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领土争夺战3》 第一章 大食和突骑施的密谋交易 大食策反突骑施 天宝九载(公元750年),安西四镇节度使高仙芝率军千里奔袭,继续了他山地作战之王的辉煌,一举扫平了朅师国,大唐帝国在西域的势力如日中天,安西大军的铁蹄令整个葱岭东西都为之颤抖,一度在大唐和大食(阿拉伯帝国)之间左右骑墙的河中诸国惶惶不可终日,担心自己成为下一个朅师国;大食呼罗珊埃米尔(总督)决定借此机会,与河中诸国结成军事联盟,不惜与大唐一战,以此确立自己在河中地区的霸主地位。 为投石问路,也为尽早在大唐疆域内打进尽可能多的橛子,大食频频向隶属于安西都护府管辖的胡族诸部派出密使,或利诱,或威逼,竭力拉拢他们兴风作浪,而彪悍的突骑施部则是大食重点策反的对象。 大食密使伯克尔微笑着端起那樽美丽的红玛瑙兽首杯,将赤红的酒浆灌进自己的嘴里,他的牙齿咬着杯沿,竭力掩饰着满腔的怒火,暗道:“这头贪婪粗俗的蠢驴,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居然漫天要价!二十万迪尔汗银币!二十万!整个布哈拉汗国一年的税收也没超过二十万迪尔汗!你要付出代价!迟早……”伯克尔很响地咽下酒,让美酒使自己的笑容不再僵硬,“但确实不是现在,”伯克尔在心里对自己说,“先稳住这头张大嘴的疯狗吧,至少让突骑施人的牙齿转向唐人!哼,乌伯达拉赫,看你怎么收场!” “二十万迪尔汗!”和伯克尔一起出使突骑施的乌伯达拉赫皱紧了眉头,说道:“那么多!”出身名门的乌伯达拉赫比伯克尔年轻得多,精明干练,极得阿布·穆斯里姆赏识,是整个呼罗珊地区野心勃勃的后起之秀。这次出使突骑施,连横抗击唐人,责任重大,乌伯达拉赫不顾伯克尔的坚决反对,非要偕同前来,虽名挂副使之位,实际经常以独当一面自居。 唉,伯克尔突然觉得有些沮丧,自己在呼罗珊的日子每况愈下,此前和李天郎交手差点丧命,此事几乎成为呼罗珊的笑柄,霉运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那个应受安拉诅咒的唐人,李天郎!我决不会忘记你的名字!愿安拉的复仇之剑,割断你的喉咙! “对!一个子儿也不能少!还得一次付清!”那个眼睛鼓得像青蛙似的突骑施叶护(官名)骄横地说,语气听上去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这点钱都拿不出来,那还来谈什么!”他这一吆喝,其余的大小头领一起哗然大笑,显然对这些大食使者非常轻蔑。 年轻气盛的乌伯达拉赫嘴里低低咒骂一声,还要说什么,伯克尔示意他稳住,转头对突骑施首领毗伽道:“尊敬的大汗,你的威名岂是这区区二十万迪尔汗能够衡量的。只是仓促之间,远道而来的我等实在拿不得那么多的钱币。不如这样,先付十万,大汗即刻起兵。后十万,我以安拉的名义起誓,三月之内一定付清,在此期间,大汗帐下无敌的勇士们所斩获的财物人畜,也一并归大汗,就算做利息罢,这样可好?” 毗伽可汗浓密的胡子歪了歪,他一直在埋头啃着一只鲜嫩的羊腿,似乎根本没有听大食人在说什么,嗒嗒作响的咀嚼声倒是大得吓人。牙帐里嗡嗡地响起了议论声,突骑施头领们兴奋地交头接耳,那个飞扬跋扈的突骑施叶护也将征询的目光投向上座的大汗。 伯克尔注意到,摩拳擦掌的大多是与毗伽可汗同族的黑姓突骑施人,而群簇而坐的黄姓突骑施人则满脸木然,显得无动于衷,他们的黄发碧眼委实与黑姓人的黑发黑眼格格不入。黄姓突骑施人历来认为,强大的突骑施汗国本来是由黄姓突骑施部酋长乌质勒、娑葛父子创建,他们的后裔自然有资格继承汗位;但苏禄却属黑姓车鼻施部,苏禄的诸子认为自己更有资格继承汗位,两姓之间的宿仇恩怨,比草原上的羊群还要难以计数。长久以来,精明的唐人一直不遗余力支持黄姓,先后剿灭了黑姓的吐火仙骨咄和尔微特勒,又许之以碎叶水的肥沃土地,黄姓尝到了不少甜头,是不情愿反唐的。再说,他们和黑姓分分合合,双方刀兵相见的时候比和睦共处的时候多得多。要不是允诺事成之后支持其取贺猎城及碎叶水以西的土地,黄姓突骑施人一步也不会踏入黑姓可汗的牙帐。 “你们开给葛逻禄人的可不是这样的低价,只不过他们将你们赶了出来!”毗伽可汗一边津津有味地吮着手指,一边冒出话来,“别以为我不知道,在这里,嘿嘿,我的耳朵可以听见千里外地鼠的打嗝声。” “他们是胆小的人,不是不想要,而是不敢,他们害怕了!害怕他们的唐人主子!”乌伯达拉赫激动地说,“我想伟大苏禄可汗的后代,英雄阿布·木扎依的后裔,应该是展翅高翔、傲气冲天的雄鹰,而不会是葛逻禄人那样的乌鸦吧,卑劣胆怯的乌鸦!只会呱呱乱叫!” 毗伽可汗翻着眼睛看了看神色谦恭的伯克尔,又看了看神情激昂的乌伯达拉赫,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他顺手将一块羊肉抛给身侧鹰架上的猎鹰,哈哈大笑着说:“雄鹰,雄鹰,你们大食人还记得阿布·木扎依啊,还记得渴水日之战,飒秣建之败啊,要不是这些,你们会求上门来么?哼,一说二十万迪尔汗你们就变了脸色,呵呵,嫌多,心疼了?”毗伽可汗又扫了下座的黄姓族人一眼,“黄姓人想要土地,嘿嘿,很实惠啊,只可惜那些土地原本就不是你们大食的,是唐国那个天可汗早就封给我们的,你们这些奸商,居然拿我们的东西来卖给我们!当我们是傻子么!” 乌伯达拉赫面红耳赤,一时语塞,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渴水日之战,飒秣建之败,的确是大食难以回避的耻辱。二十多年前,大食呼罗珊总督赛义德统兵攻拔汗那,突骑施最伟大的可汗苏禄率二十万大军驰援,大破之。次年,又在渴塞城再次大败大食军,赛义德尽弃辎重,狼狈西奔,渡乌浒水又被石国、拔汗那兵截击,几乎丧命,史称“渴水日之战”。此后不过九年,突骑施兵攻飒秣建,康王乌勒伽起兵响应,城中大食军困窘危迫,呼罗珊总督朱奈德领兵来救,为突骑施所围,几乎全军覆灭,哈里发沙希木发兵急救,才得以生还,苏禄因之声名大振,大食人给他起了个阿布·木扎依(意即打击者)的绰号。苏禄汗国之武功,突骑施人之骄傲,由此极盛至辉煌。 见乌伯达拉赫窘态万分,伯克尔颇觉畅快,但是他以识大局自诩,决定先说服突骑施人,于是接口道:“大汗怎么会这么说呢,唐人什么时候将土地封给你们了?可有敕书?就算有敕书,既然是唐人所封,那土地也应是唐人的,只不过让你们牧马放羊而已,随时都可以收回来,怎么会有既成大汗之地的说法?” “呵呵,既然是唐人的,你们大食又凭什么拿来做买卖?”毗伽可汗不屑一顾地撇撇嘴,轻蔑地和黄姓族人对视,黄姓突骑施人已经开始躁动不安,他们有些按捺不住了。“难道你们已将此地视为你大食的囊中之物?呸,想得美,你们朝廷那边闹开了暴动,杀来杀去的,呼罗珊才多少兵?居然还想老鼠吞猫?别说唐人,我的雄鹰们就可以轻易要你们的命!” “尊敬的大汗,你完全误会我们的好意了。”这个貌似粗鄙的突厥人看来还真不是省油的灯,伯克尔不得不十分小心,“唐人自苏禄可汗起便挑拨我们的关系,不仅如此,还屡屡设计猜阻黄、黑二姓。此为‘扶弱离强,分而制之’之计,他们千方百计不让你们这些草原上最勇猛的雄鹰翱翔九天,让你们内斗,或者借旁人之手打你们,那些胆小的葛逻禄人就是吃了唐人的贿赂,他们正等着唐人大军前来帮他们,夺取你们的土地,替代你们的位置。” 伯克尔很满意自己的口才,因为所有的突骑施人都安静下来,开始聆听他的话,连乌伯达拉赫也投来惊讶的目光,“唐人才是最狡猾的奸商,他们用最便宜的敕书,就骗了你们最宝贵的血汗和生命,还不断地侮辱你们,铁定了说你们是不知好歹的蛮夷!而我们大食,都是安拉恭顺的仆人,是可汗真正的朋友,友好的邻居。真心帮助你们、真心支援你们的,只是安拉、使者和礼拜、纳课而谦恭的穆斯林;谁以安拉、使者、穆斯林为盟友,安拉的集团,必是胜利的。我们将谨遵安拉的圣训,依照他神圣的旨意行事。因此,请大汗相信我们,大食是您最忠心的朋友。而对朋友,大食人从来都不吝啬,您说二十万迪尔汗那就二十万好了,别说二十万,要是大汗需要,二百万我们也会毫不犹豫交给朋友您的。至于您说的呼罗珊军马,安拉作证,他们也是随时准备献身圣战的勇士,如果大汗成为大食的朋友,他们也很乐意为大汗效劳,鼎力相助大汗成为碎叶水独一无二的主人!当然,大食也很愿意与大汗隔岸毗邻,互通有无,永结兄弟之好,共抗唐国。大汗是愿意和真诚的大食做邻居和朋友呢,还是愿意让唐人来做你们的主子呢?” 毗伽可汗拿刀戳戳盘子里的羊肉,“大食想帮我们,使我们成为这块土地的真正主人?” “千真万确!二十万迪尔汗只是代表我们盟约的诚意,金钱怎么能买来朋友间的真诚呢?”伯克尔神色愈发谦恭,他知道他的话终于起作用了。 “你们将在药杀水止步?”毗伽可汗紧盯着伯克尔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再往东就属于我们?你说的话算数么?你有权代表你们的埃米尔、哈里发做这样的承诺?” 不顾乌伯达拉赫愕然的目光,伯克尔坚定地点了点头。 “呵呵,好啊,我们突骑施人有一条谚语:灵巧的嘴啊,连着的是最真的心。若不是心里的话啊,嘴说出来就没有用,没有用的嘴啊,就不能长在脑袋上,长着嘴的脑袋啊,就应该身首异处!”毗伽可汗很优雅地将手掌划过脖子,“就应该身首异处!呵呵!” 草原的黄昏非常壮美,伯克尔伸手接着羊皮水囊里滴落的水,开始做礼拜前的“小净”,旁边的乌伯达拉赫和其他随从已经小净完毕,开始高举双手念诵两句基本教义。周围的突骑施人好奇地观望着,不远处大汗牙帐前,毗伽可汗也专注地看着这队大食人。 “你相信他们吗,大汗?”阿阙叶护问道,一双蛙眼鼓得更大,“要因为他们而开罪唐人么?” “可以相信,虽然他们有他们的目的。你没听说山地之王高仙芝正在率兵进军柘折城,讨伐车鼻施人,而北庭的唐人也正厉兵秣马有所异动。如今呼罗珊兵力空虚,惶惶不可终日,他们害怕唐人会攻打他们,想让我们拖唐人的后腿。所以,我相信他们,至少,”毗伽可汗斜眼一扫纵马而去的黄姓突骑施人,“比起这些黄姓的家伙来,我更愿意相信他们!哼,居然想把手伸到碎叶水以西……嘿嘿!做梦!唐人一贯袒护黄姓,也该在这个时候教训教训他们了,唐人也是欺软怕硬的土狗,我们狠揍他一顿,指不定还能换来比大食人更多的好处。不就是写个什么东西客气一番么?要是能一举恢复绢马互市,我们就有可能重新寻回苏禄大汗的辉煌!传令下去,叫贺逻施那杰那帮狼崽子们依计行事!” 头目们应声离开,毗伽可汗干笑一声,再次将目光移向做礼拜的大食人,他肩膀上的猎鹰突然扑扇着翅膀,发出一声尖锐的长啸…… 毗伽可汗帐下有两万骑兵,加上征发的部落男丁,抄矛控弦之士超过五万。但他也清楚地知道,真正有战斗力,且忠于自己的,就是贺逻施那杰指挥的七千附离(卫士)精骑,尤其是当中的一千射雕者,是突骑施部落最勇猛善战的中坚力量。 听大食人说,高仙芝率一万安西军马,连同助战的葛逻禄、拔汗那等部共有近两万人,断然不可小觑。他们已经完全围困了柘折城,虽然柘折人并非善类,但要战胜这样一支大军,断然是不可能的,完蛋只是迟早的事。 那车鼻施王不是一再请和么,光献出的金银财宝就装了几百匹骆驼,呵呵,这些也迟早会落入我毗伽可汗的囊中。而突骑施人要做的,就是袭扰唐人脆弱漫长的辎重运输线,又轻松又有好处。二十万迪尔汗的差事实在是不费吹灰之力,唯一担心的,就是北庭的汉兵来援,但在贺猎城已驻扎了一万守军,再怎样也可阻滞他们,等他们绕道赶到,早就是一片狼藉了。疏勒城里的唐军同样如此,即使无人阻挡,等他们豁出命去穿越葛罗岭和勃达岭交错的吐尔尕特山口,冒着被渴死的危险跋涉茫茫荒漠戈壁,到达这里也需要七天,无论如何赶不上趟了,呵呵。贺逻施那杰指挥的七千附离精骑在席卷了唐人的辎重和缴获后,掉头一个冲锋就可以解决掉那些筋疲力尽的残兵们。如果走拔换城大道,他们就更不用来了,因为那需要多两倍的时间,根本就是毫无意义的漫长行军,等他们气喘如牛地赶来,迎接他们的将是以逸待劳,全部集中的数万突骑施骠骑!呵呵,量唐人也不会这么傻!这样一来,那些骑墙的黄姓人,看到这样的苗头自然会趁火打劫,分一杯羹,如此这般,场面可就热闹了。失去辎重的唐军在集结完毕的五万人马面前,不可能会全身而退。高仙芝再厉害,也不是三头六臂的神仙,他人困马乏、饥肠辘辘的人马在突如其来的打击下,只有像黄羊一样任突骑施勇士宰割,这个戴着山地之王桂冠的唐人将不得不咽下失败的苦果。 “大汗,我们在渴塞城以东六十里截击了一队唐军,他们一点也没有想到会在离目的地这么近的地方遭到袭击,顷刻间便溃散了,所押运的粮草悉数被我所获。”说话的是处月木昆阙律啜的斛罗达干,他的部落领地在真珠河西边,是突骑施部最接近柘折城的地方。看来,这些性急的狼已经开始发起性来。“从俘获的唐人嘴里得知,三天后,高仙芝将派遣人马押送劫来的柘折城财物折返安西。大汗,好机会啊!发大财的机会啊!” “嗯,好极!”毗伽可汗扬起了下巴,惬意地摸着胡子,“你那些狼崽子动作够快呀,是不是怕别人来抢啊,当心噎死!你一开张,高仙芝可就惊动喽,嘿嘿,被惊吓的兔子还是兔子,索性就拉开架势打上一场!” “呀!呀!”其他各部的大小头领们舔着嘴唇,急切地叫唤,“大汗你就发令吧!晚了就没我们的份了!” “你们抓住的唐人呢?怎么不带来让我瞧瞧?”毗伽可汗拨弄着自己的猎鹰,“是不是又被你砍了头?” 斛罗达干嘿嘿一笑,摸了摸腰间的刀,“大汗啥都知道啊!” 附离们在欢呼声中开拔了。头顶灰色皮帽的射雕者走在最前面,他们将埋伏在真珠河上游,唐军的必经之路,等待后继的一万轻骑——黄姓和黑姓各占一半,共同发起第一轮攻击。而毗伽可汗本人将率本部全部剩余人马和黄姓叶护阿悉结阙严真一同担任第二轮主攻。来自各部落的人马正陆续从碎叶水流域的四面八方聚拢而来,为迷惑唐人,他们打的都是参加一年一度的“那节木大会”的旗号。毗伽可汗对自己的杰作和声望非常自得,漫山遍野的牛羊和毡帐,和羊群一样多的恭顺子民,都让他感到极为满足。确实可以和唐人分庭抗礼,扬眉吐气一番了! 毗伽可汗在大小头领的簇拥下,负手眺望远去的马队,踌躇满志。紧束油亮长辫的彩带在风中如旗幡般飞舞,在他后面,伯克尔默默数着连绵远去的骑士,嘴边泛出一丝冷冷的诡笑…… 大唐番兵营出征 杜环满头大汗地出现在李天郎的大帐中,同行的还有一位一身戎装的少年将军。阿史摩乌古斯将李天郎面前的地图卷了起来,躬身一礼转身离去。 “李都尉,这位是疏勒守捉使赵崇玭的长子赵淳之,”杜环介绍道,“赵使君嘱他听命于都尉,兼接洽与疏勒军府的诸般事宜。” “赵淳之见过李将军,今日能在名震西域的李将军麾下作战,淳之欣喜若狂!”赵淳之道,“家父再三叮嘱,令吾师从将军,多学些本事,好为国效力。” 只有西域的阳光,才能晒出这样黑红的脸膛,看着眼前朝气蓬勃、英姿矫健的赵淳之,李天郎仿佛看到了十年前的自己。“小将军当真将门虎子,气宇非凡!今年几岁啦?” “回将军,十九!” “十九!好,好!正是大丈夫处世立身之时!”李天郎倘然回想起十九岁时的自己,老实说,他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个生机勃勃的边塞少年。 “将军,家父还严令我谨遵将军号令,与众人比,不得有丝毫别异。将军若不弃,在下愿做前锋,陷阵于前,虽死无憾!”赵淳之朗声说道,眉宇间尽显大唐边关男儿本色,李天郎暗地里叫声好。“疏勒军马,未得都护府将令,不得擅动,然在下所募五十健儿,乃本府家奴仆役,其中两人,精熟岭北道路地形,可充向导。以上诸人皆不在疏勒军府之列,请都尉随意差遣!” “可曾经历战阵?” “曾随父出战三次,但皆为小战,最大的一次是剿杀叛逆莫贺达干残部,斩得三人首级,也算有些阅历。”赵淳之意气飞扬地说,“这次闻得李将军出征,机会难得,可让在下亲历千军万马之大战也!” 太像了,太像了,太像当初的自己了!就是那少年的轻狂傲气,也丝丝相符。 “将军所求的战马,家父已尽力拨疏勒私马三百匹,供行军之用!” “赵使君想得真周到,待我回来,一定登门拜谢!”李天郎叹道,如此一来,一人两马之数可也!“淳之,你率本队入剽野团,跟随我一起出发罢!” “谢都尉!”赵淳之行个礼,几乎手舞足蹈起来,“终于可以随将军出征讨贼,见大阵仗了!” “下去准备吧,要什么东西,或有什么不懂的,多问杜长史和剽野团白孝德旅帅,也可以直接问我!” “遵命!”少年乐不可支地去了。 “年轻人,唉,怎么说呢?”杜环眼神复杂地自言自语,“到底是年轻人!” “我们都年轻过,都经历过!”李天郎打断他的感叹,“辎重器仗粮秣,可都一一分发安置停当?” “回将军,八路斥候已先派出,长行坊今早出发,现应抵达八十里外的浩仑屯堡。”杜环道,“各团所需辎重器仗粮秣今日酉时定然安置完毕,请将军放心!” “嗯,有劳长史了,亏这几日有你相助,不然非累得我背过气去!”李天郎客气地给杜环递上一杯茶,“自与杜长史初识,转眼已过数年,数年来也算同舟共济、肝胆相照罢,多余的客套话我就不多说了。希望此次出征,一样大获全胜,大家伙都有个奔头!” “是,”杜环嘬了口茶,有些迟疑地问道,“封使君的加急军文昨日才到疏勒,将军却早提前两日嘱我等厉兵秣马、准备作战,难道将军早已知军文内容?” 李天郎笑笑,“草原很广阔平坦,疾风数倍于山岭,自然那风声传得远比中原快,呵呵,这些就不用告知高大将军罢?李某虽重伤初愈,断然不碍征战,我已将近况据实回书封使君,想来不劳杜长史了!” 手一抖,热热的茶水几乎令杜环茶杯脱手,“不劳杜长史了”。天,难道李天郎明了一切?自己奉令监视他的事,想来李天郎早就洞若观火了。唉,他娘的到底是谁监视谁?杜环苦笑一下,讷讷回一声:“将军哪里话,皆为在下分内之事。”几年交往下来,杜环越来越觉得,李天郎像高仙芝,但是也有很大的不同,但不同在哪里,他也说不清,反正他们似乎都清楚自己该做什么,也都知道别人在做什么,唯独在他们视线里的人,却个个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杜环不由自主打个寒噤,顿时觉得既无奈又茫然,能怎么办呢,自己反正都是别人眼里的棋子,能走到哪算哪吧。他端好茶杯偷眼望去,李天郎仰头很粗野地喝茶,甚至把茶叶一起倒进了嘴里…… 整整两天,番兵营都在磨刀霍霍,明日就将发兵,虽时近深夜,兵营仍旧翻腾着烫人的热浪。要不是虞侯们炸雷似的坐喝声,枕戈望战的士卒们不知道还会兴奋到几时。李天郎带着赵淳之、杜环、阿史摩乌古斯巡查各团营地,为明日出征做最后的准备。出营探风的三百二十四名士卒全部按时归队,全营一千八百七十四人全部到齐,无一缺额。这令李天郎非常欣慰,到底是没有白费功夫啊!不过这一千余番汉士卒,新募者占了一多半。且除铁鹞、雕翎两团分由野利飞獠、赵陵两位百战校尉领军无忧外,剽野团白孝德、西凉团马麟皆以旅帅代领校尉之职,飞鹘团仆固萨尔虽亦校尉,然治军才能又不尽如人意,甚至逊于年少老到的马麟。到时候能否在沙场上表现得跟校场上一样好,实在是个未知数。而此次讨击突骑施,是一次艰难的长途快速奔袭,面对的又是人数众多的善战对手,无疑对战士,对马匹,对作为指挥官的李天郎,都是一次生死攸关的艰巨考验。所以,杜环的忧心是可以理解的。 想当初自己仰慕的先辈李卫公以三千精骑,破突厥十万铁骑,靠的就是“兵贵神速”,穷追猛打,所谓以快制快者也,打得突厥闻风丧胆,吐谷浑亡国灭种,何等威风!如今,后辈李天郎也要重谱这一段辉煌乐章! “何人!为何此时还在嘈闹!”赵淳之的喝令声打断了李天郎的思绪,他循声望去,前方马厩还有人影晃动。 “是都尉么?小的是马大元!” “大元,这么晚了,怎的还不安寝,在这里做甚?”阿史摩乌古斯提高了灯笼,李天郎看得清楚,确实是马大元。 即使灯光非常红晕,马大元的脸色依旧看上去憔悴而灰白,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空荡荡的袖管束在他的腰间,左手有些别扭地拿着一个盛满大麦的瓠子。 “嘿嘿,睡不着,闲着也是闲着,就承了喂马的活儿,唉唉,反正我现在也是废人一个,明日也不用起早出征……”马大元此时笑起来比哭还难看,“也只能做做这些,不然岂不是成了白吃饭的了。” 自从新募士卒训练完毕,马大元就彻底清闲下来,整日价在军营里东游西荡。太多的新面孔了,个个看去都是那么眼生,尽管番汉士卒很多都记得这位独臂教头,但让他亲切的还是西凉团,他最多也就能和西凉团的老伙计们唠上两句。似乎昔日能征善战的马家飞枪,突然成了可有可无的人。这令马大元难以接受,却又不得不接受,离开了叱咤风云的军旅,作为战士的马大元整个儿都枯萎了。全营为即将到来的大战整装待发,那熟悉的旋律令他热血沸腾,但当他发现自己只能在一旁眼巴巴地看着时,巨大的失落和无奈将他重重地击倒了…… “怎么能让你来喂马呢!你可是掌教执旗!”李天郎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但是却无能为力,“那帮浑小子是不是想吃鞭子!阿史摩乌古斯!把马麟给我叫起来!让某家亲自来教他怎么尊敬老功臣!” 看到李天郎动怒,马大元扔了瓠子叫道:“使不得使不得!是我非要这么做的,怪不得马麟那小子!” 马厩里的战马打着响鼻,躁动了一番。马大元荦荦轻唤,挨个安抚着受惊的马匹,“当初从军的时候,我就是在侍候马的,还是一把好手呢!今日重操旧业,又有什么,再说,那些愣头青们好多根本就不知道怎么侍弄好马,就知道往马匹嘴里塞东西,呵呵,连我那两个傻小子也是!奶奶的,傻小子们!”马大元像是自言自语,将自己隐入马厩的阴暗中。“这里很舒服啊,到处是兵马营盘的味道,嗯嗯,很舒服,很舒服……” 李天郎低声对赵淳之和杜环说:“你们继续巡视,我在这陪大元待一会!” 杜、赵两人默然行礼去了,走出几步,隐隐可以听见赵淳之好奇的询问声,他一定会问这个半夜饲马的老头到底是何来头,李都尉为什么会对他另眼相看。“阿史摩乌古斯,到那边转转,不可放人过来!”阿史摩乌古斯将手中的灯笼往马厩廊下一插,二话不说转身就走,“慢着,把你那酒囊留下!”阿史摩乌古斯同样一言不发解下酒囊,轻轻放在李天郎身边,随后像猫一般飘了开去。 马大元梦游似的忙碌着,嘴里还嘟嘟囔囔地念念有词:“这好马一定要配好料!大麦、干草、蒿都要有,嗯,一定要加少许盐,啊,加盐!要是大麦少了,燕麦、高粱、大豆、裸麦、小麦、麸、米糠、根菜可以凑合凑合,绝对不能再少了!若是没干草,那就得将牧草、青刈燕麦、蒿、生草、粟秆、稗秆,细细切了,磨了,功夫少不得,少不得。出征在即,干过的精饲料必不可少,唉唉,千万别忘了饮水,否则引得马匹疝痛可要命,弄不好一匹好端端的骏马就白白折损了!” “来,大元,歇歇!陪我喝两口!”李天郎跨上一步,坐在一个破马槽上,利索地拔开酒囊的塞子,黑夜中立刻散开一团马奶酒特有的清香,“唉,在征伐朅师的时候我就说班师后请你喝酒,你看,我那一病,居然就没兑现!今日先垫着,待我从碎叶回来和你喝个痛快!” 忙碌的马大元骤然停下,暗淡的眼睛在黑暗中蒙上了一层雾气。 “来,坐下!” 马大元抖抖索索地坐下,接过李天郎递过来的酒囊,狠狠地喝了两口。 “大元啊,我知道你心里苦!”李天郎拍拍他的后背,“在安西军里混了大半辈子,舍不得啊!舍不得那些生死与共的弟兄,舍不得一起出生入死的战马,舍不得朝夕相处的刀剑,哪样都舍不得啊!” 马大元又狠狠喝了两口酒,低下头,肩膀一阵抽搐,李天郎听见了压低嗓门的啜泣声。 “你对得起朝廷,对得起军中的弟兄,也对得起我李天郎,倒是我李天郎,对不起你和死去的弟兄们!”李天郎劈手夺过酒囊,也仰头猛喝两口,“我对不住他们啊!” “将军,你说哪里话来!”马大元擦擦眼角,沙哑地说,“疆场搏命,哪有不死人的?大元能丢条胳膊,保得命来已是洪福齐天!你李都尉不是神仙,怎能给所有部属练个不死金身?再说,都尉您哪一次不是以身涉险,冲锋在前?我西凉健儿唯将军马首是瞻,这可是将军拿命、拿赤胆、拿本事换来的,当之无愧!大元能在将军麾下拼杀一场,幸未辱命,心下欢喜得紧,哪来对不起之说!我那两个不成器的犬子,反正是交给将军了,该怎样使弄便怎样使弄,要能比得过他爹,才算对得起死去的弟兄,对得起祖宗!” “可惜啊,你马大元戎马半生,战功赫赫,我李天郎屡屡带你们出入死境,到头来也没能力给你谋个一官半职,让你后半生有个依靠……” “将军将我留在营中,与昔日伙伴早晚见面,对我这个废人来说,已是极大的厚待,那些个鸟官职,我还不稀罕哪!奶奶的,算账写字,老子没那个耐性!”粗口一出,马大元顿时恢复了几丝神采,“将军常说为国捐躯,马革裹尸乃大丈夫生平快事,老子虽然赚不到了,但我西凉健儿,几时活得窝囊过?老子就在营里呆到死,干啥都行!哈哈,老子不行,尚有儿子,大不了亲自替他们去收尸!” 李天郎深吸一口气,“大元,好男儿!好壮士!肢体虽残,雄风不减,好!好!只要心在,何愁此生!我已修书封常清使君,荐你为城傍教练使,专事教习新募兵士,让他们好好受教于我西凉好男儿!” “谢将军厚爱,你的好,大元心下省得,但我知己之能,干不了那差使,你就甭费心了,只要在营里给我留口饭便是!不瞒将军讲,我等浴血疆场,虽明知封侯拜将煞是渺茫,也决死效命,故有感将军情义之因,然更是天理使然。”马大元咂口酒,慢慢说道,“我等汉民,自汉朝便陆续西迁,为寻乐土跋涉万里而居此。与天斗,与地融,与贼拼,与胡和,真真扎根于此,视安西为养身故土,视葱岭为葬身之地。汉兴则我兴,汉亡则我亡。且不说久远,那武周时期,四镇陷于吐蕃,汉民即沦为肉俎,田毁命丧,家破人亡,惨状不可言及;而大唐王师西征,收复国土,驱逐吐蕃西夷,天威所至,安保汉民安居乐业,意志昂扬。几起几落,汉民终悟,大唐之土既为我等之土,大唐之安既为汉民百姓之安,既欲求安,唯靠自己手中刀剑。护卫大唐既为护己之土,护卫天子既为护己之家,此为天理也,我等敢不抽肠溅血,决死阵前么!” 李天郎慨然惊叹,自己一直患得患失,愁肠百结的心病居然被马大元三言两语破之。他汗然淋下,羞愧难当,什么皇室贵胄,什么为何而生,为何而战,原本就是如此简单!平日总觉得自己智谋机略,才学见识远在这些戍边小卒之上,而实际上,自己的苦苦不得解脱的死结,就是如此诠释,既然注定埋骨葱岭,以此为家,又为何不像马大元他们一样,护卫大唐既为护己之土,护卫天子既为护己之家,此为天理也!自己的境界,真的远比他们疏浅得多! 拨云见日,晴空万里,虽是黑夜,在那一刻,建成后裔李天郎,终于脱胎成了安西戍将李天郎。 “大元,汝可为天郎师也!”李天郎如释重负地长舒一口气,将酒囊高高举起,“来!干!” 马大元眨巴着眼,显然没明白李天郎话后的深意,“马大元山野粗人,怎可做将军老师?将军说笑了,某不过借酒道些肺腑俗家之言,比不得将军高深莫测……” “罢了,罢了,也非三言两语能够明白,”李天郎站起身,轻咳一声,阿史摩乌古斯应声从黑暗里晃了出来,直挺挺地立在一旁,仿佛根本就没离开过。“时辰不早,你早些歇息,明日送大军开拔,我也回帐歇息去了。”摇摇酒囊,咣咣两响,“居然喝了大半,索性都给了你罢!别喝醉了,那是要挨鞭子的!” “我一滴也不沾了,且等将军凯旋班师,回来共饮!”马大元接过酒囊,目送着李天郎消失在黑暗中。 多弥那逻听到探马的报告,非常高兴,在吐儿尕特山口北边,发现了一支孤独的驮队,打的正是安西都护府的旗号。粗粗算去,至少有骆驼近三百匹,骡马两百,牵拉长行坊若干,看那些深深的车辙印,显然都是满载,此外还有不少牛羊。而押送的唐军不过百人!前前后后都没有援军,估计是往拓折城送粮的。感谢慷慨的腾格里,将这么肥美的一块肉送到了我的嘴边! 接到突骑施大汗毗伽可汗的金箭令,多弥那逻立刻率领拔泥塞干部所有部众向可汗在真珠河畔的牙帐汇集。男女老少加牲畜牛羊,行进甚慢,本来他一直担心赶到牙帐别人已经分赃完毕,没什么油水了,没想到却歪打正着一个大买卖!不仅得了好处,还可以首战告捷,扬威于大汗牙帐!一向人寡言轻的拔泥塞干部这下可以大出风头了!呵呵!我多弥那逻这小可汗可要做大事了,出大名了! 部众立刻扎营,女人、老人和半大孩子们齐心协力搭建毡帐,立好营盘。而男人们则闹哄哄地嚷着赶紧开饭,急不可待地拣出自己的弓箭兵器一一擦拭修检,他们最小的儿子则踮起脚尖,洗刷父亲的坐骑。对游牧的突骑施人来说,这不过又是一场“耕者皆擐甲,相掠为奴婢”的寻常战事,肯定会给所有人带来好处,也许可以多几头羊,多几段绢,多几袋粮,要是运气好,杀敌有功,可汗也许还会赏给马匹、金子,甚至奴隶,又威风又丰美,真是好得很啊! 在垂涎欲滴的多弥那逻和他的部众眼里,那些长行坊就如秋天成熟的麦穗,就等着他们去收割了。只可惜他们忘了打探那是谁的辎重,而且更糟糕的是,酒足饭饱的晚宴和养精蓄锐的一夜酣睡使他们丧失了突然袭击的最佳时机。李天郎后继的大军分乘马匹,已经快速翻越山口,在第二天日出时出现在长行坊后方不过二十多里,多弥那逻的乌合之众即将碰上的,不是他们一厢情愿期望的一群羊,而是武装到牙齿的两千只狼! 李天郎此番出征,可谓兵强马壮,除两千番汉精锐外,关键就是有十分充足的马匹。按唐军操典,十人为伙,每一伙就备六驮之马。这些驮马是指用于运输的驮马,如不是特别紧急的情况,一般步卒是不能骑乘的。而李天郎这样的将领自有府官乘骑马备用,骑兵们则有承直马(战备值班马),战马(供骑兵用)等官马用于作战。而此时的番兵营,因有靠近产马之地的地利之便,士卒们皆有私马,有的还不止一匹,加上胡拉克赠送的马,其部马匹数量远超人员数量,因此番兵营行动异常灵便迅速。 车辚马啸,番兵营逐渐将葛罗岭抛在身后,没完没了的吐尔尕特山口终于从其北坡上一泻千里,扑向了平坦无限的戈壁荒漠。斑驳的戈壁袒露着赤黄和褐红,不成形的乱草间会突然峥嵘出一堆奇形怪状的碎石,清晨最后一阵大风呼呼刮过,再过一会,火辣的阳光将烤热这所有的一切。 七月之际,只有早晨、黄昏和傍晚才是行军的时刻,巳时以后,全军就得找背阴的地方休息,否则人马都会在干燥流火的空气中融化掉。一人两马保证了行军的速度,之所以选择这条人迹罕至,崎岖艰险的道路,主要是因为它是一条近道,其次也利于保密。当然,人马的体力消耗也是巨大的,这也是李天郎命携带粮草饮水的辎重队提前三天出发的原因。如果计算准确,当人困马乏的大队出得山口时,刚好可以和辎重队汇合。 赵淳之的脸开始蜕皮,原本就黑红的脸愈发显出深深的黑来。他解下头巾,小心地从水囊中倒出一点点水,润湿了,轻轻擦着刺痛的脸颊。真的想不到,盛夏七月的吐尔尕特,大清早居然会结霜!在几个时辰之内,便可经历春夏秋冬!赵淳之抬头看看炫目的太阳,和他的坐骑一样喘着粗气,同样在这里,似乎始终有一双无形的大手捏住你的肺,让你气短难喘,老天爷啊,你怎么会营造这样的鬼地方! “怎么样啊,淳之,以前还没有经历过这么辛苦的行军吧?”李天郎也只有牙齿还是白森森的,“挺得住吗?呵呵,我们已经够走运了,听把守山口烽燧的烽帅说,前几天山口猛下了一场冰雹,雹子足有鸡蛋那么大!害得一个高昌的商队损失十之八九呢!” “啊,真是想不到啊,怪不得人迹罕至!我还行,要不是跟将军出来,还体验不到个中甘苦,也不会知道原来自己居然可以做到这些,”赵淳之抖擞了精神,朗声说道,“曾听父亲说,一场冗长的战斗其实八成都在无聊艰辛的行军中度过,以前还没有切身感受,如今却体会深了太多!” “是啊,你父亲也是安西宿将,百战征还,所言都是千锤百炼之用兵精髓!”李天郎一扬马鞭,“行军也是作战,只不过对手不是人,而是这大山、激流、荒漠、戈壁和风霜雪雨,你必须先战胜它们,才能战胜敌人。” 望着满眼嶙峋的怪石和与天连接的起伏山丘,赵淳之长吁一口气,“好歹要走出来,能看到点绿色了,再这般看几天一成不变的光秃山岭,我真要疯掉了!” 李天郎哈哈一笑,拨马前行了。 下山的大军将笔直倾斜的土坡弄得尘土飞扬,仿佛开锅一般。 “小心下坡,莫别了马蹄!”李天郎话音未落,便传来战马的惊嘶,有人已经摔下马去,“各队循前者蹄印,缓步下坡!”戈壁滩碎石遍地,不仅松动,还容易形成一些天然的小洞,最别马蹄。缺乏经验的骑手弄不好会摔得七荤八素不说,严重的还会折断马脚,彻底废了战马。 赵淳之骑术不错,他将上身向后直仰,紧跟在李天郎后面下得坡去。前面的飞鹘团已经队形整齐地在平地上跑出一段距离了。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回纥人到底更明了戈壁,”李天郎眺望飞鹘团渐渐远去的尾尘,“淳之,你现在明白我为何挑他们做前锋了吧。” <hr /> 注释: 第二章 荒野遭遇战:唐军击溃突骑施 荒野遭遇战 仆固萨尔的战马在李天郎面前以一个很怪异的后蹲动作猛然止步,肥壮的马臀几乎擦着地面,飞溅的尘土在强健的四蹄下狂浪翻动。“将军,斥候来报,距此四十里,发现黑姓突骑施人的营寨,贼子们正纠众列队,准备偷袭前方辎重。”战马被缰绳狠狠拖住,龇牙咧嘴地连喷响鼻,“如何迎敌,请将军决断。” “呵呵,来得这么快?贼子军马几何?斥候可被其发现?”李天郎也有些惊诧,刚出山口便遭遇敌军,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圈套?不,应该不会,山口是设伏的绝好地区,在那里既然没有发现任何敌情,那只能说明这是一场凑巧的遭遇战。 “全部众有近万人,但见骑马兵士,不过四千。斥候擒得该族一家老小,得知是准备北上合族的黑姓突骑施拔泥塞干部,照属下看来,贼子对我大军尚无察觉。” “好啊,既然那么想偷袭辎重,那本将军就来个将计就计,以急袭对急袭!”李天郎在坐骑上挺挺身子,“叫儿郎们披甲亮剑,准备杀他个片甲不留!”他扬手一挥,“各团统军头领,速速过来听令!” 中军的号角呜呜吼了两嗓,干涩而急促,犹如头狼发出的狩猎嚎叫,所有的士卒仿佛喝了提神的烈酒,早将星夜兼程的辛劳抛到九霄云外。一阵金属铿锵之后,五团番兵迅速将行军队形转变为作战队形,各队旗头率先定位,余者从之。 “碰上贼子了!” “要真干一场了!” “好啊!没想到这么快就可以横行沙场了!” “站好!站好!急什么!注意听号令!” “你腿抖个什么,是不是待会还要尿裤子啊?” “你个獠贼,我那是心急,不是害怕!” “你奶奶的,不把肚带扣紧,想他娘的摔死啊?” …… 交战在即,窃窃私语最多的是新兵,这不奇怪,第一次见仗谁都会有那么些紧张、兴奋和恐惧。队正们厉声关照的也是这些躁动的新兵,而那些久经沙场的老兵们则沉默寡言,手底下可没闲着,不慌不忙地检查马具兵刃,挑弓上弦,再轻轻安抚自己刨蹄甩颈的坐骑。 站在李天郎后面的赵淳之一颗心也砰砰砰地剧烈跳动,他的愿望就要实现了。可是他心里也暗暗气恼,杀人又不是没杀过,明明以为自己能够做到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但手仍旧不听使唤地微微发抖,只好用力抓紧缰绳,一次次地深呼吸。帮他穿戴战甲的张驴儿一捶赵淳之的肩膀,“好了,阿郎!”这副铠甲由非常精良的瘊子鳞甲和明光铠结合而成,护体之效奇佳,是父亲赵崇玭最为心爱之物,此次出征,父亲不吝赐之,一固是舐犊情深,二来也可见对己寄予厚望。 赵陵、野利飞獠、仆固萨尔、白孝德、马麟一一飞马驰来听令,他们一个个好威风,神情从容,只有真正的战士才会在大战前有如此的镇定沉稳。那个背了两个盛箭胡禄的一定是安西第一神箭手雕翎团校尉赵陵,听说他手里的挽天弓是高大将军赏的御用之物哪;留个髡发的除了那个叫野利飞獠的党项胡人还能是谁,只有他的战马有沉重的马铠,好神气;对了,这个叫仆固萨尔的回纥校尉据说十个脚趾头在讨击朅师的时候给冻掉了一半,不得不在靴子里装硬物充抵,还只能骑战,下地就瘸;提着陌刀的那个是个怪人,头发肤色望去显是汉人,但高鼻碧眼却是胡人之像,呵呵,不过使陌刀的历来是军中狠角色,看他宽若熊腰的胸膛,想必传言非虚;赵淳之注意到与自己年纪相仿的马麟,不由得心生一股少年人的争强好胜之气,哼,也很年少么,居然能掌管一团人马,到时候瞧我的,堂堂疏勒守捉使之子,不信连个西凉白丁都比不过! 李天郎言简意赅,三言两语交代了战法部署,五人对不明之处略问一二即飞马归队。赵淳之竭力挺直腰杆,竖起耳朵听李天郎从容不迫地排兵布阵。真是有条不紊,深谙兵法,赵淳之一脸崇敬地看着李天郎,已经将他视作了自己今后追习的榜样,也许,我十年后也可以成为雅罗珊(战神)!突然注意到有目光在扫视自己,转首一看,是那个丑陋狰狞的胡人亲随,李将军怎么会找个这样的怪物当自己身边的别奏呢!赵淳之狠狠瞪了对方一眼,那胡人也不生气,紧咬弓弦的嘴里咕哝了一句什么,笑了笑,脸上的褶皱弯出一束束轻视小觑之意,手却没停,很利落地将那张大弓上好了弦,满手的指环很扎眼。赵淳之猜也猜得出他咕哝的是什么,无非是“乳臭未干”之类,这使他怒火乱窜,哼,待会让你见识见识小爷的厉害! 行在队伍最前面的飞鹘团五百精骑在平整的西域荒漠上拉开了数道整齐的行军飞尘,他们的方向,笔直地伸向拔泥塞干部的营寨,仆固萨尔得到的将令不仅是突袭营寨,还要断了对手的后路。西凉团、雕翎团六百将士绕道右翼,待李天郎亲率铁鹞子和剽野团从左翼攻击来袭敌骑时,大家包抄合歼贼军。杜环领匠兵驮兽集合长行坊,以车阵硬弩自守。 “淳之,领本部人马紧跟杜长史,固守辎重,寸步不离!”李天郎从阿史摩乌古斯手中接过大枪,注意到赵淳之嘴唇翕动,满脸急切求战之色,“才开始,小子,你慌什么!”李天郎冲他笑笑,语气却不容商量,“听令吧!” 赵淳之咬咬嘴唇,羡慕地望望飞驰而去的轻骑,悻悻然行个礼,垂头丧气地率队随杜环去了。 “太阳还没有升高,趁天气还没有变热,尽快结束战斗吧,”李天郎提枪跃马,大吼道,“儿郎们,随我来!” 马铤和马锏激动得面红耳赤,他们一个高举安西军的蟠龙军旗,一个高举剽野团的大旗,紧跟着李天郎冲在队伍最前面,剽野团三百番汉陌刀手提缰策马以两列横队紧趋于后。在他们后面一百步外,是滚滚而来的铁甲鹞鹰。 李天郎想要的不仅是大振士气的首战告捷,而且想全歼这股敌军。此时能多杀一个敌人,也就会在即将到来的战斗中,减少一分压力。但是,瞬息万变的沙场没有那么循规蹈矩,突骑施人偶然的决定,使李天郎原定的三路合击计策没有能够完全得以实施。 多弥那逻可汗也想趁天气凉爽拣个大便宜,他只派出了五百人去解决那支小小的唐军辎重队,而自己则带着大队人马悠悠前进,后面还跟着七零八落准备搬运劫来辎重的老少族人。这样一来,突骑施人的攻击就比李天郎预料的来得快。 唐军带领辎重队的是擅长防御的白苏毕,本来有些惊慌的他从斥候处得知大军已到后,士气重新高涨起来,迅速以长行坊和橹盾围成环型战阵,固守待援。当杜环、赵淳之率兵赶到时,他们刚刚击退突骑施前军的第一次冲锋。众多的骡马骆驼在唐军士卒驱赶下冲乱了正在发起进攻的突骑施人队形,也使他们大吃一惊,只得稍退。但他们很快发现唐军援兵并不多,只是急急与友军汇合,重新封闭了车阵,并不敢前出追击,显然是因为人少而主动采取守势。镇定下来的突骑施人一边向后边的多弥那逻可汗禀报,一边再次发起了凶猛的冲锋。 寂静的荒野被突如其来的交锋戳醒,红色的裸岩,黄色的沙砾,青色的巨石,稀疏的陌草都瞪大了睡眼惺忪的眼睛,惊惶地在众多马蹄下挤成一团,一场骑兵与骑兵之间的战斗就此拉开了序幕。 轻敌的多弥那逻可汗得知唐军又有援兵到达,先是一愣,接着得知也是一支辎重队后,反而更加欣喜若狂。双倍的买卖啊,谁都会眼红。头脑发热的多弥那逻犯下了他数不清错误当中的一个:他没有全队压上围剿辎重队,而是又派出了八百骑连同前军,一起再次发起攻击,此举乃兵家大忌,正是人数居劣势的李天郎求之不得的。 “喔喔喔!” 突骑施人冒着长行坊后射来的箭雨蜂拥而上,火箭嗖嗖点燃了几架大车。数百骑手翻身下马,挥舞着刀剑扑向橹盾防守的车阵缺口,也有抛绳叼刀,攀爬长行坊的。阵中唐军纷纷舍了弩机长弓,抽出横刀与敌肉搏,双方混战。车阵中的牲畜开始惊恐地嚎叫暴躁,好几辆中了套索的长行坊被突骑施人纵马扯翻,人潮涌涌的突骑施人从这些缺口跳进来抢掠更多的财物,杜环不得不全力用弓弩将他们挡回去。 围拢过来的突骑施人越来越多,后面骑马的放箭压制阵中唐军,前面的下马徒步冲击,唐军到底人少,防线眼见有动摇之危。激战中的赵淳之完全找到了征战沙场的感觉,他劈手砍翻一个扑到杜环身后的敌军,挥刀冲自己的手下大喊:“张驴儿,上马!统统上马,跟我冲出去!”杜环大骇,连声呼喝不住,五十骑已从橹盾后狂泄而出,顿时将步战的突骑施人打了个措手不及,本就不善步战的突骑施人人仰马翻,被赵淳之他们杀伤不少,围攻的压力立缓。杜环和白苏毕立刻调整人手,重组防线。 “这小家伙,有胆识,就是太冒失!太冒失!怎么不赶紧回归本阵!”白苏毕张弓射倒一个刚刚爬上长行坊的突骑施人,对杜环叫道,“长史赶紧叫他归阵,我嘱人以强弓硬弩掩护!” “怎么叫,这个毛头小子!咳!不知轻重,只知妄呈骁勇,要是有个闪失,怎么向他父亲交代!”杜环恨声道,“都尉本来叫他跟着我少些凶险,哪知……嘿嘿!急死人了!还不回阵,想找死么!” 杀得性起的赵淳之率队绕车阵穿行一周,有效地遏制了突骑施人的攻击,但醒悟过来的对手立刻重新上马编队,分出一彪骑兵将这一小队唐军团团围住。在赵淳之的刀前,满是蠕蠕攒动的皮帽、刀枪和血红的胡人面孔,他几乎是不分青红皂白挥槊猛砍乱刺,全然不顾自己的盾牌被敌人戳成了筛子。狭路相逢,唯勇者胜!勇者胜! 一柄沉重的狼牙棒和赵淳之的马槊硬碰硬,喀嚓一声将槊柄砸成两截,赵淳之双臂发麻,虎口震裂,虽飞快地去拔横刀,但一时间居然拿捏不住。见主子危险,张驴儿横身拦在那使狼牙棒的突骑施人马前,一槊刺穿对方肩膀,自己也随即身中两箭,“哇”的一声倒下马去。赵淳之大怒,迎面一刀结果了弃棒欲逃的突骑施人,又借他挡了几支冷箭。未等他喘口气,“噗”的一声闷响,身边的一个家奴被长矛穿脑而过,从马背上后仰跌落,死卡住脚的马镫使受惊的战马拖着尸体狂奔开去。赵淳之猛然发现五十骑所剩无几,他这才一惊,糟了,忘了早些归阵!不过晚了,只有硬拼,这样也许还有一条活路! 众多羽箭破空的声音好像石磨碾谷,陷入困境的五十骑虽有阵中箭矢遥助,但他们的浴血奋战淹没在密密匝匝的突骑施人呐喊中。赵淳之的头盔被对手一杆长矛削飞了,一汪不知谁喷射而出的鲜血兜头淋下,弄得他头昏眼花,耳朵轰鸣。“完了,我命休矣!”赵淳之的瞳孔满是猩红,什么也看不见了,他下意识地伏下身来,将脸在马脖子上乱蹭。 一排硕大的长箭从狂吼乱叫的突骑施人身后激射而至,那是太习箭! 突骑施人还在大喊大叫,不过已经不是得意的呐喊,而是惊慌失措的狂呼。 突骑施人对辎重队的攻击比料想快,人数也比预料的多。企图侧翼包抄的赵陵比李天郎更快地发现了这一点。 “全体准备冲锋!”赵陵扬起了手,“雕翎团两列横队,西凉团后侧两纵队,全力冲锋!” “赵校尉,李都尉不是叫我们听他命令么,他们还没有发起攻击,”马麟有些迟疑,“我部一动,李都尉的合击之计就全数失算了,这……” “贼军来势甚急,攻势凶猛,如此时不动,辎重队顷刻即亡,即使合击成功,我方损失也大,得不偿失也!”赵陵试了试手里的硬弓,“李都尉常道:战机瞬息万变,必因变而变,此用兵之神也。此时我等奋勇而下,击破贼军,都尉可顺势兜后袭之,必可全歼,又可解辎重之危,应为决算也!”他嘿嘿笑了两声,右手手指间已夹好了上弦的羽箭,“我既决定,后果自由赵某承担,你且听令便是。呵呵,要是李都尉这点变势都把握不了,他也不会被人叫做雅罗珊了!” 谁会对雅罗珊丧失信心呢!在众多战士眼里,李天郎几乎就是胜利的化身。马麟点点头不再犹豫,也高举右手马槊发出准备冲锋的号令,“你前我后,待齐射后照老规矩两翼散开,由我西凉团冲击贼军正面!” “好!走!”赵陵大吼,“前进!冲啊!” 六百精骑齐声嘶吼,如平地里乍起的一股狂风,带着犀利的号叫刮向围攻辎重的突骑施人。赵陵鸣镝一响,一身披铁甲的突骑施头领背心中箭,应声落马,未等其余的突骑施人作出反应,更多的重箭挟风而至,薅草般刮倒更多的突骑施人。雕翎团在前,西凉团在后,两团呈一斜线从左至右由侧后席卷千余突骑施骑兵。猝不及防的突骑施骑兵根本无法抵挡两团精骑的冲击,西凉团林立的长枪像一把细长的剔骨刀,将整个突骑施马队开膛破肚。为西凉团冲击让开道路的雕翎团边放箭边从两翼包抄开始溃散的突骑施人,唐军的打击不仅凶猛,而且快捷。乱哄哄的突骑施人队形被两团人马像圈羊一样赶在一起,挤成一堆。 发蒙的突骑施人见突如其来的唐军大队攻势凌厉,以为被彻底包围,阵脚立刻大乱,如炸窝的羊群般仓皇后撤,辎重重围立解。白苏毕趁势率队出击,斩杀惊慌失措后撤的突骑施人。正起劲抢掠辎重的突骑施人慌忙弃了还未捂热的战利品,撒腿奔向自己的坐骑,未等上马,从车阵中飞出一幕箭雨,引发此起彼伏的惨号。连坐镇指挥进攻的突骑施头领也被乱箭射死。突骑施人丧失了有效的指挥,更加混乱,根本无法组织反击。亡命抵抗的,不是丧命就是被杀散。留有几分神的,无不策马狂奔,一窝蜂向唐军尚未合拢的包围圈缺口冒死突击。外围的雕翎团一时阻挡不住,居然让他们冲出去不少。这些人已彻底成惊弓之鸟,看也不看唐军的人数,头也不回地向多弥那逻可汗大队方向舍命奔逃。在遮天蔽日的烟尘中,败退的突骑施骑兵迎头和多弥那逻可汗的后队相遇,两军相互蹬踏,乱成一团。 被战马掀翻在地的赵淳之又被死马压腿,动弹不得,情急之下,只得缩身于马尸之下假死,躲避四周的突骑施人。也算他命大,遭到赵陵突然袭击的突骑施人四散奔逃,纷纷从他头上跃过,竟没有伤到他半根汗毛。直到白苏毕带人从车阵中杀出,这才将他拖了出来。 突骑施可汗仓皇逃窜 “可汗,前军中了唐军埋伏,大败而回了!”狼狈万状的败军头目在可汗面前依旧惊魂未定,“我们中计了!快传令撤退吧!” “唐人来了多少人?是哪支人马?”多弥那逻可汗皱紧了眉头,“那个该死的摄浮罗俟利发呢?” “不知道,可汗,我只看见唐人像乌鸦一样飞腾而来,转眼间就啄瞎了勇士们的眼睛……他们,他们,拿着的是有大鸟的旗,”禀报的头目脸色发白,嘴唇颤抖,“摄浮罗俟利发,摄浮罗俟利发战死了!唐人的箭……”头目的眼睛可怕地鼓了起来,多弥那逻可汗顺手将手中的刀直插入他的胸膛,直至没柄! “居然连对手的面都没见着,还有脸回来!”多弥那逻可汗的刀在血柱中猛然拔出,“哪里会有那么多唐人,吓破胆的狼连兔子都不如!” “谁也不能退!退者死!”多弥那逻可汗提着血淋淋的弯刀大吼,“后退者死!那瑟斗!叫附离们砍死所有后退的懦夫!” “可汗,看,看那边!唐人兵马追来了!” 冲天的烟尘滚滚如席卷一切的石碾,隆隆而来,烟尘中飞扬着红色鹖鸟旗! “是雅罗珊!”附离统领那瑟斗声音有点变调,“是雅罗珊的人马!” 雅罗珊! 多弥那逻可汗心头一紧,额头沁出了细汗!雅罗珊!腾格里(苍天)会这样对待我么! “可汗,我们撤退吗?”那瑟斗小心翼翼地问,“先撤一撤吧。” “不会那么快!那么巧!要是雅罗珊亲率的大军,怎么会让前军顺利逃脱!”多弥那逻可汗瞪大眼睛向来袭唐军张望,多年的征战经验使他很快从烟尘中估算出了对方大致的人数,他弯了胡子,冷笑道,“虚张声势!嘿嘿,奸诈唐人的小把戏!” 惊怒交加的多弥那逻可汗令自己的附离拿刀斩杀后退部众,还没稳住阵脚便与尾追而来的雕翎团和西凉团发生遭遇战。慌乱之间,多弥那逻可汗又犯了一个错误,他仍旧没有意识到唐军强悍的战力,不相信这么快就有一支从地底冒将出来的重兵,更不相信有什么埋伏。唐人大军还远在拓折城呢!绝对不可能从那里回来,只可能是小小的一支人马!眼前的事实就是如此!于是他没有后退集结,而是暴怒下令,率全队迎击唐军。在他的潜意识里,那个雅罗珊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天神,为什么不可以和他一决雌雄!我多弥那逻可汗手里到底还有数千劲骑! 挟威而至的西凉团和雕翎团如高山泄洪,一头扎入突骑施人的大军中,左冲右突,勇不可挡。毫不示弱的多弥那逻可汗也调兵遣将应战。唐军虽然勇悍,但人数确实逊于对手,但挟胜而至,威力自是扩大数倍。一方人数众多,一方士气如虹,双方顿成胶着之态。 对方人数甚至没有过千!多弥那逻可汗的胡子快活地翘起来,局势似乎正合自己的判断,我很快就能反败为胜!多弥那逻可汗令自己的一千精锐附离展开擅长的两翼包抄战术,准备将这支不知死活的唐军一口吞掉。 正当多弥那逻可汗在为自己正确的判断自鸣得意之时,有人惊慌地叫道:“可汗,我们的营寨!我们的营寨好像起火了,看那烟!” 是,一股巨大的黑烟从营寨方向升起,确实是营寨!坏大事了!多弥那逻可汗心下不禁着慌,但尚能保持镇定,而不少部众尤其是后队的老少族人,已经开始惊呼哭号,不顾可汗下令便返身后退,企图回去保护家人和私产。 虽然战斗并没有像预料中的那样展开,但同样看到黑烟升起的李天郎敏锐地认识到,决定胜负的时刻终于来临了! 他见赵陵提前发起攻击,猜到辎重那边定有变故。而如此一来,突骑施人的后军便自然成为攻击的重点,关键是,什么时候是出击的最佳时机!攻击早,很可能与其硬碰硬,加上歼敌完毕的赵陵挥军合击,十有八九打成击溃战,不能有效歼灭敌军主力,弄不好,赵陵还可能被前后夹击,还生生被反咬一口;打晚了,突骑施人要么后撤结阵拼死抵抗,要么逃之夭夭,使整个讨击大计因走漏风声而徒增诸多艰难。 野利飞獠和白孝德看着李天郎闭着眼睛挺立马上,气定神闲。两员悍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闹不明白李天郎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唯有眼睁睁地看着不远处激战如炙的沙场一言不发。杀声震耳,近在咫尺,两人虽心里猫抓般难受,但谁也不敢先轻言请战。喊杀声更响了,雕翎、西凉团健儿在收缩队形,他们整齐沉稳的蹄声虽然远不比对手密集,但步步为营,可圈可点。突骑施人的马蹄声和呐喊声很鼓噪,但显然缺乏章法,乌合之众就是乌合之众!赵陵这小子几年来没白摔打,俨然有统兵独当一面之能了! 有些沉不住气的白孝德眼都不眨地望着战场的方向,咽了一口又一口唾沫。太阳越升越高,亮得晃眼,一滴汗水淌过白孝德的睫毛,他用力一眨,汗水刺痛了眼睛。白孝德低低咒骂一声,左手一擦,右手的陌刀击打在马镫上,“叮”的一响,李天郎的耳朵闻之抽搐了几下,但身体依旧不动如山。 直到天边升起了黑烟! 李天郎抽抽鼻子,咧嘴笑了,他猛然睁开眼,喃喃说道:“差不多了,该来了!” “都尉!”所有待命的唐军士卒都仰着脖子看到一匹大汗淋漓的快马飞跑过山坡,箭一般向这里跑来。骑马之人扯直了嗓子吼道:“都尉!我们端了贼子老巢!”是飞鹘团的斥候! 李天郎的瞳孔骤然变大,“好!全军随我来!”蹄声隆隆,七百骠骑离开隐蔽的山坳,整齐地爬上了山岗。 起伏的山岗被唐军骑兵勾勒出骇人的曲线,在中央高高飘扬的,是“李”字大旗和安西军的蟠龙军旗!看到下面的厮杀,所有士卒都热血沸腾,拔刀上弦之声不绝于耳,早就等得不耐烦的战马刨起了蹄子,烦躁地将衔铁嚼得嚓嚓响。 “擂鼓!!”李天郎下令,手里的大枪冲天竖起,他的眼睛已经锁定了多弥那逻可汗的狼纛,“乌古斯,想不想取了那狼纛?” 阿史摩乌古斯龇牙嘶嘶吐气,闷声道:“主子想要,乌古斯便给主子拿来!” “剽野在左,铁鹞在右,三番齐射后,全力冲击!”李天郎在战鼓声中将大枪往前一指,“杀!”铁骑从山上滚滚而下,烟尘大起,草石迸飞。以李天郎亲率五十骑为中军,剽野、铁鹞为两翼,唐军如一只展开双翅的嗜血隼鹰,向突骑施大军呼啸卷去。 “可汗!唐人!更多的唐人!唐人的骑兵!在我们左边!”几乎是哭号声,“可汗,赶快后退吧!” 多弥那逻可汗脸色煞白,我的腾格里,这是哪里来的唐人大军! 呜呜呜!唐人进攻惯用的号角,撕心裂肺的号角! 他已经看到了,漫山遍野的唐军骑兵正从自己侧后的山岗上泥流而下,金色的龙旗眨眼间便扑到了眼前!蟠龙军旗!安西军的蟠龙军旗!在安西谁都不会不认识它!难道高仙芝真的回来了?还有那个传说中的雅罗珊? 万能的腾格里,你怎么如此惩罚我们? “后退!后退!”多弥那逻可汗在亲随簇拥下拨转了马头,刚刚鼓起士气的突骑施人重又陷入混乱之中,连包抄到一半的附离们也半途而废,没命地向多弥那逻可汗的狼纛靠拢。 最后三百步,蟠龙军旗连连摆动,那是袭步攻击的旗号,所有的唐军骑兵都叫嚣着连人带马扑向惊惶抽动的突骑施人群,一头扎了进去,立刻轰然炸裂开来。 横刀、马槊和骇人的陌刀在突骑施阵营中划开一道道血路,电光火石般的一个照面,交战双方便有数百骑倒下马去。刀剑格击,甲胄崩裂,血光飞溅,人号马嘶,杂乱的马蹄使大地不住地战栗,挤压出急促的气短喘息。队形散乱的突骑施人在平行展开的唐军面前遭到重锤之击,他们的阵脚被彻底冲乱,只能几十百骑地簇拥在一起,各自为战,相互之间既无法援救,也凝聚不成大队,完全丧失了骑兵应有的灵活和勇猛。而唐军则进退有序,协战一致,步骑兼合,是能以少击众,成功地削弱了对手的人数优势。尽管生性骠悍的突骑施人拼死抵抗,但大势已去,只能任由唐军从容割裂,逐个击破。失去战马的突骑施人等同于半个废人,下马搏战的西凉团、剽野团士卒正是抓住对手这个弱点,人人趋前奋击,先劈翻这些散兵游勇的坐骑,然后不费吹灰之力将他们一一斩杀。 李天郎身边的五十骑号“五十长骑”,是他亲自从新募丁壮中挑选的勇猛之士。要成其中之一必过三关:一是家世关,要么乃边城良家子弟,具勋官、勋官子或品子、品孙身份,要么为内附胡族忠勇之后,体格均过六尺,力量雄健;二是武艺关,弓马刀剑娴熟自不在话下,还必有其一为长;其三为文试关,人人能识文断字,机灵好学,这一条不知淘汰多少能骑善射之士。李天郎的初衷,并非仅仅要调教一支能战的亲兵,而是要带出一支能文能武,日后堪当大任的为将新秀。要是他们中哪怕只有一半能够脱颖而出成为战将,那在安西,大唐便当有了数万雄兵!这才是李天郎的长远考量。此次虽是初经战阵,但五十长骑战力之强悍,令人瞠目,非“长骑”而堪“龙牙”之号也。 多弥那逻可汗亲眼看见这支高挚蟠龙军旗和“李”字大旗的五十骑在千军万马中左冲右突犹入无人之境,兵锋所向,势如破竹。他将他引以为傲的附离一队队派出去支撑战局,但他们都是有去无回,没有能够挡住唐人的犀利攻势。 该死的附离,白养活这帮狼崽子了!“嗖”的一声,旁边执掌狼纛的附离倒抽一口凉气,倒伏在马背上,狼纛顿时歪倒。 “嗖嗖嗖!” 狼纛旁惨呼一片,准备接旗的附离接连中箭落马,多弥那逻可汗缩了脖子,躲进了盾牌。 多弥那逻可汗真的冤枉了他的附离们,要不是他们拼死战斗,李天郎很快就会冲到他的面前。五十骑横贯了整个突骑施军阵,又回头再次冲击,如此三番,捣得突骑施中军七零八落,乱成一团。杀得性起的长骑们顺势就在马上割下对手首级,血淋淋地挂在马前,狼行鹘突,所向披靡。突骑施人肝胆俱裂,无不望风而逃。 “尊贵的可汗,先撤退吧!勇士们保护你!”那瑟斗叫道,“往北边去吧,去找毗伽大汗,为族人报仇!” 多弥那逻可汗张嘴还未答话,一支利箭激射而至,“嗖”的一声,雕翎箭羽挟风撩过脸颊,惊得他差点跌下马去。是不远处的那个唐人,那个飞马而来的唐军弓箭手!只见他一个镫里藏身伏下马去,待重立马上时,手里已上好了箭!“小心!可汗!”有附离应弦落马,还击的箭也在耳边嗖嗖飞出。可怕的还不是这个弓箭手,而是疾冲而至的唐军骑兵,那面蟠龙军旗! “可汗快走!快走!”那瑟斗声嘶力竭地叫道,自己率领附离去阻击唐人。 惊魂未定的多弥那逻可汗被亲随一扯战马,护着往阵北角狂奔。 大枪把当面的弯刀一弹,枪尖一斜,“噗”的一声搠中旁边刚刚举刀扑上的骑手面门,不待其尸身落马,李天郎右腕一抖,大枪“呼”的回转,将对面的突骑施人的脑袋连同皮帽劈成了两半,再顺势往右下一扫,枪缨中的钢钩将一人肩膀钩住,枪杆借战马冲势一带,生生将其扯下马去。 腾腾腾,三人在血雾中鱼贯落马,闪出了一条直指伏马奔逃的多弥那逻可汗的道路。“杀多弥那逻可汗!杀多弥那逻可汗!”阿史摩乌古斯大吼,闪电般射出三箭,其中一箭正中狼纛旗手马臀,战马痛极蹶蹄,旗手连人带旗倒撞下来,顿时毙命。“快上去杀了贼子可汗,取了狼纛!”长骑们跃马挥刀,冒矢而进,直冲狼纛而来。 再狼狈的多弥那逻可汗也不会扔下他的狼纛不管,他勒住缰绳,拨转马头带着身边的附离去捡地上的狼纛。而哇哇乱叫的乌古斯也率领五十长骑蜂拥而至,双方立刻绞杀在一起。 多弥那逻可汗也算身经百战,但败得只剩下身边数十骑这么惨,还是第一回。尤其令他惊恐的是,就是这数十骑也正在急剧地减少。在他眼前出现的,是飞上半空的鲜血,落地的兵刃,还有腾空而起的首级!挑飞效死护旗附离首级的是那个使矛的唐人!那个杀千刀的唐人干的!狼纛被夺走了!那不仅是可汗王权的象征,更是整个部落的魂啊!那个鬼魅一样的使矛唐人,一个回合便将死战不退的那瑟斗挑落马下,他旁边的另一人则在马上挥刀割下那瑟斗首级。腾格里啊,忠实的那瑟斗和他换了帽子和衣饰,唐人肯定以为他们杀了我多弥那逻可汗! 多弥那逻可汗牙齿咬得嘎嘎响,但他也知道,现在只能逃命,唯一的希望就是找到突骑施大汗,借助他的力量以求日后东山再起。也只有这样,忠诚的那瑟斗和他死去的附离们才死得其所。 “杀了可汗!多弥那逻可汗的头在这里!”五十长骑纵声狂呼,高挑着多弥那逻可汗的衣帽在阵中来回奔驰,唐军士卒的呐喊顿时惊天动地,军心大振。突骑施人突然看不见了可汗的狼纛,又看见挑在长骑马槊尖上的可汗皮帽。自然以为可汗真的陨命,原就涣散的军心彻底崩溃。“弃械下马者不杀!弃械下马者不杀!”唐军大喝,有人弃械乞降,接着是十几个,几十个,上百个……剩余的丢盔弃甲,在唐军追杀的箭雨中作鸟兽散,落荒而逃。 不顾哭号逃命的老少族人,多弥那逻可汗拼命抽打坐骑,在一辆辆翻倒碰撞的马车间狂奔,而身后雷鸣般的喊杀声却毫不留情地越逼越近,他不用回头看也知道,自己的部众彻底兵败如山倒了!前方又见滚滚烟尘,唐军旗帜猎猎飞舞,一定是抄了营盘的唐军!多弥那逻可汗环顾四周,只有四五骑,个个眼望亲人所在方向,满脸悲戚绝望之色。 完了!完了! 多弥那逻可汗猛抽一鞭,头也不回地往北奔去…… 第三章 所有的会战,都是为了最后的决战 西域生存法则 太阳煞白,从地面蒸腾起的热气,裹挟着浓厚的血腥,向着太阳喷洒,此起彼落的呻吟,在突然寂寥下来的荒原上空痛苦地回荡。 四千拔泥塞干部突骑施骑兵,几无漏网,他们中的大半就躺在白晃晃的阳光下,面朝着他们敬仰的腾格里…… 李天郎勒住疲惫的特勒青,远远看到仆固萨儿的飞鹘骑兵将奔逃的零落敌骑截住。几行纷乱仓皇的尾尘就像香炉里即将燃尽的香,发出最后几丝垂死的袅袅细烟。让他们逃吧,如果运气好,也许还能捡条命。 大获全胜的唐军士兵迅速打扫了战场,三五成群的士卒或牵着好几匹战马,或扛着夺来的器仗,或押着垂头丧气的俘虏,趾高气扬地四下逡巡,还未擦尽血污的脸上溢满胜利的喜悦。杜环、白苏毕、赵淳之带着辎重,缓缓跟了上来,看见尸横遍野的场景,无不失色。没想到敌军如此众多,战斗如此短促激烈,更惊讶居然在以一敌五的情势下,会取得如此完美的胜利。 “受伤了?”李天郎对手上包扎着的赵淳之说,“有碍么?” “区区小伤,何足挂齿!”虎口余生的赵淳之刚刚镇定下来,想起方才凶险,不由心下后怕,但嘴里最是死硬,“这些獠贼,倒是不堪一击,真不过瘾!” 李天郎低头看看满地的死尸,没有说话。 “要不是李都尉指挥若定,哪有大胜!”杜环说,“獠贼们现在知道了雅罗珊的厉害,恐怕要闻风丧胆,唯恐避之不及罢!” “是啊!是啊!”白苏毕接口道,“这一仗,不仅打得痛快,更是大长我番兵营威风,初学乍练的儿郎们总算尝到了血味儿,而且是甜丝丝的血味儿!” “一个拔泥塞干部便可聚控弦骑士四千,”李天郎自言自语地说,“那毗伽大汗在真珠河聚众至少五部,岂不是可达数万?” 杜环等面面相觑,李都尉一仗刚胜,居然已在考虑日后之战了。“将军,贼军纠集已久,正如将军担心,其人马必有数万。我军虽精悍,但毕竟敌众我寡,胜算自然少些。且歼拔泥塞干部后,我方颇有斩获,已算大功,自可交代都护府,且此一战,势必惊扰其余贼子,使其有所提防……”杜环注意到李天郎的眉毛挑了挑,他稍微顿了顿,李天郎却什么也没说,于是他假意咳嗽两声,又壮起胆子继续说道,“且士卒盛夏负戈甲,赍(jī)资粮,深入寇境,击人盛之敌,实为勉强。不如即刻派人禀报封大夫,加派人马,或者请北庭兵马与我汇合,待势大后方进击真珠河,将军,你看……” “你说呢,白苏毕?”李天郎习惯性地在箭袖上擦擦手,见沾上了血污又心疼地拍打。 “我听都尉的,都尉说怎么办就怎么办!”白苏毕说道,“你说杀向哪里就杀向哪里,管他有几千几万!水里来火里去就是将军一句话!” “你倒滑头!”李天郎轻笑一声,突然问赵淳之,“淳之你说呢?” 赵淳之愣了愣,看看杜环,又看看白苏毕,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好。 “呵呵,还想统兵千万呢,这点胆识都没有?”李天郎故意揶揄道,“别管资历尊卑,但说无妨!” 赵淳之红了脸,清清喉咙朗声说道:“盛夏草肥,羔犊孳息,因粮于敌,正得天时,一举灭虏,也未不可。杜长史之见以稳妥计,虽有道理,但无论是赴北庭还是报封大夫,少说也要七八日,不仅于事无补,还会误大事!”李天郎笑笑,示意他继续往下说,“封大夫令我等确保高大将军粮秣及归途安全,并剿灭勾结大食,图谋叛乱的突骑施人。今日虽灭拔泥塞干部,但未可称平灭突骑施,更别说保高大将军归途平安,军令不可违。杜长史之计,显有阳奉阴违之嫌,以高大将军和封大夫之慧,此计绝无可瞒……” 听到这里李天郎大笑,赵淳之莫名其妙,只得住了嘴,呆呆地看着发笑的李天郎,“杜长史,你看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后生小子,居然会斥你阳奉阴违!”赵淳之更红了脸,讷讷地说不出话来。“童言无忌!童言无忌!”李天郎收了笑声,宽慰地拍拍赵淳之的肩膀,表情轻松地笑道:“但也算一家之言,至少费了心思!”他又笑对杜环说:“贼军尚在集众中,如果再待些时候,恐势渐大,不如乘胜追击,伺机而动,至少可以骚扰敌军,为高大将军营造战机,也不枉我等奔波一场!” 杜环嘿嘿干笑两声,不再说什么,他原本也没指望李天郎会轻易罢兵,实在是担心敌军势大,区区不到两千人马,弄不好就是前去送死。 “好了,太阳已高,又到了升温的时辰,你等找背阴处备好饮水粮秣,让军马歇息充饥,清点缴获俘虏,待日头过,前去飞鹘团攻占敌营休整,明日再行!”李天郎有些疲惫地垂下头,“去吧,淳之留下跟着我吧,呵呵,又取了几个首级?” 杜环和白苏毕应了,自去筹办。李天郎待他们跑出一段,回头对脸色依旧红红的赵淳之说:“你父亲可没这么说过话,呵呵,不过你说的都对,但有道理不等于就可以信口直说,这是……”李天郎歪歪头,自嘲地笑了一下,“慢慢领悟慢慢学吧!不是一言两语能够说得清的。” 赵淳之眨巴着眼,李天郎没头没尾的话把他说得直犯糊涂。不过他非常讶然,以不到两千之众荡平突骑施逾万骑之部,无论如何都是一场精彩绝伦的大胜,取得如此值得夸耀的胜利,李天郎居然显得异常淡然平静。是习惯了胜利还是另有更大的图谋?赵淳之木然地看着眺望北方的李天郎,内心涌出的,已不仅仅是崇拜,更有一种难言的敬畏。 “嘿嘿!”阿史摩乌古斯带着五十长骑急急奔来,扑面而来的血腥味中,赵淳之的眼帘顿时布满摇晃的首级。首级他不是没见过,甚至他自己也割过。但看见这么多狰狞可怖的首级,他还是第一次,这些满脸都是血污的首级还保留着他们临死前的神态,或张嘴,或咬牙,或皱眉,或木然,浓血板结的发辫裹着这些曾经鲜活的头颅,引来了几只嗡嗡乱叫的蚊蝇。赵淳之忍不住胃肠一阵抽搐,他赶紧别过脸去,免得让别人发觉耻笑。“主子,奴才已报赵兄弟等各团头领,嘱其收拢人马,唯仆固萨尔校尉未见……” “他自己会来的,”看着血汗腾腾的长骑,李天郎也注意到了他们马匹攀胸(胸带)上悬挂的首级,“找个包袱,把这些首级包了,免得引蚊虫!” 天气骤然炎热,所有的人和马都大汗淋漓,疲累不堪,是该收兵了。“传令收兵!敲得胜鼓!”李天郎说完自己也挂好大枪,“各路人马自去辎重队处歇息!” “呜——”唐军收兵的号角响了,健儿欢呼声如晴天滚雷。 太阳发威,疯似的将热浪投向地面,仿佛要烤熟一切。满地的尸体和散落的兵器,还有乱跑的无主战马,都在热气中扭曲起来。 又一仗,又一次胜利,李天郎抬起满是汗水的脸,让炙热的阳光洒落满面,即使闭上眼睛,也是一片赤红!下一次战斗才是真正决定胜负的战斗,这次战斗的胜利不过是个开场而已! 赵陵原以为会被训斥,没想到李天郎对他当机立断发起攻击大加褒奖,夸他用兵颇有长进,还叫诸头领像他一样多多领悟随机应变之巧。这令他眉开眼笑,心下欢喜到天上去。一时乐极,将赏赐的好马全数让给了野利飞獠。都是突骑施人的高头大马啊,野利飞獠乐得个大便宜,生怕赵陵反悔,不待吃饭便去如数牵了回队。仆固萨尔轻取了无人防守的敌营,俘获七千男女老幼和上万牲畜牛羊,斩获最丰。但白孝德等认为其只是运气好拣了个软柿子,言语间自是露出些轻蔑之意,恼怒的仆固萨尔发誓下次一定打个硬仗让这些贼厮鸟瞧瞧。 当阿史摩乌古斯献上夺来的狼纛时,所有人都欢呼起来,这无疑是证明胜利的最好标志。“此去真珠水,还有近两百里,突骑施大汗的牙帐就在那一带,”李天郎嚼着面饼,看着血迹斑斑的狼纛若有所思,“擒贼先擒王,我等挥军疾进,直捣牙帐,一举击破当有胜算!” 仆固萨尔也道:“我已拷问过被擒突骑施人,其言称突骑施大汗金箭令发自真珠河白草滩一带,我军换乘快马,最多两日即可奇袭之!” “然敌军数众,我却不过两千,又是长途奔袭……”马麟道出了和杜环一样的担心,其实不光他俩,很多人心里都有这个疑虑。 “照我看,贼军虽然人众,但不过是乌合之众尔,此有‘七减’,各位可听。”李天郎慢条斯理地说,掰下一块饼,“据封大夫细察,突骑施所辖五部,部众确当逾二十万,然黑黄两姓征战不休,貌合神离,且各部号令不一,分怀私心,难免各行其是,二十万当减一半,此一减;五部远近不一,如今尚未到齐,所谓二十万之众不过八成,再除老幼妇孺,骑马能战之士不过七八万,此二减;此八万人马尚有不少留驻碎叶,以阻北庭,再减两万,此三减;我军星夜疾袭,出其不意,直击牙帐,讨之以未上马背之时,此奇兵破敌之计,当可减一万敌军矣,此四减;为截击高大将军,突骑施当集至少三万兵马,且派军前出试探,此部又不少于一万,此五减;五部聚于牙帐,照胡人制,乃分部间隔以居,各部接大汗令后方集本部人马于牙帐聚集,白草滩三面环山,容积有限,各部相距自远,我军急袭,使敌混乱而不得发令,首尾不能顾,待察觉已为时晚矣,此可减剩余四万之半,此六减;闻突骑施毗伽可汗本部人马有精骑两万,但附离不过七千,当是其看家本钱,也是劲敌。然由细作得知,此部已西移,以统协截击高大将军,守护牙帐者所剩顶多千余,此七减。 “如此算来,敌我军力相当矣,还未计我占天时地利,胜算已过半!昔日李卫公以三千精骑灭西突厥百万之众,非恃天运,而是知己知彼,以长克短,用兵如神也!天郎不才,学得李卫公皮毛,自觉此战大有胜算,望诸位与我共进退,决一死战,以忠勇为国之心建此不朽功勋,扬名天下!”每说一减,李天郎便掰饼示意,直到最后剩下巴掌大的一坨,被他紧捏在拳头里。 赵淳之胸中激情澎湃,没想到李都尉心中还装着这么大的一盘棋!好恢弘的画卷,好气概的谋划,好深邃的眼光!神速剿灭拔泥塞干部,不过是牛刀小试,李都尉的勃勃雄心,昂昂胆识,安西几人可以匹敌! “饶是如此,李某也未尝言决战决胜,个中凶险,诸位自可思量。诸位没那胆子,又信不过李某,自可带赏赐俘获去,李某不言过也。呵呵,好男儿陷千军万马如赴盛宴,大丈夫视刀山火海如履平地,我李天郎心意已决,想纵横疆场,虽死无憾,诸君自便!” 热血呼地涌上赵淳之的脸膛,激扬之余,他也顾不得身份,振臂高呼道:“我愿随将军死战!”众将沉默片刻,齐声呼道:“愿随将军死战!”群情激扬,气氛炽烈。 歼灭拔泥塞干部一战可谓干净利落,李天郎部全军折损不过百人,所获良马却是甚多,不仅弥补了连日行军的畜力,也极大地鼓舞了士气,尤其是初次出战的士卒,他们激发出的战斗渴望甚至大大超过那些老兵。李天郎也借此建立了空前的权威,他靠这一仗检验了自己新训人马的战斗力,积累了骑兵作战的经验,趁势提出了远袭突骑施大汗牙帐的胆大包天之计。所有的这一切,很快都将派上大用场! 突骑施营盘里是一片哭号声,男女老少聚集在运尸的马车边认领自己亲人的尸首。侥幸生还的俘虏和自己的家人一起相拥而嚎,没有了可汗,没有了狼纛,没有了牲畜,没有了自由,没有了草原勇士的尊严,他们活着和死去又有什么两样。 李天郎有些无奈地看着这一幕,只要有征战,这样的场面就无法避免。他下令给每户留下糊口的牛羊,已经算是网开一面、仁至义尽了。即使这样,还有很多下属甚不以为然,谓之妇人之仁。 一阵喧哗声吸引了他的注意,一个不过八九岁的突骑施小孩从毡帐里抱着什么物件飞快地跑出来,但没跑几步便被一名唐军兵士飞起一脚踢倒在地,他紧紧抱在怀里的物件也被抢了过去,那物件咩咩直叫,原来是一只羊羔。小孩大哭大叫,不顾兵士叫骂鞭打,从地上跃起狠命抱住兵士的大腿张嘴就是一口。恼怒的兵士啪啪几记耳光打得小孩口鼻流血,企图夺回自己心爱羊羔的小孩虽然被打松了口,但仍死死抱住兵士的腿。“唰”的一声,兵士抽出了刀…… 周围很多突骑施人从头到尾目睹了这一切,可他们只是眼巴巴地看着,没有任何人出手相救。李天郎心里叹了口气,不由得摇了摇头。初到安西的时候,他也很惊讶,按照他宁死不降、一心事主的观念,他实在难以理解那些在战场上和敌手拼得你死我活、舍生忘死的胡人在战败后为何会判若两人,对战胜者如此逆来顺受,甚至忠心为奴。 后来他明白了,在西域这个弱肉强食的蛮荒之地,成王败寇的规则比中原还根深蒂固。胜利者拥有战败者的一切,包括他们的性命。而战败者也认定战胜自己的人是强者,有权成为掌握自己生杀大权的主人,而且成为征服者的奴婢,还可以分享征服者的荣誉和利益,哪怕蝇头小利。说不定哪天自己也能够成为征服者当中的一员,享受剥夺别人财富和生命的乐趣。在征服之前的拼死作战既是为了部落的荣誉,也是为自己战败提高价码,因为,任何征服者都会蔑视软弱的被征服者,征服者就是需要奴婢,也需要强悍的奴婢,能成为强悍的奴婢既是一种骄傲和荣誉,也是成为新征服者的本钱。这种狼性的规律通行于西域,因此胡人战前战后的反差也就不足为奇。 突厥人以自己是狼种为荣,确实恰如其分,群狼通过残忍厮杀不断兼并、淘汰、壮大的过程与此如出一辙。正是这样的规则,造就了诸如阙特勒、苏禄、默啜这样的一代突厥雄主。李天郎可以找很多冠冕堂皇的大道理来驳斥这种野蛮无耻的蛮夷之论,但近十年征战安西的经历告诉他,狼的规律之所以在西域存在了上千年,就是因为这里最适合狼生存,当你遇到狼时,要么成为比它更强的狼,要么就成为同流合污的狼。最简单有效的做法就是如此,但李天郎几乎是在这种想法产生的第一天起就本能地反对,虽然一时间说不清楚,但无论如何,李天郎不想当狼! “住手!”阿史摩乌古斯的箭跟李天郎的喝令一样快,“嗖”的一声,一支除去箭镞的小朴头箭就射中拔刀兵士的臂膀。兵士哎哟一声,正要大骂,抬头见是李天郎,吓得将话语生生咽了回去。一看他头顶的红抹额,就知道是个汉人,居然也很快学会了怎么做狼。李天郎苦笑,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即使是纯粹的汉人,混入西域桀骜不驯的狼性血液后,只有比狼更凶狠更狡诈,这是好是坏,是祸是福,说得清么?能怪汉人自己么?又能怪到谁头上呢?“欺负个小崽子,算什么好汉!算了,放了他!”兵士躬身松手,小孩也颓然伏倒在地。“去,说本将说的,你可以到那边羊群里挑一只最肥的拿走,把那羊羔留下!” 战战兢兢的兵士原以为会触霉头挨板子,没想到会轻松得脱,还有赚头,顿时如逢大赦,行了礼,一溜烟跑开了。算他走运,要是阿史摩乌古斯满弓而射,即使是朴头箭,他的肩膀也要废了。 李天郎下了马,将小孩一把从地上拎起来,小孩闭着眼睛,满脸都是尘土马粪,鼻血纵横,眼角的泪水将那一小块地方冲出些肤色。 “叫什么名字?”李天郎用生硬的突厥语问道。 小孩睁开眼睛,惊恐地看着面前这位唐人大官,大概是李天郎温和的目光安抚了他。小孩嗫嚅了一会,哑声回答:“跌思太……” “好了,跌思太,别捣乱,别瞎跑,带着你的羊羔回你爹娘那去!”李天郎冲咩咩叫的羊羔努努嘴,“听见么,找你爹娘去!” 正说间,赵陵和仆固萨尔纵马前来禀报,后面跟着几个跌跌撞撞的老突骑施族人。李天郎早先叫他们弄几个老族人来查询突骑施大汗的底细及进军路线的情势。 见到那个小孩子,老突骑施族人惊愕一阵,互相低语,接着齐齐向李天郎跪拜,神情激动地说着什么,说得又急又快,李天郎的突厥语不过是平日里跟阿米丽雅和阿史摩乌古斯他们凑份学的,此时自然一头雾水。 “他是多弥那逻可汗的小儿子,”见李天郎窘迫,仆固萨尔传译道,“他母亲死得早,其他三个大些的儿子也都战死了,牙帐里就剩下两个姐姐和这个小儿子。” 李天郎点点头,转身上了马,回头说道:“跌思太,找你姐姐去,”又对赵陵说,“传令,多弥那逻可汗的牙帐任何人不得擅动,那些羊羔牛犊马驹,也尽量多给人留些。” “将军,恐怕晚了,那牙帐这么醒目,哪个都不会手软。”赵陵有些踌躇地说,“羊羔牛犊马驹倒没什么,反正也带不走,突骑施族人一时半会也用不上,杀了也可惜,多少都留。” “那也别再动了,叫人看住这个小可汗一家!”李天郎一抖缰绳,“也许还有用处,杜环不是说阿史摩乌古斯他们斩杀的不是多弥那逻可汗么,也罢,先留着他们吧。你们现在都到我大帐里去,商议明日之事,带上那几个老者。” “将军,还有一干人求见!”赵陵说,“都在那里等着哪。” “什么人?”李天郎随意一扫,看到小河那边已经开始有人在清洗战死亲人的尸身了。 “其称是汉人,被突骑施掳做奴婢,今被王师解救,特来跪谢。”仆固萨尔答道,“细细一算,人还不少,有三百之多。” “跪谢就免了罢,”李天郎一夹坐骑,缓缓而行,“发些粮食牲口,让他们自行回乡吧。” “将军,这些人其意甚决,执意要……”赵陵不说了,因为李天郎已经愣住,在毡帐的另一边,跪了黑压压一地的人。 逃兵杨进诺 “小的杨进诺,带本乡汉民老少三百一十二口跪谢将军!谢将军还我自由之身!”一虬须大汉朗声道,带头砰砰磕响头。 “谢将军大恩大德!”声调各异的哭号此起彼伏,和那些丧子亡夫的突骑施人不同,他们是喜极而泣。李天郎无奈,只得下了马,还礼答谢,连道“免礼”,同时将最近的几个人扶起。 “将军,让我们痛痛快快地哭两声,痛痛快快地向咱汉家的人马磕几个头罢。”那叫杨进诺的汉子道,“两年啦,整整两年,那是怎样的日子啊!这些猪狗不如的獠贼畜生!”李天郎这才发现杨进诺满脸都是伤痕,一眼就可认出是鞭痕,突厥人从来不用马鞭指人,更别说拿来打人,如果用了,只能是用来揍畜生,或者教训比马还命贱的奴隶。还有那道几乎横贯脸颊的刀伤,使嘴唇右侧有些外翻,好好一张脸,就这么完了。不光是他,这群汉民,不管男女老少,尽皆衣冠褴褛,面有菜色,伤痕累累。可以想见,他们在突骑施人这里过的是怎样暗无天日的生活。“呸,要不是会些铁匠手艺,我杨进诺也活不到今天,还有他们,也是凭会些獠贼不会的手艺,才苟活至今!将军大胜,不仅还我自由,还替小的们出了口恶气!”杨进诺恶狠狠地盯着那几个颤巍巍的突骑施老叟,拳头紧攥,要不是李天郎他们在,这几个老头性命难保。 “这个杨进诺在属下进攻突骑施人营寨时,率众引火扰其后营,还夺刃杀敌,建得些功……”仆固萨尔道,“他说熟悉真珠河上下百里,对突骑施大汗牙帐所在的白草滩了若指掌。将军,你看……” 李天郎摇摇头,低声道:“此人受罪良久,家中想是百般挂念,怎可因我而征其入营,随我等同赴凶险,让家中空等。且其非服役之人,不可随意征发,这不合大唐军法!”仆固萨尔听得军法,立刻住了声,退在一旁。 杜环和白苏毕正好赶来,李天郎招手与杜环商议片刻,对众汉民道:“尔等且随这位官爷去,在王师所获之物中挑些财物牲畜,自行套车归乡罢。我等军务在身,不能在此耽误太久。”众人擦干欢喜的眼泪轰然拜谢,只有杨进诺有些愕然,显是见李天郎没提随军之事,他看看一言不发的仆固萨尔,毅然上前一步道:“将军,进诺愿随将军讨贼!” “离家两年,难道不想回去么!”李天郎微笑道,“你虽是大唐子民,但未有征发之役……” “家中本有妻儿四人,然皆命丧獠贼手矣!望将军开恩,收了进诺,得偿我一洗血海深仇之愿!”杨进诺有些发急,脸上的刀伤充血赤红。 “进诺?杨进诺?西洲人氏?有兄杨法义?”杜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 “是,这位官爷怎地知道?”杨进诺愣了,看着杜环使劲回忆,“小的好像从未见过你!” 杜环笑了,侧首对李天郎说道:“将军,对诈病逃军役之人,按大唐军纪,该如何处置?” 一听此言,杨进诺脸色惨变,不觉后退一步,手已按上了腰间刚夺的突厥砍刀。“啪”的一声,一支长枪重重地击在杨进诺的右肩,右臂顿时瘫软。大枪不知什么时候就到了李天郎手里,也是他手下留情,枪头是横拍下去而非用刃一边切下,不然杨进诺的右肩已然给卸了下来。大枪没停下,一弯一甩,第二下又击在杨进诺的右膝,杨进诺应声颓然跪倒。 几个长骑随即抢身围上,嚓呲一响,两支马槊格架在杨进诺冷汗淋漓的脖子上,两支分穿腋下,一支当胸,一支刺面,“想活命就别动!”阿史摩乌古斯喝道,“乖乖听将军发落!”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般的瞬间,由于事发突然,松懈下来的诸将都没来得及反应,连赵陵也才刚刚搭好箭,“娘的,都尉何时教了这么一支厉害的亲兵!”赵陵心里惊道,翻眼看看阿史摩乌古斯,“乌古斯这贼厮鸟居然对兄长我都守口如瓶,娘的。”对李天郎精绝的枪法,赵陵并不感到诧异,他心里骇然的是那帮年轻精悍的长骑,由平至战,反应快捷如电,出手辛辣如风,自不是一般的训练有素!怪不得横行突骑施大军,不过折损两人!奶奶的,看来长江后浪推前浪,如今英雄出少年,老将要是稍有松懈,还真会被后起之秀踏在脚下!赵陵争强好胜的心意骤然燃烧起来,小子们别得意,还有的是仗打,届时让你几个见识见识赵爷的威风!其实不光赵陵,旁边的仆固萨尔、白孝德、野利飞獠哪个不是如此心思?至于年轻气盛的赵淳之和马麟,更是被激得心潮澎湃。 李天郎收了枪,平静地问道:“杜长史,怎么回事?” 杜环定定神,哦了一声,赶紧回道:“天宝元年,某曾处置过一桩诈病以避军役之事。昔日因战事甚急,某任职西州军府录事参军,奉敕伊、西二州占募强兵五百,其中便有这杨进诺。然此人为避军役,居然妄做患由,言臂肘蹉跌,挛拳手腕。我信他所言,依大唐军律放从丁例。其人也自以为得逞,洋洋夸耀于人前。谁知天网恢恢,有良家子弟仗义告官,刺史大怒,不仅责吾失察之罪,还严令捉拿。嘿嘿,此人居然机灵,连夜遁无所踪,害得吾革职削俸,好不狼狈!” “将军,冤枉,非我杨进诺不从朝廷军役,乃是有苦衷!”杨进诺抬脚欲起,“跪下”的呵斥声中,几支马槊不客气地将他压了下去。 李天郎不露声色,简单地说了一个字“讲”。 仆固萨尔听得清楚,这“有违军法”之事,在李天郎这里向来是讨不了半点好处。“这厮脑袋不保!”他喃喃道。旁边的赵陵回道:“未见得。”赵陵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作为跟随李天郎最年长的部下,他明显地感觉到在李天郎坚硬如铁的表象下,其实有一颗温和仁慈之心。而且,他也隐隐觉得,过去那个漠视自己性命,对一切都硬邦邦的李天郎发生了奇怪的变化,似乎变得柔软了许多。不管他外表是多么声色俱厉,实际上已经网开一面了。因此,近来李天郎做了很多与他自己以前所作所为截然相反的事,但你要说他到底变了什么,赵陵也说不上,反正,就是不一样了。 “将军,我家兄弟二人,兄杨法义届时已应征战于河西,照大唐律,募兵征发当取户殷丁多,人才骁勇之辈,吾自然不在征发之列。哪知乡里小吏,受人贿赂,为凑人数,强行将某报上,而那富闻百里的康守礼之子,就此得脱军役。”杨进诺一气说完,不似妄言。 “奉敕应征,贫富均焉,无人得免。既然如此,你为何不上报于官?王法森然,当还你公道!”李天郎冷笑道,“何来苦衷!” 杨进诺低头沉痛些许,终昂首说道:“唉,也是小的自作孽!小的年少轻浮,好酒嗜赌,那康守礼早有所谋,假意贷我银钱,息高不得还,以此要挟,逼我充抵其子应征。故小的不敢告之官府,恐他家逼债。可怜我那孤苦老母,偏偏卧病在床,如若征行,无人照顾,必死无疑。万般无奈,斗胆诈病……谁知那康守礼恶极告官,迫我流走,老母一样病亡。忠孝两失,为求生计,不得已入了马贼,干些杀人放火,劫人钱财的勾当。后遭胡人追剿,同伙尽皆散落,吾也险些丧命,一路西逃至三百城,幸得城中乡亲救助,方才留活。自此便定居三百,改邪归正,靠打铁护院度日,日渐安定,直至娶妻生子……” 李天郎“嘿”的一声冷哼,“诈病避役,你倒机灵!忠孝两失,咎由自取!如今家破人亡,受尽凌辱,方起绝境复仇之心,嘿!” 杨进诺一愣,委顿片刻,却又仰头道:“小的本无意活命,从军但求沙场一死!既是如此,听凭将军发落便是,小的不再多言!只是没能多杀几个贼子,死后无法告慰妻儿,实为憾事!” 李天郎心里转过很多念头,杀这个人实在是不费吹灰之力,但看他神情,不像贪生怕死之辈,且诈病避役之事,确有原由。尤其是这个杨进诺落魄失魂,一心为死求战的境遇,唤起了李天郎深藏心底的痛楚,那也是天宝元年,充军安西…… “实言以告,算你还是男儿,你那脑袋暂且长在你脖子上罢。既然如此,前罪不计,不过些许薄功,再也休提!”李天郎差点联想到当初仓皇充军安西的自己,他立刻中断了思绪,对杨进诺做了决断,“所欠军役,此次便补罢!随仆固萨尔校尉去,好好想想如何戴罪立功罢!待战事毕,自缚军府请罪!” 杜环看看李天郎,想说什么,李天郎却一拨马走了。仆固萨尔冲赵陵会意一笑,赵陵冲他挤挤眼,也随后去。杜环无奈,只得提缰跟上。留得后面的杨进诺对着一群马屁股不住地叩首,“谢将军!谢将军!小的愿效犬马之劳,以赎前罪!” 突骑施老者的供言验证了李天郎的判断,此次交战,纯属意外。大军讨击之计,突骑施应当还未觉察,但那多弥那逻可汗逃脱,是否会飞报敌酋使之有所防备还未可知。李天郎温言详询了真珠河流域的地貌道路,对情势有了充分的掌握。现在的关键,还是在一个“兵贵神速”,必须以暴风骤雨般的快速打击扰乱突骑施大汗的部署,不仅要一击得手还要全身而退。这需要将游击劫掠战术做得比突厥人还要突厥人,这对自己和辖下的两千部下无疑都是艰巨的考验。 “仆固萨尔校尉闹着要当前锋,那就前锋一回罢!可惜这次可不是偷袭多弥那逻可汗牙帐那样的美事了。”李天郎一指地图,“昼夜急行两百里,直取毗伽可汗的白草滩牙帐!呵呵,对方部众可是数万!仆固萨尔,有胆子没?” 仆固萨尔嘴里咕哝了一句最低俗的突厥粗口,朗声道:“说出的话,泼出的水,这个前锋我当定了。都尉当我仆固萨尔是没角的绵羊、骟了卵子的瘸脚驴么!什么部众数万,不过乌合之众,那毗伽可汗的牙帐就算是铁打的,我仆固萨尔也要把他啃了!为表决心,仆固萨尔愿立军令状!” “仆固校尉的飞鹘马队,虽勇悍快捷,然新丁居多,此次前锋,非同小可,为防万一,还是遣属下为好。”立功心切的赵陵开始较劲,“我队历来担任前锋,自我以下,尽皆百战劲卒,多有与贼搏杀经历。且临敌斥候破袭之技,雕翎团当属第一!” “雕翎团长期担当斥候前锋之任,这不假,但此次前锋,乃是攻坚,未见得是你拿手。”站在一旁的赵淳之乐了,原来是那个白孝德不服气了。白孝德继续大声道,“剽野乃陌刀精锐,弩机最勇,战力犀利,攻坚之举,当属本部!” “胡说,没听都尉说么,昼夜急行,日走两百里,你剽野团有这样的快马么!”仆固萨尔吼道,“剽野提也别提,”白孝德听得此言,刚准备坐下去的屁股猛地跳将起来,但仆固萨尔不待他反驳便提高了声音,又将词锋转向了赵陵,“赵校尉看不起我仆固萨尔那也罢了,但瞧不起飞鹘团那是万万不可,索性大家伙各出五人比试比试罢!骑、射、枪、刀、战技,随赵校尉挑!” “你奶奶的,要比大家都比!”白孝德叫道,“谁怕谁!” “比就比!”赵陵脸红脖子粗,“谁怕谁!” 马麟插嘴道:“诸位皆是老将,怎的如此意气用事!有话好说,大战将至,动刀动枪伤了和气,岂不自毁长城?” 李天郎也摆手让几个肝火旺盛的将领坐下。赵陵首先气鼓鼓地坐下,接着白孝德和仆固萨尔也鼓着肚皮坐下了。野利飞獠悠然抄手而坐,他用胳膊肘捅捅赵陵:“呵呵,消消气,你看我,最后还不是听雅罗珊的!” “你他娘的是重骑,铁定轮不上号,自然卖乖!”赵陵没好气地说道,“屁话少说!” “各位都是功成名就的老将,”马麟在李天郎身边待久了,说话语气倒是有几分像,“属下也都是能征善战之辈,可谓平分伯仲,难分秋色。” “你嘴巴倒甜,就是绕来绕去,说什么平分秋色,还不是他娘的拐着弯夸你自个儿的西凉团!”曾是马麟上司的赵陵自然不会对他客气,“不就也想插一脚么,娘的,有什么话直说!” 马麟嘿嘿一笑,也不生气,他团团唱了个喏,朗声道:“小的有个不情之请,把这微末功劳让给小的,也算诸位老将成全一下小的……” 未等他说完白孝德便笑骂起来,“弄半天小子你原来是这个心思,不行不行!这般硬活,岂是你等小子能揽的!” “就是!就是!”仆固萨尔也附和道,“马麟虽是小子,少些功劳,然西凉团声名卓著,早就名贯安西,难道还要锦上添花么!不成!不成!” 几个铁血悍将吵成一团,互不买账,把个赵淳之看得乐不可支。没想到一个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居然像一群孩子一样争个不亦乐乎。 在杜环眼里,所有的这一切几乎就是高仙芝大帐里的翻版。心思缜密的主帅,求战心切的将领,有什么差别?!好像人人都在不知不觉中抄袭别人的一言一行。杜环心里突地打个抖,我呢?我自己又在抄袭谁?不管这些将领们如何慷慨激昂,视死如归,李天郎又是如何运筹帷幄,足智多谋,但两千对十万,杜环无论如何看不到胜算。他承认自己怕死,也承认李天郎的用兵神奇,但上天不可能一次次地眷顾同一个人,实际上,每次李天郎自己也是死里逃生。这一次,不可能再有奇迹,杜环实在反感这种自寻死路的死法,不仅死得轻如鸿毛,更是于事无补。于是他一直保持着沉默,但看到赵陵他们吵成一锅粥,似乎自己不表表态也不好,至少,装也要装个英勇无畏,壮士一去不复返的样子。否则,尽管自己是文官,但在这热血沸腾的大帐里也太显得格格不入了。该怎么说?杜环一时有些踌躇,李天郎岂是好糊弄的,再说他肯定早就看出自己有高、封二人的密令,心中不会没有提防,如果言语失当,原本就心有芥蒂的李天郎随便扣个动摇军心的帽子就可以宰了他,那就死得更冤枉了! 杜环咳嗽了半天也找不到合适的话,李天郎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他的尴尬,他一边留心观察部下的争吵,一边瞄着地图。 “好了,肃静!”李天郎要的就是这股士气,他见火候差不多了,便扬声阻止,“且听我将令!” 众人立时住口,垂手听令。 “飞鹘团任前锋,先行白草滩!”仆固萨尔大喜,其余人一起翻起了白眼。“你们的重任,在于探察贼子牙帐之所在,万不可轻启战事,务必等大军到位,方可进攻!” “若突然接敌,如何处置?”仆固萨尔不死心。 “遇大队则避,遇小队则全歼,不可漏一人!否则军法从事!” 到底还是有斩头,仆固萨尔满意地应命而退。赵陵等看着他分不到大块肥肉,也自心安。 “雕翎团在后,随时准备迂回,包抄贼军,”李天郎继续说,“剽野、西凉随我,铁鹞压阵,三团齐进,随时听我布置!” “杜长史,此战所获牲畜部众,连同伤亡士卒,就烦你押返疏勒了。我这里修书三封,具告战况,请求协战接援,分呈北庭王正见使君,疏勒府赵将军和封大夫,也烦请你快马送去。”杜环接过信,张张嘴,但李天郎根本没有让他说话的意思,继续严词下令,“辎重分由各团接掌,各团除军械粮秣外,一并丢弃,加上所获战马,一人三骑轻装疾进!嘿嘿,要好吃好喝,就去突骑施大汗牙帐里拿,不然饿死算了!” “哈哈哈”,众将齐声大笑,吓得一干突骑施老者碧目圆睁,纷纷跌坐在地。 “好,明日寅时造饭,卯时出发!”李天郎笑道,“赵校尉,今晚辛苦些,巡营警戒之事,交由你部。杜长史!” 杜环赶紧道声“在”。 “我军所获俘虏牲畜几何?” “粗粗统计,人八百二十一帐,约八千四百余口;马匹三千八百余匹,牛羊兼其他牲畜近万头,一时无法计数。” 李天郎点点头,“将其人丁牲畜,全数集中,以利看管。赵校尉,你且留意,分派人手严密押之,虏获牲畜人等,不可少一口!事关成败,断不可大意!” 众将各自领命,出帐赴本部整编军马,安置扎营。杜环最后一个走出去,他很想说些什么,可是他分明感觉到李天郎没有理会他的意思,一直在用目光推搡他出去。算了,也许李天郎是好心,有意放他一条生路呢。 杜环掀开门帘,迈步走了出去。赵淳之由此隐隐听到,帐外的将领们又在争执不休,嗓门一个比一个大,直到马蹄嘚嘚,分散远去。他不由掩嘴偷笑,可还没笑完,便听见李天郎说:“淳之,你也随长史回去,助他一臂之力吧!” “将军!”赵淳之急了,“请将军……” “你要抗命么!”李天郎厉声道,“听令!” 一连两次被李天郎训斥,满腔报国之志的赵淳之心里既失望又难受,他愤懑地拱手行礼,转身走出了帐外。 帐外晚霞漫天,突骑施人散落的毡帐炊烟袅袅。在它们外侧是整齐排列的乌色兵幕,同样笼罩在造饭的炊烟中。搬运柴禾的士卒正在高处准备生火,到了晚上,这些高处的火堆将照亮整个营寨。赵淳之走过一队正在往长行坊上搬运兵器弓矢的士卒,连带队队头施礼,他也懒得回。长行坊旁边站着杜环,正拿了一本册子,在上勾画着什么,估计是在记录这些收缴自突骑施人的器仗。他也看到赵淳之气恨恨地往自己的坐骑去,从守候的奴婢那里接过缰绳,飞身上马走了,所剩的二十多骑闷声跟随。 唉,年轻人就是年轻人,哪知战场凶险!一心就想建功立业,哪里明白一将成名万骨枯的道理。自古以来,有多少气盛男儿成那凄凄枯骨,能功成名就、保有善终的又有几何!杜环看着赵淳之的背影再次叹了口气,李天郎就是李天郎,脑子里清醒得很,否则也不会找诸般理由放自己和赵家小郎君走。可那些满怀雄心壮志准备和百倍于己的敌军战斗的士卒呢,他们又有什么理由得存呢?李天郎又凭什么把他们往虎口里送呢?什么疏勒、北庭援军,他明明知道来不及还叫我送信,这是在骗谁,就是骗那些叫嚷着要当前锋的蠢货么! 困惑不已的杜环真不知道该感谢李天郎还是该唾弃李天郎。 第四章 一个大唐老兵的回忆 青风口烽燧 赵淳之在帐里辗转不能入寐,手上的伤像是故意和他过意不去,不时发痒扰人。“张驴儿!”他烦躁地叫道,没人回答,啊,张驴儿中箭身亡了,“白小胡!”他又重新叫道,还是没人回答,“白小胡,你个死狗奴想吃鞭子不成!”正找不到气撒的赵淳之翻身起来,披了衣服,提了马鞭就往外走。 不远处是一堆篝火,一簇士卒正围坐聊天,看晃动的背影,人还不少。赵淳之的二十几个家奴居然都在那里。那边是剽野团的兵幕,这帮家伙不好好睡觉,肯定是去那里找酒喝了! “……都尉大枪一抖,顿时搠翻三名朅师贼子。”没人注意到走近的赵淳之,个个都聚精会神地在听火堆边的一个大汉神侃,那人手里拿了一支串着羊肉的火镰,边舞弄比划边在火上烤肉,鲜嫩的烤肉嗞嗞作响,不时溅出几滴喷香的油来。汉子虽有口音,但口才绝佳,把个征伐朅师的战斗讲得绘声绘色,使人犹如身临其境。赵淳之顿时也来了兴致,他挤在白小胡身边坐下,张着嘴巴听得兴致盎然的白小胡居然没有发觉,还嘟嘟囔囔地嫌别人挤着他了。汉子将烤肉凑近鼻子闻闻,顺便故意卖个关子,赵淳之这才看清那人的髡发,原来是个党项人。 “错了!错了!你方才不是说亲眼看见李都尉一出手就放倒五个人么!怎的才三个!”一个声音尖细的后生恍然大悟似的叫道,“拓拔思恭副队头,怕是你吹牛罢!” 旁边一个年长的士卒“啪”的一拍那后生的头,怒道:“敢说副队头吹牛,你才从军几天!李都尉的本事,你见也没见过!” “我不是说李都尉的本事有假,是说副队头说他亲眼所见此般是吹牛!”后生不服道,“他明明说一下斩了五个么!” “你奶奶的,爷爷我当时是野利校尉帐下的铁鹞子,就他娘的冲在都尉后面,我没亲眼看见,谁会亲眼看见?”那党项头目吹胡子瞪眼,将大腿拍得啪啪响,“你小子听话听半截!那大枪自是收住,还没说都尉手里的快刀哩!”党项人口沫横飞,顺手一甩,火镰翻飞,“只见都尉同时挥了挥手,嚓嚓两下,又斩了两个……”火镰上的烤肉蓦然飞了出去,正砸在一个士卒脸上,烫得他哇哇叫。 众人根本不理会抓脸呼疼的士卒,只发出各种惊呼声,啧啧仰慕李天郎的神勇。那叫拓拔思恭的党项头领喝口酒,见众人都伸长脖子听他讲,自然愈发得意,清清喉咙,又道:“你奶奶的马郭什,穷叫唤什么,把肉给本副队头拿过来!”有人急忙把烤肉递将过去,连催“快讲,快讲!”拓拔思恭用手指戳戳肉,撕下小块塞进嘴里,继续道:“本副队头紧随都尉,横贯敌阵,直冲到帕拔铁隘口,杀得朅师贼子鬼哭狼嚎,尸横遍野,活的只恨爹妈少生了两条腿,呵呵,那才叫痛快!某斩首九级,立了一转功,嘿嘿,自然升了副队头。” “那隘口不是只有百人守卫么,一直坚持到都尉率军赶到?”那声音尖细的后生不依不饶,“百人挡住了千军万马?不合常理啊,就算西凉团个个都是神勇无敌的好汉,要杀这么多人,恐早就杀得累死了罢?” “斛斯元景!你个贼厮鸟,存心和某过意不去么!问这问那,啥也不信,不信便罢,自去睡觉,听我讲甚!”拓拔思恭大骂,“滚一边去!气煞我也!不讲了不讲了!” 听得正起劲的士卒们齐声不满,要将那后生轰走。“营中号角已吹,怎的还在喧闹,不要命了!”有人断喝了一声,声音破空而至,压住了众人的喧哗。“嘘,嘘!静声,浑拓押官来了!”人群敛声闪开一条道,让进一个矮小敦实的铁勒汉子。此人双臂和胸膛出奇地粗壮,看上去和腰腹下肢甚不搭配,这种体型的人一般都是铁匠或者石匠出身,他们通常都善使沉重的兵刃,不过游牧成性的铁勒人中居然有这种人,倒是不多见。 “浑拓押官,你来得正好,这帮后生小子置疑帕拔铁隘口之战,你且来教训他们一下!”拓拔思恭叫道,“崽子们不知道罢,浑拓押官就在隘口,还是执团旗的旗头呢!” “我当你们这些浑小子不睡觉能干什么,原来在聊天喝酒!”浑拓道,“明日一早就要出发,不就寝做甚?不知军法的厉害么!” “押官,明日听说要对付突厥几十万大军,我等心下惶恐,哪里睡得着,便求拓拔队头说些鼓舞士气的典故,所以……”斛斯元景腆着脸递上一碗热气腾腾的汤汁,“我等哪敢喝酒,全是烧的荠菜汤,押官你先尝尝,顺便给我等也说说,让小的们长长见识。” 浑拓一笑,欣然坐下,“什么十几万大军,在雅罗珊将军眼里,不过是些酒囊饭袋而已,只要我等听将军令,决一死战,他奶奶的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明日的突骑施人就跟今日的突骑施人一样,死无葬身之地!谁要怕死,老子就让怕死的先上,让突骑施人把怕死的先宰了,剩下不怕死的再宰了他们!” “那我可省了力气!”拓拔思恭嘎嘎大笑起来,作为副队头,在队后持刀督战,斩杀怯战后退者的就是他。 “因某气粗音宏,被西凉团马大元马校尉相中,差我做了大角手,也是机缘,偏生又遇到了讨击朅师,还去了帕拔铁隘口!”怪不得声音洪亮,原来是这行出身,赵淳之内心暗笑。“那一仗,是我从军以来最惨烈的一仗,同去的一百五十同伴,还者不及四成,”浑拓端着碗,愣愣地出神,冰冷碜人的埋伏,惨烈的搏杀,仿佛就发生在昨天,一想起来就令人不寒而栗。他吸溜一声喝了口汤,才慢慢继续说道,“西凉团号称磐石,勇悍冠于安西,面对千军万马……”拓拔思恭得意地瞟瞟众人,意即:我说是千军万马么。可众人注意力早就不在他那里,全都竖着耳朵听浑拓讲。“要说到这以一敌百,坚若磐石啊,还得从天宝六载说起……”浑拓顿了顿,环视了一下,一指篝火边一个一直不发一言的老卒,“老撅头,装什么傻呢!还不说说!” 赵淳之循声望去,是一个年近五十的汉人士卒,此人满脸风霜,缩在角落里就着火堆的亮光缝补衣衫,一件破旧的蜀衫搭在肩头,开襟处露出些许干瘪的身躯,肩窝处一个铜钱大的箭伤十分扎眼。在剽野团里还有这么大年纪的老兵,着实令人惊讶,难以想象他怎么舞得动陌刀! 有几个人嬉笑起来,“老撅头一天话都没有几句,押官叫他讲甚?”“嘻嘻,老撅头杀只羊都要脱衣服,舍不得血污了衣裳,想不到还深藏不露啊!”“老撅头,把你那麸袋打开让我等瞧瞧,又拣了什么好物件?”“是啊,不就年长多些阅历,会写些字儿,做个队佐刚刚称职,此次杀敌,也不见他割一个首级啊!” “无知后生,知道个屁!”浑拓喝道,“你几个乳臭未干的后生才拿几天刀枪,宰了几颗首级!本押官出生入死才弄个飞骑尉,尔等可知剽野全团士卒,勋位最高者谁?老撅头!货真价实的,宣节副尉,比白旅帅还高!” 众人嗟然,立时对沉默老者刮目相看。那老头见众人瞠目自己,只低头嘿嘿傻笑两声,一双布满老茧的手搓得嚓嚓直响,嘴里兀自咕哝道:“杀够了!杀够了!早杀够了,不想杀了,也杀不动了,让后生们多杀些罢!” “说些典故让后生们开开眼界也好么!”浑拓道,“别让这些小子轻看了你!” “轻看重看又有何妨!”老卒抬起浑浊的眼睛,神情十分苍漠,“我也快五十啦,待不了几年啦,能像马大元马校尉一样留条命,在军中混口饭,已经很知足了!”老卒的冷漠让众人极为不满,人群中嘘声四起。 “让你说你就说么,算是长辈教导罢!”赵淳之忍不住开了口,旁边的白小胡吓得跳了起来,半晌说不出话。赵淳之没有理会,他太想听那些传说中的战斗了。 “啊,赵郎君也在!”浑拓等头目赶紧施礼,赵淳之摆摆手,再对那老卒说道,“老人家,说说也无妨么!” 老卒为难地叹口气,苦着脸道:“小的年纪大了,好多事都记不得了,又嘴笨口拙……” “记得多少说多少么!”赵淳之热切至极,捅捅白小胡,眼色一递,白小胡赶紧掏出一串钱币,赵淳之接过抛给老卒,“说出来有赏!” 老卒接过铜钱,脸上有了些喜色,“谢过郎君,小的罗弘节,自开元年间便从军,吃了朝廷几十年粮饷了,掐指算算,就算跟随李将军,居然也六年有余了!” “啊,这么说,李都尉大小之战,汝尽皆参与?”赵淳之激动起来,想不到会碰上一个活录事! “唉,不才正是!”罗弘节眼角浮出些得色,“李将军自任烽铺烽帅起,我便在其属下,大小三十余战无一得漏。嘿嘿,三十二战,对,整整三十二战!”罗弘节更加得意地扬起了手指,“整整三十二战,还不算今日之战,嘿嘿,上获四,中获九,下获十七,败二!我敢说,安西同辈诸将鲜有出其右者!” 不仅赵淳之,所有的听者都目瞪口呆。 “跟随雅罗珊的第一仗,你可记得?”赵淳之很想知道李天郎与他年纪相仿时的经历,他已经不自觉地开始拿自己与李天郎做比较。 罗弘节小心地将手里的针线包好,掖进自己的麸袋,特地在放铜钱的部位按了按,眼光像防贼似的四下一扫,这才稍微直了直腰,干咳了一声道:“第一仗,让某想想……唔,是天宝三载,那时候,李将军刚到烽铺任烽帅不过两个月……” 烽铺即烽火台,每烽六人,其中五为烽子,昼夜轮流观察动静,一人为烽帅,负责文书符牒。铺即马铺,一般情况下每三十里设一铺,铺须置在要路山谷间,配有专门的马匹,凡“有事警急,烟尘入境,即奕驰报探”。此外还设有捉道人(把守道路要口查探、报告敌情的人)和游奕使(负责巡逻侦缉的人)等。烽铺,不管在哪里,不过都是浩瀚碛西土地上一粒微不足道的沙粒,让所有人都感到意外的是,李天郎的沙场第一步,居然是从一个最渺小的烽帅起步的。 可是,这个烽帅,在罗弘节的记忆里,却是刻骨铭心…… 在萧瑟的秋风中,缩着脖子的罗弘节无聊地蜷缩烽燧顶处,望着日渐西垂的夕阳发呆。西边遥远的葛罗岭遮住了他的视线,冷冷地与他对视。赤红的晚霞从天际垂落下来,无声地沁透了他,斜插在突兀于驿道的烽燧上,拉出一道细长凄冷的阴影。在长河落日圆的苍茫大地间,土黄色的烽燧显得尤其零落孤寂,犹如一支干瘪的枯树,而它顶端的罗弘节,则是一只在枯枝上茕茕而立的寒鸦。 青风口烽燧,疏勒军镇最西边的一道烽燧,就矗立在葛罗岭下的荒漠上,扼守着山口驿道的起点。最偏远的烽燧,往往也是最艰苦最危险的烽燧,也正因为如此,青风口烽燧经过数十年起起落落的经营,也算得上是疏勒军镇数一数二的烽燧,这所说的数一数二,是说地盘和烽燧的大小,而非舒适与安全。当所有来自西方的商队精疲力竭地翻过葛罗岭,他们头一眼看到的就是高耸的烽燧,还有什么比这个更显示出大唐在此的威仪呢?也许烽燧所有的意义,也就仅在于此吧。可它实在太偏远了,且处于荒漠戈壁与草原的分界,除了雪融后西来的商队,鲜有人至,每次沙城守捉运送沿路烽燧粮秣的长行坊总是最后才到这里——这也是烽燧大的原因,好歹要有充足的空间存储粮秣吧? 不管是做烽子还是当烽帅,谁都不愿意到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来。罗弘节等人是因为家境贫寒,拿不出贿赂的钱帛,因此被分配到这样的鬼地方。就是在短短一年的时间里,当值的烽帅就因不堪苦寒换了四个,而新来的李烽帅听说是自己主动请缨来的,居然还有自讨苦吃的人!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两个多月前,这个叫李天郎的年轻人拿着沙城守捉的文书来到了青风口烽燧,给罗弘节留下深刻印象的是他的行李,因为他几乎就没有什么行李,除了一个只装有换洗衣物的破布包袱,还有,还有就是一捆刀,一捆造型狰狞的倭刀,长短一共四把。曾经见李烽帅将擦拭的家什摆了一桌子,非常仔细地挨个擦拭那些刀。现在他常用的那把大刀上刻有两个很好看的字,罗弘节念过几年书,认得是“飞流”二字,另外还有一把崭新的,平日里舍不得用,刀名好像叫“泼风”,而那把短的名字很怪,叫“大昆”。当真奇怪,刀怪,人也怪,就像没多久就有人给这个李烽帅送来了包裹,一看那丝绸的裹布就知道里面的物件价值不菲,可是李烽帅居然看也没看就迫来人原样拿回去了,嘿嘿,真是怪! 罗弘节将手笼进袖子里,往烽燧下面扫了一眼。烽燧下边的马铺里,其余两个烽丁正躺在干草堆上打盹,他们身边是成堆的马料和干粪。马厩里只有三匹马,一匹是雷打不动的值更马,一匹是生病歇息的病马,还有一匹是刚刚从外面巡逻回来的游奕使的坐骑。游奕使赵伍那扛着马具往营房里走,浑身都是尘土,一天跑它个百十里,也是够呛。“桶里的水省着点喝,要等到索凤朝他们放马回来才有添补!”说话的是两个打盹烽丁之一的罗君望,他也是罗弘节的本族宗兄,“你奶奶的,别把土掉里面!” 由于前几日来了一批转运龟兹的官马,烽铺里人手不够,游奕使赵伍那奉令带着两个捉道人来烽铺看养马匹,这使得烽铺有限的食物饮水耗费极快,而要等军镇粮秣,那可是望眼欲穿!所以,平日里的生活饮食,大家都不得不减量苦捱。 赵伍那猛饮了一瓢水,痛快地嘿嘿叫,歪头看看正在房里擦拭佩刀的李天郎,又仰首冲伸懒腰的罗君望道:“索凤朝、王元裕两个贼厮鸟,怎的还不回来?” “是啊,放马也该回来了!”罗君望站起身来扯直嗓子冲烽燧顶叫道,“罗三郎,看见索凤朝他们没有?” “有个屁!”从烽顶传来罗弘节有气没力的声音,“连个影子都没有看见!” “你眉毛底下长着什么,屁眼啊?我都听见马蹄声了!”罗君望骂道,“你他娘的仔细看看!” 罗弘节正要回骂,便注意到地平线上出现了一股烟尘,他赶紧凝神细望,在赤红的晚霞中,几匹马正疯一般跑过来。他奶奶的,索凤朝想趁放马过过骑马的瘾头么,这样把马累了,那个李天郎准会让你吃鞭子!罗弘节有些幸灾乐祸地笑了,两个月前李天郎单人独骑从容而来,和以前那个只知道喝酒贩马料的秦洪静秦烽帅不同,他一来就清点了烽铺所有的器仗粮秣和马匹,除了每日的巡查值更,还另给五个烽丁一一安排了差使,不是修马厩、砌篱笆就是夯墙补甲,磨刀砺箭,谁做得不好就要挨鞭子。要说不服,没人敢不服,因为李烽帅的辛辣手段任何人都吃不消。烽铺里的几个人懒散惯了,被这么逼迫自然有人意图反抗挑衅,但是李天郎不出三天就降伏了桀骜不驯的郑大威,嘿嘿,要知道,仗着拳脚粗壮又是烽铺里唯一的勋官,郑大威只要给那个不管事的秦烽帅一点好处,就可以作威作福,将整个烽燧变成他的天下。不过,这一切在新烽帅那里统统行不通,不仅如此,新烽帅仿佛就专门跟他过意不去,总是找最重的活给他干,两人摊牌内斗是迟早的事。罗弘节几个还为谁赢打了赌,当时大家都不看好瘦弱斯文的李天郎,罗弘节是被同伴硬逼着当了对家,他以为自己必输无疑,没想到…… 在值更时睡觉不仅是烽铺里的大忌,也是严重违犯军法的事。正找不到立威机会的李天郎就是找了这个借口重惩郑大威,激得郑大威出言抗命,还拍案挑衅,于是他就被狠狠地教训了。李天郎三招两式便将郑大威掼出一丈开外,生生养了几天,如是三次,郑大威彻底折服,对新烽帅再也不敢说个“不”字。不仅是郑大威,那个叫苏海容的守捉镇将也被李天郎收拾了,通过细查账册,李天郎捏住了对方偷卖马料中饱私囊的证据,迫使其发放了克扣多日的锦帛饷银,而且居然按量发给了烽子们,新烽帅自己没有多占一分,这着实让大伙喜出望外,恩威并施,谁还会不服呢。这不,一个月来,五个烽丁被李天郎督着,不是练习射箭,操演刀法,就是没完没了地修缮烽燧,真个没什么闲头。唯一的好处就是,谁要在射箭或是比刀时赢了,就可以当之无愧地拿走属于负者的锦帛,呵呵,由于刀法还过得去,罗弘节可是赚了不少。 情势有些不对,罗弘节手搭凉棚,仔细观望,是两股烟尘,前面的小,后面的大。如果是放马归来的索凤朝他们,不会是这样的情景。罗弘节心头一紧:不好,有警!“罗君望,快叫烽帅,事情有些不对劲!” 没反应过来的罗君望啊啊两声,正要细问,李天郎已经飞奔上了烽顶。 “前面的确实是索凤朝,怎么有四个人?”罗弘节喃喃地说,“一匹,两匹,不对啊,怎的只有五匹马?”烽铺里本来只有六匹马,但前两天刚好有一批转运官马送到,正好一群五十匹,怎么就这么点了?索凤朝再大的胆子也不敢丢了这些马匹啊。 答案很快出现了,在狂奔的索凤朝五骑后面,是腾腾追赶的大队骠骑!他娘的,马贼!是一大群马贼! “罗三郎,点烽火!”李天郎显然也看到了,他一拍罗弘节的后背,沉声说,“先点烽火,动作快!然后去取你的甲胄兵刃!” 有些慌乱的罗弘节定神打着火镰,点燃了早已备好的干草,又急急忙忙去撒干粪。李天郎转身跑下烽燧,令赵伍那等五人立刻将粮食饮水、兵器弓矢全数搬入烽燧。所有的人都从最初的慌乱中镇定下来,开始按照李天郎的指令行事。 “陈永钦,拿马槊来!”李天郎将皮甲装束停当,一把扯过值更马的缰绳,飞身而上,同时冲烽燧里大吼,“快!” 甲胄只挂了一半的陈永钦手忙脚乱地拿出烽燧里唯一的一支马槊,李天郎拨马冲过,顺手一抄将马槊取下,左手在刃部轻拭,不错,陈永钦没偷懒,磨得挺好。“备好弓箭,守好大门,取上几根木桩,准备顶住木门!” 陈永钦哎哎应诺,看着李天郎猛夹马腹,直冲气势汹汹的马贼而去。 我的娘,李烽帅要干什么,去送死么! “烽帅!”身中两箭的索凤朝看见李天郎疾驰而来,仿佛看见了救命菩萨,“我等赶马路过三十里外的七里堡烽燧,突遇马贼,七里堡只跑出两人,马匹也悉数落入贼手!烽帅,小的……” 李天郎摆摆手,“贼子有多少人?七里堡的令狐烽帅呢?可发出警讯?” “没来得及,”一个满脸是血的烽丁惊魂未定地回答,“小的七里堡烽丁左德本,小臂受伤的是七里堡烽丁曹忠敏,贼子人多势众,又是偷袭,我等猝不及防,令狐烽帅已战死,情急之下,也没看清贼子数目,但听口音,像是突厥人!” “你们都受了伤,打不打紧?”李天郎抬眼望望,突厥人的马队已然急追而至,“先回烽燧,准备固守!” “烽帅你呢?”索凤朝回望身后,既惊惧又疑惑。 “我去会会这帮胆大包天的马贼!尔等回烽燧备好弓箭,准备作战!” “啊,烽帅,你一个人去?”四个烽丁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李天郎笑笑,一抖马缰,径直往滚滚而来的马贼而去。 单人独骑战马贼 “呜——呜——” 苍劲的号角声,那是李天郎吹响的进攻号角,一个人进攻的号角! 烽顶上的罗弘节张大嘴巴,瞠目结舌地望着远方号角嘶鸣的方向,手中的弓箭瑟瑟发抖,在他旁边,是同样发抖的罗君望。 不光这些势单力孤的烽丁,正一味追击的马贼也听见了进攻号角,他们有的勒住了马,有的放缓了速度,纷纷抬头张望,映入他们眼帘的,是一个傲立在山丘上的骑士,只有一个人! “呜——呜——” 悠长的号角声再次响起,伴随着苍劲的号角声,一股股劲风从李天郎身后呼啸飞掠而过,如一群奔驰的骁骑,径直扑落下山岗,猛然撞击在马贼们愕然的脸上。他们都不由自主停下了脚步,在风中眯了眼,向山岗上仔细观望,低头和同伴窃窃私语。 一个头戴白狐皮帽的马贼回头说了些什么,八名骑兵分作两队,开始分别从两侧迂回,企图绕开单人独骑的李天郎翻越山岗,查看山岗后是否有伏兵。突然怪异地出现一个唐军,还吹着号角,任何人都会疑惑。 山岗下的大队彻底停了下来,李天郎看得清楚,这伙马贼大约有近百人,都是突厥人打扮的轻骑兵。前队的七十多人想是主力,装备着弯刀和弓箭,后队则赶着抢来的马匹和驮运辎重的车仗。 两小队侦察的骑兵奔上山岗,向烽燧方向探望,没有发现有任何埋伏的迹象。骑兵中有人放出了一支鸣镝,那头戴白狐皮帽的马贼头目一声呼哨,率领十余骑加快速度,冲出大队,直奔李天郎而来! 火光忽闪,老撅头整张脸都迷离起来,额头居然沁出了汗珠。深藏内心的记忆一旦被唤醒,带来的就不仅仅是往事……所有的听者都屏住了呼吸,静静地等待老撅头的下文。性急的斛斯元景刚张嘴欲催促,脑门上便吃了一巴掌,有人在他耳边低声道:“再啰嗦割掉你的舌头!”是浑拓!斛斯元景生生地将话咽了回去,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唔,说到哪儿了,”罗弘节喉结翕动,有些费力地说道,“啊,是,李烽帅见那贼首登坡而来,显然大意轻敌,只见烽帅喝道:‘早闻突厥勇士有善射者,今日李某领教!’说罢拈弓搭箭……” “啊,那时汝在烽燧顶,能目睹不假,那李都尉说什么也都听得清?老撅头怕是……嗷!”斛斯元景到底死性难改,转眼便将浑拓的警告抛到脑后,又忍不住出言质疑,只是话还没说完便被浑拓提了脖子扔将出去。 “后生就是后生,此战我等斩杀贼子四十余人,此外还擒得三人,此三人中有贼子附离一人,当时就在那贼首身侧,听得清楚着哪,某听不见,不晓得拷问于他么!否则,那些情节,某眼睛再好,也是看不见的!”罗弘节不慌不忙地说,众人闻后皆点头称是,觉得言之有理。“那某就接着讲……” 有三名突厥骑手挽弓激射,过远的距离、逆风的颓势加上攀登山坡马匹的颠簸使他们无法命中矗立高处的李天郎。而居高临下的李天郎连发三箭,羽箭乘风疾驰,中的两矢,杀了一人,伤了一马。被激怒的马贼纷纷亮弓连射,李天郎在山脊左奔右突,依靠硬弓又连杀两人,自己却毫发未伤。 “我道突厥射雕者有何能耐,眼见不过尔尔!”一支箭几乎是擦着他的耳畔飞过,李天郎定睛一看,是那几个包抄过来的斥候马贼,他们已经登上了山岗,一边放箭,一边呼喝冲来。而贼首一干人也逐渐逼近,放箭的精确性自然提高。“呵呵,想倚多为胜么?那李某就不奉陪了!” 李天郎突然猛抽一鞭,战马一声长嘶,沿着山脊冲向左边而来的四骑。“呔,看招!”几个斥候马贼原准备追击落荒而逃的对手,根本没有料到对方会突然发力冲过来,见势纷纷慌慌张张弃弓抽刀应战。李天郎的马槊没有给他们一点机会,最前面的马贼当胸贯穿,连槊带人跌下马去,而第二名马贼的弯刀则从李天郎后仰的头顶飞掠而过,犀利的刀风中,第三个接踵而至的马贼看到自己整条右臂连同手里的弯刀一起落在了自己马后。啊——这个时候有了第一声碜人的惨叫。第四名马贼的狼牙棒狠狠地砸在李天郎战马的脖子上,战马的颈骨清脆地断裂了,在战马翻倒之前,“大昆”闪电般削走了他的半张脸! 在地上翻滚的李天郎刚刚站定,冲过去的第二个马贼狂叫着催马挥刀,抓住对手失去战马的天赐良机,勇猛地冲杀过来。失去右膀的受伤马贼一路惨呼着撞入急急赶来的大队中,引发一阵混乱。气急败坏的白帽贼首快马加鞭,抛下部众,也往李天郎奔来。 飞扬的尘土中,李天郎就地一滚,马贼坐骑前蹄被“飞流”横刀齐齐斩断,跌落半空的马贼随即被“大昆”一刀破膛,当即气绝! 嗖嗖嗖!三支箭狂怒射至,李天郎一声闷哼,肋下中了一箭,破旧的皮甲勉强抵住了这致命一箭,但尖利的箭镞还是刺破了他的肌肤,衬里的棉衣立刻吸饱了溢出的鲜血。马贼中响起一阵欢呼,而那白帽贼首已经呐喊着高举起手中的弯刀! 来不及拔箭,李天郎将“飞流”横刀往嘴里一叼,飞步迈到插着马槊的死尸前奋力一拔,马槊呼啸着顺势扫过疾驰而至的弯刀,“当”一声将刀拨开。那贼首也非泛泛之辈,虽马身已过李天郎身侧,也扭腰转身,敏捷地挥出反手一刀。躲避不及的李天郎一个踉跄,差点重新跌倒,好不容易才借助马槊插地稳住身形。到底是在马上,贼首弯刀的威力被马匹的冲力大大加强,李天郎的双臂也不禁酸麻。 “哦!哦!”贼首拨转马头,同样不会让李天郎有喘息之机,沉重的突厥弯刀再次挟风而至。李天郎深吸一口气,待敌冲近,突然将马槊向上一举,直刺对方左侧,贼首刀短,此时尚不能伤及李天郎,只得扬刀来拨。这正是李天郎取胜的机会,马槊只是引开敌手弯刀的虚招,贼首自然也不会想到处于步战劣势的对手会舍了唯一可以对抗自己的长兵器。 弯刀将轻飘飘的马槊格飞老远,但是李天郎已经抓住这稍纵即逝的片刻跃至右侧,即使贼首右手的弯刀要挥过来,也需要时间,很短的时间,但对李天郎来说,已经够了! “咯嚓!”贼首的闷哼中,套着华美皮靴的左腿从摇晃的马镫上垂落下来,断腿处血流如注,剧烈的疼痛和右侧失去重心使他整个身体本能地向断腿的一侧倾斜。于是李天郎刚来得及从嘴里平举拿下的“飞流”便自然而然地向上破风划过! “噗!”血光飞溅! 耀眼的白狐帽子向前滚落! 下面是喷血的头颅! 一双眼睛还瞪得很大! “大昆”真的很短,但是越短的刀也越快,这是所有刀手都明白的道理。 于是“大昆”切了脚! 准确地说,是贼首自己骑着马将自己的左腿往“大昆”刀锋上送了过来!李天郎把握的不过是时机和角度。他当时的力量,全集中在了“飞流”横刀上。 “飞流”虽然慢点,但是长刀的威力自然比短刀强,尤其是劈砍的时候,只要切入点拿捏得当,可以一刀斩断脖子而不缺口! 于是“飞流”砍了头! 在其余马贼惊呼声中,李天郎推下贼首伏倒的尸身,飞身上马,头也不回地往烽燧撤退。后面有密集的弓弦声,幸运的是,大部分都落了空,只有一支划伤了李天郎的手臂,不过战马就没那样的好运气了,屁股上中了好几支,这倒叫战马更加狂奔,很快将众马贼抛在了后面。 不知道为什么,马贼居然没有追赶。 负伤的战马将李天郎驮回了烽燧,把门的陈永钦等赶紧开了烽铺的栅栏,让进精疲力竭的李天郎。郑大威从楼上赶下,看见李天郎胸前的箭羽,脸色不由一变。 “无妨,只是些许皮外伤,这破甲没白缝补,堪堪挡住了这一箭!”李天郎抬手看看手臂的划伤,“左德本,拿些水来,助我包好这伤口!曹……什么,忘了姓名,你和陈永钦将栅栏门彻底堵住!对,把搭建马厩的木头全部拆了塞住门口,烽燧的门也要塞好,就用那些石马槽罢,其余人各自就位,不得擅离!” 李天郎的镇定自若再次安抚了惊惶的部属,在亲眼目睹自己烽帅的神勇后,这些本已绝望的士卒重新燃起了几丝斗志。 “索凤朝,伤怎么样?还能挺住么,如果能动,就将那些硫磺燃物沿栅栏均撒,再盖上干草!”李天郎习惯性地在箭袖上擦拭刀上的血迹,又冲烽顶叫道,“贼子可有动静?” “回烽帅,没有!”罗弘节高声回答,狼烟熏得他连连咳嗽。 “我的娘,单人独骑宰了几个?七个,还是六个?”烽顶上的赵伍那咋舌道,“你们的烽帅是什么来头,有此等本事!” “以前倒是见识过烽帅的厉害,但万万也没有想到他的武艺胆识如此高强!这样的人物居然出现在疏勒最边远的烽铺!这……”罗君望也是一脸惊骇,“想是贼子也吓住了,半晌没有动静!” “没那么简单!加上七里堡的左德本和曹忠敏,我等一共才十一人,真正上过战场的就只有我、郑大威和罗君望、罗弘节兄弟,陈永钦和两个捉道人简直就是毛未长齐的孩子!而贼子是多少?至少百人,李烽帅就是有以一敌十的好本事,可我等哪有?”赵伍那一眼不眨望着马贼隐没的山岗,忧心忡忡地说,“我烽燧之烽火本只由七里堡予以传送,七里堡先行陷落,也未及发出警讯,如此一来,要等守捉援兵,怕是极难!这贼子到底人多……” “那郑大威不是一直嚷着要骑马突围求援么,好像也只有这么办了!”罗弘节皱眉道,“只是如此一来,烽燧里就剩我等,能撑到几时?” “烽帅不会让我等离开烽燧一步的,这是军纪!”罗君望眼睛依旧没有离开马贼所在的方向,天色已经有些暗了,他努力瞪大眼睛观望,“烽丁不战而离烽铺,其罪当斩!难道你不知道么!” 所有的人都沉默了,直到赵伍那很响地咽了一口口水,喃喃地说道:“贼子怎么还没有动静,难道怕了自行逃走了么?” 没有人回答,但内心都衷心希望如此。 贺逻施那杰号哭的声音所有的人都听见了,没想到英勇的首领会这样出人意料地战死了!戴着白狐皮帽的头颅虽然已经接在了尸身上,甚至面目还栩栩如生,但面面相觑的突骑施人都知道,首领确实身首异处,魂归腾格里了!在此之前,秋日惯行的“打草谷”是多么的顺利啊。趁着草黄时节,一马平川的大地让所有值得收割的“草谷”都一览无余,吃得膘肥体壮的骏马,驮着精力过人的勇士,在草原上风驰电掣,该抢的都抢到手了,大家以为马上就可以带着丰厚的战利品凯旋回家了!没想到啊,风云突变,尊贵的贺逻施雍虞闾就在众人眼前死了!被一个唐人杀死了,一个人!作为弟弟的贺逻施那杰不仅感到悲痛欲绝,更是怒火中烧,他拿起刀刺破面颊,顿时血流满面。以这种古老的突厥风俗,表达他的悲伤,也表达他的决心,复仇的决心,洗刷耻辱的决心。 但是其他几个统兵梅录却很迟疑,首领战殁,士气大跌;且唐人援军随时可到,一旦被围,凶多吉少;更微妙的是,这支临时拼凑的劫掠队伍包含了三个部族,原先还有贺逻施雍虞闾勉强震慑,如今其人已死,人心四散。尽管有贺逻施那杰誓死言战,但其他两个梅录嘴巴上说得斩钉截铁,其实内心已经在打退堂鼓。激愤不已的贺逻施那杰花了不少唇舌来说服两人,甚至让出了自己那份战利品,这才说动了所有的马贼。但是就此也耽误了不少时间,使得李天郎他们有时间布置自己单薄的防御。 最后的晚霞中,山脊上一字排开的马贼身影映入了罗弘节的视线。 “烽帅!”罗弘节大叫,“贼子来了!” 所有的烽丁们都紧张起来,李天郎飞步窜上烽顶,看着八十多个马贼高举着火把从山上飞驰而下,急促的马蹄声在空旷的原野上一圈圈震荡开来。摇摇欲坠的烽燧在如雷的马蹄声中抖落下层层浮灰。 “别慌,在护墙后面躲好,准备放箭!”李天郎将箭搭上弦,伏在女墙后面静静观望,罗君望抖着腿伏在他旁边。罗弘节不由自主摸摸脑袋,抓紧了汗津津的弓箭。“待我放箭便一齐放箭!” 在楼下射孔处的郑大威等人也密切注视着逼近的马贼,手边堆放着箭矢。 感谢菩萨,原本残破的烽铺围墙因为李天郎的督促重新打夯修缮过了,三尺多高的墙基加上胡杨树枝做的篱笆,居然构成了一道很有效的屏障,至少使那些马贼不能一个冲锋就杀到烽燧门口。 马贼们围着土墙跑了一圈,很快发现了大门所在,二十多名马贼跳下马,张弓搭箭掩护几个同伴向栅门抛投绳索。沉不住气的曹忠敏“嗖”的一箭射出,没有伤到任何人,倒是引来一群利箭的反击。“别慌!先别动手!”李天郎注意到另一队马贼也纷纷下马,在土墙另一边抛绳索,搭人梯,奋力翻越。“先射土墙这边!门口那边只留陈永钦、曹忠敏二人!” 嗖嗖嗖,马贼射出了密集的箭雨,在此掩护下,七八个勇猛的马贼已经攀上了土墙,他们挥刀抡棒,拍倒了墙上的篱笆。李天郎猛地站起身,弯弓如满月,一箭将一名正欲跳下的马贼射倒在地。罗弘节等人也接连发箭,射倒了两三个马贼,但更多的人却成功翻越土墙,跳了进来,在皮盾后面快步逼近烽燧。一股贪心的马贼涌进烽燧下简陋的营房,乒乒乓乓地翻找财物,居然没有人想到上屋顶放箭。 “放箭!放箭!”李天郎大吼,“全力放箭!别让他们靠近烽燧门口!” 烽燧为李天郎他们提供了良好的防护,缺乏攻坚器械的马贼不时被烽燧射孔里飞出的利箭射中,或伤或亡,而马贼反击的箭却很少能对唐军产生伤害。但是十来个人的箭实在是太稀疏了,高举盾牌的马贼很快聚集到了烽燧门口,只是一时找不到破门器具,暂时拥堵在那里。 “轰隆”一声,栅门被五匹战马发力拉倒,马贼们齐声欢呼,士气大振,乘势搬开堵塞大门的木材,蜂拥而进。两股马贼合流,又抬来栅栏做成的撞门槌,很快,一声声沉闷的撞门声使整个烽燧连同里面的人一起战栗。 “烽帅,怎么办?他们要破门进来了!”陈永钦拼命寻找烽燧里能移动的各种物件堵住已经开始破裂的木门。 李天郎叫道:“换火箭!分射点燃柴草!” 一点点明火从射孔里落下,一挨地便冒出了黑烟,易燃的硫磺干草瞬时便将火势蔓延开来,大风一吹,火焰腾空而起! “啊!啊!”簇拥在一起的马贼转眼间便被火焰包围了,身上着火的马贼或惊叫着四下奔跑,或在地上乱滚企图压灭火苗,受惊的战马乱蹦乱跳,将马背上的主人摔了下来。火龙舔食着所有能燃烧的器物,干燥的西域为它提供了很多可以吞噬的东西。马厩、营房也随即燃烧起来,土墙上充作篱笆的干枯胡杨树枝烧成一排火墙。抢先冲进院子的马贼被烧得鬼哭狼嚎,连滚带爬地往栅门处跑,小小的门口顿时黑烟乱冒,人喊马嘶,慌不择路的马贼们自相践踏,挤成一堆,着火的皮衣发出刺鼻的焦味。李天郎发令疾射栅门,这样密集的人群,只要往那方向乱射,怎么的都能射中一两个。 但是这样的快意没有能保持多久,因为火越烧越大,整个院子都变成了一个大火盆,肆虐的火焰将烽燧烤成了一个大蒸笼。 “快快,快把火扑灭!”陈永钦慌慌张张地用湿棉被拍打着冒出火苗的烽燧木门,其他人也手忙脚乱地四下防火,“还有那些缝隙,快拿东西堵住,别让毒烟进来!” 炙热的火舌烘烤着烽燧,里面的温度陡升,加上呛人的浓烟,所有的人都涕泪横流,酷热难当。“把衣物浸湿,捂住口鼻!”李天郎率先这么做,其余人也跟着照做,“风向西北,一会火就会向下风蔓延,那时就好办了,大家无论如何要撑住这一时半刻!” “烧吧,烧吧,烧死这些该死的唐狗!”贺逻施那杰望着烈焰腾腾的烽燧,恶狠狠地诅咒着,“让他们的灵魂和黑烟一起升入腾格里!” 最先冲入院子的大多数是贺逻施那杰的附离,因此损失也最重,连伤带亡,折了十来个人。浑身还冒着烟的马贼们拼命地扯掉自己的衣裳,没有着火的同伴则帮忙扑打火焰,用沙子压灭衣服上的火苗。中箭的人发出阵阵哀鸣,当箭镞被拔除时,才骤然爆发出一声尖锐的惨号。不过贺逻施那杰并不关心自己部属的狼狈,他一直紧盯着火中的烽燧,急于想知道里面唐人的下场。 “好了,这下好了,唐狗们自寻死路,也用不着我们动手了。”亥罗达干捋着胡子满意地说,“这样的大火,恐怕他们都被烤熟了!” “是啊,总算给首领报仇了,嘿嘿……”另一个梅录咄苾也松了口气,他是最反对在此久留的人。 贺逻施那杰没有理会两人,他已经发现大火正向下风处扩展,没有继续焚烧烽燧,这就是说,唐人很有可能还活着!他猛抽坐骑一鞭,策马绕向上风头,意欲仔细察看。 对贺逻施那杰表现出的不敬,不仅咄苾,连亥罗达干也皱紧了眉头,要不是看在贺逻施雍虞闾的分上,乳臭未干的贺逻施那杰有什么资格在他们两个老梅录面前颐指气使! 烧得焦黑的土墙和篱笆还在冒烟,时断时续的火苗还在扑腾,外表有些崩裂的烽燧,似乎看不出还有生命的迹象。贺逻施那杰再走近些,黑漆漆的烽燧了无声息,他回头冲后面招手,示意部属跟上,一定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嗖嗖嗖! 羽箭破空的声音! 暴露在火光中的贺逻施那杰连人带马中了五箭! 战马回首踉跄两步,扑地瘫倒! 惊慌赶至的附离们在皮盾掩护下扶起了主子,将他拖进了黑暗中,来自烽燧的冷箭立刻停止了,唐人显然不想浪费宝贵的箭矢。 拔出射中肩胛的箭镞时,贺逻施那杰没有吭一声,只是牙齿咬得格格响。不杀这几个唐人,我贺逻施那杰誓不为人! <hr /> 注释: 第五章 十一人拼死保卫烽火台 夜战马贼 看来是射中了那个马贼头领,对方的进攻停止了。但危境依然,从射孔里可以看到黑夜里游离的火把,马贼们依旧将烽燧团团围住。 狭窄的烽燧里热气腾腾,空间里满是呛人的烟味,十一个人的汗臭、嘴臭、脚臭混杂在一起,弄得整个烽燧黏糊糊的。但是,所有的人都在庆幸,在人数悬殊的情况下,置于死地而后生的火攻到底挡住了马贼的第一击。 “烽帅,箭不多了,这援兵……”郑大威擦着额头上的汗珠,“待会贼子要是再冲来……” “还想冲出去求援兵?”李天郎慢慢地蹲坐在地,将包扎伤口的布条松了松,鲜血立刻沁了出来,他用牙齿咬住布头,重新扎紧。如果不时时活血,伤口失血久了就会坏死。“罗君望,屈思宾,你二人盯住贼子动向!”李天郎看着两人拿了弓箭站在了最高的射孔边,小心地向外张望,“这个时候,冲得出去么?就算冲得出去,往哪里求援兵?七里堡?那里已失陷了,只有六十里外的西界屯烽燧,那里能来援几人?大不了禀报沙城守捉,待沙城派兵,这里早就化为齑粉了!” 一干人等尽皆沉默,李天郎所言,都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那我们就在这里干守着么?那不是白白送死吗?为什么不趁黑夜偷偷逃走?我们已经尽力杀敌了,丢弃一个没用的烽燧又有什么,难道非要用几条性命来换这座已经半废的烽燧么?众人面面相觑,心里都有了逃走的念头,但谁也不敢带头说这个话,于是最终将目光又集中在李天郎身上,难道李烽帅就一点也不怕死么? “赵伍那,还有多少水,分给众位弟兄一些,”李天郎没有丝毫弃逃的意思,他知道几个部下一直就有此意,也知道郑大威主动请缨去讨救兵不过是为自己逃命找一条理由,他不能让一个人走,只要走一个人,剩下的人就会无心死战。他顾忌的倒不是脱逃弃守之责就足以令所有人掉脑袋,而是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只要是稍露此意,军心立散,十一个人在人多势众的马贼面前将丧失最后的战斗意志,迟早成为刀下之鬼!李天郎不怕死,他只怕死得窝囊,大唐皇室贵胄,不能像一条狗一样被人杀死,再被人随意埋葬,被人轻易地忘掉……“不,我那里还有一坛酒,是上次商队贿赂某家的龙膏酒,把它开了,大家一起喝!” 烽燧里很快荡起了龙膏酒的香气,十一个人就着一个葫芦瓢喝得非常狼狈,酒水也喝得很浪费,每个人胸前都被酒水打湿。烽燧里年纪最小的屈思宾也憋着劲猛喝了两口,喝完伸长舌头哈哈地呼气。要是往日,大家一定会笑他,但是今天没有人能够笑得出,大家心里都知道这也许是最后一次喝酒了。“没有援兵,只有靠我们自己,嘿嘿,”李天郎喷着酒气说,“出去死得更快,嘿嘿,你们想出去送死还是在这里面固守?固守这里也许是死,但至少可以在死前多杀几个贼子垫背,古人云:置于死地而后生。如今情势,要想活命,唯决死一战也!就像方才那样,贼子人数虽多,不也一样被我们杀退了么!” “可是箭矢已所剩不多,硫磺也仅剩一坛,再也引不了大火,再说,能烧的几乎都烧光了……”赵伍那猛地灌下一口酒,顺手将瓢递给上面凝神瞭望的罗君望。 “烽燧依然坚固,他们没有攻坚器械,只要守住门,他们想攻进来也没那么容易!”李天郎环视众人,眼中露出慑人的凶光,“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直到自己躺下!无论如何要守到天亮,那时贼子自会退去!” “不是说没有援兵么!”郑大威打个酒嗝,“贼子怎的会退?” “如此大火,再怎的也传出数十里外,守捉不会不知,”李天郎沉声说道,“天亮后,大批商队也会络绎而至,贼子自会忌惮,如若不退,必有凶险!” “烽帅!”话音未落,罗君望带着满脸的箭从梯子上摔了下来,和他一起跌落的,还有半瓢龙膏酒,晶亮的酒液在二十只紧缩的瞳孔里飞溅! 马贼们发起了第二次攻击! 这是烽燧里第一个死去的人,罗君望被利箭射得稀烂的脸使所有人都毛骨悚然,烽燧里骤然死一般宁静,外面,是马贼们冲锋的呐喊。 充满异味的烽燧里又骤然弥漫出另一种刺鼻的气息——血腥气! “别发愣了!要活命就操家伙上啊!”李天郎的怒吼像炸雷,将所有人轰得东倒西歪,“谁也不可后退,违者斩!” 醒豁过来的人顾不上尸骨未冷的罗君望,发疯一样冲向各自的位置,向冲锋的马贼拼命放箭。 这次的进攻,是由亥罗达干亲自指挥的,他没有像年轻气盛的贺逻施那杰那样冒冒失失地硬冲,而是安排射雕者五人一组压制烽燧的射孔,然后集中所有的盾牌掩护精兵突进烽燧,用撞槌、铁镢挖刨被火烤干而崩裂的烽燧,企图一举捣毁烽燧。此举虽然慢,但却稳妥有效,而且大大减少折损。一旦失去烽燧,里面的几个唐人不过是待宰的羊!虽然他们靠火攻击退了第一次进攻,显示了足够的智慧和胆识,但是不可能再有第二次机会了。 “嘭!嘭!” “哗啦,哗啦!” 烽燧开始颤抖,盾牌遮成的护墙下,马贼们的号子声越来越高亢,烽燧的木门终于碎裂了。一群急不可待的弓箭手一拥而上,向漆黑的破洞里射去急促的箭雨,在忽明忽暗的火把照耀下,依稀可见门后面堆满了横七竖八的木桩和其他杂物。 “勇士们,再加把劲啊,马上就能凿穿啦!”亥罗达干在亲随簇拥下,站在不远处欣赏着自己的杰作,“沿着门边的墙壁用力凿啊!”这样下去,唐人肯定支持不了多久,他们越来越无力的箭矢已经说明了这点。“刀手们,亮出你们的利刃,准备冲锋吧!” “烽帅,烽帅!”陈永钦摇摇晃晃地立起身,正在拼命搬运石马槽的李天郎回头一看,陈永钦胸前插满了箭,“烽帅,烽帅……”他的声音逐渐微弱下去,身体也随之瘫倒,只有一双眼睛,在黑暗中瞪得铜铃般大。抱着头蜷缩在杂物后面的曹忠敏声嘶力竭地狂叫,一簇簇利箭从门口残缺的破洞里掠过他的头顶,射得对面的墙梭梭响。 门口实在危急! “罗弘节!索凤朝!把这马槽搬到烽顶去,绑在绞盘上!”李天郎冲下楼梯,一脚踢向惊恐发狂的曹忠敏,“拿好你的弓,往外射啊!再挡住他们片刻!左德本,你下来,守住门口!” “我等降了,我等降了!” 烽燧里所有的人都大惊失色! 是谁? 是谁在吼叫投降? 是郑大威失魂落魄的吼叫,在烽顶! 在这个生死攸关的时刻绝对不能有丝毫的松懈,军心崩溃就意味着死亡!李天郎回身拨开脸色惨变的罗、索两人,飞步窜上烽顶,一眼看见那个叫窦英彦的捉道人倒在女墙后面的血泊里,正在痛苦地挣扎。而郑大威则伏身在女墙后面,扯直了喉咙冲下面吼叫“我等降了”还把佩刀和弓矢扔下烽燧。 “郑大威!你好大的狗胆!”李天郎怒不可遏,“还不快放箭反击!你还像大唐的勋官么!” 烽顶是马贼箭雨最密集的地方,李天郎也将这个最重要的制高点交给了烽燧里最有战斗经验的郑大威,没想到他会出问题! 在这里,可以俯瞰整个院子,可以看到烽燧四周密密麻麻的火把,它们汇流成一条紧箍的勒索,将烽燧围得水泄不通。也是在这里,最能感受到撞墙槌震撼烽燧的巨大晃动,那一下接着一下的沉闷撞击,使得高处的守卫者觉得大地马上就会裂开,将他们连皮带骨吞噬到地底深处……郑大威不仅亲身感受到这一切,也亲眼目睹了中箭坠楼的刘弘基惨叫着被乱刀砍成碎肉,完了,没指望了!我们的力量太微不足道了,这些疯狂野蛮的胡人马贼马上就会攻破烽燧,将我们都切成肉泥,也许还会拿去喂狼!不,不,不能这么死,宁肯投降当奴隶,也不能这么惨死!蝼蚁尚且偷生…… 前胸喉咙中箭的窦英彦发出奇怪的咯咯声,仿佛母鸡抱窝,一双垂死的眼睛可怕地鼓将出来,还能行动的双手将女墙抓出一道道血痕。 完了,真的没指望了! 回过脸来的郑大威满脸是血,身上已中了两箭,看他惨白的神情,已然是魂飞魄散,肝胆俱裂了。否则,堂堂七尺男儿也不会如三岁小儿般涕泪纵横,裤裆里居然有腥臊的尿液流下,“烽帅,烽帅,我们降了吧!我要活命啊,我家中还有妻儿老母!我不要勋官了!不要了!不……” 郑大威的哭号声戛然而止,刚刚将沉重的石马槽搬上烽顶的罗弘节看见郑大威的头颅和四肢在李天郎刀光里四分五裂! 当提刀回身的李天郎将目光投向罗、索二人时,两人只觉得脖子发冷。“愣着干什么,还不赶快将它捆好!” “嘣!”一声闷响,从烽燧顶突然晃悠下一个重物,它划着弧线从天而至,重重地撞在闷头举盾掩护凿墙的马贼群中,顿时将盾墙砸开一个缺口。未等筋断骨折的马贼们看明白,那玩意儿又被拖了上去,瞬间又砸下来,砸得下面的马贼嗷嗷叫。 “是个捆着绳子的石马槽!”有人报告观战的亥罗达干,“伤了我们不少人!” “猪一样蠢笨的家伙,放箭,叫几人抓住那东西,把绳子割断,它就没用了!”亥罗达干扬鞭大骂,“快!不然没人凿墙了!” 当马槽第四次落下时,绳索终于被割断了。沉重的马槽反而被马贼们用做了更有效的撞门槌。 但是很快新的重物又落了下来,门口的马贼死的死,伤的伤,凿墙的队伍完全散乱了。众人都远远离开门口,高举着火把看着黑糊糊的烽顶,嘴里不断叫骂,还得防备烽燧里随时可能射出的冷箭。 “那又是什么!”亥罗达干看着倒垂在烽燧墙壁上的重物,“唐狗有几个马槽!” “不是马槽,是一具没头的尸体!”败退下来的马贼叫道,“是死人!” 是郑大威残缺的尸身! “勇士们,你们的刀是木头做的么,管他是死是活,把他砍成碎片!”亥罗达干狞笑起来,看你还有多少死人! 马贼们重新聚拢过来,只是很多盾牌都被砸坏了,烽燧里的利箭立刻恢复了威力,但比起一浪一浪的马贼实在太有限了。 生死攸关的时候到了!“谁跟我杀出去!”瞪着血红双眼的李天郎吼道,“我要几个不怕死的人跟我冲出去!” 烽燧里还活着的人木然地看着野兽般狂暴的李天郎,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冲出去,疯了吗!“谁,一个都没有吗!” 马贼的呐喊声骤然激扬起来,他们用火把点燃了木门,甚至还有一个火把从破洞里扔了进来。“要死也死个痛快!”赵伍那拾起陌刀,脸上的肌肉突突抽动,“烽帅,我和你去!”“我也去,娘的,反正横竖一个死!”左德本也站了起来,“要死死一块儿!”索凤朝也拔刀叫道,“一起去阎王那里也有个伴!” 又从烽燧上缒绳落下一物,马贼们立刻识趣地四下散开,免得被白白撞伤。只是这次他们想错了,落下的不是死人,而是活人! 还有四把锋利的刀!当中刀倒地的马贼发出惨叫时,马贼们才意识到,落下的真是来和他们拼命的唐人! 李天郎率领赵伍那等三人从天而降,四人刀光闪动,和成群的马贼扭杀在一起,那些还拿着弓箭的马贼瞬间便倒在了李天郎的刀下,剩下的惊呼着扔掉火把或者弓箭,四下里拔刀应战。在烽顶的罗弘节和曹忠敏等人则张弓搭箭,在一片刀光血雾中射倒一个又一个晕头转向的马贼。 “杀进去!杀进人群里去!先杀拿火把的!”李天郎双刀呼啸,削断一柄长矛,逼得当面马贼连连后退。只有紧贴着马贼近战肉搏,才能让对方弓箭和长矛的优势无法发挥。 马贼们被突如其来的袭击打懵了,李天郎砍翻几个手持火把的人,烽燧四周暗淡下来,人群更加混乱。外侧的弓箭手怕伤着自己人,也停止了射箭。前面突然发生的混乱使亥罗达干一时也没有反应过来。 李天郎左手“大昆”,右手“飞流”,犹如虎入羊群,横扫了面前的贼子。他的左边是挥舞陌刀的赵伍那,右边是索凤朝,最后是左德本。四名战士协战如一,进退有序,将人数数倍于己的马贼杀得人仰马翻。 不甘示弱的突骑施人纷纷往激战之处聚集,将四人团团围住,轮番厮杀。赵伍那最先中刀倒地,一群重新点燃火把的马贼一拥而上,在火光中将赵伍那砍成碎片。围住李天郎的包围圈顿时又小了一轮,剩下的三个人背靠烽燧死战,但是已然处于下风,不多时便人人血染战袍,情势万分危急。这一切,烽顶上的罗弘节看得清清楚楚。“拼了吧,拼了吧!”最先喊出这个的,居然是烽燧里年纪最小的屈思宾,他可是从未经历战阵啊! 最后一坛硫磺撒落在下面的马贼群中,连同半坛龙膏酒。被洒上的马贼们惊慌一阵,闻到酒香都兴奋地大笑起来。但是笑声没有持续多久,因为火箭射来了!身上洒满硫磺和酒液的马贼们顿时着火! 又是火! “杀!杀!”李天郎扑向炫目的火焰,几乎精疲力竭的索凤朝和左德本也大吼着扑向火苗乱窜的马贼。 在他们近乎舍生忘死的凶猛打击下,马贼们溃退了,惊惶迅速蔓延,掉头逃跑的马贼不仅带动后面的同伴一起后退,甚至将督战的亥罗达干也挤出了院子。“弓箭手,放箭!放箭!” 亥罗达干身边的弓箭手不分青红皂白往烽燧一通乱射,引发一阵鬼哭狼嚎!还在黑暗中深一脚浅一脚拼命逃窜的马贼不知被误伤了多少。 “烽帅!”披头散发的左德本呵呵笑着,“够本!痛快!贼子退了,快回烽燧罢!某留下掩护!” 呼呼喘气的李天郎已经说不出一句话,“烽帅,快上来!”焦急的罗弘节垂下了绳索,同样瘫坐在地的索凤朝扬手接过,将绳圈往自己腰上一套,烽顶的罗弘节拼命卷动绞车,将他提了上来。很快又重新放下,“当心箭!烽帅!” 李天郎将绳索扔向提刀站立的左德本,拄着赵伍那陌刀的左德本挺直身躯,慢慢摇了摇头,“烽帅……你先上,”左德本声音非常微弱,“够本!痛快……” 左德本直挺挺地扑倒在地,背上插满了箭!他替李天郎他们挡住了马贼最后的箭雨! 夜袭马贼营 还有五个人活着! 浑身血污的李天郎靠着墙壁喘着粗气,屈思宾给他递上清水,罗弘节则将新的伤口重新包扎。要不是烽帅充血的眼睛还在凶狠地转动,他们也不知道自己的首领是否还活着。 “放心,某家死不了……”听见李天郎说话,活着的人都松了口气,“贼子怎样?” “还没有打来,但依旧可以看见他们山下营寨的火光,他们还没走!”罗弘节说,“曹忠敏和酒克庄在上面看着哪。” “都休息一下,顺便清理一下箭矢兵器!”李天郎闭上了眼睛,“别吵我,我也歇歇。” 罗弘节看见李天郎疲惫地闭上了眼睛,他回头看看射孔,隐约可以看见烽燧下横陈的尸首,几个还未熄灭的落地火把忽明忽暗地映照着血迹斑斑的地面。 死的死了,活的活着! 罗弘节突地双腿一软,腾地一声重重跌坐在地上,啊!啊!他看着闭目养神的李天郎,张大了嘴巴,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只有扯过一束箭矢,用尽全身气力咬住,像一只受伤的野狼,呜呜地无声号啕。 “贼子就这样被杀退了,他们跑了么?”在众人一片惊骇的寂静中,赵淳之咽了一口口水,嘶哑地问,“好歹胜了!当真凶险万分!” 脸上沟壑纵横的皱纹拧在了一起,罗弘节鼻子嘶嘶吸溜了两下,嘿嘿干笑道:“贼子是被我们杀退的,李烽帅说天亮贼子会自行退走,不过是鼓舞士气之词!” “你说什么?你们把贼子杀退了?接连两仗,不过险胜,贼子虽有折损,但仍应有大半,你等活命已属侥幸,还能凭剩下五人杀退敌军?剩下五人还有几人能够行动啊!”赵淳之更加惊异,难道李天郎是神么! “还有四个可以拿刀杀敌,嘿嘿,杀退敌军那是千真万确,否则我老撅头还能活着在这里与众家兄弟说话?”罗弘节的表情说不出是得意还是苦涩,“原本我等也如赵郎君这般想,但是如此常理却不是李将军所虑的。” 马贼营中发生了激烈的争吵,咄苾叫嚷着立刻收拾东西回家,受伤卧榻的贺逻施那杰坚决力主再发起决定性进攻。接连的失败不仅沉重打击了马贼们的士气,也大大分化了他们原本就脆弱的联盟。连中立的亥罗达干也开始偏向咄苾,他的顾虑不无道理:已经损兵折将这么多了,就是再发动一次进攻,士气低落的部属们未必会尽力,弄不好再败就会彻底瓦解了整个大队。三部附离相互埋怨,势必引起内讧,如果那样,岂不是得不偿失?再说唐人援兵随时会到,三部人马本就不多,如今又是伤痕累累的疲惫之师,一击之下必然全军覆灭,那就更得不偿失了! 咄苾脸红脖子粗地甩手出了帐篷,“不管你二人走不走,反正我是要走!” “你是背信弃义的懦夫!被人阉割的土狗!”贺逻施那杰躺在毡毯上也要破口大骂,他不能让他的兄长和部属就这样白白死掉,自己的血也不能白流。“你滚吧,腾格里会惩罚你!” “你个小兔崽子,敢这么说我,你那死哥哥也不敢这么对我说话!”咄苾“刷”的拔出刀来,“要不是看在你是只受伤的绵羊,你信不信我就在这里砍了你的头!” “那你来试试,没胆的叫驴!”贺逻施那杰不顾伤痛翻身跳起,也拔出了刀。帐篷里立刻响起一片拔刀怒喝之声,各部部众互相威胁吼叫。 “何必呢,大家出来的时候不是说好同进退么!这样走,岂不是让唐人耻笑!”亥罗达干打着圆场,“都把兵器收起来,收起来!你们……” 亥罗达干、贺逻施那杰、咄苾突然都停止了吵闹,他们都向同一个方向竖起了耳朵——马蹄声!很多马蹄声,怒潮般的马蹄声! 呜——呜——呜—— 唐军进攻的号角! 呜——呜——呜—— 三人脸色一起惨变! 唐军的援兵! 他们来了! 来得好快! 雷鸣般的马蹄声涌过山岗,向这里猛扑过来,唐人的喊杀声隐隐传来。 “唐人来了,唐人杀来了!” 不用三个梅录下令,所有的马贼都惊慌失措地跳上自己的战马,四散奔逃。 “快走!活命要紧!”亥罗达干猛抽坐骑一鞭,头也不回地逃入黑暗中。队伍保持最完整的咄苾此时动作也是奇快,呼哨一声便没了影子。心有不甘的贺逻施那杰被附离们架上马背,急急牵缰飞奔。“嗖”的一声,一支箭几乎是擦着他的头顶飞过,唐人已经冲近了! “灭掉火把!快灭掉火把!”有人大喊,拿着火把的马贼赶紧扔了暴露目标的火把,没命地狂奔。在他们后面,未及带走的帐篷着起火来,躺在里面无法动弹的伤者发出凄厉的号叫。 贺逻施那杰最后回头望去,腾腾的火光中,一个挥舞大刀的唐人正劈手砍翻一个徒步逃跑的部属,那家伙显然没找到自己的坐骑。紧接着,蹄声如雷,更多的骑兵冲进了营寨……没法给你报仇了,兄长!但我一定会记住这血海深仇,以后用十个,不,一百个唐人的头颅来祭奠你! 青风口烽燧的烽火在黑暗中烧得透亮! 在前后一片火光中,突骑施人狼狈不堪地逃走了! 烽燧里只有一盏昏暗的油灯,除了担任警戒的酒克庄,其余四个人都蜷缩在不同的角落里。罗弘节手里捏着半块干馕,怎么也咽不下去;屈思宾将馕蘸了水,喂给受伤的索凤朝。烽燧里安静得可怕,凄厉的冷风穿透射孔和缝隙,嘘嘘嘶叫。李天郎皱着眉头,一口口嚼着干馕,他吃得很慢,每一口都嚼得很细,似乎存心要将每一块馕都嚼碎,一一消化。罗弘节呆呆地看着他将馕精心吃完,又毫不忌讳地将手上的残渣也一一舔食干净。最后拍拍手站了起来,看见呆滞的罗弘节,李天郎低声说:“怎么不吃?马上吃完,待会才会有力气厮杀!”不待罗弘节应声,李天郎整了整佩刀,纵身沿梯窜上了烽顶。 “屈思宾,下面还有柴草么,再拿些上来!”不一会儿,烽顶传来李天郎的喝令,“快些!” 屈思宾应声取了柴草,罗弘节叹口气,三两下将馕塞进嘴里,也提上一捆木柴上了烽顶,他隐隐预感到,李烽帅不会就这样固守待毙,他要怎么做,我们就怎么做吧,至少,照他的话去做,可以多活一会儿,今天的血战经历就是这么点启示。 马贼进攻的大营就扎在山岗下,整齐的火光明白无误地昭示了这一点,也许他们也在舔伤口,也许他们正在厉兵秣马,准备马上发起新的进攻。近处游走着几点闪动的火光,那一定是监视烽燧的斥候。 “我们打退贼子多久了?”李天郎突然问。 “大概一个时辰不到,”罗弘节说,“离天亮还……” “嘿嘿,”罗弘节听见黑暗中的李天郎冷笑起来,他转首细看,皎洁的月光使李天郎的牙齿白森森的非常可怕,“也该我们出手了——我等要进攻,对,进攻!本烽帅要率队进攻,夜袭贼子大营!”经过今天的战斗,罗弘节清楚地知道李天郎不会说笑,但是要进攻,简直比方才的出击还要疯狂!“要为死去的弟兄报仇!只留下一人守营,其他人全部准备出烽燧作战!”众人倒抽凉气,屈思宾张嘴要说什么,却突然喔喔呕吐起来。“年纪最小的屈思宾留下,其他人跟我冲出去!”这下是所有人都露出胃肠翻滚的痛苦表情,只有李天郎一脸的刚毅坚定,“大唐健儿,岂能做乞命自保的匹夫!” 天哪,李烽帅哪来那么旺盛的精力,哪来如此倔强的胆识和智谋!他伤痕累累的身体里面蕴藏了多少令人始料未及的神秘力量!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啊!为什么偏偏出现在青风口烽燧!罗弘节看着对面李天郎精光四射的眼睛,心里狂跳如鼓,嘴巴哆嗦了半天,却怎么也说不出一句话。而且他突然发现,自己所站的位置,就是郑大威被李天郎斩首之处。 “这是贼子大营,我且绕过,翻山梁先击贼后队,纵火焚之,趁贼乱而突袭,必可胜!”李天郎遥遥指点着前方摇曳的营火,“贼迟迟不攻,必然是折损颇重,军心动摇,只要我等趁夜果断奇袭,其人数之优尽失!” “烽帅说得对,”楼下伤重的索凤朝费劲地站起来,拱手道,“唯烽帅马首是瞻!” “索大哥,你受伤那么重,怎的去得,让兄弟替你去!”屈思宾擦着嘴边的污物,“我得替赵大哥多杀几个贼子!呸,呸!别让贼子小瞧了咱!” “你不害怕吗?”李天郎紧盯着屈思宾,“可能一去无回,再也见不到你娘!” “怕,怕有什么用!这次怕也怕到极致了,索性让他怕去,怕过了以后无论如何都没得怕了!”屈思宾提高了声音,“烽帅,你不怕,我也不怕,我随你去!” 李天郎挤出一丝笑容,拍了拍后生的肩膀,“是条汉子!” “对,奶奶的,死就死吧!”罗弘节不知哪里来的胆气,也发声吼道,“拽着几个贼子一起死!” 酒克庄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使劲点了点头,抱紧了手里的弓。 几个人下得楼来,各自收拾兵械,索凤朝将自己胡禄里的羽箭数了数,递给了屈思宾。李天郎将“大昆”在油灯上熏烤,让黑烟覆盖闪亮的刀锋,这样,在月光下杀人的时候就不会让人轻易发觉。“我在前,如遭遇贼斥候,先勿动,张弓待我靠近,看见我一挥手,就一起放箭,记住,只能放一次,然后赶紧跟我杀上去!你,索凤朝,待我等潜行靠近斥候后,点燃烽火,越大越好,且一直要保持不灭!不得有误!” “遵命,烽帅!”索凤朝拱手道,“待会将我捆在烽顶上,我要看着你们回来!” 罗弘节撅着屁股将一包物件从烽燧的角落里扒拉出来,痛惜地抚摩一阵,跺跺脚往索凤朝手里一塞:“喏,给某家好好存着,如果回不来,就交给我家婆娘!”那是他好不容易存下来的锦帛细软,“娘的,千万别私吞了,否则做鬼也饶不了你!” 很快,四肢和脸上涂抹着黑草灰的四人披了毡毯,缒绳下了烽燧,如鬼魅般在月光照耀下潜行。原先熟悉的大院已成瓦砾,烧成废墟的马厩和营房在夜风中瑟缩,和着焦味和血腥的草灰在夜风中飞舞。 四个举着火把的斥候,靠近了烧毁坍塌的土墙,在墙的阴暗处,隐蔽着李天郎等四人。索凤朝引燃了烽火,突然升起的烽火立刻引起了斥候的注意,他们自然而然地聚集在一起,仰头观望越烧越旺的烽火。 这就是李天郎等待的机会,他扬起了手,三支利箭骤然疾射,如此近的距离,又处在火把的照耀中,最拙劣的弓箭手也会射中。再说,还有悄无声息的夺命“大昆”!四个斥候中有两个中了箭,反应慢的那个“哎哟”一声就跌下马来,机灵的那个忍住中箭的剧痛,一伏身体,拨马就跑,却被“大昆”横腰斩断。没中箭的两个刚刚扔了火把拔出刀,便被飞跃上马的李天郎砍翻一个,最后一个见势不妙,猛夹马腹,意欲逃走。扑上去的酒克庄和屈思宾再快也没有马快,眼见斥候就要逃脱。罗弘节暗叫一声“糟糕”,顾不得李天郎的命令,拈弓搭箭,急速瞄准。未等他发箭,斥候已经栽落马下。 酒克庄紧赶两步,扬手挥刀斩了那斥候首级,屈思宾也止了脚步,毫不留情地将还在挣扎的另一个斥候砍死。“你们取了马匹,立刻随我来!酒克庄,将我的刀取来。”酒克庄从马贼背上拔出李天郎抛投的“大昆”,跑回来递给他。 只有三匹马,不过足够了。李天郎望望烽燧,那里的火更大了,再看看贼营,似乎还没有察觉。他的脑袋没有糊涂,不会傻到就带这几个老弱残兵去直接袭击马贼大营。他首先偷袭的就是囤积着辎重虏获的后队,那里只有不多的十几个羸弱且毫无防范的马贼。 凭着对地形的熟悉,李天郎他们绕过马贼前队,翻过小山岗,很快逼近了马贼后营。疏忽大意的马贼居然连个岗哨都没派!劫掠来的牲畜被圈在一起,各种各样的响鼻声和呼噜声盖过了潜行者的脚步…… “看那里。”李天郎一指火光明亮处,众人看得真切,十来个马贼正懒散地躺在篝火四周,悠闲地聊天喝酒,还有几个照顾着一堆受伤的同伴,他们的兵器有些拢放在一边,有些则枕坐在他们屁股底下。 “干净利落!上!” 当四个漆黑的人突然吼叫着从黑暗中杀出时,所有的马贼都目瞪口呆,李天郎他们也绝对不会给马贼拿兵器反抗的机会。第一个贼子几乎是没有作出任何反应脑袋便滚出去老远,但在杀第二个贼子时,罗弘节却没再走运,他的横刀深深地砍进一个马贼的肩胛,居然拔不出来,旁边一个蹲坐地上的马贼趁机拾起长矛,狠命向他戳来。罗弘节只得弃了横刀,往旁一闪,对方虽没有戳中,但也抓住机会站了起来。这下形势陡然逆转,罗弘节除了背上来不及取的弓箭,手无寸铁,成了被追杀的对象。他抽身后退,想拉开距离使用弓箭,可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战斗,对手同样不会让他有反击的机会。长矛立刻逼了上来,几乎是擦着罗弘节的腰眼掠过,枪杆一扫,疼得他“哎哟”一声,翻倒在地。 今晚李天郎的刀是马贼们的噩梦,举手投足之间,三人身首异处。当李天郎扭身将“飞流”横切过一名刚刚抽刀站起来的马贼时,正好看见命在旦夕的罗弘节。情急之中,李天郎口衔“大昆”,扬脚一踢,从地下挑起一支长矛,左手拈住,飞臂投出,正中马贼后背!而此时一把突厥弯刀差点偷袭得手,刀锋削飞了李天郎的头盔,半蹲在地的李天郎在倒下之前将“飞流”直刺入对方的咽喉! 所有的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的一瞬间,罗弘节都没看清楚李天郎是怎样将杀人、投矛、再滚地刺喉等若干动作一气呵成的,反正自己得救了!他拣起死去对手的长矛,眼睛扫过战场,酒克庄正在砍杀一个倒地的对手,屈思宾和另一个马贼杀进了一个帐篷。“烽帅!烽帅!”没看见李天郎站起来,罗弘节忍不住大声呼喊,“你无恙么?”正说间,“嗖”的一箭射中了他的肩膀,钻心的剧痛令罗弘节差点扔掉了长矛。“罗大哥,你后面!”酒克庄提了血淋淋的横刀冲他大叫,“后面帐篷里!” 罗弘节转身一看,迎面一处帐篷里有人影正在重新上箭。他奶奶的,要暗算某家!罗弘节的脑袋里轰的一下,热血涌了上来。一次又一次死里逃生的经历使罗弘节胸腔深处的某种东西轰然炸裂开来,他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吼叫着端着长矛直直地戳入帐篷,将施冷箭的贼子扎了个透心凉,直到把对方钉在地上。锐长的惨叫!对方居然是个女人,年轻的女人,虽然在黑暗中看不清她的面容,但散落的长发和尖细的呻吟表明,自己杀死的这个人一定是个女人。他娘的,马贼中还有女人!罗弘节从来没杀过女人,但今天却杀了,他愣了愣,帐篷突然响起一片悲愤的呼喊声,低头一看,是满地的伤者。他们呼喊的,似乎是刚才那个女人的名字。酒克庄提刀窜了进来,见罗弘节没事,松了口气。“叫什么叫,鬼叫什么!”罗弘节夺过酒克庄的横刀,冲帐篷里不能动弹的受伤马贼劈头盖脸地砍了过去,呼喊变成了凄厉的惨叫,“别再鬼叫,叫你们还鬼叫!” 鲜血溅到了发呆的酒克庄脸上…… 杀红眼的大唐死士 死去女人的手上有什么东西在闪亮,杀得浑身是血的罗弘节顺手将它扯了下来,是一只很漂亮的玉手镯,只是上面已然沾了血迹。罗弘节不知道自己扒死人钱财的恶习是不是就是那时落下的病根。 发狂的不止罗弘节一个,从未杀过人的屈思宾将能看到的所有能动的东西都用刀戳穿了,要不是李天郎架住他的刀,不知道这个已变成杀人狂的年轻人还会让什么成为他的刀下鬼。四个人坐在死尸累累的地上,听着受伤马贼此起彼落的哀号,牛一般喘息。酒克庄将一节木条塞进罗弘节嘴里,小心摸索一阵,突然将射入他肩膀的箭拔了出来,迅速用布裹好。“都没事罢?”李天郎的声音听起来有点虚弱,额头痛出冷汗的罗弘节看了看身侧的李天郎,那双眼睛依旧精光四射,我的老天爷!没人会相信这是一个身创五处,已鏖战多时的人!“酒儿,和思宾去看看牲畜,将头马找出来,置好鞍辔!”两个年轻人应声去了。“罗弘节,还能走的话,找些火把,将左右的辎重点燃了!要快!也许有贼子逃脱报信,我等时辰已不多!”罗弘节忍痛站起来,就着马贼的篝火引燃了几个火把,四下投掷。秋天的草原非常干燥,很快马贼们的帐篷车仗便熊熊燃烧起来,酒克庄和屈思宾也将牲畜赶了出来,马、骡子、骆驼、牛羊等还真不少,其中还包括从索凤朝他们那里抢来的精壮马匹。略略一数,光马就有一百余匹之多。 “使劲地吹,用劲全身力气吹!”李天郎跨上头马,身形有些迟滞,他在马上坐好,似乎低头喘了口气,扬手将号角递给兴奋的屈思宾,声音沙哑地说,“让所有的马贼都听见大唐进攻的号角!” “烽帅,我等可是偷袭,一吹号角不是打草惊蛇么?”屈思宾惊诧地说,“这是……” “听我的没错,使劲吹!越响越好!”李天郎冲四下点火的罗弘节、酒克庄一挥手,“你们快上马,使出吃奶的气力呐喊,越大声越好,随我来!杀!” 罗弘节顺手将几件金器塞进怀中,又在马鞍上扎好一束漂亮的红绡,这才上了马,将最后一个火把扔进马贼的车仗里,大吼道:“杀!杀!” 罗弘节在火堆边拿着一根干柴左劈右砍,嘴里发出阵阵呐喊,众人甚至没有注意到他什么时候站了起来,又什么时候走到了场中央。“那个时候也顾不得是死是活,跟着前面的李烽帅扯开嗓子喊呀,看见人影就砍呀,发现帐篷就烧啊,一路杀呀!杀呀!杀呀!”声音终于低沉下去,罗弘节动作也缓了下来,最后茫然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然后呢?”那个多嘴的斛斯元景不知又从哪里钻将出来。 “唔,没有以后了,杀完了。”罗弘节像被人推醒似的摇摇头,重新佝偻了腰,蹒跚走回了人群,“杀完了,没有死。” 屏息凝听的众人也都“吁”地松了口气,一起松弛下来。 “乖乖,就是这样的第一仗啊!”不知谁发出了第一声感叹,“哎呀我的妈呀,今天的激战,算得了什么!” “是啊,李将军确实是雅罗珊啊!跟着他没错!” “这个,这个,就是凶险得紧!” “屁,害怕啦?” …… “老撅头,你后来又随李将军四处讨贼了吧,”赵淳之问道,“不是还有三十一战么?” 罗弘节想了想,随即掰着手指头将其余三十一战逐一报出,还言简意赅地讲了每战的精彩出众之处,直听得众人倒抽凉气,翘舌难下。还说什么记不得了,这老家伙记得的东西比刻在石头上的碑文还清楚! 一阵冷风吹过,火光摇曳,罗弘节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他弯腰拍打胸口,半天才止住。面对一片如饥似渴的年轻眼眸,罗弘节像被人抽了筋似的再次委靡下去,恢复了委顿的老态。他叹了一口气,老脸抽搐数下,声音颓然低沉:“与我同时凉州从军的五十八人,现在仅存十九,即使方才所说的屈思宾、酒克庄等幸存之人,如今也是非死即残,呵呵,老撅头命好,到如今还能坐在这里给你们这些后生唠叨,呵呵!还有命在!”罗弘节干笑两声,有些怪异地摸摸腰间的麸袋,“就是我自己,也差点被李将军砍了脑袋,就因为老撅头贪念些财物,喜欢扒些死人钱财自己耍耍,一耍就忘了上缴,这个军法森严啊,嘿嘿,”罗弘节突然有些失控地大笑起来,直笑得浑身发抖,胡子乱颤,“老撅头,老不死的!如今还敢说这话,呵呵!李都尉接掌西凉团之前,五十八人已有三十二人战死,亏得李都尉来,剩余二十六人五年仅折七人,好生造化!好生造化!老撅头以为旦夕且死,没想到还能活到今日,还捞得些许勋位,真是造化!” 赵淳之早就听同征小勃律的父亲说过,李天郎在娑勒川以三百西凉健儿破吐蕃千骑,以及奇袭连云堡,翻越坦驹岭,飞夺娑夷桥的精彩故事。当时他非常惊讶西凉人强悍的战力,对李天郎充满神往。今日之战,李天郎当机立断,三下五除二便剿灭了人多势众的拔泥塞干部,更令他折服得五体投地。但李天郎今日两次对他的不屑让他的少年心性深受挫伤,不由得生出几丝怨恨,如今听得亲身参与者谈及那一段段惊天地泣鬼神的传奇,再次让赵淳之对李天郎充满敬慕和向往。 “好了,现在你们知道了罢,只要跟着李将军,跟着咱雅罗珊,就会有建功立业的好机会。李将军用兵如神,尔等只要决力死战,义无反顾,何愁贼子人多!呵呵,只是别学老撅头恋财便是!” 士卒们哄笑起来,浑拓摆手正色道:“且住,已快到戌时,赶紧噤声就寝!都快回去,让巡营虞侯看见了没好果子吃!快点!”士卒们不敢造次,个个闭了嘴,借着夜色钻进兵幕歇息。 赵淳之一把扯住罗弘节,“老撅头,雅罗珊不是还败了两仗么,怎的方才就一笔带过?” “哎哟,赵郎君,那些事,老卒哪里还记得?”罗弘节惊惶地看看周围,见无人注意,才松了口气,“谁没吃过败仗呢?李将军又不是诸葛孔明,再说,就算是诸葛亮,不也有败走麦城……” “胡说,败走麦城的那是关云长!”赵淳之笑骂道,“快说,是哪两仗?” “记不清,记不清了,老卒今晚说的够多了,都说光了,赵郎君,再不回去,老卒要挨罚了,你可是知道李将军治军严苛……” “罢了,罢了,可是碣岭阵与团柏馆阵?疏勒府辖内,近十年来唯此两阵负耳!”赵淳之不依不饶,“是这两阵么?” 罗弘节讶然道:“正是,郎君好生聪敏,一猜就中,尤其是碣岭阵。李将军,唉,当时还是旅帅,奉命率百骑由侧后突袭车薄、咽面之两姓突厥人。不料贼早有所备,设伏围之。那时候哇,弟兄们哭爹叫娘,四散逃命,连老撅头我也认为此次在劫难逃。突听李将军大喝:如今之势,要想活命,唯攻山死战!遂率众攀山击贼,弟兄们死伤狼藉,为求活命,决死强攻。李将军亲自掌旗开道,弟兄们无不舍命跟随,俄而将军中三矢,仆地而倒,幸得马大元等人冒锋镝而救之,李将军挥刀断三矢羽,与诸人搀扶再攻,终杀得一条血路……” “行者何人?”罗弘节的讲述突然被坐喝者的呼声打断。 “虞侯总管玛纳朵失!” “作甚?”坐喝者继续按部就班应答。罗弘节抱头掩面,道声“得罪”,一哈腰借着兵幕的掩护逃了开去,这个时候被虞侯抓住可不是那么好玩的,难怪罗弘节有如耗子见猫。 “定铺!”虞侯领了十二甲士,出现在兵幕后面,号头洪亮的声音愈发逼近。 “是不是?”坐喝者的声音因虞侯走近也愈发精神,再怎么渴睡也要在此时显得精神抖擞。 玛纳朵失看见赵淳之,施了个礼,扬声说:“赵郎君应知营规,快歇息去吧。”赵淳之毕竟不是军中之人,玛纳朵失自然也不能以军规处之。 “是!” “是不是?” “是!” 号头和坐喝者还在三问三答。 赵淳之拱拱手,回身邀了自己家奴,也往自己的帐篷去。 雅罗珊也有败绩啊,父亲曾说过,没有经历过败仗的将领不仅不存在,也不可能成为名将。因为不经历失败就不会知道胜利的真谛,大唐诸如李靖、苏定方、薛仁贵等等哪个没有损兵折将的大败?甚至被贼俘者也大有人在,胜败乃兵家常事,比起那些名将,李天郎的败仗几乎不值一提,他到底是怎么做到三十二战三十胜的?又怎么能绝处逢生的?仅仅两次小败就锤炼出雅罗珊?真是不可思议! 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在李天郎的大帐前停下,叱骂声中,火把亮了起来。 赵淳之惊诧地停住脚步,往那边望去,几十把火炬将李天郎的大帐前照得雪亮。浑身披挂的赵陵正将几枚首级抛落在地下,十几个浑身箭伤的突骑施人惊魂未定地在唐军士卒的喝骂声中跪倒在地。其中一个矮小的身影赵淳之看得清楚,是那个叫跌思太的小可汗。猜也猜得到发生了什么,肯定是这伙突骑施人想趁夜带小可汗逃走,被赵陵他们逮个正着。 不一会儿,李天郎走出帐来,后面居然跟着那个叫杨进诺的逃兵。赵淳之见李天郎厉声对突骑施人说着什么,那些突骑施人连连叩首,但周围的唐军却收起了刀剑,看来这帮人又可以活命了。都说李天郎是菩萨心肠,越是对人严厉越显仁慈,看来所言非虚。所谓“仁者无敌”,难道就是这样的?赵淳之心中突然一动,脑子里灵光一闪——我既非正式点征之人,自然可以不听将令,嘿嘿。一阵冷风吹来,让衣衫单薄的赵淳之打个寒噤,但茅塞顿开的他却兴奋起来,倦意全无。对,既然如此…… 赵淳之眼望着帐前人等一一散去,李天郎回首看见了他,冲他挥挥手,示意他赶紧进帐歇息。赵淳之搂搂衣襟,又在夜风中打个冷颤,回头入帐,躺进被窝里却再也睡不着。不行,不能就这么回去! 第六章 唐军活捉突骑施首领 突骑施人起内讧 天刚蒙蒙亮,仆固萨尔的飞鹘团便急急列队准备开拔了。前来巡视的李天郎眼睛里布满血丝,但精神依旧矫健抖擞。仆固萨尔他们不知道,昨晚李天郎几乎是彻夜未眠,他从杨进诺那里仔细了解白草滩的地势,并和突骑施老者的言辞对照,基本上摸清那一带的地形特点。他甚至预测了突骑施人各部可能的扎营地点,计算他们聚集所需的时间,以及西边的突骑施大军可能回援的方式和路线。在精心衡量敌我双方的力量后,一套完整的作战计谋在他脑子里逐渐成形。 “且绕真珠河右岸潜行,千万不可轻举妄动!”李天郎再三嘱咐仆固萨尔,“发现牙帐,一定先行隐藏,待大队近前,一举拔之!否则功败垂成事小,全军陷入险境事大!” 仆固萨尔诺诺听命,由此进发,就是一马平川的大草原,飞鹘团本就一人两马,加上缴获突骑施人的战马,少说也是一人三马、四马。两百余里的路程,换乘续力,最多一天半即可到达。仆固萨尔喜滋滋地想,到时候打贼子一个出其不意,肯定又是斩获颇丰,那时候赵陵他们可就眼馋喽! 李天郎目送飞鹘团急驰而去,区区五百人便车辚辚,马萧萧,阔气得可以,这也是李天郎以前不可想象的。那时在西凉团,除去驮马,能一人一马就不错,有时候还舍不得骑,宁肯步行,哪像现在,动辄数千战马一齐上阵。 朝霞在山岗上抹出一线红,赤黄的土地因清晨未干的露水而显得难得的湿润。没有飞扬的尘土,没有灼人的热浪,只有缕缕青草,从印满蹄印的地上探出头来,贪婪地摄取各色粪便带来的养分,还有那短暂的清凉空气。 沙枣、胡杨和白梭梭非常茂密,地面的骆驼刺下,飞窜过草原野鼠和野兔,偶尔还有几只惊鸟呼啦啦飞过。番兵营大队缓缓穿过灌木林,踏入了那一望无垠的大草原,近一人高的草丛随风摇曳,仿佛万顷波涛。战马们显然非常高兴在这样的地方行军,匆匆赶路的同时,还可以啃上两口鲜美的嫩草。因此它们个个摇头摆尾,昂首阔步,舒畅的响鼻声从队伍头一直响到队尾。军士们的心情也骤然豁朗,虽然大家都不太说话,但神情都十分轻松愉悦。“好啦,别光顾看风景啦,各队加快行军速度,五十里换一次马!”赵陵大声下达行军命令,“必须在太阳升起之前行出八十里!”草原上无遮无拦,要保存体力只有抓紧凉快的时辰加倍赶路。 “赵校尉,李将军不会因我责罚你吧?”赵淳之是在大队穿过灌木林时追上来的,在此之前,他一直带着随从在后面紧紧追赶。 赵陵回头望望队伍中间的几辆轻便马车,嘿嘿笑了两声,“某家只要装作不知道便是,待将军醒来,你已随我等走出八十里,他要赶你回去也晚了。再说,”赵陵冲赵淳之挤挤眼睛,“你不是早想好了应对之策么,又不是点征人,你不过是自行随军而已!呵呵!为保万一,不如这样,你随斥候前出查探吧,这样即使李将军醒来,一时半会也碰不上你,你看如何!” “妙计!妙计!甚好,我这就去做斥候!”见赵陵暗里支持,赵淳之心中大石头落了地,他兴奋地“哟喝”一声,往马臀猛抽一鞭,冲出队伍,撒着欢儿尽情飞奔,还一时兴起在马上竖了个筋斗,引来周围士卒一阵喝彩声。喜不自胜的赵淳之向马车处望望,喃喃地说道:“但愿李将军再多睡会儿!” 李天郎将行军之责交给了赵陵,他自己躺进一辆装运箭矢的马车上睡着了,忙碌了一晚上,他实在太累了。沉睡的李天郎蜷曲在箭束的凹窝里,随着马车的摇晃很松散地晃来晃去,显然睡得很死。忠心耿耿的阿史摩乌古斯骑马伴在马车一侧,后面则是默默跟随的五十长骑,即使是普通的行军,他们也排得整整齐齐,步调惊人的一致。未披马铠的铁鹞子竭力想比过他们,但野利飞獠不管怎么调弄也难以让队伍排得如长骑们一样整齐,大骂之余,只得以“不就人少好摆弄么”聊以自慰。 只有在西域这块地方,你才会真切地感觉到天地之大,温柔起伏的草原将葱绿一直铺到天地交接的地方。漫漫长路仿佛永远没有尽头,不管你朝哪个方向行走,哪怕是纵马狂奔,看上去顷刻即到的蓝天白云却总也无法抵达…… 美丽的真珠河在白草滩弯出一道漂亮的弧线,仿佛彩虹映落在茫茫草原上。洁白的羊群中间,散落着杂色的牛马,渴了半天的牲畜们闹哄哄地拥挤到河边饮水。 “哞哞哞……”“呼呼呼……” 有热气喷到脸上,一双在草丛中紧闭的眼睛睁开了,迷乱的瞳孔里填满了一头健牛咀嚼的大嘴。“噢!”昏迷的多弥那逻可汗本能地惊叫起来,他用尽力气刨开牛嘴,大喊道,“来人,快来人,救救我!”受惊的健牛蹦跳着跑开,冲乱了平静的畜生群,吼叫的牧人骑马往这里飞奔而来…… 两个时辰后,费尽唇舌才解释清楚自己身份的多弥那逻可汗被牧人们抬到了突骑施黄姓部落的牙帐。得知有众上万的拔泥塞干部转眼间便飞灰湮灭,以染息干可汗为首的黄姓可汗们无不响震失色,一时难以相信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但看着狼狈归来的多弥那逻可汗,众人又不能不相信其言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尊贵的腾格里啊,这是真的么?” 可汗们面面相觑,交头接耳,也许凶悍的唐人大军很快就会吞没整个草原!听说山地之王高仙芝已经开始从柘折城挥师东返,而东边北庭王正见唐人都护的大军也包围了碎叶城,如果这个时候那支剿灭拔泥塞干部的唐军再予以夹击,那后果…… 染息干可汗低头看着埋头猛吃食物的多弥那逻可汗,破烂的衣衫,仓皇的面容,失去神光的眼眸。啊,没有了象征高贵的狼纛,没有了拥戴的部众,甚至没有了家人,昔日雄心勃勃的多弥那逻可汗仿佛是一坨泡稀的马粪。 “得赶紧禀报大汗,让他拿个万全之策,”染息干可汗止住了大小可汗的窃窃议论,“至少叫他召回各部勇士,以备近前的唐人吧!” “就算飞骑传诏,大军也得两天后才能折返,谁能保证唐人不会顷刻即至?”一个小可汗忧心忡忡地说道,“我部精锐,尽随大军去,留下的战士不到百人,怎么……” “唐人难道有翅膀么?说到就会到?再说,”又有人出言反驳,“拔泥塞干部在吐尔尕特遭袭,那里离这还有百余里,唐人俘了众多牲畜部众回去请功还来不及,怎会追寻至此?就算追寻至此,我等三部尚有人马近万,还怕了唐人不成?以逸待劳,杀他个片甲不留!” “拔泥塞干部人马还少了么!怎的也土崩瓦解?你知道唐人有多少?”可汗们七嘴八舌争议起来。 “我早就说唐人奸诈,黑姓人也未安好心,你看,这下退也不是,进也不是,该如何脱困才好?” “我部弱小,可经不起那般的损失!不如暂避罢,让黑姓人自己去顶吧!” “不可,我们可是杀白马歃血为盟的!怎可食言丧信!腾格里不会答应的!不就一战么,我们的勇士不怕!” “说得容易,多密昆你自己去打吧,毗伽大汗不就把妹妹嫁给你了么,可你别忘了你是黄姓人的可汗!不至于因为一个女人就这样帮黑姓人说话吧!” “好啦,你们别做吵闹的乌鸦啦!”心烦意乱的染息干可汗大喝道,“事已至此,只有准备决一死战了,唐人怎的也不会放过我们的,拔泥塞干部的下场就是最好的证明!这个时候各部除了拧成一股绳还能怎样!谁要单独自保都会先灭亡,祖宗传下的训示大家都忘了么?” 喧闹的众人总算安静下来,“早知道就不跟黑姓人来趟这摊浑水了!”不知谁恨恨然地冒了一句,还好,没有人接这话茬。 “你放心,我们黄姓人一定帮你夺回部众和财产!”染息干可汗明白自己说的都是天上的彩虹,能否兑现只有天知道,但他唯有这么说,才能让在座所有的黄姓人同仇敌忾,在危机面前团结起来。“我们可都是喝同样奶水长大的黄姓人啊!” 虚弱的多弥那逻可汗的笑容比哭还难看,“跌思太!我的儿子!我的……”多弥那逻可汗突然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号啕,他捶胸顿足,涕泪横流,摸出短刀,往自己脸上一下接着一下划了下去! 李天郎的梦境很怪,他又梦见自己躺在熊津江血战的战船船头,眼睁睁地看着唐军雕有吊睛白额猛虎的战船冲角直直地朝自己撞来,啊!啊!大火啊,好大的火啊!围绕着自己熊熊燃烧,火光中,浮现着很多人的面孔,他们都因烈焰的蒸腾而显得模糊飘渺,但还是看得出是什么人,有母亲,美香,有庐原武直,皇上,李林甫,高仙芝,方天敬……还有,还有,还有阿米丽雅,抱着纱米娜! 纱米娜的襁褓好大好重,在烈日下,背着山一般巨大的襁褓艰难而行,汗水滴落在脚下焦黄的砾石上,哧一声化为青烟,天地间回荡着纱米娜稚嫩的娇哼声。而在前面不远处,是阿米丽雅泪水盈盈的面庞,就在那夺目的太阳里面!“李郎……”是她温情的呼唤么?火一般的太阳啊,火一般的太阳,蟠龙军旗上晶亮的金龙眼,飞舞的金龙穿云而下,掠过尸横遍野的战场,数不清的血淋淋的手向它无声地呼喊。突然千军万马的呐喊雷鸣一般响起,乾坤间铺满了猎猎飘动的旌旗!“埋骨葱岭!埋骨葱岭!”,天际中间出现两撇冷峻的长须,是皇上,还是李林甫?玄武门下,是谁在张弓搭箭?嗖!嗖!是赵陵!不,是阿史摩乌古斯,闪亮的箭镞正对着自己,嗖!…… 马车猛烈颠簸了一下,停了下来,李天郎骤然睁开了眼睛,刺眼的阳光收紧了他的瞳孔,使他暂时失去了视觉。“主人,你醒了,”阿史摩乌古斯送上水囊,“要喝些水么?” 李天郎接过喝了两口,又用水抹了两下脸,沉声问道:“什么时候了?各军可有异动?” “已近午时了,斥候没有发现什么贼情,仆固校尉也无敌情讯息。”阿史摩乌古斯说,“赵校尉刚传令歇息,待酉时再行疾进。”李天郎点点头,环顾四周,看到各部正缓缓步入山岗阴影处,各自按警戒队形驻歇。“还行,像个样子!” 正说间,赵陵拍马赶来,看见端坐马车的李天郎,连忙施礼道:“禀报将军,各部准备歇息,此地乃酥风泉,距白草滩还有约七十里,已找到仆固萨尔留下的标记,一路未见异状!” “酥风泉,七十里,呵?”李天郎扬了扬眉毛,“居然狂奔了八十里,怪不得你到午时才休息!早叫你不要性急么,累坏了马匹士卒如何了得!” “回将军,儿郎们求战心切,个个快马加鞭,自然行军神速,卑职掐指一算,过了早先欲停留的朵兰根河,也只有到酥风泉才有足够水源,因此索性一鼓作气到了这。” “马匹怎样?” “卑职特地调度换马,待会还会依次查检,确保不碍征战。” “明日一早之战马,无论如何应是健力之马,不得有误!”李天郎满意地点点头,目前为止,一切皆遂所愿,“酥风泉水源左右,没有什么异状么?” “照将军吩咐,大军前后及两肋,每隔十里,各有斥候两人,最远者已去大队三十里,皆无异状。”赵陵看出了李天郎的满意,语气稍微轻松了些,“去酥风泉水源的斥候,马上就回来禀报。”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两匹快马飞驰而来,在不远处亮出白色哨旗,是斥候!戒备的弓箭手松懈了下来。“说曹操,曹操到!看来一切平安!” 李天郎注意到斥候穿的是突厥人的服饰,难怪弓箭手们紧张了一阵,要不亮出哨旗,必然招来一阵箭雨。“也是你的主意?” “非也,是赵淳之的主意,他说我等深入突骑施人腹地,为达将军出其不意之效果,应尽量掩盖行踪。此地必然有零星胡人逡巡,斥候穿上胡服,至少可以多些掩饰。” “赵淳之?你说赵淳之?”李天郎竖起了眉毛,“我没听错吧?” “这个,将军,是这样……”赵陵干咳着支支吾吾。 斥候近了,最前面那张汗津津的脸,不是赵淳之是谁! 辣手探情报 对任何游牧部落来说,白草滩都是一块风水宝地。从葛罗岭奔腾而下的纳伦河与真珠河在此交汇,不仅冲击出一大片平坦的草原,还带来了孕育出肥美牧草的沃土,而北部起伏的丘陵,则是一道天然的屏障,小心地呵护着这颗真珠河畔的明珠。突骑施大汗的牙帐就坐落在草滩中央,高高飘扬的金色狼纛周围,是黑姓突骑施人星罗棋布的毡帐,临时搭建的圈栏里,吃得滚瓜流油的牛羊们安逸地簇拥歇息。顽皮的孩子们互相用小弓小箭玩着打仗的游戏,端着盛奶器皿的女人们不时被孩子撞到,自然引来尖声的呵斥,可这些草原未来的战士总是哈哈欢笑着跑了开去。 黑姓人有三部,人多势众,加上毗伽大汗的威势,他们毫不客气地占据了白草滩最肥美的地方,而两部黄姓人则只能屈就次地,在靠近白草滩以北的地方扎营,与黑姓人中间隔了个獭洞山。獭洞山上密布着星星一般多的旱獭洞,因而得名,秋天的时候,这里就是牧人们捕獭取皮的好地方。现在,只要天气好,总会看到数不清的旱獭们嘎嘎叫着,在洞口附近晒太阳。 “真有那么多唐人么?肯定是唐人么?”毗伽大汗皱紧了眉头,“来得这么快?怎么会来得这么快?他们是踏着云彩飞过来的?” “这……”染息干可汗也找不到合理的解释,便把目光转向满脸刀痕的多弥那逻可汗。 “跌思太,我的儿……”多弥那逻可汗根本没有留意染息干的目光,自顾神情恍惚地喃喃自语。毗伽大汗和染息干可汗一起皱了皱眉头。 “不像是假的,大汗,拔泥塞干部到底有部众过千帐,如果不是唐人大军进犯,不可能顷刻瓦解。”染息干可汗再次看了看颓废的多弥那逻可汗,“听说拿的还是龙旗,据我所知,拿龙旗的就是唐人安西精锐安西军,这……” “不可能!高仙芝率安西军主力还在柘折城!那是贺逻施那杰亲眼所见,不会有错!”毗伽大汗有些不耐烦地打断对方的话,“哼,该不是葛逻禄人趁火打劫吧?这个吓破胆的拔泥塞干部可汗看清楚了么?他漂亮的碧眼珠没有被女人的奶子和屁股晃迷糊吧?” 黄姓人是最反感别人讥讽他们容貌的,听到这样侮辱的语言,染息干可汗的黄胡子一阵乱颤,眼中冒出了火花。似乎也感到自己的失言,毗伽大汗干笑两声,示意女侍递上羊奶,“呵呵,我马上派人四下打探,很快就会查清真相,你不用担心,腾格里作证,我一定帮你们黄姓人讨回公道,大汗说话算数!” 一直在座下静观其变的伯克尔冲乌伯达拉赫使个眼色,站起来端着铜碗恭敬地说:“确如尊贵的大汗所说,作为白马歃盟的兄弟,突骑施人一定会报仇的!我们大食也鼎力支持!作为大食的使节,我在这里以安拉忠实的仆人,呼罗珊埃米尔的名义郑重地发誓,我们将尽一切努力补偿多弥那逻可汗的损失!” 染息干可汗绷紧的脸略略松弛下来,伯克尔乘机继续说道:“只不过袭击拔泥塞干部的唐军,委实扑朔迷离,唐人历来擅长步战,加上辎重粮秣,其行军之迟缓不及我草原勇士万一。而来袭敌军风驰电掣,击溃万人之部不过须弥之间,如此快捷,如此战力,如此人众,实在不似唐人而属葛逻禄人多些!” 众人觉得有理,连染息干可汗也点起了头,这实在是合理的解释。“唐人,都是唐人!全都是唐人!金龙旗!金龙旗!”多弥那逻可汗突然跳了起来,吓了诸人一跳,“他们是唐人!” “呵呵,葛逻禄人奸诈下作,扮个唐人不行么?”伯克尔笑道,理也不理激动的多弥那逻可汗,“慌乱之间,可汗也有看不清楚的时候啊!不管是谁,”伯克尔冲毗伽大汗施个礼,信心十足地说道,“目前当务之急是击破高仙芝,只要击败高仙芝,管他唐军也好,葛逻禄人也罢,哪个都会见着大汗的狼纛就望风而逃。” 毗伽大汗紧盯着侃侃而谈的伯克尔看了一阵,先是小声,接着又大声地哈哈笑起来。 “你是只巧舌如簧的鸟儿,呵呵,说起话来真动听!”毗伽大汗拍拍伯克尔的肩膀,“不管真假,我都爱听。” 仆固萨尔虽然忠实地执行了李天郎沿真珠河右岸进军的命令,但他并不明白李天郎为何要让部下渡两次真珠河绕道迂回白草滩,甚至还不能亮出旗号。不是说急袭么?要兵贵神速么?怎的不走弓弦走弓背,真是奇怪! “李将军说,这叫以迂为直!是兵法!”杨进诺说,“很高妙的兵法!” “你懂个屁!什么以迂为直,你说给我听听?”仆固萨尔骂道,“说不出来揍死你!就你们汉人花花肠子多!” “是孙子兵法说的!那个,那个,我也是听将军说的。”杨进诺缩了脖子,讷讷地说。 “孙子?我还爷爷呢!闭上你的嘴巴,带好你的路!”仆固萨尔气哼哼地说,“早知道你这么饶舌,就该照杜长史说的,砍了你的头!” 杨进诺立刻住了嘴,他带领飞鹘团先从酥风泉处渡过真珠河上游,一直沿河右岸行军,一路上风平浪静,没有见到几个胡人。他们显然都随可汗们由西往白草滩去了,只留下很久以前宿营的痕迹。看那些蹄印,粪便和篝火残骸,人数委实众多,他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庞大的游牧群落,看来突骑施人真的是倾巢出动了。 李天郎之所以绕道右岸,沿突骑施人自己西去的路线进军,是经过深思熟虑的。由吐尔尕特至白草滩,最便利的到达路线显然是由吐尔尕特直接北上,走真珠河左岸。但是突骑施人在拔泥塞干部毁灭后,不可能全无察觉,定然会派哨骑沿此路线侦察。一支上千人的大军很难不露痕迹地潜行,而草原战士的眼睛却是如鹰隼般锐利,如果那样,就谈不上突袭了。就算突骑施人的主力不在,他们左有真珠河、纳伦河拱卫,右有獭洞山居高临下,只要固守西部通道一路便可化解唐军的突袭,而一旦成为攻坚,让占人数优势的突骑施人有机会喘息集结,唐军不仅没有了胜算,自保都成问题。因此,绕道右岸,沿突骑施人自己西进的来路行军不失为良策,更重要的是,渡河攻击其大营防御薄弱的后背,避开了西边的设防地域,更能起到一锤定音的效果。李天郎从杨进诺和被俘突骑施老叟那里了解到,白草滩段的真珠河,能人马泅渡的只有一个地方,其他地段要么淤泥陷脚,要么水流湍急,要想迂回,能渡河的地点又远在八十里外,只要夺得渡口,出其不意的袭击必然成功大半。飞鹘团的重要使命,就在于神不知鬼不觉地夺取渡河地点! 木乌拉看到架在自己妻儿脖子上的横刀时,终于低下了硬朗的头,他不怕死,但是刚刚生育不久的女人和还在襁褓中的婴儿却不能死。 几个还在睡梦中的族人已经躺在了血泊中,突如其来的袭击让他们没有丝毫反抗或者逃命的机会。毗邻的都那昆一家想必也是凶多吉少,他的大儿子倒毙在帐篷门口,而在河边可以看到浑身都是箭的二儿子和他的坐骑。尖叫声中,都那昆的女儿和老婆被唐人揪着头发从草堆里拖了出来,最后拖出来的是都那昆被长矛戳穿的尸体。 一个都没有跑掉! 木乌拉吐出嘴里的血,看了看抡杖殴打他的唐人,这个唐人脸上布满刀疤,眼中喷涌着复仇的怒火。刚才那几下,很利落地打碎了自己的膝盖,使自己成了不能再骑马的残废,好疼啊,真的很疼,直痛到骨子里,但是又不会要了自己的命,这个魔鬼!不知和突骑施人结下什么深仇大恨,出手如此狠毒! 闪亮的横刀刀尖离婴孩娇嫩的脸不过一寸,怀抱他的女人早已吓瘫在地。 “说吧,我们等不了多久!”天杀的回鹘人!腾格里怎么会让他们懂得说高贵的突厥话! “这里就是可以渡河的地方?”仆固萨尔抄手问道,不怀好意地扫了瑟瑟发抖的女人一眼,“你应该知道说谎的后果。” 木乌拉无力地点点头。 “不用问他,小的用脑袋担保,就是这里!这几个家伙就是看守渡口的!”杨进诺将大棒压在木乌拉折断的膝盖上,重重地碾压,木乌拉瞪大了眼睛,呜呜呻吟,豆大的汗珠滚滚而下。 “校尉,第三队的张庭玉他们已经过河了!”说话的是叫仆固英秀的队正,不仅是仆固萨尔的同族兄弟,也是他的得力干将之一。“应该错不了,要不要马上飞报雅罗珊?” “好!叫张庭玉他们藏好,不可妄动,嘿嘿,报雅罗珊么,要等这位突骑施人将该说的都说出来再去报。杨进诺!” 木乌拉又恐惧地呻吟起来…… 两个时辰后,李天郎得到了所有的情报。当他带大队赶到渡口时,性急的仆固萨尔已悄悄渡过去了半个团,他可不愿意有别的什么人抢了头功。但是这样一来,稍有不慎就会打草惊蛇,而后队还未全数赶到,如若半渡受击,那就十分危险了。来不及责备贪功的仆固萨尔,李天郎立刻沿岸整队,让后队急速集结,按渡河顺序在岸边树林中藏匿踪迹。那是整个河岸唯一的一片树林,距渡河地点不过一里。而已经渡河的半个飞鹘团,他派出了熟悉地形的杨进诺和自己的两个长骑,责令他们先行隐蔽,死也不能暴露行踪。 “全队披甲备马自行歇息造饭,不得生火,不得走动,不得喧哗!一人一马皆不得有丝毫疏忽!”李天郎眺望着对岸隐约可见的灯火,一字一句地说,“牧人卯时才会起身,寅时是其最为疲惫酣睡之时,我等寅时渡河出击,已过河之飞鹘团先取獭洞山,将黄黑两部割开!剽野、西凉、飞鹘击黑姓牙帐;雕翎、铁鹞击黄姓牙帐!三个字:快!猛!狠!务必在天亮前扫清贼军,如贼大溃西逃,可追三十里,三十里必止,回返白草滩西口重聚,不得有误!” 众将凛然听令,李天郎又加了一句:“贼子大小可汗,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整整一千七百多唐军士兵,连人带马静静地潜伏在真珠河岸,从亥时到次日寅时,就在突骑施人鼻子底下悄无声息,纹丝不动,蛰伏如狼。 清晨的寒气在铁甲上凝成细微的汽水,尽管是盛夏,西域的寅时却是下露水最盛、寒冷最甚的时候。战马和士卒们口鼻处现出腾腾热雾,除了偶尔铁器轻微的叩响和战马的响鼻,树林里静得磣人。 赵淳之喝进肚子里的凉水咕噜噜响,将剩下的半块干粮塞进肚子,还是觉得冷冰冰的。但是,额头居然有水,他抬手擦了擦,居然是汗水!娘的,邪门!到底是冷还是热?昨晚每个人都被勒令小睡了一会,但亢奋的赵淳之几乎没有合眼。想到自己即将经历的,也许是一生中最恢弘的战斗,他几乎浑身都哆嗦起来,为避免被人误认作害怕,他把自己蜷成一团,用双臂死死抱住自己的双腿,只有这样,才觉得好受些。他娘的白小胡,样子装得挺像那么回事,一副无所畏惧的英勇模样,居然学着老卒们的样子忙里偷闲摘了身边的沙枣,呸呸呸地吃得到处都是,嘿嘿,就是手抖得厉害! 一支羊皮水囊垂落在他眼前,赵淳之抬头一看,是赵陵。他摇摇头,示意不渴,赵陵的目光却非常执拗。赵淳之接过水囊,一拔塞子,马奶酒冲鼻的辣味熏得他撇嘴一愣,不是水,是酒!喝就喝!荆轲刺秦前不也酒后高歌“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么!赵淳之闭眼扬脖,咕咕猛灌了几大口,酒未在舌头上停留半分便一股脑儿下了肚,马上和着血液在全身焚烧起来。赵陵看着面色泛红的年轻人,微微一笑,拿过酒囊赞赏地擂擂他的胸膛,转身向不远处的李天郎走去。燥热的感觉从嘴里一直贯穿到小腹,又由小腹泛向全身,最后连脚底板都灼热起来。赵淳之站起来活动一下筋骨,看到李天郎也喝了两口酒,与赵陵两拳相击,相视而笑,那种笑容是战士之间不用语言就可以体会到的默契和真情。在赵淳之看来,何时自己也有了那样的笑容,何时自己也就真正成为了战士! 真珠河哗哗的流水声在寂静的清晨十分悦耳,湍急的水面与往常一样,漂浮着一层薄薄的水雾,悄悄轻笼在草地上的晨蔼将安静与祥和铺满了河岸,但到树林边却戛然而止。那里是肃静,一支慢慢绞紧弓弦的肃静,如果你凝神细听,可以听到沉闷的嘎吱,嘎吱…… 噩梦连连的多弥那逻可汗很晚才睡着,在梦里他不断见到血淋淋的幕幕惨剧:唐人狂乱嚣张的喊杀声,排山倒海的马槊和横刀,雨点般的箭矢,部众们无助的双手……在迷乱和心悸中,多弥那逻可汗枕在柔软皮毛上的脑袋有节奏地抖动起来,仿佛脖颈里有一只无形的弹簧,他表情痛苦地翻了个身,但抖动依旧继续,而且很快,不仅脑袋,整个身体也随之有节奏地颤抖起来。 “我的腾格里!”惊梦乍醒的多弥那逻可汗骤然鼓大了眼睛,“骑兵!很多骑兵!训练有素的骑兵!”多年征战的直觉告诉他,这样的节奏,只能是一大群排列成战斗队形的骑兵!谁的骑兵?只能是唐人的骑兵! 是梦吗?是梦!脊梁发冷的多弥那逻可汗猛然冲出帐篷,几乎是出于本能地嘶声狂吼:“唐人来了!唐……” 当很多箭矢同时划破凌晨清冽的空气时,那声音确实如同急至的暴风雨!射中帐篷的利箭发出密集的噗噗声,也如冰雹坠落,可它们带来的不是雨水,而是烈火,还有死亡! 眼前的情景让多弥那逻可汗毛骨悚然,他两腿一软,扑倒在地!箭雨之后,在朦胧的晨雾中,数不清的骑兵仿佛腾云驾雾般迎面冲来,乌亮的马槊矛尖撕开重重轻蔼,杀气腾腾地越过垮塌的栅栏,将阻挡他们的一切都碾碎在地!这么多人,没有一丝喊杀声,也没有半声号角锣鼓,只是如大山般闷头平推而来,倒是醒过来的族人们,在铁蹄下发出临死前的呼号。 不是梦!不是梦!唐人!唐人真的来了! 亡命的可汗 黑压压的唐军骁骑踏过真珠河飞溅的水花,掠过乱石密布的石滩,立刻分成两条咆哮的乌龙,一头扎向还在熟寐中的突骑施营帐。星罗棋布如草原蘑菇般的美丽毡帐顷刻间便化作一只只烈焰翻腾的火炬!两条乌龙张开尖牙利齿,喷着火焰,有条不紊地横扫过整个白草滩。毫无提防的突骑施人在睡梦中便死伤狼藉,清醒过来的只能做一件事——逃命。 惊恐万状的牲畜们在浓烟和烈火中声嘶力竭地嚎叫,壮硕的骏马、犍牛和骆驼拼命撞击着圈栏,企图夺命奔逃;而怯懦的羊群则紧紧蜷缩在一起,吓得屎尿齐流,无助地大叫。 最初的抵抗来自獭洞山,一百多名衣衫不整的突骑施骑兵从山上急急冲下,立刻和飞鹘团发生激烈交战。见了这帮突骑施人,杨进诺马上就红了眼睛,他纵马直接切入对方队伍中,挥刀猛砍,状如疯虎,全然不顾自己生死。其余飞鹘团骑兵则以娴熟的中央分割,两翼扩展的战术将这队突骑施人打得七零八落,不到两个回合便丢下数十具尸体四散逃了开去,獭洞山顺利落入唐人之手。山顶上居然有扎好的营盘和器仗,真不明白这些傻乎乎的突骑施人为什么会放弃地形之利匆匆忙忙与有备而来的唐军硬拼。 “一、二队每伙四人引弓,一人牵马,居高压住阵脚!”下令的是阚行忠,他是前来担任指挥的二长骑之一,另一长骑丁俨子正忙着点燃昭示胜利的红灯笼,“张庭玉,你的三队随我来,直接突击贼子牙帐!” “那狼纛处就是贼子大汗所在!”杨进诺提着砍缺口的弯刀,面目狰狞地说,“再不去贼首就跑了!” 在满山乱窜的旱獭群中,阚行忠带队冲下山,却发现剽野团的一队人马已经包围了那几顶华丽的牙帐。 要不是名不虚传的瘊子甲,赵淳之就是不死也会受重伤。因为他冲在整个剽野团最前面,华丽的铠甲似乎在向所有的突骑施人表露他非同一般的将领身份,冷箭从四面八方射向他,至少有八支箭射中他的要害部位,但都未能穿透坚固的札甲,只有一支射中披膊与明光铠的接缝处,轻微扎伤了肩膀。众多森然的箭矢插在甲胄上,使赵淳之看上去好像是一只巨大的刺猬。在一次次承受了敌矢的撞击后,赵淳之很快从最初的几丝惊骇中清醒过来,他记得父亲曾在五十步外以强弩射甲,居然不得穿,那区区胡人劣弓更是不在话下。信心大增的赵淳之更加勇猛,带头冒矢猛冲,长长的马槊将无数抵抗的突骑施人戳翻在地。在他后面,剽野团的将士们一路呼啸,大唐横刀过处,血光飞溅! 狼纛!狼纛!前面的狼纛! 飞奔的坐骑将一个勇猛的突骑施战士卷入马蹄下,他的弯刀差点砍中冲锋在前的赵淳之,马蹄蹬踏人的颠簸很快消逝。赵淳之刚稳住身形,旁边一座燃烧的帐篷里突然晃出两个黑影,踉跄着往赵淳之撞来,其中一个人还着了火。火焰惊了赵淳之的坐骑,战马一声惊嘶,扬起了前蹄。杀得性起的赵淳之将马槊抡臂扫去,这样一下就能劈掉两个人的首级。 “啊!啊!”是女人的尖叫声,赵淳之一惊,手腕一抬,马槊擦着对方脖颈飞过。是个惊慌失措的母亲在扑打自己孩子身上的火苗。赵淳之嘿了一声,暗道“侥幸”。在他少年英雄的头脑里,虐杀妇孺,自然为人不齿,哪怕她们是贼众一脉。呼喝之声突然大起,原来是獭洞山顶升起了红灯笼,突骑施人失去了唯一的制高点。唐军士气更加激扬,而突骑施人的斗志则愈发一泻千里。 “杀!杀!”是白孝德粗豪的喊杀声,“包围牙帐,活捉贼子大汗!”剽野团主力赶上来了!这么说,李天郎和他无敌的五十长骑也就在附近了。 鸣镝!鸣镝!五十长骑的鸣镝,雅罗珊果然来了! 一心想头一个杀入牙帐立大功的赵淳之想也没想,弃了惊惶滚地的着火母子,猛抽坐骑直杀狼纛。后面滚滚的剽野骠骑同样想也没想便从挣扎的母子二人身上踏了过去…… “看在真主份上,救救我!”浑身是血的乌伯达拉赫拖着被利箭射穿的大腿,拼命拉住准备上马逃命的伯克尔,“见死不救者比谋杀者更可恶,不管我以前对你有怎样的不恭,请救救我吧!” 伯克尔迟疑了片刻,抬眼看看四周,只有在流箭中哭号奔逃的突骑施人,高耸的牙帐挡住了唐人骑兵的视线,他们还没有完成包围。于是他伸手抓住乌伯达拉赫的胳膊,“站起来,上马吧!快!” 要不是獭洞山上的人马稍稍阻滞了冲得最近的唐人,伯克尔甚至连穿裤子的时间都没有,那个同样企图逃命的毗伽大汗为了有时间备好自己的坐骑,不由分说就调动了山上的骑兵——这也是无计可施的饮鸩止渴之举,除了他们,部落里最后还能组织起来的兵力唯有警戒西口的守军了,估计他们见后路被抄,已经成了惊弓之鸟,没有自顾逃之夭夭就算不错,还能指望他们回援么! 到了!牙帐!赵淳之一夹马腹,战马飞跃而起,“呲啦”一声,手里的马槊将牙帐划开一个巨大的口子,后面的一个唐军顺手扔进去一个火把。里面嗖嗖嗖飞出一簇反击的利箭,接着跳出十几个大汗的附离,他们绝望地嚎叫着挥刀和唐军对杀了起来。就在赵淳之拨转马头的顷刻间,一群剽野团陌刀手已从马上抽身而下,将附离们团团围住,一阵乱刀杀得血肉横飞。 “别跑了贼首大汗!”是李天郎的声音! 赵淳之定睛一看,几个身材高大的黑影正从他划破的帐篷缺口处飞跃而出,没命地跑向不远处鞍辔齐全的马匹。一定是贼首!好狡猾,牺牲自己的亲随来引开追兵! “哪里走!”赵淳之劈手投过马槊,虽然刺穿了对方盾牌,但没有能够阻止对方逃走。他大喝拔出横刀,催马欲追。从缺口处却又飞出一条白色的身影,纵身拦在赵淳之马前。牙帐里烈焰腾腾,借着牙帐缺口处奔泻而出的火光,赵淳之看得清楚,白影是个婀娜的年轻女子。长风吹散了女子飞扬的长发,还掀起了她白色的蛮袍,天哪,那是怎样的洁白,怎样的两点晕红!赵淳之只觉得胸前一滞,血气上涌,天哪,血雨腥风的战场怎么突然会出现如此冷艳的春意画面!虽然看不清对方的面容,但赵淳之感觉到对方一定是个美丽妖艳的女人,他甚至闻到了扑面而至的女人体香。面对这样一具乍现的异性美体,经事并不多的赵淳之一时竟呆住了,手里指向对方粉嫩胸脯的刀骤然定格,脑子里一片空白! 就在他失魂落魄的刹那间,半裸女子却没有丝毫的迟疑,纷乱的发丝下,一双视死如归的明眸摄人心魄。她旋身闪过凝滞的横刀,一个箭步窜到赵淳之坐骑前,将手里的短刀往马脖子狠命地扎了下去,直至没柄! 战马惨嘶一声,轰然瘫倒,混乱中,赵淳之四仰八叉摔倒在地,横刀脱手飞出。女人身手出奇地矫健,几乎是在半空中接住了下坠的横刀——姿势之优美,犹如飘逸的胡旋舞。横刀划出犀利的弧线,嘶叫着往倒地不起的赵淳之身上砍落,美貌的女子,出手也很好看,只是优雅中的那份恶毒和辛辣,丝毫不逊她的美丽! 有细绒的碎发飘落在赵淳之脸上,他本能地睁开眼,目瞪口呆:美貌女子的头颅在她飞扬的碎发里腾空而起,那双明媚的大眼睛依旧闪闪发亮! 大枪滴血的枪尖! 李天郎的大枪比阿史摩乌古斯的箭还快一步! 女子未倒的躯体上,在两点娇红中央,多出一截锋利的箭镞!殷红的血花盖住了诱人的粉红…… 高翘的乳峰向赵淳之压了下来,他失态地用手掩住面部,奋力将赤裸的躯体推到一边。 “扑通”! 还在微微抽动的美妙胴体倒在了赵淳之身边,鲜血溅了他一身。不知为什么,赵淳之不可抑制地惊叫起来,这令他感到非常羞愧,也是见过战阵的人了,怎么会为一个死女人而尖叫。 脑袋里轰轰作响的赵淳之有些狼狈地爬了起来,他小心翼翼地摸到死尸手里的横刀,一下居然没有拔出来。那只失去生命的娇嫩小手将横刀握得惊人的紧,羞愤难当的赵淳之暴怒发力,掰断死人手指将横刀夺了回来,又怪叫着一刀刀砍烂刚才还迷乱他的美妙躯体,娇白的肉身很快肚烂肠流,血肉模糊,滚落一边的头颅,在披面的乱发间,依稀可以看到玲珑血红的嘴唇…… “呜!”赵淳之飞起一脚踢飞了红唇头颅,它飞转着滚进了黑暗角落中,如果此时有人看到他疯狂抽搐的狰狞面容,一定不会相信他还是一个时辰前的英武少年。幸好没人看见,李天郎救下赵淳之后没有停留,而是带着长骑马不停蹄地追赶逃跑的毗伽大汗去了。 喊杀声正在向西边聚集。 赵淳之拄着横刀,颓然坐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与此同时,仓皇逃命的伯克尔将哇哇吐血的乌伯达拉赫从马上推了下去,乌伯达拉赫发出既像号哭也像怒吼的奇怪吼叫,眨眼间便消失在后面紧追不舍的唐军马蹄下。安拉宽恕我,如果只能让一个人活着,那只能是我,因为我比那个被抛弃的人更有机会完成安拉交付的使命! 阿史摩乌古斯即使是在马上,也几乎是箭无虚发,护卫毗伽大汗的附离们一个接着一个跌下马去,被五十长骑踩成肉饼。从西口赶来仓促接战的突骑施守军遭到阚行忠、杨进诺等一百精骑的迎头痛击,加上剽野团主力侧翼的包抄,顿时一溃千里。狼奔豕突的毗伽大汗慌不择路,居然绕了一大圈往绝路朵兰根河瞎跑。 “好了,看谁捡这个大便宜吧,”李天郎大枪一摆,冲龇牙咧嘴的阿史摩乌古斯道,“你带一半长骑去拿他吧,务必活擒!呵呵,那边是西凉团进攻路线,怕是便宜了马麟罢!如果被西凉的儿郎们抢了先,且让他去吧!” “我一步也不离将军,功劳让别人抢去罢,跟着主人还怕少得了功劳!”阿史摩乌古斯勒马道,“事不宜迟,让白奉先他们去追吧!” 李天郎一笑,点头。 二十长骑呼喝连连,继续纵马追了下去。其余则拨转马头与李天郎一起直奔白草滩西口,占领了那里,就扎住了整个白草滩的口袋。 在西口,随败军到此的伯克尔见到了比他更狼狈不堪的染息干可汗,堂堂黄姓可汗居然连靴子都没有穿,身上只有一件短袍,身边的寥寥百十骑也是惊魂未定,草木皆兵。 “见到大汗了吗?”染息干可汗披头散发地说,“你就在大汗牙帐附近啊,应该看见!” 伯克尔苦笑道:“我若见到,也不至于只身逃来!” 染息干还欲再说,就听见有人大喊:“唐人追来了!” 后方擂鼓大振,蹄声如潮,风声鹤鸣的突骑施人轰地一声又开始夺命奔逃,染息干可汗遥遥看见唐军战旗,脸色发白,胡须乱颤,仰天长叹一声“完了”,带领残兵败将往西而逃,伯克尔只好跟随。 仓皇西逃的染息干可汗算是腿脚快的,他后面成千上万的部众就没那么走运了。雕翎团在西口及时兜住了溃退的突骑施人,而排成两列横队的铁鹞子则将队形拉得长长的,像赶羊群一样将晕头转向的散兵驱聚起来。前阻后截,加上剽野团步卒下马列阵封闭包围圈,使得突骑施人如瓮中之鳖,没了逃处。 咚咚咚! “降者不杀!” 咚咚咚! “降者不杀!” 金鼓声中,唐人用生硬的突厥语齐声大喊,“降者不杀!” 群龙无首的突骑施人惊慌环顾,四面八方都是唐人的旌旗和刀枪,他们彻底失去了斗志,纷纷下马弃械跪地乞降。 “失去斗志的战士与待宰的绵羊无异。”赵陵放下了弓箭,嘴里喃喃念着这句古老的突厥谚语。 毗伽大汗的坐骑深深地陷入了朵兰根河边的沼泽里,战马的后半身转眼间便被沼泽吞没。这片平坦嫩绿的草地看上去娴静柔媚,实际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大泥潭,平日里没人敢靠近。强烈的求生欲望使毗伽大汗拼命挣扎,他用尽全身力气跳离身陷淤泥的坐骑。但一落地双腿也被沼泽牢牢捆住,腾格里啊,毗伽大汗张臂仰首,向晨曦微露的天空大叫,你就忍心以这样残忍的方式来结束我的性命么? 梭梭梭,空中飞来好几条绳索,啊,腾格里显灵啦! “兀那贼子,要活命就抓牢绳索!”是唐人!惊喜瞬间破灭,随之而来的是巨大的羞辱与恐惧。毗伽大汗循声望去,沼泽边是一排矗立的唐军,他们收了各自的刀剑兵器,似乎饶有兴致地看着在沼泽里苦苦挣扎的突骑施大汗。虽然看不清他们隐没在晨雾中的面容,但可以想象他们脸上浮现的是何等的嘲弄与轻蔑。 “大汗,你不能死,你若死了,整个突骑施汗国就会像苏禄汗国一样分崩离析!”弥尔迪的声音在耳边回响,“那我们再也做不了草原的主人!伟大苏禄可汗的后代就会在自相残杀中灭亡!” 哦,美丽聪明的弥尔迪,我的心肝,我怀里娇媚的小狐狸!是你,在危急关头挺身而出,不顾自己安危护我逃离。勇敢美丽的女人啊,上天为什么如此眷顾你,将彩虹的美丽、天神的智慧与战士的勇气统统都赐与你。 毗伽大汗在恍惚间好像看到自己的宠姬潇洒舞刀的英姿,那喷香飞舞的秀发,那柔软如蛇的腰肢,那秋波流转的双眸,那甜美红艳的嘴唇…… “我可以死一千次,一万次,大汗你却不能死!” 弥尔迪,你在哪里?你还活着么,我们还能相会么? “嗨,是尊贵的毗伽大汗么?”唐人中居然有人说流利的突厥话,“快抓住绳索吧,这么死可是下地狱,腾格里不会收纳你的!” 低头看着漫及腰身的淤泥,毗伽大汗僵硬地抓住了抛来的绳索…… 在沼泽那一头的马麟很得意地笑了。 第七章 葛逻禄人主动投靠大唐 葛逻禄援兵 初升旭日照耀下的白草滩一片狼藉,上百处余烬未歇的火点还在袅袅冒烟,由此在苍穹间弯曲出多道飘曳的黑柱,仿佛一张天造地设的罗网。在残缺的栏圈边,在燃烧的帐篷间,在焦黑的草地上,在流淌的河岸旁,到处是横七竖八的尸首,突骑施人遭到前所未有的沉重打击,损失极为惨重。尤其是各部可汗,死的死,逃的逃,剩下的也成了唐人的俘虏。 当被俘的男女老幼看到他们的可汗和叶护们像羊一样被绳子串成一溜出现在他们眼前时,他们感到的不仅仅是惊恐,更是彻底的绝望。 马麟和白孝德按李天郎之命先行控制住了各部大小头人族长,以连坐之法责令其各帐下老幼妇孺,而能拿刀作战的近万男丁俘虏则分隔看押。突骑施五部十万之众即使聚拢起来,也是漫山遍野,如果再算上数不胜数的牲畜,区区不到两千的唐军简直是小蛇吞象,但战斗的结局明白无误地表明,大象真的被吞掉了! “老天爷啊,这么多啊!”丁俨子在獭洞山上咋舌惊叹,“我们能打败这么多贼子啊!”他几乎是在用崇敬神一样的目光看着不远处俯瞰战场的李天郎。 每个人都是有虚荣心的,李天郎也不例外。 看着蚂蚁般拜服在自己脚下的突骑施人,他真切地感受到了征服者的快感。此时此刻,他也体验到了高仙芝胜利后巡视战场的蕴意,作为一名统率三军的战将,还有什么能比这更能体现自己的存在呢?成千上万的目光都会聚集在你的身上,那些充满敬畏、钦佩、崇拜、景仰或者惧怕的目光足以将你抬入五彩云霄,令你一时间生出气吞山河,天下唯我独尊的英雄气概。 要是母亲在,她一定欣慰异常,他的儿子绝对不逊前辈。 “将军,所俘贼首,大小可汗及叶护一十八名,全数押到。”马麟施礼说道,“如何处置,请将军示下。” 只有毗伽可汗还倔强地昂着头,但是在这个时候的硬朗,更像打肿脸充胖子的无奈笑柄。两次被击败,终于身险囹圄的多弥那逻可汗倒是表现实在,刚爬上山便已经瘫倒在地。确实,几天之内遭受两次致命的打击,没有几个人的精神经受得住。 “都把他们松了绑吧,”李天郎下了马,神情已经恢复如常,“都是尊贵的突骑施可汗、叶护们,到我李天郎这里来,不至于连个座都没有。” “雅罗珊!是那个传说中的汉人雅罗珊!”有个通晓汉语的可汗低声惊呼起来,“李天郎!” 在通译转述李天郎的话语时,马麟取了指令,拍马下山去了。 毗伽可汗脸色阴沉,他狠狠瞪了那些部下一眼,迫使那些原欲弯腰坐下的可汗、叶护们又站直了身体。 “尔等既然不累,那就站着好了,”李天郎微笑着在胡床上坐下,抬手接过阿史摩乌古斯递过的铜碗,喝了两口温热的羊奶,“本想招待诸位点羊奶,但尊贵的可汗们连坐都不想,那羊奶更是看不上眼了,就罢了吧!” 昨晚一夜惊魂,今早脱力逃亡,哪个可汗不是饥肠辘辘,饥渴难耐,但李天郎这么一说,又只有硬着头皮死撑。 “这位可是拔泥塞干部的多弥那逻可汗?”李天郎故作惊讶地一指萎靡在地的多弥那逻可汗,“李某还以为可汗不幸罹难了呢,见可汗仍在,不胜宽慰!来人哪,把多弥那逻可汗的家人送来!” 多弥那逻可汗以为自己听错了,他挣扎着站起来,语音发抖:“我的家人,跌思太?还活着?” “是啊,知道是可汗家人,我等岂敢怠慢,虽交兵而不失礼数,历来是我大唐风范,再说,”李天郎示意左右扶多弥那逻可汗坐下,“黄姓突骑施人自苏禄可汗起便与我大唐交好,不仅得授大唐册封,还有皇室姻亲之份,我李天郎自然要礼遇几分。” 李天郎突然话锋一转,厉声对梗着脖子的毗伽可汗说道:“突骑施人受我大唐册封,连尔等栖身之碎叶,也乃大唐所赐,大唐待尔等不薄,尔等却怎的妄存叛逆之心?” 拙劣的挑拨离间!毗伽可汗看了看委琐的黄姓首领,他们转动的碧眼珠说明这些墙头草正在左右摇摆。必须阻止他们的动摇,我,才是突骑施人的大汗! “你们汉人常说,胜者为王败者寇,哼,现在你怎么说都是有理。如果现在我们换个位置,我也可以质问你,我突骑施人安居于此已有数百年,你们唐人来之前这里就是我们的草原,怎会受你册封?”毗伽可汗冷笑道,“呵呵,我也可以让你跪着受我突骑施汗国的册封!” “大胆!”丁俨子怒喝道,“你这贼子,骨头倒硬,天下之大,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大唐的安西,几时成了你们的草原?尔等既受我大唐册封,当尽臣子本分,尽忠天子,如此叛服无常,其罪当诛!” “犯我大唐疆域者,虽远必诛之,颉利可汗,阿史那贺鲁的下场,你也想尝尝么?”阚行忠接着说,“死到临头,还要嘴硬!” 李天郎从胡床上站起身来,眼光森然扫过俘虏们,“胜者为王败者寇,毗伽可汗说的倒也没错,既然为寇,就也应该像个寇的样子,”他走近毗伽可汗,紧盯着他的脸,“为王的自然也可拿出为王的威风,比如,让为寇的可汗在军前歌舞助兴?”被俘的阿史那贺鲁也曾被迫在唐室宗庙前歌舞,但最终还是难逃一死。毗伽可汗咬紧牙关,喉咙深处滚出刻骨的诅咒,心底却骤然闪过一丝恐惧。 “哼,像卑鄙的土狗一样偷袭,得了胜利又如何?”忠心的阿阙叶护挺身而出,干瘪的身躯抖出末路英雄的风采,“有本事像真正的战士一样面对面拼个你死我活!” “跟你们说兵者诡道那是白费唇舌,”李天郎轻蔑地哼了一声,“不过李某会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战士的。” “呸!有本事杀了我,不要让我看见我们的勇士一回来就生吞了你!那时候你哭都来不及!”阿阙叶护毫不示弱地回击李天郎,“你倒是很快有机会见识我突骑施战士的勇猛了!” “五万大军,最迟两天后即可回援,呵呵,希望你那些胆怯的土狗军队能够光明正大地死去!”阿阙叶护的勇气也激发了毗伽可汗,他想起了弥迪尔的话,也想到了贺逻施那杰的数万大军!谁说没有了希望!“勇士们会把你和你的土狗们碎尸万段,呵呵,那时候就轮到你求我了!” “呵呵,好,李某就在这里等着,瞧瞧你的那些勇士们!至于你……”李天郎突然转首注视阿阙叶护,未等阿阙叶护应答,刀光就抹过了他的脖子! 所有的突骑施人都被狂喷而出的鲜血淋中了,突如其来的杀戮使他们呆若木鸡,离得最近的毗伽可汗捂住溅得鲜血淋漓的脸,连连摇晃。 刀尖戳着血泊中的头颅,“……你就看不到了,因为,现在你的命掌握在我的手里,我叫你活,你就活,杀了你,也是举手之劳。”李天郎俯身对着眼睛半闭的阿阙叶护首级,声音轻柔而阴森,“你说是不是?”阿阙叶护首级原本鼓出来的眼睛立时闭上了…… “这就是你说的胜者为王败者寇,”李天郎将嘴巴凑近发抖的毗伽可汗耳边,“用你们草原的方式,就是这么简单,是不是?” 不光突骑施俘虏,连旁边的唐军士卒们也揪紧了心,他们屏着呼吸,看着李天郎举起了刀…… 李天郎用刀背轻轻敲敲毗伽可汗捂脸的双手,毗伽可汗低喝一声,不由自主往后一退,差点栽倒在地。“我不杀你,你和这位不怕死的叶护不同,有幸目睹你的大军,那些所谓勇士们是怎样为你而死的……别捂着眼睛啦,睁大眼睛好好看着。”刀收了起来,伴随着清脆的“嚓”的一声,泼风还刀入鞘,脸色灰白的毗伽可汗终于应声坐倒在地。 “父汗!父汗!” 跌思太和他两个姐姐飞跑着扬臂跑向自己的父亲,四人紧紧搂在一起,失声痛哭。几个黄姓首领开始低声咕哝,埋怨毗伽可汗连累整个部族,引得黑姓首领们对他们怒目而视。 “在那里你一定看得很清楚,”李天郎冲押送跌思太上山来的赵淳之颔首示意,目光随之望向正在獭洞山顶搭建的瞭望台,“就在那上面如何?”他微笑着看向毗伽可汗,“欣赏你的大军是怎样覆灭的!” 每户突骑施人都被迫留下了一名人质,其余的在异姓小头领的带领下,拔寨渡过真珠河,拖家携口,往东南而去。丁俨子和阚行忠率二十人跟随前往,他们向所有的突骑施人宣布,每天他们必须行八十里,如果达不到,或者清点人数时有人逃跑,折返白草滩的斥候就会报告雅罗珊,斩杀那些人质。“除非尔等有把握将我等二十人一举杀光,否则,嘿嘿,还是乖乖听令的好!”阚行忠咧着大嘴,看着那些手无寸铁的老幼妇孺,“乞求你们的腾格里保佑雅罗珊吧,呵呵!” 白草滩齐整平坦的草地彻底改观了,横七竖八的壕沟抓破了草原秀丽的俏脸。上万突骑施俘虏冒着酷热,不停地为唐人修筑营垒,一座被宽大深壕,高耸护墙拱卫的营垒已初具雏形。突骑施人的大军最迟在两天后就会到达,谁都知道那将是一场敌众我寡的恶战。 “李将军曾经说过,骑兵的生命就在于冲锋,作为一名骑兵,最好的归宿就是死在冲锋队伍的最前面。”赵陵勒住气喘吁吁的坐骑,一上午他已经换了三匹马,在巡视营地的同时,也试乘缴获的突骑施战马。 “他说得没错,没有冲锋,要骑兵做甚?李将军一直想组建一支所向无敌的铁骑,这几次胜仗,可令他实现夙愿了。” 跟在后面的赵淳之显然意兴阑珊,他低头提着缰绳,心不在焉地回应赵陵。 “怎么,伤还未好?”赵陵问他,“害怕了?早叫你不要跟来么,这时走还来得及,你要走,李将军也不会责怪你。” “赵校尉误会了!”赵淳之赶紧提起精神,“经历这几阵,哪里还会害怕!” “那怎的跟掉了魂似的?” “哦,我只是……”赵淳之脑子里又飞速闪过血肉模糊的雪白娇躯,还有李天郎冷峻无情的大枪枪尖,一天来,即使是在睡梦中,这样的影像也挥之不去,“赵校尉跟随将军多年,将军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呢?” “咦,你在想什么呢,怎会问这些个古怪的问题?”赵陵上下打量赵淳之,“中什么邪了,你父亲教的?” 赵淳之苦笑一下,没有应声。 英雄就是这样的么?不是说雅罗珊最为仁慈,历来善待降俘么?怎的先杀那个叶护,接着又虐使那些俘虏在缺水少食的境况下顶着烈日修筑营寨?出言讥讽被俘突骑施首领,将那个毗伽可汗吊在瞭望台上示众,还利用掌握的亲人和部众挑拨离间突骑施首领们的关系;还有,毫不犹豫就杀了那女子,那么凶狠,那么无情,这都是英雄所为么?在赵淳之容不得沙子的眼里,这些所作所为在他看来都是肮脏而卑劣的,和他心目中豪气干云,光明磊落的英雄形象是多么悬殊啊! 他向飘扬军旗的獭洞山张望,那里是李天郎大帐所在,李天郎,雅罗珊,叫我学你什么呢? 修筑营寨的突骑施俘虏突然发生一阵骚动,十几个大喊大叫的俘虏挥舞着铁锹,将看守的士卒敲翻在地。警报的号角骤然响起,一队飞鹘团的骑兵飞马冲入乱哄哄的人群,乱箭齐发,刀枪并举,不管是否参与暴乱,顿时有数十名突骑施俘虏血溅当场。惊慌乱跑的俘虏们很快被骑兵们追上,不是被砍翻在地,就是抱着脑袋回到人群中。 “被俘胡人加上人质,近万余,如若一齐发难,我等岂不腹背受敌!”赵陵忧心忡忡地对赵淳之说,“早叫将军一齐将他们斩首,将军却下不了决心,唉,李将军总是这样仁慈!” 赵淳之悚然看了赵陵一眼,再次苦笑起来。那是上万条命啊,赵陵居然说杀就要杀,天哪,怪不得赵陵还要说李天郎仁慈呢,要是他是主将,这些倒霉的突骑施人不早就命丧黄泉了么? 一名背插哨旗的斥候飞抖着真珠河的水珠,急急跑过两人马前,往獭洞山绝尘而去。 “哦,又有什么消息了!太阳这么高了,我们也去歇歇吧。”赵陵一抖马缰,提步往背阴的营地去。 赵淳之再看看在烈日暴晒下劳作的突骑施俘虏,也低头叹息而去。 斥候送来了令人鼓舞的消息,葛逻禄叶护谋剌腾咄率五千精骑前来助战。他们风尘仆仆地从热海之滨一路西来,在半途遭遇了仓皇东走的突骑施妇孺后,得知了唐军在白草滩的大胜,因此急急赶来分一杯羹。北庭节度使王正见已经攻下了突骑施人的重镇碎叶,几乎将之夷为平地,只在废墟上保留了一座佛寺。一直观望的葛逻禄人见局势逐渐明朗,迅速做出了跟随唐帝国的务实选择。 不论如何,这股有生力量的到来使李天郎更加坚定了自己必胜的信念,而且,那些命悬一线的突骑施俘虏,总算有了归宿。他决定将这些俘虏作为礼物全数送给葛逻禄人,这样,这些俘虏们既逃脱了丧命之虞,也让得到好处的葛逻禄人更加效忠大唐。即将到来的,到底是一场力量悬殊的较量。 “谋剌腾咄决死效忠大唐,麾下五千精兵,尽交雅罗珊差遣!”辫发左衽的谋剌腾咄腰间别着骇人的大砍刀,浑身上下都裹在黑色的披风里,和其他异姓突厥人一样,他们尚黑。“能在雅罗珊手下征战,是上天赐予我谋剌腾咄的荣幸!” 李天郎对此人印象极好,作为忠心耿耿的阿史摩乌古斯的族人,李天郎颇有些爱屋及乌了。“谋剌腾咄叶护对大唐的忠心,真是日月可鉴!李某心领!”李天郎递给谋剌腾咄一大碗马奶酒,“呵呵,最迟后日一早,突骑施叛军大队就要到达,其众数倍于我,恐叶护部众多有折损,李某实在不忍……”李天郎很关切地说,“不如叶护率队隔真珠河观战,届时壮我大唐声威,也瞧瞧我大唐勇士如何灭突骑施叛贼!” 谋剌腾咄像被人抽了一鞭似的扔了酒碗,跳着双脚叫道:“将军说什么话!大唐有勇士,难道我葛逻禄就是贪生畏死之徒么!不行!不行!我率军前来,就是来与将军共生死同杀敌,怎会隔岸观战,让别人知道了,葛逻禄人还有脸纵横草原?” “叶护误会了,谁不知道葛逻禄重义轻生,个个都是悍不畏死的勇士!只是,如果因李某之故让兄弟之族徒添伤损……”李天郎握着谋剌腾咄的手,轻轻摇动,“李某于心不安。叶护率军渡河,一可为我押阵,护我后背,二也是震慑突骑施叛虏东返,本就为大功也,谁会轻看?” “将军不要说了,就凭将军一句兄弟之族,葛逻禄人的命就交给你了!”谋剌腾咄翻腕紧握李天郎的手,高声叫道,“我这就去给我的勇士们说,雅罗珊是我们的兄弟,我们葛逻禄人历来视兄弟为可以交付性命的手足,愿意和兄弟死在这里的就留下,不愿意的就滚回家奶孩子吧!” “好男儿!好兄弟!今日我李天郎又多个好兄弟!哈哈!哈哈!”李天郎和谋剌腾咄四手紧握,一起豪朗大笑,“好兄弟!好兄弟!” 目睹这一切的赵淳之再次被感染,如此豪气干云、肝胆相照的炽热场面,令他几乎忘记不久前的困惑和颓丧。 “我马上抽调帐下一千最勇猛的战士,包括我谋剌腾咄本人,一并扎营在此,随时跟随将军作战!”谋剌腾咄和李天郎挽臂出帐,“其余人马,就依将军之令……” “那些突骑施人,就送给叶护了罢,算是犒劳,此外再送你五百匹好马,至于那些牲畜,你爱拿多少拿多少,兄弟之间,有什么不能共享的!” “谋剌腾咄!谋剌腾咄!你个卑微的葛逻禄杂种!总有一天你会偿还这一切的!”吊在瞭望台上的毗伽可汗刚喝了口水就破口大骂,“腾格里会将所有的灾难都降临到你们头上!你们……”毗伽可汗挨了吊楼上的军士一耳光,骂声立时支吾。 “呵呵,那个叫驴似的人是谁啊?哦!是尊贵的毗伽可汗哪,”谋剌腾咄用手遮住刺眼的阳光,仰头笑道,“怎的像狗一样吊在那里?别费力气了,你的部众、牲畜、财产和女人都没啦,还穷叫唤什么!你放心,我会叫你的女人替我们葛逻禄人生很多你说的杂种的!哈哈!”随后是一连串粗俗不堪的草原叫骂,还伴着翘臀吐舌的鬼脸,看到一个堂堂叶护如此恶搞,不仅李天郎,连一直在李天郎身后板着脸的阿史摩乌古斯都忍不住笑出声来。 被酷热和饥饿折磨两天的俘虏们终于吃到了第一顿饱饭,他们随即被押过真珠河,往碎叶以北的葛逻禄领地去。他们两天的劳作,为唐军修筑了两座互为犄角的坚固营寨,一座横贯在白草滩渡口,一座雄踞獭洞山。山下的营垒最为坚固,缺乏修建营垒的高大林木和石块没有难住精于土木的唐军,他们首先挖掘了巨大宽阔的壕沟,这些壕沟根本无法纵马跃过。而挖出的泥土则糅合干草夯成一道简易低矮的护墙,墙头上面是林立的,再后面是严阵以待的弓弩手和唐军步卒,缺乏攻坚武器的突骑施人断难突破这些防御。如果说山下的营垒是阻击敌骑的礁石,那山上的营垒就是发射出击骁骑的弩机。铁鹞、飞鹘和一千葛逻禄精锐整装待发,随时可以发起居高临下的凶猛冲锋。剩余的四千葛逻禄骑兵除因押送突骑施俘虏而离去一千外,另外三千骑兵也渡过真珠河,很奇怪地消失在茫茫草原。 咚!咚!咚! 呜——呜——呜—— 夕阳虽然垂落,但白草滩却在此时开始了新的一天,根据斥候们的战报,明日突骑施大军就要到达! 獭洞山虽然低矮,但是山顶五十面一起鸣响的大鼓,八十一只同时吼叫的号角却陡然将它拔高了几百丈!金鼓声直冲九霄,排山倒海。 山下,地动山摇。激昂的《朔风曲》中,整齐的唐军队伍如分散聚拢的花瓣,从不同的方向有条不紊地按号旗排成校阅阵势。 谋剌腾咄回首望望自己还算整齐的队列,心下暗暗咋舌:自己的部众事先就站好了位置,而唐人则是听号令鱼贯后至,而如今细细看去,不管列阵章法还是军容气势,唐人都远远超过了葛逻禄的精骑们。怪不得这样少的兵力也能战胜万人大军!雅罗珊真是名不虚传! “大唐!”“大唐!” 唐军将士们随鼓声一起呐喊。大唐有这样的精兵,也怪不得威震西域,威震天下!谋剌腾咄不由自主点了点头,似乎明白了不少。 咚! 鼓声骤停,呐喊声也戛然而止,校场顿时鸦雀无声! “大唐的将士们!自出征以来,你们连胜两仗,破敌万众,所向披靡,建下惊天动地的功业,大唐千年万年之社稷,当有你们一份功劳!勇哉,大唐勇士!壮哉,大唐勇士!” 鼓声又起,潮水般的“大唐!大唐!” 李天郎扬手一挥,鼓声喊声立止。 “我在长安,得闻上至朝堂下至街巷,皆称大唐精兵尽在安西,此言不虚!千千万万赴死豪迈之士,方换来天下第一精兵之誉。李某自豪之余,也敢言一句,天下精兵尽在安西,安西精兵尽在于此耳!” 金鼓大震,士气贲张! “挺剑大喝贼在何方而不问贼之多寡者,死士也!我等两千死士,可当天兵十万,区区胡贼何以为忧!”李天郎拔出横刀,以刀击甲,“愿为大唐死士者,留下杀敌!家有顾忌或不甘赴死者,即可出列归家!任何人不得耻笑,本将军也决不以军法相责!军中无戏言!” “愿随将军赴死!”没有丝毫的犹豫,队列里响起雷鸣般的回应,“愿随将军赴死!” “好!就此刻起,不灭贼子,不解衣甲!” “不灭贼子,不解衣甲!”“不灭贼子,不解衣甲!” 大风中,白草滩金戈铁马,浩气冲天。 “不灭贼子,不解衣甲!”“不灭贼子,不解衣甲!” 熊熊燃烧的热血使真珠河也为之沸腾! 血腥夜战 多弥那逻可汗在离白草滩六十里的地方碰上了卷土重来的染息干可汗,飞扬的蓝色旌旗下,是一万五千名骠悍的突骑施战士。神采飞扬的染息干可汗显然已经完全从丧家之犬的败落中恢复过来,如今重兵在握的他,意气风发,踌躇满志,似乎他长刀一挥,千军万马就会荡平白草滩,一雪兵败之耻。 但是跟随多弥那逻可汗来的唐人军使却使他感到犹豫,因为军使告诉他,唐人有意扶持他为突骑施大汗,为表诚意,唐人不仅将归还他所有的部众和财物,还会将俘获的黑姓部落一并交与他。鉴于毗伽可汗已落在唐人手中,就算唐人不杀他,其突骑施大汗的声望也必大跌,谁说这不是一个取而代之的天赐良机? 可是战败的耻辱就轻易算了么,不能! 有没有两全其美的办法? 染息干可汗转动着眼珠,当然有! “如今我的部众在哪里?”染息干可汗耸起了他的鹰钩鼻子,“雅罗珊若有诚意,怎的不告诉我部众去向?”在此之前,不光染息干可汗,黑姓可汗们也向南方的唐境派出了很多哨骑,但一直到吐尔尕特山口都没有发现被俘部众的踪迹,难道在北方?抑或东边?没有部众,就没有可汗!看看可怜的多弥那逻可汗吧,嘿! “既然可汗欲接受李将军提议,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可汗自然应该想到李将军会有所要求……”杨进诺不动声色地说,他有意看看皱紧眉头的那个黑姓头目,似乎欲言又止。 “呵呵,该不是李天郎害怕了吧?看到我突骑施万骑挟威而来,想让我网开一面,给条活路?”染息干可汗挑衅地看着杨进诺,“也许,把你们杀了干净,我一样得到一切!” “哈哈,可汗真是说笑,谁给谁活路,你是不知道呢,还是装糊涂?看可汗也是聪明人,怎的也说出这般痴人梦话来!前几日的经历难道没有告诉你,雅罗珊是可以轻易战胜的么?”杨进诺毫无惧色,反而脸露鄙夷之色,“再说,如今情势,谁优谁劣,还需细说么?哼,碎叶已破,北庭大军即日便至,尔等后路不在;效忠唐室之三姓葛逻禄分兵掠汝地,令尔等居无其所;此外,高大将军数万安西得胜之师折返安西,尔等也就敢谨慎观望,不敢轻举妄动。尔等如今,不说是四面楚歌,也是腹背受敌,岌岌可危,雅罗珊已经是给了你天大的面子!想充大唐的对手?你够格么?螳臂当车而已!” “大胆!”“放肆!”“杀了这狂徒!” 杨进诺流利的突厥语将所有的意思表达得明明白白,在西域亡命多年,这点本事倒是锤炼出来了。要不是这个,李天郎也许还不会放心让他来。 突骑施人一片激愤的怒吼声几乎淹没了抄手而立的杨进诺,但他照旧昂首和愤怒的突骑施人对视。几个同样傲然而立的飞鹘团军士毫不示弱地手握刀柄,摆出了亡命一搏的架势。首先跳起来的就是黑姓胡人,那个一直怒目而视的黑姓首领拔出刀来就要往杨进诺脖子上砍。 “慢着,让他把话说完再杀不迟!”染息干可汗厉声止住狂躁的黑姓首领。 “和这些唐人有什么好说的!他们都是卑鄙无耻的土狗!”黑姓首领咬牙切齿地说,“先宰了这小子给阿阙叶护报仇!” “斛罗达干!看清楚!这里可是我的牙帐!”染息干可汗喝道,“贺逻施那杰在这里也不敢如此放肆!” 斛罗达干恶狠狠地瞪了杨进诺一眼,又凶光毕露地扫向震怒的染息干可汗,终于喘着粗气垂下了刀。贺逻施那杰率领黑姓主力压后,以免高仙芝大军发觉而导致灾难性的腹背受敌,因而跟随染息干可汗的黄姓军马,只有斛罗达干率领的五千黑姓处木昆兵马,其余一万,都是黄姓。挚黑旗的黑姓和挚蓝旗的黄姓虽合兵一处却也泾渭分明,虽有贺逻施那杰撑腰,但在目前,处于人数劣势的斛罗达干自然不敢太过嚣张。 真的不出将军所料!杨进诺嘴角浮出一丝轻蔑的微笑,继续说道,“雅罗珊只不过要可汗自行由真珠河上游去寻部众便了,对白草滩战事袖手旁观就好。到底,雅罗珊要收拾的,是叛逆的黑姓人,与尔等黄姓人何干!这样的美事,可汗可以自己盘算盘算!至于部众去向,自然包在我杨某身上,吾随可汗去,要是找不到,可汗杀了某便是!” “挑拨离间的奸贼!”斛罗达干又忍不住大叫起来,“可汗,你别忘了我们的白马之盟,违背誓言会遭天谴的!” 染息干可汗摸摸胡子,看看神定气闲的杨进诺,又看看暴跳如雷的斛罗达干,意味深长地坐了下来。 得知染息干可汗率军折向东北,欲图由真珠河上游率军追回东去的被俘部众,突骑施的头领们顿时炸了锅。在这个时候,谁都知道获取部众至关重要。如果被黄姓人抢了先,要讨回来可就没那么容易了。再说,各部损失都极为惨重,谁都对自己那一部尚存的部众寄予了厚望,失去了这些,就等于失去了一切!更不用说将士们的家人和财物尽皆落入他人之手,人人都是心急如焚,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到亲人身边。因此,几乎所有的头领都一致同意直接冲击白草滩,在击溃那里的唐军后,迅速渡河与被俘部众汇合,那一定比黄姓人快! 但是接下来的每一件事都难以达成一致,原本就调令不一的突骑施人愈加躁动难统,贺逻施那杰光为决定由哪部的人马做前锋就被弄得焦头烂额。谁都想冲在前面争取最大的利益,又同时让自己的损失最小。争前锋就已经争了个剑拔弩张,而让谁留下来殿后,以防高仙芝大军,又吵得一塌糊涂。 伯克尔几乎是擦着满头的汗水离开牙帐的,我的真主,没见过这样糟糕的首领!他们紧盯着自己的眼前利益,而且固执自私得无以复加,贪婪起来像争食的秃鹫,争吵起来就像一群聒噪的乌鸦,又讨厌又可笑!这还是其次,关键是,时间在无谓的争吵中白白浪费了! 待伯克尔见到突骑施人乱哄哄的军队时,更是凉了半截。急红眼的士卒们挥舞着手中的战刀,各自簇拥在自己的部落头领周围,大喊大叫,尽其所能地表现对其他部族同伴的轻视和鄙夷,似乎这样就能抬高自己。以真主的名义,伯克尔背手往自己的坐骑缓缓走去,也许自己真的看走了眼,怎么会把希望寄托在这样的野蛮人身上! “大梅录!大梅录!” 一个浑身是血的骑兵在伯克尔身边跌下马来,嘴里兀自大呼,“快带我去见大梅录!”几个士卒慌慌张张地将他扶起来,飞也似的往牙帐去。 伯克尔心里一沉,不祥的预感更甚。 果然,坏消息使所有的突骑施人震骇大哗:未随黄姓人去往上游的斛罗达干部人马遭到唐人和葛逻禄人突如其来的联合打击,五千勇士死伤殆尽,仅数百人逃出生天。 狂叫着要报仇的三万五千突骑施战士不顾天色已晚,立刻拔营星夜奔赴白草滩。望着群情激愤,狂躁冒进的野蛮人,伯克尔下了决心:放弃他们,先逃离这是非之地!真主啊,希望这些人数众多的乌合之众能依靠海一般的人数和战马赢得一场糟糕的胜利。 初战告捷的葛逻禄骑兵和飞鹘团在凯歌声中兴高采烈地返回白草滩,不少人趾高气扬地挑着斩获的首级。染息干可汗的黄姓人马前脚刚走,谋剌腾咄就率领葛逻禄人与飞鹘团前后夹击黑姓人,根本没想到人数寡弱的对手会主动出击,而且还出击如此之远,还沉浸在分兵焦躁中的黑姓兵马毫无防备,领兵的斛罗达干在第一轮冲锋中便中箭丧命,群龙无首,五千骑兵顷刻间土崩瓦解。 “不出将军所料,突骑施大军正星夜兼程,尾随谋剌腾咄往白草滩来,”赵陵望着黄昏里渡河的葛逻禄人,早先李天郎已让阿史摩乌古斯带长骑下至其军中,传令让三千葛逻禄精锐骑兵渡河隐蔽于下游十里处,是何用意?赵陵懒得去多想,反正照李天郎的话去做,就能杀敌立功!“嘿嘿,我雕翎、剽野、西凉三团人马,已在营寨枕戈待旦,只待贼子前来送死!” “你镇守营垒,不可退一步,出击防卫,当听山上金鼓旗号……”李天郎向夜幕低垂的西口望去,明天,那里就将成为流血的战场!似乎想到什么,李天郎沉吟片刻,微笑着对赵陵继续说道,“还记得野狼滩夜袭吗?” “怎么会忘!”赵陵脸泛红光,搓手应道,“杀得贼子晕头转向,当真痛快!” “有没有兴趣再来一次?” “再来一次?将军,你是说……”赵陵眉开眼笑。 李天郎点点头,“兵不厌诈,贼子昼夜疾行,必是人困马乏,虽势大却力竭。再说,在前军遭袭之后,他们也不会料到会再次重蹈覆辙。” “但贼子不可能没有防范!其前军覆灭,贼子必加强戒备,将军夜袭,以身赴险,又不能抽调过多人马,稍有闪失,动摇全局,此为险棋也!”赵淳之憋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叫了起来。 赵陵愣神看着赵淳之,脸上出现哭笑不得的奇怪表情。 “淳之,看你近日愁眉不展,似乎有诸多疑问,”李天郎将头转向赵淳之,一双眼睛在皎月下闪闪发亮,“有疑比无知好,我曾说:为卒者知敌在何方,听令死战足矣;然为将者必察敌一举一动,思敌我之灵动也。所谓兵无常势,水无常形,欲运筹帷幄,制敌先机……” 李天郎显然有意岔开话题,夜袭之事,自不可改。赵淳之扶着排列整齐的拒马枪,黯然低头不言。 “看来淳之所惑,不止兵事也,”李天郎轻笑了一声,似乎还舒了口气,“此番出征,你想必思虑良多……” “你这小子,先是死活要来,现在又如霜打秋叶,这可和初阵奋勇杀敌的赵淳之大相径庭啊!”旁边的赵陵说,“害怕就回去么!又无人说你胆怯!” 年轻人最受不得激,赵淳之涨红了脸,大叫道:“谁怕来!不过为将军想而已!身为主帅,怎可轻易赴险?断不可为快意而弃部属,妄逞匹夫之勇,非英雄所为也!” 话一出口,赵淳之就后悔不迭,不管怎样,这些话都不应该出自他口啊! 赵陵果然瞪圆了眼睛,怒吼道:“竖子大胆!” 李天郎面沉若水,两道犀利的目光,将赵淳之激昂的头又压了下去,但倔强的年轻人只是嘴唇嗫嚅,没有道歉的意思。确实,这样冒犯自己崇拜的偶像,不仅出于一种快感的发泄,对近日来的种种疑虑,更有一种挑战的冲动。至少在那一瞬间,赵淳之觉得自己和李天郎,是平起平坐。 “呵呵,赵校尉只是说笑,淳之别当真,”李天郎宽厚地笑了,言语温和地说,“英雄?何为英雄?英雄与李天郎何干?”仿佛自言自语般,李天郎抬头看了看天,声音骤然悠远起来,“宋襄公与楚军战,半渡而不击,言此时杀敌有违君子之风;天竺有名鲁西斯的王者,在遭到来自西方的亚历山大军队进犯时,虽拥重兵猛兽,也待敌整军列队完毕方才对阵,二者却都兵败,不过留得自家性命,兼其所谓英雄君子之美德,传诵后世而已。此为英雄乎?西域沙场,会有此英雄乎?淳之所惑,想必以英雄观李某也,呵呵,少年!少年!英雄!英雄!” 赵淳之看着感叹不已的李天郎,似乎明白了什么,但是却又如陷五里雾中…… 因为备有充足的马匹,李天郎率领雕翎团三百余精骑迂回到了突骑施的侧翼。李部人马中,以雕翎团最擅游击夜袭,加上骑射精湛,当是出击之不二之选。执拗的赵淳之紧跟着李天郎,他一定要知道英雄的答案,否则他整个思维都将被颠覆。 月光如水,一出西口,平坦的草原无遮无拦,与敌哨骑突然遭遇的斥候飞马奔回营寨,后面闹嚷嚷地追来一群突骑施骑兵。没追多久,他们的马匹就脱了力,就在李天郎他们的眼皮底下勒住了马缰,大声喝骂着远去的斥候。 潜伏的雕翎团精骑在草丛里压住侧卧的战马,屏住了呼吸…… 很快,突骑施的大队人马在遮天盖地的火把中滚滚而来。密集的马蹄声一一从蛰伏不动的雕翎团身侧轰隆隆行过。离得最近的时候,甚至可以听见突骑施人在马上打呵欠的声音。不止一次,赵淳之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他不由自主地一次次望向李天郎,可李天郎犹如老练的头狼,只瞪着一双眼睛仔细观望着连绵不断的敌军纵队,没有发令的意思。所有的士卒唯头狼命令是从,全都绷紧了身体在草丛里一动不动。 贺逻施那杰派出自己的两千附离骑兵,打算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对唐人也来个突然袭击。为保证这支前锋的冲击力,他下令调配战马,让后备的马匹替换疲惫不堪的前锋坐骑。担任前锋指挥的石阿失毕是毗伽可汗的二儿子,为报父仇,他一定会拼死作战,至少,一探白草滩唐军的虚实。 换马的附离们下马忙碌起来,随军的奴隶在叱骂声中手忙脚乱地去牵主人的马匹。石阿失毕在贺逻施那杰跟前甩镫落马,利落地行了个礼,“大梅录,前面的处木昆部不愿让路,说应该让他们当前锋。” 贺逻施那杰低声咒骂一声,这个时候还在争!简直是蠢驴!“不管他们,越过他们,直接去白草滩!打唐人一个措手不及!” “要是咄吉射匮他们阻止……”石阿失毕气愤地咬着牙。 “那就砍了他们!还没王法了!”贺逻施那杰厉声喝道,“挡你者先斩后奏!” 喜形于色的石阿失毕刚弯腰应命,肩膀上就突然多出支羽箭!他一声闷哼,跪倒在地。 贺逻施那杰比石阿失毕好不了多少,至少两支长箭射中了他的坐骑,负痛受惊的战马扬蹄狂嘶,立时将贺逻施那杰颠下马来! 这时候,人群中才传来撕心裂肺的惨呼! 倒地的贺逻施那杰恍惚中看见,一彪不知从哪里窜出的人马冲进了他的队伍,夺命的刀光和疾射而至的利箭就来自他们! 神出鬼没的打击使本来就因换马有些混乱的突骑施人陷入一片惊溃之中,很多士卒还未醒悟过来就命丧铁蹄之下。雕翎团不多的数百人马就像一根黑暗中猛烈挥舞的大棒,不分青红皂白在乱成一团的突骑施大军中一阵胡搅,弄得整支大军鸡飞狗跳。 石阿失毕像牛一般喘息着,在一声兽性的嚎叫声中,他愤而折断了插在自己肩膀上的箭杆,翻身上了战马。“截住这帮唐狗!”石阿失毕拔出了战刀,纵声高呼,“随我上!” 李天郎丝毫没有恋战的意思,事前他就告诉将士们,横贯敌军纵队后,即折身回返,只以强弓侧击敌军。如若走散,先趋向北,然后视獭洞山瞭望台上的红灯笼返回。 重新被挂上马背的贺逻施那杰看得很清楚,冲在最前面的那个唐人转眼间便戳翻了三个附离,我的腾格里!他右手枪格石阿失毕战刀,左手落刀斩杀的姿势十分眼熟!太眼熟了!枪杆将石阿失毕打落马下,唐将的马首正对着惊慌失措的贺逻施那杰。如果他此时冲来,无人能挡! 一声呼哨,三声鸣镝,唐将长枪一挥,左右唐军随之遁去,没入了黑暗。 感谢腾格里! 但是好运也就这么一点了。不一会儿,后队的辎重冒起了火苗,胡人三餐果腹都离不开的羊群见鬼似的炸了窝,黑夜中不知跑散了多少。而此时从前方回援的处木昆部和后队增援的附离在黑暗中遭遇,在不知从哪里飞来的乱箭挑拨下,两支人马互相残杀,要不是贺逻施那杰清醒得快,双方又要白白折损不少人马。 赵淳之和三十余骑被一阵箭雨阻断在队伍后面,而大队突骑施人已经蜂拥而至。“镇静!我是赵淳之!众人且听我令!”硬拼是不行的,只有智取。略为慌乱的士卒听到有将官在,大是安心。“有队正押官等头目在么?” “在下雕翎团第二队队正郑处怀!” “在下第二队押官奚结苏乞!” “甚好!奚结苏乞与我趋前,郑处怀护伤者队后押阵,各自约束部属,且卷旗收缰,不显惊慌之相。”喊声震天,前后增援的突骑施人正在自相蹬踏。“会突厥语者大声呼喝,只往人少处去!” “得令!” 雕翎团胡汉杂编,会说突厥语者不在少数,一时间,突厥语呼喝叫骂之声四起。黑暗中突骑施人也不得辨,恰巧贺逻施那杰又在发令收兵整队,散乱的突骑施人三五成群,大呼小叫,自往其中军聚拢。赵淳之顺便拾了一面突骑施旗帜,大呼突厥语一路蒙混下来。待人声稍静,后队却一阵斩杀之声,赵淳之低声喝问。押阵的郑处怀道:“几个糊涂贼子,居然尾随我等来,被斩了!” “留个活口,问其口令!”话说晚了,几个突骑施人早咽了气。 见四面八方都是乱窜的敌军,而己方大队早就不见了踪影,赵淳之思虑片刻,索性找一草木茂深的洼地,学李天郎潜伏之计,躲藏其间。群起的号角声中,突骑施骑兵穿梭般从赵淳之等藏身处飞掠而过,燥热的空气中,杂混着狂暴的血腥气息。气急败坏的突骑施人到处寻找厮杀的对象,但那些如鬼魅般的唐人就跟他们突然出现的时候一样,又突然悄无声息地弥散在漆黑的夜中。 惊慌躲避的鸣虫停止了嘶叫,黑暗的草丛中,只看见一双双忽闪的眼睛。再没听见唐军士卒的喊杀声,即使发现赵淳之他们失踪,李天郎也不会回头来寻,他得为大多数士卒的性命着想。这一点赵淳之毫不怀疑,他扫视周围静静潜卧的战士和马匹,依稀可以看到两个伤兵忍痛咬紧了嘴唇…… 怎么不自觉地学得和李天郎一模一样?赵淳之心里“咯噔”一下,真的,从表情到动作,学得丝毫不差。赵淳之在黑暗中无声地笑了…… <hr /> 注释: 第八章 突骑施奋起反击唐军 环形箭阵 天已快亮,士气大挫的突骑施人没有发动夜袭。为防唐人再趁人困马乏之机偷袭,恼怒的贺逻施那杰将精锐的三千附离调至西口戒备,以便后面大队逐次聚拢,有所喘息。接连不断的偷袭不仅造成巨大的伤亡,也让骄横的突骑施心怀畏惧,严重影响了军心。那些原本大叫大嚷要充前锋好汉的头领们现在都缩头噤声,皆称收拢部众需要时间,存心让贺逻施那杰的附离们打头阵。贺逻施那杰也清楚,如果自己的附离们不赶紧打个胜仗,整个大军就会彻底动摇,甚至各部会作鸟兽散……他绝对需要一次鼓舞人心的胜利! 于是他彻底放慢了进军的步伐,重新编排进攻队列。白草滩的地形,他实在太熟悉了,除了唯一的高地獭洞山,其余都是平坦的草原,只要注意绕过临近河流的沼泽和滩涂,是非常有利于骑兵进攻的理想地形。唐人互为犄角的营垒对缺乏攻坚器械和战术的突骑施人确实是难题,但数万骑兵就是一人一刀,也把小小的营垒给砍垮了!甚至可以用箭雨把营垒彻底淹没!哼!本来要是黄姓人能同心协力,前后夹击…… “石阿失毕!”贺逻施那杰喊道。 脸色铁青的石阿失毕应声进来,昨晚莫名其妙挨了一顿暴打,还吃了一箭,却连对手的一根毫毛也没有碰到,这怎么不叫自诩为勇士的他窝火透顶。 来不及派人寻找失踪的赵淳之,李天郎在獭洞山摆好了阵势,只等突骑施人前来较量。现在他揪心的是染息干可汗的那支人马,如果他们舍了部众,提前西返,那情势就非常危险了。 那个毛遂自荐的杨进诺,不知道有没有那份胆色?还有阚行忠、丁俨子他们,不管黄姓人是否找到俘虏,他们都处于凶险之中。确实,从一开始,李天郎就打算牺牲他们,赵淳之似乎看出了端倪,呵,少年人,还张嘴就称英雄,他头脑里的英雄。李天郎望着从门帘缝隙里透进的第一缕阳光,不禁微笑,自己也有过这样的时候。 “将军!贼子进攻了!”野利飞獠兴奋地叫了起来,“他们来送死了!” “全军戒备!擂鼓助威!”李天郎站起身来舒展了一下筋骨,飞步出了营帐,“诸将官各置本位,准备迎战!” 辽阔的草原顿时杀气冲天,贺逻施那杰一出手就摆出了志在必得的架势。由叶护西杀葛腊哆率领咄吉射匮等左厢别部军马围攻獭洞山,贺逻施那杰亲率七千右厢精锐附离进攻白草滩的唐军营垒,该营垒遏制着真珠河渡口,非拔之不可。与此同时,还有石阿失毕一支奇兵,迂回獭洞山北麓,与左厢别部军马一起配合攻取这一至关重要的制高点。当然,如此安排,重点依旧在唐军渡口的营垒上,此处一破,唐人也就大势去也。 李天郎同样清楚这一点,因此,山下的营垒修筑得远比獭洞山上的营垒坚固。赵陵、玛纳朵矢、白苏毕、马麟、白孝德等悍将率剽野、西凉、雕翎三团精锐和五百葛逻禄弓箭手并肩镇守之。为发挥唐军强弓硬弩的优势,李天郎为他们准备了三十万支箭——其中一半是来自缴获。缴获的突骑施箭矢只适合长弓,弓箭手倒是用之不竭;而唐军的弩手就没那么宽裕,他们只有近四万支自备的弩箭,不少是威力很大的三棱箭,也有近射的方头箭,方头箭历来被胡人畏惧地称之为“鬼牙”,哪怕是擦伤,它也会形成非常可怕的巨大创口,轻易就能使人毙命。 突骑施人开始试探唐军的防守,不断有小股的轻骑飞掠过营垒,营垒中也不时飞出利箭,有几个人中箭落马。熟知对手战术的赵陵在八个方向安排了八伙箭术高超的射手,专射零落探视的游骑。这些轻骑是来试探虚实的,没必要浪费宝贵的箭矢,只要将他们逼退在有效射程之外即可,绝对不能暴露营垒的防御。在营垒齐胸高的土墙外,是用削尖的胡杨树枝和拆卸的突骑施车辆残骸构成的砦角地带,一半剽野团弩手、雕翎团和葛逻禄弓箭手以队为单位,列阵其上。四方的营垒每个方向都有三个出口,每个出口都树立着刺猬般贲张的拒马枪,在拒马枪后面,是整齐的西凉团重甲排矛手,再后面是另一半剽野团弩手、雕翎团和葛逻禄弓箭手,而坚定地矗立在他们身侧的,是随时准备厮杀的陌刀手。 这就是李天郎一手调教的环型箭阵! 几轮试探之后,大规模进攻开始了! 突骑施吹响了惊天动地的号角,黑压压的骑兵分为三排黑色的巨浪,向营垒汹涌而来。当真是万马奔腾,狼烟云涌。在骑兵后面,跟进着同样众多的步兵,六千彪悍战士的冲锋呐喊着实骇人!与此同时,围攻獭洞山的突骑施人也开始在盾墙的掩护下一步步向山上推进。两股共计万余勇士一起上阵,号角震天,吼声如雷,怒潮般的蹄声和脚步声仿佛巍巍葱岭的雪崩,往唐军营垒激扬而去,如此令人震慑的场面,胆小的人一定会为之颤栗。 站在赵陵身边的是统领葛逻禄弓箭手的踏实力弓仁,虽然也算见阵无数,但如此惊天动地,气势恢弘的万人进攻还是生平第一次。望着出现在地平线上数不清的敌军,又看看持弓弩静立待敌的汉人士卒,他既惊讶又敬佩。所有的唐军士卒面对如此大军,几乎人人都平静从容,个个都显得信心十足。倒是自己的部众,面泛惊惧之色,小腿筛糠者大有人在。“阉驴!”他恼怒地冲那些胆小鬼吼道,“瞧瞧人家!呸,还想当勇士么!”有人笑了起来,踏实力弓仁听出是那个叫赵陵的汉人校尉,听别人说,他是唐人中出类拔萃的射雕者。同样作为一个射雕者,踏实力弓仁早就暗暗和赵陵较上了劲。他握紧自己的弓,冲轻笑的赵陵翻个白眼。赵陵也不以为忤,将鸣镝的哨孔凑近嘴边,嘘嘘地吹着戏耍…… 担任骑兵第一梯队指挥的是伊然可汗,他骁勇善战的儿子大逻便高举狼纛紧随在他身侧。整个第一梯队都是身着锁子甲的精骑,他们三百人为一横队,组成三列移动的铜墙铁壁,在金铁交鸣声中挟威而进。唐人历来仰仗其犀利无比的强弓硬弩,每每交战,几乎一半死伤者都是唐人箭矢所致。因此,贺逻施那杰将所有披挂铠甲的附离骑兵都交给了伊然可汗。不过他清楚地知道,自己部下配备的锁子甲防刀砍剑刺尚可,对穿戳的矛、槊就不好说了,尤其是这些锁子甲并不能有效抵挡对方的利箭,但不管怎样,有甲胄保护总比光溜溜送死好。最重要的是,在伊然可汗勇猛的第一梯队义无反顾地冲向唐人营垒时,不管胜负如何,后两梯队轻骑都会左右包抄,利用唐人箭矢集中应付正面铁骑之机迅速从两翼夹击,而后面的步兵将提供箭矢的支援,并扩大任何一处突破的缺口。所有的部署都是针对这一处要点,即使是对獭洞山的围攻,也不过是进退随机的侧翼牵制。 唐人的箭比料想的稀疏,这也许是故意示弱,也许真的是军械不足。 獭洞山处传来惊怒的吼叫,骑马缓进的伊然可汗忙里偷闲张望,只见山上骤然滚下几十个巨大的火球,借助山势向蚁行登山的突骑施人滚落而下。沿着它们滚落的轨迹,步兵进攻的队伍随之裂开了数十道缺口。在山下督战的咄吉射匮带领骑兵飞马登山,连骂带叫,竭力恢复队形。在一阵箭雨之后,数队唐军骑兵冲出营垒,居高临下,切入了混乱的步兵群中…… 伊然可汗来不及再看了,因为第一列的骑兵已经发出冲锋的叫嚣,扬蹄飞奔起来。唐人的箭矢依旧羸弱,其威胁远没有预料中的那么大。振奋的突骑施战士夹紧了马腹,伏身马上,开始快速冲击,有胆大的甚至不顾唐人射来的羽箭,在马鞍上立起身来,嘴里发出尖锐的呼哨,斗志高涨的一千铁骑露出狰狞的利齿,掀起了扑向唐军营垒的第一轮巨浪。 “喏喏喏!”被冲锋激情激荡的伊然可汗高举起了战刀,几支激射的箭矢在他身侧嗖嗖飞过。有人落马,但这对冲力爆发的骑兵来说,已经无关紧要。“冲啊!勇士们……”高举狼纛的大逻便在马上挺着肥胖的身躯,怪叫着超越他的父亲,冲到了第一列骑兵的最前面!他们距离唐军营垒不过两百步了!低矮寨墙后面,唐人硕大的橹盾已经历历在目。“加把劲啊,勇士们!” “轰隆!” 伊然可汗瞪大了眼睛,我的腾格里! 整个第一列骑兵突然在他眼前消失了! 只看见狼纛骤然高耸了一下! 取而代之的是飞腾而起的烟尘和乱草! 前方地下出现一道巨大无比的壕沟!巨大的陷阱! 仿佛一张沉默的大嘴,瞬间便将整队骑兵吞没了! 好一个巨大的漏斗,汹涌的骑兵巨浪就在那里被迅速吸光! 第二列的骑兵拼命勒住缰绳,无奈速度太快,也步第一列的后尘陷入坑中,只有骑术精湛的数十骑勉强压住了马头,但是他们又被第三列疾驰而来的同伴一冲,双方自相冲撞,顿时乱作一团。情急之下,第三列的很多骑手提缰策马,企图飞越壕沟,但壕沟实在太宽了,足有三丈多,他们一个个都连人带马撞击在沟沿上,摔得非常惨,马匹腿骨折断的声音炒豆般爆响。痛苦嘶叫的战马四蹄乱蹬,将自己的主人连同垮塌的尘土一起带落壕沟。 一匹神骏的黑马上半身趴在沟沿上,奋力扬起曲线优美的脖子,两只后蹄徒劳地蹬踏着陡直的沟壁。声声嘶叫中,战马露出溅血的牙齿。马背上没有骑手,他肯定已先掉进壕沟里了。伊然可汗认得那匹马叫呼萨尔,它是指挥第二列骑兵的勃努俟利发心爱的坐骑。勃努俟利发的骑术在突骑施人中首屈一指,他的呼萨尔也是出名的良驹,没想到连他也…… “勒马!勒马!”伊然可汗声嘶力竭地大叫,如此情景令他惊怒交加,他率领的第三列好不容易在壕沟前停下了脚步。“下马,列阵,准备弓箭!叫后两队立即散开!”儿子的安危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了,一千铁骑转眼间便折了一半,现在要紧的是赶紧冲过壕沟,直取营垒! 此起彼伏的呻吟声从壕沟里传了出来,被沟底尖桩刺得七窍流血的战士和战马徒劳地挣扎着,有受伤不重的从沟底血泊里费劲地往上爬。 一声鸣镝,听起来像勾魂使者的狞笑。 “当心!下马!盾牌!”经验丰富的伊然可汗几乎是神速地伏在了战马身后。但是他绝大多数部属可没有这么身手利落。 一堵箭矢形成的墙,一片漆黑索命的流动乌云,一坨箭镞的石碾! 在壕沟前混乱的骑队就像被猛扇了几个耳光,惨呼连连,割草般倒下一片。晕头转向中,整个骑队都被接连到来的箭雨彻底笼罩;血雨腥风中,一个个勇猛的突骑施战士倒下了,他们的战马插满了箭,哀鸣着倒在他们身边。侥幸生还的不是拨转马头逃开,就是躲在盾牌后面苟延残喘。 腾格里啊!踏实力弓仁脸都抽动起来,瞪大眼睛看着三排唐军弩手像机括的发条一样进退有序,飞快地将一排排利箭射向不知死活的突骑施人。眨眼间,五百弩手已各射出三箭,数以千计的箭矢嘶叫着激射而去,齐整的弓弦声犹如冰雹击打牛皮帐篷。那么密集的箭!那么快捷的箭!那么准确的箭!踏实力弓仁的视线一次次地被飞逝而去的箭雨所遮挡,对面呐喊冲锋的突骑施狼们就这样被捅了一刀又一刀! 在赵陵的鸣镝声中,长弓手也加入了这个大合唱,不甘示弱的踏实力弓仁飞快地射出一串串连珠箭,要让唐人瞧瞧,葛逻禄人也不是吃素的! 浑身是血的大逻便已经中了三支箭,他一手握着盾牌,一手抓住狼纛,在箭雨的间歇中奋力爬上了壕沟,继续呐喊着向唐军营垒冲锋。 不!不!那是去送死! 躲在马尸后面的伊然可汗忍不住高喊起来,“我的儿子!别去!” 两声短促的号角,唐人的箭雨应声而停。 不,也没有停,而是转换了方向,同样被深壕戛然截断的后两梯队轻骑在弓弩的暴风雨中溃不成军,纷纷回撤。跟在骑兵后面的步兵在稍微停滞之后,见前面凶险,不约而同停下了脚步,竖起盾牌开始发箭还击。密集的火箭落入了唐军营垒,有些地方燃了起来,但很快又熄灭了,唐军营垒岿然不动。 突骑施步兵们也出现一定的混乱,因为他们不得不为惊慌撤退的轻骑闪开一些道路,唐人似乎对只有示威性质的对射毫无兴趣,因此反击的箭矢又稀疏下来。 “诺诺诺!”一个人的冲锋呐喊! 突然间,两军之间的无人地带,只剩下挚旗进攻的大逻便! 一个人的进攻! 天哪,在那道夺命的壕沟之后,还有一道,大逻便又跌了进去! 一直密切观望的伊然可汗心一下子沉了下去! 不过,先是狼纛,接着是脑袋,大逻便又爬了出来。受伤的身体和艰难的攀爬耗尽了他的精力,勇士的步履明显蹒跚起来,速度也慢了很多。 “啊!啊!啊!”不知从哪里来的力量和勇气,伊然可汗从死马后猛然跃起,高举手中的战刀,“勇士们,就是用我们的尸体,也要把这壕沟填平!冲啊!” 突骑施队伍中响起一阵激昂的欢呼,指挥步兵的梅录扯开喉咙号召战士进攻,重新被激励的士卒们很快又群起而上。稍微定下神来的轻骑也陆续加入进来。 赵陵望望山上的号旗,又看看一步三摔冲近营垒的大逻便,有些惋惜地摇摇头,低声喝了一声:“马铤!”马铤拇指一勾,嗖的一声,一支“鬼牙”将喘着粗气的大逻便完全射穿。他似乎咳嗽了几声,在滴落的血流中,拄着狼纛,慢慢地跪了下来,最后蜷缩成一个流血的旗桩。 数千狂暴的突骑施步兵跃下几乎被尸体填平的第一道壕沟,潮水般涌向第二道已经暴露的壕沟。 这次,不仅是弩机,所有的长弓也加入到箭墙中。惊人的射速和命中率造成了可怕的死伤。进攻的突骑施人每迈出一步,都会留下无数血淋淋的尸首。但是,他们仍旧前赴后继地前进,最前面的战士毫不犹豫地跃入壕沟,搭人梯,竖矛杆,想尽办法攀登而上。很快,砦角地带边缘出现了这些敢死队员的身影。 “西凉团!准备出击!”赵陵大叫,冲红色鹖鸟旗挥挥挽天弓,“杀!” 按捺不住的西凉团排矛手弃了手中的长弓,挺枪挚盾,移开拒马枪,分列出阵。最前面的是二百重铠长矟的甲士,后面是一百紧握标枪橹盾的轻装排矛手。第一轮投出的标枪不仅迟滞了突骑施人的进攻,也为西凉团沿沟列阵赢得了时间。当橹盾的铁镦猛然戳入泥土时,突骑施人发现,他们就算爬上沟沿,面对的也是一道不可逾越的铜墙铁壁!从橹盾一侧伸出了两百枝硕长尖锐的矛尖,蜂拥而至的突骑施步卒犹如扑火的飞蛾,一个个灭亡在它面前!橹盾迅速前移至沟沿,躲在橹盾巨大阴影里的轻装士卒瞄也不瞄,将手里的标枪径直掷下沟去,血雾蒙蒙,有的血柱喷得很高,甚至溅上了沟沿。而前排的重甲战士手里则是从朅师人处学来的丈八长矟,他们沿着壕沟排成一线,一面抵挡对方的箭矢,一面用长枪往壕沟里乱戳,正在奋勇攀登的突骑施战士像秋日里的落叶,一个个中枪滚落下来。橹盾长枪,本就是西凉团的看家本领,如今又是占尽地利之便,自然战力出奇强劲。 久经战阵的突骑施附离也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在盾牌掩护下的弓箭手纷纷越过第一道壕沟,为冲击第二道壕沟的同伴提供掩护。跃入沟中的附离则高举盾牌,紧密地连在一起,顽强地抗击着居高临下的长矟。盾牌组成的天顶在头目的喝令中不时快速散开,让弓箭手放箭,逼退靠近沟沿的唐军,或者抛出抓钩套索,让敢死队踏着死去族人的尸体亡命攀登。很快,第二道壕沟里也是流血漂橹,伏尸盈坑。 刚冲到沟边的马锏腿上一麻,一支从沟底射来的箭穿透了他缺乏防备的小腿。前面的同伴没他走运,一连中了六支箭,虽有重甲保护也伤重不支倒在沟边。伤痛和失去战友的愤怒激发出马锏惊人的战斗力,一个刚露头的贼子被他一枪戳中面门,哎哟一声落了下去,另一个砍伤身边队友的突骑施人则被他挥枪击下沟去。 己方的箭矢开始远射后续的贼军,压制他们的弓箭手,不让他们增援冲到第二道壕沟的同伴。望着脚下密密匝匝如过江之鲫的脑袋,马锏一时有些茫然,不知该选哪个当杀戮的目标。为增援沟中的族人,伊然可汗集中了数百最勇敢的突骑施战士,辅之以弓箭手、长矛手和少数骑兵,猛攻马锏一队防守的一角。 这是突骑施人在最短时间里集中的最为密集的箭矢,四轮速射之后,包括马锏在内的所有甲士都中箭累累,中箭最多的简直成了丑陋的豪猪。四十余斤的重甲虽然有效地保护了他们,但到底也非刀枪不入,中矢甚多的士卒不是受伤就是难以挥舞长矟,战力一时受制。有突骑施战士顺势攀上了壕沟,和同样赶来增援的剽野团陌刀手厮杀起来。为了一举突破唐人的防线,伊然可汗在壕沟另一边号令弓箭手,一边许以重赏,激励所有的步卒全力进攻。 要放手一搏,就得先解决那些讨厌的弓箭手! “这里!放箭!”白孝德用刀一指前方,一阵箭雨嗖嗖地飞了过去,突骑施人的攻势为之一滞,不由自主分散躲避唐人厉害之极的箭矢。“跟我上!” 白孝德将陌刀往背上一插,劈手夺过马锏手里的丈八长矟,后退数丈,拔足疾奔,待到沟沿时长矟一撑,飞身掠过众人头顶,跃过了沟去。他身后的剽野团战士齐声呐喊,纷纷如法炮制,也一个个撑杆越了过去,一头扎入惊愕的突骑施弓箭手人群中。陌刀开路,谁与争锋,防备软弱的突骑施弓箭手立刻鬼哭狼嚎,不管伊然可汗如何喝骂,尽皆弃了弓箭,抱头鼠窜。 当白孝德的陌刀洞穿伊然可汗的后背时,这位骁勇果敢的突骑施头领在最后一刻依旧在呼喝部属坚持战斗。 失去弓箭掩护的突骑施步卒顿时处于劣势,他们在马背上游刃有余的弯曲双腿实在不适合步战。士气大振的马锏等奋力拼杀,又将一度占优的敌手逼回壕沟。当五十名陌刀手急不可待地冲上来企图过把瘾时,战局已经稳定,他们能做的,就是替换精疲力竭的西凉人,将背靠壕沟的突骑施人赶下沟去,尽情屠戮。 和他勇猛善战的父亲一样,马锏在激烈的战斗中完成了他战士的蜕变。手边的任何物件都成为他杀人的武器,杀到后来,他索性将被砍成两截的长枪往沟中一扔,抽出横刀乱砍,只知道砍中很多双爬上沟沿的手,那些血迹斑斑的手紧抠住沟沿边沁透鲜血的泥土,而他们的主人却痛苦地在沟底翻滚挣扎。 突骑施人的号角发出了警讯。 贺逻施那杰发现大批骑兵从獭洞山跃然而下,矛头直指进攻山下营垒的步兵。任何一个领兵将帅都明白,失去骑兵掩护的步兵是脆弱的。他立刻吹响号角,下令后备的五千骑兵前去增援。该死的!贺逻施那杰恶毒地咒骂着,后继队伍为什么现在还没有赶上来!他们手里还有一支一万多人的精锐兵力啊!七千附离,可是悉数投入战斗了!平日里飞扬跋扈的咄吉射匮也是一头蠢驴,这么多人居然攻不到半山腰!要不是他进攻不力,唐人骑兵怎会腾出手来攻击步兵侧翼!对了,石阿失毕!还有石阿失毕的两千奇兵!希望他们不要令人失望! 一千葛逻禄精骑驱散了凌乱的突骑施轻骑,包抄了进攻敌军的后路。而野利飞獠的铁鹞子则直接横贯了整个进攻队伍,将原本就显颓势的突骑施步兵犁开一道深深的血痕。西凉团和剽野团将冲过第一道壕沟的敌军斩杀殆尽,又踏过橹盾结成的木桥,和陷阵于前的马麟所部一起汇合,继续追杀仓皇后撤的突骑施人。而雕翎团和葛逻禄弓箭手则不停地将箭雨倾泻到摇摇欲坠的敌人头上。 增援的五千突骑施骑兵和葛逻禄人激烈交战,横转过来的铁鹞子也被他们迎住,互相砍杀。这为即将崩溃的附离们争取了时间,他们收缩兵力,不断往尚未合拢的包围圈缺口撤退。尽管失去了担任梅录的伊然可汗,但附离们还是在后退中保持了纪律。 必须彻底歼灭突骑施人的这支生力军,李天郎翻身上了战马,长骑们立刻随之挺枪跨马,准备出击。仆固萨尔一把抓住马缰:“将军,你怎么又要亲自陷阵,这里怎么办?不如升烟发令,叫埋伏的三千葛逻禄人前来增援吧!” “不行!他们得防备黄姓人!再说,等他们渡河赶来,已经来不及了!”李天郎一抖大枪,语气不容置辩,“两百飞鹘骑兵与你留下,镇守营垒,不得轻易出战。其余的随我来!” 看见又有唐军骑兵从山上冲下,贺逻施那杰张了张嘴,终于还是没有下令身边的人马投入战斗,他身边只剩下一千骑兵了,而慢腾腾的勃德支和西杀葛腊哆还没有赶来。他不敢将这最后的老本轻易投出去。“传令!让勃德支和西杀葛腊哆全速前进,立刻与中军汇合!稳住阵脚,准备接应前军!”贺逻施那杰失望地看看裹足不前的咄吉射匮部,不如叫他们停止进攻,派主力过来稳住中军吧。现在太阳高悬,仰攻高岗本就强光刺眼,唐人又是坚墙利器,不如缓上一缓,集中兵力先解决白草滩吧。 最后一张王牌 为躲开突骑施大军,赵淳之在天明后率领小队从北边绕道折返白草滩,远远地,已经可以望见獭洞山了。精疲力竭的将士们不由自主都松了口气,那边紧锣密鼓的喊杀声说明,李将军还在,獭洞山上招展的蟠龙军旗同样告诉他们,马上就能喘口气了。 “赵郎君,不好!”走在队伍最前面的奚结苏乞神色慌张地跑了回来,“前面有贼子!” 什么,此地离獭洞山北麓不到六里,贼军离这么近李将军却还没有反应,那只有两种可能:一是根本没有发现;二是虽然发现却抽不出兵力前来拦截。不管是哪种可能,獭洞山都非常危险! 赵淳之催马趋前,抬眼一望,不由倒抽一口凉气:至少两千突骑施骑兵正急急扑向獭洞山,怎么办?他擦擦额头的冷汗,心一横,即使不成功,也要放胆一试! 一心想偷袭山上营垒,救出父汗的石阿失毕听得遭遇唐军,不耐烦地叫道:“什么唐人,杀过去便是!还啰嗦什么!” “阿波(大人),你还是去亲眼看看吧,”报信的俟利发吞吞吐吐地说,“那些唐人好生古怪,恐怕有诈!” 石阿失毕一愣,难道又有圈套?唐人奸诈,已经两次设伏偷袭得手,难道…… 郑处怀、奚结苏乞看着对面铺满草原的敌军,紧张地交换一下眼神,手已悄悄按上刀柄。赵淳之悠然地在两军之间骑着马,时不时还手搭凉棚,向石阿失毕张望。其余的士卒排成一排,装模作样地嬉闹,只是声音有些发抖。 “射他两箭!”石阿失毕喝道。 有射雕者应声而出,张弓向最前面游弋的赵淳之连发三箭。 听得弓弦响,赵淳之拨马翻身,躲了过去。心都提到嗓子眼的郑处怀、奚结苏乞忍不住大声叫好。有数十骑突骑施骑兵出列往这股唐军而来,赵淳之见了迅速回身,故意招摇地冲对手摆摆手,示意其快快跟来。同时又叫郑处怀等缓缓往獭洞山后退,千万不可纵马疾奔。大队敌骑见唐人后退,也将信将疑地随数十骑前进。 赵淳之突然大喝一声,令所有人停步,解鞍卸甲,散坐于地,饲马休息。饶是奚结苏乞胆大,郑处怀久经沙场,听到这种命令,也冷汗浃背,两股战战,更不用说其他士卒了,人人脸色煞白,不知如何是好。 “像相信李将军一样相信我!”发急的赵淳之低吼道,“快!照我的话做!就是要死,也是一块死!” “奶奶的,死就死!反正也跑不掉!”郑处怀猛地一扯衣甲,显然豁出去了。 “也是!也是!”奚结苏乞也道,“贼子要冲过来我等也难活命!不如死得干净些!”说罢跳下马来,三下两下卸了鞍辔,四仰八叉地躺在草地上。 一时间,所有人的都现出了亡命之徒的本色,稀里哗啦甩了军器,干脆坐了一地。光了膀子的赵淳之索性在光背马上玩起了杂耍,一会倒竖蜻蜓,一会镫里藏身,引得士卒们拿出吃奶的劲喝彩。 石阿失毕彻底蒙了,是疑兵诱敌之计?还是唐人害怕以致得了失心疯?他抬头眺望不远处的獭洞山,唐人的旗帜不紧不慢地飘扬,仿佛一只召唤的手。只是,这只手有诈么?他的部属们也窃窃私语,惊疑不已。这些人很多都经受过唐人夜袭,倒霉的处月昆部还遇到过两次,次次都是损失惨重,自然还心有余悸。 赵淳之在马上叉腰歇息,冷汗热汗一起滚落下他的额头,他忍不住瞟了一眼獭洞山,心道:山上不知察觉没有?两千突骑施骑兵就像浮动的黑云,缓缓向前压来,只要一阵微风,赵淳之和他小小的队伍断然尸骨无存。面对无情逼近的敌人,赵淳之抑制不住内心的恐惧,腿肚子不禁转起筋来,他张大嘴巴,拼命喘气,狠狠地揍了自己大腿一拳。快逃!快逃!你现在就骑在马上,只要猛抽上一鞭,就可以逃之夭夭!脑子里一个空洞的声音在大声喊叫。赵淳之的手勒紧了缰绳,直要捏出水来。感觉到郑处怀他们投在背后的目光,赵淳之蓦然无地自容,天哪,怎么会冒出这样龌龊的念头! 郑处怀吃惊地看见赵淳之突然一夹马腹,飞速冲向敌军大队,在众多戒备的刀枪面前挥舞着他的衣衫,大声喊道:“来呀!来呀!”同样惊愕的突骑施人面面相觑,居然不约而同停下了脚步。 此时的山上,留守的仆固萨尔急得团团转,他已经看见了山下聚拢的敌骑,而他手里只有两百骑兵,不仅人少,还得镇守营垒,哪里抽得出一兵一卒?但是也不能什么都不做啊!他派出五名轻骑斥候前去侦查,顺便看看山下那一小撮莫名其妙的人马是些什么人。他们举着唐军旗号,却又和突骑施人挨得这么近,还大剌剌地躺下休息,着实奇怪! 急促而来的马蹄声使对峙双方都紧张起来。说是对峙,确实勉强,有二十余骑和两千人对峙的么? 几个唐军斥候在不远处打着圈儿,奚结苏乞想是认得其中一人,随即用回纥话表明了身份。赵淳之慢腾腾后退几步,低声对士卒们道:“想是李将军已有所备,大队人马顷刻即到,甚妙!大伙慢慢穿衣上马,想怎么懒散就怎么懒散!千万别慌!”虽然依旧大敌当前,但见斥候来到,士卒们自然听信了赵淳之的话,坚信后方有大军撑腰,当下没有了初时的惊慌,大模大样地披甲置马,缓缓退却。 突如其来的斥候更加剧了石阿失毕的惊疑,看来唐人已有所备,偷袭断然不成,反而可能遭其伏击。犹豫间,赵淳之等已骑上了马,一步三回头地退往獭洞山。偷袭变成攻坚?不行,咄吉射匮那么多人都没有成功,他的两千人自然也不行,可是就这么回去,实在心有不甘!他立刻派出了哨骑,两翼展开,四下搜寻唐人莫须有的“埋伏”,其余人马居然老老实实地停在原地等消息。 而在山的南麓,厮杀已见分晓。雕翎团的骑射手将飞蝗般的箭矢射入拥挤的突骑施步兵群中,给他们造成了惨重的伤亡。金鼓大振,突骑施骑兵的后方被李天郎率领的骠骑一冲,顿时混乱。也不知对手有多少人,慌乱的梅录匆忙下令撤退,唐军各部奋力掩杀,要不是后援的骑兵勉力顶住,所有的附离都难逃出生天。 獭洞山升起的号旗令冲杀的李天郎收住了急欲追击的部下,各路人马逐次退回营垒。伤痕累累的突骑施人也连滚带爬地收归本阵,双方终于脱离了接触,战场上一时安静下来。 不待铁鹞子集结完毕,李天郎一马当先,飞跃上山岭,很快明白了仆固萨尔告警的原因,山下,两千铁骑正待命出击!好险! 特勒青大汗淋漓,连续的奔跑已经耗尽了它的体力。如果这样,铁鹞子和飞鹘团的战马也好不了多少。李天郎脑门青筋暴露:怎么办?即使换马,也需要时间,再说拼杀良久的士卒想必也是累极!自己怎么会疏忽对手的奇袭! “全体换马!准备再战!”顾不了这么多了!只有一拼!李天郎看看紧随自己的五十长骑,大笑道,“各位可有胆随我一行,瞧瞧山下贼子斤两几何?” “将军将旗所往,便是我等去所,哪管它是龙潭虎穴!”说话的是上官皈贯,他是年纪最大的长骑,在阿史摩乌古斯不在时,通常由他担任统领。 “传令!飞鹘团全体换马备战,且听我号角,随后出击!”李天郎拍拍特勒青的脖子,“辛苦你了,好伙计,别人能休息,你却不能!走!”大枪一摆,五十骑沿山路飞驰而下,“李”字将旗迎风飞舞!正在陆续上山换马的唐军将士无不被李天郎胆识所撼,一起呐喊助威,金鼓齐鸣。只有暴跳如雷的仆固萨尔跺脚叫骂:“奶奶的叫唤个鸟!还不快换马杀敌!” 五十长骑烟尘滚滚,从山上浩然而下。赵淳之瞧得清楚,不由长舒一口气,精神一旦松懈,顿时觉得头晕目眩。不,这个时候绝对不能倒下!赵淳之咬紧了牙关,将全身力气都集中到了腰板上…… 腾格里哟,是那个魔鬼一样的使枪唐人! 脸色死灰的石阿失毕不由自主摸摸自己的腰骨,那里至今还隐隐作疼。当时他眼睁睁地看着对方的枪把横扫过来,将他硬生生打下马去,同时顺手还砍翻了贺逻施那杰梅录的卫队长!纵横草原多年,石阿失毕从来没见过这么厉害的对手。他不是一个胆小的人,但是他感觉到了自己慢慢沁出的惧意。山上金鼓雷动,果然是有了准备,幸好没有冒失进攻! 五十长骑排成整齐的横列,李天郎冲赵淳之举枪示意,虚脱的赵淳之扯着歪曲的嘴巴说不出一句话,只僵硬地点了一下头。郑处怀等人见到李天郎,顿时士气大振,齐齐跟上,排在长骑之侧。 嘴角荡开一丝冷峻的微笑,队伍最前面的李天郎大枪一横,五十长骑停住战马,按弓压阵。接着李天郎单人独骑直奔敌军中央的狼纛,至少五十名突骑施弓箭手紧张地向他瞄准。在敌弓箭射程边缘,李天郎勒住坐骑,大枪往狼纛下的石阿失毕一指,然后嚣张地往上一挑——这是不折不扣的挑战!在那一瞬间,赵淳之完全被那傲视群雄的气概所倾倒,他放开喉咙和五十长骑一起发出了近乎咆哮的呐喊。 石阿失毕的坐骑抖着鬃毛,摇晃着后退了两步。 李天郎在阵前兜个圈子,很潇洒地耍了个枪花,再次傲然搦战。在他身后的山岗上,飞鹘团的骑兵正在号角声中集结列阵。 石阿失毕彻底泄了气。 “阿波头领,我们……”部众开始骚动,“前进还是……” “唐人狡诈,果然设伏,我等自然不能让其得逞,先且回营,请大梅录定夺,”石阿失毕看着随风滚滚而来的烟尘,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后队改前队,缓步退却!” 从第一道壕沟处算起,短短两个时辰,两千多匹战马,四千突骑施战士倒在了不过两百步的进攻道路上,他们的尸体层层叠叠,奇形怪状;他们手中的断枪残刃,都齐崭崭指向唐军的营垒。还有那些躺在尸体堆里呻吟哭号的伤者,尤其是两道壕沟里,互相挤压的尸首填平了沟底。都是精锐的附离啊!简单清理战场的赵陵发现了伊然可汗等五位大小可汗、数十名统兵屈律啜、阿波、俟利发、吐屯、俟斤等头目战死的尸骸。贺逻施那杰真的被打痛了,突骑施人也真的被打伤心了!相比之下,唐人的损失微不足道,仅六十多人伤亡。每个人都在感谢李天郎执意建造的营垒,没有营垒,要在平坦的草原上挡住突骑施人的铁骑是不可能的! 白云稀薄的蓝天艳阳高照,炙热的阳光烙铁般熨烫着空落的草原。 骄阳肆虐之下,没有人有胆子冒险开战,交战双方都偃旗息鼓,自顾舔裹伤口。唐军上至李天郎,下至普通步卒,没有人敢卸甲歇息,哪怕是铁甲热得烫人,也照旧披挂停当。唯一比暴晒下的突骑施人优越的是,唐人营垒中储存了大量饮水,离水源也不远,用水倒是方便,可以在铠甲上浇水降温。随着时间流逝,太阳逐渐西移,营垒下越来越长的阴影对唐人也愈发有利。而突骑施人则只有毡帐遮阳,取水也非常不便,为图省事,不少部众开始宰羊喝羊血。人倒可以坚持,但马匹却焦渴难耐,它们可不能光靠吃草补充失去的水分和体力。而这个时候,谁都不敢卸鞍到河边饮马。贺逻施那杰像热锅上的蚂蚁,在毡帐里团团转。初战失利,损兵折将,谣言四起,军心动摇。他将一肚子火气都撒在了晚到的两个领队身上,灰头土脸的石阿失毕为此免了一顿狗血淋头的斥骂。两个被骂的领队又窝囊又恼火,他们花费大量时间去找回在唐军夜袭中失散的牲畜,那可是突骑施人的命根子啊,要不是把羊群找回来,现在大家,包括你大梅录,吃什么呢!不吃饱肚子,打什么仗呢!与唐人接战都不敢的石阿失毕却没有得到一句训责,不就是亲疏有别么? “大梅录息怒,在下有一计,不知大梅录可否一听?”伯克尔打起了圆场。 贺逻施那杰气呼呼地住了口,粗鲁地说道:“大食使节既然有妙计,怎么现在才想起说?讲吧!” 伯克尔克制住胸中的怒火,强迫自己挤出虚伪献媚的笑容:“唐人都是卑鄙的老鼠,他们就只会挖些陷阱而已,这不算什么新奇的招数。哼,我们伟大的先知,尊贵的穆罕默德在一百二十多年前就在保卫麦地那的堑壕之战中用过了!” “我可对你们的先知没有丝毫兴趣!直说吧,怎么破掉唐人的营垒?” “为什么不杀掉那些受伤的贼子呢?是雅罗珊亲自下的令么?”谋剌腾咄不解地问仆固萨尔,“太便宜他们了。” “是雅罗珊亲令,”仆固萨尔咕哝道,“喏,还叫人射了信件,叫突骑施人来收尸,运走伤者,唉,雅罗珊就是太仁慈了!” 听见两人的议论,靠在一边休息的赵淳之咧了咧嘴,不仅伤者,抓到的几个俘虏在见过自己押做人质的亲友后,都一并放回去了。不过绝对不是因为李天郎仁慈,而是众多的伤者必将增加突骑施人的负担,不仅如此,要说动摇军心,还有什么能比血淋淋的伤口和痛苦的呻吟更有功效呢?虽兵者诡道,然此举决然非英雄……赵淳之突然胸口一堵,中断了思绪,他想起李天郎接他返回营垒时的情景:立了不小的一功,李天郎却没有过多的褒奖,只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话,“小子,英雄皆世人所传,而非己所愿也。” “将军,贼子又进攻了!”瞭望台上的士卒大喊起来,“他们全数出动了!” 李天郎走出营帐,抬眼一望,确实,突骑施人的军队覆盖了整个白草滩。“萨尔,看出什么不对了么?” 仆固萨尔眨巴眨巴眼,茫然地摇摇头。 “都冲下面营垒去了,”谋剌腾咄说,“这时他们背对太阳,而我军面朝太阳,自然不利。” “皆非关键,”李天郎紧了紧头盔,“此次贼子居然步队在前,马队在后,算是找到点门路!嘿!” 仆固萨尔和谋剌腾咄迷惑地对视一眼,没有明白门路在哪里。 在盾牌手和弓箭手的后面是背负沙袋的步卒,他们的任务就是用沙袋填平沟壑,为后面的骑兵开辟冲锋的道路。唐军营垒开阔的西面,依旧是主攻的重点。贺逻施那杰小心地绕开了营垒北边,那里很容易遭到山上山下唐军的夹击,同样的错误不会再犯。而靠水的南面,只是助攻牵制。石阿失毕率部担任前锋开路,精锐骑兵大队随后冲击,咄吉射匮部继续围困獭洞山,掩护进攻人马的侧翼。贺逻施那杰不相信两万人马拿不下小小的一座营垒,特别是唐军仰仗的深壕之利不复存在时。 确实,赵陵那里的压力骤然加大了。 冒着如雨的箭矢,突骑施人踏着同伴的尸体不断推进,成千上万的沙袋在第一道壕沟上填成了数条通道。不少骑兵为他们运送沙袋,步卒们步步为营,顽强地向第二道壕沟挺进。 “剽野团!待贼五十步,发三矢,即抽刀列队准备厮杀!”白孝德大吼,如此情势,贼子拔除营外障碍只是时间问题,近战肉搏迟早都要爆发。 随着突骑施人的逼近,唐军的箭矢也愈加密集。强劲的弩箭不断射倒持盾的胡人,但总有悍不畏死的后来者填补死者的位置。挥舞着铁铲斧镐的敢死队开始破坏营外的砦角,而后面的骑兵,已经列好了冲锋的队形,几处门口是直接冲击的良好目标。 马铤咬牙射倒第十四个目标,那是一个正在劈倒尖桩的雄健突骑施人。射死了那么多贼子,可活着的那些贼子仍在前进,最近的距离土墙不过五十步!“弩手精准近射!”这是可以信手放箭的口令。马铤用望山(弩机上的简易瞄准器)套住一个挥舞号角的小头目,“嗖”的射了出去,对方猛地一仰头,栽倒在地。与此同时,对方还击的箭矢插满了墙头,有中箭的同队人闷哼仆地。跟进掩护的突骑施弓箭手站稳了脚跟,开始用滂沱的箭雨对一直播撒死亡的唐军弩箭还以颜色。马铤身后传来胡语的吼叫声,是那些葛逻禄人,他们也开始射箭,不过乱七八糟的架势只能说是还凑合,要是汉军士卒射出那样的水平,李将军肯定会大发雷霆,叫所有人吃鞭子!马铤没能再想下去,他刚在土墙上架好上弦的弓弩,一支利箭便径直从他左目射入,他吭也没吭一声,重重地倒了下去。 “当心!贼子骑兵上来了!”不用赵陵提醒,滚雷般的蹄声已经震痛了每一个唐军士兵的耳膜。“准备迎战!” 白孝德将弓弩一抬,大叫道:“前三队疾射!后三队拔刀列阵!” 唐人的箭矢一如既往地强悍,但贺逻施那杰宁肯付出惨重的代价,也要为骑兵开辟出进攻的大道。稍有退缩的迹象,他就增加后援,甚至令督战的附离斩杀后退的士卒。 恼怒的勃德支狠狠呸了一口,转身率伤痕累累的部属再次冲向了唐军营垒。他的部下刚刚接替败退下来的石阿失毕一部不过片刻,便损失了近百人,这么损耗下去,谁承受得了!可是贺逻施那杰却叫他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扫清唐军外围,否则就不要活着回来。 “所有的号角,给我使劲吹!”贺逻施那杰声音都变了调,伯克尔看着他血红的眼睛,不由打了个寒噤。 沙哑的号角声回荡在战场上,突骑施人的攻击更加猛烈了! 成千上万的骑兵撇开破障的步卒,潮水般涌向营垒。冲在最前面的骑手不断有人中箭落马,但很快骑兵的巨浪便撞击到了拒马枪上。锋利的枪尖洞穿了根本无法停步的战马,即使是扬蹄飞跃,也会落在荆棘般树立的拒马枪丛中,到处是翻滚的战马,流血的身躯,狭窄的冲击道路上挤满了进退不得的骑兵,他们暴露在唐人的乱箭下,死伤狼藉。 “没马的人,立刻把那玩意搬开!”暴躁的石阿失毕注意到拒马枪后面严阵以待的唐军排矛手,“没死的都往上冲!”不断有战士倒在拒马枪前,他们的后背露着血染的枪头,尸体以千奇百怪的姿势挂在上面。但是,疯狂进攻的战士刀砍斧劈,整整四排拒马枪被他们摧毁了,紧接着迎接他们的是漫天飞舞的西凉标枪! 在骑兵猛攻大门的时候,斗志昂扬的步卒也拼死越过鹿砦,数架木梯已经搭上了土墙。舍了弓弩的弩手提刀携棍,站立墙后与敌厮杀。鹿砦带被开辟出了不少通道,立刻有被阻的骑兵调转马头,快速涌向这些缺口,一簇簇飞跃过土墙,和唐军陌刀手杀成一团。不过战斗最激烈的地方还是拒马枪这边,那里是营垒的出入口,是由西凉团防守。红色鹖鸟旗下,橹盾长枪再次发挥了巨大的威力,排成四列的甲士死死抵住了前赴后继的骑兵。勇猛的突骑施骑兵积尸如山,生生将最后两排拒马枪压成散架。 眼前到处都是血红的眼睛,战马的口沫,纷乱的兵刃和箭矢。马锏早已抛舍了一切心念,挺枪搠翻一个个冲到近前的敌人。直到长枪断裂,不知谁又递来一支,不久又深深戳入一匹战马的前胸,对方的冲力将马锏推翻在地,虎口尽裂。他在站起身来的同时,抽出了横刀,重新扑向了敌人。 出入口被堆积如山的尸体堵塞了!好几段土墙在双方你死我活的剧斗中轰然倒塌,不管是被压在地下的战士还是踩着他们脑袋格杀不休的同伴,都无法后退,因为所有的缺口都挤满了人,即使你想退却,后面的刀枪也会让你没有任何退缩的余地。如此情况下,唐人长兵器和箭矢的威力发挥得淋漓尽致。加上训练有素的阵法和灵活的指挥,所以尽管唐人人数远逊对手,但丝毫不落下风,很少有人能突进唐人的内部防线。 由土墙跃进的骑兵大多命丧陌刀之下,杀得性起的白孝德顾不得掩护赵陵指挥的弓箭手,只管提刀猛砍。赵陵哪里还有暇责骂他,自带了雕翎团全力射杀逼近的敌军。倒是彪悍的葛逻禄人,一部拔刀护住雕翎团弓箭手,一部出击接敌肉搏,使唐军犀利的箭矢保持了不间断的有效杀伤。双方战士都使出了浑身解数,竭力想迫使对方屈服,小小的营垒外,双方将士血流成河。 酉时过半,已持续三个时辰的血腥战斗还在继续。唐军营垒犹如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虽经历凶险无数,但仍昂首斗浪。由突骑施铁骑汇成的狂涛从四面八方奔腾而至,以唐军营垒为核心卷起巨大的漩涡。而岿然不动的营垒仿佛不停旋转的吃人石磨,将一层层突骑施最勇猛的战士无情地吞噬,让他们在这里流尽了最后的一滴血。在这场惨烈的战斗中,双方都拼尽了全力,英勇与技艺、意志与强悍都发挥到了前所未有的极限。最终,滚雪球般纷纷后撤的突骑施人明白无误地显示:唐人在较量中取得了胜利。 大唐的旗帜依旧在营垒上高高飘扬,太阳的热浪有所收敛,整个战场稍稍冷却,从伤残躯体沸腾出的血水很快变得干涩黏稠,最后终于纵横交错成网状的凝固河流。 突骑施人的号角此起彼落。 “就这么回去大梅录饶不了我们!”勃德支的战马已经被唐人射死,他重新换了一匹,一个冲锋马就脱力了,天杀的,星夜兼程赶了好几天的路,战马接连三天都没有好好料理,难怪如此蹄软。可是现在提这些有什么用呢,贺逻施那杰要的只是胜利,不,不光大梅录,所有的突骑施人都需要胜利!“勇士们,我们的血怎能白流!染息干可汗的援军就要到了,他们将和我们前后夹击!唐人损伤你们也看到了,他们也是强弩之末啦!大家加把劲,踏平那营垒吧!” 西杀葛腊哆的骑兵隆隆赶到,贺逻施那杰将最后一支生力军派了出来。 “勇士们!冲啊!”勃德支战刀一挥,“杀光唐狗!” 第九章 突骑施兵败白草滩 血染真珠河 突骑施人最后的冲锋开始了! 精明的唐人将箭矢集中射向几条沙袋填出的通道,奔驰而过的骑兵在那里就开始感受唐人弩箭的威力。但是,看得出,威力在慢慢下降。营垒外的鹿砦地带几乎被尸体淹没,西杀葛腊哆的骑兵还在蠕蠕而动的躯体上践踏而过,有骑兵甚至因马匹在尸堆中失蹄而摔下马来。 墙头上重新出现了唐人如林的长矟,看上去就像一排整齐的森森狼牙! 前面的骑手挡住了西杀葛腊哆的视线——更多狂奔的骑兵!他们窜出唐人可怕的箭幕,抢先冲向土墙。在一阵令人作呕的撞击声中,他们被狼牙吞没了! “行烟!行烟啦!”有人大喊,“蒙上湿巾!”看到獭洞山升起的狼烟,白苏毕立刻将营中三十辆大车点着了火,士卒们齐喊号子,将冒烟的大车推向西边寨墙。这些撒满干粪间杂牛马臊尿的大车一起喷出了呛人的浓烟,顺风往突骑施人涌去。将交战双方都裹进了烟尘里。只是,唐军是身处上风,背风而立,加上又有所备,自然受影响小,而迎风攻击的突骑施人就倒了霉,不仅涕泪横流,咳嗽连连,烟浓处几乎睁不开眼,战马也受惊乱叫,本就力竭的冲锋立刻显出颓相。 一队队战士冲上去,他们中的大多数却再也没见回来。回来的,都是血肉模糊的躯体和惨号的伤者。这样耗下去,岂不是会让所有的战士都变成尸体?贺逻施那杰心底泛起了寒意,他挺立在金色狼纛下,死死地盯着裹在烟雾中的唐军营垒,恨不得自己用手将它连根挖掉。事已至此,已然毫无退路,只有死硬冲锋到底!我不信唐人就比突骑施人多几个脑袋,他们的血就流不尽! 一直在贺逻施那杰身侧观战的伯克尔隐隐觉得不妙,这仗都打了半天了,怎么还拿不下来?獭洞山上的唐军只是派小股骑兵骚扰突骑施人后方,并未出兵分担山下营垒的压力。还有信誓旦旦要抄唐人后路的黄姓人,怎的也没有动静?再怎么算他们也该到了,前后夹攻,不信唐人不灭! 唐军营垒喷出的烟雾越来越浓,渐渐遮挡了伯克尔的视线,有不少士卒掩鼻捂脸从烟雾中退了下来。“狗崽子!一点烟就怕成这样!”贺逻施那杰骂道,催马上前,喝住退却的士卒,“把头巾弄湿,捂住口鼻!继续上!” “缺水啊!大梅录,我们把酒壶都倒干了!” “唐人在上风头,这风不大不小,正好吹到我们!” “呛死人了,眼睛都睁不开!” “还有厉害的箭!” 士卒们七嘴八舌,显然都有了怯意。 “难道你们就这样回来么!丢下前方血战的族人不管!”贺逻施那杰恶狠狠地说,“你们还有脸见你们的祖先么!腾格里会因为你们的怯懦而重惩你们!如果腾格里不惩罚你们,我也要惩罚你们!” 山下营垒的苦战同样折磨着山上的李天郎,他现在还不能派兵支援赵陵。他曾动过调三千葛逻禄骑兵的念头,但只身逃回的杨进诺带来了并不令他惊奇的消息:染息干可汗在得到被俘部众后立刻翻脸,诛杀了押送的唐军,举兵往白草滩来!贪婪的染息干可汗什么都想得到! 前后夹击!这就是他们的如意算盘。 难怪突骑施人今天疯一般无所顾忌,除了侧翼的人马,所有的作战兵力全部压上了一线! 李天郎笑了,不出所料! 刺眼的金色狼纛迎风疾进,看来连贼军主帅也亲自上阵了! 李天郎舔舔竖起的小指,试了试风向和风力,满意地点点头,冲赵淳之笑了笑,年轻人一直吵着要冲下去救援,可回回都在李天郎这里碰壁,早就气得胸膛鼓鼓。 “难道你完全不顾士卒们的性命么!”激动的赵淳之冲李天郎大吼,“贼军兵锋皆聚山下,营垒守军已血战半日,千余军马受数万铁骑猛攻,折损必为十之七八,就算未死,也精疲力竭,离死不远矣!将军要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死么!” “本将军早说过,只求胜利。”面对赵淳之几乎失礼的质问,李天郎依旧不紧不慢,“最艰难的时候,就是离胜利最近的时候!” “胜利重要还是士卒的性命重要?如果不能得胜,他们就必须死么!那死了也是白死啊!”赵淳之望着风雨飘摇的营垒,觉得它马上就会被铺天盖地的突骑施人踏为平地。李天郎,如此危情,你就能保证你一定能够取得胜利?士卒们和你一样,都是爹娘生养的啊!如果不能取胜,所有的人都会陪你殉国!一股绝望从赵淳之胸中涌出,看他不为所动的神情,是不会发兵增援的。绝望之余,激愤的赵淳之蓦然生出置于死地而后生的豪情。先前在石阿失毕大军进逼时,他几乎按捺不住畏死逃命之心,这种背信弃义的龌龊念头虽然没有付诸实施,也没有人发觉,但一直令他汗颜。他发誓要以自己的实际行动补偿那些虽然毫不知情,但却给予他无私信任的士卒们。“将军,”赵淳之挺直了脊梁,尽量使自己的话听起来坚定从容,“淳之愿带三百精骑前往山下接应。” “接应什么?让赵陵他们突围?”李天郎的眼睛在铁盔的阴影下闪闪发亮,“他们不会突围!突围也没有用!他们都明白,要活命,只有咬紧牙关坚持到胜利!”李天郎一脚踏上坐骑的马镫,加重语气说了一句令赵淳之一辈子都无法忘记的话:“在沙场上,活命和胜利是同一个涵义!” 气盛的赵淳之愣在那里,脑子里反复回荡着这句话。直到李天郎看到向前突进的金色狼纛,发出了行烟的号令。他总算看到李天郎嘴角的笑容,那是怎样的笑容啊,是闻到胜利味道的笑容,有些狰狞,也有些潇洒。 好了,这下好了,决战的时刻到来了!赵淳之喘着粗气,飞身跃上了战马,脑子里沸腾的血液一浪接着一浪,撞得他的太阳穴怦怦响,每一个浪头都卷出狂乱的一堆“杀”! 谋剌腾咄率领本部一千精骑从獭洞山北麓而下,沿着早先石阿失毕的偷袭路线反抄突骑施人后路。飞鹘团和铁鹞子也全部换了精锐的战马,准备全面出击。方才不断的骚扰已经弄得那些被燥热透支体力的突骑施人疲惫不堪,看看他们委靡的战马就知道,他们根本无法持久骑战。 “你奶奶的!雅罗珊说待贼子有一半人马渡河时方可出击,现在贼子刚到河边,谁都不能动!”阿史摩乌古斯梗着脖子和谋剌处罗争得面红耳赤,“一半就是一半,在此之前,谁乱动我宰了谁!” “你个狗奴才!”谋剌处罗跺脚大骂,他是谋剌家族的头领,自然没有将奴隶出身的阿史摩乌古斯放在眼里,要不是有雅罗珊的威名压着,他早就杀了这个死心眼的奴才了。“居然敢这么跟我说话!你……” 谋剌处罗突然感到腰眼处一冷,有人在他耳边悄声说:“听令,否则死!”是那个随乌古斯来的吐谷浑人,谋剌处罗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只记得此人矮小敦实,一颗又大又圆的脑袋架在横向发展的身躯上,非常滑稽。没想到这个言语不多,整天叼着草茎发愣的憨人一出手就如此辛辣。 在他宽大的袖笼下面,罩着一把锋利的匕首,只要稍一用劲,就可以穿透谋剌处罗的腰眼,要了他的命! “你这天杀的奴才!”谋剌处罗瞟了一眼不远处待命的部落骑兵,迅速得出判断:要发难,自己最先死,而且死得极其窝囊。 “一半!过去一半就杀!”阿史摩乌古斯固执地说,“一半!” “一大半还是一小半?蠢货!”谋剌处罗咬牙切齿地说,“想清楚!” 这倒把阿史摩乌古斯难住了,他可真没想过一半还有大小之分。“这个……” 让他们再耗一些吧,得意洋洋的染息干可汗早早在河边列了阵,就是不过河。那个平日里飞扬跋扈,颐指气使的贺逻施那杰,也活该多吃些苦头! 直到唐军营垒升起了烟,染息干可汗才下令渡河。现在估计唐人营破兵败的时候到了,贺逻施那杰也被折腾得差不多了,可以去收拾残局了。 “这大热天的,洗个澡多好!”染息干可汗望着奔腾的真珠河水,一边擦着汗,一边悠闲地想。 他不知道,就在河那一边,战局发生了逆转。 当贺逻施那杰看到唐军骑兵从山上杀下来时,激动得跳下马来,跪地感谢上天终于让突骑施人擅长的骑兵有了用武之地,作为草原骄子,他坚信自己的骑兵必定会让两条腿走路的唐人后悔从娘肚里生出来。但他的笑容很快就凝固了,他没想到一贯依仗强弓硬弩的唐人会一反常态,根本没有以步战骑的意思,而是直接纵马与己方硬拼,不仅如此,还将侧翼的咄吉射匮冲得七零八落!什么时候唐人有了比草原骄子更为凶悍的骑兵! 飞鹘团居两翼,铁鹞子居中,一个冲锋就打垮了侧翼的咄吉射匮部。 李天郎带着长骑,兵锋直指贺逻施那杰所在的中军。 “李”字大旗,左上角的红色鹖鸟随着战旗的飘动仿佛活了一般,扑扇着翅膀直扑向惊慌失措的突骑施人。 红色鹖鸟!伯克尔差点呕吐起来,李天郎,是李天郎!就是那个李天郎! 长枪快刀!贺逻施那杰双手发抖,遥远的记忆被骤然唤醒,青风口烽燧! “围住他们!杀了他们!”复仇的烈火使贺逻施那杰忘记了自己的统帅职责,高举战刀率领附离们围了过去,“你!过来受死!”他冲所向披靡的李天郎大吼,李天郎根本听不见,但是看见了席卷而来的骑兵,也看见了逼近的金色狼纛。 哥哥,我为你报仇来了!贺逻施那杰飞快地射出三箭,只有一箭射中了李天郎,但未能穿透明光铠。当李天郎挑翻第三个突骑施人后,才发觉气势汹汹冲到近前的贺逻施那杰,好家伙,对方血红的眼睛瞪得好大! 伯克尔可没有贺逻施那杰那样血性,不祥的预感使他拨转马头跑向后队,不管谁杀了谁,他都决定先置身事外再说。 轰一声,后队大哗,伯克尔心头一紧:坏了!后路被抄了! 那是谋剌腾咄的一千葛逻禄精骑!他们不费吹灰之力就横扫了突骑施人极为空虚的后方,赶跑败退的咄吉射匮部,挟连胜之威,向突骑施人中军发起猛烈冲锋。 飞扬的草灰中,双眼晦涩的马锏扒开罗弘节血肉模糊的尸体,将墙头最后一个敌人搠了下去。对方惨叫着抱着折断的长枪跌下墙去,马锏也一个踉跄坐倒在地,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将自己靠在残破的墙基边,右手下意识地在黏糊糊的地下搜索兵器。他的手无意中碰到了罗弘节干瘪的脸,这个自诩命大的老卒到底还是死在了战场上,他死去的表情非常平静,仿佛临死前不是在激烈厮杀,而是在缝补他的破袄。马锏流下了眼泪,那烟实在太呛人了! “贼子败了!贼子败了!”白孝德拄着沾满污血的陌刀,踩在一片尸体中躬身吼叫,“杀!” 精疲力竭的西凉、剽野团士卒们木然地看着涨潮般攻来的突骑施人又落潮般败退下去。烟幕弥漫的前方,传来唐军冲锋的鸣镝声。“冲啊!雕翎团,上马反击!”赵陵的声音有些沙哑,他想奔向自己的坐骑,却突然滑倒在血泊中。踏实力弓仁飞快地跑过去将他扶起来,在激战中,赵陵仅在踏实力弓仁面前就挽弓十箭射杀八人,在突骑施骑兵冲破防线的危急时刻,还替踏实力弓仁挡了一箭。“我的铁甲比你那牛皮家什好,”当时肋骨中了一箭的赵陵豪爽地拍拍踏实力弓仁的肩膀,“无妨,都是兄弟!”有懂汉话的士卒将这句话翻译给踏实力弓仁听,也就从那一刻起,踏实力弓仁就下定决心要和汉家兄弟同生共死。 踏实力弓仁搀扶着脸色有些苍白的赵陵站了起来,赵陵看看自己狼狈的样子,呵呵笑了两声,眉心皱了皱,伤口疼痛起来。踏实力弓仁摸摸包裹伤口的布条,已经被鲜血沁透。他毫不犹豫地扯开自己丝绸的衬里,将伤口紧紧包扎。“嘿嘿,别管我,死不了!叫你的弟兄冲锋吧,要谢就多拿几个贼子的首级谢我!”赵陵不知道踏实力弓仁懂不懂汉话,兀自叽里呱啦,又在自己脑袋处做劈砍状,还伸出指头比比划划。“明白了,你要几个?十个?二十个?”踏实力弓仁也笑了起来,双手也比比划划,看得周围的葛逻禄战士直眨巴眼。“十个吧,够了,多的我自己要留着!”踏实力弓仁跳起来飞身上马,用尖利的胡语下达了一连串的命令,所有的葛逻禄战士都飞奔向自己的坐骑。“忽勒!忽勒!”葛逻禄弓箭手受到的损失最小,现在他们俨然成了反击的主力。 李天郎带领的长骑化作一把扎牛皮的尖锥,在阵中穿来穿去,将突骑施人搅得天翻地覆。贺逻施那杰好不容易才领军截住他们,两厢人马二话不说,刀枪并举,捉对厮杀。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贺逻施那杰展开娴熟的两翼包抄战术,五百精锐附离团团围住李天郎和长骑,连续不停地截杀。可这些唐人偏生可以一次次撕开包围圈,在重重围困中犹入无人之境,反而将包围圈扯得团团转。狡猾的唐人,他们紧紧粘住自己,不让附离们有放箭群殴他们的机会。 李天郎一杆大枪,好比蛟龙踏浪,白蟒斩波,挡者无不落马。不少附离未等靠近他便自怯了,呐喊声虽然是一声比一声高,但真正冲近的没有几个。倒是李天郎一个劲地朝对手人群里钻,骁勇的长骑们岂会落于人后,个个枪挑箭射,挥刀舞棒,争先恐后地杀敌。他们的马槊真是附离锁子甲的克星,突厥大刀都砍不动的甲胄在马槊面前却是如纸糊的一般,一戳即透。而附离们擅长的骑弓却难以穿透长骑们的明光铠,附离们的气焰为此顿消三分。 恼羞成怒的贺逻施那杰奋勇上前,用长矛绞住李天郎的大枪。大枪一旋,枪缨里的钢钩反锁住了长矛,贺逻施那杰鼓劲攥紧矛杆,不让对手挣脱。旁边的两名附离连声呼喝,两支长矛猛然下压,交叉锁住李天郎的大枪。大枪的白蜡杆受力往下一曲,似乎要折断,却听李天郎“嘿”地一声,柔软弹性的大枪陡然一挺,突又变得如钢棍般坚硬,枪尖骤然旋出一个尖利的锥形。一支长矛“嗖”一声被震飞出去,另一支的矛尖也紧接着断落在地,贺逻施那杰手中的第三支长矛差点脱手。大枪一声呼啸,朝天昂立,“嚓”的将一柄疾飞而至的流星锤戳个正着! 点点火星中,枪尖穿锤而过,李天郎没有丝毫停滞,双臂一振,大枪如毒蛇吐信,猛然往前一窜,穿在枪尖的流星锤连锤带链倒飞出去,将面前的突骑施人扫倒一片。 铁锤擦着贺逻施那杰头顶飞过,阴风嘶然,惊出他一身冷汗。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间,见索命追魂的大枪在侧后失了锋芒,一名突骑施骑兵从李天郎后面即时窜上,手中沉重的大斧抡足了劲向他横劈过来。李天郎来不及回枪,只得顺势左手拔“泼风”一抵,呛啷一声,“泼风”硬生生镶入战斧,李天郎手腕发麻,对手臂力不小!突骑施战士得势不饶人,双手一别,“泼风”“叮”的一声,应声而断!来不及多想,李天郎将断刀一扔,左手回握枪把,长枪一抖,灼热的枪尖飞窜进用斧战士咽喉,不待鲜血喷出,贺逻施那杰的长矛已经刺中特勒青,直贯其胸!战马实在支撑不住,四蹄一软,瘫倒在地。李天郎大枪戳地,借力在摇晃的马鞍上一滚,“羽浪”已拔在手中,当下横劈,砍断了贺逻施那杰坐骑的前蹄,贺逻施那杰应声落马。见各自的主帅遇险,长骑和附离们都红了眼睛,双方都拼了老命去支援自己的主帅。 而与此同时,受惊的染息干可汗正四仰八叉地跌进真珠河水里。三千葛逻禄骑兵伴着急促的箭雨狂风般席卷了真珠河岸,处于半渡混乱状态的黄姓突骑施人像仓皇入水的鸭子一样被掀进汹涌的真珠河,他们的境遇比黑姓族人更惨。妄图轻松摘取胜利的染息干可汗被附离从河中救起,腾腾水雾中,溅起朵朵猩红。渡过河的突骑施人赶紧掉头回援自己河那边的同伴,正在河中的则成为葛逻禄人的箭靶,成群地被射落入河。真珠河瞬时鬼哭狼嚎,浮尸覆浪。 “叫过河的人马停下!不要回援!”镇定下来的染息干可汗挥着湿淋淋的双手,“过河!赶紧过河!”虽然残忍地抛弃了同伴,但河那边没有唐军,还可以和贺逻施那杰汇合,这样至少可以保住部分实力。同行的多弥那逻可汗仰天号哭两声,不理会染息干可汗之命,提缰回奔,带领数十骑往激战的河岸而去,很快消失在混浊的浪花中。 真珠河,已经成为煮羊的沸锅、突骑施人的坟墓! 突骑施的末日 白草滩上,金色的狼纛倒了! 铁鹞子、飞鹘、雕翎加上谋剌腾咄的一千葛逻禄精骑合兵一处,将整个白草滩掀了过来。 突骑施人大溃。 四十里,唐军骑兵马不停蹄地追击了四十里,而突骑施人则在铁蹄下伏尸整整四十里。 要不是唐军回头围歼黄姓人,贺逻施那杰已然丧命乱军之中。附离们护卫着受伤的他往西一路狂奔,在他身后方圆数百里的草原上,如惊弓之鸟般四散奔逃的突骑施人昏乱的脑子里也只有一个“逃”字,逃逃逃!逃得离唐人越远越好! 疯狂的屠戮使每个葛逻禄人都凶性大发,河边的三千精骑除了在初战时尝到一点血腥外,几天都在潜伏,近在咫尺的鏖战早就让他们心急火燎,如今终于等到了送至嘴边的黄姓突骑施人,岂不大开杀戒!谋剌处罗用“一大半也是一半,一小半也是一半”弄晕了阿史摩乌古斯,勉强耐着性子等对方渡过了两千来人,待他看着染息干可汗的狼纛也悠然踏入河中时,无论如何也忍不住了,率先发出了攻击的号令。其实同样猫抓般难受的阿史摩乌古斯也稀里糊涂地跟了上去,一开战,便将李天郎的命令忘得精光! 染息干可汗不仅在为自己的贪婪付出代价,满怀复仇之心的阿史摩乌古斯也要他血债血还!于是阿史摩乌古斯没有留一个活口!不一会儿,他的光脑门就鲜血淋漓,不是他自己的血,而是敌人的血,凡是出现在他眼前的番贼,不管男女老幼,都做了他刀下之鬼。刚刚跟随染息干可汗回到白草滩的突骑施族人完全崩溃了,他们先是被唐人,接着是被染息干可汗,催命似的撵来撵去,刚以为可以喘口气,却又遭到第二次血腥的洗劫。 驱散了突骑施军队后,葛逻禄人没有善罢甘休,径直冲进了后面拖家携口的普通部众。牲畜、钱财和女人成为葛逻禄人争抢的战利品。手无寸铁的族人成群结队,被逼进了滔滔真珠河,湍急的河水中起伏着垂死族人的哀号。最后的抵抗正在逐渐消失,绝望的妇孺老人成为葛逻禄战刀下待宰的羊。有刚烈的妇人不甘受辱,抱着年幼的婴孩一起投水自尽;倔强的老人死命扯住葛逻禄战士握刀的手臂;愤怒的少年将自己心爱的羊羔一一掐死,坦然面对火冒三丈的灭族仇人…… 同样因为贪婪和暴虐,葛逻禄人也失去了活擒染息干可汗的机会。 已渡过河去的染息干可汗和他最后剩下的两千残兵败将,眼睁睁地看着整个部族淹没在血海中,束手无策。他们后有真珠河,前有唐军战阵,从两翼包抄上来的唐军骑兵正在高呼“降者不死”。望着被血染红的真珠河,染息干可汗痛跌下马,跪在河边嚎啕大哭。 白草滩一战,突骑施人精华尽损,从此再没有恢复元气,最后沦为葛逻禄人之奴。 经此一战,李天郎俨然成为安西唐军里第一流的骑兵战将。而他勇猛善战的番汉铁骑,也当之无愧地成为大唐四十余万边兵中,屈指可数的可与任何彪悍的马背民族硬碰硬的无敌之师。鹖鸟军旗之威名,于西域如雷贯耳。岑参在不久后的战报里用尽了溢美之辞,称“突厥之内,大畏雅罗珊李将军,闻其弓声,谓为霹雳,见其走马,称为闪电……虽遥隔百里而无不望风疾遁也。”而番汉骑队则是“威如雷霆,动若风发,兵锋所向,挡者披靡,骑战之绝,西域无出其右耳……” 握着手中的狼毫,李林甫哑然失笑,好个高仙芝,这样的雕虫小技,居然还真拿得出手。哼,看笔迹,怕是那个瘸子封二的手笔。李林甫放下笔,端起茶杯呷了一口,手上扎眼的老人斑使他厌恶地皱皱眉头,不自觉地抖抖衣袖。老了,老了,上午在观德殿观安西四镇献西征所俘之石国王,朅师王,突骑施可汗,杨国忠那厮还在大家面前盛赞自己虎老雄风在,也借势吹捧大家(古时奴仆对主人的称呼)龙颜不老,嘿,心思可谓用尽。既以年纪压了当朝宰相一头,又着实挠到了皇帝最在意的痒处。喜好长生道家之术的大家对杨国忠献上那什么扯淡祥瑞喜出望外,似乎平石国这样的大胜也不过尔尔。 李林甫的眼睛重新落到了桌上的官告上,这份官告是由安西都护府呈上的,主要言及平石国有功人员的晋封之事。边庭战事频繁,这般官告汗牛充栋,李林甫不知过阅了多少,不过今天这份官告中却有一人引起了他的注意:跳荡,游骑将军,行左领军卫番兵营右果毅都尉,员外置同正员,上柱国,赐紫金鱼袋李大郎……门下:四镇平石国及破九国胡并背叛突骑施等贼……并以骁材,远平丑虏,宜赝分职,俾叶赏劳……呵呵,好个李大郎,好个精妙的笔误,只是瞒得了别人瞒不了我!高仙芝当真以为某家老眼昏花了么,不过“不得有只言片牍现于中原”的皇训他还算是记得清楚!也算难为了他! 李林甫捻须思虑片刻,还是签下了“尚书左仆射右相臣林甫”字样,上次亲笔签字好像是好几个月之前的事了,感觉不错。签完,李林甫提笔又想了想,轻笑了一声,脸上出现孩童恶作剧般的神情,他急急换了支朱笔,在李大郎的姓名边轻轻一点,只轻轻一点,高仙芝应该能够明白。真想看看高仙芝看到这朱红一点的表情,李林甫扔了朱笔,乐滋滋地端起了茶杯,“咕”的喝了一大口,苦涩的味道差点令他背过气去。是那碗一直放在桌上良久未动的药!冰凉加剧了药汁的辣苦,李林甫扶住案几,剧烈咳嗽起来,直咳得杯盏乱飞,上气不接下气,“来人!”他虚弱地喝道,努力提高音量,“来人……” 第十章 高仙芝挂帅,出兵怛罗斯 高仙芝一意孤行 赵淳之又见到了李天郎,自从白草滩一战后,他已经大半年没见过这位令他感觉复杂的师范楷模了。高仙芝对初战便表现杰出的赵淳之非常赏识,授予他校尉之职,将他留在了身边。而李天郎则依旧率兵驻扎疏勒,继续招募胡勇汉将,为新建立的侧戎军劳碌奔波。因此,赵淳之只在龟兹匆匆见过传说中李天郎的胡妻,还有他那个胡汉混血的孩子。他们将龟兹城中的家当,连同几株腊梅都搬回了疏勒,那些腊梅,也许正是迸香吐蕊之时吧。 张达恭、席元庆等一干将领和李天郎亲热寒暄,赵淳之虽然隐在众人身后,却仍注意到李天郎冲他微一颔首,他赶紧弯腰施礼。此时,他真切地感到了李天郎在他心中沉甸甸的地位。如今的李天郎,身兼侧戎军副军使,赤风亭府折冲,已经是安西四镇众所瞩目的将星,麾下三千番汉兵马,威名后来居上,不在安西军四营汉军之下。 高大将军要继平石国之后,再出师征伐乌浒河,讨平大食,彻底解除大唐西陲之忧。此次在大都护府齐招诸将商议的,就是远征大计。赵淳之得高仙芝恩准,可在节堂听议,原以为远征怛罗斯会得到连胜恃骄的将领们一致的拥护,没想到商议一开始,就有人公然唱起了反调。 如果说毕深思、程千里等人出言反对,尚可以旧臣嫉恨释之的话,那段秀实、张达恭等高部心腹也持异议就令人惊讶了。这些人可是刚刚从征伐中得到巨大好处的,怎么也畏缩胆怯起来。诚然,欲破敌,必深入敌境数百里,此举虽确有以劳击逸之缺,然高大将军收小勃律,灭朅师,平石国,哪一次不是长途奔袭,大破敌军?区区数百里,完全可以如李将军那般以劲骑急行,像剿灭突骑施人那样,一鼓作气…… 节堂里论辩之声渐盛,意见相左的两派泾渭分明:反对出兵者以程千里、段秀实为首,赞成出兵者以田珍、席元庆为首,互不相让。而文官们则三缄其口,个个都装出若有所思,高深莫测的样子。其实大家都知道,这样的场合没有他们说话的份儿,不过底下做的功夫,文官们可是各显神通。毕竟官场之道,他们可比那些直肠子的武将更加娴熟。 赵淳之注意到,在大都护府里说话极具分量的李嗣业和封常清也都一直未表态,难道……他不由抬眼往高仙芝望去。 高仙芝神情似乎很专注,他握拳托腮,听着段秀实力陈缓兵之理。 “孙子云:夫兵久而国利者,未之有也。自天宝六载以来,战事频频,弹丸安西之精华可谓耗尽。已成久暴师而国用不足,钝兵挫锐,屈力殚货之相。现大食内乱,无力东侵,实乃休养生息之天赐良机!不如借此厉兵秣马,待我元气大复,自可一举拔之……” “段将军此言又差矣!我安西兵精粮足,又乃不败之师,士气旺盛,军心思战,此为连胜之相也!何谓钝兵挫锐,屈力殚货?光平石国之获,便可养军数年!”田珍不待段秀实说完便反驳起来,哼,你要说孙子,我也用孙子,“孙子亦云:善用兵者,役不再籍,粮不三载,取用于国,因粮于敌。此高大将军用兵神速,速战速决之本也,如今银库充盈,军械无忧,正为索战之时耳!” “战事频频却又怎的,前几日陇右道老友高秀岩修书与某,言‘安西四镇是无日不战,将士中封侯拜将,紫袍金带比比皆是,陇右常年无战事,是为碌碌无功也’。段将军要休养生息自去,下面盼功儿郎数不胜数,他们可容不得劳什子休养生息!”席元庆是高部属将中最好战的,自然极力鼓吹出兵。 “兵者,国之大事,怎可以索功名利禄而兴兵!”段秀实怒道,“席将军也太儿戏了罢!此误国误军之言!” “大丈夫为国效力,求取功名,天经地义!”席元庆毫不示弱,嗓门可比段秀实高多了,“你功名既得,无心出战倒也罢了,居然敢出言讥讽某家,好个‘射不穿扎’果毅,自回家抱婆娘便了!”在安西诸将中,段秀实以儒雅博学著称,长于诗文而与安西四镇录事参军岑参并称“轮台双学士”,多谋善断但略逊骑射,军中戏称“射不穿扎”果毅。席元庆以此讽他,哽得段秀实几乎背过气去。 “军国大事,国之安危,人人可畅所欲言,全为忠心一片!席将军动辄出口伤人,实在有失体面!”程千里冷笑道,“如此举动,与街市匹夫何异!” 席元庆大怒,旁边的李嗣业冲他一瞪眼睛,做个噤声手势。席元庆看看上座的高仙芝也露不悦之色,只得嘀咕一声,骂骂咧咧收了声。 见场面上火,刘单赶紧打起了圆场:“段将军所言不无道理。如段将军私己,何以有讨护密,灭石国之功。席将军委实有些孟浪了!”席元庆立刻又冲刘单怒目而视,刘单身侧的岑参见他青筋暴露的样子,差点笑出声来,莽夫就是莽夫!刘单话锋一转,继续说道:“劳师袭远,虽有违兵法,然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如若一味照搬,何以有用兵如神之说?我安西军乃百战之师,三年来征小勃律,灭朅师,破石国,剿突骑施,哪一次不是孤军犯险,虎口拔牙。如依纸上谈兵,当无胜算,却又常胜不败,其意所在,尽在高大将军帷幄耳!”高仙芝微微一笑,不知道是赞许刘单乖巧,还是听进了奉承。 赵淳之着意看了看后排的李天郎,自进得堂来,李天郎就一直默不作声,倒是望着窗外吐芽的花木多些。是故示老练,还是迟疑难决?不,哪一种都不是李天郎的风格。只是,这个敢在边令诚刀下谏言抗争的硬汉,怎的变得如此沉默寡言?赵淳之不禁想起李天郎静立真珠河边的沉默,敢面对数千突骑施铁骑而傲然挑战的大枪颓然垂落于地,只有呼呼吹动的河风,掀动着李天郎沉默的黑色大氅。沉默之后,李天郎将他断刃的“泼风”佩刀扔进了滔滔真珠河;在面对那个叫马大元的老卒时,李天郎依旧沉默,沉默之后,李天郎将装有老卒儿子骨灰的包袱递与老卒,两人一起沉默,一起喝干了半囊陈酒;还有得知自己荣升侧戎军副使后的沉默,以及沉默之后李天郎那一声轻轻的长叹…… 今日的商议不过是让高仙芝活动活动脑子而已,他召集众将前来,只有两个目的:一是视众人意见而遣众人远征之责;二是商议远征剿敌细节。至于是否讨贼,早就盖棺定论了。安西军扩兵,保大军重建,侧戎军新编,西域诸羁縻州府也已分得发兵檄文,这一切都说明远征已是箭在弦上,岂是容众人商议的?那是高大将军决定的事!段秀实等跟随高仙芝多年,居然还没有明白这个道理。还不如那个粟特商人胡拉克,早就做好了随军发财的准备。 李天郎从屋檐喜鹊处收回目光,有些怜悯地一扫慷慨陈词的段秀实。虽然段秀实一直因胡汉高劣之争与己有隙,但他的人品学识、赤胆勇谋,确是安西官场中极为难得的。不像程千里,他佯似义正词严地反对,内里却带上了过多的杨国忠色彩,失了夫蒙灵察这个靠山,他倒转得快…… 讨伐大食不仅是高仙芝梦寐以求的,也是遥领安西大都护的李林甫蓄谋已久的。高仙芝想通过此战赢得高官厚禄,以便名垂青史,而李林甫则想借此博取皇帝欢心,权压朝堂新贵杨国忠。个中扑朔迷离,岂是赵淳之、段秀实等能够明了的! “李天郎李将军连败胡贼,其用兵之妙,皆在长途奔袭,制敌先机,动辄疾驰数百里。区区怛罗斯,更不在话下!不如让他评评,这远征七百里,有无胜算!”刘单见众文官都呈观望之色,也急于脱身,一把将李天郎推了出来。 众人的目光,包括高仙芝、封常清和李嗣业的目光,都齐刷刷落在了李天郎的身上。赵淳之甚至还注意到高仙芝和封常清还有意无意地对视了一眼。什么意思?高仙芝的手指轻轻拂在了膝盖上,这让赵淳之突然觉得毛骨悚然…… “卑职近来一直忙于编募人马,为我安西编练一支无敌铁骑,以遂大将军愿,使之可胜强悍的大食贼骑。将军远虑,属下众人尽力,略有小成。”李天郎的发言似乎文不对题,众人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个个面面相觑。性急的席元庆不耐烦地叫道:“李将军练兵一绝,安西世人皆知,说这做甚,现在是在论讨伐怛罗斯……”很多人都冲席元庆瞪起了眼睛,田珍捅了他后腰一下,才令他戛然住口。 李天郎没有理会席元庆,继续说道:“得知安西都护府整军,疏勒胡汉之民均挟弓跨马踊跃而来,然皆问一事……” “何事?”高仙芝跟往常一样眯起了眼睛。 “皆言照草原风俗,进入帐篷者皆为客人,可以与其共享丰美草原,但若烧杀劫掠,欲夺己草原者方为仇敌,誓与其死战。所谓欲取我草原者,以血沃我草原也。我大唐草原万里,可用千年万年,何用跋涉万里而逐之?若强敌犯,自上下一心,同仇敌忾,将之埋葬草原,使之永不敢犯可也。然大军屡屡长途跋涉,取他族之地,既非做客之礼,也令将士血洒异疆,颇为不值。所谓名不正言不顺……” “好了,李都尉绕了半天舌,原来就是反对两字么!”高仙芝眼中闪过一丝森然,但只是那么一丝,转瞬即逝。除了在他旁边一直注视他的赵淳之,没有人发觉他的手狠狠地抓紧了膝盖。“胡人之言你倒记得清楚!” 众人一片沉寂,傻瓜也听得出高仙芝的怒气。李天郎的态度,不仅令主战派诧异,也出乎段秀实等意料。 高仙芝的语气突然和缓下来,“大食觊觎我大唐,非旦夕之功!我若不先发制人,必制于人也!这个浅显的道理,难道要我给众人细说!”众人凛然,也觉高仙芝之见,并非毫无道理。“胡人眼狭,只见糊口草原,哪知角逐天下!此亦为大唐得安西而胡人归顺之根本!”高仙芝似乎开起了李天郎的玩笑,“李都尉和胡人混迹太久了罢?怎的也同样眼狭起来?不是胡儿却更似胡儿,想安西汉将也就你一人!来来来,和阿史那龙支比比,是否似了起来?” 节堂里响起了笑声,李天郎笑得最大声,连声道:“大将军教训得是,先不比眼睛,末将和阿史那将军先从鼻子比起罢!” 哄堂大笑中,节堂的气氛为之一缓。 岑参道:“李将军之意,也是诱敌深入,以逸待劳之说,和大将军平灭大食之图,殊途同归而已。” 高仙芝呵呵笑着,随意点了点头,膝盖上的手松了下来。赵淳之也随之松了口气,同时觉得无比失望,他原以为李天郎会慷慨激昂地据理力争,至少也要坚持己见,没想到高大将军稍有怒意他便软了下来,哪有半分不畏权贵、敢于直言的雄风傲骨?英雄,他到底是不是? 李天郎在笑声中捏了一把汗,自己到底欠了火候,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非要说出来……阿米丽雅果然见识非凡啊,她居然猜到了这一幕,用封常清的话说,“此女多智近乎妖”。天哪,李天郎骤然出了一身汗,“近乎妖!”这是怎样的决断,绝对不是一个好兆头,加上今天的冒犯……李天郎后悔不迭,少说两句不好么!不过想到那些浴血奋战的将士,想到胡汉百姓的苦难,想到方天敬对大唐社稷的忧心忡忡,想到王忠嗣量力而行,以战养和的远虑,他觉得,自己还是应该尽力一试,哪怕最后丝毫没有效果,哪怕自己也会命同王忠嗣,甚至更惨。至少,尽力了,可以问心无愧。 席元庆得到了垂涎已久的前锋之职,他的麾下集中了安西军里最精锐的将士,包括从侧戎军里抽调来的白孝德所领三百剽野团精锐。他毫不怀疑自己将率先越过葱岭,一路西行,轻松扫除路上的微弱抵抗,引领整个唐军的兵锋直指怛罗斯! 升任右军总管的李天郎跟随着高仙芝一并出发了,赵淳之带三百陌刀手编横野团,加上从阿史那龙支的突厥军中拨来的三百骑兵编伊质泥师都团(意即狼之子),充调入李天郎部。突厥兵的领兵校尉也算是老相识——和李天郎比刀的阿史那沙蓝。 当行军队伍步出疏勒时,络绎不绝的百姓夹道欢送,各种语言的祝福声和歌声此起彼伏。须发灰白的父亲擂着儿子们壮实的胸脯,少不了说些期盼爱子建功立业的话;母亲们则搂着儿子额头亲了又亲,涕泪糊了儿子们一脸;男人们一手抱了妻子,一手摸着幼儿的头,低声嘱咐几句;神情黯然的妻子们仔细检查了亲手为丈夫备下的包袱,满肚子的话如今却说不出几个字来。 “师兄,下次出征,无论如何得带上我!”张淮钜扶着李天郎的战马,挨个抚摸大枪、“羽浪”横刀和鲜明的铠甲,满脸都是仰慕。他央求李天郎很多次,欲随军出征,李天郎都以年纪幼小没有同意。 “好好在家习武修炼,以后有的是机会!”李天郎抱起纱米娜,将她高高抛起又接住,咯咯欢笑的女儿嫩声大叫:“再来一次!再来一次!” “我不在家,你可要照顾好你师嫂。”李天郎将女儿交还给哥丽,纱米娜不甘心地搂紧父亲的脖子,哇哇乱叫,小脚在哥丽衣裙上蹬了不少脚印。 “咦,嫂子怎的没来送行?她……”张淮钜猛然意识到什么,立刻将下半截话咽回了肚子里。 李天郎苦笑起来。 阿米丽雅毫不讳言地反对李天郎此次的远征,怒斥这是穷兵黩武,断无好下场。作为妻子和母亲的阿米丽雅对出征几乎厌恶到极点,眼看着自己心爱的男人远去,而自己却只有在家苦盼,那是何等的煎熬。她觉得大唐如此的征战可谓愚蠢可笑之至,对李天郎无奈的服从也充满怨恨。长久以来,她一直对此报以理解和容忍——她的丈夫是真正的唐人,他无法回避他的命运。阿米丽雅自己能做的,唯有为丈夫祈祷,为他减轻尽可能多的苦痛,哪怕是为了送他到下一次出征。只要他活着,只要他始终在自己身边。但是,长久的压抑并没有化解,反而越积越深,越压越重! 佛祖啊,为什么你总是让我一味承受,却又吝啬赐予我改变这一切的力量,难道我们就只能一直顺从么! 当调皮的纱米娜摇落一地梅花后,一向温柔娴静的阿米丽雅像狮子一样发怒了,她抓住女儿,狠狠地扬起了手中的竹篾。连痛带怕,纱米娜的哭声差点把院子震垮。哥丽和查默干见到如此场景也是吓得手足无措,连阿史摩乌古斯也大张着嘴站在一边,搓着一双大手不知如何是好。 心痛的李天郎闻声夺过女儿,见她腿上已是数道血痕,不由大怒,信手一推,阿米丽雅顿时仰身便倒。众人大惊失色,一齐扑上抢扶。李天郎当即后悔,抱着号哭的女儿走上两步欲图缓和。阿米丽雅眼中已溢满泪水,她倔强地推开所有的手,自己站起来,一拂袖子跑出了家……慌得一干人等满处去寻,直到华灯初上,阿米丽雅才默默回来,单独关在厢房里什么人都不理。 李天郎在门边赔尽了不是,阿米丽雅只是关门念经诵佛,始终不发一言。她不再做饭,也不让哥丽和查默干生火,弄得李天郎只得往街上买食充饥。 妻子苦啊,李天郎心里明白,远离家人,独自承担一切,再坚强的女人也有崩溃的一天。而所有的痛苦,所有的艰难与自己如影随形,连累了娇弱的妻子,折磨着全家上下,而自己无力抗争,唯有借战斗来逃避,剩下的一切,都留给阿米丽雅一个人在家承受。家啊,家现在是妻子的一切,她和他都只有这一个家了,即使阿米丽雅负气出走,她也再无地方可去,只有回家,跟自己一样,只有回家。 在出征前一晚,厢房里的灯光亮了一夜,念经声也悠然响了一夜,李天郎则在屋外站了一夜。 出发的号角声响了,李天郎扯过坐骑的缰绳,最后回望了一眼。仿佛神奇的感应般,他一眼就看见阿米丽雅在人群外跳下马,提着包袱急急赶来。阿史摩乌古斯赶紧分开众人,让夫妻两人说上最后几句话。 包袱散发着温热,不用说李天郎也知道是他爱吃的馕,那蜂蜜的香味让纱米娜舔起了小嘴巴。阿米丽雅把包袱往李天郎手里一塞,李天郎正要说什么,脸上却是一痛,原来挨了一鞭。捂住火辣辣的伤口,李天郎吃惊之余,居然笑了起来。周围众人尽皆瞠目结舌,面面相觑,只有人小鬼大的张淮钜高声干咳一声,假装没看见。 阿米丽雅随后冷哼了一声,转身就走。李天郎在笑声中跃上马背,冲自己老婆的背影叫道:“又要辛苦你了!我一定早些回来!” 阿史摩乌古斯一声呼哨,“风雷”“电策”纵身跟上。纱米娜望着父亲远去的背影,“哇”的大哭起来。 大军出发了,送行的人群蠕蠕而动,祝福和道别的声音高亢起来。各种色彩斑斓的旌旗在号角声中排列停当,各族将士纷纷挥手上路。当号角音毕,大队已默然无声,齐齐向北而去,很快和送别的人群拉开了距离。虽然不时还有依依不舍的回首张望,但脚步却丝毫没有停滞。 李天郎的腿侧感受到鞍袋里馕的温热,他下意识摸摸脸上的鞭痕,不禁哑然失笑。一匹快马从队伍一侧飞奔而过,李天郎皱起了眉头,如此冒失的事情不应该出现在他的军中。马上的骑手匆匆向他行礼,却没有停步,直接往前队去。熟悉的身影令李天郎愣了愣,凝目望去,只见满头大汗的马锏不由分说从旗手那里夺过了西凉团的红色鹖鸟旗,加入到前进的队列中。怎么回事,不是叫他送马大元返乡了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马麟!”李天郎喊道,马麟应声过来,“马锏何时归队的?怎的回来如此之快?” “属下委实给他开了二十五天过所,也不知他怎的五天就回来了。”马麟应道,“我也是方才才见他归队,待属下前去查问。” “不用了,让他去吧。”李天郎望着昂然翻卷的红色鹖鸟旗,心里叹了口气,大元,你想让我负疚一生么! 大食总督的野心 任何人都会说,这是整个呼罗珊最华丽的帐篷。 它曾穿行在布哈拉、撒马尔罕、拔汗那、赭时、粟特、吉巴勒、古希斯坦、古米斯、泰伯利斯坦、竹尔占、亚美尼亚甚至遥远的努比亚。它走到哪里,哪里就会升起阿拨斯王朝胜利的旗帜。它独一无二的波斯装饰带来的不仅是惊人的华美,更是长盛不衰的显赫声威。 它的主人,呼罗珊埃米尔,阿拨斯王朝的开国重臣,大食最富传奇色彩的猛将,安拉最优秀最忠诚的波斯裔信徒——阿布德尔·拉赫曼·布·穆斯里姆。 大帐里流光溢彩,缀满宝石和金银的器皿饰物俯仰皆是,醇厚的香料透过精美的丝绸,在艳美的蒙面侍姬曼妙的身形中,酽酽地弥漫出醉人的气息。安拉伟大的战士阿布·穆斯里姆常说:“美酒、音乐和美女,对我来说,就是生活的一部分,不管是议论朝政,还是发兵征战,皆要以此相伴。”因此,不管他出现在什么地方,这华丽的大帐,以及大帐里的一切,都会如影随形。但如果你以为这些令常人垂涎的美物会迷惑阿布·穆斯里姆的大脑,懈怠他永无止境的野心,会使他在声色犬马中丧失一个战士的智谋和胆识,那你就大错特错了。 伯克尔拜服在他主人的脚下,谦卑地亲吻着穆斯里姆的脚背。他刚才的汇报显然让埃米尔非常满意。在连遭败绩之后,伯克尔总算扬眉吐气了一回。河外那些势利的们,在石国灭亡后,终于意识到自己危险的处境,纷纷表示效忠伟大的安拉和阿拨斯王朝。近日来,伯克尔和石国王子塔立丹风尘仆仆,走遍了河中地区,以石国“老弱尽诛,丁壮皆虏为奴,唐人取金宝瑟瑟驼马等,国人号哭,并掠王者,献之于其阙下”的凄惨场面说动了两河流域所有的君王酋长,得到了他们出兵助战的承诺。真是时过境迁啊,就在三十多年前,这些第赫干们还联合起来对抗安拉,现在他们再次联合起来,却调转矛头指向东方的大唐。 对部属的成功,阿布·穆斯里姆从来不吝啬丰厚的赏赐,成箱的金币很快就会送到伯克尔的帐篷。“尊贵的埃米尔啊,感谢您的公正与慷慨,我愿意为安拉和您奉献生命。”伯克尔的感激涕零确实不是装出来的,他太需要这次联兵抗唐的外交胜利了。否则,不光是他在呼罗珊难以立足,就是他整个家族,在王朝更迭之际,也难逃厄运。 阿布·穆斯里姆微笑着摆摆手,他也由衷地感到高兴。摄取东方利益是安拉的旨意,经过无数安拉忠诚的仆人不懈地努力,河中地区逐渐皈依了伟大的穆圣。但是,那个叫唐帝国的巨人一直对此耿耿于怀,唐国的哈里发曾修书严厉地斥责大食军队的东进,双方流血的战斗使原本轻敌的大食人明白,唐帝国是一个比萨珊波斯帝国厉害得多的对手,他们同样拥有快马奔跑数月也不到头的富庶疆土,同样饱有辉煌的文明和勇猛的战士。本着现实审慎的态度,在阿布·穆斯里姆接任呼罗珊埃米尔后,他将精力主要放在了巩固河中和剿灭倭马亚家族势力上,对东方的扩张,由此暂时停歇下来。 但是,那并不意味着大食的利剑就此止步。只是,需要时间和时机。 “继续发挥你巧舌如簧的本领吧,更多的功勋和赏赐在等待着你。”阿布·穆斯里姆递给伯克尔一张羊皮卷,“这是我写给葛逻禄人的信件,拿着它,去和他们谈论他们的未来吧。” 伯克尔愕然,他实在不想重蹈出使突骑施的覆辙,但他却不敢明言。两个身材姣好的侍女捧着酒具经过他的身旁,感觉到这个男人的恐惧,面纱后面的两双妙目不由相视一笑,轻蔑之意溢于言表。只是伯克尔只顾满头冒汗,哪里会留意她们的嘲讽之色。 “你需要的东西,我都会为你备下,希望你不要令我失望!”阿布·穆斯里姆看穿了伯克尔的恐惧,言辞十分严厉,“能够参与安拉伟大的圣战,是你无上的荣耀!你应当知道你此行的重要性,好了,去吧,愿安拉与你同在!” 看着阿布·穆斯里姆抚摸座边的皮革,伯克尔的五脏一起收缩起来。他唯唯诺诺地行了礼,逃似的退出了那宫殿般的大帐。 “拿纸笔来!”阿布·穆斯里姆有些疲倦,到底是四十二岁的人了,岁月不饶人,长途奔波有些吃不消,有侍女捧来了盛奶的金杯,他勉强喝了一口就挥手令她下去。 书记官一声不响地跪在一边,做好了记录的准备。 阿布·穆斯里姆低头沉吟了一会,用虔诚浑厚的悠长声音慢慢口述起书信的内容来。 向伟大、光荣的信仰与正义保护者,艾卜·阿拔斯·阿卜杜拉·本·穆罕默德·本·阿里·本·阿卜杜拉·本·阿拔斯致敬!愿安拉保护您的统治,各清真寺全体伊玛目每日五次向主掌一切的最高之主祈祷,愿真主使你国祚绵延,保您战胜所有的敌人。 对河中战事,您忠实的仆人阿布·穆斯里姆以万分的诚意向您禀报如下:正如所说,被攻击的人,已得到抗战的许可,因为他们已经被戕害了,安拉对于援助他们,确是万能的。在安拉的感召下,河中的第赫干们已经站在我们一边……我将于一个月后由巴里黑抵达木鹿,届时,大食大军将与来犯的唐人决一死战! 比起长途奔袭的唐军,大食军队更有充足的时间备战。当伯克尔一行使团秘密从木鹿城出发时,大批呼罗珊军队正迅速向东,向南开拔。他们要和南下的齐雅德的军队汇合,以稳定河中粟特军队脆弱的防御。那些第赫干虽然集中了近十万大军,但绝对不能指望他们那些乌合之众能和呼罗珊战士相提并论。最后解决问题的,只能是真主的战士。伯克尔看得出,阿布·穆斯里姆已经动员了呼罗珊所有的精锐力量,对唐人的进犯,显然没有等闲视之。但是,能取胜吗?伯克尔想起了白草滩,不由打了个寒噤。那个高仙芝,还有那个李天郎,都会来吗?安拉保佑! 木鹿城高耸的尖塔在夕阳中熠熠生辉,军队卷起的尾尘在它俯视下袅袅散开。方形的,三角形的,或者长旒的战旗上新月飞扬,旗帜上的圣言无不昭示着大食战士辉煌的战绩。伯克尔抖擞了精神,在马背上挺起了腰。万能的真主,请赐予我力量。即使死,也让我死得光荣。 高塔上传来阿訇高亢的念诵声,那声音如天籁美乐,在大地上悠悠回荡。城边所有的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连行军的队伍也应声停了下来,甚至街边衣冠褴褛的乞丐,也虔诚地拜服在地。向伟大真主礼拜的时间到了。 一队彪悍的骑兵整齐地在伯克尔身侧跪了下来,一身的铠甲哗哗直响。领头的那个嘎伊德(大食军队官职,相当于队长)是个身材极其魁梧的波斯人,他小心地在膝下铺好小方毯,一脸肃穆地面朝圣地麦加的方向,深深地拜了下去。看看吧,过去那些信奉异教的波斯人,和大食人不共戴天的仇人,如今是多么忠实的信徒啊,真主伟大!谁都不会怀疑万能的真主将把所有的人都感召到他的麾下!那是怎样的胸怀,怎样的气魄,怎样的睿智啊!“能够参与安拉伟大的圣战,是你无上的荣耀”,埃米尔的话在耳边回响,是啊,安拉不仅用剑,还用心、用口、用手征服了万里疆域,千万众生。自己虽仗剑无功,但是,一样不是在用口,用手,用心秉承安拉“杰哈德”的使命么?既然安拉给了我这样的机会,谁说不是名垂青史的契机?比起这些拿刀剑的武士,自己似乎更显高贵和荣耀,能有什么比征服他人的心更艰难,更可贵的? 伟大的安拉,你将我们降临在这个时代,也许就注定了我们的使命,我们无法回避的使命!伯克尔心中涌动着巨大的暖流,那高耸的尖塔,仿佛凝聚着神奇的力量。伯克尔历来自认为不是个狂热的信徒,但是在这一刻,他真切地感到了安拉的无所不在,他真心诚意地拜服在安拉脚下,用心聆听着真主的教诲。 除独一的安拉外,别无主宰。 敬事安拉,勿以任何物比拟他。 勿信二主,安拉唯一。 安拉确是使谷粒和果核绽开的,他从无生物中造出生物,从生物中造出无生物。这是安拉,你们怎么能悖谬呢! 安拉,除他之外绝无应受崇拜者。他是永生不灭的,是维护万物的……他的知觉,包罗天地。天地的维持,不能使他疲倦,他确是至尊至大的。 天地万物,都赞颂安拉超绝万物,他确是万能的,确是至睿的。 伯克尔在心中默默跟念,感动处禁不住泪流满面,旁边的嘎伊德都被他的至诚所打动。“我叫曼苏尔,”嘎伊德结束礼拜,对伯克尔行礼,“如果您不介意,我可以护送您一程。”漆黑的铁片鳞甲,漆黑的斗篷,裹紧头盔的漆黑头巾,还有脚下漆黑的靴子,就连战马,也是一身漆黑,只有两排整齐的牙齿,却是出奇的洁白。 伯克尔一下就喜欢上了这个温文尔雅的波斯人,他用手指轻轻碰着额头行礼,注意到对方尖利的鹰钩鼻子。鼻子很嚣张地从面颊上突兀出来,仿佛是一记凶猛的勾拳,以至于在鼻翼两侧带出两道很深的皱褶,令人印象非常深刻。“不胜感激,”他说,“有曼苏尔同行,谅是一路安全的。”(曼苏尔,意即常胜者) 曼苏尔笑了,脸上的褶皱也更深了,看起来犹如一只抖动羽毛的硕大秃鹫。 <hr /> 注释: 第十一章 首战大食精锐,高仙芝险些丧命 唐军前锋与康国激战 唐人西征大军前进的速度并不快,大批重载的长行坊严重迟滞了行军速度。高仙芝为这次前所未有的远征储备了惊人的辎重,远远超出了众人的想象。光车弩就准备了两百张之多,此外还有八十万支不同规格的羽箭,二十架投石机,可做十架尖头木驴和攻城头车的材料,三百多枚震天雷,以及无法计量的粮秣、器仗。习惯轻骑突袭的侧戎军对笨重迟缓的行军非常不习惯,嗷嗷叫的好战士卒两个多月无仗可打。好不容易碰到零散的敌人,远远看见旗号就发足狂奔开去。 赵陵、马麟等人天天在李天郎处唉声叹气,抱怨没有捞到前锋的美差。李天郎倒是一点也不急,他知道,大军已深入敌境六百里,大食和反叛的昭武九姓胡国有充足时间予以防备。既然如此,大举奇袭就没有什么必要了。两万四千安西精锐悉数而出,这是十年来未有的,高仙芝到底下了血本,对此战是志在必得。高大将军显然也做好了野战,甚至攻坚的准备。他采取的策略是不管对手以怎样的方式应战,大唐雄师都有对策从容面对,务必一战歼其主力,彻底平定乌浒水和药杀水流域。 以上种种,与方天敬生前所料不差分毫,李天郎每想及此,敬佩之余,也不禁寒意阵阵:但愿情势发展的后半段,不是恩师所忧虑的结果。他实在不愿意,也无法接受那样的结果。不仅他,所有参战的唐军将士,乃至大唐都无法承受。事到如今,已然没有了什么退路,作为大唐戍边之将,唯有全力以赴,死而后已! 战前发出的征兵檄文只得到葛逻禄和拔汗那两部的响应,一向站在大唐这边的康、安、米、史、曹、何、火寻、石汗那等诸国不仅没有听命派兵跟随讨贼,反而和黑衣大食联合起来与大唐作对。听细作(暗探)报告,他们纠集了近十万大军,正陆续往怛罗斯汇集。这不是个好的开头,历来抗拒大食的他们如今却和宿敌打得火热,令唐人颇有失道寡助之感。看来,方老夫子揪心的忧虑,不是没有道理。 当李天郎率军越过春寒料峭的葱岭时,碰上了谋剌腾咄带来的六千葛逻禄精骑。结义兄弟相见,自然格外亲热,当下就在大帐里喝个昏天黑地。更巧的是,阿史摩乌古斯在葛逻禄军中碰到了失散多年的堂兄弟踏实力猎羯,好不兴奋,一连几天都和堂兄粘在一起,又哭又笑,又唱又跳。 “你是来监视我的,是吧,”李天郎紧盯着阿史那沙蓝的眼睛,“是阿史那龙支都尉的密令呢,还是高大将军授意?” 阿史那沙蓝的眼角抽动一下,两撇神气的小胡子无力地耷拉下来,“我不能说,也不敢说。” “那么,真是来监视某家的?”李天郎眯着眼睛笑了,他伸手想拍拍对方的肩膀,但却令阿史那沙蓝不自觉地往后一缩。“无妨,你监视你的罢,不过,”李天郎收回自己的手,摊在膝前低头看了看,“草原上谚语说:撒谎的人最可恶,沙蓝校尉应该不是那种人吧?” “我看到什么就说什么!你可以找借口杀了我!可我还是要看,看到了也要说!”阿史那沙蓝脸色虽然有些发白,但是依旧梗着脖子说话。 “我从来不平白无故杀人!不管他是敌人还是朋友!”李天郎彻底地笑了起来,“再说,杀了你,我到哪里去找这样诚实的告密者。不过,”李天郎又突然收敛了笑容,“你应该知道我带兵之道,要是你冲锋陷阵的时候还惦记着那劳什子密令,误了大事,那就休怪我不讲情面!” 阿史那沙蓝抿紧了嘴唇,咬着牙关说道:“沙蓝不会让将军有这样的机会!” “如此甚好!来!喝酒!”李天郎重新笑了起来,冲阿史那沙蓝一端酒杯,“干了!” 没有和李天郎碰杯,阿史那沙蓝猛地一仰脖子,将酒喝个精光,酒液顺着他的小胡子滴落到他刺有狼头的胸膛上。 酒宴虽然简陋,但气氛欢娱。酒酣耳热的人中,只有两个人注意到了李天郎和阿史那沙蓝的对话,一个是坐在近处的谋剌腾咄,一个是一直滴酒未沾的赵淳之。 谋剌腾咄的汉话虽然不太好,但还是听懂了十之七八。居然有人敢监视雅罗珊!这令他非常惊讶,而雅罗珊明明知道却任由其监视,这更令他疑惧。是什么人有这么大胆子,这么大的权力?可以让雅罗珊都畏惧三分?那个突厥傻瓜显然不过供人驱使的奴才,支使他的人才是厉害角色。是谁?高仙芝!高大将军!谋剌腾咄舔了舔油汪汪的嘴唇,心里有些发紧,连雅罗珊都不放心要派人监视,那我呢?在与唐军会师时,高仙芝虽然也对自己大大褒奖了一番,但是相比起拔汗那人来,信任显然少了很多。哼,拔汗那遣兵不过四千,居然也趾高气扬,俨然以天朝嫡系自居。不过就讨了个大唐册封的公主,信不信老子一把就抢过来,谁他娘的不服,就拿刀砍他奶奶的! 谋剌腾咄也曾向大唐求亲,可是朝廷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据说那奏疏连安西府都没出得去,哪里会轮得到他!哼,分明是小瞧我葛逻禄!在大唐天子那里,我等仍不过还是一群未开化的胡蛮,永远拜服在你们脚下!可我们葛逻禄是草原的雄鹰,有锋利的爪子和健壮的翅膀,绝不会像笼子里的草雀一样为主人歌唱。是雄鹰就会翱翔,除了高高在上的腾格里,我们谁也不拜!天可汗再高,也高不过腾格里!想当年,突骑施可汗苏禄曾与大唐天可汗平起平坐,那是何等快意啊!就像那个大食密使说的……谋剌腾咄陡然寒毛倒竖,大食密使!那个到处布满眼线的高仙芝会不会……糟糕!谋剌腾咄端起酒碗遮住众人的视线,回头冲谋剌处罗使了个眼色。 帐篷里的气氛好不热闹:仆固萨尔、赵陵,还有踏实力弓仁尽兴而歌,野利飞獠击盏为其和;马麟和谋剌处罗之子年纪相仿,两人正在比谁的腿毛长,以此较酒。喧闹声使赵淳之没有听清李、阿两人过多的言谈,但是沙蓝变幻的神情已然令他猜到些什么。在出征之前,他曾和执意调回匠兵营的杜环面谈过一次。虽然杜环闪烁其词,但是他也听出了不少玄机,也让他更加迷惑。因此他下了决心自己寻找答案,主动恳请高大将军派他至李天郎帐下,以补白孝德抽兵之缺。伊质泥师都是阿史那龙支心爱的附离团队,轻易不可许人,可这次居然那么爽快地就答应划至李部,本来就蹊跷得很。这到底算什么!又是为什么!赵淳之想得脑袋都发疼,他重重地捶了一下自己案几下的大腿,气恼地抓起了酒碗。 “他奶奶的,脚板泡都长几层了,还不曾见贼子半根毫毛,当真憋煞人也!”赵陵将碗中之酒一饮而尽,“斥候前出六十里都没找到半个人影!我呸!贼毛们跑到哪里去啦?” “不要着急!”李天郎环视了一下他的部将们,正色道,“明日即可到达怛罗斯河,石国有怛罗斯城,控东西之要道,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会战决当于此!” “还以为在千泉山会遇到贼子呢!”赵陵愤愤然地说,“结果也没有半个鬼影!害我等往深山里查探了三日!” “这正说明贼军已全力汇集,决战之日不久矣!”李天郎端起了酒碗,“来!干最后一杯,今晚之后,沾酒者斩!” 不出李天郎所料,就在第二天,在距离怛罗斯三十里处,发生了激烈的前哨战。 汉名远恩的石国王子塔立丹亲率两千兵马驻守怛罗斯城,经过他的努力,原本只能容纳胜兵五百的小城怛罗斯如今却囤积了大量军械粮草,俨然成为河中诸国联军的大本营。先期赶到的康、米两国和黑姓突骑施两万大军已经围绕怛罗斯扎下营来。预计在七日之内,还会有安、史、曹、何、火寻、石汗那、伐地、讹答刺等国军队陆续到达。承蒙上天的垂爱,各国都诚心助战,尽遣本国精锐,史、安等国甚至是国王亲征。加上即将到来的大食军队,和唐军对垒的,将是十余万虎狼之师,人数数倍于唐,高仙芝再能耐,再是“山地之王”,要想取胜,也没那么容易!呸,呸!什么取胜,哪还有机会取胜!塔立丹在怛罗斯城头上眺望着东方,握紧了拳头。 “王子殿下!殿下!”一名面嫩的石国小将匆匆跨上楼来,边跑边慌张地叫喊着,“王子殿下!紧急军情!” 塔立丹皱了皱眉头,紧接着无奈地叹了口气。高仙芝的大军,完全将石国都城柘折城夷为平地,除了侥幸随他逃脱的散兵游勇外,石国所有的精兵强将都沦为唐人之虏。因此,他不得不强征残余的所有男丁,不管是白发老者还是垂髫少年,只要拿得动刀剑,都拉入了军队,这样才勉强拼凑了两千人马。他心里明白,这样的军队,根本不够唐朝雄师的下饭菜。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国破家亡,血海深仇…… 小将身后还跟来几个全身披挂的战士,看装束,是康国人。 “殿下,康国将军说他们遭遇了唐人,急需支援!”小将连礼都忘了行,急急忙忙向塔立丹禀报,“乌芝那将军请求殿下迅速集结友军全力驰援!” 率领康国军队的乌芝那将军是塔立丹的姐夫,也是诸国里出兵最积极的人,他的八千人马是昭武九姓军队里战斗力最强的。虽然知道交战是迟早的事,但真正发生时,塔立丹还是有些发慌,但这绝对不能让旁人看出。 怛罗斯城必须重兵留守,两千石国军队能干的也就这么点事。那能驰援的也就是突骑施人和米国人了,但是现在大食人和其他联军尚在途中,己方这点兵力恐怕挡不住唐人,万一唐人掩杀过来,怛罗斯哪里守得住?塔立丹心乱如麻,但兀自强装镇定,他喝令全城戒备,又派人去通知米国和突骑施人。石国不出一兵一卒显然也是不合适的,塔立丹边下楼边盘算,不然怎么表示大家同仇敌忾,生死与共呢!那就派一半吧,他想,自己亲自领军去!但是怛罗斯谁来留守?不如这样,交人马与康国人吧,自己留守?不行,那会让众人耻笑的,还是自己去,不过要在其他人后面。自己要有个三长两短,石国就没有希望了! 前哨战的起因非常简单。 康国军队驻扎在怛罗斯城以北平坦的河岸上,而河对岸才有丰美的牧草,因此,每天康国军队的大批战马都要趟过怛罗斯河去放牧。席元庆率领的唐军前锋很快发现了这块到嘴边的肥肉,不顾鞍马劳顿,立刻发起了进攻。仓促应战的小股康军哪里是如狼似虎的唐军对手,短暂交锋后即刻逃散。轻易得了马匹的唐军停下脚步,一边忙于分账,一边等待大队的到来。这给了康国人喘息的机会。 康国将军乌芝那可是个经验丰富的老将,他很快从惊愕中冷静下来,迅速调集了兵力,欲和唐军一战。他当然不会傻到用自己的八千人马去和数万唐军对抗,而是他已经发现,夺他军马的,不过是唐军的前锋,人数不到三千人。于是他继续示弱,在正面只派出少许人马佯动,自己亲率主力绕道上游,突然对懈怠的唐人发起了凶猛的反攻。 乌芝那没犯什么错误,只是忽略了一点,那就是席元庆的两千七百人是唐军里的精华,岂是那么好一口吞掉的!见敌来势凶猛,唐军骑兵立刻换骑反击,虽然没有挡住势大的敌人,但是也为稳住阵脚赢得了宝贵的时间。余下唐军抓紧时机,旗号不乱,依次从容集中,以车仗战马结阵,先以强弓硬弩挫敌锋芒,然后以陌刀长枪出击。几轮较量下来,康国人虽然占了上风,但却无法突破唐军战阵,战斗一时僵持起来。乌芝那没想到掂到这么一块硬骨头,要退已然不可能,只有硬拼。他看得出,己方的实力被高估了,要想歼灭这支唐军,只有赶紧去招援军,刻不容缓! 怛罗斯河岸,杀声震天,两军混战。一方人数众多,占了先机;一方老练顽强,死缠烂打,双方都急切地盼望援军的到来。 傻瓜都知道,现在最关键的,就是谁的援军先到! 照理说,应该是康国人的援军先到,但是,混乱的号令,各部集中的拖延,以及相互观望的迟疑,使昭武联军失去了宝贵的战机。相比之下,唐军的反应就迅速得多,百战精兵,自非浪得虚名。 李天郎没有料到高仙芝会亲自率军增援,更没料到他会毫不犹豫地选中自己的人马。当他急忙披挂停当出现在高仙芝面前时,看到高大将军异常满意的神情。 “都说侧戎军精骑威若雷霆,动若风发,势如闪电,今日一见,倒也名副其实!”高仙芝赞许地看了李天郎一眼,注意到雕翎团已经整队先发。集簇在骑射手背后的洁白雕翎仿佛涌动的浮云,齐齐向远方飘去,只是这美丽的浮云下,隐藏着森然杀机!“那可是神箭手之军?” “回将军,正是!其部历来最先发兵,是为前锋也!”李天郎拱手道,“待号角起,全军已齐装待发,且听大将军令!” 高仙芝翻眼看看天,“离天黑还早,两个时辰之内,结束战斗,天黑之前,大军要围至怛罗斯城下!出发!” 高仙芝的命令简短铿锵,似乎不屑于考虑对手有多大的力量。反正在两个时辰后,唐军就应该击溃贼军,推至怛罗斯城下。这就是高仙芝! 李天郎应了一声,干净利落地冲大角手挥挥手,号角长鸣,侧戎军快马加鞭,直扑怛罗斯。除了不折不扣地执行命令,李天郎想不出还能做什么。 “让本使瞧瞧你的这支铁骑是怎样作战的,”高仙芝翘起了下巴,又冲一旁随行的岑参一努嘴,“岑参可是把侧戎健儿夸得跟花儿似的,指不定还会诗性大发呢!你全权指挥吧,我袖手旁观,权当一次看客罢!” 尽管千不愿万不愿,贺逻施那杰还是一眼就看清了那刺眼的鹖鸟军旗! “我的腾格里!是雅罗珊李!”他听见旁边的石阿失毕声音在发抖,雅罗珊李!贺逻施那杰夹紧了双腿,免得它们公然哆嗦。没想到一上阵就碰上了老冤家,而且这么快就又碰上了! “大梅录!是雅罗珊李!”石阿失毕神经质地一遍遍重复,“是雅罗珊李!” “我看见了!”贺逻施那杰咬紧了牙关,狠狠地说,“放慢行军速度,让米国人和石国人先上!” 不用他下令,所有的突骑施人都迟缓了脚步,这些战士,都参加过惨烈的白草滩大战,对雅罗珊李,对他手下强悍的精兵,对狂傲的鹖鸟军旗,都留下了不可磨灭的惨痛回忆。作为劫后余生的幸存者,他们实在不想重蹈覆辙。 高仙芝险丧命 眼巴巴看着突骑施人渡河来援,乌芝那的喜悦却转瞬即逝。因为,他同时发现,唐人的援军也接踵而至。乌芝那心里暗暗叫苦,他很想溜之大吉,但当前的战局已令他无法抽身。被包围的唐军前锋仿佛一桶左奔右突的滚油,一旦失去束缚,必将释放可怕的力量。可又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唐人援军包抄自己的侧翼和后路,那也是死路一条啊!混蛋的塔立丹,如果你再不尽全力一搏,大家都会完蛋的!天杀的突骑施人,怎的裹足不前?骑虎难下的乌芝那破口大骂起来,在他气急败坏的时候,性情暴烈的席元庆亲自率队冲锋,将康军的包围撕裂了。正如乌芝那担心的,滚油骤然爆裂了!更为狠毒的是那些疾驰而来的唐人援军,他们根本没有直接来给同伴解围,而是汇成一股,长矛般穿透了康军战阵,兵锋直指怛罗斯河。好大的胃口,他们不仅企图抄大军的后路,还要击杀半渡的己方援军!该死的突骑施人,明明最先过河,却慢吞吞地撤向南边,分明是怯战!塔立丹这个扶不起的蠢材,渡个河居然都不战自乱。 高仙芝带着五十余名亲随,立在河岸的一处矮丘上,优哉游哉,仿佛在看一出热闹的好戏。 “直捣黄龙,李天郎好厉害的招法!”岑参手搭凉棚,兴致勃勃地看着侧戎军的骑队直直地撕开康军阵形,将渡河的昭武援军迎头截住,一阵痛打。“也不怕那边的突骑施人吗?” “李天郎不是傻瓜,他早已看出康国人抵挡不住席元庆的突围,但敌人到底势大,要是数股汇流,仍旧不可小觑。因此他自恃马快,先去击溃渡河的援军,使其首尾不得相顾,再回头和席元庆前后夹击,贼必大溃!”高仙芝眯了眯眼睛,轻笑一声,“用尽骑兵之所长,审时度势,熟握战机,将才也!走,下去看看!” “大将军,鏖战正酣,为万全计,还是就在此观阵吧!”岑参担心地拦住高仙芝的马头。 高仙芝大笑道:“只有参战的将军,哪有观战的将军,现贼旦夕可破,有何担忧!”说罢一抖马缰,“索性过河好生看看!” 待速度稍慢的铁鹞子冲进康军队伍,屠杀达到了高潮。冲在最前面的雕翎团和伊质泥师都轻骑已经完全分割了康军的人马,其主力迎面将正在渡河的米国人打得落花流水。横野团和西凉团一左一右,将四散奔逃的康军赶拢在一起,而飞鹘团则和席元庆的前锋相向而击,康军四面楚歌,只好狗急跳墙,奋力做垂死挣扎。 眼前的败相使塔立丹不知所措,惊慌后退的米军将他们后面勉强保持队形的石国军一起带乱。他不得不亲手斩杀了几个胆怯后退的士卒,这才稳住阵脚。怛罗斯河并不宽阔,水也不深,能过河的地方倒是不少。于是,夺命逃跑的米军纷纷舍了军械旗仗,不顾一切地跳入河中,连滚带爬地向西岸狂奔。他们中不断有人被唐人的飞矢射倒,在河水中激起猩红的浪花。众多人脚马蹄踏在死伤者的躯体上,在哀号声中溅起冲天的水幕。 一个浑身是血的米国人逃过石军队伍,接着是一群米国人,乱哄哄的米国人后面,还有侥幸突围而出的康国人,他们头也不回地越过塔立丹的旗帜,往后方拼命奔逃。 “压住阵脚!准备弓箭!”塔立丹高呼,他必须做点什么,否则军心就会彻底涣散。“后退者斩!”有傻乎乎跟随逃兵欲退的石国士卒被塔立丹的卫队驱赶回来。“别表现得像个懦夫!想想你们惨死的亲人吧!他们会为你们感到羞耻!”塔立丹鼓起了勇气,在河边高举战刀,激励士气。“放箭!放箭!不要让唐人过河!”急促的箭雨使唐军凶猛的进攻为之一滞。 “每伙一人牵马,四人步战!单号队橹盾长枪,结一字长蛇阵!双号队引弓疾射!”西凉团的橹盾重重地插进怛罗斯河岸边的砾土里,马麟在支起的长枪间骑马穿行,发号施令。“别让贼子再有一兵一卒逃过河去!” 赵陵带十余骑跃马入河,手起弦响,对岸石军旗手倒下一片。唐军乘胜大呼,石军箭雨顿挫,不少人骇极而噪。待第二轮雕翎箭至,所有的石军旗手全部躲进了盾牌后面。依稀可以听见石军统帅愤怒的喝令,石军箭雨稍有恢复,但每一支都显得胆战心惊。 “大哥且歇歇,让兄弟也显露显露!”技痒的阿史摩乌古斯催马大喝,率吕乌镡等五名长骑抢先冲至河边,“让某去取了贼首人头!” 话音未落,一支重箭径直贯穿近处一名石军士卒皮盾,直插入腹! “要去齐去,看谁争先!”赵陵好胜之心大起,也扬手两箭,射倒一个惊慌后退的米军。“儿郎们,随我上!别让长骑小瞧了咱!” 光赵陵、阿史摩乌古斯两柄硬弓就够石军喝一壶的了,再加上十来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亡命之徒,那些未经战阵的石国人那里消受得起? 塔立丹听得前面“轰”一声鼓噪,上百士卒雪崩般溃散,以为唐人大军袭至。但定睛一看,只不过数十骑唐人冲将过来。他不由大怒,区区十余骑就如此跋扈,不是视我石国无人吗?!“来人哪!谁杀了那几个唐国狂徒,可当国之左将!”塔立丹挥刀大吼道,“赏金五千!前进!前进!杀了他们!” 那早先传令的面嫩小将大喝一声,举了红色战旗,呐喊着带了三十余骑分开败退众人,前往迎战。到底还是有和自己一样有血性的石国人啊,我们……一支利箭“嗖”的一声与塔立丹擦脸而过,惊得他悚然出了一身冷汗。 唐人的箭! 更多唐人的箭! 近处有箭镞命中的闷响! 塔立丹没有意识到自己银光闪闪的锁帷子使他成为阳光下最醒目的目标。 率先反击的三十余骑未等冲到唐人近前便倒下一半,那凶悍小将头一个被箭射穿咽喉。唐人的马槊和横刀彻底破碎了塔立丹的期望,刚刚鼓起勇气跟随人流反冲锋的士卒又掉头逃跑,不过这次,他们再也无心抽身反击,不仅如此…… “殿下小心!”一名肩膀已经中箭的卫士张开双臂,用自己的生命保全了王子,他后心中箭,翻身跌下马去。挡不住!根本挡不住!这么多人都挡不住!唐人的箭转眼间已经可以射到自己跟前!塔立丹的眼睛瞪得如铜铃般大,一粒黄豆大的汗珠从他额头惶然而下!“殿下快退!”有人高喊。丢弃兵器的脆响比急促的马蹄声还要密集,失魂丧胆的杂乱脚步声刺痛了塔立丹的耳膜。“他们来了!他们冲过来了!唐人冲过来了!” 怛罗斯河水响起一阵“呵呵”的奇怪轰鸣。 从巨大惊骇中醒悟过来的塔立丹在马上缩了脖子,急急忙忙拨转马头,沙哑地喊了一声:“撤退!撤回城里!”用不着他下令,士卒们早就开始抱头鼠窜。 “呵呵”声更大了,沸腾飞溅的浪花激起又落下,落下又激起。仿佛有一条蛟龙,正在浅滩里扑转翻腾。一支湿漉漉的托黑鲁尔旗穿过重重水花,最先出现在吓呆的石军士卒面前,接着是从天而降的连枷、柯斧、流星锤和狼牙棒。 铁鹞子来了! 本来没想冲过河去,李天郎并不知道河那边敌军的虚实,再说,还有在侧翼按兵不动的突骑施人,贸然过河实在不明智。他急令传正在前方拼杀的赵陵和阿史摩乌古斯归队,但高仙芝突如其来的举动使李天郎不得不改变主意。 “主上,你看那边!”在前面杀得性起的阿史摩乌古斯突然拨回了马头,疾步冲至刚刚赶到河边的李天郎面前,“可是高大将军?他们自先过河了!” 李天郎定睛一看,真的是高仙芝!他带着自己的护卫牙兵正在上游处大模大样地渡河,前面的六面大纛和红色门旗已经没入了岸边的灌木丛中。他想干什么!他以为自己是谁!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李天郎十分气恼,身为一军之将,如此轻率赴险,实在太过孟浪!就算是胆识过人,悍不畏死,如此行事又有何意?除了显示高仙芝惯有的倨傲和目空一切外,毫无意义!谁会由此欣赏你?你有闪失,自己死个痛快倒也罢了,旗下数万将士怎办! “四轮齐射后,让铁鹞子和飞鹘团他们冲过去,西凉团随后跟进!”事到如今,也只有见机行事了。李天郎摇头叹气,回头让白奉先给野利飞獠传令,“把康军交给席元庆他们去收拾,其余各部准备对付那边的突骑施人!” “长骑!随我来!”李天郎大枪一扬,长缨猎猎,“过河!” 仿佛听见战马刚劲的嘶鸣,李天郎心中骤然胀满了战斗的欲望,对高仙芝的怨愤瞬时抛到了脑后。阿史摩乌古斯一声呼哨,对胯下坐骑猛抽一鞭,和“风雷”“电策”一起随李天郎奔去。紧跟其后的是血气方刚的吕乌镡,他端平了马槊,夹紧了圆形骑盾,和他的长骑同伴们依次而进。 “罢了!罢了!败局已定,趁唐人还无暇对我动手,我们快点退过河去,和塔立丹他们汇合再说吧。”贺逻施那杰摇头叹气,“全军后退!”自己手里是黑姓人最后的老本啦,说什么也不能再有闪失了。 望见掉头而去的突骑施人,乌芝那差点昏厥过去。米军溃败,石军被阻,要想生还,只有向突骑施人那边突围,再怎么他们也不会见死不救吧。 可等他好不容易杀出一条血路,意欲与外围实力尚在的贺逻施那杰合兵一处时,突骑施人却在这关键时刻逃离了战场。天杀的,居然没有放一矢一箭,没有战一兵一卒!什么白马立誓,歃血为盟,都是狗屁! “不要走了贼首!”席元庆远远望见死命拼杀的乌芝那,红着眼睛提刀追杀,全然不顾自己伤痕累累。“你个奶奶的白孝德,哪有当校尉冲在战锋队前面的,你奶奶的不听将令!把贼首留给某家!不然某家砍了你脑袋!”正砍翻一个倒地康国骑兵的白孝德没有听清席元庆在叫唤什么,他像一只轻捷凶狠的灵猫,在刀光剑影中窜进窜出,所到之处,掀起一片血雨腥风。剽野团三百陌刀手在他的带领下,率先切入康军中央,将整个战阵搅得天翻地覆。杀红眼的白孝德已经记不得砍倒了多少敌人,嘴里只是喃喃念叨:“先剁马蹄子,再砍人脖子!”手底下的陌刀可没少忙活,雪白的大刀片子车轮般挥洒,杀得康军哭爹叫娘。 “好一片战场!好!好!”一走出河岸边的灌木丛,眼前豁然开朗。平坦的荒漠一直延伸到远方隐约可见的雪山,没有山地,没有沟壑,没有草木,甚至连大点的石头,也见不到一块。只见横贯东西的驿道,笔直地穿过不远处的怛罗斯城。高仙芝扬鞭在半空划了个圈,似乎勾勒出什么,甚是意气风发,“正合李卫公之六花阵,好个天造地设的战场,真乃天助我也!” “怪不得将军操练良久,原来即为今日之战啊!”岑参赞许道,“将军远虑,真是如神!” 几股惊慌失措的胡人逃兵飞快地从眼前跑过,当真是跑得脚底生风,草木皆兵。担任警戒的牙兵大喝两声,都有人吓得跌倒在地。对这些失魂落魄的人,没有人还有搏杀的兴致,牙兵们窃笑着保持队形,看着这些已经骇破胆的人卷起阵阵烟尘,不要命地逃了开去。 “哈哈,岑夫子也看出来啦?”高仙芝瞧也没瞧那些败兵一眼,他兴致盎然地用马鞭敲敲前鞍,“是不是诗兴大发啊?” “正是!战地赋诗,唯边塞可求也!呃……”岑参理了理被风吹散的鬓发,皱眉思索片刻,一挺胸脯,摇头晃脑道,“将军可听听这个,七月天山风似刀,边城猎马缩寒毛。将军纵搏场场胜,赌得单于貂鼠袍。” “好!好个场场胜!”高仙芝仰天大笑,“要胜便胜,哈哈哈!” “大将军!当心!”一簇箭雨不知从哪里袭来,两名牙兵的坐骑骤然中箭,嘶叫着将两人跌下马来。 “好大的狗胆!居然敢对本使放冷箭!”高仙芝拔出了佩刀,“看来宝刀今日非饮血不可了!” “大将军还是暂避,这不像是昭武胡人的箭!”高仙芝手下不乏百战悍卒,一听羽箭破空之声,再见羽箭之形,便可推知个大概,“看那边烟尘,有新的贼军来了!” “是啊,将军,稍退些便是,敌军虽不足挂齿,但到底人多啊!你看那烟尘大起……”岑参开始紧张起来。又一阵箭雨,这次因为有了准备,没有人中箭,但是箭的力道明显强劲了许多,这说明对方正在迅速接近。“呀,是黑衣大食!黑衣大食的骑兵!” 来的确实是大食呼罗珊大军的先遣队。 是由齐雅德的心腹爱将,以杀人如麻凶狠残暴而令河中诸国闻之色变的猛将——哈米德,以及他率领的一千两百精锐轻骑。 对狼狈不堪的塔立丹来说,他们可是天上掉下来的救星。 哈米德是兴致勃勃地带着指挥昭武联军的号令而来的,他万万没想到一来就见到近三万联军作鸟兽散。人数单薄的唐人是怎么顷刻之间击垮数倍于己的敌军的?是唐人太厉害,还是这些第赫干们太怯弱?岌岌可危的战局容不得哈米德多想,他不顾鞍马劳顿,立刻率领全军发起了冲击,迎头截住了一路飚行的铁鹞子和飞鹘骑兵。同样斗志昂扬,同样骄横霸气,两支都自诩所向无敌的铁骑如两把愤然撞击的铁锤,谁也不甘示弱地正面相碰,顿时金铁交鸣,火花四溅。一个照面下来,就有上百骑落下马去,速度、技巧和勇气的较量,虽只是电光火石的一瞬间,但交战双方立刻意识到:对方乃是生平罕见的劲敌! 哈米德根本没想到唐人居然会有如此硬朗的骑兵。要知道,自己的一千两百战士可都是百里挑一,身经百战的精锐。他们中资格最老的,可以说除了帝国极西的法兰克,几乎征战了大食帝国所有的地域;就是年纪轻些的,也伴随自己横行河中多年。虽然没有与唐人直接交手的经历,但哈米德从来没听说以步战强弩擅长的唐人军队里,有这么一支厉害的骑兵。他仔细看了看对方的旗号,看到了上面的飞鸟图形,难道就是那支传说中的雅罗珊军队? 对岸突然升温的激战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留守岸边的西凉团恐前方有失,立刻拔队过河。长矟橹盾,如墙而进,不仅稳住了骑兵的后方和侧翼,也将穿透已方骑兵队形的大食骑兵牢牢堵住。不过,由于此时无人看守河岸,大批败退到河边的康军,包括绝望的乌芝那,终于有了活路。在唐军无情的追击下,他们手脚并用,逃过怛罗斯河,绕开交战的双方,撒开双腿和脱身的塔立丹一起逃进怛罗斯城内。暴跳如雷的席元庆挥军截住了后半段,杀得康军尸塞沟河,流血染坡。 曼苏尔发现了战场一侧的高仙芝,虽然不清楚那是唐人怎样的大官,但鲜明华丽的旗帜说明,旗下之人地位非同小可。而且,居然只有孤零零的几十骑!绝对是一块鲜美的肥肉! 大食伟大的诗人祖海尔曾在先知穆罕默德面前做长诗《苏尔妲离去了》,由此曾得过先知的斗篷。“使者是光明一片,照亮人间;是安拉抽出的一把锋利宝剑”如今就绘在曼苏尔骑队的战旗上,这是无数功勋和辉煌战绩赢来的至高荣誉,这样的旗帜,整个前锋队伍里唯此一面! 真主必定与我们同在,就像这美丽的诗句所说,我的这一百勇士,就是安拉抽出的一把锋利宝剑!我们将用生命和鲜血回报真主的恩赐!消灭我们的敌人,完成神圣的“杰哈德”! “全队随我来!杰哈德!杰哈德!”曼苏尔扬起弯刀,向飘扬各色旗帜的唐军小队伍一指,“冲啊,真主伟大!” “真主伟大!真主伟大!”一百勇士紧随其后,向高仙芝处猛扑了过去。 大食骠骑惨败 “大将军,先后退吧!”岑参脸色不可避免地发白了,“不然来不及了!” “本使可以叫死人站起来前进,却不会令自己后退,”高仙芝的眼角抽搐了一下,神色依旧沉静若水,“嘿嘿,上次后退,是什么时候啦?某家都忘了,窦金住,本将军上次令尔等撤退是什么时候啦?” “回大将军,”回话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长脸大汉,他嘴里咬着弓弦一头,正在给刚从弓韬里抽出的硬弓上弦,因此说话有些含混,“小的脑筋死板,唯记得自随将军来,从来没听将军下过后退之令。” 高仙芝轻笑了一声,低声骂道:“好个死脑筋!”随即又高声喝道:“众儿郎!随本将军应战!” “呵!”五十人一起暴喝应命,各自拈弓搭箭,抖开了阵势。 “岑典史,”高仙芝优雅地取出自己的长弓,往手掌里哈口气,“此时可有吟诗作赋的雅兴?” 话音未落,高仙芝已经“嗖”一箭射出,前方一名大食骑兵翻身坠地! “好,好箭法!”岑参嘴皮都开始发白,说话自然哆嗦,他真的没有看清楚高仙芝是怎么拉弓,怎么瞄准,又怎么放箭命中目标的。 牙兵们也连发三矢,敌十余骑应弦落马。相距二十步,牙兵们弃弓举槊,迎来了大食劲骑的第一击。 敌方的绿色新月旗变得硕大无比,上面如蚯蚓般弯曲的奇怪文字历历可见,敌骑近在咫尺了!牙兵们的马槊直直地指向了滚滚而来的大食弯刀!“杀!杀!”他们绷紧了浑身的肌肉,发出了应战的呐喊。 强劲的马蹄声和贼子的咆哮随疾风而至,岑参不由自主闭上了眼睛…… 作为一个文官,他从来没有如今之近地感受沙场溅血! 砰! 两雄相遇了! 岑参的每根毛发都在那惊心动魄的一瞬间悚立起来,他的耳朵里涌进了一片杂乱的轰鸣:有战马的嘶鸣,刀枪的格击,肢体的撕裂,垂死的惨号!在那后来的一段时间里,岑参甚至丧失了意识,他仿佛旋转着掉进了一口海底的枯井,除了轰轰声,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 直到有一汪热乎乎的液体飞溅到他脸上。 岑参奋力睁开眼睛,看到的是一片割裂的血红,一片凌乱的血肉横飞! 还有一把高悬在自己头上的大食弯刀! 岑参吓得灵魂出窍,他下意识地抬手去挡,没有想到自己这样是何等可笑。 骇人的大弯刀没有落下来,因为一支箭镞突然从对方眼眶里突将出来。身材高大的大食骑手山一般倒下,弯刀掠过岑参头顶,飞出去老远。即便如此,也把岑大诗人骇得跌下马来! 落马的岑参抱头连滚,许是祖坟冒烟,昏天黑地满地乱滚的他,居然没有被纷乱交战的战马踏到。被胳膊遮挡的视线穿过烟尘腾腾的马蹄,闪过最后几幕清醒的画面:一张倒立的血脸,一柄折断的马槊,一块黄色的马臀,而岑参最后看见的,则是李天郎的大枪! 有救了! 岑参无声地大叫,有救了! 他随即撅着屁股,彻底晕了过去。 弯刀将对方的旗杆连同半边身体一起劈开,残破的旗帜像天使的长袖一样飞舞起来,兜住了半空中喷起的血柱。好一个勇士!曼苏尔禁不住向那依旧保持战斗姿势的半截躯体行了个注目礼。就是这个唐人,高挚着锋利的旗尖一连挑翻了三个大食战士,直到血污沁透了白旄。他怎么做到的?又一个杀气腾腾的唐军骑士横槊拦住了去路,滴血的枪尖凶狠地刺向曼苏尔的胸膛,迫使他收刀格架。旁边的老伴当,波斯勇士苏富扬·本·拉希德舒展腰肢,以几乎完美的姿势及时投出了标枪,出众的臂力加上迅疾的战马冲势,赋予了标枪惊人的穿透力。唐人骑士的盾牌被扎穿,余势未消的标枪继续穿行,直到穿透对方的后背!漂亮!漂亮至极!曼苏尔回首正要赞扬拉希德,看到的却是他咽喉中箭,一声不吭地栽下马去。愤怒的曼苏尔很快找到了发箭者,正是那位头盔上插满孔雀羽毛的唐军大将!他怒吼着催马冲击,对方扔了弓,正在飞快地拔出佩刀,来吧,来受死!带血的刀锋挟雷霆万钧之势,砍向那位举刀相格的唐人大将。曼苏尔对自己的刀法和臂力充满自信,对方轻薄的长刀绝对抵挡不住。果然,两刀相交,对方脸色一震,直刀一弯,勉强架住。看你还能吃几下!曼苏尔一个回旋,将刀一抡,反手一削,对方却奋力纵马一跃,堪堪躲过。以真主的名义,我一定要让你命丧我的刀下!曼苏尔一夹马腹,刀锋再次逼近高仙芝的后背,但是他感到身形一滞,坐骑似乎被什么力量往后一拽! 是窦金住! 为保护主帅,背插大食长矛的窦金住以惊人的力量从地上站起,把自己手中的横刀狠狠贯入曼苏尔的坐骑,直至没柄!战马倒下的同时,窦金住也口吐鲜血倒下!骑术精湛的曼苏尔飞身弹下,弯刀一扫,高仙芝的坐骑后腿齐断! 高仙芝一个踉跄,滚下马来! 此时的曼苏尔,眼睛里只有衣甲鲜明的高仙芝,没有注意到李天郎和他驰援的长骑。 李天郎抄了曼苏尔骑队的后路,这样不管人数还是战力,大食人都失去了原有的优势。骑兵之间的战斗短促而激烈,但分出胜负也就是那关键的头几击。疲惫的大食良驹吐着口沫翻倒在地,它们和它们的主人都尽了全力,真主给了他们千载难逢的机会,但却没有继续赐予他们赢得最终胜利的荣誉。 “真主伟大!真主伟大!”没有一个大食人投降或者逃跑,他们全部高呼着口号拼死战斗,直到倒下。由于李天郎的及时赶到,命悬一线的高仙芝立时转危为安。只是五十精悍牙兵,仅十人幸存;将军大纛尽皆损毁,唯剩两面红色门旗。 三支羽箭接踵而至,仓促落地的曼苏尔不得不连劈带闪,将这股危机先行化解。箭杆在刀锋上嚓嚓断成两截,可以感觉到这三支箭劲道一支比一支犀利。唐人的箭,果然名不虚传!曼苏尔长吁一口气,定睛看到一个唐人骑兵在不远处翻身下马,将地下的唐人大将搀扶起来。唐人大将鲜艳飘舞的孔雀羽毛再次刺激了他,不,绝不能让到手的奇功轻易溜掉,那是安拉的旨意!曼苏尔大喝一声,挥刀抢身而上,委实快如闪电,猛如闷雷。与此同时,阿史摩乌古斯的另外三箭嘚嘚嘚接连落在曼苏尔刚刚提起的脚印上。 李天郎的大枪一伸,枪尖直取曼苏尔手腕。曼苏尔右臂一沉,枪尖扑空,长缨的钢钩在手臂上划出一道血痕。枪杆变刺为扫,当胸横击,虽然挂彩,曼苏尔仍旧敏捷如豹,肘部一缩一翻,重又格住。 “好身手!”李天郎由衷地赞了一句,这已是他第二次和大食好手过招了,能把沉重硕长的弯刀耍得这么顺溜的,没见过几个。“再来!” 见高仙芝已经跨上了自己的坐骑,李天郎放心大半,顿时将枪一收,顺势一抖,枪花朵朵,分取曼苏尔上下三路。曼苏尔几时见过这样的兵器,不由暗暗吃惊,不知哪一枪是实,只得连退几步,以观虚实。 李天郎哪里会让他有喘息之机,“呼”的一枪直刺对方前胸。曼苏尔不敢怠慢,弯刀飞快地在胸前挥个斜十字,封住了枪尖,随即往前反勾,企图砍断枪杆。 “好!”李天郎又赞了一声,右掌一转,大枪前半段划个圈,闪过弯刀。 没想到对方的长枪居然是软的,可以在直行的过程中反弹,刚猛的弯刀根本搭不上力。曼苏尔嘿了一声,身体一旋,左右挥刀狂舞,居然贴着枪杆进逼上来,看来抱定了鱼死网破,同归于尽的决心。 面巾下的鹰钩鼻子看起来和大食弯刀一样狰狞。李天郎并没有收枪,而是往旁纵身一跃,同时枪一横,力沿着横走的枪杆一顺,大枪拦住疯狂攻近的曼苏尔,贴着他的小腹急速横向一扯。曼苏尔的铠甲是由鳞甲和锁帷子组合而成的,自然存在不少孔隙,长缨里的钢钩一划,顿时将曼苏尔的护甲钩住。曼苏尔急忙停步欲转身摆脱,哪知那长枪一别,自己居然收势不住,就要往前扑倒。情急之下,曼苏尔左手一把抓住钩住自己的长枪,右手弯刀往前面的地下一插,居然稳住了身形。 “好!”“好!”李天郎第三次喝彩,连一旁的高仙芝都忍不住叫起好来。 喝彩归喝彩,李天郎手底下可没有丝毫放松,他索性弃了大枪,“羽浪”刷地出手,刀脊狠狠砸在曼苏尔后脑上。“当”的一声,枣核形的波斯头盔飞了出去,曼苏尔只觉得嗡一声,立刻丧失了知觉。 战斗结束了,不仅是这里的战斗,河边的激战也见了分晓。由于西凉团的及时参战,哈米德的战士再骁勇也无法招架,而塔立丹已经逃入城内,如果继续缠斗,大食前锋有被唐军包围全歼之虞。 只短短几个回合的短兵相接,这支纵横河中、所向无敌的大食精锐遭到前所未有的惨重损失,一半人横尸河滩,活着的也浑身挂彩,甚至哈米德本人,也在血战中肩胛中箭,险些落马被俘。因此,尽管众多战士心有不甘,还欲复仇决战,但哈米德仍旧明智地挥军后撤。同样付出沉重代价的侧戎军也是精疲力竭,加之担心城中敌军和后边的突骑施人趁机反击,因此也整军归队,与席元庆部汇合,缓缓围住怛罗斯城。 高仙芝将佩刀缓缓入鞘,试了几次都没有插进去,他低头皱眉一看,精制的玉缠横刀居然卷刃变形,自然插不进去。环顾四周,一地的尸首,一地的鲜血,不久前还生龙活虎的一干汉子,现在却已成为一缕游魂。高仙芝有些黯然,五十多名与自己朝夕相处的牙兵,一役便拼个干净,着实令人心痛不已。 白奉先将那面带血的绿色新月旗拿在手里,展开看了看,不屑地哼了一声,扬手扔给了后面的杨进诺。杨进诺也装模作样地看了看,咕哝一句:“写的什么鬼东西。”将战旗卷了起来。白奉先挨个踢踢横陈的尸首,发现动弹的,就伸手去摸鼻息。一阵哼哼唧唧的呻吟引起了白奉先的注意,“是岑典史!”他认出了这位一手谱写《朔风曲》的大诗人,“还活着,快!拿水来!”几个长骑匆匆提了水囊跑了过来,七手八脚地施救。 在他们不远处,吕乌镡残忍地用手里的马槊拨弄着一个奄奄一息的大食伤兵,自从兄长吕乌甘咄阵亡之后,吕乌镡就变成了一头嗜血的野兽,他将自己的性命都视如草芥,更不用说别人的。伤重的大食人仰望着天空,泛着血泡的嘴里喃喃念着什么,随即轻蔑地扫了惊愕的吕乌镡一眼,快速拔出了胸前的小弯刀抹过自己的脖子!已经没有多少血可以流了,大食人立刻死去。不甘心的吕乌镡顿足大骂,一把扯住对方的头发,扬手一刀切下了他的首级。 与此同时,李天郎的大枪枪杆重重落在吕乌镡的腰肌骨上,未等这个杀人狂徒呼痛叫骂,第二下、第三下又接连击在他的左右膝盖上。吕乌镡只觉得每一下都痛入骨髓,饶是他皮厚肉粗也几乎闭过气去。“咚”的一记闷响,吕乌镡敦实的身体已扑地跌倒,结结实实摔了个狗吃屎,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有机会匀过气痛哼一声。“你奶……”骂声未出口嘴巴便又多了条血痕,门牙差点被打飞,但是吕乌镡这次再也不敢哼半声了,他望着在自己鼻梁处颤动的枪尖,咧开沁血的嘴巴讨好地笑了。吕乌镡阎王爷都不怕,就怕大枪的主人。 看着吕乌镡满嘴参差不齐的牙齿,李天郎不由生出一股厌恶。这就是沙场磨练出的精锐么?这就是大唐需要的将士么?眼前这个满脸横肉的光头凶汉,无论如何与那个双颊泛红,腼腆淳和的吐谷浑少年对不上号。不要以为他的凶性来自吐谷浑的蛮夷血统,吕乌镡自出生便在中原,受的可是地道的汉家礼教,与马铤、马锏没什么两样。甚至连他的名字,都是李天郎一起给他们改的。当他搓着宽厚的手掌羞涩地请李天郎为他改个汉家味的名字时,是何等憨厚朴实啊,与汉家田舍少年何异!不,甚至比汉家少年还多了一份谦和与善良。可如今,他却成了不折不扣的屠戮狂魔,哪里还有当初的半分影子。也许,吕乌镡不该像他哥哥一样,带着无数的憧憬来到军中。如果他待在家里,也许更应该是一个牧马行家,或者是锄禾好手。可现在他手里只有刀,心中只有愤怒和仇恨。这一切是怎么回事?又是谁的错呢? “没教过你要尊重死者么?”李天郎铁青着脸,厉声斥道,“再说,这个大食人是个值得尊敬的战士!” 吕乌镡继续傻笑着,讪讪地从地上爬起来,两条腿兀自还痛得直打哆嗦。只有这个时候,那干枯的笑容里,还隐隐透出些儿时的纯良。 “书都白念了!”李天郎暗暗叹口气,心里突地一软,能怪吕乌镡自己吗,不,根本不能怪他。无论什么种子,落在战场上,只能在鲜血和死亡的浇灌下,长出这样怪异的狰狞之花。 “刚才那个大食人,只是昏厥,把他擒住,押往大将军处审讯,”李天郎用枪杆一戳吕乌镡,语气松缓下来,“让他好好活着,少根毫毛,新旧责罚一起算,活扒了你的皮!” 吕乌镡嘿嘿傻笑两声,从腰间取了套索,手脚麻利地将瘫软的曼苏尔七捆八绕地绑了个结实。“奶奶的,这么大个子,绳索差点不够用!”嘴里说着,吕乌镡偷望走远的李天郎一眼,顺手给了曼苏尔两记耳光,“奶奶的,还睡,醒了!” “大将军,无恙吧?”李天郎快步走到高仙芝马前提枪施礼,“请大将军收队归营。” 高仙芝顿了半晌,方才慢条斯理地说道:“李将军怎的如此有暇?本使不是令你指挥作战么?现贼军败退,正是追击之时,你不乘胜杀敌,却到这里做甚?” 李天郎愣了,好个高仙芝啊,他根本就没想过自己会有什么错。 “末将见大将军身先士卒,深入敌后,想必自有破敌妙计。天郎不及将军深虑,唯将军马首是瞻,自欲追随学之,没想到居然忘了本职之责,贻误战机,请将军降罪责罚!” 高仙芝干咳一声,冲李天郎冷冷一点头,“那你还在这里做甚?别忘了,两个时辰之限,怛罗斯城……” “末将明白!末将现在就去!”李天郎重重施礼,回头呼哨一声,阿史摩乌古斯牵了战马,应声急急赶来。长骑们也纷纷上马,向李天郎处聚拢。 待李天郎率队远去,高仙芝又低头看手里弯曲的佩刀,他开始看得很慢,由刀尖到刀柄,眼光越来越快,最后由平静转为凶狠。“哼!”高仙芝突然狠狠地将刀往地上扔去,吓得刚刚幽幽醒转的岑参生生将一声叫唤咽了回去。 第十二章 大食总督约战高仙芝 破城之战 “呜呼——” “呜呼——” 贺逻施那杰羞愧难当,他的五千兵马不仅坐视盟军被歼,还在敌我双方放肆的耻笑声中狼狈退出了战场。还好,跟随他败退的,还有比他更惨的米国人和康国人。在与血战得存的哈米德会合后,贺逻施那杰勉强替自己找到了理由:连强悍的大食人都吃了败仗,更何况自己呢,岂不是飞蛾扑火么。还是先行后撤,待各路大军到齐后再报血仇吧。 “呜呼——” “呜呼——” 远处传来一阵阵的浑厚呐喊,那是唐人大军在猛攻怛罗斯城,惊慌失措的米、康败兵缩着脖子在呐喊声中发抖。怛罗斯城里还有石国人和部分康国人,那个乌芝那好像也逃进去了。塔立丹肯定在里面,事到如今,谁也帮不了他,他们还是向腾格里乞求帮助吧! 突骑施人和幸存的大食战士一起向呐喊声处眺望,那边已经升起了冲天火柱,沉闷的巨响一浪接着一浪,大地惊悚的颤动一直蔓延到所有人的脚下。可以想见,怛罗斯城在遭受着怎样的蹂躏。贺逻施那杰看了看受伤的哈米德,哈米德也凝神向怛罗斯眺望,嘴里喃喃念着什么。塔立丹他们决然坚持不了多久! 突然,轰的一声暴响,盖住了所有的声音。 “城墙倒塌的声音,”哈米德咬了咬牙,“城墙这么快就塌了!” 贺逻施那杰没听见哈米德说什么,只是张大嘴惊惧地向响声处呆呆张望。 “呜呼!呜呼!” 唐人的呐喊声骤然高亢,犹如天崩地裂。 高耸的抛石机不过搭起了三架,李天郎就知道怛罗斯城破只是旦夕之间的事。在此之前,还没有哪座西域的城池能够抵挡得住这种威力巨大的重型武器。夯土而成的怛罗斯城墙虽然也算高大——尤其是南边,高近四丈,但在抛石机面前,不过是一堆豆腐渣。而且还没加上那骇人的震天雷。 “彻底拆了那破墙”——高仙芝的命令必须得到最坚决的执行。 和大食劲骑的交锋使铁鹞子和飞鹘团锐气大挫,西凉团也折损不小。因此,李天郎很不情愿自己的人马投入费时费力的攻城战。但是军令就是军令,再说,这个时候表露对统帅指挥的不满不仅愚蠢,而且非常危险。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充分利用袁德匠兵营的远射武器,在发起冲锋前尽可能地削弱守军的防御。还有就是,他以练兵为名,将不擅步战的伊质泥师都突厥兵推上了一线,强令他们和西凉团并肩作战。是排除异己的恶毒,还是保存实力的私心,李天郎没去多想。当接受这个命令时,阿史那沙蓝那怨毒的眼神,倒是历历在目。 头一批震天雷落入了怛罗斯城,轰轰着响,不知引燃了什么,城中很快便升起了好几道滚黑的烟柱。 一百张车弩一起集中发射的时候,扯起的阴风甚至可以扬起烟尘。 三座尖头木驴在周围密密麻麻的盾牌簇拥下,直指怛罗斯城南门——高仙芝就是要挑城墙最高的那面发起主攻。它们的后面是缓缓推进的牌车,又大又厚的盾牌后面,排列着肩扛云梯绳索准备冲锋的跳荡兵。他们中的弓箭手在牌车掩护下不断放箭压制城头上的守军。城墙上络绎的人群箭石齐落,拼命阻止唐军靠近。 车弩长箭已经将土墙射成了针包,深深扎入墙里的箭镞成为跳荡兵绝佳的攀登踏点。有勇敢的守卫者探出头来,冒着脑门中箭的危险甩着套上石头的绳索拉扯这些沉重的长箭。与此同时,尖头木驴撞击城门的闷声响了起来。 以南门为界,左边攻城归安西军虎贲营,右边则是侧戎军李天郎部。高仙芝玩的,又是龙争虎斗的激励之计。 “叫马锏到我这里来!”注意到牌车后面飘扬的红色鹖鸟旗,李天郎心头一紧,“阿史摩乌古斯!你立刻将马锏带到我这里来!” 阿史摩乌古斯应了一声,飞马而去。 后队隐约传来欢呼声,是压阵的队伍也赶到了战场。他们的到来令操作抛石机的匠兵们尤其兴奋。因为他们带来的辎重中,有满满五大车石块,这使一直在附近找不到合适石弹的他们终于可以一展身手。 “都瞄好了,集中打城楼右边的那块墙,”袁德骑着马在自己地盘上来回奔驰,发号施令,好不威风,“省着点用,这可是弟兄们从四十里外辛苦拉来的!” 大的石头直接发射,小的石头用网兜裹了,造成更大的石弹。 趁抛石机间歇之机,守军纷纷在女墙后面站起身来,用更加密集的箭矢攻击靠近城墙的唐军。唐军在加紧破门的同时,也以密集的箭雨还以颜色。 “将军,马锏说什么也不来,”气喘吁吁的阿史摩乌古斯在李天郎面前勒住马,“他说他拿下怛罗斯再带功前来面见你!” 李天郎咬咬嘴唇,无奈地吐口气:马大元的儿子就是马大元的儿子! “嘭!嘭!嘭!嘭嘭嘭!” 一连串的石弹击中箭痕累累的城墙,整座墙连同城楼开始筛糠似的颤抖。有一弹射得很高,直接命中了城头,在飞散的烟尘和尸首中,齐整的城牙子被打出一个龇牙咧嘴的豁口。 唐军的呐喊和金鼓声达到了顶峰。 第三轮打击只进行了一半,怛罗斯南墙就在一声痛苦的崩裂声中倒塌了! 中军皂旗挥动,鼓声大噪。 跳荡兵闪出牌车的掩护,刀枪并举,在各自队旗带领下向豁口处蜂拥而去…… “本城旦夕不保,殿下你率军突围吧,我这些勇士,会舍命保护你!”乌芝那和塔立丹紧紧拥抱,“我领军拖住唐人,别忘了给我们报仇!” 塔立丹涕泪横流,“不,亲爱的姐夫,怛罗斯是我的城池,我将与之共存亡!你比我会打仗,他日复仇,用处比我大!你自突围去,我来掩护你!” “混账,你可是王室最后的血脉!”乌芝那的声音在唐军进攻的怒潮中时断时续,“快往北门走,速与大食联军会合!哼,别再信任突骑施人!” “哗啦!”南门破碎了!第一股唐军冲了进来。 “走!快走!否则大家一起葬身此处!”乌芝那狠狠推了塔立丹一把,转身高呼,“勇士们,随我来!” “姐夫!姐夫!”塔立丹被随从扯住。城内堆积如山的辎重燃起了大火,滚滚浓烟遮住了他的视线…… “烧了!把所有的一切都烧了!”塔立丹像疯子一样叫喊起来,“让整个怛罗斯化为灰烬!” 背插白旗的斥候带来了最新的消息:大食人的大军已距此不过二十里,其行军队伍绵延数十里。昭武胡人的旗号夹杂其间,人数当近十万,声势甚为浩大。 高仙芝听了只是咧了咧嘴。 众将知道决战在即,都屏息听他号令。 “那就不追击逃出城的贼军了,鸣金收兵!”高仙芝习惯性地去扶腰间的佩刀,却落了个空,不由皱皱眉头,哼了一声。“保大军抽八百士卒并军械粮秣交田珍领,留守怛罗斯,其余各部退河右岸扎营结阵!” 众将行礼应命而去。 待众人散去,高仙芝才取了空空刀鞘,往身后别奏手里一扔,“取本使的宝刀来!”一把新的横刀递了过来,兵器用麻布加涂漆做成的外弢包裹得很好,但看得出已经很久没有使用过了。高仙芝拆了外弢,将横刀掂了掂,三下两下系在腰间,长长舒了口气。“传令李天郎,结营后立刻将那个大食俘虏送来中军大帐!” “留八百孤军于怛罗斯,大将军有何用意?”李嗣业忍不住出言问道,“对方大军转瞬即到,区区八百人……” 虽然高仙芝不会向对待别人那样拿眼睛瞪李嗣业,但如果他睬也不睬你,那还是知趣收声为妙。于是李嗣业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默默跟在高仙芝的后面退过河去。损失的大纛还没来得及补上,高仙芝的四周少了很多鲜明的色彩,仿佛凤凰被拔了最美丽的羽毛,节度使的威风也因此消减不少。 颇有点铩羽而归的意味,李嗣业想。 “叫你送老父返家你偷回,令你帐前听令你当耳旁风,连本军使的令都不听,好大的胆!”李天郎声色俱厉地呵斥浑身血迹的马锏,“想得鱼袋紫袍?哼哼,信不信先砍了你脑袋!” 马锏低头跪在地下,咝咝吸了吸鼻子,一句话不敢说。他的腿边,摆着三颗血肉模糊的首级。和他一块儿的一队弟兄,头一批登上了怛罗斯城头。 “伤到哪里没有?”李天郎揪住马锏的红抹额,低声问道,“怎的不戴头盔?” “仰攻城头,头盔碍事,小的给了别人了!”马锏怯生生地回答,“就伤了手臂皮肉,已然包扎……” “到长骑队来吧,留在我身边,”抓起马锏受伤的手看了看,李天郎松了口气,“我另派人接替你队正之位。” “谢将军厚意,但某曾誓言与队里弟兄生死与共!望将军成全!”马锏倔强的神情与其父如出一辙,“此乃家父言传身教,嘱某万万牢记之铁律!” 李天郎将马锏的头往后一扯,双目直直盯住,“你再说一遍!” “誓言与队里弟兄生死与共,此乃家父谆谆教导,听闻承自将军本人也!”马锏头皮吃痛,但声音却是愈发高亢,“某决死不敢忘!”李天郎背过身,半晌才挥挥手,“滚吧!” 马锏欢天喜地叩首,跳将起来,又听得李天郎喝一声“慢着!”赶紧又跪下。 “乌古斯,把我那套锁子甲给这个不知死活的家伙,”李天郎走开了,“穿在里面,外面再套铠甲,别忘了,狗东西!否则打断你的腿!” 赵淳之掩埋好大食人的尸体,回来向李天郎复命。正好看见马锏扛了一挂锁帷子擦着眼泪过来,看见赵淳之,马锏不好意思地笑笑,手忙脚乱地跳上马,礼也忘了行,飞般跑了开去。尾尘中飘来一段苍劲的《朔风曲》: 万众一心兮,群山可撼。 惟忠与义兮,气冲斗牛。 朔风飞扬兮,苍穹飞雪。 旌甲蔽日兮,笑与君决。 主将亲我兮,胜如父母。 干犯军法兮,身不自由。 号令明兮,赏罚信。 赴水火兮,敢迟留! 上报天子兮,下救黔首。 杀尽贼子兮,觅个封侯! 嘿呀!觅个封侯! “善哉,善哉。”赵淳之闻声看看,是方才被自己弟兄抓住的一个汉人和尚。一个和尚单人独骑地出现在大食人控制的河中,两军交战的战场,自然极有奸细的嫌疑。“此歌虽慷慨激烈,然杀孽太重,你杀我杀,杀个没完,以臭皮囊换臭名利,阿弥陀佛!轮回轮回!” “你个臭和尚,聒噪个啥?”押解他的士卒推搡他一把,“我看你就像奸细,待会看将军怎么处置你!” 和尚也不争辩,摇摇头,不再说话。 抓住他的时候,这个和尚居然还不忘为掩埋的尸首念经超度。除了一匹老骆驼,搜了他的身,只有一包经书口粮,别无长物,似乎真的是个以玄奘大师为楷模的修行者。 和尚的眼光似乎被什么吸引,赵淳之循之望去,原来是那个被俘的大食人。李天郎居然叫人松了他的绑,让他跪地向西方做奇怪的祷告。 “伊斯兰,穆斯林。”和尚收回了目光,喃喃念道,低头合十,神色凝重,不知想到了什么。 大食人虔诚地以头叩地,嘴里同样喃喃念诵。夕阳最后的余晖落在他的脸上,衬出他轮廓分明的面庞,那双深深眉骨下的眼睛,放射出圣洁坚定的光芒。叩首完毕,大食人直起身,向西边好一阵呆望,是在和他们的神灵交流么? 赵淳之知道李天郎历来尊重本营各胡族士卒的信仰习俗,允许萨满巫师和占卜在军中隐蔽做法。虽然这些神鬼灵变之举被严格限于誓师、送葬和疗伤,但这已经是违反大唐军纪的行为。照大唐军律之十七条五十四斩第七云:谣言诡语,捏造鬼神,假托梦寐,大肆邪说,蛊惑军士,此谓淫军,犯者斩之。可李天郎就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在这件事上妥协了自己一贯坚持的军纪,有时候甚至自己也参与到各种神鬼仪式上去。就算是鼓舞士气,他也太冒险了,赵淳之一直不能理解。你看,现在居然同意敌人当着众士卒的面做祷告,真是…… 做完礼拜的大食人慢慢站起来,神情又恢复了漠然和冷傲,他面带轻蔑地将手往吕乌镡面前一伸,满不在乎地让骂骂咧咧的吕乌镡重新将自己捆起来。眼光只是向已转身走开的李天郎处扫了扫,轻轻点了一下头,但是李天郎没有看见。 赵淳之注意到这幕,心里一动,似乎悟到什么,但又理不清楚,和李天郎在一起,经常有这种似有所悟,但又不明就里的感觉。见李天郎往自己处来,赵淳之赶紧下马,站好挺挺腰杆,行了礼。 “本部亡者,尸身可都运回?”李天郎问道,“大食人的尸体可尽皆安葬?” “皆按将军令妥善安置。”赵淳之拱手应道,“吾部战殁之二百六十一人,尸身已运回。另收得大食人尸身六百一十三具,皆葬于河边高处,立白石为记。” “好,”李天郎喃喃道,“战士就应该埋身于生前鏖战之沙场……大食人笃信异教,死必土葬,我等虽为敌手,但应尊其信仰。” “将军仁义,功德无量。”这是赵淳之的真心话,看着黯然沉思的李天郎,他莫名地感动起来。 “怎的多个和尚?”李天郎注意到后面合十不言的僧人。 赵淳之将情形说了一遍。 李天郎点点头,温言道:“请问师父法号?从哪里来?又怎的在这里?” 和尚抬眼一见李天郎,微微一愣。李天郎也觉此人面熟,好像在哪见过。 “小僧悟明,秉承佛祖旨意,往河中重布我佛信念……” 悟明?李天郎歪头想了想,也甚耳熟。 “将军可曾与小僧在交河有一面之缘?那位精通佉卢文的女施主可还与将军一起?当日幸得她指点迷津,小僧没齿难忘……” 哦,是那个误取经书的悟明!李天郎展颜一笑,这么久能在这么远的地方遇到故人,委实是缘份。“交河匆匆一别,居然四年有余,亏大师还记得!大师这是往哪里去,怎会在此凶险之地?” “小僧误取真经,无颜回寺,便自罚远走河外,宣扬佛法,普度众生。数年来,犹如漂泊之风吹赶的空果壳,风尘仆仆,终日跋涉,随遇而安,不敢说修行炼法,但求以心报佛……” 悟明说得很平静,但是所有人都明白,孤身一人游历荒漠雪原,是何等艰苦卓绝!真是难以想象他还能活到现在。 “河外原乃佛法崇圣之地,只是大食东侵方才凋零,小僧立志让此地众生重信我佛,使此佛光普照……” “大师当真好志向,好毅力!”李天郎赞道,“当真生死置之度外,佛祖当知大师诚心!” 悟明苦笑一下,合十行礼,道声“过奖。” “大师先且回吾营歇息,待某忙完军务再与大师盘桓。”李天郎还要说什么,匆匆赶来的虞侯带来了高仙芝中军帐集合的命令。 “去扎营吧,叫将士们好好休息,该记该赏的功劳,先且记下吧。”李天郎有些疲惫地跃上战马,低头嘱咐赵淳之,“还有更大的仗呢,今天仅仅是个开始。” 不远处,衣甲鲜明的八百保大军正在入城,怛罗斯城里的硝烟还未散尽…… 战俘口中套出关键情报 身材伟岸的曼苏尔像一杆标枪,直挺挺地站在高仙芝的面前,鹰隼般的目光挨个扫过一班唐军将领。那神情仿佛他并不是战俘,而是高高在上的阅兵统帅。刚才好几个牙兵想将他摁倒叩首都没有成功,引来诸将一片愤怒的喊杀声。倒是高仙芝,很宽宏地制止了恼羞成怒的牙兵,任由他高耸耸地站在中央。 可恶,原来上座的那个就是唐军最大的官,自己差点就砍了他的头! 曼苏尔根本不怕死,为安拉的圣战而死是大食人最美好的归宿,我的灵魂将在天国享受无上的荣光! 不少唐军将领也是第一次近距离接触大食战俘,评头论足、窃窃私语者甚众。 “真他娘的想打断他的那条长腿!”席元庆狠声道,“死獠贼到了这里还如此猖狂!” “是个壮士!”张达恭悄声道,“骨头倒也硬朗,看大将军如何消其气焰!” “好大个子,比昆仑奴还高,抓回长安为奴肯定抢眼,”贺娄余润上下打量,已将曼苏尔看作了圈中的牲口,“明日交战我也多抓几个!” 高仙芝很有点不习惯仰着头看这个身高近七尺的巨人,他特地站起身,往后退了几步。“叫什么名字?是何官职?哪里人氏?” 杜环的大食话不佳,勉强传译过去。 晚到的李天郎溜边进来,要弯腰行礼,高仙芝看见了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礼,先行落座。曼苏尔耳朵一抖,转身看见了,眼神一凛,声音沙哑地说了一句什么,杜环愣了愣,曼苏尔瞟了一眼紧张口吃的他,又用另一种语言说了一遍,重新注目站在一边的李天郎。 “贼人问刚才进来的是谁?”杜环译道,“此人会说波斯语。” “好贼子,不答大将军话,倒先诘问起来,好生无礼!”李嗣业皱紧了眉头,“要先重重责罚,灭了他的戾气再说!” 高仙芝冷笑一声道:“不必,蛮荒野人,知道什么礼数;败军之将,此时呈勇又有何用!杜环,告诉他吧!” 听完杜环传译,曼苏尔似乎想抬手行礼,但被绳索捆个结实,只是手臂动了动,他撇撇嘴,鹰钩鼻子两侧的褶皱更深了。 又是一长串波斯语,曼苏尔说得很快,杜环有些应接不暇,只断断续续翻译说:“此人说李将军不仅是他碰到的最厉害的战士,也是最有气度的将军,确实无愧于雅罗珊之号。他输得无话可说,他将牢牢记住李将军的名字,直到他进入天国,下辈子投胎再和李将军较量。他还说即使是李将军这样的勇士,也快投胎了,因为伟大的阿布·穆斯里姆埃米尔将很快率大军把我们所有的人都送进地狱……还有什么的,小的听不懂。” “听不懂就滚下去!”高仙芝有些恼火地喝道,“不是说精通胡语么,此时却张口结舌起来!” 杜环吓得脸色发白,缩首退立一边。 “李天郎,你手下不是有波斯人么,叫几个来!”高仙芝不耐烦地叫道,“如听天书般,急煞人也!以后灭了大食,得叫所有的贼人都学中土之语,学不会就宰了他们!” “末将辖下旅帅白苏毕、玛纳朵矢兄弟正在帐外听令。”李天郎显然已事先知道俘虏的来头,这又令高仙芝挑了挑眉毛,但什么也没说,只是点头道:“快传尔等进来!” 头一次进得中军大帐,白苏毕、玛纳朵矢兄弟有些紧张,他们先后施礼,最后都恶狠狠瞪着曼苏尔。作为波斯萨珊王朝的后裔,他们对背叛波斯同族有比其他人更强烈的仇恨。 “听着,叛徒!最好老老实实回答大将军的话,否则把你生生地拿去喂狗!”白苏毕的声音又尖又腻,要不是在中军帐,他不知还要说出怎样恶毒的诅咒来。 “你听见没有,该死的杂碎!”玛纳朵矢真想直接杀了这个翻着眼珠藐视他们的波斯叛逆。 “两条没了主子的丧家之犬,居然还有资格在这里狂吠,要做给你们的新主子看吗?”曼苏尔轻蔑地回骂他们,“你们还没有被埋葬在泰西丰吗?要不是安拉可怜你们,你们早就跟你们的勃善活一起粉身碎骨了!哈哈!” 白苏毕、玛纳朵矢兄弟气得浑身发抖,两人对望一眼,一起跪地奏道:“大将军,待会问完话,请将此人交我兄弟处置!我等感激不尽!” 高仙芝捋捋胡子,摇头道:“如此稀罕的物件,还暂时不能让你们随意处置,不过本使答应你们,再有俘获波斯叛贼,悉数交你兄弟二人处置!好了,先传译吧。”白苏毕、玛纳朵矢兄弟谢了,两双喷射怒火的眼睛恨不得将曼苏尔烧个干净。曼苏尔用阿拉伯语高颂《可兰经》,毫不畏惧地与两人正面对视。 有了两个波斯传译,问话通畅许多。 “送我们下地狱,好大的口气!”高仙芝冷笑着说,“看到今天昭武胡人的下场了么?你们大食那些人马,强得了多少?大唐雄师,无敌天下,岂是你等蛮夷所能想象的!” “我大食大军席卷西方,征服河中,所占的土地,臣服的各族,囊括了整个世界!要不是内乱,你们汉人哈里发也会拜服在安拉使者的脚下!”曼苏尔笑道,“我们大食战士岂是那些河中第赫干的草包军队所能比拟的!当年伟大的战士‘安拉之剑’哈立德率领五百人就慑服了整个沙姆(今叙利亚),猛将欧格白同样率五百人就横行马格里布,骁勇的塔里克仅率七千人就扫平安达卢西亚(今西班牙),大食战士到底有多强,不再需要我多费口舌,你们很快就会知道!” “是吗,你参加过多少阵?”高仙芝眯起了眼睛,“小小一个百夫长,能知道多少?千军万马的交锋,恐怕别说见,就是听也未听说吧!” “哼,本人征战十余年,马蹄不仅踏遍整个呼罗珊和河中,还远至汉志、埃及和努比亚!和第赫干人、埃及人,拜占庭人作过战!千军万马的战斗,不知参加了多少!” 曼苏尔滔滔不绝地讲起了大食军队征服世界的辉煌战绩,从东方的呼罗珊讲到西方的安达卢西亚;从穆罕默德的“壕沟之战”讲到“卡迪西亚大胜”;从征讨拜占庭到剿灭萨珊波斯。高仙芝不断打断他的话,故意以质疑的口气诱引他说战斗的细节。心直口快的曼苏尔浑不自觉,兴之所至,连大食擅长的“五肢阵”都不经意冒了出来。 “以安拉的名义,大食的利剑将粉碎一切抵抗,伟大的战士将用鲜血铸就名垂青史的杰哈德!”曼苏尔舔舔讲得口干舌燥的嘴唇,环视了唐军诸将,“你们迟早会拜服在安拉的脚下!” 高仙芝率先笑了起来,显得乐不可支,唐军将领们也跟着哄笑起来。确实,什么壕沟战役,什么卡迪西亚大胜,在灭国无数的大唐军队眼里,分明就是哗众取宠,夜郎自大。大食两次与大唐交手,还连同吐蕃助势,都是损兵折将。安西居然连汉军都未出动,光派些番国旁军就打得大食丢盔弃甲。更别说什么“渴水日惨败”了,连突骑施苏禄都打不过的家伙居然还言之煌煌地说如此大话,怎不叫人笑掉大牙?因此,高仙芝大笑,席元庆更是笑出了眼泪。 “既然你们那么厉害,那你怎的在这里?”高仙芝一番反驳说得曼苏尔一时无语,“你是被谁打败的?当时你人多还是我人多?像李将军这样杰出的将士,大唐数不胜数,杀你一个小小百夫长跟杀鸡一般,罢了,说多了量你一介鲁莽小吏也是不懂,还是回去念你的经吧!呵呵,那个什么埃米尔,叫什么来着?” “阿布·穆斯里姆。”杜环忙道。 高仙芝舒服地重新落座,不再仰头视之:“大唐雄师,会教会你们如何臣服!” 众将齐声大笑。 李天郎没笑,他紧盯着昂头站立的曼苏尔,心里清楚地知道,对方说的话一点没错,大食军队,确实是迄今为止唐军遭遇的最强悍的对手。他也清楚地知道,高仙芝同样对此洞若观火。在曼苏尔不自觉的讲述中,狡诈的高仙芝不知获得了多少有用的情报。 七月的大漠,白天骄阳似火,热浪灼人。 远处大食军队连绵的帐篷在蒸腾的空气中变形流动,仿佛一条飘逸的白色河流。有干涩的烟柱从远方那个叫阿克拉克荷的小村庄升起,斥候说,那个破败的小村子已经成为大食军队的中军指挥所在。 怛罗斯城头,大唐旌旗垂落,一动不动。 女墙后面可怜的阴影中,值更的士卒躲在里面,无聊地打着呵欠。几个精神好的小头目,一边喝着凉茶,一边玩着猜子儿的游戏。 这样的酷热,没有人会傻到来搦战,可能走到半路就被晒干了。 因此,两军阵前出现了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负责瞭望的士卒,顶盔戴甲站在高处,在大汗淋漓中忍受着强光和燥热。他们的睫毛,都滴满了汗珠。腋下也早被汗水湿透,就是铠甲的缝隙,也积出一斑斑灰白的汗渍。 “那是什么!”有士卒惊叫起来,“是人是鬼?” “大白天的,哪来的鬼!”他的伙长骂骂咧咧地直起身看了看,“呵,他娘的,真是怪事!快去通报田将军!” 在酷热中昏昏欲睡的田珍被负责瞭望的士卒叫醒,说是在城头看见一幅奇异的图画。昨天黄昏有一队大食军队联合昭武胡人对怛罗斯实施强攻,结果偷鸡不着反蚀一把米。不仅在城下丢了几百具尸体,还被从河那边大营包抄过来的轻骑稀里哗啦一通狠揍,夹着尾巴败下阵去。大热的天,还要花功夫挖坑掩埋尸体,否则恶臭熏人事小,引发瘟疫就不得了了。 该死的大食人,连个囫囵觉也不让人睡啦,现在又搞什么鬼名堂?田珍吐了口痰,嘴里还是沙滋滋的,他拿过水囊喝了两口,又往脸上倒了些。这鬼地方,白天热死人,晚上冻死人,真是个狗屁战场,早点打完最好,少受两天罪。 田珍知道,高大将军之所以在怛罗斯留下他们这股孤军,就是想以这个桥头堡为诱饵,让大食发兵来攻,待他们精疲力竭后,再以主力三面包抄,予以全歼。喏,就像昨日那样,大获全胜。计策好是好,只是,自己这里便成了众矢之的,弄不好死得惨且不说,误了高大将军大计,几十年积累的英名功勋必皆付之流水! 阳光晃眼,田珍在城楼上伸了个懒腰,手搭凉棚张望。 “将军,在那边!”军士手一指。 是!那边出现扭曲翻滚的画面,好像是几匹怪兽,在腾腾热气里显得异常高大怪异。 “准备车弩!”田珍擦擦汗水,“管他是什么,近了射他!” 怪兽走近了,是几匹骆驼,还有几个缠满白色布条的人。 他们举着饰有新月的旗帜,慢吞吞地走了过来,似乎没有敌意。 “来投降的,还是当说客的?”田珍拿手巾不停地抹汗,“先射他一箭!” 嗖!车弩单射出一支长箭,大食人明智地在射程外停下了脚步。 一个大食人跳下骆驼,小跑过来,扯直了嗓子冲城楼上大喊:“大食使节!大食使节求见唐人大将军!” “原来这般!”田珍不耐烦地走下城楼,“来人!带他们去大将军那里!” 伯克尔在小队唐军带领下踏入了奔流的怛罗斯河,冰凉的河水使胯下的骆驼张大鼻孔,欢快地叫了起来。为了消解跋涉的燥热和干渴,骆驼一起放慢了脚步,迟迟在河水里徜徉。带队的唐军士卒不耐烦地催促起来,伯克尔抬起舀水的手,拿脚猛踹骆驼两脚,收紧了缰绳。骆驼不甘心地咧着嘴,磨磨蹭蹭地爬上了岸。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四面饰有飞鸟的军旗,不止一次见识过它们的伯克尔胃里泛起一阵酸水:是那个李天郎的军队!李天郎! 精明老练的伯克尔小心翼翼地透过插满旌旗的营墙,窥视着营盘里的虚实。他看到了拒马枪、车仗和壕沟,也看到了整齐排列的营帐。偌大的军营,静悄悄的,仿佛没有一个人。但是,他看到了在营盘里巡逻的士兵,巨大的马厩,和惊人数量的马匹。都说唐人进军神速,宛若疾风,想是和这些数量众多的马匹极有关联。照目力所及的营帐看,唐人至少达到了一人两马的水平。原来如此啊! 把守营门的虞侯在喝问口令,几个当值的士卒好奇地看着伯克尔。 那个年轻虞侯的眼睛非常警惕,他疑惑地看着东张西望的伯克尔,似乎发现了他奸诈的偷窥,大声地提醒押队的唐军头目。于是立刻有人过来用布蒙住了所有大食人的眼睛。李天郎的兵,哼! 大食总督的战书 此时李天郎正在营中与悟明一起饮茶。 和四年前比起来,悟明老练了许多,看来数年艰苦的磨砺使他真正体悟到了不少佛学至理,但西域的风霜雪雨也吹散了他当初西行取经时的风发意气。 四年的跋涉使他的足迹遍布西域,最远他走到了大食呼罗珊的首府木鹿城,亲眼目睹了伊斯兰教的兴盛和药杀水、乌浒水流域的伊斯兰化。原来信奉佛祖的河中诸国人等纷纷皈依了安拉,即使是对大食最为抗拒的拔汗那和撒马尔罕,也仅仅抱怨苛税太重而已。即使是这种苛税,对信徒也是全免的。因此,一心想学习玄奘大师的悟明很快意识到,他不可能再在这里得到玄奘大师西行取经时遇到的拥戴和信仰,甚至不敢轻易暴露自己沙门的身份!如此恶情,除非出现重大转机,河中诸国将彻底抛弃佛祖。 但是,如果有这种转机呢? 比如,高大将军麾下的王师将大食人赶出了河中? 听说北庭节度使王正见收复碎叶后,头一件事就是立刻恢复了该地的佛寺。高大将军应该也会这么做吧,但如此转机必以鲜血铺就,我佛慈悲,普度众生,怎可因宣教而致使苍生遭难,生灵涂炭? 矛盾重重的悟明和心事重重的李天郎各自品着酽茶,互相说些经历逸事,舒缓心中的愁闷。 营门隐隐传来虞侯军士的喝问,那是伯克尔的使团正通过侧戎军营盘前去高仙芝的中军大帐。李天郎从悟明嘴里知道,名震河中的大食将军阿布·穆斯里姆已率领一万生力军从木鹿城赶到了距怛罗斯不过十来里的小镇阿克拉克荷,与先期到达的四万大食军和五万昭武九姓军队汇合。联系到今日平静的战事,李天郎不难揣测出对方主帅已经易人。昨日那个损兵折将的齐雅德·伊本·萨里懵里懵懂硬攻怛罗斯,正中高大将军下怀,自然吃了大亏。对方人数占优,不这样消耗对方兵力,挫其锐气,日后的战斗必然多添一份凶险。算上前日初战,昭武九姓军队连败两阵,损失极为惨重,他们的态度必将摇摆,听说岑参已经写好了动摇军心的诏书,很快就会送到昔日那些自称大唐都督、刺史的九姓胡人那里。但是,对于顽强的大食军队,这招不会有什么作用,李天郎预感到,又一场敌众我寡的决战即将拉开序幕。 “有没有想过如果本将军战殁于初阵,后果将会如何?”前几日在押下大食俘虏后,高仙芝留住了李天郎,突然没头没脑地如此质问。当时李天郎一片茫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高仙芝诡异地微笑着,紧紧盯住李天郎的眼睛,“你要是晚来一会儿,本使必死无疑!本使即死,大军失帅,唯班师也,而贼也无力追我,双方就此罢兵岂不正合你意?” 李天郎完全愕然,高仙芝是何用意? “如若此,本帅之亡与你全无干系,就算有些干系,以你李天郎之智,量可脱得一干二净——大将军肆意涉险,虽急救而不得,呵呵……那么,一切皆止矣!”高仙芝身体往后一靠,轻松地笑了起来。 “大将军说笑了,安西大唐军中,以将军为首,首之安危,系之万千将士,天郎不过尽本分而已。那日凶险之情势,只要是大唐将士,敢不决死向前?大将军化险为夷,也非天郎人力所能,全靠将军决断与天意!” “哦?”高仙芝冲着局促不安的李天郎,再次泛出笑意…… “将军难道忘了天子旨意?”李天郎深吸一口气,从喉咙深处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四个字,“埋骨葱岭!” 高仙芝骤然敛了笑容,更加专注地盯着李天郎。李天郎迎着他的目光,缓声道:“天郎运命已定,迟早而已,然将军非也……” 高仙芝听完此番话的神情,至今仍在李天郎脑海里反复闪现。 难道自己真的没有一丝犹豫,任高仙芝命丧敌手的犹豫?正如高仙芝自己所说,他要死了,“一切皆止”。李天郎喝口茶,皱紧了眉头,使劲回忆,好像真的犹豫过! 除了五万金迪纳尔,伯克尔还带来了阿布·穆斯里姆给高仙芝的亲笔信。一向高傲的阿布·穆斯里姆在信中的言辞非常恳切,他首先对唐军按大食风俗土葬大食阵亡将士表示了谢意,称这是极有骑士风度的高尚行为。同时也高度赞扬了唐军战士的勇猛善战,坦率地承认失去怛罗斯城和前锋的败绩是技不如人。“我们知道秦帝国(阿拉伯人时常称唐为秦帝国)哈里发的将军都是仁义豪爽的,因此,我以一个战士的身份,恳请高将军同意以五万金迪纳尔赎回我被俘的兄弟。因为我们严格的饮食禁忌,我想那些可怜的俘虏肯定几天水米未进了……” 听到这里,高仙芝笑了起来,确实,已经有人禀报他,那个被俘的波斯人一直不肯吃东西,整整饿了两天。看守们以为他是要绝食求死,其实是因为大食的森严教规。不过一个人即使死也要坚持自己的信仰和操守,也的确难能可贵。至于土葬大食阵亡士卒而不是烧掉,不过是李天郎一部所做,居然也有说由。李天郎,高仙芝想起这个胡人嘴里的雅罗珊在自己面前双鬓沁汗的窘样,不仅再次莞尔。 注意到高仙芝脸上松弛的笑容,伯克尔暗暗松了口气,同时也对阿布·穆斯里姆充满敬畏。伟大的埃米尔,神机妙算啊! 不过书信接下来的内容就没有那么轻松了。阿布·穆斯里姆直率地向高仙芝发出了挑战:“将军远赴河中,所求不过与大食一战。现我大军汇齐,也欲与你们这些堪称勇士的塔特人(阿拉伯人对非穆斯林人的称呼)彻底分个高下。不用再拿怛罗斯来引诱我们,我们愿意在任何地方与将军较量;我们有充足的兵力包抄你们的后路,断绝你们的粮秣供应;可以对峙到决战的那一天……因此,作为真正的战士,我希望高仙芝将军能在三天之内与我们决战,让我们用刀剑、勇气和智慧一决雌雄!让神圣的安拉来裁决谁是河中最终的主人!” 不可能不应战。 高仙芝听完书信,点头微笑,示意杜环将信拿上来。他低头看了看那些弯弯曲曲如蚯蚓般的文字,似乎在想什么。杜环不明白,那大食文字高仙芝又不懂,能看出什么呢?下面的伯克尔同样眨巴着眼,愕然地看着高仙芝。 “是你们的埃米尔自己亲笔写的?”高仙芝突然问。 “千真万确,将军!”伯克尔赶紧回答。 高仙芝放信于军案,提笔写了几个字。“拿去,告诉你们的将军,三天之内我们战场上见!” 杜环接过回信递给伯克尔,眼睛顺便一扫,上面四个大字:“要战便战!” 伯克尔接过,看看字又看看杜环,杜环先用汉话,后用大食话各说了一遍。伯克尔明白了,郑重地将信卷好,放入怀中。 根本没有注意到伯克尔怨毒的目光,李天郎将缴获的绿色战旗卷好,亲手交还给曼苏尔,只有战士才会明白此举的重要。不仅如此,李天郎还向曼苏尔指点了他阵亡部下的安葬之处。感激不尽的曼苏尔以大食最庄重的礼节向李天郎表示谢意。“你是一个节操高尚的战士,虽然你是塔特人,我仍以一颗真诚的心对你说一句:愿安拉保佑你!” 李天郎和他握握手,目送着这个坚强的大食战士拖着虚弱的身体勉强爬上了骆驼背,怀里紧紧抱着自己的战旗。“瓦尔来库姆色俩!(愿安拉也赐给你安宁)”大食的语言,李天郎也只会这一句。其实两人心里都清楚,他们都没有机会享受安宁了。 几队唐军轻骑越过伯克尔一行,径直渡河往怛罗斯方向去。看旗号,是袁德的匠兵,他们还带着勘测地形的器械。李天郎心里一动:高仙芝要动手了!在龟兹操习“六花阵”时,匠兵们事先都要丈量战场,标出各营结阵的位置。大食使节一行必然送来了战书,而且高仙芝肯定也答应了。 李天郎抬头看看身后大营的瞭望台,十有八九,高仙芝此时就在那上面。 李天郎猜得一点都没错,高仙芝在高高的瞭望塔上目睹了一切,对与李天郎等辞行的伯克尔一干人,他只是扫了两眼。他的目光,已经随着四散的匠兵投向了广袤的怛罗斯荒原——即将到来的战场所在!静立在高仙芝背后的李嗣业没有去打搅他,高大将军背负的右手握着马鞭,似乎是很无趣地敲打着垂落的甲裙,嘚嘚直响。所有的三万大军全部到齐,从俱兰城和税建城刚刚运来了大批军械辎重,足够放手大打一番了。这些李嗣业还没来得及一一禀报,不过看高大将军此时的心境和神情,还是待他主动问及时再说吧。 小股唐军冒着酷热行动的奇怪举动引起了大食军队的注意,他们也派出斥候远远地监视匠兵们,并将此情飞报给统帅阿布·穆斯里姆。 作为呼罗珊的埃米尔,阿布·穆斯里姆是阿拔斯王朝坚定的支持者。当初阿拔斯将他这个波斯人派到呼罗珊做埃米尔,不仅出于对他和他能力的信任,更是为推翻倭马亚王朝埋下伏笔。谁都知道,秉承波斯遗风的呼罗珊,这片“太阳升起的地方”,孕育了光辉灿烂的文明和骁勇善战的战士。除了呼罗珊,帝国还有哪个地方更能胜任反抗大本营的重任? 作为波斯裔的信徒,呼罗珊人原来希望皈依伊斯兰教后,可以获得与其他信徒同等的地位。然而倭马亚王朝是“真正的大食帝国”,因为他的统治者全部来自清一色的人。呼罗珊人的愿望就像梦想一样难以实现,他们只落得个顺民的地位。呼罗珊人以高度文明和古老文化的代表者自居,不愿甘居人下,呼罗珊人说,“从现在开始,我们开始信奉伊斯兰教,我们要求像所有大食人一样拥有权利”。于是乎,什叶派、阿拨斯派和呼罗珊人联合了起来,共同敲响了倭马亚王朝的丧钟。 阿布·穆斯里姆看着帐外白晃晃的阳光,用带着硕大宝石戒指的手指捋捋胡须。以安拉的名义起誓,呼罗珊人能够创造奇迹,如今得来不易的一切任何人都别想拿走。听声音,是那些第赫干人被卫兵拦在了帐外,哼,这些骑墙的懦夫,根本指望不上! 五万战士,这几乎是现在整个呼罗珊所有的兵力。可惜,大部分精锐都远在西方,否则,我阿布·穆斯里姆也不会如此谨慎行事。大食人也好,第赫干人也好,都不擅长集中大军作战。近十万大军的协调指挥本身就是一个大问题,大食锐骑之所以战无不胜,快捷精悍是关键之一。据阿布·穆斯里姆所知,迄今为止,大食帝国集中两万人以上的大战屈指可数。不管是他本人还是他手下的战士,都没有会同近十万大军协同战斗的经验。更别说那些草包一样的第赫干人军队了,他们除了嚷嚷着要吃要喝,干不了别的。原本打算让他们迂回到唐人后方,但看他们失魂落魄的样子实在令人担忧,一旦放他们走,就算不作鸟兽散,也会严重动摇联盟,指不定还会反戈一击。因此,只得牢牢看住他们,至少可以壮壮声势,但是对峙时间一拖久,难保不会出问题。必须尽快决战! 门外的喧哗声响了起来,是伯克尔他们回来了。 阿布·穆斯里姆站起来踱出门去,所有的人立刻弯下腰,安静了下来。伯克尔呈上了高仙芝的回信,清晰地翻译了汉字的意思。阿布·穆斯里姆的胡须翕动了几下,点点头,他扫了周围诸人一眼,朗声说道:“穆圣说,对于敌人,一让兵,二让言,三让钱,三让而不逊,我们就可以决一死战!决一死战!” 齐雅德·伊本·萨里头一个发出战斗的呐喊,接着所有的人都开始弹动舌头发出啰啰啰的呼喊,决战开始了! 第十三章 历史经典时刻:决战恒罗斯! 法老的战车队 朝阳初升,云蒸霞蔚。 李天郎勒住战马,向远处大食军营方向望去。遵照高仙芝的命令,他带领飞鹘、雕翎和伊质泥师都三团轻骑警戒战场,以利大军渡河重新结阵扎营。 决战终于开始了! 太阳从遥远的雪山后面升起,云涛雾海中露出灿烂通赤的红日,红日又编织出紫色的薄纱,架起一座长长的五色彩桥,飘渺于细弱游丝的晨蔼之上。这是西域旷野特有的宏大而神奇的景观。李天郎被眼前这个壮观景色吸引住了,久久站在那里眺望。 一阵悠长的祈祷声划破沉寂,如一张细腻的丝幕,随着阳光在天地间播散开来。一小队正在逡巡监视的大食骑兵翻身下了战马,弃了刀枪,恭恭敬敬地拜服在地,全然不顾武装到牙齿的敌军就在不远之处。在他们更西边的地方,飘扬的新月旗下,一起跪拜行礼的大食人在大地上卷起一片黑色的波澜。 大食人的晨礼开始了。 几乎与此同时,大唐军营里的金鼓发出了滚雷般的轰鸣。 今日不仅全军点卯,而且高大将军将亲自为前几日立功的将士授勋犒赏,可以想象那是怎样一个群情激昂、万众振奋的场面。昨晚人人都吃到了行军以来最丰盛的一餐,香喷喷的面馕和滴油的羊肉让全军将士敞开肚皮吃了个饱,每队甚至还有一坛酒。今早起来,即使是先行开拔的侧戎军,每名战士麸袋里也装满了馕和肉干,羊皮水囊也都灌好了水。大家都知道,酒足饭饱之后,也许将是前所未有的一场辛苦鏖战,也许一整天都不能坐下来喝口水,吃口饭! “呜呼——” “大唐!大唐!” 李天郎回头望望大营,抿紧了嘴唇。 云开雾散,阳光洒在交战双方所有人的身上,勾勒出无法言述的赤红轮廓…… 大唐天宝十年(公元751年)七月,大食和大唐两大帝国军队之间的交锋终于开幕了。 三万唐军分头跨过了怛罗斯河,逐一进入战位。清澈的河水被几万只马蹄搅得泥浆翻滚,浊浪滔天。漫山遍野的旌旗,成片闪耀的衣甲,遮天蔽日的烟尘,雄壮高亢的战歌。人喊马嘶间,每一个战士都被这浩荡的进军阵势所震撼,为自己能是其中一分子感到无比自豪骄傲。连李天郎也不由自主地深深感动,除了大唐,谁还能有这样一支铁军! 要是说上次扫平朅师时,“六花阵”因操演不熟而作用有限的话,这次高仙芝摆出的“六花阵”就是实实在在的精熟战阵了。 当他以三万人合练六花阵时,选择纵横各一千两百步的场地作为地界;每阵又分为两个梯队,共占地纵横各四百步;“内环之圆”,即中军居中;从而使整个阵地构成一个九宫格的格局。每阵又要求掌握方、圆、曲、直、锐五种阵法,从而形成“大阵包小阵,大营包小营,隅落钩连,曲折相对”的布局。此阵法中各阵都可沿着九宫格的格局有秩序地调动,正所谓“教士尤布棋于盘,若无画路,棋安用之”。在平坦的怛罗斯荒原上有条不紊地摆开阵势,形成一朵巨大的钢铁之花。凤翅营居前而中,后面是虎贲营,他们的两侧是保大军的左右解射营,骁果营,鼓锋营等,两翼后方集结了侧戎军、安西军以及玄甲营大批精锐轻重铁骑。中央是牙兵营、拔换营和疏勒营,在他们与前方凤翅、虎贲之间,布置着两百车弩,这些车弩装在用马拖曳的车上,随时可以转移阵地,这是专门为大食引以为傲的骑兵准备的。所有的一线战锋兵,都是人数众多的弩手和掩护他们的排矛手,而又以中央和两侧最为厚重。中军后面,挥汗如雨的匠兵们正在以最快的速度搭设投石机,所有二十架投石机倾巢而出,令人闻之丧胆的震天雷整齐地码放在周围。参战的拔汗那军队和葛逻禄骑兵因为不习此阵而居于后方和侧翼游击之位,同时也为操作投石机的匠兵们提供保护。 眼窝深陷的曼苏尔挺立在战马上,眼睛仔细搜索着对方战阵,看到了红色鹖鸟旗就在敌方右翼靠后。曼苏尔咬紧了牙关,回头看了看重新树立起的绿色战旗。感谢伟大的埃米尔,重新给了我一百名骁勇的战士。“对真正的大食战士来说,在战场上失去的东西只有在战场上才能找回来。”埃米尔的话尤回荡在耳边。以安拉的名义,我要索回一切! 数百名来自努比亚的黑人战士扛着沉重的宝剑拱卫在曼苏尔的骑兵侧翼,他们的身材都十分高大,黑油油的脸上,图案复杂的黥面闪闪发亮。尽管甲胄不多,但是他们手中都有结实宽厚的盾牌。在骑兵队后面,“法老的战车队”蓄势待发。曼苏尔曾经看过他们操演,在诸如怛罗斯这样平坦的战场,普通的步兵是很难抵抗这种由四匹战马拖曳,并装有滚刀的轻便战车的。当然,傻瓜都知道,单凭战车去对付步兵方阵是极其愚蠢的,过去的效果惊人,在埃及不止一次发挥了决定性作用。听说埃米尔带来了一百辆这样威力强悍的战车,而且正如曼苏尔希望的,他们统统布置在己方左翼。看来,埃米尔也认为那个伯克尔的情报十分重要,唐人雅罗珊人马所在的地方,必是其进攻方向所在。 滚滚烟尘间,大食军队的战旗竖起一片色彩绚烂的丛林。与稀稀拉拉的昭武军队相比,军容士气,一目了然。 阿布·穆斯里姆端坐在战车上,他亲手编织的黑色大纛就在他头上高高飘扬,旗面上用金线绣织的,是帝国哈里发艾卜·阿拔斯亲手书写的圣言:安拉啊,你的国是永远的国;你执掌的权柄存到万代。 “真主伟大!真主伟大!”骑马飞驰的阿訇们不断鼓舞着士气,他们坐骑所到之处,都掀起了刀枪和旌旗的巨浪。 “扶我一把,年轻人!”一直侍奉在阿布·穆斯里姆身侧的伯克尔听见埃米尔如此说,他赶紧伸出了手。 阿布·穆斯里姆先向唐军战阵方向张望一会,很快收回目光,环视他勇猛的部下们。齐雅德刚刚剿灭了布哈拉和花剌子模的叛乱,声威大震,士气高昂;哈米德,是他将布哈拉的胡达特(布哈拉王)库特巴逼得走投无路,最后与他那些叛乱的暴民一起被吊死在布哈拉城门之上,令河中诸国胆寒;哈里德,最具统兵谋略的猛将,使整个吐火罗闻之色变的战士;还有精通骑战,一往无前的阿尔·比鲁尼…… 这是一支战无不胜的军队! 阿布·穆斯里姆手扶车轿,用高亢激昂的声音吟唱道: 我的祖先曾拨开云雾而登霄, 揭开头巾你们就认识了我的真面貌。 河中的塔特人啊! 我确信我看见许多头颅已经成熟,可以收割。 我就是那收割的人。 我仿佛看到头巾和下颌之间热血在流淌…… 你们总是制造灾难,你们越来越过分。灾难总有尽头。请相信我的话,是该结束的时候了,我的剑将使它结束。 以真主的名义起誓,我要像剥树皮一样剥你们的皮,我要像捆枝条一样把你们捆绑起来,我要像鞭打脱离正道的骆驼那样抽打你们。 …… 这是大食的铁腕人物,“列王之夫”马立克的重臣,开拓东方的大食先行者,号称“头颅收割者”的哈查只在库法大清真寺上的演讲。同样作为帝国东方的埃米尔,阿布·穆斯里姆将其稍作修改,居然成为一篇精彩绝伦的誓师发言。此情此景,还有什么比这个更能激励将领们的士气!伯克尔心中豪情涌动,伟大的安拉,我们一定用胜利报答您! “贼军果然势大。”李嗣业耸耸肩膀,早上铠甲束得似乎不那么舒服,“不过看得出,贼首并没有将昭武胡人放在心上,一线全是大食的军队,军容还算严整!” “这正好,所谓打蛇打七寸,只要挫败大食人,贼军即溃也!”段秀实说,他是最后赶到战场的,“我等强弓硬弩可杀敌以远,弩声不绝,则贼不可薄我也,待敌锐气挫,即精骑尽出,予以全歼!” “恐怕没那么容易,敌骑迅捷,加有战车步卒,我等必全力应付。”李嗣业不耐烦地扯着束带,嘴里咕哝出一句咒骂,“听张达恭讲,贼军战马,优良在我之上,呼罗珊承自波斯,历以兵精著名,乃黑衣大食发家之地,断不可小觑也!” 似乎根本没听见李、段二人的议论,高仙芝一直一言不发,他专注地观察着对方的布阵,脑子里盘算出一幕幕调兵遣将的章法。不知对方阵营发生了什么,大食人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呐喊,似乎就是那句几日来耳熟能详的“真主伟大”。 “你二人各自归阵,且注意我号令!”高仙芝语气平静地说,“我先去瞧瞧贼军前锋!” “大将军!”李、段二人同时脸色突变。 高仙芝理也不理,扬声喝道:“擂鼓三通!仪仗随我来!” 八十面牛皮大鼓一起轰响,急促的鼓点震撼了三万唐军将士的耳膜。飞舞的节度使仪仗穿过重重人墙,在唐军将士的呐喊声中出现在两军中间。 在交战双方十余万将士灼热目光的注视下,高仙芝白马黑甲,红巾飘扬,俨然以陷阵之装出现。重置的旌旗仪仗盛装灿烂,鲜艳夺目,仿佛五彩的波澜,簇拥在他左右,当真是神威凛凛,气势磅礴。 高仙芝身边大纛一挥,鼓声顿止。 “大唐的勇士们,你们都看见了吧,对面就是你们即将对阵的贼军,他们人数众多,十分强大。他们唱着歌,叫嚣着要砍掉你们的脑袋!包括我高仙芝的脑袋!当然,我高仙芝的脑袋也许比你们的脑袋多出些赏钱,但是他娘的,我还舍不得我的脑袋,不仅如此,我还想要他们的脑袋!”高仙芝的声音洪亮得惊人,听得清楚的士卒们轰然大笑,有人叫道:“大将军,对面脑袋那么多,怕是你老那里的赏钱到时候不够发罢?”“大将军,昭武九姓那帮胡贼,不知道被我等收拾了多少回,怎的不长记性,这次再好好打发一下他们罢!”“大将军!大食人的脑袋贵重些还是九姓胡人的脑袋贵重些,待会好看准了多取些!” 高仙芝一扬手,止住众人喧哗,继续昂声说道:“大唐的勇士们,你们的利箭,曾经射穿过吐蕃人的胸膛;你们的矛尖,曾挑过朅师人的首级;你们的横刀,曾饱尝过突骑施人的鲜血。你们征战十载,未尝败绩,安西雄风,唯你们最盛!大唐旗下,只有陷阵前驱的死士,只有百战余生的英雄!我等三月跋涉,风餐露宿,即为赴此建不朽之新功也!今虽有势众强敌,然我有捍将精兵,鹿死谁手,全凭我等。沙场搏杀,你死我活,必胜者生,败者亡也!唯置之死地而后方可胜而活!大唐的勇士们,让不知好歹的大食贼子们见识见识我大唐男儿的厉害,让他们牢牢记住,记住一万年!” “胜者生,败者亡!”“胜者生,败者亡!” 三万唐军将士齐举刀枪战旗,雄壮的呐喊声一浪接着一浪。 高仙芝策马奔腾,后面的别奏高举着蟠龙军旗、高字帅旗、大唐号旗等各色旌旗紧紧跟随。白马坚甲,战旗猎猎,鼓号震天。 “大唐!大唐!” 高仙芝拔出横刀,高高举起,连声高呼:“大唐!大唐!” 白得耀眼的战马沿唐军战阵一线飞驰,在阵中掀起巨大的钢铁浪花。高仙芝飞掠过层层刀枪,丛丛旌旗,张张面孔,将所有唐军将士的血液烧得如滚油般沸腾。 “大唐!大唐!”赵淳之声嘶力竭地和成千上万的士卒一齐高呼,禁不住热泪迸流。“胜者生,败者亡!”他终于开始明白了! 在他前面,浑拓正埋头往自己手上缠麻布条,没有神情激动地呼喊。他只知道,一场新的厮杀马上就要拉开序幕,作为一个需要冲锋在前,为大队开路的陌刀手,他很清楚自己现在该做什么。何必浪费那么多口水和力气呢,也许此时多保留一分力气,待会就可以多杀一个贼子;此时少淌两滴汗水,待会就可以多一分活命的机会。浑拓擦擦额头的汗水,铁盔下的头巾已被汗水湿透,他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环顾四周的本队同伴,看到他们都高举陌刀高声呐喊。在手上缠上麻布条,是保证在炎热天气里刀把不滑手的最简单,也最有效的办法。这还是跟雅罗珊李将军学的,不光浑拓,很多刀手,包括剽野团校尉白孝德,都喜欢如此处置。浑拓的陌刀已经有些弯曲,但是照样擦得锃亮,在阳光下映照出森森的白光,仿佛猛虎露出的利齿。呐喊声还在继续,浑拓捏了捏刀柄,感觉布条缠得恰到好处,他眯了眼睛,全神贯注于手中的陌刀,它不仅是杀人的利器,也是保命的神器。 对面大食人的旌旗同样遮天蔽日,那些三角的,四方的,或是长旒的旗帜颜色大小各异,尤以黑色居多,这些旗帜几乎无一例外地绣有新月的标志。上午的阳光直直照射在他们身上,不时有兵器刺眼的光芒在闪动。还有一股股骑兵奔驰拖出的烟尘,滚滚盖住了整齐的大队,对方连绵的圆形盾牌使人想起了全歼朅师军队的那一仗。 好了,要打就快打吧,穷吆喝什么!浑拓有些不耐烦。 天空异常碧蓝,碎帛状的白云落在远山的轮廓里,隐约与地面浮动的热流交织,仿佛有意在怛罗斯平原上清出一片旷古绝伦的沙场。已经开始燥热起来的劲风,挑衅地掠过两军之间的无人地带,不时卷起飞扬的尘土。细小的沙粒磨砺着刀枪,也迷离着双方将士的眼睛,那些黑色、蓝色、灰色或是绿色的瞳孔,都因即将到来的杀戮而急剧收缩、亢奋。不同语言的誓死呐喊,随风飞旋,回荡群山。 望见皂旗晃动,席元庆立刻挥前军前驱。 调整步伐的鼓声与队正们的呜呼声相合,有条不紊的旗号使数万将士的前进如一,宛若一人。对面严阵以待的大食人无不瞪大了眼睛,他们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庞大整齐的进攻队形。虽然缓慢,但如高山压顶,洪流决堤,势不可挡。极目望去,仿佛整个怛罗斯荒原都在稳步向前移动。 李天郎心头暗暗赞叹一声:高仙芝壮哉,大唐将士壮哉!高仙之居然一反常态,以少击众,率先发起攻击!何等的胆魄,何等的自信!右军在前军跳荡队号旗前进一百步后,也跟随全军向前挺进,李嗣业亲自坐镇的左军亦步亦趋,同样紧随前队。由此,整个“六花阵”挟雷霆万钧之势,杀气腾腾向大食军队压了过去。 一群群黝黑的震天雷,拖着丝丝缕缕的青烟,乌鸦般从高仙芝的头顶飞过,当他刚刚折返本阵,数不清的箭矢卷起一股巨浪,向对面疾射而去,第一排的弩手蹲了下来。与此同时,两百张车弩也发起了第一轮齐射。 铺天盖地的箭! 在接二连三的爆炸声中,大食军阵中出现了一阵混乱,打击的猛烈程度显然超出了对手的想象。尤其是威力惊人的震天雷,在大食中军引发了巨大的震骇。受惊的战马冲乱了步兵的队形,被烧着的士卒和旗帜导致一连串的动荡。但是大食人并没有惊慌失措,他们立刻发起了反击。 为了让中军有时间调整,左翼的大食军队首先开始冲锋。面对唐人一出手就辛辣无比的局面,大食人的反攻也是凌厉无比。原本用于第二轮打击的战车队紧急上前,重拳出击,充当起了反击的急先锋。“法老的战车”每两辆为一组,同组战车插着同样颜色的旗帜,引导属本部的二十名骑兵。车上三人,一人为驭手,两人为车兵,或持矛抡刀,或投枪发箭。五十辆战车打头,连同配属的五百骑兵,分成前后两个横队,各由两名经验丰富的嘎依德(百夫长)率领,直冲唐军右翼。而在他们的后面,是哈米德亲自指挥的大批骑兵和步兵。 频繁集结的大食战车队引起了唐军右翼的警觉。 “将军,可看见贼军车队?”赵淳之的汗水已经沁湿了汗巾和额头,“前军排矛手怕是抵敌不住。” “即刻禀报田将军,嘱弩手先射战车驷马,待冲近时方射人!”李天郎想了想,又说道,“将驻队所有的牌车和拒马枪都移到战队前面,与排矛手间隔三十步!” 赵淳之拨马要去,李天郎喝住他,“你先归队,我自己去禀报田将军。”右军总管到底是田珍,自己不可妄做安排,但事关士卒生死,就是冒犯上级,也是值得的。 “真主的战士们,让我们将生命交付于伟大的杰哈德!”哈米德冲到整个队伍最前面,扬刀一指,“法老的战车,全速前进!冲啊!” 不要命的塔特人 此时晃眼的太阳正对着进攻的大食人,背对阳光的唐人向大食战士进攻的方向拉出很长的阴影,在那片阴影间,蛰伏着无数强弓硬弩,天时对大食人相当不利。哈米德很清楚这点,因此他一出阵就要求战车拼尽全力,急速猛冲,以尽可能减短受唐军箭矢打击的时间。所有的战车驭手都奋力扬起了长鞭,四匹骏马吐着白沫,争先恐后地飞跑,拖着滚刀战车狂风一般刮向唐军。 飞转的车轮,扯起了长长的尾尘,雷霆万钧的疾驰中,被崩飞的碎石和土块犹如分开的浪花,飞溅到狰狞的滚刀上,嚓嚓着响。在平坦的大地上,一百道深深的车辙印划出优美的蛇行曲线。五十辆披挂整齐的战车,犹如一群张开利爪的秃鹫,呼扇着凶悍凌厉的翅膀,轰隆隆直扑唐军右翼! “保持车距!”领导战车队的嘎依德在雷鸣般的车轮声中声嘶力竭地大喊,这位经历过无数战阵的大食人叫阿卜杜勒,除了指挥心爱的战车队,他还是一位誉满呼罗珊的抒情诗人。可是眼下,阿卜杜勒可没有吟诗作赋的心情,一心想用滚刀战车谱写胜利诗篇的他,更关注如何在兼顾两侧和后面骑兵的同时,保持整个战车队良好的进攻队形。对疾驰的战车队来说,车距太近是十分危险的,要是有一辆受创,不仅会堵塞后面战车而发生悲惨的碰撞,而且会导致后继整个进攻队伍的混乱,沉重的战车可不能像骑兵那样灵活转向或者掉头。但是,车距要是太远,战车集群冲锋的突破力又会大打折扣,还容易被对手逐个击破。因此,战车队展开哪种队形,如何恰如其分地分散或者收拢,保持多大的速度和横面,就是作为嘎依德的阿卜杜勒最重要的任务。 承蒙安拉的恩赐,新的战车使用了非常结实的新式胸轭,而不是那种套在脖子上,动不动就勒死奔马的轭。这大大减轻了挽马的负担,即使披上防护甲胄也能轻松地拖着战车健步奔驰,速度可比轻骑兵。还有那锋利的滚刀,安拉看见也会惊叹的,它太锋利了,当它飞转着切下人的手脚时,对手也许还没有意识到!阿卜杜勒曾驾驶战车横扫了努比亚和埃及,感谢安拉,再次将怛罗斯这样的战场赐予我,一马平川的怛罗斯,似乎天生就是为战车准备的! 第一次在安西遭遇战车的唐军将士很有些惊异,在他们眼里,车仗是用于防御和运输的,拿来冲锋陷阵,那是秦始皇时候的事了。面对隆隆而至的战车,最前排的唐军排矛手架橹挺矛,箭步驻足,长矛铁镦斜插于地,矛林森然,做好了迎击的准备。在他们的间隔之间,迈步而出的,是三排弩手。不用太多的测距,来势凶猛的贼人已经进入了射程。在弩手后面三十步,排成四排的战锋队弓箭手在拒马枪和牌车后面张弦以待,他们将挑射进攻敌军的后继人马。 容不得双方将士多想,眨眼间,两股洪流正面遭遇了! 威风凛凛的战车与对面唐人箭墙的正面遭遇。 鸣镝的声音听起来是那么尖涩,但它很快就被一片可怕的嘶嘶声淹没了——当成千上万支箭矢一起振动羽毛,用锋利的箭镞划破空气,劈面而至时,就会发出毒蛇吐信般的怪异声响。 它们是如此众多,以至于遮住了阳光,在地上投下一片高速移动的乌云。 “我的真主……”阿卜杜勒发现了这堵闪着无数寒星的黑墙,不由自主弓身举起了盾牌,大叫“小心!”真主啊,一面箭墙! 箭墙,顾名思义,就是许多羽箭筑成的墙!那也许是当时人世间最凶狠,最强悍的密集箭矢! 要不是亲眼所见,包括哈米德在内的所有大食人都不相信世界上真的有羽箭筑成的墙! 首当其冲的战车借着无与伦比的巨大冲击力,一头撞进了这堵墙,接着是义无反顾的第二辆,第三辆…… 就算战车想躲闪或者后退,也根本无法做到,因为战车本来就是一往无前的! 实打实,硬碰硬! “嘎啦啦!嘣!”在那一瞬间,大地上骤然卷起一片琉璃崩碎的脆响,仿佛一头发狂的野兽拱翻了放满杯盏碗碟的酒桌。 驷马的嘶鸣变得异常凄厉,它们中的不少眨眼间就变成了一只只健硕的刺猬,扬着血淋淋的四蹄扑腾倒毙。没有立刻死去的则拖着同伴的尸体,四下乱窜,直到将整个战车掀翻在地,甚至还徒劳地拖曳着侧翻的战车,不顾一切地奔向前方。第一横队的战车,遭到极为惨重的损失,他们结结实实承受了三轮唐军强弩疾射! 战车队东倒西歪的旗帜使哈米德心头发紧,可如此情势哪里容他细细思量,只有拼命策马疾冲,前后左右,是怒涛般的呼号,“真主伟大!”亢奋的大食战士脑子里只有冲锋!冲锋! 跟随在战车队后面的曼苏尔一马当先,左右驱突,怎么也避不开唐人密集的箭雨。前面战车卷起的滚滚烟尘经常遮挡骑兵和步兵的视线,而唐军箭矢就像隐藏在尘烟中的毒蛇,冷不丁窜将出来,将一个个战士射落马下。即使是防护良好的战车也不能避免,就在曼苏尔眼前,两辆战车因为马匹被射中而无法驾驭,轰然撞在一起,顿时裂成数块。横滚过来的车轮差点将他砸中。几具飞跃的躯体惨叫着在残件中粉身碎骨。另有一辆侧翻时扫倒了好几个后面跟随的骑兵,乱转的滚刀不分青红皂白,将他们的战马四蹄连同他们自己砍成两段。冲得最快的一辆四匹挽马皆中箭仆地,巨大的冲势使插满箭矢的车舆猛然向前滚翻,将里面的三名战士连同车上贮备的弓矢标枪高高掀起,仙女撒花般扔向唐军的矛林。他们到底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开辟了一条染血的通道。 区区两三百步,就有十几辆战车四分五裂。对哈米德来说,比起冲破唐军队形来说,这绝对是可以忍受的损失。 保持队形的后排战车绕过破损的同伴,再次加速前进。战车上的战士冒着箭雨,将手中的标枪狠狠投向唐军队列。唐人终于近在咫尺了! 处于进攻队形左翼的战车闯入唐军前后错开的两个并列方阵之间,遭到两个方向箭矢的打击,损失最为惨重。幸存的战车一齐向右调转车头,不惜将宽大的侧面暴露给后阵的唐军,倾全力直攻前阵,这又与阿卜杜勒的左翼战车队形成朝着前阵唐军的夹击之势。 在排矛手掩护下,唐军弩手发射出最后一轮“鬼牙”箭,开始逐次后退。大食人的标枪和弓箭对他们造成了一定的伤亡,排矛手根本无法用人力抵挡住战车的冲击,他们纷纷闪开道路,让无法灵活转向的战车冲过队形。战车的滚刀割草般将动作迟缓的唐军连人带盾切成两半,被车辐条拗断的长枪发出爆竹一样的脆响。有些地方的排矛手被冲得七零八落,防线顿时散落出数十道宽窄不一的缺口。这正是曼苏尔骑兵队的机会,他们就是要扩大突破口,彻底撕裂唐人的阵线。冲过一排排折断的长矛,曼苏尔率队冲过了唐军排矛手,紧紧追歼撤退的弩手。 “背靠背,结阵!结阵!”率领排矛手的唐军将领看到战车后面蜂拥而至的大食骑兵和步兵,知道后退必死,又无力封闭缺口,唯有各队各自圈阵而战,力求自保。“杀他们的马!杀……”他的喊声淹没在奔腾的蹄声中。 阿卜杜勒向一位显然是指挥官的唐人投出了标枪,正中对方后背,那人瞬间便消失在人丛中。但是,他期望的崩溃没有出现,失去指挥的唐人并没有惊慌失措,他们纷纷聚集起来,靠背结阵,拼死阻挡滚滚而来的战车。即使他们的长矛折断,也会舞着短刀扑上来砍马蹄子,直到丧命在车轮之下!战车突然颠簸了一下,速度慢了下来。“怎么回事!”阿卜杜勒扶住车舆,刚才的颠簸差点将他抛下车去。“前面!前面有个塔特人!在马那里!”驭手将马鞭甩得啪啪响,他知道,这个时候停下来,只能做唐人的箭靶。 我的真主!真有个不要命的塔特人! 一个浑身是血的唐人猛地扯住了驷马的缰绳,用尽力气要将马匹拖住。驭手猛抖缰绳,阿卜杜勒也赶紧射出一箭,在他侧后的副战车也发箭阻击。肋间和后腰连中两箭的唐人不仅没有松手,反而大喊着什么奋力往马背上爬。 真主啊! 阿卜杜勒舍了弓箭,抽出长矛狠狠地扎向对方,他清楚地感觉到矛尖刺入肉体的阻感,但唐人瞪着眼睛,死死地抓住马具。你这么英勇地死,安拉也不会接纳你这个该死的塔特人!阿卜杜勒发出恶毒的诅咒,鼓起所有的力气再次将长矛搠将过去,矛杆因用力过猛而剧烈弯曲! 一下,又一下!唐人终于掉了下去,飞驰的滚刀将他的躯体斩成两截!阿卜杜勒松了口气,蓦然发现前方林立的拒马枪。“快转!快转!”话音未落,蝗虫般的箭矢已经扑面而来! 一直跟随阿卜杜勒的副战车尖啸着横扫过排排拒马枪,在拒马枪东倒西歪的同时,战车也在撕心裂肺的碰撞中折断了滚刀,开裂了车毂,一块块地散了开来。受惊的驷马挤在一起,拖着零碎的战车残件掉头就跑,将跟进的骑兵冲乱了。 曼苏尔跟随战车一马当先冲过了唐军排矛手的横队,他没想到的是,横队后面是一段开阔地,唐人还在后面布置了更多的弓箭手。不仅如此,错落有致的车仗、拒马枪迫使冲进阵来的战车减速或者转向,而唐人则抓紧这个机会攻击他们。在障碍后面,防守的唐军队形骤然松散,一队队的唐人各自拉开距离,伺机分头迎住气喘吁吁的战车。第二道防线的箭矢更加密集,本来有些溃乱的弩手借此掩护成功地通过队列间隔,在后面重新列阵。真主啊,战车代价惨重的猛烈冲击只是拨开了唐军的外皮,根本未伤到筋骨,好狡猾的唐人! 统领右军的田珍暗道侥幸,要不是听了李天郎的建议,改变了密集结阵的初衷,此时队形必遭贼战车击溃。他看到,弩手正退入骑兵和跳荡队的防线后面,而以队为单位呈锥形松散队形排列的骑兵和跳荡兵巧妙地避开了势不可挡的直行战车,用绊马索、渔网和牌车予以痛击。呜呜的号角声中,李天郎的骑兵正从两翼包抄上来。只有艰苦的排矛手,实在顶不住大食后继骑兵和步卒的猛烈进攻,被完全冲散了。幸好,高大将军让中央右翼的战锋队调转强弩,对敌予以侧后攻击,多少缓解了田珍这里的压力。这就是“六花阵”攻守兼备,相互呼应的妙处。 一直在车上呼喝指挥的阿卜杜勒发觉自己的战车陷入了唐军弓箭的包围,他猛踹正伏身切割死马装具的驭手,令他赶紧提速转向,冲出要命的陷阱。不顾可能翻车的危险,技术精湛的驭手驱使着三匹马,颠簸着碾过战马和亡卒的尸体,绕过两段拒马枪,向自己的骑兵靠拢。突然,战马惊恐地嘶鸣起来,不再听命驭手手里的缰绳,而是拼命乱窜。“看在真主的分上,拉住那些该死的马!”阿卜杜勒蹲下身来,四肢叉开,顶住车舆两侧,用尽全身的力气稳住自己。车厢上密密麻麻的箭矢增加了战车转向的困难,装在枪筒里的标枪哗啦啦全散了出去。惊怒交加的驭手猛抖缰绳,连呼带骂,竭力控制住疯狂的战车。 真主啊,那是什么! 一头毛茸茸的巨兽从车尾跃过,绿幽幽的眼睛冷冷地扫了满脸惊惶的阿卜杜勒一眼。恍惚间,沾满鲜血的硕大利齿一晃而过。 “风雷”、“电策”一左一右跃了开去,扑向下一个目标。 “我的真主!马,马完了!”驭手绝望的叫喊使阿卜杜勒清醒过来,他奋力站起,看到从两侧包抄上来的唐军骑兵。那些迎风招展的旗帜因骑兵快速的冲锋而扯得笔直,上面形形色色的飞鸟梭梭抖动,仿佛活了一般。是那个雅罗珊李的骑兵!有两团血雾遮住了阿卜杜勒的视线,战车踉跄着慢了下来。最前面的两匹挽马脖子上赫然各有一个撕裂的大洞,奔腾的热血从外翻的皮肉处泉涌而出,马匹徒劳地狂奔一阵,颓然倒地。随马翻倒的车舆将阿卜杜勒和驭手狠狠摔了出去!高高翘起的车辕仿佛一把无奈的长剑,向天惨呼一声,重又倒插下来! 在飞马跃过车轮滚刀的同时,大枪横贯过驭手的后颈窝,驭手尸身往前一扑,两脚朝天消失在马臀下。与此同时,车兵射来的一支箭近距离直接命中李天郎胸膛,喀嚓一声深深地插在了明光铠上,即使胸甲内里又衬了锁帷子,箭镞还是刺破了皮肉。看来大食人的弓箭再弱,近距离命中,还是很有杀伤力。失去驾驭的战车立刻放缓了速度,又遭到一阵疾射,两名车兵先后中箭毙命,战车趴了下来。这已经是李天郎挑翻的第三辆战车,大食人的攻势由此一滞,而唐军则是欢声雷动,士气大振。 李天郎喘口气,带领侧戎军雕翎、伊质泥师都两团八百精骑应战大食军。他令赵陵率主力放过战车,兵锋直指后继的骑兵和步兵,没有了他们的支持,笨重的战车迟早都会覆灭。而自己则率长骑队阻止气势汹汹的大食战车。摩拳擦掌的赵淳之很想带队上,但李天郎告诉他,现在只是开始,待会再让他们唱重头戏。 李天郎不是信口胡诌,而是他发现以防御见长的凤翅营在“六花阵”前军,后面虽然有进攻勇悍的虎贲营,但高仙芝显然是以中央防守为饵,吸引大食主力来攻,然后发挥“六花阵”侧击夹攻之能,挫败其主攻,同时伺机安排骑兵主攻敌左右之一翼,以此破敌全军。而大食军擅长之“五肢阵”,往往是以中军突破,两翼包抄为主,两翼以骑为主,必然为薄,自然也成为突破的首选之处。大食主将派左翼主力进攻,不仅是以己之短攻敌所长,也极大地削弱了左翼,除非能一举击溃唐军,那其左翼就相当危险!因此,将赵淳之他们留在后面备战,是李天郎深思熟虑的结果。 高仙芝所谋划的,确如李天郎所料。他一开始就将所有的远射兵器都集中在了中央,就是要让敌中军无法组织起有效的进攻,迫使对方动用实力相对薄弱的左翼,只要该翼实力损耗,那就是突破的重点。 两百张车弩发射了成千上万支箭,投石机一口气将震天雷打出了一半,大食中军硝烟滚滚,尸陈狼藉。灰头土脸的齐雅德顾不得行礼,嘶声对悠然而坐的阿布·穆斯里姆禀报:“唐人武器厉害,中军死伤颇多,各部无法统一进攻。左翼哈米德那里也在苦战,无法得手,请埃米尔……” “我看得很清楚,亲爱的兄弟,灾难总有尽头,暴风雨迟早过去,”阿布·穆斯里姆端起金杯喝了口奶,灰色的眼睛炯炯有神,“这是安拉对我们的考验,受苦越重,则胜利越为甘甜。” 齐雅德有些不解地看着自己的主帅,一时未明白他的意思。 “往左翼再派三千战士,不管哈米德进攻是否有效,一定要稳住左翼!右翼保持不动!中军拉开队形,继续坚持,一直到暴风雨过去!”阿布·穆斯里姆将杯子往齐雅德面前一递,齐雅德惶恐地摇摇头,“较量才开始呢,我的兄弟,叫那些懦弱的第赫干人从中央进攻吧,如果他们不敢,就把利剑架在他们脖子上逼他们前进!” 齐雅德抚胸行了礼,转身上马调遣人马去了。 望着他匆匆而去的背影,阿布·穆斯里姆脸色阴沉下来,将金杯狠狠往地下一扔,喃喃说道:“我们从来不吝惜鲜血和生命,只要安拉需要,要多少有多少,包括我自己,直到最后彻底淹没敌人!” 旁边的伯克尔心中猛地抽动了一下!看来,埃米尔已经决定豁出去了,即使所有的人都死光,也要取得胜利!天哪,那将是怎样的胜利! 高仙芝错失良机 高仙芝也没有想到对手会有如此坚强的毅力和如此惊人的勇气,对方中军不但没有崩溃,居然还真的开始组织进攻,虽然正面强大的打击使他们尸横遍野,但他们仍旧一拨拨地冲将上来,仿佛宁可用生命耗尽唐人的弩箭。好强悍的对手!高仙芝不由自主点了点头,只有这样的对手,才配得上安西雄师!不过,我倒真要看看,是你的脑袋多,还是我的箭矢多!高仙芝望望前方,一排装满军械的长行坊整齐地排列在凤翅营后面。他咧嘴微笑起来,来吧!不知道右翼交战进行得如何?那里有田珍的保大军和李天郎的侧戎军,打了半天没有叫增援,至少说明他们还应付得来。贼子下一步会怎样呢,全军冲锋中间还是调集有生力量继续投入左翼?战局目前陷入僵局,不管哪一方,都在调整部署,等待突破。 “将葛逻禄人调上来,随时准备冲锋!”高仙芝有些不耐烦,总得有人先来打破僵局吧?“玄甲营前军集中!”紧张思考的高仙芝忽视了重要的一点,就是对手庞大的数量优势。 谋剌腾咄的六千骑兵缓缓靠了上来,看到惨烈的大战,他心里一直左右摇摆。那个叫伯克尔的大食密使,很会说话,开出的条件直说到人心坎里去。但是有大唐在,有山地之王高大将军在,有雅罗珊李在,这样的唐军不可能打败仗。自己稍有不慎,错估了形势,赔了身家性命不说,整个葛逻禄三姓都将遭受灭门之灾。只有见机行事,风吹两边倒,反正不能吃亏!谋剌腾咄冲驻守的拔汗那军队哼了一声,他们倒好,躲在后面享安逸,去他的,什么最大,现在就是我葛逻禄人的好处最大! 哈米德决定撤退,他的战车几乎损失殆尽,剩余的十来辆还是及时砍断死马的缰绳,仅用活着的两三匹马掉头后退。那些该死的唐军盾牌兵居然还能重新集结起来,企图封住自己的后路。而自己的骑兵和步兵,在与唐人骑兵缠斗的同时,还受到敌人的侧击,渐渐显出不支的迹象。“撤退!曼苏尔!后退!”哈米德高喊,他已经看见一股高举飞鸟军旗的唐军骑兵重重围住了曼苏尔。我的真主啊,后面的箭射,前面的枪挑,那就是唐人雅罗珊的铁骑么?要不去救援,曼苏尔就完蛋了!“跟我来!救出我们的兄弟!冲啊!” 绝望的曼苏尔拼命战斗,他已经不抱生还的希望,只是想在死前多为安拉斩杀几个敌人。他知道,雅罗珊李就在不远处指挥自己的部下围歼他们,他曾隐约看见他连挑三辆战车。曼苏尔从来没有害怕过,但现在,想到那杆神奇的长矛,他却真正感到恐惧。跨下的战马突然中箭倒下,曼苏尔咆哮着站起身,挥刀砍向冲到近前的唐人。那个很勇猛的努比亚战士替他挡住了很多要命的箭,直到手里那把巨大的宽刃剑断成两截,黑人战士终于被很多支长矛洞穿。那黑皮肤下雪白的牙齿瞬时变得殷红!散落的黑色头巾和喷血的头颅一起远远滚了开去。 有大食人的呐喊声,援军来了! 见撤退的大食人居然又掉头来袭,李天郎大喝一声,拍马挺枪直取前来解围的哈米德。见将军号旗转向,不少侧戎军将士放弃了奄奄一息的曼苏尔部,跟随李天郎包抄哈米德。曼苏尔总算又捡了条命。 尽管有三个战士保护,哈米德照样被李天郎一个照面便挑落马下。安拉对他特别的眷顾,除了摔得皮开肉绽,昏头昏脑,没有伤到要害。冲出重围的曼苏尔掠过李天郎的马头,将倒地的哈米德扛起飞跑,奋力扔上一辆前来接应的战车。在车兵们七手八脚将两人拖上车时,嗖一箭射中了曼苏尔肩胛,他顿时晕了过去。 大食人左翼的进攻失败了。 “令所有侧戎军驱前集中,准备冲锋!”李天郎绝对不能放过这千载难逢的突破良机。“立即禀报田将军和高大将军,投入人马后继速援!” 反应迅速的侧戎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全数压上,摆开了攻击的阵势。 “李天郎这么快就要反击?”正在忙于收拢部队重新结阵的田珍瞠目结舌,“他那点兵怕是不够,可我这里还乱哄哄的呢!”不是田珍不知道战机的重要,而是他的保大军需要时间恢复阵形。队形尚还整齐的跳荡队倒是可以派上,但是如此一来,自己身边就没有最后本钱了。要是都投进去,李天郎要是不能成功,这……“快禀报高大将军,叫他调兵来援!” 赵淳之率领横野团超越保大军,迅速在西凉团后侧列队。大食的败兵尚未退还本阵,侧戎军两千铁骑已经做好了进攻的准备。以铁鹞子前突为战骑,雕翎团、伊质泥师都居中为陷骑,飞鹘团殿后为游骑,组成正面突破力量,此为虚也;西凉、横野两团与李天郎亲自率领的长骑队侧翼包抄,此为实也。“皆言李天郎辖下精骑乃安西第一,今日所见,名不虚传!”目睹一切的田珍暗自忖道,“进退有度,攻防有序,驰骤便捷,利于邀击奔趋之骑战精髓,委实神形俱备!” 伯克尔领着三百重装步兵急急奔向左翼,这些被阿布·穆斯里姆称之为喀达卡的重甲战士据说是由原波斯名将达塔姆所创建,如今,它与另外两百名喀达卡以及一千名重装骑兵共同构成埃米尔的贴身卫队。中军攻势的艰难使阿布·穆斯里姆意识到,唐人很有可能趁己方左翼的动摇而调整打击重点,在此全力突破。而两军中央的对峙使他无法调动过多的兵力增援左翼,大食的前卫在几次进攻后已经丧失了战斗力,他们中的大部分就躺在两军之间的进攻道路上。随同他们进攻的那些第赫干人的军队,虽然人数众多,但战斗力实在不堪重任,他们在唐人强弓硬弩的打击下同样损失惨重,不得不撤到大食军后面休整。乱糟糟的后撤堵塞了从大营前来增援的大食军队的道路。现在,已经是失去前卫的中军赤裸裸地与对面的唐人正面交锋。在援军到达之前,阿布·穆斯里姆绝对不敢擅动中军一兵一卒,如今凶险的形势,一旦中央再有异动,势必全军崩溃。所以,死也要等到预备队上来! “弓箭手!所有的弓箭手都到前面列阵!”左翼指挥官哈米德受伤败回,匆忙赶到的伯克尔接过了指挥权,真主啊,终于和仇敌面对面地较量上了!雅罗珊李,来吧,我伯克尔将兑现我三年前在交河的复仇诺言!“骑兵队后方重聚,准备应战唐人!步兵们围成方阵!”左翼先后得到两次增援,兵力达到一万一千人,几乎是右翼六千兵力的两倍。虽然在进攻中损兵折将,尤其是战车队,仅生还九辆,但依旧有七千生力军。伯克尔觉得,无论如何,挡住对方几千人的进攻不成问题。 前方尘土飞扬,炙热的阳光慢慢爬到了头顶,那些星星点点闪烁的,是唐人骑兵的兵刃!很快,所有大食战士眼帘里,开始出现飞扬的唐人军旗! 伯克尔的后背完全被汗水浸湿,他竭尽全力接回败退的同伴,让喀达卡甲兵在弓箭手后面列成掩护的横队,这一切还没做完,惊天动地的马蹄声和喊杀声便已经逼近了! “冲啊!冲啊!”赵陵在马背上弯弓疾射,鸣镝的声音划破长空,这是全速冲锋的号令。哇哇的呐喊声骤然响起,雕翎团第一轮太习箭落在了前来阻击的大食骑兵中间,这些原本就是败退的骑兵顿时散乱了。此时,第一排的唐军骑兵已经进入大食弓箭手的射程,在对方迎击的箭雨中,唐军骑兵变换队形,由单纯的横队变为一排排波状的散线。“忽勒”之声四起,骑兵速度不断加快,如林的马槊也开始倒伏下来,直指前方的大食方阵。 赵陵的雕翎团由于冲在整个骑兵队伍最前面,因而承受了大食弓箭手的绝大部分攻击,损失也最大。第一排骑射手在距离敌阵不足百步的地方便几乎全部失去了坐骑,活着的只能躲在死马后面发箭与敌对射。后面两排的雕翎骑兵也经历了最黑暗的时刻,缺乏铠甲防护的骑射手伤亡达到了顶峰,甚至赵陵本人也被射中坐骑,跌下马来。剩余的骑射手按章法从两翼后撤,不时回身与对方弓箭手对射,搅乱对方阵形。大食弓箭手没有时间也没有机会欢呼他们的胜利,他们惊恐地发现,唐人后续的骑兵,正毫发未损地冲将过来,已经近在咫尺! 托黑鲁尔旗下,野利飞獠呵呵大叫,所有的铁鹞子在全速奔驰的战马上投出了密集的长枪,爆响的血花中,大食人的弓箭手连同掩护他们的盾牌手,稀里哗啦栽倒一大片,让出了一个缺口。排成锥形阵势的铁鹞子挥舞着柯斧、连枷和狼牙棒,狠狠地捅了进去。与此同时,铁鹞子两翼的飞鹘和伊质泥师都轻骑突然加大速度,收拢了波状散线,以比铁鹞子重骑更迅猛的速度掩杀上来。大食盾牌兵用长矛、弯刀和盾牌拼命抵抗,不断有唐军骑兵从马上栽落下来,在横飞的血肉中转眼便消失于枪林箭雨之间。尽管大食战士使出了吃奶的劲,但于事无补,一千两百名骑兵的凌厉冲锋,彻底撕开了大食人的第一道防线,呼啸的横刀和棒斧疯狂屠戮乱成一团的弓箭手和盾牌兵。野利飞獠的铁鹞子摆脱大食步兵的纠缠,不顾一切向纵深穿插,直捣其左翼核心。 焦急的伯克尔调动喀达卡甲兵和后继部队,全力围堵这支唐军骑兵尖刀。从第一线惊慌败退下来的步兵和弓箭手扰乱了二线部署,伯克尔不得不强令用刀剑将乱穿入队形的败兵赶走。一时间,叫骂声,惨号声此起彼伏。 “大人!你看我们后面!真主啊!是唐人!”曼苏尔一包扎完伤口,就带着残余骑兵前来助战,未等站稳脚跟,就发现侧翼烟尘滚滚,穿出来另一支唐军! 红色鹖鸟旗! 雅罗珊李! 真主啊,这才是对方进攻的主力! 全部的弓箭手都调到了正前方,侧翼只有单薄的步兵! “让我们为杰哈德献身吧!”伯克尔声音沙哑地说,“你去迎战,能挡多久挡多久吧,直到死在那里!别管我这边了!” 一发现大食人阵形变动,李天郎就知道决定性的战机已经来临,他立刻率领担任迂回攻击任务的全部骑兵发起了奇袭。赵淳之不知道为什么一切都会按照李天郎的谋略进行,也想不明白李天郎怎么会清楚地感觉到进攻的时机。只觉得在校场上,如此训练有素的进攻战法早就烂熟于每个侧戎军士卒心中。也许,这就是精兵之魂? 没有弓箭兵,没有盾牌兵,只有一群傻乎乎的步兵!那些挥舞着沉重宽刃直剑的步兵除了盾牌,居然还是赤膊!面对坚甲利器,剽悍如风的侧戎军铁骑,这些步兵完全是待宰的肉! 马麟看见李天郎挥舞着大枪,带着长骑队一个漂亮的飞跃便撂倒了一串步兵。那种所向披靡的霸气,那样勇冠三军的傲气,带给敌人的是无尽的恐惧,带给部下的,是雄壮的激励和无穷的勇气! “杀呀!杀呀!”他战斗的热血因之彻底沸腾起来,也领着西凉团骑兵狂飙般扫平了那些大食步兵,将他们一一分割开来,各个击破。 一群大食骑兵急急赶来,迎头碰上长骑队,顿时被打得落花流水。后面的横野团以伙为单位,一人牵马掠阵,四人下马与本队同伴聚集,提陌刀奋击,大食人的弯刀和长矛根本不是对手,被杀得鬼哭狼嚎。陌刀砍在那些身裹锁子甲的喀达卡身上,他们的圆盾和弯刀完全失去了作用,伯克尔眼睁睁地看着那些钢浇铁铸般的勇士没几个照面便一个个倒了下去。此时他迷迷糊糊地意识到,左翼完全崩溃了!自己使出全力依旧招架不住宿敌轻轻一击!左翼崩溃之快,令他瞪大眼睛也无法相信眼前的事实。我的真主,看来唯有死亡,才能让自己脱离耻辱! 胜负往往就在一瞬间,见左翼情势已危在旦夕,阿布·穆斯里姆毫不犹豫地派遣刚刚赶到战场的预备队前去增援,那是一万名精锐的呼罗珊骑兵。在这关键时刻,靠战争立国的大食人表现出令人惊叹的纪律性和战斗精神。 早就得知了右翼突击的禀报,也发现了李天郎取得的胜利,但是此时的高仙芝并未派去增援扩大胜利,以彻底击溃对手,而是认为既然敌左翼已溃,要以此突破,不过是灭敌一部,占数量优势的对手有时间全面后撤,即不可大获全胜。如今贼中军阵形混乱,而其援军已往左翼去,如此一来,应该是中央突破,全歼对手的良机。贪婪和自信战胜了理智和清醒,高仙芝令葛逻禄人在右,玄甲营在左,虎贲营居中,全线进攻大食中军。对右翼,则只派出了疏勒营一千人马和二十架车弩。 双方已经激战至正午,白晃晃的阳光居高临下,火辣辣地倾倒下来。一线的士卒疲累地退了下来,后继的战士迅速接替了他们的位置,使战斗愈发激烈。 齐雅德狠狠地一踩地上扑闪的火苗,那是唐人可以爆炸燃烧的神秘武器造成的,空气里那呛人的味道也是拜那玩意所赐。大食前锋彻底被打残了,死伤的战士堆成了山,最令人窝囊的是,他们中很多人甚至还没有见到唐人的模样便倒下了。“我的真主啊。”齐雅德望着狼烟弥漫的左翼,希望那里的情况还不至于不可收拾,要是唐人由此下刀…… 左翼厮杀的呐喊一浪高过一浪,唐人似乎增加了兵力,双方的战斗非常激烈。齐雅德一颗心七上八下,几次想请求埃米尔下令让他出动援救左翼,但看到阿布·穆斯里姆凛然的眼神,他又不敢说。他知道现在能投入战斗的,就是最后的力量,一旦动用,就必须义无反顾、孤注一掷。 万能的真主,后军的集结令人欣慰,除了紧急向左翼派出的一万人,剩余的预备队几乎都已到位。 齐雅德回头看了看神定气闲的阿布·穆斯里姆,埃米尔少见地站了起来,手搭凉棚向左翼张望。看来,左翼的形势同样引起了他的关注。愿真主保佑那一万援军能够在左翼崩溃之前及时到达,否则光抵御左翼唐人的进攻就需要投入所有的预备队。尽管塔立丹带领他所有的石国军队在中军侧翼做出了防御的姿态,但没有人会对这支连遭败退的羸弱之旅抱什么希望。 一辆插满箭矢的战车狼狈地向这里奔来,受伤的驭手龇着牙,使劲拉紧了缰绳,同样伤痕累累的挽马喷着痛苦的响鼻,浑身哆嗦着在阿布·穆斯里姆的大战车前停了下来。两个满脸血污的阿里夫各自搀扶起一个人。齐雅德看得清楚,是哈米德和伯克尔,我的真主,这么说,两个左翼指挥都受伤了! 埃米尔震惊得跳下战车,俯身在车舆,厉声问道:“左翼怎样?不要告诉我你们失败了!”只有伯克尔微弱的声音在回答,齐雅德急急上前,听到断断续续的后半句。“……还好援军赶到,敌我胶着,阿尔·比鲁尼救下了我们……” “然后呢?”阿布·穆斯里姆吼叫起来,“你们没有崩溃吗?告诉我!” 哈米德的身体已经僵硬,齐雅德轻轻替他合上双眼。 “阿尔·比鲁尼说,只要他在,左翼就不会溃败!”伯克尔气息奄奄地回答,没说完就咳嗽起来,即使是咳嗽,也是有气无力。 阿布·穆斯里姆恼怒地一拍车厢,再也问不出什么了,左翼能否守住,只有真主知道。但是将预备队派向左翼还是坚守中央,却必须是他,而不是真主来决定。当阿布·穆斯里姆直起身来时,脸色铁青,花白的胡子紧张地收聚起来。“雅罗珊李!”齐雅德听见他恨声念叨,“愿真主惩罚他!” “齐雅德!”埃米尔好像下了决心,“你……” “砰砰砰!”唐人那边发出了巨响,空中再次传来咻咻的怪声,那是唐人的弩炮!齐雅德抬头看看,一排飞行的长矛直向己方扑来,比任何一次都近!这说明对手将弩炮前移了!他们要进攻了! 齐雅德再次望向埃米尔,阿布·穆斯里姆皱着眉头僵直在那里,几个卫士惊慌失措地举着盾牌跑过来保护他。“慢,慢,慢,”埃米尔仔细看看弩炮的落点,又歪着头凝听一阵,扬起的手落了下来,“我的真主……” “埃米尔!尊贵的埃米尔!”一个从前沿狂奔回来的嘎依德飞身下马,“唐人进攻了!全军都压向这里!” “你肯定?全军?”阿布·穆斯里姆揪着自己的长袍前襟,语气异常关切,“进攻中央?” “千真万确!整个唐人的中军都前进了!”嘎依德有些茫然地回答。 阿布·穆斯里姆的胡子舒展了,他负手走回战车,平静地喝了口茶,慢慢脱去了白色的丝绸长袍,露出了里面披挂整齐的铠甲。齐雅德胸膛剧烈起伏,伟大的埃米尔终于要反击了! “蠢货!我高估了你!”他似乎听见埃米尔喃喃说道,说谁,唐人的那个山地之王么?“从这一时刻起,安拉将把胜利赐予我!” “安拉的战士们,呼罗珊的兄弟们!来啊,全线反击!”齐雅德听见阿布·穆斯里姆说,“将中间的唐人杀干净!他们自己来送死了!齐雅德!你建立伟大功勋的时刻来到了!” 大食军的“五肢阵”,历来要求后备一支庞大的预备队,此时他们——一万三千名精锐的大食战士,两万河中第赫干军队,已经顺利在中军展开!这使得大食军队的中央,构成了巨大的防御纵深,不仅如此,反击的骑兵兵力也超过了进攻的唐军。唐军千载难逢的战机因大食人的坚毅与行动的迅速转瞬即逝,而自负的高仙芝又将这稍纵即逝的战机拱手放弃了! <hr /> 注释: 和《唐历》说是三万人,《唐书》说是两万人,《通典》说七万人,阿拉伯史册说是十万人,当代学者预估六万人。本书采取和《唐历》数据。</a> 第十四章 大食大唐陷入拉锯战 接李将军归阵 唐人射来了密集的箭雨,那些状如乌云的箭矢着实令大食战士胆寒。开战以来,不知有多少勇猛的战士倒毙在这恐怖的箭雨中。防护它们最好的就是金属蒙皮的盾牌,其次就是波斯鳞甲。可是大多数大食战士装备的是皮制或者木制的圆盾和锁帷子,对强劲的唐弩防护有限。就是装备最为精良的喀达卡甲兵,尽管他们除了双眼和双腿外,全身都包裹在锁帷子里,依旧不能抵挡住可怕的唐弩,更不用说弩炮了。你只能希望它不命中你,或者在穿透你前面同伴的时候,已经失了劲道。 紧紧连接的盾牌在阳光下铺成一片闪亮的金属之海,这片海在迅速移动,向前移动,不断接近严阵以待的大食军阵。最后,在一阵突如其来的呐喊声中,金属海洋骤然卷浪,分裂成无数尖利的铁锥,如脱缰野马般横扫而来! 最先迎接这些野马的是漫天的大食弓箭和投枪,箭镞和枪尖扎入人体或者盾牌的脆响密如冰雹。两军的距离迅速缩短,躲在步兵后面的弓箭手甚至没有时间发第三支箭,唐人已经攻到了近前!来不及抛出投枪的大食战士举起了盾牌,拔出了长剑、弯刀和斧头,和唐军进攻的狂潮迎头遭遇! 无数把嗜血的陌刀,连同虎贲营战士惊天动地的怒吼,一起劈向顽强的对手。如一堵墙般推进的陌刀,再次成为开路的前锋!掩护他们的排矛手虽因让开冲锋道路而稍落后于他们,但他们的进攻,同样迅猛。在陌刀切断大食长矛的时候,唐人的长矟也一个接着一个扎进大食人的盾墙。排矛手们娴熟地把勾住对方盾牌的长矟铁镦往地下一杵,飞步上前脚踏矛杆往下一压,对方力气再大,也举不起了盾牌,有的甚至脱手掉落。失去了盾牌的有效防护,唐人的陌刀几乎是所向披靡,而排矛手们则抽出横刀与敌交锋,杀成一团。 惨烈的肉搏战开始了! 不甘示弱的呼罗珊战士以同样的怒吼和刀剑还以颜色。锋利的兵刃划过各种铠甲,金属的铿锵和肉体的撕裂一起暴响。 交战双方犹如两个同样坚硬的铁拳,你来我往,你进我退,你死我活。战线犬牙交错,敌我交织,每一步都有数不清的战士倒在血泊里。炙热的阳光掀起翻滚的热浪,将殊死战斗的人们搅和在一起,煮成一锅血液飞溅的沸汤。成千上万战士的鲜血和热汗,无数刀剑相格的铿锵,或低沉或高昂的呐喊与惨呼,使原本就粘稠狂躁的空气不断发烫,似乎整个怛罗斯随时都可能在狂暴的热浪中轰然破碎! 齐雅德带着一万轻骑兵,兵分左右两路,包抄进攻的唐军。大食战士们以长矛划地,扯起滚滚烟尘,一路杀向唐人。 飞扬的尘土中,突然窜出人数众多的唐军骑兵,那是谋剌腾咄的六千葛逻禄精骑和阿史那龙支率领的侧戎军突厥骑兵。他们按照高仙芝的命令,也企图包抄中央的大食军队。两支人数旗鼓相当的骑兵不期而遇。狭路相逢,谁都不可能退缩,谁也没想过退缩,上万的骑兵立刻搅起了尖啸的巨浪! 阿布·穆斯里姆跨上战马,束紧了头盔,黑色头巾在他的额头上透下阴影。一千身着金色铠甲的重骑兵拱卫在周围,另外两百名喀达卡甲兵紧跟其后。在他们的侧翼,是隆隆行进的五十辆战车。这无疑是一记重拳! 只有重甲骑兵的进攻,才会如此沉重彪悍。 在拼杀的唐军步兵后面,传来类似象群推进的震动。阿布·穆斯里姆胡子翘了翘,坚信了自己的判断,高仙芝确实弃得胜的左翼于不顾,将进攻重点放在了中央,否则,不会出动重骑。 唐军的玄甲重骑! 鼓声继续急促,阳光下的明光铠像一排排狰狞的牙齿。玄甲重骑喘着粗气,蓬起浑身的马槊,沿着陌刀手开辟的路径,奔腾而进。 一片黑色的新月旗在纷乱的战线后面齐崭伸张,有呼罗珊金甲骑士称谓的埃米尔重甲骑队在玄甲军前进的路上严阵以待。在他们的侧后方,还有五十辆战车,以及两百喀达卡甲兵。阿布·穆斯里姆的判断十分准确,今日两军一决胜负的时刻已经来临,激烈的生死较量将在双方铁甲重骑遭遇的时刻达到顶峰。 玄甲重骑轻松地将正在混战的大食步兵踏在铁蹄之下,整个骑队如一头发怒的大牯牛,瞪着发红的眼睛直冲大食军队纵深。高仙芝的玄甲利刃没有令他失望,凌厉的进攻在大食军阵中硬生生撕开了缺口,玄甲重骑的明光铠虽然插满了箭,但其势如破竹,兵锋直指阿布·穆斯里姆所在的中军核心。张达恭将驰骋西域多年的重甲骑兵战术发挥得淋漓尽致,似乎没有什么可以阻挡他的玄甲重骑高山泄洪般的强劲攻击…… 刺眼的金色晃花了所有玄甲骑兵的眼睛,尽管没有看清楚,张达恭挥手之间,一排弩箭已反应迅速地往金光处疾射而去。骑弩手们利落地将发射后的弩机插在背后,挺起了马槊,不用张达恭下令,百战将士的本能已经告诉他们,真正的对手就是那团骄横的金色光团。张达恭清清楚楚地看见了对面那一片耀眼的金色,对方同样在以极快的速度迎面而来。西斜的阳光使他眯起了眼睛,哦,是大食人的重骑,和玄甲军不相上下的重骑!纵横西域近十年,从来没有体验过重骑对重骑的雷霆之击,也许,今天,就是难得的机遇。电光火石之间,谁将谱写一曲千古流传的骑兵绝唱,谁又将跳上一段金属与血肉之躯的铿锵艳舞!“呵呵!”亢奋的张达恭高扬起了右手,发出了全速冲锋的号令。 两支重骑锉然交锋,金色和黑色发出震耳欲聋的金属闷响,仿佛乾坤深处压迫出的巨大咳嗽。撞击之猛烈,正在交战地域拼命厮杀的白孝德亲眼看见有重甲的骑士被撞得腾云驾雾般飞了起来! 疏勒营的一千援军支撑起了侧戎军李部人马的坚强后方,田珍也派出了五百精锐的跳荡队将军械和换乘马匹送了上来。但是,宝贵的战机已经永远地失去了。满怀希望的李天郎见到率队而来的疏勒营军将,得知仅一千兵力到达,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大将军只派了你们?不会再派了?不再破敌左翼了?”李天郎握紧了刀柄,眼睛差点滴出血来,“这,这,这是什么战法!” “还有二十架车弩呢,李将军!还……”疏勒营军将乃是疏勒守捉使赵崇玭属下,对常驻疏勒的李天郎十分熟悉,见到一向儒雅温和的他如此愤怒,吓得舌头都哆嗦起来。 李天郎转身扶住新换坐骑的鞍座,肩膀一阵颤抖,最后一捶马背,大吼道:“雕翎团!西凉团!长骑队,上马,全体上马!杀回去!” “将军!我们呢!”疏勒营军将张口结舌,“我们也要去!” “你们稳住阵脚,结方阵以接应我等!千万不可冲锋!”李天郎跃上马背,喉头一阵抽搐,声音沙哑下来,“不要去送死!叫车弩靠前,准备接应!” 除了雕翎团、西凉团和长骑队,侧戎军李部人马几乎全部压在前方,而那里铺天盖地的烟尘表明,大食军队数量众多的援军已经到达,原本七零八落的大食左翼防线有死灰复燃的可能! 马槊穿透了圆盾,将那位顽强掩护自己同伴的大食甲士挑翻在地,槊尖传来的巨大阻力使赵淳之虎口发麻,不得不舍了马槊,抽出了背后的横刀。这是他今天结果的第四个大食甲士了,对方死战不退的凶狠令他印象深刻。 不知手里的兵器被铁鹞子的棍棒砸飞了还是自己扔掉了,赵淳之刀前的大食战士下意识举起手,试图阻挡他的横刀。杀死手无寸铁的对手可不是英雄所为,赵淳之稍一犹豫,横刀力道顿颓,砍在对手披挂锁帷子的肩膀上,嚓的一响,除了疼痛之外,似乎没有给对方造成什么致命伤害。锁帷子防御劈砍是相当有效的,这个大食战士除了两个眼珠,浑身都披满了锁帷子,想来是个有身份的人。大食战士低吼了一声,扬着满手的血污,懵然呆立在原处。是惊恐,还是被吓傻了?赵淳之手腕一翻,横刀在战马掠过对方身体的同时,划着弧线捅进了面门。 天哪,我还是杀了他! 战马窜开,横刀从面门处被带了出来,锁帷子下是一团血肉模糊,那双露在外面的眼睛完全看不到了。大食人捂着脸倒了下去!赵淳之只来得及在脑子里咯噔一下,老天,我杀得多么自然啊,就像李天郎…… 马上陌刀冲锋是横野团的拿手绝技,呈两列纵队的陌刀手刀锋分朝左右,纵马横扫,冲锋陷阵犹如快刀切豆腐,就算是重甲长剑的喀达卡甲兵,也无法阻挡他们前进的步伐。 冲天的烟尘,怒涛般的蹄声,赵淳之勒住疲惫的战马,注意到从敌军中央席卷而来的大批援军。他咽口唾沫,回头望望己方阵营,没有看到大军挟威而来的迹象。怎么回事,李天郎会那么傻么? 烟尘中,密密麻麻的大食骑兵冲了过来。 刺耳的鸣镝声,那是撤退的信号! 撤退!撤退? 只有雕翎团、西凉团这两个折损惨重的团队和长骑队及时换乘了战马,能作战的不到五百骑。本来李天郎是准备率领他们连同增援大军一举扫平大食军左翼,横贯中央,直捣其后方重镇阿克拉克荷,彻底击败对手的。但现在随着敌方增援的到来,而己方兵力的不继,作战目的发生了根本的变化。他必须迟滞对方的进攻,拖住大食援军,让自己的部属有机会退回本阵。一想到这里,李天郎几乎出离愤怒,侧戎军将士历经千辛万苦,浴血奋战换来的歼敌良机,居然被高仙芝轻易丢弃了。不仅如此,增援的大食骑兵源源不断,他不得不让三千步骑进攻两万多敌军。能攻破人数大大超过自己的贼军,杀敌数千已经是惊人的奇迹了,但要求完全击败他们,决然不可能。不仅不可能,随着对手大批援军到达,自己反而有被围歼的危险。勇敢、自信和决心是一回事,可力所不及的任务,甚至会让自己部下白白送掉性命的命令,李天郎同样决死不从。他断然决定撤退。 在雕翎团密集箭矢的掩护下,李天郎带领西凉团和长骑队对立足未稳的大食骑兵发起了一次敌众我寡的决死冲锋。那面最大,最耀眼的丝绸新月旗成为李天郎的首选目标。短短两个照面,便有四个大食骑兵被大枪挑落马下,第五个挥手大喊着什么,扯身回跑。李天郎挺枪戳中对方马臀,战马负痛狂嘶,将骑手甩下马来,跌得仰面朝天,跟在李天郎后面的吕乌镡马槊猛插,将之钉在了地下。周围的大食骑兵阵脚大乱,狂呼乱叫着四下散开。听不懂他们喊什么,李天郎从已挨了一枪的大食旗手处劈手夺过那面大食战旗,伤重的旗手还想奋力反击,被阿史摩乌古斯扬手一箭射穿面门,落马毙命。 显然没想到会遭遇这样凶猛的进攻,增援的大食骑兵一时间军心散乱,队形不整。呜呜乱叫的号声此起彼伏,似乎是在重新集结。李天郎一击得手,不敢恋战,急令雕翎团和长骑队殿后,其余各部立即与敌脱离接触,折返本阵。来去如风,侧戎军铁鹞子重骑在前,轻骑在后,交错掩护,逐次撤退。“即使退兵,也是军容不乱,井然有序,令人不敢掩击。安西第一精锐铁骑,果然厉害!”田珍对此战看得清楚,“高大将军与大胜失之交臂也!可惜!可惜!罢了,叫疏勒营发车弩阻击,接李将军归阵!” 赵淳之听见高举卡维军旗的白苏毕一干人用波斯语高喊着什么,那些还在进攻的大食骑兵纷纷回望中军,分明迟疑起来。雕翎团的骑射手呈两路呼啸着转圈,对迟疑的大食骑兵猛射,迟滞了他们的进攻。西凉团和后来赶到的疏勒营士卒也列队发弩,做好了迎击追兵的准备。一些意图追击的大食骑兵吃了亏,不得不散开后退,与之交战的唐军也随之腾出手来,往李天郎处集结。 “大食人的中军完蛋了!阿布·穆斯里姆死了!”白苏毕蛊惑人心的叫喊在阵前回荡,为了顺利撤退,与激战的对手脱离接触,这算是无奈之举。中军那边杀声震天,一片混战,不知道情形到底如何,不过这也为浑水摸鱼提供了条件。 近万大食骑兵在唐军硬弩射程外重新列阵,时刻防备唐军杀回马枪,似乎没有了追击的意思。李天郎不知道,他的犀利打击,使大食军队的左翼先后失去了三位指挥官,包括前来增援的阿尔·比鲁尼,这位骁勇善战的柏柏尔人是阿布·穆斯里姆手下不多的非波斯裔将领,以令人折服的骑兵战术而闻名呼罗珊。 望着鱼贯返回的部属,李天郎冷静下来,他哼了一声,决定先不理会高仙芝愚蠢的失误,收拢自己的部下再说。照这战法,决战必在其后,保全有生力量遂成关键。身后的阿史摩乌古斯听见李天郎出声,立刻立于其身侧,“主上有何吩咐?” 望着眼前这位浴血奋战的忠仆,李天郎心里叹了口气,不光乌古斯,所有的侧戎军将士都唯他马首是瞻,将全部的信任和胜利的渴望都交付于他。而这次,恐怕他不得不令他们失望了。“全军退回本阵!”一队气喘吁吁的士卒加入到不远处西凉团的号旗下,马锏也在里面,李天郎舒了口气,尽量做到语气和缓,“乌古斯你辛苦一下,率长骑队殿后!不得丢下一人!” “遵命!”阿史摩乌古斯话音未落,喧闹声突起。李天郎定睛一看,是五十多名大食骑兵飞掠出阵,怪叫着在阵前奔驰,挑衅地在唐军发射的箭矢中穿行。有突然落马的,还引得大食军中一阵哄笑。“他们在说什么?”李天郎刚刚熄灭的怒火又窜了上来。 “他们说唐人是夹着尾巴的狗!”白苏毕说,“箭都射不准,还有其他骂人的话!” 掌旗的大食骑手一个踉跄跌下马来,脑门上插着一支箭,是赵陵!未等其余人反应过来,赵陵又连发两箭,又有两名骑手立仆。唐军中欢声雷动,大食人一片讶然。游动的大食骑兵抽身反射,早就按捺不住的阿史摩乌古斯一夹马肚,疾奔出阵,弓弦响处,又有三人落马毙命。大食军顿时鸦雀无声。两名唐军神射手在大食军前小跑一阵,一齐撩起马橛子,折身回返,唐军士气大振,鼓号喝彩之声大起。 大失面子的大食人扯出了两个被俘的唐军,他们血迹斑斑的身上被插上了羽毛,每个路过他们身边的大食骑兵都顺势用尖头鞋子踢打他们。一个裹着红色头巾的大食人跳下马来,用长矛戳着俘虏,嘴里大声呼喝着,大食人重新笑了起来,另一个显然是头领的骑士故意用马撞倒了几个俘虏,还用坐骑腥臊的马尿浇他们,嘴里和那红巾士卒一唱一和,摆着滑稽的姿势吱吱呱呱地说着什么,大食人发出一阵阵哄然的大笑。 “是斛斯元景和马郭什!”尽管距离不近,熟悉的身影依旧让士卒们认出了自己的袍泽。当即有几个性急的就要出阵解救,被各自的队正伙长喝住。斛斯元景和马郭什所在的一队是后来从剽野团抽调到横野团的,由于是使陌刀的老手,历来担任全团的前锋,伤亡也最大,估计全队几无生还者,否则也不会轻易落于敌手。赵淳之脸色铁青,本来莫名的歉疚瞬间消个干净,看来,战场上讲仁义是何等苍白和迂腐,就是有那么点仁义,也不过是只是战斗的一部分! 一个俘虏突然挥着手拼命朝自己人这边跑来,边跑边高喊着:“放箭!他奶奶的放箭!杀光贼子!”张弓待发的唐军士卒们面面相觑,都不忍地低下了头。 在大食人的哄笑和同伴的惊呼声中,一支标枪准确地穿透了斛斯元景年轻的胸膛,他继续向前踉跄了几步,重重地仆倒在地。出手投枪的是那个头领模样的大食骑士,见目标倒地,他得意地旋了马头,顺势将马郭什撞翻在地,扬手接受着自己部属赞扬的欢呼。 赵淳之看到了这一切,他的横野团士卒也目睹了一切,每个大唐将士都被深深地激怒了!喊杀之声不绝于耳,这时只要李天郎一声令下,所有的人都会舍生忘死找大食人血拼!听到战士狂暴的求战声,赵淳之抿紧嘴唇,猛抽坐骑一鞭,他要亲自到李天郎那里去请战。 “所有人都别动,一起后退!”李天郎的命令出乎众人意料,在怒骂声中,唐军战阵缓步后撤。对面大食人见势嘘声哨声四起,红巾士卒一行十余骑小心地前进到唐军弓弩射程极限处,一边张弓戒备,一边扯直嗓子喝骂。 李天郎脸部抽搐了一下,旁边的阿史摩乌古斯已经扣好三支可以远距离射穿重甲的长棱箭,嘴里还叼了一支,只有他知道,他的主人马上就要出手。“长骑队随我来!”白苏毕和刚刚赶到的赵淳之张嘴来不及说什么,李天郎已经风一般飚了出去! 不过两百步,扬蹄驰骋的战马眨眼间便冲近了那队大食人。他们只有一次放箭的机会,有两名长骑落马,而箭无虚发的阿史摩乌古斯抬手就射倒了对方离俘虏最近的三人。那红巾大食人整个人都惊呆了,他不知道自己的长矛怎么就到了对方手里,又怎么反搠回来,刺穿了他自己的胸膛!大枪的枪杆荡开两把长矛,将那头领模样的人扫下马去。正在解救被俘弟兄的白奉先一脚踢去,对方顿时晕厥不起,被长骑们捉上马去。后面大队的大食骑兵一起骇然鼓噪,齐齐催马来救。虽万矛攒击,李天郎仍飞骑破挑,吕乌镡与阿史摩乌古斯左右开弓,是为护卫,三人在敌军中又击杀三位旗手,方才折身回撤。大食人居然勒缰不追,也没有放箭,似乎忌惮伤及那被擒贼首。 红色鹖鸟旗在上万大食战士的注目下傲然后撤,无人敢上前挑战。 大食人后撤了! 无休止的冲锋,掉头,再冲锋! 张达恭的玄甲军将无数战车,甲兵和铁骑卷进了他们的马蹄下,但自身也是伤亡惨重。每一次正面的交锋都会折损掉无数玄甲精英。对方统帅可不是莽撞之徒,见玄甲军战力强悍,立刻变换了招数。撤下了自己伤痕累累的重骑,而以战车、甲兵和轻骑围之。标枪、弓箭和冷不防的快速侧击使笨重的玄甲军蒙受了难以估量的损失。他们的冲击力一点一滴地被消耗在厮杀中,而前方的大食军队,还密密匝匝,不知厚有几重。要不是白孝德的陌刀手拼死截击,张达恭他们就会被对方包围蚕食殆尽了! “六花阵”深谙中土兵法“末必锐,刃必薄,本必鸿”之神韵,因此,高仙芝将有限的兵力轮换着投入战斗,以做到“末甲劲,本甲不断”。对“六花阵”攻守兼备的强大威力,高仙芝有着近乎偏执的自信。集天下精兵之最的安西雄师,精妙无双的“六花阵”,他不相信世间还有什么人能够在这浑然天成的两者结合下幸存。但是,在连续不断地进攻了六轮后,高仙芝察觉到了局势的不妙。除了凤翅营和匠兵营,所有的精兵强将都倾巢而出,但大食人不仅没有崩溃,反而越杀越多,越战越强。高仙芝犹豫了,迟疑了,动摇了,这是他生平第一次产生信心的动摇。 “大将军,前敌厮杀甚急,攻敌不进,而左右包抄之骑也与贼子苦战,纠集不得脱,如此消耗,恐对我不利!”李嗣业身上的血迹还冒着腾腾热气,他刚从前面换下来,连脖子上的围巾都沁透了粘稠的血污,“葛逻禄人已然有不支之象,其若溃退,则我侧翼危矣!” “拔汗那人不是一直请战么,将他们派上去!”高仙芝咬紧了牙关,也许这是大家都感到难以支撑的时候,也许再坚持一会…… 阿布·穆斯里姆脸色发白,他不明白势单力孤的唐人怎么能发动一次又一次的凶猛进攻,每次攻击都非常危急,使他不得不全力组织反击,投入所有的兵力,根本无法再派出包抄的力量。阿布·穆斯里姆低头看看脚下的残箭,回想起刚才差点冲到近前的那队唐人。真主啊,是不是所有的唐人都是这样凶悍勇猛的战士啊,和这样的敌人战斗简直就是体验炼狱!愿真主惩罚他们!战斗打成了痛苦的僵局,作为明智的统帅,阿布·穆斯里姆觉得,他不能让自己的战士在这种残酷的绞肉机中流尽最后一滴血。 发现了葛逻禄人的窘境,李天郎立即率五百骑兵前来支援。留守的李部人马在右翼树旗岿然不动,大食左翼也囤重兵对峙。 日头更西,交战双方无不精疲力竭,浓浓的血腥将干燥的空气酽得湿湿的,蒸腾的热气中,也透上了黑红的颜色。尸横遍野的战场上,一切活着的生命都因透支而干瘪下去。 高仙芝放松了紧咬的牙关,他注意到李天郎的骑兵挡住了锋芒正盛的大食骑兵,得到喘息的葛逻禄人因此士气大振,重新将大食人打了回去。一度威胁整个进攻中军的大食骑兵开始无奈地收缩,看来对方也失去了锐气。哼,那我就再杀!再冲锋! “大将军,前军将士死伤颇重,再勉力死战,恐有大虞!”李嗣业和段秀实都开始着急,他们知道,一旦军力耗尽,势必全军崩溃,届时人人将死无葬身之地。 冲两人翻了翻眼睛,高仙芝嘿嘿一笑,“相持关键,先怯者先死,这个道理你们不懂么?高某从来有进无退!” 李嗣业和段秀实面面相觑,段秀实再次恭身请命道:“来日方长,今日我等已重挫贼军,待稍歇息,再整军全歼之!请将军鸣金收兵!” “段将军所言极是,现日照偏西,阳光直射我眼,进攻受制,不如退而守之,留蓄精锐,以利再战!”李嗣业也道,“如今我军主动,尚有先机,嗣业愿率军死战殿后,请将军快些定夺!” 高仙芝眼中闪过一丝怒火,即使是撤兵,也是他来决定,而不是听从幕僚的劝谏,更不用说这种在他看来颇有挟势威胁意味的所谓忠谏。“此时退却,自取死路,如大食军追后掩杀,岂不死伤狼藉?何来全身而退之说!”高仙芝斩钉截铁地说道,“再言退者,斩!” 段秀实梗直了脖子,还想再说什么,被李嗣业按住了,“大将军,贼军好像后撤了!” 高仙芝狠狠戳了段秀实一眼,重又恢复了冷峻的神色,慢慢将目光投向前方,“贼子倒也识趣,居然先撤了!” 白孝德将缺刃的陌刀往地下一插,一屁股坐在一堆死尸上呼呼喘气。如雨的汗水顺着酸麻的胳膊滴指而下,将手上的血污冲出一道缺口。一具玄甲军的尸体大张着四肢扑倒在他眼前,姿势惊心动魄。尸首面朝下,深深地砸进沙土里。裹满全身的沉重铠甲像胀破的皮囊一样迸裂开来,甚至坚硬的明光铠板甲都严重变形,这使整个尸身看起来犹如一个被狠狠摔碎的陶器。可以想象,这位玄甲重骑拼命冲锋时是何等威猛,而落马身亡时,又是何等壮烈。 不知谁从后面传来一个水囊,白孝德仰头狂饮两口,心头总算一缓,这才发现自己几乎抬不起脚来。前方有几个一瘸一拐的大食伤兵拼命向己方盾墙处奔去,而庞大连绵的盾墙在缓缓后退。不时有几支冷箭从盾牌后面飞出来,嗖嗖落在唐人脚下,很少有人去遮挡,力尽之箭,不过骚扰示威而已。上百匹失去主人的战马带着血迹斑斑的伤痕,带着没肉的箭羽,瞪着惊恐的大眼睛茫然地在两军阵前乱窜,任何人接近它们都会引发失魂落魄的嘶鸣和混乱的奔逃——被惨烈的战事吓傻的,不仅是交战的人们。 大食人后撤了!不是一部,而是全军后撤。他们从左右两翼收拢的骑兵正掩护着整个大队有秩序地稳步往阿克拉克荷退却。 不管是葛逻禄人还是阿史那龙支的突厥骑兵,都没有追赶他们——和白孝德这些奋战多时的步卒一样,他们也是人困马乏,筋疲力尽。 鸣金收兵,高仙芝面带愠色地下达了收兵回营的命令,似乎是要证明自己的胜利,他又下令袁德的投石机向撤退中的大食军队发射震天雷。 李天郎长舒一口气,他向中军张望,看不到高仙芝,只看见架弩戒备的层层凤翅营士卒。轰轰爆炸的震天雷落在大食军队后撤的脚印上,干涩地炸了开来。弥漫的硝烟中,知了一般叫唤的哀鸣此起彼伏。至少,很多将士没有再走上无望的不归路,无论如何,是大食人先撤退的。但是,今天却没有胜利者,尽管离胜利一度非常接近,但是最后却变成了一场无谓的相互杀戮。 不值得!真不值得! 不知道高大将军会怎么看待这血腥的一天! 夜幕终于降临了,怛罗斯荒原最后的燥热被突如其来的沁寒所笼罩,朦胧的黑夜中,给自己同伴收尸的双方士卒默默地搬走尸体。到处都有绿幽幽游走的眼睛,那是前来啃尸的野狼或者豺狗,士卒们不时用火把和吆喝赶走这些亵渎战士尸身的畜生们。 静静的夜晚,月光迷朦,呼呼盘旋的夜风,吹拂着高耸的投石机。在投石机下,担任警卫的葛逻禄人营盘一片悲切萧瑟,匠兵营和葛逻禄人依旧留在怛罗斯河西岸,他们必须守卫笨重而无法拆走的投石机。 李天郎参加了葛逻禄阵亡将士的葬礼。高大将军对葛逻禄人今日的战斗表现非常满意,特地嘱咐李天郎给他们带来不少赏赐,以示褒奖。那些金银财物上不少都有石国王室的标记,显然是洗劫拓折城的战利品。葛逻禄叶护,大唐阴山州都督谋剌腾咄泣不成声,他不仅失去了两百多忠诚勇敢的族人,更失去了他心爱的长子,这是千万钱财也换不回来的啊!面对这般情景,李天郎知道,任何宽慰的话都显得苍白而多余。在伤重垂危的葛逻禄人中,也包括阿史摩乌古斯世上唯一的血脉亲人,堂兄踏实力猎羯。 男人们的泪水和号啕使李天郎倍感压抑,在这帮想哭就哭,想杀就杀的快意男儿这里,他被莫名的沉重压得喘不过气来。“留在这里陪伴亲人最后的时光吧,”李天郎低声对阿史摩乌古斯说,“我不想告诉你踏实力猎羯还有生还的希望。” 阿史摩乌古斯低头拱手,眼中隐隐有了泪水。 战后清点发现,侧戎军李部人马光战死就有近三百人,还有几乎一样多的人受伤,也就是说,损失了将近三分之一的兵力。尤其是队头伙长,损失尤为惨重,李天郎不得不将长骑队派遣下去,担任相应的头领,以保持战力不失。不光侧戎军,其他各部折损也是不小,担任重任的安西军损失最大,玄甲营果毅张达恭阵亡,虎贲营果毅席元庆受了重伤。只有右翼的保大军,折损还算轻微。尽管杀敌甚众,但激战一日,唐军战力损耗极其严重,对人数居于劣势的唐军来说,这样高的伤亡是难以承受的。不仅如此,军械,尤其是箭矢的用量高得惊人,从战场回收的部分根本不敷耗用,如果接连数日都是这样高强度的战斗,军械很快就会耗尽。 不能再让今日的苦战重演,那意味着更多的大唐健儿将命丧他乡!死得轻若鸿毛!李天郎抿紧了嘴唇,快步走出了葛逻禄人的大营。投石机高高翘起的长梢仿佛一声悠长的叹息,夜晚的冷风咻咻地掠过茕茕孑立的它们,在灯火处拨弄一下,又消失在黑暗中。随风隐隐传来苍凉的祈祷声,李天郎循声向大食军营方向眺望…… 大食人死伤之惨重,大大出乎阿布·穆斯里姆的意料。赛义德·本·哈米德和阿尔·比鲁尼两名大将先后丧命,整个左翼原有一万余人,在援军到达之前,有近六千人倒在了战场上,包括三百喀达卡精锐和五十辆昂贵的战车。这样的损失,达到了大食伤亡人数的一半!而这一切,居然皆出自那个什么雅罗珊李一人之手! 雅罗珊李!应该千刀万剐的魔鬼! 对,他们还生擒了齐雅德的儿子奥查尔,我的真主,不知道这个倒霉的年轻人现在怎样,被血战激怒的唐人很可能不由分说便砍下他的脑袋! 火把照耀着巨大的墓坑,炎热的天气使掩埋尸体变得刻不容缓。阿布·穆斯里姆迈着沉重的步伐围着墓坑转圈,为他忠勇尽责的勇士祈祷。裹着纱布的伯克尔看到坚强的埃米尔步履蹒跚,泪眼摩挲,他时时用双手捂住脸,似乎不忍再看那些坑底层层叠放的尸体。 盔甲手套的冰凉刺激阿布·穆斯里姆收敛了几乎夺眶而出的泪水,这套拜占庭风格的精良铠甲来自阿拔斯哈里发,是击败强大的拜占庭帝国,象征着胜利的战利品。当他把这坚不可摧的宝甲交付于自己时,也交付了沉甸甸的期许,不光是哈里发殷切的期望,还有安拉的。但是看看现在,自己无疑辜负了所有的信任与希望。是自己太愚蠢,还是敌人太强悍?谁将赢得最后的胜利,谁将得到永恒? 安拉啊,你的国是永远的国;你执掌的权柄存到万代。 望着战旗上飞扬的圣训,从来对胜利毫不动摇的呼罗珊埃米尔,坚毅无比的阿布·穆斯里姆感到深深的恐惧,也许呼罗珊真的会葬送在这里,葬送在自己手里。 很多死去战士的亲友围拢在墓坑边,默默地注视着尘土将死者覆盖。数十名德高望重的阿訇(宗教学者)唱颂着低沉的送别经文,在他们的后面,那些惊恐万状的第赫干人在交头接耳,这些墙头草显然被今天的血战吓破了胆,他们都在想如何在今后的战斗中保存实力,甚至听说有人正在谋划临阵脱逃。 作古归真的时刻终于来临, 我将再一次聚焦人们的目光。 只是这一次我将与你们永别, 无限的留念令我感到悲伤。 我为离开我们的友情而哭泣, 我为失去愉快的生活而哀伤。 …… 忧伤而不失优雅的诗歌使所有人都屏息聆听,强忍的呜咽终于爆发成撕心裂肺的号哭。搀扶着欧麦尔的曼苏尔也忍不住热泪迸流,而伤重的诗人战士、战车队嘎依德阿卜杜勒已经哽咽着念不下去,最终泣不成声。朝夕相处的一百多名车兵兄弟,几乎尽数战死沙场。 “埃米尔!哦,伟大的埃米尔,”伯克尔的声音充满惊喜,他几乎是跌跌撞撞跑进了阿布·穆斯里姆的大帐。“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万能的真主,哦,安拉的使者说的一点没错!” “慌什么,慢慢说!”阿布·穆斯里姆脱下柔软的铠甲和随身武器,疲惫地坐了下来,挥手让闲杂人等出去,“你有什么好消息?” “葛逻禄人的密信!他们同意与我们结盟了!”伯克尔拼命压低嗓音,尽量装得从容,但这反而显得做作,“他们决心做我们的内应了!” 阿布·穆斯里姆眉毛挑了挑,远远没有伯克尔那么激动。谁敢保证这不是高仙芝的圈套,今天葛逻禄人可是为唐人拼死作战,丝毫没有要反叛的蛛丝马迹啊!“念吧,看这些野蛮人怎么说?” “尊贵的埃米尔,为表示我们的诚意,只要你愿意,我们随时会将唐人的秘密武器投石机献于你的帐下,不仅如此,你们被俘的战士,我们也可以送回……哦,埃米尔,这可是天大的好消息啊!” “接着念!他们还没喊价呢!”阿布·穆斯里姆斜倚在靠枕上,目光闪动,“不会出价的商人就没有达成交易的诚意,这是我父亲告诉我的!” “……感谢你答应交由我们主宰的土地,但是,鉴于我们新的价值,我希望除此之外,你能再付三十万迪尔汗,这当然是很大一笔财富,不过我相信,作为你美丽女儿的嫁妆,这些钱绝对是值得的。啊,这些该死的、粗鄙的,应该千刀万剐的野蛮人,这些贪婪成性的狗,这些冒犯埃米尔的贼!” “住嘴!往下念!”阿布·穆斯里姆嘴角浮起一丝笑容,好高的价钱,好金贵的交易! 伯克尔咽了一口口水,继续念道:“这是一个在你阵前失去爱子父亲的合理要求,埃米尔一定会答应,否则我的哀伤将无法愈合……” “呵呵,不用念了!我答应!他们要什么,我就给他们什么,”阿布·穆斯里姆大笑起来,伯克尔愕愕地看着他,“告诉他们,我给他们想要的一切!但是,我感兴趣的不是那个什么投石机,而是高仙芝,我要高仙芝和他整支军队!” 后营历来是安置伤兵的地方,很少有人来。这里死气沉沉的灯笼和火把,仿佛干瘪的狗皮膏药,胡乱地贴在浓稠冰冷的黑暗中。 不远处,有一个巨大的火堆,那里是焚烧死者尸体的地方。李天郎皱皱眉,这是谁的主意,居然将焚尸火堆安排得离后营这么近!在这里遇到马麟、仆固萨尔、赵淳之等各团主将并不让人感到惊奇,自西凉团以来,统兵军将亲自查看和抚慰伤亡士卒已成侧戎军雷打不动的铁规。因此,除了受伤的野利飞獠和今夜巡营戒备的赵陵,校尉们都在。 和李天郎见礼后,校尉们照惯例挨个禀报了本部的伤亡情况。 “损失惨重,”李天郎叹道,“亡者好好记下,伤者精心治理,我侧戎军健儿,个个都是金不换的勇士!” 仆固萨尔涨红了脸,恨声道:“李将军历来视我等如兄弟子侄,自没话说。但今日战士们血战拼来的歼敌良机,却偏偏被人轻易葬送了,有人不是当我等性命如草芥么!想来真是窝囊!” “就是,我等力战破敌左翼,此乃歼敌良机,高仙芝怎的视若不见?”年轻气盛的马麟索性指名道姓,“难道他对我侧戎军得胜没信心?弟兄们的血白流了!” 赵淳之张张嘴,却忍住什么也没说。 “这是何等话来!”李天郎厉声止住这位心直口快的年轻将领,又冲马麟一瞪眼睛,“我等皆为朝廷效命,同为大唐将士,何来贵贱之说!今日战局不利,非尔等战之不力,确为贼军强悍也!我等随高大将军征战多年,知他用兵如神,战无不胜,怎的因一时小挫便折了锐气,失了信心?如此促狭眼浅,患得患失,岂是我安西男儿本色,传出去,岂不让人笑掉大牙!” “非我不明事理,而是实在不得其解!明明……”马麟不服气,还欲辩驳。 “好了,不要再说了,构军之罪,谁也担待不起!”李天郎打断了他的话,又一指脸色不忿的其他人,“都不许再提此事!皆去慰藉将士,鼓舞士气罢!也许明日,又会是一场大战,鹿死谁手,全看谁能持为悍兵!” 众人噤声行礼,各自散去。赵淳之走开两步,又突然折返低声道:“将军,听闻高大将军派人监视你,果真如此?” “一派胡言!”李天郎骤然升高的调门惊得马麟等不禁回头观望,“无稽之谈!胡说八道!”李天郎的声音迅速低了下来,“此等谣言你从何听来?互信乃将帅合心取胜之本,今存亡危机之时,此挑拨离间之举无疑自毁长城!汝名门之后,将门虎子,怎的这么听取妖言?想找死么?” “明白了,谁要再说,我割了谁的舌头,包括我的!”赵淳之拱手一拜,“谢将军警醒!” 李天郎上下打量他一阵,哼了一声,撩开旁边的兵幕迈步进去。 “弟兄们,今日你们杀得真是畅快淋漓,好样的!”洪亮的声音很快从兵幕里传了出来,本来有些黯然的兵幕顿时欢声雷动。只有李天郎,不管他走到哪里,都会带去无尽的激情和勇气。士卒们无论番汉,都给予他完全的爱戴和崇敬,这在其他地方,是无法想象的。 “怎么样,伤都包好了罢?看看,羊肉汤还在嘴上滴流着呢,别吃破肚皮!说,你们宰了多少贼子?本将军给你们记功!那些腿慢的先憋着,谁叫你们落在后面的!” “将军战旗总在我等前面,谁敢不冒死向前?”一个西州口音的士卒道,“我雕翎团可是跟着将军冲在最前面……” “屁,放大屁!”一听就是汉话不顺溜的党项人,“我铁鹞子在前面!奶奶的,三个脑袋挂在马首,爷爷不亏!” “你奶奶的,老子是没工夫去砍首级,要不是我们杀开血路,你铁鹞子冲个鬼啊!”不用说,这是横野团的陌刀手,“奶奶的,正要砍脑袋,偏生中了箭,又偏生中在这个地方!” “哈哈,哪里?命根子那里?哈哈,迟些做个盔甲套套,保护保护罢!” 哄笑声更盛了,有人高喊道:“将军,小子们动弹不得,对不住您了,让您少了帮手!奶奶的,又便宜了那些还能杀敌的兔崽子,他们还能随将军继续建功立业,看得老子心痒!” “是啊,是啊,将军不如早些将那些大食贼子打发了,我们也好早点回家!” “还用你说,将军一出手,咔嚓将贼子杀个干净!唉,今日我等人少了点,不然大食贼子还能蹦跶到现在?” …… 赵淳之在兵幕外长吁一口气,李天郎,雅罗珊,英雄…… 在焚尸的火堆边,悟明举着破烂的法器,为阵亡的唐军将士超度亡魂。低垂的黑幕大口吞咽着升腾翻滚的浓烟,不知道勇士们的魂灵是否能借此攀游西天。听搬运尸体的士卒说,高大将军要他们必须在天亮前干完所有的活,免得白天被人看见影响士气。想到高大将军,悟明心里不由一缩:自己也许不该告诉他那条穿越沙漠的道路,看高大将军那发亮的眼神,他肯定已上了心。不过这条道路凶险无比,自己都险些丧命其间,如果将军派人前往,会不会使更多的人送命呢?即使成功,也意味着会有很多大食人死于刀剑之下,我佛慈悲,以德报怨,佛光会照耀白骨累累的地方吗? 悟明泛起一丝悔意,不过当他想起在康居(撒马尔罕,中亚古城)看到大食人肆意破坏佛像,在安息(伊朗高原古国)大批佛教徒因免税之诱而被迫改变信仰,他甚至亲眼目睹大食首领动手拆毁寺庙,斩首抗争的沙门。他胸中涌起的愤怒迅速驱走了犹豫。管他呢,没有佛门狮子吼,金刚杵,也许就不能有河中的佛法光明!仅凭自己力量是不能实现宏伟理想的,高仙芝的大唐雄师就是佛门注定的金刚杵!如果有人因此要下地狱,那我就下地狱,决不后悔!只要心愿能够达成,下地狱又有何妨!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高仙芝确实喜出望外,他举着烛台,一次次察看着绘有怛罗斯的地图。怛罗斯以南,是通向大食人在呼罗珊的老巢——木鹿城的要道。大食人和昭武胡人自然重兵防守,据斥候说,几乎所有的重要隘口都防备森严,要有所动作非常困难。而北端,则是危机四伏的沙漠,经验最丰富的斥候也只敢沿着怛罗斯河走到沙漠边缘,不敢再深入,谁都知道盛夏七月的沙漠,是多么的可怕。而那个游方和尚的话却使高仙芝看到了奇兵取胜的希望,如果一个和尚都能孤身穿越沙漠,那一支准备充分的人马也应该可以!听和尚说,怛罗斯河尽管消失在沙漠里,但还是能够在一些地方挖出水来。呵呵,只要越过沙漠,突然出现在大食人后方……高仙芝放下烛台,用手指点点地图,眯起了眼睛……三天,也许四天?他回头看看案几上摆放的书信,再次笑了起来,愚蠢的大食人,居然发来了停战书,说是他们需要三天时间做礼拜!嘿,不过是个借机喘息,重整军备的借口罢了!正是奇兵包抄的天赐良机!三天后,从俱兰城来的辎重也将到达,足够使重镇整鼓的安西大军大打一场了,加上奇袭大食后方的奇兵,何愁贼子不灭! 现在关键是,派哪支人马担当这支奇兵?它必须集坚韧不拔、吃苦耐劳、快捷强悍于一身,还需有一位胆识过人、足智多谋,能够独当一面的骁将做领军人物。高仙芝的脑子里几乎不假思索地蹦出了答案:李天郎! 第十五章 葛逻禄人突然反水,唐军腹背受敌大崩溃 灭顶之灾 天亮了,怛罗斯荒原出现了难得的寂静。只有拥抢死去牲畜腐肉的秃鹫和乌鸦,在森森白骨间喧闹。 一队长行坊慢吞吞地从怛罗斯河边的唐军营地走向烈日下的怛罗斯城,押队的杜环不停地擦着额头的汗水,这些震天雷一直让他提心吊胆,在这样炎热的天气里,只要一丁点火星,就可以把震天雷引燃,从而引发可怕的灾难。因此,把它们运进怛罗斯城的地窖保管,是最为周全的。几天来,为解决投石机所用的石块问题,杜环和袁德抓破了头皮,怛罗斯方圆上百里没有大山,荒漠里都是沙土,没有可供投掷的石料。杜环急中生智,想起了儿时玩耍的泥丸,即刻想到用牲畜毛发、草料和河边的泥土混合制作大泥弹,晒干后就成了坚硬的投掷兵器,虽然比石块的威力差点,但对人畜仍旧具有令人满意的杀伤力。 杜环回到大营,喜滋滋地向高大将军禀报,得到大力褒扬。回头在安排运送震天雷的长行坊时,杜环和久违的李天郎匆匆见了一面,李天郎叫他带了一包金创药给在岸边营地的阿史摩乌古斯。看李天郎匆忙准备的样子,似乎要立刻远行,军中几乎所有的骆驼都被李天郎率领的侧戎军调用了。杜环欣慰地看到,那些骆驼身上的驮架都是他在番兵营时一手设计和监造的,看来,李天郎没有忘记他的好哟! 为了携带充足的粮秣和饮水,李天郎的确申请调用了所有的骆驼。高仙芝的命令不容违抗,再说,他也希望能通过突袭一举结束这漫长艰辛的战斗。尽管悟明将亲自带路并信誓旦旦地称记得一路上所有的水源,李天郎依旧携带了足够三天的给养,他仔细地计算过,如果省着用,足可以坚持七天。 在沙漠里,他必须做最坏的打算。除了挑选健壮的牲畜,对参战士卒,李天郎也精心做了安排。铁鹞子重骑进行这样的跋涉显然是浪费,伊质泥师都团散漫的风格也不适合这样艰苦的行军,剽野团被虎贲营要走就再也没有归还的意思。因此,只有雕翎、西凉、横野、飞鹘四团人马出征。各团折损人员可在其余两团中抽调人员弥补,最后有整整一千两百名精锐战士随行,这可是李天郎压箱底的所有本钱。在将军幕僚中,只有副将李嗣业,别将段秀实以及岑参知道这个机密的进军计划。而侧戎军只有军使李天郎一人知道,所以,当一千两百人马在清晨悄悄出发时,全军绝大多数人还浑然不觉。李天郎甚至没有通知在河那边葛逻禄人营地的阿史摩乌古斯。 “雅罗珊李不见了,走了,可能是撤军了!”谋剌处罗对他的首领说,“我亲自去察看过,他们的营地只剩下伤兵了,大队人马包括雅罗珊李都不见了!” “真的?你没有四处查探一下?是不是高仙芝搞的诡计?”谋剌腾咄将信将疑,对叛唐举事,他最忌惮的就是背后驻扎的李天郎和他的侧戎军。“再好好去查探一下,这可是事关我等性命的大事!” 谋剌处罗急切地说道:“从上午到现在,我已经打探整整一天了,连个鬼影子都没有看见,只是看见有往河上游行军的痕迹。派出去跟踪的哨骑现在虽然还没回来,但是至少可以肯定,雅罗珊不在!” “弓仁,你觉得怎样?”谋剌腾咄问一边的踏实力弓仁,他一直对反唐持保留态度。 “我们和雅罗珊可是兄弟……”踏实力弓仁迟疑地说,“背叛他,总有些……” “我们哪里是背叛他,我们是背叛高仙芝这个老匹夫!再说现在他走也走了,你那个赵兄弟也跟他去了,我们更说不上背叛兄弟了!”谋剌处罗瞪起了眼睛,“想想看吧,我们再也不用乞求别人的施舍,再也不寄人篱下,我们将有自己的草原!我们马蹄所到的地方,不管是唐人、大食人还是粟特人,都会忌惮三分,这是何等恢弘的事业,子孙万代都将传诵我们的英雄故事!” “处罗说得没错,要不是高仙芝,我也不会失去我的儿子!”谋剌腾咄接着说,“他根本没把我们当作兄弟,我们甚至连拔汉那杂种都不如,哼,比起大食人的慷慨来,他的那些小恩小惠简直是对我们的一种侮辱!看看我们今天的浴血奋战换来的是什么!包括我们英勇无敌的雅罗珊李,那样的英雄,又从他那里得到了什么!我们就是卑微的狗,也不找这样的主子!干!即刻告诉大食密使,择机开战!” 踏实力弓仁还想再说什么,身后马厩传来的嘶鸣声使密谋的三人同时惊悚回望。一匹没有鞍辔的光背战马突然暴起,高扬起四蹄,从三人眼前飞跃而过。 “我的腾格里!是阿史摩乌古斯!”谋剌腾咄闪避的时候已经看清了紧紧贴在马背上的阿史摩乌古斯,“抓住他,不,杀了他,他肯定听见了我们的谈话!” “这个怪物怎么会躲在那个角落里偷听!”谋剌处罗弯腰一看,马厩里还有一堆纷乱的草窝,旁边胡乱扔着酒囊和衣物。“该死的,我怎么忘记了这个怪物要裹着毡毯睡在马厩里才能睡着!” “来人,上马,追上他,杀了他!”谋剌腾咄冒出了冷汗,眼睁睁地看着光着膀子的阿史摩乌古斯策马撞翻门口的卫兵,全速向河边奔去。“弓仁,快去,用你的神箭取了他性命,否则我们全完蛋!” 话音未落,三支利箭疾射而至,只有箭术最为精湛的射雕者,才能在没有鞍辔的颠簸马背上回身射出这样的穿云连珠箭!谋剌腾咄“哎哟”一声胳膊中箭,另两箭落空。到底还是没在马鞍和马镫上射得稳健准确。踏实力弓仁铁青了脸,翻身上了马,不远处又有一名追击的骑手中箭落马。 当阿史摩乌古斯第四次回身射箭时,发现箭囊已经空了,匆匆挎在背后的箭囊在慌乱的奔跑中将箭矢散落了!没有弓箭在手的射雕者,就像一只被拔去利爪的鹰,比老母鸡差不了多少。阿史摩乌古斯看着渐渐逼近的葛逻禄人,咬了咬参差不齐的牙齿,将大弓往地下一扔,狠命揪住坐骑的鬃毛,伏身拼命往怛罗斯河奔驰。此时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逃过河去,将听到的一切告诉主人!主人雅罗珊李!只要他在,就可以拯救一切,包括那些准备反叛的族人! 一簇簇羽箭追了上来,当战马跑至河边时,屁股上已经插了四支箭。负痛的战马将阿史摩乌古斯狠狠摔进了河里,未等他从水花中站起来,葛逻禄人的利箭便蜂拥而至,水花顿时染上了鲜血的赤红! 踏实力弓仁一箭射中了河中挣扎的阿史摩乌古斯,已经身中数箭的他发出了最后的吼叫,犹如一只垂死的野狼。锋利的箭镞穿透了他的脑门,大团的血污蒙住了他的脸。草原最怪异、最强悍的射雕者向天空挥舞着双手,似乎奋力想抓住什么,最后他敦实的躯体彻底瘫软下去,重重地倒在了河水里…… 踏实力弓仁在河边勒住马,心情沉痛地看着阿史摩乌古斯插满羽箭的尸身顺水漂流而下。无论怎样,这个死在自己族人箭下的怪物可是葛逻禄人中最厉害的射雕者,也是雅罗珊李最忠心的猎犬,同为射雕者的踏实力弓仁,不知道自己今后会不会遭遇同样的下场。但现在他清楚地知道,不管他愿不愿意,当他弯弓射出致命的那一箭时,他自己和决意反唐的谋剌腾咄们已经紧紧捆在了一起,腾格里啊,这真是你的旨意么? 没有阿史摩乌古斯,李天郎居然还真不习惯。这个葛逻禄忠仆总会在他最需要的时候出现,不用他开口,便将他最需要的东西递到他手边。李天郎轻笑了一声,自己什么时候变成需要别人照顾的娇气之人了?他松开了拿水囊的手,打消了喝上一口的念头。 天空传来轰隆隆的雷声,还可以见到乌云翻滚,但是艰苦跋涉的侧戎军将士再也不会傻乎乎地等着下雨了。昨日也是如此,满心欢喜地等着雨水下来,可最后丁点未落,让人空欢喜一场。听那带路的和尚说,雨是下了,但还没有落地,便被热气蒸干了!这个天杀的和尚!说认识所有的路,可大家伙入碛已经两天了,连绵的沙漠依旧看不到尽头。耳边除了呼呼的风声,自己的喘息声和脚步声,除此以外,什么也听不到;满眼看见的,总是赤黄的沙丘,沙丘,一直连到碧蓝的天边,见不到一棵草,一只蚂蚁! 千百年暴烈的炙热狂风堆砌起高低起伏、蜿蜒无垠的茫茫沙海,那些优美的沙丘勾勒出风的曲线。它们看似杂乱无章,但彼此连接得又非常和谐,仿佛一首悠扬不息的牧歌,一直唱到天地的尽头。没有人有闲情雅致来欣赏这样的风景,因为在这里迈出的每一步都是那么艰难,没及脚踝的浮沙尽情地吞噬着你几乎被热浪烤干的体力,使你很快就脚软筋麻;到达任何一个目标都需要走多出几倍的路——你只有选择沙丘山脊延伸的路线,转着圈儿曲折到达;还有白天要命的酷热,夜晚难熬的冰凉刺骨;还有缺水、少粮、流沙……更痛苦的是,你不知道你迈出的步子,是走向令人惊喜的希望,还是稀里糊涂迈向死亡。 “我的天啊,我宁可战死在怛罗斯,也不愿意再走了,”赵淳之看着雨云缓缓飘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心里有些绝望,“好歹遇到个人啊,死人都行,不,还是不要死人,只要是活的,不管是不是人,都行。哪怕他是来拼命的大食贼人也好!这样在烈日下疲于奔命的日子,还要多久啊!”赵淳之回头看看沿着山脊伸到视线尽处的足迹,那种森然的绮丽带给他莫名的恐惧,他不由得重重地叹了口气。 烈日当空的沙漠,本来应该在清晨和黄昏才能行军,但高仙芝没有给李天郎和他的侧戎军那么多时间。虽然明知白昼行军的凶险,李天郎却不得不硬着头皮采取这种饮鸩止渴的行军方式。他唯一祈祷的,是悟明能够在整支人马被拖垮前将所有人带出沙漠。 但很快,厄运便光顾了这支不顾死活意图逆天而行的孤军。 进入沙漠第三天,队伍开始出现损耗,已经有十多个士卒掉队,等待他们的只有死亡。有近二十匹战马因缺水少粮而引发各种病症或倒毙或不得不丢弃,大队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怨言也开始出现。悟明顿时成为众矢之的,士卒们看他的眼光变得不那么友善了。 其实悟明比谁都心焦,为寻找道路他几乎夜不能寐,沙漠地形的变化太剧烈了,他尽了所有的努力还是一次次地误入歧途。所以他不能责怪士卒们对他丧失信任,有好几次悟明自己都决定放弃,但李天郎告诉他,开弓没有回头箭,怛罗斯数万将士都在等待他们奇袭成功的消息,逼得他硬着头皮咬牙西行,一直向西。 沙漠里没有一丝风,更显得死气沉沉,烈日穿过毫无云彩遮拦的天空,火辣辣地落在干涩的沙丘上,每个沙砾的缝隙似乎都在张大鼻孔喷出热气。有干渴难耐的士卒滚下沙丘,他的同伴们惊慌地呼喊着,纷纷跑下陡峭的山坡去营救他。悟明抬头看看天,夺目的阳光使他眼睛阵阵发黑。渗进鼻孔的细小沙粒同样传导着沙海的肆虐,牲畜们连喷响鼻的兴致都没有了,个个都张大嘴喘气,嘴边的涎水很快就像汗液一样干成白色的小碎块。 奇怪,刚才还有雨云,怎的现在却一丝风都没有。 “还有多远?”李天郎低声问道,“这已经是第三天了,该到了吧?” “我不知道,将军,我真的不知道!”悟明将自己的脸隐没在斗笠的阴影里,光脑门上汗如雨下,“我只能说我们的方向没有错!” 李天郎点点头,鼓励道:“只要方向没错,我们迟早会走出这沙漠的!” 悟明苦笑了一下,木然跟着点点头,合十念了句“阿弥陀佛”。 “传令下去,就地寻阴凉处歇息一下,”李天郎回头对赵陵说,“叫他们汗收了再喝水,每人三口!” 赵陵应命扬起马鞭,一阵突如其来的大风将他的声音放大得震耳欲聋:“就地歇息!汗收后饮水三口!” “师父你也歇歇吧。”李天郎边下马边说,发现悟明伸长脖子向天边眺望,脸上的肉开始抽动。“怎么了,看见什么了?” 悟明没有回答,只是抬手一指,李天郎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不由脸色惨变! 那边有一条黑线,正在迅速地膨胀,原本宁静干涩的沙漠骤然有了某种骚动。不知从哪里窜出的阵阵劲风扬着沙粒迎面吹袭,似乎在警示着什么。 “也许不是我们这个方向?”李天郎希望有那么一线侥幸。 悟明苦笑道:“就是路过我们也情势不妙,叫大伙赶拢牲畜,在避风处围成一圈!佛祖啊,希望来得及!” 已经有士卒发现了天边的异常,惊异地张望。 李天郎他们遭遇的,不是一般的大风沙,而是近似“沙尘暴”的可怕天气! 队伍一片忙乱,人喊马嘶。风越来越强劲,牲畜们惊恐地大叫,动物对大自然灾害的本能预感使它们比人更能体会到那可怕的力量。骆驼在外围跪坐下来,马匹置于中央,队正们在大风中扯直嗓子指挥部下。每个人都明白,情势凶险,逃无可逃,能做的都做了,剩下的只有蒙头趴在骆驼肚子边听天由命。 李天郎站在沙丘高处,死死盯住风暴来袭的方向,上天难道这么无情,非要以这种残忍的方式来考验我和我的部下?赵陵和赵淳之站在李天郎身边,以同样的表情注视着飞速挺进的风暴。那边,天完全暗了下来,狂风蛮横的嘶吼呼啸已经清晰可闻。 “我的天啊,好像几百万铁骑一起冲锋!”赵淳之喃喃地说,浑身被巨大的恐惧所笼罩。 “就是让大唐所有的兵马一起射箭,也不抵此万一,真可怕!”赵陵缩了缩脖子,往山坡下大队所在的地方迈了一步,“将军,我们下去吧。” “将军,快回来!”马锏在马麟身边使劲挥舞着红色鹖鸟旗,“龙风马上就到了!”李天郎握紧了“羽浪”横刀的刀把,迎风猛吸一口气,大量的沙尘呛入他的胸腔,狠毒地捏紧了他的肺。来吧,既然遇上了,那就拼一下吧,生死由命! 风越刮越大,飞沙走石,人根本无法站立,细小的沙粒借助风威,变成一只只锋利的箭镞,打在人身上生痛。耀眼的阳光瞬间没了踪影,天地间凝结着沉重的黑暗,似乎马上就要砸落下来。 “看哪,看哪!”有人在惊呼。 天哪,一堵遮天蔽日的沙墙,无边无际,仿佛整个沙漠都被大风抛到天空,粗暴地推搡着,踉跄着狂奔向前。没有什么言语能形容它的威力和残暴。那在天空和大地之间竖起的移动沙墙,高达几百丈,裹胁着如山的沙尘,扯着黑色的旗帜,以不可挡之势席卷而来,摧枯拉朽般吞没了它前进道路上的一切,那惊天动地的威势足以叫最勇敢的人也胆战心惊。 “黑风暴!龙风!它来了!”有人用颤抖的声音嘶叫,很快便被肆虐的狂风扯得气若游丝。大地颤抖了,扑面的劲风夹杂着粗大的沙砾,敲得甲胄盾牌嘚嘚直响,它来了!它来了!人们蒙头闭眼,任由这个恶魔肆意摆布…… 三天停战期过去了,大食军队不断出击,围攻怛罗斯城,河边的前哨营地也频频告急。高仙芝此时显得非常有耐心,他令各军轮番出战,以守为攻,凭借营垒发挥唐军强弓硬弩的远射威力,一次次挫败大食军队的猛烈进攻。高仙芝在等待时机,他还没有得到李天郎部的消息,尽管他也做了失败的打算,但是内心里,他充满期待。其实真正焦急的是葛逻禄人,谋剌腾咄一直没有得到阿布·穆斯里姆的举事信号,在他看来,多耽误一天,就多一分暴露的凶险,因此他天天是如坐针毡。 其实阿布·穆斯里姆比他更焦急,这位埃米尔想尽各种办法想诱使唐军主力像三天前一样渡过怛罗斯河与之决战,这样内应的葛逻禄人就能和大食军队前后夹击,彻底击败唐人大军。可是,两天过去,高仙芝却岿然不动,难道这个老奸巨猾的山地之王察觉到了什么?他又在等待什么呢? “大将军,已经五天了,如果李天郎他们成功,无论如何应该有消息了。”李嗣业忧心忡忡地说,“现在一直杳无音讯,某担心……” “我军日日坚守耗战,虽杀敌甚众,然锐气日衰,战力渐靡,加之路途遥远,粮秣输送短缺,对峙弥久恐军心不定。”田珍早就对这种消极打法极不耐烦,而高仙芝对李天郎寄予过高希望也令他颇有微词,“不如趁贼松懈、战久疲惫之际奋力一击,不信取胜不得!” “是啊,将军,索性杀个痛快!”贺娄余润挽袖喝道,“我等铁骑休憩几日,元气大复,当可一战!” 高仙芝点点头,转身负手看看地图,垂首思虑片刻,沉声道:“再等一天,如无消息则全力出战!” 被风沙掩埋的李天郎最先被“风雷”“电策”发现,两只獒犬吐着舌头,疯狂地刨着沙土,直到杨进诺和赵陵合力将李天郎挖出来。“将军!醒醒,将军!”赵陵急得差点发狂,用手清理着李天郎脸上的沙尘,拍着他的脸,又伏身听他心跳。“水,快拿水来!快!” 杨进诺递上自己的水囊,清凉的水滴进了李天郎的嘴唇,他的眼皮翕动起来,猛地睁开。“醒了,将军醒了!”杨进诺大喜过望,失声欢呼,“将军,太好了,你还活着!” “弟、弟兄们怎样?都好么?”李天郎使劲眨巴着眼,咳出嘴里和鼻腔的沙粒,“悟明师父好么?” 杨进诺和赵陵对望一眼,沉痛地低下了头。李天郎悚然一惊,翻身站了起来,眼前的景象使他目瞪口呆:整个沙漠完全改变了模样,大队避风的坳谷耸立着一座狰狞的沙丘,在周围高低起伏的沙地上,散落着破烂的军械和辎重。零零落落的几十个幸存者,在面目全非的沙地上拼命挖掘,寻找自己的战友。 天哪,一千两百精兵猛将啊!整整一千两百身经百战、九死一生、千锤百炼的大唐悍兵啊!也许世间没有哪支军队能够战胜他们,如今却轻易葬身沙海!死得无声无息,尸骨不存!李天郎大张着手臂,茫然地在原地转了个圈,落入眼帘的都是一样的苍凉凄景,他瞪大眼睛,实在不敢相信这一切,十多年的辛劳,在老天爷那里却如敝屣,轻轻拂指就烟消云散,飞灰湮灭了! 赵淳之挖掘的手指碰到了柔软的肌肤,他不顾十指已经鲜血淋淋,加快了挖掘的速度。他已经找不到仆固萨尔和马麟,而露出地面的长旄表明这下面埋着人。很快,马锏失去鲜活的脸出现在流沙里,赵淳之伸手探探他的鼻息,颓然坐倒在地。一直到死,马锏都将红色鹖鸟旗牢牢搂在怀里。赵淳之捶地号啕起来,可是挤不出半点眼泪,他拼命捶打沙地,发出一阵阵刀剑磨砺般的干嚎。 “将军!将军!我们……”赵陵看着发愣的李天郎,伸手要搀扶,却又不敢。 “仓啷!”李天郎突然拔出横刀迎着太阳猛跑上沙丘高处,赵陵和杨进诺骇然跟随。“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李天郎怒吼着,冲着天空高扬起闪亮的横刀。 “呜——”他用尽浑身力气,将横刀狠狠掷向天空,横刀在天际划过一道弧线,带着李天郎满腔的悲愤和怨恨,“喀嚓”一声直贯入沙土,在阳光下变成远方一个跃动的亮点。 大唐退兵白石岭 上百颗震天雷群起爆炸的声音仿佛耳边的惊雷,冲天的浓烟和火焰将唐军后军完全吞没了。高高耸立的投石机化作几个巨大的火炬,将河岸照得通亮,浑身火焰的匠兵们惨叫着往怛罗斯河里扑腾。 火光中,暴起发难的葛逻禄人跃马扬刀从后军的匠兵营开始,横扫了唐军后路,整个大营都燃烧起来。正在与大食激战的唐军前军见后路被抄,惊惶后撤,中军紧急收拢兵力企图稳住阵脚。但是一切都晚了,已经鏖战一天的唐军在前后夹击之下阵脚大乱,高仙芝纵有惊艳绝才也是回天无术,在混乱的黑夜中,他根本无法组织起有效的抵抗。阿布·穆斯里姆精心选择的进攻时间和葛逻禄人的内应发挥了决定性的作用,它们巨大的合力撕碎了唐军坚不可摧的“六花阵”。 大食重骑和战车对溃退唐军的打击是致命的,数以万计的轻骑隔断了唐军两翼骑兵对步兵的掩护,滚滚挺进的步兵突入缺口,包围了唐军前军。唐军六花中有四朵花完全崩溃了。但是中央的牙兵营和虎贲营在这危机关头表现出了令人震骇的镇定,在高仙芝亲自指挥下,他们交叉掩护,且战且退,阻止了大食军队进一步扩大战果,还趁机收拢了两翼败退下来的部分骑兵。 火光映红了怛罗斯河,鲜血染透了河水。 大食人彪悍的冲锋呐喊使整个怛罗斯为之战栗。黑暗中,数不清的唐军士卒孤身奋战,直到身首异处。尽管被冲得七零八落,这些倔强的大唐战士却背靠背拼死作战,刀枪断了,箭囊空了,就用拳头!用牙齿!占尽上风的大食人实在不能理解这些唐人为什么明知失败还要做无谓的战斗,除了迟滞安拉军队进军的步伐,让自己死得更快,这些垂死挣扎根本就是毫无意义。但这些冥顽不化的人只要还有一口气就要在血泊中战斗到死,说什么也不弃械投降。被殊死抵抗激怒的大食战士毫不留情地粉碎唐人的挣扎,于是,唐人团聚的抵抗被大食铁骑的洪流一个个吞噬了,熊熊的烈火烧光了怛罗斯河岸最后的灌木。 阿布·穆斯里姆悠然抖着坐骑的缰绳,在铁骑护卫下缓缓向前。战马小心地在密布尸体的地面落下蹄子,扔在地下的火把噼啪燃烧。 “埃米尔!万能的真主啊,我们胜了!大获全胜!”齐雅德因空前的胜利而兴奋得几乎发狂,他劫后余生的儿子奥查尔紧跟在他后面,“请允许我追击敌人,把他们斩尽杀绝,让他们永远记住我们的厉害!” “高仙芝死了吗?”阿布·穆斯里姆最关心的还是这个。 “不知道,埃米尔,不过有数千唐人突破了我们的包围,正往东退却,要是高仙芝还活着,应该在里面。”齐雅德将佩刀拔出刀鞘,“请埃米尔将最后的荣誉赐予我!” “够啦,够啦,你的荣誉够多了!”阿布·穆斯里姆斜瞥了一眼身边的伯克尔,“让点给年轻人吧,伯克尔,交给你三千勇士,连同骑马的突骑施人,一起去追击塔特人吧。那个高仙芝,还有那个神乎其神的雅罗珊李,能捉活的更好,没活的死的也行!”听到这席话,伯克尔差点被巨大的幸福所击倒,感谢真主,感谢埃米尔,自己辛苦的努力没有白费,终于等来了这名垂青史的一天! “埃米尔,请让我也去吧!我要用唐人的血洗刷我的耻辱!”奥查尔急切地叫了起来,“请您无论如何答应我!” “好,去吧,年轻的雄狮!把唐人的脑袋都给我收割了来!”阿布·穆斯里姆欢畅地大笑起来,但他的笑声却因一支凶狠孤傲的弩箭戛然而止,好险!那支箭掠过伯克尔肩膀,在周围众人的惊呼声中擦着阿布·穆斯里姆的脸颊飞过,锋利“鬼牙”的寒光一闪而过,带着尊贵埃米尔脸上的几缕血丝“嗖”的消失在黑暗中。 尸体堆里突然跳出一个浑身是血的黑影,他怒吼着把弓弩往地下一砸,拾起一把几日来令所有大食战士都闻之色变的那种长柄砍刀,不要命地向阿布·穆斯里姆猛冲过来,全然不顾他周围密密匝匝的卫兵。又惊又怒的大食卫兵们一拥而上,一把锋利的施西利弯刀最先抹过踉跄前行的唐人脖子,几乎立即将他的脑袋砍飞起来。但是无头的躯体脚步不停,仍旧举着砍刀张牙舞爪地冲了过来。紧接着不是一支,而是很多支重骑兵的长矛同时戳中他,既有前面的骑手在马上搠将出去的,也有后面的骑手投掷而出的,疯狂的躯体终于停下了脚步,带着满身的长矛颓然倒地。几乎与此同时,无数的刀剑齐下,眨眼工夫便将唐人砍成了碎块。“是个回纥野狗,埃米尔,”卫队长的声音有些发抖,不知道是惊魂未定还是余怒未消,“不过他现在再也没法咬人了!”剽野团押官浑拓的头颅被切了下来,挑在了一位大食骑士的长矛上。后怕的卫兵们还不放心,将视力所及范围内所有唐人服饰的尸身都刀砍枪戳,仿佛怕还会有人从地狱门槛冲上来拼命。 阿布·穆斯里姆抹了抹额头的冷汗,低头看看满地的尸体,摇了摇头,挥手道:“还等什么,快去追啊!” 三万番汉精锐,仅有四千人逃出生天。这是安西四镇十年来首尝败绩,也是最为惨重的一次。 尽管如此,唐军残兵并没有出现大溃退,活着的战士一边东撤,一边迅速重编,做到了败而不乱,旗号齐整。他们甚至还在半路上成功挫败了突骑施人的两次偷袭,救下了狼狈逃跑的拔汗那人。说到拔汗那人,唐军战士颇为不屑。他们见势不妙,立刻掉头逃走,一路狂奔,跑得比谁都快。对从突骑施人刀下救下他们的友军连个谢字都没有,反而撒腿超越唐军前锋,转眼就没了踪影。 “他们只是暂时退却,大队人马马上就会追来的,”李嗣业望着远处高扬的尘烟,咬紧了牙。大食人尾追大军已经两天了,看那架势,想是不赶尽杀绝誓不罢休。“大将军,情势危急,我军应速退白石岭,与段将军会合。” 没有回答,李嗣业定睛看着高仙芝,这位落败的安西节度使眯着眼睛眺望着西方,似乎在想着什么。 “大将军?”李嗣业不知道高仙芝在想什么,不过看那表情,似乎怛罗斯惨败没有在他那里留下什么痕迹。就这一点,李嗣业是自愧不如,但也提心吊胆。 “想轻易拿下我高仙芝,嘿嘿,时运来了一时巧胜,居然飞扬跋扈要来取我人头?”高仙芝冷笑两声,“索性就在这里摆开阵势大家再来较量一番!” 诸将听闻此言无不骇然变色,高仙芝胆子也太大了,即使新败,还要亡命反戈一击!可只有这区区四千残兵,军械粮秣所剩无几,要扳回颓势,怎么想也是以卵击石,结果肯定凶多吉少!神色惨然的将领们面面相觑,谁都无心恋战,但谁也不敢出言反对。 “怎么,败了一仗就没了胆子了?”高仙芝的声音像风一样冷,说得所有人都缩起了脖子。 “将军,容末将斗胆一言,”李嗣业知道自己再不说话,恐全军覆灭之时已然不远,“深入胡地,失去救兵。恐怕全军覆没,安西若失将军,则群龙无首,势必情势大乱,岂不叫大食有机可乘!不如驰守白石岭,走为上策。” 高仙芝沉默了,他再次死盯着西方下坠的夕阳,胸膛起伏,最后闭上眼长叹一声,狠狠地一勒缰绳:“走,去白石岭!” 第二天黄昏,艰难跋涉一天的唐军终于到达白石岭,四千人已是人困马乏。而后面的大食追兵在花了一天半的时间突破阻击他们的田珍部人马后,快马加鞭紧紧追来。断后的阿史那龙支部勉强应战,且战且走。 “怎么回事!”白石岭是东归路上第一道险峻的隘口,以幽长狭窄的谷道而闻名。要是大军拥堵在这里,又无法展开应战,只有任人宰割,死路一条。因此见前锋拥堵,大军不得行,心急火燎的李嗣业飞马上前喝问情况。 “将军,前面拔汗那人争道,堵塞了隘口……”有人回答,“我等力劝,尔等仍不让路!” 李嗣业闻之大怒,追兵近在咫尺,哪容耽误!他大喝“闪道”,奔至最前,正好见一拔汗那头领正在路中指挥众人推一重载的长行坊,将道路塞得满满。“你们听好,我乃安西副将李嗣业,令你们将长行坊推下山去,闪开大道!” “将军,车上所载乃我拔汗那国王之物,小的哪敢弃之,望将军再等片刻……” 李嗣业憋了多日的怒火终于爆发了,他不等对方说完便纵马将其撞倒在地,手中陌刀抡了几个刀花,车辕顿时支解,惊慌的挽马扬蹄跑了开去。“闪开!”李嗣业还算留情,收了陌刀,以半截车辕为棒,怒骂着向堵塞道路的拔汗那人劈头盖脸猛砸下去,顿时棒喝出一条通道。而此时,追击的大食兵马已经和唐军后卫接仗,情势已是万分危急。 “嘟嘟嘟!” 短促的号角声!只有唐军才有的冲锋信号! 熟悉的冲锋号角!救兵来了! 一彪人马斜刺里冲将出来,截住了追击的大食军。 “是雅罗珊李!”鼻青脸肿的拔汗那头目比李嗣业眼睛还尖,“红色鹖鸟旗!是雅罗珊李没错!” “真的是救兵!是李将军!”正在苦苦支撑的唐军士卒士气大振,“李将军带救兵来了!弟兄们杀啊!” 伯克尔非常震惊,他完全没有想到在自己即将大功告成的时候又会在这碰见命里克星。前方烟尘滚滚,杀声震天,本来一马当先的突骑施人正掉头回窜,他们的头领贺逻施那杰跑在最前面。“雅罗珊李!是雅罗珊李!”他们惊慌地从大食人身边跑过,头也不回地逃离了战场。 “我的真主,真的是他!”曼苏尔在伯克尔前方看得更清楚,红色鹖鸟旗下,一人骏马长枪,左冲右突,所向披靡,不是李天郎是谁!他不是杳无音讯么,怎的如此神出鬼没,又出现在这里!“大人,我得去接应奥查尔,他不是雅罗珊李的对手!” 伯克尔醒悟过来,“啊啊”着点了点头,心中蓦然生出无限恐惧,安拉要夺走我好不容易得来的荣誉么? 要不是杨进诺,被龙风吞没的侧戎军残部一个也别想活着走出沙漠。距怛罗斯不过十几里的三百城,就是杨进诺曾经的家。凭借对地形的熟悉,杨进诺在几乎绝望之际发现了那条被沙砾掩盖的古河道,终于带领包括李天郎在内的百余人历经千辛万苦,挣扎着走出沙海。剽悍顽强的番汉勇士曾经以不可思议的力量和勇气征服过通天崖,啸傲过娑夷桥,甚至将不可一世的坦驹岭也踏在了脚下,他们似乎一次又一次地冲犯天颜,却又令老天爷奈何他们不得。李天郎也在这样的胜利中感到搏击宿命的快意,不由自主漠视了冥冥苍天的可怕威力。可他没想到,老天只不过轻轻动了动小指头,便将这帮狂妄跋扈的冒犯者彻底抹掉!从来不知完败滋味的李天郎,潜意识里最后的侥幸心理和抗争意识,都被这突如其来的龙风刮得干干净净。 不光如此,他们在路上就遭遇了失魂落魄的怛罗斯败兵,这个惨痛的消息无疑是晴天霹雳,将李天郎完全击垮了。他隐隐意识到,怛罗斯战败不仅对他自己,抑或是对高仙芝或者远在长安的皇帝都具有难以估量的冲击,同时,正如方天敬所料,这次败绩对安西,对陇右乃至整个大唐也具有深远的影响。到底是怎样的影响,李天郎想也不敢想。 在巨大的沮丧和惶恐中,李天郎一路收拢散兵,待至白石岭时,正遇段秀实率千余人马押辎重而至,两军合于一处,方得喘息。李天郎审时度势,劝段秀实驻兵白石岭,准备接应高仙芝。他凭直觉已经知道,自己最后的沙场绝唱,最后为大唐拼杀效命,最后为安西子弟尽力的时刻就要到来了。果不过半日,营垒未筑毕而高仙芝大军已至,大食追兵亦到。危急之下,李天郎不顾战力相距悬殊,亲率轻骑截击,以策大军从容后撤。 几天来一直高歌猛进的大食军队遭到迎头痛击,奥查尔率领的前队继突骑施人之后溃不成军。曼苏尔的援救晚了一步,奥查尔已第二次被李天郎挑落马下,和上一次不同的是,这次他被大枪径直穿胸而过,立时丧命。赵陵拈弓搭箭紧紧护卫在疾冲的李天郎身侧,这里原是阿史摩乌古斯的位置,世人皆传言阿史摩乌古斯跟随族人一起叛唐造反了,甚至还有人绘声绘色说亲眼看到这个葛逻禄人射杀昔日的同伴。弄得赵陵都有些将信将疑,但李天郎却对此说法嗤之以鼻,只说了一句“乌古斯既未归,则必死矣!”赵陵知道,李天郎非常后悔没有叫上阿史摩乌古斯一起走,他的好心也许真的害死了这位忠心耿耿的草原射雕者。不过,即使阿史摩乌古斯跟着进了沙漠,说不定也一样命丧黄泉。唯一不同的,就是如果死在沙漠,他还可以在黄泉路上有很多同行的弟兄,可以没那么寂寞…… 五十人的长骑队,走的走,死的死,现只剩下十九人,不过这似乎丝毫没有影响他们惊世骇俗的强悍战力。他们和赵陵一起,在李天郎左右展开,犹如雄鹰的双翅,一路踏平所有的障碍。李天郎照例身先士卒,冲锋在前。但是,赵陵已经隐隐觉察到他的反常。雅罗珊李出手异常辛辣,每招皆取人性命,这虽然看上去和平时作战没有什么两样,但是总少了往日的雍容大度,而且全然不顾自身的防护。给人的感觉不是雅罗珊在冲锋陷阵,而是呈匹夫之勇的莽汉在胡乱杀人拼命。 前面李天郎的黑色披风因坐骑的狂奔而扯得笔直,披风每忽闪一下,就会看见有人跌落马下,发出形形色色的闷哼或尖叫,瞬间消失在乱蹄和尘埃之中。 “将军!将军!别追了!前面是贼军大队!”赵陵声嘶力竭地叫道,可李天郎似乎没有听见,仍旧不要命地往前冲。赵陵猛踢马腹,将自己的坐骑催至最快,终于一把逮住了李天郎的马缰。谁知李天郎的大枪居然呼啸搠来,赵陵惊骇大呼,往后便倒,枪尖堪堪擦胸而过,枪缨里叮叮作响的倒曲钢钩就在他眼前划过,把个赵陵吓得一身冷汗。 “将军!是我,赵陵!停下!快止步!”冒着送命的危险,赵陵探手抓住了大枪枪杆,枪杆的力道一震,赵陵觉得自己的肩膀几乎脱臼。“将军!求你!停下!”李天郎喉咙里发出的吼叫仿佛发狂的野兽,令赵陵头皮发麻,不由得一松手,放了枪杆,沾了满手的污血。他这才看清李天郎状如疯虎的可怕神情,饶是赵陵跟随李天郎多年,今日见到他如此凶恶的面孔,也不禁毛发倒竖。 “将军!将军,停下!”大食人阻击的箭雨骤然而至,有长骑在飞溅的血花中连人带马翻倒在地。这使李天郎似乎清醒了一点,他一甩大枪,荡开一簇羽箭,勒马转向,往后退了些。赵陵松了一口气,也与长骑随之稍退,大食人没有出击,只是放箭掩护败退的前军入阵。 在李天郎身后,可以感受到他浑身蒸腾的杀气,呼呼的粗重喘息犹如一个大风箱。黑色的披风终于垂落下来,盖住了坐骑瑟瑟颤抖的臀部。战马浑身都是汗水,正顺着身上的毛小溪般滴落下来。大张的嘴涎水长流,剧烈起伏的马腹似乎马上就要炸裂开来。战马几乎要累死了。赵陵不敢再看李天郎的眼睛,只是默默立在他马后备好弓箭。身后传来雷鸣般的脚步声,不用看也知道,那是唐军弟兄们在重新结阵,他们显然决定不再逃跑,要与敌军决一死战! 曼苏尔好不容易稳住阵脚,避免了溃败像瘟疫一样蔓延。他现在才发现,红色鹖鸟旗下的唐军并不多,但是原本几欲崩溃的整支唐军居然因此重整旗鼓,背依白石岭隘口结阵而战,此时要想围歼之,已无可能。而险峻之白石岭上隐约可见唐军旗帜,再要尾追,恐怕得不偿失。 红色鹖鸟旗有很多地方已经残破,但是旗下的猛将依然神威凛凛,注意到了对手熟悉的面孔,李天郎勒住汗淋淋的战马,似乎点了点头。曼苏尔深吸一口气,不由自主抬手点额,还了个礼。夺命无数的大枪抖擞一振,往曼苏尔处一指,接着向上一挑,这显然是公然的挑战。所有的唐军将士瞧得真切,无不血脉贲张,群情激昂,金鼓顿时大振,“大唐”的呐喊声吼得惊天动地。“真主啊,别上他当!别去!”赶上来的伯克尔不等人马列队完毕便跑来劝阻欲拔刀应战的曼苏尔,他已经失去了争功的信心,只想平安撤退,指挥军马非他所长,要是曼苏尔再死,就无人统兵了。“撤吧,我们已经创造了帝国的奇迹,这里已经是大食战士到过的最东方!” 曼苏尔缓缓放松了身体,将抽出一半的战刀重新还鞘,他悄悄在大腿侧擦擦手心的汗水,低声说:“好,就放他们一马吧。”伯克尔松了口气,回头细看他的冤家对头——李天郎没戴头盔,不知是故意扔了还是激战中被打掉了,一头漆黑的长发在暮风中飞扬,遮住了背光的脸,令人看不清楚他的表情。身上的铠甲已经被浓黑的污血染透,闪不出什么光芒,但是,所有的大食战士都觉得,雅罗珊李整个人都发出一种凛然夺目、威风森森的气势,没有人愿意和这样的对手交战。曼苏尔身后的数千将士都屏息静气,默默地和李天郎以及在他旗帜下摆开阵势的部下对峙。曼苏尔身后一个弓箭手刚抬起弓,对面便飞来一箭,正中面门,将他射下马去。对峙双方顿时都出现一阵骚动,战马焦躁地刨蹄,粗重地打着响鼻,骑士们也压低嗓门短促呼喝。赵陵呸地吐出嘴里的一口血痰,恶狠狠地搭上第二支箭。“都住手!住手!”曼苏尔扬手大喝,扯动肩膀伤口,疼得他龇牙咧嘴。“前队改后队,撤!撤!后退!后退!” 已经撤至高处的高仙芝远远目睹了这一切,气势汹汹的大食追兵退潮般往西撤去。开始移动很慢,待拉开一段距离后,加快了速度,很快追随天边的夕阳而去了。高仙芝一动不动地注视了西方很久,直到所有的一切没入渐浓的夜幕中…… “幸亏李天郎及时赶到,否则我军危矣!”连续几日的奔逃使文弱的岑参眼窝深陷,但此时既已安全,神采自是恢复几分,“方才听段将军言,李天郎部遭遇龙风,大半葬身沙海,没想到还能在这里力挽狂澜,此般忠勇矫健之士,应该重赏,以励士气!” “重赏,重赏,何以为赏?”高仙芝瞄了岑参一眼,苦笑了一下,再没有说话。 岑参想是脱离险境后心旷神怡,没有察觉高仙芝阴晦的神情,兀自感慨道:“此次西征,本胜券在握,唯葛逻禄人背信弃义,李天郎遭遇天灾,致使功亏一篑。然将军以寡击众,虽失利而杀敌过万,大食人由此晓我大唐雄师厉害,量也不敢轻启战端。以我安西之力,加之有大将军您统帅,辅之以百战骁勇之士,嘿,不出半年,即可恢复元气,一洗怛罗斯战败之耻也!大将军,您……” 一回头,岑参已不见了高仙芝身影。“大将军,大将军。”他一边唤着一边慌慌张张跟了过去。 “怛罗斯之后,高仙芝非旧日之高仙芝,而此李天郎亦非彼李天郎!”岑参顺风隐隐听见高仙芝的喃喃自语,不由得呆住了。 高仙芝的替罪羊 回到龟兹的高仙芝在急拟战报之时确实没有忘记为李天郎备下一份厚重的赏赐,但是他却没有等到李天郎前来领取。带着仅存的四十余骑归来的赵陵和赵淳之,道出了令人沮丧的消息:李天郎白石岭退敌后,身受重伤,又引发多年旧创,虽极力救治也不得幸免,终在离疏勒百余里的地方吐血身亡。临死前要求将尸身火化,一半撒在怛罗斯,一半交归亲人,赵陵等一一照办。四十余人,众口一词,严丝合缝,毫无破绽。 李天郎似乎真的死了。 很多人真的相信了。 视李天郎为知己的岑参提笔写下: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散入珠帘湿罗幕,狐裘不暖锦衾薄。 将军角弓不得控,都护铁衣冷犹著。 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 中军置酒饮归客,胡琴琵琶与羌笛。 纷纷暮雪下辕门,风掣红旗冻不翻。 轮台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路。 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 切切痛惜,拳拳哀思,终不得明说,写罢岑参掷笔大哭三天,说再也不写金戈铁马、万丈雄心的边塞绝句了。 “朔风曲从此绝矣!”岑参涕呼,李嗣业、段秀实等也嗟叹不已,深感天妒英才,安西痛失一擎天悍将。 但还是有人根本不信。比如封常清,他得知李天郎身亡的消息后,立刻百里加急派人去疏勒李天郎家,以吊唁为名以探虚实。果然,李天郎宅邸早就空无一人,连那个在雪玉儿处当小厮的张淮钜也突然不见了踪影。只有几株枯萎凋零的腊梅,在空落的府院一隅瑟缩。事感蹊跷的封常清将此重大疑惑禀报高仙芝,并请求挨个严审单独回来的赵陵等人。因为他还发现,至少在白石岭李天郎最后一战时,身边还有一百一十二人,就算有所折损,也不至于才回来四十余人。而且,细心的封常清发现,上报战殁的这六十多个人中,虽番汉皆有,但居然同为孑然一身之辈,如此种种,让封常清觉得李天郎故去的消息十有八九有诈。 “就算有诈,你想怎的?”没想到高仙芝对此非常漠然,这可不像精明过人的安西节度使,“上报朝廷?忘了天子‘书中永不见此人之名’的旨意啦?难道还有上次李大郎笔误之计?罢了,李相的朱笔点批已经吓过你一次,还想再来?” 封常清哑然片刻,依旧喃喃道:“就这般算了?恐怕……” “李天郎已遵天子之旨埋骨葱岭,我等何必自寻烦恼,还是想想怎么写奏疏向朝廷请罪吧。”高仙芝挥手不愿再谈,“以后的事,让以后的节度使君处置吧。” 封常清叹口气,悟到什么似的点了点头。他不知道,高仙芝前几日将赵陵在私邸灌醉,连哄带诈已经套出了李天郎消失的最后一幕。 李天郎白石岭击退大食追兵后,为万全计,又率部逐出六十余里,确信敌军已然远去后,方才折返。而此时,高仙芝已连夜领大军东归,白石岭上,骤然冷清,连个人影也看不见。疲惫的侧戎军残部实在走不动了,即在大军撤走的营盘驻扎下来。 “也他娘的太不仗义了。我等苦战未归,他们却溜之大吉!”有士卒实在忍不住,大声斥骂起来,“连顶帐篷都没留,真当我们死光了么!” “每每凶险艰难之任,便交于我等,落好处的时候却是他辈争先,想来真令人齿冷!”连沉默寡言的白奉先都出声抱怨,“这倒罢了,咱也不稀罕劳什子钱财赏赐,流血送命总要赚个正眼吧,谁知……唉!” “就是,咱李将军功劳那么大,你看不一样被人丢在后面?反正我等在高大将军那里,都是后娘养的!”杨进诺气愤地踢飞大队留下的篝火灰烬,“回回出生入死,为的什么!” 赵淳之喉头哆嗦几下,还是忍住了。奇怪,要是往日,听到这些怨言,李天郎一定会厉声制止,怎的此时……他望望在不远处靠石块闭目歇息的李天郎,他不会没有听见吧? “好了,别说了,但求问心无愧吧!”赵淳之安抚群怨沸腾的士卒们说,“比起葬身沙海的弟兄,我们已经很幸运了!” “老天爷他奶奶的不是东西,偏要跟我们作对,要不我们肯定会高歌凯旋!”赵陵咬牙道,“哼,这下定会有人窃笑,说不定还会迁怒李将军!” “是啊,这次回去,不知道将军会受怎样的处罚!”白奉先说,“等着看将军倒霉的人多着呢!” 赵淳之叹口气,确实,战败之后,必有人要充当替罪羊,以李天郎的处境,他当这个角色的可能很大,谁叫他和反叛的葛逻禄人关系密切,甚至身边的亲随都是其族人?谁叫他奔赴沙海,葬送了实力?谁叫他礼待对手,授人口实?谁叫他威名远播,功高震主?谁叫他是……忤逆之后?赵淳之越想越惊惧,越想越烦躁,越想越糊涂,这就是英雄落寞的下场么?李天郎会落得这样的结果么? “好啦,杨进诺,你把这柴禾和酒给将军送去,千万别提这些,唉,李将军心里恐怕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难受,让他先宽宽心吧。”赵陵心痛地看看身心俱疲的李天郎,“乌古斯要是在就好了!大家都去歇息吧,明日还要赶路呢!” 众人一时黯然,纷纷低头散开,不一会儿,人群中传出压抑的啜泣声。 李天郎正在慢慢地脱卸铠甲,受伤的右手妨碍了他的动作,左手去解束甲绊到底有些别扭。平日,他只要耸耸肩膀,阿史摩乌古斯就会利落地为他办好一切。忠诚淳厚的阿史摩乌古斯,掌旗奔驰的马锏,跃马扬刀的马麟,耿直豪爽的仆固萨尔,一心复国的玛纳朵矢兄弟……还有千千万万为国奋战,跟随自己出生入死的大唐男儿!如今都已成为异乡孤魂,他们熟悉的面孔在李天郎眼前一一浮现,在他心里刻下一刀又一刀,几乎使他痛得呻吟起来。 杨进诺放下手里的杂物,急急忙忙伸手帮李天郎卸甲。铠甲上不仅布满累累利器创痕,还沾满了血污,有些地方已经和皮衬牢牢粘连,甚至最里面的布衫,都和身体板结在了一起。天哪,那么多的伤口,有些地方旧伤新伤交结在一起,简直是找不到完整的肌肤!杨进诺眼眶发热,他用牙咬开金创药葫芦的塞子,一边小心翼翼地扯开那些与伤口淤结在一起的衣衫,一边往伤口上撒药。甲片一件件地卸了下来,李天郎像褪去背壳的蜗牛,软软地瘫坐在火堆边,轻微的浓烟呛得他连连咳嗽。杨进诺将毡毯盖在他身上,转身流下了眼泪,要是没人,他一定会大哭一场。 抖抖嗦嗦的篝火忽明忽暗,烤在火上的馕透出诱人的金黄光泽,蜂蜜和牛奶的香气令人垂涎欲滴,被饥饿和疲劳折磨一天的战士们围坐在火堆边,默默地分享着勉强果腹的食物。李天郎接过赵淳之递来的半块馕,勉强笑笑,撕下一点细细咀嚼起来。这是阿米丽雅出征时给他亲手做的,因为舍不得,一直没怎么吃,现在却成了所有侧戎军幸存者的救命粮。 看着沉默的李天郎,赵淳之和赵陵也不知说什么好,三个死里逃生的将领呆坐在火堆边,各自心不在焉地嚼着食物。 “死了那么多弟兄,你们觉得我还能当你们的将军么?”李天郎突然出声,“那些生死与共的大唐男儿,可都是某亲手送进阎王殿的。” “将军哪里话来?此乃天意,怎怪得将军!”赵陵道,“将军灭敌之能,为我钦佩;将军陷阵之勇,为我楷模;将军为国之忠,为我敬仰;能随将军征战沙场,乃我赵陵生平之荣幸……” “不光赵校尉,某也如此,不仅我等二人,想必全军将士,无论死活,皆是如此!”赵淳之接着说,“将军也曾尝败绩,世间更无常胜将军,怛罗斯战败,也非将军一人之力可挽,将军不必太自责!” 李天郎摇摇头,“淳之,我并不如你心目中的英雄,也非能承此重任之人!吾非战败而气馁,而是深感宿命之不可违啊!” 赵淳之一愣,李天郎冲他摆摆手,示意他不要再说什么。“大元说得好,”提到马大元,李天郎语气一落,如今这位老卒的两个儿子都死在军中了,死得一个比一个惨,家中已经没有什么人了。“大元说得好啊,护卫大唐既为护己之土!护卫天子既为护己之家!但若大唐护无可护,天子毋庸你护,你便若何?” 众人默然。 令侧戎精兵葬身沙海的龙风,似乎是老天爷在严厉警告李天郎不屈埋骨葱岭的宿命。身心俱瘁的李天郎感到自己完全被抛弃,全然不可与天抗争。 哀莫大于心死。他不想抗争了,老天既然已经安排,那就按自己注定的宿命走下去吧。不过李天郎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甚至连随波逐流的机会都已经没有了。 第十六章 再见了,大唐! 过河拆桥 当劫后余生的四千安西败军到达疏勒时,怛罗斯惨败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整个西域。无论胡商还是汉民,都被这场令安西精锐尽失的败仗深深震撼。对他们每个人来说,如擎天巨柱般的大唐居然也会被击败,而且会败得如此之惨,实在是不可思议。 精疲力竭的高仙芝,未等在疏勒军府里睡个觉,便被边令诚搅得心力交瘁。这个死宦官在征战时安居疏勒观战,此时却急不可耐地跳将出来,摆出一副公正无私的样子质问高仙芝“何以报天子”,全然不记得平日里得了多少好处。程千里、毕思琛等也趁火打劫,不仅早就拟好了党伐的奏疏,还伙同不少失势的安西旧臣和民间士绅,一起发难,要求严惩战败者,以上复天子之重托,下偿将士之亡魂。虽未明言,但矛头直指高仙芝。而背负战败之耻的高仙芝,饶有百舌,也难辩一言,只得闭门不出,以避抨击。一时间,安西诸将人人自危,惶惶不可终日。 “边令诚之意,是找一个替罪羊罢了,绝非有意针对将军,”封常清在高仙芝面前依旧坐得笔直,在他脸上看不出丝毫疲惫,要知道,他可是刚从数百里外的龟兹星夜赶来的。“怛罗斯战败,且不论其他,边中使敢说他无半点过失?将军统军安西,边中使可谓力荐,如此种种,朝廷若要追究,他作为安西监军岂有置身事外之理?” 高仙芝的眼睛布满血丝,他哼了一声,举起酒杯示意封常清继续往下说。 “正如长安街头无赖小儿言,如今将军与边中使正如一条绳上的蚂蚱,谁也离不得谁!监军不过色厉内荏,力求自己摆脱干系而已,与程千里、毕思琛等趋炎附势之徒不可混为一谈。”封常清的每个字都说得很慢,语调也很平缓,但在赵淳之听来,却犹如一把把冰冷的钢刀,从容不迫地插进自己内心深处。和封常清一样,他也是风尘仆仆刚刚赶到疏勒,不过他是奉李天郎之命回来向高仙芝禀报军情的,同时索要侧戎军急需的马匹粮秣。而李天郎和他那百余人鬼不分的残兵败将,如今正艰难跋涉在东归的漫漫长路上。可是现在主将关心的,却不是这些九死一生将士的死活,而是官场的倾轧和争斗。一切都显得那么诡异,那么龌龊,甚至商议的地点,也不是在军府,而是莲香楼这样的青楼女肆! 不知为什么,如此机密的商议,高、封二人丝毫没有避讳脸色惨白的赵淳之。 “怛罗斯之败,败于失天时地利人和,将军先能重创贼军,后即受挫也能威慑贼子,保我军从容退之,其能不在卫青霍去病李卫公之下也!”封常清替高仙芝重新斟上酒,看了如坐针毡的赵淳之一眼,继续说道,“如非葛逻禄胡贼临阵作乱,将军至少可与大食旗鼓相当……可惜,可惜,淳之以为如何?” 赵淳之讷讷道:“确如封使君言,我等与敌接战五日,虽有折损,然贼死伤数倍与我,李将军之侧戎铁骑屡败敌军引以自傲之劲骑,大食人实也岌岌可危也!可恨那葛逻禄胡贼……” “李将军?哼,如若没遇上龙风,想必李天郎之精骑是不是还能扭转乾坤啊?”封常清的胡子突然神经质地抽动起来,“好个李天郎啊!” 赵淳之喉咙骤然苦水泛滥,不由得住了嘴,他隐隐感觉到,今日商议的关键,终于浮出了水面,他不禁打了个寒噤。对面高仙芝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直直地落在赵淳之脸上,如一把无形的手,猛然掐紧了他的咽喉。 “违抗将令,擅攻敌阵者是他;结交葛逻禄胡贼,混淆胡汉者是他;有辱将军奇袭之重托,丧兵沙海者还是他!”赵淳之似乎听见封常清的牙齿咬得格格直响,他瞪大眼睛,不知所措地看着封常清口沫横飞,甚至激愤地拍案而起。“历数种种,怛罗斯之败居然离不得李天郎!本判官细察多日,诸般蹊跷,与李天郎绝非巧合,某以为,若论怛罗斯败绩第一罪人,当属李天郎!” 赵淳之不仅惊骇,而且完全糊涂了。 李天郎是怛罗斯败绩的第一罪人,这这这,简直是…… “但若大唐护无可护,天子毋庸你护,你便若何?”李天郎话中的深意,赵淳之一下子明白了不少,但是他带着一丝侥幸,将目光投向高仙芝,他绝望地发现,高仙芝眯了眼睛,正在微微颔首,赵淳之几乎发起抖来,脑子里嗡嗡乱叫,封常清后来说了什么,他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雪玉儿看到赵淳之踉跄着从屋里走了出来,她笑着迎上去请安,而这个平日潇洒英武的少年却只是目光呆滞地看了她一眼,像丢了魂似的跌跌撞撞地跑开了。端着酒具的雪玉儿向虚掩的门看了看,跳动的烛火中,封常清正向高仙芝递上一卷文书,低声说着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将赵郎君吓成那样?凭直觉,雪玉儿知道肯定发生了非同小可的大事。 “好个李天郎!好啊,居然短短时间便将此少年浸淫若斯,你注意到赵淳之的眼神么,他真的被你吓到了。”高仙芝的话幽幽然飘了出来,雪玉儿别的没怎么听清,李天郎三字却听得真切,不由一愣。把门的牙兵将她拦住,一边装模作样地检查,一边顺手在她身上捏了两下。雪玉儿看着这些毛手毛脚的牙兵,心中暗笑,索性媚眼如丝,蛮腰轻摇,三下五除二,疏勒第一胡姬不费吹灰之力便将几个牙兵弄得神魂颠倒,哪里还有心思查她。游刃有余应付牙兵的同时,雪玉儿一双耳朵却支得老高,直往内厅去。 “将军让赵淳之担当此任,是否……” “常清当了一回诽谤小人,可觉内疚?”高仙芝没有回答封常清的疑虑,他垂眼看着手里的文书,那是封常清拟好的归罪李天郎的长篇大论。“可否想到此举在安西将造成怎样的轩然大波?淳之之骇,不过皮毛。” “封某对不起李天郎,然对得起大唐!大唐可以没有李天郎,却不能没了将军!大唐虽名将如云,然通晓安西军政,精熟西域事者,唯将军一人!如今虽有怛罗斯初败,我安西元气未伤,假以时日,必重振雄风。届时率军反攻,讨平大食,一洗前耻而治安西者,非将军莫属,此所谓大唐万世基业也!”封常清的神情还是那么平静若水,“李天郎非某有意中伤,而是大唐需要,无李天郎之罪,无以救将军,无以抚安西,无以安大唐!比起这些,封某蒙宵小之苦,李天郎受叛贼之冤,犹如泰山之比沙砾,浩海之比水滴也!” 高仙芝深深吸口气,拿着文书,将身体慢慢向后靠去。整个安西,除了李天郎,再也找不到第二个合适的替罪羊。忤逆之后,埋骨葱岭的圣命;纵容混于胡人,招恶汉将的不智;得罪宦官,不容胡贵的失算…… “雅罗珊,李天郎,将军虽惜其勇才,然却非舍不可,此危亡之时,切不可有半点妇人之仁!”封常清重重地说。 舍了他,可以不惊动朝廷,不开罪汉臣,既安抚了嚣闹之异党,也顺了边令诚之意。但是,这么做,就一定能够让自己躲过这一劫吗?对吃败仗的边塞大将,不管他以前的功劳有多大,朝廷从来就不会手软——前有拔齿受辱的黑齿常之,后有落寞忧亡的王忠嗣……高仙芝干咳了一声,心里一寒,封常清,正如他自己所说,和自己才真的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他竭力要抛出李天郎,并不完全像他说的,是为什么大唐,这个封瘸子,把个卑劣之事也说得如此冠冕堂皇,也算一绝!也难怪彻底吓倒了少不更事的赵淳之,不知道这小子…… “谁?”高仙芝厉声喝问。 门吱呀一声,雪玉儿笑面如花,出现在门口,“给两位使君温的酒,想必来的正是时候。” “原来是你这妖精,”高仙芝展颜笑道,“来和本使喝上两杯罢!” “高使君可不是一般的客人,要不奴家再叫上几个媚丽胡姬,轻歌曼舞,让两位使君好好畅饮一番如何?”雪玉儿用酒盘推开案几上的文书,叮啷一声放好了羊脂白玉的酒具。 “罢了,再美貌的小娘子,也比不得你雪玉儿啊,就你吧。”高仙芝呵呵笑着,顺手将文书移到了几下。 在雪玉儿的娇笑和歌声中,三人共饮了几杯,封常清推说连夜疾行,神劳体乏,草草告辞。而一向极少饮酒的高仙芝今日却一杯接着一杯,直到喝得烂醉,伏案鼾睡。 “使君,使君?”雪玉儿柔声唤道,用手推推浑身酒气的高仙芝,见他未动,便伸手去拿几下散落的文牒。高仙芝鼾声突然中断,雪玉儿吓得缩回手来,碰倒了桌上的酒杯。酒杯发出一声悠长的声响,沿着案几滚动,残存的酒液由此划出一道弧形的曲线。整个房间都为之凝固,直到高仙芝耸了耸肩膀,喃喃咂嘴,鼾声重又响起。雪玉儿手捂胸口,大气也不敢出,一抹冷汗刷地沁出额头。私看官文,本就死罪,更不消说是事关机密的官文了。我为什么要为他冒性命之险? 雪玉儿腰身慢慢软了下来,我是他什么人啊,他不是有那个神花公主么,人们都说她又美丽又聪慧,是不是把那男人的心都塞得满满的?里面有那么一丁点地方留给我么?雪玉儿一时有些呆滞,天蓝色的明眸扫过屋子,这里曾经是她和那个男人的香巢,他们一起在这里度过了无数美好的时光。是那么的美好,美好得差点改变了自己的一生!在高仙芝此起彼伏的鼾声中,雪玉儿闭上了眼,整个儿被回忆湿润,细长的红色指甲深深地陷进了紧握的拳头…… “李天郎”,几案下半展的文书上,这三个字在明亮的烛光里跳动,仿佛有某种弯曲诡异的灵性。雪玉儿认不得字,更认不得汉文,但唯有“李天郎”三个字,她却是记得再清楚不过。她最后看了眼高仙芝,咬咬嘴唇,迅速伸手拾起了官文。 “张淮钜,把那件貂皮毯子拿来,将军要用!”雪玉儿开门吆喝着,守门的牙兵顺势伸头看了看醉倒的高仙芝,又看看捧着毛皮来的少年,马马虎虎搜了身,让他自行进去。 雪玉儿夸张地收拾着酒箸桌几,又服侍高仙芝在榻上躺下。那官文却已展开在张淮钜手中。张淮钜没看两行,便“啊”地惊叫出声,吓得雪玉儿赶紧捂住他嘴,令他悄声念与她听,很快,两个人的脸都渐渐发起白来。 阿史那龙支的毡帐在城外十里外,那里跃动的火光依稀可见。拿着高仙芝将令的赵淳之刚出城门便勒住了马,他喘着粗气,面容扭曲着向军营处眺望。高举火把的白小胡嗫嚅一阵,什么也没敢问。忽然,赵淳之猛地拨转了马头,一言不发地重又入城,飞马向疏勒城的西北角疾驰。 未等开门的马大元说话,似乎浑身都鼓满气的赵淳之便将这位老卒弹了开去。当他风风火火推开正厅门,满头大汗的张淮钜正一字不差地将官文最后几句背完。 见赵淳之冒然闯进,阿米丽雅用眼神止住几欲发难的马大元和张淮钜,面色不改地对赵淳之笑道:“原来是赵郎君深夜造访,想必有极要紧之事,可乃事关奴家夫君?” 真不愧是神花公主,雅罗珊之妻!公主的镇定使赵淳之又惊讶又佩服,他定定神,行了个大礼,终于使自己冷静下来:“这位小哥说的,句句是实,夫人如今能做的,就只有一个字:走!” “走?离开大唐?”阿米丽雅站起身来,袅袅婷婷为赵淳之和张淮钜分别斟了杯茶,眉间神色凝重起来,“我夫君生是大唐之人,死为大唐之鬼,要他离开大唐,除非太阳西出,江河倒流。” “非李将军有负大唐,而是大唐容不了李将军!”赵淳之心里明白,就是枉死,李天郎也会选择死在大唐的屠刀下,可是,这样的死法不应该属于雅罗珊,大唐的雅罗珊!“请夫人劝将军忍辱负重,且避一时吧,也唯有夫人,能说服将军了,也许时过境迁……” “赵郎君真是肝胆相照的好男儿,我夫君也算未看错,淮钜,记着,男人就该这么当!”张淮钜点点头,眼睛骨碌碌乱转,看看赵淳之,看看公主,又看看用独臂紧张握刀的马大元。“说走就走,哪有这般容易,这里是家啊,”阿米丽雅的声音低沉下去,“是我和李郎的家。” 尽管对高仙芝和大唐并无太多奢望,但是如此绝情绝义的抛弃还是令阿米丽雅震骇,要不是亲耳听见,加上那墨迹未干的剿杀将令,她也不会相信这是真的。 皎洁的月光下,公主的轻纱显得非常朦胧。她背过身,仰望窗棂处那轮皓月,发出一声令人心碎的叹息。赵淳之知道,这声叹息不仅是为公主自己而发,更是为李天郎而发。被自己忠贞和挚爱的大唐所抛弃,那是怎样的痛苦和凄凉啊!赵淳之捏紧了自己手中那汗涔涔的将令。 擦干眼角的泪,阿米丽雅回过身来,冲赵淳之深深一礼:“阿米丽雅谢谢郎君了!此大恩大德,奴家连同夫君小儿,永生不忘!郎君为此极冒风险,事已至此,也是仁至义尽,郎君请自去,奴家自会安排。” “夫人这会还说什么客套话!”赵淳之再次为公主的镇定从容所折服,“现今唯速速出城,尽早与李将军汇合。此时已过巳时,四门皆闭,非有军令不可过,赵某既然决心已下,岂会半途而废,袖手旁观!且让在下送你们平安出城!” 与此同时,雪玉儿正看着不知什么时候醒来的高仙芝,用那卷文书轻敲着案几,嘴角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诡异笑容,哼着她听不懂的高丽小调。 睡梦中的纱米娜,被裹得紧紧的,背在张淮钜身后。阿米丽雅、马大元、哥丽、查默干等都着安西军士装束,只带必需之物跟随赵淳之连夜出城,悄悄往西去。绕过阿史那龙支的突厥军营,一行人加快了速度,很快将军营和灯火抛在了后面。 “郎君,千里相送,终有一别,留步吧。”阿米丽雅扫了一眼酣睡中的女儿,张淮钜以出乎人意料的老练神态点点头,示意一切正常,还用胡语低声和哥丽说了些什么。阿米丽雅释然,转首冲赵淳之继续说道:“郎君大恩,奴家代夫君小儿谢过,自当永生铭记,我等就此告别吧。” “夫人,你们打算往何处去?”这是赵淳之最后问阿米丽雅的话。 “去寻夫君……”看不清公主的神情,但她的声音骤然变得非常悠远,仿佛一缕随意的夜风,“和他生死在一起……” “我是说,你们会在哪里安身?回小勃律么?”赵淳之实在想不出李天郎能够去哪里。 “去哪里不重要,只要全家在一起,去哪里都是一样,”阿米丽雅一定在黑暗中微笑,“西域很大,草原绿洲,戈壁雪山,到处都可以安家。” 赵淳之默然,他向公主施礼告别,眼眶居然阵阵发热。别了,李天郎,别了,雅罗珊。赵淳之握着高仙芝的将令,看着公主一行逐个消失在黑暗中。 良久,赵淳之才从马鞍上直起身,公主一行早就不见了踪影。他仰望群星璀璨的夜空,觉得胸中郁闷无比,一时茫然,不知道自己一直以来所敬仰、所信仰和所追求的,是否还有意义。旁边的白小胡忍不住道:“郎君,接下如何是好?” 赵淳之低下头,一下子萎靡下去,嘴里喃喃道:“英雄,英雄,大唐万里疆土,容不下李天郎三尺埋骨之所!悲哉,悲哉!罢了!白小胡,遵高大将军令,明日卯时,征突厥兵拿李天郎问罪!” 埋骨葱岭 尽管与李天郎素来有隙,但得知高仙芝派遣自己去捉拿李天郎,阿史那龙支还是一万个不愿意。 倒不仅仅是因为李天郎武艺高强,手下还有一帮万夫不挡之勇的死士。而是他明白,自己这个恶人做得太大了,得罪的不仅是众多敬仰李天郎的汉军将士,连那些胡人同族也必视他为忘恩负义的奸贼。到时候自己的日子将极为难过,一旦犯了众怒,高使君说不定顺带将自己也一并收拾了灭口。不然,他明明知道赵淳之这个小兔崽子和李天郎是一丘之貉,还叫他来监督执行捉拿李天郎的差事,这不明摆着要我顶缸么!阿史那龙支偷偷看看身侧的赵淳之,赵淳之注意到了,回望一眼,目光一对,两人各怀鬼胎,又各自尴尬闪开,但不约而同将行军的步伐缓了下来。 出发后的第五天,赵淳之和阿史那龙支与赵陵带领的四十余归骑遭遇了。涕泪滂沱的赵陵道出了一个令两人都大松一口气的消息:李天郎白石岭退敌后,身受重伤,又引发多年旧创,虽极力救治也不得幸免,终在离疏勒百余里的地方吐血身亡…… 阿米丽雅和李天郎的左手十指紧紧相扣,两人久久互相凝视,黑色的瞳孔,绿色的瞳孔,在静静的毡帐里交织出外人无法体会的柔情蜜意。这对异族情侣,就以这样的方式缠绵了一夜,直到启明星出现在天际。李天郎伸手轻抚熟睡的女儿,连日奔波的劳累和乍见父亲的兴奋之后,孩子很快便进入了梦乡,纱米娜睡得很熟,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她一定在做一个甜美的梦。 阿米丽雅幸福地微笑着,将身子往自己男人胸膛靠了靠,闭上眼呢喃道:“真好,我们一家又团聚了,好险啊,差点我们就咫尺天涯了。” 一缕凄凉的笑容挂在李天郎的嘴角:“娘子有没有想过,尔等脱险,尽皆高使君之授意与精心安排?否则,纵有淳之舍命相助,尔等也是插翅难飞。” 阿米丽雅身体猛然一个寒战,她脸色惨白地直起身,惊惶地抱住李天郎肩膀:“怪不得我觉得诸般险境如此顺利,原来……天哪!确实过于蹊跷,过于幸运了!”公主瞪大眼睛,绿色的瞳孔里布满恐惧,“那我们岂不是难逃厄运!” “厄运?”李天郎消瘦的脸上绽开令人发毛的笑意,阿米丽雅的眼睛骤然凝固起来,她注意到李天郎的整个人都炙热起来,甚至耳朵根子后面,都泛起了怪异的红潮。“厄运?”李天郎重复了一遍,站起身来,不由自主握紧了拳头。“不如说是宿命!呵呵,我李某最后一战,岂可再容你玩弄于股掌之间!”李天郎的表情看上去仿佛就要跃马挺枪去决战沙场,“高仙芝啊高仙芝,娘子,高使君之意,还是有意放我自去,以应埋骨葱岭之宿命而已!也真亏他处心积虑,机关算尽啊!李天郎怎么个死法,他居然也如此费心!呵呵,以我李某一人之必死宿命换来安西之复兴,众弟兄之平安,划算,划算,真不知该怎么谢他才好,不过这次高使君也太聪明了些!” 阿米丽雅抓紧了毡毯,死死地盯住失态的李天郎。 “既然如此,我李天郎偏生不领你这个情,偏就不走,反自回都护府伏诛,看你算不算得到!嘿嘿……”李天郎笑啊笑啊,笑出了眼泪,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公主的脸在笑声中渐渐变得跟天山冰岩般冰冷坚毅,只是目光落在熟睡的纱米娜粉嫩的小脸上时,闪过一丝痛苦的抽搐。 “将军,你若枉死,上对不起苍天之列祖列宗,下对不起地下之兄弟亡灵,更别说与你生死与共的部属和妻儿!将军之死,换来的不是壮怀激烈,而是遗臭万年,万万不可!”说话的是马大元,看来他已经在帐外听了多时。“将军要死也可,我等陪着便是!”说罢一撩毡门,外面黑压压跪了一地的士卒。 赵陵刷地拔出横刀,往脖子上一架,朗声道:“我等跟随将军出生入死,尽为生死之谊,既然立誓同生共死,大丈夫决不食言!” “同生共死,决不食言!”一片利刃出鞘的声音,侧戎军的将士历来只会用行动来表示他们的决心和忠诚。上百把横刀齐刷刷架在肩头,寒光四射的刀锋上,是上百颗倔强挺立的热血头颅! 接着是死一般的寂静,朝霞微绽的黎明顿时犹如冰封之三九。张淮钜浑身都禁不住发抖,一张脸变得惨白,他真正被这样悲壮惨烈的场面给吓到了。 在众人目光的注视下,李天郎几乎是蹒跚着走出毡帐,他那劈斩过无数头颅的手同样在剧烈地颤抖,“各位弟兄,你们在逼我李某么!”手虽然在抖,但拔刀的速度依旧很快,“不,将军!”马大元的独臂不顾一切地搂紧了李天郎,“撒手!”“不,将军!”“不,阿大(意即父亲)!”凭李天郎矫健无敌的身手,他不可能受制于残废的马大元,但是他真的没能摆脱,因为,纱米娜不知什么时候醒来,又不知什么时候死死抱住了他的腿。 “将军!”赵陵等众将士齐声哀求。 “阿大!”纱米娜的童声充满惊恐和依恋。 “夫君!”公主将丈夫和女儿一起抱住。 李天郎的视线渐渐模糊,所有人的面孔,天地间所有的一切都仿佛飞旋狂舞起来。他很想大声嘶吼,喉咙却哽咽发不出声;他很想展臂勃发,腰肢却力道全无。 “腾!”李天郎双膝一软,重重地跪倒在地,一行眼泪也随之重重地砸进赤黄的安西土地…… 雅罗珊李死了,李天郎死了! 没有了大唐,他确实死了,失去了大唐的灵魂,不管是雅罗珊李还是安西戎将李天郎都不复存在了。 他死后,必将埋骨葱岭! 心若死灰的李天郎剩下的选择还能是什么呢,只有远走西域,不再归唐。将士们都愿随他去,但李天郎称有家室者必回,大唐可以不归而家不能不回,大唐也许不可保而家则必卫。 赵陵将补好的红色鹖鸟军旗跪送李天郎。“将军既去,此旗失魂,留者无用,不如永随将军!” 李天郎迎风展旗,两行热泪,潸然而下。突然他暴喝一声,将旗帜重重往地下一扔,拨马掉头而去。倒是独臂的马大元和张淮钜忙不迭地跳下马来,重新将旗拾起,仔细卷好由张淮钜紧紧抱在怀里。马大元的脸布满沧桑和老迈,他眼角湿润,和赵陵等一一点头示别,随李天郎而去。 远处,一架马车和马车中的阿米丽雅也冲跪立一片的侧戎军将士挥手告别。再见了,雅罗珊的勇士们,再见了,大唐! “我等送将军!”赵陵嘶声吼道,泪水模糊了铮铮铁汉的双眼,“弟兄们,唱朔风飞扬曲!” 万众一心兮,群山可撼。 惟忠与义兮,气冲斗牛。 朔风飞扬兮,苍穹飞雪。 旌甲蔽日兮,笑与君决。 主将亲我兮,胜如父母。 干犯军法兮,身不自由。 号令明兮,赏罚信。 赴水火兮,敢迟留! 上报天子兮,下救黔首。 杀尽贼子兮,觅个封侯! 歌声直冲九霄,壮怀激烈,巍巍群山呼应,天地不绝。 西域之秋,荒原肃杀,烈日吐箭,朔风飞扬。只见李天郎那队渺小的人马卷起漫天黄尘,渐渐远去,最后消失在大漠深处。 朝廷的诏书很快下来了,天子对怛罗斯战败虽然极为不悦,但是也没有过多责怪高仙芝。还同意了他的举荐,让封常清继任安西节度使。带着俘虏和虏获归朝的高仙芝不知用什么办法又让皇上龙颜大悦,让他官拜开府仪同三司,寻除武威太守、河西节度使,代安思顺。但安思顺急奏群胡割耳捴(zǒng)面请留,监察御史裴周南等明里暗里上奏撮合,使安思顺得以留任,而只扔给高仙芝一个右羽林大将军的虚职。直到安史之乱起,已在长安城里过了将近四年安逸奢华却又寂寥平淡生活的高仙芝重新被朝廷启用,带着数万临时招募的市井之徒赶往危在旦夕的潼关战场。不过这一次,他败得比怛罗斯还惨,不仅失了潼关,还和老搭档封常清一起,被监军边令诚用纵横安西的陌刀砍了脑袋。 如此结局恐怕是这位威震西域,决死效命唐帝国的高丽将领做梦也想不到的。而最后的安西精兵,为勤王分赴中原,他们的到来,曾为因渔阳鼙鼓而岌岌可危的平乱战事带来某种希望。著名诗人杜甫在《观安西兵过赴关中待命二首》中欣欣然道: 四镇富精锐,摧锋皆绝伦。 还闻献士卒,足以静风尘。 老马夜知道,苍鹰饥著人。 临危经久战,用急始如神。 奇兵不在众,万马救中原。 谈笑无河北,心肝奉至尊。 孤云随杀气,飞鸟避辕门。 竟日留欢乐,城池未觉喧。 只可惜安西精兵也没有能够挽救盛极必衰的大唐帝国,随着李嗣业战死疆场,安西军也在内乱中消耗殆尽,埋没在了浩瀚的历史尘烟里。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历史往往不过是强权者手中的玩物。齐雅德将军打了大胜仗,欢天喜地当了外乌浒河总督,却为其顶头上司阿布·穆斯里姆所杀。阿布·穆斯里姆自己也没得到好结果,他为推翻倭马亚王朝,建立阿拔斯王朝所立下的功勋已经足以招致嫉妒,终也逃不过被杀的命运。倒是在怛罗斯被俘沦为大食人奴隶的杜环,鬼使神差,居然在周游了大唐鲜有人至的西方后,能够活着回到大唐,著书立说,讲述他离奇的历险故事,细数大唐给西方带去的造纸术、火药…… 而当年威震西域的李天郎,更是早就在朔风飞扬之中蒸发,被人世遗忘,彻底地遗忘……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