他们从这情形中,便得到一种乐趣。他们这样也就算是与不满意的一切现象作战,嘲笑一切,辱骂一切,诅咒一切……这是不错的,还是一个长久的战争!口舌的武器,原不至于敝旧,同时这休息室里,同事又那么多,这类人倒是无聊的集团里一种中坚人物,缺少了他们,是使大家更觉得生活沉闷的! 就是最后这一类人,他们也仍然是不满足这个环境现象的。那个家有平台,一生气时就喊佣人作妈,最不欢喜见兵的大人,有很多地方仿佛便是这种人。 我们应当回到前面一件事情了。一直到了九点,那个教授睡够了,爬起床后,娘姨便把脸盆送有床边,搁在一个小几上。其时蛇山上正有一队号兵吹奏喇叭,声音向武昌城各处散去,幽幽凉凉,很有一点塞外胡笳的意思。本地人这个月来看到不知过了多少军队,许多人家的长工同做小生意的人,皆被拉去当伙夫去了,这个喇叭正象有点得意的压着全个武昌地方的人。 “汉生,这是一群强盗的奴隶,”他听到喇叭声音,非常刺耳,把这个奇怪的话加在那一队吹喇叭的军人头上去,却向榻边一个四岁不足的儿子,表明他对军人瞧不上眼的态度。 这儿子不大明白爸爸的意思,却提出一个要求,要爸爸为他买一枝枪,一把刀。他告给爸爸需要这个的理由,说是“要做统领”。这做统领的志气,却是听到有喇叭声音而想起的。 教授有点诧异这不稳当思想的来源了,就问儿子。 “谁告给你的?” “我自己要的!” “你要那个作什么?” “我欢喜那个。” “不许说欢喜。那全是强盗要的东西!” “我还要做都督!” “革命党来杀了你!” “杀了我也要。” “嗨——”这教授吼了一声,睁目望到汉生不再说什么,母亲在窗下知道房中事情了,就在外边喊叫儿子。 “汉生,你来,你来,看天上落雪了,好大的雪呀!” 想做都督的儿子出去以后,教授一面抹脸一面说,“娘姨,我告你不知道多少次了,不许少爷上平台去看那些叫化子强盗,你不听我的话,我要开销你。” “老爷,没有这件事。” “怎么没有,他要做都督!不是看到那些东西,他什么也不知道!” “他有志气!” “什么志气,做都督,做师长,都是些混蛋……”外面太太又忙喊着“娘姨娘姨,快拿少爷的小椅子来”,这娘姨便笑笑的跑到外边去了。 外面并没有落什么雪,很好的天气,挂在蓝底儿天上的日头,照到人背上古怪的温暖,主仆皆站在院子里晒太阳,看屋角上一群鸽子摆阵势飞。两人还在那里计算腊八豆的气候,计算腌肉用盐的分量。计算干菜落坛开坛的日子。全和老爷的事情无什么关系。一家人除了教授独当一面,其余的人是同心合意站在男主人相反一面的。这事教授似乎也很明白了,因为每到小孩同佣人挨骂时,太太总把两人叫开,省得把时间拖长,老爷生气。 到后教授便在房中看报,看到一些各处打败仗的新闻,仿佛有了报仇的机会,就拿了报走到外边大院子来。 “××死了一万人,张××师长也被活捉去了,这些无用处的东西!”“怎么啦?”因为娘姨听到那个师长的姓同自己儿子师长是一个字,关心到这件事了。“死一万人,省主席也被捉去吗?” 教授看到娘姨那种慌张惊愕样子,很觉有趣味,便把报上没有登载的消息,也用自己意见代为证实。就说所有掳去的人马,都要用机关枪打死,一个伙夫也不留下。他还想说这些人本来皆应当用火烧死……话未说及,忽然所到门外街头有许多人呐喊声音,且听到远远的敲钟声音,城里不知道什么地方失火了,街上乱糟糟的有许多人奔跑,虽然是大白天,还不知仅仅是失火,还有没有别的事情发生。这一家人不到一会儿就全都跑到屋后平台上去了。只见到一股青烟在城东角上扬起,且隐隐约约听到一种哮吼拉杂声音,似乎去这里并不很远。娘姨忙攀到栏干上去瞧望,问隔壁蹲在屋上瞧看的人,是什么地方走水,才知道离这里还有两三条街。二十分钟还走不到。 这时节,在祠堂里驻扎的军队,刚下操散队不久,忽然又临时集合,长官吹着哨子,喊叫赶快站队,不久就派出了一小队人到失火那边警戒去了。 教授一家人还是站在平台上望火,而看到许多闲人在下面大坪里奔窜,样子十分忙乱。又见到同街坊胆小人家,有人抬了锅罐放到坪中空处的事情。又看到人打着铜锣报告火的方向,且胡乱的嚷着另外一种话语,大约不外乎救火人每挑一担塘水所得报酬的数目那种事情。 教授游目四瞩看了一会儿,觉得众生芸芸,扰攘无已,很是无聊,便说,“汉生汉生,同姆妈进去,不要站在这里吹风。”自己说着已先走下楼去了,接着不久,这一家人就团团的围在一个方桌边吃早饭了。 吃过饭,娘姨把碗盏收拾到厨房去,听到后门外扰攘不止,见着两个兵士用门板抬了一个救火受伤的兵士过去,后面跟了一大群人。又见着一个兵士扶了一个救火受伤的警察过去,跟着看的又是一大群人。这娘姨,也就着忙跟到后面走去,想看看前面那个究竟死了没有。随了街上闲人挤到祠堂前面时,受伤的人已抬进祠堂去了,所有闲人皆不许通过。 正在那儿担着心,忽然又看到一个兵士从祠堂里匆匆促促的奔跑出来,口中只说“找一只雄鸡”,“找一只雄鸡”,她在人丛中伸手一把就拉着了那个兵士,红着脸急促的说,“副爷,你跟我来,我有一只鸡,我有一只鸡……”她把留养在主人家里一只公鸡,交给了那个不相识的兵士后,又跟到兵士跑回来,站到祠堂外边,听候里面的消息。站了老半天,才回家去。 可是把饭吃完的教授,不到半点钟,就从从容容坐在大学校教员休息室火炉边大沙发上了。一室里五六个先生们,都用东城失火的事作为题材,谈到一切关于失火的故事。其中一个最善于逢迎凑趣的同事,谈到某时在某地方看到一个妇人从睡梦里被火惊起的情形,因慌乱了一点,如何忘记了自己是女人,他把这个莫须有的故事,用了许多很雅致的名词描画着。大家皆用着温和微笑的脸儿,细心领会到这故事的变化,末了多人皆仿佛若有所得,便互相交换烟卷,互相很矜持的笑着,表明这笑话虽有趣味,却并不能把大家的身分失去,不如另外一时另外一个人笑话来得更好,因为这个故事是这个无耻的人说出,他们是明白这个人的品性大有问题,不是个正派人,且不是正途出身。 失火的事谈过后,他们便开始谈这个冬天来各人自己家中的事情,从厨子谈起,一直谈下去,直到山上的大钟催促上堂时才停止。因为学校里有这种规矩,所以到第二天学校中,便知道×教授家中有个愚蠢娘姨,把自己积钱养大的一只雄鸡送人的故事了。 一九三一年四月廿七日完成 楼居 天气热,整天一家人流汗。每日早上六点钟样子我就起来了。 起来了,望望前后房床上地下睡的人,象甘肃省的灾民一样,仿佛都瘦得怕人。因为天热,他们都是半夜才睡,所以这时睡得非常好。早凉,有风,望到空中嗡嗡作声飞过的大蝇,我茫然的站在再过半点钟便将为太阳所晒的洋台前,向着一到下午便炙热如烙铁的对面高墙,作一些莫名其妙的空想。 因为一家人都瘦弱有病,我想我近来大约也瘦到不成样子了。 弄堂下面扫地的老人还没有来,地上一些西瓜皮,有些截成半节,如帽子,极浪漫的在那画方格的地面上分布。 还有灯,是街灯,夜里白色,这时只一点黄,扫地人来这灯才会熄。 在我脸上,在我不袜的腿膝间,感到冷风清爽宜人,但从这些风上,从噪着早蝉声音的街树上都可以看出这日子到下半天以后,就如把人放在蒸笼中,仍然同昨天一样。 我怕想到日子这一类事。然而不单是日子,一切事总仍占据在我心上,每天醒来我总觉得心上忽然就加上了一些重量。我并没有睡够,起来了,也象非常疲倦,很想睡,可是总不能睡。 把关于日子这类事想了一下,就象那洋台边早风的享受也近于一种奢侈了,我这时就应当找笔,墨水瓶,稿纸本,预备齐全了,到风不会来的桌边去坐下,写。于是我做我分内事。 没有可写的我也写,凡是文章我全是这样写成的。 把笔捉到手上了,回头望望侧身睡到一小军用床上,用一条大洗澡毛巾作被,害暑病有过四天不曾吃饭的哥哥那样子,瘦瘦的脸颊满是野草一样的胡须,本来要写什么,无论如何也写不出了。 这人这时正象睡得很好。然而那么瘦,那么憔悴,看了一会这人的睡的姿势,我忽然感到一种空虚,好象是眼前这人已经不会再活,我的生存是极可怕的孤单了。 我站起来了。 怎么样?把纸笔等等拿到后房去,离开这可怕的地方。 后房是我母亲睡的地方。虽然有帘,一到下午这房也就不能祝但早上还好。后房的窗可以望别人屋顶,红的瓦,鳞次的排列,常常在早晚冒烟的烟囱,近到也象可以用手抓。早上这房中也有好风,只要把房门打开,让风有出路,那风便从窗外来,从门外走去。 晾衣洋台太阳光还不来时,后房所见别人屋顶,已经晒满阳光了。 想到太阳,汗,麻雀不怕热,在瓦上打闹,我笔又捏到手中了。一颗钉子,一只在桌上爬走的蚂蚁,小玻璃杯,热水壶,凡是可以供我下笔联成一串的我全望了它们一会。又望到蚊烟香圆纸盒,使我记忆到晚上不能安睡的理由。夜里蚊子真多,我们一家是没有帐的。因为我没有得到好睡,想明白母亲夜来情形,就捏了笔,悄悄的不让合着眼的有肺病的母亲惊醒,走到她床边去,掀开痰盂盖一看。里面全是红色了。红的血,出我意料之外的多,心上抽了一口凉气。 我站立到床边,不敢动,病人却醒了。 象是醒了很久,不愿意同我说话怕妨碍我做事,所以才把眼合上假睡,听到我掀痰盂盖,且知道我为那血惊讶了,所以开了眼睛,望到我说,“不要紧,不要紧。人不吃亏,一吐就松快了。” “怎么这样多?” 她仍然固持的说,“吐了人爽快得多。” 她谎就。这人就专在这些事上谎我。 她谎我不去,是我注意到那比哥哥还瘦小的脸时,颜色是白色转青,而眼睛,竟象不是活人的眼睛,又小又呆,非常可怜。 我觉得痛心,走到窗边看太阳去了,就又听到咳声,且象是喉咙中有物件非溢出不可,然而又粘附在喉部,那么挣扎的咳了十余声。到后又听到哗的呕到痰盂中了。我应当这时倒一杯水也不去倒了。我看远处,远处据说是上海第一高楼的圣母院路的大厦的尖,那里有矗起的大起重机,缓缓的从斜卧中转成桅子样直立——好象我在极力逃避现实。 “不要紧,昨夜一吐,倒象很好了。”母亲因为知道我心中难过,把血吐过以后,还说这样的话。 我先是生了气似的不说话。到后,我说话了。如同人相骂,“这怎么行?无论如何我得请医生来。” “那是蠢事。” “蠢事也得作,不然这血……” “不要紧,我自己还不清楚么?那些人就只晓得要钱!” “没有办法,钱总得出。” “出了钱也还是咳。钱不是没出过,你看他们说些什么话。” 我不做声了,母亲的固持有因。 在往日,医生是真来过了,五块钱,或者十块钱,人来了,从皮包中把听诊筒取出,听听各部分,抿着嘴想了一下,不作声,取出一方白纸来,写上一个处方,处方角上除了印就中西文字医生地址与电话号码以外,还印得有此方必得在某某药房配药那类话。再问问,“不怕么?”就仿佛以为这问话很蠢那种神气,对我望望,过十秒钟,才似乎这也得答应一句话才对,就说,“到莫干山去”,或者说,“庐山空气好”,“西湖不行”,“上海也无妨”那一类使我想用脚把他踢下楼的话。医生一来我就也象害了玻医生一走我的病也好了。 母亲反对医生理由我是明白的,第一是上海医生讨厌,第二是怕医生说得危险反而无办法,第三是钱。 虽然说,好歹得把医生请来看一次,其实我比母亲还清楚,没有钱,这事办不到。医生一来至少要十块钱,手边多有十块钱作火食,母亲病在这方面就有获得恢复的希望,不必医生了。 “因为病,才感到穷的痛切。”我那样想时还不敢望我母亲的脸。 “没有钱,血只好尽它吐了。”大约母亲也正这样想到。我抬起头来,我们互相望着作一种苦笑,于是母亲仍然闭目小睡,我坐下了。预备作工找钱,有了钱一切或者好办,没有钱,说这样那样全是空话,无裨于实际,徒然引起这一家人伤心而已。 我忽乘早凉写五千字,睡到地板上的妹妹醒了。妹妹以为母亲没有醒,就轻轻的告诉我,母亲晚上血吐得特别多,一晚上不能睡,要想办法才好。 她只要我想法,却不知道我能从什么地方去想办法。 告她,我们目下情形同去年在北平一样,暑假中,书无销路,版税不能拿。新稿纵有人愿出钱买,也写不出,真是绝境了。 她没有象去年母亲病危时坚持说母亲一定要进医院才行,人长大了,知道我没有用处,能原谅我了,就悄然拿了满是鲜血的痰盂到楼下去倒。听到那一步一步下楼梯的声音,又听到抽水声音,我没有别的感想,坐到桌边想结构,我在做文章。 母亲还在咳嗽。 想到一点故事,好象写出来决不至于被同我作交易的编辑们退还,同时是想起妹把那半痰盂的血倒出的事情。母亲一咳更不能写下了。仍然同她说话,我先说,就问她,“妈,吃亏吗?” “没有。” “怎么样?想吃点什么?” “我想回家去。” 这是她近日常说的一句话,我照例不加意见。她还有话说,“乘我能支持,八月就回去。” 能够回去自然也好。 我不做声,母亲就把这理由补足。她怕人快要死了,在上海没有办法,无埋葬地方。老年人见事太多,于生死事本来看得分明,她一定要回去的理由,不是埋骨,却是担心我们对于这件事感到束手。她知道我没有方法弄一笔钱来办这件大事,且不愿意我在这事上多负一些债,所以决定,还是回家好。本来故乡也没有家,回去也许住庙里,但因为不久前在故乡军队中作军医的父亲来信,说回来无住处,可到军医院祝军医院是旧中营衙门,因此说到回乡,还把“住衙门”这话当笑话讲。 想起母亲回乡理由,真是伤心的事,我如今却也赞成了。 我说,“只要有钱,就这样办,我不教书,妹不读书,回去伴母亲住一年。” “我也想,全回去也好。穷也不怕。这边能够每月寄点钱,自然日子就可以过得好点。没有钱,总不至于象到这地方那样月月着急。” 母亲的主意还全是为我打算。 妹也说转去好。母亲老了,陪母亲住两年,再出来读书也不迟。 决定要在八月动身了。母亲似乎对于这事感到欢喜。 我在心上计算我的钱。路费倒象不难。有三百块钱,无论如何可以到乡下了。这钱的来源自然是应当由我手写出来。 照如今行市,我得写十万字,一家人就可以还乡。我自己也忘了这十万字究竟要写多久,写出来又如何能成为三百块钱的种种难处,暂时把还乡引为一种可以把一家人救活的唯一希望了。 我们于是乎来说一些这个时候乡下的情形。我离开故乡已十一年,母亲同妹则有四年,只我那有残疾的哥哥才从乡下出来不到三个月。哥哥虽病,听到回去,也起来参预这谈话了。他把本地方使老年人听来倾心的各样情形谈着,没有遗落一处。象做梦,我就告他们,或者在上海这地方,将来可以望每月有一百块钱寄到乡下去,给我们舒舒服服过一些好日子。说这话的我,也似乎把许多目下情形忘去了。 到早饭时节了,大家皆象怕吃饭。 人是仍然坐到桌边了,娘姨把饭拿来了,望望碗中的菜,都摇头。 “吃一点不行么?” “好好,试来一点。” “菜是只有这些菜,想不出什么。” “太热了。” “放冷了吃一点,不然娘姨看到这样子,收碗去时又得烂脸,说做神仙。” “我们真是神仙,这饭不吃也行。” ……把使人哭笑不得的话说下去。 说着,各人勉强各吃了白饭一碗,尽义务那么吞到肚中,口渴了,就喝茶。喝了茶回头又准备流汗,从不因为怕流汗就不吃。 在吃饭前后是容易有机会谈到乡下吃饭情形的。好象那里都很好,就是这样热天,也各能吃三碗饭。到乡下去是至少有三十天路程的,所以说到在小船上生活,也仿佛一上船就能吃饭。 然而在上海,近来吃饭真是令人摇头的事,若不为那娘姨设想,谁也不愿意吃饭了。 饭吃过后我又坐到桌边。这时能够睡也应当睡,我可是不敢躺下,仍然危坐在桌边,看我上半天的成绩。看看自己写下的蹩脚到极点,我却不能象往年那么慷慨了。往年写好的文章无人要,我就把它扯碎,有时还用口嚼,把纸头嚼烂,工作的意义也完了。到近来,我脾气已完全不同,任如何蹩脚的文章我从不丢失,一处退回的我常常又送到另一个地方去。这时看到自己的一篇只写满一张稿纸的小说,想起自己的许多可笑处,竟不能够笑。 看到自己的文章,想到一些没有请过他们吃点心那类人对我的态度,我是完全没有愤慨了。我自己就应当时时刻刻嘲笑自己才对。我的文章越写越坏是不能辩解的事实。无意义的空谈,无聊的悲愤,琐碎到为他人看不懂的格调,无一篇不是如此,这是我自己看到我的名字在杂志上时所有的感想。 因为觉得自己实在不能再从此中找寻生活,使气从窗口把笔杆掷到楼下去的事也有过。因为不愿意这生活继续,到处找人谋一小事情作也有过。因为厌烦这生活了,返乡的思想似乎也不是今天为第一次了。 我在工作中,也曾想到如何使自己向伟大处走去,其结果,正相反,我只注意到字数。我常常想,我的文章可以多卖一点钱,多得一点钱则我就方便了不少。可是每当每一本书从什么书店印出,煌煌的在大报上把广告登出后,总是非常惶恐的把那广告读过,就不愿意再去看看这本书了。 几次几次下了决心不作这样事了,到后还是把写就了的稿件作一包,挟到胁下各处奔走,找熟人帮忙。得了钱,一开销,到月半,火食又不能继续,看看仍然没有所谓新路可走,就又动手起来。 这六个月来是按时“出货”的。如今这样大热天气,空坐也头脑发晕,我为了按时出货,就仍然作我不愉快的小说。 明知道没有可写的也得写下去。有病无法吃药,饭还是要吃。 房中热不可耐,房租还是得按月缴。 不拘什么时候对这生活我都厌倦了。我有时,捏起笔想了半天,一个故事没有想出,就只写上“自杀了!自杀了!” 字样,仿佛觉得我一自杀一家就超生解脱了。 人才吃过饭,天气渐热,哪里还能好好工作下去?我虽名为做事,究竟在桌边坐一点钟作了什么事也不分明。 我看我写好一部分的小说,只有拿“新的表现”来聊以解嘲。因为还有人看得懂我是在写些什么事,这些人且常常从远地方写了很可感人的信来。我待告给这些人,写这样,写那样,在我可全是无聊,我想的完全只是能够卖去。我只想字多。我只想不写小说,就伴送病人返到十年分离的乡下去住,仍然作我六块钱一月的上士,他们没有一个人相信。 我写了—— “玉家有菜园,出白菜。……” 写下去,一直到第五页,汗已湿透背上衣了,我还不换衣。 把笔放下同家中人说话,说天热,说天热有些人是如何把这天热长日消磨,有些人又如何在这大热天晒得发软的柏油路上走动,……好容易过了一个下半天。 又把全无意味的晚饭摆上了桌子。 母亲同妹只说菜没有可吃的,我们就喝清汤,吃白饭,人各勉强尽一碗。一吃饭,这一天好象就完了。 房中有灯后,走到晒台上去望,便望到另一新搬家来的五个赤膊男子与两个怀孕妇人围坐在桌边吃饭。在弄堂中那么不拘形迹,是我初初见到的事。听他们吃饭声音,看那种捡菜泡汤情形,便明白这些人胃口健全,身无杂病,使我不能不生出羡慕。 我想起我一家人无可救药的情形,又想起回到乡下以后的情形,又想到我母亲真会一旦忽然死去。我还是站到那栏干边。 仍然去桌边做事,做不下去,不知道为什么做不下去。放下笔同我母亲又去说那回乡的计划,她问我什么时候可以得到路费,我为这一问就问胡涂了。我能说定时候么?我这时还没有一篇小说留到抽屉,我到别处拿的版税皆超过了我应当得的数目。天气近来又是这样天气,纵有借钱地方我也不敢出门,回乡的事,不过一个梦罢了。 不过我仍然在家人面前说了一些大话,我告他们,只要半个月,我就可以写出路费来供我们还乡。象卖预约,约在半个月后,到时无办法自然又改日子,我用这方法对付家中人已有很多次了。 在说到回乡的事上时,母亲病似乎稍好了点,且看不出是病人。 家中人睡了,街上也听不到车马声音了,十二点钟以后,我点蜡烛写文章,赶我创作集。思想胡胡涂涂,只要写得下去,我就不停止的写下去。间或有时又听到后面睡有母亲的房中有一种声响,就稍稍停止工作,抬起头来凝神听。 在夜静,极静极静时,把工作的笔放下,我担心我也会有忽然死去的一日。可是疲倦极了,我也仅仅流一点鼻血。为了使家中人相信我极健康,我总快快的把这鼻血痕迹擦去,不让我家中人见到。 《菜园》那篇,我写了三天,写成了。三天都是一面看到母亲的血或想到母亲的死写的。我在写这文章中也发了一回毛病,流了少许鼻血。 文章写成了,一面用钉把十余张稿纸钉到一处,一面同我母亲说小孩子那种话,“一万字,就成了,真容易!” 母亲不作答,咳嗽。我就想,得了钱,买药,我的脑非吃散拿吐瑾不行,母亲是有了五天不吃库阿可斯,所以咳得更凶了。 我告母亲这是一万字,他们可以送我四十块钱,只两天多一点就写好了,若是继续写一个月,就有希望回乡下了。这话有一半是近于说谎话。母亲常常望到我,那神气是“一切我完全明白,你近来真成天说谎”。 我要否认这件事,是这七月我当真又写了如其他时作品一样平常浅薄的一本书。但是不消说我们无法实现回乡那个希望。到月底,房租的期限又到了,这钱得来也刚够开销一切,以及对付下月二十天的火食零用。 家中人成天还是谈还乡,同别人我也说不久将回去。母亲说的是八月,如今再有几天就是八月。天保佑我们,天气转凉病人或者有转机,母亲不会常常想到在上海死去无法埋葬那类事,就仍然在上海过日子下去。 俛之先生传 俛之先生是那么一个人,当他向一个远远的陌生的人介绍他自己时,总不知道如何来描画他自己。他用着他那一分怕人的诚实,常常这样写着:你要我自己来形容自己,我照你意思作去,只请你相信我。你们要认识我,只须你们把所见到的人中一个顶不可爱的人,想成是我,再把一个乡下人那种又怕人又怕事的神气,肺结核病人那种神经敏锐性情焦躁的气质,加上一个兵士对于绅士永远不能协妥一致那种嫌恶感情,混合在一处,就是整个的我了。 照他自己想来,他是这样一个人的。他身体上倒一点儿小病没有,表面上你看到他时,性情沉沉的,虽不活泼也不至于那么古怪,必不大愿意相信他说的话。可是他总愿意别人照到别人的想象,尽可能把他想得极坏,也想得极不可爱,以为决不会错。他要人家那么想象他,想象到这人真那么无法同他亲热,他倒舒服起来了。 他会写一点儿小说,写得也并不很坏,但第一个对于他的成绩瞧不上眼的,就是他自己。他时时刻刻在想:这件事并不是我做的事情,轮到我来作这件事情,全只因为别的人不高兴来作这种事。他自己不忘记他应作的事,是诚诚实实做一个乡下人,可是命运却成天得要他守着现在的地位上等候一个奇迹,还是得写下去,因此成天在写什么时,就嘲笑自己,以为自己是很错误活到现在地位上的。单写点什么还不妨事,很希奇的他还在一个大学教了点书。在一群知识阶级人中间,没有一个象他那么出身的人,因此他只是一个人很孤立的在那里打发日子。就由于这孤立,他觉得他是弄错了的。活在世界上,谁能永远孤立下去? 一个人在一间小小房中坐下,把自己让四堵墙包围着,或一个人走到那些很荒僻很空旷的山上去散步,这两件事他已有了将近二十年的经验。他来到××大学时,同一群扁脸圆头名为知识阶级的教授们在一处住下,××地方又那么宽旷清静,他那点经验使他很孤单的住了一年。白天无事可作时,常常一个人在山中小路上走来走去,晚上就尽坐在小房中灯光下,让想象生了翅膀各处飞去。到近来,为了些事情,把饮食睡眠一点点秩序也完全弄乱了,养成了半夜游行的习惯,常常夜深时还在山中各处乱跑,一作事就深夜不睡,或天未发白就爬起,总是十个钟头以上枯坐在那个小小桌子边,睡眠饮食皆十分疏忽。这在他实在说来也并不是一件新鲜事情,一切都似乎是随了一个不可抵抗的不幸命运而来,他就沉默的支持到这种局面。一些飘然而来倏然而逝的风雨,使他神气显得更呆板了点,颜色也苍老了点,他有时在镜中见到时,就赶快离开镜子,把头摇摇,走到窗边去,望望天空。就因为这些变化,使他表面也走了样子,本来对一切生活十分悲观的心情,也就更沉郁了一点。生活上的秩序,在这个人身上,本来就似乎永远在有意逃避他,一切按部就班皆不可能,一切皆无法得到稳定,生活同感情皆时时刻刻在不可比拟不能想象的飓风下旋转。过去的日子既那么乱糟糟的不成事体,横亘在他前面的,也仿佛还是那么一大堆日子。他知道这个,他也知道另外一些事情,但他沉默着。 有人看到他不常发笑,曾问过他:“俛之先生,你一生笑过几次?” 他想想:我一生一定还不笑过一百次。可是为了这个询问,使他在各样回忆里找寻他发笑的次数,且因为这问话,他却笑了。只那么笑笑,如同一个犯人,被杀就刑以前,走过街头,望到一个小孩对他微笑,他也那么去回答个微笑。 那问的人不管是什么人,既然问得出这种古怪话语,对于面前的俛之先生感到轻而易与也十分明白的。他什么都懂,自然也懂得这个,可不生气。这人于是又说:“笑是有益卫生的,身、心、神经、消化器,因为笑就活泼一点,邓医生早就说过了。” 邓医生说过这句话,或是不曾说过这句话,原无关系的。 俛之先生可不知道怎么样来答复这个人了。因为这个人一把话说完,自己就张了那个平常时节似乎专为吃肉喝酒见得很大的嘴巴,哈哈的大笑了起来。俛之先生便十分悲悯的望到这个人,且从而试来研究这人的姿态,且注意这人的喉管。他因为很小时节就看到被杀的人喉管缩动时样子,不明白为什么这东西又不割他一下。心里又总好象很担心发愁,诚诚实实为这件事发愁,以为米现在已经就那么贵了,那么快乐下去,吃得一块铁也消化得去,可是仍然成天吃米,不是更需要很多谷米吗?许多人消化器已经够强了,这一来不是……一面那么打算着,一面他就希望这朋友早走一点。因为在这情形下,他很愿意一人呆下来,做点别的事情,觉得这谈话应当结束了。 过了一会,这人把所要得到的快乐得到,走去了,俛之先生就似乎十分幸运,完全忘记了别人给他的虐待。但他总感觉到自己无论如何在这个社会里,位置是有了一点错误,不然就不会到这种样子了。他想起朋友的大笑微笑,以为在这种人生活上也还能每天笑笑,渐渐的作到脸儿团团如大官,为什么我不笑笑呢?又对自己的沉郁看得十分希奇似的。他想,我去同什么人也说点笑话,一定是很好的,但他不知道找谁去说话。 大家都似乎比他聪明一些,活泼一些。大家消化器官也都似乎好些。 因为好象也想笑笑,却不知道什么样事情落到头上时,也就可以笑笑,故遇到同事在别一处发笑时,总想知道一下。可是听到别人在大笑,走过去看看,问他们:“怎么,发生了什么可笑的事了吗?”另一个不好意思拒绝回答了,就说:“老杜把小宋当作干妈,……”或者就那么说,或者又另外说说,也总差不多全是那么一类平常的笑话。听过这同事一面弯下腰去一面说着这故事,俛之先生总觉得奇怪,为什么我一点儿不以为好笑?等他一走,那些人似乎正记起他那种神气,又随即大笑了。他羡慕他们,却沉默的在这些人中生活下去,那么孤独的生活下去。 他成天过的日子,都好象只在糟蹋他自己,作践他自己。 想象别人的生活,理解别人的爱嗔,体会别人的忧乐,分析每一个人由于他们身分的特异处,生活上显出各种不同的姿势。下等人身上每种的臭味,上等人灵魂上各样的肮脏,他即或隔离得他们那么远,他一切也仍然都似乎清清楚楚。一些人事上最细微处,一些小到不值得注意处,他也常常去用全个生命接近它。到头来,这人也就俨然明白了世界上许多事情,可是自己生活的事情,也就只有上帝知道了。 什么人来到他住处时,为了照例那一套,因为俛之先生是一个作者,而且总似乎已写了那一大堆东西,又说不定正在什么刊物上看到了新的文章,就一定得说:“俛之先生,你作了多少故事!” 照例不得不答的,就说,“是的,作了我自己也记不清数的……”那一边尚以为这话正是主人最高兴提到的,就又说他欢喜看某篇某章故事,话即或不很诚实,也照例得保持一个诚实的外表。 俛之先生心里就十分发愁,觉得“为什么我自己要忘记了的,你偏要记下来?记下这些,对于你有什么用?”于是就望到客人,替这人十分无聊,自己也很觉得无聊,却仍然听客人说下去。 客人自然还有说的,把这件事说到那件,俛之先生心里那么发愁,却仍然有问必答,决不使一个朋友扫兴。到后这客人自然就要问起了更蠢的话来了,总那么问着:“俛之先生,你欢喜你自己哪一篇文章?” 那一个便想:“够了,够了,我欢喜你走路!” 这一个也许恰恰自己也觉得问的不甚得体了,就又变了一变语气,那么问着:“你那些故事是不是事实?” 简直是一种灾难!他被人用这类蠢话逼着,受窘到不可想象,到后就只好说:“今天天气真好,你欢喜一人上山玩玩吗?” “是的,山上这些日子很好。” 是的,他因此也就得了救,于是他们就谈到山上一切去了。 最不容易对付的,便是那种同俛之先生不客气的人,问他为什么不结婚。可是到那时节他倒忽然聪明起来了,他赶忙走到楼梯边去叫听差,要那个人提开水上来,为客人倒水喝。 不拘如何凡是来客谈到他的故事,他总觉得这谈话是一种灾难,客人在时感到拘拘束束,客人走后还十分不愉快。由于他讨厌他那份工作,同在一个长久沉默下写出的一切故事,凡是一个来客提到的,本来客人是一个可以谈谈的人,即刻也变成极其可厌的人了。 逃的前一天 他们在草地上约好了,明天下午六点钟,在高坳聚齐,各人怀着略略反常的惶恐心情转到营中去,等候这一天过去。 他坐到那庙廊下望太阳,太阳还同样很悠遐的慢慢在天空移动。他心凝静在台阶日影上,再不能想其他的事了。 看到一群狗在戏台下打仗,几个兵在太阳下,用绳索包了布片,通过来复枪的弹道,拖来拖去,他觉到人与狗同样的无聊。 他想:到后天,这时候,这里就少三个人了。他知道那时候将免不了一些人着忙,书记官要拟稿行文,副官处要发公事,卫舍处要记过,军需处要因他们余饷有小小纠纷……一切一切全是好笑的事。因逃兵而起的骚扰,他是从其他人潜逃以后的情形看得出的。见过许多了,每一次都是这样子,不愿意干,就逃走。逃走,利益还似乎是营上这一边。不久大家也就忘了。军队中生活是有系统的,秩序不紊的,这整齐划一的现象,竟到了逃兵这种事上,奇怪得使他发笑了。 谁也不明白这人为什么而笑的。但人见到他在太阳下发笑也完全不奇怪。 一个兵,笑的理由也是划一了的。他们笑,不外乎多领了津贴发了财,凭好运气在赌博上赢了钱,在排长处喝了一杯酒,无意中拾了一点东西。此外,不同的非猜想不可的,至多是到街上看了热闹,觉得有趣。他们是在一种为国干城的名分下,教养得头脑简单如原始人类,悲喜的事也很少很少了。他们成天很早的起床点名,吃极粗粝的饮食,做近于折磨身体的工作,服从长官,一切照命令行事,凡是人不必做的都去做,凡是人应当明白的都不必明白,慢慢的,各人自然是不会在某一新意义上找出独自发笑的理由了。 他笑着,一面听那几个擦枪的兵谈话,谈话的人也正是各自作着笑脸谈那事情的。 一个手拿机柄包在布片里扭来扭去的小子,赤着脚,脚干上贴有红布大膏药一张,把脸似乎笑扁了,说,“哥,你不要以为我人矮,我可以赌咒,——可以打赌,试验我的能耐。” “你以为你是能骑马的人也能……”这是所谓“哥”的一个说的,他还有话继续,“宋二,我就同你打赌,今夜去试。” “赌二十斤酒一只鸡。” “我只有一个‘巴’,你吃不吃?” 那擦机柄的被玩弄了,就在那哥的软腰上一拳。分量的沉重,使那正弯身拖动枪筒的兵士踉跄了。另一个脚干上也有一张膏药的脚色,放下工作,扑过来,就把矮小子扑倒了,两人立刻就缠做一团在地面滚。被打了一拳的大汉子,只笑着嚷着,要名字叫癞子的好好的捶宋二一顿。他倒很悠闲的仍然躬身擦枪,仿佛因为有职务在身,不便放弃。 他们打着,还互相无恶意的骂着丑话,横顺身上穿的是灰衣,在地上打滚也不会把衣弄脏,各人的气力用在这一件事上也算是顶有益的事了,热闹得很。 第四个兵士不搀入战事,就只骂那被擒在地上的一个,用着军人中习用的字言,“杂种”,“苗狗入的”,“牛”,还有比这更平民一点的也全采用了。似乎把这些话加到弱者的头上时,同时在别人身上的一个,就光辉满脸,有伟人奋斗之余的得意情形。 驻在此地的军队,既不打仗,他们当然就只有这样消磨日子。他也看惯了。虽看惯,仍然还很担心的,就是这种戏谑常常变成更热闹,先是玩笑,终于其一流血,其一不流血的也得伏到石地上挨二十板屁股的处罚。人虽各是二三十岁的人,至于被惩罚以后,脸上挂着大的眼泪也是常有的事情。 对着这样一般天真烂漫的同胞同志,他纵笑也还是苦笑的。 打架的还是胜负不分,骂娘者渐感疲倦,队长来了。 他望到队长来了,就站起。那几个人还不注意到,揪打的仍然揪打不休,助威的也仍然用着很好的口气援助。队长看着。他以为这几个兵士准得各在太阳下立正三十分钟了,谁知队长看了一会,见到另一个擒在地下的快要翻身爬起了,就大声喊。 “狗养的,你为什么不用腿压到那一只手?” 队长也这样着急,是他料不到的事。原来队长是新补,完全是同这些弟兄们在一堆滚过来的人,他见到那汉子对队长立定以后便说要队长晚上去棚里吃狗肉,他要笑不能,就走开了。 天气过早。 他走到庙后松树下去,几个同班的汉子正在那里打拳。还有火夫,一共是五个,各坐在大磐石上晒太阳,把衣全脱下,背上肩上充满了腻垢,脱下的衣随意堆到身旁。各人头发剃得精光,圆的多疱的各不相同的头,在日光下如菠萝。这几个火夫的脸上,都为一种平庸的然而乐观的光辉所照,大约日子已快到月底,不久就可以望支本月份的四块八角的薪饷,又可以赌博吃肉了。他们也是正在用着一种合乎身份的粗鄙字言,谈论着足资笑乐的一件故事的,他又站下来听。 原来他们讨论到的就正是头。他们大致因为各人正剃过头发,所以头是一种即景的材料了,只听到一个年极幼小的火夫说道:“牛巴子,你那头砍下来总有十七斤半。” 所谓牛巴子其人者,是头特大疤子特多的一位,正坐在那石上搔胸上的黑毛,听到这话也无所谓生气,不反驳,无抵抗主义是因为人上了年纪,懂到让小子们嘴上占便宜,而预备在另一时譬如吃饭上面扳本的人的。那小子,于是又说道:“牛巴子,你到底挑过多少人头,我猜你不会挑得起十个。” 牛巴子扁扁嘴,不做声,象他那口是特为吃红薯生长的。 因为问题无大前提,牛巴子照例是无回答义务的。 另一个(这时正搂起裤子,脚干上有两张膏药!)就说:“牛伯,死人头真重,我挑过一次,一头两个,一头三个,挑二十里肩就疼了。” 牛巴子打了一个嚏。 那火夫又问,“牛伯你挑过几个?” 牛巴子说:“今天有酒喝。”这话完全象是答复他自己那一个嚏而言。然而,话来了,“这几天,妈妈的,不杀人,喝不成了。” 那小子又搀入了话,“牛巴子,你想喝么?我输你,今夜一个人到箭场去提那个死人头来,只要你敢,我请你喝三百钱酒。” “小鬼精,你又不是卖××,哪里来得许多钱。” “卖,你是老南瓜,才值钱!” “排长喜欢你这小南瓜了,你小心一点。” “小心你的老南瓜?你妈个……”小子又向另一个说,“二喜,二喜,你知不知道老南瓜家里人同更夫的事情?饿酒的人吃尿还是有志气,老南瓜在乡里全靠太太才有酒喝的,老舅子还好意思说他太太长得标致!” “杂种你不要强嘴,老子到夜间就要……”“你看老子整你,”说着,小子走过来,把一件短棉军衣罩在牛巴子的疤头上,就骑到他的肩上去,只一滚,两人就从磐石上滚到松树根边了。那个名叫二喜的与另一个火夫,仍然象前次擦枪那几位,旁观呐喊助威。 他觉得这全是日子太长的缘战,不然这种人,清早天一亮就起来点名,点完名就出外挑水,挑得水就烧火,以后则淘米,煮饭,洗菜,理碗筷……事情忙到岂有此理,日子短则连自己安闲吃一顿饭也无时间,哪里还能在这太阳下胡闹? 若要怪长官,那就应当怪司务长分派这种人工作还不太多,总能让这种人找得出空闲,一有闲空,他们自然就做这些事情来了。“南瓜”,“红苕”,这些使人摇头的东西,他们能巧妙的用在一种比譬上,是并不缺一种艺术的原素的。他们成天所吃的就是南瓜红苕,在他们那种教养下,年青人并不见着低能的秉赋。 他看到这些人在那种调弄下,所得的快感并不下于另一种人另一种娱乐,他仍只能不自然的笑着走开。 天气还早。 到什么地方去呢?书记处有熟人,一个年纪四十一岁每天能吃五钱大烟的书记官,曾借给他过看。书是早还过了,因为想到要悄悄离开,恐怕不能再见到这好脾气的人了,就走到那里去。 这个人住在戏台上,平时很少下台,从一个黑暗的有尿气味的缺口处爬上了梯子的第一级,他见到楼口一个黑影子。 “副兵,到哪里去这半天?” 他听出书记官的声音了,再上了一级,“书记官,是我,成标生。” “标标吗,上来上来,我又买得新书了。” 他就上去。到了楼上,望到书记官的烟盘上一灯尚爝然作绿光,知道还在过瘾。 “怎么,书记官,副兵又走了。” “年青人!一出去就是一天,还拿得有钱买桔子。大概钱输到别人手中,要到晚上才敢回来了。” “人太好了是不行的。” “都是跟着出来的,好意思开除他么?有时把我烟泼了,真想咬他一口。” “书记官真能咬副兵倒是有趣味的事。” “咬也不行。第五章不是飞毛虎咬过他仆人一口吗?我这副兵到知道我要咬他时,早先飞走了。” 这好性情的人,是完全为烟所熏,把一颗心柔软到象做母亲的人了。就是同他说到这一类笑话时,也象是正在同小孩子说故事一样情形的。那种遇事和平的性情,使他地位永远限在五年前的职务上。同事的无人不作知事去了,他仍然在书记官的职务上,拟稿,造饷册,善意的训练初到职的录事,同传达长喝一杯酒,在司令官来客打牌的桌上配一角,同许多兵士谈谈天,不积钱也不积德,只是很平安的过着日子。 在中国的各式各型人中,这种人是可以代表一型的。 因为懂相法,看过标生是有起色的相,在许多兵士中,这好性情人对他是特别有过好意的。这好意又并不是为有所希望而来,这好性情人就并不因为一种功利观念能这样做人的。 见到他上楼了,就请坐。在往天,副兵若在,应当倒茶,因为虽然是兵,但营上的兵不是属于书记官管辖。在一种很客气的款待上,他的一个普通兵应有的拘束也去掉了,就可以随便谈话,吃东西,讨论小说上各个人物的才干与性情。如今的他,原是来看看这好人,近于告别的,就不即坐。 “天气好,到些什么地方玩过没有?” “玩过了的。” “这几天好钓鱼,我那一天从溪边过身,一只大鲫鱼拨剌,有脚板大,訇的吓了我一跳,心想若是有小朋友在,就跳下水去摸它来,可以吃一顿。” “书记官能泅水吗?” “咄,我小时能够打汆子过乡里大河公安殿前面!” “近来行不行?” “到六月间我们去坝上试试吧。吃了烟,十年不敢下水了,不过我威风是还在的,你不要小看我。我问你,你怎么样呢?” “书记官会看相,你猜吧。” “我看你不错,凡是生长在黄罗寨的,不会泅水也不至于一到河里就变秤锤。” “不会水。因为家里怕淹死,不准洗澡。” “那为什么不逃学悄悄的去洗澡?我们小时在馆内念书,放午学时先生在每人手心上写一银朱字,回头字不见了就打板子,你说,我们怎么办?洗还是洗!六月间不洗几个澡那还成坏学生吗?我们宁愿意挨打也去洗。这种精神是要的。小孩子的革命精神你说可不可佩服。” 听到书记官说这一类笑话,他不由得不笑了。但他想到的,是过几天这时的书记官,会不会同别人说到今天的自己? 他又想这永远是小孩子心的人,若是知道在面前的人,就是将从营伍中逃走的人,将来逃兵名册上就应当由书记官写上一个名字,这时是不是还来说这些为小孩子说的话? 书记官每天吃烟,喝酽茶,办公事,睡晏觉,几年也从不变更过生活的,当然这时料不到面前的人是正有着一种计画的人了。 “标标,你会上树不会?” 他摇头。 “扯谎,我前不久就看到你同一个弟兄在后山大松上玩。” “我是用带子才能上树的。” “那当然,不用带子除非是黄天霸——嗨,我忘记了,我买得许多新书了,你来看。”书记官说着,就放下了那水烟袋,走到床边去,开他那大篾箱子,取出一些石印书,“这是,这是……以后有书看了,有古学了;标标,你的样子倒象贾宝玉!” 他笑着,从窗罅处望外面,见到天气仍然很早,不好意思就要走。他心上为明天的事情所缚定,对于书,对于书记官,对于书记官所说的话,全不能发生往日的兴味了。他愿意找个机会谈一点他以后的事,可是这好性情的人总不让他有这机会。 书记官谈了一阵笑了一阵以后,倒到烟盘旁预备烧烟了,他站到那里还不坐下。 “坐!” “我要走了。” “有什么事情?” “没有事情。” “没得事情不要走。回头等我副兵来,要他买瓜子去,三香斋有好葵花同玫瑰瓜子,比昨几天那个还大颗。” “……” “你想些什么,是不是被人欺侮了,要报仇?” “没有的事。” “我小时候可是成天同人打架,又不中用,打输了,回家就只想学剑仙报仇,杀了这人。如今学剑不成已成仙了,仇人来我就是这样一枪!” 所谓“一枪”者,原来是把烟泡安置在烟斗火口妥当后,双手横递过去的一种事情。这人是真有点仙气的人了。他见到这书记官无人无我的解脱情形,他只能笑。书记官同他大约是无仇恨的,所以就从不曾把烟枪给他。这时,他倒很愿在灯旁靠靠,只要书记官说一声请,就倒下了。 书记官自己吸了一泡烟,喝了一口茶,唱了一声“提起了此马来头大,”摇摇的举起了身子。 他见到这样子,如同见到那火夫相打相扑一样的难受,以为不走可不行了,就告辞。 “要走了。” “谈谈不好么?” “想要到别处去看看。” “要书看不要,这里很多,随便拿几本去。” “不想看书,有别的事要做。” “不看书是好的,象你这样年纪,应当做一点不庄重的事情,应当做点冒险事情,才合乎情调。告给我,在外面是不是也看上过什么女子没有?若是有了,我是可以帮忙的,我极会做媒,请到我的事总不至于失败。” “将来看,或者有事情要麻烦书记官的。” “很有些人麻烦我,我的副兵早看透了我,处处使我为难,也奈何他不得。” “书记官,那再会。” “明天会。” 他于是从那嵌有“入相”二字匾额的门后下楼了,书记官送到楼口,还说明天再见。 他下了楼,天气仍然很早,离入夜总还有三个小时。 今天的天气真似乎特别了,完全不象往天那么容易过去,他在太阳下再来想想消磨这下半日的方法,又走到一个洗衣处去还帐。到了洗衣服那人家,正见到书记官的小副兵从那屋里出来,象肚中灌了三两杯老酒,走路摇摇摆摆,送出大门的是那个洗衣妇人。将要分手,这小副兵望了一望,见无上司,就同妇人亲了一个嘴。妇人关上腰门,副兵赶快的走了,他才慢慢的走过去拍门。妇人出来开门,见到来的是长得整齐出众的人物来了,满脸堆笑,问是洗了些什么衣,什么号码。 “不是洗衣,我来还你点钱,前些日子欠下的。” “副爷要走了吗?” “不。因为手边有钱,才想到来还你的!” “点点儿衣服那算什么事?” “应当要送的。” “什么应当不应当,……”妇人一面说,一面系裤子,裤子是松了还是故意,他是不明白的。 单看到这妇人眉眼的风情,他就明白书记官那不到十五岁年龄的小护兵,为什么迟迟不回营的理由了。他明白这妇人是同样的如何款待了营中许多年青人的。他记起书记官说的笑话,对于这妇人感到一种厌烦,不再说什么话,就把应当给她的四百钱掏出,放到这人家门边一条长凳上,扬长的走了。 奇怪的是天还那样早,望它即刻就夜简直是办不到。他应当找一点能够把时间忘去的事情做做,赌博以及别的,可惜他又完全不熟。 兵士的揪打,火夫的戏谑,书记官的烟枪,洗衣妇人的风情,都各有其主,非为他而预备得如此周全。在往日,这一切,似乎还与他距离极近,今天则仿佛已漠不相关了。 他数了一数板袋中所有的钱,看够不够买半斤糖,钱似乎还多,就走到庙前大街去。 大街上,南食店杂货店酒店铺柜里,都总点缀了一两个长官之类。照例这种地方是不缺少一个较年青的女当家人,陪到大爷们谈话剥瓜子的。部中人员既终日无所事事,来到这种地方,随意的调笑,随意的吃红枣龙眼以及点心,且一面还可造福于店主,因为有了这种大爷们的地方,不规矩的兵士就不敢来此寻衅捣乱,军队原就是保国保民的,如此一来岂不是两全其美。 副官,军法,参谋,交际员,军需,司务长,营副,营长,支队长,大队长……若是有人要知道驻在此地的一个剿匪司令部的组织,不必去找取职员名册,只要从街南到街北,挨家铺子一问,就可以清清楚楚了。他们每天无事可做,少数是在一种热情的赌博中消磨了长日,多数是各不缺少一种悠暇的情趣坐在这铺柜中过日子的。他们薪水不多却不必用什么钱。他们只要高兴,三五个结伴到乡下去,藉口视察地形或调查人口,团总之类总是预备得很丰盛的馔肴来款待的。 他们同本地小绅士往来,在庆吊上稍稍应酬,就多了许多坐席的机会。他们都能唱一两段京戏,或者《卖马》,或者,或者《空城计》、《滑油山》,其中嗓子洪亮的实不乏其人,在技术上,也有一着衣冠走上台去,就俨然有余叔岩扮刘备的神气的。他们吃醉了酒,平素爱闹的,就故意寻衅吵一会儿,或者与一个同僚稍稍动点武,到明天又同在一桌喝酒,前嫌也就冰释了。 总之他们是快乐的,健康的,不容易为忧愁打倒也不容易害都会中人杂病的。 他在一个槽坊发现了军法长,在一个干鱼店又发现了交际长同审计员,在一个卖毛铁字号却遇到三个司书生。不明白他们情形的:还会以为是这人家的中表亲,所以坐在铺子里喝茶谈天,不拘内外。 他不能不笑。 他到了他所要到的那个糖铺门前,要进去,就听见里面有人喊闹,又有人劝,原来正有许多人坐在堂屋中猜拳吃酒。 他装作无心的样子慢慢走近这铺子,看到三个上司在里面,就索性走过这一家了。 一切空气竟如此调和,见不出一点不妥当,见不出一点冲突。铺子里各处有军官坐下,街上却走着才从塘里洗澡回来的鸭子,各个扁着嘴呷呷的叫,拖拖沓沓的在路中心散步,一振翅则雨点四飞,队伍走过处,石板上留下无数三角形脚迹。全街除了每一处都有机会嗅闻得到大烟香味外,还有一个豆腐铺,泡豆子的臭水流到街上发着异味,有白色泡沫同小小的声音。 不知从什么地方而来,来到这里解送犯人的,休息在饭馆里。三五个全副武装的朋友蹲到灶边烘草鞋。犯人露出无可奈何的颜色,两手被绳子反缚,绳的一端绑在烧火凳上或廊柱上。饭店主人口上叼着长烟袋,睥睨犯人或同副爷谈天。 求神保佑向神纳贿的人家,由在神跟前当差的巫师,头包了大红绸巾,双手持定大雄鸡,很野蛮的一口把鸡头咬下。 主人一见红血四溢,便赶忙用纸钱蘸血,拔鸡胸脯毛贴到大门上,于是围着观看的污浊小孩,便互相推挤,预备抢爆仗。 街上卖汤圆的,为一些兵士包围,生意忙到不知道汤圆的数目,大的桶锅内浮满了白色圆东西,只见他用漏瓢忙舀。 ………… 一切都快与他离开了。这一切一切,往日似乎全疏忽过去,今天见到为一种新的趣味所引起,他在一种悒郁中与这些东西告别了。 他又不买糖了,走到溪边去,果然如书记官所说,溪中桃花水新涨,鱼肥了。许多上年纪的老兵蹲在两岸钓鱼,桥头上站了许多人看。老兵的生活似乎比其他人更闲暇了,得鱼不得鱼倒似乎满不在乎,他们象一个猫蹲到岸旁,一心注意到钓竿的尖与水面的白色浮子。天气太暖和了,他们各把大棉袄放到一旁,破烂的军服一脱,这些老兵纯农民的放逸的与世无关的精神又见出了。过年了他们吃肉,水涨了他们钓鱼,夜了睡觉,他们并不觉得他们与别人是住在两个世界。 他就望到这些老兵,一个一个望去,溪的一带差不多每两株杨柳间便有一个这样人物。静极了,除了水在流,没有其它声音。间或从一个人口里喷出一口烟,便算是在鱼以外分了这种人心的事情了。 鱼上钩了,拨剌着,看的人拍着手,惊呼着,被钩着了嘴巴的鱼也象本来可以说话的东西,在这种情形下不开口了,在一个老兵手上默默的挣扎一番,随后便被掷到篾篓里去,在篓中埋怨自己去了。 太阳又光明又暖和,他感到不安。 他看了一阵这些用命运为注,在小铁钩蚯蚓上同鱼赌博的人,又看了看天上的太阳,还想走。 走到什么地方去? 他从水记起水闸,他听到水车的声音,就沿溪去看成天转动的那水磨。 他往日就欢喜这地方。这里有树,有屋,上了年纪的古树同用石头堆起的老磨坊,身上爬满了秋老虎藤,夏天则很凉快,冬天又可以看流水结成的冰柱。如今是三月,山上各处开遍映山红花,磨坊边坎上一株桃,也很热闹的缀上淡红的花朵了。他走到磨坊里面去,预备看那水磨。这东西正转切着,象兵士下操做跑步走,只听到脚步声音。小小的房子各处飞着糠灰,各处摆有箩筐。他第一眼望到的还是那个顶相熟的似乎比这屋子还年老一点的女主人,这个人不拘在什么时候都是一身糠灰,正如同在豆粉里打过滚的汤圆一样,她在追赶着转动的石碾,用大扫帚扑打碾上的米糠,也见到了他。 她并不歇气,只大声的说,“成副爷,要小鸡不要?我的鸡孵出了!”于是,她放下了扫帚,走出了磨坊,引他到后面坪里去看鸡窠。 他笑着,跟了这妇人走上坎去。 他见到小鸡了,由这妇人干瘪瘪的手从那一个煤油箱里抓出两只小鸡来,只是吱吱的叫,穿的是崭新淡黄色细茸茸的毛衣褂,淡白的嘴巴,淡白的脚,小眼睛光光的象水泡。这小东西就站在他手心里,不知道害怕也不知道顽皮。 “带四只回去,过五天就行了,我为你预备得有小笼。” “……” “它能吃米头了,可以试。” “……” “要花的要白的?这里是一共二十六只,我答应送杨副爷四只,他问我要过。你的我选大的。” 他找不出话可说,他不说要也不说不要。他在这里,什么都是他的,太阳,戏台,书记官,糖,狗肉,钓鱼,以至于鸡,要什么有什么。可是到明天后天,他要这些有什么用处?好的东西与好习惯他不能带走,他至多只能带走一些人的好情分,他将忍苦担心走七天八天的路,就是好情分带得太多,也将妨碍了他走路的气力。 他只能对这老妇人笑。 一种说不分明的慈爱,一种纯母性的无所求的关心,都使他说不出话。此后过三天五天,到知道了人已逃走,将感到如何寂寞,他是不敢替她设想的。他只静静的望这个妇人的白发同脸同身体。 可怜的人,她的心枯了,象一株空了心的老树,到了春天,还勉强要在枝上开一朵花,生一点叶。她是在爱这个年青人,象母亲祖母一般的愿意在少年人心中放上一点温柔,一点体恤,与一点……他望到这妇人就觉到无端忧愁。 他重复与老妇人回到磨坊。他问她可不可以让他折一枝桃花。 “欢喜折就折,过几天就要谢了。” “今年这花开得特别好,见了也舍不得折了。” “不折也要谢,这花树他们副爷是折了不少的,你看,那大一点的桠枝。我这老婆子还要什么花,要折就折,我尽他们欢喜!” “那我来折一小枝。” 他就攀那树,花折得了,他拿在手,道了谢。 “你什么时候来拿鸡?” “过一会吧。” 老妇人就屈指数,“今天初六,初七,初八……到十一来好了,慢了恐怕他们争到要,就拿完了。” “你告给他们说我要了,就不会强取了。” “好好,那样吧,明天你再来看它们吃米,它们认得出熟人,当真的!” 他走了,妇人还在絮絮的嘱咐,不知为什么缘故,他忽然飞跑着了,妇人就在后面大声说小心小心。 天夜了。 正如属于北方特有的严冬白雪的瑰丽,是南国乡镇季春的薄暮。 生养一切的日头落到山后去了。 太阳一没,天气就转凉了,各处是喇叭声音。站到小山上去看,就可见到从洞中,从人家烟囱里,从山隈野火堆旁,滋育了种子,仿佛淡牛奶一样的白色东西,流动着,溜泻着,浮在地面,包围了近山的村落,纠缠于林木间。这是雾。自由而顽皮的行止,超越了诗人想象以上的灵动与美丽。 与大地乳色烟霭相对比的,是天边银红浅蓝的颜色,缓缓的在变。有些地方变成深紫了,因此远处的山也在深紫中消失了。 喇叭的声音,似有多处,又似只有一处,扬扬的,忧郁的不绝的在继续。 他能想到的,是许多人在这时候已经在狗肉锅边围成一圈,很勇敢的下箸了。他想到许多相熟的面孔,为狗肉、烧酒以及大碗的白米饭所造成的几乎全无差异的面孔。他知道这时火夫已无打架的机会,正在锅边烧火了。他知道书记官这时必定正在为他那副兵说剑仙采花的故事。他知道钓鱼的老兵有些已在用小刀刮他所得大鱼的鳞甲了。他知道水碾子已停止唱歌,老妇人已淘米煮饭了。 他望镇上,镇上大街高墙上的鸱头与烟囱,各处随意的矗起,喇叭的声音就象从这些东西上面爬过,又象那声音的来源就出于这些口中。他又望远处,什么地方正在焚柴敬神,且隐隐听到锣鼓声音。 他有一种荒山的飞鸟与孤岛野兽的寂寞,心上发冷,然而并不想离开此地。 似乎不能自立,似乎不能用“志气”一类不可靠的东西把懦弱除去,似乎需要帮助或一种鼓励才能生活,他觉到了。 他用右手去摸坐着的那坚硬的岩石,石头发着微温,还含着日间的余热,他笑着,把左手,也放到那石上。 今天已经完了。 (小兵的故事之一) 血 据说朋友××被拷打到不成样子,一讯问完毕是用几个人曳着回到监牢里去的。在另一方面虽然是这样狠毒,仍然没有得到多少有用的口供,仿佛到了使办案人无可奈何的时候。同时最高干部×××有与××缓和妥协的表示消息已经证实,所以我有一天被允许得到××一个医院去看他的机会了。 因为先前听人说到是怎样怎样的,凡是稍稍有了嫌疑的人皆如何的吃了亏,我没有到那医院以前,想到的朋友气色,是完全把另一时所看过的死囚作模拟标本的。心性为一种无裨实际的悲愤所支配,下午五点钟左右,我到了那军医院门前,把副军长给我的那特别条子送给挂号处。那个中年汉子,正同里面一个肥书记说笑话,两人脸全绷得很圆。掉过头来望了我一会,仿佛不甚相信我有这权利,用他那种做官的神气把眼光从我身上又移到副军长的字条上去。 “同志,你是要看×××么?”他这样说了,然而完全不象是同我说话。 我不答,因为他无论如何总不能疑字条是假。 “可不可以写一个姓名在簿上?”话虽是这样说,口气却正象命令,“写一个名字上来。” 我仍然不作声,就拿起面前那枝笔来,如命照写。 我签了名,以为这应当把我引到我那朋友住处去了,谁知道这汉子这样细心,对我的签名还看了一会。他的脸上还是为原有的笑话而笑着,完全不在我的事情上,并且不久他又去应付另外一件事,因为又有人拿手条来找人了。 对于另一个同志,他仍然是要那人签名,虽然那特许条子已写得极其清楚。大约那另一同志也想到了这是手续,不能不照办了,就如我一样的把姓名写到我那一行后面,写完了就把笔一放。 到后我们同样的在等候,站在那柜台前面,这办事人他把脸转向里面去,听一个搁下了笔说着笑话的圆脸司书未说完的笑话去了。 我待要说话之前那同志可不能再忍耐了,他说,“同志,你怎么?” 这汉子,把我作了盾牌,回了头,说,“这同志还先来。” “你干些什么事?” “你说我干些什么事?你那军服到这个地方是不能吓人的。” “同志,这话是什么话,你这样是在尽你的职务么?” “……”这汉子,用眼睛估量了这戎装的年青人一下,恶意的笑着,作着“好脚色好脚色”那种讥诮神气的夸赞,却向我打招呼来了。 “同志,这是手续,你当明白。” “明白,”我说。 他以为我是一个商人,或者是从商人团体出身的同志,太容易用官样文章对付了,故意作出服软却不服硬的神气,表示不理那后来的一位同志,愿意为我先把事情办好。他一面把字条送到那书记处去,那书记又把字条看了一会,接着移动着桌上那打字机一类的东西,剥剥剥剥响着,便打出一个纸片来了。感谢天,我居然从这同志手中得到了这纸片,可以到楼上病室去。 但走到楼梯边,却又被人拦住了。一个看护说不行,这理由我还没有听清楚,就被她那气势追到楼下了。我望到这年纪约有了三十岁的看护,一个雀斑的瓜子脸,使我疑心她若不是方才在上面被一个武装同志卤莽的亲了嘴,决没有这种不高兴神气。既不能上去,于是我退到挂号处长凳上坐下了。 借了回廊送来的反光,于是我看到这医院墙壁间半年前被枪子打穿的地方了,虽然填补了新的粉泥,破裂小孔皆不能见到,但我还是可以从想象中得到什么地方是如何情形的。 据说××军的西退,是以这大楼作负隅,四楼上有五架机关枪对准了××大路扫射,而第七师目标,也就向这一座楼房取着包围形势作战。不消说我坐的地方,或者就爬了一些死尸,而最先进到这里门外的七师同志,也就有被手弹炸死到门前的若干人。 这些是过去的事了。一切血,一切恐怖,全过去了。因为我坐在那地方,看到从身前来往走过的白衣年青护士,都生长得好象很美,比另一时在汉口所见到的做政治工作的女同志多了不少娇丽。并且我能有心情注意到这些女人优美的身材,是近日的事,半年前,却完全是疯子,好象美与丑在我心中是没有这种区别的余裕。看到这些女人,觉到这些是青春,且玩味着自己近来幻灭的心情,的确在一些事物已找到所谓革命成功的证据了。 我就望到那些虽经填补仍然免不了新的痕迹的地方微笑,忘了我是来看朋友的人,也忘了其他纠纷。 忽然挂号处一方起了大的争持声音,我才记起同我在一起来找人的那军校学生模样的同志。不消说,一面是“你忙我偏不忙”的闲散,一面是“该死的东西”那种切齿神气吵起来了。这些事在革命成功以前自然是不会见到的事。因为那时的团结,有消灭这气分生长的理由,如今不同了。任怎么说如今也不同了,听到了吵声。我站起来走到挂号处去看。 我坐处去挂号处应当转弯,还应当过一短短甬道。 真是可怜的事,出于我意料以外,这两个人不知因什么竟隔了一个低低木台互相扭着了。不但如此扭着,且象揉打过的模样,两三个院中人劝也无法把这冤家拆散,着急的混乱情形也见到了。 那挂号处汉子,老同志模样,一手正揪着那武装同志的领口,而自己的下颚也正被青年同志强有力的拳抵着,不能转动。我一来,不知如何两人同时却松手了。大约我从较暗处奔出,他们以为我是院长。 我望到这些人没有话可说。 可是武装同志手上流血了,我见到这一只浴着血的手。这是仿佛一拳打去时碰着牙齿而伤了的,因为我又看到那掌柜模样的挂号处同志,吐着也是红色的口沫。没有流血的,大约也帮到在一旁流着汗。 到认明我不是院长,再动手也象不行了,于是他们互相大声的吵着,劝的人也大声的嘟囔着。我自然很清楚这战争流血的起源。虽然明明白白见到革命同志的血,也仍然无话可说,因为动了手,倒以谁打了胜仗为合理。他们吵着,对于理由的各持,到后象看到在身旁的诸人皆不是法官,不想明白“理由”这一种东西,就更天真的互相骂起野话来了。两人扭打时恐怕还应吃一点亏的挂号处那汉子,到互骂,也就不让武装同志便宜独占了。若不是一个外国人同一个院长模样的中国人从楼上跑下来,我大概还可以听到许多不易入耳的典故奇僻的野话。院长一面是军部长官,这两人即刻就有人服侍他们到军部去。 看完了这一幕流血,我跑到楼上去,在一单间病室见到朋友××了。三个月的分手××已几乎不再认得我是谁,我也几乎不认得他了。 在病床边,我握着了他伸出来微抖着的瘦手。 我们互相望着,各人的颓唐皆给了对方大的惊讶,我虽先已将朋友的憔悴想成临刑的死囚,也仍然免不了看来难过。 “怎么成了这样子?” “你呢,也不象你了。” 说着话,朋友××只苦笑。 朋友还没有完全知道最近××妥协的事,只以为被拷打到终没有头绪,有同志为证明自己是没有对C省暴动事件有所计划了,故放出来住到这医院养息。直到听到我把××派如何如何的阴谋,到最近因K省事如何有了妥协,朋友才知道自己的出狱详细情形。 朋友眼中含着泪,说,“以后你以为……” “以后……” “我想我是完了,我好了将过日本去祝”“你脚不坏么?” 听到说脚,朋友仿佛才想起自己的腿以下的伤处,他要我把所盖的薄毯子甩去。我正预备取去毯子,留在门外象是受了人所指使来探听我们谈话的看护妇进来了,向我摇着手。 我问她,“××同志不要紧么?” “快好了,一点点,过十天就可以出院了。” 说了这话的看护,象是监护着我们的神气不再出房了。我问朋友××在狱中情形,朋友只望到看护,不作答。我知道我说话也应当小心了,暂时就不说话。 到后我同朋友说及楼下流血的事情。朋友也象对此事非常有兴味,非常注意的倾听,似乎我们三个月没有见面,就只需要谈谈这类近于笑话的他人的事情,作为请求副军长把特许字条写给医院的理由。我明白这道理,就不谈其他事情,只同朋友近于打赌的来猜想军部里将如何处置这件事。朋友说,“事情一定是两人先都送到医院,把伤治好了再送进……”这话使那有侦探责任在身的看护也笑了。 从朋友病室回到住处的我,在已显着天下太平的车马熙来攘往的大街前过身,放白色转青的煤气灯光下,看着年青的武装同志,崭新的有放光金属刺马距的皮靴橐橐的在新柏油大路旁缓步,因为搂着并排行走的华装白脸女人的腰,手也没有空闲,我心中就仿佛极其空虚,大有“蹙蹙靡骋”之感。朋友因为致力于革命为人暗算,怎样忍受这新时代所有的酷刑我却不能想到了,我就只想医院楼下那近于趣剧的流血的小事。 任怎么样解释也不能把怀恋过去一段好的光景作为目下所见的对比而自慰。革命是已经停止在一个阶段上了,我们在这阶段上看到的将是这些与近于这些的一切,不能希望其他。 “人象真是落伍了……” 虽然还时时被一切人指为激进的思想不稳当的我,回到了自己的住处,想到自己在某一意义上真要辩解这不落伍理由也不可能,就不自讳的如落伍者思想一样,但梦想誓师北伐时代一般同志的兴奋与诚实,以及人格上的光荣。一面看书,看到“从血管里喷出的才是血,”医院白天所见到的血俨然还在眼前,我觉得鲁迅这个人,也不过是呆子之一,若见到事情较多,这样呆话也不说了。 一个女人 在近亲中,三翠的名字是与贤惠美德放在一块的。人人这样不吝惜赞美她,因为她能做事,治家,同时不缺少一个逗人心宽的圆脸。 小的,白皙的,有着年青的绯色的三翠的脸,成为周遭同处的人欢喜原因之一,识相的,就在这脸上加以估计,说将来是有福气的脸。似乎也仿佛很相信相法那样事的测断,三翠对于目下生活完全乐观。她成天做事,做完了——不,是做到应当睡觉的时候了,——她就上到家中特为预备的床上,这床是板子上垫有草席,印花布的棉被,她除了热天,全是一钻进了棉被就睡死了。睡倒了,她就做梦,梦到在溪里捉鱼,到山上拾菌子,到田里捡禾线,到菜园里放风筝。那全是小时做女儿时的事的重现。日里她快乐,在梦中她也是快乐的。在梦中,她把推磨的事忘掉了,把其余许多在日里做来觉得很费神的事也忘掉了。有时也有为恶梦惊吓的时候,或者是见一匹牛发了疯,用角触人,或者是涨了水,满天下是水,她知道是梦,就用脚死劲抖,即刻就醒了。醒了时,她总是听到远处河边的水车声音,这声音是象同谁说话,成天絮絮叨叨的,就是在梦中,她也时常听到它那俨然老婆子唱歌神气的声音。虽然为梦所吓,把人闹醒,但是,看看天,窗边还是黑魆魆的不见东西,她就仍然把眼睛闭上,仍然又梦到溪里捉鱼去了。 她的房后是牛栏,小牛吃奶大牛嚼草的声音,帮助她甜睡。牛栏上有板子,板子上有一个年纪十八岁的人,名字是苗子,她喊他做哥哥,这哥哥是等候这比他小五岁的三翠到十五岁后,就要同她同床的。她也知道这回事了。她不怕,不羞,只在无别个人在他们身边,他说笑话说两年以后什么时,她才红脸的跑了。她有点知道两年以后的事情了。她才是十三岁的女孩子。她夜里醒时听到牛栏上的打鼾声音,知道他是睡得很好的。 白天,她做些什么事?凡是一个媳妇应做的事她全做了。 间或有时也挨点骂,伤心了,就躲到灶房或者溪边去哭一会儿。稍过一阵又仍然快乐的做事了。她的生活是许多童养媳的生活,凡是从乡下生长的,从内地来的,都可以想象得到。 就是她那天真,那勤快,也是容易想象得到的事。稍不同的是许多童养媳成天在打骂折辱中过日子,她却是间或被做家长的教训罢了。为什么这样幸福?因为上面只有一个爹爹。至于那个睡在牛栏上的人呢,那是“平衔”的人,还不如城市中知道男子权利的人,所以她笑的时候比其余的童养媳就多了。 鸡叫了,天亮了,光明的日头渐渐由山后爬起,把它的光明分给了地面,到烟囱上也镀了金黄的颜色时,她起床了。 起了床就到路旁井边去提水,身后跟的是一只小狗。露水湿着脚,嗅着微带香气的空气,脸为湿湿的风吹着,她到了井边,把水一瓢一瓢的舀到桶中。水满了桶,歪着身,匆促的转到家中,狗先进门。即刻用纸煤把灶肚内松毛引燃了。即刻锅中有热水了。狗到门外叫过路人去了。她在用大竹帚打扫院子了。这时在牛栏上那个人起身了,爹爹起身了,蹲到院落里廊檐下吸烟,或者编草鞋耳子,望到三翠扫地。不到一会,三翠用浅边木盆把洗脸水舀来了,热气腾腾,放到廊下,父子又蹲着擦脸,用那为三翠所手作的牛肚布帕子,拧上一把,掩覆到脸上。盆边还有皂荚,捶得稀融,也为三翠所作。洗完脸,就问家长:“煮苕还是煮饭?”“随便。”或者在牛栏上睡觉那个人说“饭”,而爹爹又说“吃红薯”,那她折衷,两者全备,回头吃的却是苕拌饭。吃的东西有时由三翠出主意,就是听到说“随便”以后,则三翠较麻烦,因为自己是爱好的人,且知道他们欢喜的东西。把早饭一吃,大家出门。上山的上山,下田的下田,人一出门,牛也出门,狗也出门了,家中剩三翠一人。捡拾碗筷,捡拾……她也出门了。她出门下溪洗衣,或到后园看笋子,摘菜花,预备吃中饭用。 到了午时把饭预备好,男子回家了。到时不回,就得站到门外高坎上去,锐声的喊爹喊苗哥。她叫那在牛栏上睡的人叫苗哥,是爹爹所教的。喊着,象喊鸡,于是人回来了。三翠欢喜了,忙了。三人吃中饭。小猫咪咪叫着,鸡在桌子脚下闹着,为了打发鸡,常常停了自己吃饭,先来抓饭和糠,用手拌搅着,到院中去。“翠丫头,菜冷了!”喊着。“来了,”答应着。真来了。但苗哥已吃完了,爹也吃完了,她于是收碗,到灶屋吃去。小猫翘起了尾,跟在身后到灶屋,跃到灶头上,竞吃碗中的饭,就抢到手上忙吃,对小猫做凶样子。“小黑,你抢我饭,我打你!”虽然这样说,到后却当真把饭泡汤给猫吃了,自己卷了袖子在热水锅里洗碗。 夜间,仍然打发人,打发狗,打发猫,……春天同夏天生活不同,但在事务繁杂琐碎方面却完全一样。除了做饭,烧水,她还会绩麻,纺棉纱,纳鞋,缝袜子。天给她工作上的兴趣比工作上的疲劳还多,所以她在生活中看不出她的不幸。 她忙着做事,仍然也忙着同邻近的人玩。舂碓的,推磨的,浆洗衣裳的,不拘什么事人要她帮忙时,她并不想到推辞。 见到这样子活泼,对三翠,许多人是这样说过了。“三翠妹子,天保佑你,菩萨保佑你,有好丈夫,有福气。”听到了,想起好笑。什么保佑不保佑!那睡在牛栏上打鼾的人,有福气,戴金穿绸,进城去坐轿子,坐在家中打点牌,看看戏,无事可作就吃水烟袋烤火,这是乡下人所说的福气了。要这些有什么好处?她想:这是你们的,“你们”指的是那夸奖过了她的年长伯妈婶婶。她自己是年青人,年青人并不需要享福。 她的门前是一条溪。水落了,有蚌壳之类在沙中放光,可以拾作宝贝玩。涨了水,则由坝上掷下大的水注,长到一尺的鱼有时也可以得到。这溪很长,一直上到五里以上十里以上的来源。她还有一件事同这溪有关系的,就是赶鸭子下水。 每早上,有时还不到烧水那时,她就放鸡放鸭,鸡一出笼各处飞,鸭子则从屋前的高坎上把它们赶下溪边。从高下降,日子一多,鸭子已仿佛能飞了,她每早要这鸭子飞!天气热,见到鸭子下水时,欢欢喜喜的呷呷地叫,她就拾石子打鸭子,一面骂,“扁毛,打死你,你这样欢喜!”其实她在这样情形下,自己也莫名其妙的欢喜快乐了。她在这溪边,并且无时不快乐到如鸭子见水。 时间过去。 三翠十四岁了。 除了身个子长高,一切不变:所做的事,地方所有的习惯,溪中的水。鸡鸭每天下在笼中的卵,须由三翠用手去探取,回头又得到溪边洗手,这也不变。 是冬天。天冷,落了雪,人不出门,爹爹同苗哥在火堆边烤火取暖。在这房子里,可以看出这一家人今年的生活穷通。火的烟向上窜,仿佛挡了这烟的出路的,是无数带暗颜色的成块成方的腊肉。肉用绳穿孔悬挂在那上面钩上。还有鸡、鸭、野兔、鹿子,一切的为过年而预备的肉,也挂在那里,等候排次排件来为三翠处置成下酒的东西。 爹爹同苗哥在烤火,在火边商量一件事。 “苗子,你愿意,就看日子。” 爹爹说着这样话时,三翠正走过房门外。她明白看日子的意义,如明白别的事一样,进到房中,手上拿的是一碗新蒸好的红薯,手就有点抖。她把红薯给爹爹,笑,稍稍露出忸怩的神气。 “爹。有锅巴了。这次顶好。” 爹取了,应当给苗哥,她不给,把碗放到桌上走出去。慢慢的走。她不知自己是怎么回事,同时想起是今早上听到有接亲的从屋前过去吹唢呐。 “丫头,来,我问你。” 听到爹喊,她回来了,站到火边烘手。 爹似乎想了一会,又不说话,就笑了。苗哥也笑。她又听着远处吹唢呐的声音了,且打铜锣,还放炮,炮仗声音虽听不到,但她想,必定有炮仗的。还有花轿,有拿缠红纸藁把的伴当,有穿马褂的媒人,新嫁娘则藏在轿里哭娘,她都能想得出。 见到两个人鬼鬼的笑,她就走到灶屋烧火处去了,用铁夹搅灶肚内的火,心里有刚才的事情存在。 她想得出,这时他们必定还在说那种事情,商量日子,商量请客,商量……以后,爹爹来到灶房了,要她到隔邻院子王干爹家去借历书,她不做声,就走到王家去。王家先生是教书的秀才,先生娘是瘫子,终日坐到房中大木椅中,椅子象桶,这先生娘就在桶中过日子,得先生服侍,倒养得肥胖异常。三翠来了,先到先生娘身边去。 “干妈,过午了?” “翠翠,谢你昨天的粑粑。” “还要不要?那边屋里多咧多,会放坏。” “你爹不出门?” “通通不出门。” “翠翠,你胖了,高了,象大姑娘了。” 她笑,想起别的事。 “年货全了没有?” “爹爹进城买全了。有大红曲鱼,干妈,可以到我那里过年去。” “这里也有大鱼,村里学生送的。” “你苗哥?” “他呀,他——” “爹爹?” “他要我来借历书。” “做什么?是不是烧年纸?” “我不知道。” “这几天接媳妇的真多。(这瘫婆子又想了一会。)翠丫头,你今年多大了?” “十四,七月间满的。干妈为我做到生日,又忘了!” “进十五了,你象个大姑娘了。” 说到这话,三翠脸有点发烧。她不做声,因为谈到这些事上时照例小女子是无分的,就改口问:“干妈,历书在不在?” “你同干爹说去。” 她就到教书处厢下去,站到窗下,从窗子内望先生。 先生在教说“关关睢鸠”,解释那些书上的字义。 三翠不即进去,她站在廊下看坪中的雪,雪上有喜鹊足迹。喜鹊还在树上未飞去,不喳喳的叫,只咯咯的象老人咳嗽。喜鹊叫有喜。今天似乎是喜事了,她心中打量这事,然而看不出喜不喜来。 先生过一会,看出窗下的人影了,在里面问,“是谁呀?” “我。三翠。” “三,你来干吗?” “问干爹借历书看日子。” “看什么日子?” “我不知道。” “莫非是看你苗哥做喜事的日子。” 她有点发急了。“干爹,历书有不有?” “你拿去。” 她这才进来,进到书房,接历书。一眼望去,一些小鬼圆眼睛都望到自己,接了历书走出门,她轻轻的呸了一口。把历书得到,她仍然到瘫子处去。 “干妈,外面好雪!” “我从这里也看得到,早上开窗,全白哩。” “可不是。一个天下全白了。……” 远处又吹唢呐了。又是一个新娘子。她在这声音上出了神。唢呐的声音,瘫子也听到了,瘫子笑。 “干妈你笑什么?” “你真象大人了,你爹怎么不——” 她不听。借故事忙,忙到连这一句话也听不完,匆匆的跑了。跑出门就跌在雪里。瘫子听到滑倒的声音,在房里问:“翠翠,你跌了?忙什么?” 她站起掸身上的雪,不答应,走了。 过了十四天,距过年还有七天,那在牛栏上睡觉打呼的人,已经分派与三翠同床,从此在三翠身边打呼了。三翠作了人的妻,尽着妻的义务,初初象是多了一些事情,稍稍不习惯,到过年以后,一切也就完全习惯了。 她仍然在众人称赞中做着一个妇人应做的事。把日子过了一年。在十五岁上她就养了一个儿子,为爹爹添了一个孙,让丈夫得了父亲的名分。当母亲的事加在身上时,她仍然是这一家人的媳妇,成天做着各样事情的。人家称赞她各样能干,就是在生育儿子一事上也可敬服,她只有笑。她的良善并不是为谁奖励而生的。日子过去了,她并不会变。 但是,时代变了。 因为地方的变动,种田的不能安分的种田,爹爹一死,作丈夫的随了人出外县当兵去了。在家中依傍了瘫子干妈生活的三翠,把儿子养大到两岁,人还是同样的善良,有值得人欢喜的好处在。虽身世遭逢,在一个平常人看来已极其不幸,但她那圆圆的脸,一在孩子面前仍然是同小孩子一样发笑。生活的萧条不能使这人成为另一种人,她才十八岁! 又是冬天。教书的厢房已从十个学生减到四个了,秀才先生所讲的还是“关关雎鸠”一章。各处仍然是乘年底用花轿接新娘子,吹着唢呐打着铜锣来来去去。天是想落雪还不曾落雪的阴天。有水的地方已结了薄冰,无论如何快要落雪了。 三翠抱了孩子,从干妈房中出来,站在窗下听讲书。她望到屋后那曾有喜鹊作巢的脱枝大刺桐树上的枝干。时正有唢呐声音从门前过身,她就追出门去看花轿,逗小孩子玩,小孩见了花轿就嚷“嫁娘嫁娘”。她也顺到孩子口气喊。到后,回到院中,天上飞雪了,小孩又嚷雪。她也嚷雪。天是落雪了,到明天,雪落满了地,这院子便将同四年前一个样子了。 抱小孩抱进屋,到了干妈身边。 “干妈,落雪了,大得很。” “已经落了吗?” “落雪明天就暖和了,现在正落着。” 因为干妈想看雪,她就把孩子放到床上,去开窗子。开了窗,干妈不单是看到了落雪的情形,也听到唢呐了。 “这样天冷,还有人接媳妇。” 三翠不作答,她出了神。 干妈又说:“翠翠,过十五年,你毛毛又可以接媳妇了。” 翠翠就笑。十五年,并不快,然而似乎一晃也就可以到眼前,这妇人所以笑了。说这话的干妈,是也并不想到十五年以后自己还活在世界上没有的。因为雪落了,想开窗,又因为有风,瘫子怕风。 “你把窗户关了,风大。” 照干妈意思,她又去把窗子关上。小孩这时闹起来了,就忙过去把小孩抱起。 “孩子饿了?”“不。喂过奶了。他要睡。” “你让他睡睡。” “他又不愿意睡。” 小孩子哭,大声了,似乎有冤屈在胸中。 “你哭什么?小毛,再哭,猫儿来了。” 作母亲的抱了孩子,解衣露出奶头来喂奶,孩子得了奶,吮奶声音如猫吃东西。 “干妈,落了雪,明天我们可做冻豆腐了。” “我想明天好做点豆豉。” “我会做。今年我们腊肉太淡了,前天煮那个不行。”前天煮腊肉,是上坟,所以又接着说道,“爹爹在时腊肉总爱咸。 他欢喜盐重的,昨天那个他还吃不上口!“ “可惜他看不到毛毛了。” 三翠不答,稍过,又说道,“野鸡今年真多,我上日子打坟前过身,飞起来四只,咯咯咯叫,若是爹爹在,有野鸡肉吃了。” “苗子也欢喜这些。” “他只欢喜打毛兔。” “你们那枪为什么不卖给团上?” “我不卖它。放到那里,几时要几时可用。” “恐怕将来查出要罚,他们说过不许收这东西。我听你干爹说过。” “他们要就让他们拿去,那值什么钱。” “听说值好几十!” “哪里,那是说九子枪!我们的抓子,二十吊钱不值的。” “我听人说机关枪值一千。一杆枪二十只牛还换不到手。 军队中有这东西。“ “苗子在军队里总看见过。” “苗子月里都没有信!” “开差到××去了,信要四十天,前回说起过。” 这时,孩子已安静了,睡眠了,她们的说话声也轻了。 “过年了,怎么没有信来。苗子是做官了,应当……(门前有接亲人过身,放了一炮,孩子被惊醒,又哭了。)少爷,莫哭了。你爹带银子回来了。银子呀,金子呀,宝贝呀,莫哭,哭了老虎咬你!” 作母亲的也哄着。“乖,莫哭。看雪。落雪了。接嫁娘,吹唢呐,呜呜喇,呜呜喇。打铜锣;铛,团!铛,团!看喔,看喔,看我宝宝也要接一个小嫁娘喔!呜呜喇,呜呜喇。铛,团!铛,团!” 小孩仍然哭着,这时是吃奶也不行了。 “莫非吹了风,着凉了。” 听干妈说,就忙用手摸那孩子的头,吮那小手,且抱了孩子满房打圈,使小孩子如坐船。还是哭。就又抱到门边亮处去。 “喔,要看雪呀!喔,要吹风呀!婆婆说怕风吹坏你。吹不坏的。要出去吗?是,就出去!听,宝宝,呜呜喇,……”她于是又把孩子抱出院中去。下台阶,稍稍的闪了身子一下,她想起上前年在雪中跌了一跤的事情了。那时干妈在房中问的话她也记起来了。她如何跑也记起来了。她就站着让雪在头上落,孩子头上也有了雪。 再过两年。 出门的人没有消息。儿子四岁。干爹死了,剩了瘫子干妈。她还是依傍在这干妈身旁过日子。因了她的照料,这瘫妇人似乎还可以永远活下去的样子。这事在别人看来,是一件功果还是一件罪孽,那还不可知的。 天保佑她,仍然是康健快乐。仍然是年青,有那逗人欢喜的和气的脸。仍然能做事,处理一切,井井有条。儿子长大了,不常须人照料了,她的期望,已从丈夫转到儿子方面了。儿子成了人才真是天保佑了这人。她在期望儿子长成的时间中,却并不想到一个儿子成人,母亲已如何上了年纪。 过去的是四年,时间似乎也并不很短促,人事方面所有的变动已足证明时间转移的可怕,然而她除了望日子飞快的过去,没有其他希望了。时间不留情不犹豫的过去,一些新的有力的打击,一些不可免的惶恐,一些天灾人祸,抵挡也不是容易事。然而因为一个属于别人幸福的估计,她无法自私,愿意自己变成无用而儿子却成伟大人物。 自从教书的干爹死了以后,瘫人一切皆需要三翠。她没有所谓“不忍之心”始不能与这一家唯一的人远离,她也没有要人鼓励才仍然来同这老弱疲惫妇人住在一起。她是一个在习惯下生存的人,在习惯下她已将一切人类美德与良心同化,只以为是这样才能生活了。她处处服从命运,凡是命运所加于她的一切不幸,她不想逃避也不知道应如何逃避。她知道她这种生活以外还有别种生活存在,但她却不知道人可以选择那机会不许可的事来做。 她除了生活在她所能生活的方式以内,只有做梦一件事稍稍与往日不同了。往日年幼,好玩,羡慕放浪不拘束与自然戏弄的生活,所以不是梦捉鱼就是梦爬山。一种小孩子的脾气与生活无关的梦,到近来已不做了。她近来梦到的总是落雪。雪中她年纪似乎很轻,听到人说及做妇人的什么时,就屡屡偷听一会。她又常常梦到教书先生,取皇历,讲“关关雎鸠”一章。她梦到牛栏上打鼾的那个人,还仍然是在牛栏上打鼾,大母牛在反刍的小小声音也仿佛时在耳边。还有,爹爹那和气的脸孔,爹爹的笑,完全是四年前。当有时梦到这些事情,而醒来又正听到远处那老水车唱歌的声音时,她想起过去,免不了也哭了。她若是懂得到天所给她的是些什么不幸的戏弄,这人将成天哭去了。 做梦有什么用处?可以温暖自己的童心,可以忘掉眼前,她正象他人一样,不但在过去甜蜜的好生活上做过梦,在未来,也不觉得是野心扩大,把梦境在眼前展开了。她梦到儿子成人,接了媳妇。她梦到那从前在牛栏上睡觉的人穿了新衣回家,做什长了。她还梦到家中仍然有一只母牛,一只小花黄牛,是那在牛栏上睡觉的人在外赚钱买得的。 日子是悠悠的过去,儿子长大了,居然能用鸟枪打飞起的野鸡了,瘫子更老惫不中用了,三翠在众人的口中的完美并不消失。 到了后来。一只牛,已从她两只勤快手上抓来了。一个儿媳已快进门了。她做梦,只梦到抱小孩子,这小孩子却不是睡在牛栏上那人生的。 她抱了周年的孙儿到雪地里看他人接新嫁娘花轿过身时,她年纪是三十岁。 躁 住在中央旅馆一等房间的男子懋力,拿了新从附近一个古玩铺买来的一些小瓷瓶,小泥人,漆盘子,在甬道上一面走回自己那个房间,一面看几个由各处寄来的信件封套。忽然间这个人,手微微打抖了,那时候茶役正把房门打开,他就很凶猛的推开了那个人,走进了自己的房中生气似的大声说。 “你出去,你出去,什么都不要。” 茶役因为听到那种北方口音,觉得很有趣,笑着把门带上走去了。他望到那个门,似乎恐怕外面还有什么人向房中窥探窃听,就走到门边去,站了一会儿,把门骤拉一下,门开时,恰恰有一个中年妇女过身,望到他行为稍稍吃惊。但看看人并不是疯子,口中叽叽咕咕,也就走过去了。于是这男子,野蛮的笑着,把门重新关好,把弹簧锁一扭,颓然躺到床上了。 信一共有六封。两封是他的从前住处转来的,从笔迹上看,就明知道里面是几个无关重要不值得回忆女人寄来的信,另一封是一个朋友的结婚请柬,另一封是一个朋友告他关于教会方面事情,另一封是一个学生的,另一封是……这些信他从那些封套上就似乎完全明白了内容的一切。 但有一个信使他有点吓怕了。他这次来到这陌生地方就为的是这个人。来了三天,就只等候这一个信。他来此一切的命运,就在这一个信上。他这时为了镇定自己起见,把那个信安置到远远的一处,从容的来裁另外几个信。到后把那个重要的信拈到手上,心中十分生气,很用力的撕去了一角,抽出那张信笺,信笺上只是那么几句话:懋力先生:你的信我接到了。说是特意来看我,坐了三十点钟的火车,想来你就来吧。 他重新用力的咬着那“你就来吧”四个字,心里涌起一阵奇特的情绪,他似乎十分快乐,但又似乎十分愤怒。 他想:我为什么那样傻,走了那么远,来看这样一个女人?为什么人家那么对我冷淡,我反而总是热情到不成样子? 为什么只见见这个人,我寄的信就十分难于措辞,人家回信来,却把这一见当成那么随便?他于是就觉得更加愤怒了,有点难受,但他还是躺在床上,并不起身。他为了等候这个信,来到这里还不曾好好的睡眠一次,这时恰恰从×市场跑了半天,人已跑得十分疲倦,性情也特别不好了。 到后又重复看到那个信时,眼睛渐渐温柔了。 “你就来吧。”是的,我就来了。来了还不是来了吗?虽然路那么远,人那么冷淡,我还是来了。见了面,什么话也不说,互相都怕提到另外一件事似的,反而说下一些空话,譬如说,天气多好呀,路上很劳苦吧,你们地方的风景好呀。是的,就说这些空话。还有,就是战事象什么样子了呀,北京的教授功课认真呀,谢冰心得了儿子呀,许地山剃了胡子呀,胡适之还做诗呀,就说这样空话。这算什么见面?难道坐了三十点钟的火车,就为的是彼此说说空话,用来填补彼此距离的空间。多无聊的晤面! ……“我照到你的话就来了。”我就那么说。各人还想到另外一时节的小事,记起从别一方面听来的谣言,心上都有点难过。同时又想到这见面又只是很勉强的会晤,一个心里想说:“你的许多信我全见到了,那些话我全不懂。我的意思是你不必那么倾心。我不是象是想象里那种人,我不欢喜你,你不能吸引我,不能打动我,这是很明白的。为什么我不要你,这些理由老实说来,是你太爱我了一点,你的热情我用不着。”另一个似乎也懂得这话,也想说:“你想想吧,我是想透了,只有你嫁我一件事。这是使我幸福也使你幸福的事。 我看不出一个人能那么爱你,我不相信我比另外的人坏。我愿意长久在你身边,听候你的使唤,照你的命令生活的。我没有自己存在的必需,倘若我得不到你。“但是他们当然不会说到这些话的。他们彼此必然都担心到,都得隐讳到,因为都十分害怕这结果。想想吧,这就是见面的所得! ……可是到后怎么样?我将说,“时候到了,我得走了。” 她就说,“忙什么,下一班车子也赶得及。”我自然并不想走,她自然又愿意我就走。我们为了情绪上的平定,为了自己心上的安宁,实在说,为了自私,我们总习惯于作伪。当真走了一定是很好的。来回坐六十个钟头的火车就为了这一面,爱情若果是照到故事上所传说的,花代价越多越值得,那么,既然见到后,也就应当走了。并且自己又知道除了见见就不能得到什么结果,而且就只这一面,女人那一方面也就已经显得有种种勉强处。人与人的了解原不是见面一谈就能有多少进步。存了成见的会晤,不过把两方更疏远罢了。可是,到后我是不是应当离开这个女人? ……让我看看她的脸色。不要和她对面,我也可以从后面猜测得出来。她自然愿意我走了,把这十分勉强的一面早得到结束,但自然也觉得轻微抱歉,因为她也明白我来此不止是同她谈一些天气和故事,还抱一种“希望”而来。她自然觉得还应当同我亲切一点,使我舒服一点。她定想到:“我向他说什么话好?我这样子不敢望他,怕他,他回去,一定就又十分烦恼,十分失望。这男子自己不晓得把环境如何改变一下,却只盼望女人的帮助,真也有点难于对付。”是吧,我自己也想到这是难于对付的男子吧。我的口为热情所呃,什么话也说不出。我将说,“××,我为难得很,因为我爱你。” 那么,她怎么答应?我为她想,她会不会说“不。这是不必需的事。”她或者说,“这是老话,你信上说了一百次,我明白了。”但是明白了,下文怎么样?我可以说,“你应当告我关于你在这件事上的感想或意见,答应不答应?”她将说,“我没有感想,更没有什么意见。”或者说,“我已告给了不必了”呢。她或者听到这愚蠢的质问,生气了呢?她哭了呢?那么,一切是不是完了! 我能说,“你自己决定,当面告我一个消息”吗?我敢那么说不敢?我这样说了,她是不是因为在一种近于受人凌逼的情形下,忽然说“不行”?我是不是这时就得听到这个消息,还是等候一年再听到这个消息?我要这消息有什么用处?我听到说“不行”,我能从此绝望吗?我在那时,或者说,“好,照你的意思,你的自由,把我这热情,放到心上或放到虚空,我凡事照你的意见做去。”我一定还得强作欢喜,勉力支持到一个男子的气概,离开了她。我还告她:即刻就离开××,回到青岛去。那么办来倒很有一种戏剧上英雄的意味。我想她见到我走了,在送我出大门时,一定还勉强的笑笑,勉强的找寻些别的言语,譬如问到我的工作,向我道谢所送的东西,或者说,看到什么人提起我,或者问到我一些别的事,以为那么一来就可以减轻我一点悲痛。其实她这时应当沉默!她也许就当真在沉默里,毫无言语的送我上车,勉强的扬着手,勉强的望着我笑笑(我自然也显得十分勉强,十分生硬)。于是到后来车开了,我走了,我坐在一群人里面,望到这些快乐的人有说有笑,我十分生气,一半却是生自己的气。回过头去看窗外的野景,车子很快的跑着。我于是估计到××一个人回到宿舍,作些什么事情。或者她应当在这时伏在床上,想到一切而流泪。或者她只是坐到自己那个小小的特别木椅上,望着空中,觉得一切事情离奇得好笑。或者她这时候却同一个朋友,谈到我刚才来看她的情形,只隐瞒到一些重要事情。那另一女人就说:“这是个多情而无一可爱处的傻子。” “是的,”××也将说,“这事是很麻烦人的。”我想到这些时,我是不是要哭?我一定十分生气,我断定了的,因为我还是爱这个人,我的热情在心中十分纠纷,除了愤怒再无方法可以表示这个东西了。 我是不是在这些时节,应当估计一下跳一次车呢?我显然什么也完了,我显然不必再活了。我当然这时可以记起另外一些事情来,就是什么人在失恋时服了些安眠药片自杀的事,到后人既没有死去,而就此使女人软化了,嫁给他了。我觉得这事滑稽得好笑。因为这些事在熟人中也发生过。我怎么样呢?我是不是也得把自己扮一个喜剧角色,鼻上涂了水粉,尽别人去讨论?不。我还是死了好一点。我的一切品德,一切荣誉,一切地位,都不是我注意的东西。我如今在爱情上是赌输了的一个人,我不能得到我所要的,我就一切完事了。 但我不应当死的。我不能因这件事,增加别人的负担。她不适宜于在这事上负任何责任。我爱她,因这件事死去,也是不行的。她不爱我就应得更好好的活下去,使她并不因此事负疚。我还有应当活下去的理由,是等待她到将来,会不会对我好一点。人都得用“将来”安慰“现在”,鼓励“现在”,人人皆使用这一项权利,为什么我不能照这样子作去? 在另外一时,不会没有一个机会,使我听到她说,“××,我要你”吗?在另外一个地方,我不是还可以说,“××,现在重新来考虑一下我们的事情吧。以前你十八岁,我二十六岁,人都太年青了,对事情打算得有些胡涂也有之。现在你二十六岁,我三十多了,是不是可以重新把那个问题拈来谈谈?” 我想象会有那么一天。我还想象我们的结果,不会同这一次相同。人事都是这样子,会变的,有许多人事都是如此。 但是,为什么我不能在一些生活上,挽救我这目前的失败?为什么我不可以努力使我们的关系,由一种疏远情形转成比较不同比较自然的情形?我是不是还可以努力处置自己,不到那个悬崖边去? 我爱她,见了她时我们还是只能说一阵空话。她喜欢读书,我就同她谈书;她注意功课,我就来谈功课是我们作人生活上要紧的东西;她有姊妹,我就问她姊妹的近况;她欢喜什么我说什么,我却不说我只是欢喜她。这样一来,她一定还给我一个机会,许可我第二次再见她一次。我为什么不再见她一次?我坐了三十点钟的火车,为什么不想多见这个人一面? 那个黑黑的脸,那个黑黑的眉毛,黑黑的眼睛,还有,那一双似乎比任何女人也还黑一点的手,不正是我倾心的东西吗?我们生命是那么短,我们的青春时节是那么容易失去,我能有多少机会看到一个人?我如今既然来了,她答应我一次,我为什么不打量三次? 一见她,我就说,“我是为了要看你三次,所以坐三十点钟火车,”也不什么可笑。我看看她对于她没有什么损失,并不增加她任何负担,也就十分明白的。我什么胡涂话也莫说,就只支持到,详详细细的望到她,望一点钟,我得到的,就已够偿我这一次精神物质两方面的损失而有余了。 “你就来吧,”好,为什么我不去?尽管人家象是十分勉强答应了这件事,很随便的答应,看来比什么人邀她打一次球还随便,倒是我那么一个人,坐了一天半的车子,只等候到这个命令!(他冷笑着,)是的,每天都会有人向她说:“××,天气很好,咱们课没有了,为什么不去打打球?”她自然,“好,我们去打球。”这句话同“你就来吧”完全一个调子。人家可以邀她打一点钟球,看她跑来跑去,为她献殷勤拾取远远的网球。人家还可以在这些方面显出他的一切好处,得到一切方便。到末了,人家还将说,“×,这里有帕子,你脸上的汗多咧。”我似乎就看到有那么一个人,把帕子递给过她。 她自然毫不拒绝这一件事。她还自然给一些机会,让人家向她使用不甚得体的恭维。自然的这些事都是确实而且每天会发生的。另外还有多少机会,给另一种人。她就只是那么待人诚实,毫不做作。她是那么无机心的对待人,我却在任何事上,任何印象上,带着疑问的口气,总告她,我是等待到她说嫁我一件事。我为什么总只能作这种蠢不可言的胡涂打算? 我为什么?这样看来我不是一个傻子吗? 我为什么不在这时就回去了呢? 忽然这问题在心上扩张了,占了绝大势力。他想到,趁这时走了,对一切都好一点。因此起来按了一下铃子。茶役来了,无从开门,尽在外面摇动门扭,他赶忙走去开了门。 “帮我结结账,今天夜里我要离开这里。” “就要走吗?” “怎么不走,谁能留我?” “好,我去开账来。” 茶役一面觉得这古怪客人说话也十分古怪,但见事多,依然什么不说,把眉毛一扬就出去了。他一面等候到看账单,一面望到那摆在桌上新买来的一对小泥人,怎么望到似乎很象一个熟人。想了半天,忽然想起那泥人的鼻子同耳朵,象××的鼻子同耳朵,就很猛鸷的把泥人拿在手上,看了一会,然后很沉重的放下,泥人的头就脱掉了。这时他似乎才记起这泥人的价值来,又忙把皮夹子里一张发票取出,看了一眼,就撕成碎纸,丢到地上。过一会茶役还不来,听到楼下大街上人力车胶皮轮子炸裂发出大声音,心想莫非是放枪声音?他想看看是谁开枪,就忙跑着到窗前去,开了那两扇窗门。 从窗前望到外边车马,他似乎很奇怪,为什么这里今天大街特别热闹人多,而且铺子里也象完全不同往日。他算算日子,又不是什么节日。他想到这时××地方也一定不同,北京也不同,汉口也不同,便在印象上重现许多地方的街道,记起许多铺子,许多警察,许多狗,许多屋子。那时一列电车正由南向北,从窗下过去。 ……为什么上海那么多女人,为什么,这些女人,从谁手上得来的钱,穿得那么整齐,收拾得那么合式?奇怪得很。 ……我来数她一下,四个,七个,十一十三个,这是什么意思? 一阵无聊侵袭到全身,他觉得还是这时就到××那里去,看了她再走好一点。既然是为了这件事来的,为什么又忽然而也不见,忙忙的赶回去?可是,这时节,她是不是在等候到?是不是高兴?是不是同谁在打球? 茶役来了,手上拿着那个账单儿,笑咪咪的走进来。懋力先生说,“我今天不走了,明天走。”把那个人即刻又赶出去了,自己就打量穿什么衣服合适一点。可是他一共就只有两件袍子,一件很新,一件又极旧。他想穿那件新的去,因为那衣服是很值钱同时也很合身的。把衣穿好,站到大柜边镜子前一照,看到镜中的自己,俨然同一个新郎一样,忽然又脱下了这衣服,换上另一件旧袍子了。 不一会,他就到了公共汽车站上了,望到街上许多人,望到街上许多车马,心上总有点不平,有点讨厌。一列电车从路心拖过去,发出极刺耳的声音,他忽然望到车上有个人,是一个熟人。他觉得手心全湿了。这就是××,毫无可疑的,从背影上他是认识她十分确实的。那时恰橇×把头侧过去,他望到她的脸。他就从马路沿追过去,想到前面停车处去叫她一声。那一列电车果然停到前面站上了,但他忽然又怕上去了。他想,我追上去干什么?我要她敷衍我一下,对我有什么好处?她若是来望我的,她应当在这站上下车,等她下了车我再叫她。她若不是来看我,那么一定是同别人去玩的。她明知道我在这里,远远的跑上千里路来看她,还不在乎此,我这时喊她一声,也只是更使她讨厌罢了。他又想:我这时应当就去××找她,明知她不在那里,找她一下,回头我就上车回青岛去,证明我为她跑那么远的路,特意去看她,她却不在家等我,只是她的过错。让她也稍稍感到疚心吧。 他又想: 但我为什么不装作上车要到什么地方去,无意中碰到她? 那电车因上下人多,停顿了很久,那时方向相反的公共汽车却来了,他忽然又无意识地上了公共汽车,让这车把自己载到与××完全相反的地方去了。 晚上十一点钟向南驶去的快车二等车厢里,有一个男子坐在一个角隅上,望着别人匆匆忙忙的找选坐位,堆积行李,觉得十分好笑,以为希奇得很。这火车为什么每天按时有那么多人,填满了空位置,这些人是到些什么地方去的,又为些什么事必得离开自己的家。他似乎都觉得十分新鲜,值得注意。 他觉得他头很痛。觉得生存无聊。觉得车厢中抽烟的人太多。到后他想到这次用了一百七十块钱,同时想起临动身时把泥人同瓷瓶打碎了的事,好象自己是在做梦。卖小报的过身时,付了两角小洋,留下了一扎小报,等打开一份,看到触目的东西,是某某人自杀的绝命书,用锌板印在那报上。 这些报纸即刻就从一个窗口丢出去了,有些人望到他作这件事,都不作声,他心想,整个无聊,这列车应当在前面翻倒到河里去,大家都淹死了好一点。 战争到某市以后 雷霆震动人的身体,战争震动人的灵魂;当战争在南方某都市开始发生,用暴风猛火迅速到出人意外的情形扩张下去,如一只有力的手,撼动到国内一切平常良好市民纯洁的灵魂时节,在北京方面,南京方面,上海方面……及其他方面,还有多少神经衰弱,放荡懒惰,不知羞耻的年青男女,各为美国输入的××淫荡音乐,每日互相拥抱到成一团跳舞。绅士们,当局者们则更其无聊,莫不盼望到另一国家来用强力出面干涉,拯救国家所处的困难。 沿长江中部××市,从电讯上,把某一方面,钢铁奔窜的声音,呼喊杀戮的声音,连同大火毁灭一切的光景,以一种无律无韵毫无秩序的记载,排印成为无数号外,到市街上各处去散播时,××市新大街的市民们,皆各在街头,莫不怀了焦躁惶恐同一点儿意外侥幸的心情,盼望到某种意外消息。战事既不可免避,政府应当如何想出办法,支持到某种局面,再一面作各种交涉,市民们是愿意从每天号外上看到点这一类消息的。号外印出后,一个人站在街心大声喊着,人们便争上前去攫了那一方报纸,送到鼻子下去。稍过一会,这些人便一面互相用失望的眼睛望望,一面咒骂着目前管理国家人物无用,咒骂着二十年来一页历史上这个民族当家人的卖国该死,然后摇摇头四散走开。 这些善良的市民,各自向街旁走去,不管生熟,三三五五聚在一处,用一种极关切的神气,互相谈论到一切。一个民族长久被压迫后那种富有幻想性格,占据到××市民的全体,于是这些人便谈到军事上无希望的希望,外交上无奇迹的奇迹,而大部分,他们明白政府不足信托,却仍然把希望安顿到这一个政府上的。 可是××的秘密卖国条件,被外人报纸提到后,××市上的空气不同了一点。街头上有人用粗糙的野话,骂当局卖国媚外的。有谈到另一件事情,却仍归结到这战争,将因为政府的无能,成为一种无意思牺牲的。这是××市的市民,一群有热忱无训练缺少领导的市民! 然而到某一天,却有人爬到新大街那个换钱摊上,高高站起大声演说的事发生了。市民的一群,从各方聚集到那边去,各把失神憔悴激动带血的眼睛,望着那个身穿灰色长衣不知姓名的年青人演说。那个人报告从另一方面听来的真象,大家才知道前方那么急切需要物资同实力的救援,这一面却只见到当局对国联信赖的声明以及外交胜利的谈话。政府一面忙于迁都,一面却尽暗示市民,要一百个镇静,除了镇静以外,什么也没有布置。那演说者说了一阵,再说下去,便轮到一个结论了。那汉子说:“……我们当家的在干什么呢?” 大家互相望望,各在心中打量着“谁知道呢?也正忙着吧?” 那时一个机关小办事员模样的年青人,一张黄黄的脸,正对到演说者注意。他是傍近桌边站定的,听到演说的问到那句话,记起了身边一点东西,小心的四周望一下,把从×方面得来的一张报纸从怀中掏出,结结巴巴念了一阵,声音太低,谁也听不清楚,因此把那一张报纸又递给了站在高处的人。 一会儿大家从那个朗朗的诵读里,就听明白这是一个外国电讯社上面一段似嘲似讽的记载,用《中枢与各主要都市之持重与镇静》为题所载的一篇文章。那文章详详细细说到本国当家的种种空洞无益的计划,可笑的希望,连同一些负责人一再声明的“我不开衅,全部有国联主持”的论调,政府的面目,便以一种卑鄙无能的神气,活现在市民面前了。 有人说话了。 “希望政府出兵,我们大众出钱,为一点正义而支持下去!” 另一个人说,“问谁要正义?问谁要兵呢?” 有人提到用物质支援的。另外还有人对于政府极端不满,把话更放肆的说下去的。 一点在平时没有的混乱,同失去节制的咆哮,使××市大街显然酝酿了一种不稳当的空气;街头业已被人填满,人力车通不过,须绕道走了。 警察过来了。不免引起群众的愤怒,对这治安维持者产生了反感,警察被殴了。 一面把警察撵走,一面大家还是在那里商量对战区救济事情。过不一会,大街西头重新出现了一大队警察,全副武装,取了冲锋姿势,跑步向这边人丛中走来。市民中胆小一点的,各怀了木棍落在头上时极无趣味的预感,离开了人群,四散走去。 那站在桌子上的一位,见到这情形了,大声的说:“兄弟们,同志们,不要怕,不要走。这是我们自己的事,我们自己来商量!我们应当把办法讨论出来,警察同志不会干涉的!” 少数的市民为这个话鼓舞起来,紧站在那人身旁不动,多数的人听到这个话也稳定下来,各站定在原来地方不动了。可是冲锋的黑色一群,即刻之间来到身边。一种意外的袭击,各处在沉默中开始发生了殴击。怯弱一点的市民,各带了惊惶无措小兽物的样子向四处跑去,强干一点的,一面争辩着一面闪避那种突如其来的袭击。有小孩子在践踏中大哭的声音,有从各种口里含混的辱骂呼吁声音,一种不可想象的混乱继续了很久。在混乱中,先前在换钱摊上说话,为市民出主张的那个人,被捉下去后,无数手脚向身边伸去,带骂带吼,满脸浴着红血被人向西拥走了。另外还有一批类似商人类似中学生的年青的人,头发扯得稀乱,衣服也失去了原来样子,鼻部打破了,皆把脸浴了血,也是吼着嚷着,被人向西拥走了。 人虽然仍那么多,可是把一群市民捉走后,一切全沉默了。 可是一会儿,在另外一个铺柜上有人站起说话了。 “这样无理由糟蹋市民,那不行!大家都见到了,这是野兽的行为。我们要同政府去算账!我们大家一同去质问这个主使人!” 平时十分老实此时却十分愤怒的市民,集结成人数可观的一群,加上无数跟在较后的市民,不到一会就向保安大队来时那条大街走去了。 因此一来,一点钟后,××市公安局门前,重新捉了一些人,重新发生了一次武力对徒手平民无耻的殴打,重新在那里产生了一场混乱。到了下午,临时宣布戒严。可是一到晚上,政府明白事情扩大将发生其他影响,被捉的市民开释出来了。 但还有七个却没有释放。 到第二天,××市全市罢了市。讲和显然已不行了,不取保的开释已不成为恩惠了。××市民的意见,昨天的事,谁也无罪,谁也不应当被殴被捕。一群毫无过失的市民,见到政府对国事那么冷淡,大家来在街头商量一些公民有权利过问的事,商量些公民应尽的义务,需要一种讨论来确定,这讨论妨碍到什么治安?一个生意人,为了爱国激于义愤向大家报告了一些实际情况,说了几句大家想说而说不出口的话,为什么应被逮捕殴打?多数无罪的市民,为什么毫无道理的被殴打和逮捕?为什么拘留了那么多人,却欺骗群众,宣布已即刻全部释放? ××市民的罢市,所要的是一种当局对市民的公平。这公平在过去谁也没有从当局方面得到。对敌人懦怯,对列强谄媚,××市当局,一面禀承中央政策,对市民则镇压同欺骗并用。现在大众感到不得不对这种当局有所抵制,因此全体罢了市。 每一市民皆知道那些为一个民族气概,为一般被压迫阶级所受的侮辱和剥削,因而向帝国主义暴力用血和生命来抗议的×××军,如何急迫的盼望帮助,政府却如何冷漠如何不加过问,市民们皆莫不欲尽所有尽所能为前方供给一切。××市民一面罢了市,一面仍然各尽其能做那件事。没有得到任何机关的帮助,没有向任何公家机关捐过钱,十七辆运货大汽车,每一辆汽车上皆装满了各种物品,继续向××的公路开去。一面全体自动罢市,一面仍能继续进行救济,这种罢市,就显然在说明,××市民,羞于同政府合作了。 这自然是不行的。××市当局并不愚蠢,明白一切的情形,一切调停皆极力进行着。把威迫利诱加诸××市重要商人方面,因此商会会长,银行行长……以及一切同政府利害关系较密切而又有权力支配调度市面的人物,都在设法使这事件莫延展扩大。一面算是当局重新让了步,为了在“国难”中,不欲过分追究一切,把另外六个被殴打得臂青脸肿的市民,全取了平常铺保开释。另外那一个呢,加他个“反动有据”的罪名,扣留下来,不久就移提到第×军事法庭去了。有水的河才能够流动,有智慧的头脑才能够思索,××市的市民,是那么可惊的诚实,被哄着,被骗着,于是重新开了市,一场风波过去了。 此后,××市报纸的另外,从官方发出的前方战事胜利消息,总较其他地方多一点,同时什么市政府的义勇军也出发了,什么中央大军调赴前方的消息也多了。种种似乎特为××市民而制造的消息,每天皆以一个极其无耻的夸张意义而登出,哄骗到市民的热情,和缓到市民对当局不抵抗的仇视。 直到×军从××退却的消息证实后,明白一切无望了,每日还有无数市民,沉沉静静的,在公立阅报处或大街一角,从报纸上找寻那个失败外交的结果;市民明白战争是无希望了,信任到政府的谎话,盼望到新的外交,新的统一,新的政治。 ………… 在一切市民睡梦里,内战重新在酝酿中。××市既当××线的要冲,市外铁路线上的军队,每日皆极匆忙的神气,用兵车转运到各处去。人们不明白为什么先一时这些军队皆俨然没有存在,这时节究从什么地下爬出。人们不明白这内战有什么办法可以避免,还以为只要政府分配地盘适当一点,这内战可以缓和了。 ××市城中新辟了马路。市上的汽车不多,市民记得清清楚楚,不至于弄错。市长是蓝色的,军部一高级人物是灰色的,某绅士姨太太是绿色的,某老板是黑色的,某中央委员是灰色装甲的,……共通算来也不过二十辆而已。一天下午两点十分钟左右,××市长坐了他那体面的蓝色汽车,过新大街预备上衙门去,在西大街头上,因为人力车较多,行车速度不高,忽然从一个铺子里,奔出一个男子,似乎发了一点狂,很便捷的扳上了市长的车子。 市长一望就明白这是刺客到了,正不知如何处置,坐在车旁边的卫士,知道了他的职责,不让那刺客模样的人动手,毫不犹豫就先向那刺客开了枪,一连两枪。那汉子在一种痉挛中跌倒了,大街上起了空前的混乱,人们惊慌得向店铺中跑去。汽车上人很机警,明白身旁还有其他危险,便把汽车向市政府方面开去。被打死去的男子,先是被一大圈人围着,稍后却又为一圈军警围着了。新街附近即刻临时戒了严,对各处铺子各个行人都加以严密的搜查。不久全市戒严,车站也戒严了。所有驻扎在市内的军警,皆为这件谋刺案件而显得非常的活动。从军警的活动情况看来,××市的市长是安然无恙的。从戒严情形中看来,市民一方面传播着市长受伤的谣言,各显得十分惶恐。 被刺的市长压了惊后,正独自在办公室里,向上峰起草电文,报告遇险的经过。外面会议厅里,正预备着开重要会议。那个奉命去公安局询问检查行刺者的人,回来了。警察检查结果,只发现一个信封,信封写上那么两行字:××市的一个市民呈禀××市长大人钧启回事的把那个信件从公安局取回,呈请市长过目。市长一看似乎就已明白是怎么回事。虽他明白那薄薄信件决不是一颗炸弹,但仍然装作十分谨慎的态度,把信撕开。读着读着,市长脸红了。原来这是一个××市的公民,因看到报载×方的战事情形,请求市长通电中央出兵救国,写给市长的一封信。因为打算把这信亲自递交市长,冒冒失失作了今天的事。市长脸儿红红的,望到那个救国意见发愣,好一会,才向回事的手下人装模作样的说:“这刺客多阴险,多诡诈,有机会开枪就给我一枪,无机会动手时就送上这个东西。” 回事的完全不明白“这个东西”是什么意义,不敢作声。 市长一会儿就又问: “另外那个找不着吗?” 回事的说:“另外没有什么。” “怎么,手枪同炸弹全找不着吗?” 回事的说:“没有手枪同炸弹。” “混账,你怎么知道没有?我亲眼看见,那个东西……余区长哪里会这样胡涂,把这东西也疏忽了!要他们找来,一定找来,我看到那是一枝七响勃朗宁;用不着看我也猜想得出,有三粒子弹,你去问他!” 回事的心想,“一个药铺的先生哪会有手枪?”可是望到市长神气不对,不敢顶撞这个有身份的人物,唯唯诺诺就退下了。 到后那个余区长,果然就送一枝旧手枪来了,里面不多不少三粒子弹。市长正在主持一个重要会议,大家于是望到那件凶器,并用极谨慎的神气,传观那件凶器,讨论那件凶器,同时想起在那千钧一发危机中,市长的危险情形,就莫不佩服赞叹市长的临危不惧,为市长命大庆贺。 市长于是笑着,向那些阔人要人说:“是的,幸亏兄弟还镇静,出了事后还能这样子不慌不忙,不然这件事情可不知如何影响到这个城市,把全市拖到一个如何可怕的混乱中去。” 公安局长已经得到过区长的报告,明白市长那句话的意思,用做惯了下属应对得体的腔调回答说:“是的,是的,幸得市长的镇静,临事有方,不至于生出别的危险。遇到这种事情,缺少镇静是一定要糟的。” 两人说完时,皆互相望到莞尔而笑,满围到桌子坐定的在座同人,也各张了吃肉喝酒的大嘴笑了。 “一种有计划的阴谋,一种显然的行刺,若非××市长汽车上的卫士抢先一着,奋勇杀贼,结果将不知陷××全市到如何一种不堪设想的混乱中去!”市民当天就可在晚报上,默默的读着这种新闻记载。三四天后,又从天津上海各大报上默默的读到同样记载,且同时还登载了暴徒死尸同凶器的摄影,××市长远方朋友,看到那种新闻时,莫不为××市长当时情形捏一把汗。 ××市民有疑心到这个错误事情没有?没有的。 一九三二年五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