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汤达短篇小说选》 译 序 司汤达是十九世纪法国杰出的批判现实主义作家。他的一生并不长,不到六十年,而且他在文学上起步很晚,三十几岁才开始发表作品。然而,他却给人类留下了巨大的精神遗产:数部长篇,数十个短篇或故事,数百万字的文论、随笔和散文,游记。 司汤达的本名叫亨利·贝尔。1783年出生于法国格勒诺布尔市。父亲是一个资产者,但却拥护王权与教会,头脑里充满了贵族的观念。司汤达的家庭教师是一个神甫。这个神甫对他进行严格的贵族式教育,禁止他与一般的儿童玩耍。对他影响最大的是他母亲的外祖父。他母亲属于意大利血统,生性活泼,思想较为自由开放,能够用意大利文阅读但丁等人的作品。但她在司汤达七岁时便逝世了。司汤达的外祖父是一个医生。思想特别开放,是卢梭和伏尔泰的信徒,拥护共和派。司汤达少年时期经常住在外祖父家,在那里阅读了大量的名作。 司汤达的童年,是在法国大革命的疾风暴雨中度过的。 1796年至1799年,他在格勒诺布尔的中心学校上学,那是法国革命时期按照资产阶级的革命思潮和教育思想建立的新型学校。司汤达在那里面系统地学习了新思想,新知识,对法国文学和唯物主义哲学发生了浓厚的兴趣。1779年,他来到巴黎,原来准备投考著名的综合工艺学校,但为革命的形势所鼓舞,加入了拿破仑领导的军队。1800年,他随拿破仑率领的大军到了意大利的米兰。米兰人民长期遭受奥地利的统治,视拿破仑的军队为救星。他们对法国革命的热情,他们的优秀的文化传统,对司汤达的影响很深。以后他长期在米兰居住,写作,并以米兰人自居。 从1806年到1814年,司汤达随拿破仑的军队转战欧洲大陆。在1812年从莫斯科大撤退时,他担任后勤军官。长期的斗争实践,使他的共和派的观点更加坚定,更加憎恶腐朽没落的封建贵族与教会的黑暗统治。因此,以后他脱下戎装,投身于文学创作时,他的批判的笔锋总是指向贵族和教会,便不奇怪了。 1814年拿破仑下台,波旁王朝复辟。资产阶级的革命派遭受镇压,封建的王公贵族则弹冠相庆。在这种形势下,司汤达觉得“除了遭受屈辱,再也不能得到什么”,便离开祖国,侨居意大利的米兰。在这里,他对意大利的爱国主义人士抱以极大的同情,与争取民族解放的烧炭党人来往密切。他的行动,引起了统治意大利的奥地利军警的注意。当1821年意大利革命失败,许多爱国者身陷囹圄时,他也被警察当局作为烧炭党人的同情者而驱逐出境。直到1834年,他被派任为法国驻教皇辖下的奇维塔韦基亚城的领事,才再度回到意大利。 司汤达从1817年开始发表作品。处女作是在意大利完成的,名为《意大利绘画史》。不久,他首次用司汤达这个笔名,发表了游记《罗马、那不勒斯和佛罗伦萨》。从1823年到1825年,他陆续发表了后来收在文论集《拉辛和莎士比亚》中的文章。此后,他转入小说创作。1827年发表了《阿尔芒斯》,1829年发表了著名短篇《瓦尼娜·瓦尼尼》。他的代表作于1829年动笔,1830年脱稿。1832年到1842年,是司汤达最困难的时期,经济拮据,疾病缠身,环境恶劣。但也是他最重要的创作时期。他写作了长篇小说《吕西安·娄万》(又名《红与白》),《巴马修道院》,长篇自传《亨利·勃吕拉传》,还写了十数篇短篇小说。在1842年3月23日司汤达逝世时,他手头还有好几部未完成的手稿。 司汤达是以长篇小说名世的。他的长篇代表作,传世一百多年,魅力分毫未减。然而,他的短篇小说也写得十分精彩。其代表作《瓦尼娜·瓦尼尼》、《艾蕾》(直译为《卡斯特罗修道院长》)等,写得生动传神,脍炙人口,堪称世界短篇小说花园里的奇葩。它们与梅里美的《马特奥·法尔戈纳》、《塔芒戈》、巴尔扎克的《戈布塞克》一起,标志着法国短篇小说创作的成熟。 本书收录了司汤达的十三个短篇小说。其中《往事连篇》(直译为《一个意大利绅士的回忆》)、《箱子与鬼》《米娜·德·旺格尔》、《媚药》、《菲利贝》等五篇译自法国瑟伊出版社的《司汤达小说选》,其余八篇译自法国伽里玛出版社的《意大利轶事》,兹按写作年代逐篇介绍如下:《往事连篇》于1825—1826在英国《伦敦画报》连载,1826年,法文译本或者改写本在巴黎的不列颠书店与读者见面,开始时无人知道作者是司汤达。司汤达逝世后,他的表弟柯隆伯在整理他的遗稿时,发现了这篇作品的部分底稿,于是把它收入1854年版的《司汤达小说集》。 这篇小说描写了在拿破仑的军队占领意大利期间的社会风俗,世态人情。保守的人士聚集在教会的旗帜下,企图乞灵于圣母的保佑,阻止滚滚而来的革命浪潮,而教会势力则趁机制造奇迹,编造所谓圣母显灵的谎言,蒙蔽愚昧的人们;年轻人,有理智的人则对教会那一套持反对态度,他们欢迎拿破仑大军的到来。小说叙述了一次重大的历史事件——劫持教皇的行动,对乱世英雄有一些精彩的描写。总之,小说描写的意大利社会是一个保守的、愚昧的社会,广大民众视教皇为上帝在人间的代表。因此,拿破仑大军在意大利失败,教皇复辟,掀起复仇运动是势所必然的事。 《箱子与鬼》写于1829年底。这一年圣诞节司汤达曾把它读给梅里美听。这篇小说通过一个警察局长利用权势,霸占民女,活活拆散一对恋人的故事,向读者揭露了西班牙复辟势力的凶残与霸道。作为这种恶势力的对立面,两个恋人的纯洁、善良,为了爱情不惜抛洒热血的情节,极具动人心魄的力量。 《媚药》写于1830年1月,同年6月发表于《巴黎评论》。司汤达自称写这篇作品是为了“治疗头痛,散心”。而且他承认参考了十七世纪法国作家斯卡龙的一篇作品。他说:“每个时代的调味汁不同。我不过把1660的调味汁换成1830年的罢了。”这篇作品描写的是一个西班牙少妇鬼迷心窍,抛弃富裕但年老的丈夫。与一个跑江湖的马戏演员私奔,上当受骗仍不变心的故事。也许这确是一篇消遣之作,思想平平,但在创作手法上有独到之处,尤其是开头与结尾受人称道。开头描写的时间、地点、氛围与情节十分协调,很能抓住读者;结尾言简意深,给人以想象的余地。 《米娜·德·旺格尔》写于1829年12月至1830年1月间。其后又几经修改。但司汤达生前未拿出发表。直到他死后十一年巴黎的《两世界评论》才将它刊发。在司汤达的作品中,这是少有的描写德国人的作品之一。米娜·德·旺格尔出身于德国大贵族家庭。她父亲因厌恶非正义的征战,受到宫廷的监视,最终忧郁而死。她为了追求自身的幸福,离乡去国,来到巴黎,堕入了爱河。为了达到目的,这个爱幻想的德国姑娘不惜纡尊降贵,乔装改扮,来到她私下热恋的人家里做女佣,不料因高兴过度,吐露了秘密,酿成悲剧,最后以身殉情。司汤达通过这个哀惋曲折的爱情故事,展示了德国人与法国人性格上的差异以及对待爱情的不同态度。小说的女主人公米娜·德·旺格尔在作者的人物画廊里,是一个有血有肉,光彩夺目的人物。 《菲利贝》成于何时,专家们尚未得出定论。有人认为是在1827年至1830年间。也有人认为是在1839年。但法国文学史家克鲁才分析了菲利贝与《红与白》中的主人公吕西安的性格特征,觉得两者相近,便认为它成于1835年至1839年间。严格地说,这篇东西也许够不上短篇小说,只能算一个短故事,也有点像中国的笔记小说。内容也确如副标题,是一位膏梁子弟的几个生活片断,如经商、恋爱、搬家等,写得比较粗放。在司汤达的短篇创作园地里,它也许只能算一根小草,但对于我们全面了解司汤达的创作,终究是有益的,因此我们也把它收进集子。 在收入《意大利轶事》的八个短篇里,除了《瓦尼娜·瓦尼尼》成于1829年以外,其余的都写于1833年以后。关于这些小说,有些情况需略作介绍。 1833年,司汤达再次来到意大利后,在一个朋友家的藏书室里,发现了一批“古代的手稿”。这些手稿真实地记录了意大利十六、十七世纪的一些重大的“社会新闻”。司汤达在阅读之后,大感兴趣,认为它们是“十六世纪和十七世纪意大利历史的有益补充”;它们描绘了“孕育拉斐尔和米开朗基罗一代天才的风土人情”,便花重金购得抄录权,请人仔细抄录了某些篇章,保留在身边,反复阅读,并以部分翻译加部分创作的手法,将这些手稿改写成短篇小说。他在世时,选出《艾蕾》、《维多利娅·阿柯朗波尼》、《桑西一家》三篇结集出版。在他去世十二年后,他表弟整理了他的七篇据此改写的短篇小说,并加上描写意大利人爱情故事的《瓦妮娜·瓦尼尼》,结成一集,取名为《意大利轶事》出版。 1829年发表的《瓦妮娜·瓦尼尼》,是一篇短篇杰作。它通过烧炭党人彼埃特罗与罗马贵族小姐瓦妮娜的爱情,歌颂了意大利的民族解放运动,歌颂了为民族解放而献身的烧炭党人。瓦妮娜是个倾国倾城的美女。她虽然出身于阀阅世家,但视富贵如浮云,心甘情愿地追求一个出身低微,身负重伤,又被官方通缉的逃犯。为了爱情,她甘愿舍弃一切,甚至不惜自己的名声。但为了得到彼埃特罗的爱,她竟然告密出卖了彼埃特罗手下的战士,破坏了他们的起义。她当初爱上彼埃特罗,是钦佩他为民族解放奋斗的大无谓精神。但由于私心的支配,她的爱情到头来变成了正义事业的阻力。 作为她的对立面,彼埃特罗表现了可歌可泣的爱国精神。 他爱瓦妮娜,爱她胜过爱自己的生命。但是当他必须在祖国的命运和个人的幸福之间作出选择时,他放弃了后者。为了民族解放他甘于吃苦,当他手下的战士被捕,起义失败后,他毅然投案自首,以免被人疑为叛徒。当他得知是自己的心上人告的密后,他愤怒地拒绝了她的解救,与她断绝了情缘。他的凛然正气和非凡的人格力量使他成为文学史上一个光彩夺目的爱国者形象。 《岸边的圣方济各教堂》是一篇描写“意大利激情”的小说,教皇的侄媳康波巴索王妃表面冷漠、清高,谨守妇道,实际上充满了不可抑制的情欲。她与法国驻教廷的使馆随员,法国摄政王的私生子暗通款曲。但她一心要独享情夫的情爱,一旦得知他移情别处,便与教会的野心家勾结,派人暗杀了情夫。司汤达在描写这对青年的情爱波折时,附带了几笔,便把当时教会任人唯亲,编织裙带关系,打着冠冕堂皇的旗号互作私人交易的丑恶事实揭露无遗。 《维多利娅·阿柯朗波尼》写的是宫廷贵族为情爱和利益进行的两次阴谋仇杀。小说是以记叙“社会新闻”的笔调写的。尽管案情十分曲折,解决案件的方式惊心动魄,但最精彩的还是关于初为红衣主教,后为教皇西利斯图斯五世的蒙太托的描写。菲利克斯是蒙太托的外甥和养子。红衣主教视他为掌上明殊。然而,他在听到养子被人暗杀的消息后“面不改色”,一点儿没有震惊的表现。第二天梵蒂冈召开红衣主教会,人们认为他不会到场,谁知他和往常一样,第一批到会,而且在教皇本人流泪安慰他时,他也和平常一样,十分平静,并且要求圣上不要下令调查案情,说他已宽恕了杀手。 他的这些表现,赢得了教皇和其他人的好感。大家都说他是一个了不起的教士。此后不久,他当选为教皇(他在外甥死后的表现无疑为他当选铺平了道路),脸立刻变了,逼得涉嫌与他外甥谋杀案有关的人逃离罗马。他的种种表现,活脱脱表现了一个野心勃勃,不择手段往上爬的高级教士的伪善心灵。 《桑西一家》以哀怨动人的笔调写了贝阿特丽丝及其一家的不幸遭遇。她是个美丽的少女,正值如花似玉的年龄,本该充分享受父母的怜爱。谁知她父亲是只衣冠禽兽,想方设法虐待她,糟蹋她。她忍无可忍,与继母一起,叫人杀死了这个淫棍。这件杀人案事出有因,理当得到法官的同情,然而教会的裁判机构却不顾天理人情,判决这位少女及其一家人死刑。作者在这里对司法的不公正表达了强烈的义愤,对不幸的少女表示深切的哀怜。 《帕利亚诺公爵夫人》叙述了一起贵族家庭常有的事情:女主人与年轻的男侍从偷情。司汤达没有过多地描写偷情的场面,倒是对处理这件事情的过程作了详细的描写,更费了不少笔墨,对教廷内部你死我活的斗争,作了逼真的展现。两个偷情者当然被处死了。甚至连腹中的胎儿都不放过。封建大家族里,这种残无人道的私刑制度令人触目惊心。 《艾蕾》是一出催人泪下的爱情悲剧。贵族小姐艾蕾与“强盗”尤拉相爱,遭到父兄的极力反对。不幸在一次战斗中,她的兄弟死于尤拉刀下。伤心欲绝的父母为斩断她与尤拉的情丝,把她送进修道院;而尤拉攻打修道院失败,为了逃避追究,远走他乡,失去了联系。在与情人生离死别,身处恶劣环境,十分痛苦的情况下,艾蕾自甘堕落,先花费重金贿赂,当上了修道院长,后失身于道貌岸然的主教。最后,因怀孕事发,被判重刑。当她听说尤拉率人前来解救她的消息时,留下一封长信,自杀身亡。这篇名作通过艾蕾这个大家闺秀的不幸遭遇,深刻地揭示出,封建的门第观念是扼杀青年人幸福的凶手;伪善的教会,修道院是使人堕落的根源。 《血染风情》(直译为《宠爱过度反害人》)和《苏奥拉·斯科拉蒂卡》两篇的题材有类似之处。虽然故事发生的年代不同,一篇是年前后,一篇是年前后,但两篇小说都写出了封建制度的惨无人道,和贵族修道院的黑幕。那些多子女的贵族家庭为了保证家庭的财产不致分散,往往只把财产传给长子,对于其余的儿子只给一定的生活费,对于女儿则一律赶出家门。或者嫁出去换一笔财产,或者把她们送进专门为这些人开办的贵族修女院。进了修女院则等于进了坟墓,与外面的一切联系都要切断。正如《血染风情》里修女说的:“父母把我们送进修道院,家庭财产都被兄弟霸占,我们被关在这座活人的坟墓里,没有第二条生路。”但是少女们都是活生生的人,不甘心牺牲自己的青春、爱情、幸福,想方设法与外面的情人幽会。然而这种行为一旦被发现,便要被视为渎圣罪,轻则打入地牢,终身监禁,重则处死。《血染风情》和《苏奥拉·斯科拉蒂卡》写的就是贵族修女们的生活,她们对幸福的向往和对命运的抗争。对受社会与家庭迫害的修女,作者寄予了深切的同情,对她们英勇反抗,追求幸福与自由的行动则予以热情的歌颂,把这些“淳朴而富于感情的人”称为“现代文明的先驱”。 译者从事翻译、教学,虽各有十几二十年历史。但面对司汤达这样一位大家,译者在翻译时确是“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惟恐传达有误,对不住作者,也对不住读者。但心愿并不等于学识水平。译者自知学识浅陋,误译劣译恐在所难免。希望读者批评指正,以使译本不断完善。 往事连篇 我出生在罗马一个显贵门第。我三岁时,父亲不幸去世,母亲尚年轻,立意改嫁,托一个无子女叔父照管我的学习。他高兴地、甚至是迫不及待地收留了我,因为他想利用他的监护人身份,决定把他收养的孤儿,培育成一个忠于神甫的信徒。 对于狄法洛将军的历史,知道的人太多了,这里就用不着我赘述。将军死后,神甫们看到法国军队威胁着这个宗教之国,便开始放出风,说有人看到基督和圣母木头塑像睁开了眼睛。人们完全轻信了这种宗教谎言。他们排着长队请神保佑。整个城市被灯火照得如同白昼。信徒们带着祭品,纷纷拥进教堂。叔父渴望亲眼看看别人大谈特谈的奇迹,便把家里所有人组织成队。他穿着孝服,手拿带耶稣像的十字架,走在前面。我跟着他,手举一支点燃的火炬。我们都赤着脚,怀着一个坚定的信念,即我们越显得谦卑,就越会搏得圣母和她儿子的怜悯,会让我们看到他们睁开眼睛。我们这样列队到了圣·玛瑟尔教堂。这里人们摩肩接踵,不停地呼喊:“圣母玛丽亚万岁!圣母玛丽亚和她的神圣造物主万岁!”守在门口的士兵只许祭祀的队伍通过,不让从教堂四周汇聚的人群进去。我们轻易地到了里面,在栏杆旁,我们拜倒在圣母和她儿子的雕像前。人群在喊:“你们看,他们刚才睁开了眼睛!”大多数人处在什么也看不到的位置,却虔诚地跟着别人欢呼。而那些异教徒,特别警惕自己流露出怀疑表情,否则人们会毫不手软地将他们杀死。我叔父凝视着圣像,欢喜若狂,喊道:“我看到了,他们的眼睛一张一合了两次。”而我,一个可怜的孩子,站得两腿发酸,尤其是长距离赤脚走路,弄得疲惫不堪。我蓦地哭了起来。叔父强迫我屏住气,并要我一心想着圣母,而不是自己的脚。我们在教堂里还看到一个名叫巴达施的成衣商,带着他妻子和扶住拐杖勉强能走路的瘸腿小孩。好心的父母将孩子放在祭坛平台上,便高呼起来:“保佑他吧!保佑他吧!”他们时而向着基督、时而向着圣母,喊着同一个口号。半小时后,母亲对儿子说:“圣母有灵,我的孩子,圣母有灵。”他们以为是时候了,便离开祭坛,口里不停地喊着:“圣母有灵,孩子,你甩开拐杖吧?”可怜的孩子听了父母的话,丢开支撑,从四级台阶上摔下,头磕在地面上。母亲闻声,跑去扶起,立即送到保健医院包扎伤口。可怜的孩子骨头挫伤,并不能离开拐杖。看完这个插曲,我们离开了教堂。在回家的路上,我们仍排着队,喊着一般的口号。 回到家,我虚心地向叔父求教:为什么圣母忍心让这无辜的孩子跌得这样惨?叔父回答我:“我的孩子,你以为上帝和圣母要给所有人创造圣迹?这种思想千万要不得。为了获得上帝宏大无比的恩惠,我们应有一颗虔诚的心,而不应有任何抱怨。” 要是在圣迹这一话题上大加发挥,恐怕几本书都写不完。 我这里只谈一件事:在罗马的波拉罗拉广场,有一幅被称为得·撒包纳罗的圣母他。有人说那照着画的长明灯用的不是油,而是圣母自身的乳汁。为了让别人相信这一谎言,他们还往水晶玻璃灯碗里,注入一种乳白色的液体给大家看。神甫用白色宽大的法衣和襟带,接收人群呈上的念珠,再浸泡在那圣洁的液体内。我和叔父随祭祀的队伍,去拜圣母像。并趁此机会,到神甫跟前,请他接下我们的念珠。说了好一阵,他才肯接。他退还我们的念珠,并没用乳汁浸泡,而用的是粘粘糊糊的油,擦了好一阵,才能装进我们的口袋。 年,法国军队占领了罗马,建立了共和制。并且立即组织了一支国民卫队。叔父的思想言谈,与战胜者大相径庭,但也不得不掩盖自己的敌对情绪,去申请上尉军衔,这让他心烦地去协助办理联盟节的筹备工作,而叫我去参加共和国的盛大节日前夕在梵蒂冈广场举行的宗教仪式。我与其他孩子一样,穿着老式衣服,头戴花圈,脖子上套桂枝花环。 对这种爱国的别出心裁的活动,我感到比列队去朝拜圣母有趣。我的同伴也和我一样高兴。更令我们愉快的还是在仪式结束时,圣·彼尔广场上举行的盛大晚宴。可叔父对我的非难,破坏了我的愉快心情。我一回家,他就给我清洗脑子,要我认识异教徒标新立异、亵渎圣灵是十分可恶的,他们真正的目的,是要让淫秽和糜烂的东西充斥基督世界的首都。他还说,如此节日,是魔鬼胜利的日子。我们参加了这种肮脏活动,已别无选择,只有多求上帝宽恕了。受这种奇耻大辱,还不如去死了好。他表示决心,以后他将不屈服任何强暴,拒绝参加这些罪恶活动。他坚守了自己的诺言。 不久,战局改变,法国人被迫撤离罗马。叔父心情舒畅了,看到罗马教皇政府重新建立,他由衷地感到欣慰。这次革命后,他踌躇满志,将我委托给一位先生,给我进行拉丁文的启蒙教育。因为我至少得掌握这种语言的基础知识,否则就不能进公立中学,即罗马中学。我学习进步甚微。这是因为令人厌倦的八门课拉的时间太长,且先生习惯以说教和经文填塞我们这些不幸学生的头脑。功课限制很死,学生不敢越雷池一步。神甫满嘴是圣经上的话,学生独立思考是罪过。两年学习后,我获准做第一次圣事。经过三个月苦修,圣事做完了。在严格的考试后,我回到家。叔叔和婶婶对我的学习成绩漠不关心,他们一心想的是拯救我的心灵。他们拥抱我,热泪盈眶,祝贺我如此光荣地入了教门。可我却脱离了科学的轨道呵!再回到中学里,严师教我的一点知识,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在中学,有个叫圣·路易善会的宗教组织。所有在校听课的年轻人,到节日上午,都得去听说教,做忏悔和领圣体,然后去吃晚餐,两个小时后才回。而年纪小的学生,则由几个神甫带领,到城外一个花园里玩球。每场球得付出把双手按在膝上背诵十遍天主经的代价。玩完球,回到城里,要刻不容缓地去听说教。然后,我们每个人都应接受苦鞭。这由两个神甫执行。他们熄了灯,创造一种更虔诚的气氛。我们脱光衣服,自由地接受慈善的教士们鞭笞。这一仪式从唱《上帝怜我》时开始,到唱完为止。然后,神甫让苦修者穿好衣服,才重新开灯。离开前我们还得做好一阵祷告。此时,我们的心里充满了对地狱和魔鬼的恐怖。为了陶冶我们的灵魂,每一个星期,这种仪式要进行一两次,可我们付出了多大的精神代价。先生对我们的文化教育不闻不问,相反,他们一心研究的是如何让我们永远处于愚昧无知之中,如何通过非正义的严酷惩罚,来扼杀我们心灵中萌发的一切美德。 否极泰来,我有幸熬到了尽头。一天,我到校太迟了。一反常态,我对功课一塌糊涂。老师立即叫来正纪先生。他是由政府专门派来执行惩罚的老师。我手上挨了二十戒尺,疼痛难忍。之后,我回到自己位子上坐下,难以掩饰自己的痛苦和愤懑。我太冲动,老师见我怒容满面,又下令惩罚我。我火了,拒绝服从。先生威胁我,若我再敢违拗,就强迫执行。 在这种咄咄逼人的形势下,除了逃走,别无摆脱危险的良策了。我怒不可抑,抓起笔、纸、小刀、墨水,甩到先生头上。 先生吓傻了。这样,我便离开了学校。 我的同窗忍俊不禁,可老师却指使他们来追赶我。我怕被他们抓住,便躲进了一所教堂。在意大利这是神圣不可侵犯的避难所。外面追捕我的,都停住在教堂前。我冷静下来后,考虑我该采取何种对策:假如我去求叔父,毫无疑问,他会站在我的敌人那边说话;最好还是去找我的母亲,唯有她能保护我。母亲很快赶来了。她惊恐万状,以为我犯了什么大罪。我把今天偶然发生的事情告诉了她。她这才稍微松了口气。母亲把我领到她丈夫家。为处理好这件事,她作了很多交涉。最后,被我得罪的老师表示,除非我同意跪着公开向他赔礼,并在圣让和圣保罗修道院作一个月忏悔,他才能原谅我的过错。这所修道院,属于那种教育所之类,被监禁的人要付生活费。对这种处理,我叔父欣然同意。他希望我到那里上修士课,思想会受到有益的影响。他对我说:“上帝等待着你。既来之,则安之。一定要记住,地狱敞开大门,时刻想把你吞进去,”他将我托付给院长,并给了他钱,请他替我做弥撒。然后,他才与我告别。 替我向上帝忏悔的教友让我忍受的一切,我真不知如何说出来。他有条不紊地向我说明,我犯有严重的罪,而且是不可饶恕的。我年幼无知,完全相信了他说的话。我的忏悔是诚心诚意的。每天早晨,我卑恭地亮出我的背,接受苦鞭。 量罪受罚,我按例穿一件带小铁刺的粗毛衬衣。我相信劝告者的话,总以为会见到跟踪我的魔鬼。我害怕极了。每天晚上,一种恐惧的幻觉缠着我,叫我难以入睡。他们强求我做总忏悔。我多次承认,我的同学曾借给我看不太健康的书。神甫便断言,这是罪过,假如我不很好地忏悔和布施,魔鬼将带走我的肉体和灵魂。我不得不按神甫说的,掏空口袋里的钱,交到他手里。为了摆脱魔鬼,我得斋戒和作各种严格的苦修。神甫对我说:“你瞧,我的孩子,为了你给我的四个埃居,我在罗马教皇庇乌五世陛下祝圣的祭坛上要念四遍弥撒,以拯救你的灵魂。与此同时,你得让你的肉体接受磨难。”我一一应诺,并能言行一致。 我苦修总算熬到了尽头。在释放我的前一天,我领受圣事。在整个仪式中,我止不住热泪滚滚。次日,我叔父来了,见我消瘦的面孔,感到惊异,但马上把它掩饰过去了。他对我说:“苦修对你很有益,你已经从罪孽的深渊中解救了出来,人也变得文雅多了。” 我们离开修道院,叔父用马车把我送到中学。我跪着向我的老师公开赔罪。他借此机会,要求学生注意他的尊严和人格。在如此这般地向另外几位老师赔了罪后,叔父才把我带回家。婶婶看到我,问叔父:“他怎么搞得骨瘦如柴的?”叔父回答:“他苦修赎罪了。”叔父还想让我回到学校,可我坚决不从。他最后决定把我送到布尔勒律师那里。这个人曾负责签发送往西班牙的教皇敕书。近两年,他因风湿病待在家。 他的工作只限于签发两个老秘书替他起草的信件。当我在他门下读书时,他与一位仆人单独生活。我上年纪的婶婶常来与他作伴。到晚上,当我完成了自己的功课,我们便一块回家。不幸的律师被疾病折磨着,长期卧床不起,他咒骂上帝和圣人,说若是上帝公正,就应分清善与恶。婶婶怀着一颗虔诚的心,听到这些诋毁神灵的话,内心十分不安。一天她驳斥病人,可他听不进她善意的批评。回家时,善良的婶婶对我发誓,她再不去见那个痛风病人了。她说:“他那些咒骂神灵的话,我再也听不下去了。由他这种鄙视上帝的人授课,你会一无所获。你应像我一样,不再去他那里。” 我回答说:“我不怕他影响。”若是叔父知道了这事,禁止我去听布尔勒的课,我会非常痛苦的,因为这位非宗教徒耳提面命,使我理解了很多我过去不懂的东西。另外,他借给我一些很有意思的书,我读得入了迷,这还成了我们交谈的话题。我的信念动摇了。律师讲的那些道德准则有根有据,我越来越觉得有道理了。我真不知如何把它与我所受的宗教教育统一起来。 我婶婶又往律师家走动了。一天,布尔勒痛风发作,疼痛难忍。婶婶恳求他为上帝的仁爱忍受一切痛苦。律师本不太信神,在痛得恼火时,婶婶诚恳的劝告,反惹得他大骂起来。可怜的婶婶气得顾不上围披巾和戴帽子,匆忙走了。出门时,她一边不停地划着十字,一边发誓不再踏入这可怕的房子一步。晚上,布尔勒却笑嘻嘻地跟我谈起这件事。我回家后,婶婶对此只字没提。到星期天,婶婶去作忏悔,她的神师、一个宗教裁判所多明我会的修士,说除非她预先去揭发这个亵渎神灵者,否则他不会给她赦罪。次日,她到圣所去揭发,然后到神师那里。他表示宽恕了她,因她听从了他的话。 半个月后,我收到宗教裁判所的传讯通知。我以为是几个教友出卖我,揭发我藏有禁书。我十分害怕。我谨防把这传讯的事捅到叔父那里。我整日提心吊胆。必须承认,我的处境很难,一个阅历浅、闹不清惹了什么麻烦的可怜年轻人,在这个案件中是很狼狈的了。决定性的一天到了,我到了神圣法庭,在候见室惴惴不安地等了一个小时。然后,我被领到一间张挂着黑色幛幔的厅里,三个多明我会的修士坐在一张铺有黑单的桌前。这个场面令我不寒而栗。幸好我认识三个宗教法官的秘书,他是一个正直的教士。在他暗示下,我心里踏实了些。我不再紧张,在没开庭前,偷闲打量四周。我发现在教友们的头顶上方,放有一个很大的带耶稣像的十字架;在桌上有一个较小的十字架,在摊开的一本书旁边,放着《新约》。首席法官问我姓名、是否被神圣法庭传讯过。对最后一个问题我作了否定回答。 他接着问我:“你认识布尔勒律师吗?” “我认识。” “你有时听到他辱骂教会吗?” 我回答说他病很重,我到他家是去做功课,不是去监听他的言论。我的回答引起了大家注意。法官威胁我,如果我不把自己了解的一切,毫不隐瞒地揭发出来,就要严历惩罚我,并以圣三会和《圣经》的名义,勒令我检举罪犯在我跟前说的辱骂宗教的话。他并问:“难道你没与这个人作过个别交谈?” “从没有。” “我奉劝你与这个谩骂宗教的家伙断绝关系,他该打入地狱去受罪,可我们还在努力让他获得宽大处理,尽管成功的希望不大。好了,年轻人,到耶稣十字架前发誓,不向任何人泄露你被法院传讯和我们召见你的原因。” 我答应了他们的一切要求。我离开前,又办了些例行手续。出来时,在候见室发现了在律师家搞发送的两位可怜老人。他们浑身战栗,声明自己是无辜的,并肯定他们与宗教裁判所从没有过半点纠纷。回到家,我把这件事的经过告诉了叔父。他责怪我婶婶嘴不严。婶婶为自己辩解,说是她在忏悔时,神甫逼她讲出来的。 当天晚上,我照样去看望律师。我见他非常激动,便问什么原因。他回答我:“还有什么高兴的事。有人在宗教裁判所控告我。他们要把一个可怜的痛风病人怎么样?我躺在床上,且拭目以待。” 过了一段时间,宗教裁判所一位法官去审讯了律师四个小时。但被告很沉静,多明我会的一切诡计都没得逞。这件事发生后一个月,一位大法官又来审问律师,他也并不比前者乐观。他走时,威胁要把病人连同他的病床都拖到牢房里去。 法官走后,布尔勒对我说:“他们到底要干什么?我是个优秀神学家,不是他们那半瓶子水。他们可以把我抓到班房里,可以拷打我,这没什么,可他们永远无法让我欺骗自己的良心。”随后,他拉着我的手,又说:“我的朋友,一般人认为宗教裁判所是好的,但它在有头脑的人中间名声很臭。它的逻辑对他们是没有用的。” 两个月后,逮捕律师的命令下来了。由于他生命垂危,不得不缓期执行。律师的病急剧恶化。几天后,他离开人世,没作临终忏悔。 一八○七年,法国人重新占领了世界的古都罗马。那些天真的青年都被拿破仑信誓旦旦的讲话所迷惑。我是第一个被他说动的人。诚然,我崇拜拿破仑,可正像我说的,我叔父是铁杆天主教徒,他主宰着我的一切。我被他盯得很死,徒有一片热诚。这时,叔父因一些事要短期外出。他离开罗马时,告诫我不要出家门。他请了一位神甫,作我良师,叫我只与他接触。尤其他嘱咐我不要过问政治,这东西是招灾惹祸之源。他的所有要求,我都爽快地答应了,只是口不应心罢了。 叔父刚离开罗马几里,我便在朋友那里打听到一些外面的情况。他们有的入伍,有的在政府部门得了肥缺。他们都催我离开叔父,立即从戎,在军队,捞个把少尉当当,不费举手之劳。可是我顾虑重重,向他们说明罗马教皇号召大家不要接受法国政府的官职,否则就会被开除教籍。我的担心叫我的朋友好笑。他们对我说:“你叔父给你灌迷魂汤了。你的先生完成了他的任务。你跟我们走,不要多久,你就会看到开除教籍是值得的。” 他们的鼓动和指挥金戈铁马的欲望,对我很有诱惑力。我相信,叔父看到我配的肩章,也只会觉得生米煮成了熟饭。另外,他两天后就要回来了,我得当机立断。我用自己的钱买了一套军装。我的朋友从罗马市长米奥黎将军那里,替我弄来军官委任书。我穿着新军装,神气十足,迫不及待地四处炫耀,俨然自负的新贵。当然我前天才得到解放,对尚不理解的自由并没到走火入魔的程度。 第二天,我穿着一新,拜见米奥黎将军,感谢他对我的关怀,并表示了忠于帝国的决心。将军诚挚地接待了我,并向我担保,法国政府理所当然地会记住这些第一批踊跃从军的青年,然后他把我分配到第一宪兵团的营长赛扎·马吕施那里。营长给我安排了职务。 叔父了解到我的情况后,匆忙结束他的事情,回到罗马。 他又惊又气,我怎么解释也无用。他看事情到了这一步,便立即向我声明,我必须离开他家,他决不会收留一个叛逆者,一个将被开除教籍的人。我尽量宽慰他,说明我作出这种选择的理由;为拿破仑效力,也可以是个好的天主教徒。我白费口舌。他嚷道:“不,不可能一仆两主,你必须改弦易辙、悬崖勒马,现在还是时候。你快退伍,避开那些居心叵测的人的诱惑。”而我却没动摇,我认识了他们,尝到了他们生活的乐趣。这种短暂的体验,坚定了我的信心。叔父不敢拿我怎么样,他怕引起法国政府对他怀疑。最后,他让步了,同意每个月给我四个埃居的津贴,但从此日起,我不得住在他家里。 法国人一到罗马,大动干戈。罗马教皇国务秘书在致法国政府的公开信里,不停地要求他们停止滥用武力,可他们置之度外。回信里含糊其辞,丝毫没改弦更张之意,且变本加厉,开始强占大部分修道院,将之改变成兵营。教皇政府公开抗议这种对人权侵犯的暴行,而米奥黎将军不以为然。教皇看出,抗议无效,便作出决定,凡与法国人共事的,一律开除教籍。教皇这一道谕旨,一夜之间,贴满了罗马市所有布告栏和整个国家。将军把守卫芒特·卡瓦洛宫的瑞士部队,换成了法国部队,作为对这种敌对措施的反应,并禁止任何人去皇宫访问。圣父看到自己的权力被人蔑视,而且本人又被软禁,便关了皇宫的门,拒绝与外界发生任何联系。他知道法国人在设法绑架他,便叫人准备教皇的衣服。若谁轻举妄动,侵占他的庇身之处,他便身着盛装,以死抗议那些胆敢向他圣洁的躯体伸出亵渎圣灵之手的歹徒。法国人的计划昭然若揭了,罗马民众沸腾了起来。尽管米奥黎将军重兵在握,但也不敢贸然劫持教皇,得采用绝对秘密的方式,且不能忽视任何必要措施,以确保这一计划实施。在这个民众只认宗教、不仅把教皇视为君主而且是人间上帝的国度,执行这一计划会遇到几乎难以逾越的困难。 在结束这场悲剧的前三天,显贵们如汤斯得威、蒙底、波波罗、鲍尔葛等,借口要去给教皇陛下献一条三百来斤重的罕见大鲟鱼,来到皇宫门口。禁止进宫的命令并没撤销,但法国人如果反对这项要求,又怕加深大众的怀疑,于是他们客气地同意了他们进宫。显贵们的代表带着那条硕大的鲟鱼,进到宫里。教皇见他们来献礼很高兴,并对他们在自己受敌人迫害的情况下,表现出的对君主的一片忠心尤为感激。一个代表说明了他们拜见教皇的真实目的,他说:“有两万武装好的人,准备把您从敌人手里抢救出去。在目前这种严峻形势下,应利用计谋、麻痹看守的警戒。您应相信大家的忠诚,为了您,他们不惜抛头颅洒尽热血。” 对法国政府的阴谋,教皇不大相信,也不信自己将大难临头,于是他对显贵们表示感激,说:“你们走吧,现在还不到行动的时候。当我需要你们时,我会告诉你们的。请放心,我永远和你们在一块。他们不敢害我。”然后,教皇为他们祝福,准许他们亲了自己的脚跟,才与他们告辞。 米奥黎将军察觉到民众骚动的征兆,心神不安。为了挫败在他眼皮下酝酿的反抗活动,他决定加速劫持教皇。他派宪兵队司令拉得将军执行这项特殊任务。因为袭击皇宫要在夜间进行,拉得命令全体警察分局局长坚守岗位。一百名警察携枪荷弹,与五十名宪兵、一百名国民卫队士兵,带着云梯,在教皇花园围墙脚下待令。司令向参加这次行动的战士宣布,凡在皇宫造成任何混乱的士兵一律处死。拉得将军在宪兵中士鲍龙的陪同下,穿着便衣,深夜赶到。他下了登梯进攻的命令:第一批登梯的是警察,接着是国民卫队,最后是将军和几名宪兵。一名叫马萨立尼的国民卫队士兵,怀着一腔爱国的激情,渴望得到第一个登城的光荣。他为此付出了惨重代价。他从梯子上掉下,摔断了一条腿。他的同伴们看到后,热情大受影响,他们以为这是上帝的惩罚。这些警察本是不情愿来的,现在便拒绝登城。这时将军走到宪兵跟前,对他们说:“勇士们,你们登吧,让这些人看看是上帝惩罚,还是自然事故。上吧!”宪兵立即登上了城,国民卫队和将军一块也上了。警察最后上。将军请一个认识从花园到皇宫内的曲折暗道的人作向导。他们双手持枪,通过地道,至尽头找到内应,替他们打开了门,便进了皇宫大院。将军汇集小部队,命令他们去下了瑞士卫队的枪。执行这项任务十五人就够了。宪兵很快完成了预定任务,回到集合地点,向将军保证教皇卫队不会作任何反抗了。将军嘱咐随从绝对保持安静,命令向导带领他和中士去教皇卧室。他们顺利来到卧室门前。将军敲了两下门。 “是谁?”到第二次敲门时,教皇问。 “我是拉得将军,拿破仑皇帝的特使。” 教皇应声开了门。他穿着整齐,有人猜他根本没上床;有的则认为,他对这次来访早有了准备,他在等着被带走的时刻。不管是什么情况,教皇陛下请将军和中士进房。将军向教皇表示了敬意,然后说:“教皇陛下,我给您五分钟思考作出决定:您必须在这条约上签字(其中包括忠于皇帝的誓言、承认拿破仑法规和其他有关条款),或者立即离开这里。” 教皇看了条约。在这五分钟中,他站着,手中把玩着一个鼻烟盒。中士冒昧请求吸一口烟,教皇微笑着递给他烟盒。 中士试了一试,说:“这烟太好了。”教皇没答话,示意要他拿走桌上的烟丝包。 五分钟到了,将军问圣父作出了如何决定,他回答:“我走。不过我想带走我的国务秘书和侍从。” 将军同意了他的要求,接着他下令立即打开皇宫大门,让两辆旅游车、一些驿马和六名全副武装护送车辆的宪兵通过。 红衣主教康沙维很快赶来,强烈抗议这次绑架,并要求再给点时间作出发准备。拉得将军奚落地对他说,商量讨论的时间已过,现在该上路了。车辆停靠在楼梯下。教皇上了指定的一辆车。他表示要同国务秘书一块,但将军没同意。从安全起见,让教皇侍从和康沙维红衣主教乘第二辆车。中士坐在红衣主教那辆车之后;而将军拉得在教皇后就坐。 就这样,人们离开了皇宫,穿过整个城市,没引起任何人怀疑。教皇动身时,一位军官命令卫士暂时离开皇宫。他们自在地回到营房。可忘了带走云梯。早晨被人发现。于是教皇被人通过云梯劫持的消息不胫而走。神甫利用宗教,在可怜的马扎尼摔下的云梯上大做文章,并断言教皇本能置所有在场人于死地,可他只叫一个人摔下,为的是以一儆百。他鼓舌如簧,引证了大量同类性质的神话。那些愚昧的老百姓,却听得津津有味,大声叫好。 法国政府占据了皇宫,把所有拒绝发誓忠于拿破仑皇帝的红衣主教都打发走了。 这里,我还要谈一件几乎使劫持功败垂成的意外事故。 将军的车队到离罗马二十五里的蒙特罗脊,准备换车。教皇打开一扇车门。从巴卡洛起开始驾车的驿站马车夫认出了他,忙拜倒在地,呼喊道:“圣父,您保佑我,我是无罪的。 要是我事先知道他们绑架了您,我宁愿去死,也不会替他们卖力。” 听了这话,那些准备上马的车夫都拒绝出发。他们开始叫起来:“圣父,您保佑我们,我们要解救您。”幸好将军早有预备,看到情况不对,便命令护车宪兵推开这些车夫,同时从士兵中间挑选两人驾车疾驶。将军双手举枪,声明道:谁要带头来阻挡车辆,就叫他脑袋开花。这样才好不容易脱身。 将军一行,马不停蹄,直至都卡纳的卑日奔齐,歇了几个小时,又继续赶路。在后来路过卑日奔齐时,我从教皇等下榻的一所旅舍的老板娘那里,听到一件有趣的事。教皇的坎肩掉了一粒扣子,他又没有备用的,而且侍从又不在,只得请老板娘给他缝上。老板娘立即为他效了劳。但教皇没零钱付这小小的服务,便向拉得将军借。将军递给他一个塞满金路易的钱包。教皇取了四个,给了老板娘。 圣父离宫后,世态突然有了变化。大家忘了他开除教籍的谕旨,争先恐后地接受法国政府的职务。只有虔诚拥护教皇的信徒,不愿苟安,仍然忠于自己的道德原则。我的叔父就是这种人,他怕开除教籍,拒绝了一个报酬丰厚的工作。我不属信徒之列。我到距罗马一百余里的佛利弱城,以法国政府名义,管理国家产业。我辞掉了少尉军衔,走前我去与叔父和母亲告辞,把我的决定告诉他们。继父与叔父的观点相同,也拒绝受职。他们待我冷淡,并预言,我不久要与拿破仑的拥护者们哭到一块。听了这话,我倒觉得好笑。我怎么说,他们也不同意我的观点,我告别了他们便上了路。 我旅途中的伙伴很有个性,值得我一提。一个律师回佛利弱城,携年轻的妻子同行。他在那里担任行政工作。一个嘉布道会教士,回白利若修道院。他近六十岁,风痛缠身,尽管忍受着疼痛,但情绪很好,在整个旅途中与我们逗乐开心。 他并是个很有专长的人,当过那不勒斯腓迪南四世的夫人拉普罗王后的讲道者和忏悔教士。国王退隐西西里岛以后,我们这位嘉布遣会教士过厌了巴勒莫的生活,便回修道院去。如果我把他所说的全部转述出来,我真怕你们听不入耳。他一点不顾忌王室忏悔者的声誉。我单说一件很有趣的。王后有个情夫,这对于她是种乐趣、必要的消遣。但修士对王后却横加阻挠、禁止她找情人。王后并不气馁,她再来请求修士,可他一点不松口。修士口气也硬,说:“我不能愿谅您。您一点不愿改过,老是犯同一种罪孽。”王后便打开她的钱包,掏出相当的金币说:“如您能给我恕罪,就收下这钱。还替我念念弥撒,让我从上帝那里得到改过的力量。”理不容辞,修士不好拒绝,他收了钱,为她恕了罪,并答应为她改过而祈祷。 教士笑着对我们说:“就这样,我靠出卖宽恕发了大财。我们双方公平交易,互为有利。我有了钱,王后有了情夫。话说回来,假如我不妥协,就会被王后撵走,而且她第二天就能找到上百个忏悔教士,他们都会竞相给她宽恕。这个故事让我明白了,可怜的布尔勒说的话是多么有理。 到佛利弱,我立即上任。我要办的第一件事情,是废除男女修道院,给修道院的收入和财产登记造册。接触了修道院的内幕,我了解到,这些修道院禁闭了多少家庭的专断和野心的受害者。这些家庭为了给长子留下更丰厚的财产,不惜让其他孩子长期忍受与世隔绝的痛苦。那些年长的修女被迫离开她们像王后一样颐指气使的地方时,显得十分痛苦;而那些被强迫抛弃红尘的年轻修女,却欢天喜地,有几次还悄悄向我打听,什么时候放她们自由。她们的天真让我发笑。由此,我真希望能对那些失尽天良、虐待子女的父母,给予严惩。我无法估计在修道院里发现的财产。有几个修道院的收入可以维持几十户人家的生活,却被七八个修士私吞了。尽管我要严厉谴责拿破仑的某些行为,可对于这一点,我得说他几句好话。比如让这些四体不勤、贪图享受、只想肥己的家伙回到社会,参加工作就是一条有益措施。我倒不满意那种给他们津贴的做法。假如我手里有权,我也许会在政治上犯错误,但目睹他们的堕落和虚伪,我一个铜子也不会给他们。越认识到他们的本质,越看出他们是一些无耻之徒。几个不受神品的修士,向我揭露了这个行业的一切秘密,说修道士与城里的头等女人私通,向她们献殷勤,骗取她们的钱财。这些女人也乐意上钩,因为她们看到,受修士庇护的家庭,能得到教皇政府的好处。修女们也有办法减轻幽禁的痛苦。只是她们不能外出,遇到相当多的阻碍。而修士们则自由得多,他们可以无拘无束地干那些极其丑恶的事情。 当我撤销修道院后,便把它们的所有资产都拍卖掉。因价格不高,且来源正当,市民们都争先购买。可佛利弱的老百姓却有顾忌,只需一件事,就能够说明老百姓的迷信。据说某年狂欢节,在化装舞会中,有人看见在圣·菲利散教堂的广场上魔鬼在跳舞。为了镇邪驱魔,愚昧的市民马上集会,举行祈祷仪式,并作出决定,每年狂欢节中间停一个星期,这一星期称为“安神”周。我们想打消这种愚见,可费了很多力,也无济于事。这些不幸的人坚信,若谁犯禁,魔鬼一定会在教堂广场上重新出现。 我常去罗马,有时是寻寻快乐,更多的时候是办公事。我让人为我做了一辆小马车,并有一匹日行千里的好马,这样大大缩短了我的旅途时间。我常独自一人在夜里通过罗马农村,有人提醒我,那里强盗出没,还是小心为好,可我并不害怕什么。因为我从没遇到过一点事,对这些危言耸听的劝说,我付之一笑。可有一次我去罗马参加圣·拿破仑节,在勒比到蒙特罗脊的路上,八个全副武装的人朝我奔来,喊道:“站住!站住!”已是深夜,听到喊声,我站住了,问他们要干什么。他们叫我下车,将我的头压下。下车时,我告诉他们,马要跑的,不要松开缰绳。他们拉住马,问我是什么人。 我当然不能透露自己的真实身份。若说出我是法国政府的官员,他们会立即杀死我的。 我对他们说:“我是商人,在跑生意。” “你从哪里来?” “佛利弱。” 他们商量了一下如何对我行动,其中一个说:“我看这家伙在骗我们,他一定是个官员。” 另一个说:“不,假设他是官员,量他不敢一个人夜里旅行。” 第三个说:“这肯定是个商人,他晚上赶路,还不是为省几个歇旅舍的钱。” 他们这样商量了以后,一个人对我说:“你真是个商人吗?” 我回答他们:“当然!我的朋友,你们要相信我的话。为了躲过兵役,我作了很大牺牲,哪里还会到法国政府里去做事。” 另一个人喊道:“你们听听,他被抓过兵哩!” 然后朝我说:“你不用怕,我们也是逃兵,不是强盗。因为我们不愿为拿破仑卖命,就上了山。假如我们碰上哪个官员,或宪兵、士兵之流,我们不会饶过他们的。而一般过路客人,我们只要他们留下点买路钱。你丢下八埃居,我们每人得一埃居,我们就不找你的麻烦了。” 于是我从口袋掏出钱包,里面有十五个金路易。我对他们说:“这包里的钱,你们拿去花吧。” 见我这样慷慨,他们悄声说了几句什么,随后朝我大声说:“我们不是强盗,谁收你的钱包?我们多的不要,只要八埃居。” 我感动地给了他们钱。然后他们对我说:“走吧,愿上帝保佑你。不过,你要等我们走了两百米后才能抬头。” 我立即想到,他们丢开缰绳,马一自由,就会撒腿跑开,我便难控制了。于是我对他们说:“好汉,你们对我太宽容了,还劳驾你们抓住缰绳,等我上了车再松开。我不抬头看你们,我敢用我的荣誉发誓,我不想认识你们,更无心害你们。” “为了更保险,得用手巾捆住你的眼睛。” 我捆了眼睛,迅速登上车。抓住缰绳后,我与他们告别。 我扬鞭策马,到了蒙特罗脊。惊魂稍定,我向人讲起这段险遇。大家都说幸好我隐瞒了自己的职业,不然就没命了。 过了八月十五节,我打算返回佛利弱任上。但听说著名强盗丝包朵利洛四个月前被捕,意大利四面八方纷纷检举他的罪行,法院快要审判他了。我便留在罗马打听案情发展,看看这个可怜人是否会像他在监狱里说的,要在法庭逗得大家好好笑笑。 这个丝包朵利洛从事打家劫舍的营生已有十八年了,从来没有失手。法国政府苦于抓不到他,便派警长安热罗·洛道里去执行任务。他灵活、机警,很善于处理这类棘手案件。 他看到对这强盗来硬的不行,便来软的。他叫人悄悄通知丝包朵利洛:一个警长要求与他面谈,并请他指定会见的地点;警长不带武器,单个去见他。警长还说完全相信他的诚意,且这次会见事关重大。丝包朵利洛接受了这个建议,确定了会面地点。 洛道里按照诺言,没带武器,单人赴约,见到了丝包朵利洛。丝包朵利洛对他说:“洛道里大人,您来这里,是不是要背叛我,或真像您信里说的,有件什么重要事情对我说?” 洛道里说:“我不是个叛徒。法国政府想通过您的合作,一网打尽您的同羽。这样,政府将宽恕您,并保证您安全地享用您积攒的财产。” 丝包朵利洛已经厌倦了冒险生涯,希图过过平静的日子,便同意了这种安排。如果法国政府确实能保证他的安全,他答应交出他的部队。警长以荣誉保证他的要求。丝包朵利洛未免太天真,凭警长空口一言,便相信了这种担保。他说:“那好,就在今天晚上八点,您带二十个宪兵或一支农民部队到这地方来。我将带七八个人来,这是我能做到的。我妻子也会来。我请您同样能保证她的自由。” 这一条好接受。于是双方达成了协议便一块走了。在路上,丝包朵利洛说要给警长两千埃居,作为他获得自由的代价。并说他有一笔相当数量的钱,放在可靠的地方。他们谈了很久才分手。 回到罗马,洛道里向他的上司报告了会谈的成绩。晚上,他依约带了宪兵,到了约定地点。丝包朵利洛及时出现了,向他喊道:“我们进去吧!我的人在吃饭哩。” 随后他又说:“别忘了,我可相信你的话了。不过,我老实告诉你,我还有点怀疑,法国政府未必会宽恕我。” “你一点不用怕,有我担保哩!” 就这样,警长与上了当的丝包朵利洛手挽手地说着话,宪兵静静跟在他们后面。到了房子门口,丝包朵利洛吹了一声口哨,门立即开了。他第一个进去。他的人还以为头儿给他们带来了新的伙伴,仍坐在那里没动。趁他们不备,宪兵各自找到了有利位置,一下逮住了所有匪徒。四个宪兵冲到丝包朵利洛跟前,下了他的武器,跟其他人一样上了铁链。 他喊道:“你背叛了我。” 洛道里冷冷地辩道:“不,这纯粹是走走过场。明天你就自由了。” 丝包朵利洛抗议也白搭。他恍然大悟,不再相信洛道里的话。他痛苦地说:“我十八年间,世上谁也奈何不得我。哪想到,今天让你洛道里立了这个功。我太老实了,也太急躁。 我总以为,一个人发的誓,总有几分可靠吧。我现在看清了,我太轻率,我上当了!我出卖了我的人马,把自己也搭了进去!” 后来,他看到妻子也上了镣铐,被带往监狱。“我妻子是无辜的。”他喊道,“夫人,我会救你的。不,你不会死,我还是你的保护者。” 他的全部人马都被押进了监狱。一个特别法院预审这个案件。通过五个月的侦讯,搜集了近四百个证据,揭露出了大量凶杀事实。案子提交到法院。丝包朵利洛和妻子及八个同犯到庭。他站着对庭长说了下面的话:“先生,我知道,什么都水落石出了。我没什么好隐瞒的。 我轻信了洛道里的诺言,我不能原谅我的错误。现在无可救药了,我栽倒在诚实上,我是咎由自取。在这里,我将尽可能对我的犯罪事实,作一些具体的交待。只是我有一个请求,就是在我死前,给一小时让我见见妻子。” 庭长同意了。 “我相信您。毫无疑问。您的话应比洛道里的可信。他本答应放我一条生路的呀!可他把我带到了刑场。” “我答应你的事,你可放心。” “那好,我们就看您的话算不算数。” 他带揶揄的口气接着说:“我们在此是十个被告,但不是所有人都犯了死罪。我得告诉你们法院,谁无罪、谁有罪。” 这段开场白后,证人出庭。每一个人作证后,丝包朵利洛都要指出某些不确切之处。 “您的记忆有误。”他对证人这么说,“这桩暗杀是我干的。”是他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作的案,他举出详细事实说明,连加重他的罪行的细节都不遗漏。他决意让四个人承担罪责,救出另外四个同伙和他妻子。他声明过他们是无辜的。妻子执行过他的指示,那是慑于他的压力。他的同伙也是被他拖入罪恶的泥坑的。他这种救人的特殊方式,把听众都逗乐了。 在哄堂大笑中,被告时而转向发出笑声的听众,说:“你们现在在笑,可三四天后,你们看到可怜的丝包朵利洛胸中四弹倒下时,就笑不起来了。” 有次他向听众说话时,认出看守他的一个宪兵,参加过他的部队。他怕认错了人,看了他好一阵之后,才说:“我真不敢相信法国政府是这样招募宪兵的!” 庭长问:“你在讲什么?” “我认出一个宪兵,他跟我干了十五年,与我们一块杀了不少人。您要是不相信我说的,您可叫他出庭对证。他的仆人就是他杀的。他会认得我的同伴的。” 丝包朵利洛指控的宪兵被传出庭,让他们对证。这宪兵对杀死自己仆人一说,供认不讳。其实,即使没证明,从罪犯慌乱的眼神就能看出他的问题了。于是有人下了他的武器,叫他在被告席上坐下。 丝包朵利洛道:“太好了!你坐到了该坐的位置。过去我们一块行动。现在我们一块退下来了。” 不幸的宪兵一声不吭。耷拉着脑袋,几乎没力气登上被告席。案了审了八天。我想这样一个被告,镇定自若地陈述他的作案情节,乐于将这一切公布于世,在别的地方一定见不到。另外,大家看到他因为没有打死证人西维大·卡拉那驿站站长而深感遗憾。当站长到庭作证时,丝包朵利洛站起来说:“庭长先生,这位绅士,我亲手打过他三次。最后一次,我打残了他的手臂,可惜我没杀死他。不论生前死后,他都是我的仇敌。” 法院判处丝包朵利洛、他的四个同伙和那位宪兵的死刑;判他妻子四年监禁,其他四个匪徒强迫劳动十年到二十年。判决宣布后,丝包朵利洛向庭长提起他的诺言。他获准与妻子相会一个半小时。他利用这个机会,告诉了妻子他藏财宝的地方。然后,他要求庭长在监狱里处决他,因为他担心上波卡的威达刑场,要遭众人凌辱。他还声明,他不愿见到神甫,若谁敢贸然行事,就休怪他无礼。大家听到都笑了,他却说得很认真。事实上,丝包朵利洛已经从烟窗上拆下了砖块,堆砌在门房,谁敢闯进来,他就要一砖头劈过去。大家须知,在罗马,关在监狱里的犯人是松了绑的,他们可以自由活动。这就给囚徒自卫提供了方便。狱卒们试图冲进去,他狠狠地打他们。有一个狱卒被他砸伤了。他的打击迅雷不及掩耳,他的同伴都来不及去阻拦。他们想劝说他,也是白费口舌。 他对他们说:“明天我想十点死,不要太早,你们九点来,我整个儿交给你们处置。” 几个神甫到门口,问他愿不愿忏悔。 他对他们说:“假如你们把西维大·卡拉那驿站长和洛道里那个叛徒带来,让我把他们干掉,我就会痛痛快快地来忏悔。” 人们耐心说服他,坚持要求他做忏悔。他听厌了。最后,连别人问话也不愿答了。 次日早晨,当来人向他宣布九点种已到时,他答道:“太好了,我一切就绪了。” 狱卒不敢进他监室,他却对他们说:“请进,我不会伤害你们了。” 确实看到安全后,狱卒才捆绑了他,押上刑场。在路上,神甫又来了,但都被他撵走了。他说,他要在路上,尽情地看看拥到窗口的美女。他步履愉快,一边注视少女,一边还训斥他的同伙,不该搭理那些神甫。到刑场时,他对伙伴说:“我们走吧,朋友们!这个可怜的世界,我们折腾得够了,现在该我们遭折腾了。这是公平的。我们不要抱怨自己命不好。我们要死得勇敢些。” 然后,他转向众人,说道:“请各位记住,丝包朵利洛死得遗憾,因为他没有报复西维大·卡拉那驿站长和害死我的叛徒洛道里。” 这简短的演说后,他命令士兵朝他胸脯打准四颗子弹。他不让人蒙他的眼睛,他无畏地等着致命的一击。这个强盗就这样一命呜呼了。他的事情在罗马反响很大,给现代派诗人提供了悲剧写作题材。 我看完了热闹,又回到佛利弱。我在那里住了五年,直到法国在俄罗斯遭到挫败。约善·穆拉迅速占领了教会支配的所有国家,我在这一时间还保留着原职。但有关恢复教皇政府的严肃话题,民众议论越来越多了。他们在想,教皇坐了牢、受了苦,更磨炼了他的品德。他这次回来,会像父亲一样和蔼地热烈地拥抱亲爱的子民。多善良的人们呀!他们想象圣父要减轻赋税,结束暴力;甚至他们让相信教士也会改变自己的道德标准。 他们忘了法国带来的好处,甚至蔑视起政府官员来。有人还常在我们后面说三道四:“他们失势了。我们倒看看他们会有什么下场。”我们的所有朋友都疏远了我们。我们在公开场合露面,总要受气。人们这样做是要显示他们忠于教皇的事业,因为教皇的胜利日益临近了。 那不勒斯军队开到佛利弱,征用了数百匹马运送行李。这个师的副官为了讨好教皇派,叫人来要我那匹马。我说,根据政府规定,每天我都可能奉命外出,离不开自己的马,要他们到别处去找。几天后,我经过公共场所时,被这位军官下令逮住。国民卫队士兵押我到监狱途中,民众高声喊:“他是第一个。他开了头。以后会有跟着来的。”我的朋友立即到副官那里,对破坏我正常生活的行径,表示强烈抗议。副官表示歉意,说他没下令逮捕我。他亲自来释放了我,并亲热地与我握了手。我也就没让人教训他:在处理这件事中,他凭一时感情,轻举妄动,有失他的身份。 放教皇回宫的事,很快作出了决定。民众准备举行庆祝活动,欢迎他回宫。他们搭起了凯旋门。从瑟姿纳到罗马的路上,花草树木修剪得像公园一样。一天上午,某高级教士来没收我的帐册,并宣布我的职务到此结束。考虑民众对我们的敌对态度,我决定邀我的一个朋友去英国,并让他乘我的车。我们费了很大的劲才弄到去佛罗伦萨的护照。我收到护照后,怀着故乡将沦入苦海的预感和永不复返的决心动身了。接着,我听到教皇政府复辟和巴卡红衣教主大肆煽动复仇的消息,这更坚定了我远走他乡的决心。在接待我的这块好客的土地上,我不止一次地庆幸自己作了这个明智决定。 (黄健崑译) 瓦妮娜·瓦尼尼 一八二×年春季的一天晚上,罗马举城轰动,B公爵这位名闻遐迩的大银行家,在威尼斯广场边新落成的宫邸里举行舞会。凡是意大利的艺术、巴黎和伦敦的豪华生活所能产生的辉煌壮丽,都汇集一起,装饰这座宫殿。宾客如云。英国上流社会那些端庄淑静的金发美女,早就渴望享有参加这个舞会的殊荣,她们蜂拥而至。罗马最俏丽的女人与她们争夺美女大奖。有一位年轻女郎由她父亲领着走进舞场。她那明亮的眼睛,乌黑的头发都表明她是个美丽的罗马姑娘。顿时,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她身上,她的一举一动都显露出风度不凡。 人们看到一些外国人。他们一进场就对舞会的富丽堂皇惊叹不已。他们说:“欧洲任何国君的盛典,都远不能与之相比。” 因为国君们没有罗马式的宫殿,而且他们邀请的只是宫中的命妇;而B公爵邀请的却全是美女。这天晚上,他对邀来的宾客心满意足。男人们似乎被弄得眼花缭乱。在这么多超群绝伦的美女中,必须确定谁是最美的人。评选有一阵犹豫不决,但瓦妮娜·瓦尼尼公主,就是那位黑发,亮眼的姑娘终于被宣布为舞会的女王。很快,外国人和罗马的年轻男人纷纷离开自己所在的沙龙,涌入公主所在的舞厅。 她的父亲堂·阿斯德鲁巴尔·瓦尼尼亲王希望她先陪两三位德意志大公跳舞。接着,她接受了几个英俊绝伦,高贵至极的英国人的邀请。但他们一本正经的态度使她厌烦。她似乎更乐意折磨看来已坠入疯狂情网的年轻堂·李维奥·萨维里。这是罗马最引人注目的青年人,并且是个王子;可是,假若有人给他一本小说,他读不了二十页便会扔掉,说看书使他头晕。在瓦妮娜看来,这是个不足之处。 将近午夜时分,有一个消息在舞会上传播开来,引起了相当大的震动。拘禁在圣昂日城堡的一个年轻的烧炭党人乔装改扮逃跑了。他以传奇般的勇敢,通过了监狱守兵的最后一道防守。他用一柄匕首袭击守兵,但是自己也负了伤。现在警察正循着街上的血迹追捕他,希望把他捉拿归案。 当人们讲述这个传闻时,堂·李维奥·萨维里刚和瓦妮娜跳完舞。他为她的美貌和魅力所倾倒。当他把瓦妮娜领回座位上时,用几乎变得发狂的声调问:“行行好,告诉我,您最喜欢谁?” “刚逃跑的那个年轻的绕炭党人。”瓦妮娜回答道,“至少,他还做了点事儿,没有白活。” 堂·阿斯德鲁巴尔亲王朝女儿走过来。这是个家财万贯的富豪,二十年来从未核对过管家的帐目。那管家把他自己的钱复借给他自己,从中赚了一大笔息金。假如您在街上遇见亲王,您一定会把他当作年老的喜剧演员,而不会注意到他手指上戴了五六个大钻石戒指。他的两个儿子当了耶稣会教士。后来都患疯癫死了。他已经将他们遗忘了。只是,他的独生女瓦妮娜不愿嫁人,这使他大为不快。她年届十九,已经拒绝了所有门第最显赫的求婚者。她这样做是出于什么原因?原来她认为:罗马人不值一顾。当年苏拉放弃终身执政,也是出于这个原因。 舞会的第二天,瓦妮娜发现她父亲,最不管事的人,一生中从未费力拿过钥匙,今日却小心翼翼地关紧了一扇门并加上锁。门里有一道楼梯通往宫邸四楼的一套房间,那套房间的窗户正对着一个栽着桔树的土台。瓦妮娜上罗马城逛了几处地方,回来时,宫邸的大门由于准备安装灯饰,被堵住了,马车只好从后院进来。瓦妮娜抬起眼睛,惊异地发现父亲那么谨慎地关住的房间里,有一扇窗户打开了。她扔下伴娘,跑上楼顶,找了很久,终于在面对土台的这面,发现了一扇装着格栅的小窗户,它离她只有两步远。也许这间房里住了人。但,他是谁呢?翌日,瓦妮娜成功地拿到了通往种有桔树的土台的小门钥匙。 她悄悄地走近那扇仍然敞开的窗户,躲在百叶窗后往里瞧。只见房间里架着一张床,有个人躺在上面。她刚想退回去时,瞧见一条长裙扔在椅子上,于是又仔细看了看床上的人。她发现她一头金发,看上去十分年轻。她不再怀疑这是个女人。扔在椅上的裙子血迹斑斑,放在桌上的一双女鞋上也有血点。陌生人动了一下。瓦妮娜发现她负了伤。她胸脯上包着一大块布,仅由几条布带扎紧。这不会是出自外科医生的手。瓦妮娜注意到,每天下午四点左右,她父亲都要关在房间里忙一阵,然后上陌生人那儿去。很快他又下来,坐上马车去维特莱希伯爵夫人家。他一走,瓦妮娜就爬上土台,从那里她可以看见陌生女人。她对这个如此不幸的女人深表同情。她试图猜出她的遭遇。扔在椅上的血迹斑斑的裙子像被匕首刺穿了。瓦妮娜可以数出破处。有一天,她比较清楚地看见了陌生女人:她的蓝眼睛凝望着天空,仿佛在作祈祷。 很快,她美丽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年轻公主好容易才控制住自己没和她说话。次日,瓦妮娜壮着胆子,在父亲到来之前,就藏在土台上。她看着堂·阿斯德鲁巴尔走进陌生女人的房间;他带着一只小篮子,里面放着食物。亲王神色不安,说话很少。他的声音这么小,尽管窗户是打开的,瓦妮娜也不能听清。他做好了要做的事,很快又走了。 “这可怜女人一定有些穷凶极恶的冤家对头,”瓦妮娜暗想,“使得我父亲那样无所顾忌的人,也不敢相信任何人,宁肯每天不辞辛苦,亲自爬这一百二十级梯子。” 一天晚上,正当瓦妮娜悄悄地朝陌生女人的窗户探过头去时,猛然与她的目光不期而遇。事情露底了。瓦妮娜往地上一跪,叫道:“我喜欢您,我忠实于您。” 陌生女人示意她进去。 “我真得求您原谅。”瓦妮娜叫道,“大概,我愚蠢的好奇心冒犯了您!我向您发誓严守秘密。我永远不再来这儿,如果您要我这样的话。” “看到您,有谁不感到幸福呢?”陌生女人说,“您住在这座宫里吗!” “是的。”瓦妮娜回答,“我看您还不认识我。我是瓦妮娜,堂·阿斯德鲁巴尔的女儿。” 陌生女人吃惊地盯着她,脸刷地变得通红。接着她说:“我希望您每天来看我,请屈尊答应我吧。但我希望不让亲王知道您的来访。” 瓦妮娜的心咚咚直跳。她觉得陌生女人的言谈举止非常优雅。这个可怜的年轻女子大概触犯了某个权贵;也许一时吃醋,杀死了她的情夫?瓦妮娜不能想象她的不幸会有平庸的原因。陌生女人告诉她。说她肩上挨了一刀,伤及肺部,疼痛不堪。她常常发现自己满口鲜血。 “您没有请外科医生?!”瓦妮娜惊叫起来。 “您知道,在罗马,外科医生必须把所治伤员的情况一五一十向警察报告。”陌生女人说,“亲王屈驾亲自用您看到的这块布包扎了我的伤口。” 陌生女人极自然地把受伤的经过带过去了。瓦妮娜爱她若狂。然而,有一件事令年轻公主大惑不解:在极为严肃的谈话中,陌生女人似乎好不容易才克制住突然想笑的念头。 “要能知道您的姓名,我会很高兴的”。 “人家叫我克莱芒蒂娜。” “好吧!亲爱的克莱芒蒂娜,明天下午五点我来看您。” 第二天,瓦妮娜发现她的新朋友精神极为不佳。 “我愿意给您叫个外科医生来。”瓦妮娜一边拥抱她,一边对她说。 “我宁愿去死,也不请外科医生。”陌生女人说,“难道我要连累我的恩主不成?” “罗马总督萨维里·卡丹扎拉先生的外科医生,是我家一位仆人的儿子。”瓦妮娜大声地说,“他对我们忠心耿耿。处于他的地位,他不怕任何人。我父亲不知道他有这样忠诚。我要派人去请他来。” “我不愿让外科医生来治疗。”陌生女人激烈地叫起来,使瓦妮娜觉得意外。“来看我吧!要是上帝一定要召我去,那就让我幸福地在您的怀抱中死去。” 第二天,陌生女人的情况更见严重。 “如果您还爱我,”瓦妮娜离开她时说,“您就会看到一个外科医生。” “要是他来了,我的幸福就会立刻消逝。” “我就打发人去请。”瓦妮娜又说了一句。 陌生女人不再说话,只是拉住她,抓起她的手在上面乱吻。有好长一阵两人都缄默无言,陌生女人眼里噙着泪水。最后,她放了瓦妮娜的手,用仿佛即将死去的神气对她说:“我有件事要向您坦白。前天,我说我叫克莱芒蒂娜,这是假的;我是一个不幸的烧炭党……” 瓦妮娜大吃一惊,把椅子往后一推,马上站了起来。 “我觉得,”烧炭党人继续说,“这个坦白会使我失去伴随我生命的唯一幸福,然而,欺骗您却不应该是我的行为。我叫彼埃特罗·米西利里,十九岁。我父亲是圣琪罗—英—瓦多的一名可怜的外科医生。我自己是烧炭党的成员。他们突然破获了我们的‘买卖’。我手铐脚镣,被人从罗马涅押到罗马,丢进一间白天黑夜都点着灯的黑牢里,在那里度过了一年又一个月。有一个好人帮我逃跑。他让我装扮成妇女。当我走出监牢,来到最后一道门的守兵面前时,正好有一个兵在骂烧炭党;我给了他一记耳光。我向您肯定,我决不是充好汉,确实是要出口气。干了这个冒失事儿后,我在罗马的大街小巷里被人追捕,身上被刺刀捅了几下,已经精疲力竭,便跑进一处大门敞开的府邸。我听到宪兵们跟在我后面跑上来。我跳到一个花园里,摔倒了,离一位散步的妇人只有几步远。” “维特莱希伯爵夫人!我父亲的朋友。”瓦妮娜说。 “什么!她告诉您这事儿啦?”米西利里叫道。“不管怎样,这位夫人——她的名字永远不应该说出来——救了我的命。 当宪兵们闯进她的府邸要逮住我时,您父亲把我放进他的马车,驶走了。我自觉非常虚弱,好几天来,肩膀上的刀伤简直叫我不能呼吸。我快死了,我将为自己的死抱恨终天,因为我再也见不到您了。” 瓦妮娜惊慌不安地听他讲完,然后匆匆地走出去:在她那双十分美丽的眼睛里,米西利里看不到丝毫同情,看到的仅仅是高傲的心受到伤害后的表情。 夜间,一个外科医生来了。他独自一人。米西利里大失所望。他担心再也见不到瓦妮娜。他向医生不停探问,医生只作治疗,并不答话。此后的日子亦是同样的沉默。彼埃特罗的双眼一刻不离对着土台的落地窗。瓦妮娜通常从那里进来。他感到伤心极了。有一次,将近午夜时分,他仿佛瞥见有一个人呆在土台暗处:是瓦妮娜吗? 其实每天晚上,瓦妮娜都来这里,把面颊贴在年轻烧炭党人的窗玻璃上。 “要是我和他说话,”她暗忖,“那我就完了!不,我永远不应该再见到他!” 这个决心刚下,她马上又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她对年轻男人的温情。当时她那么愚蠢,以为他真是女人。在跟他如此温柔地亲热之后,难道又必须把他忘掉?在瓦妮娜最理智的时候,她对自己思想的变化感到惊恐。自从米西利里告诉她真实姓名以来,所有她经常想到的事物宛如蒙上了一层轻纱,缥缈地显现出来。 不到一个星期,瓦妮娜一脸煞白,颤抖着和外科医生一起走进了年轻烧炭党人的房间。她来告诉他,她必须让亲王派一个仆人来替代自己。她呆了不到十分钟。但几天后,出于人道,她又和外科医生一同来了。有一晚,尽管米西利里伤情好转,她再无借口替他的性命担忧,但她还是大胆地独自来了。看到她,米西利里感到极其幸福,但他设法掩饰自己的爱情。无论如何,他不愿失去男子汉的尊严。瓦妮娜呢,走进来满脸绯红,也生怕他说出什么动情的话。但他仅以高尚,忠诚,友好的态度接待了她,却并不怎么热情,瓦妮娜又因此而感到怅然。她走的时候,他也没有极力挽留。 几天以后,当她再来时,他还是同上次一样,向她肯定地表示可敬的忠心和永远的感激。瓦涅娜没有发现年轻烧炭党人抑制着的激动情绪,她怀疑自己是在单相思。这位如此高傲的姑娘,现在却伤心地感到自己爱得发狂。她装出快活的神气,有时也佯作冷淡,来得没有从前那样经常,却不能下决心停止探望年轻的伤员。 米西利里尽管燃烧着爱情的烈火,却想到自己出身寒微,以及自己负有的义务,他决定:如果瓦妮娜一个星期不来看他,他就决不屈服于爱情。年轻公主高傲的内心逐步展开斗争。“那么,”她终于对自己说,“我去探视他是为我自己,是为了让我高兴。我永远也不会向他承认他使我感兴趣。”她在他房里呆上很久;而他同她说话,如同有二十人在场时一样规矩。有一次,瓦妮娜恨了他整整一天,想了整整一天,决心要对他比平日更冷淡更严肃,可到了晚上,她还是忍不住对他说她爱他。很快,她就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拒绝他的了。 瓦妮娜爱得如痴如狂,但也得承认,她高兴万分。米西利里不再想到保持男子汉应有的尊严。他坠入了情网,就和意大利其他人十九岁初恋时的情形一样。他对这种热烈的爱情十分认真,甚至向这位高傲的公主坦白了他猎获爱情的手法。幸福的日子多么易过,四个月的时间倏忽即逝。一天,外科医生宣布伤员可以自由自在地活动了。“我将怎么办呢?”米西利里想,“仍旧躲在罗马一位绝色姑娘家里享受爱情吗?把我关押了十三个月,想不让我再见天日的可恶暴君们一定以为我害怕了,投降了!意大利呵,要是你的儿女因为一点小事便把你扔下不管,那你委实太不幸了!” 瓦妮娜毫不怀疑永远和她在一起是彼埃特罗的最大幸福。他显得太高兴了。然而,波拿巴特将军的一句话在这个年轻男子的心中辛酸地回响,影响着他对瓦妮娜的态度。一七九六年,当波拿巴特将军离开布雷西亚时,送他到城门口的市政府官员对他说,布雷西亚人比意大利其他地方的人更爱自由。“对,”他回答,“他们爱和他们的情妇谈论自由。” 米西利里颇显为难地对瓦妮娜说:“天一断黑,我就得走。” “可千万小心。天亮前要回宫。我等你。” “到天亮时我已离开罗马好几英里了。” “好极了。”瓦妮娜冷冷地说,“那您去哪儿?” “罗马涅。去报仇。” “我有钱,”瓦妮娜平静地说,“我希望您能接受我送的武器和钱。” 米西利里注视她好一阵,眼睛眨也不眨。然后,猛一下扑进她的怀里。 “我的心肝,你让我忘了一切,甚至我的责任!”他对她说,“但你的心灵越高尚,你就越应该理解我。” 瓦妮娜泪如雨下,于是他同意第三天再走。 “彼埃特罗,”第二天她对他说,“你经常对我说,一个名人,比如说一位罗马亲王,广有钱财,他就可以趁奥地利人卷入一场大战,远离我们的时候,为争取自由的事业立下殊功。” “是的。”彼埃特罗说,感到有点惊讶。 “那好!你心灵高尚,缺的只是一个高贵的地位。我和你结婚,并带来二十万利佛的年金。我负责征求父亲的同意。” 彼埃特罗扑通一声跪在她脚下。瓦妮娜高兴得容光焕发。 “我真心地爱你。”他对她说,“但我只是祖国的一名可怜的仆人;意大利愈是不幸,我就愈应该对她忠贞不贰。为了求得堂·阿斯德鲁巴尔的同意,我必须在许多年内扮演可悲的角色。瓦妮娜,我谢绝你的求婚。” 米西利里匆匆地说出这话表明态度。因为他怕自己很快又会失去勇气。 “我的不幸,”他叫道,“是我爱你甚于爱自己的生命,对于我来说,离开罗马是对我最残酷的酷刑。啊!要是意大利摆脱了那帮野蛮人的统治多好!我会多么高兴地和你登船去美洲生活。” 瓦妮娜僵立在那儿。拒绝她的爱情,这使她的自尊心受到打击。但很快她扑进米西利里的怀里。 “你比任何时候都可爱。”她叫道,“是的,我可爱的乡下外科医生的儿子,我永远属于你。你是一个伟人,和我们的祖先一样。” 所有关于前途的考虑,所有扫兴的然而是理智的想法全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一时间他们完全沉浸在爱情之中。等到他们能够清醒地说话时,瓦妮娜对他说:“我差不多会和你同时到达罗马涅。我让人给我安排去巴莱达洗温泉浴。我将住在圣尼戈洛别墅。离福尔里不远……” “我在那里和你一块生活!”米西利里叫道。 “从今以后,我就豁出去了。”瓦妮娜叹了一声,说。“为了你,我堕落了。但没关系……你会爱一个失去荣誉的姑娘吗?” “难道你不是我的妻子,一个永受尊敬的妻子?我会永远爱你并且保护你的。” 瓦妮娜必须去参加社交活动。她刚离开,他就开始感到他自己行为不够理智。 “祖国是什么?”他自忖道,“这又不是一个人,因为做了好事,我得感恩图报;如果不这样,他会感到不幸,并且可能诅咒我的。祖国和自由,这是对我有用的东西,就像我的大衣,是我应该买的,如果我没有从父亲手里作为遗产接过来。总之,我热爱祖国和自由,因为这两件东西对我有用。倘若我拿它们无用,倘若它们对于我犹如八月的毛氅,那么,买来又有何益,何况要付出巨大代价?瓦妮娜这么美丽!才华如此罕见!人家会极力讨好她,取悦于她;她会把我遗忘。哪个女人一生只有一位情人呢?罗马的这些王公贵族,我把他们当作平民一般鄙视,可他们却比我有优势!啊!要是我走了,她会把我忘掉,我会永远失掉她。” 半夜,瓦妮娜来看他。他向她倾吐了自己刚才内心的犹豫,并告诉她,他因为爱她,所以对祖国这个伟大名词作了较深的探讨。瓦妮娜听了十分高兴。 “若是他非在祖国与我之间进行选择不可,”她暗忖,“肯定我会被选上。” 附近教堂的时钟敲响了三点。诀别的时刻终于到了。彼埃特罗从朋友身上抽回双手。他已经步下小楼梯,这时瓦妮娜强忍住眼泪,微笑着对他说:“假如你被一个可怜的村妇照料过,难道你不打算做点什么事情表示一下感谢?你此去前途未卜,因为你将在敌人中旅行。就当我是村姑,请给我三天时间,以报答我对你的照护。” 于是米西利里又留了下来。可是三天之后,他还是离开了罗马,借助从一位外国大使手中买来的护照,他平安地回到了家。家人欢天喜地,没想到他居然还活着回家。他的朋友想杀死一两个宪兵,以庆贺他的归来。 “没有必要,不要杀死会使用武器的意大利人。”米西利里说,“我们的祖国不是像幸运的英格兰那样的岛国:我们缺少抵御欧洲君主入侵的士兵。” 过了一段时间,米西利里由于被宪兵们紧迫不舍,便用瓦妮娜赠予的手枪击毙了两个。于是宪兵们悬赏购买他的脑袋。 瓦妮娜没有在罗马涅露面。米西利里以为她们自己忘了。 他的虚荣心大大受了伤害。他开始想到他与恋人地位身分的悬差。有一阵,他激动不堪,惋惜过去的幸福,甚至想重返罗马,去看看瓦妮娜到底在干什么。当这种疯狂的念头将要压倒他对祖国的责任感的时候,有一天晚上,山上教堂的钟声敲响了。钟声奇特,仿佛敲钟人心不在焉。其实这是烧炭党人的秘密团体发出的集合信号。米西利里回到罗马涅后,就加入了这个团体。就在这一夜,所有烧炭党人都在林中一个隐修院集合。两个隐修士抽鸦片抽得昏昏沉沉,根本弄不清他们的小房子被拿作何用。米西利里闷闷不乐地来了。他在这里获知,由于团体首领被逮捕,他,年仅二十的青年,将被推选为这个团体的首领。在接受这不期而至的荣誉时,彼埃特罗感到自己的心冬冬直跳。当他独自一人时,他下决心不再想念将他遗忘的那位罗马姑娘,他要全心全意来尽自己的义务,把意大利从野蛮人手中解放出来。 两天后,他从部下呈交的有关来往人员的报告中,看到了瓦妮娜公主刚刚抵达她的圣尼戈洛城堡的消息。看到这个名字,他与其说高兴不如说心绪纷乱。他下决心当晚不去圣尼戈洛城堡,以为这样就保证了他对祖国的忠诚。其实这纯属徒劳。他没想到,一想起瓦妮娜他就不能有条有理地执行他的任务。第二天他见到了她,她仍和在罗马时一样钟情于他。她父亲想让她结婚,使她的行期推迟了,她带来两千金币。这个意外的援助来得恰是时候,它使新任首领的米西利里赢得了人们的尊敬。他们到加尔富订造了一批匕首,把负责搜捕烧炭党的教皇特使的心腹书记官俘获过来,从他那里缴获了充当政府坐探的教士的花名册。 在不幸的意大利,曾经企图发动的一次最有理智的起义就是在这期间完成准备工作的。我在此并不想赘述详情。我只满足于说,如果那次斗争获得成功,米西利里可望得到殊荣。数千起义者将由他发号施令,揭竿而起,手执武器,等待首领的到来。决定性的时刻临近了,但和以往一样,由于上级首领的被捕,起义瘫痪了。 到罗马涅不久,瓦妮娜就看出对祖国的爱使她的情人忘记了其它所有的爱情。年轻的罗马姑娘的自尊心受到了损伤。 她虽然极力使自己理智一些,但还是陷入悲观的忧伤之中。她无意中惊奇地发现自己诅咒了自由。有一天,她来到福尔里看望米西利里。以前,出于自尊她压抑着自己的痛苦。而今天,她再也忍不住了。 “确实,”她对他说,“你像丈夫一般爱我,但这不是我的意愿。” 她的眼泪马上落了下来。但降低身分去责备他,也是件不光彩的事。米西利里全神贯注地想着自己的事情来回答她的眼泪。瓦妮娜突然起念,要离开他回罗马。她刚才说的话暴露了自己的软弱。现在她要惩罚自己。她从中感到一种残酷的快乐。沉默片刻之后,她拿定了主意。要是她不离开米西利里,她就会觉得是自己在向他屈膝求爱。只有当他痛苦地突然发现她不在,而徒然地在四周寻找时,她才觉得快乐。 但自己如此疯狂地爱这个人,却没有获得他的爱情,这种想法随即又使她心碎。于是她打破沉默,使尽种种办法,要从他口中套出一句表示爱慕的话。他却心不在焉地对她说一些极为温柔的话。但只要说到他的政治事业时,他的口气就为之一变,感情真挚热烈,他痛苦地叫道:“啊!若是这回还不成功,若是又被政府破获,我就再也不干了。” 瓦妮娜仍一动不动地站着。一个小时以来,她一直感到这是最后一次看到她的情人了。他说的话像一缕必然带来不幸的光线,在她脑中倏地一亮。她暗想:“烧炭党人接受了我好几千金币。他们不会怀疑我对他们的秘密行动怀有贰心。” 瓦妮娜停止沉思,对彼埃特罗说:“你愿随我去圣尼戈洛城堡住一天吗?你们晚上的集会并不需要你出席。明天早上,在圣尼戈洛,我们可以一起散步,这会平息你的激动,使你恢复冷静。在这种关键时刻,你需要冷静。” 彼埃特罗同意了。 瓦尼娜离开他去作旅行的准备,像通常那样,把他藏在小房间里锁好。 她朝她过去的一个女佣家跑去,这个女佣因为结婚离开了她,后来在福尔里开了家小商店。到了这个女人家后,她匆匆地在找到的一本历书的空白页边上写下了烧炭党人秘密团体当晚集会的准确地点。她在告密书的末尾写下这样的话:“这个团体由十九个成员组成。这里是他们的姓名和住址。”写好这份非常准确的名单,——除开缺少米西利里的名字外,它的确准确无误。她对这位信得过的女人说:“把这本书送给教皇特使,请他看里面写的字,然后要他把书还给你。这里是十个金币。如果特使说出你的姓名,那你将必死无疑,可是如果你让他读了我写的那一页,你就救了我的性命。” 一切顺利。特使提心吊胆,所作所为根本不像个大人物。 他同意不遮住这位求见的妇女的面孔,条件是必须缚住她的手。女商贩就这样被领到这位大人物面前。他坐在一张铺着绿毯的大桌子后面。 特使害怕书上有烈性毒药,隔得远远的读了那一页。他把书还给女商贩,也没派人跟着她。离开情人不到四十五分钟,瓦妮娜又出现在米西利里面前。她已经看到从前的女佣回来了,自以为从此他就专属于她了。她告诉他城里情况异常,人们看到宪兵的巡逻队在一些街巷中出没。过去,他们是从不光顾这些地方的。 “要是你愿意听我的,”她补充道,“我们立即去圣尼戈洛。” 米西利里同意这种安排,他们朝年轻公主的马车走去。马车停在离城四里远的地方。瓦妮娜的心腹,谨慎而报酬优厚的伴娘在车上等着她。 来到圣尼戈洛城堡后,瓦妮娜担心自己干的事情败露,因而对情人更加温柔多情。但在她对他言情道爱时,她觉得自己是在演戏。昨天她光顾告密,把良心的谴责完全置于脑后,现在,当她把情人搂在怀里,她想:“有一句话,人家可能会告诉他。只要这句话一说出来,他马上会恨死我,而且永远不会原谅我。” 半夜,瓦妮娜的一名仆人突然闯进房来。此人是个烧炭党,而她却一无所察。这么说,米西利里掌握她的秘密,她不寒而栗。这人来告诉米西利里,晚上,在福尔里,十九位烧炭党成员的屋子都被包围。当他们从集合地回来时都被逮捕。尽管出其不意,有九人还是得以逃脱。宪兵们将其中十名押往中心监狱。进去时,有一人跳进一口井。井那么深,淹死了。瓦妮娜大惊失色。幸而彼埃特罗未加留心:否则他只要望望她的眼睛就能发现她的罪行。 “那时,”仆人补充说,“福尔里城防部队在所有的街道上戒严,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居民们不能从街头走至街尾。每个街口都站着一个军官。” 等这人出去后,彼埃特罗沉思了一阵。 “现在没有办法了。”他最后说。 瓦妮娜一脸死灰色,在情人的注视下浑身战抖。 “你有什么不适吗?”他问。 然后,他的目光又移开,想别的事去了。 将近中午时分,她大着胆子对他说:“又一个团体被破获了;你大概将安静一阵了吧。” “太安静了。”米西利里回答,还微微一笑,这一笑使她浑身一颤。 她去圣尼戈洛村的本堂神甫家作不可缺少的拜访。他也许是耶稣会的坐探。七点钟时,她回来吃晚餐,发现藏着情人的小房间里空无一人,她惊慌失措,赶忙在整座城堡里寻找。没有找着,她无精打采地走回小房间。这时,她发现了一张纸条。她念道:“我去向特使自首。我对我们的事业感到灰心失望。天不助我们。谁出卖了我们?看来是投井的那个可怜虫。既然我的生命对可怜的意大利毫无用处,我也就不愿让我的同伴看到唯我幸免被捕,便猜测是我出卖了他们。永别了。如果你爱我,就请考虑为我报仇,杀死、消灭出卖我们的可恶叛徒,哪怕是我的父亲。” 瓦妮娜倒在椅子上,昏昏沉沉,陷入最残酷的不幸之中。 她说不出话来,眼睛干涩,发烧。 最后,她扑通一下跪倒在地。 “伟大的上帝,”她叫道,“接受我的祈愿。是的,我将惩罚可恶的叛徒,但在这之前,必须让彼埃特罗恢复自由。” 一小时以后,她已经在归返罗马的途中。她父亲老早就催她回去。在她离开的这段时间,他已经安排了她和李维奥·萨维里的婚事,瓦妮娜一到家,他就战战兢兢地说给她听。 令他大觉惊讶的,是她居然一开始就应允了。当晚,在维特莱希伯爵夫人家,她父亲几乎正式地向她介绍了堂·李维奥。 她和他谈了很多。这是个最风流的年轻人,拥有最好的骏马。 但不管人们承认他如何聪明,他的性格也被人认为过于轻浮,决不会引起政府当局的怀疑。瓦妮娜想先让他神魂颠倒,再让他成为一个方便的代理人。因为他是罗马总督,警察总监萨维里·卡丹札拉先生的侄儿,所以她估计暗探不敢注意他。 对可爱的堂·李维奥温柔相待了几天之后,瓦妮娜对他说,他永远别想当她的丈夫。照她说,他的头脑太简单。 “如果你不是三岁毛孩,”她对他说,“你叔叔手下的人对你就保守不住任何秘密。比如说,最近在福尔里破获的那个烧炭党团体,他们决定怎么处理?” 两天后,堂·李维奥来告诉她,在福尔里抓获的烧炭党已全部逃跑。她极为轻蔑地冷笑几声,狠狠地盯了他几眼,整个晚上都不愿理睬他。第三天,堂·李维奥红着脸向他承认,人们起初弄错了。 “但,”他对她说,“我弄到了我叔父办公室的一串钥匙。 从文件上我发现了一个委员会,由红衣主教和最走红的高级教士组成,极其秘密地召开了会议,审议在罗马或拉文纳审判这些烧炭党是否适宜的问题。在福尔里逮住的九个烧炭党徒,还有他们的头目,一个叫米西利里的人——他真傻,投案自首,——眼下正拘押在圣雷奥城堡里。” 听到“傻”这个字眼,瓦妮娜使尽全身力气搂紧王子。 “我要亲眼看看这些官方文件。”她对他说,“我要和你一块进你叔叔的办公室。你也许看错了。” 听到这话,堂·李维奥浑身颤抖起来。瓦妮娜要求他的几乎是不可办到的事情。然而这位姑娘的古怪性格进一步激发了他的情欲。几天以后,瓦妮娜女扮男装,穿一身漂亮的萨维里府的号衣,在警察总监绝密的文件堆中呆了半个小时。 当她发现关于“犯人彼埃特罗·米西利里”的每日情况报告后,一时高兴得跳了起来。她的手拿着这份文件直打颤。一看到这个名字,她就几乎晕厥过去。走出罗马总督府后,瓦妮娜允许堂·李维奥拥吻她。 “你经受住了我给你的这些考验。”她对他说。 听到这句话,年轻的王子高兴得发狂,几乎要放把火把焚蒂冈烧掉,让瓦妮娜快活。这天晚上,法国大使家举行舞会。她跳了很久,几乎都是和他跳。堂·李维奥幸福得如痴如醉。大概这也阻止了他去思索这件事情。 “我父亲有时也真古怪。”有一天瓦妮娜对他说,“今早,他赶走了两个来我们家哭着求职的人。一个要求我把他安排在你叔父罗马总督的府上做事;另一个是法国人统治时期的炮兵,他希望在圣昂日城堡谋个差使。” “让他们来替我办事。”年轻王子不假思索地说。 “难道我要求的是这样吗?”瓦妮娜傲慢地回答,“我再一次重复这些可怜人的请求,他们应该获得他们要求的东西,而不是别的什么。” 没有比这更难的事了,卡丹札拉先生根本不是个轻率之人。他只允许他非常了解的人在府上做事。表面看来,瓦妮娜是生活充实,心神快乐,实际上她心忧如焚,充满内疚。事情进展之迟缓使她急得要死。他父亲的管家替她弄来了钱。是否应该离家出走,去罗马涅尽力帮助情人越狱?不管这种想法如何荒唐,她差点就要付诸实行。这时一个偶然的机运来同情她了。 堂·李维奥对她说:“米西利里团体的十几个烧炭党人将被解到罗马,不过也有可能判决后在罗马涅就地执刑。这是我叔父今晚从教皇那儿获悉的消息。在罗马,这个机密,唯有你知我知。你高兴吗?” “你变成大人了。”瓦妮娜回答道,“把你的画相送给我吧。” 在米西利里应该到达罗马的前一天,瓦妮娜找了个借口去西达—卡斯带拉拿。从罗马涅押往罗马的烧炭党人要在这个城市的监狱里宿一晚。早晨,当米西利里从监狱出来时,她看见了他。他单独押在一辆马车上,脚镣手铐,看上去一脸煞白,神情却毫不沮丧。一个老妇人扔给他一束紫罗兰。米西利里微微一笑,表示感谢。 瓦妮娜看到情人后,所有的思想似乎为之一新,又获得新的勇气。很早以前,她就让即将关进情人的圣昂日城堡的指导神甫卡利教士获得一次升迁,并让这个好神甫做她的忏悔师。在罗马,当一个公主和总督的侄媳妇的忏悔师,可是一件非同小可的事情。 对福尔里烧炭党人的审理没有延宕多久。由于无能为力阻止他们来罗马,极右派决心报复,他们指派一些野心勃勃的高级教士组成了审判委员会来审判他们。委员会由警察总监主持。 法律明显地对烧炭党人不利。福尔里的这些人不能抱任何希望,也不能以任何可能的借口来保全性命。不仅审他们的法官要判他们死刑,而且许多人都认为要对他们施以酷刑,如剁去双手等等。警察总监已捞了不少油水,不需什么手段,便把判决奏给教皇,借他的手把死刑核减为几年监禁。只有米西利里除外。总监视这个年轻人为洪水猛兽,况且我们上面讲过,由于杀死两个宪兵,他早已被判死刑。总监从教皇宫中回来后,瓦妮娜获悉了对米西利里的判决和对她来说无甚意义的减刑。 次日,卡丹札拉先生午夜时分回到府上。不见一个人,总监不免有点惊讶。连拉好几次门铃,最后才来了一个傻头傻脑的老仆。总监等不及,决定自己脱衣。他闩好门。天气很热。他脱下衣服,卷成一团朝一张椅子扔过去。谁知用力过猛,衣服飞过椅子,直碰在平纹细布的窗帘上,使一个男人的身影显现出来。总监迅速扑到床上,摸出一支手枪。当他走近窗户时,一个十分年轻的男人,穿着他府上的号衣,持着手枪,迎着他走了过来。总监一见此状,忙把枪举到眼前,准备开火。年轻男人笑吟吟地对他说:“怎么?老爷,您认不出瓦妮娜·瓦尼尼啦?” “开这种讨厌的玩笑是什么意思?”总监满腹怒火,反问道。 “冷静地想一想,”姑娘说,“首先,您的手枪没上子弹。” 总监大吃一惊,肯定了她说的是真的后,从贴身衣袋里抽出一把匕首。 瓦妮娜以诱人的命令式口吻对他说:“我们坐下吧,老爷。” 说完她自己若无其事一般,在一张长沙发上坐下。 “至少,您只一个人吧?”总监问。 “绝对只是一人,我向您发誓。”瓦妮娜叫道。 但总监仍旧小心翼翼地检查,他在房间里走了一圈,各个角落都看了看,然后才坐在离瓦妮娜三步远的一张椅子上。 “刺杀一位温和派对我有什么好处?”瓦妮娜平静而温和地说,“接位的也许会是一个头脑发热、把自己和别人的性命都送掉的庸才。” “那么您想干什么,小姐?”总监余怒未消,“这个场面对我可不适宜,而且不应该持续下去。” “我所要补充的,”瓦妮娜傲慢地说,一下子收敛了她的迷人媚态,“这件事对您比对我更重要。有人希望救出烧炭党人米西利里的性命。假若他被处决,您不会比他多活一个星期。我对这个毫无兴趣。您对我这种越礼的行为不满。但我所以这么干,一是要开个玩笑,二是为某个朋友服务。我希望,”瓦妮娜继续说,神态又变得温柔起来,“我希望能帮一个聪明人的忙。他即将成为我的叔父,并且照迹象看来,他应该大大地扩充他家庭的财富。” 总监收起怒容:大概瓦妮娜的美貌促进了这一迅速的转变。在罗马,众所周知,卡丹札拉老爷喜好女色。瓦妮娜一副萨维里府的仆人打扮,一双丝袜扎得高高的,一件红外衣,里面衬着她那件天蓝色镶银带的小褂,手上持枪,显得动人极了。 “我未来的侄媳妇,”总监几乎堆着笑说,“您干了一件大蠢事,而且还不会是最后一次。” “我希望一个明智的人会帮我保守秘密,”瓦妮娜回答,“尤其对堂·李维奥。亲爱的叔父,如果您同意保全我朋友保护的人的性命,我就亲你一下。” 瓦妮娜继续用这种半戏谑半认真的腔调——罗马贵妇们善于以这种腔调应付各种大事——与总监谈话,终于给这场以持枪开始的会见涂上了年轻的萨维里王妃拜访叔父罗马总监的色彩。 卡丹札拉老爷很快抛开了担心上当的想法。他转而向侄媳妇谈起留下米西利里性命会遇到的困难。总监和瓦妮娜一边说话,一边在房间里踱步。他拿起壁炉上一只盛着柠檬水的长颈瓶,倒满一只水晶杯,正要端到嘴边时,被瓦妮娜一把夺过去,在手上端了片刻,然后随手扔进花园里。过了一会儿,总监在糖罐里拿了一颗巧克力圆糖。瓦妮娜又抢过来,笑着对他说:“小心点,您房里的东西都下了毒。人家想要你的命,是我要求饶我未来的叔父一死,以便我进入萨维里家时,不致两手空空。” 卡丹札拉老爷听了大惊失色,忙不迭地谢了侄媳妇,并答应尽力免米西利里一死。 “我们的交易做成了!”瓦妮娜叫道,“证明,就是我现在给您的报偿。”说完,她吻了他。 总监接受了报偿。 “您必须知道,我亲爱的瓦妮娜,”他补充说道,“我不喜欢流血。此外,我还年轻,尽管在您看来我已经老了。我可以生活到某一个时期,到那时,今天流的血将会毁坏我的名誉。” 当卡丹札拉老爷送瓦妮娜到花园的小门口时,时钟敲响了两点。 第三天,总监来到教皇殿前,正为要奏的事儿踌躇不决时,教皇陛下开口对他说道:“无论如何,我得要求您实行赦免,福尔里的烧炭党人中有一个仍然被判死刑。一想到这事儿我就辗转难寐。必须救这人一命。” 总监见教皇和他一个意思,便故意说了许多反对话,最后拟了一纸赦令、由教皇破例签了字。 瓦妮娜曾想到也许自己能使情人免死,但保不定有人要暗中毒死他。因此,从宣判的先一天起,米西利里就从卡利神甫,他的忏悔师那儿得到了几小包航海吃的饼干,并被告诫不要碰官方给的任何食物。 瓦妮娜获知福尔里的烧炭党人将转押往圣雷勒奥城堡,便想在米西利里途经西塔—卡斯带拉拿时看看他。她先于囚犯们二十四小时到达该城,在那里见到了早几天到达的卡利教士。他征得狱卒同意,让米西利里半夜在监狱的小教堂里听弥撒。甚至条件放得更宽:只要米西利里同意绑起手脚,狱卒便可以退到教堂门口,这样狱卒可以看到囚犯——他负有责任看守,却听不见他说什么。 有可能决定瓦妮娜命运的日子终于来了。一大早,她就来监狱教堂躲着。在这漫长的白昼,她脑中想的是什么,又有谁能说出?米西利里爱她,可不可以宽恕她的过失?她告发了他的团体,但她救了他的命。当理智在她纷乱如麻的头脑里占了上风时,她希望他答应和她一同离开意大利。虽然她犯了罪,但那是爱他至极的缘故。当四点钟敲响时,她听到远处传来马匹踏着路面的得得声。每一声似乎都在她心房里震响。很快她就分辨出载着囚犯的马车的辚辚声。它们在监狱前面的小广场上停住。她看到两个烧炭党人抬起独自押在一辆马车上的米西利里。他带着脚镣手铐,无法动弹。“至少他还活着。”她自言自语,眼中泪水盈盈,“他们还没有毒死他。”晚上,教堂里可怕极了,祭坛上的灯挂得老高。狱卒为了省油,在整个阴森森的教堂里就点了这么一盏灯;瓦妮娜的眼睛来回望着中世纪几位死在隔壁监狱里的贵族的墓冢。他们的塑像面目狰狞。 早已是万籁俱寂了。瓦妮娜沉浸在忧郁和焦急中。午夜的钟声敲过一会儿,她相信听到了一阵蝙蝠飞行般的轻微声音。她想走出去,却一阵昏眩,倒在祭坛的栏杆上。与此同时,两个人影来到她旁边。她没听到他们的脚步声。这是猝卒和带着镣铐的米西利里。狱卒点亮一盏灯笼,放在瓦妮娜身边的栏杆上,好监视他的犯人。然后他退到靠近门边的暗处。狱卒一走开,瓦妮娜就扑过去搂住米西利里的脖子。她紧搂着他,只感到铁链的冰凉和尖刺。“谁给他上的锁链?”她想。她拥吻情人,却感觉不到丝毫的快乐。在这个痛苦之外,又增添一种更使人心碎的忧愁:有一阵,她以为米西利里知道了她的罪行。因为他的态度是多么冷淡啊。 “亲爱的朋友,”他终于开口对她说,“您爱我,我甚觉遗憾。我寻思我有什么长处值得您爱我,却想不出。听我的话,我们回到更为纯洁的基督教感情中去,忘却过去使我们误入迷途的空想吧。我不能专属于您。我的行动经常带来不幸,其原因,或许是因为我经常处于精神犯罪的状态,虽然我听从的只是人们谨慎的忠告。为什么我不在福尔里那要命的黑夜和朋友们一同被捕?为什么在危险关头我擅离职守?为什么我的缺席招来如此残酷的怀疑?因为除了意大利的自由,我还另有所爱!” 瓦妮娜的思想还没从米西利里的变化所引起的惊骇中清醒过来,他虽然未见明显消瘦,模样儿却像有三十岁了。瓦妮娜把这种变化归咎于他在监狱遭受的恶劣的对待。她大哭起来。 “啊!”她对他说,“狱卒们原先答应好好地对待你的。” 事实是,当死亡临近时,所有能与向往意大利自由的激情相融合的宗教原则又再度出现在年轻烧炭党人心里。渐渐地,瓦妮娜发现情人身上的惊人变化完全是精神上的,根本不是身体上受的恶劣对待的结果。她原以为到达顶点的痛苦,此刻又加重了。 米西利里不说了,瓦妮娜似乎哭得要断气。他略显激动地补充道:“要是我在地球上还爱过什么,这就是你瓦妮娜。但谢天谢地,我生活只有一个目的:不是死在监牢,就是竭尽绵力还意大利以自由。” 他又沉默下来。显然,瓦妮娜说不出话。她想说,却不能。米西利里又加了一句:“任务是艰巨的,我的朋友,如果它轻而易举地得以完成,还有什么英雄主义可言?答应我,您不要再千方百计来看我。” 他的手腕尽量在锁得相当紧的铁链允许的范围里动了一下,手指伸向瓦妮娜。 “要是你允许一个你爱过的男人劝你一句,那么,明智一点,和你父亲选定的配得上你的男人结婚吧。别告诉他任何使他不愉快的隐秘;但另一方面,也不要想方设法来看望我。 我们今后只当互不认识。为了祖国的事业,你拿出了一笔数目可观的钱。如果有朝一日,祖国从暴君的统治下解放出来,这笔钱会从没收的财产中分文不少地还给你。” 瓦妮娜一时愣住了。彼埃特罗说话中只有提到“祖国”时,他的眼睛才亮一下。 末了,自尊心使年轻公主清醒过来。她带了钻石和小锉刀,也不回答米西利里的话,便将它们交给他。 “我出于义务收下它们。”他说,“因为我得尽力逃跑。但我不会再见到你,我对你的新善举发誓。永别了,瓦妮娜,答应我,永不给我写信,永不试图见到我;让我整副身心都献给祖国。我为你而死。永别了。” “不,”瓦妮娜极其激动地说,“我希望你知道我由于爱你而干的事情。” 于是,她对他讲述了自从他离开圣尼戈洛城堡去向特使自首以来,她各方奔走的情况。 “这都是些鸡毛蒜皮。”瓦妮娜说,“出于爱你,我还做了件事情。” 于是她说出了她的告密行为。 “啊!魔鬼,”彼埃特罗怒不可遏,吼叫着朝她扑过来,试图用铁链打死她。 如果不是狱卒闻声跑来,他也许已经把她打死了。狱卒抓住了米西利里。 “拿着,魔鬼,我不愿受你的恩惠。”米西利里对瓦妮娜说,一边尽锁链允许的程度,把锉刀和钻石朝她扔过来。然后毅然离去了。 瓦妮娜怔怔地站在那里。她回到了罗马。报纸上宣布她和堂·李维奥·萨维里王子缔结了良缘。 箱子与鬼——西班牙传说 肖旻译 ×年月,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堂勃拉斯·布托斯·依·摩斯克拉率领十二名骑士,来到了距格勒纳德城十里左右的艾柯洛特村。乡民们看见他们骑马过来,都急忙赶回家,把门关紧。女人们惊恐地从窗缝里打量格勒纳德城这位可怖的警察局长。他为人心狠手辣,老天为了惩罚他,把他凶残的灵魂,完全暴露在他的脸上。他身长六尺,一身黑皮,瘦得可怕。虽然只是个警察局长,但主教和省长在他面前也战战兢兢。 在后世心目中,抗击拿破仑的英勇战争使十九世纪的西班牙人声誉倍增,超出了欧洲其他民族,仅居法国人之后。在那场可歌可泣的战争里,堂勃拉斯是最著名的游击队头领之一。他曾发誓,他的队伍白天不杀法国人,他自己晚上就不在床上睡觉。 斐迪南国王复位后,有人指控堂勃拉斯年轻时当过嘉布遣会修道士,以后还了俗。于是他被押送到休达,去服划船的苦役。他在那里住了八年,历尽艰辛。后来,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东山再起,又被重用。现在,他以沉默出名。而以往,他抓到战俘绞死之前,总要挖苦奚落一通。那些俏皮话在西班牙各地的军队里不胫而走,为他赢得了风趣的名声。 堂勃拉斯在艾柯洛特村的街道上策马缓行。锐利的目光在两边的房屋上扫来扫去。走进一座教堂时,正好敲响了弥撒的钟声。他飞身下马,来到祭坛前跪下。他的四名手下也随着进来,跪在他周围。他们望着他,发现他一扫虔敬的神情,只把阴森可怖的目光盯在几步开外一个正在虔诚祈祷的年轻人身上。那人气派高雅。 “这是怎么回事?”堂勃拉斯心想,“照外表看来,他应该属于社会的顶层,可我竟不认识!我到格勒纳德以来,他没有露过面!他一定是躲着什么?” 堂勃拉斯向一个警察倾过身子,下了一道命令,等年轻人一出教堂便予以逮捕。在作最后几句收场祷告时,他赶忙走出去,来到艾柯洛特村的旅店大厅坐下。没过多久,那个年轻人被带来了。他一脸惊恐之色。 “报上你的姓名。” “堂费南多·德拉盖瓦。” 离得近了,堂勃拉斯发现堂费南多长相极为英俊,心里更是不快。小伙子一头金发,尽管处境不妙,却仍然十分温和。堂勃拉斯望着年轻人,盘算着怎么对付。 “你在议会时期①干过什么?”末了他发问道。 “年我在塞维尔城读中学。那时我才岁,因为我现在才岁。” ①指—年。西班牙国王斐迪南在民众的压力下,被迫实行宪政。 但到了年他又解散议会,实行独裁。 “你靠什么为生?” 这句话的粗鲁无礼显然使年轻人恼怒,但他还是忍住了,说:“家父是堂卡洛斯四世(天主保佑,让我们永远记住这位仁慈的国王)魔下的旅长。他留给我一小块领地,就离这个村子不远,每年有一万二千里亚尔的收入。我领着三位雇工一起耕种。” “他们对你想必是忠心耿耿的吧。顶呱呱的游击队核心。” 堂勃拉斯讥笑道。 “关起来,送单人牢房!”他下完命令就走了,把犯人交给手下去处理。 过了不久,堂勃拉斯开始进午餐。 “关他六个月,”他想,“看他气色还鲜不鲜朗,相貌还俊不俊雅。看他还得不得意。” 餐厅门口守着一个警察。只见他突然举起马枪,原来有一个老头子跟在端盘子的伙计后面,想进餐厅。警察把枪横在老头子胸前,不许他通过。堂勃拉斯走到门口,瞧见老头子后面站着一个姑娘,顿时把堂费南多丢到了脑后。 “太残酷了,吃饭的时间都不给我了。”他对老头子说,“进来吧,说,你有什么事。” 堂勃拉斯一个劲地盯着姑娘看。从她的额头上和眼睛里,他看到了意大利画派画的圣母像上那种光彩夺目的清纯庄重的神态。堂勃拉斯没有听老头子讲话,也忘了吃饭。过了好半天他才把心神收回来。老头子只得第三次或第四次把应该释放堂费南多·德拉盖瓦的理由说了一遍。堂费南多老早就跟他女儿伊奈丝,就是在场的这个姑娘订了婚,并订于下星期日完婚。阴森可怕的警察局长听了这些话,眼睛倏地一亮,那光芒是那样诡异,叫伊奈斯,甚至他父亲都不寒而栗。 “我们一直敬畏天主。我们是老基督徒。”做父亲的继续说,“我的家族很古老,但我现在家道中落。对我女儿来说,堂费南多是个很合适的对象。法国人统治时,我什么职务也没有干过;以前和以后也没有干过。” 堂勃拉斯仍然凶多吉少地不吭一声。 “我属于格勒纳德王国最古老的贵族。”老头子又说,“在革命前,”他长叹一声,“要是哪个修道士胆敢不理睬我的话,我会把他的两个耳朵割下来。” 老头子说得热泪盈眶。伊奈丝显得很羞怯,她从怀中掏出一串念珠,秀美的手痉挛地握着念珠上的十字架。堂勃拉斯把这双手愣愣地盯了好一阵,然后又打量伊奈丝的身段,她稍嫌胖了一点,但体型匀称。 “她的面庞还可以再秀气一点。”他思忖,“但她这份天仙般的优雅,我还从没有见过。” “你叫堂嘉姆·阿莱基?”他问老人。 “正是。”堂嘉姆腰杆一挺,回答。 “有七十了?” “才六十九。” “是你啊,”堂勃拉斯面露笑容说,“我找了你很久。我们的国王赏给你一笔年金,利息有四千里亚尔。我给你保管了两年,放在我城里的家中。明天中午我把钱给你,我要让你看看我的父亲从前是卡斯蒂利亚的一个富裕农民,和你一样,也是个老基督徒。我还要让你看看,我没有当过修道士。这样,你就知道你刚才骂我骂错了。” 老贵族不敢不去赴约。他是个鳏夫,家里只有这个独生女儿伊奈丝。在进城之前,他把她送到村里的本堂神甫那里,并把一切安排妥当,好像他要一去不复返似的。他发现堂勃拉斯打扮得非常神气,穿着礼服,还斜佩着一条大绶带。堂嘉姆还发现他变得彬彬有礼,像一个老兵要做善事一样,时时刻刻堆起满脸笑容。 堂嘉姆本不想收下堂勃拉斯交给他的八千里亚尔,可又不敢拒绝。他也不敢拒绝与警察局长共进午餐。吃过饭,可怖的警察局长拿出公证文书和受洗证明,甚至还有一份证明他从未当过修道士的文件,让他过目。他能从苦役场回来,全是靠了那份证明。 堂嘉姆忐忑不安,总怕对方不安好心。 “我今年四十三岁。”到后来堂勃拉斯说,“有个蛮尊贵的职位,每年收入五万里亚尔。另外,我在那不勒斯银行还有一笔存款,每年可收入一千盎斯①。我请求你把女儿嫁给我。” 堂嘉姆一听这话,一脸立即变得煞白。有一阵子,两人都没说话。最后,堂勃拉斯又说道:“我也不瞒你了,堂费南多·德拉盖瓦卷进了一起麻烦的案子。警务总监要把他逮捕归案。可能要被绞死,起码也得服划船的苦役。我在那里待过八年,那种日子可不好过。(他凑到老人耳边)过两三个星期,我大概可以接到总监的命令,①西班牙古金币。 把他从艾柯洛特看守所递解到格勒纳德监狱。命令会在深夜执行。我尊重你对他的友情,要是他趁着黑夜逃走,我会假装没有看见。比如说,逃到马约卡岛上待上一两年,决不会有人再提起他。” 老贵族没有回答。他心慌意乱,好不容易才回到村里。他收下的那些钱使他觉得厌恶。 “莫非这就是我的朋友堂费南多的血的代价?”他寻思。 到了本堂神甫家里,他一下投到伊奈丝的怀里。 “女儿啊!”他大声说,“那修道士想娶你。” 伊奈丝顿时哭泣起来,但很快就止住了。她要求去请教神甫。神甫正在教堂里听忏悔。他已上了年纪,又是神职人员,轻易不动感情,对什么事都无动于衷,但听了这件事还是忍不住掉下了眼泪。请教的结果是应该打定主意,嫁给堂勃拉斯,不然就连夜逃走。伊奈丝和父亲可以逃到直布罗陀,然后搭船去英国。“在那里靠什么过日子呢?”伊奈丝问。 “你们可以卖掉房子和花园。” “可谁会买呢?”姑娘说着掉下泪来。 神甫说:“我有些积蓄,大约有五千里亚尔。姑娘,我把钱给你。我乐于这样做,只要你觉得嫁给堂勃拉斯不能拯救你的灵魂。” 半个月以后,格勒纳德城全体警察穿着礼服,围在圣多米尼克教堂外面。教堂里面光线暗淡,即使在正午也得留心由人领着进去。那一天,除了应邀而来的宾客,谁也不敢进去。 在一个偏堂里,点着数百根大蜡烛。烛光像一条火龙,蜿蜒穿过教堂的黑暗。远远地,可以看见一个男人跪在祭坛台阶上。他比周围的人都高出一个头。他虔诚地低着头,两条干瘦的胳臂叉放在胸前。他不久就站起来。显出挂满勋章的礼服。他把手伸给一个姑娘。姑娘步履轻盈,娇健,与严肃的脸色形成奇特的对照。当新娘步出教堂,登上马车时,门口围观的人看见她眼里闪着泪光,她脸上庄严的表情,以及她强忍悲伤保持着的天使般的柔媚,都不觉深受感动。 应该承认,结婚以后,堂勃拉斯不再像从前那样残忍。执行的死刑也少了。处决犯人也不再从背后开枪,而只是绞杀。 他还常常在处决之前,允许犯人吻别亲人。 有一天,他对爱之若狂的妻子说:“我真嫉妒珊姹。” 珊姹是和伊奈斯吃同一个娘的奶水长大的。她们是好朋友。伊奈丝结婚前,她住在堂嘉姆家里,名义上当伊奈丝的侍女。现在,她也以这种身份跟随伊奈丝来到格勒纳德城她的家中。 “伊奈丝,我每次出门,”堂勃拉斯说,“你都留下与珊姹聊天。她亲切可爱,可以给你解闷。而我呢,只是一个老兵,又从事那种严竣的工作。我也了解自己,我不大讨人喜欢。而珊姹总是一副笑脸。和她相比,你一定觉得我老了十几岁。喏,这是钱柜的钥匙。你愿给她多少就给她多少,只要你愿意,把柜里的钱都给她也行。只不过要让她走,离开这里,让我不再看见她。” 晚上,堂勃拉斯从局里回来,头一个见到的就是珊姹。她一如平常,正在干活。堂勃拉斯心里冒火,朝她疾走过去。珊姹抬起眼睛,定定地望着她。在她那西班牙人的目光里,交织着畏怯、勇敢和仇恨的神气。过了片刻,堂勃拉斯换上一副笑脸。 “亲爱的珊姹,”他说,“伊奈丝可曾告诉你,我准备给你一万里亚尔吗?” “我只接受女主人的东西。”她回答说,眼睛仍直视着他。 堂勃拉斯走进妻子的房间。 “古楼监狱关了多少犯人?”她问。 “单人牢房关了三十二个,上面几层大约关了二百六十个。” “你把他们放了,我也让我唯一的女友离开。”伊奈丝说。 “你吩咐的事情,我的权力办不到。”堂勃拉斯回答。 整个晚上他没有再吭一声。但伊奈丝在灯下做女工,发现他的脸红一阵,又白一阵。她放下针线活,开始数着念珠作祈祷。次日,他们仍然默不作声。到了夜里,古楼监狱起了大火,烧死了两名犯人。虽说警察局长和部下看守甚严,其余的犯人还是逃走了。 伊奈丝对堂勃拉斯一声不吭。堂勃拉斯也对她一字未吐。 到了翌日,堂勃拉斯回到家,没有再见到珊姹,于是他一下投入伊奈丝的怀抱。 古楼起火一年半以后,一个风尘仆仆的人来到珠雅村,在最简陋的一家客店门前翻身下马。这个村子在格勒纳德城南面的山区,离城约十里,正好与城北的艾柯洛特村相对。 在安达卢西亚被太阳烤焦的平原上,格勒纳德的这片郊野恰似沙海绿洲,风景迷人,堪称全西班牙最美的地方。但这位旅客前来此地,仅仅是好奇心所驱使吗?照他的服饰看来,他可能是卡塔卢尼亚人。事实上,他的护照也确是马约卡发的,签证是在巴塞罗那办的。他是在那里下的船。这家简陋客店的老板比较穷。卡塔卢尼亚旅客把护照交给他时,注意地望着他。护照上的姓名是堂帕布洛·罗蒂尔。 “好吧,老爷,”老板说,“格勒纳德警察局要是来查验,我会通知你的。” 旅客说他是来游览这个风景胜地的。太阳升起前一个钟头他就出门了,直到中午最热的时候才回来。那当口别人不是在吃饭就是在睡午觉。 其实他就是堂费南多。他在一座长满小栓皮栎的山岗上待了好几个钟头,从那里眺望格勒纳德城从前的宗教裁判所大楼。此时,堂勃拉斯和伊奈丝就住在那里。这栋高楼处在城里幢幢房舍之间,宛如一个巨人。他紧盯着它那发黑的外墙,离开马约卡岛时,他曾决定不进格勒纳德城。可是,有一天他终于按捺不住内心的冲动,便来到大楼对面的小巷里,走进一个工匠的店铺,找了个借口便聊了起来。工匠把伊奈丝的房间窗户指给他看。这些窗户开在很高的三层楼上。 趁着人们午睡的时刻,堂费南多走回珠雅。他的心被嫉妒的怒火吞没。他恨不得一刀子捅死伊奈丝,然后自杀。 “软骨头!脓包!”他狂怒地一遍又一遍咒骂,“如果她以为爱那汉子是她的本分,那她是可能爱他的!” 在一条街的拐角上,他遇见了珊姹。 “啊,朋友,”他亮起嗓子,却装出不是与她说话的样子,“我叫堂帕布洛·罗蒂尔,住在珠雅的天使旅社。明天,敲晚祷钟时,你能到大教堂来吗?” “我一定来。”珊姹说,眼睛也没有望他。 次日晚上,堂费南多看见珊姹以后,便一声不响地朝旅社走去。珊姹跟着他走进旅社,没有被人看见。堂费南多把门掩上,眼含泪水,急切地问:“你怎么样?” “我没侍候她了。”珊姹回答,“一年半以前,她无缘无故地把我解雇了,也没跟我解释一句。说实话,我以为她爱堂勃拉斯。” “她爱那家伙!”堂费南多叫了起来,泪水顿时收了回去,“我当初真没料到。” “她打发我走时,”珊姹说,“我跪在她脚下,求她讲出厌恶我的原因。她冷冷地回答:‘我丈夫要这么办。’再没有多说一句话。你过去就知道她虔诚信教,现在她的生活就是连续不断地作祷告” 为了讨好执政的那帮人,堂勃拉斯获允把他住的宗教裁判所大楼的一半给了圣克莱尔会的修女。修女们搬了进来,并刚把她们的教堂安置妥当。伊奈丝就在那里打发她的日子。堂勃拉斯一离开家,她就来到教堂,跪在“永远相爱”的祭坛前面。 “她爱那家伙!”堂费南多重复了一遍。 “我失去她欢心的头一天,”珊姹说,“伊奈丝还跟我聊天……” “她快活吗?”堂费南多打断她的话,问道。 “不快活,但是情绪稳定,平和,一点也不像你从前了解的她了,也不任性、撒野,像神父从前说她的那样。” “贱妇!”堂费南多大骂起来,迈着大步在屋里踱过来踱过去。“你瞧,她就是这样恪守誓言的!就是这样爱我的!连一点悲伤也没有!而我却……” “正像我刚才对老爷你说的,”珊姹说,“我失去她的欢心的头一天,伊奈丝还像从前在艾柯洛特一样,又友好又亲切,跟我聊天。可到了第二天,除了一声‘我丈夫要这么办’以外,再也没有给我解释什么,只给我一份文件,她在上面签了字,保证给我八百里亚尔的年金。” “把这份文件给我吧!”堂费南多说。 他在伊奈丝签名的地方吻了又吻。 “她提到过我吗?” “从没提到,”珊姹回答,“从没提到,连堂嘉姆都过意不去了,有一次当着我的面责备她忘记了一个那么可爱的乡邻。 她一脸煞白,没有吱声。她把父亲一送出门,就跑进小教堂,把自己关在里面。” “我无话可说,只能说自己瞎了眼。”堂费南多嚷道,“我是多么恨她呵!不谈她了……对我来说,进了格勒纳德城是高兴事,见到你更是千倍地高兴……你现在干些什么呢?” “我在阿巴拉申那个小村子做生意。不远,离城五里左右,我有好多漂亮的英国货。”她压低嗓子,说,“是阿普雅雷斯的走私贩子给我带过来的。我的仓库里有许多贵重货,值一万多里亚尔哩。我蛮幸福的。” “我懂了,”堂费南多说,“你有一个情人在那些好汉中间。 我恐怕永远也见不到你了。喏,把这块表拿去,作个纪念。” 珊姹正要往外走,他又把她留住。问:“要是去见见她呢?” “就是跳楼,她也要从你面前逃走。当心点儿。”珊姹转身走回几步,说:“有八九个暗探经常在房子四周巡视,随你怎么乔装易容,他们也会把你抓起来的。” 堂费南多对自己一时软弱感到羞耻,不再作声。他下了决心:明天就回马约卡去。 一星期以后,他偶然路经阿巴拉申村。土匪们刚刚俘获了军队司令奥多纳,押着他在烂泥里趴了一个钟头。堂费南多看见了珊姹。她神色紧张,匆匆地疾走。 “我没时间说话。”她对他说,“到我家去吧。” 珊姹的店子关了门。她手忙脚乱地把她的英国料子装进一只黑色的大栎木箱子。 “今晚,我们这里也许会遭到攻击。”她对堂费南多说,“土匪头子跟一个走私败子有仇,而这个贩子又是我的朋友。 头一个遭洗劫的,可能就是我的铺子。我刚从城里来,伊奈丝到底是好心肠,同意我把最贵重的货寄放在她那里,堂勃拉斯不会看见这只装满走私货的箱子。万一倒楣被他看见了,伊奈丝也找得到借口搪塞他。” 她把珠罗纱和披巾匆匆码好。堂费南多看着她忙着,突然,他走到箱子旁边,抱出珠罗纱和披巾,自己钻了进去。 “你疯了?”珊姹大吃一惊,说。 “喏,这是五十盎斯。我要见她一面。要是不到格勒纳德宗教裁判所大楼我就出来了,那就让老天把我打死。” 不管珊姹怎样着急,怎样说好话,堂费南多就是不听。 她还在说的时候,她的表弟臧嘎进来了。他是一个脚夫,准备赶着骡子帮表姐把箱子运进城去。堂费南多听见他进来,连忙合上箱盖,把自己关在里面。珊姹怕出意外。只得把箱子锁好。因为让锁开着,更不谨慎。 于是,在六月的一天上午,十一点钟左右,堂费南多待在箱子里,被运进格勒纳德城。他几乎闷死在里面。终于到了宗教裁判所大楼。在臧嘎上楼的时间里,堂费南多希望自己被放在三楼,甚至被放在伊奈丝的房间里。 他听到门被关上的声音。等到没有别的动静以后,他试着用匕首去拔锁头。他成功了。果然是在伊奈丝的卧室里。他不觉喜出望外。他看见了女人的衣服,还认出床边挂着的一个雕着耶稣像的十字架。从前在艾柯洛特,它就挂在她那个小房间里。有一次,他们大吵了一场,末后,她把他领进她的房间,对这个十字架山盟海誓,说她永远爱他,决不变心。 天气燠热。屋里光线暗淡,因为百叶窗关上了,薄如蝉翼的印度绸大窗帘也拉上了。窗帘下边打着一褶褶的波。房间里一片沉寂,只传来一个小喷泉的咝咝水声。喷泉安在一个角上,水柱喷上去几尺高,然后落进贝壳形的黑色大理石水池。 堂费南多一生至少有二十次显示了他的胆魄,可是这一次却被小喷泉的轻微水声吓得发抖。在马约卡岛,他在考虑怎样进入伊奈丝的房间时,常常想象着在她房间里的极度幸福,可真的进了这间房,他却感觉不对了。他那时身遭不幸,流落他乡,别离亲人,又过着漫长的单调的苦闷生活,因而性情大大改变,炽热的爱情也几乎到了疯狂的状态。 他了解伊奈丝,知道他是那样贞洁,那样羞涩。因此他此时惟一担心的,就是怕使她不快。对于南方人那独特的热情性格,如果我不是希望读者诸君了解,我也不好意思如此地描写。就在修道院的大钟敲响下午两点不久,在那一片沉寂中,堂费南多听见大理石楼梯上响起轻盈的脚步声,他几乎昏了过去。脚步声由远而近,很快到了门口。他听出这是伊奈丝行走的声音。她是一个谨守妇道的女人。他怕一开始就引起她生气,又赶忙钻进箱子。 天气酷热难当。屋里非常阴暗。伊奈丝躺在床上。很快从她均匀的呼吸声中,堂费南多听出她已经睡着了。这时他才敢走到床前,见到数年来朝思暮想的伊奈丝。此时她虽独自一人,身在梦乡,浑然无知,但仍使他感到一丝怯意。当他发现两年没有见她,她的脸上新添了一种凛然的威严,他的怯意就更大了。 但是,再度见到她的喜悦还是慢慢地深入他的心间。她身上穿的夏服已经打起了皱褶,与她几近严厉的庄重神情适成有趣的对照。 他很清楚,伊奈丝醒来看见他,头一个反应便是逃走。他走过去锁好门,把钥匙拿了。 决定他命运的时刻终于到了。伊奈丝微微动了一下,就要醒来了。他灵机一动,赶紧走到那个十字架前面跪下。伊奈丝张开惺忪的睡眼,以为堂费南多在远方刚刚死去了,跪在十字架前面的是他的幻影。 她跳下来,呆立在床边,双手合什。 “可怜的苦命人啊!”她的声音很低,微微地颤栗。 堂费南多仍然跪着,只稍微侧着身体以便看着伊奈丝。但他感到慌乱,不禁动了一下身子,顿时惊动了伊奈丝。伊奈丝明白了真相,马上朝门口跑去,可是门已被锁上。 “你好大的胆子!”她叫了起来,“出去吧,堂费南多。” 她逃到最远的角落,躲在小喷泉边上。 “你别过来。你别过来。”她紧张地说,“出去!” 她的眼里射出坚贞的光芒。 “不,你不听我说完话,我就不出去。两年来,我始终忘不了你,不管白天黑夜,你的身影时刻浮现在我眼前。你不是在这个十字架前山盟海誓,说永远属于我吗?” “出去!”她愤怒地叫道,“再不走我就要叫人了。你和我都会被杀死的。” 她朝一个铃铛跑去。堂费南多抢先几步,一把将她搂在怀里。堂费南多全身颤栗不止。伊奈丝清楚地感觉到了,她因愤怒而生出的那股力量顷刻间便烟消云散了。 堂费南多抑制自己,不为激情与肉欲所支配。他完全遵守自己的本份。 他浑身颤抖,比伊奈丝还厉害。因为他刚才对她的行为像敌人。但他发现她并没有生气,发怒。 “这么说,你是希望我不朽的灵魂毁灭吗?”伊奈丝对他说,“不过,至少有一点你是要相信的,那就是我爱你,我只爱过你一个人。我结婚后,过着可恶的生活。可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你。这是不可饶恕的罪过。我想方设法要忘掉你,可是没有用。我的费南多,你别厌恶我这种不虔诚的行为。”说来也不知你信不信。那边,在我床边,你看见的十字架,它只使我常常想起在艾柯洛特我指着它对你发的誓,那个将审判我们的救世主像,倒常常被我视而不见。啊,堂费南多,我们命中注定要下地狱,不可饶恕地要下地狱!”她激动地叫道,“我们在世上反正也活不多久了,至少让我们在这几天里活得幸福吧。” 这番话顿时打消了堂费南多的担心。他开始感到了幸福。 “怎么?你原谅我了?你还爱我?……” 几个钟头一眨眼就过去了。天已经黑了。堂费南多告诉伊奈丝,早上看见箱子,心里一亮,便冒出了这个主意。这时门外忽然响起了一阵脚步声。猛地把他们从陶醉中惊醒,原来是堂勃拉斯来了,他是来邀妻子去散步的。 “你就说天气太热,身体不舒服。”堂费南多对伊奈丝说,“我去躲进箱子里。这是你的房门钥匙。你把钥匙反着转,假装打不开门,听见箱子锁好以后再开门。” 一切顺利,堂勃拉斯认为是天气太热使伊奈丝身体不适。 “可怜的朋友!”他叫着说,为自己冒失地吵醒她向她表示歉意。 他抱起她,放到床上,正要对她亲抚,忽然瞥见了那只箱子。 “那是什么东西?”他皱着眉头问道。 他那警察局长的天性似乎顿时复苏了。 伊奈丝把珊姹的担心和箱子的来龙去脉都说了出来。堂勃拉斯一边听,一边说了五六遍:“这东西放在我家里!” 接着,他神情严肃地说:“把钥匙给我。” “我不愿收下钥匙。”伊奈丝说,“因为它有可能被你的哪个仆人拿了去。我不收钥匙,好像珊姹很高兴。” “好吧!”堂勃拉斯粗声说,“我放手枪的箱子里有工具,什么锁都打得开。” 他走到床头,打开一只装满武器的箱子,取出一包英国造的套锁的钩子,走回箱子跟前。伊奈丝打开一扇百叶窗,俯在窗台上,打算堂勃拉斯一发现堂费南多就跳下去。但堂费南多对堂勃拉斯怀着深仇大恨,在这紧要关头恢复了冷静。他拿匕首尖抵住并不灵滑的锁舌。这样,堂勃拉斯把英国钩子都撬弯了,也没有把锁打开。 “真是怪事,”堂勃拉斯站起身子,“这些钩子从没失灵过。 亲爱的,我们的散步要推迟了。没有法子,我一想到这只箱子可能装满了犯罪的文件,就是走在你身边,也不会感到幸福。谁又能保证主教那家伙,我那个冤家对头,不会借助从国王那里骗来的命令,趁我不在,到我家搜查一番呢?我马上到局里去找个工匠来,他一定会比我有办法。” 他出去了。伊奈丝离开窗子,去关上门。堂费南多恳求她一起逃跑,但是枉然。 “你不晓得堂勃拉斯那个可怕的家伙有多么警觉。”她对他说,“用不了几分钟,他就可以跟几十里外的警察取得联系。 说实话,我真想与你一块出逃,到英国去!可是你想想,这座大楼每天都经过细细的检查,连最不打眼的旮旯都不漏过,我还逃得了吗?不过我要把你藏起来。你若是爱我,就谨慎点,因为你要死了,我也不会活下去。” 有人在门上擂了一下,把他们的谈话打断。堂费南多握着匕首,闪到门后。幸好来人是珊姹。他们便要言不烦地把情况告诉了她。 “可是,夫人你没想到,把堂费南多藏起来后,堂勃拉斯会发现箱子空了。时间这么紧,我们来看看放什么东西进去才好?不过我一急,倒把一个好消息给忘了。现在全城轰动,堂勃拉斯忙得无法分身。刚才在大广场的咖啡馆,一个保皇派的志愿兵出口伤人,议会派成员堂佩德洛·拉摩斯受了侮辱,一气之下,一刀把他捅死了。我在太阳门看见堂勃拉斯正领着警察,采取行动。您先把堂费南多藏起来。我去找找臧嘎,叫他来搬箱子。堂费南多到那时再躲进去。就是不知道时间够不够。来吧,先把箱子搬到另一间房里,好找个借口搪塞搪塞堂勃拉斯,不至于一开始就让他拿刀子捅你。这样吧,就说箱子是我搬走的。我打开箱子取走了东西。不过我们别作幻想,要是他在我之前回来了,那我们谁也活不成。” 珊姹的叮嘱并没有使两个情人感到不安。他们把箱子搬到了一条阴暗的过道里,便各自叙述两年来的生活。 “你将发现你的朋友无可指责。”伊奈丝对堂费南多说,“我会一切都听你安排。我有个预感,我们活不长久了。你想象不出堂勃拉斯是多么草菅人命。他要发现我和你相会,会杀死我的……,在阴间我会得到什么呢?”她思索片刻,说,“是永远的惩罚!” 接着,她扑过去,搂住堂费南多的脖子,大声喊道:“我是最幸福的女人。要是你有法子让我们再会面,就打发珊姹来通知我。伊奈丝将是你的奴隶。” 臧嘎到了夜里才来。他把藏着堂费南多的箱子搬走了。警察还在城里巡逻,搜捕逃走的自由党议员。有好几次,臧嘎被他们拦住盘问,但他们一听箱子是堂勃拉斯家的,就放他过去了。 臧嘎最后一次被拦住,是在一条僻静的小街上。小街那边,隔着一堵齐肘的矮墙,凹下去十二到十五尺,就是公墓。 在回答警察的盘问时,臧嘎把箱子靠在墙上休息。 刚才在屋里的时候,因为要被堂勃拉斯回来撞见,臧嘎匆忙背起箱子就走,也没注意箱子的倒顺,以至于堂费南多待在里面,脑袋朝下,难受极了。他巴望着赶快到达目的地。 这时他发觉箱子忽然不动了,便再也忍耐不住。此时街上一片静寂。他估计至少是晚上九点了,便寻思道:“只须花几块钱,就可以让臧嘎保守秘密。” 于是他对脚夫说,“快把箱子倒过来。我实在受不了啊。” 天这么晚了,又靠着公墓,脚夫已经觉得心慌意乱,忽然听到有声音在离他耳朵这么近的地方说话,更是吓得毛骨悚然,以为遇到了鬼,便撒腿就跑,把箱子留在矮墙上,堂费南多的痛苦有增无减。他没有听见臧嘎的回答,便明白脚夫扔下箱子跑了。他决定不管有什么危险,都要打开箱子。他在里面一动,箱子便哗啦一下掉进了公墓。 他被撞昏了,过了好半天才苏醒。他看见星星在他顶上闪烁。原来锁被撞开了,他被甩在一座新坟的土堆上。他想起伊奈丝可能会有危险,便恢复了力气。 他伤得很重,鲜血汩汩直流。但他努力站起来,不久就走了起来。他吃力地爬上公墓围墙,走到珊姹家里。珊姹看见他浑身是血,以为他被堂勃拉斯发现了。 当她知道事情的经过以后,笑着说:“说实在的,你这一下真给我们惹了麻烦。” 他们都认为,应该不惜一切代价,趁着黑夜把那只箱子弄回来。 “要是明天堂勃拉斯的密探发现这该死的箱子,”珊姹说,“伊奈丝和我就没命了。” “那上面大概沾上了鲜血。”堂费南多说。 他们唯一能雇用的人,就是臧嘎。 正说到他,他就来敲门了。珊姹让他进来。对他说道:“我知道你要来跟我说什么。你丢下了我的箱子,它掉到公墓里去了,里面有我的全部走私货!我受了多大的损失!现在你瞧吧,今晚或明早,堂勃拉斯就会传你去的。” 一听此话,臧嘎大惊失色,叫道:“啊!我完了!” “你要是回答他,你把箱子从宗教裁判所大楼搬到我家里来了,你就不会有事了。” 臧嘎把表姐的走私货丢了,十分生气;刚才让鬼吓了,现在让堂勃拉斯吓了,于是他心乱如麻,连最简单的事也理解不了。珊姹只有长时间地一遍又一遍地告诉他,应该怎样回答警察局长才不会连累别人。 在臧嘎敲门的当口,堂费南多躲了起来,这时他突然走了出来,对喊嘎说:“喏,这是给你的十个杜卡托。但是,你要是不老老实实地照珊姹教你的去说,这把匕首就会要你的命。” “你是谁,先生?”臧嘎问。 “一个不幸的自由党人,正在被保皇党追捕。” 臧嘎听了,呆若木鸡。当他看见堂勃拉斯手下的两个警察走进来时。更是吓得魂飞魄散。一个警察抓住他,当即带他去见长官。另一个警察则只是来通知珊姹:有人请她去宗教裁判所大楼。相比之下,她的事情似乎没有那么严重。 珊姹搬出一坛特等陈酿请他品尝,又跟他逗趣,想套他的话,让堂费南多了解一些情况。 堂费南多躲在一边,把他们的话听得清清楚楚。 警察说臧嘎遇了鬼,吓得逃进一家小酒店,一脸煞白像个死人。他在酒店里讲了他的遭遇。有一个被派出去捉拿杀死保皇党大兵的自由党或“议会派”的密探正好在这家酒店。 他立即跑去把此事报告了堂勃拉斯。 “但局长并不笨,”警察说,“立刻断定臧嘎听见的是那个‘议会派’的声音。他就藏在公墓里。局长派我去找那个箱子。 我们发现箱子是开着的,上面有血迹。堂勃拉斯显得大为吃惊,便派我到这里来。我们走吧。” “伊奈丝和我没有命了。”珊姹一边跟着警察往宗教裁判所大楼走,一边寻思,“堂勃拉斯大概认为出了那个箱子,已经知道有一个外人到过他的家。” 夜色如墨。有一瞬间,珊姹想一逃了事,但转念一想,又自语道:“行不得,把伊奈丝抛下不管,未免太卑鄙。她太单纯,这时一定慌了神,不知怎么应付。” 到了宗教裁判所的大楼,她见自己被带往三楼伊奈丝的卧室,不觉一惊。这绝不是好事。 房间里灯火通明。伊奈丝坐在一张桌子旁边。堂勃拉斯站在她身边,两眼射出凶光。那只倒霉的箱子放在他们面前,开着,上面血迹斑斑。堂勃拉斯正在审问臧嘎。她一进来,臧嘎立刻被带出去了。 “他出卖我们了吗?”珊姹在心中自问,“我教他回答的那些话,他听懂了没有?伊奈丝的性命捏在他手里。” 她望了望伊奈丝,想让她放心。但她从伊奈丝的眼睛里,看到的只有沉着坚定的神气,不觉十分惊奇。 “她原来是那样胆怯,这样大的勇气是从哪里来的呢?” 堂勃拉斯开始问话。珊姹回答,没说几句,她就发现这个平时自制力颇强的人好似发了疯。很快就听到他自言自语道:“事情一清二楚了。” 伊奈丝大概和珊姹一样,也听见了这句话。只听她若无其事一般地说道:“点这么多蜡烛,屋里热得像火炉。” 一边朝窗口走去。 珊姹几个钟头之前就知道她的打算,明白她这个举动的含义,立即假装歇斯底里发作:“那些家伙要杀我,”她大叫大嚷,“因为我救了堂佩德洛·拉摩斯。” 她死死抓着伊奈丝的手腕不放。 在歇斯底里发作的状态里,她东一句西一句地说,臧嘎把她的箱子抬到她家以后,有一个家伙血糊糊的,手持匕首闯进她屋。 “我刚才杀了一个保皇党。”他说,“那家伙的同伙在追捕我。你要是不帮我的忙,我会给杀死,就在你面前。” “啊!瞧我的手上的血啊!”珊姹像疯了似的叫了起来,“他们要杀我。” “说下去!”堂勃拉斯喝道。 “他对我说:‘耶罗尼米特会修道院的院长是我舅舅,到了他的修道院,我就有救了。’我吓得浑身发抖。他看见箱子开着,我正在从里往外拿我的英国料子,便猛地弯下身子,把里面没来得及拿出的货扔出来,然后跨进去,叫道:‘快锁上! 叫人把箱子搬到修道院去,一秒钟也别担搁。’他扔给我一把杜卡托,喏,就在这儿。我感到害怕,我亵渎了宗教,这就是代价……” “别瞎扯了!”堂勃拉斯吼起来。 “我怕,我要不服从,他就会杀我。”珊姹说,“他左手一直握着匕首。那可怜士兵的血还在往下滴,我承认,我因为怕,就打发人把臧嘎叫来了。臧嘎背起箱子,往修道院走。我……” “别说了,再瞎扯一句,就杀了你。”堂勃拉斯说,他差不多猜出珊姹是在拖时间。 堂勃拉斯一打手势,就有人去带臧嘎。珊姹发现平时十分冷静的堂勃拉斯已经气得发狂。他两年来一直认为妻子是忠贞的,现在他生出疑窦。看上去他好像热得恹恹无力,可是一看见臧嘎被带进来,他就扑过去,疯子似的抓住他的胳膊。 珊姹暗忖:“关键时刻到了,这个人将决定我和伊奈丝的命运。他平日对我倒是忠心耿耿的,但今晚他被鬼和堂费南多的匕首吓破了胆,谁知道他会说些什么呢?” 堂勃拉斯狠命摇撼着臧嘎。臧嘎惊恐不安地望着他,没有说话。 “天老爷啊,”珊姹心想,“他们会强迫他宣誓说真话的。 他那样虔诚信教,是不愿说谎的。” 幸好堂勃拉斯不是在法庭上,忘了让证人宣誓。到后来,巨大的危险,珊姹惊惧的目光,以及过分的恐惧终于使臧嘎清醒。他决定开口了。或者是有意,或者是他确实心慌意乱,他讲得颠三倒四,语无伦次。他说珊姹叫他把从局长大人府邸搬回的箱子又搬出去。他发现箱子比原来重多了。路过公墓时,他很累,便把箱子搁在矮墙上。忽然他听见耳边传来呻吟声,吓得撒腿就跑。 堂勃拉斯向臧嘎提了许多问题,但他自己似乎也精疲力尽了。夜已很深。于是他暂停审问,留到次日上午再继续进行。臧嘎暂时还没露出破绽。珊姹要求伊奈丝让她住在她以前过夜的小房间。它就挨着伊奈丝的卧房。堂勃拉斯没有注意她的简短对话。待大家都歇了以后,伊奈丝便走过去找珊姹。她在为堂费南多担心。 “堂费南多倒没有危险。但是夫人,你我命在旦夕。堂勃拉斯已经起疑。明天上午,他会恐吓臧嘎,把听他忏悔的神父找来。那神父很有影响力,会让臧嘎说出来的。我编的故事只能临时应付一下。” “那你就逃走,亲爱的珊姹。”伊奈丝说,口气和平时一样温和,似乎根本不为几个钟头后等待她的命运担心。让我一个人去死,有堂费南多的形象陪着我,我会死得十分幸福。 分别两年后再度相见,这种幸福用生命作代价也不算太高。我命令你立即离开我。你到大院子里,躲在门边。我希望你能逃出去。我只有一个要求,把这个钻石十字架交给堂费南多,告诉他,我在死前感激他想到从马约卡岛回来。” 次日,天还蒙蒙亮,早祷的钟声就敲响了。伊奈丝叫醒丈夫,告诉他自己要到大楼里的圣克莱尔会修道院去听头一场弥撒。堂勃拉斯未置可否,只派了四个手下跟着她走。 到了教堂里,伊奈丝来到修女们进出的栅门边站住。没过多久,被派来看守她的四个手下看见栅门开了,伊奈丝走进了修道院的内院。她宣称她秘密许了愿,要出家当修女,从此再不出修道院一步。修道院长把这件事报告了主教。当堂勃拉斯暴跳如雷地来索要妻子时,主教和颜悦色地回答他说:“如果她是你合法的妻子,那么毫无疑问,她无权献身给天主,可是她认为她的婚姻是无效的。” 伊奈丝与丈夫打开了官司。几天以后,有人发现她死在床上,身上被捅了好几刀。接着,堂勃拉斯揭露了一起阴谋,伊奈斯的兄弟①和堂费南多被绑赴格勒纳德广场斩首示众。 (李熊译)①疑原文有误,应为父亲才说得过去。 媚药 ×年,一个阴雨霏霏的夏夜,驻守波尔多的九十六团一个年轻中尉输光钱后,从一家咖啡馆出来。他骂自己太蠢,因为他是个穷军人。 他默默地沿着洛尔蒙区一条最冷清的街道走着。忽然,他听见几声叫喊,接着,砰的一声,一扇门被推开,从里面逃出一个人来,扑倒在他脚下。天黑魆魆的,看不清人,只能凭声音判断发生了什么事。只听见追赶者(不知是什么人)在门边停住了。显然,他们听见了年轻军官的脚步声。 军官叫黎也旺。他听了一阵子动静。那些人在小声商量,没有靠过来。黎也旺厌恶这类打架拌嘴的事。但他认为应该把倒在地上的人扶起来。 他发现这人只穿了一件衬衣。虽说这时候大约是凌晨两点,夜色浓黑,他还是认为自己隐约看出了这人散披着长长的头发。这肯定是个女人。不过他并没有为这个发现感到快乐。 看来,她得搀扶着才能行走。黎也旺想到自己应尽人道主义的义务,才没有把她扔下不管。 他明白第二天自己去见派出所长时会有些麻烦,明白同事会拿他开玩笑,明白本地报纸会刊载一些讽刺性的报道。 “我扶她走到哪座房子门口,”他寻思,“拉响门铃,就赶快离开。” 他正准备这样做,忽然听见女人抱怨了几句,说的是西班牙语,他一句也听不懂。或许正因为不懂,蕾奥娜那两句太简单的话使他生出无限浪漫的遐思。他考虑的不再是派出所长和一个被醉鬼殴打的姑娘,种种爱情故事和离奇艳遇涌入了他那富有想象力的头脑。 黎也旺扶起了女人,安慰了她几句。 “可她要是长得丑怎么办?”他暗忖。 于是这个念头使他抛开浪漫遐想,恢复了理智。 黎也旺扶她走到一个门槛前坐下,她不肯。 “再走远一点。”她一口外国腔。 “你怕你男人?”黎也旺问。 “唉!我男人是个可亲可敬的人。他非常爱我。可我迷上了一个情夫,把他甩了。如今情夫极其狠毒,又把我撵了出来。” 听了这番话,黎也旺忘掉了派出所长,忘掉了半夜艳遇可能招来的种种麻烦。 “先生,我的财物都被抢了。”蕾奥娜过了一会儿说,“不过,我发现我还有一只小钻戒。说不定哪个客栈老板愿意收留我。可是先生,我会成为宿客的笑柄。因为不瞒你说,我身上就穿了一件衬衣。先生,要是有时间,我会给你跪下,求你出于人道,把我随便带到哪个家庭,买一件裙衫,一般女人穿的差一点的货就行。穿上它以后,”她受到年轻军官的鼓励,继续说道,“你就可以把我送到一家小客店门口。到了那儿,我就不会再要求你这个热心人的照顾了,就可以请你把我这个可怜女子丢下不管了。” 这些话虽是用蹩脚的法语讲的,但黎也旺听了却很是高兴。 “夫人,”他说:“我就照你吩咐的去办。不过对你我二人,最要紧的是别给人逮住。我叫黎也旺,九十六团的中尉;要是碰到了巡逻队,不是我们团的,他们就会把我们带到警卫队,在那儿过夜。明天你我就会成为全波尔多的笑柄。“黎也旺扶着蕾奥娜,他感到她浑身直抖。 “她怕出丑,这倒是个好兆头。”他寻思。接着他对女人说:“穿上我的外套。我带你上我家去。” “天啊!先生!……” “我拿名誉担保,我不会点灯的。我让你睡我的房间,我出去睡,明早再回来。我的勤务兵每天六点钟就来,他总是要把门敲开才住手,所以我必须回来。对你说这番话的是一个说话算数的人……”他心里说:“她长得蛮标致呢!” 他打开他住的公寓大门。陌生女人没踏着头一级楼梯,差一点摔倒。黎也旺把声音压得低低的,跟她说话。她也声音极轻地回答。 “真可怕!竟把女人带到我的房子里来了!’相貌颇佳的老板娘打开她的房门,端着一盏灯尖声嚷道。 黎也旺急忙朝陌生女人转过身,只见她长着一张十分漂亮的脸。然后,他吹熄了老板娘的灯。 “别吱声,苏塞德夫人!不然,我明早就搬走。我给你十法郎。只要你答应不对外乱说,这是上校夫人。我马上就上别处去。” 黎也旺登上四楼,来到自己的房门前,一身发抖。 “进去吧,夫人,”他对穿衬衫的女人说,“座钟旁有只打火器,你把蜡烛点燃,生起火炉,拴好房门。我会尊重你,把你当亲姐妹对待。天亮后我再来。我会带一件裙衫来的。” “谢天谢地!”美丽的西班牙女人说。 翌日早晨,黎也旺敲门时,已经爱得发狂。他怕过早地吵醒那个陌生女人,便耐心地在大门外等来勤务兵,然后到一家咖啡馆去签发了文件。 他在附近租了一间房。他给陌生女人带来了衣服,还有一个面罩。 “有了这个,夫人,只要你愿意,我就见不到你的脸了。” 他在门外对她说。戴面具的主意使年轻的西班牙女人开心,一时忘记了忧伤。 “你真好,”她对他说,却没有开门,“恕我冒昧,请把衣服放在门口。我听见你下楼后再开门出来取。” “那么再见吧,夫人。”黎也旺说完便走开了。 蕾奥娜见他这样听话,十分高兴,连忙用亲切的口气说:“先生,如果可能,过半个小时再来吧。” 黎也旺再来时,发现她戴上了面罩。但他看见了她那白嫩的胳臂,那圆润的颈项,最纤秀的手,不由得心醉神迷。 这是个很有教养的年轻人,犹豫半天才鼓起勇气与心爱的女人接触。他毕恭毕敬地和女人说话,殷勤备至地在那间简陋的小房间里待客。当他把一架屏风摆好,回过身来,看见从未见过的美女,顿时惊呆了。原来陌生女人已经把面具摘下。她那双眼睛黑幽幽的,好像会说话。也许由于太炯炯有神,平时看上去,它们显得有些无情,而在绝望中,它们反倒显露出几分温柔。蕾奥娜的相貌可以说完美无缺。黎也旺揣测她约摸在十八到二十岁之间。两人都有一阵子没有出声。蕾奥娜虽说痛苦万分,却仍注意到这位年轻军官出神的样子,不禁也感到几分欣悦。在她看来,他是个正人君子。 “你是我的恩人。”她终于开口说话,“但你我年纪都很轻,我希望你能保持这种君子作风。” 黎也旺像最多情的恋人那样作了回答。但他还能克制自己,没有贪图享受一表爱心的幸福。再说,蕾奥娜刚穿上的衣服虽然很寒酸,但她的眼神却很威严,而且她的模样是那样高贵,黎也旺也不敢造次。 “我还是老实一点为好。”他暗忖。 于是他一边保持着腼腆的态度,一边享受注视蕾奥娜的那种快感。这种态度再合适不过,它使美丽的西班牙女人渐渐放下心来。他们默默相视,都觉得有意思。 “我需要一顶帽子,”她对他说,“普通人戴的那一种,可以把脸遮住。因为,不幸得很,”她几乎笑着补充说,“我不能戴着面具上街。” 正好黎也旺有一顶便帽。接着,他把蕾奥娜领到为她租下的房间里。她对他说了一句:“照这样下去,你会为我上断头台了。” 听了这话,他觉得甜丝丝的,更加激动:“为你效劳,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他动情地说,“我是用黎也旺夫人的名义租的这间房。” “你妻子?”陌生女人问,几乎要生气了。 “只能用这个名义,不然就得出示护照,而我们又没有。” 他说“我们”时,有种甜丝丝的感觉。他卖掉了那只戒指,或者至少他交给陌生女人的一百法郎,正是那只戒指的价值。午饭送上来了。陌生女人请他入座。 “你的表现显出你是个热心人。”吃完午饭她对他说,“请你离开吧,我将永远打心眼里感激你。” “我听你的吩咐。”黎也旺站起来说。 他感到心灰意冷。陌生女人又沉吟了一会,说:“你还是留下吧。你很年轻。可我需要帮助,谁又可以保证我能找到和你一样热心的人呢?再说,就算你对我怀有我不该再期望的感情,你听了我的叙述,知道我犯的过失以后,也不会再尊重关心我这个罪孽深重的女人。我一错再错。我并不怨天尤人,更不怪我的丈夫堂居蒂埃·菲兰代。他是两年前到法国来避难的西班牙人之一。我们俩都是卡塔热纳人。 他非常富有,而我很穷。结婚前夕,他把我拉到一边,说:‘亲爱的蕾奥娜,我比你大三十岁,但我有好几百万家产。我爱你爱得发狂,好像是头一回相爱似的。好,由你定吧,如果你嫌我年龄大了,不同意这桩婚事,那就取消好了。退婚的责任由我到你父母面前去承担。’先生,这是四年前的事了。 我那时十五岁。我只强烈地感到贫困和烦恼。是议会革命使我们陷入这种困境的。我虽不爱他,但我同意了。……先生,我需要你来指点,因为我不懂这个国家的风俗习惯,不会你们的语言,这个你也看得出来。如果没有你的帮助,我会忍受不了这致命的侮辱……昨夜,你看见我从一所破房子里逃出来,一定以为我是一个妓女。啊,先生,我比这还要坏。我是最有罪的女人,也是最不幸的女人。”蕾奥娜涕泗交流地补充说,“也许过不了几天,你就会在你们的法庭上看见我,我会被判处加辱刑。堂居蒂埃结婚不久,就表现出嫉妒。啊!我的老天爷,当时那是无端猜测,不过他大概是觉察出我生性轻浮。我那时竟傻到去为丈夫的猜疑生气。我的自尊心受了伤害。啊!不幸的女人!……” 黎也旺打断她的话说:“就算你责备自己罪孽深重,我也仍然忠于你,至死不渝。但是,如果担心警察会来追捕,那你赶快告诉我,我好立即安排你逃走,以免误了时间。” “逃走?”她说,“我怎么可能在法国旅行呢?我的西班牙口音,我这么年轻,我慌张的神态,只要碰到一个警察,他就会要我的护照。大概,波尔多的警察此刻还在搜寻我。我丈夫一定许了口,如果抓到我,就给他们一把把金币。走吧,先生,别管我……我要对你说一句更无耻的话。我爱的不是丈夫,是一个野男人。那是个怎样的男人啊!是个畜生!你会瞧不起他的。可是,只要他对我说一句后悔的话,我就会立即朝他飞去。不是飞进他的怀抱,而是飞到他脚边跪下。我对你直说,先生,在你面前的,是一个钦佩你的十分感激你的女人,但她永远不会爱你,这句话十分无礼,但我虽然堕入这耻辱的深渊,至少还是不愿意欺骗恩人。” 黎也旺变得十分忧伤。 “夫人,”他有气无力地说,“我的心虽然充满忧伤。但你别把这当成是我要抛下你的打算。我在想办法,看怎样躲开警察。最保险的办法还是留下来,藏在波尔多。以后我会找一个年纪与你相当的,相貌也与你一样漂亮的女人,给她买好船票,然后让你代替她上船,离开这里。” 说完这话,他的目光骤然暗淡下来。 “堂居蒂埃·菲兰代引起了在西班牙实行暴政的那帮人的怀疑。”蕾奥娜说,“那时我们常坐船到海上兜风。有一天在外海碰到一条法国的小帆船,我男人便对我说:‘上这条船吧,顾不上卡塔热纳的财产了。’我们就这样出来了。我男人仍然相当有钱。他在波尔多盘下一家大商号,重新做起生意来。不过我们还是深居简出。他不同意我对法国社会的看法,尤其是近一年来,他借口政治形势紧张,他得小心行事,不能和自由党人见面,使我也没出过几次门。我烦闷死了。我男人十分可敬,最慷慨大方,但他什么人都不相信,把什么事都看得很悲观。一个月前,我要他订个包厢看戏,他不幸答应了。他挑了最不精彩的剧目,还怕城里的年轻人看见我,订了一个伸进舞台的边厢。不久前从那不勒斯来了一班演马戏的……啊,先生,你会看不起我了!” “夫人,”黎也旺回答,“我在专心听你讲哩。不过我也想到我的不幸。永远被你爱的人比我幸福。” “你大概听人说起过麦拉尔那个有名的家伙。”蕾奥娜低下眼睛说。 “那个演马戏的西班牙人?当然听说过。”黎也旺觉得惊讶,答道,“一个机灵的小伙子,倒是蛮俊的。他的演出轰动了全波尔多。” “唉!先生,我相信他不是一般人。他一边表演马技,一边不停地盯着我。有一天他在我包厢下经过,正好我丈夫出去了,他用卡塔卢西亚土话对我说:‘我是麦克西托军队里的上尉,我爱你!” “竟被一个演马戏的爱上了!多么可怕啊,先生,更可鄙的是我想到这事时并未感到可怕。以后几天,我尽力忍着不上剧场,怎么说呢,先生?我变得十分不幸。有一天,我的侍女交给我一封信,说:‘菲兰代先生出去了。夫人,我求求你看看这张便条。’她带上门就走了。这是一封情意绵绵的信,是麦拉尔写来的。信上说了她的一生经历。他说他是个穷军官,因为一贫如洗才干上了演马戏这个行当。他提出要为我丢掉这个饭碗。他的本名是堂洛德利格·庇蒙特尔。收了这封信后,我又开始上剧场了。我渐渐相信了麦拉尔的不幸遭遇。我欣喜地收到他一封又一封信。唉,到后来我竟给他写起回信来。我狂热地爱着他。无论什么都扑不灭这股爱情的火焰,”蕾奥娜流着泪说,“甚至在我发现可悲的真情之后,也没有把它扑灭……没过多久,我就经不住他一再央求,让步了,而且我也和他一样,想见面谈谈。但从这时起我也起了疑心,我想麦拉尔也许根本不姓什么庇蒙特尔,也不是麦克西托军队里的上尉。他有点自卑,好几次怕我看不起他,因为他在那不勒斯马戏班子里当演员,会嘲笑他……“大约在两个月前,我们正准备去剧场看戏,我男人得到消息,他有一艘船在下游卢阿扬附近搁浅了。他这个人寡言寡语,一整天跟我说不上十句话。这时他叫了起来:‘明天我得去那儿处理这事。’晚上在剧场里,我向麦拉尔打了个暗号。 他见我男人待在包厢里,便去找我家的看门婆,取走我留下的一封信。他早把这个看门婆买通了。很快我就看到麦拉尔兴高采烈的样子,也怪我自己忍不住,写信告诉他,第二天夜里我将在一楼朝花园的客厅里接待他。 “我男人等巴黎的邮车到了以后,中午乘船走了。天气很好,正值盛夏。晚上我说要睡在我男人的房间里,它在楼下,朝着花园。我希望在那里多少避一点暑气。凌晨一点,我正要打开窗子等麦拉尔时,忽然听见门外传来喧嚷,原来是我男人回来了。他在半路上看见他的船溯流而上,朝波尔多开来。 “堂居蒂埃回来后,并没有察觉到我的慌乱。他称我睡到这间凉爽的房里是个好主意。然后他就在我身边躺了下来。 “你想想看,我是多么着急。不巧那一夜月亮格外明。不到一个钟头,我清清楚楚地看到麦拉尔朝窗子走来。我男人回来后,我没有想到把隔壁书房的落地窗关上。书房通卧房的门也大开着。 “因为嫉妒心重的男人就睡在我身边,我不敢出声,只能尽力摆头,示意麦拉尔我们遇到了不幸。可是,没有用,我听见他进了书房,接着又来到床前我睡的这一边。你想想我有多么害怕。当时天色亮如白昼,什么都可以看清。万幸的是他没有开口。 “我向他指指睡在我身边的男人。只见他猛地抽出一把匕首,我吓得坐了起来,他咬着我耳朵说:“‘是你情夫吧!我知道我来得不巧。或许你在拿一个耍马戏的可怜人开心。也罢,这位漂亮的先生,可要吃一会儿苦了。’“‘这是我男人。’我压低声音,反复对他说,同时,我使出吃奶的力气,拉住他的手。 “‘你男人?我中午看见他上了去卢阿扬的汽船。一个那不勒斯耍马戏的不至于这么傻,会相信你的话。起来,到隔壁去谈谈吧,我希望你这么做。不然,我就把这位漂亮先生叫醒,到那时他也许会说出自己的名字。我比他壮实,比他灵活,还带有武器。我虽然是个穷鬼,也要让他明白,耍弄我是没有好处的。我要做你的情夫,妈的,到那时,可笑的是他不是我。’“就在这当口,我男人醒了。 “‘谁在谈情夫?’他惊慌地大声问道。 “麦拉尔就在我身边,抱着我的身子在我耳边低语,一看情况不对,赶忙伏下身子。我装着被男人的话吵醒了,伸伸胳臂,我跟他说了好些话,让麦拉尔看出他确实是我男人。堂居蒂埃以为是在做梦,倒头便又睡着了。这时月光直射床上,把麦拉尔出鞘的匕首照得寒光闪闪。我答应了麦拉尔的要求,跟他到了书房。 “‘好吧,他就算是你男人,可我还是被耍弄了。’他恨恨地说了好几遍。 “过了一个钟头,他走了。 “麦拉尔的这种愚蠢表现,几乎一下子就使我看清了他这个人,但我对他的爱并没有消减半分,先生,我这样说你信不信? “我男人成天跟我在一起,从不出门交际。我曾对麦拉尔发誓,一定和他再幽会一次,但是,很难找到机会。 “麦拉尔写来几封信,全是责备我的话。在剧场里,他对我故意视而不见。到末了,先生,我那要命的爱情实在压抑不住了。 “‘你趁哪天我男人上交易所时来吧。’我给他写信说,‘我把你藏起来。如果我白天碰巧有空,我就可以与你相会。 如果第二天我男人又去交易所,我还可以和你见面。即使我们相会不成,我起码也给了你一个证据,证明我对你忠诚,证明你的猜疑毫无道理。我要冒多大的风险,你想想吧。’“麦拉尔一直担心我在上流社会找了情人,与他一起戏弄他这个演马戏的。我这封信就是对他的担心的答复。在这些事情上,他的一个同事在他耳边也不知吹了什么风。 “过了一星期,我男人上交易所去了。麦拉尔光天化日之下翻墙进来,经过花园,进了我的房间,你瞧我冒了多大的险!我们还没待上三分钟,我男人就回来了。麦拉尔躲进了我的卫生室。堂居蒂埃只是回来拿一些重要文件的。倒楣的是他带了一袋子葡萄牙金币。他懒得下楼放到他的钱柜里去,就走进我的卫生室,把金币放在我的衣柜里,把柜门锁上。他本来就疑这疑那,为了谨慎,他把卫生室也锁上,而且把钥匙带走了。你想我有多么着急。麦拉尔在里面怒不可遏,我只能在外面说几句安慰话。 “我男人没有多久就回来了。吃过晚饭,他硬拉着我去外面走走,结果我们去了戏院,很晚才回家,我家里每晚都要把门窗关好。我男人掌握钥匙。也算是天大的运气,我趁堂居蒂埃沉睡在头一觉的当口。把麦拉尔给放了出来。他被关了那么久,很不耐烦。我给他开了顶楼一间小房子的门,让他在里面待着。下楼到花园里去是不可能的。花园里现在堆着几大包羊毛,有两三名搬运夫守着。整个第二天,麦拉尔都待在顶楼上。你想想我有多么可恼。我时刻都担心他握着匕首冲下来,把我男人杀死,夺路逃走。他这个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一听见房子里有什么动静,我便吓得浑身发抖。 “更糟糕的是,我男人不上交易所去了。这一来,我想跟麦拉尔谈一分钟话都做不到了。到后来,总算谢天谢天,我买通了搬运夫,找个机会放他从花园里逃走了。麦拉尔气得发狂,路过客厅时,顺手拿匕首把大镜子捅得粉碎。 “先生,我知道你要看不起我了。我也瞧不起自己。眼下我明白了,从那时起,麦拉尔就不再爱我了,他以为我一直在耍弄他。 “我男人倒是一直爱着我。那一日,他大白天里好几次搂住我,亲我。这使麦拉尔的自尊心比爱情受的伤害更大。他以为我把他藏起来,是要让他亲眼见见我男人对我的亲密程度。 “他不再给我写信。在剧场他甚至不屑望我一眼。 “先生,听了这些不光彩的事情,你一定觉得厌烦。可我下面要说的,还要丑恶、卑鄙。 “一星期以前,那不勒斯马戏团宣布不久将离开本地。上个星期一,圣奥古斯丁瞻礼日,我爱那家伙爱得发狂,竟然离家出走。那家伙自从三星期前在我家藏了一回后,一直不屑于瞧我一眼,给我回一封信,我抛弃了世界上最好的男人,而且还偷了他的钱。我除了一颗不忠贞的心以外,什么也没有带给他作嫁妆。我带走了他送我的钻石,还从钱柜里拿了三四筒金币,每筒值五百法郎,因为我怕麦拉尔在本地出卖钻石会招来怀疑……。 说到这里,蕾奥娜一脸通红。黎也旺则感到绝望,一脸煞白。她每一句话都刺痛了他的心,但由于他性格极为反常,每听见一句话,他心中的爱情之火就烧旺一分。 他情不自禁地抓住蕾奥娜的手。她任由他握着。 “她坦诚地跟我谈了她对另一个男人的爱情,我却贪图这只手给我带来的快感!是多么卑鄙!她让我握着,也许是对我蔑视,也许是心不在焉。我成了世上最不高尚的人。”黎也旺寻思道。 “先生,上个星期一,也就是四天前,”蕾奥娜接下去说,“凌晨两点钟,我卑鄙得很,拿鸦片酊麻醉了我男人和门房,逃了出来,我去敲麦拉尔的房门。昨天我从那座房子逃出来时,正巧你经过那儿。他就住在那里。 “‘我爱你,现在你终归相信了吧?’我走到他面前说。 “他高兴得神魂颠倒。我觉得他一开始就显得惊讶超过了爱情。 “次日上午,我把钻石和金币拿出来给他看。他决定立即离开马戏团,跟我逃到西班牙去。但天啊!他对我国的风俗习惯毫不了解。我认为他不是西班牙人。 “我想,也许,我的命运就跟一个耍马戏的捆在一起了。 当然,只要他爱我,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我觉得他是我生命的主宰,我会做他的奴仆,他忠贞的妻子。他可以继续干他那一行;我还年轻,如果需要,也可去学马技。如果我们晚景凄凉。陷入贫困,那好吧,二十年后,我就死于贫困,死在他身边。到那时用不着别人怜悯,因为我幸福地生活过了“你瞧这是多么疯狂,多么反常!”蕾奥娜停止叙说,叫了起来。 “不过,也得承认,你那老男人整天把你关在家里,你跟着他会闷死的。这一点说明你也是事出有因的。我看得出来,你才十九岁,而他却有五十九了①。在我国,上流社会有多少受人尊敬的女人,她们犯的过错比你大得多。却不像你这样高尚,感到内疚!” 黎也旺说了好些诸如此类的话,似乎它们大大减轻了蕾奥娜心头的沉重负担。 “先生,”她继续往下说,“我和麦拉尔一起待了三天。每天晚上他都上剧场去。昨晚他离开我时说:“‘警察很有可能搜查我这儿。我把你的钻石和金币寄存到一个靠得住的朋友家去。’“我等了他很久,过了他平常回来的时间,他还没回来。 我担心极了,生怕他从马上摔下来。到凌晨一点,他回来了,吻了吻我,又匆忙地走出卧室,出门之前他一再嘱咐我熄灯,而且亲自把外面那盏通宵燃点的小灯吹灭。幸亏我没有照他说的做,过了很久,我睡着了,忽然有一个人爬上床来。我立即发觉这不是麦拉尔。 “我抓起一把匕首。那家伙害怕了,跪在我脚下,求我饶了他。我正要杀他,那家伙开口说:“‘你要是杀我,你也将上断头台。’①作者前后不致,后面多写了十岁。 “这种流氓腔,叫我十分反感。 “我想:‘看我跟什么人搅在一起了。’“我灵机一动,对这家伙说,我在上面有靠山,如果他不向我老实交待,检察长会派人把他抓起来。 “‘好吧,’他回答道,‘我没有偷您的金币,也没有拿您的钻石。麦拉尔刚离开波尔多,带着全部东西到巴黎去了。他把老板的婆娘也带走了。您那些美丽的路易①,他拿了二十五个给老板,老板就把婆娘让给他了。他给了我两个,喏,就在这里,我还给您。您要是宽宏大量,让我留着,那就又当别论了。他给我钱,是想让我拖住您,尽量拖久一点,至少拖上二三十个钟头。’“‘他是西班牙人吗?’我问。 “‘西班牙人?他是圣多明各人!不是偷了东家的钱就是把东家杀了,逃出来的。’“‘他既然要走,今晚为什么又来这里呢?快说,’我对他吼道,‘不然,我伯伯会送你去服劳役。’“‘因为我犹豫不决,不想来这里守住您,麦拉尔便告诉我,您是个大美人。“在她身边顶替我,真是最容易不过了。” 他补充说,“真有趣。过去她捉弄我,今天我也让她尝尝被耍弄的滋味。”既然他这么说,我也就答应了。但我仍有点怕,他便让驿车驶到家门口,领我上了楼,当着我的面亲吻您,让我躲在床边。’” 说罢,蕾奥娜又抽泣得话不成声。 ①法国古币名。 “那年轻的家伙被我唬住了。”等稍稍缓过气来,她又说了下去,“他把麦拉尔的情况一五一十都告诉了我。我感到绝望。 “我想,他一定是让我吃了春药,迷住了我的魂,不然我为什么恨他不起来呢? “即使他做出了如此卑鄙的事,我也恨他不起来,甚至我还爱他。” 蕾奥娜停住话头,陷入沉思。 “真是怪事,这么愚昧!”黎也旺想,“这么聪明,这么年轻的女人,竟然相信那些歪门邪道。” “到末了,”蕾奥娜又说起来,“那个年轻家伙见我在想事儿,不像原先那样害怕了。后来,他又突然一下溜走了。一个钟头后,他带来一个同事。我不得不自卫。打得可厉害啦。 他们嘴里说只想玩一玩,其实是要我的命。他们把我的几件小首饰和钱包都抢走了。后来我好不容易冲到大门口。要不是遇见你,他们准会追到街上去。” 黎也旺越是发现蕾奥娜爱麦拉尔爱得发疯,就越是爱她。 她说完话已是泪雨滂沱。他则不停地吻着她的手。几天过后,他正要向她倾吐爱情,忽然听见她说:“我真正的朋友,不知你会不会相信?我想啊,要是能向麦拉尔证明,我从没有打算欺骗他,耍弄他,他也许还会爱我呢。” “我没有几个钱。”黎也旺说,“我觉得无聊,便去玩赌博,把钱都输了。不过我父亲曾介绍我去找波尔多一个银行老板,我去求他,也许可得到十五至二十个金币。为了钱,我什么都准备做,哪怕是低三下四地求人。你有了钱,就可以去巴黎了。” 蕾奥娜扑过来搂住他的脖子。 “天啊,我为什么不可以爱你呢?怎么,你会原谅我那些可怕的荒唐事?” “我甚至会高兴地把你娶过来,跟你一起过一辈子,我会成为历史上最幸福的男人。” “可我要是见到麦拉尔,又会发疯,又会犯罪。我会抛弃你,我的恩人。我会跪倒在他脚下。” 黎也旺一脸气得发红。 “只有一个办法,自杀,可以把我治好。”他说,搂着她不住地亲吻。 “啊,你可千万别自杀,我的朋友!”她说。 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见过蕾奥娜。她进了于絮尔会的修道院当修女。 米娜·德·旺格尔-1 (李熊译) 米娜·德·旺格尔诞生在哲学和幻想之乡哥尼斯堡。 年,法兰西战役行将结束时,普鲁士将军德·旺格尔伯爵忽然脱离宫廷,退出军队。有一晚,在香槟省的克兰奈,他指挥部队浴血拼搏,打赢了一场伤亡惨重的战斗后,心里忽然产生了一个疑问:一个民族安排自己的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时,遵循的是一种合情合理的内在方式,这种方式,难道另一个民族有权去改变?他为这个重大问题所困扰,便打定主意,将宝剑入鞘,不得出答案不再用它。于是他告别军旅,回到了哥尼斯堡领地。 德·旺格尔伯爵受到柏林警察局的严密监视。于是他一心一意只去思考哲学问题,培养独生女儿米娜。几年以后,他年龄还不算太老,就撒手西去,把一笔巨大的财产,一个体弱多病的母亲,和在宫廷的失宠留给了女儿。在宫中失宠,在高傲的日耳曼可不是小事。好在米娜·德·旺格尔享有东德意志最高贵的姓氏,它像避雷针一样挡住了失宠这种不幸。其时米娜虽只有十六岁,但她在跟他父亲有交往的那些年轻军官心里引起的感情,已经到了崇拜和狂热的地步。他们喜欢浪漫而忧伤的性格。有时,她眼睛里闪现这种神气。 一年过去了。丧期已经结束。但父亲去世所引起的悲伤却丝毫没有减轻。德·旺格尔夫人的朋友在谈话中已经提到肺病这可怕的字眼。可是丧期一满,米娜就得到君主的宫廷去。她有幸跟这个君主沾了点儿亲。在动身去大公园的京都C城途中,德·旺格尔夫人被女儿的浪漫念头和深愁重忧吓坏了,便希望找一桩门当户对的或许有一点爱情的亲事,使女儿的思想回到她那种年龄。 “我多么希望看到你在这个国家成亲啊!”她对女儿说。 “在这个忘恩负义的国家?!”女儿沉吟片刻后回答,“父亲出生入死,流血流汗,效忠了二十年,得到的却是前所未有的最卑鄙无耻的警察的监视!不,我宁愿改变信仰,到哪家天主教修道院去当一辈子修女,也不愿待在这个国家。” 对于宫廷生活的情形,米娜只是通过她的同胞奥古斯特·拉封丹纳①的小说才了解了一些。在那些艾尔巴尼②式的画幅中,描绘的常常是某个富有的女继承人的爱情。她总是在某个偶然的场合,对某个心地善良头脑简单的年轻上校,国王的侍卫官一见钟情。这种产生于金钱的爱情,米娜深感厌恶。 “这样一对夫妇,”她对母亲说,“结婚一年后,男的凭婚事当上了侍卫长,女的则成了王储妃子的伴妇,还有什么比他们的生活更平庸乏味呢?一旦破了产,他们的幸福又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①②意大利画家(—)。擅画神话中的爱情题材。 德国作家(—)。 C城的大公不曾料到奥古斯特·拉封丹纳的小说为他设下了这样的障碍,他想把米娜的巨额财产留在他的宫中。更糟的是,他的一个侍卫官也许“得到上级允许”,竟开始围着米娜大献殷勤。这两件事更促使米娜作出了逃离德国的决定。 然而逃走绝非易事。 “妈妈,”有一天她对母亲说,“我想离开这里,住到外国去。” “你说出这些话,真叫我害怕。你的眼睛使我想起了你可怜的父亲。”德·旺格尔夫人回答说,“好吧!我不置可否,也不行使我的权力,不过,去国外旅行必须得到大公的臣僚们批准。你可别指望我会去求他们。” 米娜很是不幸。宫里的人知道了她与尊贵的殿下想法不合,于是她那双极其温柔的蓝幽幽的大眼睛和那种优雅风度引来的成功,很快便丧失殆尽。一年多的时间就这样过去了。 米娜对获得批准已不存奢望。她想出一个女扮男装逃到英国的计划,打算到那里后卖掉钻石首饰来维持生活。德·旺格尔夫人发现米娜在做一些奇怪的实验,来改变肤色,十分惊恐。不久,她又获悉米娜订做了男式服装。米娜注意到,每次她骑马兜风,总是遇到大公的宪兵。但她从父亲那儿继承了德国人的幻想,这些困难不但没有使她打退堂鼓,反而使她更加入迷。 米娜没料到自己居然讨D伯爵夫人喜欢。她是大公的情妇,一个出色的浪漫女人。有一天,米娜同她一起骑马兜风,看见一个宪兵远远地跟在后面,一气之下,便把逃走的计划告诉了她。没过几个时辰,德·旺格尔夫人便收到大公亲笔写的短信,准许她到法国巴尼埃尔温泉去住半年。这时是晚上九点,十点钟时母女俩已经在路上了。十分幸运的是,第二天,在大公的臣僚们被唤醒之前,她们已经出了国境。 德·旺格尔夫人母女俩是在×年初冬来到巴黎的。 米娜在外交圈子的舞会上大出风头。有人声称,德国使馆的先生们得到指示,要暗中阻止这笔几百万的财产成为某个法国诱惑者的战利品。在德国,人们还认为巴黎的年轻男子对女人最感兴趣。 米娜已有十八岁,尽管她怀有德国人的种种幻想,却也开始闪现一些理智之光了。她发现自己始终不能与任何一个法国女人结下友谊。在每一个法国女人身上,她接触到的只是过分的礼貌。相识一个半月以后,她和她们的友谊反不及头一天深。米娜十分苦恼。她猜想自己的言谈举止一定有什么欠礼貌,叫人不快的地方,使法国人不愿作更亲密的交往。 她的地位这样高贵,为人却是这样谦卑,真是前所未见。她的面目天真可爱,充满稚气,可是作起决定来坚决果断,这与她的相貌适成鲜明的对照。她那童稚未退的面庞上,从未显露过理智的、严肃的神态。说实话,理智从来不是她的显著的性格特征。 虽说巴黎的居民彬彬有礼到了拒人门外的地步,米娜还是非常喜欢这座城市。在家乡,她厌恶街上的人向她致意,厌恶看到她的车马随从被人认出来;在C城,她把所有衣衫不整向她脱帽致礼的人都看作密探,而在被人称作巴黎的这个共和社会里,隐居对她这个性格独特的人很有诱惑力。只是她的心还有点德国味,对密友间相处的那种快乐还恋恋不舍。 不过,她发现,巴黎虽然没有那种乐趣,却天天晚上有舞会,有趣味盎然的演出。她父亲年曾在巴黎住过,后来他经常跟她谈起那所房子。她找到了它,费了好大气力才把房客赶走。住进了这所房子,巴黎对于她来说,就不再是一个外国城市了。在这里连最小的房间她都熟悉。 德·旺格尔伯爵虽然胸前挂满勋章和军功牌,但骨子里却是个哲人,像笛卡尔①或斯宾诺莎②那样幻想。米娜喜欢德国哲学中那些晦涩难懂的推理和费希特③的高尚的禁欲主义,正如一颗温柔的心喜欢回忆美景。康德④那些最深奥难懂的话,让米娜想起的也仅是父亲当年念这些话时的声音。有她父亲这种引导,还有什么哲学学不懂,弄不通呢?有几位出类拔萃的学者答应到她家里授课。听课的只有她母女两人。 她上午跟学者们一起钻研哲学,晚上参加大使举办的舞会。在这种生活里,爱情竟没有叩击这个富有的女继承人的心扉。法国男人使她感兴趣,却动不了她的心。母亲常在她面前称赞他们。可她对母亲说:“他们也许是人们能够遇到的最可爱的男子。我欣赏他们的聪明才智。他们每天讲的讽刺话那么俏皮,叫我惊奇,叫我开心。可是,当他们极力显出心情激动的样子时,你难道不觉得他们做作、可笑吗?难道他们没一点真情实感?” “你这些指责有什么益处呢?”明智的德·旺格尔夫人回①②③④德国哲学家(—)。 德国哲学家(—)。 荷兰哲学家(—)。 法国哲学家(—)。 答,“你要是不喜欢法国,我们就回哥尼斯堡去。但是你别忘了,你已经十九岁了,而我也可能离开你。还是考虑考虑,选一个保护人吧!万一我死了,”她凄然一笑,补充说,“C城的大公会把你嫁给她的侍卫官的。” 一个晴朗的夏日,德·旺格尔夫人和女儿一起去贡比涅观看国王行猎。米娜在森林中部忽然看到了比埃丰古堡遗址,感触很深。她还摆脱不了德国人的偏见,觉得巴黎那座新巴比伦城里的每一幢宏伟建筑,都有一种冷漠、嘲弄和邪恶的意味。 在她看来,比尔丰的古堡遗址就和德国布洛肯峰顶上那些古堡遗址一样动人。米娜央求母亲在比尔丰村的小客栈里住了几天。她们住得很不舒服。有一天,突然下起雨来了。米娜像十二岁的孩子似的,傻乎乎地站在客栈门口看下雨。她注意到一张出售附近一块地产的广告。一刻钟以后,客栈的一名女佣打着伞,把她带到公证人家里。公证人看到这个衣着朴素的姑娘来跟他洽购一块价值几十万法郎的地产,并要地签订一份契约,而且还要交给他几张法兰西银行的一千法郎的钞票作定金,觉得十分惊讶。 我也不说这是罕有的事情,反正出于侥幸,米娜只吃了一点点亏。这块地产叫小韦白里,卖主是德·吕佩尔伯爵。此人在庇卡底省所有城堡里是个闻人。他年纪不大,身躯凛凛,相貌堂堂。一见之下,你会对他生出敬慕之心,但过不了多久,你又会觉得他粗俗不堪,令人厌恶。德·吕佩尔伯爵很快便自称是德·旺格尔夫人的朋友,他也让德·旺格尔夫人开心。在当时的年轻人中间,也许只有他还能让人想起摄政时期①那些可爱的浪荡公子。可敬的蒂利伯爵的回忆录把他们的经历吹得天花乱坠。德·吕佩尔先生把一大份家产挥霍一空。他模仿路易十四时代贵人们的种种怪僻。但不明白为什么巴黎不格外注意他。大出风头的希望落空以后,他又疯狂地迷上了金钱。他从柏林打探的消息使他对德·旺格尔小姐爱到极点。半年过后,米娜对母亲说:“要交朋友,确实要买地产。将来我们要是打算卖掉小韦百里,也许会亏几千法郎。但眼下这个代价会使我们的密友圈里子增加不少可爱的女人。” 但是,法国姑娘的姿态,米娜没有学到一点。她羡慕她们迷人的风度,却仍旧保持德国人那种自然随便的态度。在新朋友当中,德·塞利夫人是与她最亲近的一个。提到米娜,她这样说:她是有点与众不同,但并不古怪。她那迷人的气质使人什么都原谅她;从她的眼睛里看不出她有百万家产;她没有教养极佳的人的那种纯朴,但确实有媚力。 但晴天一声霹雳,打乱了这种平静的生活:米娜失去了母亲。当她悲痛稍稍减轻,有时间考虑自己的事情时,她才觉得自己的处境极其困难。德·塞利夫人把她带到自家的城堡。这位三十岁的朋友对她说:“你应该回去。回普鲁士。这是最明智的打算。要不,等丧期一满,你就在这里结婚。而且,得赶快从哥尼斯堡找一个伴妇来,如果找得到,最好是亲戚。” 然而,有一件大难事:德国女人,哪怕是富家小姐,都①指—年间法王路易十五年幼由奥尔良公爵摄政的时期。 认为嫁人只能嫁给自己爱的男人。德·塞利夫人向德·旺格尔小姐提出了十个与她相配的小伙子,但米娜觉得他们俗气尖刻,甚至恶毒。这是她一生中最不幸的一年。她的身体垮了,美丽的容颜几乎完全不见了。有一天,她来看望德·塞利夫人,听说在吃晚饭的时候能见到著名的德·拉尔赛夫人。 这是当地一位最可爱,也是最阔气的女人。人们常提到她玩起来优雅动人,挥霍起她那丰厚的家产来,气派豪放,可敬可爱,但毫不显得可笑。可是米娜在这位夫人的性格里发现了许多平庸俗气的地方,这使她感到惊讶。“瞧,在这里要想得到别人的爱,就得变成这个样子。”米娜觉得很痛苦。因为对“美”的失望,在德国人心里是很痛苦的事情。于是她不再注意德·拉尔赛夫人。出于礼貌,她开始同她的丈夫攀谈。 这是个十分纯朴的人。关于他的情况,她所知道的就是他在法军从俄罗斯撤退的时候,当过拿破仑皇帝的侍从,并且在那次战役以及后来的几次战役里,因为表现出超出他年纪的勇敢而立功。他跟米娜谈起希腊,言辞生动而朴实。他不久前帮希腊人打过仗,任那里待过一两年。米娜喜欢和他谈话。 他给她的感觉是见到了一个久违的密友。 吃过晚饭,大家去贡比涅森林,观赏几处著名景致。米娜不止一次想把自己的困境告诉德·拉尔赛先生,向他求教。 德·吕佩尔先生这天骑着马,跟在敞篷马车后面,比起他的优雅风度,德·拉尔赛先生就更显得举止自然,态度纯朴。德·拉尔赛先生是在法俄战争中踏进社会的。那场战争使他看清了人心,促使他养成了倔强冷静,积极活泼,但缺乏幻想的性格。在充满幻想的人心里,这种性格能留下极为鲜明的印象。一个法国人竟如此纯朴,米娜觉得惊奇。 晚上,德·拉尔赛先生走了以后,米娜感到好像与一个多年来了解她的全部秘密的知己分别了。她觉得一切都枯燥无味,令人生厌,甚至德·塞利夫人那么温馨的友情亦是如此。在新朋友面前,米娜无须隐瞒任何想法,用不着担心被法国人讥讽而时刻在她真诚坦率的德国人思想上罩上一层幕布。德·拉尔赛先生全然没有那种故充风雅的装腔作势。这一点使他显老了八、九岁,但也正是这一点,在他离开后的头一个钟头里,吸引了米娜的全部思想。 第二天,她甚至得强打起精神来听德·塞利夫人的谈话,她觉得一切都乏味,讨厌。过去,她认为要找到一颗真诚坦率的心,不会在最简单的话里寻找笑料的心,简直是异想天开,如今她不再如是认为。她一整天都沉湎在遐想之中。晚上,德·塞利夫人提到德·拉尔赛先生的名字,米娜一震,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好像有人唤她似的。她一脸通红,对自己这种异常表现无法解释。她心慌意乱,很快就明白了这是什么原因。对她来说,要紧的是不要让别人察觉,于是,她跑回自己的卧房。她暗想:“我疯了。”从此刻起,她的不幸开始了,而且迅速发展,不久她便感到内疚。“我堕入了爱河。 我竟爱上了一个有妇之夫!”整夜她都受到这种内疚的折磨。 德·拉尔赛先生将偕同妻子去萨瓦省的埃克斯温泉。他拿出一张地图,指给那些夫人们看,他打算先绕一个小弯,再到温泉去。这张地图他忘了带走。德·塞利夫人的一个孩子发现了这张地图。米娜抢过来,躲到花园里,花了一个小时,在想象中顺着德·拉尔赛先生的路线旅行。她觉得他将途经的那些小市镇名字高贵,不同寻常;她想象它们风景优美,如诗如画。她羡慕那些市镇的居民们生活幸福。这个甜滋滋的傻念头甚至使她免除了内疚的折磨。过了几天,在德·塞利夫人家,有人谈到德·拉尔赛夫妇已经去了萨瓦省,米娜听后,心旌摇动,也渴望去旅行。 半月以后,一位年岁较大的德国夫人在日内瓦租了一辆马车,来到萨瓦省的埃克斯,在一家小旅店下榻。这位夫人带来一位侍女。她对侍女脾气极坏,连旅店的老板娘图诺太太也觉得愤愤不平。德国夫人名叫柯拉梅,她把图瓦诺太太唤来,说:“我想雇一个熟悉城里和附近一带情况的姑娘。我也是蠢,把这个漂亮小姐带来了,可她对这里的情况一无所知。我真不知道该拿她作什么用。” 待到图瓦诺夫人单独与侍女相处时,她便对她说:“我的天啊,你的主人看上去对你蛮有气的。” 侍女名叫艾妮肯。她噙着泪花说:“别跟我提这事了。我悔不该离开法兰克福,我爹娘在那里开了一家铺子,生意蛮好的。我娘手下,有不少城里第一流的裁缝,做出的衣服,和巴黎的一样好。” “你主人说,你要愿意回法兰克福,她可以给你三百法郎。” “回去家里也不会有好脸给我看。我娘就不信柯拉梅夫人会无缘无故把我辞了。” “那好吧!你就留在埃克斯。我可以帮你找个人家,我开了一家介绍所,来温泉洗澡的客人要佣人,都由我介绍。你付六十法郎的介绍费。柯拉梅夫人给的三百法郎,你还可以剩二百多。” “你要是把我介绍到一家法国人屋里,我付你一百。我想学好法语,然后去巴黎找事干。我的针线活儿蛮在行的。我可以把我从法兰克福带来的四百法郎押在主人手里,作为我忠实可靠的保证。” 德·旺格尔小姐为实现她的荒唐计划,已经花费了五、六千法郎。偶然的机会帮助了她。德·拉尔赛夫妇下榻于著名的“萨瓦十字架”旅馆,德·拉尔赛夫人嫌旅馆太吵,在湖边一座迷人的房子里租了一套房间。这一年温泉很热闹,来了许多阔佬,经常举办豪华舞会,大家都打扮得像在巴黎一样。舞厅里夜夜宾客如云,本地的女仆既不灵巧,又不老实,德·拉尔赛夫人觉得不满意,希望找一个能干的姑娘在身边侍候。有人建议她去图瓦诺太太的介绍所。图瓦诺太太先领了一些笨手笨脚的本地姑娘给她看,然后才让艾妮肯出场。图瓦诺太太本就机灵,得了她一百法郎,更是巧舌如簧。德国姑娘那一副庄重神气很让德·拉尔赛夫人中意,于是她把姑娘留下,并派人去取她的箱子。 当天晚上,主人到舞厅去了,艾妮肯在湖畔花园里一边散步一边寻思:“这天大的荒唐事终于干出来了!要是被人认出来,我会落得什么结果?德·塞利夫人会怎么说呢?她还认为我在哥尼斯堡呢?”以前,米娜采取行动时从不缺乏勇气,可现在她开始丧失勇气。她心情激动,呼吸急促,她怕丢脸,感到后悔,变得十分不幸。一轮皓月从奥特孔伯山背后升起来,映现在被北风吹皱的湖水里;大团大团的白云形状怪异,匆匆地在月亮前面飘过。米娜觉得它们像一个个无比高大的巨人。“它们是从家乡来的。”米娜暗想,“它们来看我,给我带来了勇气,让我把刚开始的荒唐角色扮演下去。”她双眼充满深情,出神地望着匆匆飘过的白云。“先祖的亡灵啊,认认你们的后代吧。我和你们一样勇敢。你们看见我穿着这身怪异的衣服别担心。我不会辱没荣誉的。你们把荣誉和英勇的神秘火焰传给了我,可在我命中注定生活的这个平凡时代,找不到任何东西值得它燃烧。我给自己安排了一种命运,它与激励我的这股火焰正相匹配。难道你们会因此而看不起我吗?”米娜不再觉得不幸。 远处传来了隐隐约约的歌声,优美动听,显然是来自对岸。米娜侧耳细听。她的思想一下又变了,开始怜悯起自己的命运来了。“我费尽心机又有什么用呢?”她寻思,“最多也就是确信,世上确有我过去梦寐以求的高尚纯朴的人。可对我来说,他仍是见不到的。从前当着侍女的面。我会什么都说吗?这倒楣的乔装改扮只有一个结果,就是使我与仆人们为伍。他是不屑与我说话的。”她哭了起来。忽然,又恢复了勇气,“至少我可以每天看见他。我也无缘享受更大的福气,可怜的母亲说得对:‘哪一天你爱上谁了,什么荒唐事都做得出来!’” 歌声又从湖上传过来,但这一次近多了。于是米娜明白了,唱歌的人是在一条小船上。小船在镀着银白色月光的水波上滑行。她听出这是一首温柔动听的歌,只有莫扎特才写得出来。一刻钟以后,她忘掉了对自己的责备,只想着每天能见到阿尔弗雷德的幸福。“难道每个人不能去实现自己的命运吗?”她最后自忖道,“我碰巧出身高贵,又有钱,但我命中注定,不能在宫中或舞会上出人头地。我在那里引人注意,受到赞赏。但在那些人中间我无聊透顶,极其忧闷。大家竞相找我说话,可我厌倦得很。父母过世后,我唯一的幸福时刻就是躲开讨厌家伙,独自去听莫扎特的音乐。追求幸福是人人都有的本性,它促使我作出这种不寻常的举动,这难道是我的错?它很可能使我身败名裂。到那时我就去天主教修道院寻求庇护。” 从湖对岸一个村庄的钟楼上,传来了午夜的钟声。这庄严的时候使米娜禁不住打了个哆嗦。月亮已经隐落。她回到屋里,倚在朝小花园和湖水的走廊栏杆上,等候“主人”归来。音乐使她恢复了勇气。她思忖:“昔日先祖离开哥尼斯堡雄伟壮丽的城堡,到圣地去,几年以后又和我一样,乔装改扮,历经千难万险孤身回来。当年鼓舞他们的勇气,如今又使我投身于危险。在这个幼稚平庸的时代,我们女人能冒一冒的,也只有这种危险了。但愿我能体面地成功。对我干的傻事,那些高尚的人会感到惊愕,但他们心里会原谅我。” 日子一天天飞快地过去,米娜很快地适应了自己的处境。 她要做许多针线活。对新身份带给她的工作,她高高兴兴地去做。她常常觉得自己是在演戏。有时候她无意识地做出与她的身份不相称的动作。她自己也觉得好笑。一天吃过晚饭,主人出去兜风,男仆打开马车门,放下踏板,她款款地走过去,想登上马车。“这姑娘疯了!”德·拉尔赛夫人说。阿尔弗雷德盯着她看了很久,觉得她风度很是优雅。米娜其实根本没有考虑什么恪守本份,也不怕被人笑话。她根本没有常人那种谨慎的想法,仅仅出于担心引起德·拉尔赛夫人的怀疑,她才提醒自己小心行事。因为就在一个半月前,她扮演另外一个截然不同的角色,跟德·拉尔赛夫人相处了一整天。 每天,米娜清晨即起,花上两钟头来化妆改容,使自己变丑。她本来长着一头秀美的金发,过去常有人说它令人难以忘怀;现在她喀嚓几下就把它剪短了,再用一种化学药水把它染成近乎深褐色的斑剥难看的颜色。她还用枸骨冬青树叶煎出淡汁,涂在娇嫩的手上,使皮肤显得粗糙。她还在鲜润的脸上涂一层难看的颜色,使她很像从殖民地来的那些沾有黑人血统的白人。对这副丑陋的模样,米娜感到十分满意。 她便注意不流露出引人注意的想法。她沉湎在幸福之中,丝毫也不想开口说话。她坐在德·拉尔赛夫人房间的窗前,给夫人整理晚上穿的裙服,每天有二十次听见阿尔弗雷德说话,并且有新的机会来欣赏他的品性。我们敢说吗?……为什么不敢呢?既然我们是在描写一颗德国人的心?在一些幸福和兴奋的时刻,她甚至把他想象成一个超乎自然的生灵。米娜勤勤恳恳地干她的新工作,充满热情,在凡庸的德·拉尔赛夫人看来,却是应该的事情。她高傲地对待米娜,把她看作穷姑娘。这种女孩子,你雇用她,她就感到万分幸福了。 “难道在这些人中间,真诚与热情永远都不合适吗?”米娜寻思。于是她有意造成想重获柯拉梅夫人欢心的假象,几乎每天都要请假去看她。 米娜原来担心她的举止会使德·拉尔赛夫人生疑。现在她高兴地确信,她的新主人只不过把她看成一个女佣,做针细活儿还不及她留在巴黎的侍女灵巧。倒是阿尔弗雷德的男仆杜勃阿较难对付。这是个四十岁的巴黎汉子,仪表不错。他认为向这位新伙伴献殷勤是自己的义务。米娜引他说话,套出他唯一的愿望是积一小笔钱,将来在巴黎开一家咖啡馆。于是她毫不犹豫地送他一些礼物。很快,杜勃阿就像对德·拉尔赛夫人那样,恭敬地为她效劳。 阿尔弗雷德注意到,这个德国姑娘有时是那么笨拙,那么腼腆,但她的言谈举止变化很大。她有些见解正确细微,值得一听。米娜从他的眼神看出他在听自己讲话,便大着胆子发表一些敏锐而又正确的想法,特别是在她相信德·拉尔赛夫人听不见或者听不懂的时候。 在德·旺格尔小姐来埃克斯的头两个月里,假若有一位哲学家问她,她的目的是什么?那么她那幼稚的回答,准会叫他大吃一惊。这位哲学家甚至会怀疑她有点虚伪。时刻看到她疯狂地私恋的人,听见他说话,这就是她生活的唯一目标。除此之外别无他求。她感到自己太幸福了,以致根本不考虑将来的事。倘若哲学家对她说,这种爱情可能会变得没有这么纯洁。她听了一定会感到惊讶,同时更感到愤怒。米娜乐滋滋地观察她所热爱的人的品性。阿尔弗雷德的父亲是上院议员。他依靠父亲的财产地位成了上流社会的一员。但他生性文静,与上流社会的人截然相反。如果生活在中产阶级当中,他的纯朴,他厌恶装腔作势和摆阔气的态度,一定会使那些人把他看作平庸之辈。阿尔弗雷德从不挖空心思说俏皮话。第一天见面时,主要是这一点,使米娜对他极为注意。以德国人的偏见来看法国人,她便觉得他们的谈话好像是滑稽戏里唱完歌后的对白。阿尔弗雷德见过不少名人,完全可以凭记忆来说些趣话。但是,纯粹逗乐的玩笑,如果不是即兴想出来的,或者听者中间也可能有人开得出来,他都认为低级,不愿去开。 每天晚上,阿尔弗雷德把妻子送到舞厅,然后回家来钻研植物学。这种爱好是由于邻近卢梭①青少年时期生活的地方,他刚迷上的,他把标本夹和植物都放在客厅里,艾妮肯就在那里干活。每天晚上他们俩在一起,要度过好几个小时,彼此都不说一句话。他们俩都感到拘束,但也感到幸福。艾妮肯只一个办法来体贴阿尔弗雷德,就是事先用水溶好树胶,以便让他把晾干的花草贴进标本集里。而她允许自己这样做,也只是因为这会被认为是她的份内事。阿尔弗雷德到布尔热湖畔风光优美的山间游玩,带回来许多好看的植物。他不在的当口,米娜就欣赏这些标本。渐渐地她也迷上了植物学。阿尔弗雷德起初觉得这很方便、很快他就觉得这是美事了。“他爱上我了。”米娜自忖,“可我这样勤奋干活、在德·拉尔赛夫人那里,却没讨到什么好处。” 柯拉梅夫人佯装病倒了。经请求,米娜获准晚上去陪伴她原来的主人。阿尔弗雷德忽然发觉自己对植物学的兴趣降低了,几乎消失了,不免感到奇怪。晚上他泡在舞厅,妻子拿他打趣,说他是一个人待在家里感到无聊。阿尔弗雷德心里承认他对那个姑娘有了好感。他因为自己在她面前胆怯而恼火。有时候气来了,便强充好汉,自问道:“我为什么不像任何一位朋友那么办呢?她终究只是一个侍女。” 一天晚上,下着雨,米娜留在家里。阿尔弗雷德在舞厅①卢梭青少年时期亦曾一度迷上植物学。 露了露面,便回了家。看见米娜在客厅里,他好像感到意外。 米娜觉察到他的虚假表情,他原指望这天晚上享受的幸福,被这个小小的动作剥夺得干干净净。或许,正是由于这种心情,她才愤怒地拒绝了阿尔弗雷德的引诱。她回到自己的房间,哭着说:“我错了,这些法国佬都是一个样。”整整一夜,她都打算立刻回巴黎去。 翌日,米娜看阿尔弗雷德时目光轻蔑。那种神情可不是装出来的。阿尔弗雷德生气了,从此不再注意米娜,每晚都泡在舞厅里。他没意识到自己采取的竟是最好的办法。这种冷淡使米娜放弃了回巴黎的打算。“这个男人对我没有任何危险。”她寻思道。不到一星期,她就觉得自己已经原有他那次法国人天性的小回潮了。至于阿尔弗雷德,他从舞厅那些贵妇给他带来的无聊里,发觉自己堕入情网比原来认为的还要深。不过,他克制着自己。其实,他已把眼光愉悦地停在米娜身上,并找她搭讪,但晚上仍不回来。米娜感到很不幸。不知不觉中,她对化妆也不再那样精心,因此不像以前那样丑了。“这难道是一场梦?”阿尔弗雷德思忖,“艾妮肯变成了一个我从未见过的最美的姑娘。”一天晚上,他偶然回到家里,在爱情的驱使下,他请求艾妮肯原谅他的轻浮。 “我发觉,”他对她说,“你引起了我的兴趣。我从不曾这样注意过别人。我害怕。我想医好自己,要不就与你闹翻。从那以来,我成了最不幸的男人。” “阿尔弗雷德,你让我多么快乐呵!”米娜喊起来,她感到幸福至极。 这天晚上和接下来的几个晚上,他们彼此承认,他们疯狂地爱上了对方。他们互相保证永远忠于对方。 阿尔弗雷德生性明智,不会产生幻想。他知道情男情女往往在自己所爱的人身上发现一些特别的优点。他发现米娜聪颖、温柔,这使他相信自己确实堕入了情网。“这不会只是一个幻觉吧?”他每天都这么提醒自己。他把米娜头一天说的话跟他在舞厅遇到的那些贵妇说的话作比较。至于米娜,她明白自己差点儿失去了阿尔弗雷德。如果他仍旧每天晚上都泡在舞厅,那她会怎么样呢?她远没有努力去继续扮演一个普通姑娘,而是一心想着怎么讨人喜欢,这种情形,她一生中还没有过。“该不该告诉他我是谁?”米娜寻思,“他是个很理智的人,即使是为他干的荒唐事,他也会指责我的。再说,” 米娜继续想到,“我的命运也必须在这里定下来。如果我说出我是德·旺格尔小姐。我的庄园离他的庄园只有几十里路,那他会确信可以在巴黎再见到我。应该反过来,让他担心永远见不到我,这样就会促使他下决心采取不同一般的,于我们的幸福必不可少的措施。这个如此理智的人怎么会下决心改变信仰,跟妻子离婚,作我的丈夫,到我东普鲁士的领地上去生活呢?”在她的新计划前面,并没有耸起由不合法这几个字构成的障碍。她认为自己并不违反道德,因为只要对阿尔弗雷德有利,她可以毫不犹豫地把生命牺牲一千次。 渐渐地,德·拉尔赛夫人对艾妮肯产生了嫉妒。这个姑娘脸上的奇特变化,没有逃过她的眼睛。她认为这是过分地卖弄风情。她若要把这姑娘辞退,很可能得费一番功夫。她那些女友都劝她,不要把丈夫的一时兴致看得太严重。不过她们叮嘱她,千万不要让丈夫把艾妮肯带到巴黎去。 “谨慎一点。”她们说,“等温泉沐浴的季节一过,你就不会担心了。” 德·拉尔赛夫人派人去摸柯拉梅夫人的底细。她还努力让丈夫相信,艾妮肯只是个喜欢冒险的女人,犯过在司法部门看来应受惩罚的事儿,在维也纳或者柏林受追捕,便潜逃到埃克斯温泉来避一避,也可能是在这里等他的同伙。这番话听起来很像是那么回事,真要去搞清楚又不值得,却在阿尔弗雷德坚强的心里引起了混乱。对他来说,艾妮肯不是一个侍女,这是明显的事情。但是,她充当这样一个辛苦劳碌的角色,究竟是出于什么重大的厉害关系呢?这只可能是因为畏惧。 米娜从阿尔弗雷德的眼睛里看出他心绪烦乱,轻而易举就猜出了其中的缘由。一天晚上她贸然相问,他便把情况都说了出来,米娜听了大吃一惊。阿尔弗雷德讲的事离真相那么近,以致她开始难以为自己辩解。那位假装的柯拉梅夫人没有忠实地扮好自己的角色,让人觉察到她艾妮肯毫不看重金钱利益。看见柯拉梅夫人的话在阿尔弗雷德心里起了作用,米娜深感绝望,差一点要说出她究竟是谁。显然,阿尔弗雷德爱艾妮肯爱得发狂,自然也会爱德·旺格尔小姐,只是这样一来,他就会确信在巴黎可以再见到她,也就不会作出为她的爱情所必须的牺牲了。 米娜惴惴不安地度过了白天,晚上一定更难打发。跟阿尔弗雷德单独相处,她有勇气来抵挡从他眼里透露的忧愁吗? 看着他的爱情被一种十分自然的猜疑削弱甚至毁掉,她有勇气忍受吗?到了晚上,阿尔弗雷德送妻子去舞厅,没有回来。 这一晚举行化装舞会,宾客如云,喧声鼎沸。从省会尚贝里,甚至从日内瓦赶来了好些看热闹的人。他们的马车把埃克斯的街道塞得满满的。公众的这种欢乐气氛使米娜的心情更为忧烦。她在客厅里徒然等了好几个小时,那可爱的人没有回来。她再也待不下去了,便跑到柯拉梅夫人那儿。谁知在那儿也遇到了令人不快的事情。那个雇来的女人苦着脸求米娜允许她离去,她说她人虽穷,可也不愿长久地扮演人家安排给她的这么一个不光彩的角色。米娜远不是一个能够慎重作出决定的人。情况紧急时,只消一句话就可以使她改变对整个处境的看法。现在伴妇的话引起了她的注意。她寻思:“确实,我的乔装打扮已经骗不了什么人了。我的名誉完了。我大概被他们当作爱冒险的女人了。既然我为阿尔弗雷德牺牲了一切,那么除非我疯了,才会禁止自己享受看见他的幸福。 至少在舞会上,我可以随意打量他、研究他的心灵。” 米娜·德·旺格尔-2 她弄来化装舞会用的面具和披风,还戴上从巴黎带来的钻石首饰。或许这是为了更好地乔装改扮,使阿尔弗雷德认不出她,或许是使自己在假面舞客中引人注目,惹得他来攀谈。米娜挽着假柯拉梅夫人的手出现在舞场上。她一声不响,使所有人都感到奇怪。最后她看到了阿尔弗雷德,他显得闷闷不乐。她的目光紧随着他,她感到幸福。冷不防一个声音悄悄地对她说:“爱情认出了德·旺格尔小姐的装扮。” 她不禁浑身一颤,回过头去,原来是德·吕佩尔伯爵。对她来说,再没有比这更倒楣的相遇了。 “我认出了你在柏林打的钻石首饰。”他对她说,“我从特普利策、斯帕和巴登①来。为找你我跑遍了欧洲所有的温泉。” “你再多说一句话。”米娜对他说,“我就一辈子也不见你了。明晚七点,到尚贝里大街十七号对面找我。” 整整一夜,米娜都辗转反侧,惶惶不安。她一直为这个大问题所折磨:“怎样才能阻止德·吕佩尔把我的秘密告诉德·拉尔赛呢?他们的关系那样亲密。”绝望之中,她有好几次差点叫来马车,立即离开。“但要是那样,阿尔弗雷德就会一辈子相信,艾妮肯,他那样爱过的姑娘,只是一个干了坏事化装潜逃的女人,并不值得尊敬。还有,我要不告诉德·吕佩尔先生就走,他虽然敬重我的财产,也还是有可能泄露我的秘密。可是不走,又怎样才能使德·吕佩尔先生不生疑窦呢?编段什么谎话呢?” 就在米娜和德·吕佩尔倒楣地相遇的化装舞会上,那些上流社会的男子一如往常,围着德·拉尔赛夫人竞献殷勤。他们全无头脑,想来温泉摆脱他们的无聊。这天晚上他们不知道该对德·拉尔赛夫人说什么好、因为那些客厅里的老生常谈在这里就不适宜了。于是他们讲起她的德国侍女的美丽。他们中间有一个放肆的傻瓜,甚至说了几句露骨的话,影射德·拉尔赛夫人的嫉妒。有一个戴假面具的男人,十分粗鲁,甚至劝她找个情夫,来向丈夫施加报复。德·拉尔赛夫人这样一个贞洁的女人,因地位和财富的关系,平常受惯了别人的阿谀奉承,听了这句话,头脑里轰的一下好像爆炸了。 次日是游湖。米娜有空,便到了柯拉梅夫人家里。她在①欧洲二个温泉城市、分属捷克斯洛伐克、比利时和德国。 那里接待了德·吕佩尔先生。德·吕佩尔先生尚未完全消除惊讶。 “一场巨大的不幸,改变了我的处境。”米娜对他说,“使我能够公正地对待你的爱情了。你同意和一个寡妇结婚吗?” “原来你秘密地结过婚?”伯爵的脸煞地变得苍白。 “你看过我拒绝了你,还拒绝了许多法国最好的婚姻对象,怎么没猜到这点呢?”米娜回答。 “你的性格多么独特,又多么叫人钦佩!”伯爵大声喊起来。他尽力想掩饰他的惊讶。 “我曾和一个配不上我的男人结婚。”德·旺格尔小姐说了下去,“但我是新教徒,我的宗教允许我离婚。要是看到你也改信我的宗教,那我就太高兴了。可是你别以为我这时候能爱上谁,即使我极为敬重,极为信任的人,我对他也产生不了爱情,我只能给你友谊。我喜欢住在法国,一旦熟悉它了,又怎么可能忘掉它呢?我需要一个保护人。你的姓氏显赫,头脑聪明,又享有种种条件在上流社会占据优越地位。一大笔财产可以把你的府邸布置成巴黎的头等府邸。你愿意像孩子一样听我的安排吗?以这个代价,仅仅是以这个代价,我一年以后就答应你娶我。” 在她说这番长话时,德·吕佩尔伯爵盘算着这样一种离奇事情会有什么结果。对他来说,维持这样一种关系是并不惬意的,但终归有一大笔财产,而且她又确实是一个很不错的女人。于是他信誓旦旦,表示要顺从米娜。他想方设法来套取她更多的秘密。 “你这样做是白费力气。”米娜微笑着说,又问他:“你会像狮子那样勇猛,又像孩子那样顺从吗?” “我是你的奴隶。”伯爵回答。 “我隐姓埋名住在埃克斯城附近。但这里发生的一切我都了解。八九天以后,当教堂的钟敲响半夜十二点时,你注意湖面上,你会看见有一只点了火的瓶子在波浪上飘浮。第二天晚上九点钟,我将在这里,我允许你来。但你若是说出我的名字,或是对任何人泄露一句我的情况,你这一辈子就别想再见到我。” 在湖上,艾妮肯的美貌多次被人提到。因此游湖归来,德·拉尔赛夫人一反她慎重节制的性格,心绪十分气恼。她一开始就说了米娜几句重话。她是当着阿尔弗雷德的面说的,而他也没有为她辩护,因此伤了米娜的心,她便开始回嘴。这是她第一次说这种尖刻刺人的话。德·拉尔赛夫人听到她的腔调,确信姑娘变得这么放肆,一定是勾来了别人的爱情,便忘乎所以,不知自己是什么人了,因此她益发恼怒,便指责米娜在柯拉梅夫人那里和人约会,说别看柯拉梅夫人表面上与她不和,吵过闹过,其实是与她串通一气。 “难道德·吕佩尔这个家伙把我出卖了?”米娜寻思。 阿尔弗雷德一个劲地盯着米娜,想从她身上窥出真情。他的目光里毫无关切的表示,使她在绝望中生出了勇气。她冷冷地否认了有关她的传言,别的什么也没说。德·拉尔赛夫人把她撵走了。当时是凌晨两点。米娜由忠心耿耿的杜勃阿陪送到柯拉梅夫人家里。她把自己关在卧室里,想起她的奇特处境使她无法进行报复,便气得发狂,泪如雨下。“啊!把这一切丢下,回巴黎去,不更好些?”米娜问自己,“我才智平平,干不好这事。但是阿尔弗雷德想起我来只会表示轻蔑,他会终生瞧不起我的。”她大哭起来。她知道,要带着这个无法摆脱的残酷念头回到巴黎,她会比在埃克斯更加不幸。“德·拉尔赛夫人诽谤我。天知道大家在舞厅会怎样议论我?他们的话会在阿尔弗雷德的心里把我完全毁掉。一个法国人怎么可能会与众不同地思想?他当着我的面听这种话,竟不反驳,也不跟我说一句话安慰安慰!可这是怎么回事?我还爱着他吗?现在折磨我的这种可怕的痛苦,难道不是这份不幸爱情的最后挣扎吗?”米娜最后想:“不报复就是懦弱的表现。” 天一亮,米娜就派人去请德·吕佩尔先生。她激动地在花园里散步,等他到来。夏天的艳阳渐渐升起,照得湖周围的山峦都郁郁葱葱。大自然的明媚使米娜更感到愤怒。德·吕佩尔先生终于出现了。“这是个自命不凡的家伙,”米娜看着他走过来,心里思量,“应该先让他讲一个钟头。” 她在客厅里接待德·吕佩尔先生。她那双忧伤的眼睛盯着挂钟,一分钟一分钟地计算着时间。伯爵不觉大喜过望,这个外国姑娘对他亲切,专心听他讲话,这还是第一次。 “至少你相信我的感情吧。”他对米娜说。这时候指针正好走到了米娜耐心等待的最后一分钟。一个小时到了。 “你若为我施加报复,我就什么都相信。”她说。 “该去干什么?” “去讨德·拉尔赛夫人的欢心,而且要让她丈夫知道她欺骗他,让他相信这一点,这样他就会使她不幸,跟她诽谤我,使我不幸一样。她的诽谤毁了我的生活。” “你这个小计划很残酷呐。”伯爵说。 “你的意思是做起来很困难?”米娜带着讥笑问他。 “要说困难倒也不见得。”伯爵愠怒地说,“只是这个女人要被我毁了。”他又轻浮地补充了一句,“可惜啊,她是个好女人。” “当心点,先生,我并没有要你真的去博取她的欢心,我只是希望她丈夫相信你得到了她的欢心。” 伯爵走了。米娜觉得自己的不幸稍稍减轻了。报复,就是行动,而行动,就有希望。“如果阿尔弗雷德死了,”她寻思,“那我也去死!”她露出了笑容。她这时候感到的幸福,使她从此把道德观念抛在一边,她的个性太强,无法忍受头天晚上受的气。她没有想到自己竟当着阿尔弗雷德的面遭人诽谤,更没想到阿尔弗雷德会相信这些不实之辞。从此,她虽然还提起道德,但那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事实上报复与爱情完全占据了她的心。 米娜的头脑里形成了一个完整的报复计划,可它能实行吗?她担心的只是这个问题。除了一个蠢家伙的忠诚和许多钱,没有别的办法实行计划。 德·拉尔赛先生来了。 “你到这里来干什么?”米娜高傲地问。 “我很不幸。我来陪我在世上最亲密的朋友哭一场。” “什么?你劈头一句话说的是这个?而不是说你不相信对我的诽谤?出去!” “我刚才说,离开你我就感觉不到幸福,”阿尔弗雷德高傲地说,“这就是对错误的指责的回答。艾妮肯,你不要生气。” 他含着眼泪说,“你想一个妥善办法,让我们能结合在一起,我什么都准备做。我听你的吩咐。偶然的事情使我陷入深渊。 你把我救出来吧!我想不出任何办法了。” “你在这里出现,使你夫人的诽谤完全变成真的了。让我安静点,走吧。别让我再见到你。” 阿尔弗雷德走了。他感到痛苦,更感到愤怒。 “他不清楚该对我说什么?”米娜寻思。 她大失所望,对她曾经热爱的男人差不多到了鄙视的地步。 什么?他还算是个男子汉,一个军人,却想不出任何接近她的办法!她一个姑娘,一爱上他,就想了个办法,一个可怕的办法,乔装打扮……如果被人识破,她会声名狼藉,永远别想翻身!可是阿尔弗雷德说了:“你想一个妥善办法……我听你的吩咐……”这两句话给米娜带来了一点安慰,使她略微感到内疚。她觉得自己有力量行动了。“但是,”她心里响起代表不幸一方的声音,“阿尔弗雷德并没有说‘我不相信这些不实之辞’。其实,”她思量,“我也发了疯,把法国和德国的习俗不同看大了。我一点也不像个当侍女的。说来也是,我这种年纪的姑娘,乔装打扮,来到一个温泉城市干什么呢? ……他那样的人……我只有跟他在一起才可能幸福。他说:‘你想一个妥善办法,让我们结合在一起。我什么都准备做。” 他很懦弱,把谋求我们幸福的担子交给了我。我要挑起它来。” 她对自己说,站起身来,在客厅里激动地走来走去。让我们先来看看,阿尔弗雷德在米娜离开后是不是继续爱她。看看他是不是一个处处都该被人轻蔑的人,是不是一个真正值得嘲笑的家伙。要真是那样,米娜是会忘掉他的。 一个小时后,米娜出发去尚贝里。那个城市离埃克斯只有几十里。 阿尔弗雷德虽然并不虔诚信教,但他认为缺了它也不像样子。柯拉梅夫人到了尚贝里后,请了一个日内瓦人每晚来给她和艾妮肯讲解《圣经》。那个年轻人正在上学,准备当新教牧师。从这时起,她因为友情,也因为对以前生气的歉意,把艾妮肯当作侄女。柯拉梅夫人住在最好的旅馆里,要了解她的行止十分容易。她认为自己有病,便出高价请来尚贝里的第一流医生。米娜顺便请这些医生诊治一种风湿病。这种病有时夺走她艳丽的肤色,使她看上去像一个有四分之一黑人血统的混血儿。 伴妇对人家让她使用的柯拉梅这个姓氏,对德·旺格尔小姐的行为,远不像以前那样气愤。她只是认为她疯了。米娜在距尚贝里一刻钟路程的山谷里租了一所别墅,叫夏麦特。 卢梭说他曾在这所别墅里度过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这位作家的作品便成了米娜最好的安慰。有一天,度过了一个极为幸福的时刻。在简朴的别墅对面,有一小片栗树林。她在林中一条小路的弯道口,遇见了阿尔弗雷德。她已经半个月没有见到他了。他怯生生地要她别给柯拉梅夫人当侍女,还要她接受一笔小小的年金。 “你不但用不着给人家当侍女,而且可以自己雇一个侍女。而我呢,只有这个侍女在场我才和你见面。” 艾妮肯对他的羞怯感到惊喜,但出于宗教的原因,她拒绝了他的提议。她告诉他,柯拉梅夫人现在待她很好,而且好像对初到埃克斯时的态度感到后悔。 “德·拉尔赛夫人诽谤我的话,”她最后说,“我记得清清楚楚。正是由于这点,我有责任坚决地要求你不要再来夏麦特。” 几天以后,她去了一趟埃克斯。她对德·吕佩尔先生非常满意。德·拉尔赛夫人和她的新朋友们趁着天气好,常到附近一带游玩。她们在奥特孔伯修道院搞了一次野餐。(这家修道院坐落在布尔热湖对岸,和埃克斯城隔湖相望,历代萨瓦公爵死了都埋葬在这家修道院的墓地里。)德·吕佩尔先生按照米娜的吩咐,没有试图加入德·拉尔赛夫人的圈子,而是在修道院周围的树林里徘徊,故意让人注意。这个男子素以大胆著称,现在变得这么羞怯,自然使德·拉尔赛夫人的朋友们深感兴趣。他们认为他热恋上了德·拉尔赛夫人。杜勃阿告诉米娜,他主人整天愁容满面,闷闷不乐。 “他失去了一个可爱的朋友,感到惋惜。”杜勃阿又补充道,“他愁眉苦脸还有一个原因。谁说他是一个豁达的人?他竟吃上了德·吕佩尔先生的醋!” 德·拉尔赛先生的嫉妒使德·吕佩尔先生大为开心。 他对德·旺格尔小姐说:“我给德·拉尔赛夫人写一封情书,但要让她先生那个可怜人收到。你允许吗?他要是下决心跟妻子谈这封信,他妻子一定会否认。那就再有意思不过了。” “正是时候!”米娜说,“不过你得注意,”她的口气变得十分严厉,“千万别跟德·拉尔赛先生决斗,他要是死了,我就决不嫁给你。” 她马上就后悔自己用这么严厉的口气说话。于是赶忙请他原谅。但她发现德·吕佩尔并不觉得她脱口说出的这些话有什么严厉,因而更加厌恶他了。德·吕佩尔先生告诉她,对于他的献媚输诚,德·拉尔赛夫人倒并非完全无动于衷,于是为了逗乐,他一面向她大献殷勤,一面留心注意,每次与她单独相处时,只对她说些最无关紧要最索然寡味的话。 米娜对他的作法十分满意。她表面上显得很理智,其实恰恰相反,她若是鄙视哪个人,就会把这个人鄙视到底。她大胆地征求德·吕佩尔先生的意见,看她转一笔数目可观的钱来购买法国公债是否合适,并且把哥尼斯堡的代理人和巴黎银行家给她的信拿给他看。结果,她注意到,德·吕佩尔先生看完信后,原来想问而她不想听的话:她为什么对德·拉尔赛先生那样感兴趣,便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德·吕佩尔先生对购买公债一事发表他的长篇大论,米娜一边听,一边寻思:“真是天渊之隔!有些人竟还认为伯爵比阿尔弗雷德聪明、可爱!一群粗俗不堪的家伙!一群耍小聪明的角色!啊,我还是喜欢我那些憨厚朴实、正直的德国人。只不过去宫廷、嫁给国王宠爱的某个侍卫官是件可悲的事。” 杜勃阿来告诉她,阿尔弗雷德收到了一封奇怪的信、是德·吕佩尔写给德·拉尔赛夫人的。他把信拿给妻子看,妻子声称这只是一个恶作剧。米娜听到这件事后,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担心。德·吕佩尔先生什么角色都能扮演,就是演不了忍性好的角色。她要他到尚贝里来住一星期,但他显得并不急切。 “我干了些好笑的事。我写了一封信,可能引起风言风语,至少我不能让别人以为我胆怯躲了起来。” “你恰恰应该躲起来。”米娜傲慢地答道,“你到底愿不愿帮我报复?我不希望德·拉尔赛夫人是因为我才有当寡妇的福气。” “我敢打赌,你更希望她丈夫当鳏夫!” “这关你什么事?”米娜反问道。 她和德·吕佩尔先生大吵了一场。他气冲冲地走了。但他看来思想了一番。他认为担心的那些风言风语不大可能传出来。他的虚荣心使他想到,他的勇敢是人所共知的。他只须一个步骤就能纠正他年轻时干下的所有荒唐事,并且转瞬之间就在巴黎社交界获得一个显赫地位,这比决斗更加值得。 米娜从埃克斯回到夏麦特的次日,头一个见到的就是德·吕佩尔先生。他的到来使米娜感到高兴。但是,就在这天晚上,她的心情又被搅乱了,因为德·拉尔赛先生来看她了。 “我不想找什么托辞,也不想找什么借口,”他开门见山地说,“我半个月不见你,就受不了。到昨天为止,有半个月了。” 米娜也是在一天一天计算时间。过去,她从不曾感觉到阿尔弗雷德身上有那么一股魅力在吸引她。但她一想到他可能找德·吕佩尔决斗,就不寒而栗。她想方设法引他说出那封信的事,可他显得心事重重,什么也没有告诉他,只对她说了这番话:“我很苦恼。这跟事业心无关。也跟金钱无关。我的烦恼处境最明显的结果,就是他我对你的友情成倍增长。使我绝望的是,我的心不再为责任所支配。总之,没有你,我无法活下去。” “我也一样,没有你我也活不下去。”她说,一把抓住他的手,在上面印满亲吻,同时又推开他的拥抱。“你要想到珍惜性命,因为我决不会比你多活一个钟头。” “啊,你全知道了!”阿尔弗雷德说,强忍住话头,没有再说下去。 阿尔弗雷德回到埃克斯的次日,又收到一封匿名信,他从信里获悉,他妻子在他最近骑马进山期间(正是他去尚贝里的那段时间),在家里接待了德·吕佩尔先生……匿名信最后写道:“今天夜里,大约十二点左右,夫人将接待德·吕……先生,我知道你不会相信我讲的,因此,请不要轻率行事,也不要生气。如果你硬要这样做,也请在亲眼见到以后。即使我弄错了,即使我欺骗你,你也不过就是藏在你妻子卧室旁边的角落里损失一个晚上而已。” 这封信把阿尔弗雷德搅得心烦意乱。过了一会儿,他又收到艾妮肯的一封短函:“我们到了埃克斯。柯拉梅夫人刚回她的卧房。我无事,来吧!” 德·拉尔赛先生想,他可以先和艾妮肯一起待上十分钟,再回到花园来打埋伏。于是他心烦意乱地到了她那里。对米娜和阿尔弗雷德而言,这个已经来临的夜晚都同样具有决定性的意义,不同是的米娜心平气和。对理智提出的种种反对意见,她都予以同一个答复:死。 “你不吭声,”米娜对他说,“显然你碰到了什么不寻常的事情。你不应该让我看到你这个样子而不安。不过你既然作了这么大的努力来了,这一晚我也不想与你分开了。” 出乎意料,阿尔弗雷德竟毫不为难地同意了。在决定性的时刻,性格坚强的人给自己造成一种豪爽的,也就是幸福的氛围。 “我得去干一件作丈夫的蠢事。”阿尔弗雷德终于告诉她,“我要藏在花园里。刚才,一封匿名信使我陷入了不幸。我觉得,摆脱这种处境,这是个最简单的办法。” 他把信拿给她看。 “你有什么权利破坏德·拉尔赛夫人的名誉?”米娜问,“难道你不是明显地处于离婚状态吗?你离开她,放弃占据她那颗心的权利。一个三十岁的阔女人,连丁点儿大的不幸都没有遭受过,感到烦闷无聊本是自然的事,可你却狠心让她遭受这种折磨。难道她没有权利找个男人来消愁解闷吗?你说过你爱我。你比她更有罪,因为是你先破坏了你们的共同关系。而你却要惩罚她,让她永远过烦闷无聊的生活,你真是疯了。” 这样来考虑问题,阿尔弗雷德是做不到的。但是米娜的声调给了他力量。他对她的气势吃惊,他完全为它所折服。 “只要你屑于让我留在你身边。”他对她说,“我就不会受你刚才讲的那种烦闷无聊的折磨。” 时值午夜,湖边早已是万籁俱寂,连猫走动的声音都可以听见。米娜跟着阿尔弗雷德,在一道千金榆树篱(在萨瓦省还用这种树篱来围住花园)后藏起身子。突然有一个男子从墙头跳进花园。阿尔弗雷德要去追他。米娜使劲拉住他,轻声说:“你要是杀了他,还能知道什么?假如他只是一个贼,或者是别的女人的情夫,杀了他你不会后悔吗?” 阿尔弗雷德认出是德·吕佩尔伯爵,不禁怒火中烧。米娜费了好大的气力才拉住他。只见伯爵从墙边取出藏在那里的梯子,竖起来,搭在二楼离地有八到十尺高的木廊上。德·拉尔赛夫人的卧室有一扇窗子朝着木廊。伯爵从客厅的窗子翻入室内。这时阿尔弗雷德朝底层一道通往花园的小门跑去。米娜跟在后面,迟了几步,他便趁这空档抓起一把火镰,点燃一支蜡烛。米娜追上他,使尽力气把他的手枪夺了过来。 “你想用枪声惊响另外几层楼上的宿客吗?”她问他,“到明天早上,这就是一段有趣的故事了!我觉得这种报仇方式是可笑的。既然你一定要这么做,那么,你在报仇的同时不给那帮居心不良无所事事的家伙得意的机会,不是更好吗?” 阿尔弗雷德朝妻子的卧房门口走去。米娜仍然紧随他,寸步不离。她对他说:“你敢当着我的面粗暴地对待妻子,那一定很有趣。” 到了门口,阿尔弗雷德猛一下把门推开,只见德·吕佩尔先生身着衬衣,从里处德·拉尔赛夫人的床背后跑出来。他抢先几步,打开窗子,跳进木廊,又从那里跳下花园。德·拉尔赛先生紧追不舍。但等他跑到隔在花园和湖水之间的那道齐肘高的围墙时,德·吕佩尔早跳上一条小船,离岸已有十来米远了。 “明天再说吧,德·吕佩尔先生!”德·拉尔赛先生喊道。 德·吕佩尔先生没有回答。 德·拉尔赛先生立刻又上楼去找妻子。他发现米娜在卧室外面的客厅里焦急地踱来踱去。她拦住他,不让他经过。 “你打算怎么办?”她问,“杀死她吗?你有什么权利?我不容许。你把匕首交给我,不然,我就大喊,让她快逃。说实话,我在这里露面,在你的手下人看来,是蛮不光彩的事。” 看到这些话产生了效果,米娜又赶紧补充道:“怎么?你又爱我,又要毁掉我的名誉?” 德·拉尔赛先生把匕首扔给她,怒不可遏地冲进妻子的卧房。他们猛吵起来。其实德·拉尔赛夫人完全是无辜的。她既没有看见也没有听见德·吕佩尔先生进来。刚才的折腾,她还以为是抓贼。 “你是个疯子,”她最后对丈夫说,“但愿你只是个疯子! 看样子你是想同我分手。我成全你,但请你至少谨慎点,什么也别说出去。我明天就回巴黎。我会说你到意大利旅行去了,我不想跟你去。” 德·旺格尔小姐再见到阿尔弗雷德时,问他:“你打算明天早晨几点决斗?” “你说什么?”他问。 “对我装糊涂没有用!我希望你去找德·吕佩尔先生之前,把我扶上一条小船。我想在湖上等着。要是你有那么笨,让对手杀死你,我就让湖水来结束我的不幸。” “好吧,亲爱的艾妮肯。让我高高兴兴地度过今夜吧。明天,我这颗心,自从认识你以来就只为你跳动的心,还有你这只可爱的手,被我按在我心口上的手,也许会属于两具尸体。在教堂的角落里,一支蜡烛照着这两具尸体。两个萨瓦教士在旁边守着。今天这个美好的日子是我们生命中最壮丽的时刻,让它也是最幸福的时刻吧!” 米娜好不容易才抵挡住阿尔弗雷德的冲动。最后她对他说:“我会属于你的,但你要活着。现在去作牺牲太不值得。 我希望看见你仍像现在一样活着。” 这一天是米娜有生以来最美好的一天。也许是死的美景和她将做出的慷慨牺牲消除了她最后一丝内疚。 次日,太阳还未升起,阿尔弗雷德便来挽起米娜的胳臂,把她送上一条漂亮的游船。 “我们现在是多么幸福呵!你能想象还有比这更大的幸福吗?”米娜在向湖边走去时问阿尔弗雷德。 “从现在起,你属于我,是我的妻子了。”阿尔弗雷德说,“我向你保证我一定活下来,一定会到湖边那个大十字架旁,招呼你的小船。” 米娜正准备告诉他自己是谁,时钟敲响了六点。她不想离岸太远。船夫们开始下网捕鱼,不再注意她,这使她感到高兴。当八点的钟声敲响时,她看见阿尔弗雷德在湖边上跑过来,一脸煞白。米娜让他把自己扶上岸。 “他受了伤,也许有危险。”阿尔弗雷德告诉她。 “你上这条船,朋友。”米娜对他说,“这个事件会使你受到地方当局的注意,去躲两天风头,到里昂去。我会把这里的情况告诉你。” 阿尔弗雷德有些犹豫。 “你想想来温泉度假的浴客们会说什么闲话吧。” 听了这句话,德·拉尔赛先生把心一横,上了船。 第二天德·吕佩尔先生就脱离了危险。不过他可能还需要在床上躺一两个月。米娜夜里来看他,态度非常亲切友好。 “你不是我的未婚夫吗?”米娜十分自然地说出虚情假义的话。她促使他接受从法兰克福银行转过来的一笔巨款。“我要到洛桑去,”米娜说,“你以前干的荒唐事,把你家的豪华府邸都败掉了;我希望在我们结婚以前,你把它买回来。为了办这件事,我必须把居斯特兰附近的一大块土地让出去。等你能下地了,你就去把它卖掉。我把必要的文件从洛桑给你寄来。如果需要,你可以作主降价出售,你也可以把得到的汇票贴现。总之,只要拿到现金,不管什么代价都行。我嫁给你,在婚约上你要显得和我一样富有才好。” 伯爵丝毫也未觉察到,米娜对待他,就像对一个用钱酬劳的下人。 在洛桑,每一班邮车都带来了阿尔弗雷德的信,因此米娜倍觉幸福。德·拉尔赛先生开始明白,这次决斗使他和米娜及妻子的关系简单化了。“她对我们是没有罪的。是你先抛弃她。”米娜写信对他说,“在那么些可爱的男人中,她单单选上了德·吕佩尔先生,这或许是一个错误。但她在钱财方面的幸福不应该受损。”阿尔弗雷德留给她一笔五万法郎的年金,这笔钱占了他一年收入的一多半。“我还需要什么呢?”他在信上对米娜说,“我打算过几年,等这个可笑的事件被人淡忘了,才回巴黎。” “我可不希望这样。”米娜回答他说,“你回去准会引起轰动。在大家都拿你论长说短的时候,你去露半个月脸看看。要想到你妻子毫无过错。” 一个月以后,德·拉尔赛先生和米娜在迷人的贝吉拉特村相会。村子滨临玛热尔湖,离波罗梅群岛只有几里路。米娜在旅途中仍使用假名字。她是那样多情,以至于对阿尔弗雷德说:“你要愿意,就告诉柯拉梅夫人,说你已经跟我订了婚。就像在德国我们说的,你是我应允的人,我永远会愉快地接待你,但柯拉梅夫人要在场。” 德·拉尔赛先生感到他的幸福总有点缺憾。但随便哪个男人一生中,都找不到一段时间,有他们在湖上度过的这个九月这么幸福。米娜觉得阿尔弗雷德很老实,慢慢地,出去散步也不带柯拉梅夫人了。 有一天,他们泛舟湖上,阿尔弗雷德笑着问她:“你到底是谁,你这个女巫?我不相信你是柯拉梅夫人的侍女,甚至比侍女地位高的什么人。” “哦,那你说我是什么人呢?”米娜回答,“是一个女伶,买彩票中了头彩,趁着年纪轻,到仙境一般的地方来逍遥几年?还是一个受人供养的姑娘,情郎死后想改换一下性情?” “就算你是这样,甚至比这还差,只要我获悉德·拉尔赛夫人死了,第二天就向你求婚。” 米娜扑过去搂住他的脖子。“我就是米娜·德·旺格尔,你在德·塞利夫人家见过我。你怎么会认不出我呢?啊,爱情总是盲目的。”米娜笑着说。 能够对米娜表示敬重,阿尔弗雷德感到幸福。但他的幸福没有米娜的幸福那样发自内心。美中不足的是,她觉得无法做到把什么都向朋友和盘托出。两人相爱时,谁欺骗对方,谁就是不幸的人。 其实,德·旺格尔小姐不该把自己的真实姓名告诉阿尔弗雷德。几个月以后,米娜注意到阿尔弗雷德心情略显忧郁。 他们到了那不勒斯过冬,护照上的身份是夫妇。她猜到他大概是留恋巴黎,便跪着求他去巴黎住一个月。他发誓赌咒,说他并不想去巴黎。可他仍是那样闷闷不乐。 “我拿终生幸福来碰运气。”米娜毫不掩饰她的想法。她的敏锐让阿尔弗雷德害怕。有一天,米娜对他说:“但是你的忧郁战胜了我的决心。” 阿尔弗雷德不太明白她说这话的意思。到了下午,米娜对他说:“带我到托尔·台尔·格罗科城去吧。” 他感到无比快乐。 她完全委身于他了。她认为自己没有猜错他郁郁寡欢的原因,因为他现在十分高兴了。米娜被极度的幸福和狂热的爱情冲昏了头脑,忘了她原来打定的主意。“为了获得从他决斗那天起我所获得的一切,”她思忖,“就是明天去死,就是死一千次,也不算冤枉。”她对阿尔弗雷德百依百顺,并从中感受到极大的幸福。这种幸福使她头脑发热,不再小心翼翼地掩饰她的那些大胆的思想,那些思想构成了她的基本性格,而且她追求幸福的方式,在凡夫俗子看来不仅古怪,而且令人反感,对于阿尔弗雷德身上被她称为法国人的偏见的东西,她一直小心翼翼,不去招惹。对阿尔弗雷德身上她不赞赏的地方,她尽力用民族性格不同来解释。在这方面,米娜感到了父亲那种严肃教育的缺点,因为这种教育很容易使她变得令人反感。 米娜得意忘形,把阿尔弗雷德想得那样完美。爱情到了这一步,那么被所爱的人怜悯而不是嫉妒的人是幸福的!她疯到了那个地步,在她眼里,她的情人是世上最完美的人,最高贵,最英俊,最可爱,最可敬。即使她有心对他隐瞒什么想法,她也没有这份勇气。很久以来,她就觉得无法再瞒着他,不让他知道那夜在埃克斯引发捉奸事件的阴谋。 米娜陶醉于肉体之欢,失去了力量,对德·拉尔赛先生也不像以前那样有所保留。从这时起,她那罕见的品质反而变得对她不利。她看出他的忧郁,并以此来逗乐。而他在她心中激起的爱情很快疯狂到极点。“我真傻,竟然担心呢!”她寻思,“我是因为我更爱他的缘故。我真傻,竟然为这种事苦恼!在人间最强烈的幸福里,总碰得到这一类事情的。再说我的性格又不幸比他更喜欢担心。终归老天是公正的。”她叹了口气,补充说,(自从她幸福到极点以来,常常受到内疚的烦扰。)“我犯了过错,该受谴责,埃克斯那个夜晚成了我的心病。” 米娜习惯了这种想法:阿尔弗雷德的天性注定了他不可能像她那样爱得发狂。“就算他还不如现在温柔,”她思忖道,“我的命运也是热爱他。我感到万幸的是,他不是道德败坏的人!我觉得,他要是引诱我犯罪,我是完全可能犯罪的。” 不管米娜怎样幻想,有一天她还是惊愕地发现,阿尔弗雷德又烦闷起来。很久以前,他就接受了这种想法:把每年的全部财产收入都留给妻子,自己则改信新教,和米娜结婚。 这一天,S亲王在那不勒斯举行盛大宴会,全城都为之轰动。 当然,他们并未受到邀请。米娜猜想,他或许是留恋巨额家产所带来的富贵,便坚决催他马上动身去哥尼斯堡。阿尔弗雷德低着头,没有回答。到后来,他突然抬起头。他的眼光里流露的不是爱情,而是最叫人难受的怀疑。米娜大吃一惊。 “米娜,告诉我,那天夜里我到妻子的卧室去抓德·吕佩尔先生,你是否事先知道他的计划?总之,你是否和他串通一气?” “是的,”米娜肯定地回答,“德·拉尔赛夫人从没有想过他。我认为你是属于我的,因为我爱你。那两封匿名信都是我写的。” “这是卑鄙的行为。”阿尔弗雷德冷冷他说,“幻想结束了。 我要去找我的妻子。我怜悯你。我不再爱你了。” 从他的语气中听得出他的自尊心受了伤害。他走了。 “卓越人物遇到的就是这种命运。不过他们自有他们的办法。”米娜站在窗前自言自语。她目送着情夫一直走到大街尽头。等他消失以后,她走进他的卧室,把手枪对准自己的心脏开了一枪。她的一生是不是一场错误的盘算?她的幸福持续了八个月。她是个热情太旺的人,无法满足现实生活。 “岸边的圣·方济各”教堂 (李熊译) 阿利斯特和多伦特写过这个题材,于是艾拉斯特也想一试身手。 九月三十日有一个意大利编年史作者记叙了一位罗马公主与一位法国人恋爱的详细经过,我把它翻译出来。 事情发生在年,正是上世纪之初。当时罗马裙带风盛炽,由此而来的流弊恶习充斥全城。不过,罗马教廷却是空前兴盛。教皇贝诺阿八世(奥西尼)统领,或不如说他侄儿康波巴索亲王以他的名义,掌管全国大大小小一切事务。外国人从四面八方涌向罗马。意大利的王公,仍然由新大陆的黄金充实家底的西班牙贵族也蜂拥而来。谁有钱有势,谁就凌驾于法律之上。无论本国人外国人,他们汇集一起,要作的事情就是逐风流,讲排场。 教皇的两个侄媳妇,奥西尼伯爵夫人和康波巴索王妃,分享着伯父的威权和教廷的尊荣。即使在社会最上层,秀美的姿色也使她们出类拔萃。罗马人都亲切地说,奥西尼夫人快活潇洒、康波巴索王妃温柔虔诚。不过,生起气来,这个温柔的女人也会作雷霆之怒的。每天,两妯娌都进宫去觐见教皇,在那里会面,还经常去对方府上走走,表面看来关系融洽,其实处处都在较量:比相貌、比声誉,比财富。 奥西尼伯爵夫人姿色略差一点,但轻佻,活泼、诡谲,引人注目。她有一些情人,照顾不过来,一天换一个。看到二百位宾客坐在她的沙龙里,听从她安排,这就是她的幸福。她很看不起康波巴索王妃。王妃和一个西班牙公爵好了三年,到处都出头露面,被人瞧见,最后却一道命令,让他二十四小时内离开罗马,否则处死。奥西尼夫人说:“把他赶走以后,我那漂亮的弟妇脸上再也没有了欢颜。最近几个月来,她尤其被烦闷,或者爱情折磨。而她那位夫君也不傻,在教皇伯父面前把这种烦闷说成是高度的虔诚。我料想这份虔诚会引她去西班牙朝圣哩。” 其实,康波巴索王妃根本没有怀念那个西班牙人。过去,至少有两年,他让她感到极为空虚无聊。她真要想他,早就派人去找了。她天生就是这种性格。这样的人在罗马并不少见。她虽然刚刚二十三岁,正是如花似玉的年纪,却常常出于狂热的虔诚,跪倒在伯父跟前,祈求“教皇的祝福”。这“教皇的祝福”我们也不知详细内容,只知除了两三种极为残忍的罪孽之外,其余的一切罪孽它都可以宽恕,甚至连忏悔也不必作。仁慈的教皇贝洛阿八世每次都感动得流泪,对她说:“起来吧,好侄媳,你不需要我的祝福。在上帝眼里你比我好。” 虽然教皇是不犯错误的,可是在这件事上,他和全罗马的人一样,都弄错了。康波巴索王妃堕入了疯狂的情网。她的情人也分享着她的激情。但是她却感到十分不幸。几个月以来,她爱上了法王路易十五驻罗马大使圣泰良公爵的侄子赛纳瑟骑士,每天都与他见面。 赛纳瑟是摄政王菲利普·德·奥尔良与一位情妇生的儿子,在法国极受宠信,虽然刚满二十二岁,却当了好几年上校了。他养成了自命不凡的习惯,但却并非生性如此。快活,好玩,冒失,勇敢,善良,这些构成了他与众不同的个性的主要特点。如果要说法兰西民族的好话,那么我们可以说,他是这个民族极其真实的样品。康波巴索王妃对他一见钟情。 “不过,”她告诉他,“你是法国人,我不信任你。我有言在先:哪一天罗马人知道我与你幽会过几次,我就认为是你泄露了秘密,我也不会再爱你了。” 本来康波巴索王妃是玩一玩爱情,谁知却堕入了真正的情网。赛纳瑟原来也爱她,不过他们亲密相处了八个月,时间使意大利女人的爱情越来越炽烈,却使法国男子的爱情日益衰微。骑士感到无聊,但是虚荣心的满足又使他感到慰藉。 他已经往巴黎寄了二三幅康波巴索王妃的肖像。再说,他从小养尊处优,形成了无忧无虑的性格,就是在虚荣心所感兴趣的事情上,他也不大操心。而一般法国人对这种事是极为关心的。 赛纳瑟毫不了解情妇的性格。有时她的古怪脾气还使他觉得有趣。在圣巴比娜节,也就是她的本名瞻礼日,她出于真挚而热烈的虔诚,对自己的行为深感内疚和不安。在这时他必须安慰她,打消这些感觉。对一般的意大利女人,赛纳瑟可以让她们忘记宗教,然而对于她,却做不到。他是靠压服而不是说服战胜她的,因而争吵总是时有发生。 有生以来,这个事事遂心的年轻人第一次遇到了阻碍。不过这倒使他开心,并且在王妃身边养成了温柔体贴的习惯。有时他也认为爱她是他的义务。另外,还有一个毫无浪漫色彩的原因。他只有一个知心的人,这就是大使圣泰良公爵。他有时通过康波巴索王妃给大使效力,因为王妃无所不知。在大使眼里,他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他为此特别得意。 康波巴索王妃与赛纳瑟截然不同。情人在社会上的种种优越之处,她毫不关心。她唯一注重的,就是他爱不爱她。 “我为他献出了终身的幸福。”她寻思道,“他,一个异教徒,一个法国人,是不可能为我作出同样的牺牲的。”可是赛纳瑟那份快乐,显得那么可爱,那么洋溢,而且是那么真挚,发自内心,这些都让康波巴索王妃的心灵惊讶,着迷。一见到他,她蓄在心中准备对他说的话,她那些阴暗的念头便烟消云散。对这位高傲的女人来说,这种感受是如此新鲜,在赛纳瑟离去很久后,还在她心里盘桓不退。她终于发现自己离开了他便不能思想,不能生活。 在罗马,西班牙人在两个世纪中大受欢迎。现在法国人又受青睐了。有一种性格,它到了哪里,哪里就有快乐,就有幸福。罗马人开始理解这种性格。可这种性格只在法国存在,而且在年的革命之后,这种性格已经荡然无存。这是因为,一种持久的快乐需要用无忧无虑来维护,可是革命后的法国,谁也不可能有安全的职业,就是天才(如果有天才的话)也得为饭碗操心。 在赛纳瑟所在的阶层与民族的其余部分之间爆发了战争。那时的罗马与今日人们眼中的罗马也是截然不同。在年,人们还料想不到六十七年后会发生什么事情,想不到雅各宾党人巴塞维尔想使这个基督教世界的首都变得文明,一些本堂神甫就收买民众,把他杀死。 在赛纳瑟身边,康波巴索王妃第一次失去了理智,为一些理智所不赞同的事情而陶醉或者深感不幸。在真诚严肃的王妃看来,宗教与理智是两码事。一旦赛纳瑟战胜了她的宗教信仰,爱情便在她身上迅速涌出,直到变成没有节制的激情。 康波巴索王妃早就看准费拉泰拉大人是个有用的人,她曾经打算得到他的财产。费拉泰拉告诉她,赛纳瑟不仅去奥西尼夫人府比平日更勤,而且,他还使得伯爵夫人把做了她好几个星期正式情人的一位著名歌手打发走。王妃听了这个消息,心情该是何等地难受! 我们的故事就从她听到这不幸消息的那天晚上讲起。 康波巴索王妃坐在一张金色的大皮椅上,一动也不动。旁边那黑色大理石的小桌上,放着两盏银质的高脚台灯。这是名闻遐迩的邦维吕托·赛利尼的杰作。说它们照亮了王宫底层这间大厅,不如说展现了这间大厅的阴暗。大厅四壁挂着一些油画。因为年代久远,画面有点发黑。对这个世纪而言,那些大画家一展雄才的时代已经遥远。 年轻的赛纳瑟坐在一张镶金的小乌木椅上,姿态优雅。他与王妃面对面,离得很近,几乎挨着她的脚边。王妃紧盯着他。从他进入大厅时起,王妃不但没有迎上去,投入他的怀抱,而且没有跟他说一句话。 年,巴黎已经成了主宰服饰潮流的都城。赛纳瑟通过邮车,定期从巴黎弄来能衬托出法国最俊美男子优雅风度的物品。他是在摄政王宫廷的美人堆里学习与女人打交道的,而且有名师卡尼亚克指导。卡尼亚克是他叔叔,是摄政王的放荡朋友之一。像他这种地位的人,天生就有一种自信,可是今天在王妃面前,他很快还是露出了尴尬的表情。王妃金色的秀发有点蓬乱,两只深蓝色的大眼死死地盯着他,那种神情让人捉摸不准。她对他怀有刻骨仇恨,要毫不留情地报复?或者她只是因为热烈的爱情才显出这种深沉严肃的表情? “这么说,你不再爱我了?”她终于从喉咙里挤出了这句话。 这句宣战的话以后是长久的沉默。 对王妃来说,要舍弃赛纳瑟那份迷人的优雅是颇为痛苦的。如果她不摆出这个冷漠的场面,他会对她说上千百句甜言蜜语。可是她太高傲,没有解释自己为什么持这种态度。爱俏的女人嫉妒别人是出于自尊;风流的女人则是出于习惯。一个热烈而真诚地恋爱的女人则清楚她的权利。她注视赛纳瑟的方式是罗马人的爱情所特有的,赛纳瑟觉得十分有趣。他从她的目光里看出了深切的感情和犹豫,甚至可以说看到了赤裸的灵魂。这种神情在奥西尼夫人的眼睛里是看不到的。 然而,这次沉默的时间过长了一点。这个不善于深入意大利人内心感情世界的法国青年,竟装出一副若无其事,深明道理的样子,不再感到尴尬。其实,他此时还是有点气恼的。刚才穿过地下室和地下通道,从邻近的房子来到这间底层的客厅时,他昨天才从巴黎运来的精美服饰上,竟粘上了好几处蜘蛛网。他看了浑身极不自在,他厌恶这种小虫子。 赛纳瑟认为从康波巴索王妃的眼睛里,看出她内心已恢复平静,便打算避免争吵,对她的指责不予反驳。不过,他所感到的不快使他转变了念头。他寻思:“这难道不是个有利的时机,来让她明白真相?刚才是她自己提出的问题。这就给我免去了一半麻烦。我肯定不是谈情说爱的料子。瞧这个女人,还有她那双与众不同的眼睛,我从未见过这么美的尤物。可她有一些臭规矩,竟让我通过那条可恶的地道上这里来。她是教皇的侄媳。国王派我来,是要我在教皇身边给他办事的。再说,这个国家的女人都是褐发,惟独她有一头金发,这可是不同一般的标志。每天,我都听见一些人对她的美丽赞不绝口,他们的夸赞全是出自真心,而且也并不是当面奉承。至于男人在情妇那里享有的权利,我毫不担心。我只要开口说一句话,就可以让她抛弃宫殿,抛弃镶金的家具,离开她的伯父教皇,而跟我去法国,去偏远的外省,在我的领地里过一种冷清淡泊的日子……天呐!这种结局只会使我打定主意,永远不向她提这种要求。奥西尼夫人远没有她漂亮,可她爱我。不过,比起我昨天让她打发走的歌手布托法可,她对我也多不了几分感情。然而她通人情,会生活,我可以坐着马车去她府上。我相信,她永远不会对我发脾气,她爱我还不到那个份上。” 在这长时间的沉默中,王妃的目光一直没离开年轻的法国人那漂亮的额头。 “我再也见不到他了。”她寻思。突然,她扑进他怀里,在他的额头、眼睛上发狂似的印上一个又一个吻。不过那双眼睛见了她不再幸福得发红。骑士对这个动作估计不足,虽说他并未忘记分手的计划;情妇虽说感情激动,却始终忘不了她的嫉妒。过了一会儿,赛纳瑟惊异地注视着她,只见大颗大颗眼泪从她脸颊上疾速滚落。“怎么!”她轻言细语地说,“我变得这么不值钱了,竟要跟他说他变心的事。我过去发誓说我永远不会注意这些事,可我现在要去责备他!这还算不上下贱,更糟的是我又被这张迷人的脸蛋打动了心!下贱啊! 下贱的王妃……这种事情该结束了!” 她抹去眼泪,似乎恢复了平静。 “骑士,该结束了。”她颇为镇静地说,“您经常上伯爵夫人府上……”说到这里,她的脸变得极为苍白,“你若是爱她,尽管天天去她府上好了,只是不要再来这里……”她好像情不自禁地停住话,等着骑士说一句话。可骑士却没有开口。于是她说下去,身子在微微抽搐,牙关咬得紧紧的:“这将是您我的死刑判决书。” 这句威胁的话倒是促使骑士犹豫不决的心打定了主意。 刚才他一直为公主始时沉默,继而意想不到地狂吻他而惊愕。 他笑了起来。 王妃的脸由白到红,最后胀得通红。“她气得快要窒息了。”骑士想,“她会中风的。”他走上前去解她的裙服。她断然把他推开。那种决心和气力他从未见过。后来,赛纳瑟回想起,他试图把她搂到怀里时,听见她在自言自语。于是他往后退了一点。其实这种谨慎纯属多余,因为她似乎不再注意他。她像对着神父作忏悔似的喃喃自语:“他侮辱我。他冲撞了我。他少不更事,而且法国人生性轻率,他一定会把我的下贱举动告诉奥西尼夫人……我对自己也把握不住了。面对这张迷人的面孔,我不能说我能保持无动于衷……”这以后又是一阵沉默。骑士觉得十分烦闷。王妃最后站起身,声音凄切地反复叨念:“该结束了!该结束了!” 赛纳瑟只想和王妃和好,一时性急忘了作认真的解释。他只说了二三句笑话。提到在罗马广为议论的一桩艳闻……“骑士,”王妃打断他的话,“请让我独自待一会,我不舒服……” 赛纳瑟立即照办。他寻思:“这个女人厌倦了。但愿这种感觉不会传染人。”王妃目送着他走到大厅尽头……“我就这样冒失地决定了我的命运!”她苦笑着说,“好在他那不合时宜的玩笑使我清醒了。这个男人有多么蠢!我怎么会爱一个如此不理解我的人?事关我和他的性命,他却想靠一句笑话来使我分心!……我也知道我心绪不好,是他使我不幸!”她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他跟我说话的时候,眼睛是多么美! ……说实在的,那可怜骑士的意图并不坏。他了解我性格上的毛病,他想让我忘掉折磨我内心的烦恼,所以不问我为什么烦恼。可爱的法国人啊!毕竟,在爱他之前,我是不知幸福为何物的。” 她又开始甜蜜地回想情人的可爱之处了。渐渐地,她的思绪被领到奥西尼伯爵夫人的风韵上。于是她对一切都感到悲观失望。她的心又被最残酷的嫉妒所折磨。实际上,早在两个月前,她就有了这不幸的预感。和骑士在一起,她觉得日子还过得去,一旦离开他的怀抱,她跟他说话就几乎总带有一丝尖刻的意味。 晚上真是难熬。她已精疲力竭,痛苦使她稍稍冷静了一点。她想和赛纳瑟谈一谈。“因为他终归见到我发怒,却不知道我生气的缘由。也许他并不爱伯爵夫人。也许,他去她府上,是因为一个外来人应该熟悉他所处的国家的社交界,尤其是熟悉君主的家庭。如果我让人把赛纳瑟介绍给我,如果他能公开来我家,他或许会坐上好几个小时,就像在奥西尼府一样。 “不行。”她怒吼道,“我跟他说话就是自甘堕落。他会鄙视我的。我能得到的只是这个结果。奥西尼夫人性格轻浮,我常常看她不起,因为我是傻瓜。其实她的性格更讨人喜欢,尤其是在一个法国人眼里。至于我呢,我生来就是跟一个西班牙人一起,去过无聊日子的。总是板着脸儿,好像生活中的变故还不够严肃似的,还有比这更荒谬的吗?……骑士离开我,不再给我活力,不再在我心中燃起烈火,我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她命人把门关上。可是费拉泰拉大人却不能关在门外,因为他前来向她报告人家在奥西尼府待到凌晨一点干了些什么。迄今为止这位高级教士为王妃的爱情诚心效过不少力,不过他也确信,如果赛纳瑟与伯爵夫人尚无关系,那么从今夜起,他们会好得如胶似漆。 费拉泰拉大人想:“对我来说,虔诚的王妃比那个擅长社交的女人更有用。总会有一个男人比我更得到她的宠爱,那就是她的情人。假若哪一天她找了个罗马人做情人,那么她伯父就可能把他升为红衣主教。如果我让她坚定信仰,那么她会首先想到神师,而且会带着满腔热情……有了她,在她伯父那边,我还有什么不能指望得到呢?”这位野心勃勃的高级教士做起了黄粱美梦。他似乎看见王妃跪在教皇跟前为他乞求红衣主教的职位。而教皇对他将作的事情充满了感激之情……一旦王妃坚定了信仰,他便要把她与年轻法国佬私通不容置疑的证据呈报教皇。圣上虔诚,真挚,憎恶法国人,会永远感激让一件使他也感到不快的私情了结的人。费拉泰拉出生于名门费拉尔家族,家境殷富,年龄五十出头……不久即可升任红衣主教。他为这一前景感到欢欣鼓舞,把事情也干得极为漂亮,也敢在王妃面前突然变换角色。若不是两个月来,赛纳瑟对王妃明显地疏远了一些,攻击他很可能是件危险的事,因为高级教士并不了解赛纳瑟,以为他也是个野心家。 要把爱得发狂,嫉妒得发狂的王妃与野心勃勃的高级教士的对话全文照录,读者一定觉得太长。因此,这里只能简略介绍。费拉泰拉先说出了令人伤心的事实。有了这个抓住人心的开头,要把在罗马少妇心底昏睡的虔诚的宗教感情唤醒,就不是什么难事了。因为她毕竟是真诚信教的。高级教士对她说:“不幸和屈辱应该使亵渎宗教的感情结束了。”当他走出康波巴索王府时,天已大亮。他要求刚刚坚定信仰的王妃今天不接待赛纳瑟。王妃毫不困难地答应了。一则她认为自己应该虔诚,再则,她事实上也怕在骑士面前显得软弱而被他鄙视。 这个决心她一直坚持到四点,这是骑士可能来与她见面的时刻。他从王府花园后面一条街上走过,看见了通知他不能见面的信号,便高高兴兴地往奥西尼伯爵夫人府去了。 慢慢地康波巴索王妃觉得自己好像发疯了。奇奇怪怪的念头和打算相继在她脑子里涌现。突然,她像精神错乱了一般,从大楼梯上跑下来,跳上马车,对车夫喊道:“上奥西尼府。” 极度的不幸使她不由自主地去拜访伯爵夫人。她在五十位宾客中间找到了她。罗马那些才华横溢,雄心勃勃的人物,既然去不了康波巴索王府,便都上奥西尼府来了。王妃的光临成了一件大事:来宾纷纷避让,以示尊敬。王妃似乎也不屑注意这一细枝末节,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竞争对手,欣赏着她。伯爵夫人的每一个可爱之处都是捅在她心上的一刀。略事寒暄之后,伯爵夫人见她不再吱声,另有所思,便又开始了她那趣味盎然,自然大方的漫谈。 “我一动了感情,不是发狂便是烦恼,而她是那样快活,当然更吸引骑士了。”康波巴索王妃思忖。 她对伯爵夫人又是佩服又是嫉恨,出于一种无法解释的冲动,她扑上去,一把搂住伯爵夫人的脖子。现在,她只见到伯爵夫人的魅力。无论远看,近看,它都同样令人倾倒,她把自己的头发,眼睛、皮肤与伯爵夫人的相比。经过这么一番检查,她竟对自己产生了厌恶的感觉。她觉得伯爵夫人身上的一切都比自己可爱,都要高出一筹。 康波巴索王妃闷闷不乐,一动不动,在这群指手划脚,有说有笑的人中间,就像是一座玄武岩的雕像。客厅里不断有人进出,喧笑声让她心烦,不快。当她突然听到有人通报赛纳瑟先生到来的声音时,心情是多么的复杂!在相好之初,他们就说定,在大庭广众之中,他们不多说话。这样比较适宜。 因为一个外国外交官,一个月最多能与教皇的侄媳见二三面。 赛纳瑟和平常一样,恭敬而严肃地向康波巴索王妃致意,然后回到奥西尼伯爵夫人身旁,愉快而亲切地说起话来。这种语气只是在与一个天天见面,待你很好的聪明女人说话时才用的。康波巴索王妃惊呆了。她想:“伯爵夫人在告诉我应该怎样做。接人待物也应该是这样,可我怎么也做不到!” 康波巴索王妃陷入了人生最大的不幸之中。她几乎下决心去服毒自尽。长夜漫漫,她所感受的极端痛苦,远远超过了赛纳瑟的爱情所给予她的快乐。似乎这些罗马女人痛苦起来,也自有别的女人所不具备的潜力。 次日,赛纳瑟经过花园后面,又见到了不能见面的信号,于是又高高兴兴地走了。但过后一想,他还是觉得不舒服。 “她就这样把我打发了?不行,要让她泪流满面地接待我。”他的虚荣心说。到了永远失去这位绝色佳人,教皇的侄媳时,他才感到了一丝爱情。他下了马车,走进那肮脏得让他倒胃口的地下通道,推开底层的门,进了王妃通常接待他的客厅。 “怎么,你竟敢到这里来?”王妃大吃一惊。 “她的惊奇是装出来的。她不是等我不会到这里来。”年轻的法国人想。 骑士走过去握住她的手。她浑身一颤,眼里噙满了泪水。 在骑士看来,她是那样美丽,使他一时顿起怜爱之心。她呢,两天来对着宗教信仰发了多少誓,此刻全都抛入了忘川。她投进他的怀抱,心中感到无比幸福!“奥西尼伯爵夫人将享受的,就是这种幸福!……”一如往常,赛纳瑟并不很了解一个罗马女人的心。他认为王妃是想与他好合好散,是想礼貌地与他分手。“我作为王家大使馆的随员,被派到教皇身边工作,不宜与教皇的侄媳结仇。”对于这种结局,他是十分乐于接受的。因此他也理智地说起话来:他们将极其惬意地相处;他们为什么不为此极为高兴呢?难道他有什么可以指责的地方?一种温柔良好的友谊将替代爱情。他恳切地要求王妃给他经常上这里来的特权。他们会永远愉快相处……王妃开始没有听明白他的意思。后来,她终于听懂了,心里顿时泛起了反感。她站在那里,两眼怔怔的,一动也不动。 当骑士说到“永远愉快相处”时,她冷冷地打断他的话:“这就是说,你毕竟觉得我漂亮,可以为你服务!” “可是,亲爱的好朋友,咱们别伤自尊心,好不好?”赛纳瑟回答,对她的反应他大吃一惊。“你能不能丢开那些怨言? 谁也不曾怀疑到我们的融洽关系嘛。我是个说话算数的正人君子,我再次向你保证,我所享受过的幸福,决没有人知道。” “奥西尼夫人也不知道吗?”她冷冷地问,又使骑士产生了错觉。他愚蠢地说:“在成为你的奴隶之前,我所爱过的女人,我什么时候又跟你提起过?” “我固然尊重你的诺言,但我也不愿去担那个风险。”王妃口气坚决地说,这一下真正让骑士吃了一惊。“永别了,骑士……”当他犹豫不决地往外走时,她朝他喊道,“来亲一亲我。” 显然她心软了,接着,她又坚决地说,“永别了,骑士……” 待到骑士一出门,王妃便打发人找来费拉泰拉。“你要给我报仇。”她对他说。高级教士喜出望外。“这下她脱不了身了。她永远掌握在我手里了。” 两天以后,午夜时分,天气燠热难当。赛纳瑟去林荫大道兜风纳凉。他发现罗马社交界的人士都在那儿。当他准备登车回府时,他的仆人已喝得醺醺大醉,问他什么话都答不清楚;车夫则失踪了。等到仆人清醒了一点,他才得知,车夫刚才与一个冤家对头吵起来了。 “喝!我的车夫还有冤家对头!”赛纳瑟笑着说。 在回家的路上,骑士走到距大马路只有两三条街的地方时,发现有人在跟踪。大约有四五人。他停他们也停;他走他们也走。“我可以绕个弯,从另一条街上大马路。”骑士想,但旋即又改变了主意,“哼!我带了武器哩,还怕这几个家伙!” 他抽出匕首。 他就这样一边想,一边走过两三条偏僻的街道。街面越来越冷清。他听见后面的人加快了步子。就在这时,他发现正前方有一座圣·方济格修会的小教堂。教堂的窗玻璃透出一阵异样的光。他快步跑过去,拿匕首柄使劲敲起门来。有一个修士开了门,让赛纳瑟冲进去后,又把门关上,插上铁门闩。就在这当口,跟踪者也使劲踢起门来。修士骂道:“这些渎教的家伙!”赛纳瑟递给他一个金币,说:“这些家伙跟我有仇。” 小教堂里灯火辉煌,至少点了一千枝大蜡烛。 “怎么?这个时候还在举行仪式呵!”骑士问。 “是的,大人。是代理枢机主教特许的。” “岸边的圣·方济格”小教堂一块窄窄的空地上,搭起了一座庄严的灵堂。有人正在作追思祭礼。 “是谁死了?是个亲王吧?”赛纳瑟问。 “也许是吧,”修士回答,“因为丧家不惜钱财。这种丧事也只有王公贵族才办得起。不过话说回来,这纯粹是浪费金钱和蜡烛。教长大人告诉我们,死者死时没作临终忏悔。” 赛纳瑟走近一看,只见祭坛上摆着法国式的盾形纹章。他更觉得好奇了,于是再走近一步,认出是他家的族徽!而且还有一块碑,上面用拉丁文写着:高贵的骑士让·诺拜尔·赛纳瑟大人逝世于罗马“活着出席自己的葬礼的,我是第一人。”赛纳瑟心想,“我觉得只有查理五世才会寻这种乐子……不过,我在这个教堂里不宜久留。” 他又拿了一个金币给修士,请求道:“神父,请打开后门,让我出去。” “愿意效劳。” 赛纳瑟两手各持一把手枪,一出教堂门就以最快的速度跑起来。没跑几步,他就听见后面有人追赶起来了。跑到公馆门口时,他发现门关着,有个人站在门前。“是拼命的时候了。”他想他正准备朝那个人开枪时,突然发现他是自己的随身男仆。“快开门。”他喊道。 门开了。他们迅速跑进去,又把门关上。 “哦!大人,我到处找您。这里有些不幸的消息:可怜的车夫叫人拿刀子杀死了。那些家伙一边杀他,一边骂您。大人哪,他们想要您的命……” 就在仆人说话的当口,从花园一侧的窗口同时射进来八枪。赛纳瑟扑倒在地。旁边躺着他的贴身男仆。他们每人都中了二十几颗枪子。 两年以后,康波巴索王妃被奉为罗马虔诚信教的楷模,费拉泰拉大人则早已当了红衣主教。 请读者诸君原谅作者的过错。 维多利娅·阿柯朗波尼(勃拉齐亚诺公爵夫人) (李熊译) 我和读者一样,不免觉得遗憾。因为本篇不是一则浪漫传奇,而是一篇译文,尽管它忠实地迻译了一篇年写于帕图的严肃的记叙文。 几年前,我来到曼图亚,搜购一些价钱不贵,与我的小小财产相称的草图和小油画。我想要的是年以前的画家的作品。因为年佛罗伦萨沦陷,就使意大利绘画的独特风格遭受了巨大损害,到了年左右,这种风格就已经荡然无存了。 有一个年老的贵族,富可敌国,却是一毛不拔。他不向我推荐绘画,却向我高价兜售一批手稿。由于年代久远,手稿已经泛黄。我要求翻阅一下,他表示同意,但又说他相信我为人正直,如果不买,不会把读过的那些趣事默记下来发表。 这个条件倒并不讨厌。于是我浏览了三四百卷,把眼睛看得又酸又累。这些手稿里汇集了两三个世纪的事情,有悲惨的探险故事,有决斗的挑战书,有贵族间睦邻友好的协议,有不同题材的回忆录,等等。这批手稿要价不菲。我讨价还价,最后还是以极高的价钱,得到让人抄录若干小故事的权利。我喜欢这些小故事,它们展现了年左右意大利的风俗。我得到了对开的二十二卷抄本。读者如果有耐心,他要读到的,就是其中的一则故事。我把它忠实地翻译了出来。我了解十六世纪意大利的历史。我认为下面的叙述完全真实可信。它是用古意大利文体撰写的,庄严稳重,平铺直叙,但极不好懂,对西克斯图斯五世治下(年)的器物观念充满影射。我在翻译时煞费苦心,使它避免沾上现代优美文学的气味,表露出不带偏见的当代意识。 手稿的作者藉藉无名,但他是个审慎的人,对事情不加评论,也不刻意渲染,他唯一的使命便是如实地叙述。假如他有时在不知不觉之中叙述时生动感人,那是因为在年,人们并未完全受虚荣心支配,作人行事尚未完全变得矫揉造作。那时人们认为,只有用尽可能浅显易懂的方式表达思想,才能使听话人明白。在年前后,除了宫廷豢养的弄臣,或者诗人,没有人想到靠巧舌如簧去讨人欢心。还没有人一边声称愿为陛下赴汤蹈火,一边却打发人租借驿马,准备逃命。这种背叛行为那时尚未发明。那时大家所言不多,因此对别人说的话也就格外注重。 因此,善意的读者,请不要在这里寻找有趣的文笔,迅捷的节奏,美妙的语句,对赶时髦的新颖讽喻,尤其不要指望在这里感受到乔治·桑的小说那种诱人的情感。要是由这位大作家来动笔,她会把维多利娅·阿柯朗波尼的生活与不幸遭际写成一部杰作。而我呈献给你的,只是一篇质朴无华的叙述,它只可能具有谨严有度的历史著作的长处。当人们在夜幕降临时分驱马赶路时,偶尔会思考那识别人心的伟大艺术,便可以把本篇叙述的状况当作立论的基础。作者记叙了一切,说明了一切,没有给读者留下任何发挥想象的地方。 故事的女主人公死后十二天,他就写出了这篇文字①。 维多利娅·阿柯朗波尼出生于乌尔比诺公国一个叫作阿古比奥的小城。她的家庭是一个阀阅世家。由于姿容出奇地秀美,她从小就引人注目。不过她的可爱之处主要不在美貌,大家闺秀令人钦慕的品质,她样样不缺,可是在那些不同一般的资质里,有一种优雅动人的风韵格外突出,简直不可思议:谁只要瞧上一眼,就会心动神摇,不能自己。而且,这位姑娘言语不多,谈吐质朴,没有半点矫饰和虚伪。这个倾国倾城的美女,乍一接触,人们便油然生出信任感。也许,光看见她,人们使出浑身力气,还可能抵挡住这种魅惑;可是只要听见她说话,尤其是与她聊了几句以后,那就休想摆脱她的魅力的吸引了。 维多利娅的父亲住在罗马。他的公馆就在圣皮尔教堂附近的路蒂居西广场。城里许多年轻骑士想把她娶到手,为此你争我斗,互相嫉妒。最后维多利娅的双亲看上了红衣主教蒙塔托的外甥菲利克斯·佩雷蒂。蒙塔托就是后来的教皇西克斯图斯五世。 菲利克斯原来叫弗朗索瓦·米努奇。他母亲卡米尔·佩雷蒂是红衣主教的妹妹。被舅舅收养以后,他就改用了现在这个名字。 ①这篇文字的手稿存《两世界评论》编辑部。 维多利娅进了佩雷蒂家以后,便不知不觉地把她那种被人称为具有不可抵挡的魅力的资质也带了过来,并且处处表现出来,以至于可以断言,只要见过她,就会爱上她①。丈夫爱她到了发狂的地步,婆母卡米尔,甚至红衣主教蒙塔托本人,在尘世操心的事情似乎只有一件,便是揣摩维多利娅的喜好,以便尽力马上予以满足。红衣主教本以不尚敛财,厌恶奢华出名,可现在却千方百计迎合维多利娅的愿望,并常常以此为乐,全罗马的人都为此感到惊奇。维多利娅年轻漂亮,引人注目,又为大家所倾慕,有时便不免生出一些怪念头,糜费很是不小。她从婆婆那里得到了一些价值连城的珠宝、首饰,到后来把罗马珠宝商手里最罕见的珍宝也弄到了手。当时罗马的珠宝商货源充足。 蒙塔托红衣主教素以严厉著称,但是,出于对甥媳的痛爱,他把她的兄弟都当作亲外甥对待。奥克塔夫·阿柯朗波尼刚满三十岁,就由蒙塔托红衣主教举荐,被乌尔比诺公爵指定为福松布洛纳主教。这个职位是教皇格列戈利十三专门为他设置的。马赛尔·阿柯朗波尼年轻气盛,性情暴躁,被指控犯了好几桩罪行,受到治安部队的追捕。他想方设法,逃出法网,免于一死,又在红衣主教的庇护下,过起了逍遥自在的日子。 维多利娅的第三个兄弟名叫于勒·阿柯朗波尼。蒙塔托红衣主教把他托付给亚历山大·斯福札红衣主教。后者马上①我记得在米兰图书馆可以读到维多利娅写的优美动情的十四行诗和其它体裁的诗作。看来她不仅美丽,而且聪明,优雅。——原注把他安排在自己手下最显要的位置上。 一言以蔽之,如果不是以无法满足的欲望,而是以实际享有的好处来衡量他们的幸福,那么,在阿柯朗波尼一家子看来,维多利娅与蒙塔托红衣主教的外甥的婚姻就算得上人间至福了。可是,受到命运偏爱的也可能为疯狂的欲望所驱使,去追求巨大的靠不住的好处,而生出一些怪诞的、充满危险的念头。 在维多利娅的亲戚当中,假如有谁像许多罗马人所猜疑的那样,为自己升官发财的欲望所驱使,而怂恿她与丈夫脱离关系,那么他事后会很快认识到,满足于一定的财产所带来的不大不小的好处,本是明智得多的做法,因为那样,他可以很快达到人的雄心所能希冀的最高地位。 维多利娅在家里过着女王一般的生活。有一天晚上,菲利克斯·佩雷蒂刚和妻子上床躺下,维多利娅的使女卡特琳交给他一封信。卡特琳出生于波洛尼亚。这封信是她哥哥带来的。他名叫多米尼克·达加维瓦,诨名“左撇子”,因为犯过好几桩罪,被逐出罗马。不过,由于卡特琳为他求情,菲利克斯为他谋得了红衣主教蒙塔托的有力庇护。于是他就常来菲利克斯府上走动,菲利克斯也对他信任有加。 这封信是以马赛尔·阿柯朗波尼的名义写的。维多利娅的兄弟里,就数他与她丈夫的关系最亲密。他通常隐居在罗马城外,不过有时也冒险进城,把菲利克斯家当作安全的落脚点。 在这封深更半夜送来的信上,马赛尔向妹夫菲利克斯求援,说是事情紧迫,他在蒙特卡瓦洛宫附近等他。 菲利克斯把情况告诉妻子,然后穿好衣服,只拿上他的佩剑,带上一个仆人,打着火把就往外走。正当他要跨过大门的当口,他发现母亲卡米尔和宅子里的所有女眷,包括维多利娅在内,都追了上来。她们都苦苦求他,叫他不要在这深更半夜出门。他不肯改变主意,她们便一齐跪下,含着热泪,求他听从她们的话。 在格列戈利十三当政时期,社会混乱,暗杀成风,那种状况真是前所未闻。每天都要发生一些怪事,罪犯不受惩罚,逍遥法外。女眷们听说了这些事,个个惊恐不安,卡米尔尤其如此。往日马赛尔·阿柯朗波尼冒险进城,从不求菲利克斯帮忙,而这个时辰,这种举动,在她们看来实在不合时宜。 想到这些,她们更是提心吊胆。 菲利克斯年轻,血气方刚,这些担忧的理由,并不能让他改变主意。倒是他听说信是“左撇子”送来的,便打定了主意,任什么事情也不能拖住他。他喜欢那人,曾经帮过他的忙。他跨出了家门。 上面已经说到,他只带了一名仆人,让他带着火把在前面照路。可怜的年轻人朝蒙特卡瓦洛才走了几步路,就挨了三火枪,扑倒在地。凶手们见他倒下了,都冲过来,争先恐后地在他身上捅了好多刀,直到确信他死了才罢手。噩耗立即报给了菲利克斯的母亲和妻子。通过她们,又传到了死者的舅舅红衣主教那里。 红衣主教听了凶讯,面不改色,没有显露半点悲痛的神色,只是匆匆地穿好衣服,开始为自己,为那个(遽然逝去的)可怜灵魂祈祷。然后,他来到甥媳房里安慰女眷,神态极其庄严镇定。当时她们号啕大哭,整座公馆一片哀声。他劝她们止住哭叫。他的话很有威力,从此时起,公馆里就再也见不到一丝混乱,或者听到一声哀号,甚至在把尸体移出公馆时亦是如此。一切都像井然有序的家庭在操办早有准备的丧事。至于蒙塔托红衣主教本人,他的生活习惯与外表一如平常,从他身上看不出任何痛苦的迹象,连小心克制的悲痛表情也看不见丝毫。罗马人通常很好奇。他们注意着这位遭受沉重打击的人的一举一动,想看出他的悲痛表现,可是他们什么也没发现,因此他们信服了。 菲利克斯被杀的次日,梵蒂冈恰好召开红衣主教会议。全城的人都认为,至少在头一天,蒙塔托红衣主教不会与会。因为他若在那里,必定要在众目睽睽下露面。那些人是那样好奇,一定会观察他的感情的每一个细微表现。可是那感情是那么得体地蕴蓄在这样一个人身上:他渴望从已经很高的位置,升到更高的位置。大家都同意这种看法:一个雄心勃勃,想凌驾于万人之上的人,表现得和平常人一般无二,是很不恰当的。 可是,全城人都大错特错了。首先,蒙塔托红衣主教和平常一样,第一批到达会场。其次,哪怕是目力最好的人,也休想从他身上发现一丝一毫感情的表露。相反,倒是同事们提到这一残酷事件,对他安慰几句时他作的回答,使在场的人十分惊讶。一个人遭受了如此惨祸,却仍然泰然自若,沉着冷静,这种坚强的灵魂立即成了街谈巷议的话题。 当然,在这次红衣主教会议上,有几个深谙宫廷之术的人,把这种表面上的无动于衷看作刻意的掩饰,而不是看作感情的缺乏。他们这种看法很快被许多朝臣接受。大家认为,谋杀者也许很有势力,日后可能阻止他走向掌握最高权力的宝座,因此,蒙塔托不显得过于伤心是必要的。 不管这种表面的无动于衷是出于什么原因,有一点却是确凿无疑的,它使罗马全城和格列戈利十三的宫廷大觉惊讶。 不过,我们不扯远了,还是回到红衣主教会议。当红衣主教都到齐后,教皇走进会议厅,把目光投向蒙塔托。大家都发现,他热泪双流。可是蒙塔托红衣主教呢,仍然一如平日,不动声色。 就在这次会议上,当轮到蒙塔托红衣主教跪在御座前,向圣上述职时,教皇不等他开口,自己先就忍不住呜咽起来。这一下大臣们更是觉得愕然。等到圣上忍住悲痛,能够说话的时候,他便尽力安慰红衣主教,表示要迅速严惩凶手。可是红衣主教在恭恭谨谨地谢过圣上之后,却请求他不要下令追查案情,并且表示,不管罪犯是谁,他都愿意宽恕他。在作了这番简短的恳求以后,红衣主教马上开始述职,好像从不曾发生什么异常事件。 出席会议的红衣主教全都盯着教皇和蒙塔托。这些大臣们目光犀利,要瞒过他们实在困难,可是,他们中谁也不敢说,蒙塔托挨近圣上,看见圣上失去自制,悲痛地抽泣时,脸上显露了一丝一毫的激动。在他向教皇述职的整个过程中,他一直保持着这种惊人的冷漠。就连教皇本人也觉得吃惊。散会后,他忍不住对他喜欢的侄儿红衣主教桑希斯托说:“此人倒确是个了不起的教士!”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蒙塔托的言谈举止一仍其旧,没有丝毫改变。他接待前来吊唁的红衣主教、高级教士和罗马的王公贵族时,神态和平常一样。他和他们中间任何一位相处时,不论他们之间有什么关系,都不会为一句悲痛哀伤的话动情。他和他们交谈,照例是先来一番人生变化无常的论证,引上几段《圣经》或教皇箴言,来支持各自的观点,然后话题一转,谈起城里的新闻或者对方的私事,似乎前来安慰他的人,反要从他这里得到安慰。 风传派人暗杀菲利克斯的人是勃拉齐亚诺公爵保罗·乔达诺·奥西尼亲王。因此,这位人物上蒙塔托府吊唁会发生什么事情,尤其为罗马人关注。大家都认为,蒙塔托红衣主教与亲王相距咫尺,单独晤谈,不可能不流露一丝感情。 亲王上红衣主教府吊唁的时候,门口和街上都聚满了看热闹的人;府邸的各个房间里则挤满了朝臣。大家都兴致勃勃,要仔细观察两个昭谈人的面部表情。可是谁也看不出他俩脸上有什么异常的地方。蒙塔托红衣主教的一举一动,完全符合教廷规定的礼仪。他和颜悦色,与亲王亲切地交谈。 过了不久,保罗亲王告辞出来,登上马车,与亲近的僚臣们单独相处时,不禁笑着称赞说:“此人果然是个了不起的教士!”似乎他想确认教皇前几天说过的话。 聪明人都认为,蒙塔托红衣主教在这个事件里的表现,为他铲平了通向教皇宝座的道路。因为很多人对他有这种看法:或者出于本性,或是出于德行,尽管他有理由发火,他也不愿或者不会伤害任何人。 菲利克斯没有留下任何与妻子有关的文件。维多利娅只得回娘家。在她动身时,蒙塔托红衣主教把衣服、首饰,总之,她当甥媳时得到的所有东西都交给她带走。 菲利克斯死后第三天,维多利娅由母亲陪同,来到奥西尼亲王府住下。有人说,她们这样做,是出于自身安全的考虑。因为治安部队似乎要以默许杀人,或至少以知情不报的罪名,把她们绳之以法①。另一些人则认为(以后发生的事似乎证实了这种想法),她们这样做是为了婚姻大事,因为亲王曾说,维多利娅的丈夫一死,他就要把她娶过来。 然而,虽说当时或以后有种种猜疑,但杀害菲利克斯的元凶究竟是谁,始终没有查明。不过大部分人认为是奥西尼亲王派人杀的;大家都知道他爱恋维多利娅,并且作过明白的表示,而且他迅速与维多利娅结婚便是明证。女方身份低微,男方只要爱情强烈,态度坚决,就可以把她娶过来。 ②事情过后几天,有一封信送到了罗马执政官手里。写信人叫恺撒·帕朗蒂利,是个粗野蛮横的被逐出城的年轻人。 帕朗蒂利在信里说,声名显赫的老爷不必劳神费力,搜寻凶手,因为他就是元凶。不久前他与菲利克斯发生龃龉,他便让人把他杀了。 这封信不久就在人群中传开了。但这并没有改变人们的看法。 很多人认为,要是没有阿柯朗波尼家的默许,这场暗杀①②奥西尼亲王的第一个妻子是托卡纳大公弗朗索瓦一世和美第奇的费迪南红衣主教的妹妹。生有一子叫维吉尼奥。因与人私通,被亲王征得她的两个兄长同意后杀死。西班牙人带进意大利的荣誉法有此规定,妇女的非法恋情不但冒犯丈夫,而且冒犯兄长。——原注治安部队不能擅入亲王府。——原注就不会发生。大家谴责维多利娅的兄弟,说他们大概为野心所迷惑,想和有钱有势的亲王联姻。大家谴责得最多的是马赛尔,因为是他签名的那封信把不幸的菲利克斯招出了门。大家对维多利娅也没有好话:丈夫刚死,她就同意以未婚妻的身分,搬进奥西尼亲王的宫邸。不过大家断言,如果未动用长距离的武器,至少在一段时间里如此,那就不大可能在转瞬间使用短距离武器①。 根据格列戈利十三的命令,罗马执政官波蒂奇大人宣读了案情通告。人们从通告中只获知,那个叫多米尼克,绰号“左撇子”的家伙被治安部队逮捕归案。年月日第二次审讯时,未经用刑他就作了供认:“罪魁祸首是维多利娅的母亲。波洛尼亚女仆卡特琳是帮凶,案发后她逃往勃拉奇亚诺宫躲避(奥西尼亲王是该宫主人,治安部队不敢进入)。杀手是居比奥的马奇奥,勃拉奇亚诺的保罗·巴尔卡。他们是某位老爷的家丁。出于尊敬,人家没告诉我这位老爷的姓名。” 我以为,除了“出于尊敬”之外,还有蒙塔托红衣主教的请求。他执意要求停止追查,事实上也没有起诉。“左撇子”被遣送原籍,未获特许,不准离开,若有违抗,处以死刑。他释放的那天是年的圣·路易瞻礼日,恰好也是蒙塔托的生日。这使我益发相信,案子这样了结,全归因于他的请求。须知在软弱无力的格列戈利十三治下,这样一个案件会引发无穷后患,而且毫无办法补救。 ①指用剑和匕首搏斗。——原注。 治安部队的行动停止了。但教皇格列戈利十三却不同意勃拉齐亚诺公爵保罗·奥西尼亲王与阿柯朗波尼遗孀结婚。 圣上软禁了维多利娅,然后传下命令,未经他本人或他的继承人特许,亲王和孀妇不得结婚。 年初,格列戈利十三溘然仙逝。保罗·奥西尼亲王去请教法学博士,他们回答说:他们认为,既然发出禁令的人已经作古,那么禁令也就不撤自销了。于是亲王决定在选举新教皇之前与维多利娅成婚。可是婚事并不像亲王希望的那样迅速办成。一则是因为他想征得维多利娅几个兄长的同意,可是福松布洛纳主教奥克塔夫·阿柯朗波尼执意不肯把妹妹嫁给他。二则是因为大家认为不会很快选举格列戈利十三的继位人。最后,婚礼于年月日举行。蒙塔托红衣主教,与这件事很有关联的人正好在这一天当选为教皇。 这或许是巧合,或许是亲王巧妙地表明,对于治安部队,在新教皇治下,他并不比在先教皇治下更为惧怕。 这桩婚姻深深地伤害了西克斯图斯五世(这是蒙塔托红衣主教当教皇后取的名号)的心。他已经脱除了一般教士的思想方式。天主把他安排到教皇的位置,他的思想感情便也登上了这一高位。 不过,教皇并没有显出丝毫不快的样子。然而,当天奥西尼亲王与罗马一批王公显贵去觐见教皇,吻他的脚,想从迄今为止并不很了解的圣父脸上,瞧出他应该期望或者担心的神色时,他发现情况变得不妙。新教皇异样地瞧了亲王一眼,听了他的祝词,一句也没有回答。于是亲王决意立即弄清圣上对他的态度。 通过美第奇红衣主教费迪南(他前妻的兄长)和教廷使者的安排,他获准觐见教皇。教皇在卧室里接见他。他向教皇说了一通精心准备的话,他不提往事,只祝贺他荣登宝座,并以忠心耿耿的臣仆的身份,表示要尽其所有,为他效劳。 教皇听他说话,神情格外严肃。最后,他回答说,他比谁都希望保罗·乔达诺·奥西尼将来的生活和行为配得上奥西尼家族的血统,配得上真正的基督教骑士的称号。至于亲王过去对教廷和教皇个人的态度,只有他的良心最清楚。不过亲王有一点可以放心,他过去可能干了的有损菲利克斯·佩雷蒂和他,蒙塔托红衣主教的勾当,他自愿不予追究,但是,今后他若反对教皇西克斯图斯,那就不能饶恕了。为此,教皇责成亲王立即把至今受他庇护的强盗歹徒从他王府和领地赶走。 西克斯图斯五世不管用什么语气,都有一种特别的威力。 他发怒或者威胁人时,眼睛似乎会喷火。有一点是确凿无疑的,这就是保罗·奥西尼亲王,这个从来让教皇惧怕的人,听了十三年来从未听到过的教皇的这种口气,不得不认真想一想自己该怎么对付了。他一离开教皇的宫殿,就跑到美第奇红衣主教府,把刚才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的告诉了从前的姻兄。他听从红衣主教的劝告,决定立即把他窝藏在宫里和领地上的那些惯犯统统打发走,并且,他还考虑尽快寻找说得过去的理由,迅速离开这位强硬教皇统治的国家。 应该知道,保罗·奥西尼亲王已经成了一个大胖子,单是腿就比常人的身子还粗,而且他的一条粗腿还得了一种叫“母狼”的疾病。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要用大量的鲜肉敷在患处,不然,溃烂的脓液就会吞噬周围健康的肌肉。 于是亲王便借口这一疾病,到举世闻名的阿尔巴诺浴场去疗养。那地方在帕多瓦附近,归威尼斯共和国管辖。六月中旬,他携带新婚妻子动身。对他来说,阿尔巴诺是个安全港,因为多年来,奥西尼家族与威尼斯共和国互相帮助,关系很是密切。 到了这个安全的地方,亲王想痛痛快快地住一阵,于是租了三座豪华的宫殿。一座在威尼斯哲卡街,名叫丹托绿宫;一座在帕多瓦,朝着壮阔的阿莱娜广场,名叫福卡利尼宫。第三座他是在萨洛选定的,就在优美如画的嘉德湖畔,从前属于斯福扎·帕拉维奇尼家族。 威尼斯的统治者听说这样一位亲王来到他们国家,喜出望外,马上表示要向他提供一笔巨额的年俸,供他招募并统领一支两三千人的军队。亲王机敏地谢绝了这个建议;他让人回答那些元老说,出于天性和家传,他很愿意为尊贵的共和国服务,只是他现在仍是天主教国王的臣属,所以不便承担其他义务。这个果决的答复给元老们泼了一瓢冷水。本来,他们打算以公众的名义,为他举行盛大的欢迎仪式,得到他的答复后,他们便决定把他当作一般人对待。 奥西尼亲王获悉了这一切,便打定主意,连威尼斯也不去了。他已经到了帕多瓦附近,便在这个景色秀丽的地区绕了个圈子,带着所有的随从,直奔萨洛城嘉德湖滨的宫殿。那里为他的到来作好了一切准备。他在丰富多彩的娱乐消遣里,度过了整个夏天。 秋天到了,亲王想换换住处,便作了几次短期旅行。他觉得身体大不如昔,经不起劳累,不由得为健康担心。到后来,他想去威尼斯住几天,但他妻子维多利娅让他改变主意,留在萨洛。 有些人认为,维多利娅·阿柯朗波尼已经感到丈夫来日无多。让他留在萨洛,是为了日后把他带出意大利,搬到别的地方,比如说,瑞士某个自由城市居住。这样,在丈夫死后,她也能保全自身,和她自己的一份财产。 且不说这种猜测是否有理,事情却完全没有按照这样发展。因为十一月十日,亲王再次感到不适,他立即预感到了将发生的事情。 他怜悯不幸的妻子。眼看她年纪轻轻,如花似玉,却既未得名又未得利,为统治意大利的王公们所仇恨,也不讨奥西尼家族的喜欢,更不能指望在他死后改嫁他人。作为一个高尚的、诚实可信的贵族,他亲自写下一份遗嘱,希望保证这个不幸女人应得的财产。他给她留下十万皮亚斯特的金钱或珠宝,还有旅行使用的全部车马和动产。其余的财产,他全部留给他与前妻生的独子维吉尼奥·奥西尼。 世事无常,难以逆料!保罗·奥西尼以为,他这种安排,可以保证这位不幸的少妇人身安全,谁知这却给她带来灾难,使她破产。 十一月十二日,他在遗嘱上签了字。自觉舒服一点。十三日上午给他放了血。医生只能用严格的禁食疗法,明确规定不准给他吃任何东西。 可是医生一出门,亲王便要求进餐。别人不敢违拗他,于是他像往常一样吃喝起来。饭刚吃完,他就失去了知觉。太阳落山前两个钟头,他撒手尘寰。 亲王猝死以后,维多利娅·阿柯朗波尼由哥哥马赛尔和亲王的臣僚们陪同,搬到帕多瓦,在亲王原先租下的福卡利尼宫住下。 不久,她的另一个兄弟,为法奈斯红衣主教宠信的弗拉米尼奥也来到这里。于是,她开始了必不可少的奔走,以获得丈夫留给她的遗产。这笔遗产有六万皮亚斯特,应该在两年内付迄,此外,还有嫁妆、聘礼和归她支配的珠宝和动产。 奥西尼亲王在遗嘱里吩咐,要按公爵夫人的意愿,在罗马或别的城市为她购置一座价值一万皮亚斯特的宫殿,和一座六千皮亚斯特的带葡萄园的乡间住所,他还要人们为她配备厨子和仆役,数量要与她的地位相当。仆人大约要四十个,马匹也要有相应的数量。 已故亲王指定法奈斯和美第奇两位红衣主教作他的遗嘱执行人。维多利娅夫人可望得到他们两位以及费拉里、佛罗伦萨和乌尔比诺亲王的照顾。不过还得指出,遗嘱是在帕多瓦拟定的,经过帕多瓦大学第一流的教授帕利左罗和梅诺约两人公证。如今那两位卓越的教授都成了赫赫有名的法学家。 路易·奥西尼亲王来到帕图瓦,处理有关已故公爵及其遗孀的事情,然后接受尊贵的共和国委派,赴科孚岛就任执政。 在处理已故公爵留下的马匹上,维多利娅夫人和路易亲王发生了分歧。亲王认为按照通常的说法,马匹不属于动产,公爵夫人却表示,马匹应视为严格意义上的动产。最后他们商定,她先留用这些马匹,等待以后裁决。她请贝加莫的索阿狄作保。这位爵爷是威尼斯执政官们的雇佣兵队长,在他家乡是数一数二的大阔佬。 已故公爵向路易亲王借过一笔钱,以一批银餐具作抵押。 对这些餐具,双方也有争执。这事也将由法院裁决,因为费拉里公爵尽力想使已故奥尔西亲王的遗嘱得到圆满的执行。 十二月二十三日是星期天,法院裁定了第二起纠纷。 当天夜里,四十个男人闯进维多利娅夫人的住所。他们的服饰怪异,精心作了化装,如果不说话,谁也认不出他们。 他们互相招呼,用的是黑话。 他们一进屋就寻找公爵夫人。找到后,其中一人对她说:“现在,该你去死了。” 他一分钟也不给她作准备,连她要求向上帝祈祷也不允许,举起一把尖利的匕首,捅进她胸口,上下左右搅了一阵。 这个心狠手辣的家伙几次要不幸的女人告诉他,匕首是否捅到了她的心脏。最后她终于断了气。在此期间,其他的人搜寻公爵夫人的兄弟。马赛尔不在家,幸免于难,另一个兄弟则被捅了上百个窟窿。凶手们把尸体扔在地下,也听任整座宫殿哭喊震天,只管抢了装珠宝和金钱的箱子,扬长而去。 这个消息很快传到帕图瓦的执政官那里。他们派人查验了尸体,把情况报告了威尼斯。 星期一整整一天,许多人涌到上述宫殿和隐士教堂观看尸体。看热闹的人看到公爵夫人是那样美丽,更对死者生出怜悯:他们哀叹其不幸,切齿痛恨凶手,可又不知他们是谁。 治安部队根据众多的迹象,怀疑这桩凶杀案是被人指使的,或者,至少得到路易亲王的同意。于是他们传讯他。亲王带了四十名武装的随从,来见著名的部队统领。守门的士兵拦住他们,只让亲王带三四个随从进去。谁知亲王他们进门后,其余的人推开守卫,哗的一下全冲了进来。 路易亲王来到统领面前,抱怨他受到如此冒犯,说任何君主都没有这样对待过他。统领问他是否知道维多利娅夫人被害,以及前夜发生的事件。亲王说知道,他已命人报告司法机关。统领要笔录他的回答,他说,他这种地位的人,用不着这一套手续,再说,对他这样的人似乎也不能讯问。 路易亲王要求允许他派一名信使去佛罗伦萨,送一封信给维吉尼奥·奥西尼,告知他意外发生的罪案和这场官司。他出示了一封假信,得到了统领的许可。 信使一出城便被扣住,身上被仔细地搜查了一遍,不仅发现了路易亲王出示的那封信,还从信使的靴子里搜出了第二封信。信文如下:维吉尼奥·奥西尼收“尊敬的大人:约定之事,已经执行。行事之秘,连大名鼎鼎的童迪尼(显然是指讯问过亲王的统领)也蒙在鼓里。此间人士都把我视为世上最正直的人。此事由我亲自动手。那批人马,请速派遣,切勿遗忘。” 这封信引起执政官们的重视。他们立即派人把它送到威尼斯。按照他们的命令,城门立即关闭,城墙上有士兵日夜警戒。城里贴出告示,有知道凶手下落而不举报者,将严惩不贷;凶犯中有检举同谋者,不但不予追究,而且发给奖金。 圣诞节前夕,天黑后七小时(十二月二十四日午夜),阿洛伊斯·勃拉加丹从威尼斯赶来。元老院授予他大权,并责成他不惜一切代价,要把上述亲王及其同伙不论死活,捉拿归案。 勃拉加丹检察官和统领、当地最高行政官一起,在要塞会商。 接着发布命令:全体骑兵和步兵,带上武器去包围路易亲王府邸,违者处以绞刑。王府距要塞只有一箭之地,与阿莱纳广场的圣·奥古斯丁教堂相毗邻。 行动的日子(也就是圣诞节这一天)来临了。城里贴出公告,鼓励圣·马可的儿子们拿起武器,向路易亲王的府邸发起冲击。没有武器的人只要愿意,可去要塞领取;有把路易亲王交给治安部队者,不论死活,奖给两千杜卡托,捉到他的随从的,每个奖五百杜卡托。此外,凡是没带武器者,也有命令禁止他们接近王府,以免妨碍战斗。 与此同时,在面对王府的老城墙上,架起了排枪、臼炮和重炮,在望得见王府后院的新城墙上,也作了同样的部署。 在这边还布置了骑兵,随时可以出击。有人在河岸上匆匆堆放长椅、橱柜、车辆和其他家具,筑成一道障碍,想阻止里面的人突围,同时也可使炮手和士兵免被对方的火枪击中。 最后,在王府正面和侧面的河里,布置了船只,上面载满配有火枪和其他武器的战士。同时,在所有街道上设置了路障。 在作这种种准备的当口,有人送来一封信,措辞委婉。在信中亲王抱怨自己未经审查,就被判定有罪,被当作敌人,甚至叛臣对待。这封信是由里维洛托起草的。 十二月二十七日,城里的行政官派三名绅士去见路易亲王。他们都是公证事务所的首席书记。只见亲王率领四十名久征惯战的随从守在王府里,正在用地板和打湿的床垫构筑工事,擦拭火枪,装填弹药。 三位绅士向亲王宣布,执政官们决心将他缉拿归案。他们劝他投降,说在开火之前,他这样做,可望得到某种宽恕。 路易亲王回答说,只要把包围王府的兵马撤走,他就可以带两三个随从去与执政官员谈判,只是要保证他能自由回府。 三位来使让亲王把这个建议写成文字,然后带回去交给执政官。执政官们听取了皮奥·埃纳和在场的其他贵族的意见,拒绝了这一建议。三位使节又来到亲王府,向他宣布,如果他不无条件投降,就要用重炮猛轰,把他的府邸夷为平地。 对此,亲王回答说,他宁死也不受此屈辱。 执政官们发出了战斗的信号。虽说只用一次炮轰就能把王府炸平,但执政官们开始还想手下留情,看里面的人是否同意投降。 这个办法如果成功,那会给圣—马可省下不少开支。因为王府若被炸毁,重建要花很多钱。不过,这个办法并没有得到一致赞同。因为,如果路易亲王的随从毫不犹豫,打定主意朝外冲,究竟谁胜谁负,尚难逆料。那些人都是打仗的老手,武器精良,弹药充足,一个个又顽强勇敢,尤其是他们有背水一战,死里求生的意识。即使作最坏的考虑,死于战火也比落在刽子手手里强得多。再说,与他们交火的是些什么人哩?是一群缺乏战斗经验的人。真要出现这种情况,这些围攻者会后悔他们的宽厚善良。 围攻者开始炮击王府前面的柱廊。然后,炮火抬起一点,摧毁了柱廊后面的墙体。在这期间,里面的人也向外猛烈地开枪射击,但战果甚微,只伤了一个老百姓的肩膀。 路易亲王狂呼乱吼:“拼啊!拼啊!杀啊!杀啊!”他忙不迭地叫人把锡盘和窗框上的铅条铸成子弹。他还威胁着要往外冲。可是围攻者采用了新战术,把大口径的重炮移到了前面。 第一炮就把房子炸塌了一大块。一个叫潘朵弗的人跌落在废墟上。这是个胆大妄为的大盗,早被逐出教廷的辖地。他和同伙用路易亲王提供的火枪和匕首,袭击了坐着马车赶路的樊尚·维特利,把他杀死。为此,高贵的维特利大人赏四百皮亚斯特,收买他的首级。潘朵弗跌昏了,不能动弹。凯蒂·李斯塔大人家的一位仆人举枪冲上去,勇敢地割下了他的头颅,马上跑回要塞,把它交给执政官们。 不久,另一发炮弹又摧毁了一面墙体。蒙特梅里诺伯爵亦被炸倒,旋即死在瓦砾上。他的躯体被炮弹炸成了碎片。 接着,从王府冲出一个人来。此人名叫罗伦卓上校,属于卡梅里诺的贵族,家资钜万,曾多次显示出自己的勇敢,颇受亲王器重。他横下心,要拼掉几个再死。他想开火,可是,也许是出于天意,枪机扳动了,子弹却没击发。就在这时,一颗子弹飞来,把他打了个窟窿。开枪的是个穷光蛋,在圣-米歇尔中学当学监。他走近尸体,想割下首级去领赏,没想到一些人比他更敏捷,更强壮,抢在他前面拿走了上校的钱包、腰带、枪、钱币和戒指,并割走了他的脑袋。 路易亲王见到他最信任的两个心腹死了,心慌意乱,半晌没有回过神来。 亲王的管家、穿着便服的秘书费朗菲老爷在一座阳台上扬起一条白手帕,表示投降。接着他走出屋子,由执政官们的副官昂赛姆押往大本营。 围攻者立即对他审问。他说对已经发生的事他没有任何责任,因为他圣诞节前夕才从威尼斯返回。他在那里待了好些日子,为亲王办事。 问他有多少人与亲王待在一起,他说有二三十人。 问他那些人姓甚名谁,他说他仅知道八到十个人的姓名。 他们是贵族,和他一样与亲王同桌进餐。其他的人是些流浪汉,来得也不久,他对他们的情况不大了解。 他说了十三个人的姓名,其中包括里维洛托的兄弟。 不一会儿,架在城墙上的大炮开始轰鸣。战士们开进与王府周围的房子,以阻止敌人逃窜。路易亲王刚才差点和前面那两个死鬼一样送了命,便命令周围的人死死顶住,直到见到他的亲笔信,和某种记号为止。说完,他便向上文提到的昂赛姆投降。由于人群密集,街上布满路障,不能按规定派车押送他,便决定让他步行。 马赛尔·阿柯朗波尼的人马把他围在中间。里边一圈是雇佣兵部队的军官们,昂赛姆副官和城里一些绅士、统领。他们都拿着武器。外面一圈是士兵和武装的市民。路易亲王身着棕色衣服,腰挂佩剑,胳膊挽着披风的一摆,很是潇洒。他一边走,一边露出轻蔑的微笑:我若打下去……那种神气,仿佛要告诉人家,他是胜利者。众人把他带到执政官面前,他立即向他们致意,说:“先生们,我是这位先生的俘虏。”他指着昂赛姆,“发生这种事情,我十分愤怒。这可不是我的过错。” 统领下令缴下他的佩剑。他靠着阳台,发现了一把小剪刀,便用它修剪起指甲来。 统领问他府里有些什么人。他说出一些人的名字,其中有上面提到的里维洛托上校和蒙特梅里诺伯爵。他说为了拯救其中一人,愿出一万皮亚斯特。对另一人,他甚至愿以鲜血为报。他要求把他安置在与他身份相称的地方。事情这样谈妥以后,他便写信给他的手下,并附上戒指作为记号,叫他们投降。他对昂赛姆大人说,他把枪和佩剑送给他,如果在他府上发现了武器,亦请他赏脸留用,因为那是贵族的而不是普通士兵的武器。 士兵们开进王府,仔细搜索,并立即把亲王的手下召集拢来,点名登记,一共三十四名。然后他们两人两人一组,押进了法院的监狱。死了的留下喂狗。一切经过都迅速报给威尼斯。 人们发现,亲王手下许多同谋的士兵漏网了,于是发下通令,严禁窝藏罪犯,违者捣毁住宅,没收财产。有知情举报者,奖给五十皮亚斯特。通过这个办法,又抓到了几个。 从威尼斯派了一艘三桅战舰来到康狄城传达命令:着拉蒂诺·奥西尼立即回威尼斯处理要事。大家认为他将丢掉官职。 先天是圣·埃蒂耶娜的瞻礼日,上午,大家期望着观看处死路易亲王的场面,或者听到他已在狱中绞杀的消息。可是情况并非如此,人们不禁大为诧异,因为他并不是一只可长期关在笼中的鸟。不过到了夜里,法院开庭审判。圣·让瞻礼日黎明前不久,大家得知这位老爷已被绞死,死得十分从容。他的尸体由教堂的教士和耶稣会神甫陪护,立刻送到了大教堂。整整一天,他被陈放在教堂中央一张桌子上示众,给那些不谙世事的人提供借鉴。 翌日,按照他的遗愿,他的尸体被送到威尼斯,埋在那里。 星期六绞死了他的两名手下。一个叫福里奥,是个骨干,另一个则是个卑鄙的小人。 星期一,也就是这一年的最后一天,又绞死了十三个,其中好几个是大贵族。另外还有两人,一个是斯普朗狄亚诺统领,一个是帕加奈罗伯爵,都受了点刑,被带往广场示众。到了刑场,他们被打破脑袋,昏死过去,然后被活活地大卸成四块。这两人都是贵族,在行凶作恶之前,家境十分富有。有人说帕加奈罗伯爵就是残杀维多利娅夫人的凶手。也有人表示异议,说路易亲王在上文提到的那封信里,表明是他亲手行的凶。也许这是出于虚荣,就像他派人杀了维特利在罗马表现的那样,也许只是为了向维吉尼奥·奥西尼亲王讨好。 帕加奈罗伯爵在受到致命一击之前,胸口被捅了好几刀,最后刺中了心脏,就像可怜的妇人所经受的那样。因此,从他胸脯流出大量鲜血,宛如河流。他过了半个多小时才死,令众人惊骇不已。他当时四十有五,生命力十分强盛。 绞架仍然耸立着。本要在新年的第二天处决剩下的十九个罪犯,可是刽子手极为疲乏,百姓见了那么多死人也觉恐慌,因此推迟了两天。但是没人认为会有人得到赦免。在路易亲王的手下,也许只有一人例外,那就是管家费朗菲老爷。 他竭尽全力,终于证明他没有参与凶杀事件。 帕多瓦的居民,甚至年纪最大的人,都记不起在什么时候曾根据公正的判决,一次处死过这么多人。因此,威尼斯的执政官在那些最文明的国家获得了良好的声誉。 (另一人补写道:)书记兼管家费朗菲被判十五年徒刑。司酒官奥诺利奥和另外二人被判刑一年。另有七人被判处戴脚镣划船的苦役。最后七人被释放。 桑西一家 (李熊译) 无疑,莫里哀笔下的堂璜是个风流公子。但他首先是个教养良好的人;在惹上寻花问柳这种不可抵拒的习性之前,他一心效仿某种理想的典范,使自己在一个风流俊雅的年轻君主宫中成为备受赞赏的人物。 莫扎特笔下的堂璜则更接近自然,没有那么重的法国味。 他不那样考虑“别人怎么说”,先不说别的,他至少不像都比涅笔下的那个弗奈斯特男爵所说的,想到“自吹自擂”。关于意大利的堂璜,我们所有的就只是这么两个形象。大概在十六世纪文艺复兴初期,他所表现的,也就是如此。 在这两个形象中,有一个我是绝对不能介绍的,因为我们的世纪太“一本正经”了。我必须回忆我在拜伦勋爵那儿听过多次的名言:“这个虚伪的时代”。这种虚伪是那么可恶,它骗不过任何人,但它却有一份极大的好处,就是给那些蠢东西提供说词,要是有人敢对某事发表看法,或者对某事表示嘲笑,他们就会忿忿不平。它的不利之处,是大大地缩小了历史领域。 若是读者有雅兴,允许我作一番介绍,那我就恭敬地说一说另一个堂璜的经历。这在年是可以做到的。这个堂璜名叫弗朗索瓦·桑西。 之所以出现堂璜这样的人,就是因为世上存在着虚伪。若是在古代,出现堂璜这种人是没有道理的。因为那个时候宗教就是快乐。它鼓励人们寻欢作乐,又怎么会惩处那些一心追求快乐的人呢?只有政府才实行戒律,对危害国家,当然也是危害所有人利益的事予以禁止。不过,对可能危害行动人自身利益的事,它并不禁止。 因此在古代的雅典,任何有钱好色的男人都算得上堂璜。 谁也不会对此表示异议,谁也不会认为,这种生活是无边苦海,节制受苦才是功德。 我不认为,古代雅典堂璜会和现代王朝的堂璜一样,迅速地滑向犯罪的深渊。现代堂璜的很大一部分乐趣,在于与舆论作对,而起初,年少无知的时候,他干这种事,以为只是与虚伪对抗。 在路易十五治下,违犯王法,向一个盖屋顶的工人开枪,把他从屋顶上打下来,这难道不说明,人们生活在君主社会里,有着良好的教养,但也不会把法官放在眼里。无视法官,这难道不是少年堂璜堕落的头一步。 当今之世,女人不再吃香,所以堂璜一类也就少了,即使有,他们开始也只是把对抗同代人信仰中的一些思想观念当作荣耀(他们认为这些思想观念毫无道理),追求一些十分自然的快乐而已。只是到了后来,堂璜开始变坏以后,他才觉得与舆论,连他本人也觉得是公正合理的舆论作对是妙不可言的精神享受。 在古代人身上,很难发生这种转变。只是在罗马皇帝治下,尤其是在提比略在卡普里岛大过其奢华荒淫的生活之后,人们才发现一些为了堕落本身,也就是说,为了获得与同代人的舆论作对的乐趣而堕落的浪荡公子。 因此,我认为正是由于基督教,才使堂璜这种魔鬼般的角色成为可能。无疑,基督教向世人宣称,一个可怜的奴隶,一个罗马的斗士,他们灵魂的权利,与恺撒大帝毫无二致。因此,应该感谢它引发了一些细腻的情致。而且,我也不怀疑,这些情致或早或迟在民众中显露。《伊尼特》①就比温柔多了。 耶稣的教理其实就是与他同代的阿拉伯哲学家的理论。 继圣·保罗宣讲的原则之后带给世人的唯一新东西,就是教会。它完全脱开了民众,利益也完全相反。 这个教会唯一的使命,就是培养和加深民众的宗教感情。 它拼构出一幅幅幻景,建立起一套套风习,以感化各个阶层的人,从未开化的牧人到昏聩麻木的宫廷老臣的心灵。它善于回忆童年的美好印象,也会抓住小小的时疫和灾祸,借以加深恐惧感和宗教感情,或至少建造一座壮丽的教堂,媲如威尼斯的“永福”教堂。 既有这样的教会存在,便有以下这种奇妙事情产生,圣·雷翁②(Saintléon)教皇不用武力,就顶住了野蛮的阿蒂拉及其蛮兵蛮将的进攻,这支蛮军刚刚使中国、波斯和高卢人闻风丧胆。 ①②公元年当选为教皇。在位期间,遇匈奴可汗阿蒂拉进攻罗马,他亲自出面求和,送了许多礼物,才使阿蒂拉撤退。 古罗人诗人维吉尔的著名史诗。 因此,这种宗教和被歌曲歌颂的绝对权力——人们称之为法兰西君主制度,制造了许多怪异事情。倘若没有这两种组织,世人大概永远无缘见到这些事情。 这些事情好也罢,坏也罢,终归是奇特怪异的,简直能让亚里士多德、波里比亚、奥古斯都以及其他古代贤哲惊叹不已。我毫不犹豫地把堂璜的现代个性也列入这些事情之中。 依我之见。这是路德①之后历代教皇制定的禁欲主义教规的产物。因为雷翁十世教皇及其教廷()遵行的基本上是雅典时代的宗教原则。 莫里哀的《堂璜》是在年月日,即路易十四登基之初上演的。那时这位君主还不是个虔诚的教徒。然而教会的检查官却删去了《林中穷人》那一场。这位检查官为了获得有力支持,想使这位极为稚嫩无知的年轻国王相信,冉森教派②就是共和派的同义词。 《堂璜》的原作者是个西班牙人,名叫蒂尔索·德·莫利纳。大约在年,有家意大利的戏班子在巴黎演出了一场模仿这个作品的戏,大为轰动。也许,这是世界上上演率最高的一出戏。这是因为,戏里有魔鬼,有爱情,有对地狱的恐惧,亦有对女人的激情,也就是说,在所有人——只要他们稍稍超出野蛮状态——看来:这里面既有最可怖的,亦有最甜蜜的东西。 堂璜的形象被一位西班牙诗人引进了文学领域,这不足①②荷兰神学家冉森创立的一个宗教改革门派。 即马丁·路德,十六世纪德国宗教改革运动的领袖。 为奇,在这个国家的民众生活里,爱情占了很重要的位置。在那儿,这是一种庄重的感情,为了它,一切都可以轻易地舍弃,甚至虚荣心!这真叫人难以相信。在德国和意大利亦是如此,这种感情驱使那些外国人干出种种疯狂举动,例如,娶一个穷姑娘,只要她漂亮,逗人爱就行。说实在的,唯有法国完全摆脱了这种感情。我们法国人都是精于算计的。在法国,姿色欠缺的姑娘并不乏追求者,而在别处,这种姑娘只能去作修女。在西班牙修女院所以不可缺少,原因就在于此。 在这个国家姑娘不备嫁妆,这种习惯巩固了爱情的胜利。在法国,爱情难道不是退避三舍,也就是说,只存在于那些没有家庭专聘公证人去撮合结婚的姑娘之中! 拜伦勋爵笔下的那个堂璜,就没有必要提了。那只是福布拉斯,一个微不足道的英俊后生,交了种种叫人难以置信的好运罢了。 因此,堂璜这个奇特的个性,只是在十六世纪的意大利才首次出现的。十七世纪,一个酷热难当的白昼之末,一位意大利公主一边津津有味地吃着冰淇淋,一边说:“多遗憾,这竟不是一种罪孽!” 依我之见,这种感觉构成了堂璜的个性基础。也正如大家所见,基督教于这种感觉是不可缺少的。 关于此,一位那不勒斯作者写道:“这不就是意味着明知上天可以把你捏成齑粉还要与上天对抗?”据说,由此产生了找女信徒做情妇的极大乐趣,而且这个女信徒要十分虔诚,清楚自己造了孽,满怀激情祈求上帝的宽恕,正如她满怀激情犯下罪过一样。 有一种简单的伦理,把对人有益的称为德行。严厉的庇乌五世倡导或者制订了一套琐细的教规,与这种伦理截然相悖。当时存在着极为严酷的宗教裁判制度。正因为太严酷,所以它在意大利只存在了很短的时间,以后便转移到了西班牙。 庇乌五世新订的教规加强了宗教裁判的权力,使人人都对之心生畏怯。在若干年头里,凡不执行,或公然蔑视这些被列为最神圣的宗教义务之一的繁琐教规者,都要受到严厉的惩罚。假定有一个极为堕落的基督徒,正好在教皇刚刚颁布这套教规的时候出生在罗马,看到公民在宗教裁判所的可怕法律面前战抖的情景,一定会耸耸双肩,寻思道:“好家伙!我已是罗马这个世界之都最富有的人,我也要成为这里最勇敢的人,那些人遵守的东西,我要公然蔑视。再说它们也确实不像人们应该遵守的东西。” 真正的堂璜,就应该是一个有胆有识的人,思想敏捷,明确,一眼就能看出人们的行为动机。 弗朗索瓦·桑西也许会寻思:“我这个罗马人,年出生于罗马,正逢波旁统帅率领的路德教派士兵在罗马洗劫六个月,犯下种种可怕的渎圣暴行的年头,我用什么有效的行动,来让人注意我的勇气,从而尽最大可能地享有对抗舆论的乐趣呢?我怎样来让那些愚蠢的同代人大吃一惊呢?我又怎样去感觉不同于这帮凡夫俗子的强烈快乐呢? 一个罗马人,尤其是一个中世纪的罗马人,决不是只说不做的人。空口说大话在意大利,比在世界任何一国都要被人瞧不起。 能对自己说出这番话的人,就叫弗朗索瓦·桑西。年月日,他就在妻子女儿眼皮下被人杀死。这个堂璜没有给我们留下半点可爱的东西,他并不像莫里哀笔下的堂璜,因为想做个有教养的人,而陶冶、改变自己的性情。他所以想到别人,仅仅是想显示自己比他们优越,想利用或者憎恨他们。堂璜决不会在别人的好感,美好的遐想和温柔之心的幻觉中体验到快乐。他需要的快乐,首先就是胜利,就是引人注目,就是被人承认。他需要的是无礼的勒波莱洛在伤心的埃耳维尔眼前打开的那份名单①。罗马堂璜小心谨慎,掩饰自己的个性。他不像莫里哀笔下的那个堂璜,把自己的隐情告诉仆人。他没有知己,也不乱开口,说的都是有利于实现自己意图的话。莫扎特写的堂璜,有时还有点真情实意,还有点惹人喜欢的快活劲儿,使得我们原谅他的荒唐,可这一切在罗马堂璜身上是丝毫不存。一言以蔽之,我要描绘的是个丑恶的形象。 我原来只打算研究他的个性,不准备叙述,因为它只会使人厌恶而不会使人觉得好奇。可是我说实话,几位旅伴向我提出了这一要求,我实在无法拒绝。年,我有幸和几位可爱的人一起游历了意大利。那次旅游让我终生难忘。我和同伴们一样,都被贝阿特丽丝·桑西的那幅精美的画像迷住了。今天在罗马巴贝利尼宫,还可见到这幅画像。 现在,巴贝利尼宫的画廊里,只剩下七八幅画了。不过其中四幅是杰作。第一幅出自拉斐尔之手,画的是他的情妇,①勒波莱洛是堂璜的心腹。埃耳维尔是堂璜的妻子。他打开的名单上记有堂璜追求的个妇女的名字。详见莫扎特的歌剧《堂璜》。 著名的弗纳丽娜的肖像。这幅画是地道的真迹,不容置疑。今天还可找到几张临摹它的作品。它与佛罗伦萨画廊里被认为是拉斐尔情妇的肖像截然不同。那幅肖像还被摩根以拉斐尔情妇的画名制成了版画。当然,那幅画不是出自拉斐尔之手。 看在这位伟大画家的份上,读者或许会愿意原谅这一小通离题话。 巴贝利尼宫的第二幅珍藏是基多的作品。这就是贝阿特丽丝·桑西的肖像。人们平常看到的她的像,有许多印制太差。这位大画师在贝阿特丽丝的脖子上画了一小块起皱的布,头上顶了一块花帕。他没有如实地画出她特意订制的临刑时穿的衣服,也没有画出这位年方二八,刚陷入绝望之境的可怜少女蓬乱的头发。他怕这样画出来过于真实,反让人感到恐怖。在他的笔下,姑娘面部秀美,目光温柔,眼睛大大的,那个惊诧的模样儿,就像是一个人在号啕大哭时冷不防被人撞见似的。她的头发金黄,煞是好看。在这个面庞上,看不出罗马人的傲气,以及常常从某个“台伯河之女” ①坚定的目光里流露的自信。那些罗马女人常常自豪地称自己为“台伯河之女”。可惜读者将从下文获知的惨案距今已有二百三十八年,在这漫长的岁月里中间色调变成了砖红色。 巴贝利尼宫画廊的第三幅杰作是卢克莱丝·佩特洛尼的肖像。她是贝阿特丽丝的继母,与她一同被处死。这是个典型的罗马妇人,天生漂亮而高傲。她容貌华贵,皮肤白皙,眉毛又黑又浓,目光热切含着肉欲,与继女温柔、单纯,近乎①台伯河流经罗马,因此台伯河之女即罗马女人。 德国人的面容适成鲜明的对照。 第四幅画像是提香的一幅杰作,图像逼真,色调鲜明。那是一个希腊女奴,著名执政官巴巴利戈的情妇。 几乎所有的外人一到罗马,就要让人先领着去参观巴贝利尼宫的画廊。他们,尤其是妇女,都是被贝阿特丽丝·桑西及其继母的肖像吸引去的。我也有与众相同的好奇心。接下来,一如众人,我设法读到了这个著名案件的材料。案卷里除了被告的答词,其余文件都是用拉丁文写的。我想,要是别人也有机会读到这些文件,一定会觉得奇怪。因为它们几乎没有叙及案情,这是因为年,这个案子在罗马是尽人皆知的。我花了一笔钱,获准抄录一份当时的叙述。我认为把它翻译出来,不会有什么不当。至少,这份译文能在年的女士面前高声朗读。当然,在某些地方译者无法忠实于原文时,也只能作罢,因为那些恐怖的场面会使读者大倒胃口。 真正的堂璜这个可悲的角色(即不想适应任何理想的榜样,一心只想与舆论作对的人),其可恶的作为在此被全部揭露。他犯了残暴的罪行,迫使两位不幸的妇女让人当她们的面把他杀死。这两位妇人,一个是他的妻子,一个是他的女儿,而读者大概也不敢判定她们是否有罪。不过当时人们都觉得,她们不该被处死。 我认为,嘎雷奥托·曼弗雷第的悲剧(他被自己的妻子杀死,大诗人蒙梯曾写过这一题材)以及十五世纪很多不大为人所知,仅在意大利一些城市史上稍加提及的家庭悲剧。其结局都和佩特莱拉城堡的惨剧相似。下面便是那篇记叙文的译文。原文成于年,是用罗马的意大利文撰写的。 年月日,圣父教皇克莱芒八世阿尔道勃朗迪尼治下,雅克和贝阿特丽丝·桑西兄妹,以及其继母卢克莱丝·佩特洛尼因弑父杀夫罪被处以极刑。以下是案情实录。 弗朗索瓦·桑西出生于罗马,是最富有的市民之一。他一直过着腐化堕落的生活,最终死于非命。他的几个刚武勇猛的儿子,以及他的女儿贝阿特丽丝,都被他害得过早地死亡。虽然(四天前)贝阿特丽丝被处死时刚满十六岁,却已被视为全意大利和教皇统治的国家里最美丽的女人之一。有消息说,上星期五,也就是可怜的贝阿特丽丝被处死的前一天,可敬的波伦亚画派的学生基多·雷尼先生愿意为她画一帧像。倘若这位大画家完成这幅作品,如同他在这座京城完成的其他作品一样出色,那么对这位绝色女子的姿容,后世就能多少有所了解。为了使后人了解这位少女遭受的无与伦比的不幸,以及这位具有真正的罗马气质的姑娘以怎样的毅力与不幸斗争,我决心把我所闻的置她于死地的事情经过和她悲壮就刑的当天所见的场面记叙下来。 向我提供材料的人都是能获知最隐密内情的人,尽管六周来,全罗马人议论的只是桑西家的案件,可是这些材料至今仍不为人所知。我记叙这些事时享有一定的自由,因为我相信,我能够在那些可敬的档案材料里加进我自己的评论,当然这些评论将来会被剔除,但那只是我死后的事了。我唯一担心的,就是按照事实需要说出的话,不利于证实贝阿特丽丝·桑西的无辜。须知所有认识这个姑娘的人,都喜爱她,尊重她。而仇恨和憎恶她那可恶的父亲。 不能否认,弗朗索瓦·桑西天生精明,但脾气也怪得惊人。他是桑西大人的儿子。他的父亲在庇乌五世(吉斯列里)时当上了财务大臣。如人所知,那位教皇深恶痛绝异端邪说,忙于重建他可敬的宗教裁判所,忽略了对国事俗务的管理,使得在年以前当了好些年财务大臣的桑西大人,给他的儿子,也就是贝阿特丽丝的父亲留下一笔净值十六万皮亚斯特(约合年的二百五十万法郎)的收益。 除了这笔巨额财产,弗朗索瓦·桑西还以勇敢和谨慎闻名。在这一点上,任何一个罗马青年都不如他。这种名声不仅为他赢得了教廷的信任和民众的拥戴,而且使人们把他的罪行看成可以原谅的过失。许多罗马人带着一丝遗憾,回忆起雷翁十世和保罗三世当政时人们所享有的思想与行动自由。雷翁十世于年驾崩。保罗三世亦于年逝世。在保罗三世治下,已经有人在谈论年轻的弗朗索瓦·桑西,因为他使用很不寻常的手腕,干成了几桩不寻常的风流事儿。 在保罗三世时代,大家还能开诚布公地说话。许多人都说弗朗索瓦·桑西尤其渴望于一些离奇事情,以追求新奇的,令人不安的刺激。他们都把从他帐本上发现的一些条款作为根据。那些条款是这样的:“为托斯卡纳拉的新奇艳遇,支出三千五百皮亚斯特(约合年的六万法郎)。并不算太贵。” 意大利其它城市的人大概不会知道,我们罗马人的命运和存在方式,都是随在位教皇的个性而改变。因此,在好心的教皇格列戈利十三世(布翁康帕尼)在位的十三年里,罗马人可以为所欲为。谁想亲手或雇人杀死仇敌,只要行动时稍稍谨慎,就不会受到追究。这种过分的宽容,导致了伟大的西克斯特五世教皇在位五年期间的过分严厉。说起这位教皇,人们就像谈论奥古斯都大帝一样,要末他干脆不来,要末他永远待下去。那些十年来逍遥法外的投毒杀人犯被处决了。因为这些倒霉的家伙都曾向蒙塔托红衣主教作过忏悔,而这位红衣主教就是后来的西克斯特五世。 人们开始广泛议论弗朗索瓦·桑西,主要是在格列戈利十三在位期间,那时他已经娶了一位十分富裕的妻子。对于他这位名声很好的大人来说,这门婚事倒也十分相称。这个女人给他生了七个孩子后去世了。她死后不久,他就另娶了卢克莱丝·佩特洛尼为妻。这个女子天姿国色,尤以肤色白皙出名。不过,她也有罗马女人共有的缺陷,身体稍嫌丰肥了一点,卢克莱丝没有给他生下一儿半女。 弗朗索瓦·桑西身上该受谴责的最轻微的恶习,便是淫荡成性,而最大的恶习,便是不信上帝,他一生中谁也没见他进过教堂。 他因淫乱罪三次入狱,不过他花了二十万皮亚斯特(约合年的五百万法郎),买通了他活着时先后在位的十二位教皇的亲信,便次次被释放回家。 我见到弗朗索瓦·桑西时,他已经鬓发苍苍了。当时是布翁康帕尼教皇在位,只要有胆量,干什么都行。弗朗索瓦·桑西身高五尺四寸,身体虽瘦,却很匀称。人家说他极为强健,也许这是他自己放的风声。他的眼睛很大,富有表情,但上眼皮稍嫌松弛,他的鼻子又大又隆,嘴唇很薄,上面挂着优雅的微笑。不过,当他瞪着敌人时,这种微笑就变得叫人心寒胆战,他一激动或受了刺激,全身就剧烈颤抖,好像害了大病似的。我年轻时曾见他骑马从罗马去那不勒斯,大概是去会哪个相好的女人。那正是布翁康帕尼在位期间。他独身经过桑日耳玛诺和法约拉树林,毫不担心有强盗剪径。据说,他跑这段路程,用不了二十个小时,他总是独来独往,从不给人家通个信儿。马走累了,他就另买一匹或偷一匹。要是有人找麻烦,他就毫不为难地给他一刀。不过说实话,在我年轻的时候,也就是说,他四十八或五十岁的时候,谁也没有胆量与他对阵。但对他来说,与敌人较量尤其是一件大乐事。 在教皇治理的国家,条条大路上的人都知道他的大名,他出手豪阔,但他也十分记仇,一旦受了冒犯,他过了两三个月也会派人把冒犯者杀死。 他漫长的一生中,只做过一件积德的事,那就是在他濒临台伯河的府邸院内,为圣托马斯建了一座教堂。不过这件善事也是在怪异的愿望驱使下做出来的。他想时刻看到孩子们的坟墓。他丧尽天良,对孩子们怀有刻骨之仇,即使他们稚嫩无知,不可能对他构成任何侵害。 他常常带着阴惨的笑容,对雇来建造教堂的工匠说:“我要把他们都葬在里面。”他把三个大的,即雅克、克利斯朵夫和罗什送到西班牙的萨拉芒格去上大学。等他们一到那个遥远的地方,他就玩弄花招,不给他们寄钱。三个可怜的年轻人给父亲写了一封又一封信,却得不到半点回音。他们百般无奈,只好四处告贷,沿途行乞,好不容易才回到祖国。 回罗马后,他们发现父亲待他们更加凶狠刻薄,尽管他家资巨万,却不愿供给儿子衣着,连购买最粗糙的食品的钱也不给。可怜的孩子们不得不向教皇求助,教皇迫使弗朗索瓦·桑西给他们一小笔膳宿费。有了这笔钱,他们便和他分居了。 不久,因犯淫乱罪,弗朗索瓦第三次,亦是最后一次被投入监狱。兄弟三人趁此机会求见圣父教皇,一致请求将他们的父亲处死,因为他辱没了家庭的名声。克莱芒起初想这样做,但后来又改变了主意,把三兄弟从他面前赶走。因为他不想满足这些违背常情的孩子的要求。 正如以上所述,弗朗索瓦·桑西花了一大笔钱,买通可以保护他的人,便被开释出狱。可以想象,三个儿子作了那种不合常情的事情后,更惹得父亲憎恨。他不论大的小的,一天到晚不住地骂他们。对与他同住的两个可怜女儿,他每天必定要棍棒相加。 大女儿尽管被严密监视,还是想方设法,给教皇递送了一份请愿书,请求圣上将她嫁人或送她去修道院。克莱芒八世对她的不幸心怀恻隐,将她嫁给了夏尔·加布里也利。男方出身于居比奥最显贵的家庭。圣上还迫使做父亲的出了一份丰厚的嫁妆。 弗朗索瓦·桑西遭到这意外的打击,怒不可遏。眼看贝阿特丽丝一天天长大,为了防止她学姐姐的样,他便在他那深宅大院里安排了一套房间,把她关在里面,不许任何人探望。那时贝阿特丽丝刚刚十四岁,但已出落得花枝招展,楚楚动人。尤其是她那份快活、天真和逗乐的劲儿,在别人身上是看不到的。弗朗索瓦·桑西亲自给她送饭递水。可是谁会相信,这个魔鬼竟从此爱上了她,或假装爱上了她,以便对她进行折磨。他常在她面前数落她姐姐,埋怨她对他耍的诡计。他越说越生气,最后总要把贝阿特丽丝打一顿才罢手。 这期间,他儿子罗什·桑西被一个屠夫杀死。第二年,克利斯朵夫·桑西又被一个叫保罗·克尔索·德玛萨的人杀死。他的大逆不道,亵渎宗教。在这件事上暴露无遗,给两个儿子举行葬礼时,他连一个铜板的蜡烛也不买。当他获知克利斯朵夫的死讯时,他竟叫起来,说只有把所有孩子全埋了,他才可能感到高兴;还说,只要最后一个死了,他情愿烧掉房子,来表示自己的高兴。听到这样的话,罗马人都感到震惊。不过他们相信,一个敢拿自己的荣誉去与所有人,甚至教皇作对的家伙,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 (写到这里,这篇记叙文的罗马作者隐晦地提到了弗朗索瓦·桑西为了使同辈人吃惊而干的一些荒涎不经的事情。此处实在无法全部译出,从表面看来,他的妻子女儿是他那些卑鄙念头的受害人。)干了这一切他还不满足,竟企图以威胁和暴力,强奸亲生女儿贝阿特丽丝。这时贝阿特丽丝已经出落成了个大姑娘,妩媚可爱。弗朗索瓦·桑西竟恬不知耻,一身脱得精光,躺在女儿床上。他还赤身裸体带她在宅内各房间里走动,然后他把她带到妻子的床上,以便让可怜的卢克莱丝能在灯光下看到他跟女儿干的勾当。 他给这可怜的姑娘灌输可怕的异端邪说。这些话,我简直不敢重复。比如说,父亲与女儿干了事儿,生下的孩子必定是圣人。教会敬仰的大圣人,都是这样生出来的。也就是说,他们的父亲同时也是他们的外公。 要是贝阿特丽丝有所不从,他便饱以老拳,将她毒打。可怜的姑娘实在忍受不了这种苦难的生活,便想学姐姐的样。她以自己和继母的名义,给教皇写了一封请愿书,详细地叙述了事情的经过。但是弗朗索瓦·桑西似乎有了防备,因为这封请愿书并未送到教皇手上。至少,不可能在教皇的档案资料馆找到。当贝阿特丽丝后来被投入监狱时,她的辩护人需要这样一份文件,以证明在佩特莱拉城堡发生的前所未闻的暴行。无论如何,贝阿特丽丝是出于正当防卫,这点是显而易见的。只可惜找不到这份文件。 弗朗索瓦·桑西既然获悉了这一企图,怒不可遏。我们可以想到,他会怎样变本加厉地虐待这两个不幸的女人。 母女俩再也忍受不了这种生活。可是对教皇的司法机构又不能抱任何希望,因为那些大臣都被弗朗索瓦·桑西用厚礼买通,于是她们横下心来,走了极端,最终因此送了命。不过这也有好处。她们不会再在这个世界受煎熬了。 必须交待,著名的盖拉大人常来桑西府邸走动,他身材高挑,相貌堂堂,而且别具天赋,遇事能进能退,应付裕如。 有人猜测他爱上了贝阿特丽丝,想脱掉教胞,娶她为妻。可是,尽管他极其谨慎,把感情深藏不露,还是引起了弗朗索瓦的憎恨。他责怪盖拉与他的孩子们联系太密。盖拉大人每次听说桑西不在家,就上女人们的房间,与她们聊几个钟头,听她们抱怨所受的令人难以置信的虐待。似乎是贝阿特丽丝首先激动地说出了她们拟定的计划,慢慢地,他也参与进来,而且,经不起贝阿特丽丝一再催促,他终于同意把这个奇特计划转告雅克·桑西。没有后者的同意,这个计划便无法实现,毕竟他是长子,除了弗朗索瓦,他就是一家之主。 没有费多大气力,就把雅克拖了进来,因为他饱受父亲虐待,得不到丝毫资助。他对这点尤为气愤,因为他已结婚,并有了六个孩子。他们选择盖拉大人的住所作为会面的地方,一同商量杀死弗朗索瓦·桑西的办法。经过多方考虑,并征得母女俩同意,终于制订出行动计划。他们挑选弗朗索瓦·桑西的两个仆人参与行动。这两人对主子早已恨之入骨。他们一个叫马尔齐奥,他心地善良,对弗朗索瓦的不幸子女十分怜爱,他同意参加谋杀行动,以便为他们做点好事。另一个叫奥兰皮约,曾被高洛纳亲王选为那不勒斯王国佩特莱拉要塞的统领,但是弗拉索瓦·桑西仗着亲王对他的无比信任,让人把他赶走了。 大小事情都和这两个仆人商量妥当。因为弗朗索瓦·桑西曾经宣布,他将去佩特莱拉要塞度夏,以避开罗马的恶浊空气,于是他们想在那不勒斯召集十来个土匪半路动手。这件事由奥兰皮约负责办理。他们议定,先让土匪埋伏在佩特莱拉附近的森林里,再把弗朗索瓦·桑西上路的时刻通知他们,他们把他半路劫走,然后通知家属,必须缴一大笔赎金才能放人。这样,孩子们将被迫回到罗马筹款。他们假装一时筹集不到,土匪依照原先的威胁,不见款子便开刀杀人,这样,谁也猜不出真正的杀人凶手。 夏天到了。但是,当弗朗索瓦·桑西从罗马动身去佩特莱拉时,负责报信的人没有及时通知埋伏在林中的土匪,以致他们来不及赶到大路上劫人。弗朗索瓦·桑西平安无事地到了佩特莱拉。土匪们不想再干这桩靠不住的买卖,便到别处干他们自己的营生去了。 桑西老奸巨滑,生性多疑,从不轻易走出要塞。现在他年迈体衰,脾气愈来愈坏,折磨两个可怜的女人更加残忍,他声称她们见他身体衰弱十分高兴。 贝阿特丽丝实在忍受不了这种可怕的生活,便把马尔齐奥和奥兰皮约叫到要塞城墙下,趁着夜里她父亲睡着了,她通过一个低矮的窗口与他们说话,并扔给她们几封写给盖拉大人的信。 通过这些信件,事情定了下来。只要马尔齐奥和奥兰皮约愿意亲自杀死弗朗索瓦·桑西,盖拉大人就允诺付给他们一千皮亚斯特,其中三分其一由他在罗马预付。另外三分之二,待事成之后由卢克莱丝和贝阿特丽丝支付。因为那时候她们将掌握弗朗索瓦·桑西的保险柜。 她们还商定在圣母诞辰那天动手。为此两个女人设法把两个仆人领进了要塞,可是卢克莱丝出于对圣母纪念日的尊重,不愿在这天行动,她劝贝阿特丽丝推迟一天,以免犯下双重的罪孽。 年月日,晚间,母女俩想方设法,让弗朗索瓦·桑西这个很难骗住的人服了鸦片。他睡得很死。 到了半夜,贝阿特丽丝把马尔齐奥和奥兰皮约引进要塞。 接着,母女俩又把他们领进老家伙的房间,他还在呼呼酣睡,她们让两个男人留在房间,依约行动。自己则退到隔壁房间等候消息。谁知两个男人一脸煞白地走了出来,好像丢了魂似的。 “出了什么事?”两个女人问。 “杀一个睡着了的老头子,是多么卑鄙可耻!我们心不狠,下不了手!” 一听这话,贝阿特丽丝火冒三丈,厉声骂道:“你们这些男子汉,什么都准备好了,却没有胆量去杀一个睡着了的人!要是他醒着,你们连正面看他一眼恐怕都不敢吧!事情办成这个样子,你们还有脸要钱!好吧,既然你们怕下手,那我就去干。哼,你们不干,也活不长久的!” 这几句气话激怒了两个男人,再说他们又怕减少酬金,于是横下心来,回到卧室。两个女人也跟了进去。两人之一拿着一枚大钉子,对准酣睡的老头子的眼睛,另一个拿着锤子,把铁钉打进老头的头颅。他们用同样的办法,在老头的咽喉处也钉了一枚,可怜的家伙挣扎了一阵,但是没用,终于带着一身罪恶,见魔鬼去了。 完事以后,年轻姑娘交给奥兰皮约一大袋钱币,又把她父亲一件镶着金线的呢大衣给了马尔齐奥,然后把他们打发走了。 两个女人留下来,先把尸体头颈部的钉子拔出来,然后,用床单裹住尸体,拖着头穿过一个个房间,来到一条走廊上。 走廊下面是一座人迹罕至的小花园。里面有一株硕大的接骨树。她们便把尸体抛在这棵树上。走廊尽头有厕所。她们希望,第二天人们发现落在树上的尸体时,会以为老头子是上厕所失足摔下去的。 事情果如她们的预想。早上,有人发现了老头子的尸体,顿时要塞里一片哭闹声。她们也免不了又哭又叫,为不幸死去的父亲、丈夫伤悼。但贝阿特丽丝虽有报复所遭凌辱的勇气,却缺乏生活中必需的谨慎。那天一大早,她把一条血迹斑斑的床单交给要塞的洗衣妇,告诉她不要大惊小怪,因为她夜里不舒服,流了很多血,现在已经完全好了。 两个女人为弗朗索瓦·桑西体面地举行了葬礼,然后回到罗马,准备享受长期以来渴望的安宁生活。 她们以为自己从此是幸福的人了,殊不知那不勒斯那边已经出事。 上帝公正不偏,不愿让这样一桩残忍的杀人案不受追究。 佩特莱拉要塞的事情很快传到了京城。首席法官起了疑心,立即派王家警察去开棺验尸。拘捕可疑分子。 警官首先把住在要塞里的人抓了起来,套上锁链,押往那不勒斯。除了洗衣妇供出贝阿特丽丝曾交给她一条或几条有血渍的床单外,其余口供没有显露半点蛛丝马迹。审问者问洗衣妇,贝阿特丽丝有没有解释这些血污的来历。洗衣妇回答说,贝阿特丽丝说是她的经血。审问者追问道,这么大块的血渍真是来自月经吗?她回答说不是,因为那些血渍颜色鲜红。 人们立即把这一情况报告了罗马的司法机构。可是过了好几个月,他们才想到派人拘捕弗朗索瓦·桑西的子女。在此期间,卢克莱丝、贝阿特丽丝和雅克本有一千次机会逃走,或者借口朝圣去佛罗伦萨,或者乘船去西维塔—维奇亚,但上帝不给他们这种逃命的启发。 盖拉大人一获悉那不勒斯出事的消息,便派人去杀马尔齐奥和奥兰皮约,可是只在泰尔尼杀死了奥兰皮约。那不勒斯的司法机构派人逮捕了马尔齐奥,并解到该城。他一到那里,就把一切供认不讳。 这份骇人听闻的供词立即被送到罗马的司法机构。这时他们才决定逮捕弗朗索瓦活着的两个儿子雅克和贝纳尔,以及他的遗孀卢克莱丝,并关进科尔特·沙维拉监狱。贝阿特丽丝则留在父亲的宅邸,由一大队警察看管。马尔齐奥也从那不勒斯解了来,关在同一监狱。人们让他在那里与两个妇女对质,她们都矢口否认,贝阿特丽丝更是死不承认把镶金线的呢大衣给了马尔齐奥。年轻姑娘在回答法官的讯问时口才惊人,容貌绝美,令马尔齐奥油然生出仰慕之情,于是把那不勒斯的供词全部推翻。人家再审问他,他闭口不答,宁愿受刑去死。他恰如其分地表达了对贝阿特丽丝的美貌的敬意。 马尔齐奥死后,罪行得不到证明,且没有充足的理由拷打桑西家的两个儿子或两个女人,法官们便把他们送往圣安琪堡。他们在那里平静地度过了几个月。 事情似乎了结了。在罗马,谁也不怀疑贝阿特丽丝这个如此美丽,如此勇敢,引起人们如此关注的姑娘,很快便会重获自由。可是不幸的是,司法机关偶然逮住了在泰尔尼杀死奥兰皮约的杀手。他被押到罗马后,供出了所有情况。 杀手的口供把盖拉大人也牵连上了,法庭传他尽快出庭,坐牢看来是免不了的事,说不定还会落得个死刑。可是这位令人钦佩的大人生来善于处事,居然奇迹般地脱了身。他被看作教廷最美的男子,在罗马认识他的人很多,要想逃脱委实困难。再说,每道城门都严加把守,或许,从发出传票那一刻起,他家的门口就被人监视上了。而且,他身躯魁伟,面孔白皙,蓄着漂亮的金髯和金发。 他以令人意想不到的速度,买通了一位炭商,换上他的衣服,剃光胡须和头发,脸上涂了色,买了两匹毛驴,便沿着罗马的街巷,一瘸一拐地卖起木炭来。他嘴里塞满面包和洋葱,大声吆喝着买卖,那粗鲁愚钝的样子,装得绝妙。这时成百名警察不仅在罗马城里,而且在城外条条大路上搜捕他。最后,等到大部分警察都熟悉了他的面孔后,他才赶着毛驴出了城,一路上他遇见了好几队警察,他们都没有想到要逮捕他。从那以后,人们只收到过他的一封信。他母亲给他往马赛寄钱。有人猜想他在法国当兵打仗。 杀手的供词和盖拉大人的出逃,在罗马引起强烈的轰动,又煽起了人们对桑西一家子犯罪的怀疑。于是他们又被人从圣安琪堡提出来,押进沙维拉监狱。 两兄弟受不住严刑拷打,怯懦地招了供,他们远不如下人马尔齐奥骨头硬。卢克莱丝·佩特洛尼夫人过惯了舒适豪华的生活,再说身体又那么肥胖,受不了严刑拷问,也把所知的一切全盘招供。 可是贝阿特丽丝这个坚强勇敢的姑娘截然不同。法官的威胁利诱对她毫无作用。她不管经受怎样的折磨,就是不屈服。负责审讯她的著名法官尤利西斯·莫卡蒂被她搞得束手无策。他对少女的表现大为惊叹,认为必须把案子上报圣上。 此时在位的教皇是克莱芒八世。 圣上想披览案卷,细察案情。他担心尤利西斯·莫卡蒂法官被贝阿特丽丝的美貌征服。在审讯中对她网开一面,尽管这位法官以聪明博学著名。出于这种考虑,圣上免去了他的此案主审官职务,把案子交给一个更严酷的法官负责。这个野蛮家伙果然心狠手辣,无情地折磨贝阿特丽丝的美丽躯体,扯着头发把她吊起来拷问。 新法官把贝阿特丽丝吊在空中,让人把她的兄弟和继母带来。雅克和卢克莱丝一见到她,便喊道:“罪过既然犯了,那就忏悔吧,硬顶着也没用,别让身体给撕了。” “看来,你们是想让家族蒙羞受辱,想带着耻辱去死咯?” 少女回答道,“你们做错了。不过,既然你们愿意,那也只好这样了。” 接着,她转身对警察说:“把我放下来。把我母亲的审讯记录念给我听。该承认的我都承认,不该承认的我决不承认。” 她说到做到。凡是事实,她都供认不讳。于是警察把他们身上的锁链都解除了。她有五个月没有见到兄弟了,很想与他们一起吃晚饭,他们四人一起愉快地过了一天。 第二天,他们又被分开了。两兄弟被押解到托迪诺奈监狱。母女俩留在沙维拉监狱。圣父教皇读了录有口供的正式文件后,命令立即将他们绑在烈马后面拖死。 这个严厉的判决震动了整个罗马。许多红衣主教和王公贵胄跪在教皇面前,恳求他准许这些不幸的人为自己辩护。 “那么,他们是不是也给了老父亲时间,让他为自己辩护呢!”教皇生气地反问。 最后,教皇特别开恩,同意给二十五天的缓刑期。罗马第一流的律师马上投入这个引起全城人愤愤不平和同情的案子,为被告写辩护词,到了第二十五天,他们一齐去见圣上。 尼古洛·德·安加利打头,可他刚读了两行辩护词,克莱芒八世就大声打断他的话:“这么说,在罗马,我们抓到了几个杀害父亲的人,可是有些律师却来为他们辩护!” 大伙儿都没作声,只有法利纳西大胆说:“至尊的圣父,我们来这里,并不是为罪行辩护,而是想证明,如果能做到的话,这些不幸的人中间,有一个或几个是清白无辜的。” 教皇示意他讲下去,他便足足讲了三个钟头。然后教皇接过他们写的辩护词,让他们回去。拉尔蒂耶里走在最后,他怕受牵连,便跪下向教皇解释道:“作为可怜人的律师,我别无他法,只能在这个案子里出面。” 教皇回答道:“你们这样做并不奇怪,让我震惊的是那些家伙。” 整整一夜,教皇毫无睡意,在仔细披览律师们写的辩护词。红衣主教圣马赛尔在近旁侍候。圣上似乎被这些材料打动了,以至于有人猜测,这些不幸的人逃生有望。为了拯救两个儿子,律师们把罪责都推到贝阿特丽丝身上,他们希望:既然在审讯中已经证明,父亲曾多次对女儿使用暴力犯罪,那么女儿杀死父亲是属于正当防卫,理所应当宽赦,倘若能做到这一步,主犯都能活下来,那么作为被她诱使的从犯,她的兄弟就更不会被判处死刑了。 读了一夜辩护词后,克莱芒八世下令将被告重新押回监狱,关在单人牢房。这使罗马人又生出极大的希望。在这起案子中,他们关注的只是贝阿特丽丝。确实,她是爱过盖拉大人,但她从未违反最严厉的贞操规定,要讲真正的公道,就不能把恶魔的罪行归在她身上,可是就因为她使用了自卫的权利,人们就要惩罚她!如果她接受惩罚,那又该怎样惩罚呢?这样一个可爱的,值得怜悯,而且已经那么倒霉的姑娘,难道必须让人间的正义去加重她的不幸吗?她在十六岁以前,就已经饱尝苦难。生活是那样凄惨,难道她就无权过几天不那么可怕的日子吗?每个罗马人似乎都在为她辩护。如果弗朗索瓦·桑西首次对她犯罪时,她一刀捅死他,也不能得到宽赦吗? 克莱芒八世是个温和仁慈的教皇。我们开始希望,他会为一时气愤,打断律师们的辩护而感到歉疚,从而原谅那位以暴力反抗暴力的少女。事实上,她不是在对方初次犯罪时,而是企图再犯时使用暴力的,不料在这期间教皇得到报告,康斯当丝·桑塔·克罗斯侯爵夫人死于非命。这时全罗马人都惴惴不安起来。六十岁的侯爵夫人是被儿子保罗·桑塔·克罗斯刺死的。原因是她不肯保证让儿子继承她的全部财产。报告还说凶手已经逃走,没有希望将他抓获。看了这份报告,教皇又想起前不久发生的马西尼家骨肉相残的事件,近亲之间的凶杀接二连三地发生,教皇觉得难过,他认为自己不能赦免这类罪行,接到报告的日子是月日,教皇正在蒙特卡瓦洛宫,准备次日上午去附近的天使的圣玛丽亚教堂,任命一个德国红衣主教为教区主教。 星期五点(下午点)①,教皇召见罗马总督费朗特·塔威纳,亲口对他说:“我把桑西家一案交给你。你要伸张正义,不要拖延。” 总督接到命令,十分激动,他回到府里,立即签发死刑判决书,同时召集会议,讨论如何行刑。 年月日,星期六上午,罗马的第一流人物,“慰安会”的成员,分头跑关押两兄弟和母女俩的监狱。头天夜里,知道情况的罗马贵胄通宵不眠,都往蒙特卡瓦洛宫跑,以疏通那里的红衣主教,至少为两位妇女争取在监狱里行刑,而不必在可恶的断头台上示众的恩惠,以及为年轻的贝尔纳·桑西争取赦免。他才岁,什么内情也不知道。在这事关命运的夜晚,高贵的斯福扎红衣主教热情洋溢,表现尤为突出。可是尽管他身为王公,地位显赫,却也空手而返,什么也没得到。桑塔·克罗斯是为了金钱犯罪,所以是卑鄙的行为,而贝阿特丽丝是为了拯救荣誉才犯的罪。 就在这些权高位重的红衣主教进行无效的奔走时,大法学家法利纳西斗胆闯入皇宫,晋见教皇。这位令人惊叹的人物来到教皇面前,巧妙进言,条分缕析,处处提到良心,终于强求硬讨,为贝尔纳·桑西争取了一条活路。 教皇答应对贝尔纳·桑西从宽处理时,已是(月日星期六)清晨四点。在圣安琪桥广场,人们忙碌了一夜,为①原文如此。 行刑作准备。然而死刑判决书的副本直到清晨五点才准备好,因此直到六点钟才向那几个不幸的人宣布这不幸的消息,那时他们还在安心睡觉哩。 少女一听到这可怕的判决,连穿衣的力气也没有了,她不停地尖叫着,陷入最可怕的绝望状态。 “啊!上帝呵!这是真的吗!我突然一下就要去死吗?” 卢克莱斯·佩特洛尼却正好相反,她只说了几句甚合常情的话。她先是跪下来祷告,接着她从容地劝女儿与她一起上教堂。她们将在那里准备踏上由生到死的庄严历程。 继母的话使贝阿特丽丝完全镇静下来。继母使她恢复了自制力。她开始有多么疯狂,冲动,现在就有多么平静,理智,从此刻起,她就成了全罗马人叹赏的坚贞的明镜。 她要求来一个公证人,准备立遗嘱。这个要求得到了批准。她在遗嘱中写道,她的遗体要埋在莫托里约的圣彼埃尔教堂。她将三十万法郎留给斯梯玛特修院。这笔钱将给五十个穷姑娘作嫁妆。她的行为感动了卢克莱丝,于是她也立下遗嘱,要求死后埋葬在圣乔治教堂,她施舍了五十万法郎给这座教堂,还作了其他一些遗赠。 八点钟,她们作忏悔,听弥撒,领圣体。但在去听弥撒之前,贝阿特丽丝觉得穿着这身豪华衣服,在众目睽睽之下出现在断头台上会很不合适,于是要求买两件裙服,一件给她,一件给继母。这些裙服很像修女穿的袍子,胸前和肩膀没有花饰,袖子宽大,打了褶皱。继母的裙服是用黑棉布做的。女儿的裙服是用蓝色塔夫绸做的,用一根粗绳做腰带。 裙服送来时,贝阿特丽丝正跪在地上,她站起来,对卢克莱丝说:“母亲大人,我们受难的时刻来临了。我们最好准备一下,换一套衣服。让我们最后一次互相帮着穿上衣服吧。” 在圣安琪桥广场,已经搭起一座大断头台,架好了铡刀和卡头夹,十三时(早上八点),慈善会把耶稣受难十字架送到监狱门口,雅克·桑西第一个走出来。他虔诚地跪在门槛上祈祷,吻了耶稣圣洁的伤口,跟着出来的是弟弟贝尔纳·桑西,他的双手也被捆着,眼前挂着一块小牌子。这时,涌来无数围观的人。从一个窗口落下一只花盆,差点砸在旗幡旁一个举着火把的修士头上。人群中产生一阵骚乱。 众人都注视着两兄弟的举动,这时,罗马的稽察官走上前来,说:“贝尔纳先生,上帝赦免你一死。你就陪送你的亲人,为他们祷告吧。” 话音刚落,两个“慰安会”成员便摘去了贝尔纳眼前的小牌子。刽子手把雅克架上车,脱去衣服,绑在车上。刽子手又走到贝尔纳面前,验明赦免书上的签名,便给他松绑,取下镣铐。贝尔纳本来准备受绑,没穿衣服,刽子手便把他带上车,拿一件镶金线的呢外套给他披上(据说这就是在佩特莱拉要塞杀人之后马尔齐奥从贝阿特丽丝手里得到的赏赐)。 街上涌满了人,临街的窗口挤满了人,屋顶上也站满了人。人群突然一下骚动起来,响起了低沉的话声,人们互相传告,这孩子被赦免了。 这时唱起了圣诗。行刑的队列经过纳沃奈广场,缓缓地朝沙维拉监狱走去,来到监狱门口后,旗幡停住了,两个女人从监狱里走出来。在耶稣受难十字架脚下作了一番祈祷,然后一前一后跟着队列行走,她们穿着上面述及的裙服,头上披一块塔夫绸面纱,几乎垂到腰间。 卢克莱丝是寡妇,按规矩,她披的是黑面纱,趿一双平底黑绒拖勒。 姑娘罩的是蓝色塔夫绸面巾,和裙服的颜色质料一样。不过她多披了一条银色的呢披肩,穿了一条紫色的呢裙子。脚穿一双白绒鞋,系着大红鞋带,打着雅致的结子。她穿着这身装束,走起路来别有风姿,围观的人众看见她在队列后面缓缓而行,不由得泪如泉涌。 两个女人胳膊被捆住了,手却是可以活动的,于是她们贴着眼睛,一人举一个耶稣受难十字架。她们的裙服袖子宽大,可以看见被衬衣的紧口袖子罩着的手臂。当地人习惯穿那种衬衣。 卢克莱丝生性较为软弱,一路上几乎在不停地哭泣;年轻的贝阿特丽丝则相反,表现十分勇敢,沿途每经过一个教堂,她都要跪一阵子,用坚定的语气说:“基督啊,我敬仰你!” 这期间,可怜的雅克被捆在车上,但他表现得十分坚强。 圣安琪桥广场挤满了人和车辆。队伍好不容易才从广场下部通过。有人立即把两个女人领进事先安排好的小教堂。然后雅克·桑西也被带了进来。 年少的贝尔纳披着镶金线的呢外套,被直接送上了断头台。这时人人都以为他并未被赦免,马上就要命赴黄泉了。这可怜的孩子吓得灵魂出窍,在台上走了一步就晕倒了。有人取来凉水,把他浇醒,安排在铡刀对面坐下。 刽子手去提解卢克莱丝·佩特洛尼夫人,她双手被绑在背后,肩上的披巾取走了。她随着旗幡出现在广场上,头上罩着黑色塔夫绸的面巾。她向上帝作了祈祷,又吻了耶稣圣像的伤口。有人让她把鞋子脱下,留在砖地上。她略嫌胖了一点,煞费力气才登上断头台,上去以后,就有人来把她的面巾摘掉。她袒着肩膀和胸脯,在众目睽睽之下,显得很不自在。她看看自己,又看看铡刀,缓缓地耸了耸肩膀,表示无可奈何。她噙着眼泪,说:“上帝呵!……你们,教友们呵,为我的灵魂祈祷吧!” 她不知道该干什么,便去问首席刽子手亚历山大,他告诉她骑在夹具的木板上。不过她觉得这样有失体面,犹豫了半天才照办。(随后的细节,意大利读者是能够接受的,因为他们对任何事情都要了解得一清二楚,而对于法国读者,只须知道这一点就够了。为了顾及这位可怜妇女的廉耻心,刽子手是在她的胸部下的刀子,他把她的头颅示众以后,用黑塔夫绸面巾包了起来。)就在刽子手整理刑具,准备处决年轻姑娘时,有一座挤满好奇者的看台倒了,死了不少人。他们就这样赶在贝阿特丽丝前面见上帝去了。 当贝阿特丽丝看见旗幡朝小教堂走来,要把她提去时,不禁冲动地问:“我母亲死得痛快吗?” 有人回答说是的,于是她跪在耶稣受难十字架前,发狂地为母亲的灵魂祈祷。接着她又大声地对耶稣像说了好久的话。 “上帝啊,你现在又来接我走了。我诚心诚意跟你去,请伸出你仁慈的手,宽恕我深重的罪孽……” 接着她背诵了好几段圣诗和赞美诗,来赞美上帝。最后,当刽子手拿着绳子来到她面前时,她说:“把我的躯体捆上吧,它该受惩罚。把我的灵魂释放吧,它应该达到不朽之境,享受永世的荣光。” 说完,她站起身,作过祈祷,把鞋子留在楼梯下边,然后登上断头台,敏捷地跨上木板,把脖子伸在铡刀下。这一切她都做得极好,为的是不让刽子手触碰她的身体。她动作很快,使得摘下面巾时,观众无法看清她的肩膀和胸脯。铡刀过了好一会儿才落下来,因为有什么东西突然把它卡住了。 在这期间,她大声呼喊着耶稣基督和圣母的名字。在刀子落下来的一瞬间,她的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可怜的贝尔纳一直坐在断头台上,这时再度晕死过去。“慰安会”的成员足足费了半个钟头,才使他苏醒过来。这时维克多·桑西也被解上了断头台。由于细节过于残酷。这里就一笔带过。总之他也被处死了。 行完刑后,人们立即把贝尔纳押回监狱。由于发高烧,狱方便给他放血治疗。 至于那两个可怜的女人,人们把她们分别整容入殓,停放在离断头台几步远的地方。附近就是圣安琪桥右边的第一个塑像,即圣·保罗塑像。一直停放到下午四点一刻。每具棺木四周燃点着四支白蜡烛。 然后,她们俩和雅克·桑西的遗体一起,被送到佛罗伦萨领事馆。晚上九点一刻,人们给姑娘的遗体穿上衣服,撒上许多鲜花,然后送到蒙托里约的圣彼埃尔教堂。她美得惊人,好像在安睡。她被埋葬在祭坛前,面对着拉斐尔·都尔班所画的《耶稣变容图》。罗马圣方济格修会的全体修士点着五十支大蜡烛,出席了她的葬礼。 晚上十点,卢克莱丝·佩特洛尼被运到圣乔治教堂。无以计数的人都赶来观看这一悲惨的仪式。目光所及之处,只见大街小巷挤满了车辆与人群,脚手架,窗口和屋顶上都挤满了人。那一天太阳很辣,许多人都被晒晕了过去。发烧的人不计其数。到十九点(二点差一刻)仪式结束,人群散开后,许多人被挤得窒息过去,还有一些被马匹撞倒。死者为数不少。 卢克莱丝·佩特洛尼夫人身材娇小,年龄虽有五十,姿色却分毫不减,小小的鼻子,黑幽幽的眼睛,白里透红的脸庞,一幅绝美的相貌。她的头发是栗色的,生得不密。 贝阿特丽丝刚满十六。她的死令人永远痛惜。她个子不高,但体态丰腴,脸上有一对小酒窝。她虽然死了,身上堆着鲜花,却像睡熟了,在睡梦中露出微笑,那种笑靥,就和她生前经常浮现在脸上的一样。她嘴巴小巧,金色的头发自然卷曲。受刑之前,这些金色的卷发垂落到眼前,更使她别具风姿,引得人们怜惜不已。 雅克·桑西身体矮胖,面皮白皙,须发浓黑,他死时大约二十六岁。 贝尔纳·桑西长得像姐姐,也有一头长发。当他登上断头台时,许多人以为他就是贝阿特丽丝。 那天太阳太辣,好些围观者受了热,夜里都死了。其中有一个叫乌巴迪诺·乌马迪尼的小伙子,长得极为英俊,身体也十分健壮。他是罗马大名鼎鼎的朗奇老爷的弟弟。这样,桑西一家人的亡灵在升天的路上也不会感到寂寞了。 昨天是年月日,星期二。圣马赛洛的苦修士趁庆祝圣十字节的机会,利用他们的特权,使贝尔纳·桑西获释。他必须在一年后将向西克斯特桥的圣三会捐赠四十万法郎。 (下文为另一人所补充)今世的弗朗索瓦和贝尔纳都是他的后人。 以坚持不懈的努力拯救了少年桑西的著名律师法利纳西,发表了他的全部辩护词。但是他在克莱芒八世面前为桑西一家人说话的六十六号辩护词,他只发表了一部分。这份辩护词是用拉丁文写的,整整六大页。遗憾的是我不能在此转述。它描述了年人们的思想方式,我觉得写得很合情理。年后的若干年,法利纳西在把辩护词付印时,给为桑西一案写的辩护词加了一段拉丁文说明。 “案中涉及的犯人都被处死。只有贝尔纳例外,他被判处服苦役,财产充公。犯人被处决时,他在场陪斩。” 以这段说明来作的结尾是感人的,但我想读者对如此冗长的故事大概已感到厌倦了。 帕利亚诺公爵夫人 (李熊译) 我不是自然主义者。对于希腊我只知一点皮毛。我来西西里旅行,主要的目的,不是观察埃特纳火山的奇异现象,亦不是为我或为他人,来弄清希腊古代作者关于西西里的叙述。 我来此首先是为了寻找眼睛的快乐,在这个奇异的地区,风光是甚为优美的,据说,有点像非洲。但有一点对于我却是确切无疑的,这就是,它只有一点像意大利:无法满足的激情。一旦西西里人燃起爱情或仇恨的烈焰,人们便可以说,对于他们,不存在“不可能”这个词。在这个美丽的地区,仇恨从来不是产生于金钱利益。 在英国,尤其在法国,我注意人们经常提及“意大利激情”,也就是人们十六十七两个世纪在意大利发现的过于热烈的感情。今日,在模仿法国的风俗习惯以及巴黎或伦敦时髦的行为方式的阶层,这种美好的感情已不复存在,完全不复存在了。 我知道,有人会说,从查理五世时代()起,那不勒斯、佛罗伦萨,甚至罗马,都有点模仿西班牙的风俗人情。 不过这种高尚的社会习惯不正是以无限尊重心灵活动来作为基础的吗?每个名副其实的人都应该怀有这种尊重。这种社会习惯远没有排斥活力,而是将它夸大。而那些模仿黎塞留公爵的傻瓜的头一条准则,却是装着“对什么都无动于衷”。 目前在那不勒斯,人们模仿英国的花花公子胜过模仿法国傻瓜。而英国花花公子的准则,不正是假装比一切都高明,对一切都厌倦? 因此,一个世纪以来,在这个国家的高雅圈子里,“意大利激情”不复存在。 我们的小说家颇为自信地谈论这种“意大利激情”。为了对它有所了解,我不得不查询历史。可是那些才华横溢的人写的重大的,常常过于庄严的历史,对这种细微的东西几乎不置一词。它只肯注意王公贵胄的爱情。我想从每座城市的独特历史中寻求帮助。可是那么多的材料吓得我不敢问津。一个小小的城市自豪地把它的历史拿给你看。那是四开的印刷本,有三四卷之多。手抄本就有七八卷了。里面充满了缩写符号,字形怪异,几乎不可辨读。尤其是一些最有趣的地方,充满了当地使用的表达方式,走出百把里,这些话就变得不可理解。因为在意大利这个爱情种下许多悲惨事件的美丽国家,只有佛罗伦萨、锡耶纳和罗马三座城市,口语与书面语相接近。其他地方,口语与书面语相隔千里。 被人们称为“意大利激情”,即力求自我满足,而不是“使邻人对我们个人产生某种美好想法”的感情的东西,始于十二世纪社会复兴之时,终于(至少在高雅圈子里)年前后。在这个时期,波旁家族通过堂卡洛斯这个人前来统治那不勒斯。他是法耳纳丝再婚嫁给腓力普五世后生的儿子。腓力普五世是路易十四的孙子,生性忧郁,烦恼,但在枪林弹雨中英勇无畏,尤其酷爱音乐。我们知道,在二十四年间,优秀的阉人歌手法力奈利每天给他唱歌,天天都是那三支他最喜欢的曲子。 对在罗马或那不勒斯感受到的激情的细节,一个哲学家可能会觉得好奇,不过我承认,那些给主人公安上意大利名字的小说,比什么都让我觉得荒谬。难道我们不是同意,每往北走一千里,激情就变化一次,难道在马赛和巴黎是同一种爱情,最多人们可以说,长久以来遭受同样一种统治的地位,社会习惯有某种外表上的相似。 正如激情和音乐,人们往北走三四度,风景也要发生变化。如果人们尚未习惯——哪怕在意大利——欣赏那不勒斯美丽的自然风光,那末把那不勒斯的风光移到威尼斯就会显得荒谬。在巴黎,我们更糊涂,我们以为那不勒斯的风光和威尼斯一样,都有莽莽丛林大片大片被耕种的平原。而且我们还希望卡那莱托和萨尔瓦多·罗萨画的画颜色完全一样①。 一个英国妇女,具有她的岛国的种种优点,却被认为缺乏描绘爱与恨的能力,甚至在那个岛国也是如此,这难道不是极其荒谬的事情?安娜·瑞克莱芙夫人给她那部著名小说《黑衣苦修士的告解座》的人物安上意大利名字,并加上强烈的激情。 这篇十分真实的叙述很是素朴,有时甚至粗糙,令人不快。我把它交给读者的宽容心,不作任何修饰润色。比如说,①两人都是意大利画家,前者出生在威尼斯,后者出生于那不勒斯附近。 帕利亚诺公爵夫人对表兄马赛尔·卡佩斯求爱的回答,我就是照实翻译的。这段专门描写一个家庭的文字为什么接在手抄本巴勒莫史第二卷末尾,我也不知其原因,因此我也不能提供任何详细情况。 对这篇叙述我忍痛作了大量删节(我删去了许多很有特点的场景描写)。说它包含了一种独一无二的激情的有趣故事,不如说它描写了不幸的卡拉法家族最后一些艳遇。文学上的虚荣心告诉我,通过进一步展开叙述,即把故事里的人物所感觉的东西推测出来,并详细地告诉读者,未尝不可以增加好些场景的趣味。不过我这个年轻的法国人,出生在巴黎北部,有把握推测出这些生活在年的意大利人的心灵感受吗?我最多能希望的,就是推测出年的法国读者觉得优雅有趣的东西。 这种热情的感觉方式于年前后在意大利风行一时,它要求的是情节而不是言语。因此,在下面的叙述里,读者将读不到多少对话。对于这篇译文,这倒是个不利之处,因为我们已经习惯了我们小说人物的冗长对话;对这些人物来说,一场谈话无异于一场战斗。我请求读者对这个故事持宽容态度,因为它展示了某种由西班牙人引入意大利风俗的罕有特色。我没有超出我的译者角色。在我看来,对十六世纪的感觉方式,甚至一个历史学家(从表面上看,他是不幸的帕利亚诺公爵夫人属下的一位绅士)的叙述方式的忠实模仿,就是这篇悲惨故事的主要优点,假如有优点的话。 西班牙人最严格的礼仪曾在帕利亚诺公爵宫廷盛行。如果你注意到,每个红衣主教,罗马的每个亲王都有一个类似的宫廷,对于罗马城的文明在年展示的风貌,你便可以略知一二了。你不要忘记,这是腓力普二世为了玩弄选举阴谋需要两位红衣主教鼎力相助的时期。他给他的每人二十万镑年金作为教俸。罗马那时虽无森严可畏的军队,却是世界之都。而巴黎在年,只不过是一个相当可爱的野蛮人的城市。 一篇成于年的古代记叙文的忠实翻译让-彼埃尔·卡拉法出生于那不勒斯王国一个最显贵的家庭,可是他的行为方式粗暴、鲁莽、蛮横,与放牛的牧羊的一般无二。他穿起了长袍,年纪轻轻就跑到罗马,借助当红衣主教兼那不勒斯大主教的堂兄奥列维·卡拉法的好意照顾,飞黄腾达。先是亚历山大六世这位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伟人让他当了侍从(相当于我们所称的副官)。以后儒勒二世让他当了基埃蒂的大主教,保罗教皇上台后又封他为红衣主教,最后,年月日,红衣主教团关起门来,经过多次密谋,争辩,把他推选为新教皇,号称保罗四世。他那时已七十有八。不久,那些把他推上圣彼埃尔宫宝座的人想到这位新主子严酷而野蛮的虔诚便不寒而栗。 这场出乎意料的任命的消息传到那不勒斯和巴勒莫,引起了一场革命。没过几天,罗马城便涌来了一大帮显赫的卡拉法家族成员。人人都安排了一个位置。但教皇对他兄弟蒙托利约伯爵的三个儿子格外看重。本来这也是十分自然的事情。 老大堂胡安已经成婚,被册封为帕利亚诺公爵。这块公爵领地是从马克-昂图瓦纳·科洛娜手里夺来的,辖有为数不少的村庄和小城镇。老二堂卡洛斯是马耳他骑士团成员,打过仗。他被册封为红衣主教,兼任波洛尼亚总督和首相。这是个办事果断的人,忠于家族的传统,敢于藐视世界上最强大的君主(腓力普二世,西班牙和印度之王)并向他表示仇恨。至于老三,由于他已结婚,教皇便把他册封为蒙特贝洛侯爵。最后,他准备把他兄弟第二次婚姻生下的女儿嫁给法国王储,法王亨利第二的儿子弗朗索瓦为妻。保罗四世教皇声称准备把那不勒斯王国从西班牙国王腓力普二世手里拿过来,作为侄女的嫁妆。卡拉法家族仇恨这位强大的西班牙君主。但读者将会看到,这位君主利用卡拉法家族的失误,终于将它消灭。 圣彼埃尔宫的宝座是世上最有威权的宝座。在那个时代,它甚至令声名显赫的西班牙君主黯然失色。自从登上这个宝座后,保罗四世作出了各种美德的表率。这种情形,人们在他的大多数继任者那里也见到了。这是个伟大的教皇,是个大圣人。他力图革除教会的流弊,以此来疏远主教大会。尽管在罗马教廷人们普遍要求召开这个会议,可是明智的策略是不予答应。 今天,我们的时代已把那个时代的习俗忘得干干净净。按照那种习俗,圣上把他的领土交给三个侄儿独裁统治,因为对一个君主来说,利益与自己不一致的人是不可信任的。红衣主教是首相,负责执行伯父的意旨。帕利亚诺公爵被任命为神圣教会军队的将军,而蒙特贝洛侯爵则当上了皇宫卫队统领,除了他中意的人,别的人一概不准进宫。很快,这些年轻人就滥用权力,把那些与他们政府对立的家庭的财产据为己有。人民大众不知该依靠谁才能求得公正。他们不仅为自家的财产,还为——这种事在贞洁的卢克莱丝①的祖国说来可怕——他们妻子女儿的贞洁得不到保证担心。帕利亚诺公爵和他两个弟弟抢夺最漂亮的妇女。谁不幸让他们中意谁就要遭抢。人民惊愕地发现,他们连那些血统高贵的人也不放过,更有甚者,隐修院神圣的围墙也不能阻止他们胡作非为。民众大失所望,不知该把怨愤不满向谁投诉,因为三兄弟使所有接近教皇的人都极为恐惧,他们甚至对各国使节都蛮横无礼。 还在伯父升为教皇之前,公爵就娶了维奥朗特·德·卡多纳为妻。她出生于一个祖籍西班牙的家庭,在那不勒斯,属于第一流的显贵。 她是尼罗河区②的居民之一。 维奥朗特是个少见的美人,她试图取悦于人时善于使自己具有种种风韵,这些都使她出名。但更使她为人所知的,是她那失去理智的傲气。不过,也得说句公道话,她临死前,在引她忏悔的嘉布遣会修士面前什么也没招认,比这种坚贞不屈更勇敢的表现,恐怕也难以找到了。她把阿里奥斯特老爷的美妙长诗《奥尔朗多》、彼特拉克的大部分十四行诗,还有佩柯罗纳的故事熟记在心,并能无比优雅地背诵出来。不过①②古时那不勒斯的一个居民区,区内住的都是大贵族。 传统的罗马烈妇(?~),因遭暴君之子塞克斯图斯奸污而自杀。 当她屈尊与圈子里的人谈她的新奇念头时,她还要迷人。 她生有一个儿子,叫卡维公爵。她的兄弟D·费南是阿利弗伯爵。他被姻兄的万贯家财吸引,来到罗马。 帕利亚诺公爵有一座富丽堂皇的宫廷。那不勒斯第一流家庭的年轻人都渴望得到置身其间的荣耀。在公爵最亲近的人中,罗马人最佩服的是马赛尔·卡佩斯(他也是尼罗河区的居民)。天生一副英俊相貌,才智过人,这些长处使这位年轻骑士在那不勒斯享有盛名。 公爵夫人有个宠爱的女人,叫狄亚娜·布朗卡乔,年约三十,是公爵夫人的妯娌蒙特贝洛侯爵夫人的近亲。在罗马,人们都说公爵夫人对她毫无架子,什么秘密都说给她听。不过它们只与政治有关。公爵夫人让人产生激情,却从不与任何人分享。 教皇采纳了卡拉法红衣主教的主意,向西班牙国王开战。 法国国王派遣一支军队来支援教皇。这支军队由居依兹公爵统领。 不过这方面的情形我们就不细说了,还是来谈帕利亚诺公爵宫廷内部的事件。 长久以来,卡佩斯就像一个疯子,干了好些古怪事情。这个可怜的年轻人竟爱上了他的女主人公爵夫人,可他又不敢向她表露心迹。不过他对自己的成功并未完全失去信心。他明白,丈夫不关心自己,公爵夫人是十分气恼的。帕利亚诺公爵在罗马有权有势,罗马那些最有名的美妇每天都来他的宫邸与他私会。这些事情公爵夫人一清二楚,只是这种冒犯她受不了。 在教皇保罗四世的神甫中间,有一个可敬的修士,每天负责陪教皇诵读日课经。有一天,这个人物冒着一死的危险,斗胆把侄儿们胡作非为的事情告诉了当伯父的教皇。也许,他这么做是受西班牙大使的驱使。教皇因此忧患成疾。他本不愿相信,但是证据确凿的事实从四面八方传来。年元旦发生了一桩事件,使教皇不再怀疑,而且可能促使他下了决心。由于出事的这一天是基督耶稣的割礼纪念日,这就使虔诚的教皇更觉得事情严重。事情是这样的:帕利亚诺公爵的秘书安德烈·朗方希设盛宴招待卡拉法红衣主教。为了在美食之外再加一点美色,他把罗马这座高贵城市里最阔气、最美丽、也最有名的妓女玛图夏请来陪客。可是不巧,公爵的宠臣,被认为是世界之都最英俊男子的卡佩斯(就是私恋公爵夫人的那人)一段时间以来也爱上了玛图夏。这天晚上,他把所有可能遇上她的场所找遍了,也没有找到她。当他获知朗方希府上举行夜宴时,便猜测发生了什么事情。午夜时分,他带了一大帮手持武器的人,来到朗方希家。 门为他卡佩斯打开了,主人邀他入席,一同吃喝。可是,他勉强与主人客人说了几句话后,便示意玛图夏起身与他一同出门。她有点犹豫,觉得不好意思,并预感到会发生什么事情。就在这时刻,卡佩斯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姑娘身边,抓住她的手,试图把她拖走。可是红衣主教坚决不同意,因为她是为他才来的。然而卡佩斯坚持要把她拖出餐厅。 红衣主教身任首相一职。只是因为这天晚上他换了装束,穿的衣服显示不出他的地位。他把剑抽出来,以全罗马人所共知的那份骁勇气概,强烈反对把姑娘带走。卡佩斯怒不可遏,把他的人叫了进来。他们大多是那不勒斯人。等他们先认出公爵的秘书继而认出换了装束变了样的红衣主教后,便把刀剑入鞘,劝起架来。 开始大家都围着玛图夏,而且卡佩斯还抓着她的左手。可她也够机灵的,趁着他们争吵的当口溜走了。卡佩斯发现她不在了,马上去追,他的人紧跟在后面。 但是夜色浓浓,谁也弄不清发生了什么事,各种奇怪的说法便随之产生。第二天,元月二日上午,京都便到处流传这样一个消息,教皇的侄子,红衣主教与马赛尔·卡佩斯打了一场大架。帕利亚诺公爵是教会军的统领,他把事情看得过于严重,再说他本来与当首相的弟弟关系就不太好,当天夜里他就派人逮捕了朗方希,第二天又把卡佩斯投入监狱。但不久,他发现这场打斗并没闹出人命案子,拘押这两人只是使流言传布更广,而且全都冲着红衣主教,于是赶忙开监放人,并且与另两兄弟一起努力,试图把事情捂住。他本想成功地做到这一点,可到了第三天,消息传到了教皇的耳朵。于是他派人把两个弟弟叫来,商谈了半天,反正一个如此虔诚又受到如此冒犯的亲王所能做的,他都做了。 元月份的第五天,大群红衣主教聚集在教廷议事。教皇首先谈起这桩可怕事件。他责问在场的红衣主教怎么竟敢对他封锁消息:“你们不向我禀告,可是丑闻也损害了你们的尊严!卡拉法红衣主教竟敢穿着世俗的衣服,手握佩剑,出现在公众场合。目的是什么?是为了占据一个卑贱的妓女!” 在教皇说话训斥首相的当口,整个宫廷鸦雀无声。这是一个八旬老人在生爱侄的气。迄今为止,这个侄儿左右了他的意愿。教皇愤怒之至,甚至想摘掉侄儿的红衣主教帽子。 这股气还没消,新的气又来了。托斯卡纳大公的使节向教皇告状,诉说身为首相的红衣主教最近一桩蛮横无礼的行为。因此,当不久前还是那样有权有势的红衣主教去皇宫办例行公事时,教皇让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在候见室等了四个钟头。接着,没有见他就把他打发走了。我们可以想象,红衣主教那分傲气受了多大的打击。他怒气冲冲,但又不肯服输。他想,一个年迈体衰的老头,终生眷爱自己的家族,现在不大习惯于处理俗务了,会不得不来请他帮忙的。可是教皇的美德获得了胜利。他召来全体红衣主教,盯着他们看了半晌,一言不发。最后,他老泪纵横,向大家认错:“我上了年纪,又把精力投在教会事务上,——你们知道,在教会事务里,我认为已经扫除了流弊——这些,都促使我把世俗方面的权力交给三个侄儿,可是他们滥用了这种权力。现在,我要把他们永远赶走。” 接着,他宣读了一封敕书,剥夺三个侄儿的一切职务荣誉,发配到穷乡僻壤幽禁。身兼首相的红衣主教流放到契维塔·拉维尼亚;帕利亚诺公爵流放到索里亚诺,侯爵则流放到原先属于他的领地蒙特贝洛。通过这封敕书,公爵的七万二千皮亚斯特的俸禄被取消(合年的一百多万法郎)。 这些严肃的法令不可能拒不执行。全罗马的人都憎恨卡拉法兄弟,视他们如敌人,时刻监视着他们。 帕利亚诺公爵迁到索里亚诺村。跟他走的有妻弟阿利弗伯爵和勒奥纳·戴尔卡迪奈。公爵夫人和婆母则搬到距索里亚诺二十里的嘎莱兹村住下。 这些村庄也都迷人。可这是流放,他们是被人从罗马放逐出来的,不久以前他们在那里不可一世地统治一切。 马赛尔·卡佩斯与别的廷臣一起,追随“女主人” ①来到她流放的穷村庄。几天以前,这个女人还如此骄横拔扈,炙手可热,今日却发现自己处在一群小农民中间,连他们那惊愕的神情也让她想起自己的败落。她没有任何安慰可言。伯父已经来日无多,也许,他来不及记起侄儿们就会猝然死去。 更为不幸的是,三兄弟你恨我,我恨你,十分不和。甚至有人说,公爵和侯爵看不惯红衣主教那猛烈的激情,害怕他的凶暴行为,早就在伯父教皇跟前告了他的状。 在卡拉法一家子失宠遭贬的可怕日子中,又发生了一件事,它显示了在罗马,卡佩斯去追玛图夏,并非为真情所驱使。 有一天,公爵夫人让人把卡佩斯唤来,要交给他干一件事。她和他单独相处,这种情形,一年难有两次。当卡佩斯发现房间里再无别人时,先不动声色,走到房门口瞧一瞧邻室是否有人偷听,接着,他大胆说出下面的话:“夫人,我不揣冒昧跟您说些话,您听了别发慌,也别冒火。老早以来,我就爱您胜过爱自己的生命。要是我太不谨慎,竟敢以情人的目光窥伺您那圣洁的美貌,您也不能怪我,只能怪那驱使我、策动我的超自然的力量。我痛苦万分,我焦躁不安。我并不要求扑灭在烧灼我的烈火,我只要来宽容①双关词,亦有情妇之义。 大度的您能对一个毕恭毕敬的奴仆表示同情。” 公爵夫人显得惊愕,更显得生气。她说:“马赛尔,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谁给了你这份胆量,竟向我求爱来啦?莫非是我的生活有失检点,我的谈话有失体统,你才敢作这种无礼的事情?你怎么有这份胆量,竟认为除了丈夫,我还可以委身于你,或者任何其他男人?我念你是一时发疯,姑且不计较你刚才说的话。可是你得当心,下次可别再犯。不然,我就新帐老帐一起算了。” 公爵夫人气冲冲地走了。事实上卡佩斯也确是太冒失了:他本不该明说,而应让她感觉自己的爱情。他一时心慌意乱,生怕公爵夫人把事情说给她丈夫听。 不过接下来的事情与他所担心的截然不同。在这个荒僻山村里,高傲的公爵夫人忍不住把人家斗胆说的话告诉给她的贴心女伴,宫中贵妇狄亚娜·布朗卡乔。这是个三十岁的女人,生着一头红发(作者好几次提到这一点,似乎这是解释这个女人所有疯狂行为的特征),正遭受着狂热爱情的折磨。她疯狂地爱上了蒙特贝洛侯爵手下一位叫多米怡·弗纳里的绅士,想嫁给他,可是侯爵夫妇(她有幸是他们的亲戚)会同意她嫁给他们手下一位当差的吗?这个障碍不可克服,至少表面看来如此。 只有一个机会可以成功:必须取得帕利亚诺公爵的信任。 因为他是侯爵的兄长。在这方面,狄亚娜并非毫无希望。公爵一直把她当作亲戚而不是臣仆对待。这是个感情单纯,心地善良的男人,对于纯粹礼仪上的事情,他远没有两个弟弟那样看重。尽管身居高位,享有年轻男人的种种有利条件,他始终对妻子忠诚不二。他深情地眷爱她,从表面上看,她要是执意向他讨一份恩典,那他是不可能拒绝的。 在狄亚娜看来,卡佩斯大胆向公爵夫人作的表白是一件意想不到的好事。迄今为止,她的女主人贞洁得令人失望。要是她能够感受某种激情,要是她犯下某种过错,那她会时刻需要狄亚娜,而狄亚娜从这个一切秘密都为她所了解的女人那里,又有什么东西不能指望得到呢? 因此,狄亚娜先不说公爵夫人该怎么持身,也不说在一个如此英明的宫廷她将遇到多么可怕的危险,她只是为自己的热烈恋情所驱使,对女主人说起了马赛尔·卡佩斯,就像对她自己说起多米怊·弗纳里。每天,在她们两人独处,说说解闷话儿的时候,狄亚娜总有办法,让女主人想起那可怜的,显得那样忧愁的马赛尔,想起他的优雅和英俊。他和公爵夫人一样,属于那不勒斯的阀阅世家,他的言谈举止就和他的血统一般高贵,他只是缺少财产,但变幻莫测的命运每天都可能使他发财,以便在各方面与他大胆爱上的女人平起平坐。 狄亚娜欣喜地注意到,她说了这些话后,公爵夫人对她更见信任了。 她也不失时机,把公爵夫人这边的情形告诉马赛尔·卡佩斯。在溽暑蒸人的夏日,公爵夫人常常去村子周围的树林里散步。每当夕阳西沉之际,她便来到林中迷人的山丘上,等待从海上吹来的轻风。在山丘顶上,可以见到十几里外的海洋。 马赛尔可以来树林里走走,这样并不违犯严格的规矩。于是狄亚娜让他先在树林里藏好,待她说得公爵夫人有所准备之后,她再示意他露面。 狄亚娜眼见自己让公爵夫人产生了激情,并准备顺从这注定带来不幸的激情,她本人于是也不再压抑对多米怡·弗纳里的强烈爱情。从此她觉得有把握嫁给他了。不过多米怡是个审慎的年轻人,生性冷静而持重。热烈奔放的情妇的激动,不但没有牵住他的心,反叫他觉得倒胃口。狄亚娜是卡拉法家的近亲。他确信,要是他们恋爱的事有一丝传到了可怕的红衣主教耳朵里,他立即就会被一刀子捅死。红衣主教虽是帕利亚诺公爵的弟弟,实际上却是家族的首领。 一段时间以来,公爵夫人已经向卡佩斯的爱情攻势屈服。 可是有一天,多米怡·弗纳里却从蒙特贝洛侯爵及其随从流亡的村子里失踪了。后来才知道他从内图诺小港上了船,大概改了名字,从此再无他的消息。 狄亚娜的绝望心情谁又描绘得出?有一天,公爵夫人好心听了她对命运的抱怨后,流露出对这类话题已经厌倦的意思。狄亚娜发现自己被情夫鄙视,心灵已在遭受残酷的折磨,公爵夫人又厌于听她诉苦,这不免使她得出错误的推论。她认为是公爵夫人唆使多米怡·弗纳里永远离开她的,而且还给他提供了旅费。从前公爵夫人指责过她,不想这些责备被她疯狂的念头拿来作了依据。她先是怀疑,继而便产生了报复的想法。她求见公爵,把公爵夫人与马赛尔·卡佩斯之间的事儿一五一十告诉了公爵。但公爵不愿相信。他说:“你想想,十五年来,公爵夫人没有半点可让我指责的地方。她顶住了宫里以及罗马一些地位更显赫的人的诱惑。最讨人喜欢的亲王,还有法军将领居依兹公爵本人,都在她门前碰了壁,可你却说她在一个小贵族面前屈服了?” 不幸的是,公爵对他居住的索利亚诺村深感厌倦,再说这个村庄离他夫人的住地不到二十里,因此狄亚娜多次获得他接见,而公爵夫人却对此毫无所闻。狄亚娜也本事惊人,爱情使她变得能言善辩。她把许多具体的情节都说给公爵听,现在报复成了她唯一的乐趣。她不厌其烦地说,卡佩斯几乎夜夜十一点都要潜入公爵夫人的卧房,早晨二三点钟才出来。这番话开始并没有在公爵身上发生多大作用,他不愿自找麻烦,半夜跑二十里路,出其不意地进入妻子的卧房。 不过有一晚他还是去了嘎莱兹,那时太阳刚刚落山,天还没有断黑。狄亚娜蓬头乱发地闯进公爵待着的客厅,告诉他马赛尔·卡佩斯刚才进了公爵夫人的卧房。公爵大概此时心情不好,二话没说,拿了匕首,便直奔夫人的房间,从一道暗门闯了进去。马赛尔·卡佩斯果然在那里。说实话,两个情人见他进来,都变了颜色。不过他们的姿势却无可指责。 公爵夫人坐在床上记她刚花费的一笔小帐;房里还有一名侍女,马赛尔站在离床三步远的地方。 公爵怒气冲冲,一把揪住马赛尔的衣领,把他拖到隔壁房间,命他把随身佩带的短剑和匕首扔在地上。然后,公爵唤来他的保镖,立即把马赛尔带往索利亚诺的牢房。 公爵夫人则留在宫里,但被人严密看守。 公爵并非心地残忍。他这样做,似乎是想掩住丑事,避免因事情闹得他失掉面子而采取极端措施。他让人相信,马赛尔被关押是由于别的事情。他借口马赛尔两三个月前高价买了几只大蟾蜍,说这个年轻人想毒死他。其实马赛尔真正的罪行大家都一清二楚。公爵的弟弟红衣主教就派人来问,他准备什么时候用罪犯的鲜血来洗却家族所遭受的冒犯。 公爵与妻弟阿利弗伯爵,还有世交安图瓦纳·托朗多,三人组成了法庭,来审判马赛尔·卡佩斯。他的罪名是与公爵夫人通奸。 人世间的事就是变化无常。保罗四世驾崩了,接替他的教皇庇乌四世属于西班牙帮。西班牙国王腓力普二世要求处死红衣主教和帕利亚诺公爵,他样样都依了。两兄弟被带到国家法庭。他们受审的时间不长,却使我们获知了马赛尔·卡佩斯被处死的详情。 在众多证人当中,有一个人作了如下的证词:“那会儿我们住在索利亚诺;我的主子公爵与阿利弗伯爵作了一次长久的谈话……晚上,很晚了,我们下到底层一个单人牢房,公爵命人准备了绳索,准备提审罪犯。那天在场的是四人,公爵,阿利弗伯爵、安图瓦纳·托朗多和我。 “第一个被唤出来的证人是卡米尔·格利弗纳上尉。他是卡佩斯的密友。公爵对他说:“‘朋友,说实话。马赛尔到公爵夫人房间里干什么,你知道吗?’“‘我不清楚。我早在二十天以前就与他闹翻了。’“由于他执意不肯再说什么,公爵便从外面唤来几个保镖。格利弗纳被索利亚诺的最高长官用绳子捆起来,保镖们拉紧绳子,把格利弗纳悬空吊起,离地几寸高。这样吊了足足一刻钟,格利弗纳受不住了,说:“‘放我下来,我把知道的事情说出来。’“把他放下来后,保镖们就走开了,只留下上尉和我们四人。 “‘是的,我有好几次陪马赛尔去公爵夫人那里,但我什么也不清楚,因为我在旁边一个院子里等他,一直等到凌晨一点。’“公爵马上又把保镖唤进来,命他们再次把上尉吊起来。 很快,上尉又嚷起来:“‘放我下来吧。我说实话。是这样的,好几个月以来,我发现马赛尔和公爵夫人相爱。我本想向大人您或D·莱奥纳报告。公爵夫人每天早晨都要派人了解马赛尔的消息;她派人送给他一些小礼物,比如精心制作价钱很贵的果酱。我看见马赛尔有一串金链,细细的,做工精美,肯定是从公爵夫人那里得来的。’“作了这番旁证之后,上尉被押回了牢房。接着,又把公爵夫人的门房带了进来。他说他一无所知。于是他也被绑起来,吊在空中。过了半个钟头,他说:“‘放我下来吧,我把我所知道的说出来。’“可是一落地,他又说什么也不知道。于是又把他吊起来。 过了半小时,他被放下来,辩解说他被派去为公爵夫人服务的时间不长。由于他有可能确不知情,便又被押回牢房。由于每次都要让保镖出去进来,讯问工作费了很多时间。因为公爵只想让保镖相信,事关一起蟾蜍毒谋杀公爵的企图。 “马赛尔·卡佩斯被押来时,夜已很深了。保镖们避开了。 门从里面锁上了。 “‘你在公爵夫人房里待到凌晨一点,二点,有时甚至四点,有什么事可干呢?’公爵问他。 “马赛尔一口否认。于是保镖们又被叫了进来。马赛尔被吊起来,手臂脱了臼。他痛得受不了,要求放他下来。保镖们让他坐在一张椅子上。可是屁股一落座,他就张口结舌,不知说什么话为好。于是保镖们又进来,再次把他吊在空中。过了好久,他要求放他下来。 “‘是的,我在这些不合适的时刻进过公爵夫人的房间。 可我是与夫人的女伴狄亚娜·布朗卡乔相爱。我向她求婚,除了有失体面的事,她什么都答应。’“马赛尔被带回牢房,在那里与上尉和狄亚娜对质。狄亚娜断然否认与他相爱。 “接着,马赛尔又被带下来。我们那时站在门口。 “‘公爵先生,’马赛尔说,‘您记得,您曾允诺,只要我说真话就饶我一命。现在不必用绳子了,我把一切都告诉您。’“于是他走近公爵,用发颤的,含混不清的声音,告诉公爵,他确实得到了公爵夫人的欢心。一听这话,公爵就扑向马赛尔,在他脸上咬了一口;接着,公爵抽出匕首,在罪犯身上连捅了几刀。这当口我赶忙说,最好让马赛尔把他的口供写下来,让这份文件来证明公爵是有理的。于是大家进了屋。里面有纸笔。可是马赛尔手臂手腕都被勒伤了,只写了两句话就不行了:对,我背叛了主子,对,我毁了他的尊严!’“马赛尔一边写,公爵一边念。念完,公爵扑上去,捅了三匕首,要了他的命。狄亚娜站在几步开外,看到这个场景,吓得魂飞魄散。大概,她千悔万悔不该闹出这件事。 “‘你这个刁妇,你不配出生在一个高贵的家庭!’公爵咆哮道,‘我丢面子就是被你害的。你穿针引钱,都是为了你那可耻的情欲。你这些背叛行为也该得到报偿。’“说完这话,他揪住她的头发,一刀割断了她的颈子。鲜血汨汨流出。然后,这个可悲的女人就倒地死了。 “公爵把两具尸体扔在牢房附近的一个垃圾场里。” 蒙特贝洛侯爵的儿子阿尔封斯·卡拉法是个年轻的红衣主教。整个家族就只有他一人被教皇保罗四世留在身边。他认为应该把事情禀告教皇。可是教皇听完经过,只问了一句:“公爵夫人呢,怎么处置的?” 在罗马,普遍认为这句话决定了这位可怜妇女必死无疑。 可是公爵不忍作出这分重大牺牲,或是由于她有孕在身,或是由于他从前对她的百般恩爱。 保罗四世大义灭亲,把几个侄儿流放到穷乡僻壤三个月后,他身染重病,又过了三个月,也就是年月日,他不治身亡。 红衣主教接二连三写信给帕利亚诺公爵,反复强调,为保全他们的荣誉,应把公爵夫人处死。眼看伯父已死,又不知未来的教皇会有什么想法,他希望在最短的时间内把事情了结。 公爵单纯,善良,在涉及名誉的事情上没有红衣主教那么苛严,因此对于红衣主教的过激要求,他不能答应。他寻思自己也对夫人有过多次不忠,并且瞒着她,没有丝毫为难。 一个心高气傲的女人,是完全可能对这些不忠行为进行报复的。可是红衣主教固执己见。就在参加选举教皇的红衣主教会当中,在听完弥撒,领受圣体之后,红衣主教还给公爵写信,说事情还拖着没有了结,他甚觉难过,还说对于家族荣誉所要求的事情,公爵若是下不了决心,那么以后他就不会再管公爵的事,也不会在红衣主教会或新教皇那儿为他出力进言。说来也巧,一个与荣誉无关的理由促使公爵下了决心。 公爵夫人虽被严密看管,但她还是想法与马克-安图瓦纳·科洛纳取得了联系。此人因为帕利亚诺公爵领地的权属,与公爵成了不共戴天的死敌。公爵夫人派人告诉他,假如他有办法解救她,她就把帕利亚诺要塞交给他。现在的要塞统领是忠于她的人。 年月日,公爵派了两连军队去嘎莱兹。日,公爵的亲戚D·勒奥纳·代尔·卡迪纳,和公爵夫人的弟弟阿利弗伯爵来到此地,进入公爵夫人的房间,要把她处死。他们向她宣布了这一决定。公爵夫人听了后镇定自若。她要求忏悔,听弥撒。然后,两个人向她走拢来。她看出两人意见不一致,便问她丈夫公爵是否有令要把她处死。 “有的,夫人。”D·勒奥纳回答。 公爵夫人要求看一看。阿利弗伯爵便出示公爵的手令。 (在帕利亚诺公爵一案中我发现了一些僧侣的证词。他们都参加了那可怕的行动。我觉得这些证词比其他证人的证词真实,大概是因为僧侣在法庭作证时有所顾忌,而其他证人或多或少是他们主子的同谋的缘故。)嘉布遣会修士安图瓦纳·德·帕维作证如下:“听完弥撒,她虔诚地领受了圣体。当我们为她诵经超度时,她的弟弟阿利弗伯爵进来了,拿来一条绳子和一根拇指粗半尺长的榛树棍。伯爵拿一条手帕蒙住公爵夫人的眼睛。夫人也够冷静了,还把手帕往下扯,以便遮严实一点。伯爵把绳子套在夫人脖子上,可是绳子细了一点,他又取下来,往外走了几步。公爵夫人听到他的脚步,一把扯掉手帕,问:“‘喂,怎么回事?’“伯爵回答道:“‘绳子太细了,我去换一根,让你舒服点。’“说完,伯爵走出门,不久就换了一根绳子回来。他又给她蒙上眼睛,套好绳子,把棍子插在绳结里,然后让姐姐转过身,把她勒死了。公爵夫人自始至终脸没变色心没跳,说话的声调都跟平常一样。” 另一个嘉布遣会修士安图瓦纳·萨拉扎的证词是用这几句话结尾的:“我想离开房间,避免看到她死的惨状。可是公爵夫人叫住我:“‘看在上帝份上,你别离开。’(僧侣在此描写了公爵夫人死亡的情景,与上面描述的完全一样。)他还补充道:“她一遍又一遍地说:‘我信上帝!我信上帝!’她像一个好基督徒那样死去。” 看来,两个僧侣大概得到上级允许,在证词里反复提到公爵夫人在与他们谈话,在作忏悔,尤其是听弥撒前领受圣体时,多次声称自己是完全无辜的,要是她有罪,出于她那高傲的个性,她也会毫不迟疑地去地狱的。 在嘉布遣会修士安图瓦纳·德·帕维与D.莱奥纳·代尔·卡迪奈对质时,修士说:“我的同伴对伯爵说,最好等公爵夫人分娩后再执刑。她已有六个月的身孕。得留住她怀在肚子里的那条可怜的小生命。给新生儿行了洗礼后再处死她也不迟。 “对此阿利弗伯爵回答:“‘你知道我得去罗马,我不愿带着耻辱在那里露面。’” 公爵夫人一死,两个修士就坚持要立即剖腹,救出里面的婴儿,可是伯爵和D.莱奥纳对他们的恳求置之不理。 第二天举行了安葬仪式,将公爵夫人埋在当地的教堂里(我翻阅了案情记录)。消息立即传开了,可是没有引起多大反响,因为此事早在人们的预料之中,而且,在嘎莱兹,在罗马,已经多次宣布过公爵夫人死亡的消息。再说,一桩在城市外面,而且是在教皇宝座无人的时期发生的谋杀是绝无异常之处引人注意的。保罗四世驾崩后立即举行了红衣主教会议,推选新教皇,大家唇枪舌箭,争吵激烈,开了四个多月才收场。 年月日,可怜的红衣主教卡洛·卡拉法不得不与一名红衣主教竞选教皇。后者当选了,号称庇乌四世。由于他是靠西班牙的支持才坐上教皇宝座的,所以腓力普二世要求他严惩卡拉法红衣主教,他不得不照办。 倘若伯父晏驾时红衣主教没有流亡他乡,他也许会竞选获胜,至少,他有办法阻止对手当选。 不久,红衣主教与公爵都被逮捕。腓力普二世的命令是将他们处死。他们被指控犯了十四条主要罪状。凡是能为这十四条罪状作证的人,法庭都一一取了证词。案情记录得很好,对开的两大卷。我饶有兴致地翻阅了一遍,在每一页上面都发现了一些具体细微的风俗民情。这些东西在正史上是读不到的,因为历史学家都认为它们不值得载入史册。我还注意到一个细节,那是卡拉法红衣主教任首相期间,亲西班牙派组织了一次谋杀他的行动。 总之,就因为杀害不忠的妻子及其情夫这一罪名,红衣主教和公爵两人被审判。若干年以后,奥西尼亲王娶了托斯卡纳大公的妹妹为妻。他认为她不忠,便征得大公的同意,把她毒死在托斯卡纳本地。他从未因这件事受到追究。美第奇家族的好几位公主也是这样死的。 卡拉法两兄弟的案子审讯结束后,有人编制了一份长长的摘要。几经删改之后,红衣主教大会审查通过了这份摘要。 过去,为惩罚奸夫奸妇而杀人,法律从来不管,但这次很明显,大家都同意对这种罪行处以死刑。红衣主教的犯罪事实是劝说兄弟犯罪,公爵的犯罪事实是动手杀人。 年月日,庇乌四世召开红衣主教会议。会议持续了八个钟头,到结束时,他用下面这句话对卡拉法兄弟作了判决:ProutinSchedulaA(拉丁语:需要怎么办就怎么办)。 次日深夜,大法官派人去圣安琪宫,执行对卡拉法红衣主教夏尔,和帕利亚诺公爵两兄弟的死刑判决。人们先处决公爵,把他从圣安琪宫转押到托迪诺纳监狱,那里已为行刑作好了准备。公爵、阿利弗伯爵和D.莱奥纳·代尔·卡迪奈就在那里被斩首。 在这可怕的时刻,公爵不仅表现出是一个出身高贵的骑士,而且是一个为了上帝容忍一切的好基督徒。他对两位黄泉路上的同伴说了好些话,鼓励他们从容赴死。然后他给儿子写下遗书。 接着刽子手又回到圣安琪宫,向红衣主教宣布死刑,并只给他一个钟头作准备。红衣主教表现出超过兄长的豪气,尤其是他说话不多。因为话语本是人们在自身之外寻求的一种力量,一种支持。当他听到可怕的消息时,只低声说了下面几句话:“我要死了!啊,庇乌教皇!啊,腓力普国王!” 他作过忏悔,背过悔罪的七篇圣诗,便坐在椅子上,对刽子手说:“动手吧!” 刽子手用一根丝带勒他的脖子。丝带断了。必须来第二次。红衣主教注视着刽子手的动作,不屑于说一句话。 (后补的按语)没过几天,庇乌五世让人重审此案,撤销了原判。红衣主教及其兄长被平反昭雪,恢复名誉。而在判处他们死刑上出力最大的总检察官被绞死。庇乌五世命令销毁案卷。存在档案馆的所有副本都被付诸一炬。凡保存者一律逐出教会。可是教皇没想到,在他的书房里也保存了一份。我们今天读到的东西,就是依据这个副本写出来的。 艾蕾-1 (李熊译) 一我们在戏里常常看到十六世纪的意大利强盗。很多人不甚了解强盗,却喜欢谈论他们,以致弄得这些强盗在我们眼里面目全非了。总的可以这么说,这些强盗是反对意大利中世纪那些共和国之后的暴虐政权的。 新的专制者一般出身于灭亡了的共和国的巨富豪门。为了诱惑下层百姓,他们在城里兴建宏伟的教堂,并饰以漂亮的油画。如拉文纳的包浪底尼家族、发恩扎的蒙飞底家族、易母拉的利阿里家族、维洛纳的卡纳家族、波伦亚的澎底瓦里家族、米兰的威贡第家族,以及最爱和平,但最虚伪的佛罗伦萨的美第奇家族。这些小国的暴君因为恐惧,指使人干了种种下毒和暗杀勾当。但这些小国的历史学家却无一人敢于记录这些事件。因为他们只不过是些御用墨客。这些小国的暴君都熟悉共和分子,也知道他们憎恨自己(例如托卡纳大公高莫就熟悉共和分子斯特洛其)。他们中的好几个就是被暗杀死的。你们也懂得,刻骨的仇恨和无休止的猜疑给十六世纪的意大利人以丰富的思想和无畏的勇气,给艺术家们增添了才华。你们将看到,这种强烈的激情阻止了在赛威涅夫人时代人们称之为“光荣”,即牺牲自己,以孝忠主子和讨好女人的意识的产生。在十六世纪,法国男人只能通过在战场上和决斗中表现出的勇武来表现其作用和功绩,并赢得赞誉。因为妇人喜欢剽悍的男子,尤其是勇士,所以他们成了评价男人价值的最权威的裁判。于是“献殷勤的精神”便应运而生。 它使一切激情,甚至爱情都相继泯灭,而使我们都臣服的暴君——虚荣心日益壮大。国王保护虚荣心,而且摆出堂皇的理由:由此便使勋章绶带成了人人追求的东西。 而在意大利,一个男人可以凭各方面的成就出人头地,无论是善使长剑,还是从古老的手稿里有所发现,如当时的偶像彼特拉克,都会受人重视。十六世纪的女人爱一个通晓希腊文的博士,同样或胜过爱一个有名的武夫。由此可见,她们注重感情,不习惯那种媚气。这就是意大利和法国的巨大差别。为什么意大利产生了拉斐尔、乔尔乔涅、提香、柯莱吉等艺术大师,法国十六世纪出的却是一些英勇的统帅(他们当时杀敌不少,现在却已无人知晓),其原因盖在于此。 请恕我道出这些严酷事实。总之,中世纪意大利的小暴君这种必然的残忍报复,反使老百姓对强盗有了好感。强盗盗马、偷小麦和金钱,一句话,偷他们生活中所需要的一切的时候,人民恨强盗。可是民众的心还是向着他们的。村里的姑娘看不上别人,专挑被逼进绿林,投奔强盗,参与过几次危险行动的小伙子。 当今之世,大家肯定害怕遇到强盗。但之所以容忍这些罪人,而且都同情他们,是因为这个民族的人很精明、很诙谐,对主子审查过的出版物,一概抱以嘲笑的态度。他们习惯读的是热情描述著名强盗生活的小诗。在这些历史书籍中,他们体验到的英雄感情,引起了下层民众在艺术上的共鸣。另外,他们厌恶官方对某些人的颂词,而一切民间的艺术能直达他们的心灵。要知道意大利下层人民忍受的一些苦难,外国游客是绝对体会不到的,哪怕你住上十年也不行。比如十五年前,强盗没有被政府镇压时,他们便惩治为非作歹的小城市统治者,这种事情屡见不鲜。这些政府命官每月俸禄不超过二十埃居,自然听命于当地的豪绅。而这些豪绅也就是以这种简单的办法来压倒他们的敌人。即使绿林枭雄有时没有治住这些飞扬跋扈的小官僚,至少也敢嘲弄他们,和他们斗一斗。在聪明的意大利人眼里,这可是了不起的事情了。一首十四行讽刺诗,可以使他们忘掉一切痛苦,但要他们忘记所遭受的侮辱,那是永远也办不到的。这是意大利与法国的又一个重要差别。 在十六世纪,如果一个可怜的乡民因与富家有仇,而被镇上的统治者判处死刑,通常会有强盗去袭击监狱,解救囚犯。那些豪门大户,对看守牢房的八、九个政府兵很不放心,自己便豢养一支临时部队,就是人们叫的乡勇,布置在监狱四周,并负责把被人花钱买来的替死鬼押上刑场。如果这豪门大户家里有青年,他便是乡勇的头目。 我承认,这种文明给社会风尚带来很多弊端。当今之世,我们既有决斗,也就用不着请法官了。可是十六世纪这些习俗却适合于陶冶真正的人。 很多被今日学院派僵化文学吹捧的历史学家,竭力掩盖这个在年形成鲜明特征的事物面貌。他们天衣无缝的谎言,在那个时代,搏得过佛罗伦萨的美第奇家族、费拉尔的艾丝特家族,那不勒斯总督等人的赞誉。有个叫日奥诺纳的可怜历史学家,想披露端倪。但是,尽管他只敢说出很少一部分真相,而且用的是模棱两可、含糊不清的语言,也招来横祸,在年月日岁的高龄死于狱中。 若你愿了解意大利历史,你首先要留意,绝对不要去读被普遍赞扬的作者的著作;在那里面谎言的要价及收入,都是别的著作所无法相比的。 九世纪蛮荒年代之后,有人撰写的第一部意大利历史里,便有了强盗的记载,并说在远古年代就存在强盗了(参阅米拉朵里集)。中世纪共和国的覆亡(这对于人类幸福、对于正义、对于圣朝江山是不幸的,而对于艺术却是喜事)后,那些比大多数同胞更向往着自由的最坚定的共和分子,便落草为寇了。遭受伯利奥尼、马拉得第、澎第瓦利、默底西等人蹂躏的民众,自然地热爱和敬重与当朝敌对的强盗。篡夺共和国时代的执政者之位的这些小暴君是极残忍的,如佛罗伦萨第一大公爵高莫,暴戾恣睢,派人杀死了逃至威尼斯和巴黎的共和分子,还派新兵攻打强盗。远的且不说,只说年前后,就是我们的女主人公生活的年代的事。蒙特·马立亚诺公爵阿拉晃·比高劳米尼和马可·西亚那成功地领导了武装集团在阿尔巴罗附近抵抗十分骁勇的教皇部队。这些著名领袖仍受民众爱戴,他们的战线,从波城和拉文纳沼泽延伸至维苏威森林。因他们的战绩而闻名的法日拉森林距罗马五十里,坐落在去那不勒斯的公路旁边。西亚那的司令部就设在这里。在格列戈利十三世教皇在位期间,这里有时集结了数千士兵。这位赫赫有名的枭雄的详细经历,在今天的人们看来是不可思议的,人们也从不想去弄清他的行动的真实动机。年他被击败。当他看到自己的事业江河日下时,便与他最忠诚的、也可以说罪恶最大的士卒一块归顺了威尼斯共和国。根据罗马政府的指令,威尼斯先与西亚那签署了和约,随后派人暗杀了他,并调他的部队去镇守冈底岛,防止土耳其人入侵。狡猾的威尼斯当局明白,冈底岛当时流行瘟疫。果然没有几天西亚那带领投效共和国的五百名士兵死得只剩下六十七人。 法日拉森林巨木参天,荫庇着一座古老的火山。它是马可西亚那立下战功的最后舞台。每位游客都会向你介绍,在罗马周围风景迷人的乡间,数这处最美,那阴郁的景貌似乎是一出悲剧的布景。苍翠的树木覆盖了阿尔巴罗山的群峰。 在罗马开国之前好多世纪,多亏一次火山喷发,我们便有了今日这座如此隽秀的山峦。也就是在史前时期,它便耸立在亚平宁山脉与大海之间的广阔平原上了。巍巍的卡维峰是此山的主峰,它被法日拉森林的苍翠林木所覆盖。从跌拉西、奥丝第,或在罗马、底瓦里,四处都可看到这座山峰。现在阿尔巴罗山上建了不少华厦。罗马城南方的地平线便是在此处。这就是在游客中享有盛名的罗马天涯壮景。在卡维峰顶,有所黑衣修士修道院。昔日此地有座朱庇特·菲特第安神庙。拉丁各民族曾在此举行共祭,以加强某种宗教联盟似的联系。顶着葳蕤的栗树的浓荫,游人不用几小时,便到了神庙的废墟。在芳香四溢的绿荫下,游人至今还有种恐怖感,只怕丛林深处跳出强盗来。登上卡维山巅,在古庙的残墙断壁间燃起篝火,准备野餐。你从这里眺视远方,整个罗马的阡陌良田都在你脚下。在傍晚时分,那三四十里外的大海,似近在咫尺,连最小的船只都看得清楚;借助低度望远镜,可看清乘火轮到那不勒斯的船客。转一个角度,映入你眼帘的是一马平川,东边与横在巴勒斯特立上方的亚平宁山脉相接,北边是圣·彼得大教堂和罗马的很多宏伟建筑。卡维峰并非高入云端,那些在历史上并无名气的大小角落,你可看得一清二楚。当然,在平原或在山坡上看到的那一簇簇灌木、那废墟上的一垛垛断墙,都可令人联想起蒂特一利勿所记述的充满爱国主义和无畏精神的可歌可泣的战斗! 沿着今日作了黑衣修士会修道院花园围墙的朱庇特·菲勒第安神庙的残壁,又经那条罗马早期国王曾通过的凯旋道,便到了巨大的废墟。这条路由打凿规整的石块铺成。在法日拉森林中,还能看到大段大段荒废的路面。 死火山口里,蓄满了碧水,成了秀丽的阿尔巴罗湖。周围是二十里的火山熔岸陡岸。城的发祥地阿尔贝就位于湖畔。 它毁于罗马早期国王的治下。不过它的残坦仍在。几个世纪以后,距阿尔贝不过二里远的临海的山坡上,建起了现在的阿尔巴罗城。如屏的崖壁把城市和湖泊间开。城市见不到湖,而湖也见不到城。在平原眺望这座城市,只见那环绕火山的苍郁森林中,隐现着一座座白色的建筑物。那森林是强盗们喜欢的地方,经常被人提起。 今日阿尔巴罗已有五六千居民,而在年,当大贵族冈比拉立家族兴盛之时,这里的人口不过三千。下面我们要叙述这个大贵族家庭的不幸。 这个故事是从两部厚厚的手稿中译出来的。它们一部来自罗马,另一部来自佛罗伦萨。我冒险保持了原来的风格,它与我们古老传说的风格相近。若采用现代细腻、有分寸的笔调,我觉得与所叙的情节,尤其是作者的构思很不协调。原作写于年前后。我谨恳求读者对两位作者,对我本人宽容一点。 二佛罗伦萨手稿的作者说:“我写过很多悲惨的故事,但最后这个故事,却是叫我最心酸的。我要说的是卡斯特罗城圣母往见会修道院那位著名的院长艾蕾·德·冈比拉立的遭遇。她的案件和她的死在罗马和意大利上层社会引起议论。那是在年间,罗马附近已被强盗盘踞。官吏们则卖身投靠豪门大户。年,也就是艾蕾讼案发生的那一年,格列戈利十三世布翁康巴尼登上教皇的宝座。这位神圣的教皇具有一切使徒的美德,但在治理俗务中也有某些不足可以指责。他既不善于使用真正的法官,也不知如何振纲严法。他似乎觉得让他来定人死罪,就是要他承担可怕的责任。这种理解问题的方式的结果,便是在通往罗马的路上盗贼蜂起。为了确保旅途中的安全,就得与强盗打通关系。 “位于那不勒斯大路两旁的法日拉森林,很久以来,便是反教皇政府的大本营。马可·西亚那就是林中的强盗头目之一。罗马政府多次被迫与他平起平坐地谈判。这些强盗之所以如此强大,就是因为他们受到了附近农民的支持。 “美丽的阿尔巴罗城离强盗的老巢很近。年,艾蕾就在此城呱呱坠地。她父亲是当地最富的贵族。就凭着这等门第,他娶了在那不勒斯王国拥有良田万顷的威克达·卡拉发为妻。我可以举出几位健在的老人,他们对卡拉发和她女儿都很了解。卡拉发是那种谨小慎微、很有头脑的人。但尽管她很精明,也没摆脱家庭破产的厄运。说来也怪,我写了这些可怕的故事,但我觉得不能把这些不幸归罪于我将要向读者介绍的任何一个角色。我是看到了这些不幸,但我找不出造成这些不幸的罪魁祸首。正值妙龄的艾蕾长得天姿国色、性情温柔,可这对她倒成了两大招是惹非的祸根,却成了原谅她的情人尤拉·澎西福,甚至缺乏才智的卡斯特罗主教西达底尼大人的理由。那位主教在罗马教廷所以能青云直上,是因为他行为端方,仪表高贵、道貌岸然、气宇不凡的样子。我读过写他的材料,据说见过他的人没有不喜欢他的。 “我不愿瞎吹捧一个人,但我毫不隐瞒地告诉读者,卡维峰修道院里有一个神圣的修士,有人经常撞见他在修道院里悬空升到离地面数尺高的地方,如圣·保罗一样。只有神力才能使他保持在那特殊的位置。他向冈比拉立大人预言,他的家族到他这一代气数已尽。他将有两个孩子,都要死于非命。由于这个预言,冈比拉立大人没法在当地结婚,而是到那不勒斯去寻找机运。在那里他有幸发了财,并找到了一位有能力改变他的险恶命运的女人(如果他的命运果真险恶的话)。冈比拉立大人是公认的正人君子,乐善好施。可惜他缺乏心眼,竟逐渐放弃了在罗马的生活,最后几乎整年住在阿尔巴罗宫邸,专心耕种城市与大海之间那块富饶平原上的土地。他听从妻子的建议,让儿子法彼沃和女儿艾蕾受了极好的教育。这法彼沃为自己的出身而自豪,而艾蕾则有非凡的美貌。今日从法内兹博物馆收藏的油画上还可看到她的姿色。 我开始写她的故事后,去过法内兹宫,观赏老天赐予她的美貌。她不幸的命运在当时引起很大的反响,至今还留在人们的记忆中。艾蕾长着鹅蛋形的脸,前额很宽,头发金黄,面部常洋溢着愉快的表情,大眼睛里闪着深邃的目光,栗色的眉毛精心地描成新月形,嘴唇很薄。嘴部轮廓很像出自著名画家高内热的手笔。艾蕾的画像放在法内兹画廊其他画像中间,看上去俨然像位王后。她那愉悦的神态、端庄的外貌配合得那样协调,实在是少见。 “艾蕾在卡斯特罗城圣母往见会修道院寄住了整整八年。 卡斯特罗城已遭毁灭。罗马大多数王公贵族将子女都送到此城的圣母往见会修道院。艾蕾也在那里寄住了八年,之后回到了自己的故乡。走前给教堂的大祭坛献了一只精美的圣餐杯。她一回到阿尔巴罗,她父亲即以重金从罗马请来著名诗人绥西洛。年迈的绥西洛教艾蕾读诗圣维吉尔及后世受其影响的著名诗人彼得拉克、阿里奥斯特、但丁的美丽诗章。” 译者在此不得不略去有关十六世纪这些伟大诗人享有各种荣誉的冗长论述。艾蕾似乎懂拉丁文。她读的那些诗里都描写了爱情。当然在年,我们会觉得这种爱情很可笑。 我指的是那种靠巨大牺牲维持,被神秘气氛包围,常常演化成不幸的热烈爱情。 尤拉·澎西福在刚满十七岁的艾蕾身上引发的就是这种爱情。他是艾蕾的邻居,家里很穷,住在离城不到二里的一座茅房里。茅舍建在山上,周围是阿尔贝废墟,不远处是一百五十尺高的青藤密布的崖岸。这座茅舍挨着法日拉森林苍翠的树木,可惜后来建巴拉兹那修道院时被拆毁了。这位可怜的年轻人朝气勃勃,长得也机灵,生来一个无忧无虑的性格,不叹自己命苦。他面孔不漂亮,却富有表情。这是别人对他的最好评价。他在高劳纳亲王指挥下,参加过两三次危险的战斗,表现很勇敢。他虽然穷,长相也不出众,但在阿尔巴罗姑娘们眼中,却不乏吸引她们的地方。他引以得意的是获得了她们的心。尽管尤拉到处讨人喜欢,却直到艾蕾从卡斯特罗修道院回来,他才有了真心的爱情。 不久,著名诗人绥西洛从罗马赴冈比拉文宫,教艾蕾姑娘文学。尤拉认识这位诗人,送给他一首拉丁诗,称诗人晚年有幸与那一双美目对视,有幸见到那颗心灵受到夸赞时的幸福情景。在艾蕾回家前,尤拉与女人来往时,特别当心姑娘的嫉妒和气恼。现在,姑娘的这种嫉妒和气恼使他为掩盖一种初萌的感情而采取的谨慎态度成为多余。再说,我得承认,一个二十二岁的小伙子与一个十七岁的姑娘相爱,确实是无法谨慎行事的。不到三个月,冈比拉立老爷发现尤拉在他宫殿窗户下走得太勤了(今天在通往湖泊的那条大街中心段还可看见这座宫殿)。 冈比拉立老爷的初步反应坦率而粗鲁,这是各共和国容忍自由的结果,也是未被君主政体的风尚所清除的发泄情感的习惯。那天,他因尤拉经常的出现生起气来,便斥责道:“瞧你穿的这一身破烂,还敢常在我家门前走动,有脸朝我女儿的窗户窥探?假如我不怕被邻居误解,我就给你三个金币,让你去罗马买件像样一点的上装。至少我和我女儿不会再见到你这副寒酸相而恶心。” 艾蕾的父亲当然言过其实了。尤拉的衣服一点不破,不过是用一般的料子做的。虽然衣服很干净,经常刷洗,看上去还是显得旧了点。 尤拉的心被冈比拉立老爷深深地伤害了,白天再不到他家门前去了。 我们上面提过,尤拉的父亲利用两座拱廊和古水槽的槽体作墙造起的屋子,现在遗给了尤拉。它离阿尔巴罗只五六百步远。房子的地势较高。从这里到新城去,必须经过冈比拉立府。艾蕾很快发现这位奇怪的年轻人不来了。她的朋友原来说,他似乎一见到她,就感到幸福。为了全副身心追求这种幸福,他抛弃了一切交往。 一个夏天的晚上,近子夜时分,艾蕾靠着敞开的窗户,呼吸着微微的海风。尽管城市与大海隔着一块三十里宽的平原,可在阿尔巴罗山上仍能感受到它那沁人心脾的凉意。夜色融融,万籁俱寂,连树叶落下的声音都听得清楚。艾蕾依窗而坐,可能正在想着尤拉,突然隐约看见什么东西,像是一只夜鸟的翅膀,轻轻地掠过窗户,便惊恐地离开了窗户。可她怎么也没料到,这东西是某个过客递进来的。艾蕾的窗户在宫殿的三楼,离地有五十尺。在沉寂的夜里,这件奇异的东西在窗前来回晃动。她突然意识到了这是束花。她的心激烈地跳动起来了。这束花好像是固定在二三根竹竿一样的芦苇杆上。这种芦苇长在罗马农村,其茎有二三十尺高。由于竿子不硬,风又大,所以尤拉费了很大劲才将花束送到艾蕾窗前。他想艾蕾可能在里面。再说夜里漆黑,从街上往上看什么都看不见。艾蕾伫立在窗前,内心激动不安。她想,要是收下这束花,不等于表露了心愿?一个现代的上流社会少女,受过良好的教育,遇到这种事情而产生的感情,艾蕾当时是体会不到的。她首先想到的是父亲和兄长法彼沃在家,只要有一点动静,他们就会开枪射击。尤拉所面临的危险,使她生出怜悯之情。其次她又想,尽管她还不够了解他,可除了亲属,他是她在世上最爱的一个人。她犹豫了一会儿,最终收下了那束花。当她在黑暗中伸手去拿花时,触到了系在花茎上的一张纸条。她跑到大楼梯上,借着圣母像前长明灯的光亮读起来。只读了头儿行她就幸福得脸上发烧。“太冒失了!”她想,“若被别人看到,那不就完了。我家里的人不会放过这可怜青年的。”她重新回到自己的卧室,点亮了灯。对尤拉来说,这一刻真是太幸福了。不过,他对自己的行为还有点不好意思,紧贴着一棵橡树,好像是躲在暗处似的。这些橡树形状古怪,至今仍耸立在冈比拉立宫邸前面。 尤拉在信中,直截了当地讲了他受艾蕾的父亲辱骂的情形。他接着写道:“是的,我很穷,您很难想象我穷到了什么地步。我仅有一栋房子,您可能在阿尔贝引水槽的废墟上看到了。房子旁边有一个菜园。我种了蔬菜自己吃。我还有一个葡萄园,三十埃居一年租出去了。真是,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爱您。当然我决不能要您到我这里来受苦。但是,假如您一点不爱我,生命对我就不会再有价值了。不用我说您也知道,我将生命千百次地献给您了。在您从修道院回来以前,我的生活不仅没有苦恼,相反,充满了最迷人的憧憬。因此,我可以说,当我想到幸福就在身边时,我反倒感到不幸。的确,那时谁敢像您父亲那样斥骂我呢?我手里的刀子可不是吃素的。我有刀枪,又不缺胆量,我以为自己不会低人一等。 我什么也不缺少。可现在全都变了,我知道什么叫胆怯了。我写得太多了,您可能会瞧不起我。假如您不蔑视我,假如您怜悯我,不嫌我衣着穷酸,那末每天晚上,当山巅上嘉布遣会修道院夜半的钟声响起时,您会发现,我藏在大橡树下,仰视着您的窗户,我猜那是您的卧室。若您像您的父亲一样鄙视我,就请抽一支花丢给我。不过请您当心,别把花丢到阳台或墙壁突饰上。” 艾蕾把这封信反复读了几次,眼睛渐渐充满了泪水。她感动地看着这束漂亮的花。它是被一根坚牢的丝带捆住的。她试着拔出一支,可是没有成功。随后,她感到一阵内疚。抽出一朵花,或不论以什么方式糟蹋情人献的花,对罗马姑娘来说,都意味着毁掉爱情。她担心尤拉要急了,忙跑向窗户,可当她跑到窗前时,她突然感到卧室灯光那样亮,她被外面看得清清楚楚。艾蕾一时不知所措,弄不清用什么来向对方示意,她似乎觉得什么东西也不足以表达她的心情。 艾蕾羞怯地跑回自己的卧室。时间在流逝。突然她闪过一个念头,不觉慌乱起来:尤拉会以为她与父亲一样嫌他贫穷!她看到放在桌上的一件大理石的珍宝,便将它用手帕裹住,抛到她窗前的橡树底下。然后她示意叫他走开。她知道尤拉会意了。他离去时都没顾上放轻自己的脚步。当他走到横隔在阿尔巴罗镇最远几幢房舍与湖泊之间的石崖顶上时,艾蕾听见他唱起了情歌。她向他挥手告别。这次她不再那么害羞了。接着。她又开始读他的信。 次日和接下来的日子,他们都是这样相会,也是像这样传递情书。不过,在意大利的村子里,什么事都瞒不过人家。 再说艾蕾又是当地最富有的求婚对象,于是有人告诉冈比拉立老爷,每天下半夜,他女儿房里都亮着灯,特别奇怪的是,她窗户还敞开着,甚至她站在窗前,似乎一点不怕蚊虫(这种蚊虫特别讨厌。罗马乡村美丽的夜晚,往往被它扰得很不安宁。这里我请读者谅解。如果您想熟悉异国风情,就必须想象到有些观念特别离奇,与我们想的大相径庭)。 冈比拉立老爷给他和儿子的火枪上好火药。晚上,到了十一点三刻,他叫了法彼沃,两人蹑手蹑脚地来到二楼大阳台上,正好躲在艾蕾的窗下。他们有石栏杆作掩护,整个身子都可避开外面火枪的射击。子夜的钟声响了。父子俩清楚地听到宫殿对面沿街的树下发出轻微响动。但艾蕾的窗户没有亮灯,这让他们很惊异。姑娘自爱上尤拉以来,一改欢蹦乱跳的天真性格。她知道,稍一大意,将危及她情人的性命。 她父亲这样有权势的老爷杀死了尤拉这样的穷人,只要到那不勒斯去避上三个月。他罗马的朋友会出面调停,最终给圣母祭坛捐献一盏值几百个埃居的时髦的灯便可了事。 原来,吃早饭时,艾蕾从父亲的脸上,看出他在为一件大事生气。从父亲偷偷打量她的神色,她感觉到父亲生气十有八九与自己有关。她立即到父亲卧室,往挂在他床旁的五把火枪木托上撒了一些灰。接着又在他的匕首和剑上撒了薄薄一层灰。整整一天,她楼上楼下跑个没停,她时不时地跑到窗前,想碰巧看到尤拉,示意他晚上不要来。殊不知,可怜的小伙子遭她父亲斥骂,蒙受奇耻大辱,哪里还会白天在阿尔巴罗露面。她唯一的办法是去教堂望弥撒,想在那里遇上他。艾蕾的母亲痛爱女儿,不忍拒绝她,一天之中陪女儿去了三次。可艾蕾却没见到尤拉。她沮丧极了。晚上她去察看父亲的武器,发现两条火枪已经上了膛,几乎所有的匕首和剑都动过了。她该怎么办呀!她真愁死了。为了排忧,她竭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晚上十点,她回到自己卧室,锁了通往母亲那套房间前厅的门,然后靠着窗户躺在地上,避免外面的人看见。她听见报时的钟声,心里忐忑不安。原来,她常埋怨自己与尤拉好得太快,因为这会使他瞧不起,现在却顾不上这一点了。对小伙子来说,这一天他的进展比半年的努力还要快。艾蕾思量:“撒谎有什么用?难道我不是真心爱他?” 到十一点半钟,艾蕾清楚地看到父亲和哥哥埋伏到了她窗下的石砌大阳台上。嘉布遣会修道院敲响了子夜钟声过后两分钟,她清晰地听到了情人的脚步声,他来到橡树底下停住了。她高兴地发现父亲和哥哥似乎什么也没听到。只有捏着一把汗的情人才能听出这种轻微的声音。 她想:“现在他们要杀死我了。不过,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今晚的信落到他们手里。不然,他们会长期迫害可怜的尤拉的。”她划了一个十字,然后一只手抓住窗户铁栏杆,尽力把身体伸到外边往街上看。不到一会儿,如往常一样,系在苇竿上的花束送到了她手上。可在她匆忙将花从竿子上扯下时,竿子碰到了石头阳台上。这时传来了两声枪响,接着是一片沉静。哥哥法彼沃在黑夜里弄不清什么事情,以为碰得阳台作响的是根绳子,尤拉借助绳子从妹妹的卧室里滑下来,便朝窗栏杆放了一枪。第二天,她在铁栏杆上找到了弹痕。冈比拉立老爷则朝街上放了一枪,因为尤拉扶住要倒的竿子时发出了响声。至于尤拉,他听到头顶上方有响动,便猜出发生了什么事情,忙躲到了阳台底下。法彼沃很快又给火枪装了弹,与父亲说了一句话,便跑进花园里,悄悄地打开一张临街的小门,蹑手蹑脚地跑出去,打量在阳台下走动的人们。 尤拉这天晚上有人陪着。此时他距法彼沃只二十步远,紧靠在一棵树上。艾蕾俯在窗栏杆上,为情人急得浑身颤抖。她马上高声地与哥哥谈话,问他是否杀死了小偷。 他在街上对她喊道:“还是收起你那套鬼把戏吧!”他大步四处走着,接着说,“你就等着哭吧!我要杀死敢爬你窗户的无赖。” 这话刚落音,母亲就来敲艾蕾的门了。她连忙去开门,说她怎么稀里糊涂把这门都闩了。 母亲对她说:“你别跟我玩花招,我的心肝。你父亲发火了,说不定要杀了你。你快与我一块躺到我床上去。你要有什么信,就给我藏起来。” 艾蕾说:“那里一束花,信就藏在花里面。” 母女刚上床,冈比拉立老爷就进了妻子房里。他刚搜查了祈祷室,把东西都翻乱了。艾蕾吃惊地发现父亲的脸色像死人般惨白。他行动从容,像是下了决心。艾蕾心想:“我活不成了!” “我们有儿女的人真幸运啊。”父亲经过母亲床边,往女儿卧室走去时说。他气得浑身战栗,却装得很镇静的样子。 “我们有儿女的人真幸运啊。尤其是女儿。我们会为她们流出血泪。天啊!这是真的吗?一个六十岁的人了,从没叫人讲过半句闲话,而现在她们这些轻骨头,却把他的脸都要丢尽了。” 他说着,到了女儿房里。 艾蕾对母亲说:“完了,还有信放在窗户旁耶稣受难十字架的基座下。” 母亲立即跳起来,跟着丈夫跑过去,胡搅蛮缠地寻着丈夫吵,激起他发怒。如她所愿,老头气起来,在女儿房里见东西就砸。母亲趁机取走了信。一个小时后,冈比拉立老爷回到妻子卧室隔壁自己的房内。一切都平静了下来。母亲对女儿说:“这是你的信,我都不愿看。你瞧,它差点惹出大祸来了! 要是我,就把它烧掉。上帝,拥抱我吧。” 艾蕾回到自己房里,泪水潸然而下。听了母亲的话后,她似乎觉得自己不再爱尤拉了。然后,她准备焚信。可在点火以前,她不禁又读了起来。她读了又读,是那样专心,以致太阳高照时,她才听从母亲的忠告,横下心来烧信。 第二天是星期天,艾蕾和母亲去小教堂。幸好父亲没跟来。在教堂,她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尤拉。一眼看去,他没受任何伤,她便放心了。她欣慰之至,把晚上发生的一切都丢到了爪哇国。出门前她准备了五六张小纸条,它们皱皱巴巴,沾满泥水,看上去跟教堂石板地上扔的字纸一般。她在纸片上写了以下通知:“他们什么都发现了,除了他的名字。他不要到街上露面了。人们会常到这儿来。” 艾蕾丢下一张纸片,目示尤拉。他拾起纸片走了。艾蕾回到家一个小时后,她在屋里的大楼梯上发现了一块纸片,和她早上用的那种纸相似。趁母亲没注意,她捡起纸片。只见上面写道:“他不得不去罗马,三天后回。赶集的日子,十点左右,露天,他将在农民的嘈杂声中歌唱。” 艾蕾似乎觉得他的罗马之行有些奇怪。她忧郁地想:“他怕我父亲的火枪了?”爱情能谅解一切,唯独不能谅解负心。 这是最痛苦的折磨。生活不是流连在甜蜜里的梦幻,不是终日冥思苦想喜欢情人的理由。生活充满了残酷的疑惑。尤拉不在的漫长的三天里,艾蕾常想:“不管怎么样,难道我能相信他就不爱我了?”到第三天中午,艾蕾发现尤拉在宫邸前的街上散步,顿时一阵狂喜驱散了痛苦。尤拉穿着崭新的衣服,真有些神气。他的举止从没有现在这等洒脱,脸上从没有出现过这等欢欣自得。以前阿尔巴罗人也不像今天这样议论尤拉的贫寒。男人,尤其是年轻人老重复贫困这个难听的词;而女人,尤其是姑娘却不绝口地夸他很有派头。 尤拉在城里逛了整整一天,像要补偿往日因贫穷而闭门不出的损失。他穿着新上装,像个恋人的样子,衣下却是全副武装。他除佩带短剑和匕首,还穿上了锁子甲(这是一种铁丝织的长坎肩似的东西,穿上很不方便,但可保护上身。在那个年代,人们动不动就动刀子。人在街上转,常担心有敌人躲在街角行刺)。这天尤拉希望能见到艾蕾。另外,他不愿孤单单地待在他那偏僻的小屋里。为什么呢?原来父亲的一个老部下拉钮司,追随他父亲在各种雇佣兵部队里打过十余仗,最后跟着他投到了马可·西亚那麾下。后来上尉负伤退了伍。他不愿生活在罗马,理由是在那里会遇到死在他手里的敌人的子女;即使在阿尔巴罗,他也不想完全受政府控制。 因此他没有在城里买或租一栋房子,而是想在一处偏僻地方建房子,以便能从远处看到来访者。他终于在阿尔贝废墟中找到了一个很好的地方。在这里,当不速之客还没有发现他时,他便可以逃到森林里躲起来。而那里是他的老朋友,老上司法布立司·高劳纳亲王的地盘。上尉根本没有把儿子的前途放在心上。他退伍时虽只五十岁,却已是伤痕累累。他算了帐,大概还有十年阳寿。盖了房后,把打家劫舍积攒的钱财每年花掉十分之一。到死时正好花光。 他买了一块葡萄园,让儿子每年能得到三十埃居的收益。 他买下它,是为了回敬阿尔巴罗一个市民不怀好意的玩笑。有一天他在参加关于城里的利益和荣誉的辩论时,这家伙对他说,只有像他那样富强的产业主,才有权给城里的元老出主意。上尉一气之下,买了座葡萄园,并宣称他还要买两座三座。后来,他在一处辟静地方碰上了那个市民,便一枪杀死了他。 上尉过了八年这样的生活后死了。他的副官拉钮司很喜欢尤拉。他对游手好闲的生活厌了,便又回到高劳纳亲王的部队。他常来看他的尤拉儿子。他是这样称呼尤拉的。有一次,在佩特莱拉要塞的亲王遇到猛烈攻击,拉钮司便将尤拉带去和他一块战斗。看到尤拉表现很勇敢,他对他说:“你是疯了吧,竟愿待在阿尔巴罗,作那里最贱、最穷的居民。而你凭着这身本领和你父亲的姓氏,在我们中间会成为一位‘好汉’,你会发财的。” 这些话引起了尤拉的反复思考。他懂得拉丁文,这是一个神甫教的。而对神甫教的拉丁文以外的东西,父亲总是抱以嘲笑的态度。因此,尤拉没受过任何教育。因为穷,被别人瞧不起,尤拉便孤零零地待在与世隔绝的家里。可他在某些方面的见识,大胆讲出来,学者们都会吃惊的。比如,在与艾蕾相爱以前,不知为什么,他喜欢战争,可他对抢劫很反感。而他的上尉父亲和拉钮司则认为,抢劫不过是悲剧后演的小闹剧,为的是让大家乐一乐。自从爱上艾蕾后,这种单独思考养成的理智却反而折磨起他来。过去他心里无牵无挂,而现在有了疑惑,却不敢与任何人商量。他内心充满了激情与苦恼。冈比拉立知道他当了绿林草寇会怎么说呢?说不定要给他好一顿臭骂哩! 尤拉对当兵这一职业抱有希望,正像他有一段时间对一笔可靠的财产抱有希望一样。那时他以为父亲在铁匣里藏了金项链和其他首饰,他可以靠变卖它们度日。尤拉这样穷,若毫无顾忌地把财佬冈比拉立老爷的女儿抢过来,他很可能只给女儿留一千埃居的财产。因为那个时代做父亲的可以随心所欲地处置自己身后的财产。另两个问题也很叫尤拉伤神:一、若娶艾蕾,把她从她父亲那里抢过来,安置在哪座城里? 二、哪里来钱供她生活? 冈比拉立老爷的尖刻训斥,对尤拉刺激太大了。整整两天,他处于极度痛苦与狂怒之中。是把那老糊涂杀了,还是让他活着,他犹豫不决。他哭了好几夜,最后下决心去找拉钮司商量,这是他世上唯一的朋友。可这朋友能理解他吗?他跑遍整个法日拉大森林都没找到拉钮司,只得上通往那不勒斯的路上去找。拉钮司率领很多伙计,在威罗第那一带打埋伏,等着西班牙里兹·达瓦洛将军。将军本要取陆路到罗马。 他忘了不久前在大庭广众中,谈论高劳纳的队伍时,口气很不以为然。对于这一点小节,他的指导神甫认真地提醒了他。 于是里兹装备了一条船,决定取水路到罗马。 拉纽司听了尤拉所述,说道:“你跟我讲清楚冈比拉立这个人是个什么模样。别因为他而误伤了别的善良的阿尔巴罗人。这里的事一完,你就去罗马。白天你尽量在旅店和在其他公共场所露面,不要因为你爱上了他女儿而招来嫌疑。” 尤拉好不容易才让这位父亲的老伙伴息怒。他也有点生气地说:“你以为我要借你的剑?我自己有剑!我是向你来讨主意的。” 拉钮司最后这样说:“你年轻,没有受过伤害。他公开侮辱了你。要知道,一个当众受辱的男人,连女人都看不起的。” 尤拉表示,这个忠告他要再考虑考虑。拉钮司坚持要他参加袭击西班牙将军的卫队,说除了捞到钱,还可以获得名誉。不管拉钮司怎么劝,尤拉还是独自一人回到了自己的小屋里。在冈比拉立老爷向他开枪的前夜,拉钮司和手下一个下士从威罗第郊区来看他。拉钮司拿着他原先的上司澎西福上尉放金项链和其它首饰的铁盒子,要撬开来看一看。每一次行动后都劫获了不少财物,估计澎西福上尉也不会马上用完。可是打开匣子一看,只有两埃居。 拉钮司对尤拉说:“我建议你出家当修士。修士的德行你都有:甘愿受穷,这铁盒就是证明;谦卑,听任阿尔巴罗的大富翁当街辱骂,你要是嘴馋一点,虚伪一点,就都占全了。” 艾蕾-2 拉钮司硬往铁匣里丢了五十多枚金币。 他对尤拉说:“我跟你说定了,从现在起一个月内,冈比拉立老爷要是没有被体面地,配得上他的身份与财富地送进坟墓,眼前这位下士就会带三十条汉子来,捣毁你这个鸟笼,烧了你的破烂家具。澎西福上尉的儿子借口恋爱在这世上丢人现丑,那可不行。” 在冈比拉立老爷和他儿子又朝尤拉开枪时,拉钮司和下士正在阳台下面。当法彼沃冒冒失失地从花园走出来时,他们要杀死他,至少也要绑架他。尤拉费了好大的劲才阻止他们这样做。他说,这个青年还会变,他会变得有出息,那老恶棍是罪魁,干掉他最合适。这些话使拉钮司恢复了冷静。 第二天,拉钮司进了森林,尤拉则去了罗马。他用拉钮司给的钱买了漂亮的衣服,感到很高兴。但是,他寻思该让艾蕾了解自己是什么人。想到这里,他马上变得忧愁起来。他的这种想法在当时十分少见,这也预示出他以后会飞黄腾达。 因为当时他这种年纪的青年,想的只是如何把情人抢到手,尽快地享受爱情,决不会以任何方式去考虑她六个月以后怎么样,更不会考虑她对他会有什么看法。 回到阿尔巴罗,就在尤拉到处炫耀他从罗马买回的漂亮衣服的那天下午,忘年之交司柯底告诉尤拉,法彼沃骑马去城外父亲的地产上去了。那块地在三十里外的海边平原上。然后,他看见冈比拉立老爷在两个神甫陪同下,上了环湖的橡树林荫小径。十分钟后,一位老妇借口上门卖水果,大胆地走进了冈比拉立家的府邸。她第一个遇见的小侍女马丽达,是主子艾蕾的心腹。艾蕾接过漂亮的花束时,羞得满脸通红。原来花里藏着一封长信。尤拉把受火枪袭击那一夜以来的感受全写出来了。但是,出于一种奇怪的羞愧感,他不敢说出自己的父亲是那位以敢打敢拼而闻名的上尉,也不敢说出自己不止一次参加战斗,表现英勇。其实这都是他那一代青年引以为荣的事情。他认为自己知道冈比拉立老爷听到这些事实会有什么反应。十五世纪的姑娘,往往具有共和意识。她们注重的是一个男人自己的作为,而不是父辈为他积攒的钱财,或家族的声誉。但这种想法主要为平民的女儿所有。至于富家小姐,她们害怕强盗,当然看重门第和财富。 尤拉在信里最后写道:“我不知道,我从罗马带回来的这些合适的衣服,能否让你忘记你尊敬的那个人见我潦倒而作的辱骂。我本可以报仇,而且也应该报仇,因为我的荣誉要求我这样做。但考虑我的行动会让我亲爱的人掉泪,便打消了这个念头。假如不幸你对此仍有怀疑,那末这一点向你表明,有的人很穷,但情感是高尚的。此外,我有个可怕的秘密向你透露。我能若无其事地把这个秘密讲给别的女人听,可不知为什么,当我想把它告诉你时,我不禁浑身颤抖起来。它可能会在一分钟里毁了你对我的爱情。无论你怎么保证都打消不了我的顾虑,只有从你的眼里看出我的坦白所产生的效果,我才放心。最近哪一天,断黑时分,我会到后花园来看你。尽管法彼沃和你父亲鄙视一个衣冠不整的穷小子,但他们不在的那一天,在我证实了他们无法剥夺我们三刻钟到一个钟头的相会时,在你的窗户下,便会出现一个男人,给本地的孩子表演驯狐的游戏。然后,当万福玛丽亚的钟声敲响时,你会听到远处一声枪响。这时,你走近花园的围墙。若你身边还有人,你就唱歌。若没动静,你的奴才会战战栗栗地出现在你跟前,向你吐露可能会叫你厌恶的事情。在等待对我来说是决定性的,可怕的一天到来期间,我也不再冒险半夜向你献花了。但在夜里两点钟时,我会来唱歌。你若在大阳台上,请丢下一枝你亲自在花园里采的花。也许,这是你给尤拉的最后的爱情表示。 三天后,艾蕾的父亲和哥哥骑马到海边巡视自家的地产。 他们应该在太阳落山前一点钟动身回来,凌晨两点赶到家。可在他们要上路时,不仅他们的两匹马,而且农庄里所有的马都不见了。这贼好大的胆子,他们感到震惊。他们派人四处找马,到第二日才在海滨的百年老林里寻到了。当天冈比拉立和他儿子只得乘乡下的牛车赶回阿尔巴罗。 那天晚上,当尤拉跪在艾蕾跟前时,天几乎全黑了,而可怜的姑娘特别喜欢这幽黑的夜色。她第一次出现在她深情地爱着的男人面前。尽管她没对他表露心迹,可他已深深地领会到了这一点。 她发现尤拉脸色比她更苍白,身体抖得比她还厉害,不禁增加了许多勇气。她注视着跪在面前的尤拉。“真的,我现在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尤拉对她说。显然,他们有一阵沉浸在极大的幸福之中。他们互相注视着,谁也不说话,像一对表情生动的玉雕。尤拉跪着,抓着艾蕾一只手。她低着头,专注地望着他。尤拉知道,若按他的朋友,那些罗马浪荡公子的主意,他该动动手脚了。可他对这种主意很反感。他魂痴意醉,内心充满了一种比性爱所给予的更强烈的幸福。当他觉得时间过得很快时,不禁一惊。冈比拉立父子很快要回来了。他的那些罗马朋友认为,他向情人公开这种可怕的秘密是件大蠢事。但他也明白,像他这样认真的人,不吐露这个秘密,不能得到长久的爱情。 “我要告诉你一件事,也许我不该对你说。”他终于对艾蕾说道。 尤拉的脸色更苍白了。他费了很大劲才接着说下去,似乎吐不出气来。 “也许我会看到我们的感情泯灭,虽说它是我生命的希望。你认为我穷,可事情还不止这些,我父亲是强盗,我也是强盗。” 听到这话,艾蕾这个出生于富家,充满了她这种家庭对强盗所怀有的恐惧的姑娘,顿时感到头晕目眩,几乎要倒下。 她心里却在想:“对于尤拉,这是多么痛苦的事呀。他以为我会看不起他了。”尤拉跪着。艾蕾怕摔倒,靠在他身上,不久又倒在他怀里,像是失去了知觉。 大家知道,在十六世纪,人们喜欢描写确切的爱情故事。 因为它们不是凭理智来判断,而是要用想象去感受的。这样,读者的感情才会与主人公的感情融合一起,产生共鸣。我们依据的两份手稿,尤其那个在有些地方用了佛罗伦萨方言的手稿,把以后的约会描写得十分具体。 眼下的危险处境,使姑娘无法感到内疚。尽管他们常常要冒极大的危险,可是,这些只能使他们心头的烈焰烧得更旺。因为对他们来说,凡是由爱情引来的东西都是幸福的。 法彼沃和父亲几次差点要抓到他们。父子俩很气愤,以为自己受到了冒犯。从外面的传言中,他们知道了尤拉是艾蕾的情人,可他们什么也没发现。法彼沃年轻气盛,以自己的出身为骄傲。他建议父亲派人杀了尤拉。他对父亲说:“只要这个家伙活着,妹妹就面临着巨大的危险。为了家族的荣誉,谁说我们不会趁早杀了这个固执的姑娘?她胆大到这一步,竟不否认她的爱情。您已经看到了,她对您的训诫总是一声不吭,毫不理会。也好,她的沉默等于判了尤拉的死刑。” 冈比拉立老爷说:“你想想他父亲是什么样的人。当然,我们去罗马住上半年也不是难事,在这期间,可以把尤拉干掉。可是,有人讲过,他父亲虽然罪孽深重,可是很勇敢,慷慨,甚至慷慨到这个地步,宁愿自己穷,而让手下好些士兵发了财。谁能担保他父亲在蒙特·马立业诺公爵的部队,或在高劳纳的部队没有朋友?高劳纳的部队常常盘踞在法日拉森林,离这里五里远。在这种情况下,他们会毫不留情地把你、我统统杀掉,可能连你不幸的母亲都不会放过。” 他们父子经常这样议论,虽然避开了艾蕾的母亲威克达·卡拉发,但还是被她打听到了一些,叫她十分担心。父子商量的结果是,为了他们的荣誉,不宜让满城的流言继续传播下去。现在年轻的尤拉每天穿着那套神气的衣服,得意洋洋,甚至在大庭广众之中,跟法彼沃和冈比拉立本人搭腔。可是,既然除掉他是非慎重之举,那么就只有选择以下两个或一个办法:他们全家搬回罗马去住,或把艾蕾送到卡斯特罗的圣母往见会修道院,在那里待到找到合适的对象为止。 艾蕾从没向母亲承认过她的爱情。母女生活在一块,相亲相爱,然而对于这样一件与她们俩都有关的事,她们从没谈及。当母亲告诉女儿,全家要迁居罗马,或送她到卡斯特罗修道院待几年时,她们才头一次谈到了她们几乎唯一考虑的事情。从母亲方面来说,这次谈话是不谨慎的。这只能用她极其痛爱女儿来解释。艾蕾沉浸在狂热的爱情里,只想向情人表明,她并不嫌他穷,对他的名誉也坚信不疑。 来自佛罗伦萨的手稿作者写道:“他们那么多次大胆地,甚至冒着生命危险在花园里,甚至有一、两次在艾蕾卧室里幽会,谁会相信艾蕾是纯洁的呢?然而她确实守身如玉!每到半夜时分,她便要情人从花园出去,回二里外他建在阿尔贝废墟上的小屋,去度过余下的时间。 有一次,他们化装成圣方济各会的修士。艾蕾身材苗条,这一打扮,像个十八、九岁的初学修士。说来令人难以置信,也许是上帝的意思,在从岩石上凿出的一条狭路上,两人竟遇上了冈比拉立老爷和他儿子法彼沃。他们身后是四个全副武装的仆人。有一个年轻侍从举着火炬照路。他们从不远的湖边小镇卡特贡朵佛回来。冈比拉立和随从们靠在约八尺宽的石径两边,让这两个修士通过。此时此刻,要是被他们认出来,艾蕾会多么痛快!她父亲或哥哥会一枪“嘣”了她,她的痛苦也只会持续一瞬间。然而老天作的是另一种安排。 对于这次遭遇,有人还补充了一个细节。冈比拉立夫人在年近百岁时,几次在罗马同一些庄重的老人谈起过。我出于难以满足的好奇心,向这些老人问起这件事和其他一些情况,她们把这件事告诉了我。 “法彼沃年轻气盛,目中无人,见年纪大的那个修士与他们擦身而过,没向他和父亲问好,不禁嚷道:“‘这个混帐修士太狂了!这么晚了,还在修道院外边,天晓得他们去做什么!我不知道为什么不扯下他们的风帽。要那样我们就看清他们的嘴脸了。’“听到这话,尤拉握紧教袍下的匕首,插在法彼沃和艾蕾之间。这时双方相距不到一尺。不过老天不愿这样安排,因此两个青年人都奇迹般地息了怒火。他们不久还将再次狭路相逢的。” 后来,有人指控艾蕾时,要把这次夜间散步当作她堕落的证据。其实,这只是年轻人心里燃着爱情的烈火而表现的狂热。这颗心是纯洁的。 三我们该知道,奥西尼是高劳纳的老对头,在靠罗马一带的村庄势力很大。他不久前要政府法庭判了一个生在波洛拉,叫巴达扎·邦笛尼的富裕农民的死刑。人们对他的种种指控,倘若一一列举,未免过于冗长。今天看来他的大部分罪行都能成立,但不能用年那样严厉的方式去审理。邦笛尼关押在奥西尼家族一座城堡的牢里。那城堡坐落在瓦蒙托纳那边的山中,距阿尔巴罗五十多里。罗马的警长带领一百五十名警察,在大路上走了一夜,要把邦笛尼押送去罗马的朵底罗纳监狱。邦笛尼曾对死刑判决向罗马提出上诉。我们说过,他出生在高劳纳统辖的波洛拉要塞。因此邦笛尼夫人来到波洛拉,当着众人的面对高劳纳说:“您就听任您忠实的奴仆被处死?” 高劳纳回答:“我尊重罗马教皇大人法庭的判决。但愿我永远不越雷池一步。” 高劳纳立即下了命令,并通知民团作好准备。规定集结地点在瓦蒙托纳郊区。这是建在崖顶上的一座小城,地势虽不高,但有一道几乎垂直的、高约六十至八十尺的陡崖,构成该市的壁垒。奥西尼的民团和政府警察成功地把邦笛尼押解到这座教皇管辖的城市。冈比拉立父子是政府的狂热支持者,同时和奥西尼沾了点亲。而尤拉和他父亲则相反,素来支持高劳纳家族。 高劳纳家族在不宜公开活动的情况下,采取了一个很简单的防护措施。当时和今天一样,罗马大部分富裕农民参加了苦修会,他们在公开场合露面时,都要在头上蒙一块布,遮住面孔,只在眼睛的部位开两个洞。当高劳纳家族想采取什么行动,又不愿承认是他们所为时,便让他们的民团穿上苦修者的衣服。 十五天以来,解送邦笛尼的消息就在地方上传开了。作了长久准备以后,最后确定星期天行动。那天凌晨两点,瓦蒙托纳的要塞司令下令,在法日拉森林所有村庄敲起警钟。警钟一响,大量农民便从各个村庄涌出(这是中世纪共和国的风习。那时人们要获得某些东西,就要去战斗。那时农民身上还保留着勇武气概。可今天他们谁也不会动)。 那天的情况可不寻常:武装的农民小部队走出村庄,进入森林时,人数减少了一半。这是因为高劳纳的支持者到法布立司指定的地点集合去了。头领们早上得到命令,放出风声,说今天不会打仗。他们似乎也相信这一点。法布立司领着这些骨干,骑着烈马在森林里兜了一圈,检阅了几支农民部队。但他没与他们说什么话。这时候,讲任何话都可能把事情弄糟。法布立司身材高挑,机智寻活,力气过人。年龄刚到四十五岁,须发却全白了。他对此很不满意。因为他在有些地方喜欢隐姓埋名,悄悄地经过。但一见这一头白发,别人就认出他来。农民一见到他,便高呼:“高劳纳万岁!”然后戴上遮面罩。亲王也有遮面罩,挂在胸前,一旦发现敌人,便马上戴上。 敌人不久便出现了。太阳刚出来,奥西尼的部队近千人,从瓦蒙托纳要塞出发,进入了森林,在距高劳纳的部队三百来步远的地方经过。高劳纳的人都趴在地上。奥西尼的前卫部队过去几分钟后,高劳纳亲王便命令部下开始行动。他决定在押送邦笛尼的队伍进入森林一刻钟后进行袭击。 在这一带的森林里,满布十五至二十尺高的岩石。这是年代或近或远的火山熔岩。上面生长着枝繁叶茂,遮天蔽日的栗树。因为这些岩石受侵蚀时间有长有短,使得地面高低不平。修路时为了使路面平整,便把凸起的熔岩挖掉。这样,在很多地段,路面比森林的地面低下去三四尺。 高劳纳选定的攻击点附近,有一片覆盖着青草的空地。大道通过其边缘,然后进入森林。这里树木间长满了荆棘和灌木丛,简直无法通过。高劳纳把步兵布置在大路两则百来步远的森林里。亲王做了个手势,每个农民便戴上面罩,端起火枪,隐蔽在橡树后。亲王自己的士兵布置在最靠近大路的大树后面。命令很明确:当敌人只隔二十步远时,士兵开枪射击;士兵开枪后,农民才能射击。高劳纳命令立即砍伐二十来棵树,连枝带叶扔到最窄的一段马路上,以阻断道路。这一段路面比地面低三尺。拉钮司上尉率领五百人,盯住前卫部队。他接到命令,在听到堵截地段传来枪声后,才能发起攻击。高劳纳看到他的战士和支持者都进入了战斗状态,便和他的随从上马出发,从大路右侧的小径,朝着离公路最远的空地尽头奔去。尤拉也在他的随从队列之中。 大王离开才几分钟,一支马队从远处沿瓦蒙托纳公路蜿蜒而来。这便是押送邦笛尼的警察和警长,还有奥西尼家族的全部骑兵。处在队伍中间的邦笛尼,由四个身穿红衣服的刽子手押着。若遇上高劳纳的人劫救犯人,他们便受命就地处死邦笛尼。 当高劳纳的马队刚到空地尽头,便听到了埋伏在路障附近的士兵发出的枪响。他立即命令马队冲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向押着邦笛尼的四个红衣刽子手。 这一小仗打了不到三刻钟。它的整个经过,我们不作细述了。总之奥西尼的手下见势不妙,四处逃窜。可在对付前卫部队的人里,勇敢的上尉拉钮司战死了。这个事件对尤拉的命运产生了极不利的影响。尤拉朝红衣刽子手冲过去。他挥舞大刀砍杀了几下,便到了法彼沃跟前。 法彼沃骑一匹烈马,身穿锁子甲。他叫道:“这些可鄙的蒙面鬼是些什么家伙?用马刀撩开他们的面罩;来,看我的架势吧!” 几乎在说话的同时,他对准尤拉的额头横削一刀。刀法是那样准,正好把罩在他脸上的蒙面布削下。于尔感到伤口流下了血,弄糊了视线。不过伤还不太重。尤拉驱马避开他,想喘息一下,擦擦额头的血。无论如何,他不愿与艾蕾的哥哥交手。可当他离开法彼沃四步远时,胸部又遭他狠狠一刀,幸好他穿着锁子甲,刀没有砍进去。他一时没回过气来。差不多同时,他耳畔响起一阵叫嚷声。 “臭杂种,我认得你!你就是这样挣钱换掉了破衣裳!” 尤拉勃然大怒,忘记了自己先前的想法,调转马向法彼沃叫道:“你是寻死,就尝我一刀吧!” 他们相交几回合后,罩在锁子甲上面的衣服都被一片一片削掉了。法彼沃穿的锁子甲金灿灿的,漂亮极了;尤拉穿的那一件则很一般。 法彼沃朝他嚷道:“你的锁子甲是从哪条阴沟里捡来的?” 半分钟以来,尤拉一直在寻找下手的机会,这时他终于发现了破绽。原来法彼沃那件很漂亮的锁子甲领子系得不紧。 尤拉朝他微露出来的脖子一剑刺去,戳进他喉头半尺深,一股鲜血喷了出来。 “去你娘的!”尤拉大吼一声。 接着他奔向红衣刽子手。其中两个还骑在马上,距他有百来步远。他冲过去,把第三个砍下了马。当尤拉冲到第四个跟前时,这家伙见自己被十多个骑兵包围了,便对可怜的邦笛尼开枪,打倒了他。 尤拉喊道:“亲爱的大人们,这里的事完了!去杀那些四处逃窜的警察吧。” 大家都跟着他朝警察冲去。 半个小时后,尤拉回到高劳纳身旁。亲王还是第一次对这位年轻人说话。尤拉见他气得发狂。他以为亲王会很高兴的,因为完全靠他的正确布署,战争才取得彻底胜利!要知道奥西尼家族有三千人马,高劳纳却只集结了一千五百人。 亲王向尤拉喊道:“你忠诚的朋友拉钮司死了。我刚才摸过他,他身体都凉了。可怜的邦笛尼受了致命伤。说到底,我们并没有成功。不过,英勇的拉钮司上尉也赚了不少条命。我已下令把所俘的混蛋,都在树上吊死,一个不留!”他最后提高声音叫了起来,“先生们,照办啊!” 他又策马奔到先头部队战斗的地方。尤拉是拉钮司连队的副队长,这时跟着亲王,来到这位勇士的尸体旁。他的周围是五十来具敌人的尸体。亲王下了马,握住拉钮司的手。尤拉也像亲王那样,握住了死者的手,眼泪潸然而下。 亲王对尤拉说:“你虽然年轻,但我也看到你浴血奋战的情景。你父亲是个很勇敢的人,他为高劳纳家族效力,受过二十多次伤。拉钮司连队剩下的人马就由你指挥了。你把他的尸体送到我们的波洛拉教堂去。当心路上遭人袭击。” 尤拉路上倒顺利,只是把自己手下的一个士兵一剑杀了,因为他说尤拉当指挥还太嫩了一点。他浑身还粘有法彼沃的血。他的轻率之举收到了效果。一路上树上都吊着俘虏。目睹这种惨状,联想到拉钮司之死,尤其是法彼沃之死,尤拉都要疯了。他唯一希望的是大家不知道法彼沃死于何人之手。 战斗的细节这里就不写了。且说战斗结束三天后,尤拉回到阿尔巴罗逗留了几个小时。他对熟人解释说,他因发高烧不得不留在罗马,在床上躺了整整一个星期。可是,每到一处,人们都对他极为尊重。连城里最显赫的人物都主动向他问好;还有几个冒失鬼,竟冲他喊起“上尉老爷”来了。 他几次打冈比拉立府门前经过,只见大门紧闭。他弄不清情况,但又不好意思问别人。这大白天,他只好悄悄地去问一位待他很好的司柯底老人。他问:“冈比拉立一家人哪里去了?我看他们的大门老关着。” 司柯底的神情突然变得忧郁,他说:“我的朋友,这个名字您永远不要提它了。你的朋友们都说,是他先动的手。他们也会到处去这么说的。法彼沃是你婚姻的主要障碍。他一死,他妹妹就成了大阔小姐。她爱你。这个年代,胡说八道也成了美德!她是那么爱你,甚至夜里到阿尔贝的小房子里与你幽会。所以,根据你的利害关系,人家可以说,在这次该死的西安比(上述战争发生的地方)战斗前你和她就是夫妻了。” 见尤拉流出了眼泪,老人便止住话。 尤拉说:“我们上旅舍吧。” 司柯底跟他到旅舍。他们要了一个房间,关门上了锁。尤拉请老人听他讲述这一周以来发生的事。他讲了很多,最后老人说:“从你的泪水,我可以看出这件事并不是你预谋干的。但法彼沃的死给你添麻烦了。现在一定要艾蕾向她母亲声明,你很久以来就是她丈夫了。” 尤拉没有吭声。老人倒是很赞许他这种谨慎的态度。尤拉陷入了沉思。他考虑艾蕾在哥哥死后一定很悲痛,这样一来,对他的行为,她能不能谅解?在尤拉的要求下,老人把打仗那天在阿尔巴罗发生的一切统统告诉了他。那天早晨六点半,法彼沃在距阿尔巴罗五十多里远的地方被杀。真是出人意料,到九点钟,他的死讯已经传开。到中午时分,大家看见冈比拉立老头由仆人搀扶着,泣不成声地向嘉布遣会修道院走去。不久,三位神甫骑着冈比拉立的骏马,在很多仆人的簇拥下,去战场附近的西安比村。冈比拉立老头一定要跟着去,但别人劝住他,说高劳纳发狂了(也不知为什么),要是被他抓住,决不会有好结果。 那天深夜,法日拉森林好似燃起了一片火海。阿尔巴罗所有的修士和可怜的市民,每人手执一支点燃的大蜡烛,去迎接年轻的法彼沃的遗体。 老人怕被人听到,压低声音说:“我对你什么也不隐瞒。 那条通往瓦蒙托纳和西安比的大路……” “怎么了?”尤拉问。 “那条大路经过你家。有人说尸体到你家门前时,从他颈部的伤口喷出一股血来。” “多可怕呀!”尤拉站起来大声说。 老人说:“你冷静些,我的朋友。你需要知道这一切。现在我可以告诉您,今天你回来似乎早了一点。如果你愿意听听我的意见,那么上尉,我说你从现在起,一个月内最好不要到阿尔巴罗来。你去罗马也不妥当。我们还不知道教皇对高劳纳家族要采取什么行动。高劳纳声称自己是从别人的谈论中才知道有西安比战斗这回事。有人认为教皇会相信他的声明。可是罗马总督是奥西尼派。他满腔怒气,只想吊死高劳纳手下一两个士兵解解气。如果他这样做了,高劳纳也不好控告他,因为他发誓没参加战斗。尽管你没问我,我还得说几句。我要告诉你,你在阿尔巴罗受人爱戴,否则你不会这样,你想想,你在城里走了几个小时,奥西尼的某个拥护者可能会认为你在向他们挑衅,或至少可以轻而易举地得一大笔赏金。老冈比拉立多次声明,谁把你杀掉,他就把一块最好的地赏给他。你家有士兵,应带几个到阿尔巴罗来……” “我家里没有一个士兵。” “上尉,这样你就太冒险了。这个旅舍有个花园,我们马上去花园,通过葡萄园出去。我送你走。我虽老了,又没武器,但要是遇上歹徒,我可以缠住他,至少能为你争取一点时间。” 尤拉很忧伤。我们也说不准他忧伤到什么程度,反正他得知冈比拉立府大门紧闭,举家迁到罗马时,他便有意去看看那座花园。在那里他曾多次与艾蕾相会呀!他甚至想去看看她的卧室。在她母亲不在时,他们曾在那里幽会。他需要去看看她对他流露出来柔情蜜意的地方,以排解心中的忧闷。 尤拉和好心的老人沿着小路,通过葡萄园,到了湖畔。一路上没遇上什么事。 尤拉又请老人继续讲法彼沃下葬的情况。那天,这位勇敢的青年的尸体由很多神甫护送,运到罗马,安葬在育尼朱山顶上圣·奥汝夫修道院冈比拉立家族的小教堂。还有一件不寻常的事,有人发现,在举行葬礼的前夜,艾蕾被父亲送到了卡斯特罗圣母往见会修道院。这件事证实了外界的传言:艾蕾已与杀死她哥哥的好汉秘密结婚。 尤拉回到家,遇见了他手下的下士和四个士兵。他们对他说,老队长过去离开森林,身边总要带上几个人。亲王也多次说过,谁想冒冒失失地去送死,必须事先提出辞职,免得别人去为他的尸体报仇。 尤拉明白这些话言之有理,过去他不懂这些道理,还和野孩子一样,以为打仗只凭勇气。他立即遵从亲王的指示。他拥抱了送他到家的老人,便与他分手了。 不几天后,尤拉闷得心里发慌,又来看冈比拉立的府邸。 夜幕降临时,他和三个士兵装扮成那不勒斯的商人,进了阿尔巴罗城。他独自一人走到司柯底家,得知艾蕾仍在卡斯特罗修道院。她父亲以为她已是杀她哥哥的凶手的妻子,发誓永远不再见她,甚至领她去修道院时,也没看她一眼。相反,母亲对她似乎更加怜爱,经常离开罗马到女儿那儿住一两天。 四尤拉夜里赶回森林里的营地,心里又在想:“我要不到艾蕾那里解释清楚,她真会以为我是凶手哩。天知道别人是怎样给她讲这次该死的战斗的!” 尤拉到波洛拉城堡,请求亲王让他去卡斯特罗一趟。高劳纳皱起眉头说:“那一小仗我们与教皇陛下的麻烦还没了结。你该知道我声明的事实真相,就是说,我与这一仗毫无关系。我是第二天在这里,波洛拉城堡才知道消息的。我有理由认为,教皇陛下终究会相信我这一坦诚的声明的。可是奥西尼家族的势力很大。而且人家都说你在这次拼杀中表现出色。奥西尼家族的人竟还宣称有好些俘虏被吊死在树上。你知道这些都是谣传,但我们也要当心别人的报复。” 年轻上尉的天真目光里露出非常惊异的神气,让亲王觉得好笑。可他那单纯的眼神,又让亲王想到有必要把话说得更清楚点。他继续说:“我从你身上看到了你父亲那种英勇无畏的精神。那种精神使他的名字传遍了意大利。你父亲对我们家族十分忠诚。我希望你也具有这种忠诚。当然我对这种忠诚也有奖赏。下面是我的命令:“永不要泄露我和我部队的任何真实情况。在迫不得已,无法说谎时,也要胡诌一通,应付过去。总之千万不能说出真情,否则就要铸成大罪。你应懂得,哪怕你只说只言片语,它与别的情况汇在一起,别人就能了解我的行动计划。 “另外,我知道,在卡斯特罗圣母往见会修道院,你有个情人。你可到那座小城去呆半个月。不过那里不会没有奥西尼的耳目。你到我的管家那里去,他会给你两百金币。”亲王笑道,“凭我与你父亲的友谊,我也得给你出出主意,使你既能成全爱情,又能完成军事任务。你带三个士兵去,都装扮成商人。有一个做酒鬼,专门与卡斯特罗的游手好闲之徒来往,经常请他们喝酒。你可以不时地对他发发脾气。” 亲王说到这里变了口气:“你要是被奥西尼的人抓住,即使把你处死,也决不能说出你的真名,更不要说你是我的人,也用不着提醒你,每到一个小城,都要在外面转转,你从哪个方向走来,就要从相反的城门进城。” 平日亲王是那样严厉,此时这慈父般的教诲,让尤拉很感激。亲王见年轻人眼里流出泪来,先笑了一笑,接着他自己的嗓音也有些哽咽了。他从指头上取下一个戒指,给了尤拉。尤拉接过戒指,亲了亲这只创造过丰功伟绩的手。 第三日,天刚蒙蒙亮,尤拉便进了小城卡斯特罗的城门。 他带了五个士兵。他们和他一样打扮。其中两个是一伙,装出与他们并不相识的样子。甚至在进城前,尤拉就见到了圣母往见会修道院,它那巨大的楼房,围在黑墙之内,似堡垒般森严。他朝修道院的教堂跑去。教堂装饰得富丽堂皇。修女们全是贵族小姐,大都出身富家,她们竞相比阔气,教堂因此得益不少。教堂是修道院唯一向大众开放的地方。在确定修道院的院长时,先由圣母往见会修道院的庇护红衣主教拟出一份三人名单,由教皇确定其中一位来任职。新任命的院长按例要捐献一笔巨产,以使自己名垂青史。谁的捐献比上届院长的低,她和她的家族都会被人看不起。 尤拉向这座由金饰和大理石构筑的宏伟建筑走去,一身激动得战抖。其实,他并未注意建筑物,他只是觉得到了艾蕾眼前。据说,那个大祭台价值八十多万法郎。而他对它却不屑一顾。他看看四十来尺高的镀金栅栏。两根镂空的大理石柱,将栅栏分为三部分。栅栏底座巨大,森森地立在大祭台之后,将教堂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是修女们唱圣诗的地方,一部分向信徒开放。 尤拉想,做祭礼时,修女或寄宿的女人都会来到金色的栏杆后面。白天,修女或寄宿者要做祷告,也随时可到这里来。可怜的情人就是根据这种众所周知的情况,才生出与心上人见面的希望。 “的确,栅栏内挂着巨幅黑幔。”尤拉想,“但寄宿者也能清楚地看见外面的公众。我离帷幔并不太近,但也能透过它看清里面的窗户,分辨得出细小的窗户结构。栅栏上每根镀得金光闪闪的小柱子上都有一个尖刺,对着出席仪式的人。” 尤拉选择了一个面对栅栏左边的最亮的位置,心不在焉地听起弥撒来。他身边是一些农民。里面的人通过黑幔,容易注意到他。这个纯朴的青年,有生以来第一次想引人注目。 他穿着考究,出入教堂,频频施舍,就是对为修道院服务的工人和小商人,他和随从都殷勤相待。这样到第三天,他才有机会给艾蕾递去一封信。按他的命令,他手下的人跟上了两个负责修道院采买事务的修女。其中一人与小个子商人有些关系。尤拉的一个部下过去当过修士,和这个商人也混得很熟,便请他给艾蕾送信,递一封信给一金币。 小商人一听这事,马上说:“怎么?给强盗老婆送信!” 艾蕾到卡斯特罗才十五天,可强盗老婆的名声却为众人所知了。因当地的居民喜欢议论细节,凡能引起人们想象的事,都会不胫而走。 小商人又说:“至少她是结过婚的了,可是我们的很多女人,婚也没有结,从外边接的东西,远不止信呢!” 在第一封信里,尤拉非常详细地介绍了法彼沃战死那一天所发生的事情。他在信的末尾写道:“你恨我吗?” 艾蕾的回信仅一行字,说她不恨任何人,她在以后的生活中,将尽量忘记那个杀死她哥哥的人。 尤拉立即回了信。他先学柏拉图的样,骂了一通命运。这种作法当时十分流行。接着他写道:“你难道忘了《圣经》里上帝教诲我们的话?上帝说:女人必须离开家庭和父母,跟随丈夫。你敢说你不是我妻子?你记得圣·彼得瞻礼日那天夜里吧。当卡维峰后面现出曙光时,你扑到我膝前。我当时真想答应:若我真这样做了,你就属于我的了。你不可能压抑你对我的情欲。正如我多次对你说的那样,我早就愿为你奉献自己的生命和我在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你没有回答我。但你心里可能这样认为:所有这些牺牲如果没有付诸行动,就只是一种想象。 “于是我冒出了一个念头,它对我是残酷的,但实际上却很正确。我想,这倒是个难得的机会,我可以把梦寐以求的幸福来为你牺牲掉。我要得到这种幸福并非不可能。你记得,你倒在我怀里,是那样温柔,甚至你任凭我亲吻,并不躲闪。 这时,卡维峰修道院响起念圣母经的晨钟。钟声神奇般地传到了我们耳畔。你对我说:‘为圣母,这最贞洁的母亲,作出牺牲吧!’我本来已有了作出重大牺牲的想法,而这时你与我想的一样,我觉得很惊异。我承认,远处念圣母经的钟声感动了我,于是我同意了你的要求。不过,作这种牺牲也不是完全为了你,也是让我们未来的结合得到圣母玛丽亚的保护。 我以为,阻挠我们结合的障碍,不是来自你,变心的女子,而是来自你的亿万家产,高贵门庭。假如没有一种神奇力量相助,这钟声怎么会通过在轻微的晨风中摇曳的树林、翻越迭嶂重峦,从远方传到我们耳里?你大概还记得,你跪在我膝前,我站起来,从怀里掏出我至今随身佩戴的十字架。你对着十字架发誓:无论在何地,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服从我的命令,就像刚才远方传来钟声时,你服从我的意愿那样,倘若违背了誓言,将永远被打入地狱。然后,我俩虔诚地念了两篇圣母经和天主经。凭着你当时对我的爱情,假如像我担心的那样,你忘了它,那么就凭你永远打入地狱的发誓,我命令你今晚在你房里或在修道院花园里接待我。” 艾蕾-3 意大利文作者在下面好奇地引用了尤拉写的很多长信,而艾蕾的回信只摘录了有关段落。事隔二百七十八年,我们对这些信字里行间洋溢的爱情和宗教思想已经感到陌生了,所以我怕摘录多了读者会厌烦。 从这些信来看,好像艾蕾同意了我上面摘要翻译的信里提出的要求。尤拉也想出了进修道院的办法。一句话,就是装扮成女人。艾蕾见他,是在底层朝花园开的窗户栏栅前。艾蕾怀有难言的痛苦,尤拉觉得往日那样温柔、那样含情脉脉的姑娘,对他来说变成了另一个人。她待他很客气。她让他进花园,纯粹是为了履行宗教誓言。相会时间很短,可能是十五天以来发生的这些事情使他很烦,所以没有多久他的傲气便压住了痛苦。 他心想:“在阿尔巴罗她似乎生气勃勃,而眼前的她却形同死人。” 艾蕾对他说话的那种客气语气,让他的泪水夺眶而出。他现在要做的事就是竭力忍住眼泪。她说哥哥死后她改变初衷是非常自然的。听完她的辩解,尤拉慢慢地说:“你没履行诺言,没在花园里见我,过去,听到卡维峰的圣母经钟声,你就很快在我面前跪下。而今天你没有这样做。 只要你能够,就忘掉你的誓言吧,而我是忘不掉的。愿上帝保佑你吧!” 尤拉说完,离开了窗栅。他本来可以在那里呆一个半小时的。一刻钟之前,他还是那样渴望这次相会,而现在,他主动结束了它。这次谈崩了,他心里很难受。可是他想,她对自己冷冰冰的,作为回报,如果不让她感到内疚,那他就该遭到她的鄙视。 天还不亮,尤拉就离开了修道院。他立即骑上马,命令士兵们在卡斯特罗等他一个星期,然后回森林。尤拉失意极了。他往罗马走,每迈一步,他都在想:“难道我就这样离她而去!难道我们彼此成了陌生人!呵,法彼沃,你报复得我好苦!” 他一路上,看见行人,便更感到气愤。于是他催马穿过田野,奔向海边的荒滩。那里遇不到那些样子悠闲,令他羡慕的农民。心情不受他们刺激,他才透出一口气来。这荒凉的海滩与他的情绪十分协调,他慢慢地平静下来,开始考虑自己的悲惨命运。 他心想:“我这种年龄,还有办法去爱另一个女人!” 这种可怕念头一出现,他更加感到沮丧。因为他很清楚了,这个世界上他只爱一个女人。他想,要是对另一个女人吐露一个“爱”字,他一定受到痛苦的折磨。光是这种想法就叫他心碎。 他突然发出一阵苦笑。想道:“我这不正像阿立奥斯特笔下的那些英雄,发现自己的情人躺在别的骑士怀里,为了忘掉这些浅薄妇人,独自在荒无人烟的地方去游历……” 尤拉一阵狂笑后,又泪如泉涌:“她也不见得有什么大的过错。她虽然背弃了我,但还没去爱别的男人。她本来心地单纯而贞洁,误信了别人对我的诽谤。可以肯定,别人在她面前,说我参加这次该死的战斗,是有意寻找机会刺杀她哥哥。甚至说我居心不良,盘算把她哥哥杀死,让她成了那豪门巨富的唯一继承人……而我竟那样蠢,让她被敌人蛊惑了整整十五天。应该说我如此不幸,是老天剥夺了我对生活的识别能力。我这个人太惨了,太贱了。我的生命对自己和他人,都变得毫无意义了。” 此时,年轻的尤拉忽然产生了一种少有的想法:他骑马奔向大海,海浪已经扑到了马蹄上。他真想驱马入海,离开这受苦受难的人世。世上唯一让他感到幸福的人已经背弃了他,他还怎么活下去?但突然,他又产生出一个念头,放弃了寻死的想法。 他想:“我现在受这点痛苦,与死后的痛苦相比,又算得上什么?现在她对我已经很冷淡,我死后她会更加薄情。我会看着她扑向我情敌的怀抱,这个情敌可能是罗马某个公子少爷。魔鬼为了折磨我,总要千方百计安排一些最残酷的场面。这是他们的职责。因此,我即使死了,也无法忘记艾蕾,对她的爱情将有增无减。因为这是上帝惩罚我的最有效的办法。” 为了驱散这种求死的邪念,尤拉开始虔诚地背诵圣母经。 过去,念圣母经的晨钟敲响时,他曾那样傻,作出了那种决定,现在看来那是他一生中最大的错误。出于对圣母的敬畏,他不敢想得更远,也不敢把心思全部表露:“如果说我铸下终生大错,是由于圣母的感召,那么无比公正的圣母,就不应该赐予某种转机,使我重新得到幸福?” 想到圣母会主持公道,他渐渐有了信心。他抬起头,看着对面挺立在阿尔巴罗城和森林之后的郁郁葱葱的卡维峰和那座神圣的修道院。正是修道院念圣母经的晨钟,使他作出了他现在称之为不幸的一时糊涂的决定。然而,圣地出人意料的优美风景给他以慰藉。 “不,”他嚷起来,“圣母不可能抛弃我。既然艾蕾是我的妻子,她的爱情准许她这样做,我的男人的尊严也愿意这样做。那末听到她哥哥的死讯,她就会想到我和她的夫妻关系。 她会想,我和法彼沃战场相遇是命中注定。而在这之前,她早就属于我了。法彼沃比我大两岁,精通武艺,孔武有力,远胜于我。有千万条理由可向我妻子表明,这场格斗根本不是我挑起来的。她可能还记得,她哥哥用火枪向我开枪,我也没有记仇。记得我从罗马回来,第一次与她幽会时,我对她说:‘那有什么办法?他是为了维护家族的荣誉。我不能责怪一个做哥哥的。’” 出于对圣母的笃信,尤拉又生出了希望。他策马上路,几小时后,回到了自己部队的驻地。他见战士们荷枪实弹,走上了从那不勒斯到罗马的大路,准备从卡散岭经过。青年上尉换了一匹马,与战士一块走。那天没发生任何战斗。尤拉也没问行军干什么,这点对他并不重要。他一置身于士兵的领导位置,便对自己的命运有了新的认识。 他想:“我真是大笨蛋一个,我完全没理由离开卡斯特罗。 艾蕾可能不像我气愤之下想像的那么坏。不,她不可能不属于我。她的心灵是那么天真、纯洁。她的初恋之情就是出自她的心灵。她对我充满了诚挚的感情。她不是曾多次准备与我这穷光蛋私奔,去卡维峰找修士为我们主婚?留在卡斯特罗,我怎么也得与她再见上一面,跟她讲讲清楚。我真是感情用事,使孩子脾气!上帝啊!要有一个朋友当时提醒我一下多好。只隔二分钟,同一件事就有了两种认识。” 这天晚上,当队伍离开大路返回森林时,尤拉去见亲王,请求让他再去亲王知道的地方待上几天。 亲王叫道:“见鬼去吧。你以为现在是跟我耍孩子气的时候吗?” 一个小时以后,尤拉又出发去卡斯特罗。在那里他找到了手下的人。上次他傲气大发,丢下艾蕾而去,现在他不知怎样给她写信才好。头一封信只写了一句话:“明夜愿意见我吗?” 她的回信也只一句话:“可以。” 上次尤拉走后,艾蕾以为他一去不复返了。这时她才意识到尤拉的话是有道理的:在他与她哥哥战场上交手之前,她就是他的妻子了。 这一回艾蕾没有说上次相会时令尤拉心寒的冷冰冰的气话,不过她还是在窗栅后面。她战抖着,因为尤拉说话十分谨慎,几乎像是与陌生人说话。这一次轮到艾蕾受不了了。因为亲密相处以后,听到这种冷漠的口气,会觉得很不是味道。 尤拉以律师的语调向艾蕾说明,在西安比恶战前,她已是他的妻子了。他非常害怕艾蕾又说出几句冰冷的话叫他难受。艾蕾没有打断他的话,即使要回答他,也只说几个字,因为她怕说得太多,又会控制不住哭起来。最后,眼看控制不住感情了,她便叫朋友明天再来。 那夜是节日的前夕。第二天一早,修女们要去唱经,相会时间太长,恐怕被人发现,尤拉像个通情达理的情人,沉思着走出了花园。但他还不能肯定,艾蕾待他是真好还是假好。在与同伴交谈时,有人建议他用武力解决问题,现在他开始考虑这个问题。他想:“有一天,可能得把艾蕾抢过来。” 他开始考虑用武力进入花园的办法。因为修道院很富有,常常遭人偷盗,便雇佣了大量的仆人,其中大部分过去当过兵。他们住在一种兵营式的房子里,房子带铁栏的窗户开向狭窄的甬道。甬道的一头通修道院的外门,门开在八十多尺高的黑色高墙上;另一头直达由传达修女把守的内门。甬道左边是兵营,右边是三十尺高的花园围墙。修道院对面广场,正面的墙因年深日久而发黑。墙上除了一张大门,只开了一个窗户。这是仆人们向外瞭望的窗口。那张大门包着厚厚的铁皮,上面钉着一颗颗粗大的钉子。那个窗户只有四尺高、一尺八寸宽。可以想像,这幅景像是多么森严! 原稿作者对尤拉与艾蕾接二连三的相会有很长的描述,我们就不一一赘述了。总之,两位情人言归于好,又如往日在阿尔巴罗花园里一样亲密。不过艾蕾仍很不愿与他在花园相会。一天夜里,尤拉见她心事重重。原来是她母亲从罗马来看她,要在修道院住几天。母亲是那样慈祥,猜想女儿有了私情,对她更是关怀备至,体贴入微。艾蕾迫于无奈,瞒着母亲恋爱,她对此深感内疚。因为她不敢告诉母亲,她的恋人就是杀死哥哥的人!艾蕾终于向尤拉坦率地承认,她没有勇气撒谎。尤拉感到自己处境很危险,万一艾蕾向冈比拉立夫人透露一言半语,他们的事就可能告吹。次日夜里,他口气坚决地对艾蕾说:“明夜早点来。抽掉一根窗栏杆。这样,你可到花园来。 我领你去城里的一家教堂。那里有个与我要好的神甫作我们的证婚人。在天亮前,你重新回到花园。你成了我的妻子,我就不担心了。即使你母亲要我为你哥哥举行赎罪仪式,我也同意,哪怕几个月不见你,我也没有意见。” 因艾蕾显得很为难,于是尤拉又说:“亲王召我回去。因信誉和其他各种原因,我得马上走。 我的建议是唯一能保障我们前途的办法。若你不同意,我们就此分手。我会离开你,会为自己的轻率而后悔。我相信你的话,可你并不忠干最神圣的誓言。我鄙视你的轻率行为,而我相信,这种鄙视会渐渐地根治很长时间来造成我生活不幸的爱情留下的创伤。” 艾蕾哭泣道:“我的上帝,这对我母亲来说太可怕了!” 最终她同意了他的建议。 她又说:“可是,我来去都会被人发现,你想想会传出什么丑闻来。你还要考虑一下,我母亲的处境会多么尴尬。还是等几天她走了再说吧。” “我本来把信任你的话当作最珍贵、是圣洁的事情,可现在你让我对这种信任产生了怀疑。明晚我们一定要结婚,不然,我们就一刀两断。” 可怜的艾蕾泪如雨下,没有作声。尤拉说得那样斩钉截铁,不留丝毫余地,令艾蕾心如刀割、她真的就该让他看不起?他过去对她是那样驯服,那样温存的呀。难道这还是那个情人?然而,不管怎样,她还是同意了他的要求。龙拉走了。艾蕾在怅惆忧伤的煎熬中等待第二天夜晚。就是准备去死,也不会有这样痛苦,她还可以想到尤拉的爱情和母亲的爱护,从中得到勇气。在天亮前,她改变了主意,想把一切都告诉母亲。第二天,当她在母亲面前出现时,脸色那样苍白,使母亲忘了自己作的明智的决定,扑到了女儿怀里,大声问道:“发生什么事了?你做了什么?你要做什么?你告诉我呀。 你什么话都不说,不如拿匕首,朝我胸口捅一刀,还会让我好受些。” 艾蕾明白,母亲满怀情爱,而且她还看到,母亲努力克制自己,让话说得缓和些。她终于感动了,跪到母亲面前。母亲想弄清她的隐衷,问她为什么躲着她。艾蕾回答,从明天起,她每天来陪母亲,但要她不再问下去。 说完这些话,艾蕾又吐出了全部实情。母亲听到杀害儿子的凶手就在身边,感到震惊。但不久她又转悲为喜,因为她得知女儿没有违背妇道。 这位谨慎的母亲立即改变了计划。这个男人她本未放在眼里。她以为略施小计,便可以把他打发走。艾蕾受到激情的冲击,心乱如麻。她把积蓄在心头的忧郁倾吐出来。母亲以为无所顾忌了,便想出一大套理由说服女儿。这里若是写出来就太啰唆了。她轻而易举地使女儿相信,秘密结婚会给女人一辈子带来污点;她如果愿意说服通情达理的情人,推迟一周,她便能公开而体面的举行婚礼。 母亲准备去罗马,向丈夫说明,早在不幸的西安比战斗之前,艾蕾就与尤拉结婚了。婚礼是那天晚上举行的。他们装成修士,在嘉布遣会修道院围墙外狭窄的石道上还撞见了父亲和哥哥。这一整天,母亲寸步不离女儿。到晚上,艾蕾给情人写了一封真诚的信。信写得很感人。她在信中倾诉了痛苦的思想斗争。然后她恳求他推迟一周。她接着写道:“母亲的信使等在我身边。我似乎觉得自己太糊涂了,不该把什么都告诉母亲。我好像看到你发火了,在怒气冲冲地瞪着我。 我追悔莫及,心都要碎了。你要说我太软弱,太胆小、太没骨气。我承认这点,我亲爱的天使。但你也想想这种情景:我的母亲流着眼泪,几乎都要向我下跪了。这时我就不能不对她说,某种原因使我不能答应她的要求。当时我心一软,说出了这句冒失的话。现在我也不知当时是怎么回事,反正那时不把我们之间的事说出来是不可能了。我只记得我似乎慌了神、想听听别人的意见,希望在母亲的话中得到启示。我的朋友,可我竟忘了,亲爱的母亲和你的利益有冲突。我忘记了,我的首要义务是服从你。看来,我没有感受到真正的爱情。据说真正的爱情是经得起一切考验的。你鄙视我吧,我的尤拉。但看在上帝的份上,别割断你对我的爱情。如你愿意,就把我带走吧,只是你要公正地想一想,只要妈妈不在修道院,世上什么可怕的危险,甚至羞耻,都阻止不了我服从你的意志。可我的母亲是那样善良!那样通情达理!那样贤惠!你记得我过去与你说过的事,在父亲搜查我的卧室时,我毫无办法去隐藏你的信,是她帮我解决了难题。事后,她也没看信,也没讲我一句不是,就把信还给了我。母亲一辈子都像这关键时刻一样保护我。因此你明白我为什么这样爱她。可我在给你写这些话时(说来很可怕),我似乎又恨她了。 “她说,因为天气热,她愿到花园的帐篷里过夜。我听到锤声,有人在那里搭帐篷。今夜我们是无法见面了。我怀疑寄宿生的宿舍上了锁,还有转梯的两道门也上了锁。这都是防备我,阻止我到花园去。我如果能到花园去,你也许会消一消火。啊!假如此时我有办法,我将立即扑进你的怀抱,立即跑到那个教堂,跟你举行婚礼!” 信的最后两页注满了激情。我发现这种充满激情的言辞很像是模仿柏拉图的那些哲理。因此,我在翻译过程中把那类华丽的辞藻删掉了。 在念圣母经的暮钟敲响前一个来小时,尤拉惊异地收到了这封信。他恰好在教堂与神甫安排妥当回来。他气得发疯了。 “这个懦弱无能的女人!用不着她来劝我把她带走。” 他立即动身去了法日拉森林。 冈比拉立夫人的情况是这样的:她的丈夫由于无法向尤拉报仇,气得病倒了,行将就木。他曾以重金招募罗马的杀手,但是徒然,因为没有任何人愿去暗杀高劳纳手下的人。他们很清楚,要那样他们本人和家人就完了。大约一年前,高劳纳的一个士兵在某个村子里丧命,整个村子立即受到报复,全村被点上大火,逃到田野的男女村民都被捉住,五花大绑,丢进烈火里。 冈比拉立夫人在那不勒斯王国拥有大量地产。丈夫要她从那边召募杀手。她表面答应,心里却另有主意。她明白女儿与尤拉的婚事已成定局了。在这种情况下,她想,现在西班牙军队与佛朗德勒的叛军作战,假如尤拉到西班牙参军,打一两仗就好了。若他没有战死,那表明上帝赞同这桩命中注定的婚事。那样她就把在那不勒斯的领地送给女儿。尤拉便可以用其中一块的名称作为自己的姓氏,然后他带着夫人到西班牙去生活几年。经过这些曲折考验,她可能会有勇气见这位女婿了。 但是听了女儿吐露真情后,她的看法改变了,她不但认为这桩婚姻并非命中注定,而且她有了新的打算。 在艾蕾给情人写我在上面译过来的信的同时,冈比拉立夫人给贝加拉和基埃蒂地区去了信,命令她的佃户们给她往卡斯特罗派可靠的打手来。她直言不讳地告诉他们,她叫这些人来,是为死去的儿子,他们的少东家法彼沃报仇。黄昏时分,信使把这些信带走了。 五第三日,尤拉回到卡斯特罗,带来了八个士兵。他们不怕惹亲王生气,愿意跟他来,因为亲王曾严厉地惩处几起类似的事。尤拉原有五个士兵在卡斯特罗,这次带来八个,连他一共十四人。修道院戒备森严,不管他们怎么勇猛,要动手还是显得力量薄弱。 他们要采取的行动是,先用硬拼,或用智取,进入修道院的第一道门,然后穿过一条五十多步长的甬道。上文提到,甬道左边是窗户装有铁栅的营房,里面住了三四十名当过兵的仆人。一旦发出警报时,他们就从窗栅朝外猛烈射击。 修道院的院长害怕奥西尼家族、高劳纳亲王、马可·西亚那和在附近立寨为王的强盗前来抢劫。要是有八百汉子,以为修道院装满了金子,突袭卡斯特罗这样的小城,她的修道院怎么抵挡呢? 平常,修道院的甬道左边的营房里,有十五名或二十名老兵值日,甬道右边是一道不可逾越的高墙。甬道尽头是一道铁门,里面是环柱前厅,前厅后面是修道院的大院子,右面是花园。 尤拉带着八个人,来到距卡斯特罗三十里的地方,在一家宿客不多的旅舍歇脚,避一避火辣辣的日头。到了这里,尤拉才宣布他的行动计划,并在院子里的沙地上画了进攻修道院的路线。 他对手下人说:“晚上九点钟,我们在城外吃饭;半夜进城,与在修道院旁等候的五个同伴汇合。他们中间有个骑马,假扮信使,传达冈比拉立亲王生命垂危的消息,让他夫人立即回去。我们要尽一切努力,悄悄地通过营房旁的第一道门。” 他指着沙地上的图说:“如果在过第一道门时打了起来,营房里的人就很方便地向我们开枪。那时我们还在修道院前的小广场,或第一道门到第二道门之间的狭窄甬道上,只有挨打的份。第二道门是铁门,可我有钥匙。” “的确,这道门有粗铁杠,可能还有系在墙上的门锤,这类东西闩上了,两页门就打不开了。不过,那两根铁杠太重,看门的修女很难搬动,我经过这道门不下十次,从没见门上过闩。但愿今晚会顺利通过。你们知道,我在修道院有内应。 我的目的是夺走一个寄宿生,而不是某个修女。在迫不得已时才准动用武器。如果我们在到第二道门前就打起来了,那末,传达修女就会叫来两位七十岁的老园丁,把铁杠闩上。遇上这种情况,要进内院,就得花十分钟拆墙。不管怎么样,进这道门我走在前面。我买通了一个花工。当然,我没有泄露我的劫持计划。过了第二道门,我们向右拐,就是花园。一到这里就开始战斗。不管见到谁,都要制服。当然,只能用剑和匕首,一开枪就会惊动整个城市。我们出去时就会遭到袭击。我只有你们十三个人,但我们未必就过不了这座破城。 肯定不会有人敢上街,但有的居民家有火枪,会朝窗外射击。 真要遇到这种情况,得贴着墙跟走。进花园后,不论见到谁,都要低声喝令:退回去!谁不服从,就一刀干掉。我将带着身旁几个人从花园小门进修道院,三分钟后抱一两个女人下来,不要让她们走路。然后,我们迅速撤出修道院,赶出城来,我留下你们中间两名,守在城门口,不时地放几枪,打个二十来响吓唬居民,不让他们靠近。” 尤拉把下面的话问了两次。 “明白了吗?前厅很暗。别搞错了。记住右边是花园,左边是院子。” 战士们都说:“您放心吧!” 然后,他们去喝酒。下士没跟着去,他请求与上尉说句话。他说:“您的方案太简单。我攻打过两个修道院,这是第三个了。 只是我们的人太少了一点。如果我们被迫拆墙来过第二道门,我们就得考虑,拆墙要费的时间,营房里那些人不会袖手旁观,他们会立刻开枪,打死我们七八个人。我们往回走时,抢到手的女人,还可能被他们夺回去。我们袭击波伦亚附近一家修道院时,情况就是如此:他们杀死我们五个人,我们杀死他们八个。可是队长还是没把老婆抢出来。老爷,我给您出两个主意:在这家旅舍附近,我认识四个农民,过去在西阿拉手下打过仗,非常勇猛,只要给一个金币,他们会像狮子一样战斗一夜。也许他们会偷修道院的一些银器。这与您无关,是他们自己造孽。您的事只是雇请他们帮您抢老婆。我的第二个建议是:有个叫育格的小伙子,受过教育,很机灵。 原来是个医生,后来杀了姐夫,逃进了森林。您可在天黑前一个小时,派他到修道院门前讨活干。他会尽可能混到里面去,请那些仆役喝酒,可以趁机浸湿他们弹药的引信。”不幸尤拉采纳了下士的建议。下士走时又说:“我们攻打修道院,会被开除出教。另外,这个修道院直接受圣母玛丽亚的保护……” 这话好像提醒了尤拉。他叫道:“我明白了!你留在这里陪我。” 下士关了门,与尤拉数念珠作祷告。作了一个小时,直到天黑他们才重新上路。 尤拉在十一点钟就单独进了卡斯特罗城。子夜的钟声敲响时,他来到城外接自己的人。除了八个士兵,他还带了三个全副武装的农民。他领他们与城里的五个士兵会合,这样他手下便有了十六个人。其中有两名化装成仆人。他们在锁子甲上罩一件黑色的大袍子,他们的帽子上没有饰羽毛。 到十二点半,假扮信使的尤拉,策马来到修道院门前,大声叫喊,快给红衣主教派来的特使开门。他很高兴地看到,在门旁小窗前答话的老兵都半醉了。他按例把名字写在纸上递了进去。一个仆人把名片送给传达修女,就是她掌管了第二道门的钥匙。遇有重大事情时,她必须叫醒女院长。三刻钟后才来了答复。这段时间里,尤拉费了很大的劲才使部下没暴露目标。院长准予入内的回复传出来时,有几个谨慎的市民甚至打开了窗户。那些仆人懒得动,不想去开大门,便从小窗伸出六尺长的梯子,让尤拉自己爬进营房。尤拉只好跟着两个化装成仆人的士兵,翻窗而入。尤拉爬上窗户时,看见育格在望着他。多亏他的安排,营房里的仆人都被灌醉了。 尤拉对卫队长说,他从冈比拉立家带了三个仆人,作他路上的保镖。他们买了很多美酒。在外面空坪上饮。他们会觉得无聊,想上这里来说说话,与大家共酌。仆人们一致同意了。 这时,尤拉由手下两个人陪同,走下梯子来到甬道。 他对育格说:“设法打开大门。” 他从从容容地来到铁门,找到了传达修女。修女告诉他,因为时间过已午夜,如要进院,女院长得函告主教。所以请他把快信交给院长派来取信的小修女。 尤拉回答说,冈比拉立老爷病情突然转危,家里乱作一团,他只带了医生开的一个简单证明。详细情况,他得面告冈比拉立夫人和她的女儿。若她们不在院里,也要与女院长讲一下。传达修女进去报告,只有院长派来的小修女留在门旁。尤拉与她聊天,逗乐,手却伸过了铁门。他一边说笑,一边试着开门。小修女很腼腆,对他开的玩笑很反感。尤拉觉得耽搁了很长时间,便匆忙抓起一把金币塞给小修女,请她打开门,并解释说他等得太累了。 故事作者认为,尤拉显然干了一件蠢事,这个时候是要动刀,而不是用金钱。小修女就在门边,相距不到一尺,不费吹灰之力就可把她抓住。 看到递过来的钱,小姑娘不知所措。后来她说,她从尤拉谈话的样子,就看出了这不是个一般的信使,一定是哪个修女的情人,来这里赴约的。修女很虔诚,心里充满了恐怖,便跑到大院里,拼命扯动一口小钟上的绳子。沉静的修道院里突然响起了钟声,连死人都可催醒。 尤拉对手下的人喊:“战斗开始了,你们当心。” 他取出钥匙,伸手抽出铁杠,打开门。小修女无可奈何地跪到了地上,念起了圣母经,大喊他们犯了亵渎宗教的罪行。尤拉本应堵住姑娘的嘴,但他没这个勇气。他的部下抓住小修女,堵住了她的口。 此时,尤拉听到他后面一声枪响。原来育格打开了大门,外面的士兵悄悄地进来了。但是有个仆人尚未醉倒。他靠近窗栏一看,惊异地发现甬道里那么多人,便破口大骂,喝令他们停止前进。士兵们没答话,继续往铁门走去。走在最后的是下午招来的一个农民,他朝窗口喊话的仆人开了一枪,把他打死了。半夜里这一声枪响,和醉汉们看到同伴倒下的狂呼乱叫,惊醒了那些睡在床上,没有喝酒的仆人。他们有八九个人都半光着身子,冲到甬道上,开始猛烈地射击尤拉的士兵。 我们看到,枪响以后,尤拉打开了铁门。他带领两个士兵,冲进花园,跑向寄宿生宿舍的楼梯门。五六条枪迎面朝他们射来,两个随从被打倒,尤拉的右臂也中了一弹。原来冈比拉立夫人得到主教准许,命令她的五六个仆人到花园巡夜。这几枪就是他们放的。尤拉熟悉地方,他独自跑到门口,拼命摇撼,想把小门打开,可是没有成功。他想找手下人,又没任何人答应。两个士兵都死了。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他碰上了冈比拉立家的三个仆人,与他们打了起来。他用匕首自卫。他又向铁门跑去,想叫几个士兵,可铁门又关上了,不光插上了沉重的铁闩,而且上了锁。这是小修女拉警钟叫醒两个老园丁干的。 尤拉心想:“退路堵死了。” 他把情况告诉了部下。他用剑撬锁。要是成功,取下铁杠,就可打开一扇门。可是他的剑在锁环里折断了。此时,几个仆人从花园里跑来,其中一人把尤拉的肩膀打伤了。他转过身,背靠着铁门,感到有好几人在向他袭击。他用匕首自卫,幸好天很黑,刺来的剑都落在锁子甲上。有个人朝他猛刺一剑,戳在他膝上,疼痛难忍。那人用力过猛,栽倒下来。 他朝那人扑去,一刀刺到他脸上,把他杀死,并夺了他的剑。 这一下,他觉得有救了。他来到院子左侧。他的人跑过来,隔着铁门开了五六枪,击退了那些仆人。门厅内一片黑暗,只有就着射击发出的火光,才能看清里面的东西。 尤拉对他的人喊道:“别朝我这边打枪了!” “您困在里面了。”下士隔着门冷静地对尤拉说,“我们的人死了三个。我们拆除这边的门栓。您不要靠近。有人朝我们了这里开枪。好像花园里有敌人。” 尤拉说:“是冈比拉立家的那些混蛋仆人。” 有人听见他们说话,便朝声音发出的地方放枪。尤拉躲进左边的修女传达室。他欣喜地发现了圣母像前点着一盏长明灯。他小心翼翼地取下灯,怕灯火熄灭。可他骇然地发现自己浑身在战抖。他看到膝上的伤口血流不止,疼痛钻心。 尤拉往四周扫了一眼,惊异地发现艾蕾的心腹侍女小玛丽达昏倒在木头椅上。他使劲地摇醒她。 她哭着说:“您在这里!尤拉老爷,您想杀死您的朋友玛丽达?” 尤拉说:“我怎么会杀你。请你告诉艾蕾,我求她原谅我打扰了她的休息,并希望她常想起卡维峰上念圣母经的钟声。 这是我在阿尔巴罗花园里采的一束花。它染上了血,请你洗干净了送给她。” 此时,他听到甬道里传来枪声。修道院的卫兵在攻击他的部下。 尤拉问玛丽达:“告诉我,小门的钥匙在哪里?” “我不知道。这是内门钥匙。您可以开门出去。” 尤拉拿了钥匙,冲出了房子。 他对手下士兵说:“停止拆墙,我有钥匙了。” 他拿起钥匙开锁,周围一时显得寂静。头一片小钥匙不行,又换了另一片。锁终于打开了。在他举起铁杠时,右臂又中了一弹。这一枪几乎是挨着他开的。他立即觉得这胳臂不听使唤了。 他向手下人喊:“举起铁杠。” 其实不用他喊。在枪响时,他们借着火光,看见铁杠一端脱开了门上的铁环,便有三四只有力的手一齐用力,抽出了铁杠。铁杠脱开环后,掉到地上。他们打开了一扇门。下士进了门,低声地对尤拉说:“毫无办法了。我们死了五个,只有三四个没有受伤了。” 尤拉说:“我流血太多,觉得要晕过去了。你叫他们抬我走吧。” 在尤拉与勇敢的下士说话时,修道院的仆人向他开了三四枪。下士倒地死了。好在育格听到了尤拉的命令,叫了两个士兵,把上尉抬走。尤拉还很清醒,命令他们把他抬到花园小门旁。士兵听到命令,骂了几句,但还是服从了。 尤拉喊道:“谁打开这道门,赏一百金币!” 三个人发疯地砸门,可无济于事。站在三楼窗前的一个老园丁用手枪朝他们猛烈射击,正好照亮他们的路。 他们费了好大的劲才打开门。尤拉完全昏迷了。育格叫士兵尽快抬走上尉。他则进了修女传达室,把小玛丽达推出门,命令她赶快逃走,并要她永远保密不要说出刚才看到谁了。育格抽出床上的垫草,砸烂两把椅子,在房里放了一把火。当他看到火燃起来时,便冒着修道院里卫兵射来的枪弹,撒腿往外跑。 在离开修道院一百五十多步的地方,他找到了上尉。他完全不省人事了。战士抬着他拼命跑。不到几分钟,他们便出了城。育格叫大家歇口气。和他一块儿的只有四个士兵了。 他派两名回到城里,命令他们每隔五分钟放几枪。 “尽量找到受伤的伙伴。”他对他们说,“在天亮前出城。 我们走的是克劳司·罗沙小路。凡是能放火的地方,就放它一把火。 他们出城走了三十里路,尤拉才苏醒过来。太阳升起一竿子高了。育格向他报告情况:“您的队伍只有五个人了,其中三人还受了伤。幸存下来的两个农民,每人打发两个金币跑了。我派两个没受伤的士兵,到附近农村找外科医生去了。” 不一会儿,外科医生骑一匹壮实的驴子来了。他是一个战战兢兢的老头子。士兵威胁要烧他的房子,才把他请来。他给吓坏了,要喝口酒壮壮胆,才能做手术。最后老医生开始工作。他对尤拉说,他的伤势并不严重。 接着他又说:“膝盖上的伤不危险,但您得静养两三周,否则伤势一恶化,您就要瘸一辈子。” 医生又给两个受伤的士兵包扎了伤口。育格给尤拉使了个眼色。他给了医生两个金币。医生受宠若惊,连连道谢。接着他们又借口感谢他,拿出烧酒给他喝,把他灌得酩酊大醉。 他们把医生抬到附近的地里,用纸包了四个金币塞到他口袋里。这是买他的驴子的钱。他们用毛驴驮上尤拉和一个伤了腿的士兵。他们在一个池塘边倒塌的古楼里避开正午的溽暑,然后绕开村庄,走了一夜。这条路上人烟稀少。第二天太阳出山时,尤拉才醒过来。他被人抬着,进了法日拉大森林深处烧炭人的窝棚。这里是他的大本营。 六第二天,修道院的花园里,内外门之间甬道上,躺着九具尸体。修女们看到这种情景都吓坏了。修道院的仆人里,也有八个受了伤。修道院从未发生过这种可怕的事情。过去,门前广场上也响过枪,而这次是在花园里,在修道院内部,在修女窗下打枪。仗打了一个半小时,院里乱成了一团。如果尤拉能与院里某个修女或寄宿生来个里应外合,通花园的好几道门,只要开一张,他这次行动就成功了。可尤拉认为艾蕾的行为是背信弃义,十分气愤,一定要用武力解决。本来他可以把行动计划透露给修道院的某个人,由她转告艾蕾,事情就会成功。但尤拉却认为这样做反而会坏他的事。其实那时只要跟小玛丽达说一句,叫她打开朝花园的任何一张门,情况就会完全不同:外面可怕的枪声响成一片,里面修女们一个个惊慌失措,只要进去一个男人,修女们就会乖乖地服从命令。事实上,听到第一声枪响后,艾蕾胆战心惊,为情人的生命担心,只想与他一块逃走。 当艾蕾听小玛丽达说尤拉膝部严重受伤,大量失血时,她的痛苦心情不可言状。她恨自己太胆小,太懦弱。 “我因为软弱,对妈妈说了实情,害得尤拉流血。他在这次激战中英勇拼杀,奋不顾身,很可能遇到危险。” 仆人们被允许进入接待室,向急于打听昨夜事情的修女谈起战斗的情况,说他们从来没见过有谁像那个信使打扮、指挥强盗进攻的青年那样勇敢。修女们对这些情况都很感兴趣。 艾蕾自然就更加关心了。她追根究底地打听强盗头目的情况。 听完仆人和两个公正的见证人——老园丁的详细介绍以后,艾蕾觉得她似乎不再爱母亲了。昨夜以前,母女俩还是亲密无间的,而现在,她们竟吵了起来。 艾蕾手里一直拿着一束花。冈比拉立夫人发现花上粘有血迹,很反感地说:“这花被血染脏了,丢了它吧。” “他是因为我才流的血。也只怪我懦弱,把隐情告诉了您,他才流了血。” “你还爱杀死你哥哥的刽子手?” “我爱的是我丈夫。是哥哥先攻击他。这是我的终身不幸。” 这次争吵后,虽然冈比拉立夫人还在修道院住了三天,可母女之间没说过一句话。 在母亲走后第二天,修道院叫来很多泥工到花园来建新的防御工事。艾蕾利用内外两门之间人来人往,乱哄哄的局面,和小玛丽达打扮成工匠,顺利地溜出修道院。但是,城门把守很严,她们无法出城。最后还是那个曾为她递信的小商人,认她作女儿,把她带出了城,而且把她一直送到阿尔巴罗。她在奶妈家找到了藏身的地方。她曾资助奶妈开了一个小店。她一到,便给尤拉写了一封信。奶妈好不容易找到一个送信的人。他虽不知道高劳纳部下士兵的口令,却愿意冒险进入法日拉森林送信。 三天后,派去送信的人慌慌张张地回来了。他不但没有找到尤拉,而且由于他到处打听年轻上尉的下落,引起别人怀疑,只好匆忙逃回。 “毫无疑问,可怜的尤拉已死了。”艾蕾自语,“是我害死了他,是我的懦弱和胆小酿成的恶果。他本该爱一个坚强的女人,比如高劳纳亲王手下某个统领的女儿。” 奶妈以为艾蕾要去寻死,便上山去嘉布遣会修道院祈祷。 艾蕾-4 修道院离那条石径不远。从前有一晚,就是在这条石径上,冈比拉立老爷和儿子与这对情侣擦身而过。奶妈与忏悔神甫谈了很久,当教士答应保密时,她才告诉他,艾蕾想会丈夫尤拉,准备给修道院教堂捐献一盏银灯,价值一百西班牙皮阿斯特。 “一百皮阿斯特!”神甫生气地说,“这事情,要得罪了冈比拉立老爷,我们修道院怎么办?上次,他叫我们到西安比战场去收他儿子的尸,给的不是一百,而是一千。这还不包括蜡烛钱。” 我们也得说说修道院这边的好话。有两位年长的修士,知道艾蕾的处境之后,到阿尔巴罗去找她,打算软硬兼施逼她回家。他们知道,办成了此事,冈比拉立老爷会给一笔可观的报酬。现在阿尔巴罗街头巷尾,都在议论艾蕾出走和她母亲重金悬赏,打听女儿下落的消息。不幸的艾蕾以为尤拉已经死了,悲痛万分。两个老教士大受感动,不但没有出卖艾蕾,把她的藏身之处告诉她母亲,而且同意护送她到波洛拉要塞。 艾蕾和玛丽达仍然装扮成工人,夜里步行到距阿尔巴罗十里的法日拉森林中一口泉眼旁。修士已叫人赶来骡子,在那里等候。天亮时,他们已走上通往波洛拉的大路。在森林里,士兵们知道修士是受亲王保护的,所以遇见他们都尊敬地向他们问好。可是对随同教士的两个小男人,他们的态度就大为不同了。他们先是极为严肃地打量他们,待他们走到近前,却哄然大笑起来,恭维修士说,骑在骡子上的人有点姿色。 修士边走边回敬他们:“闭嘴,你们这些亵渎宗教的家伙。 放明白点,我们是奉高劳纳亲王的命令来的。” 可怜的艾蕾很不幸,她在波洛拉等了三天亲王才回。他同意接见她。亲王显得很严肃,说:“小姐,你为什么到这里来?你这种冒失的举动有什么意义?就因为你关不住嘴,弄得七个意大利勇士丧命。凡是懂事明理的人都不会原谅你。在这个世界上,要么就答应,要么就不答应。最近,大概又有人多嘴,害得尤拉才被判了渎圣罪,要先被通红的铬铁烫两小时,再像犹太人那样被烧死。 事实上他是我认识的最虔诚的基督教徒之一!若不是你多嘴,别人怎么会编造出这种可恶的谎言,说攻打修道院那天,尤拉在卡斯特罗?我这里的人都会对你说,那天大家看见他在波洛拉,当晚,我派他到委尔特利去了。” 艾蕾泪如雨下,哭问道:“他还活着吗?”这句话,她问了不下十次。 “他为你死了。”亲王说,“你永远见不到他了。我劝你还是回卡斯特罗修道院,不要再冒失地撞来了。我命令你从现在起一小时内离开波洛拉。尤其不要把见到我的事泄露出去,否则我要对你不客气。” 尤拉十分敬爱这位大名鼎鼎的高劳纳亲王,艾蕾便也爱戴他。谁知现在受到他这种对待,她难过极了。 不管高劳纳亲王怎么说,艾蕾来这里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要是她早三天到波洛拉,就能见到尤拉。尤拉膝盖受伤,不能走路,亲王派人把他送到那不勒斯王国阿瓦扎诺镇去了。 这时冈比拉立老爷买通法庭,下的那道可怕的判决书已经公布,尤拉犯了侵入修道院和亵渎圣物罪。听到这个新消息,亲王便想,在这种情况下,要保护尤拉,他手下有四分之三的人是靠不住的。这些强盗个个认为捍卫圣母是他们特有的权利,反对圣母便是犯罪。在这种时候,罗马要是派一个法警深入法日拉森林,一定可以逮住尤拉。 到阿瓦扎诺后,尤拉改名叫方达纳。护送他的人都是谨慎的人。他们回波洛拉后,沉痛地宣布尤拉已在路上死去。此时亲王的士兵都明白了,今后谁再提起尤拉这个名字,谁就别想活命。 艾蕾回到阿尔巴罗,给尤拉一封一封地写信,为了雇人送信,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钱。两个老修士这时已成了她的朋友,因为据佛罗伦萨本子的作者讲,即使对最卑鄙的自私虚伪之徒,美貌也不会不起作用。两个修士告诉可怜的姑娘,给尤拉送信完全是白费力气,因为高劳纳亲王已宣布尤拉死了。 亲王不同意,他肯定露不了面。艾蕾的奶妈哭着告诉她,她母亲终于发现了她的藏身之处,下令把她送到阿尔巴罗城的冈比拉立府邸。艾蕾很清楚,一旦回了家,就等于进了死牢,永远与外界隔绝了。如果回到卡斯特罗修道院,她至少还可与其他修女一样收发信件。另外,她下决心回修道院,还有一个原因,尤拉为她在修道院的花园里洒下了鲜血。她要再去看看传达修女的木头椅,尤拉曾坐在上面观察膝盖上的伤口,也就是在那里,他把一束沾有鲜血的花交给玛丽达。她把这束花一直带在身边。 艾蕾悲伤地回到了卡斯特罗修道院。这个故事本来到此可以结束了。这样对她本人,对读者都比较适宜。因为确实我们将目睹一颗纯洁而高贵的心慢慢堕落。从此,她处处谨小慎微,处处编造文明的谎言,而把由强烈而自然的感情支配的纯真举动抛到了一边。罗马本的作者在这儿有一段颇为朴素的议论:女人费力生了个漂亮女儿,便以为有能力引导她生活;女儿六岁时,母亲有理由对她说:“小姐,扯好你的领子吧!”当女儿十八岁,母亲五十岁,女儿与母亲一样,甚至比母亲更明白事理时,这位母亲仍以为有权安排女儿的生活,甚至有权制造谎言。下面我们将看到,艾蕾的母亲怎样费尽心机,使弄手腕,折磨爱女十二年,最后将她置于死地。 这便是母亲强行支配女儿命运的可悲结局。 冈比拉立老爷死前,欣慰地看到罗马城宣布了对尤拉的判决,判处尤拉以两小时的烙刑,然后慢火焚烧,骨灰扔进台伯河。今日,在佛罗伦萨新圣母隐修院的壁画上,还能看到当年是如何对犯渎圣罪的人执行这种酷刑的。执刑时一般需要布置很多卫兵,防止愤怒的人群冲上去,代行刽子手的职务。因为当时人人都以为自己是忠心捍卫圣母的人。冈比拉立老爷临死前看到了这份判决书。他把位于阿尔巴罗与海之间的那块土地送给炮制这份判决书的律师。这位律师也不是无功受禄,因为没有一个证人说尤拉就是化装信使、率领那些强盗进攻的青年人。这份慷慨的厚礼让罗马所有阴谋家都眼红。那时在教廷有一个修士,老谋深算,无所不能,甚至可以迫使教皇封他为主教。他为高劳纳亲王办事,对这位厉害的主顾,敬重之至。当冈比拉立夫人见到女儿回到卡斯特罗,便叫来这位修士,说:“大人如能帮我这个忙,我一定重重酬谢。情况是这样的,不久,在那不勒斯就要宣布和执行对尤拉的判决。那不勒斯总督是我的远亲。他写信告诉了我这个消息。我请大人看看这封信。尤拉能躲到什么地方去呢?我派人给亲王送去五万皮亚斯特,请他把这笔款子全部或部分转交给尤拉。条件是他让尤拉加入西班牙国王的军队,去平定佛郎德勒的叛乱。总督会给尤拉出具当过上尉的证明。不过对他的判决,我想在西班牙也是会要执行的。因此他要化名,叫厉扎拉男爵。历扎拉是我在阿勃鲁兹的一块小领地,我假装把这块地出卖,设法把产权转给他。我想,世上恐怕没有第二个母亲,会这样对待杀她儿子的凶手。其实,花五百皮亚斯特,我们就能永远摆脱这个讨厌的家伙。可我们不想与高劳纳过不去。因此,我请大人转告亲王,因为尊重他,我才肯花六万或八万皮亚斯特。我这一辈子再也不想听见尤拉这个名字了。请你转达我对亲王的敬意。” 修士说,三天内他将到奥丝第那边走走。冈比拉立夫人给了他一枚价值一千皮亚斯特的戒指。 几天后,修士回到罗马,对冈比拉立夫人说,他没有把她的建议传达到亲王那里。不过,一个月之内尤拉会去巴塞罗那,她可以通过这个城市的某家银行,把五万皮亚斯特转给他。 亲王说服尤拉遇到了一些困难。虽然尤拉知道留在意大利十分危险,但他下不了决心离开祖国。亲王让他看远一点,冈比拉立夫人总会死的,还答应三年后,不管情况怎样都让他回来。但是说这些都没用。尤拉热泪满面,就是不答应离开。亲王无法,只好说这是他个人请他帮忙,亲王是父亲的朋友,尤拉不好不从。可是他无论如何要知道艾蕾的消息。亲王便答应给他转递一封长信,并准许他在佛郎德勒每月给她写一封信。最后尤拉心情沉重地启程赴巴塞罗那。亲王不希望尤拉再回意大利,便把他的来信都付之一炬。我们忘了说明,亲王生性并不喜欢让别人记恩,但为了使尤拉易于接受,不得不对尤拉说,他认为送高氏家族一位忠实部下的独生儿子五万皮亚斯特是合适的。 可怜的艾蕾在卡斯特罗修道院被当作公主对待。父亲去世后,她继承了一大笔遗产,拥有了巨额家资。在安葬父亲时,她发给每个愿替冈比拉立老爷戴孝的人一丈八尺黑呢。她刚开始服孝时,一个陌生人送来尤拉的一封信。她拆信时是那样激动,看完信又是那样忧伤。她非常认真的检查了笔迹,确信这封信是尤拉写的。信里谈到爱情。可是天啊,这是什么样的感情!原来这信是冈比拉立夫人一手炮制的。她的打算是:先写七、八封感情浓烈的信,再写一些信让爱情渐渐地降温。 时光荏苒。十年的不幸生活,我们在这里一笔带过。艾蕾觉得尤拉把她忘记了。但对于罗马最显贵的公子少爷的求爱,她矜持地拒绝了。不过,当有人向她介绍奥克塔夫·高劳纳时,她有些动心了。这是在波洛拉粗暴接见她的有名的法布立司·高劳纳亲王的长子。她似乎觉得,如果非得有个丈夫,给她在罗马和在那不勒斯王国的土地作保护人,那么从前尤拉尊敬的姓氏没有别的姓氏那样可恶。若她同意这门婚事,她很快就能了解到有关尤拉的实情。因为老亲王法布立司常常激动地谈起厉扎拉上校(尤拉)非凡的勇敢。他简直像旧小说里的英雄,因为不幸的爱情,对一切欢乐都无动于衷,只想以高尚的行为来排遣忧伤。他以为艾蕾早已结婚,因为冈比拉立夫人也不断编造谎言欺骗他。 艾蕾与狡猾的母亲和解了一半。母亲迫切希望女儿结婚。 卡斯特罗圣母往见会修道院的老庇护红衣主教桑第·古阿托是艾蕾母亲的朋友,即将去卡斯特罗。她要他秘密向修道院年老的修女宣布,他接到一份大赦令,因此推迟了行期。教皇格列戈利十三对强盗尤拉发生了怜悯。这个强盗曾侵入修道院,因而被判渎圣罪。教皇相信,尤拉带着这个罪名,永远出不了炼狱,即使在墨西哥被叛乱的野蛮人捉住杀害,也不能免除这种惩罚。现在他死了,教皇决定撤销对他的判决。 这个消息震动了整个卡斯特罗修道院,也传到了艾蕾的耳朵里。这时,她这个有万贯家财但十分无聊的人,为虚荣心所驱使干了一件大蠢事。大家都知道,发生战斗的那一天,尤拉曾躲进传达修女的值班室。艾蕾为了把自己的卧室修在这个值班室里,便出钱翻修了半个修道院。从此,她就待在这间卧室,闭门不出。在那场战斗中,尤拉带领的人里,有五人幸存。她想方设法,不顾别人议论,雇来了活着的三人,其中有一个是育格,他已经年老,一身是伤。看到这三个人,引起很多人搬弄嘴舌。但艾蕾高傲的性格让整个修道院的人都害怕。每天人们看到他们穿着号衣,在栅栏外边听她的吩咐,常常用很多时间回答她不断提出的问题。 听说尤拉已死,艾蕾便闭门不出,过了六个月的隐居生活。她的心被无法医治的痛苦和长期的无聊揉得粉碎。现在却被虚荣心唤醒了。 不久前,院长去世了。桑第·古阿托红衣主教也到了九十二岁的高龄。尽管如此,他仍是修道院的庇护人。根据惯例,由他拟定一份名单,上面列着三个修女的名字,然后由教皇选定其中一个作院长。一般情况下,教皇不看名单上的后两个名字,他只把她们划去,修道院长便算是选定了。 从前传达修女的值班室,现在成了按艾蕾的吩咐建筑的新楼侧翼顶端的一间卧室。卧室窗户约有两尺高,外面便是尤拉洒过鲜血的甬道。现在它成了花园的一部分。一天,艾蕾倚窗而立,凝视着地面。这时窗前走过三个修女,她们几小时前被红衣主教作为已故院长的接替者列入候选名单。艾蕾没注意到她们,所以没向她们致意。其中有一个恼了,大声对另外两个说:“一个寄宿生,把卧室向公众开放,这倒是个好办法!” 这话使艾蕾回过神来。她抬起眼睛,看到了三双不怀善意的目光。 她没理会她们,关上了窗户,心想:“我在修道院里当羊羔,也当得够久了。仅仅给城里好奇的先生们提供点乐趣,我也得当回狼。” 一小时以后,她派人给母亲带去一封信。十年来,母亲一直住在罗马,在那里很有威望。信上写道:“尊敬的母亲:“每年我生日的时候,你给我寄来三十万法郎,我在这里都胡乱花掉了,虽然很体面,却终究是胡闹。尽管很长时间,你没有表示对我的关心。但对你从前的种种好意,我知道用两种方式报答。我不会结婚了,可我乐意作修道院的院长。我打定这个主意,是因为古阿托红衣主教给教皇推荐的三位修女是我的敌人,不管她们谁被选上,我都要受欺侮。请把给我的生日礼物,送给该送的人。让我们先争取把新院长的任命推迟六个月。这将使我的朋友修道院的主事欣喜若狂。因为眼下是她主持修道院的事务,对我而言,这也是幸福的源泉。谈到你女儿时,我是很少用这个词的。我觉得自己的想法是有点狂。但如果你认为有几分成功的可能,三天后我就去当修女。我在修道院呆了八年,从不外宿,因此,我有权获得半年的豁免期。豁免许可证不成问题,付四十埃居就行了。 “尊敬的母亲,我谨向你致敬……” 冈比拉立夫人看了这封信很高兴。她现在万分后悔,觉得不该叫人向女儿宣布尤拉死了。她不知道怎么才能使女儿摆脱深愁重忧。她原来料想女儿会莽撞行事,甚至怕女儿到墨西哥去寻访传说尤拉遇害的地点。要那样的话,她可能在马德里打听到厉扎拉上校的真名。可另一方面,女儿来信要求的事情非常难办,甚至也可说荒谬至极。一个还不是修女的姑娘,一个被强盗发疯般地爱过,也可能发疯般地爱强盗的姑娘,怎么能领导一家修道院?须知罗马的王公显贵,家家都有亲人在里面!不过,冈比拉立夫人心想,有人说过什么官司都可以打,也可能赢。冈比拉立夫人在回信中给女儿送去一丝希望。女儿平常冲动时总有些荒唐想法,但时间一长,又会冷下来。到晚上,母亲到处打听关于卡斯特罗修道院的消息。听说古阿托红衣主教几个月来心情不好:他想让侄女嫁给堂奥克塔夫—高劳纳,就是上文常提到的那个法布立司亲王的长子,但亲王只同意她嫁给次子。那不勒斯国王和教皇终于联系,共同讨伐法日拉大森林的强盗。战争使高劳纳亲王的财产无缘无故地受到损失。为弥补损失,亲王要求长媳必须给高劳纳家族带来六十万皮亚斯特(合三百二十一万法郎)作陪嫁。然而,即使古阿托红衣主教把所有亲属的财产都拿过来,也不过三十八到四十万埃居。 那天晚上,冈比拉立夫人一直跑到深夜,找古阿托的一些朋友核实情况。第二天早晨七点,她登门拜访老红衣主教,对他说:“主教阁下,我们两人都上了年纪,用不着说假话骗人了。 我来这里给你出个主意。也许有点异想天开,不过可以说,它并不那么可怕。当然我也承认,它确实十分荒唐。过去有人为堂奥克塔夫提亲,要我女儿艾蕾嫁给他,我对他产生了好感。在他结婚的那日,我请你转交给他二十万皮亚斯特的地产或现金。像我这样一个寡妇作这样大的牺牲,是为了让我女儿艾蕾当卡斯特罗修道院的院长。她现在二十七岁了。自十九岁起,她就一直住在院里。为此,必须把选任新院长的事推迟六个月。这样做是符合教规的。” 老红衣主教不禁大声道:“你说什么,夫人?你要求一个身衰力竭的可怜老人做的事,连圣上本人也不能办到。” “阁下,正因如此,我才说这是荒唐的事。傻瓜会觉得这是发疯了。然而,熟悉教廷内情的人知道,我们仁慈的教皇格列戈利十三愿意成全这门亲事,以奖赏阁下长期忠心耿耿的效力。罗马人都知道,大人对这门亲事盼望已久。况且这种事也是可以办的,因为它符合教规。明天,我女儿就是修女了。” “夫人,可这是买卖圣职罪……”老头嚷起来,声音可怕。 冈比拉立夫人起身告辞。 “这是什么纸,你丢在这里?” “这是地产清单。如他不要现金,我就给他价值二十万皮亚斯特的土地。转换产权可以慢慢地在暗中办好。比如说,高劳纳家族与我打官司,我可以输……” “可是,买卖圣职罪呀!夫人,可怕的买卖圣职罪!” “首先必须把选任新院长的事推迟六个月。明天我再来听取大人的吩咐。” 我觉得有必要向出生在阿尔卑斯山北部的读者解释,他们的对话里,为什么有几段近似打官腔。我要提请大家注意,在严格信奉天主教的国家,有关敏感问题的对话,大多数会传到忏悔室,因此,对话用的是恭敬的字眼或嘲讽的语气,都不是无关紧要的事。 次日,冈比拉立夫人获悉,由于在卡斯特罗修道院院长候选人名单上发现重大错误,名单上第二名修女家族里有个叛教者,他的一个叔祖父在乌狄纳信了新教。因此,院长的选任推迟六个月。 冈比拉立夫人准备让高氏家族增加一大笔财产。她觉得应该在高劳纳亲王那边去活动活动。经过两天的精心安排,她终于在罗马附近一个村子里会见了亲王。可会见结束后她甚为不安。亲王平素少言寡语,可这时却一个劲地夸赞历扎拉上校的战功。要他在这方面保守秘密是不可能的。亲王视尤拉如得意门生,甚至如亲生儿子,把他从佛郎德勒寄来的信捧在手里反复诵读。假如艾蕾知道尤拉还活着,而且功勋卓著,那么十年来冈比拉立夫人作了这么多的牺牲,她的心血不就白费了吗? 手稿里有许多情节描写了当时的风俗人情,但叙说起来令人伤心,我以为应该略去。罗马本子的作者费了许多功夫,研究许多细节的具体日期,我也都删去了。 冈比拉立夫人与高劳纳亲王会晤后两年,艾蕾当上了卡斯特罗修道院院长,而古阿托红衣主教在犯下买卖圣职的大罪之后痛苦而死。这时候卡斯特罗教区的主教是米兰城的贵族弗朗西斯科·西达底尼大人。他是罗马教廷最美的男子。这位年轻人谦恭尔雅,举止脱俗,与修道院的院长过从甚密,尤其在她为美化修道院而建新回廊时来得更勤。西达底尼主教二十九岁,对漂亮的院长爱之若狂。一年以后,审理他的案子时一些修女出庭作证,说主教来修道院非常频繁,常对院长说:“在别处,我号令一切。说来不好意思,这使我感到快乐。 而在您身边,我顺从得像个奴隶,但我亦感到快乐,而且它远远超过号令一切的快乐。我受一个高贵的生灵主宰,除了顺从你的意志,我没有别的意愿。我宁愿终身作你卑微的奴隶,也不愿离你去作国王。” 证人说,在他说这种肉麻的话时,院长常常命他住嘴,言辞很不客气地表示出对他的轻蔑。 另一个证人说:“说真的,院长把他当仆人训斥。在这种情况下,可怜的主教低着头,流下了眼泪,但就是赖着不走。 他每天都能找到新的借口来修道院,使修女们的忏悔神甫和院长的冤家对头纷纷议论。但院长的密友修道院主事激烈地为她辩护。主事是在院长直接领导下管理修道院的内部事务的。 这位主事说:“高贵的姊妹们,你们知道,院长年轻时爱上了一位勇士,结果很不顺心,使她产生了很多怪癖的想法。 但你们都知道,她的性格很特别,她看不起谁,就永远不会相信他。她当我们的面,骂可怜的西达底尼老爷。可能她一辈子也没说过那么多骂人的话。他那个地位的人,每天来遭骂,连我们都感到脸红。” 那些心怀不满的修女却说:“是的,他每天来。因此,她私下待他并不坏。不管怎么说,这种关系有损圣母往见会修道院的名声。” 高傲的院长每天辱骂年轻的主教,比最严厉的主人训斥最苯的奴仆要厉害好几倍。但是,主教陷入了情网。他始终记着他从家乡带来的格言:事情一旦开了头,就要不择手段直达目的。 主教对他的心腹塞扎德贝纳说:“说到底,一个情人不到万不得已就从情场撤退,会叫人瞧不起的。” 现在,我的乏味的工作,便只能是摘录一桩讼案的记录。 它肯定枯燥得很。这桩讼案结束以后,艾蕾就自杀了。我在一家图书馆(我不能说出它的名字)读过这桩讼案的记录。对开本,八大卷。审讯和评议用的是拉丁文,回答用的是意大利文。我在这些材料里读到,年月的一天晚上,十一点左右,年轻的主教单独来到白天信徒们可以出入的教堂门口,院长亲自给他打开门,允许他跟着她进去,在一间她常占用的房子里接待了他。房间里有一道暗门,通到教堂大厅的讲坛。不到一小时,主教被打发走了。院长亲自送他到教堂门口,对他说:“回府去吧,快点离开我。再见了,大人,您真叫我厌恶。 我好像把身子给了一个仆人。” 三个月后,狂人节来临了。当时,卡斯特罗城的狂欢节很有名。人们带着假面游行。欢闹声响彻全城。人们都从一个带铁栅的小窗前经过。窗里面便是修道院的马厩。不过大家都知道,在狂欢节前三个月,马厩改为了客厅。节日期间,这里总是座无虚席。在狂欢的人群中,主教乘一辆四轮马车由此经过,院长向他打了个手势。当天夜里一点钟,他果然来到教堂门口,进了门,但不到三刻钟就被赶了出来。自十一月第一次相会以来,他几乎每周都到修道院来一次。谁都看得出他脸上得意忘形的神色,年轻傲慢的院长为此非常恼火。复活节是星期一。这天和往常一样,院长对待他像对待最下贱的人,对他说的话连修道院最穷的苦力都会受不了。可没过几天,她又给他使眼色。果然英俊的主教又在半夜时分到了教堂门口。她叫他来是为了告诉他,她已经怀孕了。 案件记录中说,她这话一出口,主教吓得脸色惨白,呆若木鸡。院长有些发烧,她请人叫来医生,把经过全告诉了他。医生知道病人的慷慨性格,答应帮她摆脱困境。他首先介绍她与一个平民的妻子联系。那女人虽不是职业接生婆却有这方面的本事。她丈夫是面包商。艾蕾与她交谈后,对她很满意。她告诉艾蕾,她已有了挽救她的计划,只是需要她在修道院找个心腹协助。 接生婆走了。过了几小时,艾蕾觉得不能让她在外面多嘴多舌,便叫来医生,又把接生婆召回修道院,热情接待。这女人担保,即使不叫她回来,别人说的秘密,她也决不会泄露。但她重新声明,如果院内找不到两个熟悉内情忠于院长的女人,是干不了这事的(肯定她想到了杀婴罪)。反复思考以后,院长决定把这可怕的私房事告诉修道院的主事,出身于C公爵家族的威克朵阿和P侯爵的女儿贝拉德修女。她叫她们对着祈祷书发誓,即使在忏悔室里,也不泄露一个字。两个女人听得一身发冷。她们在后来的审讯中承认,她们当时以为性格孤傲的院长会讲出一起杀人案。 院长对她们直截了当地说:“我失节了,我怀了孕。” 威克朵阿与艾蕾有多年的友谊,她听了这句话很是不安,流着眼泪问:“是哪个冒失鬼造的这个孽?”其实她是心慌,并非出于好奇想打听什么东西。 “我都没对忏悔神甫说,怎么能告诉你们呢?” 两个女人立即商量如何在修道院掩盖这不幸的秘密。她们决定首先把院长的床铺从位于修道院中心的卧室,挪到准备辟作药房的偏僻角落,也就是艾蕾捐款修建的那栋楼的四层。在这里艾蕾生下了一个男孩。 面包商的夫人在主事的房间里藏了三周。一天她抱着婴儿,匆匆走过回廊时,孩子哭了起来,吓得她躲进了地下室。 一小时后,贝拉德小姐在医生协助下,打开了花园的小门,面包商夫人急忙走出修道院,不久就出了城。在野外,她仍然感到恐惧,不知往哪里藏身,看见有个岩洞,便躲了进去。院长给主教的心腹赛扎·德·贝拉写了封信。他按信上说的跑到了岩洞。他骑着马,将婴儿抱到怀里,然后急奔蒙特菲雅高纳。新生儿在圣·玛格丽特教堂行了洗礼,取名叫亚历山大。当地一家客店的老板娘为婴儿雇了一个乳母,赛扎给了她八埃居。举行洗礼仪式时,聚在教堂周围的女人大声问赛扎,谁是孩子的父亲。 他对她们说:“是罗马的一个老爷,他骗奸了一个像你们一样的可怜女人。” 说完,他走开了。 七迄今为止,事情进行得十分顺利。偌大一个修道院,住着三百多位好事饶舌的女人,都没有人看见了什么,也没有人听见了什么。院长抓了几把罗马新铸的金币给医生。医生从中拿了几枚给面包商的女人。那女人打扮得花技招展,丈夫起了疑心。他翻她的箱子,找到几枚闪闪发亮的金币,以为她做了见不得人的事,便用小刀比着她的脖子逼她说出钱的来历。她支唔了一会儿后,终于说出真情。夫妻双方和解后,一起商量这笔钱怎么花。妻子想用它还债,男人认为最好是买一头骡子。于是他们说买就买了。谁知这头骡子倒惹出事来,原来左邻右舍都知道他们两口子很穷。城里好嚼舌头的女人,不管是友好的还是带有敌意的,接踵而来,问面包商的老婆,是哪个慷慨的情夫出钱给他们买骡子。这女人生气了,说话中不免亮了一些底。 一天贝拉去看孩子,然后来向院长报告情况。院长身体尚未恢复,仍强打起精神,来到栅栏前,责怪他用人不慎,走漏了风声。主教听到这些消息,吓得病倒了,便写信给他在米兰的几个兄弟,说他受到了的不公正的控告,请他们前来相助。他身体十分不适,决定离开卡斯特罗。在走前,他给院长写了封信。 “您可能已经知道,事情已经败露。因此,您若有心拯救我的名誉,甚至我的生命,并避免把事情弄得更糟,您可把这件事归罪于前几天去世的让·巴底斯达·道拉立。这个方法即使不能挽回您的名誉,至少使我的名誉不会再遭到任何损害。” 主教叫来卡斯特罗修道院的忏悔神甫堂路易兹,对他说:“请您把这封信交给院长本人。” 院长读过这无耻的短信,当着房间里所有人的面大声道:“喜爱漂亮外表胜过高尚心灵的轻佻女人,受这样的对待活该!” 卡斯特罗的街谈巷议,很快传到了严厉的红衣主教法内兹耳里(几年来,他装出这种严厉样子,希望在下一届教皇选举中,能得到那批“强硬派”红衣主教的支持)。他立即下令给卡斯特罗最高行政官逮捕西达底尼主教。主教府的仆人怕受连累,都逃跑了。唯有贝拉忠于他的主子,发誓宁愿死于酷刑,也不供出任何有损于主子的事情。 西达底尼看到府邸被警察包围,又写信给兄弟求救。但等到他们从米兰匆忙赶来,主教已经关进了郎西立奥纳监狱。 在初审记录中,我看到院长承认了自己的过错,但否认与主教有什么关系。她说同犯是修道院的律师道拉立。 年月日,格列戈利十三下令迅速严办此案。于是一个刑事法官、一个检察官和一位警监被派到卡斯特罗和郎西立奥纳。主教的仆人贝拉只承认他曾把一个孩子抱到奶妈家。法官当着威克朵阿和贝拉德的面审问他,连续两天用刑。他忍受着皮肉之苦,死守诺言,法官没有从他口里掏出一点东西。 威克朵阿和贝拉德目堵贝拉受的刑罚,一受审问便承认了她们所做的一切。为了查出主犯,所有的修女都受到讯问,大多数人说是主教大人。有个传达修女还引述了院长把主教赶出门时骂他的话。她接着说:“他们用这种口气说话,肯定早已有了关系。平常主教大人非常自负,而每次走出教堂,却显得狼狈不堪。” 有个修女面前摆着刑具。她在回答讯问时说罪犯是猫,因为院长总是把它搂在怀里抚摸。另一个修女则说,罪魁应该是风,因为刮风的日子,院长总是显得高兴。而且她还修了个临风阁。经常站在上面任风抚摸,在这时要求她帮什么忙,她是决不会拒绝的。面包商的女人、奶妈、蒙特菲雅高纳那些饶舌的女人,看到贝拉受刑,吓得心惊胆战,全都供出了真情。 年轻的主教在郎西立奥纳病倒了,或者说假装病倒了。他的几个兄弟以此为理由,借助冈比拉立夫人的威望和影响,多次拜见罗马教皇,请求在主教恢复健康之前暂停审讯。严厉的红衣主教法内兹为此增派士兵看守监狱。既然不能审问主教,法官们便开庭再审院长。一天,艾蕾母亲托人传话,叫她鼓起勇气,否认一切,然而她什么都承认了。 “起初,你为什么要把罪推到道拉立身上?” “出于对那位懦弱主教的怜悯。另外,我救了他那条可怜的性命,他便能照顾我的儿子。” 招认后,院长被关到卡斯特罗修道院一间房子里。房子的墙壁和房顶都有八尺厚。修女们谈起这间黑牢来都害怕。大家称之为修士室,院长在这里由三个修女严密看守。 主教的身体稍有好转。三百多名警察和士兵便把他从郎西立奥纳监狱提出来,用驮轿押到罗马,关在一座名叫考特沙瓦拉的监狱。不几天,修女们也被带到了罗马。院长关在圣玛特修道院。有四个修女受到控告:威克朵阿小姐、贝拉德小姐、传达修女和听到院长辱骂主教的守门修女。 法庭助理庭长是司法界的首要人物之一,他负责审问主教。可怜的贝拉重新受刑,他不但什么也没承认。还说了一些让检察官不快的事情,结果又被动了刑,威克朵阿和贝拉德小姐也受了轻刑。主教愚蠢地否认一切,而且十分固执;他在艾蕾身旁度过三个夜晚,这是抵赖不掉的,于是,编出一大堆细节,说明他是清白的。 最后,法庭让院长和主教对质。尽管她一直说的是实话,法庭还是对她动了刑。她一再重复第一次供认的事实。而主教仍然抵赖,还大骂院长。 在查理五世和菲利普二世统治之后,司法系统虽说也采取了一些明智的措施,但占上风的仍是严刑峻法的思想。正是基于这种思想,主教被判无期徒刑,关在圣·安热城堡,院长被判终身监禁,关在她所在的圣·玛特修道院。 冈比拉立夫人为了救女儿,已经雇人挖掘地道。地道从宏伟的古罗马城留下的一条下水道挖起,挖向圣·玛特修道院安放修女遗体的地下室。地道约两尺宽。为了防止塌方,左右两边的土壁都用木板撑住。雇工们一边向前掘进,一边用两块木板架成A型的拱顶。 地道处于三十尺深的地下。重要的是要把握好方向,因为不时遇上水井或楼房基脚,工人不得不绕过去;处理挖出的土也很困难。看来只有在夜晚将它们撒在罗马的各条街道上。这些泥土仿佛从天而降,大家都感到惊奇。 为了设法救出女儿,冈比拉立夫人花了好几笔巨款。但她挖的地道肯定是被发现了。不过,教皇格列戈利十三世于年去世,一时皇位空缺,朝纲开始混乱。 艾蕾在圣·玛特修道院的境遇极其恶劣。一个十分富贵的院长,犯了这种罪,被几个贫穷的小修女看守,会受到什么对待,我们可想而知。艾蕾迫切地盼望母亲雇人进行的工程早日完成。她突然间内心感到一种异样的激动。早在半年以前,法布立司·高劳纳见格列戈利十三世的身体危在旦夕,便拟了一个雄心勃勃的计划,准备在皇位空缺时实施。他派了一名军官去探望尤拉。尤拉化名厉扎拉上校,在西班牙军队里名声很响。高劳纳召尤拉回意大利,而他也归心似箭。他用假名在亚得里亚海滨的小港佩卡拉下船。小港坐落在多山的阿勃鲁兹地区,由基埃蒂地方统辖。他走出山路,直抵波洛拉。亲王见到尤拉,喜出望外,使得大家十分惊异。他对尤拉说,召他回来,是为了叫他当自己的继承人,来指挥军队。尤拉回答说,从军事上说,这没有多大意义。假如西班牙真要消灭意大利的民间武装,只用半年时间,花很少一点钱,就可达到目的。 “但是,话说回来,”尤拉又说,“只要您亲王有此意愿,我就准备干了。我在您面前,永远是在西安比战场上献身的拉钮司的继承者。” 在尤拉到波洛拉之前,亲王已发布命令,禁止任何人谈论卡斯特罗主教和院长一案,违者格杀勿论。在接见尤拉的喜悦气氛中,亲王要求陪他去阿尔巴罗,他先派一千士兵占领了该城,再拨一千二百人马把守去罗马的大路。当年的老司柯底依然健在,亲王把他召来,请到充作司令部的房子,让他走进自己和尤拉所处的房间,可以想象可怜的尤拉心情是何等的激动。两个朋友拥抱成一团。 亲王对尤拉说:“可怜的上校,现在有件事很糟,你应有思想准备。” 说到这里,亲王吹灭蜡烛,把两个朋友锁在里面走了。 第二天尤拉不愿出门,派人请示亲王准许他回波洛拉,并要求请几天假。而那人回来告诉他,亲王和他的部队都不见了。原来夜里,亲王获悉教皇格列戈利十三世驾崩,立即集合队伍,忘了叫醒尤拉。尤拉身边仅留三十余人,都是原先拉钮司的部下。大家清楚,在那个时代每当皇位空缺,法律便松弛,人人都想满足自己的私欲。谁有武装,谁就有一切。 这就是高劳纳亲王在断黑前派人绞死五十多个敌人的原因。 虽然尤拉手下不到四十人,但他勇敢地向罗马进军。 卡斯特罗修道院院长的仆人,都住在圣·玛特修道院附近的简陋房子里。他们仍然忠于主人。格列戈利十三世拖了一个星期才断气。冈比拉立夫人迫不及待地盼着教皇早死,好趁着混乱,挖通最后五十来步长的地道。由于地道要通过几户人家的地窖,她担心工程在扫尾阶段会暴露目标。 尤拉回到波洛拉的第三天,艾蕾雇用的三个老仆人(他们曾在尤拉手下当兵)像发了傻劲。他们明知艾蕾被关在秘室,并由几个对她怀有敌意的修女看守,但他们中间的育格还是来到修道院门前,请求准许他立即入内见主人。他的要求被拒绝,他本人被赶出门外。他虽然失望,却仍待在那里不走,给每个进出修道院的勤杂人员一个铜板,并清楚地告诉他们:“和我一起高兴吧。尤拉老爷回来了。他还活着。请告诉您的朋友。” 育格的两个伙伴不断给他送钱,同时也和他一起不分白天黑夜向公众散发,并重复着同样的话,直到所有的铜板发完为止。然后三个老兵轮班到圣·玛特修道院门口守候,向过路人问好,并说着同样的话:尤拉老爷回来了,等等。 这些忠诚老兵的计划果然成功。发了第一个铜板后还不到三十六小时,关在秘室里的艾蕾便知道尤拉还活着。这个消息简直让她发了狂:“母亲呵!你害苦我了!” 几小时后,小玛丽达来证实了这个惊人的消息。她送掉了自己所有的金首饰,才被允许跟着送饭的传递修女入内。艾蕾激动得热泪盈眶,扑到她怀里说:“这太好了,可我不可能和你在一块了。” 玛丽达说:“肯定能的,我想,新教皇当选之时,你的监禁就会改为流放的。” 这次相会后的第三天夜里,在圣·玛特修道院,教堂的一处地面轰然一声塌了下去。修女们以为修道院要倒塌了,吓得乱成一团,惊叫发生了地震。教堂大理石地面陷落一个小时后,冈比拉立夫人跟着三个从前为艾蕾当差的老兵,由地道进入黑牢。 老兵欢呼道:“胜利了!胜利了,小姐!” 艾蕾却十分害怕,她以为尤拉也一块来了。老兵们告诉她,跟来的只有冈比拉立夫人,尤拉指挥几千名士兵,刚刚占领阿尔巴罗城。她这才放心,恢复了平常的严肃表情。 不一会儿,冈比拉立夫人出现了,她由一个侍从搀扶着,迈着艰难的步子走出来。侍从穿着制服,佩着宝剑。不过他那身礼服上却沾上了泥土。夫人呼道:“呵,我心爱的艾蕾!我来救你了!” “谁说我想获救?” 冈比拉立夫人一下惊呆了。她瞪着眼睛看着女儿,内心惶惑不安。她镇定了一下说:“好吧,亲爱的艾蕾,命运迫使我向你承认一件事。过去我家遭到许多不幸,我那时做这件事或许是很自然的,但今天我很后悔。我要请你原谅,尤拉……澎西福……还活着……” “正因为他活着,我才不想活了。” 起初,冈比拉立夫人没听明白女儿的话,后来,她明白过来了,就可怜巴巴地恳求她,但女儿没有答话。她转向十字架作祈祷,不再理睬母亲。差不多整整一个小时,冈比拉立夫人费尽口舌,叫她开口,或看一眼母亲,但终究是白费气力。最后艾蕾不耐烦了,说:“过去,我把他那些信,藏在阿尔巴罗我那间小房的圣像基座下。当初让父亲把我捅死就好了!您出去吧,把金子给我。” 尽管侍从惊惶地向她示意,冈比拉立夫人还想继续与女儿说说,可艾蕾忍耐不住了。 “至少再让我自由一个小时吧。您害了我一辈子,现在还不让我安静地死吗?” “我们还可以控制地道两、三个小时。我希望你能回心转意。”冈比拉立夫人哭着说。 她从地道走了。 艾蕾对一个老兵说:“育格,你留在我身边。带好武器,我的朋友,因为可能还得保护我。让我看看你的匕首、长剑、短刀。” 老兵一一让她检查了。武器都很好。 “那好,你到外面守着吧。我要给尤拉写一封长信,然后由你亲手交给他。我不愿别人去送。我没什么好隐瞒的,信中写的你都可以看。把我母亲留下的金币装到你口袋里吧。我只要五十枚就够了。放在我床上吧。” 艾蕾说完这些话,便开始写信:“我对你没任何怀疑,亲爱的尤拉。我要没有失足,该有多么幸福。现在我去了,因为不这样,我会在你的怀里痛苦万分。你不要以为,在你走后我还爱过别的男人。情况远非如此。我在卧室里接待过一个男人,但我内心十分鄙视他。我的过错仅仅是因为烦恼,要说是因为放荡也行。可我作过努力。我跑到波洛拉找你。你敬爱亲王,所以我也敬重他。可他却待我冷酷无情。你想一想,经此打击,我的精神遭到了何等的挫伤。你还想一想,我遭到如此打击的心灵,被谎言包围了十二年。我知道,我周围的一切都是假的,都是骗子。 起初我收到三十来封信。你想象一下我拆开这些信时心情是多么激动。可是,我读这些信时,心顿时变得冰凉。我细看了笔迹,认出这些信是出自你的手,却不是出自你的心。你是否想到,这第一场骗局动摇了我整个生命的精神支柱,使我看到你的信感觉不到丝毫快乐。接着有人卑鄙地宣布你死了,把我心灵里尚存的青春时期的幸福回忆扫荡一尽。你可能理解,我首先想的,是去墨西哥,亲手抚摸那里的海滩。据说你是在那里被野蛮人杀害的。假如我的想法实现……我们现在就幸福了。因为在马德里,尽管有人会提防我,在我周围布置很多狡猾的密探,我还是能引起那些稍有点良心和同情心的人关心,可能了解到事实真相,何况,我的尤拉,你的赫赫战功已经引人注目,可能在马德里就有人知道你是澎西福。你想弄清楚是什么妨碍了我们的幸福?首先是亲王在波洛拉冷酷而带有侮辱的接待,其次,从卡斯特罗到墨西哥,会遇到多大的障碍呀!你知道,我当时已经心灰意冷。后来,我又生出了虚荣心。我让人在修道院修建大楼。把传达修女值班室改作我的卧室。因为那一夜你曾在那里待过。有一天,我正在凝视你为我洒过鲜血的那块土地,听到有人在说侮辱我的话。我抬起头,看到了几张恶意的脸。出于一种报复心理,我想当修道院的院长。母亲知道你还活着,所以作了很大努力,使我荒谬地得到了这一职务。可是这个职务给我添了不少烦恼,最后还腐蚀了我的灵魂。我乐于在他人的痛苦中来显示自己的权力;我做过一些不公正的事。我三十岁了,在别人眼里,我有美德、有钱、受人尊重。然而我却觉得十分不幸。就在这时,那个可怜人出现了。他很仁慈,但又很愚蠢。因此,对他最初说的那些话,我没有反驳。自从你走后,我的处境是那样恶劣,以致我的心灵十分软弱,连最小的诱惑也无力抵御。我要不要向你坦白那件丑事?我想一个要死的人,干什么都允许。当你读到这些文字时,蛆虫可能在啃噬本应属于你的美丽的躯体。是的,我应该说出那件令我痛心的事。我那时也弄不清为什么我不像罗马的那些妇人,去尝试那种粗俗的爱情。我曾有这放纵自己的想法,但我投入这个男人的怀抱,总是感到厌恶和烦闷,哪里还有一丝快感。眼前总浮现出你我在阿尔巴罗我家花园里相会的情景。那时你在圣母玛丽亚的感召下,产生了那种表面高尚的想法,而实际上它是除我母亲之外造成我们不幸的又一原因。你从不压人凶人,总是那样温柔、善良。你注视着我。可我和另一个男人在一起时,有时生起气来,我真恨不得要使出全身气力揍他。亲爱的尤拉,这就是全部实情。我不愿把这一切瞒着你去死。我原来也想过,把实情向你说出来后,我可能又会打消死的念头。可我现在只是更明白了,我如果保持了清白的身子,与你重逢该是何等的快乐啊。我愿你活着,留在军队里,要知道我听到你的战绩时有多高兴啊。天啊!若我收到你的信,尤其是在阿舍纳战役后的信,那又会是怎样一番情景啊!生活下去吧!别忘了牺牲在西安比战场上的拉钮司,别忘了艾蕾。为了不看到你责难的眼神,我就在圣·玛特与你永别了。” 写完信,艾蕾走近老兵,见他已睡过去了,悄悄地抽出他的短剑,然后把他叫醒,对他说:“我写完了。我担心敌人会占领地道。你快把我桌上的信带走,亲手交给尤拉。一定要亲手交给他,明白了吗?另外,把我这条手帕送给他。告诉他,我过去一直爱他,我现在更爱他,我永远爱他,听清楚了吗?” 育格站起来,但是没离开。 “去吧!” “小姐,您想清楚了?尤拉老爷可是非常爱您的!” “我也爱他。拿好信,亲手交给他!” “行。您是这样善良,愿上帝保佑您!” 育格离去了,但立即折了回来。他发现艾蕾已经死去,胸口上插着那把短剑。 苏奥拉·斯科拉蒂卡-1 (黄健崑译) ——年感动了全那不勒斯的故事前言年,我在那不勒斯,听到社交界有人谈及苏奥拉·斯科拉蒂卡和议事司铎齐波的故事。我那时好奇心重,自然要打听一些事情,可是谁也不愿稍许清楚一点地回答我,他们都怕受到牵累。 在那不勒斯,谈起政治,人们总是含糊其辞。原因就在于此:一个那不勒斯家庭,比方说由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和父母亲组成,家庭成员分属于三个不同的派别,它们各有各的谋算。女人站在情人那一派,三个儿子各有自己的利益;父亲和母亲一边叹气,一边回忆他们二十岁时的宫廷。人与人之间有这种隔阂,自然不能在一起认真地讨论政治。只要说出一个稍稍明确不同一般的观点,你就会发现周围有两三个人脸色立即变得煞白。 关于苏奥拉·斯科拉蒂卡的故事,我在社交界总打听不出详情,于是认为它或许令人想起了年的某段可怕历史。 有一个四十岁的寡妇,相貌并不漂亮,心地却很善良,把她的小房子租了一半给我。这幢小房子建在一条小巷里,离迷人的夏佳花园约一百步远。后面是小山岗。老国王的妻子弗洛里达公主的别墅就坐落在上面。这里或许是那不勒斯唯一稍稍幽静一点的街区。 寡妇有一个年老的追求者。我花了整整一个星期来与他亲近。有一天我们一起逛街,他把拉扎罗尼一家抵抗尚漂奈将军部队的地方,以及烧死某公爵的十字街口指给我看。我装出谦虚的模样,冷不防地问他,苏奥拉·斯科拉蒂卡和议事司铎齐波的故事,为什么搞得这么神秘。 他从容不迫地回答道:“这篇故事里的人物,如亲王,公爵等,他们的衔头都被后人继承了。这些人看到他们的名字出现在这样一篇哀惋凄恻的故事里,可能会生气的。” “这么说,事情并不是年发生的?” “你说什么?年?”这位那不勒斯人哈哈大笑起来,“你说什么?年?”他反复问我,带着意大利人那种近乎无礼的冲动,它使我这个居住在巴黎的法国人十分反感。 “要是你想有一点常识,”他继续说,“那你就该说:年。就是维莱特里战役的第二年,伟大的堂·卡洛斯占有那不勒斯的那一年。在这里,大家管堂·卡洛斯叫查理七世。后来,在西班牙,他被人称作查理三世。他在那里干了一番辉煌的事业。正是他把法奈斯家那个大鼻子带进了我们的王室。 “那个大鼻子大主教一听到维莱特里这个名字就害怕,就要在那不勒斯搞得人人胆战心惊。所以今天,大家都不愿提他的真名。那时候德国人在维莱特里周围的山上扎营,他们曾企图突袭吉纳提宫,活捉伟大的堂·卡洛斯。 “你提到的这个故事,据说是一个僧侣写的。被称作苏奥拉·斯科拉蒂卡的那个年轻修女属于比西亚诺公爵的家庭。 作者对当时的大主教表示了强烈的憎恨,因为正是这个大滑头让议事司铎齐波从头至尾参与了这一事件。拉斯·弗洛尔伯爵家的堂·热纳里诺可能是这位僧侣的保护人,这位年轻人据说曾与风流国王堂·卡洛斯,以及当时最富有的贵族老公爵瓦加·代尔·帕多竞争,以获得罗莎琳德的芳心。人们认为僧侣是在年写这篇凄惨故事的。大概,有些内容可能会触犯某个仍有权有势的人物,所以作者写得较为隐晦。他的废话令人吃惊。他总是用一般的准则来表达自己的看法,这些准则当然属于一种完美的伦理道德,但却使读者不知所云。 读者常常要掩卷三思,揣摩这个好僧侣究竟想说什么。比方说,当他描写堂·热纳里诺之死的时候,人们勉强才看明白他的意思。 “过几天,我也许可以让人把这份手稿借给你。由于它十分乏味,我不想劝你买下。两年前,在B公证人的事务所,人家非要四个杜卡托才出手。” 一个星期后,我拿到了这份手稿。它也许是世上最枯燥乏味的读物。作者总是用不同的措辞来叙述同一件事,而不幸的读者还认为他写的是新事情。读者越读越糊涂,最后根本不知作者写的是什么。 我们得知道,一个米兰人,或一个那不勒斯人,大概一辈子也没有连续说过一百句佛罗伦萨话,可是到了年,他们要出书的时候,却觉得使用外国语是件有趣的事。本世纪杰出的将军,最重要的历史学家柯莱塔略有这种癖好,这就常常使得他的读者望而却步。 这份可怕的手稿名为《苏奥拉·斯科拉蒂卡》。篇幅不下三百一十页。为了肯定我所领会的意义,我记得我还抄录了若干页。 当我了解这段故事以后,我便避免向人家直接发问。我和别人长聊了一次,显示我对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有充分的了解,然后我装出无关紧要的样子,提了几个该弄清的问题。 过了一段时间,有一个大人物(两个月前他还拒绝回答我的问题)给我弄来了一部小抄本,只有六十页。虽说这个本子的叙述并不连贯,却生动细微地描写了某些事实。尤其对疯狂的嫉妒提供了真实的细节。 堂娜·费迪南达·德·比西亚诺王妃的指导神甫被大主教收买了。正是从他嘴里,她获悉堂·热纳里诺爱的不是她,而是她的继女罗莎琳德。 她相信国王堂·卡洛斯也爱她的情敌,于是,通过在堂·热纳里诺·德·拉斯·弗洛尔身上挑起强烈的妒意,来实施报复。 年月日你们知道,年,路易十四已经失去与他同时代出生的那些大人物,又被德曼特农夫人①低估,出于疯狂的傲气,他把尚是孩童的安茹公爵,派去统治西班牙,这就是后来疯狂、勇敢、虔诚的西班牙国王腓力普五世。这样做,还不如像外国人建议的那样,把比利时和米兰并入法国。 当时法国厄运重重,可是迄至那时为止,法国的国王却每每轻而易举地获得成功,赢得颇具喜剧色彩的光荣,在逆境中充分显示了一种真正的雄才大略。德南战役的胜利,以及倒在马波鲁公爵夫人裙子上的那杯著名的水②给了法兰西相当体面的和平。 大约在这期间,仍在统治西班牙的腓力普五世失去了王后。这个事件,再加上他的修道士德行使他几乎发疯。在这种精神状态下,他竟在巴马的一座谷仓里寻着了有名的伊丽莎白·法奈斯,并把她带到西班牙,与她结为夫妇。这位伟大的王后显示出杰出的才华,把西班牙那些傲慢而幼稚的举动改造成名闻欧洲的西班牙礼仪,引得这个大陆的所有君主纷纷仿效。 伊丽莎白·法奈斯有十五年时间,整天守着疯子丈夫,连十分钟也不离开。宫廷表面奢华,内里却已衰微。有一个才华横溢的人描绘过这个宫廷。他就是圣西门公爵,一个为西班牙人的忧郁性格所驱使,长于作深刻述评的文人,一个惟①②法国与英国于年发生争夺西班牙王位的战争。马波鲁公爵是英军统帅。据说他妻子当着女王的面把水泼在自己身上,引起女王不满,遂致使其丈夫被解除统帅职务。 法国才女,先是路易十四子女的教师,后与路易十四秘密结婚。在宗教、政治上对路易十四影响不小。 一由法国性格培养的历史学家。他描写了伊丽莎白·法奈斯王后安排自己后事的有趣细节。她作出种种努力,为的是有朝一日能派出一支军队,为她给腓力普五世生的两个幼子之一征服这个国家的某块封地。这样,腓力普五世驾崩以后,她也有块安身之地,不至于过以往那些西班牙太后过的凄凉日子。 国王与前妻生的儿子都是傻瓜。由宗教裁判所培养出来的婚生王子,情况都是如此。这两人之一将成为国王。某个宠臣也许会说服国王,使他觉得必须,并且使出诡计把法奈斯王后投入牢狱,因为王后朴实的理智和活力使麻木不仁的西班牙反感。 伊丽莎白的长子堂·卡洛斯于年来到意大利。他轻而易举地打赢了比通托战役,由此坐上了那不勒斯的宝座。不过,年,他受到奥地利人的猛烈攻击。年月日,他率领他那支弱小的西班牙军队,来到罗马城百里之外的小城维莱特里。他驻跸在阿特米西奥山脚下。二十里外,驻扎着一支奥地利小部队,他们的位置占了优势。 月日清晨,堂·卡洛斯在卧室里遭到一连奥地利兵的突然袭击。他们用枪托砸门,尽可能用尊敬的语气,敦请他投降。离开西班牙时,王后把瓦加·代尔·帕多公爵安置在儿子身边,尽管他还有随军神甫照料。就在这时,瓦加·代尔·帕多冲上前来,抓住亲王的腿,举到离地十尺的窗户上。 瓦加随同亲王跳出窗户,然后找了两匹马,扶亲王骑上,与他一起跑到两里开外的步兵营。 “要是你们记不起自己是西班牙人,你们的亲王就完了。” 他对士兵们吼道,“两千名奥地利异教徒要活捉你们的好王后的儿子。你们要把他们消灭!” 这短短几句话唤醒了西班牙人的勇气。他们挥动利剑,迎击去维莱特里突袭亲王,空手而归的四连敌军。幸运的是,瓦加的对手是位糊涂老将军,他死记着那些荒唐的战术(年都是这么个战法),而未去设法瓦解西班牙人的斗志。最后,一仗打下来,奥地利军队损兵折将达三千五百之多。 从此,堂·卡洛斯便成了真正的那不勒斯国王。 他喜欢打猎,别人也只知道他有这个爱好。法奈斯王后特派一名宠臣来告诫他,奥地利人既贪婪又吝啬,那不勒斯人尤其厌恶他们。 “对那些总是疑心重重,只顾一时的大商人,多收几百万;用他们的钱供他们娱乐。只是自己可别当个糊涂国王。” 堂·卡洛斯虽说从小由神甫培养,经受了严格的礼仪训练,却并不缺乏聪明才智。他选用了一批才具不凡的臣僚,还以特殊的恩惠,把一批青年贵族延揽到自己身边。在他第一次来那不勒斯时,这些人才中学毕业,就是在维莱特里打仗的时候,他们也不过二十岁。他们中间有许多人丧身于维莱特里的街巷,为的是不让与他们同龄的国王被奥地利人俘虏。 奥地利人收买了一些歹徒,企图制造种种阴谋。国王却将它们一一粉碎。那些短命政权的天生拥护者,他的法官们称之为可耻的卖国贼。 堂·卡洛斯没有判处一例死刑,但是他同意没收大批良田。那不勒斯人天生喜欢奢华,讲排场。宫中的贵族都知道,要取悦年轻的国王,必须出手大方。大臣塔鲁西向他告发,说有些贵族暗中效忠奥地利王室,国王便让他们破了产。现在,反对堂·卡洛斯的只有那不勒斯大主教阿卡维瓦,他是国王在他的新王国遇到的惟一真正危险的敌人。 从维莱特里班师回朝后,堂·卡洛斯于年冬天举行庆典。这场活动真是盛大庄严,不仅增添了征战胜利的喜悦,同时也为他赢得了那不勒斯的民心。全国到处都恢复了安定富裕的景象。 查理三世的生日到了。他在王宫中举行盛宴,并大行吻足礼,以示庆祝。对于忠于他的大贵族,他赐以良田沃土。他也精于统治术,对于大主教的情妇,以及怀念奥地利人的可笑统治的老妪,他就亲切地向她们开玩笑。 他看见有二三个青年贵族花费太大,入不敷出,便赏给他们公爵的头衔。堂·卡洛斯天生大方,最不喜欢那些死守奥地利人的规矩,想方设法攒钱的人。 年轻国王才智不凡,情操高雅,说起话来抑扬顿挫。民众见政府不压迫他们,感到十分惊讶。他们乐于见到国王举行庆典,自觉养成了缴税的习惯。这些税赋不是每隔六个月便送往马德里或奥地利,而是拿出一部分分发给寻欢作乐的少男少女。虽说大主教阿卡维瓦得到所有衰老男人和所有青春已逝的女人的支持,每次布道都要暗示,说宫廷的生活方式通向亵渎圣地的罪孽。但他是枉费心机。每当国王或王后步出王宫,老百姓便欢声雷动,二三里路以外都能听见。你们想想,这些百姓天生就爱叫爱闹,而且他们又确实高兴,那种欢呼的场面该有多么热烈……维莱特里战役后的那个冬季,法国宫廷有几个贵族借口休养,来那不勒斯过冬。他们在宫里受到热烈欢迎。最有钱的贵族把款待他们当作义务。西班牙人十分古板,守着严格的礼仪,男子不能在上午会见青年妇女,青年妇女没有由丈夫选定的两三个侍女陪同,绝对不能接见男人。不过在法国人的简朴风习面前,这些习俗都稍稍放宽了一些。有八至十个绝色美女参加了所有的接待活动。不过年轻的国王是个精明的行家,他认为宫中最美的姑娘是比西亚诺亲王的女儿,年轻的罗莎琳德。比西亚诺亲王曾当过奥地利军队的将军,是个多愁善感、谨小慎微的人物,与大主教关系密切。在决定性的维莱特里战役以前,堂·卡洛斯已执政四年,他没来王宫里露过面。国王只在两次必须人人到场的吻足礼上,也就是国王的生日和本名瞻礼日那两天见过他。不过国王举行的盛大庆典为他赢得了拥护者,甚至在最拥护奥地利人统治(这是当时那不勒斯人的说法)的家庭内部,也有了支持他的人。比西亚诺亲王的再婚妻子堂娜·费迪南达最喜欢出席王宫活动。经不过她再三请求,亲王只好同意她去宫中露面,并且带着女儿前往。他的女儿就是罗莎琳德,堂·卡洛斯国王称之为王宫里最美的姑娘。 比西亚诺亲王的前妻给他生了三个儿子。他为他们跻身上流社会操了不少心。三个儿子的头衔不是公爵便是亲王,只是他能留给他们的财产十分菲薄,与这些衔头太不相称。他为此十分忧虑。到了王后的本名瞻礼日那天,国王在军中提拔了许多少尉。然而比西亚诺亲王的儿子们榜上无名。原因很简单,他们没有提出申请。亲王为此更添忧愁。不过,庆典的第二天,他们的妹妹,也就是年轻的罗莎琳德随继母到宫中走动,王后对她说,上次她在宫中游戏,她注意到她输了拿不出抵押物。 “虽说姑娘不兴戴钻戒,我还是想把这枚戒指送给你,作为王后对你的友谊的证明,但愿有我的特许,你会愿意戴上它。” 说完,王后把一枚戒指递给她。戒指上镶着一颗价值几百杜卡托的钻石。 这枚戒指使比西亚诺亲王极其为难,因为他的朋友大主教威胁他,倘若他女儿敢戴这枚西班牙戒指,那么,在复活节期间,他就要传命教区的所有神甫,不得为罗莎琳德举行赦罪仪式。亲王听取了他的老指导神甫的意见,向大主教提出一个折衷办法,就是请人打制一枚式样尽可能一样的戒指,再从比西亚诺王妃世代相传的珠宝中选一颗钻石镶上。但是这个主意使堂娜·费迪南达十分气恼。 她不愿让人从她的首饰盒中拿走这颗钻石,便声称要用王后赏的戒指来换它。有一个老女仆是亲王的心腹,亲王听了她的话,知道罗莎琳德的戒指一旦进了家传的财宝箱,在他死后便不可能再回到她手上;另外,要是王后发现罗莎琳德手上戴的只是个替代品,那女儿就无法以圣人的鲜血起誓,说戒指仍为她所有,当然也不可能跑回父亲府上取来给她验看。 这种纠纷,罗莎琳德根本没放在心上。可是亲王府内部,却有半个月被它搅得十分不宁。最后,还是由那位指导神甫出主意,将王后赏赐的戒指交给女仆领班老莉达保管。 那不勒斯的贵族家庭有这种怪癖,人人把自己看成独立的君主,各有各的利益。在兄妹之间,毫无感情可言,他们的利益始终由最残酷的政治规则支配。 比西亚诺王妃生性快活,十分任性。深得比西亚诺亲王的欢心。她比亲王年轻三十岁。维莱特里战役大捷之后,宫中在年冬季举办了好些盛大的庆祝活动。在这些场合,王妃看到宫中最出色的年轻男子围聚在自己身边,心中十分得意。其实,这份成就应该归功于她的继女罗莎琳德,也就是被国王称为宫中第一美人的少女。包围着比西亚诺王妃的年轻人心中有数,他们这样做便能接近国王,只要生出一些有趣的念头,使谈话增色,还可能有幸与国王对话。平时,国王遵守母训,同时也为了赢得对西班牙人的敬重,从不开口说话,但是当他与所喜爱的女子在一起时,却忘了自己的身分,谈笑风生,几乎与那个不苟言笑的君王判若二人。 不过,比西亚诺王妃在宫中感到如此快活,并非是国王在她周围,而是因为拉斯·弗洛尔侯爵家年轻的堂·热纳里诺对她的频频注目。拉斯·弗洛尔侯爵属于西班牙梅狄纳·塞利家族,是个阀阅世家,迁到那不勒斯只有一个世纪。只是传到堂·热纳里诺的父亲这一代,家产已经不多。他在宫廷里被看作最寒酸的贵族。他儿子不过二十二岁,却已生得风流俊雅,脸上常浮现出某种庄重高傲的神色,显示出他的西班牙血统。自从他参加宫廷庆典以来,他总是没有讨得罗莎琳德的欢心。虽说他发狂般地爱恋她,却总是避免跟她说一句话,因为他怕她的继母因此便不再带她到宫中来。 真要这样,他的爱情将会受到严重挫伤,因此,他极为讨好王妃,以避免发生这种事情。堂娜·费迪南达已有三十四岁,身体略胖,但她性格活泼,对什么事都兴致勃勃,所以显得年轻。热纳里诺倨傲,清高,不讨罗莎琳德喜欢。他想改变这种性格,因此,王妃的这种性格对他的计划有用。 热纳里诺没跟罗莎琳德说过三次话。但她的感情却完全被他了解:当他努力装出快活、开朗甚至有些放荡的态度时,他发现她的眼睛里闪现出高兴的神采。有一次,他在王后面前讲了一则故事。故事内容其实颇为伤感,但他在解释故事的前因后果时,却和法国人一样,显得满不在乎,毫不悲伤。 结果,讲完故事,他出乎意料地发现罗莎琳德朝他微笑,并作了个富有含义的手势。 王后与罗莎琳德一般年纪,也就是说,才二十岁。她禁不住夸赞热纳里诺,说他讲的故事没有西班牙的悲伤味道,她听了很高兴。热纳里诺望了罗莎琳德一眼,似乎是对她说:“我家的人天生一副傲相。为了讨你欢心我才收敛了傲气。”罗莎琳德明白了他的意思,微微一笑,这种神态,就算热纳里诺没有发狂地爱上她,也会明白她爱上自己了。 比西亚诺王妃目不转睛地盯着热纳里诺的俊秀面庞,但她并未觉察出他内心的感情:她没有这份敏感,领悟不出那种微妙的东西。王妃注意到的,只是热纳里诺秀气的轮廓和全身上下透出的女性般的秀雅。他一头金发,学着堂·卡洛斯从西班牙带来的时髦发型,留得长长的,那金色的波浪一直卷到少女般纤细光洁的脖子。 在那不勒斯,经常能看到一些秀美的、令人想起最美的古希腊雕像的眼睛。不过这些眼睛表现的,只是一个健康身体的满足,最多也只是一种咄咄逼人的神态。但热纳里诺有时情不自禁流露的高傲却丝毫不带这种神色。当他久久地凝视罗莎琳德时,他的眼神显得忧郁。倘若有一位敏感的观察家,他也许会下这样的结论:他对人忠诚老实,但是性格软弱,疑虑重重。不过他有一个特点,也令人难以觉察:他的两道粗眉常常蹙在一起,遮住了他那双蓝眼睛的愉悦与神采。 国王爱上某人的时候倒不乏敏感。他看得很清楚。罗莎琳德很怕她的继母,每当她继母没有注意她的时候,她的眼睛便出神地停在热纳里诺那一头秀发上面。她不敢注视他的眼睛,她怕在凝神注视他的时候被他不意发现。 国王宽宏大量,并不嫉妒热纳里诺。或许他认为,一个年轻、慷慨、赢得胜利的国王不必害怕情敌。 一个精明的观察家,也许不会首先赞美罗莎琳德那张为众人所欣赏的西西里岛最美丽的脸盘。其实她的脸更属于那种一见便令人难忘的脸。可以说她的灵魂显现在她的额头和她最动人的嘴巴轮廓上。她的身材细长细长,仿佛是一夜撑起来的。她的动作神态都还带有几分孩子气,但是脸上已经透出聪明与灵气。希腊型的美貌加上这种聪明与灵气,世间真是少有。它们掩盖了她那脸上有时因专注而流露的痴呆。她长着一头黑发,从中间齐刷刷地分开,贴到两边脸颊。她的眼睛上面长着两道弯弯的长眉。正是这副脸相打动了国王。他常常夸她长得秀美。 堂·热纳里诺的性格有个明显的缺点,就是他容易高估情敌的优势,从而生出嫉妒,甚至嫉妒到发狂的地步。他嫉妒国王堂·卡洛斯,尽管罗莎琳德努力让他明白,他完全不必担心这位强大的对手。每当他听见国王与罗莎琳德亲切交谈,他的脸马上变得一脸苍白。出于嫉妒的规则,热纳里诺觉得尽可能与国王待在一起也是一种快乐,因为他可以研究国王的性格,观察国王爱恋罗莎琳德的特征(他自己也可能流露这种特征)。国王以为这种陪伴是爱戴他的表现,所以听任自己被人家研究。 热纳里诺也同样嫉妒瓦加·代尔·帕多公爵。他是堂·卡洛斯的侍从长,亲信,在维莱特里战役前夜救过他的命。在那不勒斯宫廷里,他被认为是最富的贵族。只是这种种优势都被他的年纪抵消了:他已有六十八岁。不过,这一劣势倒也并未阻止他爱上美丽的罗莎琳德。他是个地道的美男子,骑起马来风度翩翩。他有一些花钱的怪念头,出手豪阔。这种怪诞的慷慨总是让人惊愕,但也使他显露出青春的活力,并不断获得国王的宠信。公爵想在准备给比西亚诺亲王看的婚约中写上给未来妻子的种种好处,使他不可能拒绝这门亲事。 堂·热纳里诺在宫里被人称作“法国人”。他也的确是个快乐而冒失的人。凡是来意大利游览的法国年轻贵族,他都乐于与他们结交。国王对此甚为赞许。因为他时刻想着,法兰西宫廷的行动似乎为它无忧无虑的轻浮性情所控制,倘若有朝一日它改变了这种性情,在莱茵河上来个小小的示威,那么一直虎视眈眈要吞并那不勒斯的强大的奥地利王室就会调转注意力。不过也得指出,国王的宠信有时也略为助长了堂·热纳里诺的轻浮性情。 有一天,堂·热纳里诺与两个月前从凡尔赛来的夏洛斯特侯爵一起,信步来到玛德莱娜桥上。这座桥就在通向维苏威火山的大路上。他们发现大道旁的山上有一座隐修教士的小屋子,便心血来潮,要登上去看看。可是天气炎热,步行太累,派仆人回去牵马,又得等候很久。 正在这当口,堂·热纳里诺发现百步开外,有一个骑马的仆人,但他认不出他穿的是哪座府上的号衣,他走过去,连连夸奖仆人牵在手里的安达卢西亚骏马漂亮。 “请代我向你家主人致意,并请告诉他,我借这两匹马去那上面隐修教士的住处走一趟。两个钟头后送回你主人府上。 拉斯·弗洛尔府会派人表达我的谢意。” 骑马的仆人是一个西班牙老兵。他不快地瞪着堂·热纳里诺,毫无下马的意思。堂·热纳里诺揪住他的号衣下摆,使劲往下一拉,又赶紧扶住他的肩膀,使他没有四仰八叉倒在地上。然后,他跃上仆人所骑的那匹马,把仆人牵的安达卢西亚马交给夏洛斯特侯爵。 就在侯爵飞身上马的当口,持缰勒马的堂·热纳里诺猛地感到一股凉意:一把匕首擦过他的左臂。原来西班牙老仆看到马被人半途截走,便掷来飞刀表示反对。 “告诉你家主人,”堂·热纳里诺带着平常的快活神气说,“我向他致意。过两个钟头,拉斯·弗洛尔侯爵府上的马夫会牵还两匹马的。再说我们也会当心,不会跑得太快。我的朋友骑着这匹迷人的安达卢西亚马兜风,会感到惬意的。” 仆人怒不可遏,朝堂·热纳里诺冲过去,想再给他一刀。 两个年轻人赶紧策马疾驰起来,一边发出哈哈大笑。 两个小时后,堂·热纳里诺从维苏威火山回来,便打发父亲的一名马夫去打听马的主人是谁,并把马牵还、以他的名义向马主人致意,表示感谢。过了一个钟头,马夫一脸熬白地回来了,说那两匹马属于大主教,还说大主教让他转告堂·热纳里诺,他不接受一个目无尊长的人的致意。 不出三天,这场小风波竟变成了一个事件。整个那不勒斯都在谈论大主教的愤怒。 宫中举办了一场舞会。堂·热里纳诺是个舞迷,照例到场了。他伸出手臂,让堂娜·费迪南达·德·比西亚诺王妃挽着,领着她和她的继女罗莎琳德在各个沙龙中走动。这时国王叫住他。 “告诉我你新近干的冒失事。说说你向大主教借那两匹马的经过吧。” 简短地把过程说了以后,堂·热纳里诺补充道:“我虽没有认出号衣,但我相信那两匹马是我某个朋友的,类似的事我也遇到过,我可以举出来:我骑我父亲的马出去,也被别人牵去使用。去年,也是在这条通往维苏威火山的路上,我把萨莱纳男爵的马也借去用过。男爵年纪比我大,对这个玩笑,却并没有生气。不过陛下您也知道,他是个十分明理的人,很聪明。不管怎么说,大不了就是拼一回剑吧。我已派人去致歉,大主教不接受,其实受冒犯的只可能是我。据家父的马夫说,这两匹马并不是大主教阁下的坐骑,他从未骑过它们。” “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了,我不许你再闹出什么纠纷。最多允许你再去致歉,如果大主教阁下愿意接受的话。”国王神色严厉地说。 两天以后,事情变得更加严重。大主教声称国王对这件事只轻描淡写地过问一下,将会使宫中的青年乐于跟他冒犯。 另一方面,比西亚诺王妃坚决站在场场都邀她跳舞的英俊青年一边。她费心尽力地证明,堂·热纳里诺确实没有认出骑马的仆人的号衣。出于某种无法解释的偶然原因,堂·热纳里诺的一个仆人也有这样一件衣服,但它并不是大主教府的号衣。 总之,大主教怒不可遏。堂·热纳里诺看来不能拒绝与他用剑来分输赢了。其实他本来准备去跟大主教说,要是知道那两匹马是他的,他就不会设法巧借了。 这件事让堂·卡洛斯十分为难。在大主教的指使下,那不勒斯的所有神甫利用作忏悔与人交谈的机会,散步流言,说宫中的年轻人醉心于某种亵渎宗教的生活,试图侮辱大主教的家丁。 国王一大早就来到包梯奇宫,让人秘密召来堂·热纳里诺上次提到的萨莱纳男爵。这是个出类拔萃的人物,十分富有,被人认为是天下第一才子。不过他居心极为险恶,似乎要抓住一切机会,诋毁国王的统治。他从巴黎搬来《风流商神墨丘利》,由此赢得才子的盛名。他与大主教过从甚密。大主教甚至想充当他儿子的教父(顺便插一句,这个儿子把父亲宣扬的自由观念当了真,于年被绞死了)。 在我们提及的时间里,萨莱纳男爵极为神秘地会见了国王查理三世,向他报告了许多情况。国王就自己可能会被那不勒斯上流社会赏识的行动征询他的意见。根据男爵的建议,第二天,一个消息在那不勒斯上流社会不胫而走:红衣主教的一位年轻亲戚住在大主教府,他听说堂·热纳里诺精通武艺,善使刀剑,与人交手三次,总是以对手失败而结束,觉得十分害怕。这位年轻人出身高贵,勇气却无,反复思量以后,他对借马的事大发了一通牢骚,便小心地宣布,马是他伯伯的,与他无关。 当天晚上,堂·热纳里诺便上大主教府致歉,当初若是知道那是大主教的马,他也就不会强行相借了。 大家都知道了大主教的亲戚的真名实姓。过了一个星期,他成了大家的笑料,不得不离开那不勒斯。又过了一个月,堂·热纳里诺当上了近卫军第一精兵团的少尉。国王得知他的财产与出身不相匹配,便从御厩里挑了三匹骏马,送给他。 国王的这一赏赐引起了强烈反响。因为大家听信了教士散布的谣言,都把生性慷慨的国王当作吝啬鬼。大主教让人谣言惑众,这么一来反倒吃了亏。在老百姓看来,一个家道中落的贵族青年,就因为与大主教发生过冲突,便被视为有用之才,能够实施国王的秘密意图,国王才一改吝啬本性,送了三匹罕有的宝驹给他。从此,民众像避瘟疫一样避开大主教。 大主教发现堂·热纳里诺逢凶化吉,有些事件本对他不利,没想到反使他扬名,于是他决心等待机会再行报复。但是,他恼怒万分,不采取什么行动,是咽不下这口气的。于是那不勒斯的所有忏悔室都奉命散布流言,说国王在维莱特里战役中表现并不勇敢。是瓦加·代尔·帕多公爵指挥的战斗。正如大家所知,公爵性格暴烈果敢,是他硬把国王带到了战斗激烈的地点。 这则流言在那不勒斯传播甚广。国王本不是英雄,听到这种诽谤十分气恼。一时间堂·热纳里诺新近获得的宠信便显得岌岌可危。要是他没在去维苏威火山的路上胡闹,向陌生人借马,谁也不会回忆起维莱特里战斗的细节。 不过国王本人也有不是,他向军队训话时把这些细节叙述过多次。 国王命令年轻的少尉堂·热纳里诺去视察他在某地的养马场,并查点黑马的数目,以便从中挑选一部分,充实到他正在组建的王后的近卫轻骑队。 因为三个儿子没有相应的身份,比西亚诺亲王已经十分烦恼,而堂娜·费迪南达脾气执拗,总是在家里惹起风波,老头子更是感到苦恼。堂娜·费迪南达因为自己首饰盒里的钻石被借走,又没有得到钻戒来替补,已经憋了一肚子气,又料想丈夫会让教会的朋友相信,他与宫廷来往并非自愿,因为年轻王后给了他妻子不同一般的恩宠,他想利用这层关系,促使妻子为儿子谋求几个职位,觉得更加有气。这时堂·热纳里诺已经获悉自己将去养马场视察,一大早便来亲王府作首次拜访。堂娜·费迪南达王妃便决定利用这个机会,来宣泄一下自己的不满。她本来就真有毛病,又想到有若干天她在宫里看不到他,便称病不出。她这样做的目的之一,就是气一气她丈夫,因为他在处理王后赏赐的戒指的事情上,作出了实际对她不利的决定。尽管王妃已有三十四岁,也就是说,她比丈夫年轻三十岁,她还有望获得年轻的堂·热纳里诺的钟情。虽说她略微嫌胖,相貌却仍然美丽。她生性活泼,无忧无虑,对什么事,哪怕是与她身份不合的小事,她都兴趣盎然,这种性格尤其有助于她保持青春年少的名声。 在年冬季宫中举行的那些盛大庆典中,她始终被那不勒斯最杰出的青年包围。她在那些人中间尤其注意到了年轻的堂·热纳里诺。他面貌俊秀,性情快乐,举止高雅,甚至带有西班牙式的高傲气质。他是梅狄纳·塞利家族一个分支的后代。这个分支迁居那不勒斯不过一百五十年,他那法国式的活泼随便的举止似乎尤其使堂娜·费迪南达王妃着迷。 热纳里诺长着金发金须,一双蓝眼极富表情。王妃特别喜欢这种颜色,她觉得这是哥特族后裔的明显证明。她常常想起,堂·热纳里诺忠实地继承了祖先的大胆与勇敢精神,因为他在别人家胡作非为,已经两次被这些人家的丈夫或兄弟打伤。出了这两次事后,他变得谨慎,与年轻的罗莎琳德也很少讲话,虽说她一直不离继母左右。即使要讲,也是在她继母能够听得一清二楚的时候才跟她说上几句。尽管如此,罗莎琳德还是确知这位青年爱她。而热纳里诺也确信罗莎琳德对自己脉脉含情。 法国人对什么都爱开玩笑。很难让他们理解,在遭受西班牙总督反复无常的暴虐统治达一百一十年之久的那不勒斯,人们变得深沉,虔信,轻易不露感情。 在出发去养马场时,热纳里诺为未能与罗莎琳德说上一句话而深感不幸。他不仅嫉妒国王,因为国王无须掩饰他对罗莎琳德的欣赏,而且还嫉妒瓦加·代尔·帕多公爵。由于近来他入宫很勤,他获悉了一件保守很严的秘密。这位在维莱特里战役中帮过堂·卡洛斯大忙的公爵,以为仗着宫中强有力的宠信和他那二十万皮亚斯特年金的巨额家产,就能使一个姑娘忘掉他的七十岁高龄和粗暴的怪脾气。他打算请求比西亚诺亲王把女儿嫁给他,他负责给亲王三个儿子各提供一笔财产。但他也像一般的西班牙老人,疑心重重,听到国王也爱上了那位姑娘,便打消了自己的念头。不过,他并不确知国王爱到什么程度:为了避免与一位分担国家重任的亲信闹翻,堂·卡洛斯会不会放弃一时的心血来潮?迄今为止,凡是敢于触犯他瓦加公爵的大臣,国王都毫不犹豫地予以惩处。抑或,他为罗莎琳德文静忧郁而又带有几分快乐的性情所征服,终于堕入了真正的爱河? 在去养马场的路上,热纳里诺因为摸不准国王和代尔·帕多公爵的爱情,感到十分忧愁。这时他对真正的爱情也产生了怀疑。过去,罗莎琳德一看见他,眼里便闪现出激动的光芒,而一旦看见继母对热纳里诺赤裸裸地表示强烈的爱意时,她便流露出明显的不快。在那不勒斯,他对这种情感确信无疑,而现在,离开罗莎琳德不过三天,他就对之产生怀疑了。 年轻的热纳里诺相当乖巧,他让比西亚诺王妃相信,他敬慕的是她,而实际上,他爱恋的是年轻的罗莎琳德,甚至还嫉妒起别人来。那个瓦加·代尔·帕多公爵,过去在维莱特里战役前夜帮了堂·卡洛斯的大忙,而今又享有年轻君主的隆恩圣宠,却叫年轻的罗莎琳德天真无邪的风韵,尤其是那单纯善良的眼神打动了心。他就像那些西班牙老头,年龄三倍于所爱的女人,却一本正经地向这个女人大献殷勤。可是他戴假发,吸鼻烟,这是那不勒斯姑娘最反感的事情。虽然罗莎琳德可能有二万法郎的嫁妆,她在生活中的前景也只能是进圣·佩蒂托贵族修道院。这家修道院坐落在托莱德街地势最高处,当时十分闻名,实际上是大贵族家庭少女的坟墓。尽管如此,她也没有打定主意去理解代尔·帕多公爵充满爱情的眼光。相反,堂·热纳里诺在比西亚诺王妃不注意的当口向她投来的眼光,罗莎琳德倒是感受得分外清楚。有时,她说不定还要回报几瞥。 说实话,这种爱情并不合常情,拉斯·弗洛尔家族虽是阀阀世家,但老公爵,即堂·热纳里诺的父亲有三个儿子。根据当地的习俗,老大将得到一万五千杜卡托的年金(约合五万法郎),两个小的却只能每月拿到二十杜卡托食宿费,和城里、乡下府邸里的一处住所。堂·热纳里诺和罗莎琳德并没有明确地达成一致,却都巧妙地在比西亚诺王妃面前掩饰自己的感情。王妃对年轻的侯爵一直怀有错觉,要是明白过来,她那风骚劲儿决不会把他原谅。 她丈夫那位老迈苍苍的将军倒比她目光敏锐。在堂·卡洛斯冬季举办的最后一个晚会上,他就明白了,堂·热纳里诺这个闹过不止一次绯闻的年轻人,不是准备取悦他妻子就是讨好他女儿。老将军对这两者都不乐意。 次日,吃过午饭,他让女儿罗莎琳德跟他一起上车,二话没说,就把她带到圣·佩蒂托贵族修道院。当时这座修道院十分有名,离雄伟的斯图迪宫不远,在托莱德街最高处左边人们就可见到它那庄严的正面。围墙绵延不绝。当人们沿着围墙在阿雷纳拉树林北部的沃梅罗平原散步时,要走很久才走到尽头。砌这道围墙的唯一目的,就是替圣·佩蒂托的花园遮挡外部的眼光。 亲王到这时才开口。他把罗莎琳德介绍给他妹妹,严厉的××女士。他只对女儿说,她这一辈子,就要在这里待下去,只有一次机会走出修道院的大门,那就是初修期满发愿的前一日。他仿佛是出自好心告诉女儿一个情况,女儿还应该感激他似的。 罗莎琳德对这一切都并不感到意外。她很清楚,除非出现奇迹,否则她别指望出嫁。但在这时要她嫁给瓦加·代尔·帕多公爵,她会感到可怕。再说,她在这家修道院住过好几年,保留着快乐有趣的回忆,所以头一天她对自己的处境并不觉得过于沮丧。到了第二天,尽管她稚气未褪,但一想到从今以后再也见不到堂·热纳里诺,不觉也开始感到忧伤。 她活泼,不稳重,不到半个月,就被看成修道院里最忧伤最不听话的姑娘。对她再也见不到的堂·热纳里诺,她一天也许想到了二十次,而在她父亲府里时,她一天只想到一二次。 进修道院三周后,有一次作晚祷,她一字不差地背出了圣母连祷文。教师便准许她第二天上屋顶露台。这个露台在修道院的主楼上面,面对着托莱德街,实际上是修女们用金箔和图画装饰的一条长廊。 又看到一辆辆华丽的马车在这一段街上来回驶过,罗莎琳德大为兴奋。她认出了大部分马车和坐在马车里的贵妇,不觉感到又悲又喜。 当她看见一个青年男子,站在一个大门廊下,满怀深情地挥动着一束鲜花时,心里顿时激动万分。这正是堂·热纳里诺。自从罗莎琳德失踪以后,他每天都来此地,期望她能在贵族修女院的露台上出现。他知道她爱花,为了吸引她的视线,让她注意到自己,他带了一束最名贵的花。 看到罗莎琳德认出了自己,堂·热纳里诺快乐得直蹦。他立即向她打手势,可是罗莎琳德没有回答他。不过她想,根据修道院执行的圣贝诺阿教规,她可能要过好几星期才获准重上露台。她在露台上发现了许多兴高采烈的修女,她们都,或几乎都在跟朋友打手势。看到这位戴白头巾的姑娘,她们显得有些担心,这个姑娘看到她们不大虔诚的态度可能感到惊愕,并可能张扬出去。须知在那不勒斯,姑娘们还在孩提时代就习惯用手语交谈。不同的手势代表不同的字母。在客厅里,他们的父母高声说话的当口,她们就用这种办法跟二十步开外的年轻男子默默交谈。 热纳里诺害怕罗莎琳德变心。他往后稍退几步,站在大门洞里,用儿童的语言对她说:“自从你走后,我就感到不幸。你在修道院愉快吗?能经常自由地上露台吗?你仍然喜欢花吗?” 罗莎琳德目不转睛地望着他,没有回答。突然一下,她走开了。她是被教师叫走的,还是因热纳里诺这几句话冒犯了她而气走的?热纳里诺呆在那儿,心里有说不出的忧伤。 他信步来到美丽的阿雷纳拉小树林。这里俯瞰着那不勒斯。圣·佩蒂托修道院大花园的围墙就一直延伸到这里。他闷闷不乐地走着,来到了沃梅罗平原。它俯临那不勒斯城和大海。他一直走了十里地,来到瓦加·代尔·帕多公爵的宏伟城堡面前。这个城堡原是中世纪的一座要塞,墙体发黑,筑有雉堞。在那不勒斯,这座城堡以其森森的外表以及堡内的仆人闻名。公爵有个怪癖,只用来自西班牙的仆人,而且年纪要与他一般老。他说,他一来这里,就认为到了西班牙。为了加强这种幻觉,他命人伐光周围的树木。每当他在国王殿前办完差事,有点空暇,他就来这座城堡里换换空气。 看到这座阴森的建筑物,热纳里诺更觉得忧闷。他沿着修道院大花园的围墙,愁肠百结地往回走,忽然想起了一个主意:“她肯定还喜欢花。”他寻思,“修女们一定在这个花园里栽了不少花。里面肯定有一些园丁。我得想法去结识结识。” 在这个僻静的地方,有一家小酒馆。他走了进去。由于他的心思都集中在刚才那个念头上,所以没有注意他的服饰在这个地方显得过于华丽。而且他还不安地发现,周围的人都露出惊疑的神色。于是,他假装走累了,很随和地跟店主人和酒客聊天。这种坦诚的态度使人们觉得他那华贵的装束也不刺眼了。他要了几瓶好酒,便和店主以及他的朋友畅饮起来。就这样边饮边聊了一个小时,大家对他也放了心,便拿圣·佩蒂托修道院的修女开玩笑。有人谈到几个修女在花园围墙上会情人的故事。 这种传闻在那不勒斯流布甚广。热纳里诺相信确有其事。 沃梅罗的这些善良农民拿这种事开玩笑,但并不显得对这种事反感。 “这些可怜的女孩子,不是像我们的本堂神甫说的那样,是自愿去那里面的,而是被她们的父亲赶出来的,因为家里的财产都要留给长子。她们寻找一点快活也是自然的。不过眼下她们要取乐也不容易了。现任院长安琪拉·玛丽亚是卡斯特罗·皮亚诺侯爵家的人。她只想通过折磨这批可怜姑娘来讨好国王,为她侄子搞到公爵的头衔。这些姑娘本也没有想过给天主和圣母许愿。她们在花园里跑来跑去,那股快活劲儿叫人看了高兴。好像她们只是一群寄宿的学生,而不是被迫起誓,不想还愿就受天罚的修女。最近,为了尊敬她们的大贵族身分,那不勒斯大主教替她们从罗马教廷争取了特权,她们可以在十六岁上发誓,而不必等到十七岁。这份特权给可怜的姑娘们带来了非凡的荣誉。修道院为此还举办了盛大的庆祝仪式哩。” “你们提到了花园。”热纳里诺说,“可我觉得它很小嘛。” “怎么会小呢?”周围好些人叫起来,“你肯定没有去看过,有三十阿尔邦①哩。花匠领班贝波师傅手下,有时有十二个人干活。” “这个花匠领班一定是个英俊的小伙子吧?’堂·热纳里诺笑着叫起来。 “你也真了解卡斯特罗·皮亚诺院长!”大家都嚷了起来,“但愿她能容忍这种瞎安排!贝波先生当初进去,都不得不说明他有七十岁了。他是从拉斯·弗洛尔侯爵家出来的。侯爵在塞利有一座漂亮的花园。” 热纳里诺高兴得跳了起来。 ①一阿尔邦约合到公亩。 “你怎么啦?”他的新朋友问。 “没什么。我只是累了点!” 他想起了贝波师傅就是他父亲从前的花匠。当天晚上剩下的时间里,他又巧妙地打听到了贝波师傅的住处,以及与他见面的办法。 翌日,他确实找到了贝波师傅。老花匠认出了拉斯·弗洛尔侯爵家的小少爷,乐得直流眼泪。从前他常把小少爷抱在怀里,对他是百依百顺。热纳里诺抱怨父亲太悭吝,表示只要一百杜卡托就可使他摆脱极端的困境。 两天后,初学修女罗莎琳德(现在大家都叫她斯科拉蒂卡修女)独自在花园右边幽美的花坛里散步。老园丁贝波走近她,说:“我很熟悉高贵的比西亚诺亲王一家。我年轻时就在亲王的花园里干活。要是小姐允许,我要送给小姐一朵美丽的玫瑰花。我把它包在这些葡萄叶里。不过,小姐要回到屋里,独自一人时才打开它。” 罗莎琳德接过玫瑰花,几乎连谢谢也没说。她把花儿抱在怀里,若有所思地朝宿舍走去。她是亲王之女,将来是一等修女,所以享有三间房一套的宿舍。一进门,罗莎琳德就点亮灯,准备打开花来看,谁知她手里握着的花萼已经脱离了花茎,在花瓣中心被葡萄叶包住的地方有一张纸条。她的心怦怦直跳,但还是毫不迟疑地展开纸条读起来。 “美丽的罗莎琳德,我和你一样,不大富裕。你家牺牲你,好让你的兄弟们成家立业。我也一样。你可能也清楚,我在拉斯·弗洛尔侯爵家排行老三。自从你出家后,国王派我在他的近卫队里当旗手。我父亲趁这个机会宣布:我本人,我的手下和马匹可以在家里食宿,但我也得考虑每月靠十个杜卡托来生活了。在我们家,小儿子的待遇总是如此。 苏奥拉·斯科拉蒂卡-2 “因此,亲爱的罗莎琳德,我们两人都贫穷,都被剥夺了继承权。但你认为我们就命中注定,该一辈子倒霉吗?我们既被逼到绝望的境地,我反倒生出勇气对你说,我们彼此相爱,我们的意志不能为父母的冷酷和悭吝所干扰。我终归要娶你作妻子,像我这种出身的人会有办法生活的。在这个世界上,我只担心你太虔诚。不要认为与我通信,就背弃了你的誓愿。事情远不是这样。你是一位年轻妻子,你的心灵选中了丈夫,人家却硬要把你们拆散。请拿出一点勇气,尤其是不要生我的气。我不会对你胆大妄为的。不过我有半个月没见到你,十分痛苦。我的心里充满爱情。在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我们经常相逢在节庆的晚会,可是出于敬意,我没有这样直爽地表达我的感情,而谁知道以后,我有没有机会再给你写信?我的表姐××修女(我一有空就去看她)告诉我,你要再过半月才能获准重上露台。每天,同一时刻,我都会上托莱德街来,也许我会化装,因为我不愿被新伙伴——近卫军团的那些军官认出并取笑。 “自从你离开后,我的生活已经大不一样,变得索然无味! 我只跳了一次舞,而且是比西亚诺王妃亲自上我的座位来邀请我才跳的。 “我们穷。我们需要大家的帮助。你对仆人一定要礼貌,甚至要亲切。老花匠贝波在塞利我父亲的花园里干了二十年。 他帮了我的忙。 “我要告诉你一件事,你大概不会厌恶吧?在离那不勒斯二百里的卡拉普尔海滨,我母亲有一块地,租金六百杜卡托。 我母亲很疼我,只要我真的去求她,她会让管家把这块地以六百杜卡托的年租转给我。我每年有一百二的生活费,只要再筹四百八,我们就可以得到承租人的收益了。由于人家会认为这个办法不很体面,我将不得不使用这块地的名字,它叫……“可是我不敢再写下去了。我向你透露的想法也许会使你反感:怎么?难道要远离高贵的那不勒斯城?我也确实是个冒失鬼,竟想出这种歪主意。不过,你要想到,我也可以指望哪个哥哥死去。 “再见了,亲爱的罗莎琳德。你也许会发现我是个认真的人。与你分别三周以来,你不知道我有多少感想,我觉得这简直不是生活。无论如何,请原谅我的傻念头。” 对这封信,罗莎琳德没有答复,以后又来了好几封信。在这期间她给热纳里诺最大的恩典,就是托老贝波给他捎去一枝花。现在贝波成了斯科拉蒂卡修女的朋友,也许是因为他总是给她讲一些热纳里诺童年的故事。 热纳里诺终日在修道院的围墙附近徘徊,不再去社交场了。除了全身披挂在宫中执勤,别的时候宫中见不到他的人影。他过着郁郁寡欢的生活,无需夸张就可使斯科拉蒂卡修女相信,他情愿一死了之。 这种奇特的爱情占据了他的心田,他感到极为苦恼,终于壮着胆子给女友写信,说这种冷淡的笔谈再也不能使他感到幸福。他有千言万语要对她说,他需要当面和她说话,并当时就听见她的回答。他要求在贝波陪伴下,躲进修道院的花园,在她窗下与她说话。 他这样请求了许多次,罗莎琳德心软了,同意他进花园。 这样的幽会令情人们如此陶醉,以至于他们忘乎所以,常常见面。老贝波觉得自己在场纯属多余,便把花园的便门敞开,热纳里诺离开时将它关上。 根据圣贝诺阿亲自制定的一条规定,在兵荒马乱,人人都须戒备的时代,修女们凌晨三时去祭坛唱晨经的时刻,必须在院子里和花园内作一番巡查。在圣·佩蒂托修道院,这条规定是这样执行的:贵族姑娘无须在二点起床,她们雇用一些穷姑娘去替代她们唱晨经。姑娘们去祭坛的当口,花园里一座小房子便开了门,里面住着三个老兵,年龄都在七十岁以上。这些老兵手执武器,看样子是在花园里巡逻;他们还放出几条大狗协同他们执行任务。白天,这些狗都用铁链拴着。 平常,这种巡查都悄然无声,没有什么事情。可是有一夜,狗突然狂吠不止,整个修道院的人都被惊醒。那几个老兵放出狗后又上床躺下,这时赶紧跑出来,装出巡逻的样子,还放了几枪。把院长吓得惶惶不安,不知她家的领地上出了什么事情。 原来,热纳里诺在罗莎琳德窗下只顾说话,忘了时间。他使出浑身气力,终于得以脱身,但由于凶狗紧追不舍,他没能把园门关上。第二天,安琪拉·居斯托德院长听说狗在阿雷纳拉树林里到处乱跑,甚至还跑到沃梅罗平原,大为生气。 她认为,狗叫的时候,园门一定是开着的。 顾及修道院的名声,院长便只说老兵玩忽职守,使得盗贼潜入了花园。她把他们辞退,换了一批新的。这一下在修道院引起了波动,许多修女抱怨这种措施太专横。 夜间,修道院的花园并不冷清。但修女们只是从中经过,并不驻足。只有堂·热纳里诺叫爱情迷了心窍,不知向情人提出要求去宿舍幽会,因此差点使修道院的所有爱情都受了损害。好在第二天一早,他就给罗莎琳德写了一封长信,要求去她宿舍。可是,直到罗莎琳德想出一个办法,来减轻自己的内心不安,他的要求才被接受。 正如上文所说,和所有将成为一等修女的亲王之女一样,罗莎琳德的宿舍有三个房间。最后一个房间从未进去过人,与藏衣室只隔了一层板壁。热纳里诺取下一块约一尺见方的木板,每天夜里,从花园潜入修道院以后,他就从这个洞眼里探出头去与女友作长时间交谈。 这种幸福的幽会维持了很长时间,而且热纳里诺还要求得到其他的恩惠。然而有两个修女,已经有了一把年纪,也通过花园接待自己的情人。她们发现年轻的侯爵仪表俊秀,风度翩翩,不觉都动了心,便决心把他从罗莎琳德这个微不足道的初学小修女手里夺过来。她们和热纳里诺搭讪,为了先声夺人,她们指责他潜入女修道院的花园和宿舍。 热纳里诺明白了她们的意图以后,就对她们说,他并不是来偷偷摸摸地恋爱,而只是找找乐子。他请她们少管闲事。 这个回答极不老实。便是今天,在这种场合,人们也不敢这么回答。这两个上了年纪的修女顿时生出一股无名之火,也不管时间将近凌晨两点,拔腿就去叫院长。 幸好这两位修女不认识青年侯爵。院长原是他的姑奶奶,即他爷爷的妹妹。她对本家族的荣誉与兴盛极为关心。她知道年轻的君主查理三世维护教规素来严厉果断,因此她可能会把热纳里诺危险的胡闹告诉她的亲王侄儿。真要这样,热纳里诺可能会被打发到西班牙,至少到西西里岛去服役。 两位修女好不容易跑到院长的寝室,把她叫醒。这位虔诚而勤勉的院长一明白这是桩何等可怕的罪行,便马上朝斯科拉蒂卡修女的宿舍跑去。 热纳里诺没有把自己与两个上了年纪的修女相遇的事告诉罗莎琳德。他正在藏衣室隔壁的房间里与她安闲地聊天时,忽然听见前面的卧室门被猛地推开了。 两个情人本来置身在若明若暗的星光里,跟随院长闯进来的人端着七八盏灯,这股强光照得他们睁不开眼。 在那不勒斯,人人都清楚,一个修女,一个普通的初学修女在被称为修行室的房间里接待男人,要冒多大的危险。热纳里诺自然也明白这一点。恰好藏衣室的窗户大开着,他便毫不犹豫地从那里跳到花园里。 罪行是明摆着的。斯科拉蒂卡没有为自己作半点辩解。安琪拉·居斯托德院长当场开始审问。她是个四十岁的高挑女人,身体干瘦,脸色苍白,出身于王国最高贵的家族。她应付过种种局面,显示出能谋善断的能力。她有让人执行教规必不可少的胆魄。年轻国王明确自己要做个专制君主后,便大声宣布“事事都要有规则”,而且要一丝不苟地执行规则。 从那以来,院长执行教规就更加严厉。再说,安琪拉·居斯托德院长是卡斯特罗·皮亚诺家族的人。自从圣路易的兄弟安茹公爵登上王座以来,这个家族就与比西亚诺亲王家族成了冤家对头。 可怜的斯科拉蒂卡在深更半夜与一年轻男子在房间里交谈,被人当场抓获。在灯光照射下,她双手遮面,差愧万分,根本没想到在院长她们刚闯进来那一关键时刻,让她们看看可能是最关紧要的事实。 她只说了一句对她完全不利的话。她重复了两次:“这个年轻人是我丈夫!” 这句话让人想到一些并未发生的事情。两名告发者好不高兴。还是院长公正。她提醒大家注意,根据现场的情形,那个该死的放荡家伙闯进了修道院的内院,但至少没有进入糊涂的初学修女的卧室。他只是潜入了藏衣室,取下了隔在藏衣室和斯科拉蒂卡修女卧室之间的一块木板。无疑她在和他说话,但他决没有进修女的房间,因为大家闯进房间,当场撞见他们的时刻,那放荡家伙还在藏衣室里,他是从那里逃走的。 可怜的斯科拉蒂卡沮丧极了。她听任她们把自己带到一所牢房。牢房差不多完全处于地下,与这个贵族修道院的“死牢”连在一起。“死牢”是在一块软性岩石中开凿出来的。 今天在这块岩石上,建起了宏伟的斯图迪宫。这座牢房只关押被判了刑或严重犯罪被当场逮住的修女或初学修女。这个条件刻在牢房的门上。斯科拉蒂卡修女并不是这种情况。其实,院长也知道过分了一点,但是她认为国王喜欢严刑峻法,而且,她想到事情发生在自家的公爵领地上,处理严厉一点终归好些。她认为指出姑娘并没有在卧室里接待那个成心败坏贵族修道院名声的可恶家伙,对姑娘就够好了。 斯科拉蒂卡被单独关在一间地牢里。牢房比附近的平地要低五六尺,是在一块软性岩石里开挖出来的。刚才,那强烈的灯光直扎她的眼睛,她觉得那是在谴责她干了丑事。现在,独自一人,摆脱了灯光照射,她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这些高傲的修女中,究竟是谁有权对我下这种毒手呢?” 她寻思,“不错,我是在夜里接待了我爱的、我希望嫁的年轻男子,但从没有让他进过我的卧室。大家都在说,这些女人当中,有许多人发愿献身给上帝,却常常在夜里与男人幽会。 我进修道院以来,也看见过一些事情,它们使我形成了和大众一样的看法。 “那些女人公开宣称,圣·佩蒂托修道院并不像三十人主教团所希望的那样,是个克己禁欲的地方。它只是一个体面的隐居的场所,贵族家庭那些不幸有兄弟的可怜姑娘可以在这里过一种节俭的生活。人家并不要求她们克己禁欲,闭门不出,因为这一切只会加重她们没有财产的痛苦。至于我,说实在的,我来这里只是想服从父母的意旨。但是热纳里诺爱我,我也爱他,我们两人尽管贫穷,也打算结婚,去离那不勒斯二百里路,萨莱纳过去的海边一个小乡村生活。她母亲答应把这块地的出租权让给他,因为它只给家庭带来五百杜卡托的收入。他作儿子的生活费一个月有四十杜卡托。我结婚以后,家里也不可能拒绝给我相当于这里的生活费,还有一场官司,打完后,每个月还可收入十杜卡托。我们算了好多次帐,把这些小数目加起来,我们也可以过日子了。虽然雇不起仆人,但物质生活所必须的都有,日子就很好了。难就难在征得高傲的父母同意,让我们像平民百姓一样生活。热纳里诺认为只要改名换姓,不影响他父亲公爵的名声就行了。” 这些想法,以及其他一些类似的想法,使可怜的斯科拉蒂卡看到了希望。修道院里将近有一百五十名修女。她们认为头天夜里当场拿住幽会男女一事,对维护修道院的名誉十分有利。既然那不勒斯全城都在说这些女人接待自己的情人,那么好吧,现在抓到了一个出身高贵的姑娘,她又不善于自卫,可以按照教规严加惩治。唯一得提防的,就是在预审期间,不能让她与家里有任何联系。到了正式审判的时候,她家就是想干预也爱莫能助了,无法阻止院里实施严刑。这种举措将在那不勒斯,甚至在整个王国恢复贵族修道院的名誉。 院长安琪拉·居斯托德召开了教务会。教务会由七名修女组成。她们是由大家从七十岁以上的修女中推选出来的。斯科拉蒂卡再次拒绝回答问题。于是她被送到一间只有一扇窗户的房间里。窗外是一堵高墙。在那里,两名杂务修女远远地守着她。她无法与任何人说话。 那不勒斯的大户人家都有亲戚在圣·佩蒂托修道院。院里发生了这种不寻常的事,外面很快就知道了。大主教要求院长汇报情况。院长怕影响院里的声誉,把事情轻描淡写地说了一遍。 大主教可以在自己的法庭审理这一案件。但考虑到比西亚诺亲王一家与王国的贵胄显要都有关系,他觉得还是应该向国王禀报。国王是个“秩序派”,听了大主教的报告后怒不可遏。国王接见大主教时,瓦加·代尔·帕多公爵也在场。他并不知斯科拉蒂卡修女就是罗莎琳德,听说这名修女有放荡行为,他建议年轻的国王严加惩治。 “愿陛下永远记住:不敬畏上帝的人也不会敬畏国王!” 回到府里,大主教将这个不光彩的案件交给大主教法庭审理。一个代理主教,两个检察官和一个法庭书记进驻修道院,准备取供和预审。但是从斯科拉蒂卡修女嘴里,这些先生始终只得到这样一句回答:“我的行为没犯罪,我是清白的。我永远只可能这么说。 我也只会这么说。” 法律规定的预审期快完了。修道院长希望尽一切努力避免使修道院丢丑。在她的要求下,延长了预审期。但是延长的期限也到了,法庭还是没有拿到罪证,也就是说,根据院长的证词,目击者并未见到斯科拉蒂卡修女与一个男子待在同一房间,只是看到一个男人从隔开的邻室逃走。于是修女被判禁闭,直到她供出在邻室与她交谈的男人名字为止。 次日,当斯科拉蒂卡修女被提出来,接受由院长主持的老修女会的第一次审判时,院长似乎改变了主意。她想,让不怀好意的公众知道修道院内部的混乱,这是很危险的事情。 公众会说,你们惩处的,只是一桩出了岔子的私通案。可我们知道,这种事还有好几百起。既然主政的是一个年轻国王,他又自称有胆有识,希望依法行事(这是我国历史上从未有过的事情),那我们何不趁此机会为修道院做一点事情呢?这比在那不勒斯大主教和由他召来组成初级法院的议事司铎面前判决十名修女更有益。我希望惩罚那个胆敢潜入修道院的男人。把宫中一个英俊后生投进监狱关几年,要比判决一百名修女有用得多。再说,这样做才公正:是男的一方主动嘛。 确切地说,斯科拉蒂卡修女并没有在卧室里接待那男人。但愿修道院里的所有修女也都这样谨慎!她将供出那个冒失小伙子,我将去宫里查找。事实上,她也没犯什么大罪,我们给她一点轻微的处分就行了。 院长要让老修女们接受她的意见颇不容易,但她的出身,尤其是她在宫里的关系终归要比她们硬扎得多,她们无可奈何,只得接受。院长原以为审判很快就可以结束,谁知情况与她预料的大不相同。 斯科拉蒂卡跪在法官面前做完祈祷,然后像过去一样,说了这么几句话:“我并没有把自己看作修女。我在社交界认识了那个青年。我们俩虽然都穷,但我们打算结婚。” 这些话触犯了修道院的基本信条,在圣·佩蒂托修道院,算得上弥天大罪。 “可是姓名!那年轻人的姓名!”院长叫喊起来,她怕斯科拉蒂卡要进一步说起结婚的事,赶紧打断了她的话。 可是斯科拉蒂卡回答道:“你们永远也别想知道。他将成为我的丈夫,我不会出卖他的。” 果然,不管院长和老修女们如何逼问,斯科拉蒂卡始终没有说出热纳里诺的名字。院长连这种话都说出来了:“只要你说出一个字,我就原谅你的一切,马上把你送回宿舍。”可是姑娘划了个十字,深深地敬了个礼,然后表示她一字也不能说。 她知道热纳里诺是这位可怕的院长的侄孙。 “她们说了多次,”她寻思,“我只要供出他的名字,就可以得到宽恕。可对他来说,最轻的惩罚也是发配西西里或者西班牙。那我就永远也见不到他了。” 院长没有从斯科拉蒂卡嘴里掏出任何东西,又气又恼,把从轻发落她的计划忘得一干二净。她匆匆赶到大主教府,把头天夜里的审讯情况向他报告。 国王希望严肃处理此案。大主教为了讨好国王,把这件事抓得很紧。可是,京城所有的本堂神甫以及大主教直接管辖的探子都动员了起来,还是毫无结果。大主教把情况呈报给国王。国王立即把此案交给警务大臣。警务大臣对国王说:“我觉得,那个潜入圣·佩蒂托修道院藏衣室的青年,不管属于宫廷还是那不勒斯的豪门大户,都要出血才对。陛下只有杀一儆百,才能长治久安。” 国王赞同这个道理。于是警务大臣呈给他一份名单,上面开列了二百四十七人的名字。凡是稍有可能进入贵族修道院的人,都会受到怀疑。 一星期后,警察根据观察到的一些简单迹象逮捕了热纳里诺,六个月来,他变得极为俭省,几乎到了吝啬的地步,而从修道院出事的那一夜起,他的生活方式似乎完全变了样。 警务大臣通知修道院长,要验证这些迹象是否可靠。于是院长派人把斯科拉蒂卡从半地下的禁闭室提出来。就在院长劝她老实坦白时,警务大臣走了进来,当着斯科拉蒂卡的面告诉院长,拉斯·弗洛尔家年轻的热纳里诺企图逃跑,被警探击毙。 斯科拉蒂卡顿时昏倒在地。 “终于有证据了。”警务大臣得意洋洋地叫起来,“我说六句话,比院长您查六个月还管用呢!” 可是院长的反应极为冷漠,他不由得愣住了。 根据这个宫廷的习俗,警务大臣只算得上一个小律师。因此,院长认为要在他面前显得傲慢一些才对。再说,热纳里诺是她的侄孙,有关他的罪证材料将会直接呈报国王过目。她担心这会损害她那高贵的家族。 警务大臣知道自己遭到贵族的厌恨,只把升官发财的希望放在国王身上。尽管拉斯·弗洛尔公爵让人纷纷向他求情,他还是抓住线索穷追不舍。事情开始在宫中流传。警务大臣素来躲开别人的议论,这次却一反常态,极力推波助澜,煽动舆论。 警务大臣安排了一场对质:一方是拉斯·弗洛尔家的热纳里诺,近卫军团的掌旗官,一方是比西亚诺家的姑娘罗莎琳德,现在是圣·佩蒂托的初学修女,教名是斯科拉蒂卡。这真是一场好戏。宫廷的贵妇都来观看。 修道院的内部教堂为此挂上了帐幔,布置得庄严肃穆。警务大臣把修女们请来,观看预审近卫军团掌旗官,拉斯·弗洛尔家的热纳里诺的一幕。警务大臣还放出风声,说热纳里诺将处以死刑,斯科拉蒂卡修女将处以终身监禁。不过大家心里有数,为这么一件轻微的过错,国王是不敢把显赫的拉斯·弗洛尔家族的一个成员处死的。 圣·佩蒂托修道院的内教堂布置得金碧辉煌。许多修女在晚年可继承家庭留给她们的所有财产,如果她们没有许愿守贫的话。在这种情况下,一般有良心的家庭把她们所得财产收入的四分之一或六分之一拿出来供她们花用,而这只是在她们来日无多的晚年。 这些钱都被用来装饰供公众用的外教堂,和修女们祈祷,举行祭礼用的内教堂。在圣·佩蒂托修道院,内教堂,也就是修女们用的祭坛与接待公众的外教堂之间,隔着一重六十尺高的镀金栅栏。 平时,巨大的栅门只有在那不勒斯大主教在场时才打开。 现在,对质仪式就要开始了,栅门也已打开。所有有衔头的贵妇都进了祭坛。大主教,没有衔头的贵妇和男人留在外教堂。靠近门口的地方,横拉着一条铁链,后面聚集着一些信徒。 一幅巨大的绿绸帏幔,原先挂在那六十尺高的栅栏内侧,现在移到了祭坛里处,挂在穹顶上。一条四寸宽的丝带把圣母的名字盘成了美丽的图案,在帏幔中间闪闪发光。帏幔后面,稍过去一点,放着斯科拉蒂卡的跪凳。待她那简短的几句话一讲完,帏幔便从穹顶上落下来,把她与公众隔开。对质仪式便庄严结束,在所有人心里留下恐怖和悲哀的感觉。那可怜的姑娘好像从此便与活人隔绝了。 叫那不勒斯宫廷的美丽贵妇们觉得扫兴的是,对质仪式只有几分钟。依这些宫廷贵妇的说法,年轻的罗莎琳德穿着那套朴素的初学修女服,比任何时候都显得动人。她与往日随继母比西亚诺王妃出席宫廷舞会时一样美丽。她的面容变得消瘦而苍白,更加使人怜悯。 修女院的所有成员唱起了佩戈莱兹①作曲的《造物主降临》后,斯科拉蒂卡就说话了。她有将近一年没有见到情人,这时陶醉在爱情和幸福之中。只听她轻声说道:“我不认识这位先生。我没见过他。” 警务大臣听到这句话,又看到落下了帷幔,气得暴跳如雷。这意味着他煞费苦心安排给宫廷看的这场好戏,就这样带着几分荒谬,草草收场了。在离开修道院以前,他气势汹汹地威胁了一通。 堂·热纳里诺被带回监狱后,有人把警务大臣的话全部告诉了他。他的朋友们没有抛弃他。他们敬重他,并不是因为他的爱情。一个与我们同龄的人把他热烈的爱情告诉我们,不相信吧,我们会觉得他自命不凡,相信吧,我们又会妒忌他。 堂·热纳里诺绝望之余,对他的朋友们说,作为正人君子,他必须把斯科拉蒂卡救出险境。这些话给朋友们留下了深刻印象。 看守堂·热纳里诺的狱卒有个漂亮的妻子。她去见丈夫的保护人,说她丈夫早就要求修理监狱围墙。这件事人所共知,无可置疑。 “这样哩,”漂亮女人补充说,“从这件人所共知的事上,大人可赏给我们赚一千杜卡托外块的机会。这笔钱可以让我们永远过上好日子。拉斯·弗洛尔家的公子热纳里诺,只因为被怀疑进了修道院,就被关进监狱。大人您也知道,那不①意大利作曲家(—)。 勒斯的王公贵胄,都在那里面找了情妇,更该怀疑。这位少爷的朋友给我丈夫一千杜卡托,要他放少爷逃走。我丈夫为此会坐半个月或一个月牢。我们求您保护他,别把他免职,让他在牢里待一阵出来能继续干这差使。” 保护人觉得这种格外开恩的办法很简单,便同意了。 朋友们给予年轻囚犯的帮助不止这一桩。他们在圣·佩蒂托修道院都有亲戚,他们加强了对她们的关心。结果,对斯科拉蒂卡修女的情况,堂·热纳里诺了解得一清二楚。 在一个风狂雨暴的夜晚,将近凌晨一点钟的时候,靠着朋友们的帮助,热纳里诺大摇大摆地从监狱大门走了出来。狱卒已把监狱的平台推倒。他制造了假像,好像囚犯是从那里逃走的。 有个西班牙逃兵,性情刚勇,最喜欢在那不勒斯帮年轻人干危险差事。堂·热纳里诺在他的帮助下,借着风声,利用贝波(在这种危险处境里,他对他的友谊始终不渝)提供的方便,终于进入了修道院的花园。尽管风狂雨暴,那几条狗还是嗅出了他,立即朝他扑过来。它们勇猛壮实,热纳里诺要是单身一人,也许就给它们吓住了。不过他们是两个人。 他和西班牙逃兵背靠背作战,终于杀死两条,杀伤一条。 伤狗的叫声引来了一名守夜人。堂·热纳里诺给他钱,又把道理说给他听,都是徒然。这位守夜人是个虔诚的信士,对地狱极为恐惧,但是不怕死。他与堂·热纳里诺交手时负了伤,被绑在一株粗大的橄榄树上,嘴里塞了一条手帕。 两场打斗费去了很长时间。暴风雨似乎稍稍小了一点。可是最困难的事还在后头,必须进入禁闭室。 两名杂务修女每二十四小时给斯科拉蒂卡修女送一次面包和水。那一夜,她们给雷雨吓怕了,把包了铁的大门都插上了闩子。热纳里诺拿撬钩和假钥匙都没能打开它们。西班牙逃兵会爬墙,他帮助热纳里诺爬到一栋小屋顶上。屋下面就是在阿雷纳拉山岩中间开凿出来充作禁闭室的井坑。 两个杂务修女看见从上面跳下两个遍身泥水的男人,更是惊恐万分。两个男人朝她们冲过去,堵住她们的嘴,把她们捆了起来。 下一步该闯禁闭室了。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热纳里诺从杂务修女身上搜出了一大串钥匙,可是有许多井坑,都装着一样的翻板门,杂务修女又拒绝告诉他们斯科拉蒂卡修女关在哪扇门里。西班牙逃兵抽出匕首要刺,以便逼她们开口。 可是热纳里诺知道斯科拉蒂卡性格极为善良,担心这种暴力行为会惹她生气。西班牙人三番五次地说:“大人,我们这是耽误时间,没有别的办法,只有动刀子。”热纳里诺没有听他的,坚持把一张张门打开呼唤。 终于,三刻多钟以后,传来了一声轻微的回答。堂·热纳里诺立即快步冲下一道旋梯。旋梯是在软性岩石上开凿出来的,有八十级之多,经过长期磨损,几乎变成了一条笔陡的小路,滑溜溜的,十分难走。 自从与热纳里诺对质后,斯科拉蒂卡修女就关在这里,已有三十七天没见过光明。她看到西班牙人提着的小灯,立即感到眼花缭乱,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当她终于认出浑身泥污和血迹的堂·热纳里诺时,一下扑在他怀里,晕了过去。 堂·热纳里诺悲喜交集,一时不知该怎么办。 “不能耽搁,快步。”西班牙人比他老练,大声提醒道。 他们两人抬起昏迷不醒的斯科拉蒂卡修女,艰难地攀登那道又残又破的石梯。到了杂务修女住的房间后,西班牙人想了个好主意,找了一件灰布大披风,把刚刚苏醒的斯科拉蒂卡修女裹了起来。 大门朝着花园。他们打开门闩。西班牙人手持长剑,冲在前面。热纳里诺背着斯科拉蒂卡,紧随其后。但他们听见花园里人声嘈杂,不觉心头一凛:是一些士兵。 刚才,西班牙人本想一刀干掉那个守夜人了事,但被热纳里诺制止了。 “可是,大人,我们侵入了内院,犯了渎圣罪,杀不杀他,都会判死刑。这家伙会让咱们坏事的。不如杀了算了。” 这些话没有说动热纳里诺。那家伙是在匆忙间捆住的,不久就挣脱了绳索,跑去叫醒了其他守卫人员,又去托莱德街警卫队叫来了士兵。 “要从这里脱身,尤其是把小姐送出去,可不是件容易事!”西班牙人叫道,“我原来就说中了,要三个人一起干才行。” 听到话音,两个士兵走到他们面前。西班牙人用剑挑倒一个。另一个想举枪射击,却被一棵灌木绊了一下,西班牙人趁机也把他砍倒了。只是这家伙没有立即死,还叫了几声。 热纳里诺背着斯科拉蒂卡朝门口走去。西班牙人担任护卫。热纳里诺开始跑起来。西班牙人挥舞长剑,击退几个冲得太近的士兵。 幸好雷雨又开始了。倾盆大雨给他们冲出重围提供了方便。只是有一个士兵被西班牙人刺伤,慌忙开了一枪。子弹擦伤了热纳里诺的左臂。听到枪声,又有八九个士兵从花园深处跑来。 说实在的,热纳里诺在撤退中表现勇敢,不过那个西班牙人更显示了他的军事才能。 “我们的对手至少有二十个。只要走错一步,我们就完了。 小姐会被当作我们的同谋而被毒杀。她不可能证明她没有与大人串通。这种事我见得多了。得赶快把她藏到树丛里,让她躺在地下。我们给她盖上披风。至于我们,先去碰一碰那些士兵,把他们引到花园那一边。我们要尽可能让他们相信,我们越墙逃了。然后我们再回到这里,努力把小姐救出去。” “我不愿与你分开。”斯科拉蒂卡向热纳里诺说,“我不怕,与你死在一起,我觉得十分幸福。” 这是她的头几句话。 “我可以行走。”她又补充说。 离她不远的地方,传来了一声枪响,把她的话打断了。好在无人受伤。热纳里诺又把斯科拉蒂卡抱在怀里。她身体瘦小,抱着并不吃力。这时亮起一道闪电,他看清了左边有十几个士兵,于是拔腿就朝右边跑。幸亏他反应敏捷,才逃脱大难,因为几乎在同一时刻,十二发子弹穿过了一株小橄榄树……“留下修女吧,”贝波向他喊道,“不然我们两人完了。” ①①本段是根据一个提纲片断补充的。——原注热纳里诺把斯科拉蒂卡留在一处茂密的灌木丛里。她仍然昏迷未醒。士兵们都去追热纳里诺了,贝波便趁机背起罗莎琳德,一直跑到街上,弄来水浇在她脸上,然后关上花园门,去睡觉了。这时大约是凌晨一点。将近三点钟时,一股凉意使罗莎琳德苏醒过来。她走到了沃梅罗平原。因为天要亮了,她便躲到一个农民家里,要求借套服装换一换。“我要再被抓回去,就难免一死了。”她对农民说。农民听说过禁闭室的残酷,怜悯之情油然而生,便把妻子的衣服拿给她穿。不过他是瓦加·代尔·帕多公爵的佃农。 晚上,主人回到城堡,佃农便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向他报告。 公爵是个虔诚的天主教徒。他来到田庄,吩咐对逃出来的修女采取严厉措施。可是,当他认出罗莎琳德时,不觉大吃一惊。 ……瓦加公爵认为不幸的罗莎琳德失踪了。他四处奔走寻找,都没有打听到她的下落,因为他不知道她已改名为苏奥拉·斯科拉蒂卡①。 他的本名瞻礼日到了。那一天,他大开府门,接待所有熟识的官员。这些身着戎装的军官看见一个女人,一个杂务①从本段开始,我们原文照录了作者年月日口授的一个简略的提纲。——原注修女模样的人来到候见室,都感到十分惊奇。她在身上裹了一条长长的黑纱,显然是为了不让人根据衣着认出她的身份,这样一来,她就像一个苦修赎罪的平民寡妇。 公爵的仆人准备把她赶出去。她往下一跪,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长长的念珠,念念有辞地祈祷起来。她就用这样的姿态等候公爵出来。不久,公爵的首席内侍过来搀她起来。这时她先不作声,把一枚极为精美的钻戒拿给他看,然后说:“我以圣母的名字起誓,我决不向公爵阁下祈求任何施舍。看到这枚戒指,公爵大人就知道我是以谁的名义来这里的了。” 这些话使得公爵极为好奇。他匆匆忙忙结束了与两三位头等贵宾的谈话,把他们打发走。然后,他以地道西班牙式的高雅的礼貌,请求那些军官允许他先接见一个完全陌生的修女。 杂务修女一进公爵的工作室,看到房里只有她与公爵两人,便跪倒在地。 “斯科拉蒂卡修女不幸之至。似乎整个世界都要与她为敌。 她让我把这枚精美戒指交给大人您。她说您知道在她变得不幸之前送她戒指的人。靠这个人的帮助,您可以获准派遣某个心腹去探望斯科拉蒂卡修女。不过,她关在死牢里,要去看她须得到大主教的特别批准。” 公爵认出了钻戒。虽然年老了,他仍然激动万分,好不容易才吐出几个字来:“你说,你说,罗莎琳德关在哪家修道院?” “圣·佩蒂托。” “派你来的那个人的吩咐,我一定照办不误。” “我的使命只要引起了上面的怀疑,我就完了。” 公爵迅速扫视了一下书案,拿起一帧钻石镶边的国王画像,说:“这幅神圣的画像,你永远随身带着,就有权在任何时候晋见陛下。这一袋钱,你交给被你称作苏奥拉·斯科拉蒂卡的人。这一袋小点的是给你的,不管出现什么情况,你都会得到我的保护。” 好心的修女接过钱袋,倒在一张桌子上数起金币的数目来。 “尽快回到罗莎琳德身边去。别数了。甚至我都要考虑把你藏起来。我的内侍会领你从花园里的一张门出去,坐上我的马车,到城市的另一端。你小心隐藏好。明天中午十二点到两点钟,你要想尽一切办法到我的阿莱纳拉花园来。那里的人都是西班牙人,靠得住。” 公爵再度出现在军官们面前,向他们表示歉意,但他那惨白的脸色早把歉意表示了出来。 “先生们,有一件紧急事情,使我不得不立即出门。我只能明早七点再接待诸位,并感谢诸位的光临。” 瓦加公爵立即来到王后的宫殿。王后一见到她从前赐给罗莎琳德的戒指,眼泪就不住往下掉。王后一起与瓦加公爵去见国王。他看到公爵神色不安,很是关心。到底他是个英明的君主,最先提出了理智的意见:“千万不要引起大主教怀疑。即使杂务修女不用我的画像做护身符,躲过了大主教的密探,也要注意这一点。现在我明白了两星期前大主教去他在×××地方‘茅屋’的用意。” “如果陛下许可,我将派人封锁港口,禁止所有去×××地方的船只出港。登船的人将被带到俄福城堡,他们在那里会受到很好的对待。” “去吧。安排好了再来报告。”国王对他说,“塔律西(堂·卡洛斯的首相)不喜欢这类特殊措施,因为它们容易招来议论。不过我不会跟他说的。他对大主教已经够恨的了。” 瓦加公爵向副官下达了命令,然后又回到国王身边。王后刚才昏了过去。国王正在照料她。王后有副慈悲心肠,她想,假若杂务修女进公爵府时被人发现,那么罗莎琳德就会被人毒死。公爵好言相慰,终于使王后完全放心。 “幸好大主教不在那不勒斯,目前刮的是东南方向的热风,坐船去×××地方,至少要两个钟头。大主教不在那不勒斯时,由议事司铎锡博代行大主教职务。那是个严厉得冷酷无情的人。不过,没有上司明确的命令,他是不敢擅自处决人的。” “我要打乱大主教的部署。”国王说,“我把锡博司铎召到宫里,把他一直留到晚上。这家伙的侄子杀死了一个农民。星期天晋见我的时候,他恳求我开恩赦免他侄儿。” 国王走进理政厅,准备签发命令。 “公爵,你有把握救出罗莎琳德吗?”王后问道。 “与大主教这个家伙打交道,我还真没有把握。” “塔律西推荐他去当红衣主教,把他从我们身边赶走,还真做对了。” “对的。”公爵说,“本来想让他去罗马当驻教廷的使节,把他从这里赶走。不过这家伙到了那边,搞起阴谋来比在这里更坏。” 这番简短的谈话之后,国王回来了。三人又商量了一阵。 最后,公爵得到许可,立即去圣·佩蒂托修道院,以王后的名义,了解比西亚诺亲王家据说已死的罗莎琳德的情况。去修道院以前,公爵去会见了堂娜·费迪南达。这样一来人家就会以为他是从她那儿获悉罗莎琳德遇到了危险。瓦加公爵心急如焚,在比西亚诺亲王家待了不久就告辞了。 公爵来到圣·佩蒂托修道院。从站在外门口的杂务修女开始,他发现这里人人神情怪异,心事重重。他是奉王后之命来的,有权立即见到安琪拉·德·卡斯特罗·皮亚诺修道院长。然而,人家却让他等了要命的二十分钟。在大厅下面,可以见到一道旋梯的出口。旋梯似乎通到很深的地下。公爵认为他可能永远见不到美丽的罗莎琳德了。 院长终于露面了,显得神慌意乱。公爵灵机一动,改变了话题:“比西亚诺亲王昨晚中风,情况危险。临死前他一定要见到女儿罗莎琳德。他让人请求陛下下令把罗莎琳德小姐接出修道院。国王尊重这家贵族修道院的特权,特派一名大员,也就是本人,国王的侍从长前来传达命令。” 一听此话,院长赶忙跪倒在公爵脚下。 “我将向陛下本人报告我无法服从王命的原因。公爵先生,我尊重您本人和您的尊严,我在您面前的姿势就是明证。” “她死了!”公爵吼道,“可是我以圣热纳洛的名义起誓,我非要见到她不可!” 公爵怒不可遏,嚯地一下抽出剑来。他推开门,唤来守在院长的一间头等客厅里的副官,对他说:“抽出你的剑吧,阿特利公爵!叫我的两个传令兵过来。 这里有一桩生死攸关的大事要办。国王要我找到年轻的罗莎琳德公主。” 安琪拉院长站起来,想溜走。 “别走,院长。”公爵喝道,“你将作为囚犯,关进圣-艾姆城堡。到那时你才能离开我。我们就在这里讲好。” 公爵惶惶不安,试图为自己侵犯修道院内院寻找理由。他寻思:“这家修道院这么大,要是院长不肯带路,两个龙骑兵的长剑又吓不倒她,那我岂不像个迷路人,四处瞎撞。” 公爵紧握住院长的手腕,留心她耍什么花招。院长领公爵来到一道宽大的楼梯前。楼梯通到一间一半在地下的大厅。 公爵看到事情有可能成功,而且除了阿特利公爵与两名龙骑兵(他们的马靴踏得楼梯嘎嘎直响)外,没有别的见证人,认为可以对院长来一番威胁。最后他来到上文所说的大厅。里面光线黯淡,只在祭坛上插了四支蜡烛作为照明。两个还算年轻的修女躺在地上,像是中了毒,全身痉挛,行将死去。还有三个修女,跪在二十几步远的地方,正在作忏悔。议事司铎锡博坐在祭坛前一张圈椅上,脸色苍白毫无表情。他后面站着两个高大的小伙子。都低着头,尽量不看倒在祭坛前的两名修女。那两人穿的深绿色丝袍随着身体的痉挛而颤动。 公爵迅速扫视了一遍这个可怕的场面,看清了场上的所有人物。当他注意到罗莎琳德坐在离三个作忏悔的修女几步远的一个草垫上时,突然喜出望外,也顾不上什么礼仪,就朝她跑过去,用表示亲近的称呼“你”来问她:“你服了毒药?” “没有。我不会服的。”她回答,颇为冷静,“我不愿效法这些冒失的姑娘。” “小姐,你得救了,我带你去见王后。” “公爵阁下,我想您不会忘记大主教法庭的权利。”议事司铎锡博坐在圈椅上说。 公爵明白该和谁打交道,便走到祭坛前跪下,对锡博说:“代理主教议事司铎大人,根据最近的政教和解协议,这类判决只有国王签了字才能执行。” 锡博立即尖刻地反驳道:“公爵阁下出言武断了一点:在场的罪犯都经过合法审判,她们自己也承认犯了读圣罪。但教会并没有对她们处以任何刑罚。根据您对我说的话以及我现在看到的景像,我猜想这两个不幸的女人是服了毒药。” 锡博教士的话,瓦加公爵只听清了一半,因为阿特利公爵的嗓子盖住了他的声音。阿特利公爵跪在两个垂死的修女身边。她们在石板地上抽搐,剧烈的痛苦似乎使她们完全意识不到自己的举动。其中一个大约三十岁,生得天姿国色,好像进入谵妄状态,把自己的袍子撕到胸口,大叫道:“救我呀!救我呀!救一救我这个高贵的姑娘!” 公爵站起来,他在王后客厅里的那副高雅派头又显了出来。 “小姐,你的健康没受一点损害吗?” “我没有服毒,公爵大人,”罗莎琳德回答说,“但这并不妨碍我感觉到,是您救了我的性命。” “我没有任何功劳。”公爵说,“国王从忠实的臣民那里得到消息后,派人把我召来,告诉我有人在这家修道院谋反。我们要制止谋反者的行动。现在,”他望了罗莎琳德一眼,补充说,“我该听您吩咐了。小姐,您是否愿意随我去向王后谢恩?” 罗莎琳德站起身,挽住公爵的手臂,朝楼梯走去。走到门口,瓦加公爵对阿特利公爵说:“我命你把锡博大人和在场的那两位先生关起来,每人一个房间。同样,安琪拉院长也要关起来。你还要下去,把牢房打开,释放所有的女犯人。我是转达陛下的命令,谁敢违抗,就把他关进单人牢房。陛下希望把要求朝见他的人都送进宫里。你别耽搁时间,快把这里的几个人关押起来。我马上给你派几名医生和一营近卫军来。” 说完,他又向阿特利公爵示意还有话要讲。走到楼梯口,他说:“亲爱的公爵,你也明白,不能让锡博和院长统一口径。 过五分钟,一营近卫军将开到这里,由你指挥。在通往大街或花园的门口安排一个哨兵。要出去的放行,要进来的不准。 你派人搜索花园,把所有参与谋反的人,包括花匠在内,都分开关押。好好照料那两个中毒的姑娘。” ……挑起嫉妒心,使堂·热纳里诺终于开枪自杀①。 ①从此句开始的部分又是一个提纲,口授于年月日。——原注阿卡维瓦大主教答应比西亚诺亲王的指导神甫,只要他使堂娜·费尔南达王妃相信堂·热纳里诺钟情于罗莎琳德,就让他晋升为大教堂的议事司铎。大主教通过这一办法,使头脑简单的堂·热纳里诺痛苦不安。 使用某些语句,如:他戴假发,吸烟,等来改变愚蠢的赞赏风格。 采纳一些主意,如:在那不勒斯,经常看到一些秀美的眼睛,可是它们像荷马笔下朱诺的眼睛,没有任何表情。剔除远离人心的磅礴气势(有一字无法辨认),人心具有谦虚、自然、敏感和德国式的淳朴。 王后说:“我劝你尽早结婚。你有了丈夫,我就让你成为宫中的贵妇。你一旦从属于我,教士就不敢迫害你了。想到这件事,你会有不少苦恼的。我也不想为瓦加说情,以某种方式去劝你和他结婚。但是你如果这样做了,我和国王将很高兴。” ……瓦加派比通托部一个营去把守圣·佩蒂托贵族修道院的大门。国王甚为生气。 “目的都达到了,何必要引起公众议论呢?” “面对这样一个不可一世的教士(他可能里通外国,把敌人引进你的国家),面对罗马教廷,唯一的理由,就是圣·佩蒂托修道院里有人谋反。我看到议事司铎锡博盯着我的探究的目光和冷峻的脸色,我就相信必须不惜一切代价消除这种怀疑:有人想劫走一位初学修女。比通托部那个营的干预震动了那不勒斯所有人的心灵,当然也包括教士们,它使人们相信事情涉及到一起奥地利人的阴谋。” “可是,塔律西气坏了。”国王说,“上哪儿去找这样一位首相呢?又正直,又勤奋,还拒绝了罗马教廷好几百万呢!您愿意接他的位子吗?” “我是怎么也不想干实事了。” 瓦加公爵让那位杂务修女改了姓名,隐居在热那亚,过着宽裕的生活。 堂·热纳里诺像卡波勒卡兹地方美丽的波佳一样,变成了虔诚的信士。 罗莎琳德宽怀大度,又回到修道院。她怕热纳里诺沾染罪孽,不肯在婚前顺从他的要求。热纳里诺大失所望,认为她受了圣母的折磨,被不祥的天眼盯住了。 热纳里诺受不了猜疑和嫉妒的折磨,终于自杀了。罗莎琳德差点因此失去了理智。她真以为自己被不祥的天眼盯住了。有一个宗教狂企图用匕首刺杀她。 瓦加公爵六十九岁时,罗莎琳德嫁给他,条件是她每年去热纳里诺自杀的修道院住三个月。 结婚前夕,她心灰意冷,痛哭一场。“假如热纳里诺从天上看见我,他会怎么想呢?……” 血染风情——一五八九年的故事-1 (李熊译) 这是一个西班牙诗人给这个故事取的名字。他将它改编成了悲剧。诗人的想象力借助一些装饰手法,想把修道院内部的悲惨画面修饰得美好一些,我却避免这样做。这种虚构在很多地方确能增加趣味,但我却忠于自己的创作宗旨,即让人了解十五世纪那些纯朴而多情的人。现代文明正是由那些人发展而来的。我把这个故事如实写出,不作任何修饰,读者只要稍稍费点力,便可去某主教区档案馆查阅。那里保存着各种原始文件和毕德蒙伯爵的有趣的记叙。 在托斯卡纳的一座城市(我姑隐其名),一五八九年就有了一座阴森而宏伟的修道院,至今这座建筑物仍然存在。它那黑森森的围墙至少五十尺高,给整个街区罩上了一种阴暗的气氛;三面围墙临街。还有一面对着修道院的花园,一直延伸到城根。花园围墙较矮。这个修道院,我们叫它圣立巴拉达,只收大贵族家的女儿。一五八七年十月二十日,修道院内百钟齐鸣。对信徒们开放的教堂里,挂起了华贵的锦缎。 锦缎四边饰着金灿灿的流苏。托斯卡纳新任大公菲底朗一世的情妇圣维热莉亚修女在头天晚上被任命为圣立巴拉达修道院院长。这一天城里主教在教士陪同下,去主持她的就职仪式。整个城市都沸腾了起来。圣立巴拉达修道院附近的街上,人山人海,水泄不通。 菲底朗·德·美第奇红衣主教新近接替了兄长法朗索瓦的职位,但并没有脱去红衣主教的衣冠。他现年三十六岁,十一岁就被选为红衣主教。在这把显贵交椅上坐了二十五年。他的兄长法朗索瓦热恋皮央佳·卡璞萝的风流韵事,至今仍为人们所熟悉。他的性格软弱,沉迷女色,在位期间干了种种荒唐事情。而菲底朗也有与兄长类似的弱点。他与献身给上帝的维热莉亚修女的恋爱在托斯卡纳也是众人皆知的。但应该说明,他们的感情如此闻名主要是因为它纯洁无邪。那位法朗索瓦大公忧郁、暴躁、感情用事,不太顾忌他拈花惹草闹出的丑闻。而对于维热莉亚修女,当地人谈得多的是她高尚的品德。她所属的修女神品,准许她一年约三分之二的时间待在父母家里。当菲底朗红衣主教在佛罗伦萨时,她每天都能看到他。在年轻富有,可学兄长无所不为的君主的爱情里,有两点让这座沉醉于享乐的城市大为惊异:维热莉亚修女温柔、腼腆,智力超群,却长得一点不漂亮;年轻的红衣主教与她相会,总是当着高贵的莱普西奥家两三个女人的面。 他的情妇属于这个家族。 法朗索瓦大公在一五八七年十月十九日晚上去世。十月二十日上午,宫廷最大的贵族和最富的批发商(美第奇家族原来是商人,他们的亲属和对宫廷最有影响的人物仍在经商,这倒使他们少了几分当代朝臣们的怪气)便去了维热莉亚修女的简朴房子,让她大为惊异。 新任大公菲底朗想作一个开明、理智、有益于臣民幸福的君主。他尤其想杜绝宫廷存在的种种阴谋诡计。他就位后,了解到国内最富有的修女院,即我们所称的圣立巴拉达修道院(大贵族为了光耀门楣,把他们的女儿送到这里修身养性)还没有院长,便当机立断让他心爱的女人担任此职。 圣立巴拉达修道院隶属圣贝诺阿修会。该会规定,修女不得出修院门。让佛罗伦萨善良的人们奇怪的是,红衣主教君主没来看望新院长;另一方面,出于他引人注目的谨小慎微,他也从不与任何女人单独相会。他因此遭到宫廷所有贵妇的责备。朝臣们知道了君主这一行事原则之后,便注意起身处修道院里的维热莉亚修女来。他们发现,尽管她十分谦虚,德行高尚,但对新君主的行为还是关心的。 圣立巴拉达修道院常有一些非常棘手的事情要处理。那些修女出生于佛罗伦萨最富有的家庭,她们留恋着五光十色的外部世界,不愿离开当时是欧洲商业中心的繁华都市,痛惜她们被剥夺的一切。她们强烈地抗议父母的不公正。有时她们只好在爱情上求得慰藉。于是修道院里生出了仇恨。修女们相互敌对,搅得佛罗伦萨上层社会很不安宁。由于发生了这些事情,圣立巴拉达修道院的院长经常要求觐见当政的大公。为了尽量遵守圣贝诺阿教规,君主给院长派去一辆华丽的马车,车上坐着两位宫女,一直陪院长到位于大街的王宫接见厅。被称作禁区见证人的两位宫女坐在门边的椅子上。 院长单独上前去觐见在大厅另一头等候的君主。这样,他们之间的谈话,两个宫女什么也听不到。 有几次亲王驾临圣立巴拉达修道院的教堂。有人打开了祭坛的栏栅门,让院长与君主交谈。 这两种相会方式君主都觉得不合适。因为它们可能使他本愿冷淡的感情再度变得热烈。然而,圣立巴拉达修道院内很快又出现了一些恼火的事。菲立慈·德·阿米丽修女的爱情搅乱了修道院的安宁。她家是佛罗伦萨最有钱有势的家族之一。为了满足三个儿子的虚荣心,父母把女儿菲立慈作了牺牲。后来,三兄弟中死了两个,第三个也无子女,这一家人便认为这是上天的惩罚。尽管菲立慈曾发誓安于贫寒,可母亲和幸存的兄弟还是以礼品的形式,把原为满足几兄弟的虚荣心而从她身上剥夺的那份财产还给她。 圣立巴拉达修道院当时有四十三名修女。每个修女都有自己的贴身丫头。丫头们都是从穷贵族家庭来的,吃的是二等伙食,每月由修道院金库管理人员付一个埃居的零用钱。但是根据一个特别的影响修道院安定的习惯,贴身丫头只能当到三十岁。到了这个年龄,她们不是出嫁,就是到低级修道院当修女。 圣立巴拉达大贵族家庭的修女,可以有五个侍女,而菲立慈却要求用八个。修道院有十五、六个据说风流多情的女子支持菲立慈的要求,其他二十六人则显得十分愤慨,扬言要呼吁君主干预。 善良的维热莉亚修女新任院长,远无能力来解决这类严重问题。于是两方都要求她把此事呈交君主裁决。 在宫廷,阿米丽家族的朋友在宫里散布言论,说菲立慈出身高贵,又受过家庭的委屈,现在却有人阻止她使用自己的财产,而且是清白地使用,真是咄咄怪事。而那些年老的或不太富裕的修女的家庭则反驳说,一个修女发誓安于贫寒,用了五个侍女还不满足,这才是真正的怪事。 大公想快刀斩乱麻处理这事,因为它可能在城里引起混乱。大臣们建议他召见圣立巴拉达修道院的院长。鉴于这位修女品德高尚,性格贤良,可能不肯把注意力从天堂的大事转到这些琐事上,因此臣僚们建议君主向她宣布一个决定,让她执行。 大公理智地想:“如果我一点不了解双方要呈述的理由,我怎么好作这个决定?”另外,没有足够的理由,他也不愿与最有势力的阿米丽家族为敌。 亲王视毕德蒙伯爵为密友。他三十五岁,比亲王小一岁。 他们在摇篮里就相识了,由同一个奶妈养大。她是卡庄底洛地区一位殷实的农妇;长得很漂亮。毕德蒙十分高尚富裕,是城里最英俊的男子之一。然而他生性冷淡,与世无争。菲底朗大公到佛罗伦萨就位的当天,就请他去当首相,他却谢绝了。 伯爵对大公说:“如果我是你,就立即让位。你想想,我当上首相,不是要讨得城里半数人来恨我?我还要在这里生活一辈子的。” 圣立巴拉达修道院的纠纷给国王在宫中带来麻烦,他想请伯爵帮忙。伯爵在他的领地上生活,亲自精心耕作。根据季节,他每日要花二小时去打猎或捕鱼。谁也没有见过他有情妇。他收到亲王请他到佛罗伦萨去的信很不高兴。当亲王向他表明,要派他去管理圣立巴拉达贵族修道院时,他更加不乐意了。 他对君主说:“你得知道,我宁愿当殿下的首相,也不干这种事。我图的是安宁。叫我到那群发疯的母羊中间去,你想叫我过什么样的日子呢?” “朋友,我之所以想到你,是因为我知道还没有一个女人能把你的心占据一整天。我是没有这份福气。我哥哥与皮央佳·卡璞萝那些荒唐事,我只会把它们重演。” 亲王在这里说出了心里话,他想以此说服他的朋友。 “你得知道,”他对伯爵说,“我要见到被我任命为院长的那位温柔姑娘,我会控制不住自己的。” 伯爵对他说:“这有什么不好?如果情妇能使你觉得幸福,你为什么不去找呢?我身边没有女人,是因为我与她们相交不出三天,就会厌恶她们唠三叨四和婆婆妈妈的性格。” 大公对他说:“我嘛,是红衣主教。教皇考虑我得了王位,允许我放弃这个职务并结婚。可我不愿在地狱里遭罪。假如我要结婚,我将娶一个我一点不爱的女人。我向她要求的是我的王位继承者,而不是平常的夫妇之乐。” 伯爵回答:“对此我无话可说。可我不相信万能的上帝顾得上这些小事。你只要为臣民谋幸福,使他们成为正人君子,就是找三十六个情妇又有何妨。” 亲王笑着辩道:“我一个也不愿要。我要再见到圣立巴拉达修道院的院长,会觉得很为难。她是世上最优秀的女子,却最缺乏领导才能。不要说一座关满被迫进来的上流社会年轻姑娘的修道院,就是一群成熟而虔诚的女人也管不好。” 亲王怕见维热莉亚修女,倒让伯爵十分感动。伯爵思量:“教皇允许他结婚时,他如果没打定主意,内心会一辈子不安的。”次日,伯爵来到圣立巴拉达修道院。修女们惊异而得体地接待了亲王的这位代表。在他之前,菲底朗已派他的一位大臣向院长和修女宣布,亲王忙于国务,不可能分心来管理修道院,从今以后他将全权交给毕德蒙伯爵。伯爵的决定将是最权威的决定,谁也不许更改。 在会见了善良的院长后,伯爵对亲王的审美观颇不以为然。院长见识浅薄,更谈不上漂亮。伯爵还觉得阻止菲立慈增添两个女仆的修女很坏。他派人叫菲立慈到会客室,而菲立慈却无礼地托人回答,说她没时间,这反倒使伯爵来了兴致。本来他还对这份差事感到厌烦,后悔不该轻易答应亲王。 伯爵说他要与菲立慈本人谈,也要与她的侍女谈。他派人通知五个侍女,结果来了三个。她们以主人的名义说,另外两个要留在她身边服侍。伯爵于是使用亲王代表的权力,派手下的两个人到修道院,把那两个拒不服从的侍女带到他面前。伯爵开心地听那五个漂亮姑娘饶舌了一个小时。她们大部分时间里是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话。从她们无意的流露里,亲王代表差不多明白了修道院的内情。修道院里有五六个修女上了年纪,另有二十来个虽然年轻,却很虔诚。其他的姑娘都年轻漂亮,在城里都有情人。按理说她们很难与情人见面。 但她们却确实与情人经常幽会。这是通过什么办法呢?这一点,伯爵不愿向菲立慈的侍女提问,他在修道院周围安插一些耳目,很快就能弄明白。 伯爵吃惊地听说修女之间也有私情,一些怨恨和内部纠纷都是由此引起的。比如菲立慈与洛德兰是好朋友,除了菲立慈,修道院最美的姑娘要算赛莉娅。她和华皮纳的关系十分密切。她们都有自己的贴身丫头,也有程度不同的宠信。院长的贴身丫头玛道纳,她每天要跪在主人身旁做五六个小时的祈祷。显得比主人还虔诚,因此赢得了院长的信任。不过有的侍女说,她自己也觉得跪的时间长了一点。 伯爵还了解到有两个叫罗德立和郎司洛的青年人分别是菲立慈和洛德兰的情人。对这件事,他也不愿直接问别人。 他与这些侍女一块交谈,时间像过得很快,而菲立慈却觉得她们去的时间特别长。亲王的代表把她的五个侍女全部唤走,她感到自己的尊严遭到了践踏,不能容忍。她听到远处会客室里的谈话声,便忍不住朝那里闯去。尽管她知道,在拒绝了亲王代表的邀请以后,突然闯进会客室,这种鲁莽行动会使自己显得可笑。 “我得狠狠压一压这个不自重的家伙的气焰。”傲慢的菲立慈想。她冲进会客室,勉强向亲王代表打了个招呼,便命令她的一个侍女跟她走。 “小姐,这个姑娘要是跟你走,我就派人立即把她再次带到我面前。” “我牵着她走,你的人敢把她抢走?” “我的人将把她和你一块带来。” “我?” “就是你。我要是觉得合适,我将把你从这里带走,送到亚平宁山区哪个又小又穷的修道院去。我可以办这件事,还很可以做些别的事。” 伯爵发现五个侍女脸色煞白,菲立慈脸上也失去了血色,不过这反倒使她更漂亮了。 伯爵心想:“这是我一生见到的最漂亮的女人。必须把这场谈话继续下去。” 这场对话持续了三刻钟。菲立慈表现出理智和特别叫亲王代表觉得好笑的高傲性格。到最后,她说话的语气缓和了,伯爵反觉得她不像刚才那样漂亮了。 伯爵想:“必须激她发火。”于是他说,她虽然现在表现出顺从的愿望,但将来哪一日,他负责来修道院传达亲王的谕旨时,她如果略敢违拗,他还会把她送到亚平宁山区最艰苦的修道院,去作六个月的赎罪。 听到这话,菲立慈果然又火了。她对他说,历来殉教者都要受罗马皇帝的折磨。 “小姐,我不是皇帝。另外,有了五个这么可爱的姑娘作侍女,也没有殉教者会要再增加两个,搅得社会不安宁。” 他很冷淡地向她点点头,没待她作出反应便走了,让她很窝火。 伯爵没去乡下。他待在佛罗伦萨,想看看圣立巴拉达修道院究竟会发生什么事情。大公的警察署拔给他几名侦探。他把他们布置在修道院和花园周围,以及通向菲索尔的城门附近。侦探很快让他了解到了他所要知道的一切。城里最富而最风流的青年之一罗德立是菲立慈的情人;而她的亲密朋友,温柔的洛德兰则与郎司洛相恋。郎司洛在佛罗伦萨讨伐比萨的战争中表现很出色。这些年轻人要克服很多困难,才能潜入修道院。菲底朗继位以后,管理更严,或者更确切地说,原有的一切许可都取消了。院长维热莉亚想叫大家严格遵守纪律,可她力不从心。 暗探们还告诉他,罗德立、郎司洛和另外两三个青年与修道院有关系,他们每月都与情人幽会。由于花园太大,主教不得不同意在通往北面城墙后一片空旷地的地方开两张门。 修女们大都遵守规矩,而且她们大多数待在修道院里,对这些详细情况还没伯爵那样清楚,但后来她们知道了,便利用这一缺口来违反院长的有关规定。 伯爵很快看出,领导修道院的是这样一个懦弱的女子,要建立秩序谈何容易。他把这个意思告诉了大公。大公劝他采取最严厉的措施,但又不想把昔日的女友调到另一家修道院。 伯爵回到圣立巴拉达修道院,决心拿出严厉手段,尽快了结稀里糊涂地揽在身上的苦差事。菲立慈还在为伯爵跟她说过的话生气,打算一见面就用相应的话来回敬他,让他知道自己高贵的出身和社会地位。伯爵一到修道院,立即召来菲立慈,想先摆脱苦差使中最叫他苦恼的包袱。菲立慈走到会客室,憋着一肚子气,使气氛变得紧张,可伯爵又觉得她变得特别美了。他在这方面很敏感。他想:“好好欣赏这漂亮的脸蛋,别一下让它变了。”另一方面,菲立慈很欣赏这位美男子理智而冷静的态度。伯爵的确很引人注目。他穿一套黑礼服。他认为来修道院履行职务应该选这种颜色。菲立慈暗忖:“我以为他过了三十五岁,会像这里的听忏悔神甫那样是个可笑的老头了。谁知恰恰相反,他还是个地地道道的男人呢。确实他不像我认识的罗德立和其他青年人,靠考究的衣服来炫耀自己的身份。他的礼服不如他们,没有丝绒和金线绣的饰物,但他如果愿意,马上也可穿上那种衣服,而其他人呢?要把毕德蒙伯爵聪明理智趣味盎然的谈吐学到手,不知有多么难啊!”菲立慈与伯爵天南海北地聊了一个钟头。她还没有弄明白,这位穿黑绒礼服的大人物脸上,为什么总是显出某种奇异的神情。 尽管伯爵特别小心地避开一切有可能刺激她的话题,但他也没有在所有的事情上向这位姑娘让步,正像那些与这位漂亮、性格乖张、有过一些情人的姑娘有关系的男人做的那样。因为伯爵无任何企图,他和她在一块单纯而自然,只是他想避开可能惹她发火的细节。然而终究得触及她提出的要求。于是他们谈到修道院的混乱状况。伯爵说:“事实上,小姐,使这里混乱的原因,是这里一位最引人注目的修女要求比别人多两个侍女。虽说在某种程度上,这个要求也许并非无理。” “这里之所以混乱,是因为院长的性格太懦弱,她想用一套前所未有的严厉制度来约束我们。有的修道院收进来的修女,可能是些虔诚女子,喜欢隐居,愿意过贫穷生活,服从院规,恪守她们十七岁时发的愿。至于我们,家里把我们安置在这里,是为了把财产都留给我们的兄弟。既然我们的父亲不愿在家里见到我们,我们又不能逃走,也不能到别的地方去生活,我们还能有别的什么奢望。另外,我们既然发了愿,在明白人眼里这是无什么意义的。但也只好在这里关上一年或几年了。别处的修女还享有一点自由,我们为什么不能和她们一样呢?噢,我还要告诉你,亲王代表先生,围墙的门一直开到天亮。每个修女都能自由地在花园里与情人幽会。谁也不会想到指责这种生活。父母贪财,把我们的姐妹嫁出去,她们能享受的自由和幸福,我们认为,我们作为修女也应享有。是的,自从有了一个当了二十五年红衣主教的君主,一切都变了。代表先生,你可以像那天做的那样,派军队或随从闯进修道院。他们可以用暴力逼迫我们,正像你的随从逼迫我的侍女一样。这样做唯一的理由,就是他们比侍女力气大。你虽然很傲慢,可你不要对我们有什么权利。我们是被迫关在修道院的。我们十六岁时就被迫逼着发誓许愿。 再说,你要我们过的这种讨厌的生活,与我们许愿时修女们的生活截然不同。即使这种愿是合情合理的,我们充其量也只同意过那些修女那样的生活。可你却想要我们过她们从未经历过的生活。代表先生,恕我直言,我要求同胞们尊重我们。要在共和时期,我们是不可能忍受这种无耻的迫害的。我们这些可怜的女孩子惟一的过错,就是出生在富有家庭,有几个兄弟。我真想找个机会把这些话向大众,或向一个通情达理的人说一说。至于我的侍女的数量,我要求的不多,两个就足够了,不需要五个,更不必七个。不过我也可以坚持要七个。直到有人出来驳斥那些伤害我们的恶毒的诽谤为止。 这种诽谤我刚才向你举出几例。不过,亲王代表先生,因为你的黑色绒服对你十分合适,所以我向你表明,今年我放弃出多少钱就能雇多少侍女的权利。” 毕德蒙伯爵觉得她这种抗议十分有趣,就又随便说了几条可笑的反对意见,好让谈话持续下去。菲立慈泼辣地与他争辩,神态动人。伯爵从这位二十岁姑娘的眼神里看出:她对一个表面知书达理的人说出那些蠢话感到十分诧异。 伯爵送走菲立慈后,叫来院长,给了她几条忠告。他向亲王报告圣立巴拉达修道院的纠纷已经平息。亲王对他的才智大为赞赏。最后伯爵回到自己的田园。不过,他好几次想到:“那里有位二十岁的姑娘,她如果走出修道院的围墙,生活在尘世,一定是城里最美的人儿,又漂亮,又聪明。” 可是修道院里还是出了大事。修女们虽不能像菲立慈那样有条有理地谈自己的看法,但她们中的大多数都很年轻,对修道院的生活特别厌烦。她们唯一的消遣就是拿亲王作对象画漫画,写讽刺诗,说亲王作了二十五年红衣主教,登基后干的好事,就是不再与情妇幽会,而是把她委任为院长,来虐待这些被贪婪的父母送到修道院来的可怜姑娘。 正如我们说过的,温柔的洛德兰是菲立慈的亲密朋友。菲立慈告诉洛律兰,自与毕德蒙伯爵那位年过三十六岁的男人谈过话后,她对情人罗德立似乎觉得腻味了。说得明白一点,她对那位严肃的伯爵产生了爱情。这以后,两个修女的友谊似乎更加深了。她们扯起这个话题就没个完,有几次她们一直谈到凌晨两三点钟。院长声称要严肃地整顿纪律,执行圣贝诺阿会的教规,根据这个规定,每个修女必须在日落后一个小时,听到“归房钟”时回到自己房里。善良的院长觉得自己要以身作则,一听到钟声时便回到房里,闭门不出。她还虔诚地认为别的修女会学她的样。在最漂亮而又最富有的修女中,十九岁的华皮纳可能是院里最疯的一个。还有赛莉娅,她是华皮纳最好的朋友。这两个修女最嫉恨菲立慈,据说是因为菲立慈看不起她们。其实是菲立慈与洛德兰有了上述有趣的话题后,与其他修女相处时,总是表现出一种很难掩饰或毫不掩饰的烦躁情绪。菲立慈最漂亮,最富有,比其他修女也显得聪明。在人们觉得厌烦的修道院里,略有风吹草动就能燃起仇恨的烈焰。华皮纳发蠢气,去对院长说,菲立慈和洛德兰有几次在花园里一直待到深夜两点。院长从伯爵那里获悉,花园那道通向北边开阔地的门将由亲王的士兵站岗,她便派人给这道门上了几把大锁。每天傍晚,园丁们忙完一天的活,便由年纪最轻的一个,不过也是六十岁的老人,把钥匙交给院长。院长又立即派一个老传达修女给门锁上第二把锁。尽管有这些谨慎措施,在花园里待到深夜两点,在她看来仍是不轻的过错。于是她叫来菲立慈,把这位出身高贵,成了家庭财产继承人的修女训了一顿。要是没有亲王作靠山,她也许没有这份胆量。菲立慈自认识伯爵后,只让情人罗德立来过一次,而且是为了奚落他。这样挨院长一顿斥骂,她忍不住这口气,于是忿忿不平地辩驳。善良的院长拒绝说出揭发她的人,但列举了事实细节。菲立慈根据这些细节,很快猜出是华皮纳告的状。 菲立慈立即决定报复。这种决心使她镇定下来。不幸给了她力量。 她对院长说:“院长,你觉得我不值得同情吗?我的心情无法平静。伟大的圣·贝诺阿,我们修会的缔造者规定,六十岁以下的男人不准进修道院。这个规定确实英明。亲王代表毕德蒙伯爵为了管理这所修道院与我多次长谈,说服我放弃增加侍女的要求。他很聪明,谨慎,才智不凡。我由衷地敬佩伯爵这些美德。作为上帝和贝诺阿的使女,我这样做是不合适的。上天要惩罚我的虚荣心:我竟狂热地爱上了伯爵。 我也顾不上朋友洛德兰会不会生气,冒昧地对她吐露了这种身不由己的有罪的感情。洛德兰给我忠告,安慰我,有几次甚至给了我抵御邪念的力量,所以她有时在我身边待得很晚。 不过总是我请她留下的,因为我怕她一离开,我便会去想伯爵。” 院长自然对这位迷途的羔羊作了一番冗长的训导。菲立慈又进行辩解,结果使说教又延长了下去。 菲立慈想:“现在,我们的报复,我和洛德兰的报复会引出一些事件,它们将把可爱的伯爵再度引到修道院来。我在侍女问题上过快地作了让步,这个失误就会得到弥补了。他是那样地通情达理,我也不知不觉地想在他面前显得通情达理。我以为,我并没有让他丧失来修道院履行亲王代表职务的机会。我现在正为他不在而烦恼。罗德立这个头脑简单的家伙,有几次也让我开心,可我总觉得他十分可笑。由于我的失误,我再也没有见到可爱的伯爵。我和洛德兰要设法报仇,造成混乱,使得他要常来修道院理事。可怜的院长还不清楚这个秘密,她很可能要伯爵尽量少与我会见。可我渴望的正是与他见面。红衣主教大公从前的情人肯定会向那位古怪而冷漠的男人公开我的爱情。这将是一场喜剧,他可能会觉得很开心。因为不是我完全弄错了,就是他被那些蠢话骗了。那是人家为使我们驯服而鼓吹的一些鬼话。只是他还没有找到与他般配的女人。我就要当这个女人。否则我就去死。” 此后,菲立慈和洛德兰时刻蕴酿着报复计划,不再感到无聊:“华皮纳和赛莉娅趁天气炎热,偷偷地到花园里去乘凉,一定要使她们与情人的第一次幽会成为丑闻,这样,我很晚还在花园散步,留在正经修女头脑里的印象就会抹去。在华皮纳和赛莉娅与劳郎佐和皮埃尔·安托瓦纳第一次约会的晚上,让罗德立和郎司洛埋伏在花园门前那堆方石后面,罗德立和郎司洛不能杀死这两个女人的情人,但要用剑轻轻刺他们五六下,让他们浑身染上血,叫他们的情人看了惊慌失措,无心再跟他们说情话。” 为了安排她们预谋的埋伏,两个朋友觉得最好叫洛德兰的贴身丫头莉维娅向院长请一个月假。这个丫头很机灵,她给罗德立和郎司洛带去几封信和一笔钱。他们拿这笔钱在劳郎佐和皮埃尔·安托瓦纳身边安排了耳线。这两位出生最高贵极为时髦的青年总是在夜里一同潜入修道院花园。自红衣主教大公执政以来,潜入修道院变得非常困难。尤其是最近,院长的要求得到毕德蒙伯爵的批准:在通向北边空旷地的花园小门前面设了一个岗哨。 贴身丫头莉维娅每天来见菲立慈和洛德兰,汇报袭击赛莉娅和华皮纳的情人的准备情况。准备工作进行了六个星期。 问题是要摸清劳郎佐和皮埃尔·安托瓦纳会在哪个夜晚来修道院。新的大公继位后,严格执行法纪,修道院的防范更严。 另外,莉维娅在罗德立那里遇到了困难。这个罗德立已感觉到菲立慈对他的冷淡,因此明确表示,如果菲立慈不同意给他一次约会,不亲口吩咐他行动,他就拒绝去施加报复,损伤华皮纳与赛莉娅的爱情。可是菲立慈已爱上了毕德蒙伯爵,不同意他的要求。 血染风情——一五八九年的故事-2 她毫不掩饰地给他写了封信,道:“我很清楚,要想得到幸福,就得遭受惩罚。但为了见一个在心中失去位置的昔日的情人而受罪,我是决不会同意的。但我还是愿意夜里再见你一次,给你讲清道理。不过我不是要你去犯罪,所以,你不要抱有妄想,以为我会像别人请你去杀死一个傲慢无礼的家伙那样,给你报酬。你不要将我们敌人的情人伤得太重,以致影响他们进花园,害得我们特意集合起来的修女看不到好戏。千万别出差错,不然你就取消了最精彩的节目,我就只会把你当成一个莽汉,你再也得行到我的丝毫信任。要知道,你正是因为这个主要毛病,才失去我的友谊的。” 精心准备的报复之夜终于到了。罗德立和郎司洛在好几个同伴的帮助下,整个白天都在监视着劳郎佐和皮埃尔·安托瓦纳的行踪。由于劳郎佐他们嘴不紧,罗德立他们确知那两人准备夜里翻过圣立巴拉达修道院的围墙。在派出哨兵守卫修道院大门的哨所附近,住着一位富商。这天晚上,富商嫁女。利用这个机会,劳郎佐和皮埃尔·安托瓦纳装扮成富商家的佣人,在晚上十点钟光景,以富商的名义送给哨所一桶酒。士兵们高兴地收下了礼品。夜色朦胧。那两人估计在子夜时分翻墙。于是在十一点时,罗德立和郎司洛就埋伏到围墙附近。他们高兴地看到一个喝得半醉的士兵来接班。用不了几分钟,那士兵就会睡过去的。 在修道院里面,菲立慈和洛德兰已见到她们的敌人华皮纳和赛莉娅藏在花园里靠近围墙的树下。将近十二点时,菲立慈去喊醒了院长,费了很多口舌才把她拖来,又费了不少力气才使她明白她刚才揭发的罪行可能发生。 等了半个多小时,什么动静也没有。到后来,菲立慈不安起来,生怕自己落个造谣中伤的名声。院长最后说事情就算是真的,也不该为了证实一起罪行,便违反圣贝诺阿会的规矩,因为在太阳落山后,修女是不能进入花园的。好在菲立慈想起从修道院里面可以不经花园,走到低矮的柑桔小温室的平屋顶上。那里离卫兵看守的那道门很近。在菲立慈忙着说服院长时,洛德兰去叫醒了她的姑姑。那个虔诚的老修女是修道院的副院长。 院长虽然跟着菲立慈来到柑桔温室的平台上,但还是不相信她说的一切。突然,她发现离平顶九至十尺的下方,站着两个修女。在这样的深夜,她们竟站在宿舍外。她的震惊和愤怒,恐怕大家难以想象。夜色昏暗,她没有认出这两个修女是华皮纳和赛莉娅。 院长以一种严峻的口气叫道:“不守规矩的姑娘,可怜的轻骨头!你们就是这样来侍奉天主的吗?要知道,伟大的圣贝诺阿,你们的恩主在天上注视着你们呐。看见你们践踏教规,他会气得发抖的。你们回自己的屋里去吧,归寝的钟声早已敲响。快回房间去祈祷吧!明天早晨,我将给你们以惩罚,等着吧。” 赛莉娅和华皮纳听到头顶上很近的地方响起院长严厉的激怒的声音,惊恐不安,呆若木鸡。这时,另一件事又把修女们吓了一跳:门外离她们八九步远的地方,突然传来激烈的斗剑声。不一会儿,有人受伤了,发出痛苦的惨叫。赛莉娅和华皮纳听出是劳郎佐和皮埃尔·安托瓦纳的声音,内心里好似油煎火烤!她们有私配的园门钥匙,便跑去开锁。尽管大门沉重。她们也居然推开了。赛莉娅年纪大一点,力气也大,抢先冲出门。不一会,她挟着情人劳郎佐走了进来,劳郎佐好像受了重伤,只能勉强支持住自己,每走一步都要呻吟一声,像是行将断气的人了。果然,他在花园里走了十几步后,尽管有赛莉娅搀着,还是栽倒在地上,一命呜呼了。赛莉娅顾不上谨慎,大声地呼喊他,见他没有反应,便伏在他身体上痛哭了起来。 这一切发生在距柑桔小温室平顶二十来步远的地方。菲立慈明白劳郎佐已经死了或即将死去,觉得十分歉疚。 她心想:“这一切都是我引起的。罗德立发疯了,杀死了劳郎佐。他本性很残忍。在几次化妆舞会上,劳郎佐的马和仆人的制服比他的漂亮,这便伤了他的虚荣心。他忍受不了。” 菲立慈搀扶着吓得半昏过去的院长。 过了一会儿,不幸的华皮纳也进了花园,她扶着皮埃尔·安托瓦纳。他也挨了要命的几剑,很快就要死了。在场的人都被这可怕的景像吓坏了,谁也不出声。忽然,皮埃尔·安托瓦纳对华皮纳说:“这是马耳他骑士堂恺撒干的。我认出了他。他刺伤了我,我的剑也沾了他的血。” 堂恺撒是在皮埃尔·安托瓦纳之前跟华皮纳相好的人。 这位年轻的修女似乎完全不顾自己的名誉,大喊圣母玛丽亚和主保圣人救命。她还叫唤她的贴身女仆,毫不顾忌这样叫喊会惊醒整个修道院。她对皮埃尔·安托瓦纳的感情太深了。 她忙着护理他,给他封血,包扎伤口。这种真挚的感情引起很多修女同情。有人靠近受伤者,有人忙着去找灯火。皮埃尔·安托瓦纳倚着一棵月桂树而坐。华皮纳跪在他跟前,小心护理他。他还能清楚地讲话,又把堂恺撒刺伤他的事叙述了一次。但突然一下他手臂僵硬,断了气。 赛莉娅要华皮纳冷静些。一旦肯定劳郎佐真的死了,她就像是把他忘了,想起了她和亲爱的华皮纳身边存在的危险。 华皮纳·这时晕倒在情人身上,赛莉娅扶她坐起,使劲摇她,让她醒过来。 赛莉娅看见院长靠在柑桔温室平顶栏杆上,离花园地面有十二或十五尺左右。为了不让院长听到,她把嘴贴着华皮纳的耳朵,低声对她说:“你再不振作起来,你我一定活不成了。快醒醒,小心保住你的名誉和安全!这个时候你要沉湎在痛苦里,就会被投进又黑又臭的地牢,坐上许多年。” 这时,院长由菲立慈搀扶着,下到花园,走近两个不幸的修女。 赛莉娅矜持、坚定地对院长说:“对你来说,院长,如果你要想太平无事,如果你珍惜贵族修道院的名誉,你就要保持沉默,也不要到大公那里去乱嚷嚷,你也一样,过去也有自己的心上人。人们普遍认为你很贞洁,这是你胜过我们的地方。但如果你把这件事报告给大公,很快就会闹得满城风雨,人家会说,圣立巴拉达修道院的院长年轻时就谈情说爱,所以管不好这座修道院。院长,你要把我们毁了,但是你自己也会毁掉。这是更加确切无疑的后果。” 院长不安地喘息着,发出低声的惊叹。赛莉娅继续对院长说:“院长,你得承认,此时你大概没想到该怎样做才能保护修道院和你本人!” 院长仍惶惶不安,没有吱声。赛莉娅又说道:“首先,你不要声张。然后,立即把这两具尸体运到很远的地方去。万一事情败露了,你我都会遭殃。” 可怜的院长深叹了口气,心乱如麻,不知该怎么回答。她身边不见了菲立慈。原来她把院长领到两个不幸的修女近旁后,怕她们认出自己,便悄悄地走开了。 “姑娘们,你们觉得必须做什么,怎么做合适,就怎么去做吧。”不幸的院长终于开口道。可怕的处境使她的声音变得嘶哑。“我知道怎么把我们的羞辱化小。但你们要想到,我们的罪孽永远瞒不过上帝的眼睛。” 赛莉娅一点也没注意院长说的话。 “我们没有别的要求,就是请你保持沉默。”她好几次打断院长的话,重复道。 院长的心腹丫头玛道纳来到她身旁。赛莉娅又转向她说:“请你帮帮忙,我亲爱的朋友!这涉及到整个修道院的名誉,涉及到院长的生命和名誉,因为她若把这件事张扬出去了,不仅我们要恨她,我们这等高贵家庭也不会白白放过她的。” 华皮纳倚着一株油橄榄树,跪在地上哭泣,无力帮助赛莉娅和玛道纳。 赛莉娅对她说:“你回屋子里去吧。先注意弄掉你衣服上的血迹。要哭的话,我们一小时后一块哭。” 在玛道纳的帮助下,赛莉娅先把她情人的尸体,然后把皮埃尔·安托瓦纳的尸体运到了金商街。那里离花园门口有十来分钟路程。还好,赛莉娅她们没有撞见任何人。看守花园大门的士兵坐在老远的石头上打瞌睡。否则她们的法子再妙也无法实行。不过在开始搬运尸体前,赛莉娅就了解了士兵的情况。搬了第二趟回来时,赛莉娅和同伴忽然吓了一跳。 夜色略淡了些,可能是凌晨两点钟左右。花园门口清清楚楚地站着三个士兵。更倒霉的是,园门好像已经关上了。 赛莉娅对玛道纳说:“准是院长作的头等蠢事。她一定想起了圣贝诺阿教规,所以关上了园门。我们只好回父母家去了。那位大公那么严厉而固执,我这条命可能要搭进去了。至于你,玛道纳,你是无罪的,你是在我的请求下才来帮我运尸体的。尸体留在花园里会破坏修道院的声誉。我们躲到这石头后面去吧。” 两个士兵下岗回哨所去,恰好从她们跟前经过。赛莉娅高兴地发现,他们几乎都喝醉了。他们边走边说话。那个高个子就是刚才在门前站岗的,他一点也没说起夜里发生了什么事。后来在预审时,他也只是说,有一些衣着华丽的人,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拼杀。黑暗中,他看出有七八个人。他克制自己不介入他们的格斗。后来这些人就进修道院的花园去了。 两个士兵过去后,赛莉娅和玛道纳走近花园门,出奇高兴地发现门只是虚掩着。这是菲立慈干的。她当时不想让赛莉娅和华皮纳认出自己,便离开了院长,跑到花园门口。那时门还敞开着。她怕罗德立趁机溜进花园来找她。菲立慈知道他轻率、鲁莽,怕他把她拖下水来报复她的薄情寡义。因此她一直藏在门旁的树后。赛莉娅对院长、后来又对玛道纳说的一切她都听到了。赛莉娅和玛道纳抬着尸体出去后不一会儿,她听到士兵来换班,……就把大门掩上了。菲立慈见赛莉娅用私配的钥匙重新关了园门,消失在黑暗里之后,才离开花园。她想:“总算出了口气,叫我太高兴了。”在余下的时间里,她和洛德兰一起揣测究竟发生了什么变故,才导致这种悲惨的结果。 幸运的是,第二天一大早,菲立慈的贴身丫头就回到了修道院,给她带来罗德立的一封长信。罗德立和郎司洛为了显示勇气,不肯像佛罗伦萨当时通行的那样,雇用杀手来帮忙,他们两个亲自出马袭击劳郎佐和皮埃尔·安托瓦纳。双方斗了很长时间。罗德立和郎司洛忠实地执行命令,只想让对手受点轻伤,总是以退让居多。事实上。他们也只是在对手的胳臂上刺了几剑,对方决不会因这点伤而丧命。可是在他们即将撤出拼斗时,惊奇地看到一名刺客向皮埃尔·安托瓦纳猛扑过去。从他的吼叫声中可以辨出,他是马耳他骑士堂恺撒。他们看到己方有三人对方只有两人,而且受了伤,便急忙跑开了。这一天,两个年轻人的尸体被发现后,佛罗伦萨全城大为震惊。要知道这两人可是城里数一数二的富家公子呵。因为这两人出身高贵,他们的死才引起人们这样注意。 在菲底朗上任之前,托斯卡纳在法朗索瓦的荒淫统治下,只不过是西班牙的一个省。每年光是谋杀案就有一百多起。劳郎佐和皮埃尔·安托瓦纳属于上层社会。这个社会的人士对他们的死议论纷纷,有人认为他们是决斗后死去的,有人则认为他们是被别人报仇而杀死的。 大事发生后的第二天,修道院里倒十分平静。绝大多数修女对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天刚亮,园丁还没有上工,玛道纳便去沾了血的地方翻土,除掉了所有的痕迹。这个姑娘也有情人,她机灵地干完了赛莉娅要她干的事,什么也没对院长说。为此,赛莉娅送给她一枚漂亮的钻石十字架。玛道纳是个很纯朴的姑娘。她谢了赛莉娅,说:“有一件东西,我喜欢它胜过世上所有的钻石。从这新院长到任后,为了得到她的宠信,我埋头尽心尽意为她效劳,可她从来没给我提供一点方便,让我去会一会我心爱的于良。院长把我们大家都搞苦了。算起来,我有四个多月没见到于良了。他都要把我忘了。华皮纳小姐是八个看门修女之一。她是小姐的好朋友。 帮了别人的忙总得有回报。轮到华皮纳看门那天,能不能让我出去看一看于良。要不让他进来也行。” 赛莉娅对她说:“我尽可能帮你。但华皮纳会给我出一个难题,就是得瞒着院长。你平时守着院长守惯了。你先试着短时间地离开她。我相信,你如果不是院长的侍女,华皮纳满足你的要求没有任何困难。” 赛莉娅说这番话不是没有用心的。 她对华皮纳说:“你只顾哭你的情人,也不想想威胁我们的可怕危险。院长是不可能保持沉默的,这里的事大公迟早会知道。他当过二十五年红衣主教,当上君主后也没改变原有的观念。在宗教的角度看来,我们犯的是最严重的罪行。总之,院长活着,我们就得死。” 华皮纳抹着眼泪,不禁叫道:“你想说什么?” “我是说,必须到你朋友威克托阿·阿玛娜蒂那里去弄点卑璐产的毒药。那地方的毒药很有名。她母亲被丈夫下了毒,临死时留了毒药给她。她母亲拖了几个月,很少有人想到她是中了毒。对院长我们也只好如法炮制。” 温柔的华皮纳叫起来:“你的想法太可怕了。” “我知道你害怕,我也一样害怕。可我又想,院长活着,华皮纳和赛莉娅就得死。你想想,院长绝对不可能沉默,她只要一句话,就能说服红衣主教大公。可怜的修道院过去有点民主,对于这种民主造成的罪行,大公深恶痛绝。你表妹与玛道纳关系密切。她家在×年破产后衰落了。玛道纳热恋着一个英俊的织布工,他叫于良。得让你表妹给她一些药,作为安眠药,为的是让碍事的院长不再监视我们。这种卑璐的毒药能使人在六个月内死亡。” 毕德蒙伯爵有一次去宫廷,菲底朗大公称赞他把圣立巴拉达修道院治理得太太平平。亲王这句话促使伯爵再去看看自己的工作结果。当院长向他提起她亲眼见到的那两起凶杀案时,伯爵大惊失色。他完全清楚维热莉亚院长根本不可能向他提供有关这两起凶杀案原因的任何情况。他想:“这里只有菲立慈头脑清醒,六个月前我第一次来这里时,她说出的道理曾使我感到难堪。对于这个案件,她也许能提供一些线索。只是社会和家庭对她们这样的修女太不公正,她愿不愿意说呢?” 亲王代表到修道院来了。菲立慈听到这个消息欣喜若狂。 她终于又能见到这位非凡的男子了。六个月以来她做的一切不正是为了这个目的吗?与此相反,伯爵的到来,让赛莉娅和她的朋友华皮纳惶恐不安。 赛莉娅对华皮纳说:“你再顾虑这顾虑那,我们就完了。 院长很怕事,不会不声张。现在我们的命运掌握在伯爵手里。 我们有两种选择:一是逃走,可我们靠什么去生活。兄弟们生性吝啬,肯定会拿我们有犯罪嫌疑作借口,拒绝给我们面包。过去,托斯卡纳是西班牙的一个省,受迫害的托斯卡纳人可以逃到法国去。但现在,红衣主教大公把眼睛盯着这个强国,想摆脱西班牙的桎梏。我们不可能找到庇护所了。可怜的朋友,你还像孩子一样打不定主意,我们就会落得这种下场了。我们犯这个罪实在是迫不得己,因为玛道纳和院长是那一倒霉事件的危险的见证人。洛德兰的姑姑不会说什么的。她会珍惜修道院的声誉。玛道纳把所谓的安眠药给院长服用后,我们再告诉她那是毒药,就把她的嘴封住了。再说,这个善良的姑娘正迷恋着于良哩。” 至于菲立慈与伯爵充满智慧的谈话,说来话就长了。弗立慈一直记得,她在多用两个侍女的问题上犯了匆促让步的过错。由于那次过于好心,使得伯爵六个月没来修道院。菲立慈打定主意不再重蹈覆辙。伯爵诚恳地派人请她去接待室相见。这一邀请让菲立慈喜出望外,以致她忘了提醒自己,为了摆出女人的架子,必须把会见推迟到明天。到了接待室,她见到只有伯爵一人在里面。尽管他们之间隔着老粗的铁栅栏,菲立慈还是感到一种从未体验过的羞怯。她觉得十分惊讶,深为自己的念头懊悔。先前,她认为这种念头巧妙、逗趣。这里说的念头,就是她向院长表露的她对伯爵的爱情。她希望院长把话传给伯爵。那时她远没有现在这样爱伯爵。她只是觉得,向严肃的亲王代表的心灵进攻,是件很有趣的事情。现在她的感情完全不同了。讨他欢心是她幸福的需要;如果不能成功,她会很不幸的。如果院长把她奇怪的秘密告诉了伯爵,这个严肃的人会怎么想呢?他很可能认为她是个轻薄女子。这样一想,菲立慈觉得如坐针毡般难受。一定要向他说明白。院长告诉了他没有呢?菲立慈一门心思想着这个问题。 幸好,她揣测出来的恰好也是事实。院长在那不幸的夜晚看见两具尸首,受了惊恐,把这样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即一个修女狂热的单相思忘得一干二净。 伯爵看得很清楚。这个标致女人心绪混乱,却不知是什么原因。他捉摸:“难道她犯了罪。”想到这一点,他这个十分理智的人也忐忑不安起来。既有这种猜疑,他便十分认真地倾听菲立慈的答话。很久以来,从没有哪位女人的话令他这样重视。他很欣赏菲立慈的机灵。当他提到花园门口那场不幸的格斗时,菲立慈的回答十分巧妙,讨人喜欢,但又没作任何结论。他们交谈了一个半小时,伯爵始终兴致勃勃,没有半点厌倦。之后,他向菲立慈告别,请她几天后再相见。菲立慈听了感到甜滋滋的。 伯爵从圣立巴拉达修道院出来,陷入了沉思。伯爵心想:“我的职责当然是向亲王报告我刚了解到的不同寻常的情况。 那两位出众的富家子弟十分可怜,死得不明不白,举国上下都关注。可另一方面,红衣主教亲王新近委任了一位主教。如果这里发生的事传到那个可怕的家伙耳里,就会给这座不幸的修道院招来西班牙宗教裁判所的暴行。那家伙要害死的不是一个,而是五六个可怜的姑娘。我只要稍微滥用一下亲王对我的信任,便可制止这种事情的发生。如果我不这样做,那么,杀死她们的凶手不是我,又是谁呢?即使亲王知道了,怪罪起来,我也可对他说:‘是你那位厉害的主教把我吓怕了。’” 伯爵不敢明确承认他保持沉默的动机,因为他不能肯定美人菲立慈无罪。一想到要把一个受社会和父母虐待的可怜姑娘置于危险境地,他就不寒而栗。 他想:“要是把她嫁出去,她将成为佛罗伦萨的荣耀。” 伯爵邀请宫廷里职位最高的大臣和佛罗伦萨最富有的商人到锡尔纳沼泽地举行一次盛大的狩猎。这块沼泽地有一半是他的产业。但他请客人原谅他不能和大家一块打猎。 菲立慈与伯爵谈话的第三日,听到修道院前院伯爵的马在踢蹬,感到很奇怪。亲王代表虽然不向亲王报告修道院发生的事情,但是感到他有责任使修道院不再出事。为了做到这一点,首先必须弄清楚,那两个修女对情人的死负有什么责任。他先与院长长谈了一次,又叫来八九个修女,包括华皮纳和赛莉娅。正如院长所说,那晚上的事情,这几个修女都说不知道。他感到十分惊讶。伯爵只好直接问赛莉娅和华皮纳,她们也矢口否认。赛莉娅态度坚强,显然能经受磨难。 而年轻的华皮纳像个绝望的可怜姑娘,显得十分痛苦。她变得十分清瘦,似乎得了肺病。劳郎佐的死使她极为忧伤,无法排遣。 她多次与赛莉娅长谈。她总是说:“是我害了他,我本应该在和堂恺撒那凶蛮的家伙断绝来往时,顾全他的自尊心。” 菲立慈一进接待室,就知道院长向亲王代表说出了她对他的爱情。聪明的伯爵完全改变了态度。这使菲立慈一开始就满脸通红,相当窘迫。她与伯爵谈了很久。她显得十分迷人,但她自己却没有意识到。不过她并没有承认什么,院长所知道的,就是那一夜她亲眼看到的,而且,有迹像表明,她并没有看清楚。赛莉娅和华皮纳也什么没承认。伯爵感到很为难。 “如果盘问贴身丫头和佣人,事情就会捅到主教那儿去。 她们会向听忏悔神甫坦白。那样,修道院就会遭受大审判了。” 伯爵很是担心,每天都到圣立巴拉达修道院来。他决心先修女,后侍女,最后仆人,把所有人都问一遍。他查出了三年前发生的一起谋杀婴儿案的真相。这是主教主持的教会法院的法官向他转交的举报书。他十分惊异地了解到,花园里死了两个年轻人的事,只有院长、赛莉娅、华皮纳、菲立慈和她的朋友洛德兰知道。洛德兰的姑姑善于掩饰,没有引起怀疑。大家都怕新任主教,因此除了院长和菲立慈,其他修女的证词如出一辙,显然夹杂了谎言。伯爵把所有人盘问完,又与菲立慈长谈了一次。这使菲立慈感到了幸福。为了增加会见的机会,她特意向伯爵讲述那两名骑士丧命的情况,但每天只给他讲一点点。谈到她自己时,她坦率地承认,她曾有三个情人。伯爵这时几乎成了她的朋友。她详细地把自己的爱情经历都告诉了他。这位聪明漂亮的姑娘,是那样坦率,把伯爵吸引住了。他也就自然地与她以诚相见了。 他说:“我讲不出你那样有趣的事情作为回报。我不知道能否冒昧地对你说,我在世上见过的女子,都让我鄙视她们的性情胜过赞美她们的美貌。” 伯爵频频来访,使赛莉娅无法好好休息。华皮纳越来越沉湎在痛苦中了,也不拒绝朋友的要求。轮到她值班守门,她就敞开大门,扭过头去,把院长的贴身丫头玛道纳的朋友织布工于良放进来。于良在修道院里待上八天,直到华皮纳重新当班才出去。玛道纳似乎是在与情人厮混的最后一天把安眠药水给院长服用的,这一方面是院长要求她日夜陪伴在身旁,另一方面则是听了于良的抱怨。于良锁在她房间里,孤单一人,百无聊赖。 一天晚上,年轻而虔诚的修女朱莉经过大宿舍时,听到玛道纳房里有人说话。她蹑手蹑脚地走过去,从锁眼里看见一个英俊青年,坐在桌前与玛道纳有说有笑地一起吃饭。朱莉敲了几下门,然后转念一想,玛道纳很可能打开门,把她与这个男子关到一起,再去向院长报告。院长当然会相信她,因为她们平时总在一块。朱莉一时慌乱起来,眼前浮现出玛道纳在黑魆魆的,空寂无人的走廊里追她的情景。玛道纳身体比她壮实得多。朱莉心慌意乱,赶忙走开了。她听到玛道纳打开了门。她怕自己被玛道纳认出来了,便跑到院长那里,把刚才见到的情形都说了出来。院长听了怒不可遏,立即赶到玛道纳的宿舍,但没有发现于良。他已经溜到了花园。可就在这一夜,院长以慎重起见,同时也考虑到玛道纳的名声,便留她在自己房里睡,并向她宣布,明日一早,院长本人与修道院的听忏悔神甫一块,去给她的小房间贴上封条,以防一些居心不良的人说里面窝藏了男人。玛道纳十分气恼,恰好她这时有给院长准备作夜宵的巧克力,便在里面掺了许多所谓的安眠药。 第二日,维热莉亚院长特别神经质。照镜子时,她看见自己脸色变了,以为自己要死了。卑璐毒药的初步效应是让服毒者几乎发疯。维热莉亚记起圣立巴拉达贵族修道院院长的特权之一,是临终时可见主教大人。于是她给这位高级教士写了一封信。不久,主教就来到了修道院。她不但给他讲了自己的病情,还说出了两具尸体的事。主教严厉地训斥她没有向他报告如此离奇如此有罪的事件。院长回答说:亲王代表毕德蒙伯爵劝她不要把家丑外扬。 “你严格履行职责,这个在俗的人怎敢说是家丑外扬呢?” 看见主教来到修道院,赛莉娅对华皮纳说:“我们完了。这个狂热的教士,会不惜任何代价,在他辖区的修道院里奉行三十主教会议规定的改革。对我们来说,他与毕德蒙伯爵不是一类。” 华皮纳扑到赛莉娅怀里大哭起来。 “我死倒无所谓,只是有两件事叫我死不瞑目,一是我连累了你,一是我死也救不了院长的命。” 华皮纳立即走到当晚看门的修女房里,也没给她作详细解释,只说,玛道纳不慎在房里接待一个男人,现在必须挽救她的生命和荣誉。她说了许多求情的话,这位修女终于同意十一点钟后打开大门,自己离开几分钟。 与此同时,赛莉娅让人把玛道纳叫到祭坛。这是间很宽敞的大厅,拱腹有四十尺高,就像是又一座教堂。一道栅栏把它与外间对公众开放的部分隔开,玛道纳跪在祭坛中间。在这个位置低声说话,谁也听不到。赛莉娅跪在她的旁边,对她说:“这是一个钱包,装着华皮纳和我所有的积蓄。今晚或明天晚上,我将作出安排,让大门打开一会儿。你要让于良逃出去。你也赶快走。你要明白,院长维热莉亚把什么都告诉了可怕的主教。法庭不是判你十五年囚禁,就是判你死刑。” 玛道纳动了动身子,要向赛莉娅跪下致谢。 “你这冒失鬼,你干什么?”赛莉娅忙制止住她,“你要想到,于良和你,随时都有可能被捕。从现在到你逃跑前,设法躲起来,特别要当心进院长会客室的人。” 次日,伯爵来到修道院,发现变化很大。院长的贴身丫头玛道纳夜里失踪了。院长极为虚弱,为了接待亲王代表,不得不叫人用椅子把她抬到会客室。她向伯爵承认,她把什么都告诉了主教。 伯爵不禁嚷起来:“那么,我们就等着见鲜血和毒药吧!” …… 菲利贝——巴黎一位膏梁子弟的生活片段 (黄健崑译) 我与勒卡先生有些交情。这大个子身高六尺,是巴黎最富的批发商之一。在马赛他开有一家商行,并拥有数条海轮。 他才死不久。他本不是个郁郁寡欢的人,但他要是一天能讲上十句话,就称得上奇迹了。不过他好热闹,为了得到邀请,参加我们星期六晚上悄悄举行的聚餐,他什么都肯干。他有商人的天性,我有什么事拿不准,就去向他求教。 临死时,他给我一封三行字的信,为的是他所关心的年轻儿子的事。不过他并不跟他姓。他叫他菲利贝。 他对儿子说过:“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反正我无所谓,等你做了什么蠢事,我已经死了。你有两个兄弟。你们三个中,哪个聪明点,我就把遗产留给哪个;其他两个,一个人给一百金路易的年金。”在中学读书时,菲利贝次次获奖。可一出学校门,却还是甚事不懂。他当了三年兵,到美洲去了两次。近来,他自称与一个二流歌女恋上了。在我看来,这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很会叫情夫花钱背债,然后犯错误,再后来犯上几起风情小罪,被押到法庭。我把这些告诉了他父亲。 勒卡先生让人叫来菲利贝,他已有两个月没见到儿子了。 他对他说:“要是你愿意离开巴黎,去新奥尔良,我就给你一万五千法郎,但要你上了船才给。你在船上负责商务。” 年轻人走了,父亲设法让他在美洲生活得愉快,多停留些时间,以致冲淡那段感情。 可怜的勒卡去世了。他原估计自己只有六十五岁的寿,实际上活了七十九岁。听到他去世的噩耗,年轻人赶了回来。勒卡通过遗嘱,确认了他作为儿子的权利,给了他四万镑的年金。另外,若他到了卖掉所有产业、彻底破产的地步,勒卡的一个朋友,每月上旬,给他两百法郎。如果他因债锒铛入狱,便给三百法郎年金。 菲利贝来看我,样子十分悲痛。他认真地向我征求意见。 我便对他说:“你还是赶早留在巴黎好。不过你要反对正统派,不管政府怎么样,你要常说它一些坏话。把歌剧院的小姐置于你的保护之下,尽可能保住一半财产。若你能做到这些,我就会继续来看你。过八年,你到了三十二岁,就会聪明了。” 他回答道:“从今天起,至少在某种意义上,我照你说的去做。我向你发誓,我每年花费不超过四万法郎。可为什么要我反对正统派呢?” “这个角色很光彩,也适合一无所求的人去做。” 这个故事平淡无奇,我把它写出来,因为十分真实。菲利贝花钱手松,但基本上还是听从了我的建议。只是头一年吃掉了六万法郎,他感到很愧疚。于是我想,他每月也不过超支两千法郎罢了。 他重新开始学拉丁文和数学。他想有朝一日,驾驶着自己的海轮,重游美洲,看看印度。一句话,就是没有意外的财产,他也能成为一位显赫的人物,而当他察觉到这一点时,他会感到有多体面。 我给他提的几点具体的小建议,都有了效果。他住在圣·热曼镇一条最偏僻的街道,深受这个居民区的看门人的敬重。他掏出五十金路易布施给穷人,而自己仅有的三匹马,还是他亲自到英国搞来的。他没订阅任何文艺刊物,凡是不属于自己的书或装帧不豪华的,他都不看。他只雇了两个仆人,可从不与他们说话,但每年要给他们增加四分之一的工资。关于他的婚事,有人试探过他三四次。对此我向他声明,如果他在三十六岁前结婚,他将失去我的庇护。我常以为他会做出什么蠢事来,怕把我与他扯到一块。他长得很帅,非常沉静。照我说的,他老穿一身黑衣,像是戴孝。我私下和他打趣,他还在悼念新奥尔良附近的那位胭脂小妞。他想和歌剧院的情妇一刀两断,我怕他节外生枝,强迫他留着她。 我叫他在距冈比涅四里的森林边缘买了一块地皮。我其所以下这个决心,是因为那儿邻里好,也就是说,附近有八九个正直高尚的城堡主。没想到当地那些无业流氓给他抬轿子,大唱勒卡先生的赞歌。他便慷慨解囊施舍。他曾有笔不可估量的财产,可到头来,他却只能爱一个女人,一周两次望着她在舞台上表演。对别的女人的喜剧,他觉得太正经、乏味。 简而言之,菲利贝·勒卡是个很有修养的人,是人们所称的那种可亲的人。 后记:过了两年,我发觉自己错了,不该强迫可怜的菲利贝守着他的女歌手。为这个女人,他与一个所谓的俄罗斯王子决斗,前额中弹身亡。 这个俄罗斯王子债台高筑。其实他既非王子,也非俄罗斯人。他趁机逃离法国,丢下了他在歌剧院包厢的席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