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武大帝(下)天汉雄风》 第一章 整饬盐铁诏官营 刘彻见汲黯一脸肃然,便明白他是冲李延年来的。 他担心影响到卫子夫和刘据的情绪,于是道:“歌会到这个时候也将落幕了,皇后先带据儿回宫去,朕还有话要对众卿说。” “那臣妾先告退了。”卫子夫对刘彻不征求她的意见就直接让她回宫,心里感到瞬间的不快。但她生性内敛,在这样的场合她只能顺应皇上的旨意。 她拉着刘据的手,很得体地向大臣们道:“众卿与皇上尽欢,本宫身子有些不适,就先走了。” 谁也没有注意到,卫子夫在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已经湿润了。 李延年的一首歌打乱了她的思绪,而皇上为什么要她离开,她比谁都清楚,那个只在歌里的女人已经让皇上心绪不宁了。 可刘据一百个不情愿离开,撅着嘴说道:“孩儿还要看一会儿歌会。” 出了前殿,卫子夫说话的声音就重多了:“你这孩子,怎么如此不懂事,要知道你现在是太子,为何如此沉迷笙箫歌舞呢?” 刘据受到母后的训诫,委屈地哭了。 好在石庆和庄青翟也跟了出来,好歹劝走了太子。 卫子夫回眸身后,惆怅地叹了一口气,对春香道:“起驾回宫……” 这边,刘彻正在和汲黯说话。他说道:“今日重阳佳节,朕举行歌会,意在与众卿同乐,爱卿有事改日再说不迟。” 汲黯上前一步,站在表演区的中央道:“臣所奏之事,正与歌会有关。” 看着汲黯毫无妥协的意思,刘彻不免有些烦躁,皱了皱眉头:“说吧!说吧!” “臣闻王者作乐,上承祖宗,下化兆民。今皇上得一马而歌之,且列入宗庙必奏之曲,臣不知道,先帝们能不能听得懂?” 刘彻断然打断了汲黯的话:“不就是一首歌么?朕也是图个君臣同乐。朕就依爱卿,不入太庙行了吧!” 但汲黯不过是借歌会寻个说话由头而已,他很快就把话题转到了为李广、张骞的申诉上。 “臣记得皇上曾感叹朝廷人才不足……” 刘彻心想,这老儿究竟要说什么?怎么这会又说到这个?但他还是耐着性子道:“是啊!怎么了?” “然皇上性格峻严,群臣或小有犯法,或有欺罔之举,动辄诛杀,无所宽宥,这样还有谁敢举荐人才呢?” 汲黯此语一出,卫青、司马相如等人都睁大眼睛心里想,这老儿今天是不是疯了,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呢? 尤其是张汤,他觉得这是一个击倒政敌的绝佳机会,便悄悄地拉了拉李蔡的衣袖。 李蔡却摇了摇头,低声道:“不急!先看他说些什么。” “建元以来,陛下求贤甚劳,却未尽其用,辄已杀之。夫以有限之才恣无已之杀,臣恐天下贤才将尽,还有谁能与陛下共同治理天下呢?” 汲黯这话直指刘彻,他想发脾气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只好寻找理由搪塞道: “此事就不劳爱卿多虑了。朕不患天下无才,而患不能识之。才是什么?不就是有用的器皿么?既然有才而不肯为朕所用,不杀他又留着干什么?” 这次又轮到卫青、司马相如、东方朔等人为皇上这番辩解而震惊了。 “臣明白,以臣之卑微虽不能屈陛下,然臣甚以陛下为非,愿陛下自今改之。” “汲黯!”刘彻拍着案几怒吼道,“你究竟要干什么?” 汲黯平静地撩了撩袍袖道:“臣要说的是,张骞、李广,二人皆有功于朝廷,如今却被发配去修昆明湖……” 这话一出口,李蔡和张汤立即慌了神。皇上根本不知道这件事,如果揭发出来无异于是说他们欺君罔上。 张汤立即摆出激愤的样子道:“汲黯,你今日之举皆因皇上惜才爱才,每每宽容,而你不思回报皇恩,反而得寸进尺,若陛下容忍此风蔓延,必将圣威扫地。” 李蔡则以自责的语气道:“汲黯位列九卿,僭越犯上,臣难逃罪责,请皇上将臣与汲黯一起问罪。” 可他们却发现刘彻冲他们来了:“快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李蔡急忙道:“李广、张骞本当斩首,皇上开恩,令他们赎为庶人。因此臣命他们去修昆明湖,也是给他们一个思过的机会。” “哼!”李蔡的话遭受到汲黯的奚落,“丞相真会大义灭亲啊!可李广不仅是丞相的族弟,还是大汉的功臣。至于张骞,出使西域十三年,妻儿都死在昆仑山下,朝野闻之垂泪。唯独丞相……” 刘彻也很吃惊:“他们虽然有罪,可也曾是朝廷大臣,为何不禀朕知道?” “这……臣……”李蔡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汲黯借此话锋一转:“丞相动辄以下官触怒天颜,如今自己却犯下欺君之罪,这该如何处理?” 这种情况司马相如看得明明白白。今天,皇上没有任何理由治汲黯的罪,也绝不会为了两个罪臣去杀了平日殷勤的李蔡和张汤。 他步履悠悠地来到刘彻面前,脸上十分平静,因为口吃,所以说话的速度也慢了许多。 “皇上今日欢歌,意在重阳嘉会。圣意昭然,圣恩浩然,各位大人如此剑拔弩张,未免拂了皇上的一番美意。皇上向来看重与群臣之‘众乐乐’,既是歌会,自然不能无歌。昔日臣过宜春宫,曾吟就一赋,今日献上以作终场之娱。”说完,他便高声吟诵起来。 “登陂陁之长阪兮,坋入曾宫之嵯峨。临曲江之隑州兮,望南山之参差。……观众树之蓊薆兮,览竹林之榛榛;东驰土山兮,北揭石濑。弭节容与兮,历吊二世。” 念到这里,司马相如打住了,他对刘彻道:“夫为赋者,上以美政治,下以化黎首,下面的文字,须得皇上不降罪,臣才敢吟出。” 刘彻“哦”了一声,司马相如他了解,在任何时候他都会把握分寸,说到底也无甚于《长门赋》吧! “朕恕你无罪。” “谢皇上!” 司马相如转过身来,面向众位同僚,朗朗吟诵道: “特身不谨兮,亡国失势。信馋而不寤兮,宗庙灭绝。呜呼!操行之不得,墓荒秽而不修兮,魂亡归而不食。” 这些文字因为他的口吃而被分成若干节,听起来不那么顺畅,可在场的众臣却捕捉到不同的信息。 “信馋而不寤兮,宗庙灭绝”这几个字,就扎到了李蔡和张汤,两人几乎同时站起来指着司马相如的鼻子骂道:“司马相如,你竟敢摇唇鼓舌诽谤皇上,该当何罪?” 司马相如脸上掠过一丝微笑:“皇上都宽恕了下官,丞相和御史大夫就不必小题大做了吧?我皇德比尧舜,功盖文武,秦皇亦望尘莫及,况乎昏庸之二世?两位大人如此曲解在下辞赋,莫非对皇上口诚而腹诽乎?” 李蔡和张汤没想到口吃的司马相如会出这一招,一时情急,百口莫辩,就双双跪倒在刘彻面前了:“皇上,臣等绝无异心,请皇上明察!” 刘彻怎会听不出司马相如的弦外之音呢?他觉得司马相如比汲黯可爱多了,他既让朕知道了他的意思,却又不给你难堪。 他心里比谁都清楚,平时对贤良们的宽容和喜欢,恰是一种御人之术。他们信马放言,乘兴吟咏,却多为诵讽之词,无伤社稷根基,无权柄之求,却能调节朝廷议事时的气氛,缓解紧张的关系,愉悦皇上的心情。更重要的是,每当他纠结的时候,这些人总能出来为他排解尴尬。 刘彻顺着司马相如的意思,责备李蔡和张汤道:“丞相、御史大夫还嫌不乱么?你们也退下!” 刘彻看了看包桑,他便尖着嗓音喊道:“皇上有旨,歌会到此为止。” 出了未央宫前殿,大臣们各自散了。 快要出司马门的时候,卫青、汲黯紧走几步,追上将要登车的司马相如。 汲黯谢道:“今天要不是大人的那赋……” 司马相如爽朗地笑道:“在下这不过是小智慧,比起两位大人,在下可差远了。在下现在急着回府,改日再到两位府上讨杯酒吃,如何?”说罢,就拱手告别了。 卫青与汲黯相视一笑:“文士们都这样,落拓不羁……” “可皇上喜欢他们。” 可皇上关于人才的一番话,卫青在心底是不能认同的。他进一步感到,在皇上身边,他务必时时小心谨慎,否则就会有杀身之祸。 汲黯看着卫青的样子,便问道:“大将军为何沉默不语呢?” “在下是在想,皇上喜欢他们,自有一番道理。” “是什么道理?大人说说!” “呵呵!论起统兵打仗,在下勉力可为,可谈及这些事情,在下就总是想不透。” 汲黯诡谲地笑道:“恐怕不是大人没有想透,是太过谨慎罢了。” 在汲黯看来,皇上喜欢文士与喜欢从西域来的天马无异。用则御之,不用则弃之。 这个汲黯,总能看到事情的真谛,这些可都是皇上秘不示人的啊! 卫青没有接汲黯的话茬,两人走完司马道,临上车前,卫青低声劝道:“大人往后需把自己的嘴管牢些……” 转眼冬天来了。 郑当时坐在书房里,望着外边纷纷扬扬的大雪,一双日益老去的眼睛闪过短暂的希望之光。 瑞雪兆丰年,刚进入十一月,上天就给了关中一个好兆头。 郑当时期待今年有个好收成,好缓解连年战争带来的财力紧张,使国家逐渐充盈起来。 但是,大雪拂不去接下来的愁绪。 各地纷纷向朝廷奏报,说眼下县官用度太紧,而那些富商大贾们则暗地干起了铸钱的营生,动辄获利数以万计,却不佐国家之急。他们甚至勾结官吏,偷漏朝廷赋税,弄得朝廷入不敷出。 郑当时担任大农令多年,懂得钱币失控对朝廷的危害。 私铸钱币,往往偷工减料,成色逊于朝廷铸币。可流入市易的量却大大超过了京师发出的钱币数量。真假币混淆,朝廷没有办法准确掌握钱币的总量,结果弄得是物价飞涨,百姓不堪其苦,而府库收入却没有增加。如此下去,府库日益空虚,市易日益混乱,弄不好就要动摇社稷的根基。 与此同时,盐铁走私也在全国滋生蔓延,危及到朝廷的赋税。有些诸侯用走私盐铁的收入,打造兵器,伺机谋反。 赈济各郡水旱灾害需要钱! 正在进行中的战事需要钱! 宫廷日益增加的用度也需要钱! 皇上把各地的奏章都批阅给郑当时,要他办理。他的头就大了,觉得在这九卿之中,大农令是最难当的差事。 皇上一句话,要为骠骑将军建一座新府,工关处只管派人到少府寺提钱,至于钱从何处来,那不是他们的事情。 浑邪王率部投降,皇上一道诏书,要百万安置费用,钱从哪里来?那不是皇上考虑的事情,是你郑当时的责任。唉……什么时候退了,这些烦恼也就没有了。 这些日子,他一直在琢磨如何加强朝廷对赋税的掌控,如何打击各地走私铁盐的行为。 年前,有人向他推荐齐地的煮盐巨头东郭咸阳、南阳冶铁大户孔瑾、洛阳商人桑弘羊,说这三人求真务实,忠于朝廷,纳赋甚巨。又对盐铁业十分熟稔,如果与他们一起切磋盐铁和币制改革,也许可以帮助朝廷摆脱目前的困境。 郑当时详细地考察了这三个人的来历。 东郭咸阳的盐业为当地郡守直管,多年来纳赋贡税甚丰,从未有过偷漏行为。 孔瑾所冶之铁,系数解往京师,入朝廷府库,成为铸造作战兵器的重要来源。 至于桑弘羊,更是精于理财之道,十三岁就入侍中,言利事,析秋毫,尤其是以心算著称,在郑当时的心中更是一绝。 他已将这三人的情况奏明皇上,并要他们拿出一个可供朝廷资鉴的思路。他们说好今天一起去见皇上的,想必也该到了。 郑当时看着窗外还在飘的雪花,心想等各项规制走上正轨,自己无论如何也要向皇上辞去大农令。 正想着,他们就到了。郑当时脸上顿时有了喜色,忙起身前去迎接,却因为坐得久了,两腿有些发颤。府令上前搀扶,却被他拦开了。他蹒跚地走出了书房,步入漫天大雪之中…… 院子里已积雪盈尺,只有供行人行走的小径才被府役打扫得干干净净。 因为三位的到来,郑当时的脚步也不像往日那么沉重了。 对改制抱着极大热情的郑当时,一脸笑容地迎接道:“三位到了,老夫有失远迎,恕罪……”说着就向三人拱手行礼,东郭咸阳、孔瑾、桑弘羊于是十分感动老大人的平易近人。 东郭咸阳将拟就的改制方案呈给郑当时,他大体上浏览一遍,果然是思路清晰,针砭时弊。于是他心中就又有了打算,他要向皇上举荐他们担任自己的副手,掀起一场元狩变革。 “好!让三位费心了。皇上还在宫中等着呢,我们进宫去吧。” 从北阙进去,就看见大雪覆盖下的宣室殿。包桑正朝这边张望,显然皇上是等急了,都是这恼人的雪。 “哎呀!大人怎么才来呀?皇上让咱家看了几次了。” 这一句话,就让郑当时的心里暖烘烘的。四个人跟着包桑进去,刘彻伏案批阅奏章的身影就映入了眼帘。他们的脚步声惊动了刘彻,他抬起头来,那眼中就充满了喜色。他立即放下手中的朱笔,话语中就多了朝堂上几乎没有的温暖:“老爱卿偌大年纪,就不要多礼了!” 刘彻看着依次落座的东郭咸阳、孔瑾和桑弘羊,他们虽然年轻,却已是盐业、冶铁业和商贾巨擘,话便多起来了。 “卿等欲为朝廷谋复兴之策,朕已从老爱卿那多有所知,此乃朕第二次就盐、铁、钱币诸事问计于卿等,你们尽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勿藏锋掩山。” 郑当时呈上奏章,刘彻迅速在上面来回扫视,读着读着,就念出了声:“盐铁官营!盐铁官营!” 他兴奋地拍打着手中的竹简,又埋头去看,又念出了声:“颁行皮币,是何意思?” 郑当时道:“我朝素来以金市易,多有不便,臣闻上林苑中多产白鹿。故奏请皇上以鹿皮为币,张值为四十万钱。王侯宗室朝觐、聘享,均以皮币荐璧,然后得行。” 刘彻又问道:“何谓皮币荐璧?” 桑弘羊急忙答道:“臣等之意,各诸侯国进献璧玉珍宝,以皮币作为衬垫之物,皮币每张四十万钱,由少府寺独制。这样所奉献者,就不仅仅是玉璧珍宝,还有皮币。” “如此甚好,改换钱币,亦可抑制兼并之风,朝廷亦可统制钱币。” “此意出自何人?” 郑当时指了指一边的桑弘羊,刘彻就高兴地笑出了声:“爱卿在侍中没有白待。” 接着,郑当时与东郭咸阳、孔瑾又分别就统一浇铸银、锡两种钱币作了说明。 银锡币分为三品,大的为纹龙圆币,值三千;中者为方形,值五百;小者为多椭圆形,龟纹,值三百。 东郭咸阳道:“半两钱自秦以来,流通已有近百年,现在民间私铸成风,因此臣以为应废除半两钱,改铸三铢钱。” 孔瑾也道:“新币推行后,皇上应诏令天下,今后凡私铸钱币者,皆以死论罪。” 郑当时又补充道:“我朝钱币管理归少府寺,而皇上将钱币铸造交由大农令处。职责交叉,多有不便,请皇上明察。” 刘彻沉吟片刻,觉得既是让他们做事,就不能有掣肘,便道:“爱卿之言朕明白了,明日早朝,朕就将之交与廷议,如果没有异议,钱币管理就转归大农令处。” 他站了起来,在宣室殿内走了一圈,整个人有了一种跃跃欲飞的清爽。 “朕就命东郭咸阳、孔瑾为大农丞,桑弘羊以计算用事,协力郑爱卿整饬盐铁,改换钱币。明日早朝时,朕就颁诏天下,敢违逆者斩无赦!” 第二天,雪还在下,长安的大街都积了厚厚的雪。官员们怕误了早朝,比以往提前了半个时辰。 朝会讨论了郑当时关于改革钱币和盐铁官营的陈奏,在这个事关朝廷财力的问题上,大家暂时抛却了分歧,一致赞同推行改革。于是刘彻当朝宣布了盐铁官营的具体政策和措施: 一、禁私营盐铁业,私造钱范、冶铁器物没入郡县。 二、盐铁改为官营。盐民不得自置煮盐器具,器具悉由盐官供给,盐民食宿仰于郡县。采掘矿山,冶炼铁器统归官营。自诏令颁布之日起,民敢私铸铁器、煮盐者,鈦左趾。 三、设置盐官、铁官统管其事。 四、盐铁专卖。盐铁由朝廷按官价收购、货易。 诏书还特别强调: 一、征缴算缗。诸贾人、末作各以其物自占,算缗钱二千为一算。诸小工商者减半抽税。凡乘坐马车者(官吏和军戎不在此列),一乘抽税一算,载货车抽二算,船五丈以上抽一算。 二、鼓励告缗。凡隐匿不报资财者,民可告发,经查属实者,被告财产被全部没入郡县、戍边一年,告发者可得被没收财产一半。 无论是卫青、李蔡、张汤,还是两千石以上官员,都为王朝启动了新一轮的改制而振奋。 如此君臣和谐、中外朝一致,多年都不曾见过了。 刘彻的情绪因此而十分兴奋,散朝以后,未央宫前殿只剩下他和包桑。 第二章 赏雪乐坊遇佳人 元狩年间的朝事是多么顺利,麒麟兽的出现,天马的东来,河西两郡的设立,货币和税赋制度改革的启动,象征着王朝将迎来一个新的中兴。此时此刻,他忽然感到,如果不出去走一走,会辜负了上苍的一番美意。 他放下手中的朱笔,对包桑说道:“陪朕到雪中走一走如何?” 包桑看了看门外,宫苑内的树枝上都积满了厚厚的雪,便劝道:“皇上!还是等雪住了再去吧,看这天就像一座冰窖。奴才担心皇上……” “呵呵!将士在这样的天气里照样操练,照样出征,朕出去转转又何妨,不必说了,走吧!” “观雪最好的地方莫过于复道,奴才已命人将雪清扫干净。请皇上……” 话还没有落音,就听见殿外传来黄门的声音: “长公主驾到……” “哎哟!皇上,如此良辰美景,不去赏雪,待在殿里不闷得慌啊?” 长公主说着话,眼睛就瞪着包桑:“你也真是的,也不替皇上想想。” “哦!皇姐来了。这么大的雪,皇姐进宫有何事呢?” “臣妾是怕皇上劳累,特地邀您赏雪来了。” 刘彻心中就有些感动,尽管前些日子为了阳石公主的婚事姐弟之间有些别扭,但一脉骨肉还是把他们牢牢地系在一起。 “好!朕就陪皇姐走走。” 姐弟俩说着就上了复道,包桑跟上脚步问刘彻道:“要通知皇后来么?” 没等刘彻开口,长公主抢过话头:“今天是本宫陪同皇上赏雪,是刘氏自家人相聚,就不劳皇后了吧。” 刘彻知道因为封侯以及阳石公主的婚事,两个女人之间有些芥蒂,所以也就不强求她们见面:“皇后身体娇弱,如此冷的天,就免了!” “你听到了吧!”长公主藏在帽子里的眼睛笑眯眯的,看上去很温暖。 居高临下看着雪中的长安,自是另外一番雄伟和壮观。远远地望去,长乐宫和未央宫在过去的一年间又增添了不少的殿堂,庞大的建筑群此刻都被大雪绘成鳞次栉比的琼玉世界,各个宫殿之间道路上,宫娥和黄门们来来往往。 两宫的司马道上,黄门每隔半个时辰就要清扫一次积雪,这一切让长公主的眼睛有些发热。 “看到这些,臣妾总是回忆起在宫中的那些日子。” “是啊!在这样的雪天里,皇姐常带着朕到雪地里嬉戏。” “皇上那时候可顽皮呢!喜欢追着打雪仗。” “说起打雪仗,朕那个时候很羡慕乡间幼童的无拘无束。” 刘彻的眼睛眯成一条线,陷入久远的回忆,他的神情被往事攀扯出依稀忧郁:“自朕登基以后,那样的日子就更远了。” 长公主被刘彻的话深深感染了,其实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呢?与卫青走在一起,因为出身的不同,每每为朝廷和后宫的许多事情产生歧见,最近为了阳石公主和卫伉的婚事,不仅让皇上不高兴,卫青也有好长时间不能原谅自己。 难道都是自己错了?长公主可不这样认为,她断定皇后已把昔日的一切都忘记了。 哼哼!你不念恩,可就怪不得本宫不讲情面了。 这时,传来一阵美妙的歌声: 北方有佳人 绝世而独立 一顾倾人城 再顾倾人国 宁不知倾城与倾国 佳人难再得 “皇上!您听听,这歌声何其美妙啊!” “哦!这不是重阳节李延年唱的那个曲么?今日为何换成女声了?” 刘彻的眼里顿时闪烁着兴奋的色彩。比起李延年的歌唱,这歌声透着婉丽和温柔。随着古琴的旋律,轻轻袅袅,从掖庭旁边的乐坊飘来,直入刘彻的心田。只是那悠长的咏叹中带着点滴的哀怨。 她望着琴弦的眼睛一定是泪蒙蒙的,要不,那琴声怎么会是湿漉漉的呢? 刘彻忘了周围的黄门和宫娥,忘了陪同他的长公主,忘了眼前大雪弥漫的宫苑,灵魂随着乐声去了。 “皇上!”包桑在耳边轻声呼唤,刘彻没有回答。 他的灵魂在乐声中游荡,依稀看到一位身着蛋清深衣的美丽女子在水中央飘着。风儿吹起一片片轻纱,掠过悠悠秋水。蝉衣染绿淡淡的雾霭,托起她绰约的风姿,水鸟般的轻盈,而她的歌声宛若一池涟漪,在河床上荡漾。 “皇上!”长公主伸开纤细的手在刘彻面前晃动,他却没有任何反应。 刘彻的灵魂依着女子缓缓而行,走进了一片亭台楼榭处。 “皇上!”黄门和宫娥们跪倒在雪地上齐声呼唤。 刘彻正待与女子叙话,却听见耳边的呼唤,那灵魂就立刻回到复道上来了。 “你们这是为何?还不快快平身!” 包桑问道:“皇上!您刚才怎么了?吓煞奴才了。” 刘彻顿觉不好意思:“呵呵!朕看到这一天的飞雪,就想起了霍去病曾对朕讲述过祁连飞雪,终年不消,而我军跨越天险,横扫匈奴……想着就走神了。朕吓着你们了吧?” “呵呵!”长公主嘴角一撇,似笑非笑地捕捉着刘彻脸上的表情,她自信读透了皇上的心事,而她更确信刘彻根本不知道这一切都出自她的安排。 “皇上知道这歌者是何人?”长公主不待刘彻回答,便很随意地道出了歌者的身份,“她就是协律都尉的妹妹,可是个玉做的美人,皇上不去看看么?” 长公主望着雪中的乐坊,她知道刘彻的性格,虽然他胸怀江山,可他每天也等待着美丽的女人。 果然,刘彻矜持而又不失风度地说道:“好!朕就随皇姐去看看!” 在长公主的陪同下,刘彻来到乐坊,李延年早已迎出了门外,他们似乎忘了天寒地冻,一无例外地跪在雪地上。 李延年自然跪在最前面,看见刘彻等人进了院子,立即低下头齐刷刷地喊道: “乐坊小臣恭迎陛下。” 皇上示意他们平身时,他们才一个个颤抖着站了起来。 乐坊内倒是暖和多了,看那些歌舞伎,一个个摇曳如柳,绰约如花。 李延年当然不会放过这个向皇上献媚的机会,将她们一一介绍给皇上和长公主。 “皇上驾临乐坊,微臣无比荣幸。此是乐坊的歌舞曲目,请皇上钦点,微臣让他们演奏就是了。” 刘彻接过曲目,浏览了一遍,顺手点了两个曲子,他指着“北方有佳人”的曲目问道:“此曲何人所唱?” 李延年眉宇间闪过依稀欣喜,却谨慎而又得体地说道:“此乃臣妹李妍所唱。” “哪位是爱卿的妹妹呢?” “臣妹正在后面更衣,准备为皇上歌舞呢!” “乐坊近来都有何新曲目?” “近来臣琢磨着以前的群舞,其中有些难免滥竽充数。因此臣特别排练了独舞、双人舞和三人舞,使舞者各尽其才,各展其姿。” 这话刘彻听着心里舒服,他打量着李延年,见他生得天庭饱满,明眸皓齿,想来他的妹妹应是倾城倾国的佳人了。 “好!就依卿所奏,选几支上好的舞曲给朕看看。” “诺!”李延年欢快地回答。 他也没有忘记长公主,接着问道:“公主还想看什么,小臣这就去安排。” 长公主心里暗笑,这家伙倒会演戏,一切都天衣无缝,嘴里却道:“本宫是陪同皇上来的,皇上喜欢什么,本宫自然就看什么。” “谢公主!”李延年脚步轻快地去了。不一会儿,就看见随着器乐的旋律,一个窈窕女子,且歌且舞地旋转而出。 当她背对大家的时候,那是一缕春风洗绿了的云彩,携带着绿色的雨丝,从万里苍穹,悠悠地飘落人间; 当她侧身婉转的时候,那是一棵碧玉妆成的弱柳,长发垂腰,宛若绿绦落地,散出满目风情; 当她面向众人舞姿翩翩的时候,那是一轮初浴出水的满月,冰清玉洁,皎颜清辉,顿时照亮了整个舞厅; 当她仰面屈膝,下腰伏地,散开一对长袖时,那是一只饮露含珠的丹凤,双目迷离,巧笑倩兮: 啊…… 北方有佳人 绝世而独立 一顾倾人城 再顾倾人国 啊…… 一顾倾人城 再顾倾人国 啊…… 一顾倾人城 再顾倾人国 这声音在乐坊内徘徊回旋,经久不息,也在刘彻的心头起伏跌宕,回环复沓,缠绕着他的心。 长公主在一旁揣摩,觉着这李延年实在是个乐神,他懂得皇上需要什么,他的妹妹应该向皇上奉献什么。 那个“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的重叠简直妙不可言,恰当地而又不露声色地把美人的魅力展现在刘彻面前。 她偷偷地打量身边的刘彻,他的目光已被李妍的舞姿深深吸引住了。 “哼!卫子夫,看你怎么办!再过两年,等李妍生下皇子,你那皇后的位子恐怕也岌岌可危了。” 对长公主而言,刘据是侄子,李妍将来生的儿子依然是侄子,谁当太子,对她来说都是一样的。 她正在那里盘算着,李妍的舞蹈结束了。在李延年的引领下,她缓缓来到刘彻面前。 “皇上,此乃微臣家妹李妍。” “臣妾参见皇上。”李妍轻盈地跪在刘彻面前。 长公主在一旁提醒道:“抬起头来。” 毕竟是第一次拜见皇上,李妍不免有些胆怯,头虽然抬起来了,目光却不敢与皇上相视。但他还是发现了这个女人与卫子夫和王夫人的异样之处。 那一对春山,摇落百媚千娇;那一双秋水,涟漪荡漾不绝。 那身体虽比王夫人消瘦了些,却比卫子夫当年丰腴。再想想刚才的舞姿,也与卫子夫有很大的不同,卫子夫追求的是对男人的依靠,而她却如歌中所唱的那样,是“绝世而独立”,处处表现出与别人的异样。 这样的女人不在自己身边,岂不委屈了她? 正这样心猿意马地想着,李妍抬起头来,两人的目光一相撞,刘彻便被灼得燥热。 “李延年筹办乐府有功,赏百金,帛百匹。其妹赏五十金,帛五十匹。” “谢皇上。”李延年忙不迭地跪在地上。 刘彻却站起来对长公主神秘地笑道:“时辰不早了,朕要回宫了,皇姐也早些回府歇息。包桑留下,看看公主还有何安排?” “诺。”包桑答道。 长公主脸上开满了灿烂的笑容,她送皇上走后就回到乐坊,一进门就笑嘻嘻道:“李妍熬到头了。请公公把皇上的意思转告给掖庭令,让他给李妍安排一座僻静居处。” 长公主尖细的手指轻轻抚着李妍的肩膀,话语中就带了柔柔的温情:“哟!瞧这肩膀长的,真是柔若无骨、丰若有肌,天生一个美人啦!将来妹妹荣华了,可不要忘记本宫哦!” 李妍急忙就要行礼,却被公主拦住了:“妹妹这是干什么?往后就是一家人了,等妹妹为皇上生了龙子,本宫还是他的姑姑呢!” 李延年在一旁看着两人亲热的样子,觉得似在梦中。遥想命运将会发生转机,就有一股暖融融的热气自内向外地散发。 “公主之于妹妹,恩同再造,微臣只有为皇上、为公主鞍前马后,才能报这瀚海之恩啊!” 入冬以后的几场大风下来,渭河水面上眼见得就结了厚厚的一层冰,平原也在这样的日子里凝固了它的身体,一锹下去,只是几道白印。可在工地监工的羽林卫拿着鞭子,督促加快进度。 李广心里觉得很悲哀。这些年轻人本是良家子弟,可怎么到了一些人麾下,就变得没有人性了呢? 虽然他们对张骞和自己不是那么疾言厉色,但他就是看不惯他们的蛮横。 李广从工地回到府上,已是下午申时一刻,雪还在下,他从心底感谢这场雪,否则他和张骞还得和那些刑徒一样忍冻苦熬。 李陵看祖父回来了,忙上前帮他拍掉肩上的雪花:“祖父一定冻坏了吧?” 李广摸了一把眉毛说道:“快去告诉你祖母,弄些酒来,老夫要驱驱寒。火就生在书房。老夫想独自一人饮酒。” 李陵知道祖父心里烦,也就不再说什么,遂去了后房。 冬日天短,早早地天就黑了。 李广独自一人生了炭火坐在书房,烫着酒,一爵一爵地喝着。听着风在门外肆无忌惮地怒吼,这几个月的屈辱和不平又重新回到他的眼前。 当初,带着战争的创伤回到长安,他原本也没有打算活的,可皇上又一次让他赎为庶人,这让他十分感念。就为这一点,他就不能颓废怠惰,要等到再上战场的那一天。 但他等来的是什么呢?一天,少府寺传了御史大夫的话来,要他去参加开凿昆明湖。 李广不怕吃苦,多年军旅生涯给了他一副餐风饮露的肠胃,也给了他一副铁骨铮铮的身板,他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不让他战死疆场,而是要用这样的苦役去折磨他。 传话人一走,李陵就怒不可遏地撕碎了御史大夫的手令,声言要面奏皇上,讨个说法! 李广当即就给了孙子一记有力的耳光,他不容许李陵如此轻慢朝廷的文书。 “你都快成年了,怎么还像个孩子?那文书即是朝廷,即是皇上,这事传将出去,你死了不要紧,连累李氏家族百数口,你不成了千古罪人了么?” “难道族祖对此事也坐视不理么?”李陵说的是李蔡。 “你指望他?他现在是官迷心窍,只知道取悦逢迎,哪里还顾得上我们……你快去收拾行李,老夫明日就到工地去,权当是为三千陇西子弟守灵。”李广叹了一口气。 可他没有想到,在那里他又见到了同为庶人的张骞。 这可真是同为沦落人,相逢心自知了。休息时,他们常常坐在一起叙说各自的心事,打发寂寞的时光。 现在回到家中,没有了说话的人,他反倒不习惯了,尤其是这样的雪天,若有老友登门,一坛老酒,围炉叙话,也好忘记那些缠绕心头的委屈。 想到这里,李广下意识地朝外面看了看,却不料发现府令陪着一个人,朝书房走来了。哦?那不是张骞么!李广急忙起身迎出门外: “如此大雪,大人为何来了?” “想陪将军说说话,一个人在府上也沉闷无聊。” 张骞说着就进了书房,一股暖气迎面而来,驱走了身上的寒意。 李广忙命人切了上好的牛肉,两人相互邀约着喝了起来。 说到几个月来的遭遇,彼此都不免感慨万千。李广已几次被判死罪,旋又赎为庶人,倒也罢了。可张骞还是第一次遇见这样的事情,他曾一度心灰意冷,以为此生就这样了。但就在昨天,一个新的消息给他灰暗的生活里投进了一缕阳光。 “将军知道么?又要打仗了。”张骞夹起一块牛肉,就放进了嘴里。 “哦?大人怎么知道的?”李广的眼里顿时有了光彩。 “从宫里传出的消息说,皇上对汉军不能穿越漠北很不以为然,决心打破这个常规。听说朝会已经决定,大将军与骠骑将军各率五万人马,从马四万匹,加上步兵转输和后续军旅共数十万人,将从定襄出击匈奴。” “这么说,老夫可以……”话说了半截,李广又收了回去,他端起酒就灌进腹中,那目光便黯淡了,“唉!老夫戴罪之身,又在做无望之想罢了。喝酒!喝酒!” 张骞眼见李广的眼圈红了,心中好一阵酸痛,安慰道:“将军千万不要如此想,将军身经百战,战功赫赫,皇上是不会忘记将军的。” “大人是说老夫还可以重赴边关么?” 张骞点了点头:“将军不妨进宫奏请皇上允准。” “能行么?” “现在正当用人之际,将军又熟悉匈奴军情,皇上一定会慎重考虑的。而大丈夫生当建功立业,死亦慷慨悲歌。在下亦虽戴罪之人,也正要奏明皇上,重启西域之行。” 说起来张骞还是晚辈,与李广相差十几岁,可此时此刻,他们的两颗心就这样地相互温暖着、相互砥砺着。 李广的心被张骞说得热乎乎的,他一把抓住张骞的手道: “大人所言甚是!老夫明日就进宫面奏皇上。” “将军果然宝刀不老,雄风依旧!”张骞向李广拱手。 这时雪也住了,从薄薄的云层间露出朦胧的月光…… 第三章 李广报国再请战 朝廷决定要在元狩四年(公元前119年)出击漠北,这消息让李广冷却的心再度复燃。 张骞一走,他就要人捧出他的大黄弓,牵来铁色战马,在校场上跑了五圈,连续射穿十几个挂在槐树枝上的铜钱,才从府令手中接过酒爵,一饮而尽。 “廉颇虽老,尚能披挂,老夫岂可做伏枥老骥!” 这一夜,李广做了一回不眠人。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让李陵替他认真地写了一道奏章。 臣李广上疏皇帝陛下: 臣本布衣,承先祖遗风,世受国恩。文帝时,匈奴入萧关,臣从军击胡,屡经战阵,驰马疆场。吴楚兵乱,臣追随太尉,克敌昌邑。后屯兵上谷、上郡,驱匈奴于塞外,被甲胄于边城。臣虽有失,然忠贞可见,虽春秋日高,然雄志不减。闻陛下欲出击漠北,臣夜思边月,剑鸣于耳,引弓奋矢,持戈待发,愿以臃肿之躯追随大将军左右,为国效力,以报陛下知遇之恩。 更漏刚刚报过卯时,他就按捺不住心头的激动,直奔未央宫。 在塾门等待皇上召见的时刻,他兴冲冲地与张骞谈论起自己此次出征的设想。 “倘若皇上恩准了老夫的奏章,老夫就要自请担任前军主将,将生擒单于,为三千陇西子弟报仇!” 可朝会上公布的出征将军中没有他,皇上倒是下了一道诏书,恢复他郎中令的职务。 “难道老夫请战,就是为了一个郎中令么?” 在司马门前,张骞正等着他:“看来皇上没有让老将军出征的意思。” 李广也不说话,只是叹息。 张骞劝道:“依在下的意思,将军不妨再写一道奏章向皇上求情。” “能行么?” “庄子曰:‘真者,精诚之至也,不精不诚,不能动人’,只要将军锲而不舍,相信皇上会被感动的。” “好!就依大人!” 当晚,李广又写了一道奏章。 郎中令臣李广昧死再拜上疏皇帝陛下: 闻陛下出征漠北,未准臣请战之奏,臣心急如焚。右北平一战,臣所部三千子弟,葬身瀚海;从事中郎灌强,乃忠烈之后,亦埋骨他乡。臣每念及此,悲戚断肠。陛下圣恩浩荡,赦臣折军之罪,复郎中令之职。臣此次请战,非为求封赏之机,而为慰三千忠魂;非为私心自用,而为社稷尽忠。纵战死疆场,亦无悔矣…… 奏章还是由李陵执笔,却费了他半宿时间。写完奏章,李广早已泣不成声了。 李陵对祖父的做法很不以为然,卷起竹简道:“不出战就不出战,祖父何必强求?” “你还年轻,不了解老夫的心。”李广说着挥手就要李陵出去了。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见识,他不求李陵理解自己,而在乎皇上的态度。 自奏章送上去后,他几乎天天到塾门等候消息。 他这个样子让包桑十分感动,转身便进了宣室殿。 “启奏皇上!”包桑望着匈奴全图前刘彻的背影,小心翼翼道。 刘彻没有回头,手继续沿着定襄一代缓缓移动,嘴上答道:“你有何事?若非大事,就待会儿再说。” “李广求见。” “朕不是恢复了他的郎中令了么?他还有什么要求?” “他要向皇上请战。” “哎!这个李广,真是倔。”刘彻不得不停下来,“老将军是何时来的?” “这几天一直在塾门等着,说皇上若是不见他,他就一直等下去。” 刘彻知道,这已是李广第五次请战了。要说,他这一辈子……刘彻轻轻叹了一声道:“好!宣他来见。” “诺!” 包桑的脸上立即显出了笑容。看着老将军焦躁地等待的身影,他心里也不好受。好了,只要皇上答应见他,他就没有白等。 “皇上口谕,传郎中令李广晋见。” 话刚落音,李广就把宝剑递到了他的手里。虽然是冬天,但李广胸中呼出的气还是热乎乎的。 这老儿,来之前一定喝了不少的酒。他在心里想。 李广一身玄甲,配褐色战袍,朱红盔缨,与如雪的须发形成鲜明的对照。他起于卒伍,向来不善心机,但为了最后一次求战,他还是费了一番心思的。他破例没有穿朝服,而是披了盔甲,以示誓赴疆场的决心。 “臣李广参见皇上。” 人事更迭,建元以来的老臣已是寥若晨星,何况他是身历三代的将军呢!刘彻像对待郑当时一样把欢悦呈现在李广面前:“平身!” “谢皇上。” 刘彻又要赐坐,但李广谢绝了:“臣经年在外,骑马征战,臣还是站着好。” 刘彻知道李广的脾气,也不勉强:“朕明白将军的意思,但朕顾及将军年事已高,不忍你鞍马劳顿,还请体会朕的用心。” “皇上!”李广一撩战袍,再次跪倒在地道,“臣若是欲在安逸中了却残年,就不会披着甲胄进宫来了。” “将军这又是何必呢?如今朝廷新秀迭出,不说大将军和骠骑将军,就是老将军的虎子李敢也无比勇猛。朕虽不敢说是猛将如云,也是群英荟萃,何劳将军……” 刘彻说到这里就打住了,但李广还是猜出了皇上的意思。 “皇上是说臣已经老了?”李广觉得一股义气顺着上焦,很快地蔓延到喉结,“皇上如此轻看老臣,令老臣无地自容。” “老将军起来说话,朕绝无轻视之意。” 李广站了起来,目光中含了不尽伤感:“臣虽年迈,然每餐尚能食斗米,肉二斤,可拉三百石强弓,请皇上恩准臣与朝内年轻将领们一比高下,臣若输了,就不再提出征之事;臣若胜了,就请皇上恩准老臣随军出征!” 李广一番慷慨陈词,说得刘彻也是心潮澎湃,他走到殿中央道:“老将军言重了,朕绝无轻看老将军之意,朕只是以为……” 可李广这时候却像一个孩子似的,伤心地哭了起来,这弄得刘彻、包桑和一干黄门、宫娥无所适从。 刘彻望着再度匍匐在地的李广,一时语塞,亲自上前去扶。 “皇上!臣有几句心里话想对皇上说。” “老将军有话就说。” 李广的哭声渐渐平息,有些赧颜道: “三千子弟葬身大漠,乃臣之罪也,臣若是放弃了此次出征的机会,岂不冷了三千亡灵的心?百年之后,臣又有何颜面去见战死疆场的大汉将士?” 话说到这个分上,李广的心迹已十分了然。大汉有如此重情重义的老臣,乃王朝之幸,社稷之幸,还有什么理由不让他回到战场上去呢? 刘彻亲自为李广拂了拂战袍道:“老将军一番肺腑之言,令朕感慨万千。朕允准将军出征就是了。” 李广的心情现在才算平静了:“臣代三千子弟谢过皇上,臣这就回府备战!” 走出殿门,李广从剑架上拿回宝剑,向包桑道了一声谢,开怀的笑意就写在了眉宇间: “哈哈哈!找张骞喝酒去!” 张骞这些日子很忙,每天早朝之后,他就要到典属国署中为挑选的使团年轻人讲授西域的风土人情,为二次出使西域做准备。 同是出使西域,可情势是多么的不同。他不用再担心会被匈奴扣押,还可以旌旗猎猎地穿过漫长的河西草原,浩浩荡荡地西去。武威的太阳任他享受,酒泉的美酒任他畅饮。 岁月就这样在张骞面前展开崭新的风景。 他再也不会有旅途的孤单和寂寞。就在他西去的同时,卫青率领的大军将直击漠北。 仿佛一幅巨大的长卷,在汉军冲锋陷阵的宏阔背景下,一群身负和睦使命的使者,将驼铃声播撒向远方。 傍晚的飞雪偶尔飘进窗口,吻着张骞被火烘烤得热辣辣的两颊,皇上白日在宣室殿与他的谈话又随着清凉的白雪回到心头。 “爱卿此去招乌孙国东返敦煌,与我大汉联手抗击匈奴,朕甚欣赏。为此,爱卿所带器物不可小气。” 皇上的气魄,无形中给张骞的西行增添了胆气。这会儿他已将清单列好,明日一早就去少府寺提取。 在这个雪花纷飞的日子里,他多希望患难之交李广能与他一起分享这份喜悦。 真是心有灵犀,暮色渐沉的时候,李广披着雪花上门来了。 他一进府门,就喜不自胜地对张骞说道:“皇上已经允准了老夫的请战奏章。” “呀!可喜可贺。”张骞一边帮李广拍打肩头的雪花,一边就往书房走去。 两人来到书房,张骞吩咐丫鬟弄些酒菜,他要和李广分享心头的喜悦。 “不是说皇上不允么?” 李广呷了一口茶,从胸中吐出一股热气道:“唉!要不是老夫连着五天在塾门硬磨,今生大概真的没有机会再上战场了。” 张骞点了点头道:“总归还是了却了一桩心愿。” 李广很感谢张骞的善解人意,当他环顾了一下书房时,就觉得他太需要一个女人了。 “大人真的就这样一人独处?看看这书房乱的。” 张骞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时眼睛就有些湿润了:“唉!在下忘不了纳吉玛倒在血泊中的惨状。多少年了,在下一闭眼,他们母子趴在地上,手伸向东方的模样就浮现在眼前,唉……” 李广的心也被那一双发红的眼圈弄得忐忑不安,心想,情究竟是怎样的呢?叫这堂堂男儿一想起来就柔肠九曲,泪水盈眶。 “此行西域,在下也要了却一番心愿,就是带纳吉玛母子回家。” 酒菜上齐后,张骞让仆人们都退下了,偌大的书房里,只剩下两个曾沐浴过战争血与火、经历过世间炎凉的将军。 张骞掌勺给李广的耳杯中斟满酒,然后各自举杯饮了。 热酒浇心,炉火暖身,饮过三巡,李广问道:“大人怎么想到要出使乌孙国呢?” “此在下的终生夙愿。纳吉玛母子不惜牺牲,为的什么?就为我大汉与夷狄和谐一体,在下不能让他们的血白流啊!这乌孙国在文帝时曾被月氏击败,冒顿单于收留乌孙余部,军臣单于曾于元光二年指派猎骄靡率领乌孙人远征大月氏,随后猎骄靡在那里立国,以族名为号,故名乌孙国。然军臣单于死后,乌孙国不肯复事匈奴,遂战事频起。然惜乎国小财拮,兵微将寡,难成大器。故在下以为,若能远结乌孙国,进而连接大宛、康居、大夏,则皇上在元狩元年提出的‘广地万里,重九译,致殊俗,威德遍于四海’的夙愿就可实现了。” “好!祝大人一路顺风。” 李广将手中的耳杯伸向张骞,碰出清脆的声响。 “也为老将军的凯旋,干!”张骞红着脸站起来,向李广敬酒。 也许是两位至交太激动了,在碰杯的时候,竟然手指颤抖,那耳杯“当”的一声,就跌落在地,成了碎片。 “这是怎么了?是老夫喝醉了么?”李广头有点晕,跌坐在火盆旁。 “不就是一个耳杯么?不妨事,不妨事,让下人再拿一个来就是。” 张骞说着就蹲下收拾残片,他觉得好生奇怪,这残片不多不少,正好六块,而且每块碎片大小均等,他反复地查看,也没有发现旧伤的茬痕。 张骞捧起耳杯残片,望着残留酒香的地毡,心中忽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不禁垂下了头,半晌才缓过神来,对着门外喊道:“菊香!” “大人有何吩咐?” “去告诉府令,让他备车,本官要送李将军回府……” 车驾在厚厚的积雪上行走,十分缓慢,只有马铃声在夜色中清脆地回响。 一路上,李广睡得很沉,时不时地说出一些梦话:“灌强!老夫来看你了……” 张骞一听,心就一个劲地往下沉。 到了李府门前,李陵早在那里等候。 张骞抱歉道:“都怪我没有节制,老将军今日饮多了,还请贤侄好生照顾。” “爷爷是因为皇上允准了他的要求,心里高兴!”说完,李陵就要上前去扶李广。 “哈哈哈!你笑爷爷老了么?拿剑来!”李广朝着身边的府令喊道。 李陵与张骞挥手告别后,就来到李广的身边说道:“外面冷,爷爷还是早点歇了吧?” 李广抬头看了看天空,不知道雪什么时候已经停了,月亮从云层里透出隐约的身影。他有些清醒,又似乎还有些醉意,他从府役手中接过宝剑,喊道:“灌强,老夫来也……” 李广把一柄精钢宝剑舞得蛟龙转腾,一边舞一边还对着李陵喊道:“你站在那里看什么,还不来陪爷爷,来呀!来呀!哈哈哈……” 李陵被爷爷的气概感染了,他从腰间抽出宝剑,两人就在月下对舞起来。一个是宝刀不老,一个是生机勃勃;一个是招招密不透风,一个是步步严丝合缝。 府役们很久没有看过这样精彩的剑术了,一个个情绪高涨,掌声不断。 可就在这时,李广忽然看见一个人从树影下走了出来。他立刻撇开李陵,朝着树下奔去:“灌强!快来陪老夫舞剑啊……” 李陵心中不禁一惊,剑就跌落在地,刚才舞剑出的一身汗这会儿被风吹着,冰凉冰凉地。 这预示着什么?李陵不敢往下想,他跟着爷爷的脚步来到树下,就听见李广对着树在说话。 “灌强啊!你为何不说话,呆呆地站在那里作甚?老夫知道,你的胸口还带着匈奴人的箭,你的眼睛从……从来就没有闭上。” 淡淡的月色下,李广从胸中呼出浊重的酒气:“贤侄!你知道么,皇上已允准老夫出征了,老夫终于有机会为你报仇了。你……” 泪水顿时模糊了李陵的眼睛——唉!战争,你是怎样一个鬼魅?竟让一位老人这样为之执着呢…… 即使千里冰封的雪天,也无法让匈奴人战争的烽火平息下来。 河西战役的大败,大片土地的易主,浑邪王的投降,这一个个沮丧的消息,让伊稚斜觉得在部落诸王面前颜面无光,也使他感到无法面对已投进太阳神怀抱的军臣单于。 “都是自次王的馊主意,才使大匈奴蒙受了失土丧国的奇耻大辱。” 伊稚斜用马奶酒消磨着惆怅的时光,他撕一大块牛肉塞进嘴里,口齿不清地骂道:“要不是可西萨仁是寡人的胞妹,真恨不得一刀结果了这叛逆的性命。” 这是元狩四年的春天,尽管时序已是二月,但狼居胥山仍覆盖着厚厚的积雪,余吾河水也只在盈尺的冰层下静静地流淌。 伊稚斜掀开穹庐的窗帘,望着天地皆白的漠北草原,眼里浮现出孤狼的悲哀。他在心里问自己,这是天命注定匈奴人要从自己这里走向衰落,还是太阳神对自己用部族内部残杀而掌权的惩罚。自从自己掌握权柄以来,匈奴人的战事簿上,似乎还没有胜利的记录。 当刘彻接纳了于单的时候,他还信誓旦旦地宣称要“踏破长安,饮马渭水”,后来却越打距长安越远,匈奴的疆域也越打越小,随之而来的是各个部落王爷们的怨声载道。 他终于明白了做匈奴的单于与做左谷蠡王是多么的不同。 他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在今年春夏之交能够与汉军打上一仗,以消除国内日益不满的情绪。 第四章 公主伤别痛阳关 伊稚斜仰起脖子,喝完银碗里的最后一口酒,就听见穹庐外响起了马蹄声。 是谁在这个时候来单于庭呢?又会带来怎样的消息呢? “单于在么?”他听出来了,是左屠耆王的声音。他在这个时候来,一定是前线有了战事。 “王爷,单于正在里面喝酒呢!” “那你去通报一声!” 伊稚斜没等卫士传话,就对门外喊道:“不用通报,你直接进来好了。” 左屠耆王撩开门帘,就闻到满屋的酒气。 伊稚斜招了招手,让左屠耆王坐到自己的对面,他又吩咐下人呈上马奶酒,又撕了一块牛肉递给他道:“来!陪寡人喝一杯。” 左屠耆王把牛肉放回面前的银盘道:“单于真就这样终日泡在酒里么?” 伊稚斜苦笑道:“不然又能怎样呢?前方战事不顺,寡人心烦。” 左屠耆王道:“眼下烦心的事又来了。” 伊稚斜立即睁大眼睛问道:“汉人又来了?” “正是!边境细作来报,近来汉朝军队调动频繁。”说着,又从怀里掏出一张羊皮道,“来自长安的消息,汉皇对自次王所谓汉军不能横渡大漠的预言很不以为然,很可能要发动对漠北的攻击。” “好啊!寡人秣马厉兵,就为了这一天。你说说,这仗该怎么打?” “此一时彼一时也,今日匈奴军力已远不如当年。河西之役,汉人以万人胜我数十万人,军中恐汉心理十分严重。” 伊稚斜摆了摆手道:“别绕圈子,你就说如何打吧!” 左屠耆王心中有些失望,这个伊稚斜啊!这么些年了,怎么还是这样急功近利呢? “臣以为,还是召集各部王爷和大臣们到单于庭商议之后再定。” “唉!你也听他们的?看看那些王爷们,一个个脑满肠肥,一提起汉军就浑身打颤,还指望他们为国雪耻吗?”伊稚斜忿忿道。 左屠耆王道:“不管怎样,单于都该让臣下知道战与不战的利害!” 其实,汉军要在漠北打仗的消息,赵信知道的并不比左屠耆王晚。他毫不怀疑这种可能性,经过河西之役,战争的主动权已由匈奴这边转到了汉朝那边,这一点他比谁都清楚。 因此,在五天后的单于庭议事会上,当其他人要求打仗的呼声喊得震天响的时候,赵信坐在一个角落一直沉默不语。这很快就引起了右大将呼韩昆莫的注意。 “自次王怎么不说话呢?有何破敌的良策,为何不陈奏单于呢?” 赵信依旧低着头,只管喝着奶茶。 但是,呼韩昆莫的话却把大家的目光转到了他的身上。 “是啊!是啊!自次王在汉多年,总该对汉军的虚实有些了解才是。” “自次王为何沉默不语呢?莫非也是畏惧了么?” “哈哈哈……”单于庭里弥漫着讥讽的大笑,赵信脸上一阵阵发烧。 尽管单于把亲妹妹嫁给了他,但他还是能感觉得到人们眼中的轻蔑和冷漠。 匈奴人对投降变节的人向来是视为异类的。 六年了,只要太阳从东方升起,他就注定要经受这种被瞧不起的折磨。 只有在夜里,拥着可西萨仁入梦的时候,他的心才会获得一份安稳的栖息地。 可现实是严酷的,他可以对别人的蔑视置之不理,但他不能不回答单于的问话。 “单于,臣正在思虑这话该怎么说才好呢!” “你有话就说,犹豫什么?你不说出来,寡人又怎会知道自次王的想法呢?”伊稚斜佯装大度道。 赵信站起来走到穹庐中央,看了看众位大臣道:“各位以为如果开战,我军胜算的把握有几成?” 看着大臣们愕然不语,赵信接着又把第二个问题说了出来:“敢问诸位王爷和将军,目前对于匈奴人来说,是守土重要呢,还是进攻重要呢?” “你这话就等于没说!当然是守土重要了,可不进攻又如何拒敌于家园之外呢?”左屠耆王反问道。 “问得好。”赵信踱着缓慢的步子又道,“在长安时,臣曾熟读过《孙子兵法》,那里面说,能自保方可言胜敌。依臣看来,我军与汉军决战的时机已去,为今之计,当以自保为要!” 伊稚斜打断了赵信的话道:“你就说该如何应对吧。” 赵信环顾了周围一双双盯着的眼睛,仍然心存踯躅,吸了几口气,一副要说的样子,临了又咽了回去。 伊稚斜气就不打一处来,怒道:“自次王怎么了,说话吞吞吐吐的,欲言又止,你要急死寡人么?” 左右屠耆王和左右骨都侯也都动了气,纷纷埋怨赵信故弄玄虚,蛊惑人心。 没办法,到了这个分上,赵信不得不把埋在心里的话说了出来。 “单于。臣闻善用兵者,修道而保法,故能为胜败之政。” “什么意思?” “这句话的意思是说,既要保存自己,又要战胜敌人,就必须内修政治,邦交谨慎,确保法纪。而自保之法不仅是打仗,也可开邦交啊!在敌强我弱的形势下,重开和亲之议乃自保之上策。如此一来,汉军断无出兵理由,而我军也可蓄积力量,以图重新崛起。” 这话一出口,立即在大臣之间引起轩然大波。眼看左右屠耆王、左右大将“刷”的抽出腰间的战刀。呼韩昆莫更是横眉冷对,用明晃晃的刀尖挑着赵信的领口,冷笑道:“本将倒要剖开你的心看看,到底是黑是红,为何帮汉人说话?” 这原本就是赵信预料中的结果。他紧闭双眼,五内下沉,等待着单于的判决。他没有为自己的言语而后悔,只是如果今天一定要死,那没能够见上可西萨仁一面就是他唯一的遗憾了。 他平静地倾听着周围的动静,多希望此时伊稚斜能理智地思考他的谏言,做出明智的选择。 单于庭里静极了,人们的喘息声都可以清晰地听出节奏。冥冥中,赵信听到了死神走近的脚步声,他的血在凝固,脑子里一片空白。 大臣们都目不转睛地盯着伊稚斜,他紧紧地揪着粗壮的胡须,看着阳光一缕缕地在天窗上悄悄地移动。 老实说,赵信关于重开和亲的谏言,让他的思想在一瞬间出现了停滞。隆虑阏氏死了才刚刚几年,和亲这个词对他来说好像恍若隔世,太久远了。 他知道刘彻与隆虑阏氏的感情。在这笔债还没有偿还,而汉军处于优势的情况下,重开和亲之议是多么的不现实。 隆虑阏氏自刎之后,娶汉朝女人做阏氏一直是他梦寐以求的愿望。他一想起军臣单于与隆虑阏氏在一起的情景,就妒火中烧。 他原以为这辈子再也不可能看见像隆虑阏氏那样美丽的女人走进草原了。可这个赵信,偏在这个时候提出重开和亲之议,他内心很清楚,现在谈和亲,无异于投降。 他也清楚,留下赵信,也会为今后留下一条后路。 伊稚斜的习惯是,在做出重大决定之前,总要不断地摸摸挂在耳朵上的巨大耳环,如果反复在耳环上摩挲,那就证明他是举棋不定。 决定命运的举动出现了——伊稚斜的手离开了银碗,移到了胸前。大臣们有的屏住呼吸,有的喜形于色,有的翘首以望,赵信虽然闭着眼睛,他有一种预感,决定生死的时刻到了。 “赵信乱我军心,本当斩首,寡人姑念其初犯,从轻发落,令其闭门思过。” 伊稚斜站了起来,野狼般的眼睛扫视了一下面前的大臣们,浓重的鼻音在穹庐内荡起嗡嗡的回声: “各位王爷、将军!从来没有主动把头伸进狼口中的羊,匈奴人没有拿祖土送给别人的习惯。漠北是我大匈奴单于庭所在地,是祭祀太阳神的圣土,是我们世代生息的地方,怎能拱手送给汉人呢?我们先后丢了河南、河西和漠南,这都是寡人的错。寡人愧对列祖列宗,今天当着众卿的面,寡人断发代首,向列祖列宗谢罪!向太阳神谢罪!”他说完就“嗖”的一下割下一缕长发。 “这次汉军来攻,我匈奴军民务必严阵以待,同仇敌忾。若再言和,就跟此发一样。”伊稚斜率先冲出穹庐,面东而跪,“伟大的太阳神,保佑匈奴人战胜汉人吧!” 单于的话在诸王和将军们心中掀起一阵飓风,他们凭着一腔热血,当着太阳割下自己的长发,从心底发出怒吼: “誓与单于共生死!” 当主战的情绪在匈奴的大臣间蔓延的时候,赵信再也不提和亲的想法。 赵信并没有改变对决战前途的忧虑,他回到穹庐,已冷汗淋漓,人一下子瘫倒在地了。 “夫君这是怎么了?” 美丽的可西萨仁支走了身边的女奴,将赵信紧紧抱在怀里。 “夫君!说话呀……夫君……”可西萨仁哭出了声。 “差点见不到夫人了。幸亏单于圣明,我才能再看到你。”赵信伸出手拂去妻子的泪水。 可西萨仁让赵信安静地躺在自己怀里,两双手攥在一起。她俯下身体,深情地吻着他,两人的泪水就交融在一起。 赵信闭着眼睛道:“人这一辈子会犯很多的错,有些是不可追悔的,有些是追悔不尽的。我今生最大的错误就是不该再次回归匈奴,那点男人最后的自尊都因为这一步之错而被摧毁殆尽。” “夫君……” 可西萨仁捧起赵信的脸道:“夫君千万不要这样想,夫君本来就是匈奴人么?” 善良的她才不管赵信是汉人还是匈奴人呢!在她眼里,他是自己所爱的男人,她要全心地呵护他。 “我明日就去找单于,劝他重开和亲。” 赵信给了可西萨仁一个无奈的笑,心里的话却是:“可西萨仁啊!大战就要来了……” 这个世界太小了,为什么总要让两个倔强而又高傲的女人碰在一起呢? 汉军誓师仪式已经结束,刘彻和卫子夫已经回未央宫去了。但是有两个女人却紧紧地追着大军,走过了横桥。 分多聚少,本是将军们的生活。可这一次出征,长公主的心就比往年纷乱得多。她真担心因自己的任性而影响了卫青的情绪,她有时候也在心里埋怨自己,为何不让所爱的人没有牵挂走向战场呢? 可她的性格就像一匹烈马,她总是想挣脱理智的缰绳而自由自在地狂奔。 出征前夜,她与卫青又发生了本不该发生的争吵。 躺在卫青的怀里,她口无遮拦地鄙夷皇后的出身,埋怨她不识时务。说自己想求阳石公主嫁给卫伉,应该是她的荣幸,可皇后偏偏坏了她的大事。 当她发现卫青不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的时候,她不免就得意忘形起来。她将如何认识李延年,如何巧妙而又在不知不觉中把他的妹妹推入皇上怀抱的事情,毫无隐瞒地说给卫青。 她从卫青的怀里坐起来,那凤眼就露出了凶光。 “哼!”她似乎忘记身边还有一个姓卫的丈夫,恶狠狠地说道,“在这皇室内,谁要是敢与本宫作对,本宫让她生无安宁之时,死无葬身之处。” 可她没有想到,她的话还未落音,耳边就传来了怒吼声: “够了!你还有完没完?” “怎么了?”长公主惊恐地看着丈夫。这是结婚以来,她第一次看见卫青发这么大的脾气。 “至于么?本宫不就是随便说说么?” 的确,卫青长期隐忍的怒火终于因为长公主的肆无忌惮而爆发了。 “左一个歌伎,右一个奴婢。公主知道不知道,我也曾是骑奴啊!公主是不是也鄙视我呢?既然如此在意,何必当初?何况公主可以另择夫君。”卫青说完,就起身到书房去了。 长公主顿时后悔了,自己这是怎么了?竟然说出如此让夫君无法接受的话。 卫青在书房里过了一夜,长公主一人守着偌大的卧房,打发着寂寥的长夜。她几次走到书房门外,又退了回去。 她的桀骜和矜持,使得他们近在咫尺而心隔两处。 这一次她对卫青的伤害太重了,卫青已不是昔日的卫青,他本来倔强的性格更无法原谅她的出言不逊。 卯时一刻,卫青披挂上马,去参加誓师盛典。她追到门外,也没见卫青回头看一眼。 看这事闹的?当卫青挥动手中的宝剑发出命令、回眸向亲人告别的时候,那眼睛让她的一颗心战栗。 刀剑之下无老少。对将领和士卒来说,每一次出征都意味生离死别。凯旋了,无异于另活一世;死了,连向亲人告别的机会都没有。 在生死面前,任何恩怨都显得微不足道。大军驰过渭桥时,卫青已从心底原谅了长公主。他不愿意带着心结上阵,那样会影响他的决策。 他坚毅的目光中透出温柔,是那么让她难以抗拒,让她惆怅满腹。 当然牵动长公主情怀的,也不仅是卫青,还有另外一个男人,这就是她的儿子——平阳侯曹襄。 阳石公主拒婚之后,皇上把卫长公主嫁给了曹襄,并钦点他跟随大将军出征漠北。这是皇上给他的一次建功立业的机会——说来他年龄也不小了,与霍去病同岁。 她本想上前与儿子说几句话,可曹襄借故回避了。 自从她与卫青的事被儿子发现后,他就搬出去住了——他至今也不愿意承认卫青的继父地位,这成了她无法对别人诉说的痛。 因为与卫子夫的关系很僵,儿媳卫长公主至今也没有与她说上几句话。 唉!他大了,由他去吧!自己还是多想想卫青吧! 此刻,长公主的车驾追着大军,来到了咸阳北原。在与卫青执手相别时,长公主哭泣道:“原谅本宫的任性。” “公主保重!管好伉儿几个,不可让他们惹是生非。”卫青说完便翻身上马。 大军越来越远,渐渐淡出了长公主的视野,府令在一旁提醒道:“公主,将军已经走远了。” “多嘴!本宫知道。” 大家于是便不敢高声说话,只呆呆地站在那里听候发落。 “回府!”长公主命令道。 车驾调转马头,却听见前面传来嘈杂的声音。 长公主对府令说道:“看看去。” 府令催马到前面一看,心中不禁一惊,天哪!是阳石公主。这不是冤家不聚头:一个是皇上的亲姐姐,一个是皇上的爱女,怎么能让她们碰到一起呢? 都是丫鬟、宫娥前呼后拥,都是骑奴、府役威风凛凛,仗着主子的地位,谁也不愿意让道。 府令觉得以自己的身份处理不了这样的纠纷,他急忙转身回来,向长公主禀告了情况。 “又是那个丫头!”长公主嘴角流露出不易觉察的冷笑,“真是不知天高地厚,满朝文武,哪个见了本宫的车驾不让道?翡翠,随本宫去看看。”说着,她便踩着府役的脊背下了车。她远远地望见,阳石公主牵着马也朝这边走来了。 什么东西,自作多情。长公主在心里骂道,却住了步子,等待阳石公主的到来。 阳石公主的脚步是沉重的。 又是一年燕子回,最为恼人是春风。冬天的时候,她与霍去病就在道路往南的一处松树林中发下了海誓山盟,等到剿灭匈奴的那一天,他们就要鸾凤和鸣。 在之后的日子里,他们几乎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来到这林子练习刀马,切磋武功;回味人生,憧憬未来。 在相互凝望中谱写着相爱故事,送走一寸寸甜蜜的时光。 可是今天,她心爱的人走了,率领着他的大军走了。 阳石公主擦了擦腮边的泪珠,就听见耳边传来冷冰冰的声音:“哟!还掉泪了,为小情人的吧……” 阳石公主抬起头,长公主高傲的脸盘就映入她的眼里。阳石公主避开长公主的冷嘲热讽,彬彬有礼道: “哦!姑母也来送大将军了。蕊儿有礼了!” “担当不起。” 长公主对阳石公主的谦恭不屑一顾:“你是皇后的爱女,又是骠骑将军的……本宫如何敢接受如此尊贵的行礼呢?” “姑母!”阳石公主耐着性子道,“蕊儿知道,姑母对蕊儿没答应与伉弟的婚事而心存芥蒂。姑母爱子心切,蕊儿感同身受,可那是父皇的旨意,与蕊儿何干?” “是啊!与你是没有关系,可与你娘就有关系了。” 长公主根本不去看刘蕊脸上的难堪,只顾自说自话道,“想当初,若非本宫向皇上引荐,皇后焉有今日?可你瞧瞧,她都干了些什么?真是忘恩负义……” “姑母!”阳石公主打断了长公主的话,“姑母有话尽可以对母后去说,当着下人的面说这些,像什么样子?” “哼!你还有脸说下人,令本宫哑然失笑。听说你经常出入于骠骑将军府,并马于咸阳原头,你敢当着下人之面说么?本宫的卫伉是没有什么功劳,可他也是列侯呀!霍去病又怎么样?功劳大,风险也大,战场上刀枪无情。哼!” 长公主踩着府役的背重新坐回车驾,对府令和翡翠喊道:“回府!” 可她的人马却没有丝毫动静,因为她的肆无忌惮激起了阳石公主身边宫娥们的愤懑,一个个持刀肃立,拦住了公主的车驾。 “闪开……”长公主提高了声音,“你等要造反么?” 那些披着软甲的姑娘们似乎没有听见长公主的呵斥,眼睛齐刷刷盯着阳石公主。 长公主心里有几分惊慌,问道:“蕊儿!你要干什么?本宫今天要是有个闪失,皇上饶不了你。” 阳石公主向宫娥们使了使眼色,大家收势插刀入鞘。然后对自己的护卫队伍喊道:“让开!让姑母先行……” 之后,阳石公主在马屁股上狠狠抽了一鞭子,追上长公主的车驾,隔着窗,她高声说道:“姑母!为人要宽厚些,否则是要遭天谴的。” 但是,当长公主的车驾走远的时候,阳石公主却泪水盈眶:“表兄!珍重……” 阳关尽头,不见将军的身影,只留下马嘶的余音在经久不息地回荡…… 第五章 大将军漠北布阵 后半夜,可西萨仁两腮挂着泪水,在赵信的怀中进入了梦乡。 回味着夫妻之间说话的全部内容,赵信却总是理不出一个头绪。 直到穹庐外的岗哨进行交接之后,他才意识到,他和可西萨仁已和这个国家生死依偎在一起了,没有匈奴国的存在,他们注定只能做汉朝的刀下鬼。 他要说服伊稚斜避开汉军的锋芒,把保存实力放在第一位。 天刚刚放亮,草原还沉浸在一片宁静之中,赵信轻手轻脚地出了穹庐,直奔单于庭来了。 伊稚斜刚刚洗漱完毕,正在穹庐外练习刀法,远远地看见赵信疾马奔来,心知是与昨天的军事会议有关。 “自次王这么早来,不知是为何事而来?”伊稚斜屏气、收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 “卑臣昨晚想了许久,觉得有些话还是与单于单独说好。” “好!进去说话。”伊稚斜说着,先自进了穹庐。 “谢单于!” 赵信跟着掀开门帘,看见女奴们正忙着帮单于整理穹庐,把热腾腾的奶茶倒进银碗,放了一些油炸的牛羊肉和果子在旁边。 几碗奶茶入腹,伊稚斜便问道:“自次王对战事有了新的想法?” 赵信不答反问:“单于认为此战该如何应对呢?” “嗯!寡人不是在问你么?” “说打仗容易,可这打仗毕竟不是喝奶茶。”赵信比喻道。 “这还用你说么?” 赵信抬起头看了一眼单于问道:“单于知道近年来我军与汉军作战为什么连连失利么?” 伊稚斜摇了摇头。 赵信于是便把考虑了很长时间的想法陈说在单于面前:“依卑臣看,我们不是输在兵力悬殊上,而是输在眼光短浅上。匈奴立国已有数百年,却没有一部兵书,也不研习汉人的兵法,故步自封,以为自己很了不起。自刘彻登基以来,一再窥探我军战法,不但我军铸刀的秘密被他们偷去,而且连坐骑也换成匈奴的马匹。而我军至今仍然用老眼光去看待他们,动辄饮马渭水,这不是闳大不经,无据妄说么?还有大家都喜欢偏安一隅,河西的王爷们断言汉军过不了祁连山,结果让他们打个措手不及。” 伊稚斜的银碗空了,但他却忘记了续茶,因为赵信的话字字敲在他的痛处。他迷离着双眼问道:“那依自次王来看,这仗还能打么?” “现在已不是打不打的问题了。细作来报,汉军以卫青为统帅,霍去病出定襄,李广为前将军,公孙贺为左将军,赵食其为右将军,曹襄为后将军,已于近日越过长城,向北而来了。而我国内决战呼声甚高,单于若是弃战,无异于不战而降。” 伊稚斜惊道:“依自次王说来,这仗必败无疑了?” “从战术上看,汉军此次出兵总结了河西之战的取胜之道,他们首尾呼应,左右一体,显然是欲以十倍之数进击我军。敌我力量悬殊,决战谈不上,硬碰更非上策,眼下以自保最为重要。” 赵信拿过一个大碗,代表汉军;又拿过一个小碗,表示为匈奴军。先将大碗从下往上移,然后将小碗往左移。 “这就是避实就虚,声东击西。” “寡人明白了。你是说汉军欲图寡人而不肯罢兵,我们就来个将计就计。寡人这就传令下去,对外放话说,寡人欲在东线迎击汉军,而暗中则把军队调往西线。” “如果我估计没错,此次汉军在东线出击的必是霍去病。其人虽然勇猛,却过于年轻,若闻单于在东线,势必长驱直入,我军可在迂回中相机歼敌,等他明白过来,我军早已反攻过来,一定会打他个出其不意。在此之前,单于要将我军的辎重粮草悉数北撤,只留给汉军一片空荡荡的沙漠,看它如何北进。” “看来自次王在长安没有白待呀!”伊稚斜快人快语,但很快便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因为他已觉察赵信的脸红了。 穹庐外开始沸腾起来了。 一轮金色的太阳从东方升起,照着积雪覆盖的狼居胥山,照着冰层融化的余吾河水,隐约可以听见冰块碎裂的声音和涛声在草原上回旋——这是匈奴人朝拜太阳神的时刻。 无论是贵族还是百姓都比往日更加显得虔诚、严肃,有的人脸上笼罩着难以掩饰的悲怆。 伊稚斜走到祭坛的金人旁边,他端起马奶酒,用指尖蘸了洒向天空: “臣民们,又要打仗了。汉军即将进攻漠北,男人们立即到指定的地点去集合,老人和女人携带车辆辎重北撤,让我们祈祷神圣的太阳神保佑匈奴人吧,把汉军赶出大漠。” 从祭拜的人群中传出悲哀的哭声,接着便蔓延开来。尚未开战,先闻哭声,一种不祥的预感迅速覆盖了单于的心田。 “是谁在那里号丧呢?” 伊稚斜把愤怒的目光投向人群,立即就有士卒从人群中架起一个年轻人,摔到伊稚斜面前。 年轻人浑身发抖,瘫软在地上,祈求饶命。 伊稚斜没有丝毫的怜悯和犹豫,就朝着带队的百夫长大吼一声:“拉下去,用他的血祭祀太阳神。” 士卒拖着年轻人向祭坛走去。 刽子手手起刀落,那青年的头颅就飞到雪地上去了。 士卒捧着血淋淋的人头,放上祭坛。 伊稚斜再次地率领臣民跪倒在太阳神面前,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掠过跪在地上的臣民们道: “臣民们!你们看见了么,这就是未战怯阵者的下场!” 赵信的眼前满是飞落雪地的人头,一个接着一个。 而站在这血色边缘的是一头凶狠的公狼,它朝天长鸣的声音传到狼居胥山,又被弹了回来,在山峦间荡起经久不息的回声。 卫青从定襄越过长城,长驱千里,终于在三月初遭遇了匈奴军。 当晚,队伍在大漠上宿营,刚刚布置好中军大帐,李晔就领着细作前来禀报,说匈奴阵营旌旗飘扬,营帐林立,营寨内也是喊杀阵阵。显然,他们已经做好了迎战的准备。 卫青十分惊奇匈奴人情报的准确和迅速,对李晔道:“匈奴军虽然屡屡受挫,但它毕竟是一支长期奔驰在大漠的劲旅,你立即去通知各路司马,要他们以武钢车布置连环营寨。完了之后立即回来,本将有要事与你相商。” 这武钢车外壳上包裹着一层铁皮,沿营寨四周布置,每车四卒,成圆形结构,浑然一体,可以四面警惕敌人的偷袭,只要一环开战,则可连环策应。虽然十分坚固,却是惧怕火攻。 在李晔即将离去时,卫青又反复叮嘱需防匈奴人火攻,然后才转过来思考战局。 匈奴人在汉军到来前,已将百姓和辎重撤往狼居胥山以北,只留下空荡荡的草原和沙漠。虽然已经到了三月,可胡杨的叶子才刚刚透出点点绿色,让人感觉春天的脚步何其缓慢。 站在营帐前,卫青望着绵延数里的营帐,临行前皇上的叮嘱再度在耳边响起。 河西大战,十万匈奴大军投降汉朝,彻底扭转了自高皇帝以来的局势。匈奴人再次北撤,意味着他们以后南来,将会更加不易。 刘彻强烈地感觉到,战争的主动权已经完全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那是长公主陪他去乐坊听李妍演唱“北方有佳人”的第二天,刘彻召卫青到宣室殿,指着汉匈形势图上漠南那一片辽阔的空间说道: “近日定襄、代郡太守来报,匈奴军在我边城杀掠之后,忽然北撤,漠南已无人影。叛将赵信,断言我军不敢劳师袭远,大将军以为如何?” 卫青沉思良久道:“虽兵法有云:‘百里而争利,则擒三将军,劲者先,罢者后,其法十一而至’,然则兵无常势,倘若运筹有度,未尝不可!” “远途奔袭,骑兵为首。依你看,我骑兵战力如何?” 卫青道:“河南、漠南、河西三战,我军掳匈奴战马数十万匹,横渡大漠应无问题。臣所虑者,乃辎重、粮草能否跟得上。” “此亦朕之所虑也!朕已命少府寺、左右内史,并诏命边关郡守,征集马匹四万,步兵数十万,转输辎重,接济粮草。”刘彻并不等卫青回答,便将漠北大战的想法和盘托出,“朕欲破敌人之狂言,祭天狼居胥山,饮马余吾河畔。不知大将军以为如何?” 刘彻说完,仰天大笑,那笑声迅速积聚成车辚马啸的骤风,将卫青卷到了大战的前沿。 第二天朝会上,刘彻颁布了进军漠北的诏令。 卫青发现,皇上并没有将霍去病所部交与他,这表明河西之战后,霍去病在皇上心目中的地位迅速上升。 他担忧年轻的霍去病能不能担得起如此重任。 帐外响起了脚步声,那是李晔的。卫青的思绪被打断了。 李晔详细地陈述了武钢车的部署及各路司马的防守重点,卫青满意地点了点头。卫士呈上来糇粮,两人简单地用了晚餐,就进入正题。 “你说,单于会不会就在对面呢?”卫青问道。 “据细作报告,此部乃匈奴军主力,想来单于应该在此无疑。” 卫青抬头看了看李晔说道:“本将也是作如是想。擒住伊稚斜乃皇上旨意,他杀害隆虑公主,已成为皇上心中难以平复之殇。临行前,皇上严令本将必取单于首级。” 他起身转向身后的地图,眉毛又凝结在一起: “行前朝廷对两军形势估计过于乐观,现在看来,匈奴已早有准备,明日先出动五千骑兵探探虚实。” 两人正说着,就见前将军李广拿着昨日捕获的匈奴俘虏的供词进来了。 “据俘虏所言,单于就在前面。” 卫青闻言大喜道:“此天助我也!” 这消息也让李广感到十分振奋,俘虏是他的军侯抓的,他又是前将军,擒拿单于这头功当然非他莫属。 李广直截了当道:“请大将军下令,末将作为前将军,愿意率部前往擒拿单于。” 卫青站起来与李广道:“本将希望由老将军与右将军赵食其并为一军,从东道出发,对单于形成合围之势。” “大将军这是何意?末将为前将军,擒拿单于乃是本分,今大将军中途易令,命末将与赵将军改出东道,末将十分不解。” “不瞒老将军,皇上临行前曾叮嘱本将,老将军春秋已高,恐有闪失,所以……” “末将只闻皇上诏令末将为前将军,而不曾听说对大将军有此告诫。大将军这样做,莫非想贪擒获单于之功?” “老将军一世英名,难道要违抗军令么?” “是大将军违背旨意,私自将前将军改为东道军,反倒怪罪末将。” 李广说着话出帐去了,李晔追到帐外劝道:“老将军有话好说,何必动怒呢?” 李广又甩出一串话来:“大将军若不收回成命,末将将率部独自出击匈奴。” 第二天,李广差人送来一书,再次申明了昨晚的理由。 卫青看了什么也没有说,提笔修书一封,差人送到前将军处。 李广接过书信问道:“大将军没有留下什么话么?” “大将军令卑职带给老将军五个字:急诣部,如书。” 拆开书,第一行就透露出凛凛杀机: “将军戎马一世,当知军中无戏言。倘若误了军机,休怪本将忍痛割爱。” “好一个忍痛割爱。”李广讷讷自语,他怎会不明白“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道理呢?卫青完全可以以违抗军令的罪名杀了他。其实,对于死他并不害怕,只是还没有为三千子弟报仇,就这样死在主帅刀下,他觉得太不值得了。 李广回转身时,已恢复了一位老将军“含刀饮剑”的理智。 “请转告大将军,老夫遵命就是。” 这边,李晔打发送信人上路后,将一个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提到了卫青面前。 “大将军为何不让李将军担任前锋呢?” “唉!这是皇上的意思,皇命难违。皇上本意是不让他出征的,后来他一再请求,皇上才勉强答应了。可第二天,皇上就召本将进宫,暗中叮嘱一定不能让老将军靠近前沿。皇上也是为了他好!” “下官明白了。”李晔为刘彻对一个老将的细心关怀所感动。他更被卫青的侠骨柔肠所感动,他为自己能够在卫青身边做事而分外满足。 但是,这一回李晔错了,只一心参赞军务的他很少窥探别人的内心,更没有注意到从拿到供词到李广负气辞别这短暂瞬间卫青心理的微妙变化。 听了李晔的回答,卫青满意地笑了。 他为内心仅有的那点私心没有被人发现而感到欣慰,是的!擒住单于,这是何等的殊勋,这样的机会他是绝不可能拱手让给别人的。 与李广一样,他有一种预感,打完这仗,他大概也就只能待在中朝了。皇上的性格他知道,像他这样不断获得封赏的人,总有一天会让皇上不放心的,他也应该急流勇退。 这样想着,卫青便道:“请中郎速传两位公孙将军和后将军到帐下议事。” “诺!” 这三人一个是他的连襟,一个是他的恩人,一个是长公主的儿子,说起话来自然少了许多的生分。 正是月上中天的时候。走出帐外,抬头望月,李晔惊异地发现,浩浩星空中,被众星拱卫的北斗星竟然位置偏南了。 漠北的第一仗,于次日辰时二刻由卫青命令发起进攻。 汉军骑兵的神速遏制了匈奴强弩的发挥,一万名匈奴骑兵与五千汉军骑兵很快地胶着在一起。 赵信的军队企图以优势兵力对公孙贺与曹襄的骑兵形成合围,却不料被卫青识破,他利用匈奴军以部族为骨架、管制分散的弱点,以公孙贺一军牵制赵信,而以公孙敖和后曹襄所部集中攻打耶律孤涂的军队。 双方的骑兵像决堤的洪水,在辽阔的草原上掀起波峰浪谷,将士的耳边只听到呼呼的风声和嘚嘚的马蹄声。 陷入极度疯狂的士卒们,眼里看到的再也不是一个个人,而是一丛丛草芥,战刀扫过,立即倒下一片。 生命从没有像战场上的这样坚韧,为了将对方置于死地,为了求得自己的生存,哪怕遍体鳞伤,仍然奋不顾身地冲向敌人。 生命也从来没有像战场上的这样短暂,刚才还高举战刀、狂呼冲锋的年轻骑兵们,瞬间就身首异处。 战马哀嘶着围着它的主人旋转,它想用自己的体温唤醒它的主人,可留给它的只有惨烈。 公孙敖率领部下死死咬住耶律孤涂的当户不放,不断削弱敌人的有生力量。 他十分感激卫青将这次立功的机会从李广那里转给自己,希望能够在这次战役中亲手擒住伊稚斜,好洗雪多年带兵出战、多年无功的耻辱。 他率先冲到当户面前,挥动手中的大刀,直取当户的命脉。 匈奴当户伸出长枪,刺向公孙敖的咽喉。 公孙敖奋力挡开当户的兵器,迎头砍去。 匈奴当户架开公孙敖的大刀,拨转马头,朝东奔去。 公孙敖猛击马腹,战马腾跃追出数十丈远,正在厮杀中的汉军和匈奴军被两位将军的气势所震撼,混乱中竟然闪开一条路。眼看马头就已咬住敌人,在匈奴当户惊慌回头时,却被迎面冲来的曹襄取了首级,一股鲜血从脖颈处喷涌而出,匈奴当户跌下马去。 曹襄似乎并不看重这些,将手中的首级扔给公孙敖身后的卫兵道:“也该他遭殃,被晚辈碰上,替前辈结果了他的性命!” 马上相逢,第一次参战的曹襄看到公孙敖一脸的血,吃惊地问道:“前辈受伤了?” 公孙敖一抹两颊,哈哈笑道:“哪里!哪里!这是匈奴人的血,吃的牛羊肉的,连这血都散发着膻气。” 说着他又指着曹襄的脖子笑道:“看看你也一样啊!彼此!彼此!” 曹襄用手去摸自己的脖颈,天哪!也是血迹斑斑。 这个开国丞相曹参的后代,平日在京城里过惯了安逸的生活,直到这时候,才明白先祖当年跟着高皇帝打江山的不易。 公孙敖问道:“少将军可见单于否?” 曹襄摇了摇头。 公孙敖有些失落:“难道他没有在军中么?” 抬头望着天空,已是太阳西斜,估摸大约未时时光,耶律孤涂在留下近千具尸体后撤到二十多里之外。 两人正欲商议要不要继续追击,忽然传令兵来禀报,大将军要他们速去。 两人匆匆来到卫青已经移到前沿的军帐,禀报了战况。 这一场下来,汉军斩匈奴首虏近千,俘获战马数百匹。 两位唯一感到遗憾的是,没有能够亲自擒住伊稚斜。 第六章 霍去病北海扬威 卫青沉思了片刻,告诉公孙敖和曹襄道:“伊稚斜虽然生性鲁莽,却也不乏诡谲和狡黠,在我军围追堵截下,必是转到赵信的军营中去了。公孙贺的军队现正咬住赵信,可赵信部的兵力多于我军,双方正展开着拉锯战,打得十分艰难,你们现在暂时放弃追击耶律孤涂,集中兵力围歼赵信部,务求生擒单于……” 匈奴的当户们根本不知道,当他们包围公孙贺率领的汉军时,卫青已派遣公孙敖和曹襄从两翼包抄过来。 公孙贺很沮丧。其实他对赵信并不陌生,只是没有想到赵信军的战力如此顽强。 双方战至中午,公孙贺军渐渐不支,阵形开始出现混乱。 令他大惑不解的是,他始终没有看见赵信的影子。反倒是他手下的当户们,愈战愈勇。他这才领悟到,这个通晓汉匈战法的赵信实在难以对付。他忙令属下司马收缩军阵,向不远处的土丘集结,试图凭借高地御敌。 精疲力竭的公孙贺催动坐骑,冲上一个土丘,正要集结军队突围,忽然他看见远处一面书写着“卫”字的大旗,脸上立时露出喜色,忙振臂高呼道:“大将军援军来了,杀啊!” 他率先冲入敌阵,左冲右突,匈奴骑兵一个个落马,被他杀出一条血路。 直到这时候,公孙贺才与赵信遭遇。 赵信一条长枪,斜刺横挑,汉军士兵哪里是他的对手,被他杀得人仰马翻。他与各路当户在血肉横飞中聚集在一起,大家互相交流战况后,才知道卫青已经反包围了他们。 赵信令旗手将旗帜插上高地,好让将士们能从各个方向看到它。谁知那小个子旗手刚刚冲上高岗,就被追上来的汉军拦腰砍在马下。 赵信被激怒了,冲上去就从后面给了汉军骑兵一枪,然后忙招呼身边的亲兵重新扛着旗帜上了高岗。 公孙贺挥着大刀,很快将左右的匈奴骑兵驱散,对正在酣战的赵信喊道:“无耻叛贼,还不下马受死?” 昔日好友,战场相逢,赵信心里很不是滋味,边接招边说道:“国之交战,不废私情,将军还是请回吧!” 公孙贺道:“本将平生最恨者,乃背主叛国之人,且吃我一刀!” 两人就这样地厮杀了半个时辰,赵信退守到一面坡前,不经意地朝远处眺望了一下,眼睛直了。怎么草原上都是汉军呢?那写着“卫”字的大旗下面一定是汉军统帅卫青,他的心顿时乱了。 人生如戏,上次他还信誓旦旦地对卫青表示要生擒单于,这次却做了护卫单于的先锋。 随着大旗的挥动,汉军的阵形演绎出百般变化,几乎每一个口子都被堵死了。 赵信意识到围歼公孙贺的机会不再,突围的希望也慢慢变小,可他现在最担心的还是单于的安危。他放弃了对公孙贺军的打击,要当户们收拢兵锋,向北突击——那里有他们的大本营。 “大将军请看……”李晔指着远方,对卫青道。 “怎么了?” “那边……”顺着李晔手指的方向看去,卫青的眉毛顿时凝结在一起——在东北方向,密不透风的包围圈被撕开了一道口子。 卫青拍打着战马的鞍鞯,情不自禁地唏嘘一声——指挥冲破这个缺口的将领会是谁呢?他脑际忽然地闪过一个名字——赵信,一定是他! 对了,伊稚斜此刻一定与赵信在一起。 卫青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对李晔喊道: “你赶快带几个人去,告诉公孙敖和曹襄,走脱了单于,本将斩了他们的脑袋!” “诺!”李晔不敢怠慢,率领士卒冲下丘陵。 可还是晚了。回望西天,太阳似乎对草原怀着不尽的眷恋,而沙尘就从太阳的怀抱中开始了肆虐的狂舞。狂沙裹着黑云由远及近,沙粒打在脸上,火辣辣地疼;风折断了旗杆,卷着旗帜满天飞舞。 卫青撩起战袍,遮了脸颊,向刚才还在喊杀连天的地方看去,哪里还有大战的影子,出现在面前的只有漫天黄沙。并且分不清哪儿是沙尘,哪儿是人。 这样的天气对长期生活在草原和大漠的匈奴人,是撤退的最好机会。 卫青猛催坐骑赶上李晔,大声喊道:“告诉公孙敖和曹襄,赶快收拢包围圈,决不能让单于走脱了。” 一句话说完,他已呛了一嘴的沙,但他已顾不得这些,从腰间抽出宝剑,高喊“杀啊!”就冲进了沙尘中心。 “跟上大将军!”李晔招呼着身后的卫士,紧随着卫青的马迹而去。 马疲劳极了,只要一松鞍鞯,就立即有马匹倒在地上再也起不来了。人也饥饿到了极点,沉沉的夜色中倒地一片。 战事胶着到了极点,每个时辰都显得如此的漫长。 卫青现在最关心的是单于的去向。 “单于呢?”夜色中这是卫青严厉的声音。 将军们掂得出这声音的分量,在这简单的句子背后,是人头落地的杀戮。 曹襄透过暗夜看到卫青举起宝剑,他担心再这样沉默下去,卫青真的就要杀人了。 他上前小心翼翼地说道:“刚才末将的左校捉到一个俘虏,他供称单于在耶律孤涂的掩护下趁着风沙北逃了。” “为何不早禀报?”卫青挥起巴掌,狠狠地朝曹襄抽去。曹襄的脸上立即爆出五道指印,嘴角淌出腥咸的血。 自从父亲曹寿去世后,母亲一直把他视为掌上明珠,呵护有加,什么时候挨过如此重的耳光呢?放在长安,这是绝对不能罢休的,可现在他只能忍着,他才刚刚二十岁,他不能用生命去试大汉的军法。 可卫青还是不解恨,道一句回朝再与你算账。便翻身上马,向北追去了。 将军们不敢怠慢,纷纷整顿所部,沿着普奴河西岸追击。 当东方晨曦渐露,一抹银灰划破黑暗的时候,真颜山的身影进入卫青视线,战马一个响鼻,驻足在山下的一株红柳树旁,再也不肯往前走了。 卫青向紧跟在马后的李晔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这山名叫真颜山,山前有座城叫赵信城。我军已追击了二百多里,还是没有见到单于的踪影。不过……” “不过什么?” “此役我军斩杀匈奴万人,而自身仅伤亡千人,算是大胜了!” 卫青微微点了点头,叹息道:“唉,还是让单于走脱了。” “大将军不必如此气馁。单于狡诈,加之风沙太大,他趁机走脱也在情理之中,大将军不必自责。” 卫青抬头看了看土筑的赵信城,问道:“城中可有匈奴军?” “我汉军一路奔袭,所向披靡,此地匈奴人闻之溃散,早就向西北方逃走了。” “传令下去,大军进入赵信城休整三日。” “诺!” 李晔转身上马,正要离去,又被卫青喊住:“我军深入漠北一千二百多里,此地不可久留,告诉各军做好南撤准备。” 他们进入赵信城的第二天晚上,风沙停息后的漠北草原沉浸在如水的月光下。 登上城头,眺望西北,真颜山被淡淡的月色涂成水银的凝重;举目南顾,二百多里外似乎还可以听到大战的余音;当一切回归宁静的时候,卫青的心境却是复杂的。 现在,他一肚子的话却化为一句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心语:“这些日子本将是不是太严厉了?” “这是战时,大将军再怎么严厉,将士们都是理解的。” “不过,本将前些日子对李老将军还是有些过分了。”卫青长叹了一口气。 一想起李广和赵食其,他刚刚放松的情绪又骤然紧张了。 “东道军为何至今仍无音信呢?要是他们及时赶到,单于也许早就做了俘虏。” 月光涂在卫青的额头,映出他沉郁的眼睛。 当卫青准备将军队撤回漠南的时候,从代郡出发的霍去病正率领着他的军队在东线疾进。 皇上给予他舅父也不曾享受过的权力。他可以任意在全军挑选最善战的将军和最精锐的队伍,为他配备熟悉匈奴地形的降将复陆支和伊即轩作为参佐。 将领中,除了从骠侯赵破奴是河西战役的老将外,昌武侯赵安稽、北地都尉卫山、校尉李敢都是新到他属下履职的将军。 汉军从长安出发的时候还是一路,可是到了渡过河水,路过太原郡的时候,忽然接到朝廷六百里加急发来的急令,根据边关奏报,怀疑伊稚斜还在东线,诏命就此分军,东路军由霍去病节制,出代郡迎击匈奴左屠耆王和左大将的军队。 皇命如天,卫青连夜召开军事会议,部署分军事宜。 卫青向霍去病问道:“兵力是否充足,需不需要从我这调一位将军过去?” 霍去病道:“不必!兵不在多而在精,将不在广而在勇。” 第二天,两军在汾河岸边作别时,他还是从舅父的目光中感到了一种无言的忧虑。 这是一种无形的压力,让霍去病感到了肩头责任的沉重。 军队刚刚出塞四百里,他便派复陆支进入匈奴纵深地带,打探敌方军情。在他的军队在漠南推进了一千多里时,复陆支回来了。 他禀告道:“左屠耆王所部呼韩昆莫就在前方二百里处驻防,依末将看来,匈奴军防备松弛,伊稚斜很可能不在左屠耆王营中。” “哈哈哈!自负往往是失败的前兆。”霍去病嘲笑左屠耆王的妄自尊大,“不管伊稚斜在不在这里,我军都务求多杀敌人,使匈奴人见到我汉军就胆寒。” 接着,他下达战令: 从骠侯赵破奴率军在东侧,阻击驰援之敌。 昌武侯赵安稽从西侧突入敌营,到处放火,以乱军心。 校尉李敢以火光为号,从正面突袭敌营。 天刚刚变黑的时候,从西垂的日边生出的黑色风暴,自西向东跨越千里大漠。它让伊稚斜得以逃脱,可在这里,却为霍去病军攻克敌营创造了良机。 左屠耆王断定,在这样的天气状况下汉军绝不会冒着迷路的危险进军。他邀了呼韩昆莫到他的穹庐饮酒。 左屠耆王抓起一块羊肉塞进嘴里,就对着外面黑漆漆的暗夜大叫道:“神圣的太阳神送来了让汉军致命的风沙,不劳将军动手,风沙会让他们葬身大漠的。让风做我们饮酒的鼓乐吧!” 可呼韩昆莫却没有那么乐观,霍去病在河西的“奇兵天降”,让他至今都觉得不可思议,这个善于出其不意的人显然比卫青更难对付。在左屠耆王酩酊大醉酣然睡去时,他走出穹庐,就看见西北角火光冲天,传来喊杀声。 “不好!敌人来偷袭营寨了。” 呼韩昆莫对值守的士卒喊道:“快去叫醒王爷!”言毕,自己就提刀上马,率部向外冲去了。 迎面杀来一位年轻将领。哦!那不是李敢么?右北平大战中曾与他对垒。 李敢显然也看见了他,于是便催动坐骑,上前就是一枪,呼韩昆莫急忙架起双刀接招,被李敢的枪杆死死压住。好长时间,彼此都能听见对方的喘气声。 忽然,李敢拉开距离,转身奋力刺去,只见得呼韩昆莫的右臂血流如注,刀都握不住了。 一向从容镇定的他有些沉不住气了,慌乱中回身朝东南撤去,李敢也不追赶,弯弓搭箭,一箭射去,呼韩昆莫跌落马下,等到李敢跑过去时,他已经气绝了。至此,呼韩浑琊兄弟都死在了李广父子的箭下。 李敢没时间多想,他对身后的骑兵喊道:“搜索左屠耆王穹庐!” 穹庐里一片狼藉,空无一人。左屠耆王早已带着几名当户和亲兵仓皇北逃了。 这让霍去病有些遗憾,因此当赵破奴、赵安稽等将领询问下一步行动时,他发脾气了: “还用问么?追!一直追至狼居胥山下!让汉军的气势威震匈奴!” 暴怒的吼声使复陆支和伊即轩后来一想起骠骑将军就不寒而栗,他们甚至猜测这个年轻人身上是不是流着匈奴人的血液。 大军一路向北,中途与匈奴左大将遭遇。 对左大将来说,这大概是他一生中遇到的最猛烈进攻。 左大将并不像左屠耆王那样轻敌,即便是在沙尘弥漫的昨夜,他的军队依旧负戈,张网以待。 霍去病的到来让他觉得有一种前所未有的亢奋,他希望能亲手擒住汉朝刚刚升起不久的将星。 可让他十分吃惊的是,匈奴军意志的坍塌甚至比余吾河水的解冻更令人触目惊心。当左屠耆王部全线溃退的消息传到军中时,他的当户们一下子失去了狼性。 他声嘶力竭的命令在那些溃退的当户面前是多么的苍白无力。 看着当户们纷纷后撤,左大将觉得自己是多么的无力,他无奈地把曾驻守了多年的领地丢给了汉军。 他希望能在比车耆、屯头王、韩王的领地阻击霍去病的进攻,可他又错了。赵破奴第一仗就取了比车耆的首级,而赵安稽、卫山、李敢所部连下了屯头王和韩王的领地,并俘获了他们以及所有放下武器的部属。 担任主攻的李敢没有辜负父亲的期望,率先将汉军军旗插上单于庭背靠的狼居胥山。 那一夜,左大将怀着悲痛的心情去寻找伊稚斜了,是夜色掩盖了他的行踪,否则他也难逃被俘。 此战后,李桦兴奋地禀报道:“此战汉军斩比车耆,俘获匈奴屯头王、韩王等三人,将军、相国、当户、都尉等八十三人,俘虏和斩杀匈奴吏卒七万余人,几乎全歼了匈奴左屠耆王部。” 霍去病听着这些前所未有的数字,轮廓鲜明的脸上充满了喜悦之情。 他觉得应该在这里留下汉军的功绩,因此,从占领狼居胥山那天起,他就命赵破奴和赵安稽分别在狼居胥山和姑衍山上各建一座祭坛,祭祀天地,抚慰亡灵。 站在狼居胥山的一面高坡上,望着山下黑压压的俘虏,霍去病不尽感慨。 屈指算来,他们距离长城已有两千多里了,可他却没有旷远寂寞的感觉。征战的欲望让他觉得皇上就在身边,而一路进击的兵戈铿锵,对他来说就像司马相如在竹简上走笔一样快意。 当余吾河水升起的岚气在空气中缥缈时,霍去病的眼睛被春阳照得眯成一条线,那白色的雾霭把他带回刚刚结束战斗的战场。 霍去病向李桦问道:“祭坛可否筑好?” 李桦道:“连日来,将士们顾不得疲劳,日夜苦干,即日即可筑起。” 霍去病有些不耐烦道:“你认为快么?依本将看来还是太慢了。他们是想等匈奴人反攻过来么?你去告诉军正,严令加快速度,贻误工期者,鞭笞五十!” “咝!”霍去病眉头皱了一下,从口中发出一声呻吟,旋即又恢复了恼怒,“速去呀!” 这细微的表情没有逃过李桦的眼睛,他知道霍去病一定是箭创又疼了。 李桦现在想起来还是很后悔,为什么自己当初就没有发现这支冷箭,而像灌强那样壮烈地殉职呢? 大汉可以没有李桦,但不能没有霍去病。 军医官在诊断之后说,那箭是有毒的,虽然药物可以排掉一部分毒,但是却不能根除。他这病不能发怒,一发怒,毒就会侵蚀他的身体。 可他的性子,动不动就怒形于色,如何得了呢? 李桦一想起来就发愁:“将军!您的伤……” 霍去病挥了挥手道:“你怎么如此啰唆?难道本将会死了不成?” 李桦本来还准备谏言战后休整的,霍去病这话一出,等于封住了他的嘴。从河西战役开始,他就发现霍去病在带兵上少了卫青的宽严相济而失之太酷。 在卫青属下的兄长李晔常常向他忆起卫青关爱士卒的故事。但在李桦的记忆中,霍去病的手中永远只有一条鞭子。 也许是年轻气盛吧,李桦常用这样的理由说服自己。他转身准备下山,却瞧见山下走来一个身穿甲胄之人,原来是赵安稽。 本来皮肤就黑的赵安稽,由于连日来的劳累,脸上黑中都带了青紫。 “将军在么?” 李桦手指了指山上的那棵松树道:“在那里!正为祭坛进展太慢的事情生气呢!” “末将前来正要禀报将军,祭坛已经修好了。” 李桦闻言,一颗悬着的心落了地,忙与赵安稽一同前来见霍去病。 中午,卫青派人送来的战报,说西路汉军已经内撤。 手握战报,霍去病沉默良久,讷讷自语道:“为何如此仓促地撤退呢?为何不趁势一鼓作气,将匈奴人赶出漠北呢?” 两天后,霍去病在狼居胥山上举行了盛大的封禅仪式。 月亮恰似一轮玉盘照着广袤无垠的草原,照着挺拔峻峭的狼居胥山,照着冰冷宁静的大漠。 祭天台上,火光辉煌。按照大汉的礼仪,祭祀品用全牛、全猪、全羊作为“牺牲”。 在汉军用了半个月筑成的台场上,聚集着火把方阵。 中间一条通道,一边是匈奴战俘,一边是汉军将士。茫茫夜色中,那千万火把与天上的千万颗星,早已没了分界,融为一体。 约摸酉时一刻,霍去病在李桦、赵破奴、赵安稽、卫山、复陆支和伊即轩的陪同下登上了祭天台,李敢率部负责警戒。 夜风飕飕,灯火摇曳,霍去病的脸庞在火光下呈现出凝重的铜红,他魁梧的身躯似乎也为狼居胥山增添了一座新的山峰。 酉时二刻,一干人在祭坛前站定,担任主祭官的李桦宣布祭祀开始。立时鼓乐高奏,只是这乐声中掺入了胡乐的旋律,让台下的俘虏们心头掠过对故乡的思念。 接着,李桦宣布朝拜木、火、土、金、水五色社稷之神,霍去病率领将军们和台下的人一起庄严肃穆地行三叩九拜之礼,立时就有全副武装的士卒抬着“牺牲”出现在坛前。 赵破奴宣读了祭文。这时,台上鼓乐再度响起,那声音借着草原的夜风,传到旷远的角落。 当夜色中传来很苍凉的匈奴乐曲时,包括屯头王、韩王在内的匈奴战俘,眼眶立时充满了泪水。那是丢失土地的伤痛,是思乡的苦涩,是割舍不断地种族血缘。 这时候,从祭坛上传来李桦洪亮的喝声: “面向东方,朝拜神圣的月亮神!” 战俘们抬头看去,只见霍去病和将军们依照匈奴的礼节,虔诚地拜倒在月光之下。 李桦遵循朝拜的节奏高声唱道: “神圣的太阳神、月亮神,保佑汉匈百姓共沐大汉文明,万世亲如兄弟!” 这是战俘们没有想到的,就在这一刻,他们对霍去病胜利的原因,似乎也明白了一些。 在火把的明灭中,屯头王和韩王暗地交换了眼色,他们彼此都发现各自的目光在悄悄发生着变化——少了些仇恨,多了些信服。 他们从霍去病身上感受到了那个远在数千里之外的汉皇胸怀。 霍去病洪钟般的声音在狼居胥山的峰峦叠嶂间,在苍茫的漠北草原上,在每个汉军将士和匈奴战俘的心头久久回荡。 “自今日起,漠北不再是蛮荒之地,无论是汉人还是匈奴人,都是我大汉臣民,共沐圣德。” 从汉军的方阵中爆发出威严、雄壮的声浪: “大汉威武!” “皇上圣明!” 匈奴战俘们的嘴颤抖地嗫嚅着,似乎是迎合那浪潮,又似乎在默默念着伊稚斜的名字。 他们很难用准确的话语描述此刻的心境…… 第七章 李广刎颈泣神鬼 霍去病进军北海的脚步并没有动摇卫青按计划将大军撤回漠南。 这是多么郁闷的撤军啊!在回程的日子里,卫青不断打听李广、赵食其的去向,结果都是消息茫然。 难道他们遭遇匈奴劲旅,全军覆没了么? 若是这样,总该有逃回的士卒吧? 难道是因为那夜的沙尘暴,他们全都被掩埋在沙丘下了么? 这怎么可能呢?赵食其不必说,李广几乎一生都在长城内外与匈奴人周旋啊,他不该犯这样的错误啊! 所有能想到的原因,他都想到了。他一次次地设想原因,又一次次地否定。 他让李晔派出多批队伍寻找,可带回来的消息没有一条让他高兴的。 公孙敖的前军前来禀报,前面就是五原郡了,五原太守正等着大将军凯旋。 这是一块让他感慨万千的土地,他曾在这里书写了漠南大捷的辉煌,也书写了赵信叛降、苏建赎为庶人、无功而返的灰暗。 东道无音,谈何凯旋? 卫青的心没有丝毫的轻松。 虽然他现在必须考虑的是如何向皇上交代,可那是近万条生命啊! “公孙敖将军那里没有李、赵两位将军的消息么?” “禀大将军,没有!”送信的军侯道。 “一旦有消息,立即禀告本将。” “诺!”军侯行过军礼,就上马离去了。 太阳隐没在苍山背后,漫长的一天终于过去了,可比起军务繁忙的白天来,草原冰冷的长夜对他那颗忐忑的心更是煎熬。 在晚霞散去最后一缕余光时,卫青转身往回走。 “不!明天就要驻五原的军队全部出动去寻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晚宴早已备好,李晔则早早地在帐中等候。 这是他们自出征以来最丰盛的一顿晚餐,五原太守长史送来了烹制得精致可口的牛羊肉,热气腾腾的肉香和鼎锅里的酒香在帐中弥漫。 卫青入座后,李晔给他斟满酒,话语中就充满了钦佩和安慰。 “自我军出塞后,一路鞍马劳顿,大将军连一顿安心的饭也没有吃上,今日就请大将军饮下此爵。” 卫青端起酒爵,几度起落,但还是饮下了李晔的敬酒。 可这酒在他的嘴里是苦涩的,那辛辣的感觉难以言表。 跟着李晔的劝酒,五原长史道:“本来太守大人要亲自来迎接大将军的,可太守想,这是我军凯旋后经过的第一座城,而它过去又曾是匈奴单于住过的头曼城。在这里祝捷,一则可以震慑匈奴,声援北去的骠骑将军;二则可以鼓舞边陲军民的士气。他说要留下精心筹备,下官就代太守敬大将军一爵,聊表边城军民的敬意。” 然玉液琼浆浇不散心事重重,卫青举在手中的酒爵就再也送不到嘴边去了。 “这酒还是等东道军回来时再饮吧!”卫青放下酒爵,眉宇间掠过一丝惆怅。 帐外忽然传来马蹄声,每一声都会擂动这帐中人的心鼓。 李晔第一个冲出帐外,就见那骑马人在问大将军的住处,原来他是后将军曹襄派来的信使,说在漠北与漠南的交界处发现了李广、赵食其的队伍,来禀报大将军。 接过信札,他不敢怠慢,转身就朝帐内跑去,边跑边喊:“大将军,东道军找到了!” “什么?你说什么?” “东道军找到了!负责断后的曹将军在漠北和漠南交界处遇到他们,他们说是因为那夜风沙而迷路了。” “哦!”卫青沉吟着,就觉着那颗心随着草原的风沙从高悬的长空飘落下来。 他觉得自己很疲倦,目光也有些模糊。 “速命他们南撤,并把迷路的经过详细陈说,来见本将。” 说完这些,他又对五原长史说道:“本将今日不胜疲累,就此告退,众将尽可畅饮。” 卫青终于在一种复杂的心绪中睡去了。灯火下,他黝黑的额头渗出点点汗珠,每一滴都让李晔想起漠北大战的每一个细节。 那样子让李晔心里很不好受,他吩咐卫士要好好照顾大将军。 就在他将要走出营帐的时候,身后传来卫青的梦语:“公主!卫青……公主……” 李晔被感动了,唉!男人有的不仅是铮铮铁骨,也有百转回肠的柔情啊! 大将军!做个好梦,回到公主身边去吧……李晔在心里道。 他清楚,卫青夫妻虽然贵为大将军和长公主,可他们爱得那样的辛苦,那样的沉重,以致大将军揣着心结奔向了战场。 他多希望大将军活得轻松些,幸福些。 这时候,从巡营的士卒那里传来了敲打梆子的声音:“小心火烛!” 现在想来,那七天七夜,对李广和赵食其来说,还像一场噩梦。 尽管李广认为卫青把生擒单于的机会夺走有违统帅的品格,尽管他对卫青不顾“东道军”面临的艰难而愤懑,可负气归负气,他还是把郁闷丢在一边,而是十分珍惜这最后一次与匈奴的对阵。 当晚,他就赶赴赵食其处商议北进方略。 第一次参与进击匈奴的赵食其,对能与李广合军而十分高兴,可要命的是,他没有找到熟悉漠北地形的人作为向导。 “唉!将军大意了!‘不用向导者,不能得地利’,我军由此进击,欲与大将军会师,需越过瀚海,横渡大漠,一路险象环生,若无熟悉路径之百姓作为向导,恐怕我们连命都保不住,遑论击敌?”李广担心道。 赵食其心头一沉,脸上顿时十分尴尬:“在下对塞外地形一无所知,现在即刻去找百姓,以弥补过错。” 可已经晚了,匈奴人早在他们到来之前就席卷百姓而去,除了留给他们一堆堆牛羊粪便和撑过穹庐的地坑之外,就是头顶带不走的太阳。 站在草原上,望着苍鹰在遥远的天际盘桓,赵食其一脸的愧疚。 李广明白,现在只能靠自己的经验去应对一路的不测。他迅速与赵食其调整了战略,让自己的军队走在前面,赵食其的军队走在后面,一旦前面遇险,部队立即南撤。 那是一个春寒料峭的早晨,刚刚度过一天的李广与赵食其执手相别。 “将军请切记,兵者,凶器也。将不畏死,然不做无谓之死,士卒亦有父母妻儿,也不可做无谓牺牲。” 三天以后,他们进入大漠。 无边无际的荒凉沙漠在太阳下一片金色,常常走出数十里,连一丛草都碰不到,数千人的队伍,在沙梁上像一支细流,缓缓地流过一道道沙丘。 太阳火辣辣地炙烤着大地,炙烤着将士的身体。没过多久,大家就喉咙干得冒烟,本能地去摸腰间的水囊。 每当这个时候,就有军侯在耳边提醒:省着点吧,还不知道要走多远,断了水,就只有等死了。 好不容易等太阳落下去,身上的汗水早已被日暮时分的风吹干了,接下来等待他们的却是奇冷,风都像长了爪子似的,直往脖颈里、袖筒里钻。 这样的气候,不要说从未到过塞外的赵食其,就是常年戍边的李广,也感到十分的无奈。 他不断地发出指令,要部下做好必要的准备,避免因伤病影响行军,还派出身边的曹掾,把情况及时地通报给跟在后面的赵食其。 此刻他正站在一道沙梁上,看着队伍从面前经过,忽然感到十分孤单。灌强走后,本来三儿子李敢一直跟在他的身边。可是,出兵漠北前,霍去病在军中选能征善战之士,点名要走了李敢。 新任从事中郎又太软弱,遇事就只有一句话——惟将军之命是从。 他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他又想起了灌强。 “唉!若是灌强在,老夫何至如此?” 他就这样想着,好像看见在沙漠岚气的氤氲中,灌强走过来了。 哦!是灌强,他来陪老夫了!李广兴奋得眉毛颤动,一边喊着灌强,一边催动战马,朝沙梁下跑去。 “灌强!灌强……” 可他失望了,那边走过来的不是灌强,而是新任从事中郎。 年轻的他被李广的喊声弄糊涂了,问道:“将军!灌强是谁?” 李广讪讪地笑了笑,他不愿意让人明白自己的心境,那是个让他一想起来就伤感的故事。 “有事么?” “前面有一片胡杨林。” “胡杨林?”李广的眼睛立时亮了。他知道茫茫沙漠,寸草不生,只有红柳和胡杨坚强地活着。 “传令下去,大军于胡杨林中宿营。传话给赵将军,向胡杨林靠拢。” 半天烈日下的行军,将士们都渴坏了,也饿坏了。一坐下来,都纷纷解开食袋,拿出糇粮,就着水囊,吞咽起来。 李广靠着一棵倒地的胡杨坐了下来,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没有一点食欲,只是看着将士们吃。 从事中郎拿着糇粮和水过来道:“将军吃一点吧?” 李广抹了抹嘴唇问道:“将士们都有水喝么?” “有!下官一再告诫大家,要节省水。估计还可以维持两天。” “好!只要坚持两天,即可走出大漠,与大将军会师。” 多日来,李广第一次对从事中郎投以赞许的目光…… 李广太累了,那糇粮还在嘴里嚼着,就进入了梦乡。 在梦中,他又一次看见了灌强。 灌强还是那样英姿勃发,他率领三千子弟与匈奴厮杀起来了,他们人人手中都握着上天的法宝,匈奴一遭遇就大败。 李广抚着灌强胸口的箭创问道:“还疼么?” 天哪!一股鲜血从创口喷射而出,血洒满了李广的脸,模糊了他的视线。 血人一样的灌强,和他的三千弟兄被风吹走了。 “灌强……灌……”李广追着,绝望地呼喊道。 耳边传来急促的呼唤声,李广睁开疲倦的双眼,原来是从事中郎和两位司马。 “哦!老夫梦见灌强了。”李广说着便站了起来,他从司马和从事中郎眼中发现了依稀的惊慌和茫然。 从事中郎指着西方太阳落下的地方说道:“将军!您看看那是什么?” 李广转脸看去,太阳早已被淹没,沙尘自西向东,铺天盖地而来。 “不好!”李广大喊道,“传令下去,大军立即开拔,逆风而行。” 从事中郎不解地问道:“为何逆风而行?” 李广的吼声在风中显得是何其的微弱:“军令如山,违令者斩!” 大军顶着沙尘,跋涉一夜,直到第二天黎明风沙渐渐平息的时候,才发现又回到了胡杨林的边缘。而昨天他们宿营的地方,早已隆起一道新的沙梁,那片胡杨林也只剩下一半。 他们一整夜都在原地打转,大军迷路了。 李广急忙唤来前军司马,要他派人沿着来路,寻找赵食其的队伍。 这一趟又过去了三天,当李广终于与赵食其的队伍在漠北和漠南的交界处相遇时,早已过了会师的日期。 卫青已在做南撤的准备,负责断后的曹襄一见面就告诉他们,伊稚斜逃了。 李广和赵食其都明白,等待他们的将是什么。 “此次贻误军机,咎在老夫。老夫已决定向大将军请罪。”李广道。他说的是真心话,他决定把所有的失误承担起来。他已经老了,而赵食其还年轻。 赵食其清楚皇上要的是什么,因为失期而走了单于这又将意味着什么,这不是谁能承担的问题。即使李广把所有的罪名都背起来,也无法减轻自己的罪责。 赵食其望着李广的背影,一时不知道该用什么话来表达自己的心情。他虽然第一次与李广共事,可关于他的人生遭际,赵食其在长安就知道不少。 他知道上天对李广不公,论战功,李蔡不能望其项背,可李蔡现今是丞相;论资历,张汤不能比其十一,可张汤现在是御史大夫。 他心里有怨,他本来是前将军,可大将军临时换将,他只能带着沉重的心事踏上征程。 可如今他却要将一切责任承担起来。 他这一辈子光明磊落,心胸坦荡,可上苍啊,为什么忠烈之士,总是命途多舛呢? 赵食其不敢再往下想,急忙追了出去。 李广沉沉地睡去了,只有在梦中,他才能忘记痛苦。直到李晔到了营外,他的从事中郎才唤醒他。 “你干什么?”他很不高兴地瞪着这个年轻人。 “老将军,李晔大人来了。”从事中郎尽量把声音压得很低。 可是李广却不那么在意,说话仍然声若洪钟,大着嗓门喊道:“来了就来了,慌什么?” 李广用冷水擦了擦脸,然后走出营帐,却不见了李晔的人影,只看到留有一封信札。 打开信札,一看那熟悉的笔迹,就知道是卫青的。除了开头礼节性的问候外,整封信的言辞都充满着责备,信的最后写道:“将军失道,误行期,致单于遁逃,本将欲上书报天子失军曲折,请将军见信后,速到幕府对簿。” 李广将信札扔在案头,讪笑着自语道:“事情都明摆着,还对什么簿?要追究就追究么,来那么多曲曲折折做什么……” 话还没说完,他就不耐烦地对帐外高喊道:“备马!本将要出营!” 第三天,暮色降临草原的时候,李广回来了,司马们还没有等他来到营门前,就迫不及待地迎了上去。 “将军回来了?” “回来了。” “大将军怎么说?” “老夫已将事情经过禀报给大将军,失道之责,尽在老夫,诸位无罪。” “老将军……”司马们不约而同道,“大将军明知道东道无水草,却硬要分道,如今把一切推到老将军头上,这公平么?我等这就去大将军处对簿,为老将军讨个说法。” 司马们便要打马离去,却被李广厉声喝住: “回来!你们以为这样就可以救老夫么?糊涂!你们如此鲁莽,只会加重老夫罪责,殃及数千部属,孰轻孰重,你们不难明白。回去!你们这就回营去!” “走呀!你们要气死老夫么?” “走!再不走,休怪老夫无情了。”李广说着,便抽出箭矢,拉开了弓…… 看着大家散去,李广对从事中郎道:“今晚你就辛苦一下,老夫累了,想一个人静一静。” 说罢,便进帐去了。 跟了李广这么长时间,从事中郎多少也摸着了他的一些脾性和嗜好。临行前,他没有忘记叮嘱卫士为李广煮一些酒。 虽说是三月半了,可草原的夜间仍是冷冰冰的。从傍晚起,风就在帐外拉着哨子般地鸣叫,这声音让远离故乡的人心中徒增寂寞和伤感,只有滚烫的酒暖着身体,暖着漫漫思绪。 可这酒给李广带来了什么呢? 那是漫过心头的感恩情绪。他怎能忘记呢?当年皇上还是太子时,就不断在大臣中打听他,而那时候他还在边陲担任太守;皇上登基那年,隔着千里,他却听见皇上的呼唤。 这世间一定有灵犀可通!就凭这一点,他一辈子都记着皇上的恩泽。 那是漫过心头的人情温情。说起来大儿子李当户仅仅比皇上小一岁,生他那时,自己正在军侯任上,妻子来书让他给儿子起名,他略加思索就在信札上题了“当户”二字,他要儿子记住,做他的儿子就要从小立下戍边报国的志向。 那时还是太子的皇上对当户的亲昵甚至超过了宗室的兄弟,动辄传进宫去。有一次,陪读的韩嫣在与皇上搏戏时言出不逊,惹恼了当户,他便在宫中追打着韩嫣。皇上慧眼,从那时就认定当户必为忠臣义士。 唉!物是人非,韩嫣死了,当户也早早地走了,只留下白发人陪伴皇上。可你都干了些什么呢?你辜负了皇上的期待啊! 那是漫过心头的依依离别。前天到了大将军幕府,且不说卫青的严厉指责,那对簿刀笔小吏的尴尬,就让他无地自容。 那些年轻的曹掾冷眼看着他,他们以大将军幕僚的身份审视眼前的老人。他们根本不知道,当他们还在母腹中躁动的时候,李广早已是朝野闻名的校尉了。 可他没有机会说这些,这让他觉得脸上太无光了。 唯一让他欣慰的是李敢的消息,李敢夺了左屠耆王的旗帜,把军旗插上了狼居胥山,是诸将中斩匈奴首级最多的。儿子没有让他失望,他可以放心地走了。 夜风送来枭的叫声,送来士卒的嘈杂声,送来战旗的哗啦声。 这一切,对李广是多么熟悉,又是多么陌生。 早年的那些勃勃雄气,中年的那些壮怀激烈,老年的那些伏枥壮志,都将成为过去。明天,他将作为孤魂,看着将士们踏上归程。 李广喝了最后一杯酒,从腰间拔出宝剑,他要用自己的鲜血染红剑刃,以报皇上的恩泽。 可当宝剑架上脖颈的时候,他停住了。 他就这样的离去,会让跟随他南征北战的司马们伤心,他总该跟他们道个别吧。他已很久没有握过笔了,他不愿意惊动门外的卫士,于是便撕了战袍,咬破中指,写下了最后的别语: “广结发与匈奴大小七十余战,今幸从大将军出接单于兵,而大将军又遣广部,行回远而又迷失道,岂非天哉?且广年六十余矣,终不能复对刀笔之吏……” 他很坦然,半宵的酒让他对死有了归去的感觉。 他很宁静,对一生的追忆,使他对死有了解脱的释然。 他很清醒,对身后的透彻参悟使他对死有了特殊的“快意”。 他重新举起手中宝剑,没有丝毫的犹豫,便朝脖颈拉去——血,从喉结处喷出,浸染了营帐的帘幕,他“哼”都没有哼一声,就重重地倒在了榻上。 风太大,以致值岗的卫士都没有听到李广倒地的声音。可他分明看见,一颗流星划过天际,在山梁后消失。 “又要死人了。” 卫士这样想,可他唯独没有想到,那陨落的将星就在他的身边。 太阳又将灿烂的光芒洒在大地的各个角落,风息了,草原开始了它暖洋洋的一天。司马们依照安排,早早地督促部下们投入了紧张的操练。 只有从事中郎心头隐约觉得不安。昨夜与老将军分手时的神情搅得他整宿没有合眼,他来不及梳洗就急忙奔向李广的营帐。 在那里他看到的是老将军僵硬的躯体。身边的血已凝固,他的脸上没有痛苦,也没有怨恨,像是走完了很长一段路而安详地睡去了,眉眼是那样的平静。 从事中郎的泪水撒到地上,他撕心裂肺哭道:“老将军,您怎么可以这样呢?” 哭声惊动了整座军营,数千将士听闻这一噩耗后几乎同时放下了手中的兵器,朝着李广营帐的方向跪倒,军营里哭声一片。 赵食其接到噩耗纵马奔来,扑到李广身上,哭声在草原上空久久回荡: “老将军!是末将害了你啊!” “老将军……” 大军渡过泾河,登上一面高坡,咸阳原苍茫的身影就展开在眼前。 熟悉的秦宫残垣,熟悉的西去驰道,熟悉的松柏蓊郁。乡情的亲昵立即充满了将士们的胸怀。特别是那些第一次出征的士卒,更是被似箭的归心驱使着,眉眼间都写满了喜悦。有的走着走着,就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拽路边的叶子,可身后立即就响起呵斥的声音: “老将军尸骨未寒,你等竟有这等闲情逸致,配当他的下属么?” 刚才还显得活跃的队伍立时沉默了。 大家回过头去,就瞧见不远处缓缓行走的李广灵车,还有护送灵车的从事中郎。 “老将军!您回到京城了。” 从事中郎不断地叮嘱护灵的卫士,越是接近京城,越要尽心尽责,万不可以因为疏忽而让老将军的在天之灵不安宁。 在灵车要下坡的时候,他轻轻地对李广的遗体道:“老将军您躺好!车驾要下坡了。” 话一出口,从事中郎眼里已满是泪水。他小心翼翼地掀开车帘,虽一路越关山,过长城,没少遇风沙,可李广脸上竟没有一丝蒙尘,依然颜面红润,神态安详。 莫非上苍真让他的灵魂也回到长安了么? 从事中郎很惭愧。他知道老将军对他不大满意,动辄用灌强来比照。但他始终生不出对老将军的一丝怨恨。 盖好蒙在李广脸上的面纱,就听见耳边传来马蹄声,他抬头一看,原来是李晔。 虽然都是从事中郎,都是为主将赞画军务,可论官阶,他比李晔低多了。他急忙上前行礼,李晔在马上回礼道:“老将军灵柩平安否?” “一切都安好,前面就是安陵了,大军要不要在此停留?” “大将军有令,大军直接向京城进发。”李晔说罢,便打马而去。 此时,李晔的战马已经随在了卫青的车驾旁边,他用简练的语言禀告了查看灵柩的情况,卫青点了点头,又闭上了眼睛。 第八章 卫青抱愧念忠魂 前边是李广的灵柩,后面不远就是押解赵食其的囚车,他们就像两块石头,重重地压在卫青的心头,让他透不过气来。 从得知李广自刎的那一刻起,卫青的心绪就陷入极度的烦乱。的确,他也没有想到事情会是这样一个结局,他多么不愿听到一位身经百战的将军用搏杀匈奴的剑结束了自己的性命。 他捧着李广遗书的手颤抖了,及至他亲赴李广军营,看到他的部属哀声动地的样子,他那难言的折磨就从心底生起,迅速地笼罩了整个身心——是不是从一开始自己就错了? 不!自己没有错,错的是他们,他们为什么不寻找熟悉地形的人担任向导呢?在回朝的路上,他不断寻找理由为自己开脱,可每一条理由都让他觉得苍白无力。 还有,那些沿途百姓为李广送行的情景,不断地在他眼前出现。 大军越过长城进入上郡的那个正午,灵车刚到肤施城,眼前仿佛是漫天飞雪的世界,城头上,白旗迎风飘荡,白绫凌空飞舞; 街道两旁的树木上,挂了白色的丝绢; 身着玄甲、头裹白布的将士和素衣素服的百姓,跪满了一条街,痛哭的声浪从城门口一直延续到太守的府门前。 “李大人!您醒醒,看看肤施百姓再走啊!” “李老将军!您死的冤枉啊!” 一位老者拉着自己十岁的孙子,扑到李广的灵柩前,抚着灵车,一声接着一声喊得人心碎:“李将军!您还记得么?孩子他娘就是您从匈奴人手中救出来的啊!” 老者拉过孩子,让他给李广磕头,孩子的头在地上磕得“咚咚”直响,可老者还在那里诉说:“孩子长大了,可您却走了,李将军……” 有几位士卒上前扶着老人离开,可是那哭声却让卫青十分感慨,一个活在百姓心中的人,不容易啊! 这时候,有几位士卒捧着上好的酒菜,匍匐来到灵车前,噙着泪的呼唤听起来有些模糊不清: “老将军!您生前带兵打仗,士卒不饮水,您不先饮;士卒不食,您不先食。今天,我等备了酒菜,您就吃点再上路吧!” 老实说,这种情景让卫青内心有些不舒服,他也曾想过驱散百姓和将士,可最后还是忍住了,他怕激起众怒,到时局面不好收拾。 “一切很快就会过去,随他去吧。” 那酒香随风飘向长空。忽然有人惊呼道:“看!老将军饮酒了。”人们纷纷抬头,就见云端上一位老将军举杯畅饮,爽朗的笑声如雷贯耳,从九天落到肤施城。 等到人们膜拜完毕,抬头再看,除了几片云彩,什么也没有。 百姓们断定老将军的灵魂没有走,他一直在跟着汉军的步伐。 那一夜,从上郡太守的宴席上回来后,卫青独自一人坐在案头,反复读着从事中郎拟定的奏报,久久不曾睡去。 功劳簿里没有李广的名字,事实上也不可能希图朝廷给他个什么。可白天百姓和将士祭祀的情景却让他不得不问自己,究竟什么是功劳?老百姓心中的李广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从进入侍中到担任典护军,从组建期门军到成为朝野注目的大将军,皇上对他的封赏不可谓不重。以他的年龄得到的名誉是李广一生都没有得到的。 可与李广相比,他觉得总缺了什么。是什么呢?是老百姓的那份爱戴,是在百姓心中永远抹不去的那一份尊敬。 有些人死了,却活在百姓的心里。 越是靠近京都,他就越觉得自己铸成了今生都不能安宁的大错。而这错,从他强令李广分道的那一刻起就开始了。 关于李广自刎的消息,他早已奏报朝廷。他只是不知道,皇上对这件事情怎么看。 大军到达池阳时,属下的人禀告说,朝廷在获知李广的死讯后,以六百里加急催促李敢回朝料理丧事。 他不知道该怎样地面对李敢。显然,他的任何解释都无法排解李敢的一腔疑窦。 唉!他一定把这个仇记在了自己身上。 卫青长叹一声,睁开了眼睛。车驾已经上了横桥。进入八月,渭河的水量大了许多,宽阔的水面看上去让他有些头晕,莫非渭水也在为李广呜咽? 他很快发现,因为李广的死,朝廷没有举行如河西大捷那样盛大的班师仪式。 横门前列队迎接的是朝中的重臣:李蔡、张汤、汲黯和李息等。他们峨冠博带,衣冠楚楚,没有任何吊唁的迹象。 在九卿的行列中,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一身有异于其他臣僚的素衣,那不是李敢么?在他的身旁,还站着一个穿着孝服的青年,那又是谁呢?哦!他记得李广曾说过,他的大儿子李当户身后留有一子,叫李陵,想必就是他了。 距离太远,他看不清他们的表情。 运载灵柩的车驾靠在横门外偏右的空地上,仍然由从事中郎率领着李广生前的卫士守护,而赵食其的囚车还在横桥以北。 卫青走下车,率领公孙贺、公孙敖、曹襄与李蔡、张汤等人一一相见,映入他眼帘的都是一样的笑脸: “大将军辛苦了。” “大将军鞍马劳顿。” 可当他来到汲黯面前的时候,却看到了一张冰冷得没有表情的脸。 他并不计较这些,他这些年是汲黯看着走过来的。 连皇上都让之三分的汲黯在卫青眼中更是奉为上宾的长者。因此,不管汲黯如何冷若冰霜,他依然是尊敬和礼遇。 他郑重地向汲黯打拱作揖问道:“内史大人这些日子可好?” “面对老将军亡灵,大将军真以为可以心安理得地接受皇上的赏赐么?扪心自问,大将军可有愧乎?”汲黯不答反问道。 卫青的脸腾的一下从额头红到了耳根,刚才的笑容就僵直在脸上。他不敢面对汲黯那双犀利的眼睛。 好在这时候,李蔡说话了:“大将军卫青、骠骑校尉李敢接旨!” “皇帝诏曰:大将军卫青出定襄,趋漠北,击匈奴有功,然单于逃脱,难辞其咎,不赏,即任大司马。骠骑将军霍去病率师躬将所获荤允之士,约轻赍,绝大漠,涉获单于章渠,以诛北车耆,转击左大将双,获旗鼓,历度难侯,济弓卢,获屯头王、韩王等三人,将军、相国、当户、都尉八十三人,封狼居胥山,禅于姑衍,登临瀚海,执讯获丑七万有四百四十三级,师率减什二,取食于敌,卓行殊远而粮不绝。以五千八百户益封骠骑将军。右北平太守路博德属骠骑将军,会兴城,不失期,从至檮余山,斩首捕虏二千八百级,封博德为邳离侯。北地都尉卫山从骠骑将军获王,封为义阳侯。从骠侯赵破奴、昌武侯赵安稽从骠骑有功,益封各三百户。渔阳太守解、校尉李敢皆获鼓旗,赐爵关内侯,解食邑三百户,李敢二百户。校尉自为爵左庶长,李敢袭任郎中令。钦此!” “这诏书肯定是李蔡帮皇上字斟句酌写的。”跪在地上的卫青想。 诏书中的言辞很符合皇上的性格。批评卫青唯一的错误就是让单于走脱,而李广之死,诏书里连一个字也没有提到,可他听得出来,李敢继任郎中令,无异于曲折的指责。 卫青透过这些文字,嗅到一种令他忧虑的信息:因为霍去病的崛起,他正在淡出皇上的视线。 自大汉立国以来,还没有出现过的两人共掌兵权的现象,而皇上却开了先例,这意味着什么呢?这忧虑以致让他没有听见李蔡要他谢恩的声音。 “卫青谢恩。” “卫青谢皇上隆恩。”他仓促地回答道。 耳边传来唏嘘抽泣的声音,他悄悄地看了一下,李敢的膝下被泪水湿了一大片。 接下来,就是迎接李广的灵柩回府。这个由李蔡主持,既代表朝廷的意思,又属于李氏家族的私事,那些与此事没有多大关系的大臣,三三两两的都驱车回府了,只有卫青、汲黯留下来与李敢一起料理后事。 这种冷清使李敢压抑了许久的悲愤如决了堤的河水,哗哗地倾泻而出,他一下子扑到李广的灵前放声大哭道:“父亲!孩儿来迎您回家了……父亲呀,您告诉孩儿,这究竟是如何一回事?父亲,您死得冤枉啊!” 跪在李敢身旁的李陵,哭声带了怨气:“爷爷!请您告诉孙儿,是何人害了您?孙儿要替您报仇!” 卫青和李蔡都很尴尬。 李蔡与李广,这对从陇西走出的同族兄弟,因为政见相左而平素很少来往,何况这是一个十分棘手敏感的难题。 两个大司马的设置,对卫青甥舅来说,荣耀光华,而这却意味着外朝的权力进一步缩小,他今后的仕途更多了风险,他不能不小心。因此,对李陵的哭诉,他表示了有度的不满。 “陵儿糊涂!战场情势,因时多变,生死难料,何况你爷爷乃自刎而死,朝廷不追究已属万幸,你何由迁怒于他人呢?” 李陵可不管这些,年少气盛的他满心瞧不起面前的这位族祖。 “大爷此言,不觉愧疚么?” 李蔡觉得没有面子,正要斥责,却被卫青用眼色拦住了。 卫青并不想让事态进一步恶化,李陵毕竟还是个孩子,他完全可以不计较,他关心的是李敢的态度。他慢慢走到李敢身边,轻声道: “人死不能复生,还请将军节哀。” 李敢忽的从灵柩旁直起腰身,愤愤地看着卫青道:“大司马峨冠被身,怎能体会到我的哀痛呢?如果不是大司马中途易令改道,家父焉有今日之故?大司马贪功邀宠,私心自用,却徒害一条性命,敢问大司马闻皇上诏书,果真心安理得么?” 李敢一番话激起了李陵更大的怒火,他“嗖”的从腰间拔出宝剑,口里骂道:“好个卫青贼人,李陵今日结果了你,然后去见爷爷!” 这情况让李蔡大惊,他想上前阻拦,却又怕伤了自己,只是远远地喊道:“陵儿不可无礼!” 汲黯一步上前,夺了李陵手中的宝剑,扔在地上,厉声道:“糊涂!你爷爷还在车上躺着,你要让他的一颗忠良之心不得安宁么?” 张汤这会儿一直没有说话,他冷眼看着事态的发展,他倒希望李陵真能在卫青身上留下剑伤,这样他就可以堂而皇之治李敢的罪了。 这倒不是因为他和李敢有什么过节,而是他要借此给皇上留下执法如山的印象。他心中早就认为,李蔡在丞相这个位置上是多么不合适,实在需要一个干练的人来接替他。谁呢?除了他张汤,还会有谁? 可汲黯的出现,再一次打乱了他的图谋。 而张汤毕竟是张汤,他很快也由冷漠转为热心:“内史大人言之有理,少将军还是要让亡人先入土为安啊!” 李陵呆住了,良久他才扑到灵车上,撕心裂肺地哭起来,这哭声让汲黯心中一阵阵地绞痛。 “爷爷!您醒醒,孙儿有好多话要对您说啊!” “爷爷……” 安顿好军队,交代任安代他署理军中事务,卫青就准备回府上去。 任安知道卫青因为横门前的变故心中不快,安慰道:“李陵年轻,李敢因为父亲新丧,不免有失礼仪,大司马不要往心里去。” 卫青道:“不怨他们,都是本将的错。” 两人向门外走去,卫青看着身边的任安,愧疚涌上心头。 任安作为长史,在他的身边已经多年了,可却不曾有升迁的机会。他觉得,也不能总把他留在身边。 “近来益州缺一刺史,本将欲向皇上举荐,不知你意下如何?” 任安道:“下官在大司马麾下心情舒畅,报国有门。至于升迁,就顺其自然吧!” “足下的诚意我心领了,只是委屈于本将帐下,也不是长久之计,到了益州可独当一面,也可以为朝廷多做些事情。” 任安听此十分感动,道:“既然如此,下官先谢过大司马了。” 卫青没有告诉任安他这样做的原因,他是考虑到自己需要急流勇退了。近来,汲黯那句“为官者,不可功高盖主”的告诫总在耳边徘徊,他怕自己不慎连累了属下。 酉时二刻,卫青回到了府邸。 楼门依旧地檐牙高凿,灯火依旧地温暖亮丽。可不知为什么,他却没有了归家的愉悦。 车驾离府门越近,他就越要驭手放慢速度,一任八月的夜风吹着他郁闷的胸膛。 车驾在门前停住,府令急忙地率领府中大小人等迎出门来。 “恭迎大司马回府!”府令道。 可卫青并不关心这些,他的目光在人群中迅速地搜索,却没有发现长公主。 “公主呢?” “这……” “说!公主呢?” 府令道:“公主午后就进宫去了。” “难道她不知道本官班师的消息么?” “启禀大司马,公主听说大司马回朝,喜出望外。这几天来,一直督促下人打扫书房,清扫演武场。只是上午宫中来人说,皇上召公主进宫观看李夫人排演的歌舞。” “李夫人排演的歌舞?” “是啊!就是李妍李夫人。” 卫青“嗯”了一声,就进了府门。 府令边跟着边道:“公主临行时说,让小人伺候好大司马,公主还让厨房备了上好的酒席,等待大司马归来,小人这就命丫鬟们上菜。” 卫青摆了摆手道:“不必了,本官已在军营里吃过了,你安排沐浴,本官要休息。” “诺!”府令匆匆去了…… 他太累了,一场漠北之战打下来,他不仅身体累到了极点,心也累到了极点。 尽管入睡之前,他有看兵书的习惯,可这竹简今天都变成了催眠的什物。没有看几行,他就酣然入梦了。 呀!他又回到了漠北,看见了一脸血迹的李广。李广匍匐着身体,在沙梁上爬行,手中握着那把自刎的宝剑,口中喊着灌强,身后是一串深深浅浅的足迹。 他紧紧地追着李广,可怎么也追不上。忽然,李广站了起来,一双血色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声音嘶哑地喊道:“大将军有负于我!大将军有负于我!” 老将军,卫青有愧啊!老将军,卫青有负于您。卫青追着风沙狂奔,试图留住李广的脚步,却总是若即若离。眼看快追上了,却又渐渐飘远了。突然,他脚下一绊,就觉得自己落入一条黑糊糊的深渊,身体一个劲地往下沉。 从悬崖上传来呼唤声,他抬头看去,呀!那不是长公主么?长公主披头散发,含泪的声音穿越沙尘。 “青!快回来……” “青!跟我回家……” “青呀……我的青……” 忽然,风停了,沙息了,他一个趔趄,就跌入了长公主的怀抱。 “青!你醒醒……” 他睁开沉重的双眼,原来是长公主回来了,她的脸紧紧地贴着他的胸膛,那样的温暖,那样的柔软…… 第九章 温柔夜里倾国恋 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乐坊的相遇,宛若冬雪识得一夜东风,顷刻化作汩汩春水,在刘彻的心扉催开新的“瑶芳玉叶”。 大军离开长安的第二天,长公主就把对卫青的牵挂暂时搁在心底,而一心一意地为搭建李妍与皇上之间的虹桥而奔忙起来。 这事情,任何一个朝臣做起来都会显得嘴拙舌笨,而长公主却十分的得心应手。 她已经向皇上谏言,纳李妍为夫人。虽然皇上没有明确表态,但他的心思她早已揣摩到了。她相信,只要有了一夜的狂欢,皇上的册封还不是一句话。 长公主很谨慎地绕开卫子夫这个皇上很敏感的话题道:“臣妾知道,皇后年事渐高,又主后宫诸事,虽说不上日理万机,却也是劳心费神。有了李妍服侍皇上,她也好将心力多给些太子。” 她多日的奔忙,终于促成了这场歌会。舞罢乐止之后,一直陪在刘彻身边的长公主看得出来,李妍的品貌、才艺和舞技已经入了他的心。 皇上临行时对包桑道:“伺候夫人到清凉殿。”之后又回头冲李妍笑了笑,就上车驾走了。 送走皇上,李妍看着长公主,一脸的窘相。 皇上临行前的一句话,一缕笑,那宠幸的意思都在不言中了。 她的心就突突跳个不停,她不知道等待她的将会是什么,她把求助的目光投向长公主。 长公主的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线,好使这女人的轮廓在自己视线里更清楚些: “慌什么呢?到宫里来的女人都得有这一回。皇上也是人,对女人也很体贴呢!” “可奴婢还是……”李妍不好意思地垂下了头,飘逸的长发就很自然地从肩膀的一边垂下来了,益发地楚楚动人,而那睫毛上也挂了泪珠儿了。 长公主就有些不高兴道:“流什么泪呢?皇上可不愿看见一个泪人儿躺在身边。” 她俨然以“皇姐”的身份开导李妍,软语中就带了威胁:“这宫中粉黛成群,有人在宫中一生都得不到皇上宠幸。你倒好,还……” 后半截的话她咽了回去,她知道李妍是个聪明人,不需要说得太多。 看看已是酉时二刻,长公主惊叫了一声,心想到:今天不是卫青回来的日子么? 一想到卫青,长公主立时停不住了,她立即唤来翡翠斥责道:“你怎么如此健忘?今日乃大将军归来之时,你为何不提醒本宫一句?” “是!奴婢知罪了。”翡翠答着话,心里却分外地委屈:你那个性子?谁敢说呀,不要命了。 她急忙招呼丫鬟们,服侍长公主上车。 李妍和掖庭令送到门口,长公主临上车的时候,又回头嘱咐道:“好好梳妆,且待良宵吧。” “奴婢明白了!”李妍道。 “怎么还奴婢、奴婢的?你已经是夫人了,以后自己注意些。” 长公主走了,李妍望着远去的车驾、丫鬟、骑奴,忽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没了主意。 这些日子,皇上对李妍的上心,掖庭令是看在眼里的。他觉得这个女人今后不可以轻看了,忙招呼身边的宫娥说道:“赶快伺候夫人。” 就在这个时候,他看见了一个身影,原来是李延年。他这时候来,肯定有话要对妹妹说,掖庭令和乐师们很知趣地退下了,把偌大的一个乐坊大厅留给了李氏兄妹。 李延年最关心的还是皇上对妹妹的态度,在众人退下后,他直截了当地问道:“皇上没有宠幸妹妹么……” “兄长,你怎么好……” “皇上对妹妹如何,可关乎李氏的荣辱呢!若是妹妹能为皇上生个皇子,那就……” “兄长,你还说……”李妍脸上有些不高兴。虽是一个娘肚子里掉下的肉,可李妍最看不惯哥哥拿自己作为靠近皇上的诱饵。 “时间不早了,兄长还是早些歇息吧!明日还要排练呢!” “好!为兄这就走。”李延年从妹妹绯红的脸色上已经明白,她即将要属于皇上了。 兄长走了,李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想想即将到来的那个时刻,就止不住流下了泪水,她说不清这泪该是甜的,还是咸的。 掖庭令来了,道:“宫里来人了,催夫人进宫呢!” 李妍赶紧拭去泪水,坐在梳妆台前,一面想心事,一面任宫娥们打扮。 这对女人意味着什么呢?是意味着从此告别浪漫的青春?还是意味着成为真正的女人呢? 她的父母都曾是乐倡,早年在乡间为人吹吹打打,在她的记忆中,出嫁是一个十分庄严的日子,是要鼓、笙、竽、箫迎娶的。 程序不仅是一种礼仪,更象征这个女人在新家的地位。特别是婚礼那天,夫妻双双参拜天地、祖先和高堂之后,才表明从此在这个家庭的地位得到了承认,才具有了支撑门户的资格。 李妍记得,小时候母亲向她讲起这些事情时,眼里总是溢着幸福的光彩,母亲说女人一生不容易,这一天是一辈子都忘不了的。 可在这宫中,皇上一句话就决定了自己的命运。 这对女人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呢?这时候,李妍多么希望母亲能在自己身边。 可宫院深深,她就像一只没入大海中的小舟,任凭风浪拍打,茫然而又恐惧地飘荡着。 但不管怎么说,这是她人生的一个转机,且不说他是皇上,仅从女人出嫁的角度去看,她也满足了。 李妍就是怀着这样的心情被宫娥们敷粉描眉,梳妆打扮的。然后她被脱去了衣裳,赤裸裸地裹进被子,送进清凉殿了。 临上轿舆的时候,李妍很纳闷,这宫中的女人都穿着开胯露裆的裤子,不就是为了皇上方便么?可皇上还要让女人脱了衣裳,这不是……不容她细想,轿舆就动了。 清凉殿里,自有另一批宫娥伺候。她们帮助李妍去了身上的被子,送进熏了香草的帷帐。 合了帷帐,那蜻蜓点水一样的脚步就从耳边远去了,倒是帐外阁中有几位宫娥细微的呼吸游丝一样地传进来。 她本想向她们打个招呼,可进宫前掖庭令就反复叮嘱,只要躺上了这张榻床,就不能由着性子,而只能一心想着皇上。 是啊!躺在这张皇榻上的女人,她不是第一个。可现在她不愿意去想这些,她宁愿把自己想象成第一个。 情到底是怎样一件东西呢?此刻,它就像一条清流,在李妍的血脉间涌动,给她白皙的肌肤涂上润泽的光亮,那芬芳从每个毛孔中淡淡地散发出来,弥漫了整个帷帐。 这时候,一个脚步声渐渐地近了!近了! 接着,就听见宫娥们伺候皇上的声音,宫娥们的声音有些瑟缩: “皇上万岁!” “嗯!退下。” 女御长为刘彻撩开帷帐,皇上就赤裸裸地站在榻前。 李妍有些慌张,心跳骤然加速,她不敢端详这个白天刚刚看过她跳舞的男人,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刘彻近来心境分外的好! 虽说漠北战役出征时数十万人马,归来时几乎损失了一半;民间征集的十四万用于运输的马匹,回到长安时也不到四万匹。可这又有什么呢?从周文王到秦始皇,哪一代君主开疆拓土能不付出代价呢? 他已经颁布诏书,在漠北、漠南设置屯官,养兵屯田,这样不仅可以减轻朝廷负担,而且军人也不至于懈怠松散。他下一步的目标,该是征讨西南的滇国了。 但这并不影响他宠幸自己喜欢的女人,而且多年来他有一个习惯,国政越是顺畅,他就越需要女人灵与肉的浸润。 而他的姐姐长公主,总能把王朝最漂亮的女人适时地送到自己面前。 现在,赤裸的刘彻亢奋而又昂扬地站在皇榻之前,看着面前一丝不挂的女人,眼睛都被迷住了。 呀!这是上苍怎样造化的一个身体哦!她的头发浓密黑亮,衬托着一张白皙玉润的瓜子脸,晶莹的皮肤下充盈的都是晶莹透亮的水。 一双弯眉,悠悠颤动的睫毛,微微翘起的鼻梁,还有绽放着微笑的朱唇,就那么天衣无缝地在脖颈的曲线上,聚合成水光月华的迷离。 哦!什么叫做关不住的春色呢?什么又叫做锁不住的春情呢?那一对饱满挺拔的乳峰被她的气息摇曳着悠悠的节奏,像成熟的水蜜桃一样散发着娇艳的诱惑。 一只贪婪的欲望之虎就这样从刘彻的心底奔出,向着密林深处扑去。 当刘彻有节奏地抚摸她的时候,就有了新的发现,这女人每一块肌肤都对他的抚摸有着极度的敏感。 他的指尖刚刚触及她细长的脖颈时,她的嘴唇便灿然地溢出吃吃的笑。 刘彻俯下身体,舌尖在李妍身上轻轻地来回摩挲。对情窦开启的李妍来说,她需要这种抚摸,她盼望这种抚摸,她渴望享受皇上传递的温柔。 “皇上,臣妾……”她柔柔地扭动着腰肢,本能向刘彻贴了上去。 “皇上!臣妾热……”她的小嘴翘起,紧紧地贴在刘彻的唇上,那芬芳的气息,绵延不绝地沁入刘彻的心脾,撩动着他心里的野马。 两人都处在情不自禁的亢奋中,都享受在蒸热的气韵中,都感觉到了那个兴奋的时刻的降临。于是,这一切癫狂都那么的顺理成章,那么的呼应契合…… “嗯……啊啊……皇上……”李妍的头侧向一边,一副享受的娇态。 “嗯……啊啊……皇上……臣妾……”李妍脖颈被托到空中,头发散成茫茫的雨丝。 “哎哟……哎……哟……”李妍的胳膊紧紧地勾着刘彻的脖子,腰肢弯成新月的曲线。 这简直是妙不可言的乐章,女人越是紧缩,刘彻的征服欲就越是强烈。他不断地发起冲击,不断地变换着姿态,似乎只有穿透这幽深的泉底,才足以表现出他的至高无上,他的雄起劲健。 “哎哟……皇上……” 几滴殷红的血花滴在身下的丝绢上,洇成鲜艳的花。而他们情欲的水晕恰似一池涟漪的碧水,从血花周围由浓而淡地渗向四面,在一刻前还洁白无瑕的丝绢渲染成神秘的生命图腾。 李妍第一次被一个男人如此地揉搓,她明白,这个夜晚在她的生命中是多么重要。明天早晨,当太阳升起在长安城头的时候,她不再是那个歌伎了,也不再是那个经历了与母亲生离死别的姑娘了,她将以一个真正的女人出现在汉宫的女人群中。 皇上的身体是那么的宽阔,感觉是那么的有力,以致在她躺在皇上怀中的时候,仍然难以平复那颗春情荡漾的心,心里默默期待着第二次高潮的到来…… 这一夜对刘彻来说,创造了他生命的又一个辉煌,那种与卫子夫相处太久而带来的情感疲累,那种与妃嫔们在一起的单纯发泄,迅速被这个叫做李妍的女人那种别样的性感所取代了。 按礼制,夫人与皇上云雨之后,是要送回掖庭的。可刘彻不管这些,他留住了李妍。 直到丑时三刻,两人才拖着酸困的筋骨,相拥着进入了梦乡。 李妍一觉醒来,披衣起身,来到外间,轻声问女御长道:“现是何时了?” 女御长道:“启奏夫人,现在是卯时一刻。” 李妍“呀”的一声,回身进了帷帐,嘴张了几次,却没有喊出声来,皇上昨夜折腾得跟年轻人一样,可毕竟他也年近不惑了,她不忍心叫醒他。 她一想起两位兄长,就由不得生气。尤其是李延年,他那双眼睛总是盯着自己和皇上的事儿,好像一次床笫之欢就可以让他们青云直上。男人不去想建功立业,靠自己的本事赢得地位,还算是个男人么? 昨夜临睡时,皇上问道:“夫人有何要求,尽可对朕言说,不必拘束。” 她回答皇上的却只有一句话——臣妾只求时时承受皇上雨露,别无他求。 知兄莫如妹,李延年、李广利,还有那个不晓世事的兄弟李季,他们既没有卫青的才干和殊勋,也没有霍去病的胆识和忠勇,就知道跟在皇上后面献媚。 她已暗地打定主意,绝不在皇上面前提任何给家人加官封爵的请求。在这一点上,她尤其敬重皇后卫子夫。 刘彻睁开惺忪的睡眼,就看见李妍含情脉脉的眼睛,问道:“朕是不是睡过了?” 李妍微笑着说道:“还没有呢!尚有二刻时辰。” 刘彻将李妍拥在怀里,吻着她的睫毛和红唇:“那朕还要一次。” 可李妍是清醒的。看着时间已到了卯时三刻,她立即提醒道:“皇上!该上朝了。” “朕今天就拥着夫人睡一整天,不上朝了。” 李妍摇了摇头道:“这样怎么行呢?” “朕乃一国之君,都不可以给自己一点时间么?” 李妍偎在刘彻怀中,柔柔地说道:“那么多大臣都看着皇上呢!皇上不上朝会冷了大臣们的心的。臣妾身心都在皇上这里,待皇上打理完朝政,如何都行。” 刘彻俯下身体,在李妍的额头留下了一个亲吻道:“你真是善解人意,不知何时能为朕生一个皇子呢?” 李妍没有回答,只是报以柔柔的笑。 这还真让她不好回答。她清楚,在这个深宫中,母亲往往是靠儿子得以显贵的。可这事是能够强求的么…… 不管卫子夫怎样压抑着自己的忧郁,眼看着皇上在自己的眼皮底下移情别恋;也不管可怜的王夫人在沉疴的折磨中丢下了自己梦寐以求的儿子刘闳走了,皇朝还是在一片漠北大胜的喜庆中走进了元狩五年(公元前118年)的春天。 第十章 无疆亭下伤情别 元狩五年的朝政,似乎并不像与李妍在一起那样让刘彻激情和愉悦。 虽说废了三铢钱,更铸五铢钱,并且还找了一个响应朝廷、积极申报资财的卜式,又是封爵,又是赐官,可那些行商逐末之徒,至今仍然在观望等待,消极应付,更不用说捐财捐物以补府库之虚了。 可就在这个关头,郑当时却撒手人寰,抛下一大堆难题走了。 一场漠北战役打下来,国家财力捉襟见肘,入不敷出,现任大农令严异一筹莫展,让刘彻一想起来就心烦。 严异是李蔡举荐的,可就在前日,有人举报李蔡竟与不法商贾勾结,盗卖先帝寝园外面的堧地。 虽说这只是一块空闲地,可因为它在皇陵旁边,有人就想借此沾点皇气,自然就寸土寸金了。 举报的上书是通过北阙司马投送的,恰逢张汤上朝路过这里,这文书自然顺理成章就落到他的手中。 面对这份举报,张汤的眼睛眯成一条缝,他从这些文字中看到了一丝机会。 老实说,从公孙弘举荐李蔡为丞相那天起,他就在心底瞧不起这位李广的族弟。他认为这个丞相就该他张汤来做。 李蔡太过势利,不足成大事,这是张汤对他暗地里的评价。 好了!今天这个机会终于来了。 张汤脸上露出了轻蔑的笑意,自言自语道:“丞相大人,休怪下官冒犯了。” 他没有将上书呈给皇上,而是直接到了丞相府上。 “丞相大人!您身为当朝宰辅,盗卖堧地,下官真有些不可思议。”坐在李蔡的客厅里,张汤说道。 “御史大人怎可听信小人谗言,本官身为当朝丞相,岂可如此不知轻重?”李蔡一副吃惊的样子,但张汤却从中听出了色厉内荏。 张汤扬了扬手中的竹简说道:“这是有人给皇上的上书,不仅详述了卖地所得金数,而且细节清楚,人证亦在。” 李蔡脸色顿时变得苍白,他摸不透张汤手里究竟握有多少证据,他由辩解转而求助张汤。 “事已至此,皆系在下一时糊涂,还望大人念在同僚的分上,救在下一回。” 张汤没有给李蔡丝毫的回旋余地,道:“若是其他的事情倒好办,唯有这堧地一案,事关龙脉,下官猜测皇上一定会亲自审理的,下官纵有此心,也回天无力啊!” 张汤说着,就把大汉律令的相关条款念给李蔡听。听着、听着,李蔡就浑身发抖起来:“完了!我不该一念之差,铸成大错啊!” 见此,张汤便起身告辞,临别时留下了一句话:“何去何从,大人好自为之吧!” 从相府出来,张汤没有回署中,而是揣着上书直接进了未央宫宣室殿…… 案子发生在李蔡身上,让刘彻十分吃惊。 第二天早朝时,刘彻对着大臣们怒吼道:“堂堂大汉丞相,竟然干出盗卖先皇寝园堧地的丑事,是可忍,孰不可忍!” 接下来,他又斥责张汤道:“你身为御史大夫,负有监察之责,却听任李蔡胡作非为,该当何罪?” 张汤满脸的愧疚,说的话却充满了自责:“李蔡图谋不轨,臣察之久矣!然慑于他宰辅之位,臣是敢怒而不敢言啊!” 说完这些,张汤慢慢拉下笏板,悄悄观察皇上的表情。 果然,皇上的神色越来越严峻,最后只说了十分简单的几个字:“将李蔡依律下廷尉府审理。” 张汤掂量得出这几个字的分量,说起话来不免有些结结巴巴:“启奏皇上,李蔡他……” “他如何了?” “他……” “说呀!” “他……”张汤战战兢兢道,“李蔡昨夜于府上引鸩自尽了。” 张汤隐瞒了一个细节,那就是他在相府施加的压力和暗示。 李蔡一死,张汤以为仕途上的障碍搬掉了。 刘彻颓然地坐在了御座上道:“尚未审理,就先死了?你们是怎么搞的……”可很快他的思路就转过来了,“此乃李蔡自感难脱其罪,引咎自毁。” 面对情绪紧张的群臣,刘彻用训诫的口气说道:“李蔡曾跟随大将军屡建战功,在丞相任上也不可谓不尽职,然晚节不保,正所谓‘为山九仞,功亏一篑’,你们要引以为戒。” 大臣们悬着的心这才放了下来。刘彻挥了挥手,算是翻过了这烦恼的一页。 “那个出使匈奴的任敞回京了么?” 典属国低着头,不敢看着刘彻。他谨慎地朝前迈了一步,害怕地说道:“启奏皇上,任敞被匈奴扣留了。” “为什么?不是匈奴重启和亲之议么?” 刘彻说的是元狩四年秋天的事情,漠北战役后,伊稚斜慑于汉军的压力,也为了休养生息,恢复元气,他接受了赵信的建议,重提和亲。 刘彻曾下令廷议。汲黯、博士狄山等以为,连年战争,民生疾苦,应趁着匈奴大败之际,重开和亲,与民休息。丞相长史任敞甚至提出更大胆的设想,要将以往汉与匈奴的关系降格为朝廷与外臣的关系。从来没有邦交经验的他自告奋勇地向刘彻提出,要出使匈奴。 现在几个月过去了,任敞竟然被扣。 刘彻顿时感到自己的权威受到了挑战,他把气都撒到当初主张和亲的大臣们身上。 “任敞无能,有辱使命;你等昏庸,推波助澜,畏敌怯战,才致匈奴气焰嚣张,无视大汉国威,该当何罪?” 看着群臣一个个低头不语,他直接点了汲黯的名:“汲黯!你平日总是滔滔长论,言之凿凿,今日为何三缄其口?” 刘彻讽刺的目光直逼汲黯,站在一旁的狄山汗如雨下,六神无主,他暗暗窥视汲黯,不知内史大人怎样应付狂怒的皇上。 汲黯面无惧色,坦荡如昔,撩了撩衣袖,举起笏板,准备回答皇上的问话,却不料张汤插了进来。 刚刚还惊魂未定的张汤从皇上的声音中判断出,李蔡的风波已经过去,他现在需要把握机遇,既给政敌猛烈一击,又能迎合皇上的心意。 张汤充满了对汲黯的愤懑:“狄山愚儒,不足以与之论国政。而汲大人身为内史,位居九卿,却置大局于不顾,违逆圣意,强主和议,现在竟致我大汉国威受损,大臣被扣,依臣看来,汲黯当斩。” 此言一出,大臣中一片哗然,有埋怨张汤趁火打劫,落井下石;也有人批评汲黯不识时务,锋芒太露。大家先看了看刘彻,又纷纷把脸转向汲黯。 而此时汲黯却分外冷静,似乎皇上的斥责早在他预料之中,张汤的进言他也不屑一顾,大臣们的议论好像也离他很远。 汲黯老多了,鬓边出现了隐约可见的依稀白发。可只要他说话,只要他的声音在舌尖上震荡,那眼睛顿时就犀利得让人不敢面对。 他举了举手里的笏板道:“臣以为匈奴出尔反尔,乃蛮夷之性使然,非和亲之错。” “难道是朕错了?” 汲黯近前一步,站到与张汤平行的位置,继续阐述着自己的理由。 “政之失误,咎在臣下。前者浑邪王降汉,陛下为彰我国威,想在京畿征集二万辆车马,可官吏又不兑付贳贷,以致民怨沸腾,五百无辜百姓身首异处。试问御史大夫可曾与皇上分滴水之忧?可曾有一言半语的谏言?” 汲黯冷冷地盯了一眼张汤,话里就充满了讥讽:“御史大人倒是与丞相沆瀣一气,蒙蔽圣听,若说下廷尉诏狱,臣以为第一个该绳之以法的,就是这位巧言令色、鲜仁寡情的张汤大人。” 张汤从鼻翼间发出轻蔑的哼声,旋而又怒形于色道:“好个汲黯,名为指责同僚,实则非议皇上,该当何罪?” 张汤看了看身后的赵禹,示意他出班帮腔。 与张汤一起修订汉律的赵禹觉得,李蔡之后,张汤很可能成为丞相的首选,那御史大夫一职又该谁来接替呢? 他迅速做出了回应:“臣也以为,汲黯目无皇上,诽谤朝政,非严惩不能正朝纲。” 朝臣中围绕汲黯的命运,很快分成对立的两派。 公孙贺、李息等虽然站在汲黯一边,却因为漠北之战中卫青无封无赏的缘故,到现在都在朝堂上硬气不起来了。 他们多希望卫青、霍去病两位大司马能站出来说话,可他们却奉了诏命,犒劳从北海班师的将士们去了。 他们也知道刘彻对汲黯的情感,很希望这老头能退一步,认个错,好得到皇上的谅解,其实,刘彻又何尝不想如此呢? 这么多年相处,他了解汲黯的性格,况且今天廷议的是和亲的是非,他不愿意看到耿介刚直的汲黯身陷囹圄。只要他能识时务,知进退,收敛身上的傲气,不为主张将他治罪的人提供口实,他就可以寻找台阶了结此事。 可眼前这位汲大人,哪里有认错的迹象呢? 他身体挺得板直,头扬得老高,梗着脖子,瞪着眼睛,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依旧在那里掰着指头历数元朔以来朝政的弊端。 刘彻听着听着,脸色由涨红转为蜡黄,又由蜡黄转为铁青,继而由铁青渐渐泛白。 张汤和赵禹等人交头接耳,准备再次启奏,发起对汲黯的弹劾。 公孙贺、李息的心悬到了半空,那种紧张丝毫不亚于临战前的气氛。 “皇上啊!请您大开圣恩,赦过汲黯吧!”两人正这样想着,就听见一声怒吼:“罢了!”紧接着,刘彻将手中的竹简“砰”的摔在地上。随之,便有一批大臣应声跪倒在地,齐声喊道:“臣请杀了汲黯。” “杀了汲黯。” 在这一片喧嚣声中,公孙贺、李息的声音是多么的弱小。 站在一旁的包桑吃惊地看着跪倒在殿内的群臣,仓皇地搓着双手不知所措。 接下来,是雷霆之前恐惧的寂静。谁都知道,汲黯的命运系于一人。主杀者和主赦者,都迫切想从刘彻那里听到自己希望听到的声音。 时间一丝丝地流走,大家的心却在一点点地紧缩。在众人的心中,好像时间静止了,空气也停止流动了。 可许久之后,他们却从刘彻的口中听到了两个字:“退朝!” 接着包桑跟着喊道:“退朝……”尖细的声音终于给这个凝固的时刻带来了一点活气。 等到大家抬起头来时,皇上已经走了。 张汤等人彼此看着对方,都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他有些颓然地垂下两只硕长的胳膊,朝着殿外走去。 汲黯是最后一个离开的,他看了看御案,眼睛湿润了。 长安的桃花在三月开出一片云霞和浪漫。 出了灞城门,大道两旁,一簇簇的桃花挂满枝头。一株株垂柳柔枝轻舒,丝绦飘荡,从眼前一直绵延到数十里外,宛若一道翠绿的帘幕。 从烟霞里走出三匹马,一辆车驾。车驾里坐着一位妇人,一边走,一边用丝绢擦拭着泪水津津的眼角,还不时回头望望渐行渐远的京都,眉梢充满了眷恋。 马上的三位则放任马儿的蹄子敲打着春日的大道。 “不管怎么说,皇上那天匆匆退朝,实在是圣明之举。”说话的是李息。 “是啊!说到底,皇上还是不忍降罪于大人,皇上从内心还是喜欢汲大人的。”接着李息的话茬,卫青说道,“只可惜在下那天不在,否则,绝不会让这个张汤兴风作浪的。” 汲黯打心底感念皇上的宽容。 要说他来京城已有多年,每每在朝堂冲撞皇上,从来没为一己私利,他相信皇上也明白这些,所以才一次次的不与他计较。那天要不是皇上退朝,那局面会不堪设想。 汲黯甩了一下马鞭,对卫青说道:“这也怪不得大人,大司马也是奉了皇上的诏命去办事了。” 其实,汲黯那天真的没有打算活着走出未央宫前殿。 这些年他得罪了不少人,他们就愁没有机会置他于死地呢! 在即将离开长安的时候,汲黯一想起朝会之后皇上对他的单独召见,仍然铭感五内。 在宣室殿,皇上的目光是多么的复杂。 那是惜其刚而不能柔的怨;伤其峣而不知折的怒;是用之扎手,弃之不舍的哀。 按理说,皇上比汲黯小了许多岁,可那会儿倒像是面对一个不懂事的小孩,每句话都是语重心长。 “你这个内史大人呀!这些年来,你真以为朕怕你么?朕是喜你憨直忠贞,从不腹诽,才处处容忍你,可你却不知进退,越来越不像话。朕虽素来不提倡黄老,可有时候觉得老子之言也不无道理,你难道不知水至柔而又至坚的道理么?非得每次都要弄得剑拔弩张才痛快啊?你叫朕如何说你呢?” 看着汲黯低头不语,刘彻又缓了语气道:“你在朝中结怨甚多,再待下去,不仅你处处难受,朕也不好处置。朕考虑,京城已非卿久留之处了,你赴淮阳如何?” 汲黯一愣:“皇上之意……” “朕决定任你为淮阳太守。” 汲黯心中掠过一丝悲凉,早年在东海太守任上的情景瞬间涌上心头。 那时候他年轻,学黄老之言,好清静无为,又善择官用人,各县县令都是经他亲自推荐才得到朝廷任命的,所以,他虽然没有耗费多大气力,辖内却河清海晏,一派升平。可看看眼下的自己,鬓发斑白,牙齿脱落,就算到了那里,还会有什么作为呢? 汲黯跪在地上道:“谢皇上隆恩。可今非昔比,臣已经老了,皇上倘若认为臣衰朽无用,臣可以辞去内史,归家养老。而淮阳乃楚地之郊,地僻路遥,臣恐……” 刘彻看着汲黯,心中也不好受,在他的印象中,这是自汲黯进京以来,第一次说软话。 “唉!爱卿误解朕的意思了。朕外放爱卿,非因爱卿年老之故,实在是淮阳民风刁悍,私铸钱币之风甚盛,历任太守,禁而不止。朕欲借重于卿,卧而治之。当然,爱卿到了那里,也可以避避锋芒,待有机会,朕还要召爱卿回来的。” 话说到这个分上,汲黯还能再说什么呢?毕竟自己是和亲的倡导者,而单于爽约伤了皇上的自尊。 汲黯也是个知难而进的性格,皇上一提推行五铢钱所遇到的障碍,他就有些坐不住了,就有了一种责任感。 “皇上圣恩,臣感激涕零。臣什么也不说了,打点之后,即可赴任。” 当天,刘彻在宣室殿小宴,破例地为汲黯践行,又传了李息作陪。席间,大家谈到右内史的继任,刘彻认为义纵较为合适。 汲黯还是不改直言的性格,说义纵生性怠惰,沉湎酒酿,还望皇上多加提醒,话里的君臣情意让刘彻十分感慨。 “难得爱卿如此中直敢言,朕将会以爱卿为楷模,时时训诫于他的。” 现在,皇上话语的余温尚在,他却要启程离京了。 看着眼前草长莺飞、桃烟柳雨的情景,他有一种说不出的心情。 往年,这正是皇上郊祀踏青的季节,右内史的责任就是整顿民风,清扫道路。那个义纵,会把这一切安排好么?一想到这些,他又感到几分焦虑。 好在卫青送行,他的那点烦恼也只是春夜疏雨一般,瞬间即去了。 前面就是无疆亭,亭外一丛翠竹,新笋破土,几枝桃花,娇艳欲滴,间有垂柳两棵,新枝婀娜,平添了几分野趣。 卫青赞道:“此端好景,正是叙话的好去处,昨夜在下备了些酒菜,不妨就在这里小酌几杯,也好说说话。” “一切听从大司马。” 卫青于是命人在亭子间的石案上摆了酒菜,又请汲夫人下车同饮。 卫青先举杯敬汲黯夫妇。汲黯十分惶恐,道:“大司马乃三军统帅,中朝砥柱,下官何德何能,能承受得起如此厚意?” 卫青将酒爵举在胸前,那话语中满含浓浓的情意:“大人何出此言,在下的感激之情都在酒里了。” 卫青说罢,饮了爵中的酒:“在下以骑奴之身,能有今天,不敢忘记大人之恩。” 汲黯饮下一爵,忙摆了摆手说道:“大司马何出此言,要说大人的前程,还是皇上天恩浩荡。” “在下年轻鲁莽,带兵严酷,若不是大人指点迷津,恐怕也会像张汤那样的被人唾骂了,何谈建功立业呢?此等教诲,在下没齿不忘!”卫青说着,又为汲黯斟满一爵。 李息这时也站了起来,举爵为汲黯送行:“皇上也不过是为了暂避风波,将来还要召大人回京的。京都、南疆,气候殊异,大人还要多多保重。大人的子女皆已成人,各有所成,大人此去也没有多少牵挂了。” 卫青又转身向汲夫人敬酒。夫人的眼睛红红的,只是垂泪点头,却默默无言。卫青不忍再看,借与李息说话转过身去。 这些热心的话,说得汲黯心里暖烘烘的。他觉得这些年的京官没有白做,最重要的是有了这么多知己。 情之所至,汲黯的话还是离不了为皇上分忧。他觉得如果现在不说,怕将来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他站起来给卫青和李息斟酒,眼里充满了庄重和忧虑,说出的话也含着酸涩和痛楚:“请两位大人饮了此爵,汲黯还有话说。” “大人有话尽管说。大人与我情同手足,还用如此么?”李息道。 “大人若有事交代,在下肝脑涂地,决不推辞。”卫青也庄重道。 “不!你们还是饮了再说。” 汲夫人见夫君的倔劲又上来了,不免有些着急,暗地拉了拉他的衣袖,那意思是说,现在你都是离京的人了,还计较什么呢? 汲黯却浑然不觉,照旧梗着脖子道:“饮了再说。大人不饮,汲黯宁可不说。” “好!”卫青看了看李息道,“饮了再说。” 同朝为官,大家知之甚深,以他的脾气,他们如果不接受这份沉重的情怀,只怕汲黯要把满腹的心事带到淮阳去。 现在,当卫青和李息端起酒爵,饮下晶亮的液体时,也把汲黯的嘱托和信任化进了自己的情感。 汲黯这才仰起脖子,饮了爵中之酒,话也就随之出口了: “下官虽离京而去,可心却无时无刻不系于社稷……淮阳、京都,千里迢迢,下官不可能再参与朝议。虽然李蔡之后,丞相一职空缺。然以下官观之,张汤觊觎相位久矣。他为人智足以拒谏,诈足以饰非,务巧奸之语,辩数之词,他的所作所为,绝不是为了社稷,为了天下,而专以逢迎皇上为能事。只要皇上不愿意,他就千方百计的诋毁;只要皇上高兴,哪怕是错的,他也会指鹿为马,颠倒是非。” 汲黯站了起来,扶着亭子的廊柱,双眼透过巳时的阳光,朝着长安望去,只有天边的浮云,只有夹道的杨柳,不见城头的大旗,不见未央宫的阙楼。 “下官如今一去,最担心的就是像张汤这样的人,内怀奸诈以御主心,外挟贼吏以为威重。大司马常在皇上左右,李大人位居九卿,还请时时提醒皇上早除之,否则,奸佞得势,公等……” 汲黯这番话让卫青和李息心中沉甸甸的,仿佛压着一块千钧巨石,他们急忙执手扶着汲黯道:“大人的意思在下明白了。在下与李大人定不负大人期望,定会为大汉社稷扶正祛邪,绝不与奸佞之辈同流合污。” 汲黯紧紧地握着卫青和李息的手,说话时喉头有些发颤:“如此!下官纵然老死淮阳,亦无憾了。” 四人同时举爵,饮下了最后的送行酒,汲黯传来府令,服侍夫人上车,拱手与卫青和李息告别道:“下官就此告别了,二位大人保重。” 汲黯正准备离去,只听卫青道一声“大人慢行”,便松了手中的缰绳,只见卫青从道旁的柳树上折下一根枝条,来到马前,递给汲黯道: “在下多次出征,每每离京,司马相如总是吟中的诗句折柳相送,时间长了,在下也记下了,正所谓‘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大人拿上这柳枝,不管走到天涯海角,长安就在大人身边了。” “大司马……”汲黯只觉得眼睛潮乎乎,热辣辣的。 第十一章 巡察风波漫朝野 李蔡自杀、汲黯离京,很多人都把目光转向了朝廷的相位。 可皇上诏书下来后,却是大出许多人的预料:庄青翟转任了丞相,高陵侯赵周继任为太子太傅。 这个新的格局,让张汤十分不解,但他又能说什么呢?多年在廷尉任上的经验告诉他,在这个时候,一句话说不好,不仅会功亏一篑,有时甚至会招来杀身之祸。 他只有耐着性子,寻找新的机会,把政敌踩在脚下。 他清楚,让皇上闹心的不仅是先帝陵寝的堧地被倒卖,更是推行的盐铁、币制和算缗变法进展十分缓慢。 尤其是朝廷的缗钱令已颁布数年,但民间逃缗现象还屡有发生。而且,逃缗的大都是富户豪强。 张汤觉得,整治这些人靠庄青翟这样的书生是不行的,最后还得靠他。 因此,在十月初的朝会上,张汤推荐由御史中丞杨可负责告发逃缗者,凡情况属实,将没收偷漏缗钱一半奖励给告发者。 这种办法产生了巨大的诱惑力,在郡国掀起了一股旋风。特别是在京畿各县,开始的时候,告发者大体还能据实而告,到了后来,知情者告之,不知情者编了假案也来告。有些邻居之间发生了口角,也借机诬告对方逃避算缗。 杨可派使者抓回来的罪犯那可是真假难辨,没几天,到处就人心惶惶,鸡犬不宁了。 这消息很快就传到义纵那里,他就有些坐不住了。 这一半是出于职责所系,另一半是出于对御史大夫属下之人霸道的愤慨。于是,他传来内史丞,要他以“乱民”罪,将杨可派出的人悉数抓回,严加审问,录下狱词。 可他没想到,在几天后的早朝上,他的那些狱词远不如张汤列举的数字更吸引皇上的注意力。 张汤道:“虽有报假案者,然瑕不掩瑜,自推行告发逃缗者、奖励一半财产的制度以来,得民财以亿计,足可以充实府库,缓解眼下的拮据。其中还发现,各地官僚富豪隐瞒奴婢以万计;田地大县数百顷,小县百余顷。” “好好好!”刘彻轻轻地敲击御案,表示着满意。 “传朕旨意,没收所得各县土地,由水衡都尉、太仆、大农官署耕种,所得充入府库。搜出的奴婢则充任杂役或释之。” 张汤趁机弹劾义纵,说他假借逮捕杨可的使者为名,行废弛皇上诏命之实。 义纵欲图辩解,刚刚才开口,就被刘彻喝住了:“自己的事情一塌糊涂,还吹毛求疵,指鹿为马。去年朕在鼎湖病愈回京,路过你的辖内,道多不治,坎坷崎岖,车驾颠簸,朕还没有问你的罪呢!” 结果,义纵被弃市,人头在东市挂了许多日子。庄青翟每次路过那里,就禁不住毛骨悚然,他无论如何也无法相信,因为在自己辖内抓了几个人就被处弃市这个严酷的现实。 以人为鉴,以致他每每于宣室殿与皇上谈论起“盐铁官营”的事来,不得不字斟句酌,小心翼翼了。 这一天,他们的话题依然没有离开“变法”的主题。 刘彻问道:“爱卿说说,盐铁官营,利国利民,为何却收效甚微,这症结究竟在哪呢?” 庄青翟似答非答道:“前些日子,微臣筋骨疼痛,到太医坊诊病。淳于大夫为微臣做针灸,说到通则不痛,痛则不通,乃气阻滞也。” 刘彻“哦”了一声,道:“听爱卿的意思,政之不行,气不通耳。此乃郡国出于私利,消极对抗之故?” 庄青翟点了点头道:“皇上明察秋毫,见微知著,微臣想应该是这个道理。” “依爱卿之见,将何以处之呢?” “微臣近日反复思索,郡国之所以对朝廷诏令阳奉阴违,皆因督察不严。因此臣认为可派人持皇上符节,赴各地督察,鼓励吏民举报不法商贩和贪官污吏,查出一个,就严惩一个,如此则政风大变,新政推行亦无碍矣!” 刘彻击节称道:“爱卿此言,正合朕意。此事就交给御史大夫去做吧!” “这……” “爱卿有话不妨直说!” 庄青翟建议道:“臣以为可从太常寺抽调几名博士,与侍御史们一同前往督察。” “好!就依卿所奏。”刘彻觉得,这个庄青翟做了一段时间太子太傅,明白多了。 庄青翟进一步奏道:“另外,盐铁官营和算缗主事悉归大农令署,因此此事是否也要严大人参与,还请皇上明示?” 刘彻点了点头道:“丞相所言之事,明日早朝一并廷议吧!” 从宣室殿出来,庄青翟一摸脖颈,汗津津的,心跳也比平常快了许多。 他为自己经过巧妙的周旋而没给张汤留下大权独揽的机会而放心了许多。 这些年,庄青翟虽然没有在外朝供职,但他对张汤此人有些了解。身负监察之责的张汤,素来深竞党与,心理阴暗,让他还没有进入这个圈子,心里就先有了压力。 第二天早朝时,大臣们对派人奔赴各个郡国督察没有什么异议。 “好!朕决定此事由张汤总管,大农令严异辅之。”刘彻高兴地点了点头。 接下来的日子,刘彻召见了从太常寺选出的博士褚大、徐偃和御史台抽出的侍御史等人到宣室殿训话,要他们到郡国督察时,一定要放手办案,也要注重证据,务必做到法有准绳,罪有应得。 在这些日子里,张汤也没有闲着,当侍御史们从宣室殿回到署中时,他都会将他们一个个叫去,问皇上讲了些什么,他们有什么体会? “各位!你们说皇上眼下最关心的是什么呢?” 王侍御史答道:“当然是新政了。” “那皇上最喜欢听的消息又是什么?” 李侍御史则回答说:“禁盐铁私营和新币推行啊!” 杜侍御史则不解地问道:“丞相从太常寺抽掉了三名博士同往,请问大人,我等将如何处之?” 张汤眼里就露出轻蔑的笑意,脸色忽然变得严肃了: “靠那些书呆子?哼哼!什么事情都不要办了。不管博士们怎么说,你们只管放手办案。为了皇上的新政,多杀几个人又有何妨?历来变法没有不流血的。” “如果那些书生要阻拦呢?” 张汤摆了摆手道:“不要理他们,也不要争辩,就当他们不在就行了。” 现在,时序已经进入元狩六年(公元前117年)八月。 严异不断接到徐偃等人从郡国传来的报告,言说自推行币制改革以来,各地查出盗、造、铸币者达百万人,死者数十万人。 严异向来是个认真的人,也曾在地方任过职。在他看来,私铸钱者,必是王侯之家,郡县无可奈何;凡走私食盐者,必是豪强,非有万金而不能为之。现在一下子查出了这么多嫌犯,这其中会不会有冤案呢?会不会是这些诸侯豪强,假皇上诏令,行兼并吞噬之风呢? 严异的眉头一下子紧锁了,要真是这样,那岂不违背了皇上推行新政的初衷? 接下来的日子,徐偃和褚大又传来书信,说三位侍御史持着朝廷符节,到了郡县便逼供、诱供,他们虽然屡次提醒,但侍御史们根本不听。 河内太守闻听朝廷钦差将要到来,就悬梁自尽了。 上党郡壶关县县令,由于惧怕朝廷钦差,干脆用绳索绑了全家,投了黄河。 雁门的勾注山,原是朝廷打造兵器的精钢产处,侍御史们硬是要那些作坊主承认是私自冶铁,他们被逼无奈,跳了冶炉。 褚大怕闹出不可收拾的局面,危及自己的妻儿老小,恳请严异让他返回京都。 这两种情况交织在一起,使严异觉得此事干系重大,不容延宕。他急忙带了文书,到丞相府上来找庄青翟了。 庄青翟闻听后就觉得很奇怪,说道:“昨天老夫还听御史大夫向皇上禀奏,各个郡国遵照旨意,雷厉风行地查处案件。几位侍御史办案得力,没收了大批私钱型范。短短两个月内,盐铁官营,如飓风一样席卷宇内。” 严异急道:“大人仔细想想,天下刘姓诸王那么多,能铸钱者也不过淮南、衡山等国;至于走私食盐的嫌犯,这数十万人可不是一个小数目啊!” 经严异这么一说,庄青翟也觉出了事情的严重,不禁建议道:“事情来得突然,大人是不是先将情况通报给御史大夫?” 严异便有些不寒而栗,道:“御史大夫的为人丞相不是不清楚,他一贯揣摩上意奏事,指望他把这些禀奏皇上,恐怕……”下边的话没有说完,庄青翟已猜出了意思。 “好!那就直接面奏皇上。” 第二天早朝时,大臣们刚刚站定,张汤就第一个出列向刘彻奏事。 “据奔赴各地查案的侍御史报告,河东太守不遵法令,极言盐铁官营不便,有损工商之利,已被缉拿廷尉府审理。会稽太守整治私盐有功,入狱者数千人,监狱容纳不下,后来搜罚做官营煮盐的刑徒,也省了朝廷的费用……” 张汤讲得津津有味,听得刘彻频频点头。他及时命令道:“古语云:鞭笞不可弛于家,刑罚不可废于国。凡逆于新政者,均以法罪之。” 待张汤退下后,刘彻又高声问道:“大农令来了么?” 严异急忙出列答应。 “可有事禀奏于朕?” 严异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把所知道的事情奏明皇上。他之所以这样,除了职责所系外,更在于自己平时廉直,并没有把柄落在张汤手里。 “刚才张大人所奏,与实情稍有出入。” “哦?” 他的话一出口,就引起刘彻的关注,“有什么出入?说给朕来听听!” 严异道:“据太常博士褚大、徐偃等人发来的文书称,不少郡国豪强假皇上之诏,名为官营,实则兼并。朝廷查处的数十万人走私私盐者,其间不少是为私盐巨头雇佣的百姓,如此下去,朝廷之德废矣。” 这话让刘彻听起来就有些不高兴了,他忍着性子问道:“还有么?” 严异道:“据褚大的报告,郡国对新币使用也感不便。” “怎么不便?” “郡国反映,今王侯朝贺献苍璧,折价数千,而一张白鹿皮币面值四十万,这有些本末倒置。” “还有呢?” “这……” 就在严异犹豫之际,庄青翟说话了,他列举了侍御史在各地逼死郡守县令的情况后,不无忧虑地说道:“微臣担忧因此而酿成内乱,请皇上明察。” 听完他们的陈述,刘彻转而向张汤问道:“可有此事?” “据侍御史报告,这几个郡的官员借盐铁官营之名,在辖内大行兼并之风。名为官盐官铁,实则有三成入了私囊。他们闻听朝廷派人巡察,畏罪自杀也在情理之中。若是朝廷就此作罢,臣恐往后官营废矣。”张汤回禀道。 严异到这时候才觉出皇上刚才一连串发问的语气里,实际上已带了不悦的色彩,果然,张汤说完后,皇上的指责就下来了。 “自郑当时去世后,大农府毫无建树,以致新政徘徊不前,朕这才命人巡察郡国,惩治不力。孰料你不报喜倒也罢了,反倒报这些对朝廷的指责。难道只有让诸侯们大肆铸钱,滥起私盐,朕的功德才算圆满了么?若是这样,朕宁可不要这个德。” 借这个话题,皇上继续责备道:“听丞相说你一向廉洁忠直,可在朕看来,不能做好分内之事就是不忠不直,与有罪无异,你要有郑爱卿一半就好了!” “丞相如何看呢?”皇上又把话转到了庄青翟那里。 “这……”皇上点到自己,他就没了推脱的理由。且此事事大严异事先也告诉过自己,因此就更没有推脱的理由。 “新政没有错,币制变革也没有错。张大人所言不尽是虚言,而严大人的意思,臣以为是请朝廷辨别真伪,对假借盐铁官营而营私者,要严惩不贷。至于所谓新币不便者,不过是郡国一己之见。严大人奏明皇上,意在使皇上警惕诸侯中的不轨者,请皇上明察!” “众位爱卿都是这样看么?”刘彻环顾站在下面的大臣们问道。 大农府计相桑弘羊正要说话,却见侍中霍光匆匆走进殿来,对包桑耳语了几句,等包桑小声转奏给皇上时,眼见他的脸色都变了。 接着,就听包桑喊道:“今日早朝就到这里,各位大人回署吧!” 元狩六年的秋天比往年似乎来得早了一些。长安街头的树叶开始发黄,被秋风吹着,飘飘荡荡地在街头飞舞。从南山生出的灰色云块,终日笼罩在京城上空,终于积成霏霏的秋雨,“滴答”地唱起了季节的哀歌。 雨一下起来,就没个停。只有安门大街、太常街、尚冠街、华阳街的车驾照旧每天按时到未央宫集散。 霍去病很久没有上朝了。自随皇上从甘泉宫狩猎归来,他的箭创就复发了。 一年多来,那恼人的箭创就不断地折磨着他,只要遇到雨天,就疼痛难忍,他真担心从此再也不能提枪上马,驰骋疆场了。 从第一次随舅父进军漠南时起,他就抱定信念:军人就算要死也要死在战场上,绝不能死于安逸。 他才二十四岁,憧憬着有一天再度挥师北上,可上苍为什么对他如此残酷呢? 七月,箭创周围的皮肤渐渐地发黑发紫,并且出现溃烂。 进入八月,伤口溃烂不断扩大,而且浑身发起阵热。 开始的几天,他总是向皇上“赐告”,到后来刘彻干脆批准他长期在府中养病,不再参加早朝。 这天霍光要到侍中点卯,临行时来到榻前,问他有什么话要带给皇上。霍去病撑起身体说道:“替为兄带话,要感谢皇上隆恩。” “对公主有什么话要说么?” 霍去病摇了摇头道:“没了。” “哦!都是弟弟笨头笨脑,你俩的话怎么好让我转达呢?还是等公主来了,兄长自己说吧。” 霍光冒雨走了,霍去病盯着窗外发呆。他看着这雨珠,就好像是阳石公主的泪珠。 一向喜欢舞枪弄刀的她,现在也终日守着霍去病,督促丫鬟们把药熬好,看着他服下,又亲自调好外敷药敷在他的伤口处。 她一个公主,从小金枝玉叶,锦衣玉食,何曾受过这样的苦呢?可现在为了他,却……霍去病每日盘桓在心头的唯有愧疚。 一个人的时候,他排解病痛的唯一办法就是想心事。 回顾自己的人生,他觉得后悔的事情不多。 要说遗憾,只有两件事。 一件是他没有能亲手擒住伊稚斜,漠北之战后,他曾向皇上提出,一定要亲率大军再次北征,可现在看来,这恐怕是没有希望了。 另一件让他情感纠结的事,就是李敢的死。 卫、李两个家族的仇恨,自漠北之战后就更加深了。李敢身为郎中令,每日不离未央宫,卫青是中朝砥柱,常要进宫向皇上奏事。低头不见抬头见,多少次在司马道上相遇,卫青都主动上前打招呼,可他得到的总是李敢的怒视。 端午节,皇上在未央宫前殿置酒,李敢借酒醉之机寻衅滋事,打了卫青。 其实,卫青并没有将这件事看在眼里,可霍去病却不依了,他一直寻找机会,欲图报复,果然,中秋节皇上到甘泉宫狩猎,他趁机向李敢射出了复仇的一箭。 那一刻来得如此突然,等到陪同的大臣们赶到时,刘彻已经命人拔去了李敢胸前的箭。李敢的嘴微微张着,似乎有什么话要说。 刘彻要包桑把经过描述给大家听。于是,李敢的死因不是被暗箭所伤,而是为了保护皇上被一头公鹿抵死。 皇上诏令厚葬李敢,以褒扬他的忠义之举。但无论是卫青还是霍去病都明白皇上的苦衷。 霍去病从甘泉宫回来后,箭创就复发了,而且一天比一天严重。 这难道是上苍对自己的惩罚么? 其实,当他躺在病榻上的时候,就后悔了。 霍去病使劲地摇了摇头,试图把这些烦恼事驱除出去,却不想牵动了伤口,疼得他直咧嘴。 这时耳边传来了脚步声,接着是丫鬟站在门外小心禀告的声音。 “禀大司马,公主和二少爷来了。” “哦!”霍去病睁开眼睛,里面立时有了光彩。 “他们来了,在哪里?” 他还没有回过神来,府令又来禀报道:“皇上和皇后驾到了。” 怎么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霍去病想着,心里很是不安,想要挣扎着起来,却被从门外进来的霍光按住了。 “皇上带太医来了,为兄长治病。皇上口谕,不让兄长起来。”霍光说道。 “这怎么可以呢?君臣相见,臣却卧榻不起,这不是折杀微臣么?” “兄长少安毋躁,小弟去去就来。” “唉!为这恼人的伤口,惊动了如此多的人,我……”霍去病长叹一声,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刚刚喘了一口气,皇上、皇后和阳石公主就进来了。 “表兄!”阳石公主一声呼唤,泪水就哗啦淌了下来。 相爱的人感觉是多么敏感,仅仅一天没见,阳石公主就觉得霍去病又瘦了许多。 卫子夫暗地拉了拉公主的衣袖,忧郁的眼神意思很明白——你这样哭哭啼啼只能加重去病的疑虑。 其实,要说内心难过,还要数刘彻了。眼前的霍去病,哪里还有当日驰骋河西的英姿呢?他脸色清瘦,黄中泛着青紫。 “辛苦爱卿了。” 霍去病压下心头的感慨,尽量使自己的神态变得轻松些:“臣些许小疾,惊动圣驾,分外惶恐。” 刘彻转身对身后的三位太医道:“霍爱卿驱马塞外,纵横漠北,功在社稷。今染沉疴,朕甚悯之。你等皆当今名医,务必精心诊治,明白么?” 秦仲、淳于意和秦素娟忙道:“臣等将竭尽全力!” 卫子夫对秦素娟说道:“你一向诊脉果断,处方谨慎,大司马必是中毒很深,你还要多费心思才行。” 说完,她又招呼人把从宫中带来的滋补品抬进来,叮嘱丫鬟们好生服侍,不可疏忽。 霍光见机便奏请皇上、皇后和公主到前厅用茶,等候太医诊断结果。可阳石公主却执意要留下。 刘彻和卫子夫知道女儿的脾气,只好由她去了…… 三位御医依次为霍去病诊脉。 秦仲的小心谨慎,淳于意的沉着稳健,在秦素娟看来,不免有些保守又拘谨。 及至秦素娟上前,听那脉搏,弱而浮,时有间歇或停顿,心中顿然有了八九分的判断。撤了脉枕,她对阳石公主说道:“请公主稍待片刻,臣和父亲、师叔向皇上禀奏之后就来开方子。” 第十二章 秋雨玄甲哭骠骑 但无论是霍去病还是阳石公主都从秦素娟的话中听出了弦外之音。 霍去病道:“生死有命,秦太医有话不妨直说,好让在下心中有数。” 这话一出口,阳石公主的眼泪就下来了。 秦素娟看了看父亲和淳于意道:“大司马不必忧虑,虽然匈奴箭头含有剧毒,然我大汉地广物丰,定会找到排毒除痈的法子,化险为夷的。” 阳石公主心事重重的样子,让秦素娟不忍将霍去病的病情隐瞒下去,但她还是选择了一种很委婉的方式说给公主听。 朝廷重臣大病在身,刘彻根本没有品出今天茶的味道,他不断地朝门外张望,弄得陪伴在身旁的包桑提心吊胆,生怕皇上发脾气。 看见三位太医和公主走来,包桑急忙上前迎候。 果然,刚一进门,刘彻就迫不及待地问道:“诊断结果如何?” 秦仲和淳于意彼此看了看,嘴张了张,又缩了回去,刘彻的脸色就更加阴沉了。 秦素娟很清楚,事情到了这个地步,隐瞒结果只能自取其罪。 她轻舒一口气,就跪倒在刘彻和卫子夫面前: “启奏皇上。请皇上恕臣无罪,臣才好说话。” “恕你无罪,快把真情奏上来!” 秦素娟用简明的话语告诉刘彻和卫子夫,霍去病所中之毒乃匈奴人用毒草和动物胆汁蒸煮而成,一旦中毒,毒气会顺着血脉向体内慢慢扩散,腐烂人的皮肉,侵蚀人的筋骨,最后致人死亡。 “恕臣直言,大司马这毒,而今已入膏肓……” “什么?你说什么?”秦素娟后面的话还没有出口,就被刘彻打断了,“你的意思是……” 秦仲和淳于意脑中霎时一片空白,那大祸临头的恐惧使他们嘴边只剩下“微臣有罪”四字了。 倒是秦素娟的坦然和直率让刘彻刮目相看,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秦素娟继续道:“依臣观之,大司马时日有限了,请皇上为大司马安排后事吧。” 她毕竟是个女人,面对一个年仅二十四岁的生命即将熄灭,她还是忍不住泪水盈眶,泣不成声。 “此天折我大汉矣!”刘彻长叹一声,黯然神伤地垂下头去。 等他抬起头来的时候,包桑看到,皇上自登基以来,第一次为一个将军流泪。 “起驾回宫,传丞相、御史大夫、大行、宗正到宣室殿议事!”刘彻断然下令道。 “不!”阳石公主拦住皇上,撕心裂肺地哭道,“一定是他们玩忽职守,耽误了大司马的病情,父皇应该把他们下狱!” “蕊儿!你冷静些。”刘彻拍了拍公主的肩膀,迈开步子走出了前厅。 “母后。”阳石公主扑到卫子夫怀中,母女相拥而泣。 阳石公主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这个现实,望着窗外的秋雨,似乎是在问自己,又似乎是在问上天:“为什么,这究竟是为什么?” 卫子夫的手颤巍巍地拂过公主的肩头,一任公主的泪水撒在身上:“蕊儿!想哭你就哭吧!” “母后!”阳石公主一声长叹,昏倒在卫子夫怀中。 “蕊儿!蕊儿!”卫子夫抱着公主,焦急地呼唤道,“秦太医!秦太医!” 秦素娟应声上前,狠狠掐了掐公主的人中,只听见公主从胸中呼出一口气:“表兄……夫君……” 接着,阳石公主就要挣扎着起来去找霍去病,秦素娟趁势拉过公主的手,慢慢地按摩,不一会儿,公主慢慢安静下来了。 秦素娟的中指按在公主的腕部,就觉得那脉象圆滑如按滚珠,跳跃而欢快,心中暗暗吃了一惊,忙对皇后说道:“请娘娘屏退左右,微臣有事要禀奏。” 当前厅只留下卫子夫和阳石公主时,秦素娟道:“恭喜娘娘,公主有喜了!” “什么?你再说一遍。” “公主有喜了。臣观公主脉象,从‘寸’至‘尺’有如行云流水,依次跳来,而且‘寸’的脉象跳动比其他的更明显,估计是个男婴。” 听完秦素娟的陈述,卫子夫心中便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了。 “今日之事,你不可以对任何人说,泄露出去,拿你是问!” 卫子夫严肃的目光扫过眼前的面孔。她俯下身体,深深吻了女儿的额头,叹道:“蕊儿!本宫要奏明你父皇,即日为你们完婚。” “母后!孩儿……”阳石公主的头抵着卫子夫的胸口,又哭了。 九月中,在走完二十四年的人生旅程后,汉大司马、景桓侯霍去病带着对阳石公主深深的爱和对大业未竟的遗憾去了。 尽管这是预料中的事情,而且一个月以来,茂陵东侧的将军墓冢按皇上的诏命,为彰显河西之役殊勋,依祁连山的山势而筑。 葬礼的筹备也由宗正寺、太常寺和大行令分工负责,加紧进行,可当庄青翟传来大司马西去的消息时,刘彻还是禁不住潸然泪下,正在批阅奏章的朱笔也掉在了地上。 刘彻仰天长叹,良久才对等在一旁的庄青翟说道:“传朕旨意,发属国玄甲为大司马送葬,朕要亲自送他上路。” “皇上!这……”庄青翟和包桑不解地看着皇上。 “朕的话你们没听明白么?你们是在顾忌朕是一国之君,不该如此吗?”刘彻阴沉着脸,“可你们可曾想过,自建元以来,收复河西,驱逐匈奴,去病之外,复夫何人?他这一去,大汉顿失中流砥柱,朕是何等悲伤啊!” 皇上要亲临霍去病的葬礼,本来就很隆重的殡仪一下成为朝廷官员们争相向皇上献殷勤的舞台。 不管平日里意气相投还是政见相左,现在都把矛盾搁置在一边,而一心一意地筹办起丧事来了。人人都以能够出席霍去病的葬礼为荣,生怕落下了自己。 而卫青却一病不起了,霍去病先他而去的事实,对他的打击太大了。 这是建元以来规格最高的葬礼。出殡的日期定在九月二十五日,但霍去病的灵柩、主持葬礼的有司、出席葬礼的官员、护灵的仪仗几天前就出发了。 走在前面的是高举招魂幡的庞大仪仗,后面接着是霍去病的灵柩。 刘彻特别恩准霍去病以“樟棺”之礼葬之,与诸侯王无异。棕红的棺木散发着清凉的香气,弥漫在通往茂陵的驰道两旁。 硕大的棺木由四匹匈奴马拉着。那些马个个体格雄健,昂首挺胸,是刘彻亲自挑选的。 为霍去病灵柩驾车的是金曰磾——他现在早已不是马监,而迁入侍中了。前几日,他向皇上奏请,要护送霍去病上路。皇上允准了。现在,他就坐在执辔的位置上,眼里满是哀伤。也许,今天这个场面让他想起了河西的往事…… 仅是大臣的车驾就达数百辆。这葬礼简直就是一方舞台,见证着每一个人的人格。 这也是大臣规模最大的葬礼,三十万大军,由各路校尉、司马和将军统领着,一律的玄甲,军阵的前锋已到了茂陵,而后面还在长安城外。 一代将星的陨落,使举国都笼罩在悲凉之中。 皇后与阳石公主坐在同一辆车驾上,她们紧紧地依偎着,抚慰着对方心中抹不去的痛。 眼前车马萧萧的威仪,身边飘飘霏霏的旗幡,将士撼天动地的哭声,又怎抵得上她们对亲人的思念。 阳石公主渐渐觉得,自己的身体离开了车驾,在天空中追着霍去病的灵魂,一会儿到了河西,一会儿又到了漠南;一会儿到了雁门外的长城边,一会儿又到了漠北的狼居胥山。 她望着自己,不知什么时候竟也披上铠甲,与霍去病并马奔驰在漠北草原。那草原真是多么辽阔,怎么也走不到边。 霍去病指着远处的狼居胥山道:“那就是当年受命封的狼居胥山。自漠北之战后,那里再也没有单于庭了。” 前面是一片粉色的野花,霍去病拉着阳石公主走进花丛,告诉她,匈奴人称这花叫锦鸡花。如今这花也属于大汉了。 他们静静躺在鲜花丛中,说着从来也没有机会说过的那些话。 阳石公主问道:“表兄还记得横门前的送别么?你就只看了我一眼,就义无反顾地策马走了,可我的心仿佛……在表兄奔赴战场的日日夜夜里,我常常走神,错把窗外竹林风声当了你的脚步。” 霍去病道:“为兄并非草木,孰能无情?在接到公主赠剑和信物那天,我正追击着匈奴逃敌,可我那夜久久没有睡意,生怕辜负了你。” 阳石公主道:“有了咸阳原上的海誓山盟,我很满足了。” “可我给不了你那么多,因为边关烽火未熄,我不能、也没有理由被儿女私情缠住手脚,而撇下皇上的宏图大志而不顾。” 阳石公主不说话了。她觉得此时此刻说什么都是多余的,她就想静静地依偎在霍去病的怀抱。 一阵风吹来,霍去病“呼”的站了起来,大喊一声:“伊稚斜!哪里走?” 他一个口哨,立时就有一匹神马来到面前,霍去病翻身上马,追着远方的黑云去了…… “表兄!你回来!”阳石公主睁开眼睛,四下里搜寻,“我刚看见表兄了,他没有死,他还活着。” 卫子夫的心都碎了,女儿的神情让她的心剧烈地收缩着,她对驾车的人说道:“缓些行,慎勿颠坏了公主。” 卫子夫抚着阳石公主洒满泪水的脸颊道:“儿啊!你不可以这样,你腹中怀了去病的骨肉,你要为他着想。你是当朝公主,不可如此。自去病沉疴不起,你父皇日渐消瘦,去病的离去,他也很伤心啊!” “母后!孩儿心里苦啊!”…… 刘彻的车驾就在前面,霍光为皇上执辔。 虽然被队列和警跸隔着,可刘彻还是听到了阳石公主的泣诉。 他们才刚刚完婚,霍去病就走了,这该是多么的残酷? 他知道女儿对于自己为了漠北之战,而宽限了他们的婚期而怀着怨气。可她哪里知道,霍去病的死对他来说是何等的切肤之痛。多日来,他没有吃过一顿舒心的饭菜,只要一端起碗筷,就会看到霍去病的影子;他也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只要一闭上眼睛,霍去病就会出现在他面前。 “去病是为朕辛劳而亡的。”刘彻固执地这样认为,不断地埋怨自己为什么没有给他一个喘息的机会。 现在,躺在灵柩里的霍去病,听着生前一直没有机会听到的皇上心里话。 “爱卿与朕虽隔了一代,可朕拿爱卿当知音啊!” 只有刘彻知道霍去病弥留之际的牵挂,他的心在积雪皑皑的祁连山,在鹰的故乡狼居胥山。他下诏命陇西、张掖、酒泉三郡太守采献祁连巨石,分布于墓冢周围。 “从此,爱卿的灵魂与天地同在,与大汉社稷同在!爱卿的功绩若日月昭昭,祁连为证!”刘彻闭着眼睛,在心里说着。 朝廷不仅举行了国葬,还要“黄肠题凑”,以柏木黄心致累棺外,木头皆向内。墓室的外回廊堆垒木条两千四百根,隐喻去病二十四岁的人生历程;四壁堆垒各三十层,刘彻要让大汉朝野、让域外藩国都明白,霍去病在他的心中与刘氏诸王一样。 执辔的霍光,听着皇上的喃喃自语,淌下了酸涩的泪水。 皇上对霍去病的思念让他思索着以后的路该如何走。 “皇上!兄长已去,皇上龙体关系大汉社稷,还要节哀才是。” 刘彻点了点头道:“你要以兄长为范,以后才能担当大任。” “臣谨遵皇上旨意。臣将来也要率军开疆拓土,以光大汉盛德。” 前面有战马的嘶鸣,刘彻抬头看去,原来是侍中金曰磾在车驾前勒住了马。 “有事么?” “启奏皇上,灵车已至槐里县北,漯阴侯浑邪王请求晋见皇上。” “哦!他也来送去病了?宣他来见!” “诺!”金曰磾闻言,忙令羽林军在驰道两旁散开,警跸们也纷纷面朝外,背靠车驾,肃然挺立。 金曰磾去了不多时,刘彻就听见不远处传来沙哑的哭声。 “霍将军!你如何就走了呀?本侯还有多少话要对你说呢!霍将军!你一世英名,英年早逝,本侯该向何人讨教啊?” 不一会儿,浑邪王和他的部属在刘彻的车驾前跪倒了一大片,不少人割了耳朵,断了长发,甚至用弯刀划破自己的面颊——这是匈奴人哀悼亲人的方式。鲜血一滴滴地在他们面前的土地上开出了殷红的花朵。 刘彻的眼睛又一次阵阵发热:“卿等对霍将军一片深情,感怀至深,卿等有何话就对朕说。” “皇上!没有霍将军,臣等焉有今天?臣无他求,只求为霍将军殉葬,陪将军远行。臣等乞求陛下恩准。” “请陛下赐臣一死!” “请陛下赐臣一死!” 刘彻道:“卿等岂可出如此谏言,当初霍将军越关山,度大漠,引领爱卿归附长安,绝非要卿等随他而去,而是要卿等为汉匈和睦尽忠竭力,倘若朕准了卿等的奏请,岂不让霍将军在天之灵寒心么?” “这!”浑邪王长叹一声,“可臣……” “卿等情怀让朕甚是感念,待朕百年之后,将卿等刻石为像,永立茂陵如何?” “臣谢皇上隆恩。”浑邪王率领部属再次跪倒在地。 人群中又一次爆发出动地的哀声:“将军走好!” 伴随着匈奴人的哀恸,羽林军阵中也哭声绵延,此起彼伏。 金曰磾抬头看去,天空中不知什么时候飘起了雨丝,轻轻落在关中广袤的沃野;南望南山,太阳早已隐没在团团乌云之中。金曰磾不敢耽搁,来到刘彻面前: “陛下,茂陵就在前面了。” “哦!爱卿到新居了。”刘彻含着热泪道。 茂陵东北角矗立起一座雄伟的墓冢,上面遍布祁连奇石。 在以后的几个月里,刘彻诏命从修筑茂陵的大匠中抽掉一些人过来,将从南山采来的秦石依自然形态,雕刻成马、牛、虫、鱼。特别是“跃马”和“马踏匈奴”的雕塑,形神兼备,呼之欲出。人们都说那是霍去病的灵魂转化成石马来护卫大汉社稷的。 茂陵邑的百姓更是传得分外神奇,说是一天夜深人静时,一位商贾夜出入厕,忽然听到邑外喊杀连天,远远瞧见东北角的电光闪闪,两位年轻将军乘着天马,在空中杀得难解难分。忽然,就看见星光下一道孤光,有颗人头咕噜噜落了地,第二天早晨去看,却是一块石头。人们从此就断言,霍去病并没有去,他就在茂陵为皇家守陵。 元鼎元年冬十一月,这是个雪落长安的日子,褚大、徐偃和侍御史们从郡县回来了。朝会上,张汤力主对已下廷尉诏狱的太守们处以斩刑,以大张盐铁官营局面。 他的谏言获得了廷尉司马安的积极响应。 其实,在处置触犯刑律者这点上,庄青翟、严异与张汤并无根本冲突,只是他们认为盐铁官营的案子,从京都到地方牵累数十万人,有违常理。 因此,庄青翟和严异再次主张,廷尉府和各郡县有司务必认真甄别,不要造成冤案。对于被裹挟的百姓,好让他们尽早回到家乡去。 刘彻在这些日子最关心的还是新政的推行。当着大臣们的面,他严厉责备了庄青翟和严异,说他们优柔寡断,办事不力,要他们多向张汤学习,并当殿准了张汤的奏章。 庄青翟和严异直到走出未央宫前殿,仍然是一头雾水,不知该向张汤学些什么。 京城杀戒一开,各地的人头也就像切瓜砍菜一样不可遏止。每天从地方传来的充满血腥味的文书让庄青翟十分纠结。 他做了一个估算,如果照这样杀下去,人数会远远超过当年的巫蛊案。 他没有勇气,也没有胆量将这个实情报告皇上,心里一直叹息:唉!要是汲黯在就好了。 而严异则从此以后,就越发地沉默了。 他一想起散朝那天张汤冰冷的目光,就心里发慌,有种大祸临头的恐惧。 他不再到庄青翟府上讨教,怕因此而连累了丞相。 冬深的日子,他一人骑着马,到郊外去了。 出了长安城,向西北走大约几里地,就是渭河。河水早已封冻,看上去白茫茫一片。河的拐弯处,枯槁的芦苇被雪压得严严实实。但就在这冰天雪地间,一株腊梅正孤独地在开放,在银色的背景下金灿灿的。虽然只有几朵,却是生机勃勃的。 严异在梅树下站了许久,嘴唇动了动,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忽然有了一个发现:自那天朝会后,他变得不会说话了。嘴里表达的总是跟不上心里所想的。 严异觉得脚趾有些发麻,他知道这是天冷的缘故,在最后看了一眼孤梅后,就转身向岸边不远的酒店走去。 酒旗被雪冻得生硬,沉沉地垂着。客人也不多,严异进店,示意要了两样小菜,一鼎热酒,正要驱寒,却被一声“严大人”给打断了。那人一边拍打肩上的雪花,一边和严异说着话: “严大人不认识在下了?” 严异觉得面生,也不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那人便笑道:“严大人真是贵人多忘事啊,在下就是御史台的杜侍御史啊!” 严异点了点头,嘴唇动了动,表示认识了,并邀他在自己对面坐下。 杜侍御史也不客气,从鼎锅里盛了酒,然后自己饮了。 刚刚从郡县巡察回来的他很快就把话题扯到盐铁官营上来。 “严大人可知,下面都感到盐铁官营多有不便呢!” 严异不答话,只是埋头喝酒。 杜侍御史又道:“听说严大人也在朝上言说盐铁官营诸多弊端。”他说着,还伸出大拇指赞扬严异敢于直言。 严异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嘴唇动了几下,依旧是毫无声息。 这场酒喝得十分沉闷,午后未时一刻,严异丢下杜侍御史,自己一人出了店门,上马回城去了。一进府门,就坠入梦乡。直到后半夜,他才被府令焦急的声音喊醒。 “出什么事了?” 府令急道:“廷尉府来了不少府役,声言要见大人。” 严异很坦然地笑了笑,起身穿衣。“本官平日两袖清风,怕什么廷尉府?” 他刚刚走进客厅,连招呼都没有来得及打,就听为首的队史喊道:“拿了!” 府役们立即上前,给严异戴了镣铐。严异一边抗争,一边问道:“你们这是为什么?” 队史出示了御史大夫手令说道:“奉御史大夫令,今以‘腹诽罪’捕你,有理请到廷尉府讲吧。” “腹诽罪?”严异的嘴嗫嚅着,最终没有辩白。 腊月初,严异以“腹诽罪”被判处弃市。 那天倒是没有下雪,天空阴沉沉的,张汤像当年对李文一样,早就在严异的口中安了钢卡,直到他人头落地的那一刻,也没有给这世界留下一句话。 张汤为自己发现这一罪名而兴奋了好些日子。 他以此对刘彻陈奏道:“今后谁敢在内心非议朝政,严异就是下场!” 第十三章 连环案毁两重臣 丞相府现在的人员十分充实,仅长史就设了三位。 这可不是三位平庸的人物,他们分别是曾做过主爵都尉的朱买臣、做过右内史的王朝和做过济南王相的边通。 从表面上看,派遣巡察使的谏言是庄青翟提出来的,而其实都是出自这三位幕僚的主意。 他们的本意是要借丞相的政绩压一压张汤等人的气焰,以泄各自在任上饱受欺凌的恶气。却不料这事反而被张汤接了过去,又一次成了向皇上邀功的机会,并且还白白搭进了右内史和大农令两条人命。 自严异以“腹诽”罪判处弃市以来,塾门往往是“一鹞入林,鸦雀无声”,只要远远看见张汤过来,朝臣们就都封了口,一个个正襟危坐,目不斜视,生怕因为嘴唇动了几下惹来“腹诽”大祸。 可人总是“终日而思”的精灵,封得了口,封不了心。 这会儿,丞相署中三位长史还是按捺不住心头的激愤,议论起近一年来发生的是是非非。 说到义纵,大家心知肚明,他不是死在拘捕杨可下属这件事情上,而是在不治京畿之道,太怠于职事了。 至于严异就不免太冤枉了,这么一个忠于职守、勤政廉直的人却遭此下场,实在是太悲惨了。 朱买臣在火盆边暖着手,看着窗外的春雪,纷纷扬扬地飘过官署回廊,在墙根落了薄薄的一层。他触景生情地长叹一声道:“雪里埋尸,终不得久啊!” 正在起草公文的王朝停下手中的笔道:“听阁下的语气,这是话里有话啊!” 朱买臣伸了伸脖子,神秘地问道:“想听吗?” 边通就在一旁打趣道:“你就别卖关子了,究竟是怎么回事?” 朱买臣掩上门,说话的声音低得只有两位同僚听得见。 “知道么?御史大夫当年办的李文一案近来有了新证。当年李文被牵扯进巫蛊案,就是张汤用钱买通小吏鲁谒居做的假证。事隔多年,有人看见张汤不惜屈御史大夫之尊,亲自为他按摩病足,怀疑其有把柄握在鲁谒居手中。鲁谒居死后,他的弟弟犯了事,想通过张汤帮忙,孰料他竟然佯装不知,这下便惹恼了鲁谒居的弟弟。他一纸文书,将当年张汤与鲁谒居合谋诬陷李文的事告到了廷尉府。” 朱买臣说到这里,眨了眨眼睛道:“据说,接到这文书的是廷尉府的一位中丞,名叫减宣。此人与张汤有隙,于是便私下里把案情查得清清楚楚,但却慑于张汤今日的权位而没敢上奏圣听。” 边通思索道:“阁下的意思是,这事若是让皇上知道了……” “呵呵……” “呵呵……” 三人相视而笑,那意思都在不言中。 王朝做了一个握拳的姿势:“到时候,新账老账一起算,不信扳不倒这个奸佞。” 门外响起踩雪的脚步声,三人急忙打住话头,回到自己的案几前,一本正经地批阅文书。 进来的是丞相庄青翟,他一屁股坐下,气喘吁吁地骂道:“小人!十足的小人!” 朱买臣一听这语气,就知道丞相一定与御史大夫之间发生了不愉快的事,他一边整理案头文书,一边劝解道: “大人何必和这个奸诈阴险之徒生气呢?” 庄青翟长叹一声道:“能不招他倒也罢了。皇上竟要张汤追究老夫的失察之罪呢?” 朱买臣“哦”了一声,他是知道这事的原委的。 自大司马霍去病去世后,皇上一直精神不振,早朝的时间比过去短多了。已过了四十岁的皇上也越来越听不进逆耳的话。 就在这时,又发生了孝文皇帝寝园瘗钱被盗的案子。 这瘗钱是埋在地下专供亡灵用度的,先帝的瘗钱被盗,这是继李蔡盗卖景帝寝园堧地之后又一重大的案件。庄青翟不敢怠慢,立即找到张汤,相约在朝会上面奏皇上。 “先是李蔡盗卖堧地,现今又有人盗掘瘗钱,人心不古如此,我朝这是怎么了?” 张汤道:“此案干系重大,下官亦不敢妄断,还是奏明皇上为妥。” “本相也是这个意思,只是依本相看来,此案像是乡野无赖所为。” 张汤道:“这很难说,李蔡不就是一个例证么?” “御史大夫精通我朝律令,既是如此,你我就如此奏明皇上了。” “好!一切就依丞相。” 谁知到了朝堂,张汤却一改宫门前的承诺,声言他不知陵园瘗钱被盗之事,倒认为丞相奉诏祭祀,经常出入于陵园,有失察之责。 刘彻大怒,当着众位大臣的面,严责丞相,诏命张汤会同廷尉府严查此案。 面对朝夕相处的几位幕僚,庄青翟伤心地说道: “李蔡死后,老夫在这个位置上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不想竟遭此诬陷,也该老夫有此一劫,只能自认倒霉。” 庄青翟返朝不久,并不知道有多少人身受张汤诬陷之苦,别的不说,就他身边的三位,哪一个不曾受过他的排斥呢? 王朝在庄青翟对面坐下,轻描淡写道:“此乃预料中事。李蔡之后,他原以为丞相非他莫属,孰料皇上却选了大人,他自然不会善罢甘休的。” 边通却恨恨道:“姑息养奸,必有后患,平时丞相总是劝我等息事宁人,现在他却将手伸向大人了。” 元光年间入朝的朱买臣毕竟年长些,他走到三人面前说道:“我们现在与丞相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绝不能让小人得志,奸佞横行。” “那依阁下之见呢?” 朱买臣让一个曹掾在门外守着,才压低声音对众人道:“如此这般……” 庄青翟有些惊恐:“这行么?” “只要有了人证,他即便浑身是嘴也辩不清楚。正所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朱买臣冷笑道。 第三天一大早,雪还没有住,天气很冷,可张汤却早早地出了门。他伸手抓了一下飘在空中的雪花,踌躇满志地笑了。 一个“失察”罪名加在庄青翟头上,他这回死定了。他在心底很鄙夷这个书呆子,他以为大汉的丞相是那么容易做的么? 哼!我可以将李蔡击倒,你庄青翟就更不在话下。 庄青翟一死,朝廷将没有谁能比他有资格更适合做丞相了。他虽觉得这雪来得晚了些,但却预示着这个已拉开序幕的春天该属于自己了。 从身后传来的赶车声打断了他的思路。张汤回头看去,庄青翟的车驾换了两匹红马,竟以飞快的速度从他的身旁冲了过去。 车轮扬起的雪尘,落到张汤脸上,十分冰冷。 庄青翟板着面孔,目不斜视,似乎张汤是素不相识的路人。 走完司马道,进了塾门,庄青翟一边跺着脚尖的雪,一边谦恭地向各位同僚打着招呼。他看见张汤进来,故意高声说道:“等天晴之后,本相请大家到咸阳原上一游,以解朝事之累。” 看见刚刚康复的卫青,庄青翟越过其他同僚,迎了上去,关切地问道:“大司马近来可好?” 卫青微笑着点了点头。 庄青翟又大声道:“只要大司马出现在塾门,大家的心里都是亮堂的。” 朝臣们都十分吃惊,懦弱的丞相大人怎么一下子又刚强自信起来了。 张汤进来得晚,只看到最后的一幕。他心里不免觉得好笑:都快要死的人了,还乐个什么? 辰时二刻,刘彻出现在朝会上。他一眼就看见卫青出现在大臣中,那种久违的愉悦一下子就涌上了眉头。霍去病走后,他就是中朝唯一的中心了。 刘彻知道他的这种欣慰已通过脸上的笑传给了卫青,因此,在微微点头之后,他就把议题直接转到瘗钱被盗额度案件上来。 “张爱卿!先帝陵寝瘗钱被盗案可有眉目?” 张汤回道:“臣正与廷尉一起加紧侦查,不日便有结果。” 张汤的话音刚落,就听见庄青翟接着道:“皇上,瘗钱一案已真相大白。” 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就像晴天响了一声炸雷,不仅张汤,连刘彻也很吃惊。 前日朝会,这个庄青翟还语焉不详,时隔二天,竟然像换了一个人。大家纷纷睁大眼睛,把目光集中到他身上。 庄青翟今天反应分外敏捷,不等张汤回过神来,就在皇上和朝臣面前爆出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 “皇上!臣奉诏四时祭祀于陵园,失盗之事自有臣责,因此臣连夜搜查,现已查明,此案是御史大夫张汤与商贾合谋。” 庄青翟这话一出口,他并不着急详说细节,而是冷静地环顾了一下四周。果然,朝臣中一阵骚动。 “堂堂御史大夫,竟干出这种鸡鸣狗盗之事,真乃我朝奇耻。” “平日里标榜清廉,清风两袖,今日……” 这样的结果,是刘彻没有想到的。虽说张汤为人刻薄,善于逢迎,心里不那么坦荡,觊觎相位也由来已久,这些他都了解。正因为如此,所以在李蔡犯案后,他思之再三,最终选择了庄青翟继任丞相。可要说他与别人合谋盗取先帝寝园瘗钱,这让他难以置信。 张汤来到庄青翟面前,冰冷地质问道:“无凭无据,丞相竟信口雌黄,诬陷下官,就不怕皇上治罪么?皇上!此乃丞相诬陷之词,请皇上明察!” 事关外朝重臣,刘彻不得不谨慎。 “庄青翟!你看着朕说话,此事果真与张汤有关么?” “臣身居宰辅之位,对汉律了然在心,岂能随意诬陷他人?” “可有证据?” “这是臣审理张大人旧友、商贾田信的口供,请皇上圣览。”庄青翟说着,就从袖间拿出一卷绢帛,递给包桑。 刘彻大体浏览一遍,上面不但有作案的时间、地点、经过,还有嫌犯的画押。 田信在口供中说,他在盗掘陵寝瘗钱时,不料被张汤发现,于是,他便与张汤商议,将所盗之钱藏起来,等将来事情平息,再与张汤平分。 刘彻放下口供便问道:“朝廷之事,商贾是如何知道的?是否有人勾结商贾呢?” 张汤道:“也许有吧?” “那请御史大夫告诉朕,此人是谁呢?” 张汤知道,此时说错一句话,将会给自己带来杀身之祸,于是选择了沉默。 “好个张汤!”刘彻阴沉着脸道,“你乃当朝御史大夫,位居三公,竟然如此下作,蔑视先帝,盗取瘗钱,该当何罪?” 张汤一时无措,只有跪在地上。 刘彻又问道:“盗贼何在?” 庄青翟道:“现正在长史王朝府中看押。” “张汤!”刘彻愤懑地将口供掷向张汤,厉声道,“证据在此,你有何话可说?” 张汤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道该怎样解释眼前发生的一切。 一切来得如此突然,以致以“见事风生”而自信的他竟无法将许多细节串成一个完整的情节。他无法相信这些事情与自己有关,可事实摆在面前,连他都无法推翻。可他就是想不通,这些证据是怎样造出来的。 他绝望地跪倒在刘彻面前道:“皇上圣明,臣区区小吏之子,能有今日,全赖陛下。臣虽位居三公,却洁身自好,谨言慎行,岂可有此污行?丞相所言,乃是诬陷,请皇上明察。” 毕竟张汤曾以执法严峻,给刘彻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毕竟他曾以办事干练,赢得了刘彻的青睐,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刘彻真希望廷议能有助于廓清案情真相。 “众位爱卿!”刘彻扫视了一圈殿内的群臣,“朕将此案交与廷议,众卿有何看法,不妨一一奏来。” 皇上的话一出口,张汤就颓然跌坐在地,知道自己完了。这些年得罪了多少人,陷害过多少人,排斥了多少人,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正因为如此,后来有案件他都尽量不在朝堂议论,而习惯于事后单独奏禀皇上。可今天,他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这时候,一个听起来很平静的声音却让他感觉到大殿在摇晃。 这是卫青的声音,他从怀中掏出一札上书,呈送给刘彻道: “此臣前日到太医坊诊病,路过北阙,恰逢廷尉中丞减宣,他说经多年查访,当年李文一案为张汤与鲁谒居合谋所为。他慑于张汤权位,要微臣转呈皇上,请陛下明察。” 张汤只觉得大殿的横梁塌了,直朝着自己的胸口压过来,他顿时昏厥了…… 张汤的入狱,一扫大臣万马齐喑的局面,无论是朝堂上还是各署中,笑声多了,同僚之间走动多了。 但作为外朝宰辅的庄青翟却没有丝毫轻松。 皇上已几次在朝会上就盐铁和币制的变革进展太慢而斥责外朝,他也清楚在瘗钱被盗案中靠刑讯逼出来的狱词也很虚弱,一旦皇上知道了真相,他的头随时都会挂在长安东市的高杆上。 他现在急需要做的,就是做几件实在的事情,提高朝野对新政的信心。 可早年倾心于黄老,后来改学儒家的庄青翟对农商关市之道根本不懂。他常把自己关在书房里苦思冥想,为什么严异宵衣旰食,却在新政上毫无建树?一天,他在和长史们外出踏春时,把这个问题提到朱买臣面前。 朱买臣呷了一口茶道:“丞相应该知道,不是勤政廉直就能推动新政的。用非其人,越勤政,说不定离目的越远。” 庄青翟想了想,觉得这话是有些道理,于是便问道:“你说说眼下该怎么做?” “依下官看来,新政要继续往前,须倚重两个人。” “可是孔瑾和桑弘羊?” “对!不是下官夸海口,一个孔瑾或桑弘羊,足以当一百个严异。” “好!”庄青翟的眉头顿时展开了,他来回踱着步子道,“再过两天就是春分,你约他们两位到城外踏青,老夫要向皇上举荐他们。” “好!”看着日色已近中午,朱买臣起身准备回府,脚刚刚迈出丞相公署,却被庄青翟拉住道:“若是能就新政拿出一些新举措,老夫在皇上面前说话就更踏实了。” 朱买臣笑着点了点头,心里却道:还用你啰唆,就干练这一点说,你比张汤差远了。 清明节后的第五天,刘彻在庄青翟的陪同下,到渭渠巡视漕运了。 行前,他口谕给孔瑾和桑弘羊随行。 当包桑传完皇上的旨意离去时,孔瑾和桑弘羊无言相视许久,两人有种预感,他们的机遇来了。 春雪融后,渭河的水涨了不少,站在水监公署的楼台上举目远眺,虽没有汹涌波涛,却也浩浩荡荡。漕运船只在渭渠口入渠转向东南,傍南山而去。撼天动地的号子随风在渠河之间回响。 白日当头照呀 嗨呀!嗨呀! 渭水滔滔流呀 嗨呀!嗨呀! 脚下步步稳呀 嗨呀!嗨呀! 两眼朝前瞅呀 嗨呀!嗨呀! 这情景和歌声,让刘彻想起前任的大农令来,他由衷地感慨道:“朕自推行新政以来,大农令中有所建树者,惟韩安国与郑当时耳。当年郑爱卿对朕承诺三年通水,结果还提前开了漕运。” 庄青翟听得出皇上是借着追怀故人,曲折批评当朝的臣僚们怠于政事,不思进取。他忙在一旁说道:“郑大人一世英名,实为臣等楷模。” 不料刘彻接下来的话却让庄青翟无论如何也不敢回应了。 “虽说张汤盗先帝陵寝瘗钱,罪该万死。然朕每每想起他的勤于政事、严于自律来,还是难以释怀。” 从水监署的楼上下来,刘彻和一干大臣沿着渭渠岸柳行间缓缓前行。 柳叶很瘦,透过树隙,可以看见因为无雨,麦子显得十分低矮,刘彻的眉毛又“锁”了起来。他在心里埋怨死去的严异,就觉得庄青翟此时推荐大农令很及时。 刘彻回头看了一眼跟在身后的孔瑾和桑弘羊道:“丞相举荐你们的奏章和你们的上书朕都看过了,今天要你们随朕出来,就是想听听你们的陈奏。” 孔瑾上前一步道:“郡国之所以感到盐铁官营不便,不在新政本体,而在转输遥远,资费甚高。臣近来思虑,朝廷若能在盐铁产地设均输官,以京都实价就地收买,屯于官署,贵则卖之,贱则买之,既可以使富商大贾无所牟利,又可以供给百姓之需求。如此,则盐铁官营名则符实,利在朝廷。” 刘彻又向桑弘羊问道:“爱卿也是这样看么?” 桑弘羊回道:“孔大人所言,亦臣之所见。只是臣以为,我朝元狩年间所铸白金,因郡国铸钱未能有效禁止,致使真假混淆,不仅使钱币失控,造成物价上涨,而且使朝廷失信于民。因此臣建议将铸钱回收,以利新币推行。” 此刻,庄青翟也在旁边建议道:“皇上还可诏令天下,非上林三官钱不能行于天下。” 徘徊了许久的盐铁官营和币制变法,终于在元鼎二年的春天有了新的思路,这让刘彻因为瘗金盗窃案而带来的阴影渐渐淡去了。 刘彻停下脚步,等孔瑾和桑弘羊拱手站在面前时,双手就分别按在他们的肩头:“明日早朝,朕就诏命孔瑾为大农令,桑弘羊为大农丞,望二卿勿负朕望。” 孔瑾和桑弘羊纳头便拜:“谢皇上隆恩,臣等当为社稷鞠躬尽瘁,肝脑涂地。” 其实,从皇上的决定中最受鼓舞的还是庄青翟。他希望皇上能因为新政的顺利推进而淡化对瘗钱盗窃案的印象。当晚,他兴冲冲地回到相府,就要朱买臣、王朝和边通一起饮宴,庆贺风波的平息。 可朱买臣却不那么乐观,他知道皇上不是那么容易健忘的,而且这朝廷也不是平湖秋月,水波不兴,说不定在哪就会翻船。 夜阑席散,众人起身向丞相告辞时,朱买臣留下了一句让大家酒醒的话:“树欲静而风不止,诸位大人多加小心吧!” 但是,当日子平静的一天天走向春天深处,走向夏天的时候,仿佛一切真的过去了。 谷雨刚过,就从上林苑三官处传来喜讯:三官钱的流行彻底杜绝了假币的流行。仅从京畿各县的情况来看,三官钱型范精准,成色足,尤其是铸造手段高妙,很难仿造。 孔瑾主抓的均输官也相继离京赴任。 让刘彻欣喜的是,孔瑾不仅深谙他的用人喜好,所选人才都是少壮精锐之士,而且都是商贾世家出身,熟悉贸易之道。大农府报来的奏章说,朝廷的财政状况近几个月也大有好转。 “哈哈哈!这个孔瑾,还真是个人才!” 刘彻每天阅读这些奏报,心情就像暮春的风一样,温暖中渐渐融入了夏日的热流。就在这样的季节里,再次出使西域的张骞也回来了。 第十四章 兴国计出双英杰 社稷依旧,河山历新。 庞大的大汉使团和数十人的乌孙国使团走下咸阳原时,张骞一直在追忆着第一次回归时的感觉。然而,那辛酸和寂寞早已随大汉疆域的延伸和国力的强大而渺无踪影了。且不说他们此次一路西去,畅通无阻;就是所到之处,百姓更是倾城迎送。现在横桥对面迎接乌孙国使团的阵列,也让他找到了作为大汉使节的尊严。 张骞暗地打量了一眼身边的乌孙国使节昆窳,在心里暗笑乌孙国王昆莫的目光短浅,他竟然因为对大汉的孤陋寡闻,而对皇上联手破匈奴的诚意漠然置之。 偏安一隅就可以享国长久么?笑话!张骞目光中掠过短暂的鄙夷,旋即恢复了平时的热情。他指着前方道:“使君请看,前面就是皇上派来迎接使君的大行李息、右内史苏纵和典属国。” 昆窳“哦”了一声,口张得老大。他惊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长安的壮观,汉官的威仪,让他有一种如在梦境的感觉。 李息已经老了,却仍不失将军的气度和老臣的稳健,当张骞介绍昆窳时,他雍容大度地上前,以汉朝的礼节表示了对远道而来客人的欢迎。 “请使君到驿馆歇息,明日皇上将在未央宫前殿接见使君。” 李息邀张骞同乘一辆车驾,引导着使团朝长安城内走去。 途中,张骞对李息道:“此次没能说服乌孙国内附,下官甚觉愧对天恩,无颜见长安父老。” 李息抚着张骞的肩膀道:“使君两次出使西域,迢迢万里,风餐露宿,彰显大汉国威,何愧之有呢!” 当李息问他是否找到纳吉玛母子时,张骞伤感地摇了摇头:“当初离开时,下官特意在那里用石头垒了标志的,可这次去,大漠茫茫,那里早已被沙海掩埋。” 李息沉默了一会儿道:“闻听使君即将归来,我已向皇上辞归,并举荐你为大行令。” 他告诉张骞,在他离开长安的这些年里,朝廷发生了许多事情。李蔡死后,现任丞相是庄青翟,而御史大夫张汤因为涉嫌盗卖先帝陵寝瘗金而入狱。而经过这些事情,皇上也日见消瘦了。 一听到这些,张骞的心就一下子沉重了,他恨不得立即就去拜见皇上,他有许多话要对皇上说。 第二天,刘彻在未央宫前殿召见了乌孙国使者昆窳。昆窳转达了昆莫国王对他的问候,并献上了乌孙器物、果蔬和战马的清单。刘彻口谕,典属国会同少府寺,挑选大汉布帛、银器等,待昆窳返国时,一并回赠。他特别叮嘱庄青翟,在乌孙国使节逗留长安之际,一定要带他到各处看,让他多了解一些大汉的风土人情。 “睦邻方可邦兴,远交才可结友,互通才能开眼,此乃朕凿空西域之根本也。” 送走乌孙国使节,刘彻单独留下张骞。 一进宣室殿门,张骞就跪下了。 “未能说服乌孙国东归内附,臣有负于皇上重托,臣罪该万死!” 刘彻让包桑阻挡一切大臣来见,自己则拉着张骞相向而坐,一脸宽容地看着他,丝毫没有责备的意思。 “国之邦交,在自愿互利,非一厢情愿可致。然朕相信,爱卿此次所获绝不亚于上回,快快与朕奏来。” 张骞隔着案几,向皇上做了一揖:“臣在乌孙国逗留经年,发现乌孙国君臣皆惧匈奴,毫无东归意愿。臣觉着与其徒留此地,耗费时日,倒不如多道出访,广结西域诸国。臣遂将随行三百余人,分为数拨,持我大汉符节,分赴大宛、康居、大月氏、大夏、安息、身毒、于阗等国。臣东归时,这些使节有的已经到达目的地,不久,将会有书报告于朝廷。” 张骞说着,便从随身带来的行囊中拿出新绘的西域各国图,一个个指给刘彻看。 “依臣观之,西域诸国,地广人稀。南北有大山,中央有河;河有两源,一出葱岭,一出于阗。其地东接玉门、阳关,西则以葱岭为界。臣所遣副使,循南道,西逾葱岭,则出大月氏、安息;循北道,西逾葱岭,则出大宛、康居、奄蔡焉。这些国家,长期被匈奴奴役,臣要副使以大汉资财,厚贿其国,欲图使其臣服我国。臣启程回国时,赴安息副使差人捎来书信,言说我汉使达到安息时,安息有二万人出城出迎,盛况空前。安息百姓如今才知道,在万里之外,有大汉这个地域广大的国家,有皇上这样伟大的君主。” 刘彻的眼神随着张骞的介绍在西域各国盘桓走游,他嘴上连道:“此次出使,虽然费时不足五年,然爱卿对西域各国情势之熟稔,远远超过元朔三年。” 尤其让刘彻兴奋的是,当年他欲出蜀郡,从滇国通身毒道的设想,终于在此次出使西域时得以实现。 “身毒乃我朝西南之大国,其道一通,则商贾货流纷纷南下,源源不断,外可远播大汉文明,内可给富于民,充实府库。爱卿啊!你此次又立了一大功啊!” 张骞忙道:“赖陛下神威,臣才得以西行。倘若皇上有意,臣愿再赴西域!” 刘彻看了一眼张骞,哈哈大笑道:“看看!爱卿的两鬓都白了,可壮志依旧。这倒让朕想起荀子的一句话,涂之人可以为禹也!朕与爱卿都不再年轻了,这些年来,朕看着建元以来的老臣走的走,去的去,人越来越少了,朕不免有些寂寥。这次爱卿回来了就不要再走了。朕已准了李息的辞呈,不日将任命你为大行令,早晚就在朕身边说说话。” 皇上话里的伤感,说得张骞心里酸酸的,他忙道:“臣谨遵皇上旨意。臣……” 刘彻见张骞欲言又止,问道:“爱卿还有何事么?” “臣听说李老将军去了,臣想到郎中令府上祭祀一下。” 刘彻背过身去,没让张骞看见他复杂的表情: “李敢他也去了。” 张骞十分吃惊,正要问皇上缘由,不料包桑这时慌慌张张地跑进来道:“皇上!出事了,出事了!” 刘彻立时一脸的不高兴道:“何事如此慌张?” “廷尉来报,张汤在狱中自杀了。” “什么时候?” “今日凌晨。” 刘彻近乎发怒地喊道:“快传廷尉来见!” 三月初的明月悬挂在春寒料峭的夜空。 张汤终于醒了过来——他是被几只觅食的老鼠吵醒的,他环顾周围,黑漆漆一片,从墙角散发出的霉味告诉他,这是让许多人畏惧的廷尉诏狱。 这里曾关过大行王恢。 这里曾关过丞相窦婴。 他曾在这里把御史中丞李文送上了断头台。 现如今,终于轮到他了。 一只硕大的老鼠,从墙角摸过来,用尖利的牙齿撕扯着他的鞋子,“吱吱”的叫声立刻招来鼠群,他用力甩开脚镣,砸死了咬开他鞋尖的那只老鼠,其他的老鼠才四散而逃。 这真是报应,当年他因为厨房丢肉,演绎了一出审鼠的闹剧,并且从此与汉律结下了不解之缘。现在,他制定的严刑峻法套在了自己的脖子上,这多少有点作茧自缚的意味,并且现在连老鼠都不怕他了。 身陷囹圄的时候,打发时光的最好方式就是追忆往事,张汤也不例外。这几天,他回顾了从长安小吏到御史大夫的经历,发现自己的仕途生涯与别人截然不同。 他从步入官场的第一天起,就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作为唯一目标。 他喜欢一切按自己意志旋转的那种感觉。 他喜欢看着别人俯首帖耳的样子。 他喜欢听到政敌被打趴下时的哀鸣,那是让他亢奋的最美音乐。 这些让他一方面不容许别人高居于自己之上,另一方面,他也从不贪恋金钱女色。 他这种性格常常让他的对手感到棘手。 他凭执法严苛,扫除了仕途上一个个障碍,甚至圆滑过人的李蔡至死都没有弄清是谁给了他致命的一击。 至于庄青翟,他原本就没放在眼里,可自己偏偏就败在了他手上,这难道不是天意么? 他根本没想到,这个貌不惊人的老朽,竟然照搬了他诬陷人的本领,如法炮制了伪证,把他与瘗金盗窃案扯在一起,并运用得如此天衣无缝,以致他明知此事纯属子虚乌有,却无法为自己辩解。 而卫青的举证,加速了皇上的定案。 这个中朝首辅的每一句话,不仅皇上相信,就是大臣们也没有人怀疑。这不仅是因为他的地位,更因为他的为人连张汤也挑不出任何瑕疵。 张汤明白,他多年来一直守着一个底线,就是绝不轻易把卫青当成政敌。所以,他与卫青之间没有过节。 望着窗外投进来的淡淡月光,追忆着当时皇上的眉目,却是十分的模糊,隐隐约约只记得几个字:怀诈面欺。 他了解皇上的性格,他最不能容忍的就是被臣下蒙骗,皇上用了最严厉的措辞,这预示着被枭首弃市的结局在等着他了。 白天,赵禹列举了八条罪状前来对簿。其实赵禹也清楚,所谓对簿不过是个程序而已。 行前,他命人备了些酒菜,与张汤在狱中席地对饮,当谈及皇上发怒,赵禹一针见血地指出:“大人有今日,心里应该清楚。如今大家指控你的事情都有根据,皇上很重视这件案子,想让你自己妥善处置,不然为什么还要多次对簿呢?” 赵禹走了,可张汤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他万念俱灰,与其遭受酷刑,倒不如自裁,一死了之。 可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去,他不甘心。下午,趁着仅有的光亮,他向皇上上了最后一道谢罪书。 “罪臣屡受皇恩,死无憾矣,然臣与瘗金被盗案毫无干系,陷害臣者,乃丞相与三长史也。请皇上明察,还我清白之身。” 他痴呆呆地看着几行因心绪烦乱而写得十分潦草的笔迹,流下了辛酸的泪水。 后半夜,窗外飘起了稀稀疏疏的雨丝,从谯楼上传来更鼓苍凉的声音,张汤最后望了一眼窗外,心里呼唤道:“皇上,臣走了,皇上保重!” “咚……”元鼎二年(公元前115年)三月新一天的更鼓敲响了。 望着张汤的遗书,刘彻刚才与张骞畅谈时明朗的心境又沉重起来。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他相信,一个垂死之人在即将离开人世时,他的话应该是可信的。 他一遍又一遍地推敲着上书中的每个句子,追溯此案前前后后的细节,越想就越觉得蹊跷。 刘彻向赵禹问道:“爱卿曾到狱中与张汤对簿,你对此有什么看法呢?” 赵禹没有直接回答,只是陈述了当时的一件事:“那天廷尉府到王朝家中抓人时,嫌犯已悬梁自尽了,这不能不说是此案的一大疑点。” 刘彻从牙齿缝中发出冷叹:“莫非此案真……” 赵禹进一步上前道:“这是廷尉府审理此案的奏章。” 廷尉司马安在他的奏章中说,张汤死后,他奉诏去查看张汤府邸,他全部的家产不过五百金,甚至办理丧事都很艰难。灵柩摆在厅堂,用幔帐隔着,棺木十分平常,与普通百姓无异,而且还是有棺无椁。 因为张汤获罪的原因,还可能是他生前伤人太甚,以致没有人来吊唁。 张母面对廷尉府的询问,竟然没有泪水,话语中透着女人的刚烈。 “别的不敢说,可我儿这清廉,却是青山为证!妾身绝不相信他会伙同巷闾小人,盗掘先帝陵寝瘗金!” 司马安发现,张母把张汤的尸体运回府上时,竟是用的牛车。这让他很费解,一个为达目的而不惜刑讯逼供、诬陷政敌的张汤,与一个洁身自好、家无积蓄的张汤是怎样重叠在一起的呢?那些无奸不贪、枉法必贪赃的议论为何就被张汤打破了呢? 刘彻看着奏章,手抚腮帮沉思许久,终于决计对瘗金一案重审,诏命将庄青翟、朱买臣和王朝等下狱。 消息很快传到丞相府,当晚,王朝和边通,一个在府中饮鸩,一个在郊外林子里悬梁。 朱买臣没有走,他一直陪着庄青翟等着廷尉府的拘捕。他对参与构建伪证的行为没有后悔,因为他当时的目的就很明确,他要为严助报仇。 尽管他知道严助所犯罪行绝不容赦,但他还是不能容忍张汤杀了他。 他之所以面对张汤一次次的欺凌而忍耐,就是为了等这个机会。 司马安带人进入丞相府时,朱买臣正和庄青翟在书房里喝酒,他推开冲上来的士卒,亲自给庄青翟弹了弹肩上的灰尘,才伸出了双手。 在庭审公堂,庄青翟对自己的行为毫不讳言。监审的赵禹不明白,为什么堂堂大汉丞相要造伪证陷害他人。 庄青翟淡然一笑道:“大人素与张汤交好,那就请大人问问张汤,他为何要编造假证陷害他人呢?” 赵禹又问道:“那当年赵绾之死,与你可有关系?” 庄青翟仰头看了一眼廷尉府的屋顶说道:“无须多问,当年盗走赵绾奏章的代女就是在下派往赵府的。” 审理竟然这样顺利,赵禹和司马安都没有想到。 第二天早朝后,当刘彻在宣室殿看到庄青翟的狱词时,一时心绪十分复杂,他无法评价这场瘗金盗窃案中各人的是是非非,更无法在心底给这两个重臣一个精确的描述。 人!实在是太复杂了。 庄青翟紧步张汤的后尘,选择自杀结束了生命,他没有留下任何话语。 司马安在派人为他收尸时想,也许这就是罪有应得。 张汤与庄青翟的死,给朝廷蒙上了瑟瑟的氤氲。 朝野围绕新一任外朝人选私下议论了多日,而处在两难之中的便是刘彻。 这些天,他将元朔以来的朝臣一个个从眼前过了几遍,忽然,他吃惊地发现,一向自诩儒学昌盛的大汉朝,竟然找不出一个深孚众望的丞相和一个既刚正廉直,又精于朝政的御史大夫。 那一天,刘彻传卫青到宣室殿,要他效仿周亚夫,以军职兼任丞相。 卫青思之再三,还是坦诚地辞谢了。 “不是臣有意推辞,而是臣现已官居大司马,常有如履薄冰、如临深渊之感,生怕朝臣议论。若再兼任丞相,真就成了众矢之的了。到时候,不仅丞相做不好,恐怕连兵务也废弛了。” “可朕反复考虑,却无合适人选。”刘彻站了起来,来回踱着步子,一副无奈的样子。 卫青道:“微臣举荐一人,不知皇上看合不合适?” “谁?” “太傅赵周如何?” 刘彻想了想,摆摆手说道:“恐怕很难胜任。他是荫庇祖先的功绩走进朝廷的,少有建树,讲讲学倒还可以,要做丞相,恐怕难以服众。” 卫青道:“人无完人。微臣当年不也是骑奴么?请皇上考虑先任用一下。赵大人宽厚有德,是眼下最好的人选。” “那就这样吧!御史大夫人选,朕意就让石庆来做,眼下也只能如此了。” 赵周是在博望苑中接到皇上的圣旨的,前任庄青翟的命运,让他在接到诏书时,有了一种大祸临头的恐惧。 赵周是没有野心、也没有多少欲望的人。 父辈的遭遇,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景帝中元元年,他的父亲因为拒绝跟随楚王刘戊反叛而被杀,先帝为了追念功臣而封他为高陵侯。 而他入朝以来将心思都用在研习儒家典籍上,当初皇上命他接替庄青翟为太子太傅,他还真有点受宠若惊的感觉。 他很安于每日在博望苑里讲习儒家经典,这不仅符合他的性格,而且也使他避免了与朝臣之间的龃龉。 可谁知道先帝陵寝瘗金被盗的一场大案,竟把他推上了风口浪尖。 赵周回到府上,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在心里历数建元以来朝廷人事的变动,竟有一个让他心惊肉跳的发现——除公孙弘终老任上之外,从窦婴到田蚡,从薛泽到李蔡,没有一个是善终的。 而随着皇上年岁的渐长,这种转换的频率也越来越短。公孙弘四年,李蔡和庄青翟仅仅在位不过三年。 这个朝廷怎么了?他不禁在心里疑惑。 不仅如此,御史大夫也一样更换频繁,今日还在署中处理政事,明日说不准就有什么罪名落在头上。 他在这个时候接任丞相,心里能轻松得了么? 第十五章 秋风辞载悲凉意 卫青刚刚进入甘泉山二里地时,就望见宫苑周围烟云缭绕,隐约有火光闪闪。宫内传来祭祀的乐音,围着翠峰旋转,许久才渐渐散去。 他望了一眼紧随在身后的李晔道:“速去禀告丞相,就说本官有紧急军情奏明皇上。” “诺!” 李晔去了不一会儿,赵周就跟着来了。 彼此见过礼,卫青便问道:“皇上这会儿在殿里么?” 赵周长叹一声道:“皇上昨夜几乎未眠,坐在祠坛旁祭祀太一神,坛中烈火彻夜熊熊,炊具、皇榻都搬到了坛旁。” 卫青让李晔带着卫队在外边守着,他跟随赵周进了宫。 这甘泉宫本是在秦朝林光宫的基础上扩建的皇家避暑之地,从景帝时起,每到六月,皇上就携带着皇后来此居住,直到中秋之后才回返。自元朔以来,刘彻又笃信方士,在这宫中建了专供祭祀的台、观、坛。宫苑从莽林的边缘一直绵延到山脚下。 赵周说:“皇上从陇西巡视回来后,就直接进了甘泉宫。” 卫青沉默无言。皇上刚刚才五十,为何就变成这样子了呢? 在祠坛外守候的包桑瞧见卫青和赵周,忙上前迎候。 卫青问道:“公公,皇上在哪呢?” 包桑指了指寒露观,没有说话。 从观内传出刘彻浑厚的吟诵声,断断续续,起起伏伏的: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 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 泛楼船兮济汾河,横中流兮扬素波。 箫鼓鸣兮发棹歌,欢乐极兮哀情多,少壮几时兮奈老何。 赵周闻此道:“这是皇上在河西汾阴为后土祠写的。” 他至今仍不能忘记,在离开汾阴县时,登上楼船,望着滔滔东去的汾水,刘彻一副黯然神伤的样子。 听得出来,皇上的心境是复杂的。眼前初冬的阴冷,满树的黄叶,南归的大雁,都引起皇上太多的联想。 他感叹着青春不再,老去的凄凉。 他难以忘怀卫青、霍去病带给他的快意,也难以忘怀张汤、庄青翟带给他的创伤。 赵周听得潸然泪下,唏嘘不止。这惊扰了坛内的刘彻,他问道:“是丞相在外面么?” 赵周忙道:“启奏陛下,大司马从京城来,有紧要军情奏报。” “哦!大司马到了,让他到紫殿等候。” 从寒露观出来,刘彻立时就判若两人,由缥缈的虚空中回到现实,忍不住发泄对河西战后边事松弛的不满。 “上个月(元鼎五年十月)朕登崆峒山后,巡狩陇西,太守竟毫无准备,以致朕与随行从官无法就食。朕随后北上萧关,率数万骑勒兵新秦中,竟然发现千里边塞无亭障。边关如此懈怠,还能保匈奴不会卷土重来么?朕一怒之下,斩了北地太守以下数十人。而你身为大司马,总领朝廷军务,可不能浑浑噩噩!” 卫青十分惶恐和不安,忙道:“此臣治军不严,自当自省。皇上指斥,让臣振聋发聩。” 刘彻挥了挥手道:“此事也不能全都怪你,自韩安国、李广之后,霍去病又早早离朕而去,文官乏才,武官乏将。朕欲命中书令拟一道诏书,发往郡国,令两千石以上官员举荐人才。” “皇上圣明,臣回京后即刻去办。” 接着,卫青把文书呈送给刘彻道:“臣今日来,就是为这个事情。种种迹象表明,南越国欲图谋反。” 刘彻大体浏览了一下文书,抬起头问道:“去年,南越王太后请求内属,朕念赵婴齐在世时,忠于汉室,故诏准。并赐其丞相吕嘉银印,内比诸侯。到现在时间不过一年,他们就要谋反,真是岂有此理?” 卫青解释道:“皇上有所不知,此次反叛的主谋正是吕嘉!” “哦?” “据从南越国传来的消息说,吕嘉连续担任三代南越王的丞相,宗族为大吏者达七十余人。他的几个儿子都娶了南越王室的公主为妻,他的几个女儿又都嫁给南越王室,在国内盘根错节,势力庞大。早在南越王太后上书请求内属时,他就多次阻止,后又称病不见朝廷使者。眼见南越王太后内附意决,遂发动政变,杀了幼主和王太后,气焰甚是嚣张。” “大汉天下,岂容逆贼作乱!”刘彻抽出宝剑,“刷”的一剑下去,面前的白玉案几碎为两截,“传朕旨意,朕要讨逆伐罪,震慑诸藩。” 刘彻目光射人,卫青仿佛又看到了当年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皇上。 卫青明白了,既对生命充满了眷恋,又把江山紧紧地拥在怀中,这就是皇上的性格。一向对方士不屑一顾的他,心底生出期待:倘若上苍有眼,真赐皇上永寿,那该是大汉的福祉…… 议完大事,卫青骤然就有了一种紧迫感,他跨上战马,如腾云一般朝京都驰去。 李晔见此很吃惊,他已经很久没有看到大司马如此意气飞扬了。他不敢懈怠,招呼身后的卫队,紧紧地追了上去。 可战争从来就不是单纯的军事行为,它的背后是国家人力、物力的较量。 等刘彻回到长安,要真正打一场彰显国威的战争时,国力早已不像当年那样应付自如了。 首先面临的现实是,自元鼎三年以来的连续灾害,使朝廷不得不拿出大量物资赈济灾民,又免除了一些郡国的赋税。 其次,皇上近年来热衷方士求神之事,在京都和离宫广建神坛,用度十分庞大。 另外,这次战争的战场远在南方,主要靠水战,需要大量战船,这样不只费用巨大,而且也十分费时。 朝会已就此廷议了几次,孔瑾几度呈送的关于财物筹集的奏章,都因为过于拘谨而被刘彻否定。 朝廷不得不将进军的时间一延再延,最后才确定在秋季发起讨伐,好留出时间筹备军需。 这也是刘彻最烦躁的一段日子,他每天不断对前来奏事的少府、大农令和大司马幕府的官员发脾气,严令他们尽力筹集财力,最迟也得八月进兵。 一天,刘彻正在批阅奏章,忽然从一道清秀的奏稿中看到了一个似曾相识的名字——卜式。 他的奏章每个字都散发着男儿志在战场的豪情,彰显了士者忧国的情怀: “臣闻主愧臣死。群臣宜尽死节,其驽下者宜出财以佐军,如是则强国不犯之道也。臣愿与子男及临菑习弩博昌习船者请行死之,以尽臣节。” 刘彻被感动了,他立即找来赵周,询问卜式的情况,可赵周却不甚了解。 他又找来卫青,问道:“朕怎么觉得,这个卜式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 “他现在就在齐国任相。”接着,卫青又与刘彻一起回顾了几年前河西大战时,卜式慷慨捐出二十万钱资助朝廷迁徙贫民的壮举。 刘彻“哦”了一声,身体向后仰着道:“朕想起来了,就是那个不愿意做官,而愿意放羊的卜式啊!真是时艰见忠贞,我朝像卜式这样的臣子多一些,何愁江山不兴,社稷不固呢?朕要赏赐卜式,令天下臣民效仿,为国尽心出力!” 接着,刘彻坐了起来,从案头拿起朱笔,洋洋洒洒地写道: 朕闻报德以德,报怨以直。今天下不幸有事,郡县诸侯未有奋繇直道者也。齐相雅行躬耕,随牧畜悉,辄分昆弟,更造,不为利惑。日者北边有兴,上书助官。往年西河岁恶,率齐人入粟。今又首奋,虽未战,可谓义形于内矣。其赐式爵关内侯,黄金四十斤,田十顷,布告天下,使明知之。 刘彻聚精会神地写着,卫青也在一边全神贯注地看着,在他的印象中,这大概是皇上自建元六年以来唯一的一道亲笔诏书。这让他对征讨南越在皇上心中的分量又多了一层理解。卫青不懂行文的起承转合,他更多的是透过文字感受皇上的胸怀,意识到自己责任的重大。 从宣室殿出来,卫青没有回大司马府,而是直接奔了左内史児宽的官署。 児宽此刻正召集辖内的县令,商议为朝廷筹集军备的事宜。他闻听大司马到了,遂急忙出府迎接。 进了客厅,席地坐定,児宽便问道:“大司马此来必有要事,下官当不遗余力。” 卫青道:“本官今日前来,是要给阁下看一样东西。”说着,他从怀中拿出中书令抄写的诏书副本,児宽仔细地读了一遍,不禁为卜式的忧国情怀而动容,连道:“此举乃社稷之望!吏民之望!自下官上任以来,在辖内奖掖农耕,轻徭薄赋,虽不敢称物阜民丰,然则辖内各县官民丰润却是实情,听说朝廷要南下平叛,下官正召集各县县令商议筹集财物。大司马若能屈尊一见,定可鼓舞人心,凝聚众志,共赴时艰。” 卫青忙道:“本官乃一介武夫,谈不上屈尊。既然来了,就不妨把卜式的义举告知诸县令,也好高标风范,蔚成风气。” 两人相携到了前堂,各县县令平日对卫青七战匈奴、横扫大漠的传奇多有耳闻,今日一见,不仅相貌奇伟,而且举止儒雅,又多了几分钦敬。及至听了卜式的介绍和皇上褒扬的诏书,大家更是士气大涨,纷纷表示回去后,要加紧筹集财物辎重,以报效朝廷。 接下来的几天里,卫青又走访了当年跟随他征战的公孙贺、公孙敖、李息等将军,大家纷纷拿出积蓄的家财,以应朝廷急需。每一次分手揖别,走出属下府邸时,他总是心怀歉疚,觉得给他们的太少,有了事,却总是先想到让他们付出…… 几天后的朝会上,刘彻又以児宽为垂范,严厉地斥责列侯们尸位素餐,只知向朝廷求赏,而不愿“拔一毛而利天下”。他尤其点了新任太常、太后的兄长、盖侯王信的名: “你何功于汉,竟然身居高位,宅甲京都,膏地连属?今天下不幸,你竟然装聋作哑,熟视无睹,百年之后,你有何颜面去见太后?” 遭到自己亲外甥的斥责,王信觉得很没有面子,可他也只能垂首恭听…… 七月,刘彻敕令伏波将军路博德出桂阳,下湟水;楼船将军杨仆出豫章,下浈水;归义越侯严为戈船将军,出零陵,下离水;甲为下濑将军,下苍梧。皆将罪人,江、淮以南楼船十万人,越驰义侯遗别将巴、蜀罪人,发夜郎兵,下牂柯江,浩浩荡荡地开往番禺。 诏令颁布第二天,太子刘据破例不待召见就前来晋见父皇。 刘彻很诧异,放下手中的奏章和朱笔问道:“你不在博望苑中习书,为何到宫中来了?” “父皇,孩儿请求担任此次讨伐南越的监军。” 刘彻又吃了一惊,道:“你?小小年纪,为何想领兵出战?” 刘据撩了撩袍袖,近前一步说道:“孩儿已经十九岁了,骠骑将军当年出兵漠南不也是这岁数么?” 刘彻笑道:“你和他不一样,你是太子,当学治国御臣之术,要心无旁骛。” 刘据有些着急,出口便道:“父皇当年睢阳破案时,不也是太子么?” 刘彻仔细打量面前的太子,心中浮起一种难以名状的温暖。这些年,他整天忙于打理国政,运筹战事,不经意间太子已经变成一个翩翩青年了,看那眉眼、那体魄,听那说话的声音,都深深嵌着自己的影子。 他的心瞬间便有了触动,恩准他的话就在舌尖上滚动,可他还是将话收了回去,究竟为什么?他一时也说不清。 刘彻给了儿子一副很严肃的表情:“朝事眼下还不需你分心,下去吧!” 他重新埋头批阅奏章,不再理会刘据。过了一会,他抬起头时,看见刘据还站在那里,脸上就有些不高兴了,高声对包桑说道:“送太子回博望苑。” 刘据极不情愿地离开宣室殿,很长时间,他的呼唤似乎还在刘彻的耳边回响。 “一样的父爱,两样的心境,朕这是怎么了……”刘彻伸了伸酸困的臂膀,茫然地问着自己。 这事在处理朝政之余,总在刘彻心头盘桓,直到出征前一天,卫青到宣室殿奏事时,刘彻才将自己的思虑说出。 “前几日,太子进宫要朕允准他担任此次平叛监军,被朕回绝了。” 卫青“哦”了一声,道:“皇上不准自有道理,只是太子已不小了,历练历练,对日后执掌朝政也有好处。” 刘彻捋了捋胡须道:“朕是如此想的。朕主政时,汉家诸事草创,加之四夷侵凌中国,朕不变更制度,后世无法遵循,不出师征伐,天下不安,为此者不得不劳民。若后世都如朕所为,则重蹈亡秦之覆辙也。” 卫青道:“陛下所虑圣明,不过臣……” 刘彻挥手截住卫青的话头说道:“朕知道爱卿想说什么,朕只是觉得太子敦厚好静,必能安天下,朕是要他做一个守成之主啊!朕知道,太子因为朕不恩准他出征有些怨气,皇后也不理解,故请爱卿以朕意晓之。” 卫青领旨谢恩。 走出宣室殿,卫青还在想皇上为什么在这个日子里和他谈起这番话。 也许是出于一腔爱子之情吧!他在心里默默地这样想。 路博德出征那天,卫青、赵周率众官员到灞城门外相送。 路博德一脸严肃地来到赵周面前,抱拳作揖道:“宫中卫戍,下官已做周密安排。皇上安危,系于天下,下官走后,还请丞相早晚照应。” 他转过身来,对卫青行了军礼,言语中就多了许多的追念。 “末将有幸跟随骠骑将军北征匈奴,得以封侯,此情没齿不忘。末将离京期间,倘逢祭祀之日,还请大司马遣人代末将向骠骑将军敬酒。” 说罢,他跃身上马,正要号令出发,却听见耳边传来呼唤声。 众人回头看去,原来是皇上刚刚诏封关内侯的卜式。他后面跟着几位年轻人,个个生龙活虎地朝这边来了。 卜式来到卫青和赵周面前,躬身行礼道:“下官区区齐相,未有寸功于朝廷而得封侯,实乃皇恩浩荡,终下官一生而难报万一。今将犬子四人交与将军,往死南越,卫我大汉社稷!” 卫青闻此对卜式说道:“阁下此举,义薄云天。我大汉数十万大军,不日即会于番禺,也不缺阁下几位虎子,阁下还是将其带回,日后定有报国机会。” 卜式却没有丝毫回转的意思,道:“所谓君子一言,快马一鞭。当初下官上书朝廷要率子请战,绝非戏言,今日大司马若拒绝了下官的请战,岂非要陷在下于不义?” 话说到这个分上,无论是卫青还是赵周,都没有理由再阻挡卜式送子从军。 路博德更是感慨卜式父子的忠心,于是上前问道:“各位可以驾船么?” 卜式的长子急忙回道:“回将军,小人自小在海边长大,颇通水性,擅于撑船。” 路博德大喜道:“如此甚好,你就随本将左右,早晚教习水卒操船。”说罢,他朝身后的从事中郎和卫队高声喊道:“上马!” 大汉的旗帜伴随着“嘚嘚嘚”的马蹄声向东去了…… 送走讨伐大军,刘彻觉得很疲倦。 那种“少壮几时兮奈老何”的悲凉又重新回到他的生活中。他常常会在批阅完奏章后望着宣室殿内的一切发呆,偶尔会伴随着悠长的叹息:“上苍有知,当赐我彭祖之寿。” 从甘泉宫回来后,他要赵周寻访方士,求延缓衰老之法。 皇上寻求长寿之法已有些年头了,当年赵周在太常寺任博士的时候,就听说过皇上曾请方士李少君炼制丹药,引起了朝野的议论。 元狩四年,皇上又拜方士李少翁为文成将军,并于甘泉宫中筑高台,上画天、地、太一诸神,整日祭祀。后来,李少翁把自己书写的符语藏于牛腹,用来蛊惑皇上,后被识破。不久,宫中就传出消息说,李少翁因为吃了六月的马肝身亡。时间刚刚过去六年,皇上又开始寻找长生之法,倘若自己重蹈当年覆辙,岂不要城门起火,殃及池鱼? 可皇命如天,他只有硬着头皮四下奔波。他是个儒生,向来对方士之术是不屑一顾的,因此,他忙碌多日,却不得要领。 一天,赵周独自一人驾车郊游时,却不料碰见了乐成侯丁义。这丁义乃高皇帝功臣丁礼的重孙。在听了他的心思后说,他认识一位方士,叫栾大,与李少翁师出同门。声言能见神仙,寻到长生不老药。 赵周闻言,急忙将栾大带进宫引荐给皇上。 刘彻在听了栾大的一番陈词后,竟然相信栾大就是神仙的使者,在短短的几个月间,连续敕封他为五利将军、天士将军、地士将军、大通将军、天道将军。刚刚进入四月,刘彻又一道诏书敕封栾大为乐通侯,而刚在不久前,皇上才把丈夫刚刚去世不久的卫长公主嫁给了栾大。 这一回,赵周真的害怕了。 卫长公主是皇后卫子夫的女儿,他最怕的就是卫青过问此事。 果然,在一天早朝后,卫青就在司马道上等他,见面之后,卫青直截了当地问道:“皇上将当朝长公主嫁给方士,丞相不怕落下欺君的罪名么?” 赵周顿时脸色通红,低下头只管走路,不敢看卫青。 卫青见他没有说话,警告道:“若是公主有个闪失,丞相休怪本官言之不预!” 过了好些日子,卫青的话还在耳边萦绕,这让赵周一想起来,就心神不定。他最大的期盼就是栾大尽快找到神仙,求到长生之药,使他摆脱尴尬。 在朝廷为平叛忙于筹集军资的日子里,栾大向皇上告辞,往东海寻神仙去了。 他一去数月,竟然杳无音信。 此时,赵周坐在塾门,全身就像针扎般的难受,他猜不透皇上宣他来干什么。 “皇上有旨,宣大人晋见!”包桑颠颠跑过来道。 “皇上心情可好?” 包桑摇了摇头:“大人见了皇上可要谨慎些。其他,咱家就不多言了。” 赵周小心翼翼地进殿,跪倒在刘彻面前道:“臣赵周参见陛下。” 刘彻抬眼看了看赵周问道:“栾大呢?” “陛下!栾大往海中寻求神仙尚未归来。” “他不是神仙使者么?难道与常人一样跋山涉水不成?” “皇上圣明,臣也做如是想。” “莫非又是一个李少翁不成?” 赵周能体会皇上等待的焦急,立即表示道:“臣下去后马上遣人往东海寻找,催他早日带延寿丹药回京。” 赵周正要告退,却见包桑满怀欣喜地进来道:“皇上,吉祥降临了!吉祥降临了!汾阴县的巫者发现了一只巨鼎,御史大夫石庆派精通金石的使者前去验看,确系真品,现正在塾门候旨。” 哦!刘彻心中暗道,这不正应了栾大的神仙征兆么?忙宣石庆晋见。 赵周这时候的心情才松了一些,忙上前道:“宝鼎出世,乃大汉社稷之福,臣贺喜皇上!” 石庆向皇上禀奏了发现和验看大鼎的过程。刘彻听了,自是喜出望外,当即决定,迎宝鼎于甘泉宫,并告知宗庙和上帝。 “知会各郡国,十月在甘泉宫朝觐上寿贺。” 安排完这一切,大家发现皇上累了,连忙告退。 出了宣室殿,石庆发现赵周布满皱褶的脸上汗水淋漓,脸颊也红彤彤的,像涂了朱粉,笑着说道:“大人一定热坏了吧?” 赵周指了指石庆的鼻尖,也憨憨地笑道:“彼此彼此!老夫每天战战兢兢,唯恐获罪于皇上。日子一久,只要听见传召就会冒汗。” 石庆虽然没有搭话,内心却有着同感。建元年间他曾在太皇太后身边做事,那时还觉得老太太难以捉摸;如今做了太子太傅和御史大夫,才真正理解了什么叫做伴君如伴虎。现在倒觉得那太皇太后和气多了…… 第十六章 酎金案拷忠义心 元鼎六年(公元前111年)十月,在一年一度的雍城祀五畤前夕,刘彻忽然下了一道诏命,要列侯献金助祭。 朝臣们虽对出兵南越没有积极响应,但为祭祀天地献金却是毫不迟疑的。 少府寺依据皇上的诏命,对所有献金做了核查,结果发现不少黄金成色不够,显有欺君之嫌,少府寺卿不敢耽延,急忙到丞相府禀告。 赵周正为筹集献金之事的顺利而大喜,准备向皇上写奏章报喜,却不料少府寺的一盆冷水,浇灭了他兴奋的火焰。他大致浏览了一下献金清单,十分吃惊地问道:“献金成色不够者竟达一百零六人?” 少府寺卿道:“丞相也知道,前几个月,南越王太后请求内附,引起臣下反叛,卜式上书请出兵,并献上资财助军。皇上封其为关内侯,要群臣响应他的做法,孰料应者寥寥,皇上十分生气,让他们献金也是对他们的惩戒。” 赵周苦着脸道:“可这样一来,是害了老夫啊!” 赵周再仔细一看,涉案名单中竟然有两个令他心悸的人物:卫不疑和卫登。 “这是怎么回事?为何将他们也牵扯进去了?” “唉!”少府寺卿叹了一口气道,“他年少不谙世故,又是大司马之子,列侯以为拉他进来,皇上就会网开一面。” 唉!赵周不知道该怎样评价列侯们的行为。在过去为太子讲书时,他不止一次列举古来忠贞义士为君主不惜剔骨割肉,不惜抛却生命的故事,可现在发生的一切,哪里还有国士的影子呢? 赵周不敢相信的是,这些位居列侯的大人们,为了向皇上讨赏,无所不用其极,可如今国家有事了,却冒着杀头的危险,以假充真,甚至连皇上都敢欺骗。这世事究竟怎么了? 一份报喜的奏章,就这样被“酎金案”变为了请罪疏。 消息很快就传到椒房殿,卫子夫的心情就不安起来。卫氏一门列侯甚多,她最担心的就是那些侄子陷进去。 一大早,她就要人去传卫青过来说话。 卫子夫看着病后消瘦的卫青问道:“大司马近来忙些什么呢?” “臣弟近半年来一直在处置南越之乱呢!” “不是南越王太后自己提出要内附的么,怎么又乱了呢?” 卫青呷了一口茶水说道:“南越之乱生于臣下,不关王室。” 卫子夫闻言眉头就蹙到了一起,随即便问起震动朝野的酎金案。 “为何一下子牵涉进去那么多人呢?” 卫青娓娓道来:“其实此事也与卜式有关。此次平息叛乱,卜式父子率族人请缨于前阵,皇上闻言,下诏褒奖卜式,赐关内侯,昭告天下。然郡国、列侯竟漠然视之,致使皇上龙颜不悦,恰逢秋祀在即,皇上下令列侯献金助祭,并严加审核。这一审就出事了,他们竟用了成色不够的金子诓骗朝廷,皇上闻言大怒,听说已下诏削去了一百多位列侯爵位。” “本宫也正为此事忧虑。”卫子夫朝前挪了挪道,“你一家四位列侯,可千万不要陷进去!” “眼下尚无他们涉案的消息。”卫青说着,叹了一口气,“臣弟这几个儿子,唉……不立功倒也罢了,又喜滋事,不思进取,公主又多有怂恿。” “你也不要总怪公主,常言道:养不教,父之过。你既为父亲,自当教子成才,不能总顾着朝廷之事。本来当初皇上就不该封襁褓之中的孩子为列侯,以你的家境,也不缺这个!依本宫之意,这空头爵位不要也罢,倒不如你自请于皇上,削了他们的爵位,也免得那些居心叵测的人打他们的主意。” 卫子夫喝了一口热茶,继续道:“本宫年龄大了,皇上不能总守着一个色衰的女人,一旦有变,要紧的是太子。因此,你一定要谨慎行事。” “太子近来可好?” “人大了,心也大了。皇上要他学儒,他却结交一些古怪之人,为此被皇上多次申斥。”卫子夫忧虑道,“而且皇子也越来越多,李夫人去年又生下一个,本宫担心,他这样不知思过,会……” 卫青看着面容憔悴的皇后,心里很不是滋味,她不但忍受着皇上移情别爱的痛苦,还要为自己揪心牵挂,他纵然不能为姐姐排解一二,也不应给她徒添不必要的烦恼。想到这些,卫青道:“皇后所言极是,臣明日就进宫去,恳请皇上削了他们的爵位。” “此事你还得说服公主才行。” 卫青点了点头,可他心里明白,要说服虚荣的妻子并非易事。他已在心底打定主意,绕过公主,径直面奏皇上。 看着天色不早,卫青起身告辞,这时春香急忙进来禀告:“长公主哭哭啼啼进宫来了!” 话音未落,刘嫣推开殿门,一下子扑到卫子夫的面前:“母后!孩儿……” “究竟怎么了?哭成这个样子?”卫子夫不悦道,“都是大人了,你怎么……” 刘嫣早已哭成了泪人儿,话都说得断断续续的:“母后!栾大他……” “栾大怎么了?你好好说……” “栾大他被父皇下狱了。” 卫子夫一下子惊坐在地上:“本宫早该想到这一天的。栾大每次在长安作法,吸引大臣与皇上一起观看,然后就信誓旦旦地宣称要前往东海寻找神仙和长生不老药。可每次回来,都没有带给皇上多少惊喜,却总有许多说得过去的理由。这不!刚刚新婚不久,就……” 刘嫣又看了看卫青,喘着气道:“恳请舅父劝劝父皇,饶过栾大,刘嫣已没了曹襄,栾大再一死,刘嫣还有何脸面苟活于人世……舅父……” 卫青本来就不静的心就更乱了。 唉!这真是个多事的岁初啊!怎么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呢? 当卫青回到大司马府时,却看见府上的车驾正停在门口,长公主正要上车。他急忙下马,上前问道:“你这是要去往何处?” “进宫!”长公主愤愤地说着,“大司马整天忙得不着家,可你知不知道,不疑和登儿已被牵进酎金案了。” “啊?”卫青心里“咯噔”一声,皇后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可他现在担心的是,依长公主这性子,如果说出什么不得体的话来,惹恼了皇上,不仅于事无补,反而会雪上加霜。 眼见天色已晚,卫青说道:“此案十分复杂,一两句话也说不清楚,你还是先歇息一晚,明日我进宫面君,恳请皇上开恩,事情也许还有回转的余地。” 长公主见卫青如此果断坚决,冷冷地盯了他一眼道:“好!本宫就听你这一回,看看你如何救自己的儿子?”说罢,她拂袖便进了府门。 当晚,卫青唤来儿子们到书房问话。 两个平日被母亲娇惯得无法无天的公子,这时才感到了事情的严重。 卫不疑小声说着原委:“皇上的诏命颁布后,就不断有人来找孩儿,说是冲着父亲的战功,冲着孩儿是皇家外甥、皇后侄儿的分上,就算皇上发现了献金成色不足,也会法外开恩的。” 卫青听到这里,再也无法遏制一肚子的怒火,上前就给了两人一个耳光,骂道:“蠢材!一对蠢材。别人是拿着你当挡箭牌,你们知道么?” 他们遭到父亲如此重责,捂着脸一个劲地喊着:“母亲救命!” 长公主冲进书房,杏眼圆睁,冲着卫青喊道:“你在外面还没有威风够么?回来还拿孩子撒气,算什么本事?” “你可知他们都干了些什么么?别人欺君罔上,拉着他们来垫背,蠢!” “那又怎样?难道皇上还要杀了我儿不成?他要敢那样,本宫就死在他面前!”长公主骄横道。 “你……”卫青叹了一口气,“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不洁身自好,迟早是要出事的。若有朝一日,为父不在了,你们何去何从?” 这一夜,翡翠也是一夜不眠,她听着隔壁高一声、低一声的争论,从内心深处替大司马抱屈。 长期伺候长公主,她最清楚长公主是怎样借着皇家的威势,放纵自己儿子的。现在出了这样的事情,她不但不自责,反而怨天尤人,这让大司马心里能好受么? 忽然,从隔壁传来卫青清晰的声音:“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翡翠心里一惊,她猜不透大司马说这话的意思。她多希望看到他们琴瑟和鸣,一家和和气气。 更漏刚过了子时三刻,卫青就起床来到书房。 翡翠打来温水,为大司马洗漱。卫青擦了一把脸,抬头问道:“昨夜你都听到什么了?” 翡翠摇了摇头。 卫青道:“就算听见了,也只能烂在心里,绝不可传将出去。” 卯时一刻,卫青已乘车上朝了。一路上,他不断地整理着思路,思谋该怎样面对皇上的斥责,该怎样应对栾大一案。 走完司马道,就远远地听见塾门里人声嘈杂。一进门,大家的目光就集中到他身上。 “大司马到了!”官员们纷纷上前打招呼,卫青微笑着回应,眼睛却在人群中寻找丞相的影子。终于,他发现赵周低着头躲在一个角落。 “丞相,栾大一案到底是怎么回事?” “完了!一切都完了!”赵周抬起老泪纵横的脸望着卫青,“都是栾大害了老夫啊!” 他紧紧拉着卫青的手,目中满是求救的渴望:“请大司马看在老夫为太子授业的分上,恳请皇上饶恕老夫的失职之罪吧?” 那双冰凉的手使卫青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回绝的话。可因为儿子,他自己已是“酎金案”的当事人,命运都还未卜,哪谈得上去救别人呢? 辰时二刻,大臣们按照序列,整齐肃然地站在未央宫前殿,几乎每个人都感到了今天气氛的不寻常——殿门外多了许多卫士。 刘彻出现在大家面前,刚才还嘀嘀咕咕的臣僚们立即安静下来。 果然,刘彻今天没有让包桑代他宣布早朝的程序,而是很阴沉地问道:“赵周来了么?” 就这一句,让站在丹墀内的大臣们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至于赵周,早已是不寒而栗,战战兢兢地出列答道:“臣在!” “你知罪否?” “臣……微臣知罪。臣作为当朝宰辅,却对官员疏于管束,致使百余名列侯欺君罔上,卷入酎金案,臣罪该万死。”赵周说着就瘫着跪下了。 可刘彻却不理他了,转头要赵禹、廷尉周霸和少府寺卿当廷禀奏“酎金案”的审理结果。 今天,赵禹是所有大臣中最镇静的。他不慌不忙地从衣袖间拿出竹简,历数列侯所献酎金的缺斤短两、成色劣恶、欺瞒朝廷等罪状。 凡是在场的大臣,每读到一个人的名字,立即就被剥下朝服,拖了出去,塞进司马门外早已备好的囚车。 当场有十几名大臣领获罪,一时间“皇上饶命”的喊声不绝于耳。 卫青发现公布的名单中没有卫不疑和卫登的名字,可他们确实也在削侯之列,这是皇上给他卫青留了面子啊! 赵周几次昏厥过去,等他再度醒来时,跌跌撞撞地爬到刘彻面前,额头在大殿的砖地上磕得咚咚直响,他哽咽着说道:“酎金一案,皆臣之罪,请皇上赐臣一死!” 刘彻从鼻翼间哼出冷笑道:“你就想死么?事情还没了呢!你说说栾大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是你骗了朕,还是他骗了朕?” 赵周的精神彻底垮了,老迈的脸上泪流成河:“陛下,栾大乃乐成侯丁义所荐,他的斗旗术皇上也是亲眼见了的。” “大胆!你不认罪,反倒诿过于朕。王温舒何在?将你跟踪所见告知于他。” 中尉王温舒应声出列——这个用屠刀和监狱让自己辖内的盗贼闻风丧胆的将军,用自己粗糙的语言描述了栾大的东海之行。 栾大一路上晓行夜宿,越是接近东海,就越心虚。 来到长安几个月,李少翁之死一直是讳莫如深的话题,更是他心头难以驱散的阴影。 他很清楚,事情一旦败露,他的下场将会比李少翁更惨。因此,当他一天天走近濒临东海的琅琊郡时,他甚至想从此隐居深山或乘船流浪到海中的孤岛上,销声匿迹。 可他终究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他丢不下五利将军的光环,更忘不了从卫长公主那里获得的快乐。 在琅琊郡最豪华的客栈住下时,他忽然觉得自己过于谨慎了。嘿嘿!千里之外的皇上怎么会知道自己见没见到神仙呢? 人一高兴,不免就忘乎所以,栾大没有想到的是,这一夜,有三位商贾模样的人敲开了他的房门。那领头的自称来自临淄,要到海边贩些海货。 他狡黠的眼睛围着栾大转了转,忽地就发出一声惊叫:“呀!先生乃神人也!” 栾大惊异地看着对方,眼里充满了迷惑:“客官何以见得?” “不瞒先生,”那人眨了眨眼睛,“在下乃前朝徐福的后裔,名徐禄。今日一见先生,顿感先生周身紫云环绕,仙气弥漫,就自知遇到了仙家。” 他的话遭到两位同行者的嘲笑:“大哥这在诓谁呢?我们怎么就看不见呢?” 徐禄道:“你们不晓通神之法,如何能看得见?” 这话栾大不仅爱听,而且因为与他三人结识,一路上的恐惧和寂寞也渐渐远去了。 这一夜,他们围着鼎锅,吃着烤猪、蒸鱼,三位轮番向栾大敬酒。 夜阑席散之际,栾大已酩酊大醉了。 他举着酒杯,来到楼道的走廊,凭栏望月,临海听涛,醉语中就泄露了秘密。 “皇上!休怪栾大蒙蔽圣听,实在是黄金耀眼,公主勾魂啊!这世上哪有神仙?哪有不死药呢?连前人徐福都逃往海中,栾大岂能超脱凡尘?哈哈哈……不死药……神仙……哈哈哈!” 第二天一大早,太阳刚刚跃出海面,睡梦中的栾大和三位客商就被店家唤醒,言说海上有奇景出现。 四人奔出房间,居高远眺,果然岚霭蒸腾,波涛汹涌的海面上浮起一座都城,那里层楼叠翠,树影婆娑,人头攒动。 这情景让栾大盘算了一路的腹稿一瞬间臻于完善,他知道该怎样应对皇上了。 他回到房间,收拾行李,准备回长安去。他觉得离开卫长公主太久了,他有点想她了。就在这时,三位客商进来了。 还是徐禄先问道:“先生这是要到哪里去?” 栾大回道:“回长安呀!” 徐禄问道:“不死药找到了么?” “先生不是看见了么?神仙就在海中的瀛洲岛上,可他们今日聚会,岛上三五日,世上已百年,只有待明年再来了。” “栾大!恐怕你没有明年了。”三位商贾立时亮出身份。栾大心里一哆嗦,又看见了七窍出血的李少翁。 “逆贼栾大现已羁押在廷尉诏狱!”王温舒最后道。 刘彻从案头拿起一叠文书道:“这是监视的司马一路快马密送的奏报,赵周,你还有何可说的?” 刘彻回到御座,就向身边的包桑摆了摆手。 包桑捧起早已拟定好的诏书,尖声念道: “皇帝诏曰:查丞相赵周疏于职守,‘酎金案’迁延列侯百零六人,竟知情不奏;且荐人失察,致逆贼栾大欺君罔上,蛊惑众心,二罪并处,着即革去丞相职务,交廷尉府查办;乐成侯丁义,妄举方士,欺瞒圣听,着即削去侯爵,处以弃市;逆贼栾大,坐诬罔,腰斩。钦此!” 在包桑宣诏的时候,赵周晕倒在殿堂上。他没有听到诏书所列的罪状,就被卫士拖了出去。在被塞进囚车的时候,他仍没有醒来,只有银须沾满了口中的白沫,将一腮美髯粘成一撮。 大臣们一个个面如死灰,木然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卫青的目光一直追着赵周,直到他老迈的身体从眼前消失,耳边似乎还回响着塾门求助的声音。 他几次欲挪动脚步,走到大臣面前恳请皇上对丞相从轻处罚。 可就在那一瞬间,他看见皇上转向自己的目光,他很快就读懂了那目光中的意味,是一种冷酷的拒绝,一种断然的制止,一种隐约却是严厉的责备。 他于是选择退却而惭愧地低下了头。 是的!皇上毕竟看了皇后的面子,没有让赵禹点卫不疑和卫登的名字,但他知道,此事必然还要在宣室殿中延续。 此时,包桑又传下了皇上的另一道诏书: “皇帝诏曰:御史大夫石庆,宽仁敦厚,着即任丞相,封牧丘侯;齐相卜式任御史大夫。钦此。” 散朝了,大臣们各怀心思走出了未央宫前殿。 卫青没有同新丞相石庆说一句话,就加快脚步出了司马门,径直上了车驾。 驭手挥动马鞭,车驾早于其他臣僚离开了未央宫——他要告诉长公主,事情已经过去了;他还要训诫儿子,让他们以对朝廷的忠诚来洗刷耻辱。 明天,他将进宫面见皇后,他想告诉姐姐,他的儿子们的爵位已被酎金案的狂风吹落尘埃,不复存在了…… 石庆是最后一个离开的。 李蔡自杀了,庄青翟自杀了,赵周下狱了……那下一个是不是就到自己了呢? 他不敢想,脑子里一片空白。 依照惯例,在宣布了新的任命之后,皇上一般都要留新任丞相到宣室殿谈话,可今天没有。 正午时分,天空渐渐阴了,灰色的云团很快覆盖了长安。 上车的时候,石庆抬头看了看天空,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阴雨天又来了。” 可不?车驾刚刚走动,密密匝匝的雨点就落到了宫墙外的柳树枝头。 第十七章 上林悲风问心惆 赵周走了,博望苑从此再也听不到他的声音,看不到他的身影了。 但刘据总觉得他就在某个角落里站着,有时候,他读着读着,就听见耳边有赵太傅与他一起切磋的声音。 可当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却发现面前坐着的是新任太傅卜式。 他也很怀念第一任太傅庄青翟,他从孩童时起,就被他牵着手出入于思贤苑,常常在梦中被他背回宫中。 可这两个人现在都死在了父皇的刀下,他连送他们最后一程的机会都没有。 刘据开始厌倦博望苑单调枯燥的生活,他会无缘无故地发脾气,甚至罢课,这些情况让卜式感到十分为难。虽说他是太子的老师,可再怎么说他们之间也是君臣关系,卜式既不能撒手不管,又不能批评太过。 他知道前两位太傅对太子的影响太深了,他们相继死于非命,成为太子心中的痛。他不忍看他终日被痛苦折磨。于是,当元封元年(公元前110年)冬天到来的时候,他劝刘据到上林苑狩猎,去散散心。 但这个请求,却遭到了刘彻的拒绝。 刘彻不解道:“你不是年年都随朕出行么?为何现在又要一个人去?你是太子,怠于嬉戏,岂不误了正业?” 刘据便说道:“父皇刚刚登基时,就外出狩猎,可孩儿已经大了。” 刘彻就有些不悦:“你怎能与朕比呢?朕那时已主社稷,而你现在还是太子。” 刘据心想,难道父皇让孩儿永远做太子么?从庄青翟、赵周到现在的卜式,都不断提醒他在与皇上说话时,一定要慎之又慎,尤其不能提年龄这个敏感的话题。 一天,当刘据向母后请安时,遇见了进宫的大司马卫青。在说到皇上没有恩准他外出狩猎时,他希望舅父能在父皇面前说说话。 第二天朝会之后,刘彻就留卫青到宣室殿,就“酎金案”涉及到卫不疑、卫登一事训诫了他,要他对儿子严加管教。 说到教子,刘彻毫不隐晦对长公主的不悦,他语重心长地对卫青说道:“不疑与登儿乃皇家外甥,倘若不思进取,必有辱大司马门风。朕的这位姐姐,仰仗自己是皇室贵胄,从来都不知道收敛,朕知道这也让大司马为难。” 卫青听到这些话十分感动,表示回府后一定将皇上的旨意转达给长公主。接着,他们就将话题转到了太子身上。 卫青道:“前日皇后召见微臣,适逢太子向皇后请安,臣欣喜地看到,太子这几年多有长进。” 刘彻放下手中的竹简道:“朕也有同感,前日他奏请独行狩猎,朕只是考虑他体力稍弱,因此没有允准。” “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爱卿有话不妨直言。” “依臣观之,我大汉自立国以来,天子皆是马上治天下。文帝阅兵细柳,景帝平定七国之乱,陛下运筹帷幄,北击匈奴。故臣以为,让太子通过狩猎来历练武功未尝不可,这也彰显我大汉传统。” 刘彻听完哈哈大笑道:“朕明白了,大司马是来为太子说情的啊!哈哈哈!” 卫青忙解释道:“臣听了皇上的训示后有所感触,因此随意说来,请陛下勿怪。” “爱卿之言不无道理,今日爱卿就传朕口谕,允准他便是。” 刘据从心底感谢舅父为他争得了这次机会。 现在,当胯下的乌骓马带着他在林间穿梭的时候,那种凭虚御风的激情瞬间化为青春的豪气。在他左边是太子詹事侯勇,右边是穿着绿色箭衣的二姐阳石公主。 队伍奔跑了十余里地,终于看见一头掉队的小鹿被老虎扑倒在地。 它可怜凄凉的鸣叫只持续了片刻,就被老虎咬断了喉咙。 机会来了。 刘据的心突突地跳着,拉开了弓,一箭出去,却因为用力不够,箭落在距老虎几尺远的草丛中。 侯勇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生怕太子遇险。他情急之间,催马一纵,越过刘据的战马,把太子挡在了身后。就在这时,只听“嗖”的一声,阳石公主射出一箭,不偏不倚,正中那头老虎的眼睛,那家伙疼痛难忍,扔下小鹿,朝狩猎队伍扑来了。 阳石公主心平气定,第二支箭早已离开强弓,正中老虎的咽喉,一股浓血从虎口喷出,它挣扎了一会儿,气绝了。 空气在凝滞了须臾之后,狩猎队伍中爆发出一阵狂呼声。 刘据收了手中的弓箭,不无嗔怪地说道:“本宫正要发箭,姐姐却……”他虽然嘴上这样说,可内心还是对二姐充满了敬意。 水衡都尉在一边奉承道:“以殿下臂力,只要神清气定,肯定大有所获的。这次只是第一次,不小心而已。” 有了射虎的经历,接下来就顺多了。日近中午的时候,太子已猎了一头鹿、两只兔子,然后回到了距狩猎区最近的葡萄宫。 水衡都尉在前面带路,沿着萧瑟的林间道路走进了宫殿区,才发现这宫殿道路的别致。在通往殿门的大道两旁,种满了葡萄,它婀娜婉转地盘旋上葡萄架,守望着冬日的林苑。数十个花工趁着天暖,正聚精会神地修剪着果枝。 刘据感兴趣地问道:“这些养花、养鹿之人是从何而来的啊?” 水衡都尉回道:“微臣是后来才来此任职的,不大清楚。据说这是三十多年前,皇上到苑中狩猎,要天下贫户都来苑中养鹿、养马,衣食悉由朝廷供给,殿下现在所见的乃他们的后人。” “哦!”刘据应了一声,他无法想象年轻的父皇,在上林苑的那个秋夜里,以怎样的胸揽天下,怎样的心怀黎民,做出了如此英明的决断。 前面是一段粉墙回廊,过了回廊,就是宫门了。 刘据远远地看见霍嬗和儿子刘进在门口玩耍,他顿时忘记了一路的疲累,把马缰交给侯勇,加快脚步走了过去。 刘进也发现了父亲,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口齿不清地喊道:“父王!父王!” 相比之下,霍嬗显得懂事多了,他很笨拙地上前跪倒在地道:“霍嬗参见太子殿下!” 想着这孩子一出世就没有父亲,太子心头不禁一阵酸楚,赶忙上前抱起霍嬗道:“好孩子,这又不是在宫中,叫舅父就行了。” “快下来!”阳石公主从刘据怀中接过霍嬗,正色责备乳母道,“你怎么可以让太子殿下抱孩子呢?” 刘据看了一眼阳石公主说道:“是本宫要抱的,不关她的事。” 乳母这才敢从阳石公主怀中抱过孩子,可霍嬗就是不愿意离开母亲的怀抱。 看见太子和公主进了殿,正在叙话的卫长公主刘嫣和史良娣都站了起来: “殿下回来了?” “哦!”刘据把儿子递到乳母怀里,洗漱完毕,姐弟们就在轻松的氛围中叙话了。 刘据问道:“大姐你怎么不去狩猎呢?” 刘嫣脸上便泛起了几朵红云:“殿下明知本宫不习武功,偏偏又问,不是取笑本宫么?” 史良娣生性温婉,忙在一旁打圆场道:“殿下哪敢取笑姐姐呢?自家姐弟,说说趣话,解个闷罢了。” 这时,阳石公主也洗漱完毕,出来掩口笑道:“想来当初姐夫也是马上取匈奴首级的将军,姐姐怎就不喜欢刀马呢?” 刘嫣脸上就有些不悦:“本宫哪里有妹妹的天分呢?本宫只知道皇家公主该习礼仪,知春秋,整天打打杀杀的,哪像个女儿家?” “姐姐这话是什么意思?难不成在姐姐眼里,妹妹就不是一个女儿身吗?” “呵呵,你不是大司马的夫人么?” “你!……”阳石公主的泪珠儿就挂在了眼角。 霍去病已去了八年了,这八年来,她尤其不能听的就是别人拿霍去病说事,那是她情感之殇。 刘据看着姐妹俩这样言语针锋相对,心里很不是滋味,道:“你们这是怎么了?宫闱深深,平日里见不着面,好不容易聚到一起了,却是这样话不投机,若是母后知道了,不知道有多伤心呢?” 两个先后失去丈夫的女人这时都感觉到刚才的话有些过分。 “都是妹妹不好,一时冲动,请姐姐宽恕。”阳石公主先道歉道。 “妹妹……” 史良娣总在这时捡舒心的话把大家的心往一块儿捏:“两位姐姐如此甚好!人生苦短,虽然珍肴美味终日满腹,但不如日日愉悦相伴啊!” 说着话,水衡都尉进来禀奏道:“酒菜已经备好,请太子和公主用膳。” “请太傅、詹事一同用膳吧!” 菜肴很丰盛,每个人的面前都摆着上林苑产的肉类、菜蔬。中间还放着一盆蒸豚,右首一盆烤鹿肉,左首一盆黄口——用上林苑蓄养的雏鸟烹制而成,另外席间还不断轮番更换,酒也是苑中酿造的酹酒。 随着鼎锅的升温,酒香满庭,驱走了初冬的寒意。水衡都尉格外殷勤,不断地敬酒劝饮。酒过三巡,太子的脸渐渐地潮红了。 这不是因为酒的熏蒸,而是因为史良娣那句劝慰众人的话一直在他耳边徘徊。此次出来狩猎,他何尝不是为了排忧解闷呢? 论年龄,他已经长大了,可在父皇的眼中,他仍是一个孩子。 去年平定南越叛乱,他多希望能初试锋芒,为日后执掌国柄赢得一些经验,父皇拒绝了他的请求。结果一仗下来,仅封侯拜将者就达数十人。 他也是有了儿子的人,他不知道如此下去,将来坐在皇位上如何对儿子述说自己的过去。 不知是老了,还是不识时务,卜式这时举起酒杯道:“皇上深谋远虑,运筹帷幄,一举平定两越,至此南方尽归大汉。请太子和公主举杯,为皇上、为大汉祝福!” 杯虽然举起来了,可在刘据心里,却是另一番滋味。这与自己有什么关系呢?自己不还要在博望苑中读书么? 这杯酒成了他和太傅之间的隔膜,他有话都不愿意说了。 史良娣在一旁看得泪水盈盈,筷子就再也伸不到佳肴里去了。只有她知道太子心里的痛苦,忙对坐在对面的詹事侯勇道:“太子不胜酒力,还请先生扶他下去歇息。” 可刘据挡开了侯勇:“你何其多事?本宫未醉。上酒!本宫今日要与太傅一醉方休。” 侯勇为难地看着史良娣,见她坚决地点了点头,才带了两名卫士搀扶着太子出去。 “你们这是干什么?本宫没有醉!本宫还要喝!” 卜式愣住了,他不知道自己敬酒错在哪里? 当晚,太子一干人就在葡萄宫中歇息。太子和史良娣住在主殿,刘嫣和阳石公主住在偏殿,卜式则单独住在苑中专为大臣设置的驿馆内。 晚膳以后,刘嫣意外地来到了阳石公主的住处——一场郁闷的酒宴,一下子冲开了横亘在她们心灵深处的那堵墙。 一切都是从细节开始的——刘嫣抱起霍嬗,光滑的脸颊亲了亲孩子的额头道:“多聪明的孩子啊!大司马若是知晓,该是何等高兴!” 阳石公主两眼充满了泪花,委屈地说道:“为什么上苍对我们姐妹如此不公呢?姐姐没有守住曹襄,连那个栾大也没了。真是上苍不公啊!” 刘嫣道:“在外人看来,皇家的儿女锦衣玉食,从来没有忧愁,可有谁知道我们的苦楚呢?” 阳石公主忿忿道:“可儿女在父皇的眼中,都成了棋子,他要打仗,就把女儿嫁给将军;他要寻长生不老药,就把女儿嫁给方士,到头来,大家一个个都做了寡居的人。” 开始的时候,刘嫣还能平心静气地聆听,到后来,终于哭成了一个泪人儿。 霍嬗睁着两只充满稚气的大眼睛问:“母亲!你们怎么哭了呢?” 阳石公主接过霍嬗,紧紧搂在怀里,泣道:“嬗儿!你还小,等你长大就明白了。” 刘嫣擦了擦泪花说道:“有时候还真不如百姓家的女儿好呢!” 说到弟弟刘据,两人都感到他活得很不舒畅,也都感到了母后失宠后给太子带来的不利。 刘嫣道:“听说父皇对刘髆很亲呢!” “可不是么?重阳节那天,父皇登高,那么多儿子,就带着他。”阳石公主附和道。 “父皇该不会想另立太子吧?” “不会吧!他母亲病恹恹的,哪里是做皇后的样子呢?” “可据妹妹所知,父皇近来对太子可很不满呢!” 刘嫣沉默了,她想着妹妹的话,还真有几分道理。父皇坚决不让太子做监军,不就是对他不放心么? 阳石公主道:“别人可以不关心太子,可你我不能不关心他。” 霍嬗这时候已经睡着了,阳石公主唤来乳母,灯光下,霍嬗的泪珠儿还在腮边挂着,公主就忍不住心疼。 “是啊!保护太子,保护母后,也就是保护我们自己。”刘嫣点了点头道。 夜已经深了,她站起来准备离去:“小不忍则乱大谋。父皇现今身体健旺,我们还要告诉太子,凡事以忍为上。” 送走姐姐,阳石公主回到殿内,偌大的宫殿空荡荡只剩她一人,她对霍去病的思念又爬上心头。 “表兄,我们的嬗儿都七岁了,可你到哪儿去了呢?”阳石公主想着,想着,泪水又顺着腮边流下来。但她没有去擦,自霍去病去后,她就喜欢上了这咸涩的味道。 刘据一觉醒来,天已经黑了下来了。他头疼得厉害,史良娣忙用热水为太子敷了头,又端来醒酒汤喝了,太子顿时清爽了许多。待宫娥退下之后,太子很歉疚地对史良娣道:“本宫心情郁闷,有些失态,请夫人见谅。” 史良娣眼睛有些湿润,可还是莞尔一笑道:“是臣妾考虑不周,让太子喝多了。” “进儿呢?” “已经睡了。不过太傅在隔壁正等着太子接见呢!”史良娣道。 “他来干什么?” “看样子有话要说。” “那好吧。”刘据说着就坐了起来。史良娣就要传宫娥来为太子梳洗,却被他拦住了,“这是在郊外,随意一些。不过既是太傅来见,夫人还是先回避一下吧。” 史良娣唤了宫娥,提着灯火,就出门去了。 卜式轻轻推开大门,隔着几步远,就向太子跪下道:“都是臣糊涂,让殿下多饮了酒,臣罪该万死。” “是本宫心情高兴,多喝了几杯,不关太傅之事,平身吧!” 刘据示意卜式在对面坐下。两人坐了一会儿,卜式先打破沉默道:“臣与太子相处数月,因才疏学浅,讲书不免有疏漏之处,请太子恕罪。” 刘据双眼望着卜式道:“太傅的书讲得很好,本宫每每聆听,都受益匪浅。” 这显然是应付之类的话,卜式听得出来。如果自己不能坦诚直言,那他与太子的隔膜就很难消除。 “臣本儒生,手无缚鸡之力。殿下狩猎,邀臣同来,臣不胜感激。所以臣有些话想对殿下说。” 刘据看着卜式,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 卜式问道:“不知殿下对庄青翟与赵周两案如何看待?” 太傅突然问到这个问题,让刘据有些惊讶,他睁大眼睛看着卜式,似乎想看出他内心的想法。 卜式并没有期待从刘据那里获得回答,他直接陈说了自己的看法:“短短几年间,先后有两任丞相被投入监狱,自杀的自杀,弃市的弃市。殿下是否觉得朝廷丞相更换过于频繁,对朝事不利呢?而郡国对皇上推行盐铁官营,多感不便,臣在御史大夫任上曾就此事向皇上建言,可不久皇上便免了臣的职务,臣就这样到了殿下身边。” “哦!”刘据沉吟一声。 “皇上早年独尊儒术,朝野欣然,可近年来多信方士之言,才有栾大一案。去年,皇上又生出封禅泰山的想法,邀儒生们廷议。臣谏言皇上,如此一来,恐违礼制。然皇上终罢儒生之议,定在明年出巡……我朝不是尊崇儒术么?为何儒生的话皇上听不进去呢?” 刘据仍然没有回应卜式的话,但他却对以上诸多事情有强烈的同感。他是太子,说话时不得不有所斟酌。 “本宫记得庄太傅曾说过,惟淡泊而可益寿,父皇也应该深谙此理的。” 有些话,他只能在内心共鸣。从十六岁开始,他对父皇频繁更换大臣就有忧虑。不过那种遇知音的感觉在这个冬夜让他许久以来寂寞的心获得了温暖,他很快恢复了平静和淡然。 “太傅所言,本宫会考虑的,只是这样的话,不可再传到外边了。” 但在兴头上的卜式,又提起了平定南越的旧事:“南越国灭,西南尽归大汉,固然是我朝盛事。但令臣不解的是,皇上为何要拒绝殿下担任监军的请求呢?” 这话直戳刘据的内心痛处,他眉毛微微地蹙了一下道:“夜深了,本宫也有些累了,太傅还是先回去休息吧。” 卜式告辞了,他走出殿门,迎面吹来一阵风,他打了一个寒战,不知道今晚的拜见是祸是福,会给自己带来怎样的结果。 “皇家的人都是这样的深藏不露么?” 阳石公主一回到府上,府令就告诉她,二少爷霍光来过了,见您不在,说今天还要过来。 “他没说有什么事么?”阳石公主虽然这样问,但她心里清楚,霍光如此急于见她,一定有要紧的事。 在丫鬟们梳妆的时候,阳石公主的思维飞速运转,会是什么事情呢?是母后身体不适么?还是父皇要召见她?想来想去,也没有理出个头绪来,这时候,就听见院内说话声传来: “公主回府了么?” “回来了,正等着大人呢!” 阳石公主忙传话道:“请二少爷到前厅稍坐,本宫即刻就来。” 稍后,这对叔嫂就坐在客厅里说话了。 “皇上诏命嬗儿为奉车都尉了。” 阳石公主笑道:“父皇也真是的,他还只是个孩子呀!” “明春皇上还要带他去泰山封禅呢!” 阳石公主的笑意僵住了。父皇这是怎么了?从京城到齐鲁,山高路远,嬗儿如何受得了?再说了,只要有霍嬗在身边,就如同霍去病在身边,难道父皇不知道么? 阳石公主站起来就要往外走,嘴里嘟哝道:“本宫即刻进宫,要父皇收回成命。” “公主少安毋躁,此事臣以为是不是由太子出面更好些?太子毕竟已成年了,他的话皇上总还是要考虑的。”霍光在一边建议道。 “母后不可以出面么?” “皇后不是不可以说,只是近来皇上的心思都在李夫人身上,这个时候皇后出面,怕多有不便。” “嗯!那就依你说的。”阳石公主想想也是。 霍光走了,这一夜,阳石公主破例让霍嬗与自己同住一室。 霍嬗见此分外高兴,头依偎母亲的怀里甜甜地睡着了。看着梦中嬗儿嘴角溢出的笑,阳石公主又禁不住泪水流个不停,手反复抚摸着儿子黑亮的头发,心中却一遍遍地呼唤着霍去病的名字,直到黎明才昏昏睡去。 第十八章 阴山勒兵凌胡霜 第二天,当阳石公主来到博望苑时,却在这里遇见了父皇。 走完长廊,进了讲书堂,阳石公主明显地感到今天气氛的异样。 父皇高大的背影遮挡了她的视线,使她看不见刘据和卜式的表情,只听见他高声训斥道: “朕要你研习春秋之意何在?就是要你察古而知今。《吕氏春秋》曰:‘不学,其闻不若聋;不学,其见不若盲;不学,其言不若爽。’朕早就有言在先,你现在的主要职责就是积学储宝,察天知地,日后兴汉的任务就在你身上!可你……” “盐铁官营乃朕勘定之国策,你竟敢胡言多有不便,你究竟在替谁张目?” “父皇……”刘据正要说话,被一旁的卜式拉了拉袍裾,遂收了话头。 这一细微的变化并没有逃过刘彻的眼睛,他转而把火发在卜式身上:“朕记得,你在御史大夫任上,就多次对盐铁官营说三道四,一定是你在太子耳边吹风……” 阳石公主意识到自己来的不是时候,正要退去,却被父皇看见了。 也许是因为霍嬗即将随自己出巡,阳石公主的出现,使刘彻一肚子的火消退了许多,说话的口气也渐渐缓和了。 “唉!”刘彻叹了一口气,对刘据道,“你是要继承大汉社稷的。为君之道,要统摄四方。盐铁官营,虽伤及郡国私利,然于国有利,因此地方多有抵触,乃是常理。可你作为一国太子,岂可如此糊涂?” “还有你,”刘彻指着卜式道,“你要认真体会朕的意思,朕不久就要出巡,朝中大事还要丞相与太子打理,你不可以再生事端,平身吧!” “孩儿明白了。” 趁着刘彻转身的机会,阳石公主上前道:“孩儿参见父皇。” 刘彻挥了挥手道:“平身吧!你来是与太子叙话的吧,朕就不听了。包桑,起驾回宫!” 阳石公主的眼泪就下来了:“父皇!孩儿……孩儿……” “唉!你怎么哭了?有话就说么。” “父皇,嬗儿受封奉车都尉,孩儿深感父皇皇恩浩荡。” “那你为何还哭呢?” “只是嬗儿年幼,既不能为父皇执辔,又不能为父皇保驾,从京师到齐鲁,山高路远,请父皇念及去病只留下嬗儿这一条根,就不要让他出巡吧!” “糊涂!”刘彻看了一眼伏在地上的阳石公主道,“难道只有你疼爱嬗儿么?朕是要带他去见世面。” “可他还小。” “小?你知道朕那时候是什么样子么?那一年,朕的姐姐隆虑公主远嫁匈奴,送别之日,朕登上横门城楼,望着姐姐远行的身影,发誓要灭了匈奴。如果父母都像你这样溺爱孩子,将来还能成什么器?” “父皇!去病他……”阳石公主哭伏在地上不肯起来,刘彻便更加不高兴了。 “你休再多言,朕意已决,嬗儿虽名奉车都尉,然朕让霍光与他同去,这样不会有事的。” 阳石公主把求助的目光投向太子,刘据便忍不住替姐姐说道:“父皇,孩儿有话要说。” “你何其多事?”刘彻不耐烦地看了一眼刘据道。 “孩儿以为,皇姐所言不无道理,大司马为国捐躯,惟留此子,倘若有个闪失,岂不让他在天之灵心寒。” “罢了!”刘彻怒吼一声,“你是在指责朕么?” “孩儿不敢……” “什么不敢?”刘彻怒斥道,“像你这样软弱犹豫,岂可担得了大任。好了!朕离开京城之后,军国诸事悉委于卫青,你就在这苑中读书思过,待朕回来再与你计较。” 刘彻说罢,就怒气冲冲地起驾回宫了。 他的轿舆去了多时,刘据、卜式和阳石公主还依然一动不动地跪在那里——他们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元封元年十月底,刘彻带着霍嬗,率十八万精锐骑兵北上巡狩了。 三十多年了,这是刘彻第一次亲率汉军北巡。他终于实现了当太子时的誓言——御驾亲征,横扫匈奴。 现在,当他站在阴山之巅的单于台,环顾四周的群峰时,情绪分外的亢奋。 一路上,十八万精锐骑兵旌旗穿越千里,浩浩荡荡地越过大漠草原,何其雄气盈天。 而他现在站的地方,不是别处,就是当年匈奴单于曾站过的祭天台。五十年前,这对大汉而言,是多么遥不可及的梦想。但是,他做到了。 当阴山吹来的风掠过他的额头时,他觉得自己并不老,如果匈奴人还敢南来一步,他的剑锋就会直指北海,他的军队就会直捣单于庭。 他一面勒兵北上,一面派东方朔带着他的诏书、率领使团去拜访匈奴新单于乌维。 那诏书的语气,与当年老上单于致吕太后的书如出一辙,完全是强者对弱者的戏谑和叫阵: “南越、东瓯咸伏其辜,西蛮、北夷颇未辑睦。朕将巡边垂,择兵振旅,躬秉武节,置十二部将军,亲帅师焉。单于能战,天子自将待边;不能,亟来臣服。何但亡匿幕北寒苦之地为!” 他回想着自己的措辞,觉得太痛快淋漓了。 他向陪他一起视察边陲的御史大夫児宽、北地太守郝贤问道:“卿等说说,那个小单于会杀了东方朔么?” 郝贤道:“皇上此次北巡,威震匈奴。依臣看来,匈奴必不敢动汉使毫发。” 此次重新出山,郝贤十分感念皇上没有忘记他。元狩五年,皇上北出萧关,发现沿途千里无亭障,大怒而斩了北地太守。而卫青在这个时刻,在皇上面前举荐了他。 两年了,他没有辜负朝廷期望,北地辖内,亭障林立,武塞连属,皇上看了十分高兴,郝贤便不再为当年河西之役的胜利而付出的代价而感到委屈了。 “卿之所言甚合朕意,若匈奴敢斩使节,朕便师出有名了。” 児宽道:“皇上圣明,汉使能否平安归来,皆赖我军战力。” “爱卿所言极是。” “今日漠南无王庭,狼居胥山下无汗帐,臣终于明白当初皇上要死守上谷,而不给匈奴西援的深意了。”郝贤说道。 刘彻笑了。 至于児宽,他虽不习武功,可看到十八万精兵摆在阴山南北,他那颗心也禁不住情驰神往了:“皇上圣德,胜过尧禹,虽文武亦不能及也。” 看着太阳西垂,暮风渐起,児宽和郝贤担心皇上会感染风寒,劝他回到行宫去。刘彻一边沿着石阶而下,一边对身边的包桑道:“传朕旨意,要公孙贺出九原两千里、赵破奴出令居千里,摆出与匈奴决战之势。” 大家正说着话,就见台下有一人正向台上张望,郝贤一眼就认出那是霍光,他正牵着霍嬗。 刘彻一见面就责备霍光道:“嬗儿年龄尚小,北国风寒,你怎么让他在日暮时外出呢?” “是嬗儿闹着要见皇上的,说不见皇上就不吃饭。” 刘彻一听心就软了,他看着外孙,眼里就满是慈爱。 “唉!你怎么不听话呢?”说着,他就抱起霍嬗上了车驾,“好!你就随朕回去,今夜就和朕一起睡。” 这个细小的动作,让児宽很是感动,他不敢怠慢,忙上了自己的车驾,一干人向北河城中去了。 夜里,霍嬗与刘彻睡在皇榻。虽是貂裘裹身,可霍嬗还是眼泪汪汪,向刘彻要娘亲。 刘彻十分感慨,“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这孩子一出世,就被皇后和母亲宠着,哪里像他的父亲呢? 刘彻向霍嬗身边偎了偎道:“你听过你父亲的事吗?” 霍嬗摇了摇头,却不像刚才那样可怜兮兮了,他好奇地问道:“臣的父亲是什么样子呢?” “好!朕就讲给你听。”刘彻搂着霍嬗,伴着塞外的夜风,整个人就沉浸在对霍去病的追念中了。 一个个风雨搏击的故事,使霍嬗心中对父亲很模糊、很遥远的形象渐渐清晰起来。 “臣长大了也要像父亲一样带兵打仗。”霍嬗带着一份满足进入了梦乡。 一连二十多天,刘彻都是过着规律的生活:清早出门巡视,正午回来用膳,稍事休息后,就批阅从长安带来的奏章;休息间隙,就看着包桑与霍嬗嬉戏。 一天,公孙贺飞马来报,说匈奴的单于庭又悄悄地向北迁徙了。 “迁往何处了?”刘彻的脸色严肃地问道。 来报信的校尉回道:“据细作报告,迁往北海以北很遥远的地方去了。” “哦!”刘彻看着案头的地图,手指顺着北海北移,频频点头道,“这个乌维太胆小了!传旨,明日起驾,沿来路返回甘泉宫。” 乌维单于登基已四年了。 与当年军臣单于登基是何等地不同,那兵强马壮的骑兵早已没了踪迹,匈奴人再也没有力量回到漠南辽阔的草原,南下对乌维来说不过是依稀无望的残梦。 单于庭关于收复失地的议论不知进行了多少次,可只要一说到出兵,无论是左右屠耆王还是左右骨都侯,或低头不语,或将汉人说得不可战胜,或顾左右而言他,那为难和畏惧都写在脸上了。 可对从小在马背上长大的乌维来说,他怎么会忘记漠北之役给匈奴人带来的耻辱呢?卫青和霍去病率领的大军长驱直入,像驱赶羊群一样地打到北海,他的父亲伊稚斜带着他和不足百人的卫队逃到北海以北的大漠深处。半个月后,当他们憔悴不堪地回到单于庭时,右谷蠡王竟然自命单于,意图取代父亲。 这样的国家还有希望么? 虽然父亲在部族的拥戴下重新掌握了国柄。但连年的风刀霜剑,对背叛的愤懑和痛心,使得当年不可一世的他身染疾疴,怀着无法割舍的情感而去了。 乌维至今仍然对父亲弥留之际的遗言记忆犹新——“记住……回到漠南去,那里是我们的故乡。” 可四年以来,他只在梦中才能回到童年时玩耍的大漠和草原。 河西之战的梦魇一直折磨着他,也折磨着娜仁托娅。多少次看见遬濮王子血淋淋地走进梦境,说着战争的惨烈;多少次风雪交加的深夜,从远方传来遬濮王悲怆的呐喊:“太子!快走!” 醒来后,娜仁托娅偎依在他的怀里,泪水湿了他的胸膛。 “是霍去病杀了父王,杀了王兄。”娜仁托娅抬起头望着乌维,“这仇何时才能报呢?” “唉!”他不知道该怎样回答阏氏的问话,未来在他的心中,是遥远和渺茫的。 其实,现在想来,他觉得八年前是有一次收复失地的机会的。当长安来的细作告诉他霍去病去世的消息后,他顿时觉得大汉倒了一根擎天柱。他立即召集各个部落的王爷、将军,商议南进,可竟然没人敢统兵出战。 几年前,将领们都将赵信北迁的主张视作卖国,可现在,当老迈的自次王再度提出继续北迁的时候,大家竟以为这是匈奴生存的唯一途径。 岁月流逝而乡思不绝。多少个夜晚,乌维一人走出穹庐,南望天空,不觉潸然泪下,从心底唱出酸涩的歌: 远方的青草啊!你可记得 匈奴人走过你身旁的脚步声 老去的牛羊哦!你可记得 余吾河清流潺潺,给了你丰美的乳汁 故乡啊!你在我的梦里 依旧美丽如初 何时才能催动战马 回到你的怀抱 如果我有一天永远离开了你 请在白云里聆听我的歌声 这是十月初祭祀大典过后不久的一天,思乡的情绪如波涛一样地扑打着乌维的胸膛,使他再也不愿意待在穹庐里靠闷酒打发时光了。 当太阳从北海的水面上冉冉升起时,他在女奴的伺候下披上了久违的甲胄,携着阏氏、八岁的儿子乌师卢和卫队出发了。 塞外的风吹动着他的长发,绚烂的太阳光衬托出马刀的冰冷和锋利,胯下的战马发出“啾啾”的嘶鸣,让他的思绪一下子回到了刀光剑影的战场,他已许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 队伍沿着北海西岸南下数十里,就到了昆丁匈奴部落的领地。 冬日的草原脱去了绿色,裸露在苍穹之下,没有嫩草的季节里,牛羊都入了圈,草原益发显出它的空旷和寂寥来。乌维并没有打猎的兴趣,他是为了寻找过去岁月的那种感觉。 往南走千里就是狼居胥山了,可那里却不属于匈奴人了。 “唉!匈奴人驰骋大漠南北的日子永远的消逝了。” 在他的记忆中,祖先开拓疆土的故事常让他觉得作为匈奴人十分骄傲和自豪。那时候,匈奴在发给汉朝的国书上常常这样写着:“天所立大匈奴单于敬问汉朝皇帝无恙。”而汉朝却只写着“汉朝皇帝敬问大单于无恙。”可眼下…… 阏氏深知单于的心事,她催动坐骑,与乌维并肩而行。她温柔地安慰道:“来日方长,单于也不必太伤感。” “唉!”乌维从卫队千夫长手中接过皮囊,喝了一口酒,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道:“寡人愧对祖先啊!” 乌维俯身抓了一把沙子,撒向风中,他希望这风带去他对故乡的思念。这情景让阏氏有些受不了,她凄婉地望着单于,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在乌师卢眼里,他无法理解父亲的心情,也读不懂母亲眼里的惆怅,可在乌维看来,儿子应该知道自己的故乡在哪里了。他扬起马鞭,指着远方的草原道:“孩子!记住,在南边的狼居胥山下,那是我们的故乡!” 乌师卢眨着眼睛问道:“那我们怎么不回故乡去呢?” “因为那里被汉人占了,我们回不去了。” “孩儿长大以后,一定要杀了汉人,回故乡去。” 乌维抚摸着儿子的头,摇了摇头。 太阳神给他的儿子一个聪明的头脑,却没有给他草原之鹰的身体。 身后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乌维回头看去,是右屠耆王句犁湖率领马队追来了。乌维对句犁湖怀着深深的感激,当初他们归来时,是他支持父亲重新掌握了权柄。而父亲驾崩后,又是他第一个扶持自己承继了单于的大位。 乌维常想,要是没有右屠耆王和自次王,他也许就会在王位的纷争中流落异邦,葬身大漠了。 卫队在后面远远地跟着,两人牵着马沿着湖岸漫步。 乌维问道:“近来汉朝那边没有什么消息么?” 句犁湖回道:“汉朝发来了诏书。” “何时到的?寡人为何不知道?” “今天刚到。臣赶到单于庭,听说您已出来狩猎,因此追至此处。” “那个刘彻都说些什么?” 句犁湖唤过译令,他从怀中拿出一卷绢帛,念道: “皇帝诏曰:南越、东瓯咸伏其辜,西蛮、北夷颇未辑睦。朕将巡边垂,择兵振旅,躬秉武节,置十二部将军,亲帅师焉。……” “罢了!”译令正念着,却被乌维厉声打断了,他脸色铁青道,“这是什么?如此狂言,无异对匈奴宣战!汉使呢?” “现正在驿馆等候单于。” “回去!寡人倒要看看,这汉使究竟是什么样子!你速去传自次王到单于庭议事。”乌维对句犁湖说完,一干人就打马北去了。 身后传来悲凉的歌声: 亡我祁连山 使我六畜不蕃息 失我焉支山 使我妇女无颜色 这歌声,让愧疚、愤懑、仇恨交织的情感一路上折磨着乌维的心,复仇的火焰迅速吞噬了往日苍凉悲郁的心绪,化为马鞭的节奏,抽打着坐骑。 那马似乎也懂得了主人的心情,它四蹄生风,不到一个时辰,乌维、赵信已坐在单于庭等着汉使了。 东方朔在匈奴主客的陪同下进入豪华的穹庐。以胜利者姿态来到匈奴的他,虽然依旧不失汉使的彬彬有礼,可从他的眼里露出的桀骜,从他嘴里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充满了轻蔑和挑战的味道。 “本使臣奉皇上诏命转告单于,南越王的头颅已悬于汉宫北阙。我皇如今陈兵塞上,今单于能战,我皇自将待边。”东方朔用余光打量着面前三位匈奴君臣的反应,他长长的冠带随着话语的起伏而颤动,“我皇深感单于漂泊之苦,如果单于怜悯匈奴生灵,不如南面而事于大汉。” 当他看到乌维终于无法保持作为一国之君应有的平静时,他笑了,他的笑声在穹庐中回荡,他终于激怒了这位自登基以来就怯战畏敌的年轻单于,这也是皇上的意思,皇上的目的就是以此作为北巡的序幕。 果然,在他笑声还未落地,耳边便传来了句犁湖的怒吼声:“大胆狂徒!本王今天先结果了你!”说着他便拔出了战刀。 东方朔毫不畏惧,反而平静地转过身来,儒雅地向单于施了一礼问道:“单于,您果真要砍了本使的头么?难道您就不怕我皇再来一次北海之役么?请单于恕本使直言,如果真的打起来,那外臣料定单于庭还要北迁。” “你……”乌维的手指颤抖着指着东方朔,从牙缝里逼出凛凛杀气,“来人!把这狂徒拉出去砍了!” 卫队立即应声进来,四把明晃晃的刀直指东方朔。 乌维冷笑道:“你想把寡人的头挂在汉宫北阙么?那寡人就先将你的头挂在单于庭前的高杆上。” 可就在这时,他看到了一双无奈的、沉郁的眼睛——赵信很坚决却是不易察觉地对乌维摇了摇头,他立即明白了,回身对卫士道:“将这狂徒押下去,好生看管。” “单于这是怎么了?”卫队押着东方朔退出后,句犁湖很不以为然地说,“像单于这样当断不断,难免会受其害。” 乌维没有理会句犁湖,却直接问赵信道:“自次王今日怎么了?为何要暗示寡人放过东方朔?难道寡人要忍了这口气不成?” 赵信呷了一口马奶酒道:“臣怎会不理解单于的心境呢?可是漠北之战后,我军元气大伤,数年之间已无力再战,刘彻正是抓住了这一点才来挑衅,倘若现在杀了东方朔,不正中他的下怀么?” “都是你……”乌维将一肚子火发在主客身上,他手起刀落,主客的头颅就落地了。“唉!寡人如此懦弱,将来如何面对父王?”他心中十分懊恼。 第十九章 嵩山群峰呼万岁 元封元年春节前夕,东方朔带领使团回到了长安。 朝会上,他以诙谐幽默的语言,绘声绘色地向皇上描述了乌维听了诏书之后如坐针毡,匈奴的王爷和大臣们围绕战和而互相指责的情景。 大汉朝野都被皇上在岁近知命之时而雄风不减当年,执鞭凌北的气势所感染。这也是他勒兵阴山的目的之一。 自元鼎元年以来,刘彻就强烈地感觉到,自从霍去病去世后,汉军仿佛失去了灵魂,将军们不能居安思危,士卒无心枕戈待旦。他担心如此下去,多年来苦心经营的军队有一天会坍塌溃散,失去对匈奴的震慑作用。 另外,他也是为了实现封禅泰山的夙愿,扫除边境的不安因素,他不愿在出巡的日子里被边关战事干扰。 东方朔的归来再次印证了匈奴继续北迁的消息,他完全可以放心循着当年秦皇的足迹去进行一次朝圣之旅。 关于封禅的筹备,早在元鼎六年夏就开始了。 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要寻找封禅的渊源和礼仪。可太常王信要博士们遍查经典,却不得要领。只从《尚书》、《周礼》中找到一些天子为表示对宗庙和天地的虔诚,要亲自射杀“牺牲”的零星碎片。刘彻于是又命儒生们研习射杀“牺牲”,起草关于封禅的礼仪。 方士和儒生围绕封禅礼仪常常争得面红耳赤。儒生们希望皇上的举止持之有故,于是从五帝追溯到三皇,又从三皇追溯到泰皇,越追越远,可还是莫衷一是,有的甚至得出了“封禅用希旷绝,莫知其仪礼”,皇上此举“不与古同”的结论,惹得刘彻脸色十分难看。 而以公孙卿为首的方士们就不同了,他们只要皇上高兴和相信,别人怎么看都无所谓。一天,公孙卿到宣室殿晋见皇上,君臣一开口,就把话题集中到封禅上。 皇上称徐偃、褚大等为“髃儒”,公孙卿很快就从皇上的这些话语中得知他对儒生的不满,他就在心里很快打好了腹稿。 “臣闻黄帝封禅,是为与神仙对话,以求延寿不老。所以细枝末节的东西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皇上能通过封禅直接到蓬莱与泰皇‘笋席’而坐。” “哦!真是这样么?”刘彻的眼睛现出许久不曾有过的亮光,“这么说来,朕的封禅之举是合上仙之意了?” 公孙卿肯定地点了点头道:“皇上见微而知著,封禅泰山,乃利在社稷、功垂千秋的盛典,微臣愚钝,然愿随皇上前往泰山。” 这已经是几个月前的事情了。 从阴山归来后,刘彻就摒弃了儒生们的谏言,他打定主意,一开春就出行。 散朝之后,刘彻召东方朔到宣室殿详细询问了匈奴北迁的事情,道:“朕此次东巡,爱卿就随朕左右。司马相如一走,爱卿就是为数不多朕可以毫无拘束叙话的人了。” 东方朔忙躬身道:“论出使郡国,安服南夷,臣不及长卿;论辞赋才情,臣亦不如相如。然臣忠汉之心,与中郎将无异,能在陛下左右,实乃臣三生之幸。” 刘彻感慨道:“爱卿大智,自是深谙朕心!行封禅之事,其实也是司马相如的遗愿。” 如果说霍去病的去世成为刘彻心中永远抚不平的伤痛,那司马相如的离去,也使刘彻的心弦永远地失去了一位知音。 他在刘彻的心中总是那样浪漫不羁,那样音声相偕。 这不单是他的诗词歌赋愉悦了刘彻的身心,更在于他多次以使者身份南去巴蜀、滇国,将大汉文明延伸到蛮荒域外。 他也不像汲黯那样,过于刚硬固执,他不但多次排解了朝堂上的纷争,并且很巧妙地让许多争论化为共识。 他为废后阿娇作的那篇洒满怨恨的《长门赋》,让刘彻不但没有反感和疏远他,反而为他的才情所震撼。 司马相如患消渴症多年,直到他去世,刘彻才忆起往日君臣叙话时的一些细节——司马相如不断地要宫娥为自己续水。 “爱卿为何如此焦渴,难道在府中没有茶饮么?”刘彻常常如此打趣地问司马相如。 司马相如并不解释,只是笑笑。 有一次,刘彻偶患小恙。淳于意为他诊病时无意间说起司马相如的症状,他说此病名曰消渴症。 几天后,刘彻特召司马相如到宣室殿,要淳于意为他诊病。 淳于意开了药方,等司马相如告退后,他告诉皇上,中郎将沉疴已久,纵使扁鹊再世,亦无回天之力。 司马相如走后,他为皇上留下了谏言: 臣蒙皇上垂爱,奉事左右,君臣诗文唱和,愉悦情畅;臣深感皇上宏业,胜于秦皇。故臣以病躯残身,请陛下行封禅大典,福荫万世,永固社稷…… 在司马相如离去后,刘彻每每读起这上书,久久不能释怀。 刚刚交上正月,皇上就急不可待地从长安东巡了。 太史令司马谈是力主“封禅”的朝臣之一,他早在几天前就奔赴洛阳,为皇上祭祀嵩山做准备。 此去必经之地缑氏,城边的太室山对日益老去的刘彻有着强烈的诱惑。 为了皇上出行安全,洛阳太守从接到皇上诏命之时起,就出动重兵,清山戒严,禁止百姓上山朝拜。就连轿舆所经过的道路,也由军队抢修。 司马谈本来就是追求完美的人,何况这是朝廷举办的盛典呢?从祭祀的礼器到祭献的“牺牲”,他都一一过目,还要记下来,以备向皇上禀奏。 虽然官阶不高,但他肩负的重任使太守、郡丞和县令们都不敢对他说的话有半点疏忽。 正月二十八日一大早,浩浩荡荡的祭祀队伍就上了山,祭祀规模和气魄丝毫不亚于雍城祀五畤。 这样的场面,司马谈早已司空见惯。让他不解的是,当钟磬鼓乐烘托出祥和的气氛,皇上登上太室山敬献“牺牲”时,从山下传来震天动地的欢呼声: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声音在群山间回荡着,经久不息。 这欢呼是从哪里来的呢? 司马谈断定,这是来自“太一上界”的恩赐,他赶忙把这个想法禀奏给了皇上。 刘彻十分惊异道:“朕真的可以活到万岁么?” 司马谈道:“天帝如此说,自然不会错的。” 刘彻大喜过望,立即下诏扩建太室祠,禁无伐草木,并以山下三百户为奉邑。 大臣们也纷纷顺从天意,在朝见皇上时就口称“万岁”了。 司马谈因此也受到皇上的赏赐。 司马谈兴奋了好几天,方士算什么?他们专以妄言欺瞒圣听。现在,连嵩山都欢呼皇上万岁,这不是社稷永固的象征么?这让他追随皇上去泰山的心情更迫切。可就在这时,他却病倒了。他不得不滞留洛阳,眼巴巴地看着皇上的车驾远去。 多年来,他为了完成自己的心血——写一部自《春秋》以来全新的史书而付出得太多了,这次病倒,他就担心可能要抛下未完的巨著而去了。 对朝廷来说,像他这样一个六百石小吏的去世,是不会有任何波澜的,可对他来说,让终其一生编著的史书搁浅,他不甘心。 前些日子,他托人带信给远在西南的司马迁,要他直接赶到洛阳。 他没给家中片纸只言,他不愿意让相濡以沫的妻子为他担心。从长安出发时,他回了一趟家,向夫人告别,夫人泪眼矇眬地劝道:“老爷能否向皇上赐告,不去了呢?” 司马谈道:“封禅乃朝廷大典,亦是本官职责所在,岂可失去这千载难逢的机会。” 那天,他已走出了很远,还看见夫人倚在门首相望,他心里充满了歉疚。 司马谈不敢再往下想。 身体虽然日益沉重,可他的心一刻也没有闲着,在等待儿子的日子里,他觉得有许多事情还要做。上一次司马迁回京时,说到编史,父子商量要采用一种全新的结构来完成他们的夙愿。 一年来,他已撰写了不少人物,可总觉得自己的语言太枯燥,活生生的人物到了自己笔下,怎么就简单了呢?少了血肉和情感,还是等儿子将来再润色吧! 太阳悄悄爬上窗棂,司马谈喝过汤药,就开始阅读。 这样的阅读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他就感到分外疲倦,头上冷汗淋漓,手也不停地发抖。他回到病榻,喝了一杯热茶,要书童掩上房门,就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可他没有想到,这一躺下去,他就再也没有起来。 司马谈在昏睡中觉得自己跟着皇上到泰山去了。他看见一群方士拜倒在皇上面前,争先恐后地说着自己在蓬莱、瀛洲、方丈三座仙山上看到了神仙,尤其是那个让他十分厌恶的公孙卿,更是说得神乎其神。 而那些只知在皇上面前唯唯诺诺的大臣们,也纷纷述说着自己的神奇遭遇。 司马谈迅速越过拜倒在地上的人群,大声喊道:“皇上……皇上……” “老爷!老爷!” 这是书童的声音,他睁开干枯的眼睛,就看见书童伏在榻前,眼泪汪汪地呼唤着。 “现在是何时了?” “老爷!你已昏睡四天了。” 司马谈喘息了许久,慢慢地缓过气来,问道:“公子还没有回来么?” “西南山高路远,可能还需要些时日。” “唉!老夫怕是见不到他了。” 两人正说着,就听见门外传来说话声。书童急忙出门去看,正是司马迁风尘仆仆地站在门外与当地百姓说话,他急忙迎上前去道:“公子可回来了!老爷他……” “老爷怎么了?” “老爷他……” 司马迁顾不得再询问,就径直奔向内室,来到父亲的病榻前。 “父亲!孩儿回来迟了。” 司马谈伸出枯瘦的手抚摸儿子的额头,一脸的慈爱:“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西南乃蛮荒之地,你必是吃了不少苦。” 司马迁含泪掖了掖父亲的被头说道:“孩儿这就去找城中最好的郎中为父亲诊脉。” “为父的病自己心里清楚,你就不必费心了,还是说说编史的事吧!” “不!”司马迁不由分说,叮嘱书童为父亲做些可口的饭菜,自己转身就出了门。 约一个时辰后,司马迁回来了,身后跟着一位郎中装扮的人。 他来到榻前对父亲说道:“这位先生是淳于思,乃宫中太医淳于意的族兄,医道超绝,洛阳人称‘回春妙手’。” 淳于思询问了前几日求医用药的经过,然后又诊脉看了很久,才站起来对司马迁道:“请公子借一步说话。” 两人来到前厅,司马迁便急急地问道:“家父的病重么?” 淳于思道:“在下观大人脉象,极虚无力,乃精气内损,气血不调所致。敢问公子,大人近来可有畏寒咳血之症?” 司马迁急唤书童前来答话,他道:“前日晚上,大人咳嗽不止,小人急忙递了热水为大人平喘,不料大人一阵猛咳,竟然有浓血咳入杯中。当时小人就吓坏了!” “今日痰中可有血?” 书童点了点头。 “你先下去吧,我与公子有话要说。” 看着书童掩了门,淳于思语气凝重地说道:“不瞒公子,令尊此病谓之肺痨,乃长期劳累、饮食不佳所致。” “那依先生看来,该如何治呢?” 淳于思叹了口气道:“令尊身体极其衰弱,恐怕……” 司马迁急忙截住了话头:“还请先生多施妙术,拯救家父。” “这样吧,我先开两剂汤药,务必今日煎服,倘若今夜病情缓解,或许有救,否则……” 在送走淳于思时,他反复叮嘱,此病最易殃及他人,大家不可太近,以免染上。 当晚,书童抓药回来,司马迁亲自煎了送到榻前,刚刚拿起勺子,却被司马谈挡了回去:“郎中不是说为父这病无法治了吗?你看着我回话,你要不说实话,为父就不吃这药!” “父亲的心思孩儿明白。”司马迁说着,话语中就多了劝解,“可您要知道,倘若不服药,您的身体可能一天也支撑不了,这多年来的夙愿也将付之东流啊!” 司马迁将碗举过头顶,跪倒在司马谈面前。 “好!为了这书,为父就服了这药。”在司马迁送药的那一瞬间,司马谈看到了儿子眼中的泪光。 司马迁走出房间的时候,心中暗暗发誓,为了父亲,他要把这部旷古绝今的史书写出来。 接下来的日子里,司马谈一边艰难地喝着苦涩的药汤,一边强撑着病体向司马迁交代哪些稿子已经完成,哪些稿子还要进一步的补充和润色,哪些稿子只是起了一个提纲,哪些甚至还只是一堆纷乱的材料。 每介绍完一卷,司马迁都用皮绳紧紧地捆扎好,整齐地放在一边。 让司马迁高兴的是,父亲的气色在这些日子里竟意外好了起来,特别是在整理文稿时,那双眼睛时不时地就发出熠熠光彩,而思维也非常清晰。 一次,在整理先秦诸子的传记时,父亲的一番宏论让司马迁大开眼界。父亲将先秦以来的诸子百家梳理为六家,写出了一篇足以惊世的《论六家指要》。这可是包括董仲舒、公孙弘都没有过的新见呀! 司马迁惆怅的心情因此出现了一缕希望曙光,他从内心感谢淳于思妙手回春,相信奇迹一定会出现在父亲身上。 日子在他俩早起晚宿的忙碌中一天天走到了四月中旬。可就在父子俩完成《平准书》、《河渠书》提纲的那个晚上,司马谈的病情忽然恶化了。 晚饭的时候,司马谈还喝了几口鲜汤,然后说自己有点累,想到榻上躺一会儿。 扶父亲到内室躺下后,司马迁就进了书房,开始整理西南之行的见闻。这些手记让他对西南诸夷有了新的认识,不管他们的生活方式怎样千姿百态,可说到底他们都是华夏文明的分支。这些亲历使他的描写突破了以往史官的枯燥和艰涩,生动刻画了这些人的生活状态。 司马迁写得很投入,透过那些有生命力的蝇头小隶,他仿佛看见了父亲期待的眼神。 就在这时,书童来不及敲门就冲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道:“不好了……公子……老爷他……” 司马迁心头一沉,那笔就不听使唤了:“不要急,老爷怎么了?” 书童哭出了声:“老爷吐血了!” 司马迁一边向外走,一边对书童道:“快去请郎中!” 昏暗的灯光下,地上洒着一摊血,司马谈已昏迷过去。 司马迁去摸父亲的脉,已经十分微弱。他的眼泪顿时如决堤之水,涌流而出。 “父亲!父亲啊!您怎么可以弃孩儿而去啊!” 司马谈朦朦胧胧听见司马迁的呼唤,他想伸手去摸儿子,却无论如何也抬不起手来。倒是儿子紧紧地抓着自己的手,哽咽道:“父亲!您醒了。” 司马谈凄然地笑了笑道:“堂堂男儿,你哭什么?” “父亲……” “为父之病心里十分清楚,只是时间问题。”司马谈道。 “不会的!父亲会好起来的!” “你怎么如此不懂事?站起来,你这样怎能让为父安心地走呢?吾祖乃周室太史,你若为太史令,当光大祖业啊!” 司马迁忍住眼泪道:“孩儿记住了,不管遇到多少艰难险阻,孩儿都会矢志不渝的。” “好!这才是司马氏的后人。”司马谈眼角溢出昏黄的泪水,“今皇上接千岁之统,封禅泰山,为父却不能随行,此命不该我矣!为父去后,你必为太史令,速往泰山去见皇上。” 他望着窗外,呼吸越来越急促:“皇上!臣……” 一股咸腥直往外涌,鲜血从口中喷出——司马谈在这个四月的夜色中,带着不尽的遗憾走了。 窗外,新春以来的第一场雨从九天降落,滚滚的春雷从屋顶滚过,又向远方滚去。 “轰隆隆……” 后半夜,刘彻被雷声惊醒了,滂沱大雨倾盆而下,偶尔有闪电划过,可以看见站在殿门外值岗的卫士的身影。电光过后,一切又陷入黑暗之中。 霍嬗一下子从皇榻上爬起来,扑到刘彻怀中。 刘彻伸出手臂,一把搂住霍嬗,半是抚慰,半是批评道:“怕什么?你如此胆小,将来还能带兵打仗么?” 话虽是这样说,可他还是对如此猛烈的雷声感到怪异,想到刚才梦中的情景,他就更没有了睡意,朝着殿外大声喊道: “来人!” 丞相石庆、御史大夫児宽、奉车都尉霍光、黄门总管包桑、卫尉路博德应声进入殿内。刘彻把霍嬗交给霍光,向站在面前的侍中近臣们问道:“众卿是否觉得今夜雷声有异常之处?” 霍光看了看又睡去的霍嬗道:“夏日打雷,自古亦然。这本属阴阳气动,只是惊扰了皇上,臣等很感不安。” 但是,包桑随口而出的一句话引起了刘彻的注意。 “哦!你也梦见司马谈了?” “诺!”中人的嗓音本来就尖,加上受了些惊吓,听起来就有些发颤,“皇上,奴才在梦中看见太史令一脸的血。” 这情景让刘彻不禁“啊”了一声,道:“朕刚在梦中看见的司马谈与你所述一般无二,这可奇了?” 想起离开洛阳时司马谈就身染病疾,一种隐忧暗暗爬上刘彻心头,“莫非他真的……走了?”他犹豫了片刻,还是说出了那两个不愿意说出的字。 想起昨日在梁父山礼祠“地主”,刘彻还是感到了司马谈没有随行的遗憾。 第二十章 泰岳松涛恸哀音 那是何等庄严的场面。 丞相、御史大夫和侍中官员们都换上了皮弁。刘彻的皮弁以十二颗五彩玉石饰其缝中,走在太阳下,闪闪发光,有如满天星斗。随行祭祀的官员,也按官职大小,配有数量不同的饰品,一个个“琼弁玉缨”。 为了表示对祭奠的重视,刘彻亲自张弓射杀了用作“牺牲”的牛。 梁父山本是泰山前的一座小山,可因为这典礼的宏大和铺张,一时鼓乐喧天,香烟袅袅。矗立在山下的封坛宽二丈,高九尺,不仅超过了秦始皇当年的封坛,也是自周以来历代封坛中最雄伟的。坛下埋着只能由天地诸神看的玉牒,上面写着密而不传的文字,以此作为与神明沟通之用。 奏完鼓乐,献完“牺牲”,刘彻亲率官员数百人向地神膜拜。“地主”之神在隆重的氛围中享受了自秦以后最高的礼遇。 可刘彻还是有些不满意,因为负责历法和起草具体程序的司马谈在洛阳病倒了,他虽然“秩低、俸薄”,但许多事情别人却取代不了。刘彻还担心因某个环节的纰漏而获罪上天。 这不,当晚就电闪雷鸣,大雨滂沱,联系到梦中情景,他就对滞留洛阳的司马谈牵挂了。 “等天明雨住之后,速遣人前往洛阳看望太史令,以表达朕的体恤之意。”刘彻对包桑说道。 经过一夜大雨,泰山以它崭新净洁的雄姿矗立在东海边,雨后的太阳照耀着群峰云海,非常壮观。而坐落在奉高城中的行宫,经历了几个时辰的震颤后,又恢复了往日的威严和宁静。 刚刚用过早膳,石庆、児宽、东方朔和泰山太守卜军赶到行宫禀奏,言说昨夜大雨,山流倾泻,可否改日上山。 刘彻摇了摇头道:“祭祀时辰,乃以律以历而为,岂可擅改?丞相、御史大夫、太常留在山下筹备禅事,霍光、霍嬗、东方朔等随朕上山。” 刘彻看了看站在一边的泰山太守卜军道:“卜爱卿在此为官数载,熟悉当地风俗,就随朕一起吧。” 车驾到达山前,换乘由卜军安排的轿舆上山。虽然一夜大雨,然上山的石阶却依然坚固,沿着石径拾阶而上,每走一段路,抬轿的就有人来替换。 沿途多古树名木,郁郁葱葱,大雨之后,愈益苍翠。每到一处,卜军总是殷勤介绍景观,他风趣的语言常常让刘彻把爽朗的笑声洒向苍山云海。 在五棵松下,刘彻的目光很快就聚焦在中间的一棵巨松上。这松龙身虬枝,硕大的树冠浓荫遮蔽,树身前倾,使得右首的一枝粗干伸向山下,宛若一位饱经沧桑的老人,迎接前来朝拜的人们。 刘彻若有所思道:“这松树形似巨龙,想来也有些年头了。” 东方朔在一旁解释道:“皇上慧眼,昨日臣到达泰山,到兰台查阅,才知这树乃轩辕黄帝亲手种植,沾了龙的气息;臣又查明,当初轩辕氏乃以‘熊’为祖,在打败蚩尤之后,遂以龙为祖。” “这样说来,朕乃龙的传人,封禅泰山更是势所必然了。” 卜军不无惋惜地说道:“其实,泰山最壮观的是日出,可一夜大雨……” 正处在兴头上的刘彻对没有看到日出,似乎并不在意。一路走来,但见雨后的群山万壑间: 时而白云滚滚,如浪似雪; 时而乌云翻腾,翻江倒海; 时而如千里棉絮,婉丽柔美; 时而若汪洋大海,浪谷波峰; 座座峰峦恰似海中仙岛。 由于山高路陡,加上四月天气,等到了山顶,君臣都有些气喘吁吁了。 站在岱顶,俯瞰四方,大有登临仙山琼阁之感。刘彻禁不住心潮起伏,当即对身边的卜军道: “朕要在这山顶勒石立碑,以为纪念。” 卜军赶忙道:“臣这就去办,只是这字……” 刘彻笑了笑道:“这字就由朕来写好了。” 卜军喜出望外:“皇上铭字,传之万世,真乃本郡百姓福祉啊!” 东方朔在一旁纠正道:“大人此言差矣。泰山者,乃大汉之泰山;天下者,乃大汉之天下,皇上立碑,乃天下百姓福祉。” 霍嬗听着这些绕口的话,睁着大眼睛好奇地问道:“什么福祉,天下的?我糊涂了。” 刘彻笑道:“你还小,等你长大就知道了。” 说着他便将霍嬗交给包桑,转身向霍光问道:“爱卿看朕的封禅与秦始皇相比如何?” 众臣纷纷言道,秦始皇怎么可以与皇上相比呢? 汉兴五世,隆在建元,内修法度,外攘夷狄,举躬俊茂,无与伦比,盛世封禅,万民欢呼。 当年秦统一天下时,疆域也不过北至九原,南到百越,东及朝鲜,西接祁连山。而我大汉收复河南、河西;长驱漠南、漠北;灭滇国,收夜郎,平定两越。皇上大业照耀千古,封禅泰山,受命、功至、德洽、符瑞,正当其时。 然而,刘彻却不以为然地摆了摆手道: “众卿所言不无道理。然朕思之,始皇依法治国,当年封禅,儒者曾以‘莫知其仪,不与古同’而非议,不足为怪;而朕自建元以来,尊崇儒术,何以言及封禅,儒生依旧以‘用希旷绝,莫知其仪’而难之。众卿说说,究竟是始皇错了,还是朕错了?” 众人没想到皇上会提出这样的问题,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倒是平日诙谐幽默的东方朔此时却说出一番引人深思的话来:“荀子曰:‘分均则不便,势齐则不一’。和实相生,同则不继,惟和而不同才能繁茂。” 东方朔说到这里便收住话头,轻轻摇着羽扇观看山景了。刘彻很吃惊,这个貌不惊人却才气逼人的东方朔,怎么一下子就揣摩到朕之所思了? 现在看来,罢黜百家是有些过了。不过这些都是刘彻秘不示人的心里话,他对群臣来了个一笑了之。 看着东方朔悠闲的样子,刘彻不免觉得他很可爱。他不像司马相如始终不脱书卷气,而是在才情中透出几分滑稽和诙谐。 当晚,刘彻一干人就在山上过夜。这一夜,他们说到了霍去病的英年早逝,祖孙两人都流了泪,刘彻更是感慨道:“你父去后,这是折了朕的臂膀啊!” 也许霍嬗还不能完全读懂刘彻的情感,可他在梦中的喊“杀”声,却给刘彻很大的慰藉。 “毕竟是将门之后,将来又是一员虎将。” 第二天,刘彻等人下山,走到半路的时候,他忽然想起来泰山前赴东海寻神仙不遇的遗憾,遂对陪同的大臣们道:“封禅大典后,朕打算亲赴蓬莱仙山求仙,众卿以为如何?” 霍光随即劝道:“所谓神仙,都出于方士之口,连栾大都说从未亲眼看见过。况皇上乃九五之尊,天之骄子,岂可深入大海?” 卜军辖内方士虽多,却从来没有验证过其言真假,也劝刘彻慎行。 “朕屡拜神仙不遇,实乃朕不诚也。朕此次亲往蓬莱,必会感动神仙,岂有不见之理。公孙爱卿陪朕同去如何?” 公孙卿的脸上很不自在,嘴上支支吾吾说不上话来。 他掂得出皇上话里的分量,如果真到了大海中,仍然看不见神仙的影子,那等待他的就只有李少翁和栾大的下场。 公孙卿正不知道如何回答,没想到多事的东方朔竟主动站了出来。 “皇上能不能听臣几句陈奏?”他把羽扇散淡地插进腰带,向刘彻施了一礼,“臣以为,仙者,得之自然,不可躁求。若其有道,不忧不得;若其无道,虽至蓬莱见仙人,亦无益也。” “呵呵!按爱卿说来,朕是无缘一见仙人了?” “非也!只要皇上下第还宫,静处以待之,仙人将自至。” 刘彻喜欢的就是东方朔这一点,既不阿谀逢迎,也不固执己见,一样的话到了他的口中,说出来总让人觉得舒服。 “好!朕就听你一回,在甘泉宫筑台迎候仙人。” 皇上这话一出口,公孙卿就松了一口气,他很庆幸自己躲过了一场灾祸,但是他的心并没有因此松懈,他知道皇上始终没有放弃寻找神仙,他需要找到避免栾大之祸的对策。 下山后,有司早已将大典诸事准备完毕——这是封禅大典的第二幕,是祭祀天帝的庄严仪式。完成这个仪式,封禅才算真正完成。 第三天的早晨,当东海升起的太阳昭示着新的一天开始的时候,盛大的封禅仪式进入高潮。 典礼选在泰山东北的肃然山举行,规模与在梁父山祭祀后土一般无二,以显示天地一礼。 走在最前面的刘彻今天穿着杏黄色的祭祀服,手里捧着从江淮请来的灵茅。他目光直视前方,步履稳健。跟在他身后的大臣们仿照皇上的姿态,手里捧着五色土,亦步亦趋。那脸上的神圣,那心底的肃穆,都使得整个仪式笼罩着神秘、朦胧的氤氲。 在献“牺牲”后,刘彻率领群臣向上天行三叩九拜大礼,然后太常宣读了东方朔撰写的《封泰山》文。等到他们站起身的时候,鼓乐高奏《惟泰元》,三百多名头戴华冠的歌舞伎,随着音乐高歌起舞: 惟泰元尊,媪神蕃盭。 经纬天地,作成四时。 精健日月,星辰度理。 阴阳五行,周而复始。 云风雷电,降甘露雨。 百姓蕃滋,咸循厥绪。 钟鼓竽笙,云舞翔翔。 招摇灵旗,九夷宾将。 伴随着歌声,大典进入尾声,可刘彻的心潮却是波澜迭起。随着思绪的起伏,朦胧中,一条风雨斑驳的道路从远方铺来,那不是皇气充盈的大汉驰道么?路中央,警跸护卫,高车巨辇,六犉竞奋,车上坐着的是那个十六岁的少年天子。 两旁的又是谁呢? 是素来温文尔雅的卫绾;是一向雷厉风行的窦婴;还有善于察言观色的田蚡、素食布被的公孙弘、博学鸿识的董仲舒、符节高擎的张骞、敢言直谏的汲黯、白发银髯的李广、器宇轩昂的霍去病、风流倜傥的司马相如。 再后面还有严助、张汤…… 他们一个个别朕而去,可今日都簇拥到泰山之麓,是要随朕一起朝拜天地么? 哦!看他们有的谈笑风生,有的沉郁不语,有的泪光闪闪…… 唉!朕已非当年,渐渐老了…… 朕将到坐落在奉高城外西南的明堂去接受朝臣的朝贺,他们也会随朕去吧? 刘彻站在禅坛边,在万众中寻找他们的影子,可是匆匆忙碌着的只有石庆、児宽、侍中近臣和卜军的随员们,他不禁有些怅然若失。 是的,三十多年了,人一茬一茬地走,朝臣一轮一轮地换,他们就像过客一样从自己身边经过。生活就这样被时光分割成记忆的片段,时不时地从心灵的最深处跳出来,带给他几分无奈和焦虑。 一直盘桓在刘彻情绪中的那些庄严和兴奋,忽然纷乱得没了头绪。 此刻,霍光匆匆赶到他身边,带给他一个震惊而又沮丧的消息: “皇上,嬗儿坠崖身亡了。” “什么?你说什么?” “嬗儿坠崖身亡了。” “啊!”刘彻长啸一声,昏厥过去了…… 等他再度醒来时,已经躺在奉高城中的行宫,身边站满了随行的大臣们。刘彻扫视了一下人群,就挣扎着要起身。包桑连忙上前扶着他说道:“皇上龙体要紧,万万不可。” 刘彻甩开包桑,朝大臣们怒吼道:“你们不去寻找嬗儿,围着朕做什么?” 他指着霍光的鼻子斥责道:“朕把嬗儿交给你,你竟让他坠崖,你该当何罪?” “皇上!”霍光手捧着血迹斑斑的衣物,跪倒在刘彻面前,“臣罪该万死!臣遍寻沟壑,最后只在一处断崖找到这件深衣。请皇上赐臣一死!” 石庆、児宽也跟着跪下了:“皇上!如果能够让皇上减轻痛哭,臣宁愿一死!” “臣宁愿一死!”卜军也跪下了。 大臣们随即跪倒了一大片。 刘彻愣住了,难道朕要把他们统统处死么?要这样,朕为何要来泰山封禅呢?刘彻呆呆地望着大殿内,沉默半晌,从胸中发出断肠的呼喊: “去病!是朕对不起你的在天之灵啊!” “蕊儿!朕不该违了你的心愿,带嬗儿来泰山啊!” 在场的大臣们闻言,无不泪落尘埃。 包桑的心一直没有落地。昨夜皇上在山上留宿时,他心中就隐隐不安,就觉得似乎会有什么事情发生,谁料这竟然在霍嬗身上应验了。 他还发现少了一个人——自离开洛阳后就不离皇上左右的公孙卿。这个时候,最应该在场的就是他了,可他…… 殿外响起了急匆匆的脚步声,包桑禁不住回头看,只见公孙卿风风火火地进来了,那在衣襟上飞舞的风带来的却是他欣喜的声音:“恭喜皇上!贺喜皇上!” 这声音顿时把大臣们的目光吸引到他的身上。 霍光“腾”的从地上跳起来,上前就揪住公孙卿的衣领,怒吼道:“好个可恶的方士,我们正为失去霍嬗而悲痛,你却说出如此禽兽不如的话来,本官一刀宰了你!”说着,那宝剑就架在了公孙卿的脖子上。 可谁也没有想到,公孙卿说出的话却让霍光举在空中的宝剑停住了。 “霍嬗羽化成仙,岂非我朝幸事?” 公孙卿挣脱霍光,来到刘彻面前,庄严神圣地向刘彻奏道:“在皇上与大臣们向天帝朝拜之际,臣忽然看见东北角的山谷间飞来五彩祥云,云端上站着的,正是皇上日夜渴望见到的蓬莱神仙。 那神仙按住云头对臣说,昨夜皇上入梦时,他在东海望见泰山顶上霞光万道,就知必有仙界之人相伴皇上。他屈指掐算,果然发现霍嬗实非凡人。他今日前来,是带霍都尉回蓬莱仙山的,来日必佑我大汉享国万代。言罢,他便拉着小都尉腾云而去了。” “信口胡说!”石庆打断公孙卿的话道,“既是仙去,为何留下血迹斑斑的深衣?” “这个丞相就不懂了,大凡羽化登仙,必须脱胎换骨,方能到达仙界。”公孙卿这一番云山雾罩的话让大臣们一时陷入迷茫。有信以为真的,也有满腹狐疑的,更有嗤之以鼻的。 児宽怒道:“公孙卿惑乱封禅大典,该弃市!” 石庆举了举手中的笏板道:“自李少君至公孙卿,这些方士皆欺君罔上之徒,以妄说取悦皇上。臣请陛下下令将这狂徒腰斩于泰山之下,以慰奉车都尉之灵。” 侍中的近臣们纷纷要求惩办公孙卿,一时喊杀声不绝。霍光自是愤而当先,将手中的宝剑指向公孙卿的喉咙,只等皇上发话。 刘彻的伤痛戛然而止,他顺着公孙卿的话想来,很快便把霍嬗之死与祭祀天地联系起来。他相信是自己的虔诚感动了神仙,只不过因为自己专注朝拜,又一次失去了与神仙见面的机会。 “霍嬗是代朕去见神仙了,他到了神仙身边,带给他和大汉的却是万世的福祉。”刘彻这样想着,说话的语气也变得意外平静了。 “先生之言甚为有理,嬗儿果真仙去,亦是他的造化。既然他是仙界灵童,就是朕也留不住的。也许朕此次带他前来,就是神仙点化之故。” 谁都没有想到事情会是这样的结局,谁都没有想到当年仗剑问天的皇上会用这样的自我欺骗去面对一个逝去的小生命。 一时间,大臣们的脑里一片空白。 半天,児宽才用试探的语气问道:“皇上!明日明堂朝贺……” “朕乃大汉天子,岂可失信于天地和黎民百姓?明日明堂朝贺,如期举行!” “诺!”児宽辞别刘彻,正要离去,却被叫住了,“明日明堂上要供奉霍嬗仙灵的神位。” 霍光永远记住了这个日子,而他狐疑的眼光直到走出行宫,都没有从公孙卿的身上挪开。 第二十一章 绝爱失爱各自痛 知春莫如鸟儿。 一轮残月还在西天挂着,太白星俯瞰大地的时候,它们已经耐不得寂寞,在合欢树的枝头“啾啾”的歌唱。那歌声清脆悦耳,传递着绵绵的深情和爱意。 鸟儿不知道人的惆怅与伤情。 李妍再也无法躺在榻上了,朝外面喊道:“紫云!紫云!” 女御长紫云闻声急忙过来,掀开帷帐,轻声道:“夫人醒了。” 李妍叹了一口气:“这恼人的鸟儿叫个不停,本宫岂能安卧?” “奴婢这就把它们赶走。” 紫云正要朝外走,李妍却叫住了她:“还是算了!听它们恩恩爱爱的,本宫也不忍棒打鸳鸯。对了,皇上还没回来么?” “皇上昨日就回京了,说不定一会儿早朝完了就会来看夫人。” “哦!本宫身体为何就不见好呢?” “夫人不必过于伤感,时逢新春,万木争荣,阳气升腾,夫人玉体必会日渐康复的。” 李妍凄然一笑道:“但愿吧!” 话虽如此,可李妍心里明白,自己这病恐怕是回春无望了。前年皇上到泰山封禅时,她的病已见端倪,她多么希望皇上留在京城,让她能感觉到他的呼吸。可皇上还是不断地出游,寻找长生不老之药。 皇上四处巡游,不要说她,即便是皇后又如之奈何? 前日卫子夫来探视时说,皇上到了零陵郡,在九嶷山上祭祀虞舜。接着又到了江都郡,登上了天柱山,并且乘船游了浔阳江,并亲自射死了江中的恶蛟,然后又折转北上,到了琅琊海边。最后,又到了泰山。要不是卫青病重,皇上大概会在甘泉宫过夏了。 李妍看着窗外那一对依偎在合欢树上的鸟儿,想起与皇上在一起的那些缠绵悱恻的日日夜夜,竟不由自主地流泪了。 她只觉得上天太残酷了。她的病是在生皇子刘髆时落下的,几年了,人也日渐消瘦,脸上的春色也日渐退去,乌黑的头发日渐粗糙,一丝丝地往下掉。 在这个妃嫔成群的深宫,女人活的是什么呢?就是春驻颜面,没有了姿色,就如敝帚一样,迟早是要情绝爱弛的。 而更让李妍伤心的是,刘髆自生下来之后,就身体衰弱,病恙不断。 开春以来,她冥冥中有一种黄泉路近的感觉。似乎有一个声音在呼唤她,催她上路。 有时候,她从梦中惊醒,就是一身冷汗。这情景,紫云看在眼里却痛在心头。 而皇上在何处呢?晨昏旦暮,日落月升,皇上只在李妍的期盼中。 紫云进宫的时候,还是个孩子。太后驾崩后,她就跟着皇后,李妍被皇上宠幸后,紫云就被任命为女御长到她的身边来了。 唉!这世间注定红颜薄命么?果真如此,那这世间也太不公平了。 看着时候已经不早了,紫云对李妍道:“皇上既然已回到京城,不定何时会驾到,奴婢这就去唤宫娥为夫人梳妆。” 李妍摇了摇头道:“不必了,病恹恹的,脂粉遮不住红颜衰去,何须枉费心力?” 其实她心里打不开的是一个结。 那是元鼎四年的事情,皇上闻听当年黄帝铸鼎于荆山,后得与神仙相通,乘龙而去,只把衣履留在了人间。他当即对跟在身旁的方士公孙卿说:“诚得如黄帝,吾视去妻子如脱屣耳。” 这话出自皇上之口,让她想起来就伤心。 紫云还想劝说李妍,但看到她坚决地摆了摆头,并顺势歪倒在榻上,就把后半截话咽了回去。 她刚刚躺下,黄门就传进话来,他的两位哥哥——李延年和李广利来了。 他们来干什么?李妍厌烦地皱了皱眉头道:“命他们来见。” 李延年、李广利带来了皇上将要驾临丹景台的消息。他们要妹妹赶快梳妆打扮,要她光彩照人地出现在皇上面前,并要她借机为他们多多美言。 听着听着,李妍就禁不住来气了:“二位兄长为何而来?是传皇上口谕,还是寻觅你等升迁之机?该如何打扮,本宫焉能不晓,何劳兄长多舌?本宫累了,想歇一会儿。” 李延年、李广利分外尴尬,他们对妹妹这样绝情很是不满,心想,早知今日,当初就不该千方百计把她送到皇上身边来。 两人刚刚转身,就听见殿外传来包桑的嗓音:“皇上驾到!” 李延年有些慌了手脚,又转身来到殿内对紫云道:“快请夫人梳妆,皇上都进殿了。” 紫云无奈地朝里面努了努嘴。李妍不但躺下了,而且还用被子蒙了脸。 李广利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场面,一时间抓耳挠腮,乱了手脚:“这可如何是好!” 着急中他们听见皇上落轿的声音,接着,包桑喊道:“皇上驾到,请夫人接驾!” 李延年和李广利随着包桑的声音跪倒了:“臣李延年、臣李广利迎接圣驾。” 刘彻并不在意他们的恭谨,问道:“夫人呢?” 两人相互看了看,双双屏住呼吸,不敢说话。 紫云主动上前答道:“启奏皇上,夫人玉体欠安,还请皇上到前厅用茶,待奴婢禀明夫人,前来迎驾。” 刘彻“哦”了一声,似乎明白了什么,遂对众人道:“你等先退下,朕要探视夫人病症。” 紫云见状,忙上前轻声说道:“夫人!皇上探望夫人来了。” 李妍没有回应,紫云又唤道:“夫人,夫人……” 如此接连呼唤几次,李妍始终没有露面,却从被里传出微弱的声音:“臣妾久病在床,形容毁坏,无颜见皇上。臣妾惟愿皇上照顾好髆儿和兄弟。” 这声音让刘彻心头一酸,手抚着夫人的被角道:“朕知道,夫人久病,身上倦怠,不起来就不起来吧,夫人要托付髆儿和兄弟,那也该让朕看看你,当面托付,岂不善哉?” 李妍在被里道:“礼曰:妇人貌不修饰,不见君父,妾身实不敢蓬头垢面以见皇上,请皇上回去吧!” 隔着锦被,紫云也能感觉到李妍的痛彻心肺,不过这有什么呢?皇上既然宠爱夫人,还会计较她的病态么? 果然,刘彻又俯下身体,对着锦被里的夫人道:“夫人这又是为何呢?夫人不妨见一见朕,朕不仅加赐千金,还要封夫人兄弟官职。” “唉!封不封官职,全在皇上,不一定要见臣妾。” “不!朕今天就要看看夫人。”刘彻说着,上前拉开被角,可还没有等他看清李妍的面容,夫人就把头转向另一边,只是嘤嘤地涕泣,不再说话。 映入刘彻眼帘的是什么呢? 是没有梳理,已经不见当年风采的头发。 可他的性格固执而又倔强,越被拒绝,他越是要看。 可他没有想到,外表娇花弱柳的李妍竟然比他还固执,她始终只给刘彻一个背影。 让他吃惊的是,伴随着夫人的哭泣,她脖颈间的青筋清晰可见,当初的丰柔早已荡然无存。 刘彻轻轻呼唤道:“夫人只要转过脸来让朕看一眼,朕也好命太医为夫人治病啊?” 李妍没有回答,泪珠儿顺着脸颊直流。 刘彻的自尊心受到了强烈的冲击,他对李妍的哭声也由刚来时心痛转为不悦:“朕自远方归来看你,你使使小性子也就罢了,可没有休止,恐怕就太不知趣了吧!朕就是再宠爱你,也不能不要面子吧?” 刘彻愤然起身,对着殿外喊道:“包桑!起驾回宫!” 随着黄门的喊声,李延年和李广利仓皇地跪倒在地:“臣恭送圣驾!” 刘彻拂袖而去,宽大的衮袖,扫在李延年脸上,热辣辣地疼。他回看丹景台时,愤怒的目光冰霜一样地拂过李氏族人的心头,让他们有一种大祸临头的感觉。 直到皇上的轿舆走出好远了,他们都没敢抬起头来。 紫云对李妍的两位兄长在心里表示了有度的鄙夷,她像是对他们,又像是对黄门、宫娥们,不冷不热地喊道:“皇上都走远了,各位是不是该起来了?” 李延年和李广利当然听得出紫云话里的意思,只是不敢发作,自我解嘲地笑了笑,跟着紫云进了殿。只见李妍躺在榻上,泪眼矇眬地朝外面看着,他们一肚子的埋怨霎时涌上了心头。 “夫人这到底是怎么了?刚才皇上要见夫人,你只给他背影。现在皇上走了,你反而转过脸来,这不是故意让为兄难堪么?”李延年气道。 “岂止是难堪,简直是目无尊长,目无皇上!妹妹见一见皇上又如何?”李广利不知道怎样才能表达自己对妹妹的愤懑,说起话来也结结巴巴的,“为兄就是不明白,妹妹为什么那么怨恨皇上呢?” 紫云听着这些让夫人伤心的话,忙道:“二位大人就不要说了,究竟是夫人的病要紧,还是大人的前程重要……” 李妍欠了欠身体,那呼吸就急促了,但她还是强撑着拦住了紫云:“本宫听着呢!让他们把话说完。”可两兄弟却缄口不言了,只是暗地打量着妹妹。 “你们让本宫如何说呢?”李妍咳嗽了一阵,又沉默了一会儿,才接着用那低得只有倾耳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道,“兄长焉知本宫所思啊!” 李妍说着,眼圈又红了,那积攒了多日的委屈,那在心中掂量了多日的话和割舍不下的情感,都在看着家人的这一刻奔涌而出了: “非我不见皇上,之所以如此,正是要把二位兄长的前程托付给皇上啊!兄长应知,妹妹因容貌姣好,才得以宠幸于皇上。然自古以来,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爱弛则恩绝。皇上之所以眷顾于我,乃在昔日妹妹之姿容。然今妹妹病重容毁,今非昔比,若贸然见之,皇上必因厌恶而弃之。如此,皇上还肯怜悯兄长么?” 李延年和李广利面对妹妹忧伤的目光,一脸的愧色。他们是什么时候退下的,也浑然不知。直到走出丹景台,他们都没有勇气回头再看一看病中的李妍。 “夫人!二位大人走远了。”紫云提醒道。 “哦!走远了……皇上走远了。”李妍情感的堤坝终于被悲哀冲毁,她伏在紫云的肩头放声大哭起来——她病得太久,哭声也只是细细的音律,宛若秋蝉。 跟着皇上的轿舆出了丹景台,包桑一路都在纳闷。李夫人今天这是怎么了,为何坚决不见皇上呢?而皇上愤而离去,却也不传太医来为夫人诊病。这两人怎么了? 包桑正想着,就听见皇上的口谕:“移驾椒房殿。” 包桑又摸不着头脑了。皇上已有近十个多月没有去皇后那里了,难道今天忽发恻隐之情,动了去看皇后的念头?不管怎么说,这对日渐老去的皇后来说,是件幸事。 包桑的心情顿时好了起来,朝着后面的黄门、宫娥喊道:“皇上口谕,移驾椒房殿。” 于是,轿舆转而朝椒房殿的方向去了。 包桑哪里知道,这会儿卫子夫也正在对着窗外暮春的景物而垂泪呢! 这一年来,卫子夫心力交瘁,人又老了许多。 两个公主:一个因栾大的案子至今寡居不嫁;一个因为失去了心爱的儿子一直疯疯癫癫,神志不清。这让她一想起来就泪水沾襟。 四年的时间倏忽即逝。皇上那年离京时带走了一个活蹦乱跳的霍嬗,回来却是一套空空衣冠,这成了她永远抹不去的记忆。 那次从泰山回来后,霍光不敢去见日夜思念儿子的阳石公主,只有先来拜见卫子夫。 其实,霍嬗遭遇不幸的消息,早在霍光进宫前卫子夫就知道了,只是当那一件皇上御赐的小朝服摆在面前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泣不成声,悲痛欲绝地呼唤道:“嬗儿!我的嬗儿!” 她几度哭昏过去,醒来时,就看见坐在榻前的霍光和秦素娟。她向霍光问道:“皇上对这件事情怎么处置?” 霍光直到秦素娟退出后才禀告道:“皇上相信方士的话,认为霍嬗去了仙界,要太常祭祀天地时,在‘五帝’旁边竖起霍嬗的神位。” 卫子夫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流泪。她知道皇上沉醉太深,不再指望他会就霍嬗之死,给女儿一个理由。 她明白自己的身份,她必须站在皇上一边,去说服女儿相信,霍嬗遭遇不测绝非皇上的本意,皇上是嬗儿的外祖父,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因为太怀念霍去病了。 她要霍光与椒房殿詹事一起接阳石公主到她的身边,她要用母爱去抚慰她的创伤。 可是,当女儿出现在她的面前时,她却不知该如何说了。想来想去,话题还是绕不过霍去病。她回忆起霍去病少时的轶事,不厌其烦地重复那些阳石公主早已耳熟能详的故事,她越是说得详细,阳石公主就越断定母后召她来绝不仅仅是为了说这些。 “母后召孩儿来,一定另有话说。” 卫子夫凄然一笑道:“就是想和你说说话。” “不!一定有什么事,请母后不要绕弯子,就直接告诉女儿吧!” 卫子夫明白迟痛不如早痛的道理,事情拖得越久,对女儿的伤害就越重。她从春香手里接过霍嬗的衣冠,颤颤巍巍地递到阳石公主手里: “嬗儿他……嬗儿他……嬗儿他……追随上仙去了。” “嬗儿……嬗儿!”阳石公主一把夺过霍嬗的衣冠,一声撕心裂肺的长叫,就昏过去了…… 她从此就没有再清醒过,终日生活在幻境里。 阳石公主身边的丫鬟说——她会在夜里对着窗外问,你们看见大司马和奉车都尉了么?他们就在窗外骑着马舞剑呢?他们要本宫陪他们习武呢?呵呵!你们看不见的。 她从此就没有再痛苦过,有时候睡到半夜,她会忽然地要丫鬟为她穿甲戴盔,去牵战马,说是大司马在泰山等她去救嬗儿。 她从此就忘记了公主的威仪,常常会披头散发地抱着霍嬗的衣冠,大骂府令耽误了奉车都尉上朝的时辰。 “惹恼了本宫,一刀杀了你!”公主登上车驾,看着战战兢兢的府令莫名其妙地大笑。 那笑声让大家毛骨悚然。 让卫子夫最为难堪的是,有几次在宫中遇见皇上,阳石公主竟然“去病!表兄!夫君”的乱叫,惹得皇上十分不快,把愤懑都发在了皇后身上:“堂堂宫苑,如此胡言乱语,成何体统?封了大司马府,从此不让她出门。” 卫子夫哭拜在刘彻面前,请他饶恕蕊儿的无知,怎么说她也是皇上的亲骨肉啊! 有谁能说得清楚,一个神智昏迷的公主心底的那一份酸楚;又有谁能说得清楚,妻子儿女与江山社稷,在刘彻心中的分量呢? 可怜的蕊儿。 这不!殿外又传来她憨憨的笑声:“嘿嘿!嬗儿!娘的嬗儿。嘿嘿……娘这就带你去见皇上。” 卫子夫听见这声音,禁不住又泪流不止,急忙要春香到院子里去看看。 春香跑出殿门,看见阳石公主蓬头乱发,衣衫不整,语无伦次地在那自说自话。她换上一副笑脸,软语细声地劝道: “公主呀!您让我抱抱孩子,皇后在殿内等着呢!” “嘿嘿!皇后,谁是皇后?嬗儿才是皇后呢!嘿嘿……嘿嘿……”阳石公主傻傻地笑着,抱着枕头旋转了一圈,又低下头去亲意念中的孩子,“嘿嘿!皇后,嬗儿是皇后了!嬗儿是皇后了!嘿嘿……” 春香小心地走上前,顺着公主说道:“小少爷何其威武,来日必是大汉栋梁!” 公主笑了:“是么?他可是去病的孩子,皇上的奉车都尉,还要去早朝呢!” 春香讪讪地笑道:“公主忘记了?皇上巡视去了,尚未归来呢?公主不妨暂且回府,等皇上回来,奴婢立即禀报公主如何?” 阳石公主亢奋的情绪低落了,吻着枕头道:“嬗儿呀,皇上不在宫中,就随了娘回去吧,嘿嘿……” 公主上了车,朝驭手喊道:“送都尉大人回府。”随即,大家呼啦啦地走了。 春香进了椒房殿大殿,看见卫子夫还在那流泪,于是便上前道:“皇后,公主走了。” 卫子夫擦了擦眼角的泪水:“整日疯疯癫癫的,何日才好哦?” 春香劝道:“皇后何不让她进来坐坐,开导开导?” “唉!”卫子夫长叹一声,“不是本宫无情,实在是因为皇上已回京,说不定何时驾到,看见她这个样子……” 皇后没有再说下去,但春香已猜出来了。她是怕皇上看见,万一封了大司马的府门,那不等于杀了她么? 春香想法子排解皇后的抑郁:“哪能那么巧呢?皇上来之前,总要知会皇后的。” 可这一次,皇上就是没有打一声招呼,听听!从宫门外传来包桑的叫声:“皇上驾到!” 椒房殿许久没有听到这样的声音了,以致大家一时都反应不过来,直到包桑第二次高声传话进来,卫子夫才意识到皇上真的来了。 “臣妾恭迎圣驾。”只这一句,卫子夫就忍不住泪眼婆娑,可抬起头的时候,嘴角还是溢出了愉悦的笑容。 刘彻显然还没有从对李妍的怨气中转换过来,说话的声音很重:“平身!” 卫子夫心中就打起鼓来,这又是怎么了?十个月未来,来了就怒气冲冲的。 刘彻见卫子夫在自己的对面坐下,便对包桑道:“你们先退下。” 刘彻呷了一口热茶,忍不住话就出了口:“真是气煞朕了。” 卫子夫莞尔一笑,给刘彻的盏里续上了茶水:“何人如此不知深浅,惹皇上生气了?” “还会有谁呢?朕去看她,她竟然拒而不见!” 卫子夫明白了,皇上说的是李妍。 “李夫人一定是觉得沉疴日重,不忍皇上瞧见衰颜。” 刘彻瞪了一眼卫子夫道:“这是什么话?朕何时嫌弃过她?朕对她说,如果让朕看上一眼,就让他的兄弟为官,可她到朕走时都未转过脸来。好了,她不愿意见朕,朕从此就不再见她!” 这话放在过去,也许卫子夫会责怪李妍,可是那一天两人在病榻前谈了许久,她就知道了李妍的心思。 卫子夫看了看皇上道:“皇上能容臣妾说两句么?” 刘彻虽然没有说话,可他也没有阻止。 “依臣妾看来,皇上还是不懂李夫人的心。” 刘彻很诧异:“你说朕不懂她?” 卫子夫不紧不慢地说道:“夫人不愿见皇上,是替皇上着想。想昔日妇人姿容如花,皇上宠爱有加,如今病了,皇上看见一脸的病态,未免伤心,她是想着让皇上记住她往日的容颜呢!” “就算是这样,可她又为何不理解朕的良苦用心呢?” 卫子夫向前挪了挪,目光充满真诚和理智:“这正是李夫人的可贵之处,她同臣妾一样,不愿意李氏族人借她的关系谋取官位。皇上想想,李夫人不干政,可是社稷之福,江山之幸啊!” 卫子夫悄悄打量着皇上神色的细小变化,眼见他脸上活泛了,就知道他听进了自己的话。 果然,刘彻低头捻须思忖了一会儿,抬头说道:“听皇后如此一说,朕也觉得委屈了李夫人。” “臣妾不敢做如此想,臣妾只是觉得,李夫人也不容易,她可是日日夜夜盼着皇上回来呢!” 刘彻看着卫子夫,感叹岁月是那么无情,给她涂上了秋的色调,而唯一不变的是她对自己的情感。 两人眸子相撞的一瞬间,刘彻忽然生出一缕无以言说的愧意。 “那依皇后之见,眼下朕该如何处置呢?” “李夫人这病,虽然现今日益沉重,可只要有一线生机,就该尽力救治,还请皇上能听一听秦素娟关于夫人病情的禀奏。” “还有呢?” “自李夫人进宫以来,虽蒙皇上宠幸,却从未为兄弟族人请官。皇上若是体恤一二,给予其兄为国建功立业的机会,这也许有益于她的康复。” 话说到这儿,刘彻的臂膀不自觉地伸过案几,握住了卫子夫的手。 “难得皇后如此宽仁,朕立即遣人处置。来人!” 包桑应声进来,刘彻要他立即知会秦素娟,午后到宣室殿禀奏夫人病情,同时要丞相和大司马到宫中议事。 哦!他想起来了,大司马病了,“朕早说要去探大司马的!看看!这一回来……” 卫子夫道:“他毕竟是长公主夫君,于此于彼都能体察圣恩的。” “唉!朕的两位大司马……”卫青的病让刘彻又想起了霍去病。 天地尊神啊!朕一趟趟地祭祀,您为何不能赐阳寿于朕的臣下呢? 刘彻的目光暗淡了,只要思念霍去病,霍嬗之死就总是缠绕他。 “蕊儿近来好么?” 卫子夫沉默了一会儿,便按着事先准备好的话说道:“好多了,还经常念叨皇上呢!” “哦!如此就好。都几年了,可霍光还是不相信嬗儿仙去的事实,怀疑其中有诈。” 卫子夫便不再说话,而对春香使了个眼色。 春香去了不一会儿,就回来奏道:“午膳已经备好,请皇上用膳。” “呵呵!”当刘彻把目光转向卫子夫时,他被她温柔的眼神融化了。 “好!朕今日就与皇后一起进膳。” 这久违的声音,在卫子夫听来是多么的温暖。 第二十二章 君情臣魂天地分 元封五年(公元前106年)清明那天,卫青从茂陵返回京城后,就病倒了。 与其说是受了风寒,倒不如说他像一颗燃烧的星,终于在元封五年的春天渐渐冷却,甚至有了熄灭的预感。 从元狩六年到元封五年,整整十一个年头,卫青一直没有踏进茂陵邑一步。 这不仅因为他是霍去病的长辈,以长者悼念少者,于礼制有违。还因为他的心承受不了那种生命易碎的压力。 可这一次,他却不顾皇后和长公主的劝阻在清明的前两天,约了赵破奴、公孙贺和公孙敖,驱车去了茂陵。 坐落在茂陵司马道东侧的霍去病墓,自东南向西北逶迤起伏,俨然一座小祁连。 那一次,皇上没有恩准卫青的请求,而是把大战河西的机会给了霍去病。而现在,那里已设立了酒泉、张掖、武威、天水四郡。 站在霍去病墓前,卫青忽然想,假如当初是他率军西去,将会是怎样的结局呢? 卫青看见赵破奴的眼里含着泪水,他一定是想起了与霍去病一起风餐露宿的那些日子。 唉!他身上去病的影子太多了。元封三年,他奉诏进击车师国,一举俘虏楼兰王,而后又发兵围困乌孙、大宛边境城池达数月之久。他还在从酒泉到玉门的数百里边陲上修筑亭障,这是何等巨大的业绩啊! 朝廷像这样的将军不多了! 茂陵县令听说大司马来谒陵,急忙带着属下前来迎接。 皇上的陵寝,已经修了三十六年了。当年栽下的松柏树苗,如今都长成了大树。高大的松枝从高筑的墙头伸出,十分挺拔。 茂陵县令道:“少府寺依照皇上的口谕不断改进,陵高和陵体都大大地扩充了,现在茂陵已成了诸陵之最。” 这些让卫青有些迷茫,皇上一方面到处寻求长生不老药,另一方面又不断地扩充陵墓的面积,这二者在皇上心里,究竟是怎样相处的呢? 这一天晚膳后,茂陵县令准备了美酒和佳肴招待各位。酒至半酣,大家的话就多了起来。 公孙贺问道:“请教大司马,朝鲜一仗是如何打的?” 他说的是元封三年的事情,刘彻派驻扎在山东的楼船将军与来自燕、代的左将军组成联军与朝鲜大战于湨水之上。朝鲜右渠王坚守不出,数月不下,两位将军围绕战和发生争执。刘彻见久攻不下,又派济南太守公孙遂前去节制,孰料这个公孙遂竟然取缔了楼船军。 此事上报到朝廷,卫青觉得此事事关社稷安危,奏报之后,刘彻一怒之下便斩了公孙遂。 “可惜!骠骑将军若在,定当饮马辽东,横刀朝鲜。”赵破奴遗憾道。 公孙敖将一口酒灌进肚里,长叹一声:“将军所言,亦我之感。霍将军之后,朝廷再无如此将领了。” 公孙贺接着道:“虽说两越平定,可那焉能与两位大司马相比呢?数来数去,也就只有路博德还算是从骠骑将军军中出来的,那个杨么,竟然罔视朝廷,待价而沽,实在可恨!” 卫青一直没有说话,可将军们的话引起了他强烈的共鸣。 这两年皇上起用孔瑾、桑弘羊推行盐铁官营,日见其效。大农令呈送给皇上的奏章说:“一岁之中,太仓、甘泉仓满,边余谷;诸物均输,帛五百万匹,民不益赋而天下用饶。” 可相反的是,将才却渐渐不济,作为中朝之首,他自觉责任甚大。此次皇上回京,他一定要陈奏朝廷,希望皇上下诏命各郡推举贤才。 “各位所言,也是本官所虑。皇上定会广纳贤才,我等皆皇上股肱之臣,推举良将,责无旁贷。”卫青道。 赵破奴闻此建议道:“依末将看来,侍中霍光,相貌奇伟,心胸大度,喜武知兵,颇有景桓侯之风,大司马何不向皇上举荐,令其担当重任呢?” “大人又不是不知道,他与本官……” 卫青的话还没有说完,公孙敖就接上了话道:“自古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大人如觉得不方便,就由下官直接面奏皇上。” 卫青点了点头。 公孙敖早已是朝廷老臣,如果由他来出面,自然少了许多是非。 夜已经深了,卫青举杯站起来对大家道:“难得闲暇相聚,喝完这爵中之酒,大家都歇了吧。” 第二天,下起了濛濛细雨,卫青忽然起了雨中踏青的意念。他邀集几位同行,换车乘马,披着雨丝,朝着邑外去了。 赵破奴道:“桃花雨最是入骨,大司马不比当年,还是待雨住后再外出不迟。” 公孙敖也劝卫青还是谨慎为好。 “本官自任军职以来,风雨数十年过去了,还怕这濛濛细雨么?”卫青说着话就出了门。 正是麦子出穗的时节,被雨水洗涤一新的田禾,显得更加碧绿葱茏。麦垄间,分布着星星点点金黄菜花,倒也有些情趣。 路过司马相如的墓时,他忽然忆起解东瓯之围时与他相处的日子,像这样的雨天,他若是同行,定会诗兴大发的。 过了司马相如的坟茔,是一田间小径,众位将军下马步行,朝着霍去病墓东南方向的一处高地走去。 登上高坡,转目西望,施工中的茂陵气势磅礴,回眸霍去病墓,与高坡遥遥相对。卫青凝视良久,忽然冒出一句话来:“此处甚佳。” 公孙敖不解道:“大司马此话何意?” “诸位看看,这高坡西伏茂陵,北与去病墓相对,倘若本官百年之后葬于此地,岂不与去病对茂陵形成拱卫之势,也不枉与皇上君臣一场了。” 一句话说得在场的人沉默不语。 许久,公孙贺故意怪道:“大人也是,好好的踏青,却说出如此令我等寒心的话来。” 卫青很豁然地笑了笑道:“人活百岁,终有一老,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么。”…… 可没有想到,一回到京城,他就一病不起了。 对长公主来说,卫青的病是她彻骨的痛。那早年的爱如海潮,那天各一方的魂牵梦绕,那久别之后的绵绵依偎,甚至为儿子的前程,为与皇后之间的疙疙瘩瘩,夫妻之间发生的争吵,如今都成了温馨的回忆。 她有时候一个人坐着,看卫青昏迷地睡去,就自责自己之前太任性,太好面子,没有很好珍惜眼前这个男人。 这些日子,她几乎把所有的精力都用来照顾卫青。隔两天就传太医来诊脉问病,调整处方,然后看着翡翠煎好药,自己亲自伺候卫青服下。她多希望自己的爱能创造奇迹,重新看到夫君能出现在朝会上。 即使不能,只要他能早晚与自己一起叙话,排解寂寞,就够了。 可卫青病疴日沉,她的心事也就愈来愈重,常常彷徨地对翡翠道:“愁煞本宫了。” 她还有许多事情要办。 大儿子曹襄早早地去了。下面三个儿子因为牵涉矫制和酎金案先后被削掉了爵位,而卫伉一度还被罚修城池,她不能不为儿子的前程考虑。 儿子们再不争气,可毕竟是自己生的,又是皇上的外甥,她要趁卫青还在的时候,了却这事。 皇上一回到京城,她就进宫去了。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诉说心中的烦恼,说卫氏家族两代人为大汉江山出生入死,一个累死了,一个病倒了,若是没有他们,皇上还能率领十八万大军扬威于漠北么?她说到伤心处,声声呼唤着母后…… 刘彻对这位秉性随了窦太主的姐姐,只有忍让和抚慰:“皇姐稍待,明日早朝后朕即去探视大司马。” 现在日已上三竿,长公主要府令在门口探看皇上有没有驾到。 府令刚刚走到门口,却不意撞在进府来的霍光身上,顿时灵魂都飞了,忙道罪该万死。 霍光明白,他定是受了长公主的训斥,于是宽容地笑了笑,就径直来到前厅拜见长公主。 长公主立即换了笑脸,以舅母的身份迎接霍光。眼睛却跳过霍光的肩头,朝身后打量:“皇上呢?不是要来么?” “皇上正和丞相商议采纳舅父奏章,以解人才匮乏之急。皇上命我前来禀告公主,他随后就到。” “看看!自己都病成这样了,还惦念着朝事。”长公主撇了撇嘴。 霍光了解长公主,也不与她计较。他来到内室,见卫青面色灰暗,形容憔悴,人已瘦得不成样子,心里霎时沉重了:“太医来过了?” “别提这些庸医了,药吃一剂又一剂,可就是不见起色。一会儿皇上来了,一定要奏请治他们的罪。” 等翡翠退下去后,卫青无奈地看了看长公主,轻叹一声道:“你呀!就不要给皇上添乱了。太医们尽了心,是上苍不予本官阳寿罢了。” “哼!为军惜将,为病怜医,满朝唯有夫君如此柔肠。”长公主愤愤不平。 卫青摇了摇头,不再与长公主理论,却道:“为夫有几句话想与光儿单独说说,可以么?” “好!他是你的亲外甥,有话说吧。”长公主说着,就喊翡翠扶自己到前厅迎驾。 内室只剩下卫青和霍光,他挣扎着要坐起来,霍光忙拉了锦被在他身后垫好,呼吸才均匀了些。 霍光的手扶过卫青的肩膀,他十分惊异,这还是那个决胜千里的大将军么?经历过丧兄之痛的霍光预感到,舅父也将不久于人世了。 他第一次撇开官职而用了最亲的称呼与卫青说话。 “舅父!舅父有话尽管说,甥儿一定转奏皇上。大汉不能没有舅父啊!”霍光眼里噙着泪水道。 “唉!你都做了侍中了,还如此脆弱。保护太子的重任还要你来承担呢!”卫青示意霍光在案头坐下,“舅父自知阳寿已尽,然有事托于皇上,惜哉无力,还是请光儿代笔吧。”说着话,卫青就喘了起来。 霍光忙递热茶过去,卫青喝了一口,才又说话: “大司马臣卫青上疏皇帝陛下: 臣本平阳骑奴,蒙陛下不弃,拔于末尘,臣屡沐圣恩,每思及此,感激涕零。臣子无尺寸之功,襁褓之中而得以封侯。然臣教子不严,三子纨绔,触犯律令,有负圣望,臣不胜惭愧之至。臣自知沉疴难愈,臣去之后,三子未可复爵。公主与陛下同胞情深,早年丧夫,今又孀居,还请陛下相怜,悉心关顾,臣于九泉亦含笑矣。臣生为大汉之臣,死亦魂归汉土,恳请陛下准葬臣于茂陵……” 听着卫青啼血溅泪的奏章,霍光才知道这些年,他不仅活得很累,而且活得很苦。尤其是三位表弟触犯律令,成了他的一块心病。 写着写着,霍光就不由得泪水涌流,写完后,卫青看了看,盖上大司马的印玺。 “你一定要转呈皇上,我累了,休息一会。” “如此,甥儿告退了。” 帮着卫青躺好,霍光来到前厅,却见皇上坐在那里,正和长公主说话。他急忙上前参见,并呈上了卫青的奏章,刘彻浏览了一遍,长叹一声问道:“大司马这会儿怎么样了?” “舅父说有些累,睡了!” “好!朕就在这儿等他醒来。” 趁着这个机会,长公主把在心中盘桓许久的请求说了出来: “臣妾不敢再提不疑和登儿的事情,只是伉儿当年矫制,乃是年幼无知,现在大司马又病疴不愈,皇上看……” 刘彻捧起卫青的奏章道:“大司马在奏章中写得明白,朕现今想来,当年要是听了他的谏言,也不至于后来……” “当年的事情已经过去了,皇上不必自责。如今卫青病成这样,皇上难道……”长公主说着话,声音就哽咽了,随口喊了一句,“母后啊!孩儿……” 刘彻最怕听的就是这句话了,忙道:“皇姐就不必再提旧事了吧,朕怎么会忘记母后的临终遗嘱呢?这样吧,待大将军醒来,朕当面与他商议之后再定吧。” “如此!臣妾先谢过皇上了。”长公主说着,眉头一皱,又想起一件事情来,“乐坊近来又进来几位歌伎,皇上要不要看看?” 自李妍病后,宫中确没有刘彻可心的女人,他不免有些寂寞。可现在是什么时候,大司马病着,他会有此心思么?只见时候不早了,他便要霍光去看看卫青醒来没有。 霍光去了片刻,就踉踉跄跄地回来了,他声泪俱下地跪倒在了刘彻和长公主面前:“皇……皇上,舅父他……去了。” “夫君……”这消息如晴天霹雳,长公主一声惨叫,朝内室奔去。 刘彻对惊在一旁的包桑吼道:“还不快去照看公主?” 他随之也站了起来,却有些昏厥。霍光急忙上前与黄门一起扶着皇上来到内室,只见长公主伏在卫青胸前,放声恸哭,口里声声呼唤道:“夫君呀,你好狠心啊!你怎么可以撇下本宫而去了呢……” 卫青面色苍白,静静地躺在榻上。 仿佛经过一场漫长的远征,他沉沉地睡去了,没有遗憾,没有痛苦,一任长公主如泣如诉的念叨。 刘彻忽然觉得很疲惫,他坐在榻上,想站起来,却使不上力。十一年前,霍去病走了;十一年后,卫青也走了。他们仿佛两座山峰,在他的眼前崩塌。 他想说什么,嘴张了张却说不出来。这可把包桑吓坏了,他上前摸了摸刘彻的手,冰凉冰凉的,他急忙喊道:“皇上!皇上!” 半晌,刘彻才缓过气来。他走近卫青,亲手为卫青蒙上了洁白的丝绢。 “大司马,朕的爱卿,朕来迟了。” 霍光看见泪珠挂在刘彻的眼角,颤巍巍的,很心酸…… 两天后,刘彻下诏,谥号烈侯,葬于茂陵,起冢像卢山。 第二十三章 香魂一缕随水去 茂陵又添了一座巨大的坟冢,太子刘据的心也从送别大司马那一天起,积下了像山冢一样的块垒。 卫青薨陨的消息他是在博望苑中听到的。他当时的第一反应就是自己身后的一座山崩塌了,从此守护他的就只有母亲卫子夫了。 他沉默良久,抬起头来时,双眼都浸在咸涩的泪光中了,他的呼唤似博望苑中的风吹皱的荷池,波浪绵延不绝。 在大司马府吊唁时,他看到了憔悴不堪的母后。母后此时与他有着一样的忧郁和痛苦,可她在任何时候,都总是为了父皇而把一切的委屈隐忍在心底。 自从漠北和河西战役后,父皇就没有再给舅父统军出征的机会,但她依旧不断地提醒舅父,凡事要约束自己,以致他后来在朝堂奏事都谨小慎微,言语不畅了。 她不是不知道,长公主常为儿子与卫青发生龃龉,拿出身伤害他们,可每次都是在母后的开导下,以舅父的道歉而结束。 父皇一面借助卫氏甥舅,为大汉拓疆开土,另一面又对舅父在朝野的威信睁眼警惕着,所以,母后总是要舅父宁可大智若愚,也不可锋芒外露。 与当年表兄霍去病去世相比,舅父的葬礼规模不免逊色,既没有发属国玄甲,父皇也没有亲自送大司马到茂陵安排,而只写了“功垂千秋”绢帛。 刘据相信,面对舅父的亡灵,母后一定有许多话要说。然而,在椒房殿詹事代她行祭奠之礼时,她只是抚摸着大司马的灵柩默默流泪。 他发觉母后忽然一下子变得很迟钝了,在登上銮驾时,几乎都挪不动脚步了…… 这情景让刘据很难受,也由此而生了对父皇的诸多怨恨。且不说那些因为后宫纠葛给母后带来的伤害,单是父皇笃信方士,让两个姐姐承担了那么多痛苦,就让刘据一想起来就心垒郁结。 从大司马府回来,他请太傅卜式为他拟了一道奏章,提出要亲自送舅父到茂陵,看着他安葬。 父皇很快地就允准了他的奏疏,并特意安排金曰磾为他驾车。这让他觉得父皇对他来说,是一个难以琢磨的谜。 葬礼之后许久,无论是刘据还是卫子夫,都无法走出失去亲人的悲痛。 每一次请安时,刘据都要陪母后说说话,以放松她的心情。叙话时,刘据一般不让女御长和黄门、宫娥在一边。 这一天,母子俩又在未央宫椒房殿里饮茶叙话。 刘据还是按捺不住,把平日听到的和自己想的在母亲面前发泄一番。 他端着茶杯,对卫子夫道:“母后有所不知,现在朝廷没人愿意做丞相了。” “量才任官,选贤用能,是你父皇的事。你只要读好书就是了。” 刘据不以为然:“孩儿作为太子,怎么能对社稷大事熟视无睹呢?孩儿听说,自庄青翟、赵周之后,就没有人再敢接任丞相了。太傅石庆,接任之后甚至伏地而泣。泱泱大汉丞相,这副模样能不让人寒心么?” 先来的刘嫣坐在太子下首,接话道:“还有,大司马薨后,几位表弟都被父皇忘记了。外面传的可多呢!说朝廷大兴方士,滥筑宫观,百姓不堪其负,纷纷逃亡。” “还有!这些年父皇对霍嬗的死讳莫如深,一直没有个令人信服的说辞,可怜妹妹她至今……” 卫子夫听得出来,女儿的话带着深深的失落。他们摆不脱卫氏家族曾经拥有的荣耀,这倒也情有可原。可她是皇后,不能任由他们这些情绪蔓延滋长。 卫子夫看一眼面前的儿女道:“这是你们父皇的事情,你们悉心体味就是,这些话在本宫这里说说就罢了,出去不许张扬。” 可刘据还是按捺不住心头的怨气:“霍嬗之死之所以束之高阁,都是因为父皇沉醉于长生不老之故。” 他知道,这是母后心中难以平复的痛。他不说,母后永远也不会说。 可卫子夫却听不下去了,很不高兴地打断了刘据的话:“你勿复多言,本宫听着就心烦。你五天一次来请安,来了就惹本宫烦恼。好了,本宫累了,你们退下吧。” “如此,孩儿便告退了。”刘据闷闷不乐道。 刘嫣站了起来,哀怨地看一眼卫子夫道:“母后,您这样优柔寡断,不仅伤害了自己,也让儿女们纠结。”说完,她含泪走出了殿门。 “嫣儿!嫣儿!”卫子夫追到门口,却见刘嫣与刘据一先一后上了车驾。 春香过来问道:“公主怎么了?好像很伤心似的?” 卫子夫长叹一声:“国事家事,为何事事都如此闹心呢?” 她反身进了大殿,可心却再也安静不下来了。 她不得不承认儿女说得有道理。眼看李夫人的儿子刘髆一天天长大了,对太子的威胁也越来越大,可她这个身为皇后的母亲却毫无办法。 想着,想着,卫子夫的眼泪就掉下来了。 “唉!摊上这样一个无用的娘,儿啊……”她在心里埋怨自己的脆弱。 春香早晚跟随在皇后左右,最了解她的心事,可也只有安慰的分:“娘娘!时候不早了,您该歇息了。” “哦,不了,本宫就靠在榻上养一会儿神。” 谁知这一养就睡过去了,迷迷糊糊听见人声,她睁开眼睛,就见春香着急地呼唤道:“启禀娘娘,不好了!公主沉湖了!” “什么?你说什么?”卫子夫一惊便坐了起来。 “阳石公主……沉湖了。” “啊”的一声,卫子夫昏了过去。宫娥和黄门们顿时慌了,围着皇后又哭又喊。春香抱起皇后,轻声呼唤:“娘娘!娘娘!您醒醒!” 卫子夫从昏迷中醒过来,已是一个泪人,嘴里讷讷自语:“是本宫害了蕊儿啊!” “事已至此,皇后还要节哀。” 卫子夫忍着悲痛,挣扎着坐起来问道:“公主在哪沉的?” “听说是在大司马府后花园的荷池中。” “车驾伺候,本宫要去看蕊儿……” 湖水在吞噬了一个脆弱的生命后,早已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湖畔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羽林卫以严整的队列筑起了一道人墙。大司马府的丫鬟、府役们被隔在人墙外,阳石公主的尸体停放在榻床上。 眼见皇后的轿舆来了,大家纷纷让开道路。 太子和刘嫣在离开未央宫后就听到了阳石公主沉湖的消息,面对母后,两颗破碎的心顿时悲痛地号啕起来。 “母后!孩儿来迟了。孩儿愧对姐姐呀!” “母后!妹妹她……委屈呀!” 从未央宫到大司马府,这段路在卫子夫的心中有千万里长。一路上,她只觉得车毂旋转得太慢。她的泪水不断上涌,又不断地被逼回心底。 当她出现在宫娥和黄门们面前的时候,她的泪水最终化为矜持的平静。 “站起来!身为一国太子,国之储君,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 在春香的搀扶下,卫子夫来到榻床跟前,她颤颤巍巍地掀开蒙在阳石公主脸上的白绢。阳光下呈现出一张平静的、没有痛苦的脸,似乎诉说着荣华而又惨淡的人生。 经过漫长的跋涉,她累了,沉沉进入了梦乡,踏上了生命的归途。这样的结局对神志昏迷多年的她来说,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卫子夫为女儿盖好白绢,硬没有让泪水滚出眼角。 “你们是何人先看见公主的?” 阳石公主的贴身丫鬟芸香战战兢兢地跪在皇后面前道:“奴婢罪该万死。昨晚,公主忽然要奴婢备车,说奉车都尉该上朝了,奴婢好言相劝,她才安静下来。奴婢伺候公主服了安神汤,看着她安静地睡去,才到值更室休息。不想打了个盹醒来,公主就不见了。大家在司马府内找了个遍,最后在湖里看见了公主。奴婢看见公主的时候,公主就漂在湖面上,奴婢急忙禀告府令,才将公主打捞了上来。请娘娘赐奴婢一死,奴婢好陪伴公主,娘娘……” 芸香的痛哭声引得周围的人跟着流泪,她含泪呈上一片绢帛,说是在公主内室发现的。 卫子夫接过绢帛,泪眼婆娑地看去,那字字句句都是啼血的痛,都是彻骨的冷: 冉冉兮日月轮回以成岁,梦魇魇而无醒;倏倏兮斗转星移以过隙,怅恋恋而无忘。夜漫漫独倚栏杆而望月兮,遥问君胡不归?拭剑光犹闻瀚海而马嘶兮,若啸虎之驰骋?抚琴弦素指而颤颤兮,君其以静聆?父子共御云霓以凌空兮,知我之遥念?思君不见而柔肠寸断兮,欲觅君于苍冥;思儿不见而绝尘归去兮,惟黄泉而相聚…… 卫子夫读着,整个的人都随着女儿的泣诉而去了。 “这是她写的么?” “奴婢说不清楚,奴婢只是看到,这几年公主在神志清醒的时候,总是捧着司马相如大人的文章念,而且一念就是一个通宵。” 这时,府令急忙呈上一卷竹简道:“此乃公主昨夜读的文章。臣巡夜时,路过公主窗前,听到‘左右悲而垂泪兮,涕流离而从横。舒息悒而增欷兮,蹝履起而彷徨。揄长袂以自翳兮,数昔日之愆殃’的声音。” 卫子夫接过来一看,就见这几句下面都作了记号。再一看,天哪,那辞赋不是别的,正是司马相如的《长门赋》。 卫子夫顿时就有了一种沉重的负罪感。 唉!多年了,她以为阳石因思念去病和嬗儿而神志昏迷,谁知她是忍着常人难以忍受的苦,受着骨肉分离的痛。她始终清醒地活着,她的疯癫和呓语是对这个世界的抗争。 阳石公主没有远去,她此刻就在风儿飘过的云彩间,她看着流泪的人们——没有人能理解那一刻她的愉悦、幸福和轻松…… 喝了芸香的安神汤,阳石公主抱着“霍嬗”睡去了。 亥时二刻,她从梦呓中醒过来了,瞅了瞅身边的枕头,凄然地笑意掠过忧伤的眼角:“这榻床上本该还有一个人的,而如今却是形影相吊。” 她已不记得自己抱着枕头到处乱跑的事情了。 她从枕边拿起司马相如的文章,那是她在清醒时思念亲人的唯一寄托。这其间有许多片段她都可以熟练地背诵下来。 抟芬若以为枕兮,席荃兰而茞香。忽寑寐而梦想兮,魄若君之在旁。惕寤觉而无见兮,魂迋迋若有亡。众鸡鸣而愁予兮,起视月之精光。 她的泪水打湿了竹简,拿起挂在床前的腰带,顺势在上面写下了自己的怀念和忧伤…… 父子共御云霓以凌空兮,知我之遥念?思君不见而柔肠寸断兮,欲觅君于苍冥;思儿不见而绝尘归去兮,惟黄泉而相聚…… 写着,写着,她似乎看见霍嬗从榻上站了起来,朝自己走来。 她吹了吹绢布上的墨迹,嘻嘻笑道:“嬗儿不要闹,娘这就带你去见皇上。” 子时的夜色还很浓,只有月儿弯弯地挂在大司马府高高的旗杆上。阳石公主抱着“霍嬗”出了内室,悄悄朝院内走去。 穿过密密的竹林,走完曲折的回廊,就到了后花园门前。 她轻手轻脚地迈过那道门时,忽然就看见前方一束灿烂的灯火,似乎有人冥冥间呼唤她跟着灯火,飘荡地来到湖畔。 那该是多么不可思议!湖心岛上站着的那个人不就是她日夜思念的霍去病么?他依旧盔甲被身,威武英俊。只是他身边的那些卫士她一个也不认识,他们身上穿的,也不是朝廷配发的玄甲。哦!站在他身边的那位少将军是谁呢?是她的嬗儿! 阳石公主扔了怀里的枕头,忘情地朝着他们父子扑去。 “嬗儿!这些年你到哪里去了啊?娘想得好苦啊!”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湖心的岛屿。 “嬗儿!你真到仙界了么?”她越过一丛丛花木,朝着湖心的岛屿奔去。 “夫君,本宫这就来和你们团聚了。”她毫无顾忌地扑向湖水。 五月的湖水并不冰冷,清幽的涟漪漫过阳石公主的头顶,那一缕渐渐生出白丝的头发在水面上漂着。 “母后!这都是父皇……” 刘嫣扑到卫子夫的怀中,却被她断然推开了:“你不要再说了,你清醒些好不好?” 刘据在一旁暗暗叹息,为母亲的为难,也为自己的进退维谷。 卫子夫没有把女儿的死迁怒于芸香,她回转身来向大司马府府令问道:“你们禀奏皇上没有?” “皇上驾到!” 还没有等府令回答,她就听见从后花园门口传来包桑那尖细的声音。 皇上来了,他的身边跟着宗正刘安国和太常赵弟。 刘据和刘嫣没有任何热情地随着母亲跪在地上,迎接皇上的到来。 而只有在这一刻,卫子夫的泪水才如决堤的溪水,哗哗涌出眼眶。 “皇上……臣妾……”卫子夫的心弦不断弹奏着这四个字,却最终没有连成一句完整的话语。 刘彻来到阳石公主的榻前,俯下身子,轻轻掀开白绢,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久久地注视着那一张如玉雕一样的脸庞。 在三个女儿中,刘彻最喜欢她尚武习兵的性格。也许,正因为爱之益切,才有霍嬗的泰山遭际,可刘彻至今都没有对霍嬗的“仙去”有过丝毫怀疑。 他读着阳石公主的临终遗言,就断定她是到蓬莱仙山寻找儿子去了。 跪在地上的儿女和皇后,多希望从他的眼里读出失去亲人的忧伤,从他的话语中聆听父爱的慈祥。是的!他们看见皇上眼眶边闰了一圈红。可它是那么短暂,倏忽间就消失了。 刘彻道:“你们平身吧!不必过度悲伤,朕已问过公孙卿,蕊儿已于昨夜子时到蓬莱仙山去与去病和霍嬗相聚了。” “皇上!臣妾……”卫子夫终于无法抑住一腔悲愤,与刘嫣相拥而泣。为阳石公主的离去而悲愤,为皇上的痴迷和沉醉而寒心。 刘据因跪得太久,从地上站起来时,有些双膝发颤。满腔的悲愤把父子君臣之间的礼仪挤到狭小的空间。 “父皇!恕孩儿直言,父皇这样做,不觉得对姐姐有愧么?父皇如此对神仙之道痴迷,不觉得对母后太残酷了么?” 刘彻先是语塞,继之气就粗了,他无法忍受太子的诘问而怒上眉头:“放肆!你怎么可以这样与朕说话。来人,还不与朕拿下!” 这时,只听见从旁边传来一声:“据儿!你要干什么,还不向你父皇认错!” 那是卫子夫的声音…… 第二十四章 思念不尽伴月来 元封六年,注定是一个萧瑟的年份。 卫青与阳石公主相继离世后的九月,李夫人也怀着无尽的牵挂和眷念去了。 在李妍最后的日子里,卫子夫又一次表现出她的宽怀和仁德。她一天一趟地前往丹景台,向秦素娟询问李妍的病症。 这一天,卫子夫一走进丹景台,就看见秦素娟从内室出来,两眼噙着泪水,情知大事不好。她不由分说,就赶到病榻前,握着李妍的手道:“妹妹有话尽可对姐姐说。” 李妍的目光忽然闪烁出异样的光彩托付道:“请姐姐照顾好髆儿,妹妹再无牵挂。”说完便闭上了眼睛,香魂一缕缕散去…… 她去世的时候,刘彻正在宣室殿与石庆、児宽等人商议派遣使团去匈奴吊唁单于的事宜。 重阳节前夕,乌维单于带着没能南归的饮恨去世了,年少的乌师卢登基。匈奴人又一次选择向西北远方迁徙。哀伤忧郁的歌谣伴随着马队的远行,留在身后大漠的足痕中,很快就被风吹来的沙尘掩盖。 包桑将李夫人去世的消息告诉刘彻时,他的心一下子就乱了。李妍拒不见他的纠结顷刻间就冰释了。 他将事情交给石庆,便让児宽速传宗正和太仆为夫人筹办葬礼事宜,然后就匆忙赶往丹景台了。 刘彻径直走入内室,就看见李妍那张熟悉的脸早已没了昔日的娇艳,蜡黄中透着苍白,而曾经柔软丰腴的身体也瘦骨嶙峋。 至此,刘彻明白了夫人当初拒不见他的用心。 他忽然觉得,这丹景台是上天专为淑良雅操的女人恩赐的。卫子夫、李妍,只要沾了这里的地气,没有一个不懿德馨香的。 卫子夫向十分伤怀的刘彻建议道:“夫人自入宫以来,贤淑仁爱,德馨流芳,臣妾恳请皇上以皇后之礼葬之茂陵。” 刘彻又一次吃惊地看着卫子夫,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李夫人走了,在茂陵西侧矗立起一座高大的墓冢,与王太后在阳陵的墓冢可以一拼大小。只是卫子夫万万没有想到,多年之后,她作为大汉的皇后却死无葬身之地…… 这诸多变故使得改元成为包括刘彻在内的朝野人士的共识。 年轻的太史令司马迁与太中大夫公孙卿、壶遂率先向刘彻呈上奏说: “帝王必改正朔,易服色,所以明受命于天也。……陛下躬圣发愤,昭配天地,臣愚以为,三统之制,后胜复前圣者,二代在前也。今二代之统绝而不序矣,惟陛下发圣德,宜考天地四时之极,则顺阴阳以定大明之制,为万世则。” 这奏章在刘彻的案头放了数日,每天打理完国政,他都会拿出来反复地浏览揣摩。他要有司找来历代历法,上溯三代,下迄嬴秦,一一参验。终于在十月的一天,他决定将奏章交朝会廷议。 石庆、児宽等认为,嬴秦以降,十月为岁首,与农时节气错位,多有不便,宜行新历。 司马迁也道:“臣与精通律历者落下闳、邓平诸君测算,年为三百六十五日二十五分,月为二十九日八十一分之四十三。以孟春正月为岁首。如此则日月如合璧,五星如连珠。上利朝廷循晦朔而朝觐祭祀,下利农桑据节气而耕作。请皇上定夺。” 群臣皆以为司马迁言之有理,纷纷赞成改元变历。 刘彻于是下诏,改元太初,汉历名为《太初历》。 从这一年起,岁首与正月合为一体。 太初元年的正月,就在这喜与忧的动荡中来到了。 过了初五,长安的各街各巷纷纷挂起千姿百态的花灯,整个京城变成了一个花灯的世界。 官府、商贾、百姓都把灯节看成过年的最后一次喜庆。灯虽有大小、繁简、精粗的差别,然而,心境却都是一样的。 未央宫、长乐宫的歌舞百戏也在加紧排练,鼓乐、笙声每日一大早就在乐坊上空飘荡,直到午夜才渐渐平息。 到处都弥漫着歌舞升平的氤氲。从皇上到三公九卿,都暂时将烦恼抛在一边,一心一意的投入到迎接上元节的喜庆中。 李妍走后,深知刘彻性格的长公主想方设法不断为皇上排解寂寞,可有了与李妍那段销魂的岁月,其他女人在刘彻心中就黯然失色了。往往是一夜纵欲,就被弃若敝屣。 这种有增无减的思念,在年节之际就更加强烈。 正月初十,公孙卿与石庆在未央宫不期而遇了——朝会要在上元节之后才恢复,但深察皇上心境的公孙卿心里没闲着,正盘算着如何满足皇上求仙的心愿;而石庆却是因为边关军情十分紧急,耽误不得才来的。 石庆对这古怪的方士平日是不待见的,同朝为官,见了面不免寒暄几句,相携着去见皇上。可是,当他们来到温室殿前的时候,却看见包桑和一班黄门站在殿外。 “向公公恭贺新禧。”两位不约而同地向包桑问候道。 “多谢了!两位大人新春嘉庆,不在府上欢宴,为何进宫来了?” “皇上起居可好?”石庆问道。 包桑叹了一口气,指了指殿门。两人就听见从殿内传出歌伎的吟唱声: 何灵魂之纷纷兮, 哀裴回以踌躇, 势路日以远兮, 遂荒忽而辞去。 超兮西征,屑兮不见。 浸淫敞恍,寂兮无音, 思若流波,怛兮在心。 包桑的眼泪横一道竖一道的,都流进了深深的皱纹里。他也不知道擦拭,只是嘴里讷讷自语道:“皇上孤单哟!皇上孤单哟!” 这情景让石庆再也没有勇气走进温室殿去打扰刘彻的情绪了,他猜到这会刘髆一定陪着皇上。他打定主意将战报暂缓几天呈上去,于是便对公孙卿道:“大人!我等还是回吧!皇上如此心情,你我奏事不是自找没趣么?” “呵呵!大人所言极是。大人有事可先回府上,下官还有几句话要对包公公说。”公孙卿眨了眨眼睛道。 “如此,老夫就先走了。” 走上司马道,石庆还在纳闷,这个公孙卿究竟要干什么?难道他还嫌朝廷不够乱么?不过,这话他也只是在心里盘桓而已。 而这边,公孙卿已与包桑说完了话。 “多谢公公指点。”公孙卿一脸谦恭,“请公公转告皇上,微臣只有借助夫人的衣冠才能招回夫人。正月十四之夜,月上城头之刻,夫人定当准时归来。” “果真么?” “呵呵!公公何其多疑?下官有几个脑袋,敢欺蒙圣听?” 但包桑还是满腹疑惑,孰料刘彻听了这个消息后,却深信不疑。他断定整天与仙人打交道的公孙卿一定能了却他的思念。 他立即要包桑送去了夫人的衣物、首饰,并且特别要包桑转告公孙卿,夫人最喜欢斜插芙蓉的发式。 从正月初十到十四,算来也不过四天时间,可刘彻那颗心从准了公孙卿的奏章时起,就一刻也不安宁了。 凭栏仰望天空,他觉着太阳像是停在了头顶,怎么一个时辰过去了,还纹丝不动呢? 他埋怨公孙卿为何非要等到十四晚上,他还谢绝了掖庭引荐的美人,似乎只有这样,才不辜负了夫人的冰清玉洁;他如醉如痴地想象着那个缠绵的时刻是怎样销魂动魄。 他按照公孙卿的请求,把温室殿腾了出来,好从容营造夫人归来的氛围。 执手相别叹时短,人约黄昏怨日长。 正月十四一大早,刘彻就派包桑到温室殿来打探消息,却被公孙卿的徒儿们挡在殿外。他们说天上人间,阴阳两界,仙人告知夫人已经起程,只是必待午夜亥时才能与皇上相见。 好不容易捱到太阳在山后隐没,长安城头的暮钟响过三通,晚霞才依依不舍地散去。草草地用了晚膳,刘彻要包桑传来了皇子刘髆。 刘髆已经五岁了,夫人就是因为生他才落下病根的。夫人走时,他只有两岁,母亲对他来说,只存在于乳母的描绘中。 这是多么神秘的相聚!黄门不能陪伴,宫娥不能跟随,皇上的身边只有包桑和刘髆两人。 脱去了蒙在身上的圣光,刘彻还原为一个慈祥的父亲,他含着忧伤的目光在儿子身上流连良久,都不愿离去。 唉!这些年忙于寻仙问药,对内推行盐铁官营,对外征伐异邦,儿子是怎么长到现在这个模样的,他几乎一无所知。看着他温文尔雅,举止文静,处处留着他母亲的影子,刘彻对李妍的思念就越发九曲回肠了。刘彻的眼睛渐渐被泪花模糊了,他有了一种歉疚。 “来!到父皇身边来。”刘彻向儿子伸开双臂。 刘髆走向他的脚步是怯生生的,带着些须冷漠,稚嫩的话语不乏宫廷的客套:“谢父皇。” 他终于依偎在刘彻的怀抱里,但刘彻感觉得出来,他远没有当年刘据在自己面前所表现出来的随意和率性。 “想你娘么?”刘彻试图用抚摩拉近与儿子的亲情,却被他头一歪躲过了。 “孩儿想娘。” 可接着,刘彻很快感到儿子对母亲的陌生。 “听乳娘说,孩儿的母亲很好看,这是真的么?” “真的!你母亲是天底下最好看的人。” “有皇后娘娘好看么?” 这让刘彻怎么回答呢?自李妍去世后,刘髆就跟着卫子夫,他对皇后的印象比他娘还深。他既感到欣慰,又感到酸楚,漫不经心地答道:“你的娘和皇后一样好看。” 但他没有从刘髆那里得到积极的回应,而等来的却是儿子的沉默。 他觉得这样的说话十分别扭,而且还有些压抑。而他更担心的还是日后他与太子之间的关系。他用模棱两可的话,试图冲淡一下眼前的沉闷:“等你大了,有了王妃,自然就不难明白。” “孩儿不要王妃,孩儿只要自己的娘。” 谢天谢地,他终于再没有刨根问底下去。刘彻连忙道:“今夜就让你见到娘。” “真的?” “父皇乃九五之尊,岂有戏言?” 月儿在云彩间漫步,未央宫庞大的建筑群被夜色模糊成一片混沌。 更漏已是亥时三刻,守在冷月下的包桑冻得脚手麻木。这时公孙卿的徒儿出来了,小声对包桑道:“夫人已经归来,现正在殿内恭迎圣驾呢!” 包桑长长舒了一口气,转身就朝宣室殿跑去。人还没有进门,尖细的嗓音先传进刘彻的耳朵:“回来了!回来了!” 刘彻的心一下子就涌出如潮的情波,来不及答话,就拉着儿子朝外走去,登上早已伺候在殿外的轿舆。 在塾门值更的卫尉路博德赶来道:“天黑夜深,就让臣率领警跸护卫皇上移驾吧?” “不必了。”刘彻朝路博德摆了摆手,轿舆就向温室殿奔去。 转过回廊,远远地瞧见公孙卿早已在殿前迎接,刘彻没有下轿,就迫不及待地问道:“夫人在何处呢?” “夫人正在殿内恭候。不过,在见夫人之前,臣有要事向皇上禀奏。” 刘彻下了轿舆,急道:“爱卿有话快说,须知朕之盼夫人归,若望断云山之切啊。” “皇上,夫人与皇上现为天人两界,阴阳相隔,因此皇上只能远看而不能近之。其二,人仙不同语,所以,皇上和殿下有话尽可以对夫人说,夫人却是不能与皇上说话的。” “那朕又如何得知她听见了朕的声音呢?” 公孙卿眨了眨眼睛道:“这个不难,夫人若是点头,就是听懂了皇上的旨意;夫人若是摇头,就表明她不同意皇上的话;夫人若是抖动肩膀,那是因为她见到皇上而觉得悲喜交集。” 话说到这里,刘彻有点不耐烦了,向里迈开脚步:“朕知道了,爱卿还是快些带朕去见夫人吧!” 公孙卿急忙跟着皇上的脚步道:“为了分开阴阳,皇上与夫人之间隔着一道幔帐,皇上千万不能越过幔帐,否则仙人怪罪下来,皇上今后殊难再见夫人。” 后面的话刘彻是否听清,公孙卿不得而知。他唯一的希望就是皇上不要看穿了他的玄机。 看着皇上的身影进了温室殿,他不等包桑传话,就抢先朝殿内喊道:“皇上驾到!” 温室殿里的所有灯火在这一刻都熄灭了,只有幔帐后面的亮着。那婀娜的身影就在幔帐后面亭亭伫立,隐隐约约的青蓝深衣,飘飘扬扬的束腰锦带,盘旋而上的云鬓发髻,一支银簪穿髻而过,如含露芙蓉摇曳其艳。 只是那面目却若隐若现,似是而非。 一道幔帐把他们分开,可当“夫人”看见皇上和刘髆时,那锁不住的思念,顷刻间化为衣襟沾泪的哭泣。 血脉是催生亲情的细雨,让所有被岁月砌筑的隔膜在一瞬间坍塌。 当刘髆遵照父皇的旨意向母亲拜倒的那一瞬间,从舌尖上涌出的每一个字都浸渍了他这个年龄难以承受的痛。 “娘!您到哪里去了?娘!孩儿长这么大,却不知道娘的模样。娘啊!孩儿从来不知道被娘怀抱的滋味,您既已归来,为何不抱抱孩儿啊!” 可当小刘髆抬起泪眼,看见的却是一个用手捂着脸的影子时,他就绝望了,他转身抱住了刘彻的腿,放声大哭:“父皇!您不是皇上么?皇上的话娘一定会听的,您就让娘走出来抱抱孩儿吧!父皇……孩儿要娘……孩儿要娘……” 这情景大大地出乎了公孙卿的预料,他那颗冰冷功利的心也被刘髆的哭声一点点地酥软,不过这意念就像划过夜空的流星一样,很快就冷却了。他最担心的是皇子这样哭闹下去,皇上果真要与“夫人”见面,那他所营构的虚假都会昭然若揭。 公孙卿没有任何犹豫,果断地打断了刘髆的哭声:“殿下恋母之情,微臣感同身受,可殿下要明白,夫人现在是仙界之人,不可与凡人通语。” 可思母心切的刘髆哪顾得凡间仙界,他只想要他的母亲,他用君臣的口气大骂公孙卿多事:“你敢拦挡我见娘,我就要父皇砍了你脑袋,扔到上林苑去喂老虎。” 说着说着,他又缠着刘彻要娘,任性的刘髆没有发现,他的父皇早已泪流满面了。 的确,从金屋藏娇到现在,刘彻从来没有为一个女人这么不顾尊严地一任泪水尽情流淌,儿子的声声呼唤更让他心力交瘁。 “皇儿!你听朕说。”刘彻捧着刘髆的脸,泪珠儿就打在刘髆的腮边,“皇儿!公孙大夫没有说错,你母亲现是仙界中人,不可与世人有肌肤之接。你虽非太子,却也是皇子,不可有非礼之举。先让朕和你的娘说几句话好么?” 刘彻示意包桑带刘髆下去,然后又对公孙卿道:“爱卿也退下,朕想单独与夫人说说话。” 刘髆去了很久,呼唤的哭声还在刘彻的耳边回荡。 此刻,站在黑魆魆的温室殿里,望着幔帐后面的身影,刘彻分明感受到了李妍的体温和气息。 哦!她没有走,她还活着,活在一个琼林阁榭、玉宇仙山的世界里。 他分明看见,夫人轻移莲步,缓缓来到他的面前。她的目光依旧皓如明月;她的脸颊依旧玉润清露;她的肌肤依旧白皙如雪;她的丹唇依旧含华吐芳。 哦!刘彻积累许久的话都在这个时刻化为珍珠,一颗一颗散落在初春的寒夜。 “夫人啊!朕现在明白,当初你为何不愿意见朕了,你是要朕永远记得你的娇容美颜啊!而朕当初却无故委屈了夫人。其实,朕也是爱之益切啊!今日归来,夫人一定原谅朕了吧? “夫人啊!你可知道,你这一去,朕失去了美艳绝伦的知音,髆儿失去了兰心慧芷的亲娘。夜来朕独倚栏杆,遥问上苍,昊天茫茫,夫人何不归? “夫人啊!朕不知多少次夜阑人静之际,含泪独吟《李夫人歌》,而沉沉夜色,凄清如许,心音有谁听?今夜,朕就把它读给你听。 “美连娟以修嫮兮,命樔绝而不长,饰新官以延贮兮,泯不归乎故乡。惨郁郁其芜秽兮,隐处幽而怀伤,释舆马于山椒兮,奄修夜之不阳。秋气潜以凄泪兮,桂枝落而销亡,神茕茕以遥思兮…… “精浮游而出畺。托沈阴以圹久兮,惜蕃华之未央,念穷极之不还兮,惟幼眇之相羊。函菱荴以俟风兮,芳杂袭以弥章,的容与以猗靡兮,缥飘姚虖愈庄。燕淫衍而抚楹兮,连流视而娥扬,既激感而心逐兮,包红颜而弗明。” 他似乎听见了李妍接着自己的诵读而吟唱。 “皇上啊!你可记得,那一夜,皇上在灯下含泪疾书,有清风越窗而入,卷起绢帛一角,那是臣妾,把皇上写的字一个个吞进腹中去了。从此,皇上对月而歌,臣妾就在云间唱和;皇上临风起舞,臣妾就在长空舒袖。” 谁说人神不同语,锁不住的心,让万里之遥近在咫尺;谁说天壤不同高,隔不断的情,让相爱的灵魂携手共舞在天地之间。 公孙卿啊!你为何要用一道幔帐把夫人与朕隔在两界? 上仙有意,你就该让朕与夫人夜夜相聚,何苦吝啬只给了元夕前夜这短暂的时光呢? 刘彻情不自禁地朝前挪动着脚步。哦!她哭了,她一定哭了。 她柔弱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刘彻相信,只要他向前走近一步,就可以与夫人拥抱在一起。可当他还没有来得及迈出脚步的时候,幔帐后面的灯就熄灭了。 月亮早在他与夫人说话的时候,就躲进了云里。温室殿里一片漆黑,刘彻几乎是在灯火熄灭的同时,发出了严厉的斥责:“何人如此大胆,胆敢阻止朕与夫人相聚?” 周围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却没有人回答他。 刘彻的目光在暗夜里搜索夫人的行踪: “夫人!夫人你在哪里?” “夫人!夫人……” 温室殿恢复了灯火灿烂的辉煌,公孙卿谦恭地站在面前,谨慎而又平静地说道:“皇上,现在已是子时,夫人该启程回仙界了。仙人开恩,允准夫人在子时之前与皇上相聚,如过时不归,当受天条责罚。” “不!都是你编了瞎话来骗朕,朕明明听见夫人说话了。朕要治你欺君之罪!”刘彻恼怒地说道。 “那是皇上思念夫人心切,心神高度凝聚之故。人在此时,与梦幻无二啊!”公孙卿并不惊慌,他了解刘彻的性格,自过了五十岁,他对方士的依赖就日益重了。 他自信做得天衣无缝,皇上并没有看出任何破绽。 刘彻怅然若失地“哦”了一声,跌坐在地毡上,沉默良久,他对着窗外朦胧的月色仰天长啸: “去彼昭昭,就冥冥兮,既下新官,不复故庭兮。呜呼哀哉,想魂灵兮!” “超兮西征,屑兮不见。浸淫敞恍,寂兮无音,思若流波,怛兮在心”…… 第二十五章 念罢美人又北顾 上元节后第二天,刘据接到父皇要他参加次日朝会的口谕。 包桑向他转达皇上谕意的时候,他正与卜式探讨儒学提倡的“君道”与“臣道”。 卜式得知这一消息,就迫不及待地放下手中的书卷,向刘据表示祝贺:“过了年,殿下就二十四岁了,依理是该参与朝议了。” 刘据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因为父皇的口谕不仅让他获得在朝会上建言的机会,更表明了他、当然也包括母后在皇上心中的地位。此刻,刘据从心底感谢一任又一任太傅的传道授业。 尽管他知道母后或许早知道皇上的决定,但他还是满怀欣喜地希望与母后分享这一喜悦。 他收好书卷,又到后室痛快地沐浴、更衣之后,就登上车驾急匆匆地奔椒房殿而来。 车驾进了杜门,急急行驶。兴奋的心情使他不时撩开幔帐,欣赏着还没有散尽的节味。 春风随人意,红萼伴心开。 刘据进了椒房殿,他发现道旁的梅花都开了。粉色的、深红的、白色的,疏枝横斜,暗香浮动。春香正带着宫娥,采了一捧捧鲜花准备回去。她们看见太子,纷纷避在路旁施礼:“恭迎太子殿下。” “母后可已起床?” 春香笑着回道:“皇后娘娘早已起来,这会儿正询问昌邑王的功课呢!” 刘据“哦”了一声,就被在殿内的刘髆瞧见了。他忙转身打拱道:“太子哥哥到了,为弟有礼了。” 那模样看上去煞是可爱,眉眼里都是李夫人的影子。卫子夫脸上充满温暖道:“髆儿虽说年幼,却懂得长幼有序。你们兄弟都流着刘氏的血,只要精诚协力,大汉江山才能永固。” 刘据和刘髆几乎不约而同道:“谨遵母后旨意。” 卫子夫知道,刘据这个时候来必是有事,遂要春香带着刘髆出去玩耍。 当殿内只剩下他们母子的时候,刘据忍不住问道:“母后真对父皇与李夫人相聚不计较么?” 卫子夫看一眼刘据,脸色就严肃起来了:“为娘虽不信仙人相通,然追思至亲是人之常情,你父皇虽贵为九五之尊,却也是有七情六欲的男子,思亲怀爱,何错之有?更何况李夫人生前,严己宽人,德范淑媛,你父皇难以释怀也在情理之中。” 刘据又道:“看母后刚才与昌邑王亲密无间的样子,倒如己出一般。” 卫子夫就有些不高兴道:“再怎么说,他也是你父皇亲生。你如此胸襟,将来还怎能心怀天下?” 刘据忙道:“孩儿不是这个意思。” “是不是这个意思,为娘就不多问了。你不在博望苑中听书,来这里有何事?” 刘据的脸色这才有些轻松,忙道:“孩儿来是要告诉母后,父皇命孩儿参加后天的朝会呢!” 卫子夫并不意外,说话的语气也分外平静:“此事为娘已知道了,正要让詹事去传你呢!” 在刘据低头喝茶的时候,卫子夫眯着一双凤眼,细细打量眼前的儿子。当年的童稚小儿,如今已长成一位须眉男儿。一刹那间,泪水漫过眼角。 刘据在霍去病府邸对刘彻的冲撞,使她这些天一直悬着一颗心。现在皇上的一道谕旨,表明他已原谅了儿子。 但卫子夫在这时候依然是清醒的。这孩子不仅继承了她的宽怀雅量,更有刘彻的坚毅和倔强,他们父子之间今后难免不会再发生龃龉。她觉得只有自己才会对儿子说一些别人不便或不敢说的话。 卫子夫放下手中茶杯,目光专注地看着刘据道:“你父皇让你上朝,是为君为父的关爱,你要细细体会。” 可刘据的回答却令她很意外:“父皇十六岁时就临朝理政,孩儿年近而立,才有机会参加朝会,想来十分惭愧。” 卫子夫对儿子的回答多少有些失望,解释道:“你与父皇境况何其殊异。你父皇如今身骨健旺,雄风依旧。你作为太子,当先学为臣之道,方能渐知为君之道。” 看刘据没有再争辩,卫子夫继续道:“你在朝会上的一举一动,朝臣们都看着呢!所以,你要小心谨慎,当说则说,不当说要三思斟酌,明白么?” “孩儿明白了!” “明白就好!自你表兄与舅父故去后,卫氏一族势孤力单,也就只有几位跟随大司马征战的老臣仍在记挂,这一点你务必记住。” 刘据虽然没有回答卫子夫的话,但她从儿子的目光中知道,他听进去了。 “好了!你也是有儿子的人了,为娘也不想多说,你回宫后好好想想吧。春香!送太子!” 卫子夫就这样结束了与刘据的谈话。 正月十八,上元节后的第一次朝会在未央宫前殿举行。 辰时二刻,朝会正式开始。 出使匈奴的左内史咸宣首先出列陈奏,说此次参加乌师卢单于登基大典,他一路所见,匈奴部族之间人心各异,新任单于生性多疑,国势日衰。他从怀中拿出一封匈奴左大都尉耶律雅汗给皇上的信。 “哦!呈上来。” 打开信札,刘彻的眼睛骤然睁大了,兴奋地高声道:“众位爱卿!耶律雅汗在信中声称,去年雪灾降临草原,牲畜冻死近半,匈奴国内人心不稳。匈奴新主即位后,对异姓部落大肆杀伐,而他之所部,也在征讨之列。为保全氏族,他欲杀单于降汉,请朕派兵接应。” 这一突如其来的消息,让曾经参加过漠北战役的公孙贺、公孙敖、赵破奴等将领一时无法应对,可却把刘彻的思绪从对李夫人的悲怆追念中迅速牵引出来,唤起了他自卫青故去后一度冷却的雄心。 放下信札,刘彻环顾了一下面前的大臣们道:“如何应对匈奴之变,朕愿闻各位爱卿之计。” 话意虽不乏征询之意,可石庆却从皇上亢奋的目光中捕捉到了那种必欲为之的快意,他立即选择了赞同:“微臣以为,此乃一举剿灭匈奴的良机。倘若能杀了单于,则北海之地属汉,我疆域扩展何止万里?” 与匈奴打过多年交道的太仆公孙贺则道:“匈奴人狡黠多变,不知是不是诈降还很难说,此事还是需要谨慎从事。” 児宽选择了支持丞相:“元封元年,臣随皇上勒兵阴山,眼见匈奴大势已去,匈奴人闻汉军至而丧胆。因此微臣认为若能策动匈奴内变,不失为灭敌良机。” 赵破奴、公孙敖等人也都纷纷进言:“当年若不是骠骑将军河西受降,何来今日的武威、酒泉诸郡。左大都尉既然有意降汉,这可是河西之战后又一次不可多得的机遇。” 这一封来自远方的信札,让他们再度看到剿灭匈奴的夙愿指日可待。 善于把握臣下情绪的刘彻很满意廷议的结果,很适时地将大臣们的谏言集中为朝廷决策。 “众位爱卿!”刘彻挥了挥手臂,正要说话,就听见刘据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来。 “父皇!孩儿有事要奏!” 刘彻眉头微微皱了一下,道:“有话尽可奏来。” 刘据向刘彻行了一礼,又提了提气,像是向刘彻奏事,又像是对大臣们的谏言发表议论,道:“众位所述皆在策应匈奴左大都尉。然在孩儿看来,此乃匈奴内部纷争,是其虎狼之性所致。我大汉劳师袭远,得不偿失;其次,我朝多年来对外用兵,以致财力拮据,府库不济,为今之计,在休养生息。孩儿恳请父皇,敛兵息戈,外结睦邻,内倡农桑,则大汉可享国万世也!” 这一番话如投石击水,顿时在大臣间引起骚动。大家都很吃惊,太子这哪里是在谈论匈奴之事,这明明是在指责大汉国策,伤害皇上那份敏感的尊严啊!而且还是这样的毫不忌讳!包括丞相和御史大夫在内的阁僚们除了呆望着太子外,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公孙贺情知刘据闯祸了,必然会招致皇上的雷霆之怒。作为卫氏宗族的至亲,他暗地为太子捏了一把汗,他悄悄挪到太子身边,拉了拉他的衣袖道:“殿下!说话还需谨慎些。” “谨慎什么?让他说!”显然,尽管公孙贺的声音很低,但还是被刘彻听见了。 “哼!”刘彻哼声中隐含着不满,“朕风雨一生,倒不如太子明白了!” 公孙贺忙打圆场道:“太子年轻,说话不免欠思忖,请皇上原谅。” “他还年轻么?朕登基时,比他还小八岁!” 霍光也在一旁劝道:“太子说话爽直,也是率性而为,还请皇上海涵。” “朝会之上,可以信马由缰么?” 刘彻干脆把刘据撇在一边,面向众位大臣,话语间明显地带了怒意: “我朝自建元以来,力行新政,南夷咸服,匈奴北遁。遐迩一体,国泰民安,岂是几句狂言浪语所能抹杀的?太子肆意指责朕,是为不孝;无视为大汉捐躯的英烈,乃为不仁。朕若不是看在大司马忠贞报国,早就……” 刘彻后半句话还没说出口,就看到大臣们呼啦啦跪倒了一片。 石庆伏地而泣,那眼泪不知含了多少沧桑:“臣追随先帝与太皇太后,目睹先朝许多旧事。前车之鉴,臣望皇上三思啊!” 児宽也谏道:“丞相之言,忠心可见,请皇上三思。” 廷尉杜周却岔开了矛盾焦点,道:“教不严,师之过也。请皇上将太傅卜式问罪!” 刘据虽在公孙贺的督促下跪地垂首,可一听说要问罪于太傅,又急了,出口便道:“孩儿不过说了一些事实。父皇要治孩儿的罪,孩儿毫无怨言,只是此事与太傅无关。” “罢了!如此冥顽,气煞朕了!”刘彻狠狠击打着公案,怒吼道:“太傅卜式,未尽师责,责令其与太子一起闭门思过。无朕旨意,不可出博望苑。” “因杅侯何在?” “臣在!”公孙敖答道。 “命你率一万人马,去漠北筑受降城,策应匈奴左大都尉归汉!” “诺!” 随着刘彻声音落地,大臣们心逐渐松弛下来。 二月二惊蛰的子夜,从南山头滚过的雷声预示着万物从这一天开始,将伸展希望的身姿,向这个世间展示生命的魅力。 黎明时分,下了一阵细雨,到辰时就停了。公孙敖选择在这天出发,是要借“龙抬头”的祥瑞,祈祷他此次北上顺利。 横桥十分湿润,但并不泥泞。马蹄踩在上面,听上去有些沉闷,恰似他此刻的心境。 今非昔比。往年出征,他总是追随着大司马的身影,他把大司马看作是军队的灵魂,即使处在危机关头,只要看见“卫”字大旗飘扬,他仍然能够神清气定。 如今,斯人已去,他的行旅徒添了难以言表的孤独和寂寞。 他没有文士们的丰富联想,因此这寂寞就只能是一种憋闷。 战马走到横桥中央,公孙敖一如往年习惯地回望了身后的长安,皇上在宣室殿与他说话的情景就油然地回到眼前。 皇上从来没有如此感叹朝廷将领的匮乏,他对公孙敖在这关头请缨出征给予了由衷的褒奖。当着石庆的面,皇上赏赐他金百斤,帛五十匹。 “将军年事益高,依旧慷慨出征,朕甚慰之。朕虽不忍你远途劳苦,然策应左大都尉,事关剿灭匈奴大局,朕反复思虑,惟将军担得起此任。” 皇上的赏赐和话语,让公孙敖陷入无言的惶恐,他生怕自己辜负了皇上的期望。 刘彻一只手按在他的肩头说道:“为将之要,在于静而不躁,稳而不浮,勇而不谩,藏而不露,秘而不宣。此次受降,将军应切记我为策应,不可先动,若是打草惊蛇,必然功亏一篑。须待左大都尉举事成功,我方能北去接应。” “臣谨遵皇上旨意。” 刘彻接着道:“尽管漠南已无匈奴人,可匈奴军善于偷袭,因此将军此去,一要秘行,二要警惕匈奴骑兵偷袭。” 公孙敖现在想起来,皇上的每一句话都不是无的放矢,看来,皇上对自己过去多年无功的原因知之甚深啊! 他策动马鞭,挥去如潮思绪,在登上咸阳原时,却听见身后有人喊道:“将军请慢行!” 他勒转马头看去,却是赵破奴和霍光从身后追来了。三人马上见礼,公孙敖问道:“二位大人怎么来了?” 霍光道:“将军乃舅父旧属,沙场宿将,此番离京又逢春秋渐高,晚辈放心不下,故赶来送行,还望将军一路平安。” 赵破奴则带来了一个好消息:“将军还没离开京城,皇上就又有了新的思路。” “哦?” “皇上念及漠南距匈奴单于庭太远,已命末将率两万骑出朔方,以接应左大都尉归汉。” 公孙敖惊叹皇上是如此的深谋远虑,更为能与赵破奴并肩作战而高兴,当他问及何时出兵时,赵破奴道:“皇上认为,在受降城竣工之后、左大都尉举事之前,末将所部一定要到达浚稽山。” 三人并马向西北而行,眼看就要走过安陵,公孙敖回身揖手道:“千里送行,总有一别,二位请回吧。本官此去,少则半年,多则年余。大司马薨后,本官所系念者,惟太子也。本官拜托两位,为大汉社稷计,请悉心保护太子。” 霍光忙向公孙敖回礼道:“请前辈放心,太子与皇上之间的纠葛晚辈略知一二。究其原因皆在太子涉世不深,易听信他人,晚辈会时刻提醒他的。” 赵破奴也有同感:“老将军所忧不无道理。如今皇上的几位皇子相继长大,据末将所知,皇上对昌邑王刘髆甚是偏爱。去年,皇上敕封诸皇子,相继命其出京就封,唯独刘髆留在京城。虽说理由是身体羸弱,却也难免不会中途生变。” 经这么一说,霍光也感到事情的严重,看来他必须进宫向皇后提个醒了。 午间的太阳驱走了料峭的寒意,望着悄然西去的队伍,无论是赵破奴还是霍光,都感受到公孙将军是怀着沉重的心情离开的。 他们有一个共同的担心:皇上在上元节前夜的那一场人神相逢,究竟意味着什么呢?而正月十八朝会上父子的冲突又会带来什么影响呢? 这些事他们只是在心里想着,不管是不是心照不宣,可谁也没有说出口。 此时,在遥远的大宛国国都贵山城,国王毋寡和他的朝臣们正在为如何应对汉使车令而争论不休。 车令是持汉皇符节来到大宛的。他们一路上过菖蒲海,越葱岭,不仅带来了大汉的威仪,更带来了皇上远结邦交的诚意。他们一住进大宛国驿馆,就要主客(礼宾官)转奏大宛国王,说汉皇闻大宛多善马,欲以金易之。 机敏的车令拿出仿照汗血马浇铸的鎏金马,以表示汉皇对大宛马的喜爱和向往。他没有忘记大国使节的尊严和气度,在主客被金光闪闪的鎏金马耀得眼花缭乱时,他适时施加了微笑背后的压力:“不知主客是否听说我大汉浞野侯以七百骑活捉楼兰王的消息?” 主客迷茫地点了点头,他不知道面前这位膀大腰粗的使节为什么要这样说,不知道他接下来又会说些什么? 车令接下来的话锋所指,就在金与马的交易了:“我大汉带甲百万,猛将如云。北驱匈奴,南平两越,诸侯诚归,天下咸服。小小大宛国,自不在话下。然我大汉乃礼仪之邦,素不以强凌弱,以兵屈人,故遣本使前来,以金易马,还请主客向贵国大王转达我皇谕意。” 这种亦威亦利的话,主客当然听得出来。赵破奴生擒楼兰王就发生在不久前,这使他对汉使有了一种本能的敬畏,说话就不那么流畅了。 “请使君放心,本官一定上达汉皇谕意。” 离开驿馆,主客不敢有丝毫拖延,就把车令的要求禀告给相国昧蔡,他话里行间的惊恐让相国很不舒服。 “本相素闻汉使明礼仪,知进退,为何主客如此惧之?” 主客唯唯诺诺,未将那些威胁之语说出。 第二天,毋寡便召集国师、相国和将军们商讨易马之事。 昧蔡向来主张和睦相处。当年张骞出使西域时,他还是个十几岁的小孩。他亲眼目睹了汉使雍容大度的风采,也羡慕大汉琳琅满目的器物。从那时候起,汉皇刘彻的名字就深深嵌入他的脑海。如今,刘彻遣使到来,这该是远交睦邻的良机。 “以汉朝之强比我之弱小,汉皇大可不必这样,可直接令我国贡马。汉皇以金易马,实为向我国表达善意。而我国不缺善马,何不以我之所有,易我之所无呢?臣以为应该以盛礼接待汉使,准他们前往贰师城挑选良马。” 但昧蔡的这个谏言遭到了国师的反对。他十分鄙夷昧蔡对汉朝的态度,嘲笑他不知汉朝距离大宛之远。 “相国知道,汉朝离我大宛实在太远了,中间隔着盐泽,要穿行十分困难。如果绕道北行,则会被匈奴人阻挠;如果改行南道,就要穿越千里大漠。历来汉使都难以穿越这一险境,遑论大军到来。所以,依臣看来,不是汉朝酷爱和睦,实是对我国无能为力之故。” 从东部重镇郁城赶来赴会的亲王兴桀更是极力主张拒绝汉朝的请求:“贰师宝马,乃大宛珍宝,岂可轻易让予他人呢?” 毋寡被国师说动了,他一拍桌子下定决心道:“好!就依国师。金子和金马留下,不予贰师马,遣返汉使。” 当晚,国师就到驿馆转达了国王的意思。不过,他很快将眼神聚焦在精美的鎏金马上。那高扬的头颅,那整齐的鬃毛,那硕大的四蹄,把贰师马的雄健表现得淋漓尽致。国师为汉朝有如此能工巧匠而感到惊诧,那想据为己有的意念随着目光的流转而急剧膨胀起来。 当他伸手试图去抱鎏金马时,立即被车令拦住了。行伍出身的他给大宛国师的第一个惩罚,就是让他的胳膊如刀割一般疼痛。继之,他将鎏金马抱在怀里,严斥大宛国君臣见利忘义。 “大宛如此轻汉,本使岂可将鎏金马与你。” “嘿嘿!大汉虽大,然远兵难解近危;大宛虽小,却可将你投入牢狱。何去何从,使君自可斟酌。”随后,他就要随从上前抢夺鎏金马。 “站住!”车令大喝一声,“国师认为这样就可以让本使屈服了么?本使左臂抱马,右臂持节,你等若敢再强行一步,本使宁可将这马摔成碎片,也不会令你等得逞。” 国师不愿再与车令周旋,大喊一声:“连人带马,与我拿下。” 不料随着他的喊声,只听“砰”的一声,车令将鎏金马摔在地上,顷刻间,一匹体格雄健的鎏金马变得面目全非。 国师颓丧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茫然不知所措。他不能理解,是什么竟能让一位臣下如此凛然不可侵犯。 当日,车令带着使团愤愤离去。临行前,他留下一句话——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 昧蔡送车令一行出城,拱手致歉道:“使君遭此冷遇,咎在大宛,使君回到长安,万望奏明汉皇,勿轻动兵戈。本官代大宛百姓谢过使君了。” 第二十六章 尊官贰师还西征 消息传到长安,已是太初元年清明节了。 清明前夕,刘彻口谕李广利,让他陪昌邑王到茂陵为李夫人扫墓祭祀。 春雨霏霏,站在李夫人的陵冢前,李广利不知该怎么向刘髆描述他的母亲,他至今仍不能原谅妹妹生前不肯为他求官的行为。虽说死者长已矣,可死者为何就不能替生者想一想吗? 李夫人的陵冢静静矗立在茂陵,李广利的话带着湿漉漉的雨迹,在心间徘徊:“妹妹,你现在安寝在茂陵,这意味着宫车晏驾之后,将与你相伴永远。可你曾想过,你的兄弟今后如何在朝廷立足,你的儿子如何在诸子中争锋呢?” 他这些心语,在刘髆泪眼问话时,转换为对外甥的期待:“昌邑王记着,你若有一日执掌国柄,千万不要学你母亲。” “本王的母亲怎么了,还请舅父您告诉我。” “唉!这怎么说呢?”李广利牵起刘髆的手,准备上车,“你母亲是个好人,就是太死心眼了。” “哦?”刘髆直到坐上车驾,仍没有理解舅父的话。皇后不是说母亲雅操蕙质,是后宫风范么?焉何舅父如此评价母亲呢? 一路上,李广利再也没有和刘髆说起过李夫人,倒问了不少他在皇后那里的事情。刘髆对李广利说,皇后待他很好,不仅常常关心他的健康,还对他的功课问得很细。 李广利又是一片茫然。难道她不知道皇上很宠爱昌邑王么?不知这卫子夫是怎么想的,看来,世间的女子都是读不透的书啊! 但是,当车驾进了长安城时,李广利的思绪已转向了另一个方向。他打定主意,要盛赞朝廷对李夫人墓冢的呵护。他还要把这些想法告诉兄长李延年,让他最好再写一首可以与《北方有佳人》媲美的歌,以此来抓住皇上的心。 回到府上,还没有洗去一路风尘,府令就来禀告,说协律都尉有要紧事,请他过府叙话。李广利喝了一口热茶,就急忙来到李延年府中。 兄弟在前厅坐定,李延年简单地问了问扫墓的情况,便道:“皇上今天召为兄到宣室殿去了。” “哦?” “皇上说贤弟为大汉建功立业的时候到了。” “怎么回事?兄长不能说得清楚些?” 李延年将汉使在大宛国的遭遇,以及在回国途中,使节在郁城被杀的经过讲述一番后道:“皇上闻之大怒,当即点名拜兄弟为贰师将军,率军讨伐大宛。” 李广利没想到,自己出城仅三五天时间,命运就发生了如此重大的转机。 “不知皇上能给予小弟多少人马?” “为兄对兵务不懂。听公孙贺说,大宛弹丸之地,兵弱将寡,三千强弩军足以灭之。” “三千兵马?太少了吧?皇上平定南越,发兵都在十万。” “用兵之道,还是听皇上的。皇上说行,就一定行。” 听李延年说得如此肯定,李广利才知这一仗是非打不可了,但他对自己却没有信心。 “依兄长看,为弟能担此重任么?” “卫青、霍去病能行,兄弟为何不行?” 李广利无奈地摇了摇头,看来兄长弄音律可以,说起打仗来还是如隔重山啊!统兵打仗可不是谱曲吟歌,那是对将才见识的考验。李广利不得不承认,对兵法他只是略通一二,与卫青霍去病不可相提并论。 虽然统兵打仗的事情李延年说不清楚,但此次出兵对李家的利害关系他比谁都清楚。李延年在厅中踱了一圈后,话语的分量就明显加重了。 “朝廷眼下的形势你应该清楚,太子与皇上政见相左,就在前几日的朝会上,他还不赞同皇上出兵大宛。皇上将诸王都遣往封地,惟独留下髆儿,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朝廷那么多将军,皇上唯独点名要你西征,这又说明什么?” 话说到这里,李广利豁然明白了,频频点头道:“还是兄长把一切看得明白。” 兄弟俩分手时,李延年送李广利到府门口,临上车时,他又叮嘱道:“记住!现在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望兄弟切勿彷徨。” 果然,第二天当刘彻在宣室殿召见李广利时,把话说得很透彻:“爱卿应该明白,夫人生前谨守朝制,从未为你们谋一官半职。就因为这个,她才让朕眷念不已。朕也考虑过对李氏族人加以封赏,然太祖高皇帝曾经誓约——非功莫侯。因此朕今日点将,这是要让你立下战功。封众人之口,望爱卿能领会朕的苦心。” 刘彻指着西域全图高声道:“大宛距我朝甚远,虽使者皆言其国弱,然毕竟未知其详。故朕除发兵六千外,还从郡国集结‘恶少’四万人,归你节制。朕固然要大宛马,可朕更要的是大汉国威,朕就不信,小小的大宛国不会被朕的数万铁骑踩得粉碎!” 皇上的气概让李广利很受鼓舞,在咸阳西的十字路口兄弟相别之时,他向李延年和三弟李季许诺,他要向皇上献上千匹贰师马,还要捧着毋寡的头颅站在未央宫前殿。 在打马奔上征程的时候,李广利当初盘桓在心头的怯战情绪渐渐被功利的期望所取代了。 对仕途前程的兴奋,与兄弟相别时的憧憬,依旧伴着他军旅的脚步,然而,严酷的现实很快就击碎了他的梦幻,他没想到战事却进行得如此艰难。 六月,大军到达酒泉。郡守早就接到了朝廷的诏令,李广利一到,他就将所筹集的棉甲、酒食,悉数交给西征军。 出了玉门关,往前走一千六百里就到了楼兰国都。 正是大漠落日时分,看着硕大的太阳在沙海边缘一点点地沉没,茫茫戈壁一望无垠地在面前展开,余晖下的楼兰国都苍凉地站在晚风中,满目萧瑟。当夜,西征大军就在城外安营。 匆匆用过糇粮,李广利召集各路司马到中军议事。 李广利道:“大军离开长安时,皇上一再嘱咐,此次主要目的是取大宛马,因此我军沿途所过之西域各国,只要他们愿为我军供给粮草,就不必擅动兵戈。” 司马们散去后,李广利留下从事中郎,要他从军中选一曹掾进城与楼兰王阐明来意,并要他们供给粮草。 可第二天,当曹掾来到城下时,楼兰军却拒不开门,而只是将信件用吊篮吊了上去。 过了大约一个时辰,从城头上投下一张用羊皮书写的信件,要曹掾转交汉军主帅。 信送到中军大帐,李广利展开一看,竟是用汉文写就。 曩者汉与楼兰,相互往来,邦交甚好。然汉使西来之势日频,多者年三五批,少者年一二批,途经敝国,所要辎重、马匹甚多,敝国乃沙海小国,不堪其负。今大军过境,数万之众,逾于敝国人口,恕难应对,还乞将军明鉴。 出境第一关竟遭到阻挠,这大大出乎李广利的预料。他当即决定,由校尉李哆率一千人马攻城。 李哆率军从东门攻打,他站在高处朝城内观察,发现这虽是一座土城,却建得别具特色。城中东北角有一座烽燧,显然兼有传递情报和瞭望的功能;再看看周围的城墙,夯土中夹杂着坚硬的戈壁石,一层一层密集地垒起来。每一个城垛后面,都藏着弓箭手。 李哆传来一位君侯,要他率领强弩军,以密集的弩机和弓箭射杀守城士兵。 君侯大旗挥动,立即便有几百支箭向城头飞去。几轮过后,却没见城上守军还击,仿佛这是一座空城,只有烽燧顶端的楼兰旗帜穿了几支箭。 这时,数百步军早已按捺不住,扛着云梯朝城下冲去。可前面的士卒刚刚攀到一半,就被楼兰人煮沸的羊油烫得滚下云梯。待云梯上的士卒跌落后,守城的楼兰军又扔下火把,不一会儿,云梯就纷纷断裂。 仗一直打到中午,汉军在城下留下十几具尸体后,不得不撤到楼兰军弓箭的射程之外。 经过一个上午鏖战,汉军士卒一个个唇焦口燥,腹内空空。入口的糇粮因为缺水,黏在喉咙处就是咽不下去。 午后,李广利接到楼兰使者送来的信,他们申明并无与大汉为敌之意,实在是因为汉军人数过多,难以承受。倘若汉军不需他们供给粮草,则对汉军过境不予干涉。 楼兰王在信中还特别提醒,西行途中必经辖内白龙堆,此处常有沙暴,状如巨龙,军行其间,极易迷路。为助汉军过境,他特选向导五名并带水数百囊,助汉军通过。 李广利向李哆和从事中郎问道:“此事该如何处置?” 从事中郎道:“楼兰王所言,似无虚应之嫌。平心而论,以四万人口之国,供我数万汉军之需,确是难以承受。” 李哆也附和道:“楼兰王能派向导来,足见其诚意。我军若是在此拖延,必然贻误行程,末将以为应速速过境,实为上策。” “如此就依大家。” 李广利当即修书一封,交与楼兰使者带回。 一天后,大军进入白龙堆沙漠。举目远眺,沙海茫茫,几十里不见一点绿。太阳更加酷热,炙烤着大地。 李广利登上一座山丘,他回看大军,弯弯曲曲地在沙梁间蹒跚,宛如一条巨龙。这时,他看见有几个黑影倒在沙谷里,便急忙唤来向导询问,原来是有人耐不了干渴,倒在沙海里了。 李广利发脾气道:“为什么不给他们水喝?” 向导在一旁解释道:“将军有所不知,进了沙海,最要命的就是缺水,若是救了他们,其他人会因为缺水而走不出去,如此,大军就完了。” “哦,原来如此。告诉军正,令将士节制用水。”李广利朝战马狠抽一鞭,冲下山坡去了。 谢天谢地,汉军没有遭遇沙暴。走出沙海,前面有一片绿洲,士卒们才解了水荒。 李广利疲惫极了,他躺在胡杨树下,望着士卒们纷纷俯身牛饮,心头就不免生了诸多惆怅。 粗略估计了一下,大军距长安已有六千里了,但这对西征军来说,还只是个开头。若是沿途都是如此恶劣的环境,不要说打仗,只要将这几万人的命保住,就不容易了。想到这些,李广利觉得眼角有些酸涩。 这时候,从事中郎送来了一囊清水,李广利喝了一口,觉得远不及长安的甘甜。 接下来,大军所经过各国,都怀着唇亡齿寒的心理。汉军得不到粮草补给,往往要花巨大的代价攻下城池后才能吃上一顿饱饭。 十月,汉军终于推进到大宛国的边境重镇——郁城。 当晚,军队在距郁城三里的叶河河谷驻扎。 眼见各路司马均已到齐,李广利让从事中郎将军情通报给大家。 “自出玉门以来,我军死伤的士卒已三成左右。由于沿途各国拒绝接济我军,眼下我军粮草仅能维持数日。” 展开地图,从事中郎继续道:“据细作来报,郁城王兴桀就是截杀汉使的元凶。他料定我皇必不肯罢休,早已严阵以待。” 李广利环顾坐在四周的司马们,接着从事中郎的话道:“本官以为,攻打郁城宜速战速决。攻下此城,不仅可以解决我军粮草困乏之危,更是打开了通往大宛国都贵山城的通道。传令下去,明晨卯时攻城,第一个破开城门者,赐爵三级;斩敌首者,赐爵一级。军正阵前督战,有退缩不前者,斩!” 凌晨卯时,星光还躲在云层深处,天空漆黑一片。李哆命所部君侯率领士卒悄悄来到城下,抬头看去,城头上除了几盏昏黄的灯外,并无巡逻的哨兵走动。 敌军似乎真睡了,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守城的大宛军有所警觉。可当第一批攻城的士卒刚刚登上城墙,还没有来得及站稳脚跟时,就只见夜色中寒光一闪,数十名汉军的头就滚进了护城河。接着,从城墙上射出数千支蘸了羊油的火箭,霎时一片火海,将黎明前的郁城照得鲜亮。 李哆站在城外,他见此情景,气急败坏地大骂兴桀奸诈。 而与此同时,从城头上传来兴桀的声音:“城下的汉军听着,速去禀告你家主帅,就说本王在城中等他来喝酒。哈哈哈!” 李哆气得脸色铁青,挥动宝剑,命令军队攻打城门。汉军的弓弩手以密集的箭雨将城楼的敌军死死压住,攻城的军队扛巨木撞击城门,半个时辰过去了,那城门仍是岿然不动。 李哆转而命令用大火焚烧,可又一个时辰过去了,城门却依然丝毫未损。他们并不知道,郁城城门是用厚厚的铁板,内夹葱岭采来的石板做成,抗得住击打,耐得了焚烧。 仗打到正午,仍然毫无进展。大宛军似乎已看出汉军疲惫,不可能持久,遂采取以逸待劳,以守为攻的战术。汉军只要攻城,必然伤亡惨重,而寒冷也在一步步地逼近汉军。 这是十月底的一个夜晚,鹅毛大雪随着西北风来到叶河两岸,将散落在河谷的汉军营帐冻成一堆堆冰锥。战衣单薄的汉军士卒吃着干涩的糇粮,吞着冻齿的白雪。为了相互取暖,往往几个士卒抱在一起,在寒夜里永远地睡去了。 后半夜,从事中郎起来查哨。他走到一顶帐篷前,看见一个值更的哨兵。他轻轻喊了几声,没有回应。他上前一摸,那哨兵的整个身体都僵硬了。及至沿着帐篷走了一圈,竟发现有数百士卒在寒风中冻死,这仗还能打么? 从事中郎不敢耽搁,急忙来到中军大帐,向李广利禀明情况。 这时候,天已大亮,各路司马也纷纷来报,说昨夜大雪中死伤甚众。 李广利“扑通”一下坐在地毡上,仰天长叹道:“此天亡我也。” “为今之计,我军要速决去留。如继续这样下去,就是大宛军不来袭扰,我军也会被冻死饿死的。”从事中郎建议道。 军正也附和道:“依下官之见,眼下我军不如撤回敦煌,然后向朝廷飞报军情,请皇上定夺。” 李广利睁开疲倦的双眼,那目光十分暗淡。 “好!传令下去,即日撤军回敦煌。”说完,他懊丧地垂下了头…… 第二十七章 两年受降成梦影 左骨都侯耶律雅汗紧紧追着前面逃跑的一只黄羊,一跑就是十几里。有几次,那猎物明明早已在射程之内,他都拦住了卫士举起的弓箭,喝令继续追赶。 跟在他后面的几位当户都不解,但还是急忙策马跟了上去。 “大人这是要干什么?他是在怜悯黄羊么?”巴尔呼当户迷茫地问着身边的乌云其当户。 乌云其摇了摇头:“我也觉得奇怪,难道大人要玩猫捉老鼠的游戏吗?” 查尔奴当户的黑马老了,总比这两位当户慢了许多,当他好不容易追上前面的马尾,就迫不及待地问道:“两位大人刚才说什么呢?” 巴尔呼笑道:“好狼从不吃陈肉,好话从不说二遍。” 查尔奴喘着气:“那好啊!我就告诉左骨都侯,说你们背后妄议他。” 乌云其忙打圆场道:“我们在说大人今天不知是怎么了,眼看到手的肥羊硬是不让属下狩猎。” 查尔奴不说话了,他在心里嘲笑他们比牛还蠢,一点也不懂大人的心思。他明白,左骨都侯是借狩猎的机会躲开乌师卢单于的眼线,以便商议如何归降大汉。昨夜,他只对查尔奴坦白了自己的心事。举事的日期越近,他的心就绷得越紧。 马队飞驰而过的地方,蓑草一片片倒下。 那只黄羊几度摔倒,又几度挣扎着爬起来,拼命向前奔去。它发现前面有一块突起的石头,就绝望地撞了过去。石头上飞溅出血花,黄羊痉挛了一会儿,就慢慢平静了。 这情景,强烈震撼着耶律雅汗的心,走兽都知道宁可粉身碎骨,也不愿为人掳的道理,何况人呢?他跳下马,用马鞭拨拉了一下羊头,竟发现除了羊头顶有细小的血渍外,黄羊整个身体都干干净净的。 不知为什么,他的心头霎时有一种说不出的悲凉。 耶律雅汗命卫士抬了黄羊,他便登上高坡,眼前就呈现出一片洼地,虽然已是秋天,草色泛黄却依旧十分厚实。他很满意这地方,如果没有人泄密,谁能想到密草丛中聚集着一群密谋起事的人呢? 几位当户已跟了上来,耶律雅汗要卫队长布置好岗哨,然后就牵马下了坡。 此刻,在烈火的炙烤下,黄羊发出浓浓的肉香。烤肉的卫士每翻一次,都会向冒着油脂的羊肉上洒下各种佐料。 耶律雅汗回望了一眼四面的高地,确信安然无恙时,才对面前的三位当户道:“本侯今天以打猎之名邀各位来到这里,是要告诉大家一件天大的事情……” 查尔奴突然打断道:“侯大人没发现少了一个人吗?” 原来是昨晚相约的封都尉乌尔禾吉没有来。 耶律雅汗道:“他也许是母羊下了崽,也许是猎狗生了小狗。不用等他,我们继续吧。”对乌尔禾吉他还是放心的,他看着乌尔禾吉长大,平日里乌尔禾吉也拿他当父亲看。 “大家也看到了,自乌师卢即位后,对非呼衍氏、兰氏和须卜氏的部族大肆杀伐,现在是人人自危。如此下去,匈奴会自取其灭啊!” “谁说不是呢?昨天一次就杀了三百多人,刽子手的刀刃都卷了。”巴尔呼附和道。 乌云其从地上揪起一把蓑草,扔进火堆:“他们简直是一群野兽,不但杀了自己的兄弟,还把他们的心掏出来烤了吃。” 查尔奴听着听着,就愤恨出声来:“我的兄弟也是当户,就因为为被关起来的族人说了几句话,就被杀了……” 卫士把烤好的黄羊抬了上来,耶律雅汗从腰间拔出尖刀,狠狠地插在黄羊的腹部道:“为使匈奴百姓少受血光之灾,本侯决计生擒乌师卢,然后归降汉朝。” 其实,这件大事耶律雅汗早已与他们谈了多次,因此大家并不感到意外。只是乌云其还是担心,左骨都侯势单力薄,难以对呼衍氏、兰氏和须卜氏形成围剿。 “这个各位不用担心,汉皇十分看重本侯举事,他于去年派遣公孙敖在漠南筑城,迎接我军,前不久又派遣赵破奴率部到浚稽山接应,如果没有差错,我的使者此时正在前往汉营途中。” 耶律雅汗对成功充满了信心,他要查尔奴将具体部署通报给大家。 查尔奴俯下身体,在羊皮上画线部署,从怎样麻痹左右屠耆王,到怎样擒拿左右大将军;从怎样争取左骨都侯,到如何包围乌师卢的穹庐,几乎都涉及到了。 查尔奴道:“汉皇最嫉恨的就是伊稚斜单于杀了他的姐姐隆虑阏氏,所以我们一定要活捉乌师卢。” 耶律雅汗举起马奶酒,高声道:“为了部族,为了各位的前程,干!” 四只碗刚碰在一起,还没有来得及喝下马奶酒,突然一支飞箭过来,不偏不倚,穿过查尔奴的脖子。 耶律雅汗一个虎扑,紧紧地抱住查尔奴:“查尔奴!你怎么了,查尔奴……” 查尔奴睁开眼睛,艰难地说道:“大人!乌尔……乌尔……叛徒……” 巴尔呼和乌云其“嗖”的拔出腰刀,背靠背站着。他们朝四周看了看,顿时惊呆了,那里哪还有左大都尉的哨兵呢?现在全都是乌师卢的卫队,在洼地周围形成一道人墙。 从坡上传来右骨都侯耶律孤涂老迈的笑声:“哈哈哈!本侯身历三位大单于,还没有见到哪家部族举事会成功的,你们想没有想过会有今天呢?”他转过脸,要乌尔禾吉站到前边来。 耶律孤涂很鄙夷这位出卖主子的年轻人,不无讽刺地说道:“朝他们喊话,要他们上来,跟本侯回去受审。” 因为距离太远,一切都有些影影绰绰,可耶律雅汗仍能在密集的人群中,分辨出那熟悉的身影。 乌尔禾吉被两个士卒押着,看上去很狼狈,也许是心中有愧,也许是生命受到威胁,他被风吹来的喊声显得十分苍白:“义父,放下刀吧!单于已知道了你们的全部罪行,早点投降,也许还能落个活命。” 接下来是耶律孤涂的话:“给你们半个时辰,再不回头,休怪本侯无情!” 耶律雅汗没有回应,他只是觉得自己和乌尔禾吉都很可悲。 乌尔禾吉的母亲是汉人,曾在汉匈交战中被裹挟到匈奴。她不甘背井离乡,就在一个深夜,将乌尔禾吉托付给她的牧羊犬,然后自己骑马逃到塞内。 乌尔禾吉被左大都尉的夫人抱回家时,几乎没有了体温,是夫人用自己的身体救活了他。 现在回想起来,他不该给这个汉族弃婴那么多关爱,更不该将他视作亲生,而把许多举事的细节告诉他,并让他做各个当户之间的联络人。 而乌尔禾吉的可悲在于,他并不知道乌师卢单于最恨的就是背叛主子的软骨头,现在还对未来抱着幻想。 耶律雅汗狠狠地摇了摇头,把乌尔禾吉从自己情感中彻底扫了出去,他向身边的两位当户问道:“二位后悔了么?” “草原上只有兔子才后悔,什么时候见过雄鹰后悔过呢?” “是雄鹰就该撞死在崖壁上,而不能做了猎人的俘虏。” 耶律雅汗又向身边的卫兵问道:“你害怕么?” “属下的父母都被乌师卢杀了,属下孤身一人,死而无憾。” “好!拿火把来!” 耶律雅汗从卫兵手中接过火焰熊熊的蓑草,先点燃了自己的皮袍,接着又把火引向两位当户,最后才点着了卫兵。 耶律雅汗借着灼热和疼痛,一把将两位当户和卫兵紧紧抱住。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朝着南方高喊道:“汉皇啊,请你拯救匈奴百姓吧!” “太阳神啊!我们来了……” 他们倒地后四溅的火星,很快将洼地变成一片火海。 浚稽山矗立在郅居水南岸。 赵破奴的军队,在这山林中驻扎已经六个月了。 可左骨都侯的军队在哪里呢?自上个月送走前来联络的匈奴使者之后,就再也没有任何消息。 秋日短暂,刚刚过了申时一刻,天就渐渐昏暗了,赵破奴看了一眼血色的残阳,刚刚在中军大帐坐下,就见从事中郎带着一位浑身是血的匈奴人进来,原来就是上次来联络的使者。 他一下子扑倒在赵破奴面前道:“赵将军!大事不好了!” 从事中郎命人送来茶水,使者一饮而尽后,遂将自己的遭遇一股脑道出:“卑职奉左骨都侯之命,前来报告会合地点,不料中途被单于抓住。乌尔禾吉向单于告了密,左骨都侯等人被围自焚身亡。卑职在射杀乌尔禾吉之后奋力逃出,现在,左屠耆王的大军已向浚稽山而来。” 安顿好使者歇息,赵破奴的情绪顿时沉重了,他埋怨左骨都侯不谨慎,不仅害了自己,也将汉军置于被动之地。 第一次独当一面,赵破奴觉得自己肩上的担子与过去是多么的不同,没有人为你拿主意,一切都得靠自己。 时间紧迫,已不容他召集各路司马议事。赵破奴焦虑地对从事中郎道:“传令下去,命左路司马向北,造成向单于庭进军之势,使匈奴军不敢轻易南下;右路司马向受降城方向突进;中路军跟随本官直击左屠耆王军。” 赵破奴摆出这样的阵势,就是要给左屠耆王造成汉军早已洞悉其目的、张网以待的错觉。果然,当晚左屠耆王没有大规模进攻,而只派了前锋做试探性进攻。 黎明时分,匈奴军前锋行进到郅居水南岸的时候,与赵破奴遭遇,双方在河谷地带展开厮杀。养精蓄锐的汉军士气分外高涨,中军司马与匈奴当户接战,双方大战十数个回合不分胜负。 赵破奴见匈奴当户力猛,大吼一声:“司马退下,待我取其首级!” 匈奴当户听到身后有人怒吼,一时分心,就被赵破奴挑下马去,立时毙命。 赵破奴收回长枪,观望了一下河谷地带,只见汉军已将匈奴军团团围住,喊杀声激得郅居水发出一阵阵呜咽。到了巳时,匈奴军大势已去,纷纷投降。 到这时候,赵破奴的脸上才有了活色,他对从事中郎和中路司马下令道:“事已至此,接应已成泡影,我军当务之急是向受降城撤退,与公孙将军会师拒敌。传令左路司马迅速南撤;右路司马在距受降城二百里处接应我军。” 可他没有想到,在他与匈奴军前锋激战之时,乌师卢率领的八万骑兵已将他的左路歼灭在东撤途中,并在距受降城四百里处的丘陵地带设伏,等着他的到来。 他也没有想到,看破他计策的不是别人,而是已故匈奴骁将呼韩浑琊的三弟呼韩昆丁。他断定赵破奴一定不会北进,而必然会向受降城突进。 这是第三天的午后,草原在干旱了几个月后,天空中终于铺开了厚厚的黑云,似要下雨的样子。赵破奴率领七千余人离开郅居水岸,向东南方撤退。 秋风吹着天上的云团,自西向东涌动。赵破奴觉得那云低得伸手就可以抓下来,他的心十分沉重,眉头也挤得很紧。 在这样的天气行军,一旦下起雨来,就会面临意想不到的危险。赵破奴勒住马头,问道:“距受降城还有多远?” 从事中郎在风中展开地图,瞅了一眼回道:“照图上看,现在至少还有四百里。” 赵破奴一摔马鞭,有些急了:“严令各部加快进军,务必于明日中午前与公孙将军会师。” 在从事中郎即将离去之时,赵破奴又喊道:“命令将士提高警觉,谨防埋伏!” 傍晚时分,风越刮越大,天空飘起了小雨。从事中郎来报:“大军已疾行数百里,将士疲惫,可否休整一下?” 赵破奴立即正色道:“你是想让大军陷入匈奴军重围么?赶快加速行军,违令者斩!” 从事中郎正要转身传令,就听见雨中传来“喔嗬嗬”的声音,一阵接一阵地朝汉军涌来。 赵破奴飞身上马,朝远处眺望,只见成千上万的匈奴骑兵从四面飞驰而来,马刀汇成的丛林,搅动着雨雾。 “不好!我们中了埋伏!” 从事中郎看着滚滚而来的敌军,惊道:“将军!我们该怎么办?” “速令中路司马率军朝南突围,能出去多少就出去多少!”赵破奴挥动着手中的长枪,一马当先地冲进了敌阵。 以八万之众对七千人马,匈奴军胜券在握,呼韩昆丁建议乌师卢单于不急于阵前肉搏,要他发挥强弩优势,轮番射杀敌人。 汉军远途而来,弓箭有限,不到半个时辰,就有一千多将士死于箭下。 敌军的用意赵破奴看得很明白。他率领数百骑,拨开箭雨,舞动长枪,把一个个匈奴弓弩手挑在地上。身后的将士被将军的气概所感染,一个个奋力拼杀,匈奴弓弩手在留下一批尸体后,纷纷后撤。 赵破奴令从事中郎挥动战旗,召唤部属朝余吾河北岸退却。 天完全黑了下来,匈奴军停止了进攻。赵破奴拖着疲累的身体靠着一棵树。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吩咐从事中郎到河边弄些水来解渴。他喊了数声却不见回应,凭着直觉,他知道从事中郎已殒命疆场。 他又喊卫兵,只听见暗夜中传来微弱的呻吟:“赵将军!我在这里。” 赵破奴顺着声音上前抚着卫兵,天哪,他的双腿从膝盖以下被匈奴军砍掉了。 “我本农人,如今没了双腿,以后也无法苟活了。请将军给我一刀,也少了许多痛苦。” 赵破奴的心在滴血,他所带出来的将士,大部分都是农家子弟,每个人都被一大家人盼望归去。 他摸着卫兵的脸颊道:“你还是个孩子啊……你先躺着,我去弄些水来。” 可他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 他刚刚把头盔伸到水里,就被从身后落下的网给罩住了…… 那一刻,他的脑海里只闪过一句话:“皇上!一切都完了!” “完了?怎么可能就这样完了呢?”刘彻反复看着右路司马的上书,似乎不相信这一切。 公孙贺道:“公孙将军从受降城送来奏章,请皇上圣览。” 刘彻看了包桑呈上来的奏章,终于相信左骨都侯举义失败,赵破奴的中路军和左路军全军覆没。 “那赵破奴呢?” “赵将军为乌师卢单于所掳。” “公孙敖呢?” “公孙将军坚守受降城,乌师卢见久攻不下,又怕中我军埋伏,遂向北撤退了。” 刘彻将奏章摔在案头,朝公孙贺怒吼道:“此建元以来最大耻辱,赵破奴误国。” 公孙贺闻此,便不敢此时再把来自大宛的消息禀奏给刘彻了。 其实,公孙贺压根儿就不想做这个丞相。 太初二年正月,窝囊的石庆在丞相位上度过了八年之后去世了——这是公孙弘之后唯一善终的首辅。大臣中竟没有一个人愿接任丞相的,他们不是称病请皇上赐告,就是以年迈体衰而请致仕回乡。 公孙贺在接到皇上的诏命时,跪在宣室殿里,以“鞍马骑射为官,材诚不任丞相”为由而拒受印绶,惹得刘彻拂袖大怒而去。 平心而论,公孙贺觉得赵破奴的遭遇完全是因为左大都尉举事失败所致。可现在说这些皇上会听么?他正踯躅间,刘彻又问话了。 “西边怎么样?贰师将军现在何处?” “这……” “这什么?莫非他也让朕在一个弹丸之国面前颜面扫尽。” 公孙贺呈上自敦煌发来的奏章,他没有说任何话,只是打量着刘彻的情绪。果然,刘彻看了没一半,就已是脸色铁青了,他对包桑喊道:“传御史大夫児宽、搜粟都尉上官桀等前来议事。” 包桑道:“御史大夫正在病中,已请告多日了。” “难道你没有听懂朕的话么?” 包桑不敢怠慢,急忙出殿去了。 公孙贺问道:“皇上,此事要不要宣太子一同商议?” 刘彻坚决地摆了摆手道:“罢了!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朕眼不见心不烦。” 公孙贺心里“咯噔”一下,赶紧收住了话头,但内心已打定主意,要见一见皇后卫子夫。 第二十八章 三载远征千马回 半个时辰后,上官桀、児宽进了未央宫。 脸色蜡黄的児宽在两位黄门的搀扶下进了宣室殿,挣扎着要向皇上跪拜。 君臣直接进入正题,几位大臣就浚稽山和大宛之战开始商议对策。 公孙贺反复掂量之后说道:“浞野侯被俘,受降城已成为一座孤城。依臣之见,不如命公孙敖将军撤回塞内,命朔方太守和北地太守屯垦漠北,以作长久御敌之计。” 刘彻沉吟良久,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个现实:“我军新败,一时很难再图北进。传朕旨意,命公孙敖班师回京!此事一了,那么大宛之事怎么办呢?” 児宽支撑着病体,说话的声音虽然衰微,可表达出来的意思却是思虑很久的。 “皇上,臣以为……”児宽咳嗽了一阵后,继续道,“眼下……匈奴新胜,必生南下之意,臣以为……此时不如且罢了击宛之兵,专力攻胡。” 说罢,児宽就觉得胸口堵得慌。 包桑见状,忙传黄门上来捶背,半天児宽才缓过气来。可此刻,刘彻却是一脸的不悦。 “御史大夫之言差矣!大宛弹丸小国犹不能下,则大夏等国必渐渐轻汉,乌孙、轮台等则会轻慢汉使,岂不为外国所笑?”刘彻将目光投向上官桀,“爱卿以为如何?” 上官桀毕竟年轻,他很快就理解了皇上的意思,忙道:“皇上圣明!微臣以为大宛之战不仅是取马,而在于震慑西域各国。若我军中途撤回,则西域诸国必畏于匈奴,叛汉而去。” “丞相也这样看么?” 公孙贺忙道:“上官大人所言,臣深以为然。” “好!”刘彻的情绪,因为各位大臣与自己意见相似而好转了不少,“朕绝不容许西域各国轻慢大汉。” 刘彻的声音在宣室殿内回荡,公孙贺许久没有这种感觉了:“所谓木叶将落,震而坠之。拟诏给贰师将军,朕在明年将发士卒六万,牛马无数,不拿下大宛决不罢休!” 上官桀深为皇上的磅礴气势所震动,那建功的热血顿时涌上心头,请缨道:“臣愿奉诏前往敦煌,助贰师将军降服大宛。” “如此甚好!爱卿不日即奔赴敦煌,朕等着大捷的消息!”刘彻情之所至,言犹未尽,来到公孙贺和児宽面前道,“朕早年曾说过,兴大汉者,非少壮有力者不能为之。自卫青甥舅去后,朕许久不闻将军请战之声了。” 这话让公孙贺很惭愧。自卫青去后,中朝之首长期空缺,他实际是以将军之身而总揽中、外朝事务,却不能在关键时刻为皇上分忧。他正要说话,却听见包桑一声惊叫,大家急忙上前,只见児宽脸色发青,昏厥过去了。 “速传太医!”刘彻大声喊道。 敦煌在长安阳气暖渭水的日子里,还像一座冰雕,没有生机地雄踞在大漠腹地。 李广利昨夜喝了太多酒,一直睡到很晚才醒来,他简单地用了一些早膳,就坐在帐中理事:“朝廷还没有消息么?” 从事中郎摇了摇头。 他的眉头就紧蹙了:“年前就去了奏章,想来也该到了啊!”说着,他就收拾起案头的文书。 两人打马出城,在大漠上缓缓而行。他们展眼望去,南面是气势雄伟的祁连山,西面是浩瀚无垠的大沙漠,北面是嶙峋蛇曲的北塞山,东面是峰岩陡峭的三危山。 巡逻兵手持武器,瑟缩着身体在营区穿梭。 天气很冷,李广利拉了拉头上的风帽,忽然觉得自己很孤独,就像一个被抛弃在天涯的弃儿,离家是那么的遥远。 当年他是多么羡慕和嫉妒卫青、霍去病的高车巨辇,爵禄煌煌,还因此对妹妹拒绝在皇上面前举荐耿耿于怀。如今,当他跻身近臣之列,并做了讨伐大宛国的主帅后,却发现这是一爵苦酒。 当初接过主帅印绶时,他原以为大宛弹丸之地,唾手可得,可不料几个月过去了,战事却进行得如此艰难。 恳请班师的奏章去了很久,却了无音讯?是皇上出巡不在京城,还是朝廷生变,无暇西顾…… 李广利苦思冥想,不得要领。 他很羡慕他的兄长李延年,靠着乐技,就可终日陪伴在皇上身边,而自己却要吃这份苦。 唉!妹妹!你害苦为兄了。 他越是心烦,不顺心的事情就总往眼里钻。刚刚登上一面坡,他就看见一位伍长正用皮鞭抽打士卒。从事中郎上前询问,原来是这位士兵拒绝操练。 “你是王公还是贵胄,竟敢不操练?”李广利怒问道。 其实,以他的身份是没有必要去过问的,只是他心里憋得难受,要寻找一个发泄的对象。 “那么多将士为国捐躯,为何独你活着?你是贪生怕死之徒么?” 那士兵害怕了,“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祈求饶命。可李广利却越骂越生气,骂到激动处,从腰间拔出宝剑,手起剑落,那士兵血淋淋的头就在手上了。 他使劲将头扔向很远的沙堆,冷哼道:“如此贪生怕死之徒,只配喂野狗。” 他这样的发泄已不止一次了,以致后来士兵看见他,就有大难临头的感觉。 “扫兴!” 一大早就遇到这样的事情,太不吉利。他再也没有心思转下去了,便拨转马头朝大营走去。远远地他就看见军正在中军帐外等候,他刚刚下马,军正就迫不及待地上前告诉他,皇上的敕令到了。 “哦!皇上怎么说的?” “下官还没有看。” “哦?”李广利对从事中郎道,“快去传李哆来,就说皇上的敕令到了。” 正午的时候,李哆从十里外的军营赶来了,大家很严肃地开启了皇上的敕令。但是,李广利仅看了几行,就觉得大事不好。皇上对他久久攻不下大宛给予了严厉的斥责: “朕念及夫人,委卿重任,然卿之所为,甚失朕望。夫大宛者,西域弹丸小国,竟敢蔑视大汉,不贡汗血马,倘若其谋得逞,则车师、康居、乌孙、轮台、大夏诸国必轻汉矣……” 皇上的敕令根本没有退兵的意思,反而要继续发兵攻打大宛,大有不达目的、决不罢休之势:“望卿不负朕望,攻下大宛,使西域震恐,彰大汉国威!” 看来,在攻下贰师城之前,长安是回不去了。 李广利收起敕令,对从事中郎道:“传令下去,各营加紧操练,等待援军。” 晚上,敦煌太守前来拜访,李广利又一次喝得酩酊大醉。 四月,敦煌周围的骆驼草刚露出一点绿芽,援军就相继抵达敦煌。 让李广利吃惊的是,皇上虽然人在长安,却对此次战役运筹帷幄。除主力军向西进击外,又发十八万大军进驻酒泉、张掖,还派李陵在居延、休屠两地屯兵数万,与酒泉形成夹击之势,摆出一副打大仗的阵势。 皇上的目的很明确,就是要告诉西域各国——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皇上不仅派来上官桀助他攻打大宛,而且还派了一名执马校尉和一名驱马校尉,专事挑选良马。 军前会议由李广利主持,上官桀宣读了皇上的敕令。 李广利道:“皇上严令我军西进,现在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但西进途中,最大的障碍莫过于郁城。如何攻打郁城,不知众位有何高见?” 李哆去年就攻打过郁城,知道此城易守难攻,可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因此也拿不出什么意见。 李广利遂将目光转向上官桀,问道:“大人为何一言不发呢?” 上官桀喝了一口茶水,觉得水中有一股咸味,远不如长安的水甜,但还是闭着眼睛咽进腹中:“下官初到,不明情势,因此不敢妄言。不过,下官离开长安时,皇上曾叮嘱过,用兵之道,在于因时而变。我军上次失利,是因为大宛人有备,这次就不同了,郁城守敌新胜,骄兵必然轻敌。因此,下官愿率部攻打郁城,以牵制救援之敌。” “这样行么?”李广利犹豫道。 “下官相信皇上。”上官桀很自信。 军前会议一直开到深夜,众人商定在敦煌西分军。上官桀率领所部人马直奔郁城而去。 大军浩浩荡荡向西进击,一路上,旌旗招展,军伍塞道,转输车马相望。果然,这次情形与上次大不一样了。所到之处,各国纷纷开城迎接,箪食壶浆。那些试图顽抗者,都遭到灭顶之灾。大军到贰师城下的时候,正是五月上旬。 安营扎寨,稍事休整后,李广利就和军正、李哆和从事中郎去看地形。 李广利勒住马头,举目望去,午后的阳光照着坐落在河谷里的贰师城,呈现出一种凝重。城不算高,全用戈壁石砌成,不要说与硕大的长安城相比,就是在敦煌这样普通的边城面前,都显得十分简陋。可它却让大汉失去了多少男儿! 对他来说,如果这次再失利,那结果就不仅仅是受到皇上的斥责了。 李广利收回目光,向身边的众人问道:“各位认为,我军该如何克敌制胜呢?” “我军乃远征之师,不可久战。”李哆分析道。 “大人言之有理。”军正手指前方,对李广利说道,“将军请看,贰师城之所以选在河谷地带,是因为瀚海缺水。据当地百姓说,此城用水皆赖于东南方葱岭之融雪。若是我军一面从正面佯攻,另一面在城外开挖渠道,断其水源。不用数日,城中则会人心大乱,城必破之。” “妙!我军此行目的,在夺取大宛宝马。如此蛮荒之地,我军占之无益。何况中间隔着许多小国,节制多有不便。若是他们愿意献出宝马,我军即可班师。”李哆又道。 众人各抒己见,这让李广利的思路逐渐清晰。 “好!明日一早便攻打贰师城!”他下定决心。 他们回到大营时,看见上官桀和他的军侯也来了。 上官桀看见李广利一行人,急忙迎了上去道:“下官前来听候将军调遣。” “大人一路辛苦了。” 李广利下马步行,与上官桀一同向中军大帐走去。 路上,上官桀说道:“果然不出所料,郁城王兴桀毫无防备,在遭我军突袭后,逃往康居,而康居王闻我大军一路西指,兵锋正锐,因此不敢收留他,命人缚了送至我营。孰料,当夜他伺机逃离,被下官的军侯一剑结果了性命。” 李广利闻言大喜,连道:“郁城已破,贰师城指日可待矣。” 当晚,李广利在大营宴请各位将军,大家商定由李哆攻城,上官桀率部挖渠断水。 夜深人散之后,上官桀留了下来。卫士上了茶,两人相向而坐,李广利问道:“自大人来敦煌后,一直忙于公务,没有时间叙话,不知皇上近来可好?” 上官桀放下茶杯,话中充满忧郁:“皇上精神尚好,只是十分思念夫人。” “唉!本官的这个妹妹,也太让皇上伤心了。” “其实,让皇上揪心的事情还多着呢!将军不知,自大司马去后,匈奴又复南侵,为接应匈奴左大都尉降汉,皇上派遣浞野侯赵破奴率军北去浚稽山。后来,匈奴左大都尉事泄,赵将军回师时,在受降城东南遭匈奴军埋伏,赵将军被俘,除先归的右路军外,全军覆没。消息传来,皇上震怒,赵将军一世英名也毁于一旦。唉!” 上官桀平静了一下心情,接着说道:“下官的意思,想必将军已经明白。此仗我军只能胜,不能败。否则,你我必成罪臣。” “多谢大人指点。”李广利谢道。 送走上官桀,李广利传来从事中郎:“今晚让全军提高警觉!我们一定要拿下贰师城!” 第二天辰时,李哆率部在贰师城下与大宛军展开了一场大战,双方骑兵在河谷里厮杀了半日,突然汉军骑兵撤出战斗,埋伏在高坡后的弓弩手顿时箭雨倾泻,大宛军毫无防备,死伤惨重。在城头观战的大宛国王忙鸣金收兵,从此坚守不出。 汉军每日都纵横戈壁,杀声震天,摆出一副决战的架势。不管敌军是否应战,直至日落方回营。 如此盘桓月余。这一天,上官桀风尘仆仆地来到大营。一下马,他就迅速奔向中军大帐,对正趴在案头观看地图的李广利道:“禀将军,改道之渠已经开成了。” 李广利抬起头来,来不及寒暄,就朝着帐外喊道:“拿酒来!” “下官料定,用不了几日,大宛人必来献马。”上官桀接过卫士呈上的酒酿,一饮而尽,“下官已派重兵沿渠巡守,大宛军必不敢来取水。将军可令士卒带着水和干粮,在城下食用。城内大宛士卒见此眼馋,必然厌战。” “大人如此妙算,此乃天助我也!如果此次大胜,也不负皇上封本官贰师将军之名了。”李广利握着上官桀的手道。让他没有料到的是,眼前这个搜粟都尉,多年后却成了皇上的托孤重臣之一。 以后的日子里,汉军对贰师城便围而不攻。每日晨曦初露之际,戈壁上马蹄如涛,旌旗映日,各路校尉在城周围轮番演阵。待到正午酷热之时,汉军只留弓弩手防敌,步军则集结在胡杨树下,喝水吃干粮。 这样的等待,对求胜心切的李广利来说,是段难熬的时光。在细作没有带回消息的时候,他甚至对继续围城失去了耐心。 他明白,军正随时都会将这里的情况报告给朝廷。他找来上官桀,将自己的担心告诉了他。 “大人说,大宛国会投降献马么?” 上官桀看着李广利,很肯定地说道:“将军请放心!下官料定两日之内必有消息。” “军中无戏言,这可是用本官的项上人头当赌注呀!” “呵呵!下官心中有数。” 大军西行的这些日子,上官桀就觉得这个李广利眼光短浅,患得患失,绝非统兵之才。只是以他现在的地位,不便言明罢了。 事情的发展果然不出上官桀所料。这天午后,李哆就来了,他带来了一个让李广利十分震惊的消息。 “潜入贰师城的细作回报,大宛国内发生变故,相国昧蔡与人合谋围了王宫,杀了大宛国王毋寡,现在正酝酿着献马投降呢!” “这个上官桀,果然是料事如神啊!”李广利心头一下子轻松了许多,他对从事中郎道,“吩咐下去,让执马校尉和驱马校尉做好准备。” 不过李哆建议道:“事虽如此,但为防有诈,今夜我军还应攻打外城,给敌人造成压力,促其速降!” “有这个必要么?” “有备无患。”从帐外传来上官桀的声音,他在听到消息后也赶来向主将祝贺。 “我军攻城,不仅要促其速降,目的还在于震慑西域诸国。我军所到之处,战未尝不胜,攻未尝不取也。” 李广利暗暗惊异,上官桀总是比自己先看一步。他心里有一种说不清的感觉,究竟是什么,他也不知道。可眼下他来不及多想,此刻最重要的是宝马尽快到手。他觉得,今天是决定他命运的关键时刻。 “如此则可保万无一失。今夜子时造饭,亥时攻城。本官在大营静候佳音。” 太阳将它的光芒洒到戈壁的各个角落,贰师城周围一片沉寂,远去了人喊马嘶、烽烟火光和兵戈的撞击。一夜无眠的李广利伸了伸酸困的胳膊,仓促地擦了擦脸,就见从事中郎进来了。 他喜形于色道:“李将军趁夜攻破外城,俘获大宛国大将煎靡,消息传进城中,满城震恐。这不,一大早,大宛国相国昧蔡就捧着大宛国王的人头,在营外等候了。” “真的?” “军中无戏言。” 李广利眼里多日来第一次有了自信的光彩,情绪也亢奋起来:“快传各位大人到中军大帐来。” 做完这一切,他忽然陷入一种仓皇,好像这一切都在梦中。他似乎看见,皇上已经跨上宝马,驰骋在咸阳原上了…… 走过队伍组成的长廊,走过战刀架起的拱门,坐在右首的上官桀却没有从来人眼中发现些许惊恐。这昧蔡不是等闲之辈,他立即暗示李广利以国宾之礼迎接来客。 李广利会意,率领众人迎了上去,热情地邀他进入帐中。昧蔡先将毋寡的人头献上,然后才落座开口说道: “天兵远途而来,敝国未能远迎,请将军恕罪。” 李广利道:“本官率军前来,皆因贵国君王言而无信,实非得已,还请相国原谅。” “本相今日前来,正为此事。尚有不敬之言,还望将军海涵。” “相国有话但说无妨。” 昧蔡站了起来,向在场的将领们施了一礼,语调骤然严肃道: “敝国素来敬仰大汉文明,然新王不尊盟约,致使贵国劳师远征,敝国百姓生灵涂炭。今我等顺应民心,杀了毋寡,献上宝马,以表重修睦好之意。将军如果答应,那当然是敝国百姓之福。如果将军不答应,敝国将尽杀宝马,拼死一战。这样一来,恐怕西域各国都要群起而与大汉为敌了。” 李广利沉吟片刻,神情肃然道:“两国交战,原为宝马。既然毋寡已死,宝马可得,大汉自然不会再战。请相国转告贵国百姓,大汉不日将撤军。” “如此,本相在此代敝国百姓谢过大汉皇上!”昧蔡上前面朝大家,高声道,“诸位!从此以后,汉与大宛永结睦好,永不再战。” 昧蔡的话赢得经久不息的欢呼,大家纷纷起身,走向对方执手言和,长达三年的战争在笑声中化解。趁着这个气氛,昧蔡适时提出了要求: “为两国永久和睦,本相以为两国立个誓约为好,不知将军以为如何?” 上官桀忙在一旁道:“相国此议甚好。” 李广利也深以为然,当下就派出以上官桀与昧蔡议定誓约条款。经过半日斟酌谈判,誓约乃成,昧蔡与李广利分别代表两国盖了银印。 当晚,李广利在营中设盛宴招待大宛国众人,又回赠了玉器、布帛,直到黎明,大宛国众官才相继离去,只有昧蔡与马监留下帮助汉朝挑选宝马。 选马的仪式在城外戈壁上进行,五千多匹宝马聚集在茫茫戈壁上,远远望去,黑压压一片。李哆带着执马校尉和驱马校尉,与大宛国的马监在马群中穿梭察看。 选马一直进行了十多天,最终,一匹匹千里良驹从中选出,被送往长安,送给翘首以盼的皇上。 第二十九章 天汉光照苏武志 汉朝对大宛用兵的结果就是获得了一千多匹汗血宝马。 当这些奔跑之后、浑身淌出赭色汗水的马群,在调教之后整齐地站在北军大营的校场上时,刘彻诗情又一次澎湃的爆发和挥洒。 铺开竹简,他耳边尽是马蹄踏过大地的轰鸣,眼前是群马争鸣的雄壮。 天马徕,从西极,涉流沙,九夷服。 天马徕,出泉水,虎脊两,化若鬼。 天马徕,历无草,径千里,循东道。 天马徕,执徐时,将摇举,谁与期。 天马徕,开远门,竦予身,逝昆仑。 天马徕,龙之媒,游阊阖,观玉台。 他最满意的就是“涉流沙,九夷服”这句,那是他许久以来的夙愿。 他召来李延年,要他将之谱成乐曲,没过几天,宫内外到处都是《天马歌》的传唱声。 尽管朝臣私下对皇上为了马匹而不惜大动干戈而心怀犹豫,可在刘彻的感觉中,这是汉朝自卫青、霍去病之后又一精彩之作。 他觉得太初这个年号远远不能彰显眼下的风光,更不足以展示大汉的气概。于是,在太初四年秋,他又开始酝酿改元。 皇上诏书一下,新任御史大夫王卿立即召集了太常石德、太史令司马迁等人,寻找能让皇上称心,又能为社稷带来福祉的祥瑞字眼。 其实,最忙的还要算司马迁。 这些日子,无论是在署中还是在府上,他满脑子都是改元。 为了能集中精力,他每晚只吃一块蒸饼、喝一杯热茶,就一头扎进书海,直到午夜才伸伸酸困的腰腿,走出书房,将满腹的遐想放飞在月色之下。 正是长安的八月,他凭栏仰望,银汉像一条玉带横穿夜空,牵牛、织女隔河相望,西斜的月光静静地俯视着大地。 司马迁心里冥冥升腾的意念,越来越清晰。那是《诗经·小雅》里的两句:“维天有汉,鉴亦有光。” 他忙转身进了书房,饱蘸浓墨,伏案写道: 太史令臣司马迁上疏皇帝陛下: 曩者太祖兵出汉水,与楚逐鹿中原。夫汉水泱泱,据有形胜,乃有垓下之捷。及至都定长安,据三嵏之嶻巕,挽渭水之汤汤,至有文景,胜于成康。诗曰:“维天有汉,鉴亦有光”。建元以启,陛下内修仁政,外和万邦。今天马西来,陛下威德,遍于四海,正应天有汉之举。臣顿首启奏,改元天汉,光前裕后,万世咸宁…… 写完奏章,已是晨曦临窗,司马迁心潮澎湃,稍事洗漱,就直奔御史大夫署去了。 王卿正为改元一事着急,司马迁的奏章让他大喜过望,他和司马迁一起,兴冲冲地进了未央宫。 朝会上,司马迁的奏章让刘彻和群臣的思绪,在一时间穿越了大汉近百年的风雨,感慨盈胸,纷纷道:“改元‘天汉’,上顺天意,下合民心。” “众卿之言,甚合朕意。古云天汉,其称甚美。”刘彻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从御座上站起来,“拟诏,自明年起改元‘天汉’!” 众臣齐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此时,公孙贺出列禀奏道:“匈奴新单于且鞮侯的使者已抵达长安,有文书呈上。” 刘彻从包桑手中接过文书,大致浏览了一遍,会心地笑道:“‘天汉’年号未启,已是鉴亦有光了。包桑,将且鞮侯的文书宣与众卿知晓。” 包桑清了清嗓子,念道: 匈奴大单于敬问大汉皇帝无恙: 我儿子,安敢望汉天子?汉天子,我丈人行也。昔日句犁湖单于所行逆于国之睦邦,背昆弟之约,拘汉使路充国等,今悉放归,遣使来献。 匈奴这几年也是灾难不断,乌师卢单于在平定左大都尉叛乱不久,就溘然长逝。匈奴立乌师卢季父句犁湖为单于,一年之后他也死了。且鞮侯在风雨飘摇中接过权柄,他的第一个举动就是向汉朝示好。 局势变化如此之剧,是公孙贺、王卿不曾料到的。 前不久,皇上还多次召李广利在宣室殿议事,欲趁伐宛之威,北上征讨匈奴呢!谁知大军未动,匈奴倒先派使者来了。 这是近百年来,匈奴第一次以尊长来看待与汉朝的关系。公孙贺多次出战匈奴,最能体味这转变中蕴涵着的意味。仗打得太久了,国家需要休养生息。他觉得此时正是重修两国关系的大好时机。 “皇上!既是匈奴有意求和,我朝亦应讲信修睦,遣还所扣匈奴之使者。”公孙贺建议道。 首先出列响应的是李广利:“皇上,臣以为丞相所言,正应了天汉吉瑞。” 桑弘羊、上官桀也纷纷出列奏道:“我朝应趁此时机,休兵罢战,大兴农桑,以使民殷国富。” 刘彻很专注地倾听着众臣们的意见,不时要中书令完整笔录。此时此刻,他想了很多。孙子曰:主不可以怒兴师,将不可以愠致战;和于利而动,不合于利而止。怒可以复喜,愠可以复悦。此时不正是怒而复喜,愠而复悦的良机么? “众位爱卿!自古战争皆非得已,朕甚嘉匈奴之义,欲遣返所扣匈奴使者,不知哪位爱卿愿持节前往?” 刘彻的话音刚落,就听见朝臣中有一个洪亮的声音答道:“臣愿前往!” 大臣们循声看去,只见中郎将苏武英姿勃勃地出列了。作为当年与苏建同历战阵的将军,公孙贺不胜感慨,忙将苏武介绍给皇上。 刘彻的眉宇间露出一丝喜色,他端详着苏武,发现苏武果然气度不凡,不禁十分欣喜。他当即要大鸿胪转告匈奴使者,天汉元年春,将以中郎将苏武为使者,送还匈奴使者,答谢匈奴大单于。 这是天汉元年最盛大的风景,与当年张骞西行何其相似。 早春的风带着料峭的寒意,吹动苏武怀中的汉节,在阳光下分外耀眼。虽然送行的规模不大,但在苏武的心中,却一样是使命庄严,一样别意悠悠。 司马迁今日破例没有坐车,而是骑马一直送他过了横桥,拱手道:“此去关山重重,还望仁兄保重。” “谢贤弟,愚兄……”苏武沉吟了片刻,话却没有说出口。 “仁兄有话可尽管直说。” “唉!说来羞于启口。夫人年少,幼时多有宠惯,任性娇为,还望贤弟多加关照。若愚兄久去不归,亦可让她改嫁,二老就烦劳贤弟了。”他从怀中拿出一方绢帛,交给司马迁,“贤弟请看,如无不妥,就请转交给夫人。” 司马迁捧在手中,却是一首诗。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欢娱在今夕,燕婉及良时。 征夫怀远路,起视夜何其。 行役在战场,相见未有期。 握手一长叹,泪为生别滋。 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诗写得沉郁苍凉,司马迁一时语塞,竟不知如何回应。 往日郊游饮酒,他们只觉得苏武性格刚烈,却不想他也有如此柔肠。 已经过了咸阳西,司马迁向苏武揖别道:“仁兄尽可放心前去。此次出使,乃皇上博施德惠,以义还义,仁兄不久即可荣归。” 苏武还礼,随后打马而去…… 转眼就是端阳节,刘彻口谕李延年在未央宫中举办了盛大的歌会,君臣同欢共舞,直到日暮残晖,才尽欢而散。 大汉官员的车驾从来没有这样拥挤在尚冠街上,尽管大家看到丞相公孙贺的车驾都纷纷自觉让道,但他还是觉得比平常慢了不少。这样也好,他正好利用这时间想想白天的事情。 闭上眼睛,皇上骑着汗血宝马在校场上风驰电掣的雄姿、和大臣们一起吟唱《天马歌》的潇洒,都使公孙贺惊异皇上的精力和才思。 显然,皇上从天马身上感受到征服的快感,一种“九夷来服”的满足。 太一况,天马下。沾赤汗,沫流赭。 志俶傥,精权奇。籋浮云,晻上驰。 体容与,迣万里。今安匹,龙为友。 他哪里像一个五十多岁的人呢? 天子就是天子!公孙贺在心中感慨。可他的心境却没有因为歌舞而有丝毫的愉悦。 坐在缓缓而行的车驾上,他还在想,三年的大宛之战除了带回千匹汗血宝马外,究竟还给大汉带来了什么? 是大旱之后灾民们聚葆山泽为匪为盗吗?是数万名子弟的尸骨遗落在西去的路上吗?他觉得这场征伐与河南、河西、漠南、漠北之战是多么不同。 那大宛之战的最终获益者是谁呢?哦,是那个用将士的鲜血垒起高冠的李广利。 此战之后,随之而来的是大肆封赏: 李广利做了海西侯;上官桀调任少府;凡参与此战的将领,或被任命为诸侯相,或升任郡守。 李广利早已忘了兵屯敦煌时的患得患失,他已深切感受到妹妹身后的余光是怎样照耀他们的家族的。 他不但自始至终地陪着皇上喝酒、舞蹈,而且那洋洋自得的神气,让公孙贺想来心里就不舒服。 “哼!如此小人得志,乃国家之祸矣!” “大司马一职一直空缺,皇上会不会将之给予刚刚从大宛归来的李广利呢?”公孙贺进一步想。 刚一想到这点,他内心就极度不安,他忧心昌邑王刘髆会因李广利的得宠而危及到太子。 “吁!”驭手一声吆喝,打断了公孙贺的思路。他抬头一看,府门口的灯笼都亮了,府令正在门首张望。 看见公孙贺走进府邸,府令道:“丞相外出之际,府上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是何人?” “夫人也不认识。他脸色黧黑,衣衫褴褛,一副落魄的样子,可是腰间却持有朝廷的门籍,称曾跟随霍大司马征战河西。” 公孙贺迷惑了,又问道:“此人现在何处?” “正在客厅等候大人呢!” “好!你且退下,待老夫前去瞧瞧。” 他整了整衣冠,来到客厅外,借着灯火看去,那人却正在埋头看竹简。公孙贺“啊”的一声,这不是被匈奴俘虏的赵破奴么? 他跪倒在公孙贺面前,接着是悲郁的哭声:“丞相,末将回来了!末将在匈奴漂泊,无一日不思念皇上和朝廷啊!” 公孙贺的心被哭软了,双手扶起赵破奴道:“老夫知道,将军受苦了!请将军先沐浴更衣,老夫为将军摆宴洗尘。” 半个时辰后,他以清爽全新的面容坐在公孙贺面前。 公孙贺特地唤出夫人为赵破奴敬酒:“将军一说曾随去病打过漠北,老身就顿觉亲近了不少。只可惜去病英年早逝,留下一条根也……” 公孙贺打断道:“赵将军跋涉而归,你提这些伤心事作甚?还是早早歇息去吧。” 在客厅里只剩下两人的时候,公孙贺问道:“赵将军一世英雄,为何此次出征竟全军覆没了呢?” 赵破奴叹了一口气:“一言难尽,等有机会再详细说给大人听。末将此次冒死回来,是要向皇上禀奏一件要事,苏武大人被匈奴扣留了。” 这话一出口,公孙贺的眼睛就直了:“这是不是传言呢?议和乃且鞮侯单于之意,他怎么会出尔反尔呢?” “一切皆起于那个善于阿谀逢迎的张胜……”赵破奴一五一十地开始回忆起来。 滞留匈奴的长水人虞常与朝廷副使张胜重逢于异国他乡,互诉离乡之苦。 虞常道:“我的家眷俱在长安,我没有一天不思念他们,副使能不能带我回长安去呢?” 张胜就不免有些为难:“足下被匈奴俘获,无寸功于汉,在下真是爱莫能助。” 这时候他们想到了一个人,那便是匈奴的丁零王卫律。 卫律本是匈奴人,却自幼随父亲在长安长大,对儒术颇有心得,后经李延年引荐入朝为郎。元狩年间,他官拜中郎将,曾作为博士狄山的副使出使匈奴。狄山因要匈奴称臣,触怒单于而被扣,而卫律却降了匈奴,并被封为丁零王。 消息传到长安,刘彻大怒,多次派人潜入单于庭,欲图刺杀他,均未果。 张胜怂恿道:“若能借机除之,则皇上必重赏足下。” 虞常想了想道:“这个不难。卫律最喜夜间饮酒,在下就邀他饮酒,待他酒醉之后,趁机劫持,逃回长安。” “长安离单于庭遥遥数千里,沿途风险不断,这……” 虞常笑了笑道:“大人不必多虑,如今漠北、漠南皆无匈奴重兵,只要进入漠南,我们便安然无恙了。” “如此甚好!倘若能连阏氏一同劫走,皇上即可雪隆虑公主被害之仇。”张胜又进一步蛊惑道。 “这……阏氏穹庐防守严密,只怕……”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正当虞常部署伏兵时,却不料消息被泄露出去。卫律先行拘捕了虞常,重刑之下,他当夜便供出了张胜。 张胜眼见事情败露,不得已禀告苏武。苏武闻言大惊:“大人在朝多年,为何出此下策?两国邦交,岂可用游侠之策?” 张胜惭愧之至:“事已至此,还需大人力挽狂澜。” 苏武仰天长叹:“事已至此,本使有辱圣命,何以见皇上啊!”说着,他从腰间拔出宝剑,顺着脖子一抹,那血就染红了前胸。 张胜见此,忙夺了宝剑,将苏武抱在怀里,命医者包扎伤口。 当卫律将苏武自杀的消息禀奏单于后,且鞮侯深为苏武的气节所感动,他对卫律道:“匈奴得虞常,就像得了一只黄羊;而得苏武,就是得了一只鹰。如果你能劝他归降,寡人定有重赏。” 过了些日子,苏武伤势好转,卫律便依照单于的旨意,带重金到汉使的穹庐中来了。 “使君身体康复,本王甚是欣慰。单于忧心使君大人身体,命本王前来探望。”卫律向苏武行节。 “多谢单于好意。”苏武坐起来招呼卫律坐下,“不知单于见我大汉文书,可有回复?” 卫律入座时不意撞到了汉节,苏武立时一脸的肃然:“汉节乃我朝象征,请大人自重。” 直到卫律小心翼翼地将汉节放回原处,苏武脸上的表情才舒缓了一些:“单于出尔反尔,岂是君主所为,传将出去,不怕成为邻国笑柄么?” 卫律道:“若非张副使节外生枝,怎么能生此突变呢?” “张胜策动事变,乃私举也,大汉皇上定会依律追究。单于不该迁怒本使,危害邦交。” 可卫律却转过话题道:“单于敬仰大人,使君若是归顺匈奴,本王敢保大人荣华富贵。” “哈哈哈!此话从大人嘴中出来,不觉刺口么?”苏武的目光中满是轻蔑和讥讽,“想当初丁零王在汉,皇上待你不薄,你却背主投贼,今有何颜面来劝降?本使虽是一中郎将,如屈节辱命,虽生犹死,有何面目归汉?”言罢,当着副使常惠的面,再次抽刀自裁,被常惠拦腰抱住…… 客厅里一片沉寂,鼎锅里的酒干了,杯子里酒干了,公孙贺与赵破奴相对而坐,许久无语。还是公孙贺打破了沉闷:“如此说来,苏大人归汉无望矣?” “匈奴人见劝降不成,又将苏大人投至地窖,以死威胁,终不能使其屈节。匈奴顾忌我大汉之威,遂将苏大人发配北海牧羊去了。末将亦被匈奴流放到草原的,有一日,遇见了滞留匈奴的常惠,他要末将千方百计回到长安,将汉使遭遇禀奏给皇上。末将一路扮作商贾,才得以越过边塞,回到大汉。” 公孙贺十分感慨,这就是霍去病的部属。他回到长安,连自己的家门都没有进,就先来丞相府禀告使节情况,公孙贺油然拉住赵破奴的手道:“请将军放心,老夫明日就将苏大人境况禀奏给皇上。” 向司马谈的神位深深地磕了三个头,司马迁回望了一眼不远处父亲的坟茔道:“父亲!孩儿这就走了。” 正是五月,青青的坟草比去年又长高了许多。光阴荏苒,父亲已枕着河水的涛声长眠了十一个年头了。 走上阳关道,他深情地望了望妻子道:“回去吧!照看好孩儿们,让他们学会做人。” “回来也不多停些时日。”夫人眼里闪着泪花,她没忘记往书童手里塞了个包袱,亲切地说道,“老爷就靠你多费心了。” “大人乃小生恩师,师母就放心吧。” 大儿子对父亲心存怨气,瓮声瓮气问道:“敢问父亲,您何时带孩儿去京城去念书呢?” 夫人拉了拉儿子的手道:“你怎么如此跟父亲说话呢?” 可儿子就是不依,挣脱了母亲的手:“别家的小孩父亲在京城做官,都带着他们去念太学,父亲倒好……” 司马迁看着儿子倔强的身影,不知该如何向儿子解释这一切。当年司马谈弥留之际反复叮嘱他,宦海沉浮,仕途险恶,莫带家眷到京城。他无法违背父亲的遗愿。 亲不亲,故乡人。每一次回来,乡亲们总要到村头送别,这让司马迁有些承受不起:“晚辈何德何能,敢劳尊长前来相送?” “大人为何这样说?大人这是荣耀故里啊!” 司马迁把这看作是父老乡亲的期待,再次拜谢道:“晚辈绝不负尊长厚望,就此作别了。” 他正要上马,却听见不远处传来喊声:“太史公请慢行!” 来者是一位朝廷命官,因为乡人是不习惯于这样称呼的。及至到得跟前,他才发现来人是夏阳县令。 “不知太史公回乡祭祀,多得有罪,还请宽恕。”县令上前施礼道。 “在下回乡祭祀,纯属私举,怎好劳动县令大人呢?” 县令很谦恭地摆了摆手道:“哪里哪里!下官久慕大人声名,今日大人回乡祭祀,使县域生光,下官在县府略备薄酒,还请大人赏光。” 司马迁面露难色道:“此次回乡,皇上恩准时日有限,在下祭祀完毕,即刻返京,朝廷事多,就不叨扰了。” “再紧也不在乎一顿饭的功夫吧。”县令又看了周围的三老,眉头一转道,“要不就选几位长者一同进城赴宴,也了却大人的乡情。” “县令大人的盛情在下心领了,实在是因为公务在身,耽搁不得,下次回来,一定过府拜访。” “这……”县令一脸的无奈。夏阳在京城做官的不止司马迁一人,哪一个回来不是前呼后拥,唯恐别人不知道,可他……县令说不清是应该尊敬他,还是应该鄙夷他。愣了半天,才回过神来,对身边的县丞道:“回去!” 第三十章 战云搅动李陵心 司马迁一路疾驰,只在合阳县境打了个尖,就又出发了。 大约在申时,他们便到了渭南县城。牵马从东门进去,周围店铺林立,酒旗飘飘,店家招呼过往客人的声音热情而又鲜亮。 “醪醴!甘甜的醪醴,快来吃啊!饱腹又解渴!” 司马迁这才觉得这一路走得太急,又饥又渴,便对书童道:“听闻渭南醪醴甘美,不妨在此歇歇脚如何?” “诺。” 喊来店小二牵马到后院喂料,两人进店找了僻静处坐了。司马迁举起耳杯,正要和书童干杯,就见一位年过而立的佩剑汉子进门来了。 店家看这汉子刚毅清俊,器宇不凡,心生敬畏却又面露难色:“壮士来晚了一步,僻静之处刚好有人坐了。” 汉子也不恼怒,很文雅地说一句:“既是如此,那你去弄些茶来,在下在此等候就是了。” 这平常的一个举止,却让司马迁顿生敬意,他起身来到汉子面前,作揖问道:“敢问阁下尊姓。” 那汉子急忙起身回礼道:“在下李陵!敢问足下……” “在下司马迁。” “呀!”两人都愣住了,似乎是久别重逢,又似乎是人生如初见。 “在下闻听太史公之名,如雷贯耳,今日一见,果然玉树临风,气度不凡。” “原来阁下就是李都尉,真乃将门之后啊!” 既是心仪已久,也就少了许多客套。司马迁邀了李陵入座,又加了几样菜蔬,干脆喝起酒来。 邀杯请盏,互诉倾慕,一个时辰之后,两人都有些醉了。 当晚,三人就在此处住下了。书童一人在隔壁,司马迁和李陵却要住在一起。 中间一个案几上放了些醒酒的果品,两人躺在床上,看着朗朗的月光从窗口照进来,洒在床前;不远处,传来渭河的涛声,两人的心境也像这滔滔渭水,在胸间滚动了。 “将军不是在酒泉么,如何到了此地?”司马迁问道。 “唉!”李陵喝一口茶道,“五月是祖父的忌辰,蒙皇上恩准,在下回天水祭扫了祖墓,又到蓝田替灌强世叔看了看庄园,替他祭扫了祖墓。” 司马迁十分感慨道:“巧了,在下也是回乡祭祀父亲的。” 他还告诉李陵,他近来正在撰写卫青、李广等将军的列传。他觉得漠北之战李广将军失期自刎与大司马贪功有关,而且对朝廷不了了之的态度也觉不公。 “那仁兄打算如何来写这一段呢?” “家父当年曾经反复教诲在下,为史者其事须核,其文须直,不虚美,不隐恶。在下不敢违背父训,更不敢违逆史德,当秉笔直书。”司马迁说着就坐了起来,“包括皇上在这件事情上的暧昧态度,在下也不会回避的。” “难得仁兄如此耿介,让李陵肃然起敬。其实世事沉浮,宦海无常,大司马早已作古,史事惟后人评说。当初祖父因失期自刎,咎在大司马易道。不瞒仁兄,在下曾耿耿于怀,一心想着报仇。十数年之后,方知此乃无气量之举,每思及此,就很惭愧。” “将军所言,令在下深悟其间苦衷。” 李陵点了点头道:“想想叔父当年,真不该寻衅滋事,打伤大司马。” “霍将军一世英名,惟射杀李将军,乃白璧生瑕。” “祖父与大司马的过节,殃及霍将军和家叔,现在看来都是意气之举。家叔不该寻衅报复,而霍将军更不该下此毒手。” 司马迁深表赞许:“冤冤相报何时了,难得将军如此襟怀。” “其实祖父这一生,英名盖世。然为策应河西战役,孤军深入,致使三千陇西子弟葬身大漠,在下以为此不可取。仁兄不可忽略,要以此警示后人。”李陵又道。 “那是!史家同样不可隐瞒皇上的错误。千秋兴废,以史为鉴。”司马迁频频点头。 他觉得两颗心又近了许多,在这朗月当空的夜晚,他为自己找到了知音而欣慰。 这时候,已是月上中天,夜风徐徐。毫无睡意的李陵不改将门之后的气概,一高兴就想骑马:“这样的月夜,我们何不策马奔腾,以尽其兴。” 司马迁笑道:“贤弟总忘不了驰骋疆场。这个时候城门早已关闭,如何出得去呢?” “可不是么?”李陵摸了摸后脑勺,憨憨地笑了,“既是毫无睡意,那我们就对着这月亮,做竟夜之谈如何?”司马迁点了点头…… 雄鸡在城中唱出第一声晨曲时,书童睡醒后只见隔壁灯还亮着,惊异地问道:“敢情两位大人一夜未眠啊!” 两人看着书童懵懂的模样,哈哈大笑。 书童不解:“大人为何发笑?” 司马迁也不回答,道:“快收拾行李,回京吧!” 李陵哪里知道,一场新的战事正在酝酿中。 他在京城住的是祖父留下的府邸,刚刚进得府门,府令就禀报道:“黄门来过了,说要您明天一早到宣室殿参见皇上。” “没有说是何事么?” “没有!只说事情紧急,将军不可贻误。” 第二天,李陵早早地来到塾门。包桑告诉他,皇上正和丞相与贰师将军议事,要他等候。 而此刻,宣室殿里的气氛却显得异常的紧张沉闷。 苏武被扣,使朝廷很震惊,刘彻觉得这一仗非打不可,他不能容忍一个败国之主如此不讲信义,出尔反尔。在大宛之战中春风得意的李广利更是随着皇上的意思推波助澜,力主开战,而且主动请缨。可是,他的请求遭到了包括公孙贺在内的外朝和侍中官员的反对,刘彻心中就很不高兴。 公孙贺看脸色就知道皇上误解了自己的意思,但他也知道可能很难说服皇上通过交涉去求得苏武的归来,可他并不打算退缩,他说话的语气总是充满着平和,一点也看不出焦躁。 “皇上,”公孙贺撇开身边的李广利道,“此次匈奴之所以突生变故,乃副使张胜策划暗杀所致。臣以为,泱泱大汉,岂可用游侠手段。因此眼下当务之急,是要且鞮侯单于遣送张胜回国,依大汉律令治罪,如此则匈奴则知此举原非朝廷之意,自会恢复邦交,再续和睦。贸然开战,则理不在我方。” “哼!”刘彻看了一眼公孙贺,转脸来向王卿问道,“爱卿以为丞相之见如何?” 由于长期在地方担任郡守,对京城仕宦官场还摸不着深浅,王卿还来不及思考这些争论背后的用意,只能凭借直观说出了自己的意见:“臣也以为,如果能够通过交涉消除误解,则少了大军鞍马劳顿,省了百姓长途转输。近年来郡国大旱,连年歉收,民间也需要休养生息。” 这是王卿第一次在重要的议事场合说话,他不仅让公孙贺感到欣喜,而且也让久在侍中的东方朔刮目相看。不待皇上询问,东方朔就随着王卿的后面说了话:“皇上!大宛之战得不偿失,李广利无能,致使一个小小的大宛,竟然打了三年,白骨数万。如今又请缨进击匈奴,此乃置百姓疾苦于不顾。” 他讽刺的目光掠过贰师将军的额头:“将军之胜,乃万家之痛;将军之荣,乃夫人之光;将军之才,不及两位大司马十之而一。将军请缨,未免不自量力!” 过去只听说这个东方朔滑稽幽默,才思过人,傲岸不羁,是个人见人怕的主,李广利却从来没有领教过。刚才这一番话,噎得他半天回不过神来,情急之中,他赶忙跪倒在刘彻面前道:“臣之请缨,完全激愤于匈奴言而无信,绝无私心,请皇上明察。东方朔曲解臣意倒也罢了,然他指斥朝政,罪在不赦,请皇上将此贼下狱治罪。” 这话如果是别人说的,刘彻也许会怒发冲冠,可对东方朔,他却感到了憨态可掬的亲切。他挥了挥手,对李广利道:“东方朔的话,爱卿就不要计较了。话虽不好听,可也是对爱卿的警示。望爱卿不负朕望,务求大胜。朕为爱卿物色了一位将门之后,可助你一臂之力。李陵来了么?” 包桑回道:“李将军已到了多时,现在塾门等候皇上召见。” “宣他进来!” “诺!” 说完,朝殿外喊道:“皇上有旨,李陵晋见。” 随着悠长的声音向殿外传去,公孙贺明白皇上是决意要打这一仗了,于是他又问道:“浞野侯该如何处置?” 刘彻此刻的心思都在对匈战争上,便很轻描淡写地对公孙贺道:“既然回来了,就让他赋闲一段时间,待有司询问之后,再做定夺。” 大臣们此刻的心都是不平静的。王卿满目仓皇,六神无主;李广利表情僵硬,愤愤不平;只有东方朔依旧谈笑风生。在殿门口遇到李陵时,公孙贺没有勇气回应他的问候,而懵懵懂懂地上了司马道…… 战争在每个人心中的分量和位置是如此的殊异。刚才在塾门,李陵已听说苏武被扣一事,多年的兄弟情谊,加上血气方刚,都使他的情感站在出战的一方。 他对皇上要他负责为贰师将军转运辎重表示了谢绝:“臣所将屯边者,皆荆楚勇士也,力可扼虎,射可命中,转运辎重,岂不可惜?况臣与苏武,乃金兰之交,仁兄遭难,臣心忧如焚。因此臣愿自当一队,到兰于山南牵制单于,使其不敢全力对付贰师将军。” 刘彻捻着胡须,在大殿里踱着步子,思考着李陵的每一句话,他对李陵的熟悉甚至超过了刘据。 自李广、李敢去世后,刘彻就一直将他留在身边,像对霍去病一样对他耳提面命。他了解李陵的才思,可这毕竟是他第一次独立作战,他还是把自己的担心说了出来:“此次出战,朕务求全胜,可没有骑兵配给你啊!” “臣不要皇上配备骑兵,臣将以少胜多,只用步兵五千,足可以直捣单于庭。”李陵道。 李陵没有给自己留一丝余地,而他的勇气和胆识又让刘彻似乎看到了李广一双让匈奴畏惧的眼睛。 “好!爱卿壮志可嘉!不过……”刘彻一手按着李陵的肩头道,“朕将派路博德在半路上迎接你。” “谢陛下隆恩。” 五月正午的太阳很热,可李陵因心境的原因却似有爽风拂面的感觉。走完司马道,上了车驾,他竟然对驭手道:“你坐到后面去,本官亲自来驾车!” “将军!这如何使得?” “少啰唆。” 李陵接过马鞭,“叭”的在空中甩出一个脆响,他首先想要把这个消息告诉给司马迁,好让他在李广列传里再添精彩的一笔…… 重阳节第二天,刘据约姐姐卫长公主一起来向卫子夫请安。 皇上在重阳节邀群臣在未央宫前殿举行歌会,就是没有让他赴会,这让他心里很郁闷。 刘据、史良娣和王子刘进一家人在椒房殿前下了车,沿路走来,两旁的秋菊开得正盛,金灿灿的,散发着浓浓的“瘦香”,开败了的,花丛下面落了一层厚厚的花瓣。这情景让刘据蓦然惊醒,自己已在太子位上二十多年了,他也即将进入而立之年。 人生苦短,他觉得时间过得太快。但一想起与父皇之间的那些疙瘩,他又觉得每一天都是如此漫长。 史良娣知道太子因为父皇没有口谕他赴重阳歌会而心情郁闷,免不了又要在母后面前发些牢骚,所以,在路上她悄悄拉了拉刘据的衣袖道:“待会到了母后面前,多说些高兴的事情。” 刘据没有回答,只顾与刘进说话: “这菊花看起来比牡丹清素,也不及荷花耀眼,可它却最耐得寒霜,最后才残落。它以自己之死,迎来雪中梅花的开放,是花中的君子。” “父王,孩儿明白了,这花是有灵性的。花品即人品,做人就要像菊花一样,不屈寒霜,不坠流俗,清气洁志,顶天立地。” 刘据很高兴儿子的悟性,道:“进儿说得对,待会儿见了祖母,你就这样说,祖母一定笑逐颜开的。” 史良娣又拉了拉刘据的衣袖,还没来得及说话,春香就迎上来了: “太子殿下驾到,皇后娘娘正在殿中等候呢!” 刘进第一个跑进大殿,跪倒在卫子夫面前:“孙儿叩见祖母!” 儿女请安,对她来说已是司空见惯,而隔辈人却让她从那一颦一笑中,感受到血脉的延续,卫子夫赶忙俯下身体,扶起刘进,一把就搂进了怀里: “看看,又长高了。” 刘进道:“父王近来要孙儿读《大学》呢!”说着,就摇头晃脑地背诵起来。 卫子夫亲昵地抚摸着刘进的头发,道:“进儿出息了。” 此时,刘据、史良娣和卫长公主进了大殿。在他们向皇后请安的时候,刘进偎依在卫子夫怀里,没有下来。 史良娣责道:“娘与你父王、姑母给祖母请安,你倒偎在那里,不懂礼仪。” 卫子夫一边要他们平身,一边道:“他还只是个孩子嘛。” 刘进从卫子夫怀中出来,要春香带他到院子玩纸鸢,母子三人于是边喝着茶边叙话。 “母后知道么,又要打仗了。”向母亲请过安,刘据在对面坐下道。 卫长公主接过太子的话:“不过这次统军的是那个已故李夫人的兄长李广利。” 卫子夫对这种局面并不是无所感触,可她知道,这是她不得不面对的现实。眼前对匈奴的战争,皇上看重的不仅是国家的尊严,也是为了维护他那颗被胜利支撑着的自尊心。可李广利节制军队,的确让她感到不安,却又不能当着儿女的面说。 “人事有代谢,现在你父皇不用他又用谁呢?” “不在于用谁,而在于这场仗要不要打。”刘据道,卫子夫对任何事情都是一种宽容和忍让的态度,这让刘据感到失望和无奈。“母后身居宫闱,对外事知之甚少。大宛之战把盐铁官营积累的资财消耗得差不多了,如果现在再兴兵戈,百姓免不了又要受苦。” “可不是么?外面传闻可多了。说是这个李广利自从封了海西侯后,整天宴请不断,府门前的车驾都望不到头。现今的官场怎么成了这个样子?”卫长公主不无讽刺地说道。 “父皇给李广利一家的赏赐超过了以往许多大臣。而现在朝廷送礼成风,有些官员送礼花费太大,就暗地加收各种课税,或兼并土地,把建元以来‘限民名田’的成果冲击得七零八落。” 他们这些消息都是从哪里得来的?把卫子夫听得心惊肉跳。她不愿意再听下去,正色道:“巷闾传言,你们也相信?你们都是皇室贵胄,一举一动朝臣都在看着,千万不可被流言所惑。本宫知道,你为父皇没让你赴重阳歌会而耿耿于怀,这种娱乐对你真这样重要么?你父皇不传你去,是怕你染上声色之欲啊!” 可刘据接下来的话,却让卫子夫真的不安了。 “不仅是这次重阳歌会,自上次孩儿对出兵大宛提出异议后,父皇就不再口谕孩儿参加朝会了。” 卫子夫的眉毛骤然蹙在一起,她将前后许多事情往一块联系,就感受到了压力。她觉得应该找公孙贺来问问情况。 这想法还没有下眉头,椒房殿黄门总管进来禀告:“娘娘,丞相求见。” 卫子夫立即意识到,丞相的到来一定与太子有关。 她对儿女道:“你们要是没有事,就先回宫去吧,本宫与丞相有话要说。” 第三十一章 纵弟秽乱延年死 李季从小黄门背上爬了起来,系好衣带,挤着淫邪的眼睛问道:“舒服吧?” 小黄门常明扭了扭屁股,坐起身来道:“又不是第一次了,何必问呢?” “那你舒服不舒服?” 常明胆怯地点了点头。 李季嘿嘿笑了,那舌头又伸到常明口中,两个男人紧紧拥抱在一起。 经过来回的折腾,两个人都有些累了,依偎在一起说话。 常明问道:“宫内外的女人那么多,公子不去找她们,却来咱家这里纠缠,图个什么?” 李季笑道:“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再说,你的声情与女人何其相似,嘻嘻!” 常明知道,这事一旦被发现,就是死罪。因此每次过后,他都要后怕几天,见了包桑头都不敢抬。 可当他与李季在一起的时候,又能说什么呢?李氏兄弟现在是炙手可热的人物,连丞相见了都要让他三分,何况他一个小小的黄门。 这是掖庭一个十分偏僻的角落,是用来关那些有罪的宫女的,平日里很少有人来。他们就在这个阴暗之处一夜又一夜地寻求着快感。 现在,谯楼上的钟鼓已经敲过四更,再有一个时辰天就亮了。而卯时正是大臣们上朝的时节,黄门必须赶在这之前到岗。 常明内心忐忑不安,提醒道:“公子!时候不早了,该回去了。” “不急!再玩会。”李季说着又要来。 常明佝偻着身体,乞求道:“奴才万万不敢,黄门总管马上就要点卯了。” “怕什么?有我呢!” “公子,朝廷律法无情,触犯律法你我就都完了。” “律法!哼!律法不过是一纸空文,能奈我何?要知道,我可是海西侯的兄弟!” 在李季从他的身上站起来,穿戴整齐,离开小间,沿着掖庭侧门悄悄溜出去之后,常明哭了,哭得很伤心。 他说不清这是为了自己的命运,还是为了肉体的折磨和心灵的创伤。难道这个世界注定是如此么?李季回去了,躺在将军府里可一头睡到日色过午,有人伺候梳洗、用膳,完了就是骑马打猎,糟践百姓,而他却要拖着酸痛的身体前去应卯。 常明在心里骂着,趁黎明的朦胧,朝掖庭的点卯处艰难地走去。 看到掖庭黄门总管拿着竹简高声吆喝着,他庆幸自己没有迟到,他尽量挺直身体,不让别人看出破绽,可当每个人领了当日的差事就要散去时,他还是被身边的一位小黄门拉住了。 “常明!你怎么了,走路一拐一瘸的?” “没有啊!我好好的。” “没准你是偷了宫中的宝物,拿到宫外去卖,被强人打了吧?” “就是!要不,昨日看你还清清爽爽的,怎么今天就成了这副模样?” “老实说!作甚去了?” “真没干什么。”他被逼到墙角,瑟缩着身体,浑身冒着冷汗,眼看都要哭了。 “不去应事,你们在吵闹什么?”掖庭黄门总管闻声赶来,大声呵斥着。 他看到缩在墙角的常明,骂道:“点卯时就见你脸色失常,不大对头,这会儿又如此模样,说,你作甚去了?” 一位小黄门上前禀告道:“公公,这小子被人把腿打瘸了。” “哦?所为何事?” 随着黄门总管的问话,常明喊了一声“公公饶命”,就跪倒在地上了。这一跪不打紧,疼得他“哎哟”一声叫了出来。 黄门总管见此情景觉得十分奇怪,眼珠骨碌碌直转。这让常明毛骨悚然,正忐忑间,只听见总管喊了一声“把他的裤子扒了!” 黄门们便纷纷上前,七手八脚,没费功夫,常明的裸体就暴露在晨光之下…… 后宫发生如此丑闻,隐瞒下去,最终只会殃及更多的人。掖庭黄门总管不敢怠慢,匆匆地赶往未央宫去向包桑报告。 大约一个时辰后,包桑和掖庭黄门总管已拿着常明的口供出现在椒房殿。 卫子夫刚刚梳洗完毕,听说包桑求见,就有些不高兴:“一大早就来烦本宫,问问他们有何要紧之事,不能等到午间来奏么?” “包公公不曾细说,看样子很急。” “让他进来吧。” 可当他们出现在皇后面前时,两人却相互看着,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卫子夫问道:“你们不是有事要奏么?怎么不说话?” “这……”包桑不知怎么说,于是用眼神示意掖庭黄门总管,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掖庭黄门总管只好大略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其间省略了许多龌龊的经过。 卫子夫没等他说完,就明白了八九分,她抬头时眼神就愠怒了:“本宫反复交代,对宫中之人要严加管束,可你们却如此纵容,做下此等禽兽不齿之事,该当何罪?说!那个该死的东西是谁?” 掖庭黄门总管急忙呈上常明的口供。卫子夫浏览了一遍,问道:“这李季是何人?” 包桑接过话道:“此人乃贰师将军胞弟。” 卫子夫倒吸一口冷气,便知此事很棘手。不过她旋即恢复了平静,问道:“此事皇上知道了么?” 包桑摇了摇头:“因为事发后宫,因此先来奏明娘娘。” 卫子夫沉吟片刻,转脸来对春香道:“你让詹事宣丞相到宫中来一趟,顺便请廷尉吴尊一同进宫。” 遣走春香,卫子夫回头对两位黄门总管加大了压力。 “败坏后宫风气,依律本宫就可以定你们死罪。不过,念在你们终日伺候皇上,本宫姑且饶了你们。既然案情牵涉到协律都尉和海西侯,情势不免复杂,何况本宫看到的也只是那小黄门的一面之词。一切还是等丞相和廷尉审理清楚后,直接禀奏皇上吧!” 这是何等聪明的女人啊!她把案子交给丞相处理,既回避了与贰师将军的冲突,又摆脱了后宫干政的嫌疑——出了椒房殿,包桑依然为卫子夫的聪明感叹不已。 公孙贺从皇后那里回来,立即把王卿、吴尊和霍光召在一起,商议李季与中人淫乱一案。他知道这既是打击李氏兄弟的良机,又是维护太子地位的必须之举——毕竟他和太子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可久经宦海的他却以维护贰师将军声誉的语气很巧妙地把话题切入对案件的审理上: “现在,贰师将军正在前线与匈奴苦战。所以,此案的关键是李季的行为是不是两位兄长的纵容,老夫不希望牵涉李将军,可若是其兄长纵容犯罪,那么我们就只有如实禀奏皇上了。” 霍光当然明白丞相这番话里的意思,随即建议道:“依下官的意思,吴大人应该先将李季密捕,连夜审问,免得节外生枝。” “霍大人所言极是。应该马上行动,以免走漏消息。”王卿也附和道。他对李广利兄弟不把自己放在眼里早有腹诽,现在有人出来替他出气,他自然愿意顺水推舟。 而吴尊是公孙贺去年举荐到廷尉任上的,他当然不会放过这个知恩图报的机会,当即表示赞同。 公孙贺特别强调,对常明之事一定要严守秘密,不可声张。 李季是很讲究的,每次到掖庭他都要用泡着香料的温水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的。他觉得这种特殊的香味,对已经女性化的中人有着催情的魔力,这可以让他兴奋,带给他刺激。 看看亥时到了,他穿戴好宫人的服饰,就蹑手蹑脚朝掖庭狭长的复道溜去。他完全不用担心不能进去,因为常明早已为他仿作了一把侧门的钥匙。 可这一回,他错了。 他刚刚打开那扇鲜为人走的小门,就被人从身后套了布袋,扛在肩头。他想喊,嘴里却被绢帛塞着。直到被丢在廷尉大堂的时候,他才知道,常明已经招供。 吴尊命府役将口供拿给他看,他顿时就蔫了。审讯并没有多难,李季面对每一个可以令嫌犯粉身碎骨的刑具,很快就招供了。两位兄长其实早知道他的行为,只是念及去世的李夫人,因此容忍和放纵他。 第二天早朝后,公孙贺和吴尊就携着常明和李季的口供来到宣室殿。 刘彻这时候正为路博德飞马传来的一道奏章烦恼,听了公孙贺的陈奏后,把一肚子的愤懑都发泄到协律都尉身上。 “好啊!朕的赏赐益重,子弟怠惰骄恣者益多,朝廷还有规矩没有?”刘彻冷笑着,越说越生气,“将士们在前方流血,他们竟然干下如此败坏风俗的勾当。是可忍,孰不可忍!” 刘彻把常明和李季的口供掷向案头,声色俱厉地向吴尊发出口谕:“身为协律都尉,又是中人,竟不顾羞耻,朕若是姑息养奸,岂非让皇家蒙羞。速将李延年下狱审理!” 包桑从殿外匆匆进来,附耳对刘彻道:“协律都尉已在塾门等候多时,求见皇上。” “让他去死吧。” 刘彻对吴尊的迟缓十分不满,严厉地呵斥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去办!” “诺!” 吴尊从宣室殿出来,看见李延年正忐忑不安地朝殿门口看。显然,他已得知了李季的罪行。他也许还抱着侥幸的心理,希望皇上看在妹妹的分上,法外开恩。 “速将逆贼李延年拿下!”吴尊一声暴喝,羽林卫迅速上前将李延年扭住。 “你等大胆,竟敢侮辱协律都尉,待会见了皇上,让你们个个碎尸万段!” 吴尊讥讽的眼光掠过李延年的额头,道:“皇上恐怕不会再见你了,我的李大人,走吧。” 李延年绝望地朝宣室殿门口大声呼叫:“皇上,臣冤枉啊……”未及喊完,他的嘴就被堵上了。 “荒唐!真是荒唐!”刘彻还没有从刚才的愤怒中走出来,又被新的烦恼所缠绕。 他向公孙贺发泄着对李陵的不满:“当初是他主动提出要率兵深入敌境的,朕不仅准奏,而且还派路博德前去接应。可前不久路博德飞报说,李陵以为现正是匈奴草丰马肥的季节,战恐不利,要等明春出战。你说说,究竟是路博德畏敌,还是李陵怯战?” 其实当路博德的上书一到京城,公孙贺就先看到了。他凭借自己的战场经验判断,如果说李陵建功心切,贸然进击,还说得过去;要说怯战不进,只能是路博德的主意。 为了弄清原委,公孙贺连夜写了一封密札,六百里加急送到前线,要李陵将实情奏报朝廷。现在,一个多月过去后,已经有结果。 公孙贺从衣袖中拿出李陵送来的上书和地图道:“李陵来书,有要事禀奏皇上。” “他还强调不宜出战么?” “非也!”公孙贺与包桑一起,在案头铺开了李陵所绘地图,“事实上,李将军率领步军五千,沿弱水北上千里,到达浚稽山扎营。路博德率领的骑兵到达浚稽山以南的龙勒水上游,来回搜索,毫无发现,于是又回到受降城休整。此乃李陵属下陈步乐送来的沿途敌军阵势图,请皇上御览。” “这么说,他们根本就没见面?” “想来应该是这样。” “路博德老迈昏庸,险些让朕委屈了李陵。” “是非曲直,还要等到战事结束后才见分晓。”公孙贺没有急于下结论。皇上的脾气现在越来越怪,他若是把话说死,一旦形势有变,连回旋的余地都没有了。 “李陵正当盛年,但愿他不负朕望。” 天时人事日相催,转眼就到了天汉二年(公元前99年)十月。 从前方传回的战报并不乐观,匈奴人显然采取了诱敌深入的战术。因此,李广利从酒泉出发,一路上几乎没有遭遇阻击。但是,当汉军南撤时,却遭到匈奴右屠耆王大军的伏击,损失惨重。 另一路从西河出发的大军由公孙敖率领,与路博德先期到达的汉军会于诼涂山。可他们是越老越胆小,总是避着匈奴军,走走停停,瞻前顾后,虽然队伍庞大却毫无所获。 “李广利误国!路博德误国!公孙敖误国!”刘彻对着朝会上的大臣们咆哮。 公孙贺和王卿一个个低头不语,任凭皇上在那里发泄心中的怒火。 倒是霍光安慰道:“李陵乃将门之后,即使因力量悬殊不能大胜,也一定能挽回危局,不至于败给匈奴。” 司马迁也道:“臣与李陵乃莫逆之交,深知他的秉性和气节。” 散朝时,刘彻特意叮嘱公孙贺:“只要有李陵的消息,都要立即送到宫中。还有!关于李延年、李季兄弟入狱的消息,你要严密封锁消息,以免扰乱李广利的军心。” “请皇上放心,臣深知此间利害。”公孙贺答道。 可从情感上说,他倒希望李广利节节失利,最好流亡匈奴。这样,剪除李氏家族就是一件顺理成章的事。 皇上年纪已经大了,他唯恐中途生变,闹出一场废立风波来。那样,他就既对不起卫子夫,也对不起卫青和霍去病了。 对司马迁来说,他根本没有兴趣理会大臣们的这些明争暗斗,他关心和牵挂的是李陵的安危。 这一天黄昏,司马迁照例来到李府。他是这里的常客,与府令已经很熟悉了。因此,当他一进府门,府令就直截了当地对他说道:“大事不好了,李将军的一位军侯从前方潜回,说是将军在浚稽山遭到单于大军的围攻,处境十分危急,夫人这会儿,正坐在厅中垂泪呢!” 司马迁心里“咯噔”一下,觉得隐隐作痛。府令后面说了什么,他根本就没有听见,而是直奔了客厅。 “情况究竟如何?请夫人告知在下?” “唉!”夫人忍不住哭出了声音,“夫君危险啊!匈奴且鞮侯单于率三万之众将李陵围于浚稽山谷,李陵率领部下勇战数日,斩首近两千多人。匈奴不知底细,不敢轻进。不料他属下的一个校尉降了匈奴,很快汉军的处境急转直下,现时尚不知……” “夫人不必担心,以将军智勇,必能转危为安。” “唉!大人哪里知道,路将军竟然袖手旁观。” “有这等事?”司马迁很吃惊,路博德是跟随霍去病多年的老将,他怎么可以这样置朝廷大局于不顾呢? 司马迁如芒在背,在客厅待不下去了,他现在最关心的是皇上对这件事情的态度。 “夫人不必担心,在下这就到丞相那去打探消息。” 出门时,司马迁嘱咐道:“此事先不要告诉老夫人。” 从丞相府回来,司马迁的心就更加沉重了,事情远比夫人所说要严重得多。 路博德和公孙敖报来一个十分惊人的消息,说李陵已经投降匈奴,余部四百多人逃回汉军大营。 深秋冷月孤零零地悬挂在院内那棵槐树梢头,周围的星辰稀稀落落地撒在天空。 司马迁再也没有心思埋头在浩如烟海的史籍中了,他独自一人在书房前踱着步子,以致夜露湿了鞋尖而浑然不觉。他思绪纷乱,在京都与大漠间徘徊。 那是出征前的话别。也是这样一个上弦月的时光,两人喝了许多的酒。 李陵微敞衣襟,双臂撑着酒桌说,多年以来,他最讨厌的就是朝野喋喋不休地议论李广难封,这深深刺痛了他的心。这次皇上把建功立业的机会给了他,他发誓要用匈奴人的首级为《李广列传》增添精彩一笔。 “那时候,请仁兄不要忘记写上李陵乃李广之孙,大汉骑都尉。” 夜阑相别,司马迁牵着马缰道:“愚兄在京城等待贤弟的佳音,归来之日,你我一醉方休。” 言犹在耳,可你现在何处呢? 匈奴人用两千具尸骨的代价,终于把李陵堵在了狭长的浚稽山谷。他们在从投降的管敢那里获知李陵和他的校尉韩延年没有后援时,就一面发起进攻,一面派兵喊话,要李陵和韩延年投降。 死!李陵不怕,怕的是军心动摇。 但他还是对路博德抱有幻想,心想,只要率部向南撤退,走出这条山谷,也许就可以与路博德和公孙敖在山南会师。 可这是多么惨烈的撤退,箭矢用尽了,辎重丢尽了,活着的三千将士,拆了车辐充作兵器,伍长以上的军官只剩下短刀。难道祖父当年让三千陇西子弟葬身沙漠的悲剧又会在自己身上重演么? 不! 困境中,他拒绝军吏要他流亡匈奴的劝告,对韩延年道:“军人惧死,还称得上是壮士么?将军若有机会回到长安,当明我志……” 靠着一棵松树睡去,李陵在梦中看见了司马迁。他隐约听见太史令在呼唤他:“李陵!你还活着么?” 一个激灵,他睁开沉重的眼睛,却不见司马迁的影子。 月亮已经隐没在山后,留给山谷墨色的朦胧。他推了推身边的韩延年道:“趁着夜色,将军速速南撤,否则等到天明,只有束手就擒。” 韩延年站起来,从身边的鼓手手中拿过鼓槌,想击鼓起士,鼓却不响。借着微光一看,原来鼓面早已被匈奴的箭射穿。 李陵望了望疲惫的韩延年,脸上挤出一丝苦笑:“总共不过百骑,还用得着鼓吗?” 匈奴人很快地从灌木中惊起的飞鸟做出汉军要逃的判断,千余名骑兵围追而来,韩延年急道:“将军率部南撤,末将断后!” “还是你先走,本官断后!” 韩延年不再说话,手持短刀冲进敌阵——他再也没有回来。 士卒一片片倒下,也将李陵的壮志撕成碎片。 “当”的一声,李陵将短刃丢在地上。为了避免无谓的牺牲,李陵放弃了最后的抵抗…… 当余部四百多人在军侯的率领下退入汉军要塞时,他们的耳际仍然响着几日前李陵遣散他们的声音。 “仗打到这个分上,败局已定。本官不忍各位兄弟葬身大漠,你等可随军侯散去,日后如果能回到长安,可向皇上陈奏兵败真相。” 曹掾给每人分了二升糯米、一块冰,大家就出发了。从此他们再也没有听到将军的消息。 军侯面对守塞的将领,放声大哭:“将军一定殉国了。” 可还没有等到要塞将领传信给酒泉太守,第二批回来的汉军就带来了李陵投降的消息…… 第三十二章 为友激辩太史冤 月上中天,清凉如水,云际间传来一声孤鸿的嘶鸣。 司马迁抬头看去,多么希望从孤鸿口中落下只言片语。 那天,李陵兴冲冲地奔来,告诉他将率步军单独出击的消息,而他却把一个十分不愿提起的问题摆在了李陵的面前: “如果遭遇围困,贤弟将会怎样处置?” 李陵不假思索道:“真到了那一步,我当效法祖父,杀身成仁,绝不苟活屈节。” “不!他一定还活着!”司马迁望着月光,在心里对自己道。 阳关相别时,李陵曾道:“家父去世早,家母孀居一生,含辛茹苦。我无法报答,却要让她牵肠挂肚。此番前去,若埋骨他乡,家母和妻儿便托仁兄照顾了。” 一个热血男儿,说到母爱,竟然泪洒尘埃,如此大孝之躯,怎会面对强敌,屈身求生呢? 司马迁怎么都不愿相信这个事实。 书童一觉醒来,隔着窗棂望见司马迁的背影,一下子慌了神。他轻手轻脚地来到太史令身边,小心问道:“大人心中有事么?” 司马迁摇了摇头。 “小人知道,大人是在牵挂李将军,可他在千里之外,大人就是着急也无济于事。现在已是寅时二刻,大人彻夜不眠,明日以疲累之身,又怎能上朝奏事呢?” 哦!都寅时了!司马迁沉吟着进入书房,眼前摊开的是正在修改中的《李广列传》,难道这是上苍的暗示么? “李陵,我的兄弟,真到了那一步,你会如老将军那样以身殉国么?你会的!我相信自己的眼光。” 司马迁打定主意,要在朝会上为李陵辩护。他朝着门外喊道:“备车!” 他记下了这个日子:天汉二年十一月初十…… 塾门人头攒动,熙熙攘攘,李陵的投降成为官员们议论的中心。每一条消息都让司马迁的心阵阵紧缩。 “知道么?李陵投降匈奴了。” “可惜!将门之后,就此身败名裂了。” “不会吧!李陵从小就跟随李广将军,又长期待在侍中,深受皇恩,怎会有如此有辱家门之举呢?” “呵呵!大人不相信吧?听说龙颜大怒,那个为李陵送信的陈步乐自杀了。” “还有呢!昨日后半夜,廷尉府把李陵的母亲和夫人都抓了起来,发现老夫人并无丧子之哀,因此断定李陵投降无疑。” 司马迁强撑着上前,发现说话的是上大夫壶遂,就知道绝非传言了,可他还是忍不住问道:“大人也相信李陵会屈节么?” “哦!是太史公啊!”壶遂急忙起身。虽说两人秩禄、官阶差别很大,可司马迁的才气和为人素来是受到朝野尊重的。他和司马迁来到塾门外,说话的声音就小多了。 “李陵一家俱已入狱。皇上震怒,丞相惶恐,连御史大夫都一夜未眠。此事非同小可,在下知道大人素与李陵交好,不过今日朝会说话还是小心些好。” 司马迁自是十分感激,忙打拱相谢。 尽管司马迁平日对壶遂不是很待见,可这个时候,他的一句话都会让他感到温暖。 从未央宫前殿传来包桑悠长的声音:“辰时已到,请各位大人上朝。” 司马迁定了定神,跟随丞相、御史大夫等朝殿门口走去。这平日里不知走了多少遍的熟路,今天却是如此漫长。他每朝前迈一步,都觉得膝盖分外沉重。 刘彻准时出现在朝堂,他昨夜是在钩弋宫过的。 李陵投降匈奴的消息破坏了他与钩弋夫人温存的兴致,让他一夜都陷在郁闷和烦恼中,直到丑时才昏昏睡去。 晨光中,刘彻的脸看上去有些浮肿,它虽然使得日渐爬上脸颊的皱纹浅了一些,却掩盖不了日益老去的容颜。当那阴沉的目光扫过朝堂时,大臣们都齐刷刷地垂下了头。 朝会的议题非常集中,就是怎样处置李陵投降匈奴的问题。 从丞相以下,只要是站在这个大殿里的,几乎都采取了一边倒的姿态。纷纷斥责李陵叛敌变节,投降匈奴的行为。 刘彻一直面色冰冷地听着大臣们的陈奏,当鼎沸的人声渐渐平息的时候,刘彻忽然问道:“司马迁来了么?” 司马迁没有听见皇上的叫唤,此刻在他的眼前呈现的是一幅幅血淋淋的画面: 李老夫人躺在血泊中,在她的身边躺着的是尸身渐冷的李陵夫人;再远一些,是被血水浸透了深衣的李陵儿女们。他们刚来到这个人世,还没有来得及品尝人间的冷暖,就成了异界的冤魂。整整百口人命啊! “司马迁何在?”刘彻在大臣中寻找着他的影子。 这一回司马迁听到了,他走出朝列,用笏板遮住了泪水浸湿的眼睛,答道:“臣在。” “朕记得!当初是你极言李陵可以挽狂澜于既倒,现在你还这样认为么?”刘彻冷漠的目光中带着讽刺。 司马迁对刘彻的质问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意外,声音响亮地答道:“皇上,臣现在仍然不改初衷。” “哼!”跟在冷笑后面的是严厉的斥责,“说你是书生,果然迂腐不堪!事实俱在,你还有何话可说?” “请皇上容臣详细禀奏。”司马迁向前迈了一步,好让皇上能够更清楚地听见自己的陈述,“臣观李陵,事亲孝,与士信,常奋不顾身以殉国家之急。其素所蓄积也,有国士之风。如此一位看重名节的将军岂能轻易屈节?倒是那些私心自用,不顾大局,只求保全妻子的人妒贤嫉能,肆意扩大李陵的罪行,实在令人痛心。” 司马迁这话一出,大殿内一阵骚动,公孙贺正待说话,却听见刘彻严厉谴责的声音:“罢了!朕何须明察,这个软骨头,既是被匈奴俘获,就该效仿他的祖父,以死殉国,孰料他竟然……” 可司马迁却并没有因为皇上震怒而有丝毫收敛,反而更加激昂地辩解道:“即便是李陵投降,也必有不得已的缘由。况且,李陵提步卒不满五千,深輮戎马之地,抑数万之师,虏救死扶伤不暇,悉举引弓之民共攻围之。转斗千里,矢尽道穷,士张空弮,冒白刃,北首争死敌,得人之死力,虽古名将不过也。” 司马迁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得沙哑,泪水顺着脸颊,打湿了俊美的胡须,满腔的悲愤割断了他的语序。 “他……他虽战败,然……然对敌之杀伤和摧毁足以昭示天下,即便暂时委曲求全,也是为了日后报答汉室啊!臣乞皇上开瀚海之恩!” 司马迁缓缓抬起头看着刘彻,但他没有从刘彻那里获得任何希望,等来的却是暴怒。 “吴尊何在?” 其实,从司马迁为李陵辩白时起,吴尊就在御史大夫身后窥视着这一切。 结局是在预料之中的,他明白等待司马迁的只有诏狱。可是,当刘彻点他的名字时,他还是禁不住打了一个寒战,以致回答皇上的话都有点口吃。 “臣……臣……臣在。” 接下来,仿佛一切都陷入了死寂,只有刘彻浑重的呼吸声敲击着每个人的心。每个人在这无声的空间中,似乎心跳声都被放大了。 当刘彻用冰冷的语言打破这难耐的沉寂时,大臣们的心声被惊得戛然而止。 “将司马迁下狱,严加审理。” “诛灭李家,以儆效尤。” 司马迁的眼前洇出漫天血红。他被羽林卫押出未央宫的那一刻,仍然倔强地扭头喊道:“皇上!李陵是冤枉的。” 冬天的脚步循着节气一步不落地踏上了北海的草原。 先是刀子一样的冷风一连吼了几天,接着,大雪覆盖了枯槁的草地,冰封了湛蓝的湖水,匈奴人最难熬的漫长季节到来了。 苏武一觉醒来,发现炉子里烧的牛粪不知什么时候灭了,整个穹庐变成一座冰窖,身上似乎裹了一层冰,每一丝毛发都失去了温暖与活力。唉!平日里还可以勉强取暖的毛毯,在这样的日子里简直薄如丝绢。 苏武不再睡觉,在穹庐内来回踱步,舒展筋骨,祛除寒意。 对已在北海放牧一年的苏武来说,回大汉去,是支撑他活下去的唯一信念。 往手上哈了一口气,苏武掀开穹庐的门,禁不住“啊”了一声。大雪在梦中已让辽阔的天空与苍茫的草原浑然一体。他惦记着羊圈里的十几只羊,本能地拿起靠在边墙的汉节,心中掠过无言的酸楚。 离开长安时,那汉节曾带给他和平的希望。可一场事变,不但将两个国家推向战争,而且也让他的回归变得越来越渺茫。 只有这汉节让他觉得必须活着,有一天回到长安去,回到皇上身边去。 苏武走出穹庐,眯着眼睛看着大雪。想必长安现在也是冰雪覆盖的深冬了吧,那时候,他和李陵都在侍中供职,每日在皇上身边参谋政事,帮助皇上整理文书。闲暇之际,两人还常常外出郊游。 那一年端阳节,他俩骑马沿着渭水一路走去。正是渭河涨水的季节,水面浩渺宽阔,他们的思绪回到了屈原年代。 苏武驻马,等后面的李陵赶上来道:“当年屈原就是沿这汉江放逐的。” 李陵笑道:“这怎么会一样呢?屈原当年是遭人迫害,又不为楚怀王所信,才被放逐的。而我们现在可是皇上身边的人,皇上惜将爱才,雄图大略,即使秦皇也不可比,此正是你我建功之时。” 苏武毕竟年长几岁,感慨道:“为兄所言在于人生的遭际。宦海沉浮,前程多变,难免你我不会遇到奸佞。说不定哪一天,我们也会离开长安,到一个偏僻的角落去。” 李陵虽然从内心对苏武的忧虑不以为然,却还是问道:“果真到了那一天,仁兄将何以处之?” 苏武勒住马头,望着从脚下远去的渭水,若有所思地说道:“家父与令祖曾是多年同僚,自为兄初晓人事,家父就不断地教诲我,君子有杀身以成仁,无求生以害仁。果真到了那一天,为兄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虽是郊游闲语,可这话仍让李陵十分感动,他在马上打拱作揖道:“李陵当以仁兄为楷模,恪守忠孝节义之德。” 现在,命运果然将苏武抛在了遥远的北海。 匈奴人的威胁他不怕,吞雪咽冰的苦他也不怕,他最难忍耐的是寂寞和孤独。他已许久没有听到乡音了,他真担心长此下去,舌尖上再也滚不出长安话中那种沉雄、粗犷的节奏。 他不敢想这些,一想心就剧烈地痉挛和疼痛。而他殷殷牵挂的还有两位好友——李陵和司马迁,他们还好么? 苏武使劲地摇了摇头,把这些痛苦驱除出自己的脑海。他出门刚刚迈开第一步,就深深陷在盈尺的积雪里,他想退回去,可羊圈里传来头羊凄凉的叫声,让他打消了退却的念头。 羊现在是他唯一的伙伴,没有它们,他会更寂寞。 羊群瑟缩着,抗御寒冷的本能使它们挤在一起,昨夜临睡前添的干草蓬乱地被踩在脚下。 苏武有些枯瘦的手抚摸着一只只羊,传递给它们一息温暖。可当他的目光停在墙角那只永远睡去的羊时,还是下意识地打了一个冷颤,昨夜的风雪又使他的伙伴少了一个。 这种日子不会再有人光顾这里,苏武俯下身体,开始清理脚下的积雪。 雪太厚,不一会儿他的额头就热气腾腾的,寒冷渐渐远去,人也有了活气。他抬眼朝远处张望,发现在苍茫的雪原上,有几个黑点在缓缓朝这移动。 他的眼睛顿时潮湿了,生出活过来的不尽欣慰。 那是于靬王属下的千夫长和他的亲兵。一共三个人,五匹马,马背上驮着的是何物呢?大概是冻羊肉吧!匈奴人就靠这个渡过漫长的冬天的。 此刻,千夫长已经站在苏武的穹庐前,寒冷加上雪中跋涉,使他们一个个脸色青紫,嘴角干裂得没有一滴水分,只有那野性的眼睛仍被雪照得发亮。 “千夫长受累了!”苏武说着,就将他们请进了帐内。 等干牛粪冒出红红的火苗时,他把白雪倒进鼎锅,不一会儿,穹庐里就有了生机。 喝下千夫长送来的马奶酒,苏武觉得舌尖不再僵硬,话也多了不少:“感谢于靬王这样大冷的天还来关照苏武。” 于靬王是且鞮侯单于的兄弟。去年秋天,他刚刚被流放到北海不久,于靬王就率部到这里狩猎了。他毫不隐晦对单于的不满,他一直记得左骨都侯吐突狐涂的教诲,向来以汉匈和睦为己任。可且鞮侯单于哪听得进去呢? 苏武牧羊就在于靬王的领地,有一天,他到北海湖畔狩猎,就邀苏武同往。 他很惊诧,看上去文质彬彬的苏武竟射得一手好箭。一场狩猎下来,他的猎物远远超过了自己的部属。这次邂逅使他们成了朋友,每隔一段时间,于靬王就会派人送些酒食来。但是,千夫长接下来的话却让他刚刚复苏的感觉一下子冰凉了。 “这是在下最后一次为使君效劳了。” “怎么,单于知道了?” 千夫长摇了摇头:“不是!于靬王已于前日暴病身亡了。” “啊?!” 千夫长试图用滚热的马奶酒驱除心中的悲痛:“于靬王弥留之际,要在下速送些食物给使君,不想这风雪……” 苏武十分震惊,接着就按匈奴人的风俗,朝东方拜倒了。 “神圣的太阳神啊!请您保佑于靬王升天吧!” “事已至此,使君也不必伤心。往后,使君要好自为之。”千夫长安慰道。在不经意间,他提到了一个人的名字,“使君认识李陵么?” “李陵?”苏武眼里发出异样的光彩,“岂止认识,那是在下的兄弟。快说说,他怎么了?他到了贵国么?是作为大汉的使节迎接在下回归的么?” 这一连串的问话,让千夫长有些应接不暇,倒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他更多的事情。 但这犹豫也只是一闪念,既然已是朋友了,就不该瞒他了:“他投降了。本来单于要他来劝降使君,但都被他谢绝了,在下觉得他是无颜再见使君。” 这些话苏武没有听见,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他不相信将门之后,大汉的骑都尉会这样不顾气节,拜倒在单于脚下。可在千夫长向他描述了浚稽山大战之后,他就不得不相信了。 “贤弟!你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呀!难道你不顾长安的妻儿了么?”苏武暗暗叫苦。他不再说话,沉闷地喝着马奶酒,目光直直地盯着远方…… 第三十三章 错中错李陵蒙垢 刚刚进入天汉三年春季,李广利统帅的六万骑兵和七万步兵又从朔方出发,与路博德的一万人马会师于阴山脚下。与此同时,韩说率领三万步兵从五原出发,公孙敖率领骑兵万人、步兵三万人从雁门出发,摆出与匈奴决战的架势。 正在患病中的且鞮侯单于也不甘示弱,远途行军至余吾水南岸。双方在余吾河流域展开长达数十日的拉锯战,不分胜负,而公孙敖却因与右屠耆王的交战中屡屡失利而退回塞上。 今非昔比,汉军再也打不出当年卫青、霍去病那样的军威,主将不是平庸无能,就是老迈怯战,这让刘彻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焦虑。 公孙贺看得清清楚楚,大汉又进入一轮将领匮乏期。 可汉军的屡屡失利,却加重了刘彻对李陵的怀疑,担心他参与了匈奴的军事部署。 “这个李陵,自幼受李广熏陶,又在侍中多年,对大汉了如指掌,若是他为敌所用,那朕就是再派二十万大军也无济于事啊!”刘彻向坐在对面的公孙贺道。 公孙贺早有许多话想对刘彻说,只是慑于他越来越古怪的脾气而不敢轻言罢了。如今见皇上说了话,他便把在盘桓心头许久的主意说了出来。 “皇上所虑,也正是臣之所忧。何况李陵投降一事至今也没得到证实,因此臣认为可派一支军队潜入匈奴,若是李陵未降,即可迎之回国;若是果真降敌,也宜速除,以绝后患。” “好!就依爱卿!六百里加急传朕旨意,命公孙敖率军潜入匈奴,打探虚实。” 皇上的旨意传到军营,一生平庸,而今又老迈的公孙敖犹豫了。他一想起前些日子与年轻少壮的右屠耆王大战,还有些后怕。 几天后,他率领亲信沿着余吾河水走了一圈,随后一份战报便发往长安。 “臣奉旨深入匈奴,捕得生口,皆言李陵为兵以备汉军,故臣无所得。” “李陵果然降敌叛国。”刘彻终于在吴尊的奏章上批红,将关在诏狱的李陵全家诛灭。 边境战事不顺,国内麻烦也接踵而至。 天汉三年,御史大夫王卿因为非议榷酒酤新制而自杀。 这项由大农令桑弘羊提出的变革,遭到了京城商贾的抵触,朝中也有不少人对官府垄断酒市颇有微词。 各地刺史纷纷上书,声言县令们借机敛财,肆意抬高酒价,官员们吃饭都捉襟见肘了。 这些,都迫使刘彻不能不放慢战事的节奏。 于是,和议从幕后走到前台。 八月,东方朔率使团抵达单于庭。 其实,双方心里都很清楚,这不过是战争的缓冲期,台面上的微笑终究代替不了战场上的剑拔弩张。但无论是刘彻还是且鞮侯,都确实需要这一缓冲的机会。 幽默诙谐的东方朔,即使在宴会上也不改他调侃的性格。 “单于真是惜才如金啊!”东方朔嚼着羊肉,说话有些模糊不清。 “哈哈哈!使君何出此言?” “哈哈!我朝的苏武和李陵不都被单于留下了么?老朽正想着,此次会不会也被单于留下呢?” 且鞮侯单于有些不好意思:“使君言重了,寡人怎敢夺汉皇所爱呢?” “难得单于胸襟开阔,既是这样,本使就直说了,请单于送苏武和李陵回国。” 单于十分惊异东方朔的敏锐,支吾道:“这……” “看看!单于还是不愿意让他们回国么!” “非是寡人不允,实在是因为苏使君去向不明,待寡人寻访之后,一定安排大人见面。” “那李陵呢?” 话说到这个地步,单于只好答应尽快安排他们见面。 五天后,李陵与东方朔在余吾河畔的穹庐里见面了。逆境中相遇,汉使的每一句话,都催下了李陵思乡的泪水。 双方坐定后,东方朔第一句话就问道:“将军怎么可以如此轻率投降匈奴呢?陇西父老闻听之后,皆以将军不齿呀!” “皇上也相信我投降了匈奴么?” “两次向朝廷的奏报都是如此说。尤其是最近一次,皇上派遣公孙敖前来迎将军归国,中途捕得俘虏,声言将军不但降了匈奴,而且还参与余吾河之役,难道此非事实么?” 李陵睁大了眼睛,不解地问道:“末将何时曾见过公孙将军?” 东方朔沉默了很久才道:“即便阁下未见公孙将军,然降胡之举终不能得到皇上宽谅。” “唉!传言真可置人于死地啊!”李陵将一杯马奶酒灌进肚中,仰天长叹。 东方朔听出其言必有蹊跷,忙上前扶住李陵道:“老夫此次之所以主动请缨,虽说是为了重开和议,可也是为了弄清将军投降原委而来。究竟情况如何,还请将军快快告诉老夫!” 李陵叹气道:“投降的是一个叫李绪的塞外都尉,而不是末将啊!现在李绪已是匈奴的封都尉,大人可以对质。” 诙谐的东方朔突然严肃了,一下子跌坐在地毡上,两眼直愣愣地看着李陵,口中讷讷道:“误传杀人啊!误传杀人啊!” 看着东方朔的脸色,李陵便知情况不好,急忙倒了一碗奶茶给东方朔喝,这才让他缓过气来。 李陵手抚东方朔胸口道:“大人有话尽管说,末将能承受得住。” “唉!将军!你可害了一群人啊!太史令为你辩白,因此获罪被处以腐刑。你一家百口被尽数诛灭,尸体三天都无人敢取。” 东方朔陷入一片茫然。都说社稷之兴,以人为本。可到头来谁又把人命当一回事呢?为了逃避责任而不惜编造假话欺瞒皇上,为了推诿错误而不惜诬陷他人。这世道到底怎么了?巧言令色,虚伪狡诈的结果是一百多条人命成为冤魂,而他们却面不改色。 哦!李陵呢?东方朔这才发现,李陵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他踉踉跄跄奔出穹庐,面对旷野高声喊道:“李将军……李将军……”在辽阔的草原上,他的声音显得是那么的微弱。 “唉!老夫昏聩矣!为何要如此絮叨?”东方朔跌坐在穹庐外,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热泪涌流,“李将军,都是老夫一时糊涂啊!” “使君这是怎么了?” 不知什么时候,一个人站在了他的身旁。东方朔抬眼看去,哦!这不是当年陪同苏武来匈奴的副使常惠么。 “足下怎会在这里?” “在下牧羊路过这里,看见大人就过来了。” 听完东方朔的一席话,常惠道:“李将军不过一时伤情,要找个地方安静一会儿,大人不必担心。在下的穹庐就在不远处,大人且去坐坐,在下也有许多话要对大人说呢。” “好!老夫也十分牵挂苏大人的下落。” 坐得久了,东方朔两腿发酸,几乎站不起来,幸亏常惠扶了一把。 刚要离去,就听见耳边传来马蹄声,原来是左大将的卫士长率亲兵赶来了。那人下得马来,直奔到东方朔的面前,施了一礼道:“使君,单于请您回去。” “单于有何吩咐么?” “卑职不知!请使君上马。”卫士长很客气地指了指东方朔的坐骑道。 东方朔明白了,其实从进入单于庭那刻起,他的一切就都在匈奴人的监视之下,他不可能自由地与人接触。 常惠当然对这一切了然于胸,他上前为东方朔牵住马缰,看着他很艰难地上了马,道一声“大人保重”,自己便拾起羊鞭,融入羊群之中了…… 李陵睁开眼睛,周围一片漆黑,只有天空冷漠地看着他。摸摸身上,冰凉凉,湿漉漉的。 大漠的八月秋夜,气候已十分寒冷了。他头疼得厉害,像要破裂一样。 “我怎么到了这里?”他像是在问自己,也像是在问大漠。 他有一种要被黑夜吞没的恐惧,而从远处传来的狼叫声告诉他,他离匈奴人的军营已经很远了。他站起来摸了摸冰冷的脸颊,尽力回忆曾发生过的一切。 当战马闻着气息赶来,很温顺地吻着他的额头和双手时,他想起来了,想起了东方朔告诉他的一切。 他忽然觉得,自己一下子变成了漂泊在草原的一片枯叶,长安那棵大树已经离他很远了。 在那个让他蒙受屈辱的夜晚,他放下了手中的武器,放弃了最后的抵抗,只是不想让部下再做无谓的牺牲。 即使他被带往单于大营的时候,他的心仍然紧紧地依偎着长安,这也成为他一年来一直没有对单于的招降给予回答的缘由。 可现在,长安对他来说已是一个梦,一个永远难以抹去的梦魇。不要说回去已不可能,就算回去了,等待他的也只有身死族灭的下场。 活着,也许还有昭雪的一天。 李陵牵着马,在漆黑的夜里,高一脚、低一脚地返回单于大营。他要好好梳理一下自己的感情,对今后做一个决断。 李陵觉得无法再继续徘徊下去,开始一点点地回忆起这一年间与单于交往的每个细节。 抛开君主身份,他从且鞮侯单于身上发现了许多与刘彻相同的东西。尽管一年来,李陵艰难地坚守着心底那道情感底线,有时候甚至冷酷地将单于挡在自己穹庐之外,但单于却表现出了极大的耐心。 他不断地向李陵请教汉朝的礼仪文化。 他让李陵教他学说长安的语言。 且鞮侯单于并不像他的祖先那样古板僵化,他的博闻强记和机敏聪颖常常让李陵想起在刘彻身边的日子。 在短短的一年间,他不仅学会了近千个汉字,而且不用译令就可以与李陵流利地谈论两国间的大事。 且鞮侯单于一样懂得亲缘关系对维护君主的地位很重要,他曾不止一次托人游说,要将自己的妹妹阿维娅嫁给他。可是,每次都被李陵婉言谢绝了。 此事虽是由且鞮侯单于提起的,可阿维娅那颗放飞在草原上的心从此却无法宁静了。 开始的时候,她是秉承单于的旨意去说服李陵的。但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渐渐忘记了单于的嘱托,发疯地爱上了李陵。 阿维娅的心像草原蓝天一样开阔,她似乎并不在乎他已有妻儿,而只在意他在自己身边的现实。 阿维娅的心像北海一样湛蓝和澄澈,她并不计较多次被李陵拒绝,而依旧要亲兵按时给他送去马奶酒、牛羊肉和皮袍。 阿维娅的心像草原的锦鸡花一样亮丽,有一次,李陵远离单于庭去放羊,被突如其来的大风雪冻僵在野外,是阿维娅亲自为他搓擦身体,拯救了他的生命。 往事历历在目,如果不是阿维娅,他李陵也许会像苏武一样地被流放到一个不为人知的角落,与羊群做伴,默默度完一生。 李陵在暗夜里寻找各种理由来说服自己。但要他选择投降,却仍是一件不容易的事。 他现在只有一个心思,只有活着才有机会回到长安,才能洗刷加在他头上的种种不公。 平常之时,人们总觉得慷慨赴死,乃成仁之勇。可如今走在漆黑的草原,聆听狼叫的李陵才真正体会到,弃死图活、忍辱负重比见辱拔剑不知要难多少倍。 李陵在夜色中摸索着回大营的路,可走了半天,发现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他颓然地从马背上下来,疲惫地坐在草地上,望着天空密布的星辰,撕心裂肺地大喊:“父亲,宽恕孩儿的不孝吧!” 夜空中的长啸,在空旷的草原久久回荡。天边出现了星星点点的火光,越来越多,越来越密。 滚滚而来的马蹄声震得大地微微颤动,李陵警觉地坐起身,从腰间拔出宝剑。 火光渐渐近了,纷乱的叫喊从暗夜中传来:“李将军!李将军……” 李陵眼角一热,说不上是什么感情,只是呆呆看着前方。 “李陵!李陵!你在哪里……” 李陵听到了,那是阿维娅。那野性的声音此刻像夜莺一样悦耳,让他冰冷的心一下子温暖了许多。他竟然鬼使神差地向远方的火光高声喊道:“公主!李陵在这里……” “李将军就在前面,随我来……” “啪!”那是阿维娅甩动马鞭的声音,在黑夜中是那么脆亮。 马队来到了面前,将李陵团团围住,他的脸色不再苍白。借着火光,他看见了阿维娅眼角的泪花。 “将军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了,深更半夜跑到这里?” 一句话刚落,就将李陵紧紧地抱住了。 就在这一刻,李陵的心理防线溃塌了,他任凭阿维娅搂着,承受着她毫无顾忌的狂吻。 几天后,且鞮侯单于邀请东方朔出席了李陵和阿维娅的婚礼。左屠耆王、左大将、右屠耆王、右大将以及各路当户纷纷献礼祝贺。婚礼由右骨都侯耶律孤涂主持。 且鞮侯单于高举银碗,面向东方高声祈祷:“神圣的太阳神啊!请您保佑阿维娅夫妇过好日子,多生几个狼崽吧!” 随后,他来到东方朔面前道:“昔年皆是汉朝女子远嫁匈奴,今日寡人将妹妹嫁给李陵,请使君饮了这杯。” 东方朔笑道:“汉匈原本是兄弟,可你这个兄弟却总是跑到兄长门前兵戎相见啊!” “兄长亦常大兴兵戈,致我六畜不蕃息啊!” 双方诡谲地笑了笑,冲淡了争论的气氛。东方朔机敏地转移了话题:“但愿自今日起,两国息兵罢战,永修睦好。” 且鞮侯单于点了点头。之后,他转身朝大家高声宣布道:“诸位王爷、大臣!寡人的乘龙快婿李陵,乃大汉李广将军之后,今日与公主结为夫妻,寡人要送他一件珍贵的礼物。寡人要封他为右校王。” 东方朔的脸上幽默诙谐顷刻为愤怒所代替,愤然站起来道:“单于是要羞辱大汉么?” 使团的随员们也呼啦啦地站了起来,齐声喊道:“单于是要羞辱大汉么?” 气氛顿时紧张起来,且鞮侯单于的两个儿子左屠耆王和左大将手持腰刀,围了上来,刀刃闪着寒光,透着凛凛杀气。 东方朔冷冷地看一眼左屠耆王,接着放声大笑,在草原上空荡起阵阵回音:“单于是想重演劫持事件么?在这样的时刻,闹出如此风波,传将出去,不要说我皇雷霆震怒,师出有名;若是西域各国知晓,还敢与贵国交往么?届时我皇振臂一呼,天下响应,匈奴能不陷入灭顶之灾么?” 在这场合,李陵一脸的尴尬,他不知道该怎样出面去平息这一触即发的冲突。他完全没想到单于会突然宣布封赐,这不仅会加深汉朝使团对自己的怀疑,还会激起有些匈奴大臣对自己的嫉妒和仇恨。 他的目光焦急地在阿维娅和单于的脸上来回流转,他希望单于能拨云见日,尽快结束这并不让他愉悦的婚礼。 “你们意欲何为?寡人在此,岂容你们无理,还不放下兵器!”单于对左屠耆王和左大将厉声喊道。 耶律孤涂趁势道:“大喜之日!我们舞起来吧!” 李陵长舒了一口气,当他看到单于很谦恭地走到东方朔身边,邀他加入狂欢的人群时,他庆幸这场风波过去了。此时,阿维娅更是泪光盈盈地拉起他的手,冲进了人群。 草原上的锦鸡花啊向着太阳神开放 姑娘的心啊追着雄鹰飞翔 亲爱的人儿啊你可知道 没有太阳神哪有月亮的光芒 亲爱的人儿啊…… 书童送来益州刺史任安的来书时,司马迁正坐在书房里发呆。书童连叫了几声,他才从纷乱飘忽的思绪中清醒过来。 “有事么?”司马迁木然问道。 “老爷!是益州刺史任安大人来书了。” “哦!”司马迁从书童手里接过书札,随口又问道,“还有事么?” 书童犹豫了一下道:“夫人又来书了。” “搁一边吧!” “老爷!这已是第五封信了。老爷还是回一封信报个平安吧!” “啰唆!不是叫你搁一边么?” “诺!” 书童拿着信札退了出去,十分不解:真是个怪人,夫人的信不看,却把别的书信看得那么重要。 司马迁怎会不理解书童的用心呢?可对一个中人来说,他还有什么资格让一个女人为自己牵肠挂肚呢? 短短的几个月,他的胡须脱光了,皮肤变细腻了,声音也尖细了。只要对着镜子看一眼,他就觉得从此再也没有脸去见夫人,只能将那一份珍爱深深藏在心里。不仅如此,他发誓今后不许儿女们来看他,而愿一人与孤灯相伴,完成父亲的嘱托。 是的!这样的耻辱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这样的痛苦,最好由自己一人承担。 他打开任安的书札,就看到了一段让他很难回答的话。 子长吾兄: 菊月已至,遥思长安,暑流渐拂。然益州酷热依旧,夜来无眠,引笔杂叙,望兄勿以烦倦为殆。前书曾言,期吾兄以慎于接物,推贤进士为务。书去数日,了无消息…… 唉!这位任大人,怎么知道自己此时的心境呢? 在京城的日子,任安是朝中与司马迁谈得来的几个官吏之一。他们的友谊超越了官阶,以兄弟相称,这在当时的京城,是很罕见的。 第三十四章 忍上忍太史守志 元封五年,皇上下诏,在全国设立十三刺史,曾经在卫青军中任过多年长史的任安,被派往益州履职。 临行前,司马迁在外城的亭子里摆酒为任安饯行。两人相约,要尽其所能,为朝廷荐才选能。可现在他这个样子,怎么还可能实现这个约定呢? 任安没错,他的埋怨也不是没有道理;何况,益州距离京城,遥遥千里,他大概还不知道自己蒙受了如此大辱吧。 司马迁本不想再撕开的伤口,却被这预料之外的书札刺得隐隐作痛。 看来,今夜他又要与凉夜孤灯相伴了。 司马迁唤来书童,要他闭门谢客,然后就把自己关在了书房里。 从何处着笔呢?唉!还是从他对自己的埋怨写起吧。司马迁掸了掸笔尖,先写下了任安的文字。 太史公牛马走司马迁再拜言,少卿足下: 曩者辱赐书,教以慎于接物,推贤进士为务……仆非敢如此也。 依照司马迁的性格,每次写信,在写下对方的名字后,总要停笔静思片刻,以便寻找恰当的措辞。可是今天刚刚写下“少卿足下”,那沉寂不久的心事就如决堤的大水,倾泻而下了。 顾自以为身残处秽,动而见尤。欲益反损,是以独抑郁,而谁与语?谚曰:“谁为为之,孰令听之……” 故祸莫憯于欲利,悲莫痛于伤心,行莫丑于辱先,诟莫大于宫刑。刑余之人,无所比数。……如今朝廷虽乏人,奈何令刀锯之余,荐天下之豪俊哉! 司马迁渐次弥合的伤口就这样被重新撕开,渗出点点鲜血。 在那个把耻辱刻进灵魂的日子里,司马迁第一次感到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滋味。 几个膀大腰圆的牢役死死地按住他,一柄锋利的刀刃伸向他的下身。一声惨叫,他昏了过去,等到醒来的时候,折磨他的不仅是肉体的痛苦,更是人们从此将用异样的目光去注视他。 他随后听到的第一个消息,就是李陵家被族灭。他果断地要前来探监的书童星夜赶回夏阳,让司马家的人改姓氏,以表明他从此与夏阳没有任何关系。 司马迁不是那种贪生怕死的人,可他却需要苟活于世的勇气,不为别的,就为完成父亲的夙愿。 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用之所趋异也。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其次不辱理色,其次不辱辞令,其次诎体受辱,其次易服受辱,其次关木索、被箠楚受辱,其次剔毛发、婴金铁受辱,其次毁肌肤、断肢体受辱,最下腐刑极矣! 的确,他曾多次想结束自己的生命,以洗刷加在祖先身上的耻辱,可父亲临终前的声音总在耳边徘徊,那是比泰山还重的嘱托。 相比完成一部旷古迄今的史书,这样轻率地死去该是多么糊涂。现在,李陵降了,苏武流落异邦,也只有远在蜀地的任安能理解他的心迹了。 夫人情莫不贪生恶死,念父母,顾妻子,至激于义理者不然,乃有不得已也。今仆不幸,早失父母,无兄弟之亲,独身孤立,少卿视仆于妻子何如哉?且勇者不必死节,怯夫慕义,何处不勉焉!仆虽怯懦,欲苟活,亦颇识去就之分矣,何至自沉溺缧绁之辱哉!且夫臧获婢妾,犹能引决,况若仆之不得已乎?所以隐忍苟活,幽于粪土之中而不辞者,恨私心有所不尽,鄙陋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也。 司马迁愤然擦去眼角的泪水,尽情地描绘自己孜孜以求的宏图。 仆窃不逊,近自托于无能之辞,网罗天下放失旧闻,略考其行事,综其终始,稽其成败兴坏之纪,上计轩辕,下至于兹,为十表,本纪十二,书八章,世家三十,列传七十,凡百三十篇。亦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草创未就,会遭此祸,惜其不成,是以就极刑而无愠色。仆诚以著此书,藏之名山,传之其人,通邑大都,则仆偿前辱之责,虽万被戮,岂有悔哉?然此可为智者道,难为俗人言也! 司马迁用笔舔着伤口,用笔书写着人生悲愤,用悲愤激励活下去的勇气,用勇气支撑自己完成父亲的未竟之业。这一切,都化为对任安的诉说,铺满了洁白的绢帛。 他不知道府令是什么时候出现在门口的,直到他放下手中的笔,捧起信札时,才看见府令仓皇的眼神。 “出什么事了?” “包公公来了。” “哦!包公公来了。”司马迁迅速调整思绪,出了房门。 来到前厅,包桑见到司马迁,站起来道:“皇上传大人进宫问话呢!” “公公知道是何事么?” “大概还是李陵的事,东方朔大人从匈奴回来了。” 司马迁的眉毛紧蹙了一下:“李陵一家尽遭诛杀,下官也受了惩罚,皇上……” “东方朔大人带回了李陵新的消息,大人不妨一听。”包桑解释道。 进了未央宫,包桑安排司马迁在塾门等候,自己先进去复旨了。进了殿门,他就听见刘彻正在和东方朔说话。 “可他最终还是叛朕而去了。” “可事情总有个缘由。”东方朔还是为李陵辩解道。他这一辈子最大的欣慰是皇上从来没有因为他犯颜直谏而对自己疏远,所以他说起话来也没有像其他大臣那样瞻前顾后。 “李陵在匈奴被扣年余,拒金银于身外,远美女于穹庐,惟系念皇上,然则……”东方朔的声音骤然加重,带着难以遏制的义愤,“恕臣直言,若非路博德畏敌如虎,徘徊不前;若非公孙敖蒙蔽圣听,李陵岂能孤军作战,陷入胡军的重重包围呢?他们身为老臣,如此不顾大局,实在令人寒心。” 刘彻脸上有些尴尬:“这事不是已经过去了么?” “人命关天,焉能视同儿戏?因为他们弄虚作假,使李家百余人死于无辜,太史公蒙受腐刑。此风蔓延下去,今后还有谁愿意为社稷出生入死呢?” “照爱卿这么说,难道是朕错了?”刘彻颇有些不悦。 东方朔毫无退让之意:“皇上乃九五之尊,臣不敢妄议。只是这些人各求自保,目无社稷,陷忠良于不义,应该依律问罪。” “这个朕自有方寸。”但是,刘彻还是不能原谅李陵与单于的妹妹结为夫妻,“就算朕委屈了他,可他也不该与匈奴女人结婚呀!” “哈哈哈!皇上是说李陵与匈奴公主成婚一事么?依臣看来,这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哦?” “臣在婚礼当夜与李将军促膝交谈,深为他思念皇上、思念长安之情所动。我朝自太祖高皇帝以来,与匈奴通婚亦非罕事。公主尚可远嫁匈奴,匈奴公主为何就不能嫁给汉人呢?”东方朔向前挪动一步,目光中就多了智慧的光彩,“李将军在匈奴,等于我朝在单于身边安了一个钉子,或和或战,皇上完全可进退自如啊!” 人就是这样奇怪,再尖锐的谏言,从东方朔口里出来,刘彻就是生不起气来。他不得不承认东方朔说得有道理:“你呀!三寸之舌,可起死回生。” “皇上过誉了。” 瞧见包桑进来,刘彻便知司马迁到了。他转脸对东方朔道:“爱卿鞍马劳顿,一路辛苦,可以退下了。” “那微臣告退了。” 出殿的时候,东方朔与司马迁擦肩而过,他憔悴的面容让东方朔看着揪心,可在皇上的眼皮底下,他又不好多说什么,只是暗暗道了一句“保重”,便出宫去了。 有了刚才与东方朔的一番对话,面对司马迁,刘彻的眼里就充满了歉疚和真诚:“现在看来,是朕错怪爱卿了。” 皇上如此坦率地承认自己错了,让司马迁有些措手不及。几多怨艾、几多辛酸都化为一句最简单的话语: “臣枯槁之躯,何足道哉!只是李陵一代名将之后,臣……” 刘彻挥手截住了司马迁的话头:“李陵一案且不说了,朕只是觉得城门起火,殃及池鱼,爱卿为此受了牵连,朕甚不安。爱卿有何求,尽可道来!” “臣无所求。” “朕拟任卿为中书令,为朝廷起草诏令,如此爱卿亦早晚可在朕身边。” 司马迁的心被一种无言的痛苦抽打着,一阵阵疼痛。 皇上这个任命说明了什么呢?这个任命与其说是皇上对自己重视,毋宁说更大的侮辱,因为这个职务此前都是在中人中选择的。 可司马迁又一次做出了忍辱负重的选择,似乎比任何时候都要平静。 “臣……谢皇上隆恩。能够每日在皇上身边聆听圣谕,臣不胜荣幸。” 可接下来,皇上就向他提了一个尖锐的问题:“爱卿,如果要你来写李陵一案,你将如何处之?” 皇上这是在试探自己,司马迁似乎早已预料会有这么一天,几乎不假思索地答道:“史家之德,在不隐恶,不掩善,不逢迎,求其真也。” “朕知道你会这样说。难道你对朕也要这样么?”刘彻叹了一口气。 “皇上的意思……” “朕知道,李陵一案多有蹊跷,朕自会给众卿一个说法。然李陵投降已成事实,那过程就不必细究了吧!” “不可!”司马迁挺了挺脊梁,脸色顿时严肃了,“李陵降胡,情非得已。若非那些心怀叵测之人,怎会有李陵今日呢?倘若皇上当时能耐心听完臣的陈奏,是非曲直不难清楚。可皇上……” “罢了!”刘彻说话的声音也提高了,“是朕让他降胡的么?他有今日,咎由自取,与朕何干?” “臣不敢!皇上是要臣隐匿此事真相,以保皇上声誉么?荀子曰:‘君子博爱而三省乎己,则知而无过也。’陛下若非偏听,则博爱之恩施与忠良,李陵岂能背汉降胡;陛下若能自省,则百姓仰之若北辰。”司马迁跪在地上道。 “大胆!”刘彻的衮袖从司马迁的脸上扫过,“朕不相信,你还能再死一回。” 司马迁知道,这是皇上怒极的习惯动作。可事已至此,他没有任何退路,也许接下来等待他的是重新被投入牢狱,但死过一次的司马迁已将这些看得很淡了。 他暗下决心,就是立即赴死,也不能对不起长眠在地下的父亲。 他抬起头来,很坦然地整了整冠冕道:“皇上可以立即将臣处以极刑,可皇上能封住天下人之口么?皇上难道不明白,史书不惟书之典籍,亦存之人心。纵然皇上杀了臣,后来的太史令依然要拂尘还真的。” 说罢,司马迁不再说话,静静等待着厄运的到来。 太阳悄悄收了灿烂的光芒,大殿里渐渐暗下来。云从南山滚滚而来,压在长安城头。 这风来得也太奇怪了,漩涡一样在空中旋转,吹得未央宫内高大的树木发出“呜呜”吼声,艰难地摆动着身体。 这云也十分奇怪,南边来的黑压压的,东边来的红彤彤的,而西边来的确是土黄色的,好像有蛟龙在云海中翻滚出没。 宫娥和黄门们惦记着皇上,匆匆向殿内奔去,可包桑的一只脚刚刚迈进宣室殿,就听见里面传出刘彻的怒斥声:“出去!都给朕出去。” 包桑仓皇地定在了殿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他回身向宫娥和黄门们挥了挥手,大家就纷纷退到塾门内,眼巴巴地看着黄门总管的肩头落下了铜钱大的雨滴。 “怪了!都九月了,还下这样的雨。” “轰隆隆……”一阵惊雷掠过长安城头,在宣室殿上空炸响。 包桑“扑通”一声就跌倒在地,尖叫道:“九月了,还打雷,这老天怎么就发怒了?” “皇上!皇上……”他再也顾不上皇上的呵斥,一头扑进大殿,可踉踉跄跄的他却看到了另一幅情景: 刘彻望着殿外,喊声盖过了隆隆雷声:“苍天在上,朕自即位以来,道德行为,天日可鉴,朕何惧哉?朕就准了你的所奏,千秋功罪,任后人评说吧!” “皇上!”司马迁和包桑同时跪倒在了刘彻面前。 雷声在未央宫宣室殿上炸响的时候,公孙贺的车驾刚刚停在自己府邸门前。府令拿着斗笠上来,却被公孙贺挡开了,他脸色铁青地问道:“公子可曾过府?” 府令摇了摇头。 “速传他来见我。”公孙贺说着话就进了府。 夫人见老爷气呼呼地回来,便知肯定是遭遇了不快,忙唤来丫鬟为他换了干净的深衣,又安排膳房煮了姜汤。 “气煞老夫了。”公孙贺喝着汤还是打了两个喷嚏。 “谁又惹老爷不高兴了?”夫人轻提裙裾在公孙贺对面坐了下来。 “还有何人?就是你那不肖子。” 夫人笑道:“夫君一定又是听到什么传言了,他都当了太仆,老爷还不放手?” “哼!防着放着就出事了。” “夫人想想,皇上要不是看在皇后和老夫,以他公孙敬声,了无寸功,能做到太仆?老夫是丞相,他官居九卿,你说他还有何不满足呢?可他偏搅到榷酒酤一案中了。” “不会吧?平日里没有听他说过呀!” “糊涂!如此蝇营狗苟之事,他会对你说?桑弘羊、上官桀看在与他同为九卿的分上,暗中通报老夫,说他利用皇上的榷酒酤诏令,四处敲诈勒索,弄得民怨沸腾。有人秘密投书到北阙司马那里,幸而被老夫发现,否则送到皇上那里,他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有这事啊?老爷!你可要救声儿呀!” 正说着,公孙敬声就过府来了。他一进门,也不看二老脸色,就急匆匆地说道:“听说因杅侯因为夫人作祟巫蛊被下狱了。” 公孙贺从牙缝中挤出一丝冷笑道:“老夫看你也快了。” “父亲又听到什么了?”公孙敬声说着,就要在母亲身边坐下来。几年太仆的生涯,让一个瘦削的中年汉子发福了。 “站着听话!问你自己,装什么糊涂?”公孙贺大声喝道。 公孙敬声愣神地看看父亲,心里埋怨父亲何其多事,再怎么说自己也是有妻儿的人了,还这样管着?可口里却道:“孩儿有什么错,请父亲指教。” “你近来在外面都干了些什么?” “孩儿每天出于私门,入于公门,尽职尽责,从无违律之举呀!” 看着公孙敬声若无其事的样子,公孙贺干脆将事情点破: “哼!你是欺老夫年迈么?说说,榷酒酤诏令颁布以来,你都干了些什么?” 公孙敬声暗暗吃惊,可还是心存侥幸,不相信父亲这么快就掌握了他的劣迹。 “一定是有人对孩儿位列九卿有微词,编排了谣言诬陷孩儿,父亲万不可听信啊!” “混账!”公孙贺扬手就给了他一记耳光,“人家都投书到北阙司马那里了,你还装糊涂,老夫看你是活腻了!是不是要皇上下一道诏书,让你也尝尝廷尉府的滋味呢?” 公孙敬声一听便知道穿帮了,只好如实地交代了一切。他说自己是被拉进去的,没想到会惹出麻烦。 公孙贺打断了他的话,指着儿子的鼻子道:“人家为何拉你进去?还不是你有个当丞相的父亲!当年酎金案,不是有人就拉了卫不疑和卫登么?若是皇上知晓,你轻则丢官,重则腰斩东市。你一人死倒也罢了,可你会殃及公孙一族啊!你想想,元狩以来死了多少丞相?又有多少人被灭族?” 公孙敬声这才觉得事情严重了,求饶道:“事已至此,还请父亲指点迷津。” “你今夜就将钱还给那些关闭的民间酒肆,也好让他们在朝廷收买中少些损失。好在投书就在为父手中,明日召桑大人和上官大人来,要他们对属下严加管束才是。” 公孙敬声还要听父亲叙话,公孙贺黑着脸道:“你在这干什么?还不还钱去?” “诺!” 雨还在下,公孙敬声出了府门,在心里埋怨父亲太胆小——都做了丞相,家境倒不如那些侍中的官员。 上了车,公孙敬声没有好气地对驭手道:“走吧。” 车驾在尚冠街上碾出咯咯的声响,渐渐地远去了。 看看外面雨越下越大,公孙贺忽然觉得自己对儿子太苛刻了,不过此念想旋即就消失了:“此事绝不能拖,越拖麻烦越大。夫人心疼了是不是?” “唉!官做得再大,在娘的心中,总是孩子。” “夫人是要他的命呢?还是要……” “唉!老爷不必说了,妾身明白这个道理。” 卫君孺说着,就问起公孙敖来:“公孙夫人巫蛊惑众,可公孙将军罪不至死啊!怎么也被皇上判了腰斩?” “晚节不保啊!名义上是纵容夫人,实则是谎报军情,在李陵一案上说了假话。他不死,皇上如何向众臣交代呢?”公孙贺起身,准备去歇息,“说来他也是大司马的挚友,为了营救大司马,还曾得罪了陈皇后,可他……” “这样说来,还真应该经常提醒敬声。”卫君孺又一次想起了儿子,她在心里暗地寻思,“明日妾身也该进宫看看皇后了。” 第三十五章 巫蛊又生宫闱乱 卯时刚过,刘据早早动身,准备去赴早朝。 史良娣一边吩咐宫娥伺候太子漱洗,一边吩咐黄门准备车驾。刘据看着灯影中的她,心中就生出春水般的感动。 算起来史良娣陪伴他已度过了十六个春秋,她总是泰然地过着相夫教子的生活,安心地做个温顺的皇家儿媳。 有时候,刘据因与父皇之间的分歧而郁闷烦躁时,反倒是她做了打开心结的钥匙:“父皇一生,搏击风云,自然比殿下知道得多,殿下还需深解父皇的用意。只要父皇龙体康健,大汉江山永固,殿下就是终生做太子又有什么呢?殿下如有谏言,不妨心平气和地禀奏,父皇从谏如流,又如何会拒亲子于千里之外呢?” 唉!她受母后的影响太深了。刘据总是这样在心中不经意地想。 他穿戴整齐,史良娣又呈上银耳汤:“今日早朝,殿下凡事一定谨言慎行,臣妾和进儿在宫中等殿下归来。” 刘据点了点头正准备出门,却看见春香带着一个黄门来了。 刘据问道:“母后有何旨意么?” 春香道:“皇后凌晨起来,在神明台接了晨露,和了玉屑,此可清心明目,请殿下带给皇上。” 刘据接过玉盏,正准备上车,春香又道:“殿下慢行!” “还有事么?” “皇后要奴婢带话给殿下,朝会上千万不要与皇上发生龃龉,凡事要克制些。” “知道了!你转告母后,本宫自有分寸。” 刘据的心伴随着车毂的旋转而忐忑不安。前些日子,詹事侯勇从外面回来,说他去上林苑办事,不意驭手打了个盹,车驾驶上了驰道。待他急忙要驭手改道时,却看见了水衡都尉江充在那里。 “哎呀!你怎可如此疏忽?驰道乃天子专道,王侯将相犹不敢越过半步,何况你这个詹事?”刘据当时就如此斥责。 事情虽然过去了好些日子,可他不知道江充是否将此事告到皇上那里。 昨日,皇上命钩弋宫黄门总管苏文传来口谕,宣他前去朝见。他的心就一直不定,但愿父皇不是为了越过驰道这事…… 而此刻,刘彻正在钩弋宫前殿等候臣下的到来。 过了夏至,长安的气候又进入暑季,刘彻正做着移驾甘泉宫的准备。 往年离京,依照惯例,他要在未央宫前殿召开御前会议安排朝事。可今年由于小恙不断,且身骨日益沉重,朝会就不得不改在钩弋宫举行。 自征和元年(公元前92年)以来,刘彻发现自己喜欢在回忆中打发时光了。 他会在批阅奏章的时候,忽然停下笔来,看见祖母太皇太后步履蹒跚地向他走来,那拐杖点击殿砖,敲出清脆的节奏。 他会在暮色中,望着一点一点被苍山吞没的夕阳而叹息。这时候,母亲王太后就会回到他的身边,那双忧郁的眸子就像儿时一样注视着他。 有时候,走在钩弋宫的回廊间,他会莫名其妙地笑出声来,口里喊着——卫青、去病,你们说说,今日大军可有捷报飞来啊?哼!他们——公孙贺、公孙敖、李广利,一个个都不中用。看来这兵还是要二位爱卿来带,朕才会放心啊! 这没头没尾的话常常弄得包桑惶恐不安:“皇上!他们已走了多年了,而今都在茂陵呢!” “哦!他们都去了么?都走了?他们为什么要弃朕而去呢?”刘彻睁开迷离的双眼,嘟哝着。他忽然想起一个人来,“公孙贺呢?他不是丞相么?怎么也不来看朕?” 包桑的泪水此刻就在心底流淌了。唉!这是当年那个叱咤风云的皇上么?他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健忘了呢?真是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啊!说老就老了哟! “皇上,公孙贺去年因为儿子公孙敬声擅自挪用北军军资一千九百万而被诛灭三族了,现今的丞相是刘屈髦啊!皇上难道忘记了?” 刘彻古怪地笑了笑道:“朕怎么会忘记呢?那个公孙敬声,说起来还是朕的亲戚,竟然敢在甘泉宫的路上埋下人偶诅咒朕,他们父子死有余辜!” 嗨!听听!包桑脸上露出一丝苦笑,这会儿他又明白了。 他很欣慰,这些年后宫血案不断,牵扯的中人何止千百,可他因为洁身自好而始终没有离开过皇上。他宁愿就这样陪着皇上一直朝前走,直到有一天倒在人生的旅途中。 包桑这样想着,就闻到风中飘来一阵兰花的芬芳。他抬头一看,原来是钩弋夫人迈着轻盈的脚步过来了。 阳光给夫人水色的脸庞涂上清荷的粉嫩,使本来就很青春的皮肤益发白皙透亮。如果不是皇上到北方狩猎,这样的女人在宫中是绝对找不到的。 “哦,是夫人到了。”包桑上前迎接。 钩弋夫人莞尔一笑道:“皇上还在忙么?” “正批阅奏章呢!” “本宫让御膳房备了燕窝汤,给皇上补补身体。”说着,她就向身后招了招手,两个宫娥捧着汤盏便走进来了。 “夫人对皇上体贴入微,令老奴感激涕零。请夫人去见皇上,老奴就在外边守着。”说着,包桑很知趣地出了殿门。 钩弋夫人来到刘彻面前,轻声莺语道:“臣妾拜见皇上。” “这是在钩弋宫,又不是在未央宫前殿,夫人何必多礼呢?”刘彻笑着应道,眼睛直盯着她,问道,“夫人昨夜睡得好么?” 钩弋夫人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两腮泛起玫瑰色的云霞——这不是明知故问么?昨夜折腾个不停,睡得好不好他还不清楚么? “臣妾为皇上做了燕窝汤,请皇上尝尝。” 这汤经夫人一吹,果然滴滴生香,刘彻喝了一口,精神好了许多。想起刚才自己的问话,也情不自禁地笑了。 “皇上笑什么?” “呵呵!”刘彻眨了眨眼睛,狡黠道,“不告诉夫人。” 这时候,从殿外传来孩子的哭声。刘彻问道:“是胶东王吗?” “正是皇儿。” “夫人快去看看,乳母怎么搞的?让皇儿如此啼哭?” “臣妾这就去看看。” 望着钩弋夫人的倩倩身影,刘彻自语道:“光阴荏苒,转眼弗陵都四岁了。” 老年得子,刘彻把刘弗陵看得比其他皇子更金贵。 那年的四月,他北巡到了河间县。在一个雨后天晴的日子,他忽然起了狩猎的意念。 水衡都尉江充急忙安排下去,第二天早上,一干人便飞鹰走狗、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在围场里,猎犬紧紧地追着一只小鹿,那弱肉强食的场面让刘彻顷刻间忘记了老迈,他挽起银弓,“嗖”的一箭出去,那惊慌失措的小东西就不见了。 漫山遍野的羽林军,循着皇上指点拉开了网。 他钻出丛林,被眼前的景致惊呆了。 在一面缓坡前,那只受了伤的小鹿正躺在一位女子怀里。那女子目似明珠,面如满月,唇含丹露,肤若蕴玉。 也许是鹿儿伤口流淌的血刺痛着她娇弱的心,眼看着泪珠从那双眸子里溢出,落在可怜的小生灵身上。 羽林军正待上前抢猎物,却被刘彻拦住了。那一刻,他觉得这尘世凝固了,听不见鸟鸣犬吠,远去了马嘶人沸。在这位女子面前,阳光、春风、青山和绿水都黯然失色。 他就那么静静地站在远处,看着女子和她怀中的小鹿。 而她此刻正心痴神迷地为小鹿无辜受伤而流泪,及至发现面前有位仪表不凡的男子用如醉如痴的目光打量她时,白皙的粉脸立时布满霞绯,怯生生地喝道:“你好生无礼,何以如此看着我?” 刘彻自来到人间,除了父皇母后可以训斥责备外,没有人不畏惧他。现在竟有一位山野女子敢骂他无礼,他先是一惊,继而新奇地问道:“敢问小姐,此鹿可是你家的么?” 女子道:“不是我家的又怎样?” 她生气了,他反倒被她的气恼逗笑,又问道:“小姐家居何处?” “我家就在山下,干你何事?”女子怀着警觉的心理,抱着小鹿往后退,她一不小心被身后的荆棘绊倒,那双瘦小的手立时溢出了血。 他至今想不起来,当时到底是出于恻隐之心,还是被那美艳所倾倒。他忘了汉皇的威仪,忘了有那么多眼睛看着他这个人间至尊。他忙不迭地扔下了手中的弓箭,扯下袍裾一角,替她包了起来。只是这时候,他才惊异地发现,原来这美貌女子生了一双蜷着的手。 那种难以言状的缺憾顿时铺满了刘彻胸怀,他不无怜悯地轻轻抚着女子蜷缩的五指。就在那一瞬间,奇迹发生了,倏然间那手豁然展开,光洁如玉,手心有两个形如银钩的胎痣。 她兴奋,她惊讶,她相信这流血的小鹿为自己引来了贵人,她竟然忘记了恐惧和彷徨,摇晃着自己的纤纤细指,笑了。 “哈哈哈!……”刘彻和他的卫士们也都笑了。 这笑声从缓坡前一直蔓延到山谷那边,惊起一群野鸽子,它们扑啦啦地飞向天空。 羽林卫们纷纷拉开弓箭,可就在这时,女子冲到他们面前,摆着手喊道:“不要!不要!它们安安静静在林子里生活,惊动了就已经不好了,可你们还要射杀它们,多可怜呀!”说着,泪珠子就又掉了下来。 只有一颗善良的心才会如此呵护鸟儿,刘彻被深深感动了,喝令大家收了弓箭,看着野鸽子飞过山梁,消失在天际。 “现在想来,那真是上苍安排的巧遇啊!”陷入回忆的刘彻眼角荡漾出一丝笑意,他伸手摩挲着胡须,“钩弋!你是上苍赐予朕的啊!” 就这样,那女子被称为钩弋,跟随刘彻回了长安,被封为婕妤。她用山花一样的娇艳和质朴填补了自李妍去世后皇上情感的空白。 在一个月色皎洁的静夜,刘彻感受了她通体散发的芬芳。 那是河间山野草色花露的芬芳,是令他销魂的芬芳,是卫子夫和李妍都不曾有过的芬芳。 与卫子夫在一起的那些年月,她总是要在进宫之前,用玫瑰花泡的汤细细沐浴;而李妍却要在皇上到来之前醉入舞蹈,直到出了一身汗后才去沐浴,于是,那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洋溢着乐律的柔性。 而钩弋不用这些,用山泉洗出来的、用山花滋养出来的馥郁和清香,就在她的呼吸中。 刘彻在这时候,回想起二十多岁时的青春年月,沉寂了许久的激情被钩弋的呼吸点燃了。 恢复宁静以后,她有些倦怠,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意。 “你为何发笑?” 钩弋夫人没有回答,她转过身来,端详着面前这张宽额美髯脸,慵懒地说道:“别人都说在皇上面前很害怕。” “你看朕可不可怕?” 她没有回答,只是紧紧依偎在皇上的身边,抚摸着他的胸膛。唉!这就是那个装着大汉万里江山的胸膛啊! 处在青春期的钩弋很快就郁郁寡欢了,帝王之家,居有琼楼亭榭,食有山珍海味,行有宝马香车,动则宫娥相随,可她却神不守舍,时常心不在焉。 有一天,刘彻屏退左右,温存地要她一吐心中的郁闷。 钩弋泪眼矇眬地说道:“皇上待臣妾恩深似海。然臣妾在这深宫之中,听不见田间牛犊的呼唤,望不见菜花麦浪的阡陌,臣妾想家了。” 她的憨直不但没有惹恼刘彻,反倒让他觉得这女人难得有一片淡泊之志。 他捧着钩弋的脸,深情地说道:“这有何难,朕就在这城南为你建一座钩弋宫,使你时时能游于田垄乡间如何?” 从那时起,她就觉得皇上也是有七情六欲的人。为了报答皇恩,就一定要为他生一个皇子…… 太始三年(公元前94年),皇子生下来了,刘彻为他起名刘弗陵。 想到这小家伙,他脸上就挂着慈父的欣慰。 包桑这时进来了,他打断了刘彻的思绪:“大臣们的车驾正陆续到来,水衡都尉江充先一步到了,说是有事求见皇上。” “哦!他来了,那宣他进来吧。” 近来,刘彻对江充的印象很好。此人办事干练,从不拖泥带水。 可包桑怎么都觉得这人有种说不出的阴冷,不过他就是个老迈的黄门总管,皇上喜欢,他也不能说什么。来到殿门前,包桑尖着嗓子喊道:“皇上有旨,江充晋见。” 身材高大的江充春风得意地进殿来了。阳光照在他冷峻的脸上,在眼睑处涂下重重的阴影。走过包桑身边的时候,他露出谦恭的笑,可很快就消失了。 曾是赵王门客的江充怎么也不会想到,当年因为得罪了王太子刘丹,他不得不逃到京城,凭借自己的三寸之舌,将他们置于死地,而且还赢得了皇上的信任。 说起来,那真是绝处逢生。当他听说当年主父偃就是因为投书而受到皇上的召见,就有了孤注一掷的冲动。 他清楚,皇上越是老迈,对诸侯王就越是警觉。他把自己关在客栈房间里,一连数日,极尽详致地描述赵王如何淫乱后宫,礼抗朝廷;怎样图谋不轨,蠢蠢欲动。 他将上书交与北阙司马时,又惶惶不安。可他一转身,将自己上下打量了一番后,就笑了。除了这一领深衣外,他身无分文,还有何顾忌呢?纵然身死灯熄,亦不过孤影独魂,有何可惜的? 他赌赢了。皇上不仅龙颜大怒,命宗正寺严查赵王,而且还召他做了水衡都尉。 逢凶化吉,他得意地站在了朝会的序列。 现在,他又揣着一条重要的消息,先于其他人来见皇上了。他虽然没有把握判断皇上的态度,可他觉得这个险值得一冒。 “皇上,臣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刘彻看了看江充道:“爱卿平日直言敢谏,何故今日青山半掩,难于启齿?” “皇上明察。此事牵涉太子殿下,微臣不能不慎重。” “太子?太子又怎么了?” 于是江充把那天撞见太子詹事驾车驶上驰道的事说了一遍,还添油加醋道:“臣当即将这个人抓了起来,可太子当晚就派人拿钱去找臣,让臣千万不可将此事禀奏皇上,说只要隐瞒了此事,还有重谢。可臣反复思量,如果不据实陈奏,臣就犯了欺君之罪。” “哦!有这回事?”刘彻想说什么,却最终没说出口。 的确,太子越来越不像话了,不仅非议朝政,还干出此等僭越之事,岂非急不可耐?可这毕竟是父子间的纠葛,也是他秘不示人的御人之术,怎可当着臣下的面怒形于色呢?他很平淡地笑了笑道:“朕知道了。爱卿据实禀奏,做得很对。” 江充纳头谢恩,刚刚站起来,便见钩弋宫黄门总管苏文进来了。 “皇上,太子到了。” “嗯,朕知道了,传他进来吧!” 江充揣摩不出,皇上为什么此时传太子来,苏文的话让他觉得继续待在这里会十分尴尬,于是他匆忙向皇上告退。 刘弗陵此时正和钩弋夫人在木槿花下玩耍,他奶声奶气的对母亲说道:“父皇要带孩儿去甘泉宫玩耍,孩儿要父皇带母亲和孩儿一起去,父皇答应了。” 钩弋夫人闻此幸福地笑了。 刘弗陵见母亲高兴,便随乳母回去,一转身,他看见宫门上写着三个大字,便缠着母亲问。 “这三个字乃‘尧母门’,是你父皇写的。” “孩儿的娘不是母亲么?父皇为什么写‘尧母门’呢?” 这一问,就勾起了钩弋夫人的心事。 那是多么难忘的一段岁月啊!别人都是十月怀胎,可她的弗陵竟然在腹中待了整整十四个月。生他的那天,东方忽发奇光,直冲宫中,弗陵就在这光中呱呱坠地了。 刘彻闻讯,从甘泉宫赶来,抱着儿子连说像他,又道当年尧帝的母亲怀他时,也是十四个月,遂将这寝宫之门命名为“尧母门”。可这对一个小孩子来说,他懂么? “唉!你还小,等你长大了,娘再细细讲给你听。” “娘!孩儿现在就要听嘛。” “听话!快和乳娘回宫去。” 刘弗陵不高兴地撅着小嘴不理娘了。 可小孩子就是小孩子,当他看见刘据的身影时,立即忘记了刚才的烦恼,朝太子跑去:“太子哥哥!太子哥哥!” 其实,刘据早已看见了钩弋母子。论年龄,他的儿子比刘弗陵还要大好几岁。虽然碍于辈分,但他在内心也由衷惊叹钩弋的美艳。尤其是当他得知,夫人教子甚严,对母后一向很尊重,就觉得钩弋在父皇身边,也是父皇的福分。 此刻,看到他们母子亲密的样子,刘据心中又生出爱的温馨,因为他也有过这样烂漫的童年。 这样想着,刘据来到钩弋面前,施了一礼道:“夫人好!” 钩弋夫人忙回道:“殿下好!” 未及二人叙话,刘弗陵也上前彬彬有礼道:“弟弟参见太子哥哥!” 太子仁恕宽厚,这话一点不假。他见刘弗陵聪明多智,心中先自喜欢了几分,连忙上前抱起了刘弗陵,对夫人道:“听说父皇偶患小恙,本宫心忧如焚,好在夫人在旁,本宫和母后就放心了。” 说罢,刘据放下弟弟,向前殿去了。 自从皇上移驾钩弋宫后,父子有好些日子没见面了。可前日苏文传了皇上口谕,要他参加御前会议,他就不得不来了。 但他不明白,已将自己拒之朝会外许久的父皇,为什么又突然想起他了呢?他带着疑惑的心情,跨进钩弋宫前殿。 “平身!”刘彻挥了挥手,脸上没有一丝喜色。 太子欠了欠身体道:“孩儿闻知父皇龙体欠安,忧心如焚。然未领圣谕,不敢轻动,请父皇恕罪。” “百行孝为先,论心不论迹,朕不怪你就是了,坐吧!” 但刘据没有坐,却近前拜道:“孩儿来钩弋宫时,母后要孩儿将玉露呈送给父皇,祝父皇龙体安泰。” 刘彻“嗯”了一声,刘据趁机向外招手,黄门就捧着银盘进来了。 接过玉盏,细细端详着这晶莹的液体,刘彻心头不禁怦然一动。他看得出来,这是从神明台采来的。 神明台建在建章宫内,台上铸有金人,掌托银盘,承接雨露。据方士们说,饮下含了玉屑的甘露,就可以延年益寿。而其中又以朝露最为珍贵,只有在日出之前采之,才是上品。 刘彻饮过玉露,顿觉神清气爽,也就在这一刻,他心头掠过一丝愧疚。 是呀!从王夫人到李妍,再到眼前的钩弋,他已不止一次地冷落皇后了,可她却毫无怨言。 “你母后近来可好?”刘彻问道。 “母后还好,只是十分牵挂父皇。” “你近来都在读些什么书?” “遵父皇旨意,孩儿近来正听太傅讲授《春秋》。” “《春秋》微言大义,治世者不可不读。” 刘据十分感念父皇的教诲,正待将话题深入,却听见包桑在殿外喊道:“皇上有旨,传丞相刘屈髦、光禄大夫霍光、贰师将军李广利、车骑将军金曰磾、水衡都尉江充进殿议事。” 父子也暂时煞住了话头,刘据就坐在父皇身旁,而朝臣们也都鱼贯而入,以大礼参拜。 “臣等叩见陛下!太子殿下!” “众卿平身!” “谢陛下!” 待众臣坐定,刘彻道:“长安盛暑将至,朕欲移驾甘泉宫,意将政事委与太子和丞相署理,众卿以为如何?” 皇上这样说,大家自然没有不同声音,刘屈髦尤感恩宠,他是去年公孙贺犯事后直接从涿郡太守的任上调到京城做丞相的。大家觉得许久都没有这样气氛了,连禀奏朝政时的心境也轻松了许多。 李广利奏道:“匈奴入五原、酒泉一带,骚民扰边,连杀两名太守,请陛下定夺!” “看来,漠北诸战之痛匈奴已忘记了!”刘彻鄙夷地笑了笑,“那贰师将军就不辞辛劳,和光禄大夫一起出击匈奴,务必挫其锋芒,使之不敢南图吧。” “诺!”李广利和霍光同时答道。 刘彻的举重若轻深深感染了刘据,他来到刘彻面前道:“父皇,孩儿已过而立,至今无寸功于汉,孩儿愿率军西去,讨伐匈奴!” 刘彻笑道:“众将勇当其劳,以逸馈你,岂不善哉?”他挥了挥手,要刘据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刘据觉得十分惋惜,他不明白父皇怎么就读不懂他的心呢?怎么就不给他立功的机会呢?但慑于父皇的威严,他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那眉头却更加蹙郁了。 刘屈髦接着奏道:“白公所凿之渠已经竣工,渠长三百里,可灌良田四千五百余顷,请陛下为此渠命名。” 刘彻闻之大喜:“朕自登基以来,所为使天下愁苦,不可追悔。今白公凿渠,利在庶民,功在社稷,即命名为白渠,众卿以为如何?” 大家皆以为然。于是,苏文铺开素绢,刘彻当殿写下“白渠”二字,交刘屈髦凿石碑一块,竖于渠旁。 接着,宗正寺上奏,元封六年册封的几位王爷——燕王刘旦、广陵王刘胥等,在任上严于律己,勤于国政,名声甚好。 刘彻点了点头,对刘据道:“你身为太子,要在每年十月朝觐之际,对他们多加提醒,要他们安国守邑,忠于朝廷。” “孩儿遵旨。” “昌邑王近来如何?” 宗正道:“太医说殿下脉象微弱,身体欠佳,眼下……” “昌邑王之疾亦朕之所忧,”刘彻的话语中就多了许多慈爱,“他母亲去的早,朕整日忙于朝政,委屈他了!” 谁也没想到,皇上的话在李广利心中起了微妙的变化。那是隐藏在目光后的欣喜——只要外甥还在京城,他这仗就值得去打。 日近中午,刘彻有些疲倦,正想休息,谁知江充忽然出列奏道:“上林苑禁卫在苑中掘出两个人偶,上书诅咒皇上之词,请陛下圣裁。” 这消息迅速吹走了刘彻脸上的和风,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多年来,为巫蛊之案,数万人头落地,为何还有人如此妄为,难道就不怕死么? “可曾对过笔迹?” “笔迹娟秀柔软,似出于女子之手。依臣观之,显系后宫希幸夫人所为。”江充似真似假的话语,正迎合了刘彻的心境。 这几年,在查处巫蛊案时,多有朝臣牵扯其中。早年有李文,近来有公孙敖、诸邑公主、卫伉、公孙贺父子等,虽说事后也甄别出有冤、假、错的,可为了维护皇帝的尊严,刘彻从心底就没有打算平反。 这样做,倒也风平浪静了一阵。可谁知道,后宫又出了这样的事。 第三十六章 歧见远疏父子情 李夫人走后,有多少人希望获得皇上的宠爱呀!可自从他把钩弋带回长安后,她们便都从他的眼里消失了。久而久之,积怨必多,这是不言自明的道理!刘彻的思路循着江充的撩拨,向深处发展。 已到垂暮之年,而又熟知兴亡更替的他,常常从历代君王的宫廷悲剧中看到自己的影子。 不要看诸皇子早晚榻前问安,实际上有哪一个不时刻觊觎皇位呢?这也是他长期以来宁愿让太子冷在一旁也不愿意让他染指军事的秘密。 他们中也许有人盼着自己速死,可一想到死,他意识深处那对生的眷恋,就促使他的情感迅速朝怀疑和嫉恨倾斜,于是他的胸膛开始起伏,呼吸也急促起来。 大臣们都为江充的这一消息感到震惊,甚至还来不及判断该怎样应对。那一幕幕惨烈的场景让他们一想起来就心惊肉跳,生怕厄运有一天会落到自己头上。 在这个特殊的御前会议上,对巫蛊案反应最敏锐的还要数刘据。苏文来传旨之前,他和太傅石德就在博望苑里谈论公孙贺案。他们认为那是被奸人诬陷所致,其中嫌疑最大的就是这个江充。 今日他又要故伎重演,利用父皇对巫蛊的嫉恨而将杀戮引向内宫,这是刘据不愿看到的。 “父皇,孩儿闻子不言怪力乱神,足见其谬误。所谓巫诅之说,亦为民间亡命之徒所为,此事若殃及后宫,未免会殃及池鱼。”刘据的一番话在大臣们中引起共鸣,大家纷纷表示还是以安稳为要。 江充眼见自己孤立,也不说话,只是将目光暗暗投向苏文。 刘彻把这一切看在眼里,问道:“苏文有话要说么?” 苏文低眉顺眼道:“上有陛下太子,下有丞相诸卿,奴才不敢多嘴。” “朕特准你说。” “奴才斗胆,凡事耳听为虚,眼见是实。水衡都尉何不将人偶呈上,请皇上与诸位大人一观呢?” “人偶微臣已经带来了。”说着,江充从袖内拿出人偶,呈给刘彻。 与一年前的大致一样,只是字体更加娟秀,明明白白地写着——征和乱,刘彻死。 在场的大臣们见物证已在,也不得不相信确有其事,于是纷纷谴责起做人偶者心怀叵测,唯恐天不乱。 刘彻将人偶置于案头,两指捋着胡须,一对眉宇微微颤动。对他来说,现在要考虑的已经不是要不要来查处此案了,而是由谁来负责了。他阴沉的目光扫过面前的大臣,最后停留在江充身上。 他觉得眼前这位都尉,虽然品级较低,却敢于直陈己见。尤其敢直指后宫,足见其胆识和忠诚。只是以都尉之职查案与朝廷体制不符,出入宫禁也不方便,他正思虑应该如何为办案铺平道路。 物物相降,本是世间普遍的道理。皇上的目光使江充如芒在背,极不自在。他猜不透皇上那种多变冷酷的目光。因而,当他耳边传来“如此乱臣贼子,倘若逍遥法外,国将永无宁日”的怒吼时,他竟四肢发软,跌倒在地上。 “朕令江充为御史大夫,总领巫蛊一案。” 刘屈髦与霍光交换了一下眼色,彼此都从对方的眼中读出了惊异。但是,他们似乎被一种力量催促着,包括李广利在内,都不约而同地对皇上的动议表示了赞同。 “好!就这样吧。” 刘彻转过身来对包桑道:“朕此次去甘泉宫,只带苏文,你就休息了吧。” “谢皇上隆恩。”包桑说话的时候,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他老了,皇上不再需要他了。他记得皇上曾说过,只要他能够像黄帝那样羽化登天,他对夫人们都可以弃若敝屣。他包桑又算什么? 他正难过着,只见刘据眼睛瞟了一下江充,再次站起来道:“父皇,孩儿还有事要奏。” 江充不由得打了一个激灵。 刘据担心的是,这个要职落入江充手中,定会有更多的人遭殃。社稷大事,岂可如此轻率?而大臣们竟唯唯诺诺,到这个时候,他也顾不得礼仪了,高声道:“清查巫蛊一案,还请父皇三思。任命江充一事,也请父皇收回成命。如此势利小人,岂可担此大任?” 刘彻不悦地看了一眼刘据道:“你是要朕早死么?” 刘据闻此惶恐地跪倒在地:“社稷大事,请父皇三思。” “你要挟朕么?朕意已决,还不退下!” “诺!” 刘据缓慢地站了起来,揩去额头的汗水,转身朝殿外走去。他沉重的步履,在廊柱间激起阵阵回音…… 从南山涌来的乌云,悄悄地笼罩了长安城头。 午后的风渐渐大了…… “母后!下雨了!”卫长公主对昏睡了一个时辰的卫子夫叫道。 卫子夫睁开昏花的老眼问道:“现在是何时辰了?” “大概是酉时二刻吧。” “哦!天都快黑了,你就在这里陪本宫用晚膳吧。”卫子夫看了看外面的天,叹一口气,“据儿去了都一天了,为何现在还没回来?” “太子都过了而立之年,母后的心还要操到何时啊?”卫长公主说着,就扶起卫子夫朝膳房走去。 “唉!你岂能了解母亲的心呢?”卫子夫在心里说。自从刘据被立为太子那天起,她的心就没有一天安生过。 卫青、霍去病去后,她曾寄希望于公孙贺。不管怎么说,君孺与她是亲姐妹,他又是丞相,在皇上身边,无论如何也可以遮风挡雨的。唉!谁知去年一场巫蛊案,就那样眼睁睁地看着他没了。 她清楚地记得,出事前几天,公孙贺到椒房殿拜见时,还推心置腹地谈到了皇上和太子之间的龃龉。 丞相要她转告太子,小不忍则乱大谋,现在不是较真的时候,尤其不要触动皇上年龄这敏感的心事。可谁知道,没过几天,事情就发生了…… 唉!糊涂的姐姐呀!你再爱子心切也不能用人偶去诅咒皇上啊!你明白一世,如何老了倒做出如此愚蠢之事,你让卫子夫无颜见皇上啊! 公孙一族五百余口,都做了刀下之鬼。刘屈髦以宗亲身份,一举升为丞相。 从情感上说,他与皇上亲近,但却不意味着与太子亲近。皇上那么多儿子,谁知道哪个与丞相私下有关联呢?再说了,他与卫青、霍去病从无交往。 卫子夫不担心自己,她是担心太子。 虽然李夫人的儿子刘髆被封为昌邑王,可这孩子从戴上王冠的那一天起,就病病恹恹的,听说最近又咳血了,怕是…… 倒是那个小小的刘弗陵让她不安。他的母亲钩弋是一朵盛开的鲜花,皇上的心都被她勾去了。他不但为她造了一座远离掖庭的钩弋宫,而且自己也搬到了那里,以致大臣们奏事也不再往宣室殿了。 皇上在那里住久了,与刘弗陵的感情深了,会危及到太子的地位的。 不!儿子从七岁就被立为太子,已等了二十多年了,绝不可再生变故,哪怕周围的旁枝都被砍掉了,她这个做母亲也要挺身出来,为儿子遮风挡雨。 可她唯一能够做到的,就是让皇上高兴,让皇上回忆起早年相濡以沫的往事。 她找来詹事,要他到神明台守着。子时一过,伴随着气温渐渐降低,那盘桓在神明台上空的水汽凝结成晶莹的露珠,一滴滴落入金人的手中。待接到七成的时候,詹事才小心翼翼地将玉盏呈上。 卫子夫又命人将从西域贡来的玉碾成粉末和在甘露里,又加了蜂蜜,要太子带给皇上…… 卫长公主来向卫子夫请安时,又带来一个惊人的消息:“母后知道么?恐怕又要杀人了?” 卫子夫嗔怪地看了一眼公主:“一惊一乍的,你又从何处道听途说的?” 卫长公主觉得,母后待在椒房殿里,真被一道宫墙隔绝了。她在母亲的对面坐下,声音带了几分神秘地说道:“听说水衡都尉江充在上林苑掘出两个人偶,要拿给皇上看。” 这一回卫子夫认真了,问道:“果真如此吗?” “宫里都传遍了。” 卫子夫沉默了,直觉得背脊一阵发凉,眼前又浮现出去秋长安东市惨不忍睹的场景。 公孙贺在最后时刻,仍喊着冤枉。 卫君孺早在被推上囚车那一刻就昏了,她没有知觉,没有痛苦地就结束了脆弱的生命。 平日里骄奢淫逸惯了的公孙敬声几乎还没来得及看一眼身边的人们,头就咕噜噜地滚向一边,殷红的血喷射到半空。 五百口人,刽子手从早上杀到黄昏,刀口都蹦出了许多豁口。 卫长公主每次来,都含着泪把姨母临刑前的惨状讲给她听。每讲一次,她都像害一场大病,要躺几天才能缓过气来。她想把自己的痛苦说给皇上听,可一道“尧母门”,把她和皇上彻底隔开了。 她只有在夜深人静时,祈求天帝保佑大汉不要再发生残杀的悲剧。可眼前这两个人偶,又将会掀起怎样的风波呢? 卫子夫心神不定,不断地朝外看,她多希望太子能带给她欣慰的消息。 晚膳,卫子夫简单地喝了点粥,就放下了筷子。刘据没有回来,就是山珍海味摆在面前,她也没有食欲。刚刚撤掉案上的菜肴,就听见殿外有人说话。 “殿下回来了?”这是春香的声音。 “母后还没有歇息么?”刘据终于回来了。 “哪里谈得上歇息呢?殿下要再不回来,恐怕娘娘又会一夜无眠。” “快去通禀,就说本宫要见母后。” 卫子夫听出是刘据的声音,朝外面喊道:“还通禀什么?快进来吧!” 卫子夫先问了儿子一些家常之事,然后就牵挂起刘彻的身体来。 “你父皇的病怎么样了?” “父皇精神着呢,哪来的病?” 听儿子的口气,卫子夫就知道在御前会议上父子俩肯定又发生了冲突。 “你怎么可如此议论你父皇呢?”卫子夫批评道。 “不是孩儿不遵母后旨意,实在是因为父皇一意孤行,听不进群臣的谏言。” 卫子夫听了眉头一皱,劝道:“儿啊!不是娘说你,你父皇这一生经历了多少风雨,他的一步都够你学一辈子的。不要以为你大了,成熟了,可论起打理国政来,你尚需历练啊!” 看着刘据,卫子夫心中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不快。可接下来当听到皇上已擢拔江充为御史大夫,负责查处巫蛊案时,她的忧虑迅速取代了刚才的不快。 尽管从理智上讲,她不相信哪个妃嫔会因为遭到冷遇而冒杀头的危险去诅咒皇上,可直觉告诉她,窗外的这场雨来得很玄,似乎预示着什么。 “你府上近来有陌生人么?”卫子夫向卫长公主问道。 卫长公主摇了摇头:“自栾大死后,府上死气沉沉,谁愿意去呢?” 卫子夫“嗯”了一声,又把脸转向太子:“东宫近来进了什么陌生人么?” “没有啊!”刘据一头雾水地应道。 “你再仔细想想。” “哦!孩儿记起来了。近日府上来了一位叫常融的小黄门。” “根底清楚么?” “是黄门总管派遣来的,孩儿哪管得了这些?母后难道怀疑此人有鬼?那孩儿把人退回去吧!” “那倒不必。杯弓蛇影,无异于引火烧身。”卫子夫以过来人的身份告诫道,“倘是江充抓住驰道之事不放,皇上必然起疑。现在他一得势,免不了一番折腾,你们一定要小心谨慎,不可大意。” “还有!”卫子夫加重了语气,“往后府上进人不可轻视,免得遭人暗算。” 对母亲的告诫,卫长公主很不以为然,她站起来望着外面的雨雾道:“他能怎么样呢?他敢动太子么?敢动公主么?逼急了,我就去让父皇杀了他!” 刘据无奈地苦笑道:“你还指望父皇会保护我们么?” 卫子夫的脸立时黑下来,斥道:“不许这样说你的父皇!” 一声惊雷,从椒房殿上空滚过,淹没了卫子夫微弱的声音…… 第三十七章 相望无言亦无恨 自从长安成为汉朝国都后,坐落在渭河上的横桥,不知走过了多少金戈铁马,响过了多少车铃马啸。 每一次离开长安时,他们的心境又是多么相异。或眷顾,或茫然,或雄心万丈,或泪雨凝咽。 李广利站在横桥北首,回望晨曦中的长安城,眼神中就带着太多的意味。 桥还是那座桥,城还是那座城,可现在已物是人非,他的心境与当年西征大宛时已大不一样了。 那时是李家的黄金岁月,李妍得宠,李延年如日中天,使他进军大宛戴上了一圈耀眼的光环。 他不是不知道,由于自己的平庸和胆怯,致使这场战争整整打了三年,死去的士卒和百姓是漠北战役的几倍。而且,战争每一步,几乎都是被皇上压着向前走的。 不过要紧的是,他为皇上带回了一千多匹汗血宝马,让他从李季案中脱身,并获得了海西侯的封赏。 妹妹走了,兄长也被那个不争气的弟弟拖进了坟墓。从天山回来后的很长一段日子,他都在提心吊胆中度过,生怕有一天皇上会把刀也架在自己的脖子上。 他的恐惧不是没有道理。他认为皇上在妹妹之后会很快就会寻找一位美女填补情感空白。皇上有这个权利,也是这样的性格,可皇上偏偏对妹妹魂牵梦萦,难以忘怀。这一点让他怎么也揣摩不透。 李广利没有司马相如的才情,他根本体会不来《李夫人歌》中那销魂动魄的爱,他只是觉得,只要皇上放不下妹妹,他就还有机会。 现在,他驻马晨光中,心思已由妹妹转向外甥、昌邑王刘髆了。 太子先是失去了霍去病,进而又失去了卫青,而昌邑王就不一样了,他还有自己这个从大宛凯旋的舅父。至于那个刘弗陵,他能有谁呢?除了他母亲,几乎没有大臣站在他背后。那在太子日益与皇上不和的时候,除了昌邑王有可能取代太子,别人都不可能了。 他一直望着桥南——他在等一个人。他要为刘髆扫清通向太子之位的障碍,就不能离开这个人。 残月终于在朝霞中隐没在蓝天深处,太阳才刚刚从苍山背后洒出一缕缕金线,一切都还如雾里看花般显得影影绰绰。 当那个身影出现在横桥南的时候,李广利的瞳仁就亮了! 他终于来了——那便是丞相刘屈髦。他骑一匹雪青马,带着数十名卫士向这边来了。 “丞相到了!”李广利以军人的习惯在马上向刘屈髦作揖问候。当初他将自己的女儿许配给刘屈髦之子时,只是因为他是中山靖王之子,没有想到这位涿郡太守会这么快就成为朝廷的宰辅。 “将军好!”刘屈髦打着招呼,回身对身后卫士道,“你等在后面等着,本相与将军有话要说。” 李广利会意,马鞭轻轻一抽,有灵性的马儿立即撒开腿,将卫士甩开。 前面就是秦宫的断壁,两人松开了手中的马缰,并排行走。李广利侧脸看了看刘屈髦道:“前些日子的御前会议,丞相可看出什么端倪了么?” “将军是指皇上与太子之间的龃龉么?” 李广利点了点头。 “依本相看,皇上与太子似乎积怨甚深。” 昨日,刘屈髦奉令为出征的将士举行“祖道”仪式时,两人约定在咸阳原上见面。他怎会揣不透李广利的心思呢?其实,在钩弋宫御前会议后,他已想到了这一层。所以,当李广利向他提出这个问题时,他就没打算回避。 “不要看太子外表柔弱,可是内里性格倔强,如此下去,终有一天父子要反目的。” “果真有那么一天,那依丞相看,谁最有可能被立为太子呢?” “这……”刘屈髦扬鞭策马,尽量与李广利靠得近些,说话的声音也轻了许多,“依本相看,皇上最喜刘弗陵。” “哼!是那乳臭未干的小儿么?”李广利轻蔑地撇了撇嘴,“哪轮得上他!那髆儿往哪里放呢?” “将军所言不无道理,他虽年幼,可其母却是当今后宫最得宠的女人啊!” “因此末将才求助丞相啊!”李广利朝刘屈髦倾斜着身体,进一步陈明利害关系,“末将与丞相是儿女亲家,日后昌邑王登基,一定不会忘记丞相恩德。” 刘屈髦没有立即回答,却丢开马缰,让坐骑散淡地前行,好让自己集中精力思考这个问题。 他当然明白其中的利害关系,他同刘据本来就没有深交,现在更应该疏远和回避他;而刘弗陵还太小,背后没有实力人物支持,一旦皇上驾崩,是很难站稳脚跟的;也只有这昌邑王靠得住。 可当他把心底的盘算换为话语时,就变成了老谋深算的从容。 “将军与本相何等关系,这个本相岂能不知?孰亲孰远,本相岂能掂量不出?假如真有那一天,本相一定尽心竭力,扶持昌邑王。不过,废立之事,非同小可,今天的话就说到这……” 两人在马上揖别,李广利望着刘屈髦道:“愿早日相会于京城。”之后,他便率领卫士打马而去了。 刘屈髦并没有急于转身,一直看着李广利消失在大道的尽头。他心中忽然生出一种无以言状的沉重——忐忑不安而又茫无头绪。 他知道,自己之所以能从涿州太守任上一举升为当朝宰辅,最关键的是他也姓刘,因为一场场的“巫蛊”案使皇上对异姓大臣产生了诸多的怀疑。 若论皇亲,他应该称刘彻为皇叔,也许正因为如此,皇上才将他擢拔到身边,但是他又并非刘氏嫡系,也摸不透皇上的心意;若讲功劳,他无寸功于朝廷,因此不得不依赖像李广利这样的人物。他无法想象,今天的承诺将会是怎样的结果…… 北海的春天,总是姗姗来迟,可它就像一位过客,又从湖边匆匆而去。接着,夏天就来了。 这是一年中最美的季节。沿湖的野草醒了,各色的花儿开了,白桦林的新叶怕辜负了上苍赐予的温暖,仅仅几天,就长得肥厚而又浓密。 苏武把羊群赶上山坡,然后找一块地方坐了下来。他望着从南方归来的候鸟,聚集在湖畔密林深处,开始孕育新的一代。 屈指数来,他在这个四面重山的“海边”已经整整十年了,不知道当年随他一起来的兄弟还有几人活在人世,更不知道皇上将会怎样对待他的家人。 没有人告诉他这些,也没有人和他说话,有一段时间,他发现自己舌根僵硬,连大汉的“汉”都说不好了。 一个人忘记了自己的母语,这意味着什么呢?他哭了…… 曾给他许多照顾的于靬王去世后,三年多的时间,王庭中断了他的供应,他三九天吞雪食草,也没有掉过一滴泪水;那年冬天,唯一与他相伴的羊只被盗,他也没有流过眼泪。 可这次他哭得很伤心。从那天起,他开始对着北海说话,对着群山高歌,吟诵记忆中的《离骚》,吟诵皇上的《天马歌》…… 太阳暖暖地照在他身上,空气中散发着淡淡的花香,他呆呆地望着湖心那块被浪花簇拥的石头。于靬王曾告诉他,它是匈奴人心目中的圣石。 看着看着,他就觉得那石头上像坐了一位窈窕的女子。 哦!是她,是他年轻美丽的妻子。 想起在长安的年月,他们每年的端午、重阳,常常乘车去游曲江池。他们年龄相差十岁,妻子从小被父母宠爱着,不免有些任性和撒娇。 新婚燕尔的日子,他总是像兄长一样让着她。有一天,当李陵和他小聚的时候,以调侃的语气笑他缺少男子气概。 他不辩解,一任李陵编排出各种故事去铺演,末了,他却说出一番令挚友惊奇的高论。 “贤弟可知,娇女者,非独巧笑倩兮,亦间嘤咛之佻,稚童之顽,即所谓风情之美也欤。若夫言听计从,逆来顺受,与人偶何异?”苏武说着,连自己也笑了。 可在他奉诏即将出使匈奴的那个晚上,他对自己一向很可意的女人有了一种无以名状的忧虑。 老母需要尽孝,幼儿需要抚养,可她的性格还像孩子一样!高兴起了,喜形于色;郁闷来了,哭哭啼啼,总要他多方抚慰才破涕为笑。他担心从来不为衣食发愁的妻子,能不能在他离京的日子经管好这个家。 夫妻相处的最后一晚,妻子哭得很伤心,她要他求皇上另遣人去匈奴。苏武抚摸着妻子的头发,将特意买来的银钗插在她的头上。 “皇命如天,岂可视同儿戏呢?”苏武拉起妻子的手道,“从今以后,苏门就赖夫人多加劳苦了。” 离开长安那天,妻子携了儿女到横门外送行,眼睛哭得红肿。 可他皇命在身,汉节就在手上,甚至连为她擦去眼泪的机会都没有…… 唉!想她,她就来了。 他张口朝湖心喊,她却若无其事地看着远处一群白天鹅。等他再细眼一看时,石头上什么也没有,只有闪闪的阳光在水波洒下万点珍珠,映得他睁不开眼。 要不是远处传来战马嘶鸣的声音,他真要在这里坐到天黑了。 苏武很久没有听到马蹄声了,他迅速回头,用手遮住强烈的阳光,朝远处眺望。 哦!原来是一个马队正朝这边奔来,而跑在前面的那个身影是那么熟悉。 管他是谁呢?现在对苏武来说,能看到这么大一群人该是多么奢侈啊。他迅速跑下山坡,向马队跑去。哪怕死在他们刀下,也总算是孤独之后,与人打了一次交道。 在相隔几十步远的地方,他听见来人喊道:“子卿兄!子卿兄!” 在这遥远的地方,有谁会如此亲昵地称呼他呢?而且声音是这样熟悉。苏武痴痴地看着来人,昔年的一双明目,现在看什么都是影影绰绰的。 此时,他们面对面站着,相互看了许久,苏武终于认出对面站的是李陵! 哦!是李陵,他还活着。 而李陵此刻还愣在那里,他不敢相信,眼前这个须发灰白的老人就是曾与他结下生死之交的苏武。 当年英俊潇洒的苏子卿到哪去了呢? 那个在渭河边与他一起纵论天下的将门之后到哪去了呢? 世事多么残酷,同在大漠,这第一次见面竟跨过了八个春秋。李陵再也无法抑制思念的潮水,紧紧地抱住了苏武。 “子卿兄……” “少卿弟……” 他们哭了很久,才抬起头来。 苏武用疑惑的目光望着李陵,问道:“贤弟此来是不是要当单于说客?” 李陵有些不自在道:“仁兄远在北海,大概不知且鞮侯单于已经驾崩。现在是狐鹿姑单于执掌国事,小弟就是借这个机会才能来看仁兄,以了却昼夜思念之情。此地不是说话之处,请仁兄带小弟去你的住处吧。” 苏武指了指山坡上的羊群:“它们……”在这里,唯一让苏武感到自己存在的,大概就只有这些羊了。 李陵立即对身后的卫士道:“留两人替苏使君放羊。”然后,他亲自扶苏武上马,这情景又让他心中一阵疼痛。天哪!他的腿竟这样僵硬,连马镫都踩不住了。 苏武上马后,很自然地抱紧了汉节。这个极不起眼的举止,却让李陵的心悸动了。 来到山下的背风处,就是苏武的穹庐,那里已破烂不堪,有几处大洞都是用松枝编织了羊毛堵上的。进到里边,除了几件简单的随身物品外,唯一说得上起眼的东西就是汉使的冠冕。 苏武习惯地将汉节放在冠冕的旁边,这是他多年来的信念,只要看见这两样东西,他就觉着皇上在他身边。 靠门的羊毛毡上,堆着一些黑糊糊的东西,李陵问道:“这是……” 苏武笑着解释道:“此物唤作地毛,可以充饥。” “仁兄就食此物?” 苏武点了点头:“于靬王去世后,王庭就断了供给,愚兄就是靠这个度过冬季的。” 李陵“哦”了一声,接下来就唏嘘不已:“唉!传说兄长在北海‘渴饮雪,饥吞旃’,就是指的此物吧?” 说话间,卫士已呈上切好的牛羊肉和马奶酒。 “仁兄,苦了你了!饮了这杯,你我兄弟好好说话。”李陵端起银碗,那泪水就滴在酒中了。 苏武脸上掠过凄然的笑意:“男子汉何必如此?愚兄这不是好好的么?” 酒过几巡,苏武还是经不住一肚子的疑问,放下酒碗问道:“愚兄至今依然不解,当初贤弟为何要投降呢?” 李陵往碗里斟满酒,然后仰起脖子一饮而尽,随着就是一连串的叹息。 “小弟之降,实属万不得已之举。整整一年,小弟都在等待朝廷来人接我回去,可最终等来的是什么呢?是皇上误把李绪当成了小弟。我李氏一族,一百多口人死于刀下。我的妻子,我的儿女……还有司马兄,因为为小弟辩白而遭受腐刑。” 苏武是第一次听到这血淋淋的消息,很是震惊:“皇上一向明察秋毫,为何会听信不实之信呢?” “唉!一言难尽。皇上曾派公孙敖与路博德出塞接应小弟,可他们道听途说,未曾见到小弟,就谎称小弟已降匈奴。皇上未明真相,自然不肯饶恕小弟。” 可苏武内心还是不能接受李陵投降的现实,但他并不打算批评李陵,也不打算劝他回归。路在每个人脚下,历史并不是写在司马迁的竹简里。他从没有想过与汉节分离,或为了活命而低下头颅。 “酒喝到这里,小弟有话要说。”李陵给苏武斟满酒,然后把碗举过头顶,生怕苏武打断了自己的话,“小弟此番前来,一是看望仁兄,二是单于闻小弟与兄长素来交好,因此让小弟来劝仁兄,单于愿虚心相待。” 苏武接过酒碗,放在地上道:“贤弟来看望愚兄,愚兄不胜感激。至于降胡,贤弟无须多言!” “降不降尽在仁兄,你我兄弟一场,八年方得重逢,仁兄总该让小弟把话说完吧?仁兄既然不能归汉,即便于此不改初衷,可茫茫北海,有谁知道仁兄孤守忠义呢?” 苏武诧异地看了一眼李陵,感慨当年同游渭河的时候,他是何等的慷慨激昂。 “贤弟此言差矣!夫君子者,正其心而修其身,贵在反之求诸己,子曰:‘为仁由己,岂有他哉’,愚兄自己内心求得安宁即可,何须他人知道呢?” “糊涂呀,仁兄!你这样做有什么好结果呢?大概你还不知道走后家中的情景吧?你到匈奴不久,太夫人闻说仁兄被扣,忧虑成疾,郁郁而去,是小弟亲办的后事;嫂夫人年少,得知兄不归来,改嫁出走,留下一女两男,至今十年,生死不知。” 李陵说到这里,语调更加忧郁:“且陛下春秋日高,法令无常。自元狩以来,丞相、御史大夫以下官员被诛者数十家,就连皇后之姐卫君孺、姐丈公孙贺、外甥卫伉皆不能免,何况你我呢?往事不堪回首,仁兄到底为什么如此苦苦坚守呢?” 苏武饮完碗中之酒,消瘦的脸上充满了血色。趁着中午天热,他敞开衣襟,拍打着肋骨清晰的胸膛道:“愚兄不才,了无功德,一切皆陛下赐予,位列将军,封爵拜侯。愚兄每思及此,无以为报。而臣事君,犹若子之事父也。子为父死,死而无恨,请贤弟不要再说了。”…… 当晚,李陵和苏武同室而寝,相语竟夜。苏武只是听,不再回话。 到了第三天,苏武觉得再这样每日重复降与不降的话题,不但自己痛苦,对李陵也是一种折磨。 清早起来,他干脆直截了当地对李陵道:“贤弟在此已逗留数日,如此下去,单于会起疑心的。贤弟还是早点回去复命吧!” 李陵面露难色,抚着苏武的掌心道:“难道就没有一丝回旋的余地吗?请仁兄听小弟这一次吧!” “贤弟勿复再言!愚兄自被扣匈奴,已历十载。若是要降,何须等到今日?贤弟再欲劝降,无异于逼兄自戕。” “仁兄何必如此呢?” 苏武一脸严肃道:“愚兄自到匈奴,已死过多次,亦不在乎这次。”说着,他便拔出腰刀,在腕上划开一道口子。 “唉!仁兄,小弟什么也不说了。”李陵扑了上去,夺下腰刀,不尽的愧疚伴着刀的落地油然而生。 “唉!仁兄真义士也,相比之下,小弟之罪天不能容。”说着,他跪倒在地,向苏武拜了三拜,将带来的牛羊肉和马奶酒悉数留下,并留下一匹马,然后自己率卫士走了…… “贤弟!”苏武追着李陵的马队喊着,却终究没有看见他回头。 “走了,都走了,从此北海又只有苏武和你们了。”苏武抚摸着头羊自言自语道。 马队在遥远的天际化为一抹黑点,苏武忽然有了一种莫名的失落。不管怎么说,他们毕竟兄弟一场,尽管在一些重要的问题上无法一致,可抛开这些,他从那么远的地方赶来看自己,这份情显得多么珍贵。 苏武的这种思绪渐渐化为浓云,在他心头越积越重。哦!他记起来了,昨夜两人同榻叙话时,李陵告诉他,说又要打仗了。 “贤弟!但愿你不要做使亲者痛,仇者快的事啊!”苏武在心里祈祷。 第三十八章 林深山静心不宁 清晨,是甘泉山最美的时刻。东方渐露的曙红,将远山近水装扮得若隐若现,朦朦胧胧;不一刻,陇原与青天连接处,燃烧起瑰丽的朝霞。于是,那山、那水、那树全都染上了一层酱紫色,在晨风中迎接那不凡时刻的到来。 终于,太阳像一颗成熟的蜜橘,跳出云海,跃上山头。于是,整个世界便立即充满了生机和活力。 雾的氤氲在山谷间漂荡; 花的芬芳在溪水旁弥漫; 黄鹂的歌喉在枝头婉转; 鹿群的身影在林间出没; 坐落在甘泉山南麓的甘泉宫,宫殿依坡而建。站在坡上,便可以望见红墙碧瓦的殿堂鳞次栉比,环抱它的甘泉山,虽没有南方山水的钟灵毓秀,却因这黄土而具有苍凉厚重的气韵。 据说当年秦始皇曾为它的起伏逶迤和厚重苍翠而沉醉,遂在这里修建了林光宫。项羽进兵咸阳,帝都化为灰烬,只留下甘泉山深处的避暑胜地。 而今,旧宫依然栉风沐雨,新宫又琼楼叠翠,绵延数里。自刘彻登基以来,每年六月都会来这里避暑纳凉。 元鼎六年秋,甘泉宫忽然长出一株九茎灵芝,奇香馥郁,流光溢彩。有方士奏道,此草乃仙人所赐,皇上若趁此修建高楼,必可上达天庭,夜遇仙人。 刘彻立即诏令在长安筑蜚廉观,在甘泉宫筑益寿、延寿二观。三观均以中所授之玄机构造布局,观中央建着一座高十数丈的台榭,上绘乾坤八卦图,每日香烟缭绕,以迎神灵。 后来,又有好事者说,神、人之间虽存感应,然下界须有路。刘彻于是又命人造一座通天台,上置各种祠具,等候神仙到来。 刘彻的心,经过这青山绿水的洗涤,去除了许多的烦躁和俗事,逐渐归于宁静。 昨夜,披着融融的月色,他同钩弋夫人临窗而坐,听夏夜的山风徐徐从窗前吹过,心境惬意极了。 借着月光,钩弋夫人的额头像玉雕一样平滑光洁,一双水波滋润的眸子衬托出青春粉嫩面容,是朦胧夜色掩饰不住的秀丽和端庄。 他有些不能自已地揽住了钩弋的纤腰,她有些不好意思,一任皇上拥着自己,就那么懒懒地靠在皇上的肩头,柔声道:“皇上……” “与夫人在一起,朕甚快慰。” “皇上还为太子烦恼么?” “早知今日,当初何必立他?” 钩弋沉默了一会儿,她知道,大凡为一个人生气,就表明很看重他在心目中的位置,皇上如果真想废掉太子,还用如此艾怨么? 钩弋压根儿就没有让儿子取代太子的想法,更不愿意看到他们父子反目。 “皇上!请听臣妾一言。表面上看来,太子似乎有不合礼仪之举,可依臣妾观之,此正是太子忠诚可嘉之处。” “哦?”这个平日从不过问朝政的女人,居然说出这一番话来,使刘彻感到新鲜,“何以见得呢?” 钩弋夫人微微一笑道:“以皇上之尊,诸位皇子,三公九卿,谁不畏惧呢?有些人为讨皇上欢心,总不免说些顺耳奉承的话,倒是太子,说话直来直去,显得真诚呢!” 她一手按着刘彻的手心,眼里流露出少有的成熟:“太子已在位几十年,屡次参与朝议,受皇上耳濡目染,自不会乱了方寸。再说,废立关乎国运兴衰,也不是一句话的事,愿皇上三思。” 这样的私房话说起来,要比御前会议的气氛轻松许多,尤其是出于他所爱的女人之口,就带了脂粉香,便悄悄抚慰了刘彻心头的不平。 月光下细细端详着这个可爱的女人,一件藕荷色的深衣,一对白酥的丰乳,像两座高耸的山峰,呼之欲出。刘彻便不安分了,他拉起钩弋的手,就朝殿内走去。黄门、宫娥们会意,很快就掩上殿门。 往常的日子里,都是宫娥们伺候夫人脱衣的,可今天钩弋的一番话引起了刘彻的兴致,他干脆把宫娥们拒之殿外。 “朕今日要亲自为夫人宽衣。” 像欣赏一件精美的艺术品,他更愿夫人一点一点把美丽展现在自己眼前。他先慢慢地解开她的衣带,然后又轻轻拉下她粉色的护胸,于是一对玉兔似的双乳突兀地隆起在灯火下,浑圆而又坚挺。待整个衣襟解开,夫人平滑雪白的小腹微微起伏着,柔韧而又光滑。 这简直就是个玉人儿,从她眸子里荡出的每一丝波流,都炙烤着刘彻的欲望。他们遐想的风帆,在情爱的大海里游荡…… 这是刘彻最舒心的日子。可人在尘埃中,是不可能超然事外的,真是忙来发愁,闲来也发愁。尽管行前总是一再对丞相和太子表明,他想找一僻静处,安心静养几天。可是,没过几天,他就觉得不问军国大事,是一种折磨。于是,御前会议也搬到甘泉宫了。 大臣们了解皇上这脾性后,干脆什么都不做主,都拿到御前廷议。何况今年又发生了那么多事。 只是这样来来去去,办事效率就明显降低了,刘彻又焦急起来。 今晨到延寿观焚过香之后,他就匆匆地来到紫殿,看看有没有消息。 苏文早已命人将紫殿收拾得整整齐齐。他知道皇上在批阅奏章时,有一个焚香静心的习惯,于是,他特地选了上好的香料,燃出袅袅的青烟。刘彻一进门,便禁不住深吸一口气道:“好香啊!” 然后,他在案几后坐下,呷了一口茶问道:“有否让朕快意的消息啊?” “皇上,好事多着呢!这些竹简奴才昨晚就为皇上整理好了。”苏文回道。 刘彻先翻开一卷竹简,大略浏览了一遍,眉头就兴奋地飞动起来,那是李广利和霍光发来的战报。 战报上说,匈奴右大都尉卫律所部遭李广利伏击,损失惨重。李广利乘胜追至范夫人城,匈奴远遁;而另一路霍光所部还未接战,匈奴闻听霍光乃霍去病胞弟,便先自怯战,连夜撤退了。 这消息让刘彻为之一振。 “李、霍二人果然不负朕望。拿酒来!” 苏文有些不安道:“夫人说皇上不可多饮。” 刘彻笑了笑道:“不可多饮,非是不饮,朕今日心中高兴!” 苏文拿来酒,刘彻举爵一饮而尽,又翻开了第二卷竹简。 那是桑弘羊呈上来的奏章,说是白渠题词碑已经刻好,揭碑典礼那天,白渠边锣鼓喧天,万民欢腾。黎民百姓深感皇上圣明,祝福皇上千秋万岁。 这消息有如三伏的凉风,拂过刘彻心头。国以农为本,特别在边陲宁静的岁月里,他一直关注农桑,兴修水利,将浩荡皇恩撒向民间。 刘彻又一次击节称快,对苏文道:“公公也来一爵,与朕对饮如何?” 苏文忙辞谢道:“谢皇上隆恩,奴才怎敢与皇上对饮呢?这折杀奴才了!” 刘彻仰起头,将酒一饮而尽,殿内就留下他爽朗的笑声:“传旨!免渭北旱原赋一年。” 接着,他又俯下身体批阅案卷,这一次却没有刚才的兴奋。 在众多的奏章里,他没有看到江充独具风格的笔迹。这个在他眼中处事干练的御史大夫,为何此次如此拖沓? “御史大夫这两日为何没有消息?” 苏文一听这话,心里便打起鼓来,他本想将江充临行时交给他的锦囊托出,可他当时分明说,不见人不拆囊,而那应该出现的人却始终没有出现。 想到这里,苏文道:“横桥相别时,记得御史大夫曾向皇上禀奏,一旦有了结果,便会来报。奴才想,不久就会有消息的。” 苏文也许说得对,查案必须做到取证准确,需要花些时间的。 眼见日近中午,刘彻从案头站起,舒了舒筋骨道:“朕腹内空空,让膳房弄些吃的来。” 两人走出殿门,听见从墙外的校场上传来喊杀声。 烈日下,金曰磾穿着一件黑色战袍,手持一把利剑,劈杀斜刺,激起阵阵掌声和喝彩。 旁观的羽林卫将士中,有几人颇有些胆量,上前要和他比试。金曰磾也不拒绝,校场上一来一往,没几个回合,那些人便觉体力不济,拱手称服了。 刘彻看着看着,就笑出声来。人生是多么离奇,当年的休屠王太子何曾想到,他后来不仅成了汉朝的一名将军,而且在长安娶妻生子。 他再也不是当初那个带领河西匈奴军与霍去病大战的少年了。刚到长安时,他的身体尚有些单薄,数十年过去了,他完全变成一名健硕的将军。而后来发生的许多事都让他与刘彻之间关系更密切了,甚至超越了汉人之间的信赖。 从骏马监到驸马都尉,刘彻让侍中官员教他大汉礼仪,并为他取了一个叫“翁叔”的字。他举止有度,刘彻喜欢他的忠诚,更喜欢他的木讷。他常常入侍左右,出则“骖乘”,以致朝廷贵戚对他十分嫉妒,暗地里都埋怨皇上得一胡儿,反贵重之。 孰料刘彻知道后,反而赏之愈厚。这份情感让金曰磾终生记挂在怀。这次他自请随驾到甘泉宫,就是为了护卫皇上。 “疾风而知草之劲矣!”刘彻由衷地感慨。多年来,许多人与他离心离德,而金曰磾却依然如故地忠诚于他。 刘彻看得入神,竟然忘记了午膳。苏文在一旁看了,不得不上前提醒。 “哈哈哈……”刘彻仰天大笑,遂要苏文将御酒拿来犒赏练武的将士。 等一切安排妥当,钩弋夫人和小皇子已等候多时了。 傍晚时分,常融出了太子宫,匆匆向尚冠街走去。 御史大夫的府门紧闭,常融上前轻轻叩击,须臾门里透出一个人影:“哦!常公公到了,大人已等候多时了。” 进得府门,从萧墙绕过去,是一株枝繁叶茂的黄杨,夜色给小径留下斑驳的树影。远远地瞧见江充手握竹简,站在门口,很热情地打招呼: “常公公到了,有请!” “让大人久等了。” 尽管常融在东宫当差,伺候的是当朝太子,可第一次这么近地与御史大夫说话,心中也不免有些慌乱。 屏退左右,江充一双黑亮的眼睛看着常融,很谦恭地说道:“公公整日伺候太子,功在大汉,本官在这里谢过黄门了。” 这话若放在包桑、苏文身上,倒也不算什么,可对年仅二十岁的常融来说,不禁让他有些受宠若惊,更有些承受不起。难道御史大夫不知道他在宫中的地位么? “大人折杀咱家了,伺候好太子,是咱家的职责和本分。” 精明的江充早已从他不安中觉察到一种卑微和怯懦。苏文说得对,这样的人最好利用,也最好掌控。他随之大笑起来,于是常融便越发感到不自在了。 大笑之后,江充恢复了平和,连连邀请常融喝茶。 “公公来本官的府邸,就如同回到了自己的家,无须如此戒备!本官今日请公公来,是因为皇上行前反复嘱托,让本官照顾好太子。因此本官想问问太子的情况,也好尽一份职责。” 常融一听此话,就在内心问自己是不是太谨慎了。不就是问太子读书、吃饭和参与朝政的事么?当他把这些择要点叙说了一遍后,江充不但表现出浓厚的兴趣,同时也流露出些许的不满足。 “太子平日里都结交些什么人呢?” “这……”常融拉长了说话的语调,“不瞒大人,咱家平日只想着伺候太子,替皇上分忧,却不曾留意宫中来人之身份。不过,依咱家猜想,来人不外乎皇亲贵戚,王孙公子。” “哦?”江充因势利导地问道,“公公可曾听到他们聚到一起时,说了些什么吗?” 这看似不经意的问话,却使他的心一下子绷紧了。 “呵呵……”常融打着哈哈,眼睛却暗地在江充脸上窥视。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啊!幽深得见不到底。一进门他就与自己有说有笑,可这笑里总觉得有让他猜不透的东西。 “每一次来了人,太子就让咱家退到外面,因此无法回答大人……” 常融的这点心思怎么可能瞒得过江充呢?他依旧全神贯注地听着,依旧笑容可掬地点头,仿佛两位知心朋友间的夜话。他相信自己的能力,只要他继续诱导下去,就一定能获得自己所要的东西。 江充端起茶杯,再次邀请常融喝茶,而且有意无意地提起了前些日子钩弋宫的御前会议。 “听说钩弋宫御前会议后,太子埋怨皇上不让他西征,可有此事?” 常融很吃惊,急问道:“大人是如何知道的?” 江充微微一笑,不谙世故的常融终于顺着自己的思路来了。可他并不急于追问,他继续创造着宽松的气氛,老于世故地笑道:“父子间发生一些争论,本属常理,何须大惊小怪?” 常融的心理就在这样的气氛中渐渐松弛了。虽然他所说的都是些零碎的东西,可对江充来说,几乎每一件都是有价值的,都可以与他正在查的巫蛊案联系起来。 看着时间不早了,江充起身道:“公公稍坐,本官去去就来。” 常融忙也站起来道:“大人请便。” 可江充这一去便过了许久,常融等得十分焦急,正要向府令询问,却见从门外冲进来几个廷尉府役模样的人来,不由分说就将常融压倒在地。 “你们竟敢私自绑架太子府黄门,难道不怕死么?” “哈哈哈……” 他听见厅外一阵大笑,江充便进来了。 他已是另外一副脸色,眼里充满了轻蔑,连说话的声音都带着嘲笑:“你是太子府的黄门么?竟敢私议太子,论律该斩!把口供拿了他看!” 府役捧着笔录,常融粗粗浏览一遍,浑身筛糠般地颤抖个不停,那上面记录的不是别的,就是刚才他所谈的有关太子议论皇上的细节。只要这口供到了太子手里,他必死无疑。 此时他才明白,自己掉进了一个预设的陷阱,只是他自己还不知道,这一切都与他那个奉为义父的苏文有密切的关系。他冷汗淋漓地看着江充,一副心慌意乱的样子。 在他画押之后,江充立即让府役们放开常融,说话的语气比刚才还要和气,几乎每一个字都含着对这位年轻人的关爱。 “本官知道,公公与苏总管情同父子,本官怎会加害朋友的义子呢?至于刚才所言,本官暂且放到这里,你只要按照本官嘱咐去做,不但毫发无损,说不定有一天也会像司马迁那样,也弄个中书令干干。好了!这次让公公受委屈了。本官还有事要处理,具体事宜府令会向你说明白的。” 听见江充出门的脚步声,常融颓然地低下了头…… 第三十九章 落叶萧萧长安树 转眼间刘彻离开京都三个多月了,时序已到了八月。 自送走父皇后,刘据一直处在心绪不宁的彷徨中。 那天,看着浩荡的车队驶上咸阳北原,他才收回忧郁的目光。他想说的话太多了,可父皇却没给他机会。 在刘彻离开京城的日子里,尽管讲述《春秋》的活动仍在博望苑按部就班地继续,尽管每日都有大臣前来请示朝事,可刘据的精神却无论如何也集中不起来,他挥不去父子相别时的冰冷。他感觉许久以来所担心的事似乎在日益临近。因此,在石德讲书时,他常常走神。 石德任太子太傅较晚,面对的是而立之年的刘据。刘据对军国大事不仅关注,而且总是与史载前事比较,形成自己的见解,这给他留下了博学慎思的印象。这使他不得不调整教授方法,更趋向于从微言切入,从一时一事引发议论。 刘据对这种方法很喜欢,他们的议论常常碰出智慧的火花。这比之过去更实事求是,更心地默契,两人的关系渐渐地超越了君臣和师生,而带了挚友的意味。 可这超乎师生的关系发展下来,就发生了微妙的变化。石德的情感在不知不觉间向刘据一边倾斜,他也顺着太子的思路而对皇上的朝事颇有微词。 他们今天讲的是“鲁隐公十一年冬十一月”发生的一件事情,那位羽父先想说服鲁隐公杀了自己的弟弟,让自己当宰相,当他的请求被拒绝后,竟然背叛了鲁隐公,转而去煽动桓公弑兄自立。 石德讲到这里,借题发挥道:“殿下,一部《春秋》言尽兴废之理。而朝之兴废,在于用人。依臣看来,这鲁隐公兄弟都算不上明君,像羽父这样的乱臣贼子,朝三暮四,无非图私利耳。然他们却不能识其面目,难免不祸起萧墙啊?” 可他却没有从刘据那得到满意的回应,等来的确是沉默。 石德很不满足,站起来施了一礼再问道:“殿下以为然否?” 刘据这才从沉思中醒过来,不禁赧然一笑道:“刚才本宫想起一件事,故而失态,请太傅见谅。” “哦!殿下想起何事?” “太傅以为江充其人如何?” 石德顿觉吃惊,原来太子并未走神,而是由史想到了当前。 石德掩上门,小声道:“藏而不露,口蜜腹剑。去年公孙贺那桩案,就是他一手酿成的。” 刘据站了起来,临窗而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窗外白云悠悠,黄门和宫娥来来往往,鸟儿在老绿的槐林、松柏的枝头歌唱。他想,父皇此刻在甘泉宫一定过得很惬意吧?他忘不了少年时父子相亲的情景。 那时候,母后正值青春,每年一到六月,都是他和父皇、母后一起在甘泉宫中度过的。 在记忆中,父皇是威严的,也是慈祥的。他不能忘记十岁夏天的那晚,父皇和他沿着甘泉宫旁的一条小径散步,坦率地说着年轻时的一些孟浪行为。 阳光西斜,在山间投下浓密的树影,刘彻偕刘据缓缓地走在山道上。坡很缓,天气也不那么热,时间很充裕,他们完全不用着急赶路,而将自己散淡地置于斜阳碧树间。 警跸们在身后跟着,父子似乎都可以听到彼此的心跳。 话题很分散,先是说到了为君者的道德,进而又说到了七国之乱,连刘彻自己都不知道,他们是怎样说到自己早年孟浪的行为上去的。 “人在年轻时,往往虑事不足,朕在年轻时,也曾多有狂悖。” 刘据很吃惊,父皇竟是如此坦率。 当年,父皇刚刚把母后接过来时,两人感情甚笃,常常结伴到终南山下打猎。有一天,当他们踏着月光赶到长安城下时,城门已经关了。守门的司直在城头喊话:“皇上有旨,私自开城门者,斩无赦,小吏岂敢违背皇命!” 父皇无奈地看了看母后,唉!他怎么会想到,有一天会被自己的诏命堵在城外呢?他没有理由违背自己颁布的法令,于是两人回头来到沣河岸边,寻一农家借宿。 父皇轻叩柴扉,开门的是一老者,他见是一身着锦袍的官员,气就不打一处来:“你们只知游猎,从来就不知百姓死活,现在想来借宿,除了猪圈,没有地方给你们住!” 年轻的父皇何曾受到如此奚落,一道诏书就将阿城以南,周至以东,宜春以西的农人籍没迁徙,广袤的关中平原被扩充为上林苑。 刘彻说起这段往事,笑着摇摇头道:“现在想来,那实是一个误农伤民之举。你既为太子,万不可步朕的后尘啊!” 父皇曾当着自己的面悔过,那曾强烈地感染了刘据。 往事不堪回首,留下的只是依稀梦影。 自他进入而立之年后,就逐渐感受到父皇的固执和偏狭,听不进忠言,惧怕老去;多疑和孤僻。这一次,他带着刘弗陵和钩弋夫人去了甘泉宫,却把母后冷落在长安…… 一想到母后,他的心就益发苦涩。昨日,在母后处当差的黄门王谦来报,说江充率人手持皇上诏命,从御花园到寝宫,一块砖一块砖地挖掘搜索人偶,已有几位夫人因忍受不了这种侮辱,香消玉殒。 母后最后也难幸免,江充派人把母后的寝宫折腾得凹凸不平,连放一张榻床的地方都没有了。 他到底要干什么?他要将母后怎么样?这万里河山到底还姓不姓刘?…… 刘据再也没有心情听石德讲授那些遥远的宫廷血腥,将手中的《春秋》抛在一边道:“这书本宫不读了,治史与治国相去远矣!” 石德于是无言。给太子当老师,他就是在刀刃上过日子,唯一的选择就是悄然退出去,掩上书堂的门。 世上最折磨人的就是有话无处倾诉,有情无处宣泄,郁闷中的刘据下意识地拨动了身旁的琴弦,他说不清是什么力量驱使一曲《无衣》从他的指尖流出: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 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 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琴声伴着歌声,如大海奔流,万马低吟,时而慷慨激昂,时而纤弱婉转…… 这时候,常融拿着一把拂尘,貌似悠然地踱着步子,时不时地注视着假山后的一丛月季,看看没有什么破绽,才又向前踱去。 转过假山就是一座小桥,他装作拾履,慢慢地蹲下去,用袍裾将身后的一块地方盖住,从地上掀起一块方砖,看看所埋之物安然无恙,这才放心地站起来。 迈过小桥,迎面走来一群玉面桃花的宫娥,她们见了黄门,纷纷上前施礼。常融与宫娥搭讪之后,就急着往前殿去了。 在通往前殿的路上走着,他的心一刻也轻松不了。想起十几天前与江充的会面,他仍然走不出那场噩梦的阴影。 当府令要他在宫中埋人偶时,他就知道自己再也回不了头。 平心而论,自他到太子府以来,刘据待他十分宽容。可那一纸留下他指印的“供词”,就把枷锁套在了他身上。 江充毫不掩饰地告诉他,此事乃苏公公的安排。 而一提到苏文,他便没有话说。他本来是一个孤儿,那年到京城行乞,流落街头,因向店家讨要残羹而遭殴打。恰巧苏文从那里经过,为他买了饭菜,并且带他回了家。从此,他的人生就进入一个新的境界。 苏文教他宫廷礼仪,让他学习怎样待人接物。一天,苏文说要送他去宫中做黄门。他虽然年少,却也知道受阉割的痛苦。可对迫切需要改变命运的他来说,这一切都不重要了,何况苏文把黄门每日不离皇上左右,随时可以向皇上进言的情景描绘得非常诱人呢? 常融虽然极不情愿,可又不得不埋人偶。他在心里暗下决定: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幼稚的他哪里知道,他已经没有第二次了。他的手,将在长安制造一场风声鹤唳的血案。 他路过博望苑书堂,从里面传出苍凉的琴音和低沉的吟唱: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 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 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那凄婉、那沉郁,让常融为之动容,他不敢久停,怕自己在一瞬间动摇了决心,便急急忙忙向前殿奔去。 这首《无衣》是刘据最喜欢的一首,那铿锵有力的节奏,那同仇敌忾,气壮山河的威势,都让他血脉贲张。两位大司马曾传令在军中传唱,以壮军威。可自他们去世后,他便弦断少知音,许久不曾动过琴了。现在,这歌声就在他的指尖流淌,可有谁能解其中的情怀呢? 他悲愤交集,泪如雨下,琴弦“当”的一声就断了。刘据大惊,朝外面喊道:“太傅!太傅……” 石德闻声赶来,见太子双手捂脸,伏在琴上。他还没有来得及问话,侯勇便进来奏道:“外面人声嘈杂,好像是江充带人来搜查了。” “哦!该来的还是来了。”难怪琴弦断了,它是提醒本宫大祸已经临门了啊! 刘据将断了弦的琴推到一边,令侯勇出去察看动静,要石德回避。 石德似有预感,眼含热泪道:“殿下,此时此刻,老臣无论如何也不会离开的。” 刘据强打精神劝慰道:“太傅放心,清查巫蛊,乃父皇诏命,本宫身为太子,岂能违抗,太傅在反而不便,请您暂时回避。” “殿下,那老臣就先行告退了。”走出殿门,他还是不放心,又折回来叮嘱道:“殿下须当从容,才不致授人以柄。” 石德刚进入小憩的侧室,江充的人马就呼啦啦地冲进太子府。 羽林卫玄甲被身,执戈持戟,一个个杀气腾腾;与此同时,博望苑的两厢中冲出一群禁卫,列队整齐,剑拔弩张。 侯勇手持宝剑,大喝一声:“光天化日之下,何人如此大胆,竟然闯入太子府中,难道你们不怕死么?” 一位队史上前回道:“我等奉御史大夫之命,搜查巫蛊,实是有命在身,还请詹事见谅。” “搜查巫蛊,与太子何干?” “这个末将就不知道了,末将只是奉命行事。”队史虽然话音柔和,却仍示意兵卒朝内涌来。 侯勇凛然而立,对禁卫喝道:“谁敢近前一步,杀无赦!” 两边刀光闪闪,空气骤然紧张起来,大有一触即发之势。 就在这时,从书堂内传出太子的声音:“詹事少安毋躁,让他们进来!” 禁卫“哗”的一步,让开一条道,这时候,江充匆匆赶来了。 江充并没任何逾越的狂悖,而是文质彬彬地上前施礼道:“微臣叩见太子殿下,臣奉皇上旨意,清查巫蛊一案,惊动太子,臣深感惶恐。” “难道御史大夫怀疑本宫诅咒父皇不成?” 江充拱手道:“微臣不敢。微臣只是奉旨行事,还请殿下体谅臣的难处。” “御史大夫倘若从府中搜不出人偶,该当如何?” 江充依旧笑容可掬:“微臣亦愿殿下清白,臣也好向皇上复旨。” 话说得如此冠冕堂皇而又滴水不露,刘据自然没有阻挡的理由。 羽林卫在队史指挥下,在博望苑出出进进了大约一个时辰,却没有搜出任何证据。 刘据心中愈益坦荡:“本宫素来严谨,江大人既是奉旨而来,不妨验看仔细,也好了却大人心中疑窦,还本宫一个清白。” 此举正中了江充下怀,他暗中看了看跟在太子身边的常融,他的手微微向后指了指。 “谢殿下宽容,微臣也是出于无奈。”言罢,他带着一干人向后花园散去。 石德和侯勇急忙来到太子身边,不约而同道:“殿下受惊了。江充借诏书之威,实在是欺人太甚。” 侯勇圆睁两眼道:“若非殿下约束,臣早就一刀结果了他。” 刘据摇头叹道:“他也是奉旨行事。” 石德知道,如果太子事发,他也脱不得干系。刚才他分明看见江充出苑时,面带杀机。他顿然感到了危机的逼近。 “殿下素来宽仁,可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他又能把本宫怎样?” “殿下之言差矣!我朝多少人因巫蛊冤死刀下?今日江充来者不善,殿下可矫节捕他入狱,治其罪。” “唉!本宫乃太子,怎可擅自做主?倒不如辞去太子之位,也许还可以保公主和母后平安。” 侯勇急忙接道:“太子此言又差矣!臣闻皇上离京时,对巫蛊一案查意甚坚,倘小人先一步诬告于圣前,殿下就是辞去太子之位也于事无补。臣以为,太傅所言极是,先捕江充入狱为好。皇上远在甘泉宫,只要殿下封锁消息,皇上回京,就说江充欲劫持太子、丞相,意图谋反,故而治罪。” 石德亦劝道:“事急矣!詹事速去调集禁卫,须臾江充返回,一切都晚了。” 侯勇闻此转身就朝门外走去。 刘据惊道:“太傅这不是要陷本宫于不忠不孝么?” 石德近前一步劝慰道:“殿下放心,臣誓死追随殿下。” “早知宫廷如此险恶,倒不如做个寻常百姓,也少了许多事端。”刘据话音刚落,江充便带着一干人从门外进来了,他一副茫然困惑的样子。 等到了刘据面前,他拱手道:“微臣有要事奏。” 太子扭过头来。 “臣在太子御座下面、后花园牡丹下面和双拱桥上共掘得人偶六个,请问这……” 这时羽林卫已将六个人偶一字排在太子面前。 “这……你看该如何处置?”刘据先是一惊,旋即平静了下来。 “臣当如实禀奏皇上!” “本宫胸襟坦荡,岂会干这等下作之事,分明你蓄意陷害。” 太子话音刚落,就见一宫娥泪流满面地跑进来了,她断断续续地道:“娘娘……和小王子投湖了!”这消息如晴空霹雳,刘据只觉眼前一黑,险些倒下。 前天夜里,夫妻俩还为近来宫廷动荡不安,人心惶惶而相坐良久。当时史良娣还安慰说他是皇长子,又是太子,就是有事,也绝对与他无涉。她还反复叮嘱身边宫娥,近来凡事小心谨慎,不要给奸人留下把柄。可刚过了一天,他们就死于非命。 “想我堂堂太子,竟无力保护自己的妻儿,我何为太子?何为男人啊!父皇!您在哪里?孩儿何罪之有?竟要遭此浩劫?父皇!父皇……” 跟随太子多年的石德和侯勇,顾不上征得太子同意,怀抱汉节,手指江充,疾言厉色道:“江充奸臣,祸国殃民,皇上早知你素存异心,令你查处巫蛊,不过欲擒故纵而已。皇上临行时,早授太子以节,还不跪下受缚。” 这一出江充着实还没想到,顿时他目光迷离,犹疑彷徨。这时听见身后有人喊道:“御史大夫,谨防汉节有诈!” 一言未了,石德挥动汉节,侯勇从侧室冲出,一剑结果了那人性命。 江充大惊,忙向身后的羽林卫喊道:“还不将这反贼拿下!” 羽林卫中有人正欲动手,侯勇一把将血刃横在手中,大吼一声:“休得妄动,一切听令于太子。” 江充惊慌中回头看去,两厢廊庑下、墙头上,禁卫军容整齐,早有所备,一张张弓弩直对着天井,他顿时慌了。 悲愤交加的刘据,在众人的扶持下,从台阶上一步一步地走下来,目光含着愤怒:“你这乱臣贼子,手无寸功,凭阴险狡诈,下欺文武阁僚,上蒙皇上视听,今日若不杀你,国无宁日,来人,快将这贼子首级取下!” 江充这才觉得事态的严重,忙求饶道:“微臣素知殿下与皇上情感笃重,巫蛊之案,臣只是奉诏行事,实出于无奈,殿下若是饶了臣,臣一定在皇上面前澄清是非……” 见太子毫不动容,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头在砖上磕得“砰砰”直响。 刘据“嘿嘿”冷笑道:“逆贼,没有想到你还会有今天吧?”说着他夺过侯勇手中的利剑,向跪在地上的江充刺去,顿时,江充血流如注,喷在博望苑的柱子上。 侯勇扯下一片战袍,擦了血迹,骂道:“不要让这贼子之血污了神圣之地。” 随来的羽林卫见大势已去,纷纷跪倒在地,表示愿听太子之命。 侯勇让人将那些蛊惑人心的人偶烧掉,而石德则在一旁提醒太子,让常融去禀明皇后此事。可待他们回身寻找时,却发现常融早已不见了…… “皇儿!你闯下大祸了!”卫子夫听说刘据杀了江充,愁容顿时就上了眉头,“他是钦命的御史大夫,位列三公不说,他还肩负着清查巫蛊的皇命,你杀了他……” 从清查巫蛊以来,天天就守在卫子夫身边的卫长公主,对母后的忧虑表示了有度的不屑:“母后总是忍让,结果都让那些乱臣贼子欺负到头上来了。” 卫子夫狠狠地瞪了一眼卫长公主道:“你懂得什么?你们只图一时泄愤,若你父皇得知消息,看你们怎么收场?” 从建元二年进宫至今,卫子夫目睹了无数腥风血雨,却从来没有把它们同自己的命运联系起来,可如今,她也不得不面对这一情况了。 刘据望着卫子夫蹙郁的眉头,心底一下子沉重了:“孩儿也是出于对江充的义愤,孩儿若不杀了他,到头来还是要危及母后的。” 卫子夫落泪了:“儿啊!为今之计,要先得到丞相襄助。若是丞相与你站在一起,也许还有回旋余地。你速遣人到丞相处,通报江充谋反罪行,丞相若是个明白人,一定会临危受命,同舟共济的。” 卫子夫更清楚,在这个生死关头,无论是她还是刘据,都不能乱了方寸。以江充的作为,也真是死有余辜。想到这点,卫子夫昂然抬起头来,一改往日的和颜悦色,对春香和詹事严厉地道:“皇上如此信任江充,然彼不思图报,反而趁皇上离京之际,密谋造反。本宫依照大汉律令,剪除国贼,以正朝纲。从现时起,两宫禁卫,严阵以待,有违令者斩无赦!” 她又对石德道:“烦劳太傅速到丞相府通报事变缘由。” “诺!” 卫子夫又对侯勇道:“本宫素知你忠直,你须臾不可离太子身边,要选派最亲近的士卒护卫。椒房殿詹事何在?” “臣在!” “本宫平日待你不薄,现今国逢危难,命你率领宫中禁卫,守卫宫门,以保皇宫安全。” “诺!” 卫子夫又叮嘱春香道:“你不可离开本宫半步,派出练过武功的宫娥打探城内消息,随时回奏本宫。” “诺!” 卫子夫安排完这一切,才对刘据道:“你速去传本宫的懿旨,告令百官,言明江充谋反之事;并部署兵力,以确保京城安定。” 卫子夫的镇定,使刘据忐忑不安的心平静了下来。回到太子府,他立即以皇后的名义发中厩车载射士,打开武库,分发兵器。 傍晚,天色又阴沉下来,从南山传来沉闷的雷声,风掠过长安城头,吹得旌旗“哗啦啦”直响。 第四十章 阴霾重重汉宫秋 刘据焦急不安地等待着丞相府的消息。他不断地派人前去瞭望,可是,直到天黑下来,仍不见太傅的踪影。 宫娥捧上晚膳,被刘据喝令撤下。直到京城亮起灯火的时候,石德终于出现在太子府。 刘据迫不及待地问道:“丞相如何说?” 可口干舌燥的石德张着大口,却说不出一句话来。侯勇忙要宫娥捧了茶水,石德润了润喉咙,才挤出一句令人沮丧的话来:“丞相说尚未见皇上虎符,北军无由发兵。” “还有呢?” “丞相说,事已至此,要太子少安毋躁,他连夜派人到甘泉宫奏明皇上,请求定夺。” 这不等于把实情都告诉了皇上么?这样一来,还能造成既定局面么?刘据沮丧地坐在地上,一时没了主意。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无论是石德还是侯勇都清楚没有退路了,侯勇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我们既然可以矫节杀了江充,也可以劫持丞相,逼他承认江充谋反。” “眼下兵力不足,怎么劫持丞相?” “倒是有两处有兵。” “快快讲来。” “为今之计,殿下不妨矫诏放出牢中刑徒,由臣率领捉拿丞相;另外,据臣所知,当年浑邪王降汉后,皇上曾将余部分屯各处,长水一带就有一部。这些人平日对汉军状况知之甚少,殿下亦不妨矫诏,招其进京。” 刘据搓着手来回踱步,举棋不定:“矫诏!矫诏!此乃欺君大罪也!” 石德看刘据失魂落魄的样子,不免失望:“殿下不可犹豫,保住了殿下,就是保住了汉家江山。殿下可一面令禁卫加强戒备,一面于长安城内广贴檄文,言明殿下是奉节除奸,皇上临行托朝事于殿下,臣下焉有不信之理?” 刘据蓦然颌首,待侯勇离去后,他登上宫墙,望着灯光黯然的长安城,心中阵阵绞痛。 不久前,他还秉承母后旨意,祈求父皇万寿无疆,孰料残酷的现实竟将他推向父子相残的地步。要命的是,一旦自己举兵不成,血洒长安的就不止他一人了。 “上苍啊!刘据何负于你,却要遭此天谴啊?” 第二天,长安的大街小巷都贴满了太子的檄文:“帝在甘泉病重,疑江充谋反,诏发三辅之兵……”可城内的百姓却有种异样的感觉,檄文虽然言事变之烈,历数江充谋反罪状,却未见巡逻的兵卒增加。 酒肆茶舍的商贾们在大惑不解的同时,暗祈罢兵息戈,好让他们一如既往地安心做生意。 刘据的估计没错,当侯勇率禁卫来到丞相府时,府令说丞相在太傅离开时,就匆匆坐上车驾走了,至今未归,也不知去向…… “此事关系重大,本相未见皇上兵符,实在不敢贸然行事。”昨晚,刘屈髦在详细听了太傅的述说后,用一句很谨慎的回答婉拒了太子的请求。 可石德竟猜不透刘屈髦那迷离目光后深藏的心机,还是抱着一线希望而不愿离去:“丞相!江充谋反之心已昭然若揭,太子剪除国贼上合天意,下顺民心。” “太傅勿复再言,本相恕难从命。” “不!太子护驾之心天日可鉴,丞相若能助一臂之力,日后……” 刘屈髦挥了挥手道:“太傅请回吧,请先容本相奏明皇上。” “丞相……” “送客!”刘屈髦毫不犹豫地下了逐客令,石德便踉踉跄跄出了丞相府。 的确,事情来得太突然了,让他有些措手不及,可诛杀江充却为他排除了一个障碍——这个令人生厌的小人,一心想着攀附刘弗陵,迟早会成为国贼。 面对突如其来的事变,他需要做出慎重的抉择。 早在钩弋宫的御前会议上,他就摸清了皇上的心思,因此他断定,不管太子出于何种目的,皇上都不会原谅他。他发现,上天就这样把消除太子的机遇降在他面前。 在与石德说话的那一刻,他的思绪一直在高速运转,他对自己在这场事变中的角色已有了清醒的认识。太傅一走,他就立即传来了长史,要他连夜奔往甘泉宫,向皇上禀奏京城的事变。 酉时三刻刚过,刘屈髦的车驾就已停在了北军大营的门口。 积了后半天的雨云终于在震天响的雷声中将大水泼洒在天地间。 刚刚从益州刺史任上调任北军使者护军的任安听说丞相来访,急忙到营门口迎接。看见站在大雨中的刘屈髦,他很吃惊地问道:“夜色漆漆,大雨滂沱,丞相何故匆匆来此?” “事急矣!容本相进营详叙。” 安顿丞相坐下,任安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刘屈髦喝了一口茶,才开口道:“太子杀了清查巫蛊案的御史大夫江充。” “哦!有这等事?” “太子以江充谋反、维护京城安定为由,要老夫征发北军,被老夫拒绝。案件是非曲直一时分辨不清,老夫岂可轻信传言。而且,大汉律令——见虎符才可发兵,老夫没有见到皇上虎符,贸然发兵,也有违律令。考虑到太子会持节要将军发兵,老夫才连夜冒雨赶来,怕将军不慎,殃及家人。” 任安十分感谢刘屈髦在个关头对自己的提醒:“请丞相放心,末将一定严守营寨,不见虎符,绝不发兵……” “在没有接到皇上诏命之前,老夫也不准备再见太子,今夜老夫就暂借将军大营歇息了。” 现在已是凌晨子时,在距中军帐不远的地方,刘屈髦已经进入梦乡,可任安却毫无睡意了。 虽然长期在外,但太子的为人他还是有所了解的,他不相信太子会无故把宝剑刺向一个位列三公的御史大夫。皇上对司马迁处以腐刑的事使他断定,江充的死一定与皇上有关。 他应该如何处置? 他多么需要一位智者为他指点迷津,假如司马迁在身边,他一定能为他找到一个合理的途径。可作为中书令,他现在就在甘泉宫,在皇上的身边。 要是大司马活着也好。早年,他在卫青府上做舍人,后来被推荐到军中任郎中,直至将军长史。他亲身感受到卫青的儒将风度,每临大事的冷静和沉着。 唉!今后不会再有这样的砥柱了,在这个雷声大作的夜晚,任安觉得自己有些进退维谷。 唉!京城如此混乱,皇上为何还要到甘泉宫去避暑呢? 帐外传来脚步声,他抬头看去,原来从事中郎进来了。 “将军还没睡么?” “睡不着啊!” “一定是为京城的事吧?” “中郎相信江充谋反么?” “依下官看来,江充羽翼未丰,还没有这个胆量。” “那就是太子试图借巫蛊案取代皇上?” “太子为人宽仁,也不可能生出此等妄举。一定是江充意图陷害太子,才遭此毙命之灾。” “那依中郎之见……” “下官以为,在事态未明之前,北军还是不要介入为好。” “倘若太子持节前来发兵呢?” “我朝除皇上曾命严助持节前往会稽发兵外,就严令,不见兵符绝不可发兵。将军没有理由冒违大汉律令之险呀!” “感谢中郎提醒。”任安终于心安下来,随即命令道,“传令北军将士,紧闭营门,一律不得外出,违令者斩!” 今晚,刘彻破例没有批阅奏章。午后,他同司马迁连下了五盘棋,以连胜四局而结束。接着,他又在苏文的陪同下登上通天台,焚香叩首,诚邀仙人降临。他不免有些累——毕竟是上了年岁的人了。 用过晚膳,刘彻便早早地睡了,很快就进入梦乡。 他晃晃悠悠来到通天台前,举首望去,台上站着一位鹤发童颜的仙人。 那仙人一看见刘彻,就轻摇拂尘道:“刘彻,到贫道身边来。” 惊异的是,他不用拾级而上,就到了仙翁身边。 仙人捋着美髯道:“难得你诚心筑了通天台,贫道才得以降临人间。果然是大汉兴盛,帝业辉煌……哈哈……” “弟子盼仙翁若久旱之盼望甘霖,今日得见,实乃三生有幸,未及远迎,还祈大仙恕罪。” 仙翁摆了摆手道:“你有何求,尽可道来。” 刘彻又虔诚地施过一礼道:“弟子为帝嗣一事困惑,还请仙翁指点迷津。” 仙翁北望甘泉,道出一番玄妙密语:“一阴一阳,一长一短;一大一小,一兴一亡。” 刘彻越发如坠五里云雾,急忙跪倒在通天台上道:“请仙翁明示。” “天机不可泄露。”仙翁将手中的拂尘一甩,便隐入五彩祥云中,只有洪钟般的笑声留在通天台上,久久不绝…… 刘彻正待要喊,那仙翁却已不知去向,而自己却似单骑在山中行走。 枯树遮道,雾霭重重,他呼唤钩弋夫人,回答他的却是风声;他呼唤刘弗陵,看见的确是迎面扑来数千木人,手持木棍,直将他追至悬崖边上。他身下的坐骑惊恐中飞越山崖,不料却跌入深谷。刘彻大叫:“吾命休矣!” 一个激灵,刘彻醒了,他摸了摸,浑身都是冷汗。再看看窗外,除了朦胧的夜色外,哪里有什么仙翁、木人? 从殿外传来格斗声和喊声:“大胆狂徒,还不快快受死!” 刘彻跳下皇榻,“嗖”的从鞘中拔出宝剑,就冲出殿了。 透过雨雾,朦胧的夜色中,三个黑影杀作一团,那一高一矮身穿夜行衣者,一个如蛟龙出水,一个如猛虎下山,把手中的短刀舞个密不透风。迎战他们的那位彪形大汉,从鼻翼间发出哼哼声,听得出是金曰磾。 虽然是面对两人,可金曰磾却毫无惧色。他挥动手中的宝剑,招招紧逼,将一个黑影逼向绝地。如此酣战,令刘彻眼花缭乱,他欲上前助战,然毕竟年事已高;再看看大殿四周,弓弩手张弓搭箭,欲引待发。 刘彻大声疾呼:“不要伤了金将军!” 那黑影经这一喊,顿时分了神,被金曰磾回身一剑,刺在咽喉,便重重地倒了下去。 高个一看矮个已成亡魂,自知非金曰磾对手,再也无心恋战,卖出一个破绽,便回身要走。金曰磾哪会给刺客机会,飞身而起,便截住了高个的去路。夜色中寒光一闪,高个应声毙命。 金曰磾擦了擦血迹道:“让皇上受惊了!” 刘彻把剑插入鞘中问道:“何人如此大胆?竟敢黑夜行刺?” 羽林卫早有人将二人首级奉上,刘彻借着灯光一看,顿时惊呆了:“怎么会是马河罗、马通兄弟,他们是受何人差遣呢?” 是金曰磾首先发现了刺客的踪迹。 自从随驾移到甘泉宫后,金曰磾因水土不服,一日腹泻数次。皇上酣睡的时候,他腹中隐隐作痛,便急忙地向羽林卫叮嘱一番,三步并作两步朝厕房跑去…… 蹲在厕中,多年养成的习惯让他注意着外面的动静。 金曰磾一生最大的欣慰和幸运莫过于皇上对他的知遇之恩。在他的记忆中,自古贵中华,轻夷狄。可英明的皇上却不以种族论亲疏,对他信任有加,他相信上苍有意要他终生陪伴皇上。虽然他父亲死在霍去病的刀下,可他从未有非分之想。为了皇上,他就是舍去自己的生命也在所不惜。 就在他步出茅厕的时候,忽然看见黑影一闪,他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有刺客,他没有任何犹豫,就迎了上去…… 听着金曰磾的奏报,刘彻唏嘘道:“板荡识忠臣,朕风云一世,却不能理好宫中之事,真是愧对列祖列宗啊!” 恰在这时,苏文从暗处走来,一边喊着“奴才救驾来迟,乞皇上恕罪”,一边从怀中扯出一道锦囊,呈于刘彻面前:“此乃御史大夫自京城发来,请皇上御览。” 汉时的锦囊,类似于今日的信封,用一丝织袋子密封。 这锦囊在苏文怀中揣了多日,直到今夜见人,才煞有介事地拿了出来。 刘彻拆开锦囊,将绢书由右至左仔细看了一遍后,一双眼睛先自直了,胸中如有一块大石堵着,气喘吁吁。 从建元初年登基至今,刘彻征讨匈奴、平定西南,凿空西域、扫平大宛,早已对流血抛尸、刀光剑影司空见惯了,只是眼前这场事变来得太突然。这几个月,在钩弋夫人劝导下,他本来已经打算待十月回京后,要和太子做一次坦率谈话,谁知此刻却发生了太子派遣刺客的事件,他的精神被重重击倒了。 他虽与太子在巫蛊案上存有分歧,但是自己却是看着他长大的。他认为太子柔弱,因而无法把太子与刺客联系在一起,从情感上也无法接受太子谋反的现实。 可这密札字字如刃,直刺他饱经沧桑的心。他只觉喉咙中有一股热血朝外涌,未已,血已喷出口,长呼一声,昏厥过去了。 众人见皇上如此情景,急忙将他扶进大殿。刘彻躺在皇榻上,双目紧闭,也不说话,两道浊泪默默地顺着眼角淌了下来。 钩弋夫人自进宫以来,何曾见过皇上如此失魂落魄。她也不管周围站满了黄门、宫娥和大臣,一头扑在刘彻身上,放声大哭道:“皇上!您这是怎么了?皇上……” “不关你的事。你暂且到偏殿休息,朕有事同众卿商议。” “皇上,您要保重啊……”钩弋夫人泪水盈盈,一步三顾地出殿去了。 “朕自信有一双识人慧眼,却不料事出太子,朕情何以堪?宫中生此事变,朕能不忧思么?” 刘彻遂问苏文道:“长安生乱,丞相何在?” “昨夜接到丞相飞报的奏章,言太子谋反,丞相已暂避北军大营了。” “国有大事,他竟然回避,朕要他只是摆设么?”刘彻从榻上坐起来,要一直没有说话的司马迁草诏,命刘屈髦持虎符前往北军大营调遣人马,平定叛乱。 “传朕旨意,皇后纵容太子诛杀御史大夫,命宗正刘长乐、执金吾刘敢奉诏前往椒房殿,收其玺绶,令其闭门思过。” “皇上!”司马迁迟疑了片刻。 刘彻不耐烦地看了看司马迁:“还迟疑什么?难道要朕亲自拟诏不成?” 司马迁退下后,苏文顺势把第二条消息告诉刘彻: “从长安来的使者说,太子在京城广贴檄文,声言皇上在甘泉宫患病,奸臣欲作乱,因此奉节发兵讨逆。” “逆子!竟敢诅咒朕,这哪里还有骨肉之情?” 这个意外的消息,让刘彻意识到事情的严重,他不能再在此滞留。 想到这一层,他就再也在榻上躺不住了,他果断地站起来,对金曰磾道:“传朕口谕,即日移驾长安,朕要亲自平叛……” 第四十一章 卫后抱恨自裁去 皇上的诏书飞抵京师后,形势急转直下。 宗正刘长乐第一个看到皇上废后的消息,他连夜到丞相府去找刘屈髦。可得到的回答也是如此——丞相在前几天就外出了,一直没有回来,也没有任何的消息。 皇命如天,他不敢怠慢,转而来到执金吾刘敢府上。 太初元年,刘彻下诏,将管理京城卫戍的中尉改称为执金吾。 “皇上要你我收回皇后玺绶,此事事关重大,却又延误不得。”刘长乐道。 “丞相不在,皇命紧急,大人以为如何处置为好?”刘敢也焦急道。 在朝多年,他们亲眼目睹皇后忍辱负重,宽容大度,一心一意管理后宫,尤其对自己的亲属管束甚严,素来为大家所敬仰。现在,皇上忽然要废去皇后,两人都觉得不可思议,却又无可奈何。 “皇上远在甘泉宫,不明京城情况,丞相就该速派人前去澄清是非,为何却对你我避而不见呢?”刘敢不解。 刘长乐讽刺道:“丞相虽与你我是同宗,然他的为人本官却不敢恭维。他是见事发于皇上与太子之间,生怕殃及自己,故脱身而走。” “皇上离京时,将朝事委于他和太子,他能回避得了么?” “此次事变,咎在江充,皇后若能忍耐,绝无此等不得已之举。” “大人所言,下官深以为然。我朝自立国以来,从吕太后到窦太后,哪一个像皇后这样置身事外,安于后宫呢?只怕废了皇后,恐怕再也不会有这样的好人了。” 刘长乐摊了摊手道:“废立均在皇上,你我臣下只有奉诏行事罢了,皇后深明大义,也不会怪罪到臣下身上。” “话虽如此,可对皇后来说,未免伤骨痛心。” “唉!”刘长乐沉思片刻道,“皇上要你我收回皇后玺绶,未曾言及其他。你我就依诏行事,以礼相待,其他的就任由皇后自处吧!” “好!就依大人。”刘敢道。 半个时辰后,他们率领羽林卫就在皇宫前集结了。 夜色朦胧,椒房殿詹事看见宫外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而且岗哨布置得十分严密,心里就不由得紧张了,对着下面喊道:“何人如此大胆,竟敢夜闯皇宫?” “请詹事通报,本官奉诏前来见皇后。”刘长乐回道,并扬手展示皇上的诏书。 “皇后正在安寝,请大人在此等候,待下官前去通报。”说着就回身进去了。 大约过了一刻,詹事出来了:“皇后要见两位大人。还说两位大人率兵进去也可,或随在下进去也可,任由大人选择。” 面对如此大度冷静的皇后,无论是宗正还是执金吾都觉得,深更半夜,兴师动众显得是多么的多余,用刀弓去对付一个女人,又是多么的无谓。 刘敢命令身后的将士后撤,自己随宗正一起进宫去见皇后。 沿着长长的司马道,走过一座座宫观,越是深入,他们的步子也越慢,觉得每一步都是沉重的。 透过殿内的灯火,他们看见印在窗棂上的身影,便都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对詹事说道:“我等就在外面等候,请大人前去禀奏皇后。” 此时,春香正在焦急地劝阻着皇后:“两位大臣深夜进宫,必是与京城事变有关,娘娘还是暂避为好,由我去见他们。” “皇上的圣旨是下给本宫的,本宫却避而不接,岂非罪上加罪?” “可他们带来了羽林卫,奴婢担忧娘娘的安危。” 卫子夫惨然一笑道:“本宫避得了一时,避不了一世。” “娘娘……” “开门去吧!”卫子夫不再说话,一脸肃然地在殿中打坐。 殿门开了,从里面传出皇后温柔坦然的声音:“二位大人请进,本宫已恭候多时了。” 两人几乎不约而同地跪在了殿门前,拜道:“臣等叩见皇后娘娘!” “两位大人平身,请进殿说话。” “诺!” 卫子夫是在梦中被春香唤醒的。她太疲倦了,一连三天,她不断派人去打听刘屈髦的消息,可他似乎从这世间消失了。 皇后的心充满了忧虑,难道他死于乱军之中么?还是被囚在某个角落?还是……已死了一位御史大夫,如果丞相再有个三长两短,那她这个皇后可就真是罪不容赦了。 直到今夜子时,她才昏昏沉沉地睡去。她在梦里看见太子被一群人追杀,太子浑身是血,在前面奔跑。那些追他的人,一个个青面獠牙。太子一边奋力奔跑,一边喊着:“父皇救我!母后救我!” 她眼睁睁地看着太子被砍下一只胳膊,只是心疼地大叫了一声:“据儿……” 春香扶着她的肩膀呼唤:“娘娘!您醒醒!娘娘!” “据儿呢?据儿在哪里?”她目光迷离地在四下寻找。 “太子正与太傅一起处理善后事宜,刚才还遣人来问候过。”春香回道。 她一下子就瘫倒在榻上。 “唉!本宫刚才做了个噩梦,看见太子被人砍下了一只胳膊。” 春香变着法儿安慰道:“梦与现实恰好是反的!娘娘的梦正好说明太子安然无恙。” 这时候,詹事在门外禀奏,说宗正和执金吾求见…… 两位大臣来到殿内,一如既往地向皇后请安:“深夜打扰,微臣深感不安,还请皇后恕罪。” 卫子夫挥了挥手道:“既是深夜来访,必是不得已。有话大人不妨直言。” 刘长乐展开皇上的诏书念道:“皇后卫子夫接旨。” “皇上万岁!万万岁!”卫子夫随着宗正的声音便跪下了。 接下来,就听见宗正的宣读声: “皇帝诏曰:卫子夫身为皇后,不思皇恩,纵容太子密谋反叛,着即交回玺绶,闭门思过;查长公主涉嫌巫蛊一案,发廷尉诏狱审理。” “谢皇上隆恩。”卫子夫向诏书深深地叩拜,然后缓缓地站起来,对宗正和执金吾说,“请两位大人稍待,本宫去去就来。” 卫子夫转身进了内室,捧出皇后玺绶,含泪道:“皇上,臣妾把这一切都还给您了。臣妾不能再侍奉皇上,惟乞皇上念在与据儿的骨肉之情,饶了他吧!皇上……” 她的哭声在宫中回旋,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被皇后的哭声弄得很心伤,连两位大臣的眼睛都红红的,想不出办法排解皇后的情殇。 卫子夫用哭声把过去几十年的幸福、情深、温馨和浪漫都翻了过去,她仿佛又回到了在平阳公主府上做歌伎的年月。在春香的搀扶下,她对宗正和执金吾道:“请两位大人转告皇上,京城事变,皆臣妾所为,与太子无关。皇上要惩罚就惩罚臣妾吧!” 时光已是卯时,宗正和执金吾宣完圣旨,收回了玺绶,就出宫去了。卫子夫收回目光,对身边的黄门和宫娥们挥了挥手道:“你们也退下吧,本宫累了……” 偌大的殿内只剩她一个人,卫子夫顿时感到一种无以言状的孤独和无助。 她踉踉跄跄地挪到梳妆台前,铜镜里映出她日渐衰老的容颜。 万万千千事,千千万万情,她忘不了,也扯不断。那年平阳府的一夜相欢,皇上亲自为她画了“八字眉”。从那时起,她就没有改过眉形。而今春山依旧,色衰爱弛,新欢含笑,旧人垂泣。 美丽女人是皇上生活的调味品,一刻都不能少,而卫子夫却只能一夜一夜的数着星星打发时光。她安慰自己的唯一理由就是他是皇上,他有这个权力。 但她心中一直有个不为人知的底线,那就是决不能动摇太子的地位。这种保护的意念在卫青、霍去病去世后更加强烈。可现在皇上听信谗言,竟向亲骨肉举起了刀剑。 放下去尘封经年,捡起来新鲜如初。太子是刘彻盼了十三年才到来的第一个皇子,他承载了刘彻与卫子夫之间多少难忘的温馨和甜蜜啊! 那些日子,政事之余,刘彻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给予了据儿。有一次,他抱着刘据正逗得高兴,却不料刘据“哗哗”的尿了他一身,卫子夫内心十分不安,谁知刘彻却笑了,说据儿的尿就是大汉的滔滔江水。 这样的日子仿佛就在眼前,而如今,大汉江河里行走的两条船却这样不能见容,此天意乎?人祸乎? 这种端倪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是后来李妍生了一个刘髆么? 是再后来钩弋夫人生了一个刘弗陵么? 她说不清楚,但她知道,这宫里的纠葛绝不是他们父子间单纯的政见相左,那后面总有复杂的枝枝蔓蔓。 尽管她恳求宗正转告她的心愿,希望皇上能够饶恕太子,可她内心清楚,这不过是自己的最后一丝系念而已。 事实上,随着她和卫长公主的获罪,太子的地位已不复存在了。一个连儿女都保护不了的母亲,还有什么颜面苟活人世呢?明天,她也许会被囚禁进冷宫,在那里终老一生。 卫子夫油然想起一个人来——那是已去世多年的阿娇皇后。这个忌妒心很强的女人是那么挥之不去地让卫子夫活在她的阴影里。 如果当初真遂了阿娇的心愿,她成为出宫人,到一个远离京都的角落,也许就不会有今日的恩断义绝。 人生往往是这样的相似,当年阿娇因为涉嫌巫蛊案被废了皇后之位,而今,她也将步阿娇的后尘。 现在回忆起来,那次立嗣大典前夕她去探望阿娇,她那些只有女人才能读得懂的话简直就是对自己今日遭际的预见。 阿娇说,男人的心中只有女人,没有爱。他们感到厌烦了,就会像丢掉一件破衣一样把所有的承诺抛在一边。 而那时候,沉浸在爱河中的卫子夫又怎么会深思另一个女人用血泪换得的人生真谛呢? 那一年,皇上巡狩回来,一路上十分羡慕黄帝乘龙登天,道:“嗟乎,诚得如黄帝,吾视去妻子如脱履耳。” 李妍曾因为皇上的这句话而病体沉重,她也曾为此而垂泪竟夜。 他如今果然将妻儿们当成随时可以抛弃的敝屣了…… 是呀!与其像阿娇那样痛苦地活着,倒不如一了百了地死去。 也许阿娇是对的!也许李妍也是对的! 司马道今天对春香来说显得那么漫长,好像没有尽头;而她的耳边似乎总有一个人在唤她回去。 她回头看去,除了晨曦中的树影,什么也没有。再走一段路,那声音又在耳边徘徊,如此几番后,她觉得是自己的心在作怪。 可当司马道将要走完的时候,她的心忽然颤动了一下:“不好!皇后……” 后面的话没有出口,她就转身往回跑。 春香跑着跑着,眼泪就流个不停,由于心慌,她“啪”的一声摔在地上,可她顾不上这些,爬起来就继续向前跑,裙裾都被花刺拉开了一道口子…… 卫子夫慢慢从梳妆台前站了起来,她眷恋的目光扫过这殿内的每一件物什: 那堆在书架上的一卷卷的书籍; 那案头才刚刚开始订正的音律; 那散发着她的气息,也留下皇上体温的帷帐。 这一切是多么熟悉,可她却要撒手而去了,说来也没有什么牵挂的。 阳石公主死了,她死得没有痛苦。 卫青死了。他生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可最终也没能为儿子赢得宽恕,卫伉也随着巫蛊案而化为青烟了。 她的姐姐卫君孺去了,她的长公主也不能幸免。 眼下,她最难割舍的就是太子,也许她的死会触动皇上心底的软处,念起他们的情分而给太子一条活路。 她觉得自己必须向皇上申明,所有的错都是自己铸成的。卫子夫这样想一阵,流一阵泪,擦干眼泪又接着想。终于,她走向案头,铺开绢帛,蘸墨写道: 臣妾卫子夫上疏皇帝陛下 刚写了一个开头,她就又盯着手中的笔发起呆来。 天渐渐亮了,椒房殿的轮廓越来越清晰,可春香的眼前仍然是一片模糊,一不小心,她又碰在一棵松树上,擦伤了膝盖,她却毫不在意,继续向前跑去。她没有发现,詹事也从后面追上来了。 晨曦在窗棂上涂上一抹光亮,照到卫子夫的额头,她觉得不能再犹豫了,必须做出选择。 臣妾有负圣恩,激于江充扰乱后宫之愤,致使禁卫失手伤命;又调两宫卫士,广发檄文,声言讨逆平叛。此事惊动圣驾,错在臣妾,罪在臣妾,臣妾唯有以死谢罪…… 春香终于来到了殿前,她远远地看见黄门、宫娥都站在殿外,忙问道:“皇后娘娘呢?” 一位宫娥道:“娘娘说她累了,要歇息,不让奴婢们打扰。” “你们哪?这么多年了,娘娘睡时身边离开过人么?” 春香不再理会他们,上前推开殿门,只见皇后躺在地上,胸口插着一把短刀,周围渗出血迹。情知自己的担忧成为现实,春香万千悔恨瞬间涌上心头,一头扑到卫子夫身上。 “娘娘啊!您为何要如此啊!” “娘娘啊!您醒醒啊……” 春香哭了许久,回头只见周围已经跪满了黄门和宫娥,大殿内哭声一片。 詹事道:“事已至此,哭亦于事无补,太子殿下正在危难之中,现在千万不能让他知道皇后的消息。” 春香擦干眼泪站起来,点了点头,随后便对宫娥和黄门们道:“从现在起,任何人不得随意出宫。” 詹事想拔出短刀,发现那刀插得太深,可见皇后是用了怎样的决心才告别这个世界的。 春香用玫瑰熬的水汁为皇后洗涤长长的灰发,她缓缓脱下皇后染了血渍的衣饰,竟惊异地发现皇后的肌肤依旧洁白如雪、细腻如玉。 她俯下身体,舒展皇后握紧的手,就看见了那绢帛。 “娘娘啊!您这是为何呀?……” “御长节哀啊!” 这声音春香熟悉,是少府寺太医秦素娟。女人见了女人,更是柔肠寸断,春香一回身就抱住了秦素娟。 秦素娟眼里噙着泪花,轻轻抱着春香的肩膀,哽咽道:“御长要知道,现在京城一片混乱,太子生死未卜。为今之际,我们要妥善保护好皇后玉体,待事情安定后再行安葬,我进宫也是为了此事啊!” 春香默默不言,和秦素娟一起为皇后整理好妆容,皇后看上去倒没了自杀的痕迹,仿佛经历了一场长途跋涉,累了,睡了。 “李夫人都被葬进了茂陵。皇后呢?反而连个归宿都没有。若是局势再乱下去,真担心会被抛尸荒野。”春香越想心里越难受,禁不住又潸然泪下。 秦素娟在一旁看了,忙劝道:“现在还不是悲伤的时候,还是赶快设法把皇后的玉体藏起来吧。也许有一天,皇上明白过来,会重念旧情而为皇后厚葬呢!” 春香和詹事点了点头。 这时候,天已经亮了,雨在黎明时又倾盆而下,苍茫地覆盖了长安的大街小巷…… 刘据哪里知道,早有人在甘泉宫为他的“兵变”作了伪证,在他矫节将诛杀江充的檄文贴满长安街头的时候,刘彻已秘密回到长安,就住在城西建章宫。 对此反应最灵敏的,还要数刘屈髦。 刘彻的车驾刚从甘泉宫起程,苏文就暗中遣人传了消息给他,所以,当皇上到达京城的第二天,他就赶来晋见了。 当苏文向刘彻禀奏说丞相在等待召见时,刘彻的脸色顿时充满了“乌云”:“哼!朕正要问罪于他,他倒来了,宣他进见!” 刘屈髦一进大殿,就伏地跪拜,声言自己是罪臣。 刘彻冷眼瞅着下面,故意道:“朕离京时,将朝政悉数委于丞相,丞相何罪之有啊?” 刘屈髦便一脸的尴尬,正为适当的说辞而思索时,耳边却传来愤怒的申斥声:“好个刘屈髦,太子谋反,御史大夫被杀,如此重大变故,你身为丞相,却犹豫彷徨,数日不见踪影,以致京城动荡,人心浮动,该当何罪?” “微臣罪该万死。”刘屈髦头抵地面,话听起来就不那么清楚,“臣于事变当日,即前往北军营中与护军使者任安商议平乱。然我朝有制,不见虎符不能发兵,臣未得皇上兵符,故而延宕贻误。至于京城事变,臣在前往北军之时,已差长史飞报甘泉宫。臣身为宰辅,未能平抑变乱,请皇上治臣死罪!” “罢了!”刘彻一声怒吼,刘屈髦惊恐地抬头望着皇上,心想这个丞相是当到头了。却不料刘彻接下来的一句话,却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朕命你持兵符调集京畿三辅兵马,平息兵乱,并昭告百姓,捕斩反者,自有重赏。”刘彻又恢复了当年挥师河西时的气度,“告诉任将军,要各门司直,紧闭城门,不可放走一个叛贼,违令者斩无赦。” 刘屈髦退出大殿时,刘彻又在身后喊道:“若捕获刘据,不可伤他,速押解建章宫见朕。” 苏文十分惊异,现在的皇上与甘泉宫病榻上的皇上简直判若两人。 可当惊魂未定的刘屈髦踉踉跄跄走出殿门后,皇上却疲惫地倒在席上,双目紧闭。 苏文小心翼翼地上前唤道:“皇上!皇上!” “朕累了,扶朕回去。”…… 第四十二章 父子反目动刀兵 第三天傍晚,侯勇从外面回来了。 刘据问道:“刑徒都放出来了么?” “都放出来了,大概有数万人。刑徒们感谢太子,纷纷表示要为太子而战,府库的兵器也发给了他们。” 刘据又问道:“依二位看,此等可否稳安大局。” 石德道:“这些人未经操练,用来搜捕江充余党尚可,若是要守卫京师,迎接皇上归来,臣以为还是要求助于任安的北军。” “没有虎符,能行么?” 石德道:“据臣所知,任安曾在大司马麾下多年,与他情谊甚笃,其事汉也忠,其为人亦诚,现殿下遭人诬陷,他绝不会作壁上观。” “唉!今非昔比,本宫正在危难中,最害怕的是人乘我危,负义打劫。” 侯勇道:“殿下不试,怎么知道呢?” 刘据举棋不定:“只是兵出无由啊!” 侯勇又道:“这有何难?殿下可矫节杀了江充,也可矫节调动北军。” “此事是否应先禀明母后知道。” 看刘据优柔寡断的样子,石德忙上前劝道:“现在夜色沉沉,十丈之外观物不清,正是矫节的大好时机,殿下如此彷徨,臣只怕误了大事。” “母后那边一天都没有消息,本宫有些担心。” “皇后一向处事稳健,如有不测,一定会告知殿下的,殿下还是先调兵吧。只要北军出面,乱局自会平稳下来,皇后自会无恙。” “那事不宜迟,二卿就随本宫一同前往北军大营吧!”刘据最终下定了决心。 夜色!掩盖了罪恶,也淹没了人心。当刘据朝北军大营出发的时候,刘屈髦正在任安帐内宣读皇上的诏书。他在内心暗自庆幸自己当初判断的正确。若是站在太子一边,那这颗头颅还会在项上么? 皇上虽然指责他没有果断平息事变,可把调动北军的虎符交到了他的手里,这本身就给了他一个机会。这倒不是他对太子有多深的仇恨,而是与李广利的关系决定了他必须做出这样的选择。 当刘屈髦把虎符与任安手中的另外一半严丝合缝地对在一起时,丞相的威严也就上了眉头。 “请将军奉诏发兵。” “这……”任安沉吟道,“丞相也相信太子会谋反么?” “将军为何至今仍狐疑不定呢?”刘屈髦觉得这个任安与司马迁一样的迂腐,“皇上明察秋毫,我等身为臣子,怎敢怀疑诏书呢?” 这话的分量有多重,任安十分清楚。他知道自己根本没力量扭转眼前的局面,他唯一的选择就是发兵擒拿太子。 他传来从事中郎,传令道:“令各路司马率军平叛。” “下官遵命。”从事中郎正要离去,忽见一位值岗的司马进帐来,附耳对任安说了几句。 “带了多少人马?” “夜黑雨大,看不清,走在前面的有三个人,中间一人好像是太子。其他的两位没有见过。” “你先退下。” 待司马离开后,刘屈髦问道:“有何变故?” “太子此刻就在营门外。” 刘屈髦眉头掠过一丝笑意,站起来道:“正要擒他,他倒寻上门来了。此时不动,更待何时?将军与我一同出营擒拿刘据如何?” “就依丞相。” 从营门外传来太子的喊声:“护军使者任安听令,本宫奉节讨逆,江充已死,余党在逃,皇上命本宫平息叛乱,请将军接旨出兵。” 话音刚落,刘屈髦就催动坐骑,在旗下说话了:“太子焉敢矫诏乎?本相和护军使者已接到皇上诏书,命我等擒拿太子,平息叛逆。本相念殿下与皇上骨肉之亲,不忍刀兵相见,殿下若是明白,不如自缚请罪,我定禀奏皇上,请皇上宽恕殿下。” 刘据虽貌似镇静,但毕竟是矫诏,听了刘屈髦的话,先自怯了:“丞相何出此言,江充谋反,父皇诏我讨逆,丞相反诬本宫谋反,岂不滑稽?” 刘屈髦近前一步,一手持皇上诏书,一手持虎符,大声道:“诏书、虎符在此,太子还不下马就擒!” 刘据情知局面已无法挽回,不免口内嗫嚅。倒是侯勇拍马上前,怒目圆睁,骂道:“丞相好生无理,太子深受皇恩,何叛逆之由?江充误国,丞相不闻不问,反诬太子谋反,天理何在?” 刘屈髦也不搭理,看了看任安。任安命鼓手擂动战鼓,各路司马纷纷杀出营寨,朝着太子冲去。任安不顾刘屈髦的阻挡,紧追冲在最前面的司马而去,喊道:“不要伤了太子!”可声音却被杂沓的马蹄声淹没。 石德和侯勇见此,忙簇拥着太子向覆盎门退去。 覆盎门司直田仁,听见远方一片喊杀声,便知城中生变,忙要门卒加强戒备。 晨曦中,他瞧见三五骑匆匆而来,借着城门灯火,他认出那是太子。一瞬间,他忆起太子的恩德大义。 那已是太初年间的事了。一天,太子外出狩猎晚归,田仁当值,以大汉律令将太子拒于城外。那是九月落霜的日子,当太阳在城头升起的时候,田仁开门,见太子的眉宇都挂了银霜,一干随从都怒不可遏,要杀了田仁。孰料太子拨开刀剑,宽仁地说道:“大汉有如此中直之臣,乃社稷之幸矣!” 这件事虽已过去几年,但田仁每每想来,便从心里感激太子。 此时相遇,田仁急忙上前施礼道:“田仁叩见殿下。” 侯勇手持血刃,情急语重地说道:“有人要加害太子,请司直速开城门,放太子出城,日后太子登基,定加官晋爵。” 田仁忙令门卒开了门,太子出了城,向东而去。 之后五天,太子余部与汉军在长安城北展开巷战。 可依靠舍人和门客们统领的刑徒们根本不是汉军的对手,皇宫周围尸横遍地。 与此同时,从三辅各县赶来的军队,也在京畿展开大搜捕。有些多年前的刑徒被重新抓起来,当场斩首。 到第五天傍晚,太子余部完全丧失了抵抗力,活着的人被悉数抓获。 司马迁后来追记这段流血的日子,沉痛地写道:“死者数万人,血流沟中。” 长安事变让刘彻的心头笼罩着一层比阴雨更沉重、更灰暗的阴霾。 数日来,宫内一片沉闷。苏文更是如履薄冰,每日清晨起来,他都是悄悄给皇上收拾好龙案,然后就大气不敢出地垂首而立,等待皇上的驾临。 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如泣如诉,伴着雨声,手杖的声音在回廊上“咚咚”作响。苏文急忙出殿去看,只见两位宫娥搀扶着皇上,步履蹒跚地走来了。 宫娥们常常调换,皇上身边的大都是年轻美貌的姑娘,新面孔很多。 关于皇上的故事一代代传颂着,传到她们这一代的时候,皇上已是龙钟老人了。宫外的人把皇上想象得很神秘,而她们这些人却深知皇上的忧乐。 自长安事变后,她们亲眼看到皇上一夜之间须发尽白,话更少了,每夜都睡得很晚,一卷卷地翻阅早年的诏令、文书,有时候直到更漏报晓。 其实,无论是苏文还是宫娥,他们看到的只是皇上的外表,却无法了解他复杂的内心。 长安事变带给他的内伤,远比建元二年被窦太后削掉权力要深刻得多,这让他许久以来的希望都幻灭了。 他多么希望这件事能很快过去,好让他将精力转移到重新立嗣的大计上来。可刘屈髦送来的消息,却让他十分沮丧。刘屈髦说,刘据出逃后,至今了无踪迹。 “都是些清谈之徒,要紧关头,总是让朕失望。”刘彻将奏章推向一边,又拿起一卷,很快眉头就皱起来了,向苏文问道:“此书是怎么回事?壶关令狐茂是何人?” 苏文忙道:“这是北阙司马送来的一份上书,据说这令狐茂乃壶关县三老乡贤。” “哦?”刘彻应了一声,展开书简,那字里行间都是为太子的辩冤之词: ……由是观之,子无不孝,而父有不察,今皇太子为汉适嗣,承万世之业,体祖宗之重,亲则皇帝之宗子也。江充,布衣之人,闾阎之隶臣耳,陛下显而用之,衔至尊之命以迫蹴皇太子,造饰奸诈,群邪错谬,是以亲戚之路隔塞而不通。太子进则不得上见,退则困于乱臣,独冤结而亡告,不忍忿忿之心,起而杀充,恐惧逋逃,子盗父兵以救难自免耳,臣窃以为无邪心。 刘彻读着读着,手就禁不住击打公案:“哼!都要朕的人头了,他还敢言难自免?朕和他是父子,还言什么‘进则不得上见’,这不是指责朕么?” 刘彻放下上书,对苏文道:“你速传河东太守进京,朕倒要看看,这个令狐茂究竟有几个脑袋?” “诺!”苏文不敢怠慢,转身向殿外走去。 出了殿门,过了回廊,却听身后的黄门喊他回去。苏文有些摸不着头脑,折身又进了殿门,却见刘彻白花花鬓发下一张铁青的脸:“你要陷朕于昏庸不义么?” 苏文顿时惊心高悬,“扑通”一声就跪倒了:“奴才罪该万死,请皇上恕罪。” “朕向来褒敬乡贤,礼待三老。你何不阻拦朕刚才的盛怒,传将出去,朕不是要失信于民么?” 苏文战战兢兢道:“奴才……” 刘彻又古怪笑了:“这上书且放在这里,朕倒要看看,是朕错了,还是他错了。” “上天!”苏文暗叹一声,顿觉冷汗淋漓,衣服都湿透了。 刘彻接着埋头看奏章。这还是刘屈髦送来的奏章,他弹劾护军使者任安,不思报效朝廷,见事变起,按兵不动,坐观成败;又和廷尉合谋,为放走太子的司直田仁开脱。 “看看!一个个都背朕而去。”刘彻一手按在竹简上,一手拿起朱笔,略思片刻,发狠地圈了任安、廷尉和田仁的名字。 “传中书令来,为朕拟诏。” “诺!” 苏文去了不一会儿,司马迁来了。虽然他的胡须脱光了,可这个夏天,朝廷太多的变故使司马迁的头发也白了不少,脸上的皱纹也更多了。 为完成父亲的遗愿而无休止的熬夜,他的眼睛早已失去了光彩,背也明显的弯了。 司马迁已从苏文那里知道了事情的原委。他没有从苏文的话里读出任何倾向,可苏文却明白刘屈髦的心思,他是希望皇上除掉任安,为李广利掌握北军、刘髆继任太子扫清障碍。 这当然不是苏文愿意看到的,他已把目标定在了刘弗陵身上——凭他在钩弋夫人心中的地位,这个小孩子继任太子将会为他带来更大的权力。 他知道,以自己目前的地位,根本不可能让皇上改弦更张,眼下只有这个与任安交谊久远的中书令才有胆犯颜直谏。 在进入前殿的时候,苏文有意拉了拉司马迁的袍袖,狡黠的眼睛转了转,关心的话就不经意地出口了:“皇上正在气头上,大人说话要小心才是。” 司马迁没过多思忖苏文的话,对任安命运的关注,使他一踏进大殿,就直截了当地问道:“臣闻皇上要将护军使者治死罪?” 刘彻也不避讳:“长安事变,他竟按兵不动,坐观成败,倘若刘据图谋得逞,他岂不将刀弓指向朕了?如此逆贼,如不早除,必为后患。朕宣你来,就是要拟诏收取任安军柄,发廷尉诏狱审理。” 虽然刘彻示意司马迁坐下,可他还是站着道:“在动笔之前,皇上能否容臣禀奏一二?” “你不是又要为任安开脱吧?” “皇上一言九鼎,臣不敢妄言开脱。不过依臣看来,任安忠贞不贰,朝野共知。如此一位忧国爱民之臣,皇上可以明察,何用微臣求情?” “爱卿的意思,朕是昏庸到不辨是非的程度了么?” “臣不敢!” “既然如此,爱卿拟诏就是。” “皇上!诏书好拟,人头落地事大,请皇上三思。” “如此说,你是不愿拟诏了。” “臣不能因为自己不谨慎,而铸成千古遗恨。臣请皇上收回成命,选任能臣明察长安事变缘由,将真相诏告天下,如此皇上恩德广布四海,人皆称颂。”司马迁说着就跪下了。 刘彻被司马迁的执拗激怒了,在他的记忆中,这已是第三次与司马迁发生冲突了。 “朕要杀了你。” 可当他手指向司马迁时,却感到了一阵乏力和困倦。 “朕要将你发廷尉诏狱治罪!来人……” 可他没有从司马迁脸上看到任何惧色,他看到的只是一张平静的脸。 司马迁轻轻弹掉肩头的灰尘,又整了整冠冕,伸出两只手给应声冲进来的羽林卫。 “臣知道皇上只要一句话,就可置臣死地。何况据臣所知,此次巫蛊案已经牵连数万人,皇上当然不在乎臣一个人。大汉失去一位中书令,于社稷毫无损伤。臣只是忧心,一场巫蛊案下来,老臣寥若晨星,不知还有谁敢在皇上面前说一句真话。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臣为大汉社稷而死,死而无憾。” 刘彻疲惫地跌坐在御座上,对羽林卫挥了挥手:“你们先退下。” 苏文这时进来禀奏道:“丞相求见。” 刘彻舒了一口气,从心底觉得刘屈髦来得太及时了,不仅让他摆脱了与司马迁对峙的尴尬,也缓冲了他愤怒的心境。 他对梗着脖子站在一旁司马迁道:“你先退下吧,回头朕再与你理论。” “皇上保重,臣告退了。” 司马迁出殿的时候,与刘屈髦打了个照面,他冷峻的目光扫过丞相的额头,让刘屈髦有点发怵。 刘彻再也不愿攀扯那些理不清的是非,直接要刘屈髦派人代司马迁起草诏书,罢任安军职,与田仁一起下狱。 刘屈髦当然没有二话:“臣今日回去,就命长史起草诏书。”当然,他也没有放过在皇上面前自责的机会,他悄悄打量着皇上,在确认皇上没有指责他时,便不失时机地把新消息告诉了刘彻。 “据报,北军司马景建已捕获太子太傅石德,大鸿胪商丘成捕获太子宾客张光。” 刘彻点了点头,这些人的结局是不言而喻的,刘彻用“杀无赦”的简单字句,把他们从与刘屈髦的谈话中删了出去。 可接下来的消息,却让刘彻十分吃惊。 “宗正刘长乐与执金吾刘敢在宗正府上饮鸩自杀了。” 刘彻顿然地坐正了身体,眼睛睁得老大,问道:“何时发现的?” “昨夜子时府令禀报的消息。” “他们留下什么话了么?” “他们留下了遗书,臣带来了。”刘屈髦说着,从衣袖中拿出一副绢帛,递给刘彻。 绢帛上的话不多,可字字滴血,声声含泪: “皇后一生,仁惠贤淑,两宫上下,传为美谈,皇上命臣收回玺绶,臣不敢不尊;皇后薨殒,臣等痛彻心扉,唯有一死,方能告慰皇后在天之灵……” 后面的字迹很模糊,似乎还可以闻到淡淡的酒味。刘彻收起绢帛,沉默不语,良久,刘彻才闭着眼睛挥了挥手道:“丞相退下吧!” 第四十三章 刘彻痛思平叛误 刘彻宣田千秋进宫的时候,他正手持长戟,在长陵高庙寝殿前值岗。 送走宣诏的黄门,田千秋想,皇上召见他,一定与自己去年长安事变后的上书有关。 那是一道为太子辩冤的上书。 看看自己,都已六十岁了,还在长陵当个执戟郎,此前大概只有文帝时的冯唐有过这样的经历! 他说不清这是祸还是福! 离开守了数十年的长陵,他在心里说,福也罢,祸也罢,总不枉见皇上一面。 刘彻见到田千秋,第一句话就是:“爱卿的上书朕看过了。” 田千秋抬眼看着刘彻,就感叹着岁月的无情,皇上与自己一样,也成了一位迟暮的老人。 他有些惶恐,忙回道:“小臣只不过是说出了其他人欲说而未说的话,还请皇上恕罪。” “朕并无怪你的意思啊!”刘彻说话时已带了嘘叹的尾音,而且语速也非常缓慢。 借着白日都亮着的灯火,刘彻眯起眼睛细细打量面前这位一生都守着皇陵的执戟郎,竟没感到他有多老,八尺长的身材依旧笔直,脸色依旧红润。 “既然来了,朕想当面听听爱卿的陈奏。” 田千秋的心一下子落到实处,胆子也增了不少。 “依大汉律令,子弄父兵,其罪不过鞭笞;况乎太子之杀江充,乃剪除奸佞,何罪之有?皇上圣明,自会明察秋毫。” “去岁,壶关三老令狐茂也是如此说。只是……” 田千秋悄悄看了一眼刘彻,暗自想笑,原来皇上早已知道错了,只是抹不下那个面子而已。 “以臣之浅薄,焉能有此深见?” “哦?此话怎讲?” 田千秋一本正经道:“去冬的一个夜晚,臣梦见一仙翁,手持拂尘,脚踩祥云,降落高庙,对臣言说太子一案乃冤案,要臣投书北阙。” 他发现这样的编纂远比直接陈说要有力得多。皇上果然神情专注,要田千秋把每一个细节都告诉他。 刘彻朝前挪了挪:“父子之间,向来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可爱卿却道出了其间的是非曲直。此乃神仙警示朕,要爱卿辅佐朕呀!朕就拜爱卿为大鸿胪!” 田千秋起身就拜倒在刘彻面前,说话的声音也带着枯木逢春的喜悦。 君臣重新落座,刘彻问道:“朕近来身体越来越沉重,因此立嗣迫在眉睫,朕想听听爱卿的意见。” 在进京的路上,田千秋早已料到皇上会向他问起这件事,因此并不意外。 “立嗣事关国脉。臣以为在立嗣之前,尚有两件大事需要办理。” “爱卿所言两件大事,朕已经想到了。朕近来已派出人马,化装成民间百姓,打听太子下落;又要商丘成遣人寻找皇后葬处,了却了这两件事情,朕才好向朝野有个交代。” “微臣所想也正是这两件事,不想皇上都料到了。微臣以为,找回太子,皇上便无须为立嗣焦虑,大汉国脉便无忧。” 说到这里,两人都觉得很投机。 “如据儿有事,朕的几个儿子中,谁堪立为储君?” 田千秋虽在长陵守墓,可视线却一直没离开过朝廷。苏文与江充一心想拥立刘弗陵;而刘屈髦与李广利又要为刘髆扫清障碍,不管他们怎样明争暗斗,却都把刘据视为共同障碍,这便是巫蛊案发生的根本缘由。 这些,田千秋都看得明明白白的,但他现在还不能挑明。 “这?微臣久在长陵,对朝廷诸事不甚了解。依微臣之见,只有查清太子一案真相,才好将立嗣理出头绪。” 刘彻默默点头,认为田千秋说得在理。 “朕欲将清查太子一案之事委于爱卿,如何?” 这正中田千秋下怀,他也不推辞,立即表示:“臣将不负皇上厚望,一定将太子一案查个水落石出。” 看着天色不早,田千秋起身告退,却见苏文进殿来禀奏,说商丘成正在塾门等待皇上召见。 “哦?难道皇后葬处找到了?既然爱卿身负查案之责,那也听听御史大夫的陈奏吧。”刘彻忙对田千秋道。 可商丘成进殿时,却带进一个衣衫褴褛的乡间女子。刘彻的脸色顿时阴沉了,“朕要你探听皇后葬处,你却带回一位乡人,难道她知道皇后在何处么?” 商丘成近前一步道:“请皇上仔细看看,她说曾在宫中供职,有要事奏明皇上。” 刘彻缓缓地围着女子转了两圈,禁不住“啊”了一声:“你是春香?” “奴婢参见陛下。”春香跪倒在地,泪水稀里哗啦地淌了下来,“陛下!奴婢终于见到陛下了,奴婢在外漂泊,日夜都盼着能见到陛下啊!” 春香的哭声,撕开了刘彻心中的隐痛,他喉头哽咽道:“这些日子你到哪里去了?是不是一直在陪伴着皇后?” “快将太子的情况向皇上禀明啊!”商丘成在一旁提醒道。 “太子他……” 刘彻伸长脖子,一连声问道:“太子怎么了?快说!……” 看见刘彻迫不及待的神情,田千秋担心他一旦知道太子如遭遇不测,会承受不了,便与商丘成交换了一下眼色,上前道:“皇上累了一上午,就让臣先询问清楚,再禀奏不迟。” 刘彻跌跌撞撞地坐下,挥了挥手。 一连几天,田千秋都在署中听春香叙述太子落难的故事。 “妾身是在流亡途中遭遇太子的。”已经梳洗干净的春香开头说道。 太子在那黎明逃出京城后,一路被羽林卫追击,危急关头,石德与他换了马,引开了羽林卫将士。他化名刘江,逃到湖县城东南十五里的泉鸠里,在一位叫丁三的草鞋匠草舍里暂时安身。 丁三对别人说,他家来了一位念书的表弟。 又过了些日子,丁三又从城里带回一位名叫春草的女人,说是为表弟找了一位漂亮的嫂子。其实她是饿昏在湖县城南的溪水边,被丁三发现的。 哦!这不是春香么?尽管铅华尽去,满目风尘,可太子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春香回忆道:“在彼此对视的那一瞬间,我们的眼里都充满了惊恐。我们怎么也不会想到,还会在这个偏僻的角落里相遇。” 田千秋问道:“那以后的日子呢?” “为了太子的安全,我们在暗地里相约,按化名称呼。他平日里叫我嫂子,我称他兄弟。可天有不测风云,一场意外把太子推向绝境。” 太子他觉得,这山坳简直像一座囚笼,锁住了他的身,也锁住了他的心。 一日,太子早早地就起来了,提出要与丁三一起去县城卖草鞋。 “万万不可!”还没有等丁三回答,春香便说话了,“现在城里很混乱,听说朝廷出了大事,到处抓人,虽说此事与兄弟无关,可兄弟毕竟是外乡口音……还是安心在家中待着吧!” “任他抓谁,与我有何关系?”太子坚持要出去。 “不行!不能去。”春香便急了,上前扯住了太子的衣袖。 太子便不高兴了:“嫂嫂请放手,刘江落难,承蒙大哥关照,今日进城,不过想借机小酌几杯,略表谢意。嫂嫂总不想陷刘江于不仁不义吧!” 唉!他就是这样的性格。春香便放手了,紧走几步,来到丁三面前道:“夫君!既是如此,妾身就把兄弟交给你了。” 春香用手帕擦了擦眼角,低下头:“唉!谁知大祸就从这一刻降临了。” 日色刚过晌午,一担草鞋就卖完了。他俩心中高兴,便穿街走巷,寻到一僻静干净的酒肆小酌起来。太子斟满酒,正要感谢几个月来丁三的照顾。却听见耳边有人喊道:“饮酒者,可是太子殿下?” 他下意识地转脸一看,天哪!那不是侯勇那夜遣往椒房殿的舍人么?他立即后悔进城了,一边说足下认错人了,一边拉起丁三就走。 出城五里后,太子告诉丁三,他不是什么落难书生,而是城里张榜通缉的当朝太子。 “他们途中商定,让太子带着妾身暂避到丁三的姑母家,可还没有来得及离家,羽林卫就到了。丁三被射死,太子不肯就范,便跳沟葬身青山了,可怜太子……”春香无法控制住自己,嘤嘤哭泣。 “难道羽林卫没有发现御长你么?” “这还多亏了丁三的娘,她把妾身藏在后山的一个洞里,自己却死在乱刀之下。”春香说到这里,牙齿将嘴唇咬出了血,“大人!太子冤枉啊!” “太子与你在泉鸠里的那些日子,说了什么吗?” “说了!”言毕,春香又开始回忆当时的情景,“我们在泉鸠里待了多日,却只能用眼神交流,始终没有单独说话的机会。一天,雨后初晴,山上长出了许多蘑菇,丁三娘要妾身带她的干儿子到后山采蘑菇散心。那天上午,我们在一起说了许多话,说到了皇后的离去,说到了长安因这场事变而致数万人流血的悲哀。” 太子曾道:“真正诅咒父皇的不是后宫夫人,而是刘屈髦和李广利的夫人。” 妾身当时很吃惊,问太子是如何知道的? 太子说,那还是皇上刚刚离京不久,一天,他要一位黄门到丞相府去邀刘屈髦进宫议事,孰料丞相不在府上,黄门遂要府令带他去见夫人,却不料遇见了内者令郭穰。 郭穰向黄门摆了摆手道:“别去了。下官刚看到丞相夫人与海西侯夫人一人拿着一个人偶,也没有听清她们说些什么,隐约只听到‘好让刘髆早日为太子’话。” 黄门回来,将这消息告诉了太子,可敦厚的太子宁愿相信是黄门看错了,听错了,也不怀疑丞相夫人会有如此之举。 “还有呢?” “有人看见,出征五原那天,丞相一直将李广利送过了咸阳西。而后不久,就发生了巫蛊的传闻。” 田千秋理了理鬓边的灰发,站起来道:“御长所言事关为太子平反,你可否将之书写成文,下官也好向皇上禀奏。” “只要太子冤情能够大白于天下,春香就是死也值了。” “御长言重了,下官知道御长对汉室忠贞不贰。只是今日所言,御长不可再对他人说起。” 接下来,田千秋又以春香所言为线索,察访了多家官员和宫内的黄门、宫娥,终于将太子一案的来龙去脉彻查清楚。这时候也到了征和三年(公元前90年)六月。 几天以后,田千秋到钩弋宫来拜见皇上。 上了司马道,他远远地就瞧见苏文正陪皇上在院内看花。 皇上看见田千秋,便招了招手,他就来到皇上身边:“真是不可思议,好好的一圃芍药,怎么会然一夜间凋零呢?” 田千秋环顾了一下花圃,果然一株株花落叶黄。按理说,现在正是叶绿花红的季节,为什么会发生如此怪事呢? 他暗自打量苏文,只见他脸色煞白,惊恐不安,口里正哆嗦其词:“都是奴才有罪,奴才该死。” 他就不明白,像苏文这样的小人,怎么会留在皇上身边?但话到嘴边,却是对皇上的劝慰:“皇上也不要太在意了。草木水陆之花,各有秉性。就说这芍药吧,喜水。现正是六月,京城久旱无雨,凋落也是常情。” 他深知皇上笃信方士,生怕他又向神仙、灾异方面想。 不过这一回,刘彻却对田千秋的话深以为然,回头就给了苏文一个冷脸:“你身为钩弋宫黄门总管,终日浑浑噩噩,专事逢迎,有几句真言正行呢?哼!” 与田千秋说着话,他们走过一丛竹林,刘彻又是大吃一惊,原来这林中竹子不知什么时候都开了花,米粒大小的花贴在枝丫间。刘彻知道竹子开花乃“竹亡”征兆,他那刚刚被田千秋浇灭的心火又燃烧了起来,回身就给了苏文一拐杖:“朕看你是活到头了!来人!” 在宫内值岗的羽林卫将士立即拥上前来,只等刘彻下令。田千秋见状,忙上前劝道:“陛下息怒!为一丛花草置气,臣担心陛下龙体不安。” 刘彻于是向羽林卫挥了挥手,又对苏文道:“你退下吧,朕不愿再看到你。” 两人转过竹林,又走了一段回廊,就到了钩弋宫大殿。 君臣落座,刘彻就问道:“朕要你查的案子如何了?” “臣已将太子一案查清!”言毕,他便将江充与苏文如何合谋制造巫蛊冤案;如何编造假证欺君罔上;刘屈髦和李广利的夫人怎样诅咒皇上等一一禀奏了一遍,说到细节处,田千秋还适时地列举了人证。 刘彻开始还能平心静气地听着,及至说到太子蒙难,皇后死无葬身之地时,他也不言语,只是泪水哗哗流个不停,从喉咙里发出可怕声音,田千秋怕皇上有个闪失,急忙要黄门传太医。孰料刘彻摆了摆手,从胸中吐出一句话:“朕是伤心啊!朕的据儿啊!” 周围人见皇上缓过气来,悬着的心才纷纷落地。 刘彻接下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要身边的黄门速传包桑进宫。 “朕这一年来冷落了他。” 黄门走后,刘彻要宫娥们扶他在榻上躺下,昏花的眼睛示意田千秋近前来,说出口的话就充满了自责和惭愧。 “记得刚刚得到太子反叛的消息时,朕在甘泉宫中叹息自己识人不准,用人失察。现在看来,朕冤枉了太子和皇后,平定所谓的反叛才是真的用人失察了。 “朕见苏文喜欢陵儿,又总是想朕之所想,因此就借故将包桑从身边赶走,此非黑白不辨乎? “朕以为江充刚直勇为,不仅拒听太子忠言,反而任他为御史大夫,最终酿成内乱,此非忠奸不分乎? “刘屈髦、李广利包藏祸心,朕竟授他们以重任,任其滥杀无辜,逼死皇后,此非不识人、不知人乎?” “唉!”刘彻仰天长叹道,“朕这一生内修纲纪,外抗匈奴;拓疆开土,焕焉可述。然于今观之,朕上愧于列祖列宗,下负于江山社稷啊!” 在刘彻检点自己的得失时,田千秋一直没有说话。他是个聪明人,知道这些话如果不让皇上说出来,不但内心憋得难受,而且立嗣也无从谈起。 刘彻说完这些话,心里也平静了许多。他从榻上坐了起来,精神为之一振。 果然,他一开口,就一连发出几道旨意: “传朕旨意,将刘屈髦下狱,命霍光速拿李广利归案。” “传朕旨意,在湖县城修筑‘思子宫’和‘望归思来台’,寄托朕的哀思。” “传朕旨意,命春香、秦素娟寻找皇后遗骸,朕要厚葬之,以慰她在天之灵。” 此时,一个黄门则进来禀奏道:“少府寺卿上官桀求见。” “宣他进殿,朕正要问他《周公辅成王图》画得怎样了。” 上官桀也正为此事而来,刘彻遂对田千秋道:“爱卿也随朕看看如何?” “臣遵旨。” 他听到这话的时候就猜到了皇上的意思,而皇上邀他前往,也绝不仅仅是去赏一幅画,必有更深的意思。 第四十四章 燕王心随立嗣浮 一幅画画了一年,画师被送进牢狱的就有好几个。以致一些画师在接到皇上的诏命后,就洒泪向妻儿诀别。 周公何许模样?画师们已无从可考,只是依照荀子在《非相》中所描绘的,其形曲折,不能直立,身如斷災,丑陋不堪的样子去作草图。刘彻很不满意,一怒之下将许多人投入了诏狱。而接二连三的失败,使他到后来都有几分灰心了。 上官桀道:“现在这位画师,是臣遍访民间,才在岐山周原找到的,据说他是周公的后裔。” “哦?如此想来也不会相去太远。不过,朕要的不仅仅是形,更在于画能体味朕的深意。” 画室就在不远处,沿着回廊再走一段路,拐一个角就到了。 上官桀要去通报,却被刘彻制止了。 三人就在画师背后悄悄站着,他们抬眼望去,这画已经做好了八分。画面上凄风愁雨,天昏云暗,一老者正在顶风前行,他背后的襁褓里,婴儿正在熟睡。那老者两道剑眉横卧,一双慧眼炯炯有神,特别是两颗晶亮的瞳仁,把大周万里江山收于眼底。 再顺着看下去,画师笔下的周公,体格雄健,眉目嘴唇,棱角分明。脸的上半部,极似霍光,下半部又与金曰磾相似。 刘彻顿时以为这位画师善解上意,将他的伤感、思考、期望和嘱托都融入画中去了。 他对身旁的田千秋赞道:“不错!不错!” 那画师听见身后有人声,回头一看,见是皇上,急忙放下笔,惶恐不安跪倒在地道:“小人不知皇上驾到,罪该万死。” 刘彻笑了,不无赞赏地说道:“你知朕心,何罪之有?站起来说话。” 田千秋并不精于画道,却能察言观色。他看见刘彻喜形于色的样子,就知道这画必是触动了刘彻一个秘不示人的心迹——那就是托付大臣们辅佐太子。 于是,他凑上来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然后“啊呀”一声,惊动了在场的人:“此画关键在于一个‘诚’字。想周公当年为了辅佐成王,不惧流言蜚语,臣每思之,都佩服得五体投地。” 上官桀忙接道:“大人慧眼。下官在画师开笔之前,就令他一定要画出一代忠良的风范来。” 刘彻不无开怀道:“还是二位爱卿懂朕的心思啊!” 他又要黄门传金曰磾前来观画。 不一刻,金曰磾便来了。刘彻屏退左右,只留田千秋、上官桀和金曰磾在身边。 “朕今日兴致盎然,特邀将军前来观画,爱卿可看出这画的意境么?” 金曰磾笑了笑道:“不就是一个老者背着孩子么?” 刘彻“哦”了一声,随即恍然:也难怪,他是匈奴人,又是将军,怎么可能对周公的故事知道许多呢? 他转脸面向田千秋,问道:“想来这些往事爱卿一定很熟悉吧?” 田千秋也不推辞,便侃侃而谈:“当年周武王驾崩后,留下年幼的成王,尚在襁褓之中。周公担心为争夺王位而致天下大乱,便征得相父吕望和召公同意,代成王摄行国政。他每日手捧卷册,背负成王临朝理事,常常忙得‘一饭三吐哺’。” 上官桀接着道:“可周王室中有管叔和蔡叔者,诬周公有代成王之意。周公涕泪怆然地解释道,‘我之所以不避嫌疑代理国政,是怕天下人背叛周室,没法向我们的先王太王、王季、文王交代。三位先王为天下之业忧劳甚久,现在才刚成功。武王早逝,成王年幼,只是为了完成稳定周朝之大业,我才这样做。’直到成王成年后,周公方还政隐居卷阿岗,终老天年。” “以史为鉴,乃知兴衰。自太子一案后,朕自感心力交瘁,方士炼了丹药,然朕服后却毫无回春之效。近来,朕反复思忖,朝中不可一日无嗣,朕年高体衰……”话说到这里,刘彻的眼睛有些湿润了。那种悲凉,那种期待,那种信赖,让金曰磾十分揪心。 他明白皇上的意思,也为皇上的良苦用心感慨不已。他正想着该如何应对,刘彻又说话了:“朕不敏,赖宗庙赐各位爱卿于朕,朕就将立嗣重任托付给诸位了。” 金曰磾向刘彻面前挪了挪,左右看了一下才道:“皇上,臣有话要说……” 田千秋在一旁看着,也猜到了八九分,自己才刚刚入朝,如此天机,若是对了皇上的心思,倒也罢了;若是与皇上所想相去甚远,岂不祸及自身?他很快就找到了一个离开的理由:“皇上,臣初到京城,还要熟悉署中各事,如无他事,臣便告退了。” 上官桀很快听出了田千秋话里的意思,也忙不迭地说道:“臣署中也还有诸多杂事,臣也告退了。” 刘彻一心只想听金曰磾说话,根本没深究田千秋和上官桀的心思,便挥了挥手道:“那你等就退下吧!” 见两位大臣离去,金曰磾才继续道:“皇上!胶东王还小,而夫人也不过……” 刘彻很吃惊地看着金曰磾,一时沉默不言。 金曰磾声音压得更低:“皇上!先朝诸吕之事,想来皇上不会忘记吧?” “哦!这……朕当然记得。”刘彻的声音拉得很长。让他震惊的是,他所担心的连金曰磾这样的将军都想到了,那肯定有更多的人忧虑。 “不过,夫人与吕后不同,她温良恭顺,从未觊觎后位。再说,她也不同于李夫人,她没有外戚,不至于……” 金曰磾感到了自己的失言,立即请罪道:“皇上,臣……不该……” “朕没有怪你的意思,爱卿也是为大汉江山着想,此事容朕思虑之后再说。” “诺。” “此画做成后,需派一办事缜密之人送酒泉霍光将军处。爱卿看谁去合适呢?” 金曰磾想了想道:“桑弘羊去最好!此人办事干练,皇上尽可放心。” “好!就让他去,爱卿回去后就传旨意给他。” 金曰磾告退了,但却把他的声音留在了刘彻的耳畔。这一夜,刘彻独坐案头,眼看月光西垂,却毫无睡意。 金曰磾没有顾忌的谏言,不断在他的眼前出现…… 他说的没错,尤其是一个匈奴人能够如此直言,足见其没有私心。 母壮子弱,这是自太祖高皇帝后,摆在他面前的又一个严酷现实。 他记得父皇临终时,曾反复叮嘱他,要警惕后宫干政。 皇上将立新嗣的消息很快成为朝野关注的中心,特别是外放到封国的几个儿子,心里顿时起了波澜,无法再安宁地待在封国了。 转眼就是十月,一年一度的诸侯朝觐到来了。 燕王刘旦的车驾晓行夜宿,经过多日奔波,终于驶过华山,在关中平原上疾疾奔走。 南望南山,它在秋日的云彩下更见逶迤起伏;而雾霭下的渭水两岸,是成片渐渐泛黄的庄稼。这与蓟城完全是不一样的风采。 毕竟他也是皇上的儿子,一路上高车巨辇,警跸护驾,旌旗遮日,队伍前后拉了几里。仅是跟在警跸后面的车驾,就达十数辆,上面都装满了为父皇上贡的银器、布帛和北国的皮毛。所过郡县,高接远送。可这一切,都无法排解刘旦心头的寂寞和孤单。 越是接近长安,刘旦就越是回忆起小时候与刘据在一起的那些日子。 人与人之间森严的等级,是刘旦懂事后从包括母亲在内的后宫女人那里感受到的。 说起来他在皇子中排第三,论理在诸王中也是居于兄长地位的,可他的母亲李姬与太子的母亲皇后卫子夫在父皇心中的地位,那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他是父皇为母亲一时美色所动而结成的胎珠。不仅仅是他,他的兄弟广陵王刘胥也是如此。父皇身边美女如云,母亲不过是匆匆过客,充其量也就因为生了两个儿子,而比那些虽承蒙雨露,却腹中空空的女人们多让父皇看了几眼。直到母亲去世,都没能进入夫人的行列。 这种尴尬使那些势利的黄门们总向他们投来鄙夷的目光。 这倒也罢了,毕竟刘据是皇上的长子,理所应当地应受到父皇额外的恩宠。可李夫人的儿子刘髆,却也备受父皇的呵护;据说现在那个钩弋夫人生下的刘弗陵,也是父皇的掌上明珠。这让刘旦一想起来就愤愤不平,都是庶出,为什么他们要高自己一等呢? 让刘旦十分感念的是刘据的兄弟情深。 在太子哥哥的眼里,谁生的并不重要,要紧的是他们身上都流着刘家的血脉。童年时,他们是一起的玩伴;后来,他也就成了博望苑的常客,他在那里结识了刘据身边的宾客,读到了许多皇宫珍藏的书籍。 有时候到棋房下棋,刘据从没有只赢不输的霸道。刘旦天资聪颖,常常出其不意,把刘据逼成输局。刘据也不脸红,老老实实承认自己败了,并按事先约定,甘受处罚。有时候,刘据赢了,就在苑中摆酒,兄弟们行酒令,刘旦又总是占先。 这种玩耍,常常引起太傅们的不安,都说这君不君、臣不臣的,将来可怎么得了? 这样的日子直到元狩六年,才不得不结束了。父皇一道诏书,要他离开京都,到蓟城就封。 离京那天,刘据专程在外郭亭为他饯行,兄弟洒泪相别。 就在那一次话别中,他第一次听到哥哥对父皇求仙无度的微词,他心中就有了一种隐忧。 后来,长安事变消息传到蓟城,他身边的谋士、贤才们跃跃欲试,要他举兵南下,以解救皇上的名义,打回长安去,但却被他拒绝了。他认定太子哥哥是冤枉的,认为自己此时搅和进来,无异于趁火打劫。 后来,从京城来的使者说,太子流落他乡,不见踪迹。一向尚武的他竟洒下了悲怆的泪水——是为太子,也为自己。 母亲早在他童年时就早逝了,如今又没有了皇兄,他在京城再也没有一个可以做竟夜畅谈的人了,他唯一的希望就是能够见到他的同母胞弟广陵王刘胥。兄弟二人一南一北,只能借书信寄托彼此思念。 第二天,他们的车驾到达骊山脚下的栎阳县。当地县令奉了内史之令,在县府盛情地款待这位来自北方的亲王。 席间,县令说皇上十分怀念冤死的太子,在太子罹难的湖县城西建了思子宫和望归思来台。而说到朝中变化,县令就谨慎多了。他说刘屈髦已被投入诏狱,丞相的位置一直空着,由商丘成署理。 他也不多问,他知道像县令这样的官吏也不可能给予他太多消息。何况,在这些人面前探问立储,会给自己惹来许多麻烦。 饭后小憩片刻,队伍又向长安进发了。 薄暮绕空的时节,车队终于来到长安城下,在东门外迎接刘旦的正是商丘成。 这样的接待规格让刘旦十分意外——一场巫蛊案下来,父皇与儿女的距离大大拉近了。 “殿下一路劳顿,辛苦了。”商丘成依照君臣的礼节,参见了刘旦。 刘旦忙在车上回礼道:“大人辛苦了。” 接下来,车驾就在商丘成的引导下,进了长安东门,最后就拐进了华阳街——一条居住着王室贵胄的地方。燕王的王府在华阳街深处。 为了十月的朝觐,早在一个月前,少府寺就派人把王府粉饰一新,挂上了节庆的灯笼。远远望去,光焰灼灼,倒也没有了往日人去楼空的寂寥。 商丘成唤来府令,很认真地询问了各项事宜,在确认没有任何疏漏之处后,便来到前厅向刘旦禀奏道:“今日天色已晚,殿下还是早些歇息。各路诸侯赴京之日,微臣还得到他处看看,在此便先行告辞了。” “辛苦大人了!”刘旦表示出自己的感谢。 刚刚送走商丘成,还没有来得及沐浴,府令就来禀告,说广陵王过府来了。刘旦换下风尘仆仆的冠服、改穿一件深衣后,便来到前厅,无须寒暄,兄弟二人就紧紧抱在一起了。 “想煞小弟了。” “为兄虽远在幽燕,可没有一刻不思念你呀!” “没了母亲,京城唯一挂念的就是父皇了。” “弟之所言正是为兄之情也。如今能拜见父皇,已是你我的奢侈之望啊!” 兄弟俩相对而坐,府令命人在厅中置了鼎锅,不一会儿,锅中沸腾,酒香满庭。 刘胥端起酒爵,对刘旦道:“经年不见,如隔数载,小弟先敬皇兄一爵!” 他正要饮下,却被刘旦拦住:“这第一爵酒应先敬父皇,祝父皇万寿无疆!” 刘胥也满斟一爵,高高举过头顶:“这第二爵,敬远去的母亲,愿她护佑你我兄弟康宁平安!” 接着,刘旦又斟了第三爵,俯身洒向地面,口中讷讷自语道:“太子皇兄,弟与你同饮了。” 刘胥透过这些细节,触摸到刘旦复杂沉重的内心。 其实,他们心里都明白,当初父皇要他们离开京城,就是为了避免兄弟之间相互猜忌和争斗。 可在刘胥看来,诸王对父皇百年之后国脉的关注,并没有因为人去他方而有丝毫减弱。 眼下,谁来接替太子之位,再度成为宫廷内外议论的中心。昨日他一到长安,昔日的旧属们就纷纷登门前来拜见,说皇上有立刘弗陵为太子的意图。 这话让他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怎么会轮到刘弗陵呢?就算老二齐王刘闳早逝,起码在他的前面还有燕王刘旦、广陵王刘胥、昌邑王刘髆嘛!哪一个不比他强? 但是他也清楚,站在刘弗陵背后的,不只是父皇和钩弋,还有一大批像金曰磾这样的辅政大臣。任何不慎都会给自己带来麻烦。 因此,他对自己的旧属道:“本王久居江南,对朝廷人事不甚了解。再者,江南风光秀丽,气候宜人,本王已陶然于彼,乐不思归了。” 他其实是把一肚子的话留给胞兄:“皇兄难道对立嗣从未有过关心么?” “想有何益?你我并非嫡出,父皇焉能赐爱?” “可那个刘弗陵就是嫡出么?他的母亲也不是皇后啊!” “为兄在蓟城就听说了此事,论起来,确有既不合制也不合理之处。然父皇一言九鼎,至今仍无意为兄回京,这显而易见,他的关注都在刘弗陵身上,为兄哪还敢有非分之想?” “皇兄怎可以这样说呢?事关大汉社稷,你我身为皇子,岂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呢?” “兄弟言之有理,只是你我远在封国,鞭长莫及啊!” 刘胥毕竟年轻,将一口酒灌进肚里后,胆气又增加了几分:“父皇春秋日高,朝廷之变故关乎社稷运命,我等总该有所作为才是。” “那依兄弟之见呢?” 刘胥向前挪了挪双膝道:“据我所知,父皇老而多疑,总担心有人谋害他。皇兄倘能面奏父皇,请缨担任皇宫宿卫,如此则不但可以留驻京城,而且能掌握两宫兵马,一旦有变,也好应对呀!” “能行么?” “皇兄不妨一试,纵然父皇不允,你我再回封国也不迟。” 刘旦沉思片刻,点了点头道:“好!就依兄弟。” 两人举起酒爵,余下的话都散于酒中了。 临分手时,刘旦叮嘱道:“此事只你我兄弟知道,万不可泄露出去。” 送走刘胥,刘旦便躺进了热气腾腾的浴盆。可他的心还在朝廷立嗣的风雨中穿梭,从昌邑王刘髆到胶东王刘弗陵的影子,一个个从眼前流过。最后,他的思绪集中在父皇身上。他不知道父皇会不会恩准他留在京师,一时沉思其中,宫娥们是怎样伺候的,他也就浑然不觉了。 接下来的日子,就是法见、大见、朝会、筵席、互访、王公结伴到上林苑狩猎等活动,十天的时间倏忽即逝。 眼看启程离京的日子一天天临近,无论是刘旦还是刘胥,都觉得要说的话不能再拖了。他到钩弋宫去了几次,都被挡在了宫外。包桑告诉他道:“皇上有旨,朝觐期间,诸王有事就在朝堂说,或呈上奏章,钩弋宫乃皇上与夫人居处,概不能进。” “本王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向父皇问安。公公想想,本王远在蓟城,一年只回来一次,想看看父皇,这不违制吧?” 包桑也觉得是这个道理,便对刘旦道:“待老奴瞅个机会,再禀告陛下。” 好在昨夜宗正寺传来消息,说皇上因朝觐多日,劳累过度,偶染小恙,诸王离京前,可允探视一次。 这是天赐的良机!为避免嫌疑,他和刘胥商定分开晋见。 刘旦一下车,恰逢承袭了太医令之职的淳于舫从宫中出来了。 两人虽没有直接见过面,可法见那天,淳于舫已从商丘成口中得知这个身材高大魁梧,气质颇像皇上的王爷就是皇上的三子,他急忙上前施礼。 刘旦向他询问皇上的病情。 淳于舫道:“劳累过度,加之心情郁闷,故精神不爽,微臣已开了几剂汤药调理,应该没有大碍。”说罢,他便向王爷告辞出宫去了。 包桑笑容可掬地迎接着每一位进宫的亲王。刘旦会意地点了点头,遂要包桑进去通禀。 不一会儿,包桑便站在殿门口喊道:“皇上口谕,燕王晋见。” 进了殿,远远瞧见刘彻躺在榻上,正和田千秋说着什么。刘旦便跪在了大殿中央,几乎是一声接一声地呼唤着爬到了刘彻的榻前。 “父皇遭遇采薪之忧,孩儿心如刀绞,孩儿昨夜焚香净手,祷告上苍,愿以孩儿泥土之躯,换得父皇龙体康健。”说着说着,他唏嘘涕泣,竟然言不成声了。 这情景让田千秋为之动容,忙上前劝慰道:“皇上只是偶染小恙,太医已经看过,不日即可恢复,殿下不必过于悲伤。” 他觉着,父子相见,自己在一旁多有不便,遂起身告退,可却被刘彻拦住了。 “你留下,待会儿朕还有话说。” 田千秋便不好再坚持,只好静坐在一边,听他们父子说话。 “孩儿久在幽燕,迢迢千里,无法榻前尽孝,早晚请安。每思及此,孩儿痛心不已。”刘旦越说越伤心,竟自大哭不止。 田千秋暗中观察燕王的一举一动,觉得事情一旦做过了头,就不免显得虚假。 果然,刘彻听不下去了:“逆子!你如此号啕,是要朕速死么?” 刘旦的哭声戛然而止,惊恐地看着皇上。 刘彻抬了抬眼皮道:“你的孝心朕心领了,朝觐已经结束,国不可一日无君,你还是早些回封国去吧。” 刘旦分明感觉这话就是逐客令,分外冰冷。 “孩儿不想回幽燕了。” “哦?” “孩儿……”刘旦说着说着,眼泪又涌出了眼角,“孩儿此次回京,眼见父皇春秋日高,故恳求父皇留孩儿在京守着。孩儿不求别的,宿卫足矣。这样,孩儿也可早晚在榻前尽孝。” 话说到这里,田千秋已明白了刘旦的来意,他相信皇上也和自己的感觉一样,只是这种父子间的谈话,他不便插嘴,便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刘彻神情的变化。 他从皇上脸上先是看到了吃惊和迷惑,继而又看到了不悦和沉闷,接着是烦恼和愠怒,最后又回归了平静。 “不可!”刘彻看了一眼身边的田千秋道,“幽燕自古乃兵家必争之地,又靠近匈奴。朕之所以封你在幽燕,正是期待你经略有方,固我疆土。你岂能胸无大志,沉湎京都?” “父皇……” 刘旦正要继续,却不料包桑进来对刘彻耳语几句,刘彻就一下子呆了,神色仓皇地挥了挥手道:“你先下去,明日即启程回蓟城。你的陈奏,待朕与众臣商议后再做定夺。”言罢,他不再理会刘旦,而是要包桑速传宗正寺长史来见。 刘旦刚刚离开大殿,刘彻就仓皇地跌坐在榻上,长叹一声道:“此天杀我也!”随之潸然泪下:“髆儿!髆儿!你为何就离朕而去了呢?” 第四十五章 霍光观画体君意 夜风呼呼地掠过长空,李广利勒马站在风中,一脸茫然。 “我军伤亡如何?”他向跟在身边的从事中郎问道。 从事中郎的声音有些沙哑:“开始的时候,我军依靠精弓良弩,射杀匈奴人无数,可由于弓矢越来越少,匈奴骑兵已突破了我军防线。日落时分,各路司马报来的死亡人数总计在两千人。” 事情怎么会弄成今天这个样子呢?这是入朝以来,李广利最投入的一场战役啊! 这动力的源头就是他与刘屈髦咸阳原头的盟约,一切都是为了让刘髆登上太子之位。战事一开始很顺利,匈奴人节节败退。左路的霍光军和右路的商丘成军几乎没有遇到匈奴的抵抗就全胜而归。 两军派使者前来提醒李广利班师,可他当时一心想为自己的外甥挣足做太子的资本,就婉言谢绝了他们的劝告,然后率领大军越过居延泽,一直打到范夫人城。 可就在这时,他忽然接到了好友送来的密信,说刘屈髦夫妇已卷入了巫蛊案,并阴谋欲立昌邑王刘髆为帝。皇上知道后龙颜大怒,已于去年十二月,将刘屈髦腰斩于东市,将其妻枭首于华阳街,将军夫人因受到牵连也被下狱。 那一夜,他传来从事中郎,借酒浇愁道:“你说说,本官该如何应对?有亲不能见,有家不能归?这仗打下去还有何益?” “眼下还不是将军气馁的时候。将军可曾想过,夫人、家室都在狱中,如果回去,稍不留意,皇上也会将将军下狱的。” “依中郎看,本官只有客死异国了?” “将军眼下只有一条路可走。” “快说!” “继续北上,寻机与匈奴决战。倘能大胜,皇上必念及将军殊勋,宽恕将军及家室。” 李广利长叹一声:“看来也只有如此了。” 那是一场冒险的厮杀!在左右两路大军回撤的形势下,他率部长驱千里,孤军深入,随时都可能遭遇匈奴的埋伏。可他顾不了这些,他要的是皇上的信任和宽容。在歼灭右大将所部后,他迅速地将大营向前转移,并在军前会议上与长史发生了大战以来的第一次冲突。 “不妥!”长史在李广利话音刚落的时候,便站起来说话了。他详细分析了敌我的态势,一针见血地指出,“汉军现在距离后方已很远了,如果没有援军策应,是很难取胜的。” 他的话立即得到了决眭都尉和各路司马的响应,大家纷纷建议李广利撤军,到酒泉与霍光会合,然后再从长计议。当十几双眼睛一齐投向李广利的时候,他们从那里得到的却是冰冷,是恼怒。 “本官心意已决!传令下去,明日卯时出兵,直驱北上。有取右贤王首级者,本官自当奏明朝廷,以求皇上封赏!有动摇军心者,斩!” 然求胜心切的李广利不知道,狐鹿姑单于闻知汉军意欲北上,已亲率五万大军张网以待了。果然,汉军还没有来得及扎营,狐鹿姑单于率领的五万精兵就席卷而来了。一场厮杀下来,又有两千多名将士抛尸郅居河畔。 李广利眼中满是匈奴人用刀剑织成的囹圄,有几次,他将剑抹向自己的脖颈时,都被匈奴人用枪隔开了——显然,匈奴人是要活捉他。 夜幕降临,双方厮杀暂停,李广利来到半山坡上撑起的一顶帐篷里,向从事中郎求助:“现在我军该怎么办?” “为今之计,我军应趁夜撤到酒泉,与霍将军会合。” “将士太疲劳了,明日再撤退吧?” “不可!等到天明,就是想走都走不了了。” “我军疲劳,匈奴军亦疲劳,本官估计今夜他们不会进攻的。明日黎明便出发,等到他们醒来时,我军已离开数十里了。” “将军……”从事中郎还有话说,却被李广利制止了。他眼中充满了失望,认为将军患得患失,会给他们带来灾难的。 果然,匈奴人没有给他们机会,就在他倚着一块石头、想休息一会时,却忽然听见一股声音从夜色中传来,好像是山坳里刮起的风声。 不好!匈奴人进攻了!从事中郎顾不得多想,一边大喊着匈奴人来了,一边跨上坐骑来到李广利面前。 各路司马这时也都赶来了,李广利立刻下令道:“各自率部朝南撤退,先到范夫人城集结,然后退入酒泉。” “伤兵呢?” “轻者带上,重者就地处置。” “他们可是家乡子弟啊!” “带上他们,我们都得死!无须多言,速去集结队伍,迟则晚矣!”李广利下了狠心。 司马们刚刚离去,喊杀声就四起。李广利惊慌中上了马,率领从事中郎和近身卫士朝南奔去。可刚走出不远,他就遭遇了一个匈奴当户。他无心恋战,应付了几个回合就逃了,那当户也不追赶,只是命令他的部属在后面喊道:“李将军,你抵抗无益,快下马投降吧!” 他刚跑过一道沙坡,只听见“扑通”一声,就连人带马跌入匈奴人挖的陷阱中去了。 时年正是征和三年八月。 半个月后,狐鹿姑单于在郅居水南岸,为李广利举行了盛大的婚礼。 曾与他对阵的卫律、左贤王以及左右骨都侯和右大将都按单于的旨意赶来赴宴。 李陵没有参加,他选择在这个日子和妻子阿维娅到北海边看苏武去了,他不愿意在这种场合与李广利相见。 狐鹿姑单于同意了右校王的请求。 自元狩二年置郡以来,酒泉郡的禄福城先后迁来中原数十万人到这里定居,现在城池的规模已很可观了。 中原百姓与羌族、戎族和睦相处,使它成为大汉在河西一带的军事重镇,也是大汉的屯兵前沿。霍光率部撤到兄长霍去病当年鏖战的旧地,不禁生出许多感叹。 匈奴军与汉军刚刚接触,就匆匆撤退了。与他对阵的将军不是别人,就是曾经的汉骑都尉、现在的匈奴右校王李陵。 两军在蒲奴水流域展开九天的拉锯战,霍光一直在寻找与李陵正面接触的机会,但直到匈奴军撤退,他都没有能够与李陵见面。李陵为什么不与他打照面呢?可能是出于心中的愧疚吧? 从事中郎赶上来,与霍光并马而行。霍光问道:“近来营中军纪如何?” “唉!怎么说呢?”从事中郎叹了一口气,“李广利投降后,他的部分属下辗转到了酒泉,常常到酒肆借酒浇愁,长此下去,军心必然涣散。” 霍光勒住马头,脸色严肃起来:“治军不严,必受其乱,怎么可以如此放纵呢?朝廷有制,非节庆之日,严禁军中饮酒。传令给各路司马,校尉醉酒者,杖击五十;什长醉酒者,鞭笞三十;伍长醉酒者,鞭笞二十。” “诺!不过还有些士卒经常与民争水,还打伤百姓。” 进入酒泉时,霍光就命令军士不能与老百姓争水。可还是有些士卒违反军纪,这让他十分恼火:“自古以来,凡伤害百姓者,没有不身败名裂的。凡糟践百姓者,斩!” 太阳已近正午,两人驱马回城。霍光松了马缰,让速度慢下来,为的是不打扰正在市易的百姓。 酒泉不同于京城,长安的店铺都是分门别类地被设置在不同的街区,边城的店铺却都是混杂在一起。交易的物品也是琳琅满目,内地的布帛织锦、西域的玉器宝剑、羌人的羊毛制品、匈奴的银器宝马,一应俱全。 前面簇拥着一堆人,这引起了霍光的注意,他对从事中郎道:“你去看看,那是怎么回事?” 从事中郎挤进人群一看,就明白了,又是士卒与百姓为水起了纷争,几个年轻的士卒把一个当地人打倒在地。 “光天化日之下,殴打手无寸铁百姓,成何体统?”霍光的脸色顿时阴沉了,向卫队挥了挥手喊道:“将那几个士卒押过来!” 士卒们低着头,就知道今天闯了大祸。 霍光用鞭子挑着为首士卒的下巴,冷笑道:“闲得皮痒吧?没有仗打,筋骨不舒服了?这泉是你家的么?” 士卒战战兢兢地摇了摇头。 霍光厉声道:“这酒泉流着皇上的浩浩恩德,可你们目无法纪,与百姓争水,今天本官倘不让你们长点记性,说不定哪天就会干出杀人越货的勾当。来人,给我打!” 顷刻间,卫队的皮鞭就在士卒的脊梁上开了花。 几个士卒开始还本能地躲避着,到了后来,连躲避的力气都没有了,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直呻吟。 在场的百姓都看呆了。他们想起霍去病当年将御酒倒在泉中的情景,又见霍光严厉责罚部属,顿生由衷的敬仰,几位长者纷纷上前求情:“乡人亦有越礼之处,还请将军息怒,宽恕了他们。” 霍光把马缰交给身边的卫士,双手扶起长者道:“今日之事,都是本官治军不严。大军驻扎酒泉,对父老乡亲多有叨扰,本官已很不安。今日部属又做出此等伤民之举,还请乡亲们原谅。” 他回身对几个躺在地上呻吟的士卒道:“看在父老的分上,且饶了你们。如再有此类举止,定要你们项上人头!” 人群中爆发出呼声,霍光连连向长者作揖。 走了好长一段路,身后还传来百姓的欢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回到行辕,酒泉太守已等候多时了。一见霍光进来,急忙站起来作了一揖:“朝廷来人了。” “哦!不知是哪位大人?” “桑弘羊大人。” “哦!是桑大人来了,是不是皇上又催促进兵了?” “不像!桑大人只是说,皇上有口谕要当面传给将军。” 当晚,霍光在行辕设宴迎接桑弘羊。席间,霍光不时谈到对长安的思念和对皇上的牵挂。 “李广利已投降匈奴,本官担心皇上春秋已高,身心承受不了如此变故。” 桑弘羊只是喝酒,夜深席散之后,桑弘羊才告诉霍光,皇上听到李广利投降匈奴的消息后,昏倒在钩弋宫。 “李广利所部七万余人,回来者不过十之一二。”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桑弘羊问道。 “唉!说起来与刘屈髦一案有关。李广利闻听夫人入狱,皇上要缉拿他,心中生惧。有人建议他若能斩匈奴左大将,也许皇上会宽恕他。他在取其首级后,本该撤军,孰料他拒听忠言,贪功冒进,遭匈单于大军的伏击,最终被俘。” 桑弘羊沉默良久后,心想:李广利之失,不在战局,而在品节。 桑弘羊告诉霍光,先期回朝的商丘成做了御史大夫,曾在长陵高庙守陵的执戟郎田千秋,做了大鸿胪。 霍光凝视着手中的酒爵问道:“太子一案查清楚了么?” “事实证明,太子一案完全是江充等制造的冤案。真相大白后,皇上思念皇后和太子心切,日渐消瘦了。” 霍光饮干酒酿,重重的呼吸代替了千言万语。 长安兵乱时,他正与李陵大战,是断断续续听到一些只言片语。可因为与皇后的关系,使得他对太子与皇后的安危十分关心。他相信,太子绝不会僭越犯上。 现在,是非终于清白,霍光除了欣慰外,更为这场杀戮伤了大汉的元气而痛惜。 “从京城来的人纷纷传说,长安屠城五日,死伤数万人。” 桑弘羊道:“这不是传说,是真情,驰道两边的阳沟都淌着血水。” 一轮明月透过营帐,静静地照着两人,掌灯案头,霍光对桑弘羊道:“大人此行应还有其他的事吧!” 桑弘羊点了点头,从囊中取出《周公辅成王图》,摊在案头道:“下官此行,就是奉了皇上诏命,将这个转交给大人。” 霍光借着灯火,看了一下之后,就向桑弘羊问道:“皇上没有什么‘谕意’给本官么?” “皇上说,该说的话都在画中,将军看了就自然明白了。” 霍光于是埋头看画,很快就入神了。 他不仅在画上看到了金曰磾的影子,也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并且还看到了皇上忧郁、沉重、期盼的目光。 那谁是成王呢?那是皇上将要立的新嗣啊! 往事如烟,所有的痛,所有的伤,所有的忧郁都散去了。 “大人!您说……”霍光谨慎地把目光投向桑弘羊。 “皇上要立新嗣了!”桑弘羊并没有拐弯抹角,“皇上的意思将军难道还不明白么?这幅画在您去年赴前方后,就由上官桀监工开笔了。画工连画了多幅,都因为不谙皇上深意而被下狱,可见皇上用意之深啊!” “当然明白!只是本官还不知道……” “还能有谁呢?” “莫非……” 桑弘羊笑道:“你我不妨用水书之案头,看可否不谋而合。” 两人蘸了茶水,在案头写了三个字,就把目光投向对方。胶东王——两人几乎同时写下这个称谓。 霍光很吃惊,心中疑问这是不是上苍有意安排了的。 五十多年前,当今皇上身为胶东王的时候,曾围绕废立有一场血腥的争斗,现在,又一个胶东王在废立的紧要关头进入朝野视线,这到底意味着什么? 皇上为什么要册封刘弗陵为胶东王呢?是要在这个王爷身上找回当年的梦么?他又为什么千里迢迢的送来一幅画呢?皇上的忧虑在哪里呢?霍光看了看桑弘羊,又在案头写下了四个字道:“皇上担心的是这个吧?” “哎呀!大人果然才思过人。”桑弘羊用袖头抹去“钩弋夫人”四个字,一双精明的眼睛等待着答案。厅内一下子非常寂静,只有这时候,塞外的风声才进入他们的耳际。 “母壮而子弱,又是大汉一个关口啊!”良久,霍光讷讷自语道。 “大人明鉴!因此皇上才有了托孤的思虑。不过这只是下官的猜想,下官姑妄说之,大人也不妨姑妄听之。” “本官知道此中利害,今夜之叙只在你我心中。” 可桑弘羊却突然换了话题,问道:“将军,此去轮台有多少路程?” 霍光不知道桑弘羊为什么忽然问起这个,随口答道:“大概两千里之远。” “下官在想,自太初三年占领轮台以来,汉匈之间的战场已经移至天山南北,即使从陇西、天水、酒泉诸郡调运粮草,也是长途转输,不堪其力。倘若能在轮台屯田、筑亭,岂非戍边与省减两利?” 霍光惊异地打量着桑弘羊,心中叹道,桑弘羊真乃经国济世的良才,一趟西行,竟有这么多收获,那喜色就爬上了眉梢。 “倘能如此,当然再好不过了。” “有将军这句话,下官就放心了,此次回京,下官就奏明皇上,力求早日实施此议。” “好!”霍光站了起来,向桑弘羊作了一揖,“烦劳大人奏明皇上,就说皇上的意思臣明白了,臣虽愚钝,然为匡扶社稷,不惜此身。” 送走桑弘羊,踏着月色回来,子时三刻都过了。 一轮朗月西去,虽天上人间,可那玉兔、桂树都看得清清楚楚。 酒泉的月,总给人冰冷的感觉;加上已是十月,那月色携带的寒意,被风卷进心中。 走进帐内,一股暖气扑面而来。从事中郎一定来过了,霍光心里一阵感激。 烘了烘冰冷的手之后,霍光在案头坐下来。 往日在这样的冬夜,他很快就会进入梦乡,可今晚,他却全无睡意了。重新摊开《周公辅成王图》,看着看着,整个灵魂似乎都附在了周公身上了,那一颗心也飞到了皇上的身边。 卷起画轴,铺开绢帛,他庄重地写下了“光禄大夫臣霍光上疏皇帝陛下……” 可刚开了个头,他就停下了。他之所以没有直接委托桑弘羊把自己的奏章带给皇上,是因为事关重大,生怕自己的不慎给这位同僚带来不便。 其实,从情感上说,他对钩弋夫人并无恶感。她也不像宫中其他妃嫔那样争宠掠爱,若不是生了一个被皇上看中的儿子,她又怎么会成为王朝的障碍呢? 霍光不是没有心结。卫氏一族死的死,亡的亡,现在在朝堂上与之有亲缘的就只有他一个人了。他想向皇上陈奏,即便另立新嗣,也该给皇后恢复名分,哪怕是一座衣冠冢,也要安葬在茂陵,位于李夫人之上。 可这样一来,皇上又该怎么想呢?自己不是要背着逼主的罪名么?而且,这也违背了皇后生前的品格,更让已长眠在茂陵的卫青、霍去病泉下不安。 霍光将胶东王与其他皇子一一作了比较。刘弗陵年幼、娇弱,燕王与之相比,更具皇上的雄才大略。他不但与刘据一样喜欢读书,更喜欢结交贤士、习武弄兵。可自离开长安后,就不断听到他在封邑内大造宅邸的消息。而且他心理阴暗,这是为人主的大忌。再者,他和广陵王均乃李姬之子,并非嫡出…… 李妍所生的刘髆,承继其母温厚的品格,又因皇后生前多加关照,倒是宽厚、温雅。只是早早地去了。 数来数去,也就只有一个胶东王了,可他偏偏有一个年轻的母亲。 霍光放下笔,来回踱着步子,反复思忖着奏章该怎样写,话该怎样说? 进入侍中以后,他遍阅春秋往事,因内宫干政而致乱者数不胜数。他觉得,一幅《周公辅成王图》就是大汉江山传续图,他站在了王朝的风口。 在关系到大汉前途命运的问题上,他没有选择,他必须要把该说的话说出来。可这些话又不能太具体,太具体了会伤及皇上的情感。 他掸了掸笔尖,俯下身体,把反复掂量斟酌的言辞落在洁白的绢帛上。 臣观画卷,感慨万千。陛下忧思,臣深会意。初,成王年少,周公乃摄行国政,兴礼乐,改度制,而民和睦,颂声兴。行政七年,夜以继日,坐以待旦,一沐三握发,一饭三吐哺。及成王长,乃还政于朝,北就臣位。贵而愈恭,富而愈俭,胜而愈戒,乃人臣之极范也。 陛下不以臣愚钝,诚征立嗣大计,此大汉国脉之基,社稷永固所系。臣不可不慎思,亦未敢不慎言。然则,为人臣者,忠信而不谀,谏争而不谄,臣不敢以私抉择,不敢以私取与也。 诗曰:“温温恭人,维德之基。”胶东王虽少,而性宽仁,智敏慧,堪当国嗣。然夫人春秋尚富,臣不得不存诸吕之忧。自古子弱而母壮,未有不危国者也……陛下圣君,好同而尚贤,使能而飨盛,故臣不揣浅陋,直陈胸臆…… 写完奏章,雄鸡便唱出了第一声啼晓。而从事中郎也进帐来了,他一看就知道霍光又是一夜未睡。 第四十六章 汉皇一怒斥红颜 “将军……” 霍光站起来,封了奏章,对他说道:“速派可靠使者送往长安。” “诺!” 从事中郎接过奏章,准备出帐,霍光又叮嘱道:“不必告知桑大人了。” 入冬以后,皇上就带着刘弗陵搬回未央宫去了,而将夫人留在钩弋宫中。 皇上没有说为什么这样做,而且临行时也没有向夫人提起,而只是让包桑转达了他的意思,说陵儿从现在起要独处了。 钩弋夫人虽然心里感到憋屈,可她很快就说服了自己。 皇上说得对,陵儿已五岁了,也该学习礼仪典籍了。可接下来发生的事,却让她的心境涂上了一层阴影。 皇上自离开后,就再也没有宣她到未央宫,也从来不让她传陵儿到钩弋宫。她说不清楚其中的原因。 是因为长安事变让太子遭受了不白之冤么?可她想来想去,这件事都与她没有关系。在甘泉宫时,她不止一次为太子辩白,劝皇上父子重归于好。可后来,怎么就发生了太子谋反的叛乱呢? 是因为那个入狱的苏文么?她对苏文的好感,仅仅是因为他对陵儿的呵护和关爱。她信守母亲传给她的做人规则,那就是知恩图报。因此,苏文的入狱她也觉得不理解,曾谏言皇上从轻发落。可即便是错了,也不应该如此啊! 她已有多日没有看见皇上了,她担心宫娥们不能照看好他的起居,黄门不能时刻守在他的身边。 她现在已把皇上看成生命的全部了。看不见他,她会寝食难安。 夜里躺在榻上,耳朵却不放过殿外任何一丝动静。她多么希望皇上传她到未央宫,可每次都等到月影西斜,换来的是满腔失望。 每次御膳房来问饭菜的搭配,她总是点几样皇上喜欢的菜肴。她多么期待皇上能不期而至,与她吃一顿饭。可直到檐下的菊花都凋落了,皇上还是没有来。 那种殇菊的凄婉笼罩着钩弋夫人的情绪,人也越来越消瘦了。每天卧榻的时间多,走动的时间少。在芸香眼里,生性活泼的钩弋夫人现在话越来越少,有时候一天都很难听她说一句话。 一天,芸香为钩弋夫人梳头,发现她的头发越来越燥,而且大量的脱落,她在心里断定夫人一定生了病,于是便问道:“夫人身体不舒服么?要不要传太医来?” “不用了,本宫就是看那些菊花落了,心里有些不好受。” 说这话的时候,其实她心里已有了打算。她要亲绣一幅《菊祭》,为了远行的香魂,也为了抚平自己心头的忧伤。 听说夫人要绣花,宫娥们就收拾好绣架,准备好丝线。平日里,钩弋夫人在绣架前坐定,大家都不能远离,只能簇拥在一旁看着。可今天她发话了,要她们都退下,只留芸香一人在身边。 今天,钩弋夫人下针的动作有些迟滞,不像往日那样针走线飞。刚刚开始绣,眼睛又不由得潮湿了。虽然针是刺在洁白的绢帛上,可也是刺在她心底啊! 钩弋夫人被这种理不清的情绪,牵出了诸多的回忆。 从甘泉宫回到京城,长安那场战乱的枝节通过芸香和苏文的口,不断传到她的耳里,让她总是摆不脱卫皇后、卫长公主的影子。 她从来就没相信皇后会策动一场反叛,说起来,她与皇后相差了一辈,甚至比太子还要小几岁,可自打她进宫,皇后就视她如姐妹,从未有过严责和申斥。 刘弗陵出生时,皇后亲自上门探望。她曾担心,皇后看了寝宫门口的“尧母门”三字,会不会心生不快。可直到皇后离开,她也没有从皇后的脸上发现一丝愠怒。皇后倒是说,皇上多一个皇子,是大汉江山的福祉。 这样一位贤淑的女人,怎么会对皇上有异心呢? 之后的日子,她曾多方打听皇后的下落,却知之甚少。后来听说春香回到了宫中,从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找到了皇后的时候,已是白骨累累,香消玉殒了。 据苏文说,本来皇上是要把皇后葬在茂陵的,可皇后临终遗言,声明自己教子不严,无颜葬在茂陵,因此此事就作罢了。 苏文跟皇上回到京城后,说话办事都是小心翼翼的。但却屡次在她面前暗示,太子已埋骨青山,皇上有意立陵儿为太子。 她虽然从理智上告诫自己,立太子是皇上的事,但她从内心还是感谢这个跟在皇上左右的中人。 可有一天,皇上一道口谕,苏文也入狱了,据说罪名是陷害太子。她无法相信,如此一位和善的黄门,怎可能去陷害他人呢? 她忘不了苏文在被押上囚车时,留下“夫人保重,王爷保重”的声音。 从未央宫那边传来的消息说,朝野有不少人认为,之所以会出现这种局面,是因为皇上太宠爱她和陵儿了。风言风语说得很难听,甚至把她比作褒姒和妲己。芸香曾谏言她将这些议论禀奏给皇上,但她拒绝了。 可她感到很委屈。她从来没有非分之想,只是想待在皇上身边,怎么就被卷进了一年前的事变了呢? 钩弋一想到这些,就分心了,手指被针刺出了血。她“哎哟”一声,忙放进嘴里吮吸。那咸咸的味道,把她的思绪带到了与皇上邂逅的岁月。 没有皇上,她这双手至今还会蜷在一起;没有皇上,就不会有她后来的欢愉和幸福。 半个时辰以后,第一朵菊花的轮廓越来越清晰。枝叶还没有展开,可钩弋的心已经碎了,竟伏在绣架上哭泣不止。 芸香吃惊地看着钩弋,呼唤道:“夫人!夫人!您怎么了?” 钩弋凄然一笑,便挺起身体,将绣针插在绢帛上道:“今日就先绣这一朵吧!本宫累了。” “夫人如不想绣了,奴婢安排人来绣。” “不!她们不了解本宫的心思。” 钩弋离开绣架,进了内室,芸香急忙落下帷帐,轻手轻脚地退了出来。 钩弋哪能入睡呢? 芸香刚刚出去了不一会儿,就回来了,并带给钩弋夫人两个消息。 “从未央宫那边过来的黄门说,昨日,刘屈髦游街示众后,被腰斩于长安东市。” “哦!他诅咒皇上,罪有应得。”钩弋夫人不以为然。 “还有呢!黄门们说,今日廷尉府要在横桥北行刑,要火焚苏文,以祭太子亡灵。” “什么?你说什么?”钩弋“呼”的从榻上坐起来问道,“现在是何时了?” “辰时三刻。” “詹事何在?” 钩弋宫詹事应声进殿道:“夫人有何吩咐?” “你速去横桥,让他们刀下留人,本宫要进宫面奏皇上,对苏文从轻发落。” “夫人!万万不可啊!”芸香劝道。 “苏文有罪,罪不至焚。” “夫人三思,苏文焚刑,乃皇上御批,夫人贸然阻拦,违逆陛下……” “本宫不为别的,就为他对陵儿的一片真心……” 人老就是一瞬间的事情。就好像喝得酩酊大醉,一觉醒来,就须发皆白了。 刘彻在梳洗时,常常对着铜镜中的自己发呆。 从钩弋宫搬回来后,他不再坐在案头批阅公文了,而是靠在榻上,让包桑把竹简递给自己。 从包桑手中接过竹简时,他忽然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位跟了自己许久的黄门总管,发出神秘的笑声。 包桑有些尴尬,不好意思问道:“皇上为何如此看着老奴?是老奴脸上不干净么?” “呵呵!你说人也真怪啊!朕这一辈子,后宫有多少妃嫔,可临到老了,还是觉着与你在一起舒心啊!” 包桑很感动,也很惭愧。他也老了,论起来还比皇上要大,腿脚没有了早年方便。 “奴才老迈,还能伺候在皇上身边,乃是天大的荣幸。”包桑说着,就从案头拿起银钗,为皇上拨了拨灯花。 刘彻今天批阅的是田千秋关于太子一案真相的查验以及对几位涉案人的处置谏言。他就着灯火,眯着眼睛看了半天,只觉得那上面的字迹模模糊糊的。 “朕看不清了。”他收起竹简,对包桑道,“自今日起,令人来代读。” “诺!” 包桑出去不一会儿,就引来一位年轻的黄门。他跪在刘彻面前,展开奏章,小心翼翼地读起来。 田千秋在长陵为郎的岁月里,读过不少春秋战国时期的典籍,长于叙述。特别是关于长安事变的每一个故事,都强烈地冲击着刘彻的情感。 那天从覆盎门逃出后,太子率领百名禁卫,一路来到弘农郡的新安县。新安县令李寿,乃元狩年间举荐的贤良,在京城候任时,曾由太子舍人张光引荐,得以在博望苑中拜见太子。太子的敦厚宽仁,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在得知长安事变的消息后,他就认定太子必是被奸人陷害。于是他躲过北军和羽林卫的追击,将太子一干人藏于隐秘处,并放话说太子一干人往东去了。孰料追兵东去数十里,一无所获,便在新安县四门布置了岗哨,张贴了通缉榜文,严查进出之人。 是日,太子望着守在门外的禁卫和新安县令,心境十分烦乱。他觉得郡国遍贴通缉榜文,即使逃出新安,也还会在别处倾覆。与其这样东躲西藏,倒不如悬梁自尽,结束自己的生命。 登上石鼓,面对绢帛,他又生了许多的纠结和不舍。觉得自己愧对为了引开官军,与自己换了战马、如今还不知生死的太傅石德;愧对吉凶未卜的侯勇;愧对几十年来跟随在左右,如今正在长安城内抵抗的舍人和门客;他更舍不下的是,为了自己而遭受折磨的母后。那时,他还不知道皇后已经自杀的消息。 他将绢帛套进脖颈,用力蹬开脚底的石鼓,便觉得呼吸断绝,昏迷不醒了。 那石鼓倒地时的一声沉闷,重重地敲在李寿的心头。 “不好!太子有事。”李寿转身向门内冲去,却发现门关着。跟在他身后的从卒张富昌一脚踹开大门,就见太子悬在空中。张富昌一剑割断绢帛,李寿便从下面抱住了太子,连声呼唤:“殿下!您怎么了?殿下!您醒醒!” 太子的灵魂离开躯体后,在茫茫夜空中飘荡,忽然听到有人呼唤,他睁开沉沉的眼睛,发现自己躺在李寿怀里,不禁潸然泪下:“你们为何要救我?本宫一死,一了百了。” 李寿一手抱着太子,一手接过张富昌递来的热水,一滴一滴地喂到太子口中。 “太子此言差矣。我们冒死护救殿下,所为者何?就是期盼有一日能真相大白于天下。殿下贸然一死,岂非自认有罪,也给奸佞提供口实?” 叙述完这段后,田千秋总结道:“臣闻疾风乃知秋草之坚劲,岁寒而晓松柏之不凋,板荡乃识人臣之忠贞。李寿、张富昌者,忠信端悫,出死无私,致忠而公,是为功臣,然因太子罹难,至今隐匿皋泽,岂非圣朝之失乎?” 刘彻听到这里,摆手喊了一声“停”。年轻的黄门吃了一惊,还以为是自己念错了而惹恼了皇上。孰料,刘彻在感叹“又一个汲黯”之后,睁开眼睛道: “朕多年来,屡屡诏命两千石以上官吏举非常之人,于今方知,‘鹤鸣之九皋,声闻于天’,传朕旨意,封李寿为邘侯,张富昌为题侯。” 包桑急忙递过朱笔,刘彻思忖片刻,除了批示二人封侯之外,又加任李寿为未央宫卫尉。 刘彻放下笔,扬了扬手,示意黄门继续读下去。可接下来记述的事情,不仅让刘彻吃惊,而且几乎汗颜了。 陛下以太子谋反故,令郡国吏民以巫蛊相告言者,案验多不实。谗言罔极,交乱四国。然则,陛下不省察,深过太子,发盛怒,举大兵三百里而求之。三公自将,智者不敢言,辩士不敢说,更有甚矣,泉鸠里以兵刃围捕太子者,陛下封赏至厚,任以北地太守。其所谓亲痛仇快者欤。 这些事都是刘彻亲历的,听着听着,他就不觉心底战栗,冷汗淋漓,拼尽力气大喊一声“罢了”。 包桑和年轻黄门立即跪倒在地,连道奴才罪该万死。 刘彻颓然地靠在榻上:“不关你们的事,朕是自愧不已啊!” 良久,刘彻从榻上挣扎着坐了起来,又在田千秋的奏章上加了一条:“北地太守追捕太子,罪在不赦。族其户。” 见刘彻有些累了,包桑问道:“皇上还要继续批奏章么?” “还有要紧的么?” “霍将军的上书到了。” “哦!”刘彻沉吟一声,“你们先退下,朕自会观之。” 拆开信札,就着灯火看去,刘彻就感叹霍光的周详,他连皇上上了年纪都想到了,字写得很大,也很清晰。比起霍去病来,霍光不仅有将才,而且文墨通畅。一字一句,言辞恳切,胸臆坦荡。 “哦!他真的读懂朕的谕意。”刘彻在心里对自己说。可读到后来,他的眉毛就紧锁住了,霍光所言之忧,竟与金曰磾所虑、自己心头所系竟如此相通。 但是,毕竟他与钩弋夫人有长达八年的耳鬓厮磨,毕竟她是陵儿的母亲,毕竟她在李妍去后,给了自己情感和精神的抚慰。现在,因为立嗣而要将她……他一时无法面对这残酷的现实。 收起信札,刘彻觉得很累,人靠在榻上,心却不能归于宁静。眼前流过的,都是与她在钩弋宫中度过的情景。 包桑这时又进殿来了,他轻轻地唤道:“皇上!皇上!” 刘彻睁开眼睛,觉得有些昏花,问道:“有事么?” “夫人求见,现在塾门候旨。” “这个时候她来做什么?” 包桑摇了摇头:“夫人只说有要紧事求见皇上。” “哦!宣她进来吧!”…… 钩弋夫人清瘦的身影出现在温室殿门口,她看上去很憔悴,很疲倦,那双悲怆的眼中也流露出不掩的焦虑。 仅仅分开一个多月,现在出现在面前的钩弋对他就陌生多了,除了陵儿维系着两人的心,往年的那些临池观鱼,月下漫步,似乎都已经很遥远了。一如雾里看花,留在记忆里的都是些虚渺的影子。 刘彻说不清从什么时候有了这种感觉,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对她有了一种莫名的疏远和厌倦。总之,她在这个时候到来,弄得他很不高兴。 “朕没有宣你,何事如此着急,非要亲自进宫禀奏?”刘彻折起霍光的上书,头也没有抬。 钩弋觉得皇上的话里没有温度,举止间早就丢了早年的烂漫和婀娜,而循了生分的宫廷礼节。 “臣妾叩见皇上。” “有事你快说,说完就回宫去。” “臣妾问皇上龙体安康。” 刘彻便显得有些不耐烦:“朕还没死呢?你有何事,快说!” 这冷冰冰的话,让钩弋打了一个寒战,说话的声音就显得颤悠悠了。 “臣妾听说皇上要火焚苏文,可有此事?” “此廷尉所判,与夫人何干?” “臣妾请皇上对苏文从轻发落。”钩弋也很吃惊,不知自己的勇气是从哪里来的,还没有等皇上回话,就喘着气将自己想说的话都说了出来。 “苏文触犯哪条刑律,被判火焚,臣妾不清楚。然臣妾记得,他在钩弋宫当差之时,一心一意伺候臣妾和陵儿;臣妾记得,陵儿三岁时,不小心绊倒在皇宫阶前,鼻孔流血不止。太医说用头发闷煅炮制的血余炭,才可止血。苏文二话没说,就剪下自己的头发,救了陵儿。没有苏文,焉有陵儿?因此臣妾恳求皇上,念在他一片赤诚,饶了他的死罪……” “罢了!”刘彻打断了钩弋夫人的话,语气就重了,“夫人休要再说,苏文与江充合谋陷害太子,致大汉险些绝续,不用说火焚,就是死上千万次,犹不能平朝野之愤。” “皇上,臣妾……”钩弋额头贴地,那长发都散在殿中央,“臣妾请皇上三思。” “晚了!朕如果没有猜错,苏文现在早已成一堆灰烬,夫人还是回去吧!” “臣妾已命人前去阻止。陛下一道谕意,即可保其性命。” “放肆!”刘彻“嗖”的从榻上坐起来,手指钩弋怒吼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阻止朝廷行刑,难道你不知道后宫不可干政的训诫么?” “皇上!臣妾……” “休得再说!朕念及陵儿年幼,屡屡宽谅于你,孰料你不知深浅,竟敢阻止朝廷行刑,你项上到底有几颗人头?”刘彻怒气填膺,狠狠拍打榻床沿,“气煞朕了!来人!” 未央宫卫尉进殿道:“臣在!” “送夫人回宫,闭门思过。” “谢皇上隆恩。”钩弋夫人从地上站起来,凄婉地看一眼刘彻,一颗心就此碎了。她转过身时,流下了两行辛酸的泪水。 她脑子里一片空白,在自己的记忆中,她怎么也找不出两人独处时杀气腾腾的皇上,也无法将眼前的皇上与温柔乡里的男儿联系起来。 在即将走出温室殿的那一刻,她用力挣脱羽林卫,疾步跑到殿中央,那哭声中就多了许多幽怨。 “皇上!自皇上回到未央宫后,臣妾就没有再见到陵儿,臣妾恳请皇上,能让臣妾看看他……臣妾想他啊……” 刘彻愤怒地斥责着羽林卫,又对钩弋夫人吼道:“你目无朝廷法纪,愧为人母,永不可再见陵儿。还不退下!” “皇上……”钩弋夫人被羽林卫簇拥着出了温室殿,很长时间,刘彻的耳际还回旋着她呼唤儿子的声音。 “夫人!休怪朕无情。悠悠万事,社稷为大!朕若再柔肠,只怕……” 第四十七章 钜定藉田感民意 征和四年(公元前89年)的春节,刘彻是在孤独中度过的。 除夕这天,太常寺、宗正寺遵照旨意,在未央宫举行了盛大的祭祀仪式,两千石以上官员都参加了。 太常考虑到皇上年事已高,祭祀不便,就由商丘成率领群臣,向天地敬献“太牢”,还演奏了宏大的祭祀礼乐,祝大汉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祝皇上千秋万岁。 刘彻虽没有出现在仪式上,可每位朝臣都得到了盖有皇帝玉玺的“名刺”(一种木制的贺卡),向群臣贺岁。 未央宫的乐舞一直延续到午夜,朝臣们才相继散去。 刚才还喧闹的前殿,除了灯火依旧绚烂外,留下的就只有打扫殿堂的黄门和宫娥,一下子冷清了许多。 包桑吩咐完之后,就急忙回到了温室殿。 刘彻还没有睡,正就着灯火观书,他听见包桑进来了,就放下手中的竹简问道:“都散了?” “嗯,大臣们都回府了,准备明天向皇上贺年呢!”包桑说这话时,不由得一阵心酸。 昨日,他征询了皇上的意见,是否要宣钩弋夫人进宫。可皇上很不高兴地回绝了,说不见也落得清静。他又问皇上是否传哪位妃嫔进宫,皇上却转过脸去,不再回应,包桑便不好再说什么。 在他的记忆中,皇上好像是第一次在没有夫人的陪伴下守岁,他担心这样会让皇上憋出病来。 “皇上!奴才请胶东王过来一起与皇上守岁吧?” 刘彻摆了摆手道:“他年纪尚小,熬不了夜的,你就陪朕说说话吧!” 包桑点了点头,忙答了一声“诺!” 他又唤来伺候在一旁的黄门,耳语几句,不一会儿,就见御膳房的人搬来了鼎锅和菜肴。 “宿岁迎年,奴才备了一些椒柏酒,祝皇上万寿无疆。” 刘彻“呵呵”笑道:“好!朕就借这酒祛病除瘴,吐故纳新!你就与朕一起喝吧!” 包桑惶恐地举起酒爵饮了。 喝到卯时,刘彻就在案头睡去了。包桑怕惊醒他,就命宫娥给火盆里添了许多木炭,又轻手轻脚拿来锦被,为皇上盖了。然后一干人站在殿门口,听着皇上沉沉的鼾声。 刘彻在梦中看见了父皇和母后,他们都不老,父皇看上去还是四十多岁的样子,母后依旧端庄美丽,而他也还停留在十六岁的年龄。他们似乎是在未央宫,又似乎是在凌霄殿迎接他们的儿子。在这个一夜分两岁的时刻,他们没有问朝廷的修治,也没有问对匈战争的胜负,他们在四下里搜寻,追问着阿娇、卫子夫和刘据的去向。 他很尴尬,无法给他们一个解释。倒是阿娇、卫子夫和刘据从云端上走来,走到了他们面前。阿娇与卫子夫早已没了早年的恩怨,她们像亲姐妹一样地双双向父皇和母后贺岁。 不一会儿,父皇和母后都隐没在云雾深处,而他也不再是自己,而成了刘据,被人追杀,眼看那刀就架在了脖子上,他大喊一声“母后救我”,就醒了。 刘彻睁开眼睛一看,身边站满了黄门和宫娥,再看看肩头的锦被,才知自己睡着了,他伸了伸酸困的胳膊问道:“现在何时了?” “卯时三刻,大臣们已在塾门等候了。” 刘彻站起来感慨道:“自今日起,朕又添了一岁。” 辰时二刻,刘彻出现在未央宫前殿。伴着洪亮、悠长的钟声,在京的王侯、将相,以及各级官员,拿着相应的礼物鱼贯而入,来到御座前向皇上献贡、贺岁。 万岁的声浪在宫阙上空久久回旋。 齐王刘闳、昌邑王刘髆相继早殇后,胶东王刘弗陵成为唯一留在京城的皇子。卯时刚过,他就要宫娥们伺候自己梳洗,嚷嚷着要去给父皇拜年。 宫娥们觉得刘弗陵聪颖可爱,又逢新年,打扮起来也格外上心。沐浴、梳发、更衣,从头到脚都透着新年的喜气。教习礼仪的黄门让他将过程演练了一遍,确信不会出错时,才上了轿舆,赶往未央宫。 当刘弗陵很庄重地奉上精美的玉璧时,他恭贺父皇的话也出了口: “孩儿代母亲恭贺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刘彻心中忽然生出一阵绞痛,可在这个日子,在这样的场合,一切都被随之而起的乐舞淹没了。 刘彻虽然一脸笑容,享受着新岁的喜庆和温暖,可在他的内心却别有一番滋味。早年,他对这年复一年的狂欢乐而不疲,随着年龄增大,他就越来越觉得这种年复一年的祝福没多大意思了。不要看那些王侯们朝贺时言之凿凿,可有多少人是真心希望皇上延年益寿呢?更让他心烦的是,这种朝贺实际上是在告诉他,生命就在这喜庆的氛围中悄悄流逝了。 宏大的饮宴和歌舞,到午后未时才落幕。在朝臣们散去后,刘彻留下了商丘成、田千秋、金曰磾和上官桀,到温室殿议事。 朝廷从腊月二十三之后,就不再早朝了。所以议事的程序也很简单,就是皇上有意在正月巡狩东莱,出海寻找神仙。 “太子一案乃是上天警示于朕,足以见朕之不诚。故朕有意在元宵节后,浮海求仙,不知众卿以为如何?” 大年第一天就谈论求神觅仙,皇上这举动不仅让大家不解,甚至每个人心头都充满了畏惧。 商丘成道:“虽说正月立了春,然则寒意凛冽,微臣恐皇上龙体欠安,因此还是等到春暖花开的时节去为好。” “商大人所言,臣深表赞同。皇上春秋日高,龙体关乎社稷,不可不慎。”金曰磾直截了当地谏言皇上应取消此次巡幸,“臣来自河西,对海性知之甚少,然臣以大漠之性推论,海之性想必也是喜怒无常,变幻莫测的。皇上未及熟知,怎可贸然前往?” 上官桀的话虽然不像金曰磾那样直接,却也表达了不赞同皇上冒险的意思:“岁逢元日,万象更新,正是人间好时节,即使是仙人亦心向往之。皇上巡幸之事,臣以为宜缓。” 刘彻没有想到,大臣们会众口一词地劝他放弃巡幸,于是心中老大的不快,脸也拉下来了。 “正月朔日,一元复始,你们却要坏朕的兴致,是何道理?” “臣等是担忧皇上龙体,别无他意。”众人忙道。 “呵!你们是怕误了自己的节庆吧?”刘彻没好气地说道,“自征和元年以来,朝事多有不顺,朕思虑已久,实乃神仙谴朕之不诚。故朕巡幸东莱,亦是为社稷着想。朕意已决,卿等不必再说。元宵一过,田千秋、上官桀、桑弘羊随朕前往。朝中诸事,悉由商丘成和金曰磾署理,卿等退下吧!” 皇上口谕一下,商丘成、上官桀等,一整个春节就忙得不亦乐乎,又要向东莱郡太守发急报,又要为皇上备好长途巡行的车驾、辎重、禁卫、警跸等。等一切准备妥当后,队伍就浩浩荡荡向东莱出发了。 二月初,刘彻到了东莱,东莱太守早就为皇上准备了巨大的楼船,停泊在码头。众人远远望去,那依据宫廷建筑风格打造的楼船,被海浪托着,忽上忽下,宛若云上仙阁;回看东莱山,祥云缭绕,紫气充盈。难怪方士们都将这里看作神仙往来的居所。 就在刘彻到达东莱的当晚,田千秋避开刘彻,对东莱太守道:“皇上年事已高,千万不可掉以轻心,能不让皇上下海,就一定要寻找理由阻止。” 太守明白了大鸿胪的意思,每日到行宫向刘彻禀奏海浪情况,总是说风高浪急,不宜出行。 这样延宕了数日,刘彻心中就生了疑窦。这一天,东莱太守刚一进门,刘彻就来了一句:“你可知罪否?朕来此巡幸,非图观光游览,乃在寻拜神仙,你却以海阔浪急为由,阻朕与神仙见面,该当何罪?” 太守顿时陷入慌乱,幸亏田千秋在一旁,他忙上前打圆场道:“微臣这几天与太守天天出城观潮,却是波涛汹涌,不见天日。明日微臣再去打探,定当及时禀奏皇上。” 说来也巧,第二天东方刚放亮,郡中便有人来报,说有海市蜃楼出现。太守听罢,匆匆赶到行宫,只说今日风定浪息,请皇上登船看日出。 刘彻听罢,顿时来了兴致,速传田千秋、上官桀、桑弘羊赶往海边,自己则在警跸的护卫下,匆匆先行了。 刘彻刚刚登上楼船,几位大臣也到了。太守引导众人登上二楼,大家凭栏望去,但见茫茫雾霭中,海面上出现了一座都市,闾里纵横,街巷如织,驰道宽阔,车马往来,行人匆匆。一会儿,一座宫阙横空,宫门前的楼阙,高大巍峨,隐约还有旗帜飘扬…… 田千秋心中吃了一惊,这不是长安么,为何会在这海上出现?他与上官桀、桑弘羊交换了一下眼色,却无论如何也不敢说出口,生怕皇上认起真来。 刘彻对海上奇景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惊诧了一声,就对东莱太守道:“速传朕的口谕,张帆开船,朕要出海。” 众位大臣不约而同地惊呼道:“皇上!您这是干嘛?” 刘彻笑道:“还是公孙卿说得对,心诚则灵。朕亲来海边,果然神仙就在海中等朕,朕要登上那海中仙阁。” 大臣们顿时懵了,三颗心随着皇上的情绪起伏,却不敢明确地阻止。 田千秋趁着皇上进舱的机会,忙向东莱太守问道:“楼船船体可固?水手水性如何?若遇危机,可否化险为夷?” 东莱太守一一作了回答,末了还保证道:“下官有几颗脑袋,敢拿皇上的安危当儿戏?” 田千秋这才放心进了舱,站在皇上身边。 楼船劈波斩浪,向海市蜃楼驶去。 上官桀知道海市蜃楼乃浪中幻境,太阳升起后即会消逝。他虽然陪伴在皇上,内心却在祈祷上苍,让幻境早早散去,好让皇上那颗不安的心归于平静。 他正这样想着,就听刘彻大呼道:“这是怎么回事?仙阁为何消逝了?” 大臣们顺着皇上的手看去,眼前除了滔滔巨浪外,哪还有什么层楼叠翠,巷闾纵横呢? 刘彻焦急地拍打着船舷道:“仙阁隐去,此朕心不诚之故。速命水手加快船速,朕要于大海深处寻找仙山!” 刘彻正催促东莱太守,却见海天连接处生出团团黑云,顷刻间海面狂风大作,巨浪拍打着船体,颠簸异常。除了长期在海边的东莱太守和水手,所有人都五内翻腾,呕吐不止。 田千秋顾不上自己不舒服,就对羽林卫喊道:“护卫皇上!”话未落音,就被掀倒了。 上官桀冲到皇上身边,抱着皇上喘气道:“皇上,微臣来了。” 刘彻眩晕加上呕吐,几次倒在舱底。田千秋、桑弘羊、包桑、太医令和一干黄门宫娥守在皇上周围,干急而没有办法。 东莱太守冲进舵舱,严令舵手急速回港。 一场寻找神仙的闹剧,就这样在仓皇中收场。 接下来几日,东莱郡大风掠地,雨雪肆虐。刘彻在行宫中养病,为没能见到神仙而郁闷,弄得大臣们奏事时也一个个提心吊胆。 时间很快就到了二月底。这一天,东莱太守拿着京城的急报来找田千秋,田千秋不敢怠,忙呈送给刘彻看。 商丘成在奏报中说,二月二惊蛰那天,天气分外晴朗,云彩都躲到山后去了,只把大海一样湛蓝的天空呈现给大地,京城的百姓都为万物复苏而兴奋。可天有不测风云,午时三刻,从蓝天深处滚来一阵雷声,掠过壅城山川土地,随之,两块巨大的陨石自天而降,落到一条悠长的山谷中。据当地的亭长所说,那陨石其色如黧,落到地上时,还很烫手。 除此之外,商丘成在奏疏中还说,胶东王殿下安好,只是钩弋夫人几次要见殿下,询问皇上如何处置。 刘彻放下奏疏,一脸严肃地对田千秋道:“传朕旨意,绝不可以让她见陵儿。立嗣未决之前,由御史大夫为胶东王讲书。” 合上札板,刘彻望着外面的苍穹,许久才叹息道:“此又上天谴告于朕矣!” 两块陨石不仅撞击了他脚下的土地,也让他心绪不能安宁。他带着这样的心绪来到泰山脚下的钜定县,他对自己一生的反省,就从这一天开始了。 在封禅之后,皇上又一次登临泰山,来到当年自己亲手题字的巨石旁。他手指慢慢地抚摩过石匠刻下的每一个字,心中有说不尽的感慨。 恍惚之间,从第一次封禅至今已过去二十一年了,石上的笔迹依旧清晰可见。当年跟随他的老臣一个都不在了,他们有的是无疾而终,有的是死于罪刑。 他清楚地记得,霍嬗就是在那次封禅中罹难的。多少年来,他都宁愿相信那是上苍让霍嬗羽化登仙,而不愿反省自己在呵护小外孙时的过失。屈指数来,那年霍嬗七岁,算起来现在也该二十八了,比他父亲去世时还要大。他要是活着,也许又是一员骁将。 现在站在泰山石刻前,他对自己造成公主和皇后的伤害怀着暗暗的自责,他开始明白,那些所谓的羽化登仙,不过是方士们编纂的诳言而已。 公孙卿死了,他要是活着,朕一定要用他的头祭奠嬗儿母子。 抚今追昔,他感喟一代代人的风景。回眸身后的田千秋、上官桀、桑弘羊,他唯一的希望就是他们能够帮助自己完成立嗣的大计。 “朕自即位以来,所为狂悖,使天下愁苦,不可追悔。”刘彻用这样的语气对身后的田千秋道。 这番话让田千秋知道皇上现在悔悟了,于是,他把心中想了许久的谏言说了出来。 “方士能言见神仙者甚众,而无显功,皇上寻觅多年,了无结果,足见方士之言虚妄。臣奏请皇上从今以后罢方士之术,严责蛊惑人心之术。” “爱卿所言极是。从今以后,敢言方士之术者,斩无赦!朕多年愚惑,为方士所欺。天下岂有仙人,尽妖妄耳!朕自省作为,终晓自然之理。节食服药,乃健身根本。” 大家相互看了看,每个人的目光中多了许多的钦佩,纷纷谴责方士祸乱朝纲。 上官桀道:“我朝任吏之中,应悉除对方士的封侯拜将,勿使其恃权弄威,蛊惑皇上。” 桑弘羊的谏言更为具体:“微臣以为,可命郡国遍查方士,致死人命者斩,游说诓骗者充徭役,发边陲屯垦。” 可刘彻的心思很快就到另外一个目标去了。 “朕多年来,倾心对匈之战,多误农桑。”刘彻倚石,眺望山下,正是土地解冻、万木复苏的季节。一望无际的田野间,农人们赶着耕牛,犁开芬芳的春泥,撒下一季的希望,一种回归农本的意念顿时充满刘彻心胸,他转脸对桑弘羊道,“往年都是在京郊藉田,朕今年就在钜定县选一块地亲耕吧。朕的意思,从今以后,我大汉君民,当戮力务本,振兴农桑,明白么?” 为朝廷财力拮据而没有少受过刘彻责备的桑弘羊,心一下子热了。往日那些因谏言罢兵息战而遭受的冷眼,那些为筹措前方所需资财而疲于奔命的委屈,还有对朝廷为充实府库而不惜卖官鬻爵的忧虑,都被皇上的情感冲淡了。 “诺!臣立即去办!” 桑弘羊一贯干练,没有丝毫怠慢,他就对身边的齐郡太守和钜定县令道:“请两位大人速速下山安排,皇上要在此藉田。” 尽管桑弘羊内心清楚,所谓“藉田”不过是一种仪式,可他毕竟是皇上劝农之举,对王朝风气的影响实在是太大了,毕竟战争已经进行得太久了…… 藉田礼选在钜定城外县府的公田。皇上要亲耕的消息让整个钜定县沸腾了,“皇上什么样?”“皇上握犁会是怎样的姿态?”等等话题从当日午后就成了街谈巷议的中心。 第三天东方刚刚放亮,城外的公田四周就拥满了四里八乡的百姓,大家都在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皇上耕田,也要穿了短禣吧!要不弄脏了华衮怎么办?” “那当然,皇上也是人嘛!” “小心!皇上可是天子哦!你不怕掉头么?” 太阳姗姗地爬上东方山头,将金色的阳光洒满大地,露珠在道边刚刚复苏的青草上闪着亮光,经过一夜净化的土地渗油般的滋润。 大约辰时三刻,城门开了,绵延数里的羽林军卫士和县府的衙役们浩浩荡荡地踏上了通往公田的道路。接着,由田千秋引导,由上官桀驾车,警跸护卫的皇家车队下了坡,就到了公田旁。 羽林军很快组成一道人墙,把百姓与皇上的车队隔开;警跸们站在车驾两旁,警惕地关注着周围的一切;而衙役们则辟开一条通道,直到地边。 上官桀首先跳下车,来到守候在田边的齐郡太守和钜定县令面前询问“藉田”的筹备情况,随后来到车前邀请刘彻下车。 当刘彻被包桑搀扶着走下车时,人群中爆发出雷鸣般的声浪: “皇上万岁!” “皇上万岁!” 刘彻环顾四周,人群已黑压压地跪倒了一片。 第四十八章 轮台罪己明得失 尽管没见到皇上之前,人们尽其所能地想象着皇上的风姿,可现在,却没有谁敢偷偷看一眼面前这位掌握着万里江山的至尊。 依据“藉田”礼仪,是要先祭祀天地和五谷之神的。因此,在公田的东南角现在已经搭起了一座祭坛,上面摆上了天地诸神的神位。 刘彻在田千秋、上官桀、桑弘羊的陪同下庄重地登上祭坛。乐队高奏雅乐,刘彻率领随行官员向天地行三叩九拜大礼,台下的百姓也随着司仪的喊声拜祭天地。接着,桑弘羊代表皇上宣读颂词: 昊昊上帝,地载天覆。太一乃母,大化两仪;阴阳相辅,五行相生。在天为云,在地为雨,入土为露,润我玉田,壮我嘉禾,美我桑蚕。煌煌大汉,经天纬地,威德广布,四海咸宁,北辰中居,群斗垂拱;民安其业,农桑是首,春耦其耘,稼穑乃丰,朕亲躬耕,垂范众生…… 这种往年例行的祭祀,因为皇上的到来而越发庄严和肃穆。百姓们此时感到的不仅是前几天,上天落了一场春雨的恩泽,更有皇上的圣德。他们都庆幸,无尽的戎役终于从征和四年开始,逐渐为农桑所代替。 有几位乡邑的三老眼角淌着泪水,在桑弘羊的颂词刚刚落音时,就率先高呼着“皇上万岁”的口号。 刘彻的眼睛有些湿润,看着眼前的百姓也有些模糊了。如果不是这次来钜定“藉田”,他又怎么可以听到百姓盼望结束战争、安居乐业的呼声呢? 他的耳畔又一次响起少年时期太傅窦婴那殷殷不绝的警示: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他对这句话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的感同身受。 “唉!朕有负于天下百姓的厚望啊!” 刘彻被随员簇拥着来到地头,早有亭长和三老为他准备好了犁铧和耕牛。 刘彻挽起短袖,操起犁把,前面有年轻的农夫牵牛,两边有两名警跸护驾,他于是便开始了“藉田”第一犁。 犁铧掀起一阵阵泥浪,百姓又是一阵欢呼。刘彻握着犁把的手渗出津津汗水,亭长为他选了最短的田垄。可等犁到了地头,刘彻已是气喘吁吁了。 “唉!朕果真的老了。”刘彻把犁把交到农夫手中,有些赧颜地想。 接下来,是赐种。 齐郡太守和钜定县令将准备好的种子递给刘彻,然后由他赐给钜定的三老。 三老中的最长者代表百姓感谢皇上的恩典,下拜的时候,都有些颤颤巍巍。 眼前这情景让刘彻忽然想起前年那个冒死为太子辩冤的令狐茂。不要看他们爵无一级,官无一冕,可有时候,他们却是最能反映民意的。 也许是因为太祖高皇帝出身亭长的原因,从立国以来,大汉就把推举三老作为教化黎首、雅善风俗的国策。 刘彻上前扶起长者,叫包桑赐酒。于是包桑盛了从行宫带来的酒酿,来到三老面前,尖着嗓音唱道:“御酒三杯,赐予三老,谢恩!” 三老接过御酒,禁不住老泪纵横。他们打量着皇上,虽与他们年龄不相上下,却还将万里江山担在肩头,何曾言老呢? 他们除了再次向皇上表示感谢外,那酒无论如何也不敢独享了。只是用嘴唇轻轻沾了沾,就依次传递给身后的老者…… 皇上力劝农桑的旨意,将从这里开始,在不久的未来将传遍各个郡国。 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料峭的春寒渐渐淡去,从土地里蒸腾的水汽,把空气烘得暖洋洋的。 刘彻就在“万岁”的呼喊中登上了车驾,队伍在走出很长一段路程后,他回眸望去,正午的田垄间,农夫们赶着耕牛,那鞭声汇成宜人的春曲,久久地在心头荡漾…… 皇上来钜定“藉田”,让齐郡太守十分荣耀,他不断与钜定县令拟定一个个节目,以让皇上在齐郡的日子每一天就都过得愉快。 躬耕回来,他就思谋着为皇上安排一次游钜定湖。 这个奏章是通过包桑呈送给皇上的,包桑走进行宫,看见田千秋正和皇上说话。 刘彻接过奏章,粗粗浏览了一遍,转给田千秋问道:“爱卿以为如何呢?” 田千秋看后道:“现在天气转暖,皇上既然来此,也不妨一游。太守之奏,有益健体,比方士们强多了。” “如此甚好!那就依卿所奏。传朕旨意,明日游湖。” “诺!”包桑转身便离去了。 齐郡太守备了三条楼船,一条由他与钜定县令乘坐,为皇上作引导;第二条船是专为皇上准备的巨大楼船,上面各种器具、饮食一应俱全。齐郡太守请皇上登船时,刘彻却拉着田千秋的手道:“爱卿多日劳苦,就与朕同乘一船吧!” 田千秋很是激动,就跟刘彻上了船。 第三条船上坐的是上官桀和桑弘羊,还有羽林卫。 钜定湖波光粼粼,春水荡漾。刘彻站在甲板上,视野内,一碧万顷,浩渺无垠,湖对面的山丘,只留下一抹青蓝。回想起前些日子的海上遇险,刘彻道:“毕竟湖与海不同,水平和多了。” 田千秋眯着眼睛望着远方,跟着皇上的话音道:“陛下有所不知,钜定湖可与长安的人凿湖不一样,若是发起怒来,也是阴风怒号,樯倾楫摧。” 刘彻“哦”了一声,恍然道:“看来这水性一如人性,知之,则利;茫之,则害啊!” “皇上圣明。” “朕在年轻时曾读了荀卿的《君道》,不甚了解,总以为朕一人权鼎在手,即可号令天下。今番出海游湖,方悟他所言‘水则载舟,水则覆舟’的道理。” 见田千秋点了点头,刘彻继续道:“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君以此思危,则危将焉而不至矣?” 前面有一沙洲,湖水于此处形成一个漩涡,楼船绕沙洲前行时,出现些微的晃动和倾斜。田千秋触景生情道:“民之情若水,顺之,则长风万里;逆之,则有覆舟之危啊!我大汉历五世而鼎兴,乃在知民意也!” 刘彻觉得,田千秋的话说得在理。他悄悄地打量着田千秋,忽然就想起建元初年的丞相卫绾来。这两人的性格何其相似,既不像窦婴、汲黯那样锋芒毕露;又不像公孙弘那样喜欢朝后奏事。这样的人若是做了丞相,阁僚们大都会心悦诚服的。只可惜当时自己太年轻,总以为卫绾太迟暮,跟不上趟。 也许,只有经历了这么多风霜,才真正明白什么叫知人善任。 “爱卿好自为之,朕望爱卿能担大任啊!” 这话来得太突然,让田千秋还来不及思考。尽管他知道自己在年龄上与皇上不相上下,可终究入朝太晚,资历尚浅,尚不敢有多余之念,可皇上目光中的信赖却让他把皇上的期待看成一种责任,就无法将那份自谦说出口了。 “谢皇上隆恩。” 田千秋没有想到,他在钜定湖上与皇上的谈话,会给他的仕途带来了意想不到的转机。 在另一条船上,上官桀与桑弘羊却始终没有绕开“立嗣”的话题。 “大人到了酒泉,定然知道光禄大夫对立太子的想法吧?” 桑弘羊摇了摇头:“这位霍大人不要看岁逢中年,可处事却是滴水不漏。他看了皇上送去的《周公辅成王图》后,只说了一句‘在下知道了’,就再无下文。” “哦!”上官桀看了一眼桑弘羊,“太子已薨一年,案情也真相大白,国嗣却依然空虚,这终非长策啊?” “可不是么?京外的几位皇子引领眺望,蠢蠢欲动,再拖延会出事端的。” 上官桀点了点头:“此次回京,本官将面奏皇上,劝皇上早日立嗣,免得夜长梦多。” 从前面船上传来皇上的笑声,打断了他们的谈话。桑弘羊看见田千秋与皇上相谈融洽的样子,说道:“这位田大人入朝时间不长,却是好花逢春啊!大人不觉得皇上很借重他么?” 上官桀没有直接回答桑弘羊的话,但他心里已有了预感,田千秋恐怕在大鸿胪的位子上不会太久了。 三月底,刘彻回到长安。第一件事就是任田千秋为丞相,封为富民侯——这离他担任大鸿胪相隔不到一年。 不管商丘成对皇上此举多不理解,也不管上官桀、桑弘羊等人内心怎么想,一场巫蛊案给朝廷带来的创伤,使这些人暂时把个人荣辱放在一边,不约而同地形成了一个共识:王朝再也经不起折腾了,他们需要戮力同心维持一个稳定的局面。 田千秋并不忘乎所以,他比谁都清楚自己的分量和皇上的封赏对朝野的震动。 因此,在走进丞相府的第一天起,他就不等九卿前来禀告署中事务,而是自己先去拜访他们了。这一招,是包括商丘成在内的阁僚们万万没有想到的,因此,许多的芥蒂和不满都被他的笑容化解了。 商丘成甚至对桑弘羊道:“这个执戟郎出身的田千秋比起公孙贺来,少了许多傲岸和矜持。他那笑容可掬的好脾气,就是让你有千般的不满,都说不出口。” 的确,田千秋给朝廷带来了一股新风。他从不独断专行,总是在听了大家的陈述之后,就投来商量的目光,接着就是以征询的语气,说出自己的见解…… 如此一来,那些曾做过公孙贺阁僚的九卿们,越来越觉得凡事只有经过田千秋指点后心里才踏实些,才有底气拿到朝会上去讨论。 立夏前一天,桑弘羊约了商丘成一起到丞相府来了,他们名义上是邀请丞相去郊游踏青,可一见面,还来不及寒暄,就被田千秋看破了心思。 “两位大人到访,不仅是为了到曲江池去赏花吧?”田千秋坐在席上,热情地邀商丘成和桑弘羊用茶。 “唉!什么事都瞒不过大人这双眼睛。” 商丘成呷了一口茶,润了润嗓子笑道:“以大人的年龄,莫非真炼成了火眼金睛?” “呵呵!说什么呢?”田千秋并不讳言自己执戟郎的经历,照样开心笑道,“老夫只不过在长陵待的时间长了些,经历的事多了些。有事两位大人不妨直说。” “如此下官就不揣浅陋了。”桑弘羊于是将自己到酒泉考察边城防务,如何与霍光一起谈论永久保持边陲的稳定,如何招募丁壮屯垦戍边,以减少长途转输带来财政负担的新思路陈说了一遍。 “两位大人的意思是要老夫出面向皇上陈奏此事么?” “是呀!大人!” 商丘成和桑弘羊看着田千秋,正在想眼前这个老头是何等的聪明哦!正要说话,田千秋却替他们开口了:“这个不难,老夫既然是丞相,自然责无旁贷,再说此议利国利民,皇上一定会准的。” 田千秋给两位同僚续上茶水,问道:“呵呵!还去踏青么?” “去!如此春光,岂能辜负?” “好!” 第二天朝会一开始,田千秋首先出列陈奏了三件事情:第一件事是,大农令府为解决财力拮据,奏请民每口增赋三十钱;第二件事是,边城轮台以东,现有可灌田地五千顷,大农令府建议遣卒屯田,多种五谷。并每隔十数里,修筑亭障,将边城连成一片。第三件事是,新任大鸿胪建议,招募死士以送匈奴使者回国名义,行刺单于。如此,不仅可威慑西域各国,同时也可以帮助已与我朝联姻的乌孙国抵御匈奴。 “臣以为,上述有司所陈,于国于民两利,请皇上准奏。” 还没有等刘彻问话,商丘成、桑弘羊率先响应,桑弘羊更是慷慨激昂,主动请缨道:“倘若皇上恩准所奏,臣愿再赴酒泉,招募丁壮,固我疆土,远播圣德。” 刘彻听得很认真,很专注,眼睛来回在群臣和三人之间旋转。 虽然丞相、御史大夫和大司农异口同声奏请他恩准,但他还想听到不同的声音,于是他把目光转向了桑弘羊:“霍光对此事如何看?” “霍将军以为此举是长治久安之策,要微臣转奏皇上,请皇上早日付诸实施。” “哦?”刘彻沉吟片刻,又向一直没有说话的上官桀问道:“爱卿以为如何呢?” “臣以为……”上官桀有意拉长了回话的节奏,思索着皇上问话的用意。 精明的他很快就知道了皇上的心理。他断定皇上要他说话,绝不是要他附和田千秋等人。他几乎没有犹豫,就提出了截然相反的主张。 “皇上!丞相和两位大人所言,固国利民,忠贞可嘉。然依臣看来,匈奴自乌维单于之后,每况愈下,虽小有骚扰,毕竟已是强弩之末。眼下是南夷来服,西域震慑,海清河偃,正是兴农务本的大好时机。皇上在钜定躬耕藉田,吁民务本,致力农桑。丞相曾随皇上东行,现在又提出募卒屯垦,未免有违皇上初衷。故臣奏请皇上,罢民口增赋三十钱;罢轮台屯垦之议。” 话说到这里,上官桀就打住了话头,想听听别人的反应。果然,在一旁记录的司马迁说话了。 “臣以为上官大人之议上附天意,下顺民心。我朝自元狩以来,战事频仍,赋税日增,民不堪其苦。臣恳请皇上准上官大人之奏,悉罢丞相之议。” 在司马迁附和上官桀的奏议时,田千秋一刻也没有放过对皇上表情的窥视,当他透过皇上的频频点头,捕捉到他内心的波澜时,就立即意识到皇上在钜定行宫的那番自责绝非一时心血来潮。 于是,他立即拨转方向,向皇上靠拢了。他不仅盛赞上官桀和司马迁的深谙圣意,而且转而毫不含糊地收回自己的奏议。 “两位大人的奏议令千秋顿开茅塞。臣不胜惶恐,还请皇上恕罪。” 但刘彻并没有责备的意思,只是不再提及屯垦和增赋,而把自己从钜定回京一路的所思摆开在大臣们面前。 “曩者朕之不明……乃致贰师败,军士死略离散,悲痛常在朕心。今又请远田轮台,欲起亭隧,是扰劳天下,非所以优民也,朕不忍闻!大鸿胪等又议欲募囚徒送匈奴使者,明封侯之赏以报忿,此五伯所弗为也。且匈奴得汉降者常提掖搜索,问以所闻,岂得行其计乎!当今务在禁苛暴,止擅赋,力本农,修马复令,以补缺、毋乏武备而已。郡国两千石各上进畜马方略补边状,与计对。众卿以为然否?” 谁也没有想到皇上会当着数百名两千石以上大臣深省既往之过,以致他的话音刚落,大殿内就出现了瞬间的寂静,继之就爆发出震撼大殿的共鸣: “皇上圣明!” “皇上万岁!” “好!”刘彻按下大家的呼声,对司马迁道,“爱卿就依照朕这个意思,草拟一道诏书,颁发各个郡国,使天下尽知朕意。” 朝会进行到这里,本已进入尾声,包桑按刘彻示意,正要宣布散朝。孰料宗正却匆匆出列,把一道奏章呈给刘彻。看到这道奏章后,刘彻的眉宇逐渐凝聚到一起,刚才满脸的和风细雨一扫而空,代之以阴沉和愠怒了。 大家都猜不透这奏章上究竟说了些什么,一个个的心都提了起来,及至皇上用力拍击案头,都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 “大胆!好个刘旦!”刘彻愤懑地将奏章掷于案头,“去年十月,诸侯朝觐,他就提出要滞留京都,被朕拒绝。孰料今又重提旧议,上书要回京都,名为宿卫,居心何在?” 刘彻并不要求大臣们对此事发表意见,而且他也清楚,没有哪位大臣敢对皇上父子之间的纠葛说三道四。他干脆直接对司马迁道:“传朕旨意,斩呈报上书的使者于北阙,削燕王良乡、安次、文安三县,以儆效尤!” 从大殿出来,田千秋的心稍稍安定了些。入朝以来,他第一次看到皇上如此震怒,这让他觉得立嗣不可再拖延了。正踯躅间,就听见身后有人叫了一声“丞相”,他回头看去,却是上官桀。他放慢脚步,上官桀紧走两步追上来道:“今日朝会上的事情,丞相一定有所参悟吧?” “老夫愚钝,还请大人明示。” 上官桀就在心里笑田千秋的滑头和狡黠:“皇上立嗣的目标已经很明显了,看来非胶东王莫属啊!” “哦?呵呵……”田千秋很谨慎地回了上官桀的话,然后就上了自己的车驾先走了。 “这个精明的执戟郎……”上官桀望着田千秋远去的背影,由衷地感叹道。 第四十九章 恨满关河残梦断 日食是自西向东慢慢开始的。 整个蓟城一片慌乱,里正和亭长命沿街的店铺搬出各种铜器、铁器,使劲地敲着;而王宫的卫队也把数十面大鼓擂得震天响。 喊声、哭声、鼓声和各种敲击声响彻了王城的各个角落。 燕王刘旦在黄门和卫队的陪伴下,站在王宫殿前,眼看着悬挂在蓟城上空的太阳被黑暗一点点吞噬,他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寒战。 他的心瞬间飞到长安。 天象在这个时候出现,对朝廷、对父皇,意味着什么呢?对自己,又意味着什么呢?是不是父皇要离他而去了。 那么之后,该由谁来撑起这多难的江山呢? 前不久,他接到刘胥发来的信札,信在路上整整走了两个多月。信写得很伤感,充满了对母亲的怀念和对父皇的艾怨: “广陵七月,淫雨霏霏。引笔欲言,涕泪怆然。母之遗爱,父之厌恶,庶几心碎。长安千里,迢若两世。归期渺渺,意冷心灰。然朝廷风谲云诡,暗流四伏,弟引领北望,忧思漫漫,以兄之才略,为何偏安一隅?唯期皇兄,早作安排……” 他的心被胞弟的信炙烤得火热。去年十月朝觐时,因为向父皇提出宿卫京城的请求被拒绝,这让他想起来愤愤不平。他自认在皇上诸子中,除了刘据,自己无疑是佼佼者。 刘旦博通经史,熟稔兵法,尤其是到了幽燕后,他广纳贤才,善结文学,王府辞赋颂声不绝于耳,门前佩剑之属相望于道。他仿照年轻时的刘彻,招募幽燕子弟,在境内组建禁卫军,排兵布阵,演军习武。短短几年间,这些人已成为一支精锐之师。这一切都使他觉得,无论从资质还是才情上,都该是刘据之后的太子当然人选。 三月间,皇上去海边寻仙不遇,进而在钜定“藉田”的日子里,刘旦也没有闲着。他找来燕相董汉,分析父皇此刻的心理。 这个董汉是董仲舒的族侄,当年皇上一纸诏令,将叔父发到江都国,一去就是六年,后来又长期赋闲在家。即使被举荐到朝廷后,皇上还是没让他留在长安,而是到了蓟城。 这一切,都使他与皇上的情感疏离,而更倾心于燕王殿下。 董汉也以为,除了刘旦,皇上的诸子中,再也没有谁可以担得起储君大任。于是便建议道:“朝觐之后,又是数月,之所以没有立嗣,足见皇上举棋不定,殿下何不再派使者入京,陈明原委,或许皇上心动,会召殿下回京。” 刘旦十分感谢董汉,道:“倘若事成,本王将拜爱卿为丞相。” 就这样,刘旦再度坠入梦中,从使者离开蓟城的那一天起,他就一直焦急地期待着父皇的召见。 可直到秋风染红燕山枫叶的日子,每日从殿前流过的只有携带着秋意的白云,只有吹落一片片黄叶的秋风。 使者仿佛离去的黄鹤,连一声回应的鸣叫都没有,反倒是日食在他烦乱的时候来临了。 刘旦收回目光,不再看太阳被黑暗吞噬的情景,对身边的黄门道:“快去传望气者来为本宫占卜。” “诺!” 不一会儿,望气者来了。还来不及参拜,刘旦就迫不及待地问道:“你看看,这天象对本王来说,是吉是凶?” “殿下!这是大大的吉兆呀!”望气者把目光从天上转向刘旦的时候,脸上露出了十分的惊喜。 “哦!这怎么说?” “殿下请看!” 刘旦仰望天空,那是一幅多么奇幻的画面: 随着黑暗一步步退却,太阳又恢复了它往日的绚烂,耀眼的光芒让王宫的一切重新沐浴在亮丽和温暖之下。 “圣光重现,山川焕绮,此贤君践位,创业垂统之征兆啊!” 到了这一刻,刘旦的脸色才有了一丝活泛,他吩咐黄门赏赐望气者金五十,帛十匹,但话里却带了责备的意味:“本王要你占卜吉凶,乃是为父皇龙体担忧,岂可妄言贤君践位,创业垂统。你下去吧!” 目送望气者的身影消失在潋滟的秋光之中,刘旦对董汉道:“此人不可留,速传内史,将其缉拿入狱,密杀之。使者一回来,立即禀奏本王!” “心外无刀!”董汉心底忽然冒出一个可怕的字眼。 现在,慌乱和惊恐已经过去,蓟城恢复了往日的秩序和气氛。大约在巳时,董汉带着长安的使者匆匆进宫来了。 日食发生的前一个时辰,使者刚刚到达蓟城。这一巧合让董汉有种莫名的不祥之感。曾精研过叔父《春秋繁露》的董汉,很自然地把天象与王国的命运联系在一起,使者在这时到来,是否预示着朝廷已掌握了燕王的所为? 他迎面拦住正要出宫的黄门总管,悄悄地耳语了几句,黄门总管的脸色顿然严肃了,转身就朝身后的王宫大殿跑去。他一边跑,一边喊道:“圣旨到,燕王殿下接旨!” 跟着他的声音,是黄门依次的传呼: “圣旨到……燕王殿下接旨……” 这声音让刘旦的心“咯噔”一下,就悬在了空中。不容多想,他就急忙地跪在了大殿中央,习惯地喊出了“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使者板着面孔,不苟言笑,宣读诏书的声音呆板而又冰冷。 “皇帝诏曰:呜呼!小子旦,受兹玄社,建尔国家,封于北土,世为汉藩辅。呜呼!獯鬻氏虐老兽心,以奸巧边盳,朕命将率,祖征厥罪,万夫长,千夫长,三十有二帅,降旗奔师,獯鬻徙域,北州以妥。 “朕于汝有诫,悉尔心,勿作怨,勿作棐德,勿乃废备,非教士不得出征。然则,王不尊法度,不修武备,因怨腹诽,意图回京,甚失朕意。斩来使于北阙,即削去良乡、安次、文安三县,以为警示,钦此。” 一卷诏书,压在大殿内每个人头上,大家似乎觉得周围的空气都停滞了。 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彻底击碎了望气者对天象的见解。皇上用词严厉,以致他都不知道该怎样接诏书了,只是僵直地跪在那里望着冰冷的地砖发呆。直到使者几次提醒“跪谢皇恩”后,他才断断续续地说: “臣……谢……谢皇上隆恩。” 董汉送使者离开大殿后回到王府,看见大厅的摆设碎了一地,刘旦手举着一尊铜鼎,狠狠地向窗口砸去,只见窗棂被砸坏,鼎从窗口飞出去,落在花坛里,压坏了一片金菊。 他似乎还不解气,从腰间拔出宝剑,哗啦啦地朝对面的四神砖雕砍去。火花闪过,宝剑三折。刘旦拾起剑刃,向门外掷去。黄门、宫娥们一个个伏地垂首,面如土色。 刘旦颓唐地仰天长啸:“同为皇子,为何有尊卑之别啊?父皇!” 董汉见此情景,只好默默地站在一旁不说话。 过了一会儿,刘旦逐渐冷静下来,对董汉道:“传内史和诸将到王府议事。” 董汉大约去了半个时辰,内史和将军们就到了。他们已从董汉那里得知了王爷的情绪,因此说话都小心翼翼的。 刘旦将朝廷的诏书重重扔向案头,大声道:“本王要回京尽孝,何错之有?不允也就罢了,还要削去本王封地,岂有此理?” 几位臣下没有说话,只是茫然地看着刘旦发泄。 “难道本王非父皇亲生么?”刘旦说着,从剑架上抽出宝剑,“刷”的砍去了案几的一角,“不准回京也就罢了,还将寡人的使者斩于北阙,是何道理?寡人也斩了来使,悬挂在蓟城城头,看其能奈我何?” 前将军忙劝道:“殿下!您千万要三思!” “父皇既然无情,就休怪本王无义,本王欲起兵蓟城,众卿以为如何?” 此话一出,董汉就“扑通”一声跪下了:“殿下!这万万不可!” “为什么?难道本王怕一个孩子不成?” “殿下且息雷霆之怒。” “是可忍,孰不可忍!” “殿下能听微臣一言么?” 见刘旦示意他站起来,董汉撩了撩袍裾,话里就带了感恩和亲近:“臣自来到燕国,深受殿下恩宠,举凡大事,皆咨询于密室,询问于王庭。有道是,士为知己者死,故臣冒死进谏殿下,当今之计,一定要忍。” “为什么?眼下正是立嗣紧要关头,本王忍了,就等于把大汉江山拱手送给那个无知小儿!” “至少眼下不宜轻动。” “哦?有何原因,你说来本王听听。” “当年吴楚七国起事之际,打着‘清君侧’的旗号,是因为朝廷还有一个晁错在皇上身边。现在殿下言说声讨胶东王,可他现在连太子都不是,殿下这是将剑锋指向皇上啊,父子相残,两败俱伤,此一不宜也! “虽胶东王年幼,然他背后是霍光、田千秋、金曰磾、上官桀诸重臣,他们哪个不是皇上的心腹呢?此二不宜也!” “哦!” 内史接过董汉的话道:“燕国辖下不过十数县,地不过数百里,兵不过五万,今与朝廷相抗,岂非以卵击石?太子矫节,亦葬身深谷,此乃前车之鉴,殿下不可不察,此三不宜也!” “内史所言,亦正是微臣想要说的。”董汉朝刘旦面前挪了挪,顺着思路一步步地把分析引向深入,“请殿下自度,王上与淮南王,孰强?淮南王在寿春经营数十年,一俟反叛,土崩瓦解,况殿下在蓟城不过数年,根基尚浅……” 刘旦点了点头。 董汉又道:“请殿下再自度,殿下与梁王相比,孰强?” “本王所效者,正是梁王。” “然梁王终其一生未能立为储君,正在于其锋芒毕露啊!因此,依臣看来,小不忍则乱大谋。殿下眼下戒急用忍,乃明智之举。” “唉!可现在忍无终期啊!”刘旦在案几后坐下来,怅然叹息。 董汉很后悔当初不该谏言刘旦派使者到京城,不过,他从皇上的诏书中还是捕捉到一些抚慰燕王的信息。于是,他以试探的语气问道:“臣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唉!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这样的嗫嚅其口,说吧!” “皇上年届七旬,春秋已高,又因太子一案,心力交瘁,百年之后,即便是胶东王继位,那时候殿下也完全可以用难符国望取而代之。” “嗯!那时候本王就不用再担僭越之名了。”刘旦舒一口气,“就请爱卿传本王旨意,将良乡、安次、文安三县归还郡守,再向朝廷写一道奏章,就说本王铭感父皇隆恩,定当修政理,强武备,不负圣望。” 圣洁的太阳神遭遇黑暗侵袭的时候,草原上一派狼藉和慌乱。 狐鹿姑单于率左右大将、左右骨都侯、各路亲王和他的臣民们,呼啦啦地面朝东方,跪倒在单于庭外,悲哀地呼唤: “神圣的太阳神啊!请您战胜黑暗,还匈奴光明吧!” “神圣的太阳神啊!请您拯救多难的匈奴人吧!” 当狐鹿姑单于举起手中的银碗,将马奶酒撒向天空之际,忽然一阵头晕,险些跌倒在地,他的儿子左大将眼快,一把扶住了单于。 “父王,您怎么了?” “不碍事,只是有些疲倦。” “父王还是进穹庐歇息吧!” “糊涂!”狐鹿姑单于挥手拨开儿子,“太阳神正蒙劫难,匈奴危在旦夕,寡人如何能心安地回穹庐去呢?” 狐鹿姑单于回过头去,又开始祈祷:“神圣的太阳神啊!请您拯救匈奴吧!” “拯救匈奴吧!”…… 哭声在秋风中弥漫,人们不敢抬头看天,生怕那一幕击碎了他们虔诚的心。 狐鹿姑单于沙哑的嗓音穿越哭声,直抵每一个匈奴人的心底。 “子民们!你们哭什么呢?有太阳神护佑,灾难是不会降临到匈奴人头上的。” 可单于庭的女奴来告诉他,阏氏的病又重了,他于是感到,这是上天对自己的惩罚。他没有将祖先的基业发扬光大,反而连恢复失地的希望都十分渺茫,上天能不降罪于他么?他因方寸迷乱而对眼前的一切都那么茫然无措。 “阏氏的病又重了。”他小声对身边的卫律道。 “臣也忧心如焚。”卫律苦着脸道。 其实,从日食刚刚出现时起,他的眼睛就一直没有离开过单于。作为较早投降的汉人,那种生存的欲望迫使他时刻关注单于情绪的变化。自李陵和李广利来到草原后,单于在事关汉匈关系的问题上,更看重他们的谏言,这让他很失落。一年来,他一直在寻找机会,希望能给政敌致命一击。 当日食已侵入到太阳三分之一时,他认为机会到了,他暗暗拉了拉单于的袍袖,小声道:“请单于进穹庐,臣有要事禀奏。” 狐鹿姑单于迟疑了一下,还是进了穹庐,卫律就跪在他面前了。 “丁零王这是为何?有什么事不能等等再说么?数千子民还在等着寡人呢!” “臣正是为单于分忧而来。” “哦?” “臣斗胆启奏,单于冷静回想一下,自去年李广利归降之后,我大匈奴诸事是不是越来越不顺当了呢?先是单于身染疾患,数月卧榻,接着是去冬冰雪之劫,牲畜死伤数万头,今年以来,阏氏又久病不起,到现在终于酿成太阳神遭劫,草原陷入黑暗。” “这与李将军归降有何关系呢?”狐鹿姑单于不以为然道。 卫律转脸看了看外面越来越黑暗的天空道:“请单于听听外面子民们的惊慌,就知道臣不是蓄意妄言了。” 狐鹿姑单于细细一听,外面传来匈奴人的怒吼声: “杀了李广利,祭祀天地!” “杀了李广利,还匈奴人平安!” 他惊慌地站起来朝外走去,只见人声鼎沸中,巫师披头散发,戴着面具,在人群中翻腾跳跃,口中念着咒语。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李广利一下子变得十分害怕。他想求助于李陵。可此时,李陵还在居延水以北的浚稽山。 他慌乱中奔向自己的坐骑,可刚刚踩上马镫,就被追上来的左大将拉下来,被捆了手脚推到单于面前。 “单于!臣对匈奴可是忠贞不贰啊!”在被一名士卒踢倒在地之时,李广利绝望地喊道。 可没等他喊出第二声,嘴里就被塞了一块羊皮。 巫师闭着双眼,以上天的语气道: “吾弟子匈奴大单于听宣,降将李广利屡斩匈奴首级,罪孽深重,触怒上天,日月合光,冰雪结凝,阏氏沉疴,只有杀了他,灾星才能隐去,天日才能重现。” 狐鹿姑单于听了不知所措,他哪里知道,这一切卫律和巫师已密谋许久了,日食只是为这个图谋的实施创造了条件。 卫律低声催促道:“大匈奴安危,系于一念,单于不可再犹豫,速做决断吧!” 狐鹿姑单于仓皇地环顾周围,左右大将、左右骨都侯一个个金刚怒目,于是他对李广利很脆弱的系念就被斩断了。他在心里为杀人寻找着理由——这是上天的意志,寡人奈何不得。他面对东方喊道:“愿李广利的人头能唤回神圣的太阳神!” 李广利最后一线希望被彻底粉碎了。心如死灰的他在走向断头台时,忽然对当初的行为有了迟滞的忏悔:“李广利赴死之日,乃匈奴大难降临之际,李广利即便身首异处,也要诅咒匈奴,亡国灭种!”…… 可匈奴人祭拜的声浪淹没了他的声音:“归来吧!伟大的太阳神,用李广利的血驱除您身边的黑暗吧!” 一群匈奴女人唱起了祈祷的歌谣: 我的太阳神啊 你灿烂的光芒照耀草原 你伟大的圣灵 给了匈奴人不屈的生命 你血染的风采 永远与英雄的单于同行 你高山一样的灵魂 护佑匈奴人与天地同在 进入食甚之时,刘彻正与司马迁在未央宫宣室殿阅读郡国对“轮台罪己诏”的复旨上书。 “中书令对日食在这时发生怎么看呢?”当太阳被黑暗完全吞没,长安陷入一片骚动不安的时候,刘彻向在一旁整理奏章的司马迁问道。 司马迁在奏章中看到,霍光在接到皇上的诏书后,已将军务移交给酒泉太守,启程回朝了;而郡国对皇上罢征伐之事表示了拥护和支持,这让他很高兴。他看得太投入,甚至没有听见皇上的问话。 自被处宫刑后,他衰老得很快,耳朵背了,眼睛也花了。在埋头整理书稿的时候,他常常目光呆滞,对周围的一切毫无所感。 “中书令为何心有旁骛?连朕的询问都没有听见?” 司马迁抬头看了看刘彻,有些尴尬道:“哦!臣是为郡国盛赞皇上罢轮台屯田之举而高兴呢!” 这一年,作为中书令的他多了一项责任,那就是为皇上解读文书和奏章。当明白皇上的问话后,司马迁道:“此乃日月天象。春秋以来,屡有记载,不足为奇,皇上大可不必为此担心。” “可日食在朕身体欠安之刻而至,朕……” “臣记得,皇上早年就曾斥责过天谴之说,为此还放董仲舒出京。” “此一时彼一时也!那时候,朕还年轻,可如今……”刘彻说着,就把天象与自己前几个月的自责联系起来了,“依卿看,朕这一生……” 司马迁放下了手头的事情,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皇上的问话。 皇上在位五十多年,亲历了多少血雨腥风,又有多少功过得失,他是无法用几句语言去概括的。违心地礼赞和膜拜,显然有违于他的良知;如果仅是批评,皇上会将之与李陵一案联系起来,以为自己对他的处罚耿耿于怀。 刘彻皱了皱眉头,犹疑地看着司马迁道:“爱卿不会嫉恨朕吧?” 司马迁很吃惊,皇上的目光看上去虽然很浑浊,但瞳仁的那一点晶亮,仍像狼一样地充满着怀疑,幽深而又可怕。 这是他这样的人眷恋权柄、眷顾生命的独有孤独。没有一个可以信赖的人,只要站在他的面前,他随时都会将之想象为自己的敌人。因此,相伴他的人头上总是悬着一把剑,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厄运降临。 第五十章 情绝汉宫悲歌终 司马迁正踯躅间,却发现殿外的太阳开始复亮,一线灿烂的光芒投在殿门口。 因为经历了一场黑暗,那光在他的眼里就分外明亮,甚至有些耀眼。就在这时,一个身影进了大殿,那是包桑,他那老态龙钟的样子就是一面镜子,让司马迁想到了自己的屈辱。 他真担心自己控制不住,会把写在自己书里的那些话说给皇上听。好在刘彻也看见了包桑,立即对司马迁道:“日食已经过去,朕也算是落了心。今日就到这里,爱卿也早些回府上歇息吧。” 久在皇上身边,司马迁已熟悉了皇上这话后面的潜台词——他有要事与包桑商议,需要他回避。 他从心里庆幸包桑为他解了围,很知趣地把皇上批阅过的奏章整理好,起身向皇上告退。 宣室殿现在就只有刘彻和包桑两人了,他示意包桑坐下,问道:“日食生时,宫内外还算安定吧?” “皇上,两宫卫尉严阵以待,还算安定。” “这是上天警示朕要快些立嗣呢!夫人还好么?她用膳了么?” “皇上,膳食送去了,可夫人坚持不用。” “吩咐下去,好生照看她。” 一想到钩弋,他的心就隐隐作痛。九年了,他从未觉得她这样的陌生。 当年将她带回长安时,他只感到她身上散发的野性。他相信长安的道德文章、亭台楼榭,一定能够雕凿出一个新的钩弋。但是现在,他发现自己错了。 已做了母亲的钩弋,一旦固执起来,却让他感到吃惊…… 从她面壁思过至今已近一年,刘彻一直坚守着两条,一不让她与刘弗陵见面,二是他从此也不再传钩弋进宫。 他不是没有经历难耐的寂寞和痛苦,但他更知道如果没有这种痛,他将永远无法走出割爱的那一步。她毕竟是他喜欢的最后一个女人,她曾排解了他多少寂寞和孤独,让他一次次忘记了老去。要将她从心中抹去,那该要承受多么大的折磨。 即使在分离的日子里,钩弋夫人也会托包桑转达对皇上的牵挂。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一段日子,刘彻开始问自己是不是对她有些过分?其实她是很单纯的,她不过是念及苏文对儿子的关照才生出了违制之举。一天,他终于决定要找个契机,让她回到自己的身边来。 终于,机会来了。 中秋节前夕,刘彻要包桑告知田千秋,他身体欠佳,就不与民同乐了,而是直接去了城南的钩弋宫。 月上渭水的时候,钩弋穿越后花园竹影婆娑的花径,走进了刘彻的视线。 哦!她瘦多了,昔日水光潋滟的脸颊失去了早先的丰润,那双明月一样的眼睛留下的只有泪水浸渍的阴影。 这个大汉最尊贵的男人被钩弋夫人的泪水泡软了心,原本是要等钩弋认错后才说话的他,再也无法保持那种僵硬的矜持而站了起来。 钩弋也在这时跪在了刘彻面前:“臣妾拜见皇上。” 刘彻挥手指了指对面的座位道:“坐吧!” 他已经打定主意,不再重提旧事,不再抖落伤痕。 钩弋夫人虽是坐下了,可她的眼睛还是在四下里顾盼。刘彻知道,她是在寻找刘弗陵。 刘彻不是没有想到这点,可有立嗣的大计在面前挡着,他在即将登上车驾的那一刻还是放弃了带儿子来见母亲的打算。 包桑这时出来圆场道:“皇上龙体欠安,又要看望夫人,就让胶东王代他去与朝廷大臣们同乐了。” 这是一个冠冕堂皇而又让钩弋无话可说的理由。只是这样一来,刚刚缓和的气氛又显得沉闷了。 一边赏月听乐,一边品尝鲜果酒肴。刘彻不断地询问钩弋,几乎是皇上问一句,她就答一句,虽然很得体,却少了往日的活泼和浪漫。 刘彻心中的不悦就渐渐翻腾了,眼看着冰冷就挂上了眉宇:“今日就到这吧,朕累了。” 笙管箫瑟戛然而止,乐师、歌姬们本来是为讨皇上欢心而装出来的笑意立时凝在脸上。 包桑忙抬头看了看月色道:“皇上!时间还早呢!” “朕累了,送她回去。”刘彻不等包桑说下去,就毅然站起身来,那铁青的脸色彻底地打消了包桑劝阻的意念。 “皇上!臣妾有事要禀奏。”就在刘彻即将离开时,钩弋突然说道。 “不必了,回去吧。” “不!臣妾知道,今日与皇上一别,不知还能不能相见,纵然皇上赐臣妾一死,臣妾还是要说的。” “好!朕就听你说说。” “臣妾听说,御史大夫商丘成又被皇上杀了?臣妾闻说,他的罪名也是诅咒皇上。请皇上明察,自天汉以来,因此被杀的大臣数以百计,连公孙贺都不能幸免。臣妾恳请皇上万不可再听信小人谗言,再生杀伐。” 刘彻终于明白,为什么当弥合伤痕的机会摆在她面前时,她始终没有回转的表示。原来她根本就不认为自己错了,几个月的闭门思过反倒使她越来越执拗。 她现在这个样子,将来会怎样呢?就是皇儿能登基,又怎能独掌大汉的权柄呢?不!他决不能带着这沉重的忧虑完成立嗣大典。 “朕念你乃陵儿生母,原本希望你能改过自新,孰料你冥顽不化,固执己见,毫无悔意!来人,送她去掖庭思过!” 包桑大惊,转到掖庭,那意味着夫人从此就是一个罪人。 刘彻登上车驾时,还甩下一句话:“你就从此断了母子见面之念吧。” 身后传来钩弋悲凉的呼声:“皇上,臣妾要见陵儿……” 情感与理智,国运与私情,有时竟如此水火不容。 而白日一场日食,让刘彻再度陷入抉择的两难。他怎可让自己沉浸在春秋经史中呢!他随意拿了一卷,字里行间常常映出钩弋夫人的身影。他疑心是灯火暗淡的缘故,于是叫道:“来人!添油拨灯。” 宫娥近前查看一番,便奏道:“皇上,油尚满,只是无灯花。” 挥退宫娥,再去阅卷,书中又印出他与钩弋相依相偎的画面来。 是河间丛山的邂逅。 是上林苑驱马的欢悦。 是甘泉宫月夜的缠绵。 这样的情景反复出现,让他觉着这书不能读下去了,遂将竹简推到一边。他站起身时,却听见腰间有清脆的声响,低头一看,是久已不大把玩的鸡血石玉佩。 那年,刘彻带着钩弋到甘泉宫避暑,那是一个清风明月的夜晚,月光将如水的柔情洒在钩弋夫人的肩头,她从枕边拿出这枚鸡血石玉佩道:“臣妾蒙皇上垂爱,无以回报,这祖传之物乃臣妾进宫时家母所赠,虽不名贵,却情义无价,今日就送给皇上。” 刘彻将玉佩托在掌心,看那饰物晶莹剔透,红得耀眼,虽然有些粗糙,却掩不住造化的玉润,天然的玲珑。 他拉起钩弋,对着窗外的朗朗青天道:“上苍有情,赐我佳人,誓生同死……” 这话听起来,仿佛就在昨夜,可他们的心现在却何其遥远…… 钩弋夫人临窗而坐,遥望冰轮横空,银辉皎皎的长安秋夜,泪光盈盈。 她被转到掖庭狱又一个多月了,人也更加的消瘦,苍白的两颊泛着黄色……难道红颜从此随风去,惟留孤影,度这遥夜了么? 她已经很久没有对镜梳妆,临窗描眉了。 从进入掖庭狱的那天起,她的希望就彻底幻灭了。女为悦己者荣,可她为谁打扮呢? 月影透过龙柏的空隙,将一缕柔光投射在砖地上,映出钩弋清瘦的身影,蓬松的发髻上有枝金灿灿的凤钗在摇曳,那是多少美好的记忆。 那是太始四年的中秋之夜,她和皇上坐在甘泉宫的廊庑间赏月,皇上抚着她的掌心道:“朕要送夫人一件珍品。”后来,她得到了这枝金钗。 皇上还记得这金钗么?钩弋猜不透美人与江山在皇上心中的位置,她只知道,长安兵乱后,皇上的脸色说变就变了。 钩弋至今想来,也没觉是自己的任性,她认为自己只不过是说了些真话而已。究竟错在哪里?可让皇上从此不让她见自己的陵儿,天下的君主都是这样的绝情么? 钩弋惊慌地环顾了一下四周——她似乎听见了陵儿断断续续的哭声。是陵儿!一定是陵儿!他一定想母亲了。 “陵儿!我的陵儿!”钩弋忘记了这是掖庭狱,忘记自己是戴罪之身,就向门口扑去。 “请夫人回去。”女卒冷冰冰地说道。 “你等竟敢阻拦本宫去见陵儿?” “请夫人息怒,皇命难违。” 钩弋手把窗棂,柔肠寸断:“皇上!臣妾无罪啊!臣妾要见陵儿!” 女卒不忍看钩弋一眼,讷讷道:“夫人!这是掖庭狱,皇命如天啊!” 后半夜,天色又阴沉了。 丑时时分,竟下起了雨。钩弋毫无睡意,刘弗陵的哭声一直在她耳边萦绕。 回溯过往,她觉得这皇宫就是一座监狱。从陈皇后的被废到卫皇后的失宠;从刘据的死到自己的入狱,一章一页都是如此血泪斑斑。什么是非曲直?什么天理人情?一切都是围绕皇上的情绪旋转的。 她曾想到了死,可有刘弗陵牵着她的心,她走不出这一步。 一想到陵儿,她就心痛欲裂,为了陵儿,她也要忍辱活下去。她决定向皇上悔过,从此不再过问皇上的事情。她将灯火移到近前,铺开竹简,写下了一行娟秀的字迹。 可刚开了个头,就听见门外传来脚步声,她忙站起来查看,原来是包桑进来了。 “皇上口谕,宣钩弋晋见。” 哦!皇上没有忘记我。钩弋的泪水再度模糊了眼睛。她看了看自己,这个样子怎么去见皇上呢?面对铜镜,她急忙地梳妆起来。临出门的时候,她也没有忘记将皇上赠与的金钗重新插好。 朗月西流,时光已是卯时一刻。 刘彻喟然长叹:“朕就宽恕她吧,朕要约法三章,绝不让她干政。”可回到案头,霍光那从酒泉来的“密奏”却在眼前展开。 “然立嗣之计,关乎社稷,今胶东王年幼,夫人青春……皇上不可不慎……” 他在大殿里来回踱着步子,一次次在心里问自己:难道她除了一死,就别无他法了么? 殿外的脚步声打断了他的思绪,接着就传来了说话声: “殿下要见母亲,也该到明日再说。” “不!本王现在就去见父皇,求他恩准本王去见母亲。” 此刻,胶东王已跪在刘彻面前。 大臣们都说,胶东王体形壮大,敏捷多智。刘彻借着灯火望去,果然很像童年时的自己。 “启奏父皇,孩儿要见母亲。” “朕早有旨意,你不得与母亲相见,回去吧!” 刘弗陵泪水夺眶而出:“请父皇开恩。” “放肆!像你这样儿女情长,怎么能承继大汉皇统?” “父皇!孩儿什么都不要,孩儿就要自己的母亲……” “住口!还不退下!”刘彻朝门口喊道,“来人!送胶东王回去。” 刘弗陵畏惧地望了刘彻一眼,极不情愿地出殿去了。 刘彻闭上双眼,斜倚卧榻,什么时候落雨了,也不知道。刘弗陵的出现,让他心头的阴影更加浓重。 “没有今日之痛,焉有明日社稷之宁?”刘彻握了握爆满青筋的手,在心底最后说道。 熟悉的脚步声从殿外传来。哦!是她来了!唉!他不愿再想,也不能再被情丝纠缠了。 “臣妾叩见皇上!”是钩弋的声音,但刘彻没有睁眼。 “宣诏吧!”他挥了挥手,转过脸去,不再看眼前的女人。 宗正早已在那里候着,他展开诏书念道: “皇帝诏曰:查夫人钩弋,不守宫禁,妄议朝政,本当戮于东市,念其抚育皇子有功,着即赐死。” 宣读完诏书,两个黄门便将一丈白绫置于地上,大殿里出现了令人窒息的死寂。 钩弋听着将自己推向死亡的诏书,先是惊恐,继而平静,转而泪如雨下。 命运弄人,她自知已无法挽回。对于生,她不再存有奢望;对于死,也就没有了恐惧。既然这诏书出自皇上,表明那一段令她欢心、令她痛苦的恋情已化为乌有。 她庄重地跪在刘彻面前,行了三叩九拜之礼,然后默默地向皇上辞别。对于陵儿,她也不想再嘱托什么。 他作为皇嗣已是不争的事实,只是这一切她再也看不见了。 行罢大礼,她将金钗摘下,说道:“皇上!臣妾将这个还给您了。” 刘彻仍没有睁开眼睛,但从嘴里说出的每一个字都令周围的人毛骨悚然:“去吧!你不得活。” 钩弋把金钗放在案头,从地上拾起白绫,披上肩头,头也不回地朝殿外走去。 雨越下越大,拍打着宫苑的竹林松涛,发出低沉的哀鸣。钩弋仰望着乌云翻滚的长空,凄然而又深情地呼唤道:“陵儿!不要忘了你的母亲。” “陵儿!不要忘记了你的母亲……” 这声音,在黎明的风雨中久久飘荡…… 包桑和芸香双双扑倒在刘彻面前: “皇上,老奴不解,为何立太子非得要用夫人作代价呢?” “皇上,夫人她……”芸香哭成了泪人儿。 “住口!”刘彻依旧双目紧闭,似乎已把所有的事忘得干干净净,他脸上僵硬得没有一丝表情,“国脉大计岂是你等愚人所能知道的?以往国家之乱,大都因主少母壮也!”他不再说话,仿佛灵魂已经离开躯体,眼前只是一尊躯壳。 后元二年(公元前87年)二月,刘彻终于病倒在五柞宫。 在京城总理朝政的田千秋闻言,急忙带了太常和少府两寺的太医,赶到这座矗立在耿峪河畔的皇宫。 刘彻很清醒,他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因此,他看到田千秋,第一句就道:“朕之病久矣,已无药可治,何须太医徒劳?爱卿近前来,代朕拟诏。” “既然太医来了,还是为皇上先诊诊脉,众臣都期望皇上早日康复啊!” 刘彻挥了挥手,虽然无力,但田千秋已经明白皇上的意思,也不再强求。他铺开简册,道:“臣谨遵皇上旨意。” 刘彻的诏书很简单,很扼要: “皇帝诏曰:霍光任大司马大将军;驸马都尉金曰磾为车骑将军;大司农桑弘羊为御史大夫;太仆上官桀任左将军。” 虽仅有短短五十余字,可皇上说完之后,已精疲力竭,无力地躺在榻上。 之后,刘彻把他们召到五柞宫,托付后事。 霍光问道:“如有不讳谁当嗣者?” 刘彻对霍光道:“爱卿难道没有看懂朕的画意么?立少子,君行周公事!” 皇上的信任,令霍光泣不成声,他拉着金曰磾一起拜倒在刘彻床前固辞道:“臣不如金将军,愧领周公之任。” 金曰磾言道:“臣!匈奴人!不如霍大人。若臣摄政,未免使匈奴轻汉。” 刘彻睁开沉重的眼皮,打量着金曰磾。当年的匈奴王子,如今也已年届花甲了。他曾养过体格健壮的匈奴马,他曾杀了与宫人淫乱的儿子,他曾在甘泉宫擒拿刺客。刘彻一手拉着霍光、一手拉着金曰磾,而眼睛却盯着一旁的上官桀道:“卿等皆朕托孤之臣,当戮力同心,辅佐少主,光大汉室……” 二月十二,己丑,诏立刘弗陵为太子。 二月十四,丁卯,刘彻驾崩于五柞宫,谥号孝武皇帝。 同年,刘弗陵即位,改年号始元,是为汉昭帝。 后记 与历史相约 修订完三卷本长篇历史小说《汉武大帝》的最后一章,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点燃一支烟,走出斗室,沿着“绿柳才黄半未匀”的渭河长堤,一路漫步而去。春天,总是最早挂上垂柳柔嫩的枝条,舞动青天的柔风,吹皱一湖涟漪,在我面前铺开季节的明丽。 “咸阳二三月,宫柳满金枝。”这是李白当年莽原放歌的纵情,恰如我此时的心境。 记忆穿过岁月的帘幕,带我回溯远逝的光阴。每一个诗意的日子,都留着我生命的足痕,撒着我耕耘的汗水,流淌着我对这片古老土地的深情。 六年前的那个春天,当我在键盘上敲出《汉武大帝》这几个镌刻在历史长河中的汉字时,眼前的这些垂柳,都还是“色浅微含露,丝轻未惹尘”的娇躯弱枝;现在六年过去了,它们已呈现出“杨柳郁氤氲,金堤总翠氛。夹岸笼溪月,兼风撼野莺”的壮观了。 这是近两千个晨曦薄暮的远征,我与这些垂柳一起,撒一路翠绿,散一路婆娑,播一路柔情,用“神圣的文学”编织着色彩斑斓的梦幻,用手中的笔皴染灵魂深处的每一缕情结。 当一百多万字的书稿在我笔下一章一章走到终点时,我也由一个当年踌躇满志的中年人步入温馨从容的夕阳余晖了。 我们脚下的这方土地太厚重,太博大,我一直担心自己的一支纤笔不能承载那“尚武与进取”、“重让与敬贤”、“象天与法地”的大汉雄风。 汉武大帝,是一个与秦皇、唐宗并肩站立在中国历史上的顶尖人物;是一个缔造了天汉雄风的政治家;是一个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为中国多民族融合作出杰出贡献的军事家;是一个用侠骨柔情书写人性沛然的男人。 关于他的专著,汗牛充栋,不胜枚举;以他为题材的文艺作品争光耀辉,珠玑璀璨。因此选择这个题材,不仅对我是一个严峻的挑战,也曾引起我周围文友的担忧。可我相信,艺术从来就是个性的,一百个作者的笔下,就会塑造出一百个汉武大帝的勃勃雄姿。 因此,那个春天,在我长篇小说《往事如歌》研讨会刚刚落音之际,就义无反顾地从千年古都咸阳起锚,划着文学的双桨,去寻找那个期待了很久的梦。 这寻梦的历程是如此的充满了荆棘和峦嶂。我首先遇到的问题是不知如何去处理历史真实与艺术真实的关系,为此,我花费了大量的时间去阅读浩如烟海的史籍。六年过去了,一部《史记》已“韦编三绝”;一部《汉书》已读成残片;一部已多处破损;更不必说,为了考证一条河名、一座山名的古今沿革而翻遍当代名家的学术专著。 可我知道,历史的真实并不等于艺术的真实。我需要用文学的思维,艺术的笔触去塑造数百个艺术形象。他们既活在他们的时代,又该是站在文学画廊中的毫无重复之弊的形象;他们既是书写了一代风云的英雄,又是血肉丰满的人;他们既是穿越岁月的生命个体,又是承担着诸多矛盾,并在这些矛盾中保持着性格特征的存在。 对汉武大帝,我从一开始就不愿仅仅把他塑造成一位立志改革、开疆拓土的单纯政治人物,而首先将他还原为一个人,一个雄才大略的政治家、一个被爱燃烧的热血男儿、一个才情横溢的诗人、一个对生命充满憧憬和恐惧的封建帝王。 后记对作品中不可回避的战争,我也不愿简单地用所谓的“正义”与“非正义”,或传统的“收复”之类的窠臼去界定它的性质,而是从民族融合的角度去展示贯穿在战争中的各民族的英雄主义。 战争,不仅仅使得匈奴人遭受了深重灾难,也让汉族百姓遭遇被蹂躏、被屠杀的命运。无论是卫青还是霍去病,他们在席卷匈奴的军事进攻中,都不得不为匈奴将领的英雄气概所震撼。战争也使两国人民深切感到,只有民族融合才能让他们摆脱苦难,只有各民族和睦相处,才能共生共荣。 对爱情这个人类永恒的主题,我也努力从人性出发,去讴歌英雄和普通人心灵中的情爱旋律,他们热恋与离别,欢歌与悲泣的故事,诠释了爱的真谛。 对环境的描写,我力求突出文化的地域性。这是我的出发点,它是否达到了我所追求的,只有读者才是公正的评判者。 这寻梦是如此的艰难和漫长。不仅生命在这六年中经历了从中年到暮年的过渡,更是文学之旅的跋涉与攀登。我自知不属于那种靠才气挥洒激情的写作者,因此,唯有在“三更灯火”、“五更鸡啼”,“秃笔成冢”(电脑键盘换了三次)的磨砺中感受文学的快慰。 从“桃红复含宿雨”的初春到“荷动知鱼散”的盛夏;从枫叶如丹的秋色到盼雪寻梅的隆冬,这小小的办公室成为我精神徜徉的领域。在我看来,这是一种孤独的享受,也是一种寂寞的沐浴。 没有谁会去关注一个老人在简朴大楼的一角寻求文字的乐趣,不久的将来,我将回到家里,过一种没有任何约束,却也是极不习惯的日子。因此,我将十分珍视生活给予我的哪怕每一秒的时间。感谢生活,感谢岁月,终于使我在2012年的春季完成了这部长篇小说。 感恩!是人性的本然,是道德的行为外化。我不能忘记,在这近两千个斗转星移的时光交替中,曾给我诸多关爱的文朋诗友,曾为我分担了诸多重负的家人。我尤其要感谢河南文艺出版社原主编单占生先生、编辑部主任许华伟先生、长江出版传媒股份有限公司的韩敏部长、湖北天一国际文化有限公司的田敦国编辑。我曾为沈雁冰先生编辑姚雪垠先生的长篇小说《李自成》的艰辛付出而感慨,我从以上四位先生的高尚职业精神中感受到新时期编辑群体的风采,那一条条中肯的修改意见,那些坦诚至真的心灵交流,成为我今后创作的宝贵财富,没有他们的殷殷指导,鼎力提携,就不会有《汉武大帝》的问世。在此,我怀着感恩的情怀,表示深切的感谢! 我将以此书亲吻予了我生命的秦川大地。 杨焕亭 2012年3月于咸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