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解码:犀利说民国》 雪夜闭门读乱世 那些人,那些事,已过一百年。 一百年的光阴太久,我已等待许久,鬓丝染霜,寂寞如斯。 一百年的光阴太短,我想拥你入怀,转瞬逝去,空落惆怅。 无论你喜不喜欢民国,它都已化为历史的尘埃,载着沉重的沧桑,步入云烟深处。 无论你在不在乎民国,它都静静在那儿,不悲也不喜,等着你去翻阅。 如果你偏爱盛世,请到庙堂之上,朗朗诵读五彩华章。 如果你独钟乱世,请和我一道,雪夜闭门静静品味无声黑白。 盛世解码,你读的是心情。 乱世解码,我读的是味道。 无数个冷冷的雪夜,泡一杯清茶,让民国在融融的暖意中伴着茶香袅袅四散。关起门来,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 可一个人欣赏太寂寞,我不想让无声黑白远在千里之外,于是就有了这些文字。 希望这些文字能呈现一段立体多面、精彩纷呈的往事,重述一段酣畅淋漓、直指人心的快意,再现一个别样滋味的乱世。 别是一番滋味,不仅在我心头,也希望在读这本书的每个人心头。 那么,就先从民国前夜的第一场雪开始感受吧…… 1907年的第一场雪 1907年的第一场雪,比以往时候来得更晚一些,停靠在老龙头车站的一辆马车,正载着一段风花雪月的往事。 马车中坐着一对男女。男人叫王益孙,四十出头,神情凝重;女人叫杨翠喜,十八九岁,满脸惶恐。 “驾!”车夫高声吆喝,马车疾驰而去,很快进入租界内的一座豪宅。 不久,豪宅里传出一阵吵闹声,一位老妇人大声训斥着王益孙,看样子是他母亲。王益孙垂手而立,一声不吭,杨翠喜在旁小声啜泣。 不一会儿,两人又走出豪宅,王益孙将杨翠喜送上马车,和车夫耳语几句。 “驾!”车夫高声吆喝,马车疾驰而去。 王益孙是富甲一方的天津盐商,杨翠喜是享誉京津的头牌歌妓。当富商遇上歌妓,一幕中国式老套的家庭伦理剧似乎正在上演。 第二天,天津几乎所有的报纸都在醒目位置刊登了一则启事——非常特别的爱的宣言: 各报馆的记者明鉴:我对杨翠喜倾心已久,她虽是个歌妓,但情之所钟,割爱实难。为了实现爱的承诺,早日在一起,我义无反顾地给她赎身。杨翠喜自从跟了我之后,幸福得像花儿一样。可是最近却谣传纷纷,说杨翠喜已献给了北京某权贵。这是污蔑,赤裸裸的污蔑。可以污蔑我,但不能污蔑一个善良柔弱的女人,更不能污蔑我们纯真的爱。这些天来,杨翠喜一直守在我的身边,我们不想感动天,也不想感动地,只想互相依偎着慢慢变老。 这则爱的宣言一下哄传整个天津卫,成为老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 有人看的是刺激:歌妓、富商、私奔、爱的宣言、权贵,个个博眼球。 有人看的是感动:那年头,一个男人放下身段娶卑贱的戏子,还敢于公开大声说出自己的爱。一百年前中国版的正在上演。 有一个人,也在密切关注着这场男欢女爱的私奔。 他看的不是刺激。他是个冷漠的男人,从来不会刺激自己。 他看的也不是感动。他是个铁血的男人,心底从来不会开出柔情的花朵。 这个男人衣着朴素,中等壮实的身材;大中华脸,蓄着两撮大胡子,不时用手捋——其实也就那几根,只是习惯性动作。一切都是那么普通,唯一特别的是那双眼睛,眼睛不大,眼神犀利,犀利得可以刺穿你的末梢神经,破坏你的所有脑细胞。当然这眼神只对男人有杀伤力,杀死女人的眼神那叫忧郁。 他身兼十一项职务: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参预政务大臣、会办练兵大臣、会订商律大臣、督办电政大臣……个个都是极其重要的差事。 晚清政坛,谁有这么通天的才能和魄力将工农商学兵一包无余? 曾国藩?有点接近答案,可惜早已去世了。 李鸿章?越来越接近答案,可惜最近去世了。 袁世凯?对,就是他,他是目前活着的政坛唯一全能型大人物。 袁世凯什么时候对别人的家务事感兴趣了? 不是他一个人,而是一大群人感兴趣。 几天后,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和一位年轻人悄然来到天津。 老人叫孙家鼐,首席内阁大学士,光绪皇帝老师,状元,绝对重量级人物;年轻人更是重量级中的极品:载沣,醇亲王,现在皇帝的弟弟,未来皇帝的爸爸。 他们不是视察,也不是春游,而是来找人,同样找那个雪夜私奔的女人——杨翠喜。 亲王、大学士、总督,这么多大佬级的人物兴师动众地跟一个女人过不去,为什么? 男欢女爱、家长里短好像是道德层面的事,和官场无关。然而,战场,可以让女人走开;官场,却离不开女人的掺和。每个官员的雄起总是因为背后站着一位女人,默默奉献的女人;每个官员的倒下必定是因为背后站着太多的女人,太多索取的女人。 正是这个女人的出现最终引发了大佬们的痛和恨,激发了男人们所有的荷尔蒙。 一场群殴即将开始,它始于风月,却关乎国运。① <hr /> 注释: ①杨翠喜案史料主要来源于《京报》、《大公报》、《申报》、《东方杂志》、《凌霄一士随笔》、《异辞录》等。 自从有了你 一年前,依然是天津老龙头车站,春暖花又开。 仪仗队整齐地排列着方队,锣鼓喧天,直隶总督袁世凯亲率满城文武欢迎一位尊贵的客人。这位客人很年轻,来头却不小,农工商部尚书(部长)、御前大臣、领侍卫内大臣、贝子载振。他刚刚奉钦命考察东三省回来。 看来这个年轻人是个厉害角色,竟劳动袁世凯亲自接站。 其实这个年轻人一点都不厉害,厉害的是他爸爸——奕劻。 无论什么年头,爸爸都是最重要的社会资源,当然前提是爸爸得有取之不竭的资源。为了用好这个资源,袁世凯隆重接风洗尘。按照官场的规矩,自然是一条龙服务,酒足饭饱后,请来了天津城色艺最佳的角儿献唱助兴。 载振就好这个。话又说回来了,当官的谁不好这个?男人谁不好这个?普通男人只是心动罢了,载振这个级别的男人是既心动又行动。 说起振贝子这位爷,和女人拉拉扯扯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不久前,就在一次拉扯中完成了飞跃,创造了历史。 那次还是在天津,这儿一向都是达官巨贾的后院,远离了敏感的政治中心,既安全又舒适。 这位女子叫谢珊珊,天津一等一的名妓、交际花。 载振在津大宴宾朋,也没什么大事,喝喝花酒,联络联络感情,谢珊珊作陪。酒过三巡,气氛慢慢达到高潮,一时划酒猜拳、嬉谑无度。谢珊珊觉得气氛还不够,满桌子乱窜,醉眼惺忪、珠钗乱摇。 突然,她将脸上的脂粉抹在了农工商部侍郎(相当于副部长)陈璧的脸上。陈璧,奕劻的干儿子、载振的干哥哥。 胭脂在脸上,小陈很高兴;载振不高兴了,论地位、身份,还是相貌,我哪点比他差?嚷着要往自己脸上抹。最终,在满屋的胭脂味中,大家一哄而散,胭脂的故事也哄传京津。 闹得太不像话了,御史弹劾:堂堂部级官员聚众喝花酒,还轻薄不尊,作践自己。如果你是平民,再怎么作践都没人管,关键你是国家公务人员。 女人就这样把你征服,国家就这样被你糟蹋。 一个妓女被上了给皇帝的奏折,这在大清的历史上还是头一次,谢珊珊用她的胭脂轻轻地给历史抹下了一笔浓墨重彩。 虽然创造了历史,但后果并不严重。慈禧很懂得男人心,这个级别的男人在外面谁不是红旗飘又飘?看在他爸爸的面子上,下旨训斥了几句:“当深加警惕,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这话说得很艺术,艺术得离谱。所以载振为了充分领会和实践最高指示,希望再有犯错的机会可以改正。 现在时机到了,在包房里,这个角儿上场了,她是个妩媚的绝色佳人——杨翠喜。 杨翠喜绝对是个尤物,乳名二妞儿。幼年家贫,被卖给杨姓乐户,拜师学艺,取名翠喜。她16岁在哈尔滨开始卖笑生涯,身材曼妙,尤其擅长唱靡靡之音,将、《卖胭脂》等小戏演得风情万种。沙俄在当地驻兵,经常去看戏,老毛子给唬得一愣一愣的,经常大呼“中国国粹,俄爱你”。 杨翠喜到底有何销魂之处?听听李叔同的两阕《菩萨蛮》是怎么说的: 燕支山上花如雪,燕支山下人如月。额发翠云铺,眉弯淡欲无。夕阳微雨后,叶底秋痕瘦。生小怕言愁,言愁不耐羞。晓风无力垂杨懒,情长忘却游丝短。酒醒月痕低,江南杜宇啼。痴魂销一捻,愿化穿花蝶。帘外隔花荫,朝朝香梦沉。 李叔同就是著名的弘一大师。弘一大师曾写过名句“今宵别梦寒”,今夜的寂寞让你如此寒冷,或许正是因为缺了翠喜婉转的歌喉。能将艺术大师唬得“痴魂”(魂不守舍地发呆),这水平,绝对大小通吃。 大家一致得出公允结论:“翠喜明丽,光照四座”。 杨翠喜人虽小,心却很大,总想找个好人家,最起码也要道台以上的,而且欠发达地区一般不考虑。她辗转南下来到天津大观园戏馆,这儿是达官贵人的后院,机会很多。 这个机会终于来了,她碰到了生命中的那个他。 当戏子遇见高官,当风情万种的交际花遇见放荡不羁的情场浪子,会发生什么? 两个字:发呆。 载振首先发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翠喜,看得那个投入,那个痴迷,忘记了公事,忘记了身边的人。他真想时间停止转动,只为他们两人而停留。 杨翠喜接着发呆,走南闯北这么多年,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阵势,没看过这么多的高官,连袁世凯都亲自作陪,这个翩翩青年郎一定是天潢贵胄。翠喜的眼睛一直瞄着载振,她真想时间再长点,将这个男人琢磨透,更要将自己的未来盘算够。 发呆很容易看出来,都是眼睛发直。当一个男人眼睛发直的时候,他的心中只有女人;当一个官员眼睛开始发直的时候,他的心中除了女人还是女人,但绝对不是家里的黄脸婆。所以,当载振眼睛开始发直的时候,袁世凯知道,自己的事业将有质的突破;同在旁边作陪的候补道员段芝贵更知道,春暖花开的日子来了。 戏演完了,段芝贵善解人意地问:“贝子爷看他们演得怎么样?”载振依然沉浸在爱的发呆中不能自拔,答非所问:“杨翠喜甚好。” 话都挑明了,下面就是段芝贵的事儿了。 段芝贵,一个县衙杂役的儿子,从小就在各种场合跑腿,唯一的长处是善解人意。从天津武备学堂毕业后,跟在袁世凯后面混。从此,段芝贵有个铁打不动的习惯,每天天没亮就起床,不是锻炼身体,而是来到袁世凯家门口,给他请安。一天这样,一个月这样,一年这样,十来年都是这样。即使山洪暴发、台风海啸,段芝贵依然顽强地与大自然搏斗,准时准点来向袁世凯请安。 一次袁世凯开玩笑地说,听说人家儿子侍奉父亲,每天早晨都来问安,你又不是我儿子,不必如此。 话音刚落,突然看不见段芝贵了,原来他早已趴在地上,流着泪说:“父母生我,您栽培我,两相比较,您为大,我愿当您一辈子的干儿子。”说完磕头不止。 男儿膝下有黄金,总不能让他白磕头,袁世凯半推半就收下了这个只比自己小十岁的儿子。 现在段芝贵要给载振一个惊喜。他偷偷地买下了杨翠喜,价格不菲,一万二千两,终身包养。杨翠喜也是满心欢喜,终于嫁入了级别最高的豪门,还可以做次妃(侧福晋),从此息影,和舞台说bye bye(再见)。 在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段芝贵骑着大马、载着翠喜、带着十万两白银的嫁妆、揣着心中的梦想上路了。 必须要是春暖花开的日子吗?是的,好日子不仅有好心情,还能带来好机遇。 女人,献给了载振; 嫁妆,送给了奕劻; 官位,留给了自己。 我不得不被段芝贵无私奉献的精神所折服,放着到手的美色不要,送去女人还倒贴嫁妆,这样无私的男人难道不值得钦佩吗?难道不应该在仕途上再进一步吗? 这时东北官场从上到下大换血,有志于东北大开发的热血男儿们排着队等候闯关东的机会,可奕劻始终不为所动,最好的位置他早已替段芝贵留着。做人嘛,要讲诚信,特别是在缺乏诚信、拜金主义盛行的北京,自己必须做出好的表率。 东北,这是一片神奇的热土,那里有三千万热血的同胞,那里有无尽的宝藏资源,那里有大片未开垦的处女地,那里还是龙兴之地,埋着大清国的两位老祖宗:努尔哈赤和皇太极。 鉴于东三省的特殊性,这里一直都设将军建制,由盛京将军统一管辖东北,当然都由旗人担任。现在的盛京将军是赵尔巽,汉军旗人,著名的能吏。不过此时的龙兴之地已是面目全非,夹在沙俄和日本两大列强之间,尤其是日俄战争后,日本步步紧逼,赵尔巽这个老官僚也是疲于应付,急于脱身。他极力怂恿东三省改制,废将军,设总督,这就给了袁世凯一个好机会。 自从官制改革在中央受挫后,袁世凯就将目光投向了东北,论袁的资历才干,东三省总督是绰绰有余。不过慈禧不放人。不是不放心,而是因为天津是北京的门户,需要重臣守护。想当初直隶总督李鸿章一走而拳乱发生,现在袁世凯一走,指不定又会发生什么变乱。 袁世凯去不成没关系,既然已经心动了,东北这块肥肉自然不能给别人吞了。于是导演杨翠喜——载振——奕劻三部曲,轻松搞定东北。 东三省总督给了袁世凯一辈子的老朋友徐世昌;奉天巡抚唐绍仪,第一批留美学生,袁世凯的老部下;吉林巡抚朱家宝,也是袁世凯的老部下;黑龙江巡抚则给了出了大力气的段芝贵。下面来看看他们的简单履历: 徐世昌,前军机大臣,现民政部尚书(正部级); 唐绍仪,现邮传部侍郎(副部级); 朱家宝,江苏按察使(副省级); 段芝贵,候补道员(副厅级,实际正处级)。 前面三个人调任还算中规中矩,符合官场升迁基本流程。但段芝贵由候补的地区专员一跃成为省部级高官,这在论资排辈的官场极为罕见;而且东三省总督竟给了汉人,打破了清朝历史记录,不寻常,绝对是不寻常。 鉴于这两个不寻常,所以大家都觉得不寻常。不走寻常路,袁家齐上路。京城议论纷纷,试看今日之东北,究是谁家之天下? 京城顶级俱乐部的中国式发展 这个奕劻到底是何许人也?他的能量到底有多大? 庆亲王奕劻,首席军机大臣,晚清政坛第一大佬,当红炸子鸡,江湖上都叫他老庆。他是京城顶级俱乐部——庆记公司的执行董事长。 奕劻是天潢贵胄,正宗的“贵二代”,不过他的命运并非一帆风顺。 天潢贵胄也是分档次的。清初立下赫赫战功的八个兄弟被封为“铁帽子王”。铁帽子,顾名思义,当然是永远不会损坏,他们的爵位是“世袭罔替”,也就是说子子孙孙都是亲王,王爷当中的极品,男人当中的精品。其余的王爷就没这么幸运了,过一代都要“降替”一级,老子是亲王,儿子只能是郡王,孙子就是贝勒了。从高到低分别为亲王、郡王、贝勒、贝子、镇国公、辅国公、不入八分镇国公、不入八分辅国公、镇国将军、辅国将军、奉国将军、奉恩将军。 奕劻的祖父是乾隆帝的十七阿哥永璘,封为庆郡王。嘉庆(乾隆的十五阿哥)上台后,和这位弟弟感情很好,在永璘临终时送了一份大礼,封为庆亲王。 奕劻的父亲是庆亲王永璘的第六子,不能承袭王位,只封为不入八分辅国公。但他心比天高,认为自己非亲王莫属。正好一个郡王被革去爵位,奕劻父亲行贿宗人府冒名顶替,结果事情败露,被发配盛京。 这一年奕劻只有六岁,没有爵位,属于闲散宗室,像这样的宗室很多。清代对宗室约束极严,闲散宗室居住地不能离开京城四十里,不能在外面做官,不能经商。总之,架子不能丢,血统不能丢。 家境迅速败落,使奕劻过早地尝到了生活艰辛和世态炎凉。他开始纳闷了,同是六岁,有人都做了皇帝,而自己还在温饱线上挣扎,做人的差距咋就这么大呢? 奕劻幼小的心灵只有一个梦想:出人头地。 还好,他有一门特长,写得一手好字,画得一手好画。特长不仅能养家糊口,关键时刻还能够改变命运。 改变奕劻命运的人和他住在一起,当然不是家人,而是邻居。 十八岁那年,邻居请他下了顿馆子,吃了平生第一次最丰盛的晚餐。邻居说话很爽快:“你,做我的枪手。”奕劻回答得更爽快:“我,就是你的枪手!” 于是奕劻每天画画、写字,再交给邻居。这位名叫照祥的邻居根本不是附庸风雅的人,这是他的课业,定期都会将书画拿到宫里交给姐姐审阅。 聪明的姐姐当然知道自己弟弟几斤几两,她暗暗赞叹:这个枪手非常拽! 从此,这个在温饱线上苦苦挣扎、在十字街头彷徨迷惘的待业贫困青年迎来了自己的春天。 给予他春天的这个女人就是叶赫那拉氏,后来的慈禧太后。 自小经历的世态炎凉,绝对是奕劻的一笔宝贵财富,他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仕途跟着也火箭似的上窜。三十四岁郡王、授御前大臣;四十六岁管理总理各国事务衙门,五十六岁晋升为庆亲王,六十岁更是荣膺铁帽子王,“世袭罔替”。驰骋官场五十余年,堪称一代极品不倒翁。 不倒翁的秘诀是什么,很简单,摸准主子的心思而已。庚子年后,清廷实行新政,全国各地都以讲立宪为时髦,整天有人闹哄哄地哭着喊着要速开国会,仿佛国会一开,黄金万两。慈禧也连下诏旨,决心变法新政,大话说得杠杠的。奕劻却不合时宜地上了道密折,说开国会就是“权限下移”,不符合中国的国情,最好的立宪是“庶权操自上,于大局有益”。 什么是大局?主子的心思就是大局。 怎样才能顾全大局?摸准主子的心思。 主子的心思是什么?抓权。 这样的人,在官场上绝对是金枪不倒,永不泻火。仕途好,钱途当然也好,奕劻是个很懂得享受的人。 穷人发迹了,有两种生活方式: 乐善好施,因为他还没忘记自己曾经是穷人,不介意回到过去;贪婪敛财,因为他曾做过穷人,害怕再回到从前,曾经的屈辱要用更百倍疯狂的掠夺来弥补。 奕劻无疑属于后者,而且是后者中的佼佼者。他始终信奉“当官不让钱做主,不如回家做枪手”。奕劻常常和媳妇说,第一次丰盛的晚餐让他彻底吻别自己的灵魂,只在乎自己的钱袋。从此,他成了一个毫不利人、专门利己,追求“高级”趣味的极品男。 奕劻每年的除夕之夜都睡不着,操心啊,操心怎么应付明天如潮涌的客人。要知道,每年春节是奕劻最忙碌的日子。开门迎客,广开财路,官员的升迁基本上只是他嘴里一句话。 京城上下都把庆王府叫做庆记公司。 大家排着队,拿着红包,来到庆记公司,争着向奕劻道一声新年祝贺,许一个新年愿望。 愿望的大小绝对和红包成正比,量“财”录用是庆记公司生存发展的基本规章制度。在董事长兼总经理、财务总监奕劻的带领下,庆记公司行情一路看涨。等着排队找奕劻的人已经预约到二月二之后,行情比春运火车票还火。 人红就是不一样,连报纸都给奕劻做免费广告。选自清末《盛京时报》 人太多,难免有浑水摸鱼的。为规范公司财务制度,债权明确,责任清晰,本着公平公正的原则,庆记公司特意准备福禄寿喜四本账册。福字簿:现金万元以上;禄字簿:现金五千元以上;寿字簿:三千元;喜字簿:百元以上。 到京城给庆记公司送礼流行“三节两寿”:端午、中秋、春节;王爷、王妃的寿诞。当然,你也可以在普通的日子送,可以无事找事的送,可以制造借口的送。总之,只要送进去了就好办。 送礼也有学问,不能大白天送,要赶在拂晓前。照惯例,王府人事处处长在奕劻拂晓上早朝前,总抬着放礼物的方盘回禀:“请王爷看一看,这是某某人送来的。”奕劻头也不抬,总是不经意地说着同样的话:“费心。”如果是特别贵重的大礼(至少五十万两以上),处长会特意再加一句:“请王爷再看一看。”奕劻淡淡地扫了一眼,依然漫不经心,不过语气加重了:“如此费心!” 多少人望眼欲穿,就期待奕劻说这句话;多少人听了奕劻的这句话后手舞足蹈;多少人因没有奕劻的这句话而号啕大哭。 “记得拂晓前去排队”成为北京官场最流行的暗语。 奕劻有个超大的办公桌,上面放满了各地官员的履历和小盒子。什么官员送了多少钱,应该补什么缺,他都记得清清楚楚,用红笔在小纸条上标记放在盒子里。 奕劻有个宏大的“规划”:庆记公司要进一步做大做强,二十世纪头五年要将业务扩大到每个省;设立子公司,派驻专人代表。自己不必事必躬亲,毕竟年纪摆在这儿,多养养身子骨。 公司做大了,自然有人“嫉妒”。任何时代都不乏硬骨头战士,再厉害的角儿都有人敢碰,有人敢惹。这不是一个人在战斗,而是一群人在战斗,它就是京城另外一家著名的公司:三菱公司。 这个三菱当然不是那个世界五百强。它是江春霖、赵启霖、赵炳麟三个御史组成的,谐称三菱(霖)公司。三个猛人三位一体,个个身手不凡,软柿子不捏,专挑强的下手;不打死老虎,专打活老虎,专和庆记公司作对,拼命上奏折弹劾奕劻。 三菱公司全体员工个个都具有硬骨头精神,个个都是钢铁战士。长期以来,公司始终将社会效益放在第一位,始终以弘扬社会正义作为生存之本。 虽然这些年三菱公司业务量猛增,不过要想扳倒有组织、有规模、有后台的庆记公司,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三菱公司一直在准备着,首席执行官江春霖等领导班子组织精干力量,精心谋划,重拳出击,要打一场漂亮的翻身仗。江春霖连上七道奏章,从奕劻的家务事入手。 不要小看家务事,细节决定成败,小事情往往做足大文章。 奕劻有个爱好,喜欢做别人的爷爷、爸爸;喜欢别人做儿子、做孙子。有些人年龄比他还大,但没关系,年龄不是问题,感情才是关键。当然,女儿、孙女也不排斥。 二陈是干儿子中的佼佼者。大陈,陈夔龙;小陈、陈璧。 陈夔龙,一个普通的京官,默默无闻地磨蹭着漫长而寂寞的仕途,直到有一天,一切都变了。 陈夔龙的夫人和奕劻的夫人攀上了关系,打得火热,好得不得了。一天奕劻也过来了,陈夫人双膝一跪:“干爹、干娘。”这事就定了,总不能让人白跪。 第二天,陈夔龙过来了,也是双膝一跪,称呼更简练:“爹,娘!” 从此,奕劻夫妇晚景不再孤单。冷了,女儿女婿会送上貂皮;热了,女儿女婿会送上好的哈密瓜。大节、小节、生日、什么也不是的日子,衣服、古玩、食物,源源不断地送到庆王府。 奕劻有点过意不去,家里人,你太费心了。陈夔龙诚恳地说,正是因为家里人,我们才这样做。爹,求求你,以后不要管这些小事情。 奕劻其实也是个很有心的人,寻思着适当的时机回报这对孝顺的子女。 不久,陈夔龙最宠爱的女儿去世了。抓住这个机会,奕劻准备了全副冥器,纸房子、车马、古玩、家具、冥票,浩浩荡荡送过来。更绝的是,奕劻知道干孙女还未婚配,特意叫能工巧匠扎了个翩翩美男子,好让干孙女在另一个世界有个伴。 陈氏夫妇那叫一个感动,拉着奕劻的衣袖硬是不让走,哭天喊地,大家眼泪鼻涕一大把。 从此,陈夔龙的仕途不再寂寞,一直做到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所以陈夔龙极爱自己的夫人,从不纳妾,从不出席任何有异性参加的派对。 小陈,陈璧,也是一个普通的小京官。他有一个梦想,爬得更高,飞得更远。陈璧有个亲戚开金店,和奕劻比较熟,答应帮忙,条件是以后大家一起发财。亲戚选了奕劻最喜欢的鼻烟壶、东珠(东北黑龙江流域等地产的名贵珍珠),说是陈璧送的,其实早就想送了,一直找不到机会,这次只求一见。 终于见面了,陈璧将所有的梦想化为灵感,一见面就趴下叩头认干爹。那感情,就像失散多年的父子重逢。 奕劻感慨不已,比亲儿子还孝顺啊。 现在的趴下是为了以后爬得更高,陈璧暗暗在心里给自己打气。无数人趴下了,就再也没有站起来。陈璧是个例外,他站起来了,而且还会飞,飞得更高、更远,做到了邮传部尚书。 干儿子、干孙子多了,自然就会“结党营私”。三菱公司开始反击了,直隶总督是奕劻干女婿,江苏、山东、陕西巡抚是奕劻亲家,山西布政使是侄婿,浙江盐运使是以前下属,安徽巡抚的儿子是奕劻的干孙子。全国山河一片“庆”,一大半省部级以上高官都和奕劻“有染”,这不是“结党营私”是啥? 将简单的事情弄得很复杂,这是三菱公司出奇制胜的法宝;将复杂的事情变简单,这是庆记公司一贯的宗旨。 结果,庆记胜了,因为最高层发话了,“毫无确据,恣意牵扯,谬妄已极”!江春霖造假、诽谤,用心险恶。干爷爷、干孙子,只能说明人家感情深,别人愿当孙子,你管得着吗?何必每件事都要扯上爸爸是谁呢? 此事最终不了了之,三菱公司给弄得灰头土脸。 奕劻早料到结果了,这年头,做做样子就行了。上面也清楚,江山要靠我们这些人,就要给甜头,所以庆记公司才能越做越大,越做越强。 贪,绝对不是大问题,关键是要忠心、听话,守住老祖宗的基业那才是大事。 只要江山在,不差钱,你懂的。 奕劻给自己的书斋起名为“澹如斋”,自称“澹如斋主人”。他时时叮嘱子女们要做到“四留”:留有余不尽之禄以还朝廷,留有余不尽之财以遗百姓,留有余不尽之巧以还造化,留有余不尽之书以遗子孙。 不过说归说,大把大把的银子送到跟前,不动心的没有几个。边说话边拿银子,最起码心安理得一点。人,总是需要不断自我安慰的。 钱多了,想法也就多了。但奕劻害怕花钱,花自己的钱,他怕钱花完了又回到以前的穷日子。为了遏制自己的想法,最好的办法就是将钱存到银行。在北京的东交民巷,美国的花旗银行,英国的汇丰银行、麦加利银行,法国的东方汇理银行,俄国的道胜银行,日本的正金银行,哪里有外国大银行,哪里就有奕劻的大存款。 堂堂的庆亲王、军机大臣不好公然在国内银行存钱,奕劻偷偷地将六十万巨款存到英国汇丰银行,既安全又能拿到利息。但他忽略了一点,别人看见这么多钱,也会有想法的。 早就知道你钱多,落到我手里,好好地讹你一笔,有这想法的是汇丰银行具体经办存款的一个小职员。不过他自己势单力薄,必须要找个胆子大的,还要把后路想好,毕竟得罪当朝第一权贵,风险很大。 什么人胆子大?御史,看谁都不顺眼,专门弹劾官员权贵。 不可以找三菱公司的首席执行官江春霖吗?他可是奕劻的死对头啊。 江春霖胆子是很大,但他不爱钱,是个君子,这事还是交给小人干,以毒攻毒,胜算更大。 胆子大只是一方面,还必须具备一点,穷,而且很穷,急需要钱。这样的人不说一抓一大把,但费点心思还是能找到的。小职员很快物色到了一个胆子大、穷得叮当响的蒋御史。 蒋御史躲在家里做了一天的宅男,终于想通了,这个可以参,真的可以参;狠狠地参,名利双收。 两人一拍即合,分工合作。职员只要钱,蒋御史既要钱也要名。 蒋御史开始行动了,他义正词严,摆事实、说道理,感叹号满天飞。说庆王府“细大不捐,门庭如市”,大财小财都要,天天有人送礼;“其父子起居、饮食、车马、衣服异常挥霍,尚能储蓄巨款”,凭公务员的工资一辈子也享受不起,明显巨额财产来路不明。 怎么花钱我无权过问,来路不明我有权查账。 最关键的是蒋御史将存款数目、时间、地点说得一清二楚。奕劻看得心惊肉跳,知道有人背后搞鬼。 银行职员出马了,找到奕劻,摆事实,说道理。很简单,我给你官路,你给我财路。讨价还价后,三十万成交,够狠的,举手投足间一半存款到手。 一向涵养很好的奕劻怒了:存款的公务员这么多,为什么偏偏选中我? 道理很简单,你是带头大哥,不找你找谁? 朝廷的专案组来了,组长是鹿传霖,军机大臣,奕劻的同僚,年纪大了,不大管事。鹿传霖选了个好日子,穿戴整齐,八抬大轿,谱摆得很大,前呼后拥地来到汇丰银行。 奇怪,大门紧闭,敲了半天,一个洋人懒洋洋地从门缝里问:“什么事?” 我们大人要查账! 查账?今天不可能。 为什么? 周末我休息! 鹿传霖碰了一鼻子灰,过了周末,他轻装简从找到银行部门经理,说明来意,说是奉旨查账。银行方面口气很硬,对不起,世界银行惯例,存款涉及个人隐私,不能查。这时八国联军刚走没多久,洋人牛得很。 鹿传霖本来也不想多事,马上要退休了,何苦得罪人?回来后的报告只有四个字“查无实据”。 职员辞了工作,跑到租界逍遥去了;蒋御史被勒令回原衙门行走,停薪留职,但他毫不在乎,因为已从此脱贫。 京城上下都交口称赞蒋御史刚直不阿,敢于和不正之风叫板,真是我们学习的好榜样。 从此,奕劻更贪了,也更谨慎了,存款都交由专人一条龙服务。 这次阴沟里翻船,让奕劻充分意识到,无论官做得多大,下面都必须要有人照应着,他开始寻找政治盟友。谁呢?放眼天下,能够被奕劻看上的,除了袁世凯还有谁? 袁世凯在自己的贵人荣禄去世后,也深知,要想继续混,上面必须要有人。谁呢?放眼天下,能够被袁世凯看上的,除了奕劻还有谁? 一个在上面,一个在下面,两个男人的关系一点都不暧昧,他们早就惺惺相惜。只不过男人都不善表达,虽然心有灵犀,却很难大声说出爱。 奕劻首先打破沉默了,唉! 这不是怨妇似的幽怨,而是奕劻在诉苦。他长叹了一口气:“这日子,没法过了。” 奕劻正在算账呢,官要坐稳,首先要讨上面欢心,决定奕劻前途的只有一个人,慈禧老太太。 大伙儿都知道,老太太很喜欢奇珍异宝,女人嘛,不管多大年纪,钻石、宝石都是她的最爱,光这一项,奕劻每年都要花费三十万,这还只是个平均数。还有庆王府的几十号主子们都是只享受不挣钱的主,这银子也是哗哗地出去。 不是有人排队送礼吗,奕劻还缺钱花?可那都给奕劻存到租界银行了,是养老钱,不能动。 就怕奕劻不诉苦,这轻轻一诉苦,立马就有人过来了——袁世凯,正愁着没机会。他亲自跑到庆王府,真诚地表态:从今以后,庆王府里里外外、老老少少,生活费、车马费、降温费、烤火费、后勤供应、福利保障,生日party(聚会)、家庭party,统统都由我包下来。 能包得下来吗?当然可以,袁世凯身兼八项差事。他喜欢敛财,但并不爱财。从来没有人说袁世凯是贪官,他从来不在乎钱,只将钱用于投资。 那他能投资一点点给穷人吗? 不可以,这个真的不可以。奕劻能替袁世凯说话,穷人连发言权都被剥夺了,能替谁说话?钱给了穷人,打水漂都不响。 将社会效益放在首位的三菱公司 三菱公司的御史们都知道奕劻的钱财取自于袁世凯,可是到底怎么拿、怎么取,查来查去就是查不出个所以然。 御史们纳闷了,水过留痕、雁过留声,袁世凯这化骨绵掌真是化钱于无形,登峰造极,不留一点痕迹,高,实在是高。 终于,秘密找出来了,就在军队里,它有个专业术语——截旷。 国家在编士兵的军饷时,是足员足月的全额。但一年当中,军队常有兵员死亡、退伍或者被淘汰,这时要以新兵补充。新旧兵员不可能当天衔接,这中间会有空缺,军饷照发。空缺时的饷银就落入了军队统帅的私人腰包。日积月累,这可是一笔巨款,北洋六镇每年有截旷之军饷达六十万。每营将官直接将截旷上交袁世凯,没有账单,没有凭据。 袁世凯真是一个毫不为己、专门利人的楷模。所有截旷之军饷,全数奉上,不给自己留一丝一毫,不让自己有一丝一毫动心。 这招果然见效,自从和奕劻结盟,朝廷内外他呼风唤雨、大小通吃。 奕劻现在踏实了,有袁世凯这样的能人撑着,将一切不稳定因素都消灭在了萌芽状态。 不过萌芽也是芽,庆记公司的死对头三菱公司一直在寻找这颗芽,精心培育这颗芽。自从上次受挫,三菱公司全体上下都憋着一股气,养精蓄锐,一直在等待机会,等待一举打垮庆记公司的日子。 终于这个日子来了。 三菱公司执行副总裁监察御史赵启霖经过充分摸底调查,从北京到天津实地勘察,对杨翠喜性贿赂事件掌握得一清二楚。 现在,该是行动的时候了,赵启霖拿起了手中的笔,弹劾奏折对准了段芝贵,对准了段芝贵上面的人。这不是普通的弹劾,它直接引发了官场大地震,更改变了晚清的政治格局。现全文白话翻译,略加润色,力求准确生动。特别声明,原创版权归赵启霖所有: 东三省是国家根本重地,这次大换血更充分表明了太后、皇上对这片热土的无比重视。不料有人闻风而起,四处运动,巴结权贵,觊觎官位。在社会风气大好的今天,这样的人虽属极少数,却是害群之马,危害极大。臣亲临第一线摸底、排查,费尽心机,终于把这个人给揪了出来,他就是黑龙江巡抚段芝贵。段芝贵这个人胸无点墨,猥琐得很、卑贱得狠,整天挖空心思琢磨着往上爬。用卑鄙的手段骗取了袁世凯的欢心,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袁世凯被忽悠了;不久前载振到天津来,段芝贵无所不用其极,竟然挪用公款,私买歌妓杨翠喜性贿赂国家公务员,在段芝贵无微不至的关怀照顾下,美色袭来,载振被放倒;又附送十万两嫁妆给奕劻,黄金刺眼,奕劻也被放倒。段芝贵既没功劳又没苦劳,却不劳而获,还公然叫嚣我为人人、人人为我,严重败坏了社会风气,损害了国家公务员形象,极大地挫伤了人民群众建设国家的积极性。段芝贵无耻,无耻透顶!很遗憾,许多朝廷重臣却一起快乐地、心甘情愿地被一个猥琐、卑贱、无耻的小人忽悠了。 段芝贵只是个小人物,充其量不过是冒牌的华南虎而已,赵启霖要打真老虎。果然,他笔锋一转,重点针对奕劻父子: 奕劻父子是具有皇家血统的贵二代,朝廷对他们寄予厚望。可一直以来这对父子不问国家问金钱,不问民生问女人,以钱色为本。见到女人儿子扑上去,看到黄金父亲扑上去。他们难道不知道东三省是何等重要的地方,巡抚是何等重要的官职?!却公然接受贿赂,买春卖官,这样的人可谓毫无心肝,彻底的毫无心肝。皇太后、皇上一直号召大力弘扬社会正气,多次明确指示选拔任用干部要公平、公正、合理。可奕劻父子却置最高指示于不顾,明目张胆地忽悠太后、皇上、朝廷。是可忍,孰不可忍,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太后,皇上,你们看着办吧。① 折子一出来,报馆转发,轰动京津,桃色新闻成了国家大事。 载振继续创造着历史,和他相关的第二个妓女又上了最高指示。载振啊载振,女人、名声都有了,你才是不劳而获。找个女人都能创造历史,无数男人眼红你,嫉妒你,更羡慕你! 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 自从赵启霖的折子递上去后,最高领袖慈禧也是看得惊心动魄、花容失色。其实老太太早就知道奕劻父子的那点事,不过都是家里人,贪点、色点没啥太大的关系。腐败从来不会亡国,贪官从来都很忠心。所以以前弹劾的奏折都几十份了,却一直“留中不发”。 什么叫留中不发?相当于现在批改作文“已阅”,我看过了,知道了,但不发表意见,也不给别人看。 不过这次这对父子也太不检点了,新政才刚开个头,主持人就臭名远播。尤其是载振这小子,整天拈花惹草,放着格格们不找,偏找戏子。你说这要没注意安全措施,万一弄出个贵胄血统的私生子,那皇家的脸可往哪儿摆啊? 老太太叹了口气,都年过古稀,这辈子烦心事够多了,就不能让我安心一点,安度晚年吗? 三菱公司的御史们整天吵吵嚷嚷,慈禧现在有点烦他们,不过朝廷有时真缺不了这些人,真要把他们安抚好。因为他们是正义的化身,他们的围观就是力量,他们的舆论改变中国,关键时刻,不明真相的老百姓真会听他们的话,跟他们走。 综合考虑,慈禧决定收一收、动一动。首先把段芝贵的巡抚撤了,颁布谕旨,对杨翠喜性贿赂案“确切查明,务期水落石出,据实复奏”。 接着成立最重量级的一号专案组,由一老一少领衔:孙家鼐和载沣。 专案组临行前,慈禧特意召见,只说了一句话:“应实话实说,我自有道理。” 官场最怕讲道理,袁世凯一听这话,连连跺脚。这次不比以往,载振玩过火,事情很棘手,后果很严重!老太太动真气了,大佬(奕劻)眼看要遭殃了,大佬遭殃自己也脱不了干系。既然一切由女人引起,必须还得从女人身上来解决。 唯一的办法就是销毁证据,证据就是杨翠喜。 难道想玩杀人灭口? 袁世凯可以这么狠,但不会这么傻,这紧要关头杨翠喜死了,那是自找麻烦。 难道想玩躲猫猫? 袁世凯可以这么做,但还是不会这么傻,这个时候玩失踪,不明摆着还是做了亏心事吗? 所以还是要像以前一样,让杨翠喜活着,光明正大地活着。但不是在庆王府,而是回到天津这块养育她的热土,重新找一位婆家,好好过日子,让一切再回到从前。从来就没有什么性贿赂,杨翠喜一直平静地和疼她爱她的男人生活在二人世界里。 疼她的男人不能是载振,也不能是段芝贵,更不能是袁世凯,只能是一个普通男人,普通的事业成功男,因为一般男人包养不起戏子。 于是,雪夜狂奔开始了,王益孙带着“心爱”的女人辗转百里,及时抛出了情深意长爱的宣言。 不过,袁世凯对这个杰作也有几分担忧,担忧专案组会看出破绽。载沣只是个少不更事的文艺青年,好忽悠;袁世凯最忌讳的是孙家鼐,这可是在官场混了几十年的老油子,什么招数没见过? 袁世凯在担忧中迎来了专案组,他到底能忽悠住孙家鼐吗? <hr /> 注释: ①见赵启霖《劾署抚段芝贵及庆亲王父子折》,施明、刘志盛整理《赵瀞园集》,湖南出版社1992年版,第25-26页。 一号专案组 在大家的眼里,孙家鼐是个低调的人。他是状元,光绪皇帝的老师,但从不摆谱,对待任何人都是客客气气的;他喜欢读书,却又不是整天闷在书房、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书呆子;他官做得很大,首席大学士,宰相级别,却没什么实权,比不上李鸿章、瞿鸿禨等大学士;他资格很老,名声却没有另外一位状元师傅翁同龢响。他是这样一个处处存在却处处看不见影响的人。看不出他和谁特别接近,也看不出他和谁特别疏远。他和袁世凯的关系有点类似于办公室的同事,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见面点个头、打个招呼而已。 这真是个有点让人捉摸不透的人,不过大家也不愿费心思琢磨,一个老朽的顾问而已。 专案组来了,作为天津的第一把手,袁世凯举行了简单又不失隆重的欢迎仪式,没有鲜花,没有掌声,一切静悄悄的。 为什么不敲锣打鼓? 不是袁世凯舍不得花钱请仪仗队,专案组不是春游,而是来查案的,案子未结之前,低调点好。孙家鼐也不在意有没有聚光灯,因为他本来就不是在玩低调,他是真的低调。 略微寒暄几句,孙家鼐进入宾馆休息,房间布置得非常典雅简洁,一如孙家鼐做人的风格。 孙家鼐放松地躺在床上,有点累了,毕竟岁月不饶人啊,八十岁了,人生七十古来稀,都超过十年了,当然还希望超得更久一点,毕竟生命太美好。人世间该有的荣誉都有了,虽然没什么权力,可自己本来就不好这个。再说了,权大有什么好,奕劻、袁世凯整天提心吊胆,老防着被别人算计,没睡过一天安稳觉。 权力越大,被拍砖的几率就越大,至理名言啊。 正想着呢,忽然有人闯进来了。在袁世凯的地盘上,竟有人胆子这么大,难道是…… 放心,是自己人,专案组组长载沣。载沣也是个低调的人,他平时很尊敬孙家鼐,今晚特意来向他请教。 两个男人,两个低调的男人,秉烛夜谈,互诉衷肠。 载沣踌躇满志:“孙师傅,我们一定要严格执行太后的最高指示,将查案进行到底,直至水落石出。” 孙家鼐恭敬地说:“太后圣明,王爷明鉴,您看奕劻能扳倒吗?” 载沣斩钉截铁地许下承诺:“只要找到证据,一定严惩不贷,整顿朝纲。” 孙家鼐笑了笑,反问道:“奕劻纳贿卖官、包容儿子纳妾,京城内外无人不知,早就水落石出了,太后为什么还叫我们查?” 载沣迷惑了,点点头,又摇摇头。 “因为奕劻不是临时工,不是社会闲杂人员,必须要查,不查就应付不了整天感叹号的御史们,不查就不能给人民群众一个交代,舆论的力量很可怕啊。” 载沣还在那迷惑,孙家鼐又说了:“王爷,奕劻是什么人?” 这个问题简单,载沣脱口而出:“他是个道德败坏的人,是个贪官。” 孙家鼐摇了摇头。 好容易抢答一道题,却得了零分,载沣有点泄气,继续抢答:“庆亲王、首席军机大臣。” 孙家鼐点了点头,说得有点靠谱了,但还没说到点子上。 孙师傅,给载沣点提示吧,你知道老实人脑子反应都不大灵。 孙家鼐也觉察到了,降低了提问的难度:“王爷,您和奕劻有什么血缘关系?” 载沣突然开窍了:“家里人。” 孙家鼐赞不绝口:“王爷,您真是冰雪聪明,一点就通,真乃我大清国皇室的千里驹。” 孙家鼐滔滔不绝开始说道理:家里人再差,始终是家人,在一个锅里吃饭;外面人再好,始终是外人,一直都分灶。当一个外人劝你惩罚家里人,你愿意吗?奕劻就算被罢黜了,他还是家里人。端午、中秋、春节三节都要给太后送礼、拜年。不怕关系疏,就怕天天见,一来二去,保不准哪天又复出了,何况外面还有个袁世凯给他撑着。 孙家鼐接着问:“王爷,您觉得袁世凯怎么样?” 载沣一时语塞,自己没和他正面打过交道,还真不好评价这个人。好人?坏人?太简单。英雄、枭雄、奸雄,狗熊、趴趴熊…… 沉默半晌,载沣还是理不出头绪:“我对这个人无感。” 可是许多人对他有感,跟着袁世凯就是跟着感觉走,跟着潮流走。以三菱公司能量,能给他们致命一击吗?击而不倒,他们卷土重来,势必…… 孙家鼐停了下来,意味深长地看着载沣:“王爷,老臣年纪大了,无所谓了,您还年轻,朝廷的担子还要您去扛。奕劻要是下台了,奕字辈的宗室,像他这样有经验、熟悉内政外交,对朝廷忠心的,找不出第二人;载字辈的,又太年轻,没经验,不成熟。换上别人,大家会满意吗?亲贵们会放心吗?所以我们要给自己留条后路,要做好善后工作,稳定好广大家里人的情绪,不要把路堵死了。” 载沣仔细想想,还真是这样,换汤不换药,别人上台了,也许更无耻更贪婪。他若有所悟,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不过他还有最后一个疑问:“可太后那儿怎么交代呢?” 孙家鼐哈哈大笑:“我低调,王爷也低调,太后却让两个低调的人查轰动一时的高调案件,为什么?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载沣的灵感终于来了,来了一句诗意的语言:“高调地开始,低调地结束。” 孙大人孙大人,谁最顾全大局?是你;谁最忍辱负重?还是你;谁是维护朝廷的楷模标兵?是你是你还是你。 那下一步,怎么办? 查案啊,而且要认真、细致、耐心、深入地走访调查,要慎重地得出结论。 找到了翠喜,就找到了本案的突破口。 杨翠喜很好找到,早就准备好了,正耐心而又平静地等着专案组的到来。 一问就招,我确实是王益孙的人,是他花了三千五百元的血汗钱替我赎身的,因为爱我们走到了一起。不信,看看报纸上爱的宣言,人证物证俱在。 专案组不怕不开口的证人,最怕一问就开口的证人。 一张口就说,让载沣有点猝不及防,预先想好的种种难关一下被攻克,胜利成果来得太快,让载沣有点飘飘然,甚至有点迷糊。人证物证俱在,杨翠喜就是王益孙的人,瞧他们小两口多恩爱啊,棒打鸳鸯不是我的一贯作风。 孙家鼐心里清楚得很,既然王爷这么说了,还会有错吗? 调查结果很快出来了:事出有因,查无实据! 为什么事出有因?因为三菱公司和庆记公司早有矛盾,挟私报复。 “高调地开始,低调地结束”,这是一个有着普遍规律的专案组调查模式,感谢载沣,他用诗意的语言为专案组的含义作了最权威的解读。 不过载沣还是有个问题没想到,御史们要一直不依不饶怎么办? 这简单,用时间来放倒他们。时间既是一把锋利无比的杀猪刀,也是最好的疗伤剂。让时间慢慢冲淡他们的恨、他们的怒,让他们在时间中好好反省:大家都是体制内的人,都是依附于体制上的蛆虫,扳倒了体制,大家一齐玩儿完。 如果时间还是放不倒他们呢? 呵呵,这个时候,御史们该退休了。 专案组回京了,最高指示下来了:赵启霖恶意诽谤亲贵重臣,毫无根据,任意污蔑,实属咎有应得,革职回家。同时强调指出,朝廷一向都是大公无私,是非分明,鼓励大家说出真心话。希望御史同志们一如既往地大胆直言,揪出蛀虫,还帝都一片晴朗的天空。总之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大家一起努力啊。① 可是赵启霖不能努力了,他必须得走,回老家。憋着一肚子气,带着满腹的伤心,悄然一人来到北京车站。他是个工作狂,为方便一心扑在工作上,家眷都留在老家,可没想到换来这样一个结果。 天色尚早,车站冷冷清清,没有一个人来为赵启霖送行。望着灰蒙蒙的天空,赵启霖心底忽然涌起从未有过的悲凉,不是为自己,是为人心,人心散了,离结束还会远吗? 自己一直信奉围观就是力量,围观改变朝廷,可现在看着空荡荡的车站,赵启霖苦笑着。 围观就是浮云,工作从此泡汤。 他手里紧攥着车票,大步向前,这一张新车票即将登上旧时的列车。 突然,奇迹出现了。 一个人围了过来,两个、三个……陆陆续续越来越多,江春霖、赵炳麟,三菱公司的全体成员来了,平时关系好的同事来了,关系一般的同事来了,甚至很少打交道的同事也来了,还有许许多多陌生的路人甲、路人乙。大家将赵启霖包围住,一起围成一个圆圈。 难道要玩丢手绢的游戏? 当然不是,早过了那年纪了。 没有掌声、没有鲜花,更没有慷慨激昂的议论,他们默默无言,只是来为赵启霖饯行。饯行饯行,没酒哪行?好酒拿来,赵启霖一饮而尽。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谢谢啊。 围观就是力量,围观改变心情,赵启霖带着同志们的深情厚谊踏上了老家之旅。 汽笛一声,列车徐徐开动,赵启霖透过车窗看着渐行渐远的人群,渐行渐远的北京,泪水模糊了他的双眼。 别了,北京! 北京,永失我爱! 别急,不能就这么离开北京了,要留个纪念,赵启霖刚才喝得醉醺醺时,不知是谁往他手里塞了个信封。 不会是现金吧?清廉一世,不要在五十九岁退休前被金钱放倒。 赵启霖赶忙打开信封,幸好只是一张相片,他舒了一口气,上面是一个年轻妩媚的女子,是那个让赵启霖伤心欲绝、憋着一肚子气的杨翠喜,旁边龙飞凤舞地写了六首绝句: 啁啾翠羽戏朝晖,天上珠巢护碧衣。怪怯昨宵春梦恶,苍鹰侧翅击空飞。将军巧计夺勋封,松寿双名强唤侬。乍出花丛香未散,裙边袖底几游蜂。翠凤声清引洞箫,深深金屋更藏娇。周郎威重董郎贵,争羡江东大小乔。学梳宫髻试妆楼,仙乐仍夸鞠部头。忽忆匈奴山色好,胭脂红障玉颜羞。春尽湘南一片帆,东风不解燕呢喃。只怜别院梨花雨,湿透珍珠窄袖衫。宫袍掩面泪痕潸,愧对何郎傅粉颜。日暮余园歌舞地,可堪重问谢珊珊。 六首诗,六段故事,让我慢慢给你解读。 “啁啾翠羽戏朝晖,天上珠巢护碧衣。怪怯昨宵春梦恶,苍鹰侧翅击空飞。”这首写赵启霖弹劾段芝贵、奕劻父子。 “将军巧计夺勋封,松寿双名强唤侬。乍出花丛香未散,裙边袖底几游蜂。”这首写段芝贵性贿赂。“松寿双名强唤侬”,是一个美丽的典故。南宋谏议大夫程松寿年年不得升迁,他买了个歌女送给权相韩侂胄做小妾,取名松寿。韩侂胄很奇怪,问为什么和你的名字相同,松寿回答得很到位:看到了小妾就想到了贱名。一个男人,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走进了韩侂胄内心深处,当然喽,升官是指日可待。性贿赂,不老的经典,原来千年以来一直都流行这个。 “翠凤声清引洞箫,深深金屋更藏娇。周郎威重董郎贵,争羡江东大小乔。”这首诗中翠凤是杨翠喜的结拜姐妹,是京津青楼的四大花魁之一,也是经段芝贵之手送给了袁世凯。看来在官场上要想升得快,不如天天拉皮条。 “学梳宫髻试妆楼,仙乐仍夸鞠部头。忽忆匈奴山色好,胭脂红障玉颜羞。”这首写杨翠喜早年在哈尔滨卖笑生涯。 “春尽湘南一片帆,东风不解燕呢喃。只怜别院梨花雨,湿透珍珠窄袖衫。”这首写袁世凯策划杨翠喜雪夜狂奔。 “宫袍掩面泪痕潸,愧对何郎傅粉颜。日暮余园歌舞地,可堪重问谢珊珊。”这首写载振的另一位女人:谢珊珊。 相片的最底下还有一行小字:“公不可不识此人。” 认识她干吗?害我丢官,停薪停职,一无所有。说归说,相片还是要看的。良久良久,赵启霖终于吐出了一句心里话:“载振这小子眼光真不赖!” 赵启霖揣着相片走了,他的好兄弟,三菱公司的总裁江春霖,捧着酒瓶来了,来到了小酒馆。郁闷啊,都说潇洒走一回,留一半清醒留一半醉,可现在好兄弟走了,那一半清醒还留它干什么?买醉、喝酒、迷糊;再买醉、喝酒、迷糊。 一直自诩是正义的化身,一直以为正义是无坚不摧,没想到它却是个受伤的弱不禁风的小孩,一击即倒。 正义啊正义,你究竟值几何?江春霖大手一挥,酒杯应声落地。 正义的呼声很快得到了回应,几个人围了过来,伸出了热情的双手。江春霖激动万分,看来正义的力量不是没有啊。 这几个人异口同声:损坏公物,照价赔偿。 江春霖苦笑着,现实一直都是这么残酷,我又何必在乎别人的怜悯和同情。既然选择了远方,只有风雨兼程,不去计较结果,继续酝酿暴风雨。 买醉之后当然不会去买春,而是买单走人。 江春霖要去找一个人,袁世凯上面有人,江春霖上面也有人,一个让袁世凯又恨又怕的人。 <hr /> 注释: ①《瀞园自述》,见《赵瀞园集》,第334页。 你的眼神,柔弱中带伤 也有让袁世凯害怕的人? 当然有。这个人他始终吃不下,摆不平,搞不定。 这样的人必须具备两个基本条件: 首先,他拥有高贵的身份,是科举道路上的宠儿,进士、翰林、天子门生。不要小看了学历,中国人最看重这个。他鄙视连举人都不是的袁世凯,从心底真正地鄙视;随之而来的就是优越感,从心底而生的优越感,不愿和袁世凯为伍。他会鄙夷地瞅着袁世凯:一暴发户而已。 其次,他是个不爱钱、不好色的人,袁世凯再多的钱在他那儿也只是浮云,再动人的绝色佳人在他那儿也比不过自家黄脸婆。 但这样的人充其量只是个自命不凡的书呆子,不足以让袁世凯惦记。 他同样有杀人于无形的眼神。这个吗,袁世凯会有点妒忌、不痛快,但不会放在心上。 他是政坛大佬,军机大臣。这会让袁世凯有点惦记,但也不会害怕,因为自己上面有奕劻撑着。 这个人上面也有人,是中国最厉害的女人:慈禧。 所有的条件加在一起,又不买袁世凯的账,这个人的存在,当然是袁世凯的一块心病,大心病。 他是谁? 瞿鸿禨,进士、翰林、军机大臣,外务部尚书兼会办大臣。才华横溢、相貌清秀,是官场中不多见的美男,人称瞿帅哥。 瞿鸿禨和袁世凯根本不是同一条路上的人,只是因为群殴才让他们走到了一起。鉴于瞿鸿禨在晚清政坛的特殊重要性,有必要细细说来。 瞿鸿禨之所以有今天,都要从一个让他刻骨铭心的女人说起,这个女人就是慈禧。 慈禧一看见瞿鸿禨就想哭,不是因为恨,而是因为爱。因为瞿鸿禨长得太像一个人啦,同治皇帝,慈禧这一生唯一的孩子。 都说慈禧和同治感情不和,可是内宫的家务事,外人谁能说得清呢?哪家父母不曾打骂过自己的孩子,能说完全没有父子情、母子情吗? 而同治年纪轻轻的十九岁就走了,寂寞的慈禧常常想念自己的儿子,常常后悔在世时不应该对他太严了。 当她第一眼看见瞿鸿禨时,就虔诚地认定,这位帅哥就是让自己还感情债的“儿子”。 慈禧将对儿子的思念和谦疚之情用眼泪来倾诉,倾诉到瞿鸿禨身上。但一看见就哭也不是个办法,调到外面吧。可走了,更想了,眼泪pia pia地往下流。 其实瞿鸿禨一点都不需要泪水的滋润,因为他从小就是在泪水里泡大的。 瞿鸿禨的祖上最高学历是秀才,到了他父亲这一代,好不容易中了个举人,举家若狂,可考进士却总是落榜。于是父亲将所有的希望、将祖宗八代未完成的心愿全寄托在幼小的帅哥身上。 瞿鸿禨开口说的第一个字就是“中”;手里拿的第一件东西就是课本。白天、黑夜,路上、枕上、厕上,他和书本总有一个约会,推也推不掉的约会。 可以离开父母一会儿,却不能离开课本半步;可以顶撞父母,却不能背错半个字;不仅背一本书,还要背家里所有的书。 你可以想象,昏黄的灯光下,一个幼小孤单的身影,在发黄的古书里寻找未来。不,是寻找怎样安慰一颗失落的心。 所以瞿鸿禨从小就懂得一个真理,读书,就是为了老爸。因为只有读书时,老爸才会高兴,才会绽开笑容。多孝顺的娃。 父亲眼神不大好,深更半夜,天上高挂半轮残月,朦胧中以为黎明到了,立马将瞿鸿禨从床上拉起来。可怜的帅哥一声不吭,继续背书。其实他心里明白,可是不忍心说破。老爸,我知道你的苦,放心,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 看着儿子深深地埋首于发黄的书中,父亲总是激动得热泪盈眶,朦胧中,他仿佛看见了儿子高头大马,身披彩带来报喜。 这个老爸有点冷,这个儿子太憋屈! 不在憋屈中爆发,就在憋屈中更憋屈,瞿鸿禨终于爆发了。十七岁中秀才,二十一岁中举人,二十二岁中进士,入翰林。 几代人的梦想,他只用了几年就实现了。当然,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瞿鸿禨身形瘦削,如风中之柳。没办法,读书时太受亏了,大了怎么补都补不回来。 现在,瞿鸿禨从慈禧的泪水中找回了久违的母爱和温暖。有母爱也不错,而且是级别最高的母爱,别人求都求不来。所以当慈禧一哭时,瞿鸿禨就默默地跪在那儿,一直到眼泪流完。 老太太,您就尽情地流泪吧,我知道风雨过后,总会有彩虹;眼泪过后,将是无尽的爱和关照,仕途的关照。 谁说这个冷漠的铁娘子没有女人味,没有爱心?她哭起来一点都不含糊,货真价实咸咸的泪水,一会儿就聚成弯弯的小河流。 今夜的泪水让你如此美丽,无论什么样的女人,流泪的时候最动人。 除了母爱,瞿鸿禨还有朋友之爱。他有个从小玩到大的铁哥们儿,叫张百熙。他们一起成长、一起读书、一起考取功名,一路风雨互相扶持,也一起在等待机遇,等待男人的雄起。 庚子年后,军机处重新洗牌。慈禧有意选年纪轻一点的优化人员结构,充实领导班子,选来选去,选中瞿鸿禨和张百熙这哥俩儿。他们约定,无论谁入军机处,都要保举另外一人任两江总督。 在昏黄的油灯下,哥俩儿庄严地宣誓:“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许下一个诺言,见证一段真情。 军机处毕竟是国家中枢机构,逢进必考,这样显得公平、公正、合理,透明。 考试题目很潮流,谈谈你对新政的看法,可自由发挥,无标准答案,文体不限(诗歌除外),字数不限(最好控制在一万字以内)。 张百熙开始了,他饱含无限对国家、对民族的深情,任思绪遨游。鸦片战争一声炮响,英国用坚船利炮打开了中国的大门。灾难深重的近代中国开始落伍了,为什么会落伍,背景是什么、意义有几点,慢慢道来。他越写越多,越写越激动,感叹号越来越多,泪水涌上了张百熙的眼睛。 怎么看不见了? 天黑黑,当然看不见了,监考的都趴桌上睡着了,而那边瞿鸿禨已早早交卷。 慈禧看着张百熙的卷子,越看越吃力,越看越迷惑,这爱国字眼满天飞,感叹号一波接一波,高潮迭起。 停,不能再看下去了,不然要喘不过气来了。 瞿鸿禨的卷子简明扼要,只谈了四点:整饬吏治、造就人才、变通军制、开浚财源。政治、经济、文化、军事全包括到位。结尾还语重心长地说,新政是一项大政策,不要急,慢慢来。这正合慈禧的心事,她就是想慢慢拖。 最后谁进了军机处?当然是帅哥。 张百熙也没泄气,他还在等待一个结果,一个诺言。 瞿鸿禨为难地说,我刚到军机,人微言轻,不要急,慢慢来。 几个月下来,张百熙等不及了,主动要求降一级,做个巡抚总可以吧? 对不起,瞿鸿禨义正词严:“我一直把你作为总督的候选人,巡抚暂时还没考虑。” 张百熙终于等不起了,拍拍屁股走人,临走撂下一句伤心欲绝的话:千万不要相信男人的誓言,尤其不要相信帅哥的誓言! 许下一个誓言,等待接受欺骗。 “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用在情场上,扯谎;用在官场上,扯淡。 进了梦寐以求的军机处,可是瞿鸿禨还得熬,从排队开始熬起。军机处最讲究论资排辈,一般是四大常委,按先后顺序站队。 一个领头的:掌舵,叫军机塔拉密(满语军机领班)。召见时领班可以侃侃而谈,发表自己的见解,俗称扬眉吐气。 一个有经验的:顾问。只有太后、皇上问了才能开口,俗称不敢放屁。 一个能写的:吹捧。只负责写,很少有回答的机会,俗称昏天黑地。 一个体力好的:只负责跑腿,俗称趋炎附势。 向皇上报告时,军机领班走在最前面,手捧装有奏折的折盒。新来的军机资格浅,在最后面,快到奏对的地方,最后的军机大臣突然快步跑到前面。 干什么,想抢班夺权?怎么敢呢,是为大家服务。 他动作敏捷地掀开门帘,让各位大臣依次过去,然后放帘。奏对完毕,掀帘、放帘,动作干净利落,一气呵成。 最后的一位就叫挑帘子军机。 所以刚入军机的新手,第一件事情就是练习掀门帘、放门帘。好在门帘家家都有,多练习练习手熟了就好。练习久了还能增进夫妻感情,天天为夫人掀帘开道,能不感动吗? 我也经常在家练习掀门帘,却被老婆数落整天掀来掀去,进不了单位的决策圈,大把的蚊子倒进来了。 瞿鸿禨也正在家练习,大臣们个头不一,掀得不能太高也不能太矮,必须要恰到好处,还真是个技术活。 我已开始练习,开始慢慢着急,着急什么时候来新人。熬一熬吧,什么时候再进一个新军机,就不用自己掀帘、放帘了。 门帘一起一落,新人、旧人一进一出。两年后,来了新人,瞿鸿禨不用为大家服务了,可是他还想再升一步。 做军机领班?甭想了,那是贵二代的专利。瞿鸿禨只想做个汉族大臣领班。这时汉族军机领班是王文韶,他是瞿鸿禨的老师,其实压根没辅导过什么,只是考试时的主考官而已。 瞿鸿禨对这位年迈的老师非常尊重,整天搀扶着王老师。尤其是见慈禧时,更是鞍前马后不离王老师左右。将老师搀扶到慈禧面前,跪下;要起身时,赶忙扶起来,搀下去。 慈禧又流泪了,感动?老样子,她只要一看见瞿鸿禨就流泪,想儿子啊。我的娃当初要有他这么孝顺就好了。不过慈禧有点担忧,这位王大人年纪确实大了,身体衰弱成这样,能撑得住吗? 年纪大了,毛病就多了,王文韶的耳朵最近渐渐不听使唤了。最高指示听不到,这麻烦可大了。 别急,有好学生瞿鸿禨呢,他出了个主意,老师,我的眼神就是你的耳朵。如果太后问话,你看我眼神,我向左看,你就不说话;我向右看,你就点头赞成。反正太后的话都是正确的,不需要多说。 这一天来了,慈禧召开御前会议,讨论筹备北洋编练新军事宜,慈禧问王文韶是否可行。 王文韶听不清啊,他看瞿鸿禨向左看,就没作声。 慈禧有点不高兴了,都说你是老油条,但这么大的事,得表个态啊。 “王大人,你同意吗?”她重复了一遍。 瞿鸿禨赶忙出口:“王大人年纪大了,耳朵有点背,也许没听到,请皇太后体谅。” “哦,你耳朵聋得这么严重吗?”慈禧关切地问王文韶。 王文韶看见瞿鸿禨向右看,赶忙回答:“是。” 几天后,谕旨下来了,王文韶年纪大了,朝廷体恤老臣,退出军机处回家休养去吧。从此,瞿鸿禨接过了王老师的枪,成了汉族军机大臣的领班,汉族大臣的NO.1(老大)。 盼了好久终于盼到今天,忍了好久终于把梦实现。 你的眼神,柔弱中带伤。犀利的眼神可以杀死人,柔弱的眼神照样可以杀人于无形。 王老师拖着疲惫的身躯,带着满腔的委屈,和一双要命的重听的耳朵,挥挥手,和军机说再见,和北京说再见。 别急,瞿鸿禨来了,准确地说,是他的信来了。 信很简洁,只有一句话:“请中堂大人的安,问中堂大人的好!” 从此,瞿鸿禨的春天来了。军机处,他说了算;慈禧那儿,他更是说了算。只可惜,父亲早已去世,看不到这一切了。瞿鸿禨只能在坟头大把大把地烧钱。你再也不用三更半夜地叫我起床了,现在是别人三更半夜起来为我服务。 边烧边哭,边哭边磕头,边哭边感谢。感谢父亲,感谢您优良的遗传基因赐予我皇帝一样的面容,我是几千万分之一中的幸运者;感谢万能的皇太后,您比我的亲娘还亲,没有您,就没有我的一切。 瞿鸿禨哭得那叫一个惨,眼泪鼻涕一起下再加哀嚎。在太后那儿不敢哭,现在可以痛痛快快、真真实实地像男人那样哭一把了。 袁世凯一直都不大喜欢读书人,准确地说,是讨厌不知世事的书呆子。瞿鸿禨是个标准的读书人,但袁世凯刚开始并不讨厌他,因为他不是书呆子。 用眼神就可以杀人于无形,这种人当然不是书呆子。而且太后又是那么地喜欢瞿鸿禨,那么地照顾他,为他流了那么多的眼泪。所以袁世凯很想和瞿鸿禨搞好关系,同一个世界,同一个梦想,大家共同进步,互利共赢。 既然有这个想法,中间人就开始撮合了。先跑到瞿鸿禨那儿,说大人的道德文章,袁宫保仰慕得很,想和您换个兰谱,结拜为异姓兄弟。 两人身份、地位相同,门当户对,结拜都不掉谁的价。 “兰谱?我从不搞这些江湖习气的东西。”瞿鸿禨淡淡地说。回答得太妙了,朝廷命官袁世凯成了不入流的江湖大佬。 中间人又回话给袁世凯,袁若有所思,哦,我差点忘了,那年我弟弟在河南参加乡试,瞿大人是主考官,论理他也是我的老师,我怎么敢和他称兄道弟?他是做学问的人,我是为国家干实事的人。 苦了中间人,瞎掺和,两边不落好,只能免官走人。 既然走不到一块儿,那就让对手老无所依,埋葬在寂寥的春天里,这是官场上的老规矩。袁世凯和瞿鸿禨的第一次碰撞来了,这是心与心的碰撞,却不是爱与爱的呼唤。 这次碰撞虽不是火星撞地球,可也算得是天地大碰撞,因为它关系到国运。 朝廷立宪政改喊了好几年了,却一直未见动真格的,上下都在嚷嚷,慈禧想想也要有所交代了。毕竟世界潮流在那儿,无论是作秀还是十字绣,都要秀一回。 首先从改革官制开始,既然最高层明确表态了,这场改革一开始就大张旗鼓、轰轰烈烈。 朝廷任命了十四位编撰官负责其事,由奕劻、瞿鸿禨和领班大学士孙家鼐主持,十一位协助的编撰官都是皇族、大学士、军机大臣、各部院尚书,唯一的一位地方督抚就是直隶总督袁世凯,连张之洞这样的老臣都没沾上边,可见上面对袁世凯的信任器重。 袁世凯踌躇满志,准备轰轰烈烈大干一场。他有一揽子规划:裁撤军机处,设立责任内阁;接着召开国会,正式确立君主立宪制。 袁世凯一向是个稳扎稳打的人,现在为什么这么激进?难道他还没吸取康梁戊戌变法的教训吗?袁世凯当然知道,他很清楚现在“激进”的代价。 首先是自我炒作的需要。什么最能拿来炒作?当然是潮流。立宪是潮流,任何时候,挺立潮头当然名利双收。 其次,就是进入最高决策圈。根据袁世凯的估计,责任内阁成立后,凭自己的实力,副总理大臣那是唾手可得;和奕劻一正一副,朝廷大半个天都能遮下来。 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这是一个不能说的秘密。慈禧现在很宠自己,可毕竟年纪大了,万一哪天走了,光绪重新掌权怎么办?现在有内阁掣肘,国会顶着,到时候光绪也会有所顾忌,君主立宪制度下,不敢随便拿自己怎么样。 现在袁世凯得先去拜访一个人——瞿鸿禨,他负责全盘操作官制改革,有否决大权,必须去他那儿探探风声。 对袁世凯的突然登门拜访,瞿鸿禨显得非常惊讶,惊讶过后是热情,特意和袁世凯长谈,两人越聊越投机,推心置腹,瞿鸿禨最后终于吐露了心里话。太后一直都想变法自强,以前让康梁倒腾黄了,现在决心很大。为了永保大清基业,只能改革,没有回头路可走,而这所有的一切还要仰仗宫保大人。 有了这话,袁世凯就放心了,他在京广通声气,拜帖子、办party,摆酒席,会见新闻记者,俨然是京城中最活跃最闪亮的一颗星、晚清政改的总设计师。 几天后,瞿鸿禨负责起草上谕,系统精辟地阐述了改革的大政方针。 首先必须要说立宪很好,好得很,符合世界潮流,这是大家的共识。 接着就要说问题了,最大的问题出在老百姓身上,“民智未开”,也就是老百姓的综合素质不高,他们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新政,什么是立宪。立宪不能急,不能轻许诺言,必须要务实,全面提高老百姓的综合素质才是关键。所以目前只能是“大权统于朝廷,庶政公诸舆论”。大权还是在上面,全盘掌舵操控。底下吗,可以让他们充分发挥想象力,把立宪想得像花儿一样。① 一步一步,先从改革官制做起。 和权力无关的改革:全听。 和权力有点相关的改革:先不听,说了后再听,充分重视舆论。 和权力重要相关的改革:听了,研究研究。 和权力极为密切的改革:听了,不表态,能拖则拖;拖不下去了,再听,再拖。 总之一句话,你说,我听;你说你的,我做我的。 这孩子,说得好啊,太好了,越来越善解人意了。慈禧一边读奏折,一边感慨,说出了多少人憋在心里而不敢说的话。母子情深,心有灵犀。 新政,多么迷人的糖衣炮弹;瞿鸿禨,多么迷人的制糖高手。 谁会首先被糖衣炮弹放倒呢? 糖衣炮弹对准的往往都是最厉害的角色,袁世凯,就是你了。 袁世凯此时正站在舞台之巅被无数耀眼的聚光灯照着、烘着、烤着。 我知道聚光灯下的感觉,有过一次真实的经历,曾被一只聚光灯长时间地聚焦。 那是照身份证大头照,灯光一亮,我就开始迷糊了,心潮澎湃,不知所以,这感觉,太奇妙了。先是紧张,后是兴奋,接着是浮想翩翩,把自己想象成对着下属讲话的领导,想象成接受万千歌迷膜拜的巨星,想象成一本正经的CCtV播音员。想法多了,这表情就不知道怎么摆了,似笑非笑、似哭非哭,折腾了大半天,还是摄影师提醒,放松点,像平时一样。我这才恍然大悟,把自己想象成什么都不是,才最轻松,才能进入最佳状态。 可袁世凯不能把自己想象成什么都不是,虽然他一直不想过分显摆,但慈禧已经把他推向前台。无数聚光灯照着他,烤着他,让他从里到外都热起来,沸点沸起来了。 当达到沸点时,预示一切就要开始降温了。让袁世凯降温的还是那个女人:慈禧。 在官制改革进行得如火如荼之际,慈禧特意单独召见袁世凯,几句鼓励的话后,直接切入正题。 “近来有许多弹劾你的折子,我都留在宫里未给大家看。”慈禧淡淡地说。 按惯例,太后说这话,袁世凯应当磕头,不说话只磕头,诚惶诚恐地磕头不止。 不过这次也许给聚光灯照恍惚了,袁世凯竟未听出真意,不假思索地冒出一句“此等闲话,皆不可听”。 慈禧面露不快,挥挥手叫袁世凯退下。 温馨提醒:在官场上,无论什么时候,都要分清主次,分清大小,弄清楚自己是谁;和领导相处,金钱可以暧昧,主次、大小绝对不能暧昧,必须不能把自己当人看。 记住了,本事用在刀刃上,但绝对不要用在领导身上。 官制改革终于出来了,考虑到军机处是重要行政中枢,依然保留不变,至于责任内阁,慢慢来。 什么都没变,那叫什么改革?别急,既然是改革,肯定是会有所改革的。 户部变成度支部(财政部); 兵部变成陆军部; 刑部变成司法部; 工部变成农工商部; 增设了邮传部,主管电信邮政、铁路运输。 为了显示新政的公平、公正、合理,不让少数人垄断改革的成果,瞿鸿禨建议军机大臣不得兼任各部最高长官,很快得到慈禧的批准。 于是军机大臣徐世昌、荣庆退出了军机处,专心他们本部的工作,他俩都是袁世凯的铁哥们儿。 鉴于外务部的特殊性,经常和洋人打交道、熟谙洋务的外务部尚书瞿鸿禨继续以军机大臣兼任此职。可瞿鸿禨打报告说自己忙不过来,顺便保举秘书林绍年进入了军机处。 这还不够,新成立的陆军部要统一全国练兵大权,原来统辖北洋六镇的练兵处也一并划归陆军部。袁世凯做了改革的表率,北洋六镇拿出四个镇交给了陆军部。 新成立的邮传部又开始说话了,要收归全国的电信、铁路,于是袁世凯督办电信邮政、铁路的差事也顺理成章地交给了邮传部。 将最厉害的角色推到最闪亮的舞台,让他充分地表演,然后聚光灯全灭,最亮的星成为最暗的星,这就是慈禧老太太的“阳谋”。 当然,老太太知道大清国最有才干的还是袁世凯,朝廷不能没有他,只不过挫挫你的锐气,让你长个记性,再厉害,也只是我手里随时可以轻轻捏死的一只小蚂蚁而已。 沸点终于降成了冰点,正好冬天也到了,袁世凯全身拔凉拔凉的,没有一处不凉,尤其是心,凉透了。 无官一身轻,可袁世凯是无官一身重,这打击也太大了,他做出了艰难的决定。上楼做宅男,只吃饭发呆,不见客聊天,一个冬天都没下楼。 不会想不开吧?要患了抑郁症,不慎坠楼那麻烦就大了。 放心,袁世凯先天没有抑郁症的基因,现在好好地在楼上冬眠、蛰伏、反省、养精蓄锐。对于他这个级别的天才,永远都不缺机会,缺的只是等待。 冬天快要过去了,春天还会远吗? 官制改革,瞿鸿禨占得先机,袁世凯输得窝囊。现在他终于借杨翠喜扳回了局,还将瞿鸿禨的得力干将赵启霖整垮了。 瞿鸿禨可不会这么容易给整垮,赵启霖走了,总裁江春霖在瞿鸿禨的指示下,又发了一炮重磅炸弹。 这又是一篇洋洋洒洒的雄文。② 江春霖吸取了赵启霖的教训,首先是摆事实讲道理,不是说查无实据吗,那我就一条一条找证据。此时王益孙改口说杨翠喜是自己买来的使女,江春霖抓住这一点,犀利反击。 杨翠喜是天津名妓,王益孙是天津富商,大家都近在咫尺,天津当地的报纸会误登?难道真验证了那句名言,最近的距离就是最远的误会? 天津买一个使女通常几十两,最多不超过百两,哪有身价超过平常几十倍的使女?王益孙就算是挥金如土,也不会这么傻。 杨翠喜是天津一等一的歌妓,会自降身价做丫鬟?白居易《琵琶行》说“一曲红绡不知数”者,无数男人为她砸钱。只有老大才会嫁作商人妇,圈两个养老钱,杨翠喜正是出来混的年纪,怎么会自甘做使女? 既为歌妓,粉泽不去手,罗绮不去身,杨翠喜会做什么家务?她又能做什么家务?她现在又到底在做什么家务? 这最后一问更犀利,直指王益孙的sex(性)。 “坐中有妓,心中无妓”,从古至今只有程明道先生一个人做到了,其余都是伪道学先生。而王益孙竟将娇艳欲滴、风情万种的歌妓买回家做保姆,人可欺,天可欺乎? 人可欺,天可欺乎?说得好啊,除非王益孙不是真男人,否则这情况太反常了。 不是有个坐怀不乱的柳下惠吗? 柳下惠怀中的是良家妇女,对男人的杀伤力远不如风情万种的妓女。 折子递上去了,江春霖紧接着要做一件更重要的事情,到保定车站接一位贵客。他们对这位贵客充满无限期望,相信他必将玩转北京,让它一次底朝天。 <hr /> 注释: ①原文见《宣示预备立宪先行厘定官制谕》,《清末筹备立宪档案史料》,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43-44页。 ②原文见《掌新疆道监察御史江春霖折》,《赵瀞园集》,第27-29页。 京城恶少的奋斗史 这位贵客是晚清最厉害的角色之一,瞿鸿禨的政治盟友,也是慈禧的心肝宝贝,岑春煊。尊敬的称为岑三爷,熟悉的称为老三,对手轻蔑的称为岑三。岑春煊也是个爽快的人,叫啥都可以,只要不叫小三就行。男人什么都喜欢大,岑春煊自小气魄就很大,自小就是个狠角色。 为什么狠?很简单,他老爸岑毓英也是个狠角色,有其父必有其子。 岑毓英是土司出身,长期任云贵总督,镇守西南边陲,威名赫赫。一天,父亲把五个儿子叫到身边,问他们将来的志向。兄弟们都回答得很精彩,只有岑春煊默不作声。 岑毓英很奇怪:“小三(只有父亲可以这么叫他),你怎么不说话?难道没有鸿鹄之志,满足于做一个官二代吗?” 岑春煊仰首望着天,半晌才放出一句狠话:“志向是做出来的,不是说出来的。” “好,够狠!不愧是我老岑的儿子。”岑毓英大喜,不久就将岑春煊送到北京深造。 官二代岑春煊在老爸羽翼之下一路顺风顺水,在北京幸福地成长着。“自负门第才望,不可一世;黄金结客,车马盈门”,敢作敢为,尤其喜欢打抱不平、更喜欢动手,玩儿命的动手,京城人送外号“癫三”。几年下来,混出了小小的名气,名列“京城恶少”之首。 父亲去世后,岑春煊慢慢改掉少爷脾气,收敛了许多。凭着父亲的余荫,做着不大不小的京官,很快就做腻了,又运动关系,调任广东布政使。 没想到刚刚上任,就发生了一件大事。他和上司之间,不得不说的故事。 这位上司是两广总督谭钟麟,一位老态龙钟的老官僚。 谭钟麟也不是盏省油的灯。他出身进士、翰林,仕途顺畅,官场老油子。平时极为痛恨洋务,但又要和洋人打交道,所有的涉外奏折都由师爷起草。 一次,师爷请谭钟麟口述奏折“命意”。谭钟麟生气了,什么命意不命意,照老规矩办,写几句世界人民大团结的套话。 写好后,谭钟麟看到文中有“日斯巴尼亚(西班牙)”字样,迷惑不解。用笔将“斯巴尼亚”四字抹去,在“日”字下添一“本”字,并在旁边用小楷批注:“东洋,即日本岛国也。《唐诗三百首》中,有钱起《送僧归日本》五言一律,可证明。《唐诗注解》,日本一名东瀛,并无斯巴尼亚之别号。”① 写完,谭大人得意洋洋地将奏折交给师爷。 师爷一看,哭笑不得,可哪敢顶撞自己的衣食父母?没办法,重新誊写一篇,将“英法德美奥比日意”连在一起写,这下谭大人改不了了吧? 第二天,奏折退回来了,“日”字下又添了一个“本”字,旁边还是密密麻麻的批注:“东洋,即日本岛国也……” 你可以作践自己的智商,但不要侮辱我的智商。 师爷忍无可忍,愤而铺盖没卷就走人。 谭钟麟有个亲信任职于广州海关。海关,你懂的,油水很大的单位。油水大、胃口也大,黄金白银呼呼地吞进来。岑春煊刚来,就收到一大沓检举信。查明实情后,岑春煊主张立即革职,谭钟麟当然不同意。 没想到第二天,岑春煊拿着起草好的奏折找到谭钟麟,要求立即法办那位海关大蛀虫。 岑春煊胆子够大,竟公然和总督较劲。谭钟麟虽然没有入军机处,好歹也是独霸一方的南天王,什么时候受过人这样顶撞。但岑春煊更是个不怕事的主,两人开始顶起来了,越顶越凶,谭钟麟开始拍桌子骂人。 你拍,我也拍;岑春煊年轻,手劲大,拍得更响。 突然,谭钟麟的老花镜掉在石桌上,摔得粉碎。这可是他的宝贝,正宗的瑞士进口货,但看来质量也不怎么样,不禁摔。谭钟麟老羞成怒,豁出去了,看不见就闭着眼睛骂。 正骂得起劲,睁开眼一看,岑春煊早溜了。 岑春煊当然不是害怕,他要先下手为强,连夜起草奏折。我和总督在办公室谈公事,谈得正起劲,他竟骂我,拍桌子骂我,堂堂朝廷命官,成何体统?骂也就算了,竟然还用凶器攻击我。 凶器? 就是那只摔得粉碎的老花镜,到处是碎玻璃渣。别小瞧它,进口的玻璃,锋利无比,真会出人命的。 既然要出人命,那就不是小事情,朝廷下旨了:谭钟麟年纪也确实大了,回家休养吧。 老,不是问题,关键是你拿着凶器。 说句公道话,谭钟麟,你虽然年纪大点,但不应该倚老卖老,先开口骂人。岑春煊,你也有不对的地方,人家毕竟是老年人,就算拿着凶器,完全可以空手夺白刃嘛,相信你有这个能力。撒腿就跑算什么爷们儿?亏你还是将门之后。 这么一闹,岑春煊在广州也待不下去了,调到偏远的甘肃,官衔还是比从二品的布政使略低——正三品的按察使。长个记性,留个教训。 岑春煊并不在意在哪儿做官,他倒很喜欢塞外的风光。长河落日,大漠孤烟,策马驰骋,男儿意气,这样的人生,一个字:爽! 如果不是一场国难,岑春煊也许这一辈子都在大漠戈壁漫看云卷云舒了。 1900年八国联军攻占北京后,慈禧带着光绪帝一路狂奔,对外面说是西狩(打猎)。 这个六十五岁的老太太千万次地问,谁来陪我一起打猎? 谁相信呢?饱一餐饥一顿,人都瘦得皮包骨头似的,还打猎,不被猎物吃了就算万幸。远在西北兰州的岑春煊仿佛感应到了慈禧绝望的呐喊,他马上向总督请示要去打猎。总督不同意,要钱没钱,要人没人,北京都给洋人攻下了,谁还有心思管老太太? 岑春煊急了,没钱,我自筹经费;没人,我自带卫队,不用公家一分钱。 于是,岑春煊带着他的几十人卫队出发了。 漫漫戈壁、千里黄沙,千万里,我追寻着你。岑春煊和他的士兵们冒着生命危险穿沙漠、过草地。无数个白天、黑夜,他们和恶劣的生存环境搏斗,和疲惫不堪的身体搏斗,和薄弱的意志搏斗。他们的目标只有一个:黄沙万里长,京城快点到。 岑春煊盼着,到了就跪下,老太太,我来报到;士兵们也盼着,到了就倒下,奶奶的,我要睡觉。 经过两个月的长途跋涉,千辛万苦,终于找到了老太太。 岑春煊趴在地上,泪水涟涟:“太后,微臣来看您了。无论是西狩、东狩,还是北狩、南狩,总之天之涯、海之角,老三永远跟着您。” 轻轻的一句话,胜过千万次的吹捧。 慈禧哭了,真的哭了。 伤心的哭,这么多天,没有一个人理我;感动的哭,这么多天,终于有一个人理我了;高兴的哭,这么多天,终于有个人可以依靠了。 慈禧也是人,只要是人,就有脆弱的时候。尤其是女人,在最绝望无助的时候,只要一句轻轻的问候,就会触及心灵最柔软处。 更感动的还在后面呢。 一晚,慈禧宿于破庙中,突然从噩梦中惊醒,大呼救命。门口传来一声浑厚的男低音:“臣岑春煊在此保驾。”借着朦胧的月光,一个伟岸的雕塑般身影,挎刀站在大门口。 岑春煊其实是男高音,平时嗓门很大,估计夜晚怕吓着慈禧,所以改用男低音;他身材矮胖,并不伟岸,在危急时刻,慈禧眼神不好,估计看什么都觉得高大。 自从有了这句磁性的男低音,从此慈禧每晚睡得都很踏实。 岑春煊用千里的奔波赢得了感激的泪水;瞿鸿禨用自己的相貌赢得了母爱的眼泪。所以为他们而流的泪水最有价值,一泪千金。 有了这番刻骨铭心的打猎经历,岑春煊理所当然地成了老太太身边最贴心的人。 你可以说岑春煊投机,也可以说他骗取了慈禧的信任,可是黄沙万里,为什么只有岑春煊一个人赶到了慈禧身边,给她带来力量和温暖呢?那些整天说着“大爱”的纯爷们儿,当老太太最需要你们的时候,你们又在哪儿呢? 慈禧将温暖一直记在心里,她惦记、照顾着大男人岑老三,时时刻刻的惦记,无微不至的照顾。 到底怎么个惦记、怎么个无微不至?空口无凭,给你拿证据来。 岑春煊的下属李准1905年5月(旧历四月)入京面圣,他完整地记录了慈禧有关岑春煊的谈话: 你就去好好地帮岑春煊,就当是帮我一样。岑春煊忠心卫国,我跟他份属君臣,情同母子。庚子那一年,不是岑春煊,咱们母子哪里还有今天(言时面向皇上,皇上为之颔首)?就当我多养了他这么一个儿子罢了。你到广东去给他说,叫他不要那么性急,什么事要从从容容地办,不是一天办得完的,他若是把身子急坏了,那就了不得了。有什么事你帮着他办,他也可以少着点急。 五天后李准临行告辞时,慈禧又特意叮嘱: 我没有别的,还是前两天所说的话,望你去好好地帮助岑春煊,教他不要着急,有什么事慢慢地办,不要把身子急坏了。况且他老是闹病,更是不好着急的。你见着他,你就说,我跟皇上都很好,只要他不闹病我就乐了。你把我这一番话跟前两回所说的都对他说了,说我时刻都惦记着他咧!② 快乐着你的快乐,悲伤着你的悲伤。谁说冷酷的女人没有柔情? “母爱,超越了人世间一切的伟大母爱!”这不是我说的,是岑春煊听完了李准转述皇太后的真情告白后,流着眼泪说的。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母子情深,岑春煊无论如何都要回报母亲的爱心,为母亲分忧,更要母亲以他为荣。他渴望着巨手补天,能成为曾、胡那样的中兴名臣。 太后的话虽然是在两年以后说的,但庚子的事却是三年以前发生的。 1903年,岑春煊再次来到广州,物是人非,此时他已是两广的老大了。 可刚上任就碰上不顺心的事,雨一直下,下个不停,春暖花开的好心情都快给雨水浇没了。碰到这种情况怎么办? 惯例,地方官带领满城百姓到城隍庙祈晴,求城隍爷显灵,拨开乌云见日出。 仪式很隆重,祭文很煽情:“天灵灵、地灵灵,我家城隍快显灵,太阳出来喜洋洋……” 念着念着,官员涕泪交下,老百姓也跟着哭,那场面,是相当地感人。哭到这个份儿上了,老天有没有感动,城隍爷有没有显灵,那我们就管不了了,凭良心做事吧。 这次照例,地方官带着百姓去最大的城隍庙求晴。他们来到现场,所有的人都呆了,城隍庙竟变成了一堆瓦砾,城隍爷更不知所踪。 大家又开始哭了,苍天啊、大地啊,这是谁造的孽?以后日子可怎么过啊? 大伙儿一股脑跑到总督衙门,向岑春煊哭诉。岑春煊不耐烦:“别哭了,本身都是雨天了,还嫌雨水不够吗?是我拆的,城隍庙管吃管喝吗?有个屁用。” 第二天,突然雷声阵阵,仔细一听,是大炮声。 又要打仗了?百姓们惊慌失措。 别怕,这炮声无危害、无公害。 既不是打仗也不是演习,是岑春煊在向老天抗议,顺带用炮声威胁一下老天。他下令在白云山、瘦狗岭山顶摆满了大炮,一声令下,纷纷朝天开炮。 借炮声告诉官员们,好好做官,可以收钱,但不要太黑;百姓们,好好听话,可以围观,但不要试图改变朝廷。老天我都敢打,你们更不在话下。 连老天都打,这还了得?弹劾奏折纷纷送往北京。慈禧哈哈一笑,岑三,有意思;洋人竖起了大拇指,有个性,俄喜欢。 从此洋人对岑春煊佩服得不得了,尊称他为:tiger Mandarin(满洲虎)。 三月里的小雨依旧淅淅沥沥下个不停,外面的花儿都谢了,所有的花儿都独自绽放在岑春煊的心里。 庙拆了,炮轰了,目的达到了。从此岑春煊就是广东的天,广东的城隍爷。现在,他可以补天了。 怎么补?要从两个社会顽症入手,黑社会、社会黑,简称两黑。 黑社会,广州盗匪猖獗,尤其是海盗横行,严重威胁人民群众和谐安定的生活。 社会黑,官场腐败,无官不贪,无官不黑,严重损害朝廷正大光明的形象。 岑春煊下定决心,两黑都要抓,两手都要硬,他举起了手中的屠刀,大刀首先向贪官们的头上砍去。 南海知县是个大蛀虫,但为人狡诈,欺上瞒下,岑春煊一上任就将其革职看管,并发出告示鼓励检举揭发,匿名实名都可以。可没人敢揭发,怕啊,岑春煊过几年走了,这儿不还是地头蛇的天下?知县趁机溜到澳门,依托葡萄牙人庇护。 岑春煊也不含糊,立马备一艘快艇,满载精锐的海军陆战队和重型武器追到澳门。口气极其强硬,中国人的事中国人自己解决,一句话,要么放人,要么放炮。 人毕竟拽不过炮,知县灰溜溜地被押回来了。 百姓沸腾了,盼了多少年终于盼到一个清官,够狠的清官。歌功颂德的万民伞铺天盖地送到总督衙门。岑春煊那个感动,自己只是做了分内的事,却受到如此热捧,中国的老百姓真是太好了,太容易糊弄了。 在两广总督任上,岑春煊弹劾官员不下千人,为自己赢得了“屠官”的美名。 远离广州,远离岑三,是当时大小贪官们发自内心的呼唤。 解决了社会黑,黑社会就更好摆平了。精锐之师、重武器一起上,让你无存身之地,海盗那是成批成批地倒下。 岑春煊挑选了一个黄道吉日公审海盗,他特意准备了一坛酒,当场处决海盗,剖腹取血,滴入酒杯,一饮而尽。抛弃神马人道主义的悲悯,这气魄,晚清还真找不出第二个。 从此岑春煊成为晚清政坛最狠的角色,一是自己够狠,二是他背后的靠山更狠。 既然要补天,岑春煊当然欲与天公试比高,他将目光投向了北京,磨刀霍霍…… 可是岑春煊的刀快,有个人比他更快。袁世凯的刀。 岑春煊的刀在手里,杀人鲜血四溢;袁世凯的刀在心中,杀人不见血。 袁世凯其实和岑春煊也没什么过节,一个北洋总督,一个两广总督,一南一北,谈不上交集。但岑春煊在广州反贪打黑,两项民心工程让其声望如日中天,更何况还有资格最高母爱的滋润。岑春煊看不起袁世凯,更不买他的账。 名声好、不爱钱、手腕辣、上面有人,这样的人袁世凯喜欢,喜欢放倒他。 无论英雄枭雄,最怕寂寞,好不容易找到个旗鼓相当的对手,袁世凯男性荷尔蒙一夜之间刷刷地倍增。 袁世凯找到了上面的人——奕劻。奕劻也不喜欢岑春煊,每省督抚都有进贡,只有这个岑三,一个子儿都不出,还到处说坏话。 官场最讲究站队,既然不和我站在一起,那就把你放倒。 岑春煊其实是个外粗内细的人,他知道要和当朝最有权势的人斗,必须要找一个帮手。找一个和自己一样名声好、有手腕、上面有人的大臣,瞿鸿禨,就是你了。 瞿鸿禨是个政坛老手,但是他不是闯将,冲锋陷阵不是他的专长。他要找一位帮手,一位随时都可以爆炸的人体炸弹。岑三爷,我等你已太久。 两个最受宠的男人,让慈禧流泪最多的男人,惺惺相惜,走到了一起。他们常常在一起交流母爱心得。他们悄悄准备,准备给慈禧送一份特别的大礼,不为别的,只想说一句话:现在是我们献爱心的时候了。 奕劻、袁世凯、瞿鸿禨、岑春煊,四个男人,终于走到了一起。他们分成两股流,两股潮流。 清流:正义的化身。每逢国家危急时刻,他们总会大声疾呼,高唱入云,感叹号用得那是杠杠的,漫天飞舞。如果用得恰到火候,能把活人给呛死;死人呢,当然是呛不活,但也不得安宁。清流总是说得比做得多。自从光绪帝的老师翁同龢被罢黜后,瞿鸿禨俨然是清流在中央的领袖。岑春煊是地方的领袖。 浊流:非正义的化身,他们最大的目的是追逐利益。当前目标是自己富强,长远目标是国家富强。他们一般埋头苦干,干得比说得多。奕劻无疑是浊流的带头大哥,袁世凯紧随其后。 老百姓都喜欢清流,需要他们的呐喊,需要他们的激情。还有,他们和自己一样清贫,心里很平衡。 潮起潮落,慈禧喜欢哪股潮呢?需要感叹号时喜欢清流,需要干实事时喜欢浊流。水至清则无鱼,水至浊则看不见鱼,保持不清不浊的水质最好。玩平衡,这是老太太的拿手好戏。 瞿鸿禨、岑春煊,两个性格完全不同的人,他们的交集是因为水太浊了,必须净化水质。 奕劻和袁世凯,两个性格有点相像的人,他们的交集是因为水还不够浊,必须让大家一条鱼都看不见。 现在四个男人凑在一起了,谁先开始呢? 这个,等一等。 不要客气嘛,大家都是成年人了,老婆娶了,孩子生了,什么没见过,还有什么不好意思呢? <hr /> 注释: ①《谭钟麟不可理喻》,李伯元《南亭笔记》,山西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293页。 ②见李准《任庵自编年谱》。 反贪:官场最厉害的杀手锏 就在大家互相谦让、不肯最先出手的时候,在广州轰炮轰得正起劲的岑春煊突然接旨,调任云贵总督。虽然是平级调动,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云贵和两广不是一个档次。 调任理由冠冕堂皇,云贵边境不太平,外面英国虎视眈眈,里面会匪蠢蠢欲动,必须要派个老手坐镇。岑春煊练兵打仗是一把好手,手段又狠,而且他老爸岑毓英长期任云贵总督,子承父业,顺理成章。 不过第二天的一道上谕引起了岑春煊的怀疑。按惯例,地方督抚任新职,都要跑趟北京,恭听皇太后、皇上的“教训”。而这次上谕却叫他赶快动身,不要来见面。 事情很蹊跷,原因不简单。 其实原因也很简单,都是奕劻的主意,将岑春煊打发得远远的,到山沟里支边支教去。 岑春煊当然猜到了,办完交卸手续,先不急着上任,一路北上,到上海,突然“生病”了。 怎么办?生病要写请假条,规格最高的请假条: 尊敬的皇太后、皇上你们好:在微臣准备奔赴新的工作岗位的关键时刻,突然头晕眼花心慌慌,不是我存心故意,只怨生病不是时候。估计是男性更年期综合症诱发的全身多功能紊乱。微臣很想带病为太后皇上工作,可是又怕病体衰弱,拖累工作。恳请太后、皇上批准假期,不胜感激之至,臣在病床上磕头磕头再磕头。 岑三胆子可够大,无故旷工,装病,装病了还讨价还价。 别人不可以,但岑三可以,可以装病,没理由的装病;可以大胆,大胆到不去上任,母子情深啊。 奕劻急了,云贵不去,换个近点的吧,但也不能离北京太近,于是改成了四川总督。天府之国,悠闲的成都,喝茶、听戏、泡澡,适合疗养。 但岑春煊依然在上海赖着不走,一边生病一边等待,他在等待一句重要的口信。 黄浦江的风吹啊吹,岑春煊等啊等,终于等来了口信,简单的几个字:三爷快来,好戏上演。 终于有好戏看了,岑春煊心情大好,胃口就好,吃嘛嘛香。吃饭是为了补充体力,因为岑春煊即将长途跋涉。 他沿长江一路向西,到达汉口,上岸拍了一封电报:皇太后、皇上,一别经年,我想死你们了。这些天来,微臣备受相思煎熬。微臣这病不轻,怕以后再也没机会去北京。所以一定要争分夺秒,跟时间赛跑,跟生命赛跑,第一时间瞻仰你们那慈祥的面容、聆听最新指示。 明明知道相思苦,偏偏对你牵肠挂肚,经过几许费思量,终于想通去北京。 电报一发完,岑春煊立马北上,坐火车沿京汉线北上。这一招出其不意,瞒过了慈禧、奕劻和袁世凯。只有一个人知道,瞿鸿禨,因为都是他安排的。北京城的杨翠喜案早已闹得沸沸扬扬,奕劻父子给折腾得够呛,瞿鸿禨觉得该是动刀子的时候了。 车到保定,黑夜,大雨如注,三菱公司总裁江春霖受瞿鸿禨之托,早已悄悄地等候在那儿。岑春煊刚出现在车站,他就迎上前,一起上了马车。 驾,车夫一声吆喝,马车疾驰而去,溅起水花无数。 时机成熟了,岑三,亮出你的快刀吧。 别急,快刀还要多磨磨。好不容易来趟北京,先送份礼物,挑担野味上北京。岑春煊精心准备了两份大礼,广西家乡的土特产野味,京城里看不到买不到的,非常珍贵。岑春煊不爱钱,但也不差钱,都是他自掏腰包购买。 一份送给慈禧,每年都送,今年也不例外。这不是行贿,是孝心。 还有一份野味,岑春煊要送给一个特殊的人,他会是谁呢? 这个特殊的人即将要和岑春煊决斗:袁世凯。岑春煊派人专门把野味送到了天津直隶总督衙门。 从来不送礼的岑三竟然破天荒的千里迢迢送大礼,这让袁世凯感动莫名。第二天,就回了一封感谢信,语气非常诚恳谦虚: 岑三爷,感谢您的野味,野味好人更好,更感谢您从万里之遥的祖国边陲带来的兄弟深情。这是我这么多年来收到的最珍贵的礼物,每当饥肠辘辘时,我就会想到您送的野味,就会想到您的深情。欢迎到天津来做客,带全家来看看,感受一下古城新的风貌。 袁家大门常打开,全家老小欢迎您。袁世凯发出了诚挚的邀请。和回信一道送来的是北方的许多野味。 看样子两人要握手言和吗? 可能吗?这是有礼貌的战书,只是传达一个讯息:你准备好了吗?我可早准备好了。 那还等什么?先吃野味吧,不吃白不吃。 袁世凯这边正啃着野鸡腿,那边岑春煊已进入紫禁城。 岑春煊刚到北京三天,慈禧就接连召见了四次,确实是母子情深。 母子俩到底说了什么?岑春煊有完整的记录:① 慈禧:老三,咱唠唠家常,病好了吗?身体怎样? 岑春煊:奴才病没大碍,但是朝廷病得很重。 慈禧:为什么啊? 岑春煊:因为朝廷病人太多,多是些疑难杂症,很难治。尤其是奕劻,已经病入膏肓还在那儿死撑着不走。 慈禧: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他人老实,上了别人的当。年纪大了,这么多年没功劳也有苦劳,你们俩携起手来互助友爱,共同进步,不挺好吗? 岑春煊:我是想和奕劻搞好关系,但进不了门。要想进门,红包拿来,我不差钱,但决不会助长这种歪风。 慈禧:有什么好的人选,你可以推荐。 岑春煊突然眼含热泪:皇太后,这次拖着病体去遥远的四川,不知以后能不能回来,多想再看看您啊。其实不想走,其实很想留,留下来陪您度过每一个春夏秋冬。 慈禧很感动:老三,那你就多看看吧,可是外面也需要你。 岑春煊:在外面只是修剪修剪枝叶,朝廷、太后这儿才是根本,是大树的树根,我想天天守护在这儿,让它根深蒂固、枝繁叶茂。 慈禧沉默不语,好像在思考什么。 突然,岑春煊做出一个惊人的举止,说出一句惊人的话,抛出了杀手锏,致命的杀手锏。 岑春煊一个重重的响头磕了下去,磕得够狠、够响、够给力,咚的一声,在空旷的宫殿里久久回响,抬起头来,额头已见丝丝血迹。随即说出了这一生中最赤裸裸的一句软话:我就待在这儿给皇太后、皇上做一个看家的恶狗吧。 一切都是为了爱,慈禧感动得不行,连称呼都变了:三儿,你言重了,我母子西狩时,要是没有你悉心照料,早就饿死了,还能有今天?虽然你打猎确实很在行,但我从来不把你当狗看,我一直都把你当做家里人看待。让你在外,是因为外边缺不了你,你要理解我的苦心啊。 岑春煊不说话,只默默地流泪。 血流了,泪流了,软话也说了,我给这招致命的杀手锏取了个很好听的名字:撒娇。 男人也可以撒娇? 这个可以,真的可以。男人不是不会撒娇,而是没到关键时刻。男人撒娇可以充分激发女性伟大的母爱。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慈禧能忍心拒绝这千年等一回的撒娇吗?那就留在北京吧,做新成立的邮传部第一把手。邮传部掌管铁路、矿山交通运输、电信,油水衙门,很油很油的衙门,不过岑春煊不想油,他只想揩油,把奕劻身上的油揩掉。 太后够英明,魄力够大,其实太后是个很好说话的人,自己不就是给她做了几顿免费午餐,上了几天夜班,站了几天岗,就感动得不得了,现在对自己比亲生儿子还亲。可是人善被人欺,奕劻、袁世凯这样的贪婪昏庸之辈整天胡作非为,蒙蔽了老太太。明天我一定要以坚忍不拔的精神,清君侧、护朝廷。 岑春煊走马上任的当天,就弹劾副部长(袁世凯亲信),说他是个小人,道德败坏,只会钻营,自己不愿和这种人共事。 证据呢?对不起,暂时没有。 慈禧有点犹豫,一下罢免副部级官员,总要找点冠冕堂皇的理由。 岑春煊自信满满地说,不用理由,就说是岑三弹劾的。 岑三一出,谁与争锋,副部长乖乖回家。 岑三的刀很快,患抑郁症的官员们小心了,京城一夜之间流行这句话。 不过现在岑春煊已经鸟枪换炮,早已不是砍刀,而是炸弹。邮传部的公务员孙宝瑄在日记中记述:“岑帅之突至,以霹雳手段为政府当头棒喝,岂不使人可爱,岂不使人可敬?岑尚书乃一活炸弹也,无端天外飞来,遂使政界为之变动,百僚为之荡恐,过吴樾怀中所藏者远矣!”② 吴樾是革命党杀手,曾怀揣炸弹在北京车站暗杀出洋考察的五大臣。岑春煊竟比革命党杀手还恐怖,这个活体炸弹逮着谁就炸谁,而且自己毫发无损。 当然袁世凯觉得他一点也不可爱,因为对他而言,这个杀手很拉登。碰上这样的超恐怖杀手,袁世凯也要小心了。他找到奕劻,现在唯一的也是最好的办法就是韬光养晦,防守反击三步走。 第一步,主动犯规,红牌罚下。 一切根源皆是载振引起,他必须主动辞职,减轻火力攻击点。 载振仔细想想,和自己有关的两个女人都上了圣旨,开创历史,也值了。他写了一封辞职信,诚恳地承认了错误,反省得还算深刻。通篇骈体文,朗朗上口,华丽丽的语句让慈禧看得啧啧称赞,其中“不可为子,不可为人”一句令人叫绝。 不过我就感到纳闷,既不配做儿子,也不配做人,那是什么?畜生? 第二步,造越位战术。 岑春煊会打亲情牌,奕劻当然也会,本来就是货真价实的亲人嘛。 奕劻的女儿四格格伶俐乖巧,颇受慈禧宠爱,天天在宫里陪慈禧唠嗑。这几天四格格一直称赞岑春煊,说岑三怎样怎样忠心,京城都传遍了他的英雄事迹。不过岑三真能侃,一侃就是几个小时,他年富力强没关系,太后您春秋已高,天天和他耗着吃不消。慈禧想想也对,岑三这个大老爷们儿话是有点多,一说起来就没完。 第三步,防守反击。 这是最厉害的一步,但也是最危险的一步,弄不好对方会全线压上,自己满盘皆输。 防守反击开始了。 儿子、女儿先后出马了,这最后一步,当然是老子亲自出马。奕劻找准了一个机会“独对”,单独和慈禧举行闭门会议。 他拿出一大沓告急奏折给慈禧看,都是广东发来的。最近南方沿海一带土匪、海盗、革命党经常出没,四处扰民。现任总督年纪大了,照应不过来,亟需要一位干练、知兵的大臣去震慑,军机处合计来合计去,只有岑春煊最合适。 慈禧想了想,岑三热情似火,天天来紫禁城,一来就没完。天天说要打老虎,京城里都是真老虎,一不留神就会打到家里人。还是让他回广东吧,继续反贪打黑,多抓几个无足轻重的华南虎。 岑春煊可不想这么快离开北京,又一次进入紫禁城,不过这一次他成了不受欢迎的人。不仅慈禧,光绪也开始烦他了。刚来还挺热情,可天天来,一来话就没完。咱就是个傀儡,插不上话,让我干坐着几个小时,憋得慌。 这次岑春煊刚来,光绪就没好气,你不是请假吗,怎么又递牌子来见?谈了没几句,光绪突然说腹痛不止,坐不住了。慈禧也说了,快去广州赴任吧,有什么话写在折子上。岑春煊还是在那儿磨蹭,还有许多心里话没表白。慈禧打着哈欠摆摆手你先下去吧。 岑春煊终于走了,慈禧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岑三,你要不走,大家都要走,过不了一天安稳日子。 做了二十五天邮传部尚书,一揽子铁路规划还没实施,岑春煊就再次吻别北京。一路南下,到了上海,老毛病又犯了,继续生病,顺便考察考察上海房价,以后准备在这儿安家。他知道老太太还是疼自己的,所以要好好酝酿着下一次别出心裁的撒娇。 女人撒娇,次次管用,可这大老爷们儿的下一次撒娇会管用吗? 岑春煊窝在上海酝酿撒娇,瞿鸿禨窝在家里想办法。 办法总会有的,瞿鸿禨给三菱公司的全体御史们下达了一项死任务,弹!不是弹棉花,也不是弹琵琶,而是弹奕劻,写文章弹劾奕劻。 天天写,天天弹,不赶质量,只赶进度。 弹弹弹,要让慈禧看见,看得过瘾,看得心烦。 时机成熟了,现在该是让老太太流泪的时候了。 慈禧果然招来了奕劻,流着泪只说了一句话:“汝为财耳。国亡,于财何有?!”奕劻面无人色、汗如雨下,跪在地上一动不动。 瞿鸿禨觉得老太太的泪水还没流够,他要亲自去紫禁城放催泪弹。 看见瞿鸿禨,慈禧先是默默流了会儿眼泪,既操心国事,也想儿子啊,瞿鸿禨依然一言不发。惯例:风雨之后,总是彩虹。 擦干眼泪,慈禧叹着气说,奕劻这对父子折腾得太不像话,外面的名声太差,这么多人弹劾。他年纪大了,也该回家享享清福啦,你以后在军机要多负点责。 瞿鸿禨终于流泪了,那是复杂的泪水,这么多年的“假儿子”终于熬出头了。 母爱,伟大的母爱。 快走吧,不然我又要哭了,慈禧挥挥手。 回家后,瞿鸿禨破例喝了几杯酒,啃了几只猪蹄,哼了几句湖南花鼓。夫人在旁很诧异:“大人,有什么喜事,说出来,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奕劻要下台了,老太太要我多干点活。 夫人也跟着高兴啊,快乐着你的快乐,好消息藏在肚子里憋得慌。第二天,夫人就告诉了闺蜜,闺蜜也很高兴,又告诉了自己的闺蜜。 巧了,闺蜜的闺蜜的丈夫是英国《泰晤士报》驻北京的特约通讯员。独家新闻,独家刊发:“本报驻北京特约通讯员专稿:据官方可靠人士透露,中国内阁又将换人了。”还算遵守职业道德,没有透露瞿鸿禨的名字,这消息很快传遍了京城各大使馆。 正好慈禧举办宴会,宴请各国公使夫人。多嘴的英国公使夫人好奇地问:“听说贵国的庆王爷要退休了。” 谁说的? 都登报了,地球人都知道了。 慈禧纳闷了,难道我是火星人? <hr /> 注释: ①《乐斋漫笔》,何平、李露点注《岑春煊文集》,广西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507-509页。 ②孙宝瑄《忘山庐日记》下册,丁未年三月二十六日,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1020页。 枪手是怎样炼成的 慈禧纳闷了,御史们兴奋了,瞿鸿禨高兴了,所有人的情绪都调动起来了。 只有一个人依然故我,安安静静地在家里闭目养神,他就是袁世凯。 都这个时候了,袁世凯还有心情养神? 不养神能怎么办,难不成叫他冲锋厮杀?中年发福男人早已没有锐气战死沙场,只有勇气倒在石榴裙下。袁世凯此刻正静静地等待一个人,一个轻量级的人物。 轻量级,顾名思义,没名声、没权势,小小无名之辈。 轻量级的小人物叫恽毓鼎,翰林院侍读学士。说人才也算不上,京城一抓一大把,一直默默无闻地在官场上奋斗。 这次恽毓鼎到天津办公事,没想到竟劳动袁世凯亲自为他接风洗尘。虽然平时对袁世凯印象不怎么样,可是真正有机会见面,并受到这样隆重的接待,还是感动得一塌糊涂。 大人物特意接见一个小人物,只有一个原因:我需要你。当然不是情感上暧昧的需要,袁世凯的需要只有两个字:枪手。 恽毓鼎犹豫了,袁世凯很大度,不急,回去好好想想。 犹豫之后是深深的困惑,这么多重量级的人你不用,为何偏偏选中我? 为何偏偏喜欢你,不是因为你长得帅,因为首先你是个小人物,没有人在意,也没有人提防,这样的小人物射出的箭最致命。 其次,你是个正人君子。 一直以来,恽毓鼎以瞿鸿禨的支持者和同情者的面貌出现。他曾感慨于官场的黑暗腐败,也曾经用过几次正义的感叹号,效果还不错。让正人君子做枪手,效果怎么样?那是用了都说好。 第三,因为你是个房奴。 说来惭愧,恽毓鼎到现在还没脱贫。京城自从八国联军入侵后,大规模拆迁,房地产成为朝阳行业,房价一路狂飙,恽毓鼎的工资积蓄连个首付都掏不出,一家十几口只能蜗居在狭小的出租屋内。做官大半辈子到现在还是房奴,不知道被老婆数落了多少次。 一个在仕途上默默磨蹭的小人物,一个曾经自诩为正人君子、经常被老婆数落的房奴,他愿意做枪手吗?他会是一个合格的枪手吗? 恽毓鼎有那么一点点心动了,但真正让他动心的还是那个风雨之夜。 暴风雨之夜,一个神秘人物来到恽府(其实就是一间低矮的出租房),是袁世凯的密使。他拿出两个信封,一个封口,一个没封口。 先看没封口的,里面是一张银票,一万八千两,恽毓鼎眼睛都看直了,这是他这辈子看过的最多的钱。当时物价水平是一两银子约折合三百美元,眼睛不发直才不正常。 恽毓鼎终于动心了。动心就好,任务很简单,先拿钱,再拆另一封信,里面是弹劾瞿鸿禨的奏折,密使特别叮嘱:不要管内容写些什么,只要重新抄写一遍,以自己的名义递上去,枪手的任务就算完成了。无论成不成功,有效钱都归你,无效也不退款。 恽毓鼎在酝酿感情,同时在寻找心理平衡点。这就是所谓正人君子和小人的区别,小人做任何事都不需要理由,正人君子必须要找足理由。 钱在手,灵感就很多,恽毓鼎一下子想了好几条冠冕堂皇的理由。 瞿鸿禨这小子很拽,架子很大。平时见到我们这些小京官,趾高气扬,头都不点一下。你以为你是谁,不就是仗着长得像同治,一个吃软饭的。袁世凯就不一样,每次不管什么时候遇见,总是非常客气,嘘寒问暖的。我倒不是为了这点钱,主要是看不惯瞿鸿禨小白脸的霸道作风。 越想越恨,恽毓鼎将男人的妒忌、红眼都揉到灵感中,现在是从里到外发自内心地彻底痛恨瞿鸿禨,哪怕不收钱,也要弹劾他。 钱可以不挣,但正义不能丢。 想通了,恽毓鼎开始计划未来。过段时间租个好点的房子,给夫人买几匹好的布料。她跟了我这个没用的书呆子,操劳了大半辈子,现在总算能享点清福了。 一想到家人,恽毓鼎就暖意融融,外面风雨大作,他却无比安心地睡着了。 一边是金钱、一边是良心,大家都是普通人,都要为稻粱谋,只不过恽毓鼎是以正义的名义。 恽毓鼎想通了,接下来就是瞿鸿禨想不通了。 有多少爱,可以重来 丁未年农历五月初七,北京普通的夏天,蓝天白云有微风,这是一个让瞿鸿禨刻骨铭心的日子。 军机大臣们早早来到办公室,等着紫禁城的诏书。不一会儿,诏书下来了,上面写着“协办大学士外务部尚书军机大臣瞿鸿禨暗通报馆,授意言官,阴结外援、分布党羽……着开缺回籍,以示薄惩”。① 泄露国家机密给境外敌对势力(《泰晤士报》),光这一条就可以走人了。现在勒令退休回老家,算是轻微的惩罚,赶紧谢恩吧。 瞿鸿禨略一扫视,一言不发,这几天的风风雨雨已有耳闻。他束带整冠,按惯例入内谢恩。 慈禧也是不发一言,高层人事变动小道的消息早已传遍京城,外国公使天天都来问,奕劻天天都来叩头,四格格天天都在哭,瞿鸿禨不走不行了。不过这么多年的感情,真有点舍不得。良久,慈禧叹了一口气,只说了一句话:“你年纪也不小了,回家好好休息吧。” 瞿鸿禨回到了办公室,环视同僚,似有无限伤感,忽然向大家一抱拳:“诸位,别了。” 回到家里,依旧是两杯小酒,猪蹄就免了,没心思吃。嘴里只是不停地念叨:“败了、败了,我们一开始就败了。”这个结果其实应该早就料到了,瞿大人,早点醒悟不就好了?这么多华南虎你不打,偏偏要打为主子看家护院的真老虎,注定这是一个无言的结局:默默离开。 记住了,贪腐从来不能决定国运,屁股永远决定脑袋,屁股坐对了正确方向,你的思想就正确,你就永远不会落败。 现在两个人都要搬家了,瞿鸿禨搬回了老家,恽毓鼎搬到了新家,当然对外说这是福利保障房。 瞿鸿禨临走前还想再见老太太一面,还想再陪着她哭一次。可老太太这次铁了心,不想哭了。见面徒增伤感,相见不如怀念。老太太用诗意的话语送别了让自己这辈子流泪最多的“儿子”。 对瞿鸿禨的处置,有人不服气。 他的老部下林绍年上疏,如此草率罢免一个军机大臣,何以服人?要求重新查案,彻查瞿鸿禨到底有没有违法乱纪的行为。 慈禧冷笑着:“林某要查,我不知如何查法?” 不服是吧?好,你也给我走,林绍年立即被外放到河南。 还有人不服吗? 瞿鸿禨早就服了,他知道慈禧决定的事没有谁能改变,何苦自讨无趣。 好了,既然服气了,那就上路吧。 瞿鸿禨准备动身了,先别急着走,读一封信,袁世凯的慰问信: 瞿大人,我知道朝廷对你期望太大,不允许你出一点差错。爱之欲深,责之欲切,所以贬你。我知道大人淡泊功名,视富贵如浮云,你不怕贬,不会在意。但是我在意,非常的在意。从此在京城失去了一个时时帮助我的良师益友,你一走,我怎么能应付波谲云诡的恶政局?唉,痛苦,相当的痛苦。万语千言化为一句话,一路走好,保重身体。 袁世凯这段时间怎么改行玩纯文学了,而且玩得这么好?文字功力突飞猛进,信是一封比一封写得感人。 不过要善意地提醒袁世凯:那可是瞿鸿禨的老本行。人,不要做得太绝,纯文学还是留给瞿鸿禨吧,不然他退休在家做什么呢? 终于动身了,还是北京车站,瞿鸿禨遥望着紫禁城,似有无限留恋。他整整衣冠,向着紫禁城一跪三叩首:“皇上、太后,老臣不能效力了。”抬起头来已是泪流满面。 他知道,自己要永远离开这片热土了,永远离开老太太了,永远永远,不要问永远有多远,总之今生就这样一直永远下去。 伤离别,离别虽然在眼前;说再见,再见真的太遥远。 快走吧,大伙儿眼眶都酸酸的呢。因为瞿鸿禨的故事就要永远结束了,他再也不会出现在政治舞台上。这么多天来,他的奋斗、他的眼神、他的泪水陪伴我们一同度过,让我们如此难忘。 围观的人群中有人微微叹息:清官啊。 清官?!瞿鸿禨怔了怔,苦笑着,似有无限感慨、无限伤感,满腹衷肠,却又不知从何说起,良久良久,才吐出八个字:清官上路,天下太平! 瞿鸿禨走了,岑春煊还在上海傻傻地等,等着下一次撒娇,再次走进紫禁城。 岑三不走,大家心里过意不去,袁世凯发动了更猛烈的攻势。 有人弹劾岑春煊了,也是个御史。说岑春煊恃宠生骄,屡次调动都不去,公然违抗最高指示,为大清两百余年所罕见,而且举了岑春煊四大缺点:贪、暴、骄、欺。 慈禧笑了笑,岑三我最了解,四大缺点我最清楚。 贪:岑春煊不是那种人,要什么奇珍异宝我都会给他,何必偷偷摸摸冒着判死缓的危险私设小金库呢? 暴:官场上称他是屠夫,只要不是辣手摧花的雨夜屠夫就行了,打华南虎还是他的快刀管用。 骄:我宠着他,当然娇气一点,可以理解。 欺:只要不欺负我就行了。 老规矩,折子留中不发,御史挨了一顿臭骂。 岑春煊得意洋洋,谁都扳不倒我,你们就在那儿折腾吧。 看来不动真格的不行了,最厉害的枪手来了。 还是恽毓鼎,他向瞿鸿禨射出的一枪,连他自己也没想到,“以小臣一言,不待查办,立予罢斥,自来所未有也”②。历史竟这样容易创造。现在他要再接再厉,射出最犀利的一枪。 袁世凯的密使又带来两个信封,一个装银票、一个装奏折。恽毓鼎这次心里却有点紧张,能扳倒慈禧这辈子最感激的人吗?但既然处女的第一枪已经射出去了,后面的也只能跟着射了。 折子递上去了,恽毓鼎一直都在忐忑中煎熬。 没几天,结果下来了,恽毓鼎看了一眼就跪在地上,轻轻吟唱:感谢天,感谢地,自从做了枪手,奇迹天天发生,岑春煊终于倒了。 谕旨只是简单的几句话:岑春煊前因患病奏请开缺,迭经赏假,现假期已满,尚未奏报起程,自系该督病尚未痊愈。两广地方紧要,员缺未便久悬。着岑春煊开缺安心调理,以示体恤。钦此。③ 你不是整天嚷着有病吗?好,太后、皇上体恤你,现在回家好好休息个够。 恽毓鼎到底写了什么,有如此神奇的功效,一夜之间将岑春煊彻底扳倒?通常免职谕旨都要说明罢免的原因,这次却只字未提,非常罕见。 遍查清宫档案,既找不到原奏折,又找不到副本,军机处的各类档案册也不见登记。 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慈禧不想让人知道,这是个不能说的秘密。 岑春煊也在那边苦苦思索。这是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呢?好歹也要让我清楚是怎么趴下的,早知道先写张请假条啊,家里现成放着好多呢。说变就变,老太太对我一向可不是这样啊。 大家都哄传起因是一张相片,说好听点,岑春煊的玉照。 当相片送到紫禁城时,慈禧很感动,岑三临走不忘送个纪念照给我啊,没想到大男人还挺细心的。 岑春煊笑眯眯地站在照片中间,再往两旁一看,老太太差点没背过气去。戊戌变法的主角康有为、梁启超笑眯眯地站在岑春煊的旁边,他们现在正遭通缉流亡日本。 照就照了,竟然还笑得这么开心?开心也就罢了,竟然还送到我的手里?竟然还一起笑眯眯地看着我?你伤害了我,却没有一笑而过,依然留在照片中伤害着我,看样子想给我送终! 因为戊戌政变,造成慈禧、光绪一辈子隔阂,慈禧这辈子最恨的就是康、梁。 良久,她叹了口气,岑三竟然也负我,天下还有说理的地方吗?他负我,我不负他,不是早就说身体不好吗,现在,真正地回家养病吧。 岑春煊会这么傻,专挑和慈禧最痛恨的两个人合影吗? 答案是不会。 至于那张笑眯眯的照片,你懂的,现代术语叫PS,袁世凯一手导演的PS。岑三,认命吧,谁叫你赶上了第二次工业革命的浪潮?挺立潮头的高端科技将你无情卷走了,就算为现代摄影技术的发展做点贡献吧。 不过,又有一个问题出来了。既然岑春煊不会这么傻,那么慈禧会这么傻,天真地相信一张照片吗? 当然不会。 她是统治中国半个世纪的铁腕女人,她一生放倒过无数的英雄枭雄,而且慈禧晚年最好照相,对所谓的合成技术应该会有所耳闻。 解铃还须系铃人,要想解开所有的秘密必须要从枪手恽毓鼎入手,他的日记终于揭露了所有的秘密: 九点钟到馆,未初归寓,闭户自缮封奏,劾粤督岑春煊不奉朝者,退留上海,勾结康有为、梁启超、麦孟华留之寓中,密谋推翻朝局,情迹可疑。……康、梁自日本来,日本以排满革命之说煽惑我留学生,使其内离祖国,为渔翁取鹬蚌之计,近又迫韩皇内禅,攘其主权,狡狠实甚,余惧岑借日本以倾朝局,则中国危亡。不得不俱实告变,冀朝廷密为之备也。④ 这就是恽毓鼎弹劾岑春煊的原文,仔细分析,恽毓鼎,你这枪手也太毒了。 恽毓鼎特意铺设了一内一外两条线来放倒岑春煊。 内结康、梁,和国家A级通缉犯康有为、梁启超一直偷偷摸摸暗中来往。和康、梁在一起,没多大关系,许多大臣都和他们暗中来往。最致命的是“岑借日本以倾朝局”。康、梁长期流亡日本,和日本朝野关系密切。甲午战争后,日本成为对中国最有威胁的列强,它有这个实力干预甚至改变中国的政治格局。 而最近日本干了什么?“近又迫韩皇内禅,攘其主权,狡狠实甚”。刚刚迫使朝鲜国王“内禅退位”。是不是又要故伎重演,迫使慈禧归政放权退休?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恨和怕,慈禧最怕放权,最恨康、梁。枪手射出的最厉害子弹终于引爆了慈禧心中所有的恨和怕。 聪明的你,现在该明白了瞿鸿禨所谓泄露国家机密,只是个幌子。关键原因是他曾保举过康、梁,现在又和岑春煊结盟,这不能不让慈禧产生种种怀疑。 在政治上搞倒一个人有很多种办法,比如贪污,比如腐化,比如不着边的泄露门、照片门甚至艳照门等等,原因却只有一个:你不听话了。 一个女人引发的群殴终于以两个男人的倒下而结束。 还有一点补充,那个风头很劲的杨翠喜后来又重操旧业,继续漂泊红尘。可怜的女人,你的名字虽然上了最高指示,但照样漂泊在风尘中。 女人啊,无论你的名字镌刻在哪儿,都比不上被男人记在心窝里。 一切都结束了,这场群殴没有真正的赢家,因为大家都累了。 慈禧累了,这个七十二岁的老太太再也不相信外人,只相信家里人,家里人贴心。从此,年轻的贵二代们历史性地被推上政治舞台。 奕劻累了,年纪大了,身子骨禁不起这样的折腾,主动递上了辞职信。 袁世凯也累了,他在给密友的信中评论这场政潮:“人心太险,真可怕也。”当一个人感到害怕时,他的心就开始累了。 <hr /> 注释: ①史晓风整理《恽毓鼎澄斋日记》,丁未年五月初六日,浙江古籍出版2004年版,第351页。 ②史晓风整理《恽毓鼎澄斋日记》,丁未年五月初六日,浙江古籍出版2004年版,第351页。 ③徐凌霄、徐一士《凌霄一士随笔》(五),山西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1871页。 ④史晓风整理《恽毓鼎澄斋日记》,丁未年七月初一日,浙江古籍出版2004年版,第351页。 忧郁王子的童话 斗殴结束了,累够了,也休息够了,生活还要继续。 送别瞿鸿禨、岑春煊,慈禧必须要再次做出抉择,迎来送往,这是政治上的老规矩。选谁是好呢?老太太犯愁了,选来选去,都不出当时的四大政治集团。 亲贵集团:满洲皇亲贵族,说白了就是家里人。他们地位特殊,声势显赫,社会基础狭窄;成员多为年青贵二代,气盛心浮,手段、历练、经验均不足。 老臣集团:混迹官场几十年,圆滑剔透,个个都是忽悠高手,对高层有很大影响力。 北洋集团:当前势力最盛,个个都是实干家,当然也是野心家。 清流集团:居官廉洁,拥有良好的社会名声和群众基础,但随着瞿鸿禨、岑春煊的倒下已经被彻底打垮。 慈禧苦思冥想了几天,最终拟出十二字既定方针:“扶植亲贵,借助老臣,打压北洋”。 千好万好不如家里人好,可是家里这帮阿哥们,很少有成器的。玩票,内行;玩政治,外行。只有那位忧郁王子人还不错,挺老实规矩的。 他的名字叫载沣,光绪的亲弟弟,最显赫的醇亲王,王爷当中的极品。 载沣被任命为军机处学习行走,成年人当然不是学习走路,学习行走就是实习。此时的载沣刚满二十四岁,得找个老臣扶持他。 这个老臣必须要资格老、声望高、会做官,和袁世凯是两条道上的。数来数去,也只剩下一位合格的人选:张之洞。 张之洞,名臣当中的名臣,人精当中的人精,大师当中的大师。 在大多数人眼里,张之洞首先是个读书人。读书人分两种:学问做得好,人做不好,简称书呆子;学问做得好,会做人,也会做官,简称学者型官员。张之洞无疑是学者型官员中的佼佼者。他既会做学问,又会做人,更会做官。 晚清很少有大臣能像张之洞那样一辈子顺风顺水。十六岁全省乡试第一名解元,接着全国第三名进士探花、翰林、巡抚、总督、大学士、军机大臣。虽然仕途上有数不清的险滩暗礁,一批又一批的新人、旧人都被一浪又一浪拍死在滩头,但张之洞依然挺立潮头,傲视沙滩上成批倒下的人。 为什么他可以挺立潮头,有什么秘诀吗?既然是秘诀,一般人张之洞不告诉他,只对几个密友说了,而且还说得遮遮掩掩。 做官十六字箴言:启沃君心,恪守臣节;力行新政,不背旧章。 上面指示要充分领会,地方实际要灵活执行; 从不得罪人,只做调停人; 新人要提拔,旧人不抛弃。 说一千道一万,归结为一句:对决定自己官运的人忠心。 看来让张之洞辅助载沣,和袁世凯有得一拼。 至于袁世凯,不是一直喜欢来北京混吗?趁这机会让你过来吧,接替瞿鸿禨的职务。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叫明升暗降,目的就是让你离开北洋老巢。 军机处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和平衡。大家各就各位,载沣、张之洞PK(对决)奕劻、袁世凯。 不过大家都有个疑问,这个二十四岁的忧郁王子会是政治上的超男吗? 今天写作“载沣”的载灃,这位有着高贵血统的忧郁王子,未来大清国的掌舵者低调而又神秘,光是姓名就不同寻常,让人不得不先来三个“犀利之问”。 第一问,“灃”太生僻,可不可以起个简单易读的名字? 这个不可以,真的不可以。只有老百姓不认识,不会读、不会写,才能凸显皇家身份的高贵、与众不同,一般的字太没有神秘感了。 第二问,普通人也想不走寻常路,起个生僻的名字,可以吗? 当然可以。不过你没有高贵的血统,不会增加神秘感,只能增加写字的笔画,起了也是白起。 第三问,现在这个“灃”可以写简单点吗?没问题,都革命一百年了,什么不能写。 载灃就变成载沣了,记住,是一个人(其实灃是特定的皇子用名,不能简化为沣)。 一位美国朋友这样描述:“他缄默少语,相貌清秀,眼睛明亮,嘴唇坚毅;腰板笔挺,虽不及中等身材,但浑身透露着高贵。” 够了,我们不要托儿,即使你是漂洋过海的国际友人,我们要看照片。 照片上的载沣长得其实也不赖,只是整天愁眉苦脸,面相看起来有点显老,让他的形象大打折扣。为什么忧郁?因为载沣是个不喜欢操心的人,命运却又偏偏让他操心,操大心。 大人物和小人物其实都一样,在操心忧郁中成长。如果硬要说区别,大人物的忧郁是从国运开始,小人物的忧郁是从琐事开始,这就是区别。 其实载沣刚刚十八岁时,还没来得及举行成人仪式时就已经开始操心了,既操心又伤心,因为那是从一场无比的屈辱开始的。 屈辱是因为一个中国人不小心杀了一个洋人,这可不是普通的刑事案件。1900年,义和团运动正如火如荼,义和团的一个愤青小师弟在北京射杀了德国驻华公使克林德。外交官代表国家形象,无论在什么时候,这都是国际外交大事件。 当时西方八国集团提出了最严正的外交抗议,说中国公然蔑视国际法,接着组成八国联军,向北京发动了猛烈的地面攻势。慈禧也给逼急了,大声怒吼:中国人的事情由中国人做主,四万万中国人的唾沫就能将洋人淹死,顺便二次漂白。 可八国联军全方位的炮火太猛,浓烟滚滚,打得慈禧无处藏身,一路狂奔到西安。 战争结束后,除了签订屈辱的条约外,还有一项更屈辱的任务:赴德国请罪。 派谁去呢?德国方面说话了,必须要除了皇帝之外身份最高贵的人去德国谢罪,以示诚意。除了皇帝之外,谁最高贵?当然是皇帝的亲弟弟,醇亲王载沣。 载沣很无奈,我十八岁的成人宣誓仪式还没完成,还没准备好。 德国方面很强硬,不要任何准备,把你自己带去就行了。 许多人都在看这个少年的笑话,看他怎样在国际性的大场合出丑。其中有洋人,还有不喜欢他的中国人。 到了德国,不可一世的德皇威廉二世非要载沣行屈辱的一跪三磕的大礼。就算是弱国,有辱国体的事情无论如何也不能做,载沣这小伙子还算有几根铁骨。他的抵抗绝招极具中国特色:韬光养晦,拖延和忍耐。你说你的,我拖我的;你越说,我越拖;双方僵持,谁先说话谁妥协。 外国人毕竟不了解中国国情。威廉越等心越烦,果然先说话了。算了,我等不起了,鞠躬吧,只要三鞠躬就够了。于是载沣华丽丽地做了个东方式的优雅鞠躬。举止大方,最大程度地维护了一个孱弱大国应有的尊严。 铁血的威廉有点感动,一个十八岁的少年,竟将屈辱以如此优雅的动作轻轻带过,中国皇室有奇人啊。 几天时间里,威廉和载沣成了无话不谈的哥们儿,载沣乘机请教国运长久的秘诀。威廉神秘地笑了,没有说话,用手比划了一个拿枪的动作;载沣也笑了,笑得有点勉强,有点迷糊。 长在深宫里的王子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养着二百余匹“肥壮神骏”的德皇之马厩、博物院、皇家戏园、武备学堂,都留下了他的身影;伏尔铿造船厂,他目睹了正在建造中的三万吨商业邮轮“威廉二世号”;克虏伯炮厂、西门子电机厂回荡着他啧啧的赞叹声。 异域的微风吹乱了载沣的长发,却吹不散他紧锁的双眉。载沣一直在思索威廉动作的真正含义。他到底要我打谁?大哥啊,有话明说,大家都是领袖级的人物,没必要掖着藏着,弄这么无聊的迷思让我猜。 带着“威廉迷思”,载沣回国了。汽笛一声,上海到了;祖国,我回来了,在外漂泊时间很短的游子又回到了你的怀抱。 上海码头人山人海,当然大多数都是来看热闹的。人群在欢呼:王爷,欢迎您回家。当然是早就排演好的。不过这轻轻的一句问候,还是让载沣很感动,中国的老百姓就是会体贴人。 回家真好,回家的感觉实在真的太好。家还是那个家,不过一切都变了。 昔日无人知晓的深宫里的少年已变成童话里的王子,人们将最华丽的颂辞献给他,中国人,还有洋人。其中有诗赞道: 一朵红云下沪滨,英姿龙凤洵超伦。五洲士女争相睹,俱道黄衣是圣人。破浪绥夷万里行,顿教戎马化承平。从今一代撑天柱,要仗吾王手自擎。 女人喜欢他,世界仰望他,中国要靠他。你是电,你是光,你是唯一的神话。这个年轻人成了许多人心中的期望,对朝廷,对未来,对国运无限的期望。 既然载沣已变成了童话里的王子,就允许天马行空的想象。人红了,是非也就多了。关于他的八卦满天飞,好的坏的都出来了。关于他的传说很多,有真实的,也有虚构的。流传得最广的是出使德国的根本不是载沣,而是长得和他极像的一个剃头匠。 这传说可以蒙蔽官员们的双眼,但是不要侮辱广大人民的智商。王爷的替身怎么可能是剃头匠,少说也是个进士、翰林。那浑身散发的迷人贵族气质,你以为谁都能学得来。 载沣的照片在报纸上频频曝光。不高但挺拔的身材,浑身从里到外散发出的贵族气质,尤其是那忧郁的眼神,许多姑娘迷死这位忧郁王子啦。没办法,男人只要一和忧郁沾上边,那迷死人的就不是一个两个,而是成批成批的无知少女。 崇拜的女孩很多,想走进童话的女孩很多,成为童话里的灰姑娘更是她们的终极梦想。实现梦想很难,也很简单,只要一个人点点头就可以了,这个人当然不是载沣,他做不了主。 是慈禧,只有她才能导演这场童话。慈禧也很满意载沣的国际表现,不为别的,只为他有理有礼有节地展现了新时代贵二代的硬骨头风采。 她要亲自给他挑选未来孩子他妈。 其实载沣早就订婚了,不过既然慈禧开口了,原先订婚无效,重新再来。可那位订婚的姑娘不答应了,虽然还没见过面,但她现在已迷死了家喻户晓的忧郁王子。 再迷也不行啊,你知道慈禧圈定的女孩是谁吗?八妞儿,一个普通却又不普通的女孩。不普通是因为她爸,大学士、首席军机大臣荣禄,慈禧这一生最惦记的一个人。哎,没指望了,姑娘,早点找个好人家嫁了吧。这个忧郁的男人,未来皇帝他爸爸是不属于你的。 忧郁王子和八妞儿成婚了,童话已经上演,忧郁还会继续吗? 可是当忧郁王子遇见八妞儿,他更加忧郁了。 八妞儿最崇拜慈禧,她一直想成为中国女强人。NO.2(二号)要做女强人,先从男人做起,从自家的男人做起,先从改变男人的眼神做起。八妞儿正儿八经地开始改变载沣了:“你整天愁眉苦脸,忧郁地看着一切,难道我在你眼里就是忧郁的化身吗?” 八妞儿这句话说得确实在理。结婚了,眼里不应有忧郁,只应有八妞儿。 不过大家都冤枉载沣了,其实他谁都不在看,只是想活动一下眼睛,转转眼珠。载沣是个书痴,天天看书,路上、马上、枕上、厕上,都和书在一起,眼睛累得慌,保护视力要从日常做起,从细节做起,如此而已。 可每当八妞儿发脾气时,载沣总是一声不吭,默默地将忧郁的眼神转向了地面。不是看书就是看地下,载沣视力越来越差,遗传给了儿子溥仪。 载沣只能默默忍受,他可怕这位夫人了,因为大事小事她都往太后那儿报告。太后一生气,不是我一个人怕,全国人民都害怕。 后来太后不在了,载沣还是怕八妞儿。 为什么? 习惯了。 这个怕老婆的男人是个老实人,有点安静、有点腼腆、有点懦弱、情窦不开的忧郁老实人,没有任何不良嗜好的老实人。他自号伯涵,又号静云、闲园。名字起得很文艺,可既没有文艺青年的情调,更不会像文艺青年那样调情。 这样的人,其实很讨女人喜欢,有安全感,标准的宅男,有大把大把的时间陪自己;这样的人,也不讨女人的欢喜,虽然安全,却不懂得小资,更不会罗曼蒂克。 所以灰姑娘不好做,童话也不一定美丽。嫁或不嫁,你们自己选择。不过八妞儿却没得选择,他们的红娘是太后,是政治,偏偏载沣又不喜欢政治。 风花雪月不是他们的往事,因为原本就没有往事;花前月下他们不曾牵手走过,因为载沣天天忙着看书盖章。 载沣不喜欢玩政治,不喜欢打麻将、不喜欢听戏,也不喜欢鼻烟壶。他拒绝一切低俗无聊不健康的东西,只喜欢藏书,自号“书癖”。每天必做的事情就是盖章,拼命地盖章。载沣刻的章有“味道斋、退庵、渔伯、闲园、退一步想、思谦堂”,每本书都盖章,而且要将这么多章全部盖上,地地道道的盖章专业户。 别人书都看完了,载沣的章还没盖完,至于书读了多少,只有他自己清楚。 载沣到底在书里看到了什么?他看的不是书,是忧郁。 载沣的书房里挂着一副对联:“有书真富贵,无事小神仙。”原对联稍有不同,载沣将“有名”改成了“有书”。改得倒挺实在,本身都是亲王了,还用求什么名,求什么富贵。 载沣唯一期望的是做少事、无事的神仙,自己从不多事、惹事,更不会无事生非,顶多用忧郁的眼神扫视四周,再忧郁地落到书本上,还不敢看老婆。 载沣很喜欢诗,他写了一首:“蜗牛角上争何事?石火光中寄此身。随贫随富且欢乐,不开口笑是痴人。”这首诗是他的最爱,客厅,书房、卧室,到处能看见“蜗牛”的身影。 有位客人来访,赞不绝口:“字好,诗更好。王爷,您不做诗人可惜了。” 载沣笑了笑:“我不做诗人许多年了,那是白居易写的。” 客人也笑了:“王爷不做书法家可惜了,字写得比白居易还好。” 不过载沣终究当不成快乐的神仙,因为慈禧不想让他太逍遥。婚事完了之后,慈禧琢磨着家已成了,该立业了。到军机处历练历练吧。先在军机处学习行走,学习行走就是实习,新手总要有个过渡期。 为什么要让载沣挑这副重担? 前面已经说过,自从一个女人引发的群殴事件后,慈禧再也不相信外面人,只相信家里人,贴心的家里人。还有,载沣这孩子老实听话,叫出国赔罪、退婚,他二话没话,总是默默地接受,从不问十万个为什么。 当然最重要的是载沣很忧郁,忧郁的人话都不多,总是憋在肚子里自己消化,这种性格最适合在政坛发展。通观百年历史,中国政坛的未来之星总是从少说话、不说话开始冉冉升起的。 载沣在军机处其实也没得到多少历练。事情,别人都替他想好了;文章,别人都替他写好了;话,别人都替他说好了。载沣倒也落得省心,从不发表意见。每天早睡早起,按时上下班。下班回到家就盖章,不是公章,是“书癖”的藏书章。 除此之外,载沣还利用业余时间去贵胄学堂读书。主修算学、化学、电学等十三门课程。他上课认真听讲,每个学科都有详细笔记。他尤其对天文、地理感兴趣,曾购买地球仪、三球仪、天象仪及天文望远镜等仪器,观摩天象,还特地把观察天象的情况做了记载。日记里经常有哈雷彗星、五星联珠、日月食之类有关天文现象的字眼出现。 可惜了,一位高贵的忧郁王子,一位有可能冲击诺贝尔奖的文艺青年,一位中国未来的爱因斯坦,就这样被万恶的封建皇权、慈禧和八妞儿联合绞杀了。 载沣有时挺不喜欢自己的性格,少了多少人生乐趣,连个老婆都摆不平。不过更多的是庆幸,因为老实忧郁,又避免了多少的风波曲折。 而这些,都要感谢自己的父亲,老醇亲王奕譞,没有他的优良遗传基因,就没有日后的忧郁王子。 深宫里的叹息 奕譞,是道光帝的第七个儿子,咸丰皇帝的弟弟。为了配合皇家神秘感,奕譞也很低调,自号退潜居士、退省斋主人、九思堂主人。又退又思,天天都在反省。不过也不需要九思,三思四思也就差不多了。 他一辈子都在思念一个人,亲生儿子载湉——光绪皇帝。 望子成龙,儿子做皇帝还不高兴?当然不高兴,因为儿子的上面还有个太后。一个野心勃勃的女人,一个精明强干的女人,一个冷血的女人,一个可以随时将儿子推入万丈深渊的女人。 而作为皇帝的父亲,太后会怎么看自己?尊敬,那是表面上的;猜忌,这才是根本。奕譞思念儿子,担忧儿子的处境,也担忧自己的处境。 现在你该明白了,为什么要退,为什么要思,一而再、再而三的思。 当确定自己的儿子为皇帝时,奕譞磕头痛哭,当场昏厥在地,不省人事。一半是表演,一半是恐惧。 做个男人真难,做皇帝的爸爸更难。 醇王府客厅放着一个大铜碗,上面刻着奕譞写的座右铭: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当然是写给别人看的,虽然我是皇帝爸爸,可是我没有野心,真的没有。 不相信?凑近了看看,铜碗里有水,半碗水。 奕譞时时小心,处处谨慎。他总是把赏赐、把晋爵的机会让给别人,是真正的让,没有一丝一毫的虚情假意。让不掉就哭,先是假哭,后是真哭,越哭越伤心。哭儿子、哭自己。在哭声中,有惊无险地过了一生。 奕譞将所有的忧郁、谨慎、怕事都毫不吝啬地遗传给了载沣。虽然事前未经载沣的同意,但也没办法,作为儿子只能全部接受保留。 不过慈禧倒很高兴,载沣这孩子比他父亲还老实听话,这年头,有才的一大把,肯听话的却没几个啊。高兴之余是欣慰,欣慰之余是感慨。一个女人家撑着这江山快半个世纪了,太累了,也该歇歇了。 时光它匆匆如流水,一不小心流到了农历戊申年,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 载沣在军机处干了大半年,勤勤勉勉;朝廷也没什么大事发生。七十三岁的慈禧闲着没事,想出去走走,踏踏雪、赏赏梅。生活一直都在继续,无论大人物还是小人物,都要善于在生活中寻找美、发现美。 慈禧没事总喜欢到御花园走走,今年雪天的御花园特别美。慈禧晚年最喜欢照相,带上御用摄影师,摆几个pose(姿势),挥挥剪刀手,在镜头前总会显出少有的女人味,即使她已是个年过古稀的老人。女人爱美和年纪无关。 年纪大了,总喜欢回忆,总喜欢留恋,慈禧常常回忆这一辈子的传奇。 那年她刚二十六岁,举手投足间就完成了许多人,应该是所有人都不可能完成的梦想,成为帝国的主宰。当然,除了本事,还有机遇,天大的机遇。她的男人是皇帝,她给皇帝生了唯一的小皇帝,这样的机遇百年一遇。 半个世纪,她是中兴的导演者,也是掘墓人;她是铁血的见证者,也是受害者。 历史的重担也压着这位女人,两次仓皇离开国都。一次是和丈夫,一次是和侄儿。尤其是六十五岁那年,已近古稀之年,还要在凄风苦雨中忍饥挨饿。没办法,国运决定命运。 回来后,她想重振祖宗的雄心,新政、立宪,一套一套,却始终未能理出个头绪。 她觉得自己做得够多,觉得自己够操心。一个人毕竟撑不起这个天,即使撑起了也撑不了多久,该享乐的时候就享乐吧。她都不想做实事了,底下人还会做吗? 她什么都不缺,却又什么都缺。爱情?丈夫早早去世;亲情?儿子过早离开。一个女人,过早地失去了爱情、亲情,她算是真正意义上的强者吗? 她这一生最在意的就是垂帘听政。一场垂帘一出戏,隔着帘子,她看谁都模糊,对谁都提防。一场垂帘一场梦,隔着帘子,她永远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梦醒,什么时候梦灭。所以她一生都在演戏、都在做梦。 许多人不喜欢她、讨厌她甚至诅咒她,但没有一个人不害怕她;许多人都盼着她早死早下地狱,但没有考虑到她没了,大清怎么办。 老年人痴迷留恋过去,年轻人喜欢展望未来。不过深宫里那位年轻男主人——光绪皇帝从来都不会展望未来,更不会拟定什么社会发展长远规划,不是他不想,而是他不能。他不是像许多人期待的那样是个英明的皇帝,他只是个胆小、略带孩子气、脾气有点急躁的普通男人。 厉害的太后不容许他做一丝一毫的主,不允许他多说话,不允许他多走动。他就是个木偶,养在深宫、长在深宫的木偶。 他没有思想,没有理想,更没有幸福。曾经有一段时间,有那么一点点的理想,点燃那么一点点的激情,却转瞬即灭。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有那么一点点的幸福,和心爱的女人海誓山盟,却最终被无情的井水扼断。在这个世上,他没有亲情。亲生的父母一年见不了几次面,一见面就磕头,兄弟们对他也敬而远之。 当那场轰轰烈烈的变法烟消云散后,这个可怜的男人只能靠做些恶作剧聊度余生,打发孤寂的时光。经过那位丑陋的皇后房间,他会故意让小太监跺脚,让叭儿狗在门帘上撒尿。他很会折腾人,宫里刚安了电灯,一会儿叫开,一会儿叫关,其实他是在折腾自己。没有几个人理他,没有几个人关心、没有几个人在意他。太后不理他,皇后不理他,大臣不理他,只有几个小太监可怜他,和他说说话。 大臣晋见时,总要先和太后说话。完了,太后转过头问:“皇上还有什么话?”他总是摇摇头。其实根本都不再听,听了也没用。他已经习惯于点头或摇头。 他变得越来越烦躁。一位老宫女回忆:“他性情急躁,喜怒无常,他手下的太监都不敢亲近他。他常常夜间不睡,半夜三更起来批阅奏折,遇到不顺心的事就自己拍桌子,骂混账。” 他在墙上乱涂乱画,这个可杀、那个可杀。可是能杀得了谁呢?自己都保护不了。 热闹的深宫,属于太后;寂寞的深宫,留给自己。 女人在深宫里憋久了,要么是悍妇,要么是怨妇;男人在深宫里憋久了,要么是野兽,要么是病猫。光绪当然不可能成为野兽,他是只病猫,货真价实的胆小的病猫,一听到打雷声就害怕得躲到太监的怀里。 光绪从小体弱多病,且性格暴躁易怒,造成男性综合功能失调,盗汗、遗精、肾虚,再加上心情抑郁,生大病是迟早的事。 终于,他病了,病得很厉害,请了许多名医,他不回答任何问题。江南来了个名医,写了医方,他却在旁边批道:“名医伎俩,不过如此,可恨可恨!”也许,他早已失去了生的兴趣;也许,他一直盼着解脱的这一天。 载沣来看大哥了,一个躺在床上,一个坐在椅上。没什么话说,也不知道说什么话。忽然,载沣看见大哥眼里有晶莹的点点亮光,那是泪水。这是第一次看到大哥的泪水,也许是最后一次了。载沣心里一酸,告辞出来,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快了! 第二天,可怜的大哥走了,永远离开深宫。 他把这一生都给了深宫,深宫还了一声长长的叹息。从寂寞中来,在寂寞中走,在另一个世界,愿这个可怜的男人不再寂寞。 我也叹息一声,可怜的男人,你根本就不该做皇帝。 叹息声中,一个皇帝走了,又一个皇帝来了。 那不是深宫的叹息,早叹息过了;那也不是我的叹息,刚刚叹息过了;那是载沣的叹息,苦命的大哥刚走,苦命的儿子又来了。 为何偏偏喜欢你 光绪无后,必须要在皇室中找个根正苗红的接班人,慈禧钦点载沣三岁的儿子溥仪继承大统。 载沣很纳闷:为什么偏偏选中我的宝宝,而且是还在吃奶的宝宝做皇帝? 答案很复杂,复杂到可以写一部宫廷史;答案也很简单,以下四点理由就足够说明一切。 首先,宝宝具有高贵纯正的皇家血统,根正苗红,没有一点杂质; 其次,宝宝正穿着尿不湿,大小便都不能自理,当然需要慈禧掌舵; 再次,宝宝有个老实听话、没野心的爸爸; 最后,宝宝有个好的外祖父,荣禄,慈禧这一生最惦记、最感激的人。虽然人不在了,让他的外孙做皇帝,也算是迟来的结局,无言的回报。 放眼皇室,能找到这样全能的宝宝吗? 除了溥仪,再也找不到第二个。 归纳成方程式:血统+年纪+爸爸+外祖父=载沣的宝宝=皇帝宝座。 宝宝,就是你了。 不过,也有不同意见。老臣张之洞建议直接立载沣,“国有长君,社稷之福”。宝宝虽然可爱,可国运不能寄托在可爱上。载沣各方面条件都符合,皇帝的亲弟弟、有国际名声,在皇室中属于偶像级的皇子,在军机处做得不错。关键是人老实、听话,脾气又好,绝不会有二心。 但大家不明白,慈禧始终有块心病在心里,一辈子在心里。 慈禧的心病还在儿子身上,苦命的儿子同治年纪轻轻就死了,没有后,只好让他的弟弟继位,现在如果要立载沣,又是弟弟继位。皇帝的弟弟是皇帝,皇帝的弟弟的弟弟又是皇帝,说着拗口,于体制也不合。现在找个晚一辈的,以同治后代的名义继承皇位,也算给唯一的亲生儿子一点补偿,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 慈禧想得越周全,载沣听得越无奈,皇帝横竖都在自己家里了。自己宝宝做皇帝,他是一百个不乐意。爸爸的无奈,哥哥的可怜,现在又轮到自己的宝宝身上。谁不想望子成龙?可载沣不愿,因为儿子已经是龙种了,不管他做不做皇帝。 奕譞那次昏厥在地,高潮都让他演了,载沣不可能再一次倒在地上玩昏厥。那玩什么?老实人什么都不会玩,只会磕头。 那可以哭吗?对不起,载沣也不会,眼泪不是说挤就能挤下来的。 在别人看来,这是天大的好事,所以载沣只能边辞边谢边磕头:“谢谢皇太后的好意,我家宝宝不合适。” 慈禧问:“说个理由听听。” 载沣急了:“我家宝宝太小,我弟弟载涛的宝宝大点,请立年长的。”这是什么话,自己儿子不想往火坑里推,也不能推侄儿,做人要厚道。 慈禧也急了:“怎么这么糊涂?这个时候说出这样的话。” 理由太过牵强,拒绝无效,就是你的儿子啦,别人的儿子想当还当不上。 就这样定下来了,慈禧下了一道谕旨:“着摄政王载沣为监国,所有军国政事,悉秉承予之训示,裁度施行。” 载沣稍微舒了一口气,好,好得很,大事小事都有老太太训示,看来我还有时间盖章。 没想到第二天,慈禧又倒下了。腹泻,一天几十次的腹泻。虽然有宫廷版的“大内秘制泻立停”,可依然是一泻不停,长泻不止。七十多岁的老人哪禁得起这样拉,拉着拉着眼看着快不行了,又紧急下了一道谕旨:“现予病势危笃,恐将不起,嗣后军国政事,均由摄政王裁定。” 载沣的一口气还没舒完又硬生生给憋回去了,他彻底绝望了。婚姻让老佛爷做主了,儿子贡献给全国人民了,现在还要自己负总责。太后你不能走得这么早啊,我只想做无事的神仙,我只想盖我的章。 不管载沣怎么捶胸顿足、呼天抢地,这个七十三岁的老太太还是走了,留给了二十五岁的载沣一副天大的重担。 现在大家最关心的是,让这个忧郁王子治国,国家会跟着一起忧郁吗? 十年了,那个远渡重洋屈辱赔罪的忧郁王子终于成为中国的NO.1。十年前的那些粉丝依然看好他,期待这个年轻人能带领古老破败的老大帝国重新起帆远航,闯出一片蓝天。 不过载沣还是只喜欢待在自己的小天地里,看看书,写写诗(不是原创),盖盖章。他不想出家门,不喜欢大风大浪。远航,对他来说只是一个遥远的梦。 那载沣的眼神还忧郁吗?是的,天生的,没办法。 作为摄政王的他会用犀利的眼神秒杀一切吗?不会,后天的,学不来。 载沣依然过着三点一线的生活。忧郁(上朝、回家都忧郁)、盖章(挤出时间盖)、怕老婆(在家全天怕)是固定的三部曲。 那载沣到底有什么资本管理天下? 他秉承了父亲的优点:遇事谦让,不表态;他摒弃了父亲的良好基因:城府深,头脑活。 说来说去,他的资本就是老实。 老实人当然也能从政。不过让一个抑郁、懦弱、心不在焉、不肯负责的老实人搞政治,就好比让李逵泪眼吟诵李清照的词,无论怎样都不合拍。 载沣到底怎么个心不在焉、不负责?举个例子说来听听。 新任驻英公使李经方向载沣辞行,准备就外交政策提一些建议。没想到载沣比他还急:“你哪天来的?你哪天走?好,好好干!”三句话打发了事。 可怜的李经方,熬了大半夜准备讲话材料,一句话愣没说上就莫名其妙地退下了。 这个世界真颠倒,光绪想负责却负不到责,载沣不想负责却偏要负责。都说性格决定命运,当载沣成为国家的NO.1,性格开始决定国运。让一个不想负责的男人管理天下,天下当然也不会对臣民负责;让一个忧郁的男人管理天下,天下当然也会愁眉苦脸;让一个怕老婆的男人管理天下,天下当然也会阴盛阳衰。从此,怕老婆开始在中国盛行。 不过这也并不表示老实人好欺,载沣也有轰轰烈烈的壮举。 载沣的这次壮举和老婆八妞儿有关。 八妞儿有点不拘小节,常喜欢乔装出去游玩。一次,载沣弟弟载涛做寿,大家都去祝贺看戏,八妞儿有孕在身没去。不过戏还是要看的,她一个人偷偷溜到街上看戏,看完肚子饿了,就去小酒店喝了两杯。 亲王的夫人私自跑出去,还到小酒馆和草民、屁民混在一起喝酒,这成何体统?载沣酝酿着满腔的怒火,却又不敢对着八妞儿发脾气。但不发会憋死,载沣将全部的怨恨发在了东西上。乘车打车窗,乘船打船舱,这一天所上的奏折都被批“著不准行”。 大家都纳闷了,你是让老婆不准行,还是让大臣不准行? 老婆戏看了,酒也喝了,什么都做了,早就应该说不准行,太没魄力;大臣们戏没看,酒没喝,什么都没做,凭什么说不准行,太没道理。 治家,没魄力;治国,没道理,这样的NO.1让人担忧啊。 严格地说,这不叫壮举,只能说是老实人瞎发脾气。真正的壮举是在两个男人之间。 一次军机处讨论责任内阁立宪的事情,载沣要求缓行,袁世凯要求立即办理。双方各执一词,争辩激烈。 突然,惊人的一幕出现了。载沣拔出手枪,对准了袁世凯。 袁世凯倒下了,但是枪没响,袁世凯吓趴在地上了。 枪在手,必须要响了才能收回去。载沣又将枪口朝下,枪还是没响,被随从夺走了。一出好戏差点上演,名字都想好了:醇亲王办公室手刃袁老四(未遂)。 这是袁世凯在写给大哥的家书中描绘的惊心动魄一幕。 满嘴的胡扯八道,一个连老婆都不敢正眼看的人竟敢在公众场合拔枪杀人?杀一个枭雄?合理吗?不合理。可信吗?不可信。为什么要这么写?袁世凯刻意将自己打扮成立宪的勇士。 故事就这样传开了,也太不把载沣当回事了,严重地诽谤、侮辱个人名誉。载沣并未出面澄清,将自己塑造成一个凶悍的狠角色也不是什么坏事,他一直都想对自己狠一点,却老是下不了决心。 我送你离开,千里之外 现在,做了摄政王,载沣考虑该是狠一点的时候了,否则太对不起皇帝他爸这个称号。 载沣要让自己狠起来,首先就要对别人狠一点,而且要找个狠人下手。放眼天下,谁最狠?当然是袁世凯。 慈禧、光绪刚死,关于袁世凯的八卦、小道消息在京城已经传得满天飞。天子脚下的老百姓个个都是“砖家”,侃起政治来那是一套一套的,他们说的不一定正确,但侃政治的从来都走在玩政治的前面,内容一定够炫、够酷、够刺激,传得最广的是两条八卦。 其一,袁世凯在光绪帝病危时,上供了一颗药丸,结果光绪就“被死亡了”。 其二,袁世凯联合奕劻,意图拥立奕劻的儿子载振为帝。 这八卦传得不是玄乎,而是邪乎。袁世凯怎么会脑残到进药丸?光绪帝怎么会傻到吃自己最痛恨的人的药丸? 至于立载振为帝,更是玄乎得找不着北,绕着紫禁城兜一圈,皇帝也轮不着他。 但老百姓的嘴就像互联网的微博,传播的速度那可是刷刷地疯长。载沣不由得不信,因为任何一条关于袁世凯的消息,都牵涉到自己和儿子,牵涉到大清的江山。袁世凯的存在就是对大清国的威胁。 如果真是这样,精明的慈禧会看不出来?要动袁世凯也轮不着载沣,慈禧早就会动他。 这是慈禧苦心下的一步棋,自己身后,指望着忧郁的载沣掌舵那是够呛。所以她特意安排了军机处三驾马车。 奕劻领头,虽然贪点,但对朝廷忠心;袁世凯虽然跋扈,但有办事的雄才,且绝不敢有二心;张之洞虽然年纪大点,却是个人精,既能压制袁世凯,又能维持大局。三驾马车,老马拉破车,还能将就着走。再以立宪这块招牌挡着,说不定就能晃晃悠悠迈步进入二十世纪的第二个十年,慢慢融入世界潮流。 老太太给接班人载沣留下了稳定、团结的领导班子。不过看来载沣很难体会了解老太太的一番苦心,也许是忧郁压抑得太久了,他想活动活动身子骨,折腾折腾。 老实人平时不轻易折腾,可是一旦折腾起来,脑子一根筋,那是折腾得没完没了。 载沣,可不要一时脑子发热,轻举妄动,破坏这来之不易的大好稳定局面啊! 载沣的水平毕竟和慈禧不是一个档次的,他恰恰认为袁世凯是破坏安定团结局面的最重要隐患。 为什么呢? 因为袁世凯人缘好,满朝文武不是他的哥们儿就是门生,处处围绕着他,把他当做核心,什么时候都能一呼百应。 还因为袁世凯有本事,是百年未遇的雄才,当领导的最忌讳下属比自己有才。 最重要的一点,袁世凯手握北洋六镇中国最精锐的军队,士兵们拿着国家的工资,心里却只想着袁宫保一个人。 手里有枪杆子,人缘好,有大才,在载沣看来,袁世凯就是可以随时爆炸的火药桶。不过载沣还是下不了决心,大家都是出来混的,不容易啊,就这样和和睦睦地过日子不也很好嘛。可是载沣的贵二代小兄弟们不答应,他们一个个是雄心万丈,整天在嘟囔:老袁不走,国无宁日。 对载沣来说,老袁不走,家无宁日。京城的贵二代们整天跑到摄政王府,在载沣耳边大声或轻声地灌输一个真理:天大地大都不如枪杆子大,爹亲娘亲都不如权力亲,只有做掉袁世凯,才能还京城一个晴朗明净的天空。 既然大家都这么说,那就动手吧。 怎样才能做掉袁世凯呢? 中国政坛有个规矩,无论杀你、贬你,玩你,都要给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最好的理由是贪,但袁世凯最大的特点就是不贪。 其次是生活作风,袁世凯的肾功能虽然很强大,可数数也不过是几房姨太太而已,其中还有一对朝鲜皇室姐妹花,他亲身躬行传播中朝两国人民的伟大友谊,论理还要表彰才对。 京城里已经谣言四起,摄政王要对袁宫保动手了,有传说光绪临终时遗诏载沣诛袁世凯。 光绪帝和袁世凯的恩怨大家都知道,因为戊戌变法时的告密,让光绪帝的雄心付之东流。当然,不告密光绪也不会成功。 临终时,光绪流着泪拉着载沣的手:“兄弟,大哥求你了,一定要杀袁世凯。” “奉先帝遗诏”,这个理由太给力了。 可是载沣却不愿意,老百姓都能超前预测到人事的变动,那也太显示不出皇家用人的神秘莫测和高智商了。 当然也可以不需要任何理由,一朝天子一朝臣,新主子上位了,旧人当然要换成新人,换换更健康嘛。 到底需要理由还是不需要理由?载沣这个纠结啊,袁世凯,看来我是前辈子欠你太多,要做掉你比查清×美美的身世还难! 爱一个人不需要理由,恨一个人同样也不需要理由。苦思冥想的载沣突然开窍了,自己已经不是当初的文艺小青年,没必要为处置一个大臣如此纠结。天下我最大,想怎么玩你就怎么玩你。 忧郁的人一旦脑子开窍了,做起事来比谁都猴急。 载沣马上召开内阁、军机联合办公会议,讨论袁世凯的问题。毕竟是二十世纪了,要和国际接轨,充分体现民主原则,表现一下领导的虚怀若谷,证明对袁世凯的处置是充分民主协商的共识。 参加会议的领导人有大学士孙家鼐、荣庆,军机大臣奕劻、世续、张之洞、鹿传霖等。 载沣将早已拟好的谕旨拿给大家看,一看内容,每个人都倒吸一口凉气,上面写着“跋扈不臣,万难姑容”。翻译成白话文就是看你不顺眼,明显是将袁世凯往死里整。 看完谕旨,每个人只有一句话:请摄政王慎重处理。 载沣有点纳闷,平时都说袁世凯这个不好那个不好,怎么关键时刻又替他说话了?载沣想听听张之洞的意见,他知道清流出身的张之洞一向和袁世凯不和,看不起连举人都不是的暴发户袁世凯。 没想到张之洞神情凝重,他现在也是满肚子忧郁。摄政王啊摄政王,看不顺眼那是你的事,但是没必要把人往死里整,要顾全大局啊。一个人忧郁也就罢了,难道要所有人、整个国家一起陪着你玩忧郁吗? 一句话,这个国家没载沣可以,没袁世凯绝对不行。 为了大局,张之洞抛却私人恩怨,提出几点意见: 其一,先皇、先太后尸骨未寒,新君刚立,突然诛杀大臣,朝局不稳。 其二,袁世凯手下北洋将领不服,有可能闹事。 其三,袁世凯是李鸿章之后中国最具国际知名度的人物,很容易引起国际干涉。 载沣想了想,说的也对,尤其是最后一条,洋人如果很生气,后果那是相当严重,说不定又来一次八国联军。可袁世凯必须要走,可以不杀他,但是不能看见他。那就找个毛病让袁世凯回老家吧,从袁世凯身上找毛病。 男人一到中年,哪能没有毛病,不过袁世凯气很足、肾不虚,只能找些小毛病。想来想去,就让脚有毛病吧,这个毛病可以有,真的可以有。喝凉水都可以塞牙,走路当然可以走出毛病。于是袁世凯一夜之间“被残疾”,成了需要加倍关心呵护的弱势群体。 袁世凯这段时间也一直忧郁着,京城早就风传摄政王要对自己动手。不过他一直心存侥幸,这个国家离了我不行,载沣这个懦弱忧郁的文艺青年一时半会儿没这么大的魄力敢把我怎么样。 但没想到这么快,慈禧死后刚刚五十七日,忧郁王子竟动真格的了。 圣旨下来了,话说得倒还客气。袁世凯多年来任劳任怨,为朝廷做了不少事。皇上登基后,正对其寄予厚望时,袁世凯的脚却不幸有毛病了,身体是本钱,皇上体恤你,回老家好好养病休养。 接到圣旨,袁世凯“面色皆赤,强作狞笑,云天恩诚厚”。朝廷的恩情确实是比海深,无比安慰呵护我这个残疾人啊。 袁世凯匆匆回到锡拉胡同寓所,他想静一静,好好思考下一步怎么走。可是已经静不下来了,家里早炸成锅了,孩子闹,老婆哭。 大儿子袁克定说根据以往惯例,这道圣旨只是开了个头,接着会继续加码,将你整死。当初年羹尧、和珅不都是这样一步步被逼自杀的吗? 姨太太们则哭诉,老头子你要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孤儿寡母怎么活啊? 袁世凯听得心烦意乱,当然更多的是害怕,一时方寸大乱。 袁世凯也有怕?是的,只要是人,就有怕。虽然从心底鄙视载沣,可人家是领导,想怎么玩就怎么玩,轻而易举就将自己玩成残疾人,自己还要千恩万谢,小命时时攥在别人手里啊。 除了怕,就是气。袁世凯越想越窝火,这么多年来,内政外交、军事、经济,里里外外,哪样不是我打理?说不要我就不要我,还把我变成了残疾人。 袁世凯此时最需要消消火,大家都知道你冤屈,可是你没机会上诉,应该说是根本不能上诉,稍有反抗就会“被自杀”。因为领导永远都是对的,他不要你了,从反面证明你的能力,因为你威胁到了他。投胎是门技术活,谁叫人家载沣出生在帝王家,你袁世凯要是出生时能技术一点,和载沣换个位置,一定会把他玩得山路十八弯,一切都是命,认了吧。 人一害怕,脑细胞就会短路,一生气,脑细胞就会减少,什么样的事都会做出来。脑细胞短路的袁世凯做出了这一生最大胆、最冒险也是最不可思议的一个举动。 这个举动说好听点是撤,不好听就是逃。 人在危急时刻,第一想到的是保命,尤其是袁世凯这个级别的,命更珍贵。情急之下,他听从了袁克定的建议,要保命,只能逃。往哪儿逃呢?去天津,袁世凯的大本营,发迹的宝地。最好的打算在天津暂避风头,最坏的打算渡海出国寻求政治避难。 当晚,袁世凯头戴红风帽,眼戴墨镜——夜晚戴墨镜,看来他脑袋短路得不轻啊,由北京西站乘京奉路快车,悄悄进入三等车厢,直达天津,住在英租界利顺德饭店,叫人送信给直隶总督杨士骧。 杨士骧是袁世凯一手提拔的老部下亲信,得知袁世凯秘密来津,大吃一惊。自己哪敢见,特意叫儿子带去银票六万两,叫袁世凯火速回北京。一再告诫如果被载沣侦知,国丧期间,抗旨不遵,私自外逃,那掉脑袋的可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大群人。 而此时的北京,大学士世续正到袁府准备抚慰袁世凯受伤的心,袁府管家支支吾吾,就是不开门。世续觉得有蹊跷,执意要进。没办法,袁克定只好出来说明实情。世续亦是大惊失色,催促赶快打电话到利顺德饭店叫袁世凯连夜回来,一刻都不能耽误,并一再力保袁世凯无生命危险。 天津那边,杨士骧在老龙头火车站特备两节车厢,叫人护送袁世凯于第二日凌晨赶回北京。 夜奔天津是袁世凯这生走的最臭的两步棋之一,差点就回不了家,连带全家老小一起报销。 也许你会说,袁世凯胆太小,对文艺小青年载沣竟怕成这样。不是他胆小,而是载沣手中的权力太让人害怕,可以让你生,也可以让你死,当然也可以让你为他疯狂。 回来后也不能耽误,赶紧收拾收拾走人回河南老家,和北京说bye bye。 正在收拾行李呢,突然又响起敲门声。袁府上下此时已成惊弓之鸟,莫不惶恐异常,难道是消息走漏,载沣派兵来抄家了?! 敲门的不是兵,不是来抄家,是一位老人,来送别的。 这是一位贵客,袁世凯万万没有想到的贵客,大学士、军机大臣张之洞。袁世凯知道张之洞不是来看笑话的,正是他的力保,才让自己躲过一劫。患难见真情,袁世凯有点感动,他觉得自己以前太小看了这位读书人。有文化就是好啊,度量大,有涵养,关键时刻看得远。 此时的张之洞心情复杂,他不仅仅是来送别袁世凯,也是送别一个时代。两人没有了以往的客套寒暄,而是促膝长谈,心与心真诚地交流。 临别之际,张之洞紧紧握住袁世凯的手,无限感慨,不停地说“行将及我”。你走了,不久也许就会轮到我。 望着这位风烛残年的老人,袁世凯忽然由心底生出阵阵悲凉,这位老人还能帮大清国撑多久?贵二代们还要折腾多久? 拆迁三部曲 我送你离开,千里之外。 千里之外的载沣微微一笑很拉风。自从“做掉”袁世凯后,他的形象瞬间高大起来,当然是自我感觉。载沣开始觉得其实玩政治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短期目标加长远规划吗?短期目标比谁心肠狠、比谁步子快;长远规划比谁更能忽悠、更能蒙人。再挂上立宪的招牌,和国际接轨,一揽子施政方针就出来了。 玩政治就要玩出品味,先来个三部曲。 三部曲之一,抓权。 大家都懂的,政治说到底就是权力,没有权力神马都是浮云。 什么权最重要?当然是军权。 什么人掌握军权最安全?当然是家里人。 载沣正式下诏书,皇帝任全国陆海军大元帅,由于年纪太小,自己暂时代任。 组建禁卫军,专门负责保卫皇帝和宫廷。原来由陆军第一镇、第六镇轮流担任,载沣又从里面挑选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大内高手重组禁卫军。禁卫军保护皇帝和宫廷,要交给最贴心的人领导,谁最贴心,当然是亲弟弟。载涛被任命为训练禁卫军的首席大臣。 接着又专门设立军咨处,相当于参谋总部,独立于陆军部,协助海陆军大元帅管理军队,也交给载涛打理。 载涛,涛贝勒,京城数得着的发烧级专业票友。也许是年轻人都爱动,载涛最擅长武生戏,尤其是《盗御马》、《金钱豹》两出戏,演得是活灵活现,简直赛过了名角俞菊笙和杨小楼。 一个人演戏太寂寞,载涛常常叫家里人一起来,男女合演,好不热闹。从春到冬,年年都在排演。 载涛还有个爱好,喜欢养马。他骑技很高,据说可以在飞奔的马背上做出俯身、倒立、倒骑等各种高难度技巧。他对马也颇有研究,走在街上,随便碰到一匹什么马,一眼能辨出它属于驭马、骑马、耕马、驮马中的哪一种。 喜欢演武戏、养马、骑马,加在一起,京城人送给载涛一个低俗但很亲切的绰号:“活弼马温”。 现在,戏台上的弼马温做了戏台下的参谋总长,难道想让他演一出《大闹天宫》? 还有个弟弟载洵眼红了,同胞兄弟,手心手背都是肉,不能区别对待啊。 洵贝勒也是个小有才的贵二代,吟诗作画,吹拉弹唱,样样在行;他的书法颇见功力,篆隶楷行草无所不能。 载洵能干什么呢?吹拉弹唱。管文艺界?太没出息。既然载涛管陆军,载洵主动请缨管海军。 载沣有点犹豫,这个你一点都不懂啊。载洵信誓旦旦表示:这个我可以懂,这个我必须懂。理由很充分:我要接过父亲的枪(奕譞长期主管海军),不懂可以出国考察啊。于是载洵成为筹办海军大臣。 陆军、海军、参谋总部三位一体,都是这哥仨儿的了。 抓权,家里人安心了。 三部曲之二,平反。 平反说穿了就是感情投资,把以前扣在你头上的帽子摘掉,说几句不痛不痒的安慰话,向臣下们表个态:我们一直在努力,我们从不回避错误,我们在曲折中不断前进。 首先是给义和团运动中被杀的三位忠臣追加谥号,设立专祠。为同治、光绪的老师翁同龢平反,官复原职,追加谥号文恭。老爷子,放心走吧,您恭顺谦让,是皇帝的好老师,我们都知道。这一招很管用,家属代表们感动得泪水涟涟,头磕得咚咚响,高呼“盛世啊盛世”! 平反,大臣们舒心了。 三部曲之三,晋级加工资。 效果来得最快的还是晋级加工资。摄政没几天,载沣下旨将载涛、载洵加郡王衔,一门三王,显赫无比。 才二十岁出头的小伙子,没什么功劳,为什么要封王? 理由很给力,从醇亲王到摄政王,从以前皇帝的弟弟到现在皇帝的爸爸,身份和地位都有了质的飞跃,兄弟们都很高兴,庆祝一下不行吗? 既然大家都很高兴,干脆一块儿晋级吧。于是庆亲王奕劻“加恩世袭罔替”,世世代代都是亲王;隆裕太后的父亲桂祥“食双俸”,拿双倍工资;大臣们从大学士以下都晋一级工资。 这年头,什么都是虚的,只有自己口袋鼓起来才是王道。尤其是CPI(消费物价指数)指数不断攀高,肥肉、瘦肉一天一个价,有大把工资在手,冷眼笑看菜市场风云变幻,心里那是别提多踏实啦。每个人的脸上笑逐颜开,所有的人都开心了。 安心、舒心、开心,从心三部曲,难道载沣想重塑自身形象,玩快乐政治? 和快乐三部曲配套的是拆迁三步走战略。 第一步,拉进来,把最贴心的家里人拉进来。 载涛当上了军咨府大臣,载洵当上了海军大臣。哥俩儿再出洋转一圈,向美国大兵学了几个标准的军礼,算是受过现代化军事教育了。 第二步,挤出去。 家里人也有个亲疏远近;不是所有的都贴心;而且家里人知道的事多,要多防着点。 载沣最不放心的家里人是他的侄儿溥伟。 溥伟,皇家贵胄,恭亲王奕的长孙。他有着高贵的血统,不俗的仪表,良好的名声。慈禧、光绪病重期间,京师盛传立溥伟为帝。无论资历、才干,他都是皇室中的佼佼者。因此载沣极为惶恐,曾派重兵把守宫门,任何人不得擅入,防止溥伟有异心。 现在位子坐稳了,溥伟也不能让他闲着。你不是平时在公开场合多次呼吁强烈禁烟吗?那就做全国禁烟大臣吧,这纯属是个没事找事干的闲差。 数数看,还有哪个不太放心,家里人是没有了,旗人倒有一个:老铁。老铁叫铁良,因为性子直,肯帮人出头,大家都喜欢这么叫他。 铁良不是皇族宗室,只是个普通的、贫寒的旗人。父亲早年去世,母亲带着他和妹妹艰难度日。一年冬季,家里实在揭不开锅了,能卖的东西都卖了,只剩下三方旧砚台。顶着漫天的飞雪、凛冽的寒风,铁良奔波了一天。最终依然抱着冷冰冰的砚台、怀着冷冰冰的心回家了,没办法,晚餐全家只能在风声里度过了。 为了温饱,铁良很早就去神机营当兵,月俸一两,一家三口勉强度日。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也更勤奋。铁良不是深宅大院的皇子、阿哥,他深知民间疾苦,有头脑、办事稳、会练兵,深得慈禧的信任。最后做到练兵大臣、陆军部尚书、军机大臣。 既然是军事熟手,铁良经常在军事上指指点点。参谋总长载涛不愿意了,你说了算,那我说的算什么?首先将铁良的练兵大臣拿了,陆军部尚书也做不成了,在家休养。不过还是不太放心,在载沣面前一捣鼓,挤就挤远点,做江宁将军吧,去南方了。 第三步,踢滚蛋。 对待汉人就更不客气了,将最厉害的袁世凯一脚踢到千里之外的洹水边。 举手投足间,三部曲、三步走,依次搞定。 看来以前小瞧了这位忧郁王子,他难道是个慢热型人才?慢热倒有可能,做了皇帝他爸,谁都会慢慢热起来。至于效果么,我们来看看三步走到底怎么样。 拉进来的载洵、载涛,超级票友,这哥俩儿都是戏台上的好手,整一个艺术世家。演戏,倒不差;治国,那差得就不是一截了。艺术不等于生活,让艺术家搞政治,只会折腾,彻头彻脑的政治蠢材。 挤出去的溥伟、铁良,在混沌一片的皇室旗人中,至少是个人才。 踢滚蛋的那位,不多说了,固一世之雄才也。 拉进来的是蠢材,挤出去的是人才,踢滚蛋的是雄才。这不是构建盛世大厦的三步走,而是强拆三步走,将大清的基业拆得差不多了。 拆迁办主任载沣终于上路了,领着一帮蠢材争分夺秒、热火朝天地拆着祖宗的基业。 大清的最后一片祥云 这拆迁办拆得风风火火,一个人心里也是急得火烧火燎。老臣张之洞担忧再这样拆下去,大厦倒了,大家连跳楼都找不到地方,他必须要劝劝载沣。 读书人就是不一样,良心未泯。张之洞觉得有点对不起老太太这么多年的栽培,这老臣死的死、退的退,自己不说还指望谁说呢?好歹也是一代名臣,关键时刻,该出手时还得出手。 载沣还是很尊敬张之洞的,大家都是读书人,都是爱书、藏书的人,共同的兴趣爱好让他们一度走得很近。 张之洞口才极好,一开口如黄河之水滔滔不绝,根本就没有载沣说话的份儿。载沣刚开始听得很有趣,慢慢的有一点趣,时间长了,有点烦了,就是无趣,最后直接归为无聊了。我不是个不更世事的小青年,想当年十八岁就和威廉称兄道弟,你说的那一套我都懂。社稷兴亡,有我们贵二代撑着,有必要天天这么危言耸听吗? 1909年,津浦铁路扩建,要征地基建车站。铁路施工方动用官方势力强行低价征购农民的用地,引起冲突。载沣征询张之洞的意见,张之洞建议征求舆情。 什么是舆情?老百姓的呼声。 载沣有点纳闷:“中堂大人德高望重,一句话就是了。” 张之洞正色答道:“朝廷用人,如不顾舆情,恐怕要激起民变。” 载沣突然想起威廉的那个拿枪动作,脱口而出:“国家养着这些兵,还怕什么民变?” 张之洞呆住了,一向不喜欢说话的摄政王好不容易吐出一句,竟是这样的冷血、狠毒,让整个紫禁城都抖三抖。 载沣也呆住了,一向软话说惯了,今天竟然这么发飙,尽显男人魄力,看来男人是该对自己狠一点、硬一点。 权力导致冷血,绝对的权力导致绝对的冷血。 发飙之后,载沣要向一个人隆重致谢——威廉。正是他那个拿枪的动作,最终让自己硬起来,狠起来。思考了几年,“威廉迷思”终于解开,载沣情不自禁为自己卓尔不凡的天赋暗暗喝彩。 不过还是理解错了,威廉是叫他练兵,不是杀人。 张之洞没有多说,只是慢条斯理地回了一句:“养兵不是用来打老百姓的。” 讨论不了了之,双方不欢而散。 从这之后,张之洞就请了病假,在家休养,整天拿着白居易的《白氏长庆集》,翻来覆去地看,其实也看不下去,他在等一个人——载沣。好歹我是顾命老臣,生病了,你来看看,说两句安慰的话也好。我有台阶下,你也落个尊重人才、尊重知识的好名声。 可载沣就是没来,一大堆事等着他呢,小到家里,大到国家,没空。 两个月过去了,没动静,再请两个月的假。 又过了两个月,张之洞真的病了。原本没什么大病,估计等不到安慰的话,活活给气病了。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眼看着快不行了。 张之洞在心底一声声呼唤:王爷,这次是真的病了,病得很重,你再不来可就永远见不到我了。 载沣终于来了,握着张之洞的手,说着迟来的祝福:“中堂有名望,公忠体国,好好为国珍重。” 张之洞很激动:“公忠体国不敢当,廉正无私,敢不自勉?” 载沣,听出来了没有,这是张大人在讽刺你呢。要“廉正无私”,不要尽想着用家里的小青年,忙着拆祖宗的基业。 可载沣没听进去,他的注意力被一首诗吸引住了:“诚感人心心乃归,君民末世自乖离,须知人感天方感,泪洒香山讽喻诗。” 当时题目是《香山新乐府》,香山居士是白居易的号。载沣很纳闷,怪了,这首诗我怎么没见过,年纪还不大啊,记忆力竟严重衰退到这个地步?以后真要多抽点时间盖章看书。还一直号称是白居易的粉,铁杆易迷呢,载沣有点羞愧。 回去之后,翻遍了书房的每本书,就是找不到这首诗。“少壮不努力,老大徒悲伤”,连在哪本书上都忘记了,载沣叹息自责不已。 自责之后,载沣开始责怪张之洞。大家都是受过专业训练的读书人,引用别人的原创好歹要有个出处。注明卷数、页码、版本,方便自己,也方便别人,学术规范要从自身做起,要从点滴做起。 刚想到这儿,张之洞已经去了。他最崇拜张居正(死后谥文忠),希望能得到文忠的谥号。对不起了,写诗连个出处都不给,还忠心吗?改成文襄。 载沣,你错怪张之洞了,诗根本就不可能找到,因为那是张之洞的原创,他用了白居易《七德舞》中的一句“以心感人人心归”而写成此诗,所以后题为《读白乐天“以心感人人心归”乐府句》,乐天是白居易的字。张大人,你才是真正的易迷。不仅会看,还会写读后感。可一切都晚了,诗还在,人没了。 国家的擎天柱倒了,易迷群里又少了一位中坚骨干,载沣的心有点乱,他隐隐预感会有什么不祥的事即将发生在自己的身上。 俗招也能玩出大名堂 我送你离开,千里之外,你无声黑白。 因为载沣,袁世凯的彩色人生戛然而止,他不得不面对今后无声黑白的日子。 1909年1月12日,农历腊月二十一,家家户户正忙着准备过新年。袁世凯悄然来到北京前门火车站,送别场面冷冷清清。他早已料到,世态炎凉,都是这个样。生死之交学部侍郎严修、宪政编查馆的杨度等几位至交好友来了,这就够了,知己不在多,袁世凯很欣慰。 望着北京前门火车站,十年前,翁同龢从这儿离开;两年前,赵启霖、瞿鸿禨由这里回老家,现在轮到自己了,又是一个轮回。人人说宦海风波险,可是又有几人能真正看透?就算看透了又能怎么样?照样是没用的庸才高高在上、颐指气使,挥挥手,让一批又一批的旧人、新人头破血流地倒下去、站起来。这里没有永远的胜利者,只有不时的落伍者。 汽笛一声,打断了袁世凯的思路,他想回家了,他要好好养病休息了。 北京,等着我回来,不见不散! 这不是袁世凯说的,他是个实干家,不善于脱口秀。这是国内国外洞彻世事的人说的,他们相信袁世凯一定会回来,只有他才是中国真正的未来和希望! 袁世凯回家了。 他没有回到项城老家,那里虽是生他养他的热土,却也是伤心之地。1900年母亲牛氏去世时,身为直隶总督的袁世凯曾回乡风光操办丧事,可是同父异母的二哥却以牛氏是侧室,根据当地风俗,拒绝和其父合葬。从此兄弟反目,袁世凯这一辈子再也没踏上项城的土地。 这拖儿带女一大家子回来,正在为住的地方发愁。袁世凯一个亲家正巧在离项城不远的彰德(安阳)洹上村开厂,建造了一座庄园赠送给了袁世凯。无须办土地证、房产证,产权时间不限,从此袁世凯正式告别了房奴的日子。 彰德地处太行山与平原交界,山清水秀,景色宜人,且交通便利,卫河漳河下通京杭大运河的南运河,京汉路从境内通过。 袁世凯给园子起了个很俗气的名字“养寿园”,院内主要的建筑的名字也很俗,叫“谦益堂”,在这里袁世凯开始了俗人的生活。 既然坚持走俗的道路,就不能充高雅,思来想去,袁世凯给自己找到了了一条不错的俗人之路。 皇上说我腿有毛病,行动不方便,那只能钓鱼,坐着钓鱼。不过也不要坐太久,小心神经末梢坏死,到时真有可能弄成个半身不遂。好在家里不靠此为生,渔政部门也没心思管你渔技是不是真的提高,只要天天待在那儿做做样子就行了。 可袁世凯是个讲求细节的人,样样都要做得出类拔萃。不仅要做渔夫,渔樵耕读,都要做全了,还要摄影留念。 渔:袁世凯坐在小船上,斗笠蓑衣,手拿鱼竿,神态清闲。旁边站着一人,拿着鱼篓,是他三哥。(姿势以此类推) 在照片签上自己的大名,遍发英雄帖,尤其是报馆、杂志社、画报。 洹上欢迎您,农家乐主人袁世凯与你有约。 不过这个约定有点特殊,大家只能玩俗招:看鱼、钓鱼、吃鱼,走高雅路线的人士谢绝入内。 看来人一和“俗”扯上关系,就比较会受欢迎。家乡人民始终没有忘记这位现在混落伍的游子,给了袁世凯最隆重的欢迎仪式,毕竟他是从这片热土上走出去的最出色子弟。 袁世凯有点感动,中国老百姓真是好啊,我高高在上装高雅时他们不来(当然那时即便来了也见不到袁世凯),现在他们却来了,看来人还是俗一点好。 地方上的官员也给予袁世凯无微不至的关怀,成立专门领导小组,衣食住行、后勤保障,一把手现场办公,现场拍板。 官员们当然不是俗人,他们也不是冲着俗气而来。 官场最讲究人走茶凉,一个下野的人,为什么还受到如此青睐?在官场上这叫烧冷灶。因为大家都相信袁世凯一定会重新出山,为什么?凭感觉,在官场混的人比鬼都精,都有灵敏异常的第六感。现在给他些力所能及的帮助,说些暖人心的话语。人嘛,毕竟是感情动物,患难时刻,微微一笑很倾城,这感情投资值。 可是袁世凯却微微一笑很心酸。 能不心酸吗?这个五十岁的男人已须发皆白,一路打拼,阅尽沧桑。他常常在月明星稀的夜晚,乘扁舟一叶,顺着洹水飘啊飘。 清水徐来,水波不兴;我在仰望,月亮之上。 月亮之上,星光点点;月亮之下,有人憋屈。 做官几十年,不贪、不嫖,不作秀,只干实事。我就不明白,平时见到人都客客气气的载沣,为什么对我这么狠?我有哪点做错了,不就是有才吗?有才不是我的错;不用我,是你的错;还要逼我去钓鱼,那你就错上加错了。 可是袁世凯在给朋友们的信中总要写上一句“过多功少,仰蒙朝廷体恤,放归养疴,圣恩高厚,莫名钦感”。明明是领导犯的错,我还要对他感激涕零,因为他帮我指出了错误。 “放归”这个词用得妙,说白了就是朝廷圈养的一条狗,即使如藏獒那般凶悍,狗毕竟是狗,一声吆喝,你就得乖乖溜回家。 是做一个自由自在的渔翁,还是做一条被圈养的狗,这实在是个高深的人生哲学问题。但袁世凯从来都不思考,他从来都把高深当无聊,因为那太浪费时间,他只想现在,他只干实事。可是中国的官场从来都是虚大于实,唱高调的人永远多于埋头苦干的人。所以袁世凯总是被推到风口浪尖,接受潮水般的、一浪又一浪的唾沫、口水。 沧海有多宽,江湖有多深,谁能真正了解我?这个渔翁有点寂寞,有点孤单,有点悲凉。 袁世凯特意在园中盖了一座小楼,除了自己,任何人不准进,里面专供慈禧的像和赏赐给自己的礼物。当他抑郁时、愤懑时、想不通时,都要来这儿坐坐,说说话,当然是自言自语、自问自答。 只有老太太了解自己。想到老太太,袁世凯有几分伤感。在世时都说她讨厌,现在天要塌了,没她还真不行。果然,老太太一走,折腾就来了,来到了自己头上。 望着冷冷的月,袁世凯脱口而出:“劝君莫负春光好,带醉楼头抱月眠。”你还别说,平时不写诗的人,灵感来了,写得还真是杠杠的。 佳句偶天成啊,袁世凯也很满意,既然灵感来了,那就再来两句:“昨夜听春雨,披蓑踏翠苔。人来花已谢,借问为谁开?”看来做渔翁也不错,能充分激发挖掘自己的文学天赋。 袁世凯苦笑着,心酸着。有许多人爱我,也有许多人恨我,甚至怕我,可是,却没有一个人真正了解我。我一次次见证奇迹的发生,一次次创造奇迹,现在却倒在奇迹之下。 在心酸的告白声中,这个五十岁的男人想得很远很远…… 割肉专业户标兵 豫东平原,在一个山清水秀的小乡村,住着一对小夫妻,家里有八十余亩田地,算是小康之家。男主人常年在外负笈求学,女主人在家操持家务带孩子,典型的男主外、女主内的中国普通家庭。 经过十余年的奋斗,男主人考取了秀才,正当他踌躇满志,准备继续考研时,却不幸用脑过度,疲劳死,才刚刚三十出头。留下了四个儿子、一个女儿,最大的十五岁,最小的还在吃奶。 坚强的女主人从地下爬起来,擦干净脸上的泪痕,掩埋好丈夫的遗体,又继续战斗了。带着五个孩子,和命运战斗。经过二十余年艰苦卓绝的奋斗,终于打赢了人生这场仗。儿子们一个比一个有出息,秀才、举人、进士、翰林。实践告诉我们,在女主人的带领下,这是一个有着高度凝聚力、打不垮、推不倒,无比坚强的团队。 女主人的含辛茹苦赢得了孩子们无比的尊敬,别人以权势地位为荣,他们以有好妈妈而骄傲。可是岁月流逝,时间真是一把锋利无比的杀猪刀,不知什么时候,皱纹悄悄爬上了妈妈的额头,两鬓慢慢染上了白发,妈妈老了,真的老了,儿女们看在眼里,疼在心上。 更不幸的事情降临了,妈妈病倒了,病倒在家庭岗位第一线。儿女们整天伺候在床前,可妈妈的病一天比一天重,儿女们来到灶王爷前磕头、许愿、哀嚎: 功名、地位、钱财一切都是浮云,可妈妈不能是浮云,您一定要坚强点,这么多年都熬过来了,好日子正等着您呢。 许完愿,五个儿女突然集体做了个惊天的动作。 他们正在一起脱裤子。脱下裤子后,每个人都掏出一把菜刀,锋利无比的菜刀,在日光照射下闪着晃眼的白光。 自杀?没必要吧,这样反而更增加妈妈的痛苦。仔细想想有点不大对劲,自杀也不用脱裤子,用菜刀往脖子上一抹就行了,方便省事。 他们当然不是自杀,而是自残,每个人举起了菜刀,对准了自己的大腿,一刀下去,鲜血四溅,一块肉,人肉,被割了下来。 为什么要割肉?这是个专有名词“割肉疗亲”。割自己身上的肉,治好妈妈的病。 太血腥残忍了,难道人肉疗效好?当然不是。这是孝心的最高体现,希望能感动天,感动地,对自己狠一点,让妈妈好一点。 也许真是心诚则灵,女主人的病竟慢慢地好了,子女们一瘸一拐地走到妈妈身边,一起欢呼雀跃,残忍终于战胜了病魔。从此,割肉成为这个家族的传统,丈夫病了,妻子割肉;妈妈病了,儿子割肉。他们无愧于那个时代的楷模,感动中国的“割肉专业户标兵”。 我的青春谁做主 时间继续无情地流淌着,女主人已经变成了曾祖母,他的长子给她添了两个孙子,两个孙子又添了六个曾孙,曾孙中的老四就是袁世凯。 袁世凯是庶出,他的母亲牛氏是小妾。牛家在当地也算是个大户,怎么甘心做小?这还要怪老爸袁保中,当年他来到牛家提亲,只放出了一句话:我是未婚处男。 那个时代的处男,就好比现在未婚的处女,稀罕啊。未来的岳父感动得不行,好男人啊,不会让心爱的女人受一点点伤害。以后一定是个顾家的好丈夫、好女婿。二话没说,彩礼都打了折,敲锣打鼓将牛氏送进了袁家。可一进门就傻眼了,原来家里早就有女人了。但木已成舟,新娘不存在退货,好在袁保中许下了男人的誓言:虽然你不是我的第一位,但保证是最后一位。 不过这对袁世凯没什么大的影响,因为从小他就过继给了没有儿子的叔父袁保庆,获得了百般的疼爱。 这个大家族的顶梁柱是袁世凯的叔祖袁甲三,进士、翰林,以书生典戎,平定了捻军之乱,威名远播,曾国藩是他的至交,李鸿章是他的同僚。到袁世凯出生时,整个大家族已枝繁叶茂,一门有两个进士、两个举人。 相比而言,袁世凯的生父袁保中默默无闻,他将所有的荣耀、机会都让给了兄弟们,心甘情愿做留守男人,主持家政,一辈子都未出过远门,像一根蜡烛,无私地燃尽了这一生,照亮了整个家族。 袁世凯和生父感情淡漠,从小就跟着在外做官的嗣父袁保庆在外面混。济南、扬州、南京,都留下了他幼小的身影。在南京,袁世凯开始发育,进入了青春期。好动的他整天和一班官二代无所事事、聚众嬉戏,骑马闲逛于南京的繁华闹市,不过还算克制,从未酿成“七十码”的交通事故。最出格的是结伴逛青楼,不过还算规矩,从未闹过三角恋、N角恋,也从不轻许诺言,欺骗少女纯真的感情。 有人根据这些说袁世凯从小就是个无恶不作的纨绔子弟、恶少。这评价有点过。年少轻狂,“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的念头谁没有过,只是大多数人没条件实践罢了。 不过这种无拘无束的日子随着袁保庆的去世很快结束了。在北京做官的堂叔袁保恒生怕袁世凯没人约束,心变得更野,就将他带到京城,在自己眼皮底下读书。观察了一段时间,给出了年终考勤评语:“资分不高而浮动非常。”没什么本事却浮得很。 对这样的问题少年必须要严加管教,袁保恒在府里设立家学,将袁世凯的书桌安排在老师书案旁边,一切举动都在老师掌控下;晚上就让他睡在老师的隔壁,隔墙有耳,一切还是在老师掌控下。并制定了严格的作息表,早上五点开始读书,晚上十点晚自习结束。 在堂叔、老师的双重压迫下,半年后,袁世凯有所起色,由庸才升格为“中上美才”,虽然还是有点浮,但已不是一无是处的浮云。 袁世凯也清楚,堂叔这么用心良苦,目的只有一个,好好学习,天天科举。对那个时代的青年来说,科举是唯一出人头地的途径。其实袁世凯最爱读的不是四书五经,而是兵书。但兵书只能刺激亢奋的脑细胞,不能管吃管喝管前途,袁世凯只能在夜深人静时读读兵书。当然,禁书偶尔也会翻翻,青春期躁动,过来人都懂的。 这一读就是快三年,袁世凯读到了十七岁。 十七岁,一个开始告别天真单纯、步入低级无趣的年纪;十七岁,一个想行动且可以正式采取行动的年纪,包括感情,包括生孩子。 袁世凯满脸兴奋,在北京举行了小型的成人宣誓仪式,踌躇满志地回到家乡,他要完成两件人生大事。 第一件大事,结婚生孩子。新娘于氏比他大一岁,在当地也是个大户。于氏是个老实善良的乡下女人,不识字,他们这一辈子相敬如宾,很少争吵。几乎每天晚上,袁世凯都要到于氏房里坐坐,说着同样的话:“夫人,您好!”于氏也回答同样的话:“大人,您好!” 然后呢,袁世凯去了姨太太的房间。 他们感情好还是不好?聪明的你一定有正确答案。 第二件大事,考举人。其实考了也是白考,只有两个字:落榜。也难怪,天天眼睛盯着专业书,心里想着兵书、禁书,满脑子都是岳武穆、金瓶梅,你以为你是天才? 袁世凯本来就不想做天才,考试结果刚出来,他就做出了一个大胆的举动,将所有的教科书一把大火,付之一炬,咬牙切齿地说:“大丈夫当效命疆场,安内攘外,乌能龌龊久困笔砚间,自误光阴耶。”① 好气魄,枭雄就是与众不同,花季雨季时都这么狠。 不过和现在花季雨季的少男少女相比,袁世凯还是不够狠。因为这些少男少女们不等考试结果出来,就将书撕成了碎片,撒向蔚蓝色的天空。 “袁世凯烧书”的典故出自《容庵弟子记》,袁世凯的弟子们编撰的。 可信吗?当然可信,身边的人最了解他。 弟子就不会造假吗?这个吗,拿证据来。袁世凯向他最敬爱的三哥吐露了肺腑之言:“弟不能博一举人,不能瞑目。”② 你也许会说,一条证据好像不够说服力。 袁世凯写信给他最敬重的二姐:“虽多病,亦不敢自弃。每当病卧,思己之功名不就,无不攘背而起,展书味诵。但不知老天负我不负我,俗云,老天不负苦心人,如弟自尽其道,谅亦不负弟矣。”③ 这苦读精神,真和考研者有一拼。可是很不幸,在科举的道路上,路有多长,趴下就有多久,袁世凯先后两次都落榜。 世间自有公道,付出总有回报,这句话对考科举的袁世凯只是个传说。所以袁世凯以后最痛恨科举,坚决主张废科举。我是考不上,但是你连考的机会都没有。 既然回来了,暂时就在家待一段时间吧,好好调整调整心态。 袁世凯在家中度过了这一辈子最无忧无虑的一段时光。和朋友喝喝小酒,骑马打打猎;读读兵书,看看禁书;等待着邻家的女孩经过窗前;用酒精麻醉自己的神经,用梨花体诗歌摧残自己的忍耐力。 这个十七岁的青年,有点狂妄、有点迷惘;有时冲动快乐,有时莫名悲伤,有很多梦想,也有很多的不如意。 唉,成长的烦恼,谁没经历过? 可老待在家里也不是办法,袁世凯决定再到京城闯闯。不幸的是袁保恒去世了,北京已没有亲人,人走茶凉,谁也不会理会这个乳臭未干的青年。没人赏识、没人提携,落魄的青年常常踟蹰在京城王府井的十字路口。 去上海碰碰运气吧,十里洋场,机会也许更大。但到了上海,还是一样,谁会在意他呢? 谁在乎我的心里有多苦?谁在意我的明天去何处? 我的青春谁做主? 袁世凯真的迷惘了,日日流连买醉于青楼。在这里,结识了一位青楼女子沈氏。在最无助、最落魄、最寂寞时,这个女人触到了他心灵最柔软处。他赠给她一副对联: 商妇飘零,一曲琵琶知己少;英雄落魄,百年岁月感怀多。 当可怜的商妇遇见落魄的英雄,他们的心贴得更紧了。 “等赶明我攒钱给你赎身,好好过日子。”袁世凯不想再闯天下了。可囊中仅剩鼻烟壶,那是他嗣父留下的,为了心爱的女人,咬咬牙,找了一个买主。 没想到,袁世凯的春天来了。 买主是他嗣父的旧部,一眼就认出了鼻烟壶。看到老上级的儿子如此落魄,唏嘘不已,介绍袁世凯去找嗣父的把兄弟淮军将领吴长庆,不是一直喜欢读兵书吗,展现自己的时刻到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落魄的袁世凯醒了,一个未来的枭雄醒了。他要过好日子,他要让自己的女人过上好日子。 分别的时刻,沈氏将自己多年的细软悉数交给袁世凯。 “早点来接我啊。”倚在门口的沈氏泪眼汪汪。 感谢通情达理的沈氏,她让情郎不再沉沦。 感谢鼻烟壶,它点燃了一个落魄青年的斗志。 感谢嗣父旧部那一双火眼金睛,及时认出了鼻烟壶,挽救了一个迷途的青年。 最后要深度致谢培养沈氏的青楼,没有青楼,就没有一段刻骨柔肠的传奇。 袁世凯出发了,他要追寻属于自己的天空,他要点燃中国的天空。 沈氏会等到情郎吗? 别担心,红颜不会寂寞,情郎不会爽约。数年后,袁世凯亲自将沈氏接回了家。“我说过,一定会接你的。”忘记你我做不到,无论天涯海角。袁世凯拥着沈氏,眼里柔情无限,看不到半点犀利。 好男人啊!不管是那年头还是这年头或是所有的年头,这样负责的男人太少了。 <hr /> 注释: ①沈祖宪、吴闿生编纂《容庵弟子记》,上海大东书局1913年版,第4页。 ②《天津博市历史博物馆馆藏北洋军阀史料·袁世凯卷》第1册,天津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第46页。 ③《天津博市历史博物馆馆藏北洋军阀史料·袁世凯卷》第1册,第13页。 有一说一,大家眼中的袁世凯 以后袁世凯一路大跑,一路猛跑。入朝鲜,平叛乱;回天津,练新军;废科举、办新政;一路高歌一路升。从道台做到山东巡抚、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外务部尚书、军机大臣,他成了中国最有权势、最有才干的汉人。 权势不是虚的,才干也不是吹的。关于他的奋斗史,说得也够多了。袁世凯到底怎么样,他自己说了不算,我说了更不算,人民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让他们去说吧。 有了你,对我很重要,部下眼中的袁世凯: 袁世凯的老部下阮忠枢在军营任文案,看上了青楼女子小玉,想纳为妾。袁世凯知道了,说这样不好,有损军队声誉,阮忠枢只好和小玉依依惜别。 过了不久,袁世凯和阮忠枢去天津办事。下车后,天色已晚,他们去了一个朋友家。豪门深院,真气派;大厅里张灯结彩,红烛高烧。 忽然有丫环高喊,“新姑爷到啦。”众人不由分说将阮忠枢簇拥到内室,一位娉婷的女子盖着红盖头正坐在那儿。 大伙儿起哄:“快掀盖头啊。” 云里雾里的阮忠枢头脑一片空白,要掀就掀,反正男人不吃亏。 掀起你的盖头来,让我看看你是谁。 小玉,竟然是小玉,阮忠枢惊呆了,喜呆了!原来袁世凯已经悄悄地安排好了一切。 为了报答大哥,阮忠枢豁出去了:“大哥,你是了解我的。今晚不碰女人,只陪您买醉。” 袁世凯神情严肃,下了道死命令:“今晚是属于你们的,今晚必须重色轻友。如若不从,军法处置。” 在这个美妙的夜晚,大家躺在被窝里都睡不着。 阮忠枢一晚上都在想着大哥的好;袁世凯一晚上都在寻思着还有哪个兄弟婚事没办;小玉一晚上都在想着阮忠枢为什么不理我。 今夜无人入眠,明早起得很迟。 第二天,三个人都揉着黑眼圈聚会在酒桌上。 有这样的大哥真幸福,从此之后,阮忠枢跟定大哥了。 每年元旦,袁世凯都要例行乘轿出门拜客。说是拜客,其实就是到门口不下轿,叫差官下马入门递名片。家人迎出请安挡驾,再拜另一家。 一年元旦,袁世凯准备出门拜客,差官骑马先导,将护书(类似于小公事包,放手折、名片)塞进靴筒里。差官正准备踏镫上马,护书忽然从靴筒中掉落,梅红名片撒满地面。当天刚好大风,千树万树梅花开,印有袁世凯的名片在空中片片飞舞。 差官大惊失色,磕头不止。 袁世凯哈哈一笑:“今天是元旦,好日子。我袁世凯随风而舞,名扬天下。好,前途无量。” 一场风波谈笑间灰飞烟灭。 袁世凯身边的人越聚越多。当然喽,有本事的留下,没本事的打发回家(赠送路费)。 就这样被你征服,同事眼中的袁世凯: 庚子事变后,慈禧从西安打猎回来了,看看宫里破败得不成样子,想修修。可没钱啊,各地摊派吧。 时任直隶总督的袁世凯看准了这是个好机会,老太太正需要人安慰呢。他召集了全省厅级以上的官员,一句话,大家有钱出钱,没钱也要想着出钱。私人先垫着,以后慢慢还,先帮老太太渡过难关,让她心里高兴高兴。 大厅沉默了,沉默良久,官员们开始说了,准确地说,是诉苦。 “我是个农民的儿子,从小母亲就教育我要勤俭节约;现在一家老小十几口还挤在廉租房内,八十岁老母常年瘫痪在床。所有的一切就靠我一个人的工资维持,哪有余钱?穷,真得很穷,穷得叮当响。” 大家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爱心募捐慈善大会变成了诉苦大会。 “既然大家都困难,那就算了吧。”袁世凯淡淡地说。 当然不会算了,钱会有的,但得动动脑筋。 袁世凯暗中派师爷联系天津最大的票号蔚长厚钱庄,说准备存公款,问利息是多少。蔚长厚钱庄说八厘。 “太少了,别的钱庄利息高得多。”师爷佯装要走。为了招揽生意,蔚长厚钱庄将账簿拿出啦,你看,官老爷们都是这个利息。 师爷暗暗记下具体账目,接着又走了其余几家钱庄,将官老爷们的存款弄得一清二楚。好家伙,共一百多万两白银。 过了几天,袁世凯将这些官老爷们叫来。 “近来有些不法钱庄冒用诸位的名义招摇撞骗,为了维护各位的名誉,我已将这些存款全部没收充公,以正视听。” 厅级官员们谁都不敢吭声,巨额财产来路不明,光这一条就够死缓。 “干得漂亮,你真行,做什么事都有办法。”慈禧笑逐颜开。 从此官场上再没人敢蒙袁世凯。 学术圈的繁荣离不开你,秘书眼中的袁世凯: 袁世凯喜欢读兵书,也很想当军事理论家,写一本兵书。不说著作等身,好歹也有个东西可以装潢门面。但肚里墨水太少,怎么写? 手下有位秘书说这事简单,分两步走,又快又容易。第一步,搜集外国兵书翻译本,摘抄其中精华,这是理论部分;第二步,将平时练兵的所有文件、公告、通知统统放进去,这是事实部分。 归纳总结,两步合成一步,简称理论联系实际。 袁世凯听了,突然大声斥责:“你这不是公然叫我剽窃吗?好歹也是国家公务员,这种公然抄袭、剽窃他人学术成果、违反学术道德的事怎么能做?我虽然不是学术圈的人,但最痛恨学术腐败。学术腐败要从点滴抓起,要从自身抓起。你这种人只会败坏学术风气,我鄙视你,严重地鄙视你。” 秘书心里不服,剪刀加糨糊,这是我们圈内公认的潜规则。你一个圈外人不懂学术规范,瞎掺和,我也鄙视你。 最终谁鄙视谁,不是看本事,而是看谁的官大。 在袁世凯犀利的鄙视目光下,秘书灰溜溜地辞职回家,连本月的工资都没敢结算。 过了不久,袁世凯又叫来另一位秘书,告诉他准备写一部兵书,因事务繁忙,没时间写,请你给我代笔。至于怎么写我来教你,袁世凯将上任秘书的“两步走”和盘托出。 这位秘书大吃一惊,袁世凯真是了得。作为一位非专业的军事爱好者,满嘴都是专业术语,且一针见血地揪出了潜规则,提纲挈领,真是行家啊,不进学术圈太可惜了。 写好后,定名《新建陆军兵略录存》。袁世凯给了几十块稿酬,秘书嫌少。 袁世凯又大声斥责:“这本书是我思想精华的体现,就算参考书也是我指点的。你不过是抄一遍而已,给你这么多已经够意思了,不自量力。做学术要懂得学术圈的行规,我鄙视你,严重地鄙视你。” 秘书羞愧地捧着钱离开了。 “两步走”从此成为业余、专业爱好者写书、编书的不二法宝。 从此之后学术圈再没人敢鄙视袁世凯。 书好,人更好,领导眼中的袁世凯: 书编好了,不是自己看,是给别人看。袁世凯盘算了一下,编得这么辛苦,它要发挥最大的功效。献给谁,当朝最有权势的人——直隶总督荣禄。 可是人生地不熟的,不认识,得找个人引见。经过几个月的研究、摸索,袁世凯终于完成了一个极其复杂的关系链。荣禄最信任的是个旗人,叫豫师;豫师和大学士阎若璩关系最好;阎若璩最听老师路闰生的话;路闰生的儿子在淮安当官;袁世凯的妹夫张香谷也在淮安当官,他肯定和路闰生的儿子熟识。 等等,太复杂了,头绪有点乱,理一理。乱了才正常,袁世凯花了几个月才理清了头绪,你想一分钟理清,办不到! 现在不用理了,袁世凯已经准备好上路了。 袁世凯从张香谷开始,托他送了份厚礼给路闰生的儿子,然后一层递一层。路闰生介绍给阎若璩,阎若璩介绍给豫师,最后豫师介绍给荣禄。 头绪还是有点乱,太复杂。没关系,已经写在这儿了,慢慢看,慢慢理。 袁世凯拿着书拜见荣禄。荣禄边翻着书边听袁世凯的侃侃而谈,不时地点头,偶尔接触到袁世凯的眼神,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这眼神,犀利得就像一把锋利无比的杀猪刀。 最后荣禄做出了一句经典的点评:书好,人更好;人犀利,眼神更犀利。 有了军事权威的评语,从此军事理论家袁世凯横空出世,他的书受到了军事专家们的一致好评。 你的女人碰不得,仆人眼中的袁世凯: 袁世凯任山东巡抚时,最宠爱的五姨太,叫小红。小红出身于青楼,善解人意,弹得一手好琵琶。一个字,媚,将中年男人袁世凯哄得团团转。 可是小红觉得媚功还没达到化骨无形的境界,她还要继续操练,还要哄别的男人,不是一个,是两个。都是袁世凯的贴身跟班,甲和乙。袁世凯常年在外,小红用媚功将甲、乙哄得天天打转。 一天,小红和甲正躺在床上说情话,袁世凯突然闯进来了,其实他早有耳闻。男人最怕戴绿帽子,马上将甲跟班抓了起来。 小红跪在地上,啜泣不已,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袁世凯和颜悦色地说:“小红啊,这不能怪你,我都半老头子啦,你这么年轻。有什么想法就对我说,我会成全的。” 小红吓傻了,哪敢有什么想法:“老爷,我一时糊涂,下次绝不敢犯了。我一定和那个杀千刀的一刀两断,真心跟老爷过后半辈子。” 袁世凯突然一拍桌子,拔出佩刀,大吼一声:“都这时候了,还拿话哄我。喜不喜欢他,说实话,不然我就杀了你。爱就一个字,大声说出来。” 小红点了点头。 “这就对了。”袁世凯叹了口气。“这样吧,这儿也容不下你们了,给点盘缠,你们远走高飞吧,明天早上就动身。” “老爷,我舍不得你啊。”小红啜泣着仍跪在那儿。 “快走!”袁世凯背过脸去。 袁世凯,做人不能太厚道,你还是不是个纯爷们儿?! 袁世凯当然是纯爷们儿,绝顶的纯爷们儿。他悄悄招来一个贴心的老妈子,叫她去乙跟班那儿,说小红要抛弃你跟甲私奔了。 乙跟班怒了,要去告发,老妈子赶忙拦住说一告发事情不都全部败露了吗?大人正在捉拿他们,干脆明天在路上将他们结果了。消气了,灭口了,还有奖金拿。 乙跟班准备了一把大铁锤,在路上锤杀了奸夫淫妇,回来请赏。袁世凯脸色大变:“红姨昨个和我说今天要去泰山烧香,我不放心,特意叫甲沿途跟随保护。你竟然不分青红皂白将他们杀了,败坏我的名誉,杀人偿命,你也甭想活了。” 袁世凯够犀利,三条命顷刻之间化为乌有。从此家里再没人敢出轨。 尊重生命,请从远离出轨开始。 偏偏喜欢你,孩子眼中的袁世凯: 袁世凯来京城拜访内务府大臣增崇,增崇的儿子查存耆只有十五六岁,对袁世凯早有耳闻,特意来看看这个传奇人物到底长得什么样。 查存耆走到袁世凯跟前,屈膝请了一个安,口里叫着:“大爷。”突然,袁世凯闪电般地离开座位,走到查存耆跟前,还以同样的礼。 当然,口里没有叫大爷,而是说“不敢、不敢”。接着伸出温暖的双手紧紧握住了查存耆的手,连声说“老弟好,老弟好”。一边半侧着脸看着查存耆,一边半侧着脸看着增崇说“老弟真英俊、真英俊”。分明是在夸父亲基因好,不然看着增崇干吗? 袁世凯热情地和查存耆攀谈起来:“老弟,我们谈谈,经书都读过了吧?” 查存耆回答:“正在读。” 袁世凯俨然是过来人:“读经要慢慢地读,不可太快。” 袁世凯问:“老弟需要什么书?” “我将来准备上学堂,可现在教科书版本太少,就那几种。” 袁世凯又半侧着脸看增崇:“世兄真聪明,好得很,好得很。”明明又是在夸增崇智商基因。增崇终于开心地笑了,这样夸人确实很受用。 两天后,一辆马车开进增崇府,卸下五个大木箱。里面都是书,天文、地理、历史、政治、经济、音乐、教育、兵书,论理,西洋学说的译本,还有各种版本的教科书,都是国家权威出版社认证出版的。 查存耆心里那叫一个感动,不管别人怎么说,我就是喜欢袁世凯。 五箱书,让这个少年铭记一生,也看了一生;当然,没有全部看完,因为书确实太多了。再精明的人也有考虑不周的地方,袁世凯让这个孩子感激了一辈子,也负担了一辈子。别忘了减负要从孩子抓起。 有一说一,实话实说,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可是载沣的眼睛却…… 袁世凯心灰意冷,他忽然很想钓鱼,真正地放开一切去钓鱼。 从明天起,做一个真正的渔夫, 鱼钩、鱼饵,一根鱼竿; 从明天起,关心水质、鱼苗, 我有一叶扁舟,面朝洹水,天天吃鱼。 可一条鱼都看不见。不是因为夜太黑,而是载沣一点鱼苗都没投放。 袁世凯终于怒了,老实人一旦折腾起来可真是够狠、够绝!载沣,有种就继续折腾,更给力地折腾。 不过现在不是载沣要折腾了,而是别人开始折腾起他来。 北漂一族 1910年的农历腊月,庚戌年春节马上就快到了。 新皇帝登基快一年了,载沣的摄政王做得越来越稳当。袁世凯跑了,张之洞走了,但有一班小兄弟给撑着,也没什么大事发生。不稳定因素虽然还有,国家这么大,小病小灾难免会有,只要马马虎虎糊得过去就行了。关键是枪杆子掌握在哥仨儿手中,心里踏实。 现在载沣最关心的是房子问题。 原来的醇亲王府因为宣统皇帝在这儿出生,被尊称潜龙邸,成了圣地,任何人都不准居住,所以载沣决定建造一座新的王府。钱从哪里来,当然不需要贷款按揭,也不需要财政部拨款。专门由宗人府负责,独立核算,无需监督,花费上百万两,也只是小菜一碟。 载沣亲自参与设计,作为皇帝的爸爸,优雅的文艺青年,新府邸一定要卓尔不群,尽显王者风范,成为北京城的新坐标。同时配套设施要跟上,暖气要供足,电灯要装上,家具必须要意大利原木进口。载沣督促施工方加班加点,争取在春节之前完工,向新皇帝登基一周年献礼。 载沣想着怎么献礼,那是国家大事;草民想着怎么生活,那也是个人的大事。 腊月的一天,熙熙攘攘的北京前门火车站,几位青年男女走下列车。小伙很帅,姑娘很俏,一个个脸上洋溢着兴奋,看得出他们是北漂一族。 首都就是好,虽然沙尘暴时不时地刮,生活适宜指数不高,但还是阻止不了无数个怀揣梦想的人去寻梦。 这些人穿着打扮像南方人,他们叫了几辆黄包车,来到琉璃厂东门,在火神庙西夹道小胡同租了一个很大的宅院,看来想在北京创业。 大年三十这天,爆竹声中,一块牌子挂出来了——“守真照相馆”。周围的邻居很纳闷,没听说过大年三十开张的,难道想双喜临门,讨个好兆头?或者说省点鞭炮钱?可是这些人排场很大,经常下馆子,用北京话来说花钱很冲。他们时常穿着洋服,看样子有点像留学生,不过那年头海归很吃香,一回来就赏举人、进士,很方便混进国家机关做公务员,不用开照相馆谋生。更让人感到不解的是这地方僻静,不是闹市区,根本不适合开照相馆。 不过帝都人民头脑都很清醒,根本不想刨根究底,也懒得人肉搜索。这年头,越人肉、越想刨根究底,水就越深,弄得无心睡眠,何必呢? 这些人颇显神秘,白天出去,晚上回来,天未黑就早早关门。 神秘就是低调,不显摆、不炫富,邻里对他们的印象还不错,关键是来照相馆照全家福还能享受七五折内部优惠价。 照相馆里的小伙子、姑娘们都有一个终极梦想,不是将别人的大头照定格在相册里,而是将自己定格在历史中。他们认定要实现的这个梦想,只有两个字:炸人! 年纪轻轻的,放着花样年华不谈恋爱、不考公务员,为什么要炸人? 道理很简单,要想救人,必先炸人。中国所有落后的根源都在于旧制度,归根到底,制度是人制定的,人死了,旧制度当然也存在不下去了,中国老百姓自然就会得救。 这次行动主要由三位年轻人负责,先从带头三哥说起。 我的愤怒你买单 带头三哥黄树中,四川人,二十七岁,职业:中学教师。 黄树中从小很喜欢读铁血的书,《史记·刺客列传》中的荆轲、聂政、曹沫都是最爱。他没事就喜欢吟唱“风萧萧兮易水寒,揣颗炸弹兮去炸人”。 任何事情都要与时俱进,具有创新精神。二十世纪初叶已经进入热兵器时代,黄树中明白可以学荆轲,但不可以只拿把匕首,那不能杀人,只能自残。所以黄树中千里迢迢赴日本留学,不想提高日语水平,只想学习制造炸弹。经人介绍,找了个耳聋的中国人学习制造炸弹,据说技术了得,研制的炸弹威力无比,耳朵都被震聋了。他被黄树中的革命豪情深深打动了,不收学费,只要管吃管喝就行了。 学了几个月,翻来覆去只是些简单的水银炸药制造法。黄树中很着急,改善了伙食,每餐是标准的四菜一汤,外带酒水。可还是老样子,依然没什么长进,原来是蹭饭的。 看来中国人的理论水平欠缺,黄树中又向一个日本人学习。这日本人培训费收得很高,整天只是书本的理论知识,没有任何的实验环节,原来是蹭学费的。 黄树中终于明白了:革命不是蹭出来的,是靠自己干出来的。他决定自己动手,让炸弹尽快响起来。买了八个铁壳和炸药原料,带回去慢慢琢磨。 回国后,毕竟是海归,这时日语很热,工作好找,在成都华阳中学堂任日语教师。 白天日语教师,晚上制弹专家。 黄树中孜孜不倦地在生化高科技领域徘徊摸索,他在等待一个奇迹:炸弹响起。不要黄金万两,只要炸人到底。 可是炸弹却始终不响。 炸弹不能不响,革命不能哑火,就如同男人不能被叫太监一样,这关系到一个男人最在乎的面子。 世上的事就是这么奇怪,苦苦追寻的往往却在不经意间唾手可得。一次,黄树中手里的小刀无意轻轻划过散落在玻璃瓶口的药粉,只是轻轻划过,一切都是那么不经意,但炸弹就是响了。轰的一声巨响,他念兹在兹的炸弹终于研制成功了。 庆祝,要好好地庆祝一下,十几年的梦想一朝实现,就在眼前。不过很遗憾,暂时庆祝不了,黄树中已成了血人,脸部及左手都严重炸伤。 炸弹啊炸弹,你真是个尤物,让多少人为你牵肠挂肚,让多少人对你又爱又恨。多少人为你而欢呼,泪流满面;多少人为你而受累,血流满面。 血流满面的黄树中被紧急送往医院,几个月后才康复。为了纪念这次死里逃生的经历,从此改名黄复生。 炸弹虽然响了,不过必须要改进下,安全第一,不能老在自己人手里爆炸。炸弹的用途不是让自己先倒下。黄复生和同志们找到一家铁山煤厂,厂矿在崇山峻岭间,道路蜿蜒曲折,外人很难找到。借办抽水机为名,大家在这秘密研制安全炸弹。 首先对炸弹形状进行改造,弹型如竹筒,上面有个螺旋盖,盖中间有个小孔如黄豆大小。炸弹内底中心安一铁茎,茎下粗上细,从小孔中穿出,茎顶端扣上四办火,一触即发。 经过反复试验证明,竹筒炸弹性能优良,安全可靠。放在家里,防潮防霉,不用当心随时爆炸;拿到外面,轻巧便携,想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炸。总之,一切皆在你的掌控中,真是炸人的不二首选。 下一步,就等着炸弹再响了。 这么好的炸弹,当然要用在最需要的地方。大伙儿一商量,就近试试它的威力。成都是四川行政中心,就选这儿。 计划定在农历十月初十,这一天是慈禧的生日,俗称万寿节,成都所有的官员都聚在一起,遥望北京,共祝愿皇上、皇太后万寿无疆。 这时一颗炸弹顶十颗,省时省力省钱省炸弹。 第一步是运炸弹,特意选了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不引人注意,雇了顶过街轿子,将炸弹用毛巾包裹放好,进城时就这样敞开轿帘,卫兵扫了一眼就挥手放行。 第二步是联络,新军、巡防营、帮会都有内应。到时以放火为号,火光一起,同时行动,炸弹、鸟枪一起点火。 因此最关键的是放火。 谁来点燃成都革命的第一把火呢?当然是黄复生,他为革命流了这么多血,历史应该由他来创造。 黄复生在城门附近的客栈租了个房间,十月初九深夜,他开始行动了。在地上铺了厚厚的几层草,上面洒满洋油,再把木床架在上面。 点火完毕,黄复生迅速锁上房门离开。 一气呵成,完美!黄复生闭上了眼睛,仿佛看见了熊熊的火光中,一声声的巨响,所有的官员都在“万寿无疆”声中顷刻灰飞烟灭。 成都,今夜在浴火中重生;成都,今夜请将我记住! 可是,火,终于没有完全燃烧起来。 为什么? 很简单,刚刚起火,客栈老板很快发现给扑灭了。 也不能过分责怪黄复生,只能说刚开始干革命,处于幼稚期,经验不足。 火没烧,炸弹没响,同志们都散了。 可还有在城内的千余名会党,许多人都从大老远赶来。不能就这样叫他们白跑一趟,革命也要讲究礼尚往来,不能让人吃亏。最好的办法是筹资遣散,给一笔盘缠费。可黄复生等一个个清贫如洗,哪有钱? 没钱麻烦就大了,人不散,天一亮所有同志都会暴露。 正好有位同志的哥哥在外地做县令,给他一笔钱叫在成都买个丫头。关键时刻,这位同志深明大义,对不起了哥哥,为革命大业只能先挪用你的钱了。 好不容易大伙儿都安全撤退了,黄复生却相当纠结郁闷。炸弹响了,却放倒了自己;火点燃了,却很快被扑灭了。他总结了经验教训,看来自己只是冲锋陷阵的勇士,做不了运筹帷幄的大将。 黄复生暂时和成都挥挥手,他要北上寻找另一位更厉害的角色,目的只有一个,让炸弹响得更彻底。 成都,今晚请将我遗忘;炸弹,明天请记得你我有约。 科学达人 黄复生要找的厉害角色也是四川人,喻培伦,一位愤青,自署“世界恶少年”。他自小就信奉一个真理,要想推翻恶政府,自己必先恶。座右铭是:以恶对恶,以暴制暴。 怎样才能成为一个恶人呢?很简单,怀揣炸弹去炸人! 喻培伦是个科学达人,钟表、机械,样样无师自通。二十岁那年,到日本留学,专攻化学和摄影。后考入日本最好的医校千叶专门医学校,专攻药学。此校是清政府规定的官费五校之一,学费生活费国家全包。 喻培伦在日本结识了俄罗斯党人,学习银制炸药。他自建实验室试验,但是此方法安全系数低,极危险,成本高。也是偶然的不经意,轰的一声巨响,炸弹响了,喻培伦却倒下去了,左手被炸残,从此江湖人称喻一手。 此后,又陆续有革命同志在自己造的炸弹旁倒下。 共同的创伤让黄复生和喻培伦走到了一起,他们在思索同样的问题:为什么炸弹响得总不是时候?为什么意外总出现在我们这群草民身上?为什么奇迹出现时就是我们倒下时? 我们不要奇迹,我们只要敌人倒下! 唯一的办法就是改进炸弹。 喻培伦苦苦思索,终于找出问题症结所在。银造的是爆药,爆药,顾名思义,随时随地都可以爆炸。它和炸药有区别,炸药本身不能爆炸,只有起爆剂引燃才能爆炸。因此喻培伦重点改进引爆装置,以香港屯门岛作为基地。香港是自由港,对来往货物盘查很松,炸药等武器运输不易发现。 终于,喻培伦成功攻克当时世界性的难题,发明了电流发火、化学发火、钟表定时发火(定时炸弹)等赶超国际的炸药引爆装置,这就是安全炸药。它放在手里,无论你握着、拎着、抡着,绝不会响。扔出去,无论你以什么姿势,站着、坐着,或是躺着,只要落地,必定巨响。 喻培伦虽然只有一只手,但他对革命从来不留一手,无私地将自己的炸药心得《安全炸药制造法》奉献给同志们。革命党人手一册,路上、枕上、马桶上,无数个日日夜夜,同志们将它作为革命的葵花宝典,研究它、琢磨它,为它痴、为它狂,目的只有一个:怎样炸人? 从此革命党人中流行一句话:要想炸人,快找培伦;培伦不出,敌人不倒。 事实雄辩地证明,一只手同样可以干出惊天之举。把安全留给自己,把危险扔给敌人,这才是杀手中的杀手。 安全炸药制成了,杀手也算基本炼成了。先试试手吧,两江总督端方正准备调任直隶总督,就找他下手。 喻培伦、黄复生精选了优质炸药,先在屯门岛做实验。找来一条小狗,身上写着两个初号加粗宋体大字:端方!系在一棵菠萝树上,旁边是几只小鸡,再砌一圈石墙,全方位逼真模拟炸端方场景。引爆前,大家都在心里默默念叨,炸弹一响,端方必死。 “三、二、一、GO(起爆)!”电流引爆,一声巨响,砂石四射,菠萝树被炸成了菠萝蜜,安全炸药果然够安全,大伙儿安然无恙。 可是奇迹却没出现,系在树上的小狗竟安然无恙。 这是为什么呢?大家面面相觑,心中纠结,难道预示着此行不顺? 不过在这儿要善意提个醒,炸恶人可以,但是不要波及无辜的小动物,干革命也要讲求细节。 端方这两天也有点心神不宁,眼皮老跳,按说升了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是一件大喜事,值得庆贺。可是这风雨飘摇的乱世,还是低调点好。 从南京到天津,最快的行走方式是坐火车,当时津浦路未通车,必须要到汉口取道京汉路北上天津。端方寻思着,照理说坐火车既快捷又舒适。可是在这个神奇的国度,什么都可能发生,万一遇上个不好的天气,一声炸雷,火车脱轨,那什么都玩儿完;还有铁血的革命党人天天揣着炸弹,等着炸人。我是旗人中的第一才子,名声响,肯定会被盯上。左思右想,端方决定改走水路。 那边喻培伦、黄复生等已齐聚汉口,弄了十几包炸药,准备埋在铁轨下,用电流引爆。 可是端方没来,炸弹也终于没响。 总不能拿着炸弹满街跑,喻培伦将炸弹留在武汉一位革命同志家中。这位革命同志就是辛亥年最传奇的哥:孙武。他们谁都没想到,正是这批炸药,一年后最终引爆了那场惊天动地的革命! 危险留给了孙武,传奇也留给了孙武。 炸药不响,同志们都很焦急。喻培伦、黄复生决定干脆干一票大的,去北京,在中国的心脏引燃我们的怒火。 干大事必须要有大人物,必须需要一位真正重量级的大哥级人物撑场子。喻培伦、黄复生在心中默默地念叨,创造历史的时刻来了,大哥,该你出场了。 因为你,革命怦然心动 大哥出场总有很多种方式,最常见的是油光头、黑风衣、白围巾、戴礼帽、叼雪茄,小弟们跟在后面,前呼后拥。 那是黑社会的山寨大哥,上不了台面,让他们干革命,只能由黑社会变为社会黑。 真正的大哥总是很低调,没有掌声、没有喝彩,就这样来了。 这位大哥首先是位帅哥。 男人一般对比自己帅的人不怎么待见,妒忌心使然。可是我对这位帅哥却45度角华丽丽地一直仰望中,哪怕脖子抽筋也不愿低头。 因为他不用帅玩女人,不用帅攀高枝,只在革命中耍帅,耍出真我的风采。 因为他,革命的女粉丝成批地增加。刚开始她们说:我不想了解革命,我只想了解你。可是这位帅哥发话了:要想了解我,必须先了解革命。 就这样被你征服。有什么不好呢,将儿女私情升华到历史的高度,大家一起被革命征服,一举多得。 聪明的你,应该已经猜出他是谁。他就是既玉树又临风、不风流很倜傥的汪精卫。关于这个人,说得够多了,也贬得够多,我不想翻案,只想说说一百年前他的那次耍帅。 汪精卫原名汪兆铭,祖籍浙江山阴,出生在广东三水。他自小也是个苦孩子,其父是位师爷,整日为生活四处奔波。十四岁时,父母相继双亡,靠同父异母的长兄抚育。汪兆铭十七岁参加县试,中秀才,做专职家教,补贴家用,后考入官费日本政法大学预科。 当时的日本,到处都是戴着学生帽的中国留学生,口口声声推倒万恶的异族和旧制度,在这样的环境下,想不革命都难。汪兆铭自此改名精卫,寓意精卫填海,战斗不息,他要做一只革命的不死鸟。任《民报》主笔,写出许多传诵一时的文章。 可是汪精卫越写越郁闷,鼓吹革命十来年,文章写了一大堆,革命同志死了一大批。原以为写文章能唤醒国人,可是清廷还是好好地在紫禁城颐指气使。 这是为什么呢? 人民在围观,皇帝不紧张。 怎样才能让皇帝紧张又害怕呢?要做到这点,其实很简单。人民一愤怒,皇帝就紧张;人民拿炸弹,皇帝很害怕。 那就这样定了,汪精卫决定暂时抛下笔杆子,拿起枪杆子,怀揣炸弹去北京。 可是同志们都不答应,二十世纪最缺的是什么?人才。汪精卫绝对是个人才,而且人又长得这么帅,好不容易革命出现了一位偶像级的人物,指望着你给撑台面,招揽更多的人气和粉丝。 其实汪精卫也不是个毛手毛脚的人,他曾经说革命是不能“刺杀一二宵小唾手得之”的,认为暗杀是“冲动的儿戏”。不过革命不是围观看热闹,你不行动我不行动,那拿什么改变中国呢? 我虽然也不赞成暗杀,但对汪精卫的举动充分理解并尊重。在革命低潮时,他不自残、不自杀、不自焚,而是奋力一搏,炸一个够本,炸两个赚了。革命需要人才,但关键时刻,人才必须走在最前面;革命也需要偶像,关键时刻,偶像就是榜样,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 临行前,汪精卫对好友胡汉民说:“此行无论事之成否,皆必无生还之望”,“弟虽流血于菜市街头,犹张目以望革命军之入都门也。” 汪精卫带领着喻培伦、黄复生等大无畏地出发了。他们知道也许这是一条不归路,可是康庄大道有人走,不归路更需要人走。 黄复生,揣着炸弹大胆往前走! 喻培伦,用你的一只手挑选赶超国际的优质炸药。 汪精卫,将你的愤怒酣畅淋漓地宣泄出来,北京会有人替你买单。 风萧萧兮无论什么水都寒,壮士一去兮还是希望你回来。 这几个帅小伙会让紫禁城的头头脑脑们害怕吗? 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信了。 让西瓜飞 汪精卫、黄复生、喻培伦等陆续到了北京。人到了,炸药也到了,当然不是托运。由几个女同志打扮成贵妇人,放在手提箱里,冒险闯关。她们都是汪精卫的粉丝,为了他,不说是炸药在旁,哪怕是绑在身上也毫无畏惧。 接着就是守真照相馆开业,为什么开照相馆呢? 其一,照相馆人来人往,即使有陌生人也不会引起注意。 其二,炸药有气味,对外可以说是化学冲剂洗照片。 其三,科学达人喻培伦不仅是炸弹大王,还是个摄影发烧友,干革命不忘顺便发挥一下自己特长。 他们到铁工厂加工了一个类似西瓜大小的铁罐,作为炸弹壳。将炸药放在里面比较安全,简称铁西瓜。 行动的日子终于来了。 最初的目标是炸载洵、载涛,在海外考察海军,正准备回国。这哥俩儿借考察为名,挪用公款出国吃喝玩乐,不干正事,现在该是让他们偿还的时候了。 汪精卫、黄复生在车站昼夜等候。两人蜷缩在角落里,铁西瓜严严实实地裹在怀里。 “这俩小伙子眉清目秀,怪可怜的,这么冷的天还为了生活出来乞讨。”不时有行人叹息着放几个零钱在他们面前。 北京的老百姓真是太好了,汪精卫、黄复生感动得一塌糊涂,当天北京暴雪,零下十几度,他们心里却一直暖烘烘的,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钱先拿着,充做革命的经费,赶明儿革命胜利了,一定给北京的老百姓建造一座现代化的温暖舒适的车站。 深夜,好容易等到载洵、载涛下车,却下不了手。接车的官员太多,到处都是红顶子,分不清谁是即将被炸的主角。而且围观的人也多,汪精卫不忍心伤着善良的老百姓。 铁西瓜又抱回来了。 那就炸首席军机大臣庆亲王奕劻,但庆亲王防卫森严,北京街道宽阔,很难下手。大伙儿一合计,不用左挑右选了,干脆炸个最大的,一次性解决。最大的是谁?那还用说,皇帝爸爸载沣。 首先摸清楚载沣每天上朝的必经路线,经过鼓楼大街,前面有一道短墙,从墙上扔炸弹,立即炸毙。 汪精卫、黄复生兴冲冲地抱着铁西瓜上路了,回来,还是抱着铁西瓜。原来鼓楼大街正在翻修马路,载沣改道了。 改道要经过烟袋斜街,可以从民房里投掷炸弹。 这次是黄复生抱着铁西瓜去了,照样抱着铁西瓜回来。此处是繁华地带,黄金旺铺,房源紧张,租不到房子,计划再次落空。 黄复生忍不住爆了一句粗口,这年头,想炸个人,真是tM的太难了! 铁西瓜来来来回回的搬运中,虽然锻炼了身体,增加了臂力。但要小心翼翼地捧在手里,既不能跑,也不能快走,一不小心就会爆炸,必须眼观四路、耳听八方,简直是个折腾人的活儿啊。 一次又一次的折腾中,暗杀团成员们在一点一滴增加对载沣的刻骨仇恨,一切都是他,才让这次炸人如此曲折。 怒火在每个人心中燃烧,大家开始觉得铁西瓜不够重量,又在铁匠铺定做了更大的铁坛罐,圆径一尺二寸,高一尺多,里面能装炸药四五十磅。 看来炸药不响、人不倒,同志们决不罢休,载沣,你死定了! 最终目标定在了甘水桥(在今甘露胡同与鸦儿胡同交会处),离摄政王府很近;附近只有几户人家,环境偏僻。这是一座普通的小桥,由三条石板铺成,非常简陋。甘水,名字听起来很美,其实北京人称臭水为甘水。桥下有个臭水沟,平时干涸,下雨时才有水。过去都说是银锭桥,不准确,银锭桥下有水,不能埋炸弹。 载沣每天上朝都要由此桥经过,到鼓楼西大街,再由鼓楼前直向地安门,绕经景山进神武门(紫禁城后门)。到时将炸药铁罐埋在桥底,人躲在阴沟里拉响电线。 说干就干,六个字:挖个坑,埋起来。 越挫越勇的黄复生首先挖坑去。刚到桥下,突然狗叫不止,开始一条狗叫,后来附近所有的狗都叫了。怪了,观察了几天,一条狗都没有。黄复生看了看自己,衣服也还整洁,仪表堂堂,不像是歹人啊。 挖坑吧,黄复生用手往水沟一摸,黏糊糊、臭烘烘的,满手都是大便。太没有社会公德心了,黄复生心底的怒火油然而生。带着满身的臭气,坑总算挖好了。 接着就是埋起来。 第二天深夜,黄复生、喻培伦用一方大毛巾包裹着特大号的加重铁西瓜,两个人抬着,好不容易来到桥下,放到坑里,可是一铺电线,太短。毕竟是第一次炸人,经验不足。 没办法,又抬着铁西瓜回来了。 所有的人再也忍不住了,无一不在心底怒吼着:铁西瓜,我送你离开,天涯之外,永不回头! 激动人心的时刻终于来了,愤怒的青年们,请记住这愤怒的一天:庚戌年(1910年)农历二月二十二日。 夜里十一点钟,月有点黑、风不是很高,黄复生、喻培伦再次抬着铁西瓜上路了,汪精卫随后接应。 刚走没多久,前面有个土坑,两人一脚没踩稳,炸弹差点落地,难道此行又不顺?管不了这么多了,大家已经让铁西瓜折腾得精神抑郁,再炸不成,就挖个坑将自己埋起来,无论如何铁西瓜是不能回来了。 来到桥下,寂静无声,狗也不叫了。先埋炸弹,将电线铺设至阴沟洞口,人藏在洞内。载沣每天早晨六点准时出发,身边是百余人组成的马队扈从,到时手指那么轻轻一按,大家就这么一起玩儿完。 黄复生、喻培伦挖得正起劲,一个小人物出现了,他命中注定是铁西瓜的克星。 甘水桥附近有户居民,姓刘,绰号刘大胆。这天半夜,起来出门小解,无意间,他抬头一瞥甘水桥。 只是因为在黑夜中多看了你一眼,从此铁血行动就彻底黄了。 刘大胆隐约看见桥下好像有人影晃动,他立马跑回家。 看来这“大胆”也是浪得虚名,吓跑了。 大胆不是随便叫的,刘大胆回家拿了一盏灯笼,向甘水桥走去。这深更半夜,非奸即盗,必须要看个究竟,首都老百姓安全防范意识就是高啊。 黄复生听见脚步声,叫喻培伦立即回去堵住汪精卫,自己则躲在一棵大树后面看究竟。 刘大胆手持灯笼在桥下照了照,又回去了。 黄复生赶紧将电线收做一团,试图拔铁西瓜,可是坑挖得太深,关键时刻真是坑人啊,一时半会儿很难拔出来。 桥上脚步声又响起,没办法,黄复生草草埋好电线,往回撤。 刘大胆又告知了辖区片儿警,几个人打着灯笼来到桥下。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桥下一个一尺多高的铁罐,上面盖子连着电线,一端连接着一个铁盒子和按钮。 炸弹虽然发现了,却没拿走,不请拆弹爆破专家谁敢动? 特意请来了外国爆破专家,小心翼翼地拧开铁西瓜的盖,里面是英国生产的黄色和黑色药面。整个铁西瓜原理复杂,构思巧妙,浑然天成,完全达到和超过国际水平。 看着精致的铁西瓜,外国专家竖起大拇指,啧啧称赞:“不管它炸还是不炸,我只能说,这是一个奇迹!” 第二天,新闻就出来了: 甘水桥下发现疑似西瓜不明物体。二月二十二日夜,什刹海附近一刘姓居民外出小解,发现甘水桥下有不明物体,状似西瓜。经专家现场勘探,初步怀疑是炸弹,具体详情还需进一步检验。疑似西瓜被发现后,摄政王高度重视,第一时间做出重要批示,要求不惜一切代价,找出“西瓜”的来源地,彻底根除安全隐患。内务部尚书善耆、九门提督衙门正堂毓朗、警察内城总厅厅丞章宗祥等率相关部门人员连夜赶往事发地点,决定启动重大事件应急预案,现场成立联合调查组。善耆表示要认真贯彻执行摄政王的重要批示,深刻吸取此次事件的教训,举一反三,全城实行地毯式安全大检查,力争不让一件不明物体漏网。目前拆弹专家正在紧张清理事故现场,巡警部增加了对甘水桥周边地区的巡逻和布控,禁止行人过桥,预计最迟明晨可恢复通行。附近居民目前情绪稳定,纷纷表示对京师治安有充分的信心,相信朝廷会妥善处理好此事。 这是标准的官方消息,可并不权威。天子脚下的老百姓个个都政治嗅觉特敏感,他们从不看报纸,只把报纸当草纸,各种各样的独家新闻早已哄传整个京城。 有说是贝子溥伦想炸死载沣篡位。 有说是庆亲王奕劻和内务部尚书善耆不和,设计陷害,因为善耆主管京师治安。 有说炸药是载涛、载洵从国外带回来的。 猛料不断、刺激无限、专家扎堆。好不容易逮着个水很深的大事件,大家都兴奋着、激动着、热血着。 我们不想看炸弹坑,我们只想爆最猛的料。 只有一个人例外,载沣。他此时浑身上下,从里到外,拔凉拔凉的。 炸弹的威力已实验出来了,只取了百分之一的药品,结果地面竟炸出了一间屋子大小的深坑。照这威力推算,不仅载沣玩儿完,方圆几里也找不到活人。 有必要这么狠吗?就算是皇帝他爸,也是普通人,血肉之躯,一丁点儿炸药绰绰有余了。难道非得把桥也炸了,房子也毁了?那可是老祖宗留下的古建筑遗产啊。载沣平时很少发脾气,这次真的怒了。我只是个爱读白居易的文艺青年,没做过坏事,也从没杀过人。已经对你们够仁慈、够宽大了,为什么要把我往死里整?难道老实人就这么让人欺负? 你们难道想坐我的位置吗?对不起,不是我不愿,而是你们没这个命。载沣下了道死命令,挖个坑,把真相扒出来! 黄复生、喻培伦、汪精卫连夜潜回照相馆后,也做了一个决定,继续挖坑、炸人。大伙儿一合议,再去桥下看看,说不定没发现炸弹,还有机会。 事实证明,这是一个大胆的、低智商的决定。 第二天清晨,黄复生、喻培伦分乘两辆人力车,从不同方向赶往甘水桥。 先说喻培伦,快到甘水桥时,远远看到有几个持枪的军警站岗。喻培伦突然哈欠连天,佯装睡觉,皮包一不小心掉到桥下,下车去取。一看炸弹没了,知道黄了,赶紧回去通知同志们。 黄复生随后也到了,特意停了车来到桥下,在臭水沟旁徘徊了好久。 关键时刻,这头脑好使和不好使的区别就出来了。黄复生同志,看看就可以了,为什么要徘徊?这不是十字路口,只是一个臭水沟。 一位叫祥瑞的便衣侦探早已守候在四周,喻培伦下桥他没在意。黄复生一来就给盯上了,谁会大冬天在臭水沟旁散步寻找灵感?形迹可疑。祥瑞悄悄地在后跟踪,也叫了辆洋车,对车夫说:“跟上前面的车,是我朋友,喝多了,不要让他发现,免得撒酒疯。” 车在一个胡同停下,祥瑞迅速脱下衣服。要打架?当然不是,将衣服换了一面,正衣反穿,颜色不一样。 记住了,潜伏跟踪嫌疑犯时,要备两面都能穿、颜色不一样的衣服。什么时候,都是安全第一。 到了胡同,拐了几个弯,在小巷最深处,青年进了一个房间,外面挂着个招牌:守真照相馆。这就更奇怪了,哪有照相馆开到胡同深处的,顾客能找到吗?酒香不怕巷子深,可照相馆是形象工程,没这个必要。 祥瑞看到胡同口有个小饭馆,就进去边吃饭边和伙计聊天。伙计说这个照相馆处处特别,大年三十开张,都是些年轻的南方人,整天进进出出、神神秘秘。 祥瑞马上回去报告长官,顺便报销了十块钱车钱。 第二天,祥瑞打扮得焕然一新,去了守真照相馆照相。冲洗照片的伙计是临时工,祥瑞请他下了几顿馆子,喝了几瓶二锅头,啃了几只全聚德,大家很快成了酒肉朋友。了解到照相馆是六个年轻人合办,他们头上都没辫子,帽子上缝了个假辫子;穿洋服,不像个生意人。祥瑞趁机找伙计要了一张汪精卫等人的合影。 好了,现在可以收网了。 等一等,还要查清铁西瓜的来源。北京能做炸弹套丝铁罐的只有临记洋行的铁工厂。拿着合影照片一问店老板,说就是这几个年轻人,前段时间定做了四个铁罐,两个二尺多高,两个一尺多高。不过他们不让送,自己花钱雇车来取。店老板当时挺感动,几十年没见过这么为商家着想的好顾客了。 现在可以收网了吗?当然,再不收人就跑了。 网收了,小伙子们落在网里面,但铁血还在继续。 这些杀手不太冷 鉴于案情重大,内务部尚书、肃亲王善耆亲自主审。 一见到汪精卫,善耆不由眼前一亮,这小伙子那叫一个帅。帅得不奶油、帅得不轻浮、帅得很爷们儿,总之,很帅很拉风。 一般帅哥都是中看不中用,善耆要为自己找个鄙视敌人的理由。 先来两句谈谈。 汪精卫号称革命第一演说家,一开口那是如黄河之水滔滔不绝,如庐山瀑布,一泻千里。 一般帅哥只会耍嘴皮子功夫,善耆心里还是有点不大服气。 那就写两句。 作为《民报》第一主笔,汪精卫那是妙笔生花,一挥而就,文不加点,汪洋恣肆的几千字雄文一会儿就出来了。 善耆彻底服了,在能说会写的铁血帅哥面前不服不行啊。他轻轻叹了口气,这年头为什么盛行人才炸蠢材?这可是个亏本的买卖啊。 更让善耆惊讶的是,这些杀手们主动推卸责任,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别人推卸责任。汪精卫这样,黄复生也是这样,都大包大揽,说着同样的话:“我已做大哥许多年,一切我做主,其他人都是临时工。” 善耆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些杀手不太冷! 汪精卫在狱中神态自若,若无其事,呼呼大睡,睡醒了就写诗,不是梨花体,是铁血帅哥体。 慷慨歌燕市,从容作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 生死关头,如此淡定。大胸襟、大气魄;奇男子、真英雄。 在狱中,汪精卫见到黄复生,两人相视一笑,毫无凄凉之色,既知未来必死,何不快意地活在当下,有好兄弟陪着走最后一程,何其快哉! 入狱没多久,汪精卫忽然收到一篮子鸡蛋,那是他的准红颜知己陈璧君买通狱卒送来的。陈璧君是南洋富商之女,对汪精卫一见倾心,不惜断绝父女关系跟着帅哥干革命。她也是这次暗杀团成员之一,抓捕前正巧和喻培伦去日本采购炸药,躲过一劫。 得知汪精卫被捕,陈璧君心急如焚,乔装从日本赴澳门,一掷千金豪赌,希望能筹措到巨款,没想到一夜输个精光。幸得父亲一位好友资助,冒险千里北上,只为见心上人一面。 随鸡蛋而来的还有一封信,内容很简洁:为了你,等一生! 汪精卫读着信,看着鸡蛋,每个鸡蛋上都有一个字:璧。 铁血刹那被融化,柔情无限涌心底,回信只有一个字:诺! 当晚汪精卫紧紧捧着鸡蛋,捂在被窝里,伴着“爱人入眠”。 谁说铁血就无情?谁说帅哥很薄情? 温馨提醒:鸡蛋还是吃了吧,监狱伙食差,补补身子,捂成臭鸡蛋可就亏了,捧在手心里不如吃了记在心底里。 有红颜如此,夫复何求?有兄弟如此,夫复何求? 你也许要问,同样是人,差距咋就这样大呢?我为什么碰不到这么好的红颜和兄弟? 因为你不是奇男子、真英雄。家里有娇妻疼你爱你,却老想着外面的花花草草,不是你不敢,只是你一直没有机会。你总是习惯于做个围观者,说着杠杠的大话,流着柔情的泪水,最愤怒时也不过说一句“呸”!当灾难来临时,你也会举起刀,拿自己开刀——自残;你也会点燃火,往自己身上烧——自焚。铁血从未在你的血液里流淌过。 同样是人,差距就是这么大! 这铁血、这柔情,也感动了一个人,主审官善耆。 善耆素以开明著称,他当然知道这个国家需要大刀阔斧的改革,需要铁血的浇灌。所以对于汪精卫,善耆有说不出的复杂感情:他是个对手,值得敬畏的对手,有气概、有大才的对手。杀了他,轻而易举,可是能杀得了他背后千千万万的铁血兄弟吗?灭了他,不费吹灰之力,可是能灭得了他不屈的灵魂吗? 生还是死,灭还是不灭,这个难题交给载沣吧。 载沣的心到现在还是拔凉拔凉的,论理,你要我的命,我也必须要你的命。善耆在旁劝说,革命党人杀不完,铁西瓜到处有,放别人一条生路,也是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载沣苦笑着:“要做革命的不死鸟就让他不死吧,一辈子待在监狱里反省。” 有文化的人心就是狠不起来啊。 签字画押时出现了一点小意外。 汪精卫一看,自己写的供词怎么变了?原来是痛骂清政府的愤青语言,现在变成了“只因列强侵中国,国人长醉不愿醒,我欲唤醒国人梦”等等和谐语句。 我到底是炸你还是救你? 一直平静的汪精卫终于不淡定了,这么不讲诚信,太没有职业道德了,抗议!拒签! 善耆好说歹说,行刺的事大家都知道了,我们已经替你们把炸药点了,百分之一的炸药都把地毁成一个大窟窿,实验效果威力够大,声音够响,已经充分达到了震慑宣传目的。在纸上就给一个面子吧,不要写得这么绝。 铁血暂时终结了,一切又归于平静。 载沣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大家都累了,可以歇歇了吗? 载沣累了,因为他有家有口,他高高在上,生怕炸弹一响,荣华转瞬逝去。 炸和不炸,载沣做不了主,但现在有一件事他可以做主。那位及时排除险情的刘大胆,寒冬腊月的,深更半夜还要到外面小便,也真辛苦他了,有必要通知相关慈善部门尽快发动群众捐款,改善他的居住卫生状况。 刘大胆的问题好解决,可那些搬西瓜的小伙子们就很难解决了。 他们无家无口,恋爱不谈,房子不买,钞票不挣,要这群无牵无挂的临时工们歇歇,难。何况,这热血涌上来了,亢奋无比,不会这么快就消停。 那么这一次谁将要承受铁西瓜的考验呢? 一批北漂的青年散了,一批青年又开始了南下的步伐。 在全国人民正紧盯着甘水桥下的炸弹,真相未明之前,为什么要南下?难道想转移视线,让载沣缓口气?当然不是,因为现在北京军警林立,正进行百日无大案、要案突击大检查,空气紧张,革命党人无下手的机会;而且上面下了封口令,为稳定大局,任何人不准公开或私下谈论此事。 既不能说,又不能炸,那就转身潇洒地离开。 挥一挥手,作别北京的云彩;招一招手,迎接辛亥年的风雪。 土拨鼠的告白 1911,辛亥年的正月,武汉,北风呼呼刮,雪花不停飘。 这样的天气,人们一般都宅在家里。可今年很特别,大家都冒着凛冽的寒风,手里拿着黑乎乎的家伙,都向一个地方跑去。 手里拿着什么?是死老鼠。 今年过节不收礼,收礼只收死老鼠。 成千上万黑乎乎、脏兮兮、臭烘烘的老鼠从四面八方共同朝一个地方扔去。 什么地方?巡警公所(警察局)。 胆子够大,竟然身负命案(死老鼠)聚众冲击执法机关。不过胆子还是不够大,最起码拿把菜刀。两把菜刀闹革命,一把至少可以砸个警察局,要知道死老鼠是砸不死人的。 好像情况有点不大对劲,这些人不是带着满腔怒火,而是把幸福都写在脸上。进警察局还笑嘻嘻,难道是见义勇为者,立功受赏? 只听说过救人可以立功,掐死只耗子也算见义勇为? 是的,没错,今年规矩有点特别。 每只老鼠奖铜钱两枚,据统计每天都能捕获一万二千多只。但警察局感觉还是太少了,宣传力度不大,奖金额度不高。 大街小巷贴满了告示:老百姓多多捕鼠,送到公所,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决不刁难,绝不克扣。对每天捉老鼠五十只以上的见义勇为者将予以特别重奖。给他们佩戴红花,敲锣打鼓,巡游大街,身披彩带横幅,上书四个鎏金大字:捕鼠能手! 左手拿着死老鼠,右手拿着一锭银子。 英雄啊!钱有了,名也有了,而且还是这么容易,掐死只耗子而已。不管是白鼠还是黑鼠,只要能抓到老鼠就是英雄。 于是无数个被老婆骂作窝囊废的男人开始崛起,无数个在家发呆的光棍汉开始崛起。他们开始信奉一个真理,除了老鼠,神马都是浮云。 于是人和猫开始抢饭碗。一发现老鼠身影,吱的一声,人和猫同时扑过去。人当然跑不过猫,所以第二步是人再追猫,追猫爪里的老鼠。 哪里有老鼠的身影,哪里就有人,哪里就有捕鼠能手在战斗。 可怜的老鼠,深陷于一场轰轰烈烈的爱国卫生运动中,深陷于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中。 老鼠愤怒了,动物这么多,为什么受伤的偏偏是我? 为什么是你?为什么只能是你?为什么偏偏是你?一切还得从头说起。 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为一只土拨鼠。 土拨鼠,学名旱獭。一种啮齿类小动物,头像兔子,身似老鼠,充分结合了二者之间的优点。因此它有兔子一样的头脑,有老鼠一样的身手。 土拨鼠主要生活在蒙古、俄罗斯、中国东北,很普通,也很常见。但在辛亥年前后的东北,它突然声名远扬,成为各方瞩目的焦点,因为它和东北三宝扯上关系了。 东北有三宝,人参、貂皮、乌拉草。 这里只说貂皮。貂皮,皮衣中的极品,极品中的巅峰。貂皮在身,凸显男人王者风范,尽显女人贵妇风韵。它一直是市场的紧俏货、高档货,更是身份的体现。 和貂相比,土拨鼠只能算三等公民,相貌丑陋,默默无闻。直到有一天,一切都变了。不是因为土拨鼠美容了,而是因为它能给人美容。当时发明了一种化学药剂,将其涂抹到土拨鼠皮上,稍做加工处理,毛料和成色与貂皮相差无几,几可乱真。由于成本极低、利润极高,土拨鼠皮迅速成为皮革市场的宠儿,价格短时间内翻了7倍。 土拨鼠成了宠儿,成了王者。冒牌的王者,悲惨的宠儿。 一切顺理成章,土拨鼠的厄运到了,商人的机遇来了。 哪里有利润,哪里就有追逐;哪里有土拨鼠,哪里就有战斗。成批的猎人、准猎人、伪猎人纷纷加入了追逐土拨鼠的队伍,纷纷加入了北上闯关东的队伍。在人迹罕至的密林、在山谷、在草原,哪里有土拨鼠,哪里就有他们战斗的身影。 土拨鼠再聪明的头脑也比不过利欲熏心的商人,再敏捷的身手也逃不过握枪在手的猎人。 暴发户们一天天增多,土拨鼠的数量一天天减少。市场断货告急,严重供不应求,土拨鼠的繁殖数量已经远远落后于猎人捕杀的能力。 人生最大的痛苦是什么,钱就摆在眼前,却抓不到。钱,大把的钱就在这儿,土拨鼠却快灭绝了。 商人、猎手们在森林里、在草原上、在高山之巅大声地嚎叫。 有文化的商人文雅地嚎叫:土拨鼠,你快回来吧,漂泊在外的游子想你们啊。 没文化的猎手粗鲁地嚎叫:土拨鼠,求求你,快快发情,快快交配,宝宝快点出来。 但恋爱是个漫长的过程,动物也一样。土拨鼠的世界里没有一见钟情,没有混乱的男女关系,更不兴未婚先孕。先见面、再恋爱、后交配,是土拨鼠们恪守不渝的爱情三部曲。 商人们再精明,也管不了感情的事,更管不了生孩子的事。 那怎么办?继续找,老弱病残也不放过。老的弱的残疾的,猎手们童叟无欺,一视同仁,早就解决掉了,现在只剩下生病的了。生病的土拨鼠最可怕,因为它们不是普通的感冒咳嗽,而是染疫。染疫的土拨鼠行动迟缓、步态蹒跚,有经验的猎人一眼就能看出,一般避而不猎。 但大量闯关东的移民猎手本身没有捕土拨鼠的经验,其中还掺杂着大量的伪猎手,步履蹒跚的土拨鼠正是他们的最佳捕猎对象,高兴都来不及了。 看见土拨鼠避而远之,避而不猎,对哥只是个传说。 土拨鼠带回来后,就地剥皮,肉则煮了吃。既解决了猎物,也解决了伙食。酒足饭饱,笑着抹着满嘴的哈喇子油,在血淋淋的鼠皮旁安然入睡。 当时有大量的伐木工人在俄国的西伯利亚地区一边伐木,一边兼职做猎手捕杀土拨鼠,一个人干双份工作也挺辛苦的。他们住的工棚比贫民窟的棚区还要差,几十人拥挤在一起,吃喝拉撒全在里面解决。通风差、卫生条件恶劣,成堆成堆的死土拨鼠就放在旁边。 不过看着血淋淋的土拨鼠,这些工友们心里就平衡了。 剥了我的皮,还吃了我的肉;你伤害了我,却一笑而过。 你爱得贪婪,我恨得刻骨。 土拨鼠终于愤怒了,忍无可忍地愤怒了! 愤怒之后是报复,百倍、千倍,千百倍的报复。 道理很简单,失去的东西,我要把它亲手拿回来。我失去了生命,就必须要把你的生命拿过来。不是为了证明什么,只是让你记得:出来和土拨鼠混,迟早都要还的。 来了来了,和土拨鼠混的人来了。 疯狂的代价 1910年仲秋,中俄边境的小城满洲里,二道街木铺,一如既往的宁静而安详。木铺专门经营木材生意,并接待来往于中俄边境的木材商和伐木工人。 这天傍晚,木铺来了两位风尘仆仆的旅客,普通的伐木工人,他们刚刚从一百三十里外的俄国境内的达斡里亚站赶来。 店老板有点奇怪,还未到春运,怎么这么急着回来,想老婆孩子啦? 两位工人神色激动,回答得很干脆:“都是纯爷们儿,咱不想那个。老毛子(俄国人)太不是东西啦,在那一带伐木的几个中国人生病死了。他们就借口赶走了我们,还把工棚和衣服、行李都烧得一干二净,说是怕传染。” “什么病,这么厉害?”店老板好奇地问。 “也就是发高烧、咳嗽,还全身抽搐。” “哦,看来是呼吸道感染诱发的多功能衰竭并发症。”店老板很好学,时不时来几句西医名词。 一长串的专业名词将两位伐木工人震住了,不过他们还有一个疑问:“那为什么全身抽搐?” 店老板脱口而出:“应该是神经末梢坏死前的条件反射。” 伐木工人佩服得五体投地,称赞店老板是华佗再世。 店老板谦虚地笑了笑:“我不做医生好多年了。” 一句真诚的赞美胜过千万次的讨价还价,店老板很高兴;伐木工人也很高兴,房钱全免了。 所有的房客都围过来了:欢迎回家,外国人不欢迎你们,同胞欢迎你们。大家左一句右一句:等我们身体强健了,国家强盛了,一定要老毛子给我们伐木,住我们的工棚。当然顶多让他们受受气,工棚是不会烧的,我们是礼仪之邦。 接着呢,大家喊得口干舌燥,喝酒,划拳,洗洗睡了。 一切又恢复了平静,一天、两天…… 第六天,不平静了,两位伐木工人突然发高烧、咳嗽、全身抽搐,很快死亡,尸体呈紫色。 伪专家店老板纳闷了,这年头,流行多功能衰竭? 恐怖的还在后面,同屋的两位旅客也相继死亡。 死亡的人既不是多功能衰竭,也不是神经末梢坏死,而是可怕的鼠疫。灾难开始了,土拨鼠开始要回自己的东西了。 土拨鼠是鼠疫病源的主要传播者和携带者。染了鼠疫的土拨鼠可传染给人,人传染人,通过空气、飞沫无处不在地肆虐。 东北现在生意最好的不是土拨鼠皮了,而是棺材铺。每天都有几十例的死亡病例报告,最高的一天达到一百八十三例。 土拨鼠的春天终于来了,等待猎手们的,是寒冬噩梦。 更要命的是,春节快到了,大批闯关东的人纷纷回家过年。病菌携带者、疑似病菌携带者,通过铁路,传播到哈尔滨、长春,蔓延到整个东北。 各种附会的谣传满天飞:天有灾星,国有大难。因为东三省是大清国龙兴之地,真龙的发源地。这片热土上埋着努尔哈赤和皇太极。这更给人一种特别的暗示,在祥瑞之地死这么多人,莫非又要换皇帝了? 东三省总督锡良虽多次召开新闻发布会,反复强调疫情以权威部门发布的官方消息为准。百姓要相信政府,安心生活,不要听信和传播无根据的谣言。但谣言和恐慌仍像长了翅膀似的疯传。 有灾难的地方就有谣言,有谣言的地方就有市场。 家家户户用桃木小弓,系上五色线,并用小袋装黑豆挂在门上避邪。 一些地方出现了黄巾教,只要入教,每人发一条黄毛巾,缠在头上,就能躲过瘟疫。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读过《三国》的人都知道黄巾教这句口号,现在又出来了,那不明摆着要改朝换代了。 造反倒不敢,黄毛巾却严重脱销。老百姓信这个,没办法。 一只土拨鼠,搅乱了龙兴之地。 最高指示下来了,摄政王载沣批示:“严防死守,举全国之力打一场漂亮的防守战,让土拨鼠在人民的汪洋大海中颤抖吧。无论如何要将疫情堵在京津地区之外。” 这是什么话?这像领导说的话吗?你到底在为谁说话?京津地区以外的就不是人吗?生命就可以随便糟蹋吗?这领导是怎么当的? 东北停开至关内的所有火车,仅头等车运营。车到山海关,所有的客人都要隔离观察五天,发现有患者或疑似患者立即送进医院,强制隔离。 该隔离的隔离了,该消毒的消毒了,该防护的防护了,可疫情还是疯长。 毛病到底出在哪儿?经过中外专家多次论证,毛病还是出在死人身上。这叫啥论证?大伙儿都知道,毛病肯定在死人身上。 中国人从来都是只怕活人,不怕死人。 《盛京时报》报道过一则疫区死人和活人的故事: 一个卖瓜子的病人走着走着就在路边倒下了,旁边的围观者一哄而上,不是救人,是抢瓜子。 瓜子刚吃完,人就倒下了,都是感染了瘟疫。 人越死越多,来不及掩埋,就堆放在露天。尸体上携带的病菌在空气中肆意蔓延,这是疫情疯长的最直接原因。 那就深挖掩埋,这是个好主意。但是你要想想,二月的东北,气温在零下几十度,地硬得像钢铁似的,没有大型挖土机作业,根本不可能。 最好的办法是焚烧,一把大火,一了百了。 可是老百姓不答应,烧人?笑话,能给你随便烧吗?死人也不行。让一只小小的土拨鼠放倒了,本身就死得太窝囊,现在还要尸骨无存,办不到。 可以解释沟通吗?官府越解释,老百姓越硬。 可以抢吗?你懂的,抢尸就是焚烧罪证,毁灭证据会造成群体性事件。 什么都不行,还是money(钱)说话。三天内火化,抚恤金、慰问金、赔偿金三金配齐,还附带领导慰问;三天后,三金泡汤,领导不来,照样火化。 家属们仔细一想,人都死了,争面子那是给大家看的,挣钱是留给自己的,大家好当然不如自己好。 总督锡良抹了抹额头的汗,你好我好,大家好,才是真的好。 辛亥年大年初一,哈尔滨城北公共坟地堆放着几千具尸体,上面撒满了煤油。顷刻,这些尸体在大火中灰飞烟灭。 伴随着大火,是震耳的鞭炮声,冲冲晦气。 所有的鞭炮店老板都以成本价甚至低于成本价大甩卖,不是挥泪大甩卖,是欢喜大甩卖。图个心情舒畅,人没了还要钱有啥意思。 所有的人见面无言泪千行,心中默默地念叨:兄弟,总算见着活人了。大家一起说一句祝福的话吧: 恭喜活命,老鼠走开。 经过几个月的战斗,老鼠终于走开了,代价是六万鲜活的生命。① <hr /> 注释: ①鼠疫的史料主要来源于《大公报》、《申报》、《盛京时报》、《东方杂志》。 吴一狗的一天 还是在武汉,当大家拿着老鼠闯警局的时候,一个叫吴一狗的普通黄包车车夫也在默默地挥洒汗水,拉车挣钱,养家糊口。 还有几天就到辛亥年的春节了。吴一狗,还在玩儿命地拉着车。一家老小的生计都指望着他一个人,由于是春运期间,客流量猛增,生意出奇地好。这年头,大家也想开了,能享受就享受,稍微远一点的路就打车。所以黄包车是一车难求,大家排着队在路边做着同一个动作——招手。 黄包车生意好也离不开湖广总督瑞澂的功劳。 瑞澂自上任后,大力整顿黄包车市场,严禁黑车私自载客、拉客、钓鱼;所有黄包车夫发放统一营业执照,严禁空车拒载,严格遵照执行“招手即停,招手必停”的规章制度。 经过相关执法部门的大力整治,武汉黄包车市场规范了许多。市场规范了,黑车基本杜绝了,不公平的现象也少了。大家自然愿意坐车,坐得舒心、坐得放心。 吴一狗此时也是喜上眉梢,趁着生意好多跑点、多挣点,多买点年货。带着对人生并不遥远的憧憬,他欢快地穿梭在武汉的大街小巷。 农历腊月二十一傍晚,寒风瑟瑟,一位顾客上了吴一狗的车。这位顾客有点特殊,黄头发、蓝眼睛,地道的洋人。 吴一狗也没留意,管他中国人、洋人,只要上车付钱,就是我的亲人。洋人操着不熟练的汉语说要到汉口英租界码头江边。 “好嘞。”吴一狗一路小跑,直奔码头。很快目的地到了,洋人付钱走人,吴一狗收钱等人,等待着下一位顾客。 又有生意来了,吴一狗站起身,突然,一幕惊人的场景出现了。 吴一狗脸色煞白,摇摇晃晃没走几步,突然一头栽倒在地,全身抽搐,口吐白沫。正巧几个巡捕经过,见状赶忙抬起吴一狗送往巡捕房附设的医院抢救。 可还没到巡捕房,吴一狗就已经快不行了,到了巡捕房医院,吴一狗真的不行了。这个老实巴交的男人带着深深的迷惑和对美好生活的无限眷恋倒在了工作岗位第一线,倒在了他赖以谋生的黄包车旁,没能亲眼看到辛亥年的第一场大雪。 医生赶来了,听说吴一狗全身抽搐、无病而亡,职业的敏感让他首先想到了老鼠,武汉正轰轰烈烈开展的捕鼠运动。 鼠疫?医生刚刚说出口,所有的人都捂住了鼻子。 不过很快大伙儿又放下手,畅快地呼吸自由空气了,鼠疫被排除,专家诊断为气厥。 什么是气厥?就是一口气上不来,突然倒地,昏厥不醒。 真专家告诉我们:“气厥之证有二,以气虚气实皆能致厥也。气虚卒倒者,必其形气索然,色清白,身微冷,脉微弱,此气脱之证也……气实而厥者,其形气愤然勃然,脉沉弦而滑,胸膈喘满,此气逆之证也。”(《景岳全书·杂症谟》) 简单地说,中气不足时,容易发作气厥;中气太足时,容易发生气厥;忧愁烦闷时,容易发生气厥;暴躁愤怒时,容易发生气厥。一句话,无时无刻、随时随地,气厥都在您身边。 大家叹息着、惋惜着,气厥怎么偏偏发生在一个一点都不生气、正需要给家里打气的男人身上?悲剧啊! 巡捕房叫来几个中国警察将吴一狗的尸体抬到租界外的后城马路,召人认领;那是黄包车夫的集中居住地,贫民区。 接下来呢?聪明的你,应该已经猜到即将发生的故事。 疯狂的石头 吴一狗去了,许多人来了。他的媳妇孩子、他的车夫弟兄们,看热闹的人们纷纷聚集在巡捕房门前。为什么到这儿来?因为吴一狗在这儿走完了人生最后一程。 难道是要送锦旗表彰巡捕房,感谢巡捕们的仗义相救,让吴一狗避免了在大马路上辞别人世的尴尬?真是警民一家亲啊,虽然是外国的警察。 再看看,气氛有点不对啊,所有的人都呼着口号,手里拿着东西往巡捕房扔,不是鞭炮,更不是死老鼠,是石块,雨点般的石块一茬接一茬砸到墙壁上、大门上、窗户上。 原来他们不是致谢,而是声讨。 当吴一狗被抬到巡捕房时,事情就已经哄传开来,最流行的版本是:洋人乘车拒付,还殴打吴一狗;吴一狗为了维护中国人的尊严,奋起反抗。这时印度巡捕过来加入了战斗。他挥舞手中警棍肆意殴打手无寸铁的吴一狗,打倒在地还不过瘾,大头皮鞋狠狠地跺、狠狠地踹,直到吴一狗气绝。 洋人、车夫、巡捕、租界、死亡、腊月。任意排列组合,你该知道这几个词所蕴含的威力。 洋人欺负中国人,巡捕殴打中国人,一个黄包车夫、身份低微的中国人就这样走了,在孕育着美好希望的寒冬腊月凄惨地走了。更让人不能忍受的是印度巡捕,这个“红头阿三”,亡国奴,三等公民,竟然也在中国的土地上对中国人耀武扬威。 怒火被点燃了,不管有多少种版本,反正人死了,血债血还,就这么简单。 气氛越来越悲催,口号声越来越大,家属哭喊孩子他爹你快回来;车夫呼喊我的好兄弟你快回来;看热闹的一看他们都喊了,自己也要表示一下,大声嚷嚷我的同胞,你快回来。 此时的眼泪不是水,是汽油,高浓度汽油,叫火越浇越猛,越浇越大。 一个巡捕探出脑袋想看个究竟,“杀人凶手”,人群怒喝。石块向同一个方向飞去,可怜的巡捕转眼满头是包。 怎么有这么多石块?江边正在维修大堤,成堆成堆的石块,成了最直接的武器。 总督瑞澂现在还不想出来,几个车夫聚众喊喊口号,这级别还不够自己出来,总督能这么轻易让老百姓见着吗? 巡捕房门口人已越积越多,吴一狗的尸体又抬来了,非要给个说法。巡捕房能给什么说法?这是中国人的事,还是交给中国人办。 紧急电话打过去了,汉口主管社会治安的副区长带领巡防勇丁一百多号人来了,随行还带了法医。当众验尸,结果可想而知,无论怎么验,都验不出外力打击伤痕。这位副区长说了,虽然吴一狗之死和任何人无关,本着人道主义的原则,特赏薄棺一具,薄薄的棺材,不是楠木也不是红木,但装一个车夫也绰绰有余了。 散了吧,家属抬着棺材走了,看热闹的一哄而散,深更半夜了,早点回家洗洗睡觉,一切又归于平静。 可是有一群人不想散,吴一狗的兄弟们。事情闹到这个份儿上,不挣出个结果,以后还怎么在车市混?怎么敢在租界拉车?现在不仅是为吴一狗讨公道,更是为自己撑腰。大伙儿一合计,闹就闹大点,第二天全市黄包车夫罢工、罢拉。 洋人、洋人婆们,以前你们高高在上,现在我们要翻身做主人,没有我们,你们啥都不是,连路都走不了。 不过有些车夫想不通,春运生意这么好,罢拉一天经济损失巨大啊。有口才好的劝了:“兄弟,想开点,车子一起一落,一段路过去了;车子起起落落,一天过去了。一辈子我们都跟着车起起落落,现在我们做个真男人,不用车,照样让这些人起起落落。”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没哪个男人想做太监;统一行动,就在明天。 1911年1月22日,腊月二十二,礼拜天。一大早,后湖黄包车夫居住地,到处敲锣打鼓,今天罢工、罢拉,大伙儿都去巡捕房讨个说法。 巡捕房又给围了里三层外三层,车夫、看热闹的,今天看热闹的人特别多,星期天没事,许多人到租界游玩,租界就是当时的步行街,街道宽阔、商店林立,吃喝玩乐,一应俱全。还有码头的挑夫也因为礼拜码头进出货物少,无事可干,加入到呐喊的队伍。 每个人手里都握着武器,小小的石块,个小威力却不小。见到洋人就扔石块,一边扔一边慷慨激昂地骂:“洋鬼子,滚出中国。”砸到一个洋鬼子,四周一片掌声、喝彩声。 突然,围观的人群惊恐地往后退,不知什么时候,巡捕房的二楼阳台架起了两尊大炮,不是模型大炮,而是货真价实的钢炮,炮口直指人群。 面对炮口,我们该怎么做? “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前进!”对大多数人来说,这只是传说。有炮火的地方就有危险,有危险的地方就没有人。人群在开始慢慢地退后,慢慢地散去。当然这炮也只是摆摆样子,吓唬吓唬人。但是大伙儿担心万一哪个巡捕逼急了,一声巨响,全部玩儿完。 高潮还没开始就散了,这口气还没出够。车夫们拿着石头,到处找洋人抛石块;洋人全躲起来了。一个穿西服的年轻人走过来了,他是政府某官员的儿子,叫谢景堂,刚从国外留学回来,海归,牛得很。平时西装西裤、礼帽,绅士派头十足,今天正在路上走着走着,石块就来了。 他大呼:“我是假洋人,真华人;洋装虽然穿在身,可我心依然是中国心。”现在说啥都没用,撤吧,不撤小命就没有了。 谢景堂跑进鸿彰洋货号内躲避。好不容易逮着个穿洋服的,大家哪肯放,一拥而入。老板阻挡,大家一看是洋货号,砸,狠狠地砸!隔壁洋货号也顺带给砸了。谢景堂眼明手快,从后门溜走,一路小跑到华界(华人居住区),一颗受伤的心怦怦乱跳,还是做中国人好。祖国,我又回来了;西服,永远和你bye bye了。 可那边已经砸上瘾了,见到“洋”就砸,洋人、假洋人,带洋字的商铺,统统遭殃。印度巡捕们早跑得没影了,中国警察还在路上。英国汉口领事决定动真格的了,紧急调来停泊在汉口江面军舰上的英国海军陆战队。刚上岸,就受到人群阻挡,向他们扔石块,边扔边说“中国不欢迎你,汉口不欢迎你”。士兵们朝天放了一排枪,人群一哄而散,可没走几步,又过来扔石块。英国士兵这次不再犹豫,对准人群一阵扫射。 惨案就这样发生了,应声而倒者二十一人,其中死亡七人。 这边汉口区长、副区长带着一干人等姗姗来迟,正碰着往回撤的群众。大伙儿手中握着未来得及扔出的石块,愤怒的石头、疯狂的石头愤怒疯狂地砸过去,区长遭殃了,左眼被砸伤;副区长遭殃了,右腿被砸破。 区长、副区长浑身是血地跑到瑞澂那儿,哭着诉说委屈衷肠。血也不敢擦,这证明我们始终在第一线,流血也不下火线。 车夫、挑夫们已经在汉口闹翻了天。汉口只有一标(相当于一个团)军队驻扎,防卫京汉铁路;此外有防营,分驻各处,保卫监狱、仓库等重要场所;警察也只有二三百人,根本不足以应付怒吼的人群。 看来必须要调拨军队了,湖北的最高军事长官第九镇统制(师长)张彪上场了。张彪率领二十九标、四十一标两标军队集结出发,临行前瑞澂下了口令:“和平弹压。先礼后兵。好话说在前面,真要不听,那就对不起了,格杀勿论。” 八艘快轮载着满满的士兵,也载着张彪的满腹心事。 只恐快轮太小,载不动张彪许多愁。 张彪面临一个棘手的问题,帮助洋人,对付自己的同胞,自己不愿意,士兵们也不乐意。洋人可以一走了之,瑞澂可以继续升官,可自己以后还要继续在这儿混,无论从前途还是从良心上,都不能做得太过火。 干脆来一出“狐假虎威”。 谁是狐狸?张彪。 谁是老虎?德国进口的快枪。 用枪吓唬老百姓,自己做只狡猾软弱的老狐狸,大家见好就收,你好我也好。 大街上贴满了告示:同胞们,一切都是误会;大家散了吧,回家洗洗睡觉。 车夫们不答应了,人死了,血流了,还叫我洗洗睡吧,你以为是在泡澡堂?士兵们刚刚上码头,码头到处是看热闹的人,走在前面的两个士兵立马遇袭。这次不是石块,是扁担,不知从哪来了几扁担没头没脑扁在他们头上。 扁担长、扁担短,扁担没有快枪长,扁担扁在士兵脑壳上,百姓看了笑呵呵。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掌声、喝彩声。 两个被扁的士兵一头火,扁也就扁了,你们不应该鼓掌,更不应该喝彩,公众场合,以后还怎么出来混?他们向人群怒喝:“有种就站出来单挑,你丢下扁担我扔掉枪,一对一解决我们的私人恩怨。” 人群中又是一阵乱嚷嚷,可没人出来。说是单挑,万一急了,扁担再厉害也扁不过快枪。 突然有个人挤到了前面,士兵们一拥而上将他抓住。这个人直喊冤:“我是打酱油顺便路过看热闹的。” “那你为什么跑到前面?” “是他们把我挤到前面来的。” 人群中又是一阵哄笑,秩序大乱。 张彪更愁了,看来不动点真格的局面控制不住啊。 张彪开始行动了,当然不是开枪。首先派军队荷枪实弹地驻守华界、租界交界口,只准出,不准进。同时派遣六支机动小分队,枪在手,刀在腰,沿街巡逻,边巡逻边敲锣,边敲锣边喊话:“看热闹的赶紧回家;想惹事的放马过来。”边喊话边发小传单,免费的,你有权利不看,但是没权利不接。上面是几句通俗易懂的话:“不准谣言惑众,自有官为料理;倘至八点钟后,定即严行驱拿;如敢抗拒不遵,准其格杀勿论。”晚上八点之前,必须离开租界。 这一招果然见效,再不走就走不了了,大批看热闹的人逐渐散去。当晚汉口租界所有商铺、戏院关门大吉,只有一个地方热闹非常,酒楼,里面都是士兵。生意那是相当地火爆,利润那是相当地暴利。 光散了也不行,还要解决实质的问题。 首先就是走路的问题,张彪召集各车行的老板传达指示:对拉车者重赏,拉一次车到码头,铜钱百枚,这可是以前价格的数十倍。在合法暴利面前,大家心动了,开始行动了,黄包车夫的吆喝声又开始响起。 光解决实质问题也不行,还要解决根子的问题。根子出在哪儿?还是在吴一狗身上。吴一狗到底有没有被踢死,必须要给个交代。张彪和区长、副区长、局长等一合计,再次验尸吧。 可问题又来了,要是群众对结果不满意,又抢尸怎么办?最终敲定,到一个他们去不了的地方,开着军舰到江中心验尸,我就不信这伙人会练就江湖失传已久的独步轻功:乾坤挪移水上漂。 吴一狗呀吴一狗,你冰冷的尸体竟将汉口搅得翻天覆地。 腊月二十四,英国领事亲自到场,中国医生、英国、法国医生、军医三方专家联合现场办公、现场会诊,给死人会诊。 张彪神情凝重:“我来传达瑞大人的讲话精神,一定要以高度认真负责的态度千方百计地、从上到下地、里里外外地诊断吴一狗的全身,不能有一丝一毫的麻痹大意,必须给人民群众一个满意的交代和答复。” 经过中外专家一天细致认真地会诊,仔细分析病理报告和各种数据,慎重地得出结论:无论从上到下,从里到外,看不出一丝一毫的外力打、踢、咬、啃、撕等痕迹。最后,几位专家郑重其事地在报告上签字画押。 事情应该有一个了结了。 是的,车夫们已经开始上路了;看热闹的早就散去了,被扁的士兵正在酒馆里吃喝;汉口的商铺又开张了;戏园子照样上演着一幕幕悲喜剧。和吴一狗一同去了另一个世界的车夫家属们都赶着抢着去领抚恤金,因为上面说话了:人道抚恤,奖金有限;先到先得,过期无效。 就这样,先忍忍,再洗洗睡吧。 辛亥年武汉的第一场群体性事件就这样结束了。① 瑞澂总算舒了一口气,正月里是新年,看场戏,冲冲晦气吧。将戏班请到衙门唱了三天戏,可还没看完,报纸就开始骂了:毫无人性的瑞澂,别人在哀嚎,你却在欢呼。当然,只有租界里的报纸才有这个胆。 瑞澂那个抑郁啊,我要的真的不多,无非是一点点私人空间,可以给我吗? 要命的是这苦还没地方诉。向小皇帝诉苦?这愁眉苦脸的样子会把孩子吓着;向摄政王载沣诉苦?他已经够苦了,再诉苦岂不是苦上加苦?!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其实当官不仅抑郁而且弱势。 <hr /> 注释: ①吴一狗案史料主要来源于1911年2月2日-23日《时报》。 疯狂的房价 看来1911年开局不利,武汉刚平静,上海又闹腾了。 上海,这座远东的金融中心,无数冒险家的乐园,正轰轰烈烈地开展一场“金钱和人生观大讨论”。 没有无缘无故的问,也没有无缘无故的讨论。 这一年来,生活收入水平已远远跟不上物价指数攀高的幅度,幸福指数大打折扣。伴随着鞭炮声,每个人心里都默默地念叨着新年祝福词:鞭炮响一点,物价低一点;天天降一点,大家好一点。 农历腊月辛亥年还有二十几天就要到了,往年这是商家们最佳的商机,可是今年的远东金融中心上海却很特别。大街上静悄悄的,再仔细一看,许多门面上贴着红纸条,上书四个大字:“此房招租”。 为什么大街上空荡荡的,鼠疫还远在东北啊? 为什么旺铺没有人租? 为什么偏偏是在生意最好的年底关门? 按惯例,年底一般不会退租房,因为一年中生意最好的时刻才刚刚到来,难道大家都不想赚钱?可是这世道,玩政治,上面没人;玩刺激,兜里没钱,除了老老实实赚钱还能干什么呢? 想要答案,得去找一个人,刘保昌。 刘保昌是谁?一个普普通通、默默无闻的男人,和武大郎是同行,卖烧饼的。他没有武大郎的幸运,找不到如花似玉的娇妻,家里只有黄脸婆;他却有着武大郎不曾有的幸福,家里红杏不会出墙。 一个卖烧饼的会对上海金融走向有发言权?不要急,听我慢慢道来。 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刘保昌一直对这种生活很满意,好歹也在远东金融中心找到了自己的一个窝,虽然很小很简陋,却很温馨。等把孩子熬大了就好,在上海的学堂读书,以后就在上海安家,成为地道的阿拉上海人,即使成不了富二代,也要摆脱烧饼二代的身份。 一次,小儿子喜滋滋地说:“爸爸,我要接过你手中的烧饼,以后就叫‘小刘烧饼’。”话音刚落,刘保昌一巴掌抡过去了:“没出息的东西,就知道卖烧饼。”儿子很纳闷,家里的烧饼又脆又香,大家都说好,为什么不让我做? 可现在刘保昌再做不下去了,准备关门大吉了,因为房租又涨了。半年时间,已翻了三番。 为什么要涨?因为租界里的洋行房租涨了,可刘保昌住的是华界,中国的地盘。不过房东给出了给力的理由:上海是开放的城市,根据国际惯例,它涨我也涨。 其实以前上海房租没这么贵的,一切都是因为那场战争,1900年和八国联军的战争。战争最让富人害怕,富人不仅怕丢命,更怕丢钱,战争前线京津地区政界、商界大佬纷纷携巨款来上海租界定居。人来多了,地价就上来了,房租自然也就跟上来了,租金从十元、二十元,一路飙涨到数百元。疯狂的租金远远超出了普通居民的承受能力,欠租、逃租、赖租层出不穷。 房东不答应了,告到了官府,判决下来了:无故欠租金三个月以上者,房东可申请将房屋封掉,限期还清欠租;如果到时不还,那就对不起了,所有财物拍卖抵租。 房客不答应了,都是小本经营,这么高的租金,我确实承受不起,也告上去了,官府的判决下来了:你们的情况我们表示理解同情,可房子是房东的,他们说了算,我们没有产权,说的不算数。 双方正在暗战,一个人来了,一位大人物,两江总督张人骏来上海视察。房客们抓住这个机会,推举代表向华东片最高领导诉苦:物价高我们可以忍受,天天青菜萝卜;房租高我们无法忍受,总不能叫我们住大街上,也有碍大都市的国际影响。 房租一直涨,我们很受伤;租金降一降,大家笑呵呵。 在总督大人的亲自过问下,事情很快就有了转机。上海道台亲自抓此事,立即成立了减租事务所,邀集房东、房客在一起磋商解决。大家态度都比较好,可一涉及钱的问题就谈不拢了,房客就是要降,房东就是不降。 上海道台说话了,退一步海阔天空,大家互相让让,理解万岁。 退一步?到时没饭吃找谁,你的道台衙门宽敞得很,怎么没想到让出一部分作为福利保障房、廉租房? 所以房租还是一个劲儿涨,房客还是一个劲儿告。 大人物谈的是理想,小人物谈的是生活。要生活就要行动,要行动就要趁早。 天刚蒙蒙亮,刘保昌雇了辆黄包车,车子上插了两面鲜红的小旗,一面写着“活命”;一面写着“减租”。手里还抱着一大沓传单,上面写着“减租有理,反对无效;不减租,就关门”。 人力车沿着上海最繁华的商业区,一圈又一圈地绕,车夫头都绕晕了,成果却不明显。街上的人都疑惑地望着刘保昌,这家伙,毛病啊。 第二天,刘保昌又来了,不过这一次他做了一点小小的调整,边发传单边吆喝:“来一来,看一看,瞧一瞧,免费的烧饼任您尝。”这一招果然见效,人群蜂拥而至,左手拿烧饼,右手拿传单,边吃烧饼边看。看完了,正好拿传单包烧饼。 第三天,刘保昌雇了两辆车,一车是传单,一车是烧饼,看来他要扩大业务了。可没走多久,就被缉拿了,“非法散布小传单,居心不良,扰乱公共秩序”,去号子里待着吧。 刘保昌的被抓终于点燃了房客们的怒火,1911年1月6日晚,房客代表们开会决定第二天所有商铺关门罢市,以示抗议。 1911年1月7日,南京路、浙江路等繁华地带所有商铺一律关门罢市。当然开始也有不愿关门的,可刚开个小缝,愤怒的石块如雨点般扔过来,不关不行啊。 金融中心不做生意,影响可不小啊。上海道台好说歹说,大家要做守法的好公民,“劝谕开导”后,刘保昌也很快释放了。 刘保昌刚被放出来,又出现在南京路了。这次没坐车,也没带烧饼,手里举了块白布,上写“政府已经答应减租,商铺快快开门”。街上的人纳闷啊,前两天你还嚷着关门,怎么现在又开门?看来是真有毛病啊;道台也纳闷了,谁答应减租的?满嘴胡言,毛病。官府对刘保昌的结论是,疑似精神病患者,不负担民事责任,而且下了一道告示:如果继续关门,房租照样涨,损失我不管,即使精神病人也照样抓。 商铺又开张了,刘保昌继续烙着烧饼,晚上大家都洗洗睡了。 这就结束了?为什么没有口号、没有泪水,没有爱国的满腔豪言? 你以为是在演戏啊,老百姓不会那么多,只知道过好日子,暂时过不上,那就忍忍吧。 1911年第一场金融冲击波就这样过去了。 <hr /> 注释: ①本节史料主要来源于1910年12月-1911年1月《申报》。 大山深处的恍惚哥 1911年的第一枪响得很早,不过却鲜为人知。 都一百年了,那个打响第一枪的男人,你还默默地守在大山深处,毫不张扬,毫不贪功,别人将功劳写进教科书,你却将传奇埋在黄土中。 在湖北和四川的交界处、崇山峻岭间,有个不起眼的小城,不起眼的小城住了个很起眼的“奇人”——温朝钟。 为什么“奇”? 奇人之奇只是因为他喜欢看书,经史子集,禁书、不禁的书,值得看的经典、不值得看的地摊书,统统都看。家里的看完了,就找隔壁的借,隔壁的看完了,再找隔壁的隔壁…… 温朝钟将书当做猎物。每当书贩子经过,他都会第一时间饿狼似的扑过去,眼里泛着绿光,一头扎到书堆里。用餐时间到了,和书贩子一道回家,免费招待伙食,当然书还是要还给书贩子的。 一个点滴时间都花在书本上爱学习的好孩子,有什么奇怪的?这只能说明当地人精神文化素质的增长远远跟不上温朝钟读书的速度。当地流行一句俗语:想找生孩子的男人,难;想找温朝钟没看过的书,难上加难。 奇人不仅读书,各方面都奇人一等,温朝钟十七岁那年就将新娘迎娶回家。 十七岁,那还是学生哥啊。可温朝钟书都读完了,他除了结婚生子还能干吗? 其实温朝钟醉翁之意不在酒,新娘是陪衬,新娘的父亲才是主角,因为他是首屈一指的藏书家。盖上我的盖头,带上你的书本,新娘和满箱的书来到了温家。当然,晚上没看书,直接进了洞房。 从此温朝钟有了更多的时间与书为伍。看着看着,会心之处,拍桌子叫好。夫人吓了一跳,以为丈夫发“癫”了。劝他为了下一代多注意休息,劳逸结合,养好身子骨,自己正酝酿要个小宝宝呢。 温朝钟继续拍着桌子:“不读天下书,焉知天下理?” 书读多了,说话都文绉绉的。不过和老婆交流完全可以口语化,有助于培养夫妻感情。 一天、两天;一年、二年。夫人有点不高兴了:“读书是件好事,我不反对。可是你要学以致用,变废为宝,用知识武装头脑,创造财富。” 温朝钟还在那儿摇头晃脑:“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 夫人终于忍无可忍,大声怒吼:“把颜如玉拿开,我只想要黄金屋!” 女人的怒吼有时候真的很管用,温朝钟要寻找黄金屋去了,虽然他是一百个不乐意。可没办法,家里藏书结婚公证过,版权归夫人所有。要想继续看书,只能乖乖听话。 黄金屋在哪儿?在考场。读书人只能通过科举考试改变命运,找到一家老小的黄金屋。可考试要盘缠,藏书家岳父二话没说借给他。书都被你读空了,考试,我当然相信你。 果然一考就中,虽然只是秀才,在一个偏僻的小乡村,也足以荣耀,贺客盈门。温朝钟却淡淡地说着文言文:“此君主牢笼术,何荣誉足云。” 既然能说这句话,温朝钟对功名也不在乎。当地惯例,考取功名要给县官塞个大红包,拜拜山头。县官红包等得好焦急,温朝钟却不理这一套。他很干脆,要钱没有,要功名,给你。 温朝钟又回到家乡,虽然没能带回黄金屋,但是实力已经证明给夫人看了。不过也不能光看书了,温朝钟开垦了几亩荒地,每天种田,每天吟唱:“摘了顶子,脱了牢笼,大鹏归山,焉知非福?” 田间地头,看着哪位农民伯伯在种田就逮着谁,滔滔不绝说开来,用文言文痛斥社会的黑暗,哀民生之多艰。 人家早走了,他还在那儿心潮澎湃,如泣如诉,如痴如醉。 看来除了奇,还有点怪。 既然大家都这样认为,温朝钟就自号“恍惚道人”,还写了一段座右铭:“人谓不恍惚,乃终身在恍惚中,唯一切皆恍惚,乃有大不恍惚者存。余之好恍惚,犹恐未逮焉。” 从此,大山深处,冉冉升起了“恍惚哥”。 从此,温朝钟不再种田吟唱,他开始治病救人。 治病救人?这个也会? 当然,所有的知识都是书本里的,这么爱读书的人还不懂医?温朝钟家族世代行医,他幼年就深受熏陶,望闻问切,样样拿手。同时结合多年书本知识和临床实践,治愈了许多疑难杂症,甚至一些绝症也是手到病除。 从此温朝钟又有了一个绰号:温神仙,治病救人的神仙。 不过温朝钟不仅仅救人肉体,终极目标是救人心灵。他利用一切的看病机会,给病人灌输自己的“恍惚论”。病人本来头脑都不大好使,经他这一恍惚,不由自主恍惚地点点头。每当这时,温朝钟都兴奋得手舞足蹈,又用“恍惚论”征服了一颗沉睡的心灵。 时间久了,病人普遍摸出了一个规律:看病可以不给钱,但是必须要和温朝钟聊天;必须要边聊天边点头,恍惚地点头,最终露出恍惚的笑容。 还没完,温朝钟不仅救人的心灵,还要管人的穿着。 每次出外行医,他总要穿着厚厚的几层衣服。不是怕冷,是怕别人冷。只要看见没衣穿的穷人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他就主动将自己的衣服脱一件下来,时间久了,大家都知道温朝钟爱脱衣服。 于是,动人的场景出现了,许多缺衣穷人都排着队在寒风中翘首企盼温朝钟的到来。温朝钟的衣服越脱越少,每次回家,自己只剩一件单衣,冻得唇紫脸青,直打哆嗦。 别人的病治好了,他却倒下了,不是病倒,是冻倒。 夫人看着心疼啊,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哭诉:“自从嫁过来我就知道你是一个品德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你毫不利己、专门利人,不过说一千道一万,要想救人,必先自救,身子骨要紧!” 岳父也劝了:“一衣之衣难遮天下身,一口之食难糊天下口。”不愧是藏书家出身,这文言文说的,既对偶又押韵,还有极丰富的内涵。 岳父的话终于唤醒了温朝钟久已恍惚的心灵。自己衣服再多,再怎么脱,哪怕脱光了,还是温暖不了所有排着队的穷人。 为什么会这样?温朝钟陷入了深深的恍惚之中。岳父怕他老是恍惚想不开,劝他到外面走走看看,开阔开阔眼界。正巧这年四川省开办“通省师范学校”,温朝钟想报考这所新式学校,试试自己的实力。 那就出发吧。 等等,温朝钟没盘缠。老办法,找岳父借。 温朝钟不愧是天才,卷子交上去了,考官很满意。不过越看越奇怪,答卷不用正楷却用狂草写;再看姓名,温而厉。琢磨了大半天,既然温柔,为何又要严厉,到底对谁温柔,对谁严厉?都是难解的谜啊,列在第二等。 其实考官是个细心的好人,如果列在第一等,就要上交省里评阅,卷子有太多不和谐的字眼,惹出麻烦可不好。 感谢这位不知名的考官,他挽救了不久的传奇,留下了日后的第一枪。 第二等也不错,大家给温朝钟祝贺。他叹了一口气:“一生未售屠龙计,万里又思汗马功。”很不满意。 不满意就回去吧,可是盘缠花完了,怎么办? 听说附近涪陵的县官是个科举中人,平时喜欢舞文弄墨,好结交文士。写封信表扬表扬他,顺便要个红包。 温朝钟将这么多年的感慨、郁闷主要是恍惚一股脑抒发出来,洋洋洒洒,一气呵成。最后写道:“瞩李瞻韩,今日犹扬眉于盈尺;平欧振亚,何时可吐气于大千?”将自己比做李太白,还要“平欧振亚”,大手笔、大气魄。 小地方的县官没见过世面,立马就给恍惚住了,更给镇住了。太有才了,好不容易有个人表扬我,还是李太白第二。他亲自到旅店拜访,亲身实践三部曲。 第一步,送书,原创的梨花体,公费出版,限量典藏签名本。 第二步,送盘缠,往返路费外加慰问金。 第三步,包船,亲自派人护送到家。 除了书,温朝钟都接受了,因为他鄙视公费出书,就如同鄙视公款吃喝一样。 县官又没说,他怎么知道是公费? 不用说都知道,听说过有自费出书的领导吗? 回到家乡后,温朝钟终于明白了,世间不平事不是靠脱衣服能解决的,也不是在家里恍惚就能明白的。书看得再多,也就是为了应付考试;自己要闯出去,到广阔的天空,大有可为。 从此之后,家乡再也看不到温朝钟的身影了,他有空就往外面跑。 温朝钟广游川黔湘鄂,观名山大川,访草泽豪杰;从新军学造炸弹、兵器,又从武师学剑术,每天三更闻鸡起舞,舞完后总是要向院中的枣树连砍三剑。 岳父赞道:“人若有志,泰山可移!” 疯狂的子弹 眼界开阔了,道理明白了,身体强健了。下一步,该做什么呢? 占山头,找兄弟。 不管干什么首先要宣传,温朝钟在家乡成立了“风俗改良会”,他找准一切机会,在人多的地方进行宣传。 什么场合人多,情绪又激动? 办喜事和办丧事的地方。 于是温朝钟每天必做的一项运动就是竖起耳朵,听鞭炮声,哪儿有鞭炮他就以博尔特的速度第一时间冲向那儿。 逢到办喜事时,温朝钟就说一些对未来的美好憧憬。天底下将来没有压迫,大家都有衣服穿,不用我脱衣服。说到兴奋处,温朝钟咧嘴大笑,他笑大家也笑。本来就是喜事,又有好的盼头,这是一片欢乐的海洋。 办丧事时,温朝钟就和大伙儿说“扬州十日”、“嘉定三屠”,清军怎么成批成批地杀内地的老百姓。说到动情处,号啕大哭,他哭大家也哭。亲人刚去世,心里正堵得慌,又听到这么悲惨的故事,这是一片哭的海洋。 欢乐着你的欢乐,悲伤着你的悲伤。“风俗改良会”以情感人,以情动人,大家纷纷加入,影响遍及川鄂边。 看来温朝钟一点都不恍惚,他玩儿的不是恍惚,是智慧。 人心调动起来了,改良可以硬一点了。于是“风俗改良会”变成了“铁血英雄会”。 铁血离不开枪炮子弹,温朝钟带领大家自制枪炮,将青杆树挖空,装填火药、沙子;从外地买来钢铁,设红炉炼制兵器。 越来越多的人聚拢到温朝钟的身边,随着规模的扩大,更名为“川鄂湘黔铁血联英会”,遍地都是铁血的英雄。 是时候了,枪在手,跟我走。 宣传够了,人心齐了,枪炮有了,英雄遍地,该要竖旗了。 所有的铁血英雄们都汇聚到凤池山。 凤池山位于川鄂交界处,崇山峻岭,地势险要,只有一条小路通山顶,易守难攻。 1911年1月3日,大旗在凤池山头高高飘扬,上书“奉天承命,扫清灭洋”。温朝钟整日辗转于四乡招募兵马,士兵一律剪去发辫,佩带白布臂章,外衣前后粉书“国民军”。温朝钟是理所当然的国民军总司令。 决定性的历史时刻到了,在高山之巅,温朝钟举枪在仰望。不是打鸟,是要打出一段铁血传奇。 子弹飞出去了,1911年第一颗子弹飞出去了,铁血来了。 “出发!”温朝钟带着弟兄们走进了历史。 国民军兵分两路,很快攻克大山脚下的黔江县城。 黔江城炸锅了,都传说温朝钟带领十八路反王起义。说书的正在添油加醋,突然停住不讲了。原来是温朝钟亲自在县衙门口设坛讲演,他只说了一句话:“我们大家从此都不恍惚了。” 国民军总司令部大厅挂着一副对联:云雾漫天看何人重开世界,干戈遍地由我等再握乾坤。横批:开天辟地。 开天辟地?这么容易就成功了?成功得太容易了,让人有点快感却不敢喊。 还没来得及享受这种快感,清军围过来了,四个省的清军从四面八方围过来了。温朝钟势单力薄,只有突围。边打边退,边打边散。最后来到了一座山——飞龙山,飞龙山上有座庙——飞龙庙,飞龙庙里没有人,和尚早跑光了。温朝钟带领几十个兄弟困守在庙里。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弟兄们劝温朝钟学李闯王暂时转移,东山再起。 一个人可以走,但几十个兄弟走不了。 温朝钟刚刚做了个艰难的决定,点燃了一把火。 不是烧庙,是将士兵花名册付之一炬。他看着众兄弟,淡然地说了一句:“首其事者当其难,何逃焉?”说完走出庙外,面对清军神色自若,“我温某也,一切皆我所为,不与他人事!” 1911年度第一段铁血传奇终结在了飞龙山上! 疯狂的马戏 马戏团来了,辛亥年二月,马戏团来到了广州。这不是一般的草台班子马戏团,它具有国际的水准、超豪华的演出阵容、超一流的舞美灯光。光演出道具就有几十个集装箱,规模可真够大的。 巨幅的广告牌上写着:想看高科技大型幻景魔术大变活人吗?想看惊险刺激的真人驯兽表演吗?来这里吧,这里可以满足你的一切感官需要。没有你想不到的,只有你不敢想的,让我们共同见证奇迹的发生。 吹得够玄,有这么夸张吗? 一点都不夸张,马戏团诞生于大洋彼岸的美利坚,全名“美洲幻术马戏杂艺团”(Americas imaginary technique circus mixed skill group)。现在它远渡重洋,千山万水,带着美国人民的热情奔放、带着异域风情,来到了中国,这是世界巡回演出中国首站。它的到来,必将会架起中美两国人民友谊的桥梁,推动中美两国人民马戏文化的交流。 不过仔细一看,有点失望。名字是国际化的,可马戏团全体成员都是黑头发、黄皮肤的中国人。 有什么不对吗?他们是华侨,已经合法取得美国绿卡,照样是国际友人。再说了,大家是来看马戏的,不是来看肤色的。 马戏永远都是孩子们的最爱,当然大人也不排斥。这几天大人、小孩一起上,一起涌入东校场演出大厅。 演出怎么样?精彩,那是相当地精彩! 人气怎么样?火爆,那是相当地火爆! 上座率怎么样?爆满,那是相当地爆满! 人太多了,室内坐不下,又改在室外的燕塘大操场演出。 生意好了难免会有人妒忌,各种各样的敲诈勒索随之而来。马戏团人生地不熟,必须要安抚好地头蛇。谁是地头蛇中的老大?自然是负责维持治安的广州将军。于是马戏团的老板写了封情真意切的信:“尊敬的将军阁下:我们是万里之外的华侨马戏团。虽然远隔千山万水,可我们同是黑头发、黄皮肤的中国人,血脉相连。河山只在我梦里,祖国已多年未亲近,可是不管怎样也改变不了我的中国心。现在,漂泊在外的游子终于回来了,并给您奉献一台最好看、最刺激、最惊险的视觉盛宴,恭候您和您全家的到来,让我们海外游子感受到家的温暖。”附:节目演出单、贵宾套票。 将军看了看,就这节目,狮子啊,老虎啊,咱从小就玩这个长大的,直接射杀了事,还驯什么驯?明儿我又要去森林中找华南虎取乐了,那才叫真实刺激。想让我去捧场,还不够格。 不来?马戏团还有办法,早料到这样级别的官员,一次是请不来的。 马戏团终于下血本推出了精心准备的压轴大戏。他们有充分的信心预测将军这次绝对会来,因为演出绝对刺激、演员绝对天王+巨星。 马戏团老板又写了第二封信: 尊敬的将军阁下,您想象过高高在上俯瞰一切的快意吗?您想象过插上翅膀自由翱翔于蓝天的惬意吗?您想象过在微风中和白云轻轻说着悄悄话吗?您想实现几代人心中的航天梦吗?您想让一切变为现实吗?一切皆有可能,可能就在马戏团里。马戏团将圆您这个梦想。最精彩的压轴大戏在等着您,最天王的巨星将和您亲密接触。只演一场,保证决不加场。农历初十,蓝天白云,与您有约;燕塘操场,空中飞人,不见不散。 将军动心了,任何人都会动心,好奇心谁没有? 早这样写就好了,什么黑头发、黄皮肤血脉相连,让人看了提不起兴趣。看马戏要的就是刺激,不是爱国。 农历初十,将军一早就兴致勃勃地赶来了。操场上早已人山人海,看热闹的、摆地摊的、为了圆航天梦想的,一个个拖儿携女,只为了见证一段传奇,中国人飞上蓝天的传奇。 演出开始了,大家屏声静气,翘首望天,焦急地等待着空中的活人。 一百年前,就能飞人?还是空中飞活人? 当然可以,其实很简单。它有个专业术语:氢气球载人飞行。 道具是一只气球,用硫酸和锌片制造氢气充进球里。氢气球有六尺宽、二十五尺高,球下面悬一个帆布座椅。在大操场空地上竖三根竹竿,将气球用绳子系牢固定在竹竿上,人坐在椅子上操控。 观众愤怒了,将军有点坐不住了。弄个气球飘飘,这也叫实现几代人的航天梦想?也太低估观众的审美水平了吧。 观众纷纷抗议:“太侮辱我们的智商了,退票。” 心中伟大的梦想眼看就要被一只气球给糟蹋了。 先别急着退票,这只是活跃气氛的热身,正式演出还没开始。马戏团可以侮辱普通观众的智商,绝不敢侮辱将军高人一等的智商。 传奇开始了,巨星出场了。 巨星在天上,一个有着翅膀的“怪物”,发出刺耳的轰鸣声,呼啸着而来。突然,怪物俯冲直下,人群发出尖叫,闭上了眼睛。眼睛一闭一睁,传奇就这么来了,航天梦就这么实现了。 驾驶“怪物”的人叫冯如。 冯如,有着纯正血统的中国人;东方的莱特,中国第一架飞机的制造者、试用者、飞行者;享誉全球的特级飞行员,高空表演的创始者。 这么多的“一”足以说明演出绝对地物有所值。 将军看得绝对地过瘾,早知道多要几张VIP套票,让同事们也开开眼界,毕竟活人上天不是任何时候想看就能看到的。 他突然思如泉涌,来了一句:我看的不是气球,是传奇。 回来的路上,将军头脑里有个宏大的规划。未来几年,要大规模引进制造这个能飞的玩意儿;就在燕塘设立一个国家飞行员培训基地,让更多的中国人早日实现飞上蓝天的梦想。自己顺便也抽空练练,最好能上天,让洋妞对着我也能说几句“啊拿我油”(I love you)。 正想着呢,一个不速之客突然冲到轿前,手持五响快枪,对着他是一阵乱射。将军太阳穴、脑门儿、脖子、身部各一枪,最后一枪没响,卡壳了。 这个刺客有点狠,下手够狠,枪法够准。 刺客叫温生才,马来西亚华侨,钟表修理工人;将军叫孚琦,满人。 杀完人,温生才慢悠悠地拿着手枪往孚琦尸体上擦了两擦,又潇洒地将枪管凑近嘴边,轻轻地吹了一口气。 吹完气,温生才又慢慢拍拍身上的灰尘,对着孚琦的尸体轻蔑地冷笑着:“早就和你说过惊险刺激,还不信偏偏要跑过来,不能怪别人。” 快撤吧,这不是演戏背台词的时候,回去慢慢和同志们聊吧。 可温生才已经回不去了,时间耽误得太久了。 现在你该知道了,一切都是一场戏,马戏团导演的一场戏。 马戏团的上上下下都是革命党,他们早就想排演一出大戏:暗杀。 一场游戏一场梦,孚琦带着未竟的航天梦走了。他终于可以上天了,在蓝天白云间任意地遨游。 这是辛亥年的又一声枪响,孚琦,“光荣”地成为了第一个倒在枪口下的正部级官员。① <hr /> 注释: ①马戏团暗杀孚琦史料主要来源于罗锦泉口述,载广州政协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纪念辛亥革命七十周年史料专辑》上册,广东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1-14页。 革命拒绝自残 辛亥年的春天来了。 盼望着,盼望着,东风来了,春天的脚步近了,小伙子们的青春脚步也近了。 在这阳光明媚的春天里,小伙子们的热血忍不住往上涌,他们在街上、在桥下、在田野中,拿着那粗糙的铁西瓜,他们不希望老去,只希望一次将敌人全部埋葬在这春天里。 小伙子们,在光阴的故事里去诉说你们不老的传奇吧! 广州郊外,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一所简陋的小木屋。屋里四周墙壁都挂着黑布,中间一张圆桌,铺着白布。上面放着一件东西,那是一颗人头,不是玩具,是真人真头。靠近了仔细看,更是倒吸一口凉气,是人头中恐怖级别最高的骷髅头。一群青年站在桌子四周,都目不转睛地看着骷髅头。 突然,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所有的灯都灭掉,只在骷髅头旁燃着一支白蜡烛。 风声雨声,幽幽烛光,将骷髅头映得分外恐怖。小伙子们依次出去,单独留一个人盯着骷髅头,看足三分钟(必须要目不转睛地看),看完后下一个人再进来继续看。 这是一场铁血暗杀团的特殊入会仪式。 在昏黄的烛光下,在幽幽的泛着白光的骷髅头旁,许下一生的革命诺言,期待不久的铁血传奇。 每次宣誓时,一个年轻人都主动要求延长看骷髅头的时间,加时十分钟。一遍又一遍地看骷髅,让勇气成倍地增长,让仇恨肆意地滋生。我读你感觉像严冬,我看你千遍也不厌倦。 这个青年叫刘思复,一个你也许听过,或从未听过的名字。 刘思复和黄复生一样,注定生下来就是要炸人的。他眉清目秀,皮肤白皙,却有着李逵一样的大无畏。哪里有炸弹、哪里有危险,哪里就会出现他的身影,同志们亲切地称他为“白旋风”。他文质彬彬,却是愤青中的愤青,信奉无政府主义和俄国的虚无党。他的目标只有一个:炸烂一个旧世界,炸出一片新天地。 刘思复是杀手中的冠军,因为他炸人的次数最多;他却不是杀手中的王者,几次将自己放倒,却从未将敌人炸倒。他发誓,无论天之涯、海之角,鹿可以回头,杀手之路绝不能回头。 刘思复也是一个最痴情的刺客,因为自始至终,他只炸一个人。山无棱、天地合,炸你一直永不变。 当刘思复碰见李准,会发生什么呢? 只有两种可能,炸弹响或是不响;人倒或是不倒。 那就先从炸人者刘思复说起。 刘思复早年在日本留学,当然主要不是学习课本知识,而是学习如何挖坑埋炸弹。 回国后,刘思复在广州租了间房子,秘密组装炸弹。炸药及铁弹壳在香港已经制好,分别携带到广州。炸药有银粉、水银粉两种;铁蛋壳为螺旋式,用时要将炸药和砂粒混合,放入铁蛋壳内,再将螺旋盖拧紧。 刘思复怀着对李准的刻骨仇恨紧张地组装炸弹。 也是一次偶然的不经意,刘思复手里的小刀轻轻划过落在铁壳上的炸药。 奇迹再次出现了。炸弹爆了,声音够响,威力够大。 虽然出了意外,但是没有人倒下。浓雾中一个伟岸的身躯昂然挺立,满身是血的刘思复面部严重受伤、左手五个手指全部炸断,居然还能挺得住不倒。因为李准还没倒下,他怎能先倒? 实践再一次证明,大多数的炸弹都是首先爆炸在自己的手中,而不是敌人的怀里。 警察闻声赶来,发现刘思复和身边的炸弹,第一时间将他送入最好的医院,并自己垫了医药费。谁说反动阶级阵营中没有好人?治病救人、以人为本,这无关乎政治。 在医院,刘思复左腕被锯掉,自己终于被炸弹放倒了。 大批警察二十四小时监护刘思复,准备一等伤愈收监审讯。 革命党同志千方百计要营救这位苦命的青年,有的主张劫走,有的主张送药。 不是良药,是毒药。 毒药?是的,落在敌人手里,会受到更大的煎熬,肉体和心灵的双重折磨。不如这时了断,少受点罪。 不过革命党同志的一片苦心终未能奏效,刘思复还是艰难顽强地活了下来。 在狱中,刘思复只说自己是个科学达人,平时喜欢倒腾倒腾药粉、铁壳等等。他不是怕死,只是在等待出狱的机会再炸李准。 刘思复在监狱中也没闲着。这小伙子虽然一只手没了,可人残志不残,意外发现自己竟然有文学天赋,写下了《粤语解》、《佛学大意》等纯学术著作。 可这整天待在监狱里,坑挖不成,人炸不到,书写了也没人看,刘思复想尽一切办法要飞越监狱。 终于,机会来了。 这时正好来了新总督,新官上任,点燃的第一把火是解放思想、广开言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谁都可以说,谁都可以写,哪怕是监狱里的犯人。既然叫我写,我就写给你看,结合自身的经历,刘思复草拟了学术论文《改良监狱论》。 文章一开头就气势磅礴,改良小监狱,改造大社会。怎么改呢?刘思复提了三点意见: 一、改善监狱卫生状况,实行粪便入桶,人桶分离。 二、规范监狱管理,不得强迫犯人玩躲猫猫等危险性游戏。 三、强奸犯、杀人犯、政治犯要各归其类,不要杂居在一起。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在一起的犯人都有共同语言,既增进他们之间的感情,又便于监狱的人性化管理。 最后,刘思复还加上了一句点睛之笔:珍爱生命,远离监狱。 这真是一篇妙文,字字珠玑,放在一百年后都不过时。 新来的总督正准备加强监狱管理,看到这篇文章后大发感慨,谁说中国没有人才,监狱里随便找一个犯人出来,那都是国际级的专家。不过发完感慨之后,他悟出了一个真理,中国为什么落后?因为人才都在监狱里。刘思复这小伙子现在反正也是个废人啦,放了吧。 这位总督就是岑三岑春煊。 出狱后,人废心不废,刘思复的意志更坚定了,对李准的恨也更深了。害得我残废,害得我蹲大牢,李准,准备接炸弹吧。 寂寞的年度总冠军 这个人是革命党最难对付、最穷凶极恶的敌人,最狡猾最辣手的对手。哪里有革命党,他就出现在哪里,哪里有危险,他就扑向哪里。 他始终牢牢地在暗杀排行榜上占据第一位,上榜几年,冠军的位置无人能撼动。周冠军是他,月冠军是他,季冠军是他,年度总冠军还是他。谁都没实力和他竞争,当然谁都不愿和他竞争,他注定是寂寞而惆怅的冠军。 这位寂寞的冠军叫李准,同样是一个你也许听过,或从未听过的名字。 李准的灾难来了。 这个总冠军是什么样的人?有什么样的特别?他没有袁世凯的霸才,没有岑春煊的官运,没有瞿鸿禨的相貌,没有奕劻的贪婪。子弹却为何总是偏偏射向他?炸弹却为何总是偏偏投向他? 这真是个谜一样的男人。 李准从一出生就很神秘,与众不同。 有一天,他爷爷做了一个梦,梦见北宋名臣寇莱公来到李府拱手道贺。 寇莱公是谁?一代名相寇准。 巧了,刚见到寇准,李准就呱呱坠地了。洪亮的啼哭声,卓尔不群的长相,一切都让祖父大喜过望,起名李准。 有寇准的庇护,这孩子果然不一样。 六岁那年和小伙伴出去玩,鞋子卡在石头缝里,怎么都拔不出来。小伙伴慌了,忙着找大人。李准却不慌不忙,将鞋带松开,先将脚从鞋子里脱出来,再用木棍将鞋子撬出来。爷爷啧啧称赞,一个六岁的娃,举手投足之间,彰显智慧。你就是新时代的小司马光,未来的寇准。 李准不仅聪明,文学才能那也是杠杠的。爷爷出上联“一行白鹭上青天”,李准脱口而出“几个乌鸦过小桥”。 李氏家族对这个孩子寄予着厚望,李准根据家长的意愿按部就班地成长着。读书、考试,考取了举人;捐官,花钱买官。好在出身官僚家庭,钱不缺、关系不缺,就看自己怎么做了。 李准的转折点在而立之年,他遇上了人生一件大喜事。 不是升官。 那是什么? 除了升官,自然就是发财,发了一笔意外之财。 难道是中彩了? 对,就是中彩了,中了头彩! 这年湖北初次发行彩票,李准帮朋友的忙,一下买了200张彩票,没想到财运就到了。拔得头彩,奖金是两万两白银,这可是一笔巨款啊。 不过李准用这笔意外之财做了个意外之举。他将钱全捐了出去,捐给了武备学堂。李准是个聪明人,没有通过××会,而是直接现场掏钱献爱心。 国家正缺钱呢,马上赏了一个顶戴,并专门撰文表彰李准热心公益事业、无私奉献爱心,让大爱得到升华的感人事迹。 从此李准弃文从武,进入了武备学堂。 人生真是很奇妙,一次中彩、一次爱心捐款,改变了一个人的一生,也改变了后来许多革命党人的人生轨迹。 小彩票玩转大人生。 财运到了,官运还会远吗? 从此李准的仕途节节升,1901年任广东巡防营统领兼巡各江水师,统领军队和巡海兵舰。1905年升为广东水师提督,成为广东的最高军事长官,也是南中国重兵在握的实力派人物。 广东是革命党活动的中心,不管愿和不愿,李准都必须要和革命党打交道。 实践证明,李准绝对是位爱岗敬业、忠于职守、任劳任怨的劳动模范。哪里有“乱党”,哪里有暴动,哪里就有他的身影。 革命党跑到哪儿,他就追到哪儿;革命党撤到哪儿,他就堵到哪儿。 原因很简单:我的地盘我做主。 1902年广州洪全福起义、1907年潮州黄冈起义和广西钦廉起义、1910年广州新军起义都被李准铁腕镇压。 所以广大的革命党同志最痛恨李准,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剥了他的皮,吃了他的肉,还要让他粉身碎骨。革命领袖下达了全球追杀令,任何时间、任何地点,找到李准,只有一个字:炸!!! 刘思复出狱后,首要的炸人目标自然是李准。不过这次更加谨慎了,炸药不能制了,一只手也造不了。药粉和铁蛋分两个地方储存,还特意增加了试验环节。共试验制造三十八枚炸弹,个个安全可靠,敌人未倒下之前绝不会先在自己同志手中爆炸。 鉴于刘思复行动不便,由和他一起看着骷髅头成长的暗杀团成员陈敬岳负责刺杀行动,刘思复在幕后总策划。 正巧李准有个同事受伤住院,他经常去医院探望。医院是法国人开的,所有卫兵都不准携带武器入内,这是个好机会。 为了抓住机遇,陈敬岳做出了一项艰难的决定。他找来两块又厚又结实的青砖,义无反顾地上路了。 难道要用砖头拍李准?你这杀手太不专业了,板儿砖只能拍死“专家”,拍李准那是小材大用,绝对没戏。 行动的日子来了,陈敬岳拿起厚厚的板儿砖,怀着对李准的刻骨仇恨,狠狠地用尽全身力气砸了下去。砸得真准、真稳、真狠,只听一声惨叫,人当即就倒了下去,头破血流,面目全非。 不过很遗憾,倒下的是陈敬岳。 为什么玩自残?敌人还没倒下,你为什么先把自己放倒? 因为只有倒下才可以去医院,为了接近李准,陈敬岳真是煞费苦心。 现在的自残是为了以后让敌人更残。在这里,要尊称你一声祥哥(陈敬岳,字接祥),不管结局如何,谢谢你的顾全大局,将自残精神发挥到了极致,所有的自残人士都要向你致敬。 进了医院,可李准诡得很,行踪飘忽不定。陈敬岳的伤好了,还是没能找着机会扔出炸弹。 陈敬岳又打听到李准要去顺德清乡,就化装成乞丐尾随跟踪。 李准扈从如云,里三层是驳壳枪卫队,外三层是大刀卫队,还是没机会下手。 炸弹在怀里都焐热了,就是没机会响。 想要李准命的人是一茬接一茬,可真正拿走他命的人却没有。革命党中普遍流行一句话:干革命,容易;炸李准,太难! 离不开你的人是我,想着你的人是我,牵挂你的人是我是我还是我,最想炸的人是你是你还是你! 炸弹造了这么多,不炸对不起倒下的同志们。刘思复和他的杀手兄弟们再次围在骷髅头旁集体宣誓:这注定不是一个无言的结局,必将是一个迟来的承诺。 机会就像海绵里的水,挤挤还是有的。 李准每天下午一点到两点之间都准时由城外的水师公所进城办公,这时段城里很繁华,人比较多。李准猜想革命党不会选在这个时段下手,防范一般比较松懈。 就找这个机会下手,还是陈敬岳行动。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他特意找了个帮手,人称戎哥,也是位辣手的刺客。大家兵分两路,陈敬岳负责城外、戎哥负责城内。 当天午后一点,陈敬岳怀揣炸弹准时在城外李准的必经之路守候,可是影子都看不见一个,原来今天李准提早出发了。陈敬岳赶紧一路狂奔,还是没追上。 炸弹没响,难道这次又没戏了? 别急,还有城里的戎哥。 戎哥手提藤茶箩,里边藏着两颗炸弹,在双门底一带闹市区慢慢悠悠地走着。 李准的轿子终于来了,近了,越来越近。当轿子经过“怡兴缝衣店”时,炸弹出手了,怀着愤怒的两颗炸弹准准地扔向轿内。 一声巨响,人仰马翻。 炸着了没有? 当然炸着了。头彩中过了,官也升过了,一个人不可能一辈子都运气好。李准注定逃不过这一劫,当场被掀出轿外,不仅被炸倒了,还翻了几个滚。 戎哥扔了炸弹之后,仍然站在那儿屹立不动,太高兴了,太激动了。为你装乞丐、为你自残,为你头破血流、为你住院,现在该是偿还的时候了。 戎哥,现在不是浮想联翩的时候,快跑啊。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卫兵们的枪响了,戎哥倒下了。不过他可以含笑九泉了,因为李准终于先倒下了。 城外的陈敬岳还在一路狂奔,他听见爆炸声,更兴奋,跑得更快了。不巧被两个警察撞见了,别人听见爆炸早吓趴了,这个人还这么兴奋地在跑。头上没辫子,穿着西装,手里还捧着吕宋烟箱(里面装着炸弹),形迹可疑。陈敬岳还没反应过来,双手已被逮住了,可惜怀里的炸弹始终没响。 虽然倒下去两位同志,可是李准终于倒了。 刘思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从此他改名叫师复。还是那么激进,那么愤世嫉俗,不过不用枪杆子了,改用笔杆子,成了著名的思想家,无政府主义的代表人物。他身后粉丝无数,都是特重量级的,比如陈独秀、李大钊、毛泽东。 所有的人都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该平静一会儿了。 现在大家最关心的一个问题是:李准到底炸死了没有?很遗憾地告诉革命同志们,虽然炸断了两根肋骨,但李准的生命力依然旺盛。 躺在病床上的李准百感交集:终于炸着我了。 他一直不明白,一直很困惑: 为什么炸我?请给我一个炸人的理由。 其实我只是个普通人,不是神也不是魔。只是个爱妻子的丈夫、疼孩子的父亲,我不想铁血,只渴望温情。 为什么我的爱心感动了中国,却感动不了革命党? 我不做裸官,不拍艳照,不搞诈捐,一心一意扑在工作上。抓你,是我的本职工作。难道在中国做一点实在的事情就这么难吗?就注定要承受这一波又一波的炸弹波吗? 我知道这个国家需要变革,可我只是体制内的一个小小蛔虫,无法改变什么,一家老小都必须要靠这个体制吃饭。你们无牵无挂,失败了拍拍屁股走人;可是我呢,一家老小,拖儿带女,能跑到哪儿去?革命,我真的玩不起。 你们痛恨这个体制,要推翻它;我依靠这个体制,只能维护它。到底是体制错了,还是我错了? 炸我,是你的专业方向,我可以理解。但是,过犹不及,适可而止。大家都是中国人,应该一致对外,为什么不能坐下来好好谈谈呢?咖啡喝不惯,喝杯茶总可以吧? 能给革命加一点点脉脉温情吗? 断了两根肋骨的李准在痛苦中终于反省了,这年头,除了自己的生命,一切都是浮云。他从此适可而止,只玩虚的,不来实的。这招真见效,他在暗杀榜单上的名次也急剧下滑。 对李准的转变,大家都表示充分地理解。任何人都禁受不住炸弹一而再、再而三的肉体折磨,有时炸有时不炸的心灵煎熬。 革命最大的阻力没有了,会变得温情脉脉吗? 当然不会,因为这是辛亥年的春天里,那沧桑的歌谣才刚刚唱响,那怒放的生命才刚刚发芽。铁血的小伙子们准备好行囊,他们整装待发,都在等待一个人,一个大哥,绝对的大哥中的大哥,大哥中的王者。 为什么大哥扎堆地出场? 大哥扎堆地出场,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黑社会,要么是这个社会太黑。 教书育人的模范标兵 他是个一点也不神秘的大哥,没有俊朗的外表,没有出众的口才。三七分的头发,胡子有点拉碴,面容有点沧桑。穿上西装像个憨厚的商人,脱下西装就是淳朴的农民。总之,脱或不脱,他是在人群中和你擦肩而过,你都不会多看一眼的普通人。 他就像一位和蔼的长辈,一位邻家的大哥哥,平时感觉不到他的存在;可当你无助时、彷徨时,当你遇到危险时,他总会第一时间出现你的面前,保护你、引导你。看到他,你就看到了希望。 他身后兄弟无数,中山和他是哥们儿,汪精卫、胡汉民、蔡锷都是他的小弟。他振臂一呼,许多人立马赶过来,无论是近在咫尺还是千里迢迢,排着队给他献血,不是几十毫升的输血,而是满腔的热血。 能给我一个崇拜他的理由吗? 崇拜一个人需要理由吗? 如果硬要加个理由,只能简单地浓缩成三个字:大丈夫! 章士钊曾说:“天下最易交之友,莫如黄廑午。”他朋友无数,敌人也无数,却只有公仇,从无私敌。 黄廑午,这么多的溢美之词送给你只会嫌少。 大哥中的大哥到底是怎样炼成的呢? 浏阳河弯过了九道弯,五十里水路到湘江,江边有个善化县哪,出了个黄廑午,领导小弟闹革命啊咿呀咿子哟。 浏阳河的下游,有个山清水秀的小村庄,善化县龙喜乡凉塘村,黄廑午就出生于此。离家不远处,居住着一位著名的老乡——瞿鸿禨。 黄廑午的父亲是个秀才,可到了读书上私塾的年纪,他竟让小廑午待在家里。没别的原因,因为自己就是私塾先生,自家教更放心,顺便省几个学费。 黄廑午书读得很好,拳也练得很好。他从别人那学得一套巫家拳术,经常练习,体魄强壮,为以后穿梭风云江湖打了个好底子。 十八岁那年,黄廑午和姐夫、同村的一个伙伴去县城参加院试,当然不是考院士,是考秀才。 他们进了考棚,分在同一个字号,规定黎明前进考棚,当天交卷。黄廑午拿到题目一看,容易,小菜一碟,滔滔不绝地写下去了。旁边,他的姐夫和伙伴抓耳挠腮,在那儿发呆。 第一稿写好了,黄廑午看看,不太满意,重写。姐夫看见了,偷偷地将第一稿据为己有。 第二稿写好了,看看,还是不太满意,重写。伙伴看见了,偷偷地将第二稿据为己有。 第三稿写好了,黄廑午越看越满意,就是它了。 大家一起交上了都是同一人写的试卷。 发榜了,大家都自信心满满。 姐夫录取了,很高兴。 伙伴录取了,真的很高兴。 黄廑午在等着激动人心的时刻。 这个时刻终于到来了,两个字:落榜,真的很郁闷。 回到家中,黄廑午越想越想不通,将三篇底稿都交给父亲评阅。 父亲真有一双慧眼,一眼就看出第三篇最棒。 父亲,有眼光;考官,没水准。 既然有这个实力,那就再次证明给父母看。 四年后,他再次踏上了科举征程,家里亲友都来送行,父母也是叮嘱再三。看着双亲两鬓白发,黄廑午轻轻叹了口气:“一第岂能酬我志,此行聊慰白头亲。”父母啊父母,你们的苦心,你们的白发,我只能用一张试卷来回报。 黄廑午再次踏上了科举之路。 铁血的黄廑午为什么不叛逆,脱离这个封建的家庭,义无反顾抛下纸笔、拿起菜刀闹革命? 他为什么要叛逆?为什么要和父母决裂? 你以为革命就是打倒一切、毁灭一切吗?你以为拿起菜刀就必须要将所有的亲情割断吗?连父母都不要了,这样的人还配叫革命者吗?这样的人和土匪还有什么区别吗?甚至还不如有情有义的土匪。 真正的革命者铁血里总流淌着脉脉温情,黄廑午知道父母的期盼,懂得父母的苦,他知道作为一个儿子应该怎么做。 作为孝顺的儿子,黄廑午必须要交给父母一份满意的答卷! 这次,黄廑午只写了一稿,就如愿考取了秀才。 父母满意了,自己心安了,下一步就开始自主选择喜欢的道路了。 这个年轻的小伙子,看似木讷寡言,却有自己的想法和主见。他怀揣的不是功名,是信仰。 无论什么样的信仰,书还是要读的。黄廑午又考入了当时最好的两湖书院,书院的创办人就是我们非常熟悉的香帅张之洞。 1902年,书院公派学生去日本留学,共招考31人,湖北学生30人,湖南学生只有黄廑午一人。 感谢张之洞,你真是革命的守护神,用巨额的公款,培养了一批又一批清廷的掘墓人。 留日学生都年少气盛,相当激进,剪辫子、游行集会、演讲骂人。可黄廑午还是那样淡定,很少听见他在公开场合说革命的大道理,很少看见他有特立独行的举止。 别人辫子都剪了,他却没剪。黄廑午从来都不是随大流的人,他知道有些人辫子剪了,心中的辫子却剪不掉;有些人辫子留着,心中的辫子却早已剪掉。要干大事业,就要从长计议,不要拘泥于形式。剪掉容易,再留就难;留辫子的人更安全,更隐秘。 黄廑午最喜欢读两本书,卢梭的《民约论》和陈天华的《猛回头》。他和朋友们见面的口头禅是:今天,你回头了吗?如果没有“回头”,那请马上掉转头,回去好好看看《猛回头》。 在许多人眼里,黄廑午是个老实持重的大哥。当然,他之所以能成为大哥,不仅仅因为老成。 当时日本学监训诫中国学生不能赤膊。黄廑午却偏偏光着上身,手拿脸盆,从浴室经过大院,特意绕到日本学监面前,再旁若无人地走进寝室。来来回回中,他的赤膊成了大院最亮丽的一道风景线。 你也许会说,赤膊有什么稀奇,我都可以裸奔。那你就在大街上裸两圈试试。我敢打赌绝对没有人崇拜你,只有无数的口水或者矿泉水瓶砸向你,每个人都会义愤填膺地吐出一句话:变态! 人和人是有差距的,黄廑午的赤膊,这叫个性;你的裸身,只能叫发疯。记住,有种东西是学不来的,它叫魅力。 回国后,黄廑午首先想到的不是革命,而是先找份工作。都已经成年了,总不能老蜗居在家中做啃老族。他在长沙明德学堂附设高等小学任地理、博物教员,我们现在暂时叫他黄老师。 革命者会是一个好的人类灵魂工程师吗? 先暂时不管好不好,黄老师这时候很忙,正紧张备教案,写讲义。 无论革命还是教书,黄老师都一丝不苟。革命,是拯救民生于水火;教书,是指导学生怎样做人,都马虎不得。 上地理课,黄老师都会带着一个比足球还大的地球仪,墙上一张大地图,结合地图教学,学生可上前观察地球仪。图文并茂,实物教学;寓教于乐,生动风趣,大家都喜欢听黄老师的课。 每个学生都发了一本地图,有学生找黄老师在上面题几个字。 黄老师不假思索,大笔一挥:“空怅望,山川形势,已非畴昔!” 学生赞叹不已:“黄老师,您的诗和字写得都很漂亮。” 他微微一笑:“不是原创,我不做诗人已许多年。” 第二个学生来了。 黄老师继续大笔一挥:“叹江山如故,千村寥落。” 虽然也不是原创,可那选词、那意境、那背景,浑然天成,胜似原创。 博物课更有趣,更精彩。 一次,黄老师端来一个水盆放在讲堂上,里面是一尾活鲤鱼,他开始娓娓而谈。 同学们,我们今天讲讲鲤鱼跳龙门。鲤鱼,大家早就熟悉,它有36片鳞,中国人常说鲤鱼跳龙门,但鲤鱼终究是鲤鱼,决不会成龙。以前造反的人想做皇帝,编造了这个神话。但去了一个皇帝,来了一个皇帝,循环不已,几千年如此。法国革命党人就很聪明,将政体改成民主共和,实行自由平等博爱,再也不要皇帝了,大家都过上了好日子。 黄老师拿起了鲤鱼:“现在我们开始解剖,讲胸鳍、尾鳍、鳞、鳃的结构和作用。”课堂还是以教学为主,同学们的注意力又转移到鱼身上。 这真是别开生面的一堂教学示范课,紧扣教学大纲,而又不脱离教学大纲;从讲鲤鱼入手,巧妙地将民主共和的观念灌输给学生,有创意。 同学们听得津津有味,收获颇多,包括鲤鱼跳龙门的真正含义,法国大革命,还有鲤鱼的身体结构。小鲤鱼引出大政治,黄老师知识好渊博,我们好崇拜你哦。 黄老师很快成为学校的骨干教师、教学标兵,并被树立为教学战线上活学活用、创新育人的一面旗帜。 课堂外,黄老师同样是瞩目的焦点。下课后,总是能在操场看见他矫健的身影。 黄老师有三爱:踢足球、翻杠子、跑圈子。尤其是跑圈子,大家最爱玩,将黄老师围在中间,不让他突围出去。黄老师往哪儿跑,哪儿圈子就围得紧;哪儿圈子紧,黄老师就往哪儿钻。 当然,黄老师最让人叫绝的是体育课上的一个表演。 什么体育表演男人最难做? 当然是柔软体操。 黄老师这个最拿手,他在日本学习过,由于从小有武功底子,能做各种高难度的动作。弓背、展胸、侧踢腿,无一不让同学们啧啧称奇。 课堂内外,同学们都围着黄老师,那感觉,真是如沐春风。 黄廑午不是个职业革命家吗?怎么玩票做孩子王,还做得有板有眼?快点让娃娃们起来闹革命啊。 不用急,黄老师心里明白得很。 革命要从愤青开始,教育要从娃娃抓起;百年大计,教育为本,黄老师从来也不想把十来岁的娃娃变成愤青。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但同样不是强买强卖,把娃娃们个个搞得苦大仇深,人人变成苦瓜脸,能改变现实吗? 所以黄老师从不煽动不明真相的娃娃们围观闹事,也从不怂恿他们拿起菜刀和父母决裂,他是在真正呵护、关心孩子们。黄老师也从不把大话放在嘴上,却时刻将民主放在心里。他将民主自由的种子种在学生的心里,至于什么时候发芽、开花、结果,那需要每个人精心的呵护。 当每个人心底都开出自由之花,当每个人都开始独立思考,革命的时机就到了,皇帝开始头疼了。 黄老师啊黄老师,你真是紧缺复合型高端人才,革命需要你,孩子们更需要你。 不过,谁也未曾料到,一场天大的祸事即将降临到敬爱的黄老师身上。 所有的祸事都起源于一场聚会。 1903年的农历九月十六,一个特殊的日子。二十九年前,一个小男孩呱呱坠地,他的名字叫黄廑午,也就是我们的黄老师。 三十而立,一个和青春说再见、一个开始抛弃梦想回归现实的年纪;一个男人开始成为一朵花的年纪;当然,也是许多男人开始长啤酒肚的年纪。 在这个飘着枫叶的晚秋,朋友、同事们给黄廑午开了个小型的生日party。 排场不大,其实也就是来了几个生死之交,但都是白金级别的嘉宾:宋教仁、陈天华、苏曼殊、谭人凤、张继、陆鸿逵。 酒酣耳热,有人提议合伙开办个公司,大家想了个名字,叫华兴公司。主要业务是发展“兴办矿业”,准备筹集股金一百万,作为开矿资本,并制定了公司发展八字方针“同心扑满,当面算清”。 这是一个特殊的公司,全长沙唯一不以赚钱为目的的公司。 公司赚的不是钱,是人气。 要人气干什么?当然是干革命。 要想扑倒、清算清朝,只有暗杀加暴动。 马大帅的江湖 暴动要的是一呼百应,靠黄老师和他的几位朋友,有点势单力薄,必须要找一个通天的人物。 整个长沙城,谁的势力最大,门徒最广? 当然是马福益,江湖人称马大帅。 路见不平一声吼,长沙城里我最大,又一位大哥级的人物。 马大帅出身贫寒,读过几年书,在江湖中算是个有学问的人。他有胆略、口才好、做事果断,兄弟们都很敬佩他。 马大帅会党属于红帮,帮内有四大标志,即山、堂、香、水。马大帅所开的山为昆仑山,堂为忠义堂、香为来如香、水为去如水。 革命党暴动初期主要的力量即来源于各地会党,如青红帮、哥老会等等。这些帮会有传统的反清基础,会党分布广泛,影响大,最关键的是首领多重情义、肯帮忙。 马大帅重义轻财、一诺千金,从不和百姓作对,专找官兵麻烦。 他以劫富济贫为荣,以偷鸡摸狗为耻;以扶危解困为荣,以欺男霸女为耻;以光明磊落为荣,以落井下石为耻;以路见不平为荣,以苟且偷生为耻。在马大帅和“四荣四耻”的旗帜引领下,他的弟兄们心中都装着一个“义”字。虽然身上披着黑衣服,可他们的心一点都不黑。 黄廑午决定会会这位大哥。 当大哥遇见大哥,会发生什么呢? 大哥遇见大哥,只有两种可能,要么火拼,要么惺惺相惜。大家很担心,如果黄廑午和马大帅火拼,那只能是喋血双雄。 放心,火拼绝不会发生。 为什么?不就是马大帅竖起了“四荣四耻”的大旗吗?这年头,谁不会树大旗,说大话? 马大帅可从不玩儿虚的,他以身作则,亲历躬行,他是兄弟们永远贴心的大哥。 马大帅有一个结拜的兄弟老九,少年英俊,办事能干,深得宠信。但也正是英俊,会中一个弟兄的妻子看中了他,都是青春年少,很快勾搭成奸。 事情败露,按照洪门规律,对于穿红鞋者(通奸)杀无赦。 行刑的这天夜晚,凄风苦雨,老九特意拜托大哥照顾自己年迈的母亲。 马大帅亲自陪赴刑场,一路风雨,他依依不舍:“兄弟呀,只怪你生得一副好皮囊,反误了性命。” 老九走在最前面,一行人鸦雀无声,唯听雨急风骤,气象惨淡。 忽然,老九回过头,用极悲惨的声调高叫:“大哥,地下滑得很,前面有一条深崖,路黑你留心点啊!” 马大帅泪流满面:“兄弟,谢谢啊。” 突然,所有的兄弟都跪了下来:“大哥刀下留人!” 马大帅摇摇头,哽咽着大声怒吼:“兄弟走好,十八年后再来江湖走一遭,又是一条顶天立地的好汉!” 刑场到了,一无所有,唯有一条滚滚奔流的大江。 老九又回头看了弟兄们一眼,似有无限留恋,无限期待:“各位兄弟们,一齐少陪!”话音刚落,已跃入江中。 马大帅默默望着无语东流江水,良久良久。回去后,亲自将老九母亲接来,终身赡养。 只因心中一个“义”,他才成为真正的大哥,才被黄廑午如此看重。 1903年寒冬,一个风雪之夜。 这样的天气可以踏雪寻梅,可以闭门读禁书,当然也可以出门寻友。 黄廑午出发了,他要去寻访一位陌生人。 难道忘了不要和陌生人说话? 那只是一百年后草民的无奈,一百年前的黄廑午心中从未有如此的隔阂。 他只身一人,头戴斗笠,短衣钉鞋,徒步三十余里,和马大帅相会于长沙城郊岩洞中。 马大帅早在雪中挖一土坑,埋肥鸡数只,上面用柴火慢煨,旁边放着两坛老黄酒,香气四溢。这是纯天然无污染绿色笨鸡,纯酿制无任何添加剂的老黄酒,吃得放心、喝得放心,心里更放心。 熊熊柴火,两位大哥席地而坐,各倾肝胆。 啃鸡腿,饮黄酒,诉衷肠,大快朵颐,人生快意,莫过如此。英雄会英雄,一见已倾心,相视一笑更倾城。 无限膜拜中,恨不能早生一百年,顶风冒雪来看你。不为了抢鸡腿,也不为了争黄酒,只愿默默在风雪中守候这份传奇! 一个惊天的计划已在酒酣耳热的快意中酝酿诞生。 黄廑午和马大帅的计划听起来那是相当地震撼。他们准备趁长沙大小的官员在万寿殿遥祝慈禧七十寿辰之际,将炸弹藏于坐垫下,一声巨响,一次性全部解决。同时兵分五路,攻占两湖,直捣幽燕。 计划制定了,人手齐了。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大家却开始发愁了。 这世上能让人发愁的除了感情就是金钱。 黄廑午家无余财,他也不好意思让人募捐,你说这万一要是失败了,那怎么对得起老百姓的爱心啊? 还是马大帅和他的兄弟们有办法。 江湖儿女多奇才,马大帅手下有个兄弟叫游七,绰号神行太保。不是游七跑得快,而是他养了一个能跑的宠物八哥。这只八哥不简单,日行百里,歌唱得好,还会预知未来。 一只八哥伴我闯天涯。 闯天涯干什么,培养感情吗? 当然不是,是挣钱,挣大钱。 游七带了这只八哥,走南闯北。先到某个富商大户家里,海侃一番,接着捧出八哥,说是天上的青鸟使者,能上天庭为人祈福消灾。 富豪开始当然不信,不过游七有本事会让你相信,因为这是一个神奇的国度,天天都在演神奇。只见游七口中念念有词,绕着鸟笼走了三圈,突然停下了,说必须要设坛做佛事。为了显示虔诚,必须要大把的献爱心,掏腰包。 几天后,见证奇迹的时刻到了。 游七又绕着鸟笼走三圈,口中念念有词,慢慢打开鸟笼。八哥抖抖身体,展翅高飞。数里外,早有同伴高悬红衣(事前已经反复训练好),等八哥到了,将天书绑到八哥脚上,再飞回去。 天书密密麻麻写着大家都不认识的火星文,只有游七能看得懂。他看完总是大惊失色,说富豪命不久矣。 有钱的人最怕什么? 人死了,钱没花完。 钞票可再挣,生命不能重来;要想消灾,钞票拿来。 不管你信不信,反正富商信了,于是又花钱设坛做法事消灾。 游七和他的八哥从未失手过,为革命挣了大量的金钱。 1904年初秋,游七带着神鸟再次上路了。来到醴陵和萍乡交界处,找了一家小旅馆住下,准备继续挣钱。 没想到当天夜晚,一件意外发生了。 话说这初秋的天气凉爽宜人,游七安顿好行李,准备到街上逛逛,顺便侦查下有哪些脑残的富一代、富二代可骗。临走时,他特意给八哥喂食,逗弄了好一会儿。 没想到这一走,竟是人鸟永别,阴阳两隔。 这时旅店老板开始做饭了,这几天刚下了一场秋雨,柴火潮湿,一点燃,那是浓烟滚滚,一个劲儿地熏。 我熏,我熏,我熏熏熏。 可怜如花似玉、娇小可人的八哥哪禁得住这样熏,在鸟笼里忽上忽下乱扑,不一会儿,一缕香魂伴着浓烟渺渺西去。 游七兴致勃勃地逛街回来,打开房门,面对八哥僵硬的身体,当场差点没昏厥过去。 那可是一条鲜活的小生命啊,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没了。杯具(悲剧)啊,连个遗嘱都没留下。 游七不由得悲从心中来,怒向胆边生。只见他拨开浓烟,几个箭步蹿到厨房,这边店老板还在一个劲儿地熏。说时迟那时快,游七出手了,快如闪电,一步封喉。 “你还我八哥,还我挣钱的饭碗、误工费、精神损失费……” 可任凭游七怎么吼,店老板就是一声不吭。当然吭不了声,这不被游七一手封喉,卡着喉咙嘛? 两人折腾上了,店老板当然不答应。这年头人命不如鸟命,说这话的一定是鸟人,你游七就是一个敲诈勒索的鸟人。 店里伙计很快叫来了捕快,一只八哥并未引发血案,够不上刑事级别,至多是民事纠纷。不过捕快看游七形迹可疑,先查查他。这一查立马查出了纰漏,游七的行李里有马大帅关于暴动的指示信,要命的是,信里面还牵涉到我们敬爱的黄老师。 看来一只八哥注定要引发一场血案! 江湖儿女多奇志,无奈出门太粗心。 蹲在监狱里的游七懊恼不已,你说在这神奇的国度,脑残人士、阿猫阿狗、八哥身上都会上演奇迹,可是一遇上革命,奇迹为什么就销声匿迹呢?想不通,实在是想不通。黄老师、马大帅,愿老天保佑你们能只手扭转乾坤,让革命的奇迹早日降临。 果然意气是男儿 当游七出现了鸟人鸟事,长沙随之出现了急人急事。 官府暗中封锁消息,便衣、城管、执法大队倾城四出,全城急搜黄老师。 1904年的农历九月十六,依然是飘着枫叶的晚秋,黄廑午三十岁的生日到了。几个姐姐特意赶过来祝贺,他亲自下厨房做寒菌面招待至亲。 正准备着,突然有敲门声。 打开门,两个人探头探脑,说要找教学标兵黄老师。 黄廑午细细一打量,这两人肥头大耳、目光浑浊,典型的“城管相”。知道事情不妙,遂微微一笑:“我也正要找黄老师,听说在明德学堂,咱们一道去。” 黄廑午坐着轿子,两个便衣在后面跟着。 来到明德学堂大门口,黄廑午说进去叫黄老师出来,趁机从后门逃脱。 左等右等,等不到人,便衣只得将轿夫带回去,轿夫遭了殃,被打得头破血流。 黄廑午来到了同事龙绂瑞家,龙绂瑞是官宦子弟,龙氏家族在长沙也是显赫一时。 黄廑午依然微笑着对龙绂瑞说:“有算命的说我今年运程不好,将有牢狱之灾,兄弟,能帮帮我吗?” 龙绂瑞纳闷了,黄老师,你平时不是不信这个吗? 大家都是聪明人,说穿了就是我想在你这儿躲一躲,现在就看龙绂瑞有没有这个胆子啦。 黄老师交的朋友,会没胆吗?! 龙绂瑞胸脯一拍,先在这儿住下,我爸是退休刑部侍郎,暂时不会有危险。 黄廑午就住在了龙家,他饭量很大,每餐都是三大海碗。吃完了就聊天,谈笑自若;聊完了再吃饭,三大海碗。 龙绂瑞暗暗点了点头:这个朋友没白交。 此时长沙城已是风声鹤唳,城门紧闭,缇骑四出。 一定要抓到黄廑午,巡抚下了死命令。 一定不能让黄廑午被抓到,自从目睹了黄老师的三大海碗的饭量,龙绂瑞就已下定决心无论如何要保护好这个朋友。 黄廑午能不能被抓到,不取决于奇迹,也不取决于运气,而是取决于他那些生死之交的朋友们。 当天深夜,明德学堂的老师曹亚伯正在编写博物课的教案,忽然接到龙府来信,说黄老师在那儿等着有急事。 曹亚伯赶紧锁好门出去,刚出门,又急忙往回赶,钥匙忘丢房间里了,只好翻窗进去取。 街上已是岗哨林立,遍布栅栏,禁止行人通行。 曹亚伯头戴礼帽,穿着西服,没有辫子,低着头,潇洒地一摆手,耸耸肩,来了一句“please open the fence”(请打开栅栏)。 此语一出,石破天惊,刚才凶神恶煞的警官立即满脸堆笑,也回应了一句“please go”(请走),地道标准的长沙腔英语。 一个临时工协警媚笑着奉承警官:“大人,你真是为国露脸,这洋话说得和洋人没两样。” 已是半夜,黑灯瞎火的,巡警们都打着哈欠,迷迷糊糊地打开了栅栏。暗暗叹服说洋话的人看着就是不一样,那地道的耸肩,骨子里都透着一股高贵迷人的洋气。 曹亚伯来到龙家,黄廑午正若无其事地坐那儿看书。两人合计了一番,这儿也不能久待,但怎么出去呢? 什么人没人敢查,不敢惹? 在中国的地盘,当然洋人是老大,可现在真洋人稀缺,那就找假洋人。 曹亚伯是基督教徒,立即赶往圣公会教堂找熟识的黄牧师。还是那句“please open the fence”,耸耸肩,一路通行无阻。 黄牧师叫曹亚伯不要急,自己先在主面前祈祷了一番,忏悔了一番,因为他即将要做一件不诚实的事情。上帝也不要怪我,一切都是为了救人,阿门! 第二天清早,黄牧师坐一顶小轿,垂轿帘,直接进入龙家。 黄牧师会带给黄老师上帝般的温暖吗? 主啊,天佑强哥,阿门!每个人都在心里默默地祈祷。 轿子这么一来一去,黄牧师就变成了黄老师,真正的现场版大变活人。 目送黄廑午的轿子离去,黄牧师在心里默默地祈祷:主啊,请宽恕我的不诚实。 来到圣公会,曹亚伯早已等待多时,大家又共同在主的面前默默祈祷。不是感谢上帝,而是感谢热心的黄牧师。 两人暂时躲避在圣公会的小楼上,仅有一床小棉絮,曹亚伯自恃年轻火气旺,将被子让给了黄廑午。 深秋的寒夜,曹亚伯忍不住了,冷得发抖。黄廑午轻轻将被子给他盖上,微微一笑:“每天三海碗,我热量更大。小伙子,记住看谁更强壮,比饭量,不比年纪。” 细心的黄牧师将黄廑午全家老小都接到圣公会,天天祈祷。 住了一个月,黄廑午依然每天谈笑自若,吃饭、看书、聊天、睡觉。 可是教堂太小,装不下一个顶天立地的热血伟丈夫。黄廑午必须要出去,朋友们等着他、马大帅等着他,风雨如晦的江湖更等着他。 黄牧师想了个办法,叫黄廑午剪掉胡子,穿上西服,然后找了个海关朋友,在黄昏城门将关未关之际混出城外。黄廑午一人乘日本轮船去汉口,再转赴上海。 夕阳下,长亭外,古道边,西风使劲吹,不见瘦马影,只有老师和牧师。无需多语,不要凝噎,挥手一笑已倾城。 黄牧师特别叮嘱,到达上海后,拍个平安电报,只写一个字:“兴”。 好人一生平安,你高兴我高兴,大家都高兴;另外也省一笔电报费,当时可是每个字一钱四分银子。 黄廑午一路平安,他的生死之交张溥泉手持双枪,一路千里护送。一到上海,黄廑午直奔电报局,向所有的朋友发了一个字:“兴”。 为了纪念这段特别的岁月和义薄云天的朋友们,黄廑午从此改名黄兴。不过改了名并不一定能改掉霉运,刚到上海,黄兴的磨难又开始了。 自古雄才多磨难,雄才啊雄才,你的磨难让我如此心痛! 黄兴到上海后,暂住在爱国协会,里面都是激进的愤青,其中有一位名叫万福华,更是狂热的暗杀主义者。正巧前巡抚王之春来上海,他在任内勾结沙俄,签订卖国条约,万福华早就想除掉他。 万福华一连几天埋伏在茶楼里,王之春刚露面,他满脸悲愤,大吼一声:“卖国贼,我全权代表爱国协会全体愤青问候你!”随即扣响了扳机。 人愤怒了,子弹却不愤怒,根本没有飞。 再扣,接着扣,连扣了七八下,我扣,我扣,我扣扣扣,子弹还是没有飞,王之春却飞走了。 原来手枪扳机开关根本没打开,再怎么扣也是白扣。 子弹没有飞,拿枪的人当然也飞不了。万福华当场被抓,很快爱国协会的人受牵连,全部进了监狱。 我没有伤害你,却这样被你牵连。黄兴在长沙历经这么多挫折没进去,这次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进去了。 监狱伙食极差,用又脏又锈类似于痰盂的盆子盛稀饭,上面飘着几只还在蠕动的绿苍蝇,看着都想吐,哪吃得下。 黄兴能吃得下,满满的一碗吃下去了。看看狱友,你们怎么不吃?那我继续来,说着又吃了第二碗、第三碗,依旧三大海碗。 狱友破颜为笑:“真可人也。”是不是可人无所谓,饭吃饱了才是王道。关键时刻,革命就是请客吃饭。 狱中的黄兴,依然谈笑自若,安然入眠。 每餐都是稀饭,几粒蚕豆,几片烂菜叶,他每次都吃得津津有味。 吃嘛嘛香,身体倍棒,您瞅准了,蚕豆加烂叶。 大家纳闷了,只听说过风靡一时的绿豆养生,难道蚕豆也能?这“吃嘛嘛香”的秘诀到底在哪儿呢? 黄兴哈哈大笑:秘诀很简单,蚕豆想成全聚德、菜叶看做猪大肠,保你每顿吃得香。 心情好,胃口就好,吃嘛嘛香。 黄兴在狱中最为揪心的是马大帅,我的兄弟,自你离开,千里之外,你在他乡还好吗? 马大帅现在一点也不好。 他已在萍乡被抓,因其功夫了得,捕快以刀洞穿肩骨,用铁链锁其肩骨,俗名强盗骨,非常人能忍。可马大帅面不改色,一声不吭。 在刑场,他仰天长啸:人生能有多少个十年,最要紧是活得痛快。忘不了那个风雪之夜,那大快朵颐、肝胆相照的快意。有此一夜,此生足矣,无需来生! 不久,龙绂瑞赶到上海,以身家担保。因查不到实据,且黄兴隐瞒了真实身份,故很快出狱,东渡日本。 临行前,黄兴特意向龙绂瑞致谢:“兄弟,听说官府几次威逼你交出黄某人,你受累了。” 龙绂瑞微微一笑:“龙某人不能卖友!” 龙绂瑞不能卖友、曹亚伯苦练外语、黄牧师仗义相救、张溥泉千里护送、马大帅肝胆相照,黄老师有什么值得他们这么心甘情愿奉献一切的呢? 三个字:纯爷们! 无论什么世道,纯爷们儿都是稀缺品种,能和他相识相知,携手走一程,真是一种莫大的荣幸。 我虽然没这个荣幸,可也是心潮澎湃,纯爷们儿的魅力挡不住啊,特写一首小诗以表衷肠: 独立苍茫自咏诗,江湖侠气有谁知?千金结客浑闲事,一笑相逢在此时。浪把文章震流俗,果然意气是男儿。关山满目斜阳暮,匹马秋风何所之。 我是转引,原创还是黄老师。 史上最年轻的总督 黄兴东渡日本后,参与创立同盟会,成为革命的二号人物,手下的兄弟越聚越多,影响越来越大。不过他始终有个心结,必须要给好兄弟马大帅一个交代,必须要实现那个风雪之夜的承诺。 现在,时机成熟了,在有着良好革命基础的广州,最凶恶的敌人铁汉李准已经被炸断两根肋骨,躲在家里不敢出门了。 辛亥年阳春三月,草长莺飞、流水潺潺,黄兴挥一挥衣袖,只带了个行李箱,轻轻地出发了。 大哥,我们想死你了!同志们奔走相告,他们知道人生中真正的铁血即将到来。 他们的铁血将在广州绽放,所有的枪口都对准了一个人——两广的第一把手张鸣岐。 张鸣岐,牢牢占据辛亥年年度排行榜的一个席位。他是史上最年轻的总督,刚满三十五岁。 晚清,升官最快的就是张鸣岐。 张鸣岐最喜欢说的一句话是:“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 这话也不怎么样,不是说得不好,而是拿别人的话来验证自己的怀才不遇,没创新。 就不能搞点原创吗? 张鸣岐本来就不善于原创,他善于幕后策划。这一点倒和张良有几分相似,说好听一点,军师;难听一点,师爷。 还有一点也很相似,他们都幸运地碰到了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个他。张良遇见了刘备,从此他的生命充满传奇;张鸣岐遇见一位贵人,从此他的仕途步步高升。 张鸣岐的父亲张凌云是个怀才不遇的主,满腹才华却屡试不第,常年混迹在外,掌鞭赶车为生。 一日,张凌云赶车途中,遇见一大户人家办丧事,高扎灵棚,匾额显赫。张凌云只是摇头,字写得太寒碜了。他猛地挥起了长鞭,一鞭将匾额打碎,索要笔墨,重新写了一张。 写完后,大家一致惊呼:“好大掌鞭的!” 张凌云有点郁闷,认真写的字无人喝彩,随意的一鞭子却招来称赞“大掌鞭的”。这世道人心有点乱。 从此神鞭张的名声就传开了。 老是赶车也不是个办法,张凌云好不容易花钱捐了个官,湖南湘潭朱亭丞,未入流的小官。 张鸣岐就出生在湖南,从小就机灵,且爱搞恶作剧。一次跑到一个店铺里,乱翻账簿,看完后竟一把火烧了。店主人大怒,要惩罚他。 张鸣岐哈哈一笑,不慌不忙…… 然后呢? 那还用说,谁都能猜出,张鸣岐将账簿完完整整地重写了一遍,而且一字不差。 这老套的故事,有点玄乎。一本几十页甚至上百页的账簿,几分钟就能记住?智商超过一百六十也不行。不过可以肯定,张鸣岐确实很聪明。 也许天才都不大善于考试,张鸣岐中举后,考进士几次落榜。他一边在国子监读书,一边在憧憬着千里之外的梦想。 实现梦想要脚踏实地,经人推荐,张鸣岐来到翰林余诚格家做家教。 在京城有碗饭吃不容易,可张鸣岐不在乎。天天迟到早退不说,还不讲卫生。衣服被子几个月都不洗,不洗也就罢了,他还喜欢整天躺在臭烘烘的被窝里,躺在被窝里也就罢了,他竟然还脱光衣服躺在被窝里,和客人高谈阔论。 这样的老师,会把孩子教坏的。对不起,只有走人。 这处不行,那就换一家。张鸣岐经姐夫介绍,又来到了另一家。 从此,张鸣岐的春天来了,因为在这户人家遇见了一生中最重要的那个他。 从此,他们形影不离,情同手足,患难与共。 张鸣岐陪着他去塞北大漠,看长烟落日;陪着他跋山涉水,去安慰一位失魂落魄的老太太;陪着他到南国羊城,向天怒吼。 这位他,就是岑老三岑春煊。 岑春煊什么都听张鸣岐的。 为什么? 很简单,听张鸣岐的话就有好运,就能升官。岑春煊总结了一句肺腑之言:“坚白(张鸣岐,字坚白)与我,同而不异,可作耐久朋。”我们就是一个人,是一辈子的朋友! 大家好,才是真的好,既然是一辈子的朋友,也不能亏着张鸣岐。首先要在老佛爷那儿露个脸。 慈禧西狩就住在岑春煊的私宅。非常时期,规矩也不像紫禁城那般森严。张鸣岐瞅准了机会,在慈禧散步时,故意露了一下脸。慈禧看这个年轻人眉清目秀,斯斯文文,一时兴起,出了副对联让他对:唯女子与小人最难养也。 “有鳏夫遇寡妇宜其家矣。”张鸣岐脱口而出。 这对联,明显的低级无趣加无聊。 慈禧却哈哈大笑。 张鸣岐早就摸准了,现在正是落难期,慈禧无事可做,百无聊赖,对联权作调味剂,要调味当然不能太古板太严肃。 挂上号了就好,岑春煊就好给张鸣岐说话了。 岑春煊任两广总督时,全国有所谓的三大总督。湖广总督张之洞、直隶总督袁世凯、两广总督岑春煊。 张之洞以“文事”胜;袁世凯以“武备”胜;那岑老三呢,以什么取胜? 张鸣岐建议,要做就做大的,文武双全,两样都有。他提出了八字方针“办学育才,选将练兵”。 张鸣岐是文人,专门负责办学,创设两广学务处总管一切事宜。他重点抓两广练习所,培训全省的县立小学校长、校董,三个月速成,发结业证书。在全省设立简易师范科、实业学堂、方言学堂、蚕业学堂、法政学堂、农林学堂、女子师范学堂等等。总之,教育覆盖面极广。张鸣岐有一个雄心,要面向二十世纪培养全方位的专业人才。 岑春煊欢喜得不得了,现在可以保举了,反正已经是在太后面前挂过号了。 在保举奏折里,岑春煊说了一大堆废话,只有一句最关键:“鸣岐之才胜臣十倍。”岑春煊也不善于原创,这句话抄自曾国藩保举左宗棠:“宗棠之才胜臣十倍。”真是不是一路人不进一家门。 有岑老三撑着,又确实有才干,张鸣岐的仕途真是见风长。候补道、道台、布政使、广西巡抚。 在广西,张鸣岐又创造了一项历史。 他本来不想创造这项历史,没办法,人家找来了,来的是新任按察使余诚格。 好事,昔日的东家和教师相聚了。 余诚格早已忘记了这位家庭教师当初躺在被窝里臭烘烘的模样,他必须要忘记,因为现在张鸣岐是大哥;张鸣岐一直没忘记余诚格的冷眼和嘲讽,他必须不能忘记,因为这是前进的动力。 所以,张鸣岐要好好地回报。 一次,余诚格推荐一位县令,张鸣岐不仅拒绝了,还挂牌严重警告。将牌子悬挂在衙门大门口,对余诚格予以严厉批评。巡抚明目张胆地挂牌训斥臬台,在清朝历史上绝无仅有。有之,请自张鸣岐开始。 到这份儿上,还能留吗?余诚格屁股未拍就走人了。 不过官场归官场,私底下两人的父亲却很亲密。 当时两位老人都住在桂林,都是古稀之年,很谈得来,每天都相约好了爬独秀山。在山顶他们手牵手遥望蓝天,感慨“人生最美夕阳红,儿子掐架太不该”。 历史创造了,可是纰漏也来了,是一个大纰漏。不是张鸣岐捅的纰漏,是岑春煊带来的,他倒台了。 怎么办?靠山没有了,张鸣岐的官还能做下去吗? 不仅要做下去,还想再升一步。聪明人总会有办法的,活动活动嘛。 找谁活动? 奕劻,除了奕劻还有别人吗? 可奕劻是岑春煊的死对头,也就是张鸣岐的对头。 没关系,那位叼着雪茄烟的英国伟人不是说过: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利益,唯有利益才是永远的。 奕劻不就是喜欢钱吗?我给。 张鸣岐带二十万现款进京,十万呈送奕劻,十万购买土特产分发给庆王府上下。 1910年,张鸣岐如愿以偿地出任两广总督,这年他刚满三十五岁,是清朝历史上最年轻的总督。 张鸣岐,现在你可以大声说出当时的豪言壮语了。站在高山之巅怒吼,不仅是决胜千里、万里,千万里都可以,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在南国的这片土地上,你的话就是原创,就是原则。 当然,张鸣岐先得安慰一个人。 他来到岑春煊家,大帅,你暂时倒下没关系。放心,小弟帮你撑着,给你看场子。 做总督就是好,刚到广州,贺电就发来了“幕而督,唯三迁,不可及,公之年”。 从幕府的师爷到巡抚、总督,只走了三步,步步都是历史的跨越;又是最年轻的总督,再次创造了历史。 刚上任没几个月,广州将军孚琦就因为执著地追求蓝天梦而遭暗杀。孚琦出殡的日子到了,张鸣岐愁容满面,不是悲痛孚琦,是被两个女人搅得寝食难安。 张鸣岐的夫人哭哭闹闹,硬不让张鸣岐出城参加葬礼。万一碰到革命党的炸弹,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孤儿寡母以后日子怎么过? 那边孚琦的夫人哭闹得更厉害,同事一场,张大人你好歹要送他最后一程。 咬咬牙,硬下心,张鸣岐迈出了大门。 走不了,大门给人挡住了。 那是张鸣岐的父亲,神鞭张——张凌云。 “你小子不想要命了,难道要上演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惨剧?难道要我重操赶大车的旧业?”说到这儿,“啪”的一声脆响,张凌云的鞭子潇洒地在空中摆了个pose(姿势)。 自从那年被人称赞“好大掌鞭的”后,张凌云就只练鞭子不练字了。 看到年迈的父亲将老本行都拿出来了,张鸣岐长叹一声,回家吧。不过他没有想到,这辈子最为惊魂的时刻才刚刚到来。 广州的黄老师早就准备好了要送张鸣岐一份惊魂大礼。 愁看秋雨湿黄花 不过现在还不是动手的时候,因为手里没家伙。 没有枪、没有炮,敌人不会给我们送,但我们自己可以买。当时主要在日本购买军火,由留日学生周来苏负责,通过日本浪人和黑龙会联系购买枪械、子弹。 黑龙会,不是黑社会吗?怎么和它扯上关系呢? 你要弄清楚这不是购买玩具枪,怎能正大光明?只能通过黑社会地下组织秘密购买。再说了,以黑社会对付社会黑,以黑对黑,以毒攻毒,没什么不妥。 军火由日本运到香港集中储存,因为香港是无税港口,码头一般不检查旅客行李。 周来苏和他的第一批军火出发了,共计手枪115支,子弹4000发,全部塞在两个鼓鼓囊囊的行李箱内。这真是个技术活,周来苏确实真能塞。 但正准备动身,突然有消息传出,香港最近对美国总统号轮船检查行李。 很不幸,周来苏乘坐的正是美国总统号。 怎么办? 换船,时间不允许;退票,同志们不允许,都眼巴巴地等着呢。 唯一可行的是换票,把普通舱位换成头等舱位。 干革命还要享受? 不是,头等舱是身份地位的象征,这样的人一般不会检查。 美国总统号从横滨起航了,所有的同志都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等待着。终于,轮船稳稳地停泊在香港,码头没有任何人检查,一切有惊无险。 同志们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簇拥着冒着生命危险凯旋的英雄周来苏。伸出热情的双手,异口同声说着一句话:恭喜凯旋,军火拿来。 周来苏流下了激动的泪水,同志们的深情厚谊无比温暖,他绘声绘色地描述起轮船上那动人的一幕。 自从听到了要检查的坏消息,周来苏在船上苦思冥想。为了革命的长远大计,为了黄大哥的宏伟理想,终于,他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 这个决定确实很艰难,以致要三更半夜偷偷摸摸地进行。周来苏吃力地将两个行李箱搬到甲板,嘴里默默地念叨:“军火诚可贵,安全价更高;若要保生命,只有丢军火。”他深情地凝望着蔚蓝色的大海,义无反顾、毫不眷念,挥挥手,将军火全部丢向了浩瀚的大海。当然,随身行李还是没舍得抛。 听了周来苏的安全事迹动人报告会,同志们无一不竖起大拇指,当然是向下:“懦夫,鄙视你!” 从此周来苏被改名,同志们都亲切地叫他“周丢海”。 第一批军火就这样黄了。 周丢海是不能运军火了,改由另一位留日学生吴永珊负责,他做事果断,胆大心细,应该不会出什么差错。 为了安全起见,每次在日本购买军火,吴永珊都单独接头,单独携带。 一次,吴永珊购买了2000发子弹。回来途中,不巧天降倾盆大雨,吴永珊手持雨伞,脚穿日式高脚木屐,两腋各拴着1000发子弹,外面套件和服,在雨中艰难地行走。路滑鞋高,稍有不慎就会摔倒。 很不幸,他碰上了比摔倒更危险的事。 前面一个警察慢悠悠地走着。 吴永珊不敢快走,怕警察看出破绽,也只好慢悠悠的。 更不幸的是,后面又来了个警察,将吴永珊夹在中间。 吴永珊不敢慢走,怕后面的警察赶上来,只好加快步伐。 我怕走得太快,被你察觉;我怕走得太慢,被你赶上,这样的走路太憋屈。 既不能快走也不能慢走,怎么办? 很简单,那就往旁边拐。 吴永珊找准机会一闪,拐入旁边一个小巷,总算摆脱了前后夹击的警察,顺利地将子弹带回住所。 靠着胆识和运气,吴永珊就这样有惊无险地运送了四批军火到香港。 第五批军火开始起程了。 但谁也没想到,这最后一批军火竟会惹出那么大、那么多的麻烦,其惊心动魄的程度远远超过周丢海的安全事迹报告会。 这最后一批军火共运送120支手枪,吴永珊真的很能塞,将120支枪全部塞进一个长不过三尺、厚不过几寸的皮箱里。方便但不轻便,看似很小的皮箱,提在手里重得要命,一不小心连人带箱都会摔倒。 麻烦的还在后面,当时皮箱是由东京托运到横滨,再从横滨出海。不知是谁粗心,竟拿错了取行李的运牌号,一到横滨就被扣住了。 要想拿回来,就得说清楚皮箱里有哪些东西,还必须当场打开清点,核对无误后才能取走。这是领回自己东西的基本程序,大家都明白。可是私运军火就是要让大家不明白,越不明白越好,一打开行李箱,那什么都黄了。 吴永珊只得另想办法。 他首先买了一只大小、颜色、款式一模一样的皮箱,里面塞满了东西,提起来也是重得要命。 难道要掉包? 对。可是怎么掉包呢? 吴永珊提着假皮箱来到清政府驻横滨领事馆,找到一位任秘书的朋友,委托他以领事馆的名义写个担保信,将皮箱领回来暂存于领事馆,然后再悄悄地掉包。 秘书正准备写信,麻烦又来了。 添麻烦的是领事,他是个正直无私的外交官,决不允许以公谋私,决不能玷污自己和国家的声誉,一口回绝。 没办法了,吴永珊叫一位头脑灵活的小伙子去车站碰碰运气,见机行事。小伙子叫陈策,只有十八岁,是同盟会员。 陈策能顺利完成任务,他会是周丢海第二吗? 陈策还在苦思冥想,到底用什么好办法才能取回行李箱呢? 出发前,陈策特意打扮了一番,头发梳得倍直,西服穿得笔挺,皮鞋擦得铮亮。 到达车站时已是深夜,所有的行李都取走了。只剩下装满手枪的皮箱孤零零放在那儿,一位车站乘警专门看管。 陈策感慨:日本人真是负责,可我现在宁愿你马虎点,最好是马大哈。 战斗开始了,磨嘴皮的战斗。 陈策将相关托运车票和错拿的行李运牌号递上:“箱子是我朋友的,钥匙他带走了,我打不开。” 大家都会说的借口当然不能成为最有力的借口。乘警没有任何松口的表示。 到这份儿上了,急也不行。陈策神态安详,和颜悦色,但加重了语气:“做人要讲诚信,我决不能未经朋友允许,私自打开皮箱,请您务必通融一下。”说到这儿,陈策来了个日本式的深深鞠躬。 乘警看看陈策,小伙子仪表堂堂,穿着得体,谈吐不俗,不像是个歹人,脸色稍微好看了点。 陈策看在眼中,马上来了句“斯米马塞”(日语:不好意思,打扰了)。 夜很深了,乘警有点疲倦,打了个哈欠。 好机会,陈策边说边做了大胆的动作,一只手抓住了就在旁边的皮箱把手,看着乘警,乘警没有任何表示。陈策接着又挪动了一步,乘警依然没表示。那就提箱走人,陈策提着皮箱大踏步地离开了车站,边走边大声说:“阿里亚都,斯米马塞,沙扬娜拉!(日语:谢谢,对不起,再见!)” 陈策暗暗得意,看来那几句字正腔圆的日语起作用了。 任务完成了,军火回来了,革命有戏了。 吴永珊很高兴,问到底用了什么妙计。 陈策只回答了一个字:“磨。” 感谢吴永珊,让革命者从此不再赤手空拳,他后来改名吴玉章,是共产党五老之一。 感谢陈策,字正腔圆的日语彻底征服了日本人,这个小伙子后来成为一代海军名将。 所有的军火都安全地到了香港,但还有个更大的问题,怎么运到广州? 广州不是免税港口,盘查甚严。自从温生才刺杀那个看气球的孚琦后,已是风声鹤唳,严查一切攻击性武器。 考验同志的时刻又来了,不仅是胆量,还有脑细胞。 在战无不胜的黄老师思想指引下,他的兄弟们怀着必胜的信念和无比的勇气,继续披荆斩棘、乘风破浪。 黄老师再次出手了。 香港鹅颈桥,这一天热闹非凡。黄兴亲手点燃鞭炮大地红,锣鼓齐喧鸣,鞭炮震天响,在大家的恭喜发财声中,新店铺正式开张。 同志们奔走相告,黄老师下海经商了。这大哥一出手果然与众不同,店铺一开张就人气爆棚。 每天清晨,总有许多蓬头垢面、胡子拉碴的人,在大门口排着队。出来时都是容光焕发、神采奕奕。 他们是黄老师的小弟,报名参加革命的吗? 当然不是,黄老师从不这么高调。 店铺大门上贴着一张“敬告顾客”: 无论男女、不分年龄、不要学历、不管你暂住还是常住、不管你奉耶稣还是信孔子,只要你有着一头浓密并不飘逸的乌发,都可以光顾本店。本店专门回收头发,免费理发;每天前十名额外招待午餐。 最后是一行醒目的广告语:从头开始、洗心革面,请来这里。 这么好的事情,这么好占的便宜,谁不愿尝试?店铺生意极为兴隆,大家纷纷顶着乱蓬蓬的头发光顾黄老师的店铺。 在广州,黄老师委托朋友开了个发饰加工厂。原材料、运输、加工,一条龙服务,这生意做得是风生水起。 每隔半个月,几十箱又脏又乱的头发运到了广州码头,检查员刚刚准备翻查。忽而一阵风乍起,头发如柳絮飞舞,落在检查员的头上、身上。 脏兮兮、臭烘烘的,还查什么,放行。 头发运到发饰加工厂,革命党同志们整天穿梭在黑发、白发、黄发堆里,头上、脸上、身上到处都是岁月的痕迹。 他们在寻找什么?财富? 是的,革命的财富:军火,军火就藏在头发里。 至于一些小宗的军火,那就充分运用女性的优势,扮作贵妇人,将手枪藏在手提包里;扮作孕妇,将手枪藏在腹部的衣服里;扮作漂泊在外的游子,军火藏在礼品盒里,大大方方地进入广州。 头发的故事再一次雄辩地证明,黄老师和他的革命团队的智慧是无穷的。他们总是善于从小事、琐事做起,想人之不能想、不敢想,活学活用、大胆创新、勇于变革,走出了一条可持续发展的革命传奇之路。 枪有了,接下来就是人的问题了。 还是那句老话:敌人不会给我们找,我们自己可以找。 黄兴挑选了几百个敢死队员,主要来源于海外华侨、青年革命党人、当地一些农民。当时叫选锋,准备兵分十路,在广州城同时举事。 农民多未经过正式军事训练,短时间内突击训练。就地取材,在墙上挂个小竹篮,选锋队员们在三米开外,一个个手拿铜钱,看准目标投进去,投篮游戏。 当然不仅仅是投篮,而是以此练习投掷炸弹的准度。 最出色的投篮手是喻培伦,稳、准、狠,三分线内,命中率百分之百;三分线外命中率百分之九十八,百分之二的误差是喻培伦故意留一手,给大家点面子,自己永远是主角,游戏就不好玩了。 因为刺杀孚琦,广州城已是风声鹤唳,严查户口,驱逐一切可疑的单身汉。理由是有家有口的一般都是常住居民,谁愿意在家门口冒风险? 于是一幕动人的景象出现了。 大红喜字贴上去,欢欢喜喜进洞房。 红烛高烧,美人含羞,可是丈夫却悄悄地离开了洞房。不是丈夫有毛病,而是他们不能同居,因为一切都是在演戏。为了革命,许多男女革命党人扮作假夫妻。 当然,假戏也可以真做。革命成功后,他们却不愿分开了,成了真夫妻。 感情最忌造假,他们有真爱吗? 谁说没有?在炮火中穿梭,在铁血中牵手,别人是患难与共,他们是生死与共。如果这样都培养不了真感情,那这个世界还有真爱吗? 这是世上唯一的假戏真情! 枪有了,人有了,万事俱备,只欠黄老师刮起东风了。 黄兴在香港成立了起义统筹部,精心谋划,重拳出击,计划兵分十路,亲率八百名敢死队员,一举占领广州全城,要在这阳光明媚的春天里带领兄弟们唱响那最动人的歌谣。 黄兴和他的兄弟们准备好了。可是有人准备得更早,枪响了,是温生才刺杀孚琦的枪声。 枪响得太早,张鸣岐封锁沿海港口、码头,全城大搜捕。调重兵巡防营驻扎地势最高的观音山,扼广州咽喉。所有新军没收子弹、撞针、刺刀。 广州城气氛骤然紧张,这时又传来一个坏消息,从日本运来的最重要的一批武器被“周丢海”扔到了海里。一些海外的捐款和武器无法到达广州,在香港的敢死队员也进不了城。 怎么办? 是前进还是退缩,是谨慎还是冒险,是步步小心还是孤注一掷? 同志们都在等着答案,等着黄兴的最终决定。 黄兴面临着这一生最难做的一个抉择,义无反顾地向前?可此时在广州的敢死队员只有两百人不到,枪械也不是很充足。黄老师是个思维缜密的人,他的生死之交一个个离去,他不忍心看着革命的人才做无谓的牺牲。 退后?多年的准备、心血转瞬付诸东流,怎么向同志们交代?怎么面对死去的兄弟?怎么面对海外热情捐款的侨胞?黄兴的脑海中浮现出仗义相助的黄牧师、不能卖友的龙绂瑞、曹亚伯,还有那肝胆相照、义薄云天的马大帅。终于,他下定决心: 既然选择了远方,便只顾风雨兼程,我不去想未来是平坦还是泥泞。 革命党同志请黄兴留言,他大笔一挥:“丈夫不为情死,不为病死,当为国杀贼而死!”起义前一晚,黄兴给家人留下绝笔书:“身先士卒,努力杀贼!” 不过大伙儿一致决定有一个人不能去,他必须要留下来。 他就是喻培伦喻一手,留下喻培伦就是要给革命留一手,革命还指望着他制出赶超国际水平的炸弹呢。 喻培伦微微一笑,来到黄兴面前:“大哥,你去了,我还能留下吗?” 黄兴沉吟不决。 喻培伦急了:兄弟们,你们有谁扔炸弹比我更精、更准、更狠? 大家一时无言,说的也是,杀人少了喻培伦还真不行。 这一天终于到来了,农历三月廿九,下午五点半,黄兴和同志们臂缠白毛巾,脚穿黑面胶鞋,手拿短枪,喻培伦胸前挂着筐子,装满炸弹,负责开道。一路冲向督署衙门,擒贼先擒王,先把张鸣岐放倒。 黄兴和他的兄弟们出发了,在街上、在桥下、在田野中,更要到总督衙门,唱着那热血的歌谣。 也许是现在,我悄然离去,请把我埋在,这春天里。 督署东西辕门驻有一连士兵,正在吃晚饭。突然子弹、炸弹一起飞,士兵们突遭袭击,措手不及,纷纷逃路。 张鸣岐急令关闭宅门,宅门在大堂、二堂之间,木制,外包薄洋锡,颇为坚固。黄兴下令火烧大堂暖阁,用重物撞开宅门,直入二堂、三堂上房,却找不到张鸣岐。只有张凌云和张家老小蜷缩在角落,瑟瑟发抖。他手里没敢拿鞭子,毕竟,鞭子玩得再花哨,也快不过子弹。 黄兴看了他们一眼:“不关你们的事,不必害怕。” 张鸣岐找不到,大家赶快撤啊。 撤不了了,大量援兵已堵在大门口,架起机枪扫射。没有办法,只得又退回来,从后门上屋顶撤退。 黄兴手持双枪,左右开弓,杀出一条血路。半途遇到清军巡防营,右手中弹,中指、食指被打断,忍痛用未打断的关节继续开枪。退至一米店,趁夜色出广州,潜至香港。 黄兴到香港后,得知生死至交喻培伦、林觉民、方声洞等遇难,恸哭失声。口述革命报告,由胡汉民执笔,联名向海外侨胞发布革命报告书,革命经费一笔一笔详细列出开支,主动承担所有责任。 革命之路多歧,黄老师,莫要太伤心,擦干净身上的血迹,掩埋好同伴的遗体,再次上路吧。 你的铁血远没终结,不远的武汉正等着你。 此时,广州城正上演一出柔情,都是因为一封信,一位二十四岁的青年写给妻子的信。这封信,让铁血辛亥年突然绽放出无限的百结柔情。 我一直在你身边,从未走远 聪明的你,一定记得这封信,一定记得这个名字:意映。一定记得这句开头:“意映卿卿如晤……” 意映叫陈芳佩,林觉民的妻子;林觉民其实也有个很好听的名字:意洞。 林觉民是福州人,从小过继给叔父,这里面还有一段故事。 他的叔父叫林孝颖,幼年天资卓绝。考取秀才后,被一黄姓大族看中,想招为女婿,俗称“榜下招亲”。希望这个女婿能科举高中,给家门带来荣耀,当然最重要的是自己女儿有了好的靠山。 林孝颖本不同意这门亲事,但父兄做主,没办法。结婚第一天竟不进洞房,并终身不同房。 苦了新婚媳妇黄氏,这个温柔善良的少女一直在等着丈夫。丈夫整天不归家,归家了也是冷脸相待,不发一言。 可以吵,可以骂,甚至可以打,但不能无视我。因为黄氏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哪里做错了;不知道怎么改正,不知道怎么讨丈夫的欢心。 在漫长的等待中,这个可怜女人的心在一点一滴地枯萎,她夜夜以泪洗面,却又无处诉苦。 回家诉苦,不可能,怎么能向父母启口?向公婆诉苦,更不可能,从未争吵、从未翻脸的夫妻哪里有矛盾?丈夫不理睬你,只能是你的错。 黄氏白天笑脸对人,夜晚则蒙被痛哭。哭声之惨,常传到户外。家里人都能听到,都很同情,可有什么办法呢? 而林孝颖因为这门不如意的婚姻,整天心灰意冷,无意功名,落拓以终。为了安慰这可怜的女人,林孝颖的大哥将林觉民过继给林孝颖夫妇。林觉民成了黄氏唯一的期望,这是她生命唯一的寄托。 她将寂寞、将苦楚、将不能对人言的辛酸化为无比的温暖呵护着林觉民。所以,林觉民从小就感受到了无比的温暖。他知道这无比的温暖是用叔母一辈子的苦换来的。他知道爱的力量,他不愿叔母的悲剧在另外一个女人身上重演。他要将爱传递给自己未来的女人,让她幸福而温暖。 林觉民不仅有大爱,还有大才,考入了福建著名的全闵高等学堂。他生性风趣,出口成章,辩才了得,诙谐幽默。许多同学都很喜欢他、仰慕他,但没有一个是女同学。 不是长得不够帅,而是学堂不向女性开放。 在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十七岁的陈芳佩走进了林家,走进了十八岁林觉民的心里。两家父辈是世交,彼此都很了解。 三坊七巷里的杨桥巷成了他们的新家,他们爱的见证。丈夫愿意传递爱,妻子乐意接受爱,他们的生活无比幸福温暖。 林觉民情意绵绵:“初婚三四个月,适冬之望日前后,窗外疏梅筛月影,依稀掩映,吾与汝并肩携手,低低切切,何事不语,何情不诉!” 月儿出来了,梅花吐着香;如水月光下,我俩牵手说着悄悄话。 那段时间,林觉民笑呵呵地在一篇《原爱》的文章中写道:“吾妻性癖,好尚与余绝同,天真浪漫真女子也。”一句话,我俩好得跟一个人似的。 只可惜,林觉民的叔母早已去世。如果看到这一幕,她是高兴还是辛酸呢? 温柔乡不是林觉民的归宿。他又东渡日本,自学英语、德语,成为面向新世纪全面发展的复合型人才。当然不是为了找工作,不是想按揭买房,而是为了革命!他在日本加入了同盟会。 每年暑假,林觉民都回家和父母妻子团聚。小夫妻俩总会在如水的月光下牵手说着悄悄话。 辛亥年的春天,林觉民接到黄兴的指示,回国参加起义。他特意回家住了十天,陪着有孕在身的妻子走遍了家里的每个角落。 月儿弯弯,疏影横斜,他们还像往常一样,在如水的月光下手牵着手,却没有了往日的笑语。 意映感觉到丈夫心事重重,似乎有满腹的心事,欲言又止。 记得几年前,丈夫曾说,我希望你走在我的前面。她听了很不高兴。丈夫解释说:因为你走在前面,我可以承担所有思念你的悲伤。如果我走在前面,你的苦痛谁来帮你分担?当时意映就哭了,笑了,那是幸福的眼泪,笑容绽放的眼泪。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你也不许先走,我俩一块儿走。 你每次都来去匆匆,我知道你一定在做大事。不管做什么事,将我带着好吗?我不愿每天担心你的安危。你是不是又要远行了?为什么不对我说呢? 此时的林觉民,何尝不是愁肠百结? 怎么能对你说呢?这次是冒险,拿生命去冒险。你有身孕在身,我不愿你和肚子里的孩子担惊受怕。 临走前的那天晚上,他和她,一遍又一遍,默默走遍每个角落。很久很久,意映开口了:“很晚了,早点休息吧。” 林觉民看着她,良久,用力地点了点头。 其实他真的很想再走一走,他真的很想对心爱的人说:也许这一去将再不会回来,所以我想多陪陪你。如果这一去还会回来,我会天天陪着你,将所有的一切告诉你,不会再让你担心害怕。 有个自己最爱的人在家里守着,真温馨;让自己最爱的人在家里担惊受怕,真煎熬。 林觉民将痛埋在心底,将爱留在了信上。 1911年4月24日(旧历三月二十六日)在香港的一栋小楼里,昏黄的油灯下,林觉民在意映送给自己的一方手帕上,“泪珠和笔墨齐下……”: 意映卿卿如晤:吾今以此书与汝永别矣!吾作此书时,尚为世中一人;汝看此书时,吾已成为阴间一鬼。吾作此书,泪珠和笔墨齐下,不能书竟,而欲搁笔。又恐汝不察吾衷,谓吾忍舍汝而死,谓吾不知汝之不欲吾死也,故遂忍悲为汝言之…… 4月27日(旧历三月二十九日),林觉民参加了广州暴动,受伤被俘。 面对审讯官,林觉民侃侃而谈,不是汉语,是英语;不是卖弄,而是普通话广东官员听不懂。一百年前的广州,英语很流行了。地方官经常和洋人打交道,简单的听读是不成问题的。不会英语就out(落伍)了。 这个身穿西服、面如冠玉的美少年举手投足间谈笑自若,让陪审的李准突然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他怕面对林觉民那清澈的眸子。在眸子的后面,有自己孩子的影子。 油然而生的怜悯,父辈的怜悯让李准有点后悔。如果这个青年不被抓住该有多好,或者他根本就不应该参加暴动。 他亲自打开脚镣手铐,搬了把椅子请林觉民坐下。 林觉民当场下笔千言,沾血而书。血里有自己的激情、青春、理想,还有深深眷恋的意映。 写到激昂处,忽欲吐痰。看见大厅铺着进口崭新红地毯,林觉民不忍损害国家公物。哎,这素质比当时人高得不是一大截。 李准忙手拿痰盂捧到林觉民面前,为英雄捧痰盂,值!即使他是敌人。 “面貌如玉,肝肠如铁,心地如雪,真奇男子也。”主审官两广总督张鸣岐感慨不已。三十六岁,两广总督,春风得意。自己年轻时也有过像林觉民那样的热血豪情。可是现实是无情的,千辛万苦得到的一品总督在林觉民眼里却一钱不值。 爬到这个位置,就是要别人承认,得到别人尊重,当然阿谀奉承也不拒绝。人,不就是要这样活得惬意? 而林觉民活得快意。 高高在上的惬意还是俯仰自若的快意,你选择哪种? 选择哪种都没错。 我有我生活的方式,你有你选择的自由。仇视你,但不妨碍我仰视你。 乱党也有这样的奇男子,张鸣岐开始为大清的命运担心起来。 革命党的人才就是朝廷的威胁。这样的人当然不会求生,当然也不会被敌人放生。 据说多年之后,张鸣岐读到这封信时,涕泪交下。 林觉民自知必死,他在狱中滴水未进。他是儿子、父亲、丈夫,他一定会想很多很多。在内心最深处,最重要的位置是一个人:意映。 他有许多许多的遗憾、愧疚。那十多日,应该和父母、意映多讲讲话。 他知道,信传到意映的手里,将是怎样的悲恸。自己食言了,自己曾说要承担所有的悲恸。现在,却要一个有身孕的女人独自面对。 巾短情长,所未尽者,尚有万千,汝可以模拟得之。吾今不能见汝矣!汝不能舍吾,其时时于梦中得我乎!一恸! 从今而后,只能在梦里向她倾诉,向她道歉。几回魂梦与君同,在梦里,我会一直伴着你。 几天后,这位二十四岁的青年俯仰自若,带着对人世对意映的深深眷恋告别尘世。 有所恋,方显情真;无所恋,只存鲁莽。 行刑官李准微微叹了口气,背过身,悄悄拭去了眼角的泪花。 信传到意映之手,已是阴阳两隔。意映早就预感到了什么,只是不敢想,这么好的男人,老天会留住的。 当读到“吾居九泉之下遥闻汝哭声,当哭相和也”时,意映当场昏厥倒地。这么好的男人,老天竟不容。 两年后,意映追随林觉民而去。他们共同生活了聚少离多的六年,他们把分当成聚,所以他们从未分开过。 他们再也不用在梦里见了,他们,再也不会分离了。 宁愿相信我们前世有约,今生的爱情故事不会再改变。宁愿用这一生等你发现,我一直在你身边,从未走远。 让所有人感到欣慰的是,遗腹子健康落地,一直活到古稀之年。 林觉民的遗骸葬在红花岗,后改名为黄花岗,这次起义就叫黄花岗起义。 寂寂黄花,离离宿草,出师未捷,埋恨千古。 革命的第十次暴动在寂寂黄花中,在林觉民的柔肠百结中怅然落幕。 历史,把机遇留给了武汉。 除了老实,我一无所有 终于要说到这个男人了,这个男人终于出场了。一个忠厚老实、略显木讷的职业军人。许多人按籍贯叫他黄陂,我还是喜欢按照士兵的称呼叫他洪哥。洪哥,顺口且亲切,我不喜欢冷冰冰的年度一哥。 1911年上半年的某一天,洪哥正朦胧着,在梦中朦胧着,梦见自己又添了一个儿子。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年他四十七岁,已经是三个孩子的爹了。生儿子不是为了证明自己雄风犹在,只是想金猪年再添一个金猪宝宝。多子多福,乱世多生点,养老也有个保障。老有所依,老有所乐,洪哥想得很简单。 当然这一切皆有可能,他的夫人已有了几个月的身孕。 四十七岁,放在现在政坛,还是少壮派。但在当时,却已不年轻,快奔五的人了。年纪一大,人也就懒了,就想安安稳稳过日子。 洪哥什么都不缺,就缺一样:野心,不过至少在他看来这不是什么缺点。洪哥一切都很知足,因为他根本就不会想到自己会做这么大的官。时局的风雨飘摇,他似乎习惯了。老婆有了,孩子有了,房子国家供给,工资每月一分不少(月俸五百两)。 洪哥从来都不想对自己狠一点,从来都不想做一个沧桑有味的男人。咪咪小酒,听听小戏;抱抱老婆,亲亲孩子,简约而自然。不需要彰显男人品味,只要这样踏实过就行了。 一个人只要没有野心,不想升官,什么都轻松,什么都不用烦。 当然夜生活是不必了,因为洪哥从来都不想做一个让女人心动的男人,他是个顾家的男人。 洪哥不仅顾家,还顾自己的弟兄们。 除了节假日,他都留宿军营,和士兵们同甘共苦。垛实的身材,白白胖胖的脸庞,细细的小眼睛,见人就笑,不笑的时候也看起来像在笑。你笑我也笑,士兵们见到洪哥也是笑嘻嘻的。他慈眉善目,说话和蔼,有长者之风;他爱兵如子,走到哪儿,就将爱心传递到哪儿,将菩萨心肠带到哪里;哪里有洪哥,哪里就有爱,哪里就有欢声笑语。士兵们都很喜欢他,熟悉的,叫他洪哥;不熟的,称他为黎菩萨。 洪哥对任何人都好,朋友来了有好酒;若是那豺狼来了,迎接他的还是洪哥的笑脸。 好男人啊,顾家的好男人,顾部下的好男人,顾朋友的好男人,简称绝顶好男人。 每年的中秋节,再忙洪哥都要和家人团聚在一起,向孩子们说起那波澜起伏的一块银圆和六块银圆的故事。 在长江中游,洞庭湖以北,有个小小的县城黄陂。地方不大,却文风很盛,道光年间出了个榜眼。在黄陂以北,南临西大河,五老山余脉下,有个小村庄叫黎家河。曾文正公攻克金陵那年,农历九月十九,一个婴儿呱呱坠地。大家说这小子以后必成大器,因为这天是观音菩萨的出家日。 洪哥平时用机关枪半天都打不出一句话,可一说起这个故事就如黄河之水滔滔不绝,也太啰唆了。简练成一句话:1864年,我出生在黄陂黎家河。 洪哥的童年过得那是相当地不顺畅。 刚生下来八个月,母亲一场大病,洪哥从此断奶,只能喝米汤,喂粑粑。 五岁,祖父母去世后,父亲在外当兵,东征西战,很少回家,全家生活成了大问题。 六岁跟着姐姐沿街乞讨。 七岁患天花,出痘后是百日咳。 接着姐姐做了童养媳,他只得投奔姑父,在他家放牛。但他天生就不是放牛的料,自己在大树底下打盹儿,牛到处乱走。结果牛丢了,人没丢,气得姑父又将他送回了家。 洪哥发达后,当地的专员在放牛处特树立石碑纪念:“总统黎宋卿先生微时曾牧牛于此。”背面洋洋洒洒几千字,将一个少有大志的牧童刻画得栩栩如生,就是没提丢牛的事。文学源于生活,高于生活,可以理解;洪哥还很小,做错事难免,更可以理解;专员马屁拍得太俗,玷污了纯文学的神圣,绝对不容谅解。 十三岁洪哥又得了疟疾,忽冷忽热,高烧、打摆子、咳嗽一起总爆发。 十四岁最疼爱他的母亲去世。 不久父亲退伍后回乡务农,用多年积蓄盖了几间瓦房,空余房间租给一个外地人住。不久这个外地人被告发是太平军,父亲也遭了殃,以窝藏罪论处。出来后,房子充公,生计更加艰难。 菩萨,救救他吧! 趁着菩萨还在思考,出去吧,洪哥。外面的世界再无奈,也要比家里精彩,窝在家里,精神、肉体的折磨会将你打垮,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地打垮,打趴在地上再也起不来! 这个历经肉体、心灵双重折磨的可怜孩子终于离开了家,义无反顾地离开了家。他来到天津,考入了北洋水师学堂。不是想为中国海军事业做贡献,而是学堂生源严重不足(当时青年多喜欢报考陆军),为招揽生源,学生每月生活费四两,食宿全免还发衣服。洪哥目的很明确,只要能混口饭吃就行。 大人物、小人物的第一步都是从混口饭吃开始的。 洪哥在学校非常勤奋刻苦,如饥似渴地学习物理、化学、外语及专业知识。他知道自己头脑没别人聪明,只能用时间来弥补。 每天第一个起床的是洪哥,最后一个上床的更是洪哥,他把点滴的时间都用在了学习上。操场上、教室里、寝室里、林荫小道上都能看见他那矮矮胖胖垛实的身影。哪里没人,哪里就有洪哥;哪里有人,哪里就找不到洪哥。 他年年得奖学金,年年被评为积极分子兼先进个人兼思想道德标兵。 这时一个坏消息传来了,父亲病危。洪哥连夜赶到家里,可还是没能见上父亲最后一面,这是他一辈子最遗憾的一件事。父亲去世不久,全家搬到了河北,后母和媳妇靠给人缝补衣服、鞋垫维持一家老小的生计。 洪哥每次从校回家都从不坐车,徒步四十里,只是为省一元的路费,多补贴给家里。 毕业后,洪哥分在广甲兵舰任二管轮,负责管理机器开关、拆洗,经济稍有宽裕。 洪哥在努力实干,为中国海军的壮大发展默默贡献着,也在默默等待着改变命运的时刻。 1894年,中日甲午战争爆发。洪哥所在军舰开赴旅顺应战,激烈的战斗持续了六个小时。夜幕降临,潮水涨了上来,军舰触暗礁搁浅,日舰鱼雷艇前后夹击,炮火不断,情势万分危急。洪哥无路可逃,他望着浩瀚的大海,做了一生中最大胆的一个举动:面朝大海,扑通一声。 洪哥,你做错了,完全做错了,大海是用来咏叹的,不是用来跳的。像你这样的年纪,本应是“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一生只崇拜洪哥的章太炎为我们描绘了洪哥下海的画面:“长官乘小艇逸,公愤甚,赴海。” 章太炎的这句话,仔细揣摩,原来是病句啊,对这句话可以有三种不同理解: 长官逃跑了,影响士气,洪哥很生气,跳海去追他。 长官逃跑了,败局已定,洪哥很生气,跳海为尽忠。 长官逃跑了,敌舰追来,洪哥很生气,跳海要逃命。 第一种可能性,零。人游不过快艇,洪哥不是傻子。 第二种可能性,零。要舍生取义就不会有现在的洪哥了。 第三种可能性,百分之百。生死关头,求生是人的第一本能。 船上总共十三人毅然投海求生,结果九人被淹死。 洪哥幸亏随身带有救生衣,当时船员自我救护意识淡薄,多不穿救生衣。这件救生衣是洪哥不久前在广州自费购买的,没想到关键时刻真救了一命。 洪哥女儿回忆说在海中漂流十小时,洪哥儿子回忆说泅水三小时到岸,被大浪打到岸边,无论相信谁的话,有一点可以肯定,最终还是上岸了。 这时天色已晚,四周一片漆黑,举目茫茫,洪哥感到了从未有过的绝望。对生的绝望,对前途的绝望,对一切的绝望。 忽然,洪哥停了下来。他回过头去,还想再看一眼这令他无比伤心的人世。 这一回首,轻轻的一回首,洪哥的人生彻底改变了,他再也不想去看海了。因为远处有一点灯光,无边的黑夜,星星点灯,照亮了洪哥绝望的心。 “有灯光的地方就有希望”。看到灯光,洪哥就想到了家;想到了家,洪哥就想到了自己最爱吃的红烧猪蹄;想到了红烧猪蹄,洪哥的肚子就开始饿了。顺着灯光,洪哥坚定地走下去。 灯光中住着一位善良的农民伯伯。农民伯伯热情地接待了洪哥,当然没有猪蹄,但粗茶淡饭洪哥也吃得精光,太饿了;农民伯伯还细心地烘干了湿漉漉的衣服。洪哥非常感激,悄悄地将身上全部的六枚银元塞在枕头底下。 “上路吧,年轻人。”和蔼的伯伯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洪哥感动了,他再次仰首望天,还是黑沉沉的。但洪哥不再埋怨,不再沉沦,他坚毅地从口里迸出两个字:上路! 上路吧,洪哥,希望在路上,路有多远,希望就有多远。老天不会因为你是老实人而格外地怜悯,也不会因为你是大恶人而百倍地惩罚。你没有别的选择,只有一直在路上,一直走下去。 不要去想是否能够成功,既然选择了远方,便只顾风雨兼程。 洪哥又徒步一百多里走到旅顺,路上饿了就找田里几个甘薯啃啃。 吃白食? 放心,洪哥不是这样的人,他不是吃白食。当时北方民风淳朴,过路人可以免费吃甘薯,但是不能带走。 回来后,因为临阵脱逃,工作是没有了;但生活还得继续,洪哥还要吃饭。 他来到了繁华的上海,整天四处看招聘的小广告,去人才市场蹲点;主动推销自己,寻找饭碗,混口饭吃。 老实的洪哥在尔虞我诈的上海滩能混到饭吃吗? 老实人也有春天 海上的大风浪都挺过来了,洪哥相信一碗饭还是能找到的,虽然不一定顿顿有红烧猪蹄。果然不久传来一个好消息,凡在北洋水师效过力的,都可以重新安排工作。其实早就应该安排了,打败仗不能把责任推到士兵身上,也不能指望着士兵全殉节,否则谁还敢当兵? 洪哥被分配到了南京。在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他碰到了一生对他最重要的那个他——一个长着漂亮大胡子的总督。 在高大庄严的总督府衙门,怯生生的洪哥面对有生以来遇见的最大的官,不知道说什么。 洪哥,别紧张,真正改变你命运的时刻到了。 总督笑呵呵地看着这个满脸憨厚的年轻人,伴随着笑容,洪哥慢慢抚平了杂乱的心。其实真不用这么紧张,洪哥的各方面条件还是不错的。毕业于正规军事院校、专业基础扎实、有实战经验,还有关键的一点:人老实、肯干。 大胡子总督准备考察考察洪哥。 “有个炮台要修建,你准备怎么干?” “既赶进度,又保质量,绝不掺豆腐渣。” “老实人啊!”大胡子总督最后亲切地拍了拍洪哥的肩膀。 这个大胡子就是晚清名臣张之洞。 告辞时,洪哥说了句话:“香帅,请放心,卑职一定会好好干。” 张之洞字香涛,别人都尊称他香帅。文人总喜欢称自己为大帅,文武双全嘛。果然这个“香帅”一叫,两人关系顿时亲近不少。看来,话不在多,浓缩的才是精品。 洪哥事后也感到惊奇,那天竟回答得这样精辟,这不大符合自己的一贯风格啊。真是造化来了,挡都挡不住。 此后的一年时间里,洪哥将家搬到了炮台,天天待在那督修。 年终张之洞亲率工商、税务、质检、纪检几大部门现场联合办公验收。验来验去,无话可说。如果偏要说一句:炮台质量相当好,张之洞那是相当地满意。 从此,洪哥的春天来了,真的来了。不是第二春,因为他的人生以前从未真正进过春天。 第二年张之洞任湖广总督,又将洪哥带到了武汉,负责编练新军。 在武汉,洪哥紧密团结在以香帅为中心的领导班子周围,同心同德,锐意进取,正在为把湖北新军打造成新世纪的现代化军队而努力奋斗。 张之洞对老实人洪哥也非常欣赏器重,先后三次派去日本学习考察军事。前两次非常顺利,没想到最后一次却遇上了塌天大祸。 这是洪哥一辈子的心病,一辈子的内疚和痛! 1901年秋,日本在仙台举行陆军大操,张之洞特意叫洪哥带自己的长孙张厚琨去考察学习,长长见识。张厚琨也是少年英才,当时正就读于日本陆军士官学校。 张之洞最宠爱这个孙儿,几天不见就想得要命,没多久就催他们回国。老年人,可以理解。 洪哥一行刚返回上海,香帅又打来电报,立即坐快轮回武汉,以慰思孙之情。 到了武汉江岸码头,早已备好两匹快马。电话又打到码头了,不要回家了,直奔总督衙门,我等不及了。 张之洞用高科技的无线电波传递爱心,传递着爷爷对孙儿的亲情。洪哥微笑着说:“香帅英雄本色、儿女情长,感动!” 张厚琨快马加鞭,他也很想爷爷,一幕爷孙相见的亲情大戏即将上演。 马,是好马;人,是新人。 所以事故发生了,马不认识新主人,受了惊吓,高高跃起。张厚琨猝不及防,从马上摔下来。 行伍之人,摔下来就摔下来,没什么大不了,再爬上去吧。 可是一个致命的意外出现了,张厚琨的双脚还套在鞍蹬里,脱不下来,被马拖着一路狂奔。 又一个致命的意外出现了,张厚琨腰间的佩刀刺入腹内,血流满地,面目全非。 两个致命的意外就发生在洪哥身边,可是他无能为力,一点忙都帮不上。疯马跑得太快,脱缰的野马爆发力和速度都很惊人,洪哥根本赶不上。 就这样,一条鲜活的生命在疯马的嘶叫声中转瞬逝去。 张之洞亲自赶往事发地点,老年丧孙,人生至痛。他抱着孙儿的遗体老泪纵横,痛不欲生。 还有一个人也痛哭失声,洪哥。他极度内疚自责,极度的痛苦,没照顾好香帅最钟爱的孙子。 孙儿眨眼就没了,张之洞要发泄满腔的悲怨、愤恨,他要找一个发泄报复的对象,必须要找,否则太对不起惨死的孙儿。 会是洪哥吗?苦命的洪哥,他的春天进行曲才奏响没几年啊。 香帅毕竟是香帅,名声不是吹出来的,他不会和洪哥为难,他要和罪魁祸首为难。 是啊,罪魁祸首简直不是人,一定要好好的惩罚。 罪魁祸首确实不是人,是畜牲,一匹马,致张厚琨于死地的马。 张之洞命人用木棍和藤鞭抽打马,整整抽了三天三夜,才将马慢慢折磨死。鞭子也抽在洪哥的心上,他三天三夜都没合眼。 唉,马又何辜,人又何辜! 这还不够,又在张厚琨坠马处立了一块纪念碑,上面的祭文写得哀怨悱恻,不忍卒读。 洪哥一经过这儿就要流泪,不看碑文只流泪。 为什么不看碑文?张香帅可是一等一的玩纯文学的高手,看了绝对让你哭得趴在地上起不来。可是石碑文字太小,必须要凑近了趴在上面看,一个大男人趴在石碑上面不太雅观;还有,“兮兮兮”太多,洪哥看不大懂。不过洪哥后来仔细想想,不读碑文没有气氛,也显示不了自己的真情实感。 为了表示诚心,他特意趴在石碑上仔仔细细一个字一个字读了一遍,一万多字,趴了几个时辰才读完;边趴边读,边读边哭。回来之后就倒下了,铁汉也撑不住啊。 洪哥来到总督府,一见到张之洞,双膝跪下,不仅是道歉,更愿接受任何惩罚,只要老帅心里好受点。 张之洞泪水涟涟:“不关你的事,一切都是劫数,是老天不容他啊。” 张之洞最后亲切地拍了拍洪哥的肩膀,一切归于平静。 没事了,洪哥以后真的没事了,一点事都没有,最大的事就是生孩子。几年后,他升了统领(旅长)。 洪哥常常和媳妇说,每当他懈怠时、撑不下去时、想放弃时,都会想到那双温暖的大手和那轻轻的一拍,那是他一辈子的动力。 几年后,张之洞上调北京,湖北又来了位新的一哥。 洪哥还是像往常一样,每逢过节过年,总要到总督衙门请安,见到新一哥还是不敢抬头。不管问什么,嘴里只说三个字:“是是是!” 可是这位新一哥从来没说过他老实,从来没拍过他的肩膀。 洪哥从不敢用45度斜角华丽丽地仰望新一哥,因为怕脖子抽筋;也没想过在某个春暖花开的日子得到新一哥的青睐,因为他不需要。 一个人一辈子,机遇只有一次,贵人也只有一个,洪哥知足了。 但他们都没想到,从这时起,两人的命运已密不可分地牢牢黏合在一起,那黏合度,用黄金切割机都割不开。 最容易的事是做官 这位湖北一哥和洪哥根本不是一条道上的人,除了一点相似,他们同岁。 瑞澂全名是博尔济吉特·瑞澂,听着有点别扭。皇太极的皇后就是博尔济吉特氏,算是和国戚沾点边。 瑞澂出身世家,有个显赫的却名声不大好的爷爷——琦善,近代史屈辱的见证者,不多说了。瑞澂的父亲也做过黑龙江将军,二品大员。到了瑞澂这一代,他的哥哥因贪污被抄家、革职、充军,家境急剧地衰落下去。 瑞澂肩上的担子很重,他要重振家风,延续以往的辉煌。 他家世也挺辉煌的,镇国公度支部大臣载泽是他小舅子,摄政王载沣夫人是他小姨子,光绪帝的珍妃、瑾妃是他表妹。标准的国戚,比官二代强多了。可是像这样的八旗贵戚很多,加上个名声不好的爷爷,在随便扔块砖头都能砸着个贝勒、贝子爷的京城,还是排排队等着吧。 瑞澂从最基本的笔贴式(文书)做起,到庚子年间,做到了户部员外郎(副司长)。 这年八国联军侵入北京,来不及逃走的瑞澂被日军俘虏,分配打扫马粪。一个五品衔的国戚整天被马粪熏得头晕眼花,可是他的头脑并没被迷糊,总是默默无闻起早贪黑地将马粪打扫得干干净净。他将所有的屈辱化为动力,在一堆堆的马粪中寻找一切可能的机遇。 一天,日本公使要找个会写文书的,瑞澂拿着扫帚毛遂自荐。吃这行饭的,公文自然难不倒他。他从一堆堆的马粪中寻找灵感,思如泉涌,倚马可待,文章自然龙飞凤舞。好是好,只是带了阵阵的马粪香。公使大为赞赏,从此要定他了。 不久,日本公使和军机大臣庆亲王奕劻闲谈,说人才难得,并郑重推荐瑞澂,从此瑞澂就跟定了奕劻。 头脑灵活、脸皮厚、有靠山、有机遇,这样的人仕途不发达老天都看不下去。 从此,瑞澂的春天来了! 从道台、臬台、藩台,再到巡抚、总督,瑞澂只用了四年。 瑞澂常常和媳妇说,这么多年,让他向上升的唯一动力就是马粪的味道。 1909年,瑞澂任湖广总督,湖北、湖南两省的一哥。 他来到了一个好地方。前任张之洞主政19年,实行新政,办洋务、练新军、搞得热火朝天,这是一个极有可能继续往上升的风水宝地。 不过对瑞澂来说,风水宝地曾是伤心之地,它无关乎政治,只是一场风花雪月爱的往事。 二十年前,瑞澂随同任布政使(副省长)的父亲前往湖北。青春正年少,一切都有老爸罩着,瑞澂肆意地挥霍着年轻人的激情。 年轻人总喜欢追星,当时武汉三镇最亮的一颗星是一位歌女:童爱爱。她有着婀娜曼妙的身姿、流莺婉转的歌喉。童爱爱,女人中的极品,极品中的状元,脚小而貌美女人当中的NO.1。 现在审美是上面,讲究大;过去审美是下面,讲究小。 童爱爱无疑是小中之典范、典范中之极品、极品中之没有品。这一切都让情窦半开、似懂非懂的瑞澂痴迷不已。 童爱爱也对瑞澂痴迷不已,青春年少,大把钞票,谁不爱? 既然是最亮的星,肯定不是瑞澂一人在仰望,大家都在仰望那颗星,都在寻找那颗星。 一天,瑞澂正在童爱爱那儿说着悄悄话,大门突然被打开,一个大汉进来怒喝,谁敢碰我的爱爱? 瑞澂不甘示弱:爱爱是我的,我是爱爱的唯一。 两个男人对骂开来,爱字漫天飞。 一记重拳过来了,瑞澂门牙脱落,满嘴是血。瑞澂,别说了,现在你姥姥也救不了你了。 最终事情不了了之,本身也是不光彩的绯闻,瑞澂只好吃了个暗亏。 这场风花雪月爱的往事让瑞澂彻底醒悟,明白了一个颠扑不破的真理,一个人有了实力,才会有魅力。 武汉,等着我,我一定会回来的。 二十年后,瑞澂回来了,他要履行一个诺言,不是男人对女人的诺言,他早已忘了童爱爱。他要让所有的人知道,二十年前的那个小伙子回来了。 瑞澂带着浩浩荡荡的人马出发了。 武汉,我来了。 瑞澂的大队人马确实是极其浩荡,极其庞杂,无所不包,无所不容。 师爷:出主意的,大事小事都帮着出主意,没他不行;他就好比海上的灯塔、指路的明灯,这个必须要有。工作性质:编制的人事代理。 部下:帮忙的,这个可以有。工作性质:没有编制的人事代理。 朋友:混口饭吃的,这个可以有,也可以没有。工作性质:临时工。 亲戚:完全只为了混口饭吃,这个完全可以没有。但是不好打发,都是沾亲带故的,脸面拉不下来。工作性质:临时工。 账房、跟班、厨师、杂役、老妈子、丫环:做家务的。这个必须要有。工作性质:临时工。 瑞澂很爽快,照单全收。 也许你会说,怕什么,都是公款公报。 朝廷买单?想得倒美,朝廷更是穷光蛋。 当时地方督抚都实行“包干制”。总督衙门每月所有算在一起的办公费总计三千六百元,自主经营,自负盈亏。不会少你一分,也不会多给一分。 其实三千六百元也不少了,但是刚才说了,摊子铺得太大。光是瑞澂最信任的首席大师爷,每月薪俸就是三百元。还有人事代理、临时工的薪俸都要从里面支付。此外瑞澂有哮喘,武昌冬天又很冷,在衙门自建发电机房,暖气设备,设备维修费开支巨大,都在办公费里支出。 也许你又说了,一哥,钱还不好弄啊,随时可以搜刮搜刮地皮,百万是零头,千万刚开始,亿万不是梦。 但怪就怪在这儿,这位湖北一哥就是缺钱花。 只听说过没钱的穷人,从没听说过不会挣钱的官爷。有这么好的官,一分钱都不贪?宁愿自己掏腰包,也绝不拿公家一针一线? 当然没有,每个人都爱钱,官员是人,当然也爱钱,没有任何不妥。 瑞澂也爱钱,但他爱得有风度,爱得不疯狂。因为大哥就是搜刮地皮刮得太歇斯底里了,最后连人带家产一起歇斯底里掉了。 其实瑞澂打心眼里很鄙视不爱钱的清官,最后将自己弄得连条内裤都买不起,裸身而来,裸身而走,何苦呢?自己“裸”,家人也沾光,害得一家老小受累。 所以瑞澂深刻地总结出:清官就是裸官,未经他人同意的“裸”是一种不道德、不负责的行为。 瑞澂曾做过上海道,上海市一把手,土地、金融、房改、基建一把抓。你懂的,那可是母鸡中的老母鸡,肥缺中的真肥缺。 这么好的工作岗位,这么好的机遇,瑞澂当然会动心,财路自然会跟来。 那财路从哪儿来呢?利息,《辛丑条约》中赔款的利息。每年全国各地分摊的赔款都汇集到上海道衙门,再汇总交给各国。由于各地赔款到达上海的时间有早有晚,瑞澂将各地汇款存入大资本家哈同的银行,尽可能拖延上缴时间,这中间的利息就进了自己腰包,不需要承担任何的风险。 瑞澂智商没问题,该挣的、能挣的还是要挣,靠利息挣了一百多万两白银,而他的前任光这一项就净赚一千多万。这充分说明了什么?说明了瑞澂爱钱爱得有分寸、有风度,当然也爱得够内涵。他还远远达不到大贪官的级别。在想钱的同时还在想着国家的弱,想着百姓的穷,想着能少拿点就少拿点,想着力所能及地多做一点善事。 瑞澂这个人也比较亲民,不大爱摆官架子。 当时有规定,总督大人起床要放炮,吃饭要吹打,早请示,晚汇报,一点都不含糊。瑞澂将这全免了,只是每天早上吃西餐,吃菲力(牛里脊肉)牛排。瑞澂从不带荷包、鼻烟壶、墨镜盒这些流行的物件。 当然瑞澂也决不特立独行,这在官场混不开。 晚清官场盛行三大爱好风尚:男色、麻将、看戏,瑞澂都占全了。男相好有几个,别人有,我也要有,否则太掉价。麻将、牌九那是必不可少的交际应酬、笼络关系的工具。瑞澂很会推牌九,但不是每次都能赢,输的一般是小头,赢的必定是大头。大赢不断,小输几次,这才叫牌技;在官场,便宜不能让自己一人占尽。 综合评估瑞澂,好官虽然有点勉强,但也是个不错的官啊。客观地说,你是一个利己而不怎么损人的官;是一个爱钱而爱得有风度、有深度、有内涵的官;是一个抵抗各种压力和诱惑,最终没有完全歇斯底里起来的官。 但是俗语说好人不一定有好报,好官不一定有好运,当瑞澂慢慢开始尝试做一个好官的时候,他的厄运很快就来了。 湖北第一好姑爷 现在该湖北最厉害的角色出场了。不是洪哥,他嫩了点;也不是瑞澂,他弱了点;这个人是湖北二哥,资格最老的军人,湖北军界的NO.1,陆军第八镇统制兼湖北提督张彪。 张彪和洪哥一样,也有着极其苦难的童年。 张彪自幼父亲早亡,和母亲相依为命。五岁那年,家乡山西榆次闹大饥荒,母亲活活饿死了,幼小的他和舅舅偷偷将母亲埋在隐蔽的山洞里。 为什么偷偷地埋?让人知道了会出现活人吃死人的惨剧。人饿极了就是大灰狼,大灰狼当中的大饿狼,大饿狼当中的白眼狼,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 孤苦伶仃的张彪从此只能在舅舅家寄食。可舅母心肠极其刻毒,整天给他吃没有剥壳的陈米、糙米。这么小的孩子哪能咽下去,可又不敢吐在别人看得见的地方,每次都偷偷吐到一株枯树的树洞里。 后来被舅舅发现了,叹了一口气,将张彪带到省城学手艺,总算脱离了苦海,这年他刚刚九岁。 张彪先学刻字,又学裱糊,可都不感兴趣。 那对什么感兴趣? 弯弓射大雕!好志气! 张彪拜一位武举人为师,没日没夜地练拉硬弓、练臂力,靠着这身硬功夫,考取了武秀才、武举人。 张彪的功夫到底怎么样?我们来看看他的表演。 一次,年过半百的张彪在全军一万多将士前放豪言谁能掰手腕胜过他,愿以所戴金表相赠。等了半天,竟无一人敢出来单挑。 当然,不是表有问题,表绝对是真金的;也不是士兵有问题,士兵的头脑绝对是清醒的。 掰手腕胜了,戴表,走人,毁前途;掰手腕败了,无脸,留人,没面子。自家的前程攥在统制大人的手里,换成谁,也不愿。 其实张彪是个明白人,他只是想传达一个暗示:虽然年纪大了,这身筋骨还活络,身体倍儿棒,即使到了退休年龄,凭这身子骨,还可以继续返聘。 士兵们也许不知道,张彪就是靠掰手腕挣得了人生最大的一个机遇,这一切都是从那个春暖花开的日子开始的。 必须要春暖花开吗?难道阴雨天就没有机遇? 可以明确地告诉你,必须要春暖花开,因为没有春暖花开,那位官员就不会出来踏青。 记住了,春暖花开除了是一个谈恋爱的好季节,也是一个寻找机遇的好季节。 这一天,在省城太原府城门口,一顶官轿正欲出城,忽然被七个大汉拦轿告状,随从惊慌四散。 我们的张彪,正无所事事地骑马由此经过,见状立即以一对七,硬生生用铁腕将七人掰开。这时的张彪青春正年少,他掰手腕真的很给力。 张彪事后说,当时一个人对七个壮汉,心里也有点发怵,不过看到轿子颜色时,他知道自己的春天来了。因为轿顶是绿色的,巡抚专用,全省独此一顶。 所以官场有句流行语,做人绝不能戴绿帽子,做官绝对要坐绿轿子。 这位大人就是我们熟悉的大胡子香帅张之洞。 香帅,真是及时雨。虽然你没有挺拔的身躯,没有英俊的脸庞,可是你有别人无法比拟的魅力。你总能适时出现在那些落魄、无聊、寂寞的男人身边,总是能给他们以心灵的抚慰,给他们带来新的激情和期望。 香帅,你是寂寞男人的知音,失意男人的期盼,落魄男人的等待。 张之洞很赏识这位掰手腕一级棒的年轻人,收下他作为自己的贴身护卫。 一次,香帅叫张彪拿着鼻烟壶到内房伺候,张彪在那儿等了好久,忽闻有窗帘拉开声及笑声。原来这是香帅的一番苦心,替未婚青年张彪介绍对象,特意叫内眷和丫环们看看张彪的长相。 果然不久一位小姐看上了张彪,严格说,只是一位老丫环,老剩女,火线被认作干女儿。 年纪是大了点,女大三,抱金砖;相貌也是寒碜了点,这样的老婆安全,后院不易起火。自我安慰了一下,这样的前途别人求都求不来,张彪最后还是从了。 从此,张彪成了巡抚大人的女婿——丫姑爷;从此,张彪的春天真正来了。 张彪常常和他媳妇说:“其实,在巡抚衙门第一次看见你,莫名我就喜欢上了你。” 说句公道话,张彪最应该感谢的是香帅,最应该在香帅的门前唱起那首动人的歌谣:“感谢天,感谢地,自从有了你,生命里都是奇迹。” 历史雄辩地证明,张彪的丫姑爷做得非常出色,相当地出色。如果用两个字形容,完美,只能是完美。 张彪就是香帅的影子,香帅肚子里的蛔虫。 香帅检阅军队都要训话,但年纪大了,体弱,中气不足,每次都将张彪叫到跟前耳语一番。张彪则充分领会香帅的讲话精神,甘当传声筒,高声演绎,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甚至一讲几小时。这种一流的同声翻译,一般人是学不来的。 张彪睡觉从来都不脱靴子,因为香帅喜欢半夜办公,随时召唤。 香帅的衣服旧了、破了,张彪总会默默买一套新的放在旁边。香帅需要某件东西,张彪会提前买好;用了几天,香帅觉得不好,又让拿走,张彪默默地把旧的留给自己,另外买新的给香帅。 张彪默默地来,默默地去,他从不去账房报销,都是自掏腰包。 急香帅之所急,想香帅之所想,是张彪一辈子的承诺。一个大老爷们儿这么细心,这么体贴,这么无私,香帅,你真幸福! 香帅曾开玩笑地说,老婆可以不要,张彪绝对不能不要。 香帅夫人,分内的事让一个大男人做了,你,不感到羞愧吗? 1904年,对张彪来说是重要的一年,他要完成人生一件大事情。可自己没有这个能力,必须要香帅的帮助才能完成,这是张彪第一次也是这辈子的唯一一次向香帅提出私人要求。 鉴于张彪一贯优异的表现,以及张之洞不懈地大力推介宣传。张彪不计名利、埋头苦干、默默奉献的精神终于感动了湖北。尤其是他舍小家、顾香帅家,自掏腰包的事迹更是广为流传,一路流传感动到了京城,又从京城感动到了紫禁城。紫禁城里的慈禧太后和光绪皇帝同时被感动,很想见见这位感动湖北的人物,听听他那感人的事迹,让心灵在感动中一次又一次升华。 这年头,什么都不缺,就缺感动啊。 收到进京的消息,张彪哭了,哭得歇斯底里。多少年了,终于能见到皇太后、皇上真人了。他要替去世的父母、去世很久的八辈祖宗,替自己的媳妇、孩子和亲朋好友们去问候皇太后、皇上,他要将所有人的眷恋深情亲自带到紫禁城。 可是一个问题出现了,一个大难题。见了面到底向谁先行礼,皇太后还是皇上?拿不准。 这个必须要拿得准,不能有半点差错,否则见面也是白搭。 问香帅吧,以前总是为他操心,现在该是他操心一次啦。这当然难不倒做官几十年的香帅,他喜欢说宫廷,喜欢指导别人进宫廷。 张彪来了个三连问: 进去了到底怎么跪? 我好紧张、好怕怕怎么办? 不会回答皇太后、皇上提出的问题怎么办? 香帅清清嗓子,逐一回答: 第一个问题,进殿前,对准一条直线往前走,进殿后走到正中间,不偏不倚,行三跪九叩大礼完毕,向上直跪低头不动,谁先问话转跪向谁。 张彪疑惑了:“直线怎么走?” “一字步,简称猫步。”香帅回答得简明扼要。 “向上直跪低头不动的姿势怎么摆?” 香帅笑了:“平时在办公室坐在椅子上怎么打盹的,多想想。” 第二个问题,“不用紧张,不用怕怕。这个没办法教你,看你心理素质”。 第三个问题,“都是例行问话。比如当地年成怎么样?老百姓生活怎么样?平时下基层多吗?最后问家里的情况,多大啦,做官几年啦,家里几口人,等等”。 张彪继续疑惑:“问题多了记不住怎么办?” “没关系,可以作弊。” 可以在官服上做文章。当时官服根据满族人生活习惯制成,袖口很长,往上翻回,捋下如马蹄。满族人居关外寒冷,持马缰能覆盖手背,抵御寒冷。进宫前事先将当地的民情具体数字、年月日写在两只马蹄袖口上。反正低头跪着,正好能看到。 最后,张彪说了一句:“香帅,我还是好怕怕。” 香帅笑笑,轻轻地拍了拍张彪肩膀:“千军万马都过来了,和平时代见个最高领导就怕成这样。告诉你,越是大领导越亲民!娃啊,回家好好练习练习。” 张彪就在家练习开了,走一字步、向上直跪、背诵标准答案,天天练习,天天紧张。 我已开始练习,开始慢慢着急,着急什么时候见太后。 张彪终于上路了,带着亲友、同僚的无限羡慕和对太后、皇上的一往情深上路了。这个从没进过紫禁城、非常怕怕的武人,能顺利地完成觐见任务吗? 我看有点悬。 张彪来了,来到了紫禁城。在太监的引领下,一路小跑,进殿,走一字猫步,跪下,三拜九叩,挺起身低头继续跪着。 沉默,无言的沉默,太后和皇上都没说话。 这不是无言的结局,太后故意缓几分钟才开口说话,这叫体恤大臣。一路小跑赶来了,谁不气喘吁吁?再加上兴奋、紧张、好怕怕,亟需要几分钟平静一下驿动的心。 为别人着想也就是为自己着想。这期间慈禧也没闲着,手里拿着个牌子,上面写着大臣的履历,边看边想要问什么问题。 我有时间思考,你有时间平静,大家好才是真的好。 一切顺利,张彪圆满地完成了叩头、作弊、谢恩“进宫三部曲”,还带回一个无上光荣的任务,特旨恩赐回乡祭祖。 三十年了,张彪三十年没回故乡了,当年吃不饱的小孩已经是堂堂的提督大人。他把最高指示带来了,祖宗八辈们,你们在地底下终于可以扬眉吐气啦。 张彪第一件事就是重新给母亲安葬,大操大办,热闹非凡。母亲,我回来了,边说眼泪边哗哗地往下流。 张彪想起了这一辈子的苦和爱。母亲的命真苦,我小时候真惨;香帅真的很疼爱我,太后特有爱心。 一个年轻人特意大老远跑来车站迎接,鞍前马后地为张彪服务。临走前夕,这个年轻人怯生生地提出一个请求,希望能跟张彪混,到武汉效力。 张彪大手一挥,武汉那大地方,鱼龙混杂,不是你能混的;山西人才少,好好待在这儿,发展空间大。 于是这个年轻人就留在了山西,他叫阎锡山。 张彪就是张彪,果然不同凡响,挥手之间,彰显魄力,留下了一位未来的督军、总司令、行政院长。 过了几年,洪哥也来到了武汉,和张彪成了同事。 一天,张彪向洪哥聊起自己的奋斗史,动情地说:“在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我遇见了一生中对我最重要的那个他……” 洪哥更加动情地说:“那也是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 两双手紧紧有力地握在一起:兄弟,缘分啊! 洪哥、张彪,两个男人凑在了一块儿,还缺一个人。三个男人一台戏,洪哥、张彪还在等待。 不用等待了,香帅、洪哥、张彪,绝世之配,天人之合,最完美的鸿篇巨制、最期待的巅峰之作。 一位文人,两位武人;一位领导,两位下属;一位师长,两位朋友。 他们没有风花雪月的往事,只有情深义重的呵护;他们没有尔虞我诈的暗战,只有肝胆相照的快意;他们正在或即将创造一段历史,男人的历史。 可惜,分别来得太早。1909年,张之洞不得不再次踏上北上的征途,上调北京任军机大臣。可他不乐意,舍不得啊。这儿有他苦心经营19年的基业,这儿有他肝胆相照的好部下、好朋友、好女婿。 风萧萧兮汉水寒,手拉手兮拉拉手;不愿走兮泪兮兮,挥挥手兮说拜拜。 洪哥、张彪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走了,注定不能陪他们走完最后一程。不久,香帅再次踏上了征程,这次是真的走了,永远不会回来了。噩耗传来,洪哥、张彪的眼泪再次为香帅而流。他们痛哭流涕,哭声中,他们都想起那个春暖花开的日子,那个亲切的大胡子轻轻的一拍。 也许你会说,男人这么哭太懦弱。 男人为什么不能哭?为什么不能放开一切痛痛快快哭一场?他们的生命中若没有香帅,一家老小都会哭。 男人哭吧哭吧不是罪,尝尝阔别已久眼泪的滋味。就算下雨也是一种美,不如好好把握这个机会,痛哭一回。 在哭声中他俩又等来了一位男人,新领导瑞澂。 三个男人凑齐了,三缺一,再叫一个打麻将吧。 麻将是没心思打了,都是给疯狂的石头闹的。 平息完吴一狗事件,张彪继续孤独地玩着掰手腕的老把戏。 洪哥现在最关注的是他老婆,天天盯着老婆的肚子念叨:“金猪宝宝啊金猪宝宝啊,你可不能有任何闪失,爹下半辈子还要靠你了。” 瑞澂那个苦闷啊,我要的真的不多,无非是一点点私人空间,这个也要横加干涉,太没有人权了!瑞澂发自内心地深深叹了口气,其实官员也弱势。 瑞澂也许不知道,吴一狗事件只不过是刚刚开了个头,让他真正操心的人此时正在黄鹤楼头痛饮。 当文艺青年拿起枪杆 辛亥年大年初一,黄鹤楼上正举行小型春节团拜会。几位青年,几碟小菜,一壶白酒。酒酣耳热,正为一个文学团体的名称争得面红耳赤。 这年头,还玩纯文学?都说文艺青年很傻很天真。 玩纯文学有什么不好?独守着一份宁静和寂寞,只想低调,不愿炒作,至少证明我们还有梦可做。文艺青年们,雄赳赳气昂昂地去玩纯文学吧,因为你们的春天即将到来。 文艺青年们经过一天激烈的讨论,终于给这个文学团体起了个很给力的名字——文学社。 大家一致推选一位德高望重的人任首任社长——其实这位社长很年轻,才二十六岁。他不是体制内的专业作家,正式职业是士兵,他叫蒋翊武。 一个士兵爱好文学,左手笔杆子,右手枪杆子? 枪杆子里出政权,笔杆子里出人心。 当纯文学不再是文艺青年的专利,当士兵们开始憧憬风花雪月,即将会发生什么呢? 别急,那是将来的事。 现在一切都听社长的,鉴于一些新入社的文艺青年对他还不熟悉,有必要介绍一下蒋社长的个人履历。 在浩瀚的洞庭湖畔,群山环绕间,隐藏着一个无比美丽的小城:澧县。它到底有多美?“自汉而南,州之美者十七八,莫若澧”,柳宗元这样称赞。在小城里,有条神秘的大街,传说仙人丁令威在此隐居,可终于耐不住世俗的喧嚣,最终飘然而去,从此这里就叫丁公桥。 丁公一去不复返,此地空余丁公桥。 这一去,丁公桥寂寞千年。 千年之后的1885年农历五月初六,一个小男孩在这呱呱坠地。从此,寂寞不再。 小男孩就是蒋翊武,他从小就喜欢听传说,也渴望自己能成为传说。 蒋家世代佃农,到蒋翊武的父亲蒋定照这一代,依然家境贫寒,食不果腹。蒋定照不得不进城在一个小豆油皮店里做学徒。店主是一对老年夫妇,无儿无女,对他像亲生儿子一样。临终前,将所有家产留给了蒋定照。 蒋定照的生活发生了一些改变,但不是质的改变。 不是有遗产吗?生活质量应该会有大幅度提高啊。 是有一笔遗产,总计是一间矮小的屋棚、两口大锅、一口大缸、一副石磨、几十根竹竿。 虽然不多,蒋定照却很高兴。他将棚屋稍加修葺,取名为“蒋兴发豆笋店”,好歹有了自己的店铺和事业,他希望新开张的店铺能给自己带来好运和快乐。 不久,豆笋店的少东家蒋翊武诞生了。 少东家果然与众不同,从小就喜欢问十万个为什么,而且别人都回答不了。他最喜欢问的一个问题是:为什么有人富,有人穷?同样是人,差别咋就这么大? 这些问题涉及社会、政治、人生,很玄很深奥。蒋翊武父母整天头脑里是豆皮、豆笋,根本没时间和他做纯学术的探讨交流。 没人交流就自己想,越想问题越多,思想也越成熟,蒋翊武显示出了和年纪不般配的早熟。 长辈们看在眼里,喜在心上,因为喜欢问十万个为什么的孩子人生注定不平凡。可是大家说好还不算好,必须要请权威专家鉴定。 权威专家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可以预测吉凶,点化人生。它有个专门术语:算命先生。算命先生拿了蒋社长的生辰八字掐指一算,口中念念有词。 说了什么? 谁都能猜出来。命中注定富贵,须有小磨难;晚年荣华富贵,光宗耀祖。都是些老话、套话,老百姓却百听不厌。 蒋翊武好不容易找到个倾诉对象,抓住算命先生不放,将所有平时高难度的思考全部倒出来:“算什么命?假大空,每个人的生命都掌握在自己手中。”接着蒋社长来了一段感人肺腑的内心独白:这个世界为什么有如许的不公平?为什么皇帝可以高高在上?为什么草民要匍匐在地?为什么有人穷,有人富? 可怜的算命先生当场怔住了,小小年纪,竟提出了有着如此深刻内涵的宇宙哲学命题。 是啊,算了一辈子的命,总是说着言不由衷的假话,总是不能透过现象看本质,总是不能上升到理论高度。为什么有人富,有人穷?为什么自己一直没富?贫富差距的根源到底在哪儿?我为什么一直算不准自己的命?惭愧啊惭愧。 一个小男孩的人生思索彻底唤醒了算命先生久已麻木的心灵,他向蒋翊武父母拱拱手:“令郎天资卓绝,以后必定成大器。但要想成大器,必须要读书。” 这次是算命先生的真心话,和八字无关。就是因为这句真心话,算命先生吃了顿免费的午餐。 从此,蒋翊武就背起书包,踩着兄弟们的肩膀快快乐乐地上了学堂。家里太穷,只能供养一个读书,兄弟们只能继续在油榨坊、百货店当学徒。 蒋翊武进入县城最好的“澧兰书屋”读书。他是最穷的学生,却是最好的学生。老师称赞他“资性敏捷,读书过目不忘”。他开始成长为不傻不天真的文艺青年,乡贤屈原是他的最爱。 除了读书,蒋翊武也爱读天下。闲暇时常携几个知己好友,游遍了澧县的山山水水。他常常登上后乐亭,遥想范文正的文治武功,慨叹“现今天演竞择,非武力莫能制胜”,从此改名翊武。 为了配合这意义非凡的改名,蒋翊武常常到澧水去中流击水,白天骑马、射箭、技击,晚上熟读三韬六略。 他和同窗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睥睨一切。当县官的八抬大轿前呼后拥的过来,蒋翊武面带冷笑,轻蔑的眼神投之以轻轻的一瞥。 当项羽看见秦始皇时,要取而代之。 当刘邦看见秦始皇时,要想成为这样的大丈夫。 当蒋社长看见不知名的县官,话都不屑说。 我又想到了一个附加题:假如时空可以轮换,当蒋翊武看见秦始皇时,他会说些什么? 答案很简单,一句话都不说,直接过去废了他。 蒋翊武只想和古人说话,铮铮铁骨的古人。岳飞、文天祥、史可法是他的行动偶像;黄宗羲、王夫之是他的精神导师。 一些同学参加科举考试,他继续用轻蔑的眼神看这些人,慨然怒斥“奴隶功名,要它何用”。 1900年八国联军攻占北京后,蒋翊武在大庭广众之下痛哭流涕,边哭边大声呐喊:“祖国啊母亲,我生病的母亲,快快好起来;清狗啊清狗,我要推翻你!”刚刚还围了许多人看这个大街上哭泣的男人,他们手里攥着零钱,准备来倾听流浪歌手那沧桑的歌喉,一听这话,顷刻散开,这个男人胆子忒大了。 泪流了,话说了,大家都看见了,蒋翊武高姿态地踏上了革命之旅。 革命也要有路线,按当时的惯例,先去日本淘金,淘来革命的战友、计划、军火。 蒋翊武继续高姿态地踏上了日本之旅。先到上海,他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多喝了几两酒。来到海边,遥望看不见的日本,心潮澎湃,人生新的一页即将掀开。他敞开衣襟,对着大海怒吼: 海风你吹得再猛烈一些吧,海浪你摇得再澎湃一点吧。 豪言壮语刚刚说完,回到旅馆就病倒,看来是海风海浪确实太大了,吹着凉了。这一病就是几个月,没办法,暂时留在上海。 一天,满腔豪情却又无比苦闷的蒋翊武再次彷徨在海边。依然敞开衣襟,迎接海风海浪,遥望大海,慨叹着:“难道海那边的精彩注定与我无缘?” 这时,一个男人,同样满腔豪情地郁闷着彷徨在海边。他们彷徨地迎面走来。 不需要任何的言语,只是眼神的碰撞,就足以胜过千万次的问。 你就是我的知己,我愿做你的知己,两个男人成了知己。 这位知己是他的老乡,叫杨卓林,一位愤世嫉俗的热血青年。他们有着相似的家境、相似的童年、相似的志趣;唯一不相似的是姓名,唯一可以忽略不计的也是姓名,那只是个符号而已。 杨卓林家贫,经常借邻居家的蜡烛看兵书、演义。夜深人静,读到兴奋处,辄拍案狂叫:“大丈夫生不封万户侯,即赴锋镝死耳,安能郁郁与乡里小儿作生活哉!” 话说得够气魄,不过蜡烛从此借不到了,严重干扰别人休息。杨卓林也不在乎,反正兵书看得差不多,该是实践的时候了。他投笔从戎,驻守在京津一带,庚子年曾抵御八国联军,手刃数人,自己也身负重伤。 伤养好了之后,杨卓林遍游大江南北,结交各路豪杰,豪气更为高涨。转了大半个中国后,来到南京,考入了将备学堂。当时盛传两江总督周馥要将金陵狮子山租借给德国,杨卓林听了义愤填膺,老是嚷嚷要杀了卖国贼周老头。 先是在家里说,后来在外面说;开始是和几个人说,后来是和一大群人说。说说倒也罢了,杨卓林边说还边掏出手枪比划着。 当然,最后周老头没杀成,天天说谁不知道?杨卓林逃到了日本,潜心学习制炸弹,准备干一桩惊天之举。 1906年,杨卓林潜回上海,等待从日本运来的军火。可是左等右等就是等不到,满腔的豪情化为满腔的愤懑。 自从遇见蒋翊武,两个失意的青年一见如故,他们煮酒畅谈快意的人生,革命的伟业,共同创办了一份报纸《竞业旬报》,把自己的快意统统写在报纸上,给千百万的人看。 杨卓林始终有一个梦想,炸掉周老头一帮,整天嚷嚷:“死得其所!” 终于,杨卓林带着炸弹上路了。路上,他遇见两位老乡,大家热情地攀谈,几句话下来,原来同是革命中人。杨卓林暗自庆幸,我的运气就是好,在海边、大马路上到处遇见革命的知己。 可惜这次看走眼了,革命者是假冒伪劣,周老头一帮的密探。 只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我的生命从此就给了你。 蒋翊武还在等着,可是杨卓林再也不会回来了,知己转眼黄泉两隔。 悲愤的蒋翊武又回到了家乡,他变了。时而整天待在家里,时而喝老酒看兵书,时而仗剑高吟,旁若无人。四周邻里议论纷纷,这伢子,怎么跑了一趟繁华的大上海失落成这样? 大上海的纸醉金迷当然腐蚀不了蒋翊武的心灵,他是在怀念故友,等待时机,期盼未来。 终于,蒋社长做出了决定,当兵去,到革命最需要的地方当兵。 为什么现在要当兵? 因为文艺青年救不了国,好不容易的一次凭海临风,却转眼受凉,太娇弱了。军队,只有军队才是个大熔炉,考验毅力,强健体魄。 当文艺青年不再向天痛哭流涕,不在沙滩边凭海临风时,当文艺青年不傻不天真时,世道真的要变了。 蒋翊武来到了武汉,当了兵,做了个小小的班长。在这儿,他又遇见一个人,不仅在他生命中,在所有革命者的生命中都无比重要的一个人。 也是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两个男人匆匆地擦肩而过,又同时蓦然回首:只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再也没能忘掉你的容颜。 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要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没有别的话可说,唯有轻轻地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 噢,你也在这里?你的传奇太曲折,你的曲折太揪心。 你的传奇让我如此心痛 一提起这个男人,就会揪心,愁肠百结的揪心;揪心之后是抓狂,无所不在的抓狂,一切皆是因为他的传奇。 这是辛亥年最传奇的一个人,他亲手缔造了传奇,他本身就是一部传奇,传奇首先从名字开始。 这是个伟大、响亮的名字——孙武,伟大的兵圣,家喻户晓的军事家。 两千年后的孙武也喜欢军事,爱读孙子兵法。 他原名孙葆仁,一个中规中矩、毫不起眼的普通名字,这自然不太符合革命者雄心万丈的气魄。 革命者中,谁最雄心万丈、风云天下? 那还用说,孙文。 那就改名孙武,自称孙文的弟弟,文武双全,同是革命的双子星座。之所以敢向孙文看齐,一切都和孙武的出身有关,他不是普通人家,而是王爷之后。 孙武的爷爷是太平天国后期的衢王,这时的王爷一抓一大把,含金量虽然不是很高,好歹也是个王爷。因此孙武从小就有大志,推翻清朝统治。他字摇清,名片上常署“孙武摇清”。 有人志大才疏,有人志大才也大。孙武无疑属于后者,而且是后者的佼佼者,从小时候已现端倪。 六岁时,一位老年人在他家大门口乞讨,边说边哭。小孙武给他盛了满满几大碗饭,吃不了带着走。母亲知道了,责怪他说我们家都吃不饱了,还给外人?小孙武满脸严肃,振振有词:“人家已经饿了一天,我们只不过饿一餐,饿一餐,而济别人一天,不亦快哉!” 母亲笑了,抚摸着孙武的头,大爱,大爱啊。 七岁那年,孙武被一个大孩子欺负,他愤愤地发誓:“我要把你吊起来,用鞭子抽打。” 几天后,小孩们又在一起玩。孙武说,我个头小,却最重,伙伴们当然不服气。那就比比看,谁重谁轻。 用什么办法呢?用箩筐和绳子,将箩筐用绳子吊在树上,人坐在箩筐里。当那个打他的大孩子一坐在箩筐里,孙武马上用鞭子抽打他:“还记得我的誓言吗?” 有爱心,慷慨救急;有雄心,渴望征服,这个小孩注定不简单。 既然不简单,他的人生必定多姿多彩;他所经历的挫折、磨难必定比普通人多。付出多少就回报多少,老天是公平的。就从他的磨难开始说起吧。 孙武,准备好了吗? 他不知道怎么准备,谁愿意为磨难做准备?谁能掌控充满变数的人生呢? 孙武从湖北武备学堂毕业后,和大多数的年轻人一样,准备赴日本继续深造,可最终还是没去成。母亲舍不得儿子远行,哭着喊着拉着就是不让他走。 那就在本地发展吧,孙武成了一位下级军官。平时很喜欢谈论时事,酒酣耳热,以浇心中块垒,他成了革命团体日知会的中坚分子。 几年后,父母去世了,孙武终于可以远游,他踏上了去日本的轮船,没想到在轮船上就遇到了麻烦。船长是日本人,将中国乘客都安排在堆放货物的三等舱,连个座位都没有。 孙武火了,在中国的土地上,人和人的差别不能这样大。我是缺钱,但是不能缺尊严。他联合船上的二百多位留学生,提出严正交涉:花钱买票就要享受同等待遇,一票一位;严禁售票员私扣、私留船票;严禁黄牛党哄抬票价;严禁售无座站票。 日本船长很霸道:“凭什么?” 孙武冷笑着,甩出了一句最给力的答复。 先猜猜,肯定是那句气壮山河的名言:“因为我是中国人。” 很遗憾,猜测错误。影视剧中可以这么说,当事人孙武却没有这么说。但孙武的答复更有杀伤力:“因为我买票了。”最给力的话不一定气壮山河,但一定是一招致命。 孙武用船票说话,有理、有利、有节地享受了软座的舒适。 到日本后,孙武最想上振武学校,可是该校不招收计划外自费生。没办法只好进入海城学校学习海军,但三个月后,因思想激进,被学校开除。 回国后,孙武愈发地愤世嫉俗,将许多大佬列入暗杀名单,却一次也没成功,反而弄得风声鹤唳,到处被通缉。 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孙武悄悄潜回家乡。行至半路,风雨交加,忽然遇见儿时的一位伙伴,非常殷勤地邀他到家里做客。两人一前一后,走在后面的孙武隐隐看见伙伴腰部露出的枪柄。还犹豫什么,大半夜的谁会带着枪在外面散步?孙武立即拔枪将其击毙,尸体推入附近的湖中。他望着湖面的涟漪,叹息着:“予何忍戕同怀,盖不得已也。” 确实是不得已,别人抓你同样也可以说是不得已。怪只怪这个铁血的时代让人心更加地冷血,要想没危险,只能不得已。 孙武回来了,邻居们奔走相告。他正色说,那个孙武是广东人,孙文的弟弟。再次郑重声明,和我没有任何关系。由此造成姓名、肖像、杀人、放火、抢劫等连带责任,本人概不负责。记好了,我只是湖北想做官的孙武。 但家乡已很难容下孙武,他不得不再次远游。 要走就走远点,哪儿都能干革命。 正好有个朋友季雨霖邀他一道去东北闯天下。孙武变卖了一部分家产,筹集好盘缠,兴致勃勃踏上了东北之旅。 他当然没想到,这次征程竟是一辈子的噩梦。 孙武资助了部分的盘缠让季雨霖先出发,大家相约在北京碰头。到了北京,季雨霖又先去了东北。孙武暂时在北京住下来,会了几个在日本留学时结识的朋友,大家天天在一起吃喝海侃。 渐渐的,钱快花完了,没关系,那就开口向朋友借吧。孙武是个性情中人,他相信有朋友的地方就有温暖。 “借钱?对不起,没有,一分钱都没有。”一个朋友这样回答,几个朋友都是这样回答。斩钉截铁,没有丝毫回旋的余地。 孙武心里很不痛快。想当初在日本大家是何等地意气风发,整天唾液四溅,爱国、救国,同生死、共患难,肝胆相照。 朋友心里也不痛快。好几年都不来往了,一见面就借钱,以为我是慈善总会,你来北京到底是看朋友还是抢钞票? 眼看着饭都吃不上了,孙武只好厚着脸皮再次登门。 我家大门常关闭,背过身子拒绝你。孙武成了不受欢迎的人。 金子,黄黄的,发光的,宝贵的金子!只要一点点儿,就可以使黑的变成白的,丑的变成美的,错的变成对的,卑下的变成尊贵的,老人变成少年,懦夫变成勇士……你是如此地神奇,你有无边的魔力,让所有的热血转眼变成冷血。孙武叹息着、感慨着、咏叹着、咳嗽着。刚刚将随身御寒多年的狐裘拿去当了六十元,才脱下,这不就感冒了? 有了钱,孙武又底气十足,继续前进。他要到东北去,广阔天地,大有可为。 经过山海关,一时诗兴大发: 楚客侠游万里来,一关愁锁一关开。长城回首今犹在,敢笑秦都无将才。 往日那个豪气干云天的孙武又回来了。 温馨提示:孙武,现在还不是你笑的时候。不要只望长城,也要低头看看兜里的钱,注意勤俭节约。登上了长城你是好汉,口袋里没钱照样变成孬种。 记住,幸福有多种方式,不幸总是从没钱开始。 孙武到了奉天,找到季雨霖,他却很冷淡:“我刚刚才在政府中找到个编制,还是人事代理,先稳定下来。革命的事,慢慢说。” 孙武终于急了:“革命是不能急,可是我有点急,能周转点钱吗?” 季雨霖回绝得更干脆:“你有狐裘大衣卖,我连人造皮革都没穿过。” 孙武感慨万千,脱口而出:“不要把钱借给你的朋友,结果要么失去钱,要么失去朋友。” 屋漏偏逢下雨天,竟然有几个东北朋友来找孙武。他们以为孙武这几年混得可以,当然这些都是穷得叮当响的朋友。 孙武可以不要钱,但不能不要朋友。他看见一位朋友大冬天身着单衣,将棉袄脱下来送给他,嘴上还说着大话:“我热量大,风雪无惧。” 既然来了,就没有回头路了。孙武继续在东北寻求发展,他就不信在这儿闯不下一片艳阳天。 到了海城,孙武的豪气彻底没有了。还是钱的问题,卖狐裘的六十元花完了,棉袄送给朋友了,旅馆房钱也快要到期了。 怎么办?叫天不应,呼地不灵。孙武到现在才真真切切体会到:“没钱是万万不能的!秦琼啊秦琼啊,能借匹马给我卖吗?我生命中的单雄信,你在哪儿?” 秦琼卖马,孙武忽而想到,自己不是对这段京剧最着迷吗?事到如今,派上用场了。 孙武到底想干吗?他想学秦琼? 不是学秦琼,是演秦琼,从小练武,底子不差。嗓子吗,最起码能吼两句。 孙武能演戏?当然可以。就像现在,周杰伦的《菊花台》谁不会哼两句? 那就粉墨登场吧,孙武找了个草头戏班子。演出条件很宽松,管一顿饭,薪水随便给两个就行了。 孙武的秦琼出场了: 店主东带过了黄骠马,不由得秦叔宝两泪如麻。提起了此马来头大,兵部堂王大人相赠与咱,遭不幸困至在天堂下,欠下了店饭钱没奈何只得来卖它。摆一摆手儿你就牵去了吧!但不知此马落在谁家? 唱到伤心处,想想自己的处境,连秦琼都不如。茫茫天地间,我是如此地孤单、如此地无助、如此地凄凉。泪水如雨水,哗哗顺着假秦琼脸颊往下流。 戏如人生、人生如戏,一切又该怨谁呢? 可是噩梦还在延续。 单雄信没来,旅馆老板来了。房钱欠了八十多元,再不还就卷铺盖走人。说错了,铺盖还是旅馆的,是光着身子走人。 这是戊申年的正月,家家户户都沉浸在新年的喜气中。孙武正患着病,估计又冻着了,因为衣服都当了;走穴走不成了,草头班子早就解散了;身边没有一个朋友。 别人的传奇还有起有落,为什么我的传奇一直下滑?谁能帮帮我,帮帮我这个无助的男人,伤心的男人?孙武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默默念叨,他快绝望了。 我不要太多的传奇,现在我只想吃饱饭。 绝望就是希望的开始,孙武,你生命中的单雄信终于来了。 现实版的“单雄信”只是个小人物,推销人参的参农。他走进了小旅馆,吆喝着“正宗参王,参王正宗;男人吃了肾不虚,女人听了笑呵呵”。 孙武就住在里面,他一听见吆喝立马跑过去了。 孙武,知道你身子虚,想补补肾,可是咱口袋里没money啊。做个有志气的男人,不要向人乞讨。 说这话好像有点小瞧孙武了,放心,他自有办法。 孙武笑呵呵和参农谈上了:“我有个老乡是这儿道台,想买点土参送给北京某王爷。我看你这人参挺不错,这样吧,暂时放在我这儿,待会我叫朋友过来看看,满意就全买你的。” 参农有点犹豫。 孙武马上表态:“不放心?写张借条给你,我在这旅馆住了几个月,都认识我。向你透露个小秘密,一般人我不告诉他,我姥姥也是东北那旮旯的。” 参农相信了,因为谁会拿自己的姥姥撒谎,留下了三十斤人参。 孙武特意问了一句:“什么价位?” “每斤四元。” 参农刚走,旅店老板又过来催房钱。 孙武依然愁眉苦脸,“要钱没有,要命可以,但必须负责安葬;现在只有这三十斤人参。你看看,满意我就贱卖了。” 钱要不到,命不敢要,只好要人参了。店老板看看人参确实不错,这段时间肾虚得慌,正好补补,就问价格多少。 孙武笑着说:“老熟人了,十六元一斤。” 贵了点,店老板还价到十二。 好,成交。 晚上,参农来了,孙武按四元一斤的价格一次性付清。 现在算算这笔经济账,孙武将三十斤人参卖给旅店老板,每斤十二元,共计三百六十元;以四元一斤价格付给参农一百二十元,转手之间净赚二百四十元。 整个过程感觉有点空手套白狼的味道。但做生意本来就是这样,愿买愿卖,谁都不能怨谁。孙武凭自己的智慧头脑致富,准确地说也就是赚了个中间差价,总比某些知名人士诈捐光明正大得多。 钱一到手,孙武的底气又来了,他还要走得更远。去国外走走,去去晦气。去最近的海参崴吧,它本来是中国的领土,被俄国抢走了。 孙武雇了一艘小快轮,长风破浪,直抵海参崴。可是走出国门并不能躲避噩梦,它如影随形,又跟到了国外。 刚到目的地,还没来得及抒发爱国情怀,俄国警察来了。搜遍孙武全身,钱财全部拿出来:在海参崴只能用俄国货币,你私带中国银币,全部没收充公。 孙武又成了穷光蛋,更不幸的是,他再次病倒了,病倒在海参崴的一间地下旅馆。 苍天啊,请你开开眼,到底要折磨孙武到什么时候? 难道传奇必定要和金钱有关?越传奇越没钱?难道革命必定要将一个人折磨得体无完肤? 这个问题无法回答,也无能为力,只能给孙武打气加油:“孙武,撑住,无论如何要撑住。辛亥年没你不行啊,武昌没你不行,革命没你不行。” 可孙武现在听不下去,他拖着病躯,一个人孤单踟蹰彷徨在海参崴的十字街头。 谁在乎我的心里有多苦谁在意我的明天去何处这条路究竟多少崎岖多少坎坷途……如果说一切都是天意一切都是命运终究已注定…… 孙武仰天长叹:“如果一切终究已注定,老天,那你就早说啊,早说我就不来这儿啦。传奇啊传奇,你到底要折磨我到什么时候?祖国啊祖国,有生之年我还能回到你的怀抱吗?” 一天晚上,孙武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自己来到一座高山,有四个老者热情地招呼他同饮一杯酒,大家边喝边聊。孙武问起他们的姓名,不问不知道,一问蹦三蹦,都是历史上一等一的人物:张良、诸葛亮、岳飞、刘伯温。孙武谦卑地向这些伟人们询问自己的前程,岳飞说:“五峰会饮,转瞬明春,江山有变更,天下都太平,关东不可久居,宜向南行。”醒来后,孙武将这个奇怪的梦告诉别人,得知当地确实有座五峰山,真是神了,从此孙武号梦飞。 好梦来了,好运还会远吗? 几天后,孙武继续在大街上独自吟唱“天意”,突然旁边有人答话了;“这位先生听口音很熟悉啊,你是哪儿人?” “湖北人。” “我也是湖北人。” 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异国土地上,眼泪更汪汪,两位老乡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这位老乡叫金寿昌,湖北黄陂人。以前是军舰水手,因操作发生事故流落到海参崴,沦为马贼。为人行侠仗义,江湖绰号黑熊。 落魄的英雄和侠义的强盗惺惺相惜。金寿昌细心照顾孙武的病体,直到康复。临走,送了一条白狐围巾。 感谢黑熊,感谢他的偶然逛街,感谢他那漫不经心的一瞥,让英雄不再沉沦,让老乡感受温情,让游子重回故国,让传奇由降转升。 再次踏上祖国的土地,孙武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我的传奇,还是在武汉。 现在还不是谈传奇的时候,目前大家最关心的是回武汉的盘缠够吗。这次不用担心,不还有那条白狐围巾吗,少说也值几百元。 经历了如许的噩梦,孙武还会有梦魇吗?他还会再遭受挫折吗?他的传奇还会有波折吗? 别急,还早着呢。 孙武转了一圈又来到了日本东京,联合革命同志成立了一个新的革命团体——共进会。大家共同革命,共同进步。宣传口号还是用同盟会的“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创立民国,平均地权”。 不过这个宣传口号宣传起来却有点波折。孙武向一个文化程度不高的同志宣传解读,前三句好理解,最后一句理解就费事了。 这位同志有点恍惚:“土地还有权利?这是为什么呢?” 孙武从亚当·斯密的“国富论”说到了黄宗羲的封建论,一整天下来,这位同志终于点了点头,孙武长吁了一口气,那你说说大意。 “平均地权从字面上的意思来说就是平均地权,从字面外的意思来看还是平均地权,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既然这么难懂,那就改口号“平均人权”,以前满汉不平等,现在大家都平等,这句好理解。 不久,孙武踌躇满志地带着文件、告示、旗帜、炸弹等暴动工具回到了武汉,成立了国内的共进会。 万事俱备,现在只欠东风了。 东风在哪儿?东风在银行。还是一句老话,钱,没有钱,什么都办不成,革命也一样需要钱。 孙武,对不住了,还是要说你的穷。只有穷才会想办法,才会冒险,传奇才可能诞生。 活动了一段时间,孙武又开始发愁了,还是钱的问题,总不能坐吃山空啊。正巧有两位老乡来武汉贩卖夏布,孙武有主意了。 什么主意?聪明的你,应该能猜出来。那年孙武在东北是怎么空手套白狼的,这次还是用同样的方法。 夏布到手了,可是孙武心里还没底。是老天让他没底,连日阴雨,天气转凉,大家都穿上了长衫。虽然打出了“倾情奉献,换季亏本挥泪大甩卖,只剩最后三天”的广告,还是无人问津。没办法,只能拿到当铺,当了三百五十串铜钱,没过几天又花完了。 这时两位老乡找上门来要货款,怎么办? 孙武豁出去了,如实相告:“对不起,布卖了,钱用完了。但不是为私,是为公。” 两位老乡听得目瞪口呆,趁着他们还没缓过神来,孙武抓紧时机滔滔不绝地阐释革命道理。说到动情处,想想自己接连遭受的打击折磨,这个大男人放声痛哭。 老乡终于被感动了:“算了,不就几个钱吗,算是赞助革命了。不要太伤心,保重身体要紧,慢慢来。” “谢谢啊!”孙武紧紧握住老乡的手久久不放。 还好,此时同盟会中部负责人谭人凤来武汉雪中送炭,带来了八百元革命经费。 孙武从中拿了一百元开了个同兴酒楼,主要是笼络士兵感情。这招很灵,士兵们随来随吃,只要你肯来,欠账、赊账、赖账任选一种;最欢迎透支信用吃白食,最讨厌讲信用现金付账。原因很简单,拿人手短,吃人嘴软,革命道理就是在一天天吃喝中、赖账中慢慢熏陶、慢慢培养的。 入会(共进会)也很简单,填一张志愿书,说四句口号,吃一顿免费午餐,入会手续即告完成。志愿书马上当场烧毁,账簿上登记姓名,后面是欠账多少,根据年龄纪录。 革命事业最要紧的是保密,同兴酒楼有一整套的暗语。 晚上关门后,敲门要用暗号。是自己人,用手拍门三声,不能太轻也不能太重。 我有点疑惑:“门关了谁都会敲,而且敲三下的多着呢,怎么区别?” 别急,必须完全答对以下问话式多项选择题(多答、少答都无效): 见面问:请教? 答:先名后姓(如姓名是孙武就答武孙)。 继续问:贵住何处? 答:武昌城中。 再问:贵地如何? 答:不大繁华。 再问:你事情如何? 答;小叨光。 最后问:可以继续做否? 答:不易恢复。 如果答的不是以上语句,那就不是革命党人。所有问答隐含着四个字“中华光复”。 在行动上,也有暗号。开始为双方相互拱手为礼;继而右手握拳,表示“坚守秘密”,右手抚胸,为“抱定宗旨”;再整顿衣领扣,为“恢复中华”。 酒店整天人来人往,热闹非凡,生意看上去是相当地红火,孙武这次该不会缺钱了吧? 很遗憾地告诉你,孙武注定一生缺钱。 见过只注重社会效益不追求经济效益的酒楼吗?没有;见过一年到头都允许欠账、赊账甚至赖账的酒楼吗?没有。所以这注定是一个无言的结局:关门大吉。 半年后,酒楼门前贴了个告示:本店因故停业整顿。 一部分士兵高兴不已,从此赊账一笔勾销;更多的士兵叹息不已,这么好的店说关就关,以后叫我到哪里去赊账? 开枪,在行;开饭店,不在行。拿枪,是把好手;拿勺,新手不如。 不仅关门,而且关得很惨。孙武、邓玉麟将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典当了,只剩一件蓝布长褂,两人轮换着,谁出去谁穿。 如果两人一道出去呢,怎么穿? 石头剪刀布,谁赢谁穿。 孙武终于愤怒了,出离的愤怒。这么久以来,他一直在忍,从武汉忍到了北京,从北京忍到了东北,从东北忍到了海参崴,从海参崴忍到了日本。可现在,忍无可忍,他再也忍不下去了。 我就不明白,从小就这么有爱心的我,整天满脑子都是崇高的革命理想。老天为何这样一而再、再而三、三而四、四而五地折磨我?我所做的只不过是想让大多数人过得更幸福一点,难道他们幸福,就非要我不幸?!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告诉你吧,世界我——不——相——信! ……我不相信天是蓝的,我不相信雷的回声,我不相信梦是假的,我不相信死无报应。 孙武决定了,生得渺小,但不妨碍我死得悲壮。 在告别这个尘世之前,他还有个未了的希望,去孙文的家乡看看,看过之后就投奔怒海。 孙武悄悄地登上一艘南下的轮船,站在甲板上,他看着渐行渐远的故乡,无限留恋,无限凄凉。别了,武汉,我这一去将不再回来,这儿的传奇不属于我,我的传奇将终结在滚滚的洪流中。 轮船开到潮州,出了故障,只好就近停泊。 莫非是天意叫我不死?孙武这时又有点相信老天。那就等几天走吧,正好潮州这儿有个朋友,孙武去了他家。 朋友一家热情地招待孙武,吃饭、喝酒、聊天、逛名胜,让他那颗久已冰冷的心开始慢慢变暖。看着朋友幸福的一家,孙武不禁感慨羡慕,活着真好,有家真好。而我,却为了一点点折磨,为了阿堵物,竟要抛开我的家人、朋友,还有我为之魂牵梦萦的革命大业,他惭愧地低下了头。 孙武暂时在这儿住了下来,找了份工作,写墓志铭。替活人做枪手,给死人说好话。一篇文章,一部人生,没有许多的传奇,却有百般的感慨。 潮州有座莲花山,环境清幽。孙武常独自行走在山中羊肠小道,望天上云卷云舒,看山中林木葱茏。半山腰有座古庙,庙里有位老道,孙武经常和他聊天。 老道说:“看你不会久居此地,因为你有满腹的心事。” 孙武问:“那我应该怎么做?” 老道哈哈一笑:“此时能放得下,他日必做得成;此时若放不下,他日恐做不成!” 孙武的心结终于解开了,人生原来这么简单,放得下、放不下而已。自己所有的心结皆是因为放不下。 从庙里回来,孙武刚刚做了个非常轻松的决定:重回武汉,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爬起。 武汉,我又回来了;武汉,等着我的传奇。 可是所有的人还是不太放心,孙武这次还会为钱发愁吗? 可以肯定地告诉你,不会了,绝对不会了。因为一个男人来了,他让孙武,让所有穷困潦倒的革命者一夜之间迎来了春暖花开的日子。 没钱是万万不能的 在说这个带领大家走进春暖花开的男人之前,首先看一组词语: 偷窃、迷药、绑架、勒索。 无论怎么排列组合,只有一句话:后果很严重。 为什么要偷、要迷、要绑、要勒?因为缺钱?为什么缺钱?因为都是失业青年;失业青年要钱干什么?革命。 革命也需要钱? 革命当然需要钱,你以为命是这么好革的,喊几句口号就行了?男生在寝室外面喊一晚上也许能打动女生的芳心,革命者在大街上喊一整天也要不来钱。 物价水平这么高,天天都在涨价,生活费、组织费、招待费、军火费、暗杀费、后勤保障费哪一样不需要钱?辛亥年的春天,聚集在武昌的革命党人焦达峰、邹永成等正在为money急得团团转。 转来转去,头脑里转出一个发家致富的好门路。 当地山谷里有条小溪,流水潺潺,清澈见底。溪里有许多绿毛龟,个头小,又称金钱龟。许多富商家都将它当做宝贝一样养在鱼缸里,大约是讨个好兆头,市场价格很贵。 抓龟,它无需投资,不要成本,也不承担任何风险,无本万利,可以一试。 可是毕竟是非专业捕龟菜鸟,焦达峰等人在水里折腾了大半天,连乌龟壳都没摸到,脸上、身上溅满了水花。路人惊诧不已,这么大的人还玩打水仗?只看见过男女情侣嬉水,两个大老爷们儿在水里这么亲热,有点问题。 当抓乌龟变成了打水仗,抓钱也就成了打水漂。 头脑接着转,点子继续想。 焦达峰听说蕲春有个小镇叫洗马坂,洗马坂有座达城庙,供奉着一尊金菩萨。他特意扮作香客来到庙里,看到金菩萨用玻璃门罩着,谎称捐香火钱,打开玻璃罩,用手用力推了推,纹丝不动。和尚得意地说,香火鼎盛,都是真金实料铸成的。回去一合计,要是能把金菩萨盗回来熔解成金条,最起码价值数十万。 有同志提出了不同意见,皇帝的命还没革掉,就要先革菩萨的命,菩萨可没得罪我们啊。焦达峰解说,那不是观音菩萨像,只是一个无名的小神,干革命有时候也要欺软怕硬。 接下来是踩点、购买作案工具,一切准备完毕。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大雨如注,焦达峰等三人在后墙凿开一个大洞,潜入庙里,打碎玻璃,顺利偷到金菩萨。 可是问题出来了,金菩萨太大太沉,三个人好不容易将它搬到庙外,再也无法搬运下山。 怎么办?下次再来?不可能。 他们就地用斧子、锤子、锯子对金菩萨又砍又砸又锯,准备分解,咣当咣当之声在黑暗的山谷久久回响。 这哪是偷,简直就是唯恐天下不知,干脆直接和和尚们说得了,说不定还能获得一份同情心。 和尚们终于醒了,大小几十号和尚,纷纷出来鸣锣抓贼。你劈得响,我敲得比你更响。 根据常识,不管大庙小庙里的和尚一般都会两手黑虎掏心什么的,焦达峰等慌忙将金菩萨推入旁边的水沟,落荒而走。 跑也就算了,何必要将菩萨推入水里,害得和尚们一遍又一遍地念“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现在轮到邹永成行动了,为了充分显示革命的伟大无私,他豁出去,决定大义灭亲,先向自己的家人开刀。 邹永成的伯母住在武昌,最近转了一个旺铺门面房,手头颇充裕,听说家里藏着好几根金条。金条,黄灿灿、亮晶晶的好东西,有了它,革命要少走多少弯路啊。 要想得到金条,只有两个办法: 第一,去借,可是谁愿意把金条借给人呢?亲戚也不行。 第二,去窃,神不知鬼不觉地拿过来。怎样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呢?用蒙汗药。 说干就干,邹永成联系了贴在大街上的牛皮癣小广告,买了几大包蒙汗药,踌躇满志大无畏地开始行动了。 在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邹永成走进了伯母的家。 行窃也要春暖花开? 是的,春暖花开的日子,大家都会放松警惕。 邹永成大包小包带了许多礼物,伯母很客气,特意买了正宗武汉丫丫鸭脖招待。邹永成自带了两瓶顶级葡萄酒,吹嘘说是法国XO。趁他们不注意,把迷药放进了其中一瓶,自己喝另一瓶。 邹永成开始劝酒了,伯母喝了好几杯。接着,邹永成在见证奇迹的发生,见证伯母的倒下。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见证奇迹的时刻始终没有到来,伯母最终还是没有倒下去。 一定是买了假药。 要命的是邹永成喝得太多了,头晕得厉害,他终于见证了奇迹的发生,自己倒下了。当然不是蒙汗药迷倒的,而是醉倒的。 假药真是坑人不浅啊,革命的本钱因你而告吹。我平时最鄙视卖假药的,不过这次还是要赞一个。什么药都不能造假,唯独蒙汗药可以。放心大胆地造假,它将使无数个窃贼失手,无数个刑事案件将会被消灭在萌芽状态。 几天后,邹永成开始了更疯狂的作案,思来想去,还是找家里人下手,好骗。 他又将目标转移到了伯母的小儿子身上,只有八岁,正在学堂上学。邹永成叫自己的弟弟骗更小的小弟弟,说他妈妈去汉口看戏,叫哥哥来接。接来后藏在旅馆里,找伯母要钱。伯母要报警,邹永成威胁要撕票。双方最终妥协,八百元放人。 革命成功后,邹永成特意带了一千元(连本带利)向伯母道歉:没办法,武汉只有你一家亲戚,不找你找谁呢? 钱马上收下了,但理由太牵强,道歉无效,从此两人成了一辈子的冤家。 不得不再次提醒这些喜欢铤而走险的革命党人:无论什么时候,无论有什么理想,无论以什么名义,都不要欺骗、伤害自己的亲人,那将是一辈子的歉疚。 革命,不就是想让老百姓、让自己的亲人少受点罪吗? 该干的都干了,能伤害到的都伤害了,可是,那万能的money还是毫无着落。许多的革命同志都快绝望了。 我们什么都不缺,有头脑、有体力、有豪情、有壮志,我们唯一缺的就是钱。革命的财神爷,你到底在哪里? 革命就是请客吃饭 财神爷终于现身了,风尘仆仆地赶来了。从此,革命同志们的春天来了。 财神爷是个非常年轻的小伙子,刘公,又名刘耀宾、刘仲文。 刘公体会不了孙武在异国小旅馆的孤苦无助,也不会思考蒋社长的贫富论,他们根本是两个世界的人。 这三个男人聚在一起,会发生什么? 孙武会羡慕地说:“你从来都不用为钱发愁。” 蒋社长会感慨地说:“贫富论对你只是个传说。” 刘公则满脸兴奋:“哥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钱。” 所以在许多人看来,刘公和孙武、蒋社长根本不会有交集,他也根本不需要认识他们。 革命,对刘公来说,只是个遥远的传说。 可是,偏偏他们三人就交集了,偏偏刘公非要找到这个传说,将它变成自己的传奇。 一切,还是从刘公他爸说起吧。 刘公的老爸刘子敬,号称刘百万,出身豪族,刘家是襄阳三大富室之一,四房共有一万三千多亩田产。 刘氏庄园四周是两丈高的石脚砖墙,四角建有望楼。垣墙内并排四座八字门楼,粉墙朱檐,逶迤街对。庄院门前有一方大堰塘,养金鱼数千尾;堰塘岸上建有凉亭,长堤数里,遍植垂柳。 庭院深深深几许,刘公就在里面住。 刘子敬是武秀才,喜欢延揽结交武术大师和江湖艺人。刘公自幼深受熏陶,性格豪迈,喜欢舞枪弄棒。最爱读《水浒》,最崇拜九纹龙史进。 刘家什么都不缺,就是缺一样:光宗耀祖。当然,钱多也可以做得到,修祠堂、续家谱,拜祖宗,大把大把地花,在所不惜。 不过要让大伙儿都承认,从心底真正的承认,那就得考科举,考个进士,最好翰林,天子门生。再多钱也买不到,那是八辈、十八辈祖宗的荣耀。 这个重担,就历史性地落在了刘公身上。刘公很不乐意,因为他一点都不好这个。 这你无权选择,不是你好不好的问题,关键是刘子敬好这个。望子成龙,光宗耀祖,是所有中国父亲的终极梦想。 刘公最终妥协了,不过提出一个要求,读圣贤书,行天下路,想先到外面游历游历。 1901年的阳春三月,桃花满天的日子。刘公带着书童,还有大把大把的银票,一路北上。先到古都洛阳,游览了龙门石窟、白马禅寺。随即来到西安,半年后,经宝鸡西南行,到成都,在这儿,遇见了对自己一生影响至关重要的一位青年学生,叫邹容。两人经常酒酣耳热、大快朵颐,大谈革命理想。当然,所有的一切都是刘公买单。不久刘公又乘船东下,到达武汉三镇,结交了这里的新军朋友,大伙儿依然是边下馆子边谈革命宏愿。 外面的世界不无奈,外面的世界真精彩,刘公开始有想法了。 回家后,刘公就告诉父亲,科举废除了,要想取得功名,必须要留洋。刘子敬不大愿意,这孩子看来心野了,万一待在外面不回来就麻烦了。刘公的表哥是留学生,说了许多好话,刘子敬才给钱放行。 到了日本,刘公就如脱缰的野马,只看枕边书。《猛回头》、《警世钟》、《革命军》是他的最爱,《水浒》也偶尔翻翻,就是不看课本。当然考试也不行。好在这次来的目的是考察游学,考察为主,学习其次。 除了看枕边书,刘公最大的爱好就是花钱。 有钱在哪儿都抢手,男人需要它挣足面子,女人需要它满足虚荣,革命需要它筹措经费。 刘公几乎每天都请同学们下馆子,吃日本料理、寿司,吃无污染的纯天然原生态绿色蔬菜。大家常常为革命的前途争得面红耳赤,这时刘公总会轻轻地说一句:“走,下馆子边吃边争论。” 一句轻描淡写的话,化解了无数的争执、不愉快;许多人都将纠纷搬到了刘公的寝室,原本没有纠纷的也制造出无数个“伪纠纷”,就是为了等刘公的一句话。 刘公为革命所作的最大贡献就是请客吃饭。 肚子饿了,嘴巴馋了,伙食差了,快去找刘公,这成为广大留学生最常用的一句口头禅。 也许你会对此不屑一顾,因为一位伟人曾谆谆告诫我们: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但我同样告诉你,干革命也要先填饱肚子。 眼看着不能按期毕业了,刘公干脆弃文从武,做铁血的军人,报考了士官学校。可一体检,没戏了,深度近视,不适合从军。 刘公纳闷了,祖宗三代都不是近视,怎么遗传基因到我这儿突变? 所有的人都纳闷了,说是看书看的吧,刘公从来都不是一个刻苦学习的好学生,考试科目多是红灯,他点滴的时间都用于吃喝、捐款。难道喝酒诱发视网膜充血病变?可只听说过酒喝多了胃出血。 思来想去,刘公终于找出了正确答案。都是枕边书害的,枕边书枕边书,顾名思义,当然是要躺在床上看、趴在床上看,甚至躲在被窝里看,拿得方便,看得方便,眼睛却从此不再方便。 那就转学校吧,刘公进入明治大学专攻政治经济学,当然还是计划外的自费生。他起了个别号,非非子,难道是痛改前非,不大吃大喝了? 书虽然读得不怎么样,可是刘公依然是留学生中的风云人物,也成了各个革命团体的抢手货,因为找到刘公,就找到了聚宝盆。 共进会抢先一步拉刘公入会,条件很优惠。在这儿,你是老大,共进会会长;在你的家乡湖北,你还是老大,未来革命成功的湖北大都督。做不做老大,刘公倒不是很在意。但这些话爱听,说明同志们对我这个人还是完全信任的,对我的能力还是充分肯定的。 看来在明治大学也很难拿到毕业证书了,刘公准备回国了。科举上不能光宗耀祖,那就在革命上让祖宗好好地扬眉吐气。 带着一个鼓鼓囊囊的手提箱,改变历史的手提箱,里面装着日后的铁血十八星旗、革命计划、人员名册,刘公开始了改变历史之旅。 刘公回到家第一句话就是“书读完了,我想光宗耀祖”。 刘子敬高兴得合不拢嘴,“好儿子,爸爸等你这句话等了快二十年了”。 不过钱必须要花在刀刃上,刘子敬开始第一问:“你准备怎么光宗耀祖?” 刘公不假思索:“朝廷特别优待留学生,毕业回国就相当于举人或进士。现在身份有了,条件有了,只差一步了,用钱活动捐官。” “怎么活动?”刘子敬开始了第二问。 “我认识日本驻华武官,他在北京很吃得开,说河南有个道台实缺,只要捐钱,立即能走马上任。” 刘子敬第三问:“大约要多少银子?” “七千两左右。”刘公狮子大开口。 刘子敬听了摇摇头:“七千两,你以为请客吃饭啊,太少了,得翻倍,至少两万两。” 刘公一听,先是兴奋激动,后是羞愧难过,在心里默默地念叨:父亲,您真是太好了!长久以来,您一直这么疼爱我,关心我。可我,书读不好,兵当不成,还整天花钱下馆子。不过儿子现在干的是一件惊天大事业,一定会成功,不仅青史留名,还要让您也在历史的脚注中留下自己的名字。 刘子敬和刘家四房一合议,光宗耀祖,人人有份,你出钱,我出力,全家老小一起往前冲!每房出五千两。四叔刘子麟是度支部郎中(财政部司长),非常看好刘公,首先拿了五千两交给刘公。 刘公来了,怀揣着五千两银票来到了武汉。租了个豪宅,在大门贴上“度支部刘”红字条,看好了,这是朝廷命官公馆,闲杂人等不要乱闯。 财神爷终于来了,你知道革命的战友是多么地期盼你的到来,期盼你怀里的银票,期盼你慷慨的一句话,期盼和你一道下馆子讲革命!大家奔走相告,武汉三镇陷入一片沸腾之中。 沸腾过后,革命党同志们都遥望刘公的寓所,无限深情地伸出双手做拥抱状,“恭喜发财,红包拿来”! 要拿就一次性拿个大红包,革命党人彭楚藩等在一起合计,刘公虽是革命同志,但一下叫他捐这么多的钱,必须要让他心动。 什么能让男人心动?女人。 什么能让男人对自己狠一点,大把大把掏钞票?还是女人。 彭楚藩介绍了一位年轻貌美、在学校就读的女革命党人接近刘公。大家都是青春年少,禁书读得也不少,很快干柴烈火,卿卿我我,进入热恋状态。 但刘公不好糊弄,谈恋爱可以,要小钱,没问题;掏大钱,不可能。 大钱不出就想抱得美人归?这可不行。 彭楚藩想了个办法,他找到刘公,开门见山地说:“革命急需钱,你是共进会会长,却拿钱捐官,太让人寒心了。现在给你两个选择,要么拿钱出来,大家还是好同志,我也不干涉你自由恋爱;要么不拿钱,我去官府举报你,顺带控告你家有贤妻,却在外诱拐未成年少女。” 说完彭楚藩微笑着在等待刘公的屈服。 刘公呆住了,钱,又是钱,难道只有钱才能解决一切问题吗?没想到革命同志竟说出这种绝情的话,当年下馆子的兄弟情哪里去了?为了钱,连义薄云天的手足情都可以不要吗?很差钱,悲剧;不差钱,更悲剧。 刘公慢慢地向彭楚藩走去,他要说一句话,只说一句。 刘公淡淡地说:“兄弟,自己人,不用这一套,银票在我这,拿去。” 彭楚藩落泪了。 那是喜悦的泪,钱,终于有着落了。 感动的泪,大哥,纯爷们儿啊。 羞愧的泪,我玷污了革命同志之间纯洁的友谊。 美人计、欲擒故纵计,都见鬼去吧;三十六计,诚心才是上策。 半晌,他才说出了一句话:“大哥,你是了解我的,喜欢开玩笑。” 说干就干,刘公和彭楚藩一道去汉口山西票庄,兑换了七千块银圆,拿着兑条去租界华俄道胜银行存款。 革命的爱国者,为什么去外国银行存款,让他们赚钱? 外国银行不受清政府管辖,而且规范,从不透露顾客隐私。 可是在这儿取款却遇到了麻烦,银行方面不相信中国票庄的兑条,必须要现款交易。没办法,又重新回到票庄,还雇了几个挑夫,将七千块银圆一个不少地挑到银行,办妥了存款手续。 忙活了一个下午,彭楚藩过意不去,好说歹说留下两千元作为刘公的生活费。刘公依然淡淡地说,“下馆子去,边吃边聊。” 钱,救命的钱,救革命、救人命的钱终于有了。这笔钱对革命起了难以估量的作用和影响,同志们租房子、开酒楼、开杂货店、买军火、吃喝拉撒都从里面开支,如果没有它,一切都只是传说。 要再次致谢刘子敬先生,无论你的动机目的如何,没有你大方的慷慨解囊,革命将要艰难得多。同时也替刘公向你致以诚挚的歉意。他说了谎,革命的同志也和他一道隐瞒了实情。但请相信这是为了革命不得已而为之,这是一个善意的谎言,开明通达的你一定会理解和谅解。而且最终我们并没食言,刘家的终极梦想——光宗耀祖已经达到了。其实当你掏出钱的一刹那,你和你的家族已经永远地留在了历史深处。 蒋翊武来了,孙武来了,他们和刘公一道,三个男人肩并着肩,手牵着手,拿着华俄道胜银行的存折,在武汉三镇的大舞台上即将创造革命的奇迹。 革命的好运到了,载沣的霉运就来了。 不走寻常路 载沣现在确实很背运,走了一个袁世凯,天下并没太平,自己忧郁依旧。 鼠疫、暗杀、暴动,接连不断;老鼠、瘟疫一块来,子弹、西瓜一起飞,个个都让载沣心惊胆战。 载沣寻思,这年头,愤青太多,老说朝廷不好,国家欠你们。那么我就拿出诚意,送你们一份大礼。 这确实是份特别厚重的大礼,事关每个老百姓的大礼:立宪。 自从1905年派五大臣出洋考察西方宪政后,全国各地都以讲立宪为时髦,整天有人闹哄哄地哭着嚷着要颁布宪法,速开国会,成立内阁,仿佛国会一开,黄金万两。 可载沣心思不在这个上面,当然他也不懂,不过他也不急。慢慢来,先预备着,等把孩子拉扯大了再说,故美其名曰“预备立宪”。 不过有一个人却很急,他也是家里人,载沣的堂哥载泽。 载泽,镇国公,康熙帝十五阿哥愉郡王允禑的五世孙,过嗣给道光帝皇侄奕询。 普通的公爷,多如牛毛,不过载泽身份特殊。他的妻子是慈禧弟弟桂祥的女儿,光绪皇后的妹妹。载泽从小就聪明过人,寄养在醇亲王府,极得老醇亲王奕譞的宠爱。他和载沣一起长大,关系很铁,哥俩儿无话不说。 载泽曾被派出洋考察西方宪政,回来后,逢人就说中国要兴,只有立宪。他上了道密折,说立宪有三大好处:一为“皇位永固”,二为“外患渐轻”,三为“内乱可饵”。 可是载沣就是不开窍,当然也怕挑不起这副重担,一直拖着不表态。 “听大哥的话,老大哥这是为你好。”载泽常常语重心长地“教训”摄政王。胆子可真够大的,这样跟皇帝的爸爸说话。载沣也不生气,总是相同的回答:“大哥你是了解我的,我不喜欢主动。” 现在已经到了节骨眼上,立宪不是为了兴大清,而是救大清的最后一根稻草。 载泽再一次地“教训”载沣:立宪只是块牌子,宪法是宪法,皇帝是皇帝,宪法还得跟着皇帝走。 如此一说,载沣恍然大悟,怎么不早说明白,害得我忧郁了这么久? 轰轰烈烈的立宪终于拉开了帷幕,重头戏是裁撤雍正以来的中枢机构军机处,换成了内阁,军机大臣变成了内阁大臣。 1911年5月8日,万众期待的一天终于到来,内阁名单正式出炉: 总理大臣:庆亲王奕劻(满,宗室) 协理大臣:那桐(满)、徐世昌(汉) 外务大臣:梁敦彦(汉) 民政大臣:肃亲王善耆(宗室) 度支大臣:载泽(宗室) 学务大臣:唐景崇(汉) 陆军大臣:荫昌(满) 海军大臣:载洵(宗室) 司法大臣:绍昌(觉罗) 农工商大臣:溥伦(宗室) 邮传大臣:盛宣怀(汉) 理藩大臣:寿耆(宗室) 这里简单地介绍一下宗室和觉罗: 满族入关后规定,只有努尔哈赤父亲塔克世的直系后裔才能称宗室,系金黄色带子,俗称“黄带子”;其伯叔兄弟的旁系子孙一律称觉罗,系红带子,俗称“红带子”。 宗室又分为近支宗室和远支宗室。近支宗室有辈数:雍正以下为弘、永、绵、奕、载、溥,宗室子弟都根据这个命名。近支宗室里又有带偏旁和不带偏旁。如恭亲王奕、醇亲王奕譞,都是言字旁,最近支;其余偏旁的都是远支。 许多人越看越激动,不是高兴,而是纳闷,怎么这么多熟悉的名姓? 回头人肉下官绅履历表,十三个内阁大臣中,满洲贵族九人,皇族七人,整一个家族式控股集团。 老百姓的心冷了,用家里人你就明说嘛,发布个告示,说明下情况。理由都给你想好了:皇帝还小,不懂事,需要爷爷、伯伯、叔叔们的照顾扶持,等年纪大了再换吧。大家都是通情达理的人,可以理解,非要遮遮掩掩说什么“朝廷用人,审时度势,一秉大公”的大话。百姓文化是不高,但也不要侮辱我们的智商,至少亲戚关系还是能分得清的。 大家议论纷纷,没想到载沣这小子太虚伪了。 载沣那叫一个苦啊,不立宪你们天天说我,现在立宪了你们却天天骂我,不用家里人难道用外人?唉!这苦日子到底什么时候能熬出头? 还是找载泽想想办法吧。 载泽不愧是喝过洋墨水的,提出八字方针:树立权威,转移视线。 首先全体内阁成员在一起吃了一顿便饭,大家把酒论盏,共祝小皇帝健康成长,顺祝自己继续高升。微微酒意之后,全体合影,每个人脸上都红扑扑的,预示着国运红红火火。照片出来,效果那不是一般的好,这真是一个团结务实的班子。 接着要对外树立新班子雷厉风行的形象。内阁成立的第二天,就颁布一道谕旨,宣布从即日起实行一个意义重大的新政策,果然,大家的视线都转移到新政策上去了。 当然,谁也未曾料到,这道谕旨就是一张催命符! 这道谕旨其实有载泽自己的小九九,因为他想扳倒奕劻。 内阁各成员关系非常微妙,分成奕劻和载泽两大派系。 奕劻和那桐、徐世昌结盟,外联袁世凯,各省督抚多和他有瓜葛。几十年的经营,根深蒂固。 载泽和载洵等亲贵少壮派结盟,上面有载沣罩着。 载泽的野心很大,总认为自己出过洋,熟知世界大势,而且是摄政王的铁哥们儿,内阁总理大臣非我莫属。奕劻老朽昏庸,被他儿子弄得灰头土脸的,早应该下台了。 要想把奕劻赶下台,自己就要做出点政绩。载泽虽是财政部长,但手里一分钱也没有。每年庚子赔款都要支付巨额利息,国库空虚,年年告急;地方上大举建设,新政、练兵,天天都向度支部哭穷。 要想有政绩,口袋就要鼓。载泽现在急于抓钱,成为名副其实的财神爷。 要筹款,什么最赚钱? 当然是铁路。 要想从铁路入手,就必须要找一个人,盛宣怀,就是你了,非你莫属。 盛宣怀,中国首富,晚清第一官商,商场无所不能的大鳄,除了考试不行,样样都会。 盛宣怀的老师李鸿章说他:“一手官印,一手算盘;亦官亦商,左右逢源。” 盛宣怀秀才出身,举人考了三次都没戏。在中国,一般的规律是读书不行再从商。 盛宣怀二十六岁入李鸿章幕府,任文案,也就是秘书,帮助李鸿章干洋务。几十年的历练,凭借过人的生意头脑,成为首屈一指的官商。兴办的工业遍及铁路、电信、铁矿、煤矿、银行,参与筹办轮船招商局、电报局、华盛纺织总厂、汉阳铁厂、大冶铁矿、修建卢汉铁路、开设通商银行。盛宣怀在商场最著名的头衔是“汉冶萍煤铁厂矿股份有限公司”总经理,学习近代史的都知道这个总经理的分量。 盛宣怀绝对是一等一的劳动模范,哪里有机器的轰鸣,哪里就有盛宣怀;哪里有利润,哪里就有盛宣怀。工厂、车间、码头、炼钢厂、煤井,到处都能看见盛宣怀忙碌的身影。总之,要找盛宣怀,就到冒烟的地方,准能找到。当然也有找不到的时候,这时他一定是累倒在病床上了。他堪称晚清第一劳动模范,解决了大批青年的就业问题,推动了各地经济的发展。自己的腰包也鼓得不能再鼓,盛氏家族成为中国第一经济大族。 再厉害的人都有软肋,盛宣怀什么都不怕,就怕一样东西。 一次,云南宣威知州特意进京拜见盛宣怀,带来了当地最著名的特产——宣威火腿。用上好的牛皮纸包装,上面写着字。看了看,不够醒目,特意用初号黑体加粗。 礼物送来了,盛宣怀老远就看到了醒目的大字“宣腿一对”。 停,礼物不要送上来了。 等等,把牛皮纸给我,盛宣怀将牛皮纸撕得粉碎。 从此官场流行一句话,送什么都行,就是不能送盛大人宣腿;吃什么都行,就是不能当着盛大人的面啃宣腿。 盛宣怀原来和袁世凯打得火热,可现在一想到袁世凯,他就五味杂陈,说不出个滋味。 盛、袁两家是世交,盛宣怀和袁世凯的父亲、叔父关系很好,他比袁世凯大十五岁,袁世凯写信称呼都叫“老伯大人”。盛宣怀对侄儿也很提携,他看中这个晚辈不是池中之物,将来会一飞冲天,比自己飞得还高。 盛宣怀慢慢加大了在袁世凯身上的投资,财力投资,可他感觉还远远不够,必须要加重砝码,进行心与心的交流。 一辈子不走寻常路的盛宣怀做出了一项大胆的、破格的甚至惊世骇俗的感情投资。他主动写了封信给袁世凯,对他大加吹捧赞扬。最后诚恳地说,世俗的朋友无可取之处,我所寻求的是道义之交。所以,我想和你义结金兰,结拜为异性兄弟。 大伯要和侄儿做兄弟,这世道怎么了,辈分说变就变? 袁世凯又惊又喜,这个中国富豪榜排名NO.1的超级富豪竟自降辈分和自己称兄道弟。怎么办,还是先礼后结拜? 袁世凯婉转地回了封信。感人,太感人了,年度最感人的一封信。自己看完信就趴在床上了,哭,只有哭才能表达自己的感情。但还是不敢接受,太折杀自己了,还是愿意做您永远的小侄儿。 盛宣怀又回信了,年龄不是问题,辈分不是问题,身份也不是问题。如果你拒绝我,就出现大问题了,明显不在乎我的真情。我只想坦诚地和你进行心与心之间的沟通,有错吗?你难道忍心拒绝一颗滚烫的赤子之心?你难道能狠下心来推走这迟来的兄弟之情? 信写到这份儿上了,反正袁世凯不吃亏,随即递上了祖宗三代的履历,换兰谱结拜。 辈分变了,称呼也得变啊。不过叫惯了老伯,一下改不了口,就叫“仁兄世丈大人”。一个人变不行,全家都得变啊。从此袁世凯的儿女们管以前的“太伯伯”叫“大伯伯”。 辈分上虽然吃了点亏,但盛宣怀值得。从此兄弟俩更加紧密地团结在一起,一路高歌猛进,名有了、官有了,钱更有了。 不过亲兄弟也有明算账的时候,何况是辈分颠倒的兄弟。 袁世凯任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后,摊子铺得很大,急需要钱,大量的钱。他自己不爱钱,但要送别人钱,光是奕劻,每年都要上百万的打点。所以袁世凯只能找盛宣怀,别人没这个雄厚的财力。 正巧盛宣怀的父亲去世,他是朝廷官员,按惯例必须要“丁忧”,即在家守孝三年,辞掉一切的职务。 盛宣怀想委托个信任的人代管企业,和袁世凯商量。没想到袁世凯却先来一步,要求将商办改为官办,由北洋大臣接手掌管,明摆着想占盛宣怀的资产。 轮船招商局、电报局都被袁世凯收了,铁厂也兼并了,很快兄弟破裂了。 不久袁世凯被罢黜,盛宣怀寻思着要出山。怎么出山?还是一句老话,有人好办事。 官职改革这时刚刚启动,奕劻早就放出风声来,邮传部一把手,三十万,盛宣怀准备应聘。可是奕劻一看他来了,马上改口,你不能三十万,得加码。 盛宣怀终于怒了,我是有钱,可都是我一点一滴、流着汗水默默地耕耘所得。好歹我也一大把年纪了,不能这么折腾有钱人。 结果尚书给了别人,他只做了副职侍郎。 副职干起来真不带劲,仔细想了想,盛宣怀又找到奕劻,还是要求干一把手。这次奕劻倒比较通融,大家都是老朋友了,三十万就三十万吧,不过要现金交易。盛宣怀不能再错过这次机会了,马上叫人去汉冶萍公司运来大量空白股券,填上姓名,包了一艘快艇,连夜赶往上海卖给外商。 邮传部尚书终于到手了,盛宣怀成了管理全国轮船、铁路、矿山、电报的第一人,再也不用看人脸色办事了。 这年,他已经六十七岁了,在当时算高寿的老人。可盛宣怀觉得自己的人生远没有达到顶峰,非常之人,非常之世,必得走非常之路,他还要再搏一把。盛宣怀有一句名言:“办大事,做高官。”他不想仅仅做一个大商人,他还想做名臣,流芳千古的名臣。 载泽找到了盛宣怀,盛宣怀也看上了载泽。于是两个男人豪气干云天,他们要用纵横捭阖的气魄干一票大的政治投资。 盛宣怀充满了信心,他好像看见不远处,鲜花、掌声正等着他。 夕阳无限好,还能搏一把;辛亥年,我要飞得更高。 想要搞垮奕劻,必须要制定新的政策,借助外国人的力量,宣布“铁路国有”,掌控财政大权。 要想富,先修路;铁路通到哪,财富就到哪。掌控铁路,即掌控了经济命脉。 中国人对铁路经历过一个由畏到爱的过程,当年的第一条铁路就是因为怕破坏祖宗风水而被强行拆除。可是后来祖宗并没带来财富,一个不争的事实是,洋人的铁路修到哪儿,哪儿就有钱赚。大家终于开始觉悟了,铁轨一铺,火车一响,黄金万两,很快掀起了铁路大会建的高潮。 修路要钱,大笔的钱,没钱怎么办? 借债和集资。 借债,政府官办,找洋人借钱。由中国人、洋人共同监督铁路施工。建成后连本带利加息还清洋人的钱,铁路经营权才能归中国。 这种方式进度快,质量有保证。最大的弊端是名声不好,阻力很大。借款就是卖国,签订合约的人就是汉奸。近代中国,不怕骂祖宗,就怕当汉奸。 集资,民间商办,民间集资为主,国内农工商学各界,有钱的出钱,没钱的借钱参股。 它极大地满足了大国子民的爱国心。铁路修成时,即是百姓受利时,让利于民,很得民心。但缺乏监督,财政管理混乱,进度慢。中饱私囊,空手套白狼,白眼狼比比皆是。 盛宣怀将目光瞄准了号称中国最长的铁路——川汉铁路。 川汉铁路1909年由民间筹资修建,预定路线自成都,经重庆、宜昌,达汉口,全长三千公里。修建川汉铁路所需大量资金,主要用“田亩加赋”的办法来筹集,按照每家每户田亩数向农民摊派。 川汉铁路不仅是一条铁路,因大多数的四川百姓都持有股票,是关系到民生、民心的工程。可是短短两年时间不到,川汉铁路已经修不下去了,这和一个小人物有关。 施典章,学历很高,进士,翰林,户部主事。外放从基层做起,一直做到广州知府,后犯事被革职。好在施典章是个人精。人精是什么?总善于在绝境中寻找机会,创造机会,把本来不属于他的机会抓到手,继续创造一连串的机会。没钱他榨出钱来,有钱他更知道怎么折腾。 施典章更是人精中的文化人。有文化的人精善于将知识转化为财富;有文化的书呆子善于将知识转化为感叹号。官做不成,那就做生意,施典章及时调整了自己的人生坐标。反正都是挣钱,胡雪岩不也因为有钱弄了个红顶子? 机会果然来了,而且是大机会。 得知川汉铁路要修建的消息,施典章立马赶到成都,找到总经理乔树枬。先攀同乡关系,接着自吹,官场历练在那儿摆着,很快获得乔树枬的信任赏识,保举给四川总督锡良,被任命为川汉铁路公司总收支,驻上海办事处保款委员。 锡良保举奏折中说施典章“前官户部司员,钩覆是其所长,才守洵堪共信”。他是大家公认的德才兼备的专业会计师。 总经理乔树枬长期驻扎在北京,负责公关。两个子公司一个设在成都,总揽工程;一个设在宜昌,负责修建铁路。施典章常驻上海,负责购买材料,盘活资金。 手里握有巨额资金,没有监督、没有定期查账,施典章在上海结交权贵、洋人买办,甚至青帮大佬,一时风生水起、如鱼得水。 钱多了,想法也就多了。如何让钱变得更多,钱生钱是最大的想法。最省力的办法是:挪用公款借贷、炒股。 借贷可以收到高额的利息;炒股则能一夜暴富。 当时汽车工业刚刚起步,是所谓的朝阳行业,急需橡胶。南洋橡胶商纷纷在上海设立股份公司,哄抬价格。橡胶股价格一路疯长26倍,行情很火。当时上海人见面第一句话都是:今天你橡胶了吗? 没钱的都看着眼红,何况有大钱的施典章,他将巨额资金砸到了股市里。 施典章高价购入兰格志橡皮股票,再以更高价虚报记在公司账上。又将购买的股票向银行、钱庄抵押,从这些钱庄贷款出等值的款来,存入别的钱庄,利用两个钱庄间的利率差,投机获得更高利润。 但到了1910年,橡胶企业的大股东突然携所有款项逃逸。严寒很快到来,股票价格一路狂泻,钱庄纷纷倒闭,施典章血本无归。 川汉铁路的建设此时也举步维艰,所筹的款远远不够。数年过去了,只修了三十里路,以这样的速度进行,至少需要一百年,到二十一世纪才能全部完工。 严惩大蛀虫施典章。股东们这时候才想到查账,施典章很快在上海被监禁。 人抓进去了,可是钱没了,三百余万两白银成为水漂。 川汉铁路共筹集一千五百万两白银,修三十里路用去四百多万两,施典章挪用贪污三百多万两,仅剩余七百多万两。 此时挽救的唯一方法就是收归国有,由国家统筹资金,修建铁路。 万事俱备,只欠盛宣怀行动了。他是个极端自信的人,心动和行动总是二位一体,说干就干。可是谁来开这个口呢?自己不适合,载泽也不适合。他想到了专门干这事的一个群体,御史不就是喜欢煽风点火的吗? 那就找三菱公司,不过盛宣怀不愿意。三菱公司火力够大,目标也够大,但中看不中用,他们的奏折成功率极低。 苦思冥想中,盛宣怀偶然得知有个御史叫石长信,进士出身,独自一人在京居住,号称醇儒。 什么是醇儒?作风正派,忠厚老实,不关心家事、弄不懂国事的书呆子。 盛宣怀悄悄来到石长信家,石长信很惊奇,大红人有空来我这儿? 盛宣怀什么客气话都没说,带来两瓶好酒。听说先生是位醇儒,特意和您聊聊天,愿听听您的高见。 已寂寞太久的石长信好不容易等来个活人,滔滔不绝说开了。酒过半巡,盛宣怀谦虚地说:“我写了篇铁路国有的稿子,您给看看改改。” 石长信看了很满意,不需要修改,为国为民,很好。 “这么好的稿子,要是皇上能看到就好了。但是我身份特殊,又不方便上奏。”说到这儿,盛宣怀叹了口气。 “没问题,交给我上奏,利国利民,我愿干。”石长信毫不犹豫地接受了这个光荣的任务,满脸通红,不是激动,是酒喝多了。 盛宣怀得意地哼着小曲回家了。 石长信这么配合,盛宣怀应该表示表示,人家可是个穷御史啊。 不用表示,表示了反而看不起石长信。他要的是面子,不是钱。盛宣怀心里很清楚,钱在所谓的醇儒面前只是一堆废铜烂铁。 所以盛宣怀一分钱未花,仅靠嘴皮子就搞定了这个大计划。 说的不全对,那两瓶好酒难道不是钱吗? 靠着酒劲,石长信熬了一个通宵,重新修改稿子,洋洋洒洒几千字的奏折递上去。 铁路很重要,理应收归国有,由国家统筹。石长信提出了一个折中的办法:干线国有,支线民有。 总结一句话:铁路国有,势在必行。① 一切都是水到渠成,铁路国有,于情于理都是利国利民的好事。连袁世凯都称誉这个举措“卓识毅力,空前绝后”。盛宣怀的夕阳红似乎指日可待。 盛宣怀胸有成竹,为了这一天已经准备很多了;可是四川股民们胸无成竹,他们为这一天付出够多了。 盛宣怀面对的是几千万血本无归的股民,可以瞧不起、可以侮辱,甚至可以打骂他们,但是从老百姓口袋里掏钱,那就是断他们的活路。 你可以高高在上,你可以俯视我的卑贱,但是你不能断我的活路。 活路归根到底,还是钱的问题。 股东们被亏空的钱找谁要? 找施典章,他已被抓,钱都砸到钱庄、股票里去了。总经理乔树枬已被撤职,且声称他从不具体主管钱款,一切与自己无关。 盛宣怀想得很明白,以前给你们优惠政策,准许商办。可又出现集资困难、铁路修建进度缓慢等许多问题,现在国家接手,是让你们尽早抽身。政府不是冤大头,亏空的款项,由当事人负责赔偿,和政府无关,存款和现有之款不退。 一句话:你的痛苦我理解,你的损失我不赔。 可股东们想得也明白,辛苦一生的积蓄投到里面,本指望靠这个养老安度后半生。血汗钱被贪污挪用,都是因为朝廷用人不当,现在铁路既然收归国有,理应赔偿我们。 一句话:我的痛苦你负责,我的损失你买单。 载泽、盛宣怀又捣鼓载沣下了道措辞严厉的谕旨,警告百姓:“如有不顾大局,故意扰乱路政,煽惑抵抗,即照违制论。”②百姓要有大局意识,配合政策的出台。不同意就是干扰大局,朝廷很生气,后果很严重。违制就是大不敬,严重的可要掉脑袋。曾经无限期待的新内阁出台的第一个政策竟然用如此冷冰冰甚至威胁的话语。 后果确实很严重,因为地方士绅头面人物、立宪派的大把钞票也砸在里面。断了百姓的财路,好说(其实也不好说,关键是说话没人听);断了这些头面人物的财路,立马给你好看。好歹这么多年和朝廷一条心,说不管就不管,太寒心了,难道钞票比人心更重要? <hr /> 注释: ①戴执礼编《四川保路运动史料》,科学出版社1959年版,第112-114页。 ②戴执礼编《四川保路运动史料》,科学出版社1959年版。 谁的眼泪在飞 四川总督王人文接到“铁路国有”电报后,喜忧参半。 喜的是,现在自己正以布政使暂时护署四川总督,如处理得当,借这个机会就能转正,成为独当一面的封疆大吏。 忧的是,这事关系到几千万四川股民的利益,处理不慎很容易激起事变。 因此王人文非常慎重,暂时并未公开宣布谕旨。而是又给内阁密电,建议修路已经花掉的钱应该发给股民有息股票,未用的钱不应该收归国库,而是应当留在四川,兴办实业、振兴当地经济。 不过王人文的如意算盘显然打错了,他有两个没想到。 没想到原四川总督赵尔巽推荐弟弟赵尔丰任四川总督,自己是没戏了。 赵尔丰此时任川边大臣,原定和王人文互调。王人文想想,地方虽是偏僻了点,但好歹也是封疆大吏,可以接受。正准备上任,没想到赵尔丰却认为王人文书生柔弱,不适合治理边防,举荐了自己的部下,王人文又没戏了。 朝廷谕旨下来了,政策就像泼出去的水,能收回来吗?老百姓一不满意就要翻盘,朝廷的威信何在? 谕旨并且训斥王人文不得妄自非议国家大政方针,王人文的心彻底冷了。既然你们铁了心让我想不到,那么我就让你们想不到,把摊子再弄大一点,让赵尔丰好好收拾。 王人文将电报内容透露给川汉铁路公司的股东,群情大哗,朝廷不仅夺路,还要谋财。 1911年5月21日清晨,几百号人齐聚在一个天井内,铁路公司场地太小,挪到这儿,演讲台是旧戏台。 股东代表、咨议局副局长、白白胖胖的罗纶上台了,先向大家鞠了个躬。 “各位股东,我们四川的父老叔伯!我们四川人的生命财产,让盛宣怀给我们卖了,卖给外国人去了!”声音洪亮,底气很足,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地吐出来。 接着呢?什么最煽情?什么最有感染力?什么最能打动人心? 当然是眼泪。 男人的眼泪也有杀伤力? 当然有,威力极大。难道没听说过“刘备的江山是哭出来的”吗? 女人的眼泪只能让男人心痛;男人的眼泪却能让江山易色。 所以,不需要多说,哭吧,罗纶。 罗纶早已进入状态,此时哭得正欢,扯开嗓门声嘶力竭地号啕大哭。哭声将所有的情绪都调动起来,委屈、愤懑、绝望,全场演奏悲怆交响曲。 旁边的差役、过路看热闹的本来不想哭,可是现在不哭不行了。 感染力太强了,想到了去世的亲人,想到了这辈子的苦,想到了种种的委屈。平时不敢哭,怕别人笑话,现在借着这个机会尽情地宣泄一下吧。 边哭边喊“誓死反对”,反对什么?不知道,别人这么喊自己也这么喊。 漫天的泪水中,“四川保路同志会”成立了。 大家还没哭过瘾,到督署衙门哭给总督大人看。 王人文出来了,穿着官服,频频向满脸泪痕的股东们挥手,回报他的是经久不息的热烈掌声。 师爷搬来一把太师椅,王人文站在上面动情地说:“父老乡亲们,你们的处境我深表同情,你们的合理要求我一定传达给朝廷,我甘当你们的传声筒。兄弟我虽然生在大理,但祖籍是四川。四川也是我的故乡,故乡的父老乡亲就是我的亲人。” 掌声再次响起来,哭声再次传来。 王人文有点感慨,有点心酸,有点迷惘,中国的老百姓真好,说一点点动听的话就感动成这样。 大家这么high(情绪高涨),王人文也豁出去了,转瞬之间他已是泪流满面。 男人的眼泪又派上用场了。 这时眼泪不是水,是汽油,纯度极高的汽油,足以点燃每个人胸中熊熊的烈火,全场气氛达到沸点。 火已经点起来了,下一步就是怎么烧的问题。当然,火不能太大,一下燃完了后劲不足。 保路同志会将火力对准盛宣怀和石长信,卖国卖路;可以攻击私人,但不要碰朝廷。这样既不会使王人文太难堪,也使运动保持在一个合法的范围内。 王人文走了,将点燃的大火,还有无尽的眼泪都留给了赵尔丰。 正在高原享受明媚阳光的赵尔丰,你准备好了吗? 人生无奈不过夕阳红 放在今天,赵尔丰绝对是好老师,幼儿园的好老师。他教的孩子一定特别乖、特别听话、特别安静。 不是他有多温柔,只是因为太恐怖。 一百年前,在四川康定一带,哄小孩的绝招不是摇篮曲、不是儿歌,也不是童话故事,而是五个字:赵尔丰来了。话刚说完,小孩不哭也不闹了,惊恐地蜷缩在被窝里,不一会儿,脸上带着泪痕睡着了。 对孩子们来说,赵尔丰的杀伤力相当于灰太狼、红太狼和小灰灰的结合体。 赵尔丰祖上是汉军正蓝旗,祖籍大城市铁岭,出生在山东。赵家兄弟四人,就他一人没中进士。三十岁了,还是个举人,只得从最基层的文书做起。他头脑灵活,善于处关系,是八面玲珑的人物。 英雄不问出处,能干事的人总会得到赏识,张之洞、锡良都乐意带着他混。 赵尔丰有一绝,签名。签名,大家都会。但是赵尔丰的签名很艺术,像一只翱翔于九天的仙鹤。 1903年,锡良任四川总督,力邀赵尔丰一同入川。这年赵尔丰已经57岁了,还是一个幕僚,大有英雄老去之叹。 混几年回家养老吧,再大的雄心壮志都禁不住岁月的消磨,何况根本都没有英雄的迹象。 既然仕途无望,赵尔丰将全部精力用在了石头上。他喜欢石头,晶莹剔透的宝石不要,只喜欢稀奇古怪的石头,石头就是赵尔丰的第二生命。沙滩、小溪、河流,到处能看见赵尔丰捡石头的身影。为了一块石头他可以欣喜若狂,可以热泪盈眶,可以夜不成寐。 就在赵尔丰痴痴地望着石头的时候,发生了一件大事,足以改变他人生的大事。 一个人死了,非正常死亡。这个人身份很特别,驻藏帮办大臣凤全。 凤全是亲王的女婿,也算是皇亲国戚。1905年,他带着二百名卫士,怀着满腔的豪情,踏上了一条不归之路。 驻藏大臣的驻节地是查尔木,但凤全到了巴塘就不愿走了。这儿气候温和、蓝天白云,青山绿水,凤全想多闻闻高原阳光的味道。 当地的土司、头人、喇嘛都来迎接。毕竟是钦差大臣,凤全的谱摆得很足。他性格暴躁,对着跪在地下的土司指指点点:“好好看着你们头上的顶戴,不要和洋毛子勾勾搭搭。我凤老子不满意,你们都给我滚蛋。” 好歹也是地方上的土皇帝,土司哪受过这种气?更可恨的是,竟然还自称老子,你这小子多大? 凤老子是凤全的口头禅,来到哪儿说到哪儿。以后每次见面,凤全都是老子长老子短的训斥,双方的梁子算是结下来了。 不仅不走,凤全还有一揽子开发边疆计划指标。首先要大规模移民到巴塘,开垦荒地,十年之内,将它建设成塞上江南。开荒、移民,那当地居民怎么办?而且会破坏当地风水、侵占牧地。不仅是土司,有特殊利益的头人、喇嘛都开始对凤全不满。 凤全每天都在小楼上舒展舒展身子骨。左三圈右三圈,脖子扭扭屁股扭扭,抖抖胳膊抖抖脚,蹦蹦跳跳不会老。也许是幅度大了点,从远处看,张牙舞爪,姿势不雅。于是谣言就传开了,凤全天天在那施法念咒,怪不得天旱没雨,原来是他在施咒。 凤全的卫队吹洋号、打洋鼓,佩戴的是德制九子快枪,当地人没见过。谣言又来了,这和以前的钦差大臣不一样,他们肯定是洋人冒充的,来我们这儿夺土地。 谣言越传越广,越传越邪乎。大家只有一个目的,凤全快点走。 凤全也有点察觉了,准备动身。 现在想走,没那么容易,土司不准备牛马,又拖了下来。 等到各方面怨恨达到了极点,土司才送凤全上路。埋伏在半路,将凤全等二百多人全部杀死。 人死了,身份特别,只是和赵尔丰没什么太大的关系。顶多送个花圈,还不会掉眼泪,因为两人没私交。但只有凤全死了,赵尔丰才有机会。从这点来说,他是踩着别人的鲜血走上了成功之路。 消息传到四川总督锡良那儿,赵尔丰坚决主剿,并毛遂自荐,愿效班超勘定边疆。 1905年11月,赵尔丰带着两千名士兵上路了。冒着高原寒风、踩着冬雪枯草,这个从来没打过仗的书生会经受得住铁血的考验吗?谁也不知道,赵尔丰也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将是什么。 他不敢向天怒吼,怕高原缺氧;他不敢信马由缰,花甲的年纪摆在那儿。 既然已经出发,就没有回头路可走了,向前! 漫漫征途,这会是一条不归路吗? 阻挡赵尔丰行程的是一座喇嘛庙——桑披寺。里面有喇嘛上千人,曾和当地土人联手杀死了凤全。 区区一座寺庙,好摆平。但赵尔丰没想到,人生中最艰难的时刻、最艰难的一仗才刚刚开始。 桑披寺建筑在桑披岭的山腰,四周构筑围墙,厚六七尺,高二三丈,环绕全寺四周,修建了六个坚固的碉堡。寺内储存了大量武器弹药以及粮食、酥油等生活必需品。僧侣们以逸待劳,要打一场持久仗。 桑披寺后面是陡崖,寺前有一大片开阔的空地,赵军只能从此进攻。僧侣们居高临下从墙内枪眼往外射击,虽是土枪,威力不小。赵军是九连发的快枪,却派不上用场。 赵尔丰立即挑选精锐组成“挖墙队”。士兵左手持盾牌,右手拿工具,慢慢向围墙推进。可等到刚刚走进,寺内众枪齐发,伤亡惨重。 那就用大炮轰,赵尔丰急电成都,调来炮队。但当时的大炮都是土铸铁管,内装火药铁块,点火燃放,威力不够大,击中围墙也只是轰出一个小土窝,根本不能将围墙轰倒。 更糟糕的是,赵尔丰的后路被当地的土人包抄,粮道被截断。 一围就是半年,赵军粮食成了问题,士兵只能四处寻找树皮草根,甚至运粮食的牛皮包都拿来煮食。 没有吃,没有喝,敌人不会给我们送;又有枪,又有炮,就是进不了大门口。 士兵们极度疲乏,赵尔丰非常关心士兵,为活跃军中气氛,每天深夜都要玩一个游戏。 什么游戏? 击鼓传花。 但没有鼓也没有花,只有线香,点燃的线香。沿着包围圈,一个接一个传递,如果线香传到哪儿无人来接,这个士兵一定是睡着了,因为太累了。 按游戏规则,要惩罚不拿线香的士兵。 怎么罚?唱歌还是说故事? 都不是,很简单,咔嚓一声,人头落地。 现在你该明白了,这是致命的游戏。再苦再累也要给我撑着,撑不住就人头分离。当然,赵尔丰从来都不玩,因为他怕自己也有打盹接不到线香的时候。 四川总督发来了措辞严厉的电报:你自以为是,打了这么久,浪费了这么多子弹,却徒劳无功,国家养着你不是吃白饭的。 完了,早知如此,还不如在家捡石头,虽然平淡,却很有味。 想书写传奇,却被一座小小的寺庙挡住。进,进不了;退,又退不回去,这个六十一岁的老人一夜之间须发皆白。 现在不是取不取胜的问题,而是脑袋能否保住的大问题。 怎么办? 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 僧侣们被围困这么久为什么还能支持住?粮食有,但是水从哪儿来?几千人喝水,存是存不够的,肯定有秘密的水源。找到了问题的关键就好办了。赵尔丰亲自行动,带领士兵山前山后四处寻找水源,当时正是冬旱,地面没有流水,几天下来却一无所获。 在当地找水,只能找当地人。 赵尔丰叫来当地土人一问,说是后山有股潜流直通寺庙内。可翻遍了后山,还是没有听到潺潺的流水声。 谁对地下水比较熟悉?挖矿的工人。又叫来几个挖金矿的工人,终于在一个采金穴内听到水声淙淙,似乎往桑披寺方向流去。 就从这儿往下挖,没挖多久,现出一个铜管,上下延伸,顺着铜管找到了水源。水,救命的水终于找到了,赵尔丰的军队有救了,桑披寺的僧侣没救了。可以一个星期不吃饭,但是不能一个星期不喝水。 水断了,生路断了,心也就乱了。 整个桑披寺人心惶惶,主持写了一封求援的密信派人送出去,信使被赵尔丰捕获。于是将计就计,假扮援军,约定枪声一响就打开大门。 枪声响了,里面的僧侣打开大门,一涌而出。枪继续响,可是僧侣们毫不畏惧,继续往前冲。不是不怕死,而是渴得比死还难受,命可以不要,水不能不喝。许多僧侣倒在水沟旁,一些人终于在临死前解渴了,一些人始终没喝上一口水。 一辈子最难熬的半年终于过去了,赵尔丰率部进入了桑披寺,进入了人生的辉煌。 赵尔丰经常巡视各县,每到一地,当堂清理监狱重案,推出重犯,红笔一钩,人头落地。 一个犯人求情:“大人恩典,让我多活一天,算是多活一年罢。”说完磕头不止。 多活一天也是死,还要承受24小时的心理煎熬,现在死,最好。 犯人凄厉地望着赵尔丰:“好,我在鬼门关等你!” 赵尔丰也厉声大吼:“鬼门关我照样要杀你。” 铁血的手段、铁血的心肠,人们都称这个老人为“屠户”。独一无二的铁血屠户,不杀猪,专杀人。 两年后,赵尔丰正式就任川滇边务大臣,赏头品顶戴。这年他六十三岁。人生最美不过夕阳红,赵尔丰终于红了。 赵尔丰本不想搅这趟浑水,川边这块儿正干得风生水起,颇见成效。但朝廷或许想找个能吏辣手处理,连连催促早日上任,严令赵尔丰必须赶在股东大会前一天到达,掌控局面。 来软的,控制不了局势;来硬的,激起更大民变;软硬兼施,火候又很难把握。 老哥赵尔巽授给他一条锦囊妙计:急脉缓受。你们急,我不急;以柔克刚,慢慢来。 赵尔巽特意提醒:“川人无规,蒲(殿俊)、罗(纶)可畏,应注意咨议局之活动。”他特别提醒赵尔丰要注意防范咨议局的那班士绅们。能写的、能说的、能闹事的都在那里面,他们有身份、地位,翰林、进士都有,影响力很大。 赵尔丰首先给王人文写了一封情真意切的慰问信,大加颂扬王人文的爱国豪情和对四川百姓的深厚情谊,表示坚定按他的既定方针办,继续做川人的传声筒。果然,大伙儿对赵尔丰寄予厚望,望赵季帅早日来成都,为民请命。 赵尔丰特意选在股东大会的前一天到达城都。 第二天股东大会上,赵尔丰亲临出席,受到热烈的欢迎。 先由两个股东发言,算是开场白。两个年轻人,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在台上慷慨激昂、义正词严,说到伤心处,痛哭流涕,感人肺腑,其实都是股东大会事前安排好的。有了快感我就喊,让你看看什么是民气,什么是高潮。 赵尔丰由心底生出阵阵寒意,钱真的是好东西,看他们哭得比死了爹娘还伤心啊。 赵尔丰发言了,简单的几句套话竟迎来热烈的掌声,经久不息。不过接下来股东们的发言却词锋锐利、咄咄逼人,说得更在情在理,弄得赵尔丰无言以答,有点下不了台。对赵尔丰先捧后压,看来股东们已经准备好了。 开完会,赵尔丰答应会继续将股东们的请求上达天听,对正副会长人选也未表示反对。赵尔丰隐隐觉得自己陷入了一个大坑,深不见底的大坑,不是自己埋别人,就是别人将自己埋起来。 不过这才是个开始,赵尔丰不仅要应付股东大会,他即将面对一个最难缠的对手:端方。 端方,号称旗人第一才子,平生有两爱:爱名、爱官。 既然是才子,诗酒风流、倜傥不群,很有名士派头。名士大都喜欢古玩,端方精于此道,且颇有研究。字画只要盖上“陶斋”(端方的号)鉴赏章,立即身价陡涨。 端方对文物古玩的爱好在圈内是出了名的。一次他的下属收藏了两方铜鼎,特意拿来请他过目。端方仔仔细细放在家里研究了几个月,还没研究出个所以然。下属急了,催着要。 端方叹息不已,用小刀将铜鼎外面色彩斑斓的铜锈全部剐下来留作纪念。下属见到焕然一新的铜鼎,傻眼了。算了,最有文物价值的都没有了,还是回送给端方吧。 端方喜欢古董,思想却颇新,新名词经常挂在嘴边。戊戌年间和康有为、梁启超走得很近,天天喊着维新。 政变后,端方不仅没有受到追究,还官升几级。是一篇文章救了他,严格地说是一首歌谣救了他。歌谣的名字很给力,《劝善歌》,端方用剪刀加糨糊东拼西凑的代表作。来两句给你读读: 四海升平民气和,听我唱个劝善歌。祖宗功德说不尽,再说太后恩似海。太后佛爷真圣人,垂帘训政爱黎民。太后知人善任人,救民水火全性命。从此天下庆太平,鸡鸣犬吠都不惊。 知道端方为什么升官了吧,马屁拍到马眼上去了。 从此,大街小巷,田间地头,凡是有人的地方就有《劝善歌》。端方的朋友们都亲切地叫它为“升官保命歌”。 在京城里待腻了,端方又外放到江西九江、江苏江宁知府,都是有名的肥缺。庚子年间,慈禧西狩到西安,得到时任陕西巡抚端方无微不至的关怀。患难见真情,端方很快当上了两江总督。 任两江总督不久,淮扬一带发大水,灾情严重。端方写了一篇声情并茂的奏折和捐启,要大家踊跃捐款,有钱出钱、没钱借钱。连同奏折送到了慈禧手中,慈禧很感动,带头捐了两万两。 既然老佛爷行动了,她肯定不是一个人在战斗。王公贵族、尚书侍郎、各省督抚纷纷奉献爱心,共捐了四百万两。 端方傻了,首先是惊讶,没想到这么多人捐;接着是高兴,没想到捐这么多。 捐款由江苏布政使继昌经手,端方不好明拿善款,但又不忍心眼睁睁地看着白花花的银子外流。他知道继昌是妻管严,最听老婆的话。于是端方找到了继昌夫人:老嫂子,你和继大人都无后,要存两个养老啊。赈灾用不了这么多钱。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这么好挣的钱,谁不心动? 老婆心动了,怕老婆的继昌能不行动?从心动到行动,中间连着白花花的银子。结果赈灾用了几十万,端方吞了三百万,继昌夫妇也弄了几十万。 一场洪水让端方赢得了名声又挣得了外快。双赢。仕途行情也随之看涨,很快升任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封疆大吏的领袖。 端方字午桥,同僚、下属都称呼为端午帅,听着气派。一次有下属写信,不知怎么地址写成了“总督衙门端午节收”,估计写信时正在吃粽子,一不留神写串了。 当端午帅变成端午节,一切皆有可能。最可能的是下属下岗了。 每年的端午节,下属总会想到端午帅。想到端午帅,就会吃不下粽子。吃不下粽子,就会骂端午节。当然端午帅是不敢骂的。 端方出洋考察政治,来到奥地利,和奥地利公使李经迈谈笑甚欢。几天住下来,端方不满意了。奥地利方面服务跟不上,出门也不铁骑开道;饭菜跟不上,跟国内没法比。堂堂钦差大臣,哪受过这个亏?端方准备提意见。 李经迈笑着阻挡,论官位,你是能提更高的要求;论身份,你这次是考察,不要太在意细节。 细节?细节决定成败,难道我不配享受这个待遇吗?明显看不起人嘛。从此梁子就结下了。 第二年,李经迈回国任江苏按察使,顶头上司正是两江总督端方。李经迈特意写了封言辞恳切的信向端方报到。没想到端方不仅不回信,见了面也是冷若冰霜,一言不发。 这官很难做,李经迈主动要求调离,任河南按察使。还没上任,就接到了电报,端方的电报。李经迈疑惑地打开了电报。 “恭喜恭喜,祝老兄宏图大展。”讽刺我啊,李经迈微微一笑。 第二天,又有电报来了,还是端方的,还是一堆恭贺的话。末尾,轻描淡写地附了一句,我弟弟端锦在河南任盐厘局总办,请你多多关照。 从此,几乎每天一封,都是些嘘寒问暖、暖人心窝的话。大家很清楚,暖心窝的话都是为弟弟说的。 过了几个月,端方的母亲去世。按惯例,他们兄弟都要辞职回家守孝。李经迈又接到端方的信,言辞更加恳切、亲切:这几年倒腾古玩,家里都被掏空了。幸亏有弟弟这个工作,每年资助家里八千两,才勉强度日。母亲去世了,我们必须要回家守孝,但请您宽限端锦三个月,三个月后再请假,手头也宽裕些。 盐厘局总办是河南省第一肥差,多干了三个月,赚足了别人一辈子的工资。 三个月后,李经迈再也接不到端方的信,再也没有他的任何音讯,一切又回到了从前。不久,李经迈在京城的一次聚会中遇见端方,端方神情漠然,“若相识,若不相识”。 第二年,李经迈突然接到一个电话,端方来访。 端方小跑着来了,非常热情,几年不见,李大人依然风采如昔。 几年?去年不是才刚碰着? 从此,端方每隔几天就要来一趟。李经迈叫端方坐着他就坐着,留他吃饭他就吃,听话得很。 此时的端方已经革职,李经迈则是载涛身边的大红人。 过了一段时间,京城传言要选任新的两广总督。一天晚上,端方邀约李经迈夜饮。酒过三巡,端方神秘兮兮地说:“大哥,我给你看样东西。” 他拿出许多名画,将它们挂满墙壁:“大哥,你喜欢谁的都尽管拿去。一般人看都不给他看,谁叫咱俩投缘呢?” 心知肚明的李经迈哈哈一笑:“老弟,等两天吧。等两广总督人选正式定下来后,你绝了这个念头,我一定放心大胆地到这儿把所有的名画都拿走。” 没多久,端方重新出山。李经迈的哥哥在邮传部任职,兄弟俩发出请柬为端方饯行。 这次端方回复倒挺快的,也挺简洁,苍劲有力的两个字:无暇! 从此,京城官场流行一句话:做人不能太端方。 不过很快端方的官运就到头了,因为他得罪了一个不该得罪的人。 光绪帝去世后,灵柩准备安葬在易县西陵,属直隶总督管辖范围。首先要勘路,修补路面,清除障碍,方便车辆通行。 勘路钦差大臣是个二十八岁的年轻人,叫李国杰。虽然年轻,来头可不小。工商部左丞,世袭一等肃毅侯,李鸿章的长孙。 李国杰特意到天津拜访端方,请教勘路事宜。端方显然不把这个年轻人放在眼里,派人送了张名片算是见过了。 李国杰亲自来拜访,端方谱摆得很大,既未迎接也未起身还礼。 李国杰不痛快了,都是道上混的,我看你年长才给你个面子。你是正一品,我是世袭侯爷,超品。想当年,十八岁就进宫觐见老佛爷,替死去的爷爷问候老佛爷。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李国杰在这儿却受到了如此的冷遇。 还有羞辱呢。端方说,你年轻,什么都不懂,勘路的事情我比较熟悉,你就不用操心了,喝好、吃好、玩好就行了。 第二天李国杰回京,时时盘算着怎么整治端方,让你知道年轻的侯爷不是吃素的。 话说端方自从出洋考察回来,又爱上了一门高科技:照相。 但端方从来不给人照相,只照古玩。一件件古玩,随着喀嚓一声,定格在胶卷上;再放大贴在墙上,时时观看,既安全又省事。 照相馆的老板都拼命巴结端方,主动免费从专业的角度拍摄。 光绪帝出殡奉安大典到了,天津福升照相馆的老板殷辅堂就寻思,如果能偷偷混到里面拍摄,再将这些照片偷偷卖给外国报馆,绝对能发一笔大财。殷辅堂是袁世凯的御用摄影师,袁世凯调任前夕将他推荐给了端方。 殷辅堂不仅是专业的摄影师,还具有超前的八卦精神,当之无愧的现代狗仔队的祖师爷。 殷辅堂马上找到端方,当然不敢说真实意图。只说自己对先皇、先皇太后感情很深,现在人不在了,想拍几张照片留作纪念,同步直播“奉安大典”全过程。 端方爽快地答应了,倒不是感动,而是殷辅堂送上了大把的银子。 奉安大典这一天,风和日丽,京城的太后、摄政王、奕劻、李国杰等都出动了。 上自太后、王公大臣一律素服。殷辅堂坐在端方的马车里,一路偷拍、狂拍、抓拍,同步全程直播(图片版)。 开始谁也没在意。到了陵寝面前,大臣轮班行礼,伏地痛哭。高潮来了,殷辅堂也跪在地上,摆出各种pose,选取最佳拍摄角度。正巧隆裕太后一回首,这人干什么呢?手舞足蹈,还拿着个盒子。我知道你思念先帝,捶胸顿足,其实大家心里都不好受。但大庭广众之下,还是要收敛点。 把那人叫过来问话:你在做什么?谁叫你来的? 是制军大人教我来拍照的。殷辅堂一害怕,把端方给供出来了。 李国杰这时终于逮着机会了,当天晚上,连夜赶写了弹劾奏折。端方这个人,平素就品行不断,目无法纪。现在竟公然在奉安大典如此神圣庄严的场合照相,还在沿途的树上私拉、私接电线,严重破坏了皇陵的风水。这是对死人不敬,对活人不敬。总之藐视一切,对所有人都大不敬。 隆裕越看越气,老佛爷刚走,就这样藐视我,非重重地惩罚不可。 没人敢替端方说话,也没人愿为他说话。端方平时目空一切,盛气凌人,谁都不放在眼里,大家都巴不得他倒呢。 结果降五级仍在本省留用。 端方想了想,上了个奏折,态度诚恳地请求将自己一撤到底,不要拖泥带水。因为降五级还在本省混,简直是脸面无存。另外,一撤到底将来也好复出,降五级还要一级一级往上爬。 好不容易用银子上下打点,才改为革职永不叙用! 在家玩自拍,没人说你错;大庭广众之下玩偷拍,那就是你的错啦。现在官没了,照相机没收,古玩也买不起了。 一个在官场混、以官为生的人,没有了排场,没有了前呼后拥,就像网虫上不了网一样,比死都难受。端方不甘心,一直在寻找机会。 机会就像海绵里的水,只要挤挤总会有的。 辛亥年,朝廷将川汉铁路收归国有,必然要派人督办。端方要抓住这个机会,只能走奕劻的门路,他和奕劻的关系不太融洽,不好直接找,得通过中间人。 想来想去,端方草拟了一个关系链,找了一个名伶——响九霄。 奕劻最喜欢看响九霄的戏,大家很熟。响九霄认了奕劻的侧福晋为干妈,就是奕劻的干儿子,经常在府里走动,上下很熟。 这天,端方特意订了个包厢,捧响九霄的唱。戏演完后,又一同去烟馆,喷云吐雾一番。求响九霄帮忙疏通,并放言,湖北多是自己的旧部,保路风潮很快就会平息。 奕劻刚开始不同意,耐不住侧福晋的撒娇。响九霄也说了,端方正筹划好好孝敬干爹干妈。 现在就是银子的问题了。端方忍痛将一大批古玩押给了日本银行。先送了四十万,接着又送了二十万。只要有官做,古玩就能赎回来。 有银子就是好说话,端方很快东山再起,任督办粤汉、川汉铁路钦差大臣,即日赶赴四川。端方吁了一口气,不容易,太不容易了。一定要好好珍惜这次机会,已经有消息透露,只要平息保路风潮,四川总督就是我的啦。 端方浩浩荡荡出发了,却将烦恼和恐惧带给了瑞澂。 端方首先来到川汉铁路公司驻地宜昌,顺道看看老朋友瑞澂。 在黄鹤楼,望着天际沙鸥,端方感慨:黄鹤楼依然风景如昔。 瑞澂赶忙说:“四哥,回来吧,小弟的身体实在不行。” 端方笑笑,没说话。 端方要来抢我的位子了,必须要让端方尽快上路。要让端方快走,就必须要赵尔丰尽快下台,腾出位置给端方。 两人各怀心事,组成了对付赵尔丰的统一战线。 端方、瑞澂联合给载泽、盛宣怀发密电,说赵尔丰所谓的“急脉缓受”只是想自保,根本不顾及大局。而且煽动股东闹事,将矛头对准邮传部。 几天后,盛宣怀给赵尔丰发了一封措辞强硬的电报:这次集会都是一些“少年喜事”的刁民,他们名为争路,实则居心险恶,另有图谋。老实人是不会这么做的,他们始终和朝廷一条心。赵大人责任重大,对这些刁民不必客气,务必用一切手段,将一切不稳定因素消灭在萌芽状态,还四川一个清净明朗的天空。① 赵尔丰接到电报后大吃一惊,措辞强硬,无任何转圜余地,要给股东们看到了,绝对是火上浇油。他只给咨议局蒲殿俊、罗伦等少数几个人过目。 不过赵尔丰还是晚了一步,瑞澂、端方已先将这封电报透露给了股东。 两天后,在股东大会上,股东们用标准的四川话高声诵读了电报。 “少年喜事”是骂革命党人的话。股东多是德高望重的士绅、翰林、进士、举人,处处维护朝廷,却被冠以这个罪名,心理上很难接受。 翰林伍肇龄已经八十多岁了,须发皆白,四代同堂,竟“被少年”。年纪一大把还说我少年喜事,可以批评我,可以训诫我,甚至可以不还钱,但是不能把我们当小孩玩。盛宣怀可以降辈分,我不行,堂堂的翰林要有翰林的骨气。人活一张皮,为了面子,拼了。 伍肇龄号啕大哭,呼天抢地、捶胸顿足。毕竟年纪大了,一时喘不过气来,昏厥在地。整个会场顿时炸开了锅。这是朝廷故意与四川为难,不要四川人了,要抢路了。 哭声,捶胸顿足地号啕大哭;骂声,掀桌子摔碗地破口大骂。还有大批自虐的,倒在地上打滚、抽自己耳光、揪自己头发、以头撞墙,当然,撞得不是很重。 这场景,不想哭的人都要哭。一是被感动,二是怕被打,明显不配合嘛,不打你打谁。 这是一片哭的海洋,这是一个自虐的舞台,这是一幕悲怆交响大合唱。 大家抹着眼泪,吵着嚷着要去一个地方,要见一个人,要让赵尔丰和我们一起见证泪水、愤怒、绝望。会长立即把电话打到了总督衙门,我们有话要说,不是一个人,是大伙儿一块儿去,请赵大人准备一下。 不一会儿,电话来了,请大家暂时等一等,马上有重要人物过来传达重要指示。 谁啊?大家都在琢磨。 那边赵尔丰也在琢磨,决不能让他们来我这儿,必须派个人过去劝导。 找这个人真难,有一定的资历声望,有办事应变的能力,而且那边能接受,自己也放心。 想来想去,就是你了,周善培。 周善培,时任劝业道,四川人叫他周秃子。他作风开明,是公认的新派人物,和蒲殿俊、罗纶等私交很好,正适合充当赵尔丰和股东之间的传声筒。 周善培现在很为难,大伙儿肝火正旺,现在去冷却一颗颗滚烫的心,平息一颗颗驿动的心,不容易。 到了会场外,周善培默默培养了一下情绪,揉了揉眼睛。 走上演讲台,此时的周善培神情凝重,眼眶红红的,不知道是哭的还是刚才揉的。 他首先来个自我表态:“兄弟我完全赞成大家的正义要求。”接着还要表态,是帮别人表态,“赵大人很关心大家,对大家目前的处境深表同情。” 表完态,大伙儿心里稍微好受点,周善培开始说难处了。 “赵大人下车伊始,有些情况还不大了解,不大清楚。他现在正积极和内阁、邮传部联系,争取找到一个好的转圜办法。请大家不要过于激动,按程序来。如果这样成百上千的人去总督衙门,赵大人很难开展工作。有什么要求,兄弟一定转达。”说完深深地鞠了一躬,标准的180度。 股东大会的许多人都和周善培熟识,而且周以开明著称,大家对他印象不错。既然这么说了,我们相信你。 周善培舒了一口气,总算敷衍过去了。别急,现在还不是舒气的时候,麻烦又来了,天大的麻烦。 制造麻烦的人是端方。 端方这时暂驻在武昌,新官上任,要做出点成绩。 端方首先接手宜昌的工程和剩下的股银。轰隆隆的机器响起,他冒酷暑、顶烈日,下基层,亲切地慰问战斗在第一线的工人。在端方的保奏下,清廷又令李稷勋复任宜昌段总理。 任用谁都没关系,就是不能用李稷勋,因为不久前他才被全体股东大会罢免。 消息传来,股东们怒了,真的怒了,明显是藐视我们,无视我们。那就拿点真格的出来,罢市,让繁华的成都转眼成为一座死城。 说起来容易,真要做到不容易。罢市牵涉到每家每户的利益,他们愿吗? 试试看吧。 股东大会制定了周密详细的计划,组织两个小分队,第一小分队手拿罢市宣传单,挨家挨户发送,请求配合。第二小分队则尾随观察,看到态度犹豫的不愿关门的,就立即上去以情感人,一直到关门为止。 这一天的最终目的是:关门大吉! 谁也没有想到,传单刚刚递过去,啪,门就关了。一家这样、两家这样,太顺利了。不过第二小分队的成员很郁闷,没一点机会施展自己的口才,准备这么多天,好歹也要让自己说两句。 这一天的成都,都以关门为荣;这一天的成都,男女老少都心甘情愿地放假,一家人难得团聚在一起。 这一天的成都,一直静悄悄,静得让人窒息。 第二天,开始热闹了。 大街中心搭起了临时的牌楼,上设香案,中间摆着光绪皇帝的牌位。两旁是一副对联:“庶政公诸舆论,铁路准归商办”。黄纸黑字,从光绪的圣旨中摘录。大家在旁边痛骂,当然不是骂光绪,而是骂盛宣怀,骂他卖国媚外、卖省求荣,不配做先帝的子民。边骂边哭,抱着光绪的牌位哭。不是怀念光绪,因为商办筹股川汉铁路是光绪在位时签订的合约,所以是拿“铁路准归商办”的死圣旨抵制“铁路国有”的活圣旨。 许多人哭得还不够,捧着牌位,或将它紧紧贴在胸口,或将它高举头顶,哭累了,就悲哀地啜泣,当年光绪去世时都没这么伤心。 正是大清早,一波一波的国家工作人员正坐轿或骑马,走在上班的路上。抬头猛一看,吓出一身冷汗,先帝的牌位。必须要下马、下轿磕头,否则就是藐视先皇,大不敬。于是动人的一幕出现了,官员们排着队磕头,磕完头才能过去。 养尊处优的大小官们哪受过这亏?不能这样一直跪下去,那就大路不走走小路,绕过牌位,绕到小巷深处,又一抬头,傻眼了,牌位如影随形。 还有办法,便服过去,这总可以了吧?可便服人家也认识你,就这几个官,还是要磕头。 苍天啊,这哪是先帝的牌位,简直就是祖宗牌子。 世上原本有许多路,可是就不知道该走哪条路。 乱了,老百姓整天哭,官员整天不会走路,这样闹下去也不是个办法。 邮传部又火上浇油,下令不准各地电报局拍发煽惑反对铁路国有政策的电报。 邮电都被封锁,怎么传递信息? 别急,民间有高人,人民的智慧是无穷的。陆空不通,我用水路。在木板上写消息,涂上桐油,外面包层油纸,投放江中,顺流而下。 小河弯弯向南流,到处都是“水电报”。 四川各地都成立了保路同志会,宣称誓与铁路共存亡。 股东们也急了,罗纶找到了赵尔丰,不是已经立宪成立了责任内阁和资政院吗,干脆将问题交给资政院表决,走合法的程序,大家都有退路。当然还要麻烦赵尔丰代奏。赵尔丰意识到局势已很难掌控,于是将意见上呈那桐,托他交给奕劻,设法转圜。奕劻请假两个月了,也不知是真病还是假病,一切由协理大臣那桐代理。 这个铁血的“屠户”,第一次温情脉脉地写奏折: “争路狂热,深入人心,从前警兵,时有哭泣者。”以前是老百姓哭,现在是执手相看泪眼,军警和老百姓手拉着手一起哭,治安怎么能搞得好?各个府县都有人“假路事为名,蠢然欲动”。② 活人不敢惹,死人也碰不得。大街小巷到处都是祖宗牌子,先帝光绪的灵牌。我们走路都小心翼翼,生怕碰翻了牌位。谁也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 内阁的回答是冷冰冰的一句话,你自己想办法给我压着,总之不能有不稳定因素存在,不能乱。 赵尔丰又联合全城文武官员,由成都将军玉昆领衔签名弹劾盛宣怀。盛宣怀的所谓建设其实是破坏,这确是一个险招。他破坏的不仅仅是一条铁路,而是人心,人心散了,四川就乱了。当务之急,罢免盛宣怀,改变铁路国有政策,“得民失民,激乱弭乱,全在此举”。③ 千里之外的载泽、盛宣怀根本听不进去,当然载沣也听不进去,下了一道措辞严厉的谕旨。国有政策是既定方针,绝对不能变。后面还有一段很重的话,赵尔丰如果不立即解散同志会,“听其藉端滋事,以致扰害良民,贻误大局,定治该署督之罪,懔之!”④ “懔之”!两个字让赵尔丰吓出一身冷汗。处理不好,官做不成,弄不好还会掉脑袋。 那边端方、瑞澂又轮番给内阁发电,总之一个意思:赵尔丰太窝囊。 端方来电说:赵尔丰身为执掌一方大权的封疆大吏,既不敢弹压,又不能解散股东大会,“懦弱无能,实达极点”。让老百姓天天头顶着万岁牌,游刃有余地穿梭于大街小巷,成何体统。两个字:换人。 瑞澂又来电了:赵尔丰优柔寡断,一味委曲求全,让事态越闹越大,一切都是他惹的祸。 端方、瑞澂联合来电了:赵尔丰,货真价实的窝囊废,我们鄙视你。 谕旨又下来了:端方带兵去四川协助赵尔丰平息事态。 端方又给赵尔丰来电了:“果骈诛数人,市面可以立靖,倘迁延不决,恐阁下将为裕禄之续也!”⑤ 裕禄是谁?义和团运动中纵容拳民发展壮大,最后自杀身亡。 一直都在逼我,现在竟然诅咒我早死!赵尔丰这辈子吃过许多苦,受过许多气,可从来没像这样,被别人指着脊梁骨肆意地侮辱谩骂。 英勇的广大四川股民们打不垮的赵尔丰,却即将被端方、瑞澂的电报打垮了。赵尔丰不被股民们逼死,也要给端方、瑞澂逼死、气死。 辱骂和恐吓绝不是真正战斗!赵尔丰要以实际的行动去回击。官可以不要,命也可以搭上,气不能忍。 赵尔丰再也不想受气了,想当年,老子在雪域边陲横刀立马,随口吼一吼,高原抖三抖,哪个敢吭声?何时受过这个窝囊气? 不就是要硬吗?是男人谁不会?!老子就硬给你们看,硬过头了也在所不惜,决不让端方这小子捡现成的。 载泽硬,因为他想做总理大臣。 盛宣怀硬,因为他要圈钱。 瑞澂硬,因为他要赶走端方。 端方硬,因为他要赶走赵尔丰。 赵尔丰不能不硬,因为他们都硬了。 终于,赵尔丰不再等待,不再浪费电报费。最终迫使赵尔丰“硬了”的是一个人,他身边的亲信:田徵葵,营务处总办。 田徵葵一切的仇恨都是因为一位女子:他的女儿。 田徵葵的女婿唐豫桐年纪轻轻,却很受重用,任彭县征收局局长。 七月初七,中国的情人节。天上的牛郎织女鹊桥相会,地上的爱侣也相偎相依。平时工作很忙的唐局长在这个天上到处飘着丘比特爱神的浪漫日子里,推开公务,全心全意地陪夫人遥看星河,共许诺言。 夜色已晚,牛郎织女不见了,小两口也该回家了。 快到县衙(征收局暂驻县衙)时,迎面走来一群人,光着膀子,酒气熏天,横冲直撞。一不小心就撞到了小两口身上,唐豫桐大声呵斥,一群刁民,走路没长眼睛? 和醉酒的人讲不了理,双方开始争吵。 唐豫桐怕了,脱口而出:“我是唐局长。” 不说局长还罢了,你越说厉害的他越上劲,酒醉的人根本不知道怕。打的就是局长,可怜一个文弱书生抱头鼠窜。旁边唐夫人花枝乱颤,大声喊救命。 坏了,注意力转到夫人这边了,唐夫人年方二十,穿戴时髦,容貌秀丽。唐豫桐赶忙拉着夫人一路狂奔跑到县衙,命人紧闭大门。醉汉狂追不舍,不是追唐局长,而是追唐夫人。 追到门口,几个醉汉大声嚷嚷,人越聚越多。 在这个非常时期,一丁点火星都会点燃熊熊大火。大伙儿在用力撞门,你撞我撞大家一起撞。门被撞开了,唐豫桐惊慌失措,命令警卫开枪,向天开枪。 枪响了也不行,子弹的火星只能将怒火点燃。枪再次响了,向人群平射,有人倒下了。潮水般的人群、发了疯的人群继续涌来。 惊慌失措的唐豫桐走后门,没有带着他的夫人,而是独自溜走。在这个情人节的夜晚,所有爱的誓言都因为这一溜而灰飞烟灭。 唐夫人不见了,到处找不着。三天后,她回来了,到哪儿去了,她死活不说。 家丑啊,她的父亲田徵葵怒不可遏,据说当晚的暴徒多是保路同志军。 田徵葵催促赵尔丰:“你不是一个人在战斗,我们陪着你一起战斗。” 唐夫人又找到自己的干妈——赵尔丰的夫人哭诉。夫人听了泪眼涔涔,又在赵尔丰跟前哭诉。该管一管了,对这班人不能软,你是堂堂总督,要拿出总督的样子。 田徵葵咬牙切齿在赵尔丰面前说:“不杀不足以平——”他突然停住了,杀的就是老百姓。准确地说,是“不杀不足以平田愤”! 两面夹缝中的赵尔丰必须选择,和稀泥只能两面得罪。权衡利弊,自己的乌纱帽在朝廷手里,赵尔丰决定动手,他要赶在端方来成都之前将一切布置好。 9月7日,股东大会的开会期,大家刚入座,罗纶上台了。依然是洪亮高亢的嗓音,不紧不慢的语调: “报告大家一个好消息,内阁有电报来了,赵大人叫人拿名片请我们几个代表到衙门商量。请大家不要散会,等着我们回来。” “你放心走吧,我们一定等着你,晚上一道吃饭。” “不见不散。”罗纶留下了最后一句话。 左等右等,罗纶他们还是没回来。 有股东不高兴了,一定是赵大人留饭吃。吃饭没问题,好歹也要说一声,我们到现在还饿着肚子呢。 打个电话问问,好久那边才答复,说正在谈话,马上会有重要人物过来传达重要指示。是哪个重要人物要来?股东们在琢磨。 那边,罗纶九名代表刚进督署衙门大院,就悉数被扣押拘禁。 赵尔丰也在琢磨派谁去,稳住代表们,让自己有时间从容布置。 不用琢磨了,还是周善培去! 周善培更为难了,代表们被扣,自己怎么圆场?不去吧,赵尔丰压着;去吧,股东们压着。 老样子,在大门口酝酿了一下情绪。周善培登上了台:“代表们正和赵大人热烈地讨论,请大家耐心地等等。” 底下有些股东说话了,是吃了饭回来吗? 人群一阵骚动,大家肚子都有点饿了。 周善培肚子也有点饿了,他轻描淡写地说:我出去看看,匆匆离开了会场。 一位军官匆匆进入了会场:“告诉大家一个坏消息,大门外有些匪徒闹事,秩序不太好。特意叫军警保护大家,请不要随便出入会场。” 场内炸开了锅,我们要吃饭,我们要回家,我们要见赵大人。 喊了一会儿,会场突然出奇地平静。大家都累了,从早上到下午滴水滴米未进,趴在桌上养养精神吧。 三个时辰后,各位代表才拖着疲惫的身躯,迈着沉重的步伐踏上了回家的路。他们不曾料到,督署衙门正在演绎铁血。 罗纶等九人从公司到督署,要经过几条大马路,有许多人看到,跟在后面围观。人越聚越多,谣言也越传越盛: “听说罗纶在赵大人面前边哭边骂,被砍头了。其余的都要砍头。” 大家纷纷涌向督署衙门。 他们不怕危险吗? 放心,都带着最致命的武器:光绪的牌位。 没有人领导,没有人组织,乱哄哄地一拥而入。把门的卫兵不让进,可人太多挡不住,都冲进了大院。一进大院,就抱着牌位哭。先帝啊,你显显灵,保佑被抓的人,惩罚违背你旨意的人。 又是祖宗牌子,所有的官员看了都烦。 田徵葵的机会来了,抢我女儿、打我女婿,丢我老脸。 开枪,枪先向天空发射。 不怕,有祖宗牌子护着,大伙儿依旧在那哭,在那骂。 田徵葵再次催促赵尔丰,赵大人,已经控制不住了,再不采取行动,暴徒就会闯进来。 赵尔丰的眼里浮现出盛宣怀的奸笑、端方的狞笑;浮现出雪域高原,横刀立马的快意。去他妈的急脉缓受、宽严并济,老子现在就硬! 赵尔丰终于被逼上绝路了,劝人,我不行;杀人,我在行,绝对是一把好手,一把快刀,本来别人就叫我屠户。他将这些日子的愤懑和屈辱化作两个字:开枪! 子弹飞出去了,越飞越多,越飞越远! 地下到处是光绪帝的牌位,这当口,先帝保佑不了,祖宗也保佑不了。 赵尔丰这一硬起来就再也软不下去了。 成都武侯祠有副著名的对联:“能攻心,则反侧自消,从古知兵非好战;不审势,即宽严皆误,后来治蜀要深思。”什么时候宽、什么时候严,真是个技术活,不像读对联那么简单。不攻心,不想老百姓之所想,当然就不能审势,何谈宽严?即使像赵尔丰这样的能人,照样玩儿完。 开枪了,流血了,人死了,赵尔丰就基本玩儿完了。 赵尔丰玩儿完了,端方就有机会了,他从武汉抽调新军,接替赵尔丰前去弹压。 端方走了,革命党人就有机会了,千载难逢的机会。 <hr /> 注释: ①原文见《四川保路运动史料》,第269页。 ②《四川保路运动史料》,第276-277页。 ③《四川保路运动史料》,第294页。 ④《大清历朝实录·宣统政纪》卷五八,《四川保路运动史料》,第294页。 ⑤四川省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编《四川文史资料集粹》第1卷,四川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178页。 为什么是武昌 这个问题问得好,长久以来,革命党人一贯的战略方针是“边境包围腹地”。暴动一直局限在广东、广西沿海地区。沿海革命根据地建设得较好,方便接受华侨捐款、私运军火,当然万一不幸失败,也容易脱身。 虽然总结了无数条经验教训,却从来没有人对这个总方针说“不”,天经地义的革命道路会有错吗?可是却有一个人敢于对“边境包围腹地”总方针说“不”。 他就是最传奇的孙武。 为什么说不? 因为每次起义都从沿海开始,失败都从沿海结束。革命离不开创新,换一个思维,如果不在沿海发动,换成以“腹地包围沿海”,会成功吗? 也许会,也许不会。 那就说说能成功的理由。 武汉为南北枢纽,自张之洞建工厂、制军械,二十余年来,器精械足,加以湘赣毗邻,互为辅助;湖北新军编练仅次于北洋新军,鄂军倡义,他省军队将闻风披靡,可有利维护地方和租界治安,便于外交。当然,武汉还有最传奇的孙武、最慷慨的刘公。 如果不成功呢? 还没尝试,先不要急着说不成功。 不过孙武的建议并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有的说他是理想主义者,有的说他是痴人说梦。 一切都因为这里是武汉,这里有三驾马车。 有强大后台的瑞大人罩着,有能干的张统制和务实的洪哥撑着;有先进的军械装备,有全国最大的军火后勤供应,一切都表明武汉和革命绝缘。 用一句过去常用的俗语:武汉的反动堡垒异常坚固,反动阶级的势力过于强大。有奸诈贪鄙的瑞澂、穷凶极恶的张彪,极端反对革命的黎元洪,阶级本质决定他们必然要极其顽固地死守反扑。 可孙武仍然坚持己见,自信“腹地包围沿海”就是革命的“隆中对”。每接待一个革命党人,他总是不厌其烦地说起: 没有枪、没有炮,楚望台军械库给我们造。 没有吃、没有穿,钱局造币厂给我们送。 没有人、没关系,新军队伍里比比皆是。 孙武一直在等待,一直在准备,他总觉得自己的传奇还没完。 一切皆有可能,来的始终要来。一幕传奇大剧即将上演。 机会终于让孙武等来了。 成都血案发生后,四川风声鹤唳,一日数变。清廷急调端方派兵弹压,端方找瑞澂借兵,瑞澂将三十一标、三十二标抽调,还特意强调这是湖北新军中战斗力最强的两标军队。瑞澂又特意选了两营新兵护送端方入川。这两营多是思想激进的新兵,领兵的更是桀骜不驯。已经欠饷两个月了,瑞澂特意放话:“端大人从北京带来许多饷银。” 送走端方,瑞澂和夫人说:“端午桥双眼倒挂,照相书上说,必遭横死。” 不用看相貌,也不用看相书,只要看看瑞大人就明白了。瑞澂,是你亲手将端方送上了不归路。 入川的新军中有大量革命党人,武汉三镇的革命力量顿时大为削弱,但同时武汉的防备力量也大为空虚。 孙武意识到千载难逢的机会到了,必须立即发动起义。文学社和共进会合并,推举蒋翊武为起义临时总指挥,孙武为参谋长。有感于刘公舍家捐财,贡献突出,内定为大都督。 正当起义紧锣密鼓布置之际,发生了一个意外,很大的意外。 南湖炮兵营正在举行一场宴会,依依惜别的聚餐。班长孟华臣(革命党)送别即将退伍的战友。 大家借着酒劲,将多年来的愤懑、委屈,甚至长官的种种过失都发泄出来,拍桌子骂娘在所难免,动静很大。 队官呵斥,明显无效,别人酒劲正大呢,你越呵斥他越来劲,对着干。 孟华臣大声说:“依依惜别的深情,为了分别的聚会,犯了哪条军纪军规?” 队官拿了根鞭子说,要造反吗?关键时刻怎能说这句话? 好,早盼晚盼,等的就是你这句话。几个醉醺醺的士兵马上抢了炮(小型炮),准备开炮,没响,撞针早被没收了。 闹事的士兵拿起枪就跑,后面马队追过来。士兵们动情地说:亲爱的战友,都是自己兄弟,快要退伍了,何苦呢?此语一出,马队立刻调转马头。 孟华臣跑到孙武那儿,请求下一步指示。 怎么办,动手还是不动手? 动手吧,准备仓促,胜算不大;不动手吧,敌人杀过来了。 孙武等仔细分析了形势,现在风声鹤唳,瑞澂也不敢轻举妄动,敌不动,我不动。果然,瑞澂大为恐慌,炮兵闹事不得了,一发炮弹,一家老小全玩儿完。最后以开除几个士兵了事。 几天后,7月30日,武汉几乎所有的报纸都刊登出一个重要告示: 自本年闰六月开始,武汉刀店必须有营业执照,并由同行具保,刀店所产之刀应刻明牌号,购五把刀以上,应登记姓名住址,以防革命党购置刀械。① 聪明的你,应该知道,它有个专有名词:菜刀实名制。 冷兵器时代,菜刀有多种功能,切菜,切肉;还能抢劫、杀人、暴动、革命。 两把菜刀闹革命,一把当然也能,虽然不如两把顺手。 不过瑞大人显然是小题大做了。都什么年代了,洋枪洋炮满天飞,随便花个几十两银子,都能在袍哥、舵把子那儿买到各式热兵器,手雷、手榴弹、炸弹一应俱全。 非常时刻,从维护社会治安、保障群众生命财产安全出发,禁止凶器被不法之徒利用,确有必要。但这只能吓吓街头泼皮无赖之徒,用这个对付胆大的革命党,显然不起什么作用。 革命党人玩儿大的,对菜刀他们当然也不拒绝,但更多的是真家伙。这几年暗杀成风,听说过谁用菜刀了?小的是手枪(而且是五连发的),常用的是铁西瓜。一发毙命,省得菜刀拖泥带水。 瑞大人的告示终于促使革命党人下决心更快更好地研制威力更大的炸弹。 不过,告示还是起了一点作用:人心更加恐慌,菜刀从此滞销。买把菜刀这么麻烦,家里的多磨磨,凑合着用吧。瑞大人还算通情达理,没挨家挨户没收旧菜刀,否则这日子真没法过了。 接下来是旅馆登记。 制订了旅馆管理办法,规定借宿者必须登记姓名、籍贯以及现在住址。倘若住宿者形迹可疑,即使有行李在身诸多不便,也不准住进旅馆。个人随带物品必须接受巡警检查。每天晚上9时,旅馆业主应把来客记录交给警署。 菜刀实名,本地人很危险;旅馆登记,陌生人很危险。总之,没有不危险的。 对于思想最为激进的学生和士兵,瑞澂也防了一手。规定晚上11点之后,在校学生不准外出。街上戒严,没收士兵子弹,全部库存到楚望台军械库,由工程第八营把守。 面对日益严重的局势,尤其是社会上到处流传“中秋节杀尽鞑子”的传言,瑞澂整天忧心忡忡,他减少了看戏、打麻将的时间,减少了和夫人耳鬓厮磨的时间,专心扑在维稳上。大约三分之一的兵力被端方抽走了,首先必须加强总督衙门的防卫,专人24小时在签押房值班,设有专线,一遇突发情况马上向瑞大人汇报,调集楚豫舰升火在江面上来回游弋,岸上遇非常情况可立即开炮,主要作用是为瑞大人留条后路,真撑不住时可带家眷跑到舰上躲避。 可是害怕什么来什么,危险挡也挡不住,它真的来了。 <hr /> 注释: ①1911年7月30日《时报》。 传奇从偶然开始 刘公这边又出事了。 刘公租住在照相馆楼上,来来往往照相的人很多,不容易引起怀疑。一天深夜,风雨大作,有个小偷从凉台翻入刘公卧室行窃。刘公惊醒,小偷从凉台逃跑。事后检点财物,万幸,什么都没少。 多善良的窃贼,知道我们革命筹钱太不容易了。 有这么善良的窃贼吗?当然没有,所以大家怀疑极可能是清廷的密探。 怎么办?转移。 挑个好日子,中秋节这天,将总机关搬到宝善里十四号。 刚搬来三天,最大的一次意外终于出现了。 10月9日下午,孙武在后面亭子间赶制炸弹,这批炸药是汪精卫等原来为暗杀端方准备的,没用上,留在这儿。 突然,意外发生,中国近代史最大的一次意外发生了。关于这次意外,众说纷纭。流传最广的有三个版本。 版本一:刘公的弟弟刘同很好奇,看孙武造炸弹。刘同只有十六七岁,书读不上去,跟着哥哥混。小伙子头脑灵活,充当联络通讯员。 谁都会好奇,刘同正是好奇的年龄。但他不应该做一件事,口里含着纸烟卷,蹲在旁边看。烟灰不小心落在炸药上,意外发生了…… 小人物改变大历史,刘同和他的纸烟卷永垂史册。 版本二:孙武在后面亭子间赶制炸弹,一位革命党同志钟雨亭手捧水烟袋站在门口,一边抽烟一边和孙武说话。 孙武一心两用,还嫌不够,又回头作答。结果手中疏忽,将装有硝酸的玻璃管碰倒,硝酸液流入炸药内。意外发生了…… 小人物改变大历史,钟雨亭和他的水烟袋永垂史册。 版本三:孙武手上拿着一个才装上药的炸弹,对大家说:“用这个炸药把瑞澂、张彪、铁忠三个王八蛋一起炸死就好了。”怀着对反动阶级的切齿仇恨,他将炸弹重重地往桌上一放。不料用力过猛,立即爆炸,楼窗玻璃都被震破,浓烟弥漫全楼。 一群人一起改变历史。 三个版本都是意外。 版本一的意外太突兀。刘同既然是通讯员,应该能经常看见孙武制炸药。习以为常,没什么好奇,而且也不会傻到在炸药旁吸烟。 版本二的意外则自然得多,距离比较远,符合人之常情。水烟袋也比较安全,孙武是熟手,一边说话一边制炸弹对他也不是什么难事,只是偶然失手。 但是整个意外只有孙武一人受伤,近在咫尺的刘同毫发无损、稍微远一点的钟雨亭没事、围在他旁边说笑的大伙儿没事。爆炸的威力够大,难道他们都是金刚不坏之身?难道他们逃跑的速度快过博尔特?难道所有的危险只能让孙武一人用血肉之躯抵挡?难道所有的苦难注定要让孙武一人来承受?太不公平了。 版本三,明显是无稽之谈,孙武不是弱智。 所以,刘同不能改变历史、钟雨亭不能改变历史,一群人也不能改变历史。 那么到底是谁改变了历史呢? 版本四:孙武独自一人在小房间用瓷匙和炸药,用力过猛,引发爆炸。一声巨响,浓烟如雾,孙武头部受伤,血流如注。 这不是我的臆测,这是孙武亲口说的。① 现在终于弄清楚了,孙武和他的瓷匙永垂史册! 为什么是孙武?能人多得很啊。 只能是孙武,因为他受伤了、流血了,别人没有。 听说过不流血的革命吗?外国好像听说过不流血的革命,中国没有。 所以孙武的时代来了,革命的时代来了。 孙武,你不是一直自诩是孙文的兄弟,一直想做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吗,现在真的做到了。孙文用无数发有预谋的炸弹才艰难打开一个缺口,你用偶然的一声爆炸将所有的难题都解决了。 不过,现在你该好好躺在床上养伤,剩下的事情让没流血的兄弟去做。 孙武的脸和双手被烧伤,满脸鲜血,众人赶紧用衣服包住他的脸,走后门送去医院。 留下来的同志赶紧找来煤油,放火焚毁一切证据。 浓烟滚滚,消防意识极强的热心邻居赶快呼救上报,俄国巡捕赶来,正碰上刘公,问楼上是什么响声。 刘公非常镇定:煤油灯着火了。 煤油灯功率这么大? 不信自己上楼看看。刘公边说边快步走,边走边做了个大胆的举动:脱衣服。 要和巡捕拼了? 当然不是,是学侦破载沣遇刺案的那位警官。两面的衣服,原来是灰色,灰制服。现在变成蓝色,蓝西装。不仅颜色不一样,款式都变了,共进会老大就是不一样。这还不行,刘公边走边戴上墨镜,贴上两撮大胡子。 果然不一会儿巡捕追了上来问:“看见有位穿灰制服的青年没有?” 往江边走了,刘公乱指一气。 江边正刮着八级大风,倒霉的巡捕,注意保暖。 俄国巡捕赶到屋内,一位革命党人还在忙着清除硝酸味道。 你是谁? 我是邻居,帮忙灭火。 中国人真热心啊,俄国巡捕感慨。 巡捕搜获了大量的文件、旗帜、花名册、钞票。 当天下午,刘公突然发觉有些重要的东西还丢在家里,叫刘同回去拿,结果被抓个正着。刘同毕竟年轻,很快吐露实情。 刘同,又是刘同,你的被捕加快了起义的爆发。 上午的意外没你的份儿,这次,你终于将名字写在历史上,正是你的举动将历史定格在这一天,虽然你是个泄密者。革命成功后,革命党人看在他哥刘公的份儿上,没有为难他。 刘同被抓时已近黄昏,汉口至武昌轮渡天黑即停航,即使自备小划子渡江也进不了城。全城戒严,关闭城门,缇骑四出,瑞澂按花名册到处捕人。 最危急的时刻到来了,传奇能随之而来吗? “反亦死,不反亦死。与其坐而待死,何若反而死,死得其所也。按时度势,况必不至于死耶!”② 大泽乡陈胜的话语再一次响起。 千年之后,说这话的人名叫熊秉坤。 <hr /> 注释: ①孙武遗稿《武昌革命真相》,《华中师范大学学报》1982年第5期,第136页。 ②熊秉坤《武昌起义谈》,中国史学会主编《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辛亥革命》(五),上海人民出版社、上海书店出版社2000年版,第88页。 让子弹再飞一会儿 孙中山曾指着一个人说,这就是打响第一枪的同志。 就是你了,熊一枪。 许多将军和士兵一生发射了无数颗子弹,都比不上你这颗子弹。在适合的时间、适合的地点,你让子弹只飞了一会儿,就改变了历史。 熊秉坤也是个苦孩子,父亲常年卧病在床,全家六口人的生计只靠母亲针线活艰难维持。他十二岁外出为人放牛,挑水,后又当皮匠学徒,受苦受累不说,钱还挣不到多少。 十六岁那年腊月,父亲病重,举家无米下炊。大雪纷飞,熊秉坤仰天长叹:老天不容我! 他做出了一个举动,荒唐的举动:投水自杀,幸亏被一个好心的过路人救起。 不知名的过路人,感谢你,你挽救的不仅是一条生命,更是一段历史。没有你的出手,就没有那惊天动地的一枪。 熊秉坤后又到码头做苦力,工程营的士兵也在那儿挑砂,经人介绍入伍。1905年当兵进入工程第八营,据他自己说,刚开始对革命没有很大的热情。一直到辛亥年三月,才经孙武介绍加入共进会,很快成为革命骨干。 10月9日下午,孙武爆炸案发生后,熊秉坤决定提前暴动。 负责运送子弹的是杨宏胜,他以开杂货店为掩护,杂货店开在楚望台军械库旁边,修理军械的工人常常买东西,杨宏胜很热情,买东西没钱赊账。关系熟了后,偷偷托工人们带些子弹。 杨洪胜送来两盒子弹,将搜集到的仅有的一百五十粒子弹武装骨干,约定当晚9点以炮声作为暴动信号。 熊秉坤自己留六粒,各队总代表每人三粒,胆子大与长官关系不好的士兵每人两粒。 杨宏胜携带酒瓶式炸弹,用提篮拎着,上面盖着些杂物。但此时已经戒严,不准进军营。杨洪胜只好返回家中。房东很奇怪,大老爷们儿,整天提着个篮子跑来跑去。 逛街? 男人逛街只有一个目的,陪女人。但杨洪胜是个单身汉,没有女朋友的单身汉。非常时期,形迹可疑,马上告密。 军警闻风而来。 杨洪胜边跑边扔了第一颗炸弹,没响。 接着扔第二颗炸弹,响了,没炸着人。 第三颗炸弹,响了,炸着了自己。由于剧烈晃动,在手里就爆炸了。 当夜,军警突袭军事总指挥部。蒋翊武、刘复基、彭楚藩等正在开会。刘复基从楼上扔炸弹。 第一颗,没响。 第二颗炸弹,没响。 第三颗炸弹,还是没响。 不是质量不过关,是闩钉(炸弹底管)未装上去。孙武制炸弹失手爆炸后,为防止意外发生,所有存放的炸弹都取下闩钉。现在情况这么紧急,谁还记得把闩钉装上? 清兵一拥而入,刘复基、彭楚藩被抓。 蒋翊武穿着长袍马褂,留着长辫,乡下先生打扮。他大声叫嚷:“我是来看热闹的,你们抓我干啥?” 看热闹也要分清场合,该干吗干吗去。军警不去理会他,蒋翊武趁乱逃走。 熊秉坤当晚约定的起义因杨宏胜等被抓而延误。 第二天,10月10日,武昌四门紧闭,街上戒严,军舰在江面游弋,四处搜捕革命党人。 当时武昌城内新军不多,步队第十五协二十九标仅一、二两营,三十标都是旗兵,步队第十六协三十一标开往四川,三十二标只一营在城外,步队四十一标仅第三营在城内,其余均已开往他处。合计城内部队共三营,工程一营,而旗兵三营,督署教练队一营,及巡防数营。两相比较,革命军胜算可能不大。 不过现在群龙无首,生死关头,计较不了这么多,与其跪着求生,不如站着死去。熊秉坤决定动手了。 熊秉坤谎称接到总机关命令(其实人都跑走了),今天下午三点晚操时发动。 大家异口同声地说,没子弹。 “昨天不是发了吗。” “白色恐怖太厉害,没敢放在身边,昨晚都扔了。” 正巧熊秉坤今天轮班在门口守卫,好机会,但是没子弹啊。三个士兵盗取了排长的三盒子弹。子弹啊子弹,你来得太及时了,到时让子弹多飞会儿。 但下午的晚操又突然取消了。 只能推迟到晚上点第一道名到第二道名之间(七点到九点)。 熊秉坤轮班,有腰牌(通行证),可自由出入各兵营,趁机联络了附近的二十九、三十标革命党人。 点完第一道名之后,四处巡逻,突然听到二排有吆喝声。 是时候了,枪在手,跟我走,熊秉坤准备开枪了。 二排排长陶启胜看见班长金兆龙躺在床上擦枪,破口大骂:“想造反吗?” 不适合的地点,不适合的时间,说了句不适合的话。旁边的士兵程定国看到兄弟受辱,用枪托猛击陶启胜的头部。陶启胜夺门而逃。 想逃?没那么容易。 程定国举起枪,一声枪响,第一枪响了,子弹飞出去了,伟大的时刻到了。 所有的痛苦都留给了排长陶启胜。历史的,肉体的,腰部被子弹击中。 熊秉坤来晚一步,没关系。关键不在于谁打响第一枪,而是枪响了,有戏了,士兵心里有底了。 反动阵营这边,头儿跑了,没戏了,心里没底了,子弹不想飞了。 不是一颗子弹,所有的子弹都飞出去了,不是一会儿,飞了很久很久。 不论飞得多久多远,都有飞完的时候。所以下一步就是要让子弹不停地飞,一刻也不歇。那就必须要占领军火库,在楚望台,由工程第八营守卫。 工程第八营历史悠久,它的创立,要感谢一个人,已经无数次地提到过的香帅张之洞。 1893年,张之洞开始在湖北编练新军。成立工程队,完全德国化。从德国进口毛瑟双筒步枪和小山炮,聘请德国人担任训练教官。后来又逐步扩编,全称为陆军第八镇工程第八营。 负责看守楚望台军械库的军官叫李克果,平时在军中颇有威望,人缘不错。那边枪声传来,这边的革命党就准备动手了。 李克果将士兵们召集过来:“我和大家共事五年了,朝夕相处,亲如兄弟,有几句话在心里,大家愿不愿意听?” “长官,你是个好人,我们愿听。” 外面的枪声听见了吗? 早就听见了,一直等到现在,就是为了听枪声。 如果是土匪黑社会来抢军火,我们要誓死守卫军火,坚决捍卫百姓财产安全,如果是军人来了…… 李克果停顿下来望着士兵们:“我亲爱的兄弟们,你们人少,还是不要抵抗,让他们进来。” 说完话,底下鸦雀无声。 李克果打开库门,叫人搬来两箱子弹分发给士兵。 突然,一个士兵向空中发了一排枪。开枪为他送行,李克果悄然从后院翻墙而走。李克果是个明白人,革命是不会为难明白人的。 枪响了,还不够,炮还没响。 南湖炮营早已蠢蠢欲动,徐万年和他的兄弟们枕戈待旦,就等着这一天。 徐万年读过三年私塾,因家穷而辍学,在商店学徒,后经刘公介绍加入共进会,任炮队第八标共进会总代表。他其貌不扬,口才也不出众,却有着特殊的魅力。到底魅力在哪儿,也说不清楚,反正士兵都听他的。 徐万年筹集八百两白银在营房附近开设酒馆,摆开八仙桌,来的都是客。深夜向士兵宣传革命。他性情耿直,关键是大方。好酒没有,小酒天天咪,酒钱随便给,没有就赊账。人缘极好。在炮队七年,发展入会士兵近千名。 南湖炮营驻扎在武昌城外,一听到枪响,徐万年开始行动了。有好人缘的徐万年原以为会一呼百应,可是士兵们还在那儿观望。大家是感激徐万年,平时好酒好肉的招待。可革命不是请客吃饭,现在情势未明,如果妄动,弄不好诛九族。 看来不来点现的,大家是不愿动啊,又一位革命党人蔡汉卿出场了。 蔡汉卿,湖北沔阳人,挑夫出身,臂力过人。因常年挑担,肩膀上隆出一大包,人称“蔡一包”,他脱去上衣,赤膊拖着一尊大炮。 队官上前阻挡,没看见我脱衣服吗?你不是找抽吗?蔡汉卿一脚将队官踢翻在地。在军营门口,蔡汉卿点响了第一炮,辛亥年最有历史意义的第一炮。 从此,“蔡一包”变成了“蔡一炮”。 大炮一响,黄金万两,震慑力比什么都强。大伙儿有底气了。徐万年感慨不已,天天好酒好肉不抵关键时候的一声炮响,干革命以后真的不能再请客吃饭了。 枪响了、炮响了,军火库有了,现在就是稳定人心了。 稳定人心,就要让对清朝仍心存幻想的人彻底死心。要想让他们死心,就要将他们的头儿彻底摧垮。下一步,攻占首脑机关——总督衙门。 革命党兵分三路向总督衙门进攻。 守卫督署的兵力,有教练队一营,机关枪一队,消防队一队,骑兵一队,还有旗兵巡防营。张彪亲自督战,下令不惜一切代价死守。 革命军冲了三次,都被击退。总督衙门若是攻不下,一切都玩儿完,情势非常危急。 炮队出马,轰了几炮,威力很大。可是深夜看不清目标,轰也是乱轰。 有人想了一个主意,找来十几桶洋油,将总督衙门两旁的房子点燃,火光冲天。 关键时刻,蔡一炮出手了,在火光的映照中,以督署旗杆为目标,第一炮一千八百米达,第二炮一千六百米达,第三炮射中督署签押房。连发三炮,炮炮皆准。 炮越准、越精,瑞澂心里就越慌、越怕。在近在咫尺轰隆隆的炮声中,他做了一个艰难的决定。 张彪还在那儿苦撑着,瑞大人,我们共同经历了炮火的洗礼、铁血的考验,情谊一定会更进一层。还在那感动呢,士兵来报瑞大人早溜了。 我怎么没看到? 要是让你看到那还能跑得了吗? 听着革命党越来越密集的炮火声,张彪叹了口气,带领几个忠心的部下逃往汉口。 瑞澂溜了,张彪跑了,最凶恶的敌人消失了,武昌被完全占领了。 其余的国家工作人员呢? 湖北提法使马吉樟整整齐齐穿戴好朝冠、朝服,手捧印信,独自坐在衙门里。他信誓旦旦地说:“我不走,等着革命党来。引颈就戮,为皇上而死,痛快!” 左等右等,革命党还是不来,旁边的几个仆人都跑了。有个丫环在后门喊:“马大人,你妈妈喊你回家吃饭!” 马大人眼睛瞅了瞅,没起身。 “马大人,你夫人喊你回家吃饭!” 说时迟那时快,话音刚落,大厅早已看不见人影,一溜烟小跑,马大人回家吃饭去了。 吃着香喷喷的饭菜,看着夫人娇美的脸庞,马吉樟感慨,人生真是太美好了。皇上,对不住了。 最不该发生革命的武汉却一切都发生了。 瑞澂、洪哥、张彪,三个不好夜生活的男人,他们原本可以在大舞台上手拉手唱起悠扬的“同一首歌”,现在,却即将要在“难忘今宵”声中做出痛苦的抉择。 瑞澂做出了一个非常艰难的决定 这个决定真的非常艰难,一切还要从三年前说起。 1908年,瑞澂举行了第二次婚礼,续弦是位只有十六岁的少女,年纪轻轻却知书达理,温柔贤惠。 瑞澂特意请了一个月的婚假,他们到上海,天天看戏、打牌、下馆子,日子过得真是甜蜜。据他媳妇回忆,瑞澂曾动情地向她许下诺言:“等过几年就告老住在上海,同你一起享点清福。”这是瑞澂一生中最快乐的一个月。 我相信瑞澂说的是真话,不过,他说错对象了。因为他根本就不应该有这次婚姻,不应该有这次蜜月。 瑞澂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他至死都还蒙在鼓里。这一切,都是因为和他海誓山盟的那位续弦。 这位续弦夫人出生在江西,父亲是个普通的武官“游击”,母亲非常能干开明。一心望女成凤,十五岁那年,将女儿带到上海觅贵婿。 十五岁,一百年前的少女可以嫁人了,不是早婚。 十里洋场,黄浦江的清风迎面扑来。中国人、洋人、有钱人、做官的人,只要不是女人,统统可以考虑,撒大网才能捕大鱼。 到底选谁是好,母女俩挑花了眼。鱼龙混杂,各种人等纷纷踏上门来,母女俩不堪其扰。 女大当嫁,非诚勿扰!她们在大门上贴出了告示。 一天,来了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仪表不俗,穿着整洁。母亲看了看,还不错,年纪大了点。不过这人不是来应征的,是来攀老乡的。 江西老表,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两个弱女子,出门在外,有个老乡帮助也好。很快大家就熟悉了。 过了几天,老乡又带来了一位年轻人。年轻人穿着一身笔挺的西服套装,头戴礼帽,气宇轩昂,风度翩翩,那叫一个帅,他刚从日本留学回来。 母亲越看越欢喜,天上掉下个乘龙快婿。女儿越想越激动:天涯呀海角,觅呀觅知音,终于觅到如意郎。 还没缓过神来,青年已侃侃而谈,滔滔不绝,给他们说起了历史。先从黄宗羲、顾炎武、王夫之朴素的唯物主义思想说起。 不懂?那说个通俗点的。 扬州十日、嘉定三屠。二百多年前的残杀,使多少家庭破碎流离失所,多少孩子失去父母。 渐渐的,母女俩听入迷了,泪水涌上了她们的眼眶。一连几天,母女俩的泪水汇成一条弯弯的河流。 青年终于说出了他的目的:推翻清政府,为革命做贡献。 她们不懂得革命是什么,她们只是相信这个青年,他让做的一定是好事。 母亲特意叮嘱:你们什么时候把大事给办了。 办大事?青年满脸迷惑。 还装糊涂啊,当然是婚事喽。 女儿羞怯地躲在母亲身后,两颊绯红,笑靥如花。 青年不好意思地笑了。对不起,我告别光棍已好多年,伢子都满地跑了。 母亲忧伤地叹了口气,女儿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恨不相逢未娶时。不过,她们更加敬佩这位青年,她们觉得有这样的人参加革命,革命一定很给力。 这位青年人也真的很给力,他的名字叫宋教仁。 只不过母女俩很迷惑,革命群众千千万,为什么找她们弱女子,手无缚鸡之力? 因为只有她们才能执行一项伟大而艰巨的任务。为了革命,少女要嫁一个人,一个年近半百的老头。女儿有点犹豫,看着宋教仁满含期待的目光,想着那些悲惨的故事,心软了。唉,反正这一生找不到像宋先生这么好的人了,随便找个人嫁了吧,还能为革命做贡献。 这个老头子就是瑞澂,当时任江苏布政使,正好丧偶,夜夜孤枕难眠,急于找一个携手共度后半生的人。 介绍宋教仁的中年老乡就是瑞澂的账房先生。 女追男,隔层纱。在账房先生的撮合下,二八年纪,如花佳人,瑞澂很快答应了。 不过女方有三个条件:一、不做小妾,明媒正娶做夫人;二、丈母娘不和小两口住一起,另立门户,原因是过不惯衙门生活。实际上这是宋教仁设计的,母亲住在外面,女儿可常常探视,为通风报信创造条件;三、新事新办,不要彩礼。 一看这三条,瑞澂那个感动,倒不是省了几个钱。说明人家看中的不是钱,而是我这个人。这年头,这样的媳妇到哪儿找,当场拍板无条件接受。 看来年龄不是问题,魅力才是关键。从此之后,瑞澂每天起床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照镜子,面带微笑地说,不怕年纪大,魅力挡不住。 吹吹打打迎娶新人后,瑞澂仕途看涨,接连高升,笑得像花儿一样,夫人真是我的福星啊。 现在你该知道了,福星是潜伏在瑞澂身边的卧底。 从此源源不断的大量的情报从衙门内瑞大人的办公室、书房、卧室、枕边传出。 夫人常常劝瑞大人多积德,给自己留条后路,于是,本该抓的人没抓,本该杀的人放了。革命党人多次往棺材里塞军火,瑞大人也不掀棺材盖查了,怕伤阴德。 现在,瑞澂一生中最艰难的日子来临了,10月9日,抓获彭楚藩、刘复基,杀还是不杀,瑞澂拿不定主意,张彪坚决主张都杀掉。潜伏夫人责怪他不积阴德,瑞澂叹了口气“事情闹大了,没办法”。 不过瑞澂依然没料到危险,他在奏折中吹嘘“臣不动声色,一以镇定处之,因得弭患于无形,定乱于俄顷”①。 10月10日夜,在衙门突然听见枪炮声。瑞澂马上将大师爷张梅生、张彪、楚豫舰管带陈德龙等找来商议对策。 张梅生极力主张留下来稳定军心,慷慨激昂表示愿和大帅共生死。看来每月三百元工资没白给啊,张彪也主张留下来。可是陈德龙怕死,认为守不住衙门,叫瑞澂赶快登上楚豫舰。这不是逃跑,在军舰上照样指挥,灵活性更大。陈德龙还举例,当年张之洞在唐才常事变时,不也是登上军舰从容布置指挥,平息叛乱的吗? 瑞澂面临一个非常艰难的决定,去还是留? 他想到了一直带给他运气的夫人,来到内室,咨询她的意见。夫人早已得到母亲的指示,劝瑞澂逃走,这样军心不稳,革命党就有办法了。于是她说出了一生中最重要的话:“张师爷是个书呆子,只晓得尽忠报国,不晓得临机应变。陈管带的话有道理,趁现在还能走,赶快逃出制台衙门,到楚豫兵轮不是照样可以指挥吗?耽在这里,家眷在一起,你怎样指挥打仗啊?你即使不怕,我们女人也怕啊!” 见瑞澂还在犹豫,她说出了辛亥年最动容的一句话:“你答应过我的,过几年告老,在上海好好过日子。” 是男人,都禁不住这句柔肠寸断的话!你懂的。 于是瑞澂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围墙打洞,直奔军舰。” 为什么不走大门?因为家眷众多,目标太大;为什么不走后门?因为制台衙门根本就没有后门。 在陈德龙的引路下,一行人急冲冲什么东西都没带。来到后花园,陈德龙先叫几个戈什用枪托敲掉墙上的泥巴,再用刺刀刺进砖缝撬松,最后一二十个戈什甩枪托敲打,掘了个大窟窿。瑞澂先叫戈什保护媳妇和丈母娘出去,他自己接着带了其他人走出去,一路狂奔登上楚豫舰,直开汉口。 从此,他们再也没有回来。 每个失败的男人背后都潜伏着一个有二心的女人。大清王朝267年的基业也在这个女人柔肠寸断的话语中顷刻土崩瓦解。 <hr /> 注释: ①中国史学会主编《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辛亥革命》(五),上海人民出版社、上海书店出版社2000年版,第289页。 洪哥,我们动手吧 熊秉坤稀里糊涂的第二枪或第三枪创造了历史,现在子弹不缺了,大炮不缺了,不过熊秉坤此时缺一样大东西。 他缺气场,掌控局面的气场。 熊秉坤只是个排长,一个小人物。历史把他推出来,却不允许他在风口浪尖待太久。 革命党内,总指挥蒋翊武跑了,参谋长孙武伤了,财神爷刘公跑了,孙中山、黄兴在海外,汪精卫在大牢,谁来做领袖?谁是众望所归的领头人? 谁能挺立在历史的风口浪尖?当然要有资历、有声望,不仅如此,他还要有一颗菩萨般的爱心,士兵们都服他。 这样的人,在武昌只有一位,不用多猜,当然是洪哥,只能是洪哥。 那就去找吧,他在哪儿? 谁也不知道。 带头大哥,你到底在哪儿? 其实洪哥就在武昌城内。 10月9日晚,搜获革命党人花名册后,洪哥主张缓办,以免激军心,引起大变。他向瑞澂建议:“这类事情在香帅时经常发生,香帅的一贯做法是当众烧掉花名册,以稳定军心。” 瑞澂严厉训斥洪哥,按图索骥,大肆搜捕,最后决定“拘获一人,审讯一人;不放松一人,不牵连一人”。 怎么可能不牵连?花名册上的名单有许多都是胡乱填写的,消息很快传播开来,军中人心惶惶。 洪哥从总督衙门回家,怀着满腹心事说:“昨夜杀了三个革命党,搜获了革命党的秘密名册,名册上很多是军中兵士,恐怕要出乱子了。” 10月10日晚,洪哥睡在军营,没回家。第二天傍晚,革命党人攻占了中和门,洪哥家就在那儿。 有人叩门:“黎统领在家吗?”问了也是白问,不管在不在家都不敢开门。 终于,有消息说找到洪哥了,他躲在床底下,被革命党人拎出来。浑身哆嗦,不停地磕头求饶。 这可能吗? 洪哥是职业军人,经历过甲午海战生死考验,不会这么窝囊。其次,床底下,是隐蔽,但也是最危险的地方,无数次的惨痛教训说明,大搜捕每次都是从床底下开始的,洪哥虽然老实,但也不傻,傻到躲在自家床底下。 不过可以肯定的是,洪哥躲起来了,当然不是躲在自己家里,是躲在部下家里。 洪哥叫伙夫回家将重要的东西打包带来,伙夫肩挑皮箱三只,半路上碰到巡逻的革命党人,上前盘问:“拿这么多东西,你一定是土匪。” “我不是土匪,我是伙夫,黎统领的伙夫。”不需要恫吓、不需要逼供,原原本本地都说出来了,看来洪哥家上下都是老实人。 马上叫带路,请黎大人出山。左找右找没找着,跟我们玩躲猫猫。 在厨房后面的一个小密室终于找到了洪哥。 洪哥有点惶恐,他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将是什么,就说了一句话:“我对你们不错,你们到底想要干什么?” 我们想请你出山。 革命党这么多人才,轮得着我? 就是你,非你不可。 要命的是,洪哥今天穿了一件灰黄色的长褂。不要说假话了,这不明摆着要“黄袍加身”。 洪哥,就是你了。众人不由分说,簇拥着洪哥来到楚望台。 来到楚望台,一个炮兵大声叫喊,请统领下令作战。副官王安澜斥责,对大人要讲礼貌。都这个时候了,还讲礼貌?炮兵拔出军刀向王安澜砍去。洪哥以身子护住王安澜,连声说:“有话好好说。” 起义告示拟好了,请洪哥签名。洪哥不停地说:“莫害我,莫害我。”不管怎么,死活不签名。不签不要紧,我代你签,反正老百姓也不认得笔迹。洪哥没办法了,一言不发,成了真正的泥菩萨。 好几个士兵翻墙来找洪哥,轮流劝。 洪哥,什么时候动手? 洪哥,该动手了。 洪哥,我们动手吧! 可洪哥就是死活不动手。 洪哥被软禁在咨议局的二楼,为防止意外发生,二十四小时有人监护。革命党怕他患忧郁症,一时想不开做傻事。 洪哥现在真有点想不开了。 人什么时候想不开?绝望的时候。 洪哥从来没有这么绝望过。他想起了小时候的乞讨,想起了在大海漂流那个黑漆漆的夜晚,都挺过来了,因为还有希望。 可现在前途未卜,革命党不成功,不仅自己,连带一家老小,命都搭进去;革命党成功,也不知道怎么处置自己,毕竟不是同一条道的。 自己舍不得家庭,尤其是金猪宝宝,才两个多月,却要面临失去父亲的痛苦。早知道多照几张标准像,让孩子以后知道爸爸长得什么样。 何必要当官?在家做个老百姓多好! 洪哥心情烦躁,绕室徘徊,在屋里走来走去,晃得人眼花。 洪哥会逢凶化吉?当然会。不为别的,只因为他是有爱心的老实人,而且还在观音菩萨出家日出生,佛祖会保佑他的。 洪哥,撑住啊,你的转机马上就要到了。 转机源于一个女人。 女人是他家里人,如夫人,就是小妾,她叫黎本危。在这样的时刻,这名字让人听了心里堵得慌。 为防止意外发生,所有洪哥的亲戚朋友都不准见面。家里不准送吃的、用的。家眷有重要的实情,叫人传话,必须远离洪哥五尺,旁边还有人监听。 监禁的第三天,黎本危让贴身的丫环传递一句非常非常重要的话。在洪哥五尺之外,小女孩突然梨花带雨,痛苦地、惶恐地、绝望地声嘶力竭地叫道:“大人,太太叫你赶快降呀!” 轻轻敲醒沉睡的心灵,慢慢张开你的眼睛。这一声呐喊,敲醒了洪哥沉睡的心灵。我的家人很危险,绝对不能因为我而伤害到家人。看着丫环绝望的眼神,洪哥心如刀绞。罢了罢了,作为一个男人,连自己的家人都保护不了,还谈什么尽忠? 这所有的一切总导演是黎本危。本危本危,关键时刻转危为安。 感谢小丫环,声情并茂,该哭就哭。在最绝望的时刻,用绝望的眼神感化了近乎绝望的洪哥,用哭声改写了历史。 男人一动情,心就开始软化,洪哥提出了出山的三个条件: 一、开城门,允许百姓自由出入; 二、不许杀旗人; 三、安定民心,市面照常营业。 洪哥的出山,及时阻止了武昌城的一场大屠杀。 当时旗兵和汉族士兵积怨已久。汉族士兵看到旗兵不能直视,否则就会遭到旗兵呵斥。 旗兵会问“你吃谁的饭”,唯一的答案是:“吃皇上的饭。”回答错了就会有麻烦。 革命党人各自为政,没有优待俘虏和缴枪不杀的政策,抓到旗兵都就地正法,有些旗兵被抓到后一声不发,有的学“湖北腔”应付盘查,光从相貌很难分辨。 办法总是有的,但你绝对想不到。 念顺口溜。在城门口,门只开二尺缝,上面吊着一把大铡刀,一个一个念六六六。这小孩都会念,六百六十六。难道是存心要放旗人一马? 当然不是,要用地道的湖北方言念。 我特意请教了一个生于湖北、长于湖北的哥们儿给我读。他张口就来,字正腔圆,语音响亮、语调流畅:louboloushilou,喽伯喽拾喽。 不是湖北土生土长的汉人都很难念准,何况是旗人? 不会念六百六十六,刀下,头落。 会念六百六十六,开闸,放人。 也有些会念的汉人,因为紧张,结结巴巴,结果也遭不测。 看来多学几门语言也不错啊,普通话要推广,方言也不能丢,关键时刻,它真能救命。 洪哥都出山了,武昌,有救了;大清,没救了。 住在汉口的川汉铁路公司的职员王孝绳在日记中写道:“众心奇乱,党势极定。人心畏官军到,几忘党人为凶事,此节最可怕。”① 当然可怕,城陷了,还能夺回来;人心散了,基本没戏了。 <hr /> 注释: ①陈旭麓、顾廷龙等主编《盛宣怀档案资料选辑之一》,上海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199页。 今夜,请将我遗忘 洪哥终于动手了,他思索再三终于剪掉了辫子,自嘲地照着镜子:“有点似弥勒佛。” 那一天,开军事会议,洪哥当众宣布:“我前天未决心,昨天也未决心,今日上半天还未决心,这时是已决心了,无论如何我总算是军政府的人了,成败利钝,死生以之。” 洪哥,还像给小孩讲故事那么啰唆啊,都已经是大都督了,就不能简单点吗?一句话:我是革命的人啦。 洪哥终于剪掉了心中的辫子,没错,是心中的辫子。 再后来呢,你们都知道,副总统、武义亲王(未接受)、大总统。一路飙歌猛进,将瑞澂、张统制,甚至张香帅,都远远地抛在了后面还带拐了七八个弯。 现在该是别人用45度斜角华丽丽地仰望洪哥的时候了,不过洪哥一定不会接受,他一直都是个低调的人。 洪哥的故事还没完,他的精彩继续留在了民国。 洪哥,See you later(回头见)! 别急着说再见! 十四年后,天津,一栋漂亮的别墅。每天都有一位老者,准时地拿着扫帚,仔细地一遍一遍地打扫院子每个角落,决不留一块死角,一点垃圾。 累了,他稍微抬起了头,认识的人都会惊呼:张彪! 没错,丫姑爷,曾经的张统制,岁月的沧桑在他脸上没留下多大的痕迹。 人们叹息着,落魄了,没想到武一品以扫大街为生。 你错了,张统制是个聪明人,他不会混得这么差,他是小别墅的主人,合法的房产拥有者。小别墅叫张园。 因为这段时间来了位贵客,准确地说,是位天大的贵客,让张彪一辈子刻骨铭心的人。 宣统皇帝住在了张园,自从被赶出紫禁城后。寂寂无聊地来到了天津,张彪主动联系,提供张园。 房租:免费。 居住期:无限。 附带条件:一日三餐,吃喝玩乐。 特别服务:主人每天定时打扫庭院。 皇帝早已下台了,张彪不需要高升,也无需作秀。别人劝他让仆人干,他总是这样回答:“扫扫更健康。” 两年后,始终拿着扫帚的张彪撒手人间,溥仪亲临吊唁。 除了溥仪,还有一位贵客也亲临祭奠。那是张彪曾经的老同事:洪哥。 大家称羡不已,张彪真是风光无限,清朝皇帝、民国总统都来了。 扫地也能扫出大事业。在另一个世界的张彪,一定含笑,他一定常常会想到那个春暖花开的日子,想起张香帅,想起有缘分的洪哥。 不过瑞澂就没这么幸运了。 瑞澂夫妇刚刚逃到上海,一出大戏就在上海举行首映,名字叫《鄂州血》,明摆着是说他们的。该剧极尽讽刺之能事,“炸弹一声惊梦醒,改装逃出太匆匆。烟蓑雨笠君休笑,臣本耕莘一老农”。据说首映盛况空前,现在的演艺界,真该学习学习当时文艺界的八卦精神。 瑞澂终于实现自己的诺言了,和夫人长留在上海。不过身心受到极大打击的他病了,他天天在租界烧香拜佛,祈祷佛祖保佑。保佑大清王朝早点垮台,好撤销对自己的通缉。 大清王朝很快垮台了,可是他的一百多万也没了,被钱庄侵吞了。都民国了,谁还在乎你?幸亏当时没有多贪,否则更心疼。 瑞澂的病更重了,亲友都离开了他。唯一让他感到欣慰的是爱情的见证虽然没有了,年轻的夫人却一直守在病床边服侍照料,和他聊天,陪着他一起慢慢变老,不离不弃,一直到他闭眼。也许这是瑞澂一辈子最温馨、最快乐的时光。 瑞澂的夫人独自一人打发着孤寂的后半生,或许,她后悔了,不该听妈妈的话,让疼爱自己的老头子这么惨;或许,她一直就想远离革命,过这种平静知足的生活。 七十年之后,在上海一所低矮的平房内,一个老妇人平静地回忆着这一切,她就是瑞澂的夫人。 七十年的秘密,一朝道破,让革命在脉脉温情中慢慢落幕。 七十年了,她依然忘不了那个不眠之夜。 One night in武昌(武昌一夜),我留下许多情,不管你爱与不爱,都是历史的尘埃…… 历史尘埃中的男男女女们,都深情地凝望着大洋彼岸:大哥(孙中山此时在美国),快乘着革命的翅膀,飞越太平洋,带领我们意气风发迈向新时代! 京城里大大小小的亲贵都满脸惶恐,齐刷刷地向洹水边望去:宫保哥,都这个时候了,还钓啥子鱼,快来北京吃鱼头火锅! 后记 喜欢、研究民国已经有十几年,却迟迟没有将它付诸文字,不是不想,而是一直没这个机缘。 农历辛卯年春节,和老父又像往常一样谈起民国。看着兴奋的我,博闻好学的老父提议,既如此喜爱民国,何不让它永久留在文字里,而不是记忆中?有时候,更多人的感悟远胜一个人的品味。 于是,我的民国史就这样提上了议事日程。 正式写作之前,老父点拨我:一定不要写成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冰冰的历史。历史源于生活,要想融入其中,就要用鲜活的文字感悟它,以犀利的视角解析它,让每个人都能从中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怀着对历史的温情和敬意,我开始了民国之旅。 民国史是一项浩大的工程,人物之多、事件之繁、史料之丰富,可以说超过任何一个时代。为了写好这部民国,光查阅的原始资料就有几千万字,辛苦自不待言。而这所有的努力,就是力求呈现一个真实而非戏说、犀利而非嬉戏的民国。 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民国也非简单始于武昌城头的一声炮响,我将视野定格开始于1907年。这一年,因为一个女人,不仅导致了政坛大佬们的一场群殴,更直接引发了官场大地震,改变了晚清的政治格局,对不久之后的民国影响深远。 每天两三千字的速度对于一贯懒散的我,也非一件易事。好在并不寂寞,英雄、枭雄时时跃然脑海,铁血和风月不时冲击脑神经。 写了大约两个多月,自我感觉尚满意,但那毕竟只是一言堂,作品的好坏必须要接受群众的检验。于是试着将文稿贴到久负盛名的天涯煮酒论史版块,没想到得到了广大网友的热烈回应,好评如潮,短短几个月时间,点击率已达到几十万。民间有奇人,网友们以自己的睿智评析着民国,提出许多精辟的建议。我深陷在人民群众的汪洋大海中,如鱼得水,灵感的火花一次次迸发。天涯网站先后四次将帖子推荐到手机版首页和天涯聚焦首页。 这期间,有数家出版公司联系出书事宜,但我总感觉作品还不成熟,一一婉言谢绝,出书的事也暂时耽搁下来。 时间过得飞快,又到了壬辰龙年春节,老父过来检验我的民国,看着已近完成的书稿,微笑着说:“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适逢杨长江、王那厮先生的推荐和慧眼,一切水到渠成,于是就有了这本雪夜闭门而品味出来的民国。 责任编辑梁永雪老师对文稿不厌其烦地仔细审阅、校对,使本书以最完美的形式呈现在读者面前。 感谢老父,他是老三届毕业生,自幼酷爱文学,目前已出版文集两部。正是您的一路言传身教,让我的民国不断成长。 根据自己的理解和感悟来解码乱世,不一定全面,也非权威,如果读者诸君读到会心处,展眉一笑或蹙眉一思,于愿足矣! 历史可以很精彩,民国当然更精彩! 期待着您的批评指正,有任何意见都可发至我的邮箱,期待着我们一起感悟、品味不一样的民国。 本书主要参考文献 报刊杂志 《大公报》 《京报》 《申报》 《盛京时报》 《时报》 《东方杂志》 史料文献、著作 中国史学会主编:《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辛亥革命》(1-8册),上海人民出版社、上海书店出版社2000年版 全国政协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辛亥革命回忆录》(1-8集),文史资料出版社1981年版 《辛亥革命史丛刊》编辑组编:《辛亥革命史丛刊》(1-7辑),中华书局1981-1987年版 张国淦编著:《辛亥革命史料》,香港大东图书公司1980年版 存萃学社编:《辛亥革命资料汇辑》,香港大东图书公司1980年版 湖北省图书馆辑:《辛亥革命武昌首义史料辑录》,书目文献出版社1981年版 杨玉如:《辛亥革命先著记》,科学出版社1985年版 武汉大学历史系中国近代史教研室编:《辛亥革命在湖北史料选辑》,湖北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 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湖北省委员会编:《辛亥首义回忆录》(1-4辑),湖北人民出版社(第1-2辑1957年版,第3辑1958年版,第4辑1961年版) 皮明庥等编:《辛亥武昌首义史事日志》,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86年版 广州政协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纪念辛亥革命七十周年史料专辑》(上下册),广东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 孙武:《武昌革命真相》,《华中师范大学学报》1982年第5期 蔡寄鸥:《鄂州血史》,龙门联合书局1952年版 戴执礼编:《四川保路运动史料》,科学出版社1959年版 四川省档案馆编:《四川保路运动档案选编》,四川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 故宫博物院明清档案部编:《清末筹备立宪档案史料》(上下册),中华书局1979年版 全国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编:《文史资料存稿选编:晚清·北洋》(上下册)中国文史出版社2002年版 荣孟源、章伯锋、顾亚主编:《近代稗海》(1-13辑),四川人民出版社1985-1989年版 《近代史资料》,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近代史资料编辑部编 《文史资料选辑》,全国及地方政协编辑 毛注清:《黄兴年谱》,湖南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 湖南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编:《忆黄兴》,岳麓书社1996年版 全国政协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晚清宫廷生活见闻》,文史资料出版社1982年版 何平、李露点注:《岑春煊文集》,广西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 罗福惠、萧怡编:《居正文集》,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1989年版 史晓风整理:《恽毓鼎澄斋日记》,浙江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 《天津博市历史博物馆馆藏北洋军阀史料·袁世凯卷》(全二册),天津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 《项城袁氏家集》(第1-8册),台湾文海出版社,无出版年 《袁世凯家书》,上海中央书店1936年版 沈祖宪、吴闿生编纂:《容庵弟子记》,上海大东书局1913年版 骆宝善:《评点袁世凯函牍》,岳麓书社2005年版 (日)佐藤铁治郎著,孔祥吉、(日)村田雄二郎整理:《一个日本记者笔下的袁世凯》,天津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 全国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等编:《民国大总统黎元洪》,中国文史出版社1991年版 夏东元编著:《盛宣怀年谱》(上下册),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 陈旭麓、顾廷龙等主编:《盛宣怀档案资料选辑之一》,上海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 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四川省内江市委员会、隆昌县委员会合编:《黄复生资料集》,1988年版 晏纯武:《温朝钟反正纪事》,《咸宁市文史资料》第1辑, 1986年版 孙宝瑄:《忘山庐日记》下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 庄练:《中国近代史上的关键人物》(上中下册),中华书局1988年版 张国淦:《北洋述闻》,上海书店出版社1998年版 恽毓鼎:《崇陵传信录》,中华书局2007年版 何刚德:《春明梦录》,山西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 陈灨一:《睇向斋秘录(附二种)》,中华书局2007年版 柴小梵:《梵天庐丛录》第1册,山西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 金梁:《光宣小记》,上海书店出版社1998年版 胡思敬:《国闻备乘》,中华书局2007年版 陆丹林:《革命史谭》,中华书局2007年版 冯自由:《革命逸史》(1-6集),中华书局1987年版 张一麐:《古红梅阁笔记》,上海书店出版社1998年版 黄濬:《花随人圣庵摭忆》,山西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 徐凌霄、徐一士:《凌霄一士随笔》(1-5册),山西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 徐一士:《亦佳庐小品》,北京出版社1998年版 陈夔龙:《梦蕉亭杂记》,中华书局2007年版 李伯元:《南亭笔记》,山西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 王伯恭:《蜷楼随笔》,山西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 刘成禺:《世载堂杂忆》,辽宁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 孙静庵:《栖霞阁野乘》,山西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 刘体智:《异辞录》,中华书局1988年版 陶菊隐:《政海轶闻》,上海书店出版社1998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