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领土争夺战2》 第一章 唐玄宗李隆基的密令 李天郎初见唐明皇 天宝六年(公元747年)的冬天真的称不上寒冷,但宰相李林甫带入朝堂的大摞诏书,却让不少人觉得冰寒彻骨。王忠嗣、杨慎矜两位朝廷大员被贬斥已成定局,只需明皇(李隆基)略略过目,加盖玉玺而已。 一阵微风吹过,院子里桂花树上的积雪娑娑而下。呆望雪景的李林甫油然生出几丝悲凉,人之生命,何其短暂,自己虽贵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却也已年事老迈,再怎么励精图治、呕心沥血也颇感力不从心,就犹如这夜后残雪,时日无多!而自己大限之后的事,不知道还能有几分在自己的意想之中。 李林甫回头看看茶几上已经不再冒气的茶杯,不禁皱了皱眉头,等了这么久,天子还没来。是不是高力士这个宦官又在搞鬼? 纷沓至来的脚步声打断了李林甫的思绪,他整整衣冠,恢复了平常犀利严峻的气质。“天子驾到!”是高力士公鸭般的声音。 “哥奴(李林甫)真是性急,什么急事,偏要今日商议?”李隆基面有微怒。 李林甫施礼毕,连称“恕罪”,但仍旧固执地将拟好的诏书呈了上去。“明日就将设宴庆典,届时将宣读诸般诏令,以振朝纲,故臣……” “罢了!罢了!你说罢!”李隆基往龙榻里一坐,“又奖了谁,罚了谁?”李林甫不敢怠慢,将数十份诏书的内容一一扼要说明,明皇随手翻翻,居然丝毫不差。“呵呵,高仙芝的封赏是不是太丰厚了些?制授鸿胪卿、摄御史中丞,代夫蒙灵察为四镇节度使,还征灵察入朝,替高丽奴才把路扫得好清啊!” “陛下,目前大唐在西域,情势危急,高仙芝大破吐蕃,力保唐之西门不失,使我大唐声威响震西陲,三十六国尽皆附表称臣,缓我边塞危局,确可称大功一件。且在安西,大唐与大食,已剑拔弩张,决战在即,四镇急需一位智勇双全的悍将,依臣愚见,此人非高仙芝莫属!至于夫蒙灵察……” “朕知道!他已经奏了高仙芝一本啦!越奏捷书?哼,刘单可是朕派去的。就这么办吧!这个又怎么啦?叫安思顺任朔方节度使(唐朝十大节度使之一,驻地灵州)?这个差事可是丞相你兼任的啊?” “臣老迈,且在长安陷于琐事,无力顾及朔方军务,林甫误事事小,万一动撼社稷,岂不罪莫大焉?而安思顺为安禄山族兄,为人忠勇,孔武过人,当是适宜将才……” “丞相真是大度,人人眼馋的节度使,说让就让了!呵呵!这么说,杨国忠想当剑南节度使的念头,也只有放一放了!丞相好心计啊!” 李林甫心中一寒:大家(近臣或后妃对皇帝的称呼)对自己的所作所为看来是一清二楚啊,眼前的唐明皇,虽已不是开元初那个宵衣旰(gàn)食,叱咤风云的皇帝,但倦于政事的他,显然并不糊涂。这一点,务必谨记!切切! “陛下明鉴,非林甫心计,而是边塞胡将之表现,令人击节赞叹!”李林甫不慌不忙地说,脑子里已经转了无数个念头,“陛下还记得以官力保王忠嗣的哥舒翰(大唐名将,突骑施首领哥舒部落人)吗?” 李隆基目光一闪,颔首示意李林辅继续。 “王忠嗣虽罪该万死,但哥舒翰仍跪拜于阙下,力陈忠嗣之功以至涕泪雨下。朝堂芸芸众卿,愿以身家性命乃至功名保忠嗣命者,唯此一人而已!先勿论哥舒翰军功卓著,就凭这忠义肝胆之举,堪称今世武将之典范。再有平卢范阳之安禄山,安西之高仙芝,虽皆为胡人,但对朝廷之功绩,对陛下之忠心,哪个不胜似中原汉臣?” 明皇点点头,李林甫见之立刻提高声调。 “自贞观以来,内附我大唐之杂胡数以百万。仅贞观之际,便有三十万突厥人为我大唐子民,朝堂五百胡官几于汉臣同数。因有阿史那家族为我大唐前驱,攻城略地;契苾何力、黑齿常之等镇抚四方。现在我大唐为官之胡人,远甚陛下先祖,且文臣武将诸子百工不一而足,天朝之威仪,旷古绝今矣!对诸方杂胡,我朝应不视为外人,拣才华横溢者为之用。节度使为一方之军政大吏,不仅需有勇有谋之才,也需忠义之臣。文臣为将,怯当矢石,不若用寒郡胡人;胡人则勇决习战,寒族则孤立无党,陈下诚以恩洽其心,彼必能为朝廷尽死,断再无忠嗣罪臣之虞!” 明皇听完,神情十分伤感,沉吟半晌,喃喃道:“王忠嗣忠良之后,又乃朕亲手养大,没想到……罢罢罢!丞相说的有理!便由你相机处置吧,朕累了!这玉玺就由力士掌盖吧!” 李林甫暗地里松了口气,眼角瞟了瞟高力士。高力士似乎没有兴趣搭理他,自顾伺候明皇退去,把李林甫晾在了一边。 “陛下,还有一事,”见李隆基放缓脚步,李林甫急道,“陛下还记得佩带九色宝玉的李姓后嗣么?” 天宝皇帝身形一滞,停了下来,没有转身,只简短地说了一句“讲”。 “李天郎自六年前充军安西,骁勇善战,屡立战功……” 当天,回到高府的李天郎和阿米丽雅由衷地高兴,因为高仙芝告诉他们,朝廷已经采纳了他的意见,不仅赦苏失利之不诛,还授右威卫将军,赐紫袍、黄金带,使宿卫。虽然不能再回到小勃律,但在如此劫难之后,尚能虎口余生,留得性命,已经是大幸了。因此,在当晚家宴上,气氛是回到长安以来最为轻松的,高氏爷孙三人甚至一起唱起了高句丽小调。阿米丽雅轻拂长袖,激情飞扬地舞上了一曲,舞毕则即刻退席,没和一干人说上一句话。高仙芝冲李天郎意味深长地微笑,遥遥一举杯。李天郎只得饮了,恩怨分明,阿米丽雅的公主脾气一如既往,要不是李天郎低声下气央求良久,阿米丽雅又有西域女子惯有的豪爽和少见的机智胸襟,不会有这样妥协折中的好事。即便如此,要公主再与仇人共席,却是再也不可了。李天郎硬着头皮不去看拂袖而去的妻子,频频举杯强颜做欢,席间觥筹交错,宾主都显得十分尽兴。 “好啦,明日一早还要入宫觐见,酒就喝到这里吧!”高仙芝说罢站了起来,众人也都停杯投箸站了起来,“天郎你且和我到书房一述。” 李天郎一愣,放下杯子,低头称是。 “明日上朝听宣,天子可能会单独与你晤面,”一合上书房的门,高仙芝便单刀直入地对李天郎说,“高力士亲自派人从大内送来的口谕!” 昏暗的烛光突然急促地摇曳,在地上晃出跃动的黑影。 李天郎默不作声,倒不是因为吃惊或是惧怕,而是他真的不知道说什么好,又能说什么!看着李天郎沉若静水的脸,高仙芝坐了下来,一时也没再开口。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嘿嘿,能泰然处之,倒不失为大丈夫本色!”高仙芝歪头注视着一半身体隐没在黑暗中的李天郎,语气也是淡然,但从他变化莫测的眼神中,可以推知他心中定是波澜起伏。如今皇帝要见李天郎,其用意何在?对他高仙芝的宏图大志会有可怕的影响吗?高仙芝心里苦笑了一下,不管怎么样,李天郎进宫的命运,已然和自己密不可分。如果当初谨慎一下,不带他回长安? “福祸已不是天郎所关心,只是希望不要误及大将军的前程,安西还等着你回去主持大局……”李天郎开口道,“天郎忤逆之后,一介匹夫,死则死矣,何足道哉!” 这下轮着高仙芝说不出话来了。皇帝要是想杀李天郎,容易得很,自然不会又特地叫他进宫见上一见。杀是不会杀的,但是有可能将他软禁在宫中,免得日后生出什么事端,但是李天郎特殊的身世使天子不可能让他居于宫中,十王宅、百孙院可是皇族之地,突然冒出一个不明不白的皇姓成员可是可笑至极的事情。再不,让李天郎当宦官?这可是一举数得。高仙芝哑然失笑,让他“志愿”当宦官,别说,还真有那可能! “你好自为之吧,朝廷的诡异善变不是我等边塞之人可以想象的,”高仙芝说,“且你贵为皇室甲胄,却又不可为世间知,皇帝如此令你会面,不仅凶险,怪异更甚!你——” “使君放心!原来的李天郎在开元二十三年就已经死了,对我而言,此后经年,已是多余……自知之明,天郎还是有的!”说到此,李天郎的脸上现出几分悲怆与落寞,“天意使然,唯随波逐流耳,天郎进退,皆顺天理!” 隆冬的长安清晨,宁静而肃冷。 昨夜又下了雪,无人清扫的街道如同披上了一层洁白的绸缎,显得干净平整。 偶尔有一两条野狗在马前惶惶然跑过,很快消失在街角巷尾,只在雪地上留下一串梅花状的脚印。远处隐隐然传来公鸡的早鸣,不知哪个院落里早起的人很响亮地打个呵欠,和着哗哗的洗漱声,在坊间久久回荡。 骑在飒赤背上的李天郎抽了抽冰凉的鼻子,没有回头。高舍鸡和高云舟正和赶来汇合的张达恭说着话,跃上马背的高仙芝整了整自己的衣冠,招呼众人准备出发。清脆的马蹄声加入到了长安恬逸的晨曲中,一起迎接黎明的到来。 李天郎知道自己的后背上凝结着一双噙泪的眼睛。阿米丽雅一袭紫袍,如暗香幽浮的雪莲,静静地站在高府门口,为自己的男人送行。众人只看见她鲜红嘴唇边温柔的笑意,却没人注意到她笼在衣袖里的手中,紧紧握着一把短刀。“郎君进宫若不测,奴家便以死殉之!”握着“花妖”解腕短刀的阿米丽雅森然冷艳。 李天郎看着阿米丽雅湿润的双眸,目不转睛。公主坚定的眼神告诉他,她说到做到。阿米丽雅乃西域公主,身世风俗迥异中土,一身的胆色刚烈,岂止是大唐女人所能匹敌的。 李天郎叹了口气,他还能说什么呢?阿米丽雅居然把自己送给她防身的“花妖”当作了殉死的利器,神花公主死于“花妖”之下,难道这就是天意? 天还未亮,成队的禁军便在执金吾(保卫宫城和京城的官员)的指挥下在大明宫内陈列仪仗,展布旗帜。此次盛会,遍宴内外朝臣,四夷藩属,朝廷上下极为重视。因而南衙十二卫和羽林军精锐尽出,分掌天子内外仪仗。雪亮的刀枪,鲜明的衣甲和旗帜,魁梧耸立的士卒,不仅衬托出大唐皇室的威严,也让人不禁悚然于大唐军容之甚!无数宫女、宦官在宫中匆匆穿行,他们要扫清积雪,搭设舞台,安置座位,摆好果品菜肴,皇帝所在的地方还要放上火盆等取暖之物,当真忙得不亦乐乎。但尽管人来人往,偌大的大明宫,却没有人发出一丝声响。 一入宫门,巍峨高耸的含元殿便赫然傲立在众人眼前,高达四十余丈的翔鸾阁和栖凤阁分居大殿东南和西南两侧,遥相呼应,形成高昂的“龙首”。两阁各有飞廊自北面与含元殿相连,加上三条平行的“龙尾道”,构成了大明宫里最为雄壮瑰丽的建筑。很多官员缩着脖子在殿下等候,也许皇帝心血来潮,突然要召见哪位,那可是好兆头,这个时候被召见,不是升官就是发财…… “宣李天郎进殿!”长长的吆喝声,有领路的小宦官匆匆过来。李天郎整整衣襟,一步步走向大殿,大门边几个宦官交头接耳,不时拿眼睛瞟将过来,隐隐听得“此人是谁?”“大家怎会亲自召见此等小吏?”“奇怪!奇怪!” 一迈进殿门,李天郎便利落地跪下,行朝臣之礼,甚至没有来得及看清楚高坐龙榻的皇帝长什么模样。“臣安西果毅李天郎参见吾皇万岁万万岁!” 很久没有声音,李天郎心中一紧,汗水瞬间沁透腋下,他不敢抬头,只有保持伏地叩拜的姿势一动不动。 李隆基已经分别召见了高仙芝、安禄山等重臣和几个外国使节,李天郎是他今天在延英殿召见的最后一个人,也是官职最小的一个,但却是他最想见的一个。七年过去了如今对李天郎的模样,李隆基早就忘了个一干二净。不过他实在很想见见这个特殊的皇亲,这个玄武门建成之后……有好奇,也有难言的恻隐,更有挥之不去的惆怅……对李天郎,他曾转过很多念头,杀之?释之?囚之?不一而足,当初一念之慈放了这个忤逆之后,让他去安西自生自灭,以为再也见不到了,没想到他如此命韧,如今能活生生跪在自己面前。 朕是天子!一手创下开元盛世的唐明皇,而你,李天郎,却还是个充军的戍人。老天翻云覆雨,就是这么戏弄人间的,即使你的先祖登得大极,恐怕你也未见得会得到上天青睐!皇室宫闱的血雨腥风、勾心斗角,轻易就可以将你化为齑粉……武德九年的玄武门,既不是开始,更不是结束,什么时候又会开始,什么时候才会结束?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朕的玄武门,是东都洛阳宫城玄武门,两个玄武门成就的都是不可一世的帝王!而你,李天郎,你这个忤逆之后,建成仅存的后裔,仍旧游离在宫闱之外的皇室嫡传,还有飞翔于玄武门的心吗?还能让你有飞翔的翅膀吗? 凝神注视看着跪拜不动的李天郎,李隆基竟然一时神滞,半天没有作声。高力士斜眼看见,轻轻唤道:“大家,大家?” 李隆基吐出一口气,双手一拢,终于开口说道:“平身!” 李天郎这才抬起头来,看见了正对大门朝阳的天宝皇帝,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自己这位身着龙袍的叔辈皇帝。 “李天郎,上前来!” 高力士再次看看皇帝,皇帝正专注地看着李天郎上前几步,高力士转头再看李天郎,和八年前相比,可是沧桑了许多,当初锋芒逼人的锐气似乎已经荡然无存,黑红的脸膛隐约可见沙场艰辛的磨砺,下巴处的那道伤痕,将原本器宇轩昂的面部线条粗暴地扯断了……乍看上去,李天郎和那些戍边人没有什么两样。 “李天郎,抬起头来!” 李隆基的目光从高处罩落下来,印在李天郎的脸上,李天郎感觉到了老者的温暖慈祥,也看到了眼光里闪动的猜疑和犹豫……天宝皇帝保养得极好,六十多岁也未显老态,眉宇间竟然有飘逸之仙气流动,穷奢极欲,纵情声色的唐明皇,倒真的不似面色虚浮的昏庸酒色之君。但与年轻时的画像相比,也少了许多飞扬的神韵,此时的唐明皇,更像一位颐养天年的老官家。李天郎心里不知不觉生出一丝亲近,他也是自己的亲人啊!但却是如此遥远,不!李天郎警告自己,将莫名的亲切掐断,别忘了自己是一介武夫李天郎,只是大唐的普通子民,除此之外,什么也不是!而现在只是自己受大唐天子青睐,特破例召见,皇恩浩荡…… 李隆基收回目光浏览了一下李林甫特地为李天郎专拟的奏疏,里面不仅详述了李天郎八年来的经历,还有三条不同的处置意见。李林甫非常了解皇帝的心思,也知道明皇最大的忌讳。对李天郎这般背景的人物,李林甫不是没遇到过。那个同样是“贵胄之后”的杨慎矜,没两下便被他收拾掉了。所用的计策非常简单,但也非常有效:他叫王鉷散布流言说杨慎矜要复辟隋朝,毕竟杨慎矜是隋炀帝的玄孙。这是明皇断然所不能容忍的,于是杨慎矜被办下狱并遭严审。最后不仅杨慎矜,连他两个哥哥全部被赐死,牵连的达数十人之多。 “李天郎,你可知朕为何要见你?” “小臣不知。”回答很简短,也很老实,既不恭维,也不解释,说明充分了解自己的处境,全凭皇帝做主。 “你是大唐边塞军将,又连立大功,朕历来惜才,赏罚分明,见你一见,也是常理!”李隆基将奏疏重新合上,“此其一也!” 高力士瞅瞅静听圣喻的李天郎,嘴角浮出一道旁人不易察觉的微笑。 “安西虽远,但仍为我大唐之土,丝绸重道直通天子侧畔,皇权森然,与长安无异!”言下之意,不管你在哪里,都在我掌心之中!“望你忠勇为国,竭力戍边,尽显我大唐威仪,朕封你为从五品上游骑将军,永镇西域,直至——”李隆基加重了语气,“埋骨葱岭!此次觐见,空前绝后!这就是朕容你见面的第二个原因,个中深意,你可明了?” 埋骨葱岭!空前绝后! 李天郎凛然一沉,天哪,意味着永别中原!永离扶桑! 但是,依然享有自由!依旧可以放马西域!李天郎随之如释重负,天意啊天意,他重重地叩首,低声应道:“臣谢主隆恩!” “安西虽苦寒,但也是你最好的归宿……”明皇的声音低沉柔和下来,“中原虽大,却也未必是容身之处……退下吧,参加盛宴后就随高仙芝回安西,自己饮一杯长安的饯行酒吧!去吧!去吧!”李隆基用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说:“趁朕还没有改变主意!” 再次抬头望见高高在上的皇帝,李天郎心头一片湿润,一种说不出的亲醇情感使李天郎再次重重叩首,声音哽咽:“臣去了!陛下珍重!祝我皇万寿无疆!” “你快去吧!”李隆基挥挥手,语气显得十分倦怠,“好自为之!” 李天郎缓缓退下,看着李天郎渐远的后背,明皇自言自语地说:“这般处置,可否?”“大家仁之明之,李天郎即当领会,唉!奴才也没想到大家会放他回安西……”高力士搭上了话,“大家苦心竭虑,宽广胸怀,旷古绝伦!老奴真心拜服!李天郎当认大家为再生父母……” “罢了!告诉高仙芝,李天郎此回安西,足不得越陇西半步!违者死罪!” “老奴领旨!” “不仅如此,朕所见所闻,不得再有李天郎其人其名,违者亦死罪!” 皇宫盛宴 李天郎被小宦官带到麟德殿宴会场地时,神情颇为恍惚。原以为会惊心动魄的面圣会是这么淡然,皇帝的话不多,自己的话更少,既没觉得杀机重重,也没感到诡异莫测,倒似最平常的觐见一般。 张达恭打消了探询李天郎面圣情况的打算,看他失魂落魄的样子,不管好坏,都把“磐石将军”折腾得够呛。罢了,罢了,平安就好! “高大将军到上面去了,嘿嘿,官衔高么!”张达恭说话间递给李天郎一杯酒,“定定神吧,这宫里的玉液琼浆,是比安西的烈酒强啊!” 李天郎接过酒杯,这才醒过神来四下张望。 好盛大的场面啊! 数千名文武百官番国使节济济一堂,各按官衔高低分层落座,不同的语言和服饰犹如春天缤纷的百花,一起在冬日里盛放。每个条桌上都摆满了珍馐果品,精制的酒具里盛满了美酒,司礼内侍和宫女们分队伺候,随时为宾客斟酒送菜。太常寺阵容浩大的演出队伍已经在沿麟德殿阶梯展开的上下两个舞台左右预备停当,两道由绣花彩绸围成的后台在阳光下发出五色斑斓的光晕,俊男美女们艳丽的衣装点缀在环卫大殿的禁军旗仗间,将整个麟德殿装扮成一座绚丽多彩的巨大花山。 艳阳高照,吉时已到。微风中,有冰雪清凉的气息,一阵若有若无的缶钟之声,似乎是从半空里洒落下来。 两队身着豹皮坎肩的大汉整齐地迈步走到那两百面犀皮大鼓前,尽管是数九隆冬,但这两百名大汉都是赤裸着半身,露出一身筋骨凸现肌肉。树立在鼓架上的犀皮大鼓,每面就有半人多高,鼓面绘满澡锦花纹,皆为精制的上品。要想擂动这样的庞然大物,没有足够的力量和技巧是绝对办不到的,怪不得那些擂鼓的壮汉不怕冷,恐怕一会儿还要大汗淋漓呢! 麟德殿顶出现了黄罗伞盖和天子仪仗,众人顿时安静下来,十名大嗓门的宦官扯直了嗓子大喊:“大唐皇帝驾到!” “咚!” “咚咚咚!” 鼓声炸响。 两百面大鼓齐声雷动,四百把沉重的鼓槌敲击出同一个节奏,鼓声由缓而急,震动宫阙。文武百官应声下拜,执金吾皂旗一挥,禁军士兵合着鼓声以枪顿地,齐呼万岁,引得百官也同声欢呼,震耳欲聋的万岁声使积雪为之脆裂,栖鸟为之惶飞。 任何人都不能不被这样摄人心魄的热烈场面所感染震撼!包括上座的安禄山,也包括下座的李天郎。 李天郎诚心诚意地跪拜在地,和众官一起山呼万岁。这就是大唐啊,巍巍大唐! 待唐明皇和杨贵妃坐定,鼓声戛然而止,百官也平身重新落座。 大司仪手捧诏书,朗声念了一通,无非是敬天祈福,皇恩浩荡之类。待他念完,鼓声又起,乐工们也随鼓击槌而歌,大鼓声声,如怒涛排堑,山崩地裂,气势磅礴。 “呵呵,要是军中有此大鼓,冲锋陷阵势必畅快淋漓!”张达恭叹道,“金鼓神韵,此天下第一也!” 李天郎点点头,安西军中虽也有战鼓百面,但实在敲不出如此惊天动地的气势。所谓金戈铁马,没有战鼓齐鸣,何来气冲斗牛! 鼓乐未毕,则闻丝竹声声,这是太常寺的雅乐合奏,由太常卿亲自率领,各器件排列成队,鼓笛齐奏。以十部乐的“燕乐”开始,清商乐、西凉乐、高丽乐、疏勒乐、龟兹乐、康国乐、高昌乐、燕后乐等各显神通,依次演奏。不管是汉魏以来中土的传统乐器瑟、琴、筝,还是当今流行的筚篥、横笛、曲项琵琶、五弦琵琶,以及各种花色繁多的鼓、铜钱、响板均由数十名乐工一起奏响。刚被激扬震荡的金鼓抛上云霄的众人又再次被飘飘仙乐弄得心旌神摇,如痴如醉。 乐声刚毕,麟德殿瞬间鸦雀无声,须弥,喝彩之声响彻阙下。 一声娇喝。 丝竹又起,立部伎、坐部伎的乐舞依次出场,彩袖飞舞,锦带飘飘。 帝宅王家大道边,神马龙龟涌圣泉,昔日昔时经此地,看来看去渐成川,歌台舞榭宜正月,柳岸梅洲胜往年,莫言波上春云少,只为从龙直上天! 十二位头戴芙蓉冠的舞伎想是坐部精华,将开篇一曲《龙池乐》演绎得美轮美奂,众人无不如沐春风,暖意洋洋。 紧接着,玉笛声中,《紫云回》余音缭绕,清响飘逸;胡琴悠悠,《凌波曲》婉转淡雅,渗人心脾;琵琶铮铮,《秋风高》云天澄澈,凉风习习;最后羯鼓长笛相合,五十名少女齐舞《春光好》,把个艳阳天衬得娇艳欲滴,春意盎然,酒酣耳热的百官们喝彩声震天。 “这些名曲,皆是吾皇所做,当真绝妙无双,世间少有!”旁边一桌文官中有精通音律者,立时现场说起书来,将明皇梦得《紫云回》,龙女拜索《凌波曲》等典故娓娓道来,听得众人两眼发直,连连咋舌称奇。 尽管对音乐不是太熟悉,但李天郎和张达恭还是一次又一次被精湛的表演所感染,不由自主融入其间,忘记了所有的烦琐杂事,倾心于美妙的乐声中。 稍事休息,高处的小舞台施施然走上三个人。有眼尖的人叫道:“此乃李氏兄弟!三人齐出,必为《渭川曲》也!” “正是!正是!”那说书的人乐极笑道,“必是天子钦点,我等今日方才有此等耳福!” 李天郎即使在安西也听说过李龟年、彭年、鹤年等李氏兄弟的大名,他们本都是龟兹国的贵族,个个都有才学盛名,入长安后成太常翘楚,极得明皇恩宠。三兄弟中,彭年善舞,鹤年、龟年能歌,尤其是三兄弟合作之《渭川曲》,尤得皇帝喜爱。也只有在这样的宫廷盛宴上,众人才有幸一睹三兄弟联袂齐出的风采。特有的西域音律拨动着李天郎的心弦,六年啊,在西域差不多整整六年。经历过风霜雪雨,也跋涉过炙热险川,在那最接近蔚蓝天空的地方,心境是如此空灵,精神是如此纯净,灵魂里所有的沉疴几乎都被消融在猎猎朔风中……安西,我的魂灵归宿。 喝彩声中,李氏兄弟向上首的皇帝和贵妃施礼。还未等他们谢幕下台,一个滚圆的胖子便摇摇晃晃地蹦上舞台——竟然是安禄山。他扭动肥硕的身躯,居然灵活飞舞起来。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很难相信一个重逾三百斤的安禄山能够跳出如此轻盈的胡旋舞,那样子就像一头踮起脚尖旋转的大象,又好笑又精彩。 欢笑声和喝彩声最先从黄罗伞盖下传来,接着台下的胡人番将们狂呼应和,引得所有人都大声叫起好来。 安禄山不仅大出风头,也向百官们炫耀了他在皇帝面前的地位。 “让我们为天可汗欢呼吧!”安禄山一边在台上旋转,一边端着酒杯用数种胡语冲台下喊道,“勇士们,举起你们最大的酒碗,为天可汗欢呼干杯!”安禄山可谓表演大师,几乎立刻便将李氏兄弟的光芒掩盖下去。对于这个通晓九国胡语的前互市牙郎(古时互市交易的中间介绍人),让不懂汉话的番将们兴奋起来并不难,但能够找准时机表现,甚至以堂堂两节度使之尊甘当御前舞者,取悦天子,这般能屈能伸,张弛有度的心计,却是常人所不及的。就此一项,即可看出此人表面愚钝呆傻,实际上是一等一的当世枭雄!难道天子还没看出他的狼子野心吗?李天郎细看在远处台上手舞足蹈的安禄山,百思不得其解,就算天子一时受其蒙蔽,在座百卿,乃至李林甫、高力士之流也应该看出个端倪来呀?为什么都保持沉默呢?难道自己的判断简直就是荒谬绝伦么? “呼呼呼!呵呵呵!” “天可汗!天可汗!” 参宴的所有胡人都卖力地响应着安禄山的号召。 那些奇装异服,举止豪迈的边夷豪客们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各色头巾、披肩、花帽、髡发、长辫密密麻麻,“天可汗!天可汗!”酒碗高高举起,一起敬他们的天可汗。明皇大悦,又赐所有番将大杯美酒,胡人们顿时谢恩之声如山呼海啸。 “铮铮铮!”一阵清脆的琵琶声破空而至,不少人惊呼起来。轻拨几下就能压倒数千人的嘈杂之声,只能是巧夺天工的神器,拨弦之人也必是神乎其技的高人! “贵、贵妃娘娘!”一直喋喋不休的说书者因过于激动而结巴起来,“必是贵妃娘娘亲自用逻裟檀琵琶演奏《霓裳羽衣曲》!今日当真造化了!”太常寺乐声随琵琶而起,掀起了新一轮高潮。 一百三十六名绝色的舞伎身着雪白宽大的衣裳,在飞洒的花瓣中由两侧帷幕中翩翩飘出,舞姿曼妙,夺人心魄。乐曲骤然转急,台上白云翻涌,千姿百态,一朵红云飞旋坠下,加入到这一片飞扬如柳絮的舞阵中。 “娘娘!娘娘!贵妃娘娘!”台下喝彩声大作,群情亢奋。贵妃娘娘今日心境甚好,亲自弹奏不说,还按捺不住技痒,自己下场领舞了!原本就精彩无比的舞蹈因一位色艺双绝高手的加入更显得无可挑剔!一轮轮的喝彩,一阵阵的欢呼。人人都仿佛坐庭广寒宫,与嫦娥共饮,与诸仙畅游。 张达恭看得极为失态,口涎喷涌而出,饶是在千军万马中面不改色的骠骑枪,在这仙境浮华中,也软化成了花边锦囊。李天郎听出这《霓裳羽衣曲》曲调与中土本色音乐截然不同,显然也来自西域,似乎在哪听过,在哪呢?啊,对,在孽多城,天魔舞……阿米丽雅的天魔舞!阿米丽雅!天! 李天郎肠胃骤然收缩,她还在高府持刀候君!巨大的惶恐差点让李天郎跳起来,怎么办?曲终人散之前自己肯定出不了宫,而阿米丽雅还不知道自己已经平安度过了面圣危机!李天郎如坐针毡,全然没了观赏的兴致。 张达恭跟着众人一齐叫好喝彩,也根本没有注意到心急如焚的李天郎。直到歌舞结束,欢呼声、掌声还久久不息。尤其是没有礼仪禁锢的胡人和外国使臣们,用自己各种稀奇古怪的方式表达兴奋褒扬之意。一时间撒酒者有之,上桌舞蹈者有之,振臂高歌者有之,尖声呼哨者有之,还有人乘着酒兴直愣愣往台上冲,还有几个甚至扭打起来。不得已,执金吾不得不率领一队膀大腰圆的禁军冲到番官所在的区域,将几个喝得疯疯癫癫的胡人架将出去,好不容易才平息了混乱。汉官们也好不了多少,席间一片喧哗,太常卿和大司仪几次喝止,兀自劝停不住,只得转报明皇。 “这有何难!传永新罢!”高力士见怪不惊,一摆拂尘,“只要永新一声喉啭,其响传九陌之音必可止喧。”李隆基大喜点头,连呼“传永新!快!”此永新者本名许合子,乃吉州永新县乐家女,既美且慧,尤善歌咏,能变新声,被公认为是继李延年、韩娥殁后,最绝妙的歌伎。 开元天子万事足,惟惜当时光景促,三乡驿上望仙山,归作霓裳羽衣曲,仙心从此在瑶池,三清八景相追随,天上忽乘白云去,世间空有秋风词。 这是盛赞李隆基自创《霓裳羽衣曲》的歌曲,永新自撩鬓举袂,直奏曼声不过半曲,广场便寂静无声,若无一人,高力士和李隆基不由相视一笑。 弯弯月出挂城头,城头月出照凉州。凉州七里十万家,胡人半解弹琵琶。 歌声凄迷幽怨,却又刚毅有加,两曲完毕,大殿上下无不尽皆动容。 忽然曲调一紧,永新之歌顿作铿锵之声: 沙碛里客行迷,四望云天直下低。为言地尽天还尽,行到安西更向西。 呀,行到安西更向西! “这都是岑参岑老夫子的诗啊!”张达恭讶然道,“可惜他自己没听见!”回头一看,李天郎轻拂胸口,尽皆忧愁肠绝之色。 众人轰然发出一声好,那帮文人在说书者带动下,满口酸文腐赋,互相炫耀,争先恐后地附庸风雅,也不管他人横眉冷对。正听得起劲的张达恭忍不住破口大骂,这才令他们闭上鸟嘴。 为言地尽天还尽,行到安西更向西! 李天郎心中大恸,还有什么话能比这最后两句更能描述自己此时的心情呢!他颓然坐下,抓起酒壶猛喝两口,脑子里始终萦绕着最后两句歌词。永新余下的几首歌,都是缠绵细腻的民间小调,李天郎一个音符也没有听进去,直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破了他的沉迷。 “好啊!是三绝之一的剑器子斐旻!”张达恭手搭凉棚观望,“听说了很多次,却一直未能亲眼目睹,据说和公孙大娘剑法有得一比,且看且看!”听得是剑法,李天郎一愣,人称李太白的诗、张旭的草书、斐旻的剑法为大唐三绝。在宫廷大宴中既有剑舞,马背得天下的李唐后人,尚武勇悍之心,到底未全然泯灭啊! 李天郎敛神细看,只见场中沙尘腾腾,一匹精装快马疾驰如飞,马背上坐着一位身背七把剑的红衣骑手。他先是玩弄一把剑,转了一圈后突然扬手将长剑抛起,接着每转一圈便将剩下的剑一把把抛舞起来,这些剑仿佛有了灵气生命一般,围绕着骑手上下翻飞,划出道道寒光,如怒放的牡丹,一瓣瓣热烈绽放。渐渐地,马越跑越快,骑手一声断喝,七把飞剑一敛,牡丹转瞬不见。骑手单手提剑在马背上翻腾挥舞,乃至单腿站立,或镫里藏身,动作潇洒利落,一人一马剑气纵横。就在众人看得惊心动魄、眼花缭乱之际,犀皮大鼓突然“咚”地一声暴响,所有人悚然大骇,那骑手也应声大喝,手中长剑刷地化作一道飞虹,一下飞起数十丈高,直逼云端,发出闪电般耀眼的光芒。鼓声湍急,长剑刺破中天红日,在数千双惊骇仰望的眼睛中翻了个跟斗,剑尖向下,直刺地面,疾如流星。 “啊!”“啊!”不少人不由自主缩头掩目,似乎那剑正要落到自己头上。 鼓声急促而低沉。只见马上骑手一勒缰绳,举鞘一扬,“喀嚓”一声脆响,宝剑应声入鞘。站在一旁围观的人,看得头发根直发麻。 “神乎其技!”“名不虚传!”“惊鸿一剑!”“非同凡响!”好评和冷汗一样滚滚而下。李天郎微微一笑,绝固是绝,但…… 那斐旻意气风发地团团一拜,纵马退下。太阳已经西斜,而盛宴则兴致正浓。 在太常寺轻快的《倾杯乐曲》中,内闲厩导引三十匹披红挂绿的舞马跳跃出场。马儿踏着音乐节奏昂首摆尾,纵横变队,憨态可掬的可爱模样博得众人阵阵喝彩。但在张达恭和李天郎看来,把这些来自大宛的良驹驯养成只会踏小碎步的玩偶不仅是奢侈的浪费,更是对骏马的侮辱。尤其是爱马如命的张达恭,呆望着马匹不住地唉声叹气,最后也只得和李天郎两人对视苦笑。 待舞马退下,喧天鼓乐中,各府县的教坊潮水般涌出。在场下表演山车、旱船等民间节目,此外各种竖杆、走绳索、掷丸、耍剑、角抵、戏马、斗鸡之类的游乐之戏也纷纷登场,文武百官们呼朋唤友,兴高采烈地加入到游乐行列中,盛宴进入最轻松欢快的时节。而已经心不在焉的李天郎,真想此刻飞出重重宫阙,回到苦等自己归来的阿米丽雅身边。时光一分一刻地过去,阿米丽雅的心肯定也是一分分冰冷,握刀的手肯定也愈来愈紧……快点结束吧,这冗长的盛宴! 第二章 日本人的狠毒计谋:先占朝鲜,再灭中国 秦王破阵乐 酒酣耳热的文臣武将们抛去朝堂中的冠冕堂皇,你推我挤,兴高采烈地跳进人群中嬉戏,人人都乐不可支。 一直坐在李天郎桌边的那群文人雅士,此时也忘了说书般的吟诗作赋,乘着酒兴嘻嘻哈哈地舞之蹈之,将不少杯盏器皿碰翻在地,菜肴酒水洒了一地。 看着这样的众生相,李天郎感到无比的迷茫和彷徨。在被盛宴深深震撼的同时,在油然而生的骄傲和自豪之间,他总感到莫名的郁闷和恐惧,到底是为什么,他也说不清道不明。集天下文功武治之大成的大唐,应该君临天下,号令四方,雄浑四海,似乎她的脊梁,不应该如此模样…… “这算什么!前日我在郊外,亲见不少文人雅士与一干妖艳女子喝酒调笑,把个衣裳扒得精光,裸身裹在裘皮里苟合,快活异常,还自贴金谓之‘颠饮’!奶奶的!”张达恭看出了李天郎的迷惑,狠狠地咬了一块肉,咕咕地痛饮桌上美酒,“长安和安西……唉,怎么可比!人生得意须尽欢!好酒好菜不能便宜了那帮鸟人!吃!吃!” 耐着性子又看了一个时辰,红日已然西坠,毕竟是冬天,夜晚来得早,李天郎实在坐不住了。 “务请转告大将军,天郎先行回返了!”李天郎站起身来,往出口处张望,他不想混迹于这些人中间,再说,一想到阿米丽雅,他便心如刀绞,孤单的公主望眼欲穿,他哪能在这里逍遥快活。“张兄,你听见了么?” 正一手举杯一手抓着个鸡腿猛啃的张达恭呜呜有声,含糊不清地答道:“现在正是精彩之处呢,怎的就走?再说现在宫门未开,你哪里出得去?这般盛宴,我等一生难得一遇,你却大煞风景,好生可惜!也好生不识时务啊!” 李天郎不等他说完便拂袖要走,刚一转身,几乎和一人撞个满怀。 “如此匆忙告退,饯行酒是不想饮了?”干巴巴的声音,李天郎一抬头,看见的是一双鹰隼般的眼睛。 李林甫! 张达恭含着满嘴鸡肉呆若木鸡,一双眼睛瞪得铜铃般大,今天实在邪门!李天郎到底是什么人物,居然有皇帝和当朝宰相相继接见! “坐下!陪本相饮上一杯!”李林甫自己先坐了下来,顺手将手边的杯盏推了推,旁边一个侍从赶紧在他手边放上一套新的酒具。见李、张二人还在讷讷地拱手而立,李林甫摆摆手,示意他们坐下:“别站着啦,坐下吧!你,大胡子,就是安西号称骠骑枪的张达恭吧,也坐下!” 张达恭伸伸脖子,喉咙里很响地“咕”了一声,估计那块未嚼烂的鸡肉块头不小。“谢丞相!” “安西苦寒,与长安有别天壤,尔等征战西域,荡平小勃律,固我大唐西门,实为奇功一件,这杯酒,算是嘉勉两位将军罢!”李林甫弹弹桌上的酒杯,羊脂白玉的精美酒杯早已盛满美酒,一闻味道就是地道的波斯三勒浆。 李、张二人仰头一饮而尽,李林甫看着他们喝完,继续说道:“二位不日回返安西,定要尽力辅佐高仙芝,力保大唐西疆之太平。西域虽黄沙漫漫,非赤日当空即冰雪飞霜,但既是大唐之土,天可汗根基,便誓不可与人!大食、吐蕃虎视眈眈,欲吞我疆土,我当于迎头痛击之!本相在此先祝两位凯旋而归!干了这杯!” 两人又喝了一杯,不等他们答谢,李林甫语气一转:“成功成仁,也许仅在各位一念之间,大唐律法森严,奖惩分明,你二人当谨记在心!西域漫漫枯骨,千年万年,不在乎多上一副两副!” 李天郎想起皇帝所说的“埋骨葱岭”,心中更是一寒。张达恭也好不到哪去,牙齿几乎打起颤来。 “李天郎,八年前的誓言你还记得否?” “卑职历历在目,不敢遗忘丝毫!” “那甚好,今日面圣,陛下谕旨可也字字记得?” “刻骨铭心!” “你最好别忘!”李林甫的目光像两把长矛一样穿透了李天郎谦卑的身体,“闲云野鹤,固不比禁苑宠禽,然强弓金弹依旧可旦夕而至,唯终为大唐羽翼,方可展翅千里!九色宝玉,是为天道之印耳!” “天郎明白!” “好,”李林甫给自己倒了杯酒,端了起来,“本相为你饯行!也受天恩替大家为你饯行!” 雷鸣般的鼓声如金戈铁马,惊动山川,数百男声齐声高唱: 受律辞元首,相将讨叛臣。咸歌《破阵乐》,共赏太平人。 在麟德殿周围布阵之三千禁军随乐振旗呼喝,加入到歌唱者中。 四海皇风被,千年德水清;戎衣更不著,今日告功成。主圣开昌历,臣忠奉大猷;君看偃革后,便是太平秋! 压轴戏《秦王破阵乐》登场了! 歌声中,三百六十名头戴珠翠,身穿锦绣却又金甲裹身的宫女鱼贯而出,个个挺盾持戟,仗剑持矛,迅速列为一个庞大的战阵。战阵的左面呈圆形,右面呈方形;前面模仿战车,后面摆着队伍,队形展开像天鹅伸出两翼,呈随时出击的态势。 此队形,前出四表,后缀八幡,左右折旋,趋步金鼓,各有其节,乃所谓八阵图四头八尾之制,传说是太宗悟诸葛孔明八卦阵所得。舞队阵型变幻,且歌且舞,既合兵法又不失典雅妩媚。鼓点中,娘子军们个个器宇轩昂,英姿飒爽,舞枪弄棒的招式有板有眼,她们模仿战场厮杀状齐声娇喝,进退有序,使原本惨烈的沙场,阳刚的战阵,演变成彩衣金甲的靡靡乐章。 秦王破阵乐原是隋末唐初的一种军歌,杂有龟兹乐之音调,后被太宗皇帝所青睐,责令魏徵、虞世南、褚亮、李百药等一干饱学之士填制歌词,由当时精通音乐的大臣起居郎吕才排练编成,历太宗、高宗、武后数代而不衰,至明皇亲自改进,方成这气势恢弘,刚柔并济的大型乐舞,是皇室盛宴无可争辩的国之瑰宝。 “人间但见乐舞之盛,岂有知军容如斯焉!太宗功绩,无非贞观之治,为大唐立下社稷之本。今我皇之开元天宝盛世,与贞观有过之而无不及!史海烟云,功过是非,孰能明之?”李林甫浅饮一口,“好了!李天郎!”李天郎赶紧举杯。 “干了吧!干!”李林甫一饮而尽,手一松,那只价值不菲的羊脂白玉酒杯“啪”地坠地摔得粉碎!“玉碎瓦全,有趣有趣!”李林甫冲一脸迷茫的李天郎哈哈一笑,“本相真没想到你还能从延英殿全身而退,嘿嘿,侥幸侥幸!有趣有趣!好自为之!好自为之!”说罢一拂衣袖,在《秦王破阵乐》中扬长而去。 又一个好自为之!这几天的好自为之实在是太多了!太多了! “我们喝了三杯,他却只饮了一杯!”张达恭捻着手里小巧的羊脂白玉酒杯,没话找话地说,“到底是何意?敬的谁啊?我们俩,还是只是——你?”张达恭的牛眼睛傻傻地瞪向李天郎,喉咙沙哑:“你到底是何方神圣?老子当初在娑勒川一见你就觉得你小子不是东西……奶奶的!” “镗啷”一声,张达恭手里的酒杯被捏成碎片! 李天郎苦笑着放下酒杯,不知道该给张达恭解释什么。 一直到玄武门外,张达恭都骂骂咧咧,被陷在五里雾中颠来颠去的滋味当然不好受,尤其是对心高气傲的玄甲军统领。李天郎在数月前因战功卓著而声威大震,令张达恭在羡慕钦佩之余还能为自己找个运气不佳的宽慰借口。安西九翼,好歹自己排名在李天郎之前,如果在即将到来的大战中再立军功,超过这个杂牌番兵营都尉至少也有七八分把握。但回长安一日之内的奇遇,不得不让他重新审视这个神秘的李天郎,皇帝宰相都惊动了,傻子才会相信只是偶然!如此惊世骇俗的经历岂是常人所能比的!李天郎那小子自己三缄其口高深莫测倒也罢了,怎么个高大将军也像没事似的不提半个字?真是邪门到家,他奶奶的! 对张达恭的粗言秽语,李天郎只有装着什么也没听见,心中又惦记阿米丽雅,和有些愕然的高仙芝道别一声,自顾抢先找到飒赤,翻身上马,急急纵马回返。 为抄近路,李天郎避开了华灯璀璨,人潮涌涌的大道,专拣人少的坊间小路疾驰。就快到了!暴雨般急促的马蹄声!在高府前戛然止住!骏马巨大的响鼻声! 盛装的阿米丽雅静静地坐在床边,被众多的红色蜡烛簇拥着。 她的手里,是冷峻的“花妖”。 轻轻拔出半截,刀刃锋利冰凉,在烛光下闪着刺目的寒光,犹如花瓣般的刃纹在公主雪白的脸上滑动,与红唇明眸交相辉映,勾勒出凄美的刚毅。 还有半个时辰! 我等着你! 李郎! “砰”大门轰然打开,来者显然毫不客气地冲了进来!焦急的脚步声,还有那特有的呼吸!“当啷!”短刀颓然落地!阿米丽雅猛地站起来,扑入那熟悉的气息里。李天郎紧紧抱住公主,只说了一句话:“我回来了!” 阿米丽雅勾住自己情人的脖子,闭上了眼睛,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一样落了下来,这是喜怨交加的眼泪。 听李天郎讲完延英殿面圣的经过,高仙芝皱起了眉头,半天没说话。其实张达恭已经将包括李林甫敬酒等情况详细告诉了他,如今又听李天郎一一道来,更加深了他的疑虑和不安。长安确非久留之地啊!前面就有王忠嗣活生生的下场为证,再待下去,恐怕还会暗流涌动,这身份特殊的李天郎只要戳在这里就是个暗藏的危险,他不招惹别人,别人迟早也会找上他……为避免夜长梦多,还是早早远避为妙! “罢了,你也不必多心,你是招风的大树,朝中各派生事的端倪,目前又在长安,弄不好愈发微妙。所以在我们出发返回安西前还是息事宁人,少惹事端为妙。” “将军说的是!天郎无意间又给将军添麻烦了!” “呵呵,李天郎啊李天郎,我高某如果没有点胸襟气魄,岂敢用你等异人!跟我这么久,这点都还悟不透?真是枉为我赏识你一场!” “天郎惭愧!为免生事端,也让将军脱些干系,属下这几日打算出得长安往终南山友人家中暂避,望将军恩准!” 高仙芝眉毛一挑:“哦,你在长安还有旧友?在终南山哪里?” “一个叫风林坳的山村,是在下八年前在长安认识的书友,多年未见……” “也好,给你三天,尽管去吧,记住一定返回,情势所迫,我们可能要提前返回安西。对了,说起旧友,还有旧友找将上门来了!”高仙芝顺手递过一张请柬,“远得很呢,日本来的!” 李天郎心中一凛,肯定是庐原武直!这家伙怎么冒冒失失将请柬送到高府来了! 接过请柬,果然是。 高仙芝嘿嘿一笑,眼神颇为诡异。“对你念念不忘的人不少啊!别真成招风的大树啊!个中利弊,你自己清楚!”高仙芝的警告固然有道理,但是庐原武直的邀请却是不得不去的,他毕竟太特殊了。思虑再三,李天郎决定第二天晌午秘密前去鸿胪寺,下午一回来就可启程去风林坳,避开一切烦恼。 阿米丽雅得知李天郎要去私会日本使节,担心之余也十分吃惊,不过她没有多问就里,因为她知道李天郎迟早会将前因后果亲口告诉她的。“你在家好好收拾东西,打扮打扮,明天回来我要带你去见我的长辈!”李天郎加重了语气,“视同父母的长辈!所以……” “我明白了!是与郎君有极为密切关系的长辈!奴家会好好准备的!”李天郎要带自己去见长辈,说明他不仅在心目中,更是在形式上已经将自己当作了明媒正娶的妻子,这点汉家礼节和小勃律没什么两样。公主打心眼里感到高兴,再说,离开长安,离开总让她不怎么舒服的高府,无论如何是值得高兴的大好事。 日本人的狠毒计谋 “就这么来了,真是失礼,请庐原兄见谅。”很久没坐日式的榻榻米了,李天郎感到既熟悉又僵硬,“连个见面礼都……” “秋津君太客气了!你能来已经令吾等客舍蓬荜生辉了。如今在长安,君是一无所有,除了一颗诚心,还能拿什么做见面礼呢!来!先饮一杯!”庐原武直潇洒一挥手,“真正的日本酒,我来长安三年多,一直没舍得喝!干!庆贺我俩重逢之喜!” 两人寒暄一番,痛饮了数杯。庐原武直详告了李天郎母亲徐夫人的近况,李天郎再次含泪借酒代敬万里海外的母亲,并即席修书一封,嘱庐原武直届时带回日本。庐原武直收下,郑重地揣入怀中,说道:“君请放心,庐原家必待老夫人如上宾!直到老人家仙去!” 李天郎心中一疼,自己既不能为母亲奉老,更无法为唯一的亲人送终,自己实在……“天郎先谢过庐原兄了!”李天郎举杯站起,深深一拜。 “秋津君!你看你……”庐原武直赶紧站起来扶住,“你我之间,还分得这么清楚做甚!要不是世道多变,你我说不定还是一家人呢!唉!可怜美香!……” 提到美香,李天郎心中又是一疼! 注意到李天郎的神色,庐原武直很知趣地没再往下说,哈哈一笑:“老天有眼,我俩还能相见!这是天大的喜事啊!不说这些晦气事了,今天我们一醉方休罢!来!干杯!” 将悲伤和惆怅暂时抛在一边,李天郎展颜一笑,应道:“兄所言极是!好!干!” “可惜无曲乐陪奏,少了点气氛。”庐原武直笑道,“原本阿部常嗣大使会亲自来和君见面,结果杨国忠杨阁老有请,只得让我这个副使来敷衍一番,随团而来的四个歌舞伎,也因杨阁老亲点,随阿部大使赴杨府之宴去了。实在抱歉,招待不周!” “庐原兄哪里话来!李天郎大唐小吏而已,美酒佳肴已然受宠若惊,哪里还会有那么多抱怨!”李天郎微微躬身,“如此厚待,着实让天郎感动。” “呵呵,秋津君太过谦了!你是李唐皇室贵胄,我这粗茶淡饭怕还拿不出手!呵呵,数年不见,秋津君变化当真不小,跟我过去认识的那个意气风发之少年剑侠大不一样啊!”庐原武直给李天郎殷勤地添上酒,“当初在日本,我家后院竹林,美香轻弹琵琶,款款而歌,我俩应乐声铿锵击剑,畅快淋漓,现在想来仍历历在目……何等美妙的时光啊!” “什么李唐皇室贵胄,兄再也休提,我早已是大唐的李天郎,而不是日本的秋津兵卫了!”李天郎打住自己几乎要随之而去的回忆,语气幽然。“过去的只有过去,回忆如果带来的总是忧伤和痛苦,那还陷在回忆里干什么呢?该忘掉就忘掉吧,能不能做到,那再说。” “哦?”庐原武直脸上惊讶的表情十分夸张,不知道是故意还是他原本就是如此。他闪了旁边端坐不动的赤贺梅之轩一眼,赤贺梅之轩鞠躬退出,合上了门。“现今就你我二人,有些话,为兄我就直说了!” 停住了酒杯,李天郎预感到,今天庐原武直的这场酒根本就不简单,其深意就要招展而出了。“兄但说无妨,天郎洗耳恭听!” “你在日本生活了十七年,当明白我大和民族之精髓;混迹中土数年,也应知汉家礼仪之神韵,我且问你,无论中土还是日本,皆谓何为大丈夫?” 李天郎叹一口气,什么是大丈夫?孔子云:齐家治国平天下,自己哪一条都扯不上!大丈夫,什么大丈夫,反正自己成不了! 见李天郎黯然低头不语,庐原武直索性站起身来慷慨陈词:“秋津君所为,确无颜称之为大丈夫!所谓不忠不义不孝不智是也!”呼地喝了杯酒,庐原武直连珠炮似的说道:“秋津君寓居日本,食日本之粟,饮日本之水,在日本功成名就。我庐原家也极尽地主之谊,视你为本家,这倒也罢。天皇陛下对君也是青睐有加,御赐封号,荐你东征,统帅日本子弟转战朝鲜,信任恩宠与我等无异。高丽战事败北,非君之过,胜败乃兵家常事,但依我日本武士之道,足以切腹谢罪报国。君战败被俘,已是耻辱,不切腹倒也罢了,居然听命唐朝,为之戍边御敌!且问君,此举忠之何在?” 李天郎沉默。 “我庐原家受你过世先祖所托,对你孤儿寡母恭敬有礼,待若上宾数十年。我父亲甚至打算将爱女美香许配与你,得知你尚在人间,美香不惜忍痛外嫁,以得联盟,始令朝廷关注你的生死。我也不远万里,漂洋过海,九死一生,历尽千辛万苦,奉天皇陛下诏书赴中土全力解救。而你得以生还却杳无音讯,甘心亡命于安西!弃千万人信义如弊履,辜负情人之情,朋友之义,且问君,此举义之何在?” 李天郎还是沉默。 “古语云:高堂在世不远行!君之母亲孤悬海外,日日以泪洗面,盼儿东归。而君却似乎充耳不闻,我行我素,与母居之地渐行渐远,抛下老母孤苦伶仃,甚至无人送终!周围诸人尚于心不忍,何况君乎?君之祖上,尽数代之力,欲正本清源,复皇室之荣光,有遗训励于后人。即使贵高堂因祸避于日本,仍念念不忘先人遗志。君为建成太子嫡传后裔,肩负大任,当励精图治,秉承先祖之志,光复社稷,始为大孝!但如今君却口口声声称己为大唐小吏,为蝇头赏赐而沾沾自喜,为泯然众人而处心积虑,既然数祖忘典!且问君,此举孝又何在?” 提到母亲,提到遗训,李天郎双手开始微微颤抖,但依旧沉默。 “君贵为李唐嫡系之胄,文韬武略当世罕有人敌,你母亲想必也为你煞费苦心,希望你君临天下,造福万民!” 李天郎浑身一震,手不再发抖,昂首想打断庐原武直大逆不道之言,但滔滔不绝的庐原武直根本没给他插话的机会。 “君皇族之尊,却甘于充军西域,受人驱使,旦夕间生死由命。这倒也罢,当今大唐皇帝必视你为忤逆,欲拔之而后快,就算皇帝仁慈,放你生路,那些心机狠毒的士大夫们也未必能让你苟延残喘!我不过是修请柬一封,交与高府居然使其惶恐不已,君朗朗一会,却也战战兢兢,唯恐横生枝节,其状尚不如街市菜贩屠户!朝廷之不信任,百姓也未必认知,百官们也可能置你于死地。原本该轰轰烈烈,叱咤风云的英雄却要默默无闻埋于西域荒土,你怎对得起你自己和先祖,怎对得起天下李唐百姓!且问君,此举智之何在?” 李天郎长吁一口气,手指在蘸酒在桌上轻轻几划,沉声说道:“庐原兄,依你之见,我当如何才能忠、义、孝、智皆全?” “呵呵,君若有心,举手之劳!”看见李天郎似乎动了心,庐原武直大喜过望,“我等不日将返回日本,君可与我一同返回,远离大唐的羁绊,真正做个自主之人!这点小事,我有全然把握!只要君拖延时间,在长安再住十日即可!待回到日本,不仅可在母亲床前尽孝,还可承天皇旨意,享唐王之礼遇,世袭罔替!君可在日本唐民中,纠集兵马,操练习武,凭君之才能,对大唐之了解,当非难事。待时机成熟,和我等一起率军征服朝鲜,以报。且可以此为基业,高挚建成太子嫡后之大旗,号令天下,广招军马,收取唐人之民心,不断骚扰中原伪朝廷,促使其内忧外患,一旦乱起,即可挥师南下,和辅佐之日本大军一起问鼎中原,恢复君之大统。届时与日本结为兄弟之邦,平分天下,共建皇道乐土,岂不是青史留名,万世流芳!忠、义、孝、智,岂不面面俱到?” 这才是庐原武直最终的打算啊!李天郎已经彻底冷静下来——日人自神武天皇始便野心勃勃,意图侵占朝鲜,再染指中原,并吞寰宇。李天郎居日期间,不是没有耳闻,但是他一向以为日本区区岛国寡民,穷于国内尚且力不从心,居然还定下那么个天大的阴谋,如果不算荒诞可笑,也是夜郎自大般的自负狂妄。参与朝鲜岛三国内乱已经让日本在大唐手下吃尽了苦头,规规矩矩派来了遣唐使,还以为日人终于醒悟,不再做痴人说梦的妄想,没想到依旧死性不改,并且实实在在地在付诸实施!其心之狂妄,其意之阴狠,旷古绝今! 要不是从庐原武直这样的日本重臣口中亲闻,李天郎怎么也不会相信小小日本会有这样惊世骇俗的狼子野心!在震惊之余,李天郎感到从未有过的恶心,因为庐原武直红光满面的脸,这个虚心赴唐求学的遣唐使,满口仁义道德,斯文谦恭之下却是包藏如此祸害!对于日本,李天郎原本是极有好感的,而庐原武直的这一席话,将最后的美丽回忆也生生抹杀了! “兄也许说的都有理!”李天郎站起身来,“但李天郎是唐人!如果我不是唐人,那还有谁能称自己是唐人!如果我连唐人都不是,那忠、义、孝、智与我又何干!” 听到李天郎斩钉截铁的回答,庐原武直整个儿愣住,自己半天的话算是白讲了!还以为会奏效。 “唉,多谢庐原兄!小弟告辞了!庐原兄,作为日本国重臣,烦请告之藤原家族以及你们的天皇,人贵在有自知之明,螳臂当车,飞蛾扑火固然壮烈,然唯让后人嗟叹耻笑而已!” 庐原武直清秀的脸顿时成了猪肝色,握折扇的手青筋暴现。李天郎拂袖转身,和在门口满脸怒容的赤贺梅之轩四目相对,金铁交鸣!赤贺梅之轩肩膀微颤,而李天郎已经抬手拉门,举手投足间便封住了对方拔刀的气势,同时又不露声色,潇洒自然。赤贺梅之轩神情一悚,欲举手反击,而李天郎却又双手一拱,笑道:“赤贺兄请了!”正挡在拔刀的节点上,赤贺梅之轩胸口一滞,气息大乱,他知道此时若强行出手,势必会被近在咫尺的对手捏住!两人转瞬之间,已经神斗数招!赤贺梅之轩的脸很快成了第二片猪肝! 赤贺梅之轩衣袖鼓动,骨节啪啪暴响,喉咙因狂怒而沙哑:“没礼貌的家伙!” 李天郎剑眉一竖,放下手臂,一脚跨出,已站在赤贺梅之轩身侧,肩膀紧抵着他的佩刀。“庐原兄之恩情,天郎铭记在心,没齿不忘!唯劳兄谨记,以后没有秋津兵卫,只有唐人李天郎!切记!切记!”说罢纵身一跃,脱身威胁之外,站定后遥遥回首一鞠,扬长而去! “慢!”神色恢复的庐原武直按住手握剑柄的赤贺梅之轩,“不是时候!别忘了这是在长安!再说他今天没带剑,杀了他不是武士所为!” “君上!此人不知好歹,还如此狂妄!辱没天皇和您,”赤贺梅之轩咬牙切齿地说,“再说他要是去告密……” “告密?”庐原武直阴冷地笑了,“他去告密?嘿嘿……告给谁?至少为了他母亲,他不会!赤贺梅之轩!刚才对他手底功夫感受如何?” “这,君上!不好说……”赤贺梅之轩尴尬万分。 “哼,当我没看出来?你刚才就是动手,也别以为能轻易杀得了他!”庐原武直一抡折扇,眉头紧锁,“手无寸铁居然还能从容却敌,这是什么功夫?唐流精髓竟然精妙如斯么?” “君上!让我杀了他!否则我无颜面对赤贺家!”赤贺梅之轩眼睛都红了。 庐原武直白眼一翻:“你敢肯定赢得了?如此争胜气短没开打就已然输了三分!还是神清气定下来再说吧!先叫人盯住他!好好观察他!要较量么,嘿嘿,我是遣唐使,日本国的朝廷命官,原本是不想生事的。不过你竟然这么想……”庐原武直细眯了眼,“别着急,小子,你不是一直想和他较量较量么?也许机会就来了!” 两人一起看着李天郎的背影,似乎要将他用目光钉死在地上。 李天郎步履蹒跚地从鸿胪寺的大门出来,心中说不出的酸苦,天下之大,真的没有自己的容身之地么?芸芸众生,真的就没有一个知己么?庐原武直,自己儿时的玩伴,有大恩于己的人,想的是怎么利用自己实现其可耻的野心;李林甫、唐明皇,自己的皇族至亲,对自己不仅视同路人,还处处提防,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要了自己的命;甚至颇为投契的高仙芝,也是对自己诡异莫测……还能相信谁?还能效忠什么?大唐?连光明正大的唐人资格都没有,大唐需要他的效忠么? ……李天郎低下头,心里居然有了几分湿意,再次回头望望鸿胪寺,庐原武直大逆不道的话,他都没机会告诉任何人,能讲给谁听呢?即使告诉人,别人也会认为他是疯子,弄不好把自己也莫名其妙地搭了进去!还有,受苦受难的母亲,自己不能膝前尽孝,已经是大违孝道,如果再因为自己而将孤苦的母亲抛入危险的深渊,自己还怎么做儿子……母亲啊!孩儿…… 尽管在明媚的阳光下,阿米丽雅也看到笼罩李天郎的巨大阴影,他显得那么孤寂,那么无助,就像一匹荒野里被狼群抛弃的老狼,丝毫看不到他横行西域时的英雄气概。鸿胪寺里不管发生什么,肯定沉重地打击了他,阿米丽雅下意识摸摸颈间的九色玉佩,不用多动脑筋,她也猜到肯定与李天郎的身世有关,因为迄今为止,她还没有看见其他什么东西能够撼动这位铁汉。 “李郎!” 啊,是阿米丽雅! 李天郎从混沌中清醒过来,在纷华的长安街道对面,是美丽的神花公主,她正站在那里,向自己微笑招手。和煦的阳光照耀着公主,使她全身都发出一种暖融融气息,将周围的一切都蒸发在空气中。在经历了这么多苦难和艰辛后,公主还能这样坦然微笑,到底是什么在支撑着他呢?比起她来,自己是不是也太患得患失,英雄气短了?李天郎重重地吐出一口气,“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道之所存,虽千万人逆之,吾独往也!”前一句是方天敬经常念叨的,后一句则是母亲的谆谆教诲,难道他们已经预见到自己日后的迷茫和痛苦…… 两人说话间,高府到了,门口已经有辆马车在等候,神采奕奕的飒赤看见主人高兴地踢腿甩尾,将头凑近李天郎亲热地摩挲,“风雷”“电策”因兴奋扯得铁链哗哗响,要不是嘴套捂着,恐怕早就狂吠震耳了。 “李郎君你可回来了!丁桑师傅等你半天!”高云舟兴冲冲地迎出来,“他把你的刀修好了!漂亮得很呢!” 李天郎赶紧到厅里和丁桑相见,各自见礼。高云舟扯开红布包,亮出了“泼风”和“大昆”,急急说道:“将军快打开看看,我可是等候多时了!” 李天郎一笑,接过“泼风”手腕一翻,众人眼前一花,刀已经拔在手,手法干净利落,潇洒之至。未等高云舟叫声好,李天郎刷刷盘了两个刀花,宝刀寒光四射,冷气森然,刀身破空一滞,金铁震鸣之声铮然不绝。 “嘿嘿,波斯密技绝非浪得虚名!某家也是不负恩公重托!”丁桑捋着弯曲的胡子得意洋洋地说,“恩公还满意吗?” “丁师傅神技,天郎由衷佩服!”“泼风刀”受损的刀脊找不到半点修补痕迹,不仅如此,刀身不知用什么手法重新炼过,刃沸鲜亮如新,锋利轻灵丝毫未变,韧性和耐锈蚀大大增加,没人能够看得出这是一把修复过的战刀。 李天郎确实从内心深处发出赞叹,“如此巧夺天工,必是师傅呕心沥血之作,这般厚待,让天郎如何感激!虽非酬金所能及,但天郎一定要……” “恩公哪里话来!手刃仇人的恩情难道还比不上这雕虫小技么!”丁桑鼓起了因熬夜补剑而充血的灰色眼睛,“要说到钱财,我现在就走!将军既然瞧我等不起,不当至交,我等也是识趣!”李天郎赶紧连赔不是,让老头熄下火来。 “听得高郎君讲,恩公即日要往终南山风林坳一行?” “正是!我有旧友与此,欲前往拜访!” “如此正好,某家有一物,要交与风林坳方老夫子,烦请恩公顺路代劳……” 李天郎眉毛一挑:“可是方天敬方老先生?” “恩公自是认识!所以老身觉得你是最合适交付此事之人啊!” 也只在和丁桑交流制刀之法时,李天郎才提过自己的恩师方天敬,但是丁桑当时居然不露声色,这老波斯真是深藏不露啊! “巧极!巧极!我之旧友,便是此人!”看到高云舟在场,李天郎呵呵一笑,佯作欣喜。 这次轮到丁桑假装惊讶了:“哦?这位方老夫子是恩公旧友?那真是机缘啊!”说罢似乎明白什么地点点头。 不再多说,丁桑也知道自己的恩师,而且两人交情不浅!丁桑会带什么给他呢? 一个帮工打扮的汉子满头大汗地走进府来,手里捧着一个看来十分沉重的锦盒。丁桑骂道:“叫你去取,怎的方才取来?” “师娘再三叮嘱,又亲自封漆,所以迟了些。”来者是丁桑的一个徒弟,擦着汗水恭敬地答话。丁桑接过锦盒交与李天郎:“有劳恩公了!” 锦盒非常精致,上面有“岁寒三友”等镂花图案,开启处还封了火漆,印有波斯文的封印。信手一掂,这尺寸和重量颇为不合,显然是体小量重的金铁之物。“天郎一定不辱师傅所托。” 看见高云舟好奇的目光,丁桑笑道:“是方夫子自己设计的精巧物件,着某家打出,很是花费了不少功夫。成功之后,一直无暇送于货主……一介书生,做的也就是嬉戏娱乐之物,无甚稀奇,如此密封,不过是书生赚些噱头而已。” 李天郎小心地收下锦盒,几人寒暄几句,见天色已然不早,都催李天郎动身。叫上公主,李天郎和丁桑、高云舟等挥手告别,自往终南山去。 <hr /> 注释: 第三章 口蜜腹剑李林甫 方天敬的见面礼 重获自由的“风雷”“电策”在积雪未融的乡间小道上大呼小叫,撒欢互逐。引得在城里也憋闷多日的飒赤连喷响鼻,几次想扬蹄奔跑,都被李天郎勒住。 “你看飒赤,也知道西域草原才是它的家,它肯定在这里过得并不快乐!长安城里的青石大道虽然平坦宽阔,可怎么也比不上长风万里的大漠啊!”阿米丽雅在马车里说,“对骏马来说,还有什么比能奋蹄驰骋的草原更能让它们魂牵梦绕呢!还有‘风雷’‘电策’它们,也在今天才恢复一点神气,它们也不属于这里啊!” 不属于这里的何止这些牲畜,有些人,也不属于这里。 “呱呱”,几只黑漆漆的乌鸦聒噪着飞过头顶,惊惶地飞向远方的树林。一个衣冠褴褛的老农,扛着一架纺车哼着小曲慢慢地走过,佝偻的后背抖出一团团劳累的热气。他一定也在回家,家里也许有个满脸皱纹的老婆子在等着他,他就属于这片土地,死也宁肯埋在自己撒过汗水的田埂旁,那是怎样入土为安的幸福。 而我愿意埋骨葱岭么?要是母亲在身边,她会把自己埋在哪里?想到母亲,李天郎心里酸楚更甚,母亲是永远也见不到了,这位骄傲刚强的徐家后人,真正李卫公的血脉,注定要埋骨异乡,相比之下,我的归宿已经是上天垂爱了。李天郎低下头,拍拍飒赤的脖子,让它安静下来。 见李天郎没有回应自己的话,阿米丽雅轻轻地叹口气说:“中原富甲天下,人杰地灵,是一个令人眼花缭乱的大千世界,每一寸土地上都滋长着雍容华贵和繁荣昌盛,犹如娇艳的牡丹。也难怪那么多域外胡人沉溺于中原的浮华,就连我,也羡慕不已,不得不一次次提醒自己别忘记这是充满蛊惑的长安。但是,这里到底不是家乡,我呼吸不到清醇自由的空气,也无法展喉歌唱,我觉得自己就像折翅的小鸟,郁郁压抑。长安虽好,培育得出牡丹却长不出雪莲。你看这天,没有西域那么蓝,那么高;这阵阵寒风,也显得浓厚而慵懒,哪有朔风飞扬的西域那样雄浑刚烈;甚至连壶中的酒,也少了点什么味道。”公主的话,不断地拨动着李天郎的心弦,是啊,安西,安西,那浸透鲜血和剽悍的雪山、戈壁和草原,无时无刻不在他心底深处深情呼唤,天意!天意! 李天郎挺直腰板,抬首极目四望,光秃秃的麦田里有间或露出割过的麦茬,毛乎乎的巨獒拱起一堆堆积雪,惊得一群群麻雀喳喳乱飞。不远处的终南山上积雪皑皑,绿色的松柏在大雪中摇曳着傲立的枝丫,几只鹞鹰在山头高高低低地盘旋。现在的安西,也是冰雪的世界,那样辽阔平整的积雪,从巍巍葱岭倾泻而下,将所有的一切都厚厚裹盖,杳无人迹的大地,似乎在恹恹地沉睡,直到春天来临叩响她的大门。 “勇士们骑着骏马,穿行在茫茫雪原,他们洁白的披风哟,绣有美丽的雪莲,那一针一线的刺绣啊,来自心上的姑娘,勇士风霜磨砺的脸哟,留有情人热吻的芳香……”阿米丽雅的歌声婉转动听,扑面而来的是西域特有的奔放情调。连赶车的马夫也听得出神,忘了扬鞭,马儿鬃毛耸动,和着歌儿的节拍嘚嘚前行。 “官爷,风林坳到了!”马夫指指前方一座秀丽的村庄,数股袅袅的炊烟汇集在一起,将安宁祥和的村庄轻轻笼罩,“方老先生的私塾就在村东头。” 李天郎闻言不由得激动起来,就要见到亲人了!他在村头跳下马,虔敬地沿着村间的小路往东缓行,马车夫见状也勒紧了缰绳,放慢了拉车挽马的脚步。几只咯咯惊叫的鸡慌慌张张地从“风雷”“电策”眼前飞过,看家的黄狗刚冲到门口便浑身筛起糠来,赶紧将自己的尾巴夹在屁股下。还好,差不多是晚饭时间,各家院子里比较冷清,只是从初亮灯火的窗口里传来阵阵合家欢乐的喧闹,没有顽皮的孩子出现在巨獒面前,否则很容易引得它们狂性大发。 “好香啊!这是什么香味啊?”爱花如命的阿米丽雅惊喜地叫起来,“多淡雅的香味!寒冬腊月中原也有盛开的鲜花吗?” 一半竹编的篱笆,一半土夯的外墙隔出了一个小小的院落,一丛丛的红梅花、腊梅花从墙里和篱笆缝隙处探出来,犹如挡不住的无限春色。简朴的木门上方有一个模糊的太极图案,有些褪色的门柱上有两行龙飞凤舞的大字:居斗室纵横天下,舞清袖潇洒乾坤。看到这两行熟悉字体,李天郎心中一热,眼眶不由得红了,嘴里喃喃念道:“恩师……” 轻叩柴扉,一溜小跑的脚步声后,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眉清目秀的小童应声问道:“谁呀?” “啊,这位小哥,烦你通报一声,说学生李天郎拜见恩师方老先生……” “你也是方先生的弟子?”小童一双眼睛滴溜溜乱转,看到李天郎身后站立的阿米丽雅,不由好奇地上下打量,“先生说,但有客来,自管去后院找他,不用我等通报了!再说,”小童一举袖子捋得高高的双手,“我正在帮黄老爹推磨准备做元宵呢!没有空啊!” 李天郎一笑,只好自己进门来,将马匹系于廊下,又回首叫车夫把行李搬下,放于前厅。“走过那小门就是后院,先生正在写字哩,我要去帮黄老爹的忙了!”小童说完不待李天郎答谢,一扭身,往冒烟的厨房跑去了。 “这位小哥,真是性急!”车夫放下行李,回头已看不见李天郎,“官爷……” “你的车钱,拿好。”看着李天郎两眼发直地走向小门,阿米丽雅拦住了焦急的车夫,“快去找地方打尖吃饭吧,你也累大半天了。别忘了三日后来接。” “谢小娘子!”兴高采烈的车夫手捧钱币连连应诺,显然没想到会有这么丰厚的报酬,“小的一定准时来!” 后院还真不小,在西南一隅,有两棵高大的桂花树,斜依着桂花树,是一座草庐般的凉亭,一个身材消瘦的老者正在伏案挥毫。听见脚步声,老者头也没回,呵呵一笑,提笔扬声说道:“醉猫子,你来得正好,快来看看我这篇狂草与张旭如何?” 看见亲人,李天郎再也控制不住激动的情绪,两腿一曲,扑通一声跪在地下,恭恭敬敬叩了三个响头,哽咽轻呼:“师尊在上,不肖弟子李天郎叩见!” 老者闻言身体不由一抖,他缓缓转过身来,一把花白的胡子唆唆乱颤,“天郎,真是你么?” “正是弟子!恩师一向可好?”阿米丽雅也在李天郎身后盈盈拜倒,她听到有眼泪滴落的声音,自然是前面拜伏不起的李天郎,只有她,能够靠心而不是耳朵,听见这细微的脆响。 方天敬老了很多,但胡子跟以前一样修剪得整整齐齐,镶嵌在重重皱纹下的一双眼睛,依旧神采飞扬,锐利如锋。只是干净利落的衣衫胸前,星星点点溅了不少墨迹,手里一支蘸满墨汁的狼毫,兀自飞飞洒洒。 “郎儿!快起来!”喜形于色的方天敬伸手往李天郎腋下一托,“这么大个男人了,还在女人面前跪这么久做甚!” 李天郎胸口一滞,几乎喘不过气来,身体不由自主要往上抬起。方老夫子好厉害的修为,如果不是自己亲身经历,李天郎怎么也不敢相信天下既有这般浑厚雄霸的武功。在日本,方天敬总要在各种出乎意料的场合考较李天郎苦练的功夫,那时的他,手底下似乎还没有如此精纯的内力,难道所谓“内力”真的可以练到这种“无形胜有形”的地步么?李天郎出于本能地做出了反应,他双肩先微微轻耸,随即内收一沉,身体晃了一晃,重又跪了下去。方天敬叫了一声“好!”收回了手,哈哈笑道:“还以为在军旅中亡命数年,会荒废了好不容易练来的基本功,今日看来,你自己倒悟到不少!长进良多啊,为师眼光没错,没白教你!来来来!起来推推手!” 李天郎再行大礼,刚刚立身站稳,方天敬已经连手带笔呼啸而来。他连忙举手一搭,刚触及对方手臂,却感觉无劲可抵,不由吃惊,立刻收势回防。方天敬点点头,翻手下压,李天郎贴着老师的胳膊往两旁一顺,引得方天敬脱口喝声:“好!”语气颇为惊喜。一老一少像两个小孩一般奇怪地互相你进我退地推起手来,站立一旁的阿米丽雅先是觉得好笑,接着惊讶,最后终于看出了一些端倪。尽管她对武学并不精通也毫无兴趣,但李天郎和方老夫子看似简单的推推搡搡,其中肯定包含着中土最上乘的武学。 只见李天郎反守为攻,伸手往前一挤,老夫子嘿嘿一化,将劲道尽皆化去。原本透进老夫子空门的双手仿佛碰到铜墙铁壁一般,硬生生地往回收,反而让老夫子得了先机,顺势就往李天郎腰上一拢。任何练武的人都知道,要是腰给对手制住,只有死路一条,要在平日,这可是足以令人起杀机的! 李天郎处变不惊,待老师的身势彻底攻近来才提气左轻右重采他一边,招式沉稳,极为规矩。见劲锋被引,方老夫子立刻变招,踮半步进身改托李天郎的双肘,端住架势就要将他托起来。双腿是根,离地便成朽木,这样的武学道理,李天郎怎会不懂。但恩师攻势凌厉,竟然和以前一样不给远道而来的自己半点余地,无奈之下,只得踮脚后退。 方天敬凝神借势进半步,铺天盖地的劲道如冰山雪崩般压了下来。李天郎来不及发劲,又不敢硬丢,一丢就会被打趴下,只有一咬牙狠心又退了半步,弯腰准备发力对拼。自己虽处劣势但好歹也当壮年,恩师再怎样也是年过八旬,死命硬格至少能够自保。哪知方天敬像知道李天郎想法一般,突然双臂一拧,拉住李天郎手臂一按,拉着他便转。 李天郎觉得自己如车轮般听凭方天敬摆布,腾云驾雾围着他转圈。一口气怎么也提不上来,几次准备沉步落气都被对方发力打乱。如此霍霍走了几圈,李天郎变成了负重老牛,虽是数九寒冬,那额头上的汗水也像三伏酷暑样淋漓而下。 正当他喘不过气来几乎憋闷栽倒时,方天敬哈哈一笑,李天郎身体顿时一松,终于匀过气来。“师、师傅好厉害的劲道!弟子委实五体投地!”李天郎呼呼喘气,抬手擦腮边的汗水!他这么说可不是恭维,没想到自己多年不懈的苦练在方天敬手里便如儿戏!确实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啊! “没完!看招!”满脸兴奋之色的方天敬突然将手里的毛笔抛出,“出刀!” “嚓啦!”“泼风刀”已经化着一道弧光! “咯!咯!咯!” 落到地下的毛笔被切成整整齐齐的等长三截。 “哈哈哈!天敬有此爱徒,夫复何求!”老头眉开眼笑,“为师如你般年纪时,造诣可不如你!当时在东瀛初见你,虽觉得你根骨颇佳,臂长腰紧,是难得的练武之才。但所谓师父引进门,修行在个人,这武学一道,也要讲个悟性,随个机缘的!你根劲扎实,听力(太极术语)初具,离心神合一不远矣!妙哉!妙哉!” 李天郎哪里知道,方天敬隐居山林,终日以研习武艺为乐,几十年来,内家功夫突飞猛进,早已登峰造极自成一家。山野闲村,哪有什么练武好手来较技切磋,即使有一两个会操把式的,又怎会是他的对手。今日能做敌手的李天郎前来,技痒难忍的方天敬无论如何也忍不住,遂放手一击,不仅欣喜爱徒的进步,也验证了自己心血耗尽所得的武学精髓,浑身顿时上下痛快之至,岂不喜出望外! 阿米丽雅到底没有汉家女子那么多扭捏禁忌,自然地掏出手巾给满头大汗的李天郎擦拭。方天敬这才注意到高鼻深目的公主,见两人情状亲密,不由呵呵一笑,把李天郎臊红了脸,连忙把阿米丽雅拿手巾的小手握住,“还不见过恩师,他便如我的父母一般。” “罢了!罢了!”方天敬扶住公主,“跪来跪去没个完了!哈哈,郎儿长大了啊!呵呵,小娘子哪里人氏?” “晚辈乃小勃律王苏失利之之女,名阿米丽雅,见过前辈。” “哦?也是王室后人,”方天敬笑眯眯地打量两人,似乎看懂什么地点点头,“天意!天意!你母亲知道,也必然欢喜得紧!” “敢问前辈,方才你和李郎可是在打架?若是打架,却又怎的不声不响,也不见杀机重重?天郎那日和大食武士血战,真的刀光剑影,血雨腥风,看一眼就让人魂飞魄散。小女子虽女流,但两军厮杀生死相搏的场面可见得不少,哪有这般斯文轻松的?仿佛游戏一般。”阿米丽雅实在好奇,“但若是游戏,李郎身经百战,在安西鲜有敌手,在那里被称为汉人‘雅罗珊’。却被前辈区区两圈就弄得汗如雨下……” “天郎一身微末本事,全是恩师所授,此乃深奥晦涩之‘太极’功夫,非一言半语……”李天郎怕师父不高兴,有意打断了阿米丽雅的询问。但方天敬谈兴甚浓,一摆手侃侃言道:“所谓太极功夫,也源自道家,其精髓内涵与孙子兵法并无二异,世人称为修身养性之内家武艺也!人生血肉之躯,力不能移山,气不能吞河,天之高,海之阔,常怀无奈。常人,尤其是本来天生筋骨强健,好勇斗狠之人,总是急于求成,折腾皮肉,妄图与天争胜,好者极尽凡人之极限,练得一身超凡蛮力,终也就超于常人而已;走火入魔者不仅伤筋累骨,还恐畸变心智,顷刻间便成废人也!而内家拳神色庄严、心平气和,瞪眼间降伏蛮汉靠的不是蛮力,而是应天顺时,修身养性,反视内听,大松大软,身神合一,养的是真正的神勇。所谓欲炼坚钢者不得坚钢,极柔软者反而极坚钢!人身是天地中一点灵性种子,力不需大,气不必壮,只要审时度势,在恰当的时候做出正确的选择就能‘翻天覆地’。天郎之造诣,虽还未及此,但根劲已通,听劲初成,棚劲(皆太极术语)有度,几将潜力尽数发挥,如此苦心研修,必成大器,老夫之衣钵,呵呵!看来非天郎莫属了!” 一番道之玄妙,玄而又玄,饶是阿米丽雅深诣中原文化,聪慧过人也只听得一知半解,但个中博大精深却让她深深震撼,一时间,竟然呆住了。 李白说:李林甫口蜜腹剑 哗哗的铁链声响中,夹杂着凶狠的犬吠。 “啊!有人来了!希望他没有去挑逗‘风雷’‘电策’!”阿米丽雅说,“虽然拴了链子……” 几声惊恐的尖叫,一个人狼狈不堪地窜进院门,衣角已经沾上不少污迹。“哪来的厉害畜生!这么大个!方老夫子!方老夫子!”来人大呼小叫,似乎与方天敬颇为相熟。 “醉猫子,来得正好!”方天敬笑道,“今日可是有缘千里来相会!” “方老夫子你又在摆什么玄机!尽骗黄口小儿而已!看我来怎么拆你的台!”来者掸衣整冠,神情放浪不羁。李天郎应声看去,是一飘逸潇洒的白面书生,腰间挂着一把长剑,边说边大剌剌地信步走来。 “你个醉猫子!又来讨酒喝!等了你半天你倒是真会找时间,专挑吃饭的时候来!”方天敬丝毫不已为忤,指着来者笑骂道,“这等邋遢不恭,被赶出宫闱也不稀奇!会两句破诗了不得么!” 书生假意啐了一口,看见李天郎,扬手唱了个诺:“鄙人李白,字太白,游戏诗书,徜徉美酒,不图俗名,只求快意!哈哈!哈哈!” 居然是当今振聋发聩的诗仙李太白!李天郎吃惊之余,赶紧见礼:“安西戍将李天郎。” 未等李天郎说完,李白便一把扯住他袖子大叫:“原来是大名鼎鼎的‘磐石将军’!” 没等李天郎回答,李白先大惊小怪地说道:“好个老夫子!什么时候收了这么些了不得的徒弟!倒是瞒得紧,不如连我一起收了罢!” “你个醉猫!我还想多活几年呢,哪里敢收你这样的徒弟!还不如陪我喝两盅!”方天敬冲外堂叫道:“老黄!多杀只鸡!把那坛冰雪梅花酿也一并开了!” “啊,黄御厨的黄泥烤鸡是天下一绝啊!老夫子,今天倒大方!美酒佳肴都舍得了!我李太白今日有口福哉!” “师尊居然有御厨伺候?”阿米丽雅讶然道,“真是深藏不露啊!” “这小娘子心直口快,甚合吾意!”李白挤眉弄眼地揶揄道,“是啊,一介山野狂生,怎么会有御厨伺候啊?” “老黄本是洛阳大内宫的御厨,尤擅烹饪鸡鸭,制作糕点,因得罪宦官,被责打伤残一臂,流落民间,我偏生对厨艺一窍不通,正好拣个便宜,享享皇帝爷的口福!” 几人说笑间步入厅堂,那伶俐小童早已将酒菜摆好,虽然只是些普通菜蔬,鱼肉之类,但无不浓香扑鼻,色味俱佳,真个使人舌底生津,食欲大增。 家的感觉不仅令李天郎舒心不已,也让阿米丽雅觉得无比亲切温馨。当用黄泥包裹的烤鸡呈上来时,李白全无礼数地抢先动手,就着细嫩美味的鸡腿连饮数杯,狂态大发,连呼痛快。 席间李天郎将自己这几年来的经历一一细说,引得李白唏嘘不已。当讲到恶斗大食刀手时,立嘱阿米丽雅将那把大食弯刀取来,作为礼物交于方天敬。 “呵呵,到底知道我老头儿喜欢什么!”方天敬抽出弯刀细细打量,随手舞动两下,叹道:“果真好刀!如此沉重的兵刃,大食武士单手却能挥洒自如,也是下了苦功。但手臂气力再大,大不过虎豹莽牛,再是苦练也有个限度。大食武士彪悍勇健,对手里的弯刀分量必是能重一分就重一分,以为越重就越显功夫高,越重威力就会越大。呵呵,如果是一头猛虎来挥舞这把刀,举重若轻,收放自如,自然天下无敌。但谁又能练到这种明劲?此弯刀一劈之下,兵器重量加之手臂蛮力,自是威力非凡。但便如决堤洪水可放不可收,用在大军对阵的冲锋硬拼尚可,如若遇到东土技巧之高手,难免一败。天郎能够以寡破众,力竭也能杀敌高手,靠的就是太极内功和轻灵快速的刀法,老夫欣慰,有你这般能将日本刀法和中土剑法合二为一的徒弟。要知道,当初老夫曾和伊藤一刀流祖师伊藤风之信深研武学,互有启发,才有采日本中土之所长,自创新技的想法。呵呵,于是便有了‘泼风’横刀和二十四式单双手兼备的独特刀法!但到底能有多大威力,为师自己也没有把握!没想到天郎真的集了大成!” “正是师尊所授,天郎才保得性命,建得功业!”李天郎说罢深深一拜,“没有师尊,没有李天郎!” 方天敬一摆手:“郎儿过谦了!师尊最大之心愿乃是后辈能够胜前人!日人自诩已得‘剑道’真传,岂不知也是一知半解,误入歧途。虽有伊藤风之信这样的武学奇才,也少了中土数千年的底蕴。今日中土之武学,乃是千万武者长江后浪推前浪,日积月累所得,其中精髓真谛,又怎么会是日人所能轻易悟得的。彼人以为自得之剑道,乃纯粹之中原根源。日人自傲,委实牵强!” 李白笑道:“中土先人牙慧,日人不仅奉为至宝,且自贴金面!难怪尔等武学造诣,不过尔尔!” “非也!日本剑道虽与中土击剑一脉相通,但却也自成一家。日人寡居海外,贫瘠苦寒,忧患意识远超中土膏腴之民,其人唯知同舟共济,发愤图强才能夺立锥之地。因而人皆勤勉好学,懂得博采众长,为己所用。日本剑道之简洁凶悍,使其一刀便有摧枯拉朽之威势……呵呵!个中精妙瑕疵,天郎最为清楚!老夫再说就有卖弄之嫌了!”方天敬翻眼斜睨痛饮冰雪梅花酿的李白,“太白兄自十五岁便沉迷剑术,想是很有心得。如今大夫庶人尽击剑成风,颇有春秋荆楚之气,不知真正得道之人又有几何?怕都是斐旻、公孙之徒吧?” 剑器子斐旻和公孙大娘长于剑舞,与李白之诗、张旭之草书号称三绝,此乃天下皆知之事。方天敬偏生出言挤兑,显是颇为不屑。李白闻言也不生气,一抹嘴巴哈哈一笑:“吃你老夫子一顿饭就要受你几番揶揄,罢了罢了!你若如此不屑,又怎的痴迷张某草书,还天天临摹苦练,可笑!可笑!” 方天敬一愣,也笑道:“醉猫还没醉啊,张旭草书,风流倜傥,天马行空,和你太白醉后绝句如出一辙,确为当世绝品。但书法绝句毕竟是安详之物,无非激情感慨,激扬文字,悦人娱己而已。怎比得比武竞技,沙场杀敌?届时成败生死悬于一线,无不是性命相搏、抽肠溅血,何来闲情逸致?又怎么能有那么多潇洒随意?张旭可从斐旻公孙之剑舞中悟得书法,那是因为剑舞非相搏之武学,重飘逸好看,虽有势却无实,要是张旭懂得杀人之剑意,恐怕再也写不出飞扬之草书也!嘿嘿,太白讽我书法,也缘由此,拿杀人利剑的手,再怎么邯郸学步,也写不出张旭之神韵啊!” 一席话,听得包括阿米丽雅在内的众人都频频点头。 “因而日人之剑法,重实用而轻虚浮,有其独到之处。其承中土剑法持短入长,倏忽纵横之优绝,弃后世中土剑法徒支虚架,以图人前美观之流弊,得技法朴实严整、劲力充实流畅之剑法。尤其是日人善于因势利导,充分利用不同之地形、空间以发挥人自为战之潜力,自创了一套变换极其迅速灵活的步伐,把漂疾湍悍的大劈大杀,合之以进退轻捷。在对战中,为了甚便旋转跳跃,用短制长,甚至不着甲胄,裸形赴斗。加上器械精良,使武艺与兵器相得益彰。与中土当世击剑而言,确有后来居上之势!” 李天郎叹道,“昨日在鸿胪寺与日人虽未动手,但从身形看日人中不乏高手,其领悟剑道真传的程度,已突飞猛进!弟子臆测,不久日人将为中土武学劲敌!” “庐原武直?”方天敬筷子一顿,“他在长安?”见李天郎点头不语,方天敬话锋一转:“中土剑法源远流长,但静心研习的不多,就是有,也成了斐旻公孙之流,实为可叹!想中土之剑初现西周,盛于春秋战国,春秋之剑短,战国之剑长,长短的变化几成倍数,然有长铗之称也!荆楚地区乃长剑发源地,自古就出勇士奇才剑客。荆楚剑长柄长,方有以击为主,以剌为辅的双手剑法,古代高手历尽心血,创出双手剑之格、洗、击、刺四法。格、洗为防守,击、剌是为进攻,精妙无比,扎实堪用。日人学得意犹未尽,而中原却弃之如弊履! 老夫剑法,承自汉之剑侠王越,自此代代传承,辈辈精进,自前隋才略有小成。父辈中人,多为太宗千人剑士营之中坚,在太宗为秦王时便效命军前,随太宗东征西讨,所向披靡……后为北衙七营精锐,宿卫京师,名震玄武门。”说到这,方天敬端起酒杯叹了口气,低声吟道:“玄武门,玄武门,成也玄武门,败也玄武门!……” 众人似乎都忌讳玄武门,场面一下凝重起来。阿米丽雅见状起身道:“小女子身无长物,今初见至亲长辈,无以为礼,且歌舞一曲,席间助兴如何?” 李白首先大喜,表示愿吟诗相合。他举箸击碗,朗声歌道: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馐值万钱。 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 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 闲来垂钓玉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 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阿米丽雅略一思索,扬袖飞舞,演出一段龟兹风格的妙舞,以洒脱直白之舞姿,随诗句沉挪跌宕,尽显磅礴风发之气。 一诗念完,方天敬李天郎齐声叫好。李白鞋都未穿地跳下炕来,居然恭恭敬敬地对阿米丽雅施了一礼,阿米丽雅愕然还礼,李白道:“虽无乐器,小娘子却能击节而舞,尽现吾诗之神,比文字尤胜,太白又得遇一知音也!失态!失态!快哉!快哉!” “听太白绝句,似乎愁思重重,有怀才不遇、报国无门之恨。平日价听得你愤世嫉俗、藐视权贵,视官场如粪土,宁可放浪形骸而不肯唯唯入仕。今日看来,太白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啊!”方天敬给李白斟酒,“皇帝不是很看重你的文采么?许你翰林供奉,连赏花都一定叫你去,怎么不乘机一展抱负?” 李白苦笑道:“‘吟诗作赋北窗里,万言不值一杯水’,在世人眼里,李某那些微末词句,不过是消遣娱乐之戏耳,唉!不说也罢!我李太白乃堂堂七尺男儿,当如大丈夫精忠报国、操劳社稷,岂可袅袅婷婷,做鱼虾之戏?唉!如今内有高力士权倾宫闱,外有李林甫一手遮天,哪有我等的出头之日!高力士以脱靴之耻记恨于我,顷刻间令我落魄宫掖;李林甫嫉贤妒能,阻塞言路,肆无忌惮!‘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的一代文才杜子美,一腔‘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雄心壮志,生生地破碎在李林甫把持的制科考试上,同样下场的,还有元结等诸公!更何况我等!唉!所谓‘骅骝拳跼不能食,蹇驴得意鸣春风’!自开元二十二年李林甫拜相,埋没了多少仁人志士,陷害了多少忠臣良将!连名满天下的王忠嗣也……” “可是为石堡城战败之事?”李天郎这几日也听说了这震惊长安朝野的事件,听得李白说起,不由出言问询,“因战败而责良将,朝廷也太草率!再说,此役由董延光率军前去,就算责罚,也非王使君全责之过啊!” “只因战败?没那么简单!”李白冷哼一声,狠狠地干了口酒,“还不是李林甫那厮!……” “太白兄言过了!李林甫此人嫉贤妒能不假,但也称不得奸诈小人!”方天敬微微笑道,“开元天宝之盛世,当有其一份功劳!” “老夫子又在装神弄鬼,今日怎的,处处与李某作对?”李白一把扯住方天敬,不依不饶,“那李林甫口蜜腹剑,用心狠毒,害人无数,大唐人人皆知,只是慑于其淫威,敢怒不敢言而已!最近他向天子进言,以‘寒族无党’之名建议提拔番将担任边疆大吏,还虚情假意让出了自己朔方节度使之位。哼,其真正用心,不过是怕人威胁他宰相之位!以退为进,当真恶毒!” 方天敬点点头,说道:“自开元以来,张嘉贞、王鉷、张说、萧蒿、杜暹皆以节度使入知政事,由将入相,由此渐成定例。李林甫以不善汉文之胡人担任节度使,倒真可以做到未雨绸缪啊!即此可见,此公堪称人杰!明皇之大治,历任为相者功不可没!姚崇、卢怀慎造大治之构架;宋璟、苏颋推大治之进程;张嘉贞、源乾曜护大治之格局;张说、源乾曜添大治之内容;李元纮、杜暹撑大治之门面;萧嵩、宇文融谱大治之新章;裴光庭、张九龄注大治之活力。若与同朝为相的张九龄相比,九龄更适合做一道学家,而李林甫是继韩非之后真正集法家之大成者。” “当今大唐官场,文气过重,所谓饱学之士,只知书斋中闷头学问,于世政丝毫无用!酸儒们动辄搬出圣人教诲,所作所为不切时务,只道合乎圣贤,争执所谓合情合理,却不管是否有违法度,常为成就一己名节而不顾社稷大利,为意气之争党同伐异,贪图近利,而乏高屋建瓴。正因如此,明皇才用鼓吹吏治,坚拒文人乱法的李林甫为相,以期繁华奢侈、浪漫横溢的开元盛世能以法制之规得以长存。” “李林甫为相十四年来,不负厚望,凡事勤谨,条理公务,增修纲纪,各有法度,引番邦属国争相仿效。开元以来,授田匮乏,租庸苛重,百姓不堪其苦,弃田逃亡者日众。李林甫审时度势,彻底修改税制和地方杂费之规,使得国库充盈,民负稍轻。而对于安禄山、杨国忠等跋扈权臣,李林甫能因人所宜,以法治之,以术驭之、以势制之,以宰相之位总摄百官,震摄朝廷,成为朝堂不可撼动之巨石也!” 李白听毕,思之良久,忽然呵呵大笑道:“方老夫子整日闲居山野,没想到对时政之精,不让古之鬼谷子也!太白佩服!” “太白说笑了!所谓雾里看花,世外看世,老夫旦夕无聊,不找些趣事研想,岂不早已呆痴?这世上之事,世上之人,哪有那么多黑白分明,忠奸两立!唉!”方天敬看看皱眉沉思的李天郎,轻轻拍拍他的肩膀,以示慰藉,“同样一个李林甫,十四年来把持大权,口蜜腹剑剪除异己,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使天下人仰其鼻息,噤若寒蝉;还是这样一个李林甫,为了自己的身家性命公然挑动对太子的攻击,陷害皇室的王子,使三个王子一朝蒙难,做下了开元盛世权臣绝无仅有之逆行;仍然是这样一个李林甫,倒行逆施,指鹿为马,杖杀海内宗仰的一代文宗李邕,致使四海鼎沸,人怨遮天;依旧是这样一个李林甫,杜绝文士进身之路,操纵科场,把持吏政,使天宝年间才俊之士望阙兴叹,投告无门。文人岂是可以轻易得罪的,呵呵,今后的史家,恐怕要将李林甫碎史万段、锉骨扬灰啊!” “那倒霉的王忠嗣,非石堡城战败获罪,乃犯‘欲奉太子’之禁忌也!玄武门之变,从武德年间始,至景龙四年,已历四次,最后一次之叱咤风云者,乃当今圣上是也!李林甫用心之精,即以‘欲奉太子’之引,燃玄武门疮疤之火!圣上心疾,林甫想必刻骨铭心!” 李白和李天郎相视愕然,方天敬所说丝丝入扣、句句合理,既令人醍醐灌顶,也使人胆战心惊。宦海风云、宫阙诡异,当真血淋淋、阴森森啊! “可惜了忠嗣啊!当朝第一名将,原可比肩李卫公,如今却……”方天敬连声叹气,“石堡城之阵,圣上诏忠嗣出兵接应。他按兵不动,并对李光弼云:‘今争一城,得之未制敌,不得未害于国,忠嗣岂以数万人之命易一官哉!假如明主见责,岂失一金吾羽林将军?’呵,名将风范,古今可数!此孙子云:上智之将,胜于易胜,因此无智名,无勇功是也!功勋滔天不抵一役之败,亏得忠嗣以为不过贬为羽林,呜呼!忠嗣可敬,忠嗣可叹,忠嗣可悲啊!” 第四章 玄武门政变的秘密 玄武门政变之谜 “‘欲奉太子’,玄武门,唉!武德九年的玄武门,灭了昏庸的太子建成,齐王元吉,成就太宗贞观之治;景龙四年的玄武门,诛了仿效武周之韦后,立下开元盛事之始……这世道轮回,天理昭昭,是故意让人迷惑难解么?”李白瞪着已经有些朦胧的醉眼,口齿不清地说,“如若没有这些玄武门,大唐又会是怎样?”话题居然还是鬼使神差地回到了玄武门! “谁说太子建成昏庸?谁说武德九年之玄武门,是天理昭昭?”一直默不作声的阿米丽雅突然朗声说道,“先生此言差矣!有辱文人之风!”李天郎拉拉公主衣袖,阿米丽雅言语一滞。 李白身子往炕上一歪,咕哝道:“小娘子有话但说无妨!今日太白注定要受尽讥讽!”阿米丽雅看见方天敬兴致勃勃地捋着胡须,眼神含笑,点头鼓励她往下说。于是她一挺胸脯,接着说:“先生所知之武德九年玄武门,想是来自《国史》,《高祖实录》、《太宗实录》等大唐官史罢?其执主笔者乃玄武门谋臣之一的房玄龄,其余许敬宗、李延寿、李淳风诸公莫不上承圣意,下合主笔,哪里会有公正二字?小女子虽域外之人,但也知中原有胜王败寇之说,我阅遍官史,所见不过此说而已!” “嘿嘿,难道小娘子还见过他人所作之野史不成?即使见过,又怎知也非信口胡诌?”李白哼哼唧唧地反驳,看来还没醉死过去。 “小女子所阅之史,也是大唐官史,但其间破绽百出,足令君子起疑!”阿米丽雅胸有成竹地回答,“先且说太子建成之才,正史称建成阴险狡诈,好色贪功,远不及襟怀磊落、英明神武之世民。小女子不禁诧异,因照官史所载,自高祖晋阳起兵,建成便官拜左领军大都督,率军西渡黄河,攻克长安,其功不下秦王之陷洛阳。且后又授抚军大将军东讨元帅,将兵十万攻洛阳,还军后授尚书令。建成力拔长安,唐军声威大震,立成问鼎中原之威势。使得蜀地之势力不得不下决心依附于唐,使西秦霸王薛举断于西北而成孤军,又令王世充占据的洛阳成为死路,更使当时蠢蠢欲动的突厥不得不顾忌强悍唐军及坚城长安之效,未敢轻启事端。且建成坐镇长安,与窦建德相持,令当时气势正盛的夏军无法进逼太原,即使在武德元年立为太子,建成也曾率军讨平司竹贼祝山海,赴原州接应凉州降众。武德四年讨稽胡于鄜州破之。刘黑闼再反,建成也马不停蹄讨擒之,军功与世民相比毫不逊色。即使高祖,也担心建成厮杀太多而不闲政术,特地遣礼部尚书李纲,民部尚书郑善果为宫官辅之,甚至不惜削其兵权。即便说秦王更善用奇兵,有虎牢关经典一战,也不能肯定建成用兵就比世民相距悬殊!否则高祖何以立建成为太子!建成太子又何以在群雄纷争的时代震摄众臣!” 李天郎专注地看着阿米丽雅,又吃惊又感动。自己是建成太子的嫡传后代,一直生活在忤逆之后的阴影里。当初软禁在弘文馆,也曾阅过官史,为沉重的先辈“劣迹”压得喘不过气来,以至于精神大溃,初到安西时终日以酒肆青楼为伍……自己怎么就没认真揣摩一下这些所谓正史呢?他似乎有点明白方天敬谈及太宗皇帝的矛盾之情了。 “至于建成为人,更是扑朔迷离,令小女子百思不得其解。史书称建成人品之最不堪当属蒸淫父姬大罪了,史载李世民于武德九年密奏高祖建成、元吉淫乱后宫,可谓石破天惊的之状。姑不论是敌对之秦王密奏,小女子对此等宫闱绝密,家丑不可外扬之事史官居然知晓大为惊愕,是高祖胸襟宽广不计此事,抑或史官是眼观四路耳听八方之神人?” 阿米丽雅的绿眼睛闪闪发亮,她轻轻地为方天敬斟上酒,酒液滴落杯间,嘈切清脆,众人皆屏息静听,“更为奇怪的是,这位心如蛇蝎、嫉贤妒能的太子,既然屡次欲置秦王世民于死地,然其阴谋却屡招败绩,致人怀疑其是否自不量力,自寻死路?小女子曾最喜读中土之史,纵观汉史,为弟者玩弄阴谋多强于兄长,有姬发之于姬伯邑考、公子小白之于公子纠、胡亥之于扶苏、杨广之于杨勇为证。概身为嫡长子者,总有‘居安不能思危’之虞,而雄才大略野心勃勃的次弟们却会因一句‘居安思危’而瞿然动容。如是观之,当是为弟者纵横朝堂,阴谋权争了。” 阿米丽雅轻捋额前秀发,突地嫣然一笑,不知道是在笑官史荒唐,还是笑汉家无聊。方天敬叹口气,摇摇头,将酒一饮而尽。李白脸色发白,不由自主也举杯喝酒,杯中却已无酒,于是乎咦了一声,翻了白眼。李天郎目不转睛地看着公主,脸上虽竭力保持平静,但桌下一双拳头却紧紧相握,指甲几乎陷进肉里。 “正史载世民对于李建成和李元吉,可谓一忍再忍,直至忍无可忍,是忠义孝悌之道德典范,俨然内圣外王。此说也甚可疑。建成身为太子,迟早得承大统。而年老多内宠的高祖,是放手挺之的,且其他小王等二十人,也尽附于嫡长子以求自保,加上齐王元吉,建成可谓得宫中、朝中、乃至高祖之力,世民不可谓不惧。盖因居弱势,其纳府幕智士言,隐忍不发,处处示弱退让,留存实力,以求厚积薄发,一击必杀!唉,你们汉人就喜欢搞阴谋,搞阴谋倒也罢了,也算斗智斗勇,输便输了,赢便赢了,非得要极尽粉饰,哪怕欲盖弥彰,也非指鹿为马不可,真是……” 公主言语一顿,自觉话重,不由得打住,看了李天郎一样,见他眼中满是急切之情,并无责难之意,方才松口气,继续娓娓道:“史书言建成元吉挑衅世民,极尽陷害也疑云重重,小女子只举两例。史载突厥退兵后,高祖命兄弟三人驰射角胜,建成将一匹劣马付于李世民,结果劣马连蹶三次,世民都适时跳离马背,免于遭殃。此事当真可疑:一是世民与建成明争暗斗多时,如何会让李建成为其挑马,又如何会乘上此马?二是建成如何会在父皇面前使出这等拙劣手腕?三是世民久历沙场,骑术高超,如何不识蹶弓劣马?四是即便碍于情面骑上劣马,一蹶即当换骑,如何三蹶?” “另一桩公案就更为诡异,史称武德九年六月,玄武门之变前不过三两日,建成、元吉招李世民入宫宴饮,谋以鸩毒,结果李世民心中暴痛,吐血数斗。此事捏造之嫌恐怕比上例犹有过之。届时,秦王与太子建成、齐王元吉已然剑拔弩张,冲突频发,如何又有聚宴之理?即便聚宴,李世民又如何敢饮鸿门之酒?更怪异的是,喝了鸩酒又居然不死,难道秦王是大罗金仙,可吐血数斗而无恙?便是这‘吐血数斗’的李世民,两三天后在玄武门前生龙活虎,力挽强弓射杀了长兄李建成!这真是旷古奇闻,小女子看得此处,唯有摇头冷笑,无话可说!” “天郎当斟酒一杯,献于此当世奇女子也!”方天敬喟然长叹,“我思虑二十余年的心结,一域外女子却旦夕悟之!天赐此女给你,为师喜甚,无愧先祖在天之灵!” “师尊折杀小女子了!小女子唯对官史心存疑虑,朗朗信口开河……”阿米丽雅握紧李天郎准备拿酒壶的手,温柔地看着他,“若非李郎,小女子怎会思得破绽……”李天郎大明宫赴宴,公主便在高府腋刀读史,不经意间详解了这诸多困惑。 “唉!宫闱之斗,自古有之!兄弟争权,也不稀奇!唯一之别,是为结果,立昏庸之君还是得中兴之主,天下黎民苍生皆仗于此。”方天敬摇头叹道,“建成太子与秦王之争,不过是一山不容二虎,两雄不能并立之必然。此种兄弟之争,由来已久,建成虽颇具才能,而性仁厚,世民则天姿神武,雄心勃勃。无论谁登基君临天下,必有另一方死无葬身之地,双方都骑虎难下,不可有半步退让……要怪也怪上天捉弄,既生建成,何又生世民!兄弟相残之象,在太原起兵时便已初现。秦王历来胸怀大志,折节下士,推财养客,群盗大侠莫不愿效死力。逐鹿中原时,唐之左右两军分由建成世民二人率统,直至最后讨伐王世充时,亦有两人分任两大使命——建成备御强大而屡入寇之突厥,世民则专征黄河流域之割据群雄。” “武德元年,建成立为储君,以储君之尊,常随父居长安,一切秉命于高祖。而世民则因专征之任,人事上有权宜任用之权。故自渡龙门徇渭北时,世民即收纳英俊以备僚列,远近闻者咸自托焉。谋臣猛将几皆集于世民麾下,及王世充、窦建德已平,世民以此显赫之功,拜为天策上将,位在诸王公之上。陷洛阳后,秦王锐意经营,开文学馆于宫西,延四方文学之士,如房玄龄、杜如晦等十八人,皆以本官兼文学馆学士,供给珍膳,恩礼优厚,士大夫得预其选者,时人谓之登瀛洲。” “如此招贤纳士,设天策府、文学馆,闲则共话古今、纵谈天下,俨然君臣气派,夺位之势昭然若揭。建成太子自然不会坐以待毙,不时挟朝廷之力重削天策府,将秦王之府僚多辅外官,以剪其羽翼。” “然秦王策略要高出一筹,他将计就计,让部属佯离长安,不多日复密潜回天策府,示敌以弱,出敌不意。之后他又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反间收买了东宫要人。尤其是东宫官王眰(dié),其人于玄武门之变前一两天,密奏秦王,曰建成太子、齐王元吉见秦王势大,已决然‘以计斩杀之’。秦王李世民遂先发制人,集麾下文臣武将起事;其二则是玄武门总领常何,正是由于常何之反,李世民方能伏兵玄武门,袭杀太子和齐王。此常何于洛阳之战时便追随了秦王李世民,虽曾从建成太子征讨河北,但入长安却是奉李世民之令。建成太子因旧属之故一味对其信赖有加,至死不知常何背叛!唉!识人之误,终为其害!” 不光阿米丽雅,连李天郎也是听方天敬第一次详说玄武门的前因后果,虽事过境迁,涉事先人早已作古。但如今听来,仍旧历历在目、惊心动魄。建成太子和秦王之争,说来说去,没有什么是非曲直,谁对谁错,他们兄弟的命运和自己一样,早已注定!只能有一个活下来…… 李天郎百感交集,要不是面对方天敬,他几乎要嚎啕大哭,为什么哭,他也说不清楚,就是觉得需要一场痛快的哭泣。至少,他的先祖并非世人所言的奸诈小人,他根本就称不上是什么忤逆之后,他就是真正的唐人,和万千唐人一样!以前的一切重负,都是别人强加给他的!他不再需要了! “方、方老夫子,照你说来,倒是太宗大逆不道,谋朝篡位!你、你好大胆!没有太宗爷,大唐能有今天!”李白想直起身来驳斥,但身子一软,重又摔倒,嘴里兀自不停,“难道你说的就句句是实么!” 方天敬缓缓抬起头,望向半空,眼神凝重:“玄武门,乃我父亲历……武德七年,因庆州都督杨文轩所荐,余父得以受募与太子,极受器重,屡次受太子大恩,聘为东宫长林兵教头。此长林兵,乃太子见秦王权势日盛,为自固之计,由长安及四方骁勇之士中重金招募,共计两千壮士,分屯东宫左右长林门,兼燕王罗艺所遣三百幽州突骑,皆为精锐勇健之东宫卫士,名震京师。” “秦王甚为忌惮,密告高祖东宫拥兵自重,居心叵测。高祖遂诏令遣散之,还将杨文轩一干人贬官流放。宫中高手大部流离,余父紧随太子,忠心护主。玄武门血变之前,太子似有不详之感,特召余父往太原置办退路事宜,未回而太子已事败身死!父歉疚一生,言关键之时,未能效命于前,是为千古憾事!” “秦王登基,余父先后七次潜入内宫,欲刺杀太宗以报太子恩,然全无机会,但探得建成留后之密,遂暗中保护,直至郁郁而终。仙逝前嘱后人世代守卫太子后人……直至今日!唉!贞观之治,确已洗尽玄武门之血,逝者如斯夫!天郎!你!……” “师尊之意,天郎已心领,天郎当以堂堂之气,挺立于天地之间!”李天郎激动地端起酒杯,“天郎谢师尊数十年来倾心教诲!天郎粉身难报!” 师徒两人碰杯,一饮而尽。 “太白兄,老夫一席长述,也是想让你知道,这宦海权争,历来便是龌龊卑劣、寡义廉耻,手段无所不用其极,非得拼个你死我活,其惨烈比沙场有过之而无不及。哪有书生意气之挥斥方遒,吟诗作赋之狂野浪漫?汝之天才,在于文采,用于官场,是为格格不入,犹如斐旻、公孙之剑,可惊决人前而不能战阵斩敌……太白兄?太白兄?” 回答方天敬的是李白香甜的鼾声。 “罢了!算老夫白费唇舌!”方天敬呵呵一笑,疲色也现,“到底年纪大了!今日一醉,怕是又得数月不可沾酒荤!” “师尊保重!您可是天郎在中原的唯一亲人……”李天郎动情地说道,“让天郎伺候师尊入寝,略表孝心!” 方天敬轻抚李天郎额头,温言道:“好孩子,你对得起自己先祖和为师教诲,这已是最大孝心!罢了!今日就让你伺候吧,不知你我师徒何时再能有此等畅快之饮!” 阿米丽雅看着李天郎搀扶着颤巍巍的方天敬缓缓而去,这个神秘惊绝的老人,此时看起来是那么衰老、疲惫。但在他干涸的背影上,却时时透出一股股威严和清傲,令人不由自主地生出敬意。还有旁边醉成烂泥的李太白,放浪中不乏飞扬文采,不羁中横溢旷世才华。中土千古积淀,高人如云,自己多年苦学,也只能算是管中窥豹、沧海一粟啊!谜一样的中原,群山一般的汉人啊! 神兵利器 李天郎很晚都不能入睡,脑子里翻腾着无数的幻象:玄武门悲怆的呐喊,日本海汹涌的波涛,大明宫喧嚣的盛宴,西域征战的狂飙……还有高仙芝、李林甫、唐明皇、模糊的先人建成太子,孤苦日本的母亲…… 天亮了!昨晚又下了一夜的大雪,小小的院落深陷在柔软的雪绒里。腊梅和红梅花照样在雪白中露颦展眉,分外妖娆。 “风雷”“电策”抖着身上的积雪,大张着嘴打哈欠。对它们来说,露宿廊下比在军旅中卧雪而寐好得太多,再说还有热腾腾的食物,味道也非残骨硬皮可比,风餐露宿的日子不好过啊! 只有一只手的老叟慢腾腾地扫着积雪,昨日开门的小童拿着扫帚四下乱舞,还不时调皮地捏上一个雪团,往屋檐上早起的鸟雀打去。 爱花如命的阿米丽雅小心地拂去红梅花瓣上的积雪,享受着那沁人心脾的花香。李天郎刚到恩师屋前准备请安,门却先“吱呀”一声开了,神采奕奕的方天敬拿着一根长杆健步而出。 “师尊晨安,昨夜可安然入眠?”李天郎施礼道,“方才看过太白先生,犹自酣然入梦,宿醉未醒。” 方天敬嘿嘿笑骂道:“这个醉猫,每次到我这里讨酒吃都不免大醉一场,且莫管他!郎儿,可曾记得为师教你甩铁链、抖大杆的时候么?” “怎不记得!师尊要求极苛,天郎每次都练得臂酸难以持箸。嘿,师尊却丝毫不为所动,第二日严督如常!”李天郎嘴角含笑,想起自己一边挥汗如雨,一边心里暗骂老不死的,如此练功趣事,仿佛就在昨天。“连定个简单的揽雀尾,其不过区区六姿,都要弟子面对惊涛骇浪,以六个呼吸徐徐定之。揽雀尾必用三十六呼吸,一个不能多,一个不可少,辛苦异常!如今想起,兀自心悸!” “可知所练何为?”方天敬颇有得色地问道,“尽管小小年纪,为师严加苦训,但所授之道,皆有深意!” “弟子知道,根基扎实乃太极之基,切不可贪多冒进!如今弟子气息沉稳悠长,乃师尊强令潜海定势所致;铁链大杆,使弟子腰劲根健,臂长刚猛;二者相合,神速力道浑然天成。就如弟子一把马槊,贯行战阵,‘泼风’‘大昆’,所向披靡!” “呵呵,我说为师没有白教你么!”方天敬高兴地一捋胡须,将手里的长杆一顿,说道,“且看这个!” 这是一根近一丈长的白蜡杆,沉重密实,表面发青,没有一点疤结。杆头杆尾一般均直,笔直如切,粗如鸭蛋。李天郎接过一掂,分量远比一般长杆厚重,入掌顺贴,光滑却不溜手。随臂一抖,杆身直震,嗡嗡作响,杆头振动虽不大,持续时间却绵绵持久,显得劲道十足!“好杆!好枪把!”李天郎赞道,“师尊好眼力!” “此乃为师亲自栽种,三十三棵优才,不过得此一棵!最后成的,也就三根,此乃最佳一根!”方天敬喃喃道,“天意!天意!机缘!机缘!你要早些晚些,恐怕都无缘得授了!” 李天郎一愣:“什么机缘?师尊之意?……” “你初来乍到,为师便考较于你,得知你松劲、整劲已具,唯听劲稍逊,假以时日,必将大成,此练大枪之良机也!恰大杆制成,吾毕生武学之精华,也不过月前初就,正忧心无人可承,徒耗老夫一生之精研!汝之归来,正了却老夫心头之愿!” 李天郎大惊跪倒,他曾听方天敬说过:月棍、年刀、一辈子的枪!枪乃百兵之王,是军器里最博大精深的,也是最难学的;是改朝换代,扫荡乾坤的利器,非刀、棍可比!长坂坡七进七出纵横曹营的赵子龙,就是凭一杆大枪神威难敌,位居西蜀五虎将之首!可想而知枪法之威!恩师已将泼风刀法倾囊相授,使李天郎终身受用,如今又欲付以镇门之枪法,等于是将衣钵正式传授于他!李天郎如何不惊! 方天敬展颜一笑:“吾之太极枪法,虽沿自汉代先辈,但也是为师数十年苦心凝聚之作。作为一武者,莫不希望自己之绝学能效命疆场,得以发扬光大,传承后世。吾老矣,有心无力,既无子嗣,也无至亲,再不相授,恐怕……嘿嘿,罢了,不管怎的,此子龙十三枪枪法,注定要交付与你了!也算为师让你多一自保之技!” 李天郎再次叩首,接过了这沉甸甸的嘱托。师徒二人来到后院,那开门小童已捧个锦盒在那里相候。那锦盒分明是丁桑托转方天敬之物,本不知是什么,但今日听得师父一说大枪,李天郎便猜到八九分。 没错!是大枪的枪头! “说你有缘,真非诳语!丁桑用得天竺镔铁,花费多时才制得此物!偏又差你送来,你说是不是机缘巧合?”方天敬打开锦盒,里面果然是乌沉沉一个枪头!只见枪头上暗花绽放,却非镂刻而是浑然天成,锋利的边刃寒光四射,六把倒曲钢钩隐没在白色长缨中,尖锐的枪尖就像方天敬细眯的眼睛,森然聚焦着所有的神韵。 好一把神兵利器! 方天敬满意地点点头,一边往枪杆上装枪头,一边说道:“你在安西军中,所用可是马槊?有何感受?” “矛、槊兵器,均是势大力沉之长兵,其杆为硬木所制,甚至有大力者以金属为杆。冲锋陷阵时,挺立直戳,以长以重为胜!骑战陷阵时,易击坚而断,尤其是遇西域胡人常用之大斧狼牙棒,相击时常震手飞脱,留得空门,只得拔刀奋击,贴身死战!”临敌经验,李天郎可是所知甚广,“因而安西军中悍将如李嗣业田珍等,皆以陌刀迎敌,重过矛槊,又轻于斧棒,威力奇大!” “诚然如斯!两马相交,都使硬兵器,硬碰硬,谁重自然谁胜。几十斤的狼牙棒、开山斧借着马力,横扫过来,万不可硬架,如若硬架,铁矛都要打弯,两臂立时就得骨折!这些看似威风的刚猛兵器,和吾之枪法比,不过雕虫小技耳!”方天敬一弹枪尖,说道,“硬兵器,一是震手,二是有空门,乃对阵大忌!那乱世英雄单雄信使得好马槊,打得高祖永不释怀,一定要杀单大哥,李世绩以身家性命相保都救不下来。单大哥的马槊一定是势大力沉的,一旦没打上、回不了手,就被尉迟恭冲进空门,夺槊而擒,易如反掌!而白蜡杆之大枪,弹性灵动,善于卸敌劲道,借力打力,回势反击。只要使枪之人心神合一,凝根劲于枪上,即赋大枪天来之神也!一条枪舞动起来,如巨蟒缠树,前后左右,攻防兼备,硬进硬退,枪头到处,沾着就死、碰着就亡,无人堪与匹敌!” 枪头装好了,方天敬手腕一翻,杆身急颤,长缨中钢钩铿然,不怒而威! “不错,名家手笔,名不虚传!枪、杆之合天衣无缝!对得起神兵之称!”方天敬深吸一口气,说道,“天郎看好了!十三式招数虽然不多,但个中精髓,却也非招式!唉!为师今日使得,经后怕是再也舞不得了!看好!” 一枪在手,方天敬立时神采飞扬,虬须奋张,如天神下凡般威风凛凛,霸气十足!哪里还有半分龙钟老态!李天郎明白,这可能是年逾八十的方天敬最后一次挥枪习武了,确实空前绝后,当下不敢懈怠,凝神关注。 分量不轻的大枪在方天敬手里仿佛活了一般,时而盘旋狂舞,时而朵朵枪花,如猛虎下山,如蛟龙出海,当真是静如处子,动若脱兔,指哪打哪,弯直随意,进退由主。枪仿佛是方天敬身体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所谓枪人合一,枪之感觉既人之感觉,枪尖如指尖,择情而动,攻守兼备,是为惊天神技也! 李天郎已称得高手,如今见这太极枪法,也不禁目瞪口呆,心驰神往,整个人早已沉迷其中,手臂腰肢不由自主随枪而动。 突闻方天敬一声轻吁,手中长枪化着一道飞虹直刺向一簇红梅!其势如流星闪电,破空嘶然,但那梅枝却丝毫不颤。李天郎看得明白,大枪在花丛中一点,又缩手飞回,枪尖上赫然多出一朵红梅花!未等他“好”字出口,大枪半路一弯,呜地阴风扫过,绯红炸飞,落英缤纷,千万朵花瓣如雨而下! 方天敬屏息收势,挺枪矗立,任由红花纷落。 这时李天郎憋了半天的“好”字才算出了口! “嘿嘿!老将银枪挑飞雪,六尺白蟒映红花!妙极!妙极!”不知什么时候醒来的李白斜倚柴门,鼓掌大呼,“方老夫子压箱底的本事原来在这里!原以为只会些白打搏击之技,没想到耍起大枪来不逊惊世之赵子龙也!” “太白到底醒了!”方天敬一杵长枪,呵呵一笑,“醒来就饶舌不已,也不嫌嘴疲!先去洗漱罢!” “放心!放心!某家不会偷学的!”李白拉拉皱巴巴的衣裳,“嘿嘿!想学你也不会教的!方才看个半天也没看出所以然来!罢了!罢了!”说罢摇头晃脑地自去洗漱了。 看着李白乱七八糟的背影,方天敬笑着摇摇头,回首问道:“天郎可看出什么奥妙?” “师尊枪法,当真简便实用,先后不过十三式,招招都如行云流水,平实之中,暗藏无穷变化。枪花朵朵,看似花哨,实则杀机重重!师尊以内力驱使弹力至白蜡杆,活了大枪,确实虚虚实实攻防兼备……”李天郎躬身答道,“但其中奥妙,天郎愚钝,一时还未明了!十三式,也不曾记得多少!” 方天敬挺枪大笑:“哈哈!还算不错!为师舞将一遍你便悟到三分!”笑罢面容一肃,说道:“说是十三式,其实十三只是个虚数,枪法唯拦、拿、扎三式而已,其余诸式,皆可由其演化而来。吾之枪法,难就难在这拦、拿、扎三招,三招不可截然分开,随便一枪出去,拦、拿、扎三式俱备,方可称得上太极枪法!你再细看!” 方天敬将刚才所演各式,一一慢慢使来,李天郎目不转睛,凝神细看,他知道,任何招数都是可有可无的,临敌对阵哪有那么多现成的招数可以用,更无以招破招之说,关键是融汇变通,举一反三! 再耍得一回,方天敬微微气喘,他停枪深吸一口气,自嘲道:“一把老骨头,两臂硬耍枪!罢了!为师心意已尽,剩下的看你造化了!”说完将大枪往李天郎手里一扔,“你开始吧!从大枪桩练起!呵呵,还记得在日本为师时常叫你抖铁链甩大杆么!想想什么叫使腰腿之力,什么叫阴阳开合,什么叫大松大软!” 李天郎提一口气,捏了捏温热的枪杆,为什么枪杆是温热的,他也不知道!就觉得它是温热的,犹如灌注了神秘的生命。“起!”他一声断喝,端一个起势,一手抓住枪把末端,轻舒猿臂,将那丈长的大枪,平平地端了起来! “白蜡杆之神奇,在于其韧性,存得住内家力道,又引得外家力道,此所谓内家阴阳精髓也!这大枪桩乃是枪法之根基,始于阴阳之理也!”阿米丽雅给老头端来了一条胡床,方天敬舒服地坐下,兀自滔滔不绝:“大枪桩练的是人枪合一,死力气是端不了多久的。此大枪杆子长丈余,没点力枪头都抬不起来,但这力可不是手上之力,手臂之力再大都不够,只能使腰腿之力,手得松软了,听到了杆子的内生之力才抬得动这杆大枪!”方天敬又惬意地饮了一口阿米丽雅端上来的热茶,继续说道:“只有把人体的阴阳运开了,和枪的阴阳一体了,才支撑得半个时辰以上,那才算是会家子!” 阿米丽雅手捧茶盘,看见李天郎全身关节似乎都在微微颤抖,平直伸出的长枪沿着枪杆越抖越凶,坠有白色枪缨的枪头连同六根倒曲钢钩嗒嗒细响。这是什么厉害的武艺?她看不太明白,但她知道,这绝对不是练杂耍! “不错!有那么点意思!十几年前的老底子没有白打!”方天敬用杯盖一划茶面的碎渣,眼中颇有赞许之色,“大枪乃百兵之首,但无论何种兵器,都要看使用之人造诣如何!大枪同样如此!关键是人枪合一,神到枪至!沙场对阵,敌手兵器万千,招法各异,一枪即可破之!对斧、棒、锤等势大力沉之兵,以枪头硬架,枪杆一弯,敌劲顿缓,手无震感,来犯兵器劲道也立卸。白蜡杆存得住力道,一弯之下,反击更甚!只要枪把一转,枪头就直绷出去,打个正着!所谓借力打力,其势威猛无比,远胜来袭之兵!其中奥妙,无非这力道一半是敌手自己的。太极功夫的奥妙就在于此,攻防一家,防就是攻,攻也是防,一个式得兼两动。” “嘿嘿,大枪防守自好,进攻也是一招破敌,毫不含糊。一枪扎出去,万朵梅花,枪花朵朵,朵朵致命,不知该挡哪个。此时若要挡,那白蜡杆却是软的,硬挡正好被借上力,才挡出去,那边枪把一转,枪头马上又从另一方打将回来,力还更大了,这里面的功劳还是敌一半我一半!棍怕点头枪怕圆,说的就是大枪一旦抖起来,枪头乱摆,神仙都难防,此谓大枪之神韵也!” 注意到方天敬疲惫的神色,体贴人意的阿米丽雅又给老人披上了一件大衣。方天敬冲她点点头,却没有叫李天郎停下的意思,他必须在最短的时间里将枪法悉数传授,因为——没有时间了!他真的老了!太老了!他已经听到了生命终结的低沉呼唤…… 第五章 大唐帝国的软肋 大唐的软肋 “我当是什么神技,却是拿个木杆干抖!”李白嘴里嚼着早餐,发髻散乱也自不顾,“方老夫子,你就是这般教徒弟的?” 方天敬哑然一笑,没有理会他。李白讨个没趣:“罢了!酒也喝了,饭也吃了!该说的话也说了,叨扰多时,太白告辞!”见两人都对他不理不睬,李白连连叹气,“真是人心不古,连个礼数都没有了!” 阿米丽雅笑道:“先生怎的如此小肚鸡肠!天郎师徒练功关键,你却故意聒噪不已,捣乱是么?待小女子陪你可好?你看这梅花姹紫嫣红,先生难道诗兴不发?小女子不才,和诗仙对上一对如何?” “还是小娘子心好!这二武痴,不提也罢!”李白整整衣冠,正色道,“今日我还要急返长安,倒真没那个诗兴,小娘子别见怪!”他扬声冲方天敬道:“老夫子,你可知你那徒儿不日也将重返安西?听传言,高仙芝一回去,安西就会烽烟四起,没有宁日了!” “哦?又要和谁开战?”方天敬眉头一皱,“吐蕃还是大食?” “朝廷接连收到西域诸国之求援奏疏,我们的李宰相也极力主张开边安西……啊!”李白被呼起立起的巨獒吓了一跳,咕哝了一句“畜生!”赶紧跳开,接着说:“估计是因黑白大食内战不休,朝廷认为正是出兵良机!嘿嘿!刚刚得封安西节度使的高仙芝恐怕也是急着打一仗,好给天子邀功吧!” 方天敬点点头,若有所思。阿米丽雅也神色黯然,就要回安西了,但回去以后却是更多的征战…… “天郎,你且住,可真有此事?”方天敬说道,“暂休息片刻,给为师说说!” 李天郎一顿脚步,将枪把末端一扯,大枪骤然一个丹凤朝阳回到他手中:“是!” 阿米丽雅递过去一杯茶,李天郎擦擦鬓角沁出的汗水,冲公主一笑,“不渴,现在不喝!”将茶水轻推开去。旁边的李白见状,毫不客气地顺手接了过来,咕咕喝得山响,弄得众人无不莞尔。 “高大将军曾给我看过西域番国递交的奏疏,还大概说过李相的打算,确有其事!高大将军也认为这是击败大食,巩固大唐西陲的天赐良机!”李天郎对方天敬说道,“由此可将大食逐出西域,再调头对付猖獗的吐蕃!” “嘿嘿!朝廷好大的心,高仙芝好大的胆!”方天敬冷笑道,“依老夫之见,要做到如此宏伟基业,确可比太宗平定西域,但恐怕事与愿违啊!” 李天郎一愣,十分诧异。李白却比他性急,问道:“怎么灭自己威风,长他人志气?方老夫子何出此等泄气之言?安西精兵横行西域,诸国谁敢妄动?区区大食,何足道哉?” “安西精兵,安西精兵,嘿,安西有多少精兵?天郎,你说。”方天敬掰下一段梅枝,在地上几笔勾勒出安西略图。 “安西汉兵两万四千,马九千匹;此外还可集番兵五万余,马数万匹……”李天郎回答,看着地下的安西地图,头一次觉得哪怕是十万大军在这样的万里大漠上也是宛若蝼蚁。“兵法云:兵贵精不在多!安西精兵,连年征战,军中颇多勇健善战者,足以以一敌百;加上大唐猛将如云,通晓谋略者也如过江之鲫,当不可简单以人数衡量之!”对安西军的超强战力,李天郎是有坚强信心的,这可是有一场场胜仗为证的啊! “寥寥数万军马,就能横行西域,大唐雄师之威确可震慑天下!但西域之大,又岂是人力所能及的!”方天敬叹了口气,“太宗当初力排众议,以步步为营之策平定西域,使大唐之疆界旷古绝今,但也委实尽大唐国力之极也!当初魏征等重臣反对设置安西都护府,忧心的也是耗费国力。如今虽国富民强,对域内之控制,堪堪够用。若兴师西进,姑不论路途遥远,犯长途以袭远之兵家大忌,就是单单国力,也难以为继!就算一时胜算,到头来也得不偿失!不如坚守关隘,整兵御敌于国门之外!倘若真要出兵击敌,也必视天时、地利、人和多管齐下,力求短时降伏之!切不可有半点贪功冒进之心!尤其是对吐蕃、大食等诸崛起之强敌!如此明智之策略,边关少有人明,王忠嗣倒是明白人,可惜将星早陨。这样一来,恐怕边关再无清净,节度使们为取悦朝廷,必然轻启战端,嘿嘿,高大将军自然不会落在后面的!只是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安西,在朝廷那里又有几许斤两!” “师尊所言,确为天郎以前忽略,但如今大食虚弱,确也是讨伐良机啊,至少可让尔等退却数百里,确保安西乃至中原数十年太平!”李天郎注意到方天敬在安西下方重重一戳,那里是高山雪原围绕的吐蕃! “进击乏力且危险重重,稍有闪失便会损兵折将!安西军马本就不多,一旦损失也势必难以从中原得到弥补,因此一败即可全败,从而丧失整个安西!武周时期,这样的局面不是没有出现过!那时不仅诸国反叛,吐蕃也挥军北上,几乎并吞整个陇右!如今吐蕃日益强盛,大唐可以击败却不可如突厥般灭亡之,安西目前之情势,比武周时更为凶险,不避其锋芒以逸待劳却针锋相对,劳师远袭!是为大不智也!” 方天敬再次戳了戳地上的吐蕃,“太宗之平安西,无非为二:扬天朝国威于西域,确保丝绸之路贸易之繁荣,此其一也;牵制和削弱北方诸胡之势力,并进而保障河西,陇右之安全,防阻南、北两个方向之大食、吐蕃诸番合流,此其二也!百年来,安西得而复失,失而复得,所为不过于此!即便如此,安西之地位,依旧如当年魏征所言,乃岌岌可危之鸡肋之地也!” 不光李白,连李天郎都不服气起来,百年太平,不敢说皆归功于安西,但安西作为大唐西部之铜墙铁壁,其功也不可抹杀,怎么能说是岌岌可危之鸡肋呢! “师尊言过了罢?”李天郎眼睛盯着地图,咽了一口口水,考虑怎么出言反对。 “天郎但说无妨,在军中混迹多年,别的没学会,倒学会了看人脸色不成!这可非老夫所授!” 李天郎脸一红,看来在高仙芝那里的一套在恩师面前没有用,因此他扬头说道:“高大将军曾对在下说,安西乃大唐伸及西域之铁拳,北拒突厥大食、南抗吐蕃,赫然得现太宗之初衷也!此乃千万戍边将士血汗所得之大唐基业,如今安西境内国泰民安,虽比不得中原安逸富庶,但也称丰衣足食!怎能说岌岌可危,又怎可称鸡肋?” “高仙芝也算得上是一代名将,能把安西比成中国西伸之铁拳,倒也恰当至极!”方天敬没有直接回答李天郎气盛的质疑,“但天下岂是仅靠铁拳就能平定的?西域自大汉以来,经数百年而不融于中土,自有其因,一曰人种不同,二曰教化各异,三曰天各一方,自成一家。太宗恩威并重,视胡同汉,方逐有四胡内附,即便如此,西域诸国,诚心奉汉者几许?大多慑于天朝军力耳!满朝文武,又有几人念及西域之民心?汉人是大唐百姓,胡人也是大唐百姓,汉人百姓可以载舟覆舟,胡人百姓难道就不可么?” “师尊是说朝廷在西域穷兵黩武有失民心么?”李天郎陷入了深思,方天敬的话似乎触及了他内心深处一直疑惑的什么东西,但一时也难以理清,“汉胡一家,在安西也是平常之事啊!” “都是上天之民,谁都愿意安居乐业,何人愿意兵戎相见?此时好战,为不识时务之举也!且自由散漫之气,游牧胡人尤胜,战端一开,势必限其自由,不仅损伤安西民生,也失之民心,易诱之反也!一旦安西有乱,朝廷既无驰援之心,也无补救之力……” “笑话!老夫子怎知朝廷无驰援之心,也无补救之力?安西路途遥远,如若有难,朝廷救援迟来倒是可能,但怎的会弃之不顾?就是为了天朝威仪,朝廷再怎样也不会眼睁睁看着安西失陷不管哪!”李白用脚点点地上的安西,“再说安西说败就败?高仙芝再蠢,也不会轻易束手就擒!再说还有你徒儿这样的猛将!哼!老夫子就会危言耸听!” 方天敬看了李天郎一眼,“你看这地图,安西的确像朝廷的拳头,但是你们看,拳头虽硬,它也是有罩门的!……” “师尊指关陇?”李天郎的眼光一紧,聚焦在吐蕃,陇右地区可是直面吐蕃的主战场,更重要的是,它是安西之根基…… “正是!陇右就是安西的罩门!安西若是铁拳,关陇就是腋窝!”方天敬的梅枝第三次划过吐蕃,“吐蕃若陷关陇,即可深入唐之腹地,此时安西被断后援,犹如臂之被切,拳头再硬何用!届时朝廷必会全力防护中原,对安西自然无暇无力!朝廷之布局,委实视安西为拳头,但却是一只随时可弃的拳头!高仙芝欲将拳头前伸,却不见脚底之内外忧患,一味求战邀功,即使取胜也是无济于事,朝廷还是会随时弃之!失了安西,仍有中原,仍可不失太平,不过损些威仪,增些商贸花费而已!” “哼,安西兵精,难道陇右兵就不精么?还有哥舒翰这样的良将镇守,民间歌云: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带刀,至今窥牧马,不敢过临洮。吐蕃胆敢进犯!即便如老夫子言,这安西的腋窝也是铁打的!”李白击掌说道,“只要王师精锐镇边,就没有什么大乱,更没有所谓安西岌岌可危!” “太白何必激动!”方天敬扔了枝条,往胡床上一靠,“数十年来,大唐战于吐蕃,败多胜少,即使胜之也无力亡之,在陇右便成对峙之势。安西年来接连大捷,陇右安定自是力援,此忠嗣之功也!今忠嗣去,来了好战的哥舒翰,其与高仙芝心思如出一辙,陇右距烽烟必不远矣!陇右起兵,吐蕃必倾全力战之,甚至不惜弃北进安西之图。哥舒翰再勇,也不可以一隅之军抗吐蕃倾国之兵,迟早必败。安西军迫于高山深谷,也无力南下进击吐蕃以呼应陇右,必成孤师偏师……高仙芝不击近之大患吐蕃却欲远逐大食!轻重不分,急缓不辨,嘿嘿!枉称名将!” 李天郎出了一身冷汗,他终于理解了方天敬深邃的洞察力,也隐隐证实了自己心里一直惶恐的不安。没想到远在中原僻壤的方天敬,却对西域内忧外患,大势军情了若指掌! 方天敬,神人也! 李天郎对自己的恩师再次敬佩得五体投地。 李白闷头想了片刻,一甩手说道:“老夫子总说吐蕃强悍,为大唐劲敌,拥可吞陷关陇之力!难道我天宝盛世之大唐,还耗不过贫瘠苦寒之吐蕃蛮夷?天朝人口千万富甲天下,国力之盛,四海之内无人匹敌!吐蕃全民尚不及百分之一,财更贫寡,难道贪心蛇妄图吞象不成?笑话!笑话!” 方天敬看看李白,又看看李天郎,最后仰首望天,半晌不发一言。 天空白云朵朵,阳光灿烂。村子里喧闹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 麻雀在屋檐上探头探脑。有不少民居已经飘起了炊烟…… 远处传来女人呼唤男人和孩子回家吃饭的吆喝声。 一只大公鸡神气活现地跃上篱笆墙头,四下啄食,有小童跑过来驱赶它。 大公鸡扑棱着翅膀消失了…… 看着入定般的恩师,李天郎不禁感叹:文可比诸葛,武不逊子龙,为何偏生隐居于荒野、泯灭山间?如此惊绝世间的奇才,难道真的甘心就这样了此一生吗?年轻时可曾意气风发、热血沸腾?自己对大唐隐隐的疑惑,居然被他三言两语即清楚点破……啊,众人皆醉君独醒,做个清醒的人势必会比浑噩之人痛苦百倍,艰难百倍! 李白恨恨地走了两圈,突然大喝一声,抽出佩剑来四下乱砍,直到头上冒出腾腾热气。“你个老夫子,非要憋煞吾不成!”李白舞剑叫道,“太白晦气,为一顿酒折杀了数十年快意!憋煞我也!气煞我也!”边说边往外跑,很快消失在门口。“罢了,罢了!去休!去休!” 开门小童正好撞见,失声叫道:“先生又发癫么!怎的拿剑乱舞,啊!这就辞去,午饭即刻便好!” 说话间,李白已骑上坐骑,刷地一鞭,绝尘而去。急促远去的马蹄声中,断断续续飞来一首七绝: 五陵少年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 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 方天敬凄然笑笑,自始至终没有去挽留李白,只是冲李白远去的方向摇摇头。 “郎儿,为师今日所言,乃为师潜心思虑之果,自咐应验十之八九。你自谨记,只要做到未雨绸缪,当可游离于乱世,或许还可干出一番惊天事业!为师能够做的,最后能为你做的,也就是这些了!” 李天郎深深一拜,道:“徒儿刻骨铭心!” “好了!不多说了!吃饭!咱们练枪!”方天敬重重咳嗽两声,神情有些颓委,似乎很累。 “师尊先行休息,徒儿自当苦练!” “师尊请——”阿米丽雅伸手搀住老人,方天敬笑笑,没有拒绝。 一连三天,李天郎都在方天敬的指导下苦练枪法,一老一少抛开了人世间的一切,完全沉溺在武学的神圣殿堂里。让方天敬由衷欣慰的是,自己的爱徒的确不负众望,枪法神速精进,日益娴熟,不仅如此,他甚至没有忘记自己揣摩和改进,那招自创的“败式亮掌”妙不可言,简直就是巧夺天工的神来之笔!“败式亮掌”看似简单,但绝对是必杀之绝技!看样子,是受到双刀法的启发,其意是摆枪取刀,刀枪合击,犹如象棋里的双将绝杀,端的是绝处求生,败中取胜的妙法,比“拖刀计”“回马枪”“撒手锏”有过之而无不及! “此招可算弃枪取胜的最后密技,想来天下没人能逃过这鱼死网破的最后一击!罢了!罢了!练到这般地步,算是大功告成,功德圆满了。”方天敬面容枯槁了不少,但气色鲜亮,看到李天郎收刀撤枪定住身形,他满脸的皱纹都荡漾出欣慰的笑意,“为师即便当日登天,也可瞑目也!” “师尊哪里话来!天郎还望日后再来探望!……”李天郎将大枪交于一边静候的阿米丽雅,伸手轻轻扶住这位对自己恩重如山、情同父母的人,“师尊还应看见天郎膝下儿女成群,和天郎共享天伦之乐呢!” “呵呵!好!好!”方天敬眼角湿润,他转眼看看阿米丽雅,突然揶揄道,“几日来要你勤练枪法,可冷落了小娘子罢?呵呵!真是为师的不是!公主想是心里埋怨死老头了罢?” “看老人家说哪里话!小女子这几日也没闲着!天天跟黄伯学种梅花,哪里有功夫眷想儿女情长之事!”阿米丽雅脸上红云朵朵,愈加娇媚艳丽,她嗔怪地看了李天郎一眼,说道:“在长辈面前也如此不正经,张口就是儿女成群,羞也不羞?” 方天敬索性张开大嘴纵声长笑,李天郎鼓鼓眼睛,随即也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阿米丽雅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睛,到底忸怩起来…… 杀红眼的日本人 胡琴沙哑凝重,如泣如诉,走出很远,依旧在耳边萦绕。 方天敬没有给他的爱徒送行,甚至最后一面也没让他见。 李天郎在恩师门外长跪不起,泪如雨下。似乎已将所有的话说完,方天敬连一句临别赠言也没有。当李天郎声音哽咽地说出“恩师保重”时,屋子里只传来一声涕泪的叹息。接着便响起了胡琴声。 这是李天郎第二次听见《秦王破阵乐》,也是第一次同时最后一次听见自己的师父演奏胡琴——他以前从来没见过方天敬演奏任何乐器,也从没听过如此艰涩愁苦的《秦王破阵乐》。 “希望乱世迟些来吧,”阿米丽雅擦擦眼泪,“真想再有聚首之日……” 欲哭无声,欲说还休。李天郎就在这胡琴声中踏上了归程,不知怎么的,他竟生出了“风萧萧兮易水寒”的痛感。永别啊,这是永别,对亲人,对长安,对中原,对自己的大唐…… 一贯嚣张的“风雷”“电策”体察到了主人今天的心绪,老老实实地跟在马车左右,再也不敢狂奔乱吠。飒赤甩着尾巴,小心翼翼地慢步领路。 晴朗几天之后,今天的天气也不好,刚过午后便阴沉下来,不一会儿,还刮起了寒风,晚上一定有大风雪。风越刮越大,撩起了李天郎厚重的披风,啊,连天公都不喜欢离别啊! 李天郎一勒缰绳,决定打起精神加快脚步,尽快赶回长安高府。他刚回首招呼车夫,便注意到走在前面的“风雷”警惕地停下了脚步,颈子上的鬃毛耸立起来——这是警兆!接着“电策”喉咙里也发出了愤怒的低吟。 嗯,这里有危险?李天郎皱眉停了下来,锐利的目光扫过四周的松林,要是有埋伏,这里倒是个好地方,道路狭窄,两边都是密林。谁会在这里埋伏?只有察觉到敌意,巨獒才会如此反应。 混蛋,都是那些狗坏事!在往前一点就是绊马索,还有引弦待发的弓弩,现在算是白费了!也好,不是一直想手刃这小子么!那就硬来吧!就是多费点事! 当四名身着黑色紧身衣的蒙面人飞跃出林时,李天郎并不感到惊讶。倒是公主惊叫了一声,赶车的车夫咕咚一声从轿架上摔了下来,吓得声音发颤地连呼“强盗!强盗!”两头巨獒嘴里呜呜有声,能够一口咬断雪豹脖子的硕大利齿森然毕现,黏稠的口涎顺嘴长流,长长的黑毛兴奋地篷起,做出随时撕咬的架势。“护住马车!”李天郎呼哨几声,命令龇牙咧嘴的猛犬,“快去!快去!” “风雷”“电策”虽然悻悻然哼哼不已,但还是执行了主人的命令,一左一右拱卫马车。浑身筛糠的车夫躲在车底下,惊恐万状地闭上了眼睛。这里离京师这么近,居然也有强盗!菩萨保佑!脑门上有冰凉的感觉,车夫摸了摸,我的妈,是那骇人大狗的口水! 阿米丽雅已经完全从初时的惊慌中镇定下来,她将手伸进怀里,握住了“花妖”短刀,随即将遮挡视线的帘子卷了起来。这是第二次有人劫杀他们了,阿米丽雅觉得自己可以做到司空见惯。 四个呈品字型的黑衣人,一色的装扮,一色的兵器——长长的倭刀! 看到中间一个黑衣人刀柄上菱形的羽毛徽记,李天郎脸上浮出一丝嘲讽的微笑,他轻轻一纵,背负大枪跳下马来,冲那人微微点点头,沉声说道:“名门赤贺家的子孙,什么时候学会不敢以面示人了?神影刀流从来没有如此招法!赤贺兄一心欲与李某切磋武艺,大可光明正大而来,用不着这样藏头匿尾吧?” 黑衣人冷笑了两声,抬手摘下了蒙面黑巾,正是赤贺梅之轩! “我也觉得没有必要,要是在日本,我在大街上就杀了你!”赤贺梅之轩杀气冲天,说话间已紧握了腰间的刀,“来受死吧!” “哦?还算你知道此地乃大唐!”李天郎挺直了身体,浑身激荡着战斗的渴望。这帮卑劣的倭人也太猖狂,太不知好歹了!本来就烦闷异常急欲一泄的他,蓦然燃烧起杀戮的冲动,既然庐原武直这般不讲情面,手段这般辛辣,那也没必要给他留什么余地,狠狠给他个教训也无不可。只是让这些手下来承担,真是喧宾夺主!李天郎右手轻转枪把,左手一拉胸前的绳结,披风飘然落地,事已至此,只得放手一战! 赤贺梅之轩注意到了李天郎手里的大枪,他不明白下马作战的李天郎为什么还拿着这么长的一杆枪。但他绝不会掉以轻心,尤其是像李天郎这样的绝顶高手,高手手里的任何东西都是可以取人性命的武器。更别说一支长枪。战斗在即,气势可以不输给他,但是不知道对方枪法的虚实,赤贺梅之轩没有贸然出手。但他可以叫别人打头阵——桃井、近藤、冈田! “上!”赤贺梅之轩一扬脖子,发出了号令。 早就操刀在手的桃井、近藤、冈田几乎同时抽身扑上,三把雪亮的倭刀分从左中右三个方向闪电般劈向李天郎! 长枪在手应该先后退拉开距离,让长兵发挥优势再…… 嘿嘿,这些血气方刚的年轻武士应该早就按捺不住了吧! “杀!”他们齐声怒吼,气贯长虹! “噗!”有鲜血飞溅到赤贺梅之轩身上,他的思绪被赫然扰乱!血怎么会溅到身上!是谁的血! 是中间进攻的桃井三郎!他的血!分攻左右的近藤、冈田离对手更近,要交手也应该先是他们,就是要死,也应该先死他们啊!怎么是会是桃井!没有看清!没有看清! 赤贺梅之轩惊愕之余,几乎是下意识地拔出了刀。 当锋利的枪尖从桃井咽喉往回退时,眼睛瞪得铜铃般大的他,也没有看清。倒不是因为旋转的倒曲钢钩将他的脸揉成了抹布,也不是巨大的冲力将他的脖子打歪——而是他确实没看清楚!他只看到对手猛然前驱,手里的枪划出一道弧线,枪头如灵蛇般吐信而至!明明是直刺过来,到中途却又左右一摆,荡开了近藤、冈田两把利刃,是同时荡开,那枪头居然是可以弯的! 这是什么枪法!没等他多想,也来不及恐惧,尖锐的枪头已经呼啸而至。 像什么?对,像开屏的孔雀! 桃井收步停止进击,回手格架来势凶猛的长枪,意图撇开枪头,缠住对手的攻击,至少可以自保,也为近藤、冈田创造机会,只要他们贴近李天郎夹击,长枪的威力肯定会大减! 我敢说我的刀绝对格住了那长枪! 桃井的脖子歪得很恐怖,像是被一只大手很不自然地捏了一下。 绝对格住了!十几年苦练的剑法直觉不会白白失灵! 但是为什么没有格住? 为什么! 为什么眼睁睁地看着枪尖划过刀身直刺进来? 哦,那枪头是滑的,还可以弯! 这、这是什么枪法! 桃井躺倒在地,不甘垂死的眼睛看见赤贺梅之轩的双脚掠过他的头顶。赤贺,杀了他,为我报仇!又不知谁的血溅进了桃井垂死的眼睛里…… 爷爷啊,这么快就血肉横飞!车夫从指缝里看见了这血腥的一幕。 李爷将枪斜扫过去,又怎的一抖枪把,听得刀杆相击“嘚嘚”两声脆响,两个黑衣人就哇哇乱叫起来,李爷再侧身展臂直戳,那大枪抖着花儿便又往中间那个拿刀的点去,如此三招一气呵成,快得令人眼花缭乱!乖乖不得了,穿喉而过,好多血啊!飞这么远!车夫呕吐起来……接下来的场面自然没有看清楚。 近藤的肋骨不可能夹得住长缨里的钢钩,所以他的刀脱手飞出,剧烈的痛苦和震惊使他不得不扑倒在地,胸腔里立刻倒抽进大股的冷气!要不是近藤的手臂挡了一下,冈田就会被扎个满脸开花,他的刀虽然架住了横扫过来的枪杆,但小腹却挨了重重一脚,于是他失去重心,倒退两步摔倒在地。风一般急速的赤贺梅之轩贴着长枪冲了上来,手里的长刀直刺对手心窝!好,到底没有白白损失! 十拿九稳!我不相信你还能躲得过! 赤贺梅之轩手臂伸得笔直——这招“龙蹶”你绝对躲不过! 三个人,三个人的失利才换来如此惊鸿一击!这就是大和武士绝死的精神! 神影刀流的绝技“龙蹶”! 当初赤贺重太郎还没来得及使出这招便落败,那并不能说明“龙蹶”无用,今天我展现得无懈可击!这么近的距离,就算你有古怪犀利的枪法,也来不及摆你硕长的枪杆了! 很厉害的“龙蹶”!连李天郎也不得不承认它的威力,他也的确来不及使枪了!绝技只能激发绝技!赤贺重太郎忘记了,李天郎的刀法也很犀利! 而且尤其是左手的“大昆”!后悔来不及了! 长刀已经触及了李天郎的胸膛,嗜血的刀尖森然扎进血肉,但它没有继续,它再也不能继续。因为它后面的手臂已经从赤贺梅之轩齐肘处完整地飞离开来,尖锐的惨叫声中,赤贺梅之轩连同断臂一齐死命地撞向李天郎。“死吧!去死吧!” 李天郎一伏身,躲开了,但喷涌的鲜血涂了他一脸。赤贺梅之轩想伸出左手抓住对手,但轻飘飘的身躯却由不得他——他像半截树桩一样摔在地上,感觉不到疼,只有满腔的悔恨和屈辱。 啊! 他大叫! 啊—— 他不断地大叫!声嘶力竭! 不是为了疼! 而是为了破碎的自信和骄傲! 大和武士的自信和骄傲!神影刀流的绝技啊! 受伤的冈田和近藤像泥一样瘫软下去,他们不仅受了伤,而且也彻底丧失了争斗的勇气。当你发现你自诩高超的武艺在别人手里只是小孩一样的玩意儿时,你不可能还有战斗的欲望。受伤较轻的冈田踉跄走近在地下翻滚惨号的赤贺梅之轩,这个心高气傲的名家子弟,此时落魄的模样还不如街头的乞丐。 李天郎停枪住手,心里有几分遗憾。原本准备用来在西域对阵杀敌的绝技第一次却用在了曾经是朋友的人身上,而且还不是在战场! 树林里有轻碎的脚步声,似乎一只小松鼠正跃过树枝…… 李天郎苦笑起来,一股酸涩从心底汩汩而出——今天是怎么了,越不想来什么却总来什么! “庐原兄真沉得住气!何必呢!叫这么多人流血,”李天郎叹了口气,“兄要杀我,来杀便是,派上外人,却是兄的不是!自天郎走出鸿胪寺,我等便恩断义绝,只是没想到这么快便刀兵相见!” 庐原武直今天穿了一身耀眼的白色锦袍,上面绣有粉色的荷花,紧束的腰间,别着扇子,整齐的发髻也一丝不乱,那么洁净,那么潇洒从容,似乎刚刚从风花雪月的青楼雅舍里款款而出。要不是绣有龟胆族徽的宽大袖口处,垂落着明亮的长刀,任何人都会被他的风华绝代所倾倒,都不会想到他是来杀人的!庐原武直一步步走出树林,脚踩得积雪叽叽着响,他没有急着回答李天郎的话,直到站到李天郎的正对面,先是笑,笑得很自然。 没有一丝愧疚。赤贺他们拼命流血换来的,似乎就是他庐原武直躲在一边慢慢观察李天郎的实力。击败李天郎注定就是他的事,是吧? “是啊!没想到秋津君,哦,不,应该是李天郎枪法也甚了得!我可是真的不想和你直接交手,但现在看来,我是非出手不可了,”庐原武直的刀尖戳进地面,沙地一声,“因为已经不是杀不杀你的问题了,也非私人恩怨,而是我必须维护大和武士的自信和尊严!所以,秋津君,看来我们只有生死一战了!” 不等李天郎回答,庐原武直轻笑出声,“还记得在日本时,我们经常私下比武么?” 李天郎脑子里迸出了记忆的碎片:在清新的竹林里,两个风华正茂的少年正挥舞木刀互相比试,输者不仅要忍受赢者的爆栗,还要为赢者代做三天习字。尽管方天敬和伊藤风之信严厉禁止两人私下较技,但少年争强好胜之心,哪里又管得了那么多。每当李天郎赢了,都会让美香来打栗暴,要是他输了,庐原武直就会推开他妹妹,自己来打栗暴,因为挨打多的,总是他…… “我一直不服气,也盼着和你有真正一决剑法高下的机会,我等了好多好多年啊!太久太久了!以至于我都以为没有机会了!呵呵!”庐原武直紧盯着李天郎的眼睛,“我很想瞧瞧,方老夫子的唐流,和我伊藤一脉,到底谁高些?我师虽嘴上不说,想必心里也想知道罢?” 剑法?李天郎默然,庐原武直,你这又是何必!刚才的场景,你一定在一边细看过了,不就是对枪法没有把握,激我用刀罢了。拐这么多弯,也算处心积虑……这样的心思,这样的修为,怎么会得武学精髓!唉,伊藤风之信怎么会将衣钵传给你! “你我今日非得分出高下?”李天郎知道自己没有选择。 “生死一战!”庐原武直斩钉截铁地说,“就你我!我绝对不会留情!作为武士,我想你也不会手软!那不是情谊,而是对一个武士的最大侮辱!” “好!”李天郎将大枪往地里一戳,“就遂了庐原兄的愿罢!” “哈哈!哈哈!”庐原武直大笑道,双手左右一展,云袖飞舞,很潇洒地做出邀请姿势,“好!好!” 倭刀在庐原武直手里闪亮,他心里暗暗高兴,因为他已经操刀在手,而且已经将刀举起,这样就将出击的时间节约一半!而李天郎的居合术再出神入化,再怎么炉火纯青也不可能快过他,还未动手,已得先机! “看招!”笑音未落,庐原武直脚尖一踮,宽袖如两片鼓足劲风的船帆,冲李天郎浩荡而来。衣袖间寒光跃动!突然间,倭刀一闪,破空而至!很快!很猛!冷风扑面,杀气冲天! 没有时间拔刀,李天郎只有后退!当他侧身闪避第二刀时,锋利的倭刀越过他的后背,劈飞了他的衣襟,直落下来,划伤了他的左小腿,使他身影不由一滞! 此时李天郎青筋暴现的手堪堪抓住刀柄! 两眼发红的庐原武直抓住战机一刀快似一刀,毫不留情,他绝对不会让李天郎有一点机会!伊藤一刀流威猛无比的气势淋漓尽致地挥洒出来,狂飙般的刀风激飞了地上的落叶和积雪,如被战舰舰首劈开的巨浪,咆哮着四散喷射。 惊人的气势,骇人的速度! 凌厉的攻势顿时将李天郎团团罩住,将他肆意拨弄,似乎马上就要将他撕成碎片!比上次遭遇大食刀手要艰险得多! 看着在刀锋间艰难后退的李天郎,阿米丽雅浑身发冷,天呀,对手太卑鄙了!李郎危险!而车底下的车把式,已经吓得尿湿了裤子! 想退进树林躲避我大劈大砍的威势?聪明!不过不能给你机会!庐原武直几乎要狂笑起来,没门!庐原武直手里的刀叫“芝引阵虎彻”,乃天皇所赐,锋利无比,吹发可断。平时他都舍不得用,今天似乎预感到赤贺他们无法得手,特地随身带来。嘿嘿,刀人合一,谁人匹敌!哈哈!哈哈!刀刃割开了李天郎的袖管,他的右臂完全袒露开来!混蛋!好大的胆子!居然贴着长刀翻滚过来,混蛋!找死!看招!庐原武直又惊又怒,这家伙好像知道我的下一招似的,不管怎样我也要劈了你! 右臂很冷,流血的创口感觉不到疼,不是因为冷风,而是刀实在太锋利,划开皮肉的时候血都来不及涌出,只有金属亲吻的冰凉…… 躲过了庐原武直三刀,已经受伤两处,而李天郎没有一点机会拔刀还击,如果再这样,只有死路一条!只有博命一击才能绝处逢生! 庐原武直又在挺腰了,他势必翻腕向左劈斩,双手握刀的他,向左挥击就要蓄劲挺腰。很小的空当!而且转瞬即逝! 伊藤一刀流刚猛简便,确实劲敌!可惜,照伊藤大师的修为,那是以如秋水的心境,舞狂澜披沥的剑法。庐原武直尽得其形,却心浮气躁,霸气太盛,不能得其意!于是就有这求胜心切的小小破绽!对李天郎来说,这是绝处逢生的转机! 他移动脚步,在对方的刀尖前面右转,右臂一摆,长袖挥击猛虎下山般的倭刀!冒着右臂被断的危险用衣袖裹击扑来的长刀!不是为了显示武艺,而是别无他法! 手臂毕竟是血肉之躯,怎么能和锐利的长刀对抗,不能硬接,也不能沿着对方的刀路走,只能用一个巧劲,抓住其劲道最大刚开始衰落时拨转它的去势!这正好是太极功夫的精华所在! 坚韧丝绸缝制的衣袖被一层层切开,李天郎手臂旋动,毛皮和丝绸软软硬硬地包裹了长刀,使其所向披靡的威势为之一滞! 机会来了! 李天郎的左手终于有机会拔出了大昆!反手拔出,拔刀既是出击! 搅动的刀锋将衣袖纷纷切碎,恼怒的庐原武直没想到李天郎会用这样的方法,也没想到柔软的丝绸会这样缠人!所谓以柔克刚,却真的如此!混蛋! “当!”两把“胁差”猛然相格,火星溅落! 庐原武直同样用左手的“胁差”架住了“大昆”,但右手的“芝引阵虎彻”彻底疲软下来……于是李天郎流血的右手又拔出了“泼风”,顺势往外一削,庐原武直被迫移步躲闪,电光火石之间,两人旗鼓相当,但李天郎一举扭转了没有还手之力的被动挨打劣势! 四把刀纠缠在一起,仿佛两只追逐交配的蝴蝶,紧紧相贴,抵死缠绵…… 令人眼花缭乱的刀锋嚎叫着扬起雾状的血红,啊,这是怎样的美丽啊,悠悠醒来的赤贺梅之轩喉咙里发出被虐的呻吟,死在这样的美丽里,比灿烂的樱花更加绚丽!恐怖而凄冷的美丽啊! 金属格击的声音是日本武士交手极少遇到的,那一声声撕心裂肺的颤音就像死神怪异的大笑,他在激斗的两人头上盘旋,随时准备投下不耐烦的生死签! 庐原武直狂性大发,一长一短两把刀舞得气势磅礴,刀光如从天坠落的瀑布,牢牢地封住对手,似乎占尽上风。但赤贺梅之轩提心吊胆地发现,李天郎的刀光虽然没有庐原武直那么气冲斗牛、如日中天,但每次平平挥出总是恰到好处地将华丽的瀑布搅乱,迫使对手不得不一次次收势调整,而每调整一次,庐原武直手里的两条瀑布就萎缩一分…… 突然,一道刀光从下而上劈开了纷密的瀑布,在李天郎跳跃扭腰转身的同时,那刀光又化着一道飞虹,直击庐原武直面门。庐原武直的大刀刚刚劈下,李天郎居然前跃直扑迎面而来的刀,他疯了么!庐原武直头上的毛发根根炸起,对手的剑直戳自己的前胸,而大刀已然不可收,这样他只有侧身避让,左手的“胁差”就被逼出了攻击圈,而右手威猛的大刀,大刀……混蛋!对方扑到了面前,肩膀正好架住了自己的手腕!整个大刀虽然就在敌手身后落空了,还要提防那把左手“胁差”!不过我不相信你重心冲前的身躯能及时收势来对抗我的“胁差”!除非你是神仙! 李天郎当然不是神仙,他也明白自己这样冲过去的危险性!但是庐原武直僵直的思维怎么也想不到,在他扬起自己左手的“胁差”时,李天郎并没有像他想的那样收势重新起刀,而是手腕向上一抖,直刺的“泼风”便转势变成了上挑,力道自然不大,但扭身的庐原武直仿佛被吸过去似的,整张脸规规矩矩地撞上了上扬的刀锋,自己把自己送上了上去! 噗!他的眼睛里一片血红,有一个尖锐的物体在血红中掠过,怎么回事!庐原武直使劲眨眨眼,还是血红,太黑了!天怎么突然变黑了!怎么回事!我还要杀人呢!有黏稠的液体流过嘴角,是什么!是血吗! 亡命的惊天一击! 胜负即在顷刻之间! 几乎是同时的怒喝!有血飞出!乾坤瞬时凝固! 这是决定胜负的呐喊! 李天郎一个踉跄,差点扑倒在地,左肩赫然出现一道开裂的伤口,很整齐,也很长。乌红的鲜血迟疑了一会,迅速涌了出来,沿着胳臂顺流而下,沁过紧握“大昆”的左手,一串串滴落在地,嗒嗒作响。 庐原武直仍旧白衣飘飘,荷花摇曳。 但是—— 他的脸上都是鲜血! 阿米丽雅再也按捺不住,飞身跳下马车往李天郎奔去。 “别过来!”稳住身体的李天郎大喝道! 呜——呜—— 是庐原武直的喊叫! “当啷!”“当啷!”他手里的双刀一齐跌落在地!捂着自己的脸,庐原武直疯狂地在原地打着转,一股股鲜血从指缝里汩汩流出。 “眼、眼睛!庐原大人的眼睛!”苏醒过来的赤贺梅之轩和观战的近藤、冈田一样目瞪口呆,他们原以为庐原武直取得了胜利,但欣喜转眼间就化为泡影! 李天郎没有和庐原武直再对劈,而是采取了中土剑法里的“直击”!所谓刺死砍伤,刺可以发挥“泼风”长度的优势,加上李天郎往前的冲劲和翻腕灵巧,所以一击得手!其实庐原武直只是被刺瞎了右眼,但伤口远比李天郎的深,大量的鲜血又糊住了左眼,使得庐原武直觉得自己两眼都瞎了! 于是他完全崩溃了! 破裂的眼珠落在手里软软的,像焉气的小球,那感觉一定很恐怖,因为庐原武直并不是软弱咋呼的新手,他要是如此惨号,肯定心理受到极为沉重的打击,不光是自己受了伤! 谁都看得出李天郎赢得了胜利! “你们,扶着他!走吧!快走!”受伤最轻的近藤上前抱住了狂呼乱叫的庐原武直。 李天郎皱眉看看自己流血的伤口,转首对飞快给自己敷药包扎的阿米丽雅说,“把药给他们一点!止住血再说!” “李天郎!李天郎!没那么便宜!我们再来!再来比试比试!”庐原武直挣扎着大叫,“让我们拼个你死我活!混蛋!” 看着自己这位昔日的玩伴,李天郎心里一阵抽搐,锥心的疼痛远比伤口剧烈:自己这一刀不仅伤了庐原武直,也将自己和日本之间的脐带彻底割断了……包括美香,包括孤苦伶仃的母亲! 这世间也许本来就不存在原谅! 直到李天郎斜靠在马车里休息,远处依旧传来庐原武直愤懑绝望的嘶叫。 “李天郎!你这忘恩负义的狗东西!你回来!你给我回来!” 回来!回回来!回回回来!再也回不去了! 永远也回不去了!李天郎闭上了眼睛……真累,几乎都要散架了…… 第六章 龟兹镇兵权争夺战 高仙芝的新计划 看见再次带伤回来的李天郎,高仙芝皱紧了眉头,他停下手里的笔,将李天郎上下打量一番,才慢慢说道:“怎么这么不小心,又和什么人动了手?” 李天郎摇摇头,将经历简要地说了一遍,同时明显地感到了高仙芝的不耐烦。“日本人?”高仙芝重新拿起了笔,似乎没有什么兴趣再问,“伤得重吗?要不要歇息几天再出发?” “谢大将军,这点小伤不碍事,”李天郎心里苦笑了一下,知道高仙芝嘴巴上这么说,其实根本就没有叫他歇息的意思,不然也不会连个座也不给,“大将军什么时候出发?离别安西多日,倒真有几分挂念那些弟兄们……” “是吗?那就好,张达恭和某家带那些小勃律人后天一早就出发,你得辛苦一点,明天就走!”高仙芝头也不抬地在纸上写下最后几个字,提起来看了看,满意地折好,封入信封。“这封信你带着,快马直奔龟兹,交给虎贲营折冲田珍,叫他调动人马,做好大军开拔准备。在我们到达前至少集结两个营的军马,番兵营人多马快,必是其中之一,你也拿这信给阿史那龙支看看,叫他不得有误!月前我已经给封常清飞马传讯,叫他趁秋马肥壮,即刻备好车马粮草,于葱岭镇汇集……” “将军!难道你要在大雪纷飞的冬季进击朅师么?”李天郎大吃一惊,西域的冬天不仅奇寒彻骨,而且万木枯黄,气候多变,如此情况下远征简直就是……“我等折返安西,已是三月,筹备多日,整军出发已是六月,朅师更远于小勃律,就算一切顺利,抵达之时已近九月。大军将在隆冬翻越葱岭!实在凶险,断无前人试之!要知胡地隆冬,草枯泉涸,只有等冰融雪化,春天草长气候稍暖再行攻伐,时日所耗极甚!且道路迢迢,山高谷深,大雪封山,人马凶险劳顿,寒风凛冽,马匹牲畜途中无草可食,即使备好粮草,也不堪用,掉膘事小,折损事大,稍有不慎便会令全军进退维谷……” “李天郎你的话太多了!”高仙芝厉声喝道,“枉你在安西从军多年!节气时近冰合,正是塞外用兵之时,突厥人最熟知这点,常言‘冰合日来,围猎大盛’!你怎的却不明白?且兵法云: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罢了,就是论兵法也轮不到你在本使面前聒噪!你听命不听!” “属下遵命!”李天郎并不惧怕高仙芝的盛怒,而是终于醒悟过来:他反对也没有用。来长安的这些日子,他日益理解什么叫大势所趋,连王忠嗣这样雄才大略的人都回天乏术,更不用说他自己了。方天敬的预言和沉痛难道就是这些?自己能够做什么呢,也许就是带兵取胜,尽可能少牺牲大唐将士性命的速胜。 “好,你快去准备吧!”高仙芝缓和了语气,拿着信走过来,“一路小心吧!那小勃律公主你自己带着吧,嘿,我说过,死活都要跟着你!”他拍拍李天郎的肩膀,再次问道,“伤口真没事?” 李天郎费力地挤出一丝笑容:“没事。”心里却听见牙关相错的格格声,不是因为害怕,而是感到透心的寒冷。 房间里冒出了黑烟,李天郎蓦然一惊,赶紧加快脚步推门而进,“怎么啦?没事吧,在烧什么?” 阿米丽雅满脸愤懑地往火盆里扔着一封封信札,虽然听不懂她嘴里一串串小勃律话,但是从语气可以听出,公主正在叱骂。见李天郎进来,公主抬起身,抓起一封信札,厉声说道:“你们汉人真的好厉害啊!软刀子杀人不见血,活生生毁了我小勃律!” “怎么?这些信札……”李天郎不明白公主为什么突然大发脾气,伸手想拿一个信札看看。公主冷哼一声,将案几上所有的书信全部扫进了火盆。 “这些信札都是随我们前来长安的那些小勃律城主和酋长们的,居然还有脸写信叫我帮他们带回去!呸!” “帮他们带回去?他们自己不回去?”李天郎并不觉得奇怪,四方边夷人士逗留长安不愿回去的大有人在,鸿胪寺历来都是人满为患,鼎盛时少说也有数千之众,他们的食禄皆由朝廷供给,日子过得惬意得很。 “哼,这就是你们汉人厉害的地方,长安城这样一个金碧辉煌的安乐窝,早就消磨了他们的意志,他们将家乡忘得一干二净了!区区金帛玉食的恩惠,就让他们迷了心窍,让他们宁愿做金丝笼里供人赏乐的鸦雀,也不愿意做翱翔蓝天的雄鹰!呸!一群没有骨头的绵羊!”公主涨红了脸,情绪十分激动,在那一瞬间,李天郎似乎又回到了孽多城,体验到了那个初时刚烈骄傲的小勃律神花公主!“连那个原来号称小勃律王之鹰犬的巴布克达罗,也假惺惺地说要留在长安一辈子,忠心护卫我父王。哼,还知道找这个理由!……” 阿米丽雅狠狠地用火钳捣烂盆里的信札,发泄怒火。 “至少这是他们自己的选择,”李天郎叹了口气,他理解公主充满屈辱的愤怒,要是此时手里有刀,而那些背叛小勃律祖先的人就在面前,公主会毫不留情地将他们统统砍头。“也许大唐的魅力,就在于此。自开国以来,内附之民不下数百万,朝廷皆厚待之,甚至优于中原本生之民,这并非稀奇,也无羞辱之意,倒是胡汉融合,亲如一家……” “我不稀罕这个亲如一家!你说,这个一家是怎么来的!是靠刀剑和鲜血割成一家的!我不稀罕!小勃律不稀罕!”公主重重地将火钳往火盆里一扔,嘭的一声,火星纸灰四溅!“你们先是用刀剑蹂躏我们的土地,再用蜜糖来糊弄那些忘记祖宗的头人们,让他们忘记自己的血海深仇,让所有的小勃律人都成为对你们汉人,你们的大唐唯命是从的绵羊,哼!真是比毒蛇还狠毒!” 李天郎默然坐回在火盆边,用脚尖挑挑火钳,不想再说什么,他也说不出什么。一路以来,每次说到类似的问题,他一般都保持沉默。倒不是真的觉得理亏或是无话可说,而是阿米丽雅尖刻的质问,让他总感到自己笃信的大唐哪里不对,尤其是听了方天敬忧心忡忡的剖析,更让他惶惑不已,以至于有意回避思考这个问题。唉,大唐的骄傲是骄傲,小勃律的骄傲也是骄傲,到底哪个骄傲应该服从哪个骄傲? 阿米丽雅到底是小勃律的神花公主,她对自己家乡和百姓的热爱让她拥有雪山般坚定的信念,能够克服一切艰难困苦,抵制所有的蛊惑和引诱,保持她小勃律独有的骄傲。恩师方天敬也曾说,“人之为人,盖有神也”。阿米丽雅有“神”,我李天郎呢?神在哪里?是对李唐之忠?嘿,没人坚信我的忠;是来自皇室血统的傲?唉,有什么值得骄傲的,连说到自己的祖先都得藏藏掖掖;是对战斗的渴望?哼,姑且勿论到底是为生存本能还是军中兄弟情谊而战,这样的战斗又换来什么?除了死亡和仇恨…… 耳边传来公主压抑的啜泣声,李天郎很羡慕她,甚至很羡慕那些欢天喜地留在长安的小勃律人。他们至少知道为何悲伤,为何快乐。长安,原本应该离开的却留了下来,而原本应该留下的,却不得不被迫离开。不,也不能算是被迫,正如当今天子对自己说的,“中原虽大,却也未必是容身之处……” 大雪纷飞,李天郎一行二十余人踏上了西去的漫漫归途。当站在骊山上最后一次回望喧闹繁华的长安城时,李天郎心里骤然有撕裂般的疼痛。这个连接着自己太多辛酸和重负的地方,原以为和自己已了无关系,没想到在离开的时候,才深切地感受到,自己的脐带,依旧和它血脉相连。脐带可以割断,但却留下了戳印般的肚脐眼,平日没什么用,也不会注意到它,但娘胎里带来的这个不起眼的东西依旧会在某个时候提醒你它的存在…… 漫天飞舞的雪花飘落在“风雷”“电策”浓密的长毛上,宽大额头前的鬃毛不时被寒风吹散,挡住四只炯炯有神的狗眼。抖落着满头雪花,“风雷”“电策”眼神里满是欢跃,鼻孔里喷出的热气都是喜洋洋的,看来寒冷的风雪不仅丝毫没有影响它们的情绪,反而让它们更加活蹦乱跳,兴奋不已,仿佛回到了它们历代祖先生活的雪域高原。 当初,这两个还是嗷嗷待哺的小生灵在一只战死的巨獒边被找到,它们凶悍的母亲浑身都插着箭,死前和它的吐蕃主人一起和唐军将士拼了个你死我活,生生咬死了三匹战马。李天郎早就耳闻过这种被吐蕃人称为“多启”的神犬,它们几乎就是半狗半兽的怪物,除了凶悍好斗外,吐蕃巨獒最大的特点就是对主人的誓死忠诚。对吐蕃人而言,它们既是守护家园的助手,也是天神派来的使者。据说养育吐蕃人的青稞就是由狗衔来才开始播种的。因此吐蕃人对狗格外仁慈,格外宠爱,常常把它们视着自己家庭的一员。“多启”意思是“拴住的狗”,明明是野性十足可以和豹子对阵血拼的猛兽,却偏偏叫这个名字,确是意味深长。 骄奢安逸的中原一直令它们异常烦躁,只有踏上这冰天雪地的西归之途,两头巨獒才神气活现起来。在它们眼里,被世人视为苦寒的西域,才是它们理所当然的家,剽悍刚烈的寒风和冰雪,才是它们魂牵梦绕的故乡。它们不是人,却比人更重情义,没有什么能够蛊惑它们归乡的强烈欲望。 故乡才有自由,故乡才有朋友和亲人,甚至故乡的敌人都是那么令人感到莫名的痛快! 阿米丽雅一路的话很少,这和她来时可不一样。那时即使忧心父亲的安危,她也没有这么郁郁寡欢。李天郎知道,那些留居长安的小勃律人深深伤害了公主的骄傲和自尊,他们的背叛不仅让公主切齿痛恨,也重新撕裂了她隐藏在内心深处的伤口。这道伤口,偏偏就是他一手造成的,因而两人间本已淡漠的仇恨又被激发出来……李天郎叹口气,这确实是一个死结,他没有办法将它解开,相信阿米丽雅也解不开,他和她都不知道该怎样确定自己在对方心中的角色,仇敌?情人?还是恩怨抵消的陌路?…… “风雷”“电策”互相碰着鼻子,神态亲热。 高仙芝和李天郎的春节都是在匆匆的行军途中度过的。 迫于条件,李天郎只是给飘落日本音讯全无的母亲敬了一杯酒,慰劳自己和部下一人一碗饺子,这些还是路过交河时买办的。 孤苦戍边人的春节,也就如此。 阿米丽雅明显的清瘦下来,跟李天郎生分了很多,经常长时间地发愣,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李天郎也从来不去打搅她,他知道,说什么都没用,心病还需心药医,而他自己都在害病,没有药给别人。 经过近两个月的辛劳跋涉,李天郎一行终于回到了安西都护府所在地——龟兹镇,比高仙芝提前二十天。 在自己简陋的居所里,李天郎刚从死沉死沉的睡梦中醒过来。眼前是公主呆立的背影,从她梳洗整齐的头发来看,阿米丽雅起来很久了。对面的铜镜里映出公主美丽而憔悴的脸,绿色的大眼睛里滚动着迷茫的怪异…… “起来了?这么早?”李天郎哗哗地穿上衣服,今天要干的事情很多,先要去都护府里拜见封常清,听他有什么安排;还要到贺娄余润那里报到,并回营备战……离开那么久,也不知道赵陵、马大元以及西凉团的弟兄们怎么样了。 昨晚阿米丽雅就像疯狂的母兽,一次又一次地让他燃烧,仿佛要将旅途中的亏欠一并偿还。在淫乱的激情中,公主用牙齿狠狠咬着他的胸膛,有冰凉的液体沁落在他发烫的胸口,那不像是欲望的汗水,而更像是泪…… “好好休息吧,我要去府里了……”李天郎整整衣冠,将兵器和战袍一一束好,公主转头看了看他,没有说话,只是伸手拉了拉李天郎皱巴巴的袍角。“很累吧……中午我不回来了,你多去准备准备……”走到门边的李天郎突然停下脚步,声音很低沉地说,“大军就要出征,可能要路过小勃律……你……” 一阵欢快的狗叫声打断了李天郎的话,赵陵和马大元一干人推开往他们身上兴致勃勃乱扑的“风雷”“电策”,兴高采烈地大叫:“李都尉!李都尉!你可回来了!想煞弟兄们了!”“都尉到了长安,可还记得兄弟们不?”“长安花花世界,可有甚趣事?将军快与我等说说!”“这马是中原的罢?不是皇帝爷赏的吧,真是匹好马!”…… 李天郎哈哈大笑,张开双臂快走两步,和这些满身汗渍、须发蓬乱的率直汉子们亲热地抱在一起。 阿米丽雅透过窗户看到男人们欢天喜地地搂在一起,互相捶胸拍肩,跟孩子似的嘻哈欢笑,一张张古铜色的沧桑面庞将寒冷的空气烘得热气腾腾。连“风雷”“电策”都摇着尾巴围着这群军汉上蹿下跳,喜不自胜。人声渐远,众人簇拥着李天郎去了。“叮当”一声,一个小瓷瓶从公主汗津津的手里落下,随着李天郎的远去滚落在梳妆台上,在公主的叹息中,发出清脆的碰响。 自从嫁给吐蕃王子穹波,每次床笫之欢前后,阿米丽雅就要悄悄服食装在这个小瓷瓶里的神秘药丸。那是小勃律的僧人们用山中草药加上从遥远的拂菻带来的名贵药石秘密炼制的“孔羚丹”,这种丹药只有一种功效:使妇人免受生育之苦。 穹波至死也不知道自己为何无子嗣的秘密,李天郎就更不知道了。而就在三天前,药吃完了,依阿米丽雅精通炮制曼陀罗迷香的制药技艺,她要再制“孔羚丹”虽然困难,但也不是不可能。但是她却没有做,是因为没机会,还是自己不愿意?阿米丽雅也不知道,但她觉得,这一切也许就是佛祖的旨意,冥冥之中的定数。 闪亮的小瓷瓶在梳妆台上嘚嘚地转着圈,公主呆呆地凝视它一会儿,突然一扬手,将它扫到了地下…… 看到如此精细的行军安排,李天郎打心眼里佩服不已。在那张行军图上,不仅标出了可以通达朅师的三条道路,甚至还一一标明了途中所有需要了解的所有东西:什么地方有水,什么地方山路崎岖,什么地方适于扎营,什么地方容易设伏……除此以外,自葱岭镇以西,每隔二十里就有囤积粮秣的军站,可以想象,接到高仙芝的书信后,封常清是怎样日夜筹备、精心谋划的。这需要的不仅是精力和才能,更是数年处心积虑的积累。看来,高仙芝和封常清之流,早在很多年前就开始思考这野心勃勃的庞大征服计划了,朝廷的诏令只是给他们一个机会而已。 “此去朅师,路途遥远,走洪扎河谷,穿乌苌国故地达丽罗川是最近的道路,即使如此,大军日夜兼程,也要四个多月!粮秣之事最为关键,那个失密木多笔等番王虽信誓旦旦,答应提供粮草,但兹体事大,不仅事关胜败更与士卒性命相连,某不敢稍有差池。”封常清翻了翻账本,闭目喃喃有词,“急信已送吐火罗、个失密、识匿、小勃律,现在应该到了。四镇之长行坊忙碌数月,总算没有白费心力,凑足了行军粮秣。葱岭镇以西囤粮军站,还需数月才能齐备。无妨,正好趁这些时日整军备战。哼,囤粮军站,那些番王可得全力防备之,万一有个闪失,定当重罚!虎贲、凤翅、番兵三营人马皆以聚齐,所需衣甲军器基本齐备,嗯,只是牲畜马匹还有欠缺,得算上路途折损……” 看着封常清丑陋的脸,李天郎怎么也不能将这个瘸子和才子佳人之类的联系起来。听说,这个有着“安西小诸葛”之称的干瘦鬼才也是被流放到安西来的。四十多年前,由于封常清外祖父犯罪,流放安西,父母双亡的他也只得随外祖父一起流放,因此久居安西,通晓西域诸事。其外祖父守胡城南门当门卒,仍旧不改读书旧习,常常让外孙封常清坐在城门楼上,手把手教他读书识字。积年以来,封常清也算博览群书。后来外祖父老病而死,封常清孤贫无依,一直到三十多岁还只是个普通军士。 夫蒙灵察为四镇节度使时,高仙芝任都知兵马使,每次出门都有随行仆从三十多人跟随,衣甲鲜明,气宇轩昂。封常清“慨然发愤”,进帐报名要当高仙芝随从。高仙芝定睛瞧看,见来人身形瘦小,走路也一瘸一拐,相貌寝陋,当时就断然拒绝。转天,封常清又进帐报名,高仙芝很不耐烦,“吾奏傔已足,何烦复来!”封常清听后大怒:“常清慕公高义,愿事鞭辔,所以无媒而前,何见拒之深乎?公若方圆取人,则士大夫所望;若以貌取人,恐失之子羽矣!”言语虽然唐突,但高仙芝哪里是这般好打动的,仍然没有答应。封常清果然有毅力,天天“晨夕不离其门,凡数十日”,死缠烂打,高仙芝烦透了,只得应允。 开元年间,达奚部落背叛唐廷,整个部落自黑山往北向碎叶方向逃奔。夫蒙灵察受命,派高仙芝率两千骑兵昼夜兼程,于绫岭半路邀击。达奚部落一路奔跑,人马疲极之时,忽遇身着黑甲、手持陌刀、跨下骏马的唐军,吓得魂飞魄散,纷纷为刀下之鬼,整个部落几乎被一锅端掉,只跑出几个人。 破敌之后,封常清在军帐中私下为高仙芝写“奏捷书”,文笔精审,把唐军一路上如何“次舍井泉,遇贼形势,克获谋略”云云以及行军路线、却敌方略、征战过程等等详情渲染刻画,事事周全,“仙芝大骇异之”,由此才对封常清刮目相看。 高仙芝回军后,四镇节度使夫蒙灵察派人唤高仙芝入帐领取唐廷的赏帛。未等进帅帐,夫蒙灵察的两个判官刘眺、独孤峻就迎前问高仙芝:“前日捷书,谁之所作?副大使幕下何得有如此人。”高仙芝俱以告之,众人皆惊。于是封常清得以“去奴袜带刀见”,被请入节度使大帐,与夫蒙灵察的几个高官们坐在一处,欢笑言语如旧相识一般,“至此人方异之”,全营上下都对封常清另眼相看。以此役为进升契机,封常清得授“判官”一职,在高仙芝的一手提拔下,逐渐以军功不断升职,先后任镇将、果毅、折冲(武官名),成为安西军中炙手可热的人物,可谓大器晚成。高仙芝曾道:“安西不乏陷阵之悍将,但论谋略缜密,唯常清耳!”可谓评价极高。 当然,这些传言都是在营中道听途说而来,真假不得而知,但至少目前的事实是:封常清确有过人的才能,否则用人极苛的高仙芝也不会视其为左膀右臂,一当上节度使就将节度使判官这样的要职授予他,甚至对其杖杀目中无人的义弟,同样在安西军中任郎将的郑德诠也不予追究。两人关系自然非同一般,这里面有高仙芝的大度与慧眼识才,也有封常清自己的不负众望。李天郎甚至怀疑此次高仙芝以“私奏捷书”激怒夫蒙灵察,在朝堂之上夺得节度使之位,也有封常清出谋划策的影子。 想到这,李天郎不禁感叹,安西真是藏龙卧虎啊!也许正是安西这块土地成就了封常清,给予了他的“神”吧,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以前官职微小,只是听说过这位貌不惊人却令“三军股栗”的人,自连云堡之役后方有直接接触,当时就觉得此人心机深沉,隐隐有将相之气。唉,尤其是见今日之筹备部署,令人不得不心生佩服,李天郎重重地喘口气,自己又算得了什么呢! “李都尉辛劳数月,即日却要踏上征程,某无多话要说,倒是衷心祝都尉凯旋而归!可惜某一介文人,统不了兵马,也无力操刀陷阵,迂腐喋喋,只得做些筹粮探道之微末小事,让众人笑话!” 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放肆的笑声,李天郎听得是副都护程千里和大将军毕思琛等人,这样目无军纪的喧嚣在都护府里是决不许可的。看来,夫蒙灵察虽然失势,但他的心腹们并没有收敛,估计一来欺高仙芝未回,无人管束,二来量高仙芝即使回来也会顾及大战在即,为稳定军心不会刚登位便开杀戒,至少会稍许妥协以安抚老臣……不过这是个问题,要是这些人趁大军开拔闹将起来,委实是一桩麻烦……“大将军几日后便回,届时希望李都尉已做好进军准备!兵战凶危,万万不可大意!”似乎没有听见门外诸人的嬉笑,封常清仍旧侃侃而谈。但是,李天郎已经在他倒吊的小眼睛里,读到一丝杀机! 难道…… 有军校进来,躬身道:“启禀使君,商队首领皆在客厅等候。” “哦,这就去!”封常清小心地收拾好文牒,对李天郎笑道,“看来送不得李都尉了。” 胡人商队的首领很多都和安西四镇有关系,不少重要的军情都是从这些走南闯北的商队口中知晓的,对于这一块,封常清可是驾轻就熟。 李天郎见此赶紧领命告辞,出了都护府,和赵陵等人汇合,自去军营巡视。 一语夺兵权 还未到营门,一队骑兵便从众人前方飞驰而过,领头的旗手高擎着金色的狼首旗,不用解释,那肯定是阿史那龙支帐下的附离亲兵。李天郎皱紧了眉头,明明看见自己的都尉旗号却大剌剌地掠首而过,说明这些突厥人根本没有把他放在眼里。 “娘的,这些突厥狼崽子!”赵陵先骂将出来,手指往大营中央一戳,“占了好位置倒也罢了,还如此张狂!那个狗屁阿史那统领,好生偏心,处处为难我等汉军弟兄,马麟他们前几天差点和他们打起来!” 李天郎看看前方不远处飘扬的五狼大纛(dào,一般是主帅的旗帜),对他走后西凉团和番兵们的关系,自然猜到几分。突厥人的大帐占了最避风、离水源最近的好地方,帐中青烟袅袅,还可听见粗犷的歌声。左边的是回纥、党项等胡族的营帐,搭建得实在不成章法,右边的是西凉团等汉军营帐,一看精细的风格就知道那出自汉兵之手,赵陵从李天郎那里可是学到不少,一个营盘建得有模有样。“赵陵有长进啊!像个带兵的校尉了!”李天郎没有直接回应赵陵等人的不满,笑吟吟地赞扬道,“没有折了我汉军的名头!” “嘿嘿,都是承平日将军教训得是!再说,大元等诸兄弟,哪个不是跟着将军身经百战出来的,别说学,看也看会了!”赵陵黑脸一红,咧开嘴嘿嘿一笑,“再怎么的也不能让那帮胡夷小看了咱!” 又一队突厥骑兵从西凉团营门前狂奔而过,李天郎看见守门的军校冲着远去的骑兵恶狠狠地挥拳叫骂,几个警卫的士卒浑身都是泥水。老成持重的马大元哼地一声,低声骂道:“驰突军门,此谓轻军,论律当斩!要不是怕给将军找麻烦,老子真想揪下几个脑袋来!上次要不是我拉住马麟,恐怕就会有人要舔血了!” 西凉营门不仅地处风口,营门边的号旗还经常被胡族骑兵溅起的泥水弄脏。这令李天郎十分恼火,他是最看重西凉团的战旗的,没想到突厥人这么不屑一顾。要是在汉军中,辱没军旗的人早就被砍了脑袋了。 “你们将如此情事禀报贺娄将军了吗?”李天郎看见守门的军校兴冲冲往自己跑来,老远就兴高采烈地挥舞双手,是马麟! “呸,将军根本不管!对他老爷来讲,只要不出人命,关他何事,他将营中大小事务,一并交给了阿史那……哪还有弟兄们个好?咱就盼将军回来给咱出出气!” 李天郎默然,大战将至,这样紧张隔阂的关系,让士卒们怎么能够相互信任,而没有信任就没有战场上的生死与共,没有共生死就没有胜利。这是个必须解决的棘手问题,但目前却没有那么多时间也没有合适的机会来解决啊…… 马麟在李天郎马前翻身跪倒:“都尉!你可回来了!可想死俺们了!弟兄们都盼着你回来哪!” 看着长高一头的马麟,李天郎突然想起了马德一,心里一酸:唉,这些在战场上长大的年轻人马上又要在他率领下踏上遥远艰险的征途,不知又有多少人会像他们的父辈一样一去不回! “你们先回营,我去拜见贺娄将军,待会再和众兄弟痛饮!” “好!我先通报弟兄们!嘿嘿!多杀几只羊!”赵陵等人乐颠颠地先回营去了。李天郎一抖缰绳,往中军大帐而去,“风雷”“电策”紧紧跟随。 “呜呜……”“风雷”“电策”喉咙里发出了警告,几只乱跑的狗赶紧夹着尾巴闪开了道。好几队突厥骑兵停下来往李天郎这边张望,对着他指指点点。有参加过连云堡战役的老兵认出了这位“雅罗珊”神将,不少人远远地行礼,李天郎也客气地颔首回应。 几个提鹰驱犬的骑兵在李天郎面前停下马,领头的一声呼哨,所有的人都跳下马来施礼:“小的仆固萨尔拜见都尉!”哦,是那个在连云堡和贺娄余润并肩死战的回纥头领。 “都尉一路辛苦,贺娄将军特命小的来迎接都尉!” 李天郎客气地道声“有劳”,跟着他往营里走,刚到营门,一股浓烈的马奶酒和烤羊肉的味道便扑面而来。 “小的这段时间一直在西边探路,昨日方才折返,刚巧能遇上将军,待会将军可得和小的痛饮几杯,让小的感谢将军上次的救命之恩!”仆固萨尔诚心诚意地说,“将军可不要推辞!” 只有朋友才能饮一个皮囊里的马奶酒!这是回纥人的规矩! 李天郎心里一动:也许破除番汉士卒的僵局就从这里开始!“好!就是不知你那里的酒够不够用?待会我们好好喝一场!” 仆固萨尔大喜道:“只要将军喝得下,怎的都有!” “一言为定!” 番兵营兵源驳杂,其伙、队、旅、团的人数不像正规安西军那样标准。基本都是按照部族编成的,部族的大小头领往往也同时担当各级统领,最少的一队是由三十七个波斯人组成的队,最多的是突厥人的附离队或者拓羯队,有的多达八十人。全营两千八百多人,骑兵占了大半,骑兵里又以阿史那龙支率领的突厥轻骑兵占了一半多;其次是野利飞獠的党项铁鹞子和回纥骁骑;只有西凉团为主的六百人为材官(步兵),其中大部分是汉兵,间有少量高昌、契丹、党项、吐谷浑等胡族。要将这么一个番汉杂处的大杂烩带好,确实是一件大难事。 军营里奏效的不是李天郎习惯的严明军纪和森严的赏罚制度,而是现实的金帛利益和宗族、宗教风气。偏生军中连信仰也五花八门:突厥人大多信萨满教,而回纥人则敬摩尼教,波斯人信奉袄教,党项人则笃信机鬼,各不相属、互不买账,做到个井水不犯河水已属不易,怎么个还能整齐划一! 李天郎意识到,这些骁勇狂傲的战士缺的绝对不是高超的战斗技能,而是作为一支军队的训练和严明的纪律,如果不能设法将他们凝成一块磐石,那这些徒有剽悍战力的游牧胡骑顶多算一群勇敢的乌合之众,而这样的后果是需要用生命和鲜血才能补偿的,他不能让自己的部下为此白白送死。突厥人那里有敏感的阿史那龙支,不便直接介入,而散落的拓羯、党项、波斯和回纥无疑是投石问路、融化坚冰的理想对象。 在贺娄余润的统军大帐里,李天郎恭恭敬敬地向这位番兵营的总管报到,贺娄余润和阿史那龙支也客客气气地予以回应。在喝过三杯接风酒后,李天郎呈上了高仙芝的信笺,同时将在长安的见闻大致讲述了一番。听到大明宫盛宴的豪华场面,贺娄余润和阿史那龙支都露出神往之意,争着询问长安的奢华精妙之处,时不时连连叹气,显然十分羡慕。问到备战之事,贺娄余润哼哼着看了看高仙芝的信,漫不经心地说道:“此等一切,都由阿史那都尉操办,待他与你说罢!” 阿史那龙支捋着虬须笑笑,三言两语将粮草军器马匹的事情说了说,也是言焉不详,不知道是真的不清楚还是有意相瞒,最后他感叹道:“唉,我等粗人,哪有那么细心耐烦,还好突厥人都是粗犷利落的好战士,要杀便杀,要吃就吃,战斗起来像狼一样坚韧凶残,至于填肚子,也和狼一样好打发,只要能吃可喝的,塞进肚皮便是!没汉家那么讲究!嘿嘿,诸般事端,煞是繁杂,某家劳累多日才理个头绪,哪比得上李都尉在长安风流快活!” “阿史那都尉说得是!余心下愧疚,为表补偿,这几日的军中杂务,就天郎来处置罢!突厥骑兵乃阿史那都尉亲族,历来训练有素,不用多费心思,且有阿史那都尉亲自主掌,呵呵,定无大碍。至于那些杂七杂八的回纥、波斯、党项、契丹、吐谷浑之类就交与天郎吧!”李天郎打消了细问情由的念头,顺着阿史那龙支的话,一个顺水推舟,将一半人马的指挥权揽了过来。 没想到李天郎这么会套话,阿史那龙支不由一愣,心下不由有些后悔,但一时也找不到什么理由来反驳。他只是左果毅都尉,作为平起平坐的右果毅都尉,李天郎掌管一半兵马也合情合理。安西军里这样的情况十分常见,只是这番兵营向来是突厥人的天下,突然间插进这些汉人,尤其是毫不客气拉走一半人马的李天郎,阿史那龙支不仅从感情上难以接受,同时也隐隐感到此举的可怕后果……正犹豫间,贺娄余润呵呵笑着说:“这下本总管可是轻松了!就这般安排下去吧!” 李天郎按捺住内心的喜悦,从容拱手领命:“今晚营里无甚事由,可否邀两位将军参加酒宴?那西凉兄弟非得要天郎请客,说要接接风,而回纥族人也请我痛饮,天郎心下一思量,不如凑个热闹,大家一起乐乐罢,算属下做东好了!” 一听有酒宴玩乐,贺娄余润顿时眉开眼笑:“好啊!就算给你接风吧,到时候给大伙都讲讲长安的有趣事,野利飞獠那只野狗最近套了不少活物,叫他今晚统统拿出来,奶奶的,还想吃独食!龙支,你那里的好酒可不能舍不得,也给多带些!” 阿史那龙支干笑两声,啊啊应允,心里咯噔一下,怎么这么快那帮回纥野种便和李天郎搭上了线?营中各族只有在大胜仗后或是大校阅时才有机会不情愿地混在一起,李天郎一回来便展现手腕促成此事……阿史那龙支看着李天郎笑吟吟的面孔,又讷讷地目送他走出营帐,感到脊梁发冷,这个汉人打的什么鬼主意?不管怎样,突厥人还在自己手里,那才是老本钱,绝对不能让汉人插手! 没想到反对参加酒宴的倒不是胡人,而是气鼓鼓的西凉团头目们。 “那帮胡人粗俗蛮横夜郎自大,和他们喝酒岂不是折了我等汉人子弟身份!” “屁!上次差点动刀子,这下在一起喝酒?还是我们请客!邪门,那不是让胡人们小瞧了咱?以为爷们怕了他们!” “那胡人的酒难喝得要死,喝那玩意儿,不如去喝马尿!” “将军,他喝他们的,我喝我们的,为什么要和他们一起喝!” “娘的,喝多了动起手来咋办?那时候可管不了这么多!” …… 李天郎摆摆手,笑道:“死都不怕,却怕和胡人喝酒?想那汉高祖尚敢赴鸿门宴,难道西凉爷们居然不敢喝个马奶酒?要让胡人们知道,岂不让他们笑掉大牙?肯定会在背地里说咱们汉人没卵子……罢了!我自己去,大不了喝死!” 众人一愣,面面相觑,脸上尽皆红潮泛起。脑袋可以砍,这脸皮却不能不要,名声更是丢不起,李天郎太了解他的部下了,他说中了他们的要害。 “怎么,连句痛快话都没有?不是要给胡人们点颜色看看么?真叫你们拉开架势和他们在酒桌上干上一场就脚软啦?”李天郎站起身来,一拂衣袖,“不要说我没给大伙机会!嘿!西凉爷们怎的越发不长进了,难道要我动用军令去喝酒么?这可是安西旷古绝今的军令啊!好,我……” “他奶奶的,喝就喝,爷就不信胡人多几个卵子!”赵陵终于按捺不住,眼红脖子粗地嚎叫起来,“今日不灌翻几个胡人爷就不算汉子!” 众头目轰然响应,“要比就比个痛快!”“对,对,都尉你说话,弟兄们让胡人知道啥叫英雄!”“一起去,一起去,就是喝马尿也喝破那帮鸟人肚皮!”“不蒸馒头还他娘的争口气哩,和他们干!”…… 人人摩拳擦掌,恨不得立时拿个酒坛将一干胡人统统灌死。正说间,出去给胡人送信的马大元回来了,说胡人们对酒宴邀请既吃惊又疑惑,但是都同意派头目来参加,并放出话来,要让“吃草长大的汉人”好好见识见识,一番话更是激得汉兵们嗷嗷叫。李天郎在人群中招手示意马大元和赵陵等几个精干头目过来,一一附耳嘱咐,几个人听得频频点头。 第七章 哭泣的神箭手 傲慢的突厥人 仆固萨尔看来在回纥人中的影响颇大,加上得到贺娄余润的首肯,一番安排忙碌,手脚麻利的回纥人已经在营房外面的河滩上燃起了篝火,刚刚宰杀的肥羊在火上孜孜冒着诱人的香气,孜然等香料和着马奶酒火辣辣的气味,在夜风中暖暖揉动,透人心脾。 嘴巴叼着刀的杀羊人一边哼着歌,一边在羊群里扒拉,时不时揪出一只乱蹦乱跳的活羊,兴奋的狗们在令他们垂涎欲滴的血泊中汪汪欢叫,争抢着扔在地上的羊蹄和碎骨;抡动大锤的回纥汉子头上冒着热气,费力地将一根根木桩打进冻得硬邦邦的地里,身着皮袍的回纥女人尖声笑着,齐心协力将碗口粗的松明和上百根火把小心地捆绑在木桩上,只有在番兵营才可能看到随军的女人,她们不能出征,但可以在扎营时来见见自己的男人;匆匆忙忙的骑手运来了小桌和坐垫,场地中央铺上了木屑和细土,因为女人们和男人们将在这里载歌载舞,整个河滩将呈现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 突厥人最先到达,毫不客气地占了主席左手边的位置。阿史那龙支看看遥遥走来的贺娄余润,又回头看看自己一脸杀气的部下,那个力大无穷的思结脱勒和一脸阴晦的阿史摩乌古斯紧盯着对面落座的西凉营众人。思结脱勒那结满老茧的大手咔咔地将一个个坚硬的核桃捏成碎块…… 待会有好戏看,嘿嘿,阿史那龙支嘴角浮出一丝冷笑。 李天郎刚和野利飞獠寒暄了两句,就注意到仆固萨尔在僻静处焦急地向他招手,示意他过去。李天郎向汉军人群中一望,看见赵陵马大元等头目也是瞪着大眼睛和突厥人对视,双方上百道刀剑般的目光在场地中央铮铮迸射,犹如箭雨相交。 酒宴还未开场,较量便已经开始了! 这可不好,不能让这样的场面持续下去! 见李天郎没有留意自己,仆固萨尔疾步走到李天郎后面,小声说:“将军,方才听我手下说,突厥人正四下撺掇,要寻将军晦气,将军可得小心!” 李天郎笑着拍拍他的肩膀:“都是自家弟兄,喝个酒罢,这么紧张做甚?我自会严束部下,不得生事。至于突厥健儿,上有贺娄总管,下有阿史那都尉,量也不敢造次。这是在大唐军中,谁人犯纪,理当处斩!不用理会谣言!” “将军,你不知每次聚宴,按惯例都有较技……”仆固萨尔张口还欲多说,李天郎一握他的手:“放心去罢!我自有分寸!真要帮忙,届时将歌唱得响些,喝彩声盛些便是!呵呵!有劳!有劳!” 仆固萨尔无奈地叹口气,跺跺脚转身走了,自去找了数十个精壮手下,准备应付突发事端。 一阵鼓响,酒宴开始了。 立于主座上的贺娄余润端着酒碗站将起来朗声说道:“今日酒宴,一为李都尉洗尘,二为众勇士壮行。高使君有令,加强操练整备,不日又将西征!得数月才返,大伙儿不仅要持刀杀敌,也没娘们陪睡觉啦!苦日子就要开始啦!先喝了这碗罢!”说完仰首痛饮,汩汩着响。 众汉子发一声喊,鲸吞龙饮喝个干净。金鼓齐鸣,呼声震天,欢快的乐曲声轰然而起,诙谐逗趣的歌声中,一群彩衣飘飘的回纥姑娘娇声起舞,总算将中央空地中的金铁交鸣挤了出去。对立较劲的突厥人和汉人被阴柔的女人们暂时隔开了,紧张的气氛为之一松。任何男人都不能抵御满桌的美食和好酒,大家顿时埋头猛干,一时间觥筹交错、酒兴大起。 李天郎给贺娄余润、阿史那龙支、野利飞獠等一一敬酒,随口讲些长安的趣事,众人呵呵大笑,开怀痛饮,十分融洽。见时机到,李天郎躬身道:“今日难得齐聚,为凑个兴致,属下当个监酒如何?届时让众健儿纵情畅饮,尽兴献技,有功则赏,输者便罚,如何?” 贺娄余润道:“好,好!别尽搞些小曲调调,无甚看头,小的们有些什么绝招,都显摆出来罢!” 阿史那龙支迎着李天郎笑意吟吟的眼神冷冷地点点头,心道:且让你去,看尔等能耍出什么把戏来! 得到贺娄余润许可、阿史那龙支默许,李天郎端上一大碗马奶酒飞身走到场地中央,挥手让众人退下,待喧哗稍息,他气沉丹田,扬声道:“番汉勇士们!端起你们的酒碗!” 一声呼喝,汉军齐刷刷站起,端酒相待。回纥、党项等杂胡也七零八落地站起身来,突厥人群里嗡嗡闹了一阵,有人站起,有人稳坐,有人眼望上座的阿史那龙支。 “吾往长安,觐见天子,天可汗龙恩浩荡,言安西诸军乃天朝国柱,社稷栋梁。此次平小勃律,大败吐蕃,上心甚慰,特赏赐良多。吾深感圣上天恩,遂代诸勇士谢主隆恩,接了赏,却哪敢专享,兀自回来犒赏众勇士!”李天郎将酒高举过头顶,声音更响,“敬大唐皇帝!敬圣明的天可汗!” “天可汗!天可汗!”提到大唐皇帝,连贺娄余润也站了起来,阿史那龙支屁股一动,所有的突厥人都纷纷站了起来。所有的人都将酒碗举过头顶,高呼“天可汗”,向东方遥遥致意。 第一碗酒毕,李天郎一招手,马麟飞奔上来替他倒上了第二碗,这次李天郎向回纥人群方向一端酒,说道:“按照我西域的风俗,第二碗酒让我们敬今日酒宴的主人!回纥勇士!来呀!欢呼吧!” “回纥!回纥!”汉人一齐大喊,冲那边高举起酒碗。又惊又喜的回纥人先是一愣,天啊,这可是从来没有的事!在军中,回纥可经常都是汉人、突厥人瞧不起的下人啊!醒悟过来的回纥人兴奋地呼哨着,端酒回敬,眼中满是喜悦和感激。突厥人和其他胡人也十分诧异,纷纷低头窃窃私语,都抬眼看场中的李天郎接下来会敬谁。 “来呀!突厥的勇士,骄傲的狼子狼孙们!将你们的酒碗斟满!”阿史那龙支听闻,浑身一震,嗯,找上门来了?“来呀!阿史那社尔、阙特勤的后代们,端起你们的酒碗,在你们祖先的天空下干了这酒!”李天郎向突厥人群走近两步,眼睛扫过每个突厥头目的脸,“你们的战马和宝刀是大唐开疆辟土最锋利的前锋!天可汗可对你们夸耀得紧哪!来,干!”酒碗冲阿史那龙支一抡,仰首喝干。突厥人不由自主也喝完了碗中的酒,敌意顿时少了几分。 “来!大唐的勇士们,胡汉最勇猛的战士,都端起你们的酒!让我们为即将到来的胜利畅饮!” “长风飞兮旌旗扬,大角吹兮砺刀枪……”汉军中爆发出震天的大角歌。满面红光的赵陵擂着桌子,以统整节拍。汉人头目虽人数不多,但士气旺盛,军容严整,加上气冲斗牛的歌声,固是先声夺人,令人肃然生畏。 见风头落于汉人,阿史那龙支一声呼哨,突厥座中突然站起二十名弓箭手,见阿史那龙支一扬手,二十支鸣镝尖啸着冲天而射,引得众人一激灵。人数众多的突厥人在啸声中齐声高唱激昂的突厥战歌: 一团怒火在胸中燃烧,我们像雄狮般吼声震天,好汉们个个怒发冲冠,驰马冲锋像洪水奔流不停,箭在弦上瞄准了敌人,我怒不可遏地冲向敌寇,大吼一声:乌塔尔,看箭!战马奔驰,四蹄迸发火花,点燃枯草,草原在燃烧!挥舞刀剑,战斗激烈又紧张,敌人落荒逃,战刀被血濡染难装进刀鞘!库拉乌,库拉乌!我们四面包围,让那敌人吓破胆!我们下马疾追,让敌人胆颤心寒!敌人见了勇士抱头鼠窜!库拉乌,库拉乌! 贺娄余润似乎感觉到了歌声里短兵相接的味道,他愕然看看旁边的野利飞獠,野利飞獠正兴奋地端酒嚎笑,对这样火暴的场面乐不可支;而另一边的阿史那龙支则撇着嘴看着高歌的汉人,眼光紧盯着场地中央的李天郎;李天郎好像浑然不觉对方敌意的目光,自顾端着酒碗兴高采烈地哈哈大笑,使劲鼓掌喝彩。热闹的场面使其他胡人也忍不住加入进来,熊熊的篝火在语言各异的歌声中突突乱跳。嘿嘿,没有人可以阻止了,且看李天郎如何收场!贺娄余润索性不管,只是埋头痛饮。 阿史那龙支站起来抖了抖披风,冲自己部下那边扬扬下巴。一个披发左衽、皮肤黝黑的突厥旅帅站了起来,大踏步走出人群,来到主席前施礼道:“大总管,如此良辰美景,光有些歌舞不免乏味,不如让属下来一段刀舞助助兴如何?” “哦,是阿史那沙蓝啊,好久也没有见识一下你的刀法,好啊!好啊!”贺娄余润一指李天郎,“李都尉也是使刀好手,让他多指教指教罢!” 阿史那龙支也道:“大总管说的是,沙蓝你可遇见行家了,不要丢人现眼啊!” 阿史那沙蓝是突厥附离亲兵的统领,在远征小勃律的战役中,因为受伤没有来得及参与,所以对李天郎的底细只是听说一二,又经阿史那龙支一激,早就想和这位异军突起的“雅罗珊”比试比试。 “李都尉请了!”阿史那沙蓝转身冲李天郎行了礼,“属下献丑了!” 李天郎微笑着一伸手,退后两步,“呵呵,沙蓝旅帅,请,请!”说罢一招手,后面的马麟贴近他,李天郎低声嘱咐两句,马麟点头退开。 突厥人中短促地响了一声号角,几个人在手鼓中哼起了长调,全场安静下来,上百双眼睛都落在中央持刀站立的阿史那沙蓝身上。 厚重的弯刀慢慢举起,合着长调的节拍划出两个圆圈,“嘿!”鼓声急促地响了起来,所有的突厥人一齐“嘿!嘿!嘿!”地鼓掌呼喝起来。阿史那沙蓝手里的刀骤然变快,只见他一会儿蹲身飞快地踢腿,一会儿屈膝接连跳跃,一把弯刀如同长在他身上,围绕着他灵活舞蹈的身体四下翻飞,好几次都擦着他的肩膀和大腿飞过,令人眼花缭乱的刀光中,可以看见阿史那沙蓝意气风发的面容,那撮神气的八字胡随着他矫健的身姿威风凛凛地上下翘动。 突厥人群中响起了万马奔腾般的呼哨声和喝彩声,其余胡人中赞扬之声也不绝于耳。刀,不仅是西域最通行的兵器,也是几乎所有安西军将士最钟爱的伙伴,它们伴随着汉子们出生入死、建功立业,甚至和他们一起血染疆场、葬身黄土。突厥先祖最初以锻铁立族,百余年来,这个马背上的骠悍部落席卷了整个大漠,直到出现了大唐的“天可汗”。 突厥弯刀沿自匈奴刀,近刀柄处宽若手掌,由此向刀尖逐渐变窄缩尖,刀身弯曲厚重,显得短促剽悍,虽精良灵巧不如唐军横刀,但非常利于劈砍,在战场上十分实用,对骑马冲锋的突厥人尤为如此。战马、酒囊、弯刀和弓箭乃突厥战士之“四宝”,经过经年的战争锤炼,突厥军中擅长刀法者不乏其人,其他马背胡族如回纥、党项等也类同。而这个阿史那沙蓝,则是其中佼佼者。 “嘿!嘿!嘿!嘿!”呼喝声越来越快,弯刀也越舞越快。兴奋的阿史那龙支哈哈大笑,对自己压箱底的手段十分满意,看来汉人们的风头着实被压了下去!他咕咕喝下一大口酒,一把扯开胸前长袍,露出热气腾腾的胸肌,茸茸胸毛间,一只吐出红红长舌的狼头森然峥嵘。对阿史那沙蓝精彩的刀舞,汉军中不少人也眼露欣赏之色,到底是疆场效命的率直汉子,对英武高强的人,即使是敌手,也翘起大拇指赞一声“好!”连李天郎也不由得颔首赞许,此人刀法浑厚简便,明眼人一看就是真正的战场绝技,但比起中原武艺,实在称不得如何高妙。 战马嘶鸣,一匹骏马跃过火堆,蓦然跳入圈中,扬鬃振蹄,挺胸长嘶。阿史那沙蓝单手一按马背,嗖地跃身上马,两腿一夹,骏马便四蹄翻飞,围着中央场地飞驰起来,越跑越快。阿史那沙蓝的身影在忽明忽暗的火柱间穿行,迎面的朔风弹飞了他额头上滴落的汗珠,吹拂着他皮帽子上蓬松的貂毛。众人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有的喝彩,有的欢呼,有的冷眼观看,有的频频点头…… “吱——”一支鸣镝发出了信号,阿史那沙蓝怪叫一声,抡刀劈砍,“喀嚓”一声脆响,离他最近的一个固定松明的木桩被整齐地削平了头,不等诸人反应,快马转了一圈,所有的木桩接连被削掉一块,在木头的滚落间,大汗淋漓的阿史那沙蓝勒住缰绳,翻身下马,很潇洒地收刀入鞘。突厥人中欢呼声掌声鼓声震耳欲聋。 “沙蓝旅帅好俊的身手!真不愧是突厥附离第一刀手!”李天郎呵呵笑着鼓鼓掌,顺手递过去一碗酒,“来!本都尉敬你一杯!” 阿史那沙蓝竭力做出轻松模样,也不抹满头的大汗,挺胸腆肚,大剌剌地接了酒,很豪迈地仰头一口喝光,倒是尽显大漠男儿本色。主座上的贺娄余润、野利飞獠等颇为赞赏地点头大笑,在阿史那龙支面前说两句恭维话,言下多有挑衅之意。汉军早有人按捺不住,好几个使刀好手都跃跃欲试,赵陵连使眼色,示意他们沉住气。 “大碗喝酒,大块吃肉,那才叫痛快!呵呵!光有酒没有肉,那怎么行!马麟!”听得李天郎叫唤,马麟应声跃出,手里端着一个铜盘,里面有一大块肥美的绵羊尾腾腾地冒着热气。在西域,美味的绵羊尾总是奉献给最尊贵的客人,或是最勇敢的战士。李天郎此举,礼数十分周到,不仅充满了对突厥风俗的尊重,也着实表现对突厥勇士的另眼相看。“对沙蓝旅帅这样的勇士,用尺寸小刃切之虽可,但怎显得突厥健儿英雄风采!来!”李天郎呼哨一声,飒赤精神抖擞地跃进场中,“端好盘子!” 李天郎将手里的酒碗一扔,飘身上马,也像阿史那沙蓝般转起圈来,难道也要砍木桩?不少胡人眼中满是讥讽奚落之色,汉军人人面色尴尬,心中尽皆嘀咕,就算都尉刀法赛过那突厥人,但同样砍木桩,难免有拾人牙慧之嫌,那不是折了威风、失了彩头么?马大元喃喃对赵陵道:“都尉今天也太抬举胡人了!兄弟们可要憋不住了!”赵陵皱皱眉头,握紧了挽天弓,没有回答。 飒赤的马头突然一拐,身体如弹弓般回旋,绷紧的肌肉块块暴动,整匹马连着李天郎一个突如其来的小角度转身,就像一股草原乍起的狂风,闪电般掠过阿史那沙蓝身侧,扑向端着盘子的马麟! “啊!”人群里一片炸响,飒赤已经从马麟和阿史那沙蓝中间掠过,而马麟正将盘子顶在自己头上,战马带起的劲风吹得两人的衣襟呼啦啦卷动。未等众人看清楚,飒赤咧着嘴又是一个回旋,从另一边再次从马麟面前飞驰而过,而此时马麟已经将盘子放低,端在自己胸前。这时人群中眼尖的一干人才看清楚李天郎手里有闪亮的弧光飞舞,没人看清刀,也许因为天黑光线不佳,也许是人马的身影遮挡,也许是——刀太快! 阿史那沙蓝离得最近,看得最清楚,李天郎一去一回,每次挥了两刀,将那块绵羊尾平平地切成了五块!而且是……阿史那沙蓝艰难地咽了一口口水,脊梁骨冷汗狂泻……一样厚薄!天哪,有这样的刀法!那绵羊尾十分滑腻,又是拿在人手中,还在马上用大刀!阿史那沙蓝呆呆地看着李天郎含笑勒住马,扬手挥刀,将五块肉一一用刀尖挑开:“只有沙蓝旅帅这样的勇士才够资格享用这样的美食,李某献丑了!”全场欢声大起,汉军尤为起劲,这下看胡人还傲气什么! 脸色发白的阿史那沙蓝一时不知如何是好,马麟气哼哼将盘子往他手里一塞:“沙蓝旅帅好大的架势!难道瞧不起我家都尉的礼物么!”阿史那沙蓝看看马麟稚气未脱的脸,心里不由感慨万千:汉人常说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果不其然!就是这雏儿般的汉人小子,刀光逼人的险境居然稳若泰山,丝毫不动,这番勇气和胆魄…… 李天郎下马一拍发愣的阿史那沙蓝,哈哈笑道:“沙蓝旅帅怎的如此客气,来!收下吧!”亲自拿过铜盘递于他,“回纥弟兄为你准备的最好的绵羊尾,我不过切开而已!呵呵!来酒!来酒!” 阿史那沙蓝接过铜盘,看着排列整齐刀口划一的五块精肉,不由得躬腰行礼,他彻底的折服了。 “李都尉的刀法真是神乎其技!”贺娄余润叹道,“在孽多城和连云堡下见过一两次,今日算是细细目睹,只怕比那时又精进许多!龙支你还记得在孽多城那女刺客……”阿史那龙支重重地喘了一口气,脸色阴沉地哼了声“唔”算是回答,仰头咕咕地喝酒。 爱你爱你真爱你,爱你爱到骨头里,我日日夜夜都想念你,你却为何不理睬? 爱你爱你真爱你,爱你爱到心底里,我白天黑夜地歌唱你,你却为何关上门? 难道非要我像阳光下的玫瑰一样枯萎,难道要我像大漠里的一滴消逝的水滴…… 难道非得见天神,你才出现在我的葬礼? 仆固萨尔领唱,回纥人群中响起了欢快的“杰尔拉”。不管胡汉,都被奔放热情的音乐所感染,大家一起扯直了嗓子高唱:“嘿,随格那西卡,嘿,随格那西卡,随格那西卡,塞丽玛利亚……” 英雄惜英雄,好汉重好汉。 不知不觉间,胡汉之间的对立情绪少了许多。 有热情奔放的回纥姑娘来邀请众人跳舞,酒意微熏的汉子们喷着酒气,一个接着一个被拉入了热气腾腾的舞蹈圈子,手脚僵硬地随歌而舞,互相取笑着对方拙劣的舞姿。李天郎使个眼色,赵陵等人端着酒开始猛敬胡人们,被烈酒沸腾的男人们瞬间便拉近了距离,有的居然破天荒地勾肩搭背起来。阿史那龙支见此情景,一扔酒碗,带着几个随从跳进舞圈,挨个拉开那些放弃敌意的部属,引发一阵不满的嗯嗯啊啊声。 “怎么尽是汉人敬胡人,我等突厥战士也应该礼尚往来才是!来来来!先敬雅罗珊李将军!”阿史那龙支暗地里一推身边的思结脱勒,“还不敬将军!” 思结脱勒舔着嘴边的酒沫,看看只抵他下巴的李天郎,微微欠了欠身,看似行礼,实则大有不屑之意。旁边的马麟大怒,剑眉一肃,张口正要叱骂,被李天郎举手拦住。 “呵呵,这个叫思结脱勒,是我的卫士,平日就只知道喝酒吃肉,长得跟公牛一样,就是脑子笨,怎么也教不会礼数,偏又喝了酒,李都尉别见怪!”阿史那龙支干笑着替自己人打圆场,也是提醒思结脱勒放手干。 见有主子撑腰,思结脱勒更是借酒装疯,他伸出蒲扇般的大手,小拇指嚣张地在李天郎眼前晃动,大着舌头用歪腔怪调的汉话结结巴巴地叫道:“汉人的,这个玩意儿!小小的,喝酒的,不行!”接着又挑出大拇指,“突厥人,这个的,大大的,喝酒海量!” “哦?”李天郎不动声色地笑道,“有多大?比牛大还是比马大?比牲口还厉害?”阿史那龙支勃然变色,却又发作不得,只是狠狠地冲思结脱勒瞪了一眼,“少啰嗦!快敬李都尉!” 胡人拙于言辞,口舌间自是讨不了什么便宜,思结脱勒右手端了一大碗酒,左手似乎很亲热地伸过来要搭李天郎的肩膀,要是被这粗壮的胳膊搂住,两个李天郎也挣脱不了,思结脱勒就可以勒住李天郎的脖子灌酒,当着众人的面羞辱之,让他威风扫地。刚刚触及李天郎的肩膀,思结脱勒的手掌还未发力,对方却侧身向前一步,堪堪闪过了左手,嘴里还在说:“客气!客气!喝酒便是!” 思结脱勒有些发急,腰上一使劲,左手呼地再次伸出,嘴里故意含糊不清地叫道:“都尉客气什么!喝、喝酒!来!”李天郎也用左手手腕勾住对方来势凶猛的大手,往自己怀里一带,同时顺势一转,后背直抵思结脱勒胸前,右手扬起酒碗,回应道:“好!好!一起举杯,干!”在不明就里的外人看来,两个人一前一后同向站立,同时举杯,仿佛配合好的一样,周围胡汉人等一齐欢呼,纷纷举起杯来“干!干!” 心中窝火的思结脱勒大骂李天郎耍汉人的滑头,但也愈发自信,觉得李天郎不敢跟他硬拼。于是他浑身发力,左臂飞快抡出,同声大喝“干!” 李天郎的后背已经听到思结脱勒发力时的肌肉滚动,也道一声“好!跳个舞罢!”左脚一扭,身体陀螺般一转,手臂突然夹住对方曲池穴,顺势一送。这招“战龙回首”放倒了不知多少鲁莽逞勇之辈,力上加力的妙用往往产生神奇的功效。对思结脱勒来说,他万万想不到矮小的李天郎有这么大“力气”。力道一击,思结脱勒顿时重心不稳,跟着李天郎的去势便扑。又惊又怒的思结脱勒下意识伸腿刚要迈出一步稳住身形,却听见李天郎笑嘻嘻地说:“哦?你不会跳啊?我教你便是!”一条腿已经踩住了思结脱勒刚刚提起的脚背,左手轻轻一推,完全无法把住身体的思结脱勒山一般倒下,摔了个重重的嘴啃泥,手里酒碗丢出去老远,吧嗒裂成碎片。 “喔唷!怎么这么快便醉了!”李天郎抿了口酒,不慌不忙地招呼马麟等人,“还不赶快把这位突厥好汉扶将起来休息!”转首又对阿史那龙支笑道,“真是的,喝多了大家都一样啊!阿史那都尉也来一碗?”任何人都可以看到阿史那龙支的脸比炉灰还死白,他不再搭理懵头懵脑从地下爬起来的思结脱勒,一摔披风走开了。 酒宴上的较量 “呵呵!这位突厥好汉喝多了!呵呵!大家喝够了没有?”李天郎挽住傻傻站起来的思结脱勒,拍拍他身上的土,“大丈夫酒逢知己千杯少,今日得遇这么多胡人好汉,真是三生有幸,来大家喝个交杯酒!”说完不由分说弯过思结脱勒的胳膊喝了一大口酒。“方才这位好汉说我们汉人这个小小的,喝酒的不行!各位兄弟,你们服也不服?”不知是酒醉还是羞惭,思结脱勒的大马脸红得跟猴屁股一般。 “不服!”“不服!”汉军大呼。 “突厥人说他们那个大大的,喝酒海量,诸位胡人弟兄,你们服也不服?” “不服!”“不服!”胡人们也应声大呼。 “那便是了,索性今天大家酒席上见个真章,来比试一番罢!” “好!”“好!” “好!好!来人!摆酒!”呼声一歇,李天郎便振臂高呼。仆固萨尔早已准备妥当,当即叫人在场中摆好五张大桌子,桌面上放满酒碗,一袋袋烈酒映着火光,哗哗地倒满了这些大碗。众人目光再次被吸引,都在猜测接下来又会是什么场面。 “这里是我从长安天可汗皇宫里带来的小玩意!”李天郎从怀里掏出三个羊脂白玉酒杯,向四周团团一展。上百双眼睛都被吸引,神色各异。这是在大明宫赴宴时,李林甫留下的,由晶莹剔透的上好羊脂白玉雕成,还镶嵌了波斯风格的镂金图案。“呵呵,善饮心痒的汉子们,来较量较量吧!比比谁是真正的酒中豪杰!最后一个站在这里没有倒下的勇士,就可以拿走御制宝物!” 人群轰然大哗,不仅能赢得宝物,关键是荣誉和名声!番兵营里豪饮者多如牛毛,哪个会轻易服气?一时间,呼啦啦站出了三十多个剽悍魁梧的壮汉,胡汉皆有。 “且慢!且慢!营中胡汉杂处,各族各部不一,总为五十八队,为公平见,每队出两人,各持队旗参加,不许中途如厕、不许呕吐,最后旗立人不倒为胜!”众人齐声答应,立刻开始内部推选。李天郎走到主座前行礼道:“请大总管担当判事如何?无大总管威仪,恐有部属不服,伤了和气自是不好。” 贺娄余润哈哈大笑,李天郎的恭维让他十分受用,他点点头,得意洋洋地走入场中,乘着酒性大喝:“都给我听好了,谁要耍见不得人的手段,本总管捏出他的蛋黄来!” 五十八面图色各异的队旗沿桌子一线排开,每面旗子下都战立着两名膀大腰圆的汉子,个个都凶巴巴地望着桌上的酒碗。有一面丝绸的队旗引起了李天郎的注意,这面队旗以两束彩带为主,每束彩带又由蓝、紫、黄三种颜色的镂金丝绸束结而成,在一个十字旗杆上一边一束,旗杆上饰有五个红色花球,非常鲜艳夺目。与西凉团的鹖鸟旗,党项人的托黑鲁尔(鹫)旗,突厥人的狼旗截然不同。往旗下的两人一看,李天郎明白了——是波斯人。曾听杜环说过,安西军中的波斯人是波斯萨珊王朝的流亡者,他们拿的,应该就是灭亡故国的战旗,名为“卡维”。 注意到李天郎注视的目光,掌旗的波斯人冲他弯腰行礼,李天郎客气地点头还礼。 两声短促的号角,摩拳擦掌的汉子们摆开了架势。 “准备好了么?” “好了!” “好!美酒伺候!”参赛的人沿桌展开,李天郎跃上桌面,权作监酒,“第一合,每人五碗!” 全场一片巨大的吞咽声,仿佛一头巨大的鲸鱼在悠长地打嗝。一百多个巨大的喉结咕咕涌动,又如同一群发情的蛤蟆,在声嘶力竭地歌唱。 “第二合!五碗!”“第三合!……” 有人开始摇摇欲坠,有人开始呕吐,有人前倾后仰,害得手中的旗帜也前后乱摆,围观诸人的呐喊声和加油声一浪高过一浪,不胜酒力被淘汰的人不得不让人拖下场去。 进行到第五轮,只剩下了五个人,三面旗,两面突厥人的,一面汉军的,人数是汉二胡三。五个人都神色呆滞,动作僵硬,只有五双眼睛在互不服输地骨碌碌转动,谁都不敢再说话,生怕泄了酒劲,当场呕吐或是醉酒倒地。所有的人都屏住呼吸,看着最后的角逐。 “最后一轮!三碗!” 酒气熏天,肚子里早就翻江倒海的五个人一看见酒上桌,顿时喉头发苦,胸膛起伏。那个绰号“猴眼”的汉军队正端起酒碗刚喝了一半,便哇地吐了出来。汉军中嘘声四起,显是失望至极,汉人只剩下一个了,突厥人的胜算陡涨,附离、拓羯们顿时欢声如雷。可惜好景不长,未等突厥人笑出声来,便有两个突厥人随之跌倒在地。“起来!快起来!”突厥人群声大吼,两人挣扎一会,瘫倒在地,再也动不得分毫。 吼声,鼓声、号角声淹没了剩下的最后两人。 最后两个!一胡一汉! 单挑对阵! 两人都是浑身哆嗦,一手撑住战旗,一手端着重似千斤的酒碗,互相瞪着眼睛死拼。两个人心里都明白,他们已经成了众望所归的亡命决斗之徒,成千上万兄弟的重托都压在他们身上。如牛喘息声中,两人龇牙咧嘴地各自拼了命分别喝了一碗,胸襟被溅得精湿。屏息观望的众人握着拳头,对自己阵营的人大声鼓劲。可是事与愿违,最后两人一个哇地吐了一地,一个咬着牙关连人带旗倒了下去! 人群爆发出一阵惊叫,有遗憾,也有赞叹。 无人胜出! “罢了!罢了!无论胡汉,都是鲸吞牛饮,喝破肚皮也分不出胜负,算是平手罢!”贺娄余润打起了圆场,“李都尉的玉杯,就给了最后醉倒的几个小子罢!就怕都尉舍不得哩!” “大总管说的哪里话来!”李天郎拱手应道,“纯粹是凑兴找乐子,我那几个杯子又有何妨!属下谨遵大总管号令,舍了这杯子罢!”说完将玉杯置于案上,又对拉长脸的阿史那龙支说道:“我还为阿史那都尉私备了一副镶金马鞍,那是前些日从连云堡所得,倒也精美,只是多有破损。回长安时余嘱京城能工巧匠再加修饰,弄得还算像个样子,本归来拜见时就应奉上,但匆匆而来未曾带在身边,明日叫人送来可好?” 阿史那龙支看着李天郎笑容满面的脸,干咳了一声,勉强说了声“多谢”。 旁边的贺娄余润笑骂道:“李将军去一趟京城,居然便带回这么多好物件,出手也忒大方,不知为我备下什么稀罕物件?” “从京城波斯商贾处购得一上好宝刀,明日一并为大总管送来!”李天郎哈哈一笑,双手一拍,“这下好物件皆送尽,其他将军可不要再挤兑李某了,当真两袖清风了!只要陪大家伙再痛饮一杯吧!” “那几位最后的豪饮士卒何在?”贺娄余润一边眯着眼睛欣赏玲珑剔透的玉杯一边说道,“叫他们来领赏吧!” “胜负未分,怎的就言赏赐,大总管再给机会比试比试如何?”一个尖细的声音从突厥阵营里传出来。李天郎微微一愣,看了看故作饮酒的阿史那龙支,心里嘿了一声:看来还有最后的较量,且看这个番子又要搞出什么名堂来!循声望去,一个瘦小的拓羯打扮胡人跃出人群,大步流星走到席前恭身道:“按照草原的规矩,没有平手的说法。昔日草原赛马,若有平局,必再比再比,直到分出胜负,即使爱马筋疲力尽,经脉尽断也在所不惜!”一番话在胡人中引发一阵豪情的赞同声,这确实是草原的规矩。 李天郎定睛细看,场中央的拓羯昂首站立,面对诸多的将官,没有丝毫的闪避胆怯。此人鸢肩伛背,廞(xīn)目侧鼻,一张干橘子皮般的老脸木无表情,但筋骨却出奇地发达,就连脖颈也显得比一般人短促。高高隆起的肌肉杂乱地堆砌在后背,一双与之身高极不相称的大脚如铁铲一般插在地面,这样一个土地行孙般的畸形怪人绝对不会令人感到愉快。但是李天郎却感到对方丑陋的外貌下涌动的惊人力量,那种力量根于内心,而不是雄壮的身材。这个墩子整个人就像一张……一张时时刻刻都绷紧的弓!对,就像这个拓羯自己手中紧握的那一张大弓。很大的一张弓,有近六尺,这般精良的硬弓,如果不是故弄玄虚,其力没有四石也有三石半。这样大的弓出现在如此一个矮小的拓羯手中显得极不协调,但是越是这样,李天郎越不敢小觑。俗话说: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要知道在安西军中,善射者数不胜数,没有过人之处,哪个敢在骑射上轻言挑衅?李天郎又凝神看了看此人的手,左手虎口布满老茧,戴扳指的右手大拇指,以及僵硬弯曲的食、中二指。在李天郎在此之前只见过一个人是这样,那就是神箭手赵陵! “阿史摩乌古斯,添什么乱!还不赶快给我退下!”阿史那龙支仿佛睡醒了似的叫了起来,“大总管别理会这等没有礼节的粗人,待会属下自会狠狠赏他一顿鞭子!” 拓羯似乎没有听见阿史那的呵斥,还是倔强地站立在那里,两道精光四射的目光往汉军座中一扫,很快和缓缓站起来的赵陵搭上了线。只有神箭手之间的目光交流才如此凌厉,在两人之间,似乎劈开了一道无形的通道。 对赵陵安西第一神箭手的赞誉阿史摩乌古斯一直嗤之以鼻,甚至怀疑这个汉人飞涧射大纛的事迹纯属讹传。阿史摩乌古斯的箭术,靠的是常人难以匹敌的勤学苦练,而这股蛮劲,却来自仇恨和深深的痛苦——出身草原猎户的阿史摩乌古斯从小便因身材矮小、相貌丑陋而在魁梧的胡人中受尽讥讽,常常被其他孩子欺负,分到的食物也是最少最差的。但是这个倔强的葛逻禄人没有认命屈服,他发誓要靠自己的力量来改变天神对他的不公,决不甘心的韧劲激励着他苦练箭术,以技艺机巧的远射弥补自己先天的不足。数十年的苦练,其间的艰难苦涩难以言述,甚至令他未老先衰,但血汗的付出最终开花结果:在他十六岁时,便以“射雕者”之号名震大漠,虽不是突厥贵胄,但也因此神技得到阿史那家族青睐并赐姓阿史摩。这次酒宴竞技,虽有阿史那龙支安排在先,但阿史摩乌古斯自己却一直在苦苦寻找和赵陵较量的机会,好不容易遇到此次良机,岂可轻易放过?因此眼见比不成了,他怎么会不着急? “今日这般喜庆,为这等小事罚他做甚?”李天郎走近阿史摩乌古斯,开始打心眼里喜欢这个桀骜不驯的小个子拓羯。阿史摩乌古斯干瘪丑陋的脸上留有两撇散乱的长须,夜风吹来,冉冉而动,倒意外衬出他一份独特的风采来,至少在李天郎眼中是如此。 “真个好汉真风采!李某敬你一杯!” 阿史摩乌古斯瞪大眼睛上下打量李天郎,毫不客气地接过酒碗仰首咕咕喝尽。赵陵则紧紧腰带,提弓挟箭走下场来,冲李天郎微微一笑,李天郎满意地点点头,转身对贺娄余润道:“属下已身无长物,失了彩头,赵校尉和这乌古斯老兄想必都乃神箭,没个配得上的彩头可不行,属下卖个老脸,望大总管把你那宝贝舍了罢!” “我当你怎的如此好心,许我波斯宝刀,原来是叫某家折本来着!”贺娄余润大笑着取下自己右手上的镶玉扳指,那是高仙芝以前赏给他的,说是猛将郭孝恪所用,如今虽然略显破旧,但绝对称得上是一件宝物。贺娄余润将扳指在众人面前晃晃,再递与李天郎,“看在昔日救我性命之恩面上,且拿去!不再要你利息!” “谢大总管慷慨!”李天郎高举扳指,众人顿时鸦雀无声,“两位准备好了吗?” 两个神箭手 阿史摩乌古斯嘴里叽里咕噜念念有词,站稳了身形,几乎和旁边的赵陵一起深吸了一口气,同时冲李天郎点点头,直到这个时候,他和赵陵两人间眼神的对视才告一段落。 “思结脱勒!狗东西!出来!”阿史那龙支大叫,“给我做漂亮些!” 满脸通红的思结脱勒走出场来,不由自主冲李天郎恭恭身,伸手从拴马桩上取下了一个三尺多长的巨大火把,掂了掂,猛地弯腰一蹲,大喝一声,火把冲天而上,转瞬间便在夜空中划着一个亮点。 说时迟,那时快,一直蓄势待发的阿史摩乌古斯和赵陵犹如被人猛抽一鞭的疯马,闪电般抽箭疾射!身材矮小的阿史摩乌古斯动作却快得像俯冲捕猎的大雕,他不像一般射手那样站直身躯而是弯腰屈膝耸肩,似乎将整个身体的力量都通过手中的硬弓积聚在了箭上!速度和爆发力实在惊人,右腿弯曲间,“嗖!”的一声先行发箭!离弦之箭撕开夜幕,扯动着阿史摩乌古斯飘洒的长须,他用别人听不见的声音低呼了一声“忽勒”!众人只见箭头寒光跃动,一齐仰首观看,夜空中嘭地炸开一簇火花,虽然看不见射出去的箭,但显然命中了! 喝彩声如雷!火把也飞速下坠数尺! 未等众人反应过来,自由下坠的火把突然一滞,下落的路线也是一歪! 赵陵后发的箭!没有看见它蹦出火花,但是肯定也射中了! 别人没有看清楚,可阿史摩乌古斯却不用眼睛看也感觉到了结果,脸色一沉,今天真的是碰到对手了!汉人第一神箭倒非浪得虚名!同时赵陵也是心头一林凛,胡人中也有如此高手!箭风之凌厉,世所罕见!当下更不敢怠慢。 阿史摩乌古斯龇牙一哼,翻腕拈箭,右手一抬,已是三箭上弦!他的整个身体都与手中的弓一样,胀满了骇人的爆发力! 赵陵一个箭步引弓瞄准,弓若满月,三支雕翎箭也是流星闪动!制造精良的“挽月弓”张开了两条优美的弧线,将箭头延伸向飞坠而下的火把! “忽勒!”阿史摩乌古斯低喝一声,连珠三箭齐发,转瞬消失在夜空。赵陵的三箭也离弦飞出,居然后发而先至!下坠的火把又猛然一顿,下落的速度被激射而来的利箭减弱了几分,紧接着在空中陀螺般旋转起来,显然又都命中了!喝彩声、惊呼声一浪高过一浪,一直没有停歇。李天郎握紧的拳头慢慢舒张下来,因为他知道赵陵的胜算绝对比较大。阿史摩乌古斯的箭术固然已经是登峰造极,犀利骠悍如草原烈火,但是却缺乏神韵。一来是因为他用的弓虽硬,但是韧性不足,大量的力道不仅被白白浪费,还在脱弦瞬间造成羽箭箭杆变形,而在发力的同时要保持拉弓瞄准时的平稳也需要耗费精力和体力,这是常人难以做到的,阿史摩乌古斯靠苦练达到了一种平衡,但毕竟不是神;二是阿史摩乌古斯能修炼到如此地步,全靠他平日的训练使他能够凭心意收发调动常人难以控制的肌肉,从而积聚身体各部分所有的力量,一门心思钻进力道的牛角尖里去了。要知道,任何人皆可使得的技艺却有人精乎神,非仅凭勉力苦练可达,还需要天赋和对该项技艺超乎常人的悟性,与赵陵相比,阿史摩乌古斯的悟性就差上一截。 “好!好!好箭法!”席桌上有人怪叫连连,李天郎听出是野利飞獠,“待我取来看!”说话间,套索已经出手,黑暗中缠住了旋转下落的火把,用力一扯,火把横向一别,应声往贺娄余润面前落下。看来,憋了多时的野利飞獠也手痒了,非得要卖弄一下。 “野利校尉好身手!”李天郎大声赞道。 全体胡汉士卒喝彩的呐喊如怒潮击石,震撼天地。 李天郎扬手止住两个亢奋不已,还在跃跃欲试的箭手,令二人过来观看。十几个回纥汉子争先恐后地围上来,将手中的松明高高举起,把那插满箭的火把照得通亮! 八支羽箭从不同角度射穿了火把。 “老天爷!都射中了哩!”“这下又是平局了!”“不得了,不得了!这样都是全中!”围观诸人议论纷纷,“看大总管他们怎么评判!” 在大小头领的簇拥下,贺娄余润等一干人走下来仔细察看。 接过火把,贺娄余润翻过来倒过去地看了看,又将火把递于阿史那龙支:“龙支,你且看如何判定。” “我输了,大总管!”众人转首一看,是满脸抽动的阿史摩乌古斯。 “你二人皆中四支,怎的……”贺娄余润奇怪地问道,“这不是平局么!” “阿史摩乌古斯!休得胡说!你不是说射箭你是天下第一么!也会输!”阿史那龙支用插满箭的火把一戳木立的阿史摩乌古斯,恨声说道,“滚一边去!自己把手砍了喂狗!” “第一箭我射中的是火把的火头部分,火头处最亮,是黑暗中最好的目标,因而有火花飞溅。而这位汉人射中的是火把的后柄,那里在黑暗中看不见,又是在下落中,只能依靠感觉和对火把落势的判断。而这后三箭我俩虽皆命中,但汉人后发而先至,要是在战场上,他已经先射中我,我比他先死,也是他赢!”阿史摩乌古斯闪也没闪,面貌因为脸部痛苦的抽搐而更显狰狞难看,“这次没有平局,实打实的是我输了!”说罢也不理会众人,转身面对赵陵,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阿史摩乌古斯以前吹牛,所以输了,你是真正的草原射雕者!” “不敢当!你也是响当当的好汉!你的硬弓,只有你才能拉开,我不行!佩服!佩服!”赵陵还礼,“大总管的彩头,好汉受之无愧!”这倒不是赵陵谦虚,而是衷心的钦佩。李天郎对此尤为欣慰:自从担任西凉团校尉以来,赵陵确实老练沉稳多了,懂得为人处世了,再也不是过去那个毛毛糙糙的莽撞小子了,看来将西凉团的老弟兄们交给他,大可以放心矣。 阿史摩乌古斯苦笑一声,说道:“输了就是输了,还撑什么好汉!”说话间“啪”地一声,将那硬弓扔在地下,猛踹两脚,“我今后哪有脸用弓箭!连这手,也是没用了!”寒光一闪,阿史摩乌古斯抽出一把解腕尖刀,就欲剁下自己手来。突然间肘部一麻,使不出力道,尖刀当啷一声落在地下。阿史摩乌古斯回头一看,李天郎微笑着扶住他的双手,说道:“大总管还没发话,你却怎的要用刀!再说了,汉人有句名言:大丈夫能屈能伸,如若一次输赢便要砍手剁脚,那我等岂不都成了肢体残缺之人?真的草原勇士,虽死不言放弃,轻易鄙弃如生命般的弓箭,非英雄所为,是为气短也!”不待阿史摩乌古斯回答,李天郎又对阿史那龙支稽首道:“阿史那都尉可否卖个面子,替在下留下这双挽弓揽箭的手?”阿史摩乌古斯满脸惊骇地看看李天郎,又反复察看自己的肘部,还不由自主摸了又摸,手指不停活动,显然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 “面子?”阿史摩乌古斯听见自己主人风一般冷的声音,“多大的面子?”他颓然低下头,将暗淡的目光跌落在地上闪光的尖刀上。胡人们窃窃私语,好几个想为阿史摩乌古斯求情的头目见阿史那龙支动了真怒,面面相觑一番,尽皆将话咽了回去。诸人自然将希望寄托在了李天郎身上,而这无疑又大大激怒了傲气被一挫再挫的阿史那龙支,反而坚定了他的杀机。 阿史摩乌古斯只不过是个葛逻禄拓羯,尽管取了突厥人的名字,但在阿史那龙支这些突厥贵族眼里,他依旧是个奴隶,和战马、牛羊没什么区别。今晚全场尽失的阿史那龙支本就憋着一肚子气,见到意气飞扬的李天郎出言为个奴才求情,又要夺人风头,损他颜面,怎么也忍不住心头的怒火。他早就忘记了阿史摩乌古斯为他阿史那家族的浴血奋战,忘记了他的赫赫战功,只觉得不能再让李天郎蛊惑人心,威胁到他作为突厥人头领的权威,为了挽回这一切,即使牺牲这个难得的神箭手拓羯也在所不惜!于是冷冷地一哼:“李校尉今晚的面子真够大的,也不知道用不用得完?处置奴才,可是我们突厥人的规矩!从来不要你们汉人插手!阿史摩乌古斯!还不自己动手!”按照突厥人的风俗,主人对奴隶有着绝对的生杀大权,番兵营虽也属安西军建制,但与汉军毕竟大不相同,高仙芝并不强求大唐军纪贯彻其间,因此,胡营中大多遵循族内旧制。 赵陵重重地吐出一口气,突然飞起一脚将尖刀踢出去老远,弯腰拾起地下的硬弓高举叫道:“能拉开这张硬弓的人世间有几人?就算我赵陵本人也未见得拉得动!这般好汉自残,这般良弓自废,与天理不公,与军纪不容!今晚竞技,不过是娱乐凑兴,输赢同儿戏,赵陵与这乌古斯好汉惺惺相惜,不打不成交,我若拿了扳指却害了一位好汉,岂不是让军中弟兄耻笑!”说罢单膝跪地,“望大总管开恩!望阿史那都尉网开一面!”汉军座中随之轰然跪倒一片,齐声道:“总管开恩!” 贺娄余润干咳一声,“这个嘛……”望望四周,却无人应声,此事不仅牵扯到胡汉关系,也涉及军中权力争斗,谁会轻易进言?连一向鲁莽的野利飞獠也不知什么时候溜到一边,以免惹祸上身。 “大总管难道要破了草原的先例么!”阿史那龙支尖声叫道。 “这个……”贺娄余润恼怒地看看李天郎,都是你挑起来的事! “草原的规矩就是草原的规矩,谁也破不得!”李天郎的话让所有人都吃了一惊,他冲大惊失色的部属一摆手,“不如这样,既然阿史那都尉说按草原的规矩,我等便按草原的规矩办,”李天郎正色道,“反正是个奴才,不如这样,我那里正缺个赶车的御奴,阿史那都尉不如开个便宜的价钱,将这奴才卖与我罢!” “正是!正是!砍了他手不就是个废人,你也不会要,不如送个人情卖给李都尉罢!你说呢?龙支?不如出个好价钱!”贺娄余润巴不得有个台阶下,赶紧打圆场,“我做主,就十匹马吧!要钱帛还是要马?” 见一向支持他的贺娄余润也耍起了滑头,阿史那龙支气火攻心,居然一时语塞。 贺娄余润见状不由分说地一拍手,说道:“好,就这样!李都尉你明天得送十匹好马到龙支这里!哈哈!连同你的金马鞍!哈哈!好买卖!真正好买卖!呵呵,天色也晚了,散了吧!散了吧!” “谢总管!恭送总管!” “唔唔唔……”贺娄余润挺胸腆肚地带着随从先走了。 “谢阿史那都尉!明日好马一定送到!”李天郎说道,“乌古斯,还不谢谢先主不杀之恩!” 阿史摩乌古斯一言不发,突将右手小指伸进嘴里,众人随即听见清脆的“喀嚓”一声! “呓!”李天郎眼疾手快,一把紧握住阿史摩乌古斯鲜血喷涌的右手,“赵陵!摁住他!止血!” 一截血肉模糊的断指从浑身发抖的阿史摩乌古斯嘴里掉了出来,他呸呸地吐掉嘴里的血,居然没发出一声呻吟,只是瞪着一双充血的眼睛看着满脸怒色的阿史那龙支,眼光里满是乞求和悲怆。见阿史那龙支丝毫不为所动,阿史摩乌古斯挣扎着又欲咬指头,他显然在执行阿史那龙支先前的命令。赵陵毫不客气地将他压在身下,弄得他像一只发狂的兔子,怪叫着在地下翻滚。 “阿史那都尉!这个拓羯现在可是我的了,按照草原的规矩,他再有什么损伤,可是不值十匹马了!”李天郎剑眉一竖,拉下了脸,“作为先主,叫他住手罢!” 气急败坏的阿史那龙支狠狠地瞪了李天郎一眼,用突厥话暴喝一声,阿史摩乌古斯立刻停止挣扎拜服在地。阿史那龙支晃着鞭子走到拜伏在地的阿史摩乌古斯面前提脚猛踹,阿史摩乌古斯一点也不闪避,只是收紧身体傻傻地蜷缩在地,直到被踹翻。阿史那龙支咬牙切齿地用突厥话骂了几句,吐口唾沫恨恨然扬长而去。“娘的,真把好汉不当人!”赵陵骂骂咧咧地扶起一身尘土血迹的阿史摩乌古斯,却看到他斑驳的脸皮上满是纵横交错的泪水和鲜血。“大男人哭什么!” 望着阿史那龙支远去的背影,阿史摩乌古斯索性放声号啕,露出满嘴的鲜血,那既恐怖又凄凉的模样就犹如一只被人遗弃的野狗。李天郎示意赵陵不要理会自去整备队伍回营,他理解阿史摩乌古斯为什么虽得以活命却悲怆而号,只有最忠实的狗,才会不顾一切地誓死效忠主人,至于主人怎么待他却是主人的事,和一条忠狗无关。这不涉及恩义,只有刻骨铭心的忠诚! 回纥人忙碌起来,收拾一地的杯盏狼藉,“风雷”“电策”带着营里大大小小的狗们在散落的席间兴奋地扒拉着骨头。各队人马先后整队归营,不少大醉未醒的汉子被同伴们从地上拉起,或扛或抬地弄回营去,要不是有同伴,他们可以在冰冷的地上睡到天明,哪怕在睡梦中被活活冻死。微熏的人们高声谈笑,不时飞出几句歌声,这场精彩纷呈的酒宴,注定要成为番兵营士卒嘴里的传奇——那动人的鼓乐,河水一般流淌的马奶酒,扣人心弦的比武竞技……还有那个豪爽飘逸,武艺胆色卓绝的李天郎李都尉! 阿史摩乌古斯的号哭突然戛然而止,随之而来的是清空鼻腔巨大轰鸣,最后“呸”地一声从喉咙处射出一口浓痰,翻着跟斗石头般滚落在远处的地下。李天郎愈发地喜欢这个容貌虽然丑陋,心底却刚韧忠义的胡人,瞅着他做事,就是那么顺眼、那么痛快。阿史摩乌古斯呼噜噜擦涕抹泪,还在流血的手掌将血迹抹得满脸都是,他转身扑倒早李天郎脚下,按照草原最尊贵的礼节亲吻李天郎的靴子,用质朴的胡语哑声唱道:“从现在起,我,阿史摩乌古斯,就是主人您最忠实卑下的奴仆,除了神明,我眼里只有主人您一个,主人若是要我的手脚,我很高兴献上;主人要我的心,我很高兴献上;主人就要我的命,我也很高兴献上……”李天郎虽然不懂他唱的是什么,但也猜到几分,伸手要将他搀扶起来,他却非要喋喋不休地唱完才肯起身。 “好了,从今往后,你不再是奴隶,而是我营里的士卒,我的随从,”李天郎说,“记住了!你是个战士!不是奴才!” “小的本来就是个奴才!既然主人买了小的,小的就要在神明前许下重誓,认定将军是小的唯一主人!小的一条命本来就是主人买下的,以后主人要拿,随时来拿便是!”阿史摩乌古斯用汉话一字一句地应道,“方才之哭号,本就欲断于旧主……”十指连心,断指的疼痛使他边说话边吸冷气,但就是要倔强地咬着牙把话说完! “我再说一次,你不是奴隶了!你是我李天郎座下的战士!对你,只有军纪,没有草原的规矩!”李天郎放缓了语气,明白这个胡人一时半会领悟不了,他将大弓交到阿史摩乌古斯手里,“握紧你的弓,先跟着我!” “遵命!主人!” 赵陵将飒赤给李天郎牵过来,看见正在从地上爬起来的阿史摩乌古斯,见他虽然长须颤动,但神色如常,既无感恩戴德之色,也无颓然负痛之相,不由心里暗暗吃惊,身心俱伤之后,还能如此强悍,的确非常人所及,这个阿史摩乌古斯,到底是人还是野兽?幸亏这种人不是敌手!看见赵陵,阿史摩乌古斯微微恭了恭身,乌血不断从伤处沁出,已经染透了赵陵给他包扎的袍布。真是条汉子!赵陵从手指上取下自己使用多年的铜扳指,拍拍阿史摩乌古斯的肩头,说道:“乌古斯兄弟,你我一战,心心相印,这个玩意,比不上大总管宝物,但也是我多年心爱之物,现送与你,当个纪念物罢!” “这个不敢!没有主人之命,乌古斯什么都不能做!再说,你弓箭比我厉害,是赢家,赢便赢了,怎么会有赢家送东西给输家的!”阿史摩乌古斯将头摇得像个拨浪鼓,“这不是草原的规矩!我一定再要苦练,他日再比,赢了你的好宝贝!” “呵呵,好个草原的规矩!”李天郎哈哈一笑,“这样罢,我看你们因箭生缘,又心心相印,所谓英雄惜英雄,好汉敬好汉,不如就由我做主,由此结为兄弟罢!” 赵陵微一踌躇,不知道李都尉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阿史摩乌古斯确实是难得的好汉,但是要和一个胡人结为兄弟,这在以前是从未想过的。 阿史摩乌古斯也悚然动容,他也没想到一个拓羯会和一个汉人军官结拜兄弟,他眨眨眼睛,看看赵陵,又看看李天郎,没想明白,但是隐隐觉得,汉人似乎与阿史那突厥人大不一样,怎么个不一样,他也说不清,只是觉得从未有过的亲切。 “按照草原的规矩,你俩互赠信物,再按照汉人的规矩,撮土为香,跪地结拜吧!”李天郎鼓励地拍拍赵陵的肩膀。赵陵爽快地道声“好”,将扳指递于阿史摩乌古斯,阿史摩乌古斯张张嘴,上下摸索一阵,想起什么似的将自己背上的大箭囊取了下来。“这是我死去母亲亲手为我缝制的箭囊,它可以装三百支羽箭,打我出生起就没有离开过我,”阿史摩乌古斯将箭囊双手奉上,“它也许不是那么名贵,但确是我乌古斯最珍爱的宝物,今日赠与兄弟了……” 阿史摩乌古斯带有豪放草原气息的率直和坦诚感染了原本还有一丝窘迫的赵陵,两双神箭手的手臂,在李天郎的笑声中紧紧地握在了一起。“仆固萨尔!还有酒没有!再拿点来!” 第八章 高仙芝入主安西都护府,一席话收服旧派系 高仙芝新官上任的第一把火 一连好几天,不光整个番兵营,就连整个龟兹城,都在谈论这场充斥着马奶酒的盛宴。胡汉之间的对立大大缓解了,汉人都尉李天郎得到广大胡人士卒的尊敬,这为他接下来大刀阔斧的整军备战,保证军令的畅通起到了极为明显的作用。胡人们都尊称他为“雅罗珊”将军。 熟悉帐下的大小统领,清理营中的粮秣器仗,花费了李天郎不少的精力。直到高仙芝大队返回龟兹,李天郎才得以从军营脱身返回城里住处,准备觐见这位正式身居安西大都护的高仙芝高大将军。 风尘仆仆的李天郎刚进城门,便迎面碰上了随高仙芝返安西的杜环,好久不见,自然倍感亲切。李天郎力邀精通数门胡语和西域诸国风俗地貌的杜环到番兵营执掌长史之职,杜环感谢之余,也悄悄告诉他,应安西都护府之命,小勃律派出了以阿悉兰达干大相为首的使节团,即日便到达龟兹。此行目的有二:一是来听奉皇帝诏书,明皇为小勃律赐号归仁,并封大王子赫纳利为归仁都督,同意设立归仁军以戍守唐之西门;二是来朝贺高大将军荣登大都护之位,并遵从都护府安排为即将到来的西征效命。 李天郎点点头,心里某处地方不由一疼,他想到了几天不见的阿米丽雅…… 与杜环匆匆告别后,李天郎带着“风雷”“电策”和寸步不离左右的阿史摩乌古斯穿过龟兹城径直往住处去。还未到家门,“风雷”和“电策”便欢叫着扑了过去,将大门扒得哗啦啦响。门很快开了,阿米丽雅微笑着出现在门廊,手里还拿着一个做皮活的锥子。早春的夕阳温柔地投落在她的身上,焕发出无数恬静安详的气息,一汪碧绿的秋水含羞带嗔,望得李天郎也心神摇荡,家的感觉骤然攥紧了他的心。公主的美丽使木然的阿史摩乌古斯也为之一惊,嘴里惊诧地咕哝了一句:草原上的女神! 那道简陋的小门仿佛磁石般将李天郎的心吸了过去,他知道,这就是因为有了一个女人,有了阿米丽雅,正是她,将这个李天郎这处以前只用来歇脚的凌乱狗窝变成了温馨的家……李天郎跳下马来,阿史摩乌古斯利落地接过马缰自带飒赤和两条巨獒去廊下马厩,虽然第一次到这里,但这些小事,出身草原猎户的阿史摩乌古斯倒是不用人教。阿米丽雅顾不得有外人在场,像蝴蝶般张开双臂投入自己男人的怀抱,李天郎将她抱起,一边在她脸上脖子上印下一个个重重的热吻,一边迈步走进屋内。 屋子里弥漫着醉人的花香,所有的家用都焕然一新,整齐洁净,一尘不染。向阳的窗户前和案几上,放置着几盆从长安方天敬处带来的水仙花,饭桌上热气腾腾的食物,令人馋涎欲滴。李天郎放下公主,忍不住伸手去抓美食,却被阿米丽雅一声娇喝止住,只得先去了战袍甲胄,洗濯一番才回得桌前。 “试试这个,奴家可做了几天了!”阿米丽雅递过来一双牛皮箭袖,“快做完了,可把我手扎坏了!” 李天郎放下酒杯取过箭袖,只见针脚细密、做工精巧,除了以丝绸做了衬里,还精心地做了打磨,以免硌着手腕。“真看不出你还会做皮活!我简直难以相信你是公主!告诉我到底有哪些是你不会做的?”李天郎的惊讶和感激发自肺腑。 “哼,我虽是公主,却是小勃律的公主,岂是长安深宫大院里那些娇滴滴金枝玉叶所能比的!”阿米丽雅骄傲地说道,“你看,左边的那只我绣的是红色鹖鸟,那是你们西凉汉人的标记,而右边,绣的则是飞骆驼,那可是小勃律王室的徽记……嗯,喜欢吗?” 提到小勃律,李天郎心里一沉,他下意识地强制自己的即将飞散的思绪,回到眼前甜蜜的饭桌前,但是一丝裂痛不知不觉地在他心头清脆地炸开,不,让我先享受这样的甜蜜吧,先不要来打搅我,不要! “李郎,怎么啦?不喜欢吗?” 李天郎赶紧强颜欢笑地答道:“怎么不喜欢!喜欢得要命!”提不提阿悉兰达干来安西之事?异样的煎熬撕扯着他的心…… “你在酒宴率汉人竞技大胜之事,早就传到我这里了,昨日马麟来这里告诉我你要回来,我一问起,那孩子更是将你吹得神乎其神……”公主兴致勃勃地说,“看来李郎真是要做大事的人啊!” 李天郎喝口酒,含糊地说道:“唉,其实胡人不乏英雄好汉,就是卖与我为奴的那个阿史摩乌古斯,也是仅次于赵陵的一流箭手,只可惜……” “边吃边说给我听,看看这羊肉,是我从你师父那位御厨处学得,尝尝好吃吗?” …… 床笫的纵情之后,李天郎搂着缠绕在自己身上的阿米丽雅,望着窗外皎洁的明月,久久说不出话来。多么美好的时刻啊,任何人都会难舍这样的美妙时光,更不要说对一个举目无亲、茫然亡命的浪子了…… 你舍得吗?你舍得吗? 舍不得!舍不得!岂止是舍不得,简直就是心头剐肉!撕心裂肺! 多好的家啊!多幸福的感觉啊! 可这样的好日子说来近在咫尺,伸手可及,但却又如琉璃般虚渺易碎,也许自己一句话,就可以让这得之不易的一切化为阳光下的朝露……这,难道也是命?这又是怎样的命啊! 阿米丽雅将脸贴近自己情人怦怦搏动的心脏,闭上眼睛用冰冷修长的指尖轻轻地在李天郎伤痕累累的胸膛上划着圈儿,梦呓般地说:“你是我的,我的夫君,我的男人,我的丈夫……” “我想我该告诉你……”李天郎艰难地说,心中的那道裂痕嚓啦啦彻底裂开了,为什么要说?有个声音在问他,为什么?不知道,但是我必须告诉她!否则我会愧疚一生!“小勃律使团……”李天郎的声音越来越低,他感觉到胸前的公主浑身一颤,一只娇小的手掌猛然捂住了他的嘴。“别说!什么也别说!” 李天郎轻柔但却坚定地拉开公主的手,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黑暗中闪闪发亮的绿眼睛:“阿悉兰达干带着小勃律使团来这里了,你,你……这可是你唯一回家的机会……” “我叫你别说!你为什么要说!为什么说!”已经是泪如泉涌的阿米丽雅疯狂地捶打着李天郎的胸膛,“你为什么一定要说出来!你瞒着我不行吗!我自己都装着不知道,你却非要说出来!” 李天郎不由自主拽紧了棉被,很紧很紧,没想到公主已经知道了。 阿米丽雅无声地哽咽,用力将自己和李天郎紧紧贴在一起…… 李天郎醒得很早,当他睁开眼睛时,发现身侧的阿米丽雅已经在厨房忙碌了。连阿史摩乌古斯也扯着沙哑的喉咙在吆喝着喂马,仿佛根本就没有受过伤。看看时辰,李天郎不敢怠慢,赶紧起身穿衣戴帽,今日是高仙芝正式就任安西大都护后升堂议事的第一天,肯定不希望看到有任何人胆敢藐视他的权威。 散乱的发髻老也梳不好,李天郎不耐烦地绕了两绕,打算就此了事。正要系上头巾,手腕却被轻步走来的公主捏住,“坐下,怎么梳成这样!”阿米丽雅按住李天郎的肩头,李天郎乖乖地坐了下来。抬眼看看镜子里的女人,垂下的睫毛遮住了她的眼神,但李天郎仍旧可以感觉到对方眼角的湿润。 阿米丽雅用热水将李天郎浓密粗硬的黑发温软了,再用梳子细细梳理,柔软细嫩的玉指在头发间穿行,温香如兰的气息幽幽掠过李天郎发顶,犹如儿时母亲亲昵地抚摸…… 李天郎闭上眼睛,享受着这最后的甜蜜与温馨。阿米丽雅还没有说出她的决定,但是,李天郎已经感觉到了从公主手上传来的痛苦战栗。 发髻精心梳好了,阿米丽雅捧着看了看,完美无瑕。于是她微笑起来,在镜子里仔细端望自己的男人。镜子里的李天郎依旧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他实在不愿意就此停止,实在不愿意睁眼看见梦就在自己面前破裂。 “好了!这个样子才像大家嘴里的雅罗珊!”阿米丽雅落在李天郎肩上的手突然被抓得紧紧。 “不要走!”李天郎无声地喊道,“求你不要走!” “我……我直接回大营,不再回来……”李天郎将脸贴在公主手上轻轻摩挲,“记住,这是你唯一回家的机会,这里的一切,你都可以拿走,我什么也用不着。只是你带的那几箱珠宝,我用了一些充作军用,以后打了胜仗,再设法还你……阿悉兰达干到时候会来接你,我会安排马麟来帮你……军务在身,不能,不能送你了……” 有冰凉的泪滴落在李天郎的头顶。 没有人可以经受这样的离别,李天郎觉得自己几乎要被掏空了…… 安西都护府今天人真多,西域胡汉官吏几乎都到齐了,大堂里根本容不下,于是大多数官衔较低的人只好在厅外静候。 李天郎还未下马,一个胖乎乎的人影就如影随形地跟了上来:“李将军!雅罗珊!”是阿悉兰达干! “好久不见啊!”李天郎心情复杂地和他寒暄,旁边的通译急忙翻译,“听闻公主和将军一齐去了长安,我等好生羡慕,不知公主可安好?昨日刚到便欲登门觐见,还有赫纳利王子的书信一封也欲奉上,但又恐高大将军责怪……” “公主一切安好,时常思念家乡和亲人,也亏王子挂念!” “自然!自然!有李将军在,公主还会有什么不好?”阿悉兰达干还是那么会来事,一双狡黠的小眼睛滴溜溜直转,不断审视着李天郎脸上的表情。 “大相何时折返?” “不好说,多则十天半月,少则三四天,这要看大将军怎么处分。听刘单刘使君说,今日大将军就要召见我小勃律、个失密、吐火罗等西域诸国使节,处置西征辅助之事,完事后由刘使君任天朝使臣,随我等奉大皇帝诏书折返小勃律。想是不会耽误太久罢!” 李天郎点点头,略一迟疑,从怀里掏出一张字条,“拜见公主先倒不忙,先把正事办了再说!这个,就是公主在城里的住处,闲了你自去寻。届时公主会和你们一起返家!” 阿悉兰达干大惊失色,张嘴欲说,被李天郎止住:“你且莫慌,我自会安排一切,不管是刘使君那里,还是高大将军那里。” 阿悉兰达干瞪着眼睛看着李天郎,喉结上下滚动,又说不出话来,他显然被闹糊涂了,又不敢出言细询。 “照我说的做便是!要是返家时公主有丝毫差池,我拿你是问!可明白?”说完这些话,李天郎有些心烦意乱,“我会派亲随助你,只是不要过分宣扬便是!记住了吗?” 甩下迷茫的阿悉兰达干,李天郎走进大厅,一簇簇等候的各级官吏四下站立,居然没有人发出声音,偌大个院子,静悄悄的。议事厅里,隐隐传来高仙芝的说话声。 守门的军校向李天郎施礼,顺手为他开了门。身后一阵脚步声,张达恭、席元庆两人脚跟脚地随李天郎进了门,三人互相含笑点头,没有多说话。站在门边的岑参冲三人招招手,示意他们站在身边,不要出声。 因为…… 高仙芝正在收拾人。 收拾前任都护夫蒙灵察跟前的红人。 “呵呵,公面似男儿,心如妇人,何也?”高仙芝的声音并不大,神色也并不严厉,但是字字句句都像标枪一样射中伏地的程千里,这位曾位居高仙芝之上的安西副都护清楚地知道,自己这条小命,如今就拽在高仙芝手里。“你我皆为大唐朝臣,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怎可因一己私念,意气之争摒弃忠义而行宵小于军政之堂?将军乃安西宿将,位高权重,颇有民心。这君臣之道,为官之义,想是了然于胸,日后所行所言,当循何矩,不消本将军多言罢?” 又惧又羞的程千里应声“是”,顿首答谢。 高仙芝优雅地挥挥手,令他退下。脸色时红时青的程千里战战兢兢地退入两厢,李天郎虽然没有目睹前半段,但是程千里不停发抖的双手明白无误地说明,高仙芝已经成功地慑服了他。 “毕思琛在否?”高仙芝突然叫道。 人群中有人一哆嗦,哑声道:“卑职在!” 高仙芝嘿嘿冷笑一声,道:“你还真敢来啊!昔日我城东一千石种子庄被你豪夺而去,可还记得?” 毕思琛浑身一震,双腿一软,跪拜于地,还算他反应敏捷,当即颤声说道:“此是中丞知思琛辛苦见乞……卑职可是一直念着大将军的好处。” 高仙芝“哈”了一声,吓得毕思琛将下面的话全都咽了回去,赶紧叩首。 “我那时可是怕你得很呢,你作威福,我何敢言!岂是念你辛苦!我欲不言,恐你怀忧,言了无事矣,你且好自为之!” “卑卑卑职明白!”平日里伶牙俐齿的毕思琛差点咬着自己的舌头。 紧接着,王滔、康怀顺、陈奉忠等一干前使旧臣挨个被高仙芝点名叫出一一言明其弊,厉色严训,王滔等人无不诺诺而应。 席元庆、张达恭等高部官将尽皆扬眉吐气,面有得色。李天郎看着脸色黯然的旧臣,心里颇有不忍,这些人虽不乏趋炎附势之举,但也并非皆为小人,高仙芝即位之初便如此擅用官威,也实在有所不妥。说来这些文人武将都非泛泛之辈,也曾经历过千军万马、宦海凶险,却也不知怎的,到如今竟如此害怕这议事堂上的只言片语。 难道怕的仅仅就是掉脑袋么? 未等李天郎再想,高仙芝昂声说道:“仙芝此次还安西,即奉天子之命,征伐勾结吐蕃之朅师,以定我大唐西陲。此战有胜无败,诸君务必恪尽职守,万不可懈怠,否则军法无情,勿怪仙芝手辣!” 众人齐声应诺。 “进军粮草筹备诸事,尽由封长史定夺,粮工使袁德以辅。挥师远袭,粮秣生死攸关,不得有误!”高仙芝转首问封常清,“如今所备几何?” 一直耷拉着脸的封常清正色应道:“器仗军械已毕,唯有羽箭尚缺十四万;马匹牲畜最乏,有三成缺项;粮草正在征集,各屯存粮,还未计量完毕。以上开支,耗盐水关、破城子、柘厥关三卡税银之十之七八也……” “官库银两所剩有限,常清汝当慎用之,如有不足,可酌情征之于诸番国。”高仙芝瞄了一眼厅外的番臣,继续说道,“葱岭、拔换、疏勒、孤石山,至龟兹大路各烽铺、镇戍、驿馆一并戒备,不仅确保长行坊之输运,也严查过往客商,震服流窜草寇,以定后方,不得有误!如若贻误军机,则当值官吏,上至都督守捉,下至驿丞士卒,一并重罚!” 众人凛然,对高仙芝志在必得的西征,无人敢说个“不”字。 “今日城内丰盛、商阳、南宫三商号进得冬衣三千件,刚刚验讫入库,所缺箭矢,正日夜赶造;各地马场,因配种之故,交付战马有所延误,若至八月,加上远购之马匹,应够三成之数……”袁德小心翼翼地补充,“床弩三十,投石机九,震天雷三百已备毕,只是此物存储不易,稍有不慎就可酿大祸,损伤极大。望将军停造此物,只往葱岭守捉运去材料,待用时再遣工匠造之。” 高仙芝点点头:“准了!四镇诸屯之粮,要几时可计量完毕?” “安西府二十屯、疏勒七屯、焉耆七屯已经计量完毕,尚有高昌、于阗和龟兹军屯田尚未报来,属下已令各屯屯官火速上报。此外,各守捉、镇戍、烽铺之自屯田委实难以计量,不过照每屯大者五十顷,小者二十顷计,粮秣之数,应当无虞!”封常清如数家珍,“只要留下开春种子和自食之粮,余者皆封存待用。” 高仙芝满意地拍拍胡床扶手,眼光一扫座下诸人,朗声说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倒是不错。但未动的兵马,却也不能不动,照往年惯例,于八月初四千秋节前进行全军校阅,望各营各镇,严加操练,届时皆遣军马参与演练,优者重赏,劣者处罚,概莫能外!” 李嗣业、田珍、段秀实、贺娄余润等各营大总管分报各营备战之况,高仙芝边听边针对各营具状分做细密部署。其他诸将稍稍松了口气,互相小声议论起来。 李天郎本想到阿史那龙支那里去缓和一下,却被岑参扯住:“李都尉莫去,那胡儿可是在大都护面前狠狠地参了你一本,说你飞扬跋扈、私心钻营,在番兵营里扶植羽翼,闹得营里离心离德,大损安西军战力云云,今日指不定也要发难,将军且莫理他,静观其变吧!” 李天郎听罢感激地冲岑参点点头,悄声问道:“高大将军怎么说?” “唯细听之,不发一言,”岑参回答,“某也不知大将军是何态度。” 半月来,李天郎对划归自己的一半番兵营人马重新进行了整饬,新设了一个雕翎团,由赵陵任带队校尉,旗下是三百胡汉勇猛善射之士,尽数混编,各旅、队头目皆挑勇谋者任,不计胡汉之分,也不计出身贵贱。由此在其他各团、队里造成的士卒空缺由西凉团之汉兵或者人数多余之胡人单位充补。此举不仅打破了一直以来约定俗成的按部族编队的“规矩”,也终结了由部族头领理所当然担任带兵主官的惯例,自然在番兵营里掀起轩然大波,反对最激烈的就是以阿史那龙支为首的贵族子弟。贺娄余润狡猾地将矛盾上交给了都护府,暂时代管军事的封常清少见地明确支持了李天郎,亲自授予了雕翎团白色鹖鸟团旗,但高仙芝又会怎么决断,李天郎不知道,想来封常清也是心里没底。在高仙芝回来之前如此昭显,即使是信赖有加的心腹,也难免令其不快,而高仙芝要是不快……谁也猜不到会有怎样的结果。 李天郎默然,确实觉得自己太过急躁,居然不知不觉成了众矢之的。但事到如今,已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不管高仙芝怎么处置,也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在他身边几名将领显然更关心几个月后的校阅,种种吹牛皮示威之言你来我往。确实,除了打仗,每年一次的全军校阅可是将军们逞勇斗狠、大出风头的好机会。 几个人说得累了,见李天郎一直不出声,顿时将话锋转了过来。张达恭冲李天郎挤挤眼睛:“每年秋操,番兵营皆居末流,李都尉此去坐镇,可有争胜良方?” 席元庆也揶揄道:“胡人勇悍有余,却实属乌合之众,既不懂兵法阵势,也少严明之纪律,一击不得便土崩瓦解,根本不尊号令。嘿嘿,每年秋操无一例外,呵呵!也难怪先帝太宗言汉军精兵三百,可当胡骑近万,我安西军纵横安西,所恃正是百战精兵也!” 请将不如激将 李天郎苦笑一下,正准备答话,却突然听见高仙芝唤道:“番兵营右果毅都尉李天郎何在?” “属下在!”所有人的目光都刷刷地落在了李天郎身上,包括刚才还狼狈万分的夫蒙灵察旧属,李天郎可是今天第一个被直接提名的高部军将,听高大将军口气,似乎不那么客气,难道为了调和平衡,要拿李天郎泻泻火?大厅里顿时安静下来,连李嗣业和封常清也神色凝重地注视着挺身而出的李天郎,眼神各异。只有阿史那龙支忍不住胡须颤抖,暗暗高兴。 李天郎拱手施礼,朗声再次应道:“属下在!”在他身后的岑参,重重地提了一口气,不知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李天郎。 高仙芝习惯性地将身体往后一靠,目不转睛地看着李天郎,上下好一通打量,然后才慢慢说道:“李都尉真个好精神啊!” 一句没头没脑的话不仅让李天郎,也让众人摸不着头脑。还未等一干人等忖度出个端倪,高仙芝突地语气一变,扬手晃了晃手里的文书:“区区番兵营右果毅,整日不思整军习武,却乐于哗众取宠,扰乱军心!今日酒宴,明日授官,弄得好好一个番兵营,乌烟瘴气,全无章法!统领下属,奔走告之于军府!嘿嘿!难不成李都尉带不得兵,还想做回小小校尉?” “敢问大将军,何谓哗众取宠,扰乱军心?何谓全无章法,乌烟瘴气?”李天郎知道,高仙芝越是声色俱厉,就越是心思缜密、另有图谋,万不可轻易抵死驳斥,但也不能胆怯而不敢言。因此,审时度势、进退有度方是上策。说到底,高仙芝也是个心计智谋一流的枭雄,胸襟眼光远在夫蒙灵察之上。如果仅仅因为阿史那之流上告就怒极问责,那也太小觑他高仙芝了。 李天郎的心平气和令不少人惊诧,诸人不由自主又将目光回向上首的高仙芝。 “擅乱胡人族制,勿论身份贵贱,由命队首,致军心动摇,此其一;胡汉混编,奇正不分,致军令不通,锐气大减,此其二;如斯两条,还怪不得你统兵无方么?”高仙芝向前探出了身子,无形地向李天郎逼近。 “大将军可否容属下一辩?”李天郎迎着高仙芝的目光侃侃而谈,他同时注意到封常清和李嗣业相视一望,眼中颇有欣慰之色。 “属下军中胡族驳杂,各族胡人自有族制,不一而足。然既为大唐之兵,则无论何族,当一统于大唐军纪法令之下,皆遵大都护一人之令,各族旧制与其违背者,无论因何理由皆强从军法,即千军万马,也概莫能外,此为精兵之道,也乃属下整饬军备之初衷也!” 高仙芝又缩回了身体,示意李天郎继续说。 “大将军方才称胡汉混编,奇正不分,显是言番兵唯劲马奔冲,谓之奇兵;而汉兵唯强弩犄角,可称正兵。然孙子云:‘善用兵者,求之于势,而不贵责于人,故能择人而任势。’夫所谓择人者,各随番汉所长而战也。番长于马,马利乎速斗;汉长于弩,弩利乎缓战。此自然各任其势也,然非奇正所分。属下番汉混编且变号易服者,奇正相生之法也。马亦有正,弩亦有奇,奇正相谐,各辅其长,岂不精锐更哉?属下之策也非出自属下,而学之以太宗先帝也,若无先帝任用阿史那社尔、执失思力、契苾何力等胡人悍将混以汉军兵马,焉有贞观武功之盛?” 一席话说得不少官佐频频点头,高仙芝不露声色地环视一下左右,拖声应道:“此其一说项也!乱任队首弄得人心惶惶,这总不错罢?也是学的太宗先帝?” “大将军所言极是!太宗先帝知人善任,天下皆知。其用人皆出之以至公,不问出身唯才是用,既能捐弃恩怨,又能摒除好恶,实为后世楷模!贞观名臣,如魏征、王珪、薛万徹等皆建成旧属;尉迟敬德是宋金刚属将;李世绩、程知节是李密旧属;戴胄、张公谨是王世充部属;岑文本是萧铣谋臣;褚亮及子遂良乃薛举幕僚;温彦博曾从罗艺;李靖且是高祖仇人;封德彝、虞世南、裴矩皆隋之降臣,更有内附之突厥降众,拜官近于半朝。太宗或屏弃前嫌,委加重任;或则弃短就长,因才施用。此乃开诚心布公道有以致之也!天郎比不得太宗先帝,唯强学套用,自度天之生人,本无番汉之别。然地远荒漠,必以射猎而生,由此常习战斗。若我恩信抚之,衣食周之,则皆汉人矣。既为汉人,何来胡汉贵贱,昔日征战恩怨?皆应一视同仁,任人唯贤,使人尽其才耳!”李天郎注意到高仙芝嘴角又出现了那令人捉摸不定的诡笑,心里悚然一惊,担心言多必失,赶紧按下话头,“属下也是草率莽用,实施不得其法,怎可学得太宗先帝精髓!胡人习惯旧制,难免心生疑惑,致使军心初现不稳,如此危情,是属下未尝所料,自然难辞其咎,还望大将军依军法处置,天郎自当无怨承担。眼下如何善后,也请大将军及诸位将军示下!” “李都尉确实通晓史实啊,言必称太宗先帝,真个是钻研不浅!依本将军看,颇有遗风哟!”高仙芝的话如重锤般落在李天郎心头,这些话是提醒,也是尖利的警告!“李都尉洋洋洒洒之言,诸位将军也是听得清楚,尔等认为如何?” 封常清见厅下诸人议论纷纷,遂扬声道:“属下认为李都尉之举,虽手法尚缺妥帖,然其意确有道理。姑不论兵锋之正奇,军心之安稳,且论我安西汉兵不足三万而戍边万里,实不堪用,为长远计,唯用‘以蛮夷对蛮夷’,广收内服之胡族,以充兵马之不足也。然欲用胡人,则必信与人,教以军律阵法,方可堪用。昔日太宗皇帝持孔圣‘有教无类’之义,斥贵中华,贱夷狄之举,明言独爱之如一,救其死亡,授以生业,教之礼仪,故有四夷依帝如父母,悉归我大唐而成中华忠民也!信之任之,大唐已有数百年之功,量胡汉之别,远逊开国往日,故李校尉胡汉互补之法,窃以为可取!” “封使君说得轻巧,我大唐军律阵法乃镇国之宝,岂可轻易教与他族!且胡人多愚钝,即使教习之,也不可得心法,徒耗精力耳!”说话的是段秀实,他历来对胡人胡将嗤之以鼻,常以汉军嫡系自诩。且安西军中,确以汉军精锐最为善战,军中各族,哪个不曾是其手下败将?因而此言一出,即得不少赞同。 “方才封使君说得明白,安西乃大唐之土,安西之民也即大唐之民,岂有他族之说!在座不少将军,不仅为胡族悍将更为安西功臣,怎的成了他族?至于愚钝,更是可笑!段将军言谁愚钝?”岑参不愧是文人,三言两语便堵住了段秀实的嘴。要是顺着刚才的话再说下去,段秀实可是要犯众怒,尤其是高仙芝,高仙芝可是不折不扣的他族胡人!“大唐忠烈之士,历来无胡汉之分!李都尉所说的契苾何力,阿史那社尔、黑齿常之,军功业绩,忠勇报国哪一样又比不得汉家宿臣?且说那契苾何力,当时强盛,契苾部落皆愿从之。何力至,闻而大惊,续以言主上厚恩以待,又任其以重,不忍而图叛逆。诸首领以可敦及都督诱之,何力坚称以身许国,终不能去。于是众共执何力至薛延陀所在之地,置于可汗牙前。何力箕踞而坐,拔佩刀东向大呼曰:岂有大唐烈士,受辱番庭,天地日月,愿知我心!又割左耳以明志不夺也。可汗怒,欲杀之,幸为其妻所抑而止。而远在朝堂在之太宗,听得周围诸臣中有人诋何力叛逆如鱼入水焉,昭言曰:何力心如铁石,必不背我。待延陀使者至,具告其事,事果如太宗言,左右无不唏嘘。即太宗崩,何力欲杀身以殉,高宗谕而止之。不仅何力,阿史那都尉之祖阿史那社尔,感太宗一生恩宠,也请以身殉葬,以卫寝陵,高宗亦不许。至永徽六年卒,赠辅国大将军、并州都督,陪葬昭陵,起冢以向葱山,仍为立碑,谥曰元,此千秋忠烈也!如此种种,不胜枚举,诸位将军以为大唐唯汉人能成社稷忠良乎?” 一席话,不仅令胡族将领荡气回肠,也使一干汉将心服。是啊,大唐自建国以来,什么时候少了胡族英烈的披肝沥胆,丰功伟绩! “岑参军巧舌如簧、妙语如珠,却尽说些陈谷子烂芝麻之事!段某征战安西数载,只知率汉家健儿荡平叛逆之杂胡,一胜再胜,丝毫不见其所谓奇兵有甚所长。那杂胡自恃刀马彪悍,赴死不畏,然屡屡被我大唐汉兵以寡击众,以少胜多,吾不见其怎么个奇法?岑参军想是帐房里呆久了,闻少了血腥罢?这倒不怪你,你几时领过兵打过仗?文人岂知沙场凶险?只知卖嘴皮子而已!”段秀实见言辞上讨不到什么好,便索性发起横来,“我等武夫只知疆场厮杀非同儿戏,到底使不使得,不靠三寸不烂之舌,而凭抽肠溅血!李都尉之法,怕是虽言之成理而实为迂腐之道也!” 岑参面红耳赤,激奋欲言,被李天郎扯住。 瓜熟蒂落,水到渠成,这局势自然而然落于高仙芝掌中,他早就胸有成竹?还是有意为之? 众人嗡声四起,莫衷一是。李嗣业和高仙芝低语几句,开口说道:“段将军拙于言辞而其理甚是,沙场逐鹿终是手底下见真章!李都尉虽有过,但也出于公心,其理也有几分。罚且记下,而其责不可免!”段秀实得意洋洋地瞟瞟岑参,又看看李天郎,和几个支持者会意而笑。 “如此这般吧!番兵营半数人马交李都尉依其法操习,待八月秋操时审视其效,如若不堪一击,非李都尉称正奇相辅,则视为贻误军机,和今日之过并罚!”高仙芝饶有兴致地看着神色万千的部属,似乎非常满意,“此事先就此一论!各位断不可因此耽误西征之大计!李都尉,”高仙芝冲李天郎一笑,“我等皆等着看汝练兵之效,嘿嘿,出新计,争长短,李都尉志气可佳,颇有汉时霍去病之风,呵呵,实在可佳啊!” “属下谢大将军恩典!天郎当竭尽全力,不令大将军及诸位将军失望!”李天郎弯下腰去,感到无数双犀利的眼光利箭般戳进自己身上,他竭力不去多想,也不去理会这种种目光。他知道,高仙芝又有意火上添油,将他推到了争斗一线,骑虎难下的他没有其他选择,这跟舍命攀登通天崖时没有什么两样!尤其是高仙芝一次次话里有话的警告,无疑是在严厉提醒他自己应尽的本分和宿命注定的脆弱。 收回自己意味深长的目光,高仙芝泛起了难得的笑容,“议事先且止,时近正午,府衙备了便宴,各位享用吧。下午择个吉时,焚香起案,宣读天子诏书!”届时自然还要接受西域诸国使节和大小官吏觐见,还要举行一个隆重的即位典礼——但凡夫蒙灵察昔日讲过的排场,高仙芝都要数倍于其地来过。 “李都尉,届时可要不吝赐教啊!”段秀实带一干汉军将领直言挑衅,丝毫不给李天郎面子,“如若真的被军法处置,我等也只得多有得罪,呵呵,情非得已,实在非为私心,而为匡护汉之正宗耳!” 李天郎只得苦笑敷衍,随意胡诌几句,现在说什么都太早了! “将军眼光独到,颇有见地,自不用理会这帮莽夫,其辈只知厮杀而不懂治军,更不懂治人!将军只管专心操习阵法便是,岑某不才,愿为将军略尽绵薄之力!”岑参看着趾高气扬远去的段秀实,恨恨然地说道,“大将军、封使君、李副将那里,某自会去竭力说服!” “谢岑兄!”李天郎叹了口气,怎么总有麻烦找上门来。 “李都尉慢行!留一步说话!”李嗣业不知什么时候赶了上来,看见岑参也在,一并叫住,“李都尉今日所言,余窃以为有理可行。但无论胡汉,皆循旧习久矣,区区五月之功,能否遂愿实难预料……” “将军说得是,天郎实不想弄得满城风雨,但事与愿违……也罢,也逼得天郎尽力而为!”李天郎打起精神,“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若尽力而不成,也当受罚,无甚怨言!” “好!有气概!”李嗣业一挑大拇指,“我李嗣业没看错人!高大将军果然有眼光!”李嗣业转首一拍岑参肩膀:“岑参军可看出今日端倪?” 岑参一惊,皱眉思虑片刻,恍然大悟道:“哦,大将军顺水推舟,明贬实褒,嘿嘿,足见早有定论啊!” “正是!但若不是李都尉胆智过人,肺腑敢言,大将军也是无奈,”李嗣业笑道,“李都尉之思虑,超过我等所想,鄙人也深感佩服!”这倒不是李嗣业的恭维话,接到阿史那等胡人贵族的上告文书,高仙芝曾和封常清、李嗣业等心腹细细商议,三人虽各有顾虑但皆认为利多弊少,确为增加军力之捷径,至于李天郎精辟之论,确又出乎三人意料。 “李将军过奖!”李天郎言不由衷地随声答道,脑门上青筋毕露,他现在明白了,高仙芝对自己整饬军制之法,早已赞同,今日所为,不过是引他说出治军之理,一来借他之口说服众人,同时自己却做个高高在上的仲裁者,失败则是李天郎之败,责罚即可,成功则是高仙芝之功,显出他力排众议,慧眼识人的高明;二来大堂宣威,也让阿史那等人顺顺气,警慑李天郎别太过招摇;三则就此事考较于他,逼李天郎效死力促得事成,否则绝对不会轻易同意按此法继续整军,至于最后那些高深莫测的弦外之音,加上一本正经的公正廉明,不过是向所有人明示一切皆在他高仙芝的掌握中……我的天啊!这就是枭雄,这就是人杰!李天郎惊怒之余,也不得不油然生出强烈的敬畏,高仙芝,可怕而可佩的人! “遵大将军令,从凤翅、虎贲两营陌刀手中各调一队至你营听令,以充西凉团士卒之补缺,兼做右果毅之亲随,”李嗣业悄声道,“放心,某家亲自调教出之陌刀手,历来横行西域,以一当十!自让李都尉宽心!阿史那之附离、拓羯,哼,不在话下!大将军可是对李都尉寄予厚望,你千万别辜负大将军一番苦心!” 李天郎诺诺言谢,心中依旧震惧不已,他潜意识里承认,高仙芝处处占尽先机,事事高明过人,不说别人,反正自己在计谋心机上,难以望高仙芝项背。因此他干脆不再多想,只考虑目前困境,思量如何练兵备战,应对八月秋操,心境竟然轻松了许多。 当在午后的典礼上看见高仙芝恭恭敬敬地引前任夫蒙灵察就座时,李天郎不再惊讶高仙芝高超的治人手腕和驭人绝技。在文武官员热烈的欢呼声中,监军边令诚朗读了天子的诏书,杜环在一边传译。李天郎望着周围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凝神细听的胡汉官吏们,真实地感觉到了高仙芝在安西无人可比的地位,显然,从今天开始,高仙芝色彩的安西就此奠定! 神情最为兴奋的是那些渴望战功的武将们,他们好战的血液已经被新任大都护强烈地点燃,安西无疑即将迎来一个开疆扩土的黄金时代,这不仅是大唐皇帝的愿望,也是高仙芝建功立业,名垂青史的千载良机,更是嗜战成瘾的将领们通向荣华富贵、封妻荫子的康庄大道,甚至那些微末小卒,也对即将到来的战争充满憧憬,希望从杀戮夺的好处中,分得一杯羹。 飞扬的朔风,从长安一直吹到安西,风中裹满了欲望和血腥的气息,如今的安西,已经没有人可以置身事外,要么随波逐流,要么骑风疾行!本来就刀兵不断的安西,必将进入一个征伐连连的高仙芝时代! “夫兵久而国利者,未之有也。”此兵圣孙子至理名言,李天郎握紧腰间的刀柄,心里一阵绞痛,方老夫子每每感叹,时时忧心,难道他不祥的预言真的不幸而言中?那将会是怎样可怕的情形?回头看看人群外蜷缩在拴马桩边的阿史摩乌古斯,这个忠狗般的胡奴神情漠然,只顾抱着自己的大弓打盹,似乎此时在他眼前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李天郎叹口气,算了,带好自己的兵吧,想那么多做甚?只要让这些亡命安西的汉子少流点血,多得些好处,也算自己上对得起天地,下无愧于良心。至于人世间其他勾心斗角的争斗,世道如何风云变幻,他管不了,也不想再费神去细想,更没能力去抗争了。 <hr /> 注释: 第九章 石国背叛大唐 伤离别 “飕飕飕!”箭风破空! “嘚嘚嘚!”蹄声如鼓! 雕翎团的箭手们正二十人一队,操练李天郎授意的攻击阵法。每队先是呈横列骑马冲锋,边跑边注意听鸣镝所令发箭,待冲至箭靶四个马身处一齐拨转马头,沿平直排列的箭靶分一厢或两厢后撤散开,并回身猛射!与此同时第二队骑射手从其让开的通道再行冲锋疾射,漫天的利箭骤然增加一倍,当真箭雨倾盆。接着是第三队、第四队,或者前几队休整折返后再连续冲击,如此反复,直到箭靶上如同刺猬般插满了箭!汉人弓手通常立地而射,精准快急,而今日操练之骑射尤其是回身抽射之技乃胡人所长,灵活机变而精准不足,李天郎正是基于“奇正相合”之意创此攻击之法。 热汗腾腾的骑手们从同样大汗淋漓的战马上跳下来,争相在箭靶前观看自己的战绩,嘲笑失的的同伴。他们肩上都背着阿史摩乌古斯送给赵陵那样的巨大箭囊,它们的容量是唐军三十矢标准胡禄(北方少数民族的箭筒)的十倍!当装满箭矢时,扇形展开的羽箭布满弓箭手的后背,犹如孔雀开屏时绚烂的彩翎。这几乎成为所有雕翎团胡汉士卒的标志,也是他们傲人的资本。 为了更新士卒的器仗军械,李天郎不仅花费了阿米丽雅从小勃律带来当作陪嫁的王室财宝,连为苏失利之赎命的金银,也耗了大半。此外还费尽心思打通了袁德、封常清等诸多关节。总算是大有收益,各团、队衣甲旗帜焕然一新,虽比不得凤翅、玄甲、虎贲等汉军嫡系精良,但已今非昔比,极大地鼓舞了士气、增强了战斗力。番兵营历来低人一等的旧习大为改观,胡汉士卒的自信和军心都十分振奋。大家伙都憋着一口气拼命苦练,要在校场竞技上一洗往日屡战屡败之耻! “好啊!真不愧是射雕者!”忍不住技痒的阿史摩乌古斯跃马扬弓,连射十箭,箭箭中的,引来士卒们一片喝彩。 “胡人骑射,确是一绝,汉卒中精骑射者虽也不少,但仍少于胡人。汉时匈奴射雕者三人,一举射杀汉军巡骑数十人而毫发无伤,幸有飞将军李广箭术精绝,亲自出马才震慑匈奴。”李天郎对赵陵感慨道,“汉人李广唯一人,而胡人射雕者众,就如你赵陵,虽艳世弓手,超于诸人,大汉却唯此赵陵矣,胡人虽难及项背却次者如群狼……余设雕翎团之深意,你可细察一二?” 赵陵拱手叹服:“连大将军都赞都尉眼光独到,深谋远虑,枉自赵陵跟随都尉多年,学到的却也是都尉皮毛!” “唉,平日叫你多念些书,你总是大呼头疼,大元比你年长,自小也未曾识文断字,却比你上心!”李天郎笑道,“悟得书中奥妙,可省百年自修,就算悟性不佳,多明些事理,也是好的。” 赵陵笑道,“那些个蛐蛐儿文字,实在难懂,无聊至极!别说一时半会学不会,就是学会,又有怎的用场?” “我箭术远逊于你,但若潜心修炼,三年可当你数十年苦练,知道为何?”李天郎拿过赵陵的挽天弓张弦一弹,“你膂(lǚ)力并不胜于你乌古斯义弟,却能取而胜之,内中道理你可想过?”赵陵茫然摇头,李天郎又“嘣”地一弹,“汉人之所以纵横天下,也是经无数代圣人贤哲沥胆而得,其日积月累之绝技妙法,至理名言悉数藏于书简。区区箭术,早有古人精研细究,技法精髓也皆在书中!” “都尉快讲!”一说到箭术,赵陵即兴致盎然。 “如挽天弓这般的精良器械,光制作,你可知花费几何?至少三年!” 赵陵咋舌惊道:“我的娘!” “那些烦琐精密之法说来你也没劲听,不如直接说射术罢!射箭之精髓不在于身形与手法,而在心念专一。与御术之‘人心调于马’,剑术之‘与神具往’同理。古人云,须心念专一、神定思去,才能动静相宜,人弓合一,做到发力近乎神,展技浑然天成,甚而收到以弱制强、以轻致重之效。”看见赵陵一个劲儿地眨巴眼,李天郎又仔细解说一遍,赵陵这才恍然大悟,频频点头称是,连呼精妙。 “你与乌古斯之不同,在于他重蛮力而你无师自通心念如一,这便如登天与登山各异:山虽高而有峰,而天亦高却无顶。” “咱哪里知道这么多,唯记得咱爹说,张弓射箭,必须凝神于箭镞,神之所至箭之所至,不可杂念其他!”赵陵嘘嘘叹道,“幼时哪里悟得此玄机,加之少年心性,只图贪玩,以为这些都是胡诌,为此没少挨老子责打,差点弃弓不学。直到我老子气衰老朽,仍不得法。在爹临终前三日,令我在床前拉家传硬弓,偏生拉不动,不由口出恶言。那知病恹恹的老父一言不发,跳下床来二话不说便扯个弓如满月!见此情景,我更丧气,为不让老父气极,心想最后一试,管不得其他!想也没想,随意瞄个树枝,拉弓便射!” “然也!然也!想是功德圆满,正中其的!”李天郎哈哈一笑,“手无轻重,物莫能乱,所谓神形俱备!呵呵!” “正是如此!”赵陵看看自己布满老茧的双手,“当时却不敢相信一切为真!” “这挽天弓也是与你有缘,正和你血性气质,你用箭多年,当知弓如其人之说,”李天郎将弓还给赵陵,“大凡选弓,应据弓人体形、意志、血性气质而有所差异:长得矮胖,意念宽缓、动作舒迟之安人,应使刚劲之危弓,配以柔缓之安矢;刚毅果敢,血气翻涌、行动趋急之危人,则选柔软之安弓,配以剽疚之危矢。若以宽缓舒迟之安人,误用柔软之安弓、柔缓之安矢,则箭行益缓,即中也不能得深入。若以刚毅果敢、性情急躁之危人,配用刚劲之危弓、剽疾之危矢,则稳准皆失,不得中的!乌古斯之弓,为刚猛生硬之危弓,力足而劲疾衰,似充斥愤恨急欲,正和其神,而其不自知;汝之弓,乃安弓,力均而劲缓足,平和从容,兼之神形已备,故能在酒宴比箭上战而胜之!” “都尉真是博学,看来这书还真不得不念……”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赵陵住了话头,和李天郎一起站起身来循声望去,只见西凉团新任校尉马大元带着六个人远远地在场外下了马,匆匆赶了过来。“是大元他们,跟着来者是何人?” 李天郎迎过去,见来者除马大元是一身轻甲外,其余六人皆在外裹着安西军特有的红色抹额,待走近面前七人一齐按军规见礼。“见过将军!”六人步法矫健、身手利落,扎得紧紧的腰带勒着粗壮的腰板,显得非常精悍。六人年纪都已不轻,当不是新卒,必是队正一级头目,尤其令李天郎感到快意的是他们六双神采奕奕的眼睛,只有久经战阵的劲卒,才有这样的从容昂然的眼神。 “禀将军,由虎贲、凤翅两营拨来的两队陌刀手前来报道,”马大元呼呼喘着气,“属下已安置入营,现特带正副队正六人前来见过将军。”马大元挨个指道,“萧三全、王丙、郎雄、蓝虎儿、白孝德、高辰保!” 哦,这就是李嗣业调教出的陌刀手啊,确实名不虚传啊!李天郎的目光一个个扫将过去,这个,有点眼熟。“白孝德见过将军,将军还曾记得交河之遇否?”叫白孝德的汉子恭身拱手笑道,“小的可还记得将军神奇的刀法!” 那个交河巡检!李天郎想起来了,“原来是你!我说眼熟!怎的不在交河却进了军中?” “李嗣业将军从各镇汉军抽调精壮之士入选陌刀队,小的在交河呆得腻了,也想阵前杀敌,冲锋陷阵,建些功业。遂带了一干兄弟应命前来,没想得以收归将军帐下,能随名震安西的雅罗珊将军征战沙场,小的当真好造化!” 随得我也不见得是造化,李天郎心里说,面上只是呵呵一笑。 旁边赵陵正在揶揄马大元:“嘻嘻,许是当官当不得罢,才跑了几步,便这般气喘,想是脚软了罢?日后怎么驰骋疆场?”马大元恼道:“你小子晓得甚!如今团里精干之卒不少流于胡族,而充编之胡族又不得我西凉健儿技法,为使堪用,某家连日疲于奔命,日夜操习,不敢有丝毫懈怠,怎比得你骑马射鸟那般快活逍遥!就在方才,也正在教习排矛冲阵之法,累我半死……” 李天郎听得转身问道:“如今可有成效?” 马大元重重喘口气:“终是皇天不负有心人,也算有些长进。波斯人里面,有叫玛纳朵失和白苏毕的兄弟俩人,颇通兵法,帮了不少忙……总言之,吐谷浑、高昌、党项之卒胜于契丹、回纥,唉!属下已尽全力,总觉事倍功半,还望都尉亲自指教!” “将军胡汉混编,本是好意,不知这些胡人可曾领会将军苦心?”白孝德说道,“小的三代久居安西,我的生母,也是胡人,故小的也算对番人番事略知一二,还未见以汉人法度规矩胡族之人,中原阵法精妙,胡人学得会么?” “哦?怪不得你的身材相貌,颇为奇特,似汉而非汉,以后番汉琐事,还要多请教于你……罢了,现今不是议此事之机,先说教习。”李天郎温和地止住白孝德谦卑施礼之举,话锋一转,“西凉军善步战,以步战之法教习胡族,自与汉军不同。吐谷浑、高昌、党项皆曾习步战,故学之快;而契丹、回纥惯以快马游击,自学之慢。如何教习,皆有法可循,待过几日我到营中好生调教。呵呵,大元,你却先别叫苦,想当初某家初到西凉团,那等场面,那等教习艰难,比今日又好得了哪去!赵陵,你别笑!那时你也是桀骜不驯,半天也明不了就里的主儿!战阵军法,尔等拖拖拉拉学了三月才勉强熟练,更别提其他!如今离八月秋操尚五月有余,时日虽不多,却也不少,精兵之成非旦夕之功,大家多费些心力吧!” 赵陵、马大元对视一眼,正色道:“属下遵命!” 他们清楚地记得李天郎是如何一步步锤炼西凉团的。别以为所谓河西良家子弟就真是出自良家,他们的祖先不是先晋遗民就是流犯充军之辈,一代代经历了无数战乱、天灾和凶险的幸存者深深地打上了弱肉强食、剽悍散漫的烙印,也因此将一代代的凶残狂暴凝聚在了血液里,他们不会轻易服从,也不懂得什么叫道理。对他们来说,杀戮的强权、握刀的力量就是天理! 文质彬彬的李天郎投身于这样一群虎狼之众中,似乎无疑是上门送死。但他立刻在军中树立起了自己的权威,不是依靠军纪和功劳,而是在上任的第一天就在大帐前立下一丈白旗一面,上书:六天内随时候战,不服者皆可前来挑战,生死自负,胜者为主,败者为奴。然后一个人挺刀傲立,只等有人前来动手。此等狂态激怒了几乎所有的西凉好汉,第一天就有六个最勇猛的汉子跳出来,李天郎刀都没拔,全在三招内扭断了六个挑衅者的手脚,第二天又将马大元的夺命飞枪砍成四段,第三天用刀尖挑落赵陵的连珠三箭,第四天无人敢出来应战,直到第六天,三百西凉士卒无人不服! 接下来才是皮鞭和军法,那时候几乎每天都有人挨鞭子,有不服管束者要么自己找李天郎死拼,要么接受军法处置,马大元想起那时血腥的场面都心有余悸,死人最多的一天是八个人,马大元自己按李天郎的命令挥鞭抽死了三个,其余五个和李天郎亡命一搏,瞬间便被抹掉了脑袋。由此,森严军纪得以刻骨铭心于西凉士卒之中。接下来的操练和征战,自然顺畅许多,李天郎教会了他们真正的活命立功之道,所得赏赐军功皆与众人分享,经过长时间的软硬兼施,苦心教导,终于使血气方刚的西凉汉子们从先始勉强的服从慢慢变成真心的敬畏,赢得了他们无条件的信任和爱戴,如是这般,才锤炼出这样一支铁军! “那两个懂兵法的波斯人,届时也与我引见引见,波斯兵法,前所未闻,想必自有所长……”李天郎还想再说什么,却见马麟飞马赶来,神色焦急地冲他招手。 马麟这几日都被李天郎派去处置阿米丽雅之事,见他突如而至,神色惊惶,李天郎不由心下大悚。当下舍了众人,径直询问马麟。 “将军快去,夫人与刘使君一干人已经出发多时了!”马麟急急说道,“夫人想是悄悄离开,行前叫我去东市购物,没想到小的回来就发现人去室空,只留得这个!”一封书信,信封一行娟秀小字:天郎吾夫亲启。李天郎茫然接过信,脑子里一时僵冷无比:她还是走了!五个字一个接着一个从脑海一直滚落到空洞的心底。“小的不敢怠慢,飞马去了城门,问得刘使君赴小勃律队伍已从北门启程,早过了一个时辰!队里有花车数辆,夫人想必也在其中!将军!将军!” “马!”李天郎轻声说,似乎根本没有理会马麟急切的呼叫。 见李天郎神色惨变,马麟不敢再多说,飞身去牵飒赤。众人见此情景,面面相觑,猜测必然有重大变故,但到底何事,谁也不敢问。 “我去去就回!”李天郎刷地一鞭,飒赤大吃一惊,主人很少这样猛抽自己,灵性无比的骏马立刻明白主人此时乘骑非同寻常,当下一声长嘶,四蹄翻飞,拖着滚滚沙尘往驿道飞驰而去。 见主子突然离去,正射得高兴的阿史摩乌古斯慌忙连滚带爬地跃上马背,试图紧随李天郎而去。赵陵将他喝住,令他远远跟随,既不得叨扰,也不可护卫有失。阿史摩乌古斯龇牙应了,一提马缰追了下去。 阿米丽雅原本舍不得走。 一边是魂牵梦绕的家乡,一边是今世千年的情缘。 一边是亡国家破的国仇家恨,一边是情义交织的恩爱缠绵。 舍谁弃谁?爱谁恨谁? 阿米丽雅知道,正如李天郎所说,这也许是她返乡的最后机会,但她的心告诉她,虽然可能永远回不了家乡,可是她更舍不得自己心爱的男人。弟弟赫纳利在信里一再恳请她回去,说自己现在只有姐姐一个亲人了,父亲远在长安,只怕终究会老死异乡,如今,希望姐姐回来,与之相依为命……思念痛惜之情洒落于沁泪书简,令阿米丽雅心如刀绞。她不断地安慰自己,弟弟虽年幼,但他是小勃律无可争议的君主,作为一个国王,必须能够经得起历练和磨难,必须撑得起一片属于自己的天空。而自己的情郎,却是一个孤苦凄凉的人,整个天下似乎都漠视他抛弃他,他显得那么无助而无奈,他绝对更需要关爱,更需要女人和家。而自己,早已想不到自己是什么公主,而只是一个渴望和自己所爱的男人厮守一生的女人。 所以,留下吧! 留下吧! 但是…… 杜环和马麟带着阿悉兰达干来拜见公主,一进门,阿悉兰达干便痛哭流涕地拜服在地。虽然阿米丽雅从来都不喜欢这个过于八面玲珑的臣子,但见到家乡人,听到熟悉的乡音,心情也难捺激动。待阿悉兰达干站起,阿米丽雅详问了小勃律和弟弟近况,得知道一切安好,十分欣慰。只是问到使团在安西使命,阿悉兰达干有些闪烁其词,不时回头看杜环脸色。看到堂堂小勃律大相居然在一个小小汉人长史面前如此唯唯诺诺,畏首畏尾,原本潜伏在阿米丽雅心底深处的王家傲气被骤然激发出来,她厉声说道:“吉尔吉特(小勃律)虽小,却也自成一国,基业承自千年祖先,比不得大唐幅员辽阔、物华天宝,但为国却与大唐无异,可为兄弟之邦!大相出使上国,礼数周到自然应当,低三下四,奴颜媚骨却是万万不可!” 阿悉兰达干咽了口口水,结结巴巴将天朝册封的情况大致说了些,西征差遣之事自是万不敢说。 “什么国号归仁,什么归仁都督,如此骄横霸道,华夏礼仪之邦就是如此宽厚仁慈么!”阿米丽雅激愤地说,“恃强凌弱,与虎狼何异!” 马麟听不懂小勃律话,杜环却听得清清楚楚,神色顿显尴尬。阿悉兰达干见杜环脸色阴晦,立时面若土色,暗叫糟糕,但他自己却又不能让公主不说,只有伏地支吾,嚅嚅叩首,暗地里不断向杜环示意此事与己无干。 “将军,这胖子吱吱呱呱给夫人说了什么让夫人这么生气?”看到一向温柔随和的阿米丽雅气红了脸,马麟气恼地问杜环,“是说在刘使君那里听到的话么?!那些将军们实在可恨,怎么会这样说咱家将军和夫人!” “马麟,说!怎么回事?”听见马麟的话,阿米丽雅一惊,“你但说无妨!” 马麟一愣,看看杜环,杜环此时恨不得自己什么都听不见,干咳了一声假装喝茶;他接着又看看满头大汗的阿悉兰达干,阿悉兰达干一碰上马麟的目光赶紧躲开,他正在揪心自己如何脱得干系,哪里管得了其他! “夫人,这个……”马麟犹豫着开了口,“小的不太会说话,这个……” “听到什么就说什么!”阿米丽雅尽量使自己平和下来,“你慢慢说,说什么我都不怪你!” “小的怕说了会惹夫人生气!”马麟为难地搓着手,“将军知道会责怪小的!” “你说什么我都不生气!我也不会告诉你家都尉!”阿米丽雅坐了下来,幽雅地用裙边飘然裹住她的双脚,“你只管实话实说!” 马麟无奈,舔了舔舌头,一五一十地说了起来。 他去送信给欲出使小勃律的刘单,顺便去接阿悉兰达干。恰巧段秀实、王滔等人也在刘单处饮酒,言语间谈到李天郎的编练新军。段秀实戏称李天郎如此这般纯粹是教狗学虎、赶鸭子上架,未免自寻烦恼,白白浪费精力不说,还折进去好不容易拼来的功名。王滔更是大谈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教会胡人汉家兵法,万一胡人造反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不知李都尉安的什么心?更有人狠毒说道李天郎岂止是不懂“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恐是另有图谋,只是不知是否清楚这么做的下场,别说一个小小都尉,就是那整日学突厥人厮混的先太子承乾,也不是给太宗喀嚓了么?亲近胡人,从来就没有善果!此言一出,有人立即提及阿米丽雅,笑言是不是李都尉在胡人婆娘身上呆久了,被胡姬媚术迷了心?猥亵的笑声中,顿时冒出了诸多淫秽之论。最后甚至有人提议联名报奏高大将军,称李天郎沉迷胡人女色,以至丧心病狂,妄出胡汉一体之谬论,偏袒胡族,泄露军机,有汉贼赵信之嫌、勃勃乱世之心…… 有些污言秽语,马麟一个字儿都不敢提。即使如此,阿米丽雅何等冰雪聪明,不说也猜到个八九不离十。脸色渐渐死灰的阿米丽雅狠命地铰着裙边,直到自己的手青筋暴现,现出和脸一样的苍白。如此情景马麟脊梁阵阵发冷,赶紧低下头,什么也不敢往下说了。 “原来如此啊,没想到汉家高官里,竟有这般龌龊卑劣之人!说他们鼠目寸光、自以为是毫不为过,李郎一片苦心忠心,却被人视为妖言惑众,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唉!夫复何言!”阿米丽雅凄凉地微笑起来,失去血色的嘴唇上赫然一道深深的牙痕,“罢了,罢了,要是再有别有用心之人聒噪生事,恐李郎……”阿米丽雅缓缓地站起来,神色疲惫至极,她虚弱地冲阿悉兰达干摆摆手,阿悉兰达干如逢大赦,弯腰倒退出门去。杜环也随着站起来施礼退出,他也巴不得早点离开这是非之地。只有忠厚的马麟,瞟着公主既不敢动也不敢出声。 背对马麟的阿米丽雅竭力控制自己的身体不要颤抖,但两行不争气的泪水,已经悄然划落下来,最后停留于腮际,在飞腾的粉尘中烁烁生辉。 门外一声响,是阿悉兰达干在轻轻地关上院门。阿米丽雅肩膀动了动,马麟缩缩脖子,迅速瞥了一眼院落,待他回首,却见公主愣愣地望着院子,一动不动,神情忽而恬静喜悦,忽而落寞忧伤。马麟随着阿米丽雅的目光扫视小小院落,没发现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心里不由七上八下。他再细看公主,公主那种怪异的眼神,似乎要将某种东西牢牢地刻进脑海。 “夫人……”马麟到底压不住,战战兢兢地问讯,“要不要,要不要小的叫将军回来?” “不用,这等小事,怎可去烦他!”阿米丽雅边说边转过身来,神色以恢复如常,“你将书信交与刘使君了么?” “是的。” “那就好,没你的事了!你去罢!” “小的就在门外,夫人有事尽管吩咐小的!” 一整天,提心吊胆的马麟始终都让阿米丽雅处于自己的视线之内,他看着阿米丽雅精心打扫院落,收拾屋子,将所有的家具器物擦得一尘不染,对那些即使是最简陋的桌几胡床,她也轻柔地摆放整齐,仿佛李天郎就端坐在那胡床上;马麟帮阿米丽雅打水,在她低吟的歌声中看着她给院子里刚栽种不久的花苗浇水,像抚摸初生的婴儿一样轻轻抚摩那些娇嫩的枝丫,满脸都是痛惜和怜爱,这些花都是她和李天郎一起从长安带回来的;在烟熏火燎的厨房,阿米丽雅用沾满面粉的手擦汗,和好面,烤出一个又一个金黄酥脆的面饼,和着蜂蜜一起吃,是李天郎最喜爱的;而院子里干燥的阳光,正烘烤着如彩旗般飞舞的晾晒衣物,李天郎和阿米丽雅缠绵的气息,从衣物被褥里一丝丝渗透出来,在浓稠的阳光里醺醺发酵…… 阿米丽雅的优雅从容使马麟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似乎不会发生什么了,因此当阿米丽雅令他去东市购买大食香料时,他不假思索地答应了。 …… 飒赤在山岗上喷着响鼻停了下来,李天郎眺望着远处逶迤而行的队伍,脑门砰砰直响,追她回来!还来得及!有声音在头脑里呐喊,快!还来得及!牙齿格格锉动的钝音犹如撕心裂肺的呻吟,李天郎听见了自己的心脏彻底破碎的声音,向无底深渊坠落的心化为无数看不见的碎片,被凄厉的朔风,刮向广阔冰冷的西域天地…… 呼呼掠过的劲风转眼间吹干了热泪,天空高处,两只鹞鹰悬翔。 李天郎轻飘飘地在马背上摇晃,目送着驿道上远行的队伍,缓慢而坚定地向天边苍茫的山脉延伸,延伸,人和马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小…… 不!哦!不! 她真的走了!不再回来! 这苍茫天地间,又剩下我孤独一人了!一个人!李天郎颓然趴伏在马背,失魂落魄,尽管对此般结果早有准备,但真的发生了,却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其实,我根本不想你走!我不该放你走!你既然要走,为什么当初又要来!老天爷!这是怎样的不公啊! 飒赤焦躁地跺着四蹄,冲着远去的队伍纵声长嘶,一声又一声,一声又一声。 不知道,那伤心远逝的泪人儿,能不能听见? “主上,要不要小的去……”是风风火火赶来的阿史摩乌古斯。 “嗷——”李天郎突然仰天长啸,惊得飒赤鬃毛倒立,四蹄乱刨。阿史摩乌古斯不由自主倒抽一口冷气,龇牙使劲勒紧马缰,神啊,这就是你的雅罗珊么?是什么使他如此愤怒而绝望? 石国暗通大食 番兵营的操练愈发紧张。 因为他们的李都尉几乎寸步不离大营,整天在各处巡视,亲自监督教习。对疏于练习者严加处罚,对技艺出众者当场重赏,番兵营吼声震天,练兵如火如荼。 其间张达恭、李嗣业、席元庆等人曾来营探视,封常清也陪同高仙芝来过一次,没有轻易赞许,也没有出言鄙夷,显然都摆出了是骡子是马,八月秋操拉出来遛遛的架势。这倒并不令人感到惊讶,因为依这些沙场老将,官场练吏的德性,事态没有明朗之前是不会亮出自己老底的。而一直反对练兵的段秀实等人则根本没把番兵营放在眼里,但这并不意味他们就放松了对自己精锐部属的训练,因为就算没有番兵营,虎贲、玄甲、凤翅三营间的争斗同样会非常激烈,人人都想击败强手拔得头筹,将那杆饰之以黄金蟠龙的安西军军旗夺回自己的军营。这杆军旗,是乃大唐太宗皇帝御赐,它不仅是安西军的象征,荣誉的标志,更是整个安西四镇唐军无上的精神图腾,如今这杆军旗正保存在上次秋操比武大胜的霸主——玄甲营手里。 文采横溢的岑参以自己坚决的行动实践着早先许下的诺言,他不仅在都护府里为番兵营据理力争,还经常和李天郎等武将一起到操练场鼓舞士气,以其脍炙人口的豪言绝句,精彩绝伦的言辞不断激励将士们。最令李天郎欣喜的是,岑参豪情大发,连夜为番兵营作得军歌一首,合以胡人熟悉的西域曲调,很快得到几乎所有士卒的喜爱,这首令人热血沸腾的《朔风曲》在军中推行之顺利,连李天郎都感到意外。在经历了太多的漠视和轻蔑后,李天郎和他的弟兄们都憋足了劲,要让众人见识见识番兵营真正的实力。但他们也明白,虎贲、玄甲、凤翅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它们无一不是久经沙场的百战雄师,个个都是功勋卓著的硬骨头,靠区区五月苦练就欲与之匹敌谈何容易,更不用说一举夺魁了! 秋操的时间一天天临近,横行西域的朔风由冰凉变得灼热,又由灼热变得干燥,最后终于在初秋的八月开始温和起来,连冷峻的雪山和狰狞的戈壁,也不经意地现出些绿色和活物,露出了难得的宽容与笑意。草原上怒放的鲜花给碧绿的大地披上了一层美丽的花毯,味美多汁的鲜草将战马和牛羊催得膘肥体壮,它们逍遥孕育出的新生命在草地上欢快地跑动。农人、牧人和商贾们在这祥和畅快的日子里收获着自己不同的喜悦,各种语言的歌声,欢笑声和感谢神灵的祈祷声响彻漫漫丝绸之路,遥遥万里碛西。 每座雪山、每处戈壁、每一片绿洲都呈现出一年中最勃勃的生机。 飘渺而神秘的葱岭雪山,峰峦挺拔,冰雪峭壁,千仞攒空,千百年深厚积淀的冰蚀之貌在夏日稍得以消融,冰雪化着的涓涓细流,渐渐汇成巨澜,给发育于此的阿克苏河、台兰河、木扎特河、特克斯河带来充沛的水源,润灌着葱岭山南山北辽阔的草原和农田。古老的龟兹绿洲,被西面的白马河(北朝称龟兹西川水,今渭干河),东面的库车河,南面的赤河(今塔里木河)所环绕,连绵的胡杨和红柳将浩瀚沙海阻挡在绿洲之外,由而孕育出璀璨的人类文明。峰回路转奔腾而下的雪水在库车河、赤河、白马河中汇流,三条环绕龟兹国土的母亲河带着雪山的傲气和磅礴的气势,卷着滔滔浪花,一路欢歌,滋润着富饶的龟兹绿洲。不管是龟兹城内,还是离它不远的军镇,都迎来了来自四面八方络绎不绝的人流,大唐治下繁荣富足的安西,在此凝聚成一个精华的缩影。 好个秋高气爽的时节!而八月秋操的日子,也一天天临近。 八月秋操,历来是“千秋节”的序幕。因唐明皇诞于垂拱元年八月戊寅,由此自开元十七年来,每年八月初五,乃定为“千秋节”,成为盛唐全境举国上下的喜庆节日。七月朝廷发诏,改“千秋节”为“天长节”,全国共享“万岁觞”,并祭白帝,报田祖,普天同庆。安西当然也不例外,汉家子民在此期间纷纷聚首四镇,牲牢酒酺聚饮欢乐,西域诸国各洲,八方胡族也借此互市宴会,是整个安西最热闹的节日庆祝。只不过这里的庆祝,比起中原来,少了一份祥和欢庆,多了三分暴戾肃杀,其原因就是那前一天的“八月秋操”! 为炫耀武力,壮大声势,震慑西域诸番,高仙芝诏令四镇所辖诸番国,以及至拔、波斯、高附、天马、修鲜、条支、大汗、写凤、月氏、昆墟州、旅獒州、奇沙州、悦般州、鸟飞州、王庭州、姑墨州等诸都督府,羁縻州府派高官前来观礼。这无疑是安西近年来集结军马最多、规模最为宏大的校阅,也是大军西征朅师的誓师大典。 仲秋将至,月光皎洁如水,即使明月偶尔被乌云遮盖的夜晚,天空中也是繁星簇集,犹如盛夏绽放之花。李天郎骑马漫游于渭干河边,悠悠然返回大营,方才在都护府召开了秋操前的议事会,几杯烈酒下肚后,众将官好战争胜的热血火一般熊熊燃烧起来,面对铺天盖地群情激昂的挑战叫嚣,李天郎保持了沉默和忍让,却不知不觉多饮了几杯,现今骑在马上,被晚风一吹,还真有些醺醺然。 “大将军息怒,石国不过区区蛮荒之地,自高宗先帝以来皆臣服于我大唐,年年上供,岁岁来朝,礼节周到。如今却突然如此无礼,想必自有其因,”程千里道,“依属下之见,应是大食从中要挟,如果真如此,应先遣使前去责石王无礼之罪,顺便探其就里,再行定夺!” 派去各都督府、羁縻州的信使差不多都已返回,诸如高昌、焉耆等久附大唐的藩属自不必说,恭恭敬敬地招待来使,迎接诏令,分别遣使带了大量礼物前来观礼。久无往来的乌浒水域(今中亚阿姆河流域)诸国及河中昭武九姓诸国即使是没人前来,也尽心招待信使,纷纷回书或者备礼以示尊重。只有原为大宛都督府的石国,不纳信使,不接诏令倒也罢了,居然派军马格杀带队使者,毁坏使节,尽逐使团于荒漠,致使仅一人身还。这件公然藐视大唐、侮辱安西大都护府的举动极大地激怒了高仙芝。 “少跟这些朝三暮四的狗贼多言,直接大军开去,杀个精光便是!”席元庆鼓着铜铃大的眼睛狠狠地说,“什么大食小食,一并屠灭!” “诚如程副使言,石国之反常举态,确为蹊跷,”封常清瞪了席元庆一眼,席元庆张嘴还要说什么,被高仙芝两道寒光逼了回去,只得自讨没趣地退下嚷嚷着找人喝酒。“大食一直野心勃勃,百年来不断东进,屈底波任呼罗珊埃米尔(总督),连年攻城略地,几乎尽皆征服河中,我大唐与大食之边界已由乌浒水向北、向东推进到药杀水,而弹丸石国成为我与大食之间争夺要害之地。为抗大食东侵,我朝曾力挺突骑施集河中诸国举兵伐之,石国虽小,却也尽力而为。那大食自神龙二年兴兵犯河中,首攻安国,包括石国在内的九姓昭武联兵拒战于那密水上,全线溃败,其后,大食遂长驱深入河中地。” “景龙二年(公元708年)大食悍将屈底波又进围康国都城飒秣建,康王乌勒伽曾向我大唐求援,因路途遥远而我朝应变不及,不得己转而求援石国,石王莫贺咄吐屯应请来援,不幸战败。” “先天元年屈底波又分兵两路犯河中,一路亲自率兵攻大唐藩属之东拔汗那,攻陷其都,逐其王奔我安西;另一路发大食诸属国兵攻石国,虽围其城,却并未攻克,后来屈底波恩主哈贾吉死,他随之失势,攻势遂因之停顿。石国由此有功,得我大唐封赏。石国国王莫贺咄吐屯对我大唐一直忠勇有加,开元二十七年车鼻施·苏禄(突骑施可汗)死后,前安西大都护大将军盖嘉运奉命讨伐突骑施黑姓逆贼,曾征发石国、东拨汗那、史国等三属国兵参战。战后,三国王并加特进,传谕嘉奖,莫贺咄吐屯也在其列。开元二十八年,又加顺义王的封号。” “这么说,石国一直为我大唐在河中之砥柱,那此次又何以冒犯挑衅?”高仙芝眼光又落在那幅西域疆域全图上,很快找到了还标记为大宛都督府的石国。下面的武将们依旧喧嚣赛酒,好不尽兴,他们只管听大将军令出兵征战,至于和谁战,什么时候战,都不是他们费心考虑的。李天郎躲在一边看着上席的高官们窃窃议事,根本没有在意阿史那龙支的四下撺掇煽惑。 “屈底波死,色雅尔入主呼罗珊,此人本是屈底波旧将,洞悉河中形势及我朝虚实,继任呼罗珊埃米尔以后,继续东进河外,大肆扩张。盖将军平黑姓突骑施之役,所能征发的河中属国已仅余石、史和东拔汗那三国,其余河中诸国已改臣于大食。开元二十九年色雅尔又进军药杀水域,石国王莫贺咄吐屯殁于阵,其国王变成伊捺吐屯。面对大食兵锋,石国独力难支,伊捺吐屯遂请求大唐发兵讨伐大食,其在求援表文中说:奴身千代以来忠赤于国,只如突骑施可汗,忠赤之日,部落安贴,后背天可汗,脚底火起。今突厥属天可汗,在于西头为患,唯有大食,劫掠暴戾莫逾突厥。伏乞天恩,不弃突厥部落,打破大食,诸国自然安贴云云……” “这且莫说,大食长驱直入,我朝且退且守,非畏之而为待时机,哼,时机,”高仙芝打断了封常清的话,“贼子得寸进尺,也怪不得天朝震怒……罢了,封二郎滔滔不绝,说这么多却还未道明底细,可是故意卖弄熟知安西典故?” “大将军说笑了,常清不过想道明来龙去脉。”封常清惶惶应道,周围诸人也自一凛。 “继续往下说罢!”高仙芝注意到在下边沉默的李天郎,目光稍稍一滞,李天郎栗然发觉,赶紧佯作不知,埋头饮酒。 封常清道:“石国王统出自摄舍提部,以吐屯为王号,历来与黑姓突骑施车鼻施部不和。但开元二十九年以后,石国王统却突然变成了车鼻施人,且不再以吐屯为王称,而是以特勤为王称。据我四镇打探,那车鼻施部为夺王位,阴附大食,降伊捺吐屯不敌而为副王!大唐与石国君臣深交,必为大食所破!石国慑于天朝国威,处于夹缝之间,还不时称臣与我。天宝元年正月丁巳,石国王遣使上表,乞授长男那居车鼻施官,诏拜大将军,给一年俸料。天宝四载七月,石国王特勤遣使朝贡。最近的一次是天宝五载三月,石国王遣使来朝,并献马十五匹,乃石国副王伊捺吐屯屈遣使献方物。此后音信断绝,再无来往,估计是王统之争,已然落幕,车鼻施决然臣从大食了!而伊捺吐屯之势,必被铲除……” 旁近的李嗣业、段秀实、田珍、程千里,毕思琛等无一不是通晓安西情势的老臣宿将,但能将整个西域大小巨细之事烂熟于胸且能讲述得井井有条的,唯有这个面容委琐的封瘸子。如此这般一个深藏不露,心机缜密的文人,在令众人叹服之余,不得不让人生出一丝惊惧与警觉,正如李嗣业此时心里感叹的,此人真他娘的厉害,厉害得令人可怕!没人愿意成为这种人的对手! 在众人还沉浸在封常清天马行空的陈述中时,高仙芝却似乎已经失去了听下去的兴趣,他摆摆手,说声“好了!”止住了意犹未尽的封常清,接着哼了一声:“这笔账,本将军先记着!现在还没功夫管他!待我讨平朅师,嘿嘿!……不光是他,还有那个了不得的大食,让他们得个一辈子的教训!” 愕然不知所措的封常清等人循着高仙芝的目光,看到了孤寂落寞的李天郎…… 听见河水哗哗奔流的脆响,李天郎勒住了缰绳,有些迟钝地下了马,飒赤很乖巧地喷个响鼻,回头看了看,轻嘶一声,似乎是在招呼后面的阿史摩乌古斯快点跟上。甩甩有些晕乎的头,李天郎踉踉跄跄走到河边,扑通一声伏下身来,趴在岸边伸长脖子将头浸进冰凉刺骨的高山雪水中。拍岸的回水轻柔地冲击着李天郎发烫的脸颊,在轰轰眩晕的水声中,李天郎闭上眼睛体验那短暂的混沌与宁静。至少在那一瞬间,河水将李天郎与外界彻底分割开来,将他凝滞的思绪挤出了脑海。 阿史摩乌古斯高举火把,站在李天郎身后,一言不发。和这位新主人相处几月,他与李天郎之间达到了惊人的默契,往往不用说话,两人就能进行交流,本来话就不多的阿史摩乌古斯现在话更少,他隐隐觉得,李天郎就是他命中注定的主人,是天神派他来服侍这位汉人雅罗珊的,这种来自心灵深处的感觉,和在阿史那处当拓羯完全不同。 李天郎呼呼地从水里抬起头,抹了把脸,看到波纹泛动的水面有一张憔悴凌乱的脸,那双无神的眼睛,滴水的胡须,鸠衣百结的散发……那是自己吗?他苦笑了一下,好几个月没有照镜子了,要是阿米丽雅看见自己这一身脏样……一根尖针样的东西重重戳进心里,使得李天郎轻轻呻吟一声,捂着胸口坐倒下来,阿米丽雅!他肩膀一耸,哼了一声,从后面接近的阿史摩乌古斯立刻退了开去,只是将火把举得更高。 满天繁星,银河璀璨。 天空显得那么遥不可及。 偶尔有流星划过天际,在碧黑的苍穹留下一条转瞬即逝的笔直光迹。 “又有一个人的生命消逝了,”母亲经常说,“天上有多少星星,地上就有多少人,每当有星星坠落,那必是有人仙逝。流星越亮,说明死去的人越杰出……” 自己会是哪颗星?李天郎仰望天空,极目搜寻,是明亮还是暗淡? “别忘了你是谁!”母亲也说,“你没有资格不杰出!” 我是大唐建成太子的嫡系后裔李天郎!大唐皇统真正的子孙!当之无愧的皇室贵胄!我没有资格屈人之下!没有!没有!!没有!!! 李天郎张开双臂,伸手触摸苍天,哪一颗是母亲,哪一颗是阿米丽雅?箭袖上金色的飞骆驼展翅跃进他的眼帘,啊,他颓然垂下了手,一个连自己心爱女人都不能保护、不能留住的人,怎么叫堪称人杰! “天郎吾夫,妾泪泣提笔,心如刀绞。此不辞而别,乃妾之意,非君之弃!……”这是阿米丽雅临别所遗书信,“……妾本意朝夕侍君之侧,郎情妾意,恩爱缠绵,终老一生……然君天子之嗣,肩负社稷大任,不可因妾而废之,妾非华族,虽竭心力而不得中土之同……妾虽远走,而心留系于君,望夫君无愧于雅罗珊之誉,神气振奋,顺应天道,以成大丈夫势也!……夫君珍重,夫君珍重!……” 阿史摩乌古斯目不转睛地看着李天郎喃喃有词地向天空张开双臂,又突然垂落下来,眼神迷离呆滞,不由有些毛骨悚然。在军中早有传说李天郎是可与天神对话的萨满,难道这是真的? “仓啷!”在阿史摩乌古斯猛然收缩的激灵中,李天郎长刀出鞘,在奔腾的河水里来回洗了两洗,骤然寒光暴涨! “哧!”溅散的水沫在火把亮光中忽地一闪,阿史摩乌古斯不由自主眯了眯眼,觉得脸上凉丝丝的,火把的火焰突突乱跳。待他定睛细看,李天郎正在端详刀尖上挣扎的一只萤火虫,雪亮的刀身上,几道清流滴落。 阿史摩乌古斯咽了一口口水,敬畏之情更甚。 “秋操还有几天?”李天郎顺着手臂在衣袖上擦干泼风刀上的水滴,声音低沉。 阿史摩乌古斯没料到李天郎会莫名其妙地“醒”过来问这个问题,掰着指头支吾一阵,才结结巴巴地回答:“三、三天,还有三天,今天是八月初一,秋操是八月初四,主上……” 李天郎已经还刀入鞘,神情哪里还有半点酒意,“三天,三天就三天,我要把军旗拿过来!” 这句话阿史摩乌古斯听得清清楚楚,他握紧了火把,咝咝地龇着牙,口涎长流,活像另一头除去嘴套的“风雷”。 安西大阅兵 战旗!五彩斑斓的战旗肃杀翻卷! 战鼓!如一浪一浪的惊雷紧随着密集的马蹄声隆隆乍响! 号角!悠长激亢,仿佛战龙在野的嚎叫! 碧空如洗,阳光灿烂! 如雪的刀枪铺满了白马河边的校场,刀削般整齐的队伍围场分列,人马肃立,旌旗漫天。 在一轮红日下最为耀眼的,是高高飘扬在校阅台旗杆上的高仙芝帅纛,扬州丝绸做成的旗帜和精美的绣花流光溢彩,鲜红硕大的“高”字在劲风中高傲地俯瞰着脚下的精兵强将,向所有人昭示着它无可比拟的至上地位。 在两根威风八面的豹尾牙门旗下,一身戎装的高仙芝已经端坐在校阅台上,旁边是趾高气扬的安西军监军边令诚,其他安西大小官吏,皆按官衔各自就位,观礼藩臣则另有观礼台。在较场附近的山丘上,前来看校阅的胡汉百姓密密麻麻,对他们来说,这不仅是看稀奇的机会,也是个聚会赶集的好去处。山丘上各色人等大呼小叫,贩夫走卒遍地开花,真个热闹非凡! 安西军的较场,位于白马河滩一片巨大的空地上,此处地势平坦,地基结实,周围群山环抱,河湾草甸水草丰盛,既可容万人驰骋扎营,也方便放养马匹牲畜。 “大唐!大唐!”一见令旗晃动,士卒们顿枪击盾齐声呐喊,声势逼人,将战鼓、号角都盖住了。“大唐!大唐!”白马河水应声激荡,浪花翻涌,几欲倒流!刚才还在场外喧闹不已的万千人等,尽皆肃然默立。 位于校场中央的是黑衣黑甲的玄甲营重骑,除了铁盔上高耸的帽缨和挺立的马槊上飘扬出的两点纯白外,整个玄甲营就是一片淤黑的沼泽,吃人不吐骨头的沼泽,厚重而狰狞,是所有与大唐为敌之人的噩梦。八百玄甲重骑最早来自羽林军中随程知节西征的两百飞骑,至今他们当中仍有很多人简补宿卫京师的羽林军,他们手臂上特有的户印标记,昭示了他们大唐皇家精锐的高贵血统。 玄甲重骑是整个安西军的大槌,每个骑兵都穿戴着沉重的明光铠,他们身体的各部分包括手脚关节都裹在精致的甲片里;他们胯下的战马都是精选的高头大马,同样包裹在密密匝匝的铁甲里,当这样的重骑挺直如林的马槊排成菱形冲锋队形横扫过战场时,就像草原上刮起的黑风暴,只在身后留下流血漂橹,伏尸遍野。在前三排玄甲重骑后面是同样黑衣黑甲的骑弩手,他们虽然披甲比不过前排累累重甲的重骑兵,但他们手里的劲弩却是撕开敌方军阵的第一击,没有人愿意在遭受痛苦的弩箭打击后,再被铁甲重骑所蹂躏。 在玄甲营最前面,是张达恭带领的三名旗手,左手一人手里持玄甲营营旗,上面绣有一只黑色狻猊(suān ní);右手一人手里持白旗一面,上书四个大字“元从羽林”字字鲜红如血,笔画凝重凶悍,正如玄甲之势;中间一人高挚的大旗,是今日众人瞩目的焦点,那就是安西军的蟠龙军旗。虽然旗杆已经略略有些老旧,上面的金龙身上还有砍削的伤痕,丝绸的旗面也被岁月褪色,但这一切并没有抹杀它独有的分量,反而更衬出它浓厚的功勋和骄横的锐气,这就是号称天下精兵之最的安西军的气势!今天,这面军旗又将落户谁家? 飞虎旗下耸立的是雪亮的陌刀,没有那个营团像虎贲营那样,集中了那么多骁勇的陌刀队,横行西域的胡族骠骑们对这支所向披靡的陌刀队无不闻风丧胆,当如墙而进的陌刀手切进敌阵时,基本上就宣布了战斗的结束,杀戮的开始。陌刀之下,冤鬼无数,陌刀之威,有进无退!和玄甲营一样,左厢也是绣有四个红字的白旗,“神威无敌”四字个个如豹眼般鼓起,此旗与右厢的虎贲营飞虎营旗并立,迎风招展,嚣张跋扈,不可一世。 绣有“凤翔九天”四字白旗下的,无疑就是以防守远射闻名的凤翅营了,不要被它娇艳的金凤营旗所迷惑,这里集中了大部分汉军精锐弓弩手和近战格斗高手,前三排站立的是手持各式弩机的弩手,后面是两排带甲的刀斧手,最后两排是负刀夹棍的弓箭手,漫天飞舞的箭矢足以幻化出绚烂的凤翔九天,森严犀利的箭阵每次都是玄甲营强有力的克星,凤翅营因此曾经三年保有蟠龙军旗,去年终于被玄甲营夺走,现今全营正摩拳擦掌,企图一举夺回军旗,一洗往年惜败之辱。 衣着最为华丽的是围绕校阅台内圈的牙兵营,这支节度使的亲兵精锐历来被作为关键时刻的预备队,往往投入到最血腥最危险的战斗中。该营士卒也是全安西军最富有的士卒,很多都有数代勇武先辈积累下来的高勋位,所以他们也负担得起昂贵的器仗衣甲,往往也是担任仪仗的首选。看着他们骄横的士气和超出大部分其他士卒的雄健个头,任何人都可以得出他们在安西军里非同寻常的地位。那面绣有“牙门突将”的白旗也非浪得虚名,高仙芝和他的前几任节度使都曾亲率该营冲锋陷阵,攻城略地,建下奇功无数。牙兵营的金乌营旗,无时无刻不是紧紧跟随着节度使的帅纛! 番兵营和往年一样,是最后进场的,旗帜甲胄本就远逊于前者精锐,加上阵型杂乱,确与军容严整的汉军有天壤之别。所以未战便已气势落于旁人,加上胡人无论纪律士气还是训练指挥皆在汉军之下,每每比试,回回落败也就并不稀奇。 但这一次不同了! 呐喊稍歇,飞尘弥漫,高仙芝很满意地颔首,示意照原步骤开始进行操习。按惯例下面应该是去年夺旗得主先进行阵势演练,尽展各人拿手绝技;接着是全军阵法合练,四营人马按事先操典规定,各自按旗号阵势扎营布阵,阵间容阵,队间容队,曲间容曲。以长参短,以短参长。回军转阵,以后为前,以前为后;进无奔进,退无趋走;以正合,以奇胜;听音睹麾,乍合乍离。于是,三令五申:白旗点,鼓音动,则左右厢齐合;朱旗点,角音动,则左右厢齐离。合之与离,皆不离中央之地。左厢阳向而旋,右厢阴向而旋,左右各复本初。白旗掉、鼓音动,左右各云蒸鸟散,弥川络野,然而不失部队之疏密;朱旗掉,角音动,左右各复本初。前后左右,人立之疏密,使无差尺寸。散则法天,聚则法地。如此三合而三离,三聚而三散,以熟战法,评优劣;待四营人马演毕后方是各营骑、射、操、单挑对阵,最后才是校阅的最高潮:夺旗!先自抽签决定对手,然后各营挑勇者两队,一队攻敌夺旗,一队守阵护旗,以一炷香为限,最快夺旗者为胜。 “咻——”尖锐的鸣镝声!不止一支鸣镝,而是上百支鸣镝!整齐划一的上百支鸣镝! 正从方才阅兵的盛景中平息下来的气氛突然为之一凛,观礼台和校阅台都有刷刷的目光循声望去,番兵营出场了!最后出场的番兵营!与往年大不一样的番兵营! “什么玩意怪叫?”边令诚翻着眼睛说道,“鬼哭狼嚎似的!” 高仙芝看着旌旗不乱的番兵营,眼神一亮,不由得“咦”了一声,引得众将皆瞩目。由野利飞獠的铁鹞子打头,其次是仆固萨尔的回纥骁骑和胡汉步卒,最后是雕翎团三百善射骑手。 不知什么人发令,断后的雕翎团中有一百名箭手再次弯弓挑射。“咻——”又是一阵尖锐的鸣镝声。 万众一心兮,群山可撼。 惟忠与义兮,气冲斗牛。 朔风飞扬兮,苍穹飞雪。 旌甲蔽日兮,笑与君决。 主将亲我兮,胜如父母。 干犯军法兮,身不自由。 号令明兮,赏罚信。 赴水火兮,敢迟留! 上报天子兮,下救黔首。 杀尽贼子兮,觅个封侯! 番兵营突然爆发的《朔风曲》使在场每个人都意识到,确实是与往日大不相同的番兵营! “好歌!好气势!”高仙芝在心里说,李天郎到底有点本事!区区五月就能将胡人调教至此,着实不易。 “大将军,今天可有好戏?”边令诚恹恹地说,不停地赶着扑在他脸上的苍蝇,“咱家身子可是不适,不能坐太久!” “呵呵,监军御使,今天可是好戏连连!”李嗣业抢着回答,“先且看看番兵营那帮胡人怎么个舞弄法吧!” 李天郎,哦,在那里,骑马走在最前面。高仙芝微微一笑,某家今日倒要看看你接下来还有什么招法! 歌声激越,气壮山河。 旁观的百姓在惊滞片刻后,轰然叫好。 尤其是看到自己本族徽记队旗的各族胡人,更是声嘶力竭地呼哨、欢叫,将各种各样的帽子、头巾抛上天空。即使是平时人丁零落的波斯卡维军,也在远道而来的波斯商队中引发一阵惊喜的欢呼。 校阅台边的岑参随着《朔风曲》的调门哼哼有声,站在旁边的段秀实冷笑一声,俯近他耳边狠狠道:“看等会老子把这帮只会干嚎的番子打得满地找牙!嘿嘿!” “段将军,话别说早,某家等着看哪!”岑参不软不硬地回击道,“古人云: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将军还是少安毋躁,交手之后再言胜败的好!” 段秀实回头瞅瞅身后一干威猛的部属,嘿嘿又笑,低声对田珍说:“别留情!往死里打!” 李天郎昂首挺胸走在自己队伍最前面,不用回头,他也可以感觉到部下集聚在自己后背的炙热目光。刚才那阵歌声,已经足以说明他们士气是多么的激扬,热血是多么的沸腾,不管今天胜败如何,番兵营已经脱胎换骨,与过去截然不同了!巨大的成就感和自豪感使李天郎神采奕奕,他的眼光掠过欢呼雀跃的百姓,扫过肃穆静立的将士,跃过高耸的校阅台,飞到那猎猎飘扬的大旗上。 “番兵营接令即位!”旗牌官的大嗓门即使是在如潮的杂声中依旧清晰可闻。 番兵营按惯例应列阵于玄甲营正后方。 蟠龙军旗! 李天郎率队一步步走近它,蟠龙军旗! 身后近处是嘚嘚的马蹄声,虽然铁鹞子的防护仅仅是马匹多几块保护马头的“面帘”、保护马颈的“鸡颈”、保护马胸的“当胸”而已,既无保护马躯的“马身甲”,也无保护马臀的“搭后”,更无竖立在马臀部的“寄生”甲,即使是有的那几块其精良程度也比玄甲军差得老远。马上的党项骑手不仅同样甲胄少得可怜,而且都是自己购置或者缴获的,式样五花八门,更让人不入眼,但他们快速敏捷的冲击力在军中也是独树一帜,往往充当侧翼包抄主力,否则高仙芝也不会对铁鹞子另眼相看;马蹄后面,是嚓嚓闷响的脚步声,整齐而有力,听着都是一种享受。胡汉混编,形成了以汉军士卒为核心的步战中坚,而当骁勇的胡人战士融合在军纪严明的汉军中后,略显呆板的队伍仿佛注入了一股大漠味道的剽悍飘逸,更显精干灵动。 这才是我李天郎的人马! 我要让整个安西为之震惊! 母亲,心爱的阿米丽雅,你们都等着看! 蟠龙军旗! 掌旗的军士下意识回头一望,不由倒抽凉气,不管是队前的李天郎还是后面整队的番兵营士卒,都直勾勾地将杀气腾腾的目光射向他手中的蟠龙军旗。军士不安地在马上扭动一下腰,引得军旗轻摇……前面的张达恭回首怒视掌旗军士,却也被番兵营同仇敌忾的冲天气势惊了一跳! 玄甲营的队形变换十分精妙。八百重骑先以横队慢步行进,待骑弩手发射箭雨后横队突然变为雁行阵,冲在最前面的张达恭一声暴喝,一抽马臀,战马骤然加快了速度,越跑越快,整个马队紧随着他隆隆前进,整个校场都紧张地颤抖起来。“呵呵呵——”张达恭扬起了捆绑着盾牌的左臂,发出了极速冲锋的指令,“呵呵呵——”所有披着重甲的战马都拼命扬蹄奔跑,阵形却丝毫不乱。八百支冲天勃起的马槊如被激怒的豪猪之刺,森然呼啸,锐不可当!在战场上,这样雷霆万钧的冲锋经常使对手肝胆俱裂,还未直接交手便骇极崩溃了! 三百步的冲锋距离眨眼即至,位于冲击阵形中间的骑兵越过前面同伴的头顶向充作靶子的草人投出了自己手中的马槊,金属铿然声中,草人倒下一片,紧接着,前排重骑硕长的马槊齐刷刷全部由高举变为前伸斜插,整个铁甲骑队就像一把势大力沉的巨斧,一头砍进草人排列的敌阵中,摧枯拉朽,片甲不留!张达恭收势不住,一直冲到了观礼台近前才勒住口吐白沫的战马,胸前华丽的明光铠亮得耀眼!随骑而至的劲风和沙尘掠过戛然止步的骑队,劈头盖脸地砸向正前方的观礼台,台上的藩臣们或失声惊叫,或掩面躲闪,引发一片惊惶。本来好端端的观礼台顿时桌翻几倒,杯盏破碎。有坐在最前排的胡族官吏被这气势所憾,控制不住摔翻在地,爬起来还面如土色。而此时所有的玄甲重骑全队已经随张达恭掉转了马头,缓缓退场,给观礼台上的大小官吏们献上了一片肥壮的马臀,被包得短小精悍的马尾嘲笑似的冲惊魂未定的人们指指点点。 “咯咯咯咯……”边令诚的笑声怪异刺耳,旁边的李嗣业和段秀实等人个个皱眉瘪嘴,汗毛倒竖。只有高仙芝附和笑道:“中使真是好主意,将个观礼台放在那面,嘿,也让这些胡人长长见识,瞧瞧我大唐精兵的威风,天朝雄师的厉害!” “胡人蛮夷就服这个,如若不拿点颜色,不知道还会出几个石国!”边令诚得意地咂着嘴巴,“看以后还有谁敢萌生丁点反叛之心!” “不错,中使深谋远虑,仙芝佩服!” “哟,没想到大将军说起恭维话来不比咱家差啊!”边令诚话里有话地说道,“怪不得宫里的高公和李大宰相都那么器重你!” “还不是因为监军御使您从旁撮合?”高仙芝还是那么恭敬,并没有因边令诚的揶揄而动容,“仙芝的那些微末之功能引得天子龙颜大悦,全仗中使仗义执言啊!” “咯咯,好说!好说!”边令诚望一眼缓缓集中收队的玄甲重骑,又看看高仙芝,“强将手下无弱兵,大将军你继续发号施令罢,咱家有些累,先走了!” 高仙芝赶紧站起身来:“天使走好!”又扬声对诸将道:“送监军御使!” <hr /> 注释: 第十章 开战前夜唐军窝里斗,高仙芝巧妙化解 番兵营勇夺蟠龙旗 李天郎眺望着校阅台上的令旗,率领本部人马随旗布阵,牙兵、虎贲、凤翅、玄甲也在各营统领率领下按号令或进退或集散,演练攻击防守之法。一时间,步、骑、弓、弩各队以校阅台为核心,在令旗号角指挥下,有条不紊地排兵布阵,人喊马嘶,旌旗翻卷,把个百姓和观礼诸人看得眼花缭乱,翘舌难下,喝彩欢呼早忘得精光了。 “不错,”李嗣业点着头说,“往年番兵营屡屡跟从不上,致使阵法混乱,营团脱节,今日还算中规中矩,精进不少!” 高仙芝拄着自己的佩剑,没有答话,脸色恢复了他惯有的森然冷肃,似乎对李嗣业的话不以为然。李嗣业讨个没趣,转脸看看另一边的封常清,封常清胡子动了动,也不发一言,甚至将视线也移了开去。娘的,老滑头! “嗣业,觉得此阵如何?”高仙芝突然问。 还在暗骂封常清的李嗣业一愣,嗫嚅道:“甚好,属下没看出什么破绽!” 高仙芝有些不屑地瞄了他一眼,轻笑一声:“数年来皆如此,居然没人看出这等阵法只是好看,却无甚用处么?” 不光李嗣业,周围所有的人都愕然。 “李卫公精妙绝伦的六花阵你可听得?”高仙芝目光已经不在周围人身上了,也不知望向了哪里。 众人面面相觑,不明白高仙芝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因此谁也不敢答话。 “安西兵两万四千,嗯……”高仙芝根本不在搭理诸人,兀自眺望天际,嘴里喃喃有词,“离三万还差点,六花阵,嘿嘿……” 直到最后夺旗之争,高仙芝都神情恍惚地坐在校阅台,显然在深思熟虑,这个时候谁去打搅他无疑是自寻死路。 “各营抽签!”旗牌官吼了大半天,嗓子开始沙哑。 各营总管上前抽签决定对手,贺娄余润将捂在手里的签号看了看,脸色变了一变,随即长吐一口气,冲李天郎那边摇摇头。阿史那龙支伸长脖子一瞅,心下也是暗喜:嘿,守旗对玄甲营,夺旗对凤翅营!哈哈!哈!看你李天郎这次死不死! 其实对李天郎来说,抽到谁都是一样,牙兵、虎贲、凤翅、玄甲哪个营都不会手下留情,番兵营只有釜底抽薪,决死一战!因此他只是冲贺娄余润欠欠身,对他的担心和沮丧一笑了之。 抽签的结果是:番兵营守旗对玄甲营,夺旗对凤翅营;牙兵营守旗对虎贲营,夺旗对玄甲营;虎贲营守旗对凤翅营,夺旗对牙兵营;凤翅营守旗对番兵营,夺旗虎贲营;玄甲营守旗牙兵营,夺旗对番兵营。 得知抽签结果,玄甲营折冲(武官名)段秀实和凤翅营折冲田珍不由相视一笑,牙兵营都尉席元庆见之不由嘟囔道:“有什么好乐的,不就拣着个软桃子么!”段、田二人也不理他,各自盘算怎么个尽快得胜法。为确保手到擒来,段秀实冲张达恭招招手,令他亲自带队夺旗,不得有误。“劫掠如火,秋风扫叶,一击而胜,不得手软!”段秀实嘱咐道,“我知道你与李天郎有些交情,但现在不是讲交情的时候!切记!切记!”张达恭见其他各营都是抽调校尉率队,本就有些不悦,见段秀实又提及交情,便愈发愤懑,但军令如山,不得违拗,只得痛声应了,全身披挂地下得台来,嘴里忍不住操了段秀实的老娘。 “各营挑人整队,半个时辰后皆出勇者一百,攻守各五十,夺旗争胜!” 夺旗用的专制棍棒和箭矢很快分发下来,按惯例,出战之士皆不得带尺兵,长短兵器尽以两头裹以布团的轻质棍棒代替,箭矢则用皮顶或者角顶小朴头箭,这种用以演练的箭矢箭头为皮革裹棉花而成,箭头用绳缚于箭杆之上,既配重又避免伤人。为营造真实,锻炼胆量,这些演练器物往往蘸满牲畜鲜血,打到人身上,会留下猩红的印记,几与沥血厮杀无异。即便有这种种限制,但参与夺旗之人都是各营精选出来的勇猛之士,手脚哪里会轻?加上这些好勇斗狠之人经常动不动就打红眼,大打出手中,每年都有不少士卒受伤挂彩,断骨折脚乃寻常之事,鼻青脸肿更是家常便饭! “不要惊慌,只要按计行事便可,”李天郎看着一排渴望战斗的眼睛,“既不可贸然轻进,也不可临敌怯战!”赵陵、马大元、野利飞獠、仆固萨尔、玛纳朵失、白苏毕等头目皆摩拳擦掌,各带本部精锐准备上阵。按事先计划,由马大元带领玛纳朵失、白苏毕等五十人以圆阵守旗,赵陵率雕翎团骑射手三十人与野利飞獠的二十名铁鹞子配合夺旗。仆固萨尔带着鸣镝随李天郎坐镇中军,以发号令。 两厢的旗帜很快树立起来,两旗之间间隔一里,各营夺旗之士也在自己营旗下站好,人人剑拔弩张,亢奋的表情在阳光下沸腾了整个校场。成千上万的士卒齐声呐喊,场外百姓也随之呼应,人声鼎沸,扣人心弦。战鼓雷鸣般响起来,旗牌官摇动令旗嘶声叫道:“点香!击鼓!” 惊天动地的战鼓声中,各营担任守旗任务的五十勇士先行列队奔出,迅速向自己的旗帜靠拢,形成不同的战阵。待第二通鼓声响起,进攻的五十人开始向各自的目标冲击,战斗开始了! 张达恭冲向他示意的段秀实摆摆手,一抖缰绳,率领五十玄甲重骑再次以雁行阵冲向严阵以待的番兵营守旗士卒。牢骚归牢骚,但校场即沙场,又事关玄甲营保旗荣誉,张达恭自然丝毫不敢怠慢。段秀实挑中他来带队,还是有所考虑的,在玄甲营统领中,只有他最了解李天郎,也只有他与李天郎协同作过战,不叫他叫谁呢!张达恭抛开个人私念,开始集中精神考量自己的情势。尽管他见识过李天郎部下在娑勒川以三百人抗击吐蕃千人精骑的顽强战斗,但对方现在不过是胡汉混编的五十步卒,战斗力自然逊于那些身经百战的汉人将士,再说,自己的玄甲重骑岂是那些稀松的吐蕃骑兵可比!也许一个冲锋,对方就垮了!这样说来,自己确实拣了个大便宜啊! “呵呵呵——”张达恭扬手,马槊挥处,射去数十支劲风嘶然的弩箭! 先来点警告! “嘚嘚嘚!”密密连在一起的盾牌与弩箭相击,脆响连连,哗啦啦在番兵盾前落了一地,要是装的铁箭头,这些弩箭就可能插在盾牌上,甚至射穿盾牌!即使如此,谁也不愿意被这种小仆头箭射中,尤其要是射中面门之类,一样要了你的命!番兵营的圆阵一阵抽动,待箭雨过后盾牌微微闪出间隙,露出了前伸的枪杆。张达恭咧嘴哼了一声,五十个人防护一面旗,要围成圆阵,就几乎没有人有暇放箭,就算有人放箭,区区弓箭最多射及七十步外,加上又是小仆头箭,对身裹重甲的骑兵简直是蚊虫叮咬,还不如不放!重骑挟滚雷之势全速冲锋,击其一点,区区几面盾牌哪里挡得住!李天郎,对不住了!这次彩头我拿定了! 果然,防守方没有人放箭。 “前进!前进!” 白苏毕注意到玄甲重骑在三百步外收拢了队形,开始慢跑,这是进攻的前兆。“大伙儿注意了!前排重盾插地,一定要稳住!”他扬声叫道,“后排重盾也要插牢实,待骑兵冲过来前排排矛手别马脚,后排排矛手掷枪击人!” “任何人不得擅离岗位,违者军法处置!”马大元也紧张地注视着步步逼近的重骑,心脏随着沉重的马蹄声怦怦直跳,“别忘了我们的苦练,别忘了李都尉的期待,别辜负自己勇士的荣誉!” “吼吼吼!”士卒们同声回应!脸上都显出坚毅的神情。 两百步!骑弩手射来了第二轮箭雨,迫使番兵营圆阵再次抽搐般收缩。 “别慌!”白苏毕从盾牌缝隙里观察着重骑兵开始小跑推进的阵势,咬牙喝道,“撑住!最后五十步时举枪!” “呵呵呵呵——”在第三轮箭雨后,离圆阵还有五十步的重骑兵们夹紧了马腹,全力加速,去掉枪头的枪杆呼啸着冲天落入两排盾牌重叠而成的圆阵,阵中传来吃痛的低呼和骂声。 “来了!越来越进了!”前排持盾的番兵营士卒咬紧了牙关,脚跟深深地陷进泥土里,拿枪的士卒也端好架势,准备承受重骑兵势如猛虎的第一击。“稳住!成败在此一举!”马大元高叫,“弟兄们,就看这一家伙了!” 大地有节奏的抖动瞬间便波及眼前,来了! 沉闷的撞击钝响!枪杆戳翻盾牌的闷声!枪杆相交的劈啪!交手双方的低吼,战马的惊嘶! 直直冲来的雁行阵很容易就让马大元判明了对方的冲击重点,他立刻调动内圈的人手,在冲击点上形成了多层防护。尽管如此,重骑的力量还是轻而易举地撂翻了前两排的士卒,但他们也成功地减缓了骑兵的冲击力,后两排的士卒稳住阵脚,挺枪分刺骑手和马脚。 张达恭破口大骂,他的战马被两支木棒夹击,差点被别倒在地,与此同时,他还要防备盾牌后面直戳面门的另几支枪杆。旁边有两名骑兵被搠翻下马,转眼间便淹没在盾牌下面,他们的战马乱蹦乱跳,冲乱了整个编队,使得队形发生严重脱节。后面的骑手挥动代替横刀的木棒四下奋击,企图撕开对手的内圈防线,但无奈力量已滞,被城墙一般的盾牌挤压在一起,不得已陷入混战。“后撤!整队!”训练有素的玄甲重骑后队猛攻圆阵缺口两翼,迫使番兵营让开了道路。张达恭有些狼狈地率队冲出了包围。七个重骑兵跌落马下,即使是重甲护身,马蹄和棍棒也让他们吃尽了苦头,只有相互搀扶着退出战斗,好几个伤得还真不轻,不是一瘸一拐就是呸呸地吐着嘴里的鲜血。而番兵营也有数十人受伤,至少有十人伤及关节,不能再战。尤其是前排士卒,折损不少,枪杆盾牌更是破折良多,连白苏毕也手臂脱臼,但所有的士卒都不肯退出战斗,伤者全部撤往内圈护旗。“快快!平日怎么操练的!”马大元焦急地招呼后排士卒上前接替,重新恢复阵型。人员的损失使圆阵厚度有所下降,防护力自然降低,但挡住了玄甲军不可一世的第一击,极大地鼓舞了番兵士卒的士气和信心,胡汉勇士们迅速重整旗鼓,准备迎接第二轮冲击。 冷静下来的张达恭在集结部属的同时,也发现了对方阵型的弱点,重骑的实力几无消耗,而对方虽挡住了初次打击,但力量削弱良多,现在要挽回面子就是干净利落地撕开一个口子,彻底冲散对方紧密的队形,那胜利就近在眼前了!五十重骑的冲击力自然不及千军万马,毕竟人数少,但这也使整个骑队可以更整齐,更灵活,弥补重骑兵冲击一次不成再组织冲击就困难重重的痼疾。 “张达恭不会那么傻吧,又用雁行阵冲?”高仙芝弹弹剑把,将对阵双方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就算他有那个心,那马匹却也经不住几次啊!难道他非得比谁耐力更好?” “应该不会!不管是玄甲重骑还是张达恭,都不是新上阵的雏儿啦,对应之道还是有的!”李嗣业应道,“方才显是有些轻敌了!不过,真没想到番兵营居然顶住了!有趣!有趣!” “李天郎将西凉人的橹盾也搬来了,也算有些心计!这些胡人番子调教得不错么!”高仙芝拄剑笑道,“早闻西凉劲卒有橹盾、长枪、重甲、双手剑四绝,今日倒是详见其二啊!” “此四绝唯存橹盾、长枪矣!李天郎辖下西凉子弟,凭此二技而得磐石之称!”封常清慨然道,“不知若重甲、双手剑两绝不失,昔日西凉军威可否重现?” “重甲复之不难,但西凉长剑却了无所踪。我曾听前人言太宗先帝之北衙,有剑士营千人,善使双手剑者尽收其间,尤以荆楚、燕赵、西凉人居多。后再无承者,西凉长剑由此销声匿迹,久不见于世间。倒是某之陌刀,披靡疆场,成我大唐雄师利器也!”李嗣业道,“不过我曾在河西王忠嗣阁老处得见其收藏之西凉长剑,此剑与中原流行之双手长剑不尽相同。中原之双手剑,刃长不过三尺,而西凉长剑刃长却近五尺,柄一尺,重二十余斤,形若柳叶,浑似放大了枪刃的短柄长枪,此处倒与陌刀近似,然陌刀长于横扫,力贯双臂腰肢,而这西凉长剑想来要使,当重腕力,而腕力再大,大不过腰腹,如此重剑,行军作战,如何使得?” “嗣业当知西凉马超之鱼骊阵罢?此阵长于坚守,但因队形密集,和对方交手之时余地甚小,劈砍不便,故刺戳较多,长枪固利于直击,却拙于行进换向,故此剑便成近搏最称手之兵器。传说马超军以步卒持橹盾结墙御敌,远用长标马槊,近用双手重剑,待敌骑久攻不入时遣精锐死士提剑与骁骑由盾之缝隙出击取之,战无不克,攻无不胜……嘿嘿,李天郎学到不少啊!”高仙芝边说边凝神远眺正在集结的玄甲重骑,翻滚的烟尘一度遮挡了他的视线。 封常清掩面擦了擦嘴,再次抬头细望,“哦,玄甲营可找到番兵营破绽?李天郎还能挡得住么?” “哼,我看还能挡几次!你以为这些番子是虎贲凤翅的锐卒么?”段秀实哼哼道,“方才不过是运气好罢了,要是连第一下就经不住,不是也白练了这么久?嘿!”段秀实的嘿声里已经没有嘲讽,而满是惊异。因为他看到在番兵营夺旗的另一边,战事已经发生了巨大变化。 凤翅营防守的箭阵确实密不透风,躲藏在盾牌后面的劲弩一个齐射便放倒了四个番兵营骑兵。而那时雕翎团的弓箭还未进入射程,要不是他们骑着马,中箭的可能更多。赵陵牢牢记住李天郎的嘱咐,将骑射手分成较为疏散的队形,待进入弓箭射程后以鸣镝指引方向,向防守方射去密集的箭矢。弓箭的射速数倍与弩箭,对方自然被压制,滚滚冲来的骑射手在对方亮出近战棍棒之前又一声呼哨,分两侧散开,回身再射,压得凤翅营弩箭抬不起头。准备格斗的士卒一冒头便被准确的箭矢射中,疼得哇哇乱叫,却又不敢出阵追击,直气得暴跳如雷。只有加快弩箭反击速度,不断逼退鹘行疾射的雕翎团骑射手,只要他们冲不进阵中,就夺不到旗,待箭射尽,便无计可施!但是他们想错了,当赵陵率队第三次接近凤翅营军阵时,防守的凤翅营士卒也像上两次一样收拢队形,密布盾牌,以弩箭还以颜色。在骑射手两厢散开后,刚在盾牌后面想松一口气的凤翅营便惊恐地发现,铁鹞子已经冲到了面前,猝不及防的阵线被突如其来的打击硬生生撞开了!飞驰两翼的骑射手轻盈地转向,也投入到突破口中,措不及防的凤翅营防线崩溃在即! 铁鹞子的突袭实在漂亮,当野利飞獠一马当先冲进对方阵中央时,只有十几个弩手慌忙抛了弩机,各挺棍棒围将上来。铁鹞子和雕翎团骑射手的精妙配合显然大出对方意料,否则以防御顽强、战力坚韧闻名的凤翅营也不会让番兵营如此轻易便冲破外围防守。野利飞獠挥棒砸飞两个死命抵挡的凤翅营弩手,在部属掩护下,催马冲到了旗帜面前,一伸手,抓住了旗杆!周围对战双方同时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叫喊,至少六支弩箭从不同的角度射中正欲拔旗的野利飞獠和他的坐骑,要不是身上的那点甲胄,光凭这些箭矢就足以令野利飞獠弃旗保命。野利飞獠一手勒住马缰,一手拽紧旗杆,用尽全身力气紧贴在马鞍上,展尽浑身解数才稳住坐骑。就在那一瞬间,刚刚冲到他身边的四个铁鹞子翻身落马,中箭吃痛的坐骑狂嘶乱窜,将他们的主人甩落马下。 “喀嚓”一声,旗杆断了,野利飞獠肩膀几乎扯裂,但旗子到底拔到手了!狂怒的冲锋呐喊声中,带队的凤翅营校尉亲自带领十多个骁勇的将士疯了一样地冲将上来将野利飞獠团团围住,棍棒齐舞,野利飞獠左冲右突,却哪里冲得出去!反而被围得更紧。转瞬间,连手里抵挡的木棒也被打飞,慌乱之中,几个凤翅营劲卒一拥而上,抱马脖子的抱马脖子,拽马腿的拽马腿,甚至危险的后蹄,也被死死按住。惊怒交加的战马死命挣扎,甩头狂嘶,野利飞獠怒声叫骂,低头满眼都是充血的眼睛和龇牙咧嘴的狰狞面孔。人的鲜血,棍棒上飞散的畜生浓血,人喊马嘶,呻吟声、喊杀声、利箭飕飕破空声,弄得野利飞獠以为自己真的置身狂乱的厮杀战场。 “杀!杀!要想活命就把旗子夺回来!”哪个急红眼的凤翅营校尉飞跃过部属的肩膀,人还未到,手里的枪杆便横扫过来。野利飞獠正抽旗杆冲周围密密麻麻的头盔四下乱打,见对方直扫自己的腰眼,不由火起,这他妈简直是要人命嘛!尽管双腿和背上不知挨了多少棍子,剧痛钻心,野利飞獠对这阴毒一击丝毫不敢怠慢,赶紧拿旗杆一挡。娘的,好大的力气!旗杆差点脱手飞出!与此同时,揪住他坐骑的凤翅营士卒齐声暴喝,共同发力,生生地将野利飞獠连同战马一起掀翻在地! 人仰马翻的野利飞獠只记得将夺来的旗子紧紧抱在怀里,顾不上呼啸而下的棍棒。正是由于铁鹞子冲锋得手,使得凤翅营有型的战阵完全破裂,在各自为战的情况下,骑兵自然占了上风。赵陵带领骑射手们全力扩展突破口,利用对方失旗的惊慌,成功地割裂了防守,为铁鹞子夺旗创造了良机。 见野利飞獠倒地,到手的胜利将成泡影,正在指挥接应的赵陵不由大急,喝令手下轻骑从对手后背猛冲,箭雨倾射,将几个抓住旗帜不同部分的凤翅营士卒撂翻在地。 满眼都是灰尘、手脚和棍棒,耳朵里充斥着喘息咒骂,昏头昏脑的野利飞獠觉得压住自己的手臂一松,立刻拼命站起来,不分青红皂白抡动旗杆企图杀开一条生路,未想脚一滞,被地下受伤的对手死死抱住,随即一根大棒照他脑门不分青红皂白地砸了下来!看来对方真的急眼拼命了!野利飞獠一缩头,大棒擦着头盔飞过,打得他耳朵金铁交鸣,差点再次摔倒。他奶奶的,怎么一个帮忙的都没有,都死光了么!“野利校尉莫慌!我来助你!”一个大个子的凤翅营士卒红着眼睛扑上来,大手一展,揪住了旗面,被砸得眼冒金星的野利飞獠用尽力气一拉,“嚓啦”一声,将旗帜撕了半幅。与此同时,赵陵纵马将那士卒撞翻在地。 更多的凤翅营士卒见情形危机,纷纷舍了争斗的对手,前赴后继地压向野利飞獠。 “扔过来!快!扔过来!”赵陵大叫。 野利飞獠迟疑片刻,一咬牙,将旗略略一裹,奋力向赵陵投去。他娘的,这帮凤翅营的小子非打死我不可!好不容易抢个头功,却让赵陵占了便宜!眼前无数的棍棒和充血的眼睛撑满了野利飞獠的瞳孔,他已经没有空闲思量其他了,只有捡起一支木棒抵挡愤怒的对手,没两下就精疲力竭,再次被别人打飞了手中的棍子。完了! 赵陵扬手接下旗子,冲前方的一伙背插太习箭的部下大叫:“接住!”旋即抛出,旗子被一个伙长应声接住,也来不及看清是谁,只依稀见得是个胡人。“尔等速退,去校阅台前插旗!”几个轻骑护着旗帜,飞马奔驰开去。 赵陵带领三个精悍骑兵,强行冲开包围野利飞獠的人群,在三个骑手接连落马的同时,赵陵大喝一声,俯身抓住满脸血污的野利飞獠,借着战马的冲势将他提上马来,拨马冲出包围。 看着蓦然从滚滚烟尘中现出的旗子,所有的人都惊呼出声,有人已经夺得旗来,而燃香还不过半! 番兵营夺魁却遭遇潜规则 “哪个营?是哪个营?”高仙芝笑了,“这次很快啊!” “番、番兵营!”不知道是因为激动还是惊骇,封常清结结巴巴地回答,“难以置信!居然是番兵营!” “是番兵营么!可看清楚!”段秀实大叫,“看清楚夺的什么旗!” “蓝旗!不可思议!不可思议!确确实实是凤翅营守护的蓝旗!”李嗣业说。 “旗牌官!凤翅营守护的是蓝旗么!”段秀实脸色铁青,校阅台一片愕然。 “回将军!”旗牌官的声音也在发抖,“确实是凤翅营守护的蓝旗!” 鸦雀无声的注视中,四名番兵营骑手在校阅台前滚鞍下马,掌旗的伙长将夺得的旗子往地下一插,冲台上躬身施礼,一言不发地退立一边,人和马都呼呼地粗声喘气。 训练有素的玄甲重骑分两路夹击番兵营护旗的圆阵,在猛烈掠击阵两翼后,突然后队改前队,再次以雁行阵冲向阵中央。张达恭拿出了看家的绝技,他不相信已经开始七零八落的番兵营战阵还能抵挡得住这山呼海啸般的一击。 战马累得够呛,皮毛下大汗淋漓,身负重甲如此跑上三趟,再好的马匹也经受不住。在平日,骑兵们可舍不得坐骑这么劳累,今天可真是豁出去了!因此,这也是玄甲营最后一击! 狂冲的重骑没有直接撞击到奄奄一息的盾牌墙,面对汹涌而来的铁骑,颤巍巍的番兵营战阵突然一松。自以为得计的张达恭喜形于色,这些番子终于熬不住垮了,垮了!他高举枪杆呐喊着纵马往阵形空缺处疾冲,胜利就在眼前,那面红旗就在前面! 一声尖利的鸣镝! 战阵空缺处突然拉出了数道渔网连接的绊索! 没有哪个极速驰骋的骑兵能够收得住脚,尤其是直接冲在最前面的张达恭,他瞪着铜铃般大的眼睛直愣愣地陷进了绊索!太他娘的阴毒了!张达恭结结实实地摔落在地,脊背一阵剧痛,胸前的甲板差点把他的肋骨硌断。当他撅着屁股四肢拄地想爬起来时,看到自己右手虎口渗出了鲜血,他娘的!他的坐骑嘶鸣着费力地从地下翻坐起来,但刚走两步,缠绕它蹄子的渔网又将它绊倒在地。太阴毒了!这帮杀千刀的死番子!接着一个,又一个!稀里哗啦,噼里啪啦,哎哟妈呀! 张达恭的枪杆斜插进土里,巨大的冲击力将之拗成两截,右手虎口也被震裂。后面部属的战马毫不客气地撞到了他的坐骑,整个马队都因收脚不住而自相践踏,被网住马蹄的战马嘶叫着滚着一堆,原本整齐威猛的队形完全混乱了。要不是张达恭这位玄甲都尉身手敏捷,两匹胡乱挣扎的战马肯定要把他踏成一堆麻花。 阴险!太阴险了!番子们知道光明正大地决斗不是对手,居然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用渔网和绊索!不知道有多少珍贵的高头大马弄伤了腿,那可是百里挑一、煞费苦心调教的骏马啊!李天郎,是不是你的馊主意?老子要找你算账!张达恭仰面朝天,哇哇吼叫! “嘟嘟嘟嘟!” 短促的号角,对决结束的信号! 很多人都还未回过神来。 “大将军,这……”旗牌官悄无声息地踱到悠闲弹剑的高仙芝跟前,“蟠龙军旗……” “还用我说,谁赢谁得!此如山军令也!”高仙芝站了起来,整整衣冠,信步走到校阅台前,往下一看,“番兵营夺旗胜!谁为持旗归来者?” 旗牌官冲台下喝道:“夺旗归来者何人?赶紧报上名来!” “回将军,番兵营雕翎团第四队伙长奚结苏乞等在此!”台下有声回答,语调古怪,显是胡人。 “哦?”高仙芝先在台上看了看四个神情既紧张又兴奋的番兵营士卒,三个汉人,只有伙长是胡人,“奚结苏乞?奚结?回纥人?” “是,大将军!” “你们三个呢?”高仙芝背着手,边问边沿着木梯慢慢走下台来,封常清、李嗣业、段秀实等将佐也随之而下。 “番兵营雕翎团士卒马沱!”“元臻!”“张鳌!” 四人在高仙芝面前行礼,各报姓名。 高仙芝目光从四人脸上一一扫过,到底是第一次在如此近的距离见到最高统帅,四个人都十分紧张,那叫元臻的更是微微发抖。 “雕翎团?都是神箭手?” 四人不敢抬头,低头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四个人,都是一伙的(唐军五人编为一伙)?应该还有一个啊!”高仙芝脸上终于泛起了笑容,可他身后的段秀实、王滔、田珍等人则恶狠狠地瞪着这四人,怨毒的目光几乎将其烧焦! “还有一个党项人,在阵中落马了!”奚结苏乞一翻眼皮,看到众多高官灼人的目光又赶紧垂下头去,战战兢兢地回答。 “呵呵,不错!看来你们的李都尉可是下了大力气,费了大本钱了!呵呵,不过,总算物有所值!”高仙芝又走到那杆已断了半截的残破蓝旗前,拔起来仔细端详了一番,呵呵干笑两声,将旗子交给一边的旗牌官。“记名!赏!” “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奇正相合,颇有新意。”岑参舒心地笑了,藏在袍子里的手心上,冷汗已干。总算没有白忙活一场,想起方才的担心受怕,岑参不由暗叫好险!好险!看高大将军的神情,番兵营和李天郎应该是甚合上意。 夺旗和护旗的各队各自脱离交战,整队归营。被巨大的惊喜所震撼,番兵营官兵看着铩(shā)羽而去的玄甲凤翅,一时间都呆住了,这样的完胜,甚至出乎李天郎本人的意料。 “我、我们胜了?”仆固萨尔原本就怪异的汉话腔更加变调。 “胜了!真的胜了!”旁边的杜环却用上了叽里咕噜的胡语。 “伟大的神灵啊,我们胜了!真的胜了!我们夺到旗了!”阿史摩乌古斯按捺不住喜悦,一夹马腹,像只兔子一样窜出队伍,沿着番兵营队列连蹦带跳地狂奔,边跑边喊:“我们胜了!我们胜了!胜了!忽勒(好)!忽勒!” 沉默的队伍骤然爆发出怒潮般的欢呼,“忽勒!忽勒!”番兵营士卒们相信了胜利的事实,纷纷将自己的头盔、皮帽挂在兵器上高举起来,摇晃欢呼。各队旗手也激动地挥舞着自己的军旗,敞开胸腔,向广阔天地泻出自己骄傲的胜利呐喊。“忽勒!忽勒!” 李天郎嘴角的笑意并没有保持多久,他清楚地知道,番兵营此次比武大胜,多胜在出奇兵,而凤翅玄甲之败,多败于轻敌。而这样颜面尽失的失利,对自诩天下精兵之最的安西军汉兵来说,不仅仅失去了拥有蟠龙军旗的荣誉,也极大地伤及了士气,更开罪了汉军身后的一大群权倾安西的官佐,这无论是对番兵营,还是对李天郎自己,都不是件好事。从玄甲凤翅汉军那边投来铺天盖地的怨毒目光,他们咬牙切齿的怒火,因番兵队伍肆意的欢腾而更加剧烈燃烧!待李天郎从短暂的成就感中清醒过来,意识到局势的凶险时,已经来不及制止自己的部属宣泄获胜的畅快了。 “将军,该去迎接军旗了。”杜环也注意到李天郎眼中闪过的忧郁,心里也是一跳。不远处,喜滋滋的马大元、赵陵等头目正快步向中军跑来。“叫他们先去向大总管和阿史那都尉复命!快!” 杜环慌忙应了一声,一抖缰绳,迎了上去。李天郎不由自主地看了看远处旌旗招展的校阅台,高大将军会怎么看这样的局面呢?被杜环迎上的马大元、赵陵等收敛了笑容,疑惑地看看李天郎这边,还是拨转马头去了贺娄余润处,这些直率的汉子是不会明白幕后的种种玄机的。 “这岂是大丈夫所为!”灰头土脸的张达恭顾不得自己狼狈的样子,骑马直奔校阅台,在一干人等面前狠狠然地咒骂,“娘的,居然用绊马索!不是说只能用发放之棍棒箭矢么!不合规矩!真他娘的窝囊!阴险!阴险!”其实张达恭心里是羞愧难当,堂堂玄甲铁骑,太宗皇帝北衙精兵之后,居然被小小的绊马索给打败了!这要是发生在你死我活的战场,不知会有怎样的惨象!他嘴上的怨恨和抱怨,只不过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彻底失败,毕竟,输给以前瞧不上的对手,是一件十分难堪,也极为愤懑的事。 自己用兵难道真的不是李天郎的对手?张达恭第一次对自己的自信产生了怀疑,我就真的不如他?任何人失败都会自觉不自觉地为自己寻找开脱的借口,心高气傲的张达恭自然也不例外。尤其是看到其他将校或讥讽或轻蔑的面孔,更使他无地自容,也更激得他死撑住最后的颜面。 “擅用绊索,别伤马腿,折了不少良马,按律当罚!”段秀实比张达恭还要气急败坏,不光是惊骇,更是丢尽颜面的恼羞成怒,平日温良恭俭的他几乎是吼出来的,“眼见开战在即,却使阴招伤了这么多战马,大损我玄甲军威力,是不是意图阻我西征?此事非同小可!大将军可要从严处置!” 王滔、田珍等立刻随声附和,皆言番兵营胜之不武,论理不该算赢。“照尔等看来,不仅不该赏,还应该重罚不成?”高仙芝已经坐回了自己的位置,漫不经心地看着各营缓缓归队,到底是汉军精锐,即使败阵退军也是章法分明,井然有序。这一点令高仙芝非常满意,对手下诸将的争议,他一开始根本没有听。 “贺娄余润、阿史那龙支,你们怎么看?”高仙芝将这个烫手山芋扔给了左右不是的两个番兵营统领,“不要说本将军没有给你们辩驳的机会。” “这个,这个,”贺娄余润瘪嘴、干咳、挠头,又左盼右顾地支吾了半天,才赔笑着说,“到底是夺了旗,处罚,处罚说不过去罢?” “嘿,也知道夺了旗!”高仙芝嗤地一笑,“阿史那,你怎么说?哦,好像没看见你的突厥骑兵啊?” 阿史那龙支扭扭捏捏地从贺娄余润身后别出来,硬着头皮答道:“张都尉所言极是,以往属下率本部突厥骑队参加校阅,输便输了,那时番兵营可是从来没有使过这些阴招!” “大将军!此言差矣!”岑参再也忍不住,站出来说道,“校阅之夺旗护旗,与沙场拼杀无异。而所谓兵者,诡道也,哪有张都尉所言那般诸多定势?临阵对敌,自当扬长避短,出其不意,所用也无不为其极,所谓大丈夫不拘小节,这与阴损有何关联?再且,校阅之前,只言须用棍棒朴头箭矢,却也未言不得使用绊索,此又何来不合规矩之说!” “一介书生,只知逞口舌之利,有种下场试试?”明知理亏却装着气愤的张达恭撸起了袖子,他被段秀实骂了个狗血淋头,正想找人撒撒火,顺便也在众人面前挽回些面子,除此之外,他还真不知道该干些什么。 “放肆!”封常清瞪起了眼睛,张达恭猛然醒悟过来,这可是在校场!赶紧收手气呼呼地闪在一边。岑参毫不示弱地鼓着眼睛对张达恭怒目而视,嘴巴动了动,“莽夫”两字硬生生地忍了回去。 “是啊!绊索绳套之类,皆是胡人惯常使用之器物,算不得不合规矩啊!”贺娄余润的调门壮了不少,“就算不合规矩,事前也未明说,叫人怎么个处罚法?玄甲营夺旗不得,而我番兵营夺旗却是事实,那总算不得不合规矩罢?” 高仙芝咭地笑出声来:“没想到贺娄总管也知道据理力争了!少见!少见!岑长史给你使眼色了罢?” “不敢,只是属下觉得……” “李天郎毕竟胜利了是吧?”高仙芝呼地站起身来,所有的人都下意识地往后一退。“蟠龙军旗!” 旗牌官咚咚咚地跑上台来,手里托着蟠龙军旗。 “此旗乃我安西军之魂魄,不可轻易授予庸人,既然诸位争议甚重,不如这般,”高仙芝正色朗声说道,“军旗交由番兵营持掌一月,西征出发前交还,待……”高仙芝仰天拉长了声调,“番兵营建下令诸营将士尽皆心服之功方才授予!嗯,何为心服之功?”高仙芝落下了眼光,脸上似笑非笑,“比如说任西征前锋?”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高仙芝此话当真还是不当真。不管是否如此,高仙芝对此次番兵营夺旗也是十分意外,他隐隐感到,不能这么容易就让李天郎声名鹊起,这不仅对李天郎不利,也对自己不利。李天郎到底是……内廷和外朝都不会喜欢看到这样的人在碛西过于招摇,那个边令诚对这个可是热衷得很! 可惜啊,可惜了这个天生的将才! 还有这帮诸如段秀实、张达恭般短视僵化的竖子们,好歹也要让他们顺了这口气,大战在即,绝对不能在营属之间发生龌龊生隙之事! 李天郎远远望见高仙芝在众人簇拥下走下校阅台,在亲随官佐前呼后拥下乘马离去,心里不由得一沉:居然没有按照往年惯例由节度使检阅获胜营团并亲授军旗,甚至连看都不过来看一眼,这可不是个好兆头!李天郎回头看看喜悦之情还未消退的部属们,心头顿时掠过一道阴影,唉,事情果然没那么简单! 牙兵、虎贲、凤翅、玄甲各营人马依次归营,他们大多驻扎在龟兹城外的安西镇城,其位于白马河口东岸断崖之上,占地数里,是整个安西最大的关戎。城内烽燧高筑,马厩四布,是一座设施齐全的要塞,条件比扎营野外的番兵营好得多。没有人来向番兵营将士们表示祝贺,那些见风使舵的胡族官吏早就随高仙芝大队去了。李天郎强装笑颜,喝令部属待其他人马撤尽后再走,免得生出事端。没想到周围山岗上目睹全过程的百姓们见高仙芝等离开,尽皆轰然下山来围住番兵营齐声欢呼,赞誉之声不绝于耳,尤其是各族胡人,个个兴高采烈,手舞足蹈,围着送来的蟠龙军旗载歌载舞,欢呼雀跃。有激动者更是抱着本族士卒又亲又叫,把盛满美酒的皮囊和装满肉食的篮子硬往他们手里塞,要不是军纪约束,番兵营不知又有多少人会立马醉翻在地。 “雅罗珊!雅罗珊!”数不清的手臂在李天郎周围挥舞,“雅罗珊!雅罗珊!” 面对这样热烈真诚的赞誉,李天郎不可能不心潮澎湃,没想到对他报之以无私信任和真心拥戴的,不是汉家本族,而是这些被称之为“蛮夷”的化外胡人。他真的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埋骨葱岭,永不东归”,不管是灵魂还是肉体,上天已经将他深深地植入了安西…… 封常清带着旗牌官等一干人骑马赶来交送蟠龙军旗,见到百姓热烈拥军的场面,不由心生感触,高大将军之深意,确有道理,其言胡人可驱而不可举,在胡人远超汉人数的安西,尤为如此。如若胡人自感不逊汉人而兴之,反叛之心则不可免,就像这样的兴奋自豪场面,确实不宜多也!哼…… “大将军特命余告之李都尉:不和与国,不可以出军;不和与军,不可以出阵;不和于阵,不可以进战。”封常清也没有多余的贺词,简短交付了军旗后,对李天郎悄声而语,“此言深意,李都尉明否?” “此吴子语也!大将军果真心细如发,深谋远虑啊!”李天郎不得不佩服高仙芝的大将风度和运筹帷幄的独到眼光,“请使君转告大将军,和战之意天郎省得。” 封常清舒了一口气,“今西征在即,望李都尉谅大将军苦心,对掌旗一月之事不要心怀怅恨为好。” “些许委屈,天郎还不至于如此,请使君和大将军放心,只是……” “天郎但请明言!” “夺旗守旗既胜,按军法当予褒奖,以励士卒……” 封常清哈哈一笑,“天郎之意,吾自明白,既得旗未循军法,褒奖却是如往。好,回去便把赏赐送来!” “谢使君!” “好说!好说!大将军常言李都尉爱兵如子,统兵有方,今日一天吾便尽收眼底,所言不虚也!”封常清手捋胡须笑道,“尔等进场高唱之曲,是岑参军所作?甚好!颇有汉高祖《大风歌》之神韵,谓之何名?” “使君好灵通的消息,正是岑参军大作,名为《朔风曲》!”李天郎挥手高呼道,“儿郎们,再唱一遍咱们的军歌!” 阿史摩乌古斯应声放出鸣镝,后队有号角应和,只见李天郎身后高挚的鹖鸟旗前后一挥,雄壮的歌声骤然炸响: 万众一心兮,群山可撼。 惟忠与义兮,气冲斗牛。 朔风飞扬兮,苍穹飞雪。 旌甲蔽日兮,笑与君决。 主将亲我兮,胜如父母。 干犯军法兮,身不自由。 号令明兮,赏罚信。 赴水火兮,敢迟留! 上报天子兮,下救黔首。 杀尽贼子兮,觅个封侯! “好!好!”封常清在马背上扬鞭高叫,激奋之情溢于言表,“好歌!好儿郎!如此才是我大唐前锋之本色也!” 大唐前锋?李天郎听得清清楚楚! 第十一章 朅师国军神的警告 朅师战法 高仙芝征伐朅师的计划,在秋操后的八月下旬正式开始实施。 在此之前,源源不断的粮秣和军械由长行坊沿途运送储备,花费了安西千万银钜。为隐兵锋,安西军主力按期分步出发,缓缓向葱岭守捉一带集结。 番兵营是第一批接令出发之师,经过近一个月的跋涉,全营经俱毗罗碛、姑墨州、蔚头州,在九月初雪中安然抵达安西西部重镇疏勒。而赵陵率领的雕翎团前锋人马已经翻越青岭,抵达葱岭守捉(唐朝在边地的驻军机构)。在送来的文碟中,赵陵向李天郎报告说,为探询进军之路,他特派出小股斥候游骑于钵和州至坦驹岭一线,发现了不少可以通行的宽阔河谷,现斥候正继续往乌浒河流域延伸。本来封常清已经为李天郎送来详尽的进军路线图,但李天郎仍旧放心不下,他可不愿意因道路而白白折损兵马。因此一再嘱咐先行的赵陵做好探哨重任,看样子,赵陵完成得不错。虽然还没有正式接到高仙芝的命令,但封常清的暗示李天郎是一清二楚:十有八九将派遣自己的人马担任此次西征的前锋。高仙芝可真会驭人啊! 安西四镇之一的疏勒,对李天郎来说并不陌生,这里是他充军安西的第一个落脚之处,掐指算来,居然已经八年了。 对李天郎来说,在疏勒的日子不堪回首。 颓废潦倒的他日日借酒浇愁,出入青楼女肆,过的是醉生梦死、自暴自弃的生活,甚至差点将“泼风”宝刀卖掉。 …… 那块刻有“建成后裔”字样的五色玉牌握在一只葱白的手里,那只手的每只指甲都涂着不同的颜色,在淫媚的灯光下显得纤长而妖艳。“多好看的玉啊,送给我吧?”说话的声音同样娇媚而酥心,仿佛清晨百灵鸟婉转的鸣叫。 手的主人,疏勒女肆出名的美貌胡姬,大家都叫她雪玉儿。 此刻,如雪肌肤上,激情的晕红还未消退,深蓝的双眸在李天郎赤裸的胸膛上流动,最后荡漾在他的脸上。雪玉儿黑色的长发将她雪白的肌肤衬托得愈发白皙,吹弹可破。“送给我,好么?” 雪玉儿从不掩饰自己对李天郎额外的好感,否则以李天郎一个小小的军府文书,哪能有那么多机会一亲这位疏勒名妓的芳泽?要知道,疏勒历来是出美貌胡姬之处,民风又甚放浪不羁,青楼女子并不像中原那般低贱,因此雪玉儿的名气,在疏勒(当地自称佉沙),可比佉沙王室的阿摩支王族,不是一般人可以见到的。 “嗯,你想要就拿去!”李天郎口齿不清地哼哼,还沉浸在美酒和媾和的眩晕中。 “好啊!你真好!这上面刻的是些什么字儿啊!说我听听!” 李天郎不置可否地翻过身,没有回答。雪玉儿一把抱住他的脖颈,坚挺的双峰调皮地顶着李天郎的肩膀。“别睡了,说我听听,我最喜欢听你们汉家的故事了!说嘛,说嘛,别睡了!” 雪玉儿大发娇嗔。 李天郎无奈地睁开眼皮,看见在雪玉儿手里的玉牌,不由一愣,“你说这个?在哪里拿的?” “就在你的荷包里么!你方才可是答应送给我了!” “告诉过你别翻我东西!”玉牌晃动着幽光,突然使李天郎不寒而栗。自从恩师方天敬在长安将玉牌交还给他,他就一直将玉牌随身携带,但居然一直没有再细看它。不知道是故意忘却还是不经意遗忘,今天,它却蓦然现身出来,而且是在如此场合,如此情景。 看见李天郎脸色大变,雪玉儿也吃惊不小,“哼,你身上哪里我还没有翻过?翻翻你荷包又怎么啦?怎么啦,舍不得啊?那还你便是!我雪玉儿还不是眼狭之人!”说罢将玉牌往李天郎身上一扔,李天郎慌忙接住,用手捂住它刺眼的反光,那太像母亲严厉的眼睛了,还有老师钢刀般斥责的眼神,怎么那么像! 大唐宗亲,建成子孙,万世永泽,武德九年长孙氏。 铭刻的字体如一支支利箭,重重地射中李天郎的心。自五岁,李天郎还不懂事,母亲便天天令他习写和朗诵这十九个奇怪的鲜卑文字。直至刻骨铭心,永生不忘,李天郎以为自己忘了,现在端详这些字,他明白,自己不可能将它们从记忆中抹去!一辈子都不能! 李天郎挣扎着从床上立起身,伸手去抓桌上的杯子,也不管是什么,仰首喝个干净,辛辣的烈酒顺着他的嘴角淋漓而下,飞溅到绣花被子上,呛得他剧烈咳嗽起来。 “昨晚的残酒,还喝它做甚!”雪玉儿一把夺过杯子扔在一边,扯过一张罗帕给李天郎拭面,“好啦!好啦!我也不要你的宝贝了!” “给我倒杯水!”李天郎边咳嗽边披衣下床。 雪玉儿叹口气,柔声应了。 待她捧了水回来,看见李天郎正衣衫不整地端坐在梳妆台前发愣,还伸手抚摩那面巨大的铜镜。 镜子里没有别人,只有李天郎自己。 脸色青黑,双目无神。 哆哆嗦嗦的手正好与之相配。 举起的玉牌在眼边荡漾,李天郎用双手紧紧捏住它,猛然将它捂在心窝,整个人蜷缩成一团。 “哎,真是好宝贝么,看你那么动容,不是哪个汉家女子送的定情之物罢?”雪玉儿放下茶盘,斜依在李天郎肩头,“我可不吃醋,怕是你想多罢?” “呜!”李天郎突然爆发出一声尖利的号哭!吓了雪玉儿一跳! 李天郎单手抚胸,号啕大哭,泪雨滂沱,捶胸顿足!直哭得肝肠寸断、撕心裂肺,雪玉儿惊惶地看着痛哭失声,号啕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李天郎,不知如何是好。 这是李天郎一生中最后一次哭泣。 污浊的泪水冲掉的不仅是他的颓废,还唤醒了他内心深处抗争命运的渴望! 从那天后,李天郎再也没有去雪玉儿那里,他离开了军府,去了戍边烽燧,开始了他脱胎换骨的征战生涯…… 直到今天。 这对雪玉儿不公平。 不仅不公平,李天郎知道自己还欠雪玉儿的情。青楼一别,斯人无踪。不明就里的雪玉儿曾经四处派人给他带信,还给他捎来了御寒的衣物,可谓深情款款。据说雪玉儿拒绝了很多痴迷的追求者,就是为了他;甚至有人说雪玉儿偷偷积攒了不少钱财,想叫李天郎为自己赎身,其言种种,李天郎再也不敢听,不管怎么说,那天要不是雪玉儿翻出了玉牌,自己还会沉沦到何时?难道这也是上天的安排? “将军,将军?” 李天郎恍然醒来,是马麟和阿史摩乌古斯。 “将军想是太过劳累,不知不觉伏案而眠了。”一张脸冻得通红的马麟道,“乌古斯这家伙死也不让我进来打搅将军,和我顶了半天!” “你风尘仆仆而来,必有要事,可是赵校尉那里又有新消息?”李天郎舒展了一下四肢,“快讲!” “是!”在八月秋操后,李天郎便将马麟派遣到赵陵的雕翎团效力,以锻其才,“我团派出的斥候在离葱岭守捉两百里处遇得数位吐火罗人,据他们说其王为大军所备粮草接连遭到吐蕃人和朅师人的截击,损失颇重,还说有一队秘密潜行的朅师人马居然就在钵和州至护密一带游走,经常劫掠中土商旅。赵校尉觉得蹊跷,亲率精悍马队出发搜寻,时天寒地冻,校尉料其不会深藏山中,当在商道沿线城镇附近。追寻十日,终在娑勒川以北截住,突袭之,贼子居然背依冰河团聚死拼。校尉大怒,挥军直冲,箭矢如雨,激战三个时辰破敌而还,斩首七十余级,余皆受伤被擒。被擒诸人,返途中不治又亡之七八,最后剩两人得返,押至葱岭守捉。两人甚是硬朗,在守捉衙门严刑之下,也问不得半句军情,不到一日竟嚼舌自决了!不失为好汉!” “说来白打一仗?区区百余贼子,远离其国,寒冬时节,深入我境意欲何为?赵校尉可有文书?”李天郎倦意全消,呼地站起询问马麟,“与敌交锋,你可同往?” “小的惭愧,那些日听命守营,未曾参战,但有详问于赵校尉和交战士卒,杜长史为此修有军文,小的一并带了来。”马麟从贴身的衣带中掏出信笺,抖了抖,递与李天郎,“此外赵校尉还令小的送来贼子铠甲兵器数副,交将军察看!” 李天郎满意地点点头,赵陵已颇有大将之风,做事愈发令人宽心。“书信器械一并呈上!”李天郎稍一思虑,又道,“不急,且备马,带所有物件与我共赴城内大将军处细细禀报!” 高仙芝左手笼着热气腾腾的茶杯,借着热劲暖手,右手拿着赵陵的信笺,仔细阅读着这篇长长的呈报,脸上神色捉摸不定。每看完一页,他便传给旁边的李嗣业,李嗣业阅完又让下面诸将一一传阅。 杜环的军文写得非常详尽,尤其是对其战阵和兵器使用之法,所言甚细,甚至还画了一幅草图。 “……贼重甲长矟,背水连排结半圆之阵,颇似鱼鲡,以拒我军。贼枪长两丈余,双手持握,防以铁甲及束臂之圆盾,然缺弓矢;校尉遂率轻骑环行疾射,贼虽矛长而不得及,中箭倒毙者众,前者亡而后列者进,终不退,其战甚坚……贼突暴喝,齐挺枪疾步迎我冲阵之骑,全不顾两翼后侧,是为亡命背水一击也!我骑猝不及防,虽抵之而不得,中枪落马者十一人,为此战唯一伤损者。校尉临危不乱,自率队抄其后路,贼立溃,或弃枪拔剑自保,或自相拥挤践踏……” 通过杜环的描述,李天郎几乎可想象得出当时双方交战的场面:困兽犹斗的朅师人表现出高度的纪律性和战斗技巧,他们知道唐军轻骑不可能从其后侧的冰封河流冲击,因此背水结阵,企图依靠重甲长枪自保。但对手弓箭的威力大大超出他们的预料,如此固守只有被动挨打。而其战阵和李天郎当初对抗吐蕃骑兵的圆阵一样,不可移动,即使移动,身负重甲的步卒无论如何也不如骑兵快捷,领军的朅师统领不可能不知道,但是他仍旧发起了直线冲锋,迎向了飞骑劲射的唐军骑兵,显然是鱼死网破,视死如归般的打法。而且的确打了赵陵一个措手不及,但是同时也将自己的两翼和后背彻底暴露给了对手。可以想见身负重甲,手持如此超长矛矟的朅师人是如何狂吼着,冒着雕翎团飞蝗般的羽箭径直冲向滚滚而来的唐军骑兵,又是如何在赵陵果断的两翼出击下不得转向还击而迅速崩溃,惨遭斩杀…… 虽败却壮哉! 看来朅师战士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 “此为贼子兵器铠甲?”高仙芝将最后一页信笺交与李嗣业,信步走到马麟面前,上下打量。事前李天郎已令他穿戴朅师甲胄,持矟而立,那两丈余的长矛竖立起来必定戳穿屋顶,只得平平拿了,摆个架势。 “有多重?”高仙芝伸手摸摸冰冷的甲胄,注意到上面箭矢射穿的小孔,“穿着可还灵活?” “此甲内衬皮革,外被铁甲,尤以身甲最重,上及胸下及腹,为整铁打成,似我明光铠,制工精细。此外尚有铁胄、披膊、胫甲,以及由锁子甲所制的腿裙、顿颈等,总重当愈四十斤。”李嗣业和李天郎在马麟换装时便细细看过,此时自然娓娓道来,“赵陵信中称雕翎团一石强弓可在三十步外轻易洞穿,通常七斗骑射弓洞穿需二十步,远者则即使穿甲也未定伤人,此甲破绽多在腿部,五十步外即可伤之。” 高仙芝取下马麟头上的兜鍪,柔软的锁子甲顿颈哗哗着响,眉心处还有突出的三角护甲和护鼻,盔顶有稀稀拉拉的几束羽毛,早就烂得不成样子了,隐隐然还有血迹。旁边的席元庆也拿过朅师长枪舞了两舞,骂道:“娘的,做得如旗杆般长,如何舞得?如何作战?怪不得被赵陵冲到近前杀个干净!” “我等长矟,最长不过丈余,即可制敌机先,这朅师蛮夷做得这般长,不是哗众取宠么!”段秀实将还未看完的信笺扔给贺娄余润,贺娄余润皱着眉头翻了翻,又递给阿史那龙支。“双手握持,无坚盾护身,何以抵挡我大唐强弓硬弩?且若敌两翼或后方进击,哪有时间挺矛转向?呸!败之不费吹灰之力耳!” 高仙芝顺手将兜鍪抛给李天郎,也看了看那两丈有余的长矛,返身落座,沉吟不语。那兜鍪上镂刻有飞翼人像,李天郎颇觉眼熟,猛然想起,此图类似阿米丽雅所藏金币上之图案,所谓犍陀罗雕刻也。难道这朅师人与那什么贵霜国有些渊源? “常清心思缜密,对朅师军备,已探寻良久,所言居然八九不离,”高仙芝呷了口茶,“实在难得,难得!今日亲见朅师器仗,兼闻彼之战阵,本使更有所悟……西征朅师,万不可轻敌,而其战阵兵器,若行兵布阵得当,威力非同小可,断不若尔等所言羸弱!” 众将纷纷住口,凝神细听。 “区区数十支长矟,便阻敌长久,若上万长矟配以重甲撸排,以密集之方阵划一猛冲,如何御之?”众将或点头,或沉思,显然皆有所悟,高仙芝微眯上眼,“而这正是常清所言朅师战法!” 雪花飘飞。 大块大块的飞雪悠悠然从天而降,轻轻地粘附在行人的衣帽或者眉宇胡须上,又悄悄地化为冰凉的水珠,带来一片沁凉。街道两侧朦胧的灯光,在人马呼出的腾腾热气里摇曳,映得鹅绒般的雪花或明或暗。阿史摩乌古斯粗犷的喷嚏声在寂静少人的道路上传出老远……李天郎不说话,他绝对不会搭腔。从军府出来没多久,天气就阴暗下来,转眼间雪就下来了,还好没有刮风,否则可真够呛。 一盏红色的灯笼突然出现在眼神有些呆滞的李天郎面前,红色的光芒并不刺眼,但在这样阴晦寒冷的天气里,突然出现一抹酡红,无论如何都会刺激人的瞳孔。再说,红灯笼照耀下的,是一辆精致的马车。虽然马车的窗口垂落着厚厚的毛毯帘子,看不见里面的人,可是绚丽的花色和隐隐的妖艳已经明白无误地昭示,里面坐的一定是个女人,而且是非常妩媚的女人。 马车斜靠在路边,茕茕玉立,显得落寞而忧郁,似乎在等什么人。 李天郎勒住马,飒赤打了一个不耐烦的响鼻,“风雷”“电策”一左一右围住了马车,两双凶狠的猛兽眼光警惕地看着翕动的帘子,长长茸毛下的鼻子戒备地抽嗅。 裹着厚厚皮毛大氅的胡人车夫惊惶四顾,看他扁平诡异的头颅,就知道是个典型的佉沙人,当地土人自出生时便夹头取褊,加上文身碧瞳,一眼即可认出。车夫嘴里呀呀干叫,好像是个哑巴。阿史摩乌古斯稍微纵前几步,用胡语低声喝道:“让开!”李天郎身侧的马麟等亲随稍稍散开,分制各个方向,一双双筋骨虬结的手轻轻搭上了各自的刀柄,没有人出声,也没有人轻举妄动。 “呼啦”,帘子掀开了,一股撩拨人的香气使阿史摩乌古斯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马车里一团翠绿连同耀眼的灯光一并倾泻到他身上。阿史摩乌古斯的右手闪电般握住了腰间的弯刀,尽管他闭上了眼,也可以将前面来袭的敌人一刀劈成两半。而在此时,他听见的只是自己主人压低嗓门的奇怪的声调:“雪玉儿……是你……” 雪玉儿惊人地衰老了,不仅衰老,而且体貌也今非昔比。原本婀娜酥美,玲珑凹凸的娇媚身姿如今却臃肿不少,只有那双湛蓝的眼睛,依旧没有改变,李天郎也因此一眼就认出了她。“你在等我?” 在湿润的蓝色眼眸中,交织着难言的情愫,雪玉儿的嘴角轻轻颤动几下,终于挂上了微笑:“难得郎君还记得我……” 消除戒备的阿史摩乌古斯一声短促的呼哨,“风雷”“电策”回头望望李天郎,摇头摆尾地放松了肌肉,收敛了自己硕大的利齿,亲随们也稍稍松懈下来。马麟示意众人后退,与马车和李天郎拉开距离。 “几年了?五年了,整整五年……”雪玉儿仿佛梦呓般喃喃说道,“连个口信都没有的五年……女人能有几个五年?” “你,你还好吗?”李天郎干咳一声,没话找话地说,“现居何处?” 雪玉儿猛然醒过来似的,脸上荡漾起老练的笑容:“雅罗珊李将军,威名赫赫啊,如今郎君可是西域如雷贯耳的大人物,奴家斗胆邀郎君往寒舍一行,不知李郎可赏脸?” 李天郎一滞,面有踌躇之色。 “呵,今时不同往日,李郎不必顾虑,寒舍虽小,但也足容你雅罗珊,就是高仙芝大将军,也曾光顾。李郎就算不念旧日之情,就凭奴家冒雪在此恭候多时之心,也难拒绝罢?” 李天郎终于点了点头,提提缰绳,又突然停下,对马麟道:“你带众兄弟先且回营,明日点卯之前,我必赶回。”看见马麟犹豫担忧的神色,李天郎一笑,“一个旧日老友,应当无碍,再说这里到底是我疏勒军镇!回去吧!”马麟知道多说也没用,拱手领命,带人缓缓退去,只有阿史摩乌古斯动也不动。马麟路过他身侧,低声对阿史摩乌古斯嘱咐几句,阿史摩乌古斯点头,上前立于李天郎身后,李天郎轻笑一声,知道没有他亲口下令,这个忠狗样的葛逻禄人不会离开他半步。 看见李天郎应允,雪玉儿嫣然一笑,不失当年妩媚,搅得李天郎眼神一荡。阿史摩乌古斯忍不住咕哝一声,这句突厥语李天郎听得明白——“狼一样的娘们”。 马车的帘子合上了,哑巴车夫一抖缰绳,先行领路,李天郎和阿史摩乌古斯漫步跟随。 没想到旧日混迹其间的疏勒女肆“莲香楼”还是那个样子,要说变化,就是老板娘变成了雪玉儿。“平日里找些银钱,本想当作嫁妆,可转念想婚嫁也没什么意思,不如尽拿出来买下了这莲香楼罢!”雪玉儿在车夫搀扶下下了车,门口的奴才看见她谦恭地行礼,“将两位爷的牲口好好伺候了!”有人应诺,过来牵走了飒赤。 尽管寒冬飞雪,天色渐晚,莲香楼却依旧人声鼎沸,热闹非凡。来自天南海北的诸色人等在这里逍遥享乐,一掷千金,在女人们的尖叫和娇呼中一洗漫漫商途的苦累,暂时解脱世俗的烦恼。走过回廊,不时有衣冠不整的胡汉人等被坦胸露怀的胡姬们簇拥着踉跄而行,喷出满嘴酒气。 雪玉儿一路和常客们打着招呼,若即若离地摆脱一个个醉鬼的纠缠,带着李天郎和阿史摩乌古斯径直往后堂去。李天郎心中一动:那里曾是自己和雪玉儿消魂缠绵的地方……不,他稍微顿了顿脚步,雪玉儿立即感觉到了,回过身来意味深长地冲李天郎展颜一笑:“记得你第一次进到这里的情景吗?那时候……你还会脸红……”而如今,同样是这地方,却让李天郎感到格格不入,非常的不自在,为什么,是因为阿米丽雅? 和方才在大厅里大不一样的雪玉儿兴冲冲地扯着李天郎进了后堂,相信她也触景生情,生出了万千思绪。看着神采奕奕的雪玉儿,李天郎脑子里幻化出阿米丽雅的影子,怎么敛神也挥之不去,他开始后悔答应来这里。 后堂重新修缮过,比过去更清静,也多了厚重的脂粉气,青春逝去的女人唯靠饮鸩止渴的铅华才能保住几丝昔日的美好回忆,自然少不了越来越多的脂粉。 粉红色轻纱装点的厅堂,在明亮的灯火中发酵着诱惑和暧昧。暖洋洋的火盆和热炉将大厅里烘得春意盎然。李天郎任由雪玉儿脱下自己的靴子,取下自己的头盔,让她用温热的毛巾给自己擦脸洗手,两人默默地相互接近着,寻找着,苏醒着……当雪玉儿的手伸向紧束铠甲的腰带时,一直闭着眼睛的李天郎猛然捏住了她的手,“不!”劲不小,此举明白无误地告诉了雪玉儿,“到此为止!” “嗯,甲胄不解么?”雪玉儿的声音没有多大起伏,但是眼角却分明湿润了,“郎君别误会,奴家只不过想让郎君舒服点……”手渐渐松了,但仍坚定地将雪玉儿的手轻轻扒开,“将军金甲夜不脱……到底是雅罗珊啊……而我,却不是以前的雪玉儿了……”眼泪终于不争气地落了下来,划过抽动的嘴角,但很快被擦去了,“也好,奴家随将军的意吧!还喜欢三勒浆么?有人远道送来一坛三勒浆,让奴家陪将军喝上几杯吧,叙旧无酒,岂不少了意境!”雪玉儿声音高亢起来,恢复了她女肆主人的神采,“再叫几位奴家亲自调教的小女子来,且歌且舞,凑个兴吧!” 不待李天郎答应,雪玉儿轻击玉掌,轻纱后脚步细碎,飘来几个美貌胡姬,后面的手中都拿着乐器,前面几个长襟飞舞,显是舞者。领头的红衣胡姬腰身非常修长,她先冲李天郎盈盈一拜,扬臂高举,手腕一弯,小指一翘,乐声顿起。疏勒之乐,乃唐十部乐之一,闻名遐迩,太常寺中乐师,疏勒人不在少数,还曾出过诸如裴神符这样著名的乐人,其名作《胜蛮奴》、《火凤》、《倾杯曲》风行一时。 “李郎,多年未见,奴家敬你一杯。”三勒浆的香气总是那么诱人,李天郎有些回避雪玉儿目光炯炯的眼睛,余光扫过门口,透过巴掌宽的门缝隙,忠实的阿史摩乌古斯就盘膝坐在走廊下,面前放着一小坛火和几个煮熟的羊头,他绝对不会让自己的主子脱离自己的视线之外。阿史摩乌古斯想得周到,雪玉儿显然也想得周到。李天郎迎着阿史摩乌古斯的目光点点头,端起杯子和雪玉儿碰了碰,仰头饮干了。阿史摩乌古斯得到主人默许,掏出了随身短刀,伸向了盘子里热气袅袅的羊头…… “李郎哪里找的这人,死心眼儿,方才怎么也不让关门,非要留个缝……不冷么?”雪玉儿早就注意到门外铁塔般肃立的阿史摩乌古斯,对方丑陋怪异的体貌足以令任何人都留下深刻印象。 “哦,他本是突厥人中的拓羯,箭术精湛……后来跟我在军中做个别奏,也算随从,葛逻禄人都是死心眼儿……”李天郎有一搭没一搭地答道,雪玉儿“李郎”的称呼令他十分别扭,为什么,以前不是一直都是这样称呼自己的么?怎么今日这亲昵的称呼令人如此窘迫?明白了,阿米丽雅,五年来,只有阿米丽雅这么称呼自己,而自己也几乎完全习惯了她的轻唤,已经没有人能够替代…… 歌舞声中,两人痛饮了几杯,雪玉儿已是发衩松散,罗衫轻解,和衣甲整齐的李天郎形成鲜明对照。“我老了,变了,没有以前漂亮了吧?”眼波流动的雪玉儿伸手揽住正襟危坐的李天郎脖子,在他耳边轻轻说道,“就是以前我最妩媚的如雪肌肤,你最喜欢的,也老了,不再丝绸般光滑,羊脂般剔透了……不信你摸摸……” 门外突然传来阿史摩乌古斯的喝令声,随着就听见弓弦响,有人一声惊叫,间或有人闷哼。嘈杂的乐声没有让李天郎沉迷,他一把护住雪玉儿,一手握住了兵刃,正好抵消了肌肤相亲的尴尬。“是什么人?”他低声问瘫软在自己怀里的雪玉儿。 雪玉儿一时没有回答,她似乎乏力地将头靠在李天郎的胸前上歇了歇,嘤咛一哼,用胡语喃喃说了两句,是骂人的话。此时,乐声已止,门外传来胡语的呼喊,在喊雪玉儿的名字。“是找你的么?”李天郎再问。雪玉儿白亮的脖颈后面有一颗黑痣,像一只挑逗的眼睛,冲着李天郎的视线眨眼。“我去看看……”雪玉儿刚刚睡醒似的直起身来,迅速拢了拢了拢衣衫,用胡语高声询问,外面隐隐有回答。“是个老熟客,你还记得那个粟特商人胡拉克么?”李天郎点点头,在疏勒你可以不认识别人,但一定会认得这个胡拉克。只是,他突然来干什么?纯属巧合么?恐怕没那么简单。 胡拉克和他的家族是丝绸之路赫赫有名的商家,他们的脚步东至大唐广州,西至拂菻、大食的广阔区域。成千上万匹骆驼背上,承载着滚滚财富,在疏勒城里,他的房屋比军府还大,甚至佉沙王室的阿摩支王族,都用疏勒特产的毡毯与之交换来自五湖四海的奢侈品。 门拉开了,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阿史摩乌古斯黝黑的背影,他左手持弓,右手扣着三支待发太习箭,虎视眈眈。在他前面的小院门口,紧张地对峙着四个人,他们的脚下,赫然各插着一支羽箭! “胡拉克,你鬼叫什么!”雪玉儿笑骂道,完全恢复了青楼老板娘的神采,“触了霉头了罢?” “你这里什么时候多了这么个凶神恶煞的门神?”胡拉克长舒一口气,扶了扶头上华丽的貂皮帽子,摆手示意身边的人收起兵刃。 阿史摩乌古斯余光一扫神态自若的李天郎,缓缓放下了硬弓,又狠狠瞪了对方一眼,闪开了道。雪玉儿站在回廊下和慢慢走进的胡拉克叽里咕噜摆谈两句,回头对李天郎说道:“胡拉克想和你攀攀交情,说还有事相求。你……” “让他进来吧。”虽然还不知道这个胡拉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至少可以摆脱与雪玉儿独处的窘境,李天郎不假思索地答应了。再说,一个商人,和官府中人套近乎几乎是他们乐此不疲的嗜好。见李天郎答应得这么干脆,雪玉儿眼中闪过一丝失望,“别以为这是我处心积虑,胡拉克是这间女肆实际的主人……”她压低声音飞快地说,显然不想让胡拉克他们听见,“他……死样!”雪玉儿忸怩作态地娇呼一声,伸手拍开捏住自己臀部的手,胡拉克顺势又在她胸上摸了一把,哈哈大笑着走进屋。 “雅罗珊李将军!”胡拉克的声音像铜钟一样洪亮,“久仰!久仰!今日得见,胡某三生有幸!前几个月就在龟兹见识过将军麾下勇士夺旗之猛,当真名不虚传,强将手下无弱兵!厉害!厉害!精彩!精彩!” “过奖!”李天郎微笑着点点头,看着胡拉克身后的随从被气势汹汹的阿史摩乌古斯横身拦住。胡拉克也注意到了,居然丝毫不以为忤,继续张开双臂,先是以汉家礼仪,后以粟特礼仪与李天郎亲热见礼。如此的热情和真诚不得不令人感到亲切,李天郎站起身来还礼,胡拉克一撩长袍,呵呵笑着很自然地在他身边坐下。 “胡先生的汉话好地道,几乎没有半点胡人口音,要是不见人,没人会认为你乃胡人。” “唉,我们做生意的走南闯北,不会说两句当地话,那还怎么做买卖?来!先干三杯再说!我先干为敬!”胡拉克咕咕倒下去三杯酒,旁边的雪玉儿立即为他斟好。“自去年便听闻李将军以三百人马击败吐蕃千人铁骑,又攻破天险大山子,威名远播,雅罗珊如雷贯耳,胡某好生敬慕,一直想结交将军,可惜一直没有机会,前些日得知将军移驻疏勒,胡某大喜,虽远在吐火罗也日夜兼程赶回,今日可算见到将军了!来来来,为今日我等之缘,咱们再干三杯!” 酒过三巡,宾主尽欢,胡拉克谈笑风生,潇洒豪迈,确有一方雄豪风范,即使李天郎也不由自主被他的热忱所感染,逐渐放松下来。音乐再次响起,翩翩歌舞浓浓情怀,屋子里四处都洋溢着欢快和温暖。要是不知内情,看见胡拉克和李天郎的热乎劲,还以为他们是多年老友。“今晚真是高兴!雪玉儿!你且把压箱底的好东西都拿出来招待我们的雅罗珊!”胡拉克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转头冲屋外用胡语高喊了几声,“我也为李将军备了些薄礼!呵呵!别推辞!别推辞!我们粟特人虽是商人,但绝不唯利是图,否则怎么交得了朋友,怎么走得了天下!” 两个高大的随从应声走进门来,抬着一个精美的大木箱。其中一个随从放下箱子,躬声退了出去,另一个默不作声地掀开了箱盖。李天郎注意到此人的手已经在屋外被冻得通红,但肌肤甚是细嫩,不似干粗活的仆人。李天郎心里一动,暗暗留了个心眼,也许今晚的好戏就此开场了。 一箱金银珠宝映亮了所有人的眼睛,雪玉儿甚至轻呼出声。“嘻嘻,也值不了几个钱!”胡拉克得意地搓着手,“刚巧和吐火罗人做了笔大生意,李将军别见笑,这些不到此次胡某所赚的一半!” “如此厚礼,天郎怎担得起!”李天郎边说边细细观察那个随从,对方显然很不习惯老是这样低着头,下意识用手抚摩后颈,右手上一颗硕大的红宝石戒指十分扎眼。雪玉儿也注意到了,脸上顿现惊讶之色,张嘴想说什么,终于以斟酒掩饰了过去。“所谓无功不受禄,天郎白拿胡先生这些钱帛,岂不是成了小人?” “将军哪里话来?胡某知道将军从来不贪恋财物,这些钱帛不过是我的小小心意,将军在秋操上率我胡族儿郎力挫群英,令我等欢欣鼓舞不已,那岂是区区几万银两能买得的?某见番兵营器仗军械,马匹牲畜多有匮乏,也就想助一臂之力,某别无长物,为商之人,多的正是钱帛,除了些许阿堵物(钱),胡某也拿不出什么像样的东西来!望将军不要嫌铜臭的好。” 几句胡语突然从随从处传来,正滔滔不绝的胡拉克一愣,打住了话头。“这个,这个,要是将军真觉得受之为难,不如和胡某做个小买卖!咳,商人就是这德行,老是想着买卖……” “我乃大唐军人,胡先生的买卖是自己做,还是帮别人做?可别令我等为难。” 胡拉克双手乱摆:“哪里话!哪里话!某家怎么会让将军为难!” 方才说话的胡人立起身,抬起了头,正好和李天郎四目相对!两人瞳孔同时收缩…… 李天郎黑色的瞳孔和对方蓝色的瞳孔密切相交,像两颗正面碰击的流星,骤然交接出炫目的光,旁边的胡拉克和雪玉儿对望一眼,心眼忽地提了起来…… 挺直的鼻梁,隼鹰般的眼神,坚韧的下巴犹如被一刀削出,根根直立的胡须修剪得整整齐齐,略略卷曲的头发间隐隐沁出波斯香料的气息……整张脸仿佛是由一块洁白的大理石雕刻而出,衬出一种高贵和王者的威严。 像什么呢,像什么?嗯,像贵霜帝国金币上的铸像,对,要加个王冠,简直一模一样! “这位仁兄器宇非凡,非凡人也!敢问尊姓大名?”李天郎保持着微笑,关键人物到底出场了。 朅师军神 来者轻轻取下头巾,将整张脸都显露出来,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壮年汉子。他缓缓挺起了腰,眼光没有离开对面的李天郎。“胡拉克……”李天郎只听得懂他开头的三个音节,显然是在招呼胡拉克,后面是一大串听不懂的语言。 神色略显尴尬的胡拉克清了清嗓子,强笑着说:“将军的眼睛好厉害!还是被将军看出来了,咳咳,这位是……”胡拉克恭恭敬敬地冲假随从躬腰行礼,“朅师国王勃特没之兄素迦亲王殿下……” 素迦?就是那个宁可四处征战也不愿意当国王的素迦?听说整个朅师都尊他为军神!好!好!今日也算又见了一个英雄人物!李天郎哈哈一笑,端起了酒杯,说道:“我当是谁!原来是大名鼎鼎的朅师军神!好胆色!好汉子!先不说其他,且共饮一杯!” 素迦嘴角也挂上笑容,哇哇说了一通,胡拉克赶紧传译道:“殿下说,他以为你知道他是谁后,会跳起来拔剑……他说你也是英雄,雅罗珊名不虚传!要与你喝一杯!” “好!” “叮……”两个酒杯一碰,两人干净利落地仰首饮光,抛杯哈哈大笑。 三杯酒毕,李天郎道:“我虽叹素迦殿下勇谋过人,但现你我非友为敌,以我大唐将领,本该与你拼个死活,但我中土古人云:两军交战,不斩来使。今日当殿下为使者,我以礼相待,今晚既过,自敌我分明也!” 素迦微笑着点点头,通过胡拉克说道:“早闻大唐军中有称雅罗珊者,今日得见将军,果然英雄了得,不枉我冒险一遭。方才在门外连发连珠四箭者可是将军亲随?”见李天郎点头,素迦若有所思,“快若闪电,准若隼鹰,确实堪当神箭手!这样的勇士居然甘做将军亲随,更可见将军过人之处。我曾听闻不少将军丰功伟绩,原当百姓讹传,今日亲眼所见,虽寥寥数面,但却不由我不信……不知如将军者大唐有几人?如将军亲随者又有几人?” “大唐疆域万里,雄兵百万,在我李天郎之上者如过江之鲫,安西军中,当是高仙芝大将军第一,此外还有李嗣业将军、席元庆将军、田珍将军等猛将,皆勇冠三军,此外还有封常清、刘单、岑参等足智多谋之士,皆才略过人,英雄豪杰可谓不可胜数也;就是在下营中,如门口亲随般善射者不下数百之众!”李天郎笑道,“殿下如不信,可问胡拉克,再多的情势,恕在下不便多言。” “大唐,你们的高大将军真的要攻打我们朅师么?”素迦蓝色的眼睛炯炯闪亮,“我朅师与大唐素来无甚龌龊,为何刀兵相见?” 李天郎心里一滞,低头饮口酒,只得套用封常清的原话:“朅师勾结大食、吐蕃,断我大唐西域之要道,且不尊我天朝号令,藐视我大唐天威……” “将军所言,不过是泛泛之借口,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而已!”素迦的声音激昂起来,洁白的脸庞泛起了血红,“朅师交好大食、吐蕃是为国之安泰,免生战端,怎么轻言勾结而不利于千里之外的大唐?至于沿商路征敛赋税,乃我邦自理之事,你们在境内不也如此,怎的又有阻塞商路之说?朅师国虽小,但绵延数百年,不逊大唐,与大唐可称兄弟之邦,为何非得尊奉大唐号令?” “殿下,天郎一介武夫,朝廷命官,只知效命沙场,统兵征战,其他之事,我自难理,且或战或和,也由不得我等。”李天郎知道争论下去没有任何意义,就像每次和阿米丽雅一谈及此,往往不欢而散一样,“只是想到要和殿下这样的英雄对阵,实在可惜!” 素迦目不转睛地紧盯着李天郎,将胡拉克的传译一字字听完,轻叹一口气,脸上出现莫大的怜悯和遗憾的神色,“我也一样!不过,战场拼杀,你死我活,也是从军者的归宿,我倒很荣幸成为雅罗珊的对手!我朅师虽无雄兵百万,但历来尚武剽悍,弱冠男儿皆可战。且保家卫国,占尽天时地利人和之优,大唐劳师袭远,未必能够如愿!嘿!嘿!就是那千年万年的冰山雪海,就可以拖垮你们!到时候我们来收殓你们的尸骨便是!”不管胡拉克怎么“文饰”素迦的话,但那种桀骜不驯,挑战强势的意味用不着太多的语言就能使人强烈地感受到。 李天郎大唐男儿的血液骤然沸腾起来,当即正色肃然道:“两军交战,鹿死谁手,自难预料。自古便无常胜之军,胜败也乃兵家常事,说说也无妨。殿下如对西域略知一二便可察,大唐雄师每战几皆不占天时地利人和,然仍攻城略地,所向披靡。朅师虽远,却也在我大唐兵锋之内,殿下御敌,不可轻敌为好。” “哼,安西倾城之兵不过两万,而我全国持矛儿郎不下五万,且尽据天险。当年,我们一个叫亚历山大的祖先仅率四万人便横扫了整个天下,是安提柯王国、孔雀王朝、塞琉古王国、托勒密王国之始作俑者,如今的天竺、呼罗珊、波斯、大食,哪个不是我们的天下!嘿嘿,要不是高山和士卒厌战阻止了他高贵的步伐,恐怕现在也没有了大唐!一个朅师虽然只秉承了祖先气势之万一,但经历数百年沧桑不败,威震乌浒河流域,岂是那么好欺负的,只怕将军真的是进得来出不去啊!”素迦握紧了拳头,手指上的宝石戒指血一样红,“自由是我们朅师人最神圣的东西,每个朅师人都会为之战斗到底!若外敌胆敢来犯,达丽罗川将会埋葬他们!” “兵贵精不贵多,殿下祖先之武功也谙此理。李某倒真的希望殿下有祖先气势之万一,免得败得太轻巧!” 胡拉克迟迟疑疑地不知道该怎么传译,素迦不耐烦地催促他,唉,要不是需要仰仗这位朅师亲王疏通商道,鬼才来趟这趟浑水! 一听完胡拉克的传译,素迦先是勃然变色,下意识地按住了剑柄,随即却笑了起来。李天郎暗暗吃惊对方的定力,慢慢松了握刀把的手。头上沁汗的胡拉克暗地冲雪玉儿丢个眼色,雪玉儿会意笑道:“你们男人一见面就知道打打杀杀,有甚趣味?不如多和几杯?来,我来给你们斟满!你们是英雄惜英雄,这里就是一个英雄会啊!” “是啊!是啊!害得我生意也没法做!”胡拉克也帮衬道,“和气生财么!是不是?来来!干杯!” 原本紧张的气氛骤然松弛下来,素迦神色很快恢复如常:“那我素迦就在朅师恭候李将军大驾了!” “一定到!本将所部旗帜为红色鹖鸟旗,殿下战场如见,必为在下!” 几人又饮了几杯,李天郎欠身说道:“今日已尽兴,天郎军务在身,先自告辞。殿下还是赶紧归国备战的好,跨出此门,你我即是生死相拼……” “且慢!”胡拉克扯住李天郎衣袖,“这些薄礼,一定请将军收下!”见李天郎剑眉一竖,意欲坚拒,胡拉克急道:“也不是白收,小的想用这个买几个人的命!” 他想赎被赵陵擒获的那几个朅师战士,这显然是素迦的意愿。能重金来救几个似乎微不足道的部属小卒,可见这个素迦不仅爱兵如子,也必威望甚高。但李天郎不知道的是,被赵陵一举歼灭的那支不过百人的朅师小部队,是素迦训练有素的贴身卫队,都是最精锐的“费兰吉提斯”(重甲步兵)重甲武士。素迦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以一当百的卫队怎么会在顷刻之间就全军覆灭了,他必须弄个明白,否则何言击败唐军?因此他不惜重金也要赎回被俘之人,也毅然决定亲自潜入疏勒打探虚实。 “可惜,被俘之人甚为刚烈,尽嚼舌自尽了!”李天郎站起身来,眼角瞟见雪玉儿一脸凄苦落寞之色,“真是好汉!雪玉儿,”李天郎再也没有将目光转向她,“咱们……感谢款待,后会有期!” 李天郎穿上外袍,冲众人一施礼:“李某先走一步!”胡拉克张张嘴,又急急地冲雪玉儿使眼色,而雪玉儿却神色恍惚,似乎根本没有看见。“殿下放心,李某说话算话,今夜之会,我自会绝口不提,但今夜之后,李某职责所在,当无私情可言!” 门口突然传来呕吐声,素迦张目一看,是他的两个卫士正在扶柱呕吐,不由眉头一皱,出言询问。其中一个卫士断断续续说:“野蛮人!野蛮人!”一旁大笑的阿史摩乌古斯见主上出来,立刻收拾停当跟随在后,在院门处狠狠一瞪眼睛,嘿地低喝一声,冲站在廊下的素迦胡拉克等一干人龇龇牙,虎虎而去。当李天郎主仆二人消失在院门外时,素迦冷哼一声,自言自语道:“野蛮和智谋,哼,好一支虎狼之师!怪不得……” 胡拉克咝咝地吸着冷气,咕哝道:“天可真冷……”回头看见雪玉儿猛然端起桌上的酒壶,劈头盖脸地灌了几大口,晶亮的酒浆飞珠溅玉般在她红红的唇边散落…… 回廊上散落着两个啃得精光的羊头,还有……还有一只冻得硬邦邦的死耗子,上面还有撕咬的齿痕,那只老鼠是阿史摩乌古斯顺手在墙角射中的,当他将这个还在抽动的活物提起来血淋淋地剥皮生吃时,一直紧盯着他的两个朅师人终于忍不住呕吐起来…… 浑身雪花的阿史摩乌古斯带着激灵的寒气掀帘而进,一言不发地单膝跪下。 “没有跟上?”李天郎看到扑面而来的是凄厉的暴风雪,这样的天气,能找到路回来已经不错,怎么还能跟踪,“雪大风烈,对手又非同一般,怪不得你!” “奸细乘马车,再换快马,星夜出了城,往葱岭去,小的在离城三十里的山窝失了踪迹……”阿史摩乌古斯龇着牙说,“在暴风雪里居然冒死夜行,想是心急,或是畏将军击杀,溜得好快!小的无能,在那里转了一个多时辰也未找到蛛丝马迹!” 在西域这块地方,不能太相信承诺。李天郎前脚一迈出莲香楼,便嘱令阿史摩乌古斯跟踪素迦,并飞马告之疏勒各门严加把守。没想到素迦还是设法逃脱了,胡拉克自然帮了忙,一旦有人问起,这个商人也会推个干净。 “起来吧,先喝杯热茶,”李天郎将火盆翻动一下,顺手给阿史摩乌古斯倒了一杯热气腾腾的奶茶。“再厉害的猎人,也不是老天爷的对手!那家伙这次逃走,下次就没有这么走运了,也许我们很快就会和他在碰面的……” 也不管烫不烫,阿史摩乌古斯咕咕地仰首喝完茶,嘿嘿哈了两口气,叩首离开。 他不会走远,就裹着斑驳的毛皮大氅坐在李天郎的帐门边,旁边是席地而卧的“风雷”“电策”。 朅师…… 真的如这个素迦说的那样么? 他们会是下一个小勃律么? 李天郎望着摇曳的烛火,陷入莫名的恍惚中…… 第十二章 帕拔铁隘口的恐怖雪窝 出发!帕拔铁隘口! 春节刚过,安西军大举开拔,这是很多人都始料未及的。 难道高仙芝要在大雪冰封的时候率大军翻越葱岭么?之前没有哪位将帅这么干过,也没有人敢冒这个险,可高仙芝敢,他就这么做了。 大军在西陲集结数月,朅师人不可能不知道讯息,但他们绝对想不到唐军居然会冒天下之大不韪,在冬日远征来袭,即使是号称军神的素迦,也没有想到高仙芝有这样的惊人胆魄,唐军会如此悍不畏死。 “天神啊!伟大的南迦-帕巴特山啊,你怎么没有惩罚冒犯你的野蛮人!”得知唐军已经出现在洪扎河谷,击溃了边境守备队的情报,素迦惊骇之余,不由心生感慨。上万大军能军容不乱地越过高耸雪山,那是怎样一支军队啊!在他看来,如果不是奇迹,就是……这是一群最凶狠残暴野兽组成的军队!他们的统帅肯定来自最阴暗可怕的地狱!那个茹毛饮血的弓箭手,那个谈笑风生的雅罗珊!素迦也算身经百战,出生入死的战斗经历过无数次,每次无论胜败他都能从容面对,战斗的渴望和必胜的信念使他总能逢凶化吉,起死回生。但这次唐人大举进犯,他头一次感到担忧和畏惧,这是他从来没有的,这种感觉令他感到羞耻和恶心。“啊,敌人虽然狡猾而凶残,但我们更是英雄的勇士!天神和亚历山大的英灵会保佑我们的!” “去吐蕃求援的使团一直没有讯息,就算有,他们也是远水救不了近火,征集兵士的命令已经飞马传送到各地,但是也需要时间……”念国王信笺的文官开始擦汗,“……王城之两千近卫军已经整备完毕,全数交兄长指挥,我的两个儿子,你心爱的侄子,苏西斯和哥门提斯将拿着我的鹰帜率两个塔克塞斯(一个塔克塞斯约有1500人)的佩尔塔(轻甲步兵)士兵归入您的麾下……” 素迦手扶宽大的窗口,眺望着远处巍峨的雪山,抿紧了嘴唇,“让我们为自己的土地奉上我们的鲜血和生命!” 在他身后,是一排默立的将士,他们精雕细刻的铠甲闪着冷峻的金属光芒,年轻或者沧桑的脸上神情肃穆。这些朅师最精悍的战士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们的军神,只要他一声令下,这些人将义无反顾地扑向任何敌手,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来吧! 素迦猛然转身,目光炯炯地扫视着随他征战一生的部下,握紧了拳头…… 我们将战斗到最后一个人!最后一滴血! 朅师人的坚壁清野做得非常出色,李天郎率军一路疾进,所路过的村庄、营盘一律杳无人烟,尽管看得出百姓军马行走匆忙,但粮草牲畜等紧要之物却是拿得干干净净。偶尔碰到几个人影,不是骑马远远遁去,就是装疯卖傻的老弱妇孺。看来,朅师王勃特没誓要与安西唐军一决雌雄了!看这些风格,指不定就是那个朅师军神素迦一手打造! 番兵营马不停蹄地赶往帕拔铁隘口,那里是进入朅师都城的咽喉要地。 为了不让远来的唐军有所依,素迦派出大批民夫,将帕拔铁隘口以北的树木石头尽皆砍伐移走,留下光秃秃的一马平川。不仅如此,隘口以南的曷萨水岸,原有的五座桥梁,也拆断四座,只留下一座石桥。石桥周围,散落着三座坚固的军营,驻扎着四千重兵,与城内相互呼应,进可攻,退可守。显然,帕拔铁隘口只是第一道防线,曷萨水和旃陀罗拔分别是第二和第三道防线,加上城内城外士气如虹,以逸待劳的九千精兵,以及高城坚壁和充足的储粮,朅师王勃特没并无理由感到害怕,而素迦则准备诱敌深入后,扰敌疲敌,在不断集结各地勤王兵力的同时,寻找一举击溃对手的战机。 两座高大的烽燧,在遥遥相望,互为犄角。 这就是帕拔铁隘口。 隘口所在的山脉,幽幽然曲折延伸,消失在崇山峻岭的远方。极远处飘渺的浮云之上,是头顶皑皑白雪的南迦-帕巴特峰。 远远望去,隘口确实如一道天然的门户,重重围护着朅师国。翻过这道险峻的山谷,就是乌苌旧地达丽罗川平坦富饶的平原地带,朅师国都旃陀罗拔就位于距离山口二十里的曷萨水边。难怪这里成为大食人、吐蕃人尽皆垂涎觊觎的风水宝地。 “好个天赐的关匙重地!”李天郎叹道,“当真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前边的阿史那龙支在随从簇拥下一边眺望着险峻的隘口,一边将用短刀剔过的指甲放进嘴里咬得嗒嗒响。“关匙重地……简直就是通往阴间的大门,五十个人就可以在这里让五千人流尽血……呸!呸!” 仆固萨尔抹抹额头的汗水,用马鞭一指前方的帕拔铁隘口,说道:“地势险要倒也罢了,不知将军可注意到山坡前的积雪?” 李天郎等人细细看去,皑皑白雪顺坡而泻,如一层厚厚的绒被,将整个山峰裹得严严实实,只在山脊和山顶处露出黑色的岩石。几道龟裂的雪缝将平整的雪坡胡乱地划成几大块,那下面一定是融化的雪水小溪,到底是春天来了,雪还是化了一点。很明显,雪越往山下就越厚,不过这没什么好奇怪的,除了山坡中央微微凹陷,积雪更深外,也看不出什么端倪。 “奶奶的,小子有话就直说!少他娘的卖关子!”野利飞獠不耐烦地抖抖缰绳,“雪、山、石头有什么好看的!哪里都是一样!” 李天郎没有理会野利飞獠粗野的叫唤,再次扫视了山坡,对仆固萨尔说:“还真没看出什么蹊跷,你且直说!” 轻蔑地瞥了一眼满嘴污言秽语的野利飞獠,仆固萨尔转而对李天郎恭恭敬敬地说道:“小的潜伏两天,仔细勘察了整个隘口,却少见山上的朅师人四下巡逻,有也只是沿着山脊打转转,或者从面朝达丽罗川的方向山坡走。小的心下疑惑,这后面山坡真的山石狰狞,积雪比正面山坡少很多。正思量间,却见四只野狼追捕十来只岩羊,那岩羊慌不择路,为了逃命拼命往山梁上跑,小的还以为那些羊翻过山脊顺坡而下便可逃生,没想到那群羊一齐随头羊在山脊上站住,惶惶不敢再跑。那庙里的朅师人鸣锣持弓,也想拣个现成便宜。有人一箭射死了个头最大的头羊,羊群被狼和人群惊吓,又失了首领,顷刻间便乱了阵脚,个个飞跃下坡,嘿!这才叫小的明白了其中奥妙!也让小的发现貌似平整的山坡其实是个巨大的陷阱!那羊一下坡,没跑两步便深陷在积雪里,越挣扎越陷得越深,几个跑得快跳得高的更是转眼便被没了顶!朅师人赶跑狼群,也只敢拿套索取了近前的几只,远的只有让它去,他们也不敢往前走了。十几只羊,顷刻间就埋在雪下了!” 赵陵龇牙抽口冷气,用舌头舔舔竖起的食指,试试风向,喃喃说道:“迎风!正对山梁……原来如此!” 李天郎也明白了,整个帕拔铁隘口的北坡都是一个大雪窝!朝奇特拉尔那面是迎风坡,冬季大风一起,那面坡上的雪站不住,全被风刮到北坡来,山这边便成为一个大雪盆,背风窝雪,形成一个天然的陷阱!“萨尔,这次你可立了大功了!”李天郎夸奖道,“几天爬冰卧雪没有白捱!少不了重赏!对了,那雪有多厚?” “谢将军赏!将军你看,这靠近山梁的雪浅只及踝,稍稍往下,即可埋膝,我藏身的地方深可及腰,将军,依我看,这雪少说也有半人深,最深的地方能没了旗杆!”仆固萨尔得了夸奖,满脸的劳困顿时飞到了九霄云外,“小的谨慎,曾小心翼翼各处查探,发现雪的表面因天寒久冻,已是冰雪混杂,日出稍融及暮又冻,由此反复遂结成一层如蛋壳般的硬皮,厚约三指,结实的地方差不多可以承受住一个人。但春意已现,雪融化程度不一,实在看不出哪里厚哪里薄,凶险又不现于表面……” “我明白了。”李天郎点点头,怪不得朅师人如此放心大胆,原来是故意示弱,以请君入瓮! “娘的,就山脊上那样一条鸡肠般的小道,又不能从雪窝子里迂回,小道又在朅师人视线之下,一阵箭雨,几块石头就叫所有进攻的人完蛋!娘的,看似没有连云堡里的大山子那么险峻,实际也是一道鬼门关啊!”赵陵呸呸地吐痰,“将军可有妙计?” “攻下它本来就非易事,就算攻下,山上的守军总有时间放下巨石檑木,一旦隘口被堵塞,大军可没有那么多时间清理阻障,只有空手而返……如果贼子乘机尾随偷袭,我大军肯定要吃亏!”阿史那龙支往手心呵呵热气,愁容满面,“这样的雪窝子,在我们漠北草原也是见过,没想到这里也有!这个前锋,可不好当!嘿!大功岂是那样靠天神开恩得来的,开过一次恩也不会再有第二次了!……”接下来是一串含糊不清的突厥语。 哼,早知道为什么又不说!赵陵撇撇嘴,看了看李天郎,见他望着茫茫雪原若有所思,似乎没有听见阿史那龙支满含讥讽的话,于是只有狠狠吐口痰,看着它像石头一样滚进雪堆,凝固成颜色惨绿的冰团。“幸亏都尉想得周全,先令我派出萨尔这样精细之人先行勘探,要冒失进攻,岂不让弟兄们白丢了性命!” “唉,不算我们提前到达的三天,大军已经在此扎营十天了,来偷袭的贼子倒是杀了几个,却对这天堑束手无策,进退不得,如此相持,对我可大大不利。”杜环的脸皮开裂,每每说话便疼得抽搐,早没了读书人的斯文,“小小帕拔铁隘口,活生生堵住了大唐的千军万马!要是大食、吐蕃趁机提兵来援,我等将死无葬身之地!” “用不着吐蕃大食人来,多耗些日,军中粮草用尽,饿也把我等饿死了!”阿史那龙支恹恹地说,“某家早说过,前锋不好当!嘿,现在谁也不敢去见高大将军,他老人家估摸着也烦着哪!” 众人默然,事实确实如此,今早点卯,高大将军的脸拉得比马脸还长。粮工使袁德更是脸若死灰,由于看守不利,昨晚有朅师细作潜入大军囤粮之处,点火烧毁了不少积粮。高仙芝一怒之下,将负责护粮的虞侯砍了脑袋,其余当事大小官佐一律重加责罚,袁德要不是乖巧提前去接应辎重队,这把刀砍的就是他的脑袋了。这般军法森严,弄得大营上下噤若寒蝉,人人悚然,对接下来如何一战,心下无底。 “先回营!”李天郎拨转了马头,飒赤欢快地跳着步子往营盘去,是该吃午饭的时间了。 “奶奶的,这么刺眼的阳光,却无一丝暖意,仿佛那太阳也是冷的一般!”野利飞獠一上火就骂声不绝,看谁都不顺眼,“都他娘的躲在被窝里,也不想些计策,早些破敌班师!” 几个小兵小心地在山脚开封的小河边饮马,他们简陋的皮大氅在寒风中瑟缩着,扬起几缕稀落的皮毛。一个小兵抛出铁钩,拖拉开裂的冰块,以便运回营去埋锅造饭,省了拿桶挑水的麻烦。在他探身拽绳时,一匹战马屁股一摆,众人只听得“扑通”一声,那小兵应声落入河中。河水最深虽不过及腰,但水流湍急,冰寒彻骨,人若久陷其间,必九死一生。在岸边的同伴大呼小叫,抛绳的抛绳,伸手的伸手,好不容易将那落水小兵救了上来。那小兵连冷带吓,早已失了血色,牙关紧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一个队正模样的头目飞奔而来,一边大声叱骂,一边令人拿酒生火。 “是哪个团的士卒?”李天郎皱眉问道,“怎的冬衣如此单薄破烂?” “好像是阿史那都尉的拓羯团……”赵陵瞟了一眼阿史那龙支,“照理尔等冬衣,与诸人当无异,虽称不得厚暖,但抵挡风雪该是堪用。乌古斯,可是拓羯团弟兄?” 阿史摩乌古斯默默地点点头。 李天郎心里叹口气,番兵营中克扣兵饷衣粮之事并不鲜见,尤以突厥军中为甚。而阿史那龙支却常说突厥人历来以劫掠养军,不用徒耗粮秣…… 听见赵陵的话,阿史那龙支哼了一声,没有搭理他。 “突厥人爬冰卧雪,家常便饭!这点冷都经不住,就不是狼的子孙!死了也是上天的旨意!”阿史那龙支环视了一下周围护卫的思结脱勒、阿史那沙蓝等心腹,“你们说是么?”一干人高声附和。“李都尉历来心念慈厚,却只知汉人心性却不解我突厥人的狼性啊!嘿嘿!” 被冻僵的小兵被三下两下扒个精光,随即同伴脱下的大氅披风将他盖住,那队正以及几个老兵正拿酒通体猛搓,小兵哎呀呀乱叫,队正连声喝止,忙碌的人群没有注意到走近的将领们。 阿史那沙蓝用突厥语暴喝了一声,正忙活的拓羯们慌忙停下手来,跪倒在地。唯扔下那小兵在火堆边瑟瑟发抖,李天郎注意到他那双灰色的眼睛,很年轻,也很虚弱。“赵陵,把你的袍子给他!”李天郎说,“起来吧,先救人!按大唐军纪,士卒若病亡,队正校尉一干人等皆应受罚!快救人罢!” 拓羯们面面相觑,又观望阿史那龙支脸色,不敢妄动。阿史那龙支嘿地冷笑一声,吓得地下的拓羯齐齐伏地不起。“去罢!李都尉可是出名的好心!” 听阿史那龙支一说,拓羯们如逢大赦,飞身起来围拢那落水小兵施救。 李天郎一拨马头,脚下“嚓”地一声,低头一看,是那小兵的皮子大氅,早已冻成一张硬邦邦的平整冰毯,被马蹄踏个正着。 一道灵光突然在李天郎头脑里闪现! “咣啷!”茶杯滚落在厚厚的疏勒毡毯上,杯盖碰到了兵器架,哗哗地颤动。 门口的卫士慌忙进来,头也不抬地收拾干净,又利索地退了出去。 谁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去触高大将军的霉头。 高仙芝实在为粮秣懊恼不已,大军翻越大雪冰封的崇山峻岭固然达到了出其不意的奇兵之效,但迢迢运输之路,实在使军中消耗入不敷出。囤于葱岭守捉之粮秣,虽日夜不停西送,但山高路远,损耗极大,且路上又有朅师小股游兵四下游击,能到军中者不及出发时四成,勉强够用,这般窘境已撼军心,如果再和朅师人打成对峙消耗战,那胜算所剩无多矣! 必须激朅师人尽快决战! 但是光那个帕拔铁隘口就让人伤透了脑筋。 就算打下了隘口,朅师人一见隘口狼烟起便可知战事已开,不仅能够迅速支援隘口守军让强攻唐军代价惨重,同时还能够争取时间调整兵力,沿河从容布防。即使唐军血战拿下隘口,又要面临渡河的险境,就算渡过河去,背水而战也是兵家大忌,再说后面还有坚固的旃陀罗拔城那高高的石墙!安西军即使再强悍,也会在这一步步的苦战中被残酷地耗尽,最后被人彻底打垮! 高仙芝有很多诱敌出击的办法,但是那个帕拔铁隘口就像一堵顶在他胸口的墙,使他所有的智慧都闷在里面。真是如鲠在喉,进退不得,一筹莫展! “大将军!李都尉求见!”门口卫士的声音听起来很迟疑。 上午李天郎一行担任前锋的统领已经来禀报过了,此时又来做甚?高仙芝负手一皱眉,他在静思的时候最不愿意被人打搅,再说他今日的心绪确实说不上好。 “大将军,天郎有个破敌之法请教大将军!” 破敌之法?高仙芝眉毛挑了两挑,又是李天郎? “好!请李都尉进来罢!” 朅师王子 全番兵营最好的御寒衣物都收集到了西凉团,赵陵亲自挑选的五十名雕翎团弓箭手也整齐列队而来。 “这么干行吗?一旦稍有差错,两百弟兄的性命丢了不说,将军你恐怕也会被军法……”杜环艰难地吞咽着口水,“就算前两步顺利,但那夜晚的奇寒,岂是区区衣物所能抵挡的,就算能抵挡一时,断不能支持长久,而这险棋却偏偏要适时而动……” “将军,百张毡毯衬以撸盾,已然备好,”马大元出现在李天郎面前,“请将军查验!” “……要是朅师人的烽燧即时发出了警报,更是功亏一篑,都尉,这、这实在是步步凶险,命悬一线……”杜环还在喋喋不休,他无论如何也看不到胜算,可李天郎和他的那些西凉人居然就是要这么做。我的天,这些亡命之徒,对,亡命之徒! “杜长史,别再说了,再说都尉一定会砍你的头!”马大元笑着揶揄忧心忡忡的杜环,“你可是在动摇军心!” “大元!这次又要辛苦你了!”李天郎拍拍这个忠勇的老部下,竭力将杜环的话抛到脑后,“此举之凶险,乃你我从军多年之最,不交给西凉健儿,我实在放心不下!” 马大元咧开大嘴笑了起来,憨厚之间尽现精悍之色,“此等大功之事,都尉能不交于我西凉儿郎?前次赵陵攻下大山子,立下奇功,着实风光得紧,让小的好生眼馋!今日这般大功,都尉青眼有加,到底交于大元了!” 李天郎心里涌动着湿润的激昂,他脱下高仙芝送给他的貂皮大氅,不由分说给马大元披上,“老规矩,回来我请喝酒!” 在旃陀罗拔城,巍峨的王宫已经点缀上了耀眼的灯火,高举火把的内侍沿着犍陀罗风格的长廊挨个点亮松明和风灯。在拥有巨大石柱的宫殿里,穿过幽静的通道和雕有美丽花饰的沉重木门,一阵阵兵器相击的脆响在宫殿里回荡…… “干得不错!苏西斯!对,对,就这样!”端坐在王位上的是朅师国王勃特没,他一手端着盛酒的金杯,一手冲大厅里打斗的两人挥舞着肥壮多毛的拳头。“杀了他,刺穿他的心,割断他的咽喉!” 素迦抄着手,在王位一侧注视着厅中的格斗。几个硕大的火盆翻滚着炙热的火舌,在中间那个火盆边,有一道干涸的血迹,一具被刺穿胸膛的赤裸尸体倒在那里,手里还紧紧握着长矛。 一群紧束腰身的侍姬或坐或倚环绕在王位四周,目不转睛地看着这场流血的搏斗,随时准备为他们的苏西斯王子呐喊助威。 裸身决斗,是朅师人从远古时代流传下来的尚武传统。参加者除短剑、长矛和盾牌外,不可携带其他武器,身上甚至不着寸缕,唯一可称为服饰的,只有头上的铁盔。只有参加过这个仪式的,才有资格获得象征成年和武士身份的盾牌,并由此被允许佩剑出战。当然,如果你不断在这样的决斗中获得胜利,那你肯定会成为全国公认的英雄,无数女人都会为你倾倒,无数男人都会以你为楷模……但是,决斗中的死伤几乎难以避免,因为所用的都是真刀真枪,生死关头没有人会手下留情!素迦曾经是朅师国最厉害的决斗家,在他执掌军权后,一度禁止了这种血腥的格斗,而以木剑和圆头钝矛改革决斗仪式。但宫廷中的贵族子弟仍旧流行生死决斗,只不过对象换成了死囚,奴隶或者战俘。对这些人来说,战胜对手就可以获得自由或者赦免,否则迟早都是死路一条。 苏西斯是勃特没最心爱的儿子,也是素迦一手调教的徒弟。他的身上几乎集中了一个朅师人所有的优秀品质:勇敢、忠诚、智慧、健壮以及武艺高强。此外还有令人瞩目的一点,就是英俊的外貌。 腾腾的汗气中,弥漫着恐怖的血腥味,三具涂抹着晶亮橄榄油的健硕躯体在灯光下闪着令人毛骨悚然的铜色,他们手里的短剑、长矛和盾牌,一样泛着暗淡的铜色,仿佛是死神阴冷的咳嗽。 苏西斯的身材非常健美,浑身的肌肉紧绷绷地鼓起,强壮的双腿和手臂向世人展示着他的力量和勇猛。不少女侍贪婪地注视着他的雄性十足的躯体。“呵!呵!”苏西斯像一头伺机而动的豹子,低声怒吼着,全神贯注地观察着他面前的两个猎物,被汗水沁湿的卷曲短发从头盔周边溢出,勾勒出他阿波罗一样的头部线条。 两个对手的眼睛在面罩后面闪动,剧烈起伏的胸膛不经意地暴露出他们的惊惧,笨蛋,要是刚才你们三人一起上,我就完了。苏西斯猛地一跺脚,对面两人居然同时哆嗦了一下。嘿!胆小鬼! 但就在这时,对手发起了疯狂的进攻! 女侍们的尖叫响彻大厅,苏西斯的胳膊被对手的矛尖划开一道血口,未等尖叫声停歇,苏西斯手里飞转的长矛几乎扎穿了对手的肚腹,尖锐的矛尖穿透血肉之躯的声音,即使在惨呼和尖叫声中也是那么清晰可闻、刺人耳膜!鲜血再次飞溅到苏西斯那冷酷俊美的脸上。 快!拔剑!素迦心里说,放弃不能拔出的长矛! 苏西斯今天是以一敌三,对手除了那个最先倒下的死囚外,剩下两个是兄弟,他们也曾是朅师贵族子弟,受过良好的格斗训练,落草为寇后劫掠商队,杀人放火,祸患了好长时间。刚刚中矛倒地的是弟弟。 哥哥的盾牌凶狠地将来不及拔矛回防的苏西斯击倒在地,右手中的短剑闪电般劈了下来。一边的宫廷卫士紧张地拔出了剑,却被素迦断然喝止了。 “砰!”盾牌挡住了对手致命的一剑,单膝跪立的苏西斯扬手刺中了对方小腿,趁敌痛苦后退站起了身,反以盾牌击面将之打翻在地,盾牌上的胜利女神像蒙上了肮脏的血污。反守为攻的苏西斯矫健地一跃而起,上前一步,锋利的剑尖直逼对方咽喉。满脸血污的强盗仰面朝天地躺在地下,怨毒地看了周围的众人一眼,吐出混着牙齿的浓血,又瞪了瞪呼呼喘气的苏西斯,低声咕哝了一句:“遗憾!……”说罢放松了身体,闭上眼睛,等待自己死亡的降临。 苏西斯却收起了剑,嘴角浮出一丝微笑:“你的家族只剩下你一个了,我将恳请国王饶恕你!” “好!好!”勃特没浓密胡子下的嘴巴哈哈大笑,“饶了他,来人,把他带下去!快清洗地面!” 叽叽喳喳的女侍们一拥而上,递酒杯的递酒杯,擦汗的擦汗,披衣的披衣,忙得不亦乐乎。乘机能够轻抚到男人气息的雄壮肌肉,那雄狮般筋骨凹凸的裸体,那神话传说般的容貌,简直令女人们发狂。 “感谢伟大的神,赐予我如此出色的儿子!”勃特没兴高采烈地走下王位,亲热地搂住苏西斯,“伟大的战士,苏西斯!” 素迦笑了笑,暗暗拍拍站在旁边的哥门提斯,看到自己的弟弟如此受宠,他不可能没有一丝嫉恨。“对你的弟弟表示祝贺吧!快去!如果你要在众人面前展示自己兄长的气度的话。”素迦低声说,“这正是时候!” 脸色阴沉的哥门提斯长吁一口气,在光线的黑暗中调整了自己的表情,顺手取过一杯酒,向享受人群赞誉的弟弟走去。为什么从古至今只有一个王位却又有那么多继承人?素迦望着哥门提斯极不自然的背影,摇了摇头。 “好啊!好啊!”勃特没兴奋地说道,“昨晚我们的勇士又毁掉了唐人不少粮草,也许不用我们动手,他们自己很快就要完蛋!哈哈!要么撤军滚蛋,要么饿死!” “没那么简单,陛下,他们的粮秣正源源不断地送来,我们的骚扰终究是有限的。”素迦道,“高仙芝这个人很会用兵,否则也不会轻易攻下吉尔吉特,我们万不可轻敌!现在城内聚集了大批躲避战乱的平民,我们的粮食和饮水也不乐观……” “嗯,那些穷鬼,天天在宫前要吃要喝,全不顾国家处于危险之中……那些卑鄙的大食商人有的是食物,可就像豺狼一样索要高价!哼,能指望他们!”勃特没显然被素迦的话扫了兴致,“朝中的那帮文臣贵族天天闹着要和谈,要求援,要决战,吵得人烦死了!啊,亲爱的兄长,你能尽快给我们一个胜利吗?” “也许,快了,我们必须等待时机!”素迦迟疑地说,“还不到时候,唐人士气犹存……” “啊,难道我们的勇士比他们差吗?难道我们没有高昂的士气吗?”勃特没高声说,“我知道有很多年轻的战士正渴望建立功勋!难道不是吗?”他骄傲地看着自己的儿子,苏西斯也举杯向自己的父亲致意。 “是的,父王!我不想让那些远道而来的野兽嘲笑我们是懦夫!”苏西斯坚定地说,“我们已经勇挫了对方士气,我们的战士已经摩拳擦掌,他们希望战斗,将这些亵渎我们土地的人赶出去!” 勃特没斜睨了不动声色的素迦一眼,嘿嘿笑着回到了王位。“对面的唐人人数有我们多吗?” “没有,父王,我们至少和他们旗鼓相当!”苏西斯抢着回答。 “他们的勇敢超过我们吗?” “我看也不见得!”苏西斯看看不悦的素迦,略略犹豫了一下。 “他们有勇猛的将领,训练有素的士兵,足智多谋的首领吗?” “也许有,但是我们更强!”苏西斯脸上泛起了激动的红光,“我希望父王将击败骄横唐人的荣誉赐予我!” “不愧是我的儿子!哥门提斯!你说呢?” 哥门提斯看看一边沉默的素迦,干笑道:“叔叔说的,也有道理,我们已经和对手对峙良久,不如再等些日,待吐蕃、大食援军赶到,更有胜算……” “哼!”勃特没和苏西斯都出现鄙夷的表情,勃特没道,“难道我们不能依靠自己战胜他们吗?难道天神没有站在我们这边吗?嘿嘿!我的哥门提斯,难道你未老先衰了吗?你雄鹰般的心飞到哪里去了!”哥门提斯脸色煞白,嗫嚅着说不出一句话。他曾在自己写的诗里将自己比作雄鹰…… “陛下要和唐人决战?你认为时机已经到来了么?”素迦冷冷地说,“是我们赢取胜利的时候了吗?” “是的!我的兄长!”勃特没在王位上跳了起来,更大声地叫喊,“是的!” 素迦眼前出现自己卫队横陈的尸体……是自己过于谨慎还是失去了锐气?自己的担心果真多余吗? “是的,我们的军神难道就不能像以前一样给我们一个惊喜的胜利吗?”勃特没紧盯着素迦,“你能给予我们吗?我英雄的兄长?” 你有个好儿子,你想让他成为超过我的人,甚至代替我,作为父亲,你无可非议,证明你是个好父亲,可惜,你却不是个好君主。你知道吗,这次的对手不是那些乌浒河流域愚昧的乌合之众,而是威震天下的大唐军队,一支也许这世间最精锐、最训练有素的战士,一群最凶悍善战的野狼!而带领他们的又是一头最狡猾、最残忍的雄狮!击败他们,需要的不仅仅是勇敢和士气,更需要智谋和坚韧!如果那些空谈政事的学者们是胡说八道,那你,一个君主,一个对万千子民负责的君主,必须明白,要想战胜他们,一定要看到绝佳的时机,有绝对的把握。因为朅师经不起这场战败,战败就意味着亡国……你懂吗?我的王,我亲爱的弟弟!你不懂,我再怎么说你也不懂…… 勃特没满意地看着素迦的光芒在他的王位面前暗淡了下去,脸上重新出现了宽厚亲情的笑容。“啊,伟大的朅师战士,朅师军队的最高统帅,我相信你一定不会让我和子民们失望!” 素迦苦笑了一下,恭敬地弯下腰:“当然,我的王,你的愿望对我来说就是命令!”意气风发的苏西斯看了看负手而立的父亲,感慨着他不怒而威的王者风范,又转眼看看委顿的叔叔,心里头一次用平视的眼光看待这位一直栽培自己的恩人,朅师高不可攀的军神。也许,他想,叔叔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样遥不可及…… 而同样阴郁的哥门提斯,则抿紧嘴唇将手搭上了剑柄。 雄鹰的心…… 暴风雪要来临了,走出宫门的素迦抬头望望天,没有昨天那样皎洁的月亮和透黑的夜空,一股股刺骨的寒风越刮越猛。 “今夜一定有暴风雪!”素迦沉沉地说,“今晚夜袭的勇士,挑选好了吗?” “是的,叔叔,”哥门提斯说,“我亲自挑选了二十人,仍旧沿昨天的路径袭击,唐人虽加强了戒备,但万万不会想到我们会冒险这么快就再来一次!” “嗯,总算有点脑子!”素迦裹紧了长袍,“希望他们再立奇功!” 李天郎亲热地和白苏毕以波斯礼节饯行,和以往的西凉团不同,现在的西凉团,胡族士卒占了近三分之一。李天郎挨个检查他们御寒的衣物,携带的干粮、酒壶和兵器,按照胡汉不同的礼节为他们誓师。配属西凉团的五十名雕翎团弓箭手同样浑身披挂,他们将弓弦小心地从弓上取下,将弯曲的硬弓珍重地揣进弓韬里,硕大的箭囊装上了比平时多一倍的箭,有的箭手还带了不止一个箭囊。他们都清楚,即将到来的是一场生死未卜的恶战!不少年纪较轻的士卒神色紧张,只有互相取笑对方狼狈的样子以缓解情绪,甚至那些身经百战的老兵也少见的凝重,他们惧怕的倒不是刀光剑影,而是不知要挨多久的严寒…… 严实的绑腿,护甲外边紧裹的皮帽皮衣,容易受冻的手脚更是包得加倍暖和。 “一定要活着!活着拿下隘口!活着回来!”李天郎紧紧握住马大元的手,“我把弟兄和军旗都交给你们了!” “马麟,跟着你马叔,他要有个闪失,你也别回来了!”赵陵低声对马麟说,“同去同归!” 马麟点点头,有些紧张地吸溜一下鼻子,“都尉放心!我的箭在,我就在,马叔就在!” 这就是西凉团的血性弟兄! “我宰羊卜过卦,波斯最灵验的占卜,羊肝血色很好,在纳泼拉斯图的下部真的少了一块!乌斯乌尔图上部完美无缺!神毫无疑问站在了我们一边!上上大吉!我们一定会成功!”玛纳朵失谆谆嘱咐他的兄弟白苏毕,“我一定会掌着卡维军旗和你会师!愿主神阿胡拉·马兹达保佑你!” “阿胡拉·马兹达也保佑你!” 两兄弟紧紧抱在一起!这就是生死相许的兄弟情谊! 大碗大碗的酒排列在铜盘里,被仆固萨尔手下脸色黝黑的回纥汉子们端了上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酿制的马奶酒成为西凉将士与胡族将士共同的嗜好。 温热的酒冒出粘粘的热气,一点点渗进这些血气方刚战士们翕动的皮肤,不断激荡着他们求战立功的豪情。在红色鹖鸟旗下,逐渐积聚着马奶酒,也集合着战士。 “弟兄们,来!先干了这杯!”李天郎端起了酒杯,“祝各位马到成功!” “干!”士卒们压低声音的应答如同地底深处的轰鸣。 “萨尔,带路有把握吗?” “都尉,属下以脑袋担保!” 突然,一阵急促的梆子声令所有人都一惊,“怎么回事?” “是袁使君的后营那边!”有哨兵叫道。 “难道贼子胆子这么大,又来偷营不成?”赵陵说,“将军,要不要属下去看看?” “不,不用,只是出发时间再等等!”风突然大了起来,黑暗中的旗杆顶部哗哗着响,远处山脊传来劲风的狂暴的嘶叫。 “暴风雪马上就来了!将军!”仆固萨尔哑声说,“正是潜行的好时机!” “飕飕飕!”后营飞窜着羽箭,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的唐军士兵正在包抄偷营的朅师人。今天高仙芝命席元庆亲自带领牙兵营守卫粮仓,哪有那么容易得手! 偷袭的朅师人一个个倒下了,他们的火没有放起来,但是他们拼死保护他们的头目逃走,因为他们发现了一个惊天的秘密:唐军粮仓里堆积的,不是粮秣,而是沙土!唐人缺粮已到了危险的极限!这样事关重大的绝密消息值得付出所有二十个人的性命! “够了,慢着!”席元庆伸手抬起后面准备瞄准射击的弩机,“最后两个了,放他们走!” “将军,我们马上就可以将他们统统宰了!”一个牙兵营的校尉凶神恶煞地说,他的部下为了收拾这帮偷袭者已经熬了大半夜了。 “继续呐喊恐吓,不要再放箭了!”席元庆打了个响亮的喷嚏,“大将军既然能神机妙算到朅师贼子会来偷袭,对放走几个自然更是别有妙计!啰嗦什么!照办便是!” 西凉团二百死士 下半夜,风雪稍弱,但要出行仍旧会令人步履维艰。 但不能再等了。西凉团必须在天亮前进入设伏之地,否则又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两百名默不作声的西凉团和雕翎团战士整齐地排列在营门,仿佛一群冰雪雕琢的人像。寒风撩动裹在他们身上的白色披风,犹如一面面飘扬的旌旗。每张脸都被暖和的毛皮包得严严实实,只有口鼻处,腾出袅袅热气。微弱的火光中,大团大团的雪花围着他们飞舞,不一会儿就在他们的肩膀和帽子上积聚起来,但没有人去拍打。 玛纳朵失泪流满面,为什么流泪,他也说不清,只是觉得心中奔腾着难以言述的慷慨激昂,炙热而汹涌,非热泪不能宣泄。传说波斯先王,名扬天下的大流士有一支战无不胜的万人“不死队”,一万名百里挑一的波斯精锐武士组成的无敌军团,只要他们出现在战场,波斯军队必然士气大振,卡维军旗必定会席卷对手。可惜“不死队”如今已成很遥远的故事,时光的流逝,波斯的泯灭将他们虚化成飘渺的传说。而现在矗立在风雪中的两百大唐战士,几乎使传说变为了现实,他们,就是“不死队”,大唐帝国的“不死队”! “出发!”马大元低声喝道。两百人一齐移步转向,跟着他们的头领,在李天郎的眼前一个接着一个走进风雪交加的黑夜中…… 仆固萨尔几乎是趴在地下摸索着雪层里插下的地标,冰粒夹带着雪花,打在他脸上,像被弹弓击中一样。在他的后面,是连成串的士卒。他们每两人就扛着一条宽大的毡毯,带着这些玩意,不是为了取暖,而是为了爬过雪坡…… 营区距隘口不过七八里,但在这样的天气里,西凉团却走了大半夜。 当艰难跋涉过那条山脚下的小溪,依稀看见山岗上朅师人烽燧摇曳微弱的灯火时,所有的人都几乎筋疲力尽了。 “快!浸水!天快亮了!”马大元的口鼻处挂着冰凌,“将毡毯展开淋水!” 在凛冽的寒风中,一百多条毡毯很快冻成了平平的冰板。马大元和白苏毕分兵两路,用冻得硬邦邦的毡毯在雪窝上铺出了一条神奇的通路。两队雕翎团箭手逐一匍匐而上,越过了深可没人的雪窝,在距离烽燧不过三丈之处开挖藏身的雪坑,此处是山坡上唯一一块有低矮植被遮掩的地方,而且位置靠近山脊,雪最深也不过及胸。箭手们每两三人一组,间隔三至五步不等,呈线形悄悄掘坑。在风雪的掩护下,很快挖好了坑,尽皆隐入了雪下。这样的雪坑是突厥人在雪原上积累下来的求生技巧,雪坑四周又以撸盾加固,上面以毡毯覆盖,成为雪坑的“屋顶”,面朝山下的斜面开有大小不等的气孔,以长枪枪杆通向外面,如有雪堵塞气孔,可以转动枪杆将雪捅开。为验证此法是否可行,李天郎亲自在别处掘洞呆了一夜,也让挑选出的两百健儿逐一操演感受,因此隐藏事宜进行得有条不紊。 山脚下的西凉团排矛手如法炮制,只不过他们的雪坑距离隘口出处更近些,与隘口相距一个缓坡,一个居高临下的快步冲锋就可以堵塞隘口。 几乎快冻僵的仆固萨尔将手伸进气孔,和里面的马麟紧紧一握,转头往左边的烽燧望去,那边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不知道白苏毕那边是否也一切顺利?距烽燧最近的就是这些弓箭手了,他们潜伏的位置也就更容易被发现,因此容不得半点疏忽。但愿老天保佑,仆固萨尔暗暗为他们捏一把汗。 “现在别睡,千万别睡!一睡就醒不过来了!”仆固萨尔最后告诫雪坑里的马麟,“明早太阳出来了再睡!” “放心,弟兄们都知道!”马麟的声音很微弱,“但愿李都尉早点发信号!” 仆固萨尔仔细扫视了一遍深藏雪下的雕翎团弟兄,纷纷扬扬的大雪从深黑的天际密集而下,很快填没了挖掘的痕迹,甚至连不多的足迹也慢慢消失了…… 在大营,李天郎一夜未眠。 虽然什么也看不见,他仍旧在帐外纷飞的大雪中直直凝望着烽燧的方向。 直到晨曦微露。 “主人,高大将军来了!”阿史摩乌古斯替李天郎拍打肩膀上的积雪。 “哦?”李天郎收回目光,“仆固萨尔回来没有?” “还没有消息,赵兄弟已经派斥候出去搜寻了。” 李天郎整整衣冠,远远看见高仙芝在众官簇拥下匆匆走来,看得出,他也焦急地等待了一夜。 “李都尉,人马都埋伏好了么?”不待李天郎施礼,高仙芝劈头便问,“此举事关成败,非同小可,本使可谓望眼欲穿!” “回大将军,迄今尚无消息,但朅师人烽燧并无异动,想是……” “想是?怎么敢想是?军中没有此等戏言!”高仙芝明显地焦躁起来,但他很快冷静下来,“各方斥候都没有消息?” 身后诸将纷纷摇头,李嗣业答道:“昨日属下曾率队迎战东北方来援之敌,不过三百余人,且军容器仗粗劣,一触即溃。我派斥候随其后监视,发现东北方距此十多里之山谷中还有近千朅师人马聚集,斥候擒三落单者归,问得朅师诸城勤王之师皆星夜赶来集结于此,企图待时机成熟,与城内军马遥相呼应,两面夹击……”这确实是朅师难得的反击良机,任何统兵将帅都会如此判断。唐军众将面色凝重,都把目光转向高仙芝。 “照此看来,倒是时不我待啊!”高仙芝笼起手,眼睛细眯成一线,“也许机会就在这凶险之间!嘿嘿!” “看!朅师人的烽燧!”有人喊道,“他们放烟了!”众人轰然回头,果然,隘口升起了两道白烟。“坏了,不会是马大元他们露馅了吧?” 阿史那龙支撇嘴看着李天郎,故意大声说道:“我就说此计难行!这下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么!” 李天郎望望天色,张嘴正欲解释,高仙芝倒先开了口。“哼,慌什么!”高仙芝冷哼了一声,“两烽燧每日早中放烟两次,入夜点火一次,以告平安!此时放烟不过惯例而已!”眼光冷冷往阿史那龙支那里一扫,“阿史那都尉最早到此,这些天都没有注意么?” “呃……属下……”阿史那龙支张口结舌,尴尬万分,暗自责骂自己怎么没留意此事,本想找李天郎晦气,却一开头便吃个自找的闷亏,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 万幸高仙芝没有再纠缠,因为两个斥候飞马冲进营门,滚鞍落马,三步并作两步冲到一干将领面前叩首禀报:“大将军,我等巡视隘口,只见皑皑白雪,不见潜伏人马踪迹,想是隐藏极好。朅师人更是丝毫没有察觉,照常点火放烟。此外,在营一里外,找到力竭之仆固旅帅……” “啊!”高仙芝和李天郎同时惊呼出声,“他怎样?活着吗?” “回禀大将军,我等找到仆固旅帅时,他已然冻僵失去知觉,小的们不敢怠慢,赶紧取酒生火救之,又怕大将军等得急,我二人先急弛回营……” “回来了!回来了!”阿史摩乌古斯沙哑的嗓音引得众人纷纷回望。果然,苍茫雪覆的地平线尽头,出现几个小小的黑点。几个喘着粗气的斥候正牵着战马缓缓而来,一副临时做成的担架拖在马匹后面。“是他们!”赵陵翻身上马,招呼一套马车接应而去。“快请医官!”仆固萨尔带来的消息可是至关重要! “仆固旅帅!仆固旅帅!萨尔!醒醒!”李天郎上前紧紧握住仆固萨尔的手,那手冰得吓人! 脸色青白的仆固萨尔艰难地睁开眼睛,模糊的视线中是一簇黑色的面庞,很多人的热气喷到他脸上,唤起了他远逝的温暖感觉。 “仆固萨尔,听得见么!”高仙芝俯下身,附在僵直的仆固萨尔耳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设伏完毕么?” “萨尔,是高大将军!你立大功了!”李天郎拿雪使劲搓着仆固萨尔的手,阿史摩乌古斯伸手去解他已呈壳状的衣领,赵陵抱来了好几件毛皮毯子。“医官来了!医官来了!” “把他弄醒!”高仙芝显然并不关心这个回纥人死活,他急于想知道潜伏的结果,“快弄醒他!就算剩一口气,也要弄醒!” 医官来不及擦汗,又是灌汤又是把脉,忙得不亦乐乎。 “到底成了没有!”高仙芝恨不得亲自撬开仆固萨尔的嘴。“快!哪怕一句也行!” 高仙芝的话李天郎听得清清楚楚,那毫无遮掩的冷漠令他心中骤然荡开一丝悲凉,俗话说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这狡兔和飞鸟还没尽入囊中,主人已经对走狗良弓失了兴致了。以前自己受伤,高仙芝表现得可不是这样无情,难道一切都是他装的么?还是仅仅因为仆固萨尔是个非我族类的回纥人?都是利用?利用!就像高仙芝曾经说的,那个倒霉的突骑施头领苏禄,替大唐打了一辈子仗,遏止了吐蕃和大食的进犯,但始终都是被利用,待被榨光了精力,最后被毫不留情地抛弃,甚至先前的主子翻脸不认,灭门诛族……不知是因为仆固萨尔身上的冰凉还是内心深处的震颤,李天郎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 在众人努力营救下,仆固萨尔的皮肤开始泛红,呼吸也渐渐均匀起来。“甚好!有救!”李嗣业拍拍满头大汗的医官,“用针灸试试!” 所有的将领都心情各异地等待着仆固萨尔的苏醒,席元庆田珍等人眺望着远处帕拔铁隘口隐约可见的烽燧,窃窃私语,杜环也一脸惶恐地在和几个文官低声交谈,只有贺娄余润、阿史那龙支等一干番将不耐烦地用马鞭敲打着靴子尖,百无聊赖地四下观望,偶尔望忙碌的施救人群扫上两眼。 “唔……”仆固萨尔的手指抽动了一下,高仙芝立刻注意到了,马上俯身下来,大声叫道:“仆固萨尔,情形到底如何!” 李天郎肩膀一抖,一股几乎马上要喷涌而出的愤怒使他重重地呼出一口气,再怎样,也应先将人救醒再说啊! “成功了!大元他们……”仆固萨尔觉得自己的声音很奇怪,是不是也被冻僵了。为确保万无一失,他在雪地里一直趴到天亮,观察潜伏人马是否露有破绽,是否会被烽燧里的朅师人察觉。当他满意地看到对方浑然不觉时,才发现自己已经快冻僵了,衣袍牢牢地被冻在地上,不得不拔刀割开。此后的记忆就很模糊了,反正是向着大营方向不停地走,不停地走……“成功了,都尉的计谋成功了!” “他是说成功了么?”高仙芝直起了腰,眼中闪烁着欣喜的光芒。 “是的,大将军!他是这么说的!”围观众人纷纷回答。 “哈哈哈!哈哈哈!好!好!好!”高仙芝一甩大氅,抬腿就走,“各自归营!准备决战!诸将官,尽来帐内听令!哈哈!哈哈!” 李天郎往忙活的医官手里塞上好几串钱币,低声说道:“有劳先生,务必保我弟兄无虞!” “将军!你这是?……”医官惶恐地推让。 “主人叫你拿着便拿着!”阿史摩乌古斯把医官的手一捏,医官痛得浑身一颤,加上阿史摩乌古斯丑怪狰狞的脸,医官只得咧着嘴胆战心惊地收下。 “乌古斯,你护送仆固旅帅回帐医治,随时向我禀报消息,不得有误!赵陵,传令下去,各团厉兵秣马,准备厮杀!” “遵命!” 李天郎跃身上马,看看重新昏迷的仆固萨尔,一夹马腹,跟随高仙芝而去。 一群惊慌失措的回纥人蜂拥而来,将载有仆固萨尔的马车迎了过去,一个巫师模样的人在马车边念念有词…… 第十三章 朅师国王下令全歼唐军 引蛇出洞 “万岁!万岁!万岁!” “勃特没!勃特没!勃特没!” “素迦!素迦!素迦!” 风雪过后的阳光虽然少了许多暖意,但出奇地明亮洁净。远处晶莹高耸的雪山,也被金黄的阳光勾出起伏尖锐的山脊线。 同样被抹上金色的,还有朅师国王勃特没和他数千将士身上鲜艳的铠甲! 火一般的红色披风和红色帽缨,集结成一条赤龙,蜿蜒伸向旃陀罗拔城外,直指向冰封的曷萨水。在傲然而行的龙头处,是朅师国最古老精致的一面鹰帜,而在这面鹰帜下,只能是国王勃特没,军神素迦以及英姿勃发的王子们。 “勃特没!勃特没!勃特没!” 沿途的平民在道路边向他们的国王和军队欢呼。只有国王身边精锐的荷泰若依禁卫骑兵才有如此雄壮的军容,才有资格披上这高贵的红色披风。 “终于要和唐人决战了!” “是啊,等了这么久,也该决战了!” “听说唐人粮食都吃光了,冰天雪地的,怕是饿都快饿死了!” “早点打败他们,我们就可以回家了!” “他们会赔很多钱吧?再不将他们都抓回来当奴隶!” “来自遥远东方的奴隶?呵呵!有那么一两个肯定很风光!” …… 从围观人群中隐约飘来的议论令素迦愈加觉得不祥。昨晚侥幸逃回来的探子,带来了唐人缺粮严重,以沙石冒充粮秣的消息,与此同时,在东北方的南迦山谷中,从各城来赶来的援军已达三千人之众,如此一来,朅师军队不仅在形势上,更是在人数上,超过了来犯的唐军!两个好消息自然令人鼓舞,勃特没急欲取胜的心情进一步膨胀,他固执地认为,决战的时刻已经到来,甚至认为不仅仅是要赶走唐人,而是要取得一次真正的、万民景仰的宏伟大捷,就是要全歼这支饥饿无力的远征弱旅。 但素迦依旧不甚乐观,对面唐军人数虽也不过万人,但尽皆训练有素的百战精兵,其战力岂是那些临时征召来的平民可比。作为一位在沙场上度过大半辈子的军队统帅,素迦很明白精兵和乌合之众的重大分别,而朅师祖先流传下来的战术,又尤其强调协同和阵型。而要达到成为一支劲旅的要求,需要长期的训练和实战积累,绝非朝夕之功。 对素迦来说,他宁可指挥一群训练有素的山羊,也不愿意指挥一群虽然勇猛但各自为战的豺狼!在经年的征战中,朅师军队在阿姆河上下几乎是战无不胜,素迦熟悉朅师全国所有的军团,了解他们各自的特长和优点,他自认为朅师常备军毋庸置疑是一支不逊于对手水平的职业军队,指挥官们经验丰富,身先士卒;士兵们勇猛顽强,纪律严明。包括国王的荷泰若依卫队、轻甲的佩尔塔步兵、重甲的费兰吉提斯步兵形成整个军队值得信赖的中坚,但人数不过六千。其他队伍,虽然士气和忠诚不在话下,但即使算上南迦山谷中的援兵,只能当当追击或者稳住阵脚的配角,不可能指望他们能冲锋陷阵。 照此算来,对阵人数朅师仍处劣势,至少谈不上有国王所说的必胜优势。还有令人疑惑的缺粮之说,据烽燧传来的报告说,唐军营垒中的炊烟并无减少,人马也没有减少活动的迹象。他们的一哨人马甚至还在前几天大举出击打败了企图与城内取得联系的援军,实在不像缺粮的样子。当然,这其间也许有诈,为防止军心崩溃,装出粮秣充足的样子也必然是那个叫高什么……该死,很古怪的名字,发音很难……对!高仙芝,高仙芝这个唐军统帅的明智选择。这个该死的家伙居然在大雪封山的春季就神出鬼没地出现在达丽罗川,委实将整个朅师国都打了个措手不及,原以为他最早也要在夏季冰消雪融后才能翻越雪山……就凭这,这个高仙芝就称得上是可怕的对手! 神啊,胜利是人人都向往的,素迦也真心希望自己王弟所说的必胜因素真的存在,他自己也找不出反对决战的理由。但是,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不踏实。举国之兵,倾巢而出,无异于孤注一掷,原先所持之三道防线固守战略自然无从提起。看看那些渴望胜利的平民吧,他们想买卖奴隶,重开商路,恢复富足平静的生活都快想疯了,他们已经习惯了蔑视阿姆河流域的游牧部族,习惯了对这些野蛮人的征服和胜利;而血气方刚的年轻贵族们,尤其是苏西斯王子,哪个又不是梦想着一战成名,成为英雄,甚至成为新的军神呢?所有的朅师人都在憧憬胜利,而丝毫没有想到失败,失败对他们来说是遥远的,不可想象的,乃至是决然不可能的。 神啊,请给予我明示吧! 一缕阳光折射过高挚的鹰帜,投落到素迦脸上,使他的瞳孔骤然泛起一片金红。 百人卫队横尸冰河的情形蓦然跃入素迦脑海,里面有他钟爱的部属,还有他寄予厚望的私生子艾米留斯…… 难道是不祥之兆?素迦抬头盯着鹰帜闪亮的尖首,竭力挥去心底深处冒出的忧惧。 “素迦!素迦!素迦!” 周围都是人群热情的欢呼,一双双充满胜利渴望和信任的眼睛,一张张真诚的笑脸…… 一个长着一双蔚蓝色眼睛的小姑娘使劲冲素迦挥舞着手里的桂树枝,天知道她在这样的季节里是在哪里找到桂树枝的,那是胜利的象征! 胜利的桂树枝! 一面金色的圆盾挡住了素迦的视线,慢慢隐去了小姑娘如花的笑脸,圆盾上同样绘有持桂树枝的胜利女神像。 是系在哥门提斯战马上的盾牌…… “叔叔,能把前锋的指挥位置交付给我吗?”是哥门提斯。 看到素迦默不着声,哥门提斯继续哀求,“看在神的份上,看在我替您挡过一箭的份上,请将这份光荣赐予我吧!我……” “亲爱的哥门提斯,你已经是预备队的指挥了,怎么还会提出这样的要求?你应当知道预备队的重要地位……”素迦严厉地打断了对方的话头,“你现在不是王子,而是一名战士,我也不是你叔叔,而是你的统帅,你也不是第一次参加战斗了,这个时候临时换将,是怎样的危险,你应该知道!再说,”素迦看到沮丧的侄子,有些不忍地放缓了语气,“你弟弟苏西斯担任荷泰若依的指挥官,是你父王早就定下的……你就算是让一让他吧!” “哼!父王就是偏心!他就那么比我强?上次他指挥的步兵差点被厌哒人(古代中亚的一个民族)的骑兵突破,是我,是我哥门提斯指挥荷泰若依拯救了整个军团!而他!……” “住口!别说了!这个时候不是说这些的时候!”素迦压住火气,“大敌当前,怎么还在为浮华的荣誉争吵猜忌!再说,这次我们面对的可不是容易对付的厌哒人,而是狡猾的唐人!分享荣誉的时刻还远远未到呢!” 整齐如刀切的方阵出现在勃特没眼前,当一身戎装的国王在鹰帜下高扬起右手时,方阵响起了惊天动地的“万岁”声。 奔流不息的曷萨水沸腾起袅袅水雾,由于水流湍急,只在靠近岸边的水缓地带有凝结的冰块,河中央依旧急流奔涌,根本无法可渡,由此构成护卫旃陀罗拔城的第二道天然屏障。 高大的祭坛上浸透不知多少犍牛和肥羊的鲜血,身着白袍的祭司四下抛洒着拌有香料的粉末,大声吟唱着战神的颂歌,向他祈求胜利。 弯曲的萨达尔长号向天空缓缓树起,一齐吹出了如鹰啸般的音符,充满了尖利、高傲和振奋! “嘭!嘭!嘭!”数千将士抽出了佩剑,有节奏地敲打着盾牌,等待那个庄严时刻的来临。 勃特没精神抖擞地走上祭坛,黄金剑柄的短剑已经出鞘。 一头被八名健奴死死拖住的公牛瞪着血红的眼睛,惊怒交加地注视着一步步走近的勃特没,四蹄绷得死紧,浑身的肌肉都在嗦嗦发抖,要不是拇指粗的绳索和拼命拉住它的健奴,它早就暴跳如雷,顶角戳人了。 即使是畜生,也知道在死期将近时决死一战,不肯白白束手待毙。 “嘭!嘭!嘭!” 两名健奴使劲将牛头按下,勃特没的剑尖在公牛突突跳动的脖颈处略略一滞,接着飞速扬起,在阳光下化着一道夺目的金色弧线。 公牛张嘴长嚎,绝望的眼睛中涌出两滴硕大晶莹的泪珠…… 健硕的牛身抽搐着,终于轰然倒下! 勃特没一手提剑,一手高举起宰下的牛头,带着满脸温热的牛血狂野地呐喊。 观望的民众和将士一齐发出亢奋的欢呼,眼疾手快的祭司将还未冷透的鲜血撒向台下饥渴嗜血的战士。引发了方阵中的一阵骚动,按照古老的风俗,如果这血溅到勇士身上,勇士就会得到战神的庇佑,但如果你是懦夫,那溅到身上的鲜血则预示着战神将会用你自己的鲜血来索取惩罚。因此不少骠悍勇猛的战士都争先恐后地冲到台下沐浴鲜血,洗刷自己的长矛和佩剑。 “勇士们,胜利一定属于我们!属于我们!” “勇士们,向着战神利箭指引的方向前进!” 一支金色的羽箭从祭坛上激射而出,轻盈地越过众人的头顶,消失在帕拔铁隘口方向的天际中。 “胜利!” “嘭!嘭!嘭!” “胜利!” “嘭!嘭!嘭!” 与此同时,在帕拔铁隘口的另一边,安西军大营也在沸腾。 刀枪铿然,战马嘶鸣,各色旌旗争相招展,三军出操吼声如雷。 各营人马都在积极备战,盼望已久的决战终于到来了! 高仙芝的大帐,唐军所有的大小统领全部披挂停当,齐聚帐前听令。 “嘿嘿,狗崽子们到底出窝来了!”张达恭眉开眼笑,他的玄甲骑兵终于可以在旷野上和敌手争个高下了,可以一洗先前铩羽小勃律,后又折翼秋操的耻辱了!听说对方有一支精锐的荷泰若依重骑兵,要是能干净利落地击败他们……嘿嘿嘿! “大将军真是神机妙算啊!”席元庆钦佩地搓着手,“说贼子会出动,贼子就出动了!” 高仙芝的表情也相当轻松,朅师军队只要出了帕拔铁隘口,胜算就可过半了。 “大将军,此时万万不可轻敌,此战对敌对我,皆是生死一战也!”李天郎对诸将普遍的骄战之气感到不安,“且对方统帅素迦,足智多谋,极善用兵,在朅师有军神之称,谅不会轻易就范……” “天郎说的是,”李嗣业点头赞同道,“还有南迦山谷中的朅师援军,也是一患,如果在关键时刻赶到战场,与正面之贼夹击王师,那也当真凶险!” “那些草包援军,不足为惧,”田珍轻蔑地说,“根本不会排兵布阵,只知道在山谷避风处扎营休养,属下五百劲卒携强弓硬弩已据谷口天险,贼子来一个死一个,来两个死一双!” “有趣!有趣!”席元庆哈哈笑道,“我等为个帕拔铁隘口伤透脑筋,贼子们此时却要为南迦山谷一筹莫展,真是一报还一报!” “即便如此,也大意不得!”李天郎说,“据属下所知,朅师军队,能征善战,可称乌浒河流域第一劲旅,曾经大败厌哒人、柔然人,与极盛时期的突厥人、吐蕃人交手也没吃过什么亏。且其民风勇悍、桀骜不驯,加上素迦这位名将精心谋划,确实是劲敌而非虚名羸弱之辈。赵陵校尉与之较量,深感对方战斗颇有所长,刚猛尤盛。诸位将军可见我王师一路行来,朅师人避我锋芒,不惜焚田毁屋,弃家离乡,以挫我锐气,又现阴柔坚韧之气,所谓刚柔并济也。就是这帕拔铁隘口,也是伐林移石,不为我所用……” “他奶奶的,就是,就是!无奈之下,只得征用长行坊围成大营,害得大军粮草不济!”席元庆骂骂咧咧地接口,“连挖壕沟也不得,地冻得跟石头似的,一镐头下去也就屁眼大个点!” 众将齐声大笑,连高仙芝也不禁莞尔。席元庆还不依不饶,“他奶奶的,笑什么,就只有屁眼那么大么!奶奶的,待老子擒住那个叫素迦的鸟人,不叫他别的,就令他在这地里挖个葬他的坑!” “贼子谋备充分,委实不可轻敌,”高仙芝正色道,李天郎感到他一直有意漠视自己,心里不由一震。“敌不动,我不动,引敌出动是此战要害,各营一则万不可懈怠!二则万不可妄动,谨遵中军号令!” “谨遵大将军号令!” 胸有成竹的高仙芝展开图示,将应对阵型一一布置下去。听到唤得名字的将领趋前领命,高仙芝逐一细细交代,手下诸将尽皆通晓高之用兵,驾轻就熟之辈,很快清楚了各自的位置和任务。战斗的气氛很快感染了所有的人,人人都摩拳擦掌,誓言大干一场。 “嘿嘿,李都尉恐怕也太抬举那个素迦了罢?他比得了咱们大将军么?”久未开口的阿史那龙支突然出声,一下子便把矛头转向了李天郎,“且不说大将军引蛇出洞之高明,就是这精妙应敌之策,岂是那贼首所能及的?李都尉心思缜密,本是好事,只是有时太多虑了罢?多得灭了自己威风,长了他人志气乎!” 没有汉人将领的撺掇和授意,阿史那龙支是不会轻易说出这些话的。 面对这样的挑衅,李天郎嗤之以鼻,他得为自己弟兄的性命负责!此外的荣辱,算得了什么呢!尽管如此,令他不安的是,高仙芝没有制止阿史那龙支的嚣张言语,连一向公正的李嗣业也装着没有听见。李天郎被巨大的落寞和孤独所压迫,不由得神情一黯,尽管并不寄希望于高仙芝或者李嗣业之流,但看到他们毫不犹豫地抛弃和牺牲自己,李天郎还是感到发自内心的失落与悲凉。 见李天郎默然无语,阿史那龙支愈发肆无忌惮,“难道李都尉是征战久了,乏了不成?要是李都尉近战心怯,不如到一边凉快去,且看我等如何破阵杀敌吧!” “李都尉是怯战之人?那你阿史那都尉就勇冠三军?”张达恭忍不住开了口,虽然他一直对李天郎秋操胜他之事耿耿于怀,但他更见不得阿史那龙支小人猖狂,“还是歇歇,省些力气在沙场上见个分晓吧,那时候看看你有没有资格保留蟠龙军旗!” 一席话不仅堵住了阿史那龙支,也令李天郎感激之余为之一省:对,蟠龙军旗!你们越想要拿回去,我却偏要把它留在番兵营!否则马大元、白苏毕、仆固萨尔他们冒的风险,付出的心血就白费了!不为任何人,就算是为他们,也要取得胜利! 将领们一个接着一个领命离开了,左、中、右三军要位,战锋、奇兵、跳荡重任都各归其主,甚至阵最后的留营驻队、床弩火器战队都有了安排,唯独没有提及李天郎和他的部队,难道高仙芝真的要彻底抹杀番兵营八月秋操之誉么? 李天郎先是有些焦急地站着候令,接着慢慢冷静下来,安西军兵力与朅师比并不占优势,高仙芝再怎样压制也不会不用他,再说马大元那支伏兵可是他李天郎的部下,于情于理都会有他的份,除非高仙芝想拿战局的胜负开玩笑。高仙芝不是这样草率的人,他又在耍把戏,玩激将法,老伎俩了,李天郎心里苦笑了一下,干脆彻底放松,自顾排到队尾,优哉游哉。 “李天郎听令!”高仙芝终于喊到了他。 “末将在!”李天郎稳稳地回答,躬身出列。 高仙芝飞快地将他上下一扫,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似乎隐隐点了点头,盯住他的眼睛说,“你部人马居于左军席元庆骑兵之后,一为其后援,二待贼军全逾隘口后,伺机呼应隘口伏兵,断其后路;阿史那所部骑兵在汝侧翼,待席元庆破敌阵,合兵贯贼右军,自右往左扫击之。” 高仙芝没说如何去呼应马大元那支小小的伏兵,李天郎知道,对高仙芝来说,只要他们能及时拿下烽燧堵住隘口,断绝朅师人的后路,那他们都是可以牺牲的……而他也明白,马大元他们哪怕只剩下一个人,也会决死从命,绝对会不折不扣地执行他的军令,不管是孤立无援还是以卵击石,朅师人要退走帕拔铁隘口,只能从西凉战士的尸体上跨过去……作为这些以死自效的西凉弟兄衷心拥戴的统领,李天郎不能让他们遗憾地白白送死,就是要死,也要死得像英雄,死得其所!他决不能辜负弟兄们的信任和忠诚!无论他是汉人还是胡人! “李都尉,隘口伏兵,事关重大,成败在此一举,你可要小心照应着了!”高仙芝慢条斯理地说,不仅是提醒,更是威胁,“那可不是砍头那么简单的事……记住,务必待贼子全军完全脱离隘口,方才发力夺取!” “末将省得!大将军放心!”李天郎低头应命时,感觉到高仙芝的目光落在自己头顶,“天郎和所属弟兄自当一如既往,竭尽死力,不会让大将军失望!” 剑拔弩张 对于即将到来的决战,全番兵营最兴奋的是“风雷”和“电策”。 它们先是有机会大吃一顿,然后披上了战斗的护甲。这对两只猛犬来说,披上护甲意味着莫大的荣誉,也象征着自己在全军牲畜世界里最崇高的地位。护甲是由厚牛皮和锁子甲制成的,覆盖了大部分背脊,全部胸部和脖颈,比以前的精良许多。“风雷”“电策”非常感激它们的女主人,是她将简单的一个牛皮护脖改造成如今这威风凛凛的铠甲,甚至连束甲的皮带,也衬上了柔软的棉织物,既保温又舒服。当阿史摩乌古斯将铠甲精心束在两只巨獒身上时,它们立刻昂首挺胸,神气活现地在营地里窜来窜去,牛皮护脖上的铜泡闪闪发亮,令所有的狗都自惭形秽。 戎装齐整的李天郎四下巡视,阿史摩乌古斯和两头猛犬龇着牙寸步不离。如果说阿史摩乌古斯是李天郎的第三只猛犬,估计没人会对此表示异议。在仆固萨尔所在的旅,李天郎待的时间最长,特地去看望了已脱离危险的仆固萨尔,并亲自为其煎制药剂。此举极大地激励了回纥汉子们,一直被压制冷眼的回纥人能得到“雅罗珊”如此青睐,回纥勇士们发誓将以自己的鲜血回报“雅罗珊”的知遇之恩。 不得不承认来自凤翅和虎贲的两队陌刀手的确不同凡响。番兵营里沙场老将不在少数,但在临战前如此镇定从容,有条不紊的唯此一支。为保证其战斗力,两队陌刀手也是李天郎属下番兵各部唯一一个没有胡汉混编的单位。在喧闹躁动的营地中间,陌刀手的营房是最安静的。 “呲啦、呲啦、呲啦……”只有磨刀的声音才这么干涩刺耳。 白孝德停下磨刀的手,鼓嘴吹去陌刀刀刃处的细沫,眯上眼睛将刀举在眼前对光看了看,又用大拇指小心地试试刃,最后满意地点点头。 老练的陌刀手几乎都有自己用刀的习惯,有的不太喜欢将刃开得太锋利,比如说在白孝德旁边枕刀而眠的高辰保就喜用钝刃。倒不是因为懒,而是因为刃要是太锋利,自然就越薄且脆,要是砍上敌人坚硬的铠甲或者重兵器格挡,很容易崩口。所以一般用钝刀的刀手招术必然势大力沉,腰斩敌手是他们的拿手好戏。但是像白孝德这样的刀手就喜欢将刀磨得飞快,因为他们刀锋扫劈之处,不是缺乏铠甲防护的四肢,就是柔弱的头颈,而且出刀很快,对手也许根本来不及格挡。 “白兄,你看李将军,总是先去别的地方再到我们这里,是不是对我们有些另眼相看啊?”说话的是来自凤翅营的陌刀队队正萧三全,“怕不是存心拿脸色给我等看?”白孝德放下手里的刀,往不远处李天郎那里望了望,说道:“这话过了罢?我等入营已数月,萧兄可曾遇见李都尉对吾辈有轻慢不公之举?” “饷银分文不缺,粮秣器仗一应齐备,赏罚军纪不偏不倚,我还真无话可说!就是觉得……” “那便是了,我等从军戍边之人,不过区区小卒,能得如此之遇,夫复何求?”白孝德看到李天郎已经缓步走了过来,赶紧站起身,“这里是番兵营啊,不是凤翅,也不是虎贲!现在我们可是地地道道的番兵营陌刀队!番兵营谁最厉害?谁说话最有分量?兄可别忘了!”他压低声音,“李都尉过来了!快!”顺便一脚踢醒了呼噜连天的高辰保。 “陌刀精锐,名不虚传!尔等风貌,当属全营第一,乃最令本都尉放心之旅焉!”李天郎头一句话就令所有的刀手心花怒放,接下来的话更是令他们热血沸腾,“尔等皆前锋陷阵之辈,今日之战,全营皆瞩目于各位也!望蟠龙军旗所向,为众家弟兄刀锋所向,无愧汉家儿郎之首也!” “都尉放心,我等紧随将军左右,奋勇杀敌!”白孝德带头道,“给朅师贼子们点颜色瞧瞧!” 李天郎伸手拿过高辰保手里的陌刀,扬臂呼呼抡了两下,寒光闪动,阴风嘶然,一翻腕,刀风蓦地止住,刀柄直递到发愣的高辰保眼前,“好刀!拿好!” “李都尉好俊的身手!”萧三全道,“从令狐队正那里早知道都尉是用刀的高手,今日算是见识一二了!” “都尉腰间的刀怕是更厉害罢?”高辰保掂了刀,直直地看着李天郎腰间的佩刀,“听说要砍蚊子左腿不会砍在右腿!胡人都是这么说的,说雅罗珊的刀上有刀眼……” “哈哈哈,”李天郎大笑道:“哪有那么神奇的刀法,雅罗珊之誉,不过是各位兄弟抬举罢了……” 赵陵满头大汗地跟了上来,向李天郎施礼报告备战事宜。李天郎冲一干陌刀手扬扬手,转身去雕翎团巡视。 “真乃大将风度!”白孝德赞道,“文武兼备!” “你说,要是李都尉和李副将或是田将军比试比试,谁的刀法更厉害些?”高辰保兴致勃勃地问,“谁会赢?” “呆子的蠢问题!”萧三全和白孝德一齐冲他翻起了白眼…… 祭祀完毕的朅师军队士气极为高涨,中午宰杀了大批牛羊,勃特没还赏赐了很多美酒,整支军队的心跳都在加速,都在渴望战斗。 但素迦却是滴酒未沾,他一个人待在大帐,一边嚼着食物,一边陷入沉思。烽燧哨兵警惕地监视着山下的唐军营寨,他们送来的报告中说,唐人已经察觉己方的异动,也在整军备战。而且糟糕的是,南迦山谷中的援军失去了消息,这可大大不妙! “阁下!”来人是佩尔塔步兵的指挥官,也是素迦最信任的心腹之一,老将骨多里,“担任前锋的部队已经越过了帕拔铁隘口南段,望见了唐人大营!” “过去了多少人?”素迦猛地捻紧了手里的面饼,“唐人有什么反应?” “遵照您的吩咐,只过去了一个塔克塞斯!是我的儿子,屋密担任指挥!” “屋密老成持重,确实好人选!”素迦将手里的那撮面包搓成了细沫,他有些神经质地抬起手,让那些细沫从手掌间垂直落下,“你都把我的意思细细嘱咐他了?” “是的,阁下!”骨多里显然很高兴自己的儿子得到褒奖,满脸的络腮胡子都有了笑意,“唐人不断派遣快马探骑前来骚扰,不过是远远射上几箭,无甚大碍,似是查探迟滞而已!” “哦?”素迦皱了皱眉,“再派一个塔克塞斯的费兰吉提斯去!” “阁下,为什么不一鼓作气……” “国王陛下到!” 未等素迦站起身,勃特没便在两个儿子的簇拥下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 “你要什么时候出兵呢?我的统帅?”勃特没满嘴都是酒气,肥胖白皙的脸也被醇酒染得通红,“祭祀之后,所有的勇士都在叫嚣砍光唐人的头!子民们都在焦急地问我,我们什么时候庆祝胜利?” “前锋已经出发了,我的王!”素迦叹了口气,他就担心勃特没来指手画脚。 “别那么迟疑,我的统帅!神不会将胜利赐予不信任他的人!”勃特没不耐烦地打断了素迦的话,“我还想到隘口督战,欣赏我们的胜利呢!” 素迦几乎要苦笑起来,你要来督战,我就别指望打赢了! “哪里能劳动陛下呢!您还是回宫好好休息,也许一觉醒来,您已经听到胜利的萨达尔长号了!”素迦亲热地扶住自己的国王弟弟,向哥门提斯和苏西斯使个眼色,“陛下累了大半天了,扶他回去好好歇息罢!” “嘿嘿,胜利的萨达尔,好,我等着!”勃特没走到门口突然大声说,“明天,我一定要看到我的床前堆满月桂树枝!明天!我的统帅!我们的军神!呵呵……” 他根本没醉! 素迦回到桌前,咬牙死死盯着地图——平坦的冰原,毫无障碍,无遮无拦,只有帕拔铁隘口,像一把门锁,镇守着进退的要道。天神啊,感谢您给予了我们一个绝好的战场。 高仙芝的中军大帐非常宁静,高高飘扬的皂旗依旧泰然悬挂。 “大将军在等什么呢?朅师人已经出现在隘口了!”赵陵收回眺望中军皂旗的目光,不解地问沉默的李天郎。 “他在等时机,一个一举全歼对手的决战时机!现在朅师人不过是试探而已!”李天郎在地下随意抓了一把冰凉的雪团,将之捏得叽叽响,变成冰凉的水,“依我看,今天不会有大的战斗!除非朅师突然全军列队来袭。”话音未落,前方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声,有唐军斥候求援的号角声,一百多名唐军轻骑兵立刻飞奔赶向远处的隘口,很快那里传来了厮杀的呐喊。赵陵激动地站了起来,“将军,恐怕开始了!” “不会,还是一般的遭遇战,朅师人自己也还没准备好。” 果然,轻骑兵很快退了回来,中军皂旗依旧稳如泰山。 “不行,我得去问问!”赵陵翻身上马,往那骑兵处询问消息去了。 李天郎拍拍手,没有劝阻。他的眼光落在在自己的箭袖上,那只尖啸的红色鹖鸟,那只张翅翱翔的飞骆驼…… 亲爱的阿米丽雅,我的妻,你还好吗? 李天郎不自觉地向东北方遥望,那里是小勃律,离此数百里,那里有阿米丽雅,老天啊,你为什么总是作弄我的情感,将一个个美丽的女人赐予我,却有那么残忍地将她们从我怀里夺走? 李天郎凝视着蓝天下无尽的巍峨雪山,在那片云彩下,就是阿米丽雅的家乡,也许,这是最后一次离自己心爱的人这么近了…… “主人,小勃律离此两百多里,要是翻山,运气好,十日之内……” “住口!什么时候敢提这个!” 阿史摩乌古斯立刻闭上了嘴。 “大元他们,又将在雪地里度过艰难的一夜,他们顶得住么?”李天郎泯灭了儿女情长的思绪,头脑里浮现出啮冰卧雪的马大元他们。 赵陵气呼呼地骑马回来了,老远就叫道:“奶奶的,一队朅师骑兵想过来示威,被我们一阵乱箭射了回去,斥候想跟过去,被他们的投枪所伤,差点被俘。奶奶的,要是老子在,非……” 夜幕降临了,今晚没有月亮,星星因而特别多,特别亮! 素迦一行沿曷萨水上唯一一座桥来到帕拔铁隘北口,山头上烽燧告之平安的火焰信号在黝黑的夜空中显得出奇的明亮。 明天一定是个好天气。 素迦按他的习惯走在整支军队最前面,他的身侧是军团的鹰帜,而他的身后,是连绵不断的军马,齐整的行军大队,九千朅师战士,朅师倾国之兵。 素迦勒住马缰,聆听着自己部下整齐的脚步声,这对他是一种莫名的享受。 他不用眼睛也能听出这是哪支部队走过来了。披着沉重甲胄的费兰吉提斯步兵脚步异常沉重,喘气声也悠长,铠甲铁片间的摩擦和抖动是那么雄壮铿锵;佩尔塔步兵走动的时候,他们的步子要比费兰吉提斯大,背负的大圆盾和萨满沙长矛轻轻撞击发出的是沉闷的嘭嘭声;荷泰若依卫队还没有披上他们的马铠,但是矫健的马蹄声只有从他们那里发出,运送弓箭、投枪和弩炮的挽马可发不出那么骄横的蹄声;队伍最后的脚步有些散乱,中间间杂着骡马的响鼻,那是征召应募而来的志愿军,他们自备的武器五花八门,旗仗也七零八落,居然还有人在队伍里小声说话,哼…… “阁下,前面的哨骑已经和屋密的前锋接上头了,”骨多里低声报告,“一切如您所计划的……” “从来没有按事先计划进行的战斗,我的朋友,”素迦忧郁的脸隐没在火把的阴影中,“战神可是个喜怒无常的家伙!” 一排路过的战士举起了他们手中的萨满沙长矛向统帅致敬,素迦扬手回礼。 “哗哗哗!”大军的脚步,火炬的长龙。 高仙芝,李天郎,我们来了! 当所有的朅师战士走过长不过四里,宽不过数丈的峡谷,全部穿过隘口,在南端出口处平原展开时,东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契苾阿苏睡眼惺忪地在马背上东倒西歪,他几乎是在睡梦中被队正摇醒,又迷迷糊糊骑马前去探哨。战马深一脚浅一脚地在积雪未融的地上缓步前进,不时别一下脚,好几次差点将契苾阿苏摔下马来。阿史德般童那个杀千刀的,当个队正了不得啊,自己当斥候的时候就尽挑正午那些个好时光,这大清早的苦差使,就推给外姓拓羯。奶奶的,早知道也去了雅罗珊那里,仆固家族的人说是在那里过得好生滋润! 肚子一阵咕噜,契苾阿苏歪着嘴巴,打了个很响亮的屁,虽然觉得附近不可能有人,他还是下意识左右张望了一番。 连个鬼都没有,信不信小爷我扯开嗓子唱上一首歌?契苾阿苏刚一张嘴,一股冷风便叫他喉头发硬,嘶嘶两声住了嘴,哪里还发得出声?他赶紧缩了缩脖子,还是省省吧,他恨不得整个脑袋都缩进毛皮里。 好冷啊!天还麻麻亮呐,谁不想待在屋子里,扯个光屁股婆娘当暖垫子,要是再有两口酒,那就,啧啧…… 战马知晓他心事似的打了个响鼻,身体颠簸了一下。“你奶奶的,有什么好笑的!那些当官的哪个不是这样?过的都是这般的神仙日子,待老子有朝一日发达了,一晚上睡他七八个婆娘!天天都醉死在酒坛里!”契苾阿苏年纪不大,三年前带他从军的叔叔说他应该那会子有十六了,“反正拿得动刀,拉得开弓了”,但到底是多大,估计叔叔也搞不清,如今三年过去,叔叔的骨头也不知埋在哪里,自然更没人知道他的岁数了,而契苾阿苏自己倒真成了跟叔叔一样的拓羯老油子,烧杀劫掠的事儿可没少干。“你再哼哼老子拿鞭子抽死你!”这匹马也是在战斗中抢来的,身板还将就,就是老喜欢偷懒,和契苾阿苏自己一样。 肚子第二次响了起来,契苾阿苏看看前方的高处,那里有一块石头,是个蛮好的避风处,而且在那里可以清楚地看见隘口。他从怀里掏出一块干馕,用力擦去鼻涕和口水,狠狠地咬了一口。“奶奶的,硬得像石头!”摸摸鞍袋,居然忘了带水,用雪凑合一下吧!就在那石头后面歇歇,看看昨日扎营的小股朅师人睡醒没有,然后就可以回去交差了…… 那是什么! 契苾阿苏一个激灵,干馕掉了下去。他惊恐地拉住战马,瞪大了迷离的双眼,瞌睡早就飞到了九霄云外!不,不是幻觉!是真的! 隘口处是一片黑压压的人群,一排排整齐排列的火把正在逐列熄灭…… 空旷的冰原居然鸦雀无声。 我的娘啊! 蚂蚁一样多的朅师人! 朅师大军! 他们在黑夜的掩护下全数通过了隘口,正在唐军面前从容列阵! 黎明微弱的晨曦投落在朅师人明亮的铠甲上,星星点点,暗金流动! 契苾阿苏手忙脚乱地勒转马头,不要命地狠抽一鞭,飞一般地往大营而去,边跑边在怀里摸索号角,在哪,在哪,可千万别丢了!那可是要掉脑袋的!揣在怀里的号角还是温热的,哎呀我的娘,快快快! “呜呜呜!”仿佛突然在夜阑人静之时摔破一个大瓦罐,契苾阿苏的坐骑在这突如其来的号角声中惊得一跳。 在苍茫冰原上,号角声回音袅袅,安详宁静的清晨被它粗暴地打破了。 第十四章 唐军活捉朅师国国王 两军开战 早春二月的阳光从唐军大营后面升起,早饭的炊烟已然散尽,素迦站在烽燧上,仔细观察着平静的唐军营垒。 “唐人还在睡觉?”苏西斯说,“我们冲杀过去,打他个措手不及!” 素迦没有说话,他不相信唐人反应会这么迟钝。 “好好看好烽燧,一切都准备好了么?”他问一边静候听命的烽燧头目,“近日都没有什么异常?” “是的,阁下,一切正常!正如你看到的,隘口两侧都堆积了石块和檑木,只要有一个人砍断橛子,隘口就会彻底被封住!”头目信心十足地回答,“在这里,我们十个人完全可以当一千个人用!” 素迦点点头,确实,十个人足够应付这些了!“如果我军后退,一定要等最后一名战士退入谷口才堵塞隘口!否则砍你脑袋!” “遵命,阁下!” 仿佛在回应苏西斯的疑问,唐军大营略略呆滞了一会儿,突然响起了密集的号角和震耳欲聋的战鼓! 中军皂旗在万千将士注视中开始点动! “全体上马!” “全体整队!” “全体列阵!” 大小官佐的嚎叫声此起彼伏,战鼓咚咚炸响,战马咴咴嘶鸣,急促的脚步声惊醒了冬眠的大地,炙热了冰冷的清晨…… 素迦望了苏西斯一眼,长吁了一口气,自言自语地说道:“终于开始了……” 高仙芝微笑着弹弹剑把,淡淡地说:“久等了,嘿,好,列阵!迎敌!” “列阵迎敌!”旗牌官的嗓门可是比高仙芝的喃喃细语洪亮多了。 很快,整个大营都开始回荡“列阵迎敌!” “列阵迎敌!”“列阵迎敌!” 两支伟大军队的决战终于开始了! 还未列阵完毕,李天郎就大致猜出了高仙芝的应敌策略。朅师人摆出了他们娴熟的线形战阵,其左右翼刚好被群山所拱卫,无法迂回。显然素迦曾对战场做过细致的考察,甚至还在此地演练过,不然战阵不会如此天衣无缝。而高仙芝则将牙兵营居前,两翼分别是虎贲营和凤翅营,中军靠后则由玄甲营镇守,在四营主力后面,是担任后援的应召西域番国游骑和袁德的匠兵,他们操作着四部重型投石机和五十具床弩。番兵营位于凤翅营侧后,随时准备扩大突破口或者支援任何一线。此阵型显然脱胎于唐朝开国名将李靖的六花阵,高仙芝曾在疏勒屡次教习此阵,但真正全军如此布阵,实战接敌,还是第一次,高仙芝胆子够大的。 李靖自创的六花阵,据说是由诸葛八阵演化而来,称“八阵为六,武侯之旧法焉”。当他以三万人合练六花阵时,选择纵横各一千两百步的场地作为地界;每阵又分为两个梯队,共占地纵横各四百步;“内环之圆”,即中军居中;从而使整个阵地构成一个九宫格的格局。每阵又要求掌握方、圆、曲、直、锐五种阵法,从而形成“大阵包小阵,大营包小营,隅落勾连,曲折相对”的布局。阵法中各阵都可沿着九宫格的格局有秩序地调动,正所谓“教士尤布棋于盘,若无画路,棋安用之”。 高仙芝活学活用,根据战场狭小,人马有限的具体情况,排出了这个小六花阵,利于发挥唐军远射兵器的优势,以不规则的六花打乱割裂对方整齐划一的线形战队,使轻便的唐军轻骑或冲击力强大的玄甲重骑伺机从朅师错列的线阵中快速突入,彻底击溃之。 能深谙李卫公(李靖)战阵之神,除高仙芝外当今能有几人!李天郎由衷地发出了赞叹,但是此阵安西军远未精熟,一旦交战,战阵威力能发挥几何?高仙芝赌得大了,太大了!李天郎脑子里蓦然跳出“弄巧成拙”四个字。 高仙芝想得不可谓不精妙,但正如素迦说的,从来没有按照事先计划进行的战斗,战神确实是喜怒无常的瘟神!对他来说,只要供吞噬的生命够多就行了,至于是交战那一方的,那无关紧要。 “这帮笨蛋!连布阵都不会!我一个冲锋就可以让他们丢盔弃甲!”看见唐军稀稀拉拉的阵型,苏西斯一脸的不屑,素迦反复告诫唐人厉害,我看是看花了眼吧!“叔叔高抬了对手罢?” “不可大意!王子殿下!”骨多里说,“这阵型可真古怪!打了这么多年仗,没见过这么布阵的!” “哧——如果我是统帅,我现在就可以派人回城宣布胜利了,不超过中午!嘿!”苏西斯扬起下巴,看着密集的费兰吉提斯枪林,“希望叔叔不要又让我们等上一天!” “依我的经验,今天不会了!战神已经敲响了他的鼓,不会再停下来了!”骨多里说,“殿下保重,我要去前面了。” “我很快就会率领荷泰若依超越你的费兰吉提斯!”苏西斯得意地瞟了一眼后面的预备队,哥门提斯,这次无论如何没你的份儿了! 松散的佩尔塔步兵将他们的圆盾连成护卫费兰吉提斯的墙,由志愿兵组成的弓箭手和投枪手三个一群,五个一组地聚集在他们身后。而在整个佩尔塔队伍的后面,密布着萨满沙长矛组成的枪林。第一排是经验最为丰富的壮年老兵,他们装备着与佩尔塔一样的圆盾,和最短的萨满沙长矛;其次四排是朝气蓬勃的青年兵,再后四排是稳健的老年兵,最后一排则是壮年老兵压阵,他们装备着最长的萨满沙,由于需要双手持握,他们只好将小圆盾缚在背上,那是待敌手冲近后与哥拉底玉斯短剑一起配合与之肉搏的。 说起哥拉底玉斯短剑,素迦非常得意,那是他亲自改进并统一监造的,比祖先流传下的哥拉底玉斯长了近三分之一,也重了三分之一,锋利坚固程度也大大提高,十几年来,不仅成为朅师大军征战的利器,也成为每个朅师成年男子最为钟爱的东西。在诸如苏西斯这样的顶尖剑手手里,哥拉底玉斯短剑可以在短短几招之内就将对手剁成碎块。 素迦一手训练的军队充分展现了他的作战谋略,过去祖先极为密集的方阵在他手里也得到恰如其分的改进。据说叫亚历山大的天才祖先构筑的方阵是由纵深达十六列的长矛组成,而素迦则减为八至十列,而且每名士兵的间隔也增加到三尺,既便在近战前腾出手拔出短剑,也利于投掷密集的标枪。当然,战线的厚度可以随意调配,比如右翼比较薄弱可以放置八列,而担任主要攻击力量的左翼就可以放置两个各十列的双重梯队。 为尽可能地增加部队的灵活性,克服方阵呆滞笨重的缺点,素迦以塔克塞斯为单位,每单位分组二至三个横队,每个横队之间都留出了相应的间隔,后面横队对准前两个横队之间留出的间隔。如此交错排列,待冲锋至标枪有效距离时,前两列的士兵将投出他们的萨满沙,接着迅速疏散队形,将间距拉开到六尺,尽情挥洒短剑冲向近在咫尺的敌人,展开短兵相接的肉搏。而后列士兵硕长萨满沙则为他们稳住后背并撞击他们可能冲开的缺口,如果前列士兵失败或是精疲力竭,后列的士兵将拔剑接替,如果整个横队都未能取胜,则后面横队将穿过第一横队六尺的间隔再次发起猛烈冲锋,以让第一横队能够重新退下来整队喘息。 这需要高度的纪律和严密的组织,因此不仅每个横队的指挥官,而且每个处于横队右首的辛塔哥马(小队长)是关键人物,他们是进行有效作战的枢纽。令素迦得意的是,尽管做到这一切很难,但是经过他苦心经营,这支朅师军团成功地做到了。凭着这支高效的军队,他经常轻易战胜人数数倍与他的野蛮人,那些乌合之众顶多支撑两次冲击。 如今对面的唐人呢,他们能撑多久?两次?三次? 长矛林有条不紊地排列完毕,前五排费兰吉提斯的长矛尽皆怒目前张,后三排的长矛则斜靠在前面队友的肩上,形成一朵朵怒放的尖锐玫瑰,众多这样的金属花朵簇集在一起,就构成了著名的“萨满沙之槌”,整个费兰吉提斯队伍就是一栋会移动的长矛林。没有人能够抵抗得住他们雷霆万钧的正面冲击,有时候冲锋刚刚发起,对手就因极度震骇而崩溃了…… 萨达尔长号短促地响了几声,有传令的军官飞驰向方阵的左翼,一个塔克塞斯的费兰吉提斯步兵开始从中央向左翼移动,将那里原本就厚重的萨满沙之林又加厚强化了。而屋密率领的那一个塔克塞斯的佩尔塔步兵则回转至中央,填补了方阵中央的空白。而后方预备队的一支志愿兵,则快步跟上,排在了右翼费兰吉提斯之后。 苏西斯看见了预备队前面骑马指挥的哥门提斯,嘿,叔叔到底还是要照顾哥哥啊!没让他在后面待得太久。屋密率领的那支佩尔塔是所有佩尔塔队伍里最强悍的一支,让他来顶替中央位置,并不为过。至于叫那些没用的志愿兵来加强右翼,在苏西斯看来,根本就是多此一举! 素迦吃不准高仙芝的布阵,为保险起见,他将冲击出发的相隔距离大大增加了。同时调整队伍,采用了斜线战术,有意加强了左翼,构成两层强大的费兰吉提斯梯队,使左翼成为一个巨大的战槌。这个沉重的战槌随时准备砸向敌手,强行撕开缺口,骁勇的荷泰若依重骑将突入这个缺口,彻底将唐军割裂。然后右翼的部队再迅速向左翼靠拢,关上打击的大门! 唐军队形里有人在唱歌,后来声音越来越大,最后骤然变成狂风怒吼般的轰鸣,成千上万的唐人都加入了这个大合唱。虽然听不懂他们在唱什么,但是其军威士气,由此昭然。 “吹号!”作为统帅,素迦知道,双方无形的较量已经开始,一步都不能走错,更不允许一开始就落于下风,“全体号手,一齐吹!” 萨达尔长号憋足了气,雄师般号叫起来,朅师将士们应声齐齐呐喊,敲击盾牌声也一浪高过一浪,奋力反击唐人咆哮的歌声。 一队骁勇的朅师骑手高擎鹰帜,飞马在唐军阵前掠过,引来双方山呼海啸般的躁动。突然,呐喊声高亢起来,那是方阵最前面的佩尔塔步兵开始遭到唐军轻骑兵的打击,呼哨而来的骑兵向他们射去阵阵箭雨,待他们从盾牌后面直起身来投掷标枪反击时,又鹘行而去。突如其来的袭击差点兜住了持旗示威的那队朅师骑兵,迫使他们不得不退入阵中。被激怒的佩尔塔们待骑兵再次逼近时,集中弓箭手奋起还击,并组织尖兵以快制快,主动冲出队列邀击那些冒失的骑手,一旦他们接近就几人一组拿长矛将其刺下马来。这又引发骑射手们更加猛烈的攻击,呼喝怪叫的胡骑时而聚集时而分散,不断寻找方阵的弱处,能多杀几个就杀几个,遇到强硬反击就急速后撤。这种在朅师人看来极为无耻的战术严重违背了战神的旨意和战士的精神,激起了他们一致的愤怒,方阵吼声如雷,一片激奋的喊杀声。 “他们就是这样试探的么?”素迦说,“刚才是谁拿着鹰帜在阵前跑来跑去?” “是苏西斯王子殿下,他一直在要求冲锋,”旁边回答的是素迦亲密的副手葛马那,“阁下,要发布前进命令么?” 素迦皱紧了眉头,勇气可嘉,但实在冒失,且作为指挥官,怎么轻易就离开战位!“叫王子再也不要离开他的位置,否则按律重惩!” “且等等,巴里斯台部队还未到位。”素迦看见炮手们正拼命在方阵后面搭建阵地,协助他们的奴隶也卖力地运送辎重,看样子他们要做好准备还需要一些时间。为制止这些游骑的骚扰,素迦令弓箭手前进,驱赶这些烦人的小喽啰。在对射几轮后,双方互有损伤,唐军骑兵不得不拉开距离,远远地回击,最后攻势终于稀疏了下去,这使巴里斯台弩炮等重型武器顺利占据了左翼战位,再过一会,唐人就知道厉害了。朅师祖先传下来的巴里斯台弩炮,大家都叫它“天神之鞭”,因它发射的标枪射程超过人力投掷的数倍,是威力极大的杀手锏,依靠它的齐射,素迦曾将厌哒人的骑兵打得落花流水。 两军之间的无人地带不时发生小规模的交战,大多是唐军轻骑兵和佩尔塔前卫之间的较量,双方的箭矢投枪不时夺走一两个对手的性命。不断有血淋淋的伤者和尸体被同伴拖走,失去主人的战马往往在中间兜上几个圈子,又慌里慌张地跑回本阵。人马的杂沓将平整的雪地踩出不规则的划痕,在凹陷的雪洼里,间或粘合着死伤者已经凝固的鲜血,猩红点缀在白雪中间,好不醒目。 天空明净如玉,太阳一步步爬上天穹,信手抛洒着金色的光芒,似乎根本没有在意自己脚下这一场一触即发的大战。 “唐人应该已经整队完毕,他们在等什么?”素迦对两军之间的小打小闹没有什么兴趣,他想知道的是,唐人打算怎么应付自己的“萨满沙之槌”。“总要有人先动手的,既然如此,那我们就不客气了!传令左翼常步前进!” 性急的苏西斯率领荷泰若依重骑紧紧跟在推进的费兰吉提斯横队后面,他太想率先冲入敌阵了,对方中央高高的红色大旗是他盯死的目标,那里一定是主帅所在的地方。讨厌!那个长着龅牙的传令官又气喘吁吁地骑马跑来了,肯定又是叫我稳住战位! “王子殿下!指挥官叫你和前队保持距离!” 有奇怪的东西过来了! 从唐军战阵后方飞来几个小黑点,似乎还拖着青烟,那是什么怪东西?唐人抛的石头?是不是也太小了点,虽说抛得比所有人想象的都远,但这些石块除非直接命中人体,有些威胁外,能有什么用呢? 黑点转瞬即至,落点处的战士一边仰头观望,一边举起了盾牌。“是些黑石球!散开一点!散开一点!”辛塔哥马们吆喝着部下,“待石头落下后立即重新整队!动作快,快……” 掉进队伍里的两个黑球落在地上,冒着烟滚了几滚,有好奇的士兵伸过长矛挑了挑…… “轰!”“轰!” 两个黑球突然炸裂开来! 火!浓烟!巨响!刺鼻的怪味! 受伤的士兵惨叫着在地下翻滚,身上着火的士兵则惊慌地扔了武器,用力拍打火焰,其余被巨响震得发蒙的士兵下意识地闪到一边躲避四下飞溅的火团,整齐的横队出现了两个小小的缺口。还有两个黑球落在了在横队前面,虽然也发生了爆炸,除了造成一定惊骇,没有造成人员损失。 “那是什么武器?”素迦镇定下来,看到硝烟中自己的士兵正在用雪扑打火场,迅速恢复横队。多好的一支军队,临危不惧、遇乱不惊,他们没有理由失败!但是唐人的投射武器有这么惊人的射程,倒是大大出乎素迦的意料,这么说,弄不好整个方阵在行进中都会不断受到唐人的打击,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阁下!好像是装有引火物的易碎球体……”惊魂未定的葛马那回答,“真够吓人的!” “又来了!” 唐人显然做了调整,这次火球全部落入队伍中,造成更多的伤亡。 每爆炸一次,唐军阵营便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欢呼,他们在得意忘形地嘲笑,在无耻地挑衅,在卑劣地幸灾乐祸! 横队本来就十分密集,如此多受袭几次,伤亡必多,再有勇气的士兵也会因此气馁,绝对不能这样光挨打! “全队前进!前进!”既然巴里斯台已经准备好,那就进攻吧!唐人必须为他们的骄横付出代价! “快!利索点!再来一次!”袁德摘掉了自己的头盔,急切地发布着发射命令,震天雷数量不算多,先发三轮以示威!可惜啊,离前沿太远,中间又隔着重重人马,看不见自己得意之物杀敌的精彩场面……举目所及,几股震天雷爆炸后形成的烟云遥遥可见,虽然劲风很快就将它们撕碎,但至少证明它们发挥了作用。 匠兵们喊着号子,重新准备击发,包在油毡里的震天雷被小心翼翼地从长行坊上清理出来,加上袁德亲自计量裁剪的火索。 “他们前进了!大将军!”段秀实兴冲冲地说,“过来了!” “先守后攻!”高仙芝稳稳地坐在马上,看着密密麻麻推进的朅师枪林,“弓弩手准备!床弩全部右向放射!” “吁!吁!”那是弩手们准备发射的呼号。 “进入纹车弩射程!” “放!” 先是最前排的五只床弩试射,三十五支沉重的长箭远近不一地落入朅师队伍中,有的在空中相互碰撞,有的失的,有的则在阵中扎开第一轮血花,不断推进的朅师方阵多少为之一滞。 “调整机括!”一捆捆的三尺长箭卸下车来,在床弩边一一码放整齐,激战之时,肯定用量甚巨。 吱吱嘎嘎的机括忙乱地涩响,额头沁汗的车弩手十人一组,分别操作着三十只纹车弩,这种十二石的强弩需要轴转车张弦开弓,除了下力气活的弩手,还有专人负责瞄准。据说太宗皇帝尤其爱在攻城时使用它,一旦发射,所中城垒无不摧毁,楼橹也颠坠,是唐军利器之一。安西诸国之城,往往并不甚坚,无须动用车弩,因此安西唐军将车弩装上轮子,让牛马拖曳,可以伴随步兵运动,集中密集发射,主要用来对付骠悍的胡族骑兵,效果奇佳。 校尉令旗摇动,剩下的二十五具纹车弩已经蓄势待发。 “放!” “密集发射!放!” 高举槌子的弩手猛地敲击牙发,弓弦的劲声使左近的弩手侧过了脸,以中间三尺五寸的大箭为首,其余六小箭跟随,一簇簇重箭咻咻呼啸而出,仿佛一群贪恋血腥的秃鹫。 仰望着这些杀人不眨眼的厉害家伙飞过自己的头顶,唐军士卒们发出震耳欲聋的呐喊,直到它们坠落到前进的朅师军阵中,可以清楚地看到队伍中箭时的抽搐,除了闪避,没有有效的抵御办法。 不管是震天雷还是纹车弩,都需要在其有效射程内尽可能快地发射,因为随着距离的接近,它们的所起的作用也会随之越来越小,当短兵相接的肉搏战爆发,它们就失去了作用。对高仙芝来说,不指望这些重武器能够击退敌人,只要它们多杀伤几个对手,打乱迟滞他们的战阵,目的就已经达到了。彻底击溃贼军还是要依靠近战肉搏,以及高强度的箭矢。 左翼的佩尔塔最先受到车弩的打击,原本整齐的阵线开始出现缺口,在有些地方,由于指挥协调的辛塔哥马受伤或者死亡,连续的队伍甚至出现了断裂。 尽管佩尔塔们表现得十分英勇,担任左翼指挥的骨多里也使尽浑身解数整顿队伍,但是前卫的散乱没有能够完全避免。缺乏甲胄保护的佩尔塔根本无法与唐人的车弩对抗。尽管对方的命中率称不上很高,但是只要命中,车弩发射的三尺长箭便发挥出可怕的杀伤力。它们摧枯拉朽般洞穿朅师人漂亮的圆盾,将人体和盾牌串在一起,在人群密集处,甚至连穿数人,把他们像肉串子一样击倒在地。顽强的朅师人没有胆怯,更没有停下脚步,后列的士卒迅速填补了阵亡战友的位置,继续向前勇猛地冲锋,双方的距离越来越近了! “前进!勇士们!前进!为了荣誉和胜利!”骨多里向士气高昂的费兰吉提斯纵队叫道,“王国的命运在你们手中!” 甲兵们发出了骇人的怒吼,担任先导的前四排劲卒加快了脚步,带动整个方阵扑向对面的唐军。“为了国王!冲啊!” 他们的激情重新鼓励了有些涣散的前卫佩尔塔,弓箭手和投枪手也跟着高声呐喊,在指挥官的旗帜指引下开始快速冲锋。一时间“为了国王”的呼喊声响彻整个左翼。 左翼的朅师军队加快了脚步,雷霆万钧地压向唐军侧翼,他们面对的是牙兵、虎贲两营数以千计的弓弩! 李天郎一直密切地注视着战局的发展,当唐军右翼的朅师费兰吉提斯甲兵准备亮出他们的看家本领——“萨满沙之槌”时,凤翅营,即李天郎所在唐军左翼的正面,缓步行进的费兰吉提斯们还没有开始加快脚步,但是他们前面的佩尔塔已经进入伏远弩的极限射程。由于车弩和震天雷打击的重点是右翼,这支在佩尔塔盾墙保护下的费兰吉提斯军容严整,阵型森然有序。 “贼军应该都开始前进了!发信号!叫大元他们夺烽燧,堵隘口!”李天郎看见凤翅营的第一排弩手开始瞄准,“时机到了!” 活捉朅师国王 勃特没的坐骑被连串的金鼓声所惊,慌乱地撂起了蹶子,“好你匹劣马!”勃特没竭力勒住马缰,夹紧马腹,“看我怎么收拾你!你个侮辱国王的畜生!”酒醒的他在城里怎么也待不住,得知大军已经开拔,他立刻带领几十名随从匆匆赶来观战。他太想亲眼目睹一场畅快淋漓的胜利了,那胜利者的辉煌,那万众瞩目的骄傲,要是错过这样的荣誉,是多么可惜啊!当战士们在冲锋陷阵的关键时刻,看到他们英明神武的国王亲临战场,那是多么鼓舞人心啊!他们一定会备受激励,更加勇往直前了!而作为他们的国王,无疑会享受到至高的敬仰! 为了及时赶到,勃特没还没等大队警卫集合完毕便出发了。他快马加鞭赶到隘口北口,急于想找个合适的位置鸟瞰整个战场,本来烽燧是个好地方,但是距离有点远,将士们恐怕会看不见他吧。他做梦也没想到,接下来发生的一切,证明他的这个决定是多么的草率! “我的神啊!”一个宫廷随从看着从雪地里突然冒出的马大元,目瞪口呆,直到被一枪穿胸而过,他都没有做出反应。隘口骤然震动,平整的雪地突然出现了无数的火山口,一簇簇涌动的皮毛下,是挥舞刀剑的凶徒!怡然自得的朅师人那里想得到在这里会遭遇危险,惊骇之下乱成一团!这群勃特没的随从,大多数是国中的文官,甚至还有几个准备歌功颂德的诗人和书记,能使兵刃的卫士还不到十个。养尊处优的文士们哪里见过此等架势,未待杀手们冲近,不少人已经屁滚尿流跌下马来! 中枪的朅师人连人带矛倒下马去,马大元舍了长枪,大吼一声,抽出横刀扑向后面那个肥胖的敌手。这家伙一定是个什么官儿,不仅服饰华丽,还肥壮得可以。犹如一群从地狱里爬出的妖魔,潜伏得肝肠寸断的西凉团健儿纷纷掀开头顶的毡毯,岩浆般涌出地面,瞬时便将勃特没一行吞没了。 “陛下!陛下!陛下快走!”绝望的侍卫长不顾插入自己腰部的长矛,握住枪杆冲脸色惨白的勃特没大叫,“陛下,往山上跑!烽燧那里有接应……啊!” 不仅是措不及防,同时也被吓呆了,朅师人几乎没有什么像样的抵抗,西凉人砍瓜切菜般将这些哀号逃命的朅师人一一解决掉。只有几个人来得及拔出剑,其中就有马大元面对的勃特没,他挥剑格开马大元的横刀,拼命拨转马头企图逃命。他的两个忠诚卫士也一左一右夹击进攻他们国王的敌人,为他腾出宝贵的时间,所以马大元的第二刀只来得及在勃特没的马臀上划开了一条血口。尽管如此,勃特没也没有得到逃走的机会,一个膀大腰圆的唐军将他手里的长枪一抡,生生别住了马脚,战马一个踉跄,勃特没肥胖的身躯便从人们头顶飞跃而过,重重地跌在雪地里,手中的剑也飞出老远。令人吃惊的是,他居然没有摔晕,翻个跟头继续地往山上逃跑,其敏捷的身手和肥胖的身躯极不相称。 勃特没玩命地向烽燧疾奔,边跑边脱掉累赘的厚衣,甚至连象征王权的大氅,也毫不犹豫地扔掉了。他在心里狂怒地咒骂素迦,狗屁军神,居然被敌人抄了后路,让自己陷入如此危险之中!神啊,要是我这次得以逃脱,一定用素迦的鲜血祭奠您!沿着通向烽燧的山脊小道,勃特没手脚并用,像一头发疯的野猪,飞快地往烽燧跑去。他知道,上山唯有此一道,稍有偏离,就会深陷雪窝,只有等雪化时来收尸。 “我是国王!我是国王!快来护驾!”勃特没觉得自己快要筋疲力尽了,“我是你们的国王勃特没!你们……” 烽燧近在咫尺,他奋力奔跑几步,似乎被什么绊了一下,跌倒在地,“我是国王!快来帮忙!否则叫人砍了你们的头!”他感到钻心的疼痛,刚才跌下马时,丝毫没有察觉到疼痛,怎么回事!勃特没听到一阵粗野的嘲笑声,什么人敢嘲笑国王我!他狼狈地支起身,发现绊倒自己的是一具尸体!“怎么回事!” 出现在低垂的眼帘里的,是一双用破烂棉布紧裹短靿乌皮靴的脚,朅师人的脚上,都是裹有毛皮的胫甲,没有人穿这种皮靴,既然如此,那么这乌皮靴……我的神啊!勃特没如五雷轰顶,万念俱灰,再也没有力气抬头细看,四肢一软,整个人顿时瘫倒在地,天啊,唐人,他们占领了烽燧!他们怎么可能占领烽燧! 马麟心满意足地看着这个肥胖的朅师大官在自己脚下伏地捶胸顿足,抖成一团。这小子真是天堂有路他不走,地狱无门他偏进来。送上门的功劳啊!“把他捆结实喽,待打完仗交给李都尉,大家伙又是大功一件!” 拿下烽燧,马麟和白苏毕确实只用了吹灰之力,两处烽燧二十多个守兵一个也没有逃脱,几乎都在第一轮箭雨中就倒毙了。自己弟兄几乎没有折损,整整一天多的煎熬实在没有白捱,值得! 山下隘口处的马大元他们正在整队,撸盾已经从雪坑里刨出来,沿着峡谷口一线展开。“十人留下,严密守备,若贼子攻山,全力退之,不能退或隘口不能守,则发信号,断橛木,坠以檑石,阻塞隘口!”马麟看见占领对面烽燧的白苏毕已经开始下山助战,自己自然也不能落后。 “可是,阻塞了隘口,众家兄弟如何脱身?”有人问。 马麟笑了笑,提起了长弓,“那个时候我们都不需要脱身了!” “军旗呢?军旗呢?”马大元冲正在集合列队的部属吼道,“吕乌甘咄!你奶奶的,拿军旗来!” 没有人回答。 “吕乌甘咄,你个贼厮鸟!”马大元清点人数,没有发现这位来自吐谷浑的执旗,“快拿旗出来!你个驴操的,想找死吗!” “在这里,校尉!”有人答道。马大元循声望去,几个士卒正掀开一床盖满积雪的毡毯,那里肯定是吕乌甘咄和他同伴隐藏的雪坑。没有人出来,马大元脑子里闪过一丝不祥,他健步如飞地赶过去,伸长脖子一看,不由倒吸一口冷气:在低矮的雪坑里,是两具冻得僵直的尸体,其中一个人怀里,还紧紧搂着鹖鸟军旗! “吕乌甘咄……”马大元心痛地低下头,他们就这么活活冻死了,至死也没有动一下!几个同伴沉默地跳下雪坑,使劲将两具尸体拔了出来。两人身上的衣物,已然冻结在他们已呈青灰色的身体上。马大元握住军旗,用力一扯居然没有扯动,吕乌甘咄不管生死都将军旗搂得紧紧的,仿佛这是他生命的一部分。“这里刚好是个风口,那天潜伏,黑灯瞎火,时间又紧迫,谁也没有注意!吕乌甘咄他们……校尉,硬扯怕是不行,只有,只有把胳膊砍开,校尉……”旁边有人说,“都冻在一起了!硬扯会把军旗扯坏的……” 吕乌甘咄硬邦邦的脸庞定格着他最后的神情,他全团出名的硕扁鼻翼和眉毛拧在一起,似乎在忍受难言的痛苦,紧闭结霜的双眼凝固在生命最后一刻,但是,他的嘴角居然浮现些许笑意,难道他在弥留之际见到了他经常说的西方极乐? 马大元迟疑了一下,咬了咬牙,心里默默道了声:“兄弟,对不住了!”刷地抽出了刀,却怎么也下不了手。 “校尉,朅师人来了!”朅师人很快发现了隘口的异常,从预备队里抽调了警戒部队前来察看。没有时间了,马大元猛地挥刀,斩开了吕乌甘咄的双臂,用刀一阵撬动,终于把军旗拔了出来。“谁是护旗?接旗!”没有人回答,马大元随即明白了,在这一带的雪坑里,潜伏了十二个人,全部冻毙,包括旗头和两个护旗。“谁愿做新的执旗?”周围的人顿时都伸出了手,“某!”“吾愿!”“我!” 马大元环视了一下众人,这里面有汉人,也有回纥人、波斯人和党项人,关键是,现在他们都是西凉团的将士!“给你了!”马大元将军旗顺手往最近的一人手里一塞,“你应该知道一个旗头该怎么做!”接旗的是那个回纥人,马大元记得他喜欢用分量很重的砍刀,名字好像叫浑拓,“看看吕乌甘咄吧,别让他蒙羞!” “校尉放心!我知道该做什么!” 马大元点点头,“好!归队!准备应战!” 突然乍现的唐军伏兵使朅师人大吃一惊!更令人严重不安的是,他们控制了烽燧和隘口!看着严阵以待的西凉战士,愕然惊惶的朅师人远远地停下了脚步,带队的统领立刻飞报预备队指挥哥门提斯。 “咻——”一位须发已经有些花白的弩手向前进的朅师横队射出了一支鸣镝,众人的目光随着鸣镝疾射而去。大概三百步外的一面朅师圆盾晃了晃,挡住了这支显得有些孤独的鸣镝。 “进入射程!准备发射!”鸣镝是否命中并不重要,它只是告诉所有在后面睁大眼睛拈弓搭箭的同伴,可以动手了! 席元庆身后的旗手听令摇动手里的金凤营旗。“凤翔九天!” “哗!”阵前立刻扬起了一片强弩的海洋,“凤翔九天!吁吁!吁吁!” 不管是伏远弩、擘张弩、角弓弩还是单弓弩,其张弦都颇费力,因而射速较慢。为扬长避短,安西军往往将弩手编为三组:第一组瞄准射击,称为“发弩”;第二组张弦后处于待发状态,称为“进弩”;第三组张弦,称为“上弯”。当第一组射击完毕,就退为第三组,第二组则进为第一组,第三组进为第二组,如此循环不断,以保持射击的连续性。想要成为一名弩手,也很不容易,照唐军军典所记,用伏远弩自能施张,纵矢三百步,四发而二中;用擘张弩二百三十步,四发而二中;用角弓弩二百步,四发而三中;用单弓弩百六十步,四发而二中,方为及第。除此以外,棍棒刀剑,也当娴熟,因为在战锋跳荡与敌发生近战时,弩手们也要舍弩前驱,为之接战,与其他步卒无异。 发弩位置的弩手低头用望山瞄准,食指扣上了悬刀…… 凤翅营的弩手,是安西军里最厉害的…… “嗒嗒嗒!”一阵密如鼓点的箭矢啸声,仿佛巨灵神舒张骨节的暴响,紧接着,是第二次,第三次……一簇簇弩箭如嗜血的牛虻,笔直地奔向它们的目标。没有几个人听到过这样怪异的声响,不仅是成千上万支羽箭划破空气的嘶叫,更有箭镞穿透铁甲的沉闷铿锵,仿佛饿虎利齿咬合的叩响。一向对自己的铠甲充满信心的费兰吉提斯们惊骇地发现,唐人的弩箭居然可以在两百步外轻而易举地洞穿他们的铁甲,而且命中率惊人!甚至最结实的头盔、最厚重的整块胸甲也有被一箭对穿的!虽然箭矢没有深入皮肉,但是已经让很多朅师战士丧失了战斗力,而且随着距离的接近,唐人弩箭的威力愈发难以抵挡,中上一箭不仅仅是挂彩的问题,而是有丧命的危险了!这样的威力显然对密集行进的朅师方阵以巨大威胁,前排的费兰吉提斯勉强保持着队形,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被利箭射伤了,伤重的不得不将自己的位置让给后面的同伴。强劲的唐军弩机不仅使佩尔塔圆盾大大失效,也使费兰吉提斯重甲形同虚设!士气高涨的朅师军团开始遭受挫伤,前进的脚步再也不那么整齐雄健。而在朅师军团快步行进的左翼,这样的场面已经提前爆发了。 在左翼,佩尔塔圆盾围成的墙一段接着一段崩口了,不断有佩尔塔中箭栽倒在地。而且他们惊恐地发现,自己手里的盾牌不能有效抵御对方的箭矢,穿透盾牌的箭镞经常将他们的胳膊与盾牌狠狠地钉在一起。随着距离的不断接近,盾牌愈发不能奏效,而己方弓箭手还根本够不着唐人的边儿,更别说投枪手了。天哪,唐人怎么会有如此犀利的箭! 巴里斯台猛烈开火,向唐军倾泻复仇的标枪。朅师弓箭手尽管已经遭到惨重损失,但也竭尽全力向前面放箭,前赴后继的投枪手甚至舍弃盾牌的保护,趁箭雨间歇飞跑上前投掷标枪。唐人没给他们多少机会,投枪手死伤极为惨重,很多人来不及投光手里的投枪便被射成刺猬。他们的目的只有一个,集中所有的力量为“萨满沙之槌”扫清道路。对左翼的朅师战士来说,前进的道路是用同伴的尸体来铺就的,他们的身上插满了唐人的箭,汩汩流淌的血液在雪地上纵横交错,踩上去粘粘的,非常滑脚。 轻甲的佩尔塔在走完最后三百步后,几乎丧失了战斗力,再也无法为后面的费兰吉提斯提供保护。重甲的费兰吉提斯情况也好不了多少,不仅有直射的弩箭威胁,在相距百步的最后冲刺中,他们同时还遭到从天而降的曲射长弓箭矢的沉重打击。为减少损失,费兰吉提斯们直挺着长矛,以最快的速度冲向近在咫尺的唐军,而唐军则以最狂热的利箭来迎击他们。第一梯队的费兰吉提斯只有不到三分之一冲到唐军战阵面前,而且良好的队形完全散乱了。 这是所有参战朅师人闻所未闻的战术,任何一个参战者,不管是冲锋的战士还是在第二梯队指挥的骨多里,面对唐军精准密集、取人性命于数百步之遥的箭雨,无不感到深深的震撼,一股透心的寒意无法抑制地涌上心头。 短兵相接开始了,佩尔塔超过唐军手中长矛数倍的萨满沙发挥了巨大的正面冲击力,但是由于第一梯队已然不成气候,虽然有不少保持小方阵的单位顺利突入唐军阵中,但队形稀疏的唐人很快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用横刀、棍棒和长枪围歼这些各自为战的费兰吉提斯,迫使他们放弃手中的长矛,抽出佩剑与对手展开血腥的格斗。 最先接敌的不是中央的牙兵营,而是侧翼的虎贲,呈斜线压下来的朅师军横扫过两个营的侧翼。虎贲和牙兵的阵型出现了变形,交战的地方犬牙交错,两营的统领立刻以弓弩稳住阵脚,派遣由排矛手和刀斧手组成的第二梯队加入战团,同时前沿弓弩手后退集结。两营阵型也由开始错落有致的鱼鳞阵向圆阵变化。两营之间的间隙由此扩大,这无疑让出了一条直指中军的通道,受到虎贲和牙兵反弹的数股朅师人顺势涌进了这个缺口。 “冲啊!他们打开了一个缺口!”骨多里欣喜若狂,第一梯队没有白白牺牲,现在必须全速前进,继续扩大缺口!“冲啊!快!快!” 要是以为打开一个缺口就可以击败安西军那也太轻巧了,虎贲和牙兵两营的圆阵开始变扁,缺口两侧都布满盾牌和马槊,整队完毕的弩手和中军弓箭手很快用朅师人的尸体填充了这个小小的缺口。但是先前冲进来的朅师甲兵死撑不退,他们从背上取下圆盾,拔出哥拉底玉斯短剑,和唐军展开了真正的短兵相接。他们勇猛顽强的作战不仅强行掰开一道缺口,而且大胆地向防守相对薄弱的中军发起冲击。各营都发生了战斗,观望局势的高仙芝没有同意张达恭出击的请求,只是令他们稍稍前移,同时派出了胡族轻骑和一些陌刀手去两营的结合处,挡住强弩之末的朅师甲兵。胡族轻骑追击骚扰尚可,硬碰硬却不是萨满沙长矛的对手,一股强悍的敌军打散了凌乱的胡族轻骑,突破而进,声势颇为骇人。但高仙芝并不太担心他们,因为他们人数并不多,又受到三面弓矢的夹击,应当没什么大碍。朅师人汹涌而来的第二甲兵梯队,才是真正应该关注的。由于箭矢强度的减弱,朅师人的第二梯队正冒着车弩和震天雷的打击,拼命调整阵型,全速压来。 仅从战术的角度,高仙芝对对方那个叫素迦的统帅表示钦佩,他显然是以牺牲第一梯队,来保证第二梯队这决定性的一击。重甲的朅师人发出了震耳的吼叫,十六列长达两丈的长矛拧成一股洪流,凶猛地撞上了虎贲营和牙兵营,“萨满沙之槌”终于成功发挥出了它骇人的威力。 “我的神啊!你再说一遍!”素迦脸色惨变,“隘口和烽燧都失守了?怎么可能!” “千真万确啊,阁下!”前来报告的传令官也是满脸惊惶,“我开始也不相信,以为是那些初经战阵的志愿兵信口胡诌,立刻亲自去察看,但是,很遗憾,阁下,是真的!” “哥门提斯!哥门提斯在哪里?在干什么?立刻叫他率领所有的预备队马上将隘口和烽燧夺回来!”素迦冷静下来,迅速做出部署,现在左翼激战正酣,好不容易才展开“萨满沙之槌”,无论如何不能另有变故。右翼部队要赶紧跟上,以完成战术合围,更不能稍有动摇,唯一能调动的,只有担任后援的预备队了,“唐人有多少人?”预备队虽然战力欠缺,但是人数有近一个塔克塞斯,隘口能展开兵力的空间也有限,就算拿死尸硬堆过去,也应该绰绰有余。 “只有百十来人,但是他们占据了有利地势……” “我们也曾经占有这样的地利,他们却做到了!难道我们的勇士就不能做到吗!”素迦怒吼起来,“叫哥门提斯亲自带队进攻,他不是一直梦想得到至高的荣誉么,那就去干吧!天神已经眷顾他了!”幸亏只有百十来人,只有力据守而无力攻击,要是上千伏兵此时从后面来个突然袭击,形势就大大不妙了! 传令官有些慌张地点点头,行礼催马欲走,又被素迦叫住,“此情势不得乱传,不能让前锋将士们知晓!以免动摇军心!” 传令官抿紧了嘴唇,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左翼传来萨达尔长号的嘶叫,那是进攻得手的信号!素迦神情为之一松,大叫:“叫苏西斯全力冲锋!直取唐人中军!”不管怎么样,只要击溃了正面唐军主力,隘口的伏兵只不过是死棋! 生死搏杀 “大将军!两阵结合处被贼军突破!情势危机!”田珍飞马来报,呼呼喘着粗气,“让玄甲重骑赶紧增援吧,不然两营不能相顾有崩溃之虞!” “本使看得很清楚!”十来个由结合处空挡冲进来的朅师甲兵就在离高仙芝不过数丈外与田珍的牙兵驻队激战,尽管被团团围住,血溅征衣,他们仍旧拼死向前。一名浑身是血的朅师战士在同伴协助下从重围中杀出一条血路,挥舞着手中鲜血淋淋的短剑一路吼叫着扑向骑着醒目白马的高仙芝。 “大将军!……”未等田珍说出第四个字,高仙芝已是长弓在手,电光火石间,利箭已穿喉而过,朅师战士摇晃几下,颓然倒了下去,瞬间便被赶来的牙兵剁成肉泥! “呵,还没手生!好久没有亲自挽弓了!”高仙芝还弓入袋,镇定自若,“现在动用玄甲重骑的时机未到,也用不着!你顶不住了我这里还有亲兵,调他们去吧!要是他们还不够,看,本使也可以挥戈上阵么!” 田珍的眼睛顿时变得血红,高仙芝丝毫没有给他颜面,什么调用亲兵,怎么可能,无非是叫他拼命!他奶奶的,要不是胡人轻骑那些兔崽子临阵脱逃,他也不会如此被动! “不用劳驾大将军!”田珍声音仿佛被油煎过,“属下这就亲自督战,不会后退一步,没有逃跑的田珍,只有战死的陌刀将!” 在萨满沙矛阵面前,唐军将士像割草一样倒下,他们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抵挡着锐利的枪尖。硕长的枪杆扎入人体猛烈地弯曲,甚至折断,萨满沙之槌一寸寸地在向前滚动,唐军的战阵像巨人手中的面团,被凶狠地挤来压去,原本排列比较稀疏的阵型在渐渐萎缩。这样一往无前的长矛重甲战术同样令唐军将士们觉得惊心动魄,可是他们同对方一样,除了苦战死战,没有任何其他的选择。 在一阵近距离的箭雨之后,田珍怪叫着率领一支由陌刀手组成的敢死队随着箭雨冲进了枪林,松毛虫般的朅师方阵因此剧烈扭动,原本步步后退处于守势的中央唐军士气大振,趁此机会发动反击,数股劲卒突入了朅师方阵。骨多里绝对不会让有利的形势发生逆转,他立刻亲率后备队投入战斗,堵住逆袭的唐军。但是,他急切地需要增援,否则也支持不了多久,唐人大概也急红了眼,那会爆炸的怪武器不分青红皂白落入混战的人群中,将友军敌手一并撂倒。 使长柄大砍刀的唐人确实可怕,他们冲进密集的朅师战阵中,在被长矛刺倒以前,将裹着重甲的肢体一层层撕裂开来。骨多里眼睁睁地看见自己手下大批勇猛善战、经验丰富的费兰吉提斯骨干被他们干净利落地砍成两段。神啊,惩罚这些野蛮人吧! 右翼的朅师人在凤翅营暴风般的箭雨中艰难地前进,比起左翼的苦战来,他们的进展不算迅速。 “大人,朅师人逼近中军了,情势可不太妙啊!”野利飞獠说,“怎么大将军也不发令我们增援呢?这里有凤翅营也足够了!” “大将军自有安排,我们且侯命便是。”李天郎看着步步近逼的朅师人,注意到了其中央连绵的圆盾与两翼不同,正面对手进军速度显然与其左翼进展密切相关,而非全然凤翅营阻击之功。精明的高仙芝应该看得出这点,所以李天郎并不着急,他担心的,还是在隘口孤军奋战的马大元。 隘口处传来了焦灼的号角声,马大元和贼军干上了! 哥门提斯冲在队伍最前面,他精美的圆盾上,插着两支箭镞,刚好将胜利女神的面部戳烂。“前进!勇士们!”迅速奔跑的哥门提斯被尸体绊倒了,当他站起身来时,一支唐军的羽箭猛然射穿了他的头盔,幸运的是,没有伤及皮肉。但是跟随他进攻的部下就没有这么走运了,他们被锋利的长箭射倒在地。“别停下!进攻!进攻!”哥门提斯投出了自己手里的投枪,随即拔出自己的短剑,“冲啊!” 投枪插在橹盾上嘚嘚响,红色鹖鸟旗岿然不动。 “招子放亮了,不可浪费一箭!”白苏毕拉开了长弓,“听我鸣镝发射!”三十名雕翎团箭手在高坡上挽弓满月,绷紧太习箭的弓弦在他们的脸颊边咯吱作响。如此好的位置,不仅使射程增加,也放大了箭矢的威力,因此,白苏毕和马麟一来就用上了重箭。 “咻——”白苏毕瞄准冲在最前面的那个朅师人射出了鸣镝。 “砰!”箭矢与盾牌沉重的撞击,哥门提斯身形一滞,箭镞几乎是擦着他的左臂穿透了盾牌,冰冷尖锐的箭镞硌得胳膊微微刺痛。我的神啊!幸亏你保佑我及时举起了盾牌!好骇人的弓,好厉害的箭!哥门提斯继续呐喊着奔跑,但是一股寒意突然涌上心头:面对如此犀利的箭,缺乏训练和作战技巧的预备队会吃大亏!神会庇护他们吗?也许,自己不该轻率地发起冲锋,应该…… 唐人很快印证了他的担心,一排排精准的利箭呼啸而至,虽然并不密集,但由于可怕的命中率和杀伤力,反而有了一种排山倒海似的感觉。 面对潮水般涌来的朅师人,居高临下的雕翎团箭手几乎箭无虚发,每矢必中,进入射程的朅师人不断在奔跑中滚翻在地。而撸盾后面的西凉团战士先是以弓箭,接着用标枪迎击越冲越近的朅师战士。“盾牌!盾牌连在一起!”哥门提斯大吼,事到如今,只有硬着头皮拼了!隘口非常狭窄,这么乱哄哄地冲上去不仅使唐人弓箭几无落空,也难以发挥自己的人数优势。这些斗志昂扬的年轻人,虽然不乏冲劲和激情,但到底比不得训练有素的佩尔塔,更不用说费兰吉提斯了。可惜啊,哥门提斯遗憾地想到,这些志愿兵最缺乏的,恰恰就是训练。冲在前面的几十名朅师战士将自己的盾牌密密连接,组成一个巨大的龟壳,在哥门提斯引导下冲向隘口。众多箭矢落在盾牌上,像冰雹敲击屋顶般嘚嘚直响,从盾牌缝隙里望去,唐人在缓步后撤,好!奏效了!龟壳可不怕弓箭! 马大元率队向峡谷里后退了数丈,立住了阵脚,“马麟!准备出击!切记不可恋战!”后排的马麟抽出横刀,五十名西凉战士在橹盾后面弓腰箭步,做出冲击架势。 看见军旗摇动,白苏毕往烽燧处射出一支鸣镝,山顶立刻传来轰隆隆的檑木声。 被捆在烽燧高处的勃特没目睹着这一切,当他看见山上的唐人挥刀砍断支撑檑木的橛子时,不由得痛心地闭上了眼睛,没想到自己充足的准备却为敌人提供了杀人的便利。神啊,刚才冲在前面的是儿子哥门提斯么?愿你保佑他吧! 龟壳再坚硬,也抵挡不住顺势而下的檑木巨石,顷刻间就崩溃了。被砸中的士兵尖叫着,他们的脑浆和鲜血一起四下飞溅,变形的盾牌落叶般洒落。哥门提斯再次被身边苦苦挣扎的同伴撞倒,“救救我!殿下!”同伴抱住他的大腿绝望地哀求,哥门提斯弯腰一扯,同伴发出一声惨叫,他一条腿很怪异地出现在石块的另一边,看起来像是被拉伸压扁了,“救救我!神啊!我的腿,我的腿断了!” “呀!呀!”唐人从橹盾后面跳出来,张牙舞爪地冲过来了,晕头转向的朅师人再次被横刀蹂躏。 “战斗!战斗!不能后退!”哥门提斯格开一个唐人的刀,用变形的盾牌将他撞翻在地,这时候他才感到钻心的疼痛,好像左臂的骨头断了。另一个唐人将哥门提斯的短剑挡开,救下了自己倒地的袍泽(军中同事),而哥门提斯几乎不能再举起盾牌。对方凶悍的大刀横扫过他的头顶,将漂亮的帽缨齐齐斩断,一支长枪几乎是对直戳进了哥门提斯的盾牌,彻底将它捣穿,巨大的冲力撕扯着他骨折的左臂,哥门提斯觉得自己的手快要从肩膀处掉下来了,他仰天倒了下去,丧失了知觉。失去主帅的朅师人更加惊惶,战线开始动摇,不顾队长们焦急的嘶喊,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后退,最终全面崩溃了! 要不是他的卫队长赶来即时援救,哥门提斯已经命丧马麟刀下。 马大元抓住战机追歼败退的朅师人,弓箭手一阵急射彻底打乱了朅师后队的阵型,又被前队败兵一冲,全部败退下去,好不容易才站住脚。赶来传令的素迦随从看到一支百人的队伍居然在追赶数倍于己的对手,几乎以为自己在做梦,当昏厥的哥门提斯被卫兵架上来时,传令官意识到,局势非常危急,有必要立即通知素迦。 张达恭高举马槊,发出了冲锋的命令,八百玄甲重骑倾巢出动,开始列队向朅师战阵中央进攻,那里,正是屋密率领的佩尔塔步兵。重骑后面,是黑乌鸦一般的玄甲步兵,呈箭矢之阵展开,前排是齐刷刷雪亮的陌刀,后排是使用擘张弩的骑兵队。高仙芝审时度势,终于将这支生力军投入了战场。 屋密清楚地知道自己位置的重要性,他的佩尔塔不仅掩护着左翼费兰吉提斯的侧翼,更是联系带动整个右翼的关键。如果说左翼是“萨满沙之槌”,那么中央就是战槌的支点,右翼是战槌的柄,自己这里一旦断裂,战槌立刻就失去了作用,整个方阵就有全面崩溃的危险。 高仙芝也看出了这一点,因此尽管朅师人给予己方右翼以巨大的压力,他也没有给予增援,而是将玄甲营全部压向了对方中央。 “吁!”高仙芝的战马一声嘶鸣,连连后退几步,那是一支朅师人的投枪重重地落在马前,扎入僵硬的雪地很深很深。“大将军,稍稍后退可否?”李嗣业隐隐听见急促沉重的马蹄声,朅师人愈发高亢迫近的呐喊使他感到有些不安。玄甲营移动后,中央只有自己和高仙芝的亲兵,加起来不过七八十人。 “隘口那里怎么样?”高仙芝丝毫没有后退之意,更多朅师弩炮发射的投枪落在附近,纷乱的箭矢也多了起来,看来连敌手后方的重型武器,也开始前进支援,这无疑是发动全力一击的预兆。高仙芝左右的亲兵们下意识围拢过来,拱卫着自己的统帅,“李天郎怎么说?” “不清楚,但是依李都尉性情,不是凶险万分,他是不会轻易禀报的。”李嗣业往高仙芝身边靠了靠,将自己的陌刀提了起来。 “是啊,”高仙芝眯起了眼睛,“嗣业,你可知道西凉团号旗取红色鹖鸟之意么?”李嗣业没有听清,他的注意力已经被朅师人猛烈的冲锋吸引过去了。高仙芝似乎也没有刻意让他听,自顾喃喃言道,“鹖鸟最早立于秦时军人之冠,其意,呵呵,就是不战则已,战便死战,至死方休!呵呵!李天郎,李天郎!” “冲啊!冲啊!为了国王!”苏西斯拉下了银色面罩,将坐骑提高到最大速度,他的鹰帜所向,就是高仙芝的中军。“冲啊!”荷泰若依重骑挟万均之势,杀向血肉横飞的战场。 与此同时,张达恭的玄甲重骑也切入了屋密的佩尔塔盾墙! 就像一群疯象骤然冲入狼群,飞沙走石,金铁迸溅! 被铁骑撞飞的士卒,破碎的圆盾,折断的长枪! 痛极翻滚的战马,嚎叫惨呼的肢体,生死相搏的怒吼! 双方都投入了自己最强大的生力军,做决定胜负的倾力一击! 整齐的佩尔塔圆盾崩裂了,玄甲营铁骑仿佛一把无坚不摧的铁耙,深深地铲过浮萍般宁静的朅师中军,将他们搅成了一锅粥。直挺的马槊和萨满沙长矛正面交锋,格击断折无数。往往是前排冲势蛮悍的马槊将佩尔塔圆盾连同后面的步兵一齐戳穿,而顽强的佩尔塔步兵则在被卷入铁蹄下的同时,高举自己的长矛,划开玄甲骑士柔软的马腹。马背上收势不及的骑手顿时变成一座盔甲包裹的石头,劈头盖脸地砸在密密麻麻的萨满沙丛林中,而紧跟在他后面的同伴则继续毫不犹豫地碾压过来,甚至直接从他的身体上踏过去!锋矢之阵,有进无退! 玄甲骑士白色缤纷的帽缨,插入坚强如铁的佩尔塔圆盾中,硬生生撑开一个缺口。在屋密竭尽全力保持队形时,玄甲营的骑弩手开始发射他们冲锋中的最后一次齐射,擘张弩一阵近距离的箭雨阻挡了屋密队伍的调整。 还未缓过气来的佩尔塔们再次遭到玄甲营步卒,以及弃弩抽刀疾冲而来的唐军重装骑弩手两股力量的联合攻击。那些手拿长柄大砍刀的唐人战士居然不用穿铠甲,只是抡刀猛砍,后面是更多狂吼乱叫的唐军。他们挥舞着手里的短刀、盾牌和长矛,一个个凶神恶煞地涌进缺口。屋密亲自率领最后的预备队投入反击,在投掷长矛挫其锐气后,佩尔塔们抽出了运用娴熟的短剑,和唐人们开始近身肉搏,一度堵住了缺口。 “战斗!战斗!杀光他们!”屋密激励着自己勇敢的部下,将剑狠狠插进一名敌手的小腹,直至没柄!对方剧痛之余,弯腰死死握住了剑柄。“杀!呜!”一支弩箭冷不丁飞来,穿透盾牌,将屋密的手臂与盾牌钉在一起。今天不知有多少战士遭到这样的厄运。“好啊,反正我也是人在盾在,人亡盾毁!” 屋密忍痛向中剑唐人踢出一脚,想顺势拔出自己的剑,眼前突然黑影一闪,寒风扑面。他警觉地放弃短剑,侧身闪开,一把陌刀嘶然而过,好险!使陌刀的唐人战士没有一丁点手下留情之意,第二刀紧跟着落了下来。屋密飞跃后退,却被脚下尸体一绊,仰面摔倒。完了!耀眼的阳光在黑影的肩头显得非常刺眼,屋密发黑的双眸根本看不清对方模样。一声怒吼,刀落空了,黑影也消失了。 “阁下!没受伤吧!”屋密翻身坐起,惊魂未定,看到那个凶悍唐人背上插着两支标枪,不甘心地在地下蠕蠕而动。救他的是一位辛塔哥马和他三位勇敢的部下,辛塔哥马扔给屋密一把短剑,“好险!阁下!” 未等屋密说声感谢,四个佩尔塔就在他眼前瞬间被肢解成数块。我的神啊,他们粉碎得如此彻底,即使他们的母亲,也无法辨认出他们残缺的肢体。恐怖的叫嚣声森然逼近,更多的陌刀手出现在淋漓飞舞的血雨和支离破碎的腥风之中。他们如狼似虎、嗜血成性,屋密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将自己心爱的佩尔塔们连同他们视若生命的圆盾一起砍成碎片。一个个铁塔般的勇士往往一个照面便被劈成两半,那时他们的短剑还未够上对手的边儿!身后又传来唐军重骑沉重的马蹄声,看来他们穿过阵型后,重新整队从方阵背后再次杀来。佩尔塔们的惊呼和惨叫声淹没在了雷鸣般的蹄声里…… 尽管已经派人向素迦紧急求援,但是依旧没有任何援军赶到,只看见越来越多的唐人潮涌而来。完了,一向以勇猛坚韧著称的屋密万念俱灰。 “啊!啊!”一个失去整个肩膀的佩尔塔惨叫着,徒劳地用残存的另一手捂住血流如注的伤口,没命地从发愣的屋密身边跑过,从他脸上骇然扭曲的表情看,显然疯了。没有跑出几步,他一个踉跄,滚进了同伴的尸体堆,两只脚甩动了几下,终于不动了。屋密惶然四顾,一时间居然看不到一个活着的部下,此时他觉得左臂伤口骤然疼得撕心裂肺。完了!就这样完了吗! 最精锐的佩尔塔就这样完了! 一个年轻的陌刀手割下了屋密的首级,生命褪尽的头颅上,是一双瞪得溜圆的浑蓝眼睛。朅师人中央的缺口打开了,“萨满沙之槌”的支点化为齑粉,战槌的败局由此注定! 但是,这并不意味战斗已经结束,双方成千上万的战士依旧在浴血奋战!在这个时候,战斗的目的已经不是胜利,而是生存! 苏西斯听见自己粗重的呼吸在面罩里轰鸣,尽管严重阻碍视线,他还是要戴上这取自太阳神模样的精美面罩,不仅是保护,更是一种暗示。头两个躯体在他马前撞飞出去,亢奋中的苏西斯甚至没有看清楚是敌是友。太阳神,赐予我勇气和力量!他手里的萨满沙长矛狠狠地扎向马蹄下举起的盾牌…… 田珍的陌刀将疾驰而来的重甲骑士马脚全部砍断,他的双臂也震得发麻,一时间无力砍杀跌飞倒地的骑手。倒是旁边一个士卒顺手将手里的横刀从其没有甲胄防护的面门猛插了下去,用力之大,横刀穿透对方头颅直钉住地下。但是他自己也在那刹那间被后面蜂拥而至的重甲骑士撞飞出去,像断线的风筝般落入纷飞的马蹄中,眨眼间便被踏得稀烂。 大部分荷泰若依紧紧跟随着鹰帜冲进了虎贲和牙兵的结合处,就像一支插进两块巨石间的撬杆,死死地将紧密结合的巨石生生拗开!巨石与撬杆之间剧烈摩擦,轰然嘶鸣,铺天盖地的萨满沙长矛、大唐陌刀、朅师短剑和中土横刀,在这尺寸之地相互交织搏杀,火星迸射,杀气冲天! 苏西斯的长矛不知插到哪个敌手身上,再也拔不出来,他嚎叫着抽出短剑冲着面前纷乱的人群乱砍,很多鲜血在他眼前飞溅!疯狂的杀戮已经使他丧失了判断力,只知道纵马直冲,不管前面是什么,都一直冲下去,冲下去! 唐人的弩箭杀伤力惊人,苏西斯亲眼看见身披重甲的荷泰若依在近距离被完全射穿,甚至裹着铠甲的战马,也抵挡不住弩箭的穿心一击,至少有一半的荷泰若依就是这样失去了他们的战马。因此他着力追杀那些拿着弩箭的敌人,一剑接着一剑将他们砍翻在地。还有那些拿着长柄大砍刀的唐人,不顾一切地冲上来劈砍重骑的马腿,不惜丧身乱蹄之下。拼杀的双方都杀红了眼,战斗进入白热化,两边最凶猛最有效率的杀人机器都开足了马力…… 杀!杀!杀! 失去首级的身体原地打转,脖颈处血如泉涌,喷了苏西斯一身,前面的一个荷泰若依从马上跌了下来,至少五支弩箭射中了他。苏西斯马前的视野为之一宽,神啊!我看见了骑白马的敌军统帅!看见了他们的红色军旗! 素迦终于决定亲自指挥夺取隘口的战斗,将正面的指挥权交给了副手葛马那,照理说,这个时候离开指挥岗位是极为不妥的,但是,不知为什么,素迦觉得有这么做的必要,“全力进攻,直到取得最后的胜利!”他最后的命令就是这样。 为确保进攻一次奏效,素迦不仅调来了四门巴里斯台(弩炮的一种),还搭上了自己新的百人卫队。他的到来,使士气几近崩溃的预备队为之一振,他们在此之前已经发起了三次冲击,每次都是损兵折将,大败而回。 “红色鹖鸟旗!”素迦脸部抽动了一下,“红色鹖鸟旗!雅罗珊!嘿!嘿!” “阁下,你说什么?要立刻进攻么?”没听清统帅的喃喃自语,巴里斯台的指挥官问道,“请给我一点时间!” 赵陵的骑射手向推进的朅师右翼发起了第二轮攻击,每当他们接近,朅师人便放慢脚步,举起圆盾抵御箭雨。多像一朵朵绽放的雨后莲花啊,动作是那么整齐划一,器仗也是那么精良一致。李天郎不由得发出了感叹,尽管如此形容也许并不适宜。 在发起进攻前,阿史那龙支和李天郎发生了激烈的争执。见中军混乱,皂旗后退,阿史那龙支立刻想率军增援,如果在关键时刻救了主帅,那是怎样的一件大功啊!而李天郎则认为最好的援救就是冲垮迎面敌手,配合张达恭的玄甲营围歼朅师方阵。他发现,只要突破敌军两翼,机动性欠缺的密集方阵几乎是任人宰割。同时,苦战多时的马大元他们也能够得到即时的增援,他们肯定精疲力尽了。 番兵营总管贺娄余润病发未能随军,照大唐军律,总管不在,营中依次遵左右果毅号令。仗着是左果毅都尉,阿史那龙支拔出弯刀,指着李天郎大叫:“我军职在你之上,当听我号令!违令者斩!”这下激怒了赵陵等李部人马,一声呼哨,尽皆拔出了刀。“某家倒要瞧瞧,谁敢动李将军一根汗毛!”赵陵冷冷地说,一抖手里的挽天弓,“不怕死的尽管上来,我必先取他一双瞎招子!” “大胆!赵校尉,阵前岂可以下犯上!收起刀剑!谁都不得妄动!”李天郎大枪一摆,枪尖嗡嗡虎吟。不管是为谁,目无军纪,窝里私斗是他最为痛恨的,“违令者斩立决!” 赵陵被李天郎气势所慑,对峙的突厥附离们也放下了刀箭,气呼呼地收了兵刃。 “阿史那都尉,非我等不听令,而是如今战局变化,胜败关键,在我等适时出击!”李天郎压住火气趋前道,“否则即使逼退阵前朅师军,其必困兽犹斗,孤注一掷,全力进攻隘口。隘口不过百人,怎么也抵挡不住,一旦得脱返回其城,那大将军之谋略,岂不功亏一篑!” “大将军本人都危在旦夕,失了大将军,哪来大胜!”阿史那龙支狞笑道,“看来李都尉最关心的还是自己私利,甚至高于大将军安危!” 看来与这等人没什么好说的,李天郎长吁一口气,摇头道,“这样罢,阿史那都尉您率本部突厥精骑驰援中军,我率本部人马进攻当面之敌……”分兵本是兵家大忌,但是此时此刻也只能如此了。 “呵呵,李都尉到底私欲熏心,不听号令!好!我自会告与大将军!”阿史那龙支恨然说道,“没把本都尉放在眼里!呵呵!呵呵!” “要说私欲熏心,恐怕是阿史那都尉您罢?不仅私欲熏心,还愚不可及!”赵陵实在忍不住,张口反诘,“你要去争功夺宠,自去便了,休想我等与你同流合污!” “赵陵!好大的狗胆!给我拿下!”阿史那龙支大叫。 李天郎大枪一抖,杀气云涌,阿史那龙支左右无一人敢动。“思勒脱结!阿史那沙蓝!拿下犯上作乱的赵陵!” 思勒脱结与阿史那沙蓝两人对望一眼,硬着头皮刚提马缰,“飕飕”两声,两人马蹄前便落下两支箭,战马惊悚止步。 “阿史摩乌古斯,你个狗奴才也想死么!”阿史那龙支怒极大吼。 “主人说了,谁都不得妄动!”阿史摩乌古斯舔着嘴边的口涎,干巴巴地回答。 “阿史那将军,照属下所说的办罢!一切责任皆由属下承担,若有功劳,全归将军!”李天郎剑眉一肃,思勒脱结和阿史那沙蓝心头一凛,不由自主后退一步,在和李天郎的比武较量中,都没见过他如此凶狠的目光。 “哼!”阿史那龙支知道相持下去也讨不到什么便宜,“好!这可是你说的!附离、拓羯!跟我走!” 第十五章 朅师国小王子战死沙场 朅师国小王子战死 阿史摩乌古斯将铁盔递给李天郎,李天郎接过,随意按了按铁盔柔软的衬里,将它戴在了头上,系紧束带。“跟着我,不要恋战,直冲过贼军横队,向西凉团弟兄们靠拢!”铁盔很冰凉,而且分量不轻,带上它虽然威风但不太舒服,因此李天郎很少带,可今天对手非同一般,面对豪猪一样的长矛阵,谁都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当儿戏。“冲破敌阵即可,后面的交给凤翅营!” 李天郎带领铁鹞子们跟在赵陵的骑射手后面,他的左边是阿史摩乌古斯和两头巨獒,右边是掌着蟠龙军旗的玛纳朵失,野利飞獠引领着党项人的托黑鲁尔旗位于蟠龙军旗另一侧。在铁鹞子后面,是列队而行的陌刀队和番兵营其余步卒。再后面,就是准备跟进的凤翅营。 两百步,李天郎开始加速,赵陵的骑射手正回身射出最后的一轮箭雨。跟上两次一样,他们开始从两翼散开,准备下一轮进攻。 好了!冲锋! “呔!”李天郎大吼一声,跃马挺枪,率先开始向敌阵疾冲,飒赤四蹄腾空,风一般刮向萨满沙枪林。铁鹞子们发出党项人常有的“噢噢”尖哮,紧跟着催马而进。 以为又是新一轮骑射,佩尔塔们举起了盾牌,弓箭手和投枪手开始还击。 一股狂风,一股真的狂风突然乍起,扯着旋儿,带着泥泞和血污,嘶叫着追上冲在队伍最前面的李天郎,呼啸着击打在佩尔塔圆盾上。 天助我也!李天郎战斗的血液咝咝发烫。 “飕飕飕!”铁鹞子们投出了长枪,中枪倒下的佩尔塔现出了缺口。野利飞獠一声呼哨,左手一探一抖,系在鞍桥上的盾牌便操在了手里,右手同时从背后抽出了连枷,顺势舞了几个花。野利飞獠所用的连枷,汉人称“虎尾梢子”,棒长三尺五寸八分,枷长七寸五分,围俱二寸五分,重八斤四两,棒枷连以三环,棒首及枷两端钻以铁叶,棒枷下端铁叶遍钉,铁乳矗矗。振臂一抖,哗哗着响,以上击下,无坚不摧,即使重甲护身,也难挡一击!连枷是铁鹞子们非常喜欢的马上利器,野利飞獠更是当中使枷好手。对他来说,在一往无前的战马上用虎尾梢子砸碎对手的天灵盖是极其令人畅快的。他喜欢听到对手头骨破碎的闷响,哗哗的铁链震动和着对手痛苦的惨叫,就是一曲催人奋进的凯歌! 见铁鹞子已经冲入敌阵,赵陵的骑射手们也拨转马头急奔而至,开始挑射佩尔塔后面的费兰吉提斯。 没料到这次不是骑射手而是挟劲风而至的锐骑,被狂风迷离双眼的朅师人最后看见的,是托黑鲁尔旗下铁鹞子们漫天挥舞的棍棒刀斧! 我的神啊,那个跟随妖风而至的唐人是魔鬼的化身么! 就在李天郎飞跃过那列七零八落的佩尔塔时,阿史摩乌古斯抽出了他称为“布鲁棒子”的尖钉狼牙棒,左右开弓,为他的主子开路。铁鹞子们在抛射长枪后,也各自亮出了短兵器,和安西军汉家骑兵不同,铁鹞子的短兵都是自备,大多数又是狼牙棒、连枷、战斧、铁锤等重兵器,即使是用刀的,也是使未开刃的突厥弯刀。这些兵器加上马匹的速度,对步兵造成的冲击力十分惊人。 密集的枪林就在眼前! 从身后飞来一阵箭雨和投枪,前排的朅师甲兵至死都握着长矛,但是他们的步伐开始混乱,枪林开始像惊涛一样层层摇摆。在摇曳的枪林后面,是重甲下无数惊恐圆瞪的眼睛…… 唐人疯了,他们视密密麻麻的萨满沙如无物,竟然快马加鞭,直挺挺地冲着矛尖冲了过来! 看准了弓箭和马槊敲开的一个小豁口,李天郎由此连人带马飞入敌阵,大枪挑飞了两个正准备弥补豁口的长矛手,顺势荡开了一簇挥舞的长矛,枪杆相击劈啪脆响。狼牙棒将变形的面罩一齐砸进对手凹陷的面门,白色的脑浆从头盔开裂处迸射出来,阿史摩乌古斯张嘴露出血红的牙齿,和“风雷”“电策”一起带给朅师战士恐怖的噩梦。 当“风雷”扑倒第二个敌人时,李天郎已经将豁口扩大成了一个真正的缺口,野利飞獠紧随着冲进了鏖战中的费兰吉提斯人群,接着是玛纳朵失,更多的铁鹞子…… 铁鹞子在萨满沙枪林面前表现出令人胆寒的视死如归,他们在阵前提缰飞跃,用自己心爱的坐骑砸向密集的长矛。往往是战马被萨满沙戳成筛子眼,而他们自己则趁机扑身而上,舍生忘死杀入缺口,在朅师战士来不及拔剑时就将他们砍翻在地,或者自己也跟胯下坐骑一样,被无数长矛搠穿。即使厚厚的甲胄,也抵挡不了雷霆万钧的棍棒斧锤! 右翼的朅师方阵彻底开了锅,经验丰富的辛塔哥马们竭力协调自己的部下转向,将萨满沙指向阵中的敌人。但是硕长的萨满沙实在调转不便,它们在唐军骁骑的冲击下像狂风中的乱草,乱七八糟地搅和在一起,互相挤压碰撞,完全丧失了“战槌”的威力。士卒间过短的间距也加剧了这种混乱,甚至被撞倒的士卒都会被慌乱的同伴践踏,来不及拔出自己的佩剑抵抗。除此以外,唐军陌刀手的到来,也最终断绝了朅师人恢复战斗力的希望。拥挤在一起的朅师费兰吉提斯们成为陌刀绝好的屠戮对象,近战肉搏,又是人群密集,陌刀的威力发挥得淋漓尽致。 萧三全从来没有体验过每刀必杀的快感,他车轮般旋转的刀片将四面八方的肢体劈裂开来,连同他们的长矛和短剑。 “来呀!来呀!”他拨开面前浓稠的血雾,疯狂地大叫着,“让你们见识见识大唐爷爷的厉害!呜嗷!”一支斜刺里窜出的萨满沙突然戳进了萧三全全无甲胄的后背,他哇地喷出一口鲜血,一头淋在紧抱住他大腿的费兰吉提斯。“你奶奶的!”萧三全翻腕一刀切开抱着他大腿的朅师人的脑袋,接着猛然一个转身,长矛“咯嚓”一声折断了!萧三全踉跄着用陌刀稳住摇摇欲坠的身体,看到一双惊恐万状的蓝眼睛,一张满是血污的年轻的脸,还有发抖手臂里已经折断的半截长矛。“你奶奶的!”他用尽最后力气高高抡起了刀,周围的朅师人不住后退,“嘿!你奶……”勇士终于不支倒下了,他的身体保持着抡刀怒劈的姿势,重重地压在了横七竖八的尸体堆上…… 一只不知从哪里脱手飞出的党项战斧不偏不倚,“咯嚓”一声镶入施暗算的朅师战士面门…… 陌刀手如决堤洪水般冲散了朅师方阵,番兵营李部人马像发疯的狼群一样吞噬着所有的抵抗。 目睹冲在队伍前面的萧三全倒下,队里所有的陌刀手都红了眼。 原本在队后压阵的白孝德怒吼着提刀奋进,所向披靡,无人能挡。其他队友也人人奋勇,个个争先,陌刀生花,血肉横飞! “喀嚓!”白孝德已经崩口的陌刀砍进一面漂亮的朅师圆盾中,覆盖铁皮的圆盾将刀刃牢牢镶住。获得喘息的朅师战士探身刺出短剑,白孝德怪叫一声,弃了陌刀,拔出横刀将其穿喉而过。不等对方倒地,他上前握住陌刀刀柄,用脚一踹,将陌刀拔了出来。娘的,刀身居然弯了!朅师人的胸甲真够厚,看来还是得砍脖子!奶奶的,刀虽然弯了,但是一样可以砍人! “上啊!杀啊!宰了这些贼厮鸟!”白孝德又奔向下一个厮杀目标。“把他们都宰了!一个不留!” 巴里斯台总算让不可一世的唐人尝到了苦头,沉重的投枪击破了厚重的橹盾,将后面的唐人像苍蝇一样钉死在地上!素迦身边战士的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他们挥舞着长矛,重新燃起了战斗的勇气。 但是素迦的内心却充满绝望,他已经看到有溃退的士兵往这里奔来,尽管他不知道这些溃兵来自左翼还是右翼,但他们的出现只能说明,方阵即将崩溃。作为一名老将,他清楚地知道,朅师方阵如高山洪流,有进无退,要么是横扫敌阵大胜而还,要么是全军覆灭一败涂地。 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打开隘口,挽救尽可能多的战士,尽快退回旃陀罗拔,据曷萨水天险固守,看能不能苟延残喘些时日…… “阁下!你看!”传令官惊呼起来,“唐人!唐人冲过来了!” 素迦心里一紧,回头一看,一支高挚龙形旗帜的唐军骑兵正挟风而至,冲在最前面的,是一个拿着长矛的黑衣骑士! 你真的来了!雅罗珊!素迦的脸开始扭曲,想这么取胜?嘿!没那么容易! “掉转方向!全部瞄准那个最前面的骑手!”素迦冲巴里斯台叫道,“杀死他!快!” “遵命!阁下!”弩手们用最快速度拨动巴里斯台的万向支架,掉头向疾冲而来的李天郎瞄准。 “他跑得跟风一样快!统帅!”传令官的声音有些发抖,“太快了!很难射中!” “你还在这里干什么!”素迦突然怒吼起来,“闭上你的嘴巴,拔出你的剑,立刻指挥全队冲锋!没有攻下隘口就别回来了!” 脸色苍白的传令官行了个礼,一言不发地冲向了隘口。 素迦伸手从卫士手里取过一支萨满沙,大吼一声,催马迎向唐军铁流。 一个唐军弩手猛然从战马后面站起,手里端着张弦欲发的弩机,短小精悍的箭镞闪着逼人的寒光,距离自己不过两丈!苏西斯的瞳孔骤然扩大,他下意识地一扯马缰,同时低头往旁一窜! “嗖!” “哦!” 在苏西斯身侧的旗手当胸中了这一箭,他干净利落地被贯穿,漂亮的兽皮帽子飞得老高,利箭的威力一把将他从马背上掼了出去!华美的鹰帜忽一声飞旋着落入唐人阵中,不行!那是国王的旗帜!苏西斯夹紧马腹,狠狠地撞向正在躲闪的弩手,马蹄却被什么绊了一下,整个人失去重心,轰然跌下马来! “扑腾!”头盔连同面具不知道滚到哪里去了,下巴被勒得生痛,虽然眼冒金星,苏西斯却手脚并用,拼命站起来,他知道,如果不尽快站起来,他就永远也站不起来了!身上的甲胄出奇地沉重,震散架的四肢不太听使唤,但强壮的苏西斯以惊人的毅力迅速站了起来,闪过了一把横刀,及时举起了血迹斑斑的剑。来吧! 圆盾挡住一矛,短剑划开对面唐军的胸膛,苏西斯血脉贲张,尽显朅师第一猛将胆色! “不错!是个人物!嗣业,你可有对手了!”高仙芝伏剑道,“那是朅师人的战旗么,把它取来!” 高仙芝悠闲地端坐在马上,环视着自己的亲兵和朅师人的重骑浴血奋战,还别说,刚才真险!他都亲自拈弓搭箭加入战团了,再要冲进来,恐怕要拔剑喽!高仙芝拍拍腰间的佩剑,那也没什么不好,老伙计,你可是很久没有饮过血了,是不是?不过现在看来没那个必要了,朅师人没几个人冲进来,李嗣业已经迎上去了…… 一名牙兵拾起地上的鹰帜,小步向高仙芝处跑来。 “小心!”李嗣业看到其人背后猛冲过来一匹重甲战马。 晚了,马上的骑手长矛斜插,持旗牙兵一声惨呼,扑然倒地,鹰帜再次忽地飞出,不偏不倚正好落在高仙芝马前! “保护大将军!”不等李嗣业发令,三四支箭矢已经将破阵骑手射下马来,随即寒光一闪,一把陌刀将倒地的朅师人拦腰砍成两截。 苏西斯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同伴企图夺旗的失败战斗,四个唐人将他团团围住,让他没有丝毫喘息之机,更别说夺旗了。但是鹰帜划过头顶落在前方时,他还是瞥了一眼,鹰帜就在前面!怎么,唐人没有放箭?他们那令人厌恶的弓箭! 狡猾的唐人见荷泰若依冲近,立刻将他们的战马围成一圈,自己却胆怯地躲在后面射箭,跟随自己冲进来的荷泰若依重骑接连冲击几次未果,反而纷纷落马,荷泰若依一往无前的红色披风铺满了大地,同时洒满大地的还有英勇战士的鲜血!苏西斯怒不可遏,这哪里是战士所为,分明是鼠辈的龌龊之举! 不知怎么的,周围熟悉的朅师语呐喊渐渐稀疏,倒是唐人的号叫愈发激昂,难道战友都被割裂开了?有些发蒙的苏西斯站稳脚跟,回头望了望,折断前蹄的坐骑歪倒在一边痛苦地打着滚,它再也不能站起来了。伏在马匹身后的唐人正有条不紊地将一个个绕圈奔驰的荷泰若依射倒,远处滚滚烟尘中,唐军的旌旗招展,却不见骨多里的鹰帜,难道冲出的缺口又被唐人补上了?整整一千荷泰若依重骑啊,怎么才这么几个人?极目望去,只看见近处乱窜的数十骑,其他的人呢?苏西斯衷心希望他们还在附近,只是自己看不见。他觉得嘴里发咸,呸地吐了一口,居然是粘粘的一口血! 唐人骑白马的统帅!你这只卑劣胆怯的老鼠,有本事你出来!苏西斯向天空高举起自己的剑,发出了雄师一样的咆哮,让我的火焰将你烧成灰烬! 披头散发的苏西斯砍伤了一个逼近自己的唐人,也注意到两把弩机正在向自己瞄准,恍惚间,他看见那个骑白马的唐人主帅就在离自己不远处,很近很近,甚至可以看见他脸上漠然的微笑。嘿,你!苏西斯无声地大喊,你过来和我决一死战! “慢着!”李嗣业喝令弩手,“这人是个勇士!不可用箭!” “嘿,小子!见你是条好汉!弃剑投降,饶你不死!”李嗣业抡了个刀花,“听见了吗?懂不懂?” 回答他的是一双目眦欲裂的虎眼,受伤的老虎还是老虎!好一条汉子! 李嗣业点点头,看着这个浑身是血的朅师武士艰难地移动着脚步,嘴角吐着血沫,紧紧握着自己缺口的剑。虽然血污遮盖了他的脸,但还是看得出是位英气勃发的美少年,少年英雄,委实难得! 苏西斯根本举不起剑了,他伤痕累累的右臂已经快流尽血了,那支穿透大腿的箭也无情地折磨着他,迟滞着他愈来愈虚弱的步伐。 神啊,再给我最后的力量! 李嗣业一抖腕,苏西斯的剑应声而落。“还不跪下乞降!” 耳边似乎响起奇怪的嚎叫,痛苦而悲愤,哦,是那头祭祀的健牛临死前发出的嚎叫!苏西斯在高仙芝的马前倒下了,他的手还在拼命向前抓,仿佛还在挥剑斩向他的目标。啊,神啊!国王,我的父亲,我的国家和人民……我令你们失望了! 两行热泪在垂死的脸上划过,洗清了苏西斯湛蓝的眼睛,哥门提斯,荣誉属于我!父王,您的儿子无愧于您! 挣扎的苏西斯停止了呼吸,在他僵直的手臂边缘,是横陈的荷泰若依鹰帜…… 绝望的朅师战士看着手里折断的佩剑,眼睁睁地看着自己骄傲的方阵轰然崩塌! 尽管拼死搏杀,方阵中央的佩尔塔还是被玄甲营冲垮了!张达恭的重骑犹入无人之境,从中央向右横扫左翼朅师军,而玄甲步卒则调头向左,与碾过右翼朅师军的凤翅营逐步接近!不仅如此,重新聚拢的胡族轻骑受急急赶来的番兵营突厥精骑带动,正猛烈攻击左翼朅师横阵的侧后,驱散了操纵巴里斯台的朅师人。而虎贲、牙兵两营也完成变阵,开始凶猛反击,腹背受敌的朅师人终于再也支持不住,兵败如山倒! 朅师人的骄傲和自信粉碎了! 他们在唐军冷酷无情的打击下乱成一团,即使是最勇敢的辛塔哥马,也开始抱头鼠窜,人人争相逃命,千军万马自相蹬踏,彻底沦为刀俎之肉! 狂奔的飒赤将后面的铁鹞子们远远抛在后面,灵性的它知道主人急于想赶到前方红色鹖鸟旗飘扬的地方,尽管它已经挂彩受伤,精疲力竭,但仍旧疯狂地扬蹄奔驰! 阿史摩乌古斯再怎样抽打坐骑也赶不上前面的李天郎,他胆战心惊地看着四支朅师重弩发射的标枪从李天郎头顶和身侧擦边飞过,要不是飒赤惊世骇俗的奔跑速度,没有任何躲避动作的李天郎肯定会被射穿!飒赤,跑得太快了!从来没有这么快过! 李天郎的大枪枪缨已经零落不堪,六把倒曲钢钩也只剩下四个,上面挂着碎肉和战袍残片,整杆枪从枪尖到枪杆都沾满血迹,有些滑手。这是大枪问世以来,最为血腥的一战! 看见惊慌后退的朅师车弩了,一小队朅师骑兵正向自己这里冲来,好像要掩护他们撤退。李天郎大枪一抖,毫无惧色地迎向敌手,那个,难道是素迦? 口吐白沫的飒赤将李天郎飙进了朅师骑兵队伍中,两名朅师骑手根本做不出反应便被大枪挑落马下,第三个明明看见对方的长矛被素迦架开,眼前却寒光一闪,身首顿时异处!飒赤一口气从队伍头冲到队伍尾,它的身后东倒西歪跌落了五具尸首! 素迦目瞪口呆地看着李天郎如鬼魅一般从自己队伍刮过,转眼间便将自己的卫队打得七零八落,自己也就仅仅架住对方一矛!要不是自己亲历,素迦绝对会以为是痴人说梦。我的神啊,这是人么?待他清醒过来,一手提刀,一手舞枪的李天郎已经杀入正在进攻隘口的朅师队伍中! “放箭!一起放箭!”素迦像见到老鼠的女人一样尖叫起来,“射死他!” 从惊骇中清醒过来的卫士们纷纷张弓搭箭,向李天郎瞄准。 但是他们不是阿史摩乌古斯,在他们放箭之前,有三人却先后中箭倒下,接着有更多的箭飞来,赵陵他们也赶到了! 正在拼杀的李天郎觉得肩胛一寒,大枪脱手,一小截箭镞从右肩冒了出来,中箭了!是近距离发射的暗箭,否则也不会轻易穿透铠甲!他本能地回头一望,黑风骤至的阿史摩乌古斯大棒挥处,一堆朅师士卒东倒西歪,中间那名弓箭手正捂着头倒下。 “主人!小心!” 还好,没伤到筋骨!李天郎也顾不得拔箭,只用左手握刀猛砍,隘口近在咫尺,红色鹖鸟旗就在眼前! “是将军!是李将军!”马麟几乎喜极而泣,“我看见了!看见蟠龙军旗了!” “奶奶的,”马大元用左手拄着长矛,咬牙切齿地站起来,“让我看看!” “弟兄们,援兵来了!李都尉来了!杀呀!”白苏毕嘶声叫道,呼呼地喘着粗气,“看住我们的鹖鸟旗!” “都尉,弟兄们在这里!死也没有退一步!死也没有……”马大元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的整个右臂都被巴里斯台发射的标枪打断,要不是凭着坚韧的毅力,他早就昏死过去了。 “大叔!”马麟脸上血泪纵横,他死死地站在浑拓和倒地的马大元前面,砍杀着面前出现的每一个敌手。用光箭矢的雕翎团箭手也加入了最后的战斗。而狗急跳墙的朅师人不顾伤亡,趟过同伴的血泊不断进攻,已经有小股士卒冲过了隘口,要不是从天而降的檑木,他们就能跑回旃陀罗拔了! “来不及了!发信号堵塞隘口吧!”白苏毕看着即将被冲垮的防线,无奈地叫道,“发信号吧!” “不行!都尉就来了!他没有发令!”马麟手里的刀已经钝得不成样子,“不行!” 雷鸣般的马蹄声,山崩地裂般的呐喊。 安西军的呐喊!席卷战场的唐军主力开始全力追歼溃散的朅师军队,杀声响彻云霄,旌旗遮天蔽日! 心急火燎的李天郎左冲右突,在敌阵中杀出一条血路,逐渐向隘口靠拢,红色鹖鸟旗近在咫尺! 突然,飒赤惨嘶一声,浑身一抖,四蹄一软,口鼻双目鲜血迸射! 即使如此,忠心的战马依旧没有停下脚步,它咬紧牙关支持片刻,竭力让背上的主人有时间稳住身形。“飒赤!稳住!”李天郎滚鞍下马,抱住马脖子大叫,“别去!” 飒赤紧绷的肌肉溶解般松弛下来,强悍的身躯虚弱地倒下了,甚至没有抬头望自己主人最后一眼,战马立刻死去了,不是因为受伤,而是亡命的奔跑炸裂了它不堪重负的心脏! “不!”李天郎将满腔怒火都倾注在了“泼风”刀上,没有人能够拦住他的去路。数不清的萨满沙长矛在这位唐军悍将四周聚集,朅师人显然试图将他乱矛分尸。手里只有一把刀的李天郎很快血透战衣,但其刀锋所向,无不引发畏缩的战栗。 阿史摩乌古斯看见主人落马,立刻红了眼睛,吐着长舌头急急奔来的“风雷”“电策”更是不会让自己的主子陷入孤军奋战。一人两犬如怒涛排堑,杀入战团,李天郎处险之虞立刻改观。而紧随其后的铁鹞子和雕翎团则将战局完全扭转,进攻隘口的朅师人再也支持不住,在唐军追杀下退潮般败走了。即使是匆匆赶来的素迦,也不能劝阻他们逃命的步伐。 玛纳朵失和白苏毕相拥而嚎,只有此时才能明白什么是劫后得存,什么可称九死一生,什么叫尸山血海拣条命。阿史摩乌古斯搀着步履蹒跚的李天郎,缓缓走向垂落的红色鹖鸟旗,面容干涸的剩余士卒们挣扎着站起身,迎接他们的“雅罗珊”。“风雷”和“电策”用鼻子拱闻着死去的飒赤,啾啾悲鸣。 “将军!” “将军!” 西凉士卒们都是铁打的汉子,此时却一个个泪雨滂沱,声音哽咽。 “都尉,还能见着您哪!嘿嘿!总算没给都尉和咱西凉好汉丢脸!”脸色苍白的马大元露出了笑容,“你说的酒,可得算数!” “算数!算数!”李天郎握住马大元血迹斑斑的左手,“不醉不休!” …… 李天郎的目光挨个扫过自己部下的脸,为自己训练出的这支精兵感到由衷的骄傲和自豪,“弟兄们!你们都是全安西最厉害的好汉!” 红色鹖鸟旗和蟠龙军旗并列而立,掌旗的浑拓和玛纳朵失一齐带头呼出胜利的呐喊,所有的番兵营士卒紧接着高声应和,声震山谷。 在山顶烽燧,几乎目睹了整个战败过程的勃特没正大口大口地吐着鲜血,每吐一口,他便发出一声巨大的呻吟。看守他的西凉士卒不耐烦地踢了他一脚,他便昏死了过去。 成群的朅师败兵慌不择路,溃不成军地向隘口山坡败退。他们明明知道那里是吞噬人的雪窝也无暇顾及,就像那群被狼群驱赶的岩羊。山脚的小溪冰块碎裂,一层层尸体很快填满了湍急的流水,乌红的鲜血将水染成了赤色。 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的唐军将朅师军团包围在山坡下,重新集结的弓弩手几乎是在肆无忌惮地屠杀挤成一团的朅师人。而步卒们也纷纷放下手里兵刃,拈弓搭箭,任意射杀着深陷雪窝的敌手。 一切都完了! 左翼指挥官骨多里在乱军中尸骨无存,副总指挥葛马那身中三箭,被部下拼死抢出时已奄奄一息。还有中央的屋密、率领荷泰若依卫队的苏西斯,统统命丧黄泉了! 天神啊,你到底站在了敌人一边!但是你对朅师也太残忍了,你剥夺了我们的一切啊! 素迦跪倒在雪地上痛哭流涕,他的朅师大军,他的英雄业绩,他的鹰帜,他的国家,都完了,都会被埋葬在这雪窝里! 朅师军神疯了 志得圆满的高仙芝并没有为眼前恢弘的胜利所陶醉,他的马鞭正重重落在惊慌失措的阿史那龙支脸上!“贪功愚钝不说,擅离战位不提,不援隘口不论,光凭你进军迟缓,杀敌不力就可以斩了你!”高仙芝怒不可遏,“如今尔等休说一句话,立刻挥军疾进,日落前拿下旃陀罗拔!否则,数罪并罚,斩立决!” 根本不敢摸脸上的鞭痕,阿史那龙支的动作和逃命的朅师人一样快。他施礼拨转马头,呼哨一声,催马向隘口疾驰,两千轻骑随之呼啸而去,很快超越诸军,消失在隘口。 “不是给他个大便宜么!”李嗣业不解地问高仙芝,“现旃陀罗拔几无一兵一卒把守,唾手可得,阿史那龙支瞬时便可拔之。胡人势必进城劫掠,尔等寸功未建,大将军为何……” 高仙芝笑了笑,“挨了一鞭的阿史那肯定会进城屠戮,以泄怨气,正好以立我安西都护府之威,朝廷或西域诸国若有诘难,则是胡人之过,本使自有处置……” 李嗣业低头闭上了嘴,恐怕还不止于此吧,他不敢再往下想…… 上千具前伏后仰的尸体陷没在深浅不一的雪窝里,洁白的大地因此赤红,散落的兵器旗帜点缀其间,构成了朅师兵败的凄惨画面。受伤的朅师战士三个一群五个一伙聚集在可怜的圆盾后面,苟延残喘。费兰吉提斯重甲和圆盾上,插着刺猬一样的箭矢,就是一声假装的鸣镝,也让已成惊弓之鸟的朅师人颤抖不已。 “哈哈!哈哈!拿我的鹰帜来!冲啊!冲啊!”一个披头散发的朅师人突然冲出人群,狂笑着,冲着缓缓逼近的唐军手舞足蹈,“冲啊!冲啊!萨满沙之槌!” 两声短促的号角,箭雨停止了。 “啊!啊!萨满沙之槌!” 疯子且舞且笑,冲进布满尸体的小溪,一边伸手拉那些尸体,一边大喝:“都起来!不许再睡!你们可是荷泰若依!你们是佩尔塔!你们是费兰吉提斯!啊,你们都不动,好,看我的!我是军神!都跟我来呀!冲啊!” 疯子毫无惧色地迎向如墙而进的唐军,在盾牌前被撞翻在地,几个唐军士兵出阵,抡起棍棒枪杆一阵乱打,疯子嗷嗷乱叫,狼狈不堪,最后捶胸顿足地号哭起来,“都不听我的,都不听我的!这下完了!失败了!” 从盾牌缝隙小心翼翼张望的朅师人尽皆目瞪口呆:那个满嘴胡言乱语,失心发疯的,就是他们的军神,素迦! 还勉强树立的几杆鹰帜怆然倒下!…… 一股浓浓的黑色烟柱从帕拔铁隘口山后升起,阿史那龙支攻陷了朅师都城旃陀罗拔。高仙芝很满意一切都按照自己计划逐步实现了。他终于笑出声来,越笑声音越大,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盖过了素迦癫狂的嘶号,席卷了残阳如血的战场,飞过披肝沥胆的大唐将士,直贯入红雪皑皑的南迦山! “大唐!大唐!”成千上万的唐军将士随声而噪,鼓号齐鸣,威震天地! 九千朅师精锐,尽殁此役,在跪地乞降的两千余生还者中,大多数是预备队的志愿兵和轻装的辅助兵。这的确是朅师军队旷古绝伦的一场灾难,让整个朅师流尽了血,折断了脊梁!至少在十年之内,朅师将不会再有这样一支出色的大军! 作为对手的唐军也有近九百人战死疆场,几乎同样数目的士卒受伤。 食腐的秃鹫在鏖战停歇的沙场上空盘旋,聒噪的乌鸦耸肩伫立在倒插的矛杆上,流尽血的战场突然冷却下来。 鏖战停歇,悲歌阵阵。 颓丧的朅师俘虏排成整齐的四列,每个人的脖子上都拴着绳索,即使是将军和贵族,也不例外。而队伍的最前面,是疯癫的素迦和行尸走肉般的勃特没。 唐人的皮鞭不时地落在这些失魂落魄的战俘身上,迫使他们不得不跨过一具具同伴的尸体,甚至踏着他们神圣的鹰帜返还死气沉沉的旃陀罗拔城。 按照边令诚的主意,这些俘虏将走过旃陀罗拔最繁华的街道,集中在神庙前的广场上,听候发落。届时,所有的朅师百姓都会看见他们国王和军神的狼狈模样。边令诚,这个“代朕巡幸”的宦官折磨人真是有一套,每次战胜之后,总有他别出心裁的损人手段。“让朅师人知道开罪大唐后会有怎样的结果,他们自酿的苦酒,必须让他们自己全部喝光,那滋味……呵呵,一万年也忘不掉!”对此高仙芝深以为然,尽管他更关心的是歼灭朅师军队的有生力量,但只要边令诚的做法能够击垮朅师人匹夫之志,令他们再也不敢有起兵反抗之心,他也乐得卖这个交情给没卵子的宦官。 高仙芝骑马缓缓巡视着烽火泯灭的战场,这是他细细品验胜利果实的惯有方式。对于一个统兵将帅来说,没有什么能比胜利更让人意气飞扬,尤其是这样一场精彩绝伦的歼灭战,而对手又是非同一般的强悍。那种胜利者、征服者的巨大快感,那种天下舍我其谁的骄横豪气,都在此时此刻得到最大限度的膨胀。 正在收殓同伴尸首的唐军士卒纷纷向统帅施礼,他们割下阵亡将士的头发,包入写有名字的白布中,待回师时交还家属。而尸体则草草用战袍破毡裹好,一齐放入挖好的大墓穴,最后在墓前插上刻有姓氏和籍贯的木牌。不知有多少大唐男儿的尸骨,就这样长眠于广袤的西域土地,直至渐渐被人遗忘,被风沙和冰雪无情地抹去。 一阵悲怆凄凉的歌声幽幽响起,众人循声望去,两垛巨大的火堆正在燃起,焦黑的浓烟袅袅升起,空气中突然弥漫起一股奇怪的香气…… “是胡人在焚烧亡者尸体,”李嗣业悄声说,“他们会把死人烧成灰,这样死者的魂灵才会升上他们所说的极乐世界。” 高仙芝点点头,他也知道,笃信机鬼和袄教的胡人都有这个风俗。“嗯,是李天郎的人么?” “是的,都是番兵营的士卒。” 高仙芝将那把黄金剑柄的朅师短剑递给身后的亲兵,歪头望了望火堆,“奇袭成功,勇夺隘口,生擒敌酋,破敌战阵……哼哼哼,倒什么都叫这个李天郎碰上了!” “大将军,李部折损惨重,死伤者尽为西凉团劲卒,这下李天郎是折了老本了。”李嗣业叹道,“这等惨胜,对李天郎来讲,可是得不偿失!就这点说,他可没有阿史那龙支聪明!” “哼……”高仙芝一提马缰,小跑着奔向散发着奇怪味道的焚尸火堆。后面有几个随从咳嗽起来,不是因为呛鼻,而是因为那人肉燃烧的特有气息。 火堆周围跪坐了一地的番兵营李部将士,只要活着的,都在。 萨满巫师唱着送葬的长调,沉重地敲打着手里的法器,为英勇战死的将士送行。看着和自己朝夕相处的弟兄被火舌卷没,化着黑色的浓烟,这些平日里逞勇斗狠,杀身成仁的汉子们无不潸然泪下。不少人痛哭失声,相拥而泣。 “弟兄们,好走啊!”李天郎将满满一壶马奶酒倾倒向熊熊燃烧的火堆,周围诸人也效仿撒酒,翻滚的火焰随之跃动,烧灼出醉人的酒香。 火越燃越大,柴禾中央整齐躺列的尸身渐渐扭曲模糊,再也看不见了。 李天郎剧烈地咳嗽起来,赵陵和阿史摩乌古斯同时伸手扶住他。 鲜血,不仅从身上的绷带缝隙沁将出来,还从嘴里滴落到已经染透血腥的沙场雪地上。 “都尉,你受伤这么重,还是下去歇息吧。”赵陵含泪道,“死者已逝,活着的弟兄们可还指望着您哪,咱们离不开您啊!” “主人,歇歇吧!这里有赵兄弟哪!”阿史摩乌古斯也劝道,“我把飒赤也葬了,”说到累极心裂而亡的飒赤,阿史摩乌古斯丑怪的面容不住地抽搐,两滴浑浊的眼泪吧嗒吧嗒地滴落下来。只有来自草原的骑手,才明白良驹的灵性。阿史摩乌古斯侍弄飒赤数月,彼此结下了常人难以理解的深情,对他来说,一匹好马比倾国倾城的女人更可爱,他的眼泪从来不为人的死亡而落,却宁肯献给战马,“好一匹骏马,当真可惜!当真心痛!喏,照您的吩咐,我把飒赤的尾鬃割了下来,做成枪缨……” 李天郎强力遏止住自己,冲赵陵、阿史摩乌古斯两人笑笑,他不敢再说话,担心忍不住喉头翻涌的气血。他扶住大枪,看到上面斑驳的血迹,也看到了阿史摩乌古斯用飒赤尾鬃新束的长缨,飒赤,你将永远和我一起冲锋! 朔风阵阵,吹拂起猎猎长缨,李天郎仿佛又听见飒赤雄浑的嘶鸣…… 阿史摩乌古斯根本没有理会远处渐渐走近的高仙芝一干人,自顾将自己的主人扶上马车,他看得出,李天郎是在用最后的力气硬撑,不让自己在部下面前倒下,此时他哪里还有力气骑马。 “赶快回营找医官诊治,”赵陵低声对阿史摩乌古斯说,“这里我来应付。” 万众一心兮,群山可撼! 惟忠与义兮,气冲斗牛! …… 赵陵率先纵声嘶吼,紧接着所有的士卒都放歌高唱。 雄壮激扬的歌声,噼啪燃烧的烈火,热血沸腾的赤目勇士,这就是高仙芝看到的番兵营李部人马。 这样的场景使段秀实、田珍这样最藐视胡人的将领也不由得为之耸然动容。 “李天郎一手锤炼的虎狼之师,名不虚传!”李嗣业叹道,“胡汉奇正之争,可以休矣!” “此战得胜,李天郎及属下功勋卓著,当可挚蟠龙军旗也!”高仙芝大声说,“诸位当无异议罢?” 没有人能提出什么异议,仅凭西凉团巧夺隘口之功,挚蟠龙军旗就以足矣! “李天郎呢?”高仙芝冲行礼的赵陵摆摆马鞭。 “回大将军,李都尉被坚冲锋,身先士卒,破阵克敌,堪为我等楷模。然履锋冒刃之时,受创颇重,失血极多,已然支持不住,回营疗伤去了。” “哦,很重吗?”高仙芝眉头皱了皱,回头对李嗣业说道,“把医官们都叫去,一定要治好李都尉,不管用什么药,都到我大帐里取!” “告诉你家都尉,本使迟些去看他。”高仙芝重新问赵陵,“折损几何?” “回使君,本部亡者两百一十八人,伤者两百四十七人,残者六十人。” “如此惨重!”高仙芝是清楚李天郎的四团人马有多少人的,看来这次惨烈的大战使李部人马元气大伤,“伤者可好好疗治,残者加倍抚恤,有功者重重赐赏!” 赵陵赶紧谢过,本想告阿史那龙支一状,见高仙芝已经拨转了马头,他只好暂时打消了这个念头。 “折损这么重,李天郎又受伤,其部还能恢复元气么?”李嗣业低声对高仙芝说,“失了这支精兵,当是万分可惜!” “无妨,没见其军魂尤在,士气仍炙么?”高仙芝微笑道,“只要重新补齐人手,调拨器仗,选调马匹畜力,不出三月,又是一支劲旅!嘿嘿,”高仙芝笑得很开心,“只要李天郎在,那就有这支精兵在,你说呢?” 李嗣业点点头,连称“大将军说得是,为将者当如李天郎也!” 不过李嗣业不知道的是,高仙芝开心的,不仅仅是得到一支精兵,更是因为找到了扩编军马的捷径。不久远征大食,横扫河中,有了兵力的保障。这才是高仙芝高瞻远瞩的宏图大计。 旃陀罗拔城中心的广场上,堆满了金银财物,络绎不绝的百姓肩扛背驮,将自己积累的家财搬运至此,为的是赎回自己的亲人。精壮的男人死伤殆尽,但朅师这个古老的种族总是要繁衍生息下去。因此,身外之物的财产又算得了什么呢!最不能令朅师人忍受的是这些外来的唐朝征服者丝毫不考虑他们的宗教信仰,他们公然践踏劫掠了神圣的朱比特神庙,不仅将之一抢而空,还破坏了无数圣像和祭坛。如今,他们就在庙里猜拳行酒,歌舞寻乐,庆祝他们的伟大胜利。而高贵的国王、贵族和军神,却被他们捆绑在神庙的石柱上,肆意侮辱取乐。 广场凝聚着仇恨、愤怒,也弥漫着无奈和绝望。 “够了,”高仙芝隐没在黑暗中,轻哼了一声,“叫阿史那龙支那帮人给我滚出来!”左右有人应声传令去了。 “席元庆!” “在!” “派人驻守城防要地,宫闱塔楼,不得有误!碰到阿史那龙支的人,统统给我赶出来!” “遵命!” “段秀实!岑参!” “在!” “清点财物,一并押守!” “遵命!” “大将军,边监军那里……”岑参待段秀实转身,有意缓了一步,悄悄问道,“还是老规矩罢?” 虽然看不见,但岑参还是感觉到高仙芝笑了笑,“照老规矩办吧!但是也要留一手,都护府里缺的就是钱帛啊!” 必须承认,朅师是高仙芝征战西域以来,所攻陷的最为富庶的王国。也正因为如此,他的搜刮也最不留情,整个朅师几乎被洗劫一空。不仅弥补了西征的亏空,还狠狠赚了一笔,为今后出击河中奠定了厚实的资财基础。 李天郎真的病倒了。 强健如山的他彻底被伤痛和疾病击垮了,这是他这辈子第三次陷入昏迷。 焦急的部属连求带吓,非要医官妙手回春,立刻让自己的统帅苏醒康复不可。要不是赵陵带着高仙芝一行赶来,阿史摩乌古斯差点生生剐了医官。 “李都尉病情如何?” “回大将军,”面如土色的医官不停擦汗,闪身躲到高仙芝身边,“依小的行医多年看,李都尉所疾有三:一是此役受创八处,虽未伤及筋骨,但失血过多,引发多年积累之旧伤,故损及元气;二是近来李将军似乎操劳过度,内息微弱,又死力出战,心力已近极限;三是,李将军脾相欠佳,似有心结重重。三疾并发,委实来势凶猛,就是在安西,也需慢慢用药,针石齐上,细细调养,非三天两日能够痊愈……” “啰里啰嗦说这么多,到底你有没有本事治好李将军?”张达恭不耐烦地说,“大将军就要你一句话!” “这个,大将军,某家实在不敢打包票!”医官哭丧着脸,眼睛往阿史摩乌古斯一扫,几乎哭出来,“这疗伤之事,一半在药石,一半靠自己,李将军如今的脉象,漂游不定,吾实无把握!” “没把握要你个医官做甚!”赵陵冷冷地说,“不如宰了喂狗!” “大、大将军,小的自会尽力!不如这样,”医官舌头都哆嗦起来,“小的回帐细察医典,煎配良药,一有端倪……” 高仙芝漠然止住,淡淡地说:“不用了,你要什么我自会叫人送来,你给我好好看着李都尉,有什么需要,有什么起色,随时禀报!” “大将军!”医官声调都变了。 “怎么,还有什么?”高仙芝目光一凛,“难道番兵营供差遣的人手还不够,要我再派牙兵么?” 医官彻底委顿下去,“够了……遵命,大将军!” 第十六章 朅师国大王子跪地求饶 朅师王子给高仙芝下跪 满身是血的李天郎在无数马蹄下苦苦挣扎,许多号叫的黑影还残暴地用脚践踏他。“救救我,阿米丽雅!救救我!”痛苦翻滚的李天郎伸出残缺的手臂,拼命呼喊,“救救我!”他每叫一次,便有几条黑色的毒蛇从他嘴巴里窜将出来,终于,他的四肢百骸崩裂了,成千上万的黑蛇从各个缝隙飞溅出来…… 啊!阿米丽雅惨叫起来,啊!李郎!李郎! 她浑身大汗,从噩梦中惊醒。 “公主,公主,你怎么了?又做噩梦了?”一边的侍女点亮了铜灯,“公主连着几日做噩梦了,要不要请巫师来驱驱鬼怪?” 阿米丽雅虚弱地摆摆手,在床边坐起,接过侍女递过的水喝了一口,“小公主没有醒吧?” “哦,没有,睡得好着哪!您放心吧,有我们守着哪!” “给我掌灯,我要去看看。” 我的雪莲,我的掌上明珠纱米娜。 黑头发和黑眼睛像她父亲一样分明,而挺直的鼻梁,雪白的肌肤则显示了她高贵的小勃律血统。他的舅舅,小勃律国王赫纳利称她是雪苏瓦尔最美丽的雪莲,给她取名纱米娜,意思就是美丽的雪莲。 睡着的小纱米娜就像一簇含苞待放的雪莲花蕊。这孩子很少哭闹,显得非常懂事,虽然才三个多月,但是一颦一笑,已然有其父之风,他的父亲,大唐皇室贵胄,西域雅罗珊,李天郎。 抚摩着女儿娇嫩的脸,眼角含泪的阿米丽雅心中充满母性的骄傲和自豪,任何人都会说这是世上最美丽的花朵。 睡梦中的纱米娜似乎感知到母亲的柔情,小嘴一咧,哼哼一笑。引得周围的侍女和阿米丽雅都惊喜地微笑起来。 佛祖啊,保佑我的女儿吧,也将您的佛光普照到她未曾谋面的父亲身上吧! “一路可要小心!”赵陵拽住阿史摩乌古斯的马缰,“快去快回,千万不要耽误!” “知道,我一定尽快赶回!”阿史摩乌古斯接过行囊,“哥哥你放心!” “娘的,阿史那龙支这个狼心狗肺的贼厮鸟,居然怎么也不肯发放过所(通行证)!”赵陵恨恨地说,“这般无耻小人,他倒是巴不得李都尉早些死!” “不求他!就算拿住我说我脱逃,爷爷我也认了!”阿史摩乌古斯习惯性地龇着牙,“只要把夫人接来,将军一定有救!我走后,这里全靠哥哥照应了!一定要支持到我回来!” 这时杜环从寒风中蓦然冒出,看见抖缰欲行的阿史摩乌古斯,赶紧招手止住,未等赵、阿两人说话,他将一张书状往阿史摩乌古斯手里一塞,一言不发地又消失在兵幕后面。 “是过所!已盖了官印!”赵陵新近学了不少字,认得这是通行安西的过所,没有它,不仅阿史摩乌古斯有擅离军营当斩的危险,阿米丽雅一行要到西域来也是困难重重。“还是杜长史有办法,居然能盖到官印!真不知怎么感谢他好!快收好罢,千万别弄丢了!” “怕是杜长史借别的什么理由将营司官印拿来私盖的罢,这般仗义,这个文人倒是条汉子!”阿史摩乌古斯将过所小心叠放在衣服内层,“回来请他喝酒!” “你倒不笨啊!十有八九是这样!杜长史到底是咱西凉团的人啊!”赵陵叹道,“擅盖官印,也是重罪,唉!不多说了,赶紧上路吧!” “好!”两双手紧紧一握,阿史摩乌古斯拍马出了营门,迅速消失在晨曦中……赵陵恋恋不舍地目送着他远去,心里默默祈祷李天郎能够坚持下去。 昏迷中,人们一次次听到李天郎呼喊阿米丽雅的名字,最了解主人心绪的阿史摩乌古斯再也忍受不住,即使要掉脑袋,也要去小勃律接阿米丽雅回来。看李天郎的病势,赵陵也没了分寸,说不定阿米丽雅回来还真有奇效,那医官都是死马当活马医了,要是万一……回来也好,至少可以见上最后一面!呸呸呸!赵陵连吐口水,晦气!晦气!怎么会这么想! 红色鹖鸟旗和蟠龙军旗一起在营地上空飘扬,上面凝聚着无数大唐戍边将士的英灵,啊,勇士们的英灵啊,保佑我们的雅罗珊吧。不管是回纥萨满,还是契丹巫师,不管是波斯祭祀还是党项占卜,都在焦急地关注着昏迷中的李天郎。 哥门提斯痛苦地在高仙芝脚下跪倒,请求他饶恕自己的父亲。但这个残忍而不可一世的征服者告诉他,唐人不会就这样砍掉勃特没的脑袋,而是要将他带回遥远的唐王朝首都长安,听凭大唐皇帝的发落。谁都知道此去绝对凶多吉少,可是战败的朅师只有自行吞咽这个苦果,屈辱和无助像火刑一样煎熬着哥门提斯的心,我为什么活下来,为什么我没有像苏西斯一样光荣地死去! “你父王不在,就由你叔叔素迦代为摄政吧。”高仙芝漫不经心地说。 “可我叔父受了伤……”哥门提斯揪心地抽动一下,朅师人心目中凛然生威的军神素迦,如今却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哦,哦,我忘了他疯了,是吧?”高仙芝似乎刚刚恍然大悟,他环顾左右,大声问道,“是真的疯了吧?不是装的?怎么说疯就疯了?疯子当然不能摄政啦,可是他是军神啊,是亲王啊,嗯,嗯……”高仙芝的神情一惊一乍,幕僚们先是惊讶,接着都会意地暗笑不已,高大将军心境很好,居然还破天荒地寻起了开心。“这样吧,摄政王还是让他当,你不是王子么,就帮帮他,辅佐他么!是不是?疯子摄政,呵呵,当然需要一个不是疯子的人教导教导啦!指不定朅师还会因此闻名西域呢!” 幕僚诸将们终于忍不住轰然大笑,全然不顾跪着咬牙发抖的哥门提斯。 每次回家看到喃喃自语,时不时癫狂发作的叔叔,哥门提斯都会一个人趴在冰凉的地下号啕大哭。他曾经很想掌控这个国度,成为高高在上的国王,为此不断努力,不惜和自己的亲弟弟苏西斯明争暗斗。但是,如今国家遇难,他却茫然不知所措,没有任何人可以帮助他,他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能做什么,除了一次次的饱尝羞辱。 休整后的唐军开始班师回朝,运送粮草的长行坊重载着无数财宝,所有的胜利者都得到了物质的报偿。神采奕奕的队伍有条不紊地从城中和城外军营中出发汇集在一起,浩浩荡荡地向东行军。歌声飞扬,旌旗招展,上万匹战马的蹄声回荡群山,仿佛春雷滚动。 为自己父王送行的哥门提斯扶着关押勃特没的马车走了一程又一程,西凉团将士骑着各自的青海骢从他身边昂然走过,高挚的红色鹖鸟旗刺痛了哥门提斯的双眼。就是他们,就是他们,就是他们断送了朅师! 李天郎时而清醒,时而昏迷,每天都让煞费苦心的医官提心吊胆,生怕他一睡不醒。各种好药跟不要钱似的往李天郎嘴里送,但是他的病情一直不能稳定,倒弄得整个马车都是奇奇怪怪的药味。 当押送的牙兵粗暴地撵走哥门提斯时,医官正掀开布帘倾倒药渣,恍惚间,李天郎目睹了这生离死别的一幕。似曾相识!对,小勃律!小勃律!那里有…… “阿米丽雅……”医官听见了,而且是不止一次地听见,他看看重陷昏迷的李天郎,不由得叹口气,这阿米丽雅到底是什么药啊! “公主!公主!”一名侍女慌张地跑进寝宫,“阿米丽雅公主!” 正在给女儿喂奶的阿米丽雅不悦地皱皱眉头,她最讨厌有人在这个时候来打搅她和女儿。对她来讲,纱米娜吮吸自己乳汁就是自己将生命交付给她的神圣过程,是母亲和女儿之间珍贵而独享的融合与交流。因此,虽然宫里找了不止一个奶娘,她仍一直坚持自己哺乳。 侍女在纱帐外急急止步,躬身行礼。 阿米丽雅低声喝道:“慌什么,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是这样,门口的侍卫围住了一个长着夜叉面孔的怪人,那人叫着非要见你不可。侍卫们恐对公主不利,欲擒之,他却用箭射穿了他们的帽子。” 阿米丽雅浑身一抖,呼吸骤然急促,夜叉,弓箭,天!是阿史摩乌古斯!肯定是他!只可能是李天郎派他来的!绝对是! “让他进来!快!”阿米丽雅轻轻拍拍乳房,将乳头从纱米娜翕动的小嘴里拔出来。小家伙显然对此大为不满,哼哼叫着。“叫侍卫们别打了,立刻带他进来!” 旁边的奶娘接过了孩子,小家伙哼唧了几声。不一会儿,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没等看清是谁,一声沙哑的哭叫就传了过来:“夫人!夫人!小的阿史摩乌古斯,给您送信来了!” “夫人啊,快回去吧,主人命在顷刻,时时唤你名字!”阿史摩乌古斯连滚带爬地跪倒在纱帐外,涕泪横流,原本就丑陋污秽的脸因昼夜跋涉变得更加狰狞脱形,令侍女们无不骇然捂鼻掩目,“你要是不回去,怕是再也见不到主人了!” “啊,你从哪里赶来的?是从旃陀罗拔么?”阿米丽雅心里猛然一沉,天哪,难道噩梦是真的?“阿史摩乌古斯!李郎到底出什么事了,快快道来!用突厥语说,我听得懂!”侍女们虽然不懂汉语也不懂突厥语,但听得出她们尊贵公主的声音在不可抑制地发抖。 阿史摩乌古斯嘴笨口拙,发音又含混,让他用汉话讲自是勉为其难,即使是用母语,也是连比带划。阿米丽雅对战斗的血腥没有兴趣,她不断催促说得汗流浃背的阿史摩乌古斯,只详述李天郎的伤势近况即可。 此时,侍卫们抬着小勃律国王赫纳利急急赶来了,一进门,看到自己姐姐满脸的泪水,失魂落魄的神情,赫纳利顿时明白了一半。他没有打断两人的谈话,悄悄唤过几个侍女,低声吩咐几句,侍女们和侍卫都躬身行礼退下。 总算说完了,阿史摩乌古斯也累极瘫倒在地,喉头咕咕乱响,一双熬得通红的三角眼肿成一条缝。“给他拿点吃的喝的,”赫纳利边说边迈动着自己的瘸腿,走向低声啜泣的姐姐,旁边有侍女过来搀扶,搬来坐榻。“是雅罗珊出事了么?” 阿米丽雅擦干眼泪起身行礼,赫纳利摆手止住,“姐姐总是这么客套,这是在家里呵……”一回到小勃律,阿米丽雅就非常尊重已经是国王的弟弟,倒不仅仅是因为他头上的王冠,而是经历过风雨的赫纳利,的的确确成为了小勃律当之无愧的王。他冷静地接受了唐朝的册封,面对骄横跋扈的唐使刘单出奇地恭敬,从而赢得了刘单的信任。并巧妙地借助建归仁军之机奏请到大唐军资粮饷,使战后的小勃律迅速恢复元气,同时结掌兵权,彻底打垮阿悉兰达干的势力;他制订了明亲大唐,暗和吐蕃,结好大食的策略,稳定了全国的局势,成为小勃律真正的统治者。 对宗主国大唐,赫纳利有比他姐姐更为理智的思考,对其无与伦比的强大和辉煌表现出发自内心的景仰与向往。他曾对愤愤不已的阿米丽雅说,大国有其霸王之道,小国也有存亡之术。中华文明璀璨,巍然东方,逆之无所宜,迎之无所害,故不如迎之;大唐武功悍然,雄霸天下,战之不得瓦存,顺之可保自决,故不如顺之。毗邻强国,唯此可依,不如全依,非争一时意气之长短……作为亲人,阿米丽雅对赫纳利的远见卓识感到由衷高兴,她清楚地意识到弟弟是正确的,自己也许真的有些意气用事。因此,为了小勃律,为了弟弟,她宁可人们忘记那昔日光彩逼人的诃黎布失毕。 在阿史摩乌古斯狼吞虎咽的咀嚼声中,阿米丽雅断断续续将事由简略说了一遍。 “唉,雅罗珊,雅罗珊,叫我怎么说呢,”赫纳利重重地叹口气,“灭了吉尔吉特,又毁了旃陀罗拔;但却保我性命又施恩于父王,更不用说与姐姐的刻骨情缘了,而且他居然是纱米娜的父亲!唉,这个既是仇人又是恩人又是亲人的家伙啊……” 阿米丽雅欲言又止,赫纳利埋头摆摆手,“你不用说了,我知道,我知道……”他抬起头,眼中有了泪花,“你的心一直就在他那里,事到如今,吉尔吉特自是留不住你了……” 猛吃一顿的阿史摩乌古斯肆无忌惮地靠在柱子上鼾声如雷,他实在是太累了,两百多里艰险冰封的山路,他居然五天就赶到了,活活累死了两匹马! “走吧,回到他身边去吧!他现在比谁都需要你!”赫纳利轻扶住姐姐抽动的肩头,忍不住看看襁褓中咿呀游戏的纱米娜,“纱米娜不能连见父亲的机会都没有!” 自己一走,小勃律就会剩下弟弟孤零零的一个人,阿米丽雅心中充满歉疚和自责,夫君和胞弟,都是自己至亲至爱的人,离开谁都艰难,更别说离开生养自己的故乡了。她感激地拥抱自己善解人意的弟弟,抽泣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别忘了,吉尔吉特是你永远的家乡,随时欢迎你回来!”赫纳利的声音也哽咽了,“我已经叫人准备去了,你和纱米娜需要的所有东西我都要为你们准备好!”门外坚冰闪耀,滴落的水珠晶莹剔透。赫纳利走近摇篮,千般舍不得地抱起他一直视若己出的纱米娜,“就是担心路途艰辛而纱米娜还小……” “她是雅罗珊的女儿,应当有和她父亲一样坚强的毅力和胆魄,”阿米丽雅说,“佛祖和列祖列宗会保佑我们的!” 李天郎随军到达疏勒的时候,身体虚弱到已经不能再往前走。得到高仙芝命令,番兵营李部人马暂时驻扎疏勒军府休整,待李天郎病愈再行东归。而此时,阿米丽雅一行则轻车简从,星夜兼程越过葱岭守捉,往疏勒而来。赫纳利为阿米丽雅母子准备的衣物器具装了整整五大车,加上随行的护卫婢女,足够组成一支庞大的队伍。但心急如焚的阿米丽雅却带着女儿先行于大队,身边只有阿史摩乌古斯、奶娘和三五个卫士。所备车马却是数乘,以便不断更换。为补充畜力,一有机会便向途中商队和驿站重金购马。尤是如此,当阿米丽雅风尘仆仆赶到疏勒时,已是二十余日后了。 门帘被无声地掀开,屋外的阳光闪涌而进,受到强光刺激的李天郎眼皮翕动几下,却没有睁开。他脸色苍白,形容枯槁,很久没修剪的胡子堆散在他的下巴,黏结着肮脏的药渣和不知道什么食物的残渍。盖在身上的毯子也污秽不堪,整个屋子浸透在刺鼻的药味和腐烂的味道里。 一声稚嫩的咿呀声就在昏睡的李天郎耳边脆响,这是什么声音?李天郎的耳朵惊耸几下,但依旧没有醒来。脸上有温暖柔软的感觉,还有一股熟悉的味道,非常熟悉,很遥远的,熟悉的味道,犹如千百次在梦境里所感受的。那种惬意,那种温馨与甜蜜……即使是在昏睡中,李天郎的呼吸也均匀起来,嘴角有了笑意。如果这是梦,那就不要醒来。发鬓被什么一扯,咿呀咿呀的声音高了起来,极不情愿从梦中醒来的李天郎皱了皱眉头。 “李郎……”天啊,一定是做梦,只有心爱的阿米丽雅,才会有如此深情的呼唤,多好的梦啊!“李郎,睁开眼睛……” “阿米丽雅……”是你吗?亲爱的妻……是你在呼唤我吗?李天郎的嘴似乎比他迟滞的大脑还要醒得快,紧接着清醒过来的是李天郎的鼻子,他清楚地闻到了如梦如幻的花香。 “是我,李郎,你的阿米丽雅,还有……” 李天郎使劲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阿米丽雅泪眼婆娑的脸,模糊而真实。李天郎眨了眨眼,阿米丽雅的脸愈发清晰,真的是她!魂牵梦绕的爱妻!阿米丽雅温柔地抚摩着夫君的消瘦脱形的面庞,激动和心痛的泪水终于滴落下来…… “你的女儿,李郎,就在你身边,看看她!”李天郎注意到了躺在自己头边的襁褓,里面有个婴儿正瞪圆一双又黑又大的眼睛看着他,也许天性使然,她居然没被李天郎骇人的面容吓倒,反而手舞足蹈,去挠自己父亲的头发。 “我的……”李天郎几乎被突如其来的巨大幸福揉碎,他拼命抬手想抚摩自己的血脉,“女儿……” “是的,我、女儿、你,我们全家,终于团聚了……” “哈哈哈!”一阵狂放的大笑从屋子里爆发出来,屋外的阿史摩乌古斯、赵陵、仆固萨尔、马麟等人面面相觑,那确凿无疑是李天郎的笑声! 大唐军纪 龟兹军城外的河滩上,尘土飞扬,急促的马蹄声中,间或听得一两声断喝。 汗水淋漓的高仙芝高高举起自己的鞠杖,扬臂将球飞击出去,被紧勒住转向的战马大张着嘴,涎水洒滴。封常清的鞠杖和刘单的鞠杖为争球猛烈格击,都没有碰到球。飞马疾驰而来的程千里纵马冲撞,健蹄下泥沙飞溅,雕有花纹的球在乱蹄中疯滚而出。李嗣业提杖欲击,却没有高仙芝的马快,马首被高仙芝的特勒青阻顶,只得生生勒住。高仙芝得势不让人,不管李嗣业鞠杖扑面而过,急速补击,球应声入门,左右观球众人齐声喝彩。 “进三球!此局东队胜!”充当判事记分的旗牌官抹着脸上的汗水,大声呼喝,“各位将军且事歇息,换马再战!” 高仙芝呵呵大笑,跳下马来,将鞠杖和马缰绳往亲兵手里一扔,一边取水囊一边得意地冲李嗣业道:“如何,连输两局,服也不服?可惜啊,人少了点,没有长安城里那‘百马撵蹄近相映,欢声四合壮士呼’的盛况啊!” “罢了!罢了!下一局不打也罢!”李嗣业恼道,顺手打了自己坐骑一掌,“马比不过,击杖也没了准头,今日好生晦气!” “李将军气馁也!”封常清笑道,也顾不得擦满脸的汗水,“汝若如此,未战便输三分!” “然,此连骑击鞠之戏与挥军作战理同,所谓击鞠之戏者,盖用兵之技。武由是存,义不可舍。李将军万不可灭了自家士气!”气喘吁吁的程千里也道,“不过此次高使君与封二郎二人配合极佳,风回电击,左右驱突,赢之不足为奇!” “哼哼,要是李天郎或是野利飞獠在,加上我、刘单、千里,当绝胜!”李嗣业恨声道,“连输两局,气煞我也!” 众人大笑,意甚欢畅。 “李天郎现时如何?”高仙芝放下水囊问着封常清,“给他的军令拟好了么?” “已然可以下地走动,但仍体虚,需缓缓调养……”封常清隔三岔五就会得到来自疏勒的军报,每每必言及李天郎,这是高仙芝特地嘱咐的。“估计讨石国之时,难以随军征战了。” “嗯……那胡人女子居然有这等本事,区区几日便使李天郎恢复了元气,呵呵,有趣!有趣!”高仙芝喃喃一笑,“那胡女……姓甚来着?” “就是小勃律前王苏失利之之女,人称神花公主的阿米丽雅。”刘单曾出使小勃律,自然知晓。 “是了,”高仙芝负手凝望天际,想了想,“也罢!番兵营有了病愈的贺娄余润,出征当无虞……常清即草拟交于李天郎军令,令其征召人马,按其法操练,以备战用。募兵所需器仗、甲胄、马匹及银子皆由都护府支取。” “如此也好,如今李果毅可是胡人眼中如日中天的雅罗珊,声望非一般汉臣所及,由其出面招募,当是恰当至极。”封常清点头应道,心中已开始盘算,“然征募几何,可有限制?是否仍在番兵营制下?望大将军明示!” 高仙芝摆摆手,“安西养兵之力何人有你封二郎清楚?你且权宜处之,肯定不能少于一营……仍制番兵营下,可与阿史那所部并称左右骑营。” “遵命!” 程千里撇了半天嘴,想说什么,见高仙芝根本没有打算征求他意见的意思,自是牵马走开,佯做未闻。 “不日大军将再次西征,石国……”高仙芝冷笑道,“那个骑墙的车鼻施贼子早就该死了!” 诸人现在才注意到,高仙芝目光所向,正是石国踞处。 纯白粘稠的药汁通过悬挂在半空的漏斗,流淌在李天郎伤痕累累的脊梁上,手握药包的阿米丽雅一边调试着药汁的温度,一边将李天郎身上的药汁细细推抹开来。 屋子里点上了恬美醉人的檀香,酽酽的香味和着药香,在袅袅的纤细青烟中萦绕。李天郎听得见自己舒缓的心跳,还有阿米丽雅吹气如兰的温柔呼吸。 看着趴伏在自己面前的李天郎,阿米丽雅欣慰不已,只有在这个时候,自己的男人才完全属于自己,犹如襁褓中的纱米娜,那样娇嫩,那样柔软,那样毫无保留,全无隔阂……纱米娜像她父亲,一样的眼睛,一样的下巴,甚至嘴角挂笑的神情,也是一模一样…… 药汁流过躯体,顺势滴落在身下的铜碗里叮叮作响。阿米丽雅指尖过处,每一寸肌肤都惬意地舒张开来,不仅肌肤,肌肤紧裹的肌肉先是痴迷地抖动,接着彻底松弛下来。那种调和平衡的效用,渗透进李天郎的每个毛孔,融入他精湛的内息中…… 听阿米丽雅说,这是传自天竺的神秘疗法,梵文称为“阿输吠陀”。对调理机能,恢复五行平衡有奇效。不知道是不是这样,反正李天郎知道自己在以惊人的速度复原,哦,也许不仅仅是这稀奇古怪的“阿输吠陀”,还有…… 几声隐约的啼哭,一直紧闭着眼处于半迷离状态的李天郎像被针扎一般骤然睁开眼睛,“是纱米娜,她醒了,也许是饿了!找娘亲呢!你快去!你快去!” “你就宽心吧!有奶娘她们一大帮人在呢!别动!”阿米丽雅嗔怪道,“还有一会儿!现在你就知道你女儿!不顾我在这里累得半死!” 啼哭声大了些,李天郎满脸焦急之色,也不管浑身汁水淋淋,翻身坐了起来,披衣就往外走,“定是饿极,听她哭声!我且去看看!” 阿米丽雅“哎”了一声,李天郎已走出门去了。现在纱米娜成了李天郎的命根子,身体刚刚有所好转,他便围着女儿打转,左看右看看不够,那眼神是初为人父的男人中罕见的,捧在手里怕碎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喜欢到骨头里去,真是恨不得将女儿吞到肚里才心安。纱米娜最细微的动作和最轻微的啼哭,都可以将李天郎从老远的地方唤来。 哭声止了,一会儿嘴里滋滋逗乐的李天郎抱着咿呀哼叫的纱米娜走了进来,小纱米娜吧嗒着嘴,像一只贪吃的小猪,吮吸着李天郎的小指。“我说她是饿了么!”李天郎脸上洋溢着慈祥和疼爱,“快!放下手里的那些家什,先喂饱她罢!” 看着李天郎小心翼翼地抱着女儿的样子,很难想到他就是威震西域的雅罗珊,抱着婴儿的双手,不知斩杀了多少敌手,令多少人胆寒。而现在,却战战兢兢地抱着个稚嫩的小肉团,想他第一次抱女儿时手足无措,没过一会儿居然汗水都下来了…… 阿米丽雅幸福地笑了,她轻轻接过女儿。纱米娜的汉名叫李雅,是李天郎亲自起的,明人一看便知其意自李、阿夫妇两人。也许我该给他再生个儿子,阿米丽雅想,不,一堆儿子,再添几个女儿…… “雅罗珊!雅罗珊!”蜂拥而来的胡人将李天郎一行围了起来,不等他下马,已经有很多人伏地对李天郎行捧足之礼,这是胡人最尊贵的礼节。如此盛情令李天郎局促不安,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应对胡人们虔诚热切的敬爱…… 看吧,这就是西域孕育出的人们,他们属于这里,这里无疑也属于他们。等到仆固萨尔和一干长者分开人流时,欢迎的人群才渐渐平息。李天郎赶紧向这些长着长长白胡子的老酋长们行礼,并用胡语表达了尊敬感谢之意。包括仆固萨尔在内的所有胡人先是惊讶,接着都动容地以同样的礼节还礼,这是破例的,在回纥部落中,没有长者向年少者还礼的习俗。 一位双目炯炯有神的清瘦老者张开双臂,激动地用胡语说着什么。“他说你雅罗珊将是回纥部落最尊贵的客人,他们将视你为兄弟,他们所拥有的一切,也都是你的……”阿米丽雅的声音悄悄地在李天郎耳后响起,李天郎松了口气,心里充满感激,所有的礼节和临时死记的问候胡语,都是阿米丽雅事前教授的,否则,也不会令回纥人如此接纳。 接下来是醇香的马奶酒、鲜嫩的烤羊、甜美的蜂蜜和飞旋的歌舞。回纥人用最隆重的仪式来欢迎李天郎,刚刚大病初愈的李天郎哪里抵得住这样的热情,不一会儿就喝得酩酊大醉,被仆固萨尔和阿史摩乌古斯扶回了帐房。仆固萨尔的老父亲,先前代为回礼的老酋长仆固王乙将自己的毡帐慷慨地让给了李天郎。 清晨,嘹亮的牧歌声中,李天郎醒了过来,他披衣站在毡帐门口,呼吸着沁满浆草清香的鲜凉空气,被眼前的美景所陶醉。万丈霞光中,蜿蜒的河水波光粼粼,在尽天相接的草原上划出几道圆润的弧线。河岸边碧绿的草地上,百花争艳,红的、白的、黄的花朵漫山遍野,将连绵起伏的葱绿点缀得五彩斑斓。草地上是成群的牛羊,它们或簇拥成洁白的云朵,或流掠成飘动的绾带,星落散布。扬鞭策马的回纥青年嘴里呼喝尖哨,穿行在牲畜群落之间,马蹄过处,引发牛羊们慵懒地叫唤和蠕动。 提水生火的大多是服饰艳丽的姑娘,袅袅烟火间,不时隐隐传来姑娘们银铃般的笑声和歌声。宁静的草原因为这些天地间的灵物而显得生机勃勃,世间万象也许原本就该是这样和谐地汇集成一曲动感的悠悠牧歌。 汪汪低吠声中,两头硕大无比的巨獒霸气十足地驱赶开杂乱的牲畜,雄赳赳地跑了过来,后面是捧着大束草原鲜花的阿米丽雅……幸福的笑容荡漾在阿米丽雅鲜丽红润的脸上,微风拂过,几缕散落在回纥花头巾外的长发飘逸飞舞,草地上的露珠溅湿了她的衣襟,将她丰韵健美的窈窕身影衬得愈发楚楚动人。 “李郎,你醒啦?头疼不疼?吃东西没?”李天郎一时痴了,伸手揽过阿米丽雅的腰,低头亲吻她娇艳的嘴唇,阿米丽雅“嘤咛”一声,娇羞地推开他,“看你,大清早就没正经!哪里像个大唐皇族!” “有你,有纱米娜,什么大唐皇族,我都可以不要!只要有你们,我宁可跟这些胡人兄弟一样,游牧放歌,好生快活!” “真的?”阿米丽雅偎依在夫君怀里,几乎被幸福窒息,“我也盼望有那么一天……” “呀!纱米娜呢?我的心肝宝贝呢?”李天郎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叫了起来,“我还没来得及看她呢,你怎么把她抛下一个人去采花了!” “现在想起女儿啦!”阿米丽雅嗔怪道,“她早就吃得饱饱的,哥丽和查默干看着她呢!”哥丽和查默干是跟随阿米丽雅从小勃律来的奶娘和侍女,一直负责照顾纱米娜。其他的小勃律卫士和仆人都奉阿米丽雅之命回返小勃律去了。 “嗯,我得去看看,昨天光顾喝酒,都没抱抱她,她一定责怪我这当爹的。”李天郎抬脚就往旁边帐房去,阿米丽雅笑笑,哼着歌也进帐为李天郎准备早饭。 迎面碰上喜笑颜开的阿史摩乌古斯,端着一个大盆冲“风雷”“电策”啰啰招呼。“什么这么高兴?端的什么好东西?”李天郎顺口问道。 “啊,主上,是我挤的羊奶,和些碎肉牛骨,给它们吃的!”未等阿史摩乌古斯放下盆子,“风雷”“电策”便急吼吼地跑过来,立起一人高的庞大身体,呵呵咕噜着要抢食吃,“嘻嘻,慢点!慢点!都有!都有!还好,过去挤奶的本事还没有忘,否则真叫那帮回纥婆娘耻笑,那时节,我阿母教的,说多学些总没坏处,至少不会守着牲口饿肚子……”阿史摩乌古斯开始用突厥语叽里咕噜回忆他母亲的话,脸上溢满甜蜜和神往。李天郎突然发现,阿史摩乌古斯是喜欢笑的,自从进入草原,他的神情就快乐了许多,呵呵,这个浑身都充满仇恨和急躁的怪人居然也有温情脉脉的时候。田园牧歌不管是对什么人,都有着强大的吸引力,不仅是吸引,简直就是融化…… 纱米娜躺在摇篮里咿呀学语,健壮的小脚在襁褓里蹬踏嬉戏,草原的阳光和野花簇拥着如花蕊般娇嫩的她。“乖,别乱动!”阿米丽雅轻轻地将纱笼掩好,草地上的蚊虫可不能伤了她的宝贝。“要是永远这样该多好啊!” 哥丽和查默干难得玩乐,两人骑着马兴冲冲地跟着阿史摩乌古斯看牧羊套马去了。远处一群点燃艾草驱蚊的回纥牧民边劳作边弹琴歌唱,马奶酒的香味随着风儿飘飘然荡了过来。 琵琶长笛曲相和,羌儿胡雏齐唱歌。 浑炙犁牛烹野驼,交河美酒金叵罗。 三更醉后军中寝,无奈秦山归梦河。 岑参的这首《酒泉太守席上醉后作》骤然涌现在李天郎脑海,他信口喃喃念出,觉得正是这几日的写照。 “堂堂雅罗珊将军也会发这些呢喃张狂之语,当真好笑!”阿米丽雅有意揶揄道,“幸亏仆固酋长他们没听到!” “呵,那你说我该吟些什么诗来?”一只惊慌的野兔呼啦一声从摇篮旁的草棵里跳将出来,李天郎本能地抓住刀,被阿米丽雅按住。“就是一只兔子,也许是给它的孩子找吃的……嗯,你说该吟什么诗,还记得我们去长安的时候,过玉门关你念的那首么?”兔子裂着三半嘴,蹦蹦跳跳地跑开了。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这是王昌龄王少伯先生的!亏你还记得!”李天郎叹道,心里有些沉闷,这才想起此行来的目的,非牧歌畅饮,而是征募兵勇。但是,他实在不忍心打破回纥部落的宁静与安详。血肉横飞的战场和轻歌放牧的草原,自是天壤之别!他自己都眷念不已,又有什么权力剥夺回纥人这美好的一切!可是,军令如山啊! 阿米丽雅顺手拿马鞭在地上写了几个佉卢文,喃喃说:“出塞……该怎么译呢?” “早见你在胡杨木片上写这些天书般的文字,记了些什么呢?”李天郎决定暂时将所有的烦恼抛到一边,先好好享受这难得的恬静安详,“就是诗吗?” “不全是,”阿米丽雅抿嘴笑笑,“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阿史摩乌古斯等三人飞驰而来,李天郎注意到一只被利箭射穿身躯的黄羊,只有阿史摩乌古斯的硬弓,才能将如此健壮的黄羊一箭贯穿。哥丽和查默干虽然汗水腾腾,但显然玩得十分开心,两人边下马还边用小勃律话叽叽喳喳地争执什么。阿米丽雅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裙,笑道:“她们两个在夸你手下这个神箭手呢,还说也许真能射下大雕来!” 李天郎看见阿史摩乌古斯一张丑脸抖得尽是得意和畅快,不由心里暗笑。这阿史摩乌古斯也知道在女人面前露脸啊,来这里不过十来日,他整个儿都焕发光彩起来。 “主上,仆固酋长派人来请你回去,说疏勒军府有人送信来了!” 李天郎心一沉,苦笑起来,到底来了!“回去吧,你看,快乐时光总是这么短暂。” 阿米丽雅宽慰地抚摩丈夫后背,“不,我们以后还有很多快乐时光。” 放下送来的文牒,李天郎心里突然泛起一种说不出的烦躁和厌倦。他有意慢慢将书信折好,放回封有火漆的信封中,借此平息自己有可能暴露的不烦神态。 作为信使的杜环一直没有抬头,但是看得出,他在仔细聆听李天郎的反应。窸窸窣窣的纸张摩挲声停止了,杜环不安地挺挺腰,他似乎察觉到什么,但是李天郎没有发话,他又松腰垂头坐着不动。有些事情,不是非得用眼睛不可的。李天郎的反应,好像没什么异常,但是正如先前封常清担心的,李天郎明显懈怠下来,整个人都变“软”了。这种感觉到底怎么回事,杜环说不清。也许是因为久病初愈,也许是因为近日征召部属十分劳累,也许是因为神花公主回来了…… “有劳杜长史跑这一趟,真是辛苦了!”李天郎言语和悦,“不知送往凉州的抚恤钱帛物件可一一送到?”大军班师时杜环没有在疏勒多停留,而是直接随高仙芝大军回了龟兹,然后又马不停蹄去了凉州,按李天郎的吩咐办理阵亡将士的抚恤事宜。 “都按将军吩咐一一分送其家……”杜环从怀里掏出一本账册,蘸着口水翻了翻,“唯有赵二斤、罗星、罗芹三人家属,遍寻不得,想是流亡或是死尽了。” “这本是我亲为之事,唉!”李天郎拍拍杜环肩膀,“有劳你了!赵陵这些粗人去办这些事总不叫人放心,只有劳你大驾了!东奔西跑好几十天,累坏了吧?” “比起将军阵前被坚冲突,履锋冒刃,阵下还事必躬亲,爱兵如子,小的累些,又算得了什么呢!”杜环抬起头,看见李天郎暖意融融的微笑,“还有,高大将军特令小的将坐骑特勒青给将军送来,说是希望将军早日重返疆场!此外,从凉州随我来的从军儿郎五十七人,一并抵达大营。” “五十七个?”李天郎点点头,“都是战殁士卒血亲?”这是西凉团时期留下的规矩,凡战死沙场者,其家皆可遣人继承勋位和军中位置。 正说间,门外传来马大元的声音,“将军,马大元求见!” 李天郎赶紧迈步出门,看见几十个汉子在帐外齐齐站立,看见自己出来,呼地一声,一起行礼,居然没有人说话。这群人大的不过二十七八岁,小的也就十七八九岁,但是个个精悍健壮,显是边塞尚武之民。 “西凉子弟从军者一百七十九名,小的经严格甄检,现得健儿八十名,请将军检校。”不用李天郎多费心,这些事马大元一定会做得缜密妥帖。注意到马大元身边站着两个敦实的年轻人,一看眉眼就知道是两兄弟,而且肯定是马大元的儿子。 “大元,这是……”李天郎知道马大元有三子一女,一下子来了两个儿子,这家里怎么办? “犬子马铤、马锏,两人都过甄检,若将军有疑,可立行再检!”马大元说得斩钉截铁。 “谁会怀疑你徇私呢!”看着马大元空荡荡的袖管,李天郎心如刀割,“男丁皆去,家中唯剩幼子幼女,庄稼田地,全劳结发老妻,如何使得?” “将军,我马家男儿,以戎马一生马革裹尸为荣,以老死田间碌碌度日为耻!小儿两人,非我逼迫,都是其二人听得将军募兵,争相而来,我亦无奈!如蒙将军不弃,能跟随在你鞍前马后,效死疆场,大元也就感激不尽了!”马大元没说完,便咳嗽起来,旁边的二子不约而同伸手欲拂其背,被他一瞪,又缩回手去。“某这个不中用的掌教执旗,算是没有白吃军粮!” 残废的马大元死也不离开军旅,而按大唐军律,他只能回籍返乡。李天郎实在不忍,借着募兵操练之名特为其申领个掌教执旗之职,总算求得个留营的名分。现在他将自己的两个儿子都送来了,除了对李天郎的信任和忠诚,对西凉团的难以割舍,也有深深的痛苦和无奈,他觉得不这么做,对不起保举自己的李天郎,也无法延续马家功勋卓著的名声。自己是废了,只有看儿子的了,可那毕竟是刀尖舔血的日子啊…… 李天郎没有再说什么,他用力拍拍马大元的双肩,无意间又触到那空落的袖管,手形不由一滞…… “此外还有胡族健儿三百四十一名,正在甄检,明日请将军检校。” 系在大帐边的骏马仰天嘶叫起来,那是高仙芝送给李天郎的特勒青。此马虽没有飒赤那样灵秀轻盈,但身影威猛高大,健硕有力,也是名贯安西的好马。 “战马四百二十九匹,陌刀五十口,已先配发……”李天郎木然地听着马大元的禀报,心中蓦然沁出丝丝悲凉,战斗,战斗,无尽的战斗,这些新的战士也许不久就又会血洒大唐西陲。他们真会像高仙芝所说的那样,换来中原又一个太平百年么?他们的头脑中,也许没有太多食天子禄,为国效命的高尚节操,他们搏命战斗的目的,更多的是实现自己“觅个封侯”的愿望。但你能说他们什么呢?想想自己吧,为了什么战斗?能为了什么战斗?难道只有通过战斗,才能激发出自己存在的意义么? 李天郎看看刨蹄抖首的特勒青,也许,我也应该当匹马,只管听主人命令便是,不用想得太多!那个杜环在悄悄观察自己,这个读书人躲躲闪闪,必然得了高仙芝的什么密令……不管他是自愿还是被迫,足见高仙芝用人之刁…… 杜环终于看到李天郎利剑般的目光往己处一闪,他有些慌张,脑子里刚开始寻找说辞,李天郎却迅速恢复了常态,以至于杜环觉得刚才是自己多疑了。不,不是自己看错了,这种压抑紧迫的感觉只有在高仙芝面前才有,如今的李天郎,实在像极了高仙芝。锋芒虽然收敛了很多,但显得更加幽深诡异,更令人捉摸不透……怎么这么倒霉,处处碰上的,不是枭雄就是人杰! “充军效命,为天子社稷征战,乃我大唐好男儿之光荣。然千军万马,枪林箭雨,决死搏命,非同儿戏。尔等可知大唐雄师征讨天下,屡战不败,所恃为何?” 鸦雀无声,诸人皆屏息聆听。 “为何?”李天郎提高了声调,“何人可做答?误者无罪!” “骁勇!”马铤壮着胆子回答。 李天郎鼓励地冲他点点头,“还有么?” “战技!”马锏接着说,声音比马铤大了些。 “冷酷!”又有人言,声音又大了些。 “智谋!”“人众!”“威仪!”回答的人越来越多,声音也越来越大。 “不!”李天郎扬手止住,大喝一声,“乃军纪也!”他紧接着重声强调,“军纪!” 全场肃然。 “军纪!军纪乃军民根本之别!乃善战精兵与乌合之众根本之别!唯尊军纪方可成军,虽水火而无畏前驱,虽深渊而从容身退,令行禁止,万众如一,此乃军之魂也!千万别忘了,你乃大唐雄师一员,必视大唐军纪为天条!时刻牢记,刻骨铭心!” 马大元带头躬身行礼,“属下自当铭记!” 第十七章 惊人消息:大食联手突厥对抗唐军 密谋 热气腾腾的训练场上,是奔驰的战马,是铿锵的脚步,是生龙活虎的呐喊。 李天郎缓步穿梭在其间,觉得无与伦比地舒畅。 对于校场上的一切,他样样烂熟于心,箭靶、战马、兵器架、噢噢叫的士卒……都在冲他叫喊,粗野地召唤着他。他每一步都不自觉地跨进战争的节奏里去,他从富有弹性的操场上走过,每根骨骼都不禁在肌肉里嘎嘎作响,动不动就冒出兴奋的大汗。他随便一眼瞟去,视线内的任何一个细小的差错都休想瞒得过他,哪个士卒偷懒没挺直腰,哪个队正的号令有误,哪个箭手弓弦没有调好,哪匹战马的鞍辔松动……他毫不客气地拿鞭子抽打动作迟缓的士卒,呵斥懈怠的旅帅队正,亲自挥舞令旗布阵,甚至自己操刀示范动作。 那边,是操练橹盾长枪的排矛手;这边,是劈砍木桩的陌刀手;精于骑射的胡族士卒在练习战阵,熟悉号令;长于步战的汉家士卒在骑马劲驰,鹘腾抛索。 战将李天郎在较场上精神抖擞,激情万丈。 三月过去,前来军营应募者络绎不绝,马大元、赵陵、野利飞獠等头领尽择优而募之。如今,李天郎所募番汉士卒已达千人,尽皆能骑善射骁勇彪悍之辈。尽数编为剽野、西凉两材官之团,以及铁鹞、雕翎、飞鹘三轻重骑射之团,五团加散落辎重、工匠之兵,共计一千七百余番汉勇士。这些人作为战士什么都不缺,唯一缺乏的,就是作为一支精兵所必需的军纪和协同作战的技能。为弥补胡人士卒在此方面的缺陷,李天郎和他的西凉团老兵们可谓呕心沥血,想尽各种办法对生性散漫的胡族子弟耳提面命,言传身教。经过好几个月的艰辛努力,总算有了起色。 与此同时,李天郎也注重发挥胡族轻骑快捷如风、攻掠泼辣的特点,特地教习了急速两翼包抄和与步兵之间的冲击配合。他清楚地认识到,所谓“兵贵神速”,除了轻骑,没有什么能比其更能体现这一用兵精髓的了。心机巧妙的杜环受粟特商队的启发,设计制作了可以快速折叠的帐篷和长行坊驮架,一千七百余人的军马,连同军械粮秣,可以在一天之内完成所有的出征准备。在此以前除了靠劫掠补充给养的突厥骑兵,没有人可以做到这点。 赵陵叉腰站在赤河河岸上,赤裸健美的身躯在炙热的阳光下滋滋发烫,晒得黑黝黝的屁股上还残留着水渍。“快些!快些!别像娘们似的!”他对还在赤河里扑腾的部属大吼,“快点上岸备马!” 腰间捆着羊皮气囊的雕翎团士卒哗哗地从水里鱼贯而出,手里扯着自己战马的缰绳,同样连着气囊的战马托着甲胄兵器呼哧哧地爬上堤岸。岸上于是又出现了诸色不等的一长溜光屁股,攒动的人头中,既可见党项士卒湿漉漉的髡发,回纥士卒挂满水珠的辫髻,也可见突厥士卒编结整齐的彩色长辫,吐谷浑战士头戴的驩瀍(huān chán)和汉人士卒流行的红抹额。不远处传来一阵尖利的欢笑,那边是一群洗衣取水的女人。有厚脸皮的士卒故意将腰间的羊皮气囊取下,将下身转向那个方向,一边做鬼脸,一边暧昧地“哟呵呵”喊上一嗓子,这立刻招来七嘴八舌的女人笑骂声。汉人士卒一般架不住,急急提了裤子穿上,有慌张的居然拉着裤子摔倒了,溅得污泥满身。 “哈哈!”正在穿衣裳的马锏忍不住大笑,河岸上笑声一片,这是艰苦练兵中难得的笑声。 “天气这么热,这帮家伙巴不得多在水里待会!”赵陵骂道,“就想向小娘们炫耀自己那玩意,穿个衣服动作慢得像婆娘!”骂完他自己也笑了起来。 这是全营重建后的第一次渡河操演,到今天为止,新募士卒的教习算是告一段落。“赵陵!怎么这么慢!”一声暴喝吓了赵陵一跳,李天郎和杜环不知什么时候飞马出现在岸边,“连个哨骑都不派,要是此时遭袭,不是全军覆没么!你有几个脑袋!” 赵陵变了脸色,讷讷几声,拉下脸冲部属大叫:“贼厮鸟们,还不快点!” “带兵不是一日两日,怎的不讲章法!”李天郎声色俱厉,“如非愚不可及即视操演为儿戏,你挑哪样!” “卑职知错,请将军责罚属下玩忽军法之过!”自知理亏的赵陵老老实实地拱手谢罪,周围的部属见此更是噤若寒蝉。李都尉爱兵如子但带兵严苛,世人皆知,连对赵陵这样的心腹爱将都毫不留情,赏罚森严,其他人就更别提了。 “是为将者,责重任艰,自一日不可懈怠;兵者大事,人命关天,自一刻不可疏忽,切记!”李天郎放缓了口气,扫视左右,士卒们哪还敢嬉笑,个个都在手忙脚乱地穿盔戴甲,捆鞍备马。“剽野团虽是新建,然上下一心,兢兢业业,我与杜长史亲历巡视,此次操演,成绩当属第一,故人人都将获红绫缚肩。西凉、雕翎成军既早,号胡汉劲卒之菁英,当为吾军之中坚,如此表现,羞煞人也!本都尉也为之窘迫不已,这般下去,尔等如何为表率!” 赵陵真正感到羞愧难当,“将军,且唯有这一次,”他红着脸说道,“若再有,将军拿了我脑袋去!下次无论征战抑或操演,雕翎团必争第一!”那新建剽野团的主体乃凤翅、虎贲调来的两队陌刀手,秉承了汉军军纪严整,战法稳健的传统,加之皆习陌刀,常随李天郎左右,俨然有后来居上之势。 李天郎拍拍赵陵肩膀,语重心长道:“赵陵,不要为名声所累,不管是享誉安西的神箭手还是威震大漠的射雕者,皆为浮华烟云,战士之本,为将之本,万不可忘!” “属下谨记!我……”赵陵汗流浃背。呼啦一声,一件战袍披落在他肩上。 “快穿好衣服!”李天郎低声说,“你是雕翎团的校尉!”赵陵这才醒悟,自己还衣衫不整,赶紧住嘴穿戴整齐。列队完毕的骑射手们肃然而立,鸦雀无声。 “诸位连日操练,十分辛苦,本月军饷加倍,现已分发营中,整队回营后自可取得,与上月同,优良者倍于常人。”李天郎说,“好,听你家校尉号令!” 赵陵抖擞了精神,抖缰大喝道:“四路纵队,常步行军,唱《朔风曲》!” 烈日下,热汗蒸腾,器仗滚烫,然歌声依旧昂然高亢。 连日的操劳使李天郎又是十多天没有回家。 数月艰苦的操练也使新丁们疲惫不堪,也该让他们休整喘息一下了。所以,在分发了当作饷银的布帛钱粮后,士卒们得到了三天的假期。离家近的胡人健儿到头目处取了通行过所,兴冲冲地快马回家探视;家远的汉人士卒则揣了钱帛细软,进疏勒城消遣,只要在点卯前回营也无大碍。 疏勒城和安西很多城镇一样,满眼望去都是干涩的土黄色。要不是点缀其间的树木和流淌冰山雪水的沟渠,这个城镇真的显得很寂寥。作为沟通西域的咽喉要冲之一,这里曾经爆发过无数次的激战。每次战争都在它那裸黄的城墙上刻下刀箭的深痕,战火毁灭了无数生命的鲜活。但是,川流不息的商队犹如荒漠里奔腾的溪流,又不断地将疏勒重新滋润,一次次地将她从死亡边缘挽救过来,恢复战前的繁荣和生机。 李天郎在此驻军的几个月,是疏勒最为安定的时期。就如统治此地的佉沙王族说的,承上天的福,疏勒土地上已经几十年没有沾染血腥了。因此,休养生息的疏勒日益成为安西最为繁华的瓦市所在地。而对李天郎来说,疏勒是他两次重生的地方,他已经将她视作了家。 是的,家。 疏勒城里的那个家如今被阿米丽雅操持得井井有条,正像草原上的牧人们所说的,女人走到哪里,哪里就是温暖的家。 还没到家门口,“风雷”和“电策”就一溜小跑冲到木门前边刨门边兴高采烈地汪汪大叫,它们早就闻到熟悉的美食味道了。而李天郎则是先听见了悠扬的牧歌声,他笑了,连后面的阿史摩乌古斯那僵硬的脸上也绽开了几丝笑容。这是回纥女人在做饭等待自己男人回来时唱的歌,阿米丽雅主仆三人学得可真快。 汪汪的吠叫声使歌声戛然而止,隐隐传来银铃般的笑声,接着是碎碎的脚步声,甚至可以听见阿米丽雅衣裙走动的摩挲。 奇怪,不知怎么,此时的听觉灵敏得像兔子。李天郎心里笑骂了自己一句,战马放缓了脚步,但身体却不由自主随着马蹄的节奏一下一下松弛下来,距离家门越近,酥软的感觉越亲切。李天郎下意识挺挺腰,勒住了马,他喜欢这种感觉,家的感觉。 木门“吱呀”一声开了,在阿米丽雅带笑的叱骂声中,“风雷”“电策”将女主人拱来拱去,居然撒起了娇。常人要是看到一个娇滴滴的女人和两头巨獒勾肩搭背,不是惊掉下巴就是生生吓晕。哥丽和查默干可就没有那个殊荣,每次李天郎回来她们都不敢来开门,查默干还曾被“电策”毫不客气地扑倒过。只有阿史摩乌古斯下马来拉住了它们,哥丽和查默干才赶紧过来递上水和毛巾。 李天郎轻轻抱抱妻子,“小家伙呢?我的小雅呢?” “她倒好得很呢!现在睡了,”阿米丽雅娇嗔地拍拍男人的胸膛,又故意夸张地耸起鼻子闻闻,“看一身脏的,还一股子怪味,不把纱米娜吓得!还不快去洗洗,再换身干净衣服。” 仿佛天性的感应,屋子里突然传来小李雅哇啊的童声。“看你,把她吵醒了!”阿米丽雅擦擦湿漉漉的手,“没洗好不许进去!” “胡说,我的乖女儿是知道她爹回来高兴哩!”李天郎先是假意应允转身,待公主不注意,“嘿”地一声伸手将公主抱起。阿米丽雅一声娇呼,抡起拳头捶打着自己丈夫的肩膀,“放我下来!堂堂朝廷命官,成何体统!这么脏,不许看女儿!”李天郎自是不理,哈哈大笑抱着公主径直往女儿摇篮的屋子里去。 院子里所有的人都笑了。 七月的火烧云将天空渲染得嫣红无比。 整个疏勒城忽然间便柔和起来,甚至那刺眼的黄土也湿湿地酝酿着温存。 灼热的大地开始沁出西域特有的清凉,白天少人的街道开始渐渐热闹起来,所有的大树下都出现了铺地的毡毯和欢歌笑语的人群。水果、面点和美酒在习习凉风中送出令人馋涎欲滴的脆香,各式各样的乐器和五彩缤纷的衣裙在欢快地跃动。不管在长安还是疏勒,不管是达官贵人还是平民百姓,不管是汉人还是胡人,都在此刻享受着安宁祥和的生活,天下苍生,都是一样。 院子里有一棵很大的榆树,茂密的树冠像一把大伞,可以将整个小院都覆盖在它的阴影下。查默干正在树下铺毡毯,而阿史摩乌古斯则小心地将纱米娜的摇篮牢牢系在树枝上。小家伙最喜欢这样在空中摇来荡去。阿史摩乌古斯纵横交错的丑脸上洋溢着少有的温情,带笑的嘴角居然哼着歌。摇篮中的纱米娜一点也不怕他,反而蹬手蹬腿地要抓阿史摩乌古斯垂落下来的那几撮稀稀拉拉的黄胡子。 这时候,有人敲门。 “哥丽,看着小主人!”端着一盘切好的西瓜,哥丽应声冲阿史摩乌古斯点点头。阿史摩乌古斯看看被铁链拴好的“风雷”“电策”,冲它们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两犬松弛下来,重新卧地不动。 “胡拉克欲拜见雅罗珊李将军,烦请通报!” 阿史摩乌古斯侧身打开门,眯眼一扫,共有三人一车,从车上下来的那个浓妆艳抹的女人以及在眼前的胡拉克,他都曾经见过。另外两个想必是胡拉克的亲随,在一边恭敬地牵着马,腰间的兵刃显得很老实。阿史摩乌古斯狰狞的面目令胡拉克难以忘怀,车上的雪玉儿也是印象深刻,他们都记得这个茹毛饮血,善使硬弓的野蛮人。胡拉克一笑,冲怪眼翻动的阿史摩乌古斯抬抬手,似乎是行礼又似乎不是,“李将军在么?”他说得很大声,院子里只要不是聋子的人都应该听得见。 “是胡拉克啊,贵客!贵客!请进!请进!正好进来饮上一杯!”李天郎应声走出屋来,扬声回答,“贵客光临,寒舍蓬荜生辉!” 阿史摩乌古斯习惯性地龇龇牙,闪身让开,和“风雷”“电策”一样用警惕的目光看着胡拉克步入院子。 “呵,好丰盛啊!看来胡某来得真是时候!看来李将军也是入乡随俗,过起胡人一般的日子了!”胡拉克很熟稔地走到水槽边,捧起冰凉的井水洗了洗脸手,又似乎刚好没有看见李天郎和雪玉儿交错的目光。 “胡先生今日怎么有空光临寒舍?啊,还带了家眷?前些日可没看见您啊!”阿米丽雅虽然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名贯西域的富商,但她早就从李天郎处听说过此人。 胡拉克有些夸张地躬身行礼,“啊,终于见到了小勃律美丽的诃黎布失毕,请接受我最真挚的敬意,你可是西域最荡气回肠的神秘传说啊!” “胡先生真会说话,不愧是走南闯北,见过世面之人,小小西域,大小诸事,自更不在话下。”阿米丽雅微笑道,“快请坐吧,暑气刚过,还是树阴下清凉。老这么站着客套可不是西域待客的规矩。你们男人倒也罢了,可还有女眷呢!”阿米丽雅友善地冲雪玉儿点头一笑。 雪玉儿也跟着胡拉克欠了欠身,面巾掩饰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作为女主人的阿米丽雅,仔细注视着对方的一颦一笑,眼中的光晕渐渐暗淡下去。当纱米娜咿呀的童声吸引到她时,闪烁的光晕终于彻底泯灭了。 “头次造访,不能空手而来,胡某也不例外!”胡拉克哈哈笑道,不待李天郎推辞便道:“寻常之物,谅也入不得雅罗珊的眼,五百匹良驹如何?都是真正的好马,刚从突厥人和大食人手里买来的!” 李天郎暗暗心惊,筹建轻骑,非一人两马不可,都护府的官牧尚缺,当然不可能拨调番兵营。如向胡人强征,又实在不合情理,李天郎一直为此烦劳不已。这样一个难题,如今却得来全不费功夫,胡拉克送上门来解决了!自己军中缺马,胡拉克居然这么快就一清二楚,此人在西域之能看来非同小可! “那就谢过胡先生了!所谓在商言商,胡先生再三鼎力相助,李某该如何报答才好?同样,一般物件我想也入不得西域第一富商的眼!只是……”李天郎伸手递给胡拉克一块井水镇过的西瓜,“李某身无长物,百思不得何物才能配得上胡先生?” “呵呵,李将军言重了!”胡拉克喜笑颜开,“上次在莲香楼那样的事,胡某不会再做了!不瞒将军说,虽是不得已,但胡某仍旧为此内疚非常,生怕陷将军于不利,高使君一旦怪罪下来,不光小的吃亏,还连累将军。唉!唉!将军大人大量,毫不计较,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区区五百匹马算得了什么!” 胡拉克高兴地啃了口西瓜,擦擦嘴继续说:“前些时候我亲自带商队去了长安,贩些好货买卖,在那里听得天朝大军扫平朅师叛逆,我等喜不自胜,立刻日夜兼程返回安西。路过龟兹得晓雅罗珊负伤,胡某心下焦急,又舍了大队,急急赶回疏勒,没想到将军好得这么快!” “有劳先生挂怀了!”李天郎往阿米丽雅一望,阿米丽雅回眸一笑,两人尽在不言中,没注意到雪玉儿酸涩地垂下了眼皮。 “那些好马,怕是很快就能派上用场了!”胡拉克说,“路过龟兹时,听说王师已开拔讨伐石国车鼻施,而踞碎叶的突骑施人正与大食密谋,意图袭我王师粮草辎重,封使君不几日就会召将军人马北上征伐!” “哦,先生好灵通的消息!”李天郎再次吃惊,碎叶有事,驻扎在疏勒的己部人马当然成为最佳的出征选择。这倒不奇怪,可胡拉克的耳目也太灵敏了点,居然比都护府的驿站还快!李天郎再次对这个粟特商人刮目相看! “每次战乱之后,百姓必受牵连,所需日用之物自也迫切,在胡某眼里,那可是商机无限!” 李天郎笑了,天下没有白吃的美餐,胡拉克终于亮出了他的底牌。 “是啊,要是胡先生的商队紧随大军,一来有个照应,二来也解决了战乱百姓的燃眉之急,这个倒是李某可以办到的。” “啊!将军真是某之知音,我们可是想到一块去了!”胡拉克兴奋地伸出手,要和李天郎击掌。李天郎没有犹豫,也伸手一击,两人同时哈哈大笑,交易达成了。 胡拉克要的,是唐军征服地区的贸易专权,这可是一本万利的大买卖!李天郎心知肚明,懒得点破,在西域,和胡拉克这样的豪强交往,没有利益的交换是不可想象的。 遗言 “哦!还有一事,涉及将军私人!”胡拉克按捺住内心的喜悦,神神秘秘地说,“将军可有一恩师名为方天敬?” 李天郎和阿米丽雅皆一震,不知这个胡拉克又要抛出什么鬼主意,他为什么进来的时候不提? “是,方天敬乃李某授业恩师,胡先生怎么知晓?难道……”李天郎迅速恢复常态,不露声色地出言询问。 “非也!非也!也是有缘!胡某西返,在途中救得一小孩。那小孩孤身一人居然敢自赴西域,无奈年纪幼小,体力不支倒在荒漠戈壁之上,要不是我的商队恰巧路过,这个少年早就被狼掏了。”胡拉克说得绘声绘色,“小小年纪,有这胆色,不枉救他一场。待救得他命来,私下细问之,他却说是奉将军恩师方天敬之命,到安西找将军你,这下胡某救得更是值得,如此功劳,本不是胡某的,却偏是胡某得了!你说是不是机缘巧合?” “当真如此,天郎倒要先行谢过胡先生了!”李天郎脑子飞快地转动,孩子?一个孩子?有点奇怪。 “言重!言重!你们汉人常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胡拉克虽是商人,这点做人的道理还是懂的。再说,朋友之间哪里有那么多谢的,呵呵,的确是机缘巧合啊。”胡拉克知道自己今天算是满载而归,此前盘算的目的都达到了,因此神情放松了许多,话也愈发多起来。“那小子倒是个犟脾气,就跟我说了这么多,再也不肯多说一句话。还说幸亏是我救了他的命,他才与我多说两句。不过这也很对我胃口,小子眉清目秀,见识谈吐颇为不凡,不像是寻常人家子弟,要不是李将军的亲友,胡某可真要留住这小子,好好调教调教肯定是一把好手。雪玉儿,你说是吧?” 一直没有言语的雪玉儿没有想到话题突然扯到自己身上,愣了愣,才慢半拍地说了声“是”“那小子我暂时放在雪玉儿那里了,平日就在她那里打打杂,混些日子。”胡拉克翘翘的胡子意味深长地扬了起来,行前雪玉儿拼死拼活要跟他一起来,来了却是这般光景,有趣,有趣。 “他才没有混日子,两天不到就在莲香楼撂翻了四个小厮,现在俨然成了厨房里打杂的头儿,管得一干杂役老老实实。说是先干一个月活儿来报救命之恩,一时间没有提找寻李将军的事儿,还真说到做到。”雪玉儿娓娓说道,“是个好孩子,姑娘们都喜欢他!” “哦,孩子如今在哪里?可否带他来?”李天郎的记忆里浮现出长安方天敬家中的那个青衣小童,如果真是他,方天敬那里肯定出了大事。 “不知道这小鬼头说的是真是假,我没轻易带他来,这样,我现在就叫人带他过来。”胡拉克啪啪拍了拍手,门外有人应诺。“带那小鬼过来。” “好啦,既然是将军家事,我就不叨扰了,先行告退。”胡拉克眼光搜寻着扔瓜皮的地方,阿米丽雅将盛瓜皮的空铜盘推将过去。雪玉儿又接过端到胡拉克面前,阿米丽雅冲她嫣然一笑。“你的孩子真漂亮,既像你也像她爹。”这是雪玉儿第一次和阿米丽雅说话,“你真幸福。”阿米丽雅温柔地笑了,眉目间神采飞扬。“谢谢你。” “走了,雪玉儿!”胡拉克站起身来抖抖筋骨,“我明天就叫人把五百匹好马送到将军营中。” 李天郎和阿米丽雅将胡拉克一行送到门口,客气地送别。“你真幸福。”雪玉儿又低声对公主说。 待妖娆的雪玉儿放下车厢的卷帘,阿米丽雅回身对李天郎说:“这位妙人,李郎认识?”李天郎有些尴尬地干咳的一声,应声“是”,接着顾左右而言他地说道:“那孩子应该是师父家里的那个书童吧,怎么会一个人到西域来?” 阿米丽雅没再追问,也蹙眉道:“恩师那里,必是出了大事!” 难道真的是出了大事? 当门口出现那个少年时,李天郎和阿米丽雅同时认出了他,他确实就是方天敬的贴身书童,张淮钜!尽管个头长高了不少,眉宇间也增添了些许沧桑风尘之色,但那敞扉引客,飞石击鸟的灵性依旧清晰可见。 “淮钜!真是你!恩师出了什么事!”李天郎有些失态地叫道,“快快道来!” 张淮钜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放声大哭,李天郎一愣,扬手止住欲前去安抚的阿米丽雅,“这孩子一定憋了很久了,先让他哭个够吧。”哥丽和查默干在一旁见了,都忍不住眼角含泪,心道这孩子肯定受了说不尽的苦,道不完的委屈。 哭声戛然而止,张淮钜抬手拭泪,哥丽怜爱地递过去湿巾,张淮钜胡乱抹把脸,转又叩首道:“淮钜非哭一场不可,师兄师嫂见笑了!放心,淮钜就哭这一次!” “男儿有泪不轻弹,纵情一啕也英雄。”阿米丽雅说,“好孩子,没有人笑话你。” “对,淮钜,就凭你万里赴西域,就没有人有资格笑话你!再说,到家了,在亲人面前顾忌那些屁气节做甚!”李天郎拍拍张淮钜的肩膀,将他引到毡毯前坐下,“一路风餐露宿,跋山涉水,一定受苦了,来坐下,慢慢说。” “师兄,这是师父叫我给你带来的。”李天郎这才注意到张淮钜背后的长条包袱。“是丁桑师傅特地嘱恩师转交给师兄的。” 显然是兵刃。 包裹它的布带已经破烂肮脏不堪,当布带除去,撤去牛皮外套时,一把精制的横刀出现在众人面前。仅从它的外观,就知道一定是一把神兵利器。它的刀把连同刀鞘居然都是扎眼的鲜红色,又以金黄色的铜件镶边。这是很少有的刀装颜色,很招人注目,那丁桑丝毫不在乎引来别人侧目而质疑鞘中兵刃,自然是对自己的杰作信心十足。如此张狂不羁,只有艺高胆大的刀剑名家敢这么做,丁桑显然毫不客气地傲然自诩。 “嚓——”出鞘半尺即寒光四射,冷气森森。李天郎忍不住叫声:“好刀!” 摇篮中的纱米娜蓦然瞪大了眼睛,哼哼两声,害怕地四处张望。 晚风吹拂,锋利的刀刃迎风而鸣,“好刀!”李天郎喃喃低语,刷地一声将整把刀都拔了出来,刀身跳跃而出,在手中隐隐颤动,显得劲道弹力十足。似剑似刀,是大唐横刀的典型风格,此刀与倭刀式样的“泼风”刀相比,弧度稍平,却更尖锐顺手,兼顾了劈砍和削刺。丁桑弃熟悉的大食弯刀铸造技法不用,居然采用了唐横刀的式样,其用意是在于直刀劈斩刚猛。 诸如李天郎等长于双手用刀的好手,在挥刀之速与力道最足时,也是双手抛至向前伸出舒展最甚之时斩中,穿透力最强且切口深阔,即使是重甲对手,也当甲裂骨折。此为弯刀弱项,弯刀多是利用拖割,收势时能顺利将刀回收,不致于卡刃,而战马的冲力足以令拖割的威力有如步兵的砍斩般强悍,极至者如大食弯刀和突厥马刀,故弯刀更适于骑战。 李天郎曾偶然提起此事,没想到丁桑居然留了意。刀的护格一看便知是日本倭刀风格,刀身上刻有血槽,如卷云飞雪般的刃沸奔腾狂舞,那是天竺镔铁的特性。修长的刀身划出一声冰冷的狞笑,俨然一记高亢短促的喊杀音符。丁桑不愧是炼刀的绝顶高手,整把刀仿佛是一气呵成,浑然无瑕。尤其令人叫绝的是,他不知什么时候取得了李天郎的掌幅臂形,加之从方天敬处听得的使刀要义,这把刀就是为李天郎量身订做,犹如其臂之延伸。所以虽是第一次手持,李天郎仍觉得挥洒自如,顺手异常,宛如相伴数载。其刀茎上是一行篆体铭文,共计十七字:宝刀羽浪长三尺八寸二重七斤二两九钱。字体苍劲有力,犹如挥刀斩杀,必出自方天敬本人之手。 “恩师……”见字如见人,李天郎的眼前浮现出方天敬的音容笑貌。 “哇!……”纱米娜的哭声乍响,阿米丽雅一边哄孩子,一边喝道:“还不快把刀收起来!杀气吓着孩子了!” 李天郎赶紧还刀入鞘。 “淮钜,恩师不会叫你这么一个小孩子单独上路吧?”阿米丽雅哄着啼哭的小李雅,随口问道。 是啊,方天敬是不会仅仅因为要送来这把宝刀而叫小小的张淮钜冒险西来的。 “本来还有黄老爹……”张淮钜嘴巴一扁,马上要哭出来,但立刻又拼命忍住,“路上遇到响马,黄老爹为让我逃脱,自己却……我答应过恩师和黄老爹,一定要找到师兄,我发过誓,哪怕走遍安西也一定要找到你,除非我死在路上。”说到这,张淮钜双目泛光,神情刚毅,现出与之年龄极不相符的老成。 “这里还有恩师给你的一卷书札,他还特地嘱咐我以后一直跟随你,认真学本事,好好修行。不要去找大师兄郭子仪和二师兄田承嗣,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来得及跟我说。” “没来得及?”李天郎扔下横刀,接过书札,“恩师可安好?” “恩师……”张淮钜语气哽咽,“恩师已于三月十八日仙逝了!” “啊!”阿米丽雅惊呼出声。 “啪啦!”李天郎书卷落地。 滚落在地的书卷上,是方天敬亲笔所书的狂草:“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落款是:老夫方天敬学张旭之狂草记伯玉之妙句赠爱徒天郎,天宝九载早春。 方天敬的牌位下,是他的书简,袅袅香烟,在供奉果品前缭绕。 披麻戴孝的李天郎泪水已干,神情悲切地呆坐一边。方天敬的离去,不仅宣告了他和中原所有关系的终结,也使他感觉到被人铲去根的悲痛与苍凉。现在,什么大唐,什么长安,什么皇族贵胄,忤逆之后,统统没有了意义。反而是安西,真真切切地存在着。 “埋骨葱岭……”李天郎低头轻吟,扬头注视方天敬的牌位,“埋骨葱岭……恩师,这就是你说的宿命吧。‘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泪下’,我现在知道文武卓绝的你,为何隐居山野了,你也一定备受宿命的煎熬吧?你笑谈众生,指点乾坤,顺应了宿命……我也能!”埋骨葱岭就埋骨葱岭吧,一个戍边人,一个大唐子弟,埋骨葱岭又有何稀罕!已经有很多人埋葬在这里了!再说,这里难道不是家?…… 阿米丽雅端着一盘食物,轻轻地走了进来,“李郎,吃点东西吧。” 李天郎点点头,伸手取过面饼说:“如果胡拉克所言不虚,我又要带着那些番汉弟兄出征讨贼了。家中诸般琐事,又都全靠你了,照顾好女儿,我一定尽早回来。” 阿米丽雅将头放在丈夫膝盖上,双臂紧紧搂住他,声音有些发抖:“夫君放心去吧。可要,可要平安回来!我们等你!” 青年们出外干活,让他们去采集野果; 去捕捉野马黄羊,让我们欢庆胜利多么快乐! 让他们骑马去打猎,调驯得烈马性情温和; 放开猎犬去追捕黄羊,但愿它能把猎物捕获! 院子里悠然响起了哥丽和查默干的歌声,一听那独特的悠长曲调,就知道还是那首歌唱欢乐,赞美劳作的回纥牧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