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辽太郎历史小说选》 大和大纳言-1 1. 在故乡尾张国的中村一带,天空辽阔,平野茫茫,它们都无边无际地向海边延伸着。 给这故乡的风景带来变化的,只有那天上的云彩。村子附近没有山岗。但是河沟纵横、交织如网,里面有很多蚬子、鲫鱼等鱼介。 秀吉小时候,也曾在河沟里捕鱼捉虾,以作肴馔。而他的仅有的一个弟弟小一郎也跟他一样。 秀长小时候,村里人都这么喊他作“小竹”。 父亲名叫竹阿弥,因为是竹阿弥的儿子,所以称作小竹。倘使是武士家庭或乡间富户人家的孩子,父母便会另外给取个小名,而秀长却没有这样的记忆。 村里人都说:“小竹比猴子还强!” 小竹性情温和,圆圆的脸蛋,胖乎乎的下颚,挺招人喜爱。哥哥绰号猴子,简直是个丑八怪,小竹和他迥然不同。就连两人的性格也有天渊之别,很难叫人相信他们是同胞兄弟。村里的老老少少都向小竹祝福,说他幸亏没有象他哥哥。 他们的母亲叫阿仲。 她原是尾张国御器所村人,由于某种缘分,嫁到这中村地方,作了种田人弥右卫门的妻子。弥右卫门年轻的时候,曾离乡到织田老爷手下当过步卒,得几个薄薪,养家糊口。不料,后来在战场上成了残废,就又回到乡下种地。哪知在让阿仲生下一女一男之后,便离开了人世。这长男便是秀吉。 阿仲十分为难。这原是一个十分贫苦的人家,除了耕种好自己的一小片田地之外,还得到别人家做工,才能勉强糊口。而靠她一个妇道人家,又如何担负得了这么重的劳动呢。 阿仲家的隔壁住着一个叫竹阿弥的男子,此人原来也在织田老爷家当过茶博士。正巧他是个鳏夫,这时,村里有好事的人出来撮合,于是阿仲便以招女婿的方式,跟这竹阿弥成了亲。 幼小的秀吉心里想道:“隔壁的竹阿弥竟要当我的父亲啊!” 他不喜欢这新来的后父,不肯叫他爸爸。竹阿弥也不爱这个不讨人喜欢的少年,特别是在小竹(秀长)出生以后,竹阿弥对待这个前夫所生的孩子,十分刻薄。由于这个缘故,致使秀吉终于离家出走了。 因此,秀长不认识这个异父同母的哥哥。“你幸亏没象猴子!”村里人这么对他说。然而,他却全然不清楚猴子哥哥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孩子。听人说,哥哥犹如一头旷野上的野兽,十分狡黠,常常趁人不防,做出种种恶作剧来——这已不能称为调皮捣蛋了。 村里人无不讨厌他。 小竹有时向竹阿弥打听道:“哥哥现在在干什么?” 不料,竹阿弥却恶狠狠地说:“这个家是我的,你是长子。你要有个哥哥,那谁受得了啊!” 从竹阿弥来说,有这样的想法,也许是自然的。他起早摸黑地在地里劳作,含辛茹苦地整治家业,如果到头来,自己的亲生儿子小竹得不到,而全归猴子所有,这多没劲啊。他之所以把猴子逐出家门,这也是一个原因。 阿仲毕竟是猴子的生母,在猴子出走的当初,曾经伤心地落下了眼泪,然而内心深处,倒也松了一口气。因为从此可以不再目睹竹阿弥打猴子的情景,而且,这位新丈夫面露笑容的日子,也因之会渐渐多起来吧。 不过,小竹对这个哥哥,看来倒颇有兴趣。他曾经私下向母亲和村里人打听过。然而却得不到确切的消息。有的说,他跟着货郎飘泊到了异乡他国;有的说,他当上了高野山一位高僧的徒弟;也有的说,他卖身给一位陶瓷商当了奴隶,正在窑厂做土坯呢;过了几年,又有消息说,他入了绿林,当了拦路抢劫的强人。 猴子当了强盗的这个消息传到村里的时候,竹阿弥大为昂奋地说:“这倒是那小子干得出来的事。我早就料到他会成为那样的孬种的。要是他胆敢溜回村子里来,用不着别人动手,我一定亲自举起锄头,把他的脑袋瓜子砸个稀巴烂。” 但是,小竹却很讨厌讲这种话的父亲。小竹性格善良,不是那种随便就憎恨人的人。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从父亲竹阿弥来说,哥哥不过是他人的孩子,可对小竹来说,却是异父同母的兄长,与自己有血缘关系。生来感情就不一般。此后,小竹每听到什么有关猴子的消息,就不再说给父亲听,而是悄悄地告诉母亲。 母亲每次听到这些传闻,总是眼泪汪汪地呜咽起来,有时却又大声说道:“倒不如给我早点死了的好!” 小竹虽然还是个小孩子,这时却安慰起母亲来,他说道:“听人说,咒人的话,是会应验的。妈妈还是快点向灶神爷讨个饶吧。”后来,当小竹知道父亲不喜欢哥哥的原因,在于家产的继承权问题时,便对母亲说道:“家里的田地、房屋我都不要,让哥哥继承了吧。” 一听这话,母亲可急了,连声制止他说:“你可别说这话,下回不许你说这样的话。”这一来是怕被竹阿弥听见;二来,对阿仲来说,小竹这孩子比猴子讨人喜欢。将来自己老了,让小竹这样性情好的孩子在身边照料,那是暮年生活的一大福气。 当小竹长到十七八岁的时候(在小竹这样穷苦而忙碌的人家,小孩子的年龄,往往连母亲都知道得不确切),竹阿弥已经不在人世了。 这一年的夏天来得早。小竹在别人家打短工,背上晒着火辣辣的太阳正给水田里开渠放水的时候,只见有一个骑马的武士沿着村边的大路奔过来。 “这是怎么啦?” 这武士的仪表实在过于古怪,以致于引起了小竹的注意。那匹坐下的马,看来十之八九是匹耕地用的马。而且,大概是因为上了年纪的缘故吧,马脖子始终耷拉着,活象一根已经扬花吐穗的稻穗儿。马背上安着一个简陋的鞍子,居然连个马镫子都没有,骑马人的双脚竟踩在用粗绳子做的环里。 “真可笑,那也算是个武士啊!” 正这么想着,不一会儿,马上人的眼睛和鼻子也渐渐能看清楚了。只见是个小个子,微胖的脸,下巴尖尖的,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挺神气,而下颚却松弛着,眼角聚着不少笑纹。此人的长相倒有点象只猴子。 脑海里刚闪过这一念头,小竹的心头不觉为之一震:莫非他就是我的哥哥。这可不是凭空瞎想。前些日子曾有消息传到村里,说哥哥在织田老爷家,已从步卒提升到下级军官了。想到这里,小竹扔下了手里的铁锹。 然而他是个性格稳重的人,他已经不能再采取更多的动作来表现自己的惊喜了。他只是一手拿着个斗笠,就势儿在田埂上半蹲了下来。 多半是因为马上的汉子也看到了小竹的这一姿势吧,忽然从对面传来一个如晴天霹雳般的震耳欲聋的声音:“是谁?” 听说,这洪亮的嗓子是猴子的亲生父亲遗传给他的。 “我是竹阿弥的儿子!” “你这个傻瓜!”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猴子翻身从马背上滚落下来。其动作之神速,除了用“滚落”二字以外,实在再也找不出更为适当的形容词来。接着,猴子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小竹身边,大声嚷道:“竹阿弥之子啊什么的,快别说那拐弯抹角的话,竹阿弥的儿子,不就是我的弟弟吗?我,就是藤吉郎啊!” 藤吉郎这个名字,是他当上织田家的士卒之后,自己给自己取的名字。他姓木下。 “木头的‘木’,上下的‘下’。” 藤吉郎一边这么说着,一边顺手从地上捡了根树枝,在地面上写了两个很大的“木下”二字,然后说道:“这是咱们的姓,咱们家也有姓啦。” 藤吉郎又指了指旁边的马,对小竹说:“你瞧,我现在已经是这样的身分啦!” 这意思大概是说,自己已是能骑马的身分了。不过,现在还没有封地,只是领着粮饷。但是,将来总归要立功的,一旦立了功,那么,至少也能分封到三百石左右的领地吧。到那时,就得有两三个供自己使唤的亲随。 藤吉郎说:“我就是为这个回来的啊。” 一方面是为了衣锦还乡,二来他也准是想在自己的村子里物色几个有为的青年。自己的亲随,自然以同族的人为好。要是弟弟肯干,那就没说的了。 “怎么样,跟我走吧!” 直到这时,小竹才开口说:“是当武士吗?” 去当武士,这种事儿,小竹连想都没有想过。 藤吉郎本不会喝酒,可那天夜里却喝了很多酒,有点醉了。只听见他反来复去说着这么一句话:“要是我当了大名的话,那你可就是一军之长喽,跟我当武士去吧,快拿主意吧!” 小竹为难地说:“我可没力气啊!” 小竹的意思是,当武士嘛,总得刀枪剑术样样精通,一旦两军相战,得有力气割下敌人的首级吧。 听小竹这么一说,藤吉郎笑了起来,说道:“武士要什么力气啊?” 听了这话,小竹觉得此话有理。你看,藤吉郎就是个小个子,而且力气也不大,武艺似乎也不高强。 藤吉郎接着又说道,当大将要的是智慧,而武士要的是一股子认真劲儿。上级命令不许退却,那么,即便是害怕得浑身发抖,抖得根根骨头格格作响,也决不后退一步,这就是出色的武士。相反,如果力气挺大,平日净说大话,可到打仗的紧要关头,却溃退下来,那就当不了武士。 “原来是这样啊!” 小竹完全被这异父同母的哥哥的娓娓动听的话语所吸引住了。他心头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要是这样的话,那我也能当嘛。而正是这一念之差改变了他的命运。 藤吉郎听弟弟这么说,立即点了点头:“你就叫小一郎吧!” 他连名字都给小竹想好了。之所以取这么个名字,意思大概是:藤吉郎的后父的长子之意吧——而一郎则是相当于长子。 藤吉郎自始至终兴高采烈。他用从走江湖、说鼓词的盲艺人琵琶法师那里批发来的知识讲道:“自古以来,有过许多兄弟见面的故事,其中最有名的是从前养和年间,源赖朝跟义经兄弟在黄濑川会面的那次。”这天夜里,藤吉郎真是高兴得有点反常了。他居然会联想到源氏的栋梁和其贵公子的那次盛大的会见。 第二天一早,他回清洲去了。在这之后,母亲阿仲曾不止一次地皱着眉头抱怨道:“这小子真叫人没办法啊!” 由于生了他这么个儿子,不知吃了多少苦头。而现在居然又来挑唆小竹,要把他当作自己的仆人,带到战场上去。阿仲身边就只剩下小竹这一个儿子了,如果连小竹都去当兵打仗的话,那自己将来老了,叫谁来照料呢? 大和大纳言-2 光阴似箭,一转眼过了二十多年。 宛如从人间迁居到天堂一般,无论是命运还是境遇,一切的一切都发生了根本的变化。 秀吉继承了织田政权,得了天下的中部,掌握了京城,并且把根据地放在大坂。阿仲住在大坂城里,为数众多的侍女在她身边伺候着。她和竹阿弥之间所生的女儿,成了羽柴政权之下一个小小的大名日向守佐治的妻子,小一郎秀长已称为从五位下羽柴美浓守,担任播摩、但马两国的领主,以姬路城为首府。 “真如做梦一般!” 除此以外,不可能有其他看法。不过,阿仲可并不是从现在才开始过贵族生活的。早在十一年前,当秀吉被信长封为近江长滨城二十万石领地的大名时,她就从岐阜的老家迁到了长滨城,在那湖滨城市,开始了豪华而阔绰的生活。 总而言之,从那以后,已经过了十一年了,为此,对这样的生活,早已习以为常了。 但是,有些事情却至今无法适应。多半是因为秀吉从今年起想主持朝政的缘故吧。为了把大坂城的后宫重新按官廷那样布置,从京城招聘了不少官宦人家的女儿来当侍女。这么一来,就连上厕所解手的规矩也全都变了。 “我一个人去就行了。” 尽管阿仲这么说,可侍女们却不答应,总有好几个跟在后边,站在厕所的门口无微不至地照顾着她。而且,解手的地方已不是马桶,下面铺的是沙子。当那个东西落到沙上时,竟有人一古脑儿把它拿了去。 有一天阿仲对京城来的侍女问道,“那是拿去作肥料用的吧?” 在种田人出身的阿仲看来,那是撒到菜园子里去的。 “不、不,”侍女们一个劲儿地摇头,回答道,“那是虽知苦斋拿去看的。” “虽知苦斋”到底是什么呀!说来滑稽可笑,阿仲总觉得那是专门主管臭东西的官员。但是后来不久,她知道并不是那样。有个原本在京城的宫廷里担任御医的,名叫曲直濑正盛,不久前从京城来大坂,当了秀吉一家人的侍医。此人取了个号,叫虽知苦斋,大概来自虽知其理而仍苦之意。 由于突如其来的荣升,使阿仲左右为难的事例还不只这一桩。 又如有一天,侍女问她道:“老夫人从前是在宫中天皇手下干事的吗?” 阿仲心想,真会开玩笑,我出生在尾张御器所一家贫苦农民的家里,后来嫁给了中村寨弥右卫门做妻子,前夫死后又招了竹阿弥做后夫,这就是我的前半生。这时阿仲反问道:“谁这么说的?”听侍女说,这话竟是秀吉说的。 “原来是这小子啊!” 她差点脱口喊出声来。这小子由于突然飞黄腾达,多半有点高兴得发狂了吧。 仔细一打听,才知道故事还编得能够自圆其说:阿仲原本是宫廷里的侍女,担任厨娘的工作。那时候的天皇叫后奈良天皇,有一天见了阿仲,对她一见钟情,便拉着阿仲的衣袖进了内宫的卧室。秀吉似乎是这么对人说的:“因之,曾接触过皇上的玉体。”故事接着还说,于是,阿仲怀孕了,后来回到了故乡尾张,生下一个男孩,此人便是秀吉云云。 秀吉是在京都施药院的公馆里对人讲这番话的。且说这施药院公馆,乃是秀吉进宫朝见天皇时,借以整顿装束的地方。听他说这番话的当事人是松永贞德。 松永贞德,是昔年京城里声势显赫的松永弹正久秀之子。久秀死后,其子贞德弃武从文,住在京城里,以写作连歌和徘谐为业,靠了这一手,出入于官场,专事拍马逢迎。秀吉认为,把这位贞德笼络到自己一边,不仅可以了解官场的种种消息,而且亦可探知宫廷的情报,真是方便极了。 讲上述这番话的那一天,贞德正好在他身边侍候。当天,秀吉换完了装,正席地面坐,背靠着庭柱在休息。 秀吉开口说:“我母亲年轻的时候……” 这位贞德,听秀吉这么说,深感意外,不由得惊得目瞪口呆。且不管自己信与不信,暂且先把它如实地记下来再说。在这之后,他又把这些话向其他人传播了开去。 阿仲摇了摇头,心想:“这小子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啊!” 过了些日子,秀吉结束了征讨纪州的战役,回到了大坂城。秀吉是个孝子,他每次从前线回来,总是先来向母亲阿仲请安。这已成了他的习惯。 这一次见面时,阿仲特意遣开了众人,压低声音问道:“听说你竟然在宫廷里对人讲过这么一段话,是吧!” 听母亲这么说,秀吉笑出了声来。从他未加否定这一点看,恐怕确实是这么乱吹过。 “为什么要这么说呢?” 阿仲心里不禁想,怕是出自虚荣心吧。就连她,对于自己亲生儿子之所以这样做的动机,也有点捉摸不透了。而秀吉却摇了摇头。 秀吉回答说:“请看看右大臣织田老爷!” 他引了死于本能寺的已故的主人作例子。信长祖先的家谱也有含糊不清之处。织田家的祖先原是越前(今福井县)丹生郡织田庄织田神社的神官,大约在信长出生前的一百几十年,流落到了尾张,成为当地的豪绅,逐渐壮大了势力。 据说祖先原来姓藤原,为此,信长最初称为藤原氏。但是,当后来攻取天下的可能性开始显露的时候,他突然宣布:“我家是平氏,平资盛的后代。” 他就这么一下子改变了自己的祖先。原因是,当今掌权的足利家族是源氏的子孙,要推翻足利氏而继承天下,非平氏不可。天下是由源氏跟平氏两家交替执掌的思想,在当时的豪门望族之间影响极深。因而信长便投这种世俗迷信之所好,并加以利用,以便为建立织田家的天下而造成舆论。 秀吉目睹了这一演变。然而秀吉本身,由于出身过于低微,就连这样的传说都无从编起。在这种情况下,秀吉多半是想用源氏的姓的吧。 因为既然信长是平氏,那么在他之后的秀吉则应是源氏。如果是源氏,则按照先例,可由朝廷下诏书封为征夷大将军,开设幕府了。三河地方的德川家康,曾在信长改姓的同一时期改了姓,创作了一套自己的家谱,可秀吉事到如今再要这样作,则为时晚矣! 既然当不了征夷大将军,秀吉心里想,那就干脆作朝廷的公卿,当关白吧。关白则必须是皇族嫡子的藤原氏才行。如果仅仅是这一点,一个简单的办法是作某个与自己关系密切的公卿的养子(后来秀吉当了菊亭大纳言的犹子),这么一来,问题也就会解决了。但是,即便作为养子,入了名门,而照现在这样的话,自己的出生还是无法解决。为此,秀吉便散布了自己是天皇子孙的故事。 不用说,这是谁也不会相信的。秀吉觉得,只要这故事传出去,也就行了。即便被人问起此事,秀吉本人也不打算作肯定的答复,而是准备哈哈大笑,把它当作逢场作戏。总之,在成为藤原公卿的养子之前,如果能制造并散布“社会上也有这么说的”这样一种流言,那么,形式主义的宫廷在接纳秀吉这个人时,便会容易得多。 上述天皇子孙的故事,不过是为了达到这一目的而创作的。而现在母亲却打破砂锅问到底,如此认真,这叫秀吉如何招架得住呢。 阿仲说道:“你可别忘了,你还有个姐姐哩!” 如果姐姐已经去世,倒也罢了,而偏偏还活着,与丈夫一起,继承了阿波地方的名门三好氏的姓,其子秀次当了秀吉的养子。要说阿仲在妙龄少女的时候,受胎于天子回到尾张的话,那么这姐姐的存在又如何解说呢。要说是一个拖油瓶的妙龄少女,故事可讲不通啊。 秀吉大笑起来:“啊,哈哈哈!” 照秀吉说,管他呢。这原本仅仅是为了投喜欢形式的宫廷的所好而编造的神话嘛,有什么通不通的问题呀。 “那么,你的弟弟小一郎怎么样呢?” “他是竹阿弥的儿子嘛。” “这就是说,只有你是天子的后代喽!” 阿仲慢慢地摇了摇头,满脸惊诧的神色,仿佛在说:这真可怕呀。明明是弥右卫门和我之间生的这个儿子,只因为小时候,从家里出走而远离了自己,现在竟完全变成一个难以理解的人了。相形之下,竹阿弥之子小一郎秀长,却是阿仲一手抚养长大的,比起他的哥哥来,这是一个何等正直而讨人喜欢的儿子啊。 小一郎也许算得上是个生来的德人。他是三年之后被秀吉叫去的,那时,秀吉还是织田家的低级武士,担任着墨俣城寨的守备。不光是小一郎,秀吉还把他的母亲,连同姐姐、姐夫以及妹妹阿旭也叫去了。并且大摆筵席,招待了他们。 这时候,阿仲才第一次和自己的媳妇、秀吉的妻子宁宁见了面,也见到了宁宁的堂弟浅野弥兵卫长政。可以说,这是秀吉方面的至亲和宁宁娘家方面的人们的一次大会晤。席间,秀吉频频向人们劝酒,接待得十分殷勤。不久,当筵席终了时,秀吉用手拍打着这位异父同母弟弟的肩膀,说道:“小一郎,留在这城寨里吧!” 阿仲本想设法阻挠,谁知小一郎早已点头答应了。他从这一天起就成了一名武士。秀吉把这位弟弟叫到另一个房间里,又把自己的小舅子——妻子娘家方面的浅野长政也叫在一起,说道:“请你们二位一起协助我。” 自古以来,武士家庭有一个习惯,这就是长子当大将,弟弟和叔父则作他手下的心腹将领,助他一臂之力。既然武士家庭都是靠同族人的血盟建立起来的,秀吉就也想采用这样的方式。 秀吉说:“小一郎,将来你得当我的代理人,你要好好学习,赶快熟悉起来啊!” 他拜托军师竹中半兵卫负责小一郎的教育工作。竹中半兵卫是美浓地方人,那时已在墨俣城内任军师。半兵卫在保卫墨俣城寨的实战中间,手把着手地教了小一郎领兵打仗的本领:诸如如何进退,如何观察敌情,如何发号施令,如何照顾士卒等等,就连细枝末节也都一一加以指点。 小一郎是个好学生。他自始至终以一丝不苟的态度,听着军师的讲解,并作实地见习。当军师让他真刀真枪地指挥的时候,他能按老师所教的去做,并且事事都处理得恰到好处。半兵卫评价道:虽无出类拔萃的才能,不过,倘使让他当个留守队长,那倒是完全可以胜任的。 半兵卫心里想道:“这也是一种才干啊!” 照他看来,小一郎尽管缺乏独创的精神,可是模仿力很强;生来不喜欢标新立异,因而能如实地按上司的指示做,而且做起来踏踏实实,一丝不苟,看他那性格,简直生来就是专门给哥哥当城池的留守队长的。 举个例子来说吧。有一次秀吉奉信长之命,领兵攻打岐阜城,他让弟弟在军营中担任留守。在这一仗中,秀吉亲自率领了蜂须贺部队的少数轻兵,从岐阜城的后山,抄近道潜入了城堡里面。 临出发之前,秀吉吩咐小一郎并与他约定:“我领一支部队潜入城内,从里面拉开城门的门闩。到时候,我将高高地竖起一根长竹竿,竹竿顶端系着一只葫芦,你见到这一信号,要赶紧从城外打开城门,冲进城内,与我会合。”如果这一计划打乱的话,那么秀吉在城内势必会灭亡。小一郎却紧密配合,出色地完成了哥哥指示的任务。 这一仗之后,半兵卫甚至特意到秀吉面前,向他祝福道:“有这么好的一位弟弟,这是将军的福气啊!” 半兵卫一贯主张,在一支将领统统由近亲组成的军队里,才智卓越的只要有哥哥一人就行了,当弟弟的,其才能不应该超过哥哥。如果弟弟比哥哥强,那么士卒自然会与弟弟亲近。这样,全军的统率就会发生纷乱。另外,半兵卫还主张,弟弟必须是个清心寡欲的人。如果弟弟贪婪,就会与哥哥手下的其他部将争功,这样一来,整个家属军团往往会乱套。在这两个方面,小一郎这个年轻人,算得上是个十全十美的理想人物了。 从防守墨俣城寨那时起过了十多年,有一次秀吉奉信长之命,领兵征讨中国地方。小一郎担任这一军团的首席将领,他身在前线,从播磨到备中,转战各地,建树了武功。小一郎率领的部队勇猛善战,与织田手下的其他将领相比,也是毫无逊色,他在军中名声大振。 这期间,竹中半兵卫在军中因旧病复发,卧床不起。待到小一郎赶来探望时,半兵卫早已病入膏肓,大有朝不保夕之势。但是他仍旧让勤务兵撑着背,坐起身子,对小一郎开口道:“我有句话想跟你说。” 已经气息奄奄的半兵卫,为了对从墨俣时代起就一直顺从自己的弟子讲话,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要注意保全自己,兵法的最终目的在这里。” 半兵卫不放心的是小一郎的名声高涨一事。名气大了,就会骄傲。态度傲慢,会招致其他将领的怨恨,说不定他们会在筑州老爷(秀吉)面前讲你坏话。你立了战功以后,应把全部功劳让给手下的将领。将领们唯有靠建立战功才得以出人头地。而你即便一无功勋,也一样是筑州老爷的弟弟。 “以往,你也一直是这样做的。” 半兵卫用这样的话,再一次赞扬了小一郎这十几年来的业绩。丝毫不图虚名,有了功全归部下,当秀吉的代表,而只让秀吉出名,一点也不炫耀自己。 “真是个好样儿的。” 然而,不知道今后会怎么样。特别是在这次播州战役中,小一郎功勋卓着,名声大振,这或许会改变他的人品也未可知,半兵卫担心的正是这一点。 半兵卫最后说道:“你要成为影子那样的人。” 他说,要当秀吉的影子,并以此为满足,忘记你小一郎的存在。他再次叮咛说,展望前程,除了这样做以外,世上没有你小一郎安身立命的场所,兵法的目的,最终是为了韬晦自己。能办到吗? 小一郎毫无异议,诚恳地点了点头,含着眼泪感激地说:“多谢师父教诲。” 后来,没过半个小时,半兵卫便咽了气。不用说,上面这些话是半兵卫生前讲的最后一番话。 正当秀吉攻打中国地方的时候,在战争最紧要的关头,信长在本能寺死去。为了讨伐占领京城的明智光秀,秀吉从备中掉转兵马,开往京城,途中,首先进入了姬路城。这期间,秀吉蒙信长封赐,除了拥有北近江三郡之外,还拥有播州,而以姬路城为根据地。 秀吉是冒雨经过长途行军之后进城的,一到城伫立即入浴,并从浴室里发布了所有的军令。为了全力以赴地打好这一仗,他命令将城内的金银财宝、粮秣柴草等统统分发给士兵。下完这些命令之后,秀吉又下了这样一道命令:“小一郎留下守城!” 小一郎是伫立在浴室的门外听取命令的。 小一郎心里想道:“这可是耻辱!” 半兵卫死后,黑田官兵卫(如水)担任了秀吉的谋臣职位,小一郎找他商量,希望变更一下分给他的这一极不光彩的任务。 小一郎所讲的理由,看来是有道理的。要是哥哥秀吉万一在对明智光秀的这一仗中败北,那么这一区区姬路城是不堪敌人一击的,留在城内担任守备的兵丁还不足五百人,况且守城所必须的粮秣都已散发完了,再说所谓守备任务,无非是守护从播州的各豪门取来的人质,以及保护通称姬路姬的秀吉的如夫人而已。在这天下存亡决于一旦之际,对于一个堂堂男子汉大丈夫来说,这怎能说是光荣的岗位呢? 不料,黑田官兵卫却悄俏地扯了扯他的袖子,把他拉到一个僻静的屋角里,说道:“这可是你想错了。” 按照他的说法,这一仗是决定最后胜负的一仗。秀吉麾下百分之八十的将领,是织田老爷派遣来的,他们拥戴秀吉,都急不可耐地想在这一仗中,为自己家的前程立下军功。筑州老爷(秀吉)的宏运要靠这些将领们的积极努力去开拓。因为你是他的亲骨肉,这种时候就最要克制忍耐,千万不可与将领们争功邀赏,而应该把立功的机会让给别人。 以上是官兵卫所说的一番道理。倘使是平时,小一郎准会顺从地点点头,听从这番道理的。可是只因为时期非同往常,这位一向温柔敦厚的汉子,这时竟也克制不往内心的激动,他放开嗓门大喊道:“每次留守都是我当!这一回关系到哥哥的命运,我小一郎也愿与哥哥一起在山城战场上,与敌人决一死战。” 小一郎唯有嗓门象秀吉,又粗又大,这喊声传到了正泡在浴缸里的秀吉的耳朵里了。 “小一郎!”秀吉用同样的又粗又大的嗓门喊他,“你的话我都听见了。这可是你想错了。”接着又喊道:“你要这么说,那长滨城怎么样啊,长滨如今差不多成了一座被遗弃的、完全无人防守的城池。说不定现在连咱们的母亲和我的妻子都正葬身于冲天的烈火之中哩。” 近江长滨城是秀吉的根据地。阿仲和宁宁都住在那里,敌人自然会去攻打这座城池。母亲和宁宁虽是女流之辈,她们准会按武门的规矩,置身于城墙之内坚守待援的。让你守备姬路城,难道你还觉得不知足吗?要不,你肯和姬路共命运吗? 想不到竟连秀吉也十分激动,一个劲儿地语无伦次地嚷嚷。然而,小一郎早已被这当顶霹雳般的喊声震慑住了,如泄了气的皮球一般,变得没精打采。 小一郎心里甚至出现过这样的念头:“世上再没有比弟弟这一身分更可怜的啦!” 从哥哥秀吉来说,也许觉得,世上再也没有比弟弟更便于使唤的人了,如此当面训斥,倘使是别的将领,准会对他怀恨在心,甚至会当场掼乌纱帽,甩手不干的吧。多亏是弟弟,才可以不必担心会发生这样的事。 此刻,只见小一郎蜷缩着肥胖的身子,低垂着圆圆的脸,一副担惊受怕的样子。 “你明白了没有?” 当秀吉再次叮问时,小一郎低着头轻声答道:“我一定按兄长的吩咐去做。” 秀吉率大军离开姬路之后,不久便在山城的山崎地方击败了明智光秀的军队,确定了作为织田政权的继承人的地位。 其后,小一郎也参加了贱之岳战役,这是一次关系到能否接管天下的大仗,另外还随军参加了小牧战役。后来又参加了征讨纪州的战争,这可以说是一场在京城附近扫荡残敌的战斗。 平定纪州之后,秀吉对小一郎下命令道:“小一郎,请你去管辖纪州!” 纪州这地方,早从信长那时起,便是块叫人十分棘手的地区。当地的武士们性子刚烈,动辄拔刀相向。民众富于独立心,在战国时代一百多年间,他们通过协商,联合成了一个统一管理的国家,一次也不曾接纳过中央派来的诸侯。 而且,这里是佛教一向宗的地盘,当地居民把阿弥陀如来看作唯一的绝对权威,而不尊重地上的领主。再则,这地区的山上,盘踞着众多的绿林好汉,海边的渔港,大多是海盗的巢穴。在秀吉看来,“要治好纪州这地方,非小一郎这样的人不可。” 安抚绿林好汉和海盗,耐心倾听他们的不平,雷厉风行地扫除人世间的不公平,尽管手下将领如群星灿烂,可是当秀吉环顾四周时,他却发现,小一郎是唯一能够胜任此重任的。 这位弟弟没有辜负兄长的期待。天正十三年(1585)三月受封之后,小一郎便在小杂贺(现和歌山市)地方,筑了一座城堡,着手治理。他一方面显示了新的领主的威严,另一方面也告诫家臣不准为非作歹,同时制定了法律,极力发扬民治。 这样,这个素称难以治理的国土的人民,竟不可思议地与小一郎建立了亲密的关系。纪川两岸自不必说,就连纪州其他的地方——北起泉州,南至熊野之间七十余万石的小野,也变得风平浪静,一派升平景象。 命令小一郎管辖纪州的秀吉首先惊叹不已地说道:“小一郎这个人,倒真有点奇特的才干哪!” 在秀吉眼里,小一郎似乎是个天生的调停人,民政家。更叫秀吉喜欢的是,在愚钝粗疏者居多的自己的亲属之中,唯独小一郎是个出类拔萃的人物,甚至可以称得上是个奇迹。无论从他的才干来看,还是从他的品行来看,这小一郎,将来多半会成为秀吉政权的中流砒柱的吧。 大和大纳言-3 现在要把故事推回到这篇文章的中间部分那个时期。这正是秀吉不惜散布自己是天皇后裔的传说,作着当关白的准备的时期。正如前面所讲到的,这期间小一郎在治理纪州方面逐渐取得了业绩。 不过,这时期,丰臣秀吉的政权,尚未把日本列岛的全部国土掌握在自己手中。他所征服的疆域,是以近畿地方为中心的,另外还包括东海地方的一部分,以及北方和中国地方。余下的奥州、关东、四国和九州等都还在其他势力的控制之下。 秀吉的当务之急是必须攻占四国,从土佐地方异军崛起的一股以长曾我部元亲为首的势力,已经征服了四国的大部分领土。 秀吉通告元亲说:“只允许你留下土佐一国,你要放下其他三国归降!” 然而元亲不肯服从,他与东海的德川家康结盟,一东一西,两相呼应,与秀吉为敌。 秀吉下了征讨的决心。方针是要尽可能在短期内解决,因为东边面临德川家康这个敌人,为此,决定采用如下战略:投入一支大军,发动一场排山倒海般的攻势,以使敌人胆战心惊,丧失战意。秀吉制定好了这场战役的计划之后,便把小一郎叫来。 秀吉命令道,“你当总司令!” 小一郎听到这话,始而仰起脸,继而歪着头思忖了片刻,不一会儿,他那丰满而白皙的脸上便升起了红晕,显得激动起来。自从跟随哥哥以来,已经二十年了。二十年来经历过许多次战斗,但是,当总司令却还是破题儿第一遭呢。 渡海到四国的兵丁号称四万。小一郎先坐船渡过海峡,登上了淡路岛,然后以福良港为前进基地,搜集了九百艘军用船舶。 通晓水军情况的一员将领对小一郎说:“鸣户海峡的漩涡,怎么办呢?” 小一郎却一反往常低声细语的习惯,哈哈大笑地说:“你问我怎么办,我总不能把鸣户海峡的漩涡一口吞掉吧。只要有智慧和勇气,自然能渡过去的。要看准海潮的情况,把船只绑在一起,组成船筏以防被海潮冲散,船筏一字形排开,每条船上的桨橹按口令统一动作,奋勇抢渡,除此以外,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呀!” 小一郎的语气粗旷,与往日温文尔雅的他,判若两人。 不久,按小一郎所说的那样,大军一下子横渡了明石海峡,在阿波(德岛县)的土佐泊港登陆,在那里建造了一座临时用的城堡作为根据地,接着便不断派出军队,扩大了占领的地盘。与此同时,另一支由毛利所率领的军队从伊予(爱媛县)方面,由宇喜多秀家所率领的一支侧翼部队,从赞崎(香川县)方面,分别进人四国,以每天攻克一座城池的破竹之势,不断前进。 小一郎率领主力部队,包围了一宫城,这是长曾我部的军队在阿波中的最大的要塞。由于一官城的守将谷忠兵卫防守严密,以至久久未能攻陷,不过,这是一开始就预料到的事情。小一郎也早已作了思想准备,打算在攻一宫城时多花费一点时间。 但是,身在近畿的秀吉,由于始终感到来自东边的德川家康的威胁,因而惧怕讨伐四国的战争变成一场持久战,这种恐惧的心情,转化成了对小一郎的不满。 “小一郎这个人就是有这点不好,干什么总是那么悠哉游哉的,就如赏花似的。” 事实上并不是什么悠哉游哉,纵使是秀吉亲自来出征,这种程度的战斗的胶着情况,从客观上来说,恐怕也是势所必然的。不过,正因为对方是小一郎,所以秀吉也就特别容易发牢骚,而且难免夸大其词。 秀吉说:“我自己去!” 这是说要亲自出马了。不仅仅是嘴上说说而已,直到这个时期,秀吉的行动一向是很机敏的。他立刻动身来到了大坂的堺地方,在那里停留下来,首先派了一条快船,立即差人把自己的行动通报了身在阿波国一宫市军旅之中的小一郎。 “主上是那么说的吗?” 小一郎面对前来送信的使者石田佐吉(三成),仅仅说了这么一句,便沉默下来,半晌没吱声。他心想,这真叫人受不了。自己的前半生只不过是哥哥的助手,如今好不容易才获准自己一手处理事务。正当小一郎为征讨四国而斗志昂扬之际,却不料哥哥又要亲自来了。 这种场合,要是往昔,他准会顺从哥哥的吩咐的吧。可唯有这一次,小一郎却试图进行小小的抵抗。 小一郎不好直截了当地对哥哥说:“你别来!” 他命令文书尽量用委婉的措词,起草了一篇呈文,大意是:“动身来前线之事,望能暂缓。” 这篇呈文如下: 秀长谨上,此次主上发兵,征讨四国,弟蒙厚意,代兄长率大军渡海,嗣后即向阿波和赞岐派出劲旅,分兵数路,勇往直前,麾旗所指,敌人望风披靡,不日之内,连克敌城池多处。我军之神威,令天下震惊,主上之英名,为世人所敬畏。然至今敌之残部,仍负隅顽抗。近闻主上因之要亲自出兵。此虽乃秀长能力不足所致,然亦不免甚感惊讶。斟酌再三,觉主上亲征此弹丸之地,抑或反有损体面,对于身为兄长代官之弟某,亦不啻是一种耻辱。且出师以来,虽已过了些许时日,然决无违反兄长本意之处。关于此次亲征之事,如能暂缓启程,则秀长幸甚幸甚。务请仁兄成全秀长报效之心,赐弟以再立战功之机会。若此,则愚弟终生感恩不尽。万望兄长厚爱,专此奉恳。 且说小一郎一边派尾藤知定随身携带上述呈文,赶往京畿,与此同时,又倾注全力发起了总攻,终于在一天之内突破城堡的外围,夺得水源,准备让城里人活活干死,在这样的阵势之下,作了种种军事步骤,又向守城将领谷忠兵卫劝降。忠兵卫去到身在阿波白地城的主将元亲跟前,亲口诉说难以抵抗官军的情形,终于促使元亲下了投降的决心。 四国纳入了秀吉政权的属下。这是小一郎率军开战五十多天之后的事,可以说是一次历史上为数不多的速决战。就在这以后,秀吉升任关白,实现了多年来的宿愿,紧接着,又在源、平、藤、橘四姓之外,创设了丰臣姓,表面上则采用了由朝廷赐姓丰臣的形式。不用说,小一郎也在这次四国战役之后,抛弃了原先的羽柴这个姓,而称作丰臣秀长了。 从四国班师回朝之后,小一郎调换了封地。他从纪州转到了大和。大和也跟纪州一样,是个情况很复杂的国度。这大和,土地大多属寺院、神社等宗教势力所有,不是兴福寺的,便是春日神社的。加之战国百年间,这些土地都为筒井氏和松永氏等所侵占,就是在丰臣政权成立之后,有关土地所有权的讼诉和纠纷,也依然接连不断地发生。只因为这些讼诉和纠纷大多与京城的皇家有牵连,因而在某种意义上,这大和地方,要比纪州还难以治理。 秀吉说:“这事儿,小一郎能成!” 他看中了弟弟在这方面的才干,把大和委托给了他。秀吉赐给小一郎的封地不光光是大和,还包括伊贺以及其他一些地方,一共有一百万石。首府设在大和的郡山城。 小一郎的官位也晋升了,在征讨四国之后的第二年,他当上从三位参议,获得了公卿的身分,被允许上宫廷拜谒天皇。接着在第二年,即天正十五年(1587)讨伐九州之役结束后,又升到从二位,任大纳言。为此,世人通常称他为“大和大纳言”。 从这时起,连秀吉也不再称呼这位竹阿弥的儿子为“小一郎”了。 秀吉开始对他使用“大纳言殿下”这个敬称。 有一夭,小一郎登上大坂城去向哥哥请安。 秀吉问他道:“你那个神国怎么样啦?” 秀吉所以称之为“神国”,是因为大和地方神社和寺院所属的土地甚多,因而世人都这么称呼它。自然,这也很难说是一种尊称,特别是秀吉现在这样说,是多少带点椰揄和“这地方不好对付吧”的语气的。与此同时,对受秀吉之托在治理这副烂摊子的小一郎说这话,多半也包含了一点慰劳的意思吧。 “有点难弄吧!” “有一点儿。” 小一郎回答得很简单,事实上,小一郎也曾为之大伤脑筋。几乎每天都有佛教大乘教派的名刹、皇室的嫡传寺院一条院,以及春日神社等等,找上门来,向小一郎诉苦,告状。而且哪一桩都是棘手难办的。 “把土地还我!” 找上门的大部分人都是为了这个目的。就连小一郎分给家臣的封地,他们都会说:“您把那个村子随便分给别人可不行啊。一百年前,那是本寺院的领地,您要看证据的话,我这里有。请您务必还给我们。” 如果一一照他们说的去办,那么小一郎在大和的领地恐怕会丧失殆尽的吧。况且,他们这么说,究竟有没有法律根据呢? 小一郎不同于其他大名,他在这个问题上,不能不伤脑筋。在战国时期一百年间,天下六十余州中,原本属于寺院、神社、皇室以及贵族等所有的土地,全部被当时各国的大名侵吞了。战国大名的经济地位,正是建立在这一基础之上的。丰臣秀吉结束了这一群雄割据的战国时期,建立了统一的政权。 大和各家寺庙跟神社对小一郎说,“所以说,请您回复到战国之前那样嘛!” 然而,由于时过境迁,情况的变化,象这种前一时代的土地所有权,可以说是早已分化而变得无效了。来向丰臣政权算这笔账,乃是找错了门。真要算账,那恐怕只能到那些战国时期曾在这大和地方任意侵占别人领土的、而今早已死去了的英雄豪杰们的墓穴里去算了。 小一郎是丰臣政权在大和的代表,他对于这些人的种种请求,尽量做到洗耳恭听;对于那些合理的要求,有时也把土地还给他们一点。但是,人的欲望是没有止境的,小一郎越对他们客气,他们就越认为软弱可欺。于是,找上门来的人摩肩接踵,不绝于途。 他不能把这些找上门来的人,冷冰冰地顶回去。因为,这些大的寺院,和其他地区不同,它们或是佛教某一宗派的开山寺院,或是由皇公贵族的近亲担任住持的寺院。也就是说,它们和京都的朝廷是一家人,拒绝这些人,也就是拒绝朝廷。 丰臣政权是建立在拥戴朝廷的基础上的。小一郎是这个政权的成员之一,自然不能那样做。 秀吉说道:“他们说的这事儿,可真不好办哪!” 照秀吉的解释,那就是: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丰臣政权采取了这样的原则:过去的权利,由于百年来的战乱,应看作早已付之流水。这个新政权重新馈赠给他们土地,然而这和过去的事情是无关的。 本着这样的原则,秀吉对于朝廷,也重新献上从前曾经是皇室和贵族的土地。朝廷的王公贵族对此都极为高兴,虽说他们的远祖享有过荣华富贵,然而这几代以来,却一直过着衣不蔽体、食不裹腹的贫困生清,与此相反,现在是好多了。不过,奈良的大寺院的那些贵族们,却对历史上有过的权利,十分固执。 小一郎压低了嗓门儿说道:“说句笑话。” 照他的意见,哥哥倒不如干脆改姓源氏,当征夷大将军,开设幕府,建立纯粹的军人政权为好。丰臣政权,在这一点上有点不伦不类。秀吉当了关自,秀次和小一郎自己,以及丰臣家的其他家族,都成了王公贵族。一方面是皇室的成员,一方面又统率着各地的诸侯,统治着六十余州。从皇室成员这一点来说,和奈良的那些大寺院是本家。既然是本家,就得和他们站在同一个立场上,对他们的要求,说话就不响了。以上便是小一郎的意见。 秀吉对他说:“土地所有权的事儿,你瞧着办就得了。” 可是使他感到意外的是,想不到作为行政长官的小一郎,竟还是个理论家,有如此犀利的观察和分析。秀吉心想,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具备了这种细致入微地思考问题的能力的。 “你说的,我已经明白了,可实际上你是怎么处理的呢?” 小一郎一边慢慢地吸了一口气,一边回答说:“靠金子。” 他给他们黄金以代替土地。这办法竟有奇异的功效。上门告状的人一拿到黄金,就变得心平气和了。不久前,在佐渡和全国各地的金山,挖掘出了大批的黄金。用这种金属作为正式的流通货币,在日本这个国家,是从秀吉开始的。而小一郎通过和奈良大寺院里的那些贵族们打交道,早就懂得黄金这种东西的巨大效能。秀吉听了小一郎的这番话,大笑起来,他对这种处理方法,很是满意。 不光是应付奈良的那些令人棘手的人物,小一郎也很善于调解丰臣家各大名之间的不满和冲突。有些因得罪了秀吉而被他疏远的大名们,都是要么找北政所,要么找小一郎,请求他们从中调停。小一郎常常耐心倾听他们讲的道理,并帮他们在秀吉面前说项。 又如,遭到秀吉身边的亲信官员们的排挤而感到困惑的大名们,也来请小一郎调解。这种时候,小一郎总是亲自到官员们的办公室,查问事情的真相,如果确实是亲信官员们错了,他就对他们毫不客气地严加申斥。 为此,在大名和王公贵族之中,甚至有人这样说:“丰臣家是靠了这位大和大纳言,才保住了江山的。” 然而,丰臣政权这个黄金时期,却没有延续多久。 这二十年来,小一郎跟随秀吉参加了所有的战役,唯独天正十八年(1590)秀吉所指挥的攻打小田原城的战斗,他却未能参加。 正当秀吉要出师的时候,小一郎在上京期间染病,病情非常严重。母亲阿仲这时已晋升到从一位,住在大坂城里,已经是七十八岁高龄了。她生怕这个儿子比她先去世,就给当地各神社、寺庙捐了土地,祈求小一郎早早康复。秀吉在动身去小田原战场的时候,让乘轿绕了点路,来到小一郎在京都的住处,特地登门看望。 即便在这种时候,小一郎也丝毫没有放弃对兄长的拘谨的态度,他叫人把病床整理了一番,又整顿了衣冠,在床边等待。 秀吉一边不放心地打量着已经瘦小了一圈的小一郎的身体,一边问道:“已经能这样起床了吗?” 这位弟弟一个劲儿地微笑着回答说:“看来难关已经过去了。”并不时地点点头。 明眼人一看就明白,这是极力为了不让秀吉担心。 秀吉也觉察到了这点,虽说今天是率师出征的良辰吉日,但是仍旧不由得落下了眼泪。看到哥哥这般光景,小一郎却慌了神,说道:“这可是不吉利的啊!”并连忙叫来了吉田神社的神官,请他为哥哥念诵咒文,免去灾祸,拔除不祥。 秀吉告辞离开的时候,小一郎一手搭在勤务兵的肩上,一直送到大门前。 “真是一个能干的人哪!” 秀吉回到乘轿之后,回想小一郎的生平,不禁再一次掉下了眼泪。可在这之后,小一郎的病情有了点转色。在小田原前线的秀吉也听到了这一消息,便立即给母亲大政所寄去一信,信中写道: 欣闻大纳言息灾康复,儿喜甚幸甚。 在京城恢复小康之后,小一郎回到他居住的大和郡山城去了,在那里养病。当秀吉打完小田原这一仗后不久,即这一年的十月前后起,小一郎的病情再度恶化。秀吉和大政所请各地神社、庙宇为他祈祷,然而却没有显著的效验。由于这缘故,致使大政所也因过度悲伤而病倒在床了。 秀吉为了尽量使病中的母亲得到宽慰,决定为小一郎举行大规模的祈祷(虽说他自己是并不相信这类事的),并恳请朝廷,向神社寺院派出为小一郎祈求康复的御使。大概是认为,御使亲自登门祈求,神佛们多少会重视一点吧。共选派了九位御使,他们在同一天的同一时刻,从京城御所出发,分别到两贺茂、爱宕、鞍马、多贺、八幡宫离宫、石清水等各地著名的神社和寺院的神佛前,为小一郎祈求。 然而小一郎的病情丝毫也未见好转。这一年的岁暮,秀吉身穿素服,从京城下郡山城,来到小一郎的床边探望。 可这时的小一郎已经连抬起头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见他脸部的肌肉微微牵动了几下,这大概算是对兄长的来访微笑致意的意思吧。秀吉把跪坐着的膝盖向前挪动了几步。 秀吉动情地说:“快好起来吧,你要有个好歹,咱丰臣家的天下该怎么办呢?” 这话叫小一郎感动得涕泪纵横了,泪水如地下的清泉似地不停地冒出来。小一郎也许觉得,秀吉的这一句话正是对他一生的评价吧。 小一郎用难以听见的微弱的声音说:“那……那一天,哥哥……” 秀吉为了听清他在说什么,把耳朵凑近了他的嘴边。 “你是……绳子的马镫……来的呀。” 秀吉弄不清他到底在说什么,但还是回答他说:“是的,是的。”揣摩那意思,小一郎好象是在讲三十年前,秀吉第一次从清洲到中村衣锦回乡时的事情。直到翌月二十三日,秀吉才省悟到大概是这么个意思。那时候,小一郎早已死去。讲这话的那一天,在小一郎的脑海里,或许曾清晰地浮现出三十年前兄弟俩第一次见面时故乡蔚蓝的天空吧。 终年五十一岁。死后,兴福寺等奈良的寺庙和神社的人极力诋毁他道:“这是因为没有退还神佛原有的土地而遭的报应啊!” 有一个同是奈良的宗教贵族,《多闻院日记》一书的作者英俊,在这一年正月二十三日的日记里写道: 大纳言秀长大人死了。查其金银,计有金币五万六千枚,白银在两间四角见方的屋子里直堆到屋梁上,不计其数。这无限的财宝,如今已不能为物主所有。真是个要财不要命的人啊!可鄙也可鄙! 小一郎可不是个贪得无厌的人,莫如说是个仗义疏财的人。可鄙的,恐怕倒是日记的作者这一类人吧。小一郎在世的时候,他们以种种理由一而再、再而三地向他索取金银财宝。 小一郎的葬礼,是在他去世之后的第六天,在郡山城举行的。众多的王公贵族和各方大名,云集郡山城参加了他的葬礼。据说,光是那些听到噩耗之后从四面八方聚来的百姓,就有二十万人。 参加葬礼的各方大名无不感到,大纳言这一死,一直照射在丰臣家头顶上空的艳阳,已经开始迅速西斜了。事实上,从这一天算起,时隔九年之后,当关原之战的前夕,这个家族分裂的时候,大坂城里不少年长者以十分惋惜的口吻,私下悄悄地议论道:“倘使今天那位大纳言还在,就不至于会闹到这般地步啦!” 二军师-1 “大阪城之存亡,决定于小松山一战!” 这是后藤又兵卫基次的主见,在共议军机大事时,因他力陈己见,京城内有人竟给他起个别名,称作:“小松山大人”。 “德川有重兵三十万,丰臣仅仅十二万。”又兵卫一再坚持说,“如蹈关原野战之覆辙,胜利恐难指望。而况,骏河大将军德川家康,实乃自武家开基创业以来野战之高手。能够克敌制胜的,唯有这座小松山。” 又兵卫用手指敲着地图,图上标着耸立在大和境内的平坦无奇的小山。由于指头不断地敲打,地图的这个部分终于破裂了。 “小松山!”又兵卫不知大声疾呼了多少次。 他主张:调大军于小松山,然后一举歼灭入侵河内平原的敌军。因有地利可恃,可以稳操胜券。但我方则须源源不断投入兵力。 “要准备浴血奋战小松山,只有此举才是上策,方能扭转右大臣(丰臣秀赖)的时运。”又兵卫反复强调说:“天下大势究竟如何而定,全在于这座充其量不过百米之高的小松山。” ——咳,这是说的什么呀? 丰臣秀赖的家臣们,面面相觑。 上座是家臣长老大野治长,接着是大野道犬、渡边内藏允,内侍官细川赖范、同森元隆,心腹亲信铃木正祥、平井保能、平井保延、浅井长房、三浦义世等,他们一个个不是京城内擅威作福的女官们的子弟,便是他们的亲朋故旧。 这些人过分地仗恃所谓“嫡系”臣子的权势,十分蔑视后藤又兵卫、真田幸村、毛利胜永、长宗我部盛亲、明石全登等流浪出生的武士大将。其实,他们这些嫡系家臣,不过是一伙只知道纸上谈兵、梦中斗法的人。 对于又兵卫的方略,他们不免面呈难色。 “小松山!” 丰臣家的领地有三处,即摄津、河内与和泉,年产六十五万余石粮食。他们破天荒头一遭知道,领地里还有这样一座山。从地图上看,它不是离大阪城有四十里之遥吗? 城里称作太夫人的淀君,也常来出席军务会。她怕自己那个二十三岁的儿子秀赖会轻信浪人武将们的花言巧语而陷身于沙场绝境,所以特来“垂帘听政”——加以监视。 嫡系众臣少不得看着太夫人的脸色来商议军务。 又兵卫目光尖利地望着秀赖的脸又说:“愚臣以为主公倘能驾幸小松山,全军将士必当士气大振,竞相争功,拼死拒敌。故此,小松山之役,必胜无疑……” 秀赖一言不发。 “主公尊意如何?” “……” 秀赖是个大个字,身高六尺,皮肤白皙,容貌清秀。他不象死去的父亲秀吉,倒是秉承了织田和浅井母系这一脉血缘。自从娘胎落地,秀赖就由侍婢抚育,至今连个澡都不会洗。他只是在少年时期出过一次城,到住吉海滩去捡过贝壳。也许他生来并不算笨,但是母亲的溺爱,把他那一点点聪明也完全给窒息了。要说他的本事嘛,不过是会让女人生孩子罢了! 秀赖用征询的目光望着正襟端坐的母亲,华饰丽服紧裹着她白白胖胖的身子。 太夫人启齿了。过去,人们称她为“绝代佳人”,可如今却变得臃肿难看了。她板着面孔招呼嫡系家臣的长老治长:“总管大人。” 太夫人从不直接对那些浪人部将讲话,即使她不把他们当成罪人来看,至少也把家臣露骨地分为两类,即嫡系亲信和流浪出身的武将。她深信这对维护全城的尊卑高下是极其重要的。 “右大臣不能躬亲出战。小松山战事,还要从长计议。” 并排坐着的嫡系众臣,顿时松了口气,面露舒心之色。距城四十里实在是太远了。现在,哪怕离开京城一步都是危险的,何苦非去冒这种险呢?更何况京城是古今罕见、亘古无匹的大阪城! 其实,城廓已经不复存在了。 城廓已在去年冬季一仗的和谈中,上了德川家康的当,全填平了。尽管城厢庞大,但是防御能力已经减半,成了一座徒有其表的城池。 ——不过,城还在。 大阪城,仿佛是嫡系众家臣的命根子。为什么非要弃城跑到四十里之外的小松山呢?四十里路未免太远了。 可是,就在这时,关东大统帅德川家康,以七十五岁的高龄,已经离开他隐居的骏府,跨越了六百里河山,在元和元年四月十八日,进驻了京都。 二军师-2 四月里,军机大计依然争议不休。 会上,真田幸村等人曾一度献策,主张出兵到京都和近江的濑田,积极迎击东军主力,但这一着也被大野治长和治房两兄弟驳回了。 提出坚守勿出方案的,是大野兄弟所信赖的小幡勘兵卫景宪。景宪本是德川家康手下的一名家将,后来假扮成流浪武士,被派到大阪城当密探。 由于他“熟知家康惯用的战术”,受到丰臣家的重用。身为探子,家康给予他的使命就是竭力阻挠丰臣一方出城迎战。为此,景宪援引古今战例,历数固守城池的好处。 他鼓吹“出战必亡”,使得嫡系众家臣个个生怕出城迎战。自然,在他们看来,又兵卫要在城外四十里远处决战的想法,“盖出于苹踪浪迹的武士之辈自暴自弃的策略。”(嫡系家臣将渡边内藏允语。) 话虽如此,又兵卫在大阪城内却并非等闲之辈。在七个决战大军里,他被推为一军的大将,经常参与大野治长主持商议的最高军务。无论是在两派家臣中,抑或是在中下级武士中,又兵卫都享有绝对的威望。 又兵卫的侍从长泽九郎兵卫,是个嫡系出身的年轻武士,他象敬神那样尊敬又兵卫基次。后来,他在生平自传《长泽闻书》里这样写道: 有一次,基次大人洗澡时,我和师兄曾走进去说:“我们帮大人擦擦澡吧。”他的身体十分健壮,看不出已是五十六岁的人了。然而使我们非常惊讶的,是他浑身上下累累的刀伤、箭伤和弹伤。他要我们数数看,于是我和师兄饶有兴致地数了起来,伤口竟达五十三处之多。 ——这,就是我的一生呢! 他笑着说道。 这么呵呵一笑,一个个老伤疤都颤动起来,真是又奇怪又滑稽。我们觉得,正是这些伤疤意味着战神重来时,不由得潸然泪下。 城里流传着这些伤疤的故事。一个个伤疤,如实地记录了又兵卫身经百战的戎马生涯。不过,他可不是那种令太夫人感到害怕的轻率寡信、刁钻无赖的流浪汉。又兵卫的举止得体,谈吐斯文,比那些在锦衣玉食的安乐窝中长大的嫡系家臣还来得温文尔雅。 又兵卫常说:“军法,乃圣贤之法度也。平日之礼仪,当谦而恭之。为将者,务鲜欲寡求,善慈多德,武士之风范不可稍懈。事发一旦,即能统兵拒敌而不失毫发之机,此乃至关重要矣。” 他在黑田家做过一军的统帅,与主人长政相处不来,终因一些区区小事发生了龃龉,于是他抛弃年俸一万六千石的高禄出走,成为一名流浪武士,以至在京城行过乞。可是,从又兵卫的为人行事却看不出他竟是一个曾经沧海,命蹇时乖的人。又兵卫对待下属总是那么温良恭俭。 去年,即庆长十九年秋,丰臣家接纳流浪武将,于是他应募进入大阪城。 与他同时进城的还有长宗我部盛亲和真田幸村,他们虽然也是流浪武士,但过去都是诸侯或诸侯的后裔,手下的一班旧臣,得知他们进城的消息后,前来投奔的,有成百上千。然而,又兵卫是只身一人进城的。丰臣家先拨给他二千士兵,让他当了这队兵的将领。又兵卫别出心裁地教练手下的兵士,很快就把他们训练得象百年的嫡系臣子一般。 在城里,一眼就能认出后藤又兵卫的军队。据说其他部队也自然地模仿起后藤军的样子,从部队的建制直到武器的长短。因而,他在城里是一个深孚众望的人。 但是,人们对又兵卫感到棘手的就是“小松山”这件事。嫡系众臣全然鼓不起劲来,他们害怕又兵卫的长驱迎击主义。 在最后一次军务会上,又兵卫尽管仍然痛切陈词,但主持会议的治长却截断了他的话:“又兵卫大人,主公面前,说话当自慎。”然后,他催促真田幸村道:“左卫门佐大人,请谈高见。” 幸村是信州名将真田昌幸之子,他的实战经历只有两次:一次是十六岁那年随父在信州上田城与德川家康的派遣军作战;另一次是二十几岁时在关原之战的前锋战,即上田的攻守战中,协同父亲一起击退了德川军。 但是,幸村有天赋的谋士之才,而且关原之战以后,他和父亲削发为僧,在高野山脉的九度山上隐居了十多年。在此期间,熟读日汉兵书,学习掌握了父亲的全部兵法。可以说,又兵卫是在沙场上熟谙韬略,而幸村却是在书斋里深通谋略的。 前面提及的长泽九郎兵卫在回忆录中记载:“真田左卫门佐,年约四十四五、额有一疤,长及二三寸,体甚矮小。”可以想见,他是个身短体瘦,目光深沉的人。 据说在冬季会战前幸村进城时,连城里的平民百姓都煮了赤豆饭,连呼“请真田大人相助。”幸村的父亲昌幸是一代名将,他多谋善断,早在武家和庶民中名传遐迩。他儿子幸村的智谋就更加“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秀赖也着实高兴得很,派家臣长老治长前往平野口相迎,又派内侍官甲斐守速见为正使,去幸村的住所拜访,当场赐给他金元二百枚,银毫三万文。 入城后不久,幸村就同又兵卫二人不和。 那是在冬季会战前,内外城濠还都未填平,城廓和丰臣秀吉建城时一样雄伟坚固。幸村在城内一边巡视一边感叹不已:“不愧是丰臣秀吉的领地啊。”可是他发现城防有一个严重的弱点。 城南玉造口一处城墙显得十分单薄,秀吉生前大概未曾发现。可是,从大阪的地势、道路的情况看,幸村认为,敌军攻城的主力必然集中于城南,应在那儿再构筑一道工事。 也就是说,在城外再修筑一座外城。也巧,干涸的城濠外有座小山丘,幸村刚进城不久,便已成竹在胸,这就是后来著名的“真田丸”。 其实,英雄所见略同。又兵卫早几天就发现了这个缺点,实地勘察了那座丘陵,决定在那儿修筑城外工事,并画出图样,在城里准备好木材,配备了民工。 幸村自管自地在城里安排了民工备好料。一天,他来到现场,意外地看到一堆不知哪里来的木材。 “查明是谁下令如此安排的?” 他派自己的亲信家人海野去城里打听,这才得知征用劳力修建工事的是后藤又兵卫。 “后藤?” 当时,幸村并不那么看重又兵卫的才能,虽然他野战经验不多,可要论坚守城邑,倒很自负,因为他随同父亲在信州上田城打的那一仗,是古今少有的一次战例。又兵卫要干什么?他心中很是不悦。 “给我搬走!”他命令说。 又兵卫的临时工棚被拆除,木材也搬到远处去了。 后来,又兵卫到现场一看,不由得一愣,他问这是谁干的,民工说:“是真田大人。” “这个黄口小儿!” 又兵卫只说了这么一句话,可是城里人却添油加醋,说什么后藤大人和真田大人闹翻了,甚至还有人传说又兵卫扬言,真田这小子如有那种歹念,马上闯到他的行营,不惜与之一战,见个高低。 城内十几万人中,女人有一万。士兵大都是临时拼凑起来的乌合之众,其中混有不少德川派来的奸细。要散步流言蜚语,这个城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大野治长吃了一惊。这位大藏卿局的女官之子,不知该如何处置才好。 这时,“真田大人要谋反”的流言又不胫而走。幸村的胞兄真田信幸是信州上田城的领主,领地年产十一万五千石粮。现是德川手下的一个诸侯,正在西伐军的军中。谣传说幸村为了与其暗通,才故意想把新工事筑在城外。 这种谣传,终于使治长下决心解决这件事。他私下把后藤又兵卫叫来。又兵卫还以为治长是要听取军事上的意见,于是前往二丸,到治长府上去了。 “也没有什么其他的事。”治长煞有介事地提起城里的谣传。他四十多岁年纪,才能平庸,但一碰到这种人事瓜葛,倒确象个女官之子,异常热心。 “你意下如何?”治长歪着头说,左眼带点斜视。 又兵卫感到无聊之至,他说:“自古以来,城堡非外敌所克,而为内患所破的不乏其例。真田大人系出名门世家子弟,非见利忘义之徒。年逾四十,人品愈益高雅,乃心地豪爽之故。城内谣传,早有所闻。但真田大人的主张,在下深表赞同。也许真田大人因有此谣传,故不固守于城内,而置身城外筑垒设防,拟舍身冲入敌阵厮杀。为此,鄙人已决定将该地让予真田大人,不再与其争夺职守。既然后藤欣然相让,则谣言不攻自破矣。” 由真田来筑城的事,谁也不再怀疑了。 幸村听说这件事是又兵卫的谦让,却没有来表示一点什么。 又兵卫的幕僚们说:“来面谢致意一番,方是人之常情嘛!” 又兵卫笑道:“我是播州一乡村武士之子,幼年丧父之后,浪迹江湖,故深谙人情世故,极易感受他人情义。然而世家子弟则迥然而异,他们生来便以为‘万物皆备于我’。真田大人长在富贵之中,焉能将此事放于心上!” 真田丸在十一月中,只用了一个多月的时间,便竣工了。又兵卫和诸将应邀前往参观。 城堡五十四丈见方,占地一万坪。城堡外设有寨栅,围绕寨栅有道无水深濠,濠内又打入二层木桩,寨栅每隔五、六尺就开六个枪眼,城楼之间筑起了了望楼,城楼内有无数条通道以便与各了望楼联系。 一个月就建成了如此规模的城堡,又兵卫对幸村的指挥能力感到十分惊讶,城堡所具有的独创性也使他佩服。 “原来并非寻常之辈。” 从那时起,又兵卫开始对幸村肃然起敬。他想:“此人尚可与之一谈。”可是想到会战,又兵卫又非常自负。他认为,不可否认,幸村才能出众,但也不过是个继承家传兵法,只晓得固守城池的防卫战高手罢了,决非统率数万大军驰骋疆场的上将之才。 真田丸竣工后不久,在城外的天满,会集十余万军马进行检阅,由后藤又兵卫督率。为此,真田幸村的家臣十分不满。 ——虽说又兵卫曾是黑田手下一武将,年俸万石粮,但充其量是个家臣而已,连个一官半职也没有。我们大人反要听他的调遣,实在岂有此理。 原土佐守长宗我部盛亲的家人,也口出怨言。然而,传言递语煞是作怪,会变得面目全非,当这些话语又传到后藤又兵卫的耳中时,已经变成“真田大人对此事心怀不满”了。 “切勿理睬!”又兵卫告诫自己的幕僚说。虽然如此,他却不同于幸村那些后世的崇拜者,对幸村没有什么景仰之情。又兵卫的这种感情,恐怕也是很自然的。 冬季会战是以和谈结束的,丰臣家中了德川家康的奸计,将城濠填平,从此,大阪成了一座无险可据的城池,如同打碎了外壳的蝾螈。 这次提出的“小松山”之战,则是夏季这场决战中的事了。 二军师-3 夏季会战前夕,军务会无休无止,几乎持续到开战的前一刻,可是,作战方略依然没有定论。 会议陷入僵局,于是大野治长发问道:“真田大人有何见教?” 会上意见有二种。嫡系诸将大多主张负固守城,而浪人诸将则坚持于城外决战,就这一点而论,幸村和又兵卫是一致的,只是对决战战场定在何处尚有分歧。 又兵卫选择离城四十里地的小松山为战场,与此相反,幸村则提出,城南八里外的四天王寺一带最为适中。 “那不行!”又兵卫表示反对。他说:“四天王寺一带因距城近,调兵遣将固然甚为方便,但战场地势开阔,大阪兵力不及东军三分之一,这是极其不利的,诚难免为浩浩荡荡的东军所吞没。” 幸村反驳说:“不过,四天王寺的围墙、伽蓝,恰是一座很好的外城墙。” 幸村这位战术家即使打野战也念念不忘运用城池战术。每个武将各有自己的战术特点,对幸村来说,利用城邑作战,可说是真田家的看家本领。<bdo>http://www?99lib?net</bdo> 这既是他的拿手,也是他的局限。 “再说,”幸村又道:“大阪城与四天王寺,同处上町台的高地,其间距离不足八里,如若上奏恳请,主帅(丰臣秀赖)出阵是大有希望的。” 幸村是这样盘算的:去四十里远的地方,太夫人想必不会同意,但如果出城只有八里来地,秀赖出阵当不无可能。 主公出阵,士气必振。 又兵卫的想法也一样。但是,才四十里远的地方,秀赖为什么就不能去呢? “金缨帅旗飘荡在小松山……”这是又兵卫心里描绘的理想决战图。秀赖的父亲,已故的秀吉年轻时在战场上常常是身先士卒,冲锋陷阵。征服中原后,有驱驰在小田原、奥州、四国、九州等地,大军所到之处,总能看到他的帅旗。 然而他的下一代,竟然到了“不敢越雷池一步”的境地! 幸村和又兵卫都是翘楚百年的军师,可是,临阵商议起兵之事,尚须考虑主帅出城能走几里路这么个微不足道的小事。 这正是这个城市的宿命。 索性假定主帅不上阵,制定作战方案倒更来得便当。这样的话,当会长驱直进,一鼓占领小松山。 “治长总管大人,”又兵卫仍然不肯放弃自己的方案,他打开一幅大地图,是特地让绘图师为这次会议画的。 山脉、河流、村落、道路,分别用彩色标出,宛如从天上俯瞰大地一般,摄津、河内的地形,一目了然。 “哦——”又兵卫准备周到,使群臣惊讶不已。 “这是一带群山。”又兵卫的手指南北画了一条直线。自北向南并排耸立着生驹、信贵、二上、葛城、金刚诸峰,好似一道屏风,将大和和河内隔成二个天地。 “敌军主力来自大和。” 当然,他们必须越过这道屏风。尽管有几处隘口可以过人,但是,可供大军通过的通道只有一条。 面大和河又贯穿这条名叫“国分岭”的通道,敌军一定会沿着大和河而来。“国分”是这条通道上靠近河内的一个村名,古代曾是河内的首府。 “言之有理。”有人赞许道。 大军经过两山夹峙的隘口时,非得把队伍拉成条长蛇阵不可。 又兵卫说:“能居高临下俯视这个隘口的便是小松山。将主力集中于小松山,即可将山下成单行缓缓而进的东军一一击溃。倘若令其进入河内的摄津大平原,则我方兵力势单力薄,将无能为力,”又兵卫抬起头来说:“其结果必败无疑。” “未必如此。”幸村说:“敌军是否从国分岭来尚不得而知,若是自北绕过生驹山麓前来进犯,小松山上的主力不仅无用武之处,大阪也如同一座空城,那才真是必败无疑。与其冒必败之险,毋宁将主力置于城郭附近的四天王寺,不论敌军来自何方,因离城不远,我军调遣自如,此实为万全之策。” 治长的头脑混乱了,若论耍权术机谋,他还多少有点能耐,至于杀伐征战之事,却是一窍不通。这种时候,平庸的政治家,办法只有一个。他不考虑哪个方案能够获胜,却一味想方设法如何息事宁人。他只能居中调和,来一个折中妥协。 “那么,这样办如何?”他讨好似地,眼光在幸村和又兵卫脸上来回溜了几转。 “怎么办?” “妙注意哟。”治长双手握成拳头,右拳放在地图上小松山的位置,“又兵卫大人在此,如何?”然后又把左拳放在四天王寺一处,“左卫门佐大人则在此。” 他居然把主要决战战场分为两地,将为数不多的兵力,一分为二,分别由两人指挥。他以为这样一来,岂不皆大欢喜! “不愧是总管大人!”太夫人夸奖道,“诚为高见,可依此而行!右大臣意下如何?” “高见高见!”秀赖控制不了自己的大嗓门,尖声地嚷道。 “主公已经准奏哩!”治长得意洋洋地看着两将。 幸村和又兵卫两人茫然不知所措。双方谁都不满意这个折中方案。这么做只有更加突出各自方案中的缺点。 小松山分兵五万。 四天王寺口分兵五万。 丰臣家要用这些兵力去抵挡三十万东军。让为数不多的部队,分兵拒敌,是兵法上的大忌,无异于让敌人去各个击破。 军务会就此结束了。七位大将一个个踏着月影各回行营。半路上,曾在宇喜多家当过家臣长老的明石全登与正要回驻扎在八条口行营的长宗我部盛亲肩并肩地走着。他每走几步,就放声绝望地狂笑一阵。 “真是愚蠢之至!”这位勇猛的老基督徒说。 他笑的是:“城里有后藤和真田两位百年难遇的军师,无论大军由谁统帅,采用哪个方案,当不难击溃东军。然而,目今一城之主是太夫人和太夫人的乳母之子治长。后藤和真田两位军师,相争结果,所得方案竟如此愚不可及,全然不合兵法,这种方案是连聚众举事的农夫亦不屑采用的。” 新的编制如下: 第一军后藤又兵卫率六千四百人,其中有薄田兼相、明石全登、山川贤信、井上定利、北川宣胜、山本公雄、稹岛重利、小仓行春诸将。 第二军真田幸村率一万二千人,其中有毛利胜永、福岛正守、福岛正纲、渡边扎、大谷吉胤、长冈兴秋、宫田时定和监军伊木远雄。 然而,秀赖并没有把这两支军马的绝对兵权授与后藤和真田,所有的部将都是“参谋”,凡事要经诸将共同商议方才有效,可以说这是一支联军。 幸村第二军的行营设在四天王寺,又兵卫第一军的行营则设在距四天王寺十里多的平原上的一个村庄里。布阵完毕,已是元和元年的五月一日,几天后就要决战了。 二军师-4 这期间,德川家康正在京都的二条城。 五月五日,他离开二条城,当天深夜在河内的星田(现在大阪府寝屋川市)布好阵势,这时,接到了密探的情报。 密探名叫朝比奈左卫门,是由京都行政官板仓胜重事先派遣去的,现在大阪军部将通口雅兼的手下干事。 根据密探的情报,后藤又兵卫已前去国分岭,正在部署,准备战斗。 于是,家康决定调遣主力部队三万四千人对待后藤,并拟定进攻的阵容和行军序列。 第一军由日向守水野胜成率四千人。 第二军由美浓守本多忠政率五千人。 第三军由下总守松平忠明率四千人。 第四军由陆奥守伊达政宗率一万人。 第五军由上总辅弼松平忠辉率一万零八百人。 被提拔为先锋大将的水野胜成,是三河刈屋地方的人,出身寒微,年俸只有三万石粮。但他在家康的嫡系众臣中以骁勇善战闻名。 家康把嫡系和旁系各诸侯都委派给他,授与他绝对兵权,并对他说:“诸将中,如有胆敢藐视你出身低微不服军令者,概不留情,当就地斩首。” 后藤和真田充其量不过是联合部队的主持人,手上的兵权若有若无,相形之下,水野胜成应该说是得天独厚的了。 水野胜成在奈良,会同家康配备给他的诸将商议军情。他们是丹后守崛直寄兄弟、式部少辅丹羽氏信、丰后守松仓重政、奥田三郎右卫门忠次、别所孙次郎、监军中山勘解由照守、村赖左马助重治。 当时,真田幸村在四天王寺正殿,接连收到相同的情报:东军大队人马正从大和方向不断朝国分岭西进。 “果不出又兵卫所料。” 幸村是个谋士,他心里没有一点芥蒂,倒是为又兵卫庆幸。 幸村也知道,此刻在后方城里谣传四起,对又兵卫很不利。太夫人左右的人说:“后藤大人莫非是奸细么?” 这也是事出有因,并非无风起浪。一天晚上,京都相国寺僧人杨西堂,自称是家康的密使,到了又兵卫设在平原上的营帐。 杨西堂对又兵卫说:“大将军有言,如阁下愿投东军,可将贵乡播州五十万石之领地加封阁下。” 当然,又兵卫严辞拒绝了,并说:“大将军如此器重鄙人武艺,实为武士之荣光。请代为谢忱。”这样便将来使彬彬有礼地打发回去了。 谣言由此而起。幸村还听说,这种诽谤,会使又兵卫身败名裂。 ——难道又兵卫急欲战死疆场么? 作为幸村,面对东军挺进国分岭的局面,必须重新制定作战方案。 幸村认为,应同又兵卫协商,便于五月五日晚,和丰前守毛利胜永一起策马前往设在平原的后藤行营。幸村是五月一日抵达四天王寺阵地的,这期间,他在四天王寺营地无所事事,度过了宝贵的几天时光。现在终于开始行动,前去表示同意又兵卫的作战方案。 在平原的阵前,三将正在计议。他们都是熟谙谋略、头脑清醒的宿将,一旦聚在一起,当即作出决断。 采用又兵卫原来的方案,即: ——今夜第一军先行出发,第二军殿后。 ——全军于道明寺会集。 ——黎明时越过国分岭,占据小松山,击溃敌前锋部队,伺机全军直捣家康和秀忠的大寨。 “不胜感谢之至!”这几天又兵卫似乎苍老了许多。幸村是在庆长十九年秋天初次见到又兵卫的,自那以来,他还是第一次看到他神情如此黯然。 “不才尚未被人感谢过呢!”幸村故意大声地笑着说道。 对又兵卫来说,当他们否决大野治长的折中案的时候,幸村如若坚持自己的方案,也可以把又兵卫拉到四天王寺口去决战的,然而幸村没有这样做,他同意了又兵卫的方案。又兵卫是为此而致谢的。 幸村和胜永两人,为了作好出发的准备,急忙告辞回营。 又兵卫立即出发了,为在道明寺附近同幸村的各路人马会合,他特地放慢了行军速度。 奈良的街道,路面狭窄。士兵排成两列,个个手里举着火把,二千八百人吗,缓缓向东迤逦而行。 夜色渐浓,天上的繁星,一颗颗都消失在漆黑的夜空中。雾霭沉沉,又兵卫丝毫没有发觉,这场迷雾对自己的人生会发生怎样的影响。雾,越来越浓了。 二军师-5 东军先锋大将水野胜成已率军到达国分岭。 河内平原,沉没在眼下的一片黑暗之中。 “起雾了!”五十二岁的胜成自言自语道。 他小时名叫国松,从少年时代起就跟随家康,连自己也算不清到底转战过多少个沙场。凭着这些年的经历,他知道,浓雾之日,两军对垒,凶多吉少。 探子回来报告:“从平原到藤井寺长达十二里的大道上,可以看到火把在移动。” 要是没有夜雾,从水野胜成站立的高地上,也能看见那队火把,但现在却看不见。 胜成从堀直寄和丹羽氏信两支人马中抽调出若干枪炮手,命令他们朝火把方向进军,并让每人也拿上火把。 协同作战的各部将嘲笑道:“日向大将(胜成)未免名过其实,岂有明火执仗,如此夜袭的蠢人!” 可是,漫天大雾之中,没有照明,寸步难行! 又兵卫到达了藤井寺,下令全军停止前进。此时正是寅时(早晨四点),天还没亮。 “在此等候真田大人。”又兵卫对幕僚们说。 全军一齐熄灭了火把,顿时四周一片漆黑。 由于后藤军一下子灭了灯火,胜成派出的一队枪炮手迷失了方向。 又兵卫等待着。 可是,看不到真田军到来的迹象。 ——糟糕。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天要亮了。天一亮,二千余人的小部队蠕动在一片开阔的河内平原上,会被数万东军吞啮殆尽的。 “去道明寺!” 队伍又出发了。道明寺是与真田约定会师的地点,计划在黎明前集合,天一亮就开战,可是,万一真田军不来,又兵卫他们就会变成一支孤军。 又兵卫所焦虑的正是这一点。走了四里多路,不久便到达道明寺。但是真田军还没有到。派出探子去后面寻找,可是数里之内,看不到一兵一卒。 “我们受骗了。”幕僚中有人说。 真田幸村的哥哥现在东军,家康派来诱降的密使,多经他哥哥先到幸村处,这是人所共知的。难道幸村为了破坏这次作战,故意不按时到达么? 不过,在这种时刻,又兵卫不是个随意猜忌、头脑简单的将军。 ——幸村是位智谋之士啊。 不错,但正因为他是一个谋士,所以尽管在紧要时刻同意了后藤的原来方案,但归根到底,他不过是照别人的方案行事。幸村未必肯去拼死。这从他的行军速度上也不难看出来。 “如此人情!”连又兵卫也这样想了。 其实,事情很简单,五月六日这一天浓雾弥漫,浓雾象在一口漆黑的大锅底游弋,使得一万二千名真田军从四天王寺出发后,虽拼命向东追赶后藤军,却进军迟缓。 幸村本来是个冷静的人,这时也难得用高嗓门叱斥着部队。 ——倘若迟到,又兵卫难免一死。 但是,这雾可真叫人万般无奈! 又兵卫的不幸终于开始了。道明寺一带天色发白,天亮了。 按原计划,这里该是夜晚,戏还不该拉幕开场。 可是幕拉开了。 演戏的准备还没有就绪。被大雾濡湿的二千多名后藤军将士,伫立在河内平原这广阔的舞台上。可是,大雾虽给夜晚带来了不祥之兆,一到天明,反转祸为福了。因为大雾正浓,东军发现不了后藤军。 “将士们,大丈夫光荣战死疆场,当在今日!”又兵卫命令道。 他在石川河西岸遍插旌旗,摆好阵势。陟过石川河浅滩,对面就是小松山。 应该先行占领。 因为有雾,看不清对岸的敌军。又兵卫为了解敌人如何布阵和人数多寡,组织小股枪炮队,先去小松山“哨探”。 所谓“哨探”,实际上是火力侦察,向人数不明的敌阵射击,然后根据回射的枪声、数量和位置,即可判断敌情的大概。 透过浓雾,传来双方对射的枪声,又兵卫依稀揣摸出敌阵的情景。 一夜来,他第一次露出笑容。 “小松山上无敌军。” 东军的水野胜成之所以忽略这座如此重要的山,是因为他不明地理情况。水野帐下的一班将领,在各处随意布下阵势,就地休息,以恢复一夜行军的疲劳,唯独小松山除外。 又兵卫命撤去石川河阵地,涉过浅滩,全军抢占了小松山,俯视山下的敌军。 日高雾散,山下东军狼狈不堪。他们抬头看到,渐渐散尽的薄雾里,有无数旌旗招展。 “攻下此山!”水野胜成命令道。 不等点派,帐下的将领们都争先涌到山脚下,真是“兵多无谋”。对阵双方兵力相差悬殊的时候,人少的一方须变换战术,而人多的一方,只要一个劲地猛冲就行了。 松仓重政和奥田忠次两军打头阵,先从正面登山。 后藤军的部将山田外记,片山助兵卫轻而易举击溃了成群爬上来的东军,先是击毙了敌将奥田忠次,此外,东军里枉送首级的著名武士还有:高田九郎次郎、今高物右卫门、井关久兵卫、冈本加助、神子田四郎兵卫、井上四郎兵卫、下野道仁、阿波仁兵卫。 东军的先锋部队溃败下去,后来成为岛原领主的松仓重政,当时如同从山崖上滚下去似地大败而逃。 山顶上的又兵卫立即下令吹响螺号,命前锋山田和片山两将追杀敌人,向国分岭隘口快速推进。 那儿就是水野胜成的大寨。 胜成慌了。冲杀过来的后藤军不过二三百人,却是个个拼死力战,加上道路狭窄,南面是山,北面有大和河的悬崖,如投入全部兵力则施展不开。双方都成一列纵队,一人一骑地交锋。 况且,又兵卫就在头顶上督战。 山上又兵卫军号角齐鸣,鼓声震地。 然而,又兵卫的前锋部队终于精疲力竭了。 胜成不断投入生力军,开始反攻。又兵卫在山上当即派出中军替换前锋,又将东军赶出几十丈远。 “真田怎么不来?”又兵卫明知埋怨也无济于事,却仍然不由自主地大声嚷道。 要是现在有真田那一万二千人的援兵,就可把后备兵力陆续投入战场,替换疲劳的将士,同时在山上布好猛烈的火力射击敌阵,那么东军势必溃散而逃。 这时,又兵卫在山上坐在折凳上,脸色显得格外明朗。 “不是应验了么?”这指的是他原来的方案。 要是真田军照他的方案准时到达的话,胜利是会实现的。现在事实已经证明了这一战术的正确。 “这样也可差强人意了。”丰臣家是注定要灭亡的,又兵卫和他的下属的浪人将士只要能够在这儿响当当地结束自己地道的武士的一生也就可以了。 时间在推移。 又兵卫的兵士们疲惫不堪,却仍在混战之中来回冲杀搏斗。 东军方面,不光是水野的第一军,本多忠政的第二军五千人,伊达政宗的第四军一万人都已陆续到达战场。 又兵卫看到,时机已到,便踢倒折凳站起身来,只带了三十骑护身随从,冲下山去。他紧拉缰绳正要跃下山路的一刹那,子弹打中了胸膛。 可是,又兵卫并没有落马。他的将士金马平右卫门大吃一惊,策马赶来,又兵卫在马上慢慢回过头来看着他说道:“平卫,速将我的头颅砍下,切莫让敌人缴获。”说着,便倒伏在马鞍上,他已经死了。 又兵卫望眼欲穿、所期待的真田幸村的第二军,终于在中午之前到达藤井寺村口,比约定时间迟到了七个小时。他是从半夜丑时从四天王寺口出发的,因此,行军速度是每走八里要花去将近三个时辰。 象幸村这样素来用兵神速的武将,竟会迟缓得如此令人吃惊,恐怕不能说仅仅是浓雾的缘故吧。 虽说和又兵卫已经约好,但幸村大概中途又转念想保存自己的兵力。一万二千名真田军是大阪方面最大的机动兵力,要是按照后藤方案让这支人马轻易地消耗在国分岭的隘口上,那么幸村自己也就失去最壮烈的殒身之地了。 “又兵卫当于又兵卫的殒身之地死去。”幸村一定是这样想的。 这倒并非他没有人情,象又兵卫那样的军事家就应该让他死在他最喜爱最合适的战场上,我这样的军事家也想在自己所认为运筹得当的地方殒身。他准是那么想的。 幸村特意赶到藤井寺村,却只与东军发生了几次小冲突就立刻退兵了。 第二天,五月七日,他在自己战略中最理想的决战场——城外四天王寺高地与十八万东军激战,曾几次击退敌军,有一次还冲入家康的营寨。 在以少胜多的野战中,可以说他指挥的是一个很理想的战例。 下午,幸村从四天王寺西门往东退却的时候,在安居天神寺院内被越前兵西尾仁左卫门砍掉了首级。 翌日,大阪城陷落了。 秀赖终究没有走出城门一步。 樱田门事变-1 作者:司马辽太郎中岛哓子译 前言amp;末语 《樱田门事变》是司马辽太郎较为代表的一篇作品。1860年倒幕运动开始于樱田门外,水户、萨摩两藩浪人刺杀了井伊大志。虽然暗杀这种政治行径在历史上几乎没有产生过积极的效果,但这次事变可以说是一个例外。如果肯定明治维新,就应肯定这次事变。 幕府的崩溃,就是自樱田门外开始的。本篇作品的目的不在于论述樱田门事变的历史意义。不过,虽然可以断言暗杀这种政治行径在历史上几乎从来没有产生过积极的效果,但这次事变则可以说是一个例外。如果肯定明治维新,就应肯定作为其开端的这次事变。被杀的井伊直弼就因为被杀才结束了他最重要的历史使命。彦根三百年来被称为幕府军精华,但它却被闯进来的十几个浪人打得一败涂地,这给从事推翻幕府运动的人带来了鼓舞和勇气,正是这种力量促进了维新的到来,在这一事变中死去的水萨志士,死得都不是轻如鸿毛。 至于阿静和松子,大久保利通在事变刚发生后写的里有记载: “治左卫门战死,母女悲哀无法形容。她们对正义忠诚无比,女儿终生誓不改嫁,母女决心坚守贞操。” 可是,次年,即文久元年(1861年)9月,母亲回到亡夫故土鹿儿岛,12月,选治左卫门的大哥俊斋为婿,叫女儿结婚了。 记录俊斋谈话的《维新前后实历史传》(大正二年五月启成社刊)里有这样一节:“时值文久元年(1861年)12月某日,俊斋有故做已故日下部伊三次的养子,称海江田武次。” 海江田是日下部的原姓。 “娶松子为妻。” 其中细微之处至今不了解。总之,俊斋,即海江田武次。闯过维新风浪,以后任弹正大忠、元老院义官。松子成了子爵夫人。阿静也享了清福。 二哥雄助为动员萨摩藩而西走,3月23日回到鹿儿岛。但是,藩厅当晚就把这个与樱田门事变有关的人处死了,原因是要顾全同幕府的关系。 *** 因樱田门事变而蜚声天下的有村治左卫门,与该事变前一年,即安政六年(1859)秋从故乡萨摩调进江户藩邸。时年二十有二。 “你觉得来江户最高兴的是什么?” 一位老妇人半开玩笑地问。 “米饭。” 治左卫门高声做答。他是萨摩藩士中少见的美男子,皮肤白皙,面颊红润。看来,这个年轻人性格也跟外貌一样,非常单纯。 他在江户藩邸当了“中小姓勤役”这么个小差使。他是初到江户,而二哥雄助已于他先一段时间调来,任公文审批秘书。这样,治左卫门诸事都由哥哥指引。 治左卫门在藩邸落脚的当天,哥哥雄助便低声对他说: “治左卫门,你既然到了江户,就该将生命置之度外。” “我早已下定了决心。” 治左卫门就是胸怀此志运动到江户来的。 “这是我的感触,也是绝命诗。” 说着,他掏出烟斗,烟斗柄上精细的刻有和歌一首: 武士临国难,毅然决然挥长剑。磐石犹可催,铁杵钢坯亦能断,志在国泰民安。 “写的不坏!”雄助心理暗暗称赞。他为弟弟的才能感到意外和惊讶。他想,弟弟或许是继承了母亲的才华。他们的母亲长于诗歌。 “是你写的吗?” “是。” 大哥名叫有村俊斋,二哥名叫雄助。兄弟三人,看来治左卫门也擅长剑术,在家乡曾拜示现流派的名人药丸半左卫门为师学艺。在师兄弟中出类拔革。老师说他”很有天赋”。 治左卫门来江户数日后的一天,二哥雄助把他领到离藩邪不远的西应寺叮一个寡妇家。她家的住房是租来的。 雄助郑重其事地介绍道: “这是我弟弟治左卫门,跟我一样,请多多教训。” 孀妇名叫阿静,年龄四十上下。可能是饱尝艰辛的缘故吧,她过早地带上了老妇的风度,问治左卫门“来江户最高兴的事”的就是她,她爱笑,操着一口漂亮的水户武士阶层的语言,片言只语都不能不使人感到她汉学素养不浅,因此多多少少有点生硬。但是无论如何也是位不凡的女子。 日下部家有个女儿,名叫松子,身材娇小玲珑,眼角有颗黑痣。治左卫门是从萨摩、都城偏僻的农村出来的,第一个跟他开口说话的江户姑娘就是这个松子。所以初次见面的印象分外新鲜、深刻。 他高声回答”米饭”时,松子不禁有失礼节,举起手背掩嘴发笑,被母亲瞪了一眼,便低头拼命咽下笑声,这姿态使治左卫门感到好笑。归来的路上,治左卫门问哥哥: “哥哥,刚才的夫人是谁?” “你真是傻瓜。” 雄助呆了。看来弟弟刚才胡里胡涂,竟一直不知道拜访的是谁。 “那两位妇女是日下部伊三次先生的遗族,你这样疏忽,可做不成大事啊!” “因为哥哥当时没告诉我;我当然没法知道了。” “没法?我忘了告诉了,你就该问我、这样粗心)做不成大事啊!” “以后,我一定多求教。” 治左卫门很悠然,怎么也看不出是个写那样激愤诗的青年。 “看来他还不熟悉江户啊!”雄助心里想。 他们兄弟三人是在赤贫中长大的。父亲有村仁右卫门本来是藩中审阅公文的小官。嘉永二年(一八四九年),因骂某执政被革了职,之后,一家人经常吃了上顿没下顿。老父是个不会处世的硬汉。兔职以后,为了生计,他打算当铁匠铸剑。这是个好主意,为练技术他先打菜刀。治左卫门还小,所以父亲让俊斋、雄助帮他打铁。不管怎么说锻造房也是过于简陋了,有一天竟被风刮走了,父亲气得说:“连风神也跟我作对!”之后,连一把菜刀也没锻出来就作罢了。 而后,一家隐居到都城藩旯枝村,开垦荒地,第二年收了些白薯,才没致于饿死。 “能活到今天实在不容易啊!”雄助想,“可是,这小子是老儿子,没挨过那个饿、受过那个累就长大了,”想到这儿,雄助发现治左卫门也有小老弟的天真无邪、相当可爱之处。 大哥俊斋(后来的海江田武次,维新后于爵)有处世才能,为了帮助家里维生,从十一岁起做领主府馆的茶童,领俸禄四石,十四岁时开始当茶道和尚:后因偶然的机会认识了西乡吉兵卫(吉之助,隆盛)井和大久保一藏(利通),结为莫逆之交;他们三人受到前藩主齐彬的宠爱,齐彬当时被誉为天下第一贤侯,这个天才人物以当时最先进的世界观教育他们。因此他们三人是萨摩藩士中最早投入到幕府未年时代风云中去的。 大哥现在京都藩邪,正为完成暗杀井伊的计划而在那儿奔走着,虽非要人,但已作为萨摩志士的代表而享有盛名。 “治左卫门,”雄助说,“改日把你介绍给水户的盟友们。可你要是不机灵,就会被轻蔑。” “哥哥,总而言之,杀掉彦根赤鬼(大老井伊直弼)就行了吧!我走出家乡,是一心为此,别无他念,机灵的事情,是俊斋大哥的。” “这个家伙!”雄助心里默默他说。他已无言以对,或许治左卫门这小伙子具备最适合当刺客的性格。 *** 后来,治左卫门常常来拜访“日下部先生的遗族”。因为萨摩藩邸有志之上的秘密会议大多在她们家进行。 她们家的佛龛里祭奠着“日下部伊三次”。再也没有比这个名字更使萨摩藩尊皇攘夷志士热血沸腾的了。他是幕府未年萨摩藩第一个殉国者。 他是被井伊杀的。 日下部伊三次在维新史上是个负有特殊使命的人物。他是萨摩藩士,但又曾做过水户藩士。说起来,他是同属水萨两藩。父亲名连,原是萨摩藩土,因为公务上出了事故而出走,到水户领内高荻开了个私塾,后为水户藩主齐昭(烈公)所识。儿子伊三次被召为水户藩士。 伊三次后来向藩主请求回到父亲原属的萨摩藩,这得到了两藩藩主的许可。伊三次起了接合水萨两藩的粘合剂的作用。当时,水户藩作为尊皇攘夷思想的大本营,放射着绚丽的光辉,天下志士怀着宗教式的景仰翘首而望,萨摩藩之所以最能接近它,一个原因是前藩主齐彬敬慕水户的齐昭,但更重要的原因就是日下部伊三次起了桥梁作用。 西乡、大久保和治左卫门的长尺俊斋等三人,通过日下部伊三次的引荐,结识了水户的名士们,这给予他们以很大的影响。 日下部伊三次因安政犬狱事件时被捕,在江户传马町大牢里遭到难以形容的拷打,后衰竭致死,同时被捕的长子佑之进也于次年死在牢中。 日下部家所剩的只有女子。 然而,静子并非一般的孀妇。 “井伊不打倒,国家将灭亡,”丈夫生前说的这句话,成了她的生活支柱。 对于她来说,井伊直弼这个人是丈夫和儿子的仇敌,而私人的仇敌同时又是天下有志之士的公敌,她按照她的想法,孤注一掷,专心于暗杀井伊的事业,也可以说是理所当然的。 有一天,哥哥雄助对治左卫门说: “你先到日下部家去等我。” 治左卫门来到阿静家。 拜访这个家庭是很愉快的。孀妇阿静诚恳相待,姑娘松子也似怀有好感,母女对他是“小弟弟、小弟弟”地称呼。日下部家早就把他们的大哥俊斋待如亲戚,所以对俊斋的小弟弟这样称呼是感情自然的流露吧,治左卫门第二次来的时候,阿静说: “很冒昧,请你象我们家里人一样随便吧!” 不论从哪方面说,治左卫门都是替她们全家报仇的重要人物。 治左卫门有治左卫门的原因。他是在兄弟间长大的,对只有女性的家庭感到新鲜,就是在客厅坐着也愉快。 松子小姐不时地送茶来。有时母亲阿静命令女儿。 “我厨房活离不开手,阿松,你陪客人吧!” 于是,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然而,这种二人对坐的场面,连五分钟也受不了。这种时候,治左卫门傻呵呵地一言不发,松子也一直低着头。他们既没有交谈的勇气,也没有话题。 可是,治左卫门的内心,却在拼命地、象憋出汗了似地想着:“这么美丽的姑娘,连鹿儿岛城里也没有。”他不能坦率地承认自己爱上了她。这是他的不幸。为女人所倾倒是该唾弃的,这是他在家乡受到的教育。 另一天,治左卫门去日下部家,母亲阿静迎出来,用水户口音说: “啊,你来得正好。” 她告诉说有稀客,这天,据事变年谱记载,是治左卫门来府四个月后的万延元年(1860年)正月二十三日。 阿静为了让治左卫门稍微知道一点客人的情况,还在门口小声告诉了客人的名字。客人是水户藩“小姓”二百石佐野竹之助和同藩马回组二百石黑泽忠三郎。 “是同志。”治左卫门心里明白了。这些名字早就听说过、佐野是在软禁中,正受藩府监视,所以说逃出藩界,肯定也有一番不寻常的辛劳。 “两位都是农民的装扮。” “他们来干什么?” “嗯?” 静子有些意外。 “为了来见你。” “见我?” “是的。他们作为水户志士的代表,为了跟你、你雄助哥哥等萨摩志士取得联系,不顾性命地出来了。” “是吗?” 治左卫门再一次意识到好象变成了非常重要的人物。可是,象自己这样的乡下佬,能同人家联络密谋呜。 “大约多大年纪?” “跟治左卫门先生一样。” “嗯?” “两位都是二十二岁。” “是这样,也很年轻啊!”他想,于是放心地走了进去。 屋里坐着佐野和黑泽,他们跟松子开着玩笑。日下部家原是水户藩士,所以他们老相识似地谈笑。这使治左卫门感到一丝的嫉妒。 “我是俊斋、雄助的弟弟有村治左卫门。诸如对家兄一样多多指教。” “啊,失礼!失礼!” 二人忙正襟跪坐,各自道了姓名。佐野竹之助叩完头便说: “有村君,施了见面礼就够了。往后不要见外。我们是同生共死的伙伴了。” “是!”治左卫门不由得高声说,“照你的话办!” 治左卫门不习惯交际,而对方又是有名的尊皇攘夷思想故乡的水户藩士,便甚为紧张。 “咦!”他在默默地观察。黑泽忠三郎是个在萨摩也常见的朴素的青年:佐野竹之助则非常潇洒,好象不适合挥剑,而适于操“三弦”。其实,佐野是个神道无念流派的高手。 “是条好汉!”治左卫门心里暗暗称赞。但是佐野对松子的态度,却多少有点引他注意。佐野无拘无束地把松子唤做”松姑娘”: “松姑娘,我是这样的打扮。有令尊令兄的旧衣服吗?” 佐野扯着自己农民衣裳的领子说。 “唉呀!对不起,我没想到,” 松子轻盈地起身去找。 “什么事都比不上水户人,”治左卫门想。 母亲阿静态度也是这样。她好象忘了治左卫门在这里,只忙着接待远来的新客人。这母女虽籍属萨摩藩,但是生长于水户,自然偏爱水户的年轻人。 但非同小可的是,两个年轻人说他们准备一直潜伏在这里,这不是他们自己决定的,是哥哥雄助请求阿静定下的。“除掉井伊后,要是被发现事前藏过凶手,日下部母女不能不受牵累,”治左卫门想。 对孀妇阿静来说,虽然这是生死攸关的事,但她仍泰然自若,给佐野和黑泽穿上已故丈夫和儿子的衣服,看长短如何,肥瘦如何,象儿子回来了一样快活。治左卫门看了,甚是羡慕,“他们才象自家人”。 一会儿,哥哥雄助来了。萨摩藩里也有许多世俗派,行动需十分谨慎,困此兄弟俩没一起来。 “这天没商议什么特别的事。” 佐野、黑泽说,反正几天后水户藩同志木村权之卫门将汇总水户那边同志们的意见,潜入到江户来。佐野说: “到那时再详谈。” 哥哥雄助是个好心人,他用四处奔走筹集的钱,买来了便宜酒。 “唉,这可是好东西!” 佐野一边接松子斟的酒一边说,但是这酒很不好。 佐野是良家子弟,闻到这酒味皱了一下眉头,但是不一会儿,有了醉意便妙语连篇地谈了起来。 “啊,这就是水户风格的谈论。”治左卫门两眼生辉,侧耳细听。 果然。听了佐野以他智慧的语言声讨大老井伊直弼的罪恶,治左卫门重又怒发冲冠、切齿痛恨。确实,自古以来象井伊直弼这样暴虐的政客并不多见。他推行密探政治,处死了上至亲王、五摄家、亲藩、大名、诸大夫,下至各藩有志之士、浪人等共计一百多人。 井伊算不上政治家,因为他发动了这么大的政变,其理由不是为国家,也不是为开放政策,更不是为人民,只是为了恢复德川家威。井伊本是个因循守旧的攘夷主义者,所以这次镇压不能说是针对攘夷主义者的。他一面镇压攘夷主义者,一面清洗公认的开放主义的幕府外交官,并且废除了洋式军事训练,把军制恢复到“建幕以来一贯的”刀枪主义。他是个如此狂热的保守主义者。 这个极端的反动派,没顶住美国的压力,竟然擅自签订了通商条约。这个“开国”政策遭到了他所属的攘夷派的反对。井伊便又疯狂地镇压了他们。他颠三倒四,已成了个精神病理学的研究对象。 总之,井伊镇压民众不是出自什么政治见解,而是出自多少有点根据的恐惧心理。并伊厌恶、憎恨水户齐昭的政治活动,甚至认为齐昭有企图独揽幕府政治的大阴谋,于是,便把支持水户的贵族、诸侯、志士当做阴谋的参与者予以镇压,可以说,井伊把德川家的私事当成国家大事,搞了这么大一个事件,而且还在继续搞。 “他有的只是无知和顽固。这么个小人握着强权,就等于狂人挥舞着利剑。” 佐野竹之助说。在井伊的独裁统治下,没有任何力量能制止这“暴君”,别无他法,现在只好除掉井伊,让这个狂奔的疯子停下来。 佐野说: “水户为此一举可以动员一千人。” 对水户人未说,此举也是为藩主雪恨。 “萨摩也是,” 雄助有气无力他说。 关于诛井伊一事,当初萨摩藩激进派曾有一个宏大的计划,其领导者是有村俊斋、大久保一藏、西分吉兵卫、高崎猪太郎等,这些人在萨摩藩被称为“精忠组”。他们几次同水户有志之士秘密会谈,拟定诛杀井伊的同时,萨摩藩三千壮士大举开进京都,保卫朝廷,并以朝廷之命强令幕府改革政治,为了实施这个“除奸计划”,大久保等几十个志士决心脱离藩属,但走漏了风声,被藩主的父亲岛津久光知道了。 久光并没有镇压他们,据说当时久光的态度为幕府未年动乱期萨摩藩独特的统一行动打下了基础。 “你们精神可嘉,”久光这样说,“可是,靠脱离藩属的浪人的微薄之力,是办不成天下大事的,慢着!我打算将来率萨摩全藩一致从事国事,做好充分准备,寻机起义。” 而后,久光把这个旨意写成命令,而且上面有“精忠组各位”的字样,这就是说,把“精忠组”这个非正式的政治集团作为正式的承认了。久光此事处理得相当高明。 这样,大久保等人也就镇定下来了,他们立下字据停止突进,“若是全藩尊皇,则无需另行脱离藩属,挺而走险。”并且分别画了血押。 而江户这边,萨摩藩邸的“精忠组”不知道藩内发生的急剧变化,仍旧做着除奸准备。说是精忠组,实际只有六名同志,他们是有村雄助、治左卫门兄弟,堀仲左卫门、高崎猪太郎、田中直之进和山口三斋。 萨摩藩把藩主命令发到江户,先召回崛、高崎二人,不久,山口三斋和田中直之进也被调回藩内。 剩下的只是有村兄弟二人。不是主动留下的,只因为他们不是非召回不可的大人物。” 雄助说“萨摩也是”这句话的时候,不是有气无力的吗,那就是因为出现了上述情况。 还说几千人呢,萨摩藩只是有村兄弟两个人。 回到藩邸后,治左卫门说: “哥哥,过几天水户志士代表木村权之卫门先生来,但是,我们是这个样子,萨摩简直背叛了水户,是不是?” “藩内的情况尚不清楚,只知道变为全藩尊皇了。” “萨摩藩承担的京都起义,到底干不干了?” “不清楚。” 江户被蒙在鼓里,前些日子应召回藩的堀、高崎等人,早晚会把详情通知给他们兄弟二人的。但一考虑江户和鹿儿岛之间往返的时间,就知道无法赶得上原定的起义时间。何况,对几天后便来的水户藩志士代表木村权之卫门更是没法交代。 “治左卫门,”雄助表情悲壮他说,“我们兄弟二人参加吧。藩也好,其他人也好,都不能依靠,以二当百地奋战吧!也算对水户守信用。” “哥哥。” 樱田门事变-2 治左卫门低声笑了。看来雄助确实被藩内的同志忘掉了。这二哥还教训治左卫门不机灵,他自己也没有多少政治才能。 “你笑什么?” “没什么,归根到底唯剑而已,诸位前辈本国工作呀,京都工作呀地奔走,但关键是要杀井伊,是不是?” 确实是这样。有才能的人,政治太多了,便志掉了事情的本质。象治左卫门这样的人,反倒逢乱而不惑。 “治左卫门,我们要捍卫萨摩藩士的名誉,除了我们兄弟俩以外,没有人能向天下和后世表明萨摩人讲信义。” “哥哥,你也爱议论啊!不用说这些了,要紧的是,打倒井伊,世道就会变。这就够了。” “说得对!” 在雄助眼里,弟弟治左卫门渐渐高大起来了。 几天后的正月二十七。木村权之卫门来到日下部家,让松子去萨摩藩邸请有村兄弟,木村虽然在藩内禄薄身微,但年纪在三十五、六,是水户藩数一数二的活动家。 “怎么?称雄天下的萨摩藩到头来精选了你们兄弟二位,” “不!不是那么回事。…” 雄助汗流浃背地解释藩内情况,但木村似懂非懂。这也很自然,雄助自己也是不明不自。 “懂了。” 木村最后说。他懂的不是萨摩藩的内情,而是有村兄弟要担负起萨摩藩的名誉这一雄心壮志。在旁倾听的佐野竹之助激动得两颊通红,握住了治左卫门的手说: “我深受感动。” 雄助恳求似地对木村权之卫门说: “权之卫门先生,为使暗杀井伊行动更有成效,敝藩同志准备举行京都起义,但此事进展情况还不得而知。能否将义举日期延至获得详情以后?” “京都起义是贵藩的事。如果根据贵藩藩情来定水户的日期,说不定会错过良机。水户藩情况也极复杂,再拖延,就不可能把人员集中到江户了。依我藩情况来看,暗杀日期在二月二十日前后。宜早不宜迟、人多难以潜入江户,所以精选了五十人。” “暗杀地点呢?” “樱田门外。” 彦根三十五万石井伊家的上藩邸就坐落在江户樱田门外。 “还有,我们想选关铁之助君为盟主。此君曾同贵藩高崎君一起在京都奔走过,所以同萨摩人也有缘份。” 他的意思是要求服从。萨摩这边只有两个人,凡事都听水户藩指挥,也是理所当然。 木村常被幕吏盯梢,不敢久留于此,便告辞而去。 *** 二月中旬过后,水户盟友陆续潜入江户。他们隐蔽在市内各处,同志间的联系都靠阿静、松子母女,女人是不会惹人生疑的。一天,阿静对治左卫门说: “治左卫门弟弟来江户时间不长,还不熟悉江户街道。让松子带着你去逛一逛,怎么样?” “逛街吗?” “逛樱田吧!” 阿静暗示治左卫门去侦察预定的战场地形。治左卫门觉得言之有理,便请松子带他去。 江户城樱田御门是从正门御苑通向霞关虎门的关卡,背后是土基石身的高高的城墙,白墙上设有枪眼。仅这一个门楼就相当于小城堡的主楼。 “嚯!”治左卫门站在门前天真地望着,“真够近的了。连井伊家每幢房子上的瓦都能数出来。” 可以说只有几百米远。井伊家领取俸禄三十五万石,在代代大名中名列前茅。井伊为此而感自豪。此刻,那富丽堂皇的大门已近在眼前。大门不是用朱漆就是用丹砂,涂得红红的。井伊自藩祖以来就是德川家的先锋,盔甲、旗帜都采用红色。关原、大阪之战时,一提井伊的“赤军”,便叫敌人胆颤心惊。 人们将大老直弼叫做“赤鬼”,其根由就在这里。 “眼前的宅邸是丰后杵筑的松平大隅守府,那个是……” “你狠熟悉呀!” “已经来过三次了。” 松子一本正经他说。她们母女的复仇情绪,也许比水户盟士更强烈。 之后,治左卫门又走到不远的赛胜河边,观察了”引客屋”的位置,掌握了“战场”的地形。 回来时,治左卫门环顾周围,想给松子雇个轿,但松子制止了他。 “我走回去,治左卫门先生没有轿钱吧!” 他当然没有。 “我也穷得没有轿钱。” 松子大方他说。 他们只好步行。路上,松于讲起亡父从事运动的时候,家境如何窘迫。这关于贫穷的话题,讲得却很有风趣,其中甚为深刻的道理,讲得是那么明快。治左卫门不禁几次笑出声来。俗话说,好人会讲穷故事。治左卫门对这位姑娘更有好感了。 “松子姑娘真是好人。佐野竹之助君是难得的好汉,你要是嫁给他那样的人,肯定会……” “嗯,”松子露出惊讶的神情,“治左卫门先生……我母亲没说什么吗?” “什么?” “虽有祖父、父亲中途客居水户,但是日下部家是代代随从岛津家的。不是萨摩藩士,松子就不嫁。” “你不喜欢水户人吗?” “水户是我的故乡,母亲的故里,见到水户人很感亲切。可是我还是更喜欢萨摩人。” 治左卫门高兴地仰望天空。但这小伙子没有觉察刚才松子话中对他表白的感情。 “治左卫门先生,你是个好人啊!” 松于略有伤心他说。随后转过脸去俯瞰微波泛起的樱田城河。 侦察过后,治左卫门画了一个示意图,把井伊府一带的地形讲给了二哥雄助。兄弟俩谈着谈着,不禁兴奋起来。 “离起义时间不远了,我们往家写封信吧.就是不谈此事,也要向母亲诀别。” 他们各自拿起了笔。 第二天,他们把信托付给了本藩的信使。 这封信何时到达他们家,不太清楚,可是,母亲的回信到江户藩邸,已经是“事件”过后了。信中还附有和歌一首: 秋高弯弯月, 亦有朦胧亦有阴, 只缘雨阵阵。 如若襟怀放坦荡, 天地四处皆光芒。 佐野竹之助好象特别喜欢治左卫门。有一天,他把自己画的一张拙劣的画——现在仍保存着——拿给治左卫门看。 “这是你和我的肖像。” 画上画的是一个武士经过搏斗,终于将罪魁井伊的颈项刺穿。 “可是,画面上只有一个人。” “这个人,你看则是你,我看则是我。但我特意送给你。” “啊!给我。” 治左卫门高高兴兴地将画带回藩邸,然后附上封信,寄给了母亲。治左卫门只是天真地向母亲夸耀自己,并不一定是存心将这画当作一件遗物,治左卫门暗暗下定决心,虽然同志众多,但要象画上画的那样,由他亲手杀死井伊。 同志间的联系渐渐频繁起来,起义计划更具体了,因为幕府对水户激进派监视得很严,人多难以潜入江户,所以水户参加人数减到二十几个。日期也推迟了一些天。 胖胖的关铁之助盟主带着最终方案来到日下部家,已是2月10日以后了。 “决定3月2日采取行动。(3月3日是上巳节,如各位所知,按惯例。上巳节那天诸侯要登城庆贺,而且登城的时刻是辰时(早八点)。都了如指掌了,那么先去埋伏下,肯定成功。” 接着,关盟主说了件出入意料的事: “有村君,不,是雄助君,你和敝藩金子孙二郎到那天不参加起义,你们另有重任。” 雄助大吃一惊。 关盟主继续说: “放弃萨摩藩当初的计划实在可惜。雄助君和敝藩金子君不参加战斗,但是一见战斗有了结果,马上跑到京都萨摩藩邸,不论怎样,也要抓住时机,尽快做些工作,把运动转变拥立朝廷、改革幕府政治的方向去。不然;我们在樱田的流血牺牲,就会失去一半意义。” “不过,不由我去也可以吧。” “你是萨摩藩士,做萨摩藩的工作,除你以外没有他人。金子君做为水户志土代表陪你前去。” “如果是这样的话……” “是的,参加樱田门外战斗的萨摩藩士就只有令弟一个人了。” 3月1日,他们以“书画会”的名义租了日本桥西河岸山崎屋的僻静房间,开了最后一次碰头会。有村兄弟都出席了。 开会之前,佐野竹之助对先来的关和金子劝说道: “请决定一下,不管谁刺井伊,最后请让有村治左卫门砍井伊的头。” 佐野想到的是,那位萨摩青年,只身一人在外藩藩士中间,太可怜了,当初大话说尽的萨摩藩士接二连三地退出,最后只剩下他一个人,治左卫门有一天对佐野说:“就是我一个人,也可以不使后人怀疑萨摩人是真心参加水萨义盟。”治左卫门认为自己代表了萨摩藩,他说过,“我要代表岛津家四百年的勇猛,第一个冲进井伊的队列。” 佐野问: “怎么样?” 关盟主想了片刻,当机立断他说: “就这么办吧!” 让治左卫门砍井伊的头,给萨摩藩这样的光荣,是关盟主对萨摩藩的政治考虑,暗杀结束后,京都起义不能不依靠萨摩藩,所以有必要给予这份荣誉,刺激它奋起。——就是这样。此后七年里,也就是庆应三年(一八六七年)萨、长、土三藩王政复古密议前,萨摩藩也一直没有起来。 关盟主等大家到齐后,提出上述倡议,获得了大家的赞许,大家的视线一下于集中到治左卫门身上,双双眼睛都在善意地望着这位年轻人。治左卫门想说:“俺一定做到”,但是说不出来,他眼里涌出了热泪。 “一定做到!一定做到!” 说完这句话,他面露笑容了。 第二天,即3月2日,水户藩士们怕事件发生后连累主君,便去小石川水户藩邸,把一人一份的退藩申请投到意见箱里。然后一同到品川妓女街,进了引客的“虎屋”之后,在妓馆“土藏相模”楼举行最后的酒宴。 治左卫门没跟他们一块去尽兴。他没有钱。他去了,水户人就得请他,那使他心里不痛快。他同去品川的同志们分了手,便跟哥哥雄助一起到日下部家去告别。 ——可是,有桩离奇的事。 让我们看大久保利通日记里的记载吧。大久保当时在萨摩,这记载是他后来亲耳听到的。和传闻不尽相同。 “起义前夕,诸位同志会于日下部家,是时三月二日也。讨论完毕,客将归时,母(阿静)说有事,留有村兄弟。兄弟再坐问其由。” 哥哥雄助己觉察到了八、九分。以前阿静对他说过:“能不能请治左卫门到我家来,过继日下部家。”雄助没跟任何人商量就谢绝了,因为把即赴战场、难以生还的人收为养子,从哪方面考虑,都是没有意义的。 果然,这次阿静又提出此事。雄助以上述理由谢绝,并问弟弟: “治左卫门,你看怎样?” 因为太突然,治左卫门只觉得这事象童活故事一样离奇,他愣了一下,但马上意识到这就是他自己的事,便发了慌。 “不,不行。明天早晨我就没命了。怎么能做女婿!” 让我们在这里引用一下大久保利通日记:“母亲说,我虽身为妇女,但还暗明事理。我提此事的另一个原因是幽灵显过梦。” 一天晚上,女儿松子梦见亡父日下部伊三次立在她枕边说:“把治左卫门收为养子,做你丈夫!” 暂且不说到底有没有幽灵显梦,总之,可以断言松子暗暗地爱慕治左卫门,已夜间成梦了。 还有,日下部家虽然现在没有户主,但还是属于萨摩藩,如果把藩内的人收为养子,就可以保持家名和俸禄。总而言之,跟萨摩人结干亲,日下部家可以名正言顺地获得一些利益。尽管这样,特意选择明天要死的人做女婿,是怎么回事呢? “要选女婿,务必选这样的。” 母女俩心境如此,必是一年来置身于暗杀井伊、报仇雪恨的漩涡,致使她们异常感伤的缘故。 让我们再引用大久保简洁的文章:“‘非如此愿不可!’阿静斩钉截铁他说。接着,她又含泪恳求:‘若是你们不理解我们的心意,那死活不让你们走。…” 我们可以想象治左卫门是多么激动。这岂只是什么恋爱的成功,人生在世,没有谁能象治左卫门这样领受如此的深情厚意了。人家要把女儿许给他这即将赴死的人。 大久保记载:“治左卫门不好拒绝这份情义,便欣然他说:‘既然是这么坚决,我就响应了!’母甚悦,唤来女儿喝进指定的一杯酒,举行了简单的订婚仪式。” 他们又简单地举行了个婚礼。那夜新婚夫妇进了洞房没有,已不得而知。不过,大久保利通日记有载,虽然只半夜,却是“夫妻百年好合”。 可以想象出来,阿静是以女儿相赠,送年轻的壮士上征途。再想象下去,既然壮士治左卫门做了哪怕一夜的女婿,对日下部母女来说,樱田门外除奸,也是以亲人之手报仇雪恨了。 次日黎明,治左卫门穿好草鞋,从日下部家屋檐下走出来。路,白茫茫的。灯笼光里,雪花纷飞,——三月三下雪是罕见的——治左卫门返回来,跟松子要了斗笠,便又上路了。 事先约定的集合地点是爱宕山顶神社社务所附近。 走着走着,脚下便展现出了市区美丽的雪景。又下起鹅毛雪了,一团团的旋转着降落——看来还得下下去。社务所附近,同志们己在集合。有打着伞、穿普通的套衣套裤的;有戴着草笠、脱下套裤穿起雨衣的。一个人一个样,一共十八个人。 以这么点人马,袭击彦根那堂堂大藩的队伍能成功吗?这是令人不安的。 “唉,治左卫门。” 佐野把伞举到治左卫门头上。黑泽也微笑着过来了。不过其他武士好象有点冷淡,这是因为不怎么熟吧!据海嵯矶之介、森五六郎等人回忆,他们这是头一次见到治左卫门。 佐野竹之助给他们一一做了介绍。 之后,总指挥关铁之助做了最后部署,然后开始几个人一组、几个人一组地下山。 不一会,他们便进了樱田门外的“引客屋”冈部三十郎做侦察员,他己去井伊府附近了,队列一出门,冈部就发信号。 要分几个小组袭击。打前阵的袭击组,任务是把井伊的队列冲乱,两翼进攻的分左、右两组,他们有可能直接扑向井伊的轿子。治左卫门属于左边的一组,佐野竹之助属于右边的。后边还有一个袭击组。 “别人会注意我们,一个一个地出去!” 关指挥用眼睛示意。“引客屋”坐了十八个人,谁见了也会生疑。 “引客屋”里留下四人,治左卫门和佐野都在内其他人装作乡下武士观光的样子,拿着早预备下的武士家谱,等着大名行列,乡下武上观光,就是对照武士家谱上的家徽,辨认队列中的大名,”那九耀星是细川侯,这是真田侯。”——这诸侯登城日常见的情景,谁也不怀疑。 “佐野,我要第一个冲上去。” “别抢先。按关指挥的部署办。” 不一会就八点了。城堡报时的大鼓咚咚地响了起来。 雪越下越大。 “来了!” “不,那是尾张侯。” 治左卫门回答。萨摩有一种儿童游戏就是背诸侯家徽,所以治左卫门一眼就能认出。 尾张侯的行列消失在樱田门内的时候,井伊府的红门一下子敞开了。 队头走出了大门。 接着,五、六十人组成的队列迈着碎步肃然地走过来了,一律头戴斗笠,身穿红雨衣,手里举着一杆长枪。 总指挥关铁之助高撑雨伞、身穿雨衣、脚着木屐,行人似地慢慢向井伊的队列走去,佐野等人跟在他后边。 佐野要解开外套的纽扣,但关指挥仍看着天空说: “还早,还早。” 左翼的治左卫门和另外儿个人正走在松平大隅守府长墙附近的路上。 不一会儿,队头就经过治左卫门眼前,又往前走了二、三十步。 “还不到时候吗?” 该发信号枪了。 队头走到松平大隅守府门前大下水道的时候,早已跪伏在巡警小屋后边的前阵袭击组的森五六郎突然跑过来,象控诉似地连连喊叫: “交出来!交出来!” “什么?” 走在前边的井伊家侍从长日下部三郎卫门和侍从监察泽村军六走过来了。这时森倏地摘下斗笠,脱掉外套。白头巾是早就系好了的,袖子也挽上了,只见他踏着雪一个箭步飞来,一下子砍倒了侍从长。 “啊!” 侍从长还想拔剑,没等拔出来,就又被砍倒了;因为天下雪,井伊家侍从们是雪天的装束,剑柄入了柄套,剑鞘装进了毛呢的或油纸的鞘套。要拔剑非先解下柄套的绳子不可。 “匪徒!” 待从监察泽村军六喊叫起来,森上来从右边将他砍倒。 井伊更倒运的是,天空“呼”的一声,狂风卷起,雪片飞舞,五、六尺外不见人。 后边弄不请队头出了什么事。 接着,信号枪响了。 治左卫门从左侧猛冲,离轿子大约三、四十米了。 佐野从右侧猛冲。 轿子右侧有井伊家剑术最高的侍从监察川西忠左卫门,他快速摘下大刀的柄套,用右手刺中了扑来的稻田重藏,又左手拔剑出鞘,挡住了广冈子之次郎的一刀。川西是以双手操刀而闻名的剑士。他又把接着扑上来的海后嵯矶之介击成轻伤,然而却被再次冲过来的广冈砍掉了肩膀,同时,他也刺中了广冈的前额。 这时佐野竹之助冲过来给了川西致命的一刀,然后跳过川西的尸体,冲着井伊的轿子直奔而去。 轿子就那么在雪地上撂着呢。 “奸贼!” 佐野骂着刺去。 这时,治左卫门从另一侧也将剑刺入轿中。哪刀在先,哪刀在后,已不得而知。 不,也许在他们二人之前,重伤倒地的稻田重藏爬着刺进轿子的一刀、是那第一刀。 有目击者,留守居役(外交官)兴津某,从近在咫尺的松平大隅守府窗口看见了这一情景。他的谈话被记录在《开国始未索引》里。 “一个大汉(治左卫门?)和一个中等个男人冲向轿子,从轿子里把身穿礼服的老爷(直弼)拉到外边,其中一个人在老爷背上砍了三刀。也就发出了三下踢球那样的声音。那个大汉割下了老爷的首级,大声喊叫,我听到了井伊扫部这个名字,才知道被杀的是井伊公。” 治左卫门扯掉了轿子的拉门,把井伊扯着领子拉出来,井伊奄奄一息地趴在雪地上,治左卫门举起刀,一下子砍下了井伊的头。 据说抬左卫门用萨摩口音大喊,大概是在向同志们报捷吧! 与此同时,按事先约定,大家齐喊一声,便纷纷撤离此地。 据说搏斗用了十五分钟左右。因突然在大雪中出现了敌人,彦根藩士惊得呆若木鸡,就那么被砍死。只有十几个人摘下了柄套,搏斗一番,但是,不是被击毙,便是昏倒在地。 搏斗时,离现场只有四、五百米的彦根藩邸大门一直关着。因有狂风暴雪,藩邸的人们没听见什么异常的响动。 起义者里,稻田重藏被双剑川西忠左卫门当场刺死。井伊家一方,当场死亡的是川西忠左卫门、力田九郎太、泽村军六、永田太郎兵卫,还有三个受重伤的,没过几天也死去了。 此外,起义者里,除几名监察员,其他人都受了伤,他们返回时,没走多远,就精疲力竭,自杀了很多。 佐野竹之助在现场说: “治左卫门,我还有任务,去胁坂阁老府交除奸状。在这分手吧!” 他上路了,但步履艰难。肉搏时,他一点也没感觉到,其实,他的脚、肩、胳膊等等,到处是伤,四下溅血,每走一步,脚下就染红一堆雪。他拄着刀好不容易走到胁坂府,交上除奸状就死去了。 治左卫门扑向轿子时砍了两个人,自己也被砍伤。他原以为是敌人的血,但觉得喉咙疼,用手一摸,伤口有指头大。左眼上下有长三寸、深入骨的一块伤。还有,右手手背被砍伤了。左手食指给砍掉了。 治左卫门有重任:要由他带回井伊首级。他用剑挑着井伊的头,同广冈子之次郎一起离开现场,经过米泽藩邸,到了离日比谷不远的长州藩邸前的时候,一个重伤濒死的人踏着雪追上来了。两个人没觉察到。 追上来的是个彦根藩士,名叫小河原秀之丞,他在轿旁搏斗时受了十几处伤,昏倒了。但他很快就醒了过来:这正是敌人带着主人的头离去的时候。 血淋淋的小河原开始追赶。 主人不仅被杀,头也被带走,这是彦根藩的奇耻大辱。 终于在长州藩邸门前追上了。 多亏下雪,对手没发觉。小河原把拄着的刀猛地举起,用力砍下去,砍中了治左卫门的后脑勺,伤口四寸长,并且马上扩大到七寸。血从颈部一下子流到臀部,然而治左卫门没有倒下,他皱着眉头说: “广冈君,敌人!” 广冈转身砍倒小河原,小河原又昏了过去,他后来苏醒过来,谈了以上情况。 治左卫门他们仍往前走。但经过和田仓门到了龙之口的远藤但马守府门卫室附近,治左卫门走不动了。 “广冈君,俺在这里剖腹自杀!” 广冈因受重伤,意识昏迷,没有听到,继续走着,但没走几步,在酒井雅乐头府前,一屁股坐在大石头上,说: “有村君,我在这里剖腹自杀!” 他可能以为治左卫门还在旁边。他把肚子竖着剖开,还捅了两下喉咙,便伏倒在地了。 治左卫门这时倒在路上,拔出了刀,好不容易地刺到了肚子上,但是已经没有再刺的力气了。 远藤府里有人出来,贴着耳朵问: “您是哪个府上的人?” “我原是岛津修理大夫家臣……” 只这么嘟哝了一句,后边就听不见了,不一会儿便断了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