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店及其他》 旅店 只有醒的人,去看睡着了的另一种人,才会觉到有意思的。他们是从很远一个地方走来,八十里,或一百里的长途,疲劳了他们的筋骨,因此为熟睡所攫,张了口,象死尸,躺在那用干稻草铺好的硬炕上打鼾。他们在那里做梦,不外乎梦到打架、口渴、烧山、赌钱等等事。他们在日里时节,生活在一种已成习惯了的简单形式中,吃、喝、走路、骂娘,一 切一切觉得已够,到可以睡时就把脚一伸,躺下一分钟后就已睡着了。 这样的人在各处全不缺少。生在都会中人,即或有天才也想不到这些人生在同一世界的。博士是懂得事情极多的一 种上等人,他也不会知道这种人的存在的。俄国的高尔基,英国的萧伯纳,中国的一切大文学家,以及诗人,一切教授,出国的长虹,讲民生主义的党国要人,极熟习文学界情形的赵景深,在女作家专号一书中客串的男作家,他们也无一个人能知道。革命文学家,似乎应知道了,但大部分的他们,去发现组织在革命情绪里的爱去了,也仿佛极其茫然。 中国的大部分的人,是不但生活在被一般人忘记的情形下,同时也是生活在文学家的想象以外的。地方太宽,打仗还不容易,其余无从来发现,这大概也是当然的道理了。这里一件事,就是把中国的中心南京作起点,向南走五千里,或者再多,因此到了一个异族聚居名为苗窠的内地去。这里是说那里某一天的情形的。 天已快亮。 在主人名字名为黑猫的小店中,有四个走长路的人,还睡在一个长大木床上做梦。他们从镇远以上,一个产纸的地方,各人肩上扛了一担纸下来,预备到屈原溯江时所停船的辰阳地方去。路走了将近一半。再有十一天,他们就可以把纸卖给铺子回头了。做着这样仿佛行脚僧事业的人,是为了生儿育女的缘故,长年得奔走的。每一次可以休息十天,通计一年之中有四分之三在各地小旅店中过夜。习惯把这些人变成比他一种商人更能耐劳,旅店与家也近乎是同样的一种地方了。 这旅店开设在山脚,过湖南界下辰州的是应翻山过去的,走了长路的因此多数在此住宿,预备在一夜中把疲倦了的身体恢复过来,蓄了力上这高山。主人是二十七岁的妇人,属于花脚苗。这妇人为什么被人取名为黑猫,是很难于追溯的事。大概是肌肤微黑,又逗人欢喜的缘故。这名字好象又是这妇人丈夫所取的。为自己妇人取下了这样好名字的丈夫,料不到很早的就死去,却把名字留给一切过往客人呼唤了。把名字留给过往客人呼唤,原是不什么要紧,黑猫的身体,自从丈夫死了以后,倒并不如名字那样被一般人所有! 欢喜白皮肤,苗族中并不如汉人嗜好之深。对于黑的认识,在白耳族中男子是比任何中国人还有知识的。然而黑猫自从丈夫死了以后,继续了店中营业,卖饭、卖酒、且款待来往远方的客人住宿,却从不闻谁个人对黑猫能有皮肤以内的认识。凡是出门经商作事的人全不是无眼睛的人,眼睛大部分全能注意到生意以外的妇女们脸孔,但对于黑猫,总象她真是个猫,与男女事无关,与爱情无分。事情也并不怎样奇怪,她不是平常的花脚族妇女。乌婆族妇女的风流娇俏,在这妇人身上并不缺少,花脚族妇女的热情,她也秉赋很多,同时她有那白耳族妇女的自尊与精明,死去了的丈夫让他死去,她在一种选择中做着寡妇活下来了。 她在寡妇的生活中过了三年,没有见到一个动心的男子。 白耳族男子的相貌在她身边失了诱人的功效,布衣族男子的歌声也没有攻克这妇人心上的城堡。土司的富贵并不是她所要的东西,烟土客的挥霍她只觉得好笑。为了店中的杂事,且为了保镖需人,她用钱雇了一个四十多岁的驼背人助理一切。 来到这里的即或心怀不端,也不能多有所得,相约不来则又是办不到的事。这黑猫的本身就是一件招来生意的东西,至于自黑猫手中做出的菜,吃来更觉得味道真好,也实有其人。 因为这样,黑猫在众人所不能忘的情形下生活,自然幸福与忧患是同时都有得到的方便,她应得到的全来了。在营业上心怀上占了优势的黑猫,在身体上灾难上不可免的也来了。用歌声,与风仪,与富贵,完全克服不了黑猫的心,因此有人想起用力来作最后一举的事了。亏了黑猫的机警,仍然不至于被人遂心,其中故事不少。故事数毕到了最近的今天。 照例天一发白,黑猫是就应当同那驼子起身,为客人热水洗脸,或烫一壶酒,让客人在灶边火光中把草鞋套上,就来开门送客的。把客送走,天若早,又是冬天,还可以再把身子蜷到棉絮中睡一觉。若系三月到九月中任何一日,则大清早各处全是雾,也将走到大路旁井边去担水,把水缸中贮满清水为止。担水的事是黑猫自作的。 黑猫今天特别醒得早,醒时把麻布蚊帐一挂,把床边小小窗子推开,满天的星子,满院子虫声,冷冷的风吹来使人明白今天的天气一定晴朗。虫声象为露水所湿,星光也象湿的,天气太美丽了。这时节,不知正有多少女人轻轻的唱着歌送她的情人出门越过竹林!不知有多少男子这时听到鸡叫,把那与他玩嬉过一夜的女人从山峒中送转家去!又不知道有多少人在那分别时流泪赌咒!黑猫想起了这些,倒似乎奇怪自己起来了。别人作过的事她不是无分!别一个作店主妇的人都有权利在这时听一点负心男子在床边发的假誓,她却不能做。别的妇人都有权利在这时从一个山峒中走出,让男子脱下蓑衣代为披上送转家中,她也不能做。 一个二十多岁的妇人,结实光滑的身体,长长的臂,健全多感的心,不完全是特意为男子夜来享受的么?可是一个有权享受她的男子,却安安静静睡到土里四年,放弃这权利了。其余呢,又都不济。 今天的黑猫真有点不同往常,在星光下想起的却是平时不曾想到的男女事情。她本应在算账这些纠葛上感觉到客人好坏的,这时却从另一些说不分明的印象上记起住宿的客人来了。四个客,每年来去约在十五六次左右,来去全在此住宿也已经有数年了。因为熟,她把每一个人的家事全知道得清清楚楚。这些人全有家室是她早知道了的。只要中了意,把家中撇开,来做一点只有夫妻可以有的亲密,不拘形迹的事体,那原无妨于事的。山高水长两人分手又是一个月,正因为难于在一处或者也就更有意思。这些事,在另一时本来她就想到了,不行的仍然是男子中还无一个她所要的男子。此时的四个纸客,就无一个象与她可以来流泪赌咒的。她即或愿意在这四碗菜中好歹选取一碗,这男子因为太与主人相熟,也就很难自信在这个有名规矩的妇人身上,把野心提起! 但奇怪的是今天这黑猫性情,无端的变了。 一种突起的不端方的欲望,在心上长大,黑猫开始来在这四个旅客中思索那可以亲近的人了。她要的是一种力,一 种圆满健全的、而带有顽固的攻击,一种蠢的变动,一种暴风暴雨后的休息。过去的那个已经安睡在地下的男子,所给她的好经验,使她回忆到自己失去的权利,生出一种对平时矜持的反抗。她觉得应当抓定其中一个,不拘是谁,来完成自己的愿心,在她身边作一阵那顶撒野的行为。她思索这样事情时,似乎听得有人上山的声音了。 她又从窗口去望天上的星,大小的星群无从数清,极大的星子放出的光作白色,山头上显得出庙宇的轮廓,无论如何天是快明了。 听到鸡叫的声音,听到远处水磨的呜咽声音,且听到狗的声音。狗叫是显然已有人乘早凉上路了。在另一时,她这时自然应当下床了,如今却想到狗叫也有时是为追逐那无情客人而怀了愤恨的情形的,她懒懒的又把窗关上了。 那驼子原是一个极准确的钟,人上了年纪,一到天亮他非起床不行,这时已在那厨灶边打火镰燃灯,声音为黑猫听到了。 黑猫在床上,象是生了气,说,“驼子,你这样早做什么?” “不早了,我知道。今天天气又好,今年的八月真是菩萨保佑!” 驼子照例把灯一燃,就拿灯到客人房中去,于是客人也醒了。 一个客人问驼子天气怎么样。 “好天气!这种天气是引姑娘上山睡觉,比走长路还合式的天气!” 驼子的话把四个客人中有三个引笑了,一个则是正在打哈欠。这打哈欠的人只顾到打哈欠,所以听不真。驼子象有意说话给这四个客人以外另一个人听,接口说:“如今是变了,一切不及以前好。近来的人成天早早起来作事。从前二十年,年青人的事是不少,起来的也更早,但作的事情却是从他相好的被里爬出回家,或是送女人回家。他们分了手,各在山坡上站立,雾大对面不见人,还可以用口打哨唱歌。如今是完了,女人也很少情浓心干净的女人了。” 主人黑猫在后房听到驼子的话,大声喊他,说,“驼子,你把水烧好,少在那里说呆话!” “噢,噢,”这驼子答应了,还向这四个客人做一个烂脸,表示他所说的话不是无根,主人就是一个不知情趣的女人。他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说的是“世界变了,女人不好好的在年青时唱歌喝酒,倒来作饭店主人。作了饭店主人,又不……”他不把话说完,因为已到了灶边,有灶王菩萨在。大约是天气作的怪,这个人,今天也分外感到主人安分守寡不应当了。 听到驼子发了感慨的黑猫,这时已起了床,趿了鞋过客人这边房来,衣服还未扣好,一头的发随意盘在头上蓬起象鹰窠,使人想象到山峒狼皮褥上的媚金,等候情人不来自杀以前的样子。客人中之一,听到驼子的不平言语,见有黑猫的苗条身段,见到黑猫的一对胀起的奶,起了点无害于事的想头,他说:“老板娘,你晚来睡得好!” 她说,“好呀!我是无晚上不好!” “你若是有老板在一处,那就更好。” 黑猫在平时,听到这种话,颜色是立刻就会变成严肃的。 如今却斜睨这说笑话的客人笑。她估量这客人的那一对强健臂膊,她估他的肩、腰以及大腿,最后又望到这客人的那个鼻子,这鼻子又长又大。 客人是已起床了,各人在那里穿衣,系带,收拾好的全到房外灶边去套草鞋。说笑话的那个客人独在最后。在三个伙伴出去以后,黑猫望到这大鼻子客人,真有一种说不分明的潜意识在,所以手揣到自己的怀里把身子摇摆着,想同客人说两句话。 这客人虽曾与黑猫说了一句笑话,是想不到黑猫此时欲望的。伙伴去后见到黑猫在身边,倒无一句可说的话了。他慢慢把裹腿绑好,就走出房了。黑猫本应在这时来整理棉被,但她只伏到床上去嗅,象一个装醉的人作的事。 另一个客人,因为找那扎在床头的草烟叶,从外面走来,黑猫赶即起来为客人拿灯照亮,客人把烟叶找到,也不注意到这妇人与往日大不同处,又走出去了。 黑猫拿了灯跟出房来,把灯放在灶上,去瞧水缸。水所剩不多了,她得去担水,就拿了扁担在手,又从方桌下拖水桶。 把店门开了,外面的街有两三只狗走过身,她又忙把门关上。“驼子,近来怎么野狗又多起来了!” “每年一到秋天就来了。我说了多久,要装一个药弩,总不得空。我听人说野狗皮在辰州可卖三四两银子一个,若是打到一对狐种狗,我就可以发财了。” 那大鼻子客人说,“岂止三四两银子?我是亲眼见到有人化十块钱买一个花尾獾子的。” “这话信不得。”另一个客人则有疑惑,因为若果这话可靠,那这纸生意可以改为猎狐生意了。 “谁说谎?他们卖獭是二十两银子,我亲眼见的,可以赌咒。” “你亲眼见些什么呢?许多事你就不会亲眼见到。若是你有眼睛,早是——”这话是黑猫说的。说了她就笑。 他们都不知道她所说意义何所在,也不明白为什么而笑。 但这个大鼻子客人,则仿佛有所会心了,他在一种方便中,为众人所忽略时,摸了一下黑猫的腰,黑猫不作声,只用目瞅着这人的鼻子,好象这鼻子是能作怪的一种东西。 虽然有野狗,野狗不是能吃大人的兽物,本用不着害怕的,所以不久黑猫又开门出去担水去了。大鼻客人也含了烟杆跟了出去,预备打狗或者解溲,总有事。这一担水象是在一里路以外挑回的,回来时黑猫一句话不说,坐在灶边烤火。 驼子见大鼻客人转来更慢,却说以为客人被狗吃了。或者狗,或者猫。某一个地方总也真有那种能吃人的猫狗吧。被狗吓的是有人,至于猫,那是并不象可怕的东西了,有人问到时,大鼻客人是说得出的。 洗完脸,主人不知何故又特意为客人煮了一碗鸡蛋,把蜂糖放在鸡蛋里。吃完后,送了钱,天已大亮,四个客人把扁担扛上了肩,翻出去了。黑猫主人痴立在门边半天,又坐到灶边去半天,无一句话同驼子可说。 过了一个月左右,旅店中又有人住宿了。卖纸人四个中不见了那位大鼻子,问起缘故才知道人是在路上发急症死了。 又过了八个月,这旅店中多了一个小黑猫,一些人都说这是驼子的儿子,驼子因为这暧昧流言,所以在小黑猫出世以后,做了黑猫的丈夫。 黑猫是到后真应了那不幸的大鼻客人的话,有老板人更好了。那三个纸客,还是仍然来往住宿到这旅店中,一到了这店里,见到驼子的样子,总奇怪这个人能使黑猫欢喜的理由,不知在什么地方。这些事谁能明白?譬如说,以前是同伴四个,到后又成为三个,这件事就谁也不知道清楚。 一九二九年一月十日作 阿金 黄牛寨十五赶场,鸦拉营的地保,在场头上一个狗肉铺子里,向预备与一个寡妇结婚的阿金进言。他说话的本领与吃狗肉的本领一样好,成天不会餍足。 “阿金管事,你让我把话说尽了。听不听在你。我告你的事是清清楚楚的。事情摆在你面前,要是不要,你自己决定。 你不是小孩子了。你懂得别人不懂的许多事,——譬如扒算盘,九九归一,就使人佩服。你头脑明白,不是醉酒。你要讨老婆,这是你的事情。不过我说,女人的脾气太难捉摸了。 我们看到过许多会管账的人管不了一个老婆。我们又承认,有许多人带兵管将有作为,有独断,一到女人面前就糟糕。为什么巡防军的游击大人的笑话会遐迩皆知?为什么有人说知县怕老婆还拿来扮戏?为什么在鸦拉营地方为人正直的阿金也……“话是说有些人是讨不得的。所谓阿金者,这时听厌了,起了身,想走。 地保隔了桌子把阿金拉着,不放手。走是不行的。地保力气大,能敌两个阿金。 “别着急!你得听完我的话再走不迟!我不怕人说我有私心,愿意鸦拉营的正派人阿金做地保的侄婿。我不图财,不图名,劝你多想一天两天。为什么这样缺少耐心?我的话你不能听完,将来哪里能同那女人相处长久?” “我的哥,你放我,我听你说!” 地保笑了,他望阿金笑,笑阿金的为女人着迷,全无考虑,又笑自己做老朋友非把话说完不可。见到阿金样子象求情,倒觉得好笑起来了。不拘是这时,是先前,地保对阿金原完完全全是一番好意的。 除了口多,地保是在鸦拉营被所有人称为好人的。就是口多,爱说话,在许多人面前也仍然不算坏人啊!爱说话,在他自己是无恶意的。一个地保,他若不爱说话,成天到各处去吃酒坐席,仿佛哑子,地保的身分,要在什么地方找呢?一 个知县太爷的本分,可以说是专拿来坐轿子下乡,把个一百四十八斤结结实实的身体,给那三个轿夫压一身臭汗,此外用处不多。一个地保不善于说话可不成其为地保。 这时地保见阿金重复又坐下了,他把拉阿金那一只右手,拿起桌上的刀来就割,割了就往口里送。(割的是狗肉!)他嚼着那肥狗肉,从口中发出咀嚼的声音,把眼睛略闭复睁开,话又说到了阿金的婚事。 ………… 总而言之是他要阿金多想一天。就只一天,因为不能说不赞成这事,所以他说应多想一个时间,仿佛这一天有极大关系存在,一到明天就“革命”似的,使世界一切发生了变化。这婚事阿金原是预备今晚上就定规的,抱兜里的钱票一 束就是预备下定钱作聘礼用的东西。这乡下人今年三十三岁,他手摸钞票洋钱摸厌了。一双数惯钱钞的手,如今存心想换换花样,算不得是怎样不合理的欲望!但是经不住地保用他的老友资格一再劝告,且所说的只是一天的事,只想一天,想不想还是由自己,不让步真象对不起这好人,他到后只好答应下来了。 为了使地保相信,——也似乎为了使地保相信才能脱身的缘故,阿金管事举起杯,喝了一杯白酒,当天赌了咒,说是今天决不上媒人家走动,绝对要回家考虑,绝对要想想利害。赌过咒,地保方面得了保证,到后是近于开释把阿金管事放走了。 阿金在乡场上各处走动,今天场上苗族女人格外多。各处是年青的风仪,年青的声音,年青的气味,因此阿金更不能忘记那寡妇。乌婆族的女人是妖是神,比酒还使人沉醉,不承认是不行的。这管事,打量娶进门的女人,就正是乌婆族中身体顶壮肌肤顶白的一个女人! 别的许多大地方,有钱的人照例可以做许多事情,钱总有个花处。阿金是苗人,生长在苗地,他不明白这些城里人事情。他只按照一个平常人的希望,要得到一种机会,将自己的精力,用在一个妇人身上去。精致的物品只合那有钱的人享用,这话凡是世界上用货币的地方都通行。这妇人的聘礼值五头黄牛,凡出得起这个价的人都有作丈夫资格,所以阿金管事就很有理由的想娶这个妇人了。 妇人是新寡,出名的美。大致因为美,引起了许多人的不平,许多无从与这个妇人亲近的汉子中就有了只有男子才会有的谣言,地保既是阿金的老友,自然就觉到一分责任了。 地保劝阿金,不是为自己有侄女看上了阿金,也不是自己看上了那妇人,这意思是得到了阿金管事谅解的。既然谅解了老友,阿金当真是不方便在今天上媒人家了。 知道了阿金不久将为那美妇人的新夫的大有其人。这些人,同样的今天来到了黄牛寨场上会集,见了阿金就问,什么时候可吃酒。这正直乡下人,在心上好笑,说是快了吧,在一个月以内吧,答着这样话时的阿金管事是非常快乐的。因为照规矩一面说吃酒,一面就有送礼物道贺意思。如今是十 月,十月小阳春,山桃也开了花,正是各处吹唢呐接亲的好节季! 说起这妇人,阿金管事就仿佛捏到了妇人腿上的白肉,或贴着了妇人的脸,有说不出的兴奋。他的身虽在场坪里打转,他的心是在媒人那一边。人家那一边也正等待阿金一言为定。 虽然赌了小咒,说决定想一天再看,然而终归办不到,他到后又向做媒那家走去了。走到了街的一端狗肉摊前时,遇见了好心的地保,把手一摊,拦住了去路。 “阿金管事,这是你的事,我本来不必管。不过你答应了我想一天!” 原来地保等候在那里。阿金连话也不多听,就回头走了。 地保是候在那去媒人家的街口,预备拦阻阿金的。这关切真来得深厚。阿金知道这意思,只有赶快回头一个办法。 他回头时就绕了这场走,到卖牛羊处去,看别人做牛羊买卖。认得到阿金管事的,都来问他要不要牛羊。他只要人。 他预备是用值得五只黄牛的钱去换一个人。望到别人的牛羊全成了交易,心中难过,不知不觉又往媒人家路上走去。老远就听到那地保和他人说话的声音,知道还守在那里,象狗守门,所以第二次又回了头。 第三次是已走过了地保身边,却又被另一人拉着讲话,所以为地保见到,又不能进媒人家的。 第四次他还只起了心,就有另一个熟人来,说是地保还坐在那狗肉摊边不动,和人谈天。阿金真不好意思再过去冒险了。 地保的好心肠的的确确全为阿金打算的。他并不想从中叨光,也不想拆散鸳鸯。究竟为什么一定不让阿金抱兜的钱,送上媒人的门,是一件很不容易明白的事,但他是有道理的。 好管闲事的脾气,这地保平素有一点也不多,独独今天他却特别关心到阿金的婚事。为什么缘故?因为妇人太美,相书上是克夫。 为了避开这麻烦,决计让地保到夜炊时回家,再上媒人家去下定钱,阿金管事无意中走到赌场里面去看看热闹。进了赌场以后,出来时,天是真已入夜了。这时无论如何地保应回家吃红炖猪脚去了,但阿金抱兜已空,所有钱财业已输光,好象已无须乎再上媒人家了。 过了几天,鸦拉营为人正直执情的地保,在路上遇到那为阿金做媒的人,问到阿金管事的婚事究竟如何。媒人说阿金管事出不起钱,妇人已归一个远方绸商带走了。亲眼见到阿金抱兜里一大束钞票的地保,以为好友阿金已相信了他的忠告,觉得美妇人是不能做妻,因此将做亲事的念头打消了,即刻就带了一大葫芦烧酒走到黄牛寨去看阿金管事,为老朋友的有决断致贺。 一九二八年十二月作 七个野人与最后一个迎春节 迎春节,凡属于北溪村中的男子,全为家酿烧酒醉倒了。 据说在某城,痛饮是已成为有干禁例的事了,因为那里有官,有了官,凡是近于荒唐的事是全不许可了。有官的地方,是渐渐会兴盛起来,道义与习俗传染了汉人的一切,种族中直率慷慨全会消灭,迎春节的痛饮禁止,倒是小事中的小事,算不得怎样可惜,一切都得不同了!将来的北溪,也许有设官的一天吧?到那时人人成天纳税,成天缴公债,成天办站,小孩子懂到见了兵就害怕,家犬懂到不敢向穿灰衣人乱吠,地方上每个人皆知道了一些禁律,为了逃避法律,人人全学会了欺诈,这一天终究会要来吧。什么时候北溪将变成那类情形,是不可知的,然而这一天年青人大约可以见到的。地方上,勇敢如狮的人,徒手可以搏野猪,对于地方的进化,他们是无从用力制止的。年高有德的长辈,眼见到好风俗为大都会文明侵入毁灭,也是无可奈何的。凡是有地位一点的人,都知道新的习惯行将在人心中生长,代替那旧的一切,在这迎春节,用烧酒醉倒是普遍的事!他们要醉倒,对于事情不再过问,在醉中把恐吓失去,则这佳节所给他们的应有的欢喜,仍然可以在梦中得到了。 仍然是耕田,仍然是砍柴栽菜,地方新的进步只是要他们纳捐,要他们在一切极琐碎极难记忆的规则下走路吃饭。有了内战时,便把他们壮年能作工的男子拉去打仗,这是有政府时对于平民的好处。什么人要这好处没有?族长,乡约或经纪人,卖肉的屠户,卖酒的老板,有了政府他就得到幸福没有?做田的,打鱼的,行巫术的,卖药卖布的,政府能使他们生活得更安稳一点没有? 他们愿意知道的,是牛羊在有了官的地方,会不会发生瘟疫?苦牛羊仍然得发瘟,那就证明无须乎官了。不过这时他们还能吃不上税的家酿烧酒,还能在这社节中举行那尚保留下来的风俗,聚合了所有年青男女来唱歌作乐,聚合了所有老年人在大节中讲述各样的光荣历史与渔农知识,男子还不会出去当兵,女子也尚无做娼妓的女子,老年人则更能尽老年人责任。未来的事谁知道呢?过去的不能挽回,未来的无从抵挡,也是自然的事!“醉了的,你们睡吧,还有那不曾醉倒的,你们把葫芦中的酒向肚中灌吧。”这个歌,近来唱时是变成凄凉的丧歌,失去当年的意思了。? 照到这办法把自己灌醉的是太多了。只有一个地方的一 群男子不会醉倒,他们面前没有酒也没有酒葫芦,只是一堆焚得通红的火。他们人一共是七个,七个之中有六个年纪青青的,只有一个约莫有四十五岁左右。大房子中焚了一堆柴根,七个人围着这一堆火坐下,火中时时爆着小小的声音。那年长的男子便用长铁箸拨动未焚的柴烬,它跌到火中心去。 房中无一盏灯,但熊熊的火光已照出这七个朴质的脸孔,且将各个人的身躯向各方画出不规则的暗影了。 那年长的汉子,拨了一阵火,忽然又把那铁箸捏紧向地面用力筑,愤愤的说道:“一切是完了,这一个迎春节应当是最后一个了。一切是,……喝呀,醉呀,多少人还是这样想!他们愿意醉死,也不问明天的事。他们都不愿意见到穿号衣的人来此!他们都明白此后族中男子将堕落女子也将懒惰了!他们比我们是更能明白许多许多事的。新的制度来代替旧的习惯,到那时,他们地位以及财产全摇动了。……但是这些东西还是喝呀!喝呀!” 全屋默然无声音,老人的话说完这屋中又只有火星爆裂的微声了。 静寂中,听得出邻居划拳的嚷声与唱歌声音。许许多人是在一杯两杯情形中伏到桌上打鼾了。许许多人是喝得头脑发晕伏在儿子肩上回家了。许许多人是在醉中痛哭狂歌了。这些人,在平时,却完完全全是有业知分的正派人,一年之中的今日,历来为神核准的放纵,仅有的荒唐,把这些人变成另外一个种族了。 奇怪的是在任何地方情形如彼,而在此屋中的众人却如此。年长人此时不醉倒在地,年青人此时不过相好的女人家唱歌吹笛,只沉闷的在一堆火旁,真是极不合理的一件事! 迎春节到了最后的一个,即或如所说,在他人,也是更非用沉醉狂欢来与这唯一残余的好习惯致别不可的。这里则七个人七颗心只在一堆火上,且随到火星爆裂,终于消失了。 诸人的沉默,在沉默中可以把这屋子为读者一述。屋为土窑屋,高大象衙门,宽敞如公所。屋顶高耸为泄烟窗,屋中火堆的烟即向上窜去。屋之三面为大土砖封合,其一面则用生牛皮作帘,帘外是大坪。屋中除有四铺木床数件粗木家具及一大木柜外,壁上全是军器与兽皮。一新剥虎皮挂在壁当中,虎头已达屋顶尾则拖到地上。尚有野鸡与兔,一大堆,悬在从屋顶垂下的大藤钩上。从一切的陈设上看来,则这人家是猎户无疑了。 这土屋主人,即火堆旁年长的一位。他以打猎为业,那壁上的虎皮就是上月他一个人用猎枪打毙的。其余六人则全是这人的徒弟。徒弟从各族有身分的家庭中走来,学习设阱以及一切拳棍医药,这有学问的人则略无厌倦的在作师傅时光中消磨了自己壮年。他每天引这些年青人上山,在家中时则把年青人聚在一处来说一切有益的知识。他凡事以身作则,忍耐劳苦,使年青人也各能将性情训练得极其有用。他不禁止年青人喝酒唱歌,但他在责任上教给了年青人一切向上的努力,酒与妇人是在节制中始能接近的。至于徒弟六人呢?勇敢诚实,原有的天赋,经过师傅德行的琢磨,知慧的陶冶,一 个完人应具的一切,在任何一个徒弟中全不缺少。他们把这年长人当作父亲,把同伴当作兄弟,遵守一切的约束,和睦无所猜忌,日在欢喜中过着日子。他们上山打猎,下山与人作公平的交易。他们把山上的鸟兽打来换一切所需要的东西:枪弹,火药,箭头,药酒,无一不是用所获得的鸟兽换来。他们运气好时,还可以换取从远方运来的戒子绒帽之类。他们作工吃饭,在世界上自由的生活,全无一切苦楚。他们用枪弹把鸟兽猎来,复用歌声把女人引到山中。 这属于另一世界的人,也因为听到邻近有设了官设了局的事情,想起不久这样情形将影响到北溪,所以几个年青人,本应在迎春节各穿新衣,把所有野鸡、毛兔、山菇、果狸等等礼物送到各人相熟的女人家中去的,也不去了。这师傅本应到庙坛去与年长族人喝酒到烂醉如泥,也不去了。 六个年青人服从了师傅的命令,到晚不出大门,围在火前听师傅谈天。师傅把话说到地方的变更,就所知道的其余地方因有了法律以后的情形说了不少,师傅心中的愤慨,不久即转为几个年青人的愤慨了。年青人各无所言,但各人皆在此时对法律有一种漠然反感。 到此年长的人又说话了,他说,“我们这里要一个官同一队兵有什么用处?我们要他们保护什么?老虎来时,蝗虫来时,官是管不了的。地方起了火,或涨了水,官也是不能负责的。我们在此没有赖债的人,有官的地方却有赖债的事情发生。我们在此不知道欺骗可以生活,有官地方每一个人可全靠学会骗人方法生活了。我们在此年青男女全得做工,有官地方可完全不同了。我们在此没有乞丐盗贼,有官地方是全然相反,他们就用保护平民把捐税加在我们头上了。” 官是没有用处的一种东西,这意见是大家一致了。 结果他们约定下来,若果是北溪也有人来设官时,一致否认这种荒唐的改革。他们愿意自己自由平等的生活下来,宁可使主宰的为无识无知的神,也不要官。因为神永远是公正的,官则总不大可靠。而且,他们意思是,在地方有官以后,一切事情便麻烦起来了。他们觉得生活并不是为许多麻烦事而生活的,所以只有那欢喜麻烦的种族,才应当有政府的设立必要,至于北溪的人民,却普遍怕麻烦,用不着这东西! 为了终须要来的恶运,大势力的侵入,几个年青人不自量力,把反抗的责任放到肩上了。他们一同当天发誓,必将最后一滴的血流到这反抗上。他们谈论妥贴,已经半夜,各自就睡了。 若果有人能在北溪各处调查,便可以明白这一个迎春节 所消耗的酒量真特别多,超过过去任何一个迎春节,这里的人原是这样肆无忌惮的行乐了一日。不久过年了。 不久春来了。 当春天,还只是二月,山坡全发了绿,树木茁了芽,鸟雀孵了卵,新雨一过随即是温暖的太阳,晴明了多日,山阿田中全是一旁做事一旁唱歌的人。这样时节从边县里派有人来调查设官的事了。来人是两个,会过了地方当事人,由当事人领导往各处察看。带了小孩子在太阳下取暖的主妇皆聚在一处谈论这事。来人问了无数情形,量丈了社坛的地,录下了井灶,看了两天就走了。 第二次来人是五个,情形稍稍不同:上一次是探视,这一次可正式来布置了。对于妇女特别注意,各家各户去调查女人,人人惊吓不知应如何应付,事情为猎人徒弟之一知道了,就告了师傅。师傅把六个年青人聚在一处,商量第一步反对方法。 年长人说,“事情是在我们意料中出现了,我们全村毁灭的日子到了,这责任是我们的责任,应当怎么办,年青人可各提出一个意见来作讨论,我们是决不承认要官管理的。” 第一个说,“我们赶走了他完事。” 第二个说,“我们把这些来的人赶跑。” 第三四五六意见全是这样。既然来了,不要,仿佛是只有赶走一法了。赶不走,倘必须要力,或者血,他们是将不吝惜这些,来为此事牺牲的。单纯的意识,是不拘问什么人,都是不需要官的,既然全不要这东西,这东西还强来,这无理是应当在对方了。 在这些年青简单的头脑中,官的势力这时不过比虎豹之类稍凶一点,只要齐心仍然是可以赶跑的。别的人,则不可知,至于这七人,固无用再有怀疑,心是一致了。 然而设官的事仍然进行着。一切的调查与布置,全不因有这七人而中止。七个人明示反抗,故意阻碍调查人进行,不许乡中人引路,不许一切人与调查人来往,又分布各处,假扮引导人将调查人诱往深山,结果还是不行。 一切反抗归于无效,在三月底税局与衙门全布置妥了。这七个人一切计划无效,一同搬到山洞中去了。照例住山洞的可以作为野人论,不纳粮税,不派公债,不为地保管辖,他们这样做了。 地方官忙于征税与别的吃喝事上去了,所以这几个野人的行为,也不会引起这些国家官吏注意。虽也有人知道他们是尚不归化的,但王法是照例不及寺庙与山洞,何况就是住山洞也不故意否认王法,当然尽他们去了。 他们几个人自从搬到山洞以后,生活仍然是打猎。猎得的一切,也不拿到市上去卖,只有那些凡是想要野味的人,就拿了油盐布匹衣服烟草来换。他们很公道的同一切人在洞前做着交易,还用自酿的烧酒款待来此的人。他们把多余的兽皮赠给全乡村顶勇敢美丽的男子,又为全乡村顶美的女子猎取白兔,剥皮给这些女子制手袖笼。 凡是年青的情人,都可以来此地借宿,因为另外还有几个小山洞,经过一番收拾,就是这野人特为年青情人预备的。 洞中并且不单是有干稻草同皮褥,还有新鲜凉水与玫瑰花香的煨芋。到这些洞里过夜的男女,全无人来惊吵的乐了一阵,就抱得很紧舒舒服服睡到天明。因为有别的缘故,向主人关照不及时,就道谢也不说一声就走去,也是很平常的事。 他们自己呢,不消说也不是很清闲寂寞,因为住到这山洞的意思,并不是为修行而来的。他们日里或坐在洞中磨刀练习武艺,或在洞旁种菜浇水,或者又出到山坡头湾里坳里去唱歌。他们本分之一,就是用一些精彩嘹亮的歌声,把女人的心揪住,把那些只知唱歌取乐为生活的年青女人引到洞中来,兴趣好则不妨过夜,不然就在太阳下当天做一点快乐爽心的事,到后就陪到女人转去,送女人下山。他们虽然方便却知道节制,伤食害病是不会有的。 在这些年青人身上所穿的衣裤,以及麂皮抱兜,就是这些多情的女人手上针线为做成。他们送女人则不外乎山花山果,与小山狸皮。他们几个人出猎以前,还可以共同预约,得山羊便赠谁个最近相交的一个女人,得野狗又算谁的女人所有。他们的口除了亲嘴就是唱赞美情欲与自然的歌,不象其余的中国人还要拿来说谎的。他们各人尽力作所应作的工,不明白世界上另外那些人懒惰就是享福的理由。他们把每一天看成一个新生的天,所以在每一天中他们除了坐在洞中不出,其余的人是都得在身体与情绪上调节的极好,预备来接受这一天他们所不知道的幸福与灾难的。他们不迷信命运,却能够在失败事情上不固执。譬如一天中间或无法与一小山鸡相遇,他们到时也仍然回洞,不去死守的。又譬如唱歌也有失败时,他们中不拘是谁,知道了这事情无望,却从不想到用武力与财产强迫女子倾心过。 因为一切的平均,一切的公道,他们嫉妒心也很薄弱,差不多看不出了。 那师傅,则教给这几个年青人以武艺与渔猎知识外,还教给这些年青人对于征服妇人的法宝。为了要使情人倾心,且感到接近以后的满意,他告他们在什么情景下唱什么歌,以及调节嗓子的技术。他又告他们如何训练他的情人,方能使女人快乐。他又告他们如何保养自己,才能成为一个忠于爱情的男子。他象教诗的夫子指点他们唱歌,象教体操战术的教官指点他们对付女人,到后还象讲圣谕那么告诫他们不可用不正当方法骗女人的爱情与他人的信任。 师傅各事以身作则,所以每晨起身就独早。打老虎他必当先。擒蛇时他选那大的。泅水他第一个泅过河。爬树他占那极难上的。就是于女人,他也并不因年纪稍长而失去勇敢与热诚!凡是一个女子命令到几个年青人办得下的,与他好的女子要他去做,也总不故意规避的。 人类的首领,象这样真才是值得敬仰的首领! 日子是一天一天过下来了,他们并不觉得是野人就有什么不好处。至于显而易见的好处,则是他们从不要花一个钱到那些安坐享福的人身上去。他们也不撩他,不惹他,仍然尊敬这种成天坐在大瓦屋堂上审案、罚钱、打屁股的上等人。 国家的尊严他们是明白的,但他们在生活上用不着向谁骄傲,用不着审判,用不着要别人坐牢挨打,所以他们不需要有官管理,自己能照料活一世下来了。 他们是快快乐乐活下来了,至于北溪其余的人呢? 北溪改了司,一切地方是皇上的土地,一切人民是皇上的子民了,的确很快的便与以前不同了。迎春节醉酒的事真为官方禁止了,别的集社也禁止了。平时信仰天的,如今却勒令一律信仰大王,因为天的报应不可靠,大王却带了无数做官当兵的人,坐在极高大极阔气的皇城里,要谁的心子下酒只轻轻哼一声,就可以把谁立刻破了肚子挖心,所以不信仰大王也不行了。 还有不同的,是这里渐渐同别地方一个样子,不久就有种不必做工也可以吃饭的人了。又有靠说谎话骗人的大绅士了。又有靠狡诈杀人得名得利的伟人了。又有人口的买卖行市,与大规模官立鸦片烟馆了。地方的确兴隆得极快,第二 年就几几乎完全不象第一年的北溪了。 第二年迎春节一转眼又到了,荒唐的沉湎野宴,是不许举行的,凡不服从国家法令的则有严罚,决无宽纵。到迎春节那日,凡是对那旧俗怀恋,觉得有设法荒唐一次必要的,人人皆想起了山洞中的野人。归籍了的子民有遵守法令的义务,但若果是到那山洞去,就不至于再有拘束了。于是无数的人全跑到山洞聚会去了,人数将近两百,到了那里以后,作主人的见到来了这样多人,就把所猎得的果狸、山猪、白绵、野鸡等等,熏烧炖炒办成了六盆佳肴,要年青人到另一地窖去抬出四五缸陈烧酒,把人分成数堆,各人就用木碗同瓜瓢舀酒喝,用手抓菜吃。客气的就合当挨饿,勇敢的就成为英雄。 众人一旁喝酒一旁唱歌,喝醉了酒的就用木碗覆到头上,说是做皇帝的也不过是一顶帽子搁到头上,帽子是用金打就的罢了,于是赞成这醉话的其余醉人,头上全是木碗瓜瓢以至于一块猪牙帮骨了,手中则拿得是山羊腿骨与野鸡脚及其他,作为做官做皇帝的器具,忘形笑闹跳掷,全不知道明天将有些什么事情发生。 第二天无事。 第三天,北溪的人还在梦中,有七十个持枪带刀的军人,由一个统兵官用指挥刀调度,把野人洞一围。用十个军人伏侍一个野人,于是将七个尸身留在洞中,七颗头颅就被带回 北溪,挂到税关门前大树上了。出告示是图谋倾覆政府,有造反心,所以杀了,凡到吃酒的,自首则酌量罚款,自首不速察出者,抄家,本人充军,儿女发官媒卖作奴隶。 这故事北溪人不久就忘了,因为地方进步了。 一九二九年三月作于上海 元宵 一个为雷士先生写小传的人,曾这样写过:一个中年人,独身,身体永远是不甚健康到使人担忧,他的工作是用笔捕捉这世界一时代人类的姿态到纸上。 因为是元宵,这个人,本来应当在桌边过四小时的创作生活,便突于今天破坏了。先是想出门到某一个地方去看一 个朋友,到临出门时又忽然记起今天是一种佳节,在这家有主妇与小孩子的家庭中,作一不速之客真近于不相宜,就又把帽子掷到房角书架上,仍然坐到自己工作桌前了。 心里有东西在涌,也说不分明是什么东西。说是“有”,不如说是“无”。他感到的是空虚。心情不能向任何事寄托,如沉溺的人浮在水面,但想抓定一根草或一支苇,便仿佛得了救,他于是在思索所有足以消磨这一天的好办法。凡是办法他全想到了,在未去实行之前,先就知道这样不行那样不行,到后就只有痴坐在那里,面对窗格数对窗墙上的土蜂窠出入孔的数目了。 那覆在墙上如一堆牛屎的土蜂窠,出入泥孔道是六个,其一尚仿佛如普通许多地方之小北门,虽有此道,却用物堵塞,禁止出入,为取吉兆那样子。他望到蜂窠出神,不知道究竟这泥球内有无生物,假使是有,这些蜂子又正在作些什么事,思想些什么。他愿意知道它们多一点,但做不到。他其实,何常不愿意也多知道自己一点呢?但自己空虚的心情,是已分明了,如何将这空虚离开身边,如何把生活变成如一般人那样,既不缺少兴味,也不缺少快乐,他可永远不清楚了。 仿佛烦恼来了,就工作,不能工作也俨然做着工作的样子,一面想,这是往日的办法。有了这办法,生活在本身上虽找不出意义,但另外,间一翻翻文件盒里的成绩,似乎是这样仍然可以单独活下去了。且当想到一切过去的伟大前辈,是如何在刻苦中度着日子,又不禁兴奋起来。想到在生活上苦战的英雄疮痍满身的情形,再看看自己,则又不禁脸上发烧。在另一时,自己的行为,不就已经给人说过这是“英雄”这是“战士”了么?过去的,另一时代的战士之流,是不是也就相差不远,那不可知。然而所谓享乐者徒众,他将用什么方法在什么情形下消磨着这每一天呢?明灯华筵周旋于女人之间,回来则头痛心烦;或留心自己脸上一点粉刺,便每日照医生所嘱咐做事;或为一件衣和缝工吵嘴,不能自休……这里就无处不可以得到人性的真实源泉,鄙视、憎忿、无端的倾心与有意的作伪,随时随处可遇。这些人,自然也就不缺少着那所谓烦恼,然而所烦恼者,当为另外一事,不比这时的他是十分显明的。这时的他一事不能作,即空想,也倦于展开。 一个思想粗糙的人,他的行为将近于荒唐,一个思想细致的人,他可以深入人生,然而一个倦于思想的人,他是只有幻灭的悲恸咬他那颗心的。 他低头坐下,望了望脚上的皮鞋,鞋为新置,还放光,鞋底边的线尚不曾为泥弄脏。因为鞋,想起买这鞋那一天,在那鞋店外边,见到的一个女人苗条身体,看女人仿佛近于暗娼者流,就有意无意跟到那女人走去,随后发现了这女人是舞女,就又回头返家。鞋子使他生的联想不过如斯而已。若是自己欢喜跳舞呢,那等到夜间,穿上这样一双体面皮鞋,到各舞场去找那天鞋店前见到的舞女,陪她舞一夜,大致是可以感到一种沉醉的。但他不是能跳舞的人,他不学,懒去花费那一番功夫。 过一会,皮鞋与跳舞的梦过去了,他就把皮包从衣袋中掏出,检察所剩的钱有多少。检察结果知道了钞票五元的是拾张,一元的是九张。还有一张一百元的汇丰银行券为昨天一个书铺送来的,还不曾拆兑成零数。他把皮夹捏在手上,想了想,若把这点点钱用到荒唐事上去,就可以使别人同自己即刻变成密友,也可以使一个好女人堕落,一个乞丐因得此欢喜而死,就摇了一摇头,拍的把皮夹丢到地板上了。 然而他仍然望到这黑色印有凸花的小皮夹,仿佛见到这皮夹自己在动,且仿佛那钞票就象一杯酒,在那里劝驾,请他找机会好好用它一用,一面还似乎在那里分解,说“这也可以说是诱惑,可完全不是恶意。”他承认这真不是恶意的。 一个曾经与金钱失过恋的人,对于钱的皈依是明白它的善意的。有了钱,于他是可以增加在人前若干勇气的。没有钱时他就想到他非常善于用钱的事情,买这样那样,或送谁借谁,都以为只要有钱时这样一做,当可以得到一种快慰,如在神前还愿。如今是钱在手上了,他却不能把这个钱照他所想的去做。从前想到这样那样是可以得到幸福的,这时仍然不够了。在没有钱时节,他以为,若果有了钱,就可以把无聊这两个字在字典上勾去,如今他明白钱不是能帮助他获到他所要的东西了。一个老年人,身边儿女绕膝,在家做善人,用钱打发在门外叫喊的无告者,钱的确能给这老翁好处的。一 个赌徒,在新年中输了钱,正感无法可以扳本,得到一笔小款,他同样也能感到钱的好处。穷人自然以钱为命,钱与幸福也不能分开,无从分开。可是,他拿这一点钱有什么用处? 买书,书架上的新书已不能再加一本,床下未看过的书也满了。缝衣则他不等穿新衣会客。送人则不知应送给谁,至于凡是穷的就送,他又以为这样善事应当让那些阔人去做,可不是他的事。胡花,仿佛只有这个办法了,但是把烦恼当成一种病,这病可不是把钱胡花就可以医好的! 他不愿意吃酒看戏,又不欢喜到赌场去,又不能更荒唐独自跑妓院去玩,这钱要花也难。 今天十五,他记得很清楚。因为是十五,就象平常那样去各处走走也不行了。在这种日子,朋友中有家的,纵或比平常还更热诚的款待你,做客的也不会得到好处。朋友若独身,则多数不会在家,总出门到熟人处喝酒打牌去了。 一个身在外国的人,对于佳节的来临,自然很寂寞。一 个身在本国的人,也还是感到寂寞,那缘故又不是穷,当然是另外一种情形了。他明白自己,却不敢去思索这个问题的。 他只烦恼,并不细细追究为什么这样自苦。 在他那生活中就有那烦恼病根存在。“一个中年人,独身,身体永远是不甚健康到使人担忧,他的工作是用笔捕捉这世界一时代人类的姿态到纸上。”在这几句传略中,就潜伏了这人病的因子,不承认那怎么行。不承认也罢,就说是看不起所目睹过的一切女人,因而搁延下来了,话不妨这样说。然而总应当有那样可以倾心的女子,生到这世界上另一个地方另一个家中!在某一时这精细的头脑,也应当想到这一件事来吧。应当想到过什么样女子是可爱的女子,什么样女子是可以作妻室的女子,无目的的梦也总在较年青的心中做过吧。 在这时,虽不是在那里应付一件恋爱,或应付一件债务,然而就正因为不敢去对这债务加以注意或清理,意识的潜沉,就更容易把人性情变成悒郁无聊,觉到生活近于一种苦事了。 应当去做的事,因为中世故的毒太深,以为这是一种笑话,已变成极其萎悴柔弱的人了。思虑绵密在事业上可以成功,在生活上却转成了落伍的人。所以这时的他,就只是仍然在桌边,连心情的放荡也不曾有。他没有比喻,没有梦,没有得失,因此所有的就是空虚了。 一个人,生来若应当用行为去拥护思想,他想到的就去做,这人是无大苦的。若思想是应当裁制行为,则有思想的人能帮助人的行为,当向前时就向前,他也不会大苦。知道了思想与行为的如骨附肉,便不想,也不做,只徒然对于一 切远离,然而仍然永远是负疚的心情,他是这种人之一个。不幸的地狱便是为这一类人而设的。虽然这事也只是局外的人才能看出,他自己实在永远不会看到他不幸分量之多。 也同旁人一样,生活的改变是他所需要的。因为一切习惯是不可耐的,如沉在泥中,出气也渐近于淤塞。他又想到若干变更自己生活的方法,只除了结婚一件事不想。其实,则没有比这个对于救济这时的他更为有效了。但他不对这个事多想,就因为有所谓“俨然笑话”的嘲讽先对自己的心情加以攻击,到后他索兴什么都不想了。 他无聊无赖,把脚拍打着地板,地板发出蓬蓬的声音,他于是又想起了买鞋,跟到女人背后走,走到了大东见到那女子与那舞场职员说话,就返了身。脚下的鞋子给他的联想慢慢使他惘然失神了,他以为,若果是有这样一个女人愿意同他结婚,他无论如何要爱这女子一世,就是这女子再坏,同别人好欺骗他,只要这欺骗不为他知道,也无关系。他所想到的女人不是在他生活情形下所找不到的女人。就再好一点,完全一点,也不是很难的事。难的倒是他并不将这想望与事实连在一起,故无从稍有结果。日常生活中,社会上不乏与他同样身分的女子,极方便中同在一处,到这时他想到的却是凡女子都很平常,人的生存总是为女子以外的,虽然他说不出为女子以外的什么,但在女子面前,他决不会承认自己有理由做成一个颠子模样来为女人难过,这是经过太多回数试验过的事了。另一时,走在路上,象被一些擦身而过的女人,带去了一点他身上什么。总之他的事,只有自己明白。有时到自己也不明白,那就是这无所排遣的时候了。到了这种时候才觉得一切的智力骤然失去,心情忽然与年龄不相称起来,他就免不了把固定秩序破坏,变成世俗所说放荡人了。 人究竟为什么而生存?想也想不通的。每到这种时候头脑中便仿佛生了若干刺,无从拔去。他隐隐约约看到这刺的锋芒,他隐隐约约仍然不断的用手去拔,手也仿佛流了血。这时真能流血是好的。凡事到流血,总比闷到瓮中死去好多了。 到见血,那可以喊叫了,可以呻吟了,也可以用力来反抗了。 但心被麻木了的人,他睁眼望到自己僵僵的与世界离远,他不能伸出手来打谁一拳,又不能把他所能在人面前做的笑脸给谁去看。他这时不能做好人也不能做坏人。他只看别人在他身前骑马过去,看到那马蹄下灰尘飞起。他看到有些人眼泪流到虚荣与狡诈上,又看到有些人在他亲人前装模作样,撒娇撒痴。他看到别人的富丽辞藻,与壮观的抄袭,使他目眩心惊。他看到口若悬河的辩士,站在高台上说谎,得到无量的掌声喝彩。他看到日影在墙上移动。 日影在墙上移动,他看到这一点秘密,忽然有所澈悟。决定出门了。按了电铃,听差来了。这是一个瘦得可怜的人,薄薄皮包着骨,手上的青筋如运河,起伏有序。他望到这听差的瘦身材不作声。进门了的听差,见主人无话说,知道是要出门了,就把帽子从书架上取下来,用袖口抹抹灰。到后又见到地板上的皮夹了,就弯腰将那皮夹拾起。 “为什么我要你买那个药你又不买?” 听差不答,只笑。 他又说,“是不是把钱又……” 听差仍然笑。 他把皮夹打开,取出一张五元钞票塞到听差手中,“这次记住买!我担心你是肺玻”“前几天张先生不是为我检查过了?他说不妨事,肺比许多人还健康的。我倒想,……”听差说要什么他不听了。他把呢帽接过手,走出房门了。 到了街上,人很多。本来平时就极其热闹的大街,今天是更见热闹了。 他看人。信步走了很久的时间,走到一个书铺了,就走进去看看。书铺中全是买书的年青男女。望到这些年青的天真烂漫的脸,他只发愁。走到自己几种书的陈列处去,也堆了十多人在那里选书。大约是新年,这些年青人从家中得了一点钱,就相信了教师的话,来买他的书读了。望到这些人从袋中把钱取出,送给书店伙计时,他就想自己若有多钱,真应当印一万本书送给这类人看。望到这些人得了书还等不到拿回去,就在书店翻看,且有些嫌书价太贵,不能买,就站在那书架边看,不忍放手,他就想走过去说,可以送这人一 本。 他看了每一个在翻他小说集的年青人的脸,心中有一种惭愧,觉得这些人真是好人。 若果这些人,知道身边这沉闷萧条的人,就是这一堆集子的作者,将用什么眼光看待这个人?他想到这件事,就走到两个中学生模样的年青人身旁去,看他们在翻些什么书。书铺中伙计也不认识他,所以正在那里介绍他的一本长篇小说给两个学生听,还把书送给他一本,意思劝他买一本。 他望到手上一本自己所作的书,封面也是自己画的,且看看这书铺伙计的圆脸圆眼睛,和气得可爱,就点点头,要伙计把书包了。那两个学生见到他买了这书,才似乎下了决心,也选出两本要伙计算账。他对这两个年青人笑着,想说什么不说,又走到别一处去了。 到另一处谁知那个圆脸伙计又走来,拿了他的另一本书,说这书很好,很有销路,应当买一本。他又买了一本。圆脸伙计真是会做生意的人,以为来买书的真信了他的宣传,对作者生出敬仰了,就将所有十多种集子各取一册来放在他面前,且一一为指点这一集内容是怎么样,那一集内容是怎么样,看那样子似乎这人全把这些书背得成诵,且与作者非常熟习,对于作者生活性情也非常清楚。 他只对这伙计笑,不说要也不说不要。为了信任起见,这伙计又由他自己的心里找出一些对作者高明的处所加以称赞的话,这生意是非做不行了。他到后就又答应了每种包一本,一总算账。 他问那伙计,有多少钱一个月。 伙计笑,仿佛忸怩害羞,问了两次才说只有饭吃,到半年后才能每月有三元薪水。 “你读过几年书?” “小学毕了业。”“也能看小说不能?” “能。小说看得可不少了。” “欢喜谁的?” “欢喜的很多,这个人的也很欢喜,我昨天还才读那本游记。” “你也有空看小说!” “是夜间无事我同他们那几个人,(他就用手指远处的较大的伙计)全是看小说。我还见到过鲁迅先生!是一个胡子,象个官,他不穿洋服!”说着这样话的伙计,自己是很高兴的。 大约在平时是不容易有机会同人说这些话,所以这时就更显得活泼了些。 那伙计一面写发单,一面还说哪几个作家是穿洋服的,哪几个又穿长衫,料不到这小小脑子记得那么多事情。看年纪还不过十六岁,就知道中国这时许多人物,将来真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不过他想起这人在半年后才有三元一月的薪水,惘然了。那么对于买书人殷勤,那么对书的销数尽职,就吃老板一点饭,中国的情形使他有点难过了。 他看到这伙计用那小手极其熟练的把书包上,又把发单到柜台上去缴钱,心里莫名其妙的酸楚。在填写发单时,这小孩还关照一声,说若是作家来买,还只要七折,作家买自己出版书则对折,那是顶合算的。他并没有说他如今就是买自己的书。他只望到这年青人圆脸发愁。伙计把书同应找还的钱送给他时,还另外送了一张上面载有他未曾出版新著的预约广告。 他以为是这伙计还希望他买一预约券,就说:“我是不是还可以先买一预约?” “慢一点再买好,这书恐怕不能在下月出版。”说这话时轻轻的,说过后且望了一望左右。这伙计是因为作了将近十 块钱生意,特意关心起主顾来了。 本来这书还未脱稿,这时听到这伙计说慢一点买预约,他就想这书将来若写成,当写着特为给这小朋友的一句话了。他觉得这年青人是比起自己来还更伟大一点的,自己站到这洁白灵魂的面前,要多说一点话也说不来。他想应当使这年青人知道自己的感谢,但他不说话,终于走了。 他纵能帮助这个人,也不知如何帮助,且好象还不配帮助。至于这伙计,却全无他望,这是很明白的。这个人,也不是求心之所安,已成天站到书柜边为他尽过无数日子的力了。他既无骄傲也无愤懑,日子过下来了。这个人若是也有所谓生活的梦,大约想到的,也不外乎是在半年以后,每月三元的月薪,可以添置新白布汗衣一事而已。当与这年青伙计同样年龄时,他身在乡下做一小饭馆的学徒时,那时所做的梦,尚不敢想到一月有三块钱。再过十年也许这伙计也将因为一种奇怪的机遇,成为另一种人吧,或者聪明一点做了委员,直爽一点就被人捉去杀了。想到这里,觉得人事就是如此,多想亦等于徒劳,就不再在那书铺耽搁,把书夹在胁下走了。谁知正在此时那卖书处起了争吵了,另一伙计与两个年青学生越嚷越凶,所有买书的都围拢去了。问原因才明白是因为这人买了书两本,到包好,算完账,却用不曾带多钱的理由退一本书,换一本书,然而伙计则因为发票写好不能更改,故劝这人拿钱来取书。本来两面全是好意,不知如何却吵了嘴,他走过去看。就见到那两个人正是先前在翻阅他著的《血与水》的人,就问这两个人要换什么书,可以到柜上去同他们交涉,不要同伙计吵。 “我们要他换××,这伙计嫌我们麻烦了他,不肯换。” “决不是。他们先又说要《血与水》两本!”伙计说给他听。 一个管事的过来了,正要说话,他把管事的拉到人身后去,告给了管事的他是谁,就要这管事的喊伙计将他所有陈列在书架上的集子各捡一册包好,等买书那人出门时,就给这两个年青人,说是作者送他们的,他把话说完,签了一个名在账房柜台的簿子上,就走去了。他不敢在书铺外边停留,因为恐怕那年青人出来时认得到他,他过意不去。一边走一 边好笑,以为今天做的事是顶痛快的事。他猜想这两个年青人必定还吃惊不小,或者不好意思要这书。他又想这事若为那圆脸圆眼小伙计知道,不知这天真烂漫的人将来对另一主顾又将如何去说今天的事了。 他走上了大街,把刚才书铺的事放下,心中又有点空虚来了。他见到那样多的人同车子,见到那样多货物,与空中的电线,说不出的寂寞又慢慢的加浓,觉得在大路上走也不成事了。 他想不如返家好一点。就回头走。走了两步看到路旁有一辆人力车,他就不讲价钱坐上去,用手指前面,要车夫向前面拉。 这车夫太聪明了,看到车上人情形,以为是命令他向前赶车了。适巧前面走的是一部包车,车上坐的是一个女人,这车夫就回头向他会心一笑,一直向前面车子追去。事情显然是误解了,但他却不言语,以为就是这样办也未尝不可。车追上了前面的黑包车,女人返身望,望到他,似乎认识,不作声仍然把头掉过去。然而拉他的车夫见到这女人回头,受了鼓励,却乐极了,以为得钱的机会到了,不知疲倦的紧追到前面车子。走了一会,女人又回头,似乎知道后面的车是特意追踪她来的了,回头时就略示风情,他仍然只有笑。 为什么忽然作起这样呆事,并且为什么这女人就正是上海的坏女人,他有点奇怪了。他想这样走着还不要紧,一到了什么地方,可就有点麻烦了。难道结果就象平常当笑话说的把这女人成为一件开心的东西吗?难道事是这样方便吗?就说真是这样顺利下去,到了以后怎么办? 到了一处,前面的车停了,女人进了花店。他的车夫也把车停住,回头问,“……”两个人并不说话,他用嘴表示仍然向前走。车夫懂到这意思,然而一走过这花店前,车夫倒糊涂起来了。再向前,到什么地方去?车夫这时不得不开口了,就说,“去啥地方?” “××××。” “是××××?” “是吧。” 车夫仿佛生了点气,就回头走,因为所取的道路应向南,如今却是正往北走。车夫回头走时脚步便慢了。他倒奇怪这车夫生气的理由了。他想,总不外乎是因为不进花店,使车夫也扫了兴,就要把车停在路旁。他下了车,从皮夹里取出四毛小洋送车夫。车夫无话可说,拖车走到马路对过接美国水兵去了。他就站在街边,望这车夫连汗也不及揩拭的样子出神。待到那车夫拖了水兵跑去以后,他一回头,又望到那花店门前黑包车了。他忽然想就进去买一束花也不什么要紧,走进去看一看也不算坏事。 他到了这花店里面时,见到玫瑰花中的一个人的白脸。这人见有人进来也正望他。女人就是这在车上回头的女人,见到进来的是他,先笑了。他想回头走。 女人喊道: “雷士先生,你不认识我了吗?” 他痴了,声音并不熟习,然而喊叫他的名字时,却似乎这女人曾在什么地方见到过了。他回身来点头,把帽子从头上摘下,他望女人一会,仍然想不起这人是谁。女人见到他发痴,就笑了。 “你不认识我了。我看你车子在后面,以为你是……”“车子在后面?” “是!我以为——” “你以为我——” 女人就极其天真的笑,且走拢来。雷士茫然了。他想起如何无心的被车夫把他拖着追下来,又如何无心的下了车,又如何无心的进到这花店,且一时又总想不起这女人是谁,然从女人对他的客气情形上看来,又必定是这女子丈夫或哥哥之类如何与他熟习,为了女人在刚才行为中的误会,雷士难过起来了。他觉得这误会将成一种笑话了,以为女子的心中,还以为是他故意这样作着那近于浪子的事,回去将不免对家中人说及引为笑乐了。想解释一下,又不知如何说出口。 女人以为他是在追想他们过去的渊源,就说:“先生是太容易忘记了,大阪丸船上……”“喔……”“我是秋君!才是一年多点的事,难道我就老了许多?” “你是秋君!老了吗?我这眼睛真……你更美了。” “先生说笑话。……我知道先生住在这里。看报,先生的名字总可以到书铺广告上找得到,不过因为近来也忙,又明白先生的地方是……”“怎么这样说,我正想要几个客!我无聊得很,一个人住到这里。你的名字我也仿佛常在报纸上见到!近来你是更进步了,你几乎使我疑心为……”女人笑了,因为她也料不到一年前的自己与一年后的自己在雷士眼中变到这样时髦了。 因为面前站定的是唱戏的秋君,他原先一刻的惶恐已消失,重新得到一种光明了。他就问她现在住在什么地方,是不是还同母亲在一起。 “母亲也在这里,还有……母亲她也常念到你!雷士先生,你近来瘦了许多了,我先在车上不敢喊你,怕错。到后见你走路的样子,才觉得不会误会了。为什么近来这样瘦,有病吗?” 听到女人说到他瘦,他就用手抚自己的颊,做成消沉神气摇头,且轻轻的吁了一口气。 女人又问,“雷士先生,近来生活好不好?……想必很好了。你最近出版那么多书,还是昨天我才到××书局买到,送给我母亲,她老人家就欢喜看这种东西。” 雷士先生只勉强的笑笑,站到那花堆边不做声。 “今天过节啊!天气真好。”女人意思是说到天气则雷士当有话可谈了。 雷士先生点头,又勉强的笑,说,“天气真好。” 女人说,“雷士先生,预备到什么地方去?” “到马路上去。” “买东西吗?” “没有地方去,所以到马路上看别人买东西。” “怎么说得这样消沉?” 女人想了一想,就说,“雷士先生,愿不愿意到我住处去玩玩?我妈妈见到你一定格外高兴!” 他摇头。 “既然没事,就到我家去过节。我家中又并无多人,只我妈同我。吃了饭,我要去戏院,若是先生高兴,就陪我妈到光明戏院看看我的戏。” 他仍然不作声。意思是答应了。 这时女人对花注了意,手指到一束茶花,问雷士先生好看不好看。他连说“很好很好”,其实这话是为预备答复邀他到她家过节而说的,话答得不大自然,女人看出他的无主神气,也笑了。但女人因为雷士说这花很好,本来不想要的也要花店中人包上一把了。后来又看了一束玫瑰,也包上了。女人把花看好就问雷士,“你平时看不看过这地方的戏。” 雷士先生摇头。 “也可以看看。这里戏院不象北京的,空气不十分坏,秩序也还好。先生是写小说的人,应当去看看!我们做戏的人有时是比到大学念书的人还讲规矩的,先生若知道多一点,可以写一本好故事!” “我有时还想去学戏!我知道那是有趣味的。跑龙头套也行,将来真会去学的。” “这是说笑话!先生去学戏他们书铺也不答应的。中国人全不答应的。” “不要他们答应!我能够唱配角或打旗子喝道,同你们一 起生活,或者总比如今的生活有生气一点。” “还是不要上台吧,上了台才知道没意思。我希望先生答应到我家去过节,晚上就去光明看我做戏,若是先生高兴,我能陪先生到后台去看那些女人化装,这里有许多是我朋友,有读过高级中学功课的女孩子!” “好,就这样吧。” 女人见他答应了,显出很欢喜的样子,说,“今天真碰巧,好极了。母亲见到先生不知怎么样高兴!” 雷士见到这女人活泼天真的情形,想起去年在大阪丸上同这母女住一个官舱,因船还未开驶即失了火,当时勇敢救出这母女的事,不禁惘然如失。过去的事本来过去也就渐忘了,谁知一年以后无意中又在这大都市中遇到这个人。先时则这女子尚为一平常戏子,若非在船中相识,则在每日戏报的一小角上才能找出这女人的名字,然如今却成为上海地方红人,几乎无人不晓了。人事的升沉,正如天上的白云,全不是有意可以左右。即如今日的雷士,也就不是十年以前的雷士所想到,更不是一般人所想到。至于在他这时生活下,还感生活空虚渺无边际,则更不是其他人所知了。 他见到女人高兴,也不能不高兴了。女人说请他陪她到几个铺子里买一点东西,他想也应当买一点礼物送给这女人的母亲,就说自己也要买一点东西。女人把花放到包车上,要车夫先拖空车回去,就同雷士步行,沿马路走去。雷士小心谨慎的和这女人总保持到相当的距离。女人极聪明,即刻发觉了这事,且明白雷士先生是怕被熟人见到,同一女戏子走路不方便,就也小心先走一点。 “雷士先生,”女人说,因为说话就同他并了排。“你无事就常到这里马路上走走吗?” “这是顶熟习的地方了,差不多每一家铺子若干步才能走过,我也记在心上的。” “是在这里做小说吗?” “哪里。做小说若是要到马路上看,找人物,那恐怕太难了。” “那为什么不看看电影?” “也间或看看,无聊时,就在这类事情上花点钱。” “朋友?” “这里同行倒不少,来往的却很少,近半年来全和他们疏远了,自己象是个老人,不适于同年青人在一起了。” “雷士先生又讲笑话了。我妈就常说,雷士先生在文章上也只是讲笑话,说年纪过了,不成了,不知道雷士先生的,还以为当真是一个中年人,又极其无味,……”女人说到这里觉得好笑,不再说什么。 雷士先生稍离远了女人一点,仍然走路。心上的东西不是重量的压迫,只是难受,他不知道他应当怎么说好,他要笑也笑不出。 他们就这样沉默的走了一些时间,到后走进一个百货公司里去,女人买了十多块钱的杂物,他也买了二十元的东西,不让女人许可,就把钱一起付了。女人望到雷士先生很少说话,象极其忧郁的神情,又看不出是因为不愿意同她在一处的理由,故极其解事的对雷士先生表示亲近,总设法在言语态度上使他快活,谁知这样反使雷士先生更难过。 本来平时无论在什么地方全不至于沉默的他,这时真只有沉默了。人生的奇妙在这个人心中占据了全部,他觉得这事还只是起始。还不过三点钟时间,虽然同样是空虚,同样心若无边际,但三点钟以前与这时,却完全是两种世界。 这女子若是一个荡妇,则雷士先生或者因为另一种兴趣,能和她说一整天的话。这女子若是一个平常同身分的女人,则他也可以同她应酬一些,且另外可以在比肩并行中有一种意义。 他把这戏子日常生活一想,想到那些坏处,就不敢走了。 他以为或者在路上就有不少男女路人认得到她是一个戏子。 又想也总有人认识他,以为他是同女戏子在一起,将来即可产生一种造作的浪漫故事。故事的恼人,又并不是当真因为他同了这女戏子要好,却是实际既不如此,笑话却因此流传出去,成一种荒谬故事了。 女人见到雷士先生情形,知道他在他作品上所写过的呆处又不自然的露出了,心中好笑。为了救治这毛病,她除了即刻陪雷士先生到她家去见母亲,是无别的方法可做,就说到龙飞车行去,叫个黄汽车回去,问雷士先生愿不愿意。 “坐街车不行吗?” “随先生的便,不过坐汽车快一点。” “……”他不说什么,把手上提的东西从左移过右,其中有那一包书保护到他们。 女人说,“我来拿一点东西好不好?” “不妨事,并不重。” “雷士先生,你那一包是些什么。” “书。” “你那么爱买书。” “并不为看买来的,无意中……” “无意中——是不是说无意中到书铺,又无意中碰到我了?” 他们上了汽车后,用每小时二十五哩的速度,那汽车夫一面按喇叭一面把着驾驶盘,车在大马路上奔驰。 雷士先生用买来的物件作长城,间隔着,与那女戏子并排坐到那皮垫上,无话可说。女人见到在两人之间的大小纸包阻碍了方便,把它们移到车座的极右边!就把身镶到他身边来了。然而雷士先生仍然不说话,心中则想的是,“这女子,显然是同别一个人作这样事也很习惯了。”望到这秀美的脸颊,于是他起了一种不大端重的欲望,以为自己做点蠢事。抱到这女人接一个吻,当然在女子看来也是一种平常事。女人这时正把双臂扬起,用手掠理头上的短发,他望到这白净细致的手臂,望一会,又忽然以为自己拘谨可笑得很,找女人说话来了。 他就问:“你除了唱戏还做些什么?” “什么也不做。看点书,陪母亲说点笑话,看看电影,……我还学会了绣花,是请人教的,最近才绣得有一副枕套!” “你还学绣花吗?” “为什么不能学?” “我以为你应酬总不少。” “应酬是有的,但明九不许我同人应酬。往日还间或到别的地方去吃酒,自从有一次被小报上说过笑话后,明九就说不能再同人来往了。明九总以为这是不好的,宁可包银少点也无害,随便堂会是不行的。母亲说明九是个书呆子,但我知道他的脾气,所以我顺了他。” 忽然在女人话中不断出现“明九”的名字,他愕然了。他说,“明九是谁?” 女人笑了。过了一会儿才轻轻的说: “是我当家的,我们是十月间结婚的。” 本来并无心想和这女子恋爱进一步相熟的雷士先生,这时听到这话,却忽然如跌到深渊里去了。仿佛骤然下沉,半天才冒出水面,他略显粗卤的问道:“是去年十月结婚的?” “是的,因为不告给谁,所以许多人都不知道。报上也无人提过。明九顶不欢喜张扬,这人脾气有点怪,但是实在是个好人。” “我完全相信,自然是个好人!他也唱戏吗?” “不。他是北京大学毕业的。原本我们是亲戚。我说到你时,他也非常敬仰先生!他去安徽了,一时回不来。我到三 月底光明方面满了约,或者也不唱戏了,同母亲过安徽去,那边有个家。” 雷士望到这女人的脸,女人因为在年长的人面前说到自己新婚的丈夫,想到再过两三月即可到丈夫身边去,欢乐的颜色在脸上浮出,人出落得更其光艳了许多。 车到新世界转了个弯,两人的身便挨了一下。 雷士先生把身再离远了女人一点,极力装成愉悦的容色,带笑说道:“秋君小姐,那你近来一定顶幸福了。” “先生说幸福,许多人也这样说!母亲和人说,明九也很幸福。其实母亲比我同明九都幸福,先生,是不是?” “自然是的。”他歇了一歇又慢慢的说,“自然你们一家都是幸福的。”他又笑,“苦了多少年,总算熬出来了。应当幸福!” “先生,你说的话使我想起你××上那篇文章来了,你写那个中年人见了女人说不出话的神气,真活象你自己!” “你记性那样好!” “哪里是记性好。我一听你说话,就想起你小说里那个人模样神气,真象,怪可怜的。只是你可不是那样潦倒的人。” “我不是那种人吗?对了。”他打了个哈哈,“你太聪明了,太天真了,年青人,你真是有福气的。到家时为我替老人家请安,问好,这些东西全送给老人家,我改日来奉看,如今我还有点事,要走了。”他见到前面交通灯还红,汽车还不能通过,就开了左边车门下去了。 女人想拉他已赶不及,雷士把车门关上了。女人急命车夫不忙开车,把门拉开,想下车追赶雷士先生。雷士先生已走进大世界的大门,随到一群人拥进闹嚷嚷的人丛中,待到女人下车时,已无雷士先生的影子。 他糊糊涂涂进了大世界,糊糊涂涂跟随那来自城乡各处一群人走到一个杂耍场去,糊糊涂涂坐下,喝着卖茶人送来的茶,情绪相当混乱。喝了一口茶,听到那台上小丑喊了一 句“先生,今天是过节”,他想起他那么匆忙下车似失礼貌,且忘了问这女伶住址,便有点懊悔了。待到那卖茶的送果盘来时,他从皮夹中取出一张一元钞票,塞到“茶博士”手中,踉踉跄跄的又走出杂耍场,走出大世界,到了那先前一刻下车的地方。他估想或者女人还在等候他,谁知找他不见的女人,早已无踪无影。 他走到刚才那停车处,这时前面灯又呈出红色,一辆汽车正停在那里,他望到一车中是两个年青男女,坐紧挤在车中一角。他真想跳上车去打这年青男子一顿。然而前面灯一 转绿色,这车又即刻开去,向前跑了,他只有在那路旁搓手。 今天的一切事使这个未老先衰的人头脑发昏。究竟是不是真经过了这种种,他有点疑惑起来了。他在下车时,匆忙中把自己买的几本书也留到车上了。他不能想象这时车上的女人是怎样感想,因为再想这女人,他将不能不在这大路上忍住他的眼泪了。 他究竟是做错了事,还是把事情做得很对?自己也并不知道。 他想,应当在这里等候到天夜,从夜到天明,或许总有一时这个女人会由原地过身,见到他还在此不动,或者就会下车来叫他上车。 他又想回到龙飞车行去,等候那女人坐的汽车回时,就依然要那车夫再送一趟,就可以在她正和她母亲谈说到他时,人就在门外按铃。 ……还是回家去好,时间已将近六点,路灯有些已放光了。 他今天,若不出门,则平平稳稳的把这几点钟消磨到一 种经常性寂寞中,这一天也终于过去了。“也许这时回家,到了家,又当有什么事发生,”他正象不甘平凡,以为天也不许他平安过这一天,还留得有另一巧事在家中等候,这样打量着,跳上一部街车,当真回家了。 他又坐到窗前,时间是入夜七点了。 家中并没有一件希奇的事等候他。他在家中也不会等候出希奇的事情来。他要出门又不敢出门了,他温习这一天的巧遇。 这时土蜂窠已见不到了。 这时那圆脸的卖书的小伙计,大致也放了工,睡到小白木床上,双脚搁到床架上,横倒把头向灯光,在那里读新小说了。 这时那得了许多书籍的两个中学生,或者正在用小刀裁新得的书,或用纸包裹新书,且互相同家中人说笑。 这时得了礼物的女人,是怎么样呢?这事情他无法猜想,也无勇气想下去了,不知为什么,印象中却多了个“明九”! 他坐在那里,玩味白天的事情。他想把自己和这女人的会晤的情形写一首诗。写一两张,觉得不行,就把纸团成球丢到壁炉里去了。他又想把这事写一小说,也只能起一个头,还是无从满意,就又将这一张纸随意画了一个女人的脸,即刻把它扯成粉碎。他预备写一封信给××书店,说愿意每月给五块钱给那圆脸伙计供买书和零用,到后又觉得这信不必写,就又不写了。他又预备写一封信给那两个青年,说希望同他们做朋友,也不能下笔。他又想为那女戏子写一封信,请求她对他白天的行为不要见怪,並告给她很愿意来看她们母女。 他当真就写那最后所说的一信,极力的把话语说得委婉成章,写了一行又读一次,读了又写一句。他在这信上说着极完满的谎,又并不把心的真实的烦闷隐瞒。信上混合了诚实与虚伪两种成分,在未入女人目以前,先自己读着就坠泪不止。 没有一个人明白他伤心的理由,就是他自己在另一时也恐怕料不到这时的心情。他一面似乎极其伤心,一面还在那里把信继续写下。钟打了八点,街上有人打锣鼓过去的,锣鼓声音使他遽然一惊,想起写信以外的事了。他把业经写了将近一点钟的三张信稿,又拿在手上即刻撕成长条了,因为街头的锣鼓喧阗,他忆及今夜光明戏院的种种。 想到去,就应当走,不拘如何,也应当到那里看去。看看热闹。 到了光明戏院,买了个特别花楼的座。到里面才明白原来时间还早,楼下池子与楼上各厢还只零零落落,上座不及一半。戏院的时钟还只八点二十分。他决计今夜当看到最后,且应当是最后一个出戏院的人,用着战士的赴敌心情,坐到那有皮垫的精致座椅上了。 一个茶房走过来,拿着雪白毛巾,热得很,他却摇摇头。 “要什么茶?毛尖,雨前,乌龙,水仙,祁门……”“随便。” “吃点什么?” “随便。” “要不要××特刊?今天出的。这里面有秋君的像,新编的访问记。”这茶房原来还拿得有元宵××特刊,送到他手上时,很聪明的不问及钱,留下一本,就泡茶去了。他就随意的翻那有像片的地方看。 不到一会那茶房把盖碗同果盘全拿来了,放到雷士身边小茶几上,垂手侍立不动。这茶房,一望即知是北派。雷士问他是不是天津人,茶房笑说是的。是天津卫生长的,到上海已七八年。 雷士翻到秋君的一张照相,就说:“这姑娘的戏好不好?” 茶房笑,说,“台柱儿一根,不比孟小冬蹩脚!小报上说好话的可多咧。” “今天什么时候上场?” “十一点半。要李老板唱完《斩子》,杨老板唱完《清官册》,才轮到她,是压轴戏。” “有人送花篮没有?” “多极啦。这人不要这个,听别人说去年嫁了个大学生,预备不唱戏了。” “嫁的人是内行不是?” “是学生,年青,标致,做着知事。我听一个人说的,不明白真假。我恐怕是做县长的小太太,多可惜。” “她有一个母亲,也常来听戏吗?” “‘听戏’,这里说‘看戏’!上海规矩全是说看戏!” “我问你,这老太也常来?” “今天或者要来吧。老太太多福气,养了小闺女儿比儿子强得多,这人是有福气的人!” “她同人来往没有?我听说好象相交的极多。” “谁说!这是好人,比这里女学生还规矩,坏事不做,哪里会极多!” “用一点钱也不行吗?” “您先生说谁?” “这个!”雷士说时就用手指定那秋君便装相。 “那不行。钱是只有要钱的女人才欢喜的。这女人有一千一百块的包银,够开销了。” “我听人说象……” “……”茶房望了一望这不相信的男子,以为是对这女人有了意,会又象其他的人一样,终会失望,就在心中匿笑不止。 这时在特别包厢中,另一茶房把两个女人引到厢中了,包厢地位在正中前面,与雷士先生坐处成斜角,故坐下以前回 头略望的那一个年青女人,一眼就望到雷士了。她打了招呼,点点头,用手招雷士先生,欢喜得很。又忙到她母亲耳边轻轻的告给这老人,说雷士先生就坐到后侧面花楼散座上。老女人这时也回了头,雷士不得不走过包厢去。那天津茶房才明白雷士问话的用意,避开了。 他过去时,望到老太说不出一句话,他知道女人必已经把日间的事一一告给这母亲了,想起自己行动在这一个女戏子母女面前,这作家真是窘极丑极了。 那母亲先客客气气的说谢谢雷士先生送了那样多礼物,真不好意思。又说秋君不懂事,不邀请先生到家里来过节,又不问好地址,所以即刻要她到书局去问,才知道先生住处。待打发车夫到住处邀先生来戏院时,又说不在家了。雷士听说这母女还到书局去问,还到自己住处去接,更不知道如何说话了。他当然只好坐到这里,坐下以后又同这母亲谈谈若干旧事,这老人总不忘记帮助过她母女的雷士先生,且极诚恳的说到如何希望他身体会比去年好一点,如何盼望看见他,又如何欢喜读他的小说。女人则一言不发,只天真的伏在那母亲椅背,笑着望她妈,又望雷士先生。 雷士先生象在地狱中望到天堂的光明,觉得一切幸福忧患皆属于世界所有人类,人与人,在爱憎与其他上面,原都是那么贴紧黏固成整个,但自己则仍然只是独自一人,渺不相涉。虽然在许多地方,许多人,正如何对他充满好意的关心,然而在孤独中生长的人,正如在冰雪中生长的虫一样,春风一来反而受不住了。他听到那做母亲的说到对他关心的话,就深深的难过。他听到那做母亲的十分快乐的把秋君的新婚相告,仿佛告诉一个远方归来的舅父甥女适人的情形,他只是微笑听下去。她还告他秋君的丈夫是个什么样人物,在安徽做些什么事,幸好戏台上在打仗,披了头发赵子龙出了马门一阵混战开始了,话才暂时稍息。 老太太注意舞台上打仗去了,把话暂停,雷士才得了救,极其可怜的望到伏在椅背上一对黑眼珠放光的秋君。秋君也望他,望到他时想起日间的事,秋君轻轻的问,为什么日间要走,有什么不爽快事情。 “不是不爽快,我有事情。” “你的事我知道。在……上也有那样一句:”我有事,‘这是一个男子通常骗自己的话,不是么?“ “亏你记得这样多。” “你是这样写过!你的神气处处都象你小说上的人物,你不认账么!” “我认了又有什么办法?你是不是我写过的女子呢?” 秋君诧异了,痴想了一会,眼睛垂下不敢再望雷士了。在这清洁的灵魂上,印下一个不意而来的黑色戳记了,她明白在身边两尺远近的男子对她的影响了,过了许久才用着那充满热情与畏惧的眼光再来望雷士先生。 “你这样看我做什么?”雷士先生说,说时舌也发抖。 女人不做声,却喊她的母亲。母亲虽回了头,心却被赵云的枪法吸引祝“妈。”女人喊她的妈,不说别的,就撒娇模样把头伏到她母亲肩上去,乱揉。 “怎么啦?” “我不愿意看这个了。” “还不到你的时间!还有一点多钟才上装!” “不看了吧。” “你病了吗?” “不。” “到哪里去?” “玩去,”她察看了腕上的手表,“还有两小时,我们到金花楼去吃一点东西去。” “你又饿了吗?” “不。我们到那里去坐坐,我心里闷得很。” “好,我们去,我们去。雷士先生,我们一道去,高不高兴去呢?雷士先生,若是不想看这戏,我们就去玩玩吧,回 头再来看阿秋的×××。” 雷士先生不做声,只望这女人,心中又另外是一种空洞,也可以说仿佛是填了一些泥沙,这泥沙就是从女人眼中掘来的。 女人极其不耐烦的先站起身来,象命令又象自己决定的说,“去!”雷士不由得不站起身子。这时女人极力避开雷士,不再望雷士,且把眉微蹙,如极恨雷士先生,不愿意与他在一个地方再坐。雷士先生则只觉到自己是无论如何将掉到这新掘的井里了,也不想逃,也不想喊,然而心中怔忡,却仍然愿意自己关了房门独在一间房里,单独来玩味这件事,或仍然在大街上无目的的行走,倒反而轻松许多。 在汽车中,雷士先生与那做母亲的坐在两旁,秋君坐正当中,头倚在母亲肩上,心绪极其不宁,时常转动,不说一 句话。雷士先生也无话可说,只掉头从车窗方面望外边路上的灯。他除了这样办,再也想不出另外一种方法了。他有点害怕这事的进展了,他不避退是不行的。虽然退,前面一个深坑他依然看到,那里面说不定是一窖幸福,然而这幸福是隐在黑暗中的,要用手去摸,所摸到的或者是毒蛇,是蜥蜴都不可知。 他到这个时候又依然不能忘记那个作知事的年青大学生,他且不能忘记自己的地位。他记得这母亲方才在包厢中提到那新夫婿时的态度,也记得女人在日里提到她丈夫的态度,想起这些他有点不敢相信自己了。在一切利害计算上神经过敏比感觉迟钝是更坏一点的,所以他又宁愿意仍然作为不了解女人的心情那样来与那母亲谈话了。 然而做母亲的见到女儿心中烦躁,却不来与雷士先生谈话,只把女儿搂在怀里,贴着女儿的脸。雷士先生就在那一 旁,懊悔自己白天做错了事,把一种机会轻易放去。又觉得自己实在蠢得可笑。 到了金花咖啡馆门前,雷士先生先下了车。其次是女人,下车以前先伸出手来,给他,他只得把手捏着,扶女人下来,又第二次把那做母亲的也扶下来,在这极其平常的小小节奏中,雷士先生的心正如一缕轻烟,吹入太空,无法自主。他仿佛所要的东西,在这些把握中就得到了。又仿佛女人是完全天真烂漫,早把在戏场时的事早已忘掉,因为女人一入这大咖啡馆,听到屋角的小提琴唱片,在奏谷弗乐曲子,又活泼如日里在那花店买花时情形,假装的病全失去了。 找到一个座位后,雷士先生为了掩饰自己的弱点起见,把忧郁转成了高兴,夷然坦然的去同那母亲谈话,又十分大方的望着女人笑,女人也回笑,这样一来,大家可以无须乎具有任何戒心,纵或在身体方面免不了有些必然的事,在心上倒可以不必受苦,方便自由多了。她要雷士先生始终对这种心情同意,故向雷士先生说,“这里不比戏场,同母亲说话,是不怕被锣鼓搅扰的。” “是的,我忘记问老人家了,过年也打点牌玩吗?” “没有人。白天阿秋不唱戏,我就同她两个人捉皇帝,过五关,这几天也玩厌了,看书。” “我听说老人家还能看书,目力真好。” “谢谢雷士先生今天送的一包书,还有那些礼物。我阿秋说这是雷士先生送我的,我见到这样多的东西时,骂阿秋不懂事。阿秋倒说得好,她说书应当归她所有,东西归我,好笑。雷士先生,你对我们的好处,我们真不好说感谢的话了,天保佑你得一个——”“妈妈,”女人忽然抢着说,“什么时候我们过杭州去?” “你说十八到二十没有戏,就十八去。” “十八!”女人故意重复说及十八,让雷士先生听到,且伶俐的示意雷士先生,请他注意。 雷士先生说,“喔,十八老人家过杭州吗?” “阿秋说去玩两天,乘天气好,就便把嗓子弄好点。她想坐坐船了,想吃素菜了,所以天气好就去。雷士先生近来是……”女人又抢着说,“妈,我们住新新,住大浙?” “就住后湖新新,随你意思。” 女人又说,“雷士先生,你近来忙不忙?” “……忙什么?” “事情多吧?” “无聊比事情还多。” “无聊为什么不也趁天气好和我们一同到杭州去玩几天?” 雷士先生不好如何说话。 女人又向她母亲说,“妈,若是雷士先生没有事情,能同我们一起去,就好极了。” “恐怕雷士先生不欢喜同我们在一块玩。” 雷士先生就说,“没有什么,不过我……”“十八去,好极了。雷士先生你不要同我妈说不去,天气好,难得哩。” “当真去吗?” “为什么不去?我说到杭州,是顶欢喜的。划划船,爬爬山,看大红金鱼,吃素菜,对日头出神,听听灵隐老和尚撞钟,真好。妈,明九他若来,——”说到这里时,这女人望到雷士先生又把头垂下,住了口。 那母亲说,“阿秋,你今天又忘记写信了!我早告你是应当寄信给明九告他那件事!你今天因为见到雷士先生,就只知道同我说这样那样,也不知道疲倦。” 女人低了头,不做声,情形又象因想起了什么事头痛,心里不耐烦起来了,反映到神气间十分明确。 雷士先生虽然不意中似乎又受一点打击,但女人举动是看得很分明的。女人不做声,忽然又烦恼了,就觉得这事情真渐趋于复杂,成为不容易解决的事了。 女人愿意雷士先生同过杭州西湖去玩几天,这动机在女人心中潜伏了什么欲望,雷士已明白肯定再不容怀疑了。不过在她的天真纯朴的心上,也许以为这样作不过是一种游戏,就尽雷士先生在一种方便中作一个情人,可以在这游戏中使雷士先生成一个能够快乐的男子,却并不是怎样危险的游戏。 雷士先生则先看到这危险,故忧愁放到脸上,不快活的意思,完全与这时女人因一种潜在情绪骚动在心中而显出的烦恼两样。他是不是要利用这机会做一点事业,他还无法决定的。他把这事答应了,就应当去,应当到那里尽他所能尽的一个男子本分,在这种天与其便的事上得到分内的幸福,他再因循则可以说是一种罪过。不过事情还有三天,在三天中他若能沉醉到酒里,则或者容易过去,也不会别有枝节变故。 若这三天尽这中年人来想,可不知道凭空要想出多少忌讳了。 雷士先生知道自己的坏处是比别人知道他的长处还多的,他就不能有这种信心相信到三天以后自己真过杭州!他这时愿意,敢,到时也说不定又害怕,愿意仍然留在上海,过安宁单调的生活了。并且他又想,时间还有三天,单是今天一出门,所遇到的就变幻离奇到意料之外了,那三天中尽事实可能,还不知如何延展这局面。也许到时他纵不缺少勇气,勇气却又全无用处,事情变了。 同时,他见到这女人青春的身体,轻盈的姿态,初熟鲜果似的情欲知识,又觉连三日后也不可忍耐,只想天赐其便,这时就能把这女人拥到怀中,尽量一饱。 他在意识中潜伏一种原始性吃肉饮血的饥饿,又在意识中潜伏一种守分知足的病态德性。他尽这两种心情在自己意识中互相冲突,意志薄弱的他就既不左袒也不右袒。惟其既不能左也不能右,要在言语上始终保持到他略无痕迹的自然,也就不大可能。 他又有妒嫉情绪,因为这妒嫉情绪,他就觉得血在心上涌,以为无论如何也要把这女人拿到手上一天或一分钟,要象他人那样看清楚了这女人一切才放下。到妒火中烧时,他是完全不为自己设想也不为女人幸福设想,只想等待那机会一到,就将成为恋爱的人,使女人屈服,到后且不妨尽这作男子者知道有过这样一会事的。这也不过是“想”而已。若果想到的事全有危险的可能,则他稍过一时,又想到用自杀结束这一悲剧,给这社会添一故事,那当然是更危险了。 他想的其实可以说是全无用处的。这时应当做的只是来同这老太太说一点闲话,同时用一些精巧的言语,随意把女人颠倒着,感动着,苦恼着,则雷士先生便不愧为男子,因为凡是男子应做的他已照做了。 他有理由说各样俏皮的话,也还有理由说点谎话,极不合理的就是缄默。他一面作成十分小心听老人的神气,用耳朵去听那些琐碎话,一面用眼睛极残忍的进攻他面前的女人的心,极不应当低头去望自己的皮鞋。望到自己皮鞋的他,回 想到那从鞋店出来见到的舞女。他去想那舞女,却不能同眼前的女伶好好说话,真是无用的男子,另一时他自己也将无法否认的。 局面的沉闷是雷士先生应当负责的。不过咖啡已来,大家就把注意力转到咖啡上去,所以雷士先生与女人皆得了救。 他就不含糊的夸奖这咖啡,说是比大华还好得多。 “雷士先生到大华跳舞吗?”母亲说。 “没有,我只到那里吃过两顿晚饭。我这人笨得很,在上海住了三四年,还没学会跳舞!” “为什么不跳舞?”女人说。 “不会。也很少和熟人去凑热闹!” “那些地方实在人太杂乱。我阿秋会得不多,要学就问阿秋,她倒欢喜作先生教人。” “我想学唱戏。” “雷士先生又说笑话。你那么一个人,会干这行!” “不是笑话,我真愿意到台上去胡闹一阵。我看他们打觔斗的都象很高兴,生活也不坏。即或累一点,也有意思。” 母女全笑了,母亲说,“戏院可请不起你这样一位名人。” “正因为不要名誉,我或者就可以安分生活下来了。” “你这样做社会不答应,要做也做不来!”女人这样说。意思是并不出本题以外。 “社会是只准人做昨天做过的事,不准人做今天所想做的事。” “除了雷士先生想到戏台上打觔斗,别的事倒是可以作的。”这话是那母亲说的,好象间接就劝说了雷士不要太懦怯。 “秋君小姐以为这话怎么样?” 女人笑了,咬了一下嘴唇,把话说到另外事情上去,她问她母亲,“那我将来真到美国去学演电影,妈妈说好吗?” “有什么不好。愿意做的就去做,就好了。人哪有一成不变的事。” 雷士先生说,“真是。我以后也就照到老人家所说的生活下去,必定会幸福一点。” “是!幸福就是这样得到的。但是为什么又觉得这样那样才幸福,换个生活方式就不幸福……”女人话不说完,又笑了。笑中意思象是,一个人不太固执成见,就会觉得幸福。 “为什么?”他要说的话只用眼睛去说,他望到女人那充满稚气又极善良的神气。 女人不听这话,自己轻轻的唱歌,因为这咖啡馆这时所上的一张唱片,就正是她不久要唱的戏,她在避开雷士先生的询问,然而在另一意义上她却仍然上前了。 ………… 雷士先生什么话也不说,用手捏着秋君的手,默默的到了光明剧院。 陪那母亲坐到那里看秋君做戏,他下场时记不清楚同那老太太说了些什么话。 仍然捏了秋君的手默默的送这两母女到家,自己才坐那汽车回住处。他准备大后天上杭州换换生活。 十七、? ………… 作于一九二九年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