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武大帝(中)汉武执鞭》 第一章 东方朔怒斥董偃 虽然空气中还带着料峭的寒意,但是元光六年(公元前129年)的春天仍然随着季节的呼唤,慢慢地走进了长安。当太阳升至中天时,寒冷便悄悄地退去了,被阳光蒸腾的水汽暖暖地弥漫在驰道两旁,催醒了槐树和柳树枝丫间沉睡的嫩芽,它们静静地,在人们不经意的脚步声中张开了叶片,好奇地注视着从高墙内伸出的杏花。 宫墙内的女人们或笑靥灿灿地迎接春的芬芳,或神伤垂泪、寂寥落寞地暗叹又长了一岁。 就在这样的日子里,窦太主再一次地走进了未央宫,她的心境并没有因为几个月前刘彻的过府而有丝毫的轻松。虽然阿娇仍然享受与皇后一样的待遇,可她除了在孤独中度过一个个冰冷的遥夜,却再也不能为她的母亲带来哪怕一丝的荣耀,反而常常会让她有一种危机濒临的忧虑。 但窦太主毕竟是太皇太后的女儿,母后遗传的刚强秉性使她从来就没有想过在未央宫高大的门阙前退却。她明白,她现在还有一条维系她和皇上情感的纽带——她是景帝的姐姐、皇上的姑母,身上也流淌着刘氏家族的血液。她要牢牢抓住这根纽带,要让皇上拂去巫蛊案的阴影,尽情享受亲情的温馨。 男人的长处和短处,只有女人才揣摩得清楚。窦太主很快发现,刘彻总是将董偃当作儿时的玩伴韩嫣,只要他与董偃在一起,就会时不时地想起与韩嫣朝夕相处的许多陈年趣事。 这个发现让窦太主心境顿开,看来这个宝贝不仅让她销魂剔骨,还有着弥合她与皇上情感的价值——他就是自己佩戴在身边的须臾不离的一块“命玉”。而他似乎也并没有令自己失望,几个月来,就是这个董偃在上林苑的平乐观中为皇上准备了斗鸡、赛狗、赛马等游乐项目。 董偃是聪明的,他知道皇宫之人喜新厌旧的习性,所以每次娱乐都不重复,这些给皇上带来了耳目一新的感觉,让他看得眼花缭乱。终于有一天,当窦太主向刘彻提出赐予董偃“将军”称号的请求时,他几乎不假思索就答应了。 “好!朕就赏你一个平乐将军吧!不过朕要提醒你,你不可以借将军之名侵害百姓。” 皇上甚至邀请窦太主到未央宫宣室殿赴宴,让董偃作陪。 这是何等的荣耀! 此刻,窦太主的车驾缓缓地行走在长安的街头,年轻的董偃就坐在窦太主身边,他白皙柔软的手指顺着窦太主的黑发轻轻地滑到背后,从指尖传来的感觉让他一次次惊异这个女人肌肤的弹性和滑腻,那种对她床上疯狂表现的恐惧渐渐地化为了一种感激。 是的,没有她与皇上的关系,他怎会有机会走进那神秘而又不可思议的宫苑呢?没有她在皇上面前的求赐,以他一个卖珠人的后代,又怎么会跻身于将军之列呢?而他所得到的回报则是从窦太主那里获取了更多的金银财宝。就这样一天天过吧,要什么男人的自尊呢?自尊能当得饭吃么? 她默默地任他的手指在柔软的背后抚摸,她喜欢这种酥麻的感觉,这勾起她对昨夜床笫之欢的回忆。当宫苑雄伟的阙楼透过车驾的窗纱进入窦太主的视线时,她拉下了董偃的手,轻轻地问道:“偃儿,皇上前日在平乐观看斗鸡高兴么?” “高兴!皇上还赏了小人御酒呢!” “有了皇上,你可不许忘了本宫啊!” “怎么敢呢?没有太主的引荐,小人今生哪会有缘见到皇上呢?” “算你有良心。”窦太主伸出尖尖的手指,在董偃额头敲了一下,那亲昵、那温柔都在眼睛里了。 远远地瞧见未央宫,窦太主提醒道:“这里是朝廷大臣出入之地,耳目繁杂,你不可像平乐观那样随意,免得皇上脸上不好看。” “小人记住了。” 不一会儿,窦太主的车驾停在了司马门外,董偃搀扶她下了车,然后换乘由府中带来的轿舆,并用幔布将轿舆围得严严实实的。她毕竟还有一点自知,不愿意让这里出出进进的人看到一个皇家的贵妇身边陪着一个没有任何名分的男人。 走完司马道,拐过前殿,轿舆停在宣室殿门前,早有黄门前来迎接。 刚刚登上台阶,他俩就看见今天值守的不是别人,正是平日里以诙谐和幽默而闻名于朝的东方朔。窦太主心里不由得打起了鼓,她小声对董偃道:“别看他其貌不扬,说起话来尖如利刃,千万不可招惹他。” 话刚落地,东方朔就上前迎候,他眼里闪着诡谲的光波道:“恭迎太主,皇上已在殿内等候多时了。” 窦太主笑了笑道:“免礼,难得先生一片忠诚。” 她正要招呼董偃一同进殿,却不料东方朔一挑长戟,横在董偃与窦太主之间:“太主请进,此人不可。” “这是为何?” “这个太主心里清楚,何必要微臣挑明呢?” 一句话说得窦太主脸上发热,心气翻涌,她拉下脸不悦道:“好个东方朔,小小执戟郎,竟敢对皇上的客人横加阻拦,就不怕治罪么?” 说得没错,我本就不该站在这里。这是他一直以来的感觉,我东方朔是什么人?过目成诵,倚马成文,当一个执戟郎确实大材小用。可比起待诏公车署,这里总算是离皇上近些。 但是,他不能容许任何人轻视自己,小小的执戟郎怎么了?今天我守在这里,就是一道关口。何况董偃这个卖珠儿,只知道取悦女人,有什么资格进入皇上议事的大殿呢? “臣只闻皇上为太主置酒,却不知有他人。” “好!好个伶牙俐齿的东方朔,本宫不与你理论,待我奏明皇上,看你如何收场!”说罢,窦太主负气拂袖进了殿。不一会儿,包桑便出来传旨让东方朔进殿。 进了宣室殿,东方朔就看见窦太主正气咻咻地坐在刘彻对面。不等他开口,刘彻先指责道:“朕今日置酒宴请太主,你却对董偃横加阻拦,是何道理?” “董偃区区舍人,岂可擅入这乾坤圣殿,故臣将他挡在门外。” “大胆!”刘彻指着东方朔道,“难道你不知朕已封他为平乐将军了么?” “皇上明察。”东方朔近前一步,面无惧色,“臣不知何为平乐将军,臣只知道太祖高皇帝初创天下时立下祖制,非刘氏莫王,非功莫侯。董偃,区区卖珠儿,有何功于大汉,焉得封赏?” 这不是当着皇上的面揭窦太主的短么?她怎么可能忍受一个为皇上值岗的郎官如此伤自己的自尊呢?她怎么可能容忍这个长得十分猥琐的男人伤她的偃儿呢?窦太主无法保持皇家公主雍容的仪态而疾言厉色道:“放肆!你竟敢当着本宫的面指责皇上,你是要反了么?” “臣不敢!”东方朔凛然挺立,一双眼睛充满了讥讽。他从心底瞧不起眼前这个把一个市井小儿拥在怀中的女人,他似乎并不关注她的存在而将目光转向刘彻,而言词也更加犀利和尖刻,“依臣看来……董偃至少有三条问斩的罪状,他怎么可以进入大殿呢?” “哦?朕今天就听听,他究竟有哪三条罪状?你若是说得有理,今天就饶过你的无礼之举;若是你信口无据,指鹿为马,朕定要治你诽谤之罪。” “谢皇上!” 东方朔一改平日调侃和诙谐的神色,凛然道: “董偃以人臣入侍太主,其罪一也;败男女之化,而乱婚姻之体,其罪二也;尽狗马之乐,极耳目之欲,行邪枉之道,径淫辟之路,乃国家之大贼,人主之大蜮,其罪三也。此三罪者,不杀不足以振朝纲。” 这个该死的东方朔!窦太主在心中骂道。 其实,在东方朔看来,董偃的作为一目了然。因此,在列举了三条罪状之后,他没有打住话头,而是话锋一转道:“臣闻春秋时期,宋宫失火,左右皆劝宋公夫人伯姬躲避,夫人言道,越义而生不如守义而死。一个妇人尚且如此重名节,奈何陛下九五之尊,岂可为极耳目之乐而忘节义呢?” 也只有你东方朔才会想出这样的比喻来说朕。刘彻在心底埋怨着,却想不出反驳的理由。 其实,在刘彻身边待久了,东方朔已摸透了皇上的秉性。皇上向来对文士更为宽容。建元三年,皇上为了扩充上林苑,侵占了民田。他就曾当着司马相如的面批评了皇上,结果皇上不但没有治罪于他,反而赏赐了金帛。 此时,他精明的小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过皇上的脸。他断定皇上此刻正思考的不是自己的难堪,而是如何平息这场风波。 果然,刘彻沉默了许久,环顾了一下身旁的窦太主和东方朔,那说话的口气便分外地缓和了。他以商议的语气表达了对这个小个子郎的尊重,他捻了捻淡淡的胡须道:“爱卿之言不无道理。不过,朕已设下酒宴,再撤去不怎么好吧?这样,朕下不为例如何?” “不可!”东方朔丝毫没有妥协的意思。 你这个不知进退的东西!窦太主咬着嘴唇,几次想发怒,都被刘彻的眼神制止住了。她只有呼呼地在一边喘气,脸颊憋得通红。 东方朔此时已被刘彻的大度深深地感动了,只不过他就是这样的性格,他既然已走出了第一步,就绝没有中途退回的打算。他比谁都清楚,对年近而立的皇上来说,这是人生多么关键的一步。而只要他再坚持一下,皇上就会做出正确的抉择。 朕今日真遇上得理不饶人的主了。刘彻在心里想。 “皇上知道,宣室乃处置军国大事之地,非法度大政不得擅入。皇上若是为淫乱之徒开了这个先例,总有一天要酿下大祸。”东方朔毫无顾忌,滔滔不绝。 “董君与朕游于平乐观,也是为了朕的身心之悦嘛!” “非也!臣闻当年管仲生病时,齐桓公登门请教为政之道。管仲请他远离竖刁和易牙。桓公却说,易牙和竖刁,一个将儿子烹炸后供寡人享用,一个自己施了宫术以近寡人,难道他们的忠诚还值得怀疑么?管仲说,人之情莫过于爱子,易牙残忍到烹炸其子的地步,还可能忠于君主么?人之情莫过于爱身,竖刁残忍到对自己实行宫术,还能爱君主么?结果不出所料,齐桓公晚年,易牙、竖刁作乱。古人云,竖刁为淫而易牙作患,庆父死而鲁国全。前事不忘,后事之师,请皇上明鉴。” 话说到这个分上,句句像尖刀利剑,刺得窦太主阵阵心痛,昔日公主的仪态万方、矜持自尊,此刻就像阳光下的雪水,被东方朔犀利的词锋冲击得稀里哗啦。曾经在汉景帝和太皇太后面前言必有声的女人,此刻羞愧交加,无言以对。 她现在最希望的就是皇上能够出来说话,让她摆脱眼前的尴尬从而挽回仅存的那点颜面。但是,当她侧目打量刘彻时,看到的却是一副平静的神态。 宣室殿的气氛此刻已陷入了沉静。东方朔在阐明了自己的看法后,挺直地站在那里不再说话;而窦太主脸色冰冷,沉默地盯着面前的酒肴发呆。两颗殊途的心同时对皇上怀着各自的期待。 包桑的眼神迅速地在三人身上流转,然后小心翼翼地望着皇上,他意念处却藏着对东方朔不知进退的埋怨和对窦太主行为失德的遗憾。他多么希望皇上能够拨云见日,英明地平息这场风波。可这样的场合他没有说话的资格,只有在心中干着急。但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刚安静了片刻的东方朔竟又意犹未尽地打破了沉闷的局面。 “臣请皇上为新制计,正纲纪,除蟊贼,兴社稷,利万民。” 唉!这个书呆子,怎么就不知道适可而止呢?难道真要逼皇上重开杀戒么?包桑在心里埋怨,悄悄地移到东方朔身后,扯了扯他宽大的衣袖,然后摇了摇头。可就在此刻,刘彻的声音在大家耳边响了起来。 “好!朕受教矣。”刘彻从座上起来,走到东方朔面前,“爱卿一席话,让朕豁然开朗。宣室乃国之正处,朕于此置酒,实属不妥,来人!” “奴才在!” “传朕口谕,赏东方朔金三十斤,擢升为太中大夫。” “诺!”包桑快速地回答着皇上的话,他提到嗓子眼的心终于落地。皇上以他的瀚海胸襟接纳了东方朔的直谏,这让他生出不尽的感动。 再看东方朔,他因为激动,眼角再也找不见往日的诙谐,他忙不迭地跪在刘彻面前:“谢皇上隆恩,请皇上宽恕臣的不敬之罪。” “快快平身!爱卿你这是干什么?是朕应该感谢你的忠言才是啊!从此爱卿就不必再持戟了。”刘彻开怀畅笑的春风,漫过东方朔的心苑,暖融融的。但是,当东方朔眼里的余光扫视窦太主时,那失望、泄气、落寞的神情让他的心境霎时变得复杂和烦乱了。原本自己是针对董偃的,却不料殃及窦太主——她毕竟是皇上的姑母,她也有皇室公主的尊严。 他内心微妙的涟漪怎么能瞒过皇上的眼睛呢?刘彻明白,窦太主这边善后的事还要自己来处理——她失去了丈夫,女儿又失去了皇后的地位,其境已不堪,恐不能再过多苛责了,何况今天的酒宴本就是自己提出来的。 再说了,她是一个女人,情感深处的空白也需要得到填补,找一个男人也算不上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刘彻缓缓走到窦太主面前,以征询的口吻道:“朕一时疏忽,于宣室置酒,确为不妥。这样吧,酒宴移至北宫,谒者引董君从东司马门进入如何?” 尴尬的窦太主还能说些什么呢?他是皇上,却用商量的语气与自己说话,这对她来说无论如何都是一个挽回颜面的台阶。她冷静地想了想,自己带着一个没有名分的男人入宫,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就是东方朔不阻拦,难免其他大臣不议论纷纷。想到这一层,窦太主的一腔怒火逐渐地熄灭了,遂道:“臣妾遵旨。” 窦太主这话一出口,包桑立即忙碌起来了,他一边吩咐黄门到北宫安排筵席,一边通知谒者引董偃从东司马门入宫,他还要招呼黄门、宫娥跟随皇上移驾北宫,虽然如此,但他的心情是愉快的。 第二章 未央宫重现春风 发生在未央宫的事情不胫而走,迅速在大臣中传开,大家不仅为皇上的从谏如流感动不已,更对东方朔不畏权贵、仗义执言而敬佩有加。就连往日里对东方朔油腔滑调、不循常规看不惯的汲黯和公孙弘都开始用一种新的眼光看他了。 这一天,风和日丽,汲黯约公孙弘一起走进了新任太中大夫府第。推杯换盏之间,他们才第一次见识了东方朔的足智多谋。其实,在东方朔的眼中,他们只不过比自己早进入了九卿之列而已。 酒至半酣的时候,往日因地位而带来的隔膜被共同的话语打破。三人在一起说起元光五年的巫蛊案和张汤与赵禹重新修订律令的事情,他们都对张汤不惜株连无辜,借机排斥异己,执法偏于严酷,藐视德政的行为颇有微词。 汲黯道:“若此风蔓延滋长,我朝必人人自危,心志离散,惶惶不可终日。” 公孙弘虽然在学术上向来扬“儒”抑“老”,但在这一点上却与汲黯不谋而合,他接着汲黯的话道:“汲大人所言极是,黄老倡导清静无为,而儒学主张为政以德,二者殊途同归,类不同而其理不悖。张汤用法严酷,人多厌之,我等为大汉社稷之故,当奏明皇上,应杜绝恶风迁延。”他们的这些主张都得到东方朔的赞同。 第二天早朝时,汲黯首先站出来说话,他奏请皇上对巫蛊案重新进行甄别,凡是属于遭遇株连的无辜,应给予平反,恢复名誉,并对其后代给以抚慰,以表明皇上的圣德。 “不仅如此,张汤借办案之机,诛杀御史中丞李文,此为以权谋私。而据臣所知,李文乃张汤同窗,又是他在御史台的同僚。在张汤接手巫蛊案时,李大人曾对他妄意猜测、不重证据、刑讯逼供的行为多次提出劝告,以致张汤怀恨在心,诬良为奸。”东方朔紧接着汲黯的话说道。 朝臣中围绕对巫蛊案的评价,很快形成了尖锐的两派。 张汤怒斥汲黯和东方朔居心叵测,肆意诬蔑。说此案是皇上钦定的铁案,他们如此推波助澜,无异于告诉国人,是皇上错了。支持张汤的赵禹甚至指责东方朔小人得志,刚刚做了太中大夫就得意扬扬;而支持汲黯和东方朔的严助、朱买臣、韩安国等人则严厉抨击张汤弄虚作假,蒙蔽圣听,犯下欺君罔上之罪。 有没有冤案,有没有株连,张汤心里再清楚不过。此案涉及到的嫌犯及其家眷数千人,有一半是受刑不过,屈打成招的。在拿到狱词的时候,他对事情是否会败露不是没有担心,一旦翻过案来,他的结局就只能是枭首东市。他当时就连夜与赵禹商议对策,一是尽快地奏明皇上,一俟皇上批准,就是铁案;二是凡录了狱词的,全部杀掉。 尽管在他看来,此案已是天衣无缝,孰料现在还是被汲黯等人抓住不放。张汤明白,争论延续的时间越长,他就越被动,就越容易影响皇上的情绪。情急之间,他想出了以退为守的主意。 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刘彻面前,怆然涕下:“皇上明察,臣自幼受父亲教诲,为国执法,刚正不阿。此次办理巫蛊案,臣谨遵皇上旨意,一丝不苟,尤重证据,所有案犯,均有画押的狱词。现在几位大人吹毛求疵,肆意指责,非置臣于死地而后快,这分明是妒贤嫉能。臣请皇上赐臣一死,也免某些人耿耿于怀了。” 在这个时候,刘彻总是十分看重两个人的意见。 “丞相以为呢?”刘彻向站在文官最前面的薛泽问道,却没有听到回答。原来老迈的他竟然垂着头,在群臣的争论声中打起了盹。 刘彻的气就不打一处来,高声喊道:“丞相!……” 薛泽从梦中惊醒,茫然四顾。 刘彻大声说:“丞相!朕问你的话呢!” 薛泽彻底醒了:“臣在。” “朕问你,对张汤主持的巫蛊案,你有何看法?” “这个……”薛泽想了想道,“微臣惟皇上之是而是,惟皇上之非而非。” 老滑头!刘彻在心中骂道。随即他又转头向公孙弘:“内史有何看法?” “微臣以为,巫蛊一案既已定案,就不应反复。如此大案,纵有些许纰漏亦在所难免。何况巫蛊一案,关系卫夫人安危,我等作为臣下,应该深解皇上意图,切莫旁骛枝节,自相抵牾,影响新制推行。” “大人何出此言?”汲黯对公孙弘的回答很不以为然。而更令他吃惊的是,追究张汤的责任,本是事前三人的约定,怎么到了朝堂,他竟出尔反尔了呢?儒家不是向来主张仁、义、礼、智、信么?此何信之有呢?眼里容不得半粒沙子的他对公孙弘的弃信背约投以轻蔑的讽刺,“臣在渤海任太守时就曾听人说,齐人多诈而无情实。今公孙大人一番举止,果然如此。皇上,公孙大人事先同臣等约定此谏,东方大人与臣皆如约,惟公孙大人背之。人无信,不可立也。像这样口是心非,阳奉阴违之徒,还能相信他会忠于朝廷么?” 但是,公孙弘对汲黯的指责不予辩解,只是一脸委屈地对刘彻道:“臣不怪汲大人。知臣者以臣为忠,不知臣者,以臣为不忠。臣心中唯有大汉社稷,素来将个人毁誉置之度外。” 张敺此刻也接着公孙弘的话说道:“内史言之有理,如此折腾下去,必是永无宁日。过去了的,就让它过去吧。” 刘彻很专注地听着大臣们的廷辩,觉着汲黯、东方朔等人过于书生气,倒是张敺和公孙弘比较通达,因此他很适时地为这场辩论做了结语。 “内史之言正合朕意。朕意亦是如此,往后再有拿此事滋生事端,朕就不宽容了。” 其实关于巫蛊案株连无辜的风语,从东市行刑那天起,就不断地吹进刘彻的耳朵,而关于公孙弘的处事风格,他在屡次召见时也有感觉。在他看来,这个朝廷就像一个池塘,既需要有鱼浮在水面,也需要有鱼沉于池底。如果没有郅都、张汤,那还有谁会畏惧皇上的威严呢?如果没有汲黯、东方朔,那些肆权弄威者岂非有恃无恐?而公孙弘这样的人恰恰是执其两端而用其中,不偏不倚,在和而不同中维护着朝廷的稳定,这自然是汲黯等人所无法理解的。 刘彻这样说,大臣们自然便没有话说。他随之将思路转到“限民名田”上来,朗声问道:“大农令来了么?” “臣在!” “朕要你清理‘限民名田’,可有结果?” 郑当时将手中的竹简递了上去,刘彻大致浏览了一下道:“奏疏待朕早朝后再看,爱卿就将‘限民名田’的情势阐述一下吧!” “诺。” 随后郑当时开始如数家珍:“自重启新制以来,各郡国遵照朝廷旨意,开展计口限田,卓有成效。至元光四年,我朝域内人口达三千六百万口,比秦和太祖高皇帝时增加了一半还多。户以五口计算,约为七百二十万户。先皇文帝时,曾诏令劝农桑,人口和开垦土地大大增加,到后来,郡国豪强逾制侵占私田,致使贫者无田而国家赋税日少。赖皇上神威,各地打击豪强,还田于民,现全国可耕之地已经达到八百二十七万零五百三十六顷。兼并之风得到抑制,百姓无不称颂皇上圣德。只是……” “只是什么?”刘彻皱了皱眉头,“若有抗旨者,无论王公贵族,依律惩治,决不姑息!” “只是关中近年干旱少雨,民虽有田,收成减半。故臣以为,穿渭引渠,傍南山而下,至河三百余里,不仅可使关东粟米转输京都,还可以灌溉沿渠民田万余顷。只因工费浩大,需耗民力数万,所以臣请皇上下诏,敦促京畿郡县发民而为之。” 刘彻听着,眉宇间喜不自胜,他的目光掠过站在大殿上的大臣们,高声说道:“众卿听到了么?为政之道,在于安民,安民之道,在于兴农,兴农之道,在于治水。当年郑国自仲山谷口凿渠,以疲秦而始,以强秦而终,朕今穿渭引渠,利在千秋,众卿以为如何?” “皇上圣明!” “好!那朕就下旨发京畿之民十万,凿通渭渠。” 刘彻走到郑当时面前,目光中充满着信任和兴奋:“朕给你三年时间如何?” 郑当时分外感动。皇上第一次推行新制,举国独尊儒术,当时他为济南太守,曾担心自己因好黄老之言而不能再报效国家。但是皇上不仅对治黄老之术的他和汲黯等人一视同仁,而且现在又将“凿渭”大计委于自己,他便有了一种庄严的使命感,他诚惶诚恐地对皇上说道:“请皇上放心,三年以后,臣在渭渠迎接皇上。” “好!朕一定如约前往。” 他的双眼越过群臣的肩头,就见窗外垂柳枝头的叶子退去了生命原初的鹅黄,呈现出成熟的婀娜和轻盈。他的心被丝丝柳枝牵到了郊外的藉田上,那土地深处涌动的泥香,犁铧翻动掀起的波浪和牛马欢叫传递的诗意,让他再也无法埋头于案牍之劳了。 “众位爱卿,谷雨将至,朕也该行藉田之礼了,届时两千石以上官员均须随朕前往。” 刘彻的声音载着春日的生机,飞进每一个大臣的心里。他们明白,藉田之礼并不在于皇上耕了多少地,而在于它体现着一个皇上怀土爱民,务本兴农,奖掖农桑,与民垂范的情怀。这种气氛冲淡了巫蛊案产生的压抑,而让未央宫的春天多了许多温润。 公孙弘在退朝以后,并没有离去,而是到了宣室殿。他有这个习惯,有些事情不在朝堂上说,而是喜欢单独向皇上禀奏。汲黯的抨击让他的心里不安,他需要向皇上表明自己的心迹。 第三章 张使君再征瀚海 北海是一位乳汁丰满的母亲,滋润了郅居河、安侯河和余吾河三条小龙,它们缓缓流过广袤的草原,给了匈奴人绵延不绝的生命,它们解冻的日子一天天来临了,草原上充满了生机,萌动着苏醒的张力。于是,灰黄的狼居胥山开始披上了青翠的绿衣,野草被溶化的雪水催生出嫩叶,在太阳底下装点出迷人的秀色。 在这样的日子,张骞的心就像解冻的余吾水喧腾跳跃。这不仅因为纳吉玛为他生下了两个生龙活虎的儿子,而且他为此也获得了在各部落间行走的自由。 谁都知道,左骨都侯的姑爷是一位成熟干练的男人,他不仅学会了匈奴的语言,而且把汉人的风俗传遍了草原。他可以大嚼大咽半生不熟的肉块,也可以一碗碗地畅饮马奶酒,他每天骑着他的红鬃马,与纳吉玛奔跑在草原上,他们的身影总是招来姑娘们羡慕的眼光和银铃般的歌声。 云彩里的雄鹰啊 你从哪里来 翅膀上挂着太阳的光芒 草原上的骏马啊 你从哪里来 马蹄上染着马兰花的馨香 马背上的哥哥啊 你从哪里来 身影擦亮了妹妹的眼睛 “骞!你听听,姑娘们都嫉妒了。”纳吉玛勒住马头,笑盈盈地看着张骞,眉眼中充满幸福和满足。 是啊!在草原上的姑娘,有哪一个不想嫁给这样的男人呢?而这样的机会就让她纳吉玛遇到了,她还有什么不满足呢? 张骞不言语,只是低头憨憨地笑。 “傻瓜!你笑什么呢?”纳吉玛嗔怪地看着丈夫。 这两年,张骞总是被幸福包围着。一旦走进纳吉玛的情感世界,他就被这个匈奴女人炽热如火的爱征服了,他渐渐习惯了纳吉玛那种不加掩饰的草原野性。 在纳吉玛眼里,张骞就是她的唯一,是一个让她迷醉的男人。她不要他每天到很远的地方去放牧,那样她会因为看不到他而心神不定;她也不要他为自己的家族做出什么承诺,她担心这会让心里一直装着长安的张骞感到不快。她每天都会变着法儿做各种珍肴美味,然后就在穹庐里等他回来。她也知道,张骞不会永远留在余吾河畔,一有机会他就会离去的。 张骞脸上的笑容渐渐退去了,庄重地问道:“纳吉玛,你想好了么?这一去也许就回不来了!” 纳吉玛很严肃地点了点头道:“纳吉玛早就打定主意,夫君走到哪里,纳吉玛就跟到哪里。” “可这里还有你父母呢!左骨都侯对我之情,恩同再造啊!” 纳吉玛咬着嘴唇沉默了。草原的牛羊肉给了母亲旺盛的生育力,仅哥哥就有七个,但女儿却只有她一个。跟张骞远走他乡,到遥远的大月氏去,她的心又怎能不牵肠挂肚呢? “匈奴人的性格,一口唾沫一颗钉,纳吉玛怎可以不顾新婚之夜的盟誓呢?”纳吉玛用这样的话为自己寻找理由。但是她至今也没有把心思告诉父母,这一半是出于对张骞行踪的保密,一半是出于女儿家的柔肠,她不忍心父母遭分离的痛苦。 有多少个大风的夜晚,烤着暖烘烘的牛粪火,喝着香甜的马奶酒,纳吉玛都想说服张骞留在草原。可当她看见张骞梳理汉节旌髦的专心致志,听他唱着故乡的歌谣,念叨着皇上的那种专注,她就再也开不了口了。 张骞又怎么会读不懂纳吉玛眼中的意思呢?可他是一个志在千里的男人,他不能让女人的温柔消磨了自己的意志。有多少次,他都试图悄悄地离开纳吉玛,与堂邑父和兄弟们一起逃走,但是堂邑父让他放弃了这个打算。 “使君纵要离开,即便是瞒了任何人,都不可以辜负纳吉玛。再说,没有纳吉玛的帮助,使君和我们能离开单于庭么?” 此刻,张骞看着身边并马走在草原上的纳吉玛想到,是的,她和自己有了两个孩子,却从来没有提让他留在草原上的要求,面对这样一个女人,任何伤害都是一种罪过。 唉!小鹰长大了,总有单飞的一天,纳吉玛既然跟定了张骞,就注定要将自己的命运交给眼前这个高大的汉子。可爱的她用马鞭轻轻地敲打着张骞的肩膀道:“骞!你什么都不要说了,千万不要动摇了纳吉玛的决心。趁现在单于放松警惕,我们早些走,要知道,你还担着皇帝的使命呢!” “纳吉玛!谢谢你!” 牧羊犬“汪汪”的狂叫,左骨都侯的穹庐到了。听到犬吠,一位卫士警觉地按了按腰间的刀柄,看到是纳吉玛和张骞,立即上前迎接。 张骞点了点头问道:“大人在么?” “在。” “请禀告大人,就说张骞和郡主到了。” “请姑爷稍待。” 一会儿之后,张骞夫妇就已经坐在大帐的地毡上喝着马奶酒了。左骨都侯眯着眼睛打量着小夫妻俩,对汉朝的仰慕使他对女儿的婚事十分满意,对张骞的情感也亲近了许多。他慈祥的眼睛闪着光彩,问道:“阿爸的孙子呢?” 纳吉玛答道:“他们都到草原上骑羊去了。” 吐突狐涂点了点头连道:“好!好!好!匈奴人都是从骑羊开始直到跃上马背,才算完成一个男人的成长过程。你要为他们准备好弓箭,不会射箭,不会打仗,就不能算是匈奴人!” 他忽然意识到张骞已做了他的乘龙快婿,不禁为自己的失语而尴尬。他打着哈哈就转移了话题,问道:“长安的孩子都是从读书开始明白世事的吧?” 张骞摇了摇头:“不仅是读书,长安的贤士们个个都是剑术高手,只会读书,不会舞剑,会被人瞧不起的。” “哦?”吐突狐涂捋了捋灰色的胡须道,“贤婿言之有理,我的孙子也要读书才对。” “岳父大人说得对。”张骞说着就为左骨都侯斟满马奶酒,然后双手递了过去。就在吐突狐涂接过银碗的时候,他好像明白了,他们登门一定是有重要的事情。 “张骞!你们今天来找我,不单是为了喝酒吧?” 张骞不说话,望了望身边的纳吉玛。于是,她的身体往张骞身边靠了靠,很亲昵,很温顺地同阿爸说话了。 “春天到了,我家的羊现在已经有了上千只,马群也扩大到了几百匹,现在余吾河畔聚集了太多的穹庐,大家挤在一起,用不了多久,这山就会变得光秃秃了。女儿的意思是,我们能不能将羊群赶到更远的地方去呢?” “那你们想赶到哪里去呢?” “我们想越过安侯河,到涿邪山北的匈奴河畔去。” “那里距单于庭可很远呀!” “那又有什么呢?”纳吉玛抚弄着胸前的头发说,“匈奴人从来不都是逐水草而居的么。” 吐突狐涂迟疑的目光扫视着纳吉玛,那意思很明白,要紧的是她的丈夫,一个有着汉使身份的人,如果单于知道了,会怎么想呢? 纳吉玛知道父亲的担忧,正要说话,却听见帐外急匆匆的脚步声,有人不顾卫士的阻拦,直接闯了进来。来人正是左骨都侯的部将,他带来一个惊人的消息,说在余吾河畔放牧的须卜氏和丘林氏为了争夺草场而发生了争斗,双方都死了好几十个人,早有人飞马报告单于去了。 左骨都侯听了心立即沉重了,须卜氏和丘林氏是匈奴最大的两个部族,他们之间动起了干戈,这对整个匈奴来说都是不幸的。 “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呢?” 部将正要回话,卫士便进来报告,说单于传大人速去议事。左骨都侯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就再也没有心绪与女儿和女婿叙话,一心想着怎么解决这件事情。 而这消息却让张骞心头一亮,他觉得机会来了,在送左骨都侯上马的那一刻,他几乎没有犹豫就说道:“请岳父大人如实将我们迁往匈奴河畔的打算报给单于,其实这也是为了匈奴的安定。” 听着左骨都侯远去的马蹄声,张骞拉着纳吉玛的手说道:“夫人快回去通知堂邑父安排转移之事,我还要到阏氏那去一趟,有了阏氏的帮助,又会少去许多障碍。”…… 当张骞赶到隆虑阏氏的穹庐时,李穆早已在帐中等候,他们显然已知道两个部族为争夺草场而发生争斗的事情。看到张骞,隆虑阏氏的第一句话就问:“使君现在有何打算?” “臣准备将羊群移至涿邪山北的匈奴河畔,然后继续西进到大月氏,以完成皇上交给的使命。” “使君还记得本宫的托付么?” “臣不敢忘。” “好!那本宫就把怀儿托付给使君了。” “公主托付之事,臣万死不辞。只是若单于问起这事来,公主将怎样应对呢?” “使君不必担心,本宫自有打算。”隆虑阏氏凄然一笑。话虽这样说,但这毕竟是骨肉从此天各一方的痛。 “公主如果舍不得王子离开,不妨暂时留在匈奴,待臣从大月氏返回时再作打算。” “不!”隆虑阏氏决断地摇了摇头,“使君也已经看到了,单于一天天老了,伊稚斜无时无刻不觊觎着大位,若是让怀儿留下,必将难逃厄运。” 她顾盼的目光朝着门外看去,就听见一声悠长的喊声被三月的风带进了帐内,十五岁的刘怀片刻之间就站到了面前,当年在婚宴上看到的那稚嫩小鹰如今已经长成一个翩翩少年。 汉匈的血统使他的身体不仅呈现出匈奴人的彪悍,而且还带着汉人的干练;他的眼睛不仅散发着匈奴人的野性,而且还蕴含着汉人的明澈;他的行为不仅带着匈奴人的豪爽,还流露出汉人的诚信。 他很有礼貌地见过张骞,然后以一个男子汉的语气与母亲说道:“母亲唤孩儿到来,不知有何事情?” 隆虑阏氏轻轻走到儿子面前,伸手想抚摸儿子的肩膀。而刘怀却躲开了,叫道:“母亲!孩儿已是大人了,当着舅父的面,多不好意思。” “不管多大也是娘的儿子!”隆虑阏氏收回了亲昵的手,把一个现实的问题摆到刘怀的面前,“怀儿!想不想见你的舅父?” “母亲是说在长安做皇帝的舅父么?” 隆虑阏氏点了点头。 “当然想啊!”刘怀兴奋道,“孩儿就想看看,舅父到底是什么样子。” “那娘要让你跟张骞舅舅一起到长安去呢?” “什么?母亲是要让孩儿离开父王和母亲么?”刘怀摇了摇头。 “傻孩子,你已经十五岁了,你舅父十六岁就做了皇上。男人哪有整天守在娘身边的呢?” “孩儿可以继承单于位,与大汉永修和睦啊!” “糊涂!”隆虑阏氏目光沉重地看着刘怀,“你怎么可能继承单于位呢?且不说你父王已立了于单为太子,而且还有那么多的王子呢!个个彪悍强壮,谁不想成为统领大匈奴的单于呢?还有你那位伊稚斜王叔,如今统率着十几万匈奴大军,一旦你父王百年之后,不要说继承王位,恐怕你连命都保不住了。” “不会吧!母亲是不是多虑了?” “儿啊!你还年轻,草原可处处都是刀光血影呀!”隆虑阏氏说着,泪水就“滴滴答答”地落在了儿子肩头,“为娘实在不愿看到你命丧于此。你若随张骞舅舅到了长安,皇上会保护你的。” 张骞、李穆、紫燕等人也纷纷上前劝说刘怀,要他千万不要让隆虑阏氏提心吊胆,刘怀终于心动了,但他还是担心母亲的安危。 “儿啊,难得你一片孝心。”隆虑阏氏拉着儿子的手,眉宇间透着坚毅,“你不用替为娘担心,只要你父王健在,娘就会平安无事。儿啊!好男儿志在四方。今晚,就趁你父王处理国事之机,随张骞舅舅走吧。” “嗯,孩儿听母亲之命。”刘怀抬起头来,望着母亲。是的,记忆中美丽、年轻的母亲远去了,塞外的云、草原的风带走了母亲和姨娘灿烂的年华,为她们的眼角刻下细纹。 一想到这,刘怀的泪水就禁不住涌出了眸子:“母亲保重,孩儿这就走了。”刘怀先是按照匈奴的礼节,后又按照汉人的礼节,向母亲行了拜别之礼,然后又转过身,与李穆和紫燕一一拜别,“刘怀拜托大人和姨娘照顾好母亲。”说罢,便跟着张骞走出了穹庐。 “走了?”在刘怀离开前的那一刻,隆虑阏氏果断地背过身去,她甚至不知道儿子是什么时候离开的,直到穹庐里只剩下她和紫燕的身影时,她才明白,儿子最终走了。也许在她的余年里,再也看不到他了。 隆虑阏氏再也无法忍受别离的伤痛,一声“紫燕”,两个人就紧紧地拥抱在一起。阏氏的悲泣,载着漫漫乡思,追着刘怀远行的脚步而去。岁月、年华、风霜、雨雪,填平了她们身份的沟壑,让两颗心牢牢系在一起。 紫燕无言地拥着阏氏,任她的泪水打湿自己的衣襟…… 事实上,吐突狐涂并没有向单于提出张骞迁移的事情,在喧嚣的争吵声中,他以“丞相”的身份再次表现了大度和忍让,他向单于提出,让他的家族迁到涿邪山北的匈奴河畔去。这个请求感动了单于,他不但允准了左骨都侯的请求,而且在其他人面前盛赞他的高风亮节。 夜幕笼罩了草原,狼居胥山凝重的身影在单于庭的北方组成天然的屏障,余吾河水的声音穿过干燥的风,在各个穹庐间回荡,远处偶尔传来几声苍狼的长鸣,给草原平添了沉郁的恐怖。 张骞从穹庐中拿起昼夜相伴的汉节,紧紧地贴在胸前。许久了,他都没有这样感受作为汉使的神圣了。他明白,从这一刻起,他将恢复使节的身份。因此,当纳吉玛提出替他持汉节时,他笑着婉绝了:“谢谢夫人。我离开长安时,曾经向皇上承诺,人在汉节在,所以……” “纳吉玛明白了!”纳吉玛吻了吻张骞的额头,“时候不早了,夫君该起程了。” “儿子呢?” “早随马队走了。” 张骞深情地望着身边熟悉的一切,月色下的草原,刚刚灭了火的穹庐,刚刚被赶出圈的牛羊,对纳吉玛道:“走吧!” 夜色中,他看见当年跟随的队伍重新集结到了一起,马队一字儿排列在他的面前,他的红鬃马就站在队伍的前头。 看到这些兄弟,他百感交集。八年间,有多少兄弟先后离去,现在同他一起重登征途的不足百人了。而他们也都风华不再,也有人同他一样与匈奴女人结了婚。但是他们的心一刻也没有离开大汉,也没有被羊群和家庭所羁绊,他们义无反顾地集结在汉节之下,他从心底感谢他们,觉得有许多话要说,却不知从何说起。 他迅速走到红鬃马旁,那马就昂首抬头,用鼻翼亲昵地蹭他的脸颊,他轻轻地梳理战马的红鬃,仿佛看见皇上当年骑着它飞驰在上林苑的身影。他知道,这手中的汉节,这身边的战马,是他滞留匈奴八年的全部精神支柱。 “从今天起,又要辛苦你了。”张骞深情地对战马道。 这时候,堂邑父来到身旁,小声问道:“使君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王子的安全不可忽视,否则我们对不起阏氏,也难以面对皇上。” “请使君放心,在下安排了十名兄弟紧随在王子左右。” 他十分感谢堂邑父,在八年的漫长岁月里,是他排解了自己的惆怅,是他建议自己与纳吉玛成婚才得以使匈奴人放松了警惕,又是他在自己即将开始新的远征时,暗地召集了队伍,安排好一切。在这一刻,张骞忽然觉得,对一个人来说,那种超越种族的人情才是彼此走向灵魂深处的通道。 他飞身上马,朝着马队发出了低沉却是坚决的命令:“出发!” 第四章 卫将军初战告捷 匈奴人似乎忘记了用牧歌抒发对太阳、对月亮、甚至对狼居胥山的崇拜,忘记了用发情的骒马去追寻属于自己的姑娘,忘记了用温暖的余吾河水去濯洗在穹庐里“囚禁”了一冬的长发。 当须卜氏和丘林氏为争夺草场的厮杀在单于弹压之下而渐趋平静时,他们才发现,张骞在他们自相残杀的时候,觅得了一个西去的机会。 复仇的火焰很快地在草原上蔓延,战争的喧嚣到处响起,匈奴人将分歧和纠葛暂时搁置,迅速集结在单于的旗帜下,他们把对张骞的愤怒化作剑刃的寒光,要以仇恨去报复汉使对他们的嘲弄和蔑视。他们七万铁骑狂涛般地越过长城,朝上谷席卷而来。 上谷、代郡、云中、雁门之间的高岗和山头上,自东向西每隔十里就矗立着一座高大的烽火台,每座烽火台设燧长一人。戍卒平日有一人专事守望,其余的人收集柴草和干粪,以备传递信息。 五月初的一个早上,位于居庸县城外长城城头的燧长李戈,刚刚走出燧堡,就嗅到从空气中飘来的狼烟,那呛人的味道告诉他,战争来临了。他不敢有些许松懈,迅速唤醒戍卒点燃了堆积在台顶的柴草。 不久,沿途的烽火台也纷纷燃起了烽燧,匈奴人来袭的信息,就这样通过滚滚的浓烟,传递在郡与郡之间的辽阔天空。在驻军将士的心头,在边陲百姓的心里,弥漫着紧张的气氛。 匈奴人的目的显然不是在攻城略地,而是发泄对汉人的愤懑。他们抓到汉朝官吏,一律砍下头颅,挑在枪头宣示他们的强悍。他们所获得的赏赐比起汉朝的封赏,简直不值一提。 匈奴人看汉朝女人的眼神总是透着狼性的贪婪,这一点单于十分清楚。他给予匈奴将士拥有缴获女人和财产的处置权。于是,呼韩浑琊的部属在每天回营的时候,就用羊皮绳拴着成群的女人,然后在庆功宴上把她们一一分配给立功的士卒。 女人们恐惧的尖叫、瑟缩的身影,是他们狂歌纵酒的佐料。他们在胜利的骄横中放纵情欲,拥着汉朝女人入梦。 匈奴人的生活习惯是如此深入他们的战争,他们把速度看作克敌制胜的法宝。他们数万铁骑在上谷境内纵横来往,烧毁民房,抢夺粮食和牛羊,可是他们并没有忘记马邑之战曾遭遇的险境,因此他们不再进入城内,而是在大肆杀掠之后,迅速撤到可以进退自如的安全地带。 他们这种倏忽即来,倏忽即去的战术,让汉朝将领们措手不及…… 边境各郡的告急文书星夜飞向京城,烽燧吹到长安的时候,已经是落红如雨的五月底了。刘彻蓄积已久的战争激情急剧亢奋起来,长达十数年对期门军的严格演练,使他对赢得这场战争充满了自信。他立即诏令卫青为车骑将军,出上谷;公孙贺为轻车将军,出云中;李广为骁骑将军,出雁门;公孙敖为骑将军,出代郡。 四路汉军在短短一个月时间内在上谷、云中、雁门、代郡之间拉开了战线,纵横数百里。大军所过之处,旌旗招展,战马嘶鸣此起彼伏,不时有传令兵在行军队伍旁来回穿梭,一种大战将至的气氛在山川莽原上蔓延。 但这一切在卫青看来,都只是一种表象。他明白,就战局而言,国力、民心乃制胜之本,但具体到眼前的上谷之役,将领的才能,军令的执行,天时和地利,都是缺一不可的条件。他更知道,因为马邑之误,上谷这方土地一直是皇上的心结。 记得大军出征的前一天,皇上召他到宣室殿,赐酒为他壮行。在举起酒爵的那刻,皇上问道:“爱卿可知,朕为何要你出上谷么?那里曾是朕的伤心之地,三十万大军看着单于从眼前逃遁而未出击,实为我军耻辱!” 皇上毫不讳言朝野对卫青的质疑,说之所以要将他置于最前沿,一则是要借上谷之役,雪马邑之耻;二则是要让朝野了解他的知人之明。皇上的手,按在他的肩头,让他感到了江山之重。 进攻上谷的匈奴将领不是别人,正是破了汉军马邑之谋,将匈奴军带出险境的呼韩浑琊。他临事冷静,多谋善断,卫青早在韩安国那里有所闻知,这不仅让他为有这样一位对手感到兴奋,而且更多了慎重和缜密。 当获知呼韩浑琊沿用了往日与汉军交战的战术,他脸上浮现出了自信的笑意,他断定呼韩浑琊还不知道,他的对手是一位初出茅庐的年轻人,面这年轻人所率领的军队也是一支与往昔完全不同的年轻军队。 在军前会议时,他果断地下达军令,以奔袭对奔袭,以攻击对攻击,绝不给匈奴人以喘息之机。 “兵法云:法令孰行,兵众孰强,士卒孰练,赏罚孰明,吾以此知胜负矣。”卫青严肃的声音在司马们的心头回荡,“法令孰行,赏罚孰明,乃阵前统要。军前无亲缘,临战无父子,违令者斩,明白么?” “诺!”司马们因心弦紧绷而声音多了几许刚强。他们都觉得任何疏忽和大意,任何轻慢和迟滞,都可能让自己身首异处。 按卫青的思路,战役分为两个阶段。 六月初,汉军在泉上、居庸两县将呼韩浑琊所部截为两段。然后以一万对敌五千,由一路司马率领,在冶水北岸寻机作战。汉军发现,经过多日周旋,这一带的匈奴当户裕隆已无法忍受速度丝毫不逊于他们的汉军,一直在寻找决战之机。 接到一路司马的战报后,卫青连夜下令,此正是兵法所说的败兵先战而后求胜、想逞侥幸之欲的状况,你可诈败而诱敌于居庸关北之峡谷,而后围而歼之。 司马接到书札之后,在居庸关下摆开决战态势。消息传到匈奴军营,连日来被汉军纠缠得极度疲惫、烦躁的裕隆终于因为这次机会而振奋起来。他清楚如果不抓住机会,与汉军痛痛快快地打一仗,久拖下去,失去了抢掠汉人财物机会的匈奴军队必然不战自溃。 当日,裕隆号令部属进击汉军,他冲到阵前,只见一年轻将领迎头杀来,便大吼一声:“卫青!还不下马受死?” 一路司马勒住坐骑,哈哈大笑道:“杀鸡焉用牛刀!区区当户,不需车骑将军出手,且吃我一刀。” 两军很快混战在一起,半个时辰后,只见汉军阵中大旗挥舞,司马掉转马头,率军逃去。依照卫青的吩咐,他令汉军沿途丢下辎重,造成败逃的迹象。 “哈哈哈!”裕隆脸上露出几分轻蔑,心想:如此不堪一击,竟狂言取本将首级,真不知天高地厚。遂对身边的传令兵喊道:“快命鼓手擂鼓,决不可让败军逃走!” 循着汉军足迹一路追来,饥饿的匈奴军看见汉军丢下的粮秣,纷纷下马抢食,队伍一下子乱了。裕隆见状,在连杀几名士卒后,才使队伍平静下来。第二天上午,他们追到云都山的峡谷口,就远远地瞧见汉字大旗在前面飘扬。裕隆精神大振,来不及歇息,就率队冲了上去。 但是,当他们转过一道弯,发现前面的道路很狭窄时,他的眉头就骤然收紧了,他觉得自己钻进了汉军的口袋,而且陷入了他最不习惯的山地环境。他忽然有了种大难将至的恐怖,正要对掌旗兵发令退兵,却已来不及了。 只见突然出现在两面山坡上的汉军弓弩手迅速开弓,箭如雨下。接着是步军从山坡上冲进匈奴军阵,匈奴骑兵在狭窄陡峭的山道中无法施展。双方战至午后,在死伤数十骑后,裕隆冲出了山谷。 一路司马率部追击数十里之后,才移军至沽水河一带,与给予呼韩浑琊所部重创的二、三路司马会合。 二、三路司马由卫青直接指挥,在西线茹县、广宁一带与呼韩浑琊所部展开大战。按皇上诏命,战事初期,西部都尉稍作抵抗,即放开一道口子,待匈奴军进入上谷后,便封死了塞上关口。 卫青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不争一城一池,重在取匈奴首级,呼韩浑琊的疲敌之策失去了效用。更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汉军的追击速度比匈奴军的奔驰还要快,他们甚至还未清点所掠资财,就不得不仓促撤退。 六月中,卫青调动二、三路司马,协同西部都尉,与呼韩浑琊会战于长城脚下。 汉军两万人马将呼韩浑琊的几路当户分割包围。无论是卫青还是呼韩浑琊都非常清楚,在没有任何地利可以依凭的开阔地带,唯有鼓足士气,奋勇杀敌才可能获得胜利。 卫青站在将旗下,铁青着脸,全神贯注地注视着战场的变化。他不断地发出激赏,以此来鼓舞汉军士气。呼韩浑琊也用取敌首级者赐酒一碗的话语来催动匈奴军杀气。 汉军采取车轮战术,每冲击一次,就有新的军侯率部来替换,从容有序地缩小包围圈,而匈奴军被包围在中间,疲于应战。双方的军队,犹如黑色的云团,被彼此的大旗牵动着,充塞在耳边的只有喊杀声和马蹄声。 双方士气空前的高涨,每斩获一首级,就割下耳朵挂在腰间,战事一直持续到第二天傍晚,双方死伤的士卒绵延数里,不惟汉军之战力让呼韩浑琊吃惊,匈奴军的顽强也让卫青感叹这个部族的彪悍。 战至深酣,双方的主将还没有直接对阵,呼韩浑琊才觉得自己遭遇的不是李广,也不是程不识。他觉得此次对阵的将领多谋善断,运筹帷幄,以克敌制胜为目标,不以独勇为快。 呼韩浑琊决计撤回到大漠去。在率部沿沽水河北撤时,他回首南望,发出了由衷的感慨:“汉朝有此将军,我族后患无穷啊!” 现在,卫青的中军大帐已经移到东部都尉的驻地女祁县了。 大约是凌晨卯时,女祁县城头不时传来打更人悠长的声音,街巷深处的鸡鸣则表明,新一天浴血的格杀即将到来。燕山横亘在城池的东北方,在微露的晨曦之下,更显得雄伟奇峻;阳乐河水从城池的西北角下流过,水声清晰地飘过城墙。 卫青手按剑柄,从守城的将士身旁走过,大家都本能地挺胸抬头,直视前方。城外的草原上,匈奴的帐篷被一堆堆的篝火映照得影影绰绰,火光中巡逻的队伍来往穿梭,井然有序。 想起出征的这些日子,卫青心里就很不平静,首战克敌的快慰让他回忆起行前那次壮怀激越的聚会。 这支军队的将领们也是耐人寻味的。除李广外,其他三位将领之间都有亲缘关系。公孙贺作为皇上的连襟,是卫青的姐夫;而公孙敖对卫青来说,更是有着救命之恩。 他的大姐、公孙贺的夫人卫君孺,受了卫子夫的委托,以公孙贺的名义在府上设宴为他们践行。 三位将军深谙卫子夫的用心,虽然他们都与宫廷有着某种关系,但他们更愿意用能力来证明自己,他们要靠手中的宝剑去赢得朝野的尊重。而皇上之所以义无反顾地将马邑之战后的首次大战托付给他们,也是出于这样的目的。 皇上这份信任沉甸甸地压在他们心头,尤其是卫青,更是感慨万千。他知道那些王侯对他统领大军就颇多非议,这些议论撕开了他用多年军旅生涯才弥合的伤口,从而让他对功名有着更强烈的期待。 那天,卫青喝了很多酒,那玉液催开了壮士长久以来被卑微地位所压抑的情感,点燃了炽热的烈火,伴着酒香,飘洒的是勇将撼地冲天的豪气。他在内心嘲笑那些纨绔子弟的鼠目寸光,他们怎么可能理解翱翔万里的鸿鹄之志呢?他们又怎么可能了解他十年磨剑的苦心孤诣呢? 第五章 军营中刀光剑影 当月影西移、摇动窗棂上的竹影时,卫青趁着酒兴,拔剑起舞,剑光闪闪,剑气潇潇,惊起夜宿枝头的群鸟,惊落竹叶上的露珠。公孙贺、公孙敖明白,年少时代留给卫青心灵的阴影太重,他的醉中狂舞,不过是蓄愤已久的宣泄。 一通舞罢,两人不约而同地上前握着卫青的手,那千言万语就化作一句简单而又铿锵的话语。 “初次上阵,还望兄弟保重。” 公孙敖道:“赖陛下神威,我军必大胜而归。” 三人笑了,这又是为什么呢?不是还没有出征么?用得着如此悲壮么? 这时候,他的大姐,公孙贺将军的夫人卫君孺进来了,催促道:“妾身为各位将军准备了茶水,请大家过来一饮。” 喝过茶水,三人的酒醒了多半。趁二位公孙将军在一旁叙话的时候,卫君孺把卫青拉到一边,悄声问道:“去看过你子夫姐了么?” 卫青点了点头。 卫君孺又问道:“到平阳公主那里去了么?” 卫青知道大姐话中的意思。他也明白,平阳公主孀居经年,十分寂寞和痛苦,但是他觉得,只有当上一个成功的将军之后,他才有资格去回应公主火辣辣的目光,才能最终填平他们之间的鸿沟。因此,在接到皇上的诏命后,他没有到公主府上辞行。他怕承受不了公主缠绵悱恻的目光,更不愿意她为自己的安危牵肠挂肚。 “还是等班师回朝后再说吧!战场上瞬息万变,生死未卜。何必让更多的人为弟弟悬着一颗心呢?” 卫君孺不得不承认兄弟说得有道理,遂转身对公孙贺道:“青儿虽说勇力过人,带兵也有十年之久,可毕竟是第一次独当一面。夫君虽说与他兵分两路,相距数百里,可妾身还是希望你们相互照应,平安而去,安然而归。”说着说着,就禁不住潸然泪下。 “看看!这又不是第一次,哭什么哭?再说卫青是夫人的兄弟,难道就不是为夫的兄弟了?”公孙贺不满道。 卫青扶着大姐,一股暖流顿时涌遍全身。童年的时候,他回到郑家,郑家兄弟欺负他,是两位姐姐处处护着他,这种情分是他封侯拜将也不能忘记的。他用男子汉的刚强抚慰着大姐柔弱的心灵,轻轻说道:“姐姐请放心,弟弟一定提着匈奴人的首级回到长安!” 现在,这些都已成为他战事之余最温馨的回忆。 一位军侯远远看见卫青,急忙跑上前来道:“参见将军!” “有何军情?” “禀将军,一切如常。” “匈奴人作战,向来神出鬼没,要防止他们偷袭。” “诺!” “士气如何?” “禀将军,现在大家士气高昂。大家都说,多年了,从来没有这么痛快地与匈奴人打过仗。” 卫青笑道:“你倒会说话,去吧!” “诺!” 回到帐中,卫青毫无倦意,他传来长史、东部都尉、上谷太守,待大家坐定后,卫青问道:“我军连日与匈奴作战,捷报不断,下一步我军该如何动作,不知各位有何想法?” 长史任安道:“多日鏖战,行军甚急,将士疲惫,依下官看来,把匈奴赶出上谷,驱逐到长城之外,指日可待。不如眼下在女祁县稍事休整,再作打算。” 东部都尉接着道:“长史所言甚是。此次大战,匈奴遭到重创。呼韩浑琊短期内不敢再生南进企图,休整很有必要。” “将军之言不无道理。然匈奴离我边城近在咫尺,难保大军班师后他们不会卷土重来。故下官以为,宜作纵深打击,致使其短期内难以恢复军力。”上谷太守道。 卫青将目光投向从事中郎李晔,问道:“中郎怎么看呢?” 从职务上说,从事中郎主军中参谋,他的话对主将的决策往往会产生重大影响,因此每逢帐中议事时,李晔都会考虑周密后才提出自己的主张。刚才大家说话的时候,他一直在听,在思考。在卫青点名让他说话的时候,他遂撩了撩袍袖道:“两军交战勇者胜。虽然我军一路追击,将士疲劳,不过以下官观察,我上谷一路的将士多为期门军,经十年磨砺,现行军速度和战力丝毫不逊于匈奴。我疲敌亦疲,故下官以为,应该继续进击,不可松懈。” “有理!”卫青兴奋地接过话头,“古人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为今之计,就要一鼓作气,否则就会功亏一篑。匈奴之所以屡犯边陲,在于我军总是满足于将其阻挡在长城之外。” 说到这里,卫青沉思了一会儿,然后望着帐外渐渐出现的晨光道:“诸位,据细作报告,匈奴人正在考虑的是如何退兵而不是与我军作战。而敌人要退出上谷,只有沽水河峡谷一条路可走,如果我军放出休整的消息,而暗地设伏于沽水两岸,则必可致敌于死地!” 他的一番话说得大家频频点头,这一路上,他们见识了卫青宏大的战略目光和精密的临阵部署,他们虽然从军多年,现在也不得不对卫青刮目相看了。 一连几天,女祁县城外的汉军营门紧闭,远远望去,不少将士在玩“投石”的游戏,不断传来笑声和呐喊声。城内的士卒在市令的带领下,到处购置好酒好肉,街市上人头攒动,熙熙攘攘,呈现出大战以来从未有过的热闹。而“卫青”则由太守陪同,堂而皇之地到县城北关的马市上挑选马匹。 太守赞道:“如果没有卫将军重创匈奴,女祁县至今恐怕还是战云密布呢!” “卫青”摇了摇头道:“说战云散去还为时过早,现在我们这不也是迷敌之策么?”两人相视而笑,向前走去。 “卫青”来到一匹马前,伸手托起马头,掰开马嘴,饶有兴趣地看了许久,才问一旁的马主人道:“请问这马是从何处来的?” 马贩子急忙近前,忙不迭地介绍道:“这马是从匈奴国来的,是匈奴马与大宛马交配而出,脚力好,速度快。” “比之关中马如何?” 马主人看了看“卫青”,觉得好像遇到了行家,于是又多了一些话:“看客官的样子,一定见过不少马。可这马比关中马好多了。它有三大,体格大,蹄子大,眼睛大。跑起来不仅速度快,而且平稳。通常是日行千里,夜走八百,匈奴人称之为神马。客官要是骑这马打仗,一定是百战百胜,如果是用这马跑商贾,一定会财源广进。” 两人正说话间,一个中年汉子过来拉着马主人到一边问道:“你可知道这位买马的人是谁?” 马主人大声嚷嚷:“还能是谁?不就是个马贩子吗?” 那人压低声音道:“你看走眼了!” “怎么了?” “你瞧那人的气度,像是做生意的么?”那人故意打住话头,见马主人抓耳挠腮,一副焦急的样子,才几分神秘地告诉他,“他就是近日追击匈奴人的车骑将军卫青啊!” “啊!”马主人惊叹一声,“这么说,在下遇见贵人了?” “可不!” 听说是与匈奴大战的卫青,马主人油然生出敬意,他拉着马缰来到“卫青”面前,慷慨道:“将军驱除匈奴人,救边民于水火,小人就将这马献给将军,请将军笑纳。” “卫青”见状,忙摆手谢绝。双方拉扯了很长时间,最后还是太守出面,让“卫青”收下此马。 这一切,早就有细作飞马驰报呼韩浑琊去了…… 又是一个黎明,启明星在天际闪着光芒,一轮残月悬挂在沽水河谷上空。偶尔从河边的密林处传来几声枭的哀鸣,愈发增添了恐怖的气氛。呼韩浑琊率领着数千人马,匆匆穿越峡谷,向长城脚下奔去。 战争,有时与其说是军事实力的较量,毋宁说是主帅心理的较量。单于此次把进军上谷的重任交给呼韩浑琊,就是看中他处乱不惊的大将风度。但是在遭遇卫青之后,他的方寸乱了,他从没有像今天这样迷茫过。 他捉摸不透这么多瞬息万变的阵法,也不知道汉军什么时候有了这样惊人的奔袭能力。他隐隐觉得,这支军队无论是从布阵的熟稔还是从作战的勇力上,都远远地超过了曾经闻名匈奴的李广。他们不给自己喘息的时间,而是紧紧咬住不放,这让他想起草原上的狼。 昨天,细作终于带给他一个好消息,说汉军停止了追击,在女祁县城驻扎下来,并且看见卫青在马市上买马。而与此同时,前方的细作回来报告说,汉军军纪松弛,毫无临战的气氛。呼韩浑琊依照往昔的经验判断,这支汉军也和他的军队一样,处于疲惫的状态,他们也需要一个休整的时间。 在与部将们反复商量之后,呼韩浑琊做出决定,在当日后半夜撤退,一口气冲出关塞。他要为兄弟们负责,决不能等汉军恢复之后再给他沉重一击。 呼韩浑琊的目的是清晰的,傍晚时分,他故意让士卒们把烤肉的火烧得很旺,在几里外都可以看得见,他要给卫青造成坚持作战的表象,而他们就在烤肉的飘香中悄悄地踏上了归途。 此刻,他正穿行在沽水河狭长的谷道里,突然有一种莫名的忧虑。是的,河谷太平静了,会不会隐藏着什么危险呢?他转头向紧跟在身边的部将问道:“汉军会不会在这里埋伏?” “不会吧?昨日卫青不是还在女祁县么?这里距那少说也有三百里,而且山路崎岖,卫青不可能在几个时辰内率数千大军赶到这里啊!” “不!还是小心为好。传令下去,警惕埋伏!” 看着传令兵向后面飞驰而去,呼韩浑琊狠狠地抽了战马一鞭,加快了行军速度。就在他走出不远后,心就“怦怦”直跳起来。他看见前面的道路被一堆巨石挡住了,他敏锐地意识到这不可能是山崩带下的石头。于是催动战马来到队伍前面,对正在指挥搬运石块的部将愤怒地喊道:“上马,赶快从河里趟过去!” 但是,这一切都已晚了。 他的军队刚刚下到河里,就听见对面山坡上传来战鼓的响声,接着密集的箭雨从密林深处射来,不少将士中箭落马,鲜血顿时染红了河水。呼韩浑琊挥动长枪,拨开箭雨,朝后看去,只见匈奴军队已乱作一团。 汉军从山上席卷而下,喊杀声在群山间回荡。匈奴军被分成几块,与汉军在狭长的谷道间展开厮杀。 展现在呼韩浑琊眼前的是一幅惨烈画面: 一位汉军士卒将长枪深深刺入一个匈奴人的胸膛,鲜血直喷到他的脸上,模糊了眼睛,而匈奴兵在最后一刻扑了上去,咬断了汉军士卒的喉咙,他们几乎同时落入河中。 一位匈奴兵被四名汉军团团围住,刀枪在生死搏杀中发出铿锵声响,匈奴兵一刀下去,一个汉军的胳膊从肩膀处断落,露出森森白骨,而他的身体也很快被其他三名汉军肢解。血的喷洒,肉的痉挛,让河滩水草瑟瑟发抖。 一位汉军与一名匈奴兵徒手搏斗,汉军一手死死揪住匈奴兵的长发,而另一只手将他硕大的耳环连同耳朵一起扯下;匈奴兵忍痛咬牙,将匕首插进了汉军的胸膛,当他们倒在地上的时候,眼里仍射出冷冷的凶光。 在过去的十年里,汉军用刀和剑、用热血和意志将自己从一头秦川牛变成嗜血的狼。 呼韩浑琊被激怒了,他的长枪上下翻飞,如蛟龙舞动,扫落一片汉军骑士。他冲进军阵,只见一位年轻的将军,身披黑衣玄甲,骑一匹黄骠马,挥舞着长剑冲下山坡,那人左冲右突,匈奴士兵就倒下一大片。他断定这人就是卫青,他明白自己上当了,昨天在女祁县城见到的那个“卫青”根本就不是他。 正在惊愕间,卫青已冲到他面前,厉声喊道:“来者可是呼韩浑琊?你还不快快下马投降,本将可免你一死!” 事已至此,战亦死,不战亦死。呼韩浑琊也不答话,挥动长枪,直刺卫青咽喉。卫青头稍稍一偏,然后挥刀挡开了枪尖,两人遂厮杀起来。 连战数十回合,两人都汗流浃背,难分胜负。这时候,一位匈奴部将喊道:“将军快走,冲过关塞,我们就有救了!” 呼韩浑琊拨转马头,向北逃去。走出不远,就听到一声惨叫,原来那部将为拖延时间,已被卫青击杀,头颅在空中画出一道弧线,就掉到河里去了。 在他的身后,是汉军震天动地的喊声:“活捉呼韩浑琊!” “活捉呼韩浑琊!” 山谷里起了狂风,太阳挂在灰蒙蒙的山头,匈奴军和汉军的尸体横七竖八地堆满了河谷,血水淌进河里或溅洒在水草间,弥漫着浓烈的腥味。卫青踩着血浆和泥泞,走过一具具尸体,不时地蹲下拂去汉军将士脸上的血泥,合上他们的双眼。 一位军掾前来报告:“此役斩匈奴人首级四百余。” “我军伤亡情况呢?” “我军也有百名将士阵亡,二百多名重伤。” “五百多条生命,就这样完了,”卫青长长地叹息道,“无论是我军还是匈奴军阵亡将士,都要好生掩埋。记住那些将士的名字,本将要为他们请功!” 卫青并没有就此收兵的打算,两天以后,他们就毫不犹豫地继续追击北逃的匈奴军,长驱直入大漠腹地。七天以后,汉军的铁骑就第一次踏入了匈奴人祭祀天地和举行部落会盟的龙城。 第六章 长公主情发春华 自从高皇帝和亲以来,在匈奴人的印象中,只有他们的铁蹄踏进中原的记录,还不曾有过汉军长驱直入,直取龙城的故事。匈奴人被这突如其来的打击弄懵了,他们来不及组织抵抗,就仓皇地撤往大漠深处,将一座空城留给汉军。 尽管如此,这毕竟是汉军扬眉吐气的奇功。他们将旗帜插在高高的土城墙头,欢呼自己的胜利。他们发现匈奴人祭祀天地的“圣城”竟是这样的简陋和荒凉,不用说楼阙嵯峨,也不用说城门堂皇,就连一块城砖都找不到,四处留下的只是穹庐拆除时的痕迹。 卫青的行营就驻扎在龙城东北的城墙脚。在刚进城的时候,李晔就部署好了岗哨,随后他就亲自来布置行营了。 他在帐中摆上案几,点燃了灯火;他摊开《孙子兵法》——那是皇上赐予韩安国、出征前韩安国转赠给卫青的;他在屏风挂上行军图,图上的方位表明,他们离长安已经很远了;他在帐内铺上地毡,以供参加军事会议的各路部将就坐。 其实,论起年龄,李晔要比卫青年长将近十岁。但是这一路打下来,他被卫青的韬略折服了,他觉得作为军中幕僚,能为卫青做这一切,就是忠于皇上。 李晔刚刚收拾妥当,卫青就从门外进来了,他连忙上前施礼。 卫青看着帐内的一切,脸上露出高兴的笑容。他十分看重李晔,并总是在关键的时候听取他的见解。此刻,他最关心的是云中、雁门和代郡的消息。 “两位公孙大人和李将军有消息么?” “将军!”李晔不知该怎样把知道的情况告诉给卫青,他的声音沉重了。 “怎么了?” “虽说我军此次出征已获大胜,然从云中、雁门和代郡来的消息却不容乐观。公孙贺将军刚出云中,就遭遇了伊稚斜的阻击,双方虽无伤亡,然匈奴骑兵的速度很快,为汉军所不及,所以公孙贺将军只能望敌兴叹,无功自守;公孙敖将军则为敌所败,损失惨重;最为惊险的是李将军,他沿用以往的经验,让部属散在雁门关外的长城脚下,试图引诱敌人,孰料他被匈奴军暗中包围,自己也被俘,匈奴人用狩猎的网盛之,置于两马间。将军装死,走了十几里,趁匈奴人大意之际,才得以逃脱。” 听完李晔的叙述,卫青睁大眼睛惊道:“这么说,其他三路都出师不利了?!”他颓然地跌坐在地毡上,良久没有说话。对皇上来说,他要的不是局部的胜利,而是要全局的结果。因此,将士们用血换来的战绩充其量也只能算是小胜,并没有实现皇上的意图。不仅如此,他觉得战场形势骤然变得对自己十分不利,他要尽快做出部署。 “事已至此,中郎看当前战势如何?” “其他三路的失利导致我军已成孤军深入之势,倘若匈奴人回过神来,集中兵力收复龙城,我军必然危机。依下官之见,今夜就应疾行撤回上谷。” “本将也是这样想。此次出兵,我军败于节制分散,各自为战。回到长安,本将一定要明奏皇上,尽快恢复太尉府。” 说到这里,卫青站了起来,果断地对李晔道,“传令下去,今夜二更造饭,四更撤军,有贻误者,斩!” “诺!” “慢着!让军中市令将酒肉分发下去,让将士们饱餐一顿再行撤退。还有……留十面军旗,插在龙城高处,给敌军造成我军驻扎的假象。” 李晔走了,卫青的心躁动起来。连日来纵横驰骋的场景,对中途撤军的扼腕,交织成复杂的思绪,煎熬着他的情感。他走出帐篷,抬眼望去,天空像一张巨大的穹庐,笼罩了茫茫的草原,军士们埋锅造饭的炊烟阵阵飘来,使卫青的眼睛有些酸涩。从浓浓的夜色里,传来狼群呜咽的声音。 卫青走了,他连辞行都没有,这让平阳公主很伤心,在听到大军远行的那一刻,她甚至决心即使他封了侯,拜了相,也绝不理他了…… 可她很快就发现,所有的誓言都抵不住对卫青的思念,所有的怨恨都挡不住心的跟随。 昨夜,她在梦中朦朦胧胧地看见卫青从前方回来了,他们惬意地漫步在上林苑。 云在他们的头顶轻轻飘荡,好像在说,你们缓缓地行啊悠悠地走,不要辜负了这良辰美景。 风在他们的脚下翩翩起舞,好像在说,你们悄悄地看啊静静地听,莫打扰了佳人的低语呢喃。 他们双双醉入花丛,卫青揽着公主的细腰,公主丰润的红唇落在他的额头;卫青用胸怀温暖着公主的脸颊,公主甜蜜地依偎在他的怀抱。 忽然从远处传来战马的嘶鸣声,卫青就无法陶醉在公主盈袖的芳香里了,他轻轻抱起公主,放在鲜花铺就的地上,然后独自翻身上马,顷刻间驰入遥远的天际,从云中传来他深情的呼唤:“等我归来……” 公主一个激灵就醒了,她说不清这梦意味着什么。望着帷帐,她追忆着每一个细节,不愿丫鬟打扰她享受那种酸酸的幸福。那是一种只有经历了孤独寂寞后才品味得来的感觉,却也只有在孤独中才有意思的品味——痛并缠绵着。 她有时候觉得人的一生充满了未知数,可刘家的女人怎么总摆脱不了悲凉的梦魇呢?几年前,姑母窦太主失去了陈午,而两年前,她也失去了丈夫曹寿。姑母虽然年过五旬,却有一个董偃陪着,而她的卫青至今仍然在躲着她。 其实她也明白,这种煎熬完全是自己甘愿承受的,早在曹寿活着的时候,早在卫青还在做骑奴的时候,她就为他的雄健所迷醉,为他的气度所倾倒,何况他现在已是皇上垂青的将军了。与其恨他,倒不如就这样苦苦地恋着…… 她多想听到前方传来卫青的消息。哪怕是一次小小的胜利,都足以慰藉她焦灼的心灵。 她怀着这样的迫切走进了未央宫前殿,包桑立即上前迎候。 公主很温柔地问道:“皇上在忙些什么呢?” “皇上在看前线战报呢!” “前方的战事如何?” “这……公主还是问皇上吧!” 一听这些话,她的心顿时就七上八下的,她担心卫青第一次出征就不顺利,甚至担心……她不敢再往下想,就跟着包桑进了殿门。 刘彻正聚精会神地看着战报,清晨的阳光照在大殿内,衬托出他高大的身影,这让她瞬间想起了平定七国之乱时的父皇。是的,他太像父皇了。她透过他眉飞色舞的表情判断,一定是前方有了振奋的消息,只是她不确定这消息来自哪里。直到刘彻拍着案头狂喜地喊道“卫青!朕没有看错你”时,她悬着的心才落了下来。 “好卫青……”平阳公主在心中呼唤。 刘彻转过身就看见了平阳公主,他知道她是为卫青来的,却还是煞有介事地问道:“皇姐怎么进宫来了?哦……朕明白了……” “皇上明白什么了?” “皇姐比朕清楚啊!” 平阳公主有些不好意思,脸上泛起团团红晕:“皇上取笑臣妾了。” 刘彻收了笑容,对包桑说道:“你先退下,朕要与公主说话。” 在宫娥和黄门们都退下后,刘彻兴奋地告诉她,说卫青率军在上谷以北的沽水河谷伏击了匈奴军,斩首四百余,现正在追击残敌。 “朕刚刚登基时就说过,欲成大业,非少壮有力者不能为之。可朝廷中总有人说,骑奴出身的卫青不能带兵打仗。朕相信经过这次战役,这些议论都会烟消云散,而母后那里也会对卫氏姐弟刮目相看的。” 他并不回避公主与卫青之间那种若即若离的暧昧,打趣道:“这次回来,皇姐与卫青可以喜结连理了吧?” 公主掩口低声道:“还不知道他是如何想的呢!” “这有何妨!朕赐婚便是。这个证婚人就由朕来当如何?” “焉有兄弟为阿姐证婚之说?” “呵呵!皇姐希望月老出面呢!”刘彻说着就笑了,“朕还要感谢皇姐为朕送来一位温柔娴静的夫人和一位力敌万军的大将呢!” 平阳公主尽情享受着刘彻对卫青的赞誉,她何尝不想与卫青早日共度良宵呢?只是一想到母后的门第之见,她就高兴不起来了,幽幽道:“尚不知母后如何想呢?” 两人正说着话,包桑进来奏道:“皇上,长信殿詹事来了,说太后正询问前方的战事呢!” “朕正要去母后那里。传朕口谕,移驾长信殿,公主与朕一同前往。” “诺。” 太后对他俩的到来十分高兴,她拉着女儿的手亲切地询问她的生活起居,一想到女儿早早孀居,就情不自禁地流下了泪水。平阳公主陪着母亲流泪——为了母后的牵挂,也为了自己的命舛。直到刘彻把前方的消息禀奏给太后时,她的情绪才缓了过来。 “哀家听说,单于此次兵发上谷,主要是因为张骞出逃的缘故。哀家担心,隆虑会不会受到牵连。” “前次,匈奴使节左骨都侯曾经对孩儿说过,三姐在匈奴德惠广布,很得人心,母后就不必太担心了。” 其实,刘彻的担忧绝不亚于太后。二十多年了,他再也没有见到过隆虑姐姐,记忆深处留下的依然是她十六岁时的模样。可他知道,坐在皇帝这个位置上,他就代表国家,面对匈奴的入侵,他唯一的选择就是战争。 “卫青此次初试锋芒,就大获全胜。当年孩儿看着三姐远走他乡,心怀怨恨,如今终于可以雪心头之恨了。” “但愿她平安。”太后拭了拭眼角的泪水,她显然也被刘彻的情绪感染了,由衷地称赞皇上的知人和用人,“由此观之,卫青确为大将之才。” “大军班师后,孩儿要赏赐有功将领,要委以卫青重任。” “应该!应该!自大汉开国以来,何时有今日这样的扬眉吐气呢?” 可是,当刘彻将平阳公主与卫青的婚事提到太后面前时,她的脸色顿时就严肃了。她端起消暑汤,把本来就凉了的汤水吹了又吹,不再说话。她心中还是打不开那个结,她不能容忍一个骑奴出身的男人做了自己的女婿。 “不行,”太后用清凉的消暑汤平静了一下自己的情绪道,“先帝当年为平阳择婿时,就选定了曹寿,那是因为他是仕宦之家。现今平阳已孀居两年,另择佳婿未尝不可,但必须选择王侯世家才是。卫青虽有治军之才,毕竟根基不正,怎么能够与皇家结亲呢?” 为卫氏姐弟的出身问题,刘彻已与太后发生过几次争论,他原以为随着卫青地位的变化,太后会改变自己的看法,殊料她竟然不留些许余地。 可她是太后,他只能用劝告的语气陈说自己的理由:“古人云,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追溯起来,我朝哪位大人不是百姓出身呢?孩儿的祖先,当初也不过是个亭长。” “放肆,你怎可如此妄议先祖,高皇帝斩蛇之事,你忘记了么?” “孩儿不敢。” 平阳公主于是伤心起来,她感慨皇室的桎梏。回想起刘彻与阿娇的婚姻,自己与曹寿的结缘以及隆虑妹妹远嫁异乡,哪一个不是与国政纠缠在一起呢?有谁考虑过他们的感受呢?有谁顾及到他们的幸福呢?母后不是不知道她与曹寿在一起的痛苦和无奈!可…… 平阳公主不敢再往下想,她也不想让皇上为难,于是站起来走到太后面前,深深地施了一礼道:“母后不必为孩儿担忧,孩儿觉得现在就过得很好,很安静。” 她又回转身来对刘彻道:“皇上国事繁忙,日理万机,臣妾不能为皇上分忧,已感惭愧,怎能让皇上为臣妾的琐事分心呢?时候不早了,臣妾也该回府了。” “皇姐!”刘彻追到殿门口,见平阳公主没有回头的意思,就急忙对包桑喊道:“用朕的车驾送公主回去!” “不!用哀家的凤辇。”太后道。 第七章 沧桑尽在酒时语 当李广走出廷尉诏狱时,他望着初秋的天空,贪婪地呼吸着清新空气。在与匈奴鏖战的年月里,在未央宫守卫皇上的日子里,他整日里思考的就是如何克敌制胜,保境安民;如何守好宫闱,侍奉皇上。他从来不曾认真地看一看头顶的高天流云,也没有机会感受秋风染黄大地的力量。 这些往日从不在意的景物,如今在他眼里却格外的亲切。 十几天牢狱生活,让他好像重活了一世。 这些日子,他对自己的命运做了各种猜想,他并不打算为自己开脱,与初出茅庐的卫青相比,他感到十分惭愧,而被匈奴人俘虏,更让他无地自容。当被廷尉府判定为死罪时,他已绝了求生的念头。只是他不甘心,自己就这样死在人生最失败的时候。虽说是罪当其罚,可这样的结局也不免悲哀。可现在他竟罪后余生,活了下来。 太阳就这样照在头顶,秋树是这样的亲近,甚至连身后的牢门在这一刻都少了些许冰冷。 “祖父!” 听见孙儿李陵的呼唤,李广流出两行热泪:“你怎么来了?祖母呢?” “在那边!” 顺着李陵的手看去,他的心就禁不住战栗了。仅仅十多天的时间,她的鬓边就添了不少白发,憔悴的脸色表示在他入狱的这些日子里,她不知承担了多少精神重负和心理压力。她由于悲伤而挪不动脚步,只能在那里饮泣。李广拉着李陵走到夫人面前,她终于无法忍住一肚子的委屈而哭出了声音。 “你这是干什么呢?老夫不是好好的么?” “妾身就是觉得老爷冤枉。”夫人擦干眼角的泪水。 “何来冤枉?皇上把大军交给老夫,老夫却只带回一半人马,不该治罪么?” “孙儿也觉得祖母言之有理,这些年来,祖父一直在边关打仗,立了多少功勋,朝廷不曾赏赐也就罢了,这回偶有闪失,就让廷尉府治罪,这公平么?”李陵跟在后面为祖父鸣不平。 “煌煌大汉,哪有以功抵过的道理?皇上若是这样,今后还怎么治理天下?”说话间,他们已来到停在牢狱外道口的车驾旁。家丞早已在那里候着,看见李广,他只是默默地上前搀扶。 “你这是干什么?老夫还没有老到需要搀扶的地步,你还是照看夫人去吧!”李广说罢就上了车驾,李陵骑马在后面跟着,直奔尚冠街的府第。 一路上,秋叶飘零,金风飒飒,想起出兵时,长安还是碧树葱茏,绿荫遮道,一场大战下来,渭水已生起了秋风,夏日也已经走远了,而他也由将军沦为阶下囚。此景此情,使李广的思绪怎么也平静不了。 元光六年六月的一仗,对他来说不啻为一生最大的羞辱。 早年,李广在云中、上郡一带做太守,家小都随他四处漂泊,后来他当了未央宫卫尉,才在这尚冠街深处找了一处僻静的地方盖了几栋房舍,把家人安定下来。从外面看,李府虽鸱吻高翘,虎面辅首,青砖铺阶,可进去之后就会发现,与那些王侯将相的宅院相比,要寒酸多了。 但是,他从来没有感到尴尬,而他欣慰的是,几个儿子都很争气,大儿子李当户、二儿子李椒、小儿子李敢都做了军中的骑郎。可惜当户早殇,只留下了遗腹子李陵,虽然仅仅只有十岁,却知礼习武,很有壮志。 他遗憾和痛心的是,打了一辈子的仗,却栽在了自己十分熟悉的雁门。因此,八月,从前线回来后,他就让李敢缚了自己,向皇上请罪。 在廷尉府审理时,他对自己的失职之罪供认不讳,倒也没受刑枷之苦。现在,当车驾在街头缓缓行进的时候,他仍然拂不去负罪感。 车驾在府院门口停下,迎接他的除了李椒和李敢外,还有接替了他卫尉之职的韩安国和灌夫的儿子灌强。患难见人心,他入狱之后,他的族兄李蔡一次也没来看过他,可是韩安国来了,灌强也来了。 李广刚一下车,灌强就上前一步跪倒在他面前:“参见叔父大人!” 李广赶忙扶起灌强:“老夫戴罪之身,岂敢承受贤侄如此大礼?起来!快起来!” 韩安国的目光掠过李广的额头,不禁感叹岁月无情,连道老了,老了。 李广凄然一笑道:“李陵都十岁了,能不老么?快!进去说话!” 几样菜蔬,一鼎老酒,几巡之后,韩安国将憋在心头多日的话袒露在李广面前:“皇上此次用兵,原是对将军寄予厚望的,为何结局如此?” 李广将一爵酒灌进腹中,长叹一声道:“说来都怪老夫轻敌。将军可曾记得老夫当年在上郡时,就常常以散兵麻痹匈奴人。此次原想也用此计引诱敌军,孰料匈奴军舍小袭大,将我军拦腰斩断。” 那是多么惊险的一幕,现在想来,他仍然心里有些后怕。 当他将小股士卒散落在一片开阔地时,就对即将展开的战势在心里做了乐观的勾画。他故意让旗手将写了“汉”字和“李”字的大旗插在最惹眼处,以吸引匈奴军来袭。但是,整整一天的时间,他都没有看到匈奴军的影子,山坡上出奇的宁静,这让一向很自信的李广变得不安起来,一种不祥的预感爬上他的心头。 “不好!”李广心中“咯噔”一下,脸色顿时变得十分难看。 “上马!回大营。” 但是一切都晚了!匈奴左屠耆王对李广的计谋置之不理,他命令当户们直接进攻了李广军的主力,并将他的七八千人包围起来。等李广明白过来,赶去救援时,映入他眼帘的是尸横遍野的惨景。 李广的心一下子变得十分沉重,他迅速召集司马,向匈奴军发起反击。可大军行至勾注山下时,又遭到了匈奴军伏击。 军臣单于对于李广的重视远远超过其他人,他相信人心是可以变的,只要他用一颗坦诚的心对待这位刀箭染了无数匈奴将士鲜血的将军,他同样可以将刀箭转过来举向汉军。因此,他下令一定要活捉李广。 当然代价是惨重的,李广在射杀了大量匈奴人后,在一道土梁前被绊马索放倒。在跌下马的那一刻,他屏住呼吸,紧闭眼睛,甚至僵硬了身体,任由匈奴的千夫长将他放进了狩猎的大网。 “唉!单于要活的,他怎么偏偏就死了。”千夫长惋惜自己失去了一次立功的机会。 “说来也真奇怪,一个身经百战的将军,怎么就经不住一摔呢?”百夫长也疑惑的自言自语道。 千夫长叹了一口气道:“算了,大单于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还是用网抬回去听凭处置吧!”…… “匈奴人抬着老夫,大约走了十余里的样子,老夫暗中发现有一匈奴小儿骑马在旁,遂趁押解之人不备之际,腾身而起,跃上马背,南逃而归。”李广追忆起自己的脱险经过,不由得侥幸。 押解的匈奴将士懵了,他们眼睁睁地看着李广翻身上马,飞奔而去。 “我的马!我的马!”小儿望着李广逃去的方向哭叫道,“他骑走了我的马呀!我的马……” 匈奴人这才明白,李广根本没死,只是在诈死寻找时机逃脱。 “老夫用六支箭就一连射落六个匈奴人,其余人纷纷拨转马头向北逃去。回来后,老夫自缚面圣,想以死谢罪。岂料皇上开恩,没有将臣治罪!”李广斟满一爵,眼里充满了感激。 “什么没有治罪?廷尉府以祖父损兵折将、被匈奴所俘为由,要判祖父的死罪。多亏灌世叔从蓝田庄园中拿了上好的玉,加上叔父的千金才使祖父免去死罪,最后还是被皇上贬为庶人!”李陵只管自己说得痛快,未曾注意到李敢和灌强的眼色,及至觉得自己失言时,发现李广已怒不可遏了。 他的自尊受到强烈的冲击,他狠狠地捶打着自己的胸膛道:“你们为何要这样,老夫报效朝廷,早将生死置之度外。此次失利,老夫自知上对不住皇上,下对不住死难的陇西子弟,本就没有打算活着。原以为是皇上开了天恩,孰料却是你们用重金赎了老夫一条性命。与其这样,倒不如死在狱中还好些……”李广连连顿足,叹息声弄得大家都不知所措,夫人更是涕泪沾襟。 李敢生气地看着李陵道:“都是你瞎说,看看……” 韩安国明白,这样的场合只有自己出面,才能平复李将军的心火。他急忙上前抚慰道:“将军也不必指责他们。死还不易么?不劳刀斧,牢狱的墙壁就可以轻易结束性命。可这是将军希望的结果么?大丈夫当战死疆场,才不枉一生。” “当初在睢阳时,在下因劝谏梁王而被投入牢狱,有一狱卒屡屡侮辱在下,在下就笑其目光短浅,仗势欺人,说死灰也会复燃!他却立即回道‘即溺之’。没过多久,梁国内史空缺,朝廷复拜在下为梁国内史,那狱卒听到后想逃跑。在下威胁说,如果他不归来,在下将灭其宗族,后来他肉袒谢罪,在下就没有怪罪他了。倘若当初在下图一时之意气而自裁,岂能有今天之语乎?” “话虽如此,可老夫这心结……” “其实灌强和李敢也说不上有错,将军久在边关,大概还不知道前两年朝廷府库空虚,入不敷出。张汤等谏言皇上下诏,可以以重金赎身,所以……” “别人怎么做,老夫管不着。可李家如此,让老夫颜面扫地。” “将军言重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将军可知,自汉军班师后,匈奴又从渔阳犯境,杀我吏民。在下素知将军志在疆场,岂能因此而负了百姓呢?” “老夫这就奏请皇上,率军到渔阳与匈奴决战,以雪雁门之耻!”可一想到自己已是庶人,李广又灰心地跌坐在席上了。 韩安国道:“将军之心,天日可鉴。只是眼下时机未到,皇上已下诏任在下为材官将军,屯兵渔阳,修筑堡垒,以做御敌之备。” 李广一听,那颗刚沉下的心又如脱缰的野马,想着上阵杀敌了。他随即表示愿协助韩安国戍边:“大丈夫苟活于世,如无作为则与狗彘何异。老夫不求封侯拜将,只求效忠朝廷,哪怕是做一小校,亦无怨无悔。” 在场的人无不动容,韩安国更是心潮澎湃。他满斟酒酿,万千感慨都化在这玉液琼浆之中了:“请老将军饮下此杯,在下才好说话。” “这么说,将军是答应老夫的请求了。”李广一饮而尽,眼睛直直地望着韩安国,“不要看老夫年迈,但仍可以拉三百石强弓。” “将军英雄一世,就是匈奴人听到了将军的名字,也胆战心惊。在下与将军在北地戍边多年,岂能不知。只是……” 李广一听便急了:“莫非将军反悔了?” “老将军少安毋躁,且听在下把话说完。如将军要做在下的幕僚,在下自然是喜出望外,不过据在下所知,皇上在做太子时,就十分仰慕老将军。此次将您与公孙敖一同贬为庶人,一是因为此役与皇上的构想差距太大;二是如同当年诛王恢一样,为了给朝野一个交代。不用多久,皇上还会起用将军的。” “世叔言之有理。就是父亲愿意做幕僚,皇上也不会答应的。父亲不如在家休息,以待时机。”李敢接着韩安国的话说道。 这时候,灌强也上前说话了:“家父在世时,也十分仰慕世叔为人。小侄在蓝田山中的庄园为世叔安排了居处,世叔若不嫌弃,就到那里住些日子,看看书,打打猎。待皇上心情好转,一定会重召您回朝的。”…… 韩安国总是看得更远,面对李广,他也是无话不说。 “不瞒将军,对雁门之失,在下也曾思考过。将军也可在这段时间对此役加以梳理,从中吸取教训,切不可再墨守旧规,给敌以可乘之隙。” “将军言之有理。”李广再次举爵相邀。 这酒一直喝到太阳西斜,李广的心情才渐渐平复下来了。是的,他需要一个僻静的去处,来总结此役的教训,他也需要一段时间,去回顾自己的一生。 可他还有一个疑惑。他不明白,韩安国官至御史大夫,后来又署理国政,就因为一次意外坠车,就不得不从中尉做起,如今又被外放边关,这究竟是为什么?走出大厅的时候,他悄悄把韩安国拉到一边,问了这个问题。 韩安国坦然地笑了笑,捋着胸前的美髯道:“将军看看在下岁齿若何?说风烛残年为时尚早,可毕竟也是夕阳晚景了。在下在御史大夫署中时,常听皇上说,兴大汉者,非少壮有力者不能为之。虽是刘氏龙脉,但皇上的性格与先帝不同,他喜欢年轻人,似我等只能聊尽余力,多为朝廷做些事情了。至于宦海仕途,早已淡若浮云了。这次到渔阳屯兵,一方面是皇上的意思,另一方面,也是在下不愿将余年消磨在觥筹交错之中。” 李广若有所思,透过淡泊的话语,他看到了韩安国进退自如的胸怀,不禁问道:“家小呢?也带去么?” “是的!这一去,在下就以边塞为家了。” “何日启程?” “三日后。” “好!”李广回身招呼李敢,“牵老夫的马来!” 不一刻,李敢牵着一匹栗色的战马来到院中,李广接过马缰,对韩安国道:“这是老夫从匈奴小儿那夺来的战马,今日老夫将它赠给将军,留个纪念。” 韩安国接过马缰,慨然道:“恭敬不如从命,愿将来我们重聚在长城脚下。” 他跃上马背,作了一揖,便扬鞭催马出门去了。从身后传来李广沙哑的声音:“三日后,老夫来为将军送行。” 第二天,韩安国到未央宫向皇上辞行,在塾门等了一会儿之后,黄门出来告诉他说皇上与卫青一早就出去了,韩安国遂将上疏递给了北阙司马。 他望着阙楼上的玄武,万千思绪涌上心头。岁月悠悠,一转眼又过去了八年,这是他人生最辉煌的八年,也是新政推行最见成效的八年。无论是在大农令任上,还是在御史大夫任上,皇上对他的信任远远地超过了身为丞相的田蚡,甚至比当年的窦婴也有过之而无不及。 此次皇上点他为材官将军,屯兵渔阳,让他的心灵获得了莫大的慰藉。皇上又一次召他到宣室殿,话里都是君臣之间的情谊。 “朕知爱卿年岁已高,万里赴戎机,朕亦于心不忍。然李广获罪,边将缺乏,故东线军备,非爱卿莫属。” 感受着皇上的信任,韩安国只有频频点头。他平时行重于言,如今更找不到合适的话语,末了他就只说了一句话:“谢皇上隆恩。臣当恪尽职守,固我边城。” 霜志依旧在,可以对长天。 不管皇上在哪,他都相信皇上一定会感知这份忠诚。在看了北阙一眼后,他毅然转身,朝司马门外走去。 韩安国的判断没错,战局不仅让刘彻失望,更多的是震惊。四路大军除卫青外,其余三路不是为敌所败,就是无功而返,就连他十分敬重的飞将军李广,也险些做了匈奴人的俘虏,这不是为单于所笑么? 屈指数来,他已近而立之年,还不能对匈奴有一役之胜,这是他最为愤恨的。 于是,关于班师后大宴功臣的承诺取消了,取而代之的是对将军们的惩罚。而唯一让刘彻感到欣慰的是,卫青创造了首战即胜的战绩,开创了汉军深入敌境打击匈奴人的先河,而且一度还占领了匈奴的龙城。这无论从战局上还是在精神上,都给匈奴以重创。更重要的是,再也没有人对卫青持怀疑的态度了。 早朝时,包括薛泽、张敺、公孙弘在内的群臣盛赞皇上知人善任,于是卫青被赐爵关内侯,成为朝野瞩目的新星。 主管封赏的汲黯在查阅汉初以来的封赏记录时惊异地发现,高皇帝时娄敬因主张和亲而曾获得过这一殊荣。一样的爵位,一为和而封,一为战而赏,但它所表达的是汉匈之间一种新的、不同以往的关系。 他的发言在刘彻心头引起共鸣,而刘彻想到的是更深一层,他要以这个赏赐为起点,去翻开汉匈关系新的一页。他心头再次响起盘桓了十几年的声音:兴大汉者,非少壮有力者不能为之。因此朝会一散,他就在卫青的陪伴下去了期门军军营。 他要检阅这支倾注了心血的劲旅,更要犒劳那些披着征尘的将士。这不仅因为他们是他登基以来在对匈战争中唯一获胜的军队,还因为他要和卫青就今后的战争准备作一次深入交谈。他相信经过这次大战,卫青一定有许多话要说。 期门军的营地就在长安附近,当卫青以骖乘的身份,带领浩浩荡荡的犒军队伍走近营寨时,刘彻的热血沸腾了。展现在他面前的是秋风中猎猎招展的“汉”字大旗和“卫”字将旗;是由各路司马统领的骑兵方阵;是兵戈林立、寒光闪闪的步军方阵;是由弩机和弓箭手组成的强弩方阵。 各大方阵中隔出一条宽阔的通道,以供皇上检阅。让刘彻尤其感动的是那一张张青春的面孔,似乎还留着浴血的征尘。这让他想起了元光二年夏天将士们艰苦操练的情景,更想到了新制失败后,这些子弟伴随他度过的一段艰难岁月。 同样是阅兵,但他这次感觉真不一样。虽然他们这次取得的胜利不算辉煌,但他们才是汉军真正的精神和希望。 刘彻在卫青的陪同下走过军中长廊,来到骑兵方阵前,他发现站在前列的战马体格高大,鬃毛竖起,脑门上有两个明显的漩涡;并且胸部宽阔,腿脚硕长,比后面的战马整整高了一个头。他拉了拉笼头,那马就十分亢奋地发出长长的嘶鸣,与它并排站立的马匹立即右蹄高高抬起,一呼百应地朝着同一个方向长啸。刘彻立刻被这马的气势吸引了。 卫青见状,立即上前介绍道:“这是与匈奴作战缴获的战马,据俘虏说,这是匈奴马与西域马交配而成的品种。” “这样的马一共有多少匹?” “不过百匹。” “太少了!”刘彻挥了挥手道,“今后与匈奴作战,要多缴获马匹。并告诉韩安国,要他在边关多购这样的战马。” “诺。” 第八章 风流当属情中人 刘彻来到步军方阵前,他发现那些兵士手中的兵器在阳光中泛着青色,远远地就觉得一股寒气从锋刃中袭来。 刘彻从一位士兵手中拿过战刀掂了掂,正端详间,卫青在一旁道:“皇上,这刀也是从匈奴人手中缴获的,臣也曾试用过,虽然比我军兵器稍轻,却锋利无比,削铁如泥。据匈奴人说,他们在铸刀时加入了一种叫做精钢的东西,所以他们所铸的刀剑,不仅锋利,而且极其坚韧,不易折断。” “那这精钢从何而来?” “臣已打听过了,在雁门郡城外有一座勾注山,就产这种含有精钢的石头。当地人不知其妙,只当沙石卖给匈奴人。” “如此精妙之物竟为敌国所用,立即命少府寺遣人采集,打造兵器,以充军用。” “皇上圣明。” 沿着各个方阵走了一遭,刘彻觉得心境开阔多了,他开始对这场战争有了新的评价,虽说此役不尽如人意,可最大的收获莫过于对匈奴的了解。建元元年在细柳营阅兵时,他就曾提醒大家,只有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可是,怎样才算是知己知彼呢?卫青让他有了更深的感触。知己知彼不仅仅是要了解敌国,更要善于将敌之优势化为我之优势,他很欣赏卫青这一点。他转过身来由衷地赞道:“爱卿这一仗没有白打,比取匈奴人首级更有意义。” “一切皆是皇上运筹帷幄,臣不过是遵照皇上旨意执行而已。” “爱卿不必如此。你的话让朕想起了当年夜郎自大的往事,朕现在明白了,我朝也会犯这种毛病。譬如李广,守旧而不知变,轻敌而不自醒,结果让万名将士损伤一半。看来,朕一定要找个机会,让你向大家介绍一下匈奴的国力、军力。否则,以己之浑浑噩噩,焉能布阵领兵,更枉论克敌制胜了。” 这一番话说得卫青十分激动:“其实众位将军各有所长,臣若非军中各位协力同心,时时提醒,亦会无所作为。” 这就是卫青,他没有世家子弟的不可一世,他有不矜不骄,对士大夫有礼,对士卒有恩的品格。从进入营地开始,他只听得到士卒喊“皇上万岁”的声音,而不曾有一声“将军威武”的呐喊,这也是他比周亚夫明白的地方。这个阅兵,不仅仅是犒军,也是检验人心的过程。 “朕准备了酒肴,以慰有功将士。”于是,汲黯奉旨宣诏,对班师将士表示抚慰。 任安率众将拜倒在地,高呼“皇上万岁”。 “请长史宣示皇上的盛意。”汲黯大声道。 任安、李晔立即吩咐下去,顷刻间,御酒的封签被启开,浓浓的酒香随着秋风在营寨中弥漫。 阅兵结束后,卫青对刘彻说道:“皇上亲自劳军,令臣铭感肺腑。臣在帐中略备薄酒,为皇上接风。” 刘彻爽朗道:“孟子曰,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朕今日也与众乐乐吧。” 酒是皇宫的御酒,菜却是卫青在山中猎取的野味。君臣相语甚欢,席间,汲黯频频向卫青举杯。 卫青很不安,忙不迭地回敬道:“汲大人过奖了,卫青能有今日,应该感念大人!” 汲黯道:“人之可贵,在自知之明。山不拒寸土而见其高,海不拒细流而见其涤。卫将军海纳百川,修为正己,方有今日。” 酒宴之后,刘彻屏退左右,只留下汲黯。他一边喝着热茶,一边问道:“爱卿首次出征,一定感触颇多,你有何话,尽可说来,朕恕你无罪。” 果然,卫青趁着酒兴,就把那憋了多日的话说出口了:“臣多日所思,为何我军以胜敌之众而未达克敌之果?依臣观之,其不利者有三。兵法云,教道不明,吏卒无常,陈兵纵横,乱也。我军虽有四万之众,然众军各自为战,将自为战,节制不一,此其一也;我军虽有期门军可与匈奴对垒,然其他各军战马脚力,士卒战力,尚显不足,此其二也;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易其事,革其谋,使人无识;易其居,迂其途,使人不得虑,时移势异,因时顺便,乃制胜之道。而我汉军除期门军之外,其他各军皆沿旧制,战法守旧,因而不能取胜,此其三也。” 卫青在那里滔滔不绝,刘彻这边听得入神。他先还是正襟危坐,神清气定,渐渐地身体前倾,目光随卫青的话语而流动起来,到后来竟不知不觉地移到了卫青对面。 “卫将军所言,乃我军未获大胜之症结,也是臣这些天来思虑的事情。自建元二年以来,太尉一职一直空缺,因此臣请皇上早做定夺,对诸军节制有所决断才是。”汲黯并没有直接谏言卫青担任太尉,卫青初战即胜,固然可喜,然太尉乃三军之首,不可不慎。 “卿之所言,正合朕意。”刘彻把话题引向深入,“不知卫爱卿对整治军备有何看法?” 卫青从席间站起来,走到刘彻面前道:“依臣愚见,当前要务在统一军政。自皇上重启新制以来,太尉一职一直空缺,煌煌大汉,岂能无三军中枢?所以,臣以为恢复太尉之职迫在眉睫。” “此事朕不是没有想过,只是太尉一职,事关重大,至今尚无合适将帅,不过,朕会认真考虑爱卿的谏言的。” “还有……”卫青顿了顿,“皇上恕臣无罪,臣才敢说。” 汲黯在一旁鼓励道:“你就大胆说吧!皇上就是要将军直言。” “臣以为今后出兵须有一将为统帅,节制各路人马,并授予临阵决断之权。否则,前方战事多变,皇上鞭长莫及。而各路将军又各行其是,如何能克敌制胜呢?还有……” “说嘛!” “请皇上不仅要举贤良,还要擢拔年轻将领。” “好!爱卿之言甚是。” 话音刚落,却听见殿外传来争执声。原来是一位少年要进帐见他的舅父,被卫士拦住了。刘彻看这少年英气勃勃,便问道:“这少年是何人?” 卫青不好意思答道:“皇上,此乃臣的外甥霍去病。都是臣疏于管教,请陛下恕罪。” 刘彻摆了摆手道:“哈哈哈!天下何其小也!当年去病这个名字,还是朕给起的。一转眼,他都成翩翩少年了。看他年纪不大,却是气度不凡,这让朕想起了许多少年往事,传他进来。” “诺。” 霍去病进帐来了,虽然只有十二岁,可个头却是比普通孩子高许多,浓眉下一双眼睛聪明顽皮地看着皇上和舅父:“臣在营中,请皇上允臣以军礼见。” 刘彻见霍去病被一身小盔甲裹着,先自喜欢了:“你倒是有几分舅父的风范啊!哈哈哈……你吵闹着进帐,意欲何为呢?” “臣见皇上与舅父饮酒论军,就想进来听听,顺便为皇上舞剑助兴。” 卫青在一旁听了,脸色沉了来大声斥道:“皇上在此,你不可无礼,还不快出帐去!” 可刘彻对霍去病的举止却非但没有厌烦,反而充满了兴趣:“好啊!朕像他这么大的时候,为了看灌将军的舞戟,也曾受到先帝的训斥。朕看他目光炯炯,英姿焕发,不妨舞上一回。” “谢皇上。”霍去病不等卫青说话,就先抢了话头。接着就拔出宝剑,在二人面前舞了起来。 他腾跃翻转,或拨云见月,或猛虎回眸,那手中的剑被他舞得天花乱坠,发出潇潇剑气。待一通舞完,霍去病气归丹田,走到刘彻面前道:“臣献丑了。” 卫青没想到霍去病这一阵剑舞,把刘彻看得心花怒放,未等卫青回过神来,刘彻上前仔细地端详着那张稚气的脸,欣喜道:“此子可教也!此子可教也!” 卫青怕霍去病再生什么意外,忙接过刘彻的话说道:“无知小儿,皇上不怪罪已很侥幸了。剑也舞了,皇上也见了,你还不退下?” 霍去病高兴地出帐去了,而刘彻的目光却一直追着他的背影。霍去病的少年壮志,使他想起了许多事情。 卫青说得对,要掌握战争主动权,非有一批年轻将领不可。他断定卫青将来必大有作为,于是他暗地有了一条新的思路——不管太后什么态度,他都要决计促成平阳公主与卫青的结合。他这样想着,直到卫青呼唤他的时候,才转过神来。 “朕刚才有些走神。”看着帐外午后的阳光,刘彻站起来对卫青道,“你回京也有些日子了,朕希望你去看看公主,她可是常常提起你呢!” 卫青懂皇上的意思,答道:“臣将营中诸事料理一下就去。” “朕也该去看看夫人了。”刘彻说着就起身朝帐外走去。 卫子夫又一次怀孕了,腹部一天天大起来。听说皇上驾到,卫子夫还是挪动着臃肿的身体下了榻,未及下拜,刘彻已经进来了。 宫娥和黄门们齐刷刷地跪倒在地,卫子夫在春香的搀扶下,正要下拜,却被刘彻扶住了,他愠怒地看了春香一眼道:“夫人有孕在身,怎么好行大礼?动了胎气,你不要命了?” 卫子夫害羞地笑道:“不怪他们,是臣妾接驾来迟,还请皇上恕罪。” “夫人为朕生了三位公主,如今又怀了龙种,夫人之功大焉,何罪之有?”说着,刘彻就挽起卫子夫的胳膊,小心翼翼地把她扶到榻上,才叫宫娥和黄门们平身。 春香不失时机地呈上茶点,然后悄悄退到门外。 “夫人还好吧?”刘彻问着话,眼睛就在卫子夫的脸上打量起来。要说自卫子夫进宫以来,刘彻的目光不知在她的身上扫视过多少遍,她的每一个变化,他总是第一个发现。而这细微的变化可以影响他一天的情绪,或让他欣喜,或让他不安。就像捧在手里的一块玉,生怕不小心掉到地上碎了;生怕一个意外,伤害了他心中的最爱。前些日子,当他从太医处得知夫人又有了身孕时,心情越发喜悦了,国政再忙他也记着让包桑送去宫中最好的补品。 风雨岁月丝毫没有磨去她的光洁和靓丽;三个女儿的出生还增添了她女人的美丽和风韵,就是如今怀了龙种,她依旧光彩照人,风姿绰约。这让刘彻看了就遏制不住心中的骚动和燥热,情不自禁将卫子夫拥在怀中。 卫子夫透过皇上的手指,感受到了他那颗不安分的心。她回眸投给皇上一个妩媚的笑意,摸了摸鼓起的腹部,那意思就在这暗示中了。刘彻笑道:“这个,朕明白。” 他爱怜地抚摸着卫子夫的手心,亲切地询问胎儿的情况。他也没有忘记叮嘱卫子夫起居一定要小心,不可过分操劳,他平静地说道:“如果这次夫人能为朕生个太子,那夫人就要移居椒房殿了。” 卫子夫的眼睛湿润了,但她口中说出的话仍是平静坦然的:“谢皇上。臣妾只是想早日为皇上接续龙脉,至于其他的事,臣妾未曾多想。” “不!椒房殿不能长期空着。再说,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情,这不仅关系后宫的安定,还关系皇姐的未来。眼下,太后对卫青与皇姐的婚姻迟疑不决,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夫人的名分不定,倘若夫人为朕生下一个皇子,那椒房殿的主人自然就落到夫人头上,到那时候,太后一定会赞成卫青与皇姐成婚的。这样一来,朕就少了许多障碍。” “青儿还年轻,皇上还要多加训导才是。再说臣妾就是进了椒房殿,也不愿青儿借臣妾的身份谋取官职。” “夫人之言不无道理,但朕看中的就是夫人这样的品质。可卫青不是田蚡,朕观察他很久了,他丝毫没有外戚的骄矜,在朝臣中也声誉颇佳。虽然立了战功,但依然谦恭谨慎。往后与匈奴作战主要靠他,他可不是借着夫人的荣耀而受朝廷重用的。况且,朕向来主张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的。” “果真如此,臣妾当然高兴之至。” 刘彻说着,又想起了军营中的情景,对卫子夫道:“朕今日阅兵,看到了一个人,你猜猜是谁?” 卫子夫摇了摇头道:“会是谁呢?” “霍去病。” “哦!是这孩子啊!他从小就喜欢读兵书,使枪弄棒,一定是青儿把他宠坏了。” “朕可非常喜欢他呢!” “他在家里就分外淘气。” 刘彻“哦”了一声,忽然问道:“他母亲至今仍孤身一人吗?” 卫子夫有些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当年她与姐姐同在平阳侯府做歌伎,本来是心静如水的。可那个平阳县吏霍仲孺随县令到府上拜望过一次后,姐姐卫少儿的那颗心就如沾了露水的花蕊,不得安宁了。 那霍仲孺生得玉树临风,他常常借机与卫少儿幽会,还时不时地送给她一些小物件,卫少儿的心就这样地被融化了。 那些日子,她魂不守舍,心猿意马,整个情思中都是霍仲孺的影子。她多希望他能够结束她为奴的生涯,承担起一个男人的责任。霍仲孺对卫少儿的心思猜得很准,他终于在那年的八月十五——平阳县令请平阳公主夫妇赏月的那个晚上,占有了她。 不久,卫少儿便怀孕了,当她满怀喜悦将这个消息告诉霍仲孺时,他却一改昔日的柔情,不仅不承认她腹中的胎儿是自己的骨血,甚至诬陷她背着自己与人私通。 卫少儿的心碎了,她想找妹妹诉说自己的满腹委屈,可妹妹已随皇上进了宫。但是平阳公主不仅宽恕了她,而且还帮她生下了孩子。 有一天,卫少儿抱着一岁的孩子来宫中探视妹妹,孩子突然大哭起来,声音如雷,惊得偶感风寒的刘彻一身冷汗,顿觉轻松了许多。皇上觉得这孩子与自己有缘,遂问孩子的姓名。卫少儿说尚未起名,刘彻闻之大笑,朕之病因他的哭声而去,就叫去病吧! 卫子夫每每想起这些往事,总是十分感激皇上。 “自生下去病后,姐姐的确未再嫁。” “呵呵!我朝女子再嫁也属常事。长信殿詹事陈掌眼下也是一人,改日朕去长信殿问安,就向太后道明此事,然后选一个日子,为他们完婚。” “谢皇上。”卫子夫道。 刘彻这番话秋水一样地漫过卫子夫的心田,滋润了她情感的最柔软处。她感激兄弟和外甥给自己长了脸,使她不用如太后那样为了外戚们的事而烦恼;她感激腹中的婴儿,她明白皇上之所以对卫青和霍去病如此上心,都是因为他把生皇子的希望寄托在自己身上。她在心底祷告上苍,赐予她一个皇子。 她一想到这些,心境就变得十分复杂,生怕再次辜负了皇上,她缠绵地依偎在刘彻的肩头,身上的脂粉味撩拨得刘彻心猿意马,瞬间脱缰狂放起来。 “夫人!朕今夜就在丹景台过了。” 卫子夫能说什么呢?他是皇上,有哪个女人敢违抗他的旨意呢?但是为了大汉的龙脉,为了皇上,她又不得不说:“皇上!臣妾如此模样……” 刘彻眼睛转了转道:“朕就看着夫人睡了后再走吧!” 晚膳是在丹景台吃的,春香伺候卫子夫沐浴、就寝后,刘彻一直坐在榻前与她说话。说他们的初识,说他们的郊游,说三个公主的成长,说腹中胎儿的将来。 皇上平日太忙,难得有今天这样漫游式的交谈,卫子夫觉得这是她最幸福的时刻。她就那么静静躺着,听刘彻说话,不时地回他一个温馨的笑,然后就在这样的幸福时光中渐渐地进入了梦乡。 卫子夫的睡态美极了!光洁的额头下,一双微闭的眼睛如月季花瓣上的露珠;鼻翼间吐纳的芬芳在娇艳的红唇上染了柔嫩的湿润,两颊红扑扑地如绽开的云霞。她在梦中牵着儿子的手,惬意地漫步在万花丛中。头顶是一轮红日,圣光灿灿,脚下是一条大道,蜿蜒至远方。 “皇儿,你看!”卫子夫的手指前方,那是一个多么绮丽的世界: 金光闪闪中,一座辉煌瑰丽的大殿岿然耸立。白玉台阶上簇拥着千百只丹凤,嘹亮的歌声汇成祝福的旋律。忽然,一条巨龙从大殿里飞出,扶摇直上,搅得云海波涌浪卷。卫子夫似乎觉得她的身体发生了变化,哦!哦!她的腋下怎么生出了洁白的翅膀,风吹开双翼,托起她的身体,而皇儿被她背着,朝巨龙飞去! 不!那穿越在茫茫苍穹的,分明就是他的皇儿,他鳞甲耀眼,双目炯炯,气吞云雾,俯视山河,丹凤们围着他翩翩起舞……可就在他们沉浸在吉祥和安宁中时,一道闪电划过云天,惊雷滚滚,天地间顷刻一片混沌。卫子夫惊叫一声就醒来了,她定神一看,身边已空无一人,却听见从外间传来男人的哼哧声和女人的呻吟声。 “皇上!奴婢不敢,要是夫人醒了,奴婢就没命了。” “什么不敢,这宫中女人哪个不是朕的,谁敢说三道四?你就心安理得地接受朕的宠幸吧!” “奴婢……哎呀,皇上……奴婢……” 卫子夫的眼中充满了泪水,嘴唇紧紧地咬着被角,不敢哭出声来。 “儿啊!你是娘的救星啊!”卫子夫抚摸着隆起的腹部,在心中暗暗想。 第九章 瑞雪妙赋摇玉树 元朔元年(公元前128年),中郎将司马相如从西南回来了。他没有辜负皇上的期望,西南诸夷,邛、筰之君纷纷归附。他按捺不住心头的兴奋,急于向皇上复旨。 朝廷的恩泽就像春天的玉露,滋润了南疆夷族的民心,开启了藩国百姓的心智,让他们在短时间内感受到文明的魅力,开始了一种新的生活。 南国的物产十分富庶,品种也十分繁多。稻米流香溢芳,果蔬甘甜如蜜,他们内附朝廷,以后这些物品转输京都将非常便捷…… 他觉得要对皇上说的话太多了,在回来的路上,他甚至觉得自己的口拙会影响对一路所见的描述,倒不如写一篇辞赋来淋漓尽致地描绘。但是当他铺开竹简,执笔在手,又觉得活脱脱的万象众生,一旦付之笔墨,便多了文字的艳丽,而少了原初的质感。于是,他决定当面陈奏,不加任何修饰,让皇上有一个真实直观的印象。 天刚蒙蒙亮,他就躺不住了,急着起来做进宫前的准备。 久别胜新婚。他刚刚动了动,就被卓文君修长的玉臂给钩住了,她趁势一拉,司马相如的胸膛就紧紧地贴在她的身上了。那种温软的感觉,顺着血脉,朝着司马相如的情感深处蔓延。 不怨卓文君的缠绵和贪婪。当初她不顾父亲的反对,与司马相如走在一起,就是图个卿卿我我,早晚厮守。但自从司马相如入朝为郎后,就一直在外奔波,没有多少时间陪伴她。 这不,昨天刚刚回到长安,被窝还没有暖热,他又要出门,卓文君心里不免有些失落。她揽住司马相如的脖颈,那双杏眼就直勾勾地盯着他:“天色还早,你这就要走?” “皇上还等着复旨呢!都腊月十五了,再有半个月就是春节了,那时候,我再陪夫人过一个清闲的节日。” “夫君一走就是两年,妾身好不孤单,现在你回来了,也不睡一个安稳觉么?” 司马相如微笑道:“昨晚你折腾了一夜,还不累么?” 卓文君娇羞道:“哪能有个够呢?两年不能一夜就还了啊!” “往后我就常常陪伴在夫人身边。” 可卓文君还是闭上了眼睛,只把两片红唇翘得老高,司马相如怎能不理解卓文君的寂寞和孤独呢?可他是男人,就应该为国家建功立业,让皇上见识自己的价值。他俯下身体,给了卓文君一个深深的吻,他感觉她那颗焦渴的心兔儿一样地跳动,忙道:“好了!我该起来了!要不然就迟了!” 卓文君还能说什么呢?他们多年来的情分都在一个“随”字上,她披衣下床,亲自为他束发挽髻,披袍系带,盛水洗面。她的手轻轻地抚过司马相如的脸颊时,那感觉真是惬意极了。 拥着这样一个男人,她这辈子没有白活,她与父亲的反目、她独守寂寞的日子都化为幸福的暖流,在胸间涟漪阵阵,绵延不绝。 打开门,他们都不禁“啊”了一声,原来就在他们在温暖的被窝里享受云雨之欢时,一场大雪悄无声息地洒落在了长安。卓文君赶快取了披风给司马相如披上,难怪今天的天色比平常明得早呢! “瑞雪兆丰年!”司马相如掩不住心头的欣喜,回头给了卓文君一个温暖的微笑,“外面天冷,夫人还是快回去吧!” 卓文君娇笑道:“夫君从南国带回来的琴曲甚好,妾身也不想独自躺在榻上,该抚琴赋曲去了。” 看着夫君登上车驾,她又叮嘱道:“下雪路滑,路上多加小心!” 车驾碾过厚厚的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眼前是漫天皆白的画卷。纷纷扬扬的雪花,自由地在天地间飘荡。 司马相如张开手掌迎接雪花,让它一片片地被体温融化为亮亮的水滴。他感谢上苍无私和博大的赐予,让他拥有了千娇百媚的卓文君,让他能够辅佐一个雄心勃勃的皇上。 走上已清扫得很干净的司马道,他环顾道旁的风景,还是走时的模样。苍松碧翠,青竹扶疏,松枝和竹叶上都蒙了一层厚厚的雪,沉甸甸地弯着腰迎接他的归来。还是那依旧的墙垣,楼榭叠翠,碧水幽池,水面上都结了晶莹的冰花。 沿着司马道一路走来,居高临下,整个长安城都在眼底了。过去在京城时,司马相如每日都看这些风景,倒也司空见惯。如今两年不见,一切看起来还是那么亲切。 哦!前面不是东方朔么? “东方大人早!”司马相如紧走几步,向东方朔打招呼。 东方朔瞧见是司马相如,笑道:“司马大人是何时归来的?” “昨日刚回京城。一路上看到关中大旱,在下真是心焦如火。郑当时大人督促民工抢凿渭渠,也许是感动了上苍,一夜之间,这雪就厚达盈尺,看来京郊的旱情可以缓解了。” “是啊!瑞雪兆丰年嘛!” “大人这是……” “皇上有旨,要在下陪他赏雪呢!” “皇上日理万机,难得有这样的雅兴。在下也要向皇上复旨,如此正好与大人同行。” 两人正说着,就见包桑匆匆赶来了。 “皇上现在何处?” “正在复道上赏雪呢!” 两人跟着包桑上了复道,只见刘彻披着一身黑色披风,戴着裘毛的风帽,正望着漫天大雪出神。 司马相如与东方朔相视而笑,彼此都懂对方的意思。他们都有文士固有的傲岸和自矜,在他们的眼中,即便眼前的雪景再有诗意,宫娥和黄门们也是一个字也吟不出的,要触动皇上的诗兴,还是离不开他们的黼黻文章。果然,刘彻看了一会儿后,高声问道:“东方朔何在?” “臣在!”东方朔紧走几步来到刘彻身边,不等皇上问话,便从袖中拿出一卷竹简道,“臣昨夜醒来,忽见大雪降临,一时兴起,遂作一篇,请皇上御览。” 刘彻接过竹简,迅速浏览,果然笔底雪飞,玉龙翻滚,气象万千。瞻万物而思纷,缘耳目而情驰,叹道:“爱卿果然是文随景出,倚马千言。赐酒!” “谢皇上!” 东方朔正欲饮酒,却听见耳边传来一声“且慢”,原来刘彻已发现站在一旁的司马相如。“中郎将是何时回京的?” 司马相如急忙上前参拜道:“臣昨日回京,今天一早就来向皇上复旨。” 有了两位才华横溢的文士在场,刘彻喜不自胜,赏雪兴致大增,他立即要黄门取来金百斤,帛十匹。 “如此美景,爱卿如若无赋,岂不辜负了这场大雪。爱卿若能在半个时辰内作赋一篇,朕便将这金帛赐予你。” 司马相如眉宇间掠过一丝微笑道:“皇上知臣口拙,不善言辞。还是请皇上赐臣笔墨,臣在一边写,东方大人随笔诵之,若半个时辰内赋成,请皇上将金帛一分为二,赐予臣与东方大人,若赋不成,请皇上将赏赐尽归东方大人。” 包桑拿来笔墨,司马相如面对雪景,凝思片刻,然后饱蘸浓墨,那云涛雪羽便随笔飞舞而从东方朔口中倾泻而出了: 玉龙之生于云霓兮,欚然然而相逐反。瞻银甲之纷纭兮,周静而致下。忽极其之甚远兮,卬卬而咸蹇。玉树素装而傲立兮,犹竞艳于梅芬。入潺流而无迹兮,睹霜桥以鸿爪。垂“隋珠”于飞檐兮,凝“和璧”而鳞池。精微乎毫毛兮,其盈乎大寓。惽惫而通于大神兮,动静以为极。眺南山之被素兮,叹曲径而无寻;覆莽林之明霁兮,惟京都而深寒;思北国之壮士兮,枕兵戈而待旦。闻角声之连营兮,马蹄过而无痕。恩施于广畴,泽被于沃野。兆农桑之丰年,象紫瑞而东来,喜山河而锦绣兮,知帝恩之浩浩…… 司马相如写到这里,笔触顿了顿,他抬眼远望,若有所思,却不意刘彻接过话茬,高声吟诵道:“德至厚而不捐兮,大参乎天地;功被天下而不私兮,嵬嵬乎以尧、禹。春至而归之元气兮,惟精神以广大。” 司马相如思路顿开,急忙伏笔疾书,一口气写完了赋的结尾,然后与东方朔不约而同地恭祝道:“皇上文思泉涌,绝妙至佳,令臣等汗颜,赏赐愧不敢当了。” “朕也是触景生情,语不自禁罢了。今日这赋就权当君臣赏雪的唱和吧。”说完,他转身问包桑道,“可过了半个时辰?” “还不到呢!” “将这金帛一分为二,赏给二卿。你们与朕同到温室殿,朕还要听爱卿西南之行的见闻呢!” 大家走下复道,却见有人站在温室殿前,原来是即将赴任的会稽太守严助。 京城十几年的生活,让严助早已习惯了北方的寒冷。弹指一挥间,当年与董仲舒、赵绾一起参加策对的他来长安都十二年了。董仲舒被外放任江都相,后来因为高庙火灾,妄言天人感应而险些丢掉了性命,出狱后闲赋在家;而赵绾早在建元二年就自缢了。 如今,朝廷新人迭出,且不说那个平庸的薛泽在丞相的位子上终日无所事事,从来没有说过一句有用的话;就是那个担任城防中尉的张敺,都做到了御史大夫;更不必说上谷一役后,卫青青云直上,皇上赏赐有加。只有他仍在中大夫位置上徘徊,这让他感到十分尴尬。 严助渐渐动了归乡的心思,因此,有一天皇上问他未来的打算时,他以想早日回乡尽孝为由,曲折地表达了归去的愿望。他原以为皇上会挽留的,未料到诏书很快就下来了,任命他为会稽太守。 严助清楚,他的离去代表着建元以来曾追随皇上推行新制的人都走了,而代之而起的是元光年间的儒生,这是新老更替的必然,也是皇上的用人方式。因此,离京前他的心境是五味杂陈的,说不清是眷恋还是失落。 的确,自会稽北来后,毕竟皇上给了他施展抱负的舞台,这让他一想起来就对皇上怀着深深的感恩。他从来不敢心生怨愤,可看着别人一步步升迁,他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的压抑。本来他是要立即启程的,可这漫天的大雪留住了他。他想着这样的日子,皇上一定是在温室殿,所以…… 看见刘彻过来了,严助急忙上前参拜。 “天气寒冷,爱卿不必拘礼!” “臣是向皇上辞行来了。” 刘彻看了看大雪迷漫的天空道:“天气如此恶劣,恐怕连飞鸟都过不了蓝关,何况爱卿乎?朕看还是等到来春再走吧!你既然来了,就一同进殿听听司马相如的西南之行如何?也许对爱卿治理会稽会有借鉴。” 严助便不好再说什么。 四人进了温室殿,顿觉春意融融,兰香盈室,与窗外的寒冷相比,俨然两重天。包桑早要御膳房在殿中温了酒酿,又备了果品佳肴,君臣依序坐了。 刘彻举起酒爵,意气昂扬地说道:“为二卿的,大家满饮此爵!” 司马相如很不好意思:“臣之赋虽张扬奔放,但终无皇上雄视八荒、俯瞰苍穹的境界。此赋若少了皇上参天地,观人生的指点,一定是平庸之作。因此,臣以惶恐之心,敬皇上一爵。” “爱卿的盛意朕领了。” 大家看着刘彻喝了酒,才举起面前的酒爵。 暖气合着酒香,打开了大家的话匣。 司马相如放下酒爵,侃侃而谈:“皇上,臣奉旨前往西南,宣我大汉惠德。沿途六夷、七羌和九蛮的君长百姓,闻听汉使到来,纷纷走出石室,要一睹中原人的风采。及至看到臣与他们一般无二,只不过少了文身和散发而已,霎时觉得亲近了许多。” “他们可愿归附?” “臣与副使先到蜀郡,从那里船载币物,进入西南诸夷所处,厚与其部族君长。他们久居山野,茹毛饮血,何曾见过大汉之物?及至受之,爱不释手,纷纷要求归顺朝廷。因此,诸族现皆为我大汉臣民。他们各部族之间,拆除边关,从沫水、若水到牂牁江流域的广大地区,已皆为汉地。” 刘彻的神思随着司马相如的叙述而在南国广袤的土地上纵横,及至司马相如收住话头,刘彻情怀激荡地举起了手中的酒爵,在胸前绕了一圈,一腔感慨便涌上舌尖了:“卿于大汉,功莫大焉,朕要重赏你!” “然西南诸夷乃蛮夷之地,不习大汉礼仪。虽已归附,然随时反复,亦未可知。故依臣之见,皇上需德威兼施,方可稳定人心。”司马相如并未接过皇上的话头,而是继续建议道。 “哦!爱卿如此一说,倒让朕想起了一个人。不知爱卿此行,可曾听说文翁其人?” “臣听说了,蜀郡百姓说起文翁时,都称颂其大兴学宫,功德无量无不表示赞扬。” “文翁任蜀郡太守时,朕还是太子。卫太傅曾多次跟朕提到,文翁在蜀郡开兴学之风,声名远播。他派人到京城学习儒家经典和律令,学成后回蜀任教。他还免除了入学者的徭役,优秀者都委以郡县职位。蜀郡因此风俗清雅,民知礼仪。朕即位后,他又上奏朝廷,谏言兴办官学。朕多次请他回京,他却执意致仕后留居蜀郡教化吏民。朕甚感之,多有褒奖。”刘彻娓娓而谈。 “西夷开化,非效文翁之举不可。” “卿之所言,正合朕意。待明春朕就在那里设郡,选尚法隆礼之臣为太守,以法驱邪除暴,以德收拢人心。朕还要诏令蜀郡太守,选派文翁之徒,往西南办学,教化边民。” “皇上圣明。” 严助听了司马相如的讲述,愈发地感到自己与其在京城徘徊,不如回故乡去造福桑梓,为父老多做些事情。于是,他离座来到刘彻面前,向皇上敬道:“一等雪住天晴,臣就要起程,即使蓝关不通,臣也要绕道南下,早日赴任。臣当以文翁为楷模,兴学教化,移风易俗。”严助说得很诚恳,刚才皇上与司马相如的一番对话,使他心中的失落淡了很多。 “爱卿既然去意已决,朕就借这酒为你送行。”司马相如、东方朔见状也急忙起身,君臣相饮,同僚作别。 东方朔任何时候都改不了诙谐的本性,他见严助泪水津津的,就上前打趣道:“若是在下有一天到会稽去找大人射覆,输了可是要罚酒的啊!只是大人说的那吴侬软语,在下是怎么也听不惯的。”说完,众人都哈哈大笑起来,刚才惜别的悲切一下子散去了不少。 “皇上!臣就此告别了。”严助跪倒在刘彻面前,行了离京前的最后一次大礼。这时候,包桑喜冲冲地跑进殿来,带给刘彻一个期待已久的喜讯——卫夫人生了。 “是男是女?”刘彻迫不及待地问道。 “丹景台来人说,生了一位小皇子。” 司马相如、东方朔和严助听到皇上得了一位龙子,几乎同时喊道:“恭喜皇上!贺喜皇上!” 刘彻已听不见三位大臣的恭贺了,他现在满脑子都是卫子夫抱着婴儿的情景。他不及披上毛氅,就快步朝外走去。包桑跟在后面,尖着嗓子喊道:“皇上,天冷……” 等三位大臣追出殿外,刘彻的轿舆已在黄门和宫娥的簇拥下,出了未央宫北阙,消失在茫茫雪中了。 望着飞舞的雪花,严助在心里想:天留人,人亦留人,皇子这一降生,恐怕一时也回不了会稽了。 卫子夫躺在床上,还有些疲惫,脸色也有些苍白。想想刚才的一幕,她有一种脱胎换骨的感觉。她每一声呻吟,每一次努力,儿子可否听见呢?那撕裂般的阵痛,儿子可否感知呢? 随着一声洪亮的啼哭,她整个人也瘫软了。 阵痛从黎明就开始了,当那种喜忧参半的疼痛不断密集时,她在心里呼唤的就只有皇上。但是她却让春香不要惊动皇上,她不愿因此影响皇上打理朝政,也害怕再生一个小公主而使皇上失望。可是当她剧痛难忍的时候,她多么希望皇上能够听到她的呼唤。 卫子夫并不是一个没有分娩经历的人,她已经为皇上生下了三位公主。可是,她们都无法继承这万里江山。尽管秦素娟曾暗地告诉她,她很可能怀的是一位皇子。可她仍然处在惶恐中,万一生下的是个女孩呢? 之后的几个月中,每当夜阑人静的时候,她都要一个人焚香独处,祈求上苍赐给她一个皇子。这种折磨,直到刚才秦素娟抱着婴儿进来,才得到了一丝放松。 看着身边熟睡的婴儿,多少年的期盼,多少年的等待,多少年的辛酸,一时间都化为含笑的泪水,顺着眼角流下。 儿啊!你救了为娘啊!卫子夫在心头不断地重复着这句话。 第十章 长公主情发春华 皇子的降生对大汉王朝来说,意味着希望和未来。负责接生的秦素娟为夫人开了滋阴补气的药方,直到取药的宫娥出了殿门,她才轻手轻脚地来到夫人榻前,仔细地询问她产后的感觉。 看到夫人流泪,秦素娟道:“产后最忌流泪,弄不好会落下病的。夫人得此皇子,应该高兴才是。” 卫子夫擦了擦泪水,莞尔一笑道:“这是高兴之泪,这是为皇上高兴,为朝廷高兴!” 秦素娟理解卫子夫此刻的心情。随着皇子的诞生,意味着她通往椒房殿的最后一道障碍消除了,太后再也不能以身份的理由阻碍她登上皇后的宝座了。 秦素娟在掖庭从医多年,看的宫廷女人多了,但卫子夫的美丽、贤淑、大度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只有她入主椒房殿,才能担负起母仪天下的重任,才能为后宫带来安宁和祥和。 也许是因为这些情结,秦素娟对卫子夫多了许多职责之外的关爱:“夫人身系大汉国脉,要倍加珍惜玉体啊!” “谢秦太医关心,本宫会珍惜的。” “皇上驾到!” “皇上驾到!” 听到这声音由远及近,卫子夫的眼里就溢出幸福的光芒,她刚要起身迎驾,就听皇上在殿外叫嚷道:“皇子在哪里,快让朕看看!” 秦素娟急忙来到殿门口迎接皇上,刘彻挥了挥手,径直往内走。秦素娟忙上前道:“请皇上随小臣到这边来。”说着,她便将刘彻引到取暖的木炭盆旁。 “你这是为何?朕要看皇子,你却让朕在这里等着。”刘彻不悦道。 “皇上,皇子刚刚降生,千万不可受到风寒。请皇上在此取暖驱寒之后,再去看望皇子。” “朕不是心急么!”刘彻大悟道。 等了大约一刻,刘彻才来到卫子夫床前,皇子刚刚睡醒,他看见刘彻,竟然笑了。刘彻用烤得暖烘烘的双臂抱起皇子,心底生出了为人父的喜悦。 望着怀中的婴儿,他的心境有如耕云种月而终获希望的农夫,脸上洋溢着喜悦。 他俯下身体,轻轻地吻了吻婴儿的脸庞道:“看看!这体魄,这眉眼,多像朕呀!生在腊月,正是岁初,又是春节前夕,里外都沾了喜气。” 卫子夫在一旁静静地躺着,她用细柔的感觉,默默地体味着刘彻的每一个笑意,每一句话语。 只有在这时候,刘彻被国事掩盖的父性才呈现出来,才使她真正找到家的温馨和安谧,她多么希望眼前这个男人就这样天长地久地与她和儿子簇拥在一起。 但刘彻怎么可能像一个农夫那样去看待儿子的降生呢?他很快想到了王朝的未来。早在卫子夫分娩前,他就在反复遴选进宫的乳娘,待她将皇子抱走后,他使唤来秦素娟,详细地询问了夫人的身体状况,又叮嘱春香照顾好夫人的起居。最后,刘彻将目光停留在卫子夫的脸上。众人见此情景,都自觉悄悄地退下了。 生了孩子还这样粉面玉颜,细嫩的皮肤下充溢着饱满的汁液,滋养着青春的靓丽。就连那淡淡的倦意,也能显现出一种天然美来。刘彻情不自禁伸出手来,缓缓地滑过卫子夫的额头,感受着她的细腻与滑润。卫子夫腮边泛起浅浅的红晕,嗔怪道:“皇上这样看着臣妾,臣妾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朕就是想看么。” “皇上有的是时间看臣妾。不过在这之前,皇上还是先给皇儿起个名字吧!” “嗯!皇儿要有个响亮的名字!取什么名字好呢?”刘彻站起身,在床前踱着步子,在脑海中搜寻最能表达他此刻心境的字眼。 “诗曰:亦有兄弟,不可以据。皇儿是朕的第一个儿子,将来是要继承大汉江山的人。他必须刚毅果断,养成独立主政的性格,不可唯唯诺诺,受制于人。” 刘彻转过身朝床边走来,忽然眉头一皱道:“朕想起来了,当年高皇帝要建都洛阳时,娄敬就曾谏言:据长安,因秦之故,则可以扼天下之亢而拊其背也。朕看就起名‘据’吧,将来如同朕一样的据长安而摄制四海,掌天下之枢。” “谢皇上恩典。” “夫人这是什么话?据儿是朕的骨肉,何必言谢?” 卫子夫欣慰地笑了,害羞道:“臣妾入宫这么久,屡承皇上甘露,到如今才生下皇子,臣妾真是有愧圣恩。” “你不是还为朕生了三个公主么?” 卫子夫的眼睛又湿润了,是啊!三女一男,哪一个不是她和皇上的情感结晶呢?在宫廷时间长了,她没有少读前朝兴废的典籍,看过不少君王据爱纳宠的往事,很少有用情专一的。刘彻也是皇上,他不可能只守着自己,但她感觉得出来,自己在皇上心中的位置。 刘彻从卫子夫的眼中读出了思绪,果然卫子夫在沉默片刻后就说话了:“臣妾有个不敬之请,还请皇上允准。” “是立后的事么?这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夫人尽可放心。” 卫子夫微微摇了摇头:“臣妾一心想为皇上接续龙脉,至于其他的事,臣妾从来没有想过,臣妾只是想……想亲自抚养据儿。” “这个……恐怕不行!我朝皇子历来都是由乳娘抚养长大的。朕要册封夫人为皇后,夫人若是亲自抚养皇儿,还能掌管后宫么?据儿若是处处依赖母亲,还能担当摄制天下的重任么?” “皇上!臣妾……” “你不必再说了,朕是不会允准的。” 刚才还和颜悦色的刘彻严肃起来,把卫子夫的心也搅乱了,她不知道下面的话该怎么说,更不愿意因为自己的要求而破坏了据儿降生带来的喜气,她微微地喘一口气问道:“皇上生气了?” 刘彻没有回答。其实,减少皇子对母亲的依赖只是一个方面,他另一个想法就是,他不愿意卫子夫因为抚养皇子而失去了女人的光彩,他希望她一如往日地风姿绰约,含珠凝露,一如往日地以这个皇宫最美的形象出现在椒房殿,出现在群臣面前。 卫子夫不是那种固执的女人,在刘彻沉默的时候,她将皇上表情的变化梳理了一番,很快就明白了他的心思。 “皇上!”卫子夫伸出手,拉了拉刘彻的衣袖,亦庄亦娇地说道,“臣妾遵皇上的旨意就是了……” 那双顾盼生辉的眼睛,那双热辣辣的目光,让刘彻一下子就找到了当年那个尚衣轩中活泼可爱的卫子夫。 “这就对了。”刘彻为卫子夫掖了掖被角,站起来道,“夫人好好养着,朕允准夫人每日与据儿团聚一次。” 有什么办法呢?这就是皇宫。即使像卫子夫这样集后宫宠爱于一身的女人,也没有想象中的自由。 “皇上!”在刘彻起身朝外走的时候,卫子夫轻声地呼唤道。 “夫人还有话要说么?如果还是皇儿的事情,就不要再说了。” “臣妾不再提抚养皇儿的事情,但臣妾还是有话想说。臣妾自入宫以来,承蒙皇上垂爱,生得三女一男,臣妾深知女人不能孕娩之痛,此上苍不予,实非不愿,因此臣妾请皇上有空就到长门宫看看皇后吧。”在分享皇上宠爱的时候,卫子夫还没有忘记这个寂寞的女人。 “巫蛊案才过去不久,夫人为何如此健忘?” “不!臣妾没有忘。臣妾只是觉得,冤冤相报何时了?臣妾若是胸襟狭隘,还有资格入主椒房殿么?” “你!”刘彻长叹一声,这是个多么单纯善良的女人啊……刘彻忽然有一种担忧,她这样的性格,将来主宰了后宫,能降服那些妃嫔么? 卫子夫生了皇子的消息,让婚姻受挫的平阳公主心头重新燃起了希望。 她多么希望这个消息是卫青带给她的,但从未央宫来的黄门告诉她说,皇上已经征得太后的同意,决定在次年三月为卫子夫举行立后大典。 平阳公主不是那种安于现状的女人,也不是那种见事迟滞的女人。她的眼睛时刻都注视着宫廷中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变化,而她则根据这些变化,常常做出一些出人预料的举动。而这些举动的结果往往会给她带来诸多光彩,让她贵胄的光环更加耀眼。这一点,连她的姑母窦太主都无法与之媲美。 凭借从小在宫中的耳濡目染,她敏锐地感觉到随着刘据的诞生,朝廷的格局将会出现一次新的调整。毫无疑问,卫氏姐弟的地位将会迅速上升,而这种迹象在卫青出征上谷时已初现端倪。刘据的出生,只是加快了调整的步伐。 形势到了这一步,太后没有别的选择,她只能赞同皇上立后的想法。有什么办法呢?阿娇是先帝的外甥,窦太主的女儿,论起来太后还是她的舅母,根基不可谓不深厚。可她没有为皇上生下一个儿子,也就不得不离开椒房殿。朝廷一切都是围绕江山的永固而旋转的,升升降降,兴兴废废,概莫能外。谁让上苍对卫子夫有太多的偏爱呢? 呵呵!当平阳公主行走在雪后侯府回廊上的时候,她为自己当年的得意之作而掩口笑了。 皇后和太子靠谁来维护呢?除了卫青,没有别人。这一点,无论是太后还是皇上都再明白不过了。即使太后在内心很瞧不起卫青,可为了大汉基业,她只能选择卫青。这样一来,太后还有什么理由阻挡他与自己的婚姻呢? 这是一张巨大的网,在这张网里的人都必须遵守世代相沿的规则,接受它的约束,连太后也不能例外。 人就是这样,当一切呈现出希望的时候,进入眼睛的事物都改变了它固有的颜色。平阳公主现在看什么都是喜气洋洋,生机勃勃的。这不,当翡翠上来劝她说外边天冷,要千万小心时,她就觉得这丫鬟很有眼力,很对自己的心思。 但是,她压根没有回去的意思。筒瓦檐头冰凌的消解,回廊边沿的大雪融化,都仿佛成了春天到来前的前奏,分外地让她舒心和惬意。 “冬去了,春天就不远了。不信你们去看看,路边的花草正在苏醒呢!”平阳公主道。 丫鬟们蹲下身体,轻轻地拨开积雪和湿润的泥土,果然发现那花草的根都泛了嫩嫩的绿色。 “人也是一样,到了该发芽冒尖的时候,就得出头,任谁也挡不住!” 丫鬟们相互看着,不知道公主发这样一番议论的意思,只有懵懂地跟着点头。 平阳公主的步子慢了下来,她现在正考虑应该给卫子夫送些什么?山水轮流转,卫子夫现在可是身价百倍了。她的一句话,可以让人青云直上,也可以让人坠入深渊。她还要考虑应该给即将成为太子的刘据送些什么?虽说他还是襁褓中的婴儿,不能理解姑母的一片心意,但关键是皇上和卫子夫明白就好。 哦!对了。前些日子,她要工官处打磨了一面日光镜,工匠们知道是为平阳公主打磨的什物,都十分尽心。 据说他们从来没有过制作过日光镜的经验,十几个工匠花去了几个月的时间,失败了上百回,才打造了这面精美的铜镜。 铜镜送来的第二天清晨,公主就早早地临窗而坐,镜里映出她雍容华贵的面容。但她也只看了那么一次,就珍藏了。卫子夫是个爱美的人,有了这面铜镜,她不定怎样地感谢昔日的主人、今日的皇姐呢!平阳公主就这样想着。 又该送据儿些什么呢?他是长子,将来不但要做太子,还要做皇上。就送他一只鎏金虎镇吧。它可以祛除邪恶,威震四方。他终归是要读书的,可以置于书案,让他时时想着自己对王朝的责任,同时,也会想着时刻关心他的姑母。 “呵呵!”平阳公主在心里为自己的筹划而得意。在这个朝廷,送什么东西都是有指向的,一切都隐喻着赠送人复杂而曲折的意图,一切都象征着接受人的品格、情操、性情或地位。 平阳公主自信这两件东西足以让她和皇室紧紧联系在一起。但是,当她走完回廊,透过竹枝看见了当年卫子夫排练歌舞的乐坊时,她又动开了心思。 是啊!皇后策立大典在春暖花开的时节举行,除了宫廷乐队要演奏象征吉祥的古乐外,又怎么能没有歌舞助兴呢? 她很快就有了新的打算,她要排练一部精彩的乐舞献给皇后。 “翡翠!前面引路,去乐坊看看。”平阳公主说着,就转了方向,丫鬟们在后面紧紧跟着,沿着通往乐坊的石径迈开了细碎的脚步。 乐师和歌伎们见平阳公主忽然驾到,纷纷停止了演奏,起身迎接。平阳公主走到领头的乐师面前问道:“在场有几人曾为卫夫人伴奏过?” 有几位年老的乐师站起来道:“臣等都是夫人在时的乐手。” “有几位歌伎曾为夫人伴过舞呢?” 年轻的歌伎们都摇了摇头。 平阳公主点了点头,若有所思。也难怪,歌伎是靠青春吃饭的,年龄稍大的都走了。 “她都喜欢哪些乐曲呢?” “据小人所知,夫人当年十分喜欢的是《月下竹影》。” “你们奏来让我听听。” 于是,大家依次排好顺序,一时笙管大作,时而轻柔婉丽,时而舒缓悠扬,时而“清风徐徐”,时而“竹影沙沙”,在平阳公主的意念中掠过一幅幅朗月当空,青竹摇曳,风动云飞的画面。一曲终了,她频频点头称赞道:“不错!不错!” 大家脸上这才有了一丝轻松,为没有遭到训斥而暗自庆幸。 平阳公主要乐师们坐定,话语柔柔地说道:“不错是不错,可是再好的曲子,听久了也不免厌烦。何况夫人现今生了龙子,肯定是要举行庆典的,这样的曲子如何拿得出去呢?你们能不能奏点让皇上和夫人高兴的曲子?” 大家相互看了看,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平日养着你等,就是要在关键时刻派上用场的。你等若是写出了曲子,自然有赏。若是坏了本宫的大事,哼……翡翠!走!” 平阳公主欲起身要走,领头的乐师就领着大家跪下了:“公主平日待小人们不薄,小人们怎敢不思图报?小人前不久刚作了一首曲子,初步取了一个名字叫《凤仪百鸟》,才由歌伎们配了舞,正在演练,等演练成熟后再请公主验看。” “这曲名好,你等就加紧排练吧。”说罢,她就出了乐坊门,到丹景台看望卫夫人和皇子去了。 依照规制,平阳侯是住在尚冠街的。可是因为与公主的关系,就住在太常街了。现在,孀居数年的平阳公主乘着车驾,在府役、丫鬟和骑奴们的护卫下出了侯府,一拐弯就上了安门大道。 被冬雪濯洗过的阳光耀眼而又洁净,撩开防风的窗帘朝外看,阳光正好把窗帘的红色映在公主的两颊,看上去年轻了许多。可就在这一刻,她的呼吸、目光和洋溢在脸上的喜气都凝固了。 啊!迎面而来的不是卫青么?没错,是卫青!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那双总是含着忧郁的眼睛和那朝思暮想的魁梧身影,让她的车驾再也无法挪动轮毂了。她知道卫青一定是来看她的,她的心就禁不住怦怦直跳。 顷刻间,卫青的坐骑停在了平阳公主的车前,他翻身下马,依旧按照主仆的关系参见了平阳公主。 平阳公主定了定神,她毕竟是皇家贵胄,在府役和丫鬟们的面前,她要保持了公主的矜持和严肃。 “将军这是要到何处去?” “卫青正要前去拜见公主,公主这是……” 平阳公主没有回答卫青,就对府役、丫鬟和骑奴们喊道:“回府!” 执辔的驭手迅速掉转车头,卫青跟在车后,转眼就到了侯府门前。 “本宫有话与将军说,你等下去吧!” “公主!奴婢……”平日里时刻不离左右的翡翠不知道自己是否也在内,开口道。 “你也下去吧!有事会传你!” 一切都是彬彬有礼的,一切都是按部就班的,一切都还残留着主仆的痕迹。但是当卫青随平阳公主踏进门,而那张门很快掩上时,那礼仪的面纱很快就在卫青面前撕得粉碎,迎接他的是从一颗焦渴的心里喷射出来的火焰。 灼热的烈焰迅速穿破卫青的战袍,吻舔着他宽阔的胸膛,吞噬了他据守在心底的矜持,溶解了留存在内心深处那难以抹去的樊篱。 平阳公主盼望这一天已经很久了,她的心因为这种难以忍受的期待而几于干涸。卫青并不知道,在他还在做骑奴的时候,公主那双热辣辣的眼睛就把他的身影摄入了灵魂深处。因此,在从闽越归来后,当他矜持地婉拒了公主的痴爱时,她还为此而大病了一场。秦素娟反复诊脉,也没有弄清公主的病症。 其实,她自己清楚,她的病根在骨子里。那些日子,她也曾想过许多,可无论如何就是对这个男人恨不起来。恨不起来,她就发誓要得到他。现在,他终于来到她的身边,而且来得正是时候。 平阳公主认定,这是上苍对自己的偏爱。她的胳膊紧紧地勾着卫青的脖子,贪婪地在他黝黑的额头落下温热的唇印,紧锁了十几年的心灵堤坝就在这一瞬间崩塌了。爱的潮水紧紧地包围了他们,男人的阳刚,女人的阴柔交合在月华芬芳的玄牝之门,凝结成混沌的生命元初。 平阳公主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不必说孀居数年的寂寞让她的生命之湖干涸,就是与曹寿在一起的那些年月,她又何曾有过这种汹涌呢? 在她周围的男人成百上千,那些艳羡的、谄媚的、殷勤的、卑微的目光和话语环绕着她骄傲却是孤独的身影。她就像一株带刺的玫瑰,男人们只能远远地闻着风从花蕊中,从青枝绿叶间送来的香气而无法将她拥入自己的怀抱。 其实,她是很脆弱的,她一直以来都希望被一个优秀的男人征服。她愿意把美丽女人的一切赤裸裸地呈现在他的目光之下。 高大的卫青让她一下子变成一个娇小的被呵护者。而她的每一声喘息,每一次呻吟,甚至每一次战栗,都让爱着她的男人散发出英雄的光彩,温暖地照耀着她。 而身下这个女人对卫青来说,曾经是多么的遥不可及。她带着皇家的美艳让他觉得面前耸立着一座高山,让他难以跨越。他不是没有感到她的目光,他也不是对她的暗示麻木而又迟钝。 不!他曾经多次被融化、被炙烤,被撩拨得浑身燥热。但是骑奴与公主之间难以逾越的鸿沟,像幽灵一样地缠绕着他的情感,在关键的时刻总是冷却了他燥热的血液。 可这一切现在都已成为过去,或者说从被皇上任命为车骑将军的时候起,他心灵的骏马就已飞越了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沟壑。 卫青被女人托着,不断地在波峰浪谷间前进,他粗壮的呼吸喷出的热浪,湿润了月季展开的花瓣,把生命的精髓注入了承接甘露的玉盏。 “哎哟!青,我的……我的……”公主亢奋地叫着。 第十一章 卫后喜盈入椒房 日近中午的时候,阿娇才懒洋洋地起了床。 冷清的长门宫,落寞的时光,在心力交瘁的煎熬中,阿娇日渐生成的一种“残荷”“憔菊”的心境,这主宰了她的生活。白日里她烦躁焦灼,昏昏沉沉;夜里她常常竟夜不眠,对月垂泪,这让她明显衰老了。 “现在何时了?”阿娇拢着披散的长发,倚在榻边向在外间忙碌的春柳问道。 “皇后娘娘,已经日近午时了。” “什么皇后、皇后的,跟你说了多少遍了,本宫早已不是皇后了,你怎么就是不长记性。本宫不是问你时辰,是问今天是什么日子?” 春柳明白了,皇后是问的朝廷纪年,忙答道:“今日是元朔元年腊月二十。” “哦?皇上又改元了?” 春柳便不知道该怎样应对主人的话。 “雪还在下么?” “雪停了,太阳都出来了呢!檐头的冰凌都在融化,正淅淅沥沥地滴着水呢!”春柳掀开帷帐,来到阿娇的榻前。 “点点是泪,声声如泣啊!”阿娇木然地看着春柳。 “主人!凡事想开些,身体要紧!” “也就只有你还惦记着本宫。”阿娇说的是心里话。在这漫长的一年多里,如果不是春柳早晚守在她身边悉心照料,她不敢想象自己会是一副什么样子。可是她的心还没有平静下来,她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椒房殿,来自长乐宫和未央宫的任何消息都会触动她的神经。现在,阿娇最关注的依然还是皇上和他身边的女人们。 “那边有何消息?” 春柳明白,阿娇所说的那边就是指长乐宫,但她不知道阿娇听了消息之后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她嗫嚅着,小心翼翼道:“那边过来送炭的人说,卫子夫生下了一个皇子。” “什么?你再说一遍!” “卫子夫生下了一个皇子。” “这个贱人!”阿娇跌坐在榻上,好久没有说话。她好像是一个在大浪中苦苦挣扎的溺儿,当看到不远处的船只对她的呼救视而不见、渐渐远去的时候,她最后的一丝希望也破灭了。 虽然她清楚不可能再做回皇后,但她希望皇上能念及十多年的夫妻之情,时不时地来看看她。她不理解,皇上对母亲和董偃都能宽容,为什么独不能宽恕她呢? 她到现在也不认为自己有错,她诅咒的是卫子夫,希图唤回的是皇上的爱。但是,皇上的心被那个妖媚的女人夺走了,他从来就没有走近长门宫一步,以致她都慢慢地生疏了皇上的脚步声。如今,那个贱人又生了一个儿子,这意味着她进入椒房殿只是时间问题了,而她的儿子也注定要被封为太子。 阿娇压抑了许久的愤懑、嫉妒和仇恨霎时被这严酷的现实“激活”了。她挥起衣袖,朝着春柳的脸上横扫过去,吼道:“她生不生皇子,关本宫何事?你为何要告诉本宫这些,你是要看本宫的笑话么?小贱人,快滚出去!” 春柳捂着热辣辣的脸庞,不敢再多说一句,颤战栗栗地退到帷帐外。她听见阿娇伏在床头号啕大哭的声音,夹带着断断续续的哀怨。 “上苍啊!你为何如此折磨阿娇啊?” “皇上啊!你已经忘记了臣妾么?” “贱人,本宫与你不共戴天……” 长长短短的哭声在宫中绵延了许久才平息下去,宫娥们因为阿娇的情绪而一个个心弦紧绷,生怕因为不慎而遭训斥和责打,直到内室安静了下来,大家才松了一口气。 哭过了,闹过了,骂过了,阿娇的心情也轻松了许多。她觉得自己太傻,犯不上为别人而动怒伤肝。不管怎么说,卫子夫生了一个儿子,这是不可改变的事实,自己就是再痛恨也无济于事。徒生烦恼,到头来受伤的只是自己。不!她要做到宠辱不惊,挺直腰板,她不能给那个贱人任何嘲笑的机会。阿娇擦干了泪水,朝外边喊道:“春柳!” “奴婢在!” “本宫刚才失态了。来吧!”阿娇凄然地笑了笑,坐在了梳妆台前。 “诺!” 春柳早就准备好了温水为阿娇静面,她的皮肤在热气的蒸腾下,迅速恢复了润泽,呈现出弹性。待春柳用柔软的丝绢揩干水珠时,阿娇的风韵便显现了出来。 春柳解开阿娇的发带,自上而下地梳理着保养得很好的长发。直到发丝垂到腰间,她才开始精心地盘旋,层层地佩戴首饰,把它们缀成一个个漂亮的螺髻。这一切做完后,春柳开始为阿娇敷粉、施朱、点唇,一切都是一丝不苟的。 半日的折腾,阿娇有些饿了,春柳急忙送上燕窝粥,阿娇浅浅抿了一口,感觉有些烫,正要申斥,却见一个年轻的黄门慌慌张张地进来了。阿娇就更加不高兴了,她放下粥盏,语气冷冷地问道:“慌什么?死了人么?” “娘娘,宫外来了一辆车驾。” 阿娇冷笑一声,鼻翼间发出来的声音带着森森杀气:“大胆!你竟敢戏弄本宫?来人!拉下去……” “娘娘饶命!奴才不敢说谎,真的来了一位大人。自报是中郎将司马相如,说是奉了皇上的谕旨来看望娘娘的。” “若有半句假话,本宫要你的狗命!” 真的!在这个雪后初晴的日子里,司马相如携夫人卓文君来看望废后阿娇了。 这本是一件棘手的差事。皇上听从了卫子夫的劝告,对废后动了恻隐之心,但他又不愿亲自前往,于是就要司马相如代他前来了。 司马相如明知巫蛊案波及甚广,弄不好就会牵连到自己。但要因此让夫人受到牵连,就太不值了。可是他没有办法,皇命如天。 阿娇激动地将司马相如夫妇迎进客厅,在过去的一年中,除了母亲窦太主,司马相如是第一位登门的朝廷大臣,而且他还是奉了皇上的旨意,带来了皇上的问候。 当司马相如夫妇口称“娘娘”参拜她的时候,她忽然生出一种无以名状的惶恐。她很久没有享受这样的礼遇了,她冰冷的心因此而生出一丝暖意。 皇上托司马相如带来羊羔毛做的披风和各种宫廷食品,还有绢匹、布帛以及乌桓国朝贡的人参。对阿娇来说,她并不缺这些,她感动的是皇上还记着自己,还没有忘记十几年的夫妻情分。因此在宴席上,她除了高兴地饮酒,几乎没有心思去品尝满案珍肴美味。她不断询问皇上的日常起居,不放过她熟悉的任何细节。 “皇上还睡的很晚么?” “皇上还喜欢吃乳猪肉么?” “皇上还喜欢玩射覆么?” “皇上……” 她忽地生出自责,如果早这样温柔细心,怎会有今日呢? 司马相如尽其所能地回答着皇后的问话,但对皇上的生活,他怎么可能比一个与皇上厮守了十几年的女人知道得更多呢?而作为女人,阿娇对皇上的牵挂让卓文君十分感动。女人啊!即便再刚烈,在男人面前也总是娇弱的,何况阿娇面对的是皇上呢? 端庄秀丽的卓文君举爵向阿娇表示自己的敬意:“皇上要是知道娘娘的心思,一定会十分感动的。” “唉!宫闱深深,能有几人像夫人与先生这样如此心心相依,深情至爱呢?”想着自己现今孤影独守,冷落凄清,阿娇那无尽的伤感又从心头跃上眉头。一语未了,泪水就落在了爵中。 司马相如道:“娘娘经此变故时,臣正在西南,回来才知道此事。” 阿娇长叹一声道:“此事说来也怪本宫,不过现在就是后悔也晚了。” “事已如此,娘娘也不必过于伤感,还是玉体要紧。”卓文君劝道。 阿娇沉默不语,眼睛直看着司马相如,一个念头忽然爬上心头,遂举起酒爵敬道:“请先生饮了此爵,本宫还有一个不敬之请。” 司马相如举起酒爵,一饮而尽。 “本宫现在就是有万般悔恨,怎奈与未央宫咫尺天涯,心意难达天庭。本宫有意请先生作一篇赋,以道对皇上的思念之情。皇上若是听了……” “娘娘的用心臣明白了,臣这就为娘娘写来。”司马相如趁着微醉,慷慨地答应了。而在一旁的卓文君心中却急了,当年司马相如就是乘着醉意抚琴高歌,赢得了自己的芳心。可现在是什么情形呢?是皇上夫妻之间的恩恩怨怨!他这样借酒恣意,信马由缰,惹出乱子如何得了? 可是,当着阿娇的面,卓文君又不便明说,只是暗地拉了拉司马相如的手道:“夫君今日醉了,哪里能写出什么好文章?待明日酒醒之后,再为娘娘写就不迟。” 司马相如却甩开卓文君的手道:“夫人说哪里话,我何曾醉了?我不过是将娘娘的心意说给皇上听而已。” “夫君!皇上命夫君看望娘娘,可没有让夫君写文章啊!”卓文君有些急了,不顾阿娇在一旁就说道。 “皇上?皇上与我是何种关系?前几日我们还杯酒为赋,雪中唱和呢!”司马相如说着,就铺开了洁白的绢帛,洋洋洒洒地写开了。 夫何一佳人兮,步逍遥以自虞。魂踰跌而不反兮,形枯槁而独居。言我朝往而暮来兮,饮食乐而忘人。心慊移而不省故兮,交得意而相亲。伊予志之漫愚兮,怀真悫之欢心。愿赐问而自进兮,得尚君之玉音。奉虚言而望诚兮,期城南之离宫。修薄具而自设兮,君曾不肯乎幸临。 廓独潜而专精兮,天飘飘而疾风。登兰台而遥望兮,神怳怳而外淫。浮云郁而四塞兮,天窈窈而昼阴。雷殷殷而响起兮,声象君之车音。飘风回而赴闰兮,举帷幄之襜襜。桂树交而相纷兮,芳酷烈之誾誾。孔雀集而相存兮,玄猿啸而长吟。翡翠胁翼而来萃兮,鸾凤翔而北南。 心凭噫而不舒兮,邪气壮而攻中。下兰台而周览兮,步从容于深宫。正殿块以造天兮,郁并起而穹崇。间徙倚于东厢兮,观夫靡靡而无穷。挤玉户以撼金铺兮,声噌吰而似钟音。刻木兰以为榱兮,饰文杏以为梁。罗丰茸之游树兮,离楼梧而相撑。施瑰木之欂栌兮,委参差以糠梁。时仿佛以物类兮,象积石之将将。五色炫以相曜兮,烂耀耀而成光。致错石之瓴甓兮,象毒瑁之文章。张罗绮之幔帷兮,垂楚组之连纲。 抚柱媚以从容兮,览曲台之央央。心凭噫而不舒兮,邪气壮而攻中。日黄昏而望绝兮,怅独托于空堂。悬明月以自照兮,徂清夜于洞房。援雅琴以变调兮,奏愁思之不可长。案流征以却转兮,声幼妙而复扬。贯历览其中操兮,意慷慨而自卬。 左右悲而垂泪兮,涕流离而从横。舒息悒而增欷兮,蹝履起而彷徨。揄长袂以自翳兮,数昔日之愆殃。无面目之可显兮,遂颓思而就床。抟芬若以为枕兮,席荃兰而茞香。忽寑寐而梦想兮,魄若君之在旁。惕寤觉而无见兮,魂迋迋若有亡。众鸡鸣而愁予兮,起视月之精光。观众星之行列兮,毕昴出于东方。望中庭之蔼蔼兮,若季秋之降霜。夜曼曼其若岁兮,怀郁郁其不可再更。澹偃蹇而待曙兮,荒亭亭而复明。妾人窃自悲兮,究年岁而不敢忘。 一篇赋罢,司马相如将笔扔在案上,独坐一旁。他黯然神伤,默而不语,被字里行间的悲郁浸渍得神情恍惚了。阿娇忙为司马相如调了醒酒汤,过了小半日,司马相如才逐渐苏醒,仰天长叹:“悲乎哉,人生命途之多舛也……” 阿娇捧起墨迹淋漓的赋文,细细读来,一读一垂泪,再读而涕血,整个的心都被赋的文字揉碎了。 “夫何一佳人兮,步逍遥以自虞。魂踰跌而不反兮,形枯槁而独居……修薄具而自设兮,君曾不肯乎幸临。” 皇上啊!你可知道臣妾的惆怅。一夜夜地临月长叹,向月自语。一次次期盼,一次次失望。 冰轮清辉,有谁能读懂阿娇彻心的疼痛呢?是司马相如的文字撕开了她几近麻木的伤口…… “左右悲而垂泪兮,涕流离而从横。……无面目之可显兮,遂颓思而就床。抟芬若以为枕兮,席荃兰而茞香。忽寑寐而梦想兮,魄若君之在旁。惕寤觉而无见兮,魂迋迋若有亡。……” 皇上啊!臣妾的泪水在消瘦的脸上纵横交织。臣妾的呼吸中都含着蹙郁。但臣妾的心一刻也没有离开皇上啊!咫尺天涯,臣妾只有在梦中与皇上相偎,为此而常常埋怨黎明的鸡啼惊扰了梦境。可梦终归是梦,臣妾醒来的时候,依旧是孤身一人,留下只是些若有若无的记忆。 阿娇读到这里的时候,再也无法忍住悲哀,放声大哭道:“皇上!臣妾思念皇上啊!臣妾盼见皇上啊!” “皇上!臣妾……”阿娇咬破了手指,滴滴鲜血渗入丝绢,开出一朵朵的红花。及至后来,阿娇气郁填胸,突然晕倒在地上了。卓文君慌了手脚,连忙抱起阿娇,呼唤道:“娘娘!娘娘……” 冥冥中,阿娇好像回到了未央宫,与刘彻相依相偎,漫步在沧池边。池旁垂柳依依,池中莲荷涣涣,宫娥、黄门前后簇拥着,刘彻回眸一笑,深情地对阿娇说道:“还记得朕当年‘金屋藏娇’的承诺么?” 阿娇有些羞怯道:“臣妾怎能忘记呢?臣妾感念皇上的恩德,只要皇上宠爱臣妾一人……” “什么?你要朕只爱你一人?”刘彻愤怒地推开阿娇,阿娇一个趔趄,跌入池中。 池水很快就淹没了阿娇的脖颈。她在水中拼命地挣扎,朝离去的刘彻呼喊…… 阿娇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卓文君怀中,卓文君的泪水将她的衣襟打湿了一大片。 “文君!” “娘娘!” 两个女人拥抱在一起。 司马相如看着眼前两个相拥而泣的女人,心都被搅乱了。他无法预料,自己的这篇《长门赋》,对阿娇意味着什么,对自己又意味着什么。 不管刘据的诞生怎样使人忧郁失落,使人狂喜激动,未央宫的日子一如流水一样慢慢消逝,立后大典的筹备事宜,终于在元朔元年三月就绪了。 少府寺制作了精美的皇后玉玺。 太仆寺为皇后织出了绚丽的绶带。 将作监对椒房殿修葺一新。 太常寺择定了大典的吉日。 作为织作染炼的专门官署,暴室的官员们连日来更是食不甘味,寝不安席。他们反复遴选从南方送来的丝绢,挑了上等的绢帛,然后送到织室去制作成衣。 从令丞到普通工匠,个个都是提心吊胆,他们知道这朝服的分量,不敢有丝毫疏忽大意。 其实,最忙的还要数丞相府、宗正寺和典属国。丞相府的数十名曹掾,一连多日都在抄写发往郡国的笺表;宗正寺则负责通知外戚和诸王的朝贺;而典属国在接到大典事宜的文书后,一刻不停地译成各种文字,发往周边各国。 后宫更是鼓乐盈天,笙管高奏。宫廷乐队加紧排练名为《青阳》的太乐,七十多名童男童女在乐令的指挥下,宫、商、角、徵、羽,抑扬顿挫,雅韵高蹈;而即将推出的百人踏歌舞,更是袖舒云霓,顾盼流光,只待大典之日登台献艺。 在这些日子里,文士们也没有闲着。司马相如、东方朔等一帮能手,竟夜不眠,捻须苦吟,都希望写出让皇上高兴的文章。他们都期待在这样庄严的时刻展示自己的才气,技压群儒。 这一切都让刘彻的心境如三月的阳光一样温暖和明亮,他整日都沉浸在身为人父的愉悦中。每日早朝听罢关于大典的筹备奏报之后,他都要询问每一个细节,不断地对大典的方案提出自己的意见。然后,就喜洋洋地到丹景台去看儿子,看卫子夫或与太后一起分享得子的幸福。 但他更多地还是想以此为契机,推进朝廷格局的调整。他很高兴,因为皇子的诞生,太后对卫子夫表示了从未有过的热情。她不再计较卫子夫的出身,并且在刘彻请安时详细地询问母子的情况,俨然一个婆婆的身份。她还让刘彻嘱咐卫子夫产后应注意的事情,并差紫薇送去了滋补品。 不仅如此,太后还一改对平阳公主与卫青婚姻的反对态度,而是提出要刘彻在适当的时候带卫青到长信殿来,她也要看看大女儿钟情的将军究竟是什么样子。这一切,都使得自韩嫣死后冷却的母子关系开始逐渐恢复。 刘彻十分感慨,太后总是在大是大非面前做出明智的选择。 的确,刘据的诞生改变了每一个人心灵深处的色调,使得大家的情绪渐渐地朝宽容与和谐倾斜。 刘彻欣然地接受了卫子夫的谏言,派司马相如到长门宫看望了阿娇。而司马相如带回的那些如泣如诉的故事又使刘彻常常反躬自问,自己当初是不是对这位表姐——曾经与他耳鬓厮磨了十多年的女人太过了?她体内毕竟也流着一半刘氏家族的血液。 立后大典定在三月十三日在未央宫前殿举行。司马谈同太祝令经过占卜测算,认为这月十三日是大吉之日。这日为甲子日,甲为六甲之始,子为十二辰之初,甲数九,子数又九,九为天数。九九归一,象征着朝廷的一切都在刘彻的掌握之中。他们在呈送给刘彻的奏疏中说:“甲子为干支之始,为第一个干支组合。相同于事之起始,事之确立之时也。” 这标志着,从这一天起,卫子夫的皇后地位将获确定。 甲子日的天空分外晴朗,徐徐春风扯着丝丝阳光,编织出惬意的春网,片片绿叶在春日煦风中摇曳,而桃花落红荡起的香尘,让每一条碾过车毂的道路都弥散着芬芳。 从卯时起,安门大街上就停满了王公大臣的车驾,每辆车都披着节日的盛装,连马匹也缀上了鲜艳的红缨…… 大约上午巳时,王娡、刘彻来到了未央宫前殿,来自各个诸侯国和藩属国的使节、各州刺史、三公九卿和在京大吏依照朝会的序列在殿内等候。待太后、皇上入座后,大行宣布大典开始。 霎时,太乐高奏,鼓乐喧天,笙管和鸣。王公大臣们在这庄严的旋律中肃然地站着,感受着雅乐给心灵带来的冲击。他们本来就端正的站姿似乎有人在提醒似的,都本能地做了微微的调整。 一曲奏罢,刘彻看了看太后,转脸对大行仆射点了点头。 “宣卫子夫上殿。” “宣卫子夫上殿。” 随着黄门传唤的声音,卫子夫被鼓乐迎进大殿来了。她迈着缓缓的步履,悠悠穿过文武众臣之间的通道。她本来就澄明的眸子此刻浸润出湿漉漉的晶莹,凝香积翠地盘桓在长长的睫毛丛中。 从讴者到尚衣轩中的邂逅;从出宫人到被皇上再度宠幸;从被阿娇诅咒到走上这座神圣的殿堂;这条路在她的内心深处漫长而又崎岖。当这一切都成真的时候,她一刹那间像走进了梦幻。 她没有当初阿娇那种春风得意的感觉,她内心甚至还生出了一种莫名的惶恐,她就这样地被谒者引导着,跪在了太后和皇上的面前…… 包桑宣读了册立的诏书,而卫子夫此刻涌动在心底的,除了感恩,还是感恩。她俯下身体,向太后叩首谢恩,向皇上谢恩。按照大行主持的程序,她从丞相手中接过皇后玉玺,而御史大夫则为皇后披上了身份象征的绶带。 包桑走上前去搀扶着卫子夫来到皇上身边就座。然后,大臣们在丞相的率领下,齐刷刷地跪倒在御座面前,高声赞道: “恭喜皇上!” “恭喜太后!” “恭喜皇后!” 卫子夫看见了卫青,她没有从他的身上看到驰骋疆场的潇洒和俊逸,也没有从他的身上看到因为姐姐当上皇后而表现出来的张扬和喜悦,反而看到他显出少有的谨慎。 这情景让卫子夫心头安定多了,她在心里默默希望眼前这位兄弟永远不要忘记过去,也不要把姐姐头上的光环看得太重,一切都得靠自己的努力才能获得。 第十二章 阿娇含泪诉积怨 围绕一个女人命运的光芒迅速地从未央宫前殿发散,普照到每一寸山河。刘彻在这个日子里,发布了第二道诏书: “朕闻天地不变,不成施化;阴阳不变,物不畅茂。《易》曰‘通其变,使民不倦’。《诗》云‘九变复贯,知言之选’。朕嘉唐、虞而乐殷、周,据旧以鉴新。其赦天下,与民更始。诸逋贷及辞讼在孝景后三年以前,皆勿听治。” 大臣们有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从高皇帝定都长安到孝景皇帝,没有哪一个皇帝在立后的日子里大赦天下。大家纷纷赞道这是自殷周以来第一次在大典时发布赦免诏书,这是这个女人给王朝带来的崭新气象。这意味着那些身陷囹圄的刑徒们也会因此而走出牢狱,得以与家人团聚。 当然,此时此刻他们没有一个人想到,刘彻的这道诏书为后来开创了一个“大赦”的先例,他们此刻能够表达自己心境的就是四个字: “皇上圣明!” 虽然声音是高亢的,但不是每个在刘彻身边的人都能够读透他“天地不变,不成施化,阴阳不变,物不畅茂”的新锐思维。站在文官之首的薛泽甚至觉得皇上思维变化太快,自己除了懵懂的顺应,没有任何思考的空间。而对张敺来说,在为皇上起草诏书的时候,他也没细想过大赦的深意。凭借多年跟随皇上的经验,他只能在心里告诉自己,皇上这样做,一定有自己的道理。 他们这种机械的顺从也正是刘彻最不满意的,常让他有一种曲高和寡的感觉。刘彻的目光扫着每一张挂着笑的脸颊,跳过那些盲从的艳羡,终于在汲黯的脸上发现了一种清醒,从郑当时的眼里触摸到一种理智,从卫青的目光中感受到了一种拥戴,从公孙弘的颌首中捕捉到发自内心的理解。 在这样的场合,他们的目光在一瞬间对撞了。就像两个对弈高手,他们的棋局都在心中,靠着心与心的交流就明白彼此的意图。 的确,世间有许多的对话是不需要语言的,眼里蕴含的意义往往使彼此了解的人会从一瞥中就能明白对方的意思。 汲黯自信甚至有些戏谑地打量着站在身边的张汤,小声道:“张大人,听到了么?皇上要大赦天下呢!”他没有从张汤冷峻的眼里获得所期待的回应,但是他断定,皇上的大赦令是对张汤、赵禹等人用法严苛的自然矫正。 而对刚刚从凿渭工地上回来的郑当时来说,皇上大赦令的意义不仅让这个国家的百姓分享到宽惠,更在于让那些刑徒回到土地上去,这样他就不用再为穿凿渭渠缺乏劳力而发愁了。 对皇上在这个喜庆的日子颁诏大赦,卫青与郑当时有着相同的感触。他曾不止一次听汲黯说过,有不少年轻人身陷牢狱。有的是因为在关中大旱之际与富豪争水而被判处徒刑的,有的是因为抗拒豪强吞并田产而触犯法律的。皇上的大赦,给了他们一个效命疆场的机会。 可不管人们对皇上的大赦有着怎样的解读,这一切都被遮盖在立后大典的华光之下,“皇上圣明”的声浪将大典推到了一个新的阶段。 借此时机,皇上的第三道诏书下来了。皇上让太中大夫、车骑将军卫青与平阳公主秉承太后的旨意,择日完婚。 当包桑宣读完诏书的时候,大臣中出现了片刻的骚动,但很快就平静下来,接着又是“皇上圣明”的欢呼。以立后为契机而发出的三道诏书,把一个无可否认的现实摆在了大臣们面前——卫氏家族辉煌的时代到来了。 在大臣们欢呼的时候,卫青有些诚惶诚恐地跪倒在太后与皇上面前。在这一刻,他的思绪回到了那个雪后的下午,那个平阳公主用柔情溶化了他用剑气浇铸的心的下午。他的脸不禁有些发热,抬起头时,他看见了太后柔和的笑容。 这是王娡第一次看到卫青。此前关于这位骑奴的各种传说曾给她的心头蒙上了阴影,不管刘彻和平阳公主怎样将他描述成一位气概不凡的英雄,在她的印象中,她断定他是一个猥琐的俗人。现在,他奇伟的相貌,炯炯的眼神,彬彬有礼的气度,都让她觉得女儿对一个骑奴的倾心其实是情之所至,是一个女人在失去丈夫后聪慧的选择。而且,当这种选择与刚出世的皇子交织在一起的时候,太后对女儿的行为就从反对转为赞许和支持了。 “平身!”王娡轻轻地挥了挥宽大的衣袖。 “谢太后。” 卫青刚刚站起来,大行就宣布大典进入了朝贺的程序。在热烈隆重的乐声中,来自藩属国和诸侯国的使者们捧着礼单进殿来了。 立后大典的余波在长安激荡了多日。 在三月下旬的一天,太后在长信殿举行了一次家宴。一是为了促进婆媳情感,二是为了再次表明对卫青和公主婚姻的态度。太后毕竟是从景帝年代过来的人,除了刘彻、卫子夫、卫青、平阳公主外,她也没有忘记邀请窦太主。 太后不是那种过河拆桥的女人,尽管她对窦太主所表现出来的傲岸和刻薄看不惯,但当初是她鼎力相助才把自己推上皇后宝座的。这一点,她一直没有忘记。 之所以邀请她来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这位大姑子太苦了。先是失去了丈夫,短暂的两年间,给予她肉体和精神抚慰的董偃又去了。作为一个为先帝独守宫闱的女人,太后能体会她的寂寞和凄凉。 卫子夫今天是第一次以皇后的身份拜见太后。多年来,她作为皇上最宠爱的女人,虽然与皇上相濡以沫,却因为名分的缘故而没能踏进长信殿一步。当她与刘彻并肩走过长乐宫北门高大的阙楼,远远地望着长信殿瑰丽的殿门时,她的心就忐忑起来。 待与黄门和宫娥拉开一段距离时,她因无法平息紧张的呼吸而下意识地向皇上依了依,那惶恐就写在脸上了:“不知怎么了,臣妾这心里就跟打鼓似的。” 刘彻笑道:“母后也是从安陵乡间来的,她向来大度,不会难为你的。” 不一会儿,卫子夫与刘彻就已双双跪倒在太后面前了。 “孩儿向母后请安。” “臣妾参见母后。” “平身!赐座!”随着太后话音落地,紫薇很适时地奉上了茶点。 在这样的场合,太后才有机会打量这位新皇后的风采。那种极不易觉察的眼神贴近卫子夫的时候,太后眼里就流露出满意甚至赞许的色彩。卫子夫虽然出身卑微,但是她的端庄秀丽、温文娴静、一笑一颦,都迅速地改变着太后对她的感觉。 儿子眼光没错,她一定能够执掌后宫。这种感觉迅速地通过温软的话语传递给卫子夫。 太后关切地询问皇子的近况,问她后宫的现状,还很体贴地用过来人的经验教导着卫子夫。这完全是婆媳之间的谈话,这氛围很快就消除了卫子夫的拘谨。她们说到高兴处时的笑声让刘彻很轻松,由此而心生出由衷的感谢:“多谢母后的教诲。皇后毕竟年轻,以后还要母后多加提携才是。” “那是自然。”太后并不推卸自己的责任。她知道,卫子夫要真正在后宫站住脚,还要应对妃嫔之间复杂微妙的关系,她不仅要豁达大度,还要学会使用自己的威严。 看着时间尚早,太后便很随意地将话题转到了修成君身上。时光流逝,修成君进宫已有十几年了,她的女儿娥儿都十六岁了,婚事自然成了太后牵肠的事情。 “娥儿的婚事还要你这个舅父拿主意。” “这事可得问问皇后。” “只是不知阿姐想将女儿嫁给哪家大臣?” 太后道:“总该是王侯才行。前日哀家身边的黄门曾说,齐王之子人品相貌甚佳,哀家有意与之联姻。” 刘彻听罢,觉得这是一桩两全其美的好姻缘,心想:一则随了母后意愿;二则娥儿到了齐国,朝廷也多了一个耳目。 卫子夫说道:“还是母后圣明。” 太后的脸上就笑开了花:“既然皇后都说好,那哀家就命人办理此事了。” 她们就这样无拘无束地谈了大半个时辰,平阳公主和卫青就来了。皇上在立后大典上宣布了她和卫青的婚事,这消息便化为仲春的细雨,滋润了她的心田,让她容光焕发,整个人都年轻了许多。她拉着卫青拜见太后、皇上和皇后时,那双眼睛始终都是水汪汪的。 太后许久都没看到公主这样了。在母亲面前,平阳公主毫不掩饰对卫青的喜欢,甚至时不时表现出几分撒娇的可爱,这让卫青多少有些不好意思。 “在太后面前,你不可这样。”卫青小声对平阳公主道。 公主斜睨了一眼卫青道:“母后您看看,还没有怎样他就管起人家来了。” 太后笑着抚着平阳公主的长发道:“都是哀家将你宠坏了,三十多岁的人了,还跟孩子一样。” 平阳公主装着委屈道:“母后偏心。” 刘彻在旁边看着,忍不住插话道:“皇姐嘴里这样说,心里巴不得母后多夸卫青呢!” “皇上!”公主羞涩地摆了摆头,这时候,大家听见殿外传来爽朗的笑声,那是窦太主的声音。 “谁在里面呢,如此热闹?” 紫薇回答道:“是皇上、皇后,还有……” 窦太主道:“还有那位潇洒俊逸的将军吧!” “太后和皇上已在殿内等候了,请太主随奴婢进去。” 此一时彼一时也,人有时候就是这样,得随着环境不断地调整自己。作为阿娇的母亲,作为昔日的大汉长公主,不可能对刚刚入主椒房殿的女人熟视无睹,虽然她感到卫子夫恬淡的笑容都满含着虚伪。 但是精明的窦太主明白,覆水难收,落花已去,她无法改变椒房殿易主的事实,而她的任何矜持和倨傲,都会让皇上更加厌恶阿娇。因此当她一只脚踏进长信殿时,就自然地把自己置于臣下的位置了:“臣妾参见太后、皇上,臣妾恭喜皇后喜得皇子。” 她当然也没有忘记向平阳公主与卫青这两位有情人表示长辈的欢悦,她不无风趣地表示希望能早日参加他们的婚礼。在向他们表示祝贺时,她心中掠过一丝悲凉,韶光易逝,风华不在,她不会再有侄女的风光和幸福了。 她的谦恭让卫子夫的情绪轻松了许多,在例行了朝廷礼节之后,这殿里人与人之间充满了家族的温馨和祥和。 那饮宴的布局也很有意思,太后理所当然地坐在上首,而窦太主与平阳公主并肩坐在右侧的席位,刘彻与卫子夫居于左侧。而卫青则坐在两位公主的下首。一切积怨都被脸上的愉悦掩盖了,一切饮恨都被爵中的酒酿而稀薄了。大家都很自觉地回避巫蛊案的阴影,回避着废后阿娇的过去和现在。 酒过几巡,平阳公主的脸上就飞起了朵朵云霞,眼里也多了几分水色,她面朝太后说道:“为了恭贺皇后入主椒房殿,臣妾排练了一曲《凤仪百鸟》,今日权且作为席间的助兴,也是臣妾献给皇后的一份薄礼。” 太后十分感念平阳公主的细致,频频点头称道:“仅仅饮酒,不免显得单调,这下有歌舞助兴,自然多了不少的情趣。” 云在袖间飞舞,舞在云中翻卷,伴随乐师精心制作的旋律,窈窕的歌伎广袖翩跹,乘着三月的春风,舞出了云蒸霞蔚的桃烟柳雨。 顷刻间,歌伎们如繁星闪烁,四面散开,只有领舞者在殿心旋转翻飞,若梨花带雨,若月出沧海,若鸣凤展翅,若鱼龙潜跃;骤然乐律翻转,化出幽谷深林,群鸟齐鸣的意境。 这情景让卫子夫一下子回到了建元二年的那个早春,是上苍在生命吐蕊的季节,把皇上送到了她的身边。如今她已是三个公主、一个皇子的母亲了。 卫子夫的目光久久地注视着群鸟朝凤的造型,耳际不闻笙竽,眼前不见欢颜笑靥,似乎纷纭的尘世远离了她的灵魂。直到刘彻一声“好舞”,她的灵魂才从万里苍穹回到了长信殿。 “来人!赏乐师百金,帛百匹。赏歌伎二百金,帛二百匹。” “诺!” “回来!” 包桑正要转身,又被刘彻叫住了:“赏皇姐千金,帛千匹。” 平阳公主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在叩谢皇上的时候,她的神态是得意的,而她的眼神却捕捉着每个人的反应。 她首先当然关注的是皇上的感觉。整个过程,皇上看得很投入,他似乎被乐舞陶醉了,这场景激起他的回忆,也带给他全新的享受。 但是,平阳公主很快地就从太后的脸上发现了隐约的不悦。她明白是这领舞的女子太美丽,这让皇上心猿意马,这些都会让太后担忧。其实,从那女子出来的那刻起,公主早在心中举起了屠刀,她不会让这女子活到明天的,她现在要的是与皇后和睦而不是给皇上再送一个女人。 她敏感的触角穿透卫青平静的眼睛,看到了他心底的不屑。也许欣赏一场舞蹈对他来说,远不及取匈奴人的首级更快意;也许他的心此刻已回到了军营;也许他认为那甘甜的酒酿,应该用来为出征的将士壮行…… 女人的心思只有相同经历和秉性的女人才读得透,当平阳公主将目光投向窦太主时,她感到了这个孤独的女人眼中的冷气。 自始至终,窦太主都用一种冰冷的情感阅读着侄女的作品。她感觉平阳公主太像她了,她再熟悉不过这些铺张了。当年,她就是这样对待栗姬和王娡的,她几乎用了同样的手段去维系着皇宫与堂邑侯府之间的纽带,为阿娇铺就了走向皇后宝座的道路。 不过,皇上的兴奋和赏赐使得被家族气氛淡化的恩怨又聚集成阴霾,驱走了她进殿时还留在心中的一缕亮色。 窦太主从席间站起来施了一礼道:“难得公主雅乐助兴。皇上册立新后,普天同庆。皇上又大赦天下,更是让黎民共沐圣恩。阿娇虽独居长门,也为皇上感到欢欣。她特地准备了一份薄礼,托臣妾奉上。” 窦太主的话让刘彻很吃惊,阿娇怎么会有这样的心思呢?他的神情顿时严肃了:“不知她送的是何礼物?” “皇上可曾记得,前些日子您派司马相如去探视娇儿?娇儿感念皇上的牵挂,特地要司马先生作了一篇《长门赋》,命宫中乐师谱了曲子,很是动听。不知皇上可否允准当殿吟唱,以了娇儿的贺忱之愿?” “哦!是这么回事?”刘彻沉吟着没有回答。他太了解阿娇的性格了,她怎会对取代了自己而成为椒房殿的主人无动于衷呢?要真是那样,就不会发生巫蛊案,她也就不是阿娇了。他担心这赋会给刚刚分娩不久的卫子夫带来伤害,但一想这做赋的不是别人,而是司马相如。他不会糊涂到无视卫子夫的地步。他正这样想着,就听见卫子夫说话了。 “母后、皇上,难得皇后一片热心。”卫子夫这样称呼阿娇,大大出乎在场人的意料,“臣妾感念姐姐对皇上的忠贞,请母后、皇上允准太主的奏请。” 这话从卫子夫的口中出来,不仅使太后对她的印象更加深刻,而在刘彻那里也形成了与阿娇鲜明的对比。在太后点头认可后,刘彻也欣然允准了窦太主的请求。 这是一个失宠的女人泣诉的泪水: 愿赐问而自进兮,得尚君之玉音。…… 雷殷殷而响起兮,声象君之车音。…… 这是一个孤独女人无奈的呻吟: 左右悲而垂泪兮,涕流离而从横。…… 无面目之可显兮,遂颓思而就床。…… 这是一个落魄女人丝缕的幽怨: 心凭噫而不舒兮,邪气壮而攻中。…… 援雅琴以变调兮,奏愁思之不可长。 这是一个绝望女人五内俱焚的哀鸣: 夜曼曼其若岁兮,怀郁郁其不可再更。 澹偃蹇而待曙兮,荒亭亭而复明。 妾人窃自悲兮,究年岁而不敢忘。 太后的泪水顺着细密的皱纹,慢慢地流到了颌边,她眼前仿佛出阿娇凭栏孤守、望月长叹的身影。 窦太主的肩膀也剧烈地颤抖,不断地用丝绢擦着泪花:“皇上!娇儿她……” 卫青和平阳公主一脸茫然,他们都希望从彼此的眼中获得答案,但都失望地摇了摇头。 作为女人,卫子夫的心被司马相如的那些文字给搅乱了,她不知道该怎样去理解废后的情感,更不知道皇上将怎样看待她的宽容和谨慎。她用惊恐的、游离的目光怯怯地看着皇上,看着太后。阿娇心中诸多的不平究竟是怎样积淀的呢?她在赋中虽然不乏愧疚的检讨,然而更多的却是对皇上的怨恨啊! 卫子夫的感觉很快就被刘彻的愤怒证实了。 “停了!” “何谓‘言我朝往而暮来兮,饮食乐而忘人’,这不是埋怨朕么?是她忘记了朕,还是朕抛弃了她?” 刘彻虽不得不为司马相如的文笔所震撼,但他透过阿娇的泪水,看到了一双含恨的眼睛。他走进司马相如铺排的凄惨,感触到一颗爱恨交织的心。而隐藏在那些满怀期待的文字背后的,是一腔不甘寂寞的欲望。 一个不能反躬自省的女人,怎么可能获得他的谅解呢?一个对欲望不能约束的女人,又怎么可能奢望再回到长乐宫呢?刘彻断然地挥了挥手,大声喊道:“退下!朕不愿意再听那些絮絮叨叨了。” “皇上……” “太主不用再说!阿娇有今日,完全是她造成的结果。朕姑念她是表姐,又有十几年的夫妻情分,才让她居住长门宫,待遇一如既往。孰料她不思悔改,竟然在立后之际,发泄私愤……”刘彻说着,就朝殿外喊道,“来人!” “奴才在!”包桑匆忙进了大殿。 “传朕口谕,今后不许任何人再接近废后阿娇,违者斩无赦!” 第十三章 血洒疆场志未酬 韩安国从梦魇中惊醒,一身的冷汗,他看了看外面黑魆魆的天空,从胸中吐出一声悲叹:“皇上!老臣愧对朝廷啊!” 那是怎样的梦境啊!渔河从云蒙山中劈开百丈悬崖,在长城脚下汇成滚滚激流,朝东北而去。可那终年拥抱着峰峦的云彩不知什么时候滴下了血雨,将站立在峭壁间的树林化为一片殷红。那飘过渔阳城的雨线,湿了将士们的铁甲、城头的旗帜和一具具年轻的躯体。 匈奴的骑兵风暴一样地卷过汉军,马蹄踩过他们的身躯,将其踏成肉酱;战刀扫过松散的军阵,将士们的头颅纷纷落地。 韩安国催动坐骑冲了上去,试图用老迈的身体挡住敌军。可匈奴人的长刀劈头砍来,“噗”的一声,他的一条胳膊飞出几尺之外。他忍痛独臂挥刀,耳边响起风雷凄厉的怒吼。 血雨中,汉军士卒瞪着一双双愤怒的眼睛,发出最后的杀声。 在血色的山道上,是两千多被掳掠的辽西百姓,他们在皮鞭下呻吟,伴随着匈奴人肆虐狂放的笑声。 韩安国浑身发冷,身上每一处都在颤抖。他睁开模糊的眼睛,仿佛看见一张狰狞的面孔。他“呼”的从榻上坐了起来,顺手操起榻边的枕头,用尽全力向那面孔抛去:“哪里走?吃老夫一刀!” “夫君!你怎么了?”守在身旁的夫人急忙递上丝绢。韩安国终于清醒过来,才发现站在面前的并不是匈奴将领。他擦了擦额头的汗水,长叹一声,摇了摇头。 夫人递上一杯热茶,韩安国饮了之后心神才稍微安定,他黯然对夫人道:“唉!刚才老夫又梦见那些牺牲的将士了。都是老夫失算,才遭此惨局啊!” “事已至此,夫君也不要过分自责。妾身相信,皇上一定会明察的。”跟着丈夫一起短短一年,韩夫人备尝了作为军属的不易。 “你不明白。此次失利,皆因老夫刚愎自用,就是皇上赦免了老夫,老夫也不能原谅自己。”韩安国叹了一口气。 夫人泪眼婆娑地看着病中的丈夫,再也想不出什么可以安慰的话来。 这一年来,韩安国被噩梦一夜夜地折磨着,身体也日复一日地消瘦了。每当夜色降临的时候,他总是想起去年离京时皇上在宣室殿接见的情景。 “虽然卫青给匈奴沉重打击,但匈奴随之而来的报复却让渔阳百姓饱受涂炭之苦。尽管公孙弘和主父偃等人都主张和亲息战,但是倘无有相应的军备,那么和亲也是屈辱和退让。朕闻当年赵国的大将李牧长期屯兵于代,使匈奴不敢南窥。朕这次请爱卿出镇渔阳,希望爱卿也能够为大汉走出一条屯兵戍边的路来。” 皇上热切的期待让韩安国想起当年的知遇之恩,他明白这将是他最后一次为朝廷效力。从离开长安的那一刻起,他就将尚冠街的府第转卖了,并将所存资财也都散给曾为他日夜操劳的府役和丫鬟们。 平日里,韩安国和夫人对身边的府役和丫鬟很好,大家久久都不愿离去,有几位年长的人要跟他们一起赶赴边关,这都被韩安国劝住了。 “边城遥远,山高路险,匈奴虎狼之军,战场危机四伏,老夫皇命在身,怎好让诸位蒙戍边之苦?” 出城十里,他远远地瞧见李广站在路口张望。他迅速策马上前,向李广拱手道:“将军真的来了?” “老夫说了要来相送的,岂能食言?老夫已闻知将军已将家产散去,情知今此一去,不知何日才能相见,就更应该来了。” “唉!”韩安国喉头有些酸涩,“如此就多谢老将军美意了。” 看着夫人在儿子的搀扶下下了车,李广与韩安国便前后走进亭子入座。 “城外送别,多有不便,几样菜肴,一壶暖酒,老夫戎马一生,言辞驽钝,所有的话都在这酒里了。”说罢,李广便先自饮了一爵,韩安国急忙起身回敬。 李广又向韩夫人敬道:“似韩将军这样终年枕着边关冷月,饮着雪雨风霜,连做梦都与匈奴剑来刀往,厮杀不断的人,唯一对不住的就是倚门守望的夫人了。此次夫人陪韩将军远途劳顿,这令老夫十分钦佩,老夫敬夫人一爵!” 说话间,李广将近年来匈奴的情况一一告知韩安国,说匈奴各个部落常会因私利而置两国大局于不顾,动辄杀掠边城百姓,因此皇上要他屯兵戍边,实为长远之策。 韩安国放下酒爵道:“将军所言甚是。此去渔阳,在下打算招募边关丁壮,严加整训,平时务农,战时戍边。这样既可以保境安民,又可以充实军需,减轻朝廷负担。” “将军标本兼顾,乃边城长治久安之策。” 这些酒暖话热的挥别犹在眼前,但仅仅一年时间,边境的状态就发生了巨大变化,现在韩安国一想起来就十分揪心。 行前,韩安国认真查阅了典籍,细心研究了当年李牧屯兵的每一个细节。他又有担任北地都尉的经历,因此到了渔阳之后,他的第一个举措就是在城外修筑了坚固的壁垒,招募了壮丁。韩安国训练时十分严格,半年时间,所募士卒已经对战阵十分熟稔。 那是一个微风的夏日,匈奴小股军队入侵,韩安国率部阻击,全歼敌军于塞上。当地百姓获悉后,抬来了羔羊酒酿劳军,盛赞韩安国治军有方。 当晚,韩安国便将屯兵概略写成奏报,送往长安。不久,六百里加急送来皇上的诏令,对他褒奖有加,并免渔阳赋税一年。那一夜,他一人坐在帐中,长久地抚摩着虎头鞶。 但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谁也没想到,一则来自细作的情报,竟让身经百战的韩安国改变了战局思路。情报说,匈奴人已经远去,消失在茫茫大漠之中,边陲许久都没有看到匈奴军队的踪影了。距渔阳城二百里的小镇上,每天都是汉匈百姓易货的繁荣景象…… 转眼秋日到了,春季拓垦的荒田如今都飘着诱人的禾香,硕长的谷穗垂着黄澄澄的头颅。秋风吹过,金浪滚滚。 韩安国没有司马相如的诗情,但是当他率领部署穿行山村、边镇时,那种难以遏制的喜悦总是情不自禁地飞上眉头。他望着一望无际的嘉禾,憧憬有一天皇上如果巡狩渔阳,将会是怎样地龙颜大悦。而山坡上时不时还传来农夫们收割庄稼的歌声,隐隐约约的、十分欢畅: 八月秋风起,田家人倍忙。 朝来收嘉禾,戴月忙珍藏。 农夫驱车急,军爷相扶将。 丰年举樽庆,升平思汉皇。 边地一片月,帝京恩泽长。 军田收罢,从事中郎把近来军屯的状况报告给他:那些招募来的壮丁担心着他们地里的庄稼,根本没有心思操练。 “你的意思是说,暂罢军屯,让壮丁回家收割庄稼?” 从事中郎道:“一切还要将军定夺!” 当晚,韩安国邀集长史和司马一起商议。长史听闻后也认为该消除壮丁们的后顾之忧,让他们回家收割庄稼,如不这样,即使他们人在军营,心也未必能留在这里。 韩安国于是决定罢屯,除戍边的常备军外,凡在当地招募的壮丁都回去抢收庄稼。 军令是在八月底下达的,要求士卒在九月半回营,趁冬闲时节加紧操练。可匈奴人没有给他们机会。 元光六年九月初的一天深夜,匈奴军在耶律坤莫和呼韩浑琊的率领下,悄悄地越过长城,不几日就直逼渔阳。 呼韩浑琊决心雪上谷之耻,他好像对壁垒内的兵力部署十分清楚,采取了轮番攻击的战术。他的目的很明确,就是要消耗汉军的有生力量。 韩安国发出急告,催促壮丁们迅速归营。但呼韩浑琊似乎早就预料到了这一情况,他派出小股军队沿途设伏,许多壮丁还没有来得及回营,就陈尸山野。 双方打得很激烈,每天都有匈奴军留下的尸体,接着又是新一轮的进攻,汉军逐渐陷入困境。 韩安国懵了,难道这些匈奴人是从天而降的么?难道边报是匈奴人为了麻痹他而编造出来的么?他很后悔当初没有沿着边境走一走,对敌情予以核实。他觉得自己犯了一个军事将领不该犯的错误,他唯一的选择就只能是退入壁垒,一方面据力坚守,另一方面派使者奔往长安,向朝廷奏明军情。 第二天傍晚,当残阳的余晖在西方天际消逝时,匈奴人终于停止了进攻。韩安国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帐内,刚刚喝了一口热汤,长史就进来了。他的战袍已经被鲜血和黄尘改变了颜色,右臂的伤口还未包扎。 “有援兵的消息么?” “还没有!” “混账!”韩安国用污秽的袍袖擦了擦嘴唇,愤怒地骂道。 他从来没像今天这样沮丧压抑过,他看着长史艰难地吞咽着糇粮,就把手中的汤钵递了过去:“将士们情绪如何?” “经过一昼夜的鏖战,我军死伤过半,兵力已经不多,军心也开始浮动。” “唉,此天丧我也!”韩安国仰天长叹。他突然意识到,他的生命或许会在这里终结,他的一世英名也可能毁于这个错误。 他下意识地按了按宝剑,做了最坏的打算,一旦匈奴军攻入壁内,他就用这把剑结束自己的生命。男儿膝下有黄金,他不会对匈奴人奴颜婢膝。 韩安国从腰间解下陪伴了二十多年的虎头鞶,对长史说道:“老夫不才,有负圣恩。事已至此,老夫决心以身殉国,倘若将军能够回到长安,请将此物交给皇上。还有,老夫生有两子,一个随我在军中,一个在卫将军营中,还请足下多多关照。拜托了!” 韩安国说着就要下拜,长史可急坏了,连忙上前拦道:“使不得!使不得!将军折杀下官了。” 长史的心随韩安国的话语而悸动,多年来,他作为幕僚从不离韩安国左右。他亲眼看着韩安国在仕途上起起伏伏,他曾多次在心中为他的遭际而愤愤不平。而如今,面对韩安国忠肝义胆的剖白,他似乎看到了那颗永远向着长安的心。 “将军!”长史亲自为韩安国系好虎头鞶,“将军身负圣命,岂可轻言生死?” “我军今日有此结局,老夫是无颜再见皇上啊!” “大丈夫生为人杰,何惧一死?只是死于疆场,流芳千古。倘若将军自裁,一世英名,毁于一旦,太不值得,下官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唉!你我情同兄弟,还有何话不能说呢?” “匈奴人向来看重掠财而不以攻城略地为目的。现在我军势孤,不如趁夜突围到右北平,匈奴军不见我军踪影,必然退去。” “只是这样一来,渔阳的百姓要遭殃了。但我军还是要留下一部分人守城迷惑敌军,那犬子韩宏就留下吧!” “万万不可。即便要有人留下,也该是下官留下!” “此事不容再争。老夫命在旦夕,长史身系全军,岂可因小失大?” 韩安国叫来韩宏:“你今年已十七岁,也该为国效力了。为父只有一句话,若是战败,宁可碎骨,也不可屈节苟活,有辱韩家门风!” 韩宏跪倒在韩安国面前道:“父亲放心,孩儿早已以身许国,将生死置之度外!” 果然不出长史所料,渔阳城破后,匈奴人掠了大量畜产和一千余名百姓,就撤到大漠中去了。 不久,朝廷派使者朱买臣到右北平来了,他带来了皇上的诏令。在诏令中,皇上严厉斥责韩安国。 皇帝诏曰:以你之罪,当下诏狱。姑念你有功于朝廷,且恕你罪过。令你在右北平屯兵御敌,不可疏忽。匈奴之患,乃朕之所忧,屯兵戍边,乃朕之长策,望你恪尽职守,不可一错再错。 韩安国怆然涕下,感念皇上的宽宏大量。他要朱买臣转奏皇上,他定以衰朽之身,报效朝廷,宁可粉身碎骨,决不让匈奴南侵一步。 送别朝廷使者的情景犹在昨日,而韩安国却已沉疴在身,卧床不起了。面对相伴自己一生的夫人,他心中只有愧疚。她跟随自己多年,一直在担惊受怕中度过,而今老了还要风餐露宿,到这与匈奴对峙的前沿。 唉!别人的妻子跟随丈夫享尽荣华富贵,可自己又给了她什么呢?韩安国觉得亏欠夫人太多了,他拂了拂夫人垂到额前的头发缓缓道:“夫人!这些年苦了你了。” “唉!夫君何出此言?妾身能陪伴夫君,此生足矣!” 韩安国伸出手来,夫人见此心都要碎了。这还是那双挥舞着战刀的手么?这还是那双可以拉开三百石强弓的手么?它是那样的无力,那样的枯瘦,犹如一段风干了的树枝。 “夫君……” 韩安国脸上掠过一丝苦涩的微笑:“夫人这是怎么了?” 一言未了,韩安国便觉得气喘吁吁。夫人赶忙上前轻轻拍打他的脊背,好一会儿,他才缓过气来。韩安国忽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忙喘气道:“快!快……请长史过来……” 不一会儿,长史和韩宏闻讯就匆匆赶来了。韩宏一进帐,就跪倒在父亲面前,失声痛哭道:“父亲!您这是怎么了?” “你这是干什么?悲悲切切的,成何体统?” 韩宏站了起来,长史随后来到床前,韩安国吩咐丫鬟准备了笔墨,然后看着长史道:“老夫恐将不久于人世,请将军为老夫代写一封奏疏,派人送往长安。” “材官将军臣韩安国上疏皇帝陛下: 臣本梁地小吏,蒙皇上垂爱,得以沐浴圣恩。臣屯兵渔阳,疏于职守,本罪该万死。然陛下胸怀博大,既往不咎,命臣屯兵右北平。履职经年,臣夙夜自责,持戈待旦,不敢懈怠。孰料上苍无情,夺我年寿,身染沉疴,将不久人世……” “将军……”长史写到这里,握着笔的手颤抖着。 韩安国十分平静:“右北平者,大汉之重镇矣,匈奴虎视眈眈,不可一日无将。将军李广,骁勇善战,望陛下重召入朝,接任右北平太守,匈奴闻飞将军之威名,必不敢造次矣。” 韩安国说到这里,自觉筋疲力尽,他停了下来,慢慢地喘了几口气,气息逐渐平缓下来:“臣戎马一生,了无积蓄。然封邑内尚有薄田数顷,家人衣食无忧矣。臣生不能亲取单于首级,死当葬于北地。王师北进之日,臣当含笑于九泉矣!” 念罢奏疏,韩安国了却一桩心愿,疲倦地闭上了眼睛。过了一会儿,他唤韩宏近前道:“老夫死后,暂不要走漏消息,待李将军接任之后再发丧,丧事一定从简。你要自食其力,不可向朝廷伸手。” 说完这些,韩安国就觉得自己轻飘飘地朝遥远的天际飞去了,就像一片深秋的叶子。他回眸望去,似乎看见了夫人和儿子们的身影,他呼唤他们,他们却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父亲!”他冥冥中听见韩宏的喊声。 “夫君!”他模糊地听见了夫人的呼唤。 “将军!”那是长史和部属的声音。 可这些都是那么遥远…… 第十四章 推恩狂飙振长缨 当韩安国的使者奔往长安的时候,未央宫宣室殿正酝酿着一项重大的决策。 上苍把一个现实的问题摆在了刘彻面前。这几年来,各个诸侯国发生了一系列的变故: 元光六年,长沙王刘发薨。 元朔元年,鲁王刘余薨。 元朔二年,江都王刘非薨。 加上元光五年薨殒的河间王刘德,短短的几年间,先后有四位诸侯王逝去。 依照祖制,他们的长子顺理成章地继承了王位。可从宗正寺递上来的呈报得知,这些王侯子弟大都为纨绔之徒,这些人怎么有资格袭封王位呢? 刘彻一想到他们奸邪淫恶的嘴脸,就恨不得立即把他们捉到京城,千刀万剐。可现在还不是时候,他们的父辈在封国经营多年,势力盘根错节,一旦动起兵戈,难免牵一发而动全身,危及朝廷稳定。因此这件事情如鲠在喉,让刘彻非常不舒服。 一连数日早朝之后,刘彻都在宣室殿查阅典籍,翻阅卷宗。贾谊的《治安策》、晁错的《削藩策》,他读了许多遍。他们对诸侯国的警惕,不可谓不睿智;他们对削藩的见解,不可谓不深刻;他们对大一统的向往,不可谓不强烈。但问题却是,他们的这些对策不但没有真正奏效,反而使各人因此遭遇厄运。贾谊被流放到长沙,死在异乡,而晁错在七国之乱的关键时刻,被腰斩于长安东市。 怎么办?削亦难,不削亦难,刘彻将手中的笔举起来,又放下,再举起,再放下,最后干脆停留在空中。他手握的仿佛不是一支朱笔,而是染了鲜血的青锋宝剑,寒光闪闪,却不知该劈向何处。自从建元元年登基以来,他还从来没有这样地犹豫过。 这时候,包桑近前禀奏:“皇上,中大夫主父偃求见!” “快宣!他来得正是时候!” 主父偃进殿来了,这位来自临淄的士子,身材高大,浑身带着齐地的豪爽和强悍。他早年想要做一个游学之士,一直以苏秦和张仪为楷模,因此常常恨自己生不逢时。在举国独尊儒术的日子里,他的足迹虽然遍及齐地山水,却处处受到冷落和排斥。他的日子过得十分窘迫,以致朋友都不愿意见他。他最终明白,满腹经纶抵不住一官半职。他诅咒上苍无眼,让他流落九皋,而机遇恰在此时也找上了他。 元朔元年,皇上颁布了一道诏书,要各地二千石以上的官员举贤良。 “夫十室之邑,必有忠信。三人并行,厥有我师。今或至阖郡而不荐一人,是化不下究,而积性君子壅于上闻也。且进贤受上赏,蔽贤蒙显戮,古之道也。其议二千石不举者罪。” 主父偃闻讯大喜,他带着自己的精心撰写的上书到长安来了。他知道以自己的身份,要想见到皇上是多么不现实。于是,他将书投到了北阙司马门。他没有想到,当天傍晚皇上就召见了他。 他一口气向皇上陈述了自己多年来深思熟虑的九件事,其中有八件都是谈论律令的,只有一件谈到匈奴。他至今仍不明白,一向主张对匈奴用兵的皇上在听了他对匈奴作战的批评后,不但没有怪罪他,反而把他留在身边。 短短一年间,他竟然被连续升迁了四次,现已官至中大夫了。这是在严助之后,大臣从来没有过的待遇。 主父偃不同于汲黯。汲黯遇见不公的事情总是喜欢言词犀利地抨击,有时候甚至到了吹毛求疵的地步。而主父偃却善于猜度皇上的心思,并且会很适时地来到皇上身边提出建议。 此刻,他正站在皇上面前等待询问。他认为只有这样,才不至于给皇上留下自作聪明的印象。在听了皇上的担忧之后,主父偃的第一句话就是:“皇上深谋远虑,乃社稷之福。” “朕是要你分忧,爱卿何必如此应付呢?” 主父偃没有直接回答皇上的问话:“臣听说皇上近来赐淮南王杖,许他今后不再赴京朝觐?” “嗯!朕的这位皇叔借口年迈,已有几年没来朝觐了。与其这样,朕还不如不让他来了,倒也落得清静。” “淮南王不来京都,是怕皇上看穿他的心思吧?” 刘彻的眉毛挑了挑,觉得主父偃这话很准确,但是他又是怎样猜透了淮南王的心思的呢? 主父偃觉得现在是该他说出自己见解的时候了。他撩了撩袍袖,近前一步道:“臣有一言,不知该不该奏明皇上?” “讲!” “臣以为皇上所难正在削藩。我朝自文帝以来,屡次削藩,未能奏效,皆因为欲除藩国,必会引起战乱。然现在藩国之势,根深树大,已历数世,皇上若草率行事,恐适得其反。但如若任其发展,必会危及社稷。臣近观史籍,古者诸侯不过百里,强弱之势易制。今诸侯或连城数十,地方千里,缓则骄奢易为淫乱,急则阻其强而合纵以逆京师,以法制削之,则逆筋萌起,前日晁错是也。今诸侯子弟或十数,而适嗣代立,余虽骨肉,无尺寸地封,则恶仁孝之道不宣。臣愿陛下令诸侯推恩分子弟,以地侯之。彼人人喜得所愿,上以德施,实分其国,不削而稍弱矣。” “嗯,卿之所言,十分有理!”刘彻多日来的忧虑被主父偃一扫而空,心境明朗多了。 “皇上可颁一道诏书,命各诸侯国将要分封子弟的表章上奏朝廷,由宗正寺审定后恩准,诸侯子弟必感恩皇上,效忠朝廷。就是有人要闹事,其族人也未必会跟随!” “如此甚好!明日早朝时,朕就将之付予廷议。” “皇上圣明。” 辞别皇上,主父偃在心中嘲笑同他一起向皇上进言的严安和袁固。他们懂得什么?他们怎能猜透皇上的心思呢?等着瞧吧,主父偃理了理被风吹起的须发,那自信都写在嘴角上了。 但他没有料到,在司马门外,他遇见了一向有些忌惮的汲黯。 “何事让大人如此高兴呢?”汲黯问道。 “哦,没有什么。” “一定又是受到皇上的夸奖了吧?” “哪里!哪里!大人取笑了。” 汲黯没有顺着主父偃的话语,突然问道:“下官听说,近年来因为大人常在皇上身边走动,朝中竟有人向大人贿赂,果有其事么?” 主父偃的脸立时变得通红,分辩道:“此乃诽谤之言,大人能信么?” “不在别人是否相信,而在于大人心中怎么想。下官有一言想奉送大人:‘诚者,天之道也,思诚者,人之道也。’为官之道,要在诚信。若是私心自用,以取悦他人,为能事而置社稷大计于不顾,恐不会长久的。”汲黯说罢,就拱手作别,他并不在乎主父偃是否接受他的忠告。 主父偃的脸色由红变紫,又由紫变白。哼!这个濮阳的酒徒,竟然教训起我来了。他愤懑地朝汲黯的背影吐了一口唾沫,心中道: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本官就是生前五鼎食,身后五鼎烹之。人不为财死,还是人吗? 中午,刘彻破例没有到椒房殿与卫子夫一起用膳。尽管削藩有了新的思路,但刘彻似乎高兴不起来,他心里有一种莫名的烦躁,似乎预感一定会发生什么事情。午后,他准备小睡一会儿,可包桑却引着春香进来了。 “有事么?” “皇后要奴婢看皇上用过午膳没有。” “皇后好么?” “好着呢!皇后就是担心皇上的身体。” “你去回禀皇后,就说朕在宫中吃过了。” “诺!” 春香退去后,包桑并没有走,刘彻疑惑道:“你有何事?” 包桑低垂着双眼道:“右北平的信使到京通报,说韩安国大人病逝了。” “什么?你说什么?” “韩大人病逝在右北平了。” “什么?你是说韩爱卿他……”刘彻心中“咯噔”一下,说不出话来。 “韩大人有奏疏呈报朝廷,丞相正等着皇上召见呢!” “快宣!” 薛泽进了殿,正要参拜,刘彻飞快地挥了挥手道:“免了!免了!快将奏疏呈上来!” 这显然不是韩安国的手笔,字迹虽然雄浑,却远不及韩安国的遒劲有力,一定是他病危之际让人代写的。待刘彻一句句地读那些发自肺腑的话语时,他的眼睛也禁不住发热了。 往事一幕幕从刘彻眼前流过,他一想到这些,就叹息道:“唉!韩爱卿一去,建元以来的臣僚没有几个了。朕想起去年因渔阳战事而责备过他,不知是否太过了?” “人已去矣,还望皇上节哀。”薛泽说着,又呈上了虎头鞶,“韩大人临终时,叮嘱一定将此物呈送给皇上。” 刘彻捧着虎头鞶,回想起当年赠给他此物的时候,自己还是一个小太子。二十多年过去了,岁月将此物打磨得明光锃亮,在那每一个纹路中,似乎还留着韩安国的体温。 刘彻放下奏章,沉默了许久,耳边似乎听见了韩安国的呐喊:“臣生不能亲取单于首级,死当葬于北地,王师北进之日,臣当含笑于九泉矣!” “渔阳又送来了边关战报,说匈奴军在韩大人去世的第二天又入寇了上谷和渔阳,杀掠我边民数千人。韩大人次子韩宏,也战死疆场了。” 刘彻被激怒了,大声吼道:“泱泱大汉岂容匈奴如此猖獗!速传张敺、卫青来见!” 卫青赶到宣室殿时才获知韩安国已经去世了,刘彻也没有征询大家的意见,一连下了两道旨意: 皇帝诏曰:令卫青、李息出云中以西至陇西,击胡之楼烦、白羊王部于河南。诸将由卫青节制,违令擅动者,先斩后奏。 皇帝诏曰:复李广职,即日起赴任右北平太守,主持韩安国葬礼。 丞相和张敺退下后,刘彻对卫青道:“朕知道你才新婚,让你出征,实为军情紧急。” “大丈夫为国效力,岂可贪恋儿女私情。然上谷、渔阳事急,陛下何以要臣进击河南?”卫青不解地问道。 “不!”刘彻的手在空中一摆,来到汉与匈奴形势图前。他指着云中和代郡的位置道:“朕是让你出云中、代郡,从西部出击匈奴白羊王、楼烦部。明白么?” 卫青眉头一皱,立即理解了刘彻的战略意图:“臣明白了,皇上是要臣避实就虚,迂回击敌!” “李广在北地多年,与匈奴大小战事数十次,有飞将军之誉。此次让他出任右北平太守,匈奴闻讯,或不敢深入。只要爱卿在云中、陇西一带大获全胜,渔阳、上谷之危就迎刃而解了。” 刘彻这样一解释,卫青的心中就豁然开朗了:“皇上风云在胸,一言定战局,有了皇上的指示,臣此役就稳操胜券了。” “兵法云,势者因利而制权。战场之势,因时顺变,爱卿还要精于运筹,方能克敌制胜。孙子常言用兵之法有五变,其中一条就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所以爱卿到了前方,可放手布兵,不必事事奏报,以免贻误战机。” “诺!” “好了!朕不再多言了,爱卿回府上好言抚慰公主,朕在京城等候爱卿的佳音。” 白鹿原在灞河和浐河之间骤然隆起,将这两条苍龙分割为遥遥相对的姊妹,夜阑人静的时候,它们可以相互听见彼此的呼啸和叹息。而灌强从记事时起,就听祖父不断地重复着鲸鱼沟的故事。 相传周平王当年被西方戎狄所欺,欲放弃镐京,另择地建都。他从南山北麓一路东来,过了灞河,登上了广袤的高原。他举目北眺,河水滔滔东去,回首南山,逶迤如浪,祥云瑞霭,覆天载地,王气浩浩,终日不散,一只白鹿腾云而来,跪倒在他的面前。周平王大喜,连呼此地乃龙居之地。遂下令筑城,孰料工程惊动了原下的千年神鲸,它破土西去。太祝、太宰们见此情景,急忙祭天卜筮。卦象显示,神鲸毁了龙脉,此地不可再为王都。周平王遂继续东行,终于在洛邑建都。而神鲸巨大的身躯却在原上拉出一道深沟来。后来,这沟就叫做鲸鱼沟,这原就叫做白鹿原了。 当年平定七国之乱后,灌夫因为战功卓著,景帝便将蓝田以南的庄田划为他的封邑。于是灌夫在此建了庄园,招人种花务果。每到春日,这里便碧树掩映,姹紫嫣红。每年清明前后,他都常邀三五知己来此赏花论武。 灌夫死后,灌强遵循父亲遗愿,将一部分田庄散于当地百姓,每年收取适量租赋,其余则自己料理,虽不能与当初相比,却也广厦连连,花木葱郁。而李广自从上次被贬为庶人后,已在此闲居许久了。 此时正是初冬季节,鲸鱼沟已是落叶满地。草枯了,叶落了,野猪、黄羊、虎豹、锦鸡和野兔便无法再隐藏在密林之中,因此,这也是狩猎的最好季节。 还在辰时的时候,李广就喊起了贪睡的灌强,他们来到后院剑来刀去地比试了几十个回合,额头的热气早已驱除了晨霜的寒冷。“贤侄的刀术近来有不少长进,不过比起你父亲来,还相差甚远啊!哈哈哈!” “还请叔父指点。” “刀之利,利在砍,而刀之用,在勇猛快速。贯于其间者,惟气耳。气之贯,在意。惟意立则气守,意立则力聚。力聚而势猛,势猛而敌惧。贤侄可再来一遍,老夫在一旁观看。” 灌强依照李广的指点,重新演练一遍,招招有序,猛而不乱。他舞到兴头上,便朝沟边一棵柿树劈去,只听“咔嚓”一声,碗口粗的树枝被拦腰斩断。李广看了,频频点头道:“贤侄果然一点即通!如此,你在战场上、万军之中取匈奴首级,也易如探囊了!” 灌强收回战刀,连连道谢。 李广笑道:“若说言谢,老夫不知要谢贤侄多少次,老夫一介庶民,蒙贤侄关照,一直在此如闲云野鹤,倒也清静多了。” 灌强知道李广又想起了往事,忙接话道:“叔父为何又生此哀叹,所谓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者,乃在天时地利耳。既然时不我与,何不让自己心平气和,也不至于徒生烦恼。” “贤侄所言甚是!相较你父,你要儒雅不少。” “家父之所以为人算计,所失在于知书甚少,他要小侄多习儒家典籍,近年来也稍有体会。” 李广顿时觉得灌夫比自己清醒,自己只知道让几个儿子习武演兵,何曾想到让他们读书呢? 这时候,灌强已将刀入鞘,他望了望对面的原头,太阳刚露出一张红脸。 “今日天气晴好,叔父若是有意,不妨到沟中狩猎如何?” “如此甚好!若是再不找个猎物射射,老夫的箭镞都要生锈了!” 灌强心里感慨,在与李广朝夕相处两年多的时间里,他知道李广虽然被贬为庶人,但他的心却一刻也没有离开过军营。与其说是去狩猎,不妨说是让他过过打仗的瘾罢了。 早膳很简单,但也不同于一般人家,桌上总有时令菜肴和野味,这次还煮了酒。考虑到要去狩猎,灌强只向李广敬了两杯,之后就频频劝他吃菜。李广的心里暖烘烘的。 多年军旅奔波,使李广没有时间去打理自己的庄园。烦闷了,他就到蓝田来住些日子。多亏了灌强的悉心照料,才使他排解了闲居的寂寞。看着灌强大嚼大咽的样子,李广的眼睛有些发酸,好像看到了当年的自己。他不禁感慨岁月如白驹过隙,转眼间自己已白发皓首了。如果再不为国家效力,恐怕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前几日小侄回到京城,到府上看望了叔母,叔母说李敢兄从代郡来书,向叔父问好。叔母已回了信,说叔父在蓝田乡间过得很好,要他安心戍边。” “唉!这也是无奈之举啊!老夫哪是过消闲日子的人呢?不上战场,老夫浑身的筋骨都不舒服。” “小侄还听说,最近又要打仗了。” 李广眼里立时有了光彩,问道:“快说,谁奉命出征?” “听说是车骑将军卫青。” “为何老夫……”话说到半截,他就打住了。是的,这一切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呢?自己现在是庶人,还有什么资格期待皇上的征召呢? “希望卫将军能旗开得胜!” “小侄不解,匈奴人在渔阳、辽西杀掠我边地军民,皇上却让卫将军出云中、陇西,不知这是为何?” “兵法云,途有所不用,军有所不击,城有所不攻,地有所不争。所谓不用其途,非不行也,乃另择其道,迂回而为之。所谓军有所不击,非不击也,乃避其锐而击其弱者也。去年,皇上派遣卫将军出雁门,斩首数千人。今年,匈奴就入辽西,其必有所备。而白羊、楼烦两部却从未与我军接战。皇上权衡利弊,出兵云中,乃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实为上策。”李广论起兵来侃侃而谈。 这时候,家丁拿来弓箭,李广抻了抻弓弦,接着道:“皇上这才叫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老夫料定,卫将军此去必获全胜。不过那是朝廷的事情,我们还是打猎去吧!” 两人正要出门,只见守门的家丁急忙地跑进来禀告,说门外来了两个人,正打听李大人的住处。 灌强立即警觉道:“叔父不妨暂且一避,待小侄前去应付。” 李广摆了摆手:“人家声言要找老夫,老夫怎么能不见呢?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还是出去见见吧!” 他走过庄园的萧墙,就见家丁引着两人进来了。这不是未央宫的黄门么?后面跟着未央宫的禁卫。李广赶忙上前作揖道:“公公为何来了?” “恭喜卫尉大人!”在未央宫的日子里,李广与黄门们相处甚好,他们一直都称李广为卫尉。 一干人来到内庭,黄门便宣达了皇上的旨意。灌强听明白了,皇上要起用李广,但是只给了个右北平太守的官职。他愤愤不平,正要说话,却被李广用眼神制止了。 喝过乡间甘甜的茶水,黄门告诉李广,韩安国在疆场病逝,临终时留下奏疏,推举他担任右北平太守。李广一时伤感,禁不住唏嘘不已。看着日近中天,黄门起身告辞道:“边关事急,请卫尉大人稍微收拾一下就回京吧!” “还收拾什么?这两年老夫闲得骨头架子都要散了,老夫这就随公公回京!” 灌强急道:“右北平路途遥远,事情也不在这一两天,叔父不妨与公公暂住一天,明日回京不迟。” “韩将军对老夫有举荐之恩,如今他为国殉职,皇上要老夫主持他的葬礼,这是一刻也不能耽搁的。贤侄,你还是速备马来吧!” 灌强见留不住李广,于是请求道:“叔父此去边城,当是建功立业之时。小侄不才,愿随叔父上阵杀敌!” “那这庄园……” “交给管家看守就是,叔父在这住了两年,家丁们武艺见长,护院看家足矣。叔父既然去意已决,就请先行,小侄稍事安排,随后就来!”言毕,灌强亲自到马厩去牵来了李广的战马。 与李广一起出生入死的战马似乎有预感,灌强刚刚解开缰绳,它就直向前院跑去,瞧见李广,它就“啾啾”叫个不停。 李广的手轻轻地从浓密的马鬃中滑过,深情道:“呵呵!你也闲慌了吧?” 他翻身上马,一干人飞马向长安方向奔去。 灌强站在庄头,望着滚滚而去的烟尘,远远地听到李广的声音:“贤侄!老夫在边关等你……” 第十五章 铁骑重击破楼烦 天下河水九十九道湾。 波澜壮阔的河水,贴着灵武县城向北而去,直到阴山南麓,才曲而东流为北河,勾勒出河南地辽阔的轮廓。 初春时节,蓝天之下,站在窳浑城头北望,阴山托起长城雄壮的躯体,蜿蜒而去。过了阴山,就是广袤的漠南草原,再往北,就到了匈奴的单于庭了。而白羊王和楼烦王的部落,就驻守在这方水草肥美的土地上。 他们和匈奴人并不是同一族群,在心理上始终有一种若即若离的感觉。匈奴人也并不希望他们介入汉匈之间的战争,而只想让他们成为后勤物资的补给地。 在汉朝君臣的心中,楼烦人和白羊人是匈奴的旁系,所以汉匈战争的重心一直都在匈奴人所处的东线,汉朝虽从来没有将他们视作主要威胁,但从来也没有忘记他们的存在。 楼烦人和白羊人早已习惯与匈奴人一样将自己视为太阳神的儿女,可是匈奴人在单于庭举行祭祀仪式、祈祷祖先庇佑匈奴人草肥马壮时,却没有邀请白羊王蒲尼与楼烦王符离赴会。 不去就不去吧,我们本来就不是一个祖先,不去反倒少了许多进贡和那种貌合神离的不快。但是,他们也没有忘记自己种族的根,他们在窳浑城外的草原上摆开了盛大的庆典场面。 月亮还在西天的时候,楼烦人已经拉开了狂欢的序幕。肥美的牛羊肉味和着马奶酒的浓香,在空气中弥漫,这欢乐的气氛催开了他们高亢的歌喉,数百人起舞的队伍绕着楼烦王符离的穹庐旋转——这是一个让人心醉的日子。 阴山高啊河水长 牛羊肥啊汉子壮 是太阳神给了楼烦人美丽的草原 是太阳神给了楼烦人温暖的阳光 是英雄的符离大王 给了我们幸福和安康 当太阳露出半个脸庞,草原沐浴在金色的霞光中时,就到了楼烦人和白羊人心中最神圣的时刻。在悠长雄壮的号角声中,符离和蒲尼走出穹庐,人群中立即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大王!大王!” 女奴捧着银盆上来了,符离和蒲尼先后用从屠申泽里打回的清水洗了手,然后接过马奶酒,指尖蘸了蘸然后洒向天空。 太阳跃上草原边缘,普照世间万物之际,符离虔诚地朝着东方顶礼膜拜道:“神圣的太阳神啊!请赐给楼烦人幸福;圣洁的太阳神啊!请赐给楼烦人光明;英雄的祖先啊!请你们保佑子孙兴旺!” 在他和白羊王的身后,是齐刷刷跪倒的族人,他们将脸贴在大地上,感受着大地的脉搏。太阳温柔地将恩泽一缕一缕地投向他们,每个人的眼里都充满了虔诚。 祭祀仪式大约持续了半个多时辰,人们又开始载歌载舞,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在这天,他们都表现出少有的阔绰与大气,他们把大块的羊肉塞到别人的手中,而后又把别人的敬酒大碗、大碗地灌进自己嘴里。 “喝!喝他个昏天黑地!” “喝!喝他个碗底朝天!” “哈哈哈……” 符离看着臣民们沉浸在欢愉之中,拈着胡须笑了,他对蒲尼道:“大王请!我们接着喝!” 他们不用臣下敬酒,只要王妃作陪,为的是说话方便。 王妃美丽的眼里飘着迷人的色彩,蒲尼色迷迷地看着她笑道:“王兄好福气啊!” “哈哈哈!给大王敬酒!” “大王请!”王妃送来主人的热情。 “喝!你我兄弟今日来个一醉方休!” “大王就不怕汉人偷袭么?” “哈哈哈!汉人离我们还远着呢!他们恐怕现在正在渔阳呢!大王没有听说左屠耆王和呼韩浑琊正在渔阳进击汉军么?汉人早顾不上这边了,你就放心喝酒吧!” 蒲尼觉得楼烦王说得有理,赞道:“大王真是英明!即使汉人西来,他们也要先经过右屠耆王的领地。来!寡人敬大王一杯,愿我们部族亲如兄弟,世代修好!” 符离举起银碗,将马奶酒一饮而尽,随后便放声大笑起来。 “听说大王先祖曾受封于周朝,果有此事么?”蒲尼忽然想起左屠耆王说过的楼烦故事。 “说来话长啊!”符离眼里充满了兴奋,提起祖先与中原的关系,他的脸上流露出自豪,“寡人的先祖曾是周天子的诸侯,要说楼烦人与汉人之间,还真有些缘分啊!哈哈哈!不说了,不说了,喝酒!” “为何又不说了呢?” “寡人现在都归附匈奴了。” “那又有什么?大王是怕单于知道吗?” “那倒不是,冒顿单于时,就知道楼烦人的来历了。” “那就说来让本王听听?” “大王果真想听?” 蒲尼点了点头。 “好!”符离放下酒碗,就拉开了记忆的帷幕。 是的,楼烦人也有辉煌的过去。当年,他们也曾是驰骋北方的大国。可赵武灵王胡服骑射后,不仅让楼烦人丧失了称雄北方的地位,而且把他们变为毫无自尊的附庸。 “大王还记得那个秦始皇么?” “刚过去不到百年,怎能忘记得了呢?”蒲尼道。 “当年他巡游天下,欲修一条直抵九原的直道,于是严令咸阳以北的百姓服役,寡人的祖父就在服役队伍之中。他们每日被秦军驱赶着堑山湮谷,开凿道路。有一天,一个伍长借酒撒泼,将寡人的父亲绑在树上,鞭笞得皮开肉绽。先祖愤而出逃,隐于山泽,以图自救。之后,始皇病死,秦朝处于风雨飘摇之中,先祖随义军四处征战。到项羽和刘邦争霸天下的时候,他们竟然不约而同地建立起一支由楼烦人组成的军队。因此,依寡人看来,这刘汉的江山也有楼烦人的一份。” 蒲尼举起银碗,喝了一口马奶酒,抹了抹嘴道:“大王所言,让寡人想起了我白羊人的过去。与你们一样,白羊人当年也跟着刘项灭秦,欲图改变奴役的地位。楚灭汉兴,刘邦在平城被匈奴围困,这使我楼烦人、白羊人再度复国,趁机脱离汉廷,占据了河南地。并在和亲的大势下归附了匈奴。” 符离道:“惟同命同运,匈奴人才将楼烦白羊视为一体。” 这似乎是一种天然的选择,因为他们的民族性格无法融入汉人耕耘稼穑的习俗中,他们与奔驰在草原上的匈奴人一样沉醉于羊群的奔波和大漠的风沙,他们过惯了天苍苍、野茫茫的生活,这让他们觉得只有归附匈奴,才不会觉得自己是异类,才不会成为孤儿。 那时候,这个世间还没有符离,而白羊人也还没有蒲尼。 楼烦人坎坷的命运经历让蒲尼明白,为什么他们对天神那么虔诚,为什么他们对大地那样情深。部族的故事在两位大王的口中传递着,直到太阳落山,月亮从屠申泽面升起时,两人都酣然进入梦乡了。 王妃无奈地望望鼾声大作的符离和蒲尼,轻轻地叹息着,看来今夜不会再有与夫君缠绵的时光了。 半夜,起了风,风和沙在窃窃私语。 风说,快叫醒大王,汉人来进攻了。 沙说,大王终日为子民辛劳,让他睡个安稳觉。 风说,汉人可是来抢楼烦人的土地和牛羊的。 沙说,危言耸听,汉人不是在渔阳么? 风把沙使劲抛到一边,拍打着穹庐,发出沉闷的声音。 沙说,打扰大王的睡觉,你想找死么? 符离亦真亦梦地睁了睁醉眼,骂道:“何人如此大胆,竟敢惊扰寡人?” “砰砰砰……”这回他听清了,是有人在敲门。 “大王在睡觉,大人您不能……” “汉人都杀来了,还睡什么觉?” “谁!黑灯瞎火的!” “大王!是当户乌力图。” “让他进来。” 卫士这才让开,乌力图一头扎进穹庐,就扑倒在地毡上了大叫道:“大王,大事不好了!” 蒲尼也醒来了,看着乌力图的神色,遂问道:“当户干嘛如此慌张?出了什么事吗?” “大事不好了!汉军已经攻下了高阙!” 符离笑道:“说什么梦话,你喝多了吧?阴山奇峰峻峭,道路崎岖,高阙在两峰之间,自古易守难攻。难道汉军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么?再说,汉人就算要占领高阙,也要从这里经过,为什么寡人一点也不知道?” “小人就是有天大的胆,也不敢欺骗大王!这是高阙逃出来的士兵亲口告诉小人的。” “汉军真的占了高阙?!”符离和蒲尼一下子呆了,跌坐在地毡上,“难道右屠耆王也没察觉么?” “怎么会是这样呢?” 蒲尼嘟囔着出了穹庐,朝守卫穹庐的亲兵喊道:“备马!” 未等符离清醒过来,他已驱马北去了…… 白羊人和楼烦人筹备祭祖盛典的日子里,卫青的铁骑正从楼烦人与右屠耆王领地的交界处穿过,朝漠南通往河南地的咽喉之地高阙城进发了。 这是下弦月的日子,夜色很深,只有依稀的星光,山川和草原在视野中混沌一片,只有河水沉闷的呜咽声。 前面隐约传来细微的喘息声,不一刻,校尉苏建的前哨就来到卫青面前禀告道:“将军,队伍已经过了广牧,离临河不远了。” 卫青低声问道:“右屠耆王可觉察我军踪迹?” “禀将军,右屠耆王所部裨小王、都尉,也因祭天地喝得酩酊大醉,对我军行踪毫无觉察。” “传令给苏建,叫他避开右屠耆王耳目,直取临河。” “遵命。”前哨应声而去。 卫青又对李晔道:“传令给张次公,明晨到临河开军前会议。” 大约在凌晨寅时,担任前锋的苏建已到达临河城下,借着晨曦的微光远远望去,城池坐落在平坦的草原上,这曾是赵武灵王南窥强秦的前沿重镇,后来秦一统天下后,成了中原防备北方的要塞。如今它早没了当年的雄姿,早年的房舍被一顶顶穹庐所取代。 守城的右屠耆王部完全没有想到,汉军会在睡梦中骤然降临。苏建也知道长途奔袭,贵在突然。于是他借着夜风,令弓弩手将“火箭”射入城中,匈奴军连片的穹庐顿时陷入火海之中。守城的当户苏比还以为这是天降神火,他一方面调集人马救火,另一方面令祭师祈祷。而汉军就在这一片混乱中攻进临河城了。 当苏建骑马持刀冲进匈奴军营时,苏比才明白是遭到了汉军的偷袭,他顾不得穿戴盔甲,就仓促上马迎战。他挥动长枪直刺,被苏建一刀挡开,他被震得手掌发麻,便知来者不是等闲之辈。 两人在马上厮杀数十回合,苏比环顾周围,遍地都是匈奴军的尸体,他无心恋战,正欲掉头夺路逃生,苏建从身后赶来,大吼一声,手起刀落,取了他的首级。 黎明时分,战事已经接近尾声,苏建来不及喘一口气,就叫来曹掾,让他速速起草战报,快马送往卫青大营。 第二天上午,卫青的大帐已经移到了临河,各路将军聚此商议下一步行动。 卫青担心胜利来得太容易会让校尉们轻敌,使战争偏离皇上的意图。所以会议一开始,他就将皇上的战略意图再次摆到大家面前。 “我军夺取临河乃初战小胜,大家切不可松懈。皇上在发兵前一再明令,此战要将白羊人和楼烦人赶出河南地,扫除渔阳、辽西与上谷之间的障碍。下一步我军主攻的目标就是高阙城,此地乃楼烦人、白羊人与匈奴单于庭联系的咽喉要地。不知诸位有何高见?” 苏建道:“我军攻下临河后,末将曾审问过俘虏,听说高阙在山谷中间,两边山势陡峭,因其状若门阙,故自古以来就有此名。自战国至秦,李牧和蒙恬都曾在此驻军。楼烦人复国后,这里就成了通往匈奴单于庭的关口,历来易守难攻。” “苏将军所言俱实,因此我军只可智取不能强攻。这河南地不仅仅有楼烦人和白羊人,还有匈奴右屠耆王部在此长期驻军。我军此战俘虏千人,其间必有楼烦人。本将意可将前军扮成楼烦军,趁夜色朦胧,赚开关门。只要高阙一得,白羊人、楼烦人就会不攻自乱。不知诸位以为如何?” 张次公道:“此举确是克敌妙计,只是这喊城的人不知由谁来担任?” 苏建道:“这个倒无妨,末将在夜审俘虏时,有一楼烦什长,其祖先乃是汉人。当年楼烦复国时,他被裹挟到此。多年来,他一直希望回到中原。此人军阶虽低,却精通汉语与楼烦语。” 卫青听了自是十分高兴:“那就让他去!”说罢,卫青站了起来,在帐内踱了一圈,便在李晔面前站住了:“李息现在到哪儿了?” “按您的部署,李将军从云中进军,现在已经到了五原。” “好!”卫青的手在五原的位置点了点道,“速将我军取高阙的意图飞报李将军,要他沿五原至临沃一线西进,形成对楼烦人和白羊人的包围。张校尉……” “末将在!” “你部明日移军陇西,负责拦截匈奴浑邪王和休屠王的驰援。” “诺!” “上谷之役后,皇上要我军多夺匈奴战马。此次出征,皇上又一再交代,此战除了收回河南地外,就是要多掳匈奴战马以充实我军,这一点请诸位务必明白。” “诺!” “传令下去,今夜亥时造饭,子时出兵。” “诺!” 当夜,汉军前军换成楼烦人的衣装,一路奔袭,在第二天卯时就到了高阙城下。若明若暗的火光中,扮作高阙关主将的楼烦什长上前喊话,要守关军士打开关门。 军士借着火光望去,只见夜色朦胧中,一位身着楼烦盔甲的将军威风凛凛地坐在马上。只是看不清面目,军士心中不免狐疑,就朝着城下喊道:“将军不是去祭天地了么?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什长骂了一句,吼道:“汉军都打到门口了,还祭什么天地?大王有令,命我军严把关阙。老子奉了大王之令,连夜赶回,你还不快开门?误了大事,老子活剥了你!” “将军一路辛苦,待小人禀明副将大人,马上开门。” 约摸一刻时间,吊桥终于放下来了,苏建一马当先冲了过去。汉军也趁势潮水般地冲过吊桥,涌入城内。高阙城守军此刻尚在梦中,一个个不是束手就擒,就是身首异处。将士们按照安排,直奔马厩,夺得了上万匹战马。东方晨曦初露的时候,汉军的大旗就呼啦啦地在高阙城头飘扬了。 作为全军统帅,卫青不敢有丝毫的松懈。虽然胜利洗涤了一路的征尘,清晨的太阳也给眸子里投进了光彩。但这喜悦就像雷电倏忽闪过,眉头瞬间又紧锁了,这情形让紧随在身旁的李晔陷入困惑。 “将军是累了么?”他小心翼翼地问道。 卫青摇了摇头:“不!本官是在想楼烦王和白羊王现在何处?此地距窳浑大概有多少路程?” “不足八百里!” “如果白羊王和楼烦王都在窳浑,一旦他们明白过来,一定会集结军队反扑。我军不可在此地滞留,留一千人守关,其余军马迅速南下收复河南地,绝不给楼烦人任何喘息之机。传令苏建,立即挥兵南进,所有将士的坐骑都换成匈奴战马。” 汉军渡过河水,果然遇到了楼烦人激烈反抗。 当高阙失陷的消息传来时,符离第一个反应就是必须依靠自己的力量才能保卫家园,他的命令星夜传到各个部落,牧民们意识到,一场灾难正在降临。 汉子们告别了自己的父母,告别了心爱的妻儿,告别了温馨的穹庐,向指定的地点集结;而那些留下来的妇孺老幼急忙地收拾行装,踏上了躲避战火的路途。 “神圣的太阳神啊!保佑楼烦人度过这一劫吧!” 走在人群前面的老者忽然面向东方匍匐在大地上,悲哀的哭声穿过空旷的草原,传到每一个逃难者的心里。于是,哭声很快地蔓延到各个角落。一直前后照应的部落酋长见此情景,怒吼道:“野狼来了,你们还在哭什么?赶快走!谁敢再哭,就让他尝尝鞭子的味道!” 酋长率领亲兵冲上一道山冈,高声喊道:“兄弟们,我们的儿子跟着大王保卫家园去了,我们要看好牲口,有大王在,楼烦人一定能赶走汉人!” 人群中的哭声渐渐平息。夕阳西下,牛羊和马队缓缓地移向远方,从云彩飘落的天际传来悲壮的歌声: 哪有惧怕风雨的雄鹰啊 哪有害怕狼群的猎豹啊 当家园跑来狼群的时候 我们挥动手中的战刀 血!染红了草原的土地 战马,踩碎敌人的头颅 楼烦人的汉子啊 站在草原上,是一座山 躺在大地上,是一道梁 谁敢侵犯我的家乡 就让他们尝尝我们手中的箭 但是,这歌声后面跟着的却是急促的马蹄声。那声音像决了堤的河水由远及近,给人们带来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第十六章 卫青封赏犒三军 酋长向远处张望,不禁惊呼一声道:“不好!汉人的骑兵来了。”他已顾不上牛羊,就朝身后喊道,“女人和老人们藏到山冈背后,所有汉子都拿起兵器,随我迎敌。” 汉军马队在离酋长一箭之地处停住了。 “留下牛羊马匹,放你们一条生路。”说话的是一个军侯,随军的译官立即将话传给酋长。 “要夺我们的牛羊马匹,先得问问我们手中的刀愿不愿意!” “此乃秦朝故地,我们奉皇上之命前来收复。” “楼烦人没有要过汉朝一寸土地,你们……” 军侯并不答话,他挥动宝剑,直指前方。汉军将士们立即冲下高坡,杀入酋长的队伍。刀与剑的碰撞,人与人的格斗,喊杀声被风吹到山冈背后,一个幼童吓得哇哇哭了起来,立即被他的母亲捂住了嘴巴。老者小心地匍匐到山冈的灌木丛中,一幅残酷的战争场面就摆在了他面前。 酋长和他的亲兵们被汉军团团围住,几次试图突围,都被严密的军阵逼了回去。在厮杀和周旋中,马蹄将双方士卒的尸体踩成肉酱。倔强的楼烦人迎着汉军一个个倒下,最后只剩孤身一人的酋长还在奋力厮杀。当他最终意识到难逃一劫时,就把最后一剑留给了自己。酋长倒下了,他的脸朝着东方,去追随着祖先的亡灵去了。 忠实的牧羊犬们被激怒了,它们在体格强壮的雄犬率领下,朝汉军发出了声嘶力竭的怒吠,那疯狂的野性在一瞬间变成复仇的凶狠。 不过它们很快地就被斩杀殆尽,草原随即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一位汉军伍长道:“刚才好像听见山冈后面有哭声,要不要去看看?” 军侯将剑刃在战袍上擦了擦道:“卫将军有令,我们只要牛羊和战马。你立即率领部属护送牛羊马匹回营,不得有误!” “诺!” 而符离此刻正率领着部属转战在修都一带的草原上,他很明白自己的处境,他试图用速度拖垮汉军,率领着精锐的骑兵在修都和高阙之间的草原与汉军周旋起来。符离很自信地对当户们说道:“只要这样拖上半个月,汉军必然退兵。丰美的草原永远是楼烦人的,谁也休想夺去!” 但是这一回符离错了。他根本没有想到,卫青和李息每占一地,就把夺得的战马全部用来装备汉军。前日黎明,符离率领的部伍在北撤途中,与苏建的军队遭遇,双方激战两天两夜,长期的和平让楼烦军早已失去了祖先当年敢于攻战的勇气,他们根本不是期门军的对手,到了第三天傍晚,符离突围到青盐泽畔,死伤已近二成。 夜色如水,萧瑟的寒意伴随着符离走进了深秋。他自己说不清,这些日子是怎么过来的。汉军终于停止了攻击,周围一片死寂,几里外可以隐隐约约看见汉军星星点点的篝火。楼烦军疲倦地收缩在一道丘梁后面,符离靠着一棵树在歇息,一闭上眼,耳边就会响起汉军不断的喊杀声。 有一个黑影朝他走来,符离警惕地抽出短刀,厉声喝道:“是谁?” “大王!是末将。” 那是乌力图的声音,他拿出水囊,递到符离手里。 “大王,我们都错估了汉军的战力,现在看来,北去的道路已被堵死,也许进入河西,是一条求生之道。” “休屠王和浑邪王会收留我们么?” “汉人有‘唇亡齿寒’的故事,汉军绝不会只占领河南,依末将看来,他们下一个目标,就该是河西了,浑邪王和休屠王不可能不明白这个道理。” “唉!目前也只好如此了。”符离低下了头。 他们刚刚进入阜移山,就遭遇了张次公的伏击;他们转而朝东北方转移,试图渡河进入阴山深处,又在五原遭到李息的沉重打击。这样辗转下来,符离损失巨大,他的八个当户已有三个被杀,牛羊和马匹被掳走近百万。 饥饿的、疲惫的符离军像羊群一样被驱赶、被挤压在灵武以东、修都以西的地域内,决战的时刻越来越近了。 决战前夜,卫青与李息、苏建、张次公等将领举行了军前会议。在这些将领中,除了李息和他的部将外,其余都是卫青的校尉。作为节制两军的统帅,虽然连日来的奔波使他显得有些疲劳,但这都无法冲淡胜利带给他的振奋和愉悦。 的确,从第一次出击以来,这是他最顺利、最恢宏的手笔。他清楚,虽然每一次战役都出自于他的运筹,但是战略和目标都是皇上早已确定的。如果没有皇上赋予他统帅全军和便宜行事的权力,他不可能书写如此荡气回肠的战争篇章。可现在战争还没有落下帷幕,他只能将喜悦藏在心底。 “诸位,连日来我军日夜兼程,转战河南,终于迎来了决战的时刻。本将已向皇上陈奏了各位将军的功勋,相信皇上会不吝重赏。现在,请李中郎给各位介绍一下战场形势。” 李晔指着地图道:“目前,楼烦在东部的几个当户已被李将军击溃。集结在修都以西、灵武以东的军队,虽然人数不多,却是楼烦王亲率的精锐,虽经我军连续打击,却还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据细作禀报,这部分人马非常疲惫,人心离散,有不少士卒逃走。” “各位将军!”卫青站起来接过李晔的话道,“我军经过三日休整,士气高涨,正是全歼顽敌的大好时机。楼烦人归附匈奴多年,养成了奔袭的习惯,我军要谨防其逃进匈奴境内。李将军所部,集中全力消灭盘桓在修都以西之敌。苏建、张次公部随本将攻打楼烦王的大营。今日后半便夜出兵!” “诺!”将军们本能地紧了紧盔甲和腰带,身影融入草原的夜色中。 而这一夜,对符离来说也是一段难熬的不眠时光,眼看着士卒减少,家园丧失,牛马被掠,一种濒临灭亡的悲凉涌上心头。在卫青召开军前会议的时候,他也正和两个当户商议去处,他们认为河南地沦入汉军之手,短期内没有力量收复,现在唯一的前途就是逃进匈奴,寻求军臣单于的保护,待羽翼丰满后,再打回来。 乌力图道:“恐怕还是要从灵武渡河。” “难道就这样被汉军赶走么?”符离忧郁地灌了一口马奶酒,凶狠的眼角滚出浑浊的泪水,“是本王丢弃了子民,本王该遭到天神的惩罚。” 可有什么办法呢?拼命的结果只能是全军覆没。他们只能将希望寄托在将来,从修都来的当户道:“大王不必如此悲观,我们迟早总要打回来的。” “对!总有那一天!”乌力图道,“白羊人早已北逃,现正是深夜,天气奇冷,末将料定汉军不可能攻打营寨,而我们楼烦人是最能耐得住寒冷的,不如趁着夜色,我们抢占灵武,扫除北去障碍。” 但汉军又一次打乱了楼烦人的计划。当他们跨上战马正要启程的时候,只见四周火光突起,杀声震天,汉军开始进攻了。站在符离身旁的乌力图大吼一声:“保护大王!杀啊!” 他在汉军中左冲右突,一群汉军倒下,又一群紧跟着冲了上来。他一边奋勇杀敌,一边招呼身后的符离:“大王,跟着末将,千万不要走散!” 人!就是这样一种残酷而又有韧性的生灵。不管处在怎样绝望的境地,不管未来是怎样的前途未卜,只要有一丝求生欲望,都会爆发出撼天动地的力量。符离现在的脑子里就只有一个信念:冲出去。那双精铜铸就的大锤,骤风般地扫过面前的汉军。等他们冲杀出几里路外时,身边的士卒只不过百人了。人呢?到哪里去了?其实,符离很清楚,他的军队被打散了。他颓然地靠在战马身边,喘着粗气。这时候,乌力图拿着从汉军尸体上剥下的盔甲走过来了。 “请大王换上汉人的衣服。” “为什么?” “大王!您听听!” 是的!汉军朝着这边追过来了,喊杀声中夹着一位将军的声音:“楼烦王哪里走?快快束手就擒!” 接着,是山崩地裂的呼喊:“活捉楼烦王!” “活捉楼烦王!” “事不宜迟,大王请换装吧!” “那你呢?” “楼烦可以没有末将,但不可没有大王!大王若是有一天见到末将的妻子,就说末将在天上守着她!”乌力图说罢,就挥起战刀割下长发,递给符离,然后率领五十骑,向另外一个方向奔去。 他们没有走多远,就与张次公的军队遭遇了。乌力图也不答话,两腿一夹坐骑,冲上前去。他们在马上格杀了数十个回合,张次公卖了一个破绽,等乌力图战刀砍过来时,他顺势一拉,本想把乌力图拉下马,谁知却因用力过猛而双双跌落马下。于是,马战转而为步战,又是数十个回合。乌力图惦记着符离,无心恋战,他一声口哨,战马立即奔了过来,他飞身上马,“嗖”的窜出去了。张次公见状,也上马追去。东方渐露晨曦,张次公见距离不远,就抽出弓箭,朝乌力图射去,只听“啊”的一声,乌力图栽下马来。 到第二天傍晚,大战终于以楼烦军的覆灭而结束。大军在河水东岸扎下营寨,卫青刚刚擦了把脸,李晔就进来了,他兴冲冲地告诉卫青,自开战以来,总计斩首虏两千三百级,俘敌三千人,牛羊百余万。 “白羊王和楼烦王呢?” “白羊王逃走,楼烦王被张将军射杀。” “看清楚了么?果真是楼烦王?” “尸体已经运回营寨,从服饰看,确系楼烦王。” “快领本将去看看。”卫青顾不上歇息。 擒贼先擒王,他最关心的还是楼烦王的下落。在前往张次公营帐的时候,他不免有些惋惜,如果活捉符离,那皇上将会是怎样的心境呢? “张校尉在哪?张校尉在哪?”隔着老远,卫青就抑制不住心头的兴奋高声喊道,张次公急忙出帐迎接。 “将军可看清楚了,真是楼烦王么?” “末将虽然没有见过楼烦王,然从他的服饰上看,确系楼烦王无疑。末将这就带将军去看。” 一干人来到停放楼烦王尸体的帐篷,卫青上前拉开蒙在死者脸上的丝绢看了一会,抬起头来问道:“俘虏中可有认识符离的?” 张次公道:“昨夜俘虏了五十多名楼烦王的亲兵。” “速传一位俘虏来辨认。” 不一会儿,俘虏被押解到帐前,卫青道:“两军交战,是国家之事,你只要说出真相,本将饶你不死。” 那俘虏上前看了良久,才对卫青道:“死者是楼烦王室守卫乌力图。他与大王换了行装,掩护大王逃走了。” 张次公听说自己只射死了一位当户,却让楼烦王走脱,很是懊恼道:“都是末将有眼无珠,竟然让楼烦王从末将眼前走脱。” 卫青抚着张次公的肩膀宽慰道:“你不必自责。我们从未见过楼烦王,怎么能辨别真假呢?这次他走脱了也无妨,依本官看来,匈奴人也不会善待他。” 说完,卫青吩咐卫士取来一盆清水,自己拿了丝绢,细细地擦净了乌力图脸上的血迹,合拢了他圆睁的双眼和半张的嘴唇,最后才用干净的丝绢覆在他的脸上。 “在生死关头,此当户替主赴死,其忠心可嘉;宁可战死,也不投降,其气概可敬。我汉军将士,当如此也!” 回到主帐,卫青布置起善后事宜。他要李晔起草安民告示:楼烦诸族,原本大汉兄弟,后归附匈奴,乃王室之举,与百姓无干。今皇上圣德,泽惠河南。百姓见此告示,尽可归乡放牧,安居乐业…… 当夜,卫青又召集各路将军,就河南地防御作了部署。会议结束时,卫青不无远虑地说道:“诸位将军,河南地回归汉廷,匈奴前哨顿失,从此我北方东西连成一片,这皆仰赖皇上运筹帷幄,方能决胜千里之外。我等深受皇恩,当枕戈待旦,不可疏忽。现在,我军就地驻扎,等待朝廷旨意。有敢扰民滋事者,以军法论处。” 众将都以为卫青想得周全,纷纷点头应诺…… 朝廷的宣慰使者到前方来了——他不是别人,正是中大夫主父偃。 庞大的宣慰使团带来了皇上的圣旨,还有劳军的美酒、肥猪和大量的布帛。 卫青出动了军容严整的仪仗队,在草原上举行了盛大的接旨仪式。 主父偃和他的宣慰使团在雄壮的号角声中被迎进主帐,卫青率领李息、苏建和张次公等将领身着崭新的盔甲,齐刷刷地跪倒在地,等候主父偃宣读皇上的诏书。 这种氛围主父偃从来没有经历过,加之皇上要赏赐的不是别人,乃是未来的国舅,是皇上的姐夫,他如日中天的辉煌让主父偃对自己的使命有了一种特殊的感觉。 皇帝诏曰:匈奴逆天理,乱人伦,暴长虐老,以盗窃为务,造谋籍兵,数为边害,故兴师遣将,以征厥罪。《诗》云:‘薄伐猃狁,至于太原’,‘出车彭彭,城彼朔方’,今车骑将军卫青,度西河,至高阙,获首虏两千三百级,车辎畜产,毕收为卤,已封为列侯。遂西定河南地,按榆谿旧塞,绝梓岭,梁北河,讨蒲尼,破符离,斩轻锐之卒,捕伏听者三千七十一级,执讯获丑,驱马牛羊百有余万,全甲兵而还,益封青三千户。 此次,皇上敕封卫青为长平侯,苏建为平陵侯,张次公为岸头侯。 典礼结束后,卫青要李晔将朝廷的赏赐按照军功大小,造册发放。并在主帐中摆了酒宴,接待主父偃一行。但是当将领们举起酒爵感谢皇上的恩典时,却发现李息不见了。卫青忙唤来李晔询问,才知道接过诏书后,李息就策马回五原了。 当着众将的面,他又不便多说,但是送到口里的酒菜顷刻间就变得十分乏味了。好不容易捱到酒席散去,卫青才迫不及待地向主父偃问道:“使君可知,为何皇上的诏书中没有赏赐李息将军?” 主父偃也纳闷,因为这诏书事前是封了签印的,他并不知晓内情,所以面对卫青的提问,他也摸不着边际。 “下官也不知情,不过皇上没有赏赐,也总有道理。我等身为臣下,也不敢揣测皇上之意啊!” 卫青闻此也无话可说了。 主父偃喝了些酒,毫无睡意,便道:“今夜月色尚好,将军不妨与下官到帐外一叙?” “就依使君。” 两人刚出帐,就有卫士跟在左右。卫青道:“这是在营中行走,你等不必随得太近。本将要与使君说话。” 皎洁的月光柔柔地洒在战后的草原上,远处黝黑的丘陵背后偶尔传来狼的叫声,那生硬的带着哀鸣的节奏在静夜时刻传得很远。从帐篷里传来军士们香甜的鼾声,疲劳加上酒劲使他们在梦中回到了故乡。值更的哨兵鱼贯地穿梭在帐篷之间,警惕地巡视着一切。 这月色,这清露使卫青的思绪一下子回到了长安,回到了平阳公主的身边。出征前他已知道,公主怀孕了。他倏忽即逝的情思很快地被主父偃摄入眼内,他碰了碰卫青的肩膀道:“离京前,下官特地拜访了公主殿下,殿下要将军千万保重,她在京城等着将军回去呢。” “哦!公主好么?” “好!一切都好!” 他又何尝不想尽快地回到长安与公主厮守呢?但是他是一军统帅,必须服从皇上的旨意。 “现今河南地已经收回,不知皇上有何打算?” “皇上已恩准了下官的奏疏,决定在河南地设置朔方郡,并且要苏将军在河水南岸筑朔方城,估计诏令不久就会到达。” “皇上深谋远虑,这样就彻底断了楼烦人、白羊人复国的念头。” 主父偃望了望远方的山峦道:“关于设郡,朝中有不少人都无法理解,颇有微词啊!” “哦!都怎么说?” “汲大人就有不同的看法。他认为河水宽阔,水急浪高,涨落无常,朔方濒临河水,水患不断,于此筑城,弊大于利,此其一;因河为固,山东诸郡漕运困难,此其二;朔方地广人稀,筑城劳力缺乏,此其三;大汉若欲徙十数万众筑城,必为匈奴可乘,此其四。还有公孙弘大人甚至认为,我朝目前最要紧的是内实府库,外固边塞。倘若因筑城造成府库空虚,乃得不偿失之举,都以为不筑为好。” “怎么会这样?”卫青难以置信,汲黯会站出来反对在朔方设郡。 “若非下官力排众议,恐怕廷议是不会通过的。”说着主父偃的声音便激昂了,“难道要我汉军将士浴血得来的国土重新沦丧么?下官真不知道这些人是怎么想的?” 卫青没有接主父偃的话,在没有弄清事情原委之前,他不便发表自己的看法。他觉得这些在皇上面前说的话都是光明磊落的,似乎没有私心可疑。他一向敬重汲黯的为人,看着天色不早,卫青便道:“夜深天凉,大人还是早些回帐歇息。明日在下就带大人到各营看看……” 回到帐中,卫青却没有一点睡意,皇上宣慰的诏书虽然让他的部下分享了胜利的荣耀,但是李息所部却没有得到赏赐,这成了他的一个心结。皇上既然把节制三军的权力交给自己,自己就不仅要为所部负责,更要为整个大军考虑。河南一役大获全胜,固然取决于自己的精心运筹和临阵决断,但平心而论,李息所部在五原一带牵制敌军,不能不说是一个重要原因,这一点他已在战报中也一再申明,可皇上为何就单单赏赐了自己的部属呢?他实在想不明白。 李晔巡营回来,见卫青对着灯火发呆,就上前轻轻拨了拨灯花道:“已是丑时二刻,将军还没有歇息么?” “本将今夜毫无睡意。同参一战,血流在一起,李将军没有得到皇上赏赐,我内心十分不安。” 李晔深谙卫青心中的重负,可皇上的诏书就是泰山,为将者又能怎么样呢?于是他宽慰道:“皇上不赏,自有轻重之权,将军无需自责。” “不!一定是本将不善言辞,致使皇上误解了战报。”卫青说着,就摊开了手头的绢帛,“本将今夜就重拟奏章,向皇上陈明原委,请皇上为李息追赏。” 鼎锅里的酒翻出浪花,弥散着浓浓的清香。鼎锅下的火苗将李息的脸映成红色,他已喝了许多的酒,还在不断地喊着卫士为自己添酒。 “来!喝!今日有酒今日醉啊!” “将军!您喝多了?”从事中郎在一旁说。 “什么?我喝多了?再喝一鼎也无大碍,本将可是海量!”李息仰起脖子,将一爵酒灌进肚里,嘴里吐出的确是阵阵疑问,“为什么?这是为什么?” 从事中郎长长地叹息着,他知道只有酒才能让李息忘记心中的郁结。他明白,李将军心中积了太多的不平,同样是出击楼烦,同样是洒血流汗,凭什么卫青和他的部下就能得到皇上的赏赐而对他李息却只字不提呢?但这些话能说出口么?他无法给部下交代,他又怎么能对家人说这些呢?那些将尸骨埋在草原的亡灵们,也只有在沉默中化为沃土了……火光中,他看见李息踉踉跄跄地站起来,拔剑起舞,那歌声中充满了悲凉: 忍将热血兮洒疆场, 吾以忠魂兮慰苍生。…… 第十七章 主父弄波齐王府 战争是一曲雄壮的交响乐,不仅让将军们热血沸腾,也催动着春天的脚步。上林苑万千红紫的花草正郁郁菲菲、吐纳芬芳;渭沣灞浐春波潋滟、碧浪涣涣;九嵕南山岚浮翠绕、松柏蓊郁。 刘彻双眼不眨地盯着前线的硝烟,也关注着“推恩制”的进程。 元朔二年(公元前127年)的春天,是让刘彻既兴奋又舒心的季节,卫青不断送来汉军大胜的消息,而“推恩制”也像一场骤风,席卷各诸侯国。那些平日里自以为是的诸侯王们顷刻间“分崩离析”,宗正寺每日递上的奏疏都是令人振奋的消息。 河间国先后分为兹、旁光等十一个侯国。 淄川国分为剧、怀昌等十六个侯国。 赵国分为尉文、封斯等十三个侯国。 城阳、广川、中山、济北、代、鲁、长沙、齐等诸侯国也都分为几个或十几个侯国。 虽说“推恩制”要落到实处还需要相当长的时间,但毕竟有了一个很好的开局。 而随着诸侯国的分裂,中央与地方的关系也开始发生重大的变化。这些侯国地位与县相当,王国析为侯国,朝廷直辖土地逐渐扩大,这就消除了分裂的危险。朝廷的诏书为诸侯国们的庶子们提供了索权分邑的尚方宝剑,他们折腾的结果就是将诸侯王们一个个架空,让诸侯国实力大减,徒有虚名。 推行了十三年的新制,终于有了新突破,这使刘彻每每站在未央宫前殿北望渭河时,胸中就不时荡起汹涌的波浪。感到只有这个春天,才被他真正拥抱在怀中。 居高临下,长安的一切尽收眼底。前几日,他刚举行了一年一度的藉田礼,在回来的路上,他特地到郑当时督建的渭渠工地上巡察。郑当时禀奏道:“在公孙弘大人的协助下,京畿各县投入十多万劳力,工程进度很快,如果不出意外,年内就可以贯通。” 这又是让他振奋的好消息。关中的富庶事关朝廷的稳定,刘彻觉得郑当时虽然年龄大了些,但就恪尽职守这一点来说,一点也不比韩安国差。 不过,他最关心的还是主父偃的行程,他向包桑问道:“有主父偃的奏章么?” “陛下,还没有。” “一旦有了他的消息,立即禀报。” “推恩制”不可能在所有的诸侯国都一帆风顺。可这又有什么要紧呢?那些不愿意被架空的诸侯王,很快地就会以对抗朝廷的罪名而被觊觎的庶子们告到朝廷,这也是刘彻求之不得的事情。他们闹得越厉害,朝廷的削藩就越彻底。 不是么?那个燕王刘定国,就被一纸书信告发到未央宫北阙的司马门下,这恰恰被前线劳军归来的主父偃发现,他迅速呈送给皇上,刘彻毫不犹豫就将此案交给主父偃办。刘定国在恐惧中自杀,刘彻趁机废除了燕国。接着,刘彻又命主父偃去查办齐王淫乱后宫的案子。为了方便查案,他任命主父偃为齐相。 但是主父偃出京的第二天,汲黯就进宫来了,他是来弹劾主父偃的:“郡国都说主父偃借推行‘推恩制’之机,大肆敛财。” 这番话让刘彻有了忧虑和担心,新制是为了实现国家的大一统,绝不是为了给京官们提供敛财之机,如果因行“推恩制”而致官员贪贿,这显然有悖于新制的初衷。 刘彻的眼神追着天空悠悠东去的云彩,久久不愿移开…… 的确,元朔二年是主父偃春风得意的日子。时令刚刚进入四月,这位当年在游说中备受冷落和排斥,几乎陷入借贷无门困境的杂家,便以齐相的身份衣锦还乡了。 站在临淄城中最大的酒楼“临海居”凭栏俯瞰,巷闾纵横,广厦连绵,酒肆林立,人头攒动,主父偃的眉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他忽然觉得自己命运与苏秦何等相似,当年苏秦落魄回家的时候,被妻子拒之门外,但谁又能想到他后来佩戴六国相印呢?待一会儿,那些当初曾对他投以鄙夷之色的迂腐之徒以乡友的身份坐在席上时,当那些不曾借钱给他的富豪们持着帖子登上这豪华无比的酒楼时,他们该怎样看待今日的自己呢? 主父偃要以答谢的方式报复那些目中无人的狂徒们,要让他们在饮下美酒时去蒙受无以言表的尴尬和羞辱。 其实,他要报复的又何止是那些浅薄之徒?他还在办理燕国的案子时,就已经将齐国列为下一个目标了。一天,在向皇上复旨时,他就不失时机地向刘彻传递了一个新的信息。 “臣在查处燕王淫乱后宫的案子时,他不但不服,反说这样的事情在诸侯国比比皆是,皇上为什么偏偏只盯住他不放?臣要他列举事实,他说他不过与父王爱姬、兄弟的姬妾有染,而齐王竟与他的姐姐通奸,皇上为何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呢?” 刘彻的脸色当时就阴沉了,怒道:“果真如此不齿么?” “臣在齐国游学时,也曾听过此类传闻。”主父偃暗地打量着刘彻的表情变化,在他近前一步说话的时候,就把与“推恩制”有关现实摆到刘彻面前,“仅仅是这些倒还罢了。臣担忧的是,临淄有户口十万,仅是租赋每天就达千金,人口多而富足,超过了长安,况且齐王刘次景原非皇上嫡亲,怎能如此称王一方呢?尤其是那个纪太后,早就有了对抗朝廷的野心,竟然拒绝了娥儿翁主的婚事,这不是无视朝廷,无视皇上,无视太后么?” “爱卿所言甚是。朕在做太子时,就曾听卫太傅说过,七国之乱时,齐孝王亦曾图谋不轨,只不过后来见大势已去,才有所收敛。如此忤逆,今日不除,就是后患!朕就任爱卿为齐相,严查细究,以正纲纪。” 与皇上的对话犹在耳际,主父偃已经踌躇满志地站在这曾让他伤心的故土了:“哼!本官倒要看看,那个可恶的纪太后将如何应对朝廷的问罪。” 主父偃转身发现店家不知何时就站在了身后,怒道:“你是何时进来的?不经通禀,私自入室,你要以身试法么?” 店家顿时就慌了,求饶道:“大人息怒!大人息怒!大人要小的迎接乡绅富豪,现已有几人到了,小的怕大人着急,故冒昧进来,还请大人见谅。” “哦?他们到了?”主父偃冰冷的目光扫过店主的额头,出口的话也十分的傲岸和冷漠,“就让他们在下面等着!” “诺!” 听着店家脚步纷乱地下了楼,他轻轻端起面前的杯盏,吹了吹浮在水面的茶叶,思绪随着袅袅的水汽蔓延开来。 一想起纪太后,他就尽其所能地在脑中勾勒着这个孤傲女人的嘴脸。说起来还是他刚刚进入朝廷的事情。当徐甲带着太后和皇上的旨意即将奔赴齐国的时候,主父偃以乡人的身份宴请了这位黄门,他期待一旦娥儿成为齐王后,能够将他的妹妹带进王宫做一名贴身的侍女。 可令徐甲吃惊的是,纪太后不仅回绝了朝廷的旨意,而且从言语上彻底地封死了回旋的余地:“齐王已有王后,后宫妃嫔俱全,修成君的女儿乃太后外孙,皇上的外甥女,只怕下嫁齐国,会委屈了金枝玉叶。” 齐懿王殒薨后,国事皆决于纪太后,她一直对朝廷保持着高度的警觉,对朝廷与齐国有关的举措充满着疑虑。徐甲乃是齐国的穷苦之人,穷困至极才去做的黄门,太后为何让他来提亲呢?若不是他图谋邀功取宠,就是太后想给齐国安插一个耳目。于是,纪太后很客气地婉拒了这门亲事。 提到主父偃,纪太后道:“主父偃乃末路小人,竟然也想让他的妹妹进入齐王宫,简直是痴心妄想!” 徐甲回到京城,不仅太后训斥了他,而且更成为黄门们讥讽的笑料。恰在这时,齐国案发,主父偃前往查处。徐甲感到报复的机会来了,他找到主父偃,绘声绘色地传达了纪太后对主父偃的奚落。主父偃感觉自己遭受了莫大的侮辱,他从心里发誓一旦有机会,就一定要借皇上之手杀了这妖后,以雪心头之耻。 机会来了,齐王与翁主通奸的丑闻给他提供了一个绝好机会。他仿佛看到那颗无耻的首级已经跌落在地。 “哈哈哈!哈哈哈……”他情不自禁地笑出声来。他唤来店家,叫他传那些人上来。于是,乡绅豪富们一个个上来了。 面对主父偃,他们脸上的表情是丰富的,一双双谄媚的、恐惧的、尴尬的抑或是懊丧的眼睛把他们纷乱复杂的心思呈现在主父偃面前。他们觉得这世界变得太快,让他们对自己当初的短视和愚蠢生出难言的懊悔,以致在与主父偃见礼时称呼多少有些不伦不类。 “主父回乡……哦!不!主……先生回来了。” “主父大人……哎呀,相国回来了……呵呵……” “大人……呵呵……贵人……回……回来了。” “呵呵!大人归乡,山水生辉。今天这酒宴就由鄙人做东了……” “不!大人风尘仆仆,千里归来,还是小人效劳吧!” “大人在朝为官,乃乡邑之荣耀,鄙人这里有一双玉璧,还请大人笑纳!” 看来,他们没有空手而来。他们或捧着珍奇古玩,或捧着金子。他们生怕被拒绝,似乎早已将当年的旧事忘得一干二净了,那种迫不及待让主父偃领略了沉浮的天壤之别。 主父偃一声不响地欣赏着这些势利之徒的表演,直到他们虚假忐忑的笑容因遭遇冷漠而僵持在脸颊和眼角的时候,他才说道:“各位都入座吧!” 每个人案头摆的都是齐地的海鲜,浓香四溢的米酒。但主父偃没有感受到乡情的温馨,倒是对这些脑满肠肥的富豪们不断投以鄙夷的目光。 “用吧!”主父偃挥了挥手,似乎是在面对一群狗彘异类。 可是众人没有谁敢动第一筷子,反而谄媚地要他先开始。主父偃的声音中就带了愤懑:“让你们用,你们就用!” 于是,大家都不敢多话,就默默地用起了膳。 在桌上的菜肴快少了一半的时候,主父偃站了起来,缓慢地沿着每个人面前的案几走了一遍,然后向楼下喊道:“抬上来!” 大家都不知道主父偃将会向他们展示什么,都纷纷伸长脖子,朝楼梯口方向瞅着,只见几位随从抬着几只箱子上楼来了。当主父偃打开箱盖时,挥金如土的富豪们都傻眼了。 那里面不是别的,都是光灿灿的金子。 “看清楚了吧!”主父偃轻蔑地在屋里扫视了一遍,说话的声音忽然抬高了,“这东西对各位来说并不陌生吧,可是它却曾伤透了本官的心!” 大家这才明白,主父偃并没有忘记当初的恩怨,他是要借这一箱箱金子来讽刺他们的龌龊和卑贱。他们顿时陷入惶恐中,战战兢兢地离开座位跪倒在了主父偃的面前,用最难听的话语骂自己目不识珠,用肥厚的手掌扇自己的耳光,那种“噼噼啪啪”的声音仿佛音乐一样,让主父偃的获得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满足。 “你们站起来,本官有话说。” “谢大人。” “把这金子分成五份。”在豪富们站起来的时候,主父偃叫随从把金子码成五垛。 他转过身来,指着他们的鼻尖道:“当年本官困在中途,同族的兄弟不予我衣食,宾客乡人拒我于门外。今日本官到齐国来任相,你们又纷纷攀援于我,如此欺贫附贵,与狗彘何异?今日本官叫你们来,将金散之,意思很明白,从此断绝了与你们的来往,再也不要看到你们这些势利之徒!” 这样的宴会已经连续举行了多次,今天是最后一场,主父偃郁积心中多年的块垒终于消散了。回到相府,他没有丝毫倦意,便唤来令丞们,毫不掩饰地托出了他要整顿齐国后宫的筹谋。 “诸位说说,我们该从何处着手呢?” 令丞们言道:“后宫美丑,黄门最清楚。” 主父偃豁然开朗:“好极了!就以审问黄门开始。明晨本官就禀明纪太后,提王宫黄门总管审问。” 一梦醒来,已是雄鸡啼晓了。主父偃梳洗整齐,衣冠楚楚地进了纪太后居住的祈年殿。当他捧着皇上的诏书站在纪太后面前的时候,这个正在生闷气的华贵女人惊呆了。眼前这个多少有些猥琐的男人,难道就是曾被她瞧不上眼的主父偃么?难道这个一脸矜持的小个子齐人,就是未来的齐相么? 太后顿时有了一种来者不善的感觉,不仅是因为主父偃,还因为她拒绝了皇太后的提亲,这可能就是皇上任命主父偃为齐相的原因,如果真是这样,那么等待她的将是王国的灭顶之灾。她将如何去见齐国的列祖列宗呢?就在此时,“纪太后接旨”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皇上的诏书说得很明白,主父偃在齐相的任上,就是要帮助齐王整顿纲纪,查处后宫淫乱行为。不用说,她的儿子和女儿都是对象。虽然从职位上说,相是诸侯王的辅佐。但是皇上的一道诏书,就赋予他超越诸侯国,直达天庭之权。纪太后很后悔,为什么当初要拒绝朝廷的提亲呢? 主父偃宣读完诏书,接着就提出查处案件的请求:“微臣此行,是奉了皇上的旨意,查纠后宫淫乱之举,还请太后明示。” 纪太后道:“大人从朝廷而来,哀家自当按皇上旨意,选派得力官员协同大人查案。不过据哀家所知,齐国后宫一向风清气正,所谓淫乱云云,不过是小人的流言罢了。” 主父偃淡淡一笑道:“臣也希望如此,可既然有人告到朝廷,皇上当然不能坐视不管,如果确系诬告,皇上不但会明察是非,而且会将诬告者绳之以法,还齐国一个清白。” 话虽这样说,但纪太后听出来了,主父偃是非查不可的了:“那么,依大人之见,该如何查处呢?” “臣以为王宫之事,黄门最清楚,只要将黄门总管召来讯问便知分晓。” 纪太后倒吸一口凉气,心想这逆贼果非善辈。她没有反对的理由,便顺着主父偃的意思道:“如此就依大人,只是黄门总管近日甚忙,待哀家先传来问问。” 主父偃的脸上依旧留着淡淡的笑意,但话里的意思却是滴水不漏的:“这样的事情怎好劳驾太后,臣已命人前去传唤了。若没有其他的事,臣这就告退了。” 等到他回到相府时,就看见齐王宫的黄门总管已经在堂中候审了。主父偃作为主审,入座后并不急于问话,只是用一双冰冷的眼睛盯着他。那夹杂着自信、讥讽、轻蔑、狐疑和尖酸的眼神让黄门总管脊梁发怵,虽然他不知道被忽然传来是为了什么,但新任的齐相给他带来的或许就是一场灾难。果然没过多久,主父偃开口说话了:“公公可知下官请你来这里的意思么?” 黄门总管抬了抬眼皮没有说话。 “有人向朝廷告发齐国后宫淫乱,公公可知否?” 黄门总管的心“咯噔”一下就悬了起来,这事到底还是败露了。不过他还是故作镇定道:“咱家在宫中只是伺候大王起居,至于淫乱之事,咱家耳背,还真没有听说。” “公公不离大王左右,岂能不知?有道是无风不起浪,公公终日陪伴大王,宫中的一切不都是公公安排的?你说不知道,谁会相信呢?下官是奉了皇上旨意办案,还是请公公全都说了吧,免得彼此难堪。” “这……咱家确实不知道啊!” “看来公公是要对抗皇上的旨意了。不知公公可曾听说燕王之案么?当今皇上决心惩治腐败淫奢之风,若是负隅顽抗,岂知世有猛虎,必有冯妇而搏擒之。下官倒是不愿意做那个擒虎的冯妇,劝公公亦勿效负隅之虎。燕王乃诸侯,尚且自杀,况公公乎?” “太后为何要让翁主涉足后宫?” “大王与翁主之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公公要是缄口不言,就休怪下官不恭了。” 主父偃向内史使了个眼色,大喝一声:“来人!鞭笞五十。” 府役们一拥而上,缚了黄门总管,就向外拉去。隔壁就是临时设置的刑室,黄门总管被剥了衣服,绑在柱上。两名府役持着蘸了水的藤鞭,轮番抽打。惨叫声穿越墙壁,传到堂内。主父偃看了看内史,沉浸在舒坦和惬意之中。倒是内史脸上的肌肉随着鞭笞的节奏而抽搐着:“大人!还是谨慎些,弄不好会出人命的。” “大人不必担心,本官心中有数。”在他看来,似乎一切都是司空见惯的。他的手指在案几上轻轻地弹出“叮叮咚咚”的声响。果然,在第二十五鞭,黄门总管就被拖到堂上来了,他嘴角挤出六个字:“奴才愿意招供。” 主父偃上前托起黄门总管的下颌,笑道:“早知如此,何必受皮肉之苦呢?录供……” 这是一幅怎样的春宫图呢?那年轻的齐王,不思治理齐国,不思报效朝廷,终日与宫女们灯红酒绿,肉欲横流,多少次竟在光天化日之下,要宫女裸着身体,当着其他人的面,与他交媾。 这又是怎样的乱伦图呢?消息传到祈年宫,纪太后心痛欲裂,真是“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先祖悼王刘肥,在高皇帝时受封七十座城,百姓中凡说“齐语”的都归属他,是刘姓诸王中封地最大的一个。可悼王之后,他家是一代不如一代。正是因为如此,纪太后才将侄女立为王后,希望她约束齐王。也正是因为如此,她拒绝了皇太后的懿旨。更因为如此,她才遣翁主整饬后宫,她要用权威将那些宫女与儿子分开。可纪太后不知道,对这样一个病入膏肓的诸侯国,她的苦心是多么的无力。就在翁主进入后宫第三天的深夜,黄门总管竟然听见王宫中传来阵阵的淫笑声。 “难怪王上乐之不疲呢?瞧这身板,哪个女人看了不动心呢?” “也就是那个不懂风情的纪家小女才那样呆板和矜持,一点女人味都没有。” “那么!王上看妾身呢?” “阿姐可是风情万种啊!瞧这酥胸,真让寡人……” “嗯嗯嗯……”那是男女相互撩拨摩挲而散发出的骚情声。 “王上怎地就那么有劲呢?” 接下来,就是男人的喘息,女人的哼哧…… 黄门总管只觉得天旋地转,大王与翁主不是亲姐弟么?怎么可以如此不顾羞耻呢?这难道就是高皇帝的后人么?看他们平日里正襟危坐的样子,可谁又能想到他们皮囊下包裹着的丑恶魂灵呢? 他不能让这不堪入目的淫秽污了自己的眼睛,于是悄悄地离开了。 第十八章 淮南梦破推恩潮 主父偃相信黄门总管说的是真的。这些年,无论是在齐地、还是在长安的日子,这些丑闻他听得多了,不过只是没有人敢传给皇上罢了。如果这次不是皇上下决心实施“推恩制”,恐怕仍然会被诸侯王们的谦恭所蒙蔽。但对主父偃来说,查处这样的案子,不仅能使他今后的仕途更平坦,更重要的是,自从皇上颁布了“推恩制”的诏书后,就不断地有诸王们的庶子们将重礼送到门上。 主父偃拿着黄门总管画了押的供词,心里就得意地想,明天他就可以拿着这供词与纪太后和齐王讨价还价了。这可不是普通的供词,而是黄灿灿的金子啊! 主父偃看了看内史道:“大人还有什么要问的么?” 内史急忙打拱道:“大人断案果然神速,下官没有什么可问的了。大人不如与下官一起去见纪太后,以陈明案情。” 主父偃将供词放进衣袖道:“大人不必着急,此乃黄门总管一面之词,本官还要与王上、翁主对质后才有结论。” 世间万物都有定数,得意过头了就会翻船。主父偃刚刚收起供词,就见一位曹掾匆匆地进来,附在他的耳边说了几句话,他就一下子跌坐在几上,失神道:“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这样呢?” “发生了什么事情?是什么让大人如此吃惊?”内史问道。 “齐王……”主父偃的语言忽然显得如此不畅,“齐王与翁主自杀了……” 主父偃颓然地坐在几上,自言自语道:“为何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呢?还没有与大王和翁主对簿呢!” 从奉诏查案时起,主父偃就没有料到会是这个结局,而他内心的秘密,面前的内史也不可能知道。所谓与齐王去对质,也不过是一种心理压力。主父偃将大量的时间留给齐王,让他去选择是舍财消灾,还是等他把“狱词”交给皇上。可现在说什么都无用了,他不得不退而求自保,他第一步就是要获得内史的支持。于是,面对内史,他的话语里充满了自责和愧疚:“本官有负皇恩啊!可大人是亲眼看见,没有人刑讯逼供王爷和翁主啊!” 内史点了点头,主父偃的自责和愧疚让他很感动:“大人不必自责,朝廷若是追究下来,下官愿为大人作证。” “如此便多谢大人了。” “推恩制”的诏书到达淮南国时,已是元朔二年三月中旬了。 寿春郊外的麦子已经抽穗了,又是一个好年景。当农官把这消息报告给刘安时,他在心底感谢上苍,有了粮食和钱,他起事的准备就更加充分了,现在唯一缺少的就是机会。 刘彻一个接一个的新举措,除了给他带来压力外,也使他离起事的时机越来越远了。 元朔元年六月,皇上和太后忽然诏令将修成君的女儿许配给他的王太子。他知道这是因为齐国的纪太后拒绝了皇太后的提亲,但刘安欣然接受了这门亲事,他不能让皇上认为他有何悖逆之举,他需要为起事赢得足够的准备时间。 几个月前,刘彻忽然地赐予他几杖,免去了每年十月的朝觐。表面上看,似乎是一种荣耀,实际上是排除了他出现在朝廷的机会。 正月的时候,在京都盘桓多年的刘陵回到了寿春,带给他一个十分不好的消息,皇上要在诸侯国推行“推恩制”。 “这不是要将诸侯国五马分尸了么?”他思量着这个主父偃到底是怎样一个人?他怎么会想出这样一个曾经让几代皇上都绞尽脑汁的主意呢?他简直就是同贾谊、晁错、袁盎一样的罪人。有朝一日他入主长安,第一个要杀的人就是主父偃。 这一切举措都使他对皇上将外甥女嫁给刘迁产生了巨大的疑问,这女子会不会是皇上安排在淮南国的一个耳目呢?当他把这一猜测告诉刘迁时,完全被娥儿美貌迷倒的刘迁在心里笑父王的胆子太小,嘴上却言不由衷地说道:“一个小女子,能把淮南国如何呢?” 刘安对太子的回答表示了极大的不满:“你是要女人还是要江山呢?” “这有区别么?江山孩儿要,女人孩儿亦要。” “糊涂!这怎么可以相提并论呢?天下女人何其多,可皇上的玉玺只有一方啊!” “那父王的意思呢?” “把她送回长安去。” “这不容易吧?当初可是父王亲自应了皇太后这门亲事的。” “不用你想办法,寡人会让她自己回去。你只要以夫妻不和为由与她分居三个月,寡人断定她必然自请离去。” “这?”刘迁摇了摇头。娥儿太美丽了,她的一笑一颦都让他神魂颠倒,他怎么可能舍得这样的女人呢? 刘安严令太子自即日起,不可接近太子妃一步,否则将废掉他的太子之位。但他知道儿子见了漂亮女人就挪不动脚步的秉性,于是派黄门到淮南各地遍寻美女,以转移他的注意力。 他当初说这话的时候,寿春还是冰天雪地的日子,而现在院内林花早已谢了春红,只有牡丹芬芳依旧,被清晨的阳光映出万千红紫。他便被眼前的情景吸引住了,一腔才情脱口而出: 春罗数叠兮敷丹陛, 云缕重影兮浴绛河。 蝶穿密叶兮常相守, 蜂恋繁香兮亦忘归。 何时春风兮渡淮水, 呼我长驱兮到秦州。 咸阳四月兮树朦胧, 瑶台不见兮心怅惘。 这就是刘安,他在繁杂的国事中总能保持着诗人般的浪漫,但这似乎并不影响他按照自己既定的目标蓄积问鼎长安的力量。 在刘姓诸王中,像他这样集文采与韬略于一身的诸侯王已是凤毛麟角了。正因为如此,他才认为自己屈居淮南是上苍的不公。当年他曾重金贿赂过田蚡,田蚡告诉他当今皇上尚无太子,他是太祖高皇帝的亲孙,广行仁义,名闻天下。有朝一日宫车晏驾,除了他,不会有人能撑得起刘氏的天下。但是回到寿春,他就明白田蚡只给了他一个空头人情。别的不说,单就年龄而言,他怎么能抵过刘彻呢?而建元二年的那一次朝觐,彻底打破了他对皇上先前的印象。从那时候起,又过去了十三年,他一直用“忍”字压抑着自己的那颗难以平服的心。他不再寄希望于别人,他要依靠自己的力量去完成这一夙愿。 当他坐在王宫里看着窗前的花木时,就预感到一定会发生什么。果然,黄门进来禀奏道:“太子妃今天要起程回长安,现正在殿外等候向王上辞行。”他立即收回目光,摆出很庄严的样子,示意宣太子妃进殿。 娥儿被两名宫女陪着,很忧郁地站在殿外,听到黄门宣召的声音,她就来到了刘安的面前。 “孩儿今日就要回长安去,前来向父王辞行。”娥儿提起裙裾下拜的时候,泪水就禁不住地涌出了眼眶。 刘安的脸上立即充满了惋惜和歉疚,他顺手就扶起娥儿。 “太子妃乃皇上的外甥女,无须多礼。” “孩儿奉太后旨意,与太子婚配,都是孩儿不好,让父王揪心。” 刘安摆了摆手,脸上就充满了无奈道:“都是寡人教子无方,让你受苦了。” 这话太子妃听起来十分熟悉。就在她和刘迁分居一个半月时,王上就在这个地方用同样的话安慰过自己。那一次,王上严厉地斥责了刘迁,说他目无朝廷,寡情少礼。娥儿就越发难过,对王上满怀感激:“孩儿怎么敢责怪父王呢?是孩儿命中注定与太子没有共度此生的福分。” 刘安以沉默表达了他的挽留之情,他详细询问了太子妃一路上的安排。当从黄门口里得知陪送太子妃的车辆多达十数辆,而且还有专门的卫队护送时,他似乎还不满意,他还要求沿途关隘热情迎送,在安排完这一切后,他没有忘记最关键的一句话:“请太子妃回到长安后,一定向太后和皇上转达寡人的苦衷,儿大不由父,寡人也是无可奈何啊!” 娥儿走了,她只知道丈夫不爱她了,却猜不透这背后的玄机,她并没有发现身后那双难以捉摸的眼睛是怎样因为去了一块心病而流露出得意的神色。从此,他不用再担心有人将淮南国的消息通报给朝廷了。 当刘安抬起头的时候,眼前的一切又熟悉地映入他的眼帘,虽说这宫殿的规模比不上皇宫,却也是冠盖诸王了。要论起宫中的陈设,大概也可以与皇上媲美了。出了这宫苑高墙,就是王府大街,它的宽阔和平坦,都让他常常有一种走在安门大街上的感觉。 可这里毕竟不是未央宫,也不是长安,他只能做偏安一隅的藩王。而且最让他感到棘手的问题就摆在眼前,皇上的诏书到了多日了,它就像一块巨石投进了平静的水池一样,在寿春激起了巨大的波澜。关于请求封侯的消息不胫而走,成为王室子孙的议论中心。 领头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的长子刘不害的儿子刘建。当初他之所以要立刘迁为太子,完全是爱屋及乌。刘不害的母亲去世后,刘迁的母亲荼氏顺理成章成为王后。刘不害的理想幻灭了,他整日沉醉于声色犬马,以致刘迁在兄弟聚会踏青或外出狩猎时,时常会忘记邀请这位兄长。 刘安没有想到,他这个长子却生了一个雄心勃勃的儿子刘建。他不但承继了自己好学善思、能言善辩的性格,而且对他父亲的被遗忘、被蔑视表现出极大的愤慨。他似乎从来不把当王太子的叔父放在眼里,总在一些场合突如其来地生出非常之举。 皇上的诏书无疑在刘建的心头添了一把火,一向自诩处乱不惊的刘安心头有些忐忑不安了。 这时候,中郎将伍被匆忙地进宫来了,带了一个令他最担心的消息:“太子拘捕了刘建,正绑在太子府呢!” “混账!人未乱我,我自乱也。”刘安发狠地骂道。他再也没有心思坐在大殿里琢磨他的《鸿烈》了,径直驱车赶往王太子府。 王太子府坐落在王府大街的南端,走完长长的街道,就只见府前戒备森严,如临大敌。门卫们远远望见王上的车驾,就急忙禀告刘迁。当刘安从车上下来时,刘迁早已在府门恭候了。 “孩儿恭迎父王!不知父王驾临有何要事?” 刘安并不理会,甩开阔袖径直向府内走去,拐过院内萧墙,刘安就向跟进来的刘迁问道:“建儿现在何处?” “这?” “还不如实讲来?” 刘迁见到刘安身旁的伍被,知道事情已经败露,便道:“父王,他被拘押在后花园的密室。” “大胆!”刘安愤怒地将手中的茶盅摔在地上,“为何不奏明寡人就私自拘人,你不怕寡人问罪么?” “父王!非是孩儿妄动私刑,实在是因为孩儿得到密报,说刘建暗中密谋刺杀孩儿,孩儿才不得不将其拘押。” “可有证据?” “目前尚无确切证据。” “他可曾招供?” 刘迁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刘安捶打着案几,怒斥道:“既无证据,又无口供,私设公堂,成何体统?还不速传建儿来见寡人!” 不一会儿,刘建被带到前庭,虽然脸上、身上伤痕累累,嘴角还淌着血,却不曾有丝毫的畏惧。伍被上前为他卸去了枷锁,小声劝道:“还不赶快参见王上?” 刘建揉了揉疼痛的肩膀,依旧倔强地站着,眉梢眼角都是愤懑地道:“大丈夫死不足惜,为何要跪?” 刘安觉得这孙儿简直就是年轻时的自己,他虽然脸上依然严肃,但说话的口气却缓和了许多:“太子身系淮南国脉,你为何要加害于他呢?” 刘建将头扭到一边道:“孙儿光明磊落,只是不满太子盛气凌人,所谓加害,纯属陷害。倒是太子乱用私刑,上违大汉法制,下背王上旨意,枉为太子!” “放肆!王上在此,岂容你信口雌黄!”刘迁斥责道。 刘建眼角流过一丝蔑视地笑道:“是啊!王上在此,太子都如此颐指气使,足见背后是如何疯狂了。” 刘安长叹一声道:“眼下正是多事之秋,你们应当同心同德,共度艰危,怎可同室操戈?” 刘建道:“王上圣明。孙儿素知王上从谏如流,在这有几句话不知当讲否?” “速速奏来!” “谢王上。孙儿记得,当年太祖创业,铸鼎兴汉,立下嫡长相传祖制。然孙儿的父亲虽为长子,却与太子无缘,备受冷落,孙儿每见父亲垂泪,五内俱焚。现在皇上天恩大开,诏命推恩。孙儿替父亲请王上条陈朝廷,封侯置邑,王上非但置之不理,太子又将孙儿拘于府下,乱刑鞭笞。如此,则淮南国分崩离析,岌岌可危矣。” “这……” “王上所思,孙儿明白。王上素喜黄老之说,不会不知道‘执白守黑’的道理。皇上正值盛年,天下咸归;将军卫青,横扫朔方,势如破竹,楼烦、白羊土崩瓦解。当此之时……” “说下去!” “倘若王上圣听为太子蒙蔽,试图北窥,无异于引火烧身。况且推恩诏令颁布后,诸侯国纷纷上奏朝廷,封侯署邑。王上若是延宕慢殆,恐朝廷生疑……一旦皇上转过神来……” “杯弓蛇影!”刘迁截住刘建的话头,“父王切不可听信竖子恫吓!现在我淮南国兵强马壮,府库充盈,一旦动起兵戈,正好问鼎长安……” “太子少安毋躁,臣以为少将军言之有理,还望王上明察。”伍被这时也插话道。 刘迁横了横眉毛道:“你等目光短浅,不足与谋。” “罢了!事情坏就坏在你这小不忍上。”刘安瞪了一眼刘迁,上前一步抚着刘建的肩膀,“你虽年少,然思虑深远,无愧淮王之后。扶少将军回府,好生调养。传寡人旨意,即日起草奏疏,上表朝廷,为诸子孙封侯。封侯而不裂土,这一点,就不必写上去了……” 转眼到了六月,郑当时督办的渭渠竣工了。 刘彻闻讯大喜,他选在甲子日,率领着两千石以上官员到渭河岸边举行隆重的通渠大典。 刘彻对郑当时的勤勉十分满意,说好三年,一天都没有推后,倒提前了一个月。他喜不自禁,诏令他以“骖乘”的身份坐在自己的右侧。 关中平原在六月的阳光下呈现出浑厚和广袤。麦子早已入仓,玉米和糜谷的青苗在大地上铺开翠绿的画卷——夏粮获得了好收成,而秋禾的茁壮成长预示着秋天又将是一个丰收的季节。 远远望去,雨后的水汽在天地间弥散出柔美的波纹。刘彻在军政上的成功与农事上的风调雨顺交织在一起,构成了大汉稳定秩序的基础。 只有在此时,他才真正地领悟到,一个执掌国柄的帝王就像追日的夸父,只有在磨砺之后才能成熟起来。建元初年的挫折、与匈奴首战的失利以及后来新制推行中的种种曲折,就像他生命道路上的每一道坎坷。而早年的急躁和骚动,早已在岁月的流逝中沉淀升华。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倘若当初太顺利了,也许就不会有现在的成就,所有的过往都在他胸间积累成治政兴国的借鉴。 当年,他在与窦婴讨论学问时,曾对他所勾画的生命规律很不以为然,并且声言要打破他的经验。是皇朝的风云变幻,是世事的浮云苍狗使他明白了,人的成熟有一个无法逾越的过程。三十岁对他来说,虽然还处在青春的边缘,但无疑已走进了一个新的阶段。 现在,听着车毂碾过驰道的节奏,他心中就激荡起感恩的情怀,让他可以问心无愧地面对列祖列宗。 “这渠修成后,可灌多少民田?”刘彻问道。 “陛下,渭渠修成以后,不仅到京都的漕运可以比过去缩短三个多月,而且沿渠万余顷民田可以得到灌溉。”郑当时答道。 他今天的心情分外明朗,渭渠的竣工使他获得了“骖乘”的殊荣。在他的记忆中,能够坐上皇上车驾的只有周亚夫和窦婴,就是以推行“限民名田”和治理蝗灾而得以代理丞相的韩安国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但他清楚,这绝不意味着自己的政绩超越了他们,而是表明了皇上对务本兴农的高度关注。外谋一统,内修治平,始终是皇上心中的宏图。因此,他的话充满了感激和拥戴。 “关中百姓近年来为修渠备受艰辛,可当他们看到清流缓缓流入庄田时,都感戴皇上的恩德。” “忧民之忧者,民必为我忧之;乐民之乐者,民必与我乐之。” “皇上之言,让臣受教了。” “渠成不易,管好更不易。爱卿可和公孙弘商议一下,从府库中拨出专资,招募关中百姓之贫者,专司护渠。此外,还要在大农令府设置水丞署,统管用水。” “诺。今天通水之后,臣就抓紧办理此事。” “水丞署不仅要管好渭渠,还要署理天下水务。”刘彻忽然由水转到了人,问郑当时道,“爱卿以为主父偃其人如何?” “这……臣这三年来,一直在致力于开凿渭渠,很少与主父大人交往。不过,他每次朝会时的言行,似乎过于实用了……” “是啊……也许正因为如此,他才提出了推恩的谏言。”刘彻若有所思。 说话间,车驾就到了渭渠渠首。在渠首的高处,矗立着一块厚重高大的碑石,上面刻着刘彻题写的“渭渠清流”四个大字。沿着碑石后面的斜坡下去,十数艘首航的船只聚集码头,整装待发。每一艘船的甲板上都站着十几名鼓手,震天的鼓声从码头一直响彻云霄。 “原来皇上这样年轻啊!”一位肩头还残留着泥巴的老者感叹道。 “天庭饱满,地阁方圆,真天子啊!” 他们虽然都是京郊的百姓,但这样近距离地看到皇上还是第一次。 午时三刻已到,郑当时登上高台,向刘彻奏道:“陛下,吉时已到。” “传朕口谕,启闸通水。” 郑当时便向严阵以待的水工挥了挥手,高声喊道:“启闸通水!” 顿时,渭河南岸,鼓乐喧天。数十名精壮汉子拉动绳索,闸门慢慢提升。滔滔的河水欢腾地涌进渭渠,奔向南山脚下。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郑当时来到阅水台,邀请皇上登船游览渭渠沿岸的风景。 “记得三年前皇上说过,要乘首船巡视。臣请皇上登船!” 薛泽、张敺也都纷纷劝皇上登船,刘彻大笑道:“好!卿等就随朕一同登船吧!” 郑当时十分感动,朝码头高声喊道:“开船!” 但见十数艘大船在响亮的船工号子声中,悠悠驶进渭渠,船头的“汉”字大旗,迎风招展,被正午的阳光映得闪亮。 大臣们跪倒了。 百姓们跪倒了。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刘彻站在甲板上,久久地望着人潮,心中回荡着一个深沉的声音。 第十九章 汲黯判案公生明 事情发生在通水仪式前一天的朝会后。 皇上参加通水盛典,对这样利在当代、泽被千秋的盛事,大臣们显出空前的热情。 薛泽认为皇上此举,不仅仅是为渭渠竣工而庆贺,更在于在臣民中倡导“善治国者必先治水”的风气。 多年了,薛泽第一次主动请缨,督促内史、少府寺、大农令合力筹办通水仪式。 刘彻也第一次当着大臣们的面,褒扬薛泽开始谋大事了。 薛泽自是十分自豪,走在司马道上的身影显得比往日挺拔了许多。 人逢喜事精神爽。 但是,他没有想到在司马门口,正有一件棘手的事正等着他。 司马告诉他,他们收到来自赵国的上书。因为送书的使者说干系重大,所以他不敢耽搁。 薛泽立刻满腹疑窦。究竟是什么重大的事情,让司马如此焦急呢?及至拆封一看,不禁大为吃惊,因为他在上书中看到了一个令当今朝野侧目的名字——主父偃。 上书称主父偃趁皇上推行“推恩制”的机会,收受诸侯贿赂。不仅如此,他还去齐国办案时,逼死了齐王刘次景。 那上书末尾的署名也是颇令他吃惊的,不是别人,就是赵王刘彭祖。 薛泽的脚步踯躅了,他顿时感到这上书的烫手。 主父偃是什么人?他因为积极推行“推恩制”,是眼下朝野炙手可热的人物。而在这种气氛下弹劾他,皇上若是纳谏查处倒也罢了,若是出于对“推恩制”的考虑而庇护他,老夫岂不要落下挟嫌报复的话柄么? 而这个刘彭祖又是谁?他是皇上的兄弟,一个无法无天的藩王,朝廷派到他身边的相,任期没有超过两年的,不是被整死,就是被诬告治罪。 遇上这件棘手的事儿,薛泽为难了。如果不将上书呈送,会被告一个欺君之罪,可他不知道该怎样将手中的上书呈给皇上。假如皇上征求他的看法,他又应当如何回应呢? “唉!都怪自己慢了一步。倘若脚步再快些,也不至于碰见司马。”很快,他就为自己的心思而感到可笑。快了能怎样?所有的奏疏不都要经过丞相转呈么? 他有些茫然地回看着未央宫前殿,只见一个急匆匆的人影迎面而来。哦!那不是汲黯么?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家伙,今天怎么也出来晚了? 显然,汲黯也看见了他,上前问道:“丞相为何还未回府?” 薛泽瞅瞅手中的信札,没有回答,却长叹了一口气。 “这是何物?”汲黯问道。 薛泽将汲黯拉到一边道:“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丞相有话不妨直说。” “主父偃出事了。赵王上书告他收受贿赂,大肆敛财,还逼死了齐王和翁主,纪太后惊惧气急,一病不起,齐国乱了。” “哦!这是预料中的事情。”汲黯没有表示任何惊讶。 薛泽十分不解,难道这一切尽在汲黯掌握之中? “这样说,汲大人早就知晓了?” 汲黯撩了撩衣袖道:“事出齐国,虽属偶然,但却是主父偃的官品造成的。当初皇上将‘推恩’大计交与他办理时,下官就料定他迟早要出事。” “那依大人之见呢?” “如此重要的上书,丞相当然要呈送皇上了。” “这……”薛泽故意拉长了话音。 “哈哈哈!下官明白了。”汲黯脸上露出不经意的笑意,心想丞相真是个老滑头,“丞相是怕落个妒贤嫉能的话柄吧?” 薛泽有些尴尬和语塞,他了解汲黯眼睛里揉不进沙子的秉性,他肯定不会对此事漠然置之的。果然,汲黯说出的话正中他的下怀。 “请丞相将上书交与下官,由下官呈送皇上如何?” “这怎么好呢?” “丞相既然不放心在下,那下官就告辞了。” 薛泽急了,急忙拉住了汲黯的衣袖道:“这样吧!老夫府上还有急事,烦请大人能够将这个……” 汲黯微微笑道:“这不就是了。” “如此,就有劳汲大人了。”薛泽的心一下子轻松许多,至少他不用单独面对皇上的诘问了。 在司马门前分手上车的时候,汲黯仍忍不住在心里奚落薛泽,“这样的官当一辈子,又有什么意思呢?” 通水盛典一结束,汲黯就带着赵王的上书进宫来了。 天气渐热,未央宫前殿又耸立在龙首原的最高处,汲黯拾阶而上,到达殿前时,已是汗水涔涔了,他喘了口气就向站在殿门外的包桑问道:“皇上可好?” “渭渠通了,皇上的心情好着呢!现正与御史大夫说话。” “烦请公公禀奏皇上,就说下官有要事晋见。” “请大人稍待。”说着包桑转身进了殿门。 张敺的辞呈早在刘彻下诏实行“推恩制”之前就递上去了,可是刘彻一直没有批准,他不免有些心急。 七年了,张敺觉得在这个位置上干得很吃力。卫戍将军出身的他,不善处理人际关系,更不擅长于文书的撰写。可那些令丞们起草的诏书、敕令等却要他点头后才能送到皇上那里,这比带领羽林军巡逻京城让他难受多了。 日常通俗的话,为什么到了儒者那里,就变得这样绕口和艰涩呢?本来可以直说的事情,他们总是要引经据典,转很大的圈子才回到主题。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儒生们说文章就该这样写。因此,他越来越觉得御史大夫这个官职,实在是个负担。 “皇上!臣不是故作谦虚,臣确实以为应该有一个更合适的人来担当此职。” “朕知道爱卿的话是肺腑之言。朕曾拟任孔藏为御史大夫,可他上疏给朕说,孔门弟子以经学为业,所以愿意到太常寺去整理典籍、纲纪古训,朕已任命他为太常了。” “我朝人才辈出,胜于臣者数不胜数,公孙弘就堪担当此任。” “朕不是没有想到他,只是他年龄大了些。” 张敺力荐道:“公孙弘博通古今,数次对策都曾震动朝野,依臣之见,他是最合适的人选。” 到了这个地步,刘彻对张敺的苦衷感同身受了,而更难得的是他举荐人才的胸怀。刘彻真诚而又大度地说道:“既然爱卿去意已决,朕就准了你的辞呈。至于公孙弘,朕想先听听丞相和其他大臣的意见后再定夺。” 张敺如释重负,仿佛一座大山从肩头卸去了:“谢陛下。” “爱卿上任之时,恰逢新制重开,百业待举。你不辞辛苦,恪职尽责,清廉自律,誉满朝野。朕不会忘记你的功劳的。” 张敺这才注意到,刘彻的衣襟半敞着,露出宽阔的胸膛,一阵凉风吹来,刘彻叫了一声:“好凉快呀!” 他发现张敺正看着自己,忙笑道:“天气太热,朕这样舒服些。” 这时,包桑已经站在一旁了,刘彻忙问道:“有事么?” “主爵都尉汲大人求见。” “你是说汲黯来了?” 目送张敺出了殿门,刘彻忙对包桑道:“让他先等着,快拿朕的衮服来!” 包桑在心底暗暗发笑,像皇上这样随意又不拘小节的性格,还真得有汲黯这样的大臣管着。 他帮皇上整冠、穿衣、束带,直到刘彻坐在御案后,才发出了宣召的口谕。 汲黯应声进殿来了,刘彻向他看过去,虽说骄阳当头,汲黯却冠冕肃然,衣履整齐,毫发不乱。 “这个吹毛求疵的老头,这时候来会有什么要紧事呢?” 这二人的谈话也很特殊,直来直去,从来不绕弯子。 汲黯将赵王的上书呈送给刘彻的同时,没有丝毫的委婉和曲折:“似这等唯利贪贿之徒,实乃社稷之害也。” 刘彻一看奏章,脸色就变了。 “草菅人命,逼死藩王,万死不能赎其一,朕要杀了他。”刘彻“嗖”的抽出宝剑,横空一个斜刺,带起一股风,从包桑面前掠过。 汲黯躲过迎面而来的寒光,接着大喊道:“皇上,逆贼尚在齐国呢!” 刘彻的宝剑在空中停住了,口中反复地重复着一句话:“这是为什么?这是为什么?” 过了一会儿,刘彻又把赵王的上书浏览了一遍,自言自语道:“朕将‘推恩’重任委之于他,他竟然借机大肆敛财,实在有负朕望啊!” “皇上何必为小人生气呢?靡不有初,鲜克有终。当初皇上将‘推恩’重任交给他的时候,皆因此议是他提出,而他目无大汉律法,有负圣恩,怨不得别人。” “朕用人失察,才致今日之果。” “恕臣直言,这主父偃为人奸诈,巧言令色,专以揣摩主上心思为能事。又因藩国积习成疴,加上‘推恩’乃当下削藩上策,故掩盖了他的龌龊行径。” “爱卿真是深明朕心啊!” 刘彻的思绪渐渐平复了,想想实施“推恩制”前后的诸多情景,他愈发喜欢汲黯的憨直了,也觉得对主父偃的处置迫在眉睫。他立即命令包桑去传张汤到宣室殿议事。 包桑走后,汲黯问道:“皇上是让张大人查办此案么?” “眼下正是‘推恩制’实行的要紧关头,倘若此风不刹,大汉律法形同虚设,藩王必然借此兴风作浪。” “这也是臣之所虑,不过……” “爱卿有话就直说。” “依臣观之,张大人办案素来重推理而轻证据,重用刑而轻攻心。上次巫蛊案中,御史中丞李文因此而蒙冤。” “这个朕也知道,但主父偃担任齐相,按制应由廷尉府管理。张汤是廷尉,这案子由他办理也是职责。” “嗯……不过臣斗胆进言,愿与张大人一起审理此案。” 刘彻想了想,认为多一个人总是稳妥些。但汲黯进一步说下去,就让刘彻感到了他的思虑周密。 “主父偃之罪绝非空穴来风,但尚需证据来证实,毕竟上书只是一面之词。必须经审理参验,方可依律定罪。只有罪当其罚,才能取信于朝野,让罪犯心服。” 刘彻觉得汲黯说得很有道理。如此案中之案,错综复杂。张汤固然办案快速,的确有失缜密之处,容易受到臣僚的指责,有了汲黯,正好作为补充,于是道:“就依爱卿所奏。” 又见长安,已是秋风乍起的八月了。 这年对主父偃来说,真是百感交集。 过了骊邑,过了嵯峨的秦皇陵冢,关中大地便在主父偃的面前展开秋气弥漫的画卷。 离时草青麦苗秀,桃花如红雨,归来黍稷麦稻熟,农家荷担回。就在这短短的几个月间,生命又是一个轮回。天空洒下几点雨星,打在主父偃的额头。 离时高车华辇,归来身被罪衣。命运让他从人生的巅峰跌落到阶下囚的低谷。 哦!前面那座亭子,不就是“布恩亭”么?他离开长安的时候,皇上特派宗正在亭中为他饯行。那御酒的浓香至今仍然在喉头徘徊,而眼前却已物是人非。 过了“布恩亭”,长安就在望了。等待他的将会是什么呢?是枭首东市,还是老死廷尉诏狱呢?犯下这样的罪行,他没有渴求皇上的赦免,他只求能够在离开人世时有一具全尸。 目光穿过押送队伍,前边两辆车驾上面坐着的就是他的昔日同僚——张汤和汲黯。 后面跟着的是此案的证人,齐国的黄门总管和内史。 主父偃使劲地摇了摇头,他已没有了愤怒、委屈和遗憾。他利用皇上给的机会,实现了对这个曾让他受伤的人世间的报复,这就够了。 正如他在未央宫司马门外遭遇汲黯时所说的,即便身后五鼎烹之,又有什么关系呢? 在临淄登上囚车的那一刻,他对自己的妹妹只说了一句话:“为兄此生已无憾,你好自为之。”从那时起,他再也没有回望故乡,他要将这曾让他伤心的地方彻底从记忆中抹去…… 囚车在严密的警戒下进了覆盎门,沿着杜门大街一直向北,朝着京城东北角的方向而来。 主父偃一直闭着眼睛,任人们的猜测和议论在耳边盘旋。 “听说这位主父大人,可是皇上面前的红人呢!” “红人怎么了?惹恼了皇上,不照样披枷带锁!” “不知道不要胡说,是因为他贪赃枉法,逼死人命。” “唉!如今这官,只要有机会,没有不贪的……” “人心不古啊……” “说话小心些,你不要脑袋了?” “你说朝廷会判他什么罪呢?” 哀莫大于心死,心一旦死了,肉体就是一个躯壳,什么诅咒、谩骂、议论,他都不在乎了。 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囚车已经停留在廷尉诏狱的门前。 囚车被打开,主父偃在狱卒的推搡之下进了牢房。他发现廷尉诏狱比其他牢房好多了,囚犯都是单独关着,而且囚室也比较干净,还有一张尽管粗糙,却可供睡觉的榻床。 他自嘲地笑了笑,然后就仰面躺下,继续闭目冥想从座上宾到阶下囚的命运…… 汲黯和张汤从京城到临淄,快马也需要半个月的时间,他完全可以选择出逃,但是没有,他知道天网恢恢,逃到哪里都是枉然。 当他在齐相府中看到张汤和汲黯时,就知道一切都败露了。 在汲黯宣读了皇上的诏书后,他没有任何辩解。 公堂就在他曾审讯过黄门总管的厅里,张汤很自信地担任了主审。他冷酷的眼睛扫视了一下府役和主簿,然后向汲黯微微点了点头,就开始讯问。 “你回到临淄后,遍召族亲宾客,散金绝交,可有此事?” “确有其事。” 张汤又问这些金子的来历,主父偃看了看他没有回答。 “有人上书皇上,说你收受贿赂,可有其事?” 主父偃很爽快地就承认了,这让张汤很吃惊,自他到廷尉府主持审案以来,没有哪个罪犯这么快就认罪的。但眼前这个小个子的齐人几乎没有任何的犹豫,就承认了受贿的事实。 “好个主父偃,皇上将‘推恩’重任委任于你,你不思报效朝廷,却到处受贿敛财,该当何罪?” “不劳廷尉大人动怒。罪职虽受诸侯贿赂,依律当治罪。然推恩削藩,功在社稷,罪职也无憾了。不过罪职敢问两位大人,王侯、豪富之财又从何来?罪职取他人不义之财,这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 从小吏走到今天位置,张汤一直在夹缝中谋求前程。为了博得皇上的信赖,他不惜严刑株连,诬陷他人。他知道这样的结果会在朝中树敌过多,因此他自律甚严,从不贪贿。像主父偃这样直言不讳为贿赂辩护的,他还是第一次见到。真所谓人各有品,世相繁复。 接下来的审讯就不那么顺利了。 张汤指控主父偃草菅人命,逼死齐王。 主父偃不承认:“此纯属诬告,罪职奉旨到临淄审理后宫淫乱一案,依律行事,尤重举证,不曾有逼死人命之举。” “大胆!”张汤拍打堂木,步步紧逼道,“既是依律行事,齐王与翁主又怎会死于非命?” “齐王、翁主乱伦丧德,慑于圣威,自杀身亡。” “你果真没有诱供?” “没有!” “你果真没有逼供?” “没有!” “既没有诱供,亦没有逼供,齐王作为一国之君,为何自杀?” “自寻死路,咎在齐王,与罪职何干?” “狡辩!” 主父偃的傲慢、冷漠和对指控的拒绝,都让张汤觉得遇到了一个棘手的对手,但这并不影响廷尉大人的自信。他坚信酷刑之下必有真实的口供,他还没有见到过能熬过皮肉之苦的罪犯。 “大胆狂徒,本官晓之以理,你竟拒不招认。来人!拖下去,大刑伺候。”张汤冷笑道。 话音刚落,他的耳边就传来一声“且慢”,一直坐在旁边观看审理过程的汲黯说话了。 “张大人!在下还有几个不太明白的案情,需要嫌犯回答。” “哦?请汲大人问吧!” 汲黯起身来到主父偃面前:“你传讯黄门总管是在何时?” “午前巳时。” “嫌犯画供是在何时?” “午后未时。” “你中途可曾离开?” “不曾离开。” “何人可以作证?” “齐国内史和黄门总管均在场。” “齐王自杀的消息,你是何时得知的?” “黄门总管画押之后,有人来报,说齐王和翁主在王宫饮鸩自杀,罪职大惑不解,齐王当时并不知道黄门总管的供词,不知为何选择了自裁?” “如此说来,你果真与齐王、翁主之死毫无干系?” “罪职连受贿都不否认,还有什么不能认罪的?然非在下所为之事,决不胡乱承认,还请大人明察。” “本官和张大人一定会凭据量刑的。” 最后的结果是他的案子要移送京都,奏明皇上。 主父偃对汲黯怀着感激,使他免遭酷刑之苦。 除了当初朝堂上的屡屡争辩,司马道上的邂逅讥讽,他对汲黯有了一种新的认识。为什么一个只官居九卿的主爵都尉,都让皇上无法在他的面前随意放纵呢?为什么他的矜持和傲岸,却让卫青分外地钦敬呢?原来,在他背后是品节铸就的不可侵犯的伟岸。 但主父偃并不知道,围绕这件案子,张汤与汲黯发生的争辩。 汲黯道:“根据主父偃所述,在下认为齐王自杀一事与他无关。” 张汤不解道:“大人何以见得?” “没有证据证明主父偃进入王宫对齐王施加压力,而内史和黄门都证明他在审理现场,没有离开。” “难道他没有在审案前与齐王接触么?” “虽然齐王后宫乱伦早有传闻,但作为主理此案的朝廷大员,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怎能以此要挟齐王呢?况且,他面对的是诸侯国君,岂可当作儿戏?” 汲黯十分了解张汤的官品,知道单靠自己是很难说服他的。在与张汤争论过程中,他一直在寻找可以支撑自己的说法。 “在下记得,高皇帝七年(公元前200年)曾有制曰:县道官狱疑者,各谳所属两千石;两千石官以其罪名当报。所不能决者,皆移廷尉,廷尉亦当报之;廷尉所不能决,谨具为奏,傅所当必律、令以闻。此案既然一时不能判决,在下以为,当奏明皇上决断。” 就这样,他被解到了京城…… 第二十章 刘彻护法义灭亲 牢房的光线越来越暗,长安的夜晚即将拉开帷幕。牢门打开了,狱卒送来了牢饭。那粗糙,那味道,让他不堪忍受。 简单地吃了几口之后,他又接着想心事。比起其他官员,虽然他在刘彻身边待的时间并不长,但是他了解皇上的个性,他最不能忍受的就是官吏腐败。 所以,他不存在求生的奢望。况且,眼下正是秋天,因此处决的日子将很快到来…… 不错,关于主父偃的审理结果连同狱词,几乎没有丝毫耽搁就送到了刘彻的案头。这毕竟是一个有大功于朝廷的大臣,他的计策打破了自文帝以来削藩不力的局面,刘彻不能不认真慎重对待。 于是,在主父偃解到京的第三天,他就在未央宫宣室殿召集大臣议决此案。除了张汤、汲黯外,公孙弘也参与进来。 之前,刘彻详细地阅看了张汤和汲黯的奏疏,并认真查对了适用本案的大汉律令,他在反复研究了狱词,综合了各种文字和口头依据之后,然后对汲黯办案的实事求是与张汤酷严有了完全不同的感觉。 “朕看了奏疏,又听取了二卿的陈奏,对主父偃收受诸侯贿赂之罪有了一个大概了解,罪当其罚,然其并无迫使齐王自杀之行为。朕姑念他谏言推恩,功在朝廷,欲赦其死罪,贬为庶民,永不续用,众卿以为如何?” “不可。”张汤立即上前道,“臣在审理此案时,发现其人气量狭小,阴险狡诈。乡人仅在他途穷之时有所轻慢,他便怀恨在心,伺机报复。似这等人物,应当诛之。” 刘彻放下手中的卷宗说道:“爱卿之言不无道理,但‘推恩’一议乃主父偃谏之,若是杀了他,朕恐诸侯以此为口实,非议削藩之策。” “皇上明察。”张汤进一步申述道,“先王之道,不因人而废言。昔日秦孝公变法图强,商君佐之,后商君虽死,而秦法不废。为什么?法者,国之形范,非私器也。‘推恩’之策虽由主父偃提出,然却由皇上颁诏实施。主父偃虽诛,然于‘推恩’无损。” 刘彻沉吟片刻,转而问汲黯道:“爱卿之见如何?” “张大人说得很对!臣也认为主父偃当诛。臣当初之所以要对主父偃是否逼迫齐王自杀一事进行甄别,是在于要罚当其罪,使其罪有应得。今皇上欲赦免其死罪,臣恐天下不服。” 刘彻皱了皱眉头道:“我朝亦有赦免死罪的先例,公孙贺、李广就是如此。” “那不一样。”汲黯近前一步,言辞恳切道,“荀子曾说过,类不悖,虽久同理。类不同者,则不可比也。公孙贺、李广,戎马一生,屡建战功。上谷一役,公孙贺虽然无功,然我军无损;李广万军之中,幸免于难,皇上尚不能宽恕其罪。今主父偃违背圣意,私受贿赂,败坏政风,若不以重罪处之,臣恐此风蔓延滋长,危及社稷。” “两位大人说得有理。”一直沉默的公孙弘也接过汲黯的话道,“主父偃属首恶,皇上若不诛之,则无以服天下矣。” 事情到了这一刻,刘彻的心里就明白了。这三位平日意见经常相左的大臣,今天竟然在主父偃的问题上如此一致,足见主父偃为祸之大,不除不足以服天下。 的确,政风清浊,关乎存亡,因主父偃一人而导致风气败坏,这是他决不愿意看到的。 “诸位爱卿心系社稷,朕甚感欣慰,就依卿等所奏,将主父偃斩于东市,族其户,以儆效尤。” 可这时候,汲黯又说话了:“斩主父偃即可,然族其户不可。” 张汤问道:“这又是为何?” 汲黯道:“据臣所知,主父偃在京并无家小,家乡也只有一个妹妹。如果因为此案而株连,臣恐激起民怨。” “爱卿之言,不无道理。那此案就诛杀主父偃一人,其他人不再追究。” 刘彻又征询了对齐国的善后事宜。三位大臣认为应趁齐王自杀之际,除国设郡,将削藩向前推进。 “谏言出于臣下,国策定于朝廷。传朕旨意,齐王自杀无后,国除设郡,归属朝廷。” 刘彻转而对汲黯道:“爱卿主掌赏罚。朕命爱卿将主父偃所犯罪行,比照我朝律令,以文书形式广发各个郡国,以此为戒。从今以后,有如主父偃者,诛无赦。” 众位大臣无不为刘彻此举敬佩,这既警示了各诸侯国,又将削藩之策更进一步,实为一举两得。 可刘彻怎么能忘记主父偃在新制没有进展之时,提出的“推恩”之策呢?但主父偃的所为,让他既感愤怒,又感惋惜。 国法至上,而人情不废。他还是叮嘱张汤不可将主父偃视同普通罪犯,在饮食起居上给予优待,又要公孙弘到廷尉诏狱宣诏,明指其罪行。 公孙弘闻此感动道:“主父偃虽罪不容赦,然闻陛下如此盛恩,亦无憾矣!” 讨论结束后,刘彻让公孙弘留了下来。他将新的职官任事提到了公孙弘面前:“御史大夫张敺已向朕提了辞呈,朕也知道张敺精于武备而拙于文事,履职行事,颇多不便。朕允了他的辞呈,爱卿以为何人可继任呢?” 公孙弘想了想道:“皇上以为汲大人如何?” “这两人是怎么了?”刘彻心想。前不久,他们还当面相互诘难。 其实,公孙弘已看出了刘彻的意思,遂直截了当道:“皇上一定想起了汲大人前不久在宣室殿当着您的面诘难臣的事了。其实在臣看来,此正是汲大人可敬之处。臣事后细细想来,汲大人的指责虽有些过分,然臣寒酸过度,也有损我朝声誉。” “朕看出来了,二位爱卿皆为性度恢廓之人。” 刘彻尤其看重公孙弘的谦恭和谨慎,尤其是在主父偃一案中,更让他感受到公孙弘的严以律己和清廉奉公,于是对谁接任御史大夫之职便心中有数了。 刘彻认为,就处置国事的能力而言,汲黯确实在公孙弘之上,但他太刚直,锋芒外露,位列三公之后,协调朝野多有不便。 相比之下,公孙弘就更成熟些。他不仅学识渊博,政风端庄,处事中庸,而且在许多场合都从容淡定。他的年纪是大了些,可如果朝廷全是年轻少壮,有那么一两个老者在旁,会使他的决策更稳妥,更完善。 至于丞相那里,他除了点头同意之外,大概是不会提出异议的。 等主父偃的事有个了结,就让公孙弘走马上任,这件事不能再拖了。 转眼刘据都一岁多了。他不但越来越像刘彻,而且聪明伶俐。时序进了十月,他就开始牙牙学语,见了卫子夫,就嘟哝个不停,看见刘彻,也是好一个亲热。 周岁那天,朝臣们纷纷送来贺礼,刘彻在未央宫前殿摆了盛大的筵席,卫子夫抱着皇子与大臣们见面,司马相如、东方朔等人献了颂词。 刘彻之所以如此张扬,确实是因为这个儿子来得太迟,让他长期空落的情感得到了抚慰,他也想借此告诉觊觎权鼎的诸侯王,大汉江山后继有人。 这天朝会刚一结束,刘彻便移驾椒房殿。一进殿门,他就看见乳娘站在一旁,卫子夫正抱着刘据亲热。 卫子夫亲吻着儿子粉盈盈的脸蛋,但刘据却不买账,头摇得像拨浪鼓,躲避着母亲的温情。卫子夫沉浸在母子相聚的欢乐中,这亲吻也让她想起了与刘彻那些浪漫的日子。 她太投入了,以致没有听到黄门的传唤,直到乳娘提醒后,她才慌忙地迎接皇上的到来。 刘彻抱起刘据逗道:“叫父皇。” “父……父……”父皇这两个字太绕口,刘据说得磕磕绊绊,逗得刘彻大笑。 “据儿还是跟娘亲啊!” 刘彻的胡须扎在刘据脸上,他痒得“咯咯”直笑。这情景给冬天的椒房殿,带来融融春意,让卫子夫心里暖烘烘的。 卫子夫忽然想到今天是向太后请安的日子,忙道:“皇上是要臣妾一同去向母后请安么?” “不仅是皇后,还要带上据儿,母后有好些日子没有看到孙子了。” “诺。” 于是,卫子夫与刘彻同乘轿舆,乳娘抱着刘据与春香同乘一轿舆,在黄门和宫娥的簇拥下,浩浩荡荡向长信殿去了。 而此时,修成君金俗正在母亲面前哭哭啼啼。 她一进长信殿,就扑倒在太后面前,哭着喊道:“母后!救救仲儿!母后……” 太后懵了,一大早哭天抹泪的,这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个冬日,金俗心中的寒冷比从塞外来的寒流更让她感觉到冰冷。 这些日子,她常常就着暖炉一个人呆呆地想着心事。 想母亲当初抛下她到宫中做了美人的往事; 想同母异父的兄弟,当今的皇上从安陵接回她的情景; 想进宫后与姐妹相处中遭遇的冷遇; 想她的女儿娥儿心力交瘁的婚姻…… 为什么同样是人,命运竟如此迥异呢? 娥儿怀着一颗破碎的心从淮南国回来了,几个月来,她都不敢直面娥儿以泪洗面的模样,不敢聆听她饱含心酸的叹息。 而最让她担心的是,娥儿自从回来后,从不见人,甚至太后这里也不来了。这样下去,该怎么得了?她咽不下这口气,他们也太不把太后和皇上放在眼里了。 她想去找皇上讨个说法,可皇上整日为“推恩”之事奔忙,为与匈奴的关系废寝忘食,她无法为这些事去烦他。 她决计来找太后,在这个宫中,只有太后能够为她做主。她从席上站起来,朝外间喊道:“翠儿!” “奴婢在!公主有何吩咐?”丫鬟翠儿应声道。 “备车!本宫要去长信殿。” “诺!” 翠儿正要转身离去,金俗又叫住了她问道:“子仲呢?” “这……” “快说!他又到哪里鬼混去了?” “奴婢不敢说。” “快说,否则……” 翠儿顿时慌了神:“少爷几天都不露面了,奴婢实在不知道他去了何处。” “这个孽障!你去准备吧!” 过了一会儿,车驾就停在了府门外。修成君对着铜镜,整理了容装,才迈着缓缓的步子出了暖阁。 她抬头看了看天,入冬以来少有的晴朗使大地透出微微暖气,而今天的风似乎也比前几日小了许多,只是院内池中银白色的结冰告诉她,冬天来了。 修成君的一只脚刚刚迈出府门,就见府上骑奴王爽的坐骑一声嘶叫,停在了车驾旁。他翻身下马,来不及行礼,就喘着气喊道:“公主,大事不好了!” 修成君的心一下子就提到嗓子眼,忙问道:“何事如此惊慌?” “少爷出事了。” “你说清楚,少爷怎么了?” “少爷为报郡主被遣之仇,夜里带着刺客潜入淮南王在京城的府第行刺,不料刘陵早已回了寿春,少爷一怒之下,杀了府中总管及以下数十人。他被巡逻的羽林军拿住,关在廷尉诏狱了。” 这消息如晴天霹雳,修成君顿时觉得天旋地转,长呼一声“仲儿”,便昏倒在地了。醒来后,她也顾不得仪容,就一路涕泪怆然地奔到长信殿来了。 “母后!只有您可以救仲儿了。” 太后甩开金俗和紫薇的手,一刹那恢复了久违的威严:“不要哭了!大殿内哭声恸天,成何体统?” 哭声戛然而止,金俗惊恐地望着太后,不知道她会怎样应对这些事情。 太后从紫薇手里接过丝绢,擦了擦额头道:“传詹事来。” 不一刻,詹事陈掌就赶到了。 “速到廷尉府传哀家口谕,子仲乃皇家外孙,哀家的至亲;刘陵乃淮南翁主,刘氏宗亲。此案干系重大,不可草率,应由宗正寺与廷尉府会审,然后奏明皇上,才能定夺。” 然后她又要紫薇安排御医,为公主诊脉司药。 陈掌刚刚离开,包桑悠长尖细的声音,穿过长长的甬道,就传到长信殿了。 “皇上驾到!” 太后对金俗道:“你暂且回避,待哀家问明情由,自会决断的。” 金俗只好唯唯而退。 刘彻携着卫子夫走进大殿,就觉得今天的气氛有些异样,太后双目紧闭,一脸冰霜,远不是往日盼望看到孙子的喜悦。 卫子夫将刘据递给乳娘,随着刘彻在太后面前跪下了。 “孩儿向母后请安。” “臣妾向母后请安。” 卫子夫抬起头,忐忑不安地望着太后,对乳娘道:“把据儿抱过去,让太后瞧瞧。” 太后微微睁开眼睛,扫视了一下面前的儿子和儿媳,口气却如冬天一般的冰冷,她挥了挥细长而干瘦的手道:“罢了!站起来说话。你也知道疼爱自己的儿子。” “一大早的,母后这是和谁生气呢?” “你的儿子是儿子,别人的儿子就是猪狗么?” “母后的话孩儿怎么越听越糊涂了?” “哀家看你是在装糊涂!哀家问你,你打算如何处置仲儿?” 刘彻明白了,太后是为了子仲行刺之事而生气。只是他很惊异,太后怎么如此快就知道了消息。 “母后是从何得知这消息的?” “这你就不必管了,回哀家的话,你打算如何处置此事?” 事情也的确来得突然。朝会时,未央宫卫尉苏建将子仲行刺的消息公布在朝堂上,这就让刘彻陷入了两难的境地。他也是有七情六欲的人,他怎么会不知道姐姐的爱子之情呢? 而在他的几个姐姐中,修成君是唯一与刘氏宗族没有血脉关系的,因此她总是与公主们之间有着一张看不见的隔膜。平日在长信殿见面,大家都是客客气气的,可话总说不到一起。 在平阳公主和南宫公主的心中,她们从来没把修成君当成姐妹,她们仍然用看“乡野女子”的目光,来看待这个中途进宫的姐姐。 不错,他丰厚的赏赐总让她感受到皇恩的浩荡,但百顷的公田,三百奴婢,还有一百二十间幽深的府第,怎抵得住这些冷落的目光呢? 他是皇上,岂可因情废法,前日他刚刚处置完主父偃,目前正逢推恩削藩的关键时刻,他不能因为子仲而给那些心怀叵测的诸侯王可乘之隙。他知道廷尉府在这件事上很为难,如果他不站出来说话,他们会举棋不定,甚至重罪轻判。 因此,他在读了廷尉府的奏章之后,又把张汤和宗正召到宣室殿,要他们依律论罪,绝不可法外施情。 没有想到,太后马上就过问这件事了。 “孩儿记得,当年商君在秦变法,曾感叹曰:法之不行,自上犯之。上不能遵法循律,国何以固,社稷何以久?孩儿已命廷尉依律问罪,决不姑息。” “要是哀家让皇上宽大呢?” “孩儿御臣理政,岂能言而无信,出尔反尔?” “大胆!”王娡拍着案几,愤然站了起来,“没有哀家,哪有你今日?哀家的话你也不听了么?” “母后是要重蹈太皇太后覆辙么?” “你……”王娡没有想到,刘彻会说出这样一句话,直顶在她的心口,让她一时缓不过气来。 她颓然地跌坐在席上,大怒道:“气煞哀家了!” 卫子夫在一旁看着这对母子争吵,心中十分着急,却一句话也不敢说。从进椒房殿的那一刻起,皇上就明令后宫不能参与朝政,她这个时候插言,只能招来严厉申斥。她唯一能够做的,就是劝解太后不要动怒伤了身体。 太后一声叹息,自己养的儿子自己知道,硬来只会使事情陷入僵局,她遂换了缓和的口气与刘彻说话。 “哀家清楚,皇上考虑的是国家社稷,考虑的是大汉律法,哀家又何曾没有想到这些呢?可皇上也该清楚,当年俗儿在乡间所受的苦难,加上娥儿又被送回长安,姑念哀家早年亏欠的情分,你就网开一面,赦其死罪,贬为庶民,永不进宫吧?” “母后之言差矣!记得建元二年,孩儿被太皇太后削去权柄,终日赋闲。母后曾对孩儿说,天下者,乃百姓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娥儿归京,过在刘迁,与淮南王府总管和府役何干?那些府役都是百姓子弟,无辜死于非命。孩儿若是徇私而置大汉律令于不顾,天下闻之,人心离散,社稷还有望么?” “这……” “母后当年对太皇太后干涉朝政屡有微词,如今母后身居后宫,就当母仪天下。若是此风一开,新制就废矣!” “这……” “母后春秋已高,自当颐养天年。至于朝廷的事情,孩儿自会上对得起祖宗,下不负黎民的。” 太后语塞了,她提不出任何可以宽恕子仲的理由。连她自己也在内心认为,这个与刘氏宗族没有什么血缘关系的子仲太无法无天了。 她是过来人,她曾亲身感受到当年太皇太后的滥施权威,现在她怎能重犯自己曾经十分厌恶的错误呢? 唉!她再一次哀怨命运,它总是时不时地捉弄自己。看看卫子夫的亲属们,一个个驰骋疆场,建功立业,可自己族中之人呢,从已故的田蚡到健在的族兄,从外孙女到外孙,怎么就没有一个争气的呢? 现在,拯救子仲的最后一道门被刘彻关上了,她忽然陷入了慌乱。听着皇上离开大殿的脚步声,那种说不清的失落顿时压在胸前,她觉得很累,整个人都要散架了。 金俗绝望地从殿后奔出来,放声大哭道:“我儿完了!我儿完了!” 王娡大声地呵斥道:“哭什么哭?平日放纵,事到临头却……” 第二十一章 阏氏凛然玉石碎 元朔三年(公元前126年)的岁首转眼就到了,冬天刚刚进入草原时,军臣单于就已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河南地的丢失对他的打击太大了,当年那个十六岁的小子登上皇位的时候,他根本没想到有一天汉匈关系会演变成今天这种局面。 自从马邑之战后,每每想起长安城中的汉朝皇帝,他就有了一种隐隐的仓皇。那是他第一次见到汉朝出动三十万大军伏击匈奴的气魄,如果不是尉史泄密,那他早已魂归太阳神了。 河南地——哦!现今它已是汉朝的朔方郡——对他来说已是一帘凄凉的梦,醒来时,脚下的土地已变得残缺破碎。他该拿什么去见驰马引弓、风云一世的祖先呢? 军臣单于就在心力交瘁中走向了绝望,最终生命的烛火也熄灭了。他带着无尽的遗憾,带着对隆虑阏氏的挚爱离开了人世。 伊稚斜和于单围绕单于之位反目成仇,很快匈奴各个部落就陷入一场内战。烈风从狼居胥山生起,带着浓重的血腥味掠过广袤的草原,直到横亘大漠南缘的阴山北麓。 草原在悲歌中萧瑟! 苍山在悲歌中颤动! 单于庭在悲歌中飘摇! 匈奴人在这个季节舔着刀刃上的寒光,把兄弟姐妹的身躯当作磨刀石,把部族的血当作催生来春劲草的余吾河水,他们扯下微笑的面纱,用滴血的双手拉开漫漫冬夜的帷幕。 它一开始就是一场力量悬殊的较量,稚嫩的于单根本不是伊稚斜的对手,呼韩坤莫率领的军队像赶羊羔似的追着于单在余吾河两岸奔逃。伊稚斜放话说,他继承单于之位后,就要依照匈奴的风俗册立隆虑为阏氏…… 隆虑阏氏终于又度过了漫长的一天,迎来了草原落日的余晖。可白天不好过,夜里更是难熬。她不知道,她将如何打发恐惧的时光,她更不知道还能不能活到明天。 她忧郁的眸子望着穹庐外一点点暗下去才收回目光,她环顾着空荡荡的居室,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战。 紫燕进来了,她敲打着燧石,费了好大的功夫,才点燃了一盏羊油灯。穹庐的墙壁上立时就映出两个修长的身影,而呈现在昏黄灯光下的,是青春不再的女人面容。 “有消息么?” “听说于单太子已从余吾河畔南撤了,失败是肯定了的。以往只听说匈奴人杀起汉人来连眼睛都不眨,近来不断闻言,他们对部族的兄弟也是刀刀见血,大军过后,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唉!这到底是为什么?”阏氏叹息道。 “还不是为了争夺单于的宝座。听说伊稚斜已经自立为单于,太子不甘心啊!” “这个伊稚斜,哀家早就看出他的野心,可单于就是不信,还想把辅佐于单的重任托付给他。结果单于尸骨未寒,他就向太子举起了刀。” 紫燕长叹一声道:“最后受苦的还是我们女人啊!” “匈奴的风俗你又不是不知道,不论谁做了单于,哀家都难逃被立为阏氏的命运啊!”隆虑阏氏说着,禁不住流下了伤感的泪水。 一阵冷风掀开穹庐的皮帘,吹到阏氏的脸上,像针刺一样,那是军臣单于留给她彻骨的伤痕。她不能忘记单于弥留之际那一番催人断肠的嘱托,他伸出枯瘦的手,抚摸着阏氏额头的伤痕,言语中充满了愧疚。 “你不记恨寡人么?” “臣妾怎么敢记恨单于呢?” “让你受委屈了。” 军臣单于说的是那年她让张骞带走呼韩琅的事。那一天,军臣单于用皮鞭狠狠地抽打了她,并且在她的额头留下了永远抹不去的伤痕。 隆虑阏氏匍匐在地上,任凭皮鞭雨点般地落在她的身上。她没有丝毫的愤怒,也没有丝毫的后悔,只要儿子能够回到长安,她可以搭上自己的性命。从那以后,每逢阴雨,她身上的伤就隐隐作痛。 弥留之际的单于终于醒悟了:“现在看来,你送走王儿是对的,不走也免不了一死。” 阏氏再也无法压抑心中的悲痛,一头扑在单于的怀里:“单于……不……不要这样说,是臣妾对不起单于……” 军臣单于凄然地笑了,眼看着呼吸就短促了,他拉着阏氏的手说道:“看看!像孩子一样。站起来,寡人还有事呢!寡人去后,你要按照匈奴的风俗,嫁给于单,辅佐他……” 军臣单于走了,带走了他的骄傲、遗憾和牵挂。隆虑阏氏则在内心打定主意,在单于离去之后,她会辅佐于单,但却决不能嫁给他。于单已和怡和公主结婚,从辈分上说,她和隆虑是姑侄关系。两代人伺候一个男人,算怎么一回事呢? 但隆虑阏氏无法左右匈奴的局势,每天都从远方传来令人不安的消息。 “这样下去,即使汉军不进攻,匈奴人也会自取灭亡的。”阏氏忧虑道。 “打仗是男人的事,公主还是不要想这些烦心事了。其实,依奴婢看来,也许只有汉军才能制止这场残杀。汉军来了,奴婢和公主就可以回长安了。” 话虽是这样说,可她自己也觉得这多么不现实。终日与公主在一起,看着她日渐消瘦,紫燕就觉得愧对太后的嘱托,可眼下她能够做到的也就是这些了。 草原的夜色犹如一头怪兽,把一切都吞没在黑暗之中,紫燕端来炖得很嫩的牛羊肉和浓香馥郁的奶茶。 仗不管怎么打,草原永远不缺牛羊肉。可隆虑阏氏没有食欲,只吃了一点东西,就吩咐撤了下去。 阏氏现在最怕的就是夜间的孤寂,她凄婉的眼睛投向紫燕,说道:“今夜就不要过去了,与妹妹睡在一起,一旦有事也好有个照应。” 紫燕点了点头,将羊油灯移上银座,开始为阏氏收拾地毡。她铺开被褥,给炉子加了一些晒干的牛粪。 当两个女人的身体贴在一起的时候,她们发现当年青春活力的感觉只能到记忆中去寻找了,草原的生活和岁月的流逝让她们的皮肤变得粗糙和松弛。 月光透过穹顶的小窗,照在两张苍白的脸上,勾起了她们悠悠的乡思——特别是在这个动荡的日子里,她们总是充满了对长安的眷念。 “皇上也该三十多岁了吧!” “可不!公主离开的时候,他才四岁。弹指一挥间,我们来匈奴都二十多年了。” “真想不到他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听说皇上都有了儿子了呢!” “哦!他也是做父亲的人了。” “也不知道太后怎么样了?” “哀家都四十多岁了,母后也老了吧!今生怕是没有希望再回到母后身边了。”隆虑阏氏喉咙发酸,话语中就带了些苦涩。不过她的思绪马上就转到眼前的战事上来,她侧过身体,面对着紫燕问道:“你说如果伊稚斜胜了,哀家将怎样面对他呢?” 紫燕没有说话。 阏氏瞅了瞅挂在穹庐一角的马刀,忽地坐了起来,神情严肃道:“要真是那样,哀家决不屈从那个逆贼,宁愿用这马刀了结了自己的性命。” “公主!” 紫燕再也无法平静地躺着与阏氏说话,两个女人紧紧地抱在一起,紫燕呜咽地哭道:“我无论何时都会跟着公主。” 夜风把月亮吹到了穹庐的上方,周围闰了一轮雨晕,这是暴风雪到来的前兆。 阏氏没有睡意,她有许多话要说。她轻轻唤了紫燕两声,没有回应,耳边传来均匀的呼吸。哦!她睡着了。阏氏悄悄地在紫燕身边躺下,继续想着心事。 从远方传来凄凉的歌声,如丝如缕,漫过阏氏的心头: 神圣的太阳神显灵吧 拯救我多难的兄弟 圣洁的月亮神显灵吧 指点迷茫的魂灵 太阳和月亮 一个是上天的儿子 一个是上天的女儿 儿子和女儿连着血脉 怎么可以分离 亲爱的兄弟你可知道 当羊群互相撕咬的日子 鬣狗会洗劫我们的土地 歌声被风吹散在静夜的草原,断断续续,让余吾河水听了都流出了眼泪。 “嘚嘚嘚……”声音自远而近朝着阏氏的穹庐滚滚而来,阏氏警觉地坐了起来,这马蹄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急促,阏氏急忙推醒身边的紫燕:“姐姐!快醒醒,有事!” 两人迅速起身,从壁上摘了马刀,挎在腰间,她们在门后紧张地守着,耳朵却一刻也不放松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一批马队过去了,又一批马队过去了。 “快走!追兵就要到了!”这是男人们惊慌的声音。 又一批马队奔来,忽然在阏氏的穹庐前停下来,一个人下马向守卫穹庐的亲兵问道:“阏氏在么?” 哦!是吐突狐涂的声音。 “阏氏睡了,大人有事明天再来吧!” “来不及了,伊稚斜的人马很快就过来了,快叫醒阏氏,说太子要见她。” 怎么办呢?阏氏与紫燕用眼睛交换着各自的意思。 二十多年了,吐突狐涂为汉匈的和睦黑发都熬成了白发,甚至连女儿也跟着张骞走了,而战争却一次次打碎他的梦想。对这样一位老人,她怎么能拒之门外呢? 阏氏握了一下紫燕的手,紫燕赶忙上前开了门:“阏氏有旨,请太子殿下和吐突大人进帐说话。” 刺骨的冷风将于单、吐突狐涂和李穆卷进了穹庐。太子的战袍、盔甲和脸上全是血,举手投足间发出声响,在他的后面紧紧跟着的是怡和公主。 怡和公主扑进隆虑阏氏的怀抱,道了一声“姑母”就泣不成声了。隆虑阏氏轻轻地抚着太子妃的肩膀道:“孩子!坚强些,你可是大汉的公主啊!” 于单要带阏氏撤退,急道:“事情紧急,请阏氏与我一起撤退。” “太子殿下这是要撤往何处呢?” “这……走一步看一步吧!一直向西,万一不行,就撤到大宛国!” “太子此言差矣!大宛国地狭人稀,向来畏匈奴如虎,怎么能期望它在这样的形势下得罪伊稚斜而去接纳太子呢?”阏氏分析道。 “这……” “依哀家之见,太子殿下应该放弃逃往大宛国的想法,直接投奔汉朝寻求庇护。”阏氏用坚定的声音劝道。 “这……多年来,汉匈兵戎相见,战事不断,汉皇能见容于我么?”于单太子挠了挠头道。 阏氏朝前挪了挪,环顾了一下几位近臣说道:“当今皇上乃哀家胞弟,他目览宇内,气吞八荒。汉匈虽间有战事,毕竟和亲弥久,皇上怎么会记小仇而忘大义呢?”说着,阏氏从腰间解下一件玉佩,目光中充满了自信和坚定,“这是哀家离开长安时母后送的,上面刻有汉宫的印记。事情紧急,此地不可久留,请太子殿下带着这玉佩,一直往南,越过长城,进入右北平郡,那里的太守李广见了这玉佩,一定会善待殿下的。” 阏氏又转过脸来对李穆说道:“大人与李将军有同族之亲,就请大人作为向导,一路去吧!” 于单被隆虑阏氏的冷静所震慑,所感动,便领着左骨都侯和李穆跪倒了:“事已至此,还请阏氏与我一起回汉朝吧!” “糊涂!”阏氏上前扶起太子,眼角涌出晶亮的泪花,“难道你不明白,伊稚斜要的是单于的宝座,倘若哀家离去,伊稚斜必会穷追不舍,汉匈之间难免又是一场大战。殿下快走,伊稚斜是不会把哀家怎么样的。” “不!于单不能丢下阏氏不管!” 怡和公主也拉着阏氏的手道:“姑母!一起走吧!” “快走!”隆虑阏氏甩开怡和公主的手,大声道,“哀家命令你们快走!” “阏氏!” “快走啊!”阏氏“嗖”的从腰间拔出马刀,声色俱厉地喊道,“你们若是再不走,哀家就死在这里。” “阏氏!” 紫燕一头扑在阏氏怀里,哭道:“阏氏!万万不可啊!” “姐姐也随太子殿下回去。” 紫燕紧紧地抱着阏氏哭了:“奴婢奉太后旨意伴随公主,如今怎能舍下公主一人回去呢?请公主不要再逼奴婢,奴婢生生死死都跟着公主。” 吐突狐涂老泪纵横:“向阏氏和紫燕姑娘行汉礼!” 三人向隆虑阏氏行了三叩九拜之礼。于单抬起头时,泪眼中似乎看到阏氏周围金光灿灿,彤云朵朵,数只凤鸟环绕她翩翩翱翔。他不禁暗想,这是圣洁的月亮神到人间来保护匈奴人的啊! 于单已经分不清是幻觉还是真景,充盈于胸中的只有对图腾的虔诚,只有儿子对母亲的神圣,而这一切都在他朦胧的意念中化作一句汉人的称呼:“母后在上,孩儿走了。”说罢,就出了穹庐。 太子殿下的马队越走越远,穹庐恢复了死寂。紫燕与阏氏相拥着站在穹庐的中央,似乎时间已完全停滞,直到远处传来牧羊犬的狂吠时,紫燕才清醒过来,摇了摇阏氏的肩膀道:“公主!天亮了。” “天亮了,伊稚斜的人马就要到了。” “公主为何不与太子一起走呢?” “不!只有哀家留下,才能为太子赢得时间。” 中午,伊稚斜的人马就浩浩荡荡地开过来了。他如临大敌似的在阏氏穹庐的周围布满了岗哨,以胜利者的得意进入了穹庐。 当他的目光停留在阏氏的脸上时,就情不自禁地“啊”了一声,这女人实在是太美了,难怪老迈的王兄,会冷落众多的女人,而把所有的宠爱都给了她呢! 不过,他现在急于想知道的是那个于单的去向,他向跟在身边的耶律孤涂努了努嘴。 耶律孤涂立即上前说道:“单于问你话,你要如实回答。” 隆虑阏氏轻蔑地看了一眼耶律孤涂道:“大胆!见了本阏氏,如此无礼,你不怕军臣单于在天之灵么?” “哼!你竟敢如此轻慢单于,本侯先杀了你!” “粗鲁!你怎可以如此与阏氏说话呢?她是王兄的阏氏,将来也是寡人的阏氏,你知道么?”伊稚斜喝退耶律孤涂,又对紫燕道,“你先出去,寡人要与阏氏说话。” “不!姐姐就在这里,哪里也不去。”阏氏伸开双臂,将紫燕护在身后道,“殿下有话就直说,不必如此要挟恐吓。” “不!寡人现在是匈奴的单于,阏氏应该称单于才是。” “哼!”阏氏一声冷笑,“单于?殿下什么时候当上单于了?有老单于的遗诏么?太子尚在,殿下怎可以妄称单于呢?” “哈哈哈!”伊稚斜手指穹庐外的军队大笑道,“于单那个傻瓜能够统率匈奴的健儿们与汉人大战么?他能够保证匈奴人幸福和平安么?阏氏看看,乎衍氏和兰提氏都已经拥戴寡人为单于了。哈哈哈……就让那个窝囊废去死吧!” 伊稚斜转身向着阏氏走去,在相距只有两步的时候,紫燕和阏氏几乎同时拔出了马刀。 “站住!再往前走,哀家就死给你看。” “你在要挟寡人么?快说,于单往哪里去了?” “快说!”耶律孤涂举起了马刀。 “你追不上他了。” “这么说,阏氏知道他们的去向?” “哼!” 啊!伊稚斜明白了,于单一定是按照阏氏的指示朝南去了,说不定他已经越过长城,进入汉境了。 “你这个奸细!”伊稚斜狂怒地伸出巴掌,狠狠地朝阏氏抽去,“你竟敢唆使于单投降汉朝。追!一定要追上那个叛徒,来人!” 立刻,就有大批的亲兵拥进来将阏氏和紫燕围在中间。 “将这两个女人拿下……”他的话还没有落音,就感到两股热血“噗”的喷在他的额头。 “你们!”伊稚斜双臂有力地抡过去,打在亲兵的脸上,“你们为什么不拦住她?” 多少年了,阏氏就像一颗天边的星星,他只能远远地看着她,却无法走近她。他曾发誓,当他取代军臣单于时,他的第一个愿望就是让这女人成为自己的阏氏,而现在…… 第二十二章 张骞倾泪归长安 “皇上!臣回来了!臣回长安了啊!”张骞跪在城外的驰道旁,望着即将跨过去的横桥,放声大哭。 “舅父!咱们真的回家了么?”刘怀跟着他洒泪黄尘,泣不成声。 “真的!咱们回家了。”张骞将刘怀紧紧拥在怀中,他用颤抖的手,指向渭河对面,“殿下!过了这桥就是长安了,咱们真的回家了。” “使君!回家了,这是喜事啊!”堂邑父道。 “你说得对,是喜事!” 话虽这样说,可现在已是物是人非。当年出发时,他还是一个踌躇满志的翩翩才俊,归来时,张骞的双鬓已白了。当年长安城外盛大的欢送仪式还历历在目,而随他而去的三百多名兄弟,大部分已葬身大漠。他亲爱的纳吉玛和儿子已死在了昆仑山下,留给他的是永远的思念和铭心的疼痛。 张骞从堂邑父手中接过汉节,这是唯一能够抚慰他情感的寄托。他轻轻抚过汉节,有一种久别归来的亲切。 “走!我们过桥去。”张骞道。 红鬃马老了,它的步履不再那么矫健,它也许是凭借早年的记忆来识别归路的。它站在横桥桥头,摇着尾巴,久久不愿前行。 日月轮回,建元初年曾参与凿空西域决策的窦婴、田蚡早已作古,而张骞并不知道,在他离开长安的日子里,赵绾也自杀了,严助也去了会稽,朝廷中认识他的人已经不多了。 别的不说,就是这北阙司马,也不知换了多少茬。因此当张骞带着堂邑父和刘怀持着汉节出现在未央宫北阙的时候,在这里值守的司马惊呆了。 那是多么遥远的事,司马无法确定眼前这个不速之客就是当年奉诏西去的使节。 “你有上书,可以留在这里,在下自会转给朝廷的。” “不!本使要马上见皇上。” “这个……恐怕……” “难道司马没见过这汉节么?” 司马茫然地摇了摇头,这也不能怪他,他怎么会知道这些呢?张骞离开长安的时候,他也许还是一个郎官…… 也难怪,就在他们说话的时候,从这阙门前走过了多少身影,几乎没有一个是他认识的。张骞叹了口气,对司马道:“本使就在这里等着,你只要将这汉节交给包公公,就什么都明白了。” 是的,如今只有这汉节才能证明他的身份。 包桑看到汉节,忙对司马道:“请来人速到塾门等候,咱家这就去禀奏!”说完就一个急转身,跑着进了宣室殿。 “皇上!张骞回来了。” “嗯?你说什么?”刘彻手中的竹简哗啦啦地掉在地上,“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皇上!张骞回来了。”包桑欣喜的眼角泪花盈盈,尖细的嗓子因为激动而发出颤音,“皇上!张骞回来了。看,这就是当初皇上交给他的汉节。” “快拿给朕!” 刘彻接过汉节,当年横门外宏大的欢送场面在一瞬间复活了——那奋蹄昂首的红鬃马,那长长的车队,那健壮的三百名勇士,还有那持节的张骞。 “张爱卿!你终于回来了。” 抚摸着汉节,刘彻的眼圈红了:“快!快叫三公九卿及在京二千石官员上朝,朕要大摆朝仪,在未央宫迎接张爱卿!” “诺!” 这个夏日的中午,未央宫宣室殿,张骞与刘彻在这里重逢了。 “皇上!臣……张骞……回来了。”张骞忘记了那些刻板式的话语,“扑通”一声就跪倒在刘彻面前,泣不成声了。 刘彻匆匆站起身,走到张骞面前,手颤巍巍地拂过他蓬乱的头发。 曾经光洁的额头,被秋霜和冬雪耕耘出一道道的深沟,隐约可以看见残留在脸上的塞外尘埃;被密密匝匝胡须衬托的熟悉面孔上,布满了殷红的血丝,还杂有伤痕;只有一双泪水盈盈的眸子,在他面前展现着一个臣下的忠诚、不屈和坚毅。 刘彻扶起张骞,用目光、用力量传递着一种欣喜:“回来了!爱卿终于回来了!” “皇上,臣回来了!” “微臣堂邑父叩见陛下!” “这一路上多亏了堂邑父,臣才多次化险为夷。” 张骞说着,就拉过刘怀:“臣还为皇上带回一个人。他就是隆虑公主之子,匈奴名唤呼韩琅,公主为了寄托对皇上和太后的思念,为他起名刘怀。快!快拜见皇上。” 刘彻把刘怀揽在怀中,细细地端详,从他的眉眼中就看见了公主的影子,他轻声地问道:“公主还好么?” “是公主给了臣继续西行的机会。后来听说军臣单于去世,伊稚斜篡夺了单于之位,再后来的变故,臣就不知道了。” “怀儿,从此长安就是你的家。” 这是刘怀第一次看见舅父,便有点拘束地说道:“谢陛下隆恩。” 一切都过去了,要紧的是张骞回来了,这对刘彻来说,他急于要知道的是凿空西域的情况。 刘彻对包桑道:“安排他们沐浴更衣,朕要在宣室殿设宴为张爱卿、堂邑父和朕的外甥洗尘。另外,如无重要之事,大臣们这几天就不要来烦朕了。” 一连三天,刘彻都在倾听张骞讲述他的见闻,刘彻的思想和情感竟日竟夜地在西行的路上飞驰,他似乎又回到了早年与韩嫣同榻而卧的岁月,甚至都没有去看皇子和卫子夫了。 随着张骞的叙述,远方的世界在刘彻面前呈现出斑斓的画面。 那一夜,张骞带着纳吉玛和儿子,与随行的三百余人离开单于庭。他们赶着羊群,星夜奔向匈奴河畔,在安排好放牧事宜后,他们几乎没有丝毫停息,就向大月氏国进发了。 当他们到时,才从百姓口中得知,月氏人在乌孙和匈奴的夹击下,被迫继续西迁,进入咸海附近的妫水地区,在那里建立了新的家园。听到这个消息后,他们不得不折向西南,进入焉耆,再溯葱岭河西行,过库车、疏勒,翻越葱岭,才到达了大宛国。 现在,咀嚼一路艰苦的行军,连张骞都惊异自己不知是怎样用一双脚丈量了那广袤的土地的。 大戈壁上,飞沙走石,热浪滚滚;葱岭耸天嵯峨,冰雪皑皑,寒风刺骨。沿途人烟稀少,水源奇缺。他们风餐露宿,备尝艰辛。干粮吃尽了,就靠射杀飞禽走兽来充饥。不少随从或因饥渴倒毙途中,或因意外葬身黄沙、冰窟。 一说到大宛之行,张骞心中就充满了对异国朋友的感激。 他向大宛国王说明了出使月氏的使命和沿途的种种遭遇,希望大宛国能派人作向导,引导他们的西域之行。 大宛王早就听闻汉朝的富庶,很想与汉朝通商往来,但苦于匈奴阻碍,一直未能实现这个愿望。汉使的到来,使他非常高兴。他非常爽快地答应了张骞的要求,派了向导和译令,将张骞等人送到康居,康居王又遣人将他们送至大月氏。 他们在大月氏却没有立即见到月氏王,而是被冷落在驿馆里。张骞无法忍受这种生活,他找来接待的礼宾使,再次表达了皇上的盛意,要求立即拜见月氏王。 第二天,月氏王才接见了他。他对汉使的到来表示了谢意,对汉皇表示了敬仰。但是一说到联手抗击匈奴,月氏王却表示了委婉的拒绝。 “月氏国的百姓饱受匈奴侵袭,长期迁徙,好不容易有了一块安身之地,再也经不起折腾了,他们已经远离匈奴,再也不想与匈奴为敌了。为了月氏百姓,就让曾刻骨铭心的‘杀父之仇’随风而逝吧!” 此后,他们又在月氏逗留了一年时间,了解当地的风土人情。在离开月氏国的时候,张骞回望妫水岸边的王宫,心里空落落的。他不知道有一天回到长安,将怎样向皇上述说自己的西域之行…… “臣有负皇命,愧对皇上重托。”张骞道。 “是月氏王无心再战,这与爱卿何干呢?再说爱卿走后三年,朕就决心以一国之力打击匈奴,早已放弃了与月氏结盟的想法。快说说,你是如何回到长安的?” “归途中,臣为了避开匈奴人的追袭,改行南道,循昆仑山南麓,经莎车、于阗、鄯善后进入羌人地区。但出乎意料,羌人也沦为了匈奴附庸,臣等再次被匈奴人抓住,又被扣留了一年多……”张骞一想起这段往事,心中仍不免隐隐作痛。 那是怎样的一段日子啊!白天,为了避开匈奴人的马队,他们隐藏在峡谷或密林中;夜晚行军,要是遇上大风雪天,常常是走了半天,又回到原来的地方。而最为难的还是一百多人的吃饭问题,当地的羌人只能背着匈奴人偷偷地卖给他们粮食,因此他们总是饥一顿、饱一顿的。 昆仑山的月亮与长安的月亮一样皎洁,一样宁静。当两个儿子熟睡之时,张骞总是拥着心爱的纳吉玛,对着天空的月亮诉说着对长安的思念。他描绘着皇宫的瑰丽和辉煌,民俗的风雅和质朴。这些东西纳吉玛不知听了多少遍了,可张骞说起来,仍然如当初一样新鲜。说到动情之处,他会唱起隆虑公主当年思乡的歌谣: 苍山巍峨兮长城长 长城以内兮有故乡 长安不可见兮痛断肠 望断云山兮情已觞 鸿雁南飞兮去复还 带我心魂兮一同往 “骞!”纳吉玛轻轻地呼唤,“汉皇是什么样子的?” “你到了长安就知道了,他很年轻,相貌奇俊。” “也像你一样么?” 张骞笑道:“呵呵!我如何能与皇上相比呢?” 纳吉玛闻此,脸上虽挂着笑意,眼角却是闪着泪花。 “纳吉玛!你想家了么?” 纳吉玛摇了摇头道:“听说军臣单于去世了,匈奴发生了内乱,我牵挂父亲。” “岳丈大人处事稳健,在匈奴诸部中德高望重,不会有事的。” “但愿月亮神能保佑他们平安无事。”纳吉玛靠在张骞的肩膀,望着头顶的月亮道。 抚着纳吉玛的脸,张骞的心里很不好受,心疼道:“纳吉玛,让你受苦了。明天我还要出去寻找道路,你要看好儿子和兄弟们。” “放心吧!” 驻守在羌人地区的匈奴大当户很快就认出了纳吉玛,他立即将这个消息禀报给了伊稚斜。 当张骞、堂邑父和刘怀出去探路的时候,匈奴人袭击了他们的营地。傍晚,张骞、堂邑父、刘怀和十几个弟兄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驻地时,看到的却是一幅血淋淋的场面。近百名兄弟倒在血泊中,他心爱的纳吉玛和两个儿子背上插着匈奴人的箭镞。 张骞泪如雨注,抱起纳吉玛大声呼唤:“纳吉玛!纳吉玛!你醒醒啊!”可他的纳吉玛和两个儿子却永远地走了。 “匈奴!我与你不共戴天!”张骞朝着夜色中的草原怒吼。 堂邑父从身后捂住了他的嘴,劝道:“使君节哀,此地乃羌人地区,匈奴人会骤然而至。” “因此臣只能将仇恨记在心头。”这是他与刘彻谈话的第三天傍晚,他无法抑制对纳吉玛母子的思念,泪水顺着两颊直流,那苦、那涩,淹渍了他破碎的心。 “纳吉玛生前唯一的愿望,就是能够与臣一起回到长安……” 张骞用衣袖拭去泪水,接着道:“不几日,就传来军臣单于去世、伊稚斜自立的消息,臣就趁乱带着堂邑父和刘怀逃了回来。” 刘彻的胳膊情不自禁伸过案几,拉起张骞的手道:“爱卿忠肝义胆,功在大汉啊!” 刘彻告诉张骞,于单已经投降了大汉,被封为涉安侯,不几天就要来京城朝拜了。 “没有公主的消息么?” 刘彻摇了摇头:“依朕看来,公主恐怕凶多吉少了。” 张骞沉默了片刻,从怀中拿出两张羊皮,在刘彻面前铺开道:“这第一张是臣离京路过好畤县明月山时,建信侯娄敬之子赠的匈奴形势图;第二张是臣沿途勘查,绘制的西域各国图。不日臣会将一路所见的民情风俗写成奏疏,呈送皇上。” 刘彻俯下身体,目光从图上的长安开始,慢慢地向西移动,油然地念出了声:“龟兹、乌孙、大宛、康居、大月氏……此图乃我大汉三百多名勇士捐躯之果,这上面溅着纳吉玛的血啊!” 突然,刘彻抬起头问道:“倘朕命爱卿再赴西域,你可愿再次前往?” “三百名弟兄、臣之妻儿都葬身于昆仑山下。托皇上洪福,臣得以生还。臣的一切皆属大汉,不要说再赴西域,就是青山埋骨,大漠葬魂,臣亦无憾了!不过,臣还有一个不敬之请,不知当讲不当讲?”张骞道。 “爱卿有什么要求直说!” “臣的兄弟和妻儿身殒大漠,臣想在京郊为他们筑一座衣冠冢,好让他们魂归长安。” “好。”刘彻传来包桑,要他让少府寺拨出钱币,以供起冢之需。 张骞赶忙跪倒在地道:“他们如泉下有知,亦当在西域迎接我们的到来。” “好!自此而始,爱卿可招募国内勇士,早做准备。到时,朕依旧在横门外为爱卿送行。” 可第二天早上,太后病重的消息使朝会的一切议题都搁置了。当刘彻和卫子夫赶到长信殿时,秦素娟和淳于意早已在那里等着了。 “太后的病怎么样了!”刘彻问道。 淳于意嗫嚅道:“这……臣不敢……” “都什么时候了?还吞吞吐吐的?” 秦素娟见皇上面露不悦,斗胆直言道:“太后神志恍惚,气脉虚弱。依臣看来,恐怕……” 下面的话虽然没有说,但刘彻已从她焦虑的目光明白了,他遂携了卫子夫来到太后榻前。 太后双目紧闭,脸色蜡黄,看上去有些浮肿,只有那微微颤动的睫毛告诉刘彻,她睡得并不安稳。 秦素娟小声道:“太后刚刚服了安神汤,才睡着。” 睡梦中,太后梦见一只凤鸟飞进长信殿,停在她的榻前。 凤鸟说:“请太后搂住小仙的脖子,小仙带您去看女儿。” 随后,它展开硕大的双翅,缓缓地飞出长信殿,立刻被一团五彩缤纷的云团托起,渐渐地离开了广厦绵延的长乐宫,离开了巷闾纵横的长安城,一直朝北去了。 她俯瞰身下,哦!那一望无际的草原,一定是她的隆虑栖身之处吧。凤鸟的双翅在收拢,在一条清清的河畔降落了。她还没有来得及扫去一路的风尘,凤鸟就不见了,站在她面前的却是穿着匈奴服饰的隆虑公主。 “母后!” 她们忘情地拥抱在一起,隆虑公主近乎狂癫地吻着她的脸颊。 “儿啊!几十年了,你为什么不来看哀家?” “母后!孩儿没有一天不思念您啊,可孩儿是匈奴的阏氏啊!” “娘接你来了,你可以随娘回长安,回到皇上的身边去。” “是的!这里再也没有什么让孩儿留恋的了,孩儿这就随娘回去……” “可长安到塞外,千里之遥,怎么……” “娘不是坐着凤鸟来的么?” 隆虑公主将手指朝空中挥了挥,凤鸟就站在了她们面前。忽然,一道弧光闪了王娡的眼睛,等她再睁开眼睛时,隆虑公主的头已落到了草丛中。 “母后!孩儿……”滚动的头绝望地呻吟着。 “儿啊!”王娡捧着她的头,热血顺着手进入她苍老的心。 “儿啊!”太后口齿不清地喊道,捂在胸口的手想动,却是无论如何也动弹不得。 秦素娟道:“太后这是梦魇的征象。” 她上前轻轻地挪开压在胸前的手,太后“哦”的一声,终于缓过气来,疲倦地睁开眼睛,就看见刘彻和卫子夫站在面前。 “皇上和皇后来了。” 卫子夫上前握着太后的手,泪花就模糊了她的眼睛:“臣妾来看母后了。” “唉!哀家刚看到你的皇姐了,她被匈奴人杀了。” 刘彻知道,将三姐远嫁到匈奴是母亲一辈子的痛。虽说可以寻找一千个理由去讴歌母亲的胸怀,可母子分离的那道伤痕却是永远无法弥合的。 他不能让牵挂一辈子,带着眷恋的母亲就这样去见父皇,他四下里望了一下,低声问道:“怀儿来了么?” “已在塾门等候了。” “宣他晋见。” 刘怀拘束不安地跪在王娡面前,第一次看到外祖母,他无论如何也无法把眼前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与母亲描绘的那个美丽端庄的皇后联系在一起。 他的神情有些慌乱,目光恍惚不定地看看王娡和刘彻,不知道该怎样应对眼前的场面。 “快!快拜见外祖母。”刘彻在一旁道。 “孙儿叩见外祖母。” “他就是皇姐的儿子刘怀,皇姐把他送到母后身边来了。” “是三公主的儿子么?” 刘怀懵懂地点点头。 太后的眼睛忽然亮了,她枯瘦的手慢慢抬起来,抚摸着刘怀的头发。刘怀一头扑在太后怀中,大哭道:“外祖母!母亲好想您啊!” 太后笑道:“回来了就好,男子汉是不流泪的……” 仿佛终于了却了自己的夙愿,太后觉得十分疲惫,手渐渐地松开然后昏睡过去了。 包桑见状,急忙唤来淳于意和秦素娟。两人轮流为太后把了脉,然后无奈地长叹。过了片刻,太后又醒了过来,只是说话更加吃力,她示意宫娥、中人和太医出去,只让刘彻和卫子夫留了下来。 “你俩近前来,哀家有话要说。” 刘彻强忍住泪水,拉着卫子夫双双跪在太后面前。 “母后!孩儿……” “不能哭,朝野都看着你们呢?”太后即使在她生命的最后时刻,也仍然保持着王朝最显贵女人的刚强。 只是这诀别太艰难了——她对这个世界还充满了眷恋,还有着千丝万缕的牵挂。 “哀家自知不久人世,哀家走后,就葬在阳陵,让哀家陪伴你的父皇。子夫身为皇后,后宫诸事,当为风范。尤其要善待妃嫔,不可气量狭小。” “还有,废后阿娇乃太主之女,先帝外甥,不可苛待。” “臣妾记下了,臣妾一定不负母后嘱托。”卫子夫向太后叩首,泪水湿了衣襟。 “哀家不是说了么,你们不要哭。” 太后闭着眼睛,停了片刻又道:“娥儿不幸,皇上可让淮南王太子解除婚约,让她改嫁他人,不可委屈了她。” 太后声音越来越微弱,身体也渐渐地冷了,轻了。终于,她飘飘荡荡地出了长信殿,冉冉升在云彩雾霭之中。 她远远看见,她的丈夫刘启、还有隆虑公主在向她召唤。 “皇上!臣妾来陪伴你了……”太后的嘴微微张着,她的声音微弱得已经听不见了…… “母后!”刘彻一声呼唤,扑倒在太后的榻前。 第二十三章 论官语中见官品 元朔五年(公元前124年)的春天,青翠绵延的芳草装点着长安。 清明前后,洁白如雪的梨花、艳若云霞的桃花、流金吐芳的油菜花,在渭河两岸铺开花团锦簇的天地。 这是赏花踏青的好日子。刚刚升任丞相的公孙弘和张汤结伴出游,两人似乎都不愿让马车的轰鸣搅了赏春的兴致,而宁愿步行,这样一来,说起话来也方便些。 张汤对走在前面的公孙弘说道:“恩师!您偌大年纪,不要走得太急了,还是从容些。” 自从公孙弘担任御史大夫时起,张汤就将“大人”的称呼改成“恩师”了,而且成了公孙弘府上的常客。 公孙弘回头看了一眼张汤道:“不妨事!老夫尚觉精力健旺。” 最近他的心情不错,自从薛泽被免去相位后,公孙弘就从御史大夫改任了丞相。他立时就有了老树开新花的踌躇满志,走起路来脚底也是虎虎生风。连张汤也很吃惊,一向自诩老朽的他,忽然就像返青的老槐,枝叶间透着翠绿。 公孙弘明白,张汤在朝廷格局变动的时候邀他出来,绝不仅是为了踏青。 他任丞相后,御史大夫一职就一直空缺,张汤瞅着这个位置很长时间了。但公孙弘毕竟十分老成,说起话来也滴水不露:“皇上目前还没有确定御史大夫人选,老夫本想向皇上举荐你……” “多谢恩师,没有恩师的栽培,学生恐怕只有独处九皋了。” “先别着急言谢,老夫还没有说完。可皇上看中了李蔡,他毕竟跟随大将军几次出征……”公孙弘言道。 张汤先是沉默了片刻,但很快就接上了话:“只要有恩师在,学生总有一天会出头的。” 公孙弘点了点头,欣慰地笑了。 迎面一阵春风吹来,只见那残墙边的几株桃树上,桃花纷纷扬扬地飘落到两人的肩头,张汤忙伸手去轻拂公孙弘身上的花瓣,却不料又落了一些。 唉!人生就如这落花,经不住风吹,就残败了。 触景生情,公孙弘便对时日有了紧迫感。他想着自己已过耳顺之年,才坐到丞相这个位置。人活七十古来稀,自己还能在皇上身边待多久呢? 朝野不知道有多少人对他担任丞相心怀不满,暗中也颇有微词。而那个汲黯,更是毫不掩饰地当着皇上的面指责他巧饰伪装,蒙蔽圣听。 也许正因为这个原因,元朔五年的朝廷格局与以往有了很大的不同。皇上诏令,官署以职责分为中朝和外朝。以大司马、左右前后将军、侍中、常侍、散骑、诸吏为中朝;丞相以下至六百石为外朝。这意味着从此以后,丞相所辖各署只是奉旨办事的机构。 公孙弘多少有些失落,他看了看跟在身后的张汤,觉得应该提醒一下这个年轻人,今后凡事都要谨慎小心些,切勿授人以柄:“这长安的春天,就像小儿的脸,说变就变,你我都要未雨绸缪才是。” 绕过桃林,前面是一段掩映在青草中的土路,再往前走就是渭河了。远远看去,清清的河水缓缓地流过关中平原。在河的拐弯处,有一处芦苇荡,芦叶刚刚吐绿,鹅黄中泛着嫩绿,聚集一片生机。 河的浅滩边,有一垂钓者正把鱼饵轻轻甩进河水,然后就怡然自得地从怀中拿出一卷竹简,不知道他是在钓鱼还是在看书。 哦!那不是董仲舒么?他也出来春游了? 虽然都是当今大儒,可公孙弘向来瞧不起这个书呆子。他怎么可以把“天人感应”与天子的言行举止扯在一起呢?自从被贬谪后又从不知自省,在辽东高庙火灾时又老调重弹,弄得险些丢了性命。后来,皇上开恩,他才得以免遭牢狱之灾,自此以后就赋闲在家,专心著书了。 公孙弘向张汤努了努嘴,两人悄悄改道而行,向上游去了。 他这些神情的微妙变化,当然绕不过张汤那双鹰一样的眼睛。他紧跟两步,用试探的口气对公孙弘说道:“恩师似乎并不待见这个人。” “这样的人待在长安,你我还能够安寝么?” “让他离开长安不就得了?”张汤狡黠的目光在公孙弘脸上打量着。 “只是让他到哪里去好呢?他现在赋闲在家,我们是奈何不了他的。” 张汤笑道:“恩师真相信董仲舒从此心如止水,无心仕途了么?” “怎么讲?” “依学生看来,他还在处心积虑地想回到朝廷呢!否则,他钓鱼还抱着书做什么?” 张汤见自己的话对了公孙弘的心思,就接着道:“皇上每每提起董仲舒,总对他在江都王相任上的政绩念念不忘……” 公孙弘频频点头。 张汤诡谲地笑道:“学生听说胶西王刘端素来骄恣,屡犯大汉律令,他杀的二千石官员很多,现在那里不正缺一个相么?……” “妙极!”公孙弘轻轻击掌,笑出了声,惊起芦苇深处的苍鹭,“不过此事也不用着急,让他继续在家晾些日子也不错,明年再说!” 风中飘来阵阵的酒香,他们抬头看去,前面不远处有一家酒肆。 张汤忙道:“恩师平日忙碌,好不容易有个机会相聚,学生就请恩师小酌几杯如何?” “如此甚好。” 两人进入酒肆,食不重肉的公孙弘就要了几样山野小菜,让店家将那酒用铜簋烧得热气腾腾。不一刻,两人都喝得有些耳热喉热,而话题又转到与匈奴的战事上来了。 张汤道:“此次卫将军率军从高阙、朔方、右北平三路进击匈奴,越过长城六七百里,得右贤王部下裨王十余人,众男女一万五千余人,牲畜百万。真是赫赫战功啊!” 公孙弘一杯下肚,那话语中就多了对卫青的敬佩:“谁能想到,当年的骑奴调度起三军来,如此从容若定,大略在胸。” “恩师所言极是!皇上拜他为大将军,益封八千户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公孙弘放下酒杯说:“这样一来,三军都归大将军统辖,等于恢复了一直空缺的太尉之职。往后去,大将军位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以说是权倾朝野了。” “那又怎样呢?大将军毕竟是一介武夫。” 公孙弘眨了眨眼睛,压低声音道:“糊涂!大将军是何等贵人,他是皇后的兄弟,皇上的姐夫。他的一句话,可以让人瞬间富贵,也可置人死地啊!所以你我要想坐稳位置,就不得不仰仗于他。因此老夫打算今天回去,就向皇上提出,请封大将军的三个儿子为列侯。” 公孙弘的话一出口,张汤吃了一惊:“恩师这是怎么了?高皇帝当年可立了非功莫侯的誓约,大将军的三个儿子都还在襁褓之中呢?” 公孙弘捋了捋灰白的胡须道:“此一时彼一时也!天下从来只有不愿为之人,而无不愿为之事。如果老夫没有猜错,恐怕长公主早就在做这个梦了。” 公孙弘说这些话时的那种平静,让张汤不得不换一种眼光来看待这位“恩师”了,谁说儒者都是书呆子呢? “学生还有一事不明白,汲黯屡屡在皇上面前诋毁恩师,但恩师却推荐他出任右内史这样的要职,这是为什么?” 公孙弘闻此哈哈大笑道:“你还是年轻啊!老夫做内史多年,深知其中的苦处。内史管着京畿要地,可面对的都是王公大臣,哪个得罪得起啊?汲大人不是素来不畏权贵么?那就……” 话说到这个分上,张汤完全明白公孙弘的用意,他这是把汲黯放在火炉上烤呢! 两人诡秘地相视一笑,然后不约而同地说出了一句话:“这就叫做‘将欲取之,必固予之’。” “哈哈哈!” “哈哈哈!喝酒,喝酒!” “哈哈哈!两位大人在说什么呢?还要将欲取之,必固予之?”一个声音接话道。 两人抬头看去,原来是刚刚奉诏回京的严助。 这个严助,前几年外放为会稽太守,谁知却长期没有消息奏报朝廷,触怒了皇上,他降诏责备道:“君厌承明之庐,劳侍之事,怀故土,出为郡吏。会稽南近诸越,北枕大江。间者,久焉不闻问,具以《春秋》对,勿以苏秦纵横。” 严助看了之后惊恐不安,心想:皇上这不是怀疑我与诸越有染么。他急忙上书谢罪道:“臣之事君,犹子之事父母也,以臣之罪,本当伏诛。今将臣在会稽三年政绩奉上,愿陛下明察。” 就这样,他又回到了京城,留在侍中,帮助刘彻阅看整理部分文书、分管皇上的乘舆之务。虽不在九卿之列,却能上达天听,别人也不敢小视。 同朝为官,旅途相逢,一番客套之后,公孙弘邀请严助入座。 几杯热酒下肚,公孙弘言语中多了为推行新制而立下功劳的严助的抱屈之辞。 可刚经过皇上责备,严助哪还敢有非分之想:“下官每日侍奉皇上左右,已是大幸了,不敢再有他想!” 张汤道:“大人果真对朝廷此次格局变动没有想法么?” 严助怎能没有想法呢?只是面对这两位同僚,他不得不装糊涂:“哈哈哈!难得在这样的日子与二位相逢于山水之间,下官就借花献佛,敬两位大人了。” “好说!好说!”公孙弘和张汤同时举杯。 而与此同时,新任的右内史汲黯,正在朔方郡的汉军大营中宣读皇上的诏书。 “皇帝诏曰:大将军卫青躬率戎士,出师大捷,获匈奴禆王十余人,益封八千七百户。” 卫青率幕府诸僚跪在帐中,感谢圣恩浩荡。 宣诏仪式结束后,汲黯却站在那里没有动。 任安悄悄拉了拉汲黯的衣袖,小声问道:“刚才汲大人是代表皇上,现在大人应该以内史身份参拜大将军了,为何还不上前见礼呢?” 汲黯推开任安的手,却并不避讳,反而高声道:“长史这不是难为下官么?记得当年齐宣王召见颜斶。颜斶要齐宣王先上前见礼,齐宣王颇为不悦。颜斶说,夫斶前为慕势,王前为趋士。与其使斶为慕势,不如使王为趋士。今大将军前,是礼贤下士;下官前,乃趋炎附势。故下官认为,大将军当前也。” 听了汲黯的话,卫青脸上有些发热,他急忙上前施礼,邀请汲黯入座,并吩咐午间在中军大帐为汲大人设宴洗尘。 “下官奉皇上旨意来到边塞,意在劳军,非图大将军一杯酒吃。因此还望大将军一切从简,否则下官心中就不安了。” 卫青知道汲黯的脾气,便只准备了几杯浊酒,几盘菜肴,这样反倒从容自在多了。 饭后,卫青邀汲黯到营中巡视,却被他婉言谢绝了:“大战刚刚结束,将士均已疲惫,还是不要惊动为好。” 卫青为汲黯换上热茶,屏退左右,脸上充满了诚恳和谦恭:“在下蒙皇上错爱,委以大将军重任,深感惶恐。往后如何履职从事,还望内史大人不吝赐教。” 汲黯也不客气,呷了一口热茶,润了润嗓子道:“大将军此次对皇上的诏书怎样看?” 卫青茫然地摇了摇头道:“有什么不妥么?” “如果下官没有猜错,皇上这道诏书一定是经过廷尉张大人阅改后,呈送皇上颁布的。” “哦?” “大将军难道没有听出,诏书中有一个十分关键的词么?” “还请大人明示!” 汲黯看了看卫青道:“诏书用了‘躬率戎士’四字褒扬将军殊勋,然将士戍边,是为己任。身为三军统帅,责无旁贷,何谓‘躬率戎士’呢?显然,张大人起草的这份诏书有溢美之嫌,不免违了大将军的初衷。” “大人这样一说,在下似乎也觉出了其中的不妥。再说此役大胜,乃诸位将军戮力同心,陛下独赏在下而未及他人,更令在下非常不安。” 汲黯对卫青的清醒十分欣赏,禁不住举起茶杯道:“下官以茶代酒,聊表对大将军的敬意。至于封赏之事,还要等大将军回京以后,面奏皇上。而且皇上决定从今年起,大将军、丞相各主一班朝臣。班师之后,皇上自然会告诉大将军的。” “哦?在下戎马倥偬,朝内之事知之甚少,还望大人赐教。”卫青请教道。 “大将军日后可谓权倾朝野,名实均在太尉之上,所以下官希望大将军好自为之。” 卫青放下茶盏,脸色也庄重了:“不知大人能否说得详细些?” 汲黯道:“须知自古为官者有三大忌:其一,不可功高盖主;其二,不可贪赃枉法;其三,不可纵容子弟。大将军明白么?” 卫青忽然悟到,这正是汲黯所有话语的核心,他内心十分感激这位同朝为官的兄长。 “听大人一席话,真是让在下醍醐灌顶啊!” 卫子夫在这个乱花纷飞的日子到上林苑亲桑了。这是与皇上一起垂范天下,倡导农桑的庄严典礼,自然马虎不得。 前几天,卫子夫已传下口谕,除后宫妃嫔必须陪同外,两千石以上官员的妻子也不能缺席。 卫子夫是个细心谨慎的人,她早早地就起来了,在宫娥的伺候下认真梳洗。 尽管亲桑只是一种礼制上的程序,可毕竟被赋予了“劳作”的意义。所以她今天薄施粉黛,穿了青色的深衣。 用过早膳,春香进来道:“吉时快到了,请皇后登辇。” 她又看了看自己的容装,确定这身装扮足以表示对蚕神的虔诚后,才向春香问道:“各位夫人都到了么?” “启奏皇后!各位夫人都在安门大街等候多时了。” “那好,我们出发吧。”卫子夫莞尔一笑,在宫娥的搀扶下出了椒房殿。 皇后的鸾驾用青色的羽毛装饰得分外典雅,四匹雪青的马拉着车驾,在林立的旌旗护卫下,浩浩荡荡地朝西而去。 与其说这是卫子夫亲桑的出行,毋宁说这是一次皇家亲戚间的聚会。 不是么?半年前,刚刚为卫青生下一个儿子的长公主,今天以长公主和大将军夫人的双重身份获得了骖乘的殊荣,她现在就雍容华贵地坐在皇后的身旁。她很亲昵地与卫子夫依偎在一起,她们的身份因为卫子夫入主椒房殿而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长公主目光不时地看着身边的皇后,似乎她的一颦一笑,都会让她的情绪做不为人察觉的调整。 执掌鸾辔的不是别人,正是太仆公孙贺的夫人,卫子夫的姐姐卫君孺。 这种耐人寻味的组合,不仅是一种情感的维系,更是元朔年间宫廷纽带的象征。 如今,卫青和公孙贺都在前方打仗,两个独守空房的女人自然借着这个风和日丽的日子,获得了一次排解寂寞的机会。 后宫美女如云,刘彻宠幸的也不只是卫子夫一人。她每隔五日才有一次主动接近皇上的机会,有时候皇上也主动到椒房殿与皇后相聚。这一切都以皇上的意志为主,卫子夫只能面对现实,尽量不去想皇上怎样在众多的女人中消耗自己的精力。 但不管怎么说,皇后銮驾的核心地位是任何人也不能触动的。 被册封婕妤的夫人才有资格单独乘坐车驾,跟在皇后的车驾后面,而那些至今连皇上的面都没有见过的女人,只能四个人挤在一辆车驾上。 这也是卫子夫最不习惯的。进宫这么多年了,每逢这种情况,她的心就很不安,也很无奈,仿佛是因为自己才让皇上疏忽了这些女人。 长期待在深宫,卫子夫觉得自己对四季的反应都变得迟钝了。忽然走进春天的怀抱,她的整个身心就释放在蓝天白云下。她望着道旁的绿色长廊,望着夹植在树间的鲜花,贪婪地呼吸着,任花的芬芳沁入久闭的心扉,她已经很久没有与天地这样亲近了。 第二十四章 情怨话里识情操 车驾出了长安城,又别有一番景象。青鸟翩翩,柳絮纷飞,碧野千顷,芳草漫道,终南山横亘在平原的南缘。 女人们便觉得眼睛不够用了,睫毛闪闪跃动,春波悠悠荡漾,伴随着车毂的吱呀和马铃的叮当,春天在她们面前展开万紫千红的画卷。 长公主看了一眼聚精会神赏春的卫子夫道:“娘娘在想什么呢?” 卫子夫的眼睛湿漉漉的:“本宫想起了儿时随母亲在田间的趣事。” 这种情感,自然是从小长在宫中的长公主体会不来的。长公主这会儿想的是,在这个日子,要是卫青在京城,会不会与她一起出来踏青呢?他们不要那么多卫士跟着,也不要那么多丫鬟伺候,就他们两个人,骑两匹马,荡荡悠悠地行走在春风里,那该是多么惬意啊! 可卫青此刻却正在边塞,她的心一下子就跟着他走了。 “听说前方又打了胜仗?” 卫子夫点了点头:“是啊!皇上已经派汲大人到塞外劳军去了。” “宫里传来消息,说皇上敕封青儿为大将军,食邑又增加了八千七百户。”卫君孺一边说,一边侧脸向长公主看去,只见她脸上尽是得意之色。 从关系上说,长公主现在与卫君孺、卫子夫都是大姑子、小姑子与弟媳的关系,所以自家人之间的谈话便没有了谨慎。 “太仆大人随大将军出征,也会得到赏赐的。”长公主漫不经心道。 可是她的话却惹来卫君孺的不快,她用马鞭轻轻打了一下辕马的屁股,回头看了一眼卫子夫道:“哪里呀!他这次又是无功而还,他怎么能和青儿相比呢?妹妹如今是皇后,还请在皇上面前多多美言才是。” 卫子夫觉着她们的话越说越远了,担心再说下去,会伤了彼此的和气,于是忙道:“眼前的景色挺不错的……” 虽然话说到这里被皇后截住了,但长公主的心思却一刻也没有停下来,她决计要把盘算了多少天的心事,借着亲桑的机会告诉卫子夫。 日近中午的时候,车队驶进了上林苑。水衡都尉带着当班的黄门和宫娥早早地就在苑中等候。皇后和妃嫔们被迎接到碧树葱茏的昭台宫中洗梳、小憩。她们简单地用了茶点,就来到“蚕馆”,只见苑窳、寓氏两位蚕神面前已经摆好了中牢。 卫子夫率领妃嫔和大臣的夫人们虔诚地向蚕神行大礼,献牺牲,焚香火。蚕馆内外,钟鼓竽笙,徘徊环绕,经久不绝。 祭祀的程序结束后,卫子夫在水衡都尉的陪同下来到桑园,摘下三片桑叶,放进篮内,就算是亲桑了。 那桑叶嫩嫩的,绿绿的,卫子夫很想多采一些,然后倾听蚕儿沙沙吃桑的声音。可是,礼制规定她只能采三片,她只好回到宫中,凭栏而坐,一边喝着茶,一边看妃嫔和大臣的夫人们采桑。 那些穿梭在桑树间的面孔,有些卫子夫见过,有的才第一次看到。她们专心地忙碌着,可卫子夫总觉得这些人少了农家桑女的欢快与自在。 她正思索着,耳际便听到女人的娇喘声,她转脸看去,原来是长公主。 “皇姐累了吧,快来歇歇!”卫子夫赶忙起身招呼,眼里充满温柔和热情。 “谢娘娘。”长公主笑了笑,就对身边春香道,“你们先退下,本宫有话与皇后说。” “何事如此神秘兮兮的?”卫子夫笑道。 “据儿五岁了吧?” 卫子夫点了点头。 “皇上有册立太子的打算么?” 卫子夫迷茫地看了长公主一眼,她不明白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提到这个问题。但是,她知道册立太子事关大汉国脉,是需要廷议的。 “没有啊!再说据儿还小,什么都不懂……” “娘娘怎么能这样说呢?立太子不仅事关据儿,亦关乎娘娘自己。母以子贵是自古的道理,娘娘难道不明白?”长公主又往皇后身边靠了靠,说话的样子更加神秘。 卫子夫怎会不懂得这个道理呢?进宫这么多年了,围绕册立太子而发生的往事她听过不少。前车之鉴,她不得不谨慎,决不会不识时务地向皇上提出这样的请求。 “这是皇上的事情,本宫实在是开不了口。” “娘娘此言差矣!这事还是要早作打算。虽说祖制立嫡以长,可皇上那个性格本宫清楚,难保有一天他对哪个女人有意了,做出意想不到的事情。娘娘若是不好说,本宫就相机在皇上面前吹吹风。” 长公主说这话也是有底气的,她认为在卫青被封为大将军之际,就是提册立太子的最好时机。 卫子夫从内心里感激长公主,从她把自己送进宫的那一天起,每到关键时刻,总是能得到她的关爱和襄助。但是,长公主接下来的话却让卫子夫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了。 “本宫还有一个想法,就是伉儿他们三兄弟,如今不管怎么说也是皇上的外甥、大将军的后人,总不能没有个名分吧?” 卫子夫就有些不解,他们三兄弟一个比刘据小一岁,一个刚刚两岁,一个刚刚半岁,长公主怎么就想为他们谋名分呢? “他们都还是孩子呀?” “他们可是皇后的内侄啊!说什么也得弄个爵位吧?不然待你我年迈,谁还来为他们张罗这些事情呢?” 卫子夫吃惊地看着长公主,还是那张保养得很娇嫩的脸,还是那淡淡描画了的眉,还是那丰满的身体,可怎么却让她感到陌生了呢?在卫青离开长安的这些日子,她整天都在府中想些什么? 她不是不了解皇上关于后宫不准干政的训诫,可还是要将这个难题提到自己的面前。卫子夫渐渐明白了,原来这些年她对自己的每一个帮助都不是没有代价的。 可依自己的性格,怎么可能满足她的这些非分之想呢?卫子夫轻轻地端起几案上的茶杯,抿了一口,又慢慢地拂去落在膝前的柳絮,借以平静自己的心情。 待她再度面向长公主的时候,她的为难和无奈便都全部映入长公主的眼里。 “皇姐爱子之情,本宫深为理解,可为一群不晓人事的孩子去求取爵位,皇上会答应么?” “要不,怎么好请求娘娘呢?”长公主嘻嘻笑道,“皇上也是人啊!皇后的意见他总不能不听吧?” “请皇姐体谅,这事本宫真的爱莫能助。”卫子夫撩了撩衣襟,低下头喝茶去了。 “娘娘为何如此死心眼呢?”长公主脸上的笑容渐渐变成了冰冷的阴云,“娘娘大概忘记了当初是怎么进宫的吧?” 这话卫子夫似乎在什么地方听过,哦!她想起来了,皇上在和她单独相处的时候,不就常常提起窦太主总是用这句话要挟太后么?看来,上一代长公主的做派又要在新一代长公主身上重演了。 卫子夫的心顿时乱了,小声道:“皇姐的恩德,本宫没齿不忘,可……” “好了!此事就不为难皇后了!”长公主站了起来,裙裾带起的风扫在卫子夫脸上,嗖嗖地冷。 这时候,春香上楼禀奏道:“启禀娘娘,妃嫔和大臣夫人们已经采够了桑叶,正等着娘娘到蚕馆去喂蚕呢!” 长公主把对皇后的气都撒在了春香身上,伸手就给了她一巴掌,春香的脸上顿时起了五道血印。 “皇后平日是怎样调教你的,你没看见这里有人正在说话么?” “皇姐这是干什么?这与她有什么关系?”卫子夫强压心头的不快,绕过长公主下楼去了。她没有再回头看一眼,那种无言的冷漠好像一块石头,塞进了长公主的胸口,让她好半天喘不过气来,白皙的脸憋得铁青。 半天,才从长公主的牙缝中挤出一句阴冷的话来:“好啊!好一个卑贱的歌伎,竟然忘记了自己的出身了。本宫可以让你登上皇后宝座,也可以将你拉下去。” 亲桑仪式已经过去几天了,长公主的心里却一直憋着一股气。她愤懑于皇后的忘恩负义,嘲笑她的不识时务,她甚至后悔当初将这个歌伎引荐给了皇上。 夜深人静的时候,她一人卧榻静想,为自己的行为寻找着各种理由。她觉得自己为儿子谋取一个爵位没有任何不妥。有什么呢?要没有卫青,皇上能让骄横的匈奴惧怕么?从祖父到父皇,大汉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扬眉吐气过呢!不都是因为她的夫君么? 在长公主一个人生闷气的时候,她忽然想到了一个人,那就是新任丞相公孙弘,她认为公孙弘没有胆量对她的想法漠然置之,而且一定会帮她玉成此事的。 长公主轻蔑的笑声穿过窗纱,摔在园内的竹林间:“哼!你卫子夫不管,会有人管的。” 只要她想得到的,就一定要得到,而不在乎用什么手段。 两天后,公孙弘和张汤就应邀到府上赴宴了。 长公主今天从上到下都洋溢着清水芙蓉似的端庄和优雅。细腻而又洁白的粉黛掩盖了她的年龄,而张骞从西域带回来的胭脂,淡淡敷在她微微发福的脸颊时,消逝的青春似乎一下子又回来了。铜镜里的她立时容光焕发,神采奕奕。 “本宫还不老吧!”长公主回头向身后的翡翠问道。 在公主身边多年,摸透了她脾气的翡翠笑道:“公主哪里会老呢?奴婢在公主身边多年,公主从来都是这样年轻。” “是么?呵呵呵!”长公主笑了,腮边浅浅地显出两个酒窝。 这时候,府令站在门外说丞相和廷尉大人到了。 “快请两位大人到厅中就坐。”长公主的话还在喉咙里打转,人却早已春风满面地出去了。还没有进客厅,温软的声音就飘了进来。及至她出现在两位大臣面前的时候,以至于老眼昏花的公孙弘误把她当成了当年的窦太主。 “呵呵!丞相说笑了,本宫有那么老么?” 公孙弘很不自在,想着法儿为自己寻找台阶:“微臣听那声音,可真像太主哦!” 从长公主嘴里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是经过春风过滤和花香漂染了的,她感慨道:“此次卫青被封为大将军,都是两位大人的功劳,这个本宫心里有数。本宫早就听说公孙大人学富五车,只是一直没有机会讨教,现在您做了丞相,怕是以后打扰您的时候就多了。张大人也是处事干练,雷厉风行,是朝野闻名的。有两位大人辅佐皇上,大汉社稷必定稳如泰山!” 老谋深算的公孙弘并没有被长公主的香风吹晕,她的每句话里都藏着即将提出的诉求。 酒热好了,菜上齐了。公孙弘却十分惊异,他不知道长公主是从什么地方了解到自己和张汤的嗜好的,案几上的每一道菜肴都是他们平日里喜欢的。看来,即便是皇宫里长大的公主,在这些方面也总能表现出她们的细心和智慧。 两人身边都站着一位窈窕婀娜的丫鬟,负责为大人们添酒上菜。虽然主宾之间隔着一段距离,但长公主的彬彬有礼使宴会的气氛分外活跃。 长公主首先恭贺道:“本宫代大将军恭喜公孙大人升任丞相。” “一切仰赖皇上圣德。”公孙弘还礼道。 “那就请两位大人为皇上满饮此杯。”长公主工于心计,她不露声色就强调了自己与皇上的关系。她这是告诉他们,这刘氏的江山也有她一份,他们做的是皇上的官,也是她的官。 公孙弘听懂了这曲折的意思,顺势举起手中的酒道:“臣恭祝卫大人荣升大将军!” 张汤在一旁跟着敲边鼓道:“大将军统率三军,乃社稷之幸,百姓之福。” 长公主的脸上立时笑出了一朵花。她再次举杯,感谢两位大人光临。这样杯来盏去,几个回合,宾主都有些脸上发热。 “本宫府中歌伎个个貌若天仙,能歌善舞,不妨让她们来为两位大人助助酒兴如何?”长公主说着,就拍了拍巴掌,只听见后厅乐声袅袅,一群舞者似春燕一般地飘到了庭前。一个个目光涟漪,口含丹朱。尤其是那长长的舞袖,让公孙弘和张汤看得眼花缭乱,心旌摇荡。 待一曲舞罢,姑娘们缓缓退场的时候,她还看见公孙弘和张汤的目光一直追着她们的背影,好久都没有转过来。长公主的心笑了,她很是得意,哼!男人都是这副德行,没有猫儿不吃腥的,连眼前这行将就木的老儿也一样馋嘴。 她用筷子点了点案几,轻轻地喊道:“大人!” “大人!” 公孙弘猛地醒悟过来,尴尬道:“公主是在叫微臣么?” “呵呵呵……”长公主看着公孙弘的表情,掩着嘴笑。 公孙弘摸了摸胡须,迷惑不解地问道:“老夫脸上有什么污渍么,何以让公主见笑?” “呵呵呵……”张汤不知长公主笑的原因,也跟着讪讪地笑着。 长公主止住笑声,娇喘吁吁地道:“两位……两位大人脸上落了桃花了,好艳丽啊!” 两位大臣脸上就挂不住了,只好尴尬地笑着,却不知道如何应对。 长公主终于收住笑声,向他们两人问道:“这舞怎么样?” 两人赶忙回答:“好极了,真是美不胜收。” “那这些姑娘们呢?” “这……”公孙弘沉吟片刻道,“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这样说来,还是人比舞好了?” “哪里!哪里!微臣不过是随着公主的意思,说说感觉罢了。” “两位大人如果中意,随便挑选一个,本宫明日就送到府上去。” 公孙弘连忙推辞道:“公主取笑了,老臣偌大年纪,哪还敢有如此非分之想?” “那张大人呢?” “公主若有需要小臣效劳的地方,尽管吩咐。至于美人就免了吧!”其实,张汤的心里确实痒痒的,只是这样的艳事怎么好暴露在丞相和长公主面前呢! “好!难得两位大人如此痛快!本宫还真有一件事需要两位帮忙。”长公主说完,就拍了三下巴掌,只见翡翠带着三位公子和乳娘进来了。 公孙弘一见这情景,心里就明白了八九分。他暗暗与张汤交换了一下眼色,然后不动声色地喝着酒。 果然,长公主将儿子一一介绍给两位大人后说道:“大将军不在府上,本宫本意是想请犬子代父亲敬酒,无奈他们年纪尚小,只好由翡翠以他们的名义为大人斟酒了。” 公孙弘不得不承认这个皇家女人的绝顶聪明,她在实现自己目的的时候是那样的从容不迫。他心里早已决定,与其曲曲折折,不如送个顺水人情,为自己今后在朝中周旋留下进退的空间。 只听公孙弘一声惊叹,将张汤的眼神吸引过来:“张大人!你看到没有,有道是将门出虎子。看看三位公子,一个个虎头虎脑,目光炯炯,公主这是为我朝生了三位大将军啊!” 张汤频频点头道:“丞相慧眼,下官斗胆说一句,丞相何不奏明皇上,为公子们讨个爵位呢?” 长公主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而说出来的话却还是欲露还掩:“真要如此么?他们都还是孩子呀!” “孩子怎么了?有道是三岁看老,依老臣看来,三位公子将来必成大汉的栋梁。老臣明日就奏请皇上,封三位公子为列侯。”公孙弘很自信地说道。 话说到这里,双方的意思都在这歌舞酒香中达成了默契。长公主不等张汤说话,就趁热打铁地将宴会推向了第三个高潮。她纤细玉润的双手又轻轻拍打出清脆的节奏,府役们进来了,他们抬着两个箱子。 “公主这是……” 长公主并不答话,对府役道:“打开!” “哦!是金子……这个!公主如此,令微臣……”面对眼花缭乱的金子,在朝堂上因素食布衣而被汲黯批评的公孙弘,一脸的不自在。 张汤见状,忙在一旁道:“公主盛意,却之不恭,恩师还是……” 他的话音还没有落下,却见府令慌慌张张地进来通报道:“黄门总管包公公来了。” 长公主皱了皱眉头道:“大将军在前线,他来干什么?” 她让府役们将金子收起来,笑盈盈地对公孙弘说道:“改日本宫差人专程送到府上。” 客厅刚刚收拾好,包桑就进来了,他隔着老远就喊道:“哎呀!丞相大人,皇上命咱家宣大人进宫,大人倒躲到这里来了。” 公孙弘忙道:“皇上宣召老臣,不知有何要事?” “皇上口谕,请丞相直接前往涉安侯府,于单病危,皇上已先行看望去了。” 包桑说着话,就转身朝府外走去。公孙弘不敢怠慢,暗暗向张汤使了个眼色,径直上车跟着包桑直奔涉安侯府。 刘彻的车驾已经到了。两人见了皇上,公孙弘就要请罪,就被刘彻冷眼制止了。 这时候,淳于意从内室出来,刘彻上前问道:“怎么样?……” 淳于意无奈地摇了摇头道:“陛下,涉安侯病入膏肓,恐怕……” “但说无妨!” “恐怕过不了今日。” 这时候,吐突狐涂从内室出来禀奏道:“侯爷有话要对皇上说。” 公孙弘忙道:“皇上龙体,岂可近得病人,请允准微臣入内。” 刘彻摆了摆手道:“于单是按隆虑阏氏的旨意降汉的,朕视他如同亲外甥,岂能在他弥留之际,避而不见?” 于单从昏迷中醒来,看见坐在面前的刘彻,苍白的脸上露出欣慰的笑意,而眼角却淌下两行泪水。 “皇上!” 刘彻拉起于单的手,轻声问道:“爱卿有什么话要对朕说么?” 于单喘了口气道:“臣在匈奴时,多蒙阏氏关照,关键时刻得阏氏指点,臣得以降汉。臣本当报效社稷,殊料天不容臣,每思及此,臣愧不堪言。” 一个行将远去之人,尚思报效朝廷,这让刘彻为之动容,忙劝道:“爱卿何出此言?爱卿降汉,就是大汉功臣。” “臣将不久于人世,因此臣有一言启奏皇上,不知可否?” “爱卿有话尽管说。” 于单看了看身边的丫鬟,丫鬟忙端水准备过来,却被刘彻接了过去。 水顺着刘彻手中的勺子,缓缓流进于单的口中,他火烧般的心肺顿时清爽了许多,眼睛也变得明亮起来,精神也振作了。他的脸颊泛起两团红晕,竟然挣扎着从榻上坐了起来。 淳于意知道这是久病之人的回光返照,忙提醒道:“侯爷有话就快对皇上说。” “皇上!”于单紧紧抓着刘彻的手道,“伊稚斜倒行逆施,残害阏氏,罪不容赦。然臣不忍看生灵涂炭,请皇上开恩于匈奴百姓……” 于单说着,说着,声音就渐渐地弱了,那双满含期待的手也慢慢松开了…… 他疲倦地躺在榻上,眼睛仍然睁着,似乎还在等着刘彻的回答,似乎在望着千里之外的草原。吐突狐涂上前轻轻地顺着额头抚摸,于单才闭上了眼睛。 “难得他对大汉一片忠诚,对匈奴百姓一片情意。” 刘彻亲自为于单喂水,这是公孙弘没有想到的。他一时还不清楚,皇上为何如此看重一位流亡的匈奴太子。他急忙上前请示:“侯爷的丧事如何办理,还请皇上明示。” 刘彻从榻前站了起来,对公孙弘道:“依照匈奴单于之礼厚葬!待朕驱除伊稚斜后,就送他回归故里,与军臣单于葬在一处。对了!让刘怀前来为涉安侯送行,毕竟他们是兄弟。” 第二十五章 大将军负重出京 朝会结束以后,董仲舒并没有马上离开未央宫。 尽管元朔六年(公元前123年)岁首的气候已寒意潇潇,可董仲舒跪在宣室殿前等待皇上时,却已是汗水涔涔。 他心里乱极了,他完全没有想到,期盼了多年,却会盼来这么一个结果。 终于,刘彻朝宣室殿走来了。 隔着老远,刘彻就发现了他,忙道:“哎呀!如此寒冷,爱卿偌大年纪,如何受得了?有事快随朕到殿里去说吧。” 董仲舒一进宣室殿又跪倒了:“请皇上饶了老臣吧!” “这是为什么?”刘彻一脸的疑惑。 董仲舒双唇嗫嚅,心怦怦地跳,不知道该怎样向皇上表达此时的心境。 前几天,他接到皇上要召见的消息,激动得一夜没有合眼。 自议论辽东高庙灾异而险些丢了性命,他就一直赋闲在家,靠书籍消磨时光。而这个时候,皇上的一道口谕让他又感激涕零。 皇上没有忘记他,终于在十一年后,用恩泽滋润了他干裂的心。 他让夫人从衣柜里翻出当年的朝服,一直深情地摩挲着,嘴里反复念叨的就只有一句话——皇上圣明啊!刚刚寅时三刻,他就起了床,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想着,面对皇上时,他该说些什么。 可是皇上并没有留他在京城的意思,而是把他任命为胶西王相。 他已经辅佐过一个素骄好勇的江都王,那些年他是怎样走过来的,只有他自己知道。现在,他又要去伺候一个杀人如草芥的胶西王,这与在刀刃上过日子有什么区别呢? 不!他宁愿继续赋闲,也不愿再以衰老之躯外放他乡了。所以他此刻恳请刘彻撤回成命。 “唉!丞相之所以提议爱卿任胶西王相,也是考虑到你治理江都的政绩嘛!” “臣感激皇上的厚爱,然臣已年届五旬,体弱多病,再也没有当年赴江都时的锐气了,臣……” “哦?这一点朕倒是疏忽了。依爱卿之学,做个太常最为合适,可眼下太常一职已经有人,恐怕……” 董仲舒明白皇上的意思,太常寺人满固然不假,可皇上最担心的恐怕还是自己执着天人感应之说,会拿了灾象变异来约束他的行为。因此在宣室殿前等候皇上的时刻,他早已想好了一个再好不过的去处——茂陵。 十五年了,迁到茂陵的人口已达到十数万户。当初那个小小的茂乡因为一座皇陵而成长为一座繁华的大城。朝臣们也对移居到皇陵脚下,沐浴皇家恩泽而趋之若鹜,皇上也很自然地把迁居茂陵视作是对朝廷的忠贞。 “臣以衰朽之身而无以报皇上瀚海之恩,每思及此,愧不堪言。臣恳请皇上允准臣移居茂陵,潜心著述,以彰圣德。” “爱卿快快平身,有话站起来说!” 董仲舒头抵着大殿的地砖道:“只有皇上理解了臣的苦衷,臣才敢起来。” “好!朕就允了爱卿的奏请。这样也好,朕到茂陵时也可以与爱卿一起谈论学问。” 皇上的开恩让董仲舒满怀感激,他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说道:“谢皇上隆恩。” 董仲舒出殿去了,从此也彻底断了仕途之念。走下殿前的阶陛,他擦了一把额头的汗水,冬日的太阳把他的身影映在地上,有些瘦小和佝偻。他似乎觉得自己一下子老了许多。 刘彻望着董仲舒离去的背影,思绪好久都没有转回来。而此时,包桑又进来奏道:“皇上,大将军求见。” 这真是奇了,有话不在朝堂上说,偏偏都寻到这宣室殿来。刘彻坐到御案后面,挥了挥手,示意让他进来。 卫青一进殿就“扑通”跪倒在大殿中央,简直与董仲舒如出一辙。 “请皇上饶恕臣的罪过吧?” “爱卿这是为何?仗打胜了,朕也封赏了,你却道有罪,此举朕实在不解?” “因为皇上的封赏,让臣惴惴不安。” “这是何意?” “赖陛下神威,汉军大捷,皆诸校尉力战之功!今皇上独赏微臣,岂不让将军们失望?” “哦!是这事啊!爱卿所言有理。”刘彻放下手中的竹简,来到大殿中央,“可朕也没有忘记诸位校尉的功劳啊!朕已封公孙敖为合骑侯、公孙贺为南窌侯、李蔡为乐安侯、韩说为龙洛侯,李朔为涉轵侯,赵不虞为随成侯。而李沮、李息、豆如意皆为关内侯。如此,爱卿放心了吧?” “谢皇上隆恩,不过臣还有不敬之言要奏明皇上。臣的三位犬子,尚在襁褓之中,无寸功于朝廷,皇上现在为他们封侯,令臣心中十分不安,故臣斗胆恳请皇上收回成命,撤去他们三个封侯之赏。” 刘彻沉吟了片刻道:“此事就不必了。皇姐有这个意思,丞相和廷尉也极力推荐。再说以爱卿的功劳,不要说三个爵位,就是再多几个,恐怕也比不上你一次对匈奴的大胜吧?” “驱除匈奴,皆将校同心,士卒用命之果,与犬子毫无关系。倘若犬子可以封侯,那将军们的儿女该如何呢?请皇上明察!”卫青十分执拗。 “爱卿虚怀若谷,谦谦恭谨,朕很理解。但朕先已改变了对董仲舒的任命,现在又要收回封赏,这让朝臣们怎样看朕呢?朕乃一国之君,岂能视诏命为儿戏?” “这……臣,只是臣的心……” “朕明白爱卿的意思,你是怕朝臣议论。只要你多打胜仗,多杀匈奴,议论自然就会平息的,你就不必忧虑太多了。朕还要批阅奏章,你就先下去吧!” “皇上!” 卫青还要说话,刘彻却已埋头看奏章了。 “如此,臣告退了……” 从宣室殿到司马门的这段路,卫青不知道走过多少回,但是今天,他觉得这路有点漫长。 儿子们的爵位就像三座大山压在他的心头,让他一想来就有一种负债的沉重。 走进府门,他看到的是长公主热辣辣的眼光。 在过去几年中,每当他一身戎装,跨上战马,离开京都之时,这眼神就会追着他走过横桥,时时伴随在他的梦里,让他总觉得欠她的太多。可这回,这双眼睛包含着太多的东西,让他有些迷茫和忧虑。 长公主并没有察觉到卫青的情绪变化,依旧沉浸在儿子封侯的欣喜中。午膳时,长公主特别还煮了酒,她要为儿子们庆贺。 “三子荣膺封赏,皆夫君战功卓著,请夫君满饮此爵。” 卫青举爵应和,只觉得这酒爵十分沉重,只浅浅地抿了一口,许多的愁绪都停在嘴边了:“他们都还是孩子,无寸功于朝廷,却要封侯,朝野会怎么看呢?” 长公主很吃惊,这口气怎么与皇后如出一辙呢?她脸上掠过一丝不悦道:“他们是没有功劳,可他们的父亲有功劳啊!朝野怎么看?谁让他们没有本事为皇上收回河南那一大片土地呢?” “话不能如此。我上马征战,为的是朝廷百姓,并非图儿女加官晋爵。” 长公主脸上的温暖骤然退去,眼神中带着几分讥讽,话也变得尖酸刻薄了:“本宫可不愿让后辈记着,他们有一个当过骑奴的父亲。” 这话就深深地刺伤了卫青,他顿时觉得这入口的饭没了滋味。他也没跟长公主说话,就径直进书房去了。 “儿子的债由父亲还。”那一夜,卫青在后园的亭子里独坐到深夜,心里这样想着。 元朔六年,他的整个生活似乎只有两个字:打仗。 刚刚进入二月,皇上诏令,以合骑侯公孙敖为中将军,南窌侯公孙贺为左将军,翕侯赵信为前将军,卫尉苏建为右将军,郎中令李广为后将军,左内史李沮为强弩将军,出定襄与匈奴对阵。 这次他才真正被推上了三军统帅的位置,但是战况并不令他满意。卫青一方面飞报朝廷,另一方面退入定襄、云中和雁门休整。 不久,使者带着皇上的诏书来了,他并没有责怪卫青的意思,反而多了许多安慰。皇上要他总结教训,以便再战。这使者不是别人,正是卫青的外甥霍去病。同时,皇上还将熟悉匈奴的张骞也派到了前线。 甥舅见面,自然有许多的话要说,而霍去病也给卫青带来了两封信。 一封是长公主的:“三子皆卫门之后,本宫周旋于宫廷内外,奔走于朝臣之间,为他们谋得封赏,意在光耀卫门,使朝廷奸佞不敢小视将军出身。不想将军归京,终日郁郁寡欢,夫妻不能相敬欢颜,令本宫黯然神伤。” 卫青收起信件,怅怅地叹息。当着外甥的面,他又能说些什么呢?他的感觉没有错,长公主的心结仍在于他的出身。 另一封信是皇后的,她在信中追述了三子封侯的过程,字里行间都透出她复杂的心绪和难言之隐:“本宫明白,皇上敕封三子为列侯,固然有朝臣的谏言,然细究起来,一则是因为本宫的原因;二则是三子乃弟与长公主所生,有骨肉之亲;三则是自弟出兵匈奴以来,节节大胜,皇上此举乃有褒扬和体恤之意。本宫虽不能苟同此事,然事已至此,弟当深体圣意,竭忠效命。本宫每日为弟祷告上苍,佑我汉军大捷。” 读到这里,卫青明白了姐姐写信时的心里是不好受的。去年回京,她已从长公主那里听到了对皇后的怨言。 收起书信,卫青向霍去病问道:“皇后还好么?” “孩儿临行前曾到宫中辞行,姨娘还好。” “你在侍中,为何又来了这里?” “侍中固然能每日聆听皇上的教诲,可舅父也知道,孩儿的志向是建功立业。皇上每日都牵挂着前方,听说孩儿有意参军建功,当下就封孩儿为骠姚校尉了。”霍去病为能够来到前线感到十分高兴。 看着生机勃勃的霍去病,卫青的心头获得了少许的快慰,这小子从小就喜欢到期门军中看将士演练,他的到来又使汉军多了一员将才。 “好!你既然来了,就当奋勇杀敌,以报皇上知遇之恩。” 第二天军前会议上,卫青把霍去病介绍给众将,又转达了皇上的旨意。 “皇上的意思很清楚,伊稚斜刚登上单于之位,急于南进立威。我军若不迎头痛击,必不能遏制其野心。此次出击,我军必须全胜。各路大军必须相互策应,戮力同心,不可孤军深入,让敌人有可乘之机。” 将军们都以为大将军部署周密,频频点头。 赵信主动出列请战道:“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末将自归汉以来,未有寸功于朝廷。请大将军予末将三千人马,末将必取伊稚斜首级于阵前。” 卫青看了看赵信道:“将军虽对匈奴军情熟悉,但现在已不是军臣单于时期。伊稚斜久为匈奴左谷蠡王,又长期与汉军作战,将军万不可轻敌啊!” “谢大将军的提醒!可眼下非末将贪功,实在是因为无以报皇上天恩。末将亦是七尺男儿,愿当众立下军令状,若误了战机,情愿军法从事。” “难得将军如此赤胆忠心!”卫青虽为赵信的慷慨陈词所心动,然事关大局,他不得不倍加谨慎。 正在权衡间,赵信的话声又在耳边响起来:“大将军若是不放心,末将愿将京城的家小押上。若末将触犯军法,当自请皇上族诛。”他说完便拔出宝剑,割下长发,丢在地上,“愿以此物为证。” 作为三军统帅,卫青明白自己的任何决策都将影响到整个战局。他环顾了一下面前的将军们,最后在苏建的面前停住了。他了解跟随多年的苏建,他不仅在河南战役中战功卓著,且一向处事稳健。 “苏将军听令!命你与赵将军率三千人马为先锋,与伊稚斜接战。” “末将遵命。” 虽说赵信与苏建出帐去了,但卫青心里还是有一种说不清的心绪缠绕着,这是从来没有过的纷乱。他清楚自己肩上的重任,于是又对刚刚来到前方的霍去病道:“命你在军中挑选八百骑,三日之内直出云中,从西线牵制敌军,与赵信、苏建军形成策应。太中大夫张骞熟悉匈奴军情,可一并随军前往。” 卫青收回目光,对身后的李晔道:“六百里加急飞报朝廷,督促粮草,倘若此战大胜,我军将乘胜追击,直捣匈奴单于庭。” 四月初,汉军在定襄、云中、雁门三郡举行了庄严的出征仪式。成乐城外,正是枣花吐金的季节。辽阔的空地上,七万汉军旌旗猎猎,一派临战的气氛。 任安登台宣读讨伐匈奴檄文,例数匈奴罪行,张达大汉义师出征,讨逆伐罪的旨意。 一通鼓罢,卫青在将士们“戮力同心,杀敌报国”的声浪里,走上了阅兵台,他将爵中的酒洒向长天,祭奠在二月定襄战役中牺牲的将士。然后,面对众位将士高声道: “古语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本将今日命鼓手只鸣一通,意在鼓励我军一鼓作气,横扫千军。身先士卒、不畏死者,赏!临阵畏敌者,斩!” 苏建、赵信双双出列,来到阅兵台前,向大将军告别:“末将此去,当奋力杀敌,绝不负皇上厚望。” 他们跃上战马,三千前锋迅速向北奔去…… 在雁门,李沮对李广道:“李将军!您听见了么,从定襄方向传来的雷声,真是气动山河啊!” “那是大将军催征的鼓声,是汉军北去的步伐。”李广面对全副武装的三万将士大声喊道,“出击……” 两位将军马上拱手作别,李广一路奔袭而去,直扑长城。 骠姚校尉霍去病率领的八百勇士,自从云中出发后,骤风般地席卷塞外。 十万汉军在东西数百里的战线向匈奴军发起了全面进攻。 元朔六年的春天,是卫子夫入主椒房殿来最抑郁的日子。虽说亲桑照例举行,但今非昔比,长公主不仅没有与她坐在一辆车驾,而且借故身体不适,干脆就没来参加。 她知道自己已得罪长公主了,而且她知道以长公主的性格,她不会就此罢休。 她有时候在想,这宫里宫外的人都怎么了,一个个伸长了脖子盯着皇后的位置? 其实,皇后有什么好的呢?表面上看来是这个国家的第一个女人,出有鸾驾车驾,居有宫娥服侍,连这椒房殿也是木衣祶秀,土被朱紫,四壁覆芳,可有谁知道皇后的苦衷呢? 倚窗而坐,她看见春日盛开的玉兰花枝头,有两只小鸟依偎在鲜花丛中,“叽叽喳喳”地传递着它们之间听得懂的温馨。 卫子夫看着看着,就觉得眼睛湿漉漉的。 卫青已经走了许多日子了,他临行前到宫中辞行时曾提到,他向皇上陈情撤销对三子的封侯,没有获得允准。回到府上,他们夫妻发生了婚后多年来的第一次争吵。长公主动辄以恩人要挟,重提陈年旧事,这深深地伤害了他的自尊。 那一天,姐弟俩相坐许久,卫子夫除了安慰,却也不知该如何劝解。这江山姓刘,他们作为臣下,改变不了这种命运。 她看得出来,卫青是在心情极不畅快的情况下出征的。因此多日来,她的心弦总是紧绷着。果然,三月就从前方传来出师不利的消息,她担心皇上会龙颜不悦,降罪于他。 但是,皇上没有追究他的责任,反而把霍去病派到了卫青的身边。 现在,她望着枝头的小鸟想:去病该到定襄了吧,但愿她的信能减轻卫青的压力。 此时,春香进来奏道:“娘娘,包公公来了!” 她有些慌神地站了起来,担心边关出了什么事情。 包桑是来传达皇上的口谕的,他说卫青的人马已从定襄出发,向北去了。从边关回来的使者禀告皇上,汉军士气旺盛,大将军运筹有方,让皇后不要牵挂。 说完,包桑就走了,她不免有些失落。 “奴婢最近听到宫中传了一些话,不知该不该对娘娘讲!”春香小声道。 卫子夫看了一眼春香:“什么事情,还这样神秘?” “奴婢听说,皇上最近常传王夫人进宫。” “皇上传夫人们进宫,这是正常的事,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春香说话的声音更轻了:“奴婢听说,王夫人总是和长公主一起进宫的。” “哦?”卫子夫听了,心里忐忑了一下,却没有回应春香的话。 春香退下后,卫子夫的心事更加重了,惆怅迅速地在胸中弥漫开来,挥之不去。 看来,没有答应长公主的要求,她真的与自己结下怨恨了,而长公主与王夫人走近,分明是给自己气受。 春香说得对,若不是长公主从中穿缀,进宫多年的王夫人怎么会忽然得到皇上的青睐呢? 她首先想到的是据儿,她担心长公主如此穿梭会给她的儿子带来伤害。 为了据儿,她应当多去看看皇上。而且她也想好了,从今往后,只要她进宫,就必须带着据儿,皇上看见了据儿,也许……不管怎么样,王夫人现在还没有儿子,刘据是唯一的太子人选。 卫子夫立时在椒房殿里待不住了,她急忙唤来春香,安排乳娘领着刘据,一干人匆忙向未央宫奔去了…… 第二十六章 卫子夫遭嫉添愁 刚刚二十一岁的王夫人在长公主的穿梭下,终于有机会承受皇上的雨露了。刘彻也从她的身上找到了其他女人身上找不到的感觉。不管奏章怎样繁多,在宣室殿忙得再晚,他都要传王夫人过来与他做竟夜之欢。 王夫人有生以来第一次体味到女人生命的神奇。现在,她柔柔地依偎在刘彻身边,而长公主就坐在他们的对面,得意地欣赏着这一切。 王夫人举起酒爵,娇笑着对刘彻道:“臣妾进宫多年,承蒙皇上抬爱,得以沐浴圣恩,为表感激之情,请皇上饮了这爵。” 刘彻举起酒爵,呵呵笑道:“好!朕饮了就是。” “皇上再来一爵嘛!” “朕已经饮了不少了。” “不嘛!臣妾就喜欢看皇上喝酒的样子。” “好!好!朕饮了就是。”刘彻一手搂着女人,一手拿起酒爵。 长公主在一旁看着两人亲昵的样子,得意地笑道:“和皇后比起来,王夫人怎样?” 刘彻笑了笑,没有回答。 到目前为止,刘彻还真说不上对卫子夫反感。只是身边这个女人,却有着与卫子夫不同的味道。如果说卫子夫是一泓碧水,那么王夫人就是一团烈火,虽少了卫子夫的那种雅致,但却有一种疯狂的野性,她会不断地摆出各种风姿来调动他的情绪,而且每一次都带给他新的欢悦。 几爵酒入腹,刘彻就开始萌动着燥热,目光就变得迷离了。 长公主是何等聪明的女人,看见皇上心猿意马、神不守舍的样子,就明白自己该告退了:“皇上!时候不早了,臣妾该告退了。” 王夫人忙投来一缕依依不舍:“公主!臣妾……” “好好陪皇上吧!” 刘彻也不挽留,吩咐包桑安排公主回府。 可包桑却带来了一个让他吃惊的消息:“皇后进宫来了,现就在温室殿外候旨。” 王夫人被酒酿烧起来的热情迅速冷却了,忙道:“皇上!臣妾该回掖庭了。” 刘彻一脸不高兴:“迟不来,早不来,偏偏这时候……你先退下,就在温室殿等候。” 长公主一听说皇后来了,反倒改了主意不走了。她要看看这个女人是如何被自己弄得心神不安,失魂落魄的。 “呵呵!皇后来了,臣妾就不好走了,免得皇后又生疑窦。” “平身!何事让皇后如此着急,竟不待朕宣召就进宫来了?”刘彻对参拜的卫子夫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这话卫子夫听起来多少有些生硬,但她的回答仍是软软的:“这不,据儿闹着要见父皇,臣妾就带他过来了。” 这个并不充分的理由,在现场三人心中的反应是何等的迥异,卫子夫脸上的笑远不及往日欢畅,而长公主却从皇上情感微妙的变化中获得报复的快感。 “哦?”刘彻看见刘据,脸上的阴云顿时散去,“据儿该五岁了吧?” “年底就该六岁了。” “哦?朕像他这么大,早就在思贤苑读书了,也该给他选一位太傅了。”刘彻捧起刘据的脸,埋头去亲。刘据的头摇得像拨浪鼓,“呀!父皇,痒……痒……” 刘彻被刘据逗得哈哈大笑,问道:“愿不愿读书?” “孩儿遵旨。”刘据稚嫩的童音让刘彻听上去很舒服。 “呵呵!你也学会朝堂上的话了,是母后教你的吧?” 刘据点了点头道:“母后还教孩儿识字呢!” “带他出去玩吧。”刘彻瞟了一眼包桑。 长公主瞅了瞅坐在一边的卫子夫,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自上林苑发生了不愉快之后,两人显得生疏多了。倒是卫子夫很大度,谦和地与长公主开了口:“公主近来好么?” 长公主很矜持地说道:“托皇后的福,心境不错。” 卫子夫听得出来她话里的意思,却也不与她计较,莞尔一笑道:“公主心境好了,本宫就放心了。改日本宫在椒房殿设一桌薄酒,请公主过来叙叙……” 长公主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心里想,那些没有意义的叙话有什么意思呢?她想要探探卫子夫的心底,也许王夫人闯进皇上的生活,真的让她着急了呢。 “皇上!臣妾……”长公主打住话头,看了一眼卫子夫。 “皇后是自家人,不必介意,皇姐有话尽可以说。” “谢皇上!其实要说这事情也不算大,皇上还记得为臣妾的三个儿子封侯的事情么?” 刘彻不明白长公主到底要说什么,不解道:“去年的事情,朕怎么会忘记呢?” “虽说他们有了封邑,可毕竟年纪小,所以臣妾恳请皇上可否向内史大人打个招呼,为他们在京畿拨几块公田。皇上也知道,卫青现今是大将军,平日里应酬多,花销大。” 刘彻听明白了,长公主是要扩大自己的公田。 “这恐怕不妥,朕刚刚封了卫青父子,怎么好又给他们公田呢?” “那又有什么呢?当年舅父不也是屡次扩充公田么?何况卫青在前方为皇上打仗呢?” “不行!至少眼下不行!”刘彻果断地挥了挥手,“朕深知卫青,他如果在京城,也不会放纵皇姐的。” “看来,皇上是忘记母后的临终嘱托了。”长公主说着说着,眼泪就下来了。 卫子夫本来打定主意,今天就是长公主再怎样非难,都要强忍住不说话的,可现在看到长公主哭哭啼啼,又搬出太后来压皇上,内心就很不是滋味。放在别人家也就罢了,可这是卫青的儿子啊!长公主这样做,不仅带坏了家风,更是在害卫青啊! 为了维护弟弟声誉和品格,她终于将在喉咙上滚了几次的话说出了口。 “皇上,臣妾可不可以说几句话?”见刘彻没有阻止的意思,卫子夫尽量把自己说话的语气调得温和,“为人之母,爱子之情,天下一理。皇姐爱子之情臣妾感同身受,皇姐向来深明大义,一定不难体会皇上的难处。本来,为襁褓之中的外甥封侯,就已经破了例,现今皇姐又讨要公田,这让臣下们知道了,将怎样看待大将军呢?皇姐若是真的爱夫怜子,就该教他们读书习武,将来成为朝廷栋梁之才。” “什么?照皇后的意思,倒是皇上封赏错了?难道卫青不是皇后的亲弟弟么?皇上的姐夫么?皇后对此事冷漠也就罢了,还要指责臣妾与皇上,岂非干涉朝政?”长公主不依不饶。 “臣妾不过是想劝解皇姐,不想……好了,臣妾不说了。”卫子夫起身向刘彻施礼道,“皇上明鉴,臣妾只是不想让朝臣议论臣妾姐弟……” “听听!皇上……这不是指责又是什么?皇后倒是说说,皇上有什么错让朝臣议论?” “皇姐如此说辞,岂非南辕北辙?臣妾说的是卫青,何时涉及到皇上了?” “封侯原本是皇上的诏令,莫非朝臣议论到了皇后那里,这不是干政又是什么?” 卫子夫觉得如此纠缠下去,不但辩不出是非,还会徒添烦恼。她又一次选择了退让,起身向皇上辞行道:“臣妾今日进宫,原本是据儿想见父皇。现在皇上父子相聚了,臣妾也该回椒房殿去了……” “请便!”长公主讥讽的目光扫视了一下卫子夫,在心里道,别以为本宫怕你。 “你们都给朕出去!一个母仪天下的皇后,一个金枝玉叶的公主,如此吵闹,成何体统?包桑……送她们离开温室殿,朕不要看到她们。”刘彻不耐烦地吼道。 前方催要粮饷的文书一到京城,皇上就批给大农令,要求尽快办理。郑当时不敢不办,不敢慢办。可是钱呢?钱在哪里?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几年大农令做下来,郑当时对此有深刻的体会。 他几乎推掉了一切应酬和与家人团聚的时间,整天泡在大农令署中,协同少府寺一笔笔结算,他抽空还要到渭渠察看漕运的情况。几个月下来,整个人都瘦了一圈。 这天,署中的曹掾将决算的结果呈给他看,郑当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有这么严重么?”大农令满腹疑虑地问道。 “下官与同僚们反复核对过,不会有错。” “哦,那你先下去吧。” 郑当时再一次把目光集中在眼前的数字上。 这是怎样一组惊人的数字啊!自从与匈奴开战以来,朝廷平均每年出动的兵力都在十万左右,仅用于奖励将士的黄金就达二十余万,而用于抚恤的也不下十万,至于为前线所用的兵甲漕运费用更是无法计算。朝廷的府库,已经难以为战争提供支撑了。 郑当时顿时一通冷汗,他收起竹简,觉得应让丞相了解这个情况。不过,在见到公孙弘之前,他得先和汲黯沟通一下。 他了解汲黯,他没有那种文过饰非的性格。郑当时不敢有丝毫的耽搁,将账目藏进衣袖,就直接去了右内史府。 汲黯也正在发愁,皇上要他对家居京城的功臣进行赏赐,可他到少府寺支取钱财时,却只能领到三成。 “前方战事每推进一步,皇上就要赏赐一大堆爵位,如此下去,怎么得了?”汲黯一边为大农令上茶,一边唏嘘感叹,“大人那边的日子也不好过吧?” 郑当时接过热茶,润了润嗓子道:“大将军从边关报来文书,催促粮饷,可……府库已是捉襟见肘了。” 他从衣袖中拿出竹简递给汲黯:“这是署中刚刚核计出来的结果,在下也是一筹莫展,才来找大人讨主意的。” “找我?呵呵!在下正准备去找大人要钱呢!” 汲黯说着,也把需要赏赐的名册拿给郑当时看。两人浏览了一下对方的文书,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过了一会儿,还是汲黯打破了沉默:“眼下最要紧的是要让皇上了解国家的财力现状。” “在下也是这样认为,所以想把这个情况报告给丞相府。” “给公孙弘?那个老滑头尽挑皇上高兴的说。” “可丞相总是要知道的啊!” “这不要紧。自朝廷实行中朝和外朝制度以来,所有军国大事,皆由中朝决定,因此你就是直达圣听,那老儿也不能说什么。” “大人说,皇上知道这个情况后会怎么样呢?” “先不要管这些。你我均位列九卿,向皇上奏明情况,是臣下的责任。大人尽可放心,皇上的性格我知道,他不仅喜欢报喜,也从来关注报忧的。” 汲黯就是这样,虽说论年龄他比郑当时小了几岁,但是处事的果断却赢得了郑当时的尊敬。 “好!你我明天就去见皇上。” 第二天早朝时,张汤出列奏道:“从寿春应召从军的雷被,告发淮南王太子密谋造反,还欲阻止其从军奋击匈奴。今廷尉府已派使者查明属实,因淮南王系诸侯国,故奏明皇上圣裁。” 刘彻让大臣们发表意见,公孙弘带头道:“现今正是我朝与匈奴酣战之际,皇上诏令天下欲从军者齐聚长安。雷被自愿从军,淮南王太子迁百般阻挠,分明是无视朝廷,违逆皇上,应当论罪。臣意,可由张大人前往索拿。” 大臣们都十分赞成公孙弘的主张,唯有侍中严助提出质疑:“当前朝廷的重心在北方,如果对此事大动干戈,势必分散朝廷的精力,况且淮南乃诸侯大国,一旦逼急,势必逆反。那时候,北有匈奴虎视眈眈,南有淮南僭越作乱,我朝彼此不能相顾,孰轻孰重,还请皇上明察。” “那依爱卿之见呢?” “不如皇上下一道诏书,削去其二县辖地,以示警戒。一则表明朝廷对此事决不轻视,二则又表明了皇上的宽仁为怀。” “好!就依爱卿所奏。你不日便前往寿春,宣达朕的谕意。让淮南王对太子多加管束。” 皇上这个决定,实在出乎公孙弘的预料。他从御史大夫做到丞相,已经失去几次建功机会。他先是建议皇上罢西夷,接着又建议朝廷罢了沧海郡,而与此同时,卫青却在北方捷报频传。如此下去,外朝一定会被皇上视作多余。因此无论是张汤还是公孙弘都把淮南王太子一案看作一次有所作为的机会,这让他不得不对刘彻的决定提出了异议。 “皇上!如此下去,必然养痈为患啊!臣以为……” “此事就不必再议了!”刘彻摆了摆手。 公孙弘等人没有明白的事情,汲黯早已看得清清楚楚。他知道皇上以削地二县来表示朝廷对淮南的惩罚,固然有北方匈奴牵制的原因,但更深的意图,是想再一次投石惊鸟,看看淮南王的反应。 汲黯脸上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皇上询问粮饷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来了。 郑当时没有直接回应皇上的问话,这使刘彻很不高兴:“你难道不明白边关战事正紧,急需粮草么?大将军文书已到京多日,你却一再延宕,难道就不怕朕治你贻误军机之罪么?” 郑当时非常忐忑不安,心里就愈发紧张起来,嘴里的话也是结结巴巴的:“皇……上……臣……” 汲黯忙上前替郑当时打圆场道:“臣昨日去大农令官署落实京都有功将士赏赐费用,见郑大人署中一片繁忙,正与少府寺一起结算府库积存,郑大人确有隐情需向皇上陈奏。” 汲黯这话一出口,刘彻“哦”了一声,心中便猜出一半。朝廷府库这类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他遂宣布今天的朝会就到此为止,只留公孙弘、张汤、郑当时和汲黯到宣室殿议事。 但郑当时在朝堂上的紧张,并没有因为环境的转换而有丝毫轻松,反而因为刘彻一声声责问而更甚,已是满头大汗。 “你是如何管理的?竟让府库空虚到了这种程度?”刘彻把郑当时呈上来的账目掷在案头,说话的声音骤然提高了。 “朕自登基以来,就一再告诫要节俭为政,现今竟然入不敷出,你说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建元、元光年间,府库充盈,民殷国富,卿等没有听说过么?”刘彻越说越激动,重新提起那时候一些重臣的名字,“卫绾、窦婴,还有那个冤死的赵绾,他们常为朕分忧于危难之际,看看你等,逢迎之词不绝于耳,陈言虚语吟吟于口,实际上是了无作为,让朕甚是失望。” 刘彻很自然地把眼前的几位大臣同卫青作了比较,不满道:“大将军终年铁衣被身,风雪边关,而你们却不能为将士解衣食之急,那这个仗还怎么打下去呢?你等都哑巴了?说话呀!” “皇上训斥得对。臣等愚钝,未能砥柱中流,实在惭愧!” 公孙弘面对皇上的声色俱厉,依然想借助于屡试不爽的政风化解皇上的愤怒。但是他这回错了,刘彻坚决地打断了他的检讨:“你直言举措,勿言无用之词!” 公孙弘就懵了,讪讪地站在一边。 刘彻转过脸来向汲黯问道:“你说该怎么办?” 汲黯撩起衣袖,很直截了当地说道:“臣深知皇上此刻的心情。但是依臣看来,正所谓此一时彼一时也。建元初年并没有与匈奴的连年战事。而如此长久而又用度巨大的战事,自非有限财力所能支撑,为今之计,就是要加紧征收赋税,加快漕运,以充军备之需。” “这还用你说么?朕要的是解燃眉之策。” 这时候,张汤说话了。在刘彻发脾气的时候,他的脑子一直没有停止运转。 “臣有一计,不知妥否?” “有话就说!” “臣以为,令民买爵及赎禁锢不失为一条快捷之策。” 他的话一出口,就令在场的几位大臣十分吃惊。汲黯和郑当时看着张汤的目光,由震惊而茫然,由茫然而夹杂了讥讽,由讥讽又蔓延为批评。 汲黯道:“臣以为张大人有什么良策,原来是要朝廷卖官鬻爵。此等下策,也能出自廷尉之口?传将出去,岂不贻笑天下?” 张汤早就料到自己的主张会遭到汲黯的反对,因此他并不在意,反而说话的口气坦然而又平和:“在下这不是遵照皇上的旨意,寻找充实府库的途径么?” 公孙弘道:“汲大人少安毋躁,且先听张大人把话说完。” 见刘彻没有阻挡的意思,张汤近前一步道:“臣粗略做了估算,我朝所设爵位为十一级,倘若一级价为十七万,爵升一级而递增二万,总共可收三十余万,加上赎罪之资,足以充实军备了。” “大人之言,乃误国乱邦之策。”郑当时的脸霎时变得冰冷,断然地打断了张汤的话,“皇上推行新制已有十七年,目的就在振朝纲,清政风。此风一开,不仅新制俱废,且卖官鬻爵之风蔓延,从今以后,谁还肯为社稷尽命效力?” “大农令言之有理。微臣身为内史,负责京畿之地治安,倘若纨绔之徒草菅人命,皆可用金赎罪,那百姓则永无宁日,京都则永无安宁矣。”汲黯赞同道。 “这个不劳大人忧虑,在下还有话说。”张汤并不在乎他们的指责,他关心的只是刘彻的态度。 “臣所谓鬻爵者,乃为赏官,名曰武功爵。凡买武功爵者,得先免除所任吏职。如此朝廷有了收入,却与政风无干,这岂不两全其美么?臣之所虑,惟在社稷。还请皇上明察!”张汤言辞中充满了恳切之意。 这时候,公孙弘又说话了,他盛赞张汤所虑的周密,力言此不失为一条充实军备的应急之策。 “张大人之言,不仅解了朝廷的困顿,且于新制无伤。前方事急,皇上不妨先从京畿做起。这样,不但可以在短期内奏效,也可以为其他郡国做出示范。” 汲黯当然也不会轻易退却,反唇相讥道:“皇上都还没有定夺,大人就如此迫不及待了么?” 这种激烈的争论,作为未央宫前殿朝会决策的前奏和必要程序,在宣室殿里是司空见惯的,而这种小范围的碰撞往往会催生重大的决策。因此,参与讨论的大臣,都不会放过这个充分陈述的机会。虽然刘彻有时候着急了会发脾气,但是他也不会因为顶撞而追究责任。 刘彻一直在倾听每一个人的发言,他不失时机地掂量着每一个条陈的分量,分析每个人话背后隐藏的真正动机。他当然明白汲黯和郑当时的担心并非杞人忧天,可他更加清楚解决目前财政拮据的状况才是当务之急。尤其是当张汤把两种爵位分开的时候,他情感开始倾斜了。 他承认张汤为走出困境找到了一条出路,而且公孙弘所言在京畿先行实施也可以缩小影响范围。但这毕竟是一项涉及到朝廷制度的重大举措,他也不得不慎重。刘彻适时地换了缓和的口气与大家说道:“众卿今日所说,均持之有故,言之成理,此事待朕斟酌后再行定夺。” 他以一种很超然的态度为大臣们的争论作了结语:“钱!任何时候都是一堵铁铸的幕墙,贪之而危,无之则窘。” 五天后,刘彻颁诏天下,开了卖官鬻爵的先河。 第二十七章 霍去病漠南试剑 定襄战役刚结束不到两个月,汉朝十万大军再次大举北进,这让伊稚斜一下子紧张起来。 来自前方的军报说,汉军同时从定襄、云中、雁门三个方向席卷而来,不但规模庞大,而且战线也大大拉长了。 伊稚斜觉得他所面对的也许是河南战役后的最大一仗。自从将于单驱逐出匈奴而成为单于后,无论是栾提氏、呼衍氏,还是兰氏、须卜氏都在无形之中与他疏远了。 因此,他也需要集匈奴全国之力,去赢得这场战争,借此巩固权力和地位。他要向各部落和大臣们证明,他也是当之无愧的草原英雄,是太阳神最杰出的儿子。 他的手从地图上慢慢挪开,对穹庐内的左右屠耆王、左右大将、左右大当户、左右骨都侯高声道: “各位,汉人不容我们坐在这里喝马奶酒了。刘彻调集十万大军,向我大匈奴直扑过来。丢失河南,是大匈奴的奇耻大辱;定襄一役,大匈奴又痛失数千精兵。当年冒顿单于用月氏王的头颅做了酒器,寡人发誓将用刘彻的头颅做酒器,来祭祀我们神圣的太阳神。” 伊稚斜见大家都举起了碗,于是将马奶酒一饮而尽。 马奶酒香甜醉人,可饮酒的人却头脑清醒。右屠耆王一想起河南战役时让卫青从身旁擦肩而过,仍愧恨交加。 “汉人常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大匈奴此次欲求大胜,必须探清此次汉军的军事部署。” 耶律孤涂道:“王爷所言甚是,呼韩浑琊将军已派出细作,潜入塞内,刺探军情,现在请他将汉军的部署说一下。” 呼韩浑琊挪了一下,面向单于说道:“汉军此次担任前锋的是苏建和赵信,这个赵信原是我大匈奴的一位裨小王,熟知我军战法,又立功心切。他们欲出塞袭我漠南,我军如能寻机围歼此敌,必能大挫卫青锋芒。” “将军说的是。本王当户也有禀报,此次在雁门出兵的是李广和李沮。此二人皆是老将,习惯于在汉朝边陲作战,对进击漠南没有把握。只要我军陈兵塞外,不轻易入塞,必定能大败汉军。”左屠耆王壮气道。 伊稚斜有点疑惑:“不知云中方面的汉军形势如何?” 右屠耆王答道:“据细作禀告,云中方向出击的是一位小校尉,年仅十八岁,还是个吃奶的孩子,可见汉军将领十分匮乏。本王决定将那小儿擒获,以雪河南之耻。” “好!”伊稚斜环顾了一下大家,“寡人要让汉军看看,狼群发起威来是什么样子!寡人决定,由左屠耆王所部陈兵雁门外,阻击东路汉军;右骨都侯、呼韩浑琊将军率军四万人,于漠南围歼敌军前锋;右屠耆王所部于云中北出击,务擒敌军小儿。” 余吾河畔的三月,正是匈奴人精力复苏的季节。 呼韩浑琊追上耶律孤涂的脚步问道:“大人真认为汉人会进入漠南么?” “依我观之,汉军因为夺取河南地,骄矜情绪大涨,胃口变得很大,必掠我漠南不可。因此我军此次伏击敌军,正是良机!” 呼韩浑琊摇了摇头:“卫青是汉军名将,我们能想到的他也一定能想到,岂能轻易中诱兵之计?” “将军所言有理,不过卫青这次一定会输,他怎么能相信赵信呢?” “对呀!看来我们该在赵信身上下点功夫了。”说完,呼韩浑琊便翻身上马离去了。 赵信和苏建率领部队越过中部都尉和东部都尉的驻地,沿着荒干河东岸一路北来。 在迎接朝廷大军的宴会上,两位都尉皆言,近来匈奴人在边境骚扰后,很快就退入草原深处。边军怕中埋伏,往往追至塞上,就收兵回营。 苏建有过与匈奴交战的经验,他根据两位都尉的军报,认为匈奴军此举可能是诱兵之计,他建议派军中曹掾速报大营,请卫青定夺。 赵信听了,很不以为然:“两位都尉如此畏敌,倒让匈奴人轻看了我军。” 当夜,苏建主动来到赵信帐中,言辞恳切地劝道:“将军欲擒单于,其志可敬。然为将者身系全军安危,不可不慎,还望将军三思。” 赵信虽命卫士上热茶,话里却不无讽刺的意思:“苏将军也是屡经战阵,怎么胆子越来越小了?” “不是末将胆小,实在是定襄一役战果不佳,皇上已多加指责,此次若再有闪失,大将军该如何向皇上交代呢?” 赵信就有些沉不住气了:“连大将军都信得过末将,苏将军为何狐疑重重,莫非就因为我是匈奴人?” 苏建被噎得一时回不上话来。 赵信趁机道:“既然出发前我已向大将军立下军令状,末将自当义无反顾,将军不必再劝。” “将军……” 苏建还要说话,却被赵信打断了:“大将军明令前锋由末将主持,苏将军就无须费心了。苏将军若是胆怯,不如明日就回中军大营,成败皆由末将一人承担。” 话说到这个分上,苏建知道不会再有转机。他又是个顾全大局的人,遂起身告辞:“既然如此,末将还有一句话,还请赵将军斟酌。” “苏将军有话直说。” “为防不测,请赵将军拨一千人马给我,如情势有变,也可策应。” 赵信也没有理由再拒绝,于是同意道:“好!就依将军。” 那晚,苏建在帐中独坐了许久,直到凌晨才和衣而卧。黎明时,他在号角中醒来,而后就匆匆带着一千人马,跟着赵信的队伍上路了。 第五天,他们越过长城,刚刚进入大漠,就与匈奴的军队遭遇了,双方打了约一个时辰,匈奴军向大漠深处撤退。 士气高涨的汉军在苏建和赵信的率领下,穷追百里,却不见匈奴军踪影,前来迎敌的是另一路人马,交战不久,也仓皇退去。汉军再往前追击数百里,接战的第三支匈奴军,双方大战两个时辰,都没有退却。 苏建和赵信正为遭遇匈奴军主力而振奋,孰料匈奴军再次撤退。赵信手提战刀,一直冲在前面,他一边挥动战刀,一边朝身后的汉军大喊:“取敌人首级者,赐爵一级!” 可当他们追到一处峡谷时,敌军却不知所踪。 苏建咽一口唾沫,声音有些嘶哑地问道:“我军到了何处?” 赵信道:“此处乃匈奴的颓当。” 苏建“哦”了一声,有些疑惑:“我军一路追击,匈奴军稍加抵抗,即速速退去,是否有诱兵之嫌?” “苏将军多虑了。”赵信拿起水囊,喝了一口水,“匈奴人显然是故伎重演,试图拖垮我军,只要继续北去,一定能找到歼敌机会的。” 苏建抬头看了看天空,太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躲进了云层。风沙从遥远的天际刮来,让草原的一切渐渐变得不那么清晰了。苏建的心弦骤然绷紧,对赵信道:“请赵将军听末将一言,速速撤退吧!” 他的话音刚落,就听见四面传来震耳的“隆隆”声。 “不好!中了埋伏!” 两人紧张地朝四周环顾,只见匈奴骑兵铺天盖地而来,苏建大致估摸了一下,起码数倍于汉军。 再看看赵信,只见他一脸茫然,在那里喃喃自语:“怎么可能呢?” 事关三千将士的性命,苏建没有多想就迎着大风对赵信喊道:“将军带一支人马向南突围,向中军靠拢;末将带所部向西突围。” 赵信摇了摇头道:“还是将军向南,末将向西,末将对匈奴地形比较熟悉,匈奴军奈何不了我。” “事不宜迟,你我不要争辩,出发!”苏建的马鞭狠狠地抽在坐骑上,挥刀冲在前面,向西撤去。 但无论是苏建还是赵信都没有想到,耶律孤涂和呼韩浑琊埋伏在颓当的匈奴军有四万多人,他们将三千汉军分为两截,使之彼此不能相顾。 苏建的军队向西突围了不长时间,就陷入了重重包围,大战将近两个时辰,汉军死伤大半。 残阳在草原跌落,夜色深沉的时候,匈奴人停止了进攻。 苏建清点残部,随从者不过百十人。一干人到处寻找避风处暂歇,黑暗中用手摸摸周围,尽是横七竖八的尸体。 后半夜,草原的冷风吹在身上,让人觉得彻骨的冰凉,将士们纷纷朝将军身旁靠拢,缩成一团。 这时候,只听见四面山坡上传来匈奴军的喊话声,说赵信已经回归匈奴,只要苏将军愿意归顺,大单于可以封他为王。 苏建的卫士悄悄来到身边,递过一块冰冷的干粮问道:“将军!赵将军会投降么?” “那是匈奴人的反间计,不可相信。”苏建伸着脖子,艰难地吞了一口干粮,“皇上对他不薄,他不会投降的。再说,他是立了军令状的。” 可接下来发生的事让苏建彻底失望了,夜风中飘来的声音是那么熟悉而又那么让他揪心。 那正是出征前割发盟誓的赵信在喊话:“苏将军,我是赵信。我本胡人,归顺大单于乃觅祖寻踪之正道。大单于素仰将军忠直信义,只要将军归顺,在下可保将军荣华……” “无耻小人!”黑暗中,苏建骂着站了起来,他对身边的部属道,“趁着匈奴喊话之际,我们顺着这条沟道一直朝南走,过了长城就是大汉……” 当苏建和赵信北进之时,霍去病率领的八百骑兵顺着荒干河西岸,到了中部都尉的北舆要塞。 这里的守将告诉他,苏建、赵信追着匈奴军往武皋方向去了,现在大概已经出塞到匈奴境内了。 “沿途可有激战?” “从东部都尉那边传来的消息,似乎没有遇到匈奴抵抗,一路进军顺利。” 当晚,霍去病在北舆扎营,他邀张骞入帐商议,这是他们在大汉境内的最后一站。 “张大人,您对这一路所见有何感想?” “下官在朝中素闻李广与程不识两位将军治军驻防,各有千秋。今日有幸一观,果然治内亭障林立,烽火连属,士卒枕戈待旦。” “那依大人看来,苏、赵二位将军胜算几何?” “这……”张骞神情凝重了,“依下官看来,两位将军此去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大人何出此言?” “兵法云:背丘勿逆,佯北勿从。据守将说,我军一路未曾遭遇激战,匈奴军看似仓皇北去,实为佯败,此乃诱兵之计,他们应该明白啊!” 霍去病正要说话,只听见帐外传来杂沓的脚步声,不一刻,李桦领着细作进来了。 “右屠耆王那边情况如何?” 细作喘了一口气道:“右屠耆王只听说汉军有大将军卫青,而不知有少将军,因此十分轻看我军。” “那防御如何?” “虽不能说松懈,但却毫无紧张迹象。” “好了!你先下去吧!” 细作刚一离开,霍去病的情绪就变得十分兴奋,他邀张骞来到地图前,借着灯火,手指长城以外的辽阔地域道:“张大人,我军的机会来了!大人曾久在匈奴,如今匈奴却如此轻视我军,请大人为我军下一步行动指点一二。” 张骞的目光顺着霍去病的手指慢慢北移,出了长城,慢慢聚焦在诺水流域,随后边思索边道:“我军出塞以后,沿诺水向西,过了范夫人城,此地北有蒲奴水,南有龙勒水,均是水草丰盛之地。在诺水以北有一片密林,我军八百骑最易隐蔽。” “好!有大人在,我军深入敌境,犹如蛟龙入海。传令下去,今日丑时出兵,白日扎营,夜间行军,直驱诺水!” 凌晨丑时,八百骑聚集在北舆城外,霍去病勒了勒战马,朝前走了几步,声音虽然低沉,却透出力量和杀气:“我军今日从北舆出塞,沿诺水突入匈奴境内,待机袭敌。沿途人不留迹,马不出声,有泄露行踪者,斩!” 霍去病自出征以来,从不喜欢询问部属是否明白了主将的将令。他觉得作为一名军人,明白主帅的作战意图是一种天职。如果不是这样,当兵者就该受死,为将者就该伏法。 将士们都十分熟悉他的性格,不敢有丝毫懈怠。北去的马蹄声踩在松软的草原上,发出了沉闷的声响。霍去病抬头望了望天空,只有冰冷的星星…… 北去的诺水,在匈奴境内流淌了几百里后,忽然进入地下,成为一条潜河。 河流的尽头长出一片葱郁的密林。霍去病和他的八百骑兵就藏在这密林之中。 两天了,匈奴人竟然没有发现他们的踪迹。 霍去病知道,在匈奴人的眼皮底下时间越长,就越容易暴露。他一方面派出细作打探消息,另一方面派遣士卒埋伏在诺水岸边的灌木丛中,伺机俘获匈奴士兵。 第三天午后,埋伏的汉军果然发现有三名匈奴士兵迈着散漫的步子来到河边汲水。他们对附近隐藏的军队毫无觉察,边走还边议论着汉军的踪迹。 “昆莫将军是不是有些草木皆兵了?守了这些日子,连汉军的影子都没有看见。” “还是右屠耆王有远见,早就料到汉军不过是虚张声势,一个十八岁的娃娃,刚刚断奶,能干什么?” 最后一位说话的显然是个官长,“还等着用水呢!你们在这信口胡说什么!” 三人来到河边,又开始感慨河水越来越少了。却不料身后汉军悄无声息地抄了过来,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口中就被塞了东西,抬进密林中去了。 李桦立即审讯,申时一刻,他拿着俘虏的口供进帐禀报:“今日正逢伊稚斜大父行籍若侯产寿诞,右屠耆王于王庭设宴庆贺。因为汉军数日毫无消息,匈奴军中除设哨值守外,官兵皆饮酒欢庆。” 霍去病闻言大喜,连道此乃天赐良机。 张骞提醒道:“匈奴人若是发现不见了三位士卒,一定会警觉的。” 李桦道:“这不难!我军中有归顺的楼烦兵,精通匈奴语言,可扮作匈奴士兵,潜入营地,一则可打消匈奴人疑虑,二则也可作为内应。” 傍晚时刻,他们回来了,所述与俘虏并无太大出入。霍去病下令,当夜戌时出击,偷袭敌营。 有道是时来天地皆同力。酉时三刻,夜色深沉的草原忽然起了风,到戌时一刻的时候,久旱无雨的诺水河两岸竟然雨雾濛濛了。 霍去病走出密林,抬头望着黑魆魆的天空,他从心底感激,是上苍让这夜雨做了匈奴人临死前的序幕。 三支骑兵,分别由霍去病、张骞、李桦率领,向匈奴人的营地扑去。 而此时,右屠耆王、行籍若侯产和他的将军们早已喝得酩酊大醉,沉睡在梦乡之中,只有呼韩昆莫忧心忡忡地率着卫兵穿行在军营中。他看到每一座穹庐里横七竖八醉倒在地的士兵,心里就有一种灾难将至的感觉。 如果此时汉军前来偷袭,后果将不堪设想。想到这里,他急忙转身向王庭奔去,他要唤醒右屠耆王。谁知刚走了几步,就被脚下东西绊倒了。他用手一摸,却是一具匈奴兵的尸体。 不好!呼韩昆莫心中闪现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汉军偷袭了。 他迅速爬起来,大喊大叫:“汉军来了!汉军来了!……” 军营的东南和西北两处火光冲天,一顶顶穹庐被大火点燃,那些醉倒的士兵连哼都没哼一声,就死在了汉军刀下。 呼韩昆莫骑马冲出几丈远,与右屠耆王相遇。他还没有从惊惧中醒过来,就向迎面而来的呼韩昆莫问道:“怎么会这样呢?难道汉军长了翅膀不成?” 呼韩昆莫摇了摇头道:“还是赶快去护卫大父吧!” 两人来到行籍若侯产的穹庐,这里已是一片狼藉。他的头颅在距他的尸体几步远的地方,被污泥搞得面目全非;他的卫兵无一生存,只有装着马奶酒的皮囊浸泡在血泊之中,空中散发着酸涩和血腥的味道。 “依末将看来,偷袭的汉军不过千人,只要我军拼死厮杀,还有挽回的机会。”呼韩昆莫说完,就命身后的传令兵吹响号角,号令全军向主帅的方向集结。 但此时,不少匈奴将士还来不及上马,就被汉军骑兵快速分割包围。号角非但不能稳定军心,反而让处在漩涡中心的将士自救不暇。 右屠耆王见大势已去,禁不住叹道:“都是本王轻敌,才有此惨局。” “我军战马尽被汉军掳去,再战损失更大,依末将之见,您应该向北撤至罗姑比王爷营地,再作打算。” 呼韩昆莫话音刚落,就听见火光中冲来一位少年将军,大吼道:“右屠耆王哪里走,快拿命来!” 呼韩昆莫猜测这玄甲裹身的少年将军大概就是霍去病了,他也不答话,就挥动战刀迎了上去。两人力战数十回合,呼韩昆莫估计右屠耆王已经走远,遂掉转马头,朝北而去…… 第二十八章 淮南王寿春布局 天色微明,霍去病、张骞和李桦的三支队伍在匈奴右屠耆王王庭会师。李桦禀告道:“军中计掾已对战场做了清理,昨夜一战,我军斩首一千余人,自身伤亡甚微。” 霍去病道:“兵法云:掠于饶野,三军足食。我军既已占据王庭,当用所获犒劳将士。” 卫兵很快就呈上匈奴的牛羊肉和马奶酒,霍去病、张骞和李桦边吃边商议下一步进军方向。 张骞建议道:“我军此次出击,深入匈奴境内千里,军威大振。再向北,下官恐孤军无援,还请将军斟酌可否就此收军回撤?” 霍去病嚼着一块羊肉道:“大人所虑,在下亦有考虑。然溃散之敌,若不趁势追击,一旦缓过神来,势必给我军造成大患。因此在下以为,应趁右屠耆王立足未稳之际,继续给予重击,这样才能彻底扫灭敌人。” 他的气概和胆识感染了张骞和李桦,张骞道:“据下官估计,右屠耆王此时唯一的去处便是单于季父罗姑比营地。过去在匈奴时,下官常闻此人骄横少谋,只要将军猛攻,即可破之。” “好!就依张大人。” 午后,下了一夜的大雨终于停了,经过雨水濯洗的草原,在蓝天下碧翠无垠。只是战死的士兵尸体一遇蒸热,就散发出难闻的腐气。这让霍去病觉得必须尽快离开这里,否则瘟疫一起,全军就危矣。 随着传令兵的一声号角,霍去病率先踏上了征程,八百名骑兵刷刷上马,呼啦啦地朝北去了…… 这两天,卫青把大将军行营移到了长城脚下的武皋县。从这里北望,是一望无际的沙漠和草原。 选择这里作为行营,西可以指挥从云中出发的霍去病军,东可以遥领李广、李沮的大军。只有公孙敖的中军在武皋城外严阵以待,时刻准备驰援赵信、苏建。 他不知道,霍去病的八百骑兵将会带给他怎样的消息。如果外甥出师不利,那将会重蹈定襄一役的覆辙,这又有什么意义呢? 一大早,他就策马直驱公孙敖的大营。 “还没有前锋的消息么?”在大营前,卫青迫不及待地向迎出帐来的公孙敖问道。 公孙敖摇了摇头:“还没有,不过末将已三次派细作前去打探消息了。” 两人并肩来到帐内,卫青将自己担忧说给了公孙敖听:“本将是担心赵信,他可曾是匈奴的裨小王啊!” “皇上对他一视同仁,他不至于做出背信弃义之举吧?大将军是不是有些多虑了?”公孙敖说话间,吩咐卫士呈上茶水。 “不必了,你我还是到军中去看看!” “这样也好。” 两人出得帐来,就远远地瞧见校尉和司马们正率领士卒演练阵法,喊杀声如雷贯耳。卫青感慨道:“磨刀霍霍,士气旺盛,将军治军果然一丝不苟。” “大将军这是何话……大将军亲自向皇上保举,于公于私末将都应该尽心竭力。” “将军总是在关键时刻雪中送炭,那一年,要不是将军……” “又来了!那都是猴年马月的事了,你我也不是江湖少年了,还提它作甚?” “好!不说了。如果今天还没有前锋的消息,明日本将当亲率中军前去救应。” “大将军这是说的哪里话?末将身为中军将领,却要主帅亲自出马,这岂不是在打我的脸么?” 两人说着话,又向营门口转去,刚刚拐过一顶营帐,就见数里外的草原上烟尘滚滚,数匹战马朝大营奔来。 卫青和公孙敖忙唤卫士牵过坐骑,迎着来人飞驰而去。大约在距营寨一里之地,浑身是血、盔甲蒙尘的苏建扑倒在卫青面前,号啕大哭道: “末将有罪啊!大将军!三千人马……三千人马呀……大将军,末将有罪啊!……三千人……” 卫青一下子跌坐在草原上,口中讷讷自语:“臣有负皇上厚望,该如何向朝廷交代啊!” 公孙敖忙劝道:“此乃赵信异心所致,还请大将军与苏将军回营,从长计议。” 卫青北望苍茫草原,对公孙敖道:“骄兵必败。单于新胜,必自喜而松戒备,将军可率一万人马,出塞追击匈奴军,务必擒住赵信。” 当卫青回到武皋城中时,李晔就送来云中方向的战报,骠姚校尉霍去病趁右屠耆王松懈之际,率领八百勇士,偷袭匈奴军营,斩单于大父行籍若侯产,之后又长驱千里,斩首虏两千余级,生擒单于季父罗姑比,得匈奴相国、当户、裨小王数十人,现正在回军途中。 “雁门一线呢?” 李晔道:“从雁门出兵的李广将军,一路所向披靡,匈奴军闻风丧胆,从前方传来的战报说,至今已斩首三千余级。”说着,他将战报摆在卫青面前。 “哦!”卫青屈指一算,此役较二月多斩首一千余级。算上所掠牛羊马匹,战果有了明显的扩大。尤其令他振奋的是,霍去病初次出战,就有不凡的表现,看来他这些年在皇上身边没有白待。 但这种喜悦和欣慰很快就散去了,随之而来的是不尽的自责。如果当初否定了赵信的请战,那就不会有三千军马的覆没了。赵信的投降,苏建的单骑归来,他必须向皇上有个交代。 后半夜,一钩下弦月惨淡地挂在上空,远方山中传来凄厉的枭叫声,徒添了静夜的寂寥和恐怖。毫无睡意的卫青走出辕门,看见在不远处一间小房门前巡逻的哨兵。在那里,关着苏建。 这既是军法,也是苏建的请求。 走近“牢狱”,卫青的心情和脚步都是沉重的——毕竟苏建跟随自己多年,也屡建战功。 哨兵们远远地看见卫青,一个个打起精神。 卫青声音低沉地问道:“苏将军可吃过晚饭?” “禀大将军,已吃过了。” “有酒吗?” “苏将军说,罪臣不可饮酒。” “好好照顾他,不可慢待。”说完这话,他转身离去。 明天,他将和任安、朱闳、周霸讨论对苏建的处置办法,然后向朝廷奏报。 他最担心的是军正朱闳的意见,依据大汉军律,军正是由皇上直接任命到军中的军法官,他可以越过主帅,直接向朝廷陈述自己的意见,他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棘手。元朔六年的五月,就这样在卫青的情感煎熬中到来了。 梦回故乡,可他人仍在梦中盘桓!脑中仍是一片混沌!赵信自己也说不清,这样的选择对他来说是一种回归,还是一种背叛?直到走进伊稚斜大帐前,他仍然没有走出战败的阴影。 当被匈奴军包围时,赵信的第一个感觉就是完了!那当着卫青和众将的割发盟誓,都在一瞬间被击得粉碎。 赵信与苏建很快被分割为互不相连的两部分,与他交战的是呼韩浑琊。早年在匈奴时,他曾与呼韩浑琊接过招,两人实力不相上下。可眼下,当匈奴军潮水般地涌来时,他的方寸乱了。有几个回合,呼韩浑琊的战刀从他的胸前划过,可每次都是点到为止,似乎并没有置他于死地的意思。 呼韩浑琊在收回战刀的那一刻对赵信道:“大单于念你是匈奴人,希望你能迷途知返。” 第二天午后,他清点了一下身边的士卒,仅余八百余骑,其中有不少就是当初他降汉时的部下。 北边的喊杀声逐渐远去,战场上陷入沉寂。几位满身血污的什长上前劝他投降,为跟随他多年的弟兄谋一条生路。可赵信没有勇气做最后的决断,他已经有过一次背叛匈奴的经历,如今再背叛汉朝,他在长安的妻儿还有活路吗?而在匈奴人的心中,他又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这时候,呼韩浑琊来了。他带来了伊稚斜的口信,邀他到大营一叙。 伊稚斜很大度,丝毫不怪他降汉的事情,并明言只要他能够说服苏建投降,那么这个功劳要比取汉人一百颗首级的分量要大得多。 “将军降汉,所封不过翕侯,如果将军回归大匈奴,寡人可以封你为自次王!并把妹妹嫁与你!”这意味着他的地位仅在单于之下。 权力和美人让赵信的野性复活了,他寻找理由为自己的变节辩护,强迫自己在意念深处把投降看作是种族回归。 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 赵信明白,大单于给予的一切丝毫不含馈赠的意义,而是需要他提供汉军情报作为交换的。这一天,他正在帐中正与刚派到身边的相说话,大单于的近卫就前来传话,要他过去议事。 这已是他回来后的第三次谈话,内容依旧离不开卫青和他所率领的汉军。 一杯奶茶入口,伊稚斜问道:“此役汉军虽损失三千人马,我大匈奴然却被霍去病杀去大父,掳去相国、季父等,寡人欲在塞外与汉军决战,自次王觉得怎么样?” “不可!”赵信没有丝毫犹豫就表明了自己的观点。 “为什么?” “大单于继位不久,对汉军还不大了解。自元朔五年来,刘彻以卫青为大将军,统帅三军。现在汉军号令统一,内部严密,此时决战,天时不利。” “那依将军之见,难道寡人要置季父于不顾么?” “先让卑臣把话说完。”赵信凭借多年在汉廷的经验分析道,“在塞外与汉军决战,长城近在咫尺,汉军占尽地利,进可以保障供给,退可以入塞据守。而我军远途跋涉,粮草不济,久战必殆……” “说下去!” “汉军自卫青主兵以来,虽训练有素,可也不是无懈可击。汉人久在中原,不善骑马,短于大漠草原作战。今后我军与之作战,应尽量诱其离塞,待其疲极后而取之,这就是我们今后的制胜之道。” “好!”伊稚斜被赵信一席话说得眼睛发亮,“自次王归来,寡人如虎添翼,何愁不能兵临长安,饮马渭水。来人!” 卫士应声进来。 “传令下去,即日移军漠北。” 可当卫士离去之后,伊稚斜又生了狐疑:“倘若汉军就此息战,寡人岂不失去破敌良机?” 赵信笑道:“大单于对刘彻太不了解了。大单于不要忘记了,隆虑阏氏死在匈奴,他岂肯罢休!臣料定,即使卫青此次班师,用不了多久,他们还会回来的。” 严助带着皇上关于民可买爵和赎禁锢的诏书到达寿春,这个消息在淮南国引起了种种猜测。 在安排朝廷使者住下后,刘安就急忙把伍被和刘迁召进王宫。 “你们说说,皇上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伍被道:“依臣看来,连年战争已致使朝廷府库空虚,皇上才不得不出此下策。” “中郎所言极是。”刘迁按捺不住心头的兴奋,无法安静地听完伍被关于形势的分析就说道,“此时正是父王起事的大好时机,机不可失,孩儿请父王早做准备。” “你急什么?”刘安最见不得刘迁这种毛毛躁躁的性格,“你就不能安静地听中郎把话说完么?不要忘了,严助此次来寿春,还担负着一项使命,就是追究你阻止雷被从军之事。” 刘迁悻悻地刹住话头,心中却老大的不悦。 刘安不理会这些,他现在最需要的是关于形势的准确判断,于是便问道:“依中郎看……” “虽然臣也听说衡山王在国内大造楼车、打造兵器,可他没有卫青、霍去病,是成不了气候,就算起事也难逃覆亡的下场。所以,臣以为现在时机还没有到。” “寡人也是这样看。只是这次被削去二县,寡人心中非常忧伤,你说寡人该怎样应对这个严助呢?” 刘迁这时又插话道:“明日父王在宫中召见他,儿臣命一司马持戟站在父王身旁,他若是敢有不敬之词,就一刀结果了他的性命。” “鲁莽必坏大事,你不可乱来!” “太子有备亦无妨。不过据臣所知,这个严助自建元以来就跟着皇上推行新制,至今却没有得到升迁,心中难免不生怨气,倘若王上以重金贿赂,他或许可在皇上面前美言,掩饰其在淮南所见,为起事赢得机会。” “好!中郎明日就与寡人一起见他,看看这个严助说些什么。” 其实,此刻严助虽然人在驿馆,心却一刻也没有停止思考。 进入淮南国以来的一路所见,各处的备战气氛,商贾中流行的淮南钱币,使他强烈感到朝廷正面临着危机。 现在,当他透过窗口,看见外边密布的岗哨时,就明白刘安谦恭笑容背后的包藏祸心:“他是把本官视作朝廷的刺探了。” 刘安并不知道,现在的严助早已不是建元初年那个锐意进取的中大夫了。 廷议雷被一案前,他见到了翁主刘陵,当这个曾经迷倒过田蚡的女人投入他的怀抱时,让他觉得这些年那种刻板的床笫之欢是多么的索然,他的心理防线在那一瞬间就坍塌了。 当初从会稽来京都时的追求一下子显得多么虚幻,而曾经崇仰的清廉政风又是多么的天真。皇上一高兴就为三个不晓世事的孩子封了侯爵,却不曾给他擢升一级。 从会稽太守任上回到朝廷后,虽然依旧待在侍中,每天在皇上左右,但仕途却依旧徘徊不前,这甚至让他觉得当年那些策对中的谏言是多么幼稚。国家兴衰与自己有什么关系?只有女人和金钱是现实的。 他为这种并不算太早的醒悟而兴奋,而这种醒悟也改变了他对削去淮南国二县的看法,从评判到情感都离皇上的旨意越来越远了。 严助端起桌上的茶杯,轻轻地吹了一口飘在上面的茶叶,对明天与淮南王见面就有了一个基调:它应该是实惠而冠冕堂皇的,是各取所需而又不失身份的。 傍晚时分,淮南国内史奉刘安之命前来宴请严助。 席间,严助若隐若现地谈到朝廷府库空虚,财力吃紧,卖官鬻爵的信息,他善于把握谈话的度,所有消息都是在盛赞皇上新制的同时发出的。 内史也装糊涂,于插科打诨中获得了刘安所需要的一切。 酒阑席散之际,内史陪着严助回到驿馆,笑道:“王上深知使君鞍马劳顿,很是过意不去,便命下官为使君找了两位美女解乏,请使君笑纳!” 严助酒醉,面颊潮红,此刻已是心猿意马,半推半就。当晚内史便从府上接了两位丫鬟陪严助睡了。 严助一觉醒来,已是日上三竿,他睁开惺忪的睡眼一看,只见身边睡着两位袒胸露乳,柔骨丰肌的美女。他环顾周围,衣衫零乱,便知昨晚与她们云山雾雨了。至于酒席宴上说了些什么,怎么与女人们睡在一起的,他都记不太清了。 他完全没有料到这是刘安设的一个局,此事若是传到长安,他岂不要被腰斩弃市? 正拉拉扯扯间,外面传来伍被的声音,驿令也在门外禀道:“中郎伍被求见使君大人,已在楼下等候多时。” 刘安在任何时候都不改温文尔雅和礼贤谦恭的态度,他仿佛根本就不知道昨夜驿馆里发生了什么。 “使君一路来到寿春,对鄙国印象如何?” “这……”严助低头沉思说辞的时候,看到刘安身旁的卫士正用凶狠的眼睛盯着自己,他立即觉得如坐针毡,忙道,“卑臣进入淮南,一路所见,民风淳朴,官吏肃然,山川秀美,此皆王上御国有术啊!” “这都是皇上圣德广布,泽惠淮南。还请使君回京后上达寡人之意,澄清小人谗言,寡人将不胜感激。” “卑臣决不负王上所托。” 这时候,刘迁颇带威胁的话让他有一种冷风刺骨的寒意。 “本太子知道大人在寿春做了什么,倘若大人颠倒是非,诬良为奸,那……”下面的话虽然没有说,可那分明是一把隐形的刀悬在了自己头上。 刘安狠狠地瞪了一眼刘迁道:“大胆!你怎可如此对使君无礼?还不快快退下!” 接下来,刘安朝前挪了挪,以示亲热道:“目前朝廷正与匈奴大战,寡人深知朝廷财力拮据,昨日已命有司在寿春城中广贴皇榜,有愿意买武功爵和赎禁锢者,尽可上报,寡人会将所得尽数上缴朝廷,以充府库。寡人虽是皇叔,但毕竟身居臣位,岂可置国家困难于不顾?” 刘安说着,看了看坐在太子下首的伍被。伍被立即心领神会,忙接着刘安的话说道:“大王虽远在淮南,可没有一日不心系朝廷,心忧社稷啊!” “那王上对皇上削去淮南国二县如何看呢?”严助问道。 “不瞒使君,此事纯属雷被在淮南国不得志,跑到长安诬告太子,还请大人明察。不过君无戏言,皇上既然决定削去淮南国二县,寡人遵旨就是。” “卑臣明白了。待回到长安,卑臣一定会向皇上奏明真相的。” 戏演到这里,大家心里都是明明白白的。 演者摇唇鼓舌,相互策应,力图给一切涂上神圣真诚的光彩,而观者此时宁愿相信这都是真实的。 刘安不愧精通黄老之术,他的压轴一举,不仅给落幕一个精彩的结局,而且使身负皇命的严助在寿春彻底就范了。 刘安抬起手,很清脆地击了三掌,王宫的卫士便抬着三个沉甸甸的箱子进来了。卫士打开箱盖,伍被指着箱中的金子道:“王上感念大人如此忠贞不贰,实乃大汉社稷之幸,特赐大人金千斤,还望大人笑纳。” “这……”严助惶恐地站起来,后退两步,才勉强站定脚步说道,“卑臣……怎么……” 正犹豫间,一柄冰冷的宝剑就横在他的脖颈上,那是刘迁的声音:“大人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昨夜……” “太子息怒……卑臣……卑臣领受就是……” “放肆!”刘安大喊一声,立即上前抚着严助发抖的肩膀,仍是一脸的谦和和温润,“犬子无知,让使君受惊了。寡人今日在宫中设宴,为使君压惊。” 这时候,初夏的雷声越过寿春城头,闪电向城北的八公山掠去。 第二十九章 龃龉始觉心隔远 第二天,卫青举行军前会议,商议对苏建的处理。令他没有想到的是,要求严办苏建的,不是朱闳,倒是议郎周霸。 “大将军自领军以来,未曾斩过裨将,以致有赵信投降匈奴之举。而今苏建单骑而归,依律当斩,请大将军不要姑息,这样才能树立军威。” 朱闳立即反驳:“议郎之言差矣!兵法云: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战之,敌则能分之,少则能守之,不若则能避之。胜负不仅取决于士气,还取决于敌我力量的对比。苏将军以数千之众当数万之敌,已属罕见,单骑归来,更见忠心。因此,下官认为不当斩。” “军正大人所言甚是。如果对苏将军处以极刑,势必冷了将士们的心,将来处于危机之中的将军们谁还敢回来呢?”身为长史,任安在军中的地位仅次于卫青,他的话无疑对苏建的命运有举足轻重的作用。 但卫青想得更多的是,作为三军主帅,自己应该对这场失利负什么责任。如果不是自己轻易答应了赵信的请求,也不会将这三千将士交与他。斩了苏建,无异诿过于人,这不是他的秉性。 想到这里,他站起来向大家拱手道:“各位对朝廷的忠诚让本将感激不已。议郎劝本将斩将明威,此意离本将初衷甚远。虽然‘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然本将之意,还是等回京面呈皇上,由皇上定夺为妥,不知众位大人以为如何?” 卫青的一番坦诚直言,在众人心中引起了不同回响。周霸虽以为他过于谨慎,却也没有再提出异议。至于朱闳与任安,更是为卫青的慎微和慎行而赞赏。 看大家没有不同意见,卫青遂做出决定,待班师回京请皇上定夺。 虽然卫青派公孙敖沿着赵信、苏建的路线追寻匈奴主力,但他内心十分清楚,因为赵信的投降,汉军已失去战机。他之所以摆出这种架势,也是为了迷惑敌人,稳定军心。 现在让他唯一牵挂的就是从云中出击的霍去病,每天坐帐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向李晔询问他的归程。 军前会议后的第三天早上,任安兴冲冲地来到中军大帐禀告:“霍去病所部大胜而归,估计今日可以到达,李晔已经率大营卫士前去迎接了。” “回来就回来了,还迎接什么?” “大将军为何如此?少将军以八百骑斩首两千二百余人,我军伤亡甚微,下官以为应当摆宴庆功才是。” “年纪轻轻,正当建功立业之时,不可纵容他。” “论功行赏,乃汉军之规,也是皇上一贯的主张。大将军为何因噎废食,顾虑重重呢?” 卫青放下手中的战报,站起来望着帐外,对任安道:“长史所言,本将不是没有考虑过。然为臣之道,在于有自知者明。本将自任将军以来,虽事事小心,处处谨慎,可在朝野不少人眼中,仍然以为本将之所以有今日,乃因皇后之故。倘若再不谨慎,大肆铺张,宣功邀赏,难免授人以柄。长史与本将相知有年,此种苦衷,想是不难理解的。” “下官明白了!”任安向卫青拱手致意,一时无言以对。但他还是以为,像霍去病这样的将才若是冷落了总是不妥,于是提出由他出面,稍事庆贺。 卫青很感谢任安的热心,谢道:“不必了。霍去病是本将外甥,还是由本将为他操办吧,费用从本将的俸禄中支取,长史若是没有其他的公务,也过来一起开怀畅饮吧!” “大将军戎马倥偬,你们甥舅见面也不容易,下官就不打扰了。” 可就是这样的甥舅小聚,也延宕了数日,直到公孙敖的人马归来才得以实现。 公孙敖很沮丧,他一路追击到颓当一带,也没有见到伊稚斜和赵信的影子,无奈只有退兵而还。 这本在预料之中,卫青丝毫没有责怪公孙敖的意思,他能将一万汉军全部带回,这就是功劳。 时序进入七月,边境出现了数年来少有的平静。于是卫青召集云中、定襄、雁门三郡太守和中部都尉、东部都尉参加军前会议,决定大军择日起程,班师回京。 各路将领散去后,卫青留下公孙敖和霍去病小聚,他吩咐下面备了小菜和酒酿,就在大帐内小酌。 公孙敖举杯向霍去病庆贺:“少将军风华正茂,英才初显,一战而斩匈奴首虏过当,可喜可贺!” 霍去病忙起身答谢:“末将受皇上垂爱,舅父栽培,才得有小胜,何足挂齿?请将军共饮此爵!” 随后他又斟满一爵酒,面向卫青说道:“甥儿能有今天,舅父恩泽如海,请舅父饮了此爵!” 卫青举起酒爵,蓄积多日的话都化为舅父对外甥的慈爱,但话一出口,还是有些含蓄。 “制胜之道,在于天时、地利、人和。你之所以能够以少胜多,首先得益于长期在侍中供职,耳濡目染皇上雄才大略,才有所长进;其次,胜在天时,虽说东线战事,出师不利,损失了三千人马,但他们以三千之众牵制了数万敌军,为你赢得了战机;其三,胜在地利,你出兵之地乃匈奴老者居住之地,兵力薄弱。加上张骞随军,知水草处,军得以不乏。故而此役之胜,非你一人之功。本将且饮你一爵,但你不可骄矜自恃。” 霍去病没有想到,卫青接下来的话却含着尖锐的批评:“兵法云:故兵贵胜,不贵久。可你孤军深入敌境两千里,此兵家大忌,你年轻气盛,于为将之道还远矣。” “这……甥儿倒没有……”霍去病咽下了后面的话。 要真正理解卫青的话,还需要时间。年轻的霍去病知道,云中之役拉开了他军事生涯的序幕,他将从这里开始,用他的青春,用他的战刀去刻画大汉的锦绣江山。 大军回到长安,已是八月了,朝廷的封赏很快就下来了。 霍去病以斩首虏过当,俘获甚多而取了头功,敕封为冠军侯。 张骞因熟悉匈奴环境,为霍去病速胜创造了机会,被封为博望侯。 上谷太守郝贤,先后四次跟随卫青出击匈奴,又在这次定襄大战中再立新功,被封为众利侯。 卫青因赵信投降、苏建获罪而没有加封,但刘彻还是赏赐了千金。 对个人的荣辱,卫青看得很淡,但他却十分关心苏建的命运,他多次向皇上陈奏原委,终于使他开了天恩,免去了苏建的死罪,使之得以赎为庶人。 从宣室殿出来,卫青直接乘车回了大将军府,他为自己没有得到封赐而庆幸,这样一来,他不用再为三个儿子而背上太多的压力。 现在,他可以卸去盔甲,陪长公主很消闲地度过这段平静的日子了。 卫青的车驾缓缓行驶在尚冠街上,他远远地瞧见大将军府的门楼,心中就满怀回家的温暖。 自从被授予大将军印信后,皇上就指派少府寺扩充了府第,现在这里已是修竹茂林、花木扶疏、曲径通幽的住所。他期待自己在京城的这段日子,谁也不要打扰,让他有时间与妻儿尽享天伦之乐。他也好借这个时间读一读兵法,好好总结一下出征以来的经验。 还好,门前没有车马的影子,卫青舒了一口气。他进了府门,就看见长公主带了丫鬟们正在院内赏菊。 长公主抬起头就看见了一身朝服的卫青,她脸上立时笑意盈盈,忙对翡翠道:“快为大将军沏茶。” “他们呢?” “夫君是说不疑他们几个?这不!今日秋高气爽,他们闹着要去郊游,本宫让府令和骑奴们护着他们出城去了。” 卫青的眉头一皱:“不疑已经不小了,皇上像他这样大的时候,早已在思贤苑中读书了。” “他们都还是孩子嘛!看看朝廷那些王公子孙,哪个在这样的年龄不是在玩耍呢?”长公主不以为然地笑了笑。 卫青与长公主席地而坐,他接过翡翠递过来的茶水,喝了一口道:“将门之后,如果成了纨绔子弟,如何对得起皇上的恩典啊?” “大将军还记着那件事啊?” 因为给儿子求封,他们夫妻之间发生了前所未有的冲突,直到出征定襄也没有云开雾散,中途长公主虽然托霍去病带了信,可现在看来,那横在他们之间的心结依旧没有打开。 长公主就是不明白,作为父亲,卫青为什么就不能替儿子们着想呢?但现在,她只想千方百计淡化这些,她珍惜的是他们之间难得的相聚。 “本宫往后对他们多加教诲就是。” 长公主的柔情在卫青的脸上停留了许久,说话时眼圈就红了:“看看!一仗下来,人又瘦了许多。司马相如常说,久别胜新婚。你这是怎么了,刚刚回来,就批评儿子……” “好了!过去了就不说了。”卫青的表情开朗了很多。 其实,女人是很容易满足的,就是长公主这样的皇家贵胄,也一样对男人的爱有着期盼甘霖一样的焦渴。她要翡翠准备酒菜,她要把几个月来的每滴思念都注进浓浓的酒酿里…… 夫妻间的叙话,没有任何禁忌,从府中的大小变故,到前方战事的惊心动魄;从霍去病脱颖而出,到朝廷对有功将士的封赏,无拘无束,话随心走。 说到没有加封爵禄,只赏赐千金,长公主就为卫青打抱不平,声言改日要进宫面见皇上,讨个说法。 卫青用淡然抚平了长公主的愤懑:“倘若如此计较,那长眠在边塞的三千士卒又该如何呢?不管怎么说,皇上没有追究用兵的失误,已属万幸。想想那些失去亲人的百姓,我就非常不安。” “夫君总是这样小心谨慎。”长公主嗔怪道。 卫青除了报以宽容的憨笑,没有再说什么。她毕竟是皇家的长公主,当今皇上的姐姐,他不能不顾及她的这个身份…… 卫青斟满一爵酒谢道:“我不在的这些日子,夫人为府上诸事操劳,请夫人饮了此爵。” 长公主急忙举爵应道:“夫君劳苦功高,应当本宫先敬才是。” 两人相互推让,晶莹的酒酿顿时洒到了衣襟上。长公主投给丈夫的目光,星星点点间都荡漾着柔和,生怕一不小心,眼前这个男人就丢了。 “夫君,你我永远就这样该多好啊!” “呵呵!那哪能呢?我还是皇上的人啊!” 太阳的金线拉着婆娑的竹影淡淡地涂在织锦的幔帐上,长公主望着西斜的太阳,多希望上苍赐予她一条纤绳,系住这流逝的光阴,把这卿卿我我永久地留在身旁。 卫青怎能读不透长公主的心思呢?他当下就道:“我今日已谢绝一切应酬,一心一意地陪着夫人。” 长公主闻言不能自持,不由得越过案几,依偎在卫青的怀抱里。 可他们谁也没有想到,一个偶然的话题,就让这缠绵的气氛从身边流走了。 长公主借着酒意说给一个让卫青十分不解的消息:“夫君知道么?皇上最近要为王夫人庆寿,大臣们都纷纷张罗着送礼呢!” “朝廷财力不是很紧么,皇上还不得不诏令郡国买武功爵和令民赎禁锢呢!是谁又在皇上耳边吹风呢?” “国家财力再紧,难道还没有给心爱女人庆祝寿诞的钱么?” “王夫人春秋尚富,年不过二十一二,过什么寿诞?” “那是皇上的事了,做臣子的只要顺从就行了。” 长公主隐瞒了一个环节——那就是她向皇上谏言要为王夫人过寿诞的。她当然不会告诉卫青,这不过是她向卫子夫一连串报复和示威的筹谋之一。 长公主从卫青的怀抱中坐了起来道:“皇上不是赏赐了夫君千金么?本宫的意思,不如从中拿出五百金作为贺礼。” “这是什么话!”卫青推开长公主,吃惊的目光反复地打量着这个刚才还温情脉脉的女人。 “怎么了?有什么不妥的?” “不行!它是皇上的赏赐!每一钱都浸透着边关将士的血,岂可用做后宫夫人的贺礼呢?用将士的血去为一位夫人庆寿,我做不到。”卫青紧紧抓住长公主的胳膊。 “放手!” 长公主挣脱卫青,那种带着讥讽的冷漠和傲岸,自内向外从每一个句子中散发出来。 “什么将士的血?那是皇上的恩典!王夫人寿诞,朝臣们还怕送不进去贺礼呢?夫君倒好……左一个将士,右一个将士……难道大将军有今天,仅仅是因为将士么?” “别人怎么说我并不在乎,夫人你总该知道我为大汉江山,出生入死……” 长公主转过身来,话语益发尖酸刻薄:“大汉将军如雨,谋臣如云,哪一个不是提着脑袋走上疆场的?若没有了本宫,没有了皇后,夫君就是用十颗脑袋也挣不下这个大将军的地位。夫君不要以为有了皇后就有了靠山。有道是花无百日红,以色事君,色老而爱尽。古往今来,哪个皇后不是这样呢?” 卫青终于明白了,他不仅是公主的丈夫,而且还是她的臣子;他不仅是大汉的将军,更是她恩赐的对象;他头上的冠冕不仅染着将士们的鲜血,更闪耀着皇后的光环;他在战场上号令三军,却对一个皇家女人无可奈何。他找不到排泄愤懑的方式,胸口憋得难受。 “来人!” “大将军有何吩咐?”卫士应声而到。 “备马!” “诺!”卫士被卫青铁青色的脸吓坏了,不敢怠慢,匆匆地向马厩跑去。 战马载着卫青,出了横门,在广袤的咸阳原上飞驰。 马蹄荡起阵阵黄土,淹没了跟在他身后的卫士,马群过处,田垄上的农人们都惊恐地望着。 为什么到这里来?他说不清楚,只是觉得很疲倦。他翻身下马,躺在距长陵不远的松树林中。 一只苍鹰在卫青头顶盘旋,卫青望着它大叫道:“非功莫侯……非功莫侯啊……” “什么事情,让大将军如此烦恼呢?”一个声音从秋风中飘来。 卫青坐起来看去,只见汲黯散散淡淡地朝着这边走来了。 他急忙站起身来行礼:“大人为何也到这里来了?” 汲黯挥手在面前画了一个半圆道:“皇上让下官作了右内史,这京畿之地都是下官的辖内,出来兜兜风,赏赏秋,那总可以吧?” “那是!那是!” “看大将军脸色,有什么心事吗?” “这……在下也是在府上待烦了,出来透透气。” 听卫青这样说话,汲黯只是微笑。卫青有些不解道:“大人为何用这样的眼光看着在下?” “大将军熟读兵法,运筹帷幄,但有一样不行,就是没有学会说假话。如果下官没有猜错,大将军一定是为给王夫人送礼的事上与长公主意见相左吧?” 卫青惊道:“大人怎么知道的?” “给王夫人祝寿,是满朝文武皆知的事啊!” 卫青知道这事没法瞒下去,便将对王夫人祝寿的看法直接说与汲黯听。 其实,汲黯早知道这事是长公主一手促成的,他更明白长公主不是一个好惹的人。再说对卫青来讲,他也不缺那几百金。倒是刚才遇见的一件事情让他揪心:“不就是几百金么,公主有意送去就是了。倒是令公子应该引起大将军的注意啊!” 卫青忙问道:“大人听说什么了?” 汲黯顿时严肃起来:“是下官亲眼所见。就在一个时辰前,令公子带着骑奴们撵兔,从百姓刚成熟的糜谷地里跑过,弄得农夫们怨声载道。骑奴们一顿皮鞭,把一个老者打得鲜血淋淋,若不是下官及时赶到,恐怕就要出人命了。” 卫青听着,脸色便阴沉了,他转身就要上马,口中怒道:“在下这就去杀了这个逆子。” 汲黯见状,忙上前拉住马头道:“一个号令千军的大将军,怎么能如此沉不住气呢?他不过是一个孩子,知道什么?要紧的是做父母的要担起责任。” 卫青长长叹了一口气道:“谁说不是呢?都是他母亲溺爱的。” 太阳在咸阳原畔西沉,遥远的天际升起了乳白色的烟雾,两人牵着马缰,一路缓缓地朝原下走去。 第三十章 佳气天赋麒麟情 正是秋色渐深的日子,回望身后的长陵、安陵,寂寞地矗立在千里暮云下。再看看眼前,是当年始皇帝倾举国财力兴建的宫室,如今只剩下风雨剥蚀的残垣断壁。 这情景让汲黯的眼睛有些湿润,他对眼下皇室贵胄的作为充满了忧虑。走在身旁的卫青见汲黯沉默不语,便问道:“大人在想什么?” 汲黯叹了一口气道:“下官是在想秦朝兴亡的教训。” 卫青点了点头道:“是啊!不想大秦一统天下,竟然亡于陈胜、吴广。” 汲黯摇摇头道:“亡秦者,非陈胜、吴广,乃秦也。若非秦二世沉湎于声色犬马,岂有亡秦之祸?” “大人真知灼见,在下受教矣。物必自腐,而后虫生。可是当朝如大人这样居安思危的智者也不多了。” 来到横桥桥头,卫青站住了,他深深向汲黯作了一揖,道:“在下今日回去,定要严责逆子。小小年纪,就染上了这种恶习,以后还怎么了得……” “好在公子年幼。人云,玉之不凿,难以成器。公子天资聪颖,只要好生调教,将来一定会大有作为的。” 两匹马载着主人上了横桥,渭河的水声,夹杂着马蹄声,杂沓地传向远方…… 第二天一早,卫青进宫拜见皇后。 卫子夫正在询问刘据的学业,刘据看见卫青,就跑上前来亲昵地问候:“舅父在上,甥儿有礼了。” 这不是普通百姓家的外甥,他自出生就打上了皇家烙印。卫青赶忙匍匐在地,口中讷讷道:“臣卫青拜见皇后、皇子殿下。” “平身!” 行过大礼,姐弟就开始叙话了。春香知道大将军进宫一定有事,于是忙带刘据出去玩了。 “公主怎么没有一起来呢?” “这……” 看见卫青为难的样子,卫子夫不再问下去。她知道长公主的脾气,但她说出的话却是充满着对长公主的宽谅:“这几个月你在边关,也真难为她了。” 姐弟俩都尽量回避那些不愉快的事情。 “虽然臣弟身在疆场,可没有一刻不思念皇后的。好在将士们奋勇争先,终于大胜回朝。” 卫子夫说,尽管她也知道卫青身经百战,可每一次出征,她的心就要悬几个月,晚上总是做噩梦。而后他们又说到母亲的身体,卫子夫告诉他母亲身体康健,不要他分心。 真是岁月催人老。 椒房殿的春秋带走了卫子夫的年华,她看上去再也没有当年在平阳公主府中那样润泽了。 卫青透过姐姐淡淡的笑意,看到她内心深处的惆怅。一切都是因为自己儿子引起的,因为得罪了长公主,她就把王夫人引荐给了皇上。 在这个幽深的皇宫里,皇上的情感是不断转移的,而留给女人的只有承受,有谁能理解皇后呼风唤雨背后的寂寞呢?这一年,姐姐受了不少委屈,却又无法对人诉说。 一想到王夫人,卫青就不由自主地谈起了因为要给王夫人送礼,他与长公主之间发生的不快。 卫子夫只是静静地听,偶尔眉毛微微颤动,但很快就回归淡然了。直到卫青刹住话头时,她波澜不惊地说道:“公主是对的,你按公主吩咐去办即可。” “这是为何?” “不必多问,寿诞都由本宫张罗,这可是皇上的旨意。” “皇上经常与皇后见面么?” 卫子夫眉头皱了皱道:“你问这些干什么?这是你该问的么?” 卫青发现,姐姐这话一出口眼圈就红了,他就在心里埋怨自己太莽撞了,不该触动姐姐的忧伤。 卫子夫爱怜地看着卫青道:“本宫老了,可据儿还小,去病也还要你关照,大将军可是重任在肩啊!本宫累了,你就快回去吧。” 卫子夫显然不想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徒生烦恼。 “诺!臣弟告退了。” 就在卫青刚刚迈出殿门时,身后又传来卫子夫的声音:“回去后向公主道歉,不要太任性了。” “臣弟记住了。” 但是,在他即将走出宫门的时候,却又被春香叫了回去,其实皇后要说的也就只有一句话:“记住!你现在是大将军了,凡事要学会忍耐。” “臣弟记住了。” “好!你现在可以走了。”卫子夫挥了挥手,转过身去。 卫青仿佛看见皇后的肩膀在颤动。 唉!她心中一定不好受。卫青捶打着自己的胸膛,自问道:“你这是干什么啊!” …… 由皇后为王夫人安排的寿诞,场面气派而又繁华。 丞相公孙弘、御史大夫李蔡等中外朝在京两千石以上官员,都送了丰厚的礼品,各个郡国也都借机表达了对朝廷的敬意。 卫青将皇上赏赐的千金分出五百作为贺礼,由长公主亲自送到宫中,夫妻间的这场风波终于以卫青的妥协而平息。 长公主在酒席宴上频频举杯向王夫人致意,以此来表示了对皇后的冷落,可卫子夫毕竟是母仪天下的后宫主人,她的端庄和娴静,忍耐和宽容,使得寿诞自始至终都洋溢着祥和福瑞的气氛。 不过明眼人都看出来了,长公主才是真正的幕后主宰。 也许是考虑到皇后的感受,刘彻没有出席寿诞筵席,而是让包桑送了一块和田玉,上面刻了“嘉气始降”四字。 当天晚上,王夫人就留在了温室殿。她不断用娇喘刺激着刘彻的神经,扭动的身体就像一条玉色的鱼,在情感的激浪里穿梭,她多么希望皇上的“嘉气”能在这个不平常的日子在她的体内凝结成一颗皇家的种子。她明白,只有如此她的命运才有转机。 可上苍的嘉气没有在她身上降临,却于秋冬交替的时节在雍城应验了。 十月,刘彻照例地移居雍城橐泉宫,在那里举行一年一度的祭祀五帝的仪式。除公孙弘留守京城外,卫青、李蔡等人都陪同皇上一起到了那里。 刘彻毫不掩饰对霍去病的偏爱,特地点名他以“骖乘”的身份坐在自己的车驾上。 车队一出长安城,刘彻就按捺不住对战场的好奇,他要霍去病把战场上的形势讲给他听。 因为在侍中待过一年多时间,在霍去病眼里,皇上并不神秘,他与皇上说话的时候没有一点拘束。他虽然读书不多,但却对那些克敌制胜的经历有着直接的感受,讲起来绘声绘色。 “臣的骑兵挥剑驰骋的时候,匈奴的士卒简直不敢相信汉军会以如此迅疾的速度来到他们面前,他们以为是神兵天降,来不及应战就一个个做了刀下之鬼。” 刘彻沉浸在这绘声绘色的战争传奇中,他侧目打量着身边的霍去病,觉得那一对鹰目,还有刚刚从唇边冒出的胡须,现在都变得十分可爱。 “假如朕给你十万大军与匈奴决战,你可有胜算?” “赖陛下神威,没有什么不可以。” “二十万呢?” “臣一定不负圣望。” 接下来,霍去病把这些日子对如何打仗的思考,直接说给了刘彻听。 “我军以往与匈奴作战,从不离塞,因此也不能永绝边患。臣以为只有将匈奴人驱出漠北,使长城内外,均为我大汉疆土,才会永绝边患。” “爱卿所言,正合朕意。朕已决计,倾全国之力,不扫灭匈奴,决不罢兵。” 驾车的公孙贺听着他们君臣的对话,很吃惊于霍去病的胆识。显然,他的雄心已远远地超过了卫青。他不敢想象,这个平阳县吏的儿子在将来会创造出怎样惊天动地的伟绩。而这一切,又将会给自己带来怎样的影响! 他扬起马鞭,打在六匹御马的身上,行进的速度加快了…… 祭祀的程序一如往年,在雍城逗留的日子,卫青和霍去病一直陪伴在皇上身边。 大臣们只能随在后面,看着他们驱车莽原,驰马高畤,将八百里锦绣秦川尽收眼底;感受他们纵论周秦兴废,勾画扫灭匈奴宏图的畅想;倾听他们说到高兴处,留在雍水河畔的笑声。 刘彻不是那种怠于朝政的君主,不论是在长安还是出巡,他都一如既往地保持从前的习惯。不过这回陪同他练剑的不是未央宫卫尉,而是两个从疆场归来的将军。 刘彻感兴趣的是匈奴人的刀法,他要卫青扮作匈奴将军,以匈奴的刀技向他发起攻击。这让卫青很为难,生怕不慎伤了皇上,每每对阵,总是以守为主,展不开手脚。这让刘彻觉得很不过瘾,于是干脆让霍去病出刀。 霍去病就没有那么多忌讳,一上来就步步紧逼,几个回合下来,刘彻便有些气喘不匀了,头上也冒出蒸蒸热气。 刘彻边招架边思索,渐渐就发现了匈奴刀法的破绽,很快由守转攻。一把宝剑缠住霍去病,无论他怎样周旋就是不能脱身。并趁霍去病一大意,就直取他的脖颈,霍去病的战刀“当”的一声便落地了。 这一阵厮杀,看得卫青和众位大臣眼花缭乱。霍去病从地上拾起战刀,却是不服道:“皇上乘虚而入,臣输的不甘心。” 刘彻收起宝剑,哈哈大笑道:“爱卿可知输在哪里?” “还请皇上明示。” “爱卿不输在力上,而是输在心上。” “臣还是不明白。” “还记得爱卿在侍中时,朕要你熟读兵法的事吧。须知读书可以明智,可使做事达到事半功倍之效。” 卫青在一旁听着,不由得感叹皇上的有心,他这是在借机教导霍去病。他急忙上前道:“皇上一席话,使微臣茅塞顿开。” 刘彻边走边意味深长地说道:“为帅者,不习兵法,可以随机成小胜,终不能成大器也。” 霍去病紧紧跟着刘彻,虽然没有再说话,可皇上的训诫如同重锤,让他的心久久不能平静。 皇上与卫青、霍去病如此亲近,这让李蔡心里感到很不舒服。说起来,做过代相的他也曾随卫青打过几仗,可……这些埋藏在心底的嫉妒和不平,他无法说出口,他只有等待机会。 这一天,刘彻很早地就起来了,在卫青和霍去病的陪同下,他们来到雍水河边。 淡淡的晨雾中,雍水自北向南地流入渭河。勒马瞩目不远处的秦穆公墓,刘彻心中顿然地生出了敬意。这时候,霍去病突然叫道:“皇上请看!” 顺着霍去病手指的方向看去,刘彻不禁惊呆了。这是何等绮丽的景象啊!被晨曦染作五彩的岚雾中,一只从来不曾见过的生灵就站在那里。 这东西头上长着一只角,鹿身、牛尾,蹄胼五瓣,毛色洁白,声如钟吕。刘彻似在梦中见过,却又是这样的陌生。 霍去病不假思索道:“此等非牛非马之兽,一定不是吉物,待臣射杀它就是了。”说罢,就从箭囊中抽出一支银羽。正要发箭,忽然晴空雷声轰鸣,电光闪闪。 天空无云而雷声大作,这令卫青大惑不解,他忙抽出腰中宝剑,号令禁卫保护皇上。只听见一个低沉的声音喊道:“大将军且慢!” 刘彻回头去看,却是李蔡匆忙地赶来了。 “皇上!此乃嘉气始降矣!嘉气始降矣!”李蔡气喘吁吁道。 刘彻闻言,益发奇怪,前些日子他为王夫人祝寿时,曾赐她一块和田玉,上面就刻有这四个字,他忙要李蔡平身回话。 “爱卿不必惊恐,快与朕详细奏来。” 李蔡拍了拍袍子上的尘露,就带着几分神秘道:“皇上肃祇郊祀,上帝报享,赐一角兽,此乃麒麟是也。” 经李蔡这么一说,卫青倒想起来了,在边关时他也听任安说过,天有神兽,名曰麒麟,于是忙对刘彻道:“既是天帝所赐,臣不妨令禁卫捕之,养在宫中,以祈社稷之福。” 禁卫从四面包围,向雍水河边收拢。可那麒麟似乎是受命于上苍,早就在这期待这次嘉会,它轻盈地撒开四蹄,越过卫青、霍去病和李蔡,来到刘彻面前,温顺地匍匐在他脚下,润泽的白唇吻着刘彻的衮袖。刘彻俯下身体,手指缓缓抚过麒麟角上的肉瘤,似乎是对一位久违的朋友说话。 “惠哉昊天,赐我神兽,大汉社稷,悠悠万世。随朕回宫,大祀五畤,牲加一牛。君臣大宴,喜庆三日。” 一路上,麒麟在卫青、霍去病与皇上之间,紧紧地追着刘彻的脚步。那种忠诚和驯服,让随行的大臣们无不称奇。 郊祀结束,回到长安,李蔡先是到宗正寺查阅了高皇帝以来像天法地的记载,又到太常寺咨询了改元的记录,然后协同太常向刘彻提出了改元的奏章。 “元宜以天瑞命,不宜以一二数。皇上登基,乃元之首,曰建元;二元因有白光出现,曰元光;三元因收回河南地,筑朔方城,曰元朔;今皇上于郊祀得一角兽,此乃祥瑞之兆,臣等启奏皇上,以改元为狩。” 这项奏议几乎没有什么异议,就在廷议时得到了三公九卿的赞成。 时序就这样地进入到了元狩元年。 朝廷大赦天下,诸侯纷纷朝贺,王朝沉浸在一片祥和的气氛中。 先是济北王刘胡献上泰山及其周围的县邑,以作封禅之用。接着,各个郡国纷纷上表,呈报购买武功爵和赎禁锢的表册,同时将所得源源不断地解往京城,一度空虚的府库又渐渐地丰盈起来。其中,以淮南王刘安申报的数量最多。 严助从寿春回来后说,淮南境内民安其居,商安其业,夜不闭户,山无盗贼。淮南王还对皇上削去二县毫无怨言,并斥责了王太子。 作为侍中,严助系建元以来老臣,刘彻虽然对其所奏提不出多少质疑,可依他对这位皇叔的了解,心中总有些不安。 危机就在一片歌舞升平中一天天临近了。 这是十一月的一个傍晚,公孙弘刚刚回到府上,还没有来得及喝上一口茶水,府令便送来两封上书,声称送信的人称情况紧急,请丞相立即禀明皇上。 公孙弘拆开信札,只粗粗地浏览了一番,就脸色苍白,冷汗淋漓了。 “夫君!这是怎么了?” “休得多问,老夫要进宫。” “就是进宫,也得用了晚膳吧!” “你懂什么?”公孙弘不耐烦地盯了夫人一眼,就出了相府,径直奔未央宫而去了…… “皇上在里面么?”公孙弘心急火燎地向殿外的包桑问道。 “正和司马相如、东方朔谈诗论文呢!” “请公公奏明皇上,就说老臣有要事求见。” 过了一会儿,包桑就出来领他进殿回话。公孙弘捧着上书,刚进宣室殿门,就听见刘彻在殿中央来回踱着步子,高声朗诵道: 朝陇首,览西垠。 雷电燎,获白麟。 爰五止,现黄德。 图匈虐,熏鬻殛。 辟流离,抑不详。 宾百僚,山河飨。 掩回辕,鬗长驰。 腾雨师,洒路陂。 流星雨,感惟风。 鬗归云,抚怀心。 一首歌罢,刘彻就面向司马相如和东方朔问道:“朕的这首《白麟歌》如何?” 东方朔连道:“好诗,好诗!皇上的诗,起首不凡,落语尤好,‘鬗归云,抚怀心’,长发如云,飘飘若仙。” 刘彻捻须微笑,并不纠正东方朔的理解。这是他心中的秘密,那飘洒如云长发的只有王夫人,而领受这长发摩挲的男人,还会有谁呢? 有过风流体验的司马相如领会了皇上的诗意,却又不便明说。当刘彻要他发表见解的时候,他换了欣赏的角度道:“皇上这首《白麟歌》借物起兴,意象纷纭,尤以气势夺人。” 刘彻放声大笑道:“还是二位爱卿解得好!”于是令黄门奉上御酒,以示褒奖。 他转过身来,就看见一脸焦急的公孙弘,笑问道:“丞相平日里处事稳健,今日何以如此慌张?” 公孙弘将两封上书呈送给刘彻道:“皇上看了就明白了。” 刘彻接过上书,大致浏览了一遍,似乎一切都在预料之中。遂对司马相如和东方朔道:“时间不早了,丞相又有事禀奏,看来朕只有另择他日与卿等谈诗论赋了。” 等他们告退后,刘彻把两封上书扔在案头,嘴角露出讥讽:“终于来了!” 这两道上书来自淮南国和衡山国,上书的不是别人,一个是刘安的孙子刘建,密告他的祖父私刻皇帝玺,制作御史大夫、大将军至两千石官员印,密谋造反;一个是衡山王的废太子刘爽,状告新立衡山王太子刘孝私做輣车、打造弓箭,密议与淮南王策应起事。 “龟蛇欲动,风必兴焉。朕倒要看看,他们能奈我何!速宣李蔡、张汤、公孙敖到宣室殿议事!” 大臣们在时近戌时接到皇上召见的口谕,心头都捏了一把汗,急匆匆地赶到宣室殿。 公孙弘向大家简述了两道上书的内容,刘彻就要大家发表看法。 李蔡道:“上书的一为淮南王长孙刘建,一为衡山国废太子刘爽。据严大人说,刘建对淮南王立刘迁为太子一直耿耿于怀,今番上书,所陈事实的真伪尚需甄别;至于衡山国废太子刘爽,大概也是报复,还请皇上明察。” 张汤看了看李蔡道:“大人所虑,不无道理。不过元朔五年臣审理雷被一案时,获得大量证言,足以表明淮南王图谋不轨已非一日,因此臣请皇上当机立断,缉拿淮南、衡山王父子归案。” 在李蔡和张汤说话的时候,公孙弘一直在对两人的陈奏做着比较和分析。 他很快发现,无论是李蔡还是张汤,都忽视了一个与此案有着密切关联的人物——严助。 许多被忽视的现象,让公孙弘越来越感到蹊跷。他发现在以前严助不止一次向皇上陈奏要警惕淮南王,可自从出使回来后,说话的语气就全变了。有几次在塾门等待皇上召见时,严助还极言淮南国对朝廷的忠诚。后来,他还听人说,这位侍中常常出入于淮南王在京城的府第,与刘陵过从甚密。 公孙弘之所以没有太在意,也是因为严助是建元以来的老臣,饱经风霜,屡经历练,不相信他会与皇上离心离德。现在看来,这一切都不是空穴来风。 他一旦发现了这个细节,就对思路做了迅速的整理,他充分肯定了李蔡顾虑的合理,又对张汤的主张表示了明确的支持,最后,他清楚而明晰地将严助牵进了案情。 “臣以为,两道上书所陈事实与严大人向皇上复旨时所言相去甚远。要么就是刘迁、刘爽诬告两位大王,要么就是严助欺君罔上。因此臣请皇上立即将严助下廷尉府审理。” 刘彻重新拿起案头的上书,指着其中所列“刻皇帝玺、打造弓箭、制官印”等罪状道,“这些蛛丝马迹,朕平日里屡有所闻,只是没有证据,去年朕削去淮南二县,意在摇枝惊鸟。临行前,朕曾叮嘱严助,一定不要放过每一个细节。孰料他回来却送给朕一幅淮南太平图。” 他的目光掠过大臣们的额头,立时让人感觉到一股威严的杀气。 “公孙敖听旨,命你连夜秘捕严助,送廷尉府严加审问。” “诺!” 在公孙敖转身朝殿外走的时候,刘彻又加了一句:“还有那个长期盘桓在京的刘陵,也一并捉拿归案。” 命令一下,刘彻就把思绪转到平定淮南、衡山事变上来。他对张汤道:“可将严助一案交与廷尉长史审理,由李蔡监审。爱卿带治狱使者即日起程,前往淮南、衡山缉拿逆贼。” 刘彻又对公孙弘道:“丞相要做的事情就是,明晨起,督促宗正寺、太常寺整理淮南王、衡山王的作为,他们皆刘姓诸侯王,一定要持之有据,不可臆断。” 为了保证张汤能将叛逆缉拿归案,刘彻又下令发庐江、临淮、汝南三郡兵马,对寿春围而不攻。 “这是为什么呢?”公孙弘问道。 “唉!同宗血脉,兵戈相见,若非万不得已,朕又如何忍心呢?” 夜色沉沉,天空很黑。宫墙外宽阔的大街旁,亮起两排灯火,一直绵延到城门口,从巷闾街市的酒肆中传来文人骚客们的笑声,和着浓浓的酒香在夜色中飘散。 而一场平叛战争,就在这夜色中悄悄地拉开了帷幕…… 第三十一章 淮南平叛血雨飞 在刘彻祭祀五帝的日子里,淮南王刘安约了伍被,登上了寿春城外的八公山。 这里古树参天,流泉密布,风景宜人,沿着山道拾阶而上,刘安的心里很不平静。 当年,他效仿秦相吕不韦,邀集天下三千饱学之士,于此编纂《鸿烈》时,年仅三十三岁。在这些人杰中,他最喜欢的有左吴、李尚、苏飞、田由、毛被、雷被、伍被、晋昌八人,当时号称“淮南八公”。 岁月如白驹过隙,转眼二十年过去了,他已是过了知天命之年的一方诸侯,当年不离左右的八公走的走,离的离,如今留在身边的只有常年卧病在床的左吴和伍被了。 让刘安最伤心的是雷被。 元朔五年,他因与刘迁不和,竟然借口响应朝廷征召猛士的诏令,跑到长安去告状,致使刘彻下令削去淮南二县。 刘安心疼的不是区区二县,而是通过这个现象看到了一种危机。他越来越觉得不能再等下去,等待的结果只能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局面。 现在,站在八公山上,他与伍被继续着他们之间绵延多年的话题——何时问鼎长安?怎样号令天下? “过去将军总以为寡人兴兵乃是弃千乘之君,赐绝命之书。现在还这样看么?” 伍被没有说话,等待刘安继续。 “现在寡人绝成皋之口,据三川之险,招山东之兵,左吴、赵贤、朱骄等人都以为此时起兵,成功有九成把握,将军以为呢?” 伍被的心境很复杂。当年皇上削去淮南国二县,他就明白淮南王对此事绝不会善罢甘休。从那时候起,他一直就处在艰难的抉择中。 他完全可以向朝廷举报淮南王的阴谋,但要走出那一步是多么艰难,毕竟刘安对他有知遇之恩。 他也可以选择与刘安一起反叛,但这分明是一条不归路。 所以一年多来,他总是寻找各种借口来躲避这个棘手的问题。不过,今天他再也没有回旋的余地了,于是反问道:“王上果真要和朝廷翻脸么?” 刘安叹了一口气道:“刘彻先是推恩,意图肢解淮南;接着又削县入郡,步步紧逼,寡人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啊!” “如果真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那臣倒有一计。” 这是刘安第一次听到伍被主动为起事献策,眼睛立即亮了:“将军有何妙计,快快讲来!” “王上可曾听说济北王向皇上献泰山之事么?” “这怎能不知道呢?这个没有骨头的东西,枉为齐王之后。” “济北王乃王上的侄子,尚且对皇上如此忠诚,可见天下刘姓诸侯,多数对朝廷没有异心。” “此类平庸之辈,不足与谋。寡人单凭淮南,可成大事。” “王上之言差矣!当年高皇帝为何能逼项羽乌江自刎,不因别的,就因天下诸侯咸归麾下。” “依将军看来,寡人难道只能屈守寿春了?” “非也!微臣以为,若要获得他们的支持,大王可命人矫丞相、御史大夫书,言皇上将迁徙郡国豪强于朔方,等把他们集中到一起之时,就要拘捕他们,以作人质。这个消息一旦传出去,天下没有不恐惧的。那时王上举事,还怕他们不响应么?” 刘安点了点头道:“这不失为一条妙策,要做起来也不难,寡人早就制好了丞相和御史大夫的印信,正好派上用场。” “仅仅这些还不够!王上起事,知道最大的威胁是什么吗?” “这还用说?不就是那个踌躇满志的皇帝么?” “非也!如果没有卫青、公孙弘、汲黯等人,一个皇上又会有什么作为呢?”伍被从身边松树下折下一株嫩枝道。 “将军就不要吞吞吐吐的了,有何妙计,快与寡人说来。”刘安的脖子伸得老长。 “派遣刺客,刺杀卫青、汲黯等人。所谓木叶将落,震而坠之。如此一来,朝野将一片混乱,长安则唾手可得矣!” “将军一计定天下!寡人有将军,胜于十个公孙弘耳!”刘安沉醉在伍被的筹谋之中,仿佛长安已向他敞开了大门。 本来明朗的日光失去了光泽,伍被抬头看去,只见太阳周围闰了一圈灰色的光晕——日晕生雨,月晕生风,这可是风雨如晦的先兆啊! 伍被心里便有了一种不祥的感觉,但他又不能扫了刘安的兴致,回转身来道:“今日王上所议,事关淮南存亡,只是……” “将军还有顾虑么?” 伍被沉吟了片刻才道:“臣是考虑,如此周密的大计,太子那个性格……” “哦!这事就由将军去办,不让他知道便是了。” “如此甚好!臣告辞了。”伍被走了一截,又回转身来对刘安道,“王上有空也要邀淮南相、内史等人进宫饮酒、对弈,尽量营造和谐气氛。” 刘安立刻明白了伍被的用意,诡谲地笑道:“这个寡人明白……” 从八公山回来,伍被把自己一人关在书房里,心中忽然生出一种后怕…… 十一月,以公孙弘、李蔡名义发出的密札从寿春出发,飞向各个诸侯国。信使们一无例外地穿着长安的服饰,操着长安的口音。 信件内容是危言耸听的。刘安相信,不要说诸侯王,就是家资万贯的郡国富豪们,有哪个愿意被迁到朔方呢?不久,天下将会燃起熊熊的烈焰,而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刘彻最终将在火海中结束他的生命。 刘安每天见了刘迁仍然训诫他要学会忍耐,不要再散布那些无益于淮南的狂言癫语,以免引起朝廷的怀疑。 伍被很清楚,卫青不仅武功高强,更因其功高位显,统率三军,戒备森严,要行刺殊非易事。因此,他对刺客的选择是非常谨慎的。 踌躇多日,他终于想到了一个人,这就是漂荡在江淮一带的游侠陕寒孺。 这陕寒孺的师祖是景帝时的游侠王孟,曾因参与了刺杀袁盎等朝臣的行动而被朝廷诛杀,他的门徒因此也与朝廷结了怨。选这样的人物去长安,伍被感到再合适不过了。 他们的见面是简单而实际的。陕寒孺接受了伍被的重金,几乎没有犹豫就答应了:“请将军放心,此去长安,在下定要取刘彻和卫青首级回来。” “不!”伍被摆了摆手道,“壮士万不可窥视未央宫,你只要杀了卫青、汲黯等人即可,剩下的就是王上的事了。” 当晚,伍被在府中设宴款待陕寒孺。酒至半酣时,陕寒孺提剑起舞,伴着沉闷的吟唱: 淮水汤汤而东流兮 奔大海而不归 吾知前路之崎岖兮 独自去而不悔 抛洒热血于长安兮 化夙愿以为虹 那歌声苍凉而又慷慨,随着长剑的挥舞在厅中徘徊。 对游侠来说,每一次出击都意味着踏上不归路。他们也是人,不要看他们颜面冰冷,到了铤而走险的分上,内心照样也很复杂。 伍被上前按住宝剑道:“壮士还有什么需要托付本官的,尽可以提出来,本官会派人精心料理的。” 陕寒孺将一爵酒灌进肚内,擦了擦嘴角冷笑道:“漂泊之人,不劳将军牵挂,在下近日就前往长安。” 转眼就是元狩元年二月。派往各个诸侯国的使者没有带给他们什么值得鼓舞的消息,除了衡山王那里有所回应外,其他刘姓诸王不是冷漠地观望,就是含糊其辞,虚与应付。 陕寒孺自从离开寿春后,也如石沉大海,一点消息都没有。 伍被清楚,只要这些冒丞相和御史大夫名义的“伪书”有一件落在朝廷手里,或陕寒孺背叛,寿春就难逃血光之灾。 一向处事隐秘、不露声色的刘安也坐不住了。这一天,他召集刘迁、伍被以及刘建到宫中议事。 “寡人有一种危机将临的感觉,你们难道没有感到,眼下这种沉寂很令人费解么?” 刘迁道:“父王多虑了,如此平静,恰好说明朝廷根本没有觉察淮南的举动。” “蠢材!这是临战前的寂静。”刘安很不满意地看一眼太子,眉头就更加蹙郁了,“现在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寡人决计不再等诸王响应,准备提前举事。” 他的眼神掠过面前的每一张脸,就看见了迥然相异的表情:刘迁的亢奋,伍被的迷茫和刘建的沉默。 伍被对刘安没有与自己商量就决定提前起事感到突然,但根据目前的形势,与其坐等事情败露,倒不如拼死一搏。 被王上十分看重的刘建,满脸嘲讽和讥笑,说出的话也很瘆人:“王上果真以为能取而代之么?” “可淮南国现在已是危机四伏了!” 刘建缓缓地起身道:“知其不可而为之,只能给淮南带来灾难。王上若是想保国安民,就不妨听孙儿一言。” “你说!” “杀荼后,缚刘迁赴京请罪,或许还可以保淮南国不被除籍。” “你说什么?你要寡人诛杀王后,献出太子?”刘安只觉一股冷气顺着脊梁,直冲后脑。 在抬头那一瞬间,刘安的心里“咯噔”一声,不仅“啊”了一声:“莫非你……” “王上是不是想问是谁向朝廷告的密?不错!早在元狩元年初,孙儿就把淮南国的所为报告给了朝廷。”刘建毫不掩饰道。 “你……” “不仅如此,孙儿还向朝廷举报王上贿赂严助、安插姑母在京都刺探消息的事情,估计现在二人都已身陷囹圄了吧!” 刘建说罢,仰天大笑:“父亲!孩儿终于为您出了一口恶气了。哈哈哈!哈哈哈……” 伍被和刘迁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嘴巴张得老大,不知道该如何应对突然发生的变故。好一会儿,刘迁才跳起来,从剑架上拔出宝剑,朝刘建的身后刺去。 “本太子今天先杀了你这个逆贼。” 刘建没有反抗,好像等待这一剑已经很久了。剑刃穿胸而过,一股热血从刘建的口中喷出,他脸上只有短暂的痛苦,很快就平静了。好像这蓄积已久的血喷出胸腔的那一刻,他的灵魂才能脱离肉体,去寻求一方没有纷争的净土。 刘迁撩起刘建的袍裾,擦去剑刃上的血迹,鄙夷地踢了一脚道:“都是父王平日姑息养奸,才有今日之错。事已至此,反亦反,不反亦反。还请父王速率国中三军,杀奔长安。” 刘安被卫士扶着,艰难地站起来道:“事急矣!将军以为如何?” 伍被道:“局势瞬息万变,现在也只能如此了。眼下最要紧的是先把朝廷派来的相和内史拘捕起来。” 刘安正准备传两千石以上官员进宫,却见从宫外跑进一位守城的军侯,他手中拿着一支长箭,箭镞上挑着一块白色绢帛,来到刘安面前气喘吁吁地说道:“禀大王,城外射来朝廷的信件。” 刘安展开绢帛,满篇都是犀利的言辞和申斥。 “……今刘陵、严助伏法,庐江、临淮、汝南三郡兵马集结寿春,淮南朝不保夕,……汤奉旨缉捕淮南王太子,淮南王若亲拿太子,赴京请罪,皇上或可法外施恩,可免一死……” “完了!一切都完了。” 刘安将来书扔在一边,仰天长叹道:“好个刘彻,行事如此诡秘,三郡兵马云集国中,本王竟一无所知,此天不予寡人矣。” 伍被劝道:“王上为何自乱方寸?现大兵压境,先扣了朝廷属官,也许还有斡旋余地。” 话音未落,又有一守宫的军侯跌跌撞撞地跑进宫来禀道:“内史大人和中尉率领属下打开城门,汉军拥入寿春城,正朝王宫而来。” 这消息搅得王宫乱作一团。 守卫王宫的禁卫们杂沓的脚步声,黄门和宫女们的哭喊声,宫墙外的马嘶声和车驾的轮毂声,一阵阵地在刘安耳际此起彼伏。 他不相信苦心经营了一生的淮南国,在顷刻间就土崩瓦解了。他用忍耐和心计浇铸的帝王梦随着城门的打开而破碎了。求生的本能使他对周围的黄门和禁卫声嘶力竭地喊道:“还不速去关闭宫门,据守自保。” 刘迁被刘安的怒吼唤醒,大喊着挥动宝剑向宫门冲去。 “卑臣这就去督促人马,护卫王上。”伍被说罢,就匆匆走了。 偌大的王宫大殿内,就只剩下形单影只的刘安。看看满殿毫不逊色于未央宫的陈列,他忽然感到这殿太大,而自己太渺小。 数十年来,他第一次发现自己的行为和持守的黄老学说之间发生了剧烈的冲突,他曾与刘彻面对面地坐在未央宫宣室殿内高谈得意之作《鸿烈》,可回眸来路,他何曾有过一天的清静和安逸呢? 现在想来,也许建元二年第一次见面时,刘彻就看出了自己的心思,而自己的失误恰恰是在一次次的过招中太轻视了年轻的皇帝。 寿春城破,一堵宫墙怎敌得朝廷大军,事已至此,与其被张汤押解长安,倒不如就此了结此生。刘安转身奔到内殿,从剑架上抽出宝剑,紧闭悲怆的双目,正要自刎,却被从身后传来的哭声惊动了。 刘安回身看去,是荼后带着几名宫女赶到大殿来了。荼后上前夺了宝剑扔在地上,一头扑进刘安的怀中,嘤嘤哭道:“王上一死倒也干脆,留下臣妾又当如何自处啊?王上……王上……” “王后!寡人……”刘安的心碎了。 尽管眼前这个女人在争宠中不择手段,但她的美艳曾多少次让刘安心动。可眼下,他再也没有能力去呵护自己心爱的女人了。 刘安舒展衣袖,轻轻地拂去王后眼角的泪水道:“王后不必悲伤,寡人怎会丢下王后呢?寡人和王后生生死死都在一起。快去备些酒菜来,寡人要与王后对饮。” 不一会儿,酒菜上来了,刘安道:“平日都是王后伺候寡人,今日寡人要亲自为王后斟酒。” “王上请。” 因为酒喝得太快,刘安额头上的青筋很快暴起,伴随着流动的血液一动一动的。 “看来,寡人无法与王后一起享受椒房殿了。” 王后听罢,泣不成声。泪眼模糊中,她惊异眼前这个诗书满腹、才情横溢的男人一下子老了,昔日的剑眉和一腮美髯都白了。 “王上……” “王后不要这样,王后的泪是寡人的断肠曲啊!”刘安放下酒爵,捧起荼后泪湿脂粉的脸道,“来,笑一笑,寡人就喜欢看王后的笑容。” 荼后从嘴角挤出的笑却是凄凉的,当刘安把这无奈的笑意藏进心底之后就对她道:“寡人为王后舞上一曲助兴如何?” 荼后含泪点了点头。 他们把宫外的喊杀声作为金鼓,把风声作了乐曲。刘安隐约觉得王宫上空的云彩飘然而下,袅袅缭绕地环绕着他们,镌刻在殿壁上的朱雀、玄武也纷纷走下墙壁,加入了他们的行列。 他们欢快地旋转,疯狂地大笑,身体随着云彩冉冉升起,到了长安城头,俯瞰尘埃,那是刘彻率领群臣跪倒在未央宫前迎接他们的场面。 “朕是大汉的皇上……哈哈哈!哈哈哈……” 突然,刘安怒吼道:“朕要杀了你们这些与朕作对的逆贼。” 他狂呼着朝宫女们追来。宫女们惊恐地望着刘安变形的面孔和血红的眼睛,一个个惊恐万分,在宫里仓皇奔跑,躲避着他的追杀。 可娇弱的女儿身又怎么能躲避一个男人的追击呢?有的没有跑出几步,就被锋利的剑刃刺穿了后背;有的就在恐惧回眸的一瞬间,头颅从肩头跌落,摔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有的明白自己躲不过这一劫,不等刘安来到面前,就撞了大殿的柱子,脑浆四溅…… 王宫不再是往日的浮光耀金,映入荼后眼帘的是尸横遍地。 荼后已经哭不出声,浑身软瘫地跪在刘安面前:“王上!您这是怎么了?她们可都是些无辜的孩子啊!” 刘安狞笑着回转身来怒问道:“你是谁?你不就是刘彻么?你这个无知小儿。” “王上!是臣妾……王上,您看看,是臣妾……” “臣妾……哼哼……同样是刘氏的后人,凭什么你就能做皇帝呢?你不必求朕,朕是不会饶过你的。” 刘安挥舞着手中的剑,向荼后一步步地逼近。 这也许就是报应,荼后不再求饶,冷眼盯着刘安手中被血染红的宝剑,伸长脖颈道:“臣妾就遂了王上的愿吧!” 因为杀人太多,剑已不再那么锋利,刘安没有能刺穿王后,而剧烈的疼痛却成了剑峰的助力,在王后抽搐的那一刻,血从王后的背后喷涌而出。 “王上……”王后的身体朝前倾斜,扑在了刘安的肩头。 刘安醒了…… 这是怎么了?她们怎么都死了?朝廷的大军攻破王宫了?当他抱着已经气绝的荼后时,依稀看见宫外的火光。 “王后……王后……” 刘安呼唤着从荼后身上拔出宝剑,看着剑柄上的镌刻的字,赫然写着“淮南王之剑”,他似乎一下就明白了,是自己杀了心爱的王后,是自己把王宫变成了浴血的屠场,是这血作了王国灭亡的挽歌: 千里江山兮无觅魂归处 社稷春梦兮灰飞烟灭尽 满腔激愤兮几度豪情 沉沙落地兮空余怆然泪 几多缠绵兮几多温馨 美人玉殒兮独留香魂 这人间还有什么可以眷顾的呢?刘安的心彻底死了。他轻轻地俯下身体,搂起渐渐冰冷的王后尸体,口中喃喃念道:“王后等着,寡人这就来了……”手起剑落,最终他诀别了这个曾经让他纠结一生的世界…… 张汤、公孙贺和宗正被淮南内史和中尉迎进寿春城后,迅速地控制了淮南太子府,并且搜出了大量谋反的证据。 按照大汉律法和刘彻的旨意,对诸侯王的定罪要由廷尉府和宗正寺商定后,才上报朝廷处置。 现在,刘迁正紧闭宫城大门负隅顽抗,宫内情况还不明朗,一切只有待攻破王宫后才知分晓。公孙贺派人将王太子府内大小人等尽行拘押,将此做了临时行辕。 深入虎穴,张汤和公孙贺才明白什么叫礼抗万乘。且不说王宫,单就这太子府就暗道密布,玄机罗织,稍有不慎,就会陷入险境,已有几位士卒在搜查时误入歧道,被暗器夺了性命。 公孙贺传来太子府令,反复审问,也只能弄清七八成。因此他严令部下,不要轻举妄动。 太子府与王府一样,是寿春的城中城。登上城楼,不仅可与王府遥遥相对,寿春城中大小巷闾一览无余,而且城外八公山上的一切都在视线之内。 张汤和公孙贺凭楼远眺,非常钦佩皇上的运筹帷幄,仅是那三郡人马埋伏在八公山上,直到城破之前,刘安都毫无觉察,他们就不能不惊叹皇上的英明。 张汤道:“太仆大人熟稔兵法,您说皇上为什么要选这里伏兵呢?” 公孙贺理了理战袍道:“正所谓兵不厌诈。皇上断定,刘安决不会相信朝廷会将大军埋伏在他和八位方士种金的地方。加之我军一路拔除了沿途的哨卡,等于蒙上了刘安的眼睛。” “我军已围困王宫三天了,刘安依旧拒不投降,难道他还幻想皇上会饶恕他么?” 公孙贺道:“刘安不比其他诸侯王,一则,他年轻时颇受太皇太后器重;二则,他博学多才,曾多次为皇上作赋。故皇上临行前一再叮嘱,围而不歼,促其就范,再由朝廷处置。至于奏章那是宗正大人的职责,你我只要按照皇上旨意平息叛逆,才好早日回京复旨。” 张汤点了点头:“大人所言甚是。” 第三十二章 祭祖忧思立嗣急 想起进城几天来的所见所闻,张汤进一步领略了皇上削藩的英明。别的不说,这刘安硬是把寿春城建成了小长安。淮南百姓只知刘安而不闻皇上,就连他喜欢吃的江团,老百姓也称为淮王鱼。至于用度的豪华,更是琉璃做碗,象牙做盘,就连吃豆腐,也是金瓶银匙。像这样的国中之国,若不早除,总有一天要危及社稷的。 想到豆腐,张汤问道:“在下来到这里,就听说寿春盛产豆腐。往年刘安总是作为贡品送给皇上品尝,其物洁白如玉,入口爽滑,在下今日就请将军品尝豆腐宴如何?” 公孙贺笑道:“多谢廷尉大人美意,还是等案子了结了再说吧。” 他们说着话就下了城头,只见诏狱使迎上前来说,淮南国中郎将伍被前来请罪。 两人急忙来到前庭,只见地上跪着一人,虽然衣衫零乱,却依稀可见儒雅之气。他被两位士卒押着,想来就是伍被。 两个人刚刚坐定,伍被就说话了:“罪臣伍被前来请罪。” 张汤看了看伍被道:“你自来请罪,只要从实招供,皇上会念你戴罪立功,也许可法外开恩,饶恕于你。” 伍被连连叩首,然后遂将造反的来龙去脉一一供出。 张汤听罢,与公孙贺交换了一下眼色,鄙夷地看了看伍被道:“当今皇上,泽惠万民,恩及万邦,威加海内,匈奴震恐,南夷臣服。区区淮南,竟敢觊觎权鼎,这不是螳臂当车、不自量力么?” “罪臣曾多次劝告淮南王父子,只是他置若罔闻,今日血溅寿春,罪臣也是无可奈何。” “你可知陕寒孺现在何处?” “罪臣亦不知他的去向,自他离开寿春后,就没有消息了。” 张汤从伍被的交代中得知,刘安已经自刎,刘迁含恨自杀未遂,宫中一片混乱。他忙请宗正持汉节进宫,搜捕余犯。 汉军很快地控制了王宫各处,上自太子,下到宾客、宫女、黄门数千人,被一一拘押。 一连数日,汉军在伍被的引导下,搜遍了王宫的各个角落,获得了刘安父子谋反的大量证据。 张汤、公孙贺当下将行辕从太子府移至王宫。依照职责,公孙贺派遣人马,分赴城内大街小巷,张贴安民告示,广张皇上盛意,要百姓安居乐业;张汤和宗正则专事审问刘迁。 刘迁的剑伤很深,虽经治疗,但尚未好转。他被人抬进审讯室时,面色苍白,目光暗淡。 依照程序,宗正先向刘迁出示了汉节,表明他们是秉承皇上的旨意前来查案的。 刘迁像一头受伤的狼,目光中充满了忧伤。现在面对死神的催促,他的心被怨愤、被悔恨撕裂出更深的伤口。他恨刘彻,凭什么万里江山就驾驭在他手里;他怨父王,若不是他优柔寡断,何致今日失败;他悔当初为什么没有杀了刘建,以致让他告密得逞。 从王太子到阶下囚,他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所驱使、所掌控,他并不明白,其实这力量就是他对权鼎的欲望。 他与张汤阴沉的目光相撞时,内心骤然生出不尽的恐惧,他忽然幻想刘氏的血缘亲情能为他带来一线生机。 刘迁怀着这样的心境,对所犯的罪行没有丝毫隐瞒。他的声音很低,常常不得不在张汤的追问下复述某些事件的细节;他不善于言辞,话说得很零碎混乱。 不过张汤还是根据刘迁与伍被的供词,对这场酝酿了数十年之久的阴谋有了一个大概的了解,但张汤并不满足。 “还有什么,殿下不妨再想想。”张汤要的是他同那些受命到寿春来的两千石大吏的关系。他有自己的盘算,就是把那些宫女、黄门都审问下狱,也抵不过一个两千石官员的分量。 “其实本官也知道,王上和殿下都是受了属下蛊惑才铤而走险的。如果殿下能够如实言明彼等的罪行,也许皇上念及宗亲血缘,赦免你的大罪。” 宗正在一旁听着张汤的话,很是吃惊。身为廷尉,他怎能诱供呢?他暗地扯了扯张汤的衣袖,但张汤装作不知道,继续道:“殿下大概还不知道,刘陵翁主因刺探朝廷情报已被捕。即使你不说,本官依然可以取得狱词。” 宗正急忙拦住张汤的话头道:“殿下还是……” 话音未落,张汤截住他的话道:“连宗正大人都替殿下着急,殿下还有什么顾忌呢?” 还有什么比活着更有诱惑力呢?求生的欲望使得刘迁一步步走进张汤的圈套。他每交代一批人,张汤都紧追不放:“怎么可能呢?依照大汉律令,诸侯王要发国中之兵,必须征得相、内史和中尉的同意,如此举事,他们怎么可能没参加呢?” “也许他们是直接与父王接触的。可父王……” “这就是说,淮南王知道他们的行踪。换一句话说,就是他们参与了淮南王的行动。” “这……” “事情就是这样……”张汤很自信地要曹掾记下刘迁的口供。 这样一步一步地审下来,连同内史、中尉在内的数百名官员都被牵扯了进去。可张汤并不满足,还要继续追寻叛乱背后的原因。 刘迁沉思良久,竟然说出了一段令张汤和宗正都不得不目瞪口呆的往事。 “事情还得从建元二年说起。”刘迁因为脖颈处伤口的疼痛,不得不停下来喘息。 “那年十月,父王进京朝觐,皇上遣田太尉到灞上迎接。太尉曾对父王说,方今皇上无子,大王乃高皇帝嫡孙,行仁义,天下皆闻。公车一旦晏驾,非父王而谁立者?可父王年长皇上十七岁,要等到皇上百岁之后,岂非笑话?” “于是,你等就暗中蓄谋取而代之?” 刘迁不再说话,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张汤要刘迁在供词上画了押。在被抬出审讯室的那一刻,刘迁回看了一眼张汤问道:“大人果真能……” “这就要看殿下的造化了……” 作为陪审,宗正一头雾水,他猜不透张汤为什么要把那么多人牵扯进来。等刘迁一走,他就屏退左右,迫不及待地问道:“大人果真要为刘迁和刘陵求情么?” 张汤眉目间浮出一丝冷笑:“如此大案,事关社稷存亡,下官有几个脑袋敢为他们说情?” “那大人……” “下官也是为皇上效忠,若不除恶务尽,来日将后患无穷。” 宗正还是不解:“如此,不是有人被冤枉了么?” “比起大汉社稷,孰轻孰重?”张汤说罢,对外面喊道,“来人!” “属下在。”诏狱使应声进来。 “速拿内史、中尉归案。待寿春事定,一并解往长安!” “诺!” “大人……”宗正懵了。 顶着清明霏霏的阴雨,车驾碾过阳陵邑泥泞的路面,穿越规模宏伟、布局规整的三重阙门,走进景帝与王皇后的陵区。 刘彻的眼睛有些酸涩,光阴在不知不觉中流走,蓦然回眸,他已经三十六岁了。而父皇长眠在苍茫的咸阳原上都二十年了。 他踩着铺在地砖上的毡,一路朝寝殿走来,举目环眺整个陵园,那些如烟往事似乎一瞬间都重新泛上心头。 与生前的辉煌和威仪一样,父皇在九泉之下也体现着皇家的尊卑和等级。 高十二丈的帝陵,呈覆斗状地矗立在雨幕中,在帝陵的东边,稍靠后就是王皇后的陵墓,顺着皇后陵朝北看,东北方那个更小的陵墓内,躺着郁郁而死的栗姬。 父皇与他曾宠幸的两个女人有着复杂的情感纠葛,曾演绎了一场废立太子的风波。如今他们都已作古,静静地躺在这里,望着渭水从眼前滔滔东去。 在陵园的周围,自西向东呈棋盘状地分布着故臣的陪葬墓。他们生前为朝廷效力,身后也以能够陪伴皇上而感到荣耀。 祭祀仪式是庄严而神圣的,气势格外恢宏。 由近两千人组成的庞大队伍,在几位中尉的统率下,从阳陵邑开始,一直部署到陵前,沿途旗幡招展,护卫着德阳庙、阙楼和寝殿。 三百八十多人的祝宰乐人,由太乐令率领,分布在宗庙或寝殿两侧,演奏着祭祀乐曲,长长的祭祀队伍缓慢地朝前移动。 时当正午,太宰令依照礼仪献上“太牢”。这时候,乐人只唱颂歌,显示着仪式的庄重。 帝临中坛,四方承宇。绳绳意变,备得其所。 清和六合,制数以五。海内安宁,兴文偃武。 后土富媪,昭明三光。穆穆优游,嘉服上黄。 每个人都沉浸在那种肃穆的氛围中。上苍的泽惠,天地的清和,四海的一统,国家的强盛,像阳光一样照耀着帝国的大地,滋润着每一个人的心。 接着,从寂静中传来太祝令宣读祭文的祝颂。那字里行间充满对先帝丰功伟绩的讴歌,对皇后雅操惠德的追念。 接下来,奏《修成》之乐,行“九拜”之礼,刘彻与卫子夫在黄门、宫娥的服侍下两手着地,拜头至地,停留一段时间,才慢慢地起身回到原位。 紧跟在后面的是七岁的刘据,被包桑和春香搀着,跪倒在祖宗面前,引头至地,稍顿即起。 刘据虽然年龄小,可履行起祭祀仪式来是一丝不苟,刘彻和卫子夫看着刘据认真的模样,感到了不尽的欣慰。 儿子是纽带,一头在皇上手里,一头在她的手里,而在这条带子上系着的,是三颗相互关爱的心。 儿子祭祀祖先稚嫩而庄重的举止,唤起了刘彻童年的回忆。 当年他封为胶东王的时候,才刚刚四岁。每次进思贤苑陪太子读书,总会依依不舍地看着母亲。这种情感使他即使在登基做了皇帝之后,仍然认为母亲是天底下最美的女人。 可现在,面对母亲的陵墓,他的心境很复杂,很纷乱。他想起前几日张汤从寿春传来的消息——已故丞相田蚡当年因为接受淮南王的重金贿赂,竟然出卖了自己的外甥。 母后生前究竟知道不知道田蚡的作为呢?也许,她也被他蒙骗了。 现在,刘彻站在雨中,思绪漫漫:就是这样一个口是心非的田蚡,却因为母亲的袒护,竟一次次地逃脱大汉律法的追究。 刘彻不明白,当年身为太尉的田蚡,为什么要诅咒自己无后,去讨好一个心怀异心的诸侯王呢? 倘若母后在世,她将会怎样面对这个严酷的现实呢?倘若田蚡现在还活着,他一定会在处置舅父的问题上与太后发生冲突。侥幸的是,他和她都先去了。 作为儿子,他无法给已经长眠地下的母亲一个明晰的评价。 刘彻的思绪从雨丝中展开,环绕立嗣的问题而云絮般地涌动了。 虽说淮南和衡山两案的嫌犯未到京城,却是大局已定。田蚡当年的行径使他意识到册立太子的紧迫。 是的,进入这个春天,他已经执掌国柄二十个春秋,他不能再延宕踯躅,给那些刘安式的人物留下机会了…… 一想到立嗣,刘彻的心迅速地回到了卫子夫的身边,他很感激卫子夫在进宫后,为自己生下了刘据。可他这些日子,却因沉湎于与王夫人的鸾歌凤鸣而冷落了她。 回城的时候,刘彻特意要包桑安排卫子夫母子与自己同坐。 卫子夫的心中充满慰藉。很久了,她都没有这样近的倾听皇上的呼吸了。 现在的皇上虽然少了当年的潇洒和浪漫,却多了成熟男人的稳健和刚毅。而皇上正和蔼地与刘据说着话,那声音恰似细柔的清明雨,丝丝飘进她的心里。 “据儿!你近来在干些什么呢?” “父皇,母后近来要孩儿读。” “呵呵!说来父皇听听。” 刘据看了看卫子夫道:“孩儿怕说不好。” “你就说吧,父皇不怪罪就是。” 刘据于是就摇头晃脑地背道:“子曰:‘尊五美,屏四恶,斯可以从政矣。’” “这话是什么意思?” “父皇,这是孔夫子回答他学生问题时说的话。” “何谓五美?” “子曰:‘君子惠而不费,劳而不怨,欲而不贪,泰而不骄,威而不猛。’是为五美。” “何谓四恶?” “子曰:‘不教而杀谓之疟;不戒视成谓之暴;慢令致期谓之贼;犹之与人也,出纳之吝谓之有司。’是为四恶。” 刘彻为儿子的聪慧而暗喜,可他还是不满足,他要听到儿子是怎么理解的,于是便问道:“那何谓欲而不贪呢?” 刘据不假思索道:“欲仁而得仁,又焉贪?” 刘彻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你现在还只是了解些大义,将来还要深究。朕若是为你择一严师,定可日新日进了。”说着刘彻又看了看卫子夫道,“看来,他该进思贤苑了。” 卫子夫心中“咯噔”一下,思贤苑乃是太子读书受教之所,莫非……她没有让思路再往下延伸,只是转脸对儿子道:“还不快谢父皇。” 刘据赶忙道:“孩儿叩谢父皇。” 庞大的皇家车队到了咸阳原头,再往前走就是下坡路了。 居高远瞩,南山在雨后阳光的蒸腾下,山岚绕峰,一片清新。在这些景物的旁边,是秦王宫阙的败落。 所有这些,都使得刘彻更加坚定了立嗣的决心。他决不能让亡秦的悲剧在自己身后重演…… 皇上与卫子夫母子亲近的情景,被坐在另一辆车驾上的长公主看在眼里,这些变化触动了她敏感的神经。皇上父子谈笑风生意味着什么呢? 啊!她禁不住将手贴在怦然心跳的胸口——莫非皇上要立太子了? 当这个想法一旦主宰了情感,长公主马上就感到一阵燥热,头上渗出津津的汗珠。她在心里问自己,这两年来对皇后的报复是不是一种失误,会不会在太子和她之间造成一道鸿沟? 可当她怀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回头看时,就看见了卫青的车驾。她的眉宇便展开了,她要借助丈夫尽快修复与卫子夫的关系。 不管怎么说,刘据都是自己的侄子,卫青的外甥,就是他做了太子,最终还必须依靠卫青才能登上皇位。她相信,任凭宫廷斗争如何云谲波诡,但卫青在朝廷的地位是无人取代的。 “好!回到京城就到椒房殿去。”长公主就这样想着。 车驾缓缓地下了咸阳原,横桥在望了…… 其实,不仅是刘彻,就是公孙弘、李蔡等人也都感到了立嗣的紧迫性,他们常常惊异于岁月会在不同年代夤演出惊人的相似。当年平定七国之乱时,景帝刚刚三十六岁,而当今皇上也是在这个年龄平息了一场内乱。 也许上苍早已注定,这是王朝最敏感的时期。而其中最能牵动各方心思的莫过于立嗣。回城的途中,公孙弘就已决定,要督促皇上早立太子。 他明白,他在丞相位置上不会太久了,他必须在有限的时间内尽一个臣子的忠心…… 车驾下了咸阳原,就听见渭水的涛声,李蔡觉得今天的车速似乎比往常快多了。一路上,他的心思根本不在道边的风景,而一门心思在盘算,在什么时候,以怎样的方式向皇上提出立嗣的谏言。 论起善于揣摩皇上的心思,李蔡丝毫不逊色于主父偃。 皇上带着刘据祭祀阳陵,这就是一个鲜明的象征,这让他强烈地感觉到,册立太子很快就会被提上议事日程。 皇上现在需要的就是朝臣的推动,以表明立嗣乃奉天之举。那么,谁来担当这个责任呢? 当他的车驾跟在公孙弘后面的时候,就瞧见了他在冠冕下飘飘如雪的华发。 丞相老了,他在寝殿里“吉拜”时,手脚僵硬,很长时间都站不起来。 那么,未来的丞相……呀!皇上让自己去会不会…… 不管怎么说,他都应该抓住这个机遇。 他一定要赶在其他朝臣之前把奏章送到皇上的案头,而且他要明确提出,刘据就是太子的最佳人选。无论从祖制,还是从卫青、霍去病的地位来说,都是毫无争议的事实。 李蔡觉得身上的血流骤然加快了。如果不是朝廷严格的行车秩序,他会催促驭手快马加鞭,好让他早点铺开竹简,去迎接机遇的召唤。 而此刻的咸阳原,在斜阳照耀下,每一处都呈现出春雨之后的鲜亮…… 第三十三章 月夜遇刺蒙虚惊 弯弓一样的新月,悬挂在西边天际,清幽而又朦胧。 卫青告别军营,踏着淡淡的月色回府,抬望一眼北斗星,他的思绪立时就回到了塞外的草原。 马思边草,将恋盔甲,没有仗打,他觉得浑身都不舒服。这天下午,他再也在大将军署中待不下去了,在期门营中与将士们演了一场军阵之后,他才感到痛快了许多。 现在,听马蹄“嘚嘚嘚”的响过街道,卫青就想起白天里皇上与他的对话。 皇上特意传他到宣室殿表明了立刘据为太子的意向,要他严格约束自己和家人,千万不能因此而让朝臣议论。 其实前几天皇后已表明了这个意思,只是这话从皇上口中说出,分量就不一样了。 守卫在门口的卫士看到大将军,急忙上前迎接。 战马在被拉进马厩的时候,发出悠长的嘶鸣,惊动了丫鬟翡翠,她忙对长公主道:“公主,大将军回来了。” 长公主正在欣赏从宫中带回的礼物,笑嘻嘻地站起来对儿子们道:“快去迎接父亲。” 三子奔出门外,却怯怯地站在一边,在父亲面前,他们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拘束。 卫青的眼睛潮湿了。 他很少有这样体味爱子之情的机会。他把整个生命都交给了疆场,这样的幸福时光对他来说真是太珍贵了。 可就是这短暂的幸福,他也很快地就收进心灵深处,隔几步远,他向大儿子卫伉问道:“近日没有再出去糟践百姓么?” 卫伉的脸有些发热:“自从上次父亲训诫之后,孩儿再也不敢了。” 卫青并没有给儿子们一丝笑容,反而加重语气道:“无论何时都不可忘记,为父也是牧羊出身,也曾做过苦役,你欺负百姓就是藐视为父。” “孩儿记住了!”三个儿子低下头,不敢再看卫青的脸色。 但他的一番话却触动了长公主的忌讳,但当着孩子们的面,她又不便发作,只好搪塞道:“时候不早了,你们快去睡觉吧,明早还要读书呢!” 一进前厅,卫青就看到放在案头的一对和田玉雕葡萄,这不是张骞从西域带回来送给皇后的么,怎么现在到了自己的家里? 卫青指着案头问道:“这个……” “夫君是说这和田玉雕?这是皇后送的呀!” “哦!”这对姑嫂之间的不快,终于在元狩元年的春天得到和解,这让卫青多少有些欣慰。但卫青清楚,她们和解的原因,是因为皇上马上就要册立太子了。 果然,在翡翠呈上茶点后,公主就漫不经心地说道:“知道么?皇上要立太子了。” “知道了!朝会上没有争议。”卫青已换上深衣,端着一碗茶席地而坐。 “啊!”长公主抿了一口茶水,喜悦都写在了嘴角,“如此,皇后送的玉就越发珍贵了。” 卫青没有接公主的话,却从内心感激姐姐的大度。 长公主自顾自地继续道:“只可惜,本宫没有个女儿,要不也会有个金屋藏娇!” 一说就是这个!卫青在心里埋怨她太功利。他从来没想靠裙带关系去为卫家涂上任何荣耀的光环。 他正要把皇上与自己的谈话说给长公主听,却不料她按照自己的思路,说出了一番让卫青意想不到的话来。 “没有女儿,咱有儿子也不错啊!明日本宫就去找皇后,让她答应把阳石公主嫁给伉儿。这样一来,不也是亲上加亲了么?” 长公主为自己的发现而情不自禁地拉起了卫青的衣袖,急急问道:“夫君以为这样如何?” 卫青笑道:“不可,他们之间相差许多岁呢!” 公主不以为然道:“这有什么?皇上当初不也比阿娇小三岁么?” 卫青便不再说话,好不容易有一个夫妻团聚的氛围,他不愿意此事影响了这种气氛,于是说道:“世间一切都是缘分,究竟怎么样,看他们的造化吧!” 长公主正在兴头上,并没有听出卫青的弦外之音。 卫青趁势就把皇上的意思转达给她听:“皇上今天特地召见我,告诫我要以田蚡为戒,千万不要恃权弄威……” “这与恃权弄威有何关系呢?夫君是怕朝臣嫉妒吧!他们有什么好嫉妒的?让他们领上千军万马,去提着匈奴人的头颅回来,也向皇上讨个大将军做做?”长公主嘴唇间露出一丝鄙夷,“只恐怕他们没有这个胆量,也没有这个能耐。” 卫青知道再说下去也无益,倒不如暂且搁置争议,小心地呵护夫妻间的情感,于是他转移了话题:“夫人累了一天,也该早些歇息了。” “夫君还有事么?” 卫青叹了叹气道:“上谷太守郝贤从边关传书来说,近来匈奴人又在上谷一带抢掠,要我禀奏皇上,因此今夜又得晚睡了。” “眼下皇上正忙着处理淮南的案子和册立太子,夫君还是不要分心的好。” 卫青听得出来,长公主很希望这个夜晚属于他俩,但有一封前方的战报在心头搁着,他能贪恋儿女之情么? 夫妻多年,长公主了解卫青的性格,她忙叫来翡翠安排伺候好卫青,自己才依依不舍地回了内室。 进了书房,展开郝贤送来的信,卫青的心就再也无法宁静了。 自统兵以来,他觉得这样拉锯式的战争持续下去,势必有一天会使得民生凋敝,国力衰弱。但如何求得边陲永久安宁,他一时也还理不出一个头绪来。 长公主的话不无道理,目前淮南王谋反之案尚未结束,而册立太子又在眼前,朝廷暂时无暇北顾。他也只能写信给郝贤,要他据塞坚守,不要轻易出击。 眼见时候不早,卫青铺开绢帛,刚写了一个开头,他忽然觉得窗外似乎有人影晃动,接着就是卫士的喊声。 他却没有听见回答,只有兵刃相撞的铿锵声。 卫青来不及多想,“嗖”的从身后拔出宝剑,冲出书房。 初生的月牙早已西沉了,府院里里黑魆魆的,几个朦朦胧胧的影子搅在一起,暗夜中,兵刃的相撞伴随着呼呼的风声和人的喘息声,借着微弱的光可以看见,虽然四五个卫士将刺客围住,却始终不能近身,卫青便知今夜的行刺者绝非等闲之辈。 卫青跨下台阶,朝着厮杀的人群大吼一声:“你等退下,待本官取此贼首级。” 这两人一个是刺客游侠,一个久经战阵的将军,就在这黑夜里杀将起来。刺客一个“撩”法,破了卫青的招,又一个“泰山压顶”,从空劈下,卫青并不慌忙,使出“架剑”,奋力将敌手的兵器拨向一边,那力量如同昆仑崩壁,震得刺客手腕发麻。 刺客心中暗惊,平日听说卫青勇冠三军,看来确无溢美浮夸之嫌,他自然不敢掉以轻心。于是腾身后退一步,躲开攻势,随之弓步格挡,却被卫青死死压住不能脱身。双方怒目对视,相持良久,刺客的呼吸明显地短促了,试图从卫青的剑下抽出自己的兵器。未料卫青借力发力,卖出一个破绽,刺客不防,踉跄几步,一个扑空,险些扑倒在地,还没有等他回过神来,卫青的剑锋就已架在他的脖子上了。 卫青借着火把打量着刺客,不禁大吃一惊,他不是别人,正是白日午后在期门军大营中接受他问话的什长王钦。 “本官与你并无怨仇,你为何要深夜行刺?” 刺客面对兵锋,脸上并无惧色:“受人之托,必当竭力尽命。既然落到大将军手中,我也无话可说。只是我并不是王钦,我乃淮南游侠陕寒孺。” 卫青惊异地“哦”了一声,他立即觉得这长安城中,行刺者绝非一人。也许在自己的大营中,就潜伏着具有更大阴谋的人物。 “你等乌合之众,竟然图谋社稷,岂非痴人做梦?供出同党,本官保你一条性命,否则……” 不等卫青说出下面的话,陕寒孺就接上话茬道:“大将军不必费心,我仰慕将军已久,只是系江湖游侠,受人之托,不意被擒,也死而无憾了。”说罢,他双手用力握住卫青的剑刃,猛力向咽喉刺去,只听“噗”的一声,一股热血喷出体外,他便气绝身亡。 有感于刺客的慷慨赴死,卫青命府令为他准备一副棺木,然后好生掩埋。 这时,被喊杀声惊醒的长公主带着一群丫鬟来了。 “夫君怎么样了?” 未及卫青回答,她转身就怒斥卫士和府役道:“都是你等掉以轻心,致使刺客乘隙而入,倘若大将军有个闪失,你等担当得起吗?” 卫青轻描淡写道:“此等独行之人,除了一死,能奈我何?”说着他吩咐翡翠伺候长公主重新回内室歇息。 抬头看看夜空,东方渐现曙色,启明星冉冉升空,大概已是寅时时分,写完给郝贤的信,自己也该上朝了。 在踏进书房的那一刻,他有了一个新的想法,他想请求皇上允准,在期门军中来一次大索,将与“淮南案”有关的潜伏者一网打尽…… 经过平叛,大汉帝国的版图上已不复存在淮南、衡山两个诸侯国,而是多了九江、衡山两郡。 各个诸侯国因此而陷入巨大的惊恐中,生怕灾难殃及自身。 赵王刘彭祖、胶西王刘端等纷纷上奏朝廷,指称刘安、刘赐兄弟私刻丞相、御史大夫和两千石以上官员印玺,离间君臣关系,祸乱天下。 胶西王更是在他的奏章中要求严惩反叛者,以使天下明白为臣之道,不敢再生背叛之意。 刘彻当然明白,他们之所以如此逢迎朝廷,就是为了自保。但能够震慑诸侯,也正是他要达到的目标。 这是从吴楚七国之乱后从来没有过的局面。 在宣室殿里,当他一卷卷地翻阅关于淮南、衡山谋反案的奏章和狱词时,刘彻脸上就不时浮出不为人觉察的笑意。 “哼!这就叫敲山震虎。这就叫瓦解而走,遂土崩而下。” 这话原本是刘安在《鸿烈》中说给刘彻听的:“纣之地,左东海,右流沙,前交趾,后幽都,师起容关,至蒲水;士亿有余万,然皆倒矢而射,傍戟而战。武王左操黄钺,右执白旄以麾之,则瓦解而走,遂土崩而下。” 这话分明将刘彻比作纣王,有要挟的意思。不想却在淮南国应验了,正所谓“多行不义必自毙”啊! 从元朔二年推行“推恩制”起,倒下的诸侯王有多少?燕王、齐王、淮南王、衡山王,有哪家王室不是后妃争宠,导致互相残杀;又有哪家王室的翁主不乱伦呢? 那个在京城被捕的刘陵自不必说,就说衡山王刘赐的女儿无彩吧,说起来她也算是皇上的同宗皇妹,先是在夫家不守妇道,后来回到娘家,又与门客通奸,她们还有资格自称高皇帝的后人么? 刘彻慢慢将手中的笔搁在案头,觉得心头隐隐作痛。 “宗室至亲,疆土千里,列在诸侯,不务尊藩臣职,而剸怀辟邪之计,谋为反叛;又淫乱后宫,身灭国除,固然其责在己,然也是朕为君之无德啊!”刘彻自言自语着,起身伸了伸胳膊。 从早朝后,他就在宣室殿全身心地批阅奏章,看着皇上从政务中摆脱了出来,包桑忙奉上茶点,轻手轻脚地来到刘彻面前:“皇上忙了半天,也该喝口茶了。” 刘彻接过茶水,喝了一口,却没有对茶的味道作任何评价,而是道:“你说藩国谋叛,是朕之过吗?” 听皇上如此沉重的问题,包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事实上,这样的问题也不是他能回答得了的。他十分谨慎地选择适合的句子:“淮南、衡山密谋反叛已久,上逆天意,下违民心,皇上依律治之……” 刘彻摇了摇头:“朕记得荀子说过‘故不教而诛,则刑繁而邪不胜;教而不诛,则奸民不惩。’自建元以来,朕倡尊儒术,其间不少诸侯国一方面上表大谈礼仪,另一边却背地里却朋党比周,一旦事发,牵连无数之人,这岂非朕之过?” 包桑赶忙道:“皇上圣明,天下之福。” 此时,一位黄门进来禀奏,说张汤求见,现正在塾门等候。 刘彻知道,张汤来见必是与淮南王的案子有关,于是便要包桑宣他进殿。 果然,张汤一进来,就向刘彻禀奏道:“大将军昨夜在府中遇刺!” 刘彻闻此“呼”的站了起来惊道:“什么?你再说一遍?!” “大将军昨夜遭遇了刺客。” “怎么样了?受伤没有?” “大将军身经百战,勇力无比,刺客岂能得逞。” “刺客现在何处?” “刺客被大将军制服,饮剑自杀了。” “哦?此人难道就是太仆奏章中提到的游侠陕寒孺?” 刘彻挺了挺身体,随意翻了翻案上的表章,思路顺着刺客一案,迅速地扩散开来。 虽说卫青遇刺只是淮南一案的余波,但在议立太子的关键时刻,陕寒孺的出现还是让他吃惊和震怒。自元朔五年中朝外朝分设以来,卫青在朝廷的地位不断提升,这不仅引起刘姓诸侯王的关注,也成了匈奴人袭击的对象,难免遭朝里妒贤嫉能之人窃恨。 联系到近来关于册立太子的廷议,他顿时感到了此案的严重。 “朕以为,行刺者绝非陕寒孺一人。” “臣也以为如此。”张汤深谙皇上需要怎样的答案,“据大将军所言,陕寒孺潜入期门军大营后,因其敬事而被擢拔为什长。故臣以为,军中必有陕寒孺同党潜伏,请皇上命人严查,绝不可使人漏网。” “爱卿所言极是。此事就由爱卿协同大将军去办。” 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刘彻道:“朕阅看奏章累了,爱卿就陪朕到殿外走走如何?” “微臣遵旨。” 自从进入九卿行列,张汤对皇上的起居习惯有了比较清楚的了解。说是走走,其实就是想寻找个宽松的说话气氛,将想说的话题延伸。 沿着宫殿的复道一路走来,长安城日渐深浓的春色尽收眼底。 在刘彻眼里,这些年年岁岁相似的风景,早已司空见惯,只不经意地瞥上一眼,就匆匆离去。 但是,当他将目光投向蓝天时,脚步却挪不动了。 原来,几朵白云间飞来一只色彩艳丽的风筝。 那是一只展翅的“雄鹰”,扶摇奋翮,追着云彩,尾翼后飘着一条细细的丝线,延伸到目光不可及的远方。 刘彻的心就跟着那条丝线去了。他想象着这都城的某一个角落,那里一定有一位掌握着这条线的人,那人的心此刻一定和自己一样,飞游在蓝天白云间。 刘彻忽然对那种自由十分向往。他觉得与威加四海的相伴随的只有寂寞。就像这当空的太阳被膜拜,可留在天空的,也只有它孤零零的身影。 他太专注了,张汤只能隔着几步远站着,生怕不慎打扰了皇上。 很久,刘彻才回过头来问道:“爱卿儿时没有放过风筝吧?” 张汤摇了摇头:“臣儿时乃一乡间顽童,常常惹家父生气。” “呵呵!”刘彻不再关注那风筝,而是迈着轻快的步子朝前走去,“说来给朕听听。” 张汤紧追两步,跟上刘彻的脚步:“臣儿时家父任长安丞,他一心只想着让臣苦读,待有一天报效朝廷。家父治家甚严,从署中回到家中,就查阅微臣的功课。故臣早在少年时期,就跟随家父学写断狱文书。臣幼时不晓人事,常对家父多生怨恨,直到臣主持廷尉府后,才真正体味了他的良苦用心。” “原来爱卿会审案乃是家传哦!朕少年时,也曾经做过许多好笑的事情。从被立为太子的时候起,朕就明白,朕不会再有自由自在地生活了。不仅朕,就是太子将来也一样……” 第三十四章 情爱萌生公主心 刘彻毕竟是刘彻,他不会一直沉湎于对“自在”的向往中,他必须面对一大堆亟待解决的难题。他的思绪又转到“淮南案”上来了:“爱卿对淮南案中的刘陵、严助和伍被想如何处置呢?” “臣正想听皇上的旨意呢!” 刘彻顿了顿道:“朕阅了廷尉府呈上来的案卷,觉得刘陵潜伏京城,刺探朝廷情报,又与多人淫乱,败坏风俗;淮南王太子刘迁密谋反叛,罪不容赦,应处以弃市。” “皇上圣明。” “这也是藩国诸侯王们的意思。他们倒行逆施,人神共愤!至于伍被,在淮南王多次密谋造反时,倒能够陈说利害,朕的意思……” 刘彻打住了话头,等待张汤的回答。 “皇上的意思是要臣对伍被从轻发落?”张汤上前施了一礼便道,“皇上,万万不可。” 刘彻皱了皱眉头道:“朕不是这个意思,朕只是觉得他和淮南那些执意谋反的罪臣不大一样,看是否有被逼之嫌?依爱卿之见,该如何判处呢?” “皇上恕臣无罪,臣才敢说。” 这就是当皇上的难处,随意说话的气氛都没有了,刘彻无奈地摇了摇头道:“朕这不是与爱卿散步么?哪来这么多忌讳。” 但是,张汤还是先谢过刘彻,才说道:“伍被虽有雅词,但据他的交代和刘迁的狱词,表明几乎所有的反计都出自他手。他尤其不该让刘安煽惑诸侯叛乱,更不该派游侠刺杀大将军。” “哦!原来行刺一案的始作俑者是他。”张汤在与刘彻的目光相撞时,就从中感觉到了一种冰冷,“行刺大将军,想撼我大汉中流砥柱,岂能饶恕?就依卿奏,待到秋后,处以弃市。” 凭栏望去,高大的北阙在春日下显得雄伟而又庄严。 睹物思人,刘彻心中又是一层波澜。 这是大臣们出入的地方,多少年来,或回朝复旨,或外放辞行,或陈奏朝事,或出使藩国,这里曾站过多少名臣良将。 赵绾、窦婴、田蚡、主父偃,还有……一想起严助的名字,刘彻就心中隐隐作痛。建元以来,力鼎新制的大臣中,他是仅存的一位。 可他……是从何时与朕离心离德了呢?一个那么锐意进取的儒生,怎么会堕于金钱,惑于美女呢? 刘彻提出了这些自问,他已没有心思追寻其间的细节了,而是顺着思绪,反思自己的作为。 是的,多年来,总以为是重用他的,却忽视了他的感觉。他怎么会对韩安国、李蔡、公孙弘的平步青云而无动于衷呢?知人而不善任,此朕之过也。仅凭这点,朕也应该宽恕他。 “那么,另外一个人呢?”刘彻以征询的语气问张汤。 “皇上指的是严助么?皇上的意思是……” “他走到今天,朕亦有责……建元以来老臣,赵绾冤死,窦婴伏诛,田蚡病薨,韩安国殉国,活在世上的就只剩下他了。” 张汤忽然觉得皇上今天邀他散步绝非是闲适之举,而是为了严助,甚至所谓宽恕伍被也不过是为了眼前的话题作铺垫而已。 从将严助投进廷尉诏狱的那一刻起,张汤就清楚,如果让他翻过身来,那就等于在朝内树立了一个政敌,而且严助犯下如此罪行,他更不能置大汉律令于不顾。 张汤没有丝毫的犹豫,坚定地回道:“皇上!臣以为必须严惩不贷。” 刘彻笑道:“爱卿今日是怎么了?朕一说到罪臣,你就以为朕要赦免他们,朕是那种视律法为儿戏的人么?” 刘彻这话一出口,就惊出张汤一身冷汗,他顿时就跪倒在复道上了:“皇上息怒,臣罪该万死。” 刘彻又笑道:“朕何曾发怒了?你起来说话。” 张汤站了起来,他见刘彻又向前慢步而去,他和包桑便连忙跟了上来。 “朕与爱卿谈论这些,完全是有感而发。国之有疾,若朕之有病,只怪医家回春无术,不思己之有违阴阳,与讳疾忌医何异?淮南、衡山伏法除国,严助诛族,皆法之必然。然朕深思者,都是因为朕教之不严,赏之不公。记得朕在当太子时,先帝曾经发诏,官吏出行,必衣履整洁,官民有别,否则就要受到责罚。对官员行止要求到行装这样的细节,朕自愧不如。你和公孙弘、李蔡,常常在朕耳边埋怨汲黯不懂礼仪,倨傲自是,对朕衣履不整多有指正。可现在看来,如果没有汲黯这些人不断提醒朕,都像你们那样,只挑朕喜欢的话说,朕何以知真情呢?久而久之,朕岂非成了盲人和聋子。” 张汤的脸上有些发热,一时回不上话来。皇上虽然说的汲黯,但话里却是批评自己。但张汤并没有因此而有改弦更张的打算。常言道,伴君如伴虎,他不能不察言观色。 张汤正这样想着,刘彻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来了。 “朕虽尊崇儒学,然对道家亦有涉猎。老子曰:信言不美,美言不信,此言虽有偏颇,信言未必不美,美言也未必不信。然朕以为,老子本意,还在于要人惟真言而立身。所谓兼听齐明者,非听一隅之言也。朕希望爱卿今后,能多说真话。” 刘彻边走边说,张汤轻脚轻步地跟在后面,始终没有主动接皇上的话。他忽然发现,他误解了皇上要自己陪同散步的意思。 习惯于溢美逢迎的张汤,此时捉摸不透皇上的心思了。他发现皇上今天话题太宽泛,让他有些应接不暇。 以往他习惯用“皇上圣明”这样的词,可这一会儿他不敢了,他生怕一出口便招来皇上的指责。但他感觉到皇上的每一句话都似乎是针对他、公孙弘和李蔡说的。 正踯躅间,就听皇上问道:“这一会怎么没听见爱卿说话了呢?” “臣恭听皇上圣言,受益匪浅。臣往后一定尽力履行臣道,效忠朝廷。” 包桑抬头看了看天色,上前道:“皇上,天色不早了,该用膳了。” 刘彻此时的脸色才由凝重转为轻松:“这件事就算是朕与爱卿私下谈论之言,你回去慎思之。” “诺。” 张汤一直看着皇上的身影隐没在复道的栏杆后面,才站了起来。他觉得脊背透凉,原来是汗!湿透了朝服,衣服紧贴在身上…… “皇上不会忘记我的,皇上一定会开天恩的。” 贪婪地享受着从小窗外投进的一缕春光,严助一直这样想。 周围很暗,那阳光射进来时就聚成一道光柱,照在牢狱的地上,分外的明亮。 严助先是将脚伸到那里,让这暖洋洋的感觉顺着血脉,在体内慢慢地扩散;过了一会儿,他又挪动身子,让阳光照着自己蓬乱的头发——只有在镣铐锁身之时,他才觉得阳光是多么的温暖,多么的珍贵。 扫视了一下周围的环境,也许是因为皇上的关照,牢房虽然狭小,却还干净,在牢门外巡逻的狱卒对他也不像对待其他人犯那样的冷酷无情。 当新的一天开始,等待廷尉使提审的时候,往事便飘飘荡荡地滑过五味杂陈的心河。 是建元年间陪伴皇上指点江山的叱咤风云; 是发兵会稽,解东瓯之围的衣锦还乡; 是会稽太守任上的域内大治; 是寿春城中…… 那么充满眷恋,又是那么不堪回首。被捕时正与刘陵在床上,虽然公孙敖没有过多的难为他,可两团白花花的肉绞在一起的模样暴露在卫士面前,又是何等的难堪…… 他知道自己再也没有资格辩解了,只是这些经历折磨他的情感的时候,常常催下他的泪水,他现在只能把生的希望寄托在皇上的恻隐上。 当窗外的阳光缓慢地移开,牢狱内渐渐暗下来的时候,他忽然产生了要向皇上忏悔的冲动。不管上书能不能送到皇上手中,他都要搏一搏。他朝牢狱外的狱卒喊道:“来人!拿笔来,我要……” 狱卒送来了绢帛和笔墨,瞅了瞅握在手中的笔,他觉得这已不能表达他的心境了。放下笔,他将食指伸进口中,狠狠地咬了一口,立刻殷红的血在指尖凝成晶亮的珠儿。忍着疼痛,严助很吃力地在绢帛上写下了:“罪臣严助伏乞陛下……” 一言未了,已是泪如雨注了…… 霍去病进了长乐宫,拐过几道长长的甬道,就看见阳石公主刘蕊正和几个宫娥在院子里捕蝴蝶。 说来她也是金枝玉叶,却不像其他公主,处处要大家围着自己转,动不动就爱发小脾气,拿身边的宫娥出气。阳石公主在一群宫娥中间,与她们一起扑进花丛,从绚烂深处传来玲珑的笑声。 这也正是她引起霍去病关注的原因。 一年多没有见,表妹出落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粉盈盈的脸因为追逐蝴蝶而红扑扑的,恰似含珠怒放的月季。 霍去病停住脚步,看着一群女子玩得高兴,也不便上前打扰。 阳石公主在回眸的一瞬间,就发现了站在不远处的表兄,她的一双眼睛顿时就亮了。 这就是被父皇封为冠军侯的表兄么?论年龄,他不过才十八岁,与王侯人家的子弟一般大小。 她想象不来,霍去病是怎样于万马千军中取匈奴人首级的,又是怎样风驰电掣地长驱两千里,在匈奴境内纵横驰骋、如入无人之境的。 当她从母后的口中得知父皇给了他那么高的封赏后,她的心就如初春的土地一样,涌动着一种异样的感觉——她希望能经常在宫中看到他的身影。 现在,他乘着四月的晨风来了,而且就站在她的面前。 初春的阳光在他的额头留下耀眼的光亮,黝黑的皮肤似乎还带着战场的征尘,他眼里闪烁着的自信。这让阳石公主生出了不尽的亲切。 她的心就“扑通”直跳,甚至忘记了身边的宫娥,就迅速来到他的面前。 “表兄来了!”她还不习惯用朝堂上的称呼与他打招呼。 将军这个称谓太生分,她觉得这样叫就离表兄远了。 但霍去病依旧用君臣的礼仪回应阳石公主的问话:“臣霍去病参见公主。” 他认真的样子逗得阳石公主“咯咯”直笑:“表兄什么时候学得如此地彬彬有礼了?”她想起了小时候与霍去病在姨娘家里嬉闹的趣事。姨娘常常感念皇上为儿子起了这个名字。说也该他有福,他的哭声竟然让皇上的病体康愈,这不是天意么? 其实,那时候霍去病总是让着阳石公主,他作为一个大哥哥,总是处处呵护着她。 人说女大十八变,男人又何尝不是这样呢?眼见当年顽皮的表兄一转眼就成了大人了。阳石公主将霍去病上下打量了一番,嗯!他穿上盔甲的样子真的很威武。 “表兄这是要进宫去?” 霍去病憨憨地笑道:“皇后召见臣!母亲也让臣给皇后请安呢!” “哦?”这回答让阳石公主有些失望,“表兄不是来找本宫的?” 她心里就有了几分的埋怨,可她很快就将失望化为莞尔一笑:“母后正在殿内为据儿讲授呢!妹妹这就陪表兄去。” 卫子夫瞧见女儿与霍去病从外面进来,便放下手里的竹简。 “臣霍去病参见皇后娘娘、皇子殿下。” 卫子夫也不阻拦,她温厚地道了一声“平身”,自然地完成了从朝廷礼仪到亲情的过渡。 卫子夫对阳石公主和刘据说道:“本宫要和你们表兄说话,你们去玩吧!” 阳石公主极不情愿地摇了摇头,撒娇地摇着卫子夫的肩膀道:“不嘛!孩儿就是想听母后与表兄说话嘛。” “眼看都长成大人了,还没大没小的,都是为娘惯的。” 卫子夫遂要春香带着刘据出去玩耍。 春香走到刘据面前道:“太子殿下,咱们出去玩吧!” 卫子夫一听这话脸上便严肃起来:“大典还没有举行,你不可如此造次,让外人听了,又生事端。” 春香吐了吐舌头道:“谨遵娘娘教诲。” 卫子夫喝了口茶水,道:“待太傅、少傅选定,进了思贤苑,本宫就省心了。” 霍去病道:“殿下聪颖温良,将来一定能够承继大汉基业的。” “本宫也希望如此。” 接着,卫子夫仔细询问了霍去病的情况和他母亲的身体。 “母亲身体尚好,至于臣,现在主要是按时点卯,帮助舅父处理军务,训练卒伍。有时间了,就读些兵法,在沙盘上演阵为乐。” 说起演兵布阵,霍去病感慨颇多,过去在侍中时,皇上命他多读些兵法,当时他年幼贪玩,总以为打仗就打仗,学这些干什么。这次出征,才真正感到研习兵法,乃将军立身之本。 问完家事,卫子夫很自然地进入正题。 “本宫今日传你进宫,正为立嗣一事。昨日本宫也对你舅父说了,外戚往往因为位高爵显而失于约束,常常让皇后陷入尴尬境地,本宫可不愿意看到卫氏一门借助本宫和太子之势而恣意妄为。” 卫子夫说到这里,就放慢了节奏,“历来裙带关系都没有长久的。据儿做了太子,是皇上的恩典,你等要常思报效朝廷,谨言慎行,为朝臣做出表率。若是目无法纪,本宫先就不能饶了你等。” 霍去病专注地望着卫子夫,露出明白的笑意。他虽然还不清楚皇后的这番话是出自对卫氏家族的忧虑还是在转达皇上的旨意,但他理解姨娘的心情,她坐在这个位置上不容易,不知有多少妃嫔的眼睛在盯着她。 “请娘娘放心,臣定不负皇上和娘娘的期望,当不遗余力,效命疆场。” 阳石公主在一旁抿嘴一笑道:“表兄是何等聪明之人,母后就无须担心了吧!” “娘娘说得对。臣是该自省自励,方不负皇恩浩荡!” 卫子夫慈爱的目光扫视着霍去病的脸。当年那个喜欢使枪弄棒的少年,何时鼻翼下长出了细细的胡须? “你该是十八岁了吧?” 霍去病点了点头。 “男大当婚。有机会看到哪家大臣的小姐或王公的翁主,本宫给你留意一下。” 霍去病有点不好意思道:“臣尚年轻,还是先建功立业为好。” “这话是怎么说的?又不是即刻完婚。” 卫子夫没有发现,她的话让阳石公主脸上潮热了,身体朝前移了移道:“表兄想娶什么样的女人呢?” 卫子夫一听便怪道:“小孩子家知道什么呀!” 阳石公主一听便不高兴了:“人家过了今年,就十四岁了,还小孩呢?母后就是这样看孩儿的么?” 霍去病就越发尴尬了:“臣心思报国,居无定所,实不愿因此而分心。” 阳石公主打趣道:“要本宫说,表兄就得找一个知书达理、名门望族、知冷知热的女子。表兄乃世间奇男子,连匈奴都不怕,说起女人倒是脸红耳热的,难道女人是老虎不成?”趁着霍去病不注意,她用指尖戳一下他的额头,“咯咯”的笑。 卫子夫瞪一眼阳石公主道:“没大没小的,哪像个女孩儿家?”接着又转脸对霍去病道,“呵呵!你不必在意,她就这样,都是本宫惯坏了。” 霍去病悄悄看了一眼公主,又是憨憨地笑道:“表妹聪明过人,伶牙俐齿,将来一定会嫁个好人家。” “她这个性格,只怕男孩子都怕她。” 阳石公主反驳道:“女儿早已想好了,要嫁就嫁像表兄这样手握千军万马,建殊勋于边关,创功业于社稷的好男儿。” “越说越不像话了?”卫子夫嗔怪道。 看着时间不早了,霍去病起身告退。阳石公主赶忙上前道:“孩儿代母后送送表兄。” “你表兄现已是将军,你不可像儿时一样无礼。” “孩儿知道了。”阳石公主说着话,脚步已经迈出大殿。 现在,两个年轻人走在长乐宫的复道上,话反倒没有在卫子夫面前多了。 阳石公主回头看了看身后,宫娥们远远地跟随着,没有谁敢打扰他们,她又看了看身边这位让匈奴闻风丧胆的表兄一副矜持的样子,觉得很有意思。 是不是男人们说起女人都是这个样子呢? 直觉告诉她,霍去病就是自己心仪的男子。 阳石公主忽然就对异性起了心思,她喜欢看霍去病披戴盔甲,骑在马上奔驰的样子;期待霍去病从前方传来胜利的消息,盼望霍去病能够经常出现在椒房殿里。她自己说不清这是一种什么感觉,可当她与他走在一起的时候,除了悄悄地注视,却也找不到任何话说,只是默默地笑。 一阵风吹过,霍去病的肩头落了一片桃花。 阳石公主悄悄伸手去摘,却不意引起了霍去病的注意,两人的目光就碰撞在一起了。阳石公主也不躲避,却“吃吃”的笑了。倒是霍去病显得有些不自在,问道: “笑什么?臣脸上有什么吗?” “落了桃花了!呵呵!看表兄傻里傻气的样子,真想不到你是怎样指挥军队打胜仗。” “呵呵!公主取笑臣。” 这种眉目传情,霍去病当然不会没有感觉,但在他的眼里,表妹还是一个孩子,他对她不仅有着臣下的尊敬,更有着亲情的纯洁。他才十八岁,男女之间的事情远不及与匈奴作战更有吸引力,他便找了一些话题打破这种异样的对视。 “公主乃皇家贵胄,金枝玉叶,还是多学一些皇后的贤淑和宁静,有时间多看看书。” 可阳石公主却回道:“表兄何时学得唠唠叨叨了?” 到了长乐宫的西阙,霍去病望着停靠在阙楼外的车驾,便道:“就到这里吧!臣告辞了。” 阳石公主装作没有听见,仍按着自己的思路说道:“本宫跟表兄去学骑马吧!” 霍去病已准备上车,婉拒道:“今日不行。没有得到皇后的允准,还是改日吧?” “一言为定。”阳石公主俏皮地拉过霍去病的手掌,狠狠地打了一下,便转身回宫去了。 呵呵!姨娘那样娴静,蕊儿却是这样的性格。在登上车驾的时候,霍去病在心里笑了。 他没有发现,其实阳石公主并没有走远,她直到霍去病的车驾被树荫遮住之后,才回转过身,脸上挂着失落的惆怅。 可阳石公主不会想到,有一个十分重要的消息正等着她…… 第三十五章 恃威联姻一厢愿 阳石公主一脚踏进椒房殿,卫子夫就问道:“怎么现在才回来?” “宫中路长,孩儿是与表兄走着出去的。”阳石公主回道,便向母亲告辞。卫子夫拦住了她道:“你先坐下,娘有话要对你说。” 阳石公主就有些纳闷,她和霍去病刚出去的时候,母后的脸上还呈现出舒心的笑意,怎么刚过了一会,就流露出不易觉察的忧伤呢? 一定是有什么事情发生吧? 也许是太累了,要不就是哪个宫娥犯错惹得母后不高兴了,要不就是那些妃嫔、美人间永远扯不清的纠葛。唉!皇宫深苑究竟有什么好?自己若是个男子,绝不会被这些枝枝蔓蔓缠住手脚,早就像表兄那样建功立业去了。 卫子夫从果盘中拿起一个橘子,剥了皮,递到女儿手中道:“这是南方送来的贡品,尝一尝吧!” 阳石公主接过橘子却没有吃,而是问道:“母后,不知留下孩儿有何教诲?” “据儿就要立为太子了。” “这是朝野尽知的事啊!” “你舅父作为重臣,注定是要担负起保护太子的重任。” “这个孩儿也明白,除了舅父,没有人能担此重任的。可这与孩儿有何关系呢?” “儿啊!”卫子夫将身子往前挪了挪道,“你姑母前日来宫中提亲了。” “提就提吧!” 阳石公主沉浸在刚才与霍去病相约骑马的兴奋中,压根儿就没有将这件事与自己联系在一起。 “以姑母的地位,加上舅父身居要职,只要她愿意,公卿们一定会趋之若鹜的。” “可她……” “她怎么了?” 卫子夫长叹一声道:“可她却偏偏看中了你。” “什么?”阳石公主觉得很好笑,也很不可思议,甚至有些滑稽。 她都十四岁了,可卫伉才六岁,阳石公主笑得前仰后合,捂着肚子喘气道:“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儿跟孩儿提亲,这不是笑话么?” “儿啊!你听我说。”卫子夫提高了声音,阳石公主的笑声戛然而止,吃惊地看着母亲。 “长公主虽与你舅父是夫妻,可她更是皇上的姐姐。太后临终遗言,要你父皇善待长公主。她如果执意要定这门亲事,你父皇也是无可奈何的。” “不!女儿说什么都不会同意的。”阳石公主眼中溢出的泪珠儿滴在卫子夫的手背上,热辣辣的。 卫子夫捧着阳石公主的脸,一时间千言万语涌上心头,却找不到个头绪。她现在唯一能够告诉女儿的,就是要全力维护太子的地位。 “倘若你姑母在太子这件事情上闹起来……你一定不愿意看到娘就像当年栗姬那样,因为拒绝了阿娇和刘荣的婚事而被废掉吧!”卫子夫说着,眼泪就扑簌簌地落了下来,母女俩的泪就流到了一起。 阳石公主从母亲身边站了起来,擦去腮边的泪水,咬了咬嘴唇道:“孩儿知道母后的难处,孩儿也知道据儿立为太子意味着什么?可是,母后……孩儿也不愿意拿自己的婚姻当儿戏。姑母要是逼得急了,孩儿就向父皇提出,远嫁匈奴,永不回长安……”说罢,她就向卫子夫告辞,回自己的殿去了。 “蕊儿!”卫子夫追到殿门口,看着女儿在一群宫娥和黄门的簇拥下远去,心里像一下子被人掏空了似的,“这孩子,这是怎么了……” 卫子夫神情有些恍惚,对春香说道:“扶本宫进去,本宫有些累了。” 她正待转身,却见从未央宫来的黄门进来道:“皇上口谕,宣皇后与皇子到沧池见驾。” 长乐宫与未央宫,一个坐落在长安的东南部,一个坐落在长安的西南部,两座宫城占去了都城面积的三分之一,它们中间隔着一条安门大街,从东宫到西宫,要横穿大街和漫长的复道。等到卫子夫乘着轿舆赶到沧池时,刘彻早已在那等着了。 “今日朕心中有些烦闷,就是想与皇后单独在一起说说话。”说着,刘彻便让包桑带几位黄门陪着刘据乘一舟,而他与卫子夫登上另一舟。临上船时,刘据却不依了,他甩开包桑的胳膊,跑到刘彻面前撒娇: “孩儿要和父皇坐一条船,孩儿还要向父皇背诵呢!” 卫子夫一把拉住刘据责备道:“听父皇的话,坐到后面船上去。” 可刘据根本就听不进去,执意要上刘彻的船。刘彻的脸色就严肃了:“你将成为太子,还如此放纵,将来如何担得了大任?” 刘据想靠哭闹实现自己的要求,可当他看到刘彻一脸的威严时,哭声硬是憋在喉咙里出不来了。 其实,在刘据童稚的心中,太子还只是一个十分模糊的概念,他还无法理解这是一件关乎王朝存亡继绝的大事,但父皇的严肃使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和普通的孩子不一样。 “殿下!走吧。”包桑一边劝说,一边拉起了刘据的手。 刘据回头看着母亲,极不情愿地挪动着脚步。那样子卫子夫看在眼里,心里很不好受,转过脸轻轻地擦了擦眼角。 刘彻心中就有些不悦,低声道:“如此柔肠软心,岂能带好太子?你就是少了些太后当年的刚强。” “臣妾明白了,皇上也是为了据儿好。” 此刻,卫子夫与刘彻并肩站在楼船的甲板上,他们望着一泓池水,碧波荡漾,晃晃悠悠地映出环岸垂柳和宫阙的倒影。雾霭如纱,环绿绕翠,仿佛这船是在云彩间穿行。 有几只燕子在柳枝间穿梭,那怡然自得的样子引起卫子夫许多念想。人如果能像这燕儿一样,无拘无束地在天地间飞翔该多好,既不用处处顾及许多的关系,也不会让宫廷的礼制将个人的情感束缚。 卫子夫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刘据的船。她明白了,皇上今天这样安排,分明是要传达一个信息——刘据作为太子已成定局。这意味着他将获得一个独立的环境,不可能再像往日那样在母亲面前撒娇了。 看看!就连陪皇上游湖也与社稷大计纠缠在一起。卫子夫默默地想。 刘彻忽然问道:“朕是不是老了?” “陛下说哪里话?陛下现在正当盛年呢!” “朕忽然发现,近来总喜欢想起那些过去的事情。” “是不是卫青他……” “他身为大将军,向来稳重老成、谦恭自律。作为外戚,他能做到这个分上,已经很不容易了。比起朕的舅父,卫青强多了。” “老丞相已薨殒多年,皇上怎么想起他了?” “朕是因为立嗣油然想起了当年登基之时,太后曾对朕言说过,安天下者,窦、田、王也。朕依照太后旨意,以田蚡为太尉。朕只知道他平日不注重个人修为,喜欢拈花惹草,与窦婴争宠于朝,却不料到他会与朕离心离德,竟然在淮南王面前诅咒朕无后。” 船行到湖心岛附近的荷花旁,转了一个弯,朝拱桥下驶去。 刘彻转脸看了看身边的卫子夫,见她听得很专注,于是不无伤感地继续道:“若不是淮南案发,朕还一直蒙在鼓里。” 卫子夫是何等聪明的女人,她立刻意会到皇上在这个时候,专门提起田蚡与淮南一案的纠葛,绝不仅仅是发对往事的感慨。 “前车已覆,后未知更何觉时!”皇上这一番往事追忆,仿佛一通惊鼓,让她对自己眼下的处境有了更明晰的自醒。 卫子夫向皇上身边靠了靠,那脸上的温柔都化为了一种理智: “皇上一番话,让臣妾惊鼓明心,警钟盈耳。臣妾也以为,朝中诸事,外戚当率先垂范。他们只有建功立业,尽忠竭命之责,而绝无恃权弄威之由。” “皇后能这样想,朕甚欣慰矣。” “河南大战后,皇上对卫青赏赐甚重,恩及三子;漠南一役,皇上又对去病赏赐甚重。臣妾闻之,甚感不安。诚恐他们不能一日三省,而惑于功勋,贪于利场。臣妾先后传卫青和去病进宫,严加训示,要他们严于自律,绝不可恃权弄威,横行朝野。” 卫子夫的话让刘彻隐隐地生了感动:“朕的姑母和姐姐若能如皇后这样想就好了。” 卫子夫没有回应刘彻的话,她信守进宫时就抱定的信条,既不为自己的亲人在皇上面前说情,也不在皇上面前说别人的是非。 这种夫妻间家常式的话语,像一爵含着甜味的酒酿,缓缓地流进血脉,不知不觉地化解了前些日子因为长公主的插手,皇上对卫子夫产生的心结。 可当皇上提到长公主时,卫子夫刚刚明朗的心境又转暗了。的确,长公主把一个十分棘手的难题摆在她的面前。她知道如果这件事情处置不好,她往后的日子就更不能安宁了。 刘彻的眼睛不经意地朝后看着,只见刘据的船只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缓缓地跟在后面。 刘据早已忘了刚才登船时的不快,听着包桑讲着逗乐的笑话,发出咯咯的笑声。 唉!真是个孩子啊!刘彻收回慈爱的目光,却见身边的卫子夫有话要说的样子。 “皇后想说什么吗?” “皇姐昨日进宫来了。” “呵呵!皇姐近来与皇后相处甚悦,朕乐见其事。” “可皇姐有话呢!” “哦?” “皇姐请求将蕊儿许配给伉儿。” “什么?皇后说皇姐请求将蕊儿与伉儿……” 卫子夫点了点头。 “哎!朕的这个阿姐啊!怎么想一出是一出呢?”刘彻不以为然地跺了跺脚,那船就摇晃起来,惊得几个划船的黄门一头冷汗,两边合力使劲,才使船稳定下来。 卫子夫因为惊吓,整个的人都靠到刘彻身上,口中连连呼唤皇上!待她定神看去,只见刘彻目览湖波,镇定自若,才安下心来。 “伉儿与蕊儿,年岁相差甚远,怎么可以呢?” “臣妾还以为皇上知道了呢!” 刘彻明白长公主与卫子夫的关系,知道这事一定让她为难了。如果自己不出面,以长公主的性格,皇后是应付不来的。 “朕预料此事皇姐是一定会禀奏的,皇后不必为难了,朕知道怎样回应她。” 卫子夫的心中充满了感激,忙道:“臣妾谢皇上了。”但她的心并没有平静下来,阳石公主近来的变化还是不断地拨动着她的心弦。 “不过,蕊儿人大了,心思就多了。” “呵呵!怎么了?” “臣妾看她对去病倒很在意的。” “哦?”一提到霍去病,刘彻的眼睛顿时亮了。 自从漠南之战后,霍去病在刘彻心中的分量大大增加了。近来,他一有时间就喜欢把这个年轻人传到宣室殿议兵。前些日子到雍城,也带着霍去病。 卫子夫的话让刘彻十分惊叹阳石公主的目光!不由得在心里高兴。她还真承继了朕的品性哦!显然,他对霍去病与女儿联姻很感兴趣:“呵呵!这倒是天作的一对哦!只是蕊儿还小。” “去病也只有十八岁啊!” “待立嗣大典后,朕找个机会问问去病,若是他有意,到蕊儿十六岁时,朕就玉成这桩婚事。” 船只驶出柳荫,卫子夫觉得头上的太阳分外的鲜明,回眸身后,池心亭的亭脊,被阳光照得闪亮。刘彻示意掌舵的黄门,掉转船头回去。 “皇上!”卫子夫轻轻地呼唤。 “皇后还有话要说么?” “这……”卫子夫眼睛流露出彷徨和为难的神色。 “有话就说么!” “皇上!”卫子夫整理了一下深衣,接着又理了理被春风吹起的发鬓,这样踯躅再三后,她终于鼓起勇气道,“臣妾有一不敬之情,还请皇上恩准。” “你先说说是什么事?” “立嗣大典前,臣妾想到长门宫去看看皇后姐姐。听说她近来身体越发沉重了。” 刘彻眉头皱了皱,淡淡地问道:“怎么又想起去看她呢,立嗣大典与她有何关系?” “皇上!”卫子夫发现刘彻没有恼怒的迹象,就近前一步说道,“臣妾是想,巫蛊案过去多年,皇后一定也自省了吧,臣妾也听说她设了香案,天天都祈祷皇上平安呢!” 唉!同是女人,为何如此相异呢?刘彻看着卫子夫月亮一样的明眸,那里面荡漾着太多的温柔、善良和宽厚。这些年了,连他自己都渐渐忘记了阿娇的模样,而卫子夫却想在这个时刻去看看她,刘彻的心也被她捂热了:“好!朕就准了。” “臣妾谢过皇上!”卫子夫欣喜得像个孩子一样。 刘彻挽起她的手,目光中涌动着爱怜。春日阳光下的卫子夫,出了些香汗,脸上泛起淡淡的红晕,益发端庄俏丽了。刘彻早年的激情似乎瞬间又回来了:“前面该靠岸了,朕就与皇后在这边用膳吧!” 第三十六章 雨化云散两情结 包桑扯着尖细的嗓音喊道:“皇上有旨,宣石庆、庄青翟进殿!” 皇上的旨意传到石庆的耳际之时,他忽然有了一种穿过漫漫黑夜,看见曙光的惊喜。 他迅速与身边的庄青翟交换着眼色,那意思好像是说——这不是做梦吧? 他俩战战兢兢地随着包桑进了宣室殿,例行已久违的参拜程序,然后小心翼翼地回答着皇上的问话。 皇上早已不是当年那个翩翩少年了。 可石庆和庄青翟永远忘不了当年的那一幕。皇上以不治太皇太后丧事为由而免了许昌和他们的官职。 其实,他们心中都清楚,那不过是皇上的一个借口,根本原因在于他们阻挡了皇上的新制。那时他们万念俱灰,认定今生不可能再回到朝廷中。 皇上没有治他们的罪,而把他们发回到太常寺。这些年他们都是在提心吊胆中度过的。有一次,皇上到太常寺查巡兴办太学事宜,他们吓坏了,睁着眼睛直到东方破晓。 皇上来了,他一心一意听着太常讲述整理诸家经典,根本没提当年旧事,也没有问起他们。于是他们心里有了一种难言的失落——皇上已经把他们忘了。 这种期待皇上记住他们,又怕皇上记仇的矛盾心理,折磨着他们的情感,多少次,两人在喝到夜阑酒干时总是看着对方问,这日子何时是个头啊? 现在,站在皇上面前的石庆和庄青翟预感到那些不堪回首的日子即将过去,对黄老的抛却,对儒术的熟稔,将改变他们的命运。 “罪臣多年来研习儒术,不敢有一日的懈怠。” “呵呵!说来朕听听。” 于是,他们各自结合自己实际,分别向刘彻禀奏了对《公羊春秋》的体会。石庆特别强调自己选读的是董仲舒的注释本。 石庆没有忘记引用近来皇上平定淮南、衡山谋反案的故事,批驳了刘安和刘赐的“拥国自重”,认为这是逆天背道之举。他还称颂皇上明察秋毫,翦灭逆贼,实乃社稷之幸。 在石庆说话的时候,庄青翟一直暗暗注视着皇上的变化,他感到虽然岁月悠悠,人事变幻,但皇上推行新制的执着没有变。 轮到庄青翟回答皇上问话时,他引述董仲舒的一句话——《春秋》无通辞,从变而移。今晋变而为夷狄,楚变而为君子,故移其辞以从其事——重点阐述了自己对“大一统”的体会。 “皇上!臣反复琢磨,所谓春秋一统者,主要在八个字。” “哦!”刘彻侧过脸来,听得很专注,“是哪八个字?” “兼容并包,遐迩一体!” “此话朕好像在哪里听过?” 哦!他想起来了,那是元光五年司马相如说的话。 司马相如在奏疏中,用了很精辟的八个字:“遐迩一体,中外提福”,来表达当时大汉与周边民族的关系。可眼下他不打算把这个话题延伸下去,他之所以要问起这些,是因为要了解他们有没有担任太子太傅和太子少傅的资格。 现在,刘彻大可以放心地与他们谈论对太子的教育了。他有些兴奋地站起来,在宣室殿内踱了一圈,然后在石庆和庄青翟的面前站定了:“朕今天要任命二卿为太子太傅和太子少傅,不知二卿愿否?” “臣等定不负皇上重托,不敢有丝毫的懈怠。” “那二位爱卿会怎么做呢?” 看来,皇上还是担心他们会用黄老思想来影响太子。于是,他们对如何从儒家经典入手,循序渐进地实施教化谈了自己的设想。 “大典之后,太子暂时移居思贤苑,待博望苑落成之后再搬过去。” 看着时间已经不早了,刘彻挥了挥手道:“二卿回去吧!改日到宫中拜见皇后,顺便也见见太子。” 两人走出宣室殿,回望檐牙高啄的殿脊,仍然没有走出刚才如幻般的梦境。 庄青翟拉了拉石庆道:“大人!在下有些不明白……” “怎么了?” “我朝自董仲舒之后,论起儒学,要数丞相大人,皇上为何……” 石庆没有回答,他无法猜测刘彻的决定,不管日后怎样,反正至少眼前的路是光明的。 石庆和庄青翟出了殿门,刘彻开始批阅奏章来,当公孙弘那熟悉的笔迹映入他的眼帘时,他情不自禁地“哦”了一声。 这奏章在案头已搁置几日了,自己竟然忙得没有细看。他随口向包桑问了一句关于丞相病情的话之后,就沉浸在公孙弘充满沧桑忧郁、温婉曲柔的文字中了。 刘彻对公孙弘还是比较了解的。论起治儒,他虽不及董仲舒深刻,却有着经世致用的务实;论起治政,他不如窦婴干练,却有着委曲求全的品格。这样的人在他身边,出不了政绩,却也不会铸成大错。这也是他在元朔五年将百官公卿分为中朝和外朝的原因。 他不需要拿出什么高明的主意,只要能稳定政局,深谙旨意就行了。 但这一回,刘彻较起真来了。刘彻对于公孙弘的话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放下其他奏章,开始给公孙弘写信。他铺开绢帛,洋洋洒洒,字里行间洋溢着温暖和关爱。 待墨迹稍干后,刘彻对包桑道:“你带上太医去看看,也将朕的这封信交给他。” 包桑收好信札,看了看刘彻问道:“皇上还要奴才带些什么吗?” “带些酒、布帛,褒扬他为朝廷日夜操劳的辛苦。” “诺!” 刘彻笑道:“太医治的是他的身病,只有朕才治得了他的心病。” 不错!公孙弘正在焦急地等待着张汤的到来,希望他能带来皇上的消息。 张汤进相府的时候,公孙弘还没有起床。好在两人相交甚笃,也没有客套的必要,待夫人和仆人们退下后,公孙弘径直让张汤到内室叙话。 由于昨夜没有睡好,公孙弘的眼睛有些浮肿,他看见张汤进来,指了指榻前,示意他坐下说话。 “见过皇上了么?” “见过了。” “皇上对老夫的奏章都说了些什么?” “皇上只是笑了笑,就把奏章放下了。” “这样看来,皇上一定要任命石庆和庄青翟为太傅和少傅了?” “学生也纳闷,这回皇上连汲黯的谏言也不采纳了。刚才学生来相府的路上,看见石庆和庄青翟的车驾往椒房殿去了,说不定皇后这会儿正与他们说话呢!” 公孙弘眼皮耷拉下来,叹了一口气道:“看来老夫真的不中用了。” 张汤立时感到语塞,不知道该怎样劝慰他。 “恩师!”张汤揖手道,“都是学生办事不力……” 公孙弘摆了摆手:“这事与你无关。” 原来几天前,刘彻利用朝会的机会,诏命石庆为太子太傅、庄青翟为太子少傅。立嗣大典就定在元狩元年(公元前122年)五月底。 日子就在太常寺和宗正寺筹备立嗣大典的忙碌中悄悄流逝,京城的风景也日益地绿肥红瘦,走进了春的深处。 公孙弘就在这样的日子里,向皇上递交了“免归”的奏章: “……今臣弘罢驾之质,无汗马功劳,陛下过意擢臣弘卒伍之中,封为列侯,位列三公,臣弘行能不足以称,素有负薪之疾,恐先狗马填沟壑,终无以报,愿归侯印,乞骸骨,避贤者路。” 那欲掩半露的词语中弥漫着无尽的伤感。 他觉得,在这个朝廷中能当得起太子太傅的人除了他,没有别人。他多么希望自己能够像卫绾一样,以丞相的身份尽宰辅之责,以太傅的身份为太子讲书。 可是,皇上偏偏把目光投向了太常寺。他忽然生出一种被皇上抛弃的仓皇。他递上奏章,也是想试探皇上的心。 从那一天起,他就一直在等来自未央宫的消息。 但皇上有条不紊地处理政务,频繁地就立嗣大典与大臣们交换意见,并且还将冷落了十数载的石庆和庄青翟传到宫中问话,好像把他给忘了。 公孙弘看了看外面,想着皇上会与石庆他们说些什么呢? “他们会不会重弹黄老的论调呢?” 张汤疑惑道:“不会吧!这么多年了,他们怎会死守着的那套不变呢?要是那样,他们还能活到今天,而且还会被皇上重新起用么?” 公孙弘还是有些担心:“大人最好去找包公公打听一下,看看皇上与石庆他们到底说了些什么?” “有这个必要么?” “也许他们谈到了老夫呢?” “哦!学生明白了。” 张汤告辞了,公孙弘拿起身边的《谷梁春秋》,还没看上几行,便心烦气躁地丢在一边,他望着窗外从枝头飘落的残花,强迫自己收回目光,重新拿起竹简,虽说眼睛在竹简上徘徊,但心竟然纷乱地在天地间迷茫。 公孙弘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堵在胸口,连续咳嗽之后,就气喘吁吁了。丫鬟们急忙上前为其捶背,好一阵子才缓了过来,他抬起头,眼见得夫人的泪水就在眼眶打转了。 “唉!你这是为何,老夫……” “老爷这是怎么了?药吃了几剂,怎么就不见好呢?” “老夫这病不是药可以治的。” 夫人就嘤嘤地哭出了声。她比公孙弘年轻了十几岁,夫君的病让她心里懵乱得不知所措。她一哭,丫鬟们也都跟着哭起来。 公孙弘的心烦立即转化为恼怒: “你们这是干什么?老夫还没有死呢?你们能不能让老夫一个人安静安静?” 哭声戛然而止,夫人泪眼婆娑地唤了一声老爷,还想说些什么,只见公孙弘不耐烦地挥着手,她只有小心地退下了。 现在,内室里静极了,偶尔从外面传来几声嘤嘤的鸟鸣。 公孙弘呆望着屋顶,那个在心底盘桓了许久的疑问再度地爬上了眉头。 难道皇上忘了石、庄二人曾是反对新制的人么?难道皇上不知道,朝廷里除了董仲舒,就数他公孙弘最懂治儒了么?他检点着自己的行为,认为多年来虽无多大建树,却也兢兢业业。 那么是什么原因让皇上冷落了自己呢?他想不明白。 午膳时,公孙弘只喝了几口米粥,就昏昏沉沉地睡了——他只觉得被一种无形的压力牵着,迷迷糊糊地进了梦乡。冥冥间听见有人在耳边轻轻地呼唤,他睁开矇眬睡眼,却是府令和夫人。他们说宫里的包公公带着太医来了,现正在客厅等候呢。 呀!皇上没有忘记老夫。公孙弘挣扎着从榻上坐了起来,就立马要丫鬟伺候更衣洗漱……话未落音,就听见室外一个尖细的嗓音传了进来:“丞相有恙,不可轻动,咱家进来就是了。” 进到内室,包桑说道:“皇上要咱家和太医来探视丞相了。” 公孙弘有些惶恐不安,挪动着身体向榻边倾斜,连道:“老夫衰朽之身,蒙皇上惦念,不胜惭愧。” 太医淳于意为公孙弘详细地诊了脉,又看了舌苔,然后才诊断道:“丞相之病乃心急气郁,肝火旺盛,火伤脾脏,故而肢体沉重。所谓心归木,心急而生火,致使肝气郁结,火盛而伤金,故而脾胃不适。”遂开了几剂药。 夫人请他到客厅用茶,留下包桑与公孙弘说话。包桑捧出皇上的书札给公孙弘,说道:“皇上的话都在这上面写着呢,丞相看看吧!” 公孙弘展书拜阅,先还比较平静,看到后来便讷讷自语道:“愧杀臣也!愧杀臣也!”包桑循声看去,就见丞相满脸潮红,两眼发热,眼圈越来越红了,接着就听见他声音发颤地念道:“君不幸罹霜露之疾,何恙不已,乃上书归侯印,乞骸骨,是彰朕之不德也。” 公孙弘再也无法在榻上安卧了,他翻身下榻,就跪在了地上,朝着未央宫的方向,揖首跪拜道:“皇上折杀微臣了。微臣有疾,怎么敢当得起皇上的自责呢?” 公孙弘读到“今事少闲,君其存精神,止念虑,辅助医药以自持”时,再也控制不了自己的情感而匍匐在地。 “皇上!臣有罪啊!皇上……” 包桑听得出,公孙弘的哭声里带了多种情感和思绪。是感动,也是惭愧;是自责,也是痛心。 皇上丝毫没有怪罪他,反而把他患疾归之于自己的“不德”,皇上不但派来了太医,还送来了酒、帛等。皇上在书中说今事少闲,可他明明知道“淮南案”结案在即,立嗣大典一天天临近。而自己都干了些什么呢? 包桑没有上前劝慰,任凭公孙弘借痛哭排解心中的郁闷。公孙弘哭过之后,才发现包桑待在身边,根本没有离开,他几分赧颜,不好意思道:“老夫刚才情之所至,失态了,请公公谅解。” 包桑哈哈大笑道:“皇上说,他的书是专治丞相心病的,果然如此!咱家可以回宫复旨了。” 公孙弘送包桑和太医到相府门口,分手时,他要包桑代他禀奏皇上,他马上就上朝视事,筹备立嗣大典。 眼看包桑一行人渐渐远了,公孙弘才回转身来,对身后的夫人喊道:“老夫有些饿了,快备些酒菜来……”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阿娇的声音很弱,游丝一样地飘到春柳的耳际。春柳俯下身体,贴在阿娇的耳边说道:“娘娘!现在应该是巳时了吧!” 阿娇有些不耐烦:“谁问你这个?现在是哪年哪月?” “娘娘,现在是元狩元年五月二十五日。” “哦!太子的立嗣大典开始了。”阿娇无力地点了点头,眼角溢出酸涩的泪水。 她让春柳在殿内燃起熏香,很快整个房间都飘荡着浓浓的香气。烟雾从熏炉中一缕一缕地散发出来,袅袅地在大殿中央盘旋,在阿娇的眼前编织出宏大热烈的画面: 恢弘庄严的乐声中,盛大的朝贺队伍云集在司马道上。来自郡国两千石以上的官员,来自各国的庞大使团都齐聚这里,等待着神圣的时刻。 卫子夫在宫娥们搀扶下,踏着从司马门铺开的红色的地毡,迈着舒缓的脚步,庄重地走进了未央宫前殿,她的光彩让参加盛典的每一个人脸上熠熠生辉。 太子刘据毕恭毕敬地迎接卫子夫在皇上身边就坐。 正当午时,太仆公孙贺站在大殿上,高声宣布立嗣大典开始。 皇上圣明的呼声在未央宫前殿此起彼伏,经久不息。 “啊!皇上向太子颁授金印了。春柳,你看见了么?”阿娇挣扎着站了起来,指着殿外,精神分外地亢奋。 “你看见了么?” “娘娘!没有啊!” “哈哈哈!”阿娇放声大笑,然后又仰面歪在榻上,嘲笑道,“你等当然看不见了,你们都是凡人,怎么会看得到呢?哈哈哈!” 刚刚平静了片刻,她又忽地起身下床,一边向外面跑,一边笑嘻嘻地喊道:“皇上!臣妾接驾来迟,还请皇上恕罪。” 说着,阿娇“扑通”跪倒在地,郑重其事地叩首下拜,口中讷讷自语:“臣妾见过皇上!”她又转过身来训斥春柳等人。 春柳和宫娥们疑惑地跟着阿娇跪下,内心却是十分恐惧。 废后怎么能看到立嗣大典的情景呢?而皇上此时正在未央宫前殿,她又怎么会以为皇上到了呢? “前两天还好好的,怎么今日……”春柳十分疑惑。 “就是呀!怎么忽然就神智模糊了呢?” 春柳轻轻地来到阿娇身旁,与她并肩跪下,附在耳边道:“娘娘!皇上走了。” “呵呵!呵呵!”阿娇呆呆地笑着,“皇上来看我,怎么会走了呢?” “娘娘怎么忘记了,皇上打理国政,日理万机,有多少事等着他去处置呢!” “哦!你是说皇上忙着处理国事去了?哦!那本宫就不打扰了。”阿娇从地上站了起来,“本宫累了,扶本宫歇息去。” 阿娇简单地用了些饭食,又睡去了。 阳光从窗口透射进来,通过白色的幔帐折射到阿娇脸上,那张日渐瘦削的面容就更加苍白了,白得像一尘不染的丝绢。 这样子,让守在身边的春柳和宫娥们有一种不祥的感觉。 从殿门口朝外看,更是一幅凄凉的景象。虽说是初夏五月,可这院子里的花木却是被青草包围着,刚来时粉刷一新的宫门如今被风雨剥蚀得斑痕累累,只有屋檐下的燕子来来回回,守着一个寂寞的废皇后,伴着一群服侍她的女人。 自从一曲《长门赋》惹恼了皇上后,很久没有人敢光顾这被朝廷遗忘的角落了。 可就在前日,皇后卫子夫来了。 她的銮驾停在门口——只带了春香和警跸。她担心会触动阿娇心底的伤痕,也没有浓妆艳抹。 春柳按照卫子夫的吩咐进去通禀,在等待的时候,她环顾了一下这座当年窦太主送给皇上、而皇上又把阿娇禁闭在这的宫阙。当年这里楼阁嵯峨,现在却已是繁华不再;当年的曲径幽幽,现在却已是蔓草没径;虽裙钗依旧,却是铅花尽去,满目景物,尽是断肠伤心处。 这破败让卫子夫感叹阿娇的命运,她甚至想,假若自己有一天遭此厄运,会不会也是这样呢? 卫子夫想着想着,就远远地瞧见阿娇在春香、春柳的搀扶下出来了,后面还跟着一群宫娥。 卫子夫没有任何的犹豫就跪倒在院内的地砖上了。 “卫子夫参见姐姐。” 阿娇在一步之外僵住了,只是呆呆地看着她。 放在昔日,她绝不会有好言语送给面前这个曾与她争宠的女人。 可漫长的岁月就像一方硕大的磨刀石,无情的风雪就像滴在石上的水,一天一天,一年一年地磨去了她的恩恩怨怨,虽然一下子还无法忘却,可是麻木了的精神再也燃不起仇恨的火苗了。 阿娇喘着气道:“起来吧!进去说话。” 她用皇上送来的金浆招待卫子夫,这是南越进贡来的米酒,味道甘甜。 卫子夫轻抿一口,清新爽口,她从中品出了皇上心底的那份亲情。 唉!他们毕竟是青梅竹马! 几巡过后,两个女人之间的矜持和沉默悄然远去,话也逐渐多了。她们彼此述说着各自的生活,阿娇毫不掩饰自己对皇上的思念,说她无数次地在心中祈求上苍保佑皇上恩及天下,社稷永固。可是,皇上至今也没有…… 她说到伤心处,潸然泪下,卫子夫也陪着流泪。 其实,卫子夫又何尝没有难以言表的苦衷和惆怅呢?就因为没有答应为长公主的儿子求封,就得忍受王夫人每日出入宫中的情感折磨,就像阿娇一样守着一座空寂的椒房殿垂泪。 但现在她并不想多说宫中的生活,害怕勾起阿娇对往昔的追忆。 “再过两天就要举行立嗣大典了,妹妹这次来看看姐姐,就是想告诉姐姐,即使据儿将来做了皇上,也要记着,他有两个母后。一个是卫子夫,一个是陈阿娇。他既是妹妹的儿子,也是姐姐的儿子。妹妹虽做过侯府的女奴,却知道先后的道理,在什么时候,姐姐都是在前面的,据儿都应该把这位母后放在心里。” 卫子夫的这番话惹得阿娇又是一番涕泣,但当她再度抬起头看着卫子夫时,她的目光就格外的平静和柔和了。 “告诉据儿,他的父皇是这个世间最杰出最尊贵的人。” “请姐姐放心,妹妹一定转告据儿。” 卫子夫留下一个女人对另外一个女人的理解和宽容回宫了。 在她登上车驾的那一刻,阿娇追到车前来拉着卫子夫的手说道:“谢谢妹妹为汉家续了龙脉。请你告诉据儿,说姐姐对不起他……” 这也许是她谈话的核心,也许是她蓄积已久才吐出的心声。 卫子夫忽然就对许多事情有了新的认识,人啊!该是多么奇怪复杂的生灵,即便是阿娇这样刻薄的女人,也有理智和平静的时候。 车驾离开长门宫很长一段路,卫子夫回头去看,只见阿娇还站在宫门口,站在五月的艳阳下。 “仅仅几天,娘娘就……”春柳为榻上睡得很沉的阿娇掖了掖被角,又坐回到原处,“想想我真有些害怕。” 一位宫娥打了个寒战道:“春柳姐,你说娘娘她会不会……” “胡说!”春柳愠怒地指着宫娥的鼻尖骂道,“乌鸦嘴,再说撕烂你的嘴!” 可春柳清楚,自己说这话时多么的心虚。 太阳在南山眷恋了片刻之后,终于坠落。 膳房的宫人来说,晚膳已经备好。 “知道了!”春柳站了起来,走到帷帐前,声音很轻地呼唤道:“娘娘!该用晚膳了。” “娘娘!奴婢伺候您洗漱之后,该用晚膳了。” 晚照中,阿娇平静地躺在榻上,睫毛很安谧地排列在眼线周围,没有梦呓恍惚的颤动,一只手软软地垂到榻前。 “不好!”春柳心头闪过一丝不安,及至她用颤抖的手伸向阿娇的鼻翼间时,她知道在经过一场疲惫的远征后,废皇后永远地睡去了…… “娘娘!”春柳一头扑在阿娇身上,放声大哭,“娘娘!您怎么就走了……娘娘……” 身后的黄门、宫娥跪倒一片,哭声从殿内蔓延到殿外,在傍晚的长门宫久久地回旋…… 时间是元狩元年五月己未日,未央宫内正为太子举行盛大的册立庆典。 第三十七章 雄略谋通身毒道 没有出使的日子,张骞就陷入百无聊赖的空寂。 十三年的凿空西域出使生活,把他的心放野了。 漠南之战后,皇上诏命他担任未央宫卫尉,可他却不习惯这种每日按部就班的生活,有时候甚至有一种无言的厌倦。 他一直期待皇上早日启动第二次西域之行。这不仅是为了完成皇上的夙愿,还因为葱岭脚下长眠着他的纳吉玛和儿子。 一天,汲黯带着皇上的口谕到府上来了。皇上说,张爱卿归来已有几年,而至今仍孤身一人,家室虚空,要他汲黯保媒,择一位望族之女完婚。 张骞十分感谢皇上的关爱,却婉言谢绝续弦的美意。 失去纳吉玛,是他一生难以抚平的伤痛。他怎么会忘记他们滞留昆仑山下的那些日子呢?为了能够平安回到长安,纳吉玛承担了抚养两个儿子的责任。每一次吃饭,纳吉玛总是先让孩子们吃,她自己经常要腹中空空,饥肠辘辘地度过遥夜。 眼看当年锦鸡花一样美丽的纳吉玛一脸的菜色,张骞很是揪心,他觉得让自己的女人承担这么多的重负,这是男人的耻辱。 有一天,在孩子们睡觉时,他劝纳吉玛带着儿子们回到单于庭去。 纳吉玛回头看了看身边的儿子,凄婉一笑道:“骞!千万不要这样说。你知道纳吉玛的心是什么吗?是那一尘不染的白雪。夫君看看,这是纳吉玛学写的汉字。” 哦!亲爱的纳吉玛!你的心像月亮一样皎洁,像昆仑河水一样清澈。张骞捧起羊皮,从歪歪扭扭的字中发现了“长安”二字。 “骞!你知道吗?我们的儿子也学会了不少汉字,他们跟我一样很向往长安!” 张骞还能说什么呢?他默默地抱着纳吉玛,品味着这海誓山盟般的爱。 可没过多久就传来消息,说伊稚斜打败了于单的军队,登上了单于的宝座。有消息说,左骨都侯死于战乱;也有消息说,他随于单到了长安。纳吉玛听到这些消息后,泪水如昆仑的雪水,哗哗直流。 “纳吉玛!你想哭就大声地哭吧!”张骞吻着纳吉玛的头发。 纳吉玛却忍住了哭声,看着张骞的眼睛说道:“夫君什么都不要想,就只要想办法回长安。父亲即使到了太阳神的身边,也会为我们祝福的。” 曾经沧海难为水,他的心可以容得下广袤的西域大地,却再也容不下另一个女人。 那一天,汲黯专注地听完了他和纳吉玛的故事,为他们忠贞圣洁的情爱所感动。他后来是否将这些禀奏给了皇上,谁也不知道,但从此再也没有人向他提出婚配之议。 可这一个人的日子也的确不好过。 元狩元年七月初的一天,张骞在署中呆腻了,想那些从西域带回来的苜蓿该是紫花芬芳、蜂蝶云集了;而那些胡桃、葡萄的枝头也一定硕果累累了。于是他约了司马相如,到茂陵一游。 两人说定在咸阳西的杜邮亭会面。张骞先行到了咸阳,悄悄地寻了一家僻静的客栈住了。清晨起来,简单用了些茶点,就赶到会面地点。 他远远就瞧见司马相如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站在亭子前向他招手,还有一位年轻人在一旁,却是不曾见过。 隔着几丈远,张骞就兴奋地喊道:“司马大人倒是快,还先到了。” 司马相如回道:“为了不耽搁行程,昨夜在下就到了咸阳东。” 这时候,那骑了雪青马的年轻人上前向张骞作揖道:“久仰大人英名,晚辈有礼了。” “足下是……” “呵呵!你们不认识啊!”司马相如笑道,“他就是太史令司马谈的公子啊!这两年游历名山大川,广采文物史迹,前不久才回到长安。听说茂陵种了西域的果木,就想来看看。” 司马相如一介绍,张骞不禁“啊”了一声:“早就听说太史公有一公子,博闻强记,不期在此相遇,真是有幸。” 三人说着话,便催动胯下的坐骑,朝着茂陵的方向奔去。 几年没来,茂陵较之前更加的宏伟,而且陵邑也成为一座拥有十几万人口,商贾云集、繁华非常的城市。 陵邑建在司马道北侧,他们从东门进去,一路走来,看到邑内道路交错,里坊密布,从各地迁徙而来的富商大贾早已度过了刚来的种种不适,习惯了这里的生活。 一位店家眼见三位身穿方领便装的人走来,猜想必是长安来的官家,忙舔着笑脸高声喊道:“三位官爷是要打尖,还是要住店?里面请啊!” 张骞看了看司马相如和司马迁道:“走了半日也饿了,不妨就在楼上找一僻静处,吃些东西再看不迟。” 刚刚坐定,店家就热情地跟上楼来招呼。张骞遂要了些上好的酒酿和挑了些精致的、有风味的菜肴。 那店家生就得一口伶牙俐齿,听张骞如此说话,连声说道:“官爷好口福,本店最近烹制一道新菜,名曰碧玉翡翠,待会儿上一盘尝尝如何?” “那就去准备吧!” 待那菜上来之后,果然是碧绿莹莹,鲜嫩无比,一箸入口,清香润滑,余味不尽。 张骞嚼了嚼,放声大笑:“什么碧玉翡翠,这不是西域的苜蓿么?” 店家惊奇道:“官爷好眼力,此菜正是鲜嫩的苜蓿烹制而成。不知官爷从何处而来,怎么识得我大汉博望侯自西域带回的苜蓿呢?” 张骞也不答话,只是默默地从腰间摸出钱袋,取出一串钱道:“人是四方人,客乃过路客,就冲这道菜,多付你二千钱,其他就不必多问了。” 店家便不多说话,情知遇到了不凡人,只小心翼翼地把上好的酒奉上。 酒足饭饱之后,三人下了楼,说着话就到了西郊。众人远远望去,但见苜蓿在蓝天下铺开满目葱茏,盛开的苜蓿花一层一层地簇拥成紫色的云霞。 有几位农夫打扮的人正在聚精会神地收割着苜蓿。 三人上前施礼询问,老者停下手中的活说道:“托皇上的福,自推行‘限民名田’后,他家五口一共种了十亩苜蓿、二亩核桃和三亩葡萄。苜蓿除嫩的卖给陵邑中的店家外,其他都由修筑茂陵的官府买去喂马。加上其他粮食,一年下来,衣食便无忧了。” “哦!”司马相如欣喜地沉吟一声,三人分享着新制成功的喜悦。 出了苜蓿地,他们又到了一片胡桃园子,满枝胡桃从浓密的叶隙间伸出碧绿的脸庞,分外地可爱。 司马迁觉得这果木的名字很有意思,便问张骞是如何起了这个名字。 张骞笑道:“西域人给这果木起的名字很绕口,在下带回长安、皇上品尝之后,以为这既然是从胡地来的果木,不妨就叫胡桃更简明些,因此便有了这个名字。” 司马迁感到又长了不少的见识,忙从怀里拿出绢帛记了。 张骞和司马相如觉得,这年轻人笃诚好学,将来一定有大出息的。遂要他将几年来游历名山大川的经历说给他们听。 司马迁有些不好意思:“晚辈口拙,怕说不好。” 话虽如此,但他还是兴致勃勃向两位大人介绍了他沿着牂牁江一路游历的所见所闻,末了道: “晚辈沿江而下,一路见到无论是汉人还是夷人,提到中郎将宣示圣德,平息民乱,无不敬仰。晚辈在犍为码头下船寻访大人,不料大人已回京复旨了。” 司马相如笑道:“说来也真不凑巧,真是阴差阳错。” “呵呵!这样说来,二位今日相聚,还要感谢我了。贤侄提到蜀布、邛竹杖,使我想起一件事情。在回归途中,我路过大夏时曾见过蜀布和邛竹杖,都十分精巧。商贾说,这些都是从身毒贩运而来。身毒在大夏东南约数千里,以此度之,身毒距我大汉应比大夏更近,倘是开通西南道,我大汉与身毒通商货贸亦无碍矣。” 张骞的话将三人的心带到了远方的未知世界,都为即将到来的探险而兴奋不已。尤其是司马相如,从元朔三年至今,他许久没有听到这样有见地的话了。 “唉!说起来话长。”司马相如与司马迁换了一个位置,三人朝不远处一方葡萄园走去,“当初从巴蜀归来时,在下就向皇上提出开通西南的谏言。可是,不久公孙丞相去了一趟西南,回来后竟然数次进谏皇上,说开通西南乃是疲中国之策。此后这事就束之高阁了。” “丞相不知道西南百姓热切盼望着大汉文明么?”张骞问道。 “他哪里是不知道。他向来把西南看作蛮荒之地,把那里的百姓视作异类。” “皇上怎可听他一面之词呢?” “这就是他的厉害之处。譬如汲黯常常当庭面诘丞相,说他口是心非,但他非但不恼,而且装出一副木讷的样子。皇上还以为他真是海量呢!” “立嗣大典之后,丞相就一病不起了,现在是李蔡代行丞相职务,这个人么……”司马相如不说了,他对李蔡的为人也很鄙夷。 阳光透过葡萄架在园林的地上落下大大小小的斑点,偶尔一阵风吹来,荡起“窸窸窣窣”的吟唱。踩在松软的土地上,脚底的力都被泥土消解得了无声息。 眼看就要走出葡萄园,张骞说话了:“在下回到京都,就上奏皇上,重提开通西南,打通通往身毒之道。” 张骞的话使司马相如感到,比起当初提的开通西南的谏言,张骞不惟视野宽阔,尤其是对大汉声威的传播,有着巨大的意义。他心头一高兴,竟然脱口吟出一腔感慨。 汉水泱泱而东去兮,至大江而不复回; 鲲鹏扶摇而西去兮,度关山以高飞; 闻帝音而思乡兮,饮露霜以返归; 志高远存万里兮,远瞩乎以天际…… 张骞的心随着司马相如的诗句,飞向一个遥远的神秘国度,那里的人们如果知道在他们数千里之外有一个大汉,将会怎样感慨这世间的广袤和博大啊! 多少年后,当司马迁在深夜遨游在漫漫史海,为周边国家作传的时候,他还常常想起元狩元年这个难忘的午后。 令张骞没有想到的是,三天之后,当他怀揣着自己的奏章进宣室殿的时候,就碰上了刘彻蓄积已久的激情—— “呀!张爱卿,你来了!朕正要找你呢!” 皇上以喜悦之情表示了对张骞的热情,这让他有些纳闷,难道皇上已经猜到自己的目的了么? “爱卿先不急于说,让朕猜猜你来的目的。”刘彻捻动着胡须,用含笑的目光看着张骞。 “如果朕没有猜错,爱卿一定是要向朕上奏开通西南夷的事务吧?” “皇上圣明!”张骞十分惊异,从怀中拿出一卷竹简,“臣正是为此事来的。这是臣的奏章,恭请皇上圣阅。” 刘彻接过奏章,叹了一口气道:“开通西南夷中途搁浅,此朕之失也。当初朕考虑到筑朔方城耗费民力太重,若是继续凿西南道,势必分力。前日,朕召见石庆、庄青翟时,他们一句‘兼容并包,遐迩一体’,让朕顿悟。” “此一时彼一时也!彼时罢通,自有罢通的道理。”张骞说到这里停了停,语气中就有了一层强调的意思,“今臣奏请重开,又与中郎将所说有所不同。” “哦!”刘彻对张骞的话来了兴趣,“有何不同,快说与朕听听。” “臣之所谓通西南,不仅在于让皇上的德惠普照西南诸夷,更在于开启汉与身毒国之间的通商贸易。” “身毒国?朕倒是第一次听说。” 张骞从怀中取出汉与西域各国全图,在案上摊开道:“皇上请看。”他的手指伴随着叙述,从长安出发,慢慢地朝着西南移动,到了大夏,转而向东南,越过大夏边界时,他停住了,说道:“臣在大夏遇到商贾,他们言道他们的货产从身毒来。后来臣才知道,那些均来自我大汉蜀郡和西南滇国。身毒国在大汉西南,距离近大夏两千余里。若是与我通商,则不仅可互通有无,更使得我大汉文明远播域外。” 张骞依据从大夏国人那里获得的信息,尽其所能地向刘彻描述了身毒国的地形、物产和民情风俗,然后便将说话的重点转移到从蜀地打通去身毒的道路上来了。 刘彻的目光随着张骞手指而移动,最后静静地留在那一片空白地带,那显然是一方未知的土地。而他的思绪却已驾着畅想的风,在一个比张骞更高更远的时空穿梭。当他的眼睛离开地图的时候,那一双晶亮的眸子就飞动着雄视万里的神采。 “朕记得,爱卿刚回到长安时曾说过,大宛、大夏及安息之属,皆大国,多奇物,民风颇与中国同;而其北有月氏、康居之属,兵强,倘能通过货贿施之以利,诱其入朝,进而以礼仪教化,如此我大汉广地万里,诸语互译,殊俗相容,威德遍于四海,不亦宜乎。” 张骞不说话了,眼睛直直地看着刘彻,这是怎样的一颗雄心呢?皇上要建立一个诸族和谐的庞大帝国,这样的宏图大略让他的思维在瞬间出现了凝滞。 的确,他一时还跟不上皇上那种横空徜徉的思绪,也许从他回到长安的那一天,这种思路就在刘彻的心中萌芽了,只不过今日君臣的一番谈论终于让它破土而出了。他忽然觉得,自己花了几日时间、字斟句酌的奏章现在都显得过于狭隘和肤浅了。 “张爱卿!” “张爱卿!” “哈哈哈!朕吓着你了?”刘彻哈哈大笑,洪亮的声音让张骞从惊异中醒过来,及至发现自己失态,他不免有些不好意思道:“请皇上恕罪,臣……臣……” 刘彻并不在意张骞的表情,继续道:“是的,朕的这些所思,高皇帝不曾有过,文皇帝不曾有过,父皇也不曾有过,何况你呢?倘若此事告成,则北方匈奴必陷孤立境地,边患也尽将根除。” 张骞再也无法抑制内心的激荡,起身就跪在了刘彻面前:“微臣愚钝,未能体察皇上深意!” 刘彻上前扶起张骞:“现在看来,朕当初派遣爱卿凿空西域的初衷也有些狭隘了。是爱卿的西域之行打开了朕的眼界,才有今日之谋略啊!” 话说到这里,君臣之间的心路畅通无碍了。刘彻将自己欲派遣张骞前往蜀郡和犍为郡实施“通身毒道”的计划和盘托出。 “此行意义决不在凿空西域之下,爱卿有何要求尽管提来,朕一定尽量满足。” 张骞十分感动,说道:“臣并无他求,只愿皇上派遣熟悉西南诸族风俗语言的使者随往即可。” “这个不难,蜀郡的王然于、犍为郡的柏始昌、吕越人等均为司马相如当初的副使,不仅熟悉西南情况,而且精于外交谋略,爱卿可持节前往调发。” 张骞听罢,大喜过望:“谢皇上,臣不日将动身前往蜀郡和犍为郡,宣皇上旨意。” 张骞准备告退,却又想起一件事情,问道:“皇上!臣不日即将离京,只是这未央宫卫尉一职……” “哦!这个还是爱卿兼任好,你又不是外放做官……” “皇上隆恩,臣铭感肺腑。”张骞掂得出这份信任的分量。 走出宣室殿,张骞的喜悦都写在了眉梢眼角,他的一颗飘荡而又寂寥的心在这个上午,忽然又凝重了。 他说不清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情绪,他在心里笑自己,整天思谋着出京,现在皇上再度给了这个机会,自己反而彷徨踯躅了?也许,是因为这个使命太重大了吧! 张骞加快了脚步,他要把这个消息告诉司马相如和司马迁。他现在唯一的心愿就是北线边陲勿生战事,好让他很顺利地完成朝廷的使命。 可事实上,在他离开长安三个月后,北方的战事就吃紧了…… 参加汉朝太子册立大典的匈奴使者,在元狩元年八月回到了匈奴单于庭。 伊稚斜的使者耶律雅汗(现在已经是左骨都侯了)觉得,与在长安遭受的冷遇相比,他对草原就有了一种儿子回到母亲怀抱的亲切。 他顾不得驰骋如飞的骏马,俯下身体顺手扯了一把青草,放在鼻翼间贪婪地嗅着,待抬起头时,就看见了前来迎接的马队。 “使君回来了,自次王正在穹庐等候呢!” 的确,若论盼望耶律雅汗的归来,赵信远比伊稚斜迫切得多。在漠南大战回归匈奴后,他的心一直经受着痛苦的折磨。 这倒不是因为过去多年受过刘彻的恩惠而内疚和自责,而是他很希望汉与匈奴能够和睦相处。 第三十八章 风从上谷燃烽燧 耶律雅汗却带回了让他陷入忧虑的消息。 耶律雅汗告诉他说,汉皇对伊稚斜逼死隆虑阏氏表示了极大的愤慨,要他转告大单于,汉廷不会善罢甘休。 对自次王的背叛,汉皇尤其愤怒,他发誓要用匈奴人的血祭奠漠南之役中死难的将士。 依照往年的惯例,在立后或者册立太子这样的大典上,曾与大汉有几代和亲历史的匈奴国,总是被典属国安排在晋见的最前面,可今年却排在了最后,甚至连匈奴使节的名字都没有提,这让他蒙受了前所未有的耻辱。如果不是卫青、霍去病的节节胜利,他们能如此轻慢么? 这说明了什么呢?这说明刘彻对匈奴的战争将会因为卫青甥舅而进入一个新的阶段。 “是的!一切都是因为自己。”这个声音一直在赵信的心头回旋,他仿佛听见长安妻儿的呻吟。 赵信太了解刘彻的性格了,他可以对坚韧不屈、死在汉军刀下的匈奴将领抚恤厚葬,却绝不能容忍任何背叛。 他也太熟悉汉律了,一场巫蛊案就有近万人人头落地。何况他还是一个匈奴血统的将领呢——他的头颅随时都有可能被悬上长安东市的高杆上。 赵信的心里乱极了,他甚至没有听见耶律雅汗的告别,只是茫然地看着使者远去的马队发呆…… 冥冥间,他觉得脸颊有些酥麻,抬头看去,原来是一支马鞭轻轻地抽在他的脸颊上。 他现在的妻子、伊稚斜的妹妹、美丽温柔的可西萨仁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身后,正用一双调皮的眼睛看着他。 “夫君在想什么呢?”可西萨仁一点也不像她的哥哥,她黑灰色的眼睛幽深得像北海的湖水,“今天天气这样好,夫君为何不到草原上骑马奔驰呢?” 赵信现在还有什么心思呢?可他抵不了那双眼睛的魔力,他不由自主地上了马,可西萨仁狠抽一鞭坐骑,两匹马便朝着天边飞驰而去。 卫队立即紧紧地追了上去。 可他们却招来了远远的呵斥:“回去!你们给我回去!” 很快,他们在卫队的视野里浓缩成两个小黑点,渐渐地融进草原的深处。 赵信和可西萨仁来到了余吾河畔,清得能看见水底的余吾河静静地流向远方,骏马还没有收住它疾驰的脚步,可西萨仁就急不可待地伸手一拉,两人顿时就滚到草原柔软的胸膛上。 太阳、蓝天、白云让匈奴公主的春心漫过赵信的身体。 他们忘情地搂抱着,从土丘上一直滚到河岸的水草边,可西萨仁的朱唇紧紧地贴着赵信的脸颊,舌尖在这个雄健的男人的口内来回蠕动。 她明白,男人的雄风需要女人的大水去激荡。 她趴在赵信身上,一双手却紧紧地勾着他的脖颈,期待着飓风裹挟她的时刻。但她没有从赵信的眼里看到任何激情时,她全身的热流迅速冷却了。 “夫君有心事么?”可西萨仁从赵信身上爬起来,有些灰心地问道,“有什么不可以对我说的吗?” “我可是你的女人啊!” “夫君不爱我了,夫君心中有了别的女人。”可西萨仁从草地上爬起来,去拿丢在一旁的马鞭,示威似的在赵信面前摇了摇,“匈奴女人的眼中是揉不进沙子的。” 赵信起身走到她身边道:“生气了?” 可西萨仁后退一步,扬起鞭子叫道:“别过来!说不清楚,你就别过来!” “耶律雅汗大人从长安回来了。” “那又怎样呢?” “汉朝的皇上对单于杀了隆虑阏氏怒不可遏,发誓要血袭匈奴呢!” “那又怎么样呢?这里是漠北,距长城还远着呢!” “也许那个皇帝正筹划着一场漠北战事呢!”赵信一想到这里,顿时眉宇就蹙郁凝结了,“要知道,我手中可是沾了三千汉军的鲜血啊!若是两国开战,卫青第一个要杀的就是我。” “那又怎样呢?夫君本来就是匈奴人,回归故乡不是应该的么?” “是的!我是匈奴人。”赵信吹了一声口哨,坐骑很快就来到面前,他牵了马缰朝回走,像是对自己说,又像是对可西萨仁说的。 “可那样的回归在汉皇看来,就是叛国,就是犯下了诛灭九族的大罪。你不了解汉皇,他甚至不能原谅在作战中无功而还的将军,他最恨的就是背叛了。” 可西萨仁沉默了,夫君的一番话让她的心一下子变得忧郁起来,她拉着马紧走两步,与赵信肩并肩地说话: “在我看来,汉与匈奴都是天地的儿子,为什么就不能像亲兄弟一样和睦相处呢?” “唉!”赵信已经上了马,回头看了看踩着马镫的可西萨仁,心想:她太善良了,她根本不像她的父亲和她的哥哥,她怎么就不知道这是战争呢? 跟在赵信后面的可西萨仁,嘟嘟囔囔地埋怨她的哥哥,当初就不应该与于单争夺王位,也不该逼死隆虑阏氏。 她担忧一旦重开战火,不知会有多少百姓遭受磨难。为了她的夫君,她也要劝说兄长与汉朝重新修好。 “我要禀奏单于,让他与汉朝再续和睦。” 赵信心想:以单于的性格,恐怕很难。可这话他没有说出口,他怕伤了可西萨仁的心。 前面是一道缓坡,翻过这道坡,就可以看见他们的穹庐。两匹马争先登上坡顶,远处的狼居胥山,眼前广袤的草甸,一顶顶白色的穹庐,便都进入他们的视线了。从远处传来牧羊姑娘的歌声: 高高的狼居胥山啊你可知道 长长的余吾河水你可知道 天灵鸟恋着高天的云彩 歌声才那么委婉动听 山鹰恋着草原的风雨 翅膀才那么搏击有力 姑娘恋着哥哥的身影啊 眼睛才那么水灵 这是一片多么平静的土地啊,在这草原上生活的,又是一群多么质朴的生命啊!可西萨仁的眼睛湿润了。她记得,当年军臣单于要对汉朝开战时,是隆虑阏氏用柔情化解了战争的烟云,她那时候觉得隆虑阏氏就是美丽的女神。从现在起,她就要做这美丽的女神,用女人的柔情去熄灭男人心中的战争怒火。 可西萨仁心里亮了,她催动胯下的坐骑,紧紧地追赶着赵信而去。 时间在赵信的郁郁寡欢中到了十月。 匈奴人刚刚举行了祭祀天神的盛大典礼。 这天,赵信接到了单于庭的传话,要他立即去单于庭听取耶律雅汗使者的通报,商议匈奴与汉朝的关系。 赵信不敢怠慢,急急忙忙赶到单于庭,他发现除了左右贤王、左右骨都侯外,西部的休屠王和浑邪王也来了,宽阔的议事厅内弥漫着马奶酒的芳香。 伊稚斜比刚刚登基时又强壮了许多,他的眸子里闪耀着自信的光亮,浑重的声音在穹庐内回荡。 “汉廷对我大匈奴使者如此轻慢无礼,是可忍,孰不可忍!” “进兵长安,饮马渭水。”有人高声喊道。 穹庐里沸腾了。 有人高呼,要用汉人的脑袋做酒碗,有人要用汉人的心做下酒菜肴。 赵信没有出声,就在靠门的角落坐了。 但还是被伊稚斜发现了。他伸了伸胳臂,平息了诸王和将军们的聒噪,高声喊道: “自次王为什么沉默不语呢?诸位王爷,听听自次王怎么说吧!他是从长安归来的,他一定清楚汉军的底细。” “好!好!”狂热的呼喊声再次在议事厅上空回荡。 谁也没有注意到,耶律孤涂鄙夷的目光,但赵信觉察到了。他暗暗埋怨单于,在这样的场合让他说话,为什么要提到长安呢?这与打他的脸有什么两样? 他从地毡上站起来,来到地图前,声音显得很沉闷: “各位王爷,各位大臣请看。” 跟随着赵信的手指,匈奴王爷和大臣们惊异地发现,短短几年间,匈奴人不仅失去了河南大片的土地,而且也退出了漠南,从而使西到涿邪山,东到诺水,南到鞮汗山的辽阔草原和大漠暴露在汉军面前。 “目前汉军关注的重点还在上谷、渔阳和右北平一端。只要两位王爷守好那里,汉军就不可能在我西线取得突破。” 耶律孤涂轻蔑地扫视了一下赵信道:“都是自次王建议退守漠北,才致今日之患。我军何不从漠北、河西出兵,与汉军决战,收复失地呢?” 耶律雅汗立即响应。 伊稚斜把目光转向浑邪王和休屠王,问道:“二位王爷怎么看?” “这?还是浑邪王先说吧!”休屠王看了看浑邪王道。 浑邪王喝一口马奶酒,为的是给自己要说的话找一个缓冲的空间。 他原本是奔着祭天盛典而来的,平心而论,他压根儿就不愿意与汉朝兵戎相见,他不愿看到经过他励精图治,才赢得的平安祥和的领地,因此而遭遇汉军铁蹄的践踏。 伊稚斜就有些不耐烦了,催促道:“王爷有何高见,快说吧!” 浑邪王咽下一块羊肉,就开口了: “单于明白,今日汉匈局势,早已不是头曼和冒顿单于的年月了。汉军自建元元年以来,研习我军战法,掠我马匹,战力远非昔日可比,所以本王以为打下去对我大匈奴不利,不如议和。” “呵呵!王爷是喝醉酒了吧!”浑邪王的话引来耶律孤涂讥讽的笑声,“这是喝奶茶那样轻巧么?如今的汉朝,已经成为鲸吞天下的老虎,你说议和,人家就会议和么?单于,臣只有一个字,打!” 耶律孤涂双目充血,被穹庐的热气蒸腾出狼的凶光,他说到激动处,拔出腰刀,划开腕上的皮肤,鲜血滴进银碗,大声吼道:“灭不了汉朝,绝不生还!” 这一举动首先在左贤王那里获得了响应,闪着寒光的刀刃划过胸前,一绺长发落地,左贤王狠狠地踩了踩脚下的头发道:“谁敢再说言和,本王就让他和这头发一样。” 休屠王站起来,对单于道:“汉军敢踏进本王领地,让他有来无回。”说着话,就把手中的羊腿骨摔在地上。 于是主战派纷纷效法耶律孤涂,歃血为誓,一时间扑鼻的血腥伴着疯狂的喊叫弥漫了单于庭。 右贤王和浑邪王茫然地望着伊稚斜,他们很希望单于能够就关系匈奴人生死存亡的大计做出英明的决策。 伊稚斜的思绪被战和的争论推着,一直在高速地旋转。 此刻,主战的力量占据了主导地位,他担心如果违逆他们的意愿,将会引起内乱。 他暗地向赵信问道:“如果真的打起来,我们怎么办?” “眼下不是与汉军决战的时候,依臣之见,我军不妨先进入上谷、渔阳一带,试探汉军的动向,然后诱敌深入,在漠北聚而歼之。” “好!自次王如此说,寡人心中有底了。” 伊雅斜单于站了起来,用他洪亮的嗓音平息了穹庐里的嘈杂:“寡人决计,诱敌于漠北,聚而歼之。请自次王宣布寡人的命令。” “各位大人。”赵信只说了一句,他的目光就忽然呆滞了。 他看见,他心爱的妻子可西萨仁的身影出现在穹庐门口。 可西萨仁晶亮的眼里闪着泪花,手里捧着两只小小的羊皮袋,一步一步地走进单于议事厅,走到伊稚斜面前,哽咽地问道:“单于还记得这两个人么?” “妹妹,你这是……” 可西萨仁的泪水顺着脸颊,滴在穹庐的地毡上:“单于可曾记得,就是这两个女人,把她们的一生都献给了汉匈的睦邻大业。” “你说她们是隆虑和紫燕?”伊稚斜睁大了眼睛。 “是的!是她们!”可西萨仁顿了顿,“当年王兄在世时,每逢大战之际,阏氏总是用殷殷劝告,给匈奴人带来平静和祥和。” “你是怎么找到她们的尸骨的?” 可西萨仁哀怨的泪眼看了看伊稚斜道:“王兄为了单于的宝座,可以将于单赶到中原,也可以逼迫隆虑阏氏自刎,但是匈奴的百姓没有忘记她们。就在王兄追击于单的那天夜里,我们栾鞮氏部族的几位老人,趁着夜色将阏氏的尸骨搬到姑衍山深处火化,将她们的骨灰藏了起来,有一天,我打猎到了那里,才带她们回到漠北。” “你也太大胆了吧?竟敢背着寡人收拾汉人的尸骨!” 可西萨仁反驳道:“她已经不是汉人了,她是匈奴国的阏氏,是我的王嫂。” “那又怎么样呢?她们让于单投降汉朝,就是大匈奴的敌人!” “单于这样说,不感到羞愧么?那些总是想把匈奴人推向战争的人才是匈奴真正的敌人。” 可男人们躁动的火气很快将公主的声音蒸成水汽。 伊稚斜愤怒道:“栾鞮氏怎么生了你这只绵羊,寡人已经决定要打这一仗,你出去。” “王兄!你能不能冷静些?” 伊稚斜不再理会可西萨仁,对赵信道:“送她回去。” 赵信拉着可西萨仁离开单于庭:“这些人都疯了,你还理他们干什么?” 可西萨仁仰面朝天,凄然地呼唤道:“神圣的太阳神啊!请您拯救这些狂热的灵魂吧,熄灭他们胸中的欲火,复苏他们的良知和人性吧!让阏氏的在天之灵安息……” 用仇恨点燃的狼烟,伴随着匈奴大军卷起的风尘,终于在十月下旬,飘到上谷郡府沮阳上空。 前方急报飞来的时候,上谷太守郝贤正与长史在府上发愁。 每年这个时候,朝廷都要求各郡上报一年的租赋、刑狱等情况,朝廷根据计簿对太守进行考核,有功者赏,有过者罚。 各地所上计书,最后集中到丞相府,由计相把这些计簿存档保管。 春风秋雨又一年,可上谷军民这一年真不容易。漠南之战后,虽说伊稚斜接受赵信的谏言,将主力撤往漠北,可事实上,为了引诱汉军深入,骚扰从来就没有中断过。小者数千人,大者上万人,烧杀抢掠,无所不为。特别是居住在长城脚下的百姓,饱受战乱之苦。 在大汉戍边的太守中,像郝贤这样,几次随卫青出征、以战功而封侯的一郡之长屈指可数。他从来不惧怕战争,也不怕上报刑狱等情况。上谷百姓身兼耕战,很少有人触犯刑律。唯有租赋,最让他头疼。完不成朝廷的额数,就要受到处罚。 “大人说怎么办呢?”长史翻阅完计簿,眉头就皱在了一起,“又是入不敷出啊。” “差多少?” “将近四成。” “是啊!百姓为了躲避战乱,哪有时间种地呢?”郝贤站了起来,望着窗外开始凋落的树叶,一脸的惆怅。 “本官这个太守当的……唉,哪里抵得上京畿的一个县令呢?想起来真是愧对朝廷,愧对皇上啊!” 长史道:“大人总得对朝廷有个交代啊!” 郝贤点了点头。他很感谢长史,跟了他这么多年,可从来没有怨言。 “年年难为你,本官内心总觉不安。” “大人何出此言,这是下官分内之事,大人这样说就见外了。” 郝贤还能怎样呢?面对这样的挚友,他不再犹豫,问道:“匈奴今年有两次入侵吧?” “三月一次,五月一次,虽说规模不大,边塞百姓已不堪其扰了。” 郝贤掰着指头计算,这两次都在万人以上。我军为御敌,征集本郡的男丁一万人,以补充兵员损失,使得现有军伍扩充了四屯,凡因戍边而无力耕作的丁户,免征赋税一年。这些男丁戍边的花费,置办兵器,训练的费用,这些加在一起,足以弥补赋税的亏空了。 长史有些担心道:“朝廷还要核计的。倘若发觉虚报,这可是欺君大罪啊!” 郝贤叹了口气道:“如不这样,又有何方法呢?百姓已经够苦了,我们如再来个涸泽而渔,酿成民乱,朝廷追究下来,一样获罪。” “话虽如此,可……” “万一被查出来,凭着你我跟随大将军出生入死,他总不能坐视不理吧?烦劳仁兄按照我们刚才说的,将这计簿重做一遍,等你我重新核计之后,仁兄也该启程去长安了。” “唉!”长史接过计簿,就告辞了。 刚要离去,却见一守城的司马奔跑着进来,说塞上的烽烟传过来了。 郝贤的心顿时绷紧了:“何时看见的?” 司马喘着气道:“刚才卑职上城巡检,闻到空气呛人,忙朝远处看,原来十里外的山头上烽燧滚滚,想来匈奴人已经越过阴山了。” 郝贤不禁倒吸一口气,从身后的剑架上拿起宝剑,就出了府门,奔往北门城楼。长史不敢怠慢,也紧紧地追过来了。 各部司马看见太守和长史,立即整肃军容,严阵以待。每一个城垛口都有一名张弓待发的士卒守着,这让郝贤的心安定了不少。凭借以往的经验,匈奴人起码要在五天后才能到达,他还有时间进一步加固城外的要塞和堡垒。他传令城外塞堡驻军,枕戈待旦,严防匈奴军突袭。 然后他又转身对长史道:“本官连夜写好奏章,大人后日就启程回长安,将军情奏明朝廷。” “哦!对了,一定不要忘记去拜访大将军,就说他的信我收到了。” 待他回头俯瞰城外时,眼见城西也硝烟弥漫了,原来通往代郡的烽燧也点着了。 战争,让男人们热血沸腾,也让脚下的土地躁动不安起来。 郝贤就这样举着手中的宝剑,走进了元狩二年的岁初…… 第三十九章 谈笑帷幄定战局 元狩二年(公元前121年)十月十五日,夕阳将余晖洒在长安城头的时候,上谷长史终于赶到了京都。 一路上,他都在想见了卫青该怎么说。 往年每一次进京,郝贤或者长史总是先到大将军府,除了向卫青禀报军情防务外,再就是叙叙旧情。 但今年不同,毕竟上计中有造假行为,这让长史一想起来心里就有些不踏实。 他在驿馆安顿住下后,简单地用了些膳,就直奔大将军府。 卫青听到禀报,忙将长史迎到客厅。 喝了些热茶,长史先转达了郝贤对卫青的问候,接着道:“郝太守有奏章呈送皇上,还没有来得及送往丞相府。” 卫青道:“丞相近来有恙,署中诸事都委与御史大夫代理了。好在皇上有旨,中朝有事,可以直接面奏,长史且回驿馆歇息,本官这就带奏章到宣室殿面见皇上。” “大将军且慢,下官还有话说。”长史随即将行前与郝贤商议好的租赋等事项一一禀告给卫青,“这些年上谷战事频仍,军民疾苦,入不敷出。郝太守请大将军在皇上面前奏明情况,希望朝廷能体谅一二。” “哦!是这么回事。”卫青沉默了好久没有说话。 他也有自己的难处,依照朝廷制度,上计乃丞相职责所辖,中朝直接插手,不合规制,难免有人议论。 还有就是,代理丞相署理朝事的李蔡,虽说早年曾经跟随他出征,有过显赫战功。但在入朝任御史大夫后,却热衷于应酬逢迎了。同朝奉君,心却相隔了。 当然,卫青也没有回绝郝贤的要求,在吩咐府令送客的同时,他说了一句话:“倘若遇到机会,本官自会说话的。” “如此,下官代太守谢过大将军了。” 离开大将军府,长史便有了一种隐隐的担忧。回到驿馆,他反复地摩挲手中的计簿,一时没有了睡意…… 戌时三刻,卫青已穿过北阙,来到未央宫宣室殿门前,他轻声向守候在外的包桑问道:“皇上还在批阅奏章么?” 包桑努了努嘴,低声道:“已经批完了,正和霍将军在里面谈论兵法呢!” “烦请公公禀奏,就说卫青有急事上奏。” “大将军稍待,咱家这就进去。” 看着包桑进了宣室殿,卫青便将腰间的宝剑摘下来,准备挂到剑架上。只见那上面也放了一把宝剑,不用说,那是霍去病的。 自从漠南之战后,霍去病在皇上心中的地位与日俱增,只要有空,皇上就让他待在侍中,闲暇之际,君臣谈论兵法,相语甚欢。而一场漠南战役打下来之后,让霍去病成熟了许多,他对兵法有了浓厚的兴趣,而且能够结合自己的临阵决断,延伸发散,每每总有“新见”献给皇上。 相比之下,卫青因为忙于署中公务,很少与皇上如往昔那样没有拘束地交谈了。他心头倒没有什么失落,只是羡慕年轻人那种生机勃勃的样子。 想想自己,眼看就要进入不惑之年,心中就多了几分焦虑。 人生苦短,时不我待,他已经在内心打定主意,要向皇上请求,亲自统率三军,出境与匈奴决战。 卫青正想着,包桑便出来了,说皇上宣他进殿。 走进宣室殿,就听见刘彻响亮的声音:“卿之所言,乃朕之所虑也。我军今后就是要深入敌境,寇可往,我亦可往!” 他看见卫青,就招了招手:“爱卿也快来听听,朝廷如若像霍去病这样的将领多一些,何愁匈奴不灭?” “承蒙圣爱,臣不胜感激。” 当着卫青的面听到皇上的褒扬,霍去病心里既高兴又不安,生怕出了这殿门,舅父会指责自己过分得意,但卫青此时已经没有心思去顾及这些了,他心中想的唯有上谷的战事。 “陛下,上谷太守郝贤有奏章呈送,恭请皇上圣览。” 刘彻打开奏章,浏览一遍,眼里就掠过异样的光芒,他高声对霍去病道:“拿灯来!” 来到汉匈形势图前,刘彻的目光由东向西慢慢移动,最后停在河西,他回头向卫青问道:“匈奴军此举意图何在?” “依臣观之,匈奴进犯上谷,不过是诱兵之计,欲诳我军进入漠南。” “那依爱卿之见,这一仗该如何打呢?” “臣以为匈奴军必在漠南设伏,因此我军不可轻进,我军应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仍可设伏于沽水两岸,待敌撤退之时,我军乘胜追击,定可大胜。” “哦!”刘彻又转而向霍去病问道:“爱卿的意思呢?” 霍去病看了看卫青,目光中似乎是征询的意思。 卫青催促道:“皇上问你呢,看我作甚?” “皇上,沽水一战是匈奴难以忘怀的痛,必不会轻易重蹈覆辙。兵法云:‘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倘若我军进军河西,必给敌以意外打击。” “爱卿快快详细奏来!” “臣捕获匈奴单于季父罗姑比后,曾审问过他的当户,据其供词所言,河西以休屠王和浑邪王为主,有大小十数个部落。他们各自为政,只服从于单于,而相互之间却常常结怨,而休屠王与浑邪王也以为,祁连山山高万仞,终年积雪不散,飞鸟犹不能过,何况人呢?所以,我军正好趁敌军麻痹之际,出兵河西。” “那翻越祁连山,爱卿以为可以吗?” 霍去病道:“兵法云:‘上下同欲者胜。以虞待不虞者胜。’而上下能否同欲,要在为将者的谋略。只要我军戮力同心,胜券在握矣!” “爱卿能不能再说得详细些?” “如若臣此次入河西,必先击分散衰弱之敌。据张骞大人言,河西金城、令居一线,以乌盭山分岭,共有五个部落,皆弹丸之地,我军倘能越过乌盭山,定能初战大胜,震慑敌酋。继而向西北进发,则能力克浑邪王和休屠王之军……大军所过之处,降者存,而抗者诛。” “卿之所言,正合朕意。河南之战我军避实就虚,驱逐了白羊人和楼烦人,新辟了朔方郡。所以打下河西后,大汉亦要在此设郡,治理众庶,修道明法,以图长治久安。” 刘彻的一番话,让霍去病茅塞顿开,打仗的思路也更加清晰。他转脸去看卫青,却见他皱着眉头,沉默不语,便打住了话头,等待舅父的陈说。 可卫青很是为难,他不知道该怎样表达此刻的思绪。 他的心思还在上谷。从李广到郝贤,许久以来,上谷作为与匈奴对阵的前沿,为朝廷的安定付出了巨大牺牲,而郝贤的艰难和不易,卫青心里最清楚,随着皇上将战事重心转向西线,就意味着上谷军民将要付出更大的代价了。 在若明若暗的灯火中,卫青仿佛看见郝贤忧郁的眼神,他觉得不管皇上做出怎样的决定,他都有责任说出自己的担心和忧虑。 “皇上圣明。进军河西确为克敌之上策,然而……然而这样一来,上谷必不堪重负了。” “这个朕明白。”刘彻撩了撩衣袖道:“朕正是要郝贤拖住左屠耆王,为河西之战赢得失机。” “不过据臣所知,上谷近年来由于匈奴的不断进犯,农商萧条,租赋薄微,用度不济,长期坚守,恐怕……” “爱卿多虑了,朕会让大农令和计相妥善处置的。” 刘彻人到中年,略显发胖的身躯在灯影中晃动:“请爱卿转告郝贤,只要他能将左屠耆王拖住三个月,朕就益封他两千户!” 卫青还想说什么,却被刘彻打断了:“两个月前,张骞出使西南夷的时候,就在这个地方朕曾对他说过,既然大月氏、康居等国的臣僚喜欢大汉之物,何不以之贿赂其朝野,等他们归附之后,再施以教化,如此则可广地万里,威德遍于四海。朕今日就是要告诉二位,对河西的用兵只是第一步,接下来朕还要他们归顺大汉,共享华夏文明。” 卫青终于明白了,为什么皇上要派遣张骞再赴西南,为什么要用上谷的牺牲来换取河西的战局,他那颗博大的心不仅拥抱着脚下的五色土,也拥抱着天下九域。 他觉得自己此刻唯一的选择就是抓住机遇,让皇上准许他作为出征河西的统帅:“皇上,臣愿率领大军,兵出陇西,收复河西。” 几乎就在卫青说话的同时,霍去病也向刘彻请战:“请皇上恩准臣率军进击河西!” “你掺和什么,还不退下?”卫青不悦地看了一眼外甥。 可刘彻笑了,霍去病身上散发的虎虎生气,让他想到了很多,唉!天若有情,让人永远这样年轻该多好。 “爱卿当年率军打仗的时候,不是也还年轻么?若是朕当初瞻前顾后,还会有今天的大将军吗?” 卫青有些不好意思道:“臣不是这个意思。臣只是想说,去病仅经历漠南一战。虽战功赫赫,毕竟刚初试锋芒,尚需历练。” 冬夜淡淡的月色在殿外铺出碎银般的清波,偶尔有寒风穿过,显出几分清冷,但两位将军的请战却让刘彻强烈地感到需要有一个缓冲的氛围,他向包桑问道:“现在何时了?” “现在是亥时一刻。” “去弄点酒来,朕与二卿饮上一爵。” 包桑出去不一会儿,几个黄门就奉上了温热的酒酿。刘彻接过酒爵道:“河西战策的确定,朕要赐二卿一爵。” 卫青、霍去病正待谢恩,却听刘彻道:“且慢,朕要先就河西战役的统帅点将了。” 刘彻说着,就将酒爵举向霍去病:“朕敕封你为骠骑将军,统帅万骑出陇西……” “皇上!”听说要派遣霍去病去陇西,卫青急了,“皇上!他还年轻!” “爱卿不必过虑,须知英雄需待少年时。你我都不妨做个伯乐,给霍去病一个机会嘛。” “皇上!臣……” “明日早朝以后,朕就要前往雍城了。丞相今年有恙,爱卿就以骖乘的身份随朕同往吧。”刘彻上前抚着卫青的肩膀,话语中就带了亲情,“皇姐也经常埋怨朕,说你们夫妻离多聚少,朕甚悯之,你就在京多住些日子吧,有机会也去向太子讲讲兵法。至于统兵出征,来日方长,总有打仗的机会!” 皇上把话说到这个分上,卫青还能再说什么呢?虽然他一时还不能去除心头的遗憾,可皇上让自己骖乘去雍城,这是不能推辞的。 “谢皇上。” “好了,大家饮了此爵就散了吧。”刘彻道。 霍去病道:“臣还有一个不情之请,请皇上容许。” 卫青在心中埋怨霍去病道:“有事明日早朝上说吧?” “不!甥儿现在就要说。” 卫青正要申斥,却听见刘彻说话了:“呵呵!今夜朕高兴,爱卿有话尽管说。” “昔日大将军出征,皆赖期门军勇猛,此次臣兵出陇西,恳请皇上恩准臣在各军挑选勇武之士和马匹。” 霍去病丝毫不掩饰青春年少的烂漫和稚气,这让刘彻觉得十分可爱,禁不住哈哈大笑道:“朕就准了爱卿的奏请!” 刘彻再次举起酒爵道:“为了河西大胜,干了此爵。” 送走卫青和霍去病,包桑对刘彻道:“皇上,亥时三刻了,您该歇息了。” “哈哈!”刘彻舒展了一下胳膊,“朕今夜高兴,毫无睡意啊!” 包桑有些为难,说话的声音就低了许多:“王夫人早已沐浴,正等着皇上呢!” “朕如何把她给忘记了?好!送夫人到温室殿!” “诺!”包桑尖着嗓子答道,步履轻快地朝外面走去。 包桑深知皇上的习好,每当朝事顺畅、心情愉悦时,也正是他对女人需求旺盛的时候。 王夫人沐浴之后,芬芳馥郁,赤条条躺在被中,一双春波荡漾的杏眼正焦急地朝外望着,还时不时地对伺候在身边的宫娥发着小脾气。 她也有自己的苦衷,尽管被长公主引荐给皇上以来,虽多次被宠幸,却是雨露入心而不见结果。听到今夜要陪侍皇上的口谕后,她的那颗心从午后起就不安分了。 她多希望这一夜能够播下龙种,好让卫子夫不敢轻看自己。可直到亥时三刻还不见宫中来人,她不免有些烦躁,正要宫娥到门口去看看,就听见黄门在门外喊道:“皇上有旨,宣夫人进宫。” 陪侍皇上也不是头一次,可这声音还是让王夫人转怨为喜。她掀开被子,那洁白的身躯便都一览无遗地呈现在宫娥们面前。 唉!王夫人自怜地叹息,这玉做的身体,什么时候才能结出属于自己的果实呢? 她被送进温室殿,放在榻上,闭着眼睛遐思那销魂一刻的到来。不一会儿,就听见耳边有宫娥说道:“皇上寝安。” 接着就是脚步声,她的心就突突地雀跃起来。是的,她做梦都想着生一个皇子,当粉色的时刻到来时,她憧憬着皇上今夜能如新婚一样。 刘彻的精力始终是旺盛的,繁忙的政务并不影响他征服女人的欲望。 现在,在暖融融的温室殿里,刘彻托起王夫人绵软的身体,她丰盈的乳房因为腰肢的曲线而更加挺拔。 也许是因为忘情,王夫人“哎哟”一声,腰肢就挺起来,与刘彻紧紧地缠绕在一起。 在王夫人如醉如痴地承受着欢愉之际,刘彻长啸一声,激情渐渐地退去,帷帐里留下的却是汗水洇湿的气息。 “皇上!”王夫人白嫩的手指缓缓地滑过刘彻的胸膛,“臣妾每念皇上恩泽,总是感激涕零。” “呵呵!夫人若能为朕怀个龙种就好了。” “皇上!”王夫人的头歪进刘彻的怀中,撒娇地笑道,“臣妾一定不负皇上所望。” 她揣摩着刘彻的心情,进而道:“臣妾还是想与皇上去雍城。” “那是祀五畤,是面对天地诸神的大典,事关社稷,只有皇后才能去。” “皇上!都是沐浴过皇上恩泽的女人,皇后能去,臣妾为什么……” “住口!”刘彻没有等到王夫人说完就用力一推,她就离开了他魁梧的躯体,“来人!送夫人回去。” 第四十章 廷议重案见人心 公孙弘终于在元狩二年三月,在霍去病率领汉军进军河西的日子里,走完了八十年的人生,思想的光像风中的烛光渐渐暗淡了。 那是怎样的凄风苦雨呢?阴风呼呼地掠过山峰,将滴滴细雨洒在长蛇一样的山道上,身后是看不见底的万丈深渊,前面是枯树昏鸦,一座小桥,徘徊着那么多模糊的身影。 哦!那不是窦婴和田蚡么?在他们身旁走着的不是莽撞的灌夫和精明的韩嫣么?这些建元以来的朝臣,如今都聚在这桥头,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只看见旋风卷起的沙尘,在他们的头顶盘旋。从身边走过的是谁呢?那不是主父偃和严助么?他们如今也聚集到这里了。 他们正用嘲笑的目光看着公孙弘,似乎在说,虽然你一世圆滑,逢迎周转,却最终逃脱不了奈何桥头的相聚,黄泉路上的相随。 忽然狂风大作,当年的故人旧僚顷刻间化为乌有,一群装束古怪的男女分立桥头,邀他过去。 “恭迎大人,贺喜大人,到天帝身边来……” 公孙弘眷恋地回头看去,就见深渊的对面,是阳光照耀的未央宫宣室殿。 是啊!他还有许多话要对皇上说,还有许多的军国大事等待着他去处理,公孙弘声嘶力竭地喊道:“皇上……” “老爷!老爷!”耳边似乎有人呼唤,公孙弘一个哆嗦就醒了,一身冷汗,脚手冰凉。 他睁开浑浊的眼睛,就看见两鬓斑白、泪水盈盈的夫人问道:“老爷!您这是怎么了,吓死妾身了。” “哦!刚才做了个噩梦。”喝过夫人递来的安神汤,公孙弘问道,“朝廷无事么?” “张大人来了。” “快请他进来。” 张汤走到公孙弘身边,眼睛有些湿润,“恩师可有好转?” 公孙弘摇了摇头道:“太医的药吃了不少,就是不见效。” “皇上对恩师十分挂念,差学生前来探视,说还要亲自前来呢!” “衰朽之身,不能为国家分忧已经够惭愧了,怎么还敢惊动圣驾呢?近来朝中有何大事,老夫都快憋死了!” “冠军侯又率军出征了。” “还是皇上深谋远虑啊!”公孙弘不无感喟,“现在是少壮竞奋之年,将军驰骋之岁啊!” “上谷太守郝贤犯事了。计相和计室掾史查出,郝贤上计有弄虚作假、隐瞒租赋之嫌。” 公孙弘很吃惊道:“如何会是这样呢?他一向处事谨慎,不务虚言,为何……” “学生亦感不解。” “皇上知道了么?” “还没有上奏。因为郝贤是卫青爱将,此案就牵扯到中朝与外朝的关系,学生还请恩师指点。” 公孙弘不知道该怎样回答,这的确是一个十分棘手的问题。考核上计固然是丞相府的职责,可中朝的地位远在外朝之上,卫青在皇上心中比丞相显赫了许多。 公孙弘问道:“那李蔡大人如何看呢?” “他么?虽然代理丞相处理署中诸事,可一遇见这样的难事,就要学生直接找恩师。” 公孙弘在心里骂他是个滑头,口里却道:“唉!他曾随卫青多次出征,有阵前马后之情,遇见这样的事情也不免为难。” 他这会儿的思想很复杂。如果说几个月前他向皇上提出归侯让贤,只是因为没有被选中太傅而失落,那现在他就不得不认真地考虑真的归隐了。 说起来有些伤心,在这个年轻人云集的朝廷里,像他这样岁数还在做丞相的人,简直是凤毛麟角。 可这些年自己究竟做了些什么呢? 建元三年(公元前138年),第一次入仕,就被派往匈奴,无功而还,还差点丢了性命。 元光五年(公元前130年),二次被推荐为贤良,奉诏出使西南夷,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为什么在唐蒙和司马相如看来大利于朝廷的盛事,而在他的眼中就成了疲中国之事了呢? 那一次,公孙弘感受到了皇上的不悦和恼怒,心中忐忑了好些日子。好在皇上的注意力很快就转移到北方去了,他庆幸地躲过了一劫。 生活是良师。公孙弘在仕途学会了忍受委屈,学会了执白守黑。虽说在御史大夫和丞相任上谈不上多少建树,却也没有遇到多少坎坷,反而将主父偃、董仲舒一个个地挤出朝廷。 现在,他又得面对郝贤这个棘手的案子。他并不糊涂,觉得必须摆脱此事,绝不能在自己离开这个人世之前,纠缠到一件复杂的人事纠葛中去。 圆滑也罢,逃避也好,别人说什么都不重要了。 公孙弘从榻上坐了起来,喘息了许久,才向外面喊道:“来人!笔墨伺候。” “恩师!您这是……” 公孙弘示意张汤坐在案几旁,目光中就流出老去的哀伤:“你就代老夫写一道奏章吧。” “臣少时家贫,牧豕海上。年四十,乃学《春秋杂说》。蒙陛下圣恩泽惠,两招贤良,臣虽有周公之忠,愧无周公之才。陛下不以臣愚钝浅薄,封为列侯,位在三公。臣虽追随左右,诚无汗马之劳。前曾有奏,愿归侯,乞骸骨,避贤者路。陛下闻之,书报于臣,多有抚慰。臣每思及此,感激涕零……” 公孙弘用枯瘦的手抚了抚胸口,半晌才平息下来。 张汤握着毛笔,抬眼看了看公孙弘,心里就由不得发憷。 他看到的是一张灰色带青、青中泛紫的、布满皱褶的老脸,而昔日那双幽深莫测,总是希图穿透别人内心的眼睛,现在蒙着绝望的蓝光。 看来丞相真的不久人世了,他不敢多想,急忙低下头去,在竹简上记下公孙弘的心语。 “今臣以残年衰朽之身,负薪之疾日忧,恐来日无多,难报圣恩。故伏乞陛下,臣去之后……” 公孙弘说到这里又停住了,他润了润干裂的嘴唇。 “恩师有话尽可对学生说。” “你跟随老夫多年,才干远在李蔡之上,可他现今是御史大夫……” “恩师的意思学生明白了,学生能有今日,全赖恩师擢拔。恩师怎么说,学生就怎么写。” “你能这样想,老夫就放心了。” “臣去之后,御史大夫李蔡,温婉恭和,庄重稳定,可履相位……廷尉张汤,深谙律令,断狱判案,除暴安良,惩恶扬善,削藩平叛,屡建殊勋,臣恳请陛下迁之为御史大夫。臣……” 公孙弘的声音越来越弱…… “恩师!恩师……”张汤扔掉毛笔,抓着公孙弘的胳膊呼唤。 公孙弘睁开眼睛,凄然笑道:“刚才老夫又到了那桥头了,看见主父偃一脸的血迹,正要过去,却听见你在呼唤我,这就又回来了……老夫不能过去,老夫还有话要对皇上说呢!” “臣虽封侯拜相,而常为布帛粗粟,非汲黯所谓沽名钓誉者也,乃臣富贵不淫,三省之举矣;俸禄散予故人宾客,素无所余之钱,非为朋党比周,意在减于制度,率下笃俗者也。……” 公孙弘去了,在交代完茫茫心绪之后,一双枯瘦的手无力地垂在榻下。 张汤上前把着脉搏,那泪水就涌出了眼眶…… 时间是元狩二年三月戊寅日。 消息飞报到未央宫,刘彻赐他青铜铸棺,葬于麓台。 三月壬辰日,李蔡继任丞相,张汤为御史大夫。一切都如公孙弘奏章中所请。 刘彻除了命有司安排好他的葬礼外,还尊重了他的遗愿,这在以往是不曾有过的。 无论是卫青还是汲黯,都很困惑,却又不知道原因。 那天散朝之后,汲黯没有如往常那样在司马道上等候卫青,而是径直上了车驾,回府去了。倒是李蔡有意追上了卫青的脚步道: “当年在下曾随大将军出征,收益良多。没有大将军,就没有李蔡。往后还望大将军多加指点。” 卫青回答得十分得体,虽致贺忱却绝无溢美之意:“大人荣任丞相,可喜可贺。丞相是陛下的辅佐,臣僚的表率,愿大人好自为之,切勿负陛下之恩。” 李蔡希望卫青说得更多,但当他抬起头时,卫青已走完司马道,上了车驾。 那背影,留给李蔡患得患失的感觉。 诏令颁布的当晚,张汤就被邀到了李蔡府上。平日里,张汤与李蔡过从并不甚密,如今同为三公,自然共同话题就多了。 当务之急,是两人都必须面对郝贤弄虚作假的案子。 李蔡之所以急于找张汤,一则因为这是自己署理丞相时发生的案子,过去还可以推给公孙弘,如今就算是烫手山芋,他也只能捧在手上。二则张汤是公孙弘的门生,公孙弘肯定有所交代,他需要借此机会探个究竟。 屏退左右,张汤举手作揖道:“恭喜丞相,贺喜丞相。” 李蔡举起茶盏笑道:“同喜!同喜!” 张汤赶忙道:“下官不敢当。” 饮下热茶,彼此也就打开了话匣,说到今天朝会的情景,张汤提醒李蔡注意两个人的神态,一个是郎中令李广,一个是右内史汲黯:“看来!李将军和汲大人内心不服啊!” 李蔡放下茶盏,看了一眼张汤道:“我那位堂兄只知道打仗,哪里懂什么政事。倒是那位汲黯,会不断为难你我。” “丞相慧眼。眼下最棘手的,莫过于郝贤上计作假一案。下官最怕汲黯拿这个说事。” “这……依大人之见呢?”李蔡问道。 “仅是郝贤倒也无所谓,但他背后有大将军。” 李蔡点了点头,这也是他眼下所忧虑的。 尽管卫青的自律朝野有目共睹,可他毕竟不是普通的阁僚,难保他不在郝贤的问题上私心自用。 李蔡又问道:“大人有何高见呢?” 张汤道:“此事下官也不知所措,正想向大人请教呢!” 官场的事有时候是很微妙的,彼此都知道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却从来不先开第一口。彼此也都读得懂对手眼里的意思,却宁愿装出一副懵懂的样子。 眼下的两位就是这样,那种沉默等待给张汤留下与公孙弘在一起时完全不同的感觉。 这时候,李蔡站了起来,走到窗前,淡淡笑道: “此案说难也难,说不难亦可以周转回旋的,呵呵……” 李蔡话说了一半,只见他抬手拉了幔帐,一泓如水的月光就被隔在了窗外。他和张汤出了书房,来到院中央的鱼池前。他顺手捡起一块石子投进水中,平静的水面霎时涟漪起伏,将水底的月亮切割成模糊的碎片。 这一连串看似不经意的、没有任何刻意的举止,很快被张汤猜透了,他也回应了李蔡一个双掌推开的手势,两人便会心地笑了。 张汤双手打拱,连声道:“丞相果然高明,下官真是惭愧!惭愧!” 李蔡却平静道:“本相可什么话也没有说。” “嗨!我的丞相大人,就不要打哑谜了吧。”张汤挽着李蔡的胳膊,显出恭敬而又亲昵的样子,“大人的意思很明白,一是推开是非,二是投石击水。” 李蔡摸了摸下颌道:“我等不愿得罪卫青,可有人就敢面折于他。一个连皇上见了都要敬之三分的人,还怕卫青么?” “下官明白了。丞相的意思是干脆将这个案子上奏皇上,提交廷议,让别人去说。大人这是一石二鸟之计啊!高,实在是高啊!” “大人不愧是公孙丞相的得意门生,呵呵……” “下官这就回府上起草奏章去。” 两人出门一看,已是月上中天了。 事情的发展正如李蔡所料。几天以后,张汤与新任廷尉赵禹将一道联名奏章提交到了朝会,刘彻照便批阅廷议。 果然,在朝会上,汲黯站出来义正词严地要求对郝贤给予处罚。他并不考虑郝贤与卫青的关系,也不在乎卫青对这件事情的态度,只管依据大汉律令,陈说此事的利害关系。 “近年来,府库空虚,用度不支,固然出于对外用兵,然郡国上计不实,弄虚作假亦令人瞠目。此风蔓延,扰乱朝纲,非严惩不能正视听、明章法!” 他的谏言很快获得了朝臣们的赞同,特别是张汤和赵禹,不管他们政见平日多么相左,但现在都站在了主罚的一边。 张汤的眼睛没有闲着,他时不时地窥视着卫青的表情。 他看到卫青的嘴唇几次张了张,脚步也悄悄地挪了挪,但最终还是把话忍了下去。 的确,卫青有些为难,无论从哪个角度讲,郝贤虚报上计都是不可宽恕的。但他清楚,上谷的案子有很大的不同。当朝堂上谴责和声讨的声音不断高涨时,他就算是有多少隐情也说不出口了。 卫青明确地表示了对汲黯的支持。他这个态度,让李蔡和张汤很吃惊,他们原本是想借这个案子,把汲黯推到大将军的对立面,却不料他竟然赞同这个建议。 李蔡觉得,这是他说话的最佳时刻。 “大将军言出于法,令在下十分感动。核准上计,乃在下职责所在,大将军一言既出,在下处置起来就坦然多了。” 这圆滑的表态,貌似公允的话语,不仅封住了卫青的口,而且也赢得了刘彻的赞许。 “好!中朝与外朝同心同德,何愁纲纪不振。汲黯听旨,你即日赴上谷宣达朕的旨意,将郝贤革职,交廷尉府查办。” 走出未央宫前殿,李蔡与张汤、赵禹相互看了一眼,淡淡地笑了。他们渐行渐远的背影让卫青心中像压了一块石头,沉重而又沉闷。 他回头一看,原来汲黯从后面跟上来了,他就有意识地放慢了脚步。 “大人如何才出来呀!”卫青问道。 “呵呵!皇上刚才交代,让在下去上谷前,先到少府寺和大农令处催促驰援上谷的粮草上路,要在下转告上谷长史,一定要拖住左屠耆王部,保证霍将军河西战局。” 卫青感喟皇上思虑的周密,他觉得没有必要再对汲黯陈说那些让他纠结的隐情了。 汲黯何等聪明,他知道大将军在这里等他,绝不是为了和他说些闲话,他干脆直截了当地揭开卫青的心意:“在下明白,大将军一定是为了郝贤才在此盘桓的。” 卫青脸上便挂着尴尬的笑意。 “呵呵!什么都瞒不过大人。” “大将军一定对在下朝堂上的话有所指责吧?” “哪里会呢?只是……” “大将军不用说,在下清楚上谷目前的处境。然则鞭扑不可以废于家,刑罚不可以废于国,征伐不可偃于天下。用之有本末,行之有逆顺尔。皇上倘若对作假之风不加以惩治,又何以服天下之心呢?至于上谷近年民生不济,用度超出,也是实情。但现在做下此等欺君瞒下的事情,太守当然难辞其咎了。” 汲黯说到这里,话锋一转:“至于其他不得已的隐情,等郝大人回京之后,你我自然不能坐视不理。” 话说到这里,卫青觉得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了,只留下一句“请大人带话给郝贤,让他好自为之。” “嘚嘚嘚”的马蹄声搅乱了汲黯的心情,仿佛夏日天空的阴云,在汲黯的心头越积越厚……让他一时想起了许多往事。 同朝共事多年,他从来没有见过大将军的情感这样复杂而又忧虑。 记起在池阳阅兵时,自己曾当着皇上的面批评他不爱士卒,那时候这双眼睛是清澈单纯的,可现在这双眼睛却给他一种另外的印象。 汲黯感到这次上谷之行异乎寻常。 回府的路上,他一直在想,到了上谷该对郝贤说些什么,就满足于宣示皇上的诏书么?他该怎样面对满面边尘、血染战衣的将士呢?律法与战事、刑罚与职责到底该怎样平衡呢?他还未想清楚。 由郝贤的案子,汲黯又想到了朝廷的新格局,想到了那次与李广的叙话,那情景与今日卫青和自己的相见何等相似。 那天也是在司马道上并肩而行,也是心事重重。于是,他们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个去处:到蓝田庄园去浇愁解闷。 他们虽然一个是峨冠博带的文官,一个是戎马倥偬的将军,可行事的风格却是如此的相近。他们都看不惯那种阿谀逢迎的谄媚,更不习惯那种繁文缛节,说走就走,一路就奔往白鹿原了。 灌强见两位前辈到来,喜出望外,急忙张罗筵席。三人举爵相邀,倒也快意。酒过三巡,灌强毕竟年轻气盛,对朝廷的职官安排颇有微词,尤其对他和李广的遭遇感到不公。 “要论治国理政,莫过于内史大人,若论起封侯拜将,莫过于叔父。可皇上是怎么想的,放着贤人能士不用,偏偏地选了人品中下的李蔡和张汤呢?” 只知道杀敌立功、保国戍边的李广几乎没有时间去考虑自己的命运,然而这一回,他却心动了。 “贤侄!皇上没有错,这是老夫命中注定的。前些日子,老夫曾请王朔为老夫看相,问他自汉匈开战以来,每临大战,老夫都在其中,然终无尺寸功,这是为何?你猜王朔怎么说?” 汲黯笑看着他,李广继续道:“这老儿竟然反问老夫是不是被人记恨?老夫告诉他,当年为陇西太守时,曾诱杀过八百名羌人。那老儿竟然……” 灌强是个急性子,嘴里吃着东西,还瓮声瓮气地道:“叔父就快人快语,快说给我等听嘛!” 李广仰起脖子,喝了一爵酒才道:“他说老夫之祸,莫过于对已投降的俘虏大开杀戮,这样会积下许多的罪过,这就是老夫不得封侯的原因。那时候老夫年轻气盛,不曾想告造了如此大孽,如今想想也是自食其果。” 汲黯劝道:“两军交战,岂能无死,将军怎可轻信方士妄言呢?” 由李广想到郝贤,汲黯忽然发现这两位战将竟都先后做过上谷太守,命运又是如此的相似。 汲黯的马车经过郎中令府时,他望着黑糊糊的府第,禁不住又想起李蔡和李广的人品来。平心而论,灌强没有说错,论起人品,李蔡根本不能与李广相比,然而却能平步青云,位至三公,而李广却只能望尘莫及。不惟李广,就是自己自入京以来,虽不敢妄称栋梁,却每到要紧关头,总是一马当先地替皇上分忧,不也是仕途固步么? 这让汲黯那个从来不敢深想,却又不得不想的困惑重新回到心头。皇上究竟是怎样的性格呢?说他冷酷,但像自己这样敢于直言的人却常常得到他的宽恕;说他英明,却又屡屡用了一些行为不正的人担当大任,让像李广这样的人受委屈;说他怠惰,他为大汉的中兴呕心沥血,屡屡做出惊天动地的决策;说他勤政,他又常常对声色犬马乐而不疲。唉!皇上太复杂了,他猜不透这些,也只有在心底问自己…… 车驾继续慢慢前行,车与人的影子投在地上,时而硕长,时而扁短,恰似汲黯漫漫的心思,被风扯着,飘飘荡荡,浓浓淡淡。 皇上也是人,他虽然倡导广开言路,但是像自己这样面折龙颜,经常在朝堂上疾言厉色,又怎么能够长久呢? 是的,从上谷回来,自己也该想想自己的退路了。 汲黯正这样想着,就听驭手“吁”的一声,车驾停在了府门前…… 第四十一章 汲黯上谷查军情 元狩二年四月,汲黯奉诏到了上谷郡治所沮阳。 郝贤率领长史等一干人出城迎接朝廷使者。 结局早在长史回到前线时,郝贤就已经预料到了。因此汲黯的到来,他并不感到意外。 唯一让他放心的是,驰援的粮草早于汲黯三天就到了,这让苦苦坚守了三个月的军民终于暂时结束了饥饿的煎熬。 “皇上没有忘记我们啊!” 那一天,郝贤长跪黄尘,头贴着地上很久,泪水湿了面前的黄土。 从元狩二年正月到现在已经三个月了,左屠耆王率领的匈奴军把沮阳围得水泄不通,而呼韩浑琊的军队则分为两部,一部沿着延水流域,与驻守在宁县的西部都尉在广宁、茹县一带展开交锋。另一部分则沿着阳乐水流域,与驻守在女祁的东部都尉鏖战。 战争初期,汉军凭借平时的粮草积蓄,使双方形势处于拉锯状态。可这些从当地征集的壮丁,很快就处于穷于应付的被动地位,不得不向内地撤退。 二月的一天,汉军与呼韩浑琊的军队在茹县南的下落遭遇,双方打得很惨烈,匈奴军追着撤退的汉军从县城穿越而过,他们沿途抢掠财物,掠夺人口,一把火烧了城中的房屋。 等他们呼啸而来的时候,汉军早已越过冶水,进入到海坨山的密林之中。 失去了目标的匈奴人,把愤怒倾泻在了逃难的百姓身上。 男人都打仗去了,剩下的只是些老弱妇孺,面对匈奴人的铁蹄,他们除了惊恐、躲藏,毫无还手之力。 此刻,这些百姓正在庄主的带领下,向山谷转移。 庄主在心里埋怨太守,他为什么要将所有的壮丁都征到前线去呢?难道百姓的命就不值钱么? 站在一块大石后面,他远远瞧见了追过来的匈奴军。他本来腰间还挂着宝剑,可为了保护百姓,他将兵器递给了身边的一位老者,自己徒手出现在敌军面前。 奔驰在前面的匈奴千夫长被这个手无寸铁的汉人给震住了,他勒紧马缰,战马一声长啸,马队顿时停住了,数百双眼睛齐刷刷地投向他。 双方对视了片刻,庄主声音洪亮地问道:“你们不在漠北牧马,反而千里驰驱,来到这里,不就是贪图汉人的财物么?我愿意用本庄的财物换得百姓的安全,怎么样?” “什么?”匈奴千夫长指着庄主,放声大笑地问身后的部属,“你们说怎么办?” 其中一个百夫长挥舞着战刀喊道:“杀了他!” “杀了他!” “杀了他!” 眼看匈奴军一步步逼近大石,庄主明白了,今日拼亦死,不拼亦死,倒不如拼个血洒河谷,也不枉做一回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他从老者手中接过宝剑,便朝匈奴千夫长一个直刺,匈奴千夫长横空一个劈刀,庄主接住了,并顺势把他拉下马来,两人在山谷的溪水边杀作一团。 庄主不愧是当年的部曲首领,剑锋冷峻,招招进逼。不一刻,匈奴千夫长便气喘吁吁了。匈奴士卒眼看千夫长招架不住,纷纷涌上来将庄主团团围住。庄主左冲右突,前面的匈奴士卒纷纷落马倒地,后面又潮水般地拥了上来。眼看突围无望,庄主趁着敌军退缩之际,仰天长啸,用剑自刎了。 匈奴士卒们又是一阵乱刀,把庄主剁成了碎块。 “庄主!”大石背后的老者,不顾生死地扑了上来。 “庄主!”几位中年的户长也跟了上来。 “庄主!”女人们哭喊着拥了过来。 “爷爷!”孩子们惊恐地哭叫着。 战争!让人的兽性在血雨中迅速膨胀,让善良在金戈铁马面前显得如此无助。 老者捧起一缕庄主的头发,喷火的眼睛投向匈奴人:“你们杀一群无辜的百姓算什么英雄?简直是禽兽不如!” 千夫长一刀下去,老人的头就滚落在地了。 为了女人,男人们手挽手倒在了血泊中;为了孩子,女人们前赴后继地连成血肉的城墙。 匈奴千夫长飞快地扫了一眼女人们便喊道:“小儿杀掉,女人留下。” 女人们被生死存亡逼出愤怒的烈火,她们用身体保护着身后的孩子们,义无反顾地面对匈奴人的战刀…… 之后,按照千夫长的吩咐,他们将掳来的女人手脚捆了起来,放上马背上。他们离开山谷时,都没有再看一眼河谷内的尸体,留在那里的只是庆贺胜利的歌声: 山鹰凭借草原的风 才能展翅翱翔 匈奴的战刀靠敌人的血 才能擦亮 催动胯下的战马 踏破凤凰山阙 挥舞手中的战刀 扫落边塞的风雪 我们是太阳的儿子 没有谁能够阻止 匈奴人征战的步伐 两天以后,守卫下落的司马冲出匈奴人的包围,回到了沮阳城,他沮丧地跪在郝贤请罪:“末将有罪,下落失陷了。” 这本在郝贤的预料之中,因此他更关注的是下落的百姓:“那百姓呢?” “说!百姓呢?” “莫非……” 长期在郝贤属下履职,司马深知郝贤视百姓重于一切,他知道瞒不下去,但他更清楚,扔下百姓不管,等待他的将会是什么。 “下落的百姓在凤凰山谷遭到匈奴军的屠杀,死亡千人,末将有罪,请太守责罚!” “本官真想一刀结果了你!来人!将罪人拿了,听候朝廷发落。”郝贤恨声道。 接下来,战事的发展让现实变得越来越严峻。 随着战场形势的变化,撤进沮阳的人越来越多,本来贫瘠的沮阳一下子面临着巨大的粮草压力。 开始,还可以做到按时发放粮食,但随着人口剧增,各军的口粮由每日三餐改为两餐,到后来只能维持一天一餐。士兵们空着肚子上城坚守,时有士卒昏倒在城头。至于百姓,那更是苦不堪言。 有一天,巡城的司马来报,说城东南发生了分食人尸的惨剧。 那一夜,郝贤站在冷风吹过的城头,整整一夜无眠。他感到严峻的关头到来了,一旦沮阳失守,那不仅意味着在大汉东边防线上被撕开,而且直接影响到西线战场的大局。自己革职事小,边境的百姓从此将陷入水深火热之中。 就在这时,朝廷援助的粮草到了。 郝贤知道,这大概是他最后一次接到来自长安的援助了,因为上计作假,等待他的将是以欺君之罪被押回长安…… 此刻,郝贤的心情反而平静多了。上计作假是他提出来的,他不会推卸责任。 因此,当汲黯宣读完皇上的诏书后,他没有丝毫意外,他还是像接到朝廷援助那天一样,跪地叩谢皇恩。 当晚,郝贤召集长史、幕僚和各路司马宣布了朝廷的旨意,在新任太守到来之前,长史暂时署理太守职事。 夜阑更深,等人都散去后,郝贤对汲黯道:“大人旅途劳顿,还请早些歇息,罪职还要到城上去查看一下。” 汲黯的心就有些悸动——一个即将身陷囹圄的太守,一个曾封侯的将军此刻还能恪尽职守,他很感动。他决定与郝贤一起前去巡防。 “这怎么可以呢?”郝贤不知怎样回绝汲黯的要求,“这……在下可是戴罪之身啊!” “暂且不提这个。” “只是这样屈尊了大人。” “将军何出此言?你我同朝多年,本使是那种雪上加霜的人么?” 汲黯的为人他知道,要是不让他同往,反倒显得不近情理。长史见夜间风大,遂为汲黯准备了披风。 “边城风大,夜间寒冷,大人披上这个,可以挡挡风寒。” “将军终年与风雪为伴,本使吃这点苦又算得了什么?” 两人走出府门,沿途见换岗的士卒穿梭来往,虽然气氛有些紧张,却是有条不紊。而巷闾之间,百姓都纷纷献出自己的财物,用于抗敌。大家见了郝贤,便停下脚步,立在路旁向他致意。 汲黯感慨道:“将军处境如此艰难,军伍却如此整肃,百姓却如此齐心,本使着实没有想到。” “大人言重了,要是朝廷的粮草晚到十天,罪职也担心不攻自乱呢!” 说着话两人就到了城墙脚下,他们登上北城楼,虽说时令已是四月,可是边塞的夜依旧是春寒料峭,冷风吹起汲黯和郝贤的披风,呼呼直响。 汲黯不禁打了一个哆嗦,转脸看去,只见郝贤临风而立,身影被夜幕包裹成一尊挺立的石像。他自然又是一番感慨,且不说那些坐而论道的京官们抨击起边塞的守将来疾言厉色,他们哪里知道卫国戍边的辛苦呢?他由此而想起李蔡、张汤等人,心想真该让他们也做几年的边关太守。 正想着,就听见郝贤道:“大人请看。” 顺着郝贤的手指看去,城北的山坡上篝火旺盛,传来匈奴人的高歌声,在天幕上形成一道别样的风景。 “依照惯例,匈奴人一般都是在抢掠了边城百姓的财物后就会匆匆退去,这次却盘桓了许久,他们就是要等大将军率我军主力到来,引入大漠而歼之。” 汲黯道:“可这一回他们失算了,他们不会想到皇上会舍弃东线,而剑指河西。” “这正是皇上的圣明之处。霍将军眼下大概已经出了陇西,直奔祁连山呢!匈奴人向来认为,祁连山飞鸟难过,而我军却能翻越它,敌人岂能不惊?” 汲黯裹了裹披风道:“依本使看来,霍将军之所以能够纵横河西,一赖皇上运筹帷幄,二赖将军你在东线牵制。只是这样一来……” “我军虽然物资匮乏,但匈奴人也好不到哪去,他们远途跋涉,估计粮草也消耗得差不多了,现朝廷粮草一到,我军士气高涨,百姓人心稳定,在下纵是戴罪回京,也无憾了。” 回来的路上,两人没有说话,灰尘呛着鼻子,沙粒落在肩头。汲黯几次想打破这种沉默,但搜肠刮肚却找不出一个话题。 而郝贤的内心此时十分复杂。太守的印信已经交出,这里的军政各务都与他没有关系了,就是现在将他锁进囚车,他也无话可说。可是如果他披戴枷锁,当着上谷军民的面出城,将会给战事带来怎样的影响呢?想到这,他鼓起勇气道:“大人,罪职还有个不情之请。” “大人有话尽管直说,只要本使可以办到。” “如此罪职冒昧了。”郝贤先向汲黯作了一揖,然后道,“因为罪职而使大人千里奔波,罪职内心很是不安。” “大人这是怎么了?有话就说嘛。” “好!如此罪职就斗胆了。”这时,一队换岗的士卒从身边走过,他们整齐的步伐和抖擞的军姿,更增添了郝贤的勇气,“大人也看到了,上谷军民数十年来之所以饱受匈奴之患而忠汉之志不移,全在历任太守的苦心经营。现在军中除长史和司马外,部属们尚不知在下获罪的消息。为了稳定人心,罪职冒昧请大人明日离开沮阳时,不要对罪职施以枷锁。” “如此忠心为国,本使答应你!”汲黯毫不犹豫道。 “如此,罪职就谢过大人了。” 夜幕浓重,可汲黯似乎看到了郝贤眼中的泪光。男儿有泪不轻弹,汲黯掂得出这泪的分量。 “大人这是为何?快快请起,折杀本使了。” 郝贤站起来又道:“罪职不愿惊动部属和百姓,希望大人明晨子时就押罪职回京。” “好!一切都依大人安排。” 有郝贤这样的忠臣良将,真是皇上之幸,大汉之幸!汲黯的手与郝贤紧紧握在了一起。 “霍将军知道了,会感谢大人的。”汲黯感慨道。 霍去病从狄道出发,经数日行军,终于翻越了乌盭山,前面山势逐渐下沉,他们进入了一条宽不过一里的狭长谷道。谷道两边峭峰相夹,横空悬挂,欲飞似坠。他此时才知关于祁连山势的描绘不是虚说,现实甚至比文字叙写有过之而无不及。 站立道旁,看将士们从身边走过,霍去病情不自禁地回头望去,乌盭山已经被甩到身后,成了他们惊心动魄的回忆。 对生在中原、长于长安的霍去病来说,第一次作为西路军统帅出征,想起刚刚过去的六天,不禁感慨造化的扑朔迷离。 那是怎样的六天啊!乌盭山上的气候飘忽不定,刚刚还是艳阳高照,只要山谷间飘来云彩,顷刻间就风吼雪飘,寒气刺骨。 刀子一样的风刮过脸面,头发上、肩膀上落下厚厚的雪花;风吹透铁甲,贴着将士们的脊梁,透心的凉;漫天的雪雾,从这个山头飘到那个山头,迷住了本就不好走的道路,一不小心就会坠落百丈崖底。 早在大军进驻狄道时,陇西太守就提醒他一定要备足御寒物品。但还是有不少的士卒没有翻过山峰,就永远地葬身在大山深处。 在这样的气候下,多在山上待一个时辰,就意味着要多付出生命的代价。未战而先折兵,他难以面对这些士兵的亲人。 霍去病十分严肃地对李桦道:“传令各路司马,督促将士们加快速度下山,千万不要停下来。” “诺!” 李桦的话还没有来得及出口,就听见耳边传来雷鸣般的吼声。接着,对面山坡上卷起冲天的雪尘,从峻峭的崖顶滚滚而下。顷刻间,十几名年轻的身影就被淹没了。 霍去病和李桦惊呆了。 生命的旅途有时候就是这样,乌盭山以这样的冷酷接纳了一群青春的躯体。 那一天,李桦没有从霍去病的眼中看到一滴眼泪,这种坚韧和深沉似乎超越了他的年龄。在以后的日子里,每打一仗,霍去病的心就覆上一层冰,或者一层铁,使他的性格变得越来越无情。 后来,河西大战结束后,当皇上颁赐封赏时,朝廷中有人也议论过,说他带兵严酷。 可只有李桦知道,这种严酷背后所潜藏的是侠骨柔肠。 此时,当他们即将走出大山的时候,霍去病还来不及感慨,就把思路转到对战事的部署上来了。 李桦领着前军司马赵破奴从当地找来的向导来到霍去病面前。向导说往前再走三十里,就出了谷口,南部是匈奴人的河西草原,往北走就是荒漠。 “驻扎在此地的可是浑邪王的军队?” “此地是遬濮王的辖区。” 霍去病又详细地询问了匈奴军的习惯和部署,向导也只能回答个大概,霍去病听了不甚了了。但他很快释然了,这个向导是从陇西流落到此的汉人,又能知道多少呢? 霍去病要李桦率领人马加快前进,务必赶在黄昏前把行辕移到距匈奴最近的谷口。在李桦即将出发的时候,霍去病又叫住了他:“传令下去,凡从谷口进来的人,两日内不能出谷,违令者斩!” 当夜,汉军在古浪谷宿营,沿着谷道一片帐篷,绵延长达十里。霍去病的行辕在距谷口约二里的一座山洞里。李桦事先选了这洞,刚刚把一切收拾好,霍去病就带着卫士到了。 一进洞口,他就觉得一股暖气扑面而来,驱除了身上的寒冷,他定神去看,才发现是用干牛粪生了火。 李桦道:“此地寒冷,树木稀少,当地的牧民都是用牛粪取暖的。” “将士们都有么?” “禀将军,从午后进入谷道时起,各路司马和校尉就令什长带着士卒去拾牛粪,现在大概都生上火了,说不定正在围着火堆吃着糇粮呢!” 霍去病点了点头,又要卫士下去传话,取暖也要隐蔽,不可将我军行踪暴露。说完这些,他才抓了一把糇粮,和着干脯塞进了口里。 自打离开狄道,他一路上就吃这个,现在到闻个那味就饱了。但他还是伸了伸脖子,强迫自己咽下,然后坐下来询问军情:“细作回来了么?” 话音刚落,就听见谷道上传来沉闷的马蹄声,李桦出门去看,只见两人骑着马匆匆上坡来了。原来是军侯和屯长。 军侯瑟缩着身体,牙齿打颤,说话都显得僵直了:“将军在么?” “正等着二位呢!” 第四十二章 去病祁连出奇兵 两人将一路侦察所见一一禀报,霍去病又详细询问,然后才命他们回营休息。他回头看着李桦的时候,那喜色就抑制不住地飞上眉梢了: “结合向导和细作所报,遬濮王确实不知道我军已到。这真是天赐良机,速传令下去,连夜拔营,兵分四路,夜袭匈奴军营。” 接着,他又对每一路司马详细地作了安排:第一路赵破奴部以三千人马西行古浪中部,占领五台岭;第二路高不识部以两千人马北上,袭击姑臧之敌;第三路仆多部由他直接率领,直捣遬濮王庭。 霍去病激励道:“告诉将士们,古浪草原牛肥马壮,不想吃糇粮,就奋勇杀敌,打胜了就吃好的!” “诺!” 李桦不敢怠慢,迅速传令去了。霍去病也命卫士灭了火,然后收拾行装,披挂上马,准备出征。 出了洞,借着深夜寒冷的星光看去,全副武装的汉军骑兵和步兵潮水般地从眼前走过,虽然看不清他们的面容,然而那有力的步伐,那飘荡在寒夜中的旗帜,还有那沉沉的马蹄声,让霍去病都感到了一种大战在即的气氛。 他对自己军令很满意,一路上将士们都冻坏了、饿坏了、苦坏了,草原的马奶酒和肉食对他们该有多么强烈的诱惑。 他最后回望了一眼黑糊糊的,只待了半个时辰的山洞,很潇洒地扬起马鞭,冲下山坡,融入茫茫夜色之中。 横亘在河西草原南缘的祁连山,有如上苍垂落在人间的一道巨大的石壁,不但分开了河水与内陆水系,也把世居在这里的匈奴人与外界隔开了。只要每天赶着牲口懒散地漫步在辽阔的草原,看一眼心中的“母亲山”在蓝天下的雄姿,他们就能够触摸到太阳的温暖,感受到大地的恩泽,就从虔诚的目光中流露出一份安逸的惬意。 当卫青收复河南和漠南的时候,当左屠耆王和呼韩浑琊在上谷与汉军展开大战的时候,遬濮、狐奴部落的子民们似乎根本就不知道汉军的存在,大战对他们来说依然很遥远。 他们非常自信,飞鸟都过不了的祁连山,对汉军来说是永远不可逾越的屏障。 可是战争就在这个春天打破了遬濮人的酣梦。 汉军越过祁连山时,遬濮人正在举行盛宴迎接匈奴太子乌维。 乌维是奉伊稚斜的诏命来金城相亲的。这对远离单于庭的遬濮王来说,简直是天赐恩泽。他把自己的几个女儿唤来,轮番为太子斟酒。 遬濮王聪明绝顶的三女儿娜仁托娅更是千方百计地向太子示爱,她穿上从汉人那里换来的锦帛做成的新衣,敷上胭脂,熏了从月氏国传来的香料,捧着银碗盛的马奶酒,轻风一样地飘到乌维面前,声音柔柔地说道:“请太子满饮此碗。” 在乌维接过酒酿的那一刻,歌声也如酒香一样地醉入他的心里: 百灵鸟儿唱啊云雀儿飞 那是尊贵的客人到草原来了 马蹄儿响啊牧笛儿吹 那是英雄的太子到草原来了 姑娘啊比月亮温柔比太阳热烈 那是被哥哥的爱醉了 娜仁托娅一双晶亮的眼睛里,荡漾出女人的妩媚和温柔,其中还带有女人的野性,乌维被这双眼睛迷得神魂颠倒,醉得一塌糊涂。 这一切遬濮王都看在眼里,只要娜仁托娅做了太子妃,他见了那个趾高气扬的休屠王还有必要点头哈腰么?只要太子看中她,他要亲自送女儿到单于庭去。 当晚,乌维和娜仁托娅就相拥在温暖如春的穹庐里,爱的欲火送他们走进了玫瑰色的梦幻,情的骏马载着他们驰骋在爱的草原。两人都期待着在九月的祭天之时举行他们的婚礼盛典。 半夜里,他们被牧羊犬的狂吠惊醒,乌维一把将娜仁托娅抱在怀里,问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是不是汉人打过来了?” 娜仁托娅给了太子一个深吻:“哪来的汉人呀!祁连山终年积雪,他们就是插上翅膀也飞不过来啊!” 但乌维还是嗅出了异常,他起身穿衣,摇头道:“不对!如果不是汉人来了,那就是部落起了纷争,我得去看看。” 他刚刚束好腰带,就听见门外传来急促的呼唤:“太子快起来,汉军杀过来了。”那是遬濮王子巴图鲁的声音,娜仁托娅迅速拉开穹庐的门帘,遬濮王和巴图鲁带着一股冷风进来了。 两人脸上都充满狐疑和惊恐,他们难以相信汉军会神话般地出现在古浪草原。 乌维一边收拾行装,一边说道:“简直不可思议,难道他们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么?” 遬濮王在一旁催促道:“事情紧急,请殿下与巴图鲁换了行装,带着娜仁托娅北上吧!” “怎么能这样呢?这不是置王兄于绝境么?” “殿下乃单于太子,如果有个闪失,父王怎么向单于交代呢?殿下就快快换装吧!”说着话,巴图鲁上前扒了乌维的袍子就穿在自己身上。 看着乌维换了服装,遬濮王道:“卫队就在外边等着,殿下快走!” “王爷……” “快走……”遬濮王在乌维的马屁股上狠狠抽了一鞭,那马竟没有嘶鸣,就迎着大风,撒开四蹄,飞进了夜幕。 遬濮人从来没有如此仓皇过,估计乌维和娜仁托娅的马队走远了,遬濮王才翻身上马,对巴图鲁道:“传令给古浪当户,让他的军队全力阻击汉军。” 夜色中,遬濮王沙哑的声音被风吹得断断续续: “子民们,匈奴的兄弟们,我们的故乡不安宁了,汉人打进来了,我们要捍卫我们的土地。” 祁连山在回应:“捍卫……” 古浪河在回应:“捍卫……” 可是一切都晚了,长久的安宁让遬濮王的军队消磨了刀锋的尖锐,古浪当户的第一道防线不到半日就溃散了。 霍去病不断地发出命令,要求军队不要被束缚住手脚。赵破奴使一杆长枪冲在队伍前面,他连续冲破几拨匈奴士卒,终于找到了守卫古浪的当户。 赵破奴隔着几丈远看去,这当户身穿黄亮的牛皮铠甲,散发披肩,与络腮胡混在一起,模样凶煞煞的。显然他也将赵破奴误认成霍去病了,他放马疾奔,挥动双刀,直向赵破奴砍来。 赵破奴并不接招,虚晃一枪,将坐骑后退了一丈多,然后立即从当户的侧面刺来。当户一惊,来不及躲闪,左臂中了一枪,手中的刀掉在地上。赵破奴趁机又是一枪,可惜没有刺中。当户掉转马头,朝弓弩阵前跑去。赵破奴立即看穿了当户的意图。他双腿夹着战马,紧紧咬住当户不放。当户发现摆不脱他,又转头仓皇迎战,两人就在弓弩阵前厮杀起来。 匈奴弓弩手只看见刀光闪闪,马来马去,却不知从何下手。两人战了几十回合,赵破奴一枪将当户刺于马下,然后立即向弓弩手冲去。他们的战刀扫过匈奴人的头颅,飞溅的血花染红了战马的铁蹄。日近午时的时候,汉军已冲到了巴图鲁防守的地区。 巴图鲁的军队是清一色的骑兵。 为了掩护女人和老人转移,巴图鲁将骑射摆在防卫前沿,接着是持长枪的骑兵,第三道才是持马刀的骑兵。因此,当汉军到达的时候,首先遭遇了密集的箭雨。冲在前面的汉军纷纷中箭落马,霍去病一看便急了,两脚狠劲拍打战马,直朝着指挥的裨小王压来。他一枪挑住裨小王,在空中旋了一圈,“刷”的扔在地上。 裨小王一死,匈奴军队不战自溃,士卒惊慌失措地扔了手中的弓箭,纷纷向后退去。汉军士气大振,所过之处,吼声如雷,战刀闪闪: “杀啊……” “杀啊……” 匈奴军被汉军猛烈的攻势所震慑,跪地投降者连成一片。霍去病继续追击逃敌,凡持戈顽抗者,尽皆命丧刀下。 未时一刻,巴图鲁横刀立马出现在草原的腹地,紧紧随在霍去病左右的李桦告诉他,来者就是伊稚斜单于的太子乌维。 “果真是他么?” “下官的兄长曾随大将军在漠南与伊稚斜对过阵,只有单于太子才有这样的装束。”李桦又看了看,才自信地点了点头道,“没错,一定是他。” 这消息顿时让霍去病的眼中闪耀着灼灼光彩,那男人的雄性、将军的刚性和野性立即交融成一种亢奋。他令仆多率领一支军队,绕到山后面进行包抄。 “必须生擒献给皇上。”霍去病随即催马冲了过去,对着巴图鲁喊道,“我汉军所过之处,投降者生,反抗者死,你下马投降,本将可饶你不死。” 巴图鲁挥动战刀,吼道:“你见过狼向羊投降吗?我是单于太子乌维,看你小小年纪,竟敢犯我国土,杀我子民,你就不怕做刀下之鬼么?” 霍去病也不答话,催动坐骑迎了上去。<dfn>http://www?99lib.net</dfn> 汉军与匈奴军在草原上拉开了惊天地、泣鬼神的厮杀,碧澄的蓝天被涂成了血色,沉睡的草原被渗入地下的鲜血催醒,远方积雪皑皑的祁连山头飘着团团彤云——这是河西匈奴人灾难的日子。 每个汉军将士都希望挣回爵位,好为父母妻子赚上几亩薄田,免几年赋税。他们砍下匈奴士卒的首级,就把他们的耳朵割下来,然后又立即投入新的厮杀。 巴图鲁与霍去病刀来枪去,厮杀了几十个回合,两人的呼吸都有些急促了。一直没把霍去病放在眼里的巴图鲁暗暗吃惊,这个少年将军将一杆钢枪使得天旋地转,让他眼花缭乱,几次想攻击都没有奏效;而霍去病也为巴图鲁的臂力所震撼,可他更清楚,从意志上压倒敌人,比在他身上留下几道伤疤更有效。 霍去病越战越勇,而巴图鲁却因为牵挂着遬濮王和妻儿,刀法越来越混乱。他明白,如果继续恋战,结果一定好不到哪去,他卖了一个破绽,拨转马头,就向西面的土丘跑去。 巴图鲁登上土丘,只见霍去病矫健的雄姿,被奔马带起的烟尘裹着,恰似一条翻云覆雨的蛟龙,挟着雷电,狂飙而来。 巴图鲁情知如果再战,必败无疑,正要转身朝土丘下的河谷跑去,不料却被一条索套绊倒,连人带马被生擒了。 等霍去病赶到面前,巴图鲁已被缚了手脚,一身血污地站在那里。 率军伏击的仆多上前,一脚踢在巴图鲁的腿上骂道:“见了骠骑将军为何不跪?” 霍去病翻身下马,拦住仆多,脸上飘过一缕和风微笑道: “太子若能降我大汉,本将会奏明朝廷,皇上定会厚待太子,赏地封侯,岂不比这逐水草而居的漂泊生活好吗?” “哼!”巴图鲁从鼻翼间挤出一声冷笑,事情果然不出他和父王所料,汉军之所以紧紧咬住他不放,是因为把他当成了单于太子。 此刻,巴图鲁一脸释然,他完成了父王的嘱托,为乌维太子和妹妹赢得了奔往漠北的时间。 巴图鲁面向北方,眼角涌出了两行泪水,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大声喊道:“神圣的太阳神啊,请保佑太子吧!”说罢,他便冲向一位汉军什长的钩镰枪,什长心头一惊,忙握紧了手中的武器。孰料这正中巴图鲁下怀,他迎着什长的气力,让枪尖刺进了自己的胸膛。 他痉挛着倒在地上,气息奄奄地对霍去病道:“能与将军对阵疆场,是巴图鲁的幸运,将军倘念我忠于主子,就补上一枪,好让我痛快地到太阳神的身边去吧。” 霍去病迟疑片刻道:“好!本将就成全了你。”随即便抬起手中的兵器,结果了巴图鲁的性命。 看着巴图鲁渐渐冰冷身体,霍去病丢了兵器,满怀钦敬地叹息道:“虽为败军之将,却是忠贞男儿,死亦壮烈。传令下去,依照匈奴习俗,好生安葬。” 傍晚,灰黄的太阳被西北风裹挟着,滑向覆满积雪的祁连山后。风送走太阳,似乎还未尽兴,肆虐的脚步伸向草原的各个角落,驱走白日仅存的暖气,使草原显得更加空旷和寂寥。 在将士们清理战场时,许多尸体蜷着的手指动一动就碎成几块。这惨状让霍去病的心情不免沉重起来,他对李桦道:“将两军将士葬在一起吧!他们虽各为其主,可没有过错。” 第二天夜里,当汉军将士就着烧得暖烘烘的牛粪,用牛羊肉和马奶酒犒劳被糇粮刮完了油水的肚子时,霍去病在中军大帐举行了翻越乌盭山以来的第一次军前会议。 汉军的出其不意给河西匈奴军沉重打击,仅仅只有两天,他们的铁蹄席卷了包括遬濮、狐奴在内的五个部落,基本实现了皇上“以驱敌拓土为目标,人众辎重弗取”的旨意,斩首两千余级,俘获遬濮和狐奴王等。 霍去病举着盛满马奶酒的银碗,率领众将高呼“皇上圣明”,然后与大家一起将酒一饮而尽。 他环顾了一下灯火下的诸将,一个个红了眼睛,黑了颜面。河西的风用了仅仅不到二十四个时辰就将他们雕凿成地道的草原人。看得出来,将军们疲倦极了。可他却不能给他们片刻的休整时间。 “各位!本将知道将士们很疲倦,可我军务必乘胜追击,不可犯穷寇莫追的大忌。”说着,他向从事中郎招了招手。 李桦应声来到地图前,指着北方道:“我军进入河西以来,虽然初战即胜,然这只是第一步。在翻过焉支山后,我军遭遇的第一个障碍将是折兰王、卢侯王的军队,据下官派出的细作禀告,他们已经在金城一带布防,试图阻止我军西进。” 霍去病坚毅的声音敲打着大家的心房:“我军经过古浪之役,军力已不足一万,现在又远离边塞,故只宜速战。” 作为三军统帅,霍去病明白兵不斩不齐的道理,因此在众将即将离去之时,他矜持而又肃然的宣布道:“有功者赏,贻误战机者斩!” 会后,李桦给火盆里添了几块牛粪,然后说道:“将军劳累多日,也该早些歇息了。下官还要到各个营帐去看看。” 那稳健的脚步声回响在霍去病的耳际时,让他在寒夜里领受到一种自外向内的温暖。 李桦兄长式的关爱与他的尽职尽责,天然交织成一种宽厚的、儒雅的行为,让霍去病常常有一种在军事上他是统帅,而在做人上李桦堪称老师的感觉。 他发现只要有李桦相随,他任何时候都是气清神定,有条不紊的。 风在帐外呼啸,尽管牛粪烧得很旺,还是抵不住寒意的侵袭,此刻他才发现,长安在情感上是那么的亲近。而且这种感觉,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强烈。 他想,长安现在一定是花团锦簇、草长莺飞的日子,皇上此刻在干什么呢?他也许正在焦急地等待着前方的战报,也许正在批阅大臣们的奏章呢! 想起出征那天,皇上亲自送行的宏大场面,他心里就热乎乎的——也只有在这一切都很沉寂的遥夜,阳石公主那双浸满离愁别绪的眼睛才会再度在他的心头荡起阵阵涟漪。 那是未央宫中的依依话别。那一天,他遵照母亲的训诫,到宫中向皇后辞行,阳石公主一刻不离地雀跃在身旁,影子一样地围着他转。她毫不掩饰对他的喜欢,她寻找了各种由头与他在一起说话。 如果说上一次进宫时,他对阳石公主的挥别更多的是带了亲情的成分,那么此次辞行,他觉得她看自己的目光中含了一种让他难以释怀,却又一时说不清的意味…… 在皇后生的几个公主中,阳石公主是唯一对习武情有独钟的女子,她总是从舅父卫青那里借兵书来看,这使得皇上对她有了一种父亲之外的偏爱,也使得她与霍去病之间的话语多了许多。只要是在宫中相遇,她都要霍去病将那些古今打仗的故事说给她听。 送别那天,阳石公主拒绝了宫中安排的车驾,而是一身戎装,骑着战马来为霍去病送行。他至今也说不清楚,日夜都盼望建功立业、效命疆场的他,为什么在走过横桥时,就忽然有了那一瞬回眸。 在那一刻,他看到了在送行的阵列中,阳石公主手中举着皇上特命工官处为她铸造的宝剑;在那一刻,他从公主的眼睛中看到了与手中的宝剑多么不对称的泪花。以他的情感阅历,一时还揣摩不透宝剑与眼泪是怎样合成了阳石公主复杂的感情的,然而,那一幕却让他那么刻骨铭心。 也许是受了舅父太多的影响,这时候的霍去病,血液中涌动的是男人驰骋沙场的滚滚激流,是将军力拔山兮的英雄气概,是用手中利剑铸造生命丰碑的鸿鹄远志。几个月来,他几乎没有时间想起这些值得他回味的细节。 可今夜他忽然发现,有些东西一旦进入心里,注定终生相伴。 霍去病下意识地将一块牛粪夹进火盆里的时候,他用冰凉的双手搓了搓脸,迅速将思绪转到眼前的战事上来。 “是的!明日送往陇西郡的战报也该上路了。” 霍去病庄严地签封了奏章。 远方传来一声狼叫,他不由得“哦”了一声。时间过得真快,随着东方渐露的晨曦,元狩二年四月的第一天到来了。 第四十三章 焉支山巅飞剑影 河西!曾是月氏人的祖土,也是月氏人无法抹去的痛,这是一帘被刀剑斩碎的梦。 南有祁连山,北有龙首山,焉支山被金童玉女一般的“兄长”和“姐姐”呵护着,静静地躺在河西草原的蜂腰地带,它以苍郁松柏,潺潺溪水和云蒸霞蔚的妩媚展示了上苍对它的偏爱。 于是,草原给了它一个漂亮的乳名——珊丹。 珊丹盛产红蓝花,月氏的女人摘回这种花,用蒺藜灰或草木灰汤汁,洗过十遍,直到花的颜色非常纯净之时,才装进布袋绞取花汁。然后选了上好的醋石榴,去籽捣碎,加入饭浆水,制成漂亮的胭脂。 在朝拜太阳神时,她们会庄重地涂在两颊。从此大月氏的女人就成了天底下最美的女人,她们朝霞般的腮红让男人们眼睛发亮,她们窈窕的身影被男人们追逐。草原上,河流边就荡漾起她们高亢的歌声: 山丹丹花哟是山梁的盛装 芬芳的胭脂擦亮了姑娘的脸庞 远行的哥哥呀你可知道 妹妹脸上的花儿为你开放 没有蜜蜂花儿就会枯萎哟 没有哥哥妹妹的心会忧伤 远去的骏马哟请你停一停 捎去盛了胭脂的香囊 就说妹妹守着穹庐等哥哥 盼你亲手把胭脂敷在妹妹脸上 天边的云彩哟请你慢行 把我的歌声带到远方 哥哥听了妹妹的歌唱 就会策马回到远别的故乡 于是,这山就有了一个美丽的名字——焉支山,后来有人也叫它胭脂山。 可是,六十多年前在这发生了一场战争,匈奴冒顿单于率领他彪悍的军队,一举打败了在此称雄百年的月氏人,用他们国王的头骨做了酒器。从此河西成为匈奴人的领地,冒顿单于将焉支山以西的千里草原封给了浑邪王和休屠王。 无论是浑邪王还是休屠王,都曾不可一世地宣称,汉军可以在东线与匈奴人进行一场又一场的战争,可对祁连山南的匈奴人却奈何不得。休屠王甚至放言,如果有一天汉人敢踏上自己的领地,那么他们的头骨将会与月氏王一样,被作为酒器。 霍去病在六天之内就扫灭令居至金城一线的五个部落,接着他们翻越乌盭山、焉支山,取了折兰王和卢侯王首级的消息,让浑邪王和休屠王陷入一片惊恐之中。难道一个十九岁的小孩率领的汉军,真的如逃到他营中的匈奴士卒所说,是飞越了乌盭山、焉支山,然后再降到珊丹草原上的么? 逃难的匈奴百姓说,汉军手中所持不是普通的兵器,而是神秘的飞刀,寒光闪过,尸横遍野。 逃来的匈奴士卒说,汉军不是普通的将士,而是来无影、去无踪的魔鬼,他们马蹄携带起来的风,吹过草原就会使人头落地,血流成河。 地处河西东部的休屠王,首先感到了战争的逼近。如今,河西草原上只剩下两个部落,如果他不能和西邻的浑邪王联起手来,那么他们谁也难逃虎口之羊的结局。休屠王迅速派使者去浑邪王那儿言明利害,表示要与他组建联军。 与休屠王相比,浑邪王更明白唇亡齿寒的道理。尽管在以往的日子里,他对休屠王妄自尊大的浅薄和浮躁显得不屑一顾,但大敌当前,这一切都显得不重要了。 浑邪王向休屠王伸出了诚意的手,双方的战前会议选在休屠泽畔的王庭举行。 大战在即,他们很快直奔主题。 浑邪王老迈的眼里充满了忧虑,连奶茶喝到嘴里是什么味道都没有感觉。他对一代代单于违背和亲盟约,出尔反尔,在边境不断挑起战事表示了微词。 “自古国家兴盛需要和平的环境,而我国屡次对汉朝大兴兵戈,才有丢失河南之痛。而这一回,若不是单于听了赵信的蛊惑,进击上谷,汉朝怎么会进攻河西呢?” 休屠王对浑邪王的话很不以为然:“王爷怎可诿过于单于呢?是那个汉朝皇帝欲灭我匈奴,侵我河西,夺我焉支山。不杀霍去病,难平本王心头之恨!” 这样的争论在过去就曾发生过多次,眼下他们不想继续这些争论,于是迅速地把话题转到大军的部署上。 “先不说这些,还是想想如何退敌吧!” 休屠王自信道:“霍去病年不过十九,兵不过万人,之所以能够长驱直入,皆因为各个部落怯战自保,因此被一一击破。他现在之所以那么张狂,是因为乳羊没有尝到狼的厉害,只要我们两部携手,不要说是一个娃娃将军,就是卫青来了,也将是我匈奴人的刀下之鬼!” 浑邪王问道:“两军合一,选将至为重要。不知王爷欲使哪家当户统领大军?” 休屠王道:“王爷的儿子昆邪尔图与霍去病同龄,自幼跟随王爷习武演兵,精通战法,本王愿意将所部人马交与他统率。” 休屠王的轻敌尊大,让浑邪王吃了一惊,他看了一眼在旁摩拳擦掌的昆邪尔图,果断地摇了摇头:“你是说他?不行!他不是霍去病的对手。汉军连破七部,可见刘彻知人之明。” 他这一说,昆邪尔图不满意了,他从地上站起来,“刷”的拔出战刀,圆睁双眼,那沉闷的声音就在穹庐里回荡:“孩儿如何就不行了?莫非这霍去病真就是神兵天将不成?汉朝的皇帝能把万余精兵交给霍去病,父王却对孩儿……” 他后面的话没有出口,就被休屠王截住了:“本王都信得过昆邪尔图王子,王爷还有什么担心的呢?王子统兵,本王将与您一起,祈求上天保佑我军克敌制胜。” 话说到这个分上,浑邪王还能说什么呢?汉军每日以数百里速度逼近,军情已不容许他们坐在这里浪费时间。 可知子莫如父,浑邪王了解儿子的性格,彪悍有余而才智不足。他担心王子不能服众,于是对休屠王道:“联手抗敌,要在合力,昆邪尔图年轻,初试锋芒,还请王爷严令属下当户,不可拥兵自重,贻误战机。” “这是自然!”休屠王一手拉着浑邪王的手,一手抚着昆邪尔图的脊背道,“本王今夜就召集当户宣布命令,有敢违令者……”他转身从身后的墙壁上摘下刀,递到昆邪尔图手中,“有敢违令者,唯此刀是问。” 接着,休屠王又把一个让浑邪王无法拒绝的请求提出来:“既是联手迎敌,本王当然也责无旁贷,因此请王爷允许本王的儿子金曰磾为副帅,不知王爷意下如何?” “如此甚好,免得当户们不服调度。”浑邪王立即道。 午后的太阳,被草原的沙尘染成橘黄色,懒洋洋地悬挂在天空。走出穹庐,抬眼望去,草原迷漫着阴郁的战争气息。 浑邪王眼中顿时充满了泪水,他不敢去看昆邪尔图,他不愿给儿子的情绪蒙上一层阴霾。他现在要做的就是迅速调集人马,去迎战霍去病的大军。 第二天,浑邪王和休屠王率领当户们在休屠泽畔举行了隆重的祭天仪式,祈祷太阳神保佑他们打胜仗,祈祷月亮神保护匈奴的父老乡亲平安。仪式刚刚结束,就见远处一阵烟尘滚来,一个骑兵来到两位王爷面前,喘着气道:“禀告二位大王,汉军距此不足二百里了,请二位大王速做决断。” 休屠王挥了挥手道:“再去打探,如有消息速速来报。” 昆邪尔图向休屠王建议道:“汉军来势凶猛,大王还是到父王那里暂避锋芒,待小侄杀退汉军,再请大王归来。” 休屠王谢绝了他的好意:“贤侄以为休屠人都是贪生怕死之辈么?你尽管放心,本王在此为你们看管粮草,以解后顾之忧。” 他的这个心思昆邪尔图一下子看不透,但是浑邪王早在休屠王提出让他的儿子担任副帅时就明白了,休屠王怎么可能离开自己的领地呢?不要说这里有他须臾不能离的祭天金人,更重要的是他不想给浑邪王趁机扩大领地的机会。 联军的两位主帅,昆邪尔图十九岁,金曰磾十七岁。草原给了昆邪尔图高大彪悍的身材和好大喜功的性格,从登上帅位之时起,他就表现出战必胜的勃勃雄心。而与此相对应的是,同样是在草原长大的金曰磾却生得身材略显单薄而又性格沉静。 在商议如何部署兵力时,金曰磾很少说话,大多时间都是听昆邪尔图在说。 当两个人坐在一起的时候,金曰磾十分吃惊,是不是当初太阳神让他们投错了胎,昆邪尔图倒很像父王,而自己的秉性却更像浑邪王。 他们商定在焉支山西北二百里处构筑防线,金曰磾的军队在北,昆邪尔图的军队在南,然后再派小股军队诱敌深入,形成夹击之势。 尽管战役的思路已经敲定,但金曰磾的少言寡语还是让昆邪尔图有些忐忑不安。分手的时候,已经上马的昆邪尔图追着北去的金曰磾问道:“副帅对我军的胜算有几分把握?” 金曰磾住马眺望北上的骑兵道:“两军相逢勇者胜,我担心我军不输在兵力上,而是输在勇气上。” “副帅怎能这样说呢?” “眼前的形势就是这样,汉军自进入河西以来,连下五部,前几日又杀了折兰王和卢侯王,这给我军将士的心里涂上了阴影。我们还是要审时度势,好自为之。”说罢,他作了一揖,就策马而去了。 “老鼠的胆子,休屠王怎么会有这样一个儿子?”昆邪尔图望着金曰磾的背影,朝地上鄙夷地吐了口唾沫。 马蹄踏破草原三月的寒意,冲散灰蒙蒙的雾霭,在焉支山北麓荡起久久的回声…… 匈奴联军任命昆邪尔图为主帅、金曰磾为副帅的消息很快地通过细作传到霍去病的军营,李桦笑着心想,这回真成了年轻人之间的斗智斗勇了。 大概男人都是这样,那种棋逢对手的快感往往会在瞬间调动他们体内的亢奋,霍去病对匈奴联军的两位主帅十分感兴趣,脸上甚至现出孩子气的天真。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依中郎观之,昆邪尔图与金曰磾,哪个更强?” “据下官所知,这昆邪尔图好大喜功,骄横跋扈,时刻觊觎着浑邪王位。而金曰磾虽然已被立为王太子,却比较沉稳,虽比昆邪尔图小两岁,却持重而多思,言少而虑周,颇有儒将之风。” “好!骄兵必败,古今一理。敌军企图从南北夹击我军,依中郎看来,我军……”霍去病指着地图,看了一眼李桦。 “将军的意思下官明白了,与其伤其十指,毋宁断其一指。” “对!他们守株待兔,我军不妨集中军力,放马追兔,沿焉支山北麓夜行,奔袭昆邪尔图军营。传令第一路司马赵破奴,第三路司马仆多,人不卸甲,马不卸鞍,时刻待命。第二路司马高不识,立即率军北上,在姑臧附近阻击金曰磾。” 草原的天气说变就变,午后从西北涌来的云团很快地笼罩了整个天空,到了下午申时三刻,漫天大雪就纷纷扬扬地落下来了,顷刻间,漫天皆白。到了傍晚,更是狂风大作,整个河西草原成了一个冰窖。 霍去病走出中军大帐,一阵冷风迎面扑来,他稍感凉意,却禁不住喊出声道:“此天助我也!传令下去,立即开拔,进击昆邪尔图!”…… 战机来临,时不我待,第一、三路司马率领本部,迎着风雪向昆邪尔图的大营奔来。尽管身着棉甲,头戴风帽,但是从长安来的汉军,对在这样的天气下行军仍是举步维艰。霍去病不免有些心急,他传令执法士兵,持着马鞭督促行军速度。一不小心,鞭子就会落到谁的头上,接着便是粗鲁的骂声:“你想死呀?如此慢腾腾的。” 通人性的战马似乎听到了主人焦灼的心跳,一个飞跃就窜出一里多路,鼻子里喷出的热气不一会儿就结了冰。 途中,一位什长因战马失蹄而滚落在地上。坐骑受惊,朝天嘶鸣,声音随着寒风而去,霍去病立即命队史上前一刀宰了战马,接着又狠狠地鞭笞什长。 “夜袭行军,有喧嚣者,斩!”从夜色中传来霍去病严厉的声音。 赵破奴不敢怠慢,命令君侯以下军官向下传递,将士们的心顿时紧张起来,纷纷调理好战马。 风雪掩盖了汉军的声音,二百里的路程,不到两个时辰,就已经甩在身后,在后半夜借着雪色望见昆邪尔图大营的时候,霍去病看看左右,李桦和曹掾们的眉毛和胡须都结了冰珠。 军侯、屯长们按照司马的命令,扬了扬手中的马鞭,数千人马齐刷刷地卧倒在山梁后的雪地里。霍去病仔细观察了前方匈奴人的营地,他们还亮着灯火,隐隐约约有巡逻哨兵瑟缩的身影。 赵破奴向霍去病问道:“将军,现在是不是发起进攻?” 霍去病摇了摇头:“先观察一下再说。” 直到看见有几个匈奴军士出来小便,确信昆邪尔图没有发现汉军的行踪后,霍去病才回头向赵破奴有力地挥了挥手。赵破奴命一直跟在左右的掌旗手挥动帅旗,顷刻间,雪地深处,蓑草丛中,战马奋蹄,旌旗猎猎,刀枪如林,年轻的汉军将士在旗帜的导引下冲向敌营。 “杀!……” “杀!……” 那声音像是四月的雷声,自远及近向四面八方扩散。在营门前值守的哨兵还没有回过神来,就被砍下了脑袋。 汉军突入营地,从营帐之间通道上走来一支巡逻的队伍,为首的百夫长抬头看去,天哪!朦胧夜色中,铺天盖地,都是汉军的骑兵。 匈奴军完全没有料到汉军会在这样恶劣的气候下发动进攻,他们在梦中被大火烧醒,乱作一团,仓皇迎战冲进营寨的汉军。 追随在昆邪尔图身边的裨小王要部下们奋力抵挡,他径直赶到中军大帐掩护昆邪尔图突围。 裨小王刚走到营前,就看见昆邪尔图披挂整齐,催着战马冲了过来。他急急地问道:“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事?” 裨小王回道:“汉军雪夜偷袭,来得突然,我军陷入混乱,殿下还是先撤退吧!” 昆邪尔图骂道:“未战而先言撤,你还是匈奴人么?”他手起刀落,斩了裨小王,身边的匈奴将士顿时精神振奋起来,跟随昆邪尔图奋力朝前冲去,刚刚冲到西北角,就与赵破奴遭遇。 昆邪尔图挥动长矛迎过来,两人厮杀了十几个回合,赵破奴渐感不支,这时候,就听见匈奴军中有人喊道:“殿下小心,不可恋战!” 原来霍去病看这将领年龄与自己不相上下,颇有些马上功夫,便知这就是那个声言要与自己对阵的昆邪尔图了。 霍去病低声对仆多耳语几句,他便冲到右侧火光暗处,对正在大战的昆邪尔图喊道:“殿下快走,大王被擒了。” “呀!”昆邪尔图心中大惊,究竟有多少汉军呢?父王不是在一百里之外么?怎么就做了汉军的俘虏呢? 昆邪尔图顿时乱了方寸,无心再战。他一声怒吼,便拨转马头,连连刺倒十几名包围上来的汉军,意欲冲出重围,向北而去。 霍去病拉开强弓,“嗖”的一箭飞去,不偏不斜,正中了他战马的后臀。战马受伤,一个蹶子将昆邪尔图摔在地上,他立即被汉军擒了。<dfn>http://w</dfn> 这雪好像是专为汉军的奔袭而下的,到晨曦初露、汉军将士们清扫战场时,雪住了,风也息了。待李桦带着曹掾们安置好霍去病的中军大帐时,东方彩霞托着一轮红日,从遥远的草原边缘冉冉升起,照亮了银色的世界。 霍去病隐隐听到冰雪消融的声音,春天的脚步已经踏上了这片辽阔的土地。 “传令下去,凡投降的,一律不杀。” 他脸上绽放出自信的笑意,他相信元狩二年的春天属于他十九岁的青春年华。回到被烧牛粪烤得暖烘烘的中军大帐,昆邪尔图被押了过来。 他看了一眼面前的霍去病,头倔强地扭向一边。 李桦道:“败军之将,见了骠骑将军,为何不跪?” 昆邪尔图轻蔑地笑道:“偷袭营寨算什么英雄?倘若两军对阵,谁胜谁负,还说不定呢!” 霍去病也回以蔑视的冷笑:“亏你还是三军统帅,岂不知出其不意,攻其无备。休屠王不是放话说,我汉军过不了祁连山吗?可本将就是过来了!” 昆邪尔图道:“这样轻易败在你的手中,我心难服,将军若是放我回去,来日阵法上一见高低。如果真的输了,本帅甘愿俯首称臣。” “哼!你以为还有机会么?”霍去病说完就要人将昆邪尔图押下去。他刚刚转身,就见卫兵一只手托着一个盘子,上面盛了麦面和干牛肉丝做的糇粮,另一只手端了一碗化开的雪水进来,请霍去病用餐。 昆邪尔图的脚步停住了,一脸的困惑,难道席卷了匈奴七部的汉军就是靠着这样的粗粮雪水支撑的么?他不顾军士们的推搡,将目光投向霍去病。 当霍去病艰难吞咽糇粮,又捏起一束干牛肉去蘸碗中水的情景映入他的眼帘时,昆邪尔图的心暗暗悸动了,似乎从这个细节中懂得了什么。骤然间,他有了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一种与屈辱没有关系的失败感。 昆邪尔图忽然觉得眼前一片灰暗,沮丧地垂下了桀骜的头。 午后,从姑臧传来了高不识的消息,说他趁着雪夜进击了金曰磾的大营,大败敌军,金曰磾趁着夜色逃往了西北方向。汉军一鼓作气,拿下休屠王庭,休屠王丢下祭天金人,逃到浑邪王那里去了。 霍去病大喜,传令速将金人送来,与昆邪尔图一起送往长安。 草原的夜,把远方的祁连山、乌盭山和龙首山笼罩在黑色的帷幕下。一场大雪,让祁连山增添了新的巍峨和俊秀,霍去病此刻的心就像这土地,涌动着希望的嫩芽。 生活是多么瞬息万变而又大道如常,几个月前,狭长的河西走廊还分布着大大小小十几个匈奴部落,而一场大战之后,大汉的文明之光就照进每一顶穹庐了。 送走赵破奴和仆多之后,霍去病望着帐外浓浓的夜色,听着偶尔从远处山坳里传来狼叫声,丝毫没有睡意,昨日的、眼前的、未来的一切,似乎有序,又似乎纷乱地牵动着他的思绪。 河西之役,汉军获浑邪王子、相国、都尉、裨小王等各级官吏数百人,斩首八千九百余级,收休屠王祭天金人,战果大大地超出了他的预想。 在扫灭七个部落之后,汉军所过之处出现了权力真空,他需要奏明皇上,请朝廷尽快考虑在这里设置郡县。 生活就这样把这些迫切的问题摆在了他的面前,这让他第一次感到,战争绝不仅仅是攻坚克难,厮杀流血,更重要的是活在刀光剑影背后的百姓,还有与这些百姓血脉相连的土地。 打仗对他来说没有任何问题,他是天生的行家,可处理这些复杂的问题,他还是第一次。他顿然有了一种说不清的惶恐——他多希望皇上能够在这时候出现在他的面前。 第四十四章 上林捷报扫浮靡 望着准备出帐的李桦,霍去病轻轻喊了一声:“中郎!” “将军还有吩咐么?” “要是不累的话,能否陪本将叙叙话?” “诺!” 当霍去病在河西纵横捭阖的时候,刘彻在李蔡的陪同下进了上林苑。 元狩二年的盛夏,上林苑增添了一道新的风景——来自南越国的驯象。它们每天在这里扮演各种憨态可掬的形象,吸引着刘彻和王公大臣的目光。 自建元六年闽越之围解除后,一直支撑着脆弱飘摇的南越国国王赵昩,在经历了十二年战战兢兢、提心吊胆的岁月之后,丢下他的臣民去了。当年跟随严助到长安担任宿卫的南越国太子赵婴齐接到这个消息后,怆然涕下。他不知道汉廷是否容许他回国奔丧,更不清楚皇上对王位的继承人会做出怎样的考虑。 就在他愁肠百结的时候,刘彻在未央宫宣室殿召见了他。刘彻让他依照祖制回到番禺去主持先王的葬礼,筹备登基事宜,并且册封他在长安的妻子为王后,立他的儿子赵兴为太子。 汉廷做出这样的决定,让他很无奈,按照立长不立幼的规制,他在南越国内的妻儿顺理成章地应该成为王后和太子,但是赵婴齐自知生死都在刘彻的掌握之中,他根本无力扭转这种局面。 不管怎么说,他还是很感谢刘彻在他作为人质、滞留长安期间,没有难为他,而且最终还支持他登上了王位。回到番禺后,他才知道,父王早在前年就向皇上表示要赠送驯象和能语鸟的意愿,只是还没有等到贡奉的时间就薨了。而且汉廷在得知这一意愿后,也在上林苑中建了观象观。 遵照赵昩的遗志,赵婴齐精心挑选了几头驯象和几只鹦鹉,在暮春的日子送到长安来了,随行还带来了驯象手,安排在上林苑表演,以供皇室欣赏。 李蔡和张汤对这次观赏十分热心和重视。从驯象和鹦鹉到达京城的第一天起,李蔡就不断地找水衡都尉商量,要求驯象手和驯鸟手一定要教会驯象学会朝拜,教鹦鹉学会说“恭迎皇上”、“皇上圣明”,“皇后安康”等话语。待一切筹备就绪,李蔡还特地要司马谈选了一个吉祥的日子,让皇上和皇后来观看驯象和鹦鹉表演。 作为上林苑二十五观之一的观象观,虽名曰“观”,其实也建得富丽堂皇,并且与其他宫观用复道连了起来。刘彻、卫子夫以及百官、妃嫔在昨日就浩浩荡荡地出了京城,从复道上进入观象观。 水衡都尉率领苑中的令丞们早早地在观前恭迎皇上的到来。刚刚下了轿舆,就听见耳边传来“恭迎皇上”、“恭迎皇后”的叫声。清晰柔丽,分外动听。 李蔡急忙上前解释:“皇上,鹦鹉们正恭迎您的到来呢!” “呵呵!”刘彻和卫子夫来到一排鸟笼前,仔细地端详笼中的鸟儿,果然是羽毛翡翠,目光炯炯,甚是好看。 “朕早就听说南国有鸟,能人语,现在一见,果然如此。” 他遂要包桑给每个笼子里添了鸟食。于是,那鸟儿的嘴里就又说出一番让人惊异的话来:“谢皇上隆恩!谢皇上隆恩!” 众人无不称奇。 待刘彻和卫子夫离开时,鸟儿又说道:“恭送皇上。” 刘彻问道:“这鸟儿天生就会说话么?” 李蔡紧跟一步,上前禀奏道:“皇上,这鸟儿天生聪颖,只要驯养数日,就会人语了。” 刘彻看了看李蔡道:“这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啊!” 李蔡见刘彻的兴致很好,忙道:“待会还有驯象嬉戏,憨态可掬,请皇上御览。” 张汤今天没有来,他正忙着审理郝贤的案子。 刘彻与卫子夫在看台上就坐,他们居高俯视,面前是一个很大的圆形表演池,李蔡指着池左方的门道:“皇上,待会驯象就由此门入观。” 刘彻点了点头,李蔡就越发地眉飞色舞了,及至看到卫青一脸的肃然,才收住话头,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了。 卫青心中的不快总是毫不掩饰地写在他的脸上。从走进观象观开始,就没有看到他一丝笑容。这个李蔡,作为当朝的宰辅,不去辅佐皇上打理朝政,却弄了此等异物取悦皇上,其居心何在? 一座观象观,得花去多少金子?而上谷太守郝贤却为拮据的军费犯了上计作假的罪。要不是前几日早朝后皇上钦点他骖乘陪同,卫青是决不会来这个地方的。 他现在最关心的是廷尉府将如何给郝贤定罪。 他心不在焉的样子早就被长公主看在眼里,她暗地用胳膊肘撞了撞卫青,小声道:“夫君这是怎么了?观象乃皇上理政之余的小憩之举,臣下陪观亦是荣耀,夫君为何却闷闷不乐?” 卫青没有回长公主的话,依旧正襟危坐,他暗地打量了一下皇上身边的卫子夫,竟然从姐姐的脸上读出了与自己一样的心境。 卫子夫的弯眉蹙郁出淡淡的不悦,她对李蔡的阿谀逢迎十分不满。这李蔡邀功取宠,比起当年的田蚡和公孙弘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公孙弘虽然从不犯言直谏,却没有弄了这些玩物来讨皇上欢心。可是作为皇后,她又能说些什么呢? 卫子夫摇了摇头,示意卫青不要做出什么偏颇之举,然后就一直看着下面的表演场发呆。 在刘彻坐定约一刻之后,场内乐声大作,先演奏了他亲自写的《白麟歌》: 朝陇首,览西垠,雷电燎,获白麟。 辟流离,抑不祥,宾百僚,山河飨。 刘彻听得很认真,这乐曲与他当时和现在的心境都很契合,他脸上露出惬意的神态。看来,公孙弘之后李蔡任丞相确是名副其实啊!别的不说,仅是把这样一场驯象表演就安排得妥妥帖帖,这就足见他办事滴水不漏。是的,他需要卫青、霍去病去为他开疆拓土,他也需要李蔡这样的人为他创造消闲和舒适的环境。 刘彻轻轻捻着胡须,满意地点了点头。而这一切,隔着卫青的李蔡很快地就知会在心,他不失时机地朝下面挥了挥手,场内立即鼓乐喧天,五头驯象排着整齐的队列,踩着鼓点走进了表演场。 那驯象身披绢帛,头戴彩绸,缓缓地走到场中间,在驯象者的指挥下,面台而立。驯象者手拿了一只竹做的教鞭,逐个地碰了碰大象的鼻子,口中喊道:“恭祝皇上龙体福寿。”大象们前蹄合拢,后腿直立,鼻子轻摇,小眼放光,忠贞和虔诚的憨态引来全场的掌声。 刘彻看得高兴,便喊道:“赏驯象者千金!” 包桑立即尖着嗓子喊道:“皇上口谕,赏驯象者千金!” “谢皇上。”驯象者话音刚落,就见身边的大象都跪倒在场中央,扬着鼻子向刘彻致意。 “哎呀!大象通人语啊!”看台上的王公大臣、皇后妃嫔们纷纷惊叹。 刘彻一高兴,又道:“赏驯象者千金。” 包桑又尖着嗓子喊道:“皇上口谕,赏驯象者千金。” 卫子夫在旁边听着皇上一个劲地赏赐,再转头看去,卫青不知什么时候已离席而去。 刘彻正在兴头上,每转换一个花样,就赏赐一次,到上半场即将结束时,驯象者已获得了一万五千金的赏赐。 “皇上!”卫子夫轻轻呼唤。 刘彻看了看卫子夫问道:“皇后有事么?” “臣妾有些不适,想到御宿去歇息片刻。” “好!皇后随意。”刘彻让包桑安排宫娥服侍卫子夫离席,自己又把目光投向表演场。 而此时,卫青与汲黯在观外的林荫间相遇了。 “大将军为何也出来了?”汲黯问道。 “出来透透气,大人回京也有些时日了吧?” “大约一月有余了。”汲黯对皇上兴之所至的赏赐早已心怀不快了,只是他环顾左右,同僚们引领垂涎,除了跟着喊“皇上圣明”之外,灵魂都被驯象勾去了似的,哪里还记得前方的将士正在浴血河西,鏖战上谷呢?现在,他看见卫青,一肚子的话再也憋不住了。 “大将军说说,刚刚死了一个不求进取的公孙弘,现在又出来个专事逢迎的李蔡,皇上岂不要玩物丧志,居安忘危乎?” 卫青叹了一口气道:“外朝的两位大人……唉……” 汲黯明白,卫青指的是沆瀣一气的李蔡和张汤。 “大将军出师定襄,所得赏赐不过千金,可一个驯象者,不到半个时辰,竟有一万五千金,您说……”汲黯一说起赏赐,就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在上谷的感受。 “在下此次到上谷,看到边陲军民忍饥挨饿,奋力抗敌,郝太守为大局将个人宠辱置之度外,真是让在下铭感肺腑。再看看这些尸位素餐、无所事事之徒,真是令人寒心。” 说起郝贤,卫青心头的沉重和牵挂更甚于汲黯,现在他只盼着西线的战报早日到京,好为减轻郝贤的罪责寻找一个恰当的理由。两人正说着话,就看见道上飞来一骑,却是李晔,他们便知道是河西的消息到了。 果然,李晔送来的战报让卫青和汲黯倍受鼓舞,恰逢此时,上半场表演结束,他俩远远地望见皇上在李蔡和包桑的陪同下进了观旁的“御宿”歇息,两人便交换了一下眼色,一同进了“御宿”的门。 品着水衡都尉准备的香茗,刘彻正和李蔡等人兴致勃勃地谈论着驯象的神奇。看见卫青和汲黯走了过来,刘彻高声道:“这半天为何没有看见二卿呢?” 卫青上前道:“皇上,河西来战报了。” 刘彻启开战报,大略浏览了一遍,就情不自禁地念出了声: “臣率戎士逾乌盭、讨遬濮、涉狐奴,历五王国,辎重人众摄詟者弗取,几获单于子,过焉支山千有余里,杀折兰王、斩卢侯王,锐悍者诛,全甲获丑,执浑邪王子及相国、都尉,斩首虏八千九百六十级,收休屠王祭天金人……” “李晔来报,浑邪王子与祭天金人一同押解到京了。” “好呀!朕没有看错人。朕早说了,兴大汉者,非少壮有力者不能为之。传朕旨意,让中书令起草诏书,益封霍去病两千户,大军暂驻河西待命。” 刘彻将战报交到包桑手中,那种为前线消息所掀起的心潮,迅速地从胸间发散出来。 “河西大战还打破了我军长期以来不敢击敌巢穴的成例,从此我军驰骋千里,长驱直入,战场将不再以边塞为界。寇可往,我亦可往!”说到高兴处,刘彻对霍去病的欣赏溢于言表,“霍去病者!大将军之才也!” 李蔡这会儿听见皇上谈兴甚浓,急忙上前道:“皇上圣明!”本来后面还有许多赞语,但他看到卫青脸色阴沉,就知趣地退到一旁。 不过,在汲黯看来,此刻正是提出郝贤一案的最好时机。 “皇上!臣记得当初皇上有言,只要郝贤牵制东线敌军三个月,就要加赏封侯,现在河西大捷,臣请皇上对郝贤开恩,功过相抵,从轻处置。” 李蔡现在最不愿意听的就是郝贤的案子,当初他把这块烫手山芋甩给汲黯的时候,原本是要脱身的,孰料回到京城后,汲黯对此案的看法与离京前有了很大差别。 李蔡就是李蔡,他并不去纠缠汲黯,而是设法去转移皇上的注意力。 “皇上,”李蔡看了看门外的阳光道,“驯象表演即将开始,请皇上入观。” 换了别人,没人有胆量敢阻止皇上去看舒心和惬意的演出,可遇到了汲黯,事情就不是那么顺利了。汲黯一脸的矜持,他看了一眼李蔡道:“驯象之于人命,孰为轻重,不待臣言,皇上自会明察,何劳丞相提醒?” 这就是官场的奥妙,一切较量就潜藏在这种看似平淡的阐述中。李蔡让汲黯一句话逼到了墙角,情急之中道:“这还用皇上费心么?郝贤所犯罪行,乃欺君罔上、败坏政风之罪,诛其三族犹不能平息朝野之愤。” 但他没有想到,这话一出口就被汲黯抓到了话柄。 “丞相还有资格奢谈政风么?上谷、河西战事正紧,丞相却弄了这些驯象来嬉戏,岂非玩物丧志?依下官看来,丞相乃败坏政风之罪首。” “你……”李蔡一时口塞。 刘彻的脸就有些挂不住了,与其说汲黯是在批评李蔡玩物丧志,毋宁说是在暗责自己怠慢朝政。任何一个大臣说出这样的话来,他一定会龙颜大怒的。可是偏偏遇见了这个以直言无畏而受到自己多次褒扬的汲黯,他也只能迂回巧妙的周旋,寻求化解的台阶。 “呵呵!朕日理万机,情牵河西,理政之余,心神稍松。况乎驯象乃藩国一奇,朕偶尔观之,亦不为过,何故爱卿大动如此肝火?” “皇上明察。”汲黯不但没有回头的意思,反而趁势道,“臣听说,春秋时的卫懿公因玩鸟成痴而丢掉江山,所谓蚁穴虽小,而致溃堤千里,皇上身系大汉社稷,不可不谨言慎行。倘若有人复赵高之伎,当诛灭三族。” 这一回,李蔡以为抓住了汲黯的话柄,立即疾言厉色道:“大胆汲黯,竟敢影射皇上是卫懿公和秦二世,该当何罪?” 看驯象表演引起了一场风波,这是刘彻所没有想到的。现在两位大臣各执一词,互相指斥,更是微风起于青蘋之末。 而刘彻的内心是很清楚的,他了解汲黯,虽然词锋犀利,却绝没有奸佞祸心。为此一时意气,而治了汲黯的罪,传将出去,朝野会怎样看待自己呢?他更清楚,如果因为看一场驯象而导致君臣失和,那么最受影响的还是前线的战事。 他多需要有人出来缓和一下这剑拔弩张的气氛,当他抬眼打量了一下沉默的卫青后,就听到了他一番及时雨的陈奏。 “皇上!臣以为御观驯象,亦为汉与南越乃主藩之故,既彰我皇体察之情,又显大汉海纳百川之怀。内史大人的话虽尖刻了些,也是因为上谷一案,不免心急,然忠心可鉴。”说着,卫青走到李蔡面前,话语中就带了安抚,“丞相乃三公之首,百官之率,就不要计较口舌之争了吧!依臣看来,郝贤一案,事关朝廷诚信和律令,皇上不妨圣裁之后,再看驯象亦未为晚。” 李蔡慑于大将军的地位,自然不再执拗。 汲黯却暗暗吃惊,眼前的卫青哪里还是那个在池阳练兵场上用皮鞭抽打士卒的典护军呢?想想当初自己的指责,已恍若隔世,这大概就是诤友之间的相互砥砺吧! 至于刘彻,他所期待的局面终于由卫青出面而促成,心情自然也是云开雾散,一脸晴朗了。 “如此甚好!传朕旨意,郝贤上计作假,败坏政风,罪不容赦,然其作战有功,令其赎为庶人,闭门思过。”说罢,刘彻又笑着对汲黯道,“朕总得给朝野一个交代吧。” 见到刘彻的心情好转,李蔡又不失时机道:“皇上还是快去看驯象吧!后面更精彩呢!” 但刘彻却摆了摆手,他的心思已不在驯象表演了,一封来自前线的战报让他的心飞到了河西。 “起驾回宫,朕要与大将军商讨全面出击匈奴的大计。六百里加急速传张骞回京。” 这话让卫青的心“咯噔”一下,“看来,皇上要打大仗了。” 在刘彻转身走出“御宿”的一瞬间,李蔡的眼里流露出依稀的失落。而卫青与汲黯相互看了一眼,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也只能是这个结局了,下一步该想想如何为郝贤压惊了。卫青在心里想。当然,他不会忘记身边这位内史大人。 “母后!” “母后!” 卫子夫昏昏沉沉地在梦境中漫步,突然听到耳边有人呼唤。她睁开惺忪的眼睛,就看见阳石公主阳光灿烂的脸庞。 “什么事情让你一惊一乍的?” “母后,表兄在前方打胜仗了。”阳石公主按捺不住心头的兴奋,生怕母亲没有听清楚,又重复了一句,“表兄打胜仗了。” 宫娥们看见皇后醒了,立即打来热水,待洗漱完毕,就悄悄地退了出去。卫子夫有些口渴,喝了一盏茶,心里就滋润多了。当她慈爱地打量着身边女儿时,那一双凤眼就闪烁着惊异的光芒。 这孩子今天怎么了?眼睛水汪汪的,脸庞粉盈盈的,胸脯也挺得高高的,周身都带着喜气。卫子夫嗔怪道:“看你如此高兴,去病真的打胜仗了?” “战报都送到父皇那里了,斩首八千九百余级,还俘获了浑邪王子呢!” “是么?”卫子夫笑了,“你表兄是个将才。” “孩儿就喜欢看表兄骑马射箭的样子。” “哦?你身为公主,须谨慎才是。” “母后!孩儿不是给母后报信么?”阳石公主有些不好意思,亲昵地依偎在卫子夫的身旁,享受着那份情窦初开的甜蜜。 她也说不清楚究竟是什么时候把霍去病藏进心底的。当霍去病率领大军走过横桥的那一刻,她的眼里就充满了泪花。从此,她的心为霍去病而跃动,她的梦为霍去病而缠绕。多少次在梦里看见表兄一身血迹,醒来后她就独坐到天明。 宫闱深深,她纵是有千种心绪却也无法对别人诉说。 有一天,她到宫中向父皇和母后请安,卫子夫心疼地抚摸着她美丽的脸道:“几天不见,你这小脸怎么瘦了一圈呢?”还当场就要传太医来诊脉。阳石公主拦住了母后,口里直说没有病,可心里却在埋怨母亲,您如何就不知道女儿的心思呢?女儿这是牵挂着表兄啊! 好了!现在战报来了,阳石公主的一颗心终于落地了,她闭着眼睛遥想霍去病纵马河西、驰骋疆场的雄姿,她的心都笑了。 第四十五章 决战河西驰万马 乌维与娜仁托娅虽然回到单于庭多日,但仍然被噩梦缠绕着,终日惊魂不定,而伊稚斜的心情也因此而跌到了几年来的谷底。 六年前他用同族的鲜血染红王冠的时候,曾嘲笑军臣单于的窝囊,发誓要重振老上单于时的威风。可现在当他坐在单于庭内,听乌维叙述霍去病扫荡河西草原的情景时,禁不住心冷血虚。 他不甘于就这样地败在刘彻的手下,他要报复,他要以数倍的疯狂洗雪河西的耻辱。 在元狩二年五月初的祭天大典期间,他要浑邪王和休屠王重整旗鼓,准备收复失地。并且他对左屠耆王和呼韩浑琊围攻上谷不克,撤退到大漠的行为表示了极大的愤怒。 “不报此仇,誓不罢休。”伊稚斜扯下墙上的双方形势图,准备将它撕碎的时候,就被自次王赵信拦住了。 “单于息怒,越是在这个时候,单于越需要冷静。” “难道就此罢了不成?” “不!汉人能够对我大匈奴实行避实就虚,我军为何不能也来个避强击弱呢?” “什么意思?” “据臣派往上谷的细作报告,上谷太守郝贤因弄虚作假被汉廷治罪。雁门、北地和右北平自李广奉旨回京后,其后任皆庸碌之辈,故我军重心仍应在东线。” 议事一直持续到第二天黎明,伊稚斜严令左屠耆王和呼韩浑琊所部人马星夜南下,向雁门、北地和右北平三郡同时发动进攻。 “踏破长安!饮马渭水!”伊稚斜对各部落头领和大王们大声怒吼着。 但包括左右贤王、左右骨都侯在内的匈奴大臣们几乎一无例外地感到了它的空洞和无望。河南丢了,从漠南撤退了,现在河西也危在旦夕。大家都预感到,匈奴人离开河西的日子也不会太久了。 伊稚斜现在最担心的还是河西战况,他不能确定浑邪王和休屠王的军队能否将霍去病逐出草原。而此刻,浑邪王与休屠王的军队已撤到了居延泽西岸。 傍晚时分,浑邪王沿着居延泽岸心事重重地散步。草原的暖风吹化了祁连山上的冰雪,它们汇成弱水奔腾的激流,这也正是居延泽碧水连天的季节。 在匈奴人心中,居延泽是太阳神和月亮神的浴池。每天,新浴的太阳从这里冉冉升起,照耀着辽阔的河西草原。夜幕降临的时候,它又是月亮梳妆的玉镜,将千里银波收入湖中。 可这一切,与浑邪王有什么关系呢?他老迈昏花的眼睛掠过水面,心早已飞到了千里之外的长安。 与休屠王丢失祭天金人相比,他有着更深的疼痛——他的儿子昆邪尔图现在就在长安,他不能不为儿子的性命考虑。 这些天,他一直在想如何把自己对战争的看法说给休屠王听,但休屠王满腹的怨气和对战事的盲目乐观阻挠了他的这个想法。 那是他们辗转到居延泽的第三个夜晚,两位大王不约而同地走到了一起,奶茶的浓香在休屠王的穹庐里弥漫,马奶酒也喝得当户们印堂红亮,但从远方飘来的歌声却使这些草原的男人们眼眶发热: 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 失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 一位当户将一碗马奶酒灌进肚里,狠狠地拍打着自己的胸膛,愤怒地叫道:“耻辱!这简直是奇耻大辱!匈奴的男人不能保护自己的女人,还算男人么?匈奴的男人丢失了女人们心爱的焉支山,还算男人么?” 一位相拔出腰刀,割去了耳朵的一角,鲜血顿时顺着耳垂流到脖颈。女奴拿了草药为他疗伤,却被用力推开了:“匈奴的男人难道连护群的公狼都不如么?” “大王!我们要打回家乡去。”大家泛红的眼睛都看着浑邪王和休屠王。 “大王,打吧?” 这样的气氛,使得浑邪王没有勇气将自己的思谋公诸于众了,他起身整了整衣冠,然后匍匐在地,面朝东方,拜过太阳神和月亮神。他抬起头时,已是泪光盈盈了。 “各位,失去河西草原,本王与各位一样心痛,但汉人目前士气正旺,眼下该如何御敌,待本王与休屠王商议个万全之策再做打算!喝完这酒,大家都散了吧!” 不一会儿,穹庐里就只剩下三个人,休屠王终于憋不住了,问道:“王爷今日说话为何吞吞吐吐的?” “大王觉得这仗还能再打下去么?” “为何不能?虽说汉人士气正旺,可你我的实力并没有大伤,只要重新振作起来,不仅可以夺回失地,还可以结束河西部落林立、各自为战的局面。” “太子以为如何呢?” 金曰磾抬了一下眼皮道:“据细作来报,汉将公孙敖正率领援军越过贺兰山,朝居延泽方向而来,霍去病有了公孙敖,无异于猛虎添翼。而我军接连失败,士卒谈虎色变,未战已经先怯了。再打下去……” 看着金曰磾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休屠王的气就不打一处来。未战而先失其志,这还是自己的儿子么?他失望地看了一眼金曰磾和浑邪王,心中想:你们不是我大匈奴的雄鹰…… 作为从军臣单于时代走过来的部落首领,浑邪王亲历了汉匈和亲带来的福祉。而现在对他来说,切肤之痛是儿子做了汉军的战俘,他不愿再打下去。 “王爷,太子,本王有一不得已而为之的主意,说出来,成则成,不成则废。” 休屠王和金曰磾望着浑邪王,眼里充满了探求。 “为了使部族兄弟免遭涂炭,本王的意思,不如暂且降汉,待日后再作打算。” “不可!”休屠王断然地转过身,眼里顿时露出冰冷的凶光,“王爷怎可生如此之念呢?难道狼还被羊吓破了胆?” “可现在汉人是虎,不是羊。” “哼!王爷是担心昆邪尔图吧?” “你……” 休屠王在浑邪王面前站定,冷漠道:“王爷的这个心思在昆邪尔图被俘时就已经生出了,只是今天你亲口说出来,本王还是很震惊。”他“嗖”的从腰间拔出战刀,慢慢从手上划过,“王爷如欲降汉,先得问问本王的刀答不答应!” 浑邪王脸色铁青,一瞬间刀已出鞘,两刀相撞,“当”的碰出火花。 金曰磾连忙上前分开两人的刀:“父王且息怒,有话先好好说。大敌当前而先起内讧,必定人心离散,那我们就不攻自破了。” 休屠王这才怒气冲冲地回刀入鞘,依旧一脸不屑:“是他骨软志衰,卖主自保。本王才……” 金曰磾摇了摇头:“伯父也是为匈奴百姓着想。不过,依小侄看来,目前尚不到走此路的时候。” 金曰磾一番话让紧张的气氛缓和过来。 浑邪王诧异道:“莫非贤侄有破敌之策?” “小侄也是苦思冥想才得此一策。”他来到地图前,指着居延泽东岸道,“霍去病远途跋涉,意在速战。七部落之所以倾覆,是因为毫无准备。因此我军应采取疲敌之策,尽量避其锋芒,迂回辗转。霍去病寻找我军主力不遇,必然南归,我军就可趁机发起反攻击……” “笑话!汉人会听你的调遣?”休屠王嗤之以鼻。 “即使汉人改变行军路线,我军也该努力避免与其遭遇,也不至于遭受重创。依本王看来,我军下一步应向西穿过沙漠,在冥泽以东、小月氏以西集结,寻机出击。”浑邪王顿悟道。 “伯父说得对!如父王没有异议,那孩儿就下令了。” “那就先这样吧!”休屠王点头同意。 大军刚刚在这里驻扎,又要开拔,这种飘忽不定、被追赶的日子何时才能结束?走出穹庐,茫茫一片夜色,浑邪王在心里自问:“难道河西真的完了么?” 金曰磾从身后赶来,为父亲的无礼表示歉意。 浑邪王笑道:“大敌当前,同心协力才对。此等小事,本王是不会挂在心上的。对了,你的军令下了么?” 金曰磾点了点头:“智者千虑,必有一失。霍去病一定以为我军会顺着弱水南下。” “但愿此行能给我们带来一线生机。” 后半夜,联军按照金曰磾的命令,摘了马铃,又用蓑草裹了马蹄,趁着夜色,悄悄朝西南退去。 居延泽的涛声渐渐远去,弱水河的浪花也淡出了浑邪王的视野,只有月亮冰冷的银辉,在草原上映出它苍老的、有些佝偻的身影。从山洼里传来乌鹊凄凉的鸣叫,浑邪王的眼睛模糊了,他在心底呼唤道:“昆邪尔图!你在哪里?” 在浑邪王和休屠王的联军西撤两天后,霍去病的大军渡过居延泽,踏上了西岸草原与大漠的交汇点。这也许是天意,也许是将军的共识,霍去病的行营就安在原来匈奴人的大营上。 步入中军大帐,霍去病来不及歇息,就向先期到达的李桦问道:“公孙将军还没有消息么?” “最后一次接到公孙将军的急报是在四天前,从那以后,就没有任何消息了。” 霍去病摸了摸牛粪的灰烬道:“匈奴人还没有走远。倘若此时能够与公孙将军会师,那我军定能趁势奔袭,再打一场好仗。” 他站在行营门前,望着远方,皱了皱眉头问道:“中郎以为,浑邪王和休屠王会向什么方向撤退呢?” “依下官看来,他们一定沿着弱水南下,与在那里的酋涂王、单桓王、嵇沮王和呼于屠王的军队会合,阻止我军西进。” “擒贼先擒王!我军要咬住浑邪王和休屠王不放,至于那些小部落,在大势下,只会降汉自保的。” 霍去病又询问了将士的情况,李桦道:“数月来到处转战,长途跋涉,将士们都很疲劳,将军是否考虑在居延泽西岸休整数日,等待与公孙将军会合?” 霍去病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摇了摇头:“不可。仗打到这个分上,双方拼的就是意志了,我们要集中力量,打掉敌人最后的一点精神。我军在此滞留一日,敌人则去之千里。传令下去,留一路驻居延泽,阻敌北撤,另两路随本将明晨出征,追击逃敌。贻误战机者,军法从事!” 看着李桦离去,霍去病跨上了马,前往中路司马仆多的营地。马蹄踩在松软的青草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春天在五月才真正到了广袤的河西草原。当他们刚翻过乌盭山的时候,这些花儿、草儿还都蜷缩在冻土之下。可一夜春风,它们竟然争先恐后地开放了,黄的、红的、粉的、白的铺满了行营周围。要不是战争,这正是姑娘们扑蝶采花的日子。 忽然,从不远处传来女人的呼救声,打断了霍去病的思绪。只见浓密的草丛中,一个汉军士兵与一个逃难的匈奴女子撕扯在一起,那女子被士兵压在身下,衣襟半开。她手里握一把尖刀,却因力弱而被士兵死死按住。 女人的倔强显然激起了男人压抑许久的雄性,他趴在女人的身上喘着粗气,竟没有发现霍去病已站在了身后。 “畜生!”霍去病大骂一声,鞭子狠狠抽打在士兵身上,“打死你这禽兽不如的东西!” 士兵慌张地从女人身上滚下来,跪倒在霍去病面前求饶:“将军饶命,小的往后再也不敢了。” “哼!你还有以后么?”霍去病抽出宝剑,一道寒光从卫兵眼前划过,那人头就滚落到草地上,脖颈喷出的血水迅速地染红了周围的野花。 “那姑娘呢?”霍去病收回宝剑,向卫兵问道。 “刚才趁乱逃走了。” 霍去病冷眼看看士兵的尸体,目光扫过卫兵的脸庞道:“就地掩埋了,告诉中郎一声,就说他阵亡了,多予抚恤。你们记住了,倘若你们目无军法,就与他是同样的下场!” “诺!” 大军沿着弱水奔袭两日,却没有发现匈奴联军的踪迹。 第三天,大军便进入了祁连山北麓的小月氏。 李桦刚迎霍去病进了中军大帐,就听见辕门外有人说话,他上前去查探,只见一部落酋长装束的老者,身旁跟了一位身着汉人服饰的中年男子正在营外求见。那个中年男子把老者的话翻译给李桦听,原来他是小月氏国的相国,称有大事要禀告骠骑将军。李桦不敢延误,忙把两人迎进帐内。 两人一见霍去病,都愣住了。这就是那个让匈奴人闻风丧胆的霍将军么?看上去只不过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年啊! 一番客套之后,霍去病便问道:“相国此来,不知有何赐教?” 相国忙作揖道:“小月氏王久闻汉皇泽被四海,德惠八域。故特命本相前来迎接汉军入境。” “谢大王盛意。本将曾听说贵部早已迁至妫水一带,原来是传言啊!” “唉!这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哦?” 相国娓娓道来:“自大月氏国西迁后,几十年来,匈奴单于视吾国为奴,任意侮辱驱使,无所不为。我王闻听汉军到来,朝野都喜出望外啊!” 说到这里,相国向外面招了招手,只见数十名羌人抬着牛羊和酒酿进来了:“我王希望将军转奏大汉皇上,小月氏国愿臣服大汉。这是我国绘制的河西匈奴兵力分布图,以作晋见之礼。” 霍去病展图浏览,只见各个部落一目了然,不禁大喜过望,连声说道:“谢相国大人,这真是雪中送炭啊!”当晚,汉军在中军大帐设宴款待相国,除赵破奴外,高不识和仆多也都作陪。 送走客人后,朗月当空的天空逐渐变暗了,一副山雨欲来的架势。霍去病召集高不识和仆多到中军大帐商议大军下一步行动。 “各位,连日来我军沿弱水南下,一路追击,却始终未见浑邪王和休屠王的踪影。但是这次却意外发现在合黎山与祁连山之间,尚存在几个小部落。诸位说说,我们该如何处置?” 李桦道:“我军离京前,皇上曾下旨在河西设郡。倘若不尽灭河西匈奴,必致后患。因此下官以为,不如我们先顺手牵羊,扫灭盘桓在这一带的小国。” “中郎之见,末将赞同。此所谓小敌之坚,大敌之擒也。”仆多也表示附和。 霍去病十分高兴部属们能了解自己的用兵意图,于是下令准备。 当晚,两路司马合为一军,趁着夜色直插东南,奔往祁连山与合黎山之间的弱水上游地区,进击这一带的单桓王、酋涂王、稽沮王和呼于屠王的军队。 经过一夜的急行军,在第二天辰时,霍去病的骑兵就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单桓、酋涂、稽沮和呼于屠虽系匈奴小部族,但因为从浑邪王和休屠王那里得知了情报,早已将诸部军队合为一军,做好了迎敌准备。 汉军打得十分艰苦,南北十数里的弱水上游,青草被马蹄踩成泥浆,双方将士的尸体横陈在弱水岸边,鲜血染红了河水。 傍晚,李桦前来禀告,说匈奴军有朝合黎山一带撤离的迹象。 霍去病闻此笑道:“这样一来,他们必败无疑了,赵破奴的军队正在那里等着呢!传令下去,不给其任何喘息之机!” 当夜,弱水上游的匈奴军在单桓王和酋涂王率领下,拖着疲惫的身躯,向北转移。 暗夜里,传来单桓王与酋涂王悲凉的叹息。 单桓王叹道:“闻听霍去病的人马,都是从汉军中选拔的,能以一当十,难怪……” “因此我们这些平时放牧、战时打仗的子民不是他们的对手,但愿今夜不要遭遇袭击。”酋涂王担心道。 大军驰驱百里后,战马们忽然双耳高竖,前蹄腾空,朝着北方发出“啾啾”的嘶叫。接着,军中的战马也跟着叫了起来。单桓王紧勒马缰,大叫一声:“不好!前面有埋伏!” 话音刚落,就听见从不远处传来喊声:“匈奴人哪里去?还不下马投降?” 他们并不知道那是赵破奴派出的一千骑兵,正循着弱水上溯,寻找浑邪王和休屠王的踪迹,不期与单桓王遭遇。 单桓王惊慌中举起战刀,向他的将士喊道:“要活命就冲过去!” 两军很快就混在一起,黑夜里,一团团黑影,忽而散,忽而聚,忽而东,忽而西,刀剑相撞,碰出火花点点。没过多久,奋力拼杀的酋涂王就发现西南角的匈奴队伍败了,有不少的将士放弃了抵抗,纷纷跪倒在地,向汉军投降了。他很快就意识到这是霍去病的追兵到了,于是他挥起战刀,杀开一条血路,冲到单桓王身边,惊慌地喊道:“王爷!完了!我军被包围了。” 单桓王回首身后,只见自己的军队大部分人都已放下武器,无心再战。夜色中,传来一个年轻人洪亮自信的声音:“汉皇天威,震慑河西。匈奴败局已定,各位大王若是识时务,何不早日归顺朝廷,共享汉皇恩泽?” “咚”的一声,随着手中战刀滑落,单桓王与酋涂王滚下马鞍,绝望地跌坐在地上。他们被汉军缚了,押到霍去病的面前。 “二位大王受惊了。”霍去病上前为他们解了绳索,“各位大王没有想到会在这样的场合下相聚吧?” 单桓王抬起头来,看见的是怎样一幅情景呢?是稽沮王的黯然神伤,是呼于屠王的低头不语,是单于阏氏的蓬头垢面,是数十名王子和公主的默默哭泣。他在心中暗暗慨叹:“河西之失,真是天意啊!” 刘彻几乎每天都接到来自河西的战报,又不断以六百里加急的速度向前方传达旨意。而此刻他的注意力已移到雁门、北地一带的东线战场了。 此前,公孙敖已奉旨率部出北地郡,进入河西与霍去病军会师了。如果不出意外,从西南归来的张骞也该到京了。刘彻决计由张骞和李广率军出雁门,开辟东线战场。 第四十六章 旌指雁门动千军 不错!张骞已经回京,现在就在塾门等候皇上召见。 尽管不断看到熟悉陌生的同僚们进进出出,但张骞还是感到时光似乎在自己这停止了。 过了一会儿,他就不由自主地抬头看看外面的树影。他还在心里嘲笑自己:这么大年纪了,心境还是这样毛躁,散朝到现在,也不过半个多时辰,皇上一定有要紧的事情处置。于是,他又耐着性子坐了下来。 包桑过来了,张骞赶忙起身见礼道:“公公辛苦了,皇上……” “皇上今日确实太忙了。虽说许多事情早朝时通过了廷议,但诸多具体事务都要由皇上一一听有司陈奏。” 两人刚刚说了一些话,就看见宗正和廷尉出了宣室殿,嘀嘀咕咕地向宫外走去。多年来,特别是担任未央宫卫尉的经验告诉他,皇上召见宗正和廷尉,一定是事关诸侯王或宗室,但这话他又不便直问,就拐了一个弯说道:“下官离京数月,朝廷是要举行什么大典么?” “唉!”包桑叹息一声,身体缓缓倾斜到张骞面前,声音小得只有两人听见,“哪里呀?是江都王刘建犯事了!” “哦?” “论起来刘建也是皇上的亲侄子,他不为宗室争光倒也罢了,最不该的是他闻听淮南王谋反,自己也私造兵器,制皇帝玺。他恐事情败露,又与王后召闽越巫女,施巫蛊诅咒皇上,您说这……” “下官昨日刚回京,没有赶上早朝,不知皇上如何处置呢?” “皇上特地颁诏严厉斥责刘建谋逆行为,说他所行无道,虽桀纣之恶也不止于此,当以谋反诛族,他闻听后就自杀了。今日早朝,廷议就废除了江都国,其地也并入了广陵郡。” “皇上圣明。藩国不除,迟早要生祸患的。”一想到这些皇室子弟的堕落,张骞倒为自己孑然一身而欣慰了,“要是生了个纨绔子弟,倒不如没有的好。” “大人言之有理。” 包桑起身朝宣室殿门外看了看,见没有人出来,又转身坐在张骞的对面:“大人回朝已有数载,依然孤身一人,皇上几次有意为大人赐婚,却都被大人婉谢,这究竟是为什么?” 张骞放下手中的茶盏,无奈地笑了笑,心想:中人们又怎能理解人间的真爱呢?他长叹一声道:“自从纳吉玛葬身昆仑后,下官的心就死了。” 包桑于是暗地指责自己,好好地怎么倒提起了他的最痛呢?真是糊涂了,他忙寻了个借口起身出了塾门。此时,李广也出了宣室殿,从剑架上取了兵器向这边走来。张骞连忙上前搭话道:“老将军别来无恙?” “张大人回京了。”李广急忙还礼。 “皇上诏书催归,在下未敢延宕。” “大人回来的正是时候,近来匈奴因为在河西吃了大亏,又在雁门、北地两郡杀我边民,掠我财物,皇上诏命你我不日率军出境御敌。” “能追随老将军上阵杀敌,乃在下三生有幸。” 张骞说的是心里话,虽说被封为博望侯,但真正带兵打仗对他来说还是第一次。 “大人身在匈奴多年,对匈奴军情和地理当十分了解。有了大人协助,那胜利就有了一半把握了。”李广也真心赞扬道。 这时候,从宣室殿传来包桑的声音:“皇上有旨,张骞晋见。” 张骞忙与李广拱手相别,他解下腰间的宝剑,放在剑架上,就跟着包桑进了大殿。他发现卫青、李蔡、张汤和汲黯都还没有离开,心中就明白了八九分。皇上让自己参加这样的议事,胸中对汉匈战争必是有更加宏大的思路。 可当他的目光与刘彻热烈的眼神相撞时,那一路上的愧疚和郁闷一时全都涌上心头。 当初从蜀道通身毒的建议是自己提出的,而今自己却两手空空地回京,他真不知道见了皇上该如何陈述。 “臣有负圣命,罪该万死。臣奉诏命前往蜀郡,寻找大汉与身毒之间的通道,到达滇池后,我们遇见滇王,他竟不知滇国与汉孰大。及至闻我大汉地大物博,文明昌盛,便欣然派遣熟识路径之人引汉使至昆明,孰料昆明之地无君长,杀了汉使,最终也没有找到与身毒之间的商道。皇上六百里加急宣臣回京,臣所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向皇上领罪。” 宣室殿十分寂静,不过立马就被皇上洪亮的声音打破了:“平身!爱卿一路风尘,辛劳之至,朕甚悯矣。此非爱卿不能,乃时不济也!朕宣爱卿回京,是因为朝廷要启动第二次河西大战。” 当听到大汉的权威遭遇羌人的挑战时,刘彻的眼睛眯成一条轻蔑的线,他相信只有兵戈才能把大汉的文明传播到每一个蛮荒的角落。那些试图阻止大汉文明的酋长们,充其量只是得到了一个苟延残喘的机会。用不了多久,他将用刀和箭将那一方混乱而没有秩序的土地变成大汉的一个郡。不过眼下,他最关心的还是张骞对河西战役第二阶段的看法。 刘彻站起来,在大臣们的面前踱着步子,滔滔不绝地阐释自己的布局和思路:“我军河西一战,一举横扫匈奴七个部落,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上谷军民牵制右屠耆王达三月之久,为河西赢得了战机。兵法云:‘夫霸王之兵,伐大国,则其众不得聚’,故朕以为,朝野应该改变单线作战思想,使敌各部不能相顾。” “皇上圣明!”李蔡在这样的场合总是最先响应皇上的号召,“元朔五年,臣随大将军出兵朔方,正是在于出其不意,使敌措手不及。” “丞相所言甚是。依臣观之,匈奴在西线失利,必欲东线报复。据边城战报,近来匈奴左屠耆王所部在雁门、北地两郡杀掠百姓,显然是意在吸引我军东移。”卫青也赞同道。 “二卿所言,正是朕之所虑,因此朕决定由李广与张骞率部出雁门,击东线之敌。”刘彻的目光又转向张骞,“兵法又云:‘军行有险阻、潢丼、葭苇、林木、翳荟,必谨复索之,此伏奸之所也。’爱卿对匈奴山水熟稔在胸,可否就我军今后如何进攻直陈于朕?” 刘彻的坦荡和宽容卸掉了张骞心头的压力,他走向匈奴全图的脚步也轻松多了。听着卫青详细介绍霍去病一路过关斩将、驰骋千里的故事,张骞再一次回到了那段难忘的岁月,整个的心神都跟着霍去病的足迹去了。当卫青的手指向居延泽时,张骞心中就清晰地出现了一幅汉军的行军路线。 “皇上,各位大人请看,在我军的沉重打击下,匈奴未来必然采取北退策略。据臣在匈奴多年经验,匈奴人北退一般沿三条路线:一条是越过休屠泽沿河水北上;一条是过焉支山,沿石羊河北去;一条是沿弱水,走居延泽北归。” “大人高见!”卫青为张骞的话而兴奋起来,说话的声调高了许多,“我军今后的进军方向应该是:公孙将军率军从北地南部过河水北进,翻越贺兰山,涉过大漠进至居延泽地区。转而由北向南,沿弱水而进,与霍去病大军会合,而后继续西进,经过小月氏,再转向东南进击,进至祁连山与乌盭山之间的弱水上游一带……” “且慢!让朕来想象一下。而后,我军突然出现在浑邪王和休屠王的背后,将匈奴北撤之道堵死,使河西地区的匈奴军处于孤立无援之境,最后一举而灭之!”刘彻的手紧紧地压在那一大片土地上,浊重的呼吸掀起丝绢的一角。 “皇上圣明!” 张汤一直没有说话,当皇上说到断匈奴北归之路时,他脑际中忽然闪现出一个人来,于是立即禀奏道:“皇上,臣还有一计,当可使敌不战自乱,而我军则可收事半功倍之效。” 刘彻眼睛一亮:“爱卿说的可是昆邪尔图?哈哈哈!朕怎么把这一招给忘了,浑邪王投鼠忌器,必不敢与我军决战。” 张汤接着道:“倘若他率部来降,大汉收复河西之地则指日可待!” “爱卿所言,正合朕意!议事结束,汲爱卿即刻前往典属国府传朕旨意,以上宾之礼待昆邪尔图,促其劝降浑邪王。哈哈哈!今日是朕最感快慰的一天。”说到这里,刘彻从内心发出爽朗的笑声。 “臣还有话说。”汲黯忙道。 刘彻在这样心境下是愿意听任何话的,他笑道:“这半晌没有听到爱卿的声音,你有何高见,快快说来。” “虽说现在战事仍在进行,但有一件事情必须从现在就开始考虑。河西置郡,需选择善守土御敌者为太守。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还请皇上明察。” “这个朕已想到了。”刘彻很感念汲黯总是比别人先看一步,这样的人虽多倨傲,却总能在紧要关头呈奉良策,“爱卿不妨西出陇西,一则劳军,二则考察河西山川地利,为置郡筹谋。” “皇上垂爱,臣铭感肺腑,只是一则臣早已不在主爵都尉任上,劳军赏赐事宜理应由主爵都尉府承担;二则是郑当时大人近来提醒臣,去年关中大旱,京畿屡有饥民聚众滋事,臣作为右内史,除暴安良责无旁贷。臣请皇上由现任主爵都尉朱买臣前往河西劳军。” 刘彻捻着胡须,沉吟了一下道:“这个朱买臣,处事倒是谨慎,只是朕觉得他书生气太重了些。不知丞相以为如何?” 李蔡道:“内史大人所言不无道理,只是近来朝野风传,这个朱大人刚休了糟糠之妻……” “丞相此时说这件事情干什么?”汲黯拦住了李蔡的话头,“此非朱买臣见异思迁,实因早年其妻嫌贫爱富,弃他而去。他流落京师,蒙严助举荐,得沐圣恩。前年他回故里省亲,其妻跪于门首,欲续前缘。他怒其趋炎附势,遂命随从捧水一钵,泼于地上,意为覆水难收矣。” “好!朕就准奏,命朱买臣西出陇西劳军,辑录河西民情,最迟年底以前,要在河西置郡。” 这时候卫青说话了:“皇上!臣……” 刘彻笑着摆了摆手道:“爱卿的意思朕明白,可……可朕更清楚,如此大的战事,朕身边不能没有爱卿的参赞谋划。” 卫青收回期待的目光,比起在前方冲锋陷阵,坐镇朝中远不如取匈奴首级过瘾。但是皇上的信赖让他不好再说什么,此刻他的心境杂陈了多种滋味,毕竟担当重任的是自己的亲外甥。但对一个用边关冷月浇铸铁甲、用塞外胡霜砥砺剑刃、用累累战功赢得将士尊敬的将军来说,不能直接与强敌对于阵前,还是有一种说不出的落寞。 昆邪尔图睁开惺忪的睡眼,觉着阳光十分灿烂,刺得他的眼睛有些迷离。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看清了窗外的景色。 牡丹花在艳阳下摇曳着绰约的风姿,远远看去,花瓣上的露珠映射着太阳的光泽,虽然这是短暂的耀眼,但它们依旧为这个世界留下了自己的风采。 木槿花从浓密的树叶中伸出羞怯的脸庞,调皮而又浪漫地送给这个世界第一缕笑靥。 而从地下冒出的嫩笋,在短短的两个多月间,长得和老竹一样高了,翡翠色的枝叶在晨风中吟唱着五月的惬意。 沿着竹林旁边的小径往前看,那是驿馆的第一道门。此刻,正有几位婀娜的侍女端着面盆和早膳,婷婷袅袅,晨风轻盈般地上楼来了。 睹物思人,昆邪尔图的眼睛模糊了。此刻,他的父王也许正在和霍去病的大军厮杀。 而让他更不解的是,他本来是以俘虏的身份被押解到长安的,现在却享受到国宾的待遇,每日在这驿馆中锦衣美食。他很惶恐,这是不是传说中上路前的一个环节呢?要杀就杀,还要当作贵宾看待,大汉的皇帝究竟想干什么呢?听说大汉的皇帝年龄并不大,还不到四十岁,他与匈奴的单于一样么? 译令在前,侍女们在后,已经沿着楼梯缓缓地进了门。昆邪尔图赶忙摆出一副正襟危坐的样子,等待着命运的宣判。然而,他从译令的脸上看到的是欢迎与热情。 “殿下昨夜睡得好么?”译令体贴地问道。 昆邪尔图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 侍女摆好面盆,将洁白的丝巾浸泡在冒着热气的水中,然后声音很柔和地请道:“请殿下静面。” 昆邪尔图走到面盆前,迟疑了片刻才把手伸进水盆。热水静面是他最不习惯的,匈奴人一年四季都是用冷水擦脸。可有什么办法呢?一个俘虏是没有资格提出要求的。 “请殿下用过早膳,换装更衣,有位大人正等着殿下呢!”译令道。 “你们这是要干什么?是要我死么?”昆邪尔图恐惧地跌坐在榻上。 译令笑道:“殿下多虑了,这位大人是要陪殿下去见皇上的。” 昆邪尔图忐忑不安地用完早膳,尽管典属国命匈奴来的厨师烹制了肥美的羊肉,侍女们捧上香甜的马奶酒,可昆邪尔图却没有一点胃口。 撤去盘盏,侍女们立即上来帮他更衣,等穿戴整齐后,又一前一后地捧着铜镜到他面前。昆邪尔图临窗而立,看到了镜子里消瘦的面容。从被押解到长安那一刻起,他的心就从来没有松弛过,只要一看见有士兵进驿馆的门,他就有死亡临头的感觉。 汲黯与典属国早已在下面等候,他们看见昆邪尔图下了楼,就迎了上去:“皇上今日要召见殿下,殿下是骑马去呢?还是乘车去?” “还是骑马吧!匈奴人是马背上长大的。” “还是乘车吧!殿下来长安多日,还没有看看长安城呢!”典属国道。 汲黯在一旁道:“就依殿下,骑马进宫,在下与殿下一道骑马同往。” 汲黯和昆邪尔图在未央宫卫士的护卫下,骑着两匹马出了驿馆大门。 上了杜门大街,每走一段汲黯就放缓速度,向昆邪尔图介绍长安的风土民情,宣扬大汉的文明。 昆邪尔图也第一次领略到了什么叫高屋广厦,什么叫长街通衢,什么叫土被朱紫,什么叫皇气氤氲。仅是一条杜门大街,他们就走了半日。路过东市的时候,汲黯驻马挽轡,有意识地与王子并肩而行。他指着矗立在市中心的旗亭楼说,这是我朝处决罪犯的刑场,凡是枭首的,头颅都要在刑场东南角的高杆上悬挂数日。 昆邪尔图听着,就觉得脊梁一阵阵发冷,脸色也苍白了。看着这一切,汲黯那双犀利的眸子里弥散出微妙的笑意。 两人各怀心事来到皇宫外,北阙司马带着卫士上前牵了马,汲黯就陪着昆邪尔图步行进宫。 未央宫宫苑更是让昆邪尔图目不暇接。那些雄伟壮观的阙楼,那漫长而又笔直的司马道,那一座座耸天而立的宫殿,任何一处建筑都顶得上几个单于庭。来到宣室殿前,包桑已早早地肃立在殿外等候,他看见两人到来,就上前引路道:“大人、殿下,请随咱家进殿,皇上正在宣室殿呢!” 当昆邪尔图和汲黯跨过殿门的时候,一幅让昆邪尔图震惊的画面展现在他眼前。 刘彻身着玄色铁甲,腰挎宝剑,正和大将军卫青站在匈奴全图前,他们意气风发的谈笑使这位匈奴王子心悬在了半空。 卫青道:“皇上,霍去病从前方来报,说我军深入河西两千余里,渡居延,收服小月氏,在弱水一带围堵住大批匈奴军,斩首虏三万零二百级,俘获单桓王、酋涂王、稽沮王、呼于屠王、单于阏氏和王子五十九人,相国、将军、当户、都尉六十三人,迫降敌人两千五百人。” 刘彻道:“霍去病有大功于汉,让朱买臣带上朕的旨意,益封他五千户。封鹰击司马赵破奴为从骠侯,校尉高不识为宜冠侯,校尉仆多为辉渠侯。” “霍去病还说,我军目前沿弱水向北,分三路堵死了浑邪王与休屠王大军去路,河西指日可得。”说完,卫青将霍去病的战报递给刘彻。 “好!好呀!真是铁骑万里,铁骑万里呀!” 昆邪尔图听到这里,“扑通”一声跌倒在地。包桑忙命两名黄门上前扶起,只见他两行热泪顺着眼角流了下来,口中讷讷自语道:“父王完了……河西完了……” 汲黯暗地与卫青交换了一下眼色,两人都觉得,戏演到这里已达到目的,该收场了。遂上前道:“殿下受惊了。皇上在此,殿下还是快快参见吧!” 昆邪尔图纳头便拜:“昆邪尔图拜见大汉皇上。” 刘彻看了一眼昆邪尔图道:“你就是昆邪尔图王子吧,快快平身。” 昆邪尔图打量着面前的这位皇上,果然气度不凡。他小心地站了起来,问道:“陛下,我的父王……” 刘彻看了看卫青,卫青会意道:“浑邪王现被我军困于弱水下游,断炊数日,危在旦夕。但皇上垂爱四方,为使匈奴百姓免遭涂炭,特意召殿下前来商议拯救之策。” “这……不知皇上要我做什么?”昆邪尔图十分疑惑。 汲黯道:“两国兵戎相见,原不得已而为之。只要浑邪王率军降汉,皇上必开天恩,一定会厚待他。大王安危,系于殿下。” 昆邪尔图明白河西大势已去,继续顽抗,不仅父王难逃一死,自己生死亦全在汉皇一道诏令,倒不如暂做降汉之举,他日从长计议,于是忙道:“皇上若能休兵罢战,昆邪尔图愿修书劝降父王。” “殿下深明大义,朕心甚慰。子曰:‘四海之内,皆兄弟也。’从此河西汉人与匈奴人皆为大汉臣民,和睦相处,共享太平。来人!” “奴才在!”包桑应声上前。 “命御膳房置酒,朕要宴请昆邪尔图王子。” “诺!” 包桑快步向殿外走去,在经过卫青和汲黯身边时,他从两人的脸上读出了难以抑制的喜悦。 第四十七章 干戈化帛定河西 元狩二年的五月,关中平原洒下八百里金色,渭渠的漕运进入一年中最繁忙的日子,专供太子刘据读书的博望苑也终于落成了。李蔡不失时机地奏请刘彻到苑中巡察。 博望苑是继观象观之后,李蔡的又一得意之作。虽然在册立太子大典以后,少府寺就抽调了京城的能工巧匠施工,但是李蔡还是时不时地要到工地看看,对这样一件关乎王朝承继的大事,他是绝不会让别人插手的。他不在乎汲黯、司马相如以及东方朔这些人怎样看?他们再怎样反对,但是为太子建一座用来读书和会见宾客的苑囿,他们也是绝不敢有任何微词的。 他想起汲黯搅乱了皇上的观象观之行,现在依然耿耿于怀。 “倨傲不羁,目无君长,烹之可矣,枭首可矣。”他在心里骂着汲黯,紧追随着皇上的脚步。 博望苑建在西城偏北的金城坊一带,地址是皇上选的。这里距长乐宫不远,却又有一段距离,太子在这里读书交友,既可以随时在父皇、母后身边,又可以有自己的独立环境。皇上希望从太子幼年起,就培养他独立主政的能力。 博望苑的面积较之当年的思贤苑大了许多,从大门进去,萧墙后是一巨大的花坛,里面栽了腊梅、牡丹、木槿等各类花草。转过花坛,八所厅堂便错落有致地坐落在那里,它们的功用也是不一样的,或读书、或演武、或对弈、或抚琴等。另外,还专门建了客馆,以备太子稍长之后招徕门客。 刘彻注意到,葱郁的树木虽然环着各个堂庑而种植,却与房舍保持了一段距离,李蔡就此奏请说,林木不宜离堂庑太近,这是为太子安全计。因为秦始皇曾在兰池宫遇盗,就是因为树木离房舍较近,掩饰了刺客的踪迹。刘彻觉得这李蔡虽不及公孙弘熟稔儒学,办事却要细密多了。 “皇上!请这边走。”李蔡在前面引路,来到了一座广庑高轩的厅堂。大家跨进大门,但见四壁排着整齐的书架,上面陈列着诸子百家典籍,层层叠叠,“此为专供太子阅读,用一年的时间,由太常寺专指定博士校勘、评点、抄写的。” 刘彻将典籍放回原处,点了点头道:“爱卿此举功德无量,校勘正误,拨乱指谬,不仅于太子有益,也防止了百家典籍因为抄本混乱,谬误流传,误人子弟。你可以让太常博士们依据这个本子,继续抄写,发往郡国,供各地贤良研读。” “诺,臣即刻安排。”李蔡说着话,心里对刘彻的情绪已经掌握了八九分——皇上兴致很好,只要皇上高兴,别人就奈何不了他。 走出厅堂,大家远远地看见从后花园走来一群人,原来是刘据和他的老师石庆和庄青翟,他们听说皇上到了,急忙出来接驾。刘据看见父皇,急忙上前参拜。刘彻微微颔首,要他们平身,说完就拉起了刘据的手。 被父皇牵着手,这一情景在刘据幼小的心灵中,似乎仅有那么几次。当刘彻的体温从指间缓缓流向他的手掌时,刘据觉得他就是一个父亲,而不是坐在朝堂上的皇帝。他多么希望父皇什么话也不说,就这么永远地牵着自己。 但是,刘彻的手就在他的殷殷期望中撒开了,站在面前的依然是那个指点江山、让他畏惧的皇帝。 刘彻严肃地对儿子和他的老师们说道:“为你建博望苑,是要你养心、修身,然后担当治国平天下之重任。二位爱卿负道德教化之重任,不可因其是太子而放纵,不然不仅有失朕望,于国尤其有害。” 石庆和庄青翟忙回道:“皇上圣意,微臣谨记在心,不敢疏于职守。” “近来你都读些什么书呢?” “父皇……”刘据正要回答,目光却瞅着刘彻的身后道,“舅父来了。” 刘彻回头看去,果然卫青向这边走来了——边关有报,无论晨昏旦暮,都要随时禀奏,这是刘彻对大臣的要求,卫青找到这里来,必是急事,他便再也没有心思在博望苑漫步了:“大将军急至,必是边关事急,你且随太傅、少傅到厅堂读书,朕改日再来问你。” 只是李蔡有些失落,两次陪同皇上都是让边报给搅了。 “谢父皇。”刘据退到一边,这才发现身上都惊出一身冷汗。再看看身边的两位老师,面色苍白,越发让他感到了父皇的威严。 在回书房的路上,刘据的心里疑团越来越重,难道坐上皇帝的宝座,就是为了让人怕么?若如此岂非成了孤家寡人?回到书房,掩上厅堂的门,刘据终于憋不住了,问道:“敢问两位老师,父皇果真如此地令人畏惧么?这样累不累呀?” 他原本是想从两位老师这里获得答案的,孰料石庆和庄青翟听了这话,“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一脸的恐惧道:“殿下!此话千万不敢再说,传将出去,老臣就没命了。” 刘据赶忙扶起他们道:“老师不必这样,本宫不说就是了。” 这样的皇上,宁可不做。刘据在心里想,嘴上却说道:“还是请太傅继续讲吧。” 刘据心不在焉地拉开面前的竹简,就听见隔壁演武厅传来刘彻的怒吼声:“李广老迈,张骞误国,公孙无能,朕要杀了他们以谢天下!” 刘据“激灵”地打了一个颤,书就溜到了地上。 “太傅!”刘据扑到石庆怀中惊道,“太傅!父皇怎么了?那么大的脾气,本宫……害怕……” “殿下!有老臣在,有老臣在。”石庆抱着刘据的头,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语表达自己的心境,这是他和庄青翟自担任老师以来第一次看到太子如此惧怕皇上,他的心头油然地生出莫名的担忧——太子如此懦弱,怎么能够……这本不是一个臣子应该有的念头,他们不敢再往下想…… 刘彻抬起头,向身边的包桑问道:“你说说,他们……他们与匈奴打交道多年,怎么就不如一个初战即胜的霍去病呢?传朕旨意,张骞坐留迟候期、公孙敖坐行留不与骠骑会,交廷尉诏狱审理。李广虽有功,然损失将士三千,功过相抵,无赏。骠骑将军霍去病益封五千户。” 但是卫青很快用另一个十分惊人的喜讯冲淡了刘彻因为东线战役失利带来的烦恼:“遵照皇上的旨意在朔方郡筑城的大行李息飞报朝廷,说浑邪王和休屠王在霍去病军的猛击下,遣使前来商谈降汉事宜,因此事关系重大,他不敢妄自做主,上奏朝廷,请皇上定夺。” 刘彻看着奏章,沉吟良久才问道:“二位爱卿以为浑邪王和休屠王是真降还是诈降呢?” 李蔡道:“匈奴人向来狡诈多变,往往以诈降作为缓兵之计,依臣之见,与其抚之,毋宁击之。赖皇上圣明、骠骑将军神力,一举扫灭河西残敌,免除后患。” “那依爱卿之见如何?”刘彻问卫青。 “丞相所虑,不无道理。然兵法云:‘故善用兵者,屈人之兵,而非战也;拔人之城,而非攻也;毁人之国,而非久也。’我大汉进军河西,非为取敌首虏,而在以全策争于天下,现匈奴浑邪王和休屠王来降,正合圣意。臣以为,宜顺势为之,以圣德抚之。” “倘若中途有变呢?”李蔡问道。 “丞相问得好。此事朕已考虑过,为以防万一,朕命霍去病率军受降。倘彼真降,朕将厚待之。倘彼心怀叵测,尽可灭之。” “皇上圣明!然浑邪王乃蛮夷胡人,岂可封赏太重,恐朝野……”李蔡担忧道。 “哈哈哈!丞相何以如此小气?以万户之与河西相比,孰大?以区区封赏之与大汉江山相比,孰重?想来爱卿不难估量。”刘彻转身面对墙上的匈奴全图,抒发自己的情怀道,“朕就是要告诉伊稚斜,大汉照样可以让河西牛肥马壮,羌笛牧歌。士可以为国尽力,民可以安居乐业。” 李蔡不由得有些尴尬,心底生出几分惶恐,暗暗埋怨自己这次为什么就没有揣摩透皇上的心思。 不仅是李蔡,就是卫青也感到震惊。他想到前年夏日,他们曾在未央宫的一番谈话,皇上当时就引了司马相如和庄青翟“遐迩一体”的话来描绘他心中的天下一统。那时候,河西尚在匈奴人手中。他原以为这不过是皇上的一种设想,孰料今日皇上言出即行,相比之下,自己倒显得有些迟钝了。 可他们还是没能跟上刘彻高速旋转的思维,就在李蔡选择恰当的说辞之时,刘彻的思绪早已转到战后的赏罚上去了。一提到霍去病,他立刻眉飞色舞,喜上眉梢,话也就多了:“朕要在京城为霍去病新建府第,为他择定佳偶,早日完婚。大将军当年初胜匈奴时,已过弱冠之龄!可霍去病呢?年仅十九岁啊!真乃天降大才于我大汉矣!” 刘彻只顾自己在思想里纵马徜徉,根本没有顾及到李蔡尤其是卫青的感受,及至发现只是自说自话,而两位重臣沉默聆听时,便忽然地知道了其间的不妥。 “哈哈哈!”刘彻走到卫青面前,“霍去病不是爱卿的外甥么?他能有今天,皆仰赖于爱卿的言传身教啊!” 李蔡急忙赶在卫青前面说道:“大将军育才有功,然依臣看来,还是皇上慧眼识才。皇上知人之明,胜于尧禹;善任之明,过于文武。” 丞相把话说到这个分上,几乎堵住了卫青的嘴,本来他还想谏言皇上,万不可赏之太过,助长了他的傲气,可现在如还说这话不是等于指责皇上么?李蔡把调子定得那么高,使他无可奈何:“丞相所言极是,臣每思及此,铭感肺腑,唯有肝脑涂地,以报皇恩。” “好!那就这样,命中书令拟诏,褒扬有功,惩治有罪。”刘彻忽然想起了浑邪王太子昆邪尔图,问道,“让昆邪尔图写的劝降书好了么?” 李蔡忙道:“写好了,臣下去后就命典属国呈送皇上。” “力促浑邪王尽快做出抉择。大将军先看看这劝降书,如无不妥,就让朱买臣带去河西。” “诺!” 此刻,刘彻的心并没有宁静下来,霍去病带给他的兴奋送他进了梦乡,又伴着他回到现实。他觉得阳石公主的眼光不错,如果促成了她与霍去病的婚姻,那是再好不过的事情……如果说,前些日子他对平阳公主提亲还有所顾虑的话,那么现在他再也不能拘泥于母后临终的嘱托了,他要为朝廷的大局着想。 “包桑!移驾椒房殿。”他要将前线的消息告诉卫子夫,要当着她的面表明他对霍去病与阳石公主婚姻的支持。 五天以后,这是朱买臣离开京城的日子。阳石公主的心飞过渭河,追着他浩浩荡荡的队伍而去了。 在霍去病鏖战河西的日子,阳石公主就将表兄装进了梦中。前方战场的每一个变化,都牵动着公主的心。她分享霍去病的战绩,担忧他的安危。只要有从陇西或河西来的信使,她都要千方百计地从母后那里探取河西的只言片语。多少个夜晚,她一人凭栏独坐,望着一轮皎月,放飞着自己的思念。 那天,阳石公主瞧见朱买臣队伍那西去的旗帜,让她似乎听到来自河西的呼唤。 登上咸阳北原,朱买臣心底生出对京都的眷恋。自从被严助推荐到皇上身边后,他还是第一次以主爵都尉、朝廷钦差大臣的身份,到那么远的地方劳军。从接到皇上的诏命时起,一种幸运和担忧的心绪就一直缠绕着他。他怕因为自己的疏忽而辜负了皇上的信任。在即将西去的十字路口,他像张骞当年一样,从渭河岸边的垂柳上折了一枝嫩柳,插在自己的汉节上。 “皇上!臣就此告别了。”朱买臣心底默默地想着。 就在他回眸的一瞬间,看到一队人马朝这边奔来了。他的第一个念头就是皇上改主意了,但是他很快否定了这种想法。他双目聚精会神地望着烟尘中的马队!哦!他看清了,那是阳石公主的马队…… 他立刻意识到一定是皇后有话要带到边关,朱买臣急忙翻身下马,跪倒在路旁道:“臣朱买臣参见公主殿下。” “平身!”随着公主的声音,朱买臣抬起头,顿然眼前亮了。阳石公主身着银色盔甲,衬蓝色战袍,骑一匹白色骏马,煞是英武。唯独那双眼睛,时不时地闪过女儿家的温柔。再看她身边的宫娥,也都一个个全副披挂,腰挎宝剑。 “不知公主驾到,有何赐教?” “听说大人要去河西劳军。本宫这里有两样东西,烦劳大人转交表兄。” “为公主效劳,实乃微臣的荣幸。” 阳石公主解下腰间刻了自己名字的宝剑和玉佩——一只雕刻很精细的玉燕,交到朱买臣手中。 “公主还有话要臣转达吗?” “不用了!表兄见了这两样东西,自然会明白的。时间不早了,大人快赶路吧,祝大人一路顺风!”说罢,阳石公主扬鞭而去,渐渐淡出了朱买臣的视线。 朱买臣收好赠物,拨转马头,对部下喊道:“上路!” 队伍如激流一样向好畤方向奔去了…… 朱买臣一行到达霍去病军的大本营小月氏国时,已是九月了。 长安正是秋高气爽的季节,而在河西草原,早晚的气温已经很低。来自长安的使者带来了皇上的恩泽,驱除了冰冷的寒意,让霍去病和将士们的心暖烘烘的。 庆功盛典的地址选在弱水源头的呼蚕河畔——小月氏归顺大汉后,霍去病建议国王给月氏人聚居的地方起名禄福,寓意小月氏人从此摆脱匈奴的压迫,迎来吉祥和福祉。 朱买臣在典礼上宣读了刘彻的诏书。霍去病率领的三路司马都获得列侯的封赏,这表明皇上看重的不仅仅是他,而是这一支由他统率的军队。 军中爆发出欢呼: “皇上圣明!” “皇上圣明!” 声音被秋风带向远方,在祁连山麓经久不息。 当朱买臣命人抬上皇上赏赐的御酒时,霍去病油然想起那些永远长眠在草原深处的将士们,他虽然以较小的代价取得了战争的全胜,可那也是三千条生命啊!皇上的诏书没有提到他们,可霍去病忘不了他们。他庄严地捧起御酒,走到前台对着台下的将士们高声道: “兄弟们,此乃皇上赐予本将的御酒,但河西大胜,乃我全军将士奋力同心。因此,此酒本将不能独饮,当与军中将士共醉。然杯水车薪,何以为之?我闻禄福城中有泉,故本将以为,注酒入泉,军民共饮,也可邀那些在天之灵与我等同醉如何?” 台下顿时欢呼雀跃,一张张被草原风雨雕凿的脸上挂满了泪水,“皇上万岁”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使坐在台上的朱买臣和公孙敖为之动容。 公孙敖眼角溢出泪花,惭愧道:“末将真是心中有愧啊!若非末将贻误战机,河西残敌何止今日不灭?” 两人正说着,就见霍去病捧着酒坛在将士们的簇拥下,来到禄福城东南角的泉水前,将御酒坛高高举过头顶,倒进泉中,顿时,伴着泉水的浪花,禄福城都弥散着醉人的酒香。 霍去病没有想到,他的这个举动却为禄福城带来了一个美丽的名字——酒泉。 当日中午,全军盛宴,以泉当酒,官兵同乐。 接下来的日子,从事中郎李桦按照霍去病的吩咐派遣使者,持了昆邪尔图写给浑邪王的劝降书前往匈奴军营;而霍去病则陪同朱买臣沿着弱水流域,考察地形地理,为朝廷设置郡县提供依据。半个月后,当他们回到禄福城时,使者也带回了浑邪王愿意降汉的消息。 是夜,霍去病在中军营帐为朱买臣和公孙敖设宴饯行,李桦作陪,虽然劝酒之声此起彼伏,可同是举杯相邀,心境又是何等的不同,功臣的愉悦,钦差的荣耀,罪臣的忧郁,就这样地被杂乱地缀结在一起。热情的笑意毕竟掩盖不住心灵的殊异。公孙敖在将所部人马交给霍去病后,早早地告辞了。明天,他将同朱买臣一起启程回京,去接受廷尉府的追究。 出了中军大帐,公孙敖觉得身上有些冷,似乎冷风穿过铁甲,直向他的身体内钻。造化竟然如此捉弄人。漠南一役,他无功而还,本已觉得脸上无光,可河西大战,他竟然又一次失期。上苍似乎从来就没有将立功的机遇赐予他。皇上诏命他进军河西,与霍去病大军会师,他没有丝毫迟滞,就率军奔往北地郡了。然而,贺兰山一场迷雾彻底击碎了他的希望。等到他的军队到达居延泽东岸的时候,霍去病的大军早已沿着弱水逆流而上了。 他就这样失去了一次与骠骑将军并肩围歼浑邪王和休屠王军队的机会。 现在,踩着沉沉的夜色,回望霍去病中军大帐的灯火,他说不尽的惆怅和苍凉。离开了卫青,他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孤单。 夜已深了,李桦对霍去病说,要到营中看看,也离去了。整个中军大帐就剩下朱买臣和霍去病。 “时候不早,末将送大人歇息去吧。”霍去病道。 朱买臣摆了摆手道:“不忙!下官受人之托,还有两样东西要转交将军。”言毕他捧过镂金鞘宝剑,又从袖中取出丝绢包裹的玉燕,“此乃阳石公主托下官捎给将军的。” “公主可有话告知末将?” “没有,公主说将军见了这两样东西,不言自知。不过,皇上此次益封将军五千户,连先前食邑达到七千多户,快赶上大将军了,可谓功成名就,下官离京前,皇上就说要为将军造府第,择佳偶呢!” “皇上的隆恩末将铭感肺腑。”霍去病望着帐外远方站在月光下的祁连山黑魆魆的身影道,“然末将志在灭除匈奴。只要匈奴还在,末将不会考虑成家的。” “难得将军如此宏志,真乃大汉之幸也。” 朱买臣在卫兵的护送下离开中军大帐,走出了好长一段路,回看身后,霍去病的高大的身影被灯火映在帐篷上,祁连山一样的伟岸。 月光西斜,绵柔似水,在营帐外泻下静谧的银波。忽然从城外的山坳里传来一声雁鸣,那是母雁催促雁群远征的呼唤。霍去病的心被这声音带到了千里之外的长安。捧着刻镂了公主名字的宝剑和温润的蓝田玉燕,他没有了一丝睡意。仿佛公主就站在帐外的月光下,静静地看着他,那一双清澈的眸子里藏了多少牵挂和眷顾。 第四十八章 瀚海染血泪雨飞 从他漠南战后去见皇后的那一天起,他就一次又一次地承受了公主火辣辣眼神的灼烤。处在他这个年龄的男儿,与他的表妹一样对异性目光极度的敏感。然从小就生活在舅父建功立业光环下的霍去病清醒地意识到至少在目前,他绝不可以对公主表示什么,他不愿意刚刚起步的事业因儿女情长而受到任何的干扰。 “公主!原谅我吧。”霍去病轻轻地收起宝剑和玉燕,藏进自己的行囊,回到案头,他很快就沉入到受降的思谋中去了。 “还是皇上深谋远虑。”霍去病反复揣摩着皇上的口谕,就惊异皇上远在京都,却对前线的形势洞若观火。的确,在浑邪王身后站着的是匈奴单于和各个部落,因此,对他任何的和议抑或是投降的举止都不能不有所防范,必须辅以强大的军力方可有备无患。 刚刚被封为宜冠侯的高不识在庆功盛典后就回到弱水下游的营地去了。临行前他曾经反复叮嘱,一定要紧紧盯住龟缩在和黎山谷的休屠王的军队。现在看来,还得把从骠侯赵破奴的军队摆到羌谷河的上游。对!还得将辉渠侯仆多的军队和公孙敖移交给自己的所部摆在正面,形成三面夹击之势,这样受降可保万无一失了。 霍去病抬起头来,看了看西边天际的残月,对帐外喊道:“来人!传从骠侯、辉渠侯和从事中郎前来议事。” 山坳里,一声雄鸡的啼叫,打破了黎明的寂静。 谁也没有想到,事情就在这雄鸡一啼中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就在霍去病送走钦差、部署好兵力的第二天,浑邪王差使者送来了休屠王的人头。 “大王已于昨夜杀了休屠王,捉拿了休屠王太子金曰磾,时刻准备迎接将军的到来。”来使道。 “你且下去歇息。”霍去病立即找来仆多和李桦商议应对之策。 仆多道:“看来浑邪王这回是真的投降了。” 李桦道:“几个月来,在我汉军的穷追猛击之下,浑邪王承受着来自单于和休屠王等各方面的重压。而他的儿子又在我朝京都。杀了休屠王,至少表明了他降汉的决心。” “诸位所言甚是有理。”霍去病盯着面前的人头,“然古今战例中亦不乏以苦肉计迷惑敌方的。因此,本将以为,我军以不变应万变,告诉浑邪王,三天以后在羌谷河畔受降。” 九月,随着祁连山冰雪的封冻,羌谷河进入它的枯水季节,河水比之短暂的夏日小多了,但却很清澈。如果不是经历过河西惊鬼泣神的厮杀,没有目睹那惨烈的画面,有谁能相信这清清的河水曾经被汉与匈奴健儿的热血染得通红呢?谁能想到这黄色的土地上曾经横陈了成百上千的尸体呢? 一切似乎都已过去,展现在眼前的是清一色的大汉旗帜,在秋风下映着灿烂的阳光。投降的匈奴军虽然还没有来得及换装,可头盔却与汉军一般无二了,只有帽盔下的眼睛表明他们的身体中依旧流着匈奴人的血液。 浑邪王率领他的裨小王、当户和相等站在队伍的前列,等待着霍去病的到来。 浑邪王很欣慰,在休屠王被杀、金曰磾被捉时,金曰磾的兄弟金伦与降军站在了一起。他不但密报了父亲和兄长的行踪,而且亲自缚了金曰磾,送到了他的营中。 这使他的举止少了许多障碍。 时间刚过午时三刻,霍去病率领军侯以上的军官从汉军阵营中走出来了,左边是仆多,右边是李桦,霍去病身着玄甲,腰束玉带,头盔上的红缨把他青春的脸映照得分外精神。 站在对面的浑邪王却发现,霍去病的身边多了一位为他持枪的卫士。但他没有多想,也许是军威的需要吧! 再看看汉军阵营,全都换上了崭新的战衣,一个方阵前面两面旗帜,一面上书巨大的“汉”字,一面是“霍”字,把整个队伍划分成整齐的棋盘状,一个个青春的身影肃然挺立,一匹匹战马头颅高扬。这情景让浑邪王从心底发出由衷的赞叹。 受降的地点选在距各自军阵二十丈的空旷地带。 浑邪王来到霍去病面前,行大汉礼节,肃然而又沉闷地道:“本王率领部下各裨小王、当户,自今日起归顺大汉,永不反叛。”言罢,便将浑邪王的印信和旗帜双手呈送到霍去病手中。 然而,就在浑邪王的手刚刚举到半空的时候,“嗖”的一声响,从匈奴阵营中射出一支利箭,扎在浑邪王的手背上,顿时鲜血如注。浑邪王大叫一声“有刺客”,几乎就在这同时,听到一个声音骂道:“你等强盗,侵我国土,灭我种族,杀我父王,此仇不报,更待何时!杀啊!” 浑邪王昏晕中听出,这是休屠王子金伦的声音,他情知自己受骗了,金伦是借他的手除掉了他走向太子宝座的障碍。 对面的匈奴军队立即骚动不安了。有的站在那里迟疑徘徊,有的已经跟随在金伦身后向汉军发动冲击。霍去病忙对仆多道:“保护王爷回营。”说完,他接过长枪,飞身上马,朝迎面而来的裨小王就是一枪。两人马上交锋不到一个回合,霍去病将他刺于马下,被冲上来的汉军擒了。 这时候,左边的山谷里杀声震天,埋伏在密林中的高不识率领大军压过来了。 静静的羌谷河水再也无法舒缓地流向北方,被汉军砍下的叛军头颅顺着河流而下,在浪花中洇出一团团殷红的血涡。 匈奴叛军在兵力对比悬殊的时刻,显示出困兽的顽强和疯狂。也许他们在跟随休屠王子金伦做最后一搏的时候,早已断绝了生存的念头。面对越来越多的汉军,他们毫无惧色。一位匈奴的都尉一连砍倒几名汉军后,刀刃被骨骼崩出了一个个的豁口,绝望中抱住一位汉军的什长,从高坡上滚进羌谷河中;一位匈奴的千夫长刺倒一个迎面冲来的汉军,喘息着爬上山坡,向密林边缘跑去,却被身后的乱箭钉在了一棵树上,血顺着松树的虬枝,一滴一滴地流进脚下的泥土。 两个部族之间的仇恨把脚下的土地燃烧得一片灼热,金伦和他的部属不但将复仇的刀举向汉人,也举向浑邪王部族的女人们,他们撕开女人们的皮袍,一手抓住曾养育了匈奴后代的乳房,一刀下去……然而,未等他从狂笑中回过身来,就被身后的汉军从背后穿腹而过…… 霍去病在为浑邪王和俘虏金曰磾杀开一条进入汉军营地的血路后,已经回到了他的统帅位置。他站在一面高坡上,冷静地观察着战场的形势,并且不断地让从事中郎挥动手中的旗帜,向汉军发出指令。 赵破奴一部按照指令,迅速地护送已经投降的匈奴军离开羌谷河,向着禄福城撤去。 仆多率领他的部属集中清剿留在河谷的叛军。 到午后,匈奴叛军渐渐不支,金伦重新调整兵力,留一部分士卒断后,自己率领大部分人马向着弱水下游逃去。 没有走出几里,就遭遇了高不识的阻击。 望着从河两边土坡上冲下的汉军,听着惊天动地的喊杀声,金伦明白中了霍去病的埋伏,仓皇应战,没用几个回合,就被高不识取了首级。 高不识提着首级,勒住马头,朝着四面逃窜的匈奴叛军大喊:“金伦首级在此。降汉者存,顽抗者亡。” 叛军的百夫长、千夫长们见大势已去,都放下了武器。 到夕阳渐渐地投入祁连山怀抱的时候,杀声散去,河谷里沉寂了。 霍去病走向山坡,与高不识、仆多相遇在烽烟未尽的河川,望着留在河滩里、河水中的一具具尸体——这是河西战役的最后一幕。 李桦告诉霍去病道:“这一仗下来,斩首八千余。” “现在降军尚有多少?” “号称十万。” “人数并非首要,要紧的是河西从此将回归大汉。” 抬头去看,夕阳不知什么时候已隐没在祁连山背后,只把微弱的余光留给散发着血腥的羌谷河畔。 匈奴军终于在张骞大军到达右北平长城外的前夕撤退了。 可战争的残烟余火依然炙烤着他的心:一具具还没有来得及清理的尸体,一面面被战火焚烧得残缺不全的军旗,一阵阵扑鼻的硝烟呛味,一片片被烧焦青草后裸露的土地,在张骞的眼前呈现。 连张骞坐下的战马也被眼前的惨烈所触动,低头吻一唇灼热的土地,抬起头看着远方,从喉咙里发出悠长的悲鸣。 哦!它一定是看到了血泊中的那个童稚少年的尸体。匈奴人的刀从他的脸上砍下,头颅只剩下一半,隐约可见一只仇恨的眼睛。 牲畜都懂得战争的残酷,何况张骞呢?他不忍把目光停留在那张不忍卒读的脸上,催动坐骑朝前走去,就看见李广将军的儿子、司马李敢的身影。 从他披着征尘的战袍,从那一张汗污的脸,从溅在战马辔头上的血迹上可以想象,刚刚结束的这场厮杀是何等惨烈。张骞的心头骤然地蒙上了一种负罪感:下官来迟了。 “老将军呢?”张骞翻身下马,上前一步拉住李敢的手,“下官来迟了。” 李敢的眼眶红红的,压抑着复杂的心绪道:“到长城脚下送灌强去了。” “灌强怎么了?” “唉!”李敢长叹一声,“如果不是灌强挡住了匈奴的流矢,现在躺在坟茔里的,可就不是他了。” 张骞明白了,他唯有在心里自责自己的失职。 张骞现在想起这次率军出征一路上的遭际,仍然是一帘苦涩的梦。且不说在追赶李广队伍的途中,不断遭到匈奴小股军队的骚扰,大大地延长了进军的行程,要命的是那一场接连下了五天的大雨,将他的骑兵阻隔在长城以北的山中。等到他的骑兵赶到时,李广军被左屠耆王的军队围攻,死伤甚重。 “此役之失,咎在下官。”张骞面对苍天,捶打着自己的胸膛。 “将军还是去见见父亲吧。”对于张骞的失误,李敢无言评说。怨么?恨么?可该恨谁呢?他深知张骞与父亲之间的情谊,可这毕竟是三千子弟的生命啊! 两人拨转马头往回走了大约五里,远远地望见在山坡背风的地方耸起一片坟茔,李广的背影被清晨的阳光定格在苍茫的蓝天下。黑色的盔甲,银色的发须,褐色的战袍,包裹着一个苍凉的、高大的身躯。也许是太悲痛的缘故,他的背看上去有些佝偻。 他们慢慢地走向边缘的坟茔——那是灌强长眠的地方,从骑郎到从事中郎,灌强一直跟着李广,他的墓冢比普通士兵的高大了许多。 “贤侄!老夫送你来了。”李广哽咽的声音中夹带了浓浓的悲怆,“让你躺在远离家乡的塞外,老夫于心不忍啊!” 这声音让张骞的心都碎了,他已经顾不得身份,俯身就跪倒在了李广的面前:“老将军,下官来迟了,下官有罪啊!” 李广随即跪在张骞的身旁道:“张将军来送贤侄,你可以瞑目了。”李广的诉说,伴着五月的风在天地间飘荡: “老夫知道!你的家在长安,心在长安,老夫本想带你回去,可是老夫不能,自古将军殒身疆场,葬骨青山。老夫若是带你一人回去,这些长眠在塞外的将士该如何想?” “有你在这里撑着,兄弟们不会感到孤单,你知道么?” “有你在这里站着,匈奴人的噩梦就不绝,你就是一段长城啊!” “你就安心地睡在这里吧,你的庄园老夫会派人照管好的。你先祖的坟茔老夫会经常去祭扫的。” 李广终于无法控制自己的情感,而放声大哭:“贤侄啊!是老夫害了你啊!如果老夫不带你到右北平,你本可过安分日子的。若老夫不同意你这次随军出战,也不会让你命殒黄沙。贤侄呀,老夫……哎咳咳……” “人已去矣,父亲还要节哀。”李敢在一旁劝慰。 哭声在长城上荡起阵阵回音——山在哭泣,草原在哭泣…… 而每一声哭泣,都是一把利刃,戳在张骞的心窝。是的,如果不是自己行军失期,东线之役绝不会打得如此惨烈! 李广怨恨地看着张骞:“事已至此,将军哭有何用,哭有何益!将军知道么?那是三千个少壮的命啊!就这样……” “下官一定向皇上陈奏自己渎职之罪,以下官之死抚慰关中子弟亡灵。” “糊涂!”李广站了起来,拂了拂膝盖上的尘土道,“已经死了三千子弟,难道将军还要做三千零一个么?” “老将军……下官……” “回营说话。” 战马载起两位将军,也载着昨日的故事,载着两颗苍凉的心。 说起来也是李广性急,在久等张骞不至时,他只有率领部属四千人马先行越过了长城。临行前,皇上亲自交代,仗要放在塞外打,他没有理由违背皇上的旨意。大军出塞四百里的时候,就遭到了左屠耆王的伏击。四万匈奴军将四千汉军团团围住。 那是怎样的情景呢?满山遍野都是黑压压、望不到边的匈奴人,所有突围的路都被堵死,匈奴人的目的很明确,就是要以强大的兵力迅速击垮汉军的斗志。 面对一张张惊恐的脸,李广明白,如果不稳定军心,那后果将不堪设想。他看了看身边的李敢,立刻意识到只有让儿子冲入敌阵,才能唤起汉军的斗志,驱除怯战的阴霾。 “李敢听令!”李广声嘶力竭地喊道。 “末将在。” “命你率一屯骑兵,杀入敌阵。”李广指着东南方向,几乎是咬着牙齿道,“看见了么?向东南方杀,那旗下必然站着匈奴的将军,只要冲散了匈奴人的阵脚,我军必然士气大振。” “诺。”李敢勒转马头就要离去,李广在身后喊道:“儿啊!此一去生死两可,你害怕吗?” 李敢摇了摇头:“害怕?那末将还是飞将军之后么?” 他束了束腰带,对身后的骑兵大吼一声:“随我来。”便高举大刀,催动坐骑,一把大刀左劈右砍,只见匈奴骑兵纷纷落马。李敢一路冲锋,如入无人之地。等到他们再度回到李广身边时,脸上、身上,都沾满了匈奴士兵的血。李敢手里提着一颗匈奴当户的头颅,将之摔在马下,抹一把汗水。 李广登上高坡,对汉军将士高喊道:“看见了么?只要我军戮力同心,匈奴必败。往南四百里就是长城,长城以内乃我大汉父老,堂堂大汉军人能容忍匈奴人残杀我们的父老乡亲么?” “不能!” 李广父子的浩然壮气不仅使汉军的情绪很快地稳定下来,进而膨胀为一种狭路相逢勇者胜的自信。李广对从事中郎灌强道:“匈奴居心,在于冲散我军,分割围歼。命各部成圆阵排列,人刀朝外,只要我军不被冲散,就能够等到援军到来。” “诺!”灌强站在李广身边,挥动旗帜,汉军迅速聚拢,构筑起环形防御阵形。外围布置了强弩军,以对付敌军的袭击;第二队为骑兵,以备在箭矢用尽时,迎击来犯之敌;第三层为步军,掩护大军撤退。 这一切立即引起了左屠耆王的关注,他看了看身旁的呼韩浑琊问道:“李广这是准备做顽抗么?”“汉军成此阵形,表明他们已没有攻击能力,意图坚守待援,我军只要以强弩领先,骑兵随后,敌阵自破。” “好!就依将军,命令我军,万箭齐发,不给敌人喘息之机。”顷刻间,箭矢如大雨倾泻到汉军阵地,汉军成片倒地落马。不到两个时辰,汉军死伤过半。听着那些年轻的生命中箭时的惨叫,看着自己的部属一个个地死在匈奴的箭雨之中,李广冷峻的脸剧烈地抽搐着,李敢的泪水禁不住奔涌而出。 “父亲!还击吧!否则,我军就完矣!” “不!”李广决然地摇了摇头,“我军箭矢不多,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发。” “难道就看着将士们毙命么?” 李广脸色铁青,不再理会李敢,眼睛直视前方,密切地注视着敌情的变化,就在这时,匈奴的箭弩停止了射击。骑兵迅速越过弓弩手,冲向汉军阵地。 为首的是谁呢?那不是曾经逼死韩安国将军的呼韩浑琊么?这个老对手,从来就没有离开过东线战场。此刻,他的心里一定腾跃着强烈的立功欲望吧?好!老夫今日就让你埋骨荒漠! 李广镇静地举起了那张曾经射虎的大黄弓,满拉弓弦,屏住呼吸,一矢飞出,不偏不倚,正中呼韩浑琊的咽喉,呼韩浑琊口中喷出一股鲜血,翻身落马。 临阵失将,匈奴军心大乱,汉军的弓弩手趁机发动反击,一千多支利箭几乎在同一时间射向匈奴的骑兵,匈奴军在丢下数百具尸体后退却了…… 李广脸上紧绷的肌肉终于出现了依稀的活泛,站在黄昏落日的余晖下,他眯眼眺望对面山包上左屠耆王的军营。夕阳在他风雕霜刻的脸上,在他洒满征尘的肩头,在血染的盔甲涂上一抹深沉的橘黄,一切仿佛都凝固在落日的光晕中。脚下子弟的尸体,催下将军浊重的泪水,而匈奴的仓皇撤退,又让他的嘴角滞留了轻蔑且倨傲的笑。 这样子,让李敢和灌强的心里十分担忧。灌强递上一囊水:“伯父!喝口水解解渴吧!” 李广推开水囊,仍然一声不吭地凝视对面的山峁,似乎要把一座山吞进自己的腹中。从小投军,戎马一生,他身上缺少司马相如的诗意,却不缺乏一位将军、一个父亲、一个长辈的情感。脚下这片土地,曾留下多少陇西子弟的骨骸,曾漂泊着多少家乡亲人的亡灵: 元光五年的雁门喋血…… 元朔六年的漠南烟云…… 元狩二年的右北平御敌…… 这些将士,有的是当年他从故乡带出来的,有的是慕名而来的,有的是遵诏从陇西招来的。每一个人心系的都是一样的父母恩、儿女情和故里恋,可自己究竟给了他们什么呢?跟了族兄李蔡的,现在最少也做到军侯或者屯长了。而他除了将他们留在大漠孤烟的塞外,给予他们的只有边关的冷月,身上的铁衣,粗糙的糇粮外,还有什么呢? 就让老夫多陪伴你等一会儿吧!李广心想。可危机就在这平静的瞬间降临了。一支流矢穿越黄昏飞向李广。灌强敏锐地捕捉到那与风摩擦的声音,他一步冲上前去,用力把李广推开,那支飞箭却穿透了他宽阔的胸膛…… 灌强倒下了,倒在了李广的身边。李广把灌强抱在怀里,声泪俱下地呼唤:“贤侄!贤侄……” 灌强睁开光芒弥散的眼睛,从喉咙里传出模糊的声音:“大汉可以没有灌强,但……不……不能没有……” “贤侄!是老夫害了你呀!” 现在,当李广与张骞谈起刚刚过去的一切时,依然禁不住内心一阵阵绞痛。 “他是有恩于老夫的啊!元光五年雁门一战,老夫损失千人,后赎为庶人,是他接老夫到蓝田庄园的啊!后来,皇上开恩,重新任命老夫为右北平太守,从那时候起,他就一直跟着老夫,不想……” “本来出征前,老夫曾要他回蓝田,灌门到他这一辈,人丁稀缺,老夫担心对不住灌婴老将军。可他不愿离开老夫,谁知这次竟成不归之途。” “所幸的是,他的死使我军同仇敌忾。第二天,以两千人马对匈奴军万人,拼死力战,适逢将军已至,匈奴军仓皇退入大漠。原想以衰朽之身,再立功业,不想一战下来,老夫所部仅余千人。唉……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皇上……” “父亲不要想得太多,皇上一定能够论功行赏的!”看见父亲心事重重的样子,李敢心里很不好受。 张骞点了点头:“老将军以四千士卒对敌数万,终将匈奴驱退,将士戮力,血洒疆场,功在大汉。若说此役失利,咎在下官,回到长安,下官将奏明朝廷,自请处罚。” 李广叹道:“你我个人进退荣辱算什么?可三千子弟丢在了这里,老夫一想起来就心痛啊!” 不管是因为粮草不济,还是因为山雨阻隔,张骞觉得现在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了。回望身后山坡上的三千座坟茔,张骞在心里对自己说:“你是男人,你有愧于这些长眠在边塞的将士。你应该承担一切应当由你承担的责任。” 第四十九章 爱在英雄心事定 阳石公主这些日子就像刚刚绽放的月季,眼角眉梢都洋溢着喜气。 霍去病班师回朝的消息,让她觉得冬天的脚步似乎还很远,长安的每一缕阳光都比往年这个时候更加温暖,惬意。 可是,她却有些心不在焉了。 她不时地抬头看着天空,就埋怨时间过得太慢。她看着眼前穿甲戴盔、全副武装的宫娥们也开始不顺眼了。 “看看!你们都成什么样子了?稀稀松松的,还像个士卒么?”阳石公主朝指挥演兵的宫娥喊道。宫娥们的招式顿时乱了,有的干脆傻愣愣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阳石公主的气就不打一处来,上前就给了宫娥一马鞭:“知道卫大将军和霍将军是怎样演兵的么?如果在他们那里,你的脑袋早就搬家了。” 宫娥手中的剑“当”的一声掉在地上,眼泪也哗哗地挂在腮边了,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求饶道:“公主饶命,奴婢再也不敢了。” “起来!” 阳石公主让宫娥们站成一排,挥舞着手中的宝剑道:“霍将军征讨河西,现正率十万降卒班师回朝。他是本宫的表兄,本宫是要请他来观看演武的,你们这个样子不是给本宫难堪么?你们继续练习,如果敷衍应付,小心本宫的鞭子!” 她想了想自己这会儿的心情,暗自笑道:自己心里不平静,心猿意马,却拿宫娥出气,这和表兄差远了吧? 她又开始想着法儿来缓和紧张的气氛:“本宫就为你们做个示范。” 说罢,她一人独自拔剑起舞,用心去塑造着自己在表兄心中的形象,她的舞剑让宫娥们看得眼花缭乱。 领头的宫娥知道公主的心事。唉!女人心中装了男人后,不管是痛苦还是折磨,都是幸福愉悦的。这大概就是爱情的魔力吧! 舞完一遍,阳石公主轻轻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对宫娥们道:“你们去练吧,本宫休息一会儿。” 于是,宫娥们重新拉开阵势,每两人结成一对,各自以对方作为目标,开始演练剑法。 她赧颜地笑了,也许只有皇帝的女儿才能如此蛮不讲理吧? 霍去病回朝的日子越临近,她的心绪就越复杂。她希望早日看见他,却又怕因为没有准备好而使他失望。她希望父皇出面帮她玉成婚事,但却从心底里期待这事由霍去病亲口说出来。 阳石公主收回心神,瞧见从花园的偏门进来一个人影——原来是皇后身边的春香,后面还跟着椒房殿的舆轿,说是皇后召见。 阳石公主的脸上立时笑开了花,问道:“莫非是表兄有什么消息了?” “这……皇后娘娘没有说,只是奴婢看见长公主好像进宫来了。” 阳石公主的脸就立时拉下来了,她知道姑母去见母后,一定离不开她与表弟的婚事。 “不去!” 阳石公主说罢,转身就要往回走。春香上前拦住道:“既然是皇后口谕,公主不去不仅违制,而且娘娘心里也不好受。” “可去了之后,本宫能说些什么呢?” “奴婢知道公主为这事烦恼,其实皇后也一样。”春香近前一步,说话的声音明显就低了,“骠骑将军不日即可到京,公主可要拿定主意哦!” “谢谢姐姐提醒,本宫这就进宫去。牵马来!” 春香忙在一旁道:“皇后娘娘为公主准备了舆轿呢!” 可阳石公主就在春香的呼唤声中跨上了马,就直奔椒房殿去了。 阳石公主的身影一出现在殿门口,长公主的眼睛就顿时亮了,说话的声音也抬高了许多:“哎哟!看看,几天不见又长高了不少,出落得清荷玉立,真是好看!” “你姑母今天来……” “姑母有话不妨直说,孩儿洗耳恭听。”阳石公主说着便坐在卫子夫身边,摆弄着手中的玉蝴蝶,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长公主见此心里很不舒服,这孩子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大大咧咧的了?可当着卫子夫的面,她又不好发作。 她这回来与其说是为了儿子,倒不如说是为了自己。所以她把这一肚子不快暂且忍着,用宽容的语气道:“虽说长得青笋逢春,枝叶翡翠,可毕竟是个孩子,贪玩图新也是常理,譬如伉儿……” 阳石公主斜睨了一眼姑母,不以为然道:“姑母可不能这么说,蕊儿可与伉儿不一样。蕊儿就羡慕表兄,率军征战,建功立业。” 长公主被噎了一句,胸口堵得慌,便把目光投向卫子夫。 卫子夫怎会不明白女儿的心思呢?可她是皇上的姐姐,惹恼了她,后宫也不得安宁。 “你姑母拿来藩国进贡的珍奇宝物,是专门给你的,你看看喜不喜欢?” “是啊!是啊!”长公主忙令丫鬟捧上一个银盘,上面盛了一簇玉雕的鱼儿,紫中泛红,红中带绿,与真的一般,“女孩子就喜欢这些精致什物,想着便给你带来了。” 阳石公主看了一眼盘中的鱼儿,笑着道:“看来姑母还不了解蕊儿的秉性,蕊儿自小生就一个男孩子的性子,从不喜欢那些花花绿绿的东西。再说这样珍贵的东西,蕊儿怎敢领受呢?” 卫子夫在一旁眼见长公主脸上已阴云密布,正要说女儿几句,却被长公主抢在了前头:“你这孩子怎么如此不懂长幼有序?本宫好心来看你,你却是如此轻慢,看来是本宫高攀了!” 长公主说着,又把矛头对准了卫子夫:“皇后是怎么教的女儿,没大没小的。伉儿哪一点不好,怎么就配不上她呢?好了,就算本宫自作多情,此事不劳皇后,本宫直接面奏皇上好了,告辞!” 卫子夫忙起身挽留,阳石公主却笑了,上前挽住长公主的胳膊道:“弄了半天,姑母是为了伉儿的事啊!既是如此,姑母何不早说?为何还要转这么大一个圈子?” 卫子夫也劝道:“都是蕊儿无礼,还请公主入座,不跟她一般见识了。” 长公主见此也就重新坐下了,她说话的口气也平和了许多:“本宫想玉成这桩婚事,不单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大汉江山啊!” “姑母所言之事,母后已经对蕊儿说了多次,蕊儿也不是没有想过,只是……” “有话可尽管讲出来!”长公主身体向前倾了倾,眼睛直勾勾地望着阳石公主。 “只是蕊儿有个不情之请,还请姑母谅解。”阳石公主顿了顿,“蕊儿自小尚武,倘若表弟能像表兄那样,越祁连,过居延,蕊儿……自然……” “罢了!”长公主再也忍不住了,“你这不是拿霍去病来呛本宫么?霍去病有什么了不起的?本宫最瞧不起的就是这些只会打打杀杀的男人。” 阳石公主比起姑母的尖刻毫不逊色,她反唇相讥道:“既然最瞧不起霍去病,那让表弟也弄个冠军侯来当当呀!” “不稀罕!不要说一个霍去病,就是你卫氏一门,哪个当年不是本宫府上的奴才?” 这话一出口,卫子夫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平日里柔情似水的眼睛冷若冰霜,说出口的话也带着明显的愠怒:“公主说够了没有?公主有恩于子夫姐弟是不假,可也不能总拿本宫的往事伤人啊!左一个打打杀杀,右一个浅薄之至,公主是不是嫁给卫青也后悔了?公主若再如此无理,恕本宫就不奉陪了。” 卫子夫说着,就朝外面招了招手喊道:“春香!送客。” 这一来长公主的面子更挂不住了,她怒气冲冲地站起来,撇了撇朱唇,鼻子里哼出几许轻蔑:“哼!当了皇后又能怎么样……”然后愤愤出殿去了。 卫子夫惊呆了,这就是当年那个送自己进宫时温婉可亲的长公主么?她竟然在椒房殿里撒起泼来,这成何体统? 卫子夫黯然神伤地坐在榻上,也不说话,眼泪顺着两颊哗哗直流。这样子让春香好生伤心,她忙跪在卫子夫面前劝道:“娘娘玉体要紧,千万不要为此事伤心。” “唉!本宫这是……”卫子夫咬了咬嘴唇,颤抖着肩膀抽泣。 阳石公主杏眼里喷出愤怒的火光,叫道:“好一个泼女人,椒房殿是什么地方?竟在这里撒野!孩儿这就去杀了这个女人,替母后出气!”说话间她就从腰间拔出宝剑,追了出去。 卫子夫看着姑侄两个先后出了殿门,心想坏了,若真的动起手来,弄出人命怎么得了……天…… 她心中焦急,可嘴唇只打哆嗦,说不出话来,只是用手着急地指着殿外。 守在门外的黄门和宫娥见状,立时拥进椒房殿,春香抱着卫子夫一边呼唤,一边喊道:“还不拦住公主,还愣着干什么?” “母后!”只听殿外一声叫喊,阳石公主跑了进来,扑进卫子夫怀里。 她憋在胸间的那口气,到这时候才缓了过来,只是脸色还是一片苍白,对跪在面前的女儿道:“你呀!还是不懂事。此事你父皇早已说过,由他来管,你急什么啊!” “母后!孩儿知错了。” 卫子夫觉得手背上热乎乎的,她睁开困倦的眼睛一看,却是阳石公主的泪水落在了手指间。 在场的黄门、宫娥们的一颗心总算落了地。 元狩三年(公元前120年)岁初,朝野都在为迎接霍去病班师而忙碌着。 从长安北门到京畿咸阳,两地之间长达十里的道路旁,每隔一里就搭建起一座门楼,上面挂满了各种饰物,每一座门楼上面都飘扬着“汉”字彩旗,它们被冬日的寒风吹得哗哗直响。 横门外搭建起一座很大的平台,上面铺着红色的地毡。平台的中央,以皇上为核心,两边依次布置了大将军、丞相、御史大夫的座位,两边各插着四面“汉”字大旗,上面绣了青龙、白虎、朱雀、玄武等图案。 由羽林军精壮士卒组成的仪仗队,每天在横桥北端反复演练,四排五列的队伍由各路司马带着,从步伐到阵列,从行注目礼到高擎刀剑,每一个环节都一丝不苟,整个过程都有军正署的令丞监督,士卒一不留神鞭子就会落在头上。 “皇上圣明”、“大汉威武”的喊声在咸阳原上荡起此起彼伏的回声。 刘彻即将在横门外举行盛大的仪式,随着河南、漠南与河西战役的大胜,匈奴元气大伤,不仅汉朝的疆域向北方和西北大大延伸,而且在相当长的一个时期内,边境都将赢得一个比较安定的环境。 在去年九月底的朝会上,刘彻提出要发车两万乘组成车队仪仗,彰显大汉的军威;还要赏赐浑邪王及其部属三十万金。 两万乘车辆,这是一个怎样的数字呢?李蔡和张汤都无言以对。当年强秦也不过号称兵车万乘,带甲百万。现在到哪里去筹措如此庞大数量的车辆呢? 可李蔡明白皇上的性格,也明白此役在皇上心中的分量,外朝只有遵旨执行。 他立即想到,这事也属于内史府的职责。哼!那个汲黯不是总以敢说真话,犯颜直谏而自居么?那就让他去得罪人吧! “陛下!臣以为此举正可大张我大汉国威,至于车辆征集,可以长安为主,不足之数可在京畿各县调集。” 张汤不待其他大臣说话,就立即出列表示赞同:“两万乘车辆摆在咸阳原上,那将是多么宏伟的场面,这正好可以煞煞匈奴人的威风。” 刘彻立即打断了张汤的话:“爱卿这说的是什么话?匈奴降将有何威风?浑邪王归顺大汉,就是我大汉臣民,何需震慑?朕这是要做给伊稚斜看的,朕要让他知道,在大汉域内,匈奴人同样可以封侯拜将。好了!此事就不用议了,车辆之事就由汲爱卿负责督办。” 散朝以后,走到司马门外,卫青向汲黯问道:“大人也以为可以筹措这么多车辆么?” 汲黯摇了摇头:“只是苦了百姓了。只是如果今天在下要是当面顶撞皇上,就正中了李蔡等人的下怀,在下要用事实感化皇上。” 连日来,汲黯起早睡晚,昼夜奔忙,简直到了“一饭三吐哺”的地步。他又是召集京畿各县令到署中,交代朝廷的旨意,又是派遣属下到街巷、乡村督促进度。 朝廷出钱在百姓中征集车马,叫做“贷贳”,由长安市令具体负责支付“贳金”。可朝廷给的钱到了乡间,往往被层层克扣,到百姓手中就所剩无几了,于是百姓就不买账。 市令征不到车辆,就派人强行征集,百姓纷纷藏匿车马,导致官民关系十分紧张,常常看到官府抓了车主,吊在树上拷打。求饶声,痛哭声不绝于耳。 汲黯听了汇报之后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把内史丞和长安市令找来,对他们说道:“朝廷要的是车马,而不是百姓的愤怨,如今官兵到处抓人,弄得鸡犬不宁,若是激起事变,你我就是十个头颅,也经不住东市的快刀。” 长安市令苦着脸道:“下官何尝不知道此间的利害,可现如今百姓中的刁钻之人,藏匿车马,到时怕贷贳不齐,皇上怪罪下来……” “糊涂!荀卿有言,故有社稷者而不能爱民,不能利民,而求民亲爱己,不可得也。皇上要我等贷贳车马,可没有让你们强取的意思。” “大人,下官……” 长安市令还想说话,可内史丞却拦住他道:“就按照内史大人的吩咐去做吧。” 汲黯怎会不理解属下的苦衷呢?他明白只有自己把责任承担起来,属下才不至于提心吊胆。 “本官明白你的意思,朝廷命内史府征集车马,此乃事关大计,当尽力而为,不可懈怠。万一无法复旨,本官自会奏明皇上的。” 汲黯还叮嘱他们道:“百姓不可乱抓,贳金不可少给,职责不可懈怠。每日必须向内史府禀报一次征集计数。” 话虽这样说,可谁又能保证糟践百姓的事情不会发生呢? 这一天,刘彻在卫青、李蔡、张汤、汲黯、周霸等人的陪同下,到咸阳原上来查看盛典筹备事宜了。 他身着银色盔甲,衬红色战袍,腰挎宝剑,骑着一匹当年卫青在河南战役时缴获的赤色战马。因为皇上这身装束,所以陪同人员除张汤和汲黯外,曾上过战场的卫青、李蔡、周霸也都一身戎装。 一路走来,沿途彩楼高耸,仪仗威武,这让刘彻心中大悦,连连褒扬周霸办事得力。 刘彻的马鞭轻轻地打在战马身上,轻松惬意地走过横桥,他向卫青问道:“如果朕没有记错,周卿在漠北之战时,曾随在大将军左右吧?” “皇上好记性,周大人当时在微臣军中任议郎,秉公执法,军中传为美谈。”卫青赞道。 “就是苏建那件案子吧?朕记得。” 周霸看了看卫青,没有说话。原来此事他曾改变过看法,他觉得自己在苏建的案子上有些偏颇,曾私下向卫青和苏建表示过歉意。现在皇上旧事重提,他倒有些尴尬。 说话间,他们就到了横桥的北端,应该是车马的阵列了。一万五千辆从京畿征集来的车辆,被少府寺的大匠们涂上了清一色的黑漆,每一辆车上站着戎装一新的四名士卒,一名驾车,三名持戟。他们看见皇上到了,一个个肃然挺立,行注目礼。 当刘彻从车阵中穿过的时候,车上爆发出有节奏的喊声: “皇上圣明!” “大汉威武!” 刘彻被这雄壮的喊声震得热血沸腾。 这车马、这气壮山河的军队、这广袤无垠的土地,使他对战争有了一种身临其境的感觉。他忽发奇想,如果这个时候匈奴突然来犯,他就会御驾亲征,体验战场搏杀的快感。他甚至生出一种生不逢时的感慨,历来开国君主,没有不马上取天下的,像他这一代的君主,就很少出征了。 刘彻勒住马头,满意地看了看汲黯问道:“两万车马都备齐了么?” 汲黯并没有打算隐瞒难处,直接说道:“勉强征集到一万五千辆车马,还有五千正在征集中。” 刘彻皱了皱眉头:“大军已过了西县,不日将进入虢县,爱卿如此慢慢腾腾,岂不要误了大事?” 对汲黯的责备,刘彻向来是很有分寸的,他并不像对其他人那样声色俱厉。但汲黯就这个脾性,有话从来不憋在肚子里。看着在一边冷眼旁观的李蔡和张汤,他反而提高了说话的声音:“皇上……” 话还没有出口,却发现皇上、卫青和李蔡等人的目光“刷”的一下都朝西转去了。天啊!映入眼帘的是一幅多么惨烈的画面。 第五十章 贷贳风波强项官 两位士卒把一辆马车赶得飞快,鞭子在空气中发出“叭叭”脆响,马蹄自远及近,“嘚嘚嘚”的响过莽原,车驾后面卷起团团烟尘,从烟尘中传来撕心裂肺的惨叫声。 “不好!出事了!”汲黯心头一沉,也不管身边的皇上和朝廷的大员,在坐骑屁股上狠抽一鞭,朝前冲去。 车驾在莽原上疾驰,汲黯的马迎着车驾奔去。 车驾上的士卒显然已经发现了对面来的奔马,高举鞭子大喊道:“闪开!竟敢阻挡朝廷的车辆。” 汲黯并没有回答,也举起了手中的马鞭。 士卒见来人并不惧怕威吓,心也虚了,想减慢速度,却不能奏效。而汲黯的马已到了面前,他扬手就给了士卒一马鞭,那士卒的额头眼见得就涌出一股热血。 士卒捂着头喊道:“好呀!你竟敢殴打官府差役,不要命了?” 但他这话刚一出口,头上又是一鞭子。 “睁开你的狗眼看看!本官是谁?” 士卒定睛一看,并不认识,但凭他身上的官服,便明白此人官职必在长安市令以上,他仓皇地滚下车,跪倒在地连道:“小人有眼无珠,求大人饶命!” 这时候,车驾后面的惨叫声已转为微弱的呻吟。 汲黯一脸怒气转到车后,才发现车尾拴着一个人,浑身被车驾拖得衣衫褴褛,皮肉裸露,血迹斑斑。 “这是怎么回事?” 士卒口中嗫嚅,支支吾吾。汲黯又是一鞭子下去,他脸上又多一道血印。 “说!否则本官要了你的性命!” “大人饶命,小人马上就说!” 原来他们一大早就到京畿的乡村去征集马车,这次他们去的是安陵邑,他们发现这家农户把车马藏在了柴火堆里,又坚决不给马匹,双方发生冲突,他们干脆抢了车马,将人拖在车后一路回京。 汲黯没有听完,就怒不可遏了,他雨点般的鞭子落在两个士卒的肩头,他们抱着头在地上打滚。汲黯一边打,一边骂道:“百姓乃衣食父母!殴打百姓,如同虐待双亲。本官今日就教训你们,免得你们以后不忠不孝!” 两个士卒不敢再求饶,只任汲黯抽打,不一会儿,身上的戎衣都被打得褴褛不堪。 这时候,长安市令急忙赶来,吩咐差役将车主扶上车,到京城疗伤。然后又来到汲黯面前,满怀歉疚道:“都是下官疏于职守,致使士卒目无法度,请大人治罪!” “你不要命了?此事就发生在皇上眼皮底下。” 汲黯虽然能够体谅长安市令的难处,可“贷贳”车马虽由内史府经办,但市令确实负责支付“贳金”的;抗旨不遵,藏匿车马的嫌犯由廷尉府负责,士卒是由中尉府调遣的。今日之事,论理应由周霸处理,还不知道他会不会因此而留下一个故意找茬的印象呢! “记住本官说的‘三不’,违令莫怪本官鞭下无情。” 汲黯说罢,正要翻身上马,却见皇上和大家都到了。他赶忙下来,来到皇上面前。 “刚才发生了何事?爱卿如此着急前来。”刘彻问道。 “陛下,是两名士卒因征集车马而残害百姓。” “竟有如此作为?” “不瞒陛下,这样的事自征集车马以来,屡有发生。”汲黯说着,看了看卫青和周霸。 卫青和周霸交换了一下眼色,点了点头。 “那个农户呢?” “已经派人送到城中疗伤去了。” 刘彻“哦”了一声道:“传朕口谕,令淳于意前去看看。” 汲黯道:“只是外伤,无须惊动太医。” 刘彻收回目光,往汲黯身后看了看,眼神立时冷却了。 “长安市令何在?” 六百石的长安市令平日里都在汲黯的署中公干,哪有机会见到皇上?只有在皇上出行时才能远远地望着威威赫赫的警跸、浩浩荡荡的护卫。 他做梦都想聆听皇上的旨意。可现在,他却胆怯了。 刘彻语气很重的问话,让他的心里战战兢兢的,连“小臣在”这几个字都说得结结巴巴。 仓皇间,刘彻的斥责下来了:“班师在即,朝廷命你督办‘贷贳’事宜,你却玩忽职守,怠惰松懈,你该当何罪?” “陛下,小臣……” “这两个差役是从哪里回来的?” 长安市令嗫嚅支吾了半天才道:“从安陵邑来。” 刘彻一听气就来了,怒道:“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在先帝眼皮下残害百姓、渎职敷衍,朕不办你,律令威严何在?” 口谕一下,李蔡和张汤的眼神暗地向汲黯和卫青这面移动,那笑看似不经意,却是冷冷停留在他们的嘴角。 他们知道,现在最难堪的就是这两个人。 可接下来的情景却让李蔡和张汤张大了口,半天合不拢嘴。 当刘彻跨上坐骑准备离开时,汲黯冲上去拽住了马缰奏道:“皇上慢行,微臣有话要讲。” 汲黯脸上的肌肉没有一丝松动,双手由于用力而暴起一条条的青筋。那马见有人拦挡,一时起了性子,前蹄在地面上磕出阵阵声响,高扬的头发出阵阵嘶鸣,一副桀骜不驯的样子。 卫青一看急了,生怕惊了马会危及皇上的安全,他上前去拉汲黯的胳膊,要他放开马缰。 若是放在平日,以汲黯的力气哪里是卫青的对手,可人有时候就是这样,有气在胸中激荡,汲黯一把拦住卫青:“大将军且退后,在下现在就需奏明皇上,否则我将欠下一条人命,无颜面对皇上恩德。” 只要汲黯出头,李蔡和张汤的目的就达到了。他们相信皇上今天再也不会像以往那样对这个迂腐网开一面、手下留情了。他们觉得现在要做的就是在皇上的怒火上再加一点油。 李蔡立即收起刚才还挂在脸上的微笑,高声喊道:“汲黯,你到底要干什么?你是要造反么?” 而张汤也对着身边的警跸怒道:“还不将这反贼拿下!” 卫青愣住了,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大大出乎他的意料,情急之中他扯了扯周霸的衣袖。 周霸并不糊涂,李蔡等人借机清除异己的图谋逃不过他的眼睛,他接着张汤的话吼道:“你们不可乱来,误伤了皇上,本官要你们性命!” 待警跸们住了手,周霸又道:“汲大人手无寸铁,一介书生,不过意气用事罢了。” 这是一个多么合理的理由,李蔡和张汤只能看着事情僵在那里。 这又是一个多么重要的缓冲时刻,每个人似都在高速调整自己的情绪,都在寻求事情的转机。 刘彻勒住马头,扬起手中的马鞭,只要这一鞭子下去,汲黯的一只胳膊大概就得废了。可就在马鞭即将要落下的时候,他被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给震撼了。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它平静得如同水波不兴的湖面,坚毅得像一块站立的石壁,真实得使你无法回避它的光芒。 多少年了,朝上朝下,君臣往来,刘彻只有从汲黯的眼里才读得出这么多意味。 马鞭慢慢放了下来,他在自问刚才的决定是不是有些草率的同时,一句宽容的话便说出口了:“好呀!朕很久都没有见你发驴脾气了,朕今天就给你一次机会,让你把话说完。” 一听这话,汲黯便感动了,他立即跪倒在地谢道:“谢皇上。” 刘彻甩了甩战袍的袖子道:“刚看你的样子,好像非要把朕拉下马不可。你有话就直说吧!” “臣斗胆启奏,长安市令无罪,请皇上独斩汲黯,民乃肯出车矣!” “朕已恕你无罪,你站起来说话。” 汲黯站了起来道:“皇上,浑邪王一路东来,朝廷安排沿途各县盛情款待,已是前所未有,以致令天下骚动,为何疲弊中国而以事夷狄乎?” “这……”刘彻心中暗笑:真是个可爱的书生,他怎能深解朕的远虑呢?就冲这点,就不与他计较了。“朕喜欢爱卿的率直,然此事牵涉到治国方略,爱卿……” “皇上之言差矣。”汲黯此话一出口,在场的卫青和周霸大吃一惊,眼见得李蔡和张汤又要发难,却又被刘彻拦住了,“朕已恕他无罪,索性就让他把话说完。” 汲黯抓住这个机会,立即把最近明察暗访所得消息毫无保留地说了出来。 “据臣所知,仅是京畿各县因藏匿车马坐当死者就达五百人,如此下去,百姓必怨声载道,皇上亦失德于天下,臣为社稷计,故……” 汲黯说到这里,李蔡就不答应了。他冲出人群,指着汲黯的鼻子骂道:“好你个汲黯,你渎职敷衍,又为长安市令开脱罪责,皇上不予追究已属仁慈宽怀,孰料你不知进退,竟敢妄言皇上失德于天下,分明欺君犯上,是可忍,孰不可忍!” “臣也认为不可对汲黯姑息,乱了君臣之序。”张汤帮腔道。 卫青见刚刚平息的风波又险象环生,心想这些人到底要干什么?是唯恐天下不乱么? 他觉得作为中朝的核心人物,在这个时候必须站出来。他与周霸交换了一下眼色,双双来到刘彻面前。 “皇上,虽然汲黯出言犀利,然胸怀坦荡,从无二心。倒是有人挟嫌报复,指是为非,心怀叵测!” 周霸也道:“今日残害百姓一事,臣负有失于管教之责,臣愿领罪。只是请皇上宽恕汲大人耿介,让他一心督促征集车马。” 朝廷大臣之间这些龃龉,长安市令何曾见过?只听说署中小吏们朋党比周,尔虞我诈,孰料这些大人物也…… 他不敢深想,觉得要不是强行征车,也不会有汲大人鞭笞那两个士卒之举;要不是皇上责问自己,也不会殃及汲大人。自己死何足惜?要是没了汲大人,李蔡之流不更加肆无忌惮了么? 这样一想,长安市令倒也坦然。他爬到刘彻面前,那复杂的心绪变成喉头的哽咽:“皇上!以小臣的卑微,能够一瞻龙颜,今生再无遗憾。贻误皇命,咎在小臣,与汲大人无关。小臣一死,轻若鸿毛,可大汉不能没有汲大人啊!皇上!” 他的头在初冬坚硬的土地上磕出了血。 “请皇上降臣死罪。” 他看到路旁有一块巨石,上书咸阳界三字,他没有丝毫犹豫,一头撞了上去,不一会就气绝身亡了。 “市令大人……”汲黯紧紧地抱着市令,悲怆地呼唤道,“你怎可如此糊涂啊?” 汲黯抬起头,愤怒地盯着李蔡和张汤,从牙缝里挤出冷笑:“哼……两位大人这回满意了吧?” 刘彻很吃惊,长安市令的举动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汲黯流着泪道:“兄弟!皇上就在面前,你有何话不能说?却要走此绝路?兄弟啊!你自跟随我以来,多有辛劳而少有安逸,是在下对不起你啊!” 这种超越幕僚之间的情感,让刘彻感动和震撼。他缓步走到汲黯面前,低声道:“人已去矣,爱卿还要节哀。长安市令恪尽职守,追封为勤勉侯,秩千石,以制厚葬。卿等位列三公九卿,当以市令为范,同心同德,上下协力,迎接骠骑将军凯旋!” 中朝和外朝之间的冲突,因长安市令的自杀而渐息烽火,他们在刘彻的安抚下各怀心事地站在了一起。 刘彻一回到未央宫,包桑就禀奏道:“大农令郑当时和长公主前来求见,现在塾门等候。” “何时来的?” “大约一个多时辰了。” “真会找时间,你去回他们,就说朕累了,不见!” “这……”包桑迟疑片刻,还是劝道,“看郑大人忧心忡忡的样子,一定是有要事禀奏。” “那就传郑当时来见,让公主回去。” “可听公主那意思,好像是从椒房殿那边过来的,说是皇后和阳石公主合起来欺负她怎么的……” “女人们就是事多。”刘彻厌烦地皱了皱眉头,“好!快宣公主来见朕,说完了好回去。” 长公主一进殿,就哭得像个泪人似的。 “皇上!你可要为臣妾做主啊!母后去了,皇上再不替臣妾说话,臣妾就没有活路了。” 刘彻一听心中就烦了,可这毕竟她是自己的亲姐姐,也只能耐着性子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包桑递上一盏热茶,长公主喝了之后心情就平静多了,然后她断断续续地讲完了在椒房殿的遭际。末了还气愤地说道:“皇上!您说说,蕊儿竟拿霍去病作比较,说伉儿如果能带兵打仗就嫁给他,这不是欺负人么?” 刘彻“哦”了一声,原来皇姐至今仍没有放弃结亲的想法。唉!也是皇后太柔弱了,总是碍于过去的情面,不敢直说。而朕的这个大姐呢?偏又喜欢拿过去说事,皇后就越发地开不了口了,看来这话还真需要朕当面告诉她。 “此事皇姐无须再奏,这与皇后母女无干。” “皇上说什么?臣妾不明白。” “朕有意将蕊儿许给霍去病,等他从河西回来,朕就要当面对他说这件事情。” “哦?是这么回事。” 长公主愣住了,原来这一切都是弟弟的主意,她怎么就一直认为是卫子夫做的呢? 她知道弟弟个性,又是皇上,哪能拿了自己的话当儿戏呢?何况霍去病眼下在他心中的地位丝毫不亚于卫青,又岂能是她几滴眼泪所能改变得了的。自己之所以不遗余力地攀这门亲事,原本就是奔着太子去的,现在连皇上都不同意这件婚事,就算勉强做成了又有何意义呢? 长公主的心乱了,她不知道该怎样继续与皇上的谈话,泪水再度模糊了她的眼睛,口张了几次,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就在她的迟疑中,刘彻说话了:“满朝的王公大臣如云似雨,朕回头与大将军商议一下,绝不会委屈了伉儿。皇姐要没有事,就先回府去,朕还有事呢!” 这不是下逐客令么?长公主觉得再待下去也没有意思,于是站了起来,准备离去。她眼里写满了哀怨:“皇上把母后的临终嘱托都忘了,臣妾这就告退。”说罢一甩袖子,就出殿去了…… “朕的这个姐姐啊!”刘彻叹一口气,对包桑道,“宣大农令来见。” 自韩安国之后,郑当时是在大农令位置上履职最长的。与他一起的许多老臣,升迁的升迁,致仕的致仕,去世的去世,只有他还在为朝廷奔忙。 当年那个干练的大农令早已不在了,他老了,眉毛、须髯都变白了,走进宣室殿的步子也都是缓慢的。 在倾京都之力举行班师受降大典的时候,他会带来什么消息? 刘彻对这位建元以来的老臣表示了不同他人的尊重,他免去了参拜礼节,要郑当时坐到自己的对面说话。在问话的时候,他的声音也提高了许多,好让郑当时听得清楚些。 可郑当时一开口,就把一个难题摆在了他的面前。 “陛下,去秋以来,山东诸郡水灾频仍,民多饥乏。陇西、北地、上郡戎役繁重,田多荒芜。臣忧思重重,早起晚睡,千方百计,筹措财粮,以保军费之用度。然饥民日增,聚保山泽,堪为其忧。臣不敢欺君罔上,只能据实奏报,恳请圣裁。” 怎么所有的难事都在这时候挤到了一块呢?刘彻从咸阳原上带回的烦恼又增添了一层,要不是看在大农令高龄的分上,他早就发脾气了。 可现在,他只好耐着性子问道:“那依爱卿之见,该如何应对呢?” “啊!粮食贵?”郑当时听得很费力,“物以稀为贵。现在遭了水灾,粮食当然贵了。” “朕说该如何应对?”刘彻提高了声音。 “哦!老臣明白了。依臣观之,民生艰难,皆因豪强兼并,囤积居奇,欺行霸市,贫者益贫而富者益富。请皇上下旨,派遣谒者到各地劝民多种宿麦,凡富豪假贷贫民者以名闻。另外,凡遭遇水灾之郡,尽开郡国仓廪,赈济灾民……” “还有呢?” “皇上说齐鲁?齐鲁不就是山东么?” 刘彻尴尬地皱着眉头道:“朕问的是还有没有其他事情!” “有!当然有。还请皇上下旨,减陇西、上郡、北地一半戎卒,如此则三郡之民略可休养生息。” 看来!此老尚算明白。刘彻的心里获得了少许欣慰,如此年迈老臣,尚思虑如此周密,这一点就比公孙弘强多了。 “好!”刘彻提高了声音,“就依爱卿所奏。朕立即下旨给各郡,令其照办!” 眼见天色不早,刘彻对包桑道:“如果没有别的事情,安排人送老爱卿回去。” 包桑来到郑当时面前,附耳高声道:“皇上请大人回府呢!” “回府?公公那么大声干嘛?老臣耳朵还没有聋呢!” 可郑当时并没有离开的意思。 “大农令还有话说么?” 郑当时犹豫了片刻道:“臣还有一言,不知道该不该奏明皇上?” 刘彻点了点头。 “依臣观之,民生艰难,皆因战事频仍,连年不断。故臣斗胆奏请皇上在河西之战后,暂息兵戈,令民得以休息。” 这怎么可能呢?仗打到这个分上,匈奴已成强弩之末,怎么能停下来呢?近来不少人都这样说,刘彻最不愿意听的就是这话。 他觉得大农令也和汲黯一样的固执。此时此刻,刘彻满脑子都是胜利,都是受降,都是霍去病的影子,都是浑邪王拜在阶陛之下的享受。看来,老爱卿也该颐养天年了。班师大典后,这事就该提上议事日程了。 刘彻站起来,亲自搀扶着郑当时道:“时间不早了,爱卿所奏之事朕都准奏了,剩下的事情爱卿不必操心了,还是回府休息去吧!” 他又命包桑拿出一些滋补品,赐给了郑当时。 郑当时立即就涌出了浑浊的泪花,借着冬日的阳光看去,皇上的温暖就像这太阳一样让他从身上暖到心里,他那庄严的责任感被皇上脸上的笑容感化为一种勇气。 “皇上!臣还有话说,为了民生,息战……” 但是,他的话没有说完,就被包桑送出了宣室殿。 “老而昏聩。”刘彻看着郑当时的背影,默默道。 “陛下,他已经走了。” “嗯,走了好。”说完这句,刘彻不解地向包桑问道,“从一大早起来,朕就不断遭遇烦恼事,朕是不是真的错了?” 包桑尴尬地笑了笑,然后又把一道奏章递到刘彻手上,说是赵禹送来的。 刘彻打开奏章,那是对在河西战役中贻误战机的公孙敖、李广和张骞审理结果。他说三人对所犯罪责供认不讳,依律当判斩刑,请皇上定夺。 刘彻的笔在空中停了半天,终于落下几行字: 罪虽当斩,前功可追,准予赎为庶人。 写完这些,刘彻忽然觉得很累,便躺在了榻上。 第五十一章 莽原见证山海誓 元狩三年十一月初,盛况空前的班师大典如期在横门外举行了。 从河西归来的军队,按照汉军三成、降军二成的比例重新整编,分驻在咸阳原上南北二十里,东西百十里的境内。 浑邪王率领部分匈奴降军,与霍去病一起穿越由一万八千辆车马,十数里楼门和庞大仪仗队伍组成的通道。他们越过横桥,在横门外的华表下集结。 浑邪王走到渭桥中段,勒住马头,俯视泱泱渭水,河面上船舟如织;仰视眼前的长安,巍然耸立,十分壮观。 第一次感受大汉的山川形胜,紫土秀木,他的心境一下子变得十分复杂。 当汉使送来昆邪尔图的劝降信时,他悬了几个月来的心一下子落了地,他从信中获得了儿子还活着的消息。这让一向主张汉匈和睦相处的他进一步坚定了降汉的决心。 可现在,他忽然有了一种仓皇。他不知道河对面的汉官将怎样看待他的行为。 过了渭桥,霍去病提醒他下马步行。 抬头看去,迎面站着三位汉朝大臣。太常寺官员将他们一一介绍给浑邪王,他得知最年轻的一个乃是大战河南、漠南的卫青,心里便增添了几分尊敬。 “久闻将军大名,今日一见果然气度非凡。” “王爷深明大义,我朝闻之,亦是十分欣然。臣皇上诏命,将王子还给王爷。”卫青说毕,拉过昆邪尔图。 父子双目对视,心头顿时生出久别重逢的感慨。只是这样的场合,所有的话语都在目光中了。 浑邪王与霍去病在检阅台前肃立,待三公同刘彻坐定后,才缓缓登上检阅台,向刘彻行参拜大礼,之后便献上了河西山川图和各个部落的旗帜,表示从此归顺大汉。 这些程序之后,大行宣布向浑邪王赐御酒。 浑邪王接过酒,只浅浅地用嘴唇沾了沾,又递给身边的黄门。 接下来,张汤庄严地颁布了诏书,敕封浑邪王为漯阴侯,食邑万户,其王子昆邪尔图、裨王呼毒尼等皆为列侯。 皇家乐队高奏《大风歌》,彰显大汉太平盛世。 伴随着雄浑的乐曲,刘彻站了起来。他走到前台,一手牵着霍去病,一手牵着浑邪王,对台下军容整齐的士卒们道: “从今以后,大汉在河西设立武威、酒泉两郡。浑邪王与朕情同手足,胡汉亲如兄弟,共享太平。” 台下立即爆发出震天动地的喊声: “大汉威武!” “皇上万岁!” 入城的时候,朝廷专为浑邪王父子安排了车驾,就跟在刘彻之后。 刘彻特赐霍去病“骖乘”,一路上他从皇上目光中感受到亲切和满意。 诏书上虽然对浑邪王率众投降给予了高度评价,但刘彻对辞令与现实的差距了然在胸,他怎么可能将十万多匈奴军队安置在京畿之地呢? 没过几天,他就接受卫青和汲黯的谏言,将匈奴降军分别迁到陇西、北地、上郡、朔方、云中五郡,让他们回归民间,牧羊、稼穑。 霍去病这些日子成了汉朝众目翘望的人物,整日里宴请不断,觥筹交错。这既让他感到风光,也成为他的负担。 他很希望这喧哗的日子能尽快结束,好让他有时间去看望母亲、拜见总是牵挂他的皇后娘娘。 他一回到京城,就听少府寺的官员说,皇上为他安排了新的府第,并且很热心地为他择偶,这让他多少有些不安。 从内心讲,他觉得现在还不是谈婚论嫁的时候,但无论如何,他也不能辜负了阳石公主千里赠剑的一片深情,他觉得有必要让阳石公主了解自己的态度。 可现在……他连留给她的一点时间都没有。 好在今天一大早,椒房殿的黄门传来皇后口谕,要他谢绝一切宴请,进宫叙话。 太阳刚刚升起,空气中还透着料峭的寒意。但对在河西大战中餐冰饮雪的霍去病来说,这气候根本算不了什么。 是非经过不知惜,霍去病怀着感恩的情愫走进了久违的椒房殿。 卫子夫和阳石公主都在。卫子夫看霍去病的目光透着亲情和温柔。 “看看!人都瘦了,也黑了。个子倒长高了,像个将军了。” “看母后说的。”阳石公主在一旁说话了,“表兄本来就是将军么!” 两个年轻人的眼神就在这一瞬间相撞了。 霍去病很快就从阳石公主的目光中感受到了异样的色彩,那是久别重逢的激动,是情窦开放的炙热。 卫子夫是过来人,年轻人心理微妙的变化自然逃不过她的感觉,何况皇上早就有意要在这个春天为外甥和女儿完婚。 她现在想说的是,希望外甥在名利面前保持应有的清醒。 “皇上封你七千户,与你的舅父几乎比肩,这是皇上的恩典,你在任何时候都不可以居功自大,辜负了皇上。” “娘娘的教诲臣谨记在心。” 卫子夫点了点头,在询问了他母亲近况之后,就开始转向正题:“你自归朝以来,大宴小宴不断,本宫就不犒劳你了。今日宣你进宫,是要说一件事情。” 卫子夫看了看阳石公主道:“你先退下,本宫有话要单独与去病说。” “母后!”阳石公主不情愿地向后殿去了。 卫子夫以姨娘的身份向霍去病转达了皇上的意思,要他趁在长安的日子,与公主择日完婚。 “本宫知道,你是带兵之人,随时都可能奉命出征,因此此事不宜拖延。” 霍去病正想着该怎样表达自己的意思,又不至于造成误解的时候,包桑带着皇上的口谕进来了,要他和阳石公主一同去看府第。 卫子夫于是开心笑道:“这下本宫倒省心了。快备辇送将军、公主去太常街。” “臣是骑马来的,还是骑马去吧。” 阳石公主的脸上就笑成了一朵花,大声说道:“既然表兄不乘车驾,那蕊儿也骑马去,正好一路可以向表兄讨教。” 卫子夫无奈地笑了笑道:“本宫生来喜爱清静,怎地生了你这个男儿的性格?” 二人上马,包桑在前面带路,一路向太常街奔来。远远地看见门前早已簇拥了一大堆的人。待到了跟前,霍去病才发现,这原来是淮南王的府第,现在已经修葺一新。 包桑说道:“新修的府第,在街巷深处,等竣工后再搬过去。” 刘彻此时正和少府刘产、太常周平一起察看府第的花木和屋宇,门内空旷的场地边沿都栽了青松。 “少将军自幼习武,公主也不喜欢花花草草,种些松柏之类,倒也见岁寒不凋的气质。那个地方应该树一旗杆,上书‘汉骠骑将军’,让他时刻记着自己的职责。”刘彻很满意,又问道,“马厩在哪里?” 刘产奏道:“在后院,有专人为将军养马。” “少将军喜爱匈奴马,有耐力,跑起来快,厩中多养这些马。” 然后他又问身边的周平道:“书房的书籍可都备齐了?” “都办齐了。” “好!我朝以儒立国,作为将军,不求他如博士那样取精用弘,可总要知其大要才是。朕知道他从小就不喜欢读书,可到了今天这个位置,不读书就如同瞽者,当不了大任。” 三人正说着话,就听见耳边传来霍去病参见的声音。 刘彻的脸上立即就充满欣喜,亲切地要他们平身。 霍去病站了起来,倒显出了几分矜持。过去在侍中时,他与皇上说话没遮没拦,有时候还耍点小孩脾气,一场仗打下来,倒拘束了许多。 “臣年纪尚轻,些许小功,皇上如此抬爱,臣不胜感激。” 阳石公主在一旁听了,撇着嘴笑道:“表兄学会说客套话了?” 霍去病便不好意思地红了脸。 “小弟见过兄长。” 刘彻仔细看去,却是一个少年,与霍去病十分相似,便问道:“这是……” 霍去病急忙答道:“此乃臣弟霍光,年幼不懂事,惊动了圣驾,请皇上恕罪。” 孰料霍光扭着脖子道:“兄长这是什么话?有志不在年高,皇上给小臣一些人马,臣照样可以斩匈奴首级。” 霍去病觉得他越说越没有边了,正要呵斥,却被刘彻笑着拦住了。他亲切地问道:“你愿不愿意到朕的身边来呢?每日研习兵法,日后朕必大用,好吗?” 皇上这番话让霍去病十分感激,他忙对霍光道:“还不快谢皇上!” “谢皇上隆恩。” 霍光那笨嘴笨舌和别扭的举止,引得阳石公主掩口大笑。 霍光的脸就红了,起身跑到校场上去了。刘彻的眼神一直追着霍光,他已从内心喜欢上这个少年了。 一群人说着话便来到前厅,刘彻道:“朕今日到此,一则看看骠骑将军的府第建得如何了,二则也有几句话想与他说说。” 刘彻的话刚落音,周平和刘产就明白了皇上的意思,站起来与包桑一起退下了。 刘彻看了看阳石公主道:“蕊儿也退下吧,朕想和去病单独谈谈。” 阳石公主娇嗔道:“孩儿与表兄情同手足,父皇有何话还要瞒着孩儿?不嘛!孩儿就想听表兄说打仗的事儿。” “你呀!你们三姐妹,就你难缠。”刘彻疼爱道。 其实,在三位公主中,他最喜欢的就是阳石公主,她虽是女孩,但心气却很高,有他的影子。 “好!此事关系你和去病两人,朕也就不瞒着了。” 刘彻换了一个坐姿,尽量给他们一个轻松的形象:“你们年纪也不小了。朕的意思,趁眼下战事不紧,你们早日完婚,也了却朕的一桩心愿。” 在等待回答的时候,阳石公主悄悄把目光移到霍去病身上,她多希望他如决胜战场一样果断地做出回答。 可她没有在霍去病那里听到积极的回应,却是沉默。 难道他不愿意接纳本宫的一片痴情么?难道战事让他麻木了对爱的感觉么?阳石公主坐不住了,起身呆呆地站在那里,一会儿看看父皇,一会儿看看霍去病,不知道该怎样面对这个场面。 哦!她看见了,霍去病抬起头,整了整衣冠,那是做出决定的前兆。 阳石公主两颊顿时泛起了红晕,一双灼热的眸子在霍去病身上扫来扫去。 “皇上的厚爱微臣没齿难忘,不过,匈奴未灭,何以家为?臣还年轻,请皇上体谅臣的忠心!” 刘彻道:“完婚与打仗并不冲突,立业和成家可并行不悖啊!” 霍去病坚决地摇了摇头:“匈奴灭国之日,乃臣完婚之时。请皇上允准臣的奏请!” “你就不能再考虑一下?” “臣意已决!皇上要是逼臣完婚,毋宁杀了臣!” “好!好男儿志在疆场。朕就允了你的请求,到时朕亲自为你主持婚典。” 天哪!他怎会说出这样的话来?父皇又怎会答应他的奏请?这世上果真只有战争么?男人之志难道只有靠刀剑去实现么?阳石公主的心一下子落到了万丈深渊。她马上逃离这里,泪眼婆娑地跑了出去。 刘彻的血液被霍去病的热情迅速点燃,君臣之间的话题立即转到未来的战局上来。阳石公主是怎么走的,去了哪里?他们全然不知。 直到包桑慌慌张张地进来,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哦!是回宫了么?” “公主骑着马冲出府第大门。” 不好!霍去病心里“咯噔”一声,公主一定是被他的话伤害了。 刘彻也似乎感到了刚才的失语,对霍去病喊道:“快去追呀!” “诺!”霍去病来不及多说,就出了大厅。 冲上太常街头,一路追到横门外,马却停住了,一个劲地在原地打转。 霍去病勒住马头,驰道两旁,人来人往,就是不见阳石公主的身影,一种茫然和自责涌上心头。 忽然,他的脑际闪过一道亮光——她一定去了那里。 霍去病扬鞭催马过了横桥,跑出五里地的样子,果然看见一匹枣红马拴在路旁的树上,阳石公主正靠着大树眼望蓝天垂泪呢! 这是阳石公主委托朱买臣赠剑的地方。 霍去病下马来到树下,轻声问道:“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阳石公主不说话,却哭出了声。 “怎么了?” “问你自己吧?”阳石公主给了霍去病一个背影。 “唉!臣……”霍去病想解释刚才自己的话,但是话一出口,却成了,“到那边林子里坐坐好么,为兄有许多话要对你说。” 唉!什么叫情不自禁?什么叫鬼使神差呢?霍去病轻轻一声呼唤,阳石公主心里那层薄冰就化了。 两人牵着马,走过田间小径,就到了一片松树林子。 松开马缰,解了马鞍,找了一块干净的地方坐下,霍去病就看着泪眼婆娑的阳石公主,等着她对自己的指责。 可阳石公主却双手扯着地上的枯草,肩膀在微微地抽动,传来轻微的唏嘘声。 林子里的空气显得很沉闷,两颗心似乎都在期待对方主动迈出一步,却又都没有勇气自己先放马过去。 这比在战场上取匈奴首级难多了。霍去病觉得如果自己今天不说话,恐怕坐到天黑也不会出声。 霍去病在心里笑着自己,眼看都快二十岁了,还显不出男人对女儿家的大度。 “公主一定误解了为兄的意思。公主的赠物为兄一直珍藏着,公主的心为兄也明白。” “明白还那么绝情。”阳石公主的眸子闪着泪花,“左一个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右一个匈奴灭国之日云云,难道匈奴不灭,表兄就一辈子不结婚了?” “为兄不想欺骗公主。” “那本宫呢?”阳石公主目光中充满了哀怨,“本宫怎么办?为了表兄,本宫已和姑母闹翻了。” “为兄知道!”霍去病望着远方的渭河,那些童年的愁苦就如这水一样流过他情感的河床。 在记忆中,他是一个缺少父爱的孩子。早年,私生子的名分让他受够了屈辱,而自母亲随姨娘进宫,被皇上赐婚改嫁了陈掌,自己就很少再看见她了。 阳石公主是这个世界给他真爱的女人,他觉得对这样一位把心交给自己的姑娘,任何伤害都是不能容忍的。 霍去病平生第一次伸手为一个女孩擦拭了眼角的泪水,也是第一次感受到女儿家的泪水是这样清新和一尘不染。 他突然领悟到一个深爱着自己的女子最需要听到的是什么。 “请公主放心,为兄今生非公主不娶。如有食言,形同此木。”说着,他便一剑下去,一段松枝随即落地。 阳石公主上前捂住了霍去病的嘴道:“谁要你发毒誓的,你心里有本宫便是了。”说完便扑到霍去病怀里。 霍去病一时陷入了短暂的仓皇,连道:“公主!这……” “表兄……” 阳石公主在霍去病的额头烙下一方情感的印记,也把它烙进了自己的心里。可她渴望的不仅仅是这些,她要的更多,她多希望霍去病的雄风唤起她蓄积许久的懵懂。 “表兄!……”阳石公主睫毛闪动,口齿不清,两颊潮红。 霍去病的心被阳石公主的火热撩拨得风狂雨骤,在情感的闸门前惊涛拍岸,几乎要冲破最后的防线。 可就在此时此地,他却听到了边关战马的长啸,闻到了战场的硝烟。于是亲密的潮头迅速消退,他们回归了平静。 “等着我!公主!那一天不会太久了,好么?” “嗯!”阳石公主幸福地浅笑着。 霍去病挽起她的胳膊道:“你还信不过一个统率千军万马的将军么?” 阳石公主从地上拾起宝剑,插回剑鞘道:“我们回去吧!” “好!”霍去病牵了马,与阳石公主一前一后走出柳树林,就来到西去路口。公主见此便道:“知道么,本宫就是在这里把东西交给朱大人的。” 正是正午时分,道路两旁的车流、人群越来越多,其间不乏官员和衙役,呵斥声、催促声此起彼伏。京畿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这让阳石公主很惊异,她问霍去病这些人是干什么的? 霍去病忧郁的目光望着伸向远方的道路,叹了一口气道:“这些人都是从山东过来的灾民。去年秋天那边闹水灾,皇上开仓赈济,仍是杯水车薪。于是皇上又下旨迁徙七十万灾民前往新秦和朔方。前日我遇见郑当时和汲黯大人,他们说仅这一项,就花去朝廷数十万钱。皇上也不容易啊!” 迁徙的人们喝过赈济的粥又疲惫地上路了,煮粥的炊烟重新袅袅升起,准备迎接下一批灾民。 霍去病忧郁的眼神一直追逐着他们的身影,心里想着:必须尽快地结束战事,以节省民力。 第五十二章 汉皇痴迷思倾国 刘彻的思想没有一天停止运转——他的人生已进入最成熟的时期。他终日里盘算的就是如何巩固和扩大河西战果,书写历史新的辉煌。 班师大典过后不几天,他就颁布诏书,大赦天下。 他从没有忘记滇地曾阻止他开通身毒道的事,一旦缓过劲来,他就筹划着用武力去征服这个狂妄自大的南方夷族。 为了训练水军,他诏令在长安城西南开凿昆明池,引来了潏河、沣河和滈河水,开辟了方圆近四十里的宽阔水面。 时序刚刚进入七月,他又颁布一道诏书,减去陇西、北地、上郡一半的戎卒,适当放宽了徭役。诏书到达三郡,官民为终获一个休养生息的机会而庆幸。 与此同时,由张汤和赵禹修订的大汉律法也进入了更加严酷的实施期,废免的大小官吏越来越多,以致早年空荡的廷尉诏狱,如今已是人满为患。 刘彻干脆就征发他们去开凿昆明池,也免得朝廷再为征发徭役而与百姓发生冲突。 四季轮回,大汉王朝就在这样紧张的脚步中又迎来了一个秋天。 李蔡的情绪就如这秋风一样清爽而又浪漫。真是天赐良机,去年南越国送来了通晓人语的鹦鹉和大象,今年敦煌又献来一匹神马。 那献马的人竟是一个发配到边塞的刑徒,名字叫暴利长,他是在一个晨曦微露的黎明,被一声仰天长啸惊醒的。他冲出门一看,天哪!那是一幅怎样的情景呢?那池水如同巨鼎中烧开的水,浪花翻卷,那映在水中的晨光如同五彩霓虹,金鳞银甲;那从水底发出的怒吼声如同春雷,震耳欲聋。 过了大约一刻,但见一道水柱直上九天,与云彩交织在一起。 正当他大惊失色之际,一匹神马踏着水花,从祥云间轻轻落地,站在了他的面前…… 马突然张口说道:“请带我去长安见皇上。” 暴利长道:“带你去见皇上有什么好处?” “免除你的罪罚。” 这是上苍赐予的神物。于是,他潜入长安城,通过早年的一位朋友找到李蔡,声言要将这神马献给皇上。 这传奇是真是假没人知道,但一匹比先前的“天马”还要高大的神马,却让三公九卿都见到了。 李蔡没有丝毫犹豫,就把献马的机会抓在手里。他说服卫青先将神马送到上林苑驯服,然后再作为皇上的坐骑。 马的性子很烈,人还没有走到跟前,它就发了性子,前蹄腾空,一副桀骜不驯的样子。 卫青上前拽住马缰,刚刚跨上马背,它一个蹶子就把他摔了下来,两只环眼望着跌倒在地的卫青,不知是得意还是嘲笑? 卫青被烈马逗得兴起,从地上爬起来就冲上前去,想重新上马,孰料那马也变了计策,只围着卫青兜圈子,就是不让他得逞。如此三番,卫青便气喘吁吁,满头大汗了。他看了看马监,说了一句“廉颇老矣”,便将鞭子丢到一边。 在卫青与神马周旋的时候,霍去病一直在一旁摩拳擦掌,及至卫青“败下”阵来,他已经按捺不住,一个箭步冲了上去,死死地抱住马的脖子强往下按。于是,马与人展开了较量。 一个使出浑身的力气,想将对方扳倒在地。 一个愤怒地要摆脱来者的羁绊,后蹄立地,向后腾起。 一个脚下磐石,重若千钧。 一个四蹄生风,发出“嘚嘚嘚”的声响。 霍去病被带出好几步远,却始终没有松手。 那马的前蹄跪下了,鼻孔间喷出灼热的气息。卫青看着,忽然想起当年与野猪搏斗的情景,口中喊道:“去病当心!” 就在这时,险情发生了。 马趁着霍去病一不注意,就腾身一跃,前蹄就朝着他踏来了。 霍去病一个鲤鱼打挺,躲过了攻击,再一个空翻,跃上马背,双手紧紧抓住鬃毛不放。 大家刚刚舒了一口气,不料险情再生,神马忽然来了一个就地打滚,想把霍去病压在身下。就在众人的心提到嗓子眼的时刻,只见霍去病一个滚翻,离开了神马,稳稳地站在了几米远的地方。 这一场人马角逐,看得众位大臣心惊肉跳。 李蔡急忙上前询问:“少将军无恙吧?” 霍去病喘着气,脸上露出讪讪的笑意:“晚辈河西转战,也没有像今天这样筋疲力尽。” 李蔡尴尬地揩一把额头的汗水道:“少将军无恙就好,无恙就好。” 他高涨的情绪开始回落,他暗自庆幸驯马的不是皇上,否则,自己就是死罪。 他暗地里骂那个献马的暴利长,这家伙几乎要陷自己于不忠。他还想求得宽恕,去死吧! 就在三公九卿们相互交换眼色、唏嘘之际,耳畔却传来包桑细长的喊声:“皇上驾到!” 糟了!皇上到了。李蔡的手心顷刻之间就冒出汗来。 他对皇上的性格再清楚不过了,他总是喜欢享受挑战的快感。年轻时,他就凭借勇力屡次要去搏熊,如今又怎么会在一匹烈马面前退却呢? 他一定会借降服烈马的机会宣扬他摄制四海、鲸吞域内的气度和力量,那样一来,他献马博得皇上欢心的初衷就被打破了,他多日来的苦心经营就会付之东流。 刘彻今天轻衣简装,内着橘红色深衣,外罩荷绿色短袍,脚蹬一双绣了云头的软靴,腰扎银色玉带,头戴一顶紫金冠,看上去分外精神。 其实,听说卫青、霍去病在上林苑驯马,他早就来了。他只是不让包桑声张,在一旁默默地看了许久。 两位将军与神马搏斗的情景让他生出不尽的感慨,他不禁问自己是否还有当年的雄心和勇力?御座坐久了,连他自己都觉得老了。 但此刻这匹桀骜不驯的烈马唤起了刘彻久违的情怀,他顾不上大臣们的参见,就冲到了马前高声道:“让朕来看看,它究竟有多厉害?” 李蔡闻言大惊道:“皇上!万万不可,皇上乃万乘之躯,万万不可!” 接着,卫青、张汤等也都纷纷上前劝谏。 只有霍去病年轻气盛,反而赞同刘彻的举动:“臣在侍中多年,深知皇上胸怀天下,勇力过人,既然这马将来皇上要骑,不妨今日一试。” 卫青的脸顿时沉了下来,责备道:“你作为骠骑将军,朝廷重臣,不该如此轻率。万一那马伤了皇上,你如何向天下交代?” 霍去病笑道:“舅父多虑了,有孩儿在一旁护着,敢保万无一失。” 刘彻脸上也露出了自信的微笑:“众卿在朝多年,倒不如一个年方弱冠的年轻人。” 他说着话就来到神马旁边,一手托起神马的下颌,一手梳理着它的鬃毛,像是与一位久别重逢的故人说话,言词中多了许多的亲近与平和。 然后他轻轻一跃,翻身上了既无鞍鞯,又无辔头的马背,用手拉着它的鬃毛,那马一声嘶鸣,朝前跑去。 众臣追着人马的背影望去,只见那马周围,祥云缭绕,五彩绚烂;马头上隐约飘着两团火,照得刘彻金光四射。 卫青、霍去病大惑不解,自与匈奴开战以来,他们俘获战马数十万匹,什么时候见过如此神驹呢? 那么烈的野牲,见了皇上竟通得人语,服服帖帖,莫非上苍果真要赐神马于汉廷? 而李蔡这时再度陷入了仓皇和惊恐,他对着神马驰去的方向,几乎是带着哭腔祈祷上天保佑皇上平安。 他这一跪不要紧,刚刚还沉浸在神马传奇中的大臣们似乎都在一瞬间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呼啦啦地跟着跪倒了。 卫青见状,对霍去病和警跸们喊道:“速去护卫皇上!” “嘚嘚嘚……”一队人马朝南去了…… 可刘彻并没有与追赶他的队伍相遇,当他一阵风似的回到驯马场、安然无恙地站在失魂落魄的大臣们面前时,竟然对大家的行为大惑不解: “卿等这是为何?” 听见耳边传来皇上的声音,李蔡的心终于松弛下来,人也如散了架一样瘫软在地。半天,他终于哭声道: “皇上回来了!皇上回来了!臣……”他不知道该怎样去表达自己此刻的心情。 刘彻轻舒气息,慢撩衣袖,从马监手中接过辔头,给神马戴上;马监立即捧来一副鞍鞯,捆上马背,牵着马绕场一周,回到皇上身边的时候,就见那马身上渗出殷红色的血,刘彻用手去摸,汗腥扑鼻。 李蔡心中的忧虑又加了一层,后悔当初怎么鬼使神差,弄了这不祥之物回来,这不是自招其祸么? “臣罪该万死,不该听信奸人妄言,致皇上受惊!” 当他正准备接受训斥时却听到刘彻爽朗的笑声: “受惊?哈哈哈!朕腾云驾雾一番,好不快哉!何来受惊一说?众卿不必担惊受怕,张骞当年从西域归来时,曾说那里有汗血宝马,其日行千里,汗为赤色,想来就是此马了。” 他告诉大家,方才骑在马背上的时候,他有一种扶摇九天的畅快,一种俯瞰人间的恢阔,心中悠然地卷起滚滚诗浪: 太一况,天马下。沾赤汗,沫流赭。 志俶傥,精权奇。籋浮云,晻上驰。 体容与,迣万里。今安匹,龙为友。 当刘彻朗朗的诵声在大臣们耳际回荡的时候,李蔡终于走出了恐惧,他还来不及体味皇上的意思,就迫不及待地高呼道: “皇上圣明!” 接下来的日子里,李蔡一门心思地筹划着扩大神马的效应,让这场几乎成为灾难的事件化为自己头上的光环。 皇上热衷于武功军备——那是他和卫青、霍去病之间的感情维系,根本没有他李蔡的机会;皇上同样也喜欢文学、音律。那天,在别人梦酣的时候,他抄录了皇上的诗句,长长短短还真不少,他的眉头便展开了。 一天早朝时,他把一个筹谋许久的谏言提到了刘彻面前。 “臣跟随皇上左右,每读皇上佳作,如获至宝。回到府上晨读晚吟,如饮甘露,日积月累,十分可观。惜乎宫中多闻贤良文士之作,而少有皇上诗作入乐,倘能设置一有司,专工音律,广搜天下诗词,则不仅皇上诗作流传域内,且春秋以来之‘诗’乐也不至于流失。” “依爱卿之见,这官署该用何名呢?” “臣早思虑好了,就叫乐府。” “何人可以担当此任?” “此人臣已物色良久,他叫李延年,早年曾做过乐倡。通音律,善歌舞,研习新声,颇有功力。” “有这等人才,朕倒是想看看。” 几天以后,李蔡就带着李延年进了宣室殿,亲自为刘彻演奏。 一曲终了,刘彻心旌摇荡,心花怒放。当即敕封李延年为协律都尉,总揽宫中乐舞诸事。 李蔡自己都没有想到,他这唯利之举,竟然孕育出光华灼灼的“乐府”诗体来,这也算是歪打正着吧。 转眼重阳节到了,按照刘彻旨意,李延年精心组织排练的“乐府”歌会在未央宫前殿如期举行了。 歌会的主调当然是皇上写的《白麟歌》和《天马歌》,李延年费了几个通宵,亲自谱了曲子试唱,直到感觉对了皇上的口味,才拿出去交乐坊排练。 司马相如、东方朔等人也都拿出自己的得意之作,为歌会锦上添花,建元以来的文士们,终于迎来了可以与将军们媲美的、属于自己的盛大节日。 虽然他们对皇上把一个宦官擢拔到两千石的协律都尉颇些微词,可这歌会毕竟给了他们一个扬眉吐气的机会,他们也就不去计较了。 大约是辰时三刻,晨光刚露,司马道上已是熙熙攘攘了。 李蔡和张汤一前一后地进了司马门,他们一路上谈笑风生,满面风光。 李延年是他们推荐的,他们自然很看重这场歌会,因此对赴会者也就热情了许多,一路走来,遇见人就打招呼。就是与平日里不待见的汲黯说起话来,也随和了许多。 “内史大人也来了?” “呵呵!丞相举荐的高人,下官也想看看他有何等能耐,能让皇上如此神魂痴迷。”汲黯显得有几分矜持,可接着就不无讥讽地说道,“丞相和御史大夫好眼力,弄了个中人来总领乐府,开我朝乐音之先河啊!” 听闻此话,李蔡和张汤的脸上就很不自在。在这种场合,他们最怕的就是与汲黯周旋。 张汤悄悄地拉了一下李蔡,两人就准备离去,偏偏汲黯盯着不放:“两位大人慢走,下官还有一事请教?” 李蔡、张汤只好停住了脚步。 “下官前日到昆明湖工地巡视,看见李广和张骞在那里开凿引水渠道,这是为什么?皇上不是允准他们赎为庶人了么?” 李蔡尴尬地寻找着理由搪塞:“既已成为庶人,当然少不了徭役。” “他们是何人?是战功赫赫的将军,是凿空西域的功臣!”汲黯的声音里带了不平和愤懑。 “可他们也是罪人啊!不是他们,三千将士能葬身荒漠么?”李蔡不满道。 此时,司马道上人越来越多。张汤明白,再这样争下去只能被同僚们笑话,忙出来打圆场道:“今天是重阳歌会,是个高兴的日子,两位大人就不要再争了吧!” 这时候,汲黯也看见了司马相如和东方朔,便收住话头道:“这事下官一定要当面禀奏皇上。”说完,他便转身招呼文士们去了。 张汤看了看李蔡道:“大人走吧,跟这狂徒计较什么?” 两人都觉得在这样的场合被奚落指责,太没有面子了。 等着瞧,迟早要将你这个狂人逐出京城。李蔡在心里想。 上午巳时一刻,刘彻出现在未央宫前殿。他今天心情很好,整个人看上去很精神。一同前来观看演出的,还有卫子夫和刘据。 刘据第一次见到如此宏大的场面,看什么都惊喜。春香在一旁悄悄提醒道:“大臣们都盯着殿下呢,殿下还是沉稳些好。”刘据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 大臣们依照文武两班分别就座,每个座位前的案几上都摆上了产自上林苑的柑橘、栗子等时令水果。刘彻与卫子夫坐在上首,中间留出宽敞的空间作为表演区。 午时一刻,看着大臣们相继坐定,刘彻高声说道:“众位爱卿,荀子曰:‘礼别异,乐和同。’夫乐者,和之不可变者也,乐之务在和人心。朕设置‘乐府’之要旨,不仅在于传承《韶》、《武》之雅乐,更在于推进大汉乐舞之兴。今日歌会,非徒雅颂之声,多为朕与文士新作,乃在革故鼎新,和心适行。” 说罢,包桑便走到出场口,向李延年小声说了几句,大殿内立时钟磬盈天,管竽齐鸣。七十名童男童女组成的表演拉开了演出序幕。 女子长袖飘拂,细腰态妍;男子身如游龙,步如驰马;在一旁,又有七十名童男童女引吭高歌: 太一况,天马下。沾赤汗,沫流赭。 志俶傥,精权奇。籋浮云,晻上驰。 体容与,迣万里。今安匹,龙为友。 听着歌声,刘彻的眼前就浮现出天马降临那个早晨的万里云霞,就飘过一幅幅乘马横天的挟雷弄电,就有了一种疆场持戈的心驰神飞,仿佛回到了与卫子夫初识时的浪漫。 他对卫子夫道:“皇后与朕共舞如何?” 卫子夫脸上泛起两团红晕:“自进宫以来,臣妾久已不曾起舞了,恐怕……” “当年朕的祖父文帝也曾与慎夫人歌于灞陵,不过图个与民同乐罢了。”说着,他拉起卫子夫的手就进了舞池。 娴静太久,卫子夫的身体虽有些许丰腴,然一旦舞将起来,依旧身轻如燕,婀娜窈窕。 这一切都唤起了刘彻被战事和朝政几于湮没的激情,他高大的身影伴着音乐的节奏穿梭于童男童女之间。刘彻是气吞云霭的巨龙,他让卫子夫的心醉了,一个旋转,卫子夫就到了刘彻面前,两人相拥,就听见殿内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卫子夫心中此刻似有冥冥的旋律在响起: 风过窗前余梅香兮,惟君与我共舞; 花沾清露邀晨星兮,惟君与我共舞; 雪映冰姿雕玉树兮,惟君与我共舞; 月笼渭水烟笼纱兮,惟君与我共舞。 刘彻舞得兴起,对坐在下面的文士们喊道:“朕与皇后起舞,不如与卿等共舞如何?” 其实司马相如、东方朔等人早已如痴如醉,跃跃欲试。皇上一道口谕,大家纷纷起身响应,大殿内一时人头攒动,气氛热烈。 那些刚入京不久,便见皇上与文士们共舞一厅的人们,一个个目瞪口呆,算是开了眼界。 汉制,逢节庆君臣共舞于庭,在这个秋日的上午,节日被刘彻推向新的高潮。 李蔡并没有闲着,在众臣聚精会神地观看演出的时候,他却起身向后殿去了。在那里,他悄悄地对李延年耳语了几句,又回到座位上。 一曲舞罢,刘彻携着卫子夫回到座上,举爵与大家共饮。李蔡不失时机地来到刘彻面前,一脸热情道:“皇上,值此歌会之刻,协律都尉感念皇上恩德,特谱新歌一首,献与皇上。” “哦?李爱卿精通八音之和谐,熟稔雅颂之要旨,朕就听听。” 李延年峨冠博带地来到众人面前。 早年进宫时的净身,使得他的嗓音尖细高扬。他明白,像他这样不男不女的人登堂入室向来被朝臣们鄙视,两千石秩禄并不能改变他的自卑,走进大殿,他的眉目一直垂着,不敢直视场内的气氛。 可当他一旦放喉高歌,立即就忘记了一切屈辱: 北方有佳人 绝世而独立 一顾倾人城 再顾倾人国 宁不知倾城与倾国 佳人难再得 那歌声委婉中夹带着凄楚,惆怅中暗含着期待。尤其是对“倾城倾国”的描述,说是清晰却又隐约,说是模糊却又明朗,引得刘彻遐思不绝,心想这究竟是怎样的美人呢?竟然倾倒了一城一国的人,朕怎么就无缘一见呢? 刘彻表情上的微妙变化,卫子夫看得清清楚楚。皇上身边多几个美人倒在情理之中,何况自己毕竟不比当年,而那个王夫人虽屡蒙圣露,至今却未怀皇子。 她担心的是这个还在歌中的女人,有一天如果真的来到皇上身边,夺了自己的宠爱不说,要紧的是她如果生个龙子,太子日后的地位就会受到威胁了。 可偏在这时,刘据说话了:“父皇,何谓倾城倾国?” 天!卫子夫心头一沉,脸上就不悦了:“太子年幼,问这些干什么?” 可刘彻的心此时早已被李延年的歌声勾走了,他高兴道:“李爱卿一曲歌罢,令朕心旷神怡,赏金三十。” “慢!臣有话要向皇上启奏。”大家随着喊声望去,只见汲黯起身向刘彻这边走来了。李蔡与张汤交换一下眼色,那意思是说:“这狂徒又来搅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