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3·孔明出山》 第一章 关羽千里行 曹军的巡逻队每隔一段时间便会来此地巡视。 清晨,当天边还留着白色的残月时,巡逻队像平时那样先围绕着府城、官衙边上的街道巡逻,然后,再沿着一条很宽的沟渠前行。当他们走到那座内院前,巡逻队的一名士兵突然吃惊地大声叫道:“看,现在天还没亮,那座内院的大门怎么已经开了?” 另一名士兵也附和着说:“咦,一大清早,这院子的里里外外怎么就被人打扫得干干净净了?” “这真是太奇怪了。” “出什么事了?” “大门也敞开着,值班室里也没有门卫,到处不见一个人影。” 士兵们议论着,其中一人毫无顾忌地走了进去。没过多久,只见他挥着手对同伴们喊道:“哎呀,不好了,这里就像一座空巢了!” 巡逻队的士兵们顿时喧嚷起来,蜂拥进内院最里面的花苑察看究竟。 这时,他们发现有十个美女像哑巴似的呆呆地站立着。 “怎么回事?住在这儿的二位夫人和那些供使唤的仆人上哪儿去了?” 听了巡逻队士兵们的问话后,其中一位美女默默地用手指了指朝北的方向。 这十个美女原是曹操赏赐给关羽的,但关羽带回去后立刻把她们全部献给了二位夫人。所以她们作为侍婢一直在内院伺候二位夫人。 关羽对曹操所赠的珍贵财物从未染指,对那十个美女也如同金银绸缎那样,都原封不动地留在院内,然后率人悄悄地离府出城。 那天早上,曹操也许有所预感,他比平时更早起床,并迅速地召集诸位大将在他的密阁里热烈地商议着什么大事。 这时,他突然听到了巡逻队的紧急报告。 报告称:“关羽居所的库房里完好地封存着汉寿亭侯之印以及全部的金银绸缎,内室里还留有十个美女。其余二十多个家丁僮仆都和关羽一起,护送着二位夫人的车驾在天亮之前从北门出走了。” 听到这个紧急报告后,满座的将领们大吃一惊,再也没有了早会时的谈兴。猿臂将军蔡阳自告奋勇地向曹操请命:“请让我去追捕关羽。如果允许我不择手段地对付他,我只要带三千兵马就能手到擒来。” 曹操展开侍臣呈上的关羽留书,默默地看着。少顷,他开口说道:“等一下,这样做反倒是我无情无义了。关羽不愧是真正的大丈夫,来也明白,去也明白,确实像天下义士一般进退。他可是你们的楷模呀。” 蔡阳听了,不由得面红耳赤,一声不吭地回到队列后面。而程昱却代蔡阳犯颜直谏道:“关羽有三大罪状,丞相却对他如此宽大,反令我军众将感到不平。” “程昱,你指责关羽犯有什么大罪?” “第一,忘恩。第二,私自出逃。第三,与河北使者暗通密信。” “不,不,关羽一开始就对我提出约法三章。有约法就必须履行,而我却一再设法爽约,所以食言的是我曹操而不是他关羽。” “不过,如果我们眼睁睁地看着他逃到河北而无动于衷,他日后必成我们的大患,这岂不是放虎归山吗?” “就是这样我也难有作为。如果派兵追杀他,天下人必然会指责我曹操不讲信义。与其如此,倒不如反其道而行之。人各有其主。就让他按照自己的心愿回他故主那儿去吧!……不要追,不要追,不许追杀他。” 曹操最后说的话,听起来似乎是对自己的训诫。说完,他转身向北,凝视着北方的上空。 关羽终于走了。 离开自己,回到了刘玄德的身边。 单恋着关羽那样的大丈夫,真是辛苦啊!当然,这里所谓的“恋”,实乃男子汉之间的惺惺相惜。 “啊,即使再给我一次生命,或许也无法和那个真正的义士心心相印吧。” 此时,曹操心中对关羽不存在丝毫的憎恶。 关羽来也明白去也明白,光明磊落的举动使曹操自惭形秽,不敢对他抱有小人般的愤怒之情。 他用孤独的眼神凝视着北方的上空,显得那么的无奈,泪水顺着脸颊流淌,仿佛心中的苦闷随着睫毛的眨动在尽情地宣泄。 众臣都不敢仰视曹操的面容。只有程昱和蔡阳却怀着别样的心思,“现在让关羽平安地出境,将来必然后悔莫及,现在一定要杀死他,一刻也不能放松……” 他们暗自扼腕顿足,对于曹操的宽大心急如焚。 没过多久,曹操站起身来,对身边的诸位大将说道:“关羽的出走并非背信弃义,他七次来丞相府向我请假,都因为我故意关闭大门,并在门口挂了避客牌,使他无法如愿,最后终于不得已给我留下书信怅然而去。因此,其错在我,怨不得他。也许他还会在心底里嘲笑我曹操心胸狭小。一想到此,我心里也很难受……现在他还未走远,我要追上他,和他有情有义地话别,使彼此都能留下一个令人怀念的记忆。张辽,你陪我一起去!” 曹操说着,突然走下密阁,骑上马,穿过丞相府大门飞驰而去。 张辽赶紧带上曹操早已吩咐的给关羽当盘缠的金银和一袭锦袍,慌忙策马紧随曹操去追赶关羽。 留在密阁中的众臣听了曹操的一席话后目瞪口呆。程昱、蔡阳之辈更是一片茫然,他们忍不住轻声自语道: “……真不明白……丞相心里在想什么。” 放眼望去,枫叶如火,万山红遍。郊外的河川和道路上翩翩飞舞着枯黄的落叶。 赤兔马越发健硕,秋意也更浓了。 “咦?好像有人在呼唤?” 关羽停住了马。 “喂……” 秋风中又传来呼喊声。 “果不其然,原来是曹操派来的追兵!” 关羽对这预料之中的事并不慌张。他立刻骑马来到二位夫人的车驾旁,对众人吩咐道:“随从人员各自推着夫人的车驾向前快行,我一人留在这儿扫除那些路边的障碍,然后再慢慢地从后面赶上来。” 为了不惊动二位夫人,他特意把话说得很温和。接着又骑马返回原地。从远处一边呼唤着关羽的名字一边飞驰而来的正是张辽。张辽一见返回原地的关羽,就大声叫道:“云长,等等我!” 说着,他已策马来到了关羽面前。 关羽笑道:“我想能直接叫我表字的人,除了你不会有别人了。现在一看,果然就是你。虽然叫我等一下不失高妙之计,但就算两人相对我关羽也绝不会束手就擒。啊呀呀,你是奉丞相的严命而来的吧?” 关羽说着,拿起夹在腋下的青龙偃月刀,精神抖擞地挺身向前。 “不,不,请不要误会!”张辽慌忙辩解道,“你看,我身上没穿铠甲,手中也没有武器。我这次绝不是来追捕你的。待会儿丞相也要亲自赶过来,我只是先来打个招呼,请你无论如何在丞相到来之前在这儿耐心等一下。” “什么,你是说曹丞相亲自到这儿来吗?” “他说无论如何要追上来和你见上一面。” “哎呀,你也说得太夸张了。” 关羽边说边若有所思地骑着马返回到霸陵桥的中央驻马而立。 张辽见此情景,知道关羽还是不相信自己说的话。他之所以站在狭窄的桥中央,挡住道路,就是为了防备曹军大部队的追击,因为他担心这条道路有可能被曹军四面包围。 “你不要这样,我想马上就能见分晓了。” 尽管张辽一再解释,还是未能消除关羽的疑虑。 少倾,曹操只带着六七骑心腹大将,从后面飞驰而来。 随从的将领尽是诸如许褚、徐晃、于禁、李典等杰出的主将,他们全部不穿铠甲,除佩剑之外也不带正规的武器,装束极为平常。 关羽从霸陵桥上看到了曹操一行,不由得暗忖:“原来他们不是来抓我的?难道张辽的话是真的?” 关羽的脸色虽然有所缓和,但他还是对曹操为何亲自到这儿来大惑不解。曹操骑着马迅速地赶到桥边,平静地说道:“关将军,何必走得如此匆忙?这样的分别太令人遗憾了,你为何要这样急着赶路呢?” 关羽听了,在马上恭敬地施礼道:“在此之前,我和丞相之间有过约法三章。现在我听说故主刘玄德在河北的消息后,深感万幸,请丞相原谅我的不辞而别。” “真是太可惜了,你和我交往的日子实在太短了。我身为当今天下的丞相,绝不会言而无信。……只是感到你待在我身边的时间实在太短了……” “丞相的洪恩何曾敢忘!虽然如此,我现在已知道了故主的消息,关某素讲信义,既已明悉故主消息,定当驱马投效。且在此承蒙丞相厚爱,整天锦衣玉食,安闲无为,于心不安……所以终于下定决心尽速启程。我曾七次来丞相府想拜见丞相,无奈相府的大门始终关闭,我只得在门外空等,怏怏而返。希望丞相原谅我的不辞而别。” “不,不,我事先知道你将来访,故意在门口挂上避客牌,这是我的过错。今天,特意来向你表明心迹。我亲自追到这儿来,是为自己的私心而感到羞愧。” “丞相言重了,丞相的宽宏大量是任何人都不能相比的,我比谁都深知这一点。” “这是我最大的希望。如果将军能感受到这一点,那我也就了无遗憾了。即使离别之后,愿勿忘彼此的高洁之心……张辽,你把那些东西拿过来。” 曹操回头看了一下,张辽赶紧献上事先准备好的金银。曹操慷慨地以此相赠,权作关羽行路的盘缠。可是,关羽却不肯轻易地接受,他道:“我在京城逗留的时候已经接受了丞相赠送的许多礼物,再说今后也要习惯于颠沛流离的贫苦生活,所以不需要那么多的金银,丞相还是用来犒劳将士们吧。” 曹操却执意要关羽收下这些金银当做盘缠。他道:“关将军若拒绝我的一番心意,那我将会感到更加难过。区区一点作为路资的银两,不会损害你的节操。你自己即使能忍受贫困潦倒,但你侍奉的二位夫人也要忍受这样的衣食困苦,实在是太可怜了。我曹操于心不忍。如果你觉得接受这点盘缠会有失高洁,那就把它作为我向二位夫人饯别的一点心意吧。” 关羽沉吟半晌,念及二位夫人的境遇,不由得悲从心来,他终于开口道:“丞相的一片好意实在不敢当,如蒙二位夫人的同意,我将承情收下。现在就去向二位夫人转达丞相的美意。承蒙丞相的长期关照,我只立了微末的功劳。奈何光阴苦短,现在终于到了离别的时候。……如果他日能再度有缘相逢,我一定会尽心报答丞相的余恩。” 听了关羽情真意切的一番话后,曹操的脸上露出了满足的笑容,“不,不必这样客气。像你这样的忠义之士,虽然留在京城只有几个月,但已经对士风起到了良好的表率作用。我曹操也从你身上学到了不少东西。只可惜你和我的因缘太浅,在人生的中途就不得不忍痛离别,我日后一定会倍感寂寞。但是我现在也想开了,觉得人生的至乐也不过如此啊。” 曹操说着,从张辽手中取来金银赠与关羽,然后又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一位将领,准备把他手中的一袭锦袍作为饯别的礼物送给关羽。他关切地说道:“时下秋意已深,你们从此跋山涉水,就要常和风寒相伴了。为了庇护你这忠义之身,特意带来一件粗袍为你御寒。就把它作为一件旅衣遮风挡雨吧。请务必收下这些东西,谁也不会怀疑你的节操。” 曹操的话音刚落,那位带着锦袍的将领立即下马,走到霸陵桥的中央,在关羽的马前跪下,恭恭敬敬地献上那袭锦袍。 “不胜感激!”关羽虽然在马上向曹操行注目礼致谢,但他的眼神里依然充满着警戒,“饯别之情,永难忘怀,赐袍之恩,容当后报。” 关羽说着,伸出夹在腋下的那把青龙偃月刀,用刀尖挑起那袭锦袍,把它轻盈地搭在自己的肩上,然后说了声“再会”,就立刻骑着赤兔马朝北方扬长而去。 “看,关将军的英姿……” 曹操深情地目送着关羽远去的背影,但是跟随曹操而来的李典、于禁、许褚等将领却实在看不下去了,纷纷开口怒骂。 “他凭什么这么傲慢?” “他竟然用刀尖挑起丞相恩赐的锦袍。” “对丞相的洪恩如此不敬,必须严惩以儆效尤!” “现在趁他还没走远,我们赶快追上去!” 众将领激愤地并辔请命,跃跃欲试地想纵马追杀关羽。 曹操对他们劝解道:“这也难怪他,从关羽的立场来看,尽管我们没有全副武装,但我麾下有二十个猛将,而他单骑匹马,岂有不警戒提防之理?” 曹操带着随从返回许都。半路上,他又对左右的诸位将领训诫道:“不论敌方还是己方,能够与那些人格高尚的武将接触,真是再快乐不过了。在接触的一瞬间,天地间的一切都变得如此美好。用这种人格来感召和熏陶他人,可能影响后世一两千年啊!你们也要把遇见像关将军这样的义士看做上天的恩赐,进而用心效法,这样才能做到流芳百世。” 如果深究曹操这番话的深意,我们就能明白曹操非常了解武将之道。而且,他也能区分自己性格中的善性和恶性。也可以说,他确实努力地使自己成为一名善将。 由于刚才意外地耽搁了许多时间,关羽为了赶上二位夫人的车驾,骑着马急匆匆地飞驰二十余里,但不知在什么地方走错道了,以致连车驾的影子都没看到。 “咦,这是怎么回事?” 关羽疑惑地在山涧边停马驻望。他环视着四周的大山,正一筹莫展之际,只听到从隔着山涧的对面山上传来一个人的呼喊声:“关将军,请您在那儿稍等一下。” “是谁在叫我?” 关羽凝眸一看,对面的山头出现了一支约百人的步兵部队,站在最前面的是一员大将。 远远看去,那人是个约摸二十岁的年轻人。只见他头缠黄巾,身披蓝色锦袍,正骑着马从山上飞驰而下,一眨眼工夫就越过溪河,来到关羽面前。关羽警惕地拿起青龙偃月刀,首先就来个下马威。他大声喝道:“你是什么人?如不快快报上名来,我一刀就让你的人头落地!” 这时,壮士轻捷地从马背上跳下来,朗声说道:“我出生于襄阳,名廖化,字元俭。我绝不是要加害将军的人,所以请将军放心。” “既然如此,那你为何要带领士兵挡住我的去路呢?” “请将军先听听我的夙愿。我在少年时期,因天下大乱,很早就离开了家乡,在江湖上流浪。最后纠集了五百人入伙,成为以此地为活动中心的山贼。我们同伙中有一个叫杜远的人,没想到他刚才在道路上打劫时,正巧碰到了二位夫人的车驾,于是就作为战利品将其劫掠到山上。” “什么?你们把二位夫人的车驾劫持到山寨去了?” 关羽顿时变了脸色。 廖化看到关羽怒形于色的模样,赶紧劝阻道:“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大碍了,还是请您先听我把话说完……我见过车帘内的二位夫人,从她们的气质上来看不像是普通人。于是我悄悄地向跟在车驾后面的一名随从打听这二位夫人的来历。万没想到她们竟然是刘皇叔的夫人。当时我感到非常惊愕,所以马上去找我的同伙杜远,责问他把这样尊贵的刘皇叔夫人劫山来,到底想干什么?并规劝他马上把二位夫人和她们的随从送回原处。但是杜远非常顽固,根本听不进我的劝说。不仅如此,他甚至满不在乎地显露出他的狼子野心。我忍无可忍,于是趁其不备,拔剑刺杀了他。为了将其首级献给将军,我一直率兵在此恭候。” 廖化说着,取出杜远的首级放在关羽的马前,俯首再拜。 对于廖化的举动,关羽陡起疑心,不敢轻信。他颇为惊诧地问道:“你身为山贼之将,为何要斩下同伙的首级献给我?我和你素不相识,无缘无分,你为何要显示自己的善意来接近我呢?这实在难以理解。” “您说得有道理。”廖化似乎对山贼这个名称有些自卑,“我从二位夫人的随从口中听说了将军时至今日的忠节之事,心里非常感动,对将军心悦诚服。我虽然是个绿林之徒,但也长着颗人心而不是兽心。” 廖化说完后立刻翻身上马,再次返回原来占据的山岭中。 没过多久,廖化又出现了。 这一次,他带着手下百余人,推着二位夫人乘坐的车驾,小心地顺着山道下山。 关羽这才相信了廖化。于是他骑着马,急忙赶到二位夫人的车驾边,为自己的失职向甘夫人深深地谢罪。 甘夫人隔着车帘对关羽说道:“如果没有廖化,我们不知要受多大的罪,将军要好好地向他施礼感谢。” 那些护车的随从们也纷纷对关羽称赞廖化的善心。他们道:“廖化的同伙杜远曾荒谬地提出将二位夫人瓜分,各占一位为妻,被廖化断然拒绝,而且他愤怒地斩杀了杜远。像这种有着强烈的正义之心的汉子怎么会长久地做山贼呢?” 关羽再次走到廖化面前,向他深深致谢:“二位夫人能平安无事,全赖将军的仁助。” 廖化听了,慌忙谦逊地回应道:“这是我应该做的事,您太过奖,我反而不敢当了。”接着他又提出了自己的请求:“我也不想一直被人称为绿林之徒。所以趁此机会恳请将军命我等担任守护车驾之职。如蒙同意,这儿还有百十名步卒,我率领他们定能尽心尽职地完成任务。” 听了廖化的请求后,关羽却只接受了他的好意,并没有同意他当随从,因为关羽担心如果让别人知道自己和山贼为伍同行的话,会有损故主的声誉。 廖化又献上金帛,以作关羽一行路上的盘缠,关羽虽然坚持不收,但对他那种不愿久为绿林之徒的志向深为感佩。临别之际,关羽对这位绿林义人如此说道:“今日承蒙你的恩情,我一定会牢记在心的,今后必定有再见之日。如果以后得知我关羽和主公有了稳定的地盘,请务必再来寻找我们。” 二位夫人的车驾再次辚辚上路。 路途渐远,秋日渐短。 第二天傍晚,关羽一行推着车驾,行进在树林中。 片片的落叶在他们眼前飞舞,只见不远处升腾起一缕炊烟,似乎像隐士的住所。 关羽为解决当晚的住宿,决定登门拜访。当他刚走近住所,只见一位老翁走出草堂的门扉,问道:“你是谁!从哪儿来?” “我是刘玄德的义弟关羽。” “啊?你就是关羽将军,是斩杀颜良和文丑的那位大将吗?” “正是。” 老翁听了感到非常惊奇,他接着又问:“坐在车驾里的人是谁?” 关羽对他直言相告。老翁听了越发感到惊奇,于是,他恭恭敬敬地请关羽一行进了草堂的大门。 二位夫人下了车,老翁立刻叫来了女儿和孙女,嘱咐她们好好地照顾二位夫人。 “真是至尊的贵宾啊。” 老翁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再次来到二位夫人休息的房间施礼问候。 这时,只见关羽垂手侍立在二位夫人的旁边。 老翁见此情景,不由纳闷地问道:“将军和刘玄德大人是结义兄弟,那二位夫人应该是将军的嫂子吧?……将军经过长途跋涉一定很疲劳了,却还不休息。为何要这样讲究礼数呢?” 关羽微笑着答道:“玄德、张飞和我三人虽然结下了兄弟之约,但是,我发过誓,在义和礼的方面我们是君臣关系,必须信守不渝,不可肆意妄为。二位夫人都处于高贵的君立的地位,所以即使在这颠沛流离之中我也不能轻忽曾经信守的君臣之礼。您看了难道觉得奇怪吗?” “不,不,将军见笑。我刚才的不理解实在是目光太短浅了。哎呀,今天总算让我见识了将军非常难得的忠节。” 老翁完全被关羽的义行所折服。他恭敬地邀请关羽到自己的书斋里喝茶叙谈,并说出了自己的身世。 老翁名叫胡华,是当今的隐士。他曾经在桓帝时期担任过议郎之职。 老翁还向关羽介绍了自己的儿子:“犬子名叫胡班,现在是荥阳太守王植的从事官。你们不久就会顺着这条道经过那儿的,所以请务必和他见个面。” 老翁亲自给儿子写了一封介绍书信。第二天早上,当二位夫人的车驾准备启程时,老翁把信郑重地交到关羽的手里。 第二章 过五关 离开了胡华的居所后,关羽一行推着那辆破盖残帘的车驾,日复一日地在秋风中持续不断地行走着。 不久,在去洛阳的路上,他们遇到了第一座关口。 这座关口由曹操的部下孔秀率领的五百骑兵牢牢地把守着。 关羽心想:“这儿是三州的第一要害,我们首先要争取平安地通过。” 于是,他命人停下车驾,自己单骑率先赶到关口下面,高声喊道:“我们是去河北的商旅客人,请允许通过关口。” 少顷,孔秀手提利剑站在他们面前。问道:“将军是否就是关羽?” “对,我就是关羽。” “你们推二位夫人的车驾要去哪儿?” “这个就不必细说了,你刚才也听到我说过去河北。我们要去投奔故主刘玄德,正巧路过此地。” “那你是否有曹丞相的公文?” “因为事情紧急,我忘了带丞相的公文。” “将军想必也知道,如是普通的商旅客人,一定要有关所的符契。若是因公通关,则必须持有公文。” “我和丞相之间事先有过约定,如果到了回归之日,我一定要回去的。怎么,你非要照章办事不可吗?” “不,不,因为河北的袁绍是曹丞相的大敌,所以,凡是去敌区的人,未经允许不可擅自通关。……这样吧,你们暂时在关口外逗留几天,我立刻派人去京城请示相府的命令。” “我等此次急着赶路,不能在关口外白白等着你派人往返京城。” “你再怎么说也没用。在接到丞相的命令之前,你们不能通过本关口。再说,现在正是战乱之时,所有的边境线都须严加控制。你们凭什么罔顾国法呢?” “曹操的法令是对他治下的百姓和敌人制定的。我是丞相的客人,不是他的百姓,也不是他的敌人。如果你强行不让我过关,那我只有自己破关而行。这样反而会给足下带来不利。还是赶快让我们过关吧。” “你一口气说了那么多,真是个啰唆的家伙。要是你把车驾留下,随从人员也全部留在这儿当人质,那我允许你一个人过关。” “我不同意这样做!” “那么,你还是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吧。” “你为何要这样做?” “别再啰唆了!” 孔秀撂下这句话后,命令部下紧闭关门。 关羽愤怒地扬起双眉,拿出青龙偃月刀,对准孔秀的胸口,喝道:“你这个瞎子,没见过这个吗?” 孔秀蛮横地一把握住了关羽的刀柄。他是个鲁莽的将军,即不熟悉关羽,又不掂量自己有多大本事。 “不要装腔作势了!” 孔秀一边骂道,一边大呼自己的部下,命令他们赶快来抓捕这个举止粗暴的家伙。 “来吧!” 关羽举起了青龙偃月刀。 只听得“啊!”的一声,握住关羽刀柄的孔秀一不留神,被关羽的大刀挑离了马鞍。他正想用一只手去拿佩剑时,关羽一声怒吼,挥刀把他劈成两半。随着一腔血花的飞溅,他的身体被斩落马下。 孔秀一死,他身后的士兵们就显得无足轻重了。 关羽挥刀纵横战场,驱散了那些企图顽抗的士兵。待二位夫人的车驾和随从们过关之后,他对那些败退的士兵们大声说道:“霸陵桥上我向丞相告了假,白天通过这儿,你们为何不让我过关,这难道不是你们的过错吗?事后,你们可以把我关羽今日过东岭关的事向京城报告。” 那一日,天上降下了白色的小冰雹,乒乒乓乓地掉在车驾顶盖上,但关羽一行仍马不停蹄地急急赶路。 已经能远远地看到洛阳的城门了。 那儿当然也在曹操的势力范围内,现在由他麾下的一名太守韩福守备着。 郊外的函门从昨晚开始突然戒备森严。除了那些常备的守军之外,又增加了千余名强悍的骑兵,他们悄悄地埋伏在附近的山坡和洼地里。 关羽破了东岭关,斩了孔秀,且正朝这儿过来的消息早有飞报传入洛阳,引起了洛阳守军的一片恐慌。 关羽并不知情。所以到了函门不久他像寻常那样站在关口前大声喊道:“我是汉寿亭侯关羽。现在要去北边,请开关让我通过。” 守城的士兵一听到关羽的声音,紧张地互相转告道:“哎呀,他真的来了!” 一时间,铁门和铁甲的声音铿锵作响。 洛阳太守韩福一见关羽,就全副武装地骑着马从士卒中挺身而出,一开始就挑战似的对关羽说道:“要过关必须让我看到公文。” 关羽回答没带公文。韩福立刻毫不客气地放出大话:“如果没带公文,那我就认定你是逃出京城的逃犯。若不返回,只能拘捕。” 韩福傲慢无礼的态度,令关羽大怒,他公然坦言自己先前斩杀孔秀的经过,并且声色俱厉地威胁道:“难道你也是个不顾惜自己脑袋的人吗?” 关羽的话音未落,四周就响起了铜锣的声音。紧接着山地的低洼处又金鼓齐鸣。 “原来你已设下计谋,等着要包围我吗?” 关羽说着,骑马往后退去。 韩福以为关羽要逃跑,一个劲地对众多士兵喊道:“活捉他!不要让他溜走!” 士兵们立刻蜂拥而上地追击关羽。 关羽猛地调转马头,手起刀落,只见碧血红浆迸飞,大地都为之变色。韩福手下有一名部将孟坦,是一位勇猛的战将。他也站在关羽的前面迎战,但只见他像螳臂当车般顷刻而亡。 “孟坦被杀了!” 怯战的士兵们一边口中叫着,一边没命地逃入函门内。 太守韩福骑马站在关门边气得直咬牙,他看到关羽像一只追赶群雀的猛鹫飞驰而来,突然张弓向关羽放出一支冷箭。 箭矢射中了关羽的左臂。 “你这个混蛋!” 关羽顺着箭矢飞来的方向看到了韩福的身影。 赤兔马张嘴嘶鸣着如旋风般冲来,韩福害怕地突然骑马向关内逃去。就在这时,赤兔马就像咬住对方马鞍后部般一下子追上了韩福的坐骑,出现了两马并行的情景。刹那间,只听“砰”的一声,韩福的人头就掉落在砖地上了。 周围的韩福部下们吓得心惊胆战,在赤兔马铁蹄的追赶之下争先恐后地四散逃命。 “喂,我们赶快趁这个间隙过关!” 关羽一边浴血奋战,一边向停在远处的车驾大声喊道。车驾从鲜血淋漓的战场中间穿过,吱呀吱呀地颠簸着进了洛阳城。 刚进城时,一度发生敌军从暗处向车驾频频施放冷箭的情况,但随着太守韩福被斩杀、勇将孟坦殒命的消息传开后,整个洛阳城充满着恐怖气氛,无人再敢前来拦截。 穿越洛阳城,车驾再次进入山野之中。由于时间紧迫,关羽一行连晚上都不休息,护卫着车驾继续急速地赶路,坐在车中的二位夫人在这一昼夜间就像茧中的蚕蛾那样,互相拥抱着,眼神里充满着恐惧。 这样连续过了几天,他们白天躲在深林和溪谷的背阴处睡眠休息,一到晚上就推着车驾迅速赶路。当他们到达沂水关时,已是夜半时分。 镇守此关的守将名叫卞喜。他原是黄巾的贼将,后来投降了曹操。 山上有一座建于汉明帝时期的古刹,叫做镇国寺。 那晚,卞喜正召集部将在镇国寺里商议,万一关羽来的话,该如何应对。 夜晚,狂风劲吹,满山阵阵的松涛声更显得夜阑山静。星星在天幕上闪烁着蓝色的光芒。 正在这时,镇国寺里响起了悠远的钟声。 “来了!” “已经来了啊!” 从镇国寺的山门方向飞跑而来的两名士兵在回廊下面大声地报告。 在讲堂中议事的卞喜和他手下十多个勇将和谋士闻讯后一窝蜂地走出来,在红色的烛光映衬下,伫立于栏杆之前。 “静一静,不要大声喧嚷!” 卞喜小声地责备着那两名大嗓门的士兵,同时和他的部属们并列地站在回廊的栏杆前凝望着山门的上空。 “来者就是关羽和二位夫人的车驾吗?” “是的。” “那山脚下的关卡什么都没问,就让他们过关了?” “我们遵照大将您亲自下达的命令,把他们放行了。” “这是为了充分麻痹关羽。洛阳和东岭关的守将只是一味地把他拒之关外,反而遭到杀身之祸。在这儿,我们已经定下计谋,一定要把他生擒活捉。……好,我们这就去迎接他吧,叫寺里的僧人和我们一起出门相迎。” “刚才钟声已经敲响,他们应该已经在外面集合了。” “那好,走吧!” 卞喜对左右的随从们看了一眼后,率先走下了台阶。 那天夜晚,关羽一行顺利地通过了山脚下的关口后,来到镇国寺的山门口准备向寺里的僧人借宿。但正在这时,寺里响起了钟声,僧人们全部出来迎接,这使关羽颇感意外。 镇国寺的长老普净和尚跪在二位夫人的车驾前叩拜道:“贵客们经过长途跋涉,一定非常劳累了。敝寺虽然简陋,仅能遮蔽雨露,但尽可安心休息。” 长老说毕,立刻向车帘中的二位夫人敬献香茶。 对于长老的这番好意,关羽就像到了自己家一样不胜喜悦。 他谦恭地向长老施礼答谢。长老怀旧似的问关羽道:“将军,你离开家乡蒲东有几年了?” “哦,将近二十年了。”关羽爽快地回答。 长老又道:“那么,请将军不要忘记我啊,我也出生于蒲东,和将军是同乡,我的家和你家乡的旧居只隔着一条河……” “噢?长老也出生于蒲东吗?” 正说着,只听得一阵佩剑叮当作响的声音,卞喜等人大踏步地走了过来,他对普净和尚责备道:“为何还不把客人迎入讲堂,却在这儿喋喋不休?这对贵宾不是很失礼吗?”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多疑的目光看着关羽,亲自引导关羽向讲堂走去。<bdo>http://www?99lib.net</bdo> 这时,普净和尚颇有意味地向关羽使了个眼色,似乎有什么话要对他说。 关羽恍然大悟,立刻在心中有了主意。 果不其然,卞喜虽然花言巧语说自己如何佩服关羽的人格,特备酒宴为他接风洗尘,但是在回廊外和祭坛背后,无不透着一股杀气。 卞喜佯笑道:“啊,再也没有像今天这样的欢愉之夜了。我对将军的忠节和风范倾慕已久。怎么样?请一起干一杯吧。” 卞喜的眼中充满着凶恶的戾气。关羽对于这头佞兽丝毫没有大意,他也快言快语地说道:“只喝一杯酒是不够的,还是让你喝这个吧。” 说着,关羽猛然拿起靠在墙上的青龙偃月刀,未及卞喜反应就把他劈成了两半。 在血腥中屋内的灯烛愈加昏暗。关羽一脚踹开门扉,一跃身,站在回廊上大声高叫:“你们这些急于找死的人,还不快快报上名来,让我关羽见识见识!” 关羽的声音如洪钟大吕般地威震四方。 那些慑于关羽神威的敌兵看来都已逃散,四周又恢复了宁静,除了松涛声之外,再也没有异动的声响。 关羽守护着二位夫人的车驾,未及天明就急着离开了镇国寺。 临别前,关羽又谦恭地向普净和尚施礼致谢,并衷心祈愿他和镇国寺都平安无事。普净长老坦然地说道:“我已经决定收拾衣钵不再留在镇国寺了,最近就准备云游四方。” 关羽怜惜地叹道:“为了我,长老也不得已离寺而去。如果他日再次相逢,我一定回报长老的救命之恩。” 普净呵呵一笑,说出了一段偈语:“‘停岫也是云,出岫也是云。相会也是云,告别也是云。人世无定期,何必费心思’。再会,再会。” 全寺僧众都跟随着普净长老目送关羽的车骑离去。 天亮时分,关羽已经出了沂水关(洛阳郊外)。 荥阳太守王植虽然早已接到探马的急报,但他特意打开城门,亲自出城相迎,并且郑重其事地把关羽一行引入客舍。 傍晚时分,有一使者来到客舍对关羽说道:“我家主人王植略备薄酒以慰将军旅愁,望将军随我赴宴。” 关羽正在和随从们一起喂马,他以自己一刻也不能离开二位夫人身边为由,婉拒了王植的邀请。 王植听说关羽不肯赴宴,心里反而高兴。他叫来了手下的从事官胡班密授计谋。 “我一定按计行事!” 半夜三更,胡班率领千余人马暗中远远地包围了关羽下榻的客舍。 他只等客舍里的人员全部就寝后,就向客舍四周投掷大量准备好的火炬,同时还运来了许多掺入火药的干柴,堆积在客舍的栅门内外。 胡班一心等待着时机的到来,时刻准备发出信号。但是,客舍中有一间客房始终亮着灯光。胡班碍于此事,迟迟不能动手。 “那个一直不想睡觉的家伙到底在干什么?” 胡班悄悄地走近客舍,透过窗棂窥视房内的情况。 他看到房内有一个面如重枣、长髯细黑的汉子,极具高士的风度。此时,汉子将胳膊肘支在几案上正认真看书。 “啊?!这人该是关羽吧?啊呀,他就像传言中所说的那样,不是世上寻常的将军,而像天上的武神。” 胡班这样想着,情不自禁地走进关羽的房中,双膝跪在地上。 关羽突然看到有人进来,只是轻轻地责怪道:“你是谁?” 此时,胡班既不想逃跑也不想隐瞒,他对关羽恭敬地说道:“我是王太守的从事官胡班。” “什么?你就是胡班?” 关羽从书籍中取出一封书简给胡班看,并问道:“你知道这封信是谁写的吗?” “啊,这是家父写给我的信。” 胡班接到信后心中大惊。他仔细地看了父亲的来信后,沉吟了半晌,如释重负般地长叹道:“如果今晚没有看到父亲的亲笔信,我也许就会杀害了天下的忠臣。” 于是,胡班立即向关羽揭发了王植的阴谋诡计,催他赶紧离开这儿。 关羽听了也大吃一惊,立刻匆忙地收拾行李,让二位夫人坐上车驾悄悄地从后门溜走。 果然,当匆忙出走的车驾刚发出车辙碾压的声音,骤然间,四面八方的火炬就朝客舍密集地投来,一下子就点着了堆积在客舍四周掺入火药的干柴,于是一起轰然爆发起火。熊熊的烈焰染红了天空,也染红了关羽行进的道路。那天深夜,王植虽坐镇城门严阵以待,却最终领受了关羽愤怒的一刀而死于非命。 为了造成追击关羽的假象,胡班故意领兵追到城外十余里的地方,待东方既白,他才远远地张弓放箭,以示与关羽惜别。 几天之后,关羽一行终于进入了滑州城(黄河的河港)。 太守刘延带着弓枪队在街上列队迎接关羽一行。 刘延试探着问道:“前面就是黄河,将军打算靠什么渡河呢?” “当然是靠船渡河。” “黄河渡口是由夏侯惇的部下秦琪防守的要害之地,他一定不会同意借船给将军渡河。” “我想借足下的船一用,请你为我们调用一艘便船吧。” “船是有很多,但借给将军的船却没有,因为没有曹丞相的指令。” “真是无用之人。” 关羽轻轻自语着一笑了之。 于是,他率领随从们推着车驾直接向秦琪的阵地走去。 在河港的入口处骑马伫立着一位指挥着勇猛兵士的粗鲁武将。他生得虎面犬牙,面目狰狞。 一见关羽等人,他立刻大声喝道:“停下,停下,你们是什么人?” “足下就是秦琪吗?” “正是。” “我是汉寿亭侯关羽。” “你们要去哪儿?” “去河北。” “让我看看公文。” “没有公文。” “如果没有丞相的公文就不能通过。” “曹丞相是汉之朝臣,我也是大汉臣子,我的行动为何要等曹丞相的通知呢?” “除非你插翅飞渡黄河,否则我绝不能让你这种吹牛的家伙轻易地从这儿通过。” “秦琪,你大概不知道吧?” “知道什么?” “你要明白这样的事实,凡是在途中阻拦我通行者,无不身首异处。像你这种无名的末将还想超过颜良、文丑等一代名将?不要白白地送死,快离开这儿!” “住口,我要让你见识一下我的身手。看你还敢不敢胡说八道!” 秦琪嗷嗷地狂叫着,立刻挥舞着大刀纵马攻来,跟随他的兵卒们也围在关羽前后大肆鼓噪。 “啊,你这个无可救药的小人!” 关羽举起青龙偃月刀再次龙虎生威,降下一团血雾。秦琪的首级顷刻间掉落在地上。这颗首级经过赤兔马的践踏和他手下逃兵们的乱脚踩踢,很快就沾满了鲜血和砂土,变成了一颗黑乎乎的泥球。 于是,关羽破坏了码头上的护栏,占领了船坞,又追杀了那些负隅顽抗的残兵,终于夺得一艘装饰华美的木船。关羽和随从们将二位夫人乘坐的车驾移到船上,然后迅速地解缆起航。 木船张起风帆,行驶在波浪滔滔的黄河之上。 终于离开了河南的岸边,北岸就已经是河北的境域。 关羽凝视着黄河,仰望高空,舒心地发出一声回肠荡气的长啸。 回顾此行,豪气陡生。 自从离京以来,已经突破了五个关口,斩杀了六名守将,一路踏破襄阳、霸陵桥、东岭关、沂水关、滑州。 “到此为止,竟然走了这么多地方,发生了这么多的事!” 关羽这样想着,连自己都感到吃惊。 然而,前面还有多少山山水水在等着他艰苦跋涉,欢聚之日何时才能到来?这些至今还全然是个未知数。 但是,和关羽一起站立着的二位夫人却是另一番感受。她们觉得既然已经来到了这儿,夙愿将要实现,所以心里就不断地想象着马上要和刘玄德团圆的情景,出神的明眸入迷地痴望着滚滚东流的黄河水。 第三章 游手好闲的儿子 木船一靠北岸,他们就把车驾推上陆地。放下车帘,让二位夫人藏在车内。一行人迎着萧萧的北风,继续穿越茫茫大地的苦难之旅。 过了几天,突然看到一位骑马行者,正从对面朝这儿策马驰来。关羽定睛一看,那不是在汝南分别后失去音讯的孙乾吗? 意外的相逢,令两人倍感兴奋。 关羽率先开口问道:“根据我们事先的约定,我想你一定会及时赶来迎接,但前几天不见你的人影,我一直担心着怕见不到你。你为何迟迟才来呢?” 孙乾答道:“是这样的。最近,袁绍的幕中出现了各种各样的内部纷争。因此,我原打算代表汝南的刘群、龚都出使河北的计划全被打乱了。不然,我早就说服袁绍派刘皇叔去汝南,自己再在中途等到你们后一起商议团聚之事。” “你是说主公现在还平安无事地留在袁绍的身边吗?” “不,不,就在两三天前,我偷偷地潜入河北和主公见面商议后,他已离开河北,前去汝南了。” “那后来主公还平安吗?” “这我还不清楚。我想起和你事先有约定,又记挂着二位夫人的安危,所以就匆匆忙忙地顺着这条道赶过来了。我担心如果将军和二位夫人的车驾在毫无所知的情况下直接去了河北,这就如同自投罗网。现在正是危急的时刻,请马上变道赶往汝南。” “你及时通知我们真是太好了。如果这样的话,还是赶去汝南和主公团聚吧。” “是的。其实,主公在那儿也待不下去了。总而言之,自从他到了河北后,不断受到四周的冷眼相对,袁绍甚至两次要斩杀主公。” 孙乾将刘玄德在袁绍帐下如何隐忍艰苦生活的情状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二位夫人听了,在车帘内嘤嘤地哭泣着,关羽也情不自禁地流下了两行热泪。 “哦,对了,大家在路上一定要当心。汝南虽然很近了,但是如果我们放松警惕,就会引起意想不到的麻烦,功亏一篑。孙乾,你就在前面带路吧。” 关羽这番话,不仅是说给随从们听的,也带有自我警戒的意味。 “明白。”随从们异口同声地回答。 于是,关羽一行迅速改道,眺望着汝南的上空匆匆地赶路。 但是,没走多远,忽见后面烟尘大起,大约有三百余骑兵追杀过来。眼看着追兵马上就要赶到,关羽吩咐孙乾守护车驾,自己单骑返回原地等待来敌。 关羽仔细一看,率先跃马赶来的大将是一个独眼龙。此人正是曹操的第一大将夏侯惇。于是关羽也浑身汗毛直立,拿起青龙偃月刀,摆好了迎战的架势。 “啊,前面的就是关羽吗?”夏侯惇大声叫道。 “你看得一点也不错,正是关某。”关羽平静地回答。 这是龙见虎的怒吟,也是虎见龙的狂吼,双方刀枪相对,充满了杀气。 夏侯惇怒道:“听说你擅离京城,破五关,杀六将,并且斩杀了我的部将秦琪,难道还不乖乖地纳头谢罪吗?要不就让我绑着去见丞相吧。” 关羽听了哈哈大笑:“以前我曾对丞相说过,到了我回归的那一天,如果有人敢阻拦我,就算经过一番厮杀,跨过尸山血河也要回去。当时我的话也得到了曹丞相的谅解。看来今天正是我履行诺言的时候。难道阁下也想为关某来一次血色饯别吗?” “真是可恶至极,你这家伙竟敢如此大言不惭。” 夏侯惇揉了揉独眼,气咻咻地骂道。 话音刚落,他就迅速地举起那支鱼骨枪,飘然地掠过关羽的长髯,直刺要害部位。 “乒乓!” 只听得一声兵器相击的巨响,鱼骨枪和青龙偃月刀的刀柄交叉在一起,使人一时产生了可能有哪个兵器被折断了的错觉。 那匹骏逸的赤兔马也如同和主人一起作战般地不时地张嘴长嘶,神勇地显露出骏马特有的强悍之气。 十回合、二十回合,他们手中的刀枪相击相撞,闪闪烈烈,杀气腾腾,弥漫着浓烈的战火。 “请等一下,双方不要再打了!” 只见一骑飞奔而来,扯着沙哑的嗓子叫道。此人是曹操派来的急使。 尚未赶到之前,特使就急着在马上宣读了丞相亲笔写的公文:“感念关将军的忠义,境内所有关隘及其渡口均可通行无阻。曹操亲书。” 急使试图及早宣读丞相谕示,制止双方的厮杀,但夏侯惇却对急使的举动不屑一顾,反而诘问道:“丞相知不知道关羽过五关、斩六将的罪行?” 急使回答说:丞相的公文是在出事之前由丞相府发出的。 “你看看,这不就结了吗?要是丞相知道的话,是绝对不会发出这种公文的。既然事已至此,我就要把那家伙活捉了带回京城,由丞相定罪发落。” 正因为夏侯惇是个豪气无双的大将,所以他怎么也不肯放过关羽。 接着,无需他人插手,两雄又刀枪并举地大战起来。 这时,又有一骑急使飞奔而至,大叫道:“丞相有令,请两位将军赶快放下武器。” 夏侯惇手持鱼骨枪继续勇战不肯停下,他怒吼道:“你等我一下,我明白丞相的旨意就是要我活捉那个家伙。放心吧,我明白,我明白。” 快马急使见无法接近,只得一边远远地绕着圈子,一边大声地说道:“丞相事后想起如果关羽没带公文,必然难以通过道中的各个关口,处处碰壁,所以特意为此先后三次发出了公文。” 夏侯惇对急使的喊话充耳不闻,而关羽也不愿意强求他的谅解。 正当双方人困马乏之时,又有一骑飞至,马上的人未及赶到就大声地指责道:“夏侯惇,不要再顽固不化了,你难道要违抗丞相的命令吗?” 第三个从许都赶来的飞骑急使正是大名鼎鼎的张辽。 夏侯惇见是张辽,终于第一次退马息战。他转过“吧嗒吧嗒”地淌着大汗的脸,疑惑地问道:“呀,怎么连你也来了?” “因为有你这样顽固的将军,所以丞相一直在为此担心。” “他担心什么呢?” “丞相听说东岭关的孔秀因阻击关羽而被斩杀,责怪自己一时疏忽。他担心如果在关羽的行程中再发生同样的事件,就会造成许多当地的太守白白送死,所以急忙连发两道公文,派急使骑着快马赶来。但他还是不放心,最后就派我来了。” “丞相为何要对他如此体恤呢?” “如果你也像关羽那样讲究忠义就好了。” “怎么?我会比他这种人差吗?” 夏侯惇不服气地吐了口唾沫,更加愤愤不平地说个不休:“被关羽所杀的秦琪是猿臂将军蔡阳的外甥,他特意托付我把秦琪作为部下放在渡口防守,现在我的部下被关羽斩杀了,我怎么向蔡阳交代呢?” “那你就耐心等一下,蔡阳那边由我去说服他好了。现在首先是执行丞相的命令。” 经过张辽的一番劝解之后,夏侯惇终于心犹不甘地收兵而归。 张辽留在后面,不解地问关羽道:“为何要突然改道而行,你究竟打算去哪儿呢?” 关羽坦言:“我在半路上听说玄德主公已脱离袁绍,现在去向不明。” “噢,是吗?如果你一直找不到刘玄德的所在之处,望能再回许都,接受丞相的恩遇。” “武者走出一步,岂有再回头之理?只要是自己说出的诺言,就应该一诺千金。即便一时不知道主公的所在,我也打算走遍天下去寻找他。” 张辽只得默默地返回许都。临别之时,关羽请张辽传言,对曹操的信义深表感激,并就一路上不得已斩杀守将不胜歉疚。 在孙乾的护卫下,二位夫人的车驾已经远远地走在前面,但关羽骑的是赤兔骏马,所以很快就追上了他们。 这时,突然下起一阵冷冷的秋雨,把前面的车驾和紧跟着的关羽都淋得透湿。 当晚,在借宿的民宅,众人围着火炉烘烤衣服。 这家房东名叫郭常,是个善良之人。他当即斩羊温酒,热情地招待关羽一行。 这儿虽然是农家田舍,但也设有后堂,二位夫人就在后堂歇息。 烘干衣服后,关羽和孙乾一起走到屋外,一边喂马,一边和随从们分享酒食。 此时,在这家农舍的围墙外面,一位年轻人一直在用狐疑的目光窥视着他们。不一会儿,他毫不客气地闯了进来,大声喝道:“你们这些倒霉蛋,为何今晚要住在这儿?” “咳,你这浑小子,怎么可以对贵宾这样说话?!”房东郭常对他痛斥道。 事后,当那个年轻人走开时,郭常和关羽、孙乾一起围着火炉聊起了家常。他流着眼泪说道:“刚才对你们无理的那个愣小子其实就是我的儿子,他整天只知道打猎玩乐,从不学习农耕和学问。我对这个不争气的东西真是没办法。” 关羽和孙乾安慰道:“不会的,不能这样轻视他。打猎也是武术之一,再说你从现在开始鼓励他学习儒学和帮忙做些家务也不迟啊。” “不,不,如果他光是去打猎那还算好的了。但他和村里的那些二流子混在一起,赌博、喝酒、玩女人什么坏事都干。他虽然是我的儿子,可我好几次真不想理睬他。” 当晚,在众人安寝时发生了一起事件。 五六个歹徒偷偷地潜入马棚准备偷盗赤兔马。由于赤兔马刚烈无比,歹徒们非但没有得手,其中一人似乎还被马蹄踢伤。马棚的声响顿时惊醒了众人,引起了一阵骚动。 孙乾带领着随从们包围并抓捕了这些歹徒。仔细一看,其中一人竟然房东的儿子。 歹徒们像念珠似的被缚成一串。 “统统斩了!” 孙乾盛怒之下命令道。 房东郭常见儿子也在歹徒之列,急忙跑到关羽跟前,痛哭流涕地拜倒在地:“我儿子干了这样的坏事,请您高抬贵手,开开恩吧。如果没有了儿子,我的老妻就活不下去了,因为她还是十分疼爱自己的孩子。请将军务必大发慈悲,饶他一命吧!” 郭常说着,不住地跪地磕头谢罪。 就因为关羽的一句话,结果这些歹徒们都被释放了。 第二天一早,郭常夫妇又对自己儿子的救命恩人百拜叩谢。 “你们做父母的如此善良,怎么会有这么不知好歹的儿子。你们把他叫到这儿来,让我对他好好地训诫一番,就算是我的答谢之礼吧。” 听了关羽的这番话后,老夫妇高兴地赶紧去叫儿子,没想到这个不肖子早已不在家中。听手下的仆人告知,今天一早,他又和五六个歹徒一起出门,不知道到哪儿鬼混去了。 翌日,关羽一行进入了山区。 当他们越过一个山头时,突然涌现出百余个山贼。为首的贼将骑着马大剌剌地自报姓名:“我是黄巾的余党,名叫裴元绍。你们要想平安地通过此山,就把那匹赤兔马给我留下。” 奇怪的是,关羽听了并没有发怒,他用左手捋了捋自己的髯须,只说了一句,“你不认识我吗?” 裴元绍见了,突然若有所悟地说道:“我只是听说关羽是一位长髯赤面、丹凤细目的大将,莫非你就是关羽?” “站在你眼前的正是关某。” “啊,果然是你。” 裴元绍听了大惊,立刻从马上跳下来,随后突然从身后的喽啰中揪出一个年轻人,一手抓住他的发髻,一手拧住他的胳膊将他按倒在地。 关羽一时间不知道裴元绍想干什么。 “关将军,你还记得这小子吗?他就是山脚下郭常的儿子。” “哦,不正是那个游手好闲的家伙吗?” “其实他刚才来到我的山寨,说今天翻过这座山头的旅客中有一人骑着天下无双的名驹赤兔马,还拥有金银、美女,所以特来求我派兵抢掠,共分财物。也许您笑话我是个山贼,只会口头上假装正经而已。但说真的,我对金银美女等物并不放在眼里,只是听说那匹天下无双的名驹后,无论如何想要把它弄到手,万万没想到这次正巧碰到了关将军……” “你说的我能理解。郭常的儿子昨晚就对我的马起了歹念,现在看来他是因为自己能力不足,所以到你的山寨里来挑唆你干这件坏事。” “你这个不知羞耻的东西。” 裴元绍一把掐住了那小子的咽喉,冷不防拔出一把短剑,就要割下他的人头。 “啊,等一下,等一下,郭常的儿子杀不得。” “那为何?至少让我献上他的人头来表达我对将军的歉意。” “还是放了他吧,这个游手好闲的家伙还有年老的父母。他的双亲对二位夫人和我们这些人有着一夜借宿之恩,如果我们忘恩负义的话……” “啊,你果然是那个传闻中的关将军。” 裴元绍说着,抓住那小子的衣领,把他狠狠地摔向路边。那人立刻没命地向山谷底下逃去。 关羽听到身为贼将的裴元绍一再推崇自己,觉得好生奇怪,就问他如何知道自己的姓名。 裴元绍答道:“离这儿二十里左右的卧牛山上(今河南开封附近)住着一个名叫周仓的豪杰,他是关西人氏,黑脸虬髯,两臂有千钧之力。他对将军可是推崇备至。” “他是什么出身?” “过去曾跟随黄巾军的张宝,现在隐居山林。他非常仰慕将军的大名,说有朝一日要拜见将军。我因为经常从周仓那儿听到有关将军的传闻,所以对将军的大名十分景仰。” “山林中也有那样的人物吗?既然你和周仓有着如此亲密的关系,不如改邪归正,走向光明的人道正途。你以为如何?” 裴元绍恭敬地接受了关羽的意见,决心洗心革面,改邪归正。于是他自任向导,带领关羽一行走出山道。大约行走了十多里地,突然发现前面黑压压地跪着一群人。 走近一看,人群中有一名大将单独跪在路边,对着关羽、孙乾和二位夫人的车驾施礼跪拜。 裴元绍勒住马,对关羽提醒道:“关将军,在那儿跪迎的就是我说过的关西周仓。能否请您过去和他打个招呼?” 第四章 古城窟 关羽听了稍思片刻后,翻身下马,径直走到周仓的面前。 “你就是周仓吗?为何要如此谦恭?先站起来吧。” 关羽说着,亲自把周仓扶了起来。 周仓起身后愈发显得局促和害羞:“诸州大乱时,我属于黄巾军,经常在战场上看到将军的英姿。平定贼乱后,因为我有前科,不得不隐居山林,终日和盗贼为伍。现在,我以这样的盗贼之身和将军见面,实在是痛恨自己不争气,但我还是要感谢上苍,赐予我这难得的机会。请将军收容我这条贱命,拯救我于水火之中。” “收留?拯救?” “若能跟随将军,即使做个马前卒也心甘情愿。我真心实意地想改邪归正。” “啊,你倒是个有善性的人。” “恳请将军成全,要不然只能一死了之了。” “你还有这么多的部下,那该怎么处置呢?” “他们平时都听说了将军的威名,和我一样深深地仰慕将军。如果我跟随了将军,他们也都希望能在将军手下效命。” “请等一下,让我听听车帘中二位夫人的意见。” 关羽说着,轻轻地走到车驾旁边,征询二位夫人的意见。 甘夫人道:“妾等都是女流之辈,还是将军自行决定吧。” 虽说如此,但她又不无顾虑地说起在此之前曾有东岭的廖化真心投靠的事例,当时因考虑到他的山贼身份,恐怕有辱故主的名声,最后只得断然拒绝。如果此次接纳周仓等人,世人又会如何评价呢? “夫人说得极是。”关羽也同意了甘夫人的说法。 于是关羽回到周仓的面前,颇为怜惜地说道:“刚才请示了车帘中的二位夫人,她们现在还有些顾虑,所以请诸位暂且先回山寨,等待下一次的机会好吗?” “将军的吩咐自然极有道理,但我还是不顾自己身在绿林、一介匹夫的身份向将军陈情。今天对我来说实在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就好比水中的盲龟突遇浮木相救,有了一线生机。我一天都不愿在这条邪道上生活下去了。” 周仓痛哭流涕地真情相诉,使听者无不为之动容。他继续倾吐自己的肺腑之言:“怎么样?将军,请让我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吧。现在我敬仰将军,犹如在井底仰望天日。如果斩断了这一线的缘分,我想自己就不可能再有第二次走上光明大道的机会了。如果将军和二位夫人担心我带这么多部下投奔将军会引起世人愚蠢的非议,那我可把部下暂且安排在裴元绍的队伍,自己一人为将军牵马坠镫。请务必带上我吧。” 关羽被周仓的一腔热诚所感动,他再次向车驾内的二位夫人请示。 “他也真是个可怜的人,就顺其所愿吧。” 得到二位夫人的允诺后,关羽非常高兴,周仓更是欣喜雀跃。他对着天日大声地欢呼道:“感谢上苍!” 见周仓得以追随关羽,裴元绍紧接着也向关羽提出:如果周仓能去,希望将军也能同意我相随而行。 周仓劝诫道:“如果你不代我安置好部下,他们也许就会四处离散,回到自己乡里后为非作歹。你放心,他日我一定会邀请你到将军身边的,所以你暂且留在山里吧。” 裴元绍只得集合部下返回山寨去了。 周仓实现了自己的愿望后,万事奋不顾身地冲在前面。他推着二位夫人的车驾走过一山又一山,极尽犬马之劳。 不久,终于来到了靠近目的地汝南的边境上。 一天,他们一行突然看到对面险峻的山腰处有一座古城,白云缓缓地缭绕着古城的望楼和石门…… “咦,那座古城里炊烟袅袅,是什么人盘踞在城里呢?” 关羽和孙乾手搭凉棚眺望之际,机灵的周仓找来一个当地乡民打听情况。那个乡民好像是个猎户,他答道:“三个月前,一个面目恐怖、名叫张飞的大将,带领着手下四五十骑人马突然进攻那座古城,把先前将那儿据为巢穴作威作福的千余名流氓和贼徒全部消灭了。接着,张飞的队伍深挖战壕,筑起防御工事,并向附近的乡村招兵买马,筹集粮草,大力扩充队伍。听说现在盘踞在城里的兵力已达三千人以上。当地的官差和途经此处的旅人深感畏惧,无论如何都不敢接近那座古城的山脚。各位老爷最好也绕道而行,只要绕过这座山峰的南面,就能平安无事地到达汝南。” 关羽虽然表面上若无其事地听着那个乡民的叙述,其实心里早已万分欣喜。 放走乡民后,关羽立刻回过头对孙乾说道:“刚才那个乡民说的话你都听见了吗?那分明是我的义弟张飞。自从徐州陷落后,我们各自离散已有半年之久,万没想到会在这儿和他相遇。孙乾,你马上去那座古城,面见张飞后对他详告原委,并转告他快来迎接二位夫人的车驾。” 孙乾听了也非常激动,只说了声“知道了”就立即骑马向古城飞驰。 他快马加鞭,很快穿过溪谷,又绕过对面的山腰,没多久就到达了那座古城的城下。那儿也许是古代哪个王侯修筑的城堡,整个古城是一座规模宏大的山城。不过,由于年代久远,那儿依山而筑的壁垒和望楼都已风化,仅有麓门的一道石阶还似乎能看出经过修缮的痕迹。 孙乾向守城的士兵递交了自己的名刺,然后由士兵转告部将,部将又向张飞报告了孙乾来访的消息。 “孙乾不可能来这儿,是假冒的吧?” 张飞粗大的嗓音一直传到中门。 孙乾听了大吃一惊,情不自禁地在麓门的旁边喊道:“就是我!就是我!” “啊,果然是你呀,你怎么会到这儿来的?” 张飞依然豪情不减当年,他站在高高的石阶上向孙乾招手欢迎。 不一会儿,张飞带着孙乾来到半山腰的一个楼阁,摆出一副山大王的架势。 “这儿的地形实在太好了,你现在不是占据了一个绝佳的地方吗?在这儿只要有一万兵马和三年的军粮,攻下一州易如反掌。” 听到孙乾这么一说,张飞哈哈地笑道:“我在这儿才住了三个月,已经聚集了三千兵马。不要说一州,就是十州、二十州都能攻打。我现在正在考虑如果知道了故主玄德的行踪,我就把这座古城完整地献给他。你就做我的左臂右膀,好好地帮助我吧。” “不,为了刘皇叔,我们之间不存在谁帮助谁,大家是一个整体。其实,我这次来古城找你也是有目的的。关羽将军护送皇叔的二位夫人赶赴汝南,中途听说你在这儿的消息,所以他特意嘱咐我来这儿先与你接洽,想请你马上出古城迎接二位夫人的车驾。” “什么?关羽也来了?” “关羽将军离开许都后,打算去汝南的刘辟处。因为我们的主公原来暂且投靠河北袁绍,先前已经离开袁绍去了汝南,估计应该安全到达了。” 接着,孙乾向张飞详细说明了整件事情的始末,但张飞不知出于何种想法,突然命令城中的部下披挂上阵,而自己则拿着丈八蛇矛,只对孙乾说了声:“孙乾,你随后跟我来!”就骑上马,从山门如旋风般地飞驰而去。 从张飞的举动来看,实在像是出于一时的冲动。被撇下的孙乾也慌忙骑上马紧紧跟随。 沿着宽阔的溪谷,张飞带着千余兵马直奔关羽的暂憩之处。 二位夫人车驾旁的随从们都喜形于色地大声喊道:“看,张飞将军这么快就带着兵马出来相迎了。” 但是,顷刻间赶到这儿来的张飞根本不理会关羽部下的笑脸,反而骑在奔马上手横蛇矛,虎髯倒竖,气势汹汹地大叫:“关羽在哪儿?关羽!关羽!” 此时的张飞凶猛可怕,无人敢接近他。 关羽闻声而至:“噢,是张飞呀,关羽在此,你来得正好,看来你一切都平安无事。” 关羽毫无戒心地走近张飞,冷不防张飞突然举矛便刺,他的声音犹如落雷劈裂树木那样:“原来在这儿,你简直不是人!” 关羽大吃一惊,一边避开他那来势凶猛的矛头,一边发问:“你干什么?张飞,为何说我不是人?” “如果不懂得什么叫不是人,那叫你不义之徒。你现在有何面目,厚着脸皮来见我?” “不要瞎猜疑,我关羽做了什么不义之事?” “住口,你投靠曹操,被封为寿亭侯,贪图富贵,背信弃义。现在或许是许都的形势恶化了,你流落到这儿还想来欺骗我。我们虽然曾经一起血誓结为金兰兄弟,但没想到你现在已成了猪狗不如的东西,再也不是我的兄长了。来吧,让我们一决雌雄。要是我杀了你,我就活下去。如果你活着,我就再也不想活在这个世上了。来呀,关羽!” “哈哈!你还是一介莽夫!如果你不相信我说的话,可去拜见在车驾中的二位夫人,仔细地听她们对你解释发生在许都的事情。” “你这家伙还笑得出来?!” “不得不笑啊。” “你这厚颜无耻的家伙,我再也忍不住了!” 张飞挥舞着蛇矛,眼看着又要冲向关羽。就在这危急的时刻,车驾上的二位夫人不由得掀开车帘,大声喊道:“张飞,张飞,你为何要对关羽这样的忠义之人如此发怒呢?快住手!” 张飞只是回了回头,放言道:“不,不,二位夫人不要怕,等我杀了这个不义之徒,我亲自把你们迎入我的古城。你们绝不能被这个脚踩两只船的家伙骗了!” 甘夫人悲痛地用近乎沙哑的声音拼命喊叫,试图尽快地化解张飞的误会,但张飞就是不肯静下心来听夫人的劝解。 他依然固执地说道:“不管关羽怎样巧言伪饰,如果他是真正的忠臣,就没有投靠二主的道理。” 这时,从后面赶来的孙乾,看到张飞好坏不分的蛮横态度,想起自己刚才明明对他详细地说明过了他却还是一意孤行,不禁恼怒地大声叫道:“你这个不明事理的络腮胡子,就是鲁莽也该懂得好歹。关羽将军之所以一时投降了曹操,是因为他具有超越死亡的坚忍和深谋远虑。像你这种见识短浅、有勇无谋之人是不会明白的。请你放下蛇矛,静下心来好好听听关羽将军的解释吧。” 张飞听了更加震怒:“原来你们是一伙的,一定是奉了曹操之命想来捉拿我的吧?好,我现在总算明白了。” 关羽始终不气不恼地好言相劝:“如果真的要抓捕你,必须要带来更多的兵马。你看看,跟随我的士兵,不就是几个推车驾的随从吗?何必这样胡乱猜疑呢?哈哈!” 正在这时,从后方杀出一彪人马,卷起满地的烟尘,直朝这儿奔袭而来。原本就在猜忌的张飞越发起了疑心,他正式地摆开了进攻的架势。 关羽有意避开咄咄逼人的张飞,掉转赤兔马朝后眺望。接着,他对张飞说道:“看那儿,张飞。现在如果我去那儿打击追来的军队,就能证明我没有欺骗你。” “原来从那儿来的是曹操的部下,他们一定和你合计好了,是为了捉拿我张飞的吧?” “你怎么还在怀疑我呀?好吧,我就在你的眼前让你看个明白,彻底消除你的疑虑。你等我一下。” “好,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就睁大眼睛好好瞧瞧。不过,在我的部下敲响的三通鼓声之内,你还不能拿下追兵大将的首级,我就立刻按照自己的意愿行动了。” “好!”关羽同意地点了点头,他驱马前行了五十米左右,等待敌军到来,把注视着他一举一动的张飞和二位夫人的车驾抛在了后面。 扬起烟尘的马车上面飘扬着三旒的火焰旗,那支追击而来的骑兵部队立刻迫近了关羽的面前。关羽一动不动地驻马肃立,看到前来的追兵后,他只是连续两次大声地喝问:“来将是谁?” 于是,一名全身披挂着铠甲的大将一马当先地跃然而出:“我是猿臂将军蔡阳。你竟敢连破各地的关口,甚至杀了我外甥秦琪。今天我要把你的首级献给丞相,以此立功,你的寿亭侯封号也将属于我。我就是为此目的而来。还不识相地下马受死吗?你这个亡命之徒。” “太可笑了,你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竖子!” 关羽的话音未落,张飞的部下在后面咚咚地敲响第一通鼓。 二通鼓,三通鼓。三通鼓声尚未结束,关羽已经从骚乱的敌军中脱身而出,纵马回到张飞的面前。 关羽淡淡地说了一声:“这是蔡阳的首级。” 说着,就把一颗血肉模糊的人头扔在张飞的脚下。关羽接着再次杀向敌阵。张飞紧随其后一起冲杀,他大声地叫道:“你们都看到了吧,关羽仍然是我的好二哥,我也要助他一臂之力。” 张飞冲进蔡阳军中,肆无忌惮地乱砍乱杀一通。即使不经二番冲杀,失去主将且立足未稳的蔡阳残军又怎能支撑下去呢?在关羽张飞两雄的马蹄下,蔡阳的军队乱作一团,死尸堆积如山,败退的将士们争相逃命,一支刚勇的军队就这样可笑地溃灭了。 张飞活捉了一名敌军的旗手,把他吊起来拷问。通过那名旗手的招供,张飞更加冰释了对关羽的怀疑。 那名旗手招供说,蔡阳听说自己的外甥秦琪在黄河岸边被关羽斩杀的消息后,对关羽的私愤达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他屡次三番地向曹操提出了自己复仇的愿望,但是曹操并没有同意。那时正巧要组建讨伐刘辟的军队,所以蔡阳也受命开赴汝南。 蔡阳接受命令后立刻率军从许都出发,但他并没有直接去汝南,却在中途公开宣称他的军队使命就是去追击、讨伐关羽。他自作主张地说什么让关羽活着将来对丞相肯定不利。丞相是一时感情用事才放了关羽的,所以他没多久一定会后悔的。 张飞听了敌军小卒的招供后满心惭愧地来到关羽的面前,不停地抚搓着自己的脸,轻声说道:“实在对不起,二哥,我不该把你想得那么坏。不管怎样,请到我的古城来吧,让我们哥俩静下心来好好叙叙旧吧。” “你现在明白了?知道我没有二心了?” “我知道,我知道,你就不要再说了。” 于是,张飞大模大样地向三千名部下高声命令道:“护送二位夫人的车驾穿越溪谷!” 第五章 兄弟相会 当天晚上,在那山上的古城内点起了所有的灯烛,云雾中传来了美妙的音乐。 张飞把二位夫人迎入古城后,耐心地安慰道:“从这儿去汝南只要翻过一座山就到了。现在一切风平浪静,请二位嫂子放心吧。” 但是,到了第二天,望楼上的哨兵突然向城中急报:“一队四五十骑的人马携带着弓箭直冲古城而来。” 张飞听后满腹狐疑地问道:“来的是什么人?他们要干什么?” 他亲自登上南门观看,发现那些骑马的弓箭队已全部下了战马。 定睛一看,队伍中混杂着徐州陷落时失散的糜竺、糜芳两兄弟。 张飞高兴地喊道:“啊,你们两个不是糜氏兄弟吗?” “哦,你果然就是张飞吗?” “你们怎么会到这儿来的?” “自从徐州离散后,我们一直在打听皇叔的行踪。后来听到的都是诸如皇叔隐居河北、关羽投降曹操之类没根没据的传闻。我们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就如同失去头雁的雁群那样,只能遍访各州,到处乱闯。就在最近,听说这座古城里有一个长着虎髯的凶猛大王正在招兵买马,其中也集结了不少徐州离散的士兵。后来再仔细打听,果然是足下在古城称霸一方,所以才急忙找上门来了。” “你们来得正是时候。关羽也已经逃离了许都,昨夜进入了古城。” “哦,关羽也在这儿啊?” “皇叔的二位夫人也在这儿。” “那真是太意外了。” 糜氏兄弟立刻进入古城,先拜见二位夫人,又面见了关羽,共叙久别之情。 二位夫人也向他们详细介绍了关羽在许都逗留期间的忠节之事。 张飞听了更是羞愧万分,感叹不已。 他立即命人屠牛羊,煮山茶,在那天晚上举行了盛大的酒宴。 关羽面对这丰盛的酒宴,时而叹息道:“要是家兄皇叔在此,这酒该是多么的甘醇。现在一想到家兄,再好的美酒也难以下咽。” 孙乾安慰道:“这儿离汝南已经不远了,明日一早我就陪你去那儿面见皇叔。” 关羽听了心中大喜,这是他最大的愿望。第二天天色未亮,他已带着孙乾离开古城,快马加鞭地奔向汝南。 但是,当他们赶到汝南城面见刘辟时,刘辟十分惋惜地说道:“你们真是来得不巧,刘玄德直到四天前还在这儿。由于他看到城中的兵力太少,认为靠这点军队极难成事,加之毫无你们的音讯,所以他不得不又回河北去了。真是一步之差啊。” 世上常有差之毫厘谬以千里的事例。关羽听后神色黯然地从汝南怏怏而归。 两人空手回到古城后,孙乾对关羽安慰道:“我现在马上再去河北看看,不要担心,我一定设法陪主公回来。” 张飞也向关羽提出要亲自去河北,但关羽摇头道:“这座古城虽然不是我们的家,但对我们结义兄弟来说是一个重要的据点,所以你断不可轻率离开。” 于是决定由孙乾领路,关羽只带着几位随从远去河北寻找刘玄德。 途中,他们来到卧牛山的山脚。关羽叫来周仓,对他嘱咐道:“你去以前在这儿和我们分别的裴元绍处,转达我的意思。” 周仓拜别关羽,独自一人直向卧牛山的深处走去。先前留在山中等待时机的裴袁绍,此时手下已有五百个士兵和五六十匹战马。 关羽要周仓向裴元绍转达的话语是:“最近我去迎接皇叔,回来时要经过这里,到那时希望你率军在中途相迎。” 当关羽吩咐周仓去转达这番话时,孙乾恰巧在一旁也听到了,不由得对关羽信守承诺、从不违约的做法深感佩服。 第二天,关羽和孙乾等人很快来到了冀州地界。 从明天开始,他们便要进入袁绍的势力范围了。因此,孙乾郑重其事地和关羽话别:“请你就在这儿暂住几天,耐心等待。我一个人去冀州悄悄地和皇叔会面,再设法一起逃脱出城。” 于是,关羽带着几位装扮成商旅行客模样的随从进入附近的村庄,找了一家外观气派的民居敲门借宿。 房东立即留他们住宿。盘桓数日,关羽感到房东心地善良,为人可靠,所以在无事闲聊的时候,房东询问,他坦诚相告自己就是关羽。 房东听了先是惊讶,继而对关羽的到来表示热烈的欢迎。 房东激动地说道:“这真是天下奇缘。小人也姓关,我叫关定。” 接着,房东又叫来两个儿子,把他们一一介绍给关羽。 两个儿子举止斯文,看起来都像是秀才模样的良家子弟。哥哥叫关宁,精于儒学,弟弟叫关平,热衷武艺。 关羽和他的二十骑随从隐蔽在关定家里,一心等待着孙乾的消息。 孙乾混入冀州后,不久便顺利地找到刘玄德的居所,两人终于秘密地会面了。 听说了自从离散之后自己的家眷一直安然无恙,刘玄德兴奋的心情难以言表。但是,他现在深深后悔不该再特意返回冀州。 “怎样才能再次成功地脱逃呢?我现在的一举一动都受到袁绍及其手下人严密的监视。” 此时,刘玄德的心已飞到了古城那边,但他的身体却像被铁链紧锁着无法行动。 刘玄德沉吟了半晌,突然有了主意:“嗯,这样吧,借用简雍的智谋想想办法。简雍近来似乎深受袁绍的信赖。” 于是他立即派人去叫简雍。 “嗯?简雍也在这儿吗?”孙乾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不禁惊奇地瞪大了眼睛。 简雍是孙乾以前的同僚,最近因仰慕刘玄德而特地赶到冀州,考虑到这样见面会引起袁绍的疑心,所以故意对刘玄德冷淡相待。他极力为袁绍出谋划策,讨好袁绍,现住在城里做官。 少顷,简雍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但在这短暂的时间内,简雍已为刘玄德定下了脱逃之计。 第二天,刘玄德心里藏着简雍密授的计谋,特意去冀州城拜见袁绍。 刘玄德道:“曹操与将军的战争最终迫不得已陷入长期僵持的状态,两雄的实力难分伯仲,至今也无法断定谁有胜算。如果我们现在外交和战争并进,把荆州的刘表成功地拉入我方阵营,则曹操必然处于完败的地位。” “你的建议好是好,但刘表是不会轻易行动的。如果龙虎相斗互有损伤,他尽可按兵不动,坐享渔翁之利。” “不,这是外交。如果我们错过了和九州大藩荆州的联合机会,岂不是很愚蠢吗?” “这个你不说我也特别注意到了。我曾几次派使者到荆州去游说,没想到刘表竟然不愿和我结盟。如果我现在再派使者去,岂不有损自己的威望?” “不,不,如果将军同意让鄙人前往,我一定如将军所愿使刘表加盟。不管怎么说,我和他毕竟都是汉室的同宗,也可说是远房的亲戚。” 袁绍陷入了沉思,看得出他已心有所动。刘玄德又反复强调道:“此外,我听说关羽也逃离了许都,正在各地流浪。如果将军派我去荆州,我一定能和关羽见面,把他带回到将军的麾下。” “什么?关羽他……” 袁绍突然脸色一变,反问道:“关羽诛杀了颜良、文丑,不是我的仇人吗?难道你把他献给我,就是让我把他杀了偿命吗?”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颜良和文丑就好比两头鹿,如果失去两头鹿而换来一只老虎,两者相较不是绰绰有余吗?” “哈哈!刚才我不过是开个玩笑而已。其实我非常喜欢关羽。说句心里话,如果你去荆州说服刘表结盟,又顺便带回关羽,我怎么会不同意呢?赶快出发吧!” “遵命!不过在实施这样重大的决策之前,千万不可泄漏消息,直到我到达荆州为止,我方一定要严格保密。” 刘玄德这样说着,一夜之间做好了动身的准备。第二天,他悄悄地带着袁绍的亲笔信,骑着马旋风般地离城而去。刘玄德走后不久,简雍立刻来见袁绍。他的话引起袁绍极大的不安。 简雍道:“听说将军让刘玄德出使荆州,这实在是不智之举。难道您不担心像刘玄德这种温和的个性,最后反而会被刘表说服,受他利用吗?刘表一直有着极大的野心,况且他和刘玄德又是同宗亲族。” “唉,这真是‘找人者反被人找’,他日必成大害,这该怎么办才好呢?” “那我去把他追回来,您看如何?” “那不行,会有损我的脸面。” “那我就作为随员随刘玄德而去,绝不会让他有辱将军的使命。” “好吧,那是上策,你给我立刻追上去!”袁绍说着,还特意把过关的契符交给了简雍。傍晚时分,郭图才听说简雍骑着快马去向不明的消息,他立即让部下调查相关情况,获悉在此之前刘玄德已去了荆州。 “糟了!” 郭图心里暗暗叫苦,立刻仓皇地赶到冀州拜见袁绍。 郭图向袁绍忠谏道:“您怎么会不知道其中有诈呢?先前刘玄德之所以从汝南归来,只是因为他觉得汝南的兵力单薄,不足以谋其大事。这次情况不同了,如果他去荆州的话绝无可能再回来。请主公允许我长途赶去追击,无论是斩首还是生擒都可以,请赶快决断吧。” 但是,袁绍没有同意郭图的建议。如果只是刘玄德一个人说的话,他也许会怀疑,但因为这是简雍设下的双重计谋,故使袁绍深信不疑。郭图见袁绍不为所动,只能长叹一声,默默地退下。 简雍没过多久就追上了刘玄德,这次走得天衣无缝,两人不由得会心地相视一笑。 他们平安无事地离开了冀州地界。 孙乾在前面等着他俩。三人见面后由孙乾当向导,很快就来到了关定家中。 房东关定以及关羽和手下的随从都在家门口列队欢迎故主的到来。久别相逢,感慨万千。彼此间默默无语,热泪盈眶。 “哦!” “哦!” 关羽和刘玄德的嘴里只是发出这样简短的声音。对他们而言,此时无声胜过了千言万语。 关定和两个儿子一起打开大门,邀请刘玄德进入厅堂之内。尽管只是林间寂寞的小屋,但是出自主人真心的款待,远胜富贵人家的美屋华厦。 待旁人离开后,刘玄德和关羽终于开始手牵手泪如雨下。关羽把脸紧贴着刘玄德的鞋子,刘玄德则拉起关羽的手放在自己的额头上。 在小小的欢宴上,刘玄德对关定之子关平十分喜爱,觉得他是个聪明伶俐、心地善良的年轻人。 刘玄德笑着提议道:“关羽尚未有子息,就认关定的次子关平为养子吧。” 关定自然求之不得,而关羽也早已暗中喜爱关平之才,所以立刻认同了大哥的提议。 “必须赶在袁绍的追兵到来之前赶快离开。” 大家很快就统一了认识。第二天一早,众人立刻告别关家结队出发。 行色匆匆,旅程顺利。不久,他们就看到了白云缭绕的卧牛山。第二天,他们来到了卧牛山的山脚下。 但是,事先按关羽的指示准备在此迎接他们的裴元绍的部下,却像被一阵狂风卷走似的突然四处逃散。 “为何这样混乱?” 关羽看到了身在乱兵之中的周仓,不满地问道。 周仓答道:“也不知道是哪儿来的怪人。我们今天为了迎接关羽将军的到来,早早地集合了队伍下山。途中看到一个流浪汉躺在道上呼呼大睡,走在前面的裴元绍见流浪汉阻挡了去路就大声骂他:‘你这个山贼到底是谁?竟敢在白天阻挡我们的去路!’没想到那家伙一下子跳起来一刀斩杀了裴元绍。于是,裴元绍的手下纷纷上前围攻他,但是那个家伙臂力惊人,围攻的人越多,他越是勇气倍增,所以围攻了好长时间也无法得手。我想像他那种臂力过人的勇将也许是举世无双的。” 关羽听了周仓的叙述后,提起手中的青龙偃月刀说道:“我手中的大刀也好久没使用了,如果是那样的话,就让我这把青龙偃月刀和那个神秘人物的大戟战上几个回合吧!” 关羽说着,一马当先跃上山脚下的一处高地。 刘玄德也快马加鞭地紧随其后,一起登上了高地。 这时,他们看到对面的岩角上站着那个骑马的流浪者,像一只苍鹫兀立,充满着非凡的气概。 那个流浪者一见刘玄德就立刻离鞍下马。当关羽看到时,他已经叩拜在地。 “呀,那不是赵云吗?” 刘玄德和关羽异口同声地叫道。 流浪汉抬起头,只是说了一句“真没想到会在这个地方和你们相见”,便再也说不出话来,只是用一种充满着怀念之情的眼神注视着刘玄德和关羽。 此人正是常山的赵云,字子龙。 赵子龙在很久以前作为公孙瓒手下的一员大将,和刘玄德等人结下了亲密的情谊。他曾经到过刘玄德的军队,在北平告急时救过公孙瓒。他身经百战,所向披靡,使袁绍的军队大吃苦头。但最后由于时运不济,公孙瓒与城俱亡,从此赵子龙信守着节义浪迹天涯。虽然袁绍几次招抚他,他却坚辞不就。各州的诸侯纷纷以礼相迎,他也不肯为利禄所动,一个人四处飘零。在遍游各地期间,他听说张飞驻扎在汝南的古城,于是突然起念想去那儿看看,正巧在半路上经过这儿。 刘玄德听了赵云的叙述后由衷地叹道:“我刘玄德今天能在此和你相见,实乃天赐良机,我要感激上苍的恩泽。” 接着,他又满含深情地回忆道:“自从和你初次见面后,我就一直在心中想着嘱咐过你的话,将来终有一天要和你结成刎颈之交。” 赵子龙也情深意长地回答:“我也常想起你说的话,一直敬慕你的为人。如果我有幸侍奉像你这样的主公,虽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 刘玄德先是遇见了关羽,很快又意外地找到了赵子龙,他的手下虽然没有千军万马,但是璀璨的将星光彩却已经辉耀着他那光明的未来。 没多久,一行人马已接近古城。 站在岗楼上的哨兵远远地看见了他们,急不可耐地对着下面大声喊道:“关将军已迎来刘皇叔!” 霎时,古城里响起了嘹亮的奏乐声。二位夫人楚楚动人地迈着莲步从深阁出来相迎。士兵们都特意穿上了各种绫罗绸缎。尽管服装杂色多样,却透着一种喜气。大将张飞怀着最大的敬意严肃地检阅着出迎的士兵,那遍地的黄旗、蓝旗、金绣旗和日月旗在山风中迎风飞舞,一时间犹如万朵鲜花竞相开放。 刘玄德一行人马通过将士们排成的欢迎队伍,肃然走入城内。 “那位大人以后就是这儿的统帅了?还有那个人就叫关羽吗?” 当刘玄德和关羽经过时,欢迎的士兵们只要稍稍看上一眼,心情就在瞬间为之一变,他们觉得自己再也不是乌合之众了。乐器的响声震动了群山,空中飞过的鸿雁降落在地上,山谷里的岩燕如同瑞云一般在天空飞舞。 首先,最重要的是举行了主公和二位夫人的团聚仪式。关羽在堂下激动得泪流满面。 是夜,张飞在古城内屠牛宰马,举行了规模盛大的聚义庆宴。 “人生之乐,到此已尽兴。”关羽、张飞都这样说道。 “怎么可以说尽兴呢,应该说从现在才开始。”刘玄德纠正道。 赵云、孙乾、简雍、周仓、关平等人无不举杯相庆,他们兴奋地大声叫道:“从现在开始!从现在开始!” 接到刘玄德派去的使者的邀请后,汝南的刘辟和龚都也迅速骑马赶来祝贺。他们诚心诚意地说道:“此处地方太小,仅可防守,不能舒展大志,所以按照我们事先说好的承诺,今天献上汝南城。请以汝南城为基地,再筹谋下一个大计。” 刘玄德采纳了刘辟和龚都的建议,决定留一支军队在古城,其余人马跟随他即日移驻汝南。 自徐州沦陷以来,已不知过了多少年,才又迎来像今天这样君臣同城共聚的日子。回顾往昔,今日的成就全归功于坚毅隐忍的精神。即使再度离难,也会有聚合之时。能形成这种隐忍精神和产生这样的结果,根源就在于众人心中以刘玄德为中心的信义。 随着时间的推移,袁绍日益感到焦躁不安。有线报称:“刘玄德根本没去荆州,而是纠集了关羽、张飞、赵云等人盘踞在汝南一带。这也是迄今为止没有任何来自荆州的消息的缘由。” 袁绍闻此消息后异常激愤,甚至一度想派河北大军去讨伐刘玄德。 郭图颇为理性地说道:“主公此举甚为不智。刘玄德的叛变只不过是疥癣,即使置之不理也不过存在一时之痛,并无性命之虞。无论怎么说,当今的心腹大患还是曹操的威势。如果久拖不战,主公再强大也终会被其把住命脉。” “是吗?嗯……可是曹操也难以马上清除。现在战争还在继续,只是处于旷日持久的胶着状态。” 郭图又热心地建议道:“现在即使让荆州的刘表加入我们一方,也不能决定大局。为何这样说呢,因为他虽然拥有富国强兵,却无雄图大略,是个只能防守国境线、为求安稳一味消极避战的胆怯之徒。我认为与其对这种守成之人耗费心思,倒不如联合南方东吴的孙策势力更为有效。东吴拥有大江天堑,占据六郡,威震三江。那儿文化发达,产业充实,并有精兵数十万,随时都能出动。如果现在施行邦交之策,岂可对新兴的东吴弃之不顾?” 半个月后,袁绍的重臣陈震带着他的亲笔书信前往江南的东吴去了。 第六章 仙人于吉 近几年来,东吴取得了令人瞩目的飞速进步。 它不仅拥有浙江沿海一带的富庶之地,而且紧扼扬子江流域和河口的要冲。东吴气候温和,天然物产丰饶。它吸收了所谓南方文化和北方文化的精粹,形成了东吴的特色。东吴的民风淳朴,百姓们聪明能干且富有进取心。 至于那位如彗星般熠熠闪光的风云人物,号称江东小霸王的孙策,这年只有二十六岁。当初他在建安四年的冬天,率军攻略庐江,接着又打败黄祖、刘勋之辈,使之宣誓臣服,甚至豫章太守也对他乞降,甘拜下风,其隆隆威势可见一斑。 孙策的心腹之臣张纮多次利用舟船之便进京,舟船成为来往于许都和东吴之间简便的交通工具。 张纮捧着孙策写的“奉皇帝之表”进京,还带去向朝廷进贡的大批贡品。孙策的眼里只有汉朝,却没有身居朝廷的曹操。 他一直偷偷地觊觎着朝廷大司马的官位,但始终未能如愿。不是朝廷不封他,而是曹操从中作梗。 孙策为此一直耿耿于怀。 两雄的地位相差悬殊,且互相深知对方的实力;尽管如此,曹操并没有吞噬这头幼狮的想法,反而认为与其相争对己不利。 可是他对这头咄咄逼人的幼狮也充满着矛盾,既给他奶吃,又极力回避授予其官位。 曹操感悟到对付孙策的上策是将其驯服,于是他采用所谓的姻戚政策,将族弟曹仁的女儿嫁给了孙策之弟孙匡。但是这种做法只不过是暂时的虚假和平,随着时光的流逝,两地之间不知不觉地充满着险恶的暗流。因为现在这头幼狮即使不给他吃奶,他也长齐了扑食的牙齿。 吴郡的太守叫许贡,其家臣在渡江的途中受到孙策的江上监视队的盘查而被捕,并被送到东吴的首府进行审问。 经过一番严刑审讯,果然查出这名家臣身上藏有密信。 而且这封密信是向朝廷举报东吴发生惊天大事的告密信。 告密信如是说道:“东吴孙策,屡次上奏朝廷,冀求大司马之位。今因未能如愿,怀恨在心,以致渐显谋逆之兆。其大肆强兵备船,意在不日攻袭许都,特此疾报,望能早作准备。”孙策见信后勃然大怒,立即派遣问罪之兵,包围许贡的住所,斩杀了许贡及其妻儿眷属。 在厮杀声中,许贡家有三名食客侥幸脱险。当时凡是武官之家,都盛行将社会上流散的有为之士蓄养在家中的风气,这些人称为食客。许贡家的三名食客深感许贡平日的恩遇,所以发誓:“必须设法为恩公报仇!”他们一起歃血为盟,隐蔽山野,时刻等待着报仇的时机。 孙策素来嗜好狩猎。从他寄身淮南袁术身边的少年时代起,狩猎就成为他的一大爱好。 那一天,孙策带着许多下臣从丹徒的西边进入深山狩猎,获取了鹿、野猪等不少猎物。 那三名躲在深山里的食客闻此消息后纷纷摩拳擦掌,蠢蠢欲动。 “今天是我们报仇的日子。” “请神灵保佑,我们一定要诛杀此贼!” 行动之前,他们特意在箭上涂抹毒药,并把枪尖在石头上磨砺得锋利无比。他们躲藏在孙策必经之路旁边的灌木丛里,心里只念着上天保佑以求一逞。 孙策的坐骑是稀世名驹“五花马”,他凭恃骏马四足的神速,把众多的家臣远远地抛在后面,听任名驹在山间如履平地般地四处奔跑。 他突然看到山林中跃出一头公鹿,于是张弓搭箭,一射中的。 “射中了!快来人,把这头鹿抬走!” 孙策高兴地叫道,正欲回头呼唤家臣时,只见一支毒箭迎面射来。箭中面门,孙策疼痛难当,“啊”的一声惨叫,用手捂住了脸部。 这三个食客从灌木丛中一跃而起,一边叫道:“你杀吾等恩公许贡,今天此仇必报!”一边提枪便刺。 孙策拿起手中的雕弓痛打一名食客,但冷不防被另一方刺来的长枪深深地刺入了大腿。尽管孙策从五花马上掉落在地,但他还是一把从对方的手中抢过长枪,反手当场刺杀了对方。但是另两名食客又凶狠地扑来,他们各持兵器,在孙策的身上乱砍乱杀。 孙策痛苦地发出一声长长的呻吟,当他倒地的时候,从后面骑马飞驰而来的吴将程普见情况紧急,迅将那两名食客斩杀。这时,周围遍地是血,简直没有插足的地方。 孙策的意外负伤无疑是东吴的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在当场施行了紧急救护措施后,孙策被运回东吴的首府实施抢救,并且对外严格保密。 “去把华佗叫来,只要华佗到来,一定能治愈我这类疥疮小病。” 孙策如呓语般吩咐着侍臣。他身负致命的重伤仍能开口说话堪称奇迹,除了意志顽强之外,他那年轻的生命富有活力也是一个重要因素。 侍臣们根据孙策的吩咐,立刻快马加鞭地把名医华佗请到东吴首府。 华佗仔细地探视了孙策的伤势后,紧锁双眉叹道:“伤势很严重,刺客在箭镞和枪尖上好像都涂抹了毒药,要是毒素尚未进入骨髓还能施救,如果……” 整整三天,孙策一直处于昏睡和呻吟之中。 但是过了二十天,神医华佗的妙手回春之效终于显现出来。孙策竟然能偶尔对围在枕边的亲人露出微笑了。 “在京城任职的蒋林回来了,将军要见他吗?” 孙策感到自己的身体已经快痊愈了,听侍臣这么一说便立刻想接见蒋林,他道:“务必把他叫来,我想听听京城的形势。” 蒋林应命而来,跪拜在孙策的病榻之下,向他详细如实地汇报了京城的形势。 孙策问道:“曹操近来对我的事说了些什么?” 蒋林把外面的传言告诉他:“听说曹操说过不打算和幼狮相争。” “是吗?哈哈!” 孙策很难得地发出了笑声。 蒋林看到主公的心情很好,所以尽管孙策没有继续发问,他仍然一口气地说了下去:“在朝廷的官员告诉我,曹操还说过这样的话,‘孙策还年轻,手握百万雄兵在年轻时建功立业是很容易的,但要是他头脑发热,得意忘形就一定会招致失败。如果现在内部出现纷争或中了小人的奸计,说不定就会落得死于非命的下场。’” 孙策听着顿时变了脸色。他起身睨视着北方,进而下了病榻。众人一看大惊,纷纷上前劝阻。 孙策的声音似乎从牙缝中迸发出来:“曹操算什么东西?我再也等不得疥疮之疾痊愈了,快去把我的战袍和头盔拿来,我要披挂上阵!” 这时,张昭正巧赶来。看到这样的情景后,急忙对孙策半是批评半是劝慰地说道:“这算什么事?主公为了这样的传闻而如此激愤,甚至随意起床,不珍惜自己的千金之躯,这样做值得吗?” 正在这时,有人来报:“使者陈震带着袁绍的亲笔信从遥远的河北赶到了东吴。” 孙策过去和袁绍有着特殊的关系,听说是他派来的使者,只得抱病接见。 陈震向孙策呈上了袁绍的亲笔信后,又进而补充道:“现在能和曹操的实力相抗衡的除了我们河北外,只有将军的东吴了。因此只要我们两家结成同盟,南北呼应,腹背受敌的曹操即使称霸中原也必败无疑。” 陈震对孙策力陈两家建立军事同盟的重要性,并说如今正是两家将来平分天下、谋求长期繁荣与和平的绝好时机。 孙策对此表示极大的欢迎,他的心中似乎又燃起了打倒曹操的念头。 为了庆祝这个难得的天作之合,孙策特意在城楼上举行盛大的欢迎宴会,把陈震敬若上宾。东吴的诸位大将均出席宴会,显示了主人盛宴招待的热情。 酒至半酣,大将们突然纷纷离席,窃窃私语地走下楼台。孙策感到非常奇怪,于是询问左右近侍是何原因。一名近侍答道:“于吉仙人来了。为了拜见他,所以大家都争先恐后地走下楼台跑到大街上去了。” 孙策听后不满地皱起眉头,他走到楼台的栏杆边,凭栏俯视着城内的街头。 街上早已是人山人海。仔细看去,弯过那儿的十字路口,一个道人正直行而来。只见他须发皆白,面若桃花,身披鹤氅,手持藜杖,如微风吹拂般飘然行走在大街上。 “那就是于吉先生。” “那个仙人道士过来了。” 道路两旁都是伏地叩拜的人群。在那些坐地焚香的群众中,除了城内男女老幼的百姓之外,还有刚才离席而去的大将们。 “这是为何?不就是个肮脏的臭老头吗?” 孙策满脸不快,怒气冲冲地对身边的武士们下达了立刻逮捕那个蛊惑人心妖道的命令。 万没想到那些武士非但没有执行命令,反而对孙策劝谏道:“那个道士住在东方的仙国,经常到我们这个地方来。他平时在城外的道观里闭门不出,终日里端坐不动。白天焚香讲道,普施符水。其符水能治百病,迄今为止没有不灵验的。因此,现在信奉道士的人不计其数,大家都尊称他为活神仙。如果我们现在随便地把他逮捕,百姓们就会号泣不已,并会对您产生怨恨的情绪。” “胡说!你们这些家伙难道也被那个讨饭的老头所迷惑吗?如果再说个‘不’字,我就先让你们坐牢!” 孙策高声怒喝。武士们只得去绑了那个道士,押到楼台上来。 “你这个疯老头,为何要用邪道蛊惑我的良民?” 孙策厉声怒骂。 于吉冷冷地回答:“我只不过是以所获的神书和自己的德行,向世人布施幸福。我到底做了什么恶事,难道不可以治病救人吗?您应该对我施礼感谢才对啊。” “住口!难道你把我孙策也当做傻瓜吗?看谁来砍下这个老头的首级,让百姓从妖梦中清醒过来。” 但是,没有人应声,更没有人拔剑去砍道士的头颅。 张昭对孙策规劝道:“将军如果杀了一个几十年来没有任何过错的道士,一定会大失民心的。” “哼!杀掉此等老道就如同杀掉一只狗。我孙策倒要看看到底谁更厉害,今天先将他拷上颈枷关进监狱!” 孙策气咻咻地说道,丝毫没有宽恕之意。 孙策的母亲满面愁容地来找儿媳妇。 “策儿逮捕于道士下狱的事你也听说了吧?” “嗯,我昨晚才听说的。” “如果自己的丈夫做得不对,规劝他也是妻子的责任。待会儿我和你一起去劝说他,我做母亲的数落他的时候,你做妻子的也要在一旁劝劝他。” 乔夫人也非常悲伤,因为从婆婆到服侍她的那些女官和侍女们,几乎都是于吉仙人的信徒。 乔夫人立刻去请自己的丈夫。不多会儿,孙策走了进来。他一见母亲的脸色,就明白她要说什么了。于是他干脆抢先一步地说道:“我准备今天把那个妖人从监狱里提出来断然处斩,希望母亲不要受那个妖道的蛊惑。” “策儿,你真的要斩杀那个道士吗?” “妖人横行,国家必乱。妖言惑众,乃是腐蚀民心的毒物。” “那个道士是国家的福神。他治愈病人无数,犹如神仙在世。他预知人的灾祸,从没出过差错。” “连母亲也被那个妖道的诈术所骗,看来更不能宽恕他了。” 孙策的妻子也和婆婆一起费尽口舌地请求孙策饶恕于吉一命,但孙策充耳不闻,反而发怒道:“像你这种小女子懂什么?!” 说着,他拂袖离开了后阁。 一只毒蛾,会产下几千颗虫卵,几千颗虫卵孵化繁衍,又会化成几十万只毒蛾。民家的油灯前,王城的火烛中,后阁的镜子里,如果让那些毒蛾毫无顾忌地妖舞翩飞,那将是国家无穷无尽的灾难。 孙策深信着这一点,所以他根本听不进母亲和妻子的规劝。 “典狱长,去把于吉带出来!” 听到孙策的命令后,典狱长吓得变了脸色。不一会儿,于吉被带了出来。 孙策发现他的脖颈上没有戴着颈枷。 “是谁把颈枷去掉的?” 面对孙策的厉声喝问,典狱长一脸惶恐,战栗不已。 典狱长也是于吉的信徒。除他之外,大牢的狱卒实际上都皈依了道士,他们都害怕触犯道规,受到报应,所以不仅去掉了道士的颈枷,还为他松了绑。 “你们身为执行国之刑罚的官差,竟然信奉邪道,胡乱执法,实在是太不像话了!” 孙策勃然大怒,立刻拔剑砍下典狱长的脑袋。此外,还命令武士将相信于吉的几十名刑吏处斩。 这时,张昭等几十名重臣呈上联名的请愿书,一起请求饶恕于吉一命。 孙策刚杀了典狱长,宝剑尚未入鞘。他提着宝剑嘲笑道:“你们这些家伙读过史书,却不知道生动的史实。过去南阳有个叫张津的人,他虽然担任交州的太守,却不采用汉朝的法度,舍弃圣训,经常戴着赤巾焚香弹琴。他迷信邪道的书籍,声称两军交战时必能显示妙术。人们一时受其迷惑,认为他是稀世罕见的道士。但是,不久以后,他的军队就被南方的夷族打败,他什么妙术都没有,结果不是连自己都被敌人杀死了吗?总之,于吉也是这类人。他的流毒还贻害整个国家,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你们不要再白白浪费口舌了。” 孙策依然固执己见,不听别人的规劝。 于是,吕范对孙策建议道:“您看这样办如何?他是真的神仙还是妖邪之徒,只要让他试试祈雨救灾就可以了。所幸现在正是试验的好时机,百姓们长期遭受干旱之苦,不论旱地还是水田都已久旱龟裂,我们就在此时让于吉祈雨。如果灵验就饶他不死,如果没有效果,就当着百姓的面把他斩首示众,以儆效尤。这样一来,百姓们也该心服口服了吧?” “你的主意出得好!” 孙策快意地笑着,当即命令手下的官吏:“马上在市中心搭建一座祈雨的祭坛,我要当众揭穿他的假面具。” 不久,市中心的广场上搭建起祈雨的祭坛,四方树立着装饰得华彩耀目的柱子。祈雨的那一天,先是屠宰牛马祭祀雨龙和天神,然后由于吉沐浴后端坐在祭坛上祈雨。 当于吉换上祈雨的麻衣时,他对一位相信自己法术的官吏悄悄地低语道:“看来我的天命已尽,这次已经不行了。” “您为何要这样说呢?显示一下灵验不就好了吗?” “虽然我能在平地上呼来三尺之水拯救百姓,但对自己的命数却毫无办法。” 不久,孙策的特使来到祭坛下面,高声传达了孙策的命令:“将军严命,从今日起,限第三天的午时三刻前下雨,否则就将你连同祭坛一起活活烧死,绝不宽恕。” 于吉开始瞑目祈雨。 白天,火辣辣的太阳照射着他那满头的白发;半夜,刺骨的寒风侵入他的肌肤,唯有祭坛的大香炉始终在缕缕不绝地冒着香烟。 第三天的早晨。 滴雨未下。 依然是焦热的天气,万里晴空,骄阳似火。 而地上却热闹非凡,闻讯赶来的几万群众聚集在一起,拥挤着,像翻滚的云涛一般把街道挤得水泄不通。 已到了午时三刻,睨视着日晷的官吏登上了钟台,敲响了报时的钟声。 数万名群众听到那催命的钟声后都忍不住大声地哭了起来。 “看哪,那个道士模样号称是神仙的家伙,事实证明不过如此,立即把那个无能的糟老头给烧了!” 孙策从城楼上传达了烧死于吉的命令。 刑吏们在祭坛的四周堆满了柴薪。不一会儿,刮起了大风,刑吏在柴薪上点火行刑。于吉立刻陷于熊熊烈火的包围之中…… 火生风来,风起沙扬。只见一股浓墨般的黑气飞扬空中。顷刻间,天边的一角电闪雷鸣,吧嗒、吧嗒……大颗大颗的雨珠密集地砸在地上,很快就转变成一场倾盆的大雷雨。 大雨一直下到未时。市街已变成了河流,人马沙石均在浊流中沉浮。如果继续猛下大雨,眼看着城内的万户百姓就将被洪水吞没。正在这时,忽听得祭坛上方有人对着空中大喝一声,大雨立刻奇迹般地停止了。天空中乌云消散,一轮烈日又火辣辣地照射着大地。 刑吏们顿时大吃一惊,当他们看到烧得半焦的祭台上方于吉正朝天仰卧时,更是目瞪口呆。 “啊,他真的是神仙!” 诸位大将冲上祭坛把于吉抱了下来,争先恐后地对他顶礼膜拜,赞叹不已。 孙策坐着轿子从城门出来,众人都以为是来赦免于吉道士的。岂知孙策非但没有宽宥之心,反而更增加了对于吉的憎恨,他的用心也更加险恶。特别是当他看到所有的武将和文官们顾不得衣服被大雨淋湿,纷纷围着于吉跪拜时,他再也忍不住了:“大雨骤降,烈日长照,都是自然现象,我们人类岂能掌控其变?你们这些身居百姓之上的武将文官为何要这样丑态百出?谁再这样做就是和妖人一党,就是乱国谋反,就是对我的背叛,和那个妖道同罪,格杀勿论!现在,先斩了那个糟老头!” 诸臣听了都垂首不语,他们都敬畏于吉,没人敢出来执行孙策的命令。 孙策见此愈加气愤:“你们怕什么?好吧,就让我亲自动手,让他尝尝我宝剑的厉害!” 说着,他戛然长啸着拔出宝剑,一挥之下,就砍下了于吉的首级。 太阳还在当空照着,突然又下起了滂沱大雨。人们都感到莫名的惊诧,仰头朝天望去,只见在一朵乌云里显露出于吉的睡影。 从那天傍晚开始,孙策的形象发生了一些变化,只见他双眼充血,全身发热,显露出莫名的病态。 第七章 孙权继位 “咦,那是怎么回事?”值夜的侍从们大吃一惊。此时已近四更,宫里烛影摇曳。 从寝宫的帐帷深处,突然传来了像是孙策的声音。那持续不断的惨叫声令人感到毛骨悚然。 “出什么事了?” 御医和侍卫们立刻赶到寝宫。奇怪,他们竟然没看到孙策的身影。突然有人叫道:“在这儿,将军跌倒在这儿。” 众人急忙一看,发现孙策不知何时已离床倒伏在地板上,而且手里还握着一只剑鞘。先前床上好好的锦帐已被斩得支离破碎,看来这是孙策刚才在迷乱中的所为。值夜的侍卫赶紧把孙策抱到床上,御医也马上给孙策服药,孙策突然睁大眼睛,他的目光却和白天时迥然不同。 “于吉你这个混蛋!你这妖道!躲到哪儿去了?” 孙策胡乱地叫着。显然他的病症非常蹊跷。 但是,天一亮,他又开始昏睡,一直到太阳高悬空中的时候,才醒来恢复正常。 孙策的母亲和妻子都闻讯赶来探望。老母泪水涟涟地说道:“听说你昨天杀了神仙,为何要做这样的事呢?从今天开始,你要把自己关在祭堂七天,诚心向仙灵忏悔,修行善事。” “哈哈!”孙策哄然大笑,“母亲,我孙策跟随父亲,从十六七岁开始走上战场,那些至今都赫赫有名的敌人也被我斩杀无数。为何我杀了那个布施妖法的乞食老头,却要关在祭堂向老天忏悔呢?” “不,不,于吉不是凡人,是神仙。难道你不怕神灵对你的惩罚吗?” “我不怕,我是东吴的国主。” “你这孩子,不管我怎么劝,怎么还是那样固执呢?” “母亲说的话我已经知道了。不过,人各有天命,不管妖人如何作祟,我都不相信他能支配人的寿数。” 为了爱子不受上天的惩罚,为了丈夫早日恢复健康,孙策的母亲和妻子不得不把自己关在修法的房间里代替孙策忏悔。她们淋浴斋戒七天,为了孙策虔诚地向上天祈祷忏悔。 尽管如此,孙策的病情没有丝毫起色。每天夜里,只要一到四更天,孙策就会在寝宫里发出怪异的惨叫声。 这时,孙策的面前出现了于吉的形象,时而对着他发出嘲笑声,时而绕着他的睡榻骚扰不已。孙策拔出宝剑发狂地挥舞着寻找于吉的魅影,但每次都未能得手。只要天一亮,这些怪异的现象又似乎在顷刻间消失了。 经过连夜的折腾,孙策明显地消瘦了,即使在白天也常常困倦得昏昏欲睡。 有一天,母亲特意来到孙策的枕边,对他恳求道:“策儿,拜托你了,请跟我去玉清观参拜吧。” “去寺院干什么?又不是父亲的忌日。” “我已拜托玉清观的道长遍请天下有名的道士在观里焚香作法,以安抚发怒的鬼神。” “可是我孙策从小就没看见父亲祭拜过鬼神。” “别再强词夺理了。就是英魂的遗恨长留世上也会变成鬼神,更何况无辜被杀的神仙之灵岂有不作祟的道理?” 母亲说罢不由得老泪纵横。夫人也哭着苦苦哀求,孙策被逼无奈只得下令备轿,与母亲一起去玉清观参拜。 “欢迎将军!” 玉清观的道长见国主前来参拜兴奋无比,亲率众多的道众出门列队相迎,并恭敬地把孙策引入法堂。 孙策仍然带着极不情愿的表情,他对着中央的祭坛,就像对一个和自己对峙相争的对手那样睨视了一眼,然后在道长的催促之下勉强地往香炉里焚香。 “你这混蛋!” 孙策突然像是看见了什么,他大喝一声,拔出随手带的短剑扔了过去,短剑刺中了一名侍臣,法堂里立即响起了令人心悸的惨叫声。 孙策在袅袅上升的缕缕香烟中看到了于吉的身影。 投出的短剑刺中了随身的一名侍臣,那人马上七窍流血倒地而亡。 接着,孙策的眼中好像又看到了什么。他一脚踢倒了祭坛,连道士都被他抓起来抛了出去,整个人处于不可理喻的狂暴状态。 不久,他又像往常那样困乏地喘着大气,昏昏地睡去。 过了半晌,孙策终于清醒过来,他突然说了声“回去”就匆匆地走出了玉清观的山门。 一路上,有一个老头飘飘然如影相随般紧追不舍。孙策从轿内偶然看到这个老头,发现还是那个于吉。 “老东西,你还在啊?” 孙策大叫一声,用剑将轿子的垂帘砍落在地。当轿子进入城门时,他又手指着琉璃瓦的门楼屋顶狂吼,整个身心处于疯魔状态。因为他看到于吉的身影就在门楼上,于是不断地命令手下的士兵对着门楼的屋顶一会儿射箭,一会儿投枪,简直就像在阵地前沿打仗一样。 每当孙策处于癫狂状态时,身边有再多的侍卫也束手无策。于是每天晚上,整个寝宫宛如不夜城,到处点着明晃晃的灯烛。不论白天黑夜,侍臣们都不能睡觉。有时一阵黑风吹来,整座城池都会莫名其妙地晃动。 “我在这座城里无法安睡了。” 最后,孙策终于这样无奈地说道。他只得在城外搭起野营帐篷,并派了三万精兵严密地护卫。在他睡眠的帐篷外面,强悍的武士和将军们手持斧钺,日夜不眠地守护着。尽管如此,于吉那睚眦欲裂、披头散发的身影似乎每天夜晚都站在孙策的枕边。见到孙策的容貌如此憔悴,每个来探望他的人都惊愕不已。 “……怎么会变得这样又老又瘦?” 有一天,孙策自己拿来铜镜一照,发现自己的容貌变得如此憔悴,不由得大吃一惊。他一下子扔掉了铜镜,大叫道:“妖魔!” 接着他拔出宝剑,对着虚空乱砍乱杀十几遍,然后狂叫一声,昏了过去。御医急忙赶来救治,发现前些时候好不容易才愈合的伤口再度迸裂,全身的旧伤都在大量出血。 此时,孙策的病势非常危急,即使名医华佗赶来也回天乏术。孙策似乎隐约领悟到自己天命难逃,随着身体不断衰弱,病情日趋严重,先前时常出现的狂暴举动也不再出现。 有一天,他招手把妻子叫到身边,对她坦诚地说道:“我不行了。虽说遗憾,但真的不行了。像我现在这样的病体怎么能掌理国政呢?去把张昭叫来,把其他人都叫到这儿来,我有话想对他们说。” 夫人听了泪如雨下,痛哭不止。 那些御医和侍臣们都觉得孙策的情况不妙,于是赶紧去城内报信。 张昭和数朝的元老重臣、大将们闻讯后纷纷赶来,集合在孙策的病榻前。孙策想要起身,被众人制止了。 此时,他的表情十分平和,眼眸也非常清澈。 “给我水喝。”孙策说道。 他喝了口水,润了润干裂的嘴唇,对众人平静地说道:“现在我们正面临着大变革时期,后汉王朝已经像盛开后凋零的花朵。黑风浊流在大地上肆虐,群雄逐鹿愈演愈烈,天下必然更加混乱,纷争不断。……不过,我们东吴拥有三江要害之利,据守于此便能充分了解各州的动向和诸侯的成败。但是我们不能一味地依靠地利和天然物产的丰饶偏安一隅。因为说到底,国家的生存安危最主要的还是依靠人的力量。待我死后,你们一定要好好地辅助我的弟弟,不得有丝毫的懈怠。” 孙策说完后,又举起一只枯瘦如柴的手,细声地招呼道:“弟弟!弟弟!仲谋在吗?” “在,在,孙权在这儿!” 群臣中响起了一个年轻人低沉的声音。 那是孙策的弟弟孙权。 孙权一边擦着眼泪,一边走到孙策的枕边。 他两手捂住脸对孙策泣诉道:“哥哥,请务必多保重身体。如果您现在撒手而去,我们东吴就失去了柱石,我哪有能力保护母亲,领导众多的臣下呢?” 孙策虽然已经奄奄一息,但他还是一边强颜微笑着,一边在枕上摇着头:“你必须振奋精神……这是我留给你的话。仲谋,不要怕。你虽然有治理内政的才能,但在率领江东之兵与对手作乾坤一掷的决战上你远不及我。所以你不能忘记父兄在建立东吴时的艰难,要很好地起用贤人和有才之士,保卫领土,爱护百姓,更要孝养堂上的老母亲。” 孙策的眉宇间时时刻刻显露出死亡之兆。病室内外,寂静得连夜深露水滴落的声音都听得格外分明。所以即使孙策用极低的声音说出遗言,一旁垂首肃立的群臣们也都能听到。 “啊,我真是不孝之子。作为兄长,我的天命已尽,只能把孝养慈母的责任交给弟弟。各位大将要尊重我年轻的弟弟孙权,凡事以和为贵,要真心实意地扶助他。孙权也要做到赏罚分明,绝不能轻视各位卓有功劳的大将。内部之事不论大小可问张昭,外面的事有难题时可问周瑜。……啊,公瑾!可惜周瑜不在这儿,快去传周瑜,叫他赶快从巴丘回来。” 孙策说着,自己解下东吴的印绶,亲手交给孙权。 孙权双手颤抖着接受了孙策授予的印绶。他单膝跪地,泪雨滂沱。 “夫人……夫人……” 孙策的眼眸竭力搜寻着。哭得死去活来的夫人乔氏赶紧凑到丈夫身边,散乱的云鬓紧贴着丈夫的脸颊,她依然在不停地抽泣着。孙策低声地吩咐道:“周瑜已经娶了你的妹妹。要对你的妹妹说明我的意思,让周瑜好好地辅佐孙权。你是个贤内助,我们夫妇在人生的中途生离死别,那是多么的不幸,但也实在是无可奈何。” 接着,孙策又把幼小的弟妹们叫到自己的面前,拼着最后一口气对他们断断续续地说道:“从今以后,你们要以孙权为支柱,共同把持好这个家。要孝养侍奉慈母,家庭要和睦,绝不能兄弟相背。如果有谁做了辱没家门、背信弃义之事,我孙策在九泉之下也饶不了他。” 孙策刚说完,就突然气绝而亡,时年仅二十六岁。他号称江东小霸王,竟然如此英年早逝,这是谁都未能预料到的。 拜领印绶而成为东吴新主的孙权年仅十九岁。 正如孙策临终时所言,他虽然有不及兄长之处,却也具备兄长未有的优点,那就是治理内政的手腕和保守沉稳的政治作风,这些的确是孙权的优势。 孙权,字仲谋,生得方颐大口,碧眼紫髯,这也许是孙家的血统里有热带地区南方人血统的缘故。 他还有众多年幼的弟弟。曾经出使东吴的汉朝使者刘琬精通骨相之术,据他的观察,对孙氏兄弟有过如下的评论:“孙氏兄弟个个富有才干,但大多未能尽享天禄而终。唯独孙仲谋有异相,大概他能保持孙家长盛不衰且得享高寿。” 这段话的确在某种程度上预言了孙家的未来和几个儿子的命运,孙策或许就是被他不幸言中了吧。 孙策死后东吴举国服丧。除了听到空中的哀鸿之声外,大地上一时歌舞断绝。孙策的葬礼由孙权的叔父孙静主持,前后为期七天。 丧仪期间,孙权终日脸色惨淡,他痛惜兄长的英年早逝,动辄痛哭不已。 张昭每次看到孙权痛不欲生的样态,总是激励他说:“这样下去怎么行?在遍地都是野心勃勃的豺狼之辈的危险时刻,请您一定要奉行先王的遗言。对内治理国政,对外分析各国的军事形势,积极备战,向四邻显示自己是一个不逊于先王的英主。” 在巴丘的周瑜闻讯后从其领地骑马日夜兼程地赶到了吴郡。孙策的母亲和遗孀一见周瑜又不免热泪盈眶,向他详细地转达了故人的临终所托。 “我发誓一定遵奉先主遗言,以报知遇之恩!” 周瑜拜伏在孙策的灵坛前久久不肯离去。 其后,他入室拜见孙权,两人进行了长时间的密谈。周瑜道:“无论做什么事,其根本在于人才。得人才则国家昌盛,失人才则国家灭亡。所以,当前第一要务就是国君的身边一定要有高德贤达之人辅助才行。” 孙权认真听取了周瑜的意见,并不住地点头称是。他道:“家兄临终前也是这样说的。他留下遗言说内事问张昭,外事谋周瑜。我一定要遵守家兄的遗命。” 周瑜又道:“张昭的确是个贤士,所以您应该对他行师傅之礼,并尊重他的意见。而我生来驽钝,实在难以担当先主的重托。所以我想推荐一位才能远在我等之上的贤士来辅佐您。” “他是谁?” “其名鲁肃,字子敬。” “此人我还没听说过。不过这样有才能的贤士怎么会在世上隐居不出呢?” “古语说野无遗贤。但现在是什么时代了?天外有天、人上有人的情况不乏其例,只可惜世上少有伯乐。而且,一旦用人不善,即使有才之士也会变为无能之辈。这也是屡见不鲜的现象。” “周瑜,你说的那个鲁肃现在住在哪儿?” “他现居临淮的东城,其人胸藏六韬三略,生来足智多谋,且平时待人诚实敦厚,与他会面如沐春风。他幼年丧父,一人侍奉孝养母亲。他家资产殷实,在东城的郊外过着悠闲自在的日子。” “真想不到在我统治下的国土上竟有这样的人才。” “鲁肃不喜做官。他有个朋友叫刘子扬,曾一再劝他入仕,问他想不想去巢湖投靠郑宝。尽管对方以极其优渥的待遇诚意延揽,但鲁肃就是不去。” “周瑜,要是让这样的人才去了其他地方,将对我们大为不利,还是你去一次,设法把他找来怎么样?” “我刚才已经说了,不管是多么好的人才,如果不能善加起用也是枉然。您若真有诚意,我一定去说服他,并把他带到您的身边。” “为国为家,我求贤若渴,绝不会弃之不用。你快去吧,辛苦你了。” “遵命!” 周瑜领受了孙权的命令,于次日动身去东城。考虑到是去鲁肃居住的乡下拜访,他特意不带随从,一人单骑地来到鲁肃的家门前。 鲁肃家是当地一户富裕的农家,门内悠然传来磨磨的声音。 据说只要走进一户人家的家门,就能马上明白这家主人的嗜好和家风。周瑜走进鲁肃的家门后,马上就能感觉到他的为人。 周瑜径直入内,未见有人来挡驾,而内院则显得宽敞又宁静。 这是当地典型的大户农家的院落。蓦然间不知何处传来几声牛叫,回头一看,原来有两三个村童正在放农具的小仓库边,和横卧在地上的水牛嬉戏着。 “主人在家吗?” 周瑜走近后问道。 那几个村童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周瑜一番后,指着里面的一座小木屋说道:“主人在家,就在那儿!” 周瑜抬头一看,果然在离农家主屋不远处有一个书斋。他对村童们亲切地说了声“谢谢”,立刻穿过树林的小路朝书斋走去。 正行走之间,只见一个威风凛凛的武士带着随从从对面大步走来。周瑜心想此人应该也是鲁肃的访客吧,便谦逊地让在一边。那人并不点头致意,依然傲慢地擦身而过。 周瑜对此并不在意,径直来到书斋前,正巧遇见了刚打开柴扉送客,现在还在原地伫立的主人。 “对不起,请问您就是这儿的当家主人鲁肃先生吗?” 周瑜恭敬地问道。 鲁肃有些疑惑地看着周瑜,说道:“我就是鲁肃,请问您是……” “奉东吴新主孙权的旨意,特来拜访。鄙人就是巴丘的周瑜。” “噢,您就是周瑜将军吗?” 鲁肃听说来者是大名鼎鼎的周瑜,非常惊讶。 “无论如何,请先进屋坐一坐吧。” 鲁肃把周瑜请进书斋,殷勤地询问周瑜的来意。 周瑜感到鲁肃的人品果然名不虚传,心里非常高兴。于是他放低声调,郑重其事地说道:“今日来商谈的大事,主要是为了东吴的将来。为东吴的将来着想,身为人君者必须选择好辅助自己的良臣。当然,良臣也会选择自己的明主,因为这是关系到自己一生的大事。我一直仰慕先生的大名,但苦于没有见面的机会。正如先生所知,时下继承先主孙策登上大位的是年轻的孙权。也许先生也听说过一般的国主都是自私自利者,而我们的新国主孙权却是世间罕有的英明笃诚之人。他认真地研究先哲的理论,礼贤下士,求贤若渴,具有务实有为的风度。” 一番开场白之后,周瑜直接切入主题。他力陈道:“怎么样,先生愿为东吴效力吗?我想您并不是一个喜欢整日关在书斋里,过着文人雅士般闲适生活的人,也不会愿意终身当一个普通的富裕农民。如果处于太平之世,这样的生活倒也不错,但当今天下的形势已不允许像您这样的贤能之士终老在农舍里。我敢断言,你与其去巢湖为郑宝效力,还不如跟我到东吴去。” 鲁肃温和地点了点头。他问道:“刚才你在半路上是否遇见过从我这儿离开的客人?” “我遇见了,看来是引荐你出山的那个刘子扬吧?” “是的,他三番两次地来我家,极力劝我去郑宝那儿做官。” “我想你的意志是不会改变的。良禽择木而栖,这是理所当然的事。还是请先生和我一起去东吴吧。” “……” “先生不想去吗?”周瑜单刀直入地问道。 “不,请将军稍等一下。” 鲁肃说着,突然站起身来,他让周瑜在此稍候,自己一人朝主屋方向走去。 “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不久,鲁肃从主屋返回书斋,客气地向周瑜致歉。接着,他爽快地允诺道:“我上有老母,不敢擅作主张。刚才是征求老母意见去了。没想到她的想法也和我一样,认为应该去报效国主,并为我的选择而感到非常欣慰。既然如此,我决定现在就答应将军的要求。” 周瑜听到这个好消息后,雀跃不已:“这样一来,我们三江的阵营将因先生的到来而更加强固。” 于是两人迅速离开鲁肃家,并辔回到吴郡。周瑜领着鲁肃前去拜见国主孙权。 孙权迎入鲁肃这样的贤才后,更是信心倍增。他一扫居丧以来的伤感情绪,亲理政务,热心军事,朝暮聆教鲁肃的真知灼见。 有一天,两人饮酒后同卧一张睡榻,到了半夜又开始挑灯谈论国事。 孙权双眸闪闪发光地问道:“你对汉室的现状是如何考虑的?另外,为了我的将来,该做哪些准备工作?” 鲁肃回答:“汉朝的昌盛时期大概已经过去了。曹操就像是一棵依附于汉朝这棵大树上的寄生树,正在不断长大并侵蚀着汉朝这棵老树。为了让自己的枝干粗壮树叶茂盛,他的根系终于要在汉朝的土壤里急剧扩张,这是必然的趋势。对于这种情况,您应静观时运的变化,并不断巩固江东的要害之地。与河北的袁绍一起,形成曹、袁、吴三足鼎立之势,同时从容地伺机而动,这才是上策。一旦时机成熟,我们可以荡平黄祖,征伐荆州的刘表,一举溯江而上,不断扩大战果。而曹操因长期处于和河北袁绍的攻防状态,已自顾不暇,无力妨碍东吴的出征。” “汉室衰弱之后,朝廷方面会出现何种局面?” “会再次出现像汉高祖那样的人物,开始其帝王之业,历史会反复重演的。国君处于这样的多事之秋,拥有地利和人和,又继承了东吴的基业,所以请务必珍惜。” 孙权一直认真地听着鲁肃的分析,听到鲁肃最后的期望时,不由心潮澎湃激动不已。 其后,鲁肃向孙权告假几天,准备回到乡下探望母亲,孙权特意向他的老母赠送了华服和帷帐。 新主的知遇之恩令鲁肃深受感动,他没过几天就赶回首府,进而向孙权推荐了一名贤士。 由于此人的姓氏乃汉人中非常稀少的复姓,所以谁都知道他的家世。 他姓诸葛,名瑾。 孙权问其身世时,他如斯回答:“我的家乡在琅琊的南阳(今山东泰山之南),先父名叫诸葛珪,曾任泰山的郡丞,在我到洛阳的太学学习期间亡故了。其后由于河北战乱不断,继母无法在那儿安居,所以我不得不陪继母到江东避难。而我的弟弟和姐姐离开我去荆州的伯父处,由伯父抚养。” “你的伯父是干什么的?” “我伯父为荆州刺史刘表做事,并受到他的重用。但是四五年前因遭变乱被当地的乡民所杀,现已成为故人了。” “你多大年纪了?” “今年二十七岁。” “二十七岁?那你和我的亡兄孙策同岁。” 孙权说着,不由得流露出对兄长的怀念之情。 鲁肃在一旁插嘴说道:“诸葛兄现在还年轻,但听说他在洛阳太学读书时已被举为茂才。诗文经书无所不通,特别令我佩服的是他对待继母就像侍奉自己亲生母亲那样孝顺。我曾到他家去过,亲身感悟到他那温文尔雅的情操。” 孙权把诸葛瑾敬为上宾,从此以后一直很器重他。 诸葛瑾即诸葛孔明的亲哥哥,比孔明年长七岁。 第八章 霹雳车 东吴失去了英主孙策,全国曾一度因国丧而沉寂。年轻的新主孙权因势而动,集聚了不少优秀的辅佐人才,致使国防和内政等方面都得到了显著的增强。 作为重大的国策方针,孙权首先与河北的袁绍断绝了关系。 这个策略是诸葛瑾提出的。因为他曾长期居住河北,对袁绍高层内部的纷争非常熟悉,因此认为断绝与袁绍的往来,利大于弊。 另一方面,暂时给人追随曹操的假象,一旦时机成熟,就对曹操加以讨伐! 以上的设想构成了诸葛瑾策略的核心内容。 由于东吴做出了这样重大的决策,所以,陈震作为河北方面的使者虽然已在东吴待了很长时间,但最后毫无所得,反被赶出了东吴。 此时,曹操的阵营也有了新的动向。 东吴因孙策之死受到巨大冲击后,曹操突然召开了评议会。他即席提议道:“这真是天赐良机。我们是否应该乘机立即派遣大军下江南,攻伐东吴?” 此时正巧来京的侍御史张纮在会上当场表示反对。他谏言道:“乘人之丧而动兵马,这好像不符合丞相的身份,在古代也未有先例。” 曹操听了也觉得此言有理,似乎对自己的卑劣想法感到羞愧。于是,以后不仅绝口不提此事,反而派特使代表他向东吴新主孙权送去朝廷的恩命,封孙权为讨虏将军兼会稽太守。那个忠谏的张纮也被授予会稽都尉的官职荣耀而归。 姑且不论曹操选择的方针和东吴决定的国策永续性如何,但在孙策死后的这段时间里没想到两者却有着惊人的一致性。 此间,最感到愤愤不平的是河北的袁绍。 不仅派去的使者被逐,东吴还进而以此向曹操献媚。而曹操也捐弃前嫌,又对孙权加官晋爵。通过双方的外交斡旋,实现了两国提携的目标。袁绍面对这样的现实,更为自己的河北军被孤立感到焦躁和不安。 “首先要打倒曹操!” 袁绍一声令下。 于是,来自冀州、青州、并州、幽州等地的河北五十万大军气势汹汹地开赴官渡(今河南开封附近)的战场。 袁绍自己也穿上华丽的战袍,骑上战马,准备亲自率军离开冀州城奔赴战场。重臣田丰对此深感忧虑,他对袁绍极力陈说出战官渡的不利因素,“如果主公这样穷兵黩武,造成内部空虚,必然招致大祸。我认为与其如此,倒不如撤回去官渡决战之兵,转为防守,这才是当下的最善之策。” 站在一旁的逢纪素来与田丰不和,这时故意小题大做地指责田丰,“大军出征之时就讲出如此不吉之言,是期待着主公的失败吗?你有什么根据说会招来大祸,现在为何要如此断言?” 大军出阵之日,为一点小事预卜吉凶都会令世人耿耿于怀,甚至会被判为散布不吉之言的大罪,更何况现在发出此言的是一位重臣。 袁绍听了勃然大怒,除了痛斥田丰的荒谬之外,还下令拿田丰的人头祭旗。 经过众臣的苦苦哀求,袁绍才饶其一命,但仍余怒未消,大声叱道:“把田丰戴上颈枷关进大牢,待我凯旋后再论其罪。” 袁绍说罢立即率军出征。 途中,当大军行进到阳武(今河南原阳附近)时,沮授又来对袁绍谏言道:“曹操最希望速战速决,因为其后续的军粮补给严重不足,所以我觉得我军不应中他的诡计而立即决战。我军虽然人多势众,但在斗志和士气方面还不及曹军。” “住口!难道你也想学田丰,乱放不吉之言吗?” 袁绍简直怒不可遏,他下令把沮授也戴上颈枷下狱待罪。 就这样,在官渡一带方圆九十里的山野地区,河北的七十万军队严密布阵与曹军对峙。 那一天,烟尘蔽天,两军的密集旗鼓遮没了大地。在蒙蒙的尘土之中,天空的亮色时隐时现,宛如黑夜中的群星飞舞。 正午,太阳高悬天空。 这时,袁绍的阵地上响起了三通战鼓。 仔细一看,只见大将军袁绍在猎猎飞舞的军旗下催马出阵。他穿戴着金盔、锦袍、银带,一身重铠,骑着名呼“春兰”的骏马,坐在遍镶螺钿的雕鞍上,真是威风凛凛,仪表堂堂,不愧出自河北的第一名门。 袁绍耀武扬威地站在阵头,大声叫道:“曹操出来,我有话对你说!” 曹军的铁壁阵里,许褚、张辽、徐晃、李典、乐进、于禁等武将率领的军队紧密相连,就像一道人马组成的长城。此时,在这长城的中间突然响起一个人的声音:“曹操在此,你就是难得一见的河北袁绍吗?” 接着,那人拍马出阵,不用说,出阵者就是当今天下动乱皆因他而起的曹操。 曹操首先义正辞严地说道:“我先前上奏天子,封你为冀北大将军,并吩咐你好好地管理河北的治安。可是你今天却亲自兴兵叛乱,究竟为了何事?” 曹操在对他的敌人宣战时始终采用这样的口气。袁绍听了当然满脸通红地发怒了:“住口,曹操!你是什么东西!假借天子之名,矫诏谋私,滥施朝威。你就是庙堂的鼠贼,罪不容赦的逆臣。我袁绍的世代先祖都是汉室的第一直臣,所以今日替天行道,讨伐像你这样的逆贼,这也是顺应天下百姓的民心。” 就双方发出的讨伐宣言而言,谁都会感到袁绍的铿锵之语更为有力。 曹操听后匆匆地说了声“不必多说了!”就拨马回阵。同时,他高举着马鞭大声地命令道:“张辽,你给我出阵杀敌!” 刹那间,弩弓、铁炮齐发。在如雨的飞箭中,只听得曹营中的张辽说了声“拜见大将军”就驰马出阵,直接迫近袁绍。 正在这时,从袁绍的身后突然蹿跃出一员勇将。他对张辽破口大骂:“你这个天杀的家伙,给我住嘴!” 此人正是河北的勇将张郃。 两将相遇,分外眼红。于是立刻各持兵器混战起来。 两人火花迸溅地激战五十回合,难分胜负。 曹操站在远处惊讶地瞪大眼睛看着越战越勇的张郃,不由轻轻地自语道:“啊,这个怪物是谁?” 站在一边的许褚见此情状,忍不住挥舞着大刀奋然冲上前去。河北军方面也立刻有一员大将一边高叫“让你见识我高览的厉害”一边纵骑出阵,挺枪迎敌。 这时,袁绍的宿将审配正站在将台上观察军情大势,他发现现在曹军分成两支,每支军队约三千人,企图夹击己方军队的侧面。 “快,发信号!”审配大叫一声,拼命地挥动着手中的令旗。 一切似乎都在预料之中,事先定下的暗伏弓弩队和铁炮队之计果然立奏奇效。 只听得天崩地裂般的炮声突然轰响,如雨的矢石、铁丸迅速覆盖了企图突击河北军侧面的曹军部队。指挥部队的夏侯惇和曹洪两位大将急令撤退,但为时已晚。曹军受到暗伏驽炮的袭击后立刻狼狈地四处逃散,出现了溃乱的悲惨局面。 “现在开始乘胜追击!”袁绍下达了全线追击的命令。 袁绍胜利了。的确,在那天的战斗中,河北军取得克敌制胜的大捷。与此相反,曹军则不得不渡过官渡河进行了悲壮的撤退,其时已日薄西山。 原来,这官渡地势的特点使其成为河南北方唯一的要冲之地。它的背后耸立着高山,官渡河围绕着山脚,蜿蜒三十余里,形成了天然的壕沟。曹操在这河流一带设置了大量的鹿砦,并凭借大山的险要进行了严密的防守。 两军隔着官渡河形成了对峙的局面。 “无论河北军采取什么方法,都难以接近我们这儿。” 曹军对其据险布阵的优势颇为自负。经常犹豫不决的袁绍似乎也有所醒悟,说道:“强攻是愚蠢的”。所以在其后的几天,竟然一箭不放。 不过,就在一夜之间,官渡的北岸出现了一座新的土山。 原来,不知袁绍出于何种考虑,派遣二十万士兵运用工具垒起了这座人造假山。经过十天功夫,已经完全形成了一座山丘。 “这是在干什么?” 曹操的一方得知这个消息后大惑不解。各个阵所的将士们手搭凉棚眺望这座人工土山,无不议论纷纷,但始终没有应对之策。 “啊,他们正在假山上修筑几个观察的岗楼呢。” “原来如此。他们花那么大的精力做这件事究竟想干什么?” 不久,袁绍的河北军以自己的实际行动解答了这个问题。他们在细长的人工土丘上修筑了五十余座岗楼。每座岗楼上配备了五十名弓箭手,只待一声令下,五十个岗楼同时放箭,形成了名副其实的“箭雨”。 曹操对此目瞪口呆,只得将前沿阵地后撤到山脚后面。 “准备渡河!” 根据袁绍的作战部署,河北军又开始了下一步的行动。 袁绍利用夜间不断派人去清除设置在河中的鹿砦,同时准备在不久的将来在己方弓箭手掩护射击的配合下,伺机登上曹军的前沿阵地。 面对着袁绍咄咄逼人的攻势,曹操的内心似乎也充满着惶恐。他暗忖:原以为有了这条河流的拦阻,官渡的防守可保无虞,没想到…… 正在这时,曹操的幕僚刘晔献上了破敌之策。他道:“我们当前的要务就是必须先粉碎敌人的人造假山和射箭岗楼。如若不然,我军就无法发挥作用。所以我建议迅速制造发石车,这样就能彻底粉碎敌人的阴谋了。” “发石车是什么东西?” “这是我家乡的一个不知名的老铁匠发明的。他把巨石填入炮筒,利用火药使巨石在空中爆炸,以此可大量歼灭敌军。”说罢,他又描画了具体的制造图纸。 曹操听后大喜过望,他立刻派人请来了那位老铁匠,并督励几千名铁匠、木匠、石匠和火药制作工人日夜劳作,很快就按照设计图纸造出了数百辆发石车。 这的确是一场具有科技含量的战争。虽然还无法和现代的兵器相提并论,但当时的精神和战法确实已经产生了令人瞩目的飞跃。曹操命人将几百辆发石车集中起来,几百只炮筒喷发着火焰同时发威。飞出的大石在空中发出“嗖嗖”的响声,越过官渡河,在人工的假山上激起了无数的土烟。敌人的那些射箭岗楼也在战火中化为灰烬…… “那种器械是什么玩意?” 不仅是敌人,就连自己阵营里的人也对亲眼所见的兵器的威力怀有同等的恐惧。 “好像叫霹雳车。那是从西方漂洋过海而来的蛮夷们所使用的火器。” 有人摆出见多识广的样子如斯说道。于是,这种说法不知不觉地流传开来,人们就此把这种武器叫做霹雳车。 尽管如此,河北军又提出一个新的作战方案,对曹操形成了严重的威胁。 河北军的作战新方案就是组建“掘子军”。 其特点就是像鼹鼠那样在地底下挖掘地道,并随地道的推进攻击敌军的前沿阵地,这种战法也被看做河北军最擅长的战法。先前在攻陷公孙瓒的易京楼时也应用了这种奇特的战法。他们把地道挖到城内,然后由放火队通过地道将城池一举攻下,最终取得了完全的胜利。在当前这场战争中,“掘子军”的任务和进攻的方法有所不同法。横亘在两军之间的并非城壁,而是官渡河,幸好河水很浅,深挖地道也不会太难。 这个新的作战方案是审配提出来的。 “好吧。”袁绍听了大喜,立即下令实施。两万多人像“鼹鼠”一样,眨眼工夫就开始挖掘起一条通到对岸敌军阵地的地道。 曹操很早就察觉到敌军的行动。这是因为挖地道时坑口都会堆积起挖土形成的小土堆,就像蚁穴一般。曹操觉得其中必有蹊跷。 “我们该怎样防范他们的新战术呢?” 曹操又向刘晔询问。 刘晔笑道:“这种战术已经过时了。防备的方法就是在我军的阵地前面横向挖掘一条长长的沟壕就可以了。如果我们再把官渡河的河水引入沟壕,那就更妙了。” “原来如此!”曹操恍然大悟。 曹军毫不费力地挖好一条横向的防御沟壕。 根据侦察兵的报告,袁绍知道曹军的防范措施后,就慌忙停止了掘子军的行动。由于双方拉锯式地兼用攻防战术,两军只得陷入对峙的僵局。转眼间,八月、九月也就这样过去了。 由于双方都是大军云集,从运输能力上来说,如果时间一长,大家都会苦于军粮难以为继。 曹操为此几次想放弃官渡,暂时率军返回许都。最后他决定不管怎样,先派人回京听听荀彧的意见后再说。 正在这时,徐晃有个叫史涣的部下抓获了一名敌兵。徐晃使其屈服后,对他严加审问。 敌兵坦白道:“现在袁绍的阵营也面临着军粮匮乏的大问题。最近责成一个叫韩猛的大将负责此事,他从各地征收了大量的谷物、粮草准备运往前线。我这次主要是为了将军粮运往前线而来探路的,没想到半路上自己运气不好,脚底踩到了利物而受伤,以致落伍被擒。” 从交代的内容上看,敌兵好像没有撒谎。 于是,徐晃立即将此事报告了曹操。 曹操听后,抚掌大笑道:“这批军粮好像是天赐我军的,韩猛这个人我清楚,他虽然孔武有力,但脾气暴躁,是个很容易骄傲轻敌的家伙。有谁愿去劫夺这批军粮?” 徐晃道:“丞相与其叫别人去,不如让我带着史涣率军走一趟吧。” 曹操很欣赏徐晃的壮举,立即同意了他的请求。并考虑到这是深入敌区的行动,所以除了徐晃率领两千士兵打先锋,后面还有张辽和许褚二将率领五千余骑兵接应。 那天夜晚,负责河北军粮押运的韩猛押送着几千辆满载谷物的粮车和载驮的牛马,快马加鞭地沿着山间小道蜿蜒而行。 突然,从四周的山谷间传来了士兵的呐喊声。 “咦,这是怎么回事?” 韩猛心中不由得一惊。虽然做了应急的准备,但现在正是在崎岖的山道上,地形条件差,光线又暗,牛马受惊后四处乱跑,所以还没见到敌军,运粮车队已陷入极度的混乱之中了。 徐晃的奇袭部队向敌军的运粮车投掷了大量的事先准备好的硫磺和烟硝等易燃物,敌军的粮车队立刻八方起火,陷于绝境。 火牛狂叫,火马狂跳。被火光映照得通红的山谷底下,两队人马拼命厮杀,出现了一片混战的场面。 深夜,西北的上空一片火红。 袁绍站在阵地外面久久地凝望着。他满腹狐疑地暗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没过多久,韩猛手下的溃逃士兵不断地逃返阵地,向袁绍报告说:“我们的军粮被烧了!” 袁绍听到这个坏消息后非常沮丧,对韩猛的败退无比恼怒。 “真是个不会动脑子的饭桶!” 袁绍突然又大叫:“张郃在吗?把高览也叫来!” 他叫来张、高二将后,严命他们率领精兵截断袭击军粮队敌军的退路,一举将其歼灭。 “明白。我方的损失虽然很大,但是那些焚烧军粮的家伙也休想逃走一人。” 两员大将分开后各率其部赶赴大道,迅速地截断了敌军的退路。 徐晃完成了焚烧粮草的使命后,正得意洋洋地朝着这条大道过来。 早已严阵以待的高览、张郃二将见到徐晃的人马后大叫:“你们这些毛头小贼,统统斩了!” 他们指挥军队轻易地包围了徐晃的部队。两将同时驱马冲入敌军阵中,见到徐晃的身影,只是问了一声:“你就是徐晃吗?”未等对方回答,两人就挥舞着兵器,从左右夹击徐晃。 但是,他们突然发现自己身后的部下不知为何都四处逃散了。两人虽然感到奇怪,可也不得不跟着逃跑,终于看到原来有无数曹军正威风凛凛地赶来支援。 由张辽和许褚分别率领的两支军队总共有五千骑兵,他们一起发出战斗的呐喊声,那些溃散的逃兵岂有不灭之理。 高览一看情况不妙,慌张地说了声“再不跑就来不及了”!他不战而退,一眨眼便逃之夭夭。 张郃也叹了口气,说:“我不想白白丢掉性命!”接着,也快马加鞭地逃得无影无踪。 徐晃的袭击部队和张辽、许褚两部汇合后,悠然渡过官渡河的下游,回到曹军的阵地。 曹操对徐晃立下的战功大为夸奖。 但徐晃却面露愧色:“丞相过奖了,虽然是我主动请缨,但未竟全功,只取得一半的胜利。” “你为何要感到羞愧呢?”曹操问道。 徐晃答道:“我只带领士兵烧了敌人军粮后凯旋,而我军还饿着肚子。” “那也是没办法的,你的胃口也太大了点。” 曹操竭力安慰着,诸位大将看了也露出无奈的苦笑。确实,徐晃率兵焚烧敌人军粮所取得的战果,一点也没解决己方军粮匮乏的问题。 但是毕竟徐晃令袁绍的军队遭受了损失,使得曹军士气大振,所以说他立下大功也并不为过。 由于日夜盼望的大批军粮都白白地被曹军烧毁,袁绍异常震怒,他下令:“将韩猛砍了,把他的人头挂在阵门上示众。” 经众将的一再哀求,韩猛虽然保住一命,但被解除了将军的职位,降为普通士兵。 面对这次失败,审配郑重其事地提醒袁绍:“乌巢的防守太重要了。敌人越是饥饿,乌巢的危险就越大。” 乌巢,位于邺都之地,那里有与河北军性命攸关的大粮仓。 袁绍听了审配的提醒后,再也坐不住了。于是他派审配去乌巢检查军粮的情况,同时紧急任命淳于琼为大将,率三万骑兵作为粮仓的守备军赶赴乌巢。 淳于琼生来就是个大酒徒,并且性情狂躁、放言不羁。他的部将有吕威、韩莒子、眭元等人。刚开始,他的心中还有些不安,告诫自己“不要酒后失态,坏了大事”。但是后来他觉得乌巢处于天险要害之地,可保万无一失,于是每日召集部下饮酒作乐。 在袁绍军中,有一个叫许攸的将校。虽然年纪不小,但只不过是掘子军的一个小头目,平常的职位相当于一个中队长。因为没有立下战功,长期以来一直处于怀才不遇的境况。 许攸的怀才不遇还有其他的原因。他是曹操的同乡,袁绍如果重用他,怕给自己带来麻烦。 每次饮酒之后,许攸总会吐露一些自己少年时代的旧事。 他道:“我从小就非常了解曹操,那家伙在乡里整天不是打猎、调戏妇女,就是穿着光鲜的衣服泡在酒馆里饮酒作乐。他是我们当地街头混混的老大,我当时也跟随过他,做过一些非常野蛮、荒唐的事情。” 由于他回忆往事常带着一半自我炫耀的意味,所以其他人都讨厌他,时常报以白眼。 但就是这个许攸,却在一个偶然的机会,捡到了一份功劳。 有一天,他率一小队人马出去侦察,走到很远的地方,抓获了一名形迹可疑的男子。 经过一番拷问后,没想到捅出了一件惊天的大事。 先前曹操曾派人带着自己的亲笔信,向留守在许都的荀彧征求意见,但荀彧至今依然既不报喜,也无军粮送来。所以曹操不得不再次写信,并派人紧急送往许都。曹操在信中说全军已到了饿死的边缘,要求荀彧迅速调配军粮送到前线。为了慎重起见,曹操特意命人把自己的亲笔写的告急信缝入信使的衣襟里。但没想到,信使在路上却被许攸抓住了。 “请主公答应我的请求,允许我率领五千骑兵。” 许攸认为抓住曹操的信使实在是个天赐的良机,既可以借此消除他人平时对自己的怀疑,又能摆脱长期怀才不遇的境况,所以他直接拜见了袁绍,提出自己立功的愿望。 当然,他也向袁绍呈上了作为证据的曹操的亲笔告急信,还有那个信使的全部口供记录。 袁绍看了这些证据后,反问许攸:“你要率领五千骑兵去干什么?” “我打算绕过路上的险要,抄近道一举攻入敌人的心脏许都。” “愚蠢!如果这种事情能轻易得手,那我和我的大将们就不用那么辛苦了。” 许攸依然固执己见地争辩道:“不,我想这件事一定会成功的。为何这样说呢?我认为荀彧之所以未能马上送军粮到前线,主要是因为军粮的守备和护送都需要大量的部队。但是,现在如果再不运送军粮来,以曹操为首的前线将士们都将饿死。所以,我觉得曹军护送军粮运输的大部队一定已经离开了京城。果真如此的话,京城的兵力必定空虚,我们的突袭就必胜无疑。” 袁绍怒道:“你不要轻视我方大将们的智谋。你说的那些事谁都想得到,而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难道曹操的这封信不会是伪造的吗?” “那封信绝对不是伪造的,我年轻时就见过曹操的笔迹。” 尽管袁绍并没有被许攸的热诚感动,但是许攸丝毫没有就此打消念头的意思,仍然不断地恳求袁绍。 袁绍在中途离席而去,他要接见审配派来的使者。在这期间,一位侍臣悄悄地对袁绍耳语道:“许攸说的话千万不可胡乱采用,况且他只是个下级军官,竟敢妄自对统帅提出愿望,这本身就是僭越之举。不仅如此,那家伙在冀州时就经常行为不端,欺压百姓,还接受贿赂,索借金银,沉溺酒色,是个人人讨厌的坏家伙。” 袁绍听了,连连说道:“嗯,嗯,我明白,我明白。” 当袁绍再次来到许攸的面前时,他厌恶地看着许攸,不耐烦地斥责道:“你怎么还在这儿?快退下!你再等下去结果也是一样的。” 许攸悻悻而退。他走到外面,愤懑之余,不由得想拔剑自刎。但转念一想,又断了此念。他在心中暗骂道:“袁绍,你这小子不肯用我,我现在就要让你后悔莫及。好吧,咱们走着瞧,我有什么理由自杀呢?” 许攸突然改变了原先的想法,他偷偷地躲在堑壕里。当晚,他带着五六名手下的士兵,趁着夜色渡过官渡河的浅滩,一溜烟地奔向敌军阵地。 第九章 汹涌的黄河 曹操的士兵们看到一位敌将挥舞着枪尖上绑着白布的长枪,正朝前沿阵地而来。 “等一下,你是谁?” 士兵们立刻逮捕了许攸,并详细地盘问他的姓名和来这儿的目的。 许攸回答道:“我是曹丞相的旧友。若对他说南阳的许攸,他一定会想起来的。我这次来是有一件大事要告诉丞相,请你们立刻转告。” 此时,曹操在营帐内正准备解衣就寝,他从特来禀报的部将口中听说了这件事后,脸上露出了些许意外的神色。“什么?是许攸吗?那我马上出去看看。” 两人在辕门旁见了面,彼此的面容多少还留有少年时代的印迹。 “啊,是你啊。”曹操带着怀旧的口吻,拍了拍对方的肩膀。 许攸慌忙伏地施礼。 曹操道:“你和我是幼年时代的老朋友,就不必拘于仪礼了吧。如果我们俩见面还讲究官爵的高下,岂不是见外了吗?” 曹操说罢,用双手把许攸搀扶起来。许攸越发感到惭愧,他道:“我虽然已经度过大半生,但没有遇见过明主。像袁绍那样的人,表面上礼贤下士,其实气量狭小,听不进逆耳忠言,刚愎拒谏。今日我被逼无奈,只得逃到故友的阵地乞降,实在没有脸面相见。丞相,您能否可怜我,收留我这把老骨头?” 曹操道:“你的脾性我原本就很了解。这次看到你安然无恙,心里更感到欣慰。如果你能助我一臂之力,那真是求之不得,我有什么理由拒绝呢?我很高兴倾听你的见解,如果有什么击败袁绍的良策,请马上告诉我。” 许攸沉吟了半晌,说道:“其实,我自己向袁绍献过一计。请他同意我现在率领五千轻骑精兵,绕过路上的险要,抄近道突然袭击许都,然后从前后夹击官渡的阵地。可恨袁绍不但没有采纳我的计谋,还指责我犯了下级建言的僭越之罪,严厉地把我斥退。” 曹操听了大吃一惊:“险哉!如果袁绍采用了你的计谋,我的阵地一定会被打得七零八落,彻底完蛋。你这次来到我的阵地,如果反过来打败袁绍,你有什么良策?” “在说出我的计谋之前,我想先请教一个问题。现在丞相军营里准备的军粮还能维持多久?” “能维持半年左右吧。”曹操不假思索地当即回答。 许攸面露苦涩的表情,他盯着曹操的眼睛质问道:“您在撒谎。难得我至今还念旧情,对您毫无保留地吐露真言,而您却对我不说真话。难道我还能对欺骗我的人讲真话吗?” “不,我刚才是和你开玩笑。说老实话,现在的储粮只够支撑三个月。” 许攸听了冷笑道:“怪不得世人都传言曹操是个奸雄,是个玩弄小聪明的鬼才。现在看来,确实如此。就算没有完全说中,也相差不远。我觉得你始终不相信我。” 说罢,许攸咂了咂嘴,发出一声嗟叹。曹操听了似乎有些慌张,突然凑近许攸的耳边,小声地说道:“这是军事机密,其实到现在我对自己人也保密。不过我可以对你说实话,我们的军粮已经到了枯竭的地步,只能支撑到这个月了。” 许攸听了越发感到愤懑,他从曹操身边走开,一针见血地说道:“您不要再说那些欺骗小孩子的谎言了。我知道,丞相军营里现在应该连一粒军粮都没有了。你们吃的是马吃的草,这不能说是军粮。” “啊?!你怎么连这种情况都知道了?” 曹操不由得大惊失色。 许攸把手伸进怀里,拿出一封有些破损的书简,放在曹操的面前。 “这究竟是谁写的信?” 许攸耸耸鼻子,嘲讽似的问道。这封书简就是先前曹操写给许都荀彧的亲笔告急信。信中明确地告知了前线军粮的危急情况,并催促赶快安排调运军粮。 “啊,我的信怎么会落到你的手里呢?” 曹操大吃一惊,他深知现在再对许攸撒谎已经没有任何效果了。 于是,许攸把自己亲手抓捕曹操信使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曹操,并且推心置腹地说道:“丞相以少数的兵力对付数量庞大的敌军,而且现在军粮已经告罄。情势危急,想必已迫在眼前。我不明白丞相为何也愿意打敌人喜好的持久战,难道是等待自灭吗?” 对于许攸的分析,曹操彻底甘拜下风。其实,他想速战速决又没有良策,而打持久战又缺乏军粮。该怎样打破现在的僵局呢?曹操苦无对策,不得不谦恭地询问许攸。 许攸这才第一次向曹操袒露了心中的计谋:“离这儿四十里地,有一个叫做乌巢的要塞,是袁绍军队贮备军粮和给养的粮仓所在地。在那儿担任守备的大将叫淳于琼,他嗜酒无度,部下又不团结,因此防备脆弱。如果我们趁其不备突袭乌巢,那儿立刻就会土崩瓦解。” “不过,我们怎样才能突破敌军的防卫,逼近乌巢呢?” “采用寻常的方法很难通过。但我们可以挑选一批精锐的士兵,把他们打扮成河北军的模样。在通过敌军的关卡时,可自称是袁将军的心腹蒋奇的部下,此次增派到乌巢守备粮仓。借着夜色的掩护,肯定能不被怀疑地顺利通过。” 曹操听了许攸讲述的计谋,犹如在黑夜看到希望的曙光,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是的,如果我们烧了乌巢的粮仓,袁绍的军队肯定支撑不过七天。”曹操高兴地说着,立刻着手夜袭乌巢的准备工作。 曹军首先伪造了大量河北军的军旗,然后对将士的军装、战马的饰物、旗幡等物品全部按河北军的风格进行仿制和上彩,总共编列了五千名伪装的士兵。 张辽见此情景,不无担心地对曹操提醒道:“丞相,如果许攸是袁绍派来的奸细,那五千兵马就可能无一生还啊。” “这五千兵马由我亲自统率,怎么会中敌人的圈套呢?” “嗯?怎么是丞相亲自率军前往呢?” “不用担心,此次许攸投奔我方,其实是上天给我曹操成大事的机会。如果我们犹疑不决,退缩不前,让这样的良机在我手中白白地失去,上天岂不会因为我的愚蠢而舍弃我吗?” 行事果断,是曹操天性中的一大优点。他有着敏锐的直觉,具备了兵法中绝对必要的为将之道。他敢于冒险,不喜欢采用常规的计谋。 这种冒险精神和敏锐的直觉,使他在一瞬间就能判断出成败的最终结果。 但是,对曹操而言,所担心的并不是前方的敌营,而是处于留守状态的本营。于是他在行动之前,对安顿本营作出了一系列的重要决定。 当然,要把许攸留在本营中,并热情地款待他。曹操命曹洪为留守大将,贾翊、荀攸协助,夏侯渊、夏侯惇、曹仁、李典等人也一起留守后方。 他自己亲率五千伪装的精兵,以张辽、许褚为先锋,在黄昏时分兵衔枚,马勒口,悄悄地离开官渡,深入到敌人后方进行重大的突袭行动。 时为建安五年十月中旬。 袁绍的下臣沮授因向主公谏言反而惹恼袁绍,结果被投入军队的监狱。那天晚上,他在狱中独坐,仰望着天上的星星,突然大声地叹道:“啊,大祸临头了!” 典狱长对沮授的自语深感奇怪,问他何以出此凶言? 沮授说道:“今夜星光灿烂,天气晴朗。但我刚才观测天象,发现有一道妖雾遮蔽了太白星,这是发生兵变的凶兆啊。” 于是,他通过典狱长求见袁绍,说有紧急的事情禀告。 此时,袁绍正在饮酒作乐,听到典狱长的转告后,便把沮授叫到面前,有些不耐烦地问道:“你找我有什么事?” 沮授自信满满地进言道:“在今天晚上到明天早晨这段时间里,敌军一定会采取偷袭行动。根据我的推察,由于我军的军粮基地在乌巢,敌人如有智谋,一定会把偷袭的目标定在乌巢。请主公赶快派遣精兵猛将,扼守山间的通道,采用各种应变手段粉碎敌人的阴谋,这样才能逢凶化吉。” 袁绍听后竟然大为恼怒:“你现在是关在监狱里的待罪之人,还要妖言惑众,打击我军的士气吗?你这个假冒贤才之名的可恶囚徒,还不给我退下!” 听着袁绍的一声大喝,沮授不得不含愤而退。 不仅如此,袁绍还以与狱犯交往过密的罪名,将安排沮授参见的典狱长斩首示众。 沮授在狱中听到这个噩耗后,只能独自无奈地哭泣,长叹不已:“我马上就能亲眼看到悲剧的发生,我方灭亡的时刻已至。啊,想不到我的血肉之躯,也将变成山野的一抔泥土……” 在此期间,曹操率领的伪装部队正快速地行进着,他们每到一个敌军的警备哨卡,就大模大样地说道:“我们是九将军蒋奇的部队,现在奉主公袁绍之命紧急增派到乌巢担任守备工作。” 哨卡的敌军见其来头颇大,也不为难,所以一路上竟然都能平安无事地顺利过关。那天晚上,负责守备乌巢谷仓的淳于琼依然毫无警觉,他强行叫来几个当地农家的女孩和部下一起饮酒作乐,直至深夜。突然,营房的四周响起了巴拉巴拉的声响,淳于琼慌忙冲出去一看,只见四周已经变成了一片火海。硝烟的闪光、投柴的火光形成了一条火龙正在到处乱窜。这时,金鼓动地,鸣镝如雨,呐喊四起,瞬间达到了震耳欲聋、惊心动魄的程度。 “啊,原来是敌军夜袭!” 淳于琼顿时慌乱无措。他想紧急展开防御,但为时已晚。结果,淳于琼的粮仓守备部队一半投降成为俘虏,一小部分四处逃亡。至于那些在战斗中受伤倒地被乱兵践踏者早已葬身火海,成为一具具烧焦的死尸。 曹操的部下手持铁扒,活捉了淳于琼。 他的副将眭元下落不明,而赵叡则在逃跑的路上被曹军斩杀。 曹操获得了巨大的胜利,他还割下淳于琼的耳鼻,悬挂在马上,全军高唱凯歌顺利而返。 此时,天色未明。 正当袁绍在主营中放心地安睡时,突然,值夜班的哨兵大声叫道:“那边起火了。” 袁绍听了赶紧起身,第一次看到了乌巢方向赤焰燎天的夜空。 这时,传来了乌巢受到曹军袭击的急报。 袁绍惊愕万分,竟然一时想不出应对的措施。 部将张郃着急地建议道:“我们赶快去救援乌巢!” 高览却表示反对,他主张:“与其长途救援,不如直接进攻曹军在官渡的留守阵地,并截断夜袭乌巢的曹军退路。” 他们就这样,一边看着乌巢方向的熊熊大火,一边在袁绍的帷幕中激烈地争辩着。 眼看已到了火烧眉毛的时刻,袁绍却没有果断的处置方案。即使对于帷幕之中的激辩,他也未能直截了当地裁定。 其实,袁绍绝不是愚钝之人。只是他出生于传统的名门世家,心理极为自负,平时最大的弱点就是根本不知道如何应对时刻变化的形势和处理自己周围发生的情况。 “都给我住嘴!现在不是争吵的时候!” 袁绍再也忍不住了,只得用一声断喝,止住了双方的争论。 接着,他又颇不自信地命令道:“张郃、高览二将率五千骑兵进攻官渡的敌阵。另外,乌巢方面由蒋奇率领一万骑兵前去救援就可以了。你们要赶快行动,赶快!” 蒋奇领命之后,立刻率领一万骑兵,以疾风阵的阵形迅速奔赴乌巢。此时,乌巢的上空还是火光冲天,但山间的道路却是一片黑暗。 蒋奇的部队行至半途,突然发现对面零零落落地跑来一些骑兵,他们或百骑一组,或五十骑一组,一来就纷纷混入蒋奇的队伍里。 蒋奇在队伍的最前面,他刚一见对方来的骑兵便警惕地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他本想好好地盘查一番,谁知对方异口同声地回答:“我们是淳于琼的部下。大将淳于琼被曹军俘虏了,我们的阵所也被化成火海,所以只得逃了出来。” 蒋奇一看对方都穿着河北军的制服,所以也没多加怀疑,让他们都加入到救援军的队伍里。 其实,这些新来的骑兵都是从乌巢返回的曹军将士。甚至连张辽、许褚这样的猛将也混入其列。在行进期间,他们逐步接近蒋奇身边。 “啊,是反叛者吗?” “是敌军!” 随着蒋奇的惊叫声,他的部队顿时发生了极大的混乱。此时,天色很暗,敌我难辨,蒋奇便在混乱中稀里糊涂地掉了脑袋。 没过多久,四周伪装的树木、山石都变成了大批的曹军。顿时金鼓齐鸣,刀枪飞舞。在曹操的指挥下,蒋奇的一万骑兵刹那间就被消灭了大半。 “袁绍也真是大方,还追着送来这么多礼物。” 连获大捷的曹操发出了会心的欢笑声。 接着,他又派人来到袁绍的阵地前,指着对方的将士高声说道:“蒋奇带领的军队刚才已到达乌巢,大破敌军,请袁将军放心。” 袁绍彻底放心了。他做着好梦安睡到早晨,但这个梦就如晨雾一般虚无缥缈,当他醒来后不得不再次面对惨淡险恶的现实。 张郃和高览进攻官渡的曹军阵地也没得逞,而且损失惨重。由于他们不知道对方早有准备,贸然地对着严阵以待、摩拳擦掌的曹仁、夏侯渊的阵地发动正面进攻,其遭受惨败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了。 最后,在他们从官渡溃败后逃回自己阵地途中,又连遭噩运,竟然和曹操率领的凯旋兵马相遇,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五千人的军队中生还者还不足千人。 袁绍处处碰壁,茫然若失。 所以,当他看到被割去了耳鼻、由敌军送回的败将淳于琼时,不禁怒火中烧。他大骂淳于琼玩忽职守,当即愤怒地将其斩首。 袁绍的幕僚们亲眼见到淳于琼当场被斩的惨状后,每个人的心里都惶恐不安。 “什么时候,也会轮到我吧?” 大家都对自己的命运深感恐惧。 幕僚中郭图最为忧心,他很早就为了保命安身而绞尽脑汁。 他之所以如此脆弱,是因为昨晚正是他力谏袁绍派兵攻打曹操在官渡的主要阵地,并声称此战必胜。 郭图明白,如果张郃、高览大败而归,袁绍一定会来问罪。于是,他慌忙先向袁绍进谗言道:“张郃和高览的军队昨晚在官渡遭到了惨败,但我发现他们俩原本就对主公存有二心,他们想出卖我军,投降曹操。正因为如此,昨夜的大败恐怕也是事出有因的,也许是故意让我军遭受损失。不管怎么说,败给为数不多的敌军是完全没有道理的。” 袁绍听后,脸色惨白。 “你说得对。等他们回来后,我一定治他们的罪。” 郭图听到袁绍说了这样的狠话后,暗中派人拦截正在打道回府的张郃、高览二人,告知他们道:“请二位将军暂时不要回去,袁将军已拔出论成败的宝剑,正等着砍你们的头呢。” 张、高二将刚听到这个消息,还没反应过来,袁绍派来的传令使者已经赶到了。 “赶快回来!”传令使者简单地传达了袁绍的命令。 高览听后突然拔出宝剑,把传令使者斩落马下。 张郃大吃一惊,他绝望且悲伤地说道:“你为何要斩杀主公派来的传令使者呢?这样地动用暴力,我们回去怎样向主公交代呢?” 高览使劲地摇了摇头,道:“我们岂能坐以待毙?!张郃,当今时代已非河北军所能左右了,我们还是改换旗帜,投降曹操吧。” 于是他们又重返官渡阵地,在官渡河的北方竖起了白旗。那一天,他们终于来到曹操的军门前宣布投降。 尽管有人谏言不可收留他们,但曹操自有容人的雅量。 他不但接受了两位敌将的投降,还封赏张郃为偏将军、都亭侯,高览也同样被封赏为偏将军、东莱侯。 “期盼你们将来有更大的作为!” 对于曹操的鼓励,张、高二将自然感恩不尽。 敌方减去二,己方增加二,两者要相差四。所以,随着曹操实力的增强,袁绍的实力大幅下降,双方的差距已经拉大了。 此外,自从火烧乌巢的粮仓之后,曹军军粮困难的问题也逐步得到解决,丞相旗高高飘扬的地方,出现了犹如旭日东升般兴旺的景象。 许攸也在其后一直受到曹操优渥的礼遇,因此他再次鼓励曹操道:“现在绝不能停下来松口气,必须抓住时机,把握今朝。” 于是曹军开始昼夜不停地轮番进攻。但是,不管怎么说,河北的阵营里毕竟拥有一支庞大的军队,仅仅通过一朝一夕的努力,难以使其顷刻间土崩瓦解。 “我有一计,把敌军分为三块,分别围歼,不知丞相以为如何?首先我们为了诱导敌军,把少部分的军队也分为黎阳、邺都、酸枣三部。通过我军的佯动来分散敌军的兵力,一旦时机成熟,各方就可一鼓作气地攻克袁绍的主阵。” 上述的分兵之计是荀彧提出的。在这场战争中,荀彧第一次开口献策,所以曹操非常重视,认真地倾听他的建议。 袁绍听说曹操正在向邺都、黎阳、酸枣三地大规模调动兵力的消息后,心有余悸地说道:“看来曹操又要在哪个地方出险棋了。” 于是,他派大将辛明率五万骑兵去黎阳,派自己的第三个儿子袁尚率五万骑兵急赴邺都,并往酸枣派去了大量的兵力。 经过如此的分兵部署,袁绍主阵的兵力明显地薄弱了。曹操探知这个消息后,窃喜:“袁绍果然中计了!”于是他迅即和那些暂时分往三处的部队取得联络,命令他们马上三方汇合,向袁绍的主阵发起进攻。 霎时,黄河汹涌,大山崩裂,使人误以为盘古开天地之前的大冥晦时期再度出现。 袁绍不敌曹军的猛烈攻势,连铠甲都没穿,只是单衣幅巾地骑着马逃跑了。 他的身后只跟着嫡子袁谭一人。 “活捉袁绍,别让他跑了!” 张辽、许褚、徐晃、于禁等将高喊着一路追来。谁知到了黄河的支流边上,却不见了袁绍父子的身影。 一般而言,如果只有一两条支流还能设法找到,但黄河的支流却不可胜数。在广袤的原野上,沼泽和湖泊星罗棋布,它们之间还有无数条互相连接的河流。 他们会渡过哪条河而去呢?曹操的大将们对着那些纵横交错的支流迷失了方向。 通过全面的搜索,他们陆续抓捕了袁绍手下的一些将校。据这些人交代:“除了嫡子袁谭,袁绍还带着约八百名旗下的将士穿过北方的沼泽地逃走了。” 这时,他们听到了曹操主阵发出的集结的号角声。这些大将们只得空手而归。这天的战果之大远远超出了预计。敌军遗留下八万具尸体,袁绍主阵的附近还不断发现被他仓皇丢弃的大批粮食、重要的图籍、金银绢帛等贵重物品。除此之外,还缴获了不计其数的武器和马匹。 在这些战利品中,还意外地发现了一只好像是放在袁绍座侧的包金大文件柜。曹操打开文件柜一看,发现里面有几封重要的书简。万没想到写信者里竟然有些是朝廷的命官,还有些是直到现在还在曹操身边,伪装成忠心耿耿的大将。除此之外,那些平时和袁绍暗通款曲之人的书信也在曹操的眼下一览无余。 “这些惯弄伎俩的两面派实在太可恶了,我们要以这些信简为证据,现在就将怀有二心的败类全部按军法处置。” 荀彧在旁边愤愤不平地提议道。但曹操却不以为然,他嘻嘻一笑:“不,请等一下。在袁绍势力强大、声威日隆的时候,连我曹操都要让他三分,又何况别人呢?” 于是,他命令手下人当着自己的面,把那个包金的大文件柜连同满柜的书简全部烧掉。 此外,曾经是袁绍重臣的沮授因关在军队监狱里无法逃走,也被曹军发现后带到曹操的面前。 曹操一见沮授,马上就说:“哦,我和你还有过一面之交呢。” 说着,他亲自为沮授解开绑在身上的绳索。但是沮授拒不领情,他高声说道:“我是不得已才被捕的。所以我不会投降,还是快把我杀了吧!” 但是,曹操始终爱惜这个人才,遂命人将其带至军中加以款待。 谁知,沮授依然不为所动。有一天,他乘机偷盗了一匹战马,企图逃跑。但就在他跨上马鞍的一刹那,一支利箭飞来,穿透了他的胸背。射箭者正是曹操本人。 “啊,是我德薄,终于亲手杀了这个忠义之人。” 曹操对沮授之死深感悲痛,他亲自祭奠了沮授,并在黄河岸边为沮授建造了坟墓,墓碑上写着“忠烈沮君之墓”几个大字。 第十章 十面埋伏 袁绍在八百骑兵的掩护下,历尽千辛万苦终于逃到了黎阳。 由于己方的联络网已经中断,今后该向西还是向东,一时迷失了方向。 袁绍在黎山的山脚下一觉睡到天明。当他醒来时,突然听到了男女老幼悲泣哀号的声音。 他再次倾耳谛听外面的哭声,发现有子女为战死的父亲而哭,弟弟为失去哥哥而哭,妻子为阵亡的丈夫而哭,他们都一边呼唤着自己亲人的名字,一边恸哭不已。 这时,旗下的一名士兵前来对袁绍禀报:“逢纪、义渠两位大将集合了四方将士,现已来到这儿。” 袁绍若有所悟地联想道:“果然如此。刚才那些哭叫声是不是看到我军败退的士兵后才发出来的?或许其中还有我军的家属吧!” 由于逢纪、义渠二将率兵相随,袁绍才有了复生的感觉,于是他率众返回冀州。但是,一路上不论是通过村庄还是城镇,凡是有人的地方,他不断听到老百姓的哀号和仇恨的声音:“如果能听取田丰的谏言,就不会发生这样悲惨的灾难。” 老百姓的怨愤也在情理之中。在这次官渡大战中,袁绍的河北军号称有七十五万,而今虽有逢纪、义渠等将相随,但四下环顾,所剩之兵已寥寥无几,陪伴在袁绍身边的,只是破旗悲风,还有百姓的怨叹与哀号。 “田丰……啊,他说得对。可惜我当时没有听取他的谏言,这实在是我的过错。现在还有何面目与他相见呢?” 袁绍为此深感后悔。 逢纪平时和田丰关系不好,当他听说袁绍为当时不听田丰的谏言而后悔的消息后,害怕一到冀州,袁绍就会重新重用田丰,于是不惜编造谎言对袁绍进谗言道:“我听从城内出来迎接我们的老百姓传言,身在监狱的田丰,听到我军大败的消息后,拍手大笑,他自吹说:‘这不是我早就预见到的事吗?’” 袁绍又被逢纪的谗言所蒙蔽,心中再次憎恨田丰,暗暗发誓一回到冀州就立刻将其处斩。 关在冀州监狱里的田丰听到官渡大败的消息后,一直沉吟不语,连饭也不吃。 敬佩田丰学识为人的狱卒偷偷地来到狱窗边劝慰道:“正是因为这次大败,袁大将军也一定十分清楚先生的忠谏,等他回来后必定会感谢你,而且以后想必会重用您的吧?” 田丰摇头道:“不。你说的只是通常的见识,而主公不会这样做。一个经常听取忠臣之言不信奸臣谗言的主公是不会遭到如此惨败的。所以我田丰的死期也可能快到了。” “不可能,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呢?”狱卒不以为然地说道。 但是,田丰的预言很快就得到了验证。袁绍一回到冀州,当天就派使者来到监狱,对田丰说道:“主公赐剑于罪人!”说罢便催着田丰拔剑自裁。狱卒对田丰的先见之明感到十分惊讶,同时又为他的死而深感悲痛,所以特地备了告别的酒肴,供他临终前最后一次享用。 田丰神情自若地走出牢房,他坐在草席上喝了一杯酒后,慨然说道:“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不识其主而事之,只能怪自己愚昧不明。既然死期已至,坦然受之,无须赘言。” 说着,拔剑引颈自戮。浸润着田丰殷红鲜血的大地更加晦暗,冀州上空的星星则妖异地发出红光。冀州的百姓们闻讯后无不泪流满面,悲痛欲绝。 袁绍回到冀州后,整天把自己关在城内的殿阁里,在忧郁和烦恼中打发着日子。国运的衰退已明显可见,原本强大的国家深陷由盛转衰的泥潭。 对外战争所受的创伤虽然很大,但内政的忧患更加深刻。 “趁你身体健旺之时,请尽快确定继承人吧。如果能早日确定继承人,那么河北诸州也能尽快形成一体,一定能顺利地推进你制定的方针。” 袁绍的夫人刘氏一直催促他赶快立嗣,其实她是想把自己亲生的第三子袁尚立为统治河北诸州的袁绍后嗣。 “我累了,身心俱疲。我会在近期决定立嗣问题的。” 袁绍经常从刘氏口中听到此事,所以头脑中也把袁尚列为立嗣的第一人选。 不过事情并非如此简单。袁绍深知,自己的大儿子袁谭长据青州,二儿子袁熙镇守幽州,如果越过两位兄长,直接立袁尚为后嗣,将会出现怎样的局面! 袁绍对此深感困惑。他心中只中意长期待在自己身边、深受宠爱的袁尚,这本是再清楚不过的,但他还是举棋不定,左右为难。 为了慎重起见,他决定先征求重臣们的意见。 逢纪和审配二人想拥立袁尚,而郭图和辛评也许是正统派,他们似乎更想拥立长子袁谭。袁绍心中明白这两派的意见很难调和,但如果自己亲自出马,向他们透露自己的心愿,那么也许这些人会一致拥立袁尚。 有鉴于此,一天,袁绍特意召集四位大将在翠眉庙商议立嗣之事。 袁绍道:“现在,我也老了,决定将几个儿子分开,让他们各自镇守适合自己的州郡。但是,以立嗣而言,我认为三子袁尚素质最佳,所以我考虑在近期立袁尚为河北的新主,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袁绍以征求意见为名,暗中挑明了自己的心愿。 但是,郭图却并不理会,反而抢在众人之前,狂言直谏道:“我认为主公的说法并不妥当。自古以来,废兄立弟,宗室就会不得安宁。若一意孤行,那么立刻就会在河北全境引起混乱,百姓们的生活也无法安宁,其中的利弊得失应是洞若观火,无须再议。再说,曹操对于我们的侵略战争并未停息……所以我认为当前的要务是专心致志地巩固国防,至于立嗣之事,当可暂缓。” 自从失去了沮授和田丰等忠良之臣以来,这样痛切的话语已经很少听到了,袁绍的心中也时常为此感到痛悔不已。所以,当他听到郭图的狂言直谏后,虽然面露不悦的神色,嘴里还是放缓口气说道:“是这样的吗?……嗯……嗯。”他似乎也想再次反省,重新加以考虑。 又过了几天,袁绍在并州的外甥高干听到河北军在官渡大败的消息后,率军五万进城而来,袁绍的长子袁谭也从青州率领五万骑兵闻讯赶来,他的次子袁熙则紧随其后率领着六万大军来到冀州城外,安营驻扎。 一时各路大军云集,冀州城内外处处飘扬着河北军的旗帜,曾经一度情绪低落的袁绍也受到了极大的鼓舞。他似乎又感到放心了,并且充满自信地说道:“无论在什么场合,最坚强的仍然是我的孩子和至亲。既然我又得到了这么多精兵强将,经过长途征战,人困马疲的曹军又算得了什么呢?” 另一方面,袁绍又汇集了从各处发来的关于曹军动向的情报,经过仔细分析,发现曹军并没有急于深入敌后。他们在取得官渡大捷之后,全军暂且聚集在黄河一线,估计是准备慢慢地扩充军备和休整兵马。 一天,突然有几十位当地的父老结伴来到曹操的阵营前。他们有的满头白发,有的蓄着山羊胡须,有的拄着拐杖,还有的鹤发童颜,宛如仙翁,他们互相搀扶着,对阵营前的卫兵说道:“我们是来向丞相祝贺的。” 听到卫兵的禀报后,曹操立刻出来相迎,并一起同席叙话。 曹操问道:“诸位老人有多大年纪了?” 一人说一百零四岁,一人说一百零二岁,年龄最小的也有八九十岁。 “啊。你们都如此高寿,真是可喜可贺呀。”曹操高兴地说道,并下令给老人们送上酒食,赐予绢帛。 接着,他又说道:“我关心老人,也尊敬老人。为何呢?在这艰难的世道中能活到你们这样的高龄,仅这一点不就很了不起嘛。只要顽强地生活下去,就值得我们充分地尊敬。那些做坏事的人是不可能安享高寿的。所以说,高龄者必定是心地善良的人。” 老人们听了曹操的一席话后,无不喜笑颜开。一个自称百岁的老翁恭敬地答道:“五十年前,还是桓帝朝的时候,有个来自辽东、名叫殷馗的预言者来到我们村庄。他说,最近在西北的上空能看到一颗黄色的星星,它是五十年后有位稀世英杰暂住你们村庄的预兆。后来,我们村庄在袁绍的统治之下,饱受恶政之苦,正当我们绝望了,以为这样的苦日子还将长久持续下去的时候,没想到在今年殷馗的预言实现了。今年正巧就是殷馗预言后的第五十个年头,所以我们都欢天喜地一起来祝贺丞相。” 说罢,老人们向曹操献上带来的猪、鸡等土产,真诚地表达了百姓们箪食壶浆以迎王师的心意。于是,老人们在热烈的气氛中心满意足地回去了。 没过多久,曹操向全军颁布了新的法令: 破坏农家耕地者,斩! 偷盗农家一犬一鸡者,斩! 调戏当地妇女者,斩! 乱酒、纵火者,斩! 爱护老幼、布施仁德者,重赏! “善政来了!” “太平盛世到了!” 当地的百姓们自然喜出望外,纷纷歌颂曹操的德政。因此,曹操的军队以后不仅再也不缺军粮和马草,而且能经常从百姓口中听到对曹军有用的情报。 曹操也早就听说袁绍已经卷土重来,聚四州三十万之兵,再次推进到仓亭一带。 曹操再次指挥全军奋勇向前,双方交换了战书,决定在战场上一决胜负。 开战的第一天。袁绍率先骑马出阵,身后紧随着他的三个儿子和一个外甥。袁绍大叫曹操出来。 在一阵战鼓声中,曹操飒爽英姿地上了战场。他一见袁绍,便开口骂道:“你这个穷途末路的老东西,还不知死?难道还要动用我的宝剑吗?” 袁绍大怒,对左右喝令道:“还不把这个伤天害理的贼子给我拿下!” 三子袁尚为了在父亲面前表现一番,立刻应声向曹操杀来。 曹操见来将只是个年及弱冠的小青年,不禁惊讶地瞪大眼睛,他扭头对后面的将领问道:“那个毛孩子是谁?” 徐晃的部下史涣答道:“那人是袁绍第三个儿子袁尚,让我去会会他。” 史涣说着就挺枪跃马,迎头而上。 袁尚避开史涣锋利的枪头,立刻拨马而逃。史涣紧紧追赶。袁尚一边逃,一边回头斜眼偷看,冷不防拿起短弓,嗖的一声射出一支冷箭,直接射中了史涣的左目。 在史涣落马扬起的烟尘中,袁绍阵营的将领们欢声四起,他们纷纷赞扬身为名门之后的袁尚立下了显赫的战功。 袁绍亲眼看到了自己儿子的英武表现,更增强了他必胜的信念。 现在,无论从装备上还是从兵员人数上,河北军依然保持着压倒性优势。因此不仅开战后第一、第二天获胜,河北军在后来的一段时间里也始终保持着连战连捷的势头。 曹操看到自己的军队连遭败绩,急忙召集身边的大将、谋士开会商讨对策。 “程昱,你有何见解?”曹操问身边的一位大将。 程昱就此提出了“十面埋伏”的计谋。 于是,曹操的军队突然后撤,撤到黄河边上重新布阵。曹操把自己的军队分成十支伏兵。各支部队保持着密切的联络,严阵以待随后追来的敌方大军。 袁绍一边不断地派出探子收集敌情,一边指挥着三十万大军缓缓推进。 “敌人布下了背水一战的阵势。” 听到这个讯息后,河北军遂不敢轻举妄动。 一天深夜,曹操的中军前卫队大将许褚趁着夜色,率军前来偷袭河北军。 “发兵包围!” 袁绍的五寨人马第一次全体出动。为了抓捕许褚的夜袭部队,河北军蜂拥而至,从四面包抄过来,声势惊天动地。 许褚按照事先制定的周密计划行事,一战即逃,再战再逃,终于把大批敌军诱至黄河之畔,使敌方的五寨人马一步一步地掉入十面埋伏的陷阱之中。 “后面就是黄河了,背水一战的敌人一定会作拼死的抵抗,切勿深入!” 当袁绍父子通过传令兵从本阵向前线的将士传达这样的命令时,他们的总司令部已处于明显偏离五寨核心的位置,前线与后方的联络出现了明显的疏漏。 突然,在方圆二十里的区域内,曹操预先埋伏的十队兵马从原野、山丘、河岸等处奋勇而出,呐喊着大举反攻。 “没关系!” “不要慌!” 袁绍父子直到最后还坚信自己的总司令部和敌军之间有着己方强大的部队,而且双方还隔着一段距离。 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所信赖的五寨部队的防线已经漏洞百出。 不久,敌军的呐喊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右翼第一队,夏侯惇。” “第二队大将,张辽。” “统领第三队的李典。” “第四队,乐进。” “第五队,夏侯渊。” “左翼第一队,曹洪。” “二队张郃。三队徐晃。四队于禁。五队高览。” “糟了,大事不好!” 袁绍的总司令部处于一片慌乱之中。 为何敌军能如此迅速地逼近呢?我们的三十万大军究竟在哪儿作战?大家都不知这是怎么回事,而且形势急变,也根本没时间再去考虑了。 袁绍和三个儿子一起拼命地逃跑。 跟在他们后面的将士们在途中受到敌军徐晃和于禁部队的夹击,狼狈逃窜,很快就被消灭了。 袁绍父子也多次被包围,几乎丧命于敌兵的铁扒之下。 他们四次弃马换乘,不断奔逃,终于历尽艰辛逃到了仓亭,和己方的残余部队会合。但是,还没来得及稍加喘息,曹洪、夏侯惇的突击部队已及时赶到,并对他们发动了迅雷般的突击。 经过激烈的战斗,袁绍的次子袁熙和外甥高干都身负重伤。 袁绍深知处境的凶险,不得已连夜狂逃,一口气连续逃了一百余里。到第二天早晨清点人数时,才发现残兵残将已不到一万人。 一路奔逃都遭遇追兵,刚想停歇就被追上,只得不分昼夜地败走而逃,世上恐怕再也没有比这败逃更痛苦的事了。 而且所剩的一万名残兵中,三分之一是轻重伤员,他们正在不断地落伍。 “啊,父亲,您怎么啦?” 袁绍的三子袁尚无意间回头看了一眼掉在后面的父亲,急忙大声地叫着走在前面的二位哥哥:“哥哥,不好了,请等一下!” 袁谭和袁熙以为出了什么大事,立刻调转马头回到袁绍的身边。这时,全军也在一阵惊乱中停止前进。 年迈的袁绍由于日夜不停地连续奔逃几百里,身心的疲惫已达到了极点,他在马上不知不觉地昏厥过去,嘴里大口地吐着鲜血。 “父亲!” “大将军!” “请您再坚持一下!” 袁绍的三个儿子和旗下众将把他从马上抱下来,拼命地设法施救。 袁绍终于醒来,他抬起苍白的脸,一边让三子袁尚擦去他嘴角的鲜血,一边对三个儿子断断续续地说道:“不要担心……没什么事……” 这时,走在最前面、毫不知情的前锋部队,突然像突遇雪崩似的逃了回来。 原来,敌方强大的游击部队早已迂回到此处,截断了河北军的去路。慌乱中,长子袁谭抱着意识模糊的父亲再次骑上战马,顺着旁边的一条小道狂逃几十里。 “我不行了,太痛苦了,快把我放下来!” 袁绍横躺在长子的膝盖上,气息微弱地呻吟着。 不知不觉已近黄昏,苍白的月亮悄悄地升起。袁氏兄弟和将士们聚合在树林中的背阴处。他们把战袍铺在草地上,让袁绍仰躺着。落日的余晖映照着袁绍呆滞的眼眸。 “袁尚,袁谭,……袁熙都在吗?看来我的天命将尽了。你们兄弟回到本国后要重整旗鼓,厉兵秣马,再和曹操一决雌雄!你们兄弟一定要为父亲报仇雪恨!” 袁绍说罢,又不断地吐着黑血,四肢抽动着,气绝身亡。 袁氏兄弟们痛哭着把袁绍的尸体放在马背上,全军立即启程,匆匆地赶回本国。一进入冀州城,他们立刻宣称袁绍在前线病重而返,由三子袁尚临时执政,审配及其他重臣相与辅佐。 于是,次子袁熙去了幽州,长子袁谭去了青州,各自回到原来镇守的地方。外甥高干也回到并州,临行前相约“一定东山再起”。 曹操获得大胜后率军如愿以偿地进入了冀州境内,但诸位大将却谏言此时不宜动兵:“现在正是稻子成熟的时候,如果发动战争,势必造成田地荒芜,影响百姓的生计,招致民怨。再说我军也经过长途行军作战,人马俱疲。不论是后方的联络还是军粮的补给,困难会越来越大。袁绍虽说病重,但有审配、逢纪等名将辅佐,仍有一定的实力。所以现在贸然深入,有很大的危险性。” 曹操大度地接受了诸位大将的意见:“不错,百姓是国之根本。再说这儿的田地不久就会归属于我,何不体恤民情呢?” 于是,他命令全军掉转方向,班师回朝。 途中,不断有许都派来的信使骑着快马来报:“据说现盘踞在汝南一带的刘玄德命令刘辟、龚都等人集合数万军队,企图乘虚突袭许都,情况危急,不容忽视。” 第十一章 泥鱼 在唱着凯歌返回久别的许都的途中,曹操立刻制定了新的作战方针。 他道:“曹洪,你留在黄河边上,我从这儿直接去汝南。我要把刘玄德的脑袋挂在我的马鞍上返回许都。” 根据曹操的作战方针,除留下一部分部队之外,全军改道去汝南作战。曹操用兵历来如此,从不拖泥带水。 已经从汝南出发的刘玄德在接到相关情报后简直不敢相信,他道:“这怎么可能呢?”他万没想到曹操的大军竟然如此迅速南下,而且马上就要进行反攻。 为了早作防备,刘玄德不得不颇为狼狈地命令道:“赶快占据穰山的有利地形。” 于是,刘辟、龚都的兵力合在一起,布阵五十余里。先锋则分三阵防守,即:东南阵,关羽;西南阵,张飞;刘玄德位居南阵的中心,赵云率一队兵马树起旗帜作为侧防。 从地平线的那一端,曹军黑压压地席卷着大地,迅速抵达了距穰山只有两三里的地方,一夜之间,已布好八卦的阵势。 天刚亮,只听得战场上金鼓齐鸣,两军的战争马上要开始了。 曹操骑马从中军出阵,大声叫道:“刘玄德出来,我有话对你说!” 刘玄德也在旌旗的簇拥下,骑马出阵与曹操相见。 曹操怒骂道:“以前我对你的恩义都忘了吗?你这遭人唾弃的忘恩之徒,还有什么脸面敢对我曹操放箭?!” 刘玄德轻蔑地发出一声冷笑,“你名为汉相却伪托御意,所以说你给我的恩义都是欺人之谈!你给我好好记住,我刘玄德才是堂堂的汉室宗亲。” “住口!我奉诏讨贼,惩治叛乱,你不就是这类的奸贼吗?” “不要再谎话连篇了!像你这样霸道的奸雄,天子怎么会为你下这样的诏书?天子真正的诏书在我这儿!” 于是,刘玄德取出当初在京城得到的天子赐予董国舅密诏的抄本,在马上高声诵读起来。 刘玄德神态泰然自若、声音铿锵有力,两军将士霎时认真地侧耳倾听。读完诏书后,刘玄德的士兵们立刻响起了热烈的欢呼声,他们都为自己是正义之师而感到自豪。 曹操平时总是喜欢以朝廷军队的名义对外宣战,但从这一天开始,双方的位置颠倒过来,他的官军之名被刘玄德无情地剥夺了。 曹操愤怒到了极点,他用手敲着马鞍,睚眦欲裂地命令道:“快把那个手持伪诏、冒用朝廷之命惑众的狂徒给我拿下!” “遵命!”许褚得令跃马而出。 赵云持戟迎战。 在马蹄扬起的烟尘中,只见戟剑飞舞,火花交迸,兵器相交之声铿锵刺耳,一时难见胜负。这时,关羽的一支部队神勇地从旁边杀来。又见张飞手掌一挥,手下部队应声猛攻曹军的侧翼。 曹操的八卦阵在刘玄德军三方交互地攻击下,终于后退五六十里。 “今天曹军的败退可说是我军的吉兆。” 那天夜晚,刘玄德面露喜色地说道。 关羽摇头道:“曹操诡计多端,我们还不能高兴得太早。” 刘玄德有些不以为然地说道:“不,我看曹军的退却主要是长途奔袭疲劳、无力作战的缘故。不是设下的计谋。” “那就叫赵云出去挑战,试探一下。” 第二天,赵云出阵挑战,但曹军的阵地竟然鸦雀无声,没有丝毫动静。 七天、十天过去了,曹军仍然没有显示出一点出战的样子。 “这是怎么回事?曹操从来没有采取过这样的守势。按照他的性格,应该不会喜欢这种消极的战法吧?” 关羽独自一人越想越对曹操避战的举动感到纳闷。的确,没有人比他更了解曹操。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情况就发生了变化。 从刘玄德的后方传来了急报:“从汝南出发运输军粮的龚都部队在半道上被曹操的伏兵包围,几乎全军覆没!” 接着,又有信使飞骑来报:“强大的敌军通过远道迂回,迅速进攻汝南城,留守的部队正在喋血苦战。” 刘玄德听后大惊失色:“我和全军将士的妻儿老小都被困在城内了。” 他急派关羽率军赶去汝南城救援,同时又派张飞前去为龚都的运粮队解围。 但是坏消息不断传来。张飞的部队还没赶到前线,已被敌军包围,而关羽此时也失去了联系。刘玄德的主力部队渐渐地陷于完全孤立的状态。 “是退还是进?”刘玄德一时犹豫不决。 赵云悲壮地表示,应该立即出阵与敌人一决雌雄。 刘玄德不同意赵云的建议:“不行,这是在拼命。我们不能就这样轻易地送死。” 经过慎重考虑,他决定全军撤往穰山。 其实,周全的撤退比进攻更难。所以,刘玄德决定白天固守阵地,让将士们养精蓄锐,并悄悄地进行撤退的准备工作。第二天晚上,幸好是个黑夜,刘玄德部队以骑兵为先,运输队和步兵为后慢慢地开始撤退。全军大约走了五六里,来到穰山脚下时,突然有人在一处悬崖上大声喊道:“抓住刘玄德,不要让他跑了!” 话音刚落,只见从高山上降下猛烈的“火雨”。无数个松明火把拖着火焰的尾巴,朝着刘玄德的兵马铺天盖地地飞来。 刹那间,山谷里回荡着曹军的呐喊声。金鼓齐鸣,惊天动地。巨大的岩石纷纷从山顶滚落下来。 刘玄德的士兵无处可逃,此时清晰地听到劝降的声音:“曹操在此,降者免死!如果执迷不悟,继续跟着败将刘玄德者,格杀勿论。要想活命的,赶快放下武器,来我的军门投降!” 在“火雨”飞石之下,那些发出伤痛的惨叫声,拼命寻找退路的刘玄德的士兵们听到曹操劝降的声音后纷纷投枪弃剑,向曹操的军队投降。 赵云紧紧地护卫着刘玄德,一边挺枪杀开血路,一边不断地安慰和鼓励刘玄德:“不要害怕,赵云就在你的身边。” 这时,于禁和张辽的部队从山上蜂拥而下,冲向刘玄德和赵云挡住了去路。赵云挺枪跃马,刺倒了迎面而来的敌人,刘玄德也双手挥剑加入战斗。不料后面又有李典的部队杀来,刘玄德只得一人单骑逃入山中。最后他不得不弃马遁逃,一人躲进了深山。 黎明时分,有一队兵马从南边翻过山头而来。刘玄德大吃一惊,正欲躲避,定睛一看,原来是刘辟的部队。 刘玄德又发现孙乾、糜芳等人也在队伍里,于是他放心地和他们汇合在一起。他们告诉刘玄德,由于汝南城已经难以支撑下去,所以就守护着刘玄德的夫人及家人一直逃到这儿。 刘玄德带着千余名汝南城的残兵,准备先和关羽、张飞的部队会合,然后图谋复兴的大计。谁知沿着山路才走了三四里地,突然看到曹军高览和张郃的两队人马从树林中挥着红旗冲了过来。 刘辟和高览交战,高览一戟将刘辟斩于马下。赵云立刻飞马接战,一枪刺杀了高览。 但是,刘玄德现在手下仅剩下千余名残兵,根本不是曹军的对手。刘玄德的生命就如暴风中摇曳的一芯灯火,时刻都有被扑灭的危险。 一名骁将再勇但毕竟精力有限。 赵云疲于应战,逐渐体力不支,而刘玄德在进退无路的时候,也已经做好了自刎的思想准备。 这时,一条险峻的山路上出现了关羽部队的旗帜。 只见关羽在养子关平和部将周仓的随从下,率领着三百余骑兵飞驰而来。 他们配合赵云作战,猛然从后面攻击张郃,终于打退了张郃的部队。 刘玄德在危急时刻意外地得到了关羽的及时援助,不由得大喜过望。他伸出双手,对着苍天感激地大叫:“啊,我又重生了。” 不久,苦战多时的张飞也终于从山脚的一端突破敌人的重围,逃到了山上,与刘玄德意外相逢。张飞复命道:“负责运送军粮的龚都,已不幸被劲敌夏侯渊杀害。” “可惜啊……” 刘玄德决定率领残兵,在山中险要之处筑起最后的防线,但匆匆修建的防寨毕竟难经风雨,而且连粮食和水源的供应也很困难。 不久,派出去的探子频频急报:“曹操亲自指挥大军,将从山脚下朝这儿发起总攻。” 刘玄德得知这一消息后,吓得浑身发抖。他为自己的夫人和一家老小如何安顿深感忧虑。 最后,他命令道:“孙乾留下来守护夫人和老幼亲随,其他的人全部上阵和敌人决一死战。” 刘玄德的决定代表了大多数人的意见。 他已决心拼死一战,于是关羽、张飞、赵云等将率领着部下朝山脚下的曹操大军发起了突击。 经过长达半天的殊死搏斗和浴血奋战,战场上早已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此时,天空升起了一轮苍白的月亮,散发出惨淡的光芒。当晚,曹操见败将刘玄德已失去了抵抗的能力,再也不会对他构成威胁,于是下令道:“行了,无需再对他们痛加打击。” 曹操的大军犹如狂风一般迅速掉转方向,朝着许都凯旋。 被杀得落花流水的刘玄德带领着稀稀寥寥的残兵继续到处逃亡。 一天,他们来到了一条大江边上。 找到渡船后,一行人安然地渡江到达了对岸。刘玄德向船夫打听这条大江的名称和当地的地名。 渔夫回答:“这条大江就是汉江。” 也许是渔夫事先告知的缘故,刘玄德一行刚上岸,江岸的小镇和农舍里就涌出不少的百姓,他们跪在刘玄德的面前口称“拜见刘皇叔”,同时献上了许多羊肉和酒菜。 刘玄德一伙人坐在沙洲上饮酒、吃肉。 面对着江边翻腾的波涛,刘玄德的心中百感交集,不由得喟叹自己命薄:“关羽、张飞,还有赵云以及其他诸位大将,你们都有王佐之才和稀世的勇武,却把我这个无能的人奉为主公舍命相随。因此,迭遭苦难屡受牵累。每念及此,我刘玄德就深感愧对各位。你们为何不另觅良主,安享富贵,却偏要跟着我这样的人受苦呢……” 刘玄德不再痛饮杯中的美酒,只是一味地深深自责。众将听着刘玄德的诉说,也都沉湎于往事,人人垂首哭泣。 关羽放下酒杯,恳切地勉励大家道:“过去高祖和项羽争天下屡战屡败,但是九里山一战获得大胜,终于奠定了大汉四百年的基业。鄙人和大家一起与皇叔结下兄弟之义、君臣之契已有二十年了。我们一起沉浮兴亡,走过了极其艰难的道路。虽然如此,我们决不能自挫大志,只要想到终有一天我们的理想会在天下得以实现,这些千难万险又算得了什么?我们必须振作起来,不要再说那些泄气的话了。” “胜败乃兵家常事。人的成败都在于时运。……时运来时,万事自通;时运未到,无论怎样努力也归于失败。所以,在漫长的人生中,得意时不要骄傲,即使面临绝望的深渊,也决不能丧失信心。不动心,不沉溺,去留进退悠然自得。那么,天下还有什么难事吗?” 关羽不断地慷慨陈词,不仅是为了勉励有些灰心丧气的刘玄德一人,更是鼓励深陷失败深渊的将士们。 关羽突然环视着河洲上干燥的沙土,大声说道:“请看,江中的水汀上有无数个裹着泥土像蓑虫一样的东西,它不是虫子也不是藻草,而是一种叫做泥鱼的鱼类。这种鱼天然就懂得如何处世。如果持续干旱造成河水干枯,它就从头到尾全身都裹上泥土,连续几天一动不动地蛰伏着,就是以它为饵食的飞鸟也难以发现它们。如果身处干枯的河床,它也绝不会作无谓的挣扎。不久,当大自然在它身边悄悄地降下雨水,它就立刻裹着身上的泥皮,慢慢地游动。游动起来,它们的世界就充满着生机,宛如进入一条水量充沛的大江。随着雨水不断降下,河水猛然上涨,它们更是逍遥自在地在河水中畅游着,这时,它已经忘记了自己的穷困时期……这难道不是一种很有趣的鱼类吗?我想,泥鱼和人生似乎也有某种关联,人生也应有几次像泥鱼那样的隐忍时期。” 关羽的话使在座的将士们开始重新审视现实的败战,由此感悟到人生的真谛。 孙乾突然说道:“荆州之地离此不远,太守刘表下治九郡,是当代的英雄,领有一方重镇。主公暂且去荆州投靠刘表如何?我想刘表一定乐于扶助我们的。” 刘玄德沉思了片刻,点头道:“你说得不错。荆州面临江汉之地,东连吴会,西通巴蜀,南接海隅。听说荆州军粮堆积如山,拥有精兵数十万。而刘表也是汉室宗亲,他和同为汉室苗裔的我是远亲。只是我从未和他有过音信交往,以败战之身带着一族人冒昧前去投奔,他会怎么想呢?” 刘玄德担心对方的顾虑,一时犹豫不决。 孙乾进而自荐先去荆州打探一下刘表的心意再作决断。得到大家的一致同意后,他立刻骑马出使荆州。 刘表把孙乾迎入城内后,亲切地听取了孙乾讲述刘玄德的境遇,当场爽快地答应接纳刘玄德一行。他道:“根据汉室的谱系图,我刘表和刘备确是宗亲。他也可算是我的远房堂弟。我现在主政九郡十一州,如果连一个宗亲都弃而不助,必然会被天下人耻笑。孙乾,你赶快回去转告刘备,叫他马上来荆州吧。” 但是,刘表身边的大将蔡瑁却反对接纳刘玄德。他道:“不行,不行,这事还是暂且等等再说吧。刘玄德是忘恩负义之徒,他先和吕布亲近,后又服从曹操,最近又投靠袁绍,结果都一一背叛,由此可知他的为人。如果我们把他迎入城内,曹操定会大怒,荆州就会有遭受曹军进攻的危险。” 孙乾听后,正色地逼问道:“吕布是个正人君子吗?曹操是真的忠臣吗?袁绍是足以救世的英雄吗?你为何要歪曲事实,说这些没有意义的谗言呢?” 刘表对蔡瑁呵斥道:“谁要你多嘴,还不给我退下!” 蔡瑁只得面红耳赤地不作声了。 第十二章 内斗自毁 建安六年九月的秋天,刘玄德率其家人与部下一起去荆州投奔刘表。 刘表亲自到城外三十里的地方迎接刘玄德一行,互叙仰慕之情。 刘表道:“从今以后,我们要不断加深和维护长久的唇齿相依之谊,共同努力,作为汉室宗亲的楷模而垂范天下。” 说着,刘表又把他们迎入城中,给予特别恭敬的上宾礼遇。 此事很快传入曹操的耳中。 这时,曹操正在率军离开汝南返回许都的途中。听到这个消息后,曹操非常惊愕,连声叹息道:“糟了!刘玄德逃入荆州,无疑是放纵网中之鱼逃入水泽,不如现在斩草除根。” 曹操准备率领大军立即调转方向,进攻荆州。诸位大将一致苦谏道:“现在进攻荆州恐有不利,不如等到明年阳春之时,再进攻荆州也不迟。” 曹操终于打消了念头,率军直接回到了许都。 但是,到了第二年,四周的形势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建安七年的春天,许都的军政事务更加繁忙起来。 曹操决定暂时搁置对荆州方面的积极进攻之策,只派夏侯惇、满宠二将率军前去牵制荆州的军队,命令曹仁、荀彧留守许都。而剩下的部队全部向北方官渡开赴。 讨伐冀北的征旅配备了比去年多出一倍的装备,曹操企图再次征服北方。 冀州方面听到曹军征伐的消息后大为恐慌。 他们担心:“如果让敌人进入冀州之境就更没有胜算了。” 于是,青州、幽州、并州的兵马立即从各路开赴黎阳,竭力进行防守。 但是,来势汹汹的曹军犹如大河决堤一般,所到之处大破袁军,并迅速地进入了冀州的领地。 袁谭、袁熙、袁尚等袁氏家族的年轻将领分别遭到曹军的痛击,先后狼狈地逃入冀州城,城内顿时陷入混乱之中。 不仅如此,袁绍的未亡人刘氏在尚未正式为丈夫发丧之际,就将平时暗藏的妒忌之心暴露无遗。她吩咐武士把袁绍生前宠爱的五个侍妾赶到后花园,全部刺死在树荫之下。 刘氏又想:“就是死了,也不能让她们的灵魂在九泉之下和袁绍的灵魂再相见。”于是又命武士将这些侍妾粉尸碎骨,且不准埋在同一个地方。 这时,三子袁尚第一个逃回冀州。刘夫人劝道:“你应该抢先为父亲发丧,并对外宣称已得到父亲的遗书,受命镇守冀州城。如果让其他儿子当了主公,还有我这个做母亲的位置吗?” 当袁绍的长子袁谭逃到冀州城外时,发现城里已公开为袁绍发丧,同时三子袁尚派大将逢纪作为他的使者来到袁谭军中,捧着一方官印对袁谭传旨道:“奉主公旨意,封你为车骑将军。” 袁谭一听勃然大怒:“这是什么?” “车骑将军的官印。” “不许胡来,我是袁尚的大哥,哪有弟弟向哥哥封官授爵之理?” “袁大将军的三子袁尚已被立为冀州的新主,这是奉袁大将军遗言行事的。” “给我看父亲的遗书!” “袁大将军的遗书在刘夫人手中,我们做臣子的不便打听。” “好,我这就去城里会会那个刘氏,和她讲清楚。” 郭图见状,赶紧抓住袁谭的剑鞘,苦苦谏道:“现在不是兄弟相争的时候。不管怎么说,当前的大敌是曹操。至于这个问题,请在破了曹军之后再处置吧。将来总会有处置办法的。” 袁谭听后同意了郭图的意见:“你说得对,我们内部的纷争待以后再解决吧。” 于是他重新整编部队后,再次返回黎阳的战场。 尽管袁谭重整旗鼓企图一雪前耻,但是他一碰到曹军,还是像先前那样遭到惨败,损失了很多兵马。逢纪心想无论怎样,现在应设法搞好袁谭和袁尚兄弟俩的关系。于是,他径自派出使者去冀州向袁尚求援:“请马上派兵支援。” 但是,袁尚身边的谋士审配却反对支援。于是,袁谭越来越陷于苦战而疲于应付。这时,袁谭又听说逢纪自行派人去冀州送求救信,极为恼怒。他大声责问逢纪的僭越行为,恶骂逢纪是个形迹可疑的家伙。 盛怒之下,袁谭亲手杀了逢纪。接着,他又破罐子破摔地放出狠话:“如果再不发兵支援,大不了我干脆投降曹操,和曹军一起踏平冀州城。” 早有密探向冀州的袁尚密告了此事。袁尚听了深感惊愕,审配也大为惶恐,袁尚终于醒悟道:“不能再干这种过分的事了,必须立即派兵大举支援!” 在审配的劝说下,袁尚决定将审配和苏由二人留在冀州防守,他自己亲率三万余骑兵赶去前线支援袁谭。 袁谭听说此事后又回心转意地改口道:“来了就好,我也不喜欢投降曹操。” 于是,袁谭的军队和袁尚的援兵分成两翼,重新鼓舞士气和曹军对峙。在此期间,袁绍的次子袁熙和外甥高干也在一方构筑阵地,形成三面防备曹军之势。曹军的攻势因此放缓,一直延续到第二年建安八年的春天,双方完全处于胶着状态。但是,从建安八年二月末开始,曹军开始了猛烈的进攻,河北军顷刻土崩瓦解,只得坚守一角负隅顽抗。 曹军终于打到冀州城外三十里处。冀州城不愧是北国第一要害之地,尽管曹军不惜牺牲,连续猛攻,但这座铜墙铁壁的城市依旧岿然不动。 面对这种形势,郭嘉向曹操面谏道:“现在的战争就如用手敲击核桃的外壳一般。冀州城这个核桃的外壳虽然非常坚硬,但核桃的内部却好像已被害虫蛀蚀。如今冀州城里兄弟相争,群臣离心,不久就会出现乱象。所以,我们岂不可以在此按兵不动,以待其变吗?” 曹操认为郭嘉言之有理,于是下令全军撤退。当然,在黎阳和官渡等要害之地留下了强大的军队,以备他日再度征伐。 冀州方面终于松了一口气,似乎又回到了往日小康的状态。于是,兄弟之间立刻围绕主君的继承问题,开始了新一轮的纷争。袁谭负责冀州城外的守备,他命令部队:“进城!” 但是袁尚坚决不同意,警告说:“不准进城!” 兄弟俩又发生了争吵。 一天,袁谭派人去冀州送请柬,邀请袁尚参加他的酒宴。既然兄长送来了请柬,袁尚也难以拒绝,一时犹豫不决。谋士审配进言道:“袁谭邀请主公赴宴没安好心,有人向我透风,说袁谭准备将主公引至营帐,施以烧杀之计。所以如果一定要去,必须带上足够的兵力。” 袁尚采纳了审配的建议,带着五万军队出城前往袁谭的军营。 袁谭听到这个消息后,心想:“麻烦了,计谋已被他识破,不如干脆开打吧!” 于是,袁谭的阵地上突然金鼓齐鸣,袁谭主动挑起了战争。 兄弟二人一出阵,便面对面地恶言相骂。袁谭呵斥道:“你竟敢把刀对着自己的兄长!”袁尚则骂道:“杀害父亲的不就是你吗?” 在激烈的争吵中,兄弟俩终于拔剑相向,进而火花四射地大打出手。 经过一番交战,袁谭兵败,逃往平原,而袁尚则加大兵力,包围了袁谭,并截断了他的粮道。 袁谭焦急地问道:“郭图,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郭图献出一计:“现在只能暂时投降曹操。一旦曹军向冀州发动进攻,袁尚一定会慌忙退回冀州。如果我们乘机追杀,则不但能解除包围,还能获得大胜。此事的利弊洞若观火。” 袁谭又问:“有没有合适的人选可以担任我的使者,去向曹操告知此事呢?” 郭图道:“有,就是平原的县令辛毗。” “辛毗这个人我知道,他口齿伶俐,能言善辩。就让他赶快去吧!” 根据袁谭的指令,郭图立即派人把辛毗叫来,向他交代了使命。 辛毗欣然答应去见曹操,他从袁谭手里接过写给曹操的亲笔书简。为了壮其声势,袁谭特别派遣三千骑兵跟随辛毗前去曹营。 这时,曹操正巧按照进攻荆州的计划来到河南的西平,突然听到袁谭的使者来到曹营的消息,立刻威容肃然地接见了辛毗。辛毗呈上袁谭的亲笔书简后,又转告袁谭降曹的意向。 “这个等评议之后再说吧。”曹操颇为轻巧地回答道。他让辛毗暂时留在营中,并立即召集诸位大将商议此事。 “你们说该怎么办?”曹操首先提出这个问题。 尽管诸位大将众说纷纭,各持己见,曹操最后还是采纳了荀攸的意见。荀攸道:“刘表虽然坐拥荆州四十二县,但是他只甘心守境保民,在当今大变革时期没有任何积极的良策。总而言之,他的所为也证明了一个胸无大志的人是难谋大事的。正因此,荆州之事暂且搁置无碍大局。反观冀北四州,倒是极大的障碍。袁绍亡故后,虽然河北军屡战屡败,但袁绍的三个儿子还在,尚有百万精兵和堆积如山的财富。如果有高明的谋士为之出谋划策,使三兄弟恢复和睦,共守家业一致对外,则我军将没有取胜的良策。现在幸运的是,袁氏兄弟内部相争,其中袁谭一方被打败,想对我军乞降,这无疑是天赐良机。所以,我认为应该接受袁谭的投降,迅速灭除袁尚。然后再根据情况的变化,顺势处置袁谭及其他袁氏势力。这样做才是万全之策。” 曹操再次召见了辛毗,目光炯炯地望着他的脸,厉声问道:“袁谭的投降是真降还是诈降?” 辛毗毫无畏怯地与曹操目光对视,以绝无虚言的冷静神态回答:“你这次真是受到天运的格外恩惠。老实说,虽然袁绍死了,但是冀北的强大依然不容小觑。如果在通常情况下,袁氏的统治再过两三代也不会灭亡。可是现在时运不济,外部遭受兵革之败,内部又因为贤臣均被诛杀,无人筹谋,其结果就是袁氏兄弟围绕着世嗣的问题大动干戈,骨肉相残。人民为此叹息,士兵们也怨声载道,也许老天也憎恶袁氏兄弟的所为,自去年以来,河北一带饥荒、蝗害不断加剧。过去所夸耀的金城汤池、雄兵百万的美誉也如秋天的落叶随风而逝。在前途未卜的暗云之下,冀北的百姓们无不惶恐不安。如果现在舍弃此地而攻荆州,无疑是放弃平路而选择无益的险路。所以恳请丞相立刻一路攻打冀州城,我想大军所至,一定会如秋风扫落叶那般迅猛。” 曹操始终默默地倾听着辛毗的话语,过了半晌才道:“辛毗,我只恨自己为何没有早日和你见面,你的善言忠告,正合我的心意。我决定立刻援助袁谭,向冀州城进攻。” 辛毗又道:“如果丞相要统治冀北全境,仅此一战就能震动天下。” 曹操摇头道:“不,我曹操不会夺取袁谭的领土。” “丞相不必客气,如果是老天赐予你的,何不笑纳呢?” “噢,但是如果走错一步,我的生命也许就会掌控在他人手中。这是一场风险极大的赌博。客气当然是愚蠢的,但这完全取决于将来的时运。苍天之意是谁都难以知晓的。” 那天夜晚,曹营举行盛大的宴会,诸位大将举杯痛饮,好不热闹。第二天,大军随即开拔,向着冀州的方向进发。 第十三章 邯郸 冬季的十月寒风阵阵。 “曹军来啦!曹军来啦!”呼喊声如西风扫落叶般从西平方向传来。 袁尚闻讯后大惊,他突然下令撤除平原的防线,率领全军仓皇退回冀州城。 袁谭见状后立刻率军出城,紧随其后追击袁尚军队。一路上,他说服了担任袁尚部队殿军的吕旷、吕翔两位大将归顺自己。接着,他们一起作为投降者去觐见曹操。 “你的武勇没有辱没你父亲的名声。” 曹操宽容地接纳了袁谭,并对他的优点大加赞赏,还把自己的女儿下嫁给袁谭。 曹操的女儿长期娇养在京城的深闺,年约十五六岁。袁谭能娶到这样如花似玉的美丽女子,当然是大喜过望。 但是,郭图却总是为将来忧心忡忡。一天,他对袁谭提醒道:“听说曹操将吕旷、吕翔二人都封为列侯,给予特别的优待。我猜想这是曹操故意在笼络河北诸将的人心。此外,他把自己的爱女下嫁于你,我看也是别有用心的。他真正的目的是灭了袁尚之后企图吞并冀北全境。所以,你要对吕旷、吕翔二人暗授机宜,提醒他们保持警惕,情况一旦有变也好作为内应。” “你说得很对。但是,现在曹操去了黎阳,吕旷和吕翔也跟随而去,我有什么好办法与他们联系呢?” “主公可任命吕氏二人为将军,镌刻两颗将军之印后派人给他们送去即可。”袁谭深以为然,赶紧命印匠刻制了两颗将军的金印。 天真烂漫的新婚妻子看到袁谭手中的两颗金印,好奇地问道:“你手里拿着什么东西?” “这个嘛,”袁谭一边把玩着手中的金印,一边转过脸对着妻子笑道,“这个是要派使者去军中送给你父亲的礼物。” “如果你有翡翠和白玉的话,能不能给我做几颗锦带上的玉珠?” “如果我们回到冀州城里,这样的东西堆积如山,要多少有多少。” “不过,那是袁尚的冀州城呀。” “你说什么?冀州城是我的,是父亲留给我的遗产,只是被我那个不讲理的弟弟夺走了。现在你父亲也许正在帮我夺回来呢。” 不久,将军的金印送到了在黎阳的吕旷、吕翔兄弟的手中。 这时,吕氏兄弟都已对曹操心悦诚服,所以接到金印后立刻向曹操报告:“这是袁谭送给我们的金印。” 曹操嘲笑道:“既然是他送给你们的礼物,你们就默默地接受好了。其实我早就看透了袁谭的心事,他是要你们等到时机到来,作为他的内应加害我曹操。哈哈,看看这个目光短浅的家伙在干些什么蠢事。” 从那时开始,曹操暗暗下定了除掉袁谭的决心。 整个冬季没有发生战争,平安无事地过去了。 在此期间,曹操动员了几万名民夫,加紧开凿把淇水引入白沟的运河。 第二年,也就是建安九年,春天。 运河开通后,大量运载军粮的船只顺流而下。 乘着运粮船从许都赶来的许攸见了曹操后,以责备的口气质问道:“丞相为何按兵不动?难道坐等着天雷把袁谭和袁尚劈死吗?” “哈哈,你真会挖苦人,走着瞧吧!” 袁尚仍驻守在冀州城。 辅佐他的审配正在不断地暗中观察着曹军的动静。提到曹军修成了连通淇水和白沟的运河时,他说:“曹操的野心很大,开通运河之后,他一定会在近期发起吞并冀州全境的大行动。” 接着,审配又根据自己的观察向袁尚献上一计:首先,将作战的檄文发至武安的尹楷,令他在毛城集中兵马,囤积军粮。其次,拜沮授之子沮鹄为大将,在邯郸之野大规模地布阵。另一方面,审配留守冀州城,袁尚自己为先锋,率领主力精锐部队突然围攻平原的袁谭。 不久,曹操接到袁谭派飞骑送来的求救信后,对许攸会心地笑道:“我不是对你说过走着瞧吗?哈哈,这一天终于等到了。” “曹洪,赶快去攻打冀州城!” 曹操一声令下,急派曹洪率一支军队围攻冀州城,他自己则亲自率领主力部队攻打毛城,斩杀了敌方的大将尹楷。 “降者免死!无论何方之敌,只要今天真心来降,不究昨日之罪!” 曹操的一声劝降令,使敌方败逃的士兵们有了再生的机会,于是曹军获得了大量的俘虏,势力越来越大。 接着,曹军在邯郸与河北军又展开了激烈的大战,沮鹄的阵地也终于土崩瓦解。 “向冀州城进军!向冀州城进军!” 声势浩大的曹军如洪流般与先前在此围困冀州城的曹洪军队相会合,形成了规模更大的攻城部队。 总攻开始了。攻防士兵们的鲜血染红了城墙,燃烧的松明火把雨点般投向城头,攻城部队金鼓齐鸣,杀声震天,虽然连续七昼夜不停地猛攻,冀州城还是未能攻陷。曹军决定挖掘地道攻城,就在眼看就要攻破一座城门的时候,谁知此计早在袁军的预料之中,结果一千八百名曹军士兵惨遭活埋。 “啊,审配真不愧是当代的名将!” 尽管冀州城久攻不下,曹操还是对敌军的防战术赞叹不已。 所谓平时为良臣,乱世为栋梁,具有雄才大略者,也许就是像审配这样的人。不过,审配又遇到了一个新的难题,袁尚和他的部队在遥远的前线遭到失败,而退路又被曹军截断,怎样才能把袁尚和他的部队毫无损伤地迎入城内呢?审配正为此煞费苦心。 袁尚的军队目前暂驻阳平,等待着冀州城派兵来打通道路。 主簿李孚向审配提出解决方案。他道:“如果让城外的我军士兵进入城内,他们立刻就会把城内的军粮消耗殆尽。而现在城内却有几万名毫无用处的普通百姓。如果将之赶到城外,让他们立刻向曹操投降,我们守城的士兵也马上紧随其后出城,到那时,我们立刻点燃城内事先准备好的堆积如山的柴薪,用巨大的火柱向驻在阳平的袁尚和他的军队发出信号。通过里应外合,就能杀开一条血路,顺利地把他们迎入城内。” “你说得有道理,现在也只能采用这条计策了。” 审配首肯了李孚的建议,并立刻着手准备工作。待一切就绪后,他就下令打开城门,把成千上万的普通百姓赶出城外。 那些扯着白布,举着白旗,手牵手地互相搀扶着的百姓们像潮水一般涌出城外。紧接着,百姓们大声地喊着“曹丞相,曹丞相,我们投降来了!”像雪崩似的冲向曹军的阵地。 曹操见此情状,命令后阵开启一条通路让百姓进入。他命令道:“在我站立的大地上,绝不能让一人饿死!”结果收留了全部的出城百姓。 于是,曹军阵地的许多地方支起了大锅,煮粥赈灾。大群的饥民像饿鬼似的围住大锅,哪怕身边箭矢飞鸣,哪怕前方激战正酣,谁也不肯离开大锅半步。 曹操早已识破审配的计谋,当数万名饥民被赶出城门时,他立刻在各处暗设伏兵。紧跟着饥民蜂拥而出的守城部队刚一出城就遭到曹军的夹击而被全歼。 当城头作为信号的烽火染红天际时,冲出城门的士兵已变成了填埋沟壕的死尸,侥幸的生还者也都狼狈地逃回城内。 “抓住现在大好时机,乘胜追击!” 曹操指挥着军队,和敌军的逃兵一起冲进了城内。此刻,从城内飞来如雨的箭矢。曹操的头盔顶部中了两箭,人也从马上摔落下来,但他立刻翻身上马,依然毫无惧色地站在将士们的前面。 尽管形势危急,但审配却毫不慌张,依然挥动手中的令旗,沉着地指挥作战。因此,虽然外城被攻陷了,但内城仍然固若金汤。 曹操不由得惊叹道:“我从没见过如此难攻之城。” “转向!” 曹操大声命令道。他向来十分擅长随机应变,这次转向就是要避免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愚蠢行为。 一夜之间,曹操指挥大军彻底掉转进攻方向,开始向驻守在滏水境内阳平城的袁尚发起攻击。 曹操首先派出善辩之士利诱袁尚的两位先锋马延和张顗投奔曹营。由于两名大将临阵倒戈,致使袁尚兵败而逃。袁尚的部队一直逃到滥口,正当他准备在此要害之处布阵时,突然遭到曹军四面的火攻,袁尚走投无路,终于向曹操伏地投降。 曹操佯作爽快地宽恕了他,并道:“明天再面谈吧。” 他下令解除了袁尚全军的武装,将全体受降人员软禁在一个地方。当晚,曹操指使张辽、徐晃二将准备暗杀袁尚。 袁尚在这间不容发的危急时刻侥幸脱身,狼狈地朝着中山方向狂逃。为了逃命,他甚至把自己的印绶和旗帜都丢弃在路上,以致成为曹操将士的笑柄。 解决了袁尚的问题之后,曹操又指挥大军再度进攻冀州城。这次曹操采取了新的战术,他引来距内城四十里的漳河之水,对城内进行水攻。 同时,曹操指使曾为袁谭信使的辛毗用枪尖挑着袁尚丢弃的衣服、印绶、旗帜等物,在阵前对城里的守军劝降道:“城里的人们停止无谓的抵抗,赶快投降吧!” 审配把作为人质扣留在城中的辛毗的妻子等一家四十余人押上城楼全部斩首,然后将人头一颗颗地抛向城外,以此作为对辛毗劝降的回答。 “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审配大声骂道。 辛毗气得一时昏厥过去,被士兵们搀扶着退到了后阵。 此后,辛毗抱定了复仇的决心,他秘密地联络审配的侄子审荣,将密文拴在箭上,顺利地约定审荣作为内应。辛毗终于通过审荣之手,成功地打开了西门。冀州的主城由此打开缺口,曹军趟过城内四处泛滥的滔滔漳河水一举攻入内城,审配坚持指挥作战到最后,终于力尽被捕。 虽然曹操吃尽了审配的苦头,但还是很爱惜他这个人才。 曹操问审配:“你愿为我效力吗?” 这时,辛毗在一旁插嘴道:“此人杀了我全家四十多口人,请丞相同意我亲自将他斩首!” 审配听后,毅然决然地对着两人说道:“生为袁氏臣,死为袁氏鬼,这是我最大的愿望。和阿谀轻薄的辛毗相提并论,只会让我感到恶心。赶快把我杀了吧!” 审配说着,朝前走了七步。行刑的武士在曹操的示意下举着刑刀正准备开斩时,审配突然大喝一声:“等一下!” 接着,待他朝袁氏宗庙的方向庄重地跪拜后,才从容地引颈就刃。 第十四章 野有真人 没有什么比忠臣在亡国的最后时刻以忠烈献身更令人感到悲壮的了。 审配的忠烈,深深地打动了曹操的心。他嘱咐道:“将尸体埋葬在其故主的城址上吧。” 于是,在冀州的城北,曹操为审配建起一座坟墓,并举行了隆重的祭祀仪式。 建安九年七月间,曾经一度强大的河北袁绍势力已被全部消灭,冀州的主城内驻满了曹操的兵马。 曹操的长子曹丕时年十八岁,虽然年轻,但已多次参加父亲指挥的战斗。当敌人的主城被攻陷时,他立即带领着随从的士兵,准备进入城内。 此时刚攻陷主城,道路上实行军事管制,不准闲人随便进入。 守卫城门的士兵对曹丕劝阻道:“请等一下,你要去哪儿?丞相有令,无论是谁都不准从这儿通行。” 曹丕手下的随从对卫兵大声怒骂道:“瞎了你的狗眼,难道你没见过曹公子吗?” 一行人未经同意径直入城。 城内还弥漫着灰蒙蒙的余烟,到处一片狼藉。为了防备敌军残兵的突然袭击,曹丕等人手持利剑,一边警惕地环视四周,一边小心翼翼地走向一座豪宅的后堂。 在后堂微暗的角落里,只见一位夫人正拥抱着一个看似女儿模样的年轻女子簌簌发抖。她们两眼哭得通红,满头的珠玉金钗也随着哭泣不停地晃动着。 “你们是什么人?”曹丕驻足喝问。 夫人眼中充满乞怜之意,轻声答道:“妾是袁绍的后室刘夫人。我的儿媳是袁绍的次子袁熙的妻子。” 经过进一步的讯问,刘夫人告诉他们袁熙已逃向远方。 曹丕突然走到年轻女子的面前,拢起她的额发,仔细地看着,然后又用自己锦袍的衣袖轻轻拭去女子容颜上的泪痕。 “啊,真是一颗稀世夜明珠。” 曹丕没想到眼前的这位年轻女子竟然如此花容月貌楚楚动人。 他捡起掉在地上的宝剑,手舞足蹈地狂喜不已。他告诉两个女人自己是曹操的长子,并且殷勤地安慰道:“我会救你们的,一定会保住你们的性命。不要怕。” 这时,曹操正威风凛凛地经由这座城门进城。他的乡里故交、在官渡之战中倒戈的许攸突然出列,指着曹操说道:“怎么样?阿瞒!如果不是我在黄河边授计于你,你再怎样努力,恐怕也不能像今天这样风光地入城吧?”说着,他得意洋洋地举起马鞭,吆五喝六地指挥着队伍进城。 曹操高兴地说道:“是的,是的,你说得没错。” 经曹操这么一说,许攸更加得意起来。 从城门进入府门时,曹操似乎有所察觉,他突然对守卫城门的卫兵严厉地问道:“在我之前进入这座城门的人是谁?是哪个家伙?”守卫的将士战战兢兢地据实回答:“是公子。” 曹操怒气冲冲地说道:“即使我的儿子犯了军法,也断乎不能免罪!荀彧、郭嘉!你们快去把曹丕抓来,给我斩了!” 郭嘉谏道:“如果不是公子,谁都不能镇住城里的乱象。” 曹操似乎得救似的松了口气,道:“嗯,你说得也有道理。” 于是他不再追究曹丕入城之事。下马后,他径直登上台阶进入阁内。 刘夫人拜伏在曹操的脚下,喜极而泣地禀告曹丕对她们婆媳俩的一脉温情。曹操不经意间看了刘氏的儿媳甄氏一眼,也被她的天生丽质吸引住了。 他问曹丕道:“曹丕,你对这位年轻女子表达过爱慕之情吗?大概想娶她为妻吧?对你的恩赏,仅这一样就足够了。” 于是,身为丞相的父亲,把年轻貌美的甄氏作为冀州之战的战利品,赐给了他的儿子曹丕。 冀州之战暂且告一段落。曹操的第一要务就是前去祭祀袁绍和袁家世代的坟墓。那天,他在袁绍的墓前,含泪朗诵着祭文:“洛阳初逢,畅言己志,犹忆君发豪语,欲恃河北之富强,以谋南下之大业,弟自忖赤手空拳,仅盼纠合天下之志士,推展时代革新之策。昔日笑语,宛如昨日……” 曹操通过胜利者的一掬痛惜之泪,巧妙地收揽了敌国的人心。接着,他又宣布免去百姓当年的赋税,并将袁绍手下的文官和贤才留在自己营中一并录用。同时,他又指示大力促进土木农田的复兴建设。因此,曹操及其臣下进出冀州城的次数越来越频繁。 一天,许褚骑马欲经东门而入,站在东门口的许攸见了,大言不惭地说道:“喂,许褚,你装模作样的是进城吧?虽然不好意思说,但如果没有我许攸,你们就不会有自由进出这座城门的这一天。所以你见了我,应该先向我行个礼再过去。” 许褚记得上次曹操进城时,许攸也是那样傲慢无礼地说话,当时诸位大将见状都纷纷皱着眉头表示不满。没想到他这次又故伎重演!生性暴躁的许褚更是气得满脸通红。 “你这个匹夫,给我滚一边去!” “什么?你骂我是匹夫?!” “你这种小人,有了一点小功就自吹自擂。谁来听你那一套!你要是再挡着道,我就放马过来踩扁你。” “你来踩踩看?!” “那太容易了!” 说罢,许褚真的策马过来,一下从许攸的头上跃了过去。 不仅如此,许褚还迅速拔出利剑,斩去了许攸的首级。进城后,他立即去了府堂,将此事禀告曹操。 曹操听后,闭目沉思了良久,责备许褚道:“不错,许攸确实是个难缠的小人,但他毕竟是我少年时代的朋友,而且也的确有功。你怎么可以为泄私愤而滥开杀戒呢?太不像话了!” 说罢,下令关许褚七天禁闭,以儆效尤。 许褚刚退,一名高士被恭敬地引荐给曹操。此人便是河东武城的隐士崔琰。 先前,曹操特派使者去崔琰家,再三关照一定要把他请过来。因为要正确地统计整理冀州的百姓人数和户籍状况,必须请教崔琰。 崔琰很快就把杂乱的百姓人数和户籍状况统计整理得一清二楚,为曹操管理冀州的军政、经济提供了重要的资料。 曹操对崔琰授予别驾从事的官职。另一方面,又派他加紧打听袁绍的几个儿子以及冀州残余势力的消息和去向。 其后,袁绍的长子袁谭又不断地骚扰甘宁、安平、渤海、河间等地。当他听说三弟袁尚败走中山的消息后又集合兵力攻取了中山,迫使袁尚逃离中山,去幽州避难。幽州是袁绍次子袁熙的地盘,两兄弟会合后共同防备兄长袁谭的进攻。另一方面,他们又在幽州积极备战,声称“要把亡父的领地夺回来”,并暗中窥伺着远在冀州的曹操动向,以图东山再起。 曹操得知这个消息后,试图招抚袁谭。但袁谭对曹操早已失去兴趣,所以尽管曹操再三招抚,袁谭就是不予理会。 讨伐袁谭终于有了口实。曹操立刻派人送去断交文书,然后派大军前去讨伐。袁谭惶恐地连连丢弃中山、平原等地,最后把希望寄托在刘表的侠义上,派急使向荆州刘表送去求救的亲笔信:“盼速来救援!” 袁谭的急使离开后,刘表立刻和刘玄德一起商议此事。刘玄德预言袁氏兄弟没过几天都将被曹操所灭。所以他提醒刘表:“还是佯装不知为好,与其插手他人之事,倒不如养精蓄锐,加强国防,确保自己的边境平安无事。” 袁谭派使者去荆州求救,但遭到刘表态度明确的拒绝,不得已只好流窜到南皮一带。 建安十年正月,曹操的大军跨过冰河雪原,包围了南皮城。 袁谭紧闭南皮城的八座城门,并在城墙上暗伏大批弓弩手,在护城河里设置了鹿砦,精锐的城防部队戒备森严。曹操开始昼夜不停地攻城,尽管一次次无功而返,但依然不断换上新兵轮番猛攻。对于曹军高昂的士气,袁谭丝毫也不敢懈怠,他夜不成寐,身心俱疲。 由于大将彭安被曹军所杀,袁谭不得已派辛评为使者去曹营乞降。曹操对降使说道:“你是辛毗的哥哥吗?辛毗很早就投靠了我,你还是留在我这儿和你弟弟一起跟着我建功立业,将来也好光耀门楣,你看怎么样?” 辛评拒绝了曹操的招抚,他道:“古语说,主贵臣荣:主忧臣辱。我弟弟有他的主公,我有我的主公。” 辛评空手而归。虽然曹操没有明确地回答是否接受袁谭的投降,但是明眼人一看便知,曹操已经夺取了冀州,他自然不愿看到袁谭再活在这个世上。 “既然和谈已经没有希望,我们只有决一死战了。” 辛评据实禀告,没想到袁谭却对辛评出使曹营无果而返显露出明显的不满,他带着嘲讽的口气说道:“啊,是吗?你的弟弟已投靠了曹操,让他的哥哥去出使和谈实在是我的过错。” “啊,我真没想到主公怎么会这样说!” 辛评激愤地叫道。他一时怒火攻心,当场昏倒在地,不久便气绝而亡。 袁谭对此也非常后悔,遂和郭图一起商议日后的对策。 郭图激昂地说道:“尽管彭安战死,但我军还有几名爱惜自己名声的大将。因此,我们如果征召南皮所有的百姓当兵,进行拼死抵抗的话,则未必没有希望。现在敌军身处极寒的恶劣环境中,又是长途远征的疲弱之兵,在这样的情况下曹操能轻易取胜吗?” 在郭图的激励之下,袁谭决定和曹军进行一场生死决战。 一天,南皮城城门突然全部打开,袁谭的部队倾巢而出,对覆盖着薄薄冰雪的曹军阵地发起了猛烈的进攻。他们或烧营舍,或烧栅门,用尽所有手段骚扰曹军。 在纷飞的大雪中,双方千万铁骑纵横驰骋。弓弩大张,漫天鸣镝,剑戟相交,火花迸射,枪折旗裂,人喊马嘶。在激烈的战斗中,尸体堆积如山,鲜血在雪地上汇流成河。 在袁谭军的猛烈袭击下,曹军一时处于完全溃乱的状态。经过曹洪、乐进等大将的拼死奋战,终于遏制住溃败的颓势。紧接着,大批的曹军转入反击,将袁谭的部队赶回到护城河边。 曹洪对那些溃兵不屑一顾,只是快速地通过乱军之中。心无旁骛地寻找着袁谭的身影,他终于发现了混在溃兵中的袁谭,于是紧追上去举刀便砍,终于把袁谭斩于马下。 “袁谭的首级在此!我曹洪斩了袁谭!” 曹洪的声音随着雪花在四处回荡。 袁谭的士兵们听到这个消息后斗志顿失,争先恐后地放下城门的吊桥逃进城内。 乐进在溃兵中发现了郭图的身影,大叫道:“不要让他跑了!” 说着他拍马直追,紧盯着郭图不放。 由于敌对双方的士兵纠缠在一起,乐进无法快行,一时难以接近郭图,于是他拿出系在腰间的铁弓,立刻把一支箭搭在弓弦上,嗖的一下射向人潮中的郭图。 利箭刺穿了郭图的脖颈,他立刻从马鞍上一头栽进了护城河里。 乐进冲过去割下郭图的首级,并把它挑在枪尖上,然后声嘶力竭地大声叫道:“郭图已死!袁谭已亡!守城的士兵们,你们还在为谁而战?” 南皮城终于沦陷。不久,附近黑山的强盗张燕,以及冀州的旧臣焦触、张南等人分别率领着五千至一万的部下陆续来降,一时出现了每天降者络绎不绝的场面。 乐进、李典的两支军队加上降将张燕带来的降兵被重新组建成十万铁骑的大军。 曹操向这支大军下令:“进攻并州,直取高干性命!” 接着,曹操准备自己亲自率军进攻幽州,讨伐袁熙、袁尚兄弟。 与此同时,曹操将袁谭的首级挂在南皮城的北门示众,并向各郡县发布命令:“见此首级而叹息者罪及三族。” 但是,有一天,城门的卫士却抓捕了一个头戴布冠、身穿黑色丧服的处士,并把他带到曹操的面前。 卫兵禀告:“尽管早有丞相的命令,但这个家伙还是跪拜袁谭之首,并在狱门之下恸哭。” 曹操见此人相貌堂堂,亲自审问道:“你是哪里人?” “我生于北海营陵(山东省潍县),名叫王修,字叔治。” “你没有看见各郡县贴的布告吗?” “我眼睛没有病。” “那你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吗?不仅你要治罪,还要罪及三族。” “乐则笑,悲则哭,这是人之常情,我又有什么办法?” “你过去任过何职?” “我担任过青州的别驾,受过故主袁绍的大恩。” “你这家伙在我面前说话也敢直来直去地如此放肆。那我问你,怎么会离开那个对你有恩的袁绍呢?” “我曾提出忠谏却不被主公采用,我勤勉于政务却饱受小人的谗言,所以不得不退职离去,在乡野间漂泊了三年。尽管如此,我还是不能忘记故主对我的大恩。现在故国已亡,但看到城门上悬着故主长子的首级,就是想不哭也不行啊。如果丞相能恩准我亲自将故主长子的首级厚葬,不要说在下的区区一命,就是罪及三族也死而无憾。”王修依然毫无惧色地说着。 原以为曹操听后会勃然大怒,不料他环顾满堂文臣武将,长叹道:“河北怎么会有这么多的忠义之士?只可惜袁绍不懂得重用这些真正的忠臣,反而将之流放到乡间野外,终于导致了亡国。” 曹操当即同意了王修的请求,并封他为司金中郎将,待之以上宾之礼。 在幽州(河北东部)方面,由于很早就听说了曹军来袭的消息,在当地引起了极大的混乱。 袁尚害怕自己终究不是曹军的对手,赶紧逃往辽西(今辽宁西部),于是幽州的别驾韩珩等人只得打开城门,向曹操投降。 曹操接受了投降,封韩珩为镇北将军。 接着,由于牵挂着并州的战况,曹操亲自率领大军,向并州进发,并且增加了乐进、李典的两支部队。 袁绍的外甥高干死守并州的壶关,曹军久攻不下。 一天,有两位大将只带着数十骑人马等候在壶关的城门外,大声地呼救道:“高将军!高将军!请快打开城门让我们进去!” 高干站在城楼上朝下一看,原来是旧友吕旷和吕翔。 只听他们大声地诉说道:“我们曾经一度背叛故主,投降了曹操。但没想到曹操仍然把我们当做降人看待,没有给予我们应有的待遇。我们终于明白新知不如故旧,所以这次特来投奔将军,今后与将军一起同心协力地抵抗曹操,请将军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收留我们。” 高干对他们的突然到来心存疑虑,他要求吕氏兄弟的兵马在城外等候,只将兄弟二人迎入城中。 吕氏兄弟对高干献策道:“曹操刚从幽州赶到并州,如果今夜袭击曹营,对方必然毫无防备,而且远道而来,人困马乏,所以一定会马到成功。” 高干未经深思熟虑,就轻信了吕氏兄弟的计策,结果惨遭失败。号称金城汤池的壶关也终于在那天晚上沦陷了。 高干率领着残兵败将拼命地逃跑,他准备通过北狄之境,投奔匈奴的左贤王,结果在途中被自己的家臣所杀。 第十五章 辽西·辽东 如今,曹操的势力犹如旭日东升,蒸蒸日上。北至号称北狄的匈奴,东与名为夷狄的热河及山东方面相邻,完全占领了先前袁绍统治下的全部领土。 曹操颁布了一系列具有他个人风格的新政和法令,将那些沉积已久的陈旧政风一扫而光。通过新政的实施,从文化、产业到社会的各个方面,都令人感到焕然一新。 尽管如此,曹操却从不自满。他的心胸如大地般宽广,谁都无法知晓其野心究竟有多大。 曹操道:“听说袁熙、袁尚两兄弟现在在辽西的乌丸(今河北北部、辽宁西部、内蒙古一部分),如果置之不理,将会后患无穷。如果我们不能同时平定辽西、辽东,冀北和冀东地区也不能长治久安。” 曹操按其雄心壮志,命令大军准备第二次出征。但是曹洪等许多大将却对曹操的计划持有异议。他们认为这儿已经是远征之地,如果远征复远征,这样毫无节制地向称霸天下的目标迈进,万一遥远的许都发生了突发事变该怎么办?此外,荆州的刘表、刘玄德之辈时刻窥伺着许都的动向,万一举兵乘虚而入又该怎么办? 这确实令人忧心! 但是,在众多的反对声中,只有郭嘉一人支持曹操的宏图大略。他道:“这次远征确实有点冒险,但千里远征、成就霸业,机会只有一次。我们既然离开京城远征至此,那么一千里远征和两千里远征就没有很大的差别。如果听任袁绍的两个儿子在外流浪,得以喘息,那他们必然会在各地发起连年的叛乱。” 经过共同商议,曹操最后决定再次远征。 由于辽西、辽东都是夷狄之地,此次远征对曹军来说并无经验。因此,军队的装备和粮草的补给都要尽可能地确保万无一失。同时,还编制了由几千辆战车和军粮车组成的庞大的辎重队。 除此之外,此次远征的纯战斗部队总兵力达几十万人,其中包括骑兵、步兵、战车队,以及弩弓队、轻弓队、铁枪队,还有挑着工具的工兵队等,声势浩大,甚是壮观。 一天,大军行进到庞龙寨。 这儿已经接近夷狄之境,山川的景象也为之一变。每日狂风劲吹,烟尘滚滚,庞大的军旅就像千万只蚂蚁在黄沙漠漠的天地之间蜿蜒前行。 不久,大军来到了易州。这时,曹操却为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忧心忡忡——忠诚地辅佐他、经常鼓励他的郭嘉因水土不服而突然病倒了。即使坐着轿子也难以坚持每日行军的颠簸。 于是,郭嘉强忍着高烧的痛苦,对曹操献计道:“现在大军行进的速度似乎太慢。像这样的远征即使成功也须耗费时日,加之敌军的防守力量也很强。与其这样费时费力,倒不如丞相您率领精猛骑兵,以通常行军三倍的速度出其不意地进攻夷狄。其余的部队则和我一起留在这儿休整,等待着你们胜利归来。” 曹操采纳了郭嘉的计策,对原先的大军重新改编,只率领号称“雷霆队”的骑兵和战车大部队迅猛地侵入辽西境内。 担任大军向导的原是袁绍的部下,名叫田畴。 辽西境内泥泞难行,处处是泥河、湖沼、断崖,险径布满大地,如果没有田畴的向导,光是不明地理这一因素,也许就会使曹军身陷其中,进退不得。 在田畴的指引下,大军终于顺利地到达了夷狄大将蹋顿驻扎的柳城(属辽宁)附近。 时为建安十一年七月。 攻下了柳城以西的白狼山后,曹操伫立山头,俯瞰着敌阵。他感叹地说道:“夷族的军队人数不少,但是多而无用。夷族终究是夷族,布阵简直是不懂兵法的儿戏,看来一战就能被打败。” 于是,曹操令张辽为先锋,又令于禁、许褚、徐晃分率部队从三路攻破城外敌军的各个营垒,最后斩杀了夷将蹋顿,在七天之内占领了柳城。 袁熙和袁尚原本躲在幕后督战,但很快又失去了立足之地,只得仓皇地带着几千名士兵逃往辽东去了。 其余的夷兵全部投降曹操。曹操奖赏了有功的田畴,封他为柳亭侯,但是田畴却执意不肯接受。他道:“我以前效命于袁绍,虽然苟活于世,却为追击旧主遗子的曹军带路。如果因此而领受爵禄,实在有悖情义。” “你的苦衷也不无道理。” 曹操思考良久,另封田畴为议郎,嘱其镇守柳城。 曹操的军队纪律严明,又有着先进的文化和有效的施政方针,明显地感化了当地的边民。附近郡县的夷族也都纷纷带着贡品,在柳城市内成群结队地向曹操表示恭顺之意。其中有一豪族向曹操进献了一万匹骏马,曹操的军力因此而变得更为强大。 虽然前线进展顺利,但曹操时刻难忘留在易州的爱臣郭嘉,对他的病情恶化感到寝食难安。 “他的病情总不见好转,听说已快不行了。” 曹操的佐吏从易州传来的消息中得知郭嘉的病情后,忧心忡忡地向曹操作了汇报。曹操立即命令道:“这儿就交给田畴,我们马上回去!” 时值隆冬,部队的行军极为困难。有时候行军二百余里找不到一滴水,必须掘地三十丈才能见到水。沿途草木不生,不得不杀马为食,病员的人数不断增加。 大军终于回到了易州。曹操首先对当时谏言勿入夷境远征的大将们表示感谢,他道:“多谢你们给我提出的宝贵意见。” 他分别恩赏了这些大将,又道:“幸亏我获得了胜利,平安地回来了,出现这样的奇迹完全是上苍的护祐。这次我们收获很少,却遇到了很大的危险。今后我有什么不是之处,请各位直言相谏,我一定洗耳恭听。” 接着,他又去探望卧病在床的郭嘉。郭嘉见到平安归来的曹操后,终于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我的霸业尚未完成,年轻的郭嘉难得和我甘苦与共地走到今天,可惜他竟然英年早逝,他是诸将中最年轻的一位。” 曹操像失去亲人一般泪流满面,失声痛哭。军葬的钲角齐鸣,郭嘉的葬礼连续进行了三天,连冬日天空中的云朵也为之悲泣。 葬礼一结束,始终在郭嘉病床边服侍的仆人悄悄地把一封书简呈献给曹操。他道:“这是主人留下的遗书。主人自知死期已至,所以亲笔写下遗书,嘱咐我在他死后将这封遗书呈送给主公,并说如果按照遗书中写的计谋执行,定能平定辽东之地。” 曹操看后把郭嘉的遗书放在额上,频频叩拜。 数天后,诸位大将早早地就如何对付辽东之事议论纷纷。 袁熙、袁尚兄弟俩已逃到辽东,投奔了太守公孙康,这样就留下了祸乱的苗子。 “不去管它也没关系,我估计不用多久,公孙康就会主动把袁氏两兄弟的首级送到我这儿来。” 在众人的议论声中,唯有曹操显得出奇的平静。 逃亡复逃亡,已无立身之地的袁氏兄弟不得已逃往辽东投奔公孙康。 “是扶持他们,还是应该杀了他们?”公孙康陷入了两难的选择。 有族人提出不同意见,认为不应该扶持他们。 他们道:“袁氏兄弟的父亲袁绍在世时,经常图谋攻打我们辽东。可是,他的阴谋还没得逞,自己反而败亡了。因此,我们对袁氏只有怨恨,没有恩情可言。” 也有人说得更为极端:“古语说,鸠占鹊巢。鸠先向鹊借巢,然后鸠在不知不觉之间把鹊赶走,把鹊巢占为己有。如果我们现在收留了袁氏兄弟,日后他们想起亡父袁绍的遗志,就会变成鸠。倒不如现在干脆把他们的首级送给曹操。这样曹操就失去了进攻辽东的口实,我们辽东照样可以过安泰的日子。不仅如此,我们主公反而还会受到曹操的尊重。” 公孙康同意了族人们的意见,终于下定决心。 于是,他一面派人去打探曹操的动静,待探明曹军目前没有进攻的迹象后,开始对袁氏兄弟下手。 公孙康派人去城下袁氏兄弟的军营,把他们请进城来共赴酒宴。 袁熙和袁尚经过商议后认为:“大概是请我们去共商出兵的事吧?不管怎么说,公孙康现在正受到曹操进攻的威胁,所以他一定是想请我们助一臂之力。” 兄弟俩边走边谈,毫无防备地走进城里。谁知当他们被引进楼阁的一个小房间时,不由得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在这寒冷的冬天,房间里竟然没有暖炉,而且坐榻上没有褥垫。兄弟俩绷着脸,傲慢地问道:“我们的座位在哪儿?” 公孙康大笑道:“从今天开始,你们两个人的首级就要远赴万里去旅行了,还需要什么温暖的坐席吗?” 说着,他立刻回过头朝幕帐后面看了一眼。 十余名武士看到公孙康发出的信号后,一起冲出幕帐,把兄弟二人一把揪住,从左右两边用短剑刺入他们的脾腹。接着,袁氏兄弟被武士们残酷地砍下了首级。 布阵在易州的曹军依然按兵不动。夏侯惇、张辽等大将在此期间不断地向曹操谏言:“如果丞相没有进攻辽东之意,不如赶快凯旋如何?这样长期地无所作为,滞留在这种地方岂不是毫无意义吗?” 曹操答道:“我们在这儿绝不是无为地混日子,辽东方面今天就有可能把袁熙、袁尚的首级送过来。我们在此就是等着这件事。” 诸位大将对曹操如此自信均感到不可思议,有人甚至讪笑不已。但是,半个月后,太守公孙康派来的使者终于到达了易州,除了公孙康的亲笔信简外,还正式呈献了一只木匣,里面装着袁氏兄弟的两颗首级。那些先前暗中讪笑的大将们不禁目瞪口呆,只有曹操开怀大笑:“郭嘉的妙计丝毫不差,他在遗书中写的最后一计完全达到了目的,他也该含笑九泉了。” 曹操终于自己揭穿了自信的谜底。郭嘉在最后的时刻极力劝诫曹操不要对辽东轻启兵衅,他在遗书中写道:“辽东可不用兵而自得,以静制动,则袁氏二人首级唾手可得也。” 郭嘉的睿智就在于他很早就洞察到辽东的君臣对于袁家的压力有着多年的反感和宿怨,所以不会给予袁氏兄弟任何善待和恩义。 有着这种先见之明的郭嘉却在易州的军旅中英年早逝,时年三十八岁。 曹操厚赏了辽东的使者,作为回报,又向公孙康授以襄平侯左将军之印。另外还派人先扶郭嘉灵柩回许都厚葬,然后自己率领全军返回冀州。 第十六章 食客 北伐的大业终告完成,接着,秘藏于曹操心中的下一个目标自然是对南方的讨伐。 不过曹操似乎很喜欢冀州城,在此逗留了很长时间。 经过一年多的大兴土木,曹操命工匠在漳河畔建造了铜雀台,并以这座宏大的建筑物为中心,又分别建造了名为“玉龙阁”和“金凤阁”的两座高阁,又在这些雕栏玉砌之间建造了七座如彩虹般的拱桥。 “等我老了之后,若有闲暇,真想住在这儿写诗自娱。” 这是曹操对次子曹子建所发的肺腑之言。 曹操性格中的另一面是具有诗人的情怀,他虽有多个儿子,但真正能继承这种诗心的只有次子曹子建。 因此,曹操平时特别喜爱他的次子。由于自己马上要回许都,所以临行前特别叮咛曹子建道:“好好跟着兄长做事,不要让父亲平定北方的大业落空了。”于是让次子和长子曹丕一起留在邺城。 经过大约三年时间,完成了一切战争破坏与和平建设之后,曹操才带着大军悠然地班师回朝。 回到许都后,他首先进宫拜谒久违的天子,奏表上疏。看到朝廷安然无恙,曹操心里也感到非常快慰。接着,他开始了大规模的论功请赏活动,又提拔重用了郭嘉之子郭奕。回到京城后,作为丞相的曹操开始了比征伐更为忙碌的政务工作。 天下到处都有食客。 主人喜好养食客,且食客并非地位卑下,反而多由名人高士占席据位。他们和主人共论天下,以期他日事业发展。这样的风气为当时的社会习惯使然,没有特别的奇异之处。 但是,带上三千兵、数十将、两位结拜兄弟以及妻子眷族等人在失去故国之后,投奔他国寻求庇护,这真可算是“大食客”了。 现在在荆州的刘玄德就处于这样的境遇,但是他并不像普通的食客那样白吃白喝,也不在国内周游行乐。 其时,江夏之地突起变乱。以张虎、陈生为首的一批暴徒大肆抢掠,滥施暴行,进而燃起了叛乱之火。刘玄德主动提出讨伐贼党,不久就平定了地方的叛乱。在此次战斗中,他得到了贼将张虎骑乘的一匹名驹。 刘玄德向刘表献上张虎、陈生的首级后报告道:“如今地方的贼党已灭,吾兄可以高枕无忧了。” 刘表听了大喜,当即奖赏了刘玄德的战功。但没过几天,他又急着来找刘玄德商议,深深地叹息道:“这忧愁的事怎么总是没完没了?” 刘表又道:“有你这样的雄才在我荆州,我是一百个放心。只是汉中的张鲁、东吴的孙权始终使我头痛不已。特别是当下在南越边境上,敌人越境骚扰事件接连不断,怎样才能根除这个心头之患呢?” 刘玄德随意地说道:“世上但凡有人之处,总是难以万全无缺,吾兄若希望安泰无虞,不妨起用我的三名部下。令张飞守南越的边境,令关羽守固子城,防备汉中之敌,令赵云率领兵船水师,严密守备三江之地,不知您意下如何?他们一定会死守荆州之地,不让敌人侵占一寸领土。” 刘表立即同意了刘玄德的建议。若能有效地起用刘玄德手下的虎将们保卫自己的国家,这是他求之不得的好事。 当他兴奋地把这事告诉大将蔡瑁后,蔡瑁只是淡淡地回答:“哦,说得有点道理。”他的脸上显露出不太服气的神色。 蔡瑁是刘表的夫人蔡氏的哥哥,所以他从刘表那里出来后,径直来到蔡氏夫人的后阁向她耳语了一番,说的当然是有关刘玄德之事。 蔡瑁对自己的妹妹——刘表的夫人蔡氏如是说道:“还是妹妹你对主公委婉地谏言为好。如果由我去说,就会把矛盾公开化。这样粗暴的方式自然不太合适。” 蔡夫人点头允诺了哥哥的意见。 其后,当蔡夫人和刘表独处时,她以女性特有的细心观察和绵里藏针的语言对刘表挑拨道:“我有几句要紧的话要对你说。你总是用自己的善良之心,把世上的人都看得洁白无瑕,一见面就立刻深信不疑。对刘玄德这样的人,为何也要如此亲密无间呢?他以前不就是个卖草鞋的穷光蛋吗?听说他的义弟张飞在此之前是盘踞在汝南古城的强盗头子。我觉得自从把这种人迎入城里后,荆州的风气就变坏了。听说你的臣下都在为此感到痛心不已。” 蔡夫人无中生有地捏造各种事实,在刘表面前大肆诽谤刘玄德。 刘表虽然没有娇纵蔡夫人,完全听信她的诽谤,但是,听了她的一番话,刘表内心深处难免会有些许不安。 一天,刘表邀请刘玄德去城外的马场阅兵,突然看到刘玄德骑着一匹毛色鲜亮的骏马。 “这不是一匹神骏的千里马吗?”刘表对此赞不绝口。 刘玄德听了立刻下马,亲自牵着马辔走到刘表的面前,爽快地说道:“吾兄若是喜欢,就献给你吧。” 刘表高兴地接受了,并立刻换乘此马回城。这时,在城门边站着的下臣蒯越看到刘表的坐骑后,不由大惊失色地自语道:“啊,的卢马!” 刘表听了,责问道:“蒯越,你为何如此惊慌?” 蒯越慌忙拜伏在地,说出了他的理由:“我的兄长是个相马的名家,所以他自然也教过我一些相马的知识。比如说,四蹄皆白的马叫四白,也称为凶马。但是,额上有白点的叫的卢马,被称为更凶的马。听说骑乘者必遭横祸,自古以来就忌骑此马,所以张虎骑了就战死了。” “嗯?!” 刘表露出不快的神色,径直向内门走去。 第二天,在酒宴上,刘表一边和刘玄德干杯,一边颇感歉疚地说道:“昨天无意中收了你的坐骑,心里一直很不安,现在还是把这匹名马还给你。我觉得与其把千里马白白地放在我城内的马厩里,还不如由你这样的英雄经常爱惜它,骑着它驰骋沙场更好,这大概也是这匹骏马的愿望吧。” 刘表若无其事地这样说着,似乎把心里的负担又还给了刘玄德。接着,他又说道:“你现在住在城内,不是闭居馆舍就是参加城中的宴会。如果长期在寂寞无聊中打发日子,你的武艺和志向也会逐渐荒废。在河南襄阳旁边有个叫新野的地方,那儿武器、军粮俱足,你带领自己的部下去新野城,帮我镇守那个地方如何?” 刘玄德当然不能拒绝刘表的安排,所以当即领命。数日后,他率部去了新野。 刘表亲自把刘玄德一行送到城外。刘玄德在荆州城下和刘表告别后率部刚行了数里路,一名高士突然拦在他的马前,长揖相告:“先前蒯越在城内对刘表说的卢是凶马,骑乘的主人会遭横祸,您还是赶快换骑其他的马吧。” 刘玄德定睛一看,来人是刘表的幕僚,名伊籍,字机伯。 于是,他立即下马对伊籍谢道:“非常感谢先生的好意提醒。请不必为我担心,所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区区一匹马怎么会左右我的性命呢?” 刘玄德爽朗地笑着和伊籍握手道别,继续率部朝新野方向奔驰而去。 新野是当地的一座郊野小城。 在河南祥和的春色中,刘玄德来到新野后就有了一件大喜事。他的正室甘夫人产下了一个男婴。 听说在甘夫人分娩的那天早晨,一只仙鹤飞到县衙的屋顶,啼鸣了四十余声后向西天飞去。 此外,又听说妊娠中的甘夫人因梦见自己吞入北斗星,所以给男婴起了个“阿斗”的乳名,也就是刘禅刘阿斗。 时建安十二年春天。 恰巧在此前后,曹操正从冀州向辽西远征,许都城内兵力空虚。刘玄德获知这一消息后,屡次向刘表谏言:“现在正是志得天下的时候。” 但刘表总是婉拒道:“不行啊,我自己能保住荆州九郡,做到国荣家富就心满意足了,哪敢奢望取得天下呢?” 刘玄德对此极为失望,心想:“难道此人的内心只忧一己之私而未有谋天下的大志吗?” 这时,他突然想起刘表曾经告之的家庭问题。 刘表现有两个儿子。长子刘琦是前妻陈夫人所生,次子刘琮是蔡夫人的爱子。 长子刘琦有贤才之质,但性格柔弱。刘表曾想立次子刘琮为后嗣,但又怕废长立幼后会引起国内动乱,造成朝野议论蜂起,于是只好打消此念。但若不得已按礼数立长废幼,又惧于蔡夫人及蔡瑁隐然已成的势力。他们常从背后挑拨、干扰,使刘表困苦不堪。 刘玄德经常到荆州向刘表谈论天下大事,但刘表往往置若罔闻,他满脑子想的都是儿女纷争的家务事,刘玄德由此暗中瞧不起他。有一次,刘表举办宴会。酒至半酣之际,刘玄德起身如厕,回来入席后好半天意兴阑珊地默默不语。刘表见此情状,纳闷地问道:“怎么啦,吃得不舒服吗?我说的话你不感兴趣吗?” 刘玄德摇头道:“不,不,吾兄赐宴我却愁颜以对,实在是对不起。其实,我刚才如厕时,无意间发现自己的髀肉肥大,不由得大吃一惊,这也许是我已经习惯了长时间锦衣玉食的缘故吧。我过去经常骑马打仗,过着艰难困苦的日子,想不到现在竟然不知不觉地生出赘肉,真是情何以堪。岁月的逝去如流水一般,难道我就这样无所事事地终老一生吗?我突然由此感叹,所以禁不住为自己的碌碌无为而感到羞愧,不知不觉地流下泪来。这些都是我个人的小事,请吾兄千万不要介意。” 刘玄德充满歉意地解释着,并用手指轻轻地拭去眼角的泪水。刘表似乎想起了什么,说道:“是了,是了。听说很久以前,你和曹操在丞相府青梅煮酒论英雄时——具体说什么我不太清楚,但曹操最后却道‘天下群雄中现在恐怕没有称得上英雄的人,真正的英雄只有你和我’。所以你先前来到我的荆州时,你可知这给我刘表增添了多大的勇气吗?” 刘玄德那天不知为何显得特别的伤感,他脱口而出:“像曹操之辈算得了什么?我现在虽然贫困,但如果我有一份领地,再拥有相应兵力……” 说到这里,他突然发现刘表的脸色已变,于是慌忙以大笑掩饰,并不断地举杯痛饮,佯作大醉而眠。 刘玄德醉倒在地,用手枕着头,大声地打着呼噜,嘴里还流着口水。刘表用猜疑的目光注视着刘玄德的睡相,他突然觉得在自己居处的中央好像横躺着一条巨龙,不禁产生了一种巨大的恐惧感。 “果然是个可怕的人!”刘表慌忙离开了坐席。 于是,刚才躲在屏风后面偷听的蔡夫人走出来,来到刘表的身边耳语道:“你听到刘玄德刚才说什么了吗?尽管他平时谨言慎行,但一喝醉酒,他的本性便暴露无遗。看到他这种本性,我真是吓得浑身发抖。” “嗯……”刘表发出一声呻吟,默默地躲进内室。 蔡夫人看到丈夫还是态度暧昧的样子,虽然心里很着急,但她已经看出丈夫对刘玄德抱有很深的猜疑,于是急忙叫来哥哥蔡瑁商议道:“你看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蔡瑁拍着自己的胸膛说了声“这事就交给我吧”,随后慌忙退了出去。 在傍晚之前,蔡瑁秘密组织了一队兵马,等待着深夜行动时刻的到来。 考虑到明天刘玄德要回新野,蔡瑁认为这事必须赶快实施。但是在晚上起兵袭击他住的客舍显然不行。只有在半夜或者黎明他正熟睡的时候动手,才是万全之策。 但是,蔡瑁万没想到他的万全之策竟然出现了漏洞。 平时对刘玄德抱有好感的刘表幕僚伊籍那天正巧也在城内,他无意间听到这个消息后,就暗下决心:“对于此事,我绝不能袖手旁观。” 于是他迅速地往刘玄德居住的客舍送了一篮水果,里面暗藏着一封密信。 刘玄德见了密信,得知深夜蔡瑁要引兵包围客舍的消息后大吃一惊。当时他正在吃晚饭,于是,只吃了一半就慌忙从客舍的后门骑马脱逃。他的随从也分散地跟着他逃离了客舍。 蔡瑁并不知道事情的变化,他等到深夜五更时分,率兵鼓钲齐鸣地包围了客舍,谁知那儿早已是人去楼空了。 “错失良机!”蔡瑁后悔得直跺脚。他立即派兵去追,结果也一无所获。 蔡瑁不甘心失败,又心生一计。他命手下善于模仿他人笔迹的人,模仿刘玄德的笔迹把自己写的诗用毛笔题在客舍的墙上。 接着,他骑着马飞快地驰入城内,大叫“有大事报告!” 他风风火火地见了刘表后,煞有介事地报告道:“我常听说刘玄德和其部下声言要夺取我们荆州,他每次来荆州总会偷偷地测量地形,研究攻城的突破口。昨天接到密报说刘玄德又和他的同伙在客舍密会,商议不轨之事,所以我昨晚带一小队兵马去探看究竟。谁知刘玄德知道事情败露后,在客舍的墙上题了一首诗后就闻风逃到新野去了。他竟然忘了主公对他的恩义,这种人的所为真是无耻至极!” 刘表没等蔡瑁把话说完,脸色就变得十分苍白。他急忙骑上马,亲自赶到客舍,默默地注视着刘玄德留在墙上的题诗: 困守荆州已数年, 眼前空对旧山川。 蛟龙岂是池中物, 卧听风雷飞上天。 “……” 刘表看了只觉得毛发倒竖,浑身颤抖。 蔡瑁见此情景,在旁一味地怂恿着刘表即刻出兵前去征讨刘玄德。他道:“我已准备好了兵马,我们马上杀向新野去吧?” 刘表摇头道:“诗是游戏之作,岂能当真?还是少安毋躁,观察一下再说吧。”说着,他径自默默地返回城中。 第十七章 马跃檀溪 一次的失败反而使蔡瑁和蔡夫人变本加厉,此后阴谋诡计层出不穷。 “无论如何必须除掉刘玄德。” 他们按捺不住蠢蠢欲动之心,随时要置刘玄德于死地。 但是,关键人物刘表却不许他们这样做。他认为自己和刘玄德同为汉室的苗裔,若杀了作为亲族的刘玄德,一定会被天下人耻笑。 此外,刘表虽然没有说出口,但明眼人都看得出,他一直极力避免向世人透露自己内部的继嗣之争和闺阃之事。总而言之,他奉行的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消极主义。 蔡夫人对丈夫的这种消极态度十分焦急,不断地催促哥哥蔡瑁赶快行动。虽说闺门和食客之间引起不和的矛盾屡见不鲜,但像蔡夫人那样对刘玄德始终怀恨在心,甚至到了执拗的程度,倒也实属罕见。 “这事就交给我去办好了。” 蔡瑁竭力安抚着妹妹。他从此时刻等待着机会,以求得逞。有一天,他去谒见刘表,恭敬地献言道:“近年来五谷丰登,连续几年获得大丰收。特别是今年的秋收更是形势喜人。如果举行全国庆祝丰收的活动,我建议届时召集各地从行政长官到负责农业的官员到襄阳聚会,举行慰劳性质的围猎活动和大型宴会,更好地向百姓宣示国威。此外,若以众多官员为宾客,主公亲自犒赏,则举国上下都会觉得我们荆州越来越富强,主公的基业千秋万岁。其实,主公此次出巡也是一次难得的消遣,对主公的身心是大有好处的,不知主公以为如何?” 刘表听了立刻大摇其头。他一边抚摸着左腿,一边皱着眉头说道:“你的提议好是好,但我去不了。就叫刘琦或者刘琮代我去吧。” 最近,刘表一直受到神经痛的困扰,夜晚也辗转反侧难以入睡。蔡瑁早已通过蔡夫人了解刘表的病情,但他故作为难地说道:“主公若是不去,这就比较为难了,嫡长子尚且年幼,如果代表主公出席这样的盛会,对宾客来说恐怕不够礼貌……” 刘表沉吟了半晌,说道:“那么就让新野的刘玄德代表我去吧,他是我的同宗,又是我的堂弟,就请他去担任宴会主人的角色,这在礼貌上说得过去吧?” “主公所言极是。” 蔡瑁为自己的阴谋实现了第一步而窃喜不已。他迅速向各地官府发去了参加“襄阳盛会”的请柬,同时也以刘表的名义向刘玄德发去信简,命他担任“襄阳盛会”的主人。 自从发生上次那件事,刘玄德回到新野后,心里一直闷闷不乐。这次他突然接到荆州来的书简,又想起了先前的不快之事,胸口隐隐作痛,他叹道:“但愿不再发生什么事才好呢……” 张飞知道此事后,立刻开口劝阻道:“不要去,不要去,去那种地方有什么意思?干脆回绝算了。” 孙乾也持有大致相同的意见:“还是暂时不去为好,也许这又是蔡瑁使出的诡计。” 但是,关羽和赵云却有不同的意见,他俩认为:“如果现在抗命不去,反而使刘表更起疑心。与其如此,不如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赶去,完成了这个轻松的任务后马上回来,基本上可保平安无事。” 刘玄德听了两人的劝说后,也道:“我也是这么想的。” 于是他点起三百骑兵,由赵云陪同,即日赶去参加“襄阳盛会”。襄阳离新野不远。刘玄德一行走了八十里路,就看见蔡瑁以及刘琦、刘琮兄弟,还有王粲、文聘、邓义、王威等荆州的诸位大将已经排成盛大的欢迎队伍,迎接刘玄德的到来。 这一天,参加“襄阳盛会”的宾客总人数达到几万人。文臣武将个个穿着节日的盛装赴会,大家齐聚在以礼馆的礼堂为中心的大会场,远远望去,好似秋天夜空中的繁星般光彩夺目,热闹非凡。 在嘹亮的奏乐声里,刘玄德作为代理国主,坐上礼馆中的主座。 在一片祥和的气氛中,刘玄德总算松了一口气。他的背后侍立着目光炯炯、佩戴着利剑的赵云。赵云一脸的严肃,似乎在警告他人:“如果有谁敢对我的主公伸出一个手指,我决饶不了他!”此外,他的三百名部下也齐聚在外围担任警卫,在这样的氛围中,刘玄德如此安排反而给人一种防卫过度的感觉。 仪式开始了,首先由刘玄德代表刘表宣读了国主的与民同庆丰收的文告。 接着,众人立刻前去参加犒赏宾客的盛大宴会。在管鼓琴弦奏响的嘹亮音乐声中,各种美味佳肴如潮水般被送到无数张精美的餐桌上,宾客们开始兴高采烈地大快朵颐。 在人们狂欢之时,蔡瑁悄悄地离开了坐席。 他在大将蒯越的耳边悄悄地说道:“你跟我出来一下。” 两人来到一间无人的密阁,关上门后,两只脑袋凑在了一起。 “蒯越,你可不要中了刘玄德的毒,如果他是正人君子的话,世上就没有恶人了。他是个心怀鬼胎的枭雄。” “是吗?” “你不知道他正在挑唆嫡长子刘琦,企图日后夺取荆州的事吗?我想他的存在就是我们国家的灾难。” “你想今日就杀害刘玄德吗?” “今天的襄阳盛会,说穿了就是为了谋取他的性命才特意举办的,我相信去除他比庆祝一年的丰收更有意义,因为我们首先应该庆祝的是国家的百年安泰。” “不过,刘玄德好像有着不可思议的潜在人望。虽然到荆州的时日不长,但是他的名声已经传遍了荆州的大街小巷。如果我们对他无罪而诛,不就会失去老百姓的信任吗?” “只要现在把他杀了就万事大吉,至于罪名,以后随便安上一个就可以了。主公已把一切都委托给我蔡瑁处理,希望你能助我一臂之力。” “若是主公之命,我岂敢违抗?就算你不说,我也会出力的。你现在做了哪些准备呢?” “现在东面由蔡和带着五千余骑兵截断了岘山之道,南面的外门路一带由蔡仲带领三千骑兵埋伏,北门由蔡勋的数千骑兵固守,保证连一只蚂蚁逃跑的缝隙都没有。只是西门有天然屏障,无须把守,那儿有一条檀溪阻隔,如果没有渡船就根本不能过河,所以完全不必担心。以上的布置已经大体就绪了。” “原来如此,你准备得如此周密,刘玄德是必死无疑了。就连鬼神置身其中,也没有遁逃之术。但是,你也许接受了主公的命令,而我没有听到主公直接的吩咐,为了今后没有后悔之虞,我想最好还是活捉刘玄德,把他带到荆州,由主公处置好了。” “无论是斩杀还是生擒都可以。” “如此一来,现在最值得注意的是始终站立在刘玄德身旁的虎将赵云,他目光炯炯地注意着四方,谁都无法轻易下手。” “那家伙恐怕不好对付,我也在为此大伤脑筋呢。” “我想首先应该设法让赵云离开刘玄德的身边。我们可由己方的大将文聘、王威等人出面,邀请他到另一桌参加宴乐。在此期间按照预定的计划,刘玄德还要去参观州衙举办的游园会,把他引到那儿再动手就易如反掌了。” 蔡瑁的收获不小,他既得到了蒯越对于其阴谋计划的支持,又获得了蒯越提供的良策。他感到大功眼看就要告成,心里真是无比的兴奋,赶紧去准备下一步的行动。 所谓州衙举办的游园会,主要是知事以下的官吏和州内有势力的头面人物对与会的来宾表示欢迎和答谢的大型娱乐活动。 刘玄德受邀光临了游园会。 他刚把坐骑系在后花园的树桩上,就被引到堂中预定的主宾席上入座。知事、州吏和民间代表们纷纷前来向刘玄德行礼致意。顿时,大堂里高朋满座,热闹非凡。人们以各种方式向刘玄德敬酒,热情周到地款待这位上宾。 酒过三巡之后,心怀鬼胎的文聘、王威之流便来到站在刘玄德身后的赵云面前套近乎。 一个举杯劝酒道:“赵将军喝一杯怎么样?” 一个则在一旁起劲地邀请道:“赵将军,这样严肃地站着太为难你了。今天是上下同欢的日子,你看,那儿正式的酒席也快结束了。请将军顺便放松一下,去别桌的酒席坐一坐吧,我们都是武将,大家一起喝个痛快如何?” “不,谢谢!”赵云冷冷地回答道,“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不去。” 赵云只是一味地拒绝,无论别人怎么劝诱他依然不为所动。但是文聘和王威并没有露出不悦之色,还是耐心地怂恿他一起喝酒。 刘玄德见此情状,似乎也于心不忍,终于回过头对赵云说道:“赵云,你也不要再推辞了。你一直站在我身后,那三百个将士也都不能活动。再说,对于人家如此盛情的款待,你一再拒绝也有失礼貌,你就按他们的意思暂且下去休息一下吧。” 赵云非常勉强地答道:“既然是主公的命令,那我就只好去了。” 他脸上露出极不情愿的神色,和文聘、王威等人一起退至别馆用餐。 刘玄德带来的三百名部下也同时自由活动,各自分散喝酒作乐去了。 蔡瑁心中暗喜:“吾计成矣!”他迅速地扫视了一下四周的气氛。 这时,混在众多宾客中的伊籍对刘玄德悄悄地使了个眼色,轻声地说道:“您怎么还穿着正服喝酒呢?去换一件衣服吧。” 刘玄德会意地站起身来,装着去厕所换衣的样子走到了后园。他仔细一看,果然伊籍已经抢先一步在后园的树荫下等着他。 伊籍一见他,就焦急地说道:“现在你的性命万分危险,犹如风中残烛。马上逃跑吧,一刻也不要停留!” 听了伊籍的话,刘玄德终于恍然大悟。他立刻赶去牵马。 伊籍又在后面反复地叮嘱道:“东门、南门、北门三地都有重兵把守,绝不能去,只有西门好像还没有调动军队。” “非常感谢。如果有幸保住性命,他日必报救命之恩。” 刘玄德说着,骑上马头也不回地飞驰而去。西门的卫兵见到刘玄德飞马而至,刚想阻拦,已经来不及了。刘玄德纵马奋蹄,一骑绝尘地扬长而去。 刘玄德快马加鞭地疾驰了二里多路,忽见前面道路已断,一条宽阔的檀溪横亘在面前。 檀溪波涛汹涌,白浪滔天,一望无际。 刘玄德的坐骑的卢马在岸边焦躁地徘徊,不时地发出嘶鸣声,刘玄德的衣服也被蒙蒙的水雾濡湿了。 他轻轻地拍了拍马首,真诚地叫道:“的卢,的卢,今天你是作祟妨主还是真心相救呢?要是你有灵性,赶快救我一命吧!” 接着,刘玄德一边向上苍默默地祈祷,一边策马跃入急流之中。 的卢马高扬马首,载着刘玄德在波涛中几经沉浮,艰难前进。当人马已过檀溪的中流之后,的卢马突然从溪中跃身而起,飞跳三丈有余,和着水雾奋蹄踏上了对岸的一块巨石。 刘玄德和他的坐骑一起战栗着,抖落满身的泥水。 “啊,我还活着!” 当他平安无事地站在大地上,回望着檀溪的奔流时,不由自主地为自己死里逃生而庆幸地欢呼。 接着,他又似乎感到不可思议的茫然。 “我怎么会越过如此宽阔的檀溪呢?”他想想都感到后怕,甚至怀疑自己是否真的还活在这个世界上。 这时,他仿佛听到有人隔着檀溪呼叫的声音。定睛一看,原来是蔡瑁在呼叫。蔡瑁听到西门的卫兵急报刘玄德骑马逃走的消息后,立刻骑着快马急急追来。没想到,来到檀溪边上发现刘玄德已到了对岸,而眼前波涛汹涌的檀溪又令人不寒而栗。 “刘使君,刘使君,你为何如此害怕,要这样逃跑呢?” 听了蔡瑁的呼喊,刘玄德也愤然高声答道:“我和你有何怨仇?你却屡次三番地加害于我。我今日出走,实在是听从了君子的忠告。” “阁下怎么认为我蔡瑁会加害你呢,不要乱猜疑!” 蔡瑁说着,悄悄地张弓搭箭,准备从马上对刘玄德射箭袭击。 刘玄德见势不妙,立刻骑马朝着南漳方向继续逃跑。 “哼,眼看着又让那家伙溜走了!” 蔡瑁只能在溪边咬牙切齿地干瞪眼。他心犹不甘地朝对岸放出一箭,只见那支箭就像一根稻草被奔涛和雾风戏弄着,终于无奈地落到了地面。 “可惜,真是太可惜了!” 蔡瑁捶胸顿足地后悔不已,但他转念一想:“面对檀溪之险,刘玄德竟能策马安然跃过,恐非凡人所为。也许他受到了神明的护佑,神的力量是难以抗拒的,不如现在暂且回去以待他日。”他这样自我安慰着,悻悻地空手而归。 恰在此时,忽见对面陡起烟尘,一队兵马直奔而来。蔡瑁一看,为首的正是刘玄德的虎将赵云,还有他的三百名部下。他们正紧张失色地喘着粗气快步赶来。蔡瑁装作糊涂地抢先问道:“那不是赵云将军吗?你们要去哪儿?” “你说去哪儿,我们的主公不见了,现正在四处寻找,足下知道他的行踪吗?”赵云焦急地问道。 “我也为这事担心呢,所以特地到这儿来寻找。不过还是没看到。他究竟会上哪儿去呢?” “我怀疑!” “真是不可思议。” “不,我是说怀疑你的态度。” “你怎么会怀疑我的态度?” “今日襄阳盛会,你为何在各座城门调集了这么多的军队?” “我是荆州九军的大将军。因为明天还要继续举行盛大的宴会,并召集州中的武士进行大规模的狩猎活动,调集来的军队士兵都是来当狩猎助手的,这有什么可奇怪的?” “好了。我们就不要在这儿一问一答地浪费时间了。” 赵云说着,率部沿着檀溪的岸边搜寻。他把部队一分为二,分别到上游和下游寻找。尽管他们反复地呼叫着主公的名字,回答他们的依旧只是檀溪的波涛声。 不知不觉已近日暮时分。赵云不得已又率部返回襄阳城内,那儿也没见到刘玄德的身影。 其实,此时的刘玄德正不顾自己身上的伤痛,悄然趁着夜色走向返回新野的归路。 第十八章 弹琴高士 黄昏时分,一望无际的天空逐渐由澄澈转为晦暗。此情此景,不由得使人产生了一种“念天地之悠悠”的情怀。刘玄德一人默默地走在广袤的原野上,只有银色的繁星和淡淡的月影相随。 “啊,我自己已经到了四十七岁的年龄,这身孤影单地还要无为地飘零到何时?” 刘玄德突然勒住马,茫然地环视着旷野的氤氲。身处那条连接着过去和未来的道路,他对前途似乎感到迷茫,不禁连声叹息。 不经意间,他听到了对面传来了悠扬的竹笛声。过了一会儿,从雾里闪现场出一个骑在老牛背上的牧童正吹着笛子朝这儿过来。 当俩人擦肩而过时,刘玄德对牧童悠闲的生活状态突然产生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羡慕之情。 突然,那个牧童转过脸,冷不防对刘玄德问道:“将军,将军,您莫非是那个过去平定黄巾之乱,近来又住在荆州城的刘豫州大人吗?” 刘玄德听了,不由得惊异地瞪大了眼睛:“啊呀,你这个山野小童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呢?我正是刘玄德……” “啊,我果然没猜错。我师父和客人聊天时会经常提起你,日子久了,我在心里也会猜想着刘豫州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刚才偶然间看到您的一对比常人大而福气的耳朵,就大吃一惊,心想那不是诨名叫‘大耳朵’的刘玄德大人吗?” “告诉我,你的师父叫什么?” “他叫司马徽,字德操,道号又称水镜先生。他出生于颍州,亲眼见到过黄巾之乱。” “平时和那些人交往?” “他和襄阳的名士都有来往,其中和襄阳的庞德公和庞统等人关系特别好,他们也常来那林子里拜访师父。” 顺着牧童手指的方向,刘玄德放眼望去,问道:“我看到那树林中有间屋子,是你师父的草堂吗?” “是的。” “庞德公和庞统我都不认识。他们是怎样的人?” “这两个人是叔侄关系。庞德公字山民,比师父大十岁。庞统字士元,比师父小五岁。记得有一次他俩来拜访师父,正巧师父到后山捡了一点柴薪。他们就烧柴煎茶、温酒,终日谈及世事的盛衰,品论世上的英雄,谈兴甚浓,没有一点倦意。他们都是些健谈的人。” 刘玄德听了牧童的一番介绍,顿时产生了拜访高士的兴致。他问道:“听你这么一说,我也想去你师父的草堂拜访。小童,你能为我带路吗?” “那太容易了,我师父一定会欢迎你这位意想不到的贵客。” 牧童骑牛前行,为刘玄德做向导。大约行走了二里路,突然看到林间亮着一盏灯,并从树林的深处显露出那座幽雅草堂的屋顶。草堂越来越近了。听着潺湲的流水声,他们顺着小路来到了草堂,推开柴门进入后。又听到里面传来了美妙的琴声。 牧童把牛拴入牛棚,对刘玄德说道:“大人,把您的马也拴入牛棚好了。请跟我来。” 刘玄德谨慎地说道:“小童,见你师父之前,请向他禀报一声。我这样莽撞地进去不太好。” 刘玄德伫立在草堂前,正与牧童客套之时,琴声戛然而止。少顷,只见一位老人从草堂内推门出来,责怪道:“是什么人来这儿?我刚才弹琴,原本琴音清幽,突然音律紊乱,变为杀伐之声。想必门外之人是从充满血腥的战场上下来的落败者吧?请报上名来。” 刘玄德听后大吃一惊,他偷偷打量着眼前的老人。此人约五十多岁,松姿鹤骨,初一见面就觉得他是一个具有清雅之风的高士。 “啊,原来您就是司马徽,道号水镜先生?” 刘玄德对司马徽谦恭地稽首施礼,致歉道:“承蒙先生的小童指引,我得以拜见尊颜,心中不胜欣喜。岂知打扰了先生的清居,恳请谅宥。” 牧童在一旁插言道:“先生,这位就是您和朋友们经常提起的刘玄德大人。” 司马徽露出异常惊讶的神色。他急忙恭恭敬敬地对刘玄德还礼,并殷勤地把刘玄德引入草堂内,宾主分席而坐。 刘玄德对今夜的奇缘感到非常高兴,他对司马徽说道:“我没想到今晚能和先生见面,这真是太奇妙了。”又暗忖:远避尘嚣的高士居所原来是这样的啊。 他环顾着草堂内部,对司马徽清净的隐居生活羡慕不已。书架上摆满了万卷诗书和经书,窗外遍植松竹,一方石桌上放着一张古琴,旁边还有一盆秋兰正吐着幽香。 司马徽见刘玄德穿着湿漉漉的衣服,便问:“今天是否遇到无妄之灾,若无不便,不妨告知一二。” “其实我是跳入檀溪,九死一生逃出来,所以衣服全湿透了。” “你竟敢越过檀溪,这说明一定遭到对手的追击,情况十分危险。我听说今日的襄阳盛会绝不是单纯地为了庆祝丰收。” “哦,原来先生也早就有所耳闻了?的确如此。” 刘玄德向司马徽详细诉说了今日发生之事。 司马徽几次点头,显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司马徽问道:“将军现居何官职?” “左将军宜城亭侯,兼豫州牧。” “若是这样,将军不也是朝廷屏藩中的一位佼佼者吗?那你现在为何要在他人区区的领地中奔命,还要受到小人们的追杀,以致身心俱疲,狼狈不堪?难道你就这样大事无成地虚度年华?” 司马徽痛切地说着,最后又低声自语道:“真可惜!” 刘玄德听了,甚觉脸面无光,他有些自嘲般地回答:“时运不济以至于此,且事与愿违……” 司马徽摇头笑道:“不,不,这不能归咎于命运。好好回顾一下吧。如果容我直言不讳,我觉得关键是将军的左右没有贤人相助。” “先生的说法使我甚感意外。我虽不是明主,但发誓与我生死与共的忠臣不乏其人。文有孙乾、糜竺、简雍,武有关羽、张飞、赵云,我绝不认为我这儿没有人才。” “将军原来是位仁慈的主公,一听到有人说您的家臣中没有贤人,就立刻反驳,极力庇护自己的家臣。这从君臣之情来看固然不错,但作为主公,仅凭这一点是远远不够的。您不仅要招揽文事或武功方面有特长的人,还应该仔细观察、推敲整个团体,看看还缺少什么,如何弥补不足。” 说到此,司马徽又进一步咄咄逼人地说道:“关羽、张飞、赵云之辈都有万夫不当之勇,但他们没有权变之才。孙乾、糜竺、简雍等人不过是所谓的白面书生,不是经国济世之士。将军拥有这样一批人,难道就能成就霸业吗?” 刘玄德陷入沉思之中。对于司马徽的一番话语,他好像有点心服,又似乎不太服气,所以一直默默不语。最后他终于抬起头,态度诚恳地说道:“先生所言极是,但关键是先生说的是否过于理想化,有点脱离现实呢?我虽不才,多年来也一直礼贤下士,四处寻求隐于山野的贤人,但收效甚微。所以我认为,当今之世,要想求得如张良、萧何、韩信那样的旷世之才是不可能的。现在也不会有这样的豪杰隐匿于山野之中。” 司马徽还没听完就大摇其头,说道:“不,任何时代都绝不可能没有贤才,只怕没有能真正起用这些贤才的慧眼。孔子不也说过‘十室之邑,必有忠信之人’吗?您怎么能说当下如此广大的各国领地里没有俊杰呢?” “我刘某愚昧无知,不具识人的慧眼,不知先生能否赐教?” “您没听说过最近各地传唱的一首童谣吗?童谣里说‘八九年间始欲衰,至十三年无孑遗。到头天命有所归,泥中蟠龙向天飞。’不知你对这首童谣是怎么看的?” “我不明白其中的含意。” “建安八年,太守刘表的前夫人亡故。荆州的败亡之兆由此而起,家族内部开始出现了争乱,这就是‘始欲衰’。所谓‘至十三年无孑遗’,就是预言刘表的死亡,至于‘到头天命有所归’,就是天命回归的所在!” 司马徽说到此处,目不转睛地看着刘玄德的面容,又加重语气重复道:“天命所归,回归何处?就是将军您呀。您是天命选定的人物,对此难道没有一点自觉吗?” 刘玄德睁大眼睛,吃惊地说道:“先生不可信口而言,像我这样的人怎能担当如此大任?” “非也!非也!” 司马徽温和地否定了刘玄德的想法:“现在天下的英才齐聚于此,襄阳的名士们也对将军的未来抱有很大的期望,您要好好地把握这个机运,唯才是举,打下未来大业的基础。” “先生说的贤才真的有吗?请告诉我他的大名。” “卧龙、凤雏。若得其中一人,也许就能掌控天下。” “卧龙?凤雏?”刘玄德一时不得要领,不由得趋前请教。 谁知司马徽抚掌大笑,口中只说着:“好,好!”其后便笑而不答。 刘玄德被他唐突的奇言弄得一时不知所措,后来才知道这是高士的习惯。 日常之间,不论善恶之事,司马徽总以习惯的“好好”两字应对。 据说,有一次有个熟人来访,悲痛地诉说自己儿子死亡的缘由,司马徽依旧以“好好”两字回答。熟人回去后,司马徽的妻子批评道:“虽说这是你的口头禅,但对死了儿子的客人也这么说,岂不是太过分了吗?” 但是司马徽还是我行我素地不为所动,只是说:“好,好!你的意见说得很好!” 这时,小童送来了饷客的酒食,司马徽也陪同刘玄德一起用餐。 餐后,司马徽热心地慰留道:“将军看来已很疲劳了,今晚就请到卧室里休息一下吧。” 刘玄德笑道:“那就打扰了,听了先生的话很受益。” 他被引入别的卧室里休息。虽然头靠着枕头,但心里想着司马徽刚才说的话,久久难以入睡。这时,一声马嘶打破了深夜的静寂,接着就听到屋外传来的人声和开门的声音。 “这是怎么回事?来者是谁?” 平时对风声都敏感的刘玄德此时不由自主地侧耳倾听。由于草堂不大,所以连客人从后门进入主人房间的脚步声都听得很清楚。 这时,传来了司马徽的声音:“这不是徐元直吗?你怎么会这个时候来我家?” 接着,是个壮年男子沙哑的声音:“先生,我去了一趟荆州,因为有人告诉我荆州的刘表是当下的名主,所以跑去投奔他,谁知见面后才知道和听说的完全不一样。他实际上是个无能的藩主,所以我对他很反感,当即在舍馆里给他留下了一封信,连夜逃到这儿来了。” 那人爽朗地笑着。接着,又传来司马徽的声音,他是在严厉地批评那位壮年男子。 “什么?你去荆州干什么?哎呀,连你也会这样目光短浅。如今这个时代,贤愚混杂,瓦砾可变珠宝做官封爵,珠宝却只能躲藏在瓦砾下面,掌权者不识人才反而将其践踏在脚下。世人对此视而不见已成通病。你虽有王佐之才,但对当今的潮流没有深刻的认识,不等自然出头的时机,就卖身投靠刘表那样的人,这反而是自取其辱。你为何要在仕官的中途逃跑呢?就是我理解你也绝不会为此褒奖你,你应该更加自重才对。” “对不起,我做事实在太轻率了。” “古代的贤人子贡说过:‘有美玉于斯,韫匮而藏诸?求善贾而沽诸?’” “我以后一定会多加小心的。” 不久,即告辞离去。 刘玄德等到天明,问司马徽道:“昨夜的来客是何人?” “噢,他吗?大概为了寻找一个好主公,已经到他国周游去了。” “是吗?那昨天先生所说的卧龙、凤雏究竟是谁呢?” “哦,好,好。” 刘玄德突然跪倒在司马徽的脚下,再拜道:“我刘玄德不才,但我最大的愿望是想恭请先生和我一起到新野,共同振兴汉室,扶助万民,平定今日的祸乱……” 没等刘玄德把话说完,司马徽就哈哈大笑道:“我老汉只不过是山野闲人,我想比我强十倍的贤人现在一定会来匡助将军的大业。不过你要尽心尽力地寻求才好。” “就是那个名闻天下的卧龙吗?” “好,好!” “或者是那个凤雏吗?” “好,好!” 刘玄德正想锲而不舍地问出其人姓名及住所,童子突然慌慌张张地进门,大声禀告道:“有位大将带领着几百个士兵,把我们的屋子包围了。” 刘玄德出去一看,原来是赵云和他的手下兵马。他们费尽周折,终于打听到刘玄德的下落,于是立即赶到这儿来迎接主公。 第十九章 吟啸浪士 主从相见,欣喜若狂。 “啊,这不是赵云吗?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看到主公安然无恙,我总算放心了。我们一路寻找,今天来到这个村庄,听这里的百姓说昨晚小童带着一位陌生的大官到水境先生家里去了。我猜想可能就是主公,所以赶紧直接过来迎接您。” 主人司马徽也过来和他们共享主从相见的欢乐,又郑重其事地对刘玄德提醒道:“既然百姓中有这样的传闻,您在这儿久居也就很危险了。幸好您的部下特地赶来迎接,还是赶快启程回新野吧。” 司马徽的提醒确是实情。于是,刘玄德随即向司马徽挥泪告别,率领众人快速离开了水境先生的草堂。 行路十几里,突然在路上遇见了一支飞驰而来的军队。 是关羽和张飞率领的部队。原来昨晚他们也和赵云一样,担心刘玄德的安危,所以今天一早便率军马不停蹄地前来接应。 刘玄德率众回到新野后,立刻与城中的将士会集一堂,详述了事情的经过。刘玄德道:“我的事让大家担心了,实在过意不去。在昨日的襄阳盛会中,蔡瑁企图谋害我,由于情况紧急,我不得不骑马跃过檀溪,九死一生侥幸逃脱,终于平安地回到新野……” 臣下们听了无不为主公的脱险而扬眉庆贺,也更加痛恨蔡瑁的卑劣行径。孙乾谏道:“刘表并不一定知道这件事的原委,但事情恐怕不会那么简单。此次蔡瑁企图杀害主公的阴谋没有得逞,但他为了隐瞒自己的罪行,也许会在刘表面前大肆污蔑和诽谤主公。所以如果我们不赶紧向刘表据实详报事情的经过,就更会使蔡瑁那家伙有机可乘了。” 众人听了都觉得孙乾的谏言很有道理,一致支持他的建议。于是刘玄德立刻写了一封亲笔信,交给孙乾赶赴荆州面呈刘表。 刘表看了刘玄德写的亲笔信后,终于明白了蔡瑁如何利用襄阳盛会来实施其阴谋,他顿时爆发了前所未有的雷霆之怒:“把蔡瑁叫来!” 刘表的脸上显露出异常的激愤之色。当蔡瑁刚到阶下拜见,他就劈头盖脸地怒责蔡瑁的不轨行为,当即命令武士们将蔡瑁斩首。 蔡夫人听说刘表召见其兄问罪的消息后,急忙跌跌撞撞地从后阁赶到现场,向丈夫拼命哀求饶蔡瑁一命。蔡夫人的眼泪拯救了蔡瑁,孙乾也不得不在旁边帮着求情。他道:“如果杀了夫人的兄长,我的主公反而可能不敢再到荆州来了。” 刘表这才宽恕了蔡瑁。 尽管如此,刘表还是感到于心不安。当孙乾回去时,他要长子刘琦代表自己陪同孙乾一起去新野,为这次事件向刘玄德深表谢罪之意。 听了刘琦代表其父所说的痛切的谢罪话语后,刘玄德反而感到过意不去,他也隆重地设宴答谢刘琦。言谈之间,刘琦突然向刘玄德披露了自己平时郁结于心的烦恼:“继母蔡夫人为了立弟弟刘琮为嗣,总是想方设法地想要杀害我,我该怎样才能逃过此难?” 刘玄德回答:“只有小心尽孝才是。虽然她是你的继母,我想通过孝心来打动她,自然就会免除灾祸的。” 第二天,当刘琦准备回荆州时,刘玄德与他并辔而行,一直送到城外。也许是要回荆州的缘故,刘琦的脸上露出了怏怏不乐的神情。刘玄德急忙亲切地劝慰他,但是越劝慰刘琦越是沉默不语,只是不停地流着眼泪。 送走刘琦后,刘玄德拨马返回。正要进入城中,只见十字路口有位布衣葛巾、腰间佩剑的侠士一边走着,一边高声吟唱。 刘玄德好奇地停住马,在市井的噪声中侧耳倾听。孤剑葛巾的侠士正飘然地拐过十字路口,高唱着朝他走来。 刘玄德仔细一听,原来侠士唱的是: “天地反覆兮,火欲殂;大厦将崩兮,一木难扶;山谷有贤兮,欲投明主;明主求贤兮,却不知吾。” “咦,这是怎么回事?” 刘玄德觉得侠士唱的歌词好像在暗指自己,不由得暗忖:难道这位侠士就是司马徽所说的“卧龙”、“凤雏”中的一人吗? 刘玄德下了马,等待着侠士从他的身边通过。侠士布衣草屐,身上没有一件饰物,但似乎具有一种凛然的气概。他生得赭颜疏髯,确实是个颇有风度的人物。 “喂,壮士!”刘玄德叫住了他。 侠士颇为奇怪地回首看着刘玄德。他目光犀利,声音粗哑地反问道:“什么事?你是在叫我吗?” “是的,真是有点唐突。我总觉得你我之间似有缘分,不该在路旁擦肩而过。” “是吗……” “你看这样好不好。你随我一起到城里,一人一壶好酒,在月白风清的良宵,听着你那粗哑的吟啸,我想一定令人感到荡气回肠。” “哈哈!我那笨拙的吟啸,恐怕有污尊耳。不过,为了感谢阁下不把我视为路边闲人在自说自话,我就跟你走一趟吧。”侠士轻松地说道。 侠士随着刘玄德进入城内,方知他原来是新野这座小城的城主。那张表情轻松的脸上略显出意外的神色。 刘玄德以上宾之礼对待侠士,把他恭敬地迎入大堂,并以美酒佳肴飨客。他一边劝酒,一边询问侠士的姓氏。侠士道:“我是颍上(今安徽颍上)人,名叫单福。略通道学,学过兵法,现在只不过是游历各国的一个学者。” 单福只是简单地介绍了自己的经历,没有暴露身份。他紧接着话锋一转,提出了一个要求:“不知可否把您的坐骑牵到庭园里让我看一看?” “那容易。” 刘玄德说着,立刻叫人把马牵到庭园来。单福仔细观察了马相后说道:“这是一匹千里马,但它一定会给主人带来祸害的,所幸你骑到现在竟然还平安无事。” 刘玄德道:“曾经有人多次提醒过我,说它妨主。但是先前我逃过檀溪之难,获得九死一生的机会,全靠这匹马的脚力。” “这可以说是救主,也可以说是马的自救。这和作祟不能相提并论,不过它一定会祸害主人的。当然,还是有办法防患于未然的。” “如果壮士有避祸的方法,请务必告诉我。” “那好,我就直言相告吧。其实方法很简单:把这匹马临时借给侍从骑乘,等到侍从遭到祸害后再把马要回来,那样你就能放心地骑乘了。” 刘玄德听后突然面露愠色。他叫来家臣,极为冷淡地吩咐道:“上茶!” 上茶的意思就是主人催促服侍的家臣赶紧给客人奉茶或者送饭,也就是通常所说的下逐客令。 单福听了非常生气,他放下酒杯,开口质问道:“请等一下,是您特意请我到这儿来,又突然提出上茶,这是为何?为何要急于把客人赶走呢?” 刘玄德脸色一变,对单福发怒道:“我带你到这儿来,把你当做贵宾一样地欢迎,是因为我觉得你是一个有节操的高人。没想到刚才听了你的一番话,使我大失所望。你不教我仁义,反而密告我不仁的佞智,我刘玄德不能对这样的客人待之以礼,你还是赶快回去吧。” “哈哈,果真如此,你刘玄德确实就是传闻中的仁君……”单福高兴地抚掌大笑,“请不要生气,其实我刚才是故意这样说的,是想试试你有没有仁义之心。请不必计较,把它付之流水,忘了吧。” “哦,要是那样的话,我对壮士还是不胜欢迎。那就请你不吝金石之言,为我刘玄德讲授仁政之道、济世经纶。” “我从颍上到这儿的游历途中,听到百姓们传唱着一首歌。歌中唱道,‘新野牧,刘皇叔。自到此,民丰足。’于是我暗暗地记住了刘皇叔的大名,并且非常倾慕你的德政。如果你能起用不才,我愿竭尽犬马之劳。” “非常感谢。我认为在人生漫长的岁月中,和贤人相会之日应该是最大的吉日。今天也是我深感荣幸的一天。” 刘玄德的内心充满着难以言表的喜悦。他现在尽管寄居在新野,但自己的兵力、军备,依然和驻扎在徐州小沛时的情况没什么两样,还是非常的贫弱。但是,即使再贫弱,刘玄德也从未沮丧悲叹。因为他心中孜孜以求的不是“物”,而是“人物”。自从和司马徽会面后,他的内心更增强了寻求人才的信念。他朝思暮想地寻觅贤人,从他那天的欣喜状态就可略见一斑。 刘玄德由此认定单福是个难得的人才,干脆予以破格重用,一举任命其为军师,并授予指挥全军的大权。 刘玄德充满信任地对单福说道:“我把所有的兵马都交给足下,足下可以随意地调配训练。” 此后,刘玄德就在一旁默默地观察。他发现单福指挥调练兵马就如活动自己的手足那样轻松自如,而且他在培养锻炼军队的精神和强化军备方面都有独到的建树。因此,在短短的时间内,新野的这支部队虽然规模还很小,但面貌焕然一新,已被打造成令人瞩目的精兵。 这时,曹操已经完成了北征的大业。 凯旋后,又开始悄悄地准备下一个战役。他把矛头对准了荆州。 为了试探军情,曹操拜族弟曹仁为大将,率领李典、吕旷、吕翔三将,企图先率军攻打樊城,然后以此为据点,再慢慢向襄阳、荆州等地越境侵扰。 吕旷、吕翔向曹仁献计道:“现在刘玄德在新野积极地操练兵马,他日必然成为一支强大的军队。这对于我们进攻荆州将形成很大的阻力,所以首先攻取新野乃是当务之急。” 曹仁采纳了他们的建议,当即拨兵五千,希望吕氏兄弟率军马到成功。于是,吕军立刻气势汹汹地杀到新野境内。 “单福,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刘玄德向他的军师问计。因为现在形势紧急,且还没有足以战胜敌军的军备。 “主公不必担心。我军虽然弱小,全军兵力只有两千人,而听说敌军有五千兵力,这正适合当做一次军事演习。” 这次实战是单福第一次指挥调动军队进行的战役。 在这次战役中,虽然关羽、张飞、赵云等虎将英勇奋战,功绩卓著,但最精彩的莫过于单福的指挥艺术。在他的指挥下,刘玄德的军队先后采取了诱敌深入、分散敌军、各个围歼的灵活战术,使敌军迭遭败绩,溃不成军。到吕军仓皇逃归樊城时,原先的五千军马只剩下不到两千人的残部。总而言之,单福的用兵基于其熟知深厚的兵法。任何人都不得不承认大胜缘于他用兵的高妙,而绝不是偶然的上天助佑或者侥幸的奇胜。 第二十章 军师的指挥棒 逃回樊城的残兵,人云亦云地诉说着战败的经过。而吕旷、吕翔两位大将则迟迟不见逃归樊城。不久,终于传来了吕氏兄弟的确切消息:吕氏两将在率领残兵逃归樊城的途中,突然受到埋伏在山间狭道的刘玄德军队袭击,率领伏兵的是号称燕人张飞和关羽的两位虎将。他们活捉了吕氏兄弟并当即斩首,弃尸荒野,其余的部下也被杀戮殆尽。 曹仁闻之大怒,骂道:“刘玄德,你这狂妄的家伙,我将立刻带兵冲到新野,为我部下报仇雪恨。你等着瞧!” 出兵之时,曹仁与李典商议此事。没料到李典却断然反对。 李典道:“新野虽说是个小城,刘玄德的军队也非常弱小,但是由于轻敌冒进,造成吕旷、吕翔的惨败。将军为何还要重蹈覆辙呢?” “李典,难道你认为我也会败给他们吗?” “刘玄德不是寻常人物,你若轻视他必然会犯下大错。” “没有必胜的信念就不可能取得胜利。现在还没有打仗,你就不要妄加猜测。” “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重视可怕的敌手绝不是怯战。我看还是派人去京城上报丞相,请求派来更精锐的大军,经过充分的演练,才有可能做到攻无不克。” “杀鸡焉用牛刀。如果派人去向丞相救援,丞相定会嘲笑我们是稻草人。” “如果将军一定要强行进击的话,就按照你的想法行动好了。反正我李典不能参加这样的盲目作战,就让我留下来坚守樊城吧。” “原来你怀有二心!” “什么?我怎么会有二心?” 李典怒气冲冲地分辩道。但他还是受到了曹仁的怀疑,结果无法留在城里防守。 李典不得不也参加了进击的队伍。此次曹仁共出动二万五千兵力,是先前吕旷、吕翔军队的五倍。 大军即刻从樊城出发。 首先,曹军把兵船集中在白河。船上装载了大量的粮食和兵马,樯头船尾上幡旗林立,数千只船橹一齐在河水中划动着,全军乘着兵船沿河而下,浩浩荡荡地杀向新野。 刘玄德军还没来得及举杯庆祝上一次的大捷,报告紧急军情的飞骑就不断地敲响刘玄德军队的阵门。 军师单福制止了众人不安的骚动,平静地和刘玄德单独商议。 单福道:“这次无疑是他们自己送上门的极好机会,我们不必慌张。如果曹仁集中兵力,亲自率领二万五千余骑兵进犯新野,樊城必然空虚。尽管有白河阻隔的不利地势,但我们直取樊城还是易如反掌。” “我们只有这点弱小的兵力,能否守住新野都成问题,为何还敢去攻取樊城呢?” “战略的妙谛也正是用兵的乐趣。难胜而胜,难成而成,所有的机遇都有可能存在。由此而论,即使我们遇到人生中的贫苦、逆境,不时出现困难,也必须树立‘克服困难,争取胜利’的必胜信念。反之,采用急躁的方法,只能加速自己的灭亡。” 大敌当前,单福依然保持着悠然镇定的态度。其后,他向刘玄德密授一计,刘玄德顿时舒展双眉,面露喜色。 曹仁和李典的大军已推进到离新野城只有十里的地方。这正是单福所希望的态势。他第一次指挥刘玄德的军队出城和曹军对阵。 曹军的先锋李典和刘玄德军的先锋赵云率先交战。两军没打多久,伤亡人数就达到数百人。战争刚开始,双方势均力敌,但在厮杀的过程中,赵云逐渐深入敌阵,勇气倍增,一遇见李典,立刻拍马追来,李典狼狈而逃。他的阵形顿时发生了溃乱,许多士兵甚至涌入曹仁的中军阵地。 曹仁十分震怒,他对左右骂道:“李典毫无斗志,必须将他立即斩首,悬挂阵门示众,只有这样才能重振我军的士气。” 经过众人的苦苦求情,曹仁才勉强同意饶恕李典。 第二天,曹仁彻底改变了原来的阵形。他自己位居中军,旗列八方,李典的军队则退居后阵。 “哼,来吧!” 曹军摆出布置就绪、踌躇满志的架势。 那天,新野军的单福引导刘玄德登上一座山丘。单福举起军师的指挥棒,指着敌军的阵形对刘玄德说道:“主公请看,敌人的阵形多么严整,您知道敌军今日布的是什么阵形吗?” “哦,我可不知。” “此阵名叫八门金锁阵。整个阵形非常完美,只可惜中军的主持者有所欠缺。” “是哪八门?” “八门即名为休门、生门、伤门、杜门、景门、死门、惊门、开门八部,若从生门、景门、开门进入则吉。若不知内情误入伤门、休门、惊门则伤。若入侵杜门、死门则必亡。现从各部的阵相来看,外形齐整,兵路严密,几乎是完美无缺。只是中军没有重镇之气,只有曹仁一人孤木独支,李典又退守后阵。此处正是可入之虚。” “那如何打乱他的中军之阵呢?” “从生门突入,再从西边的景门杀出,必可打乱全阵的阵脚。” 单福的话语不仅明晰地阐述了理论,而且还结合实际场景予以详细说明,充分显示了他的用兵之妙。 “噢,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过百万兵。” 刘玄德由衷地赞叹道。单福的分析更坚定了他战胜敌人的信念。于是立刻叫来赵云,嘱他率领五百骑兵依计行事。 刘玄德命令道:“你率兵从东南一角杀入,把敌人不断赶向西边,然后再朝东南方向返回。” 赵云领命而去。 刹那间,百马奔腾,金鼓喧天。在一片呐喊声中,一队兵马呼啸着杀向敌军八阵的生门。 毋庸置疑,这支劲旅正是以赵云为首的五百骑兵。 与此同时,刘玄德的主力部队也在远处发出了怒涛般的呐喊和钲鼓声,气势浩大地为赵云的部队呐喊助威。 赵云率领着五百骑兵突破了敌阵的中心,曹仁的阵营立刻陷入混乱。溃败的险情甚至波及了中军。曹仁也不得不离开阵地慌忙逃跑。但是,赵云率领着他的铁骑只掠过阵地的侧翼厮杀一番,并没有急着追击敌将曹仁。 赵云的部队纵马疾驰,一路杀到西面的景门。他们击退了拦截的敌军之后,赵云一声令下:“立即朝原来的东南方向返回!”于是这支劲旅又掉头,随心所欲地反复蹂躏着敌军的阵地,朝着来时的方向反击而去。 曹军的八门金锁阵几乎没有发挥作用,反而因赵云的突击而出现了总崩溃的乱局,最后导致整个阵形的土崩瓦解。 单福见时机已到,从容地对刘玄德说道:“现在正是时候!”于是他迅速地下达了总攻的命令。 早已等待出击的新野军虽然兵力弱小,但是他们抓住了极其有利的时机,结果把骁勇善战的曹仁大军打得落花流水,全军上下无不为此欢欣鼓舞。 今天在战场上最出丑的是曹仁。尽管曹军遭受了极大的损伤,但他在李典面前却没有丝毫的愧意,反而愈加虚张声势地大放厥词:“好吧,这次我要夜袭敌营,报仇雪恨!” 李典咧着嘴苦笑道:“你这一套根本没用。连八门金锁阵都被对方出色地打破了,这足以说明我们的敌人深谙破阵之法。刘玄德的帷幕中一定有位高明的军师在指挥调动军队。你现在为何还要用这种老一套的手段和敌人过招呢?” 曹仁不但没有接受李典的忠告,反而更加恼羞成怒地痛骂李典:“像你这种胆小多疑的小人,当初就不该加入我的部队,我看你连武将都不要当了。” 对于曹仁恶意的揶揄,李典只说了一句:“我现在最害怕的是敌人可能会绕到我们的背后,攻击樊城的守军。我要说的就这些了。”他说罢便缄默不语。 曹仁于当晚展开了偷袭新野军营地的军事行动。但是正如李典所料,敌军早有了防备。 当曹仁正想深入敌营进行偷袭时,突然发觉退路已被敌军截断,而且四面火起,形成了一道道难以逾越的火墙。 刘玄德军巧妙地让曹仁自己掉进了火焚的陷阱。曹仁慌忙率领残兵突破烈火之围,狼狈地逃到北河的岸边。这时只见浪涛拍岸、芦荻萧萧。刹那间,清冷的岸边又翻作血腥的战场。敌军的伏兵蜂拥而起,随后遍地传来曹仁的士兵哀号声。就在曹仁的前后,瞬间出现了尸山血河。 这时,伏兵中响起了一声巨雷:“燕人张飞在此等候多时!任何人都休想渡河。” 曹仁进退不得,眼看着陷落绝境,幸亏李典及时相救,好不容易才逃到了对岸。 于是,曹仁率部继续没命地狂逃,直至樊城城外。这时,只见樊城的城门八字大开。曹仁惊魂未定,忽听得有人高叫:“败将曹仁进城来吧,刘皇叔之臣关羽在此迎候大驾!” 紧接着,金鼓齐鸣,关羽率领着五百骑兵从城内冲出迎敌。 “啊?!”惊慌的曹仁见势不妙,拼命地鞭打着困乏的战马逃之夭夭。 一路上,曹仁逢山便躲,遇河则泳,听说他逃到许都时,近乎全身赤裸。人们看到他不堪入目的丑态,都耻笑他为“肮脏的曹仁”。 新野军三战三捷,形势大好。 不久,刘玄德率众意气风发地进入樊城。县令刘泌亲自出城相迎。 刘玄德首先出榜安民,然后在城内巡视一天,再进入刘泌的官邸。 县令刘泌是长沙人,和刘玄德是同姓。基于同为汉室宗亲的情谊,他特意安排刘玄德顺便到他的官邸休息。 “真是不胜荣幸。” 刘泌真诚地说着,全家人都热情地招待刘玄德。 酒宴上,刘泌带来了一位美少年。刘玄德见其人品非凡,才华如玉,不禁好奇地对刘泌悄悄问道:“这是你家的公子吗?” “不,是我的外甥。”刘泌面露得意之色,小声说道,“他原是寇氏之子,叫寇封。”也许刘玄德对寇封寄予相当大的期许,他在宴席上当即对刘泌表示:“怎么样?能否让他当我的养子?” 刘泌听了非常高兴:“那是求之不得的好事,阁下有意的话,就把他带回去吧。” 接着,他又把此事直接告诉了寇封。寇封自然雀跃不已。于是刘玄德当场将寇封改为刘姓,从此以后,刘封便拜刘玄德为养父。 关羽和张飞在旁默默地目睹着这一场景,事后对刘玄德直言劝谏道:“大哥已有自己的嫡子,为何还要收养螟蛉之子呢?岂不是自取他日之祸吗?这实在不像你平日所为。” 尽管关、张的劝谏不无道理,但因为已经正式举行了这对养父子的誓约仪式,加之刘玄德又非常喜欢刘封,所以这事也就不了了之。 “樊城不合适守备。” 单福对刘玄德这样说道。于是刘玄德把樊城交给赵云率部把守,自己则再度返回新野。 第二十一章 徐庶母子 辽东、辽西也和幅员辽阔的河北一起,开始对汉王朝年年朝贡。因此,王城所在地的许都街头更是逐年繁华兴盛,已经名副其实地具备了首都的宏大规模。 在这个所谓的繁华之都,人人目空一切。无论是赤身狼狈逃回的曹仁,还是带着少数残兵回京的李典,都有许多不光彩的流言。 “吕旷、吕翔二位将军没有回来。” “听说都已经战死沙场了。” “三万兵马的讨伐大军为何只有几个人逃回来?” “这不说明我军败得太惨了吗?” “真是有辱丞相的威严。” “最好将这两个败将斩首,悬于城门示众!” 众口嘲谤,犹如都市的麻雀叫个不停。 人们暗自猜测,当曹操听到战场的惨败之后会是怎样的震怒。 不久,曹仁、李典二将拜伏在丞相府的地上,向曹操详细汇报了几次战斗的失利情况。岂料曹操听了只是付之一笑:“胜败乃兵家常事,不要再说了。” 对于这次的战败责任,曹操没有多问,也没有给曹仁、李典二将任何处分。 只有一件事使曹操始终放心不下,他觉得在这次战斗中,像曹仁那样颇懂战术计谋的大将却处处碰壁,他设下的计谋几乎全被对方粉碎。显然这隐居幕后的敌手已采取了与平时完全不同的战略。 曹操问曹仁道:“这次战斗中除了原来那些始终辅佐刘玄德的幕僚之外,有没有新来的什么人帮他出谋划策?你发现过这样的迹象吗?” 曹仁回答:“确实如此。诚如丞相所料,听说刘玄德新近拜了一位叫单福的人为军师,并且参加了这次战斗。” “谁?单福?” 曹操歪着头,想了想又道,“天下智者何其多也,我到现在还没听说过单福这个人。你们中间有谁认识这个人吗?” 他用锐利的目光扫视着环侍左右的文武大臣,只见程昱一人呵呵地笑着。 曹操把目光落到程昱的身上:“程昱,你认识这个人吗?” “非常熟悉。” “什么缘故?” “我们是颍上的同乡。” “他为人如何?” “义胆忠心。” “他的学问怎样?” “精通六韬,饱读经书。” “才能如何?” “此人年轻时喜好击剑。听说中平末年受人之托,为其报仇杀人,受到官府的通缉,他只得故意以煤灰涂面,披头散发,如疯子一般流落街头。最后仍被官府逮捕,但他坚不吐露自己的真名实姓。官府把他绑在车上全城游街,讯问市民中有无知其姓名者,但大家都被他的忠义所感动,结果没有一人去官府告发。” “嗯嗯……嗯……” 曹操入神地听着,似乎非常感兴趣。他注视着程昱快速翕动的嘴唇。程昱又道:“其后不久,平日和他私交甚笃的朋友们一天夜晚大胆劫狱,把他从监狱中救出来,并为之松绑,让他远走高飞。从此,他隐姓改名,更加刻苦地磨砺自己的意志。常常疏巾单衣,仅佩一剑,不知疲倦地周游列国。他向高士和前辈们虚心学习,不断提高自己的学识。听说浪迹江湖数年之后,又拜在司马徽的门下,和司马徽为首的风流研学之徒均有来往。其人真实的身份应是颍上人,名徐庶,字元直。所谓的单福只不过是他为避世人耳目,临时起的一个假名而已。” 程昱详尽地叙述了徐庶的身世。曹操没等程昱把话说完,就立即追根问底地问道:“如此说来,那个所谓的‘单福’是徐庶的假名吗?” “是的。如果说起颍上的徐庶,知道的人一定很多,但说起单福恐怕无人知晓。” “哦,这事真是越听越有意思。那么,你程昱的才智和他相比如何?” “像我程昱这样的人根本无法与他相比。” “你不是在故意谦虚吧?” “不,如果徐庶的才识、修养算做十分的话,我程昱的禀赋只得二分。” “噢,你这样推崇他,想必他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难怪曹仁、李典会大败而归。……啊!……”曹操发出一声长叹,“可惜呀,可惜,我一直不知道有这样的人物。他被延揽于刘玄德的帷幕之中,今后一定会立下大功的吧?” “丞相,您这样的慨叹似乎还早了点。” “那为何?” “我想徐庶到刘玄德的身边是最近才发生的事。” “虽说如此,他现在不已经成为刘玄德的军师了吗?” “所以,我们趁他还没有为刘玄德立下大功的时候,就设法使其改变意向。我想这也并非极难之事。” “哦,说说你的理由。” “徐庶幼年丧父,老母长期住在他的弟弟徐康家里。但是,最近他的弟弟不幸亡故,老母身边就没有了朝夕亲密相处的孝养之人。而徐庶是个出名的孝子,自幼在乡间便有亲孝之名。现在他的心里想必朝夕都满怀着思念老母的一片孝心。” “原来如此!” “丞相最好现在派人把徐庶的老母郑重其事地迎入京城,对其亲切地劝谕,然后以其老母的名义叫他归来,我想孝顺的徐庶一定会日夜兼程地赶到京城来的。” “嗯,你这个主意太妙了,马上给他老母写信吧。” 没过几天,徐庶的母亲被迎入京城,使者郑重地把她引进丞相府,由曹操决定进一步的安排。 乍一看,徐庶的老母平凡、朴素,只不过是个普通的乡下婆子。她身材矮小,又因为生了几个儿子且上了年纪的缘故,整个腰背都佝偻着,更显得颤颤巍巍。她睁着一对山鸠般的眼睛,显露出羞于见人的眼神。当她在使者的陪同下惶恐地登上丞相府的贵宾阁,置身于四壁壮观绚烂的环境中时,早已是头昏眼花不知身在何处,脸上尽显出不知所措的迷茫神色。 不久,曹操带着群臣走进贵宾阁,他就像见到自己的母亲那样谦恭拜见了徐庶的老母。 “伯母大人,听说您的儿子徐元直现在改名为单福,投靠了新野的刘玄德。只可惜一个天下奇才,为何要和一个没有自己的领地、到处漂泊的贼党搅在一起呢?” 曹操特意用通俗的语言,委婉地提出了心中的疑问。 徐庶的老母沉默着,不知如何回答。她依然睁着那对山鸠般的小眼睛,不知所措地看着曹操的脸色。 有效果了。 曹操仔细地观察着徐母的表情,感到心中有底了。于是他用更亲切的语调说道:“伯母大人,您想想看我说得对吗?像徐庶这样的人才为何要投靠刘玄德呢?我想伯母您也不会同意的。……而且刘玄德是个叛臣,他逃脱不了朝廷对他征伐的命运。” “……” “如果您老人家同意他去的话,岂不是有意把自己的掌上明珠丢到泥淖中去了?” “……” “伯母大人,您看怎么样?请您给徐庶写一封信好吗?我真是为您的儿子埋没自己的天才而感到惋惜。如果您把自己的儿子叫到我这儿来,一切都好办了。他要想当大将的话,我曹操一定奏闻天子,授予他荣耀的官职,还在京城内赐他一座宏伟的庭园和美丽的豪宅,会有许多使唤的仆人来服侍您和您的儿子。” 这时,徐母终于开始翕动嘴唇,好像有话要说。 曹操赶紧打住话头,体贴地看着徐母。 “丞相大人,我这个老婆子就像您看到的那样,是个地地道道的乡下人。世上的事情我都不懂,只是从那些砍柴的樵夫和耕田的老汉口中听到了刘玄德大人的传闻。” “哦,说什么呢?” “他们说刘皇叔是为民而生的当世英雄,是真正的仁君。” “哈哈!”曹操故意高声笑道,“乡下的黄口小儿和白发老头懂得什么?刘玄德不过是出生于涿郡的一介匹夫,年轻时靠卖鞋编席糊口度日。他乘天下大乱之机纠集了一批市井无赖,打着无名的旗号兴风作浪。他在外表上装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其实用心险恶,图谋不轨,是个叛逆的坏蛋。他欺骗地方上的老百姓,是祸害百姓的流贼。” “这就奇怪了,我老婆子听到的百姓传说和丞相大人说的完全不同。他们说刘玄德大人是汉景帝之后。他效仿尧舜之风,怀有禹汤之德,礼贤下士,严以律己,宽以待人。像他这样的仁者不得到百姓的称赞是没有道理的。” “这些都是刘玄德骗人的伎俩。他是个巧言令色的伪君子,如果您的儿子被这样的人所骗,将留下万世的恶名。您还是按照我刚才所说的给徐庶写封信。伯母快快动笔吧。” “啊?……这……” “您还犹豫什么?为了自己的孩子,也为了自己能有个安泰的晚年,……瞧,笔墨都在那儿,想好了,就赶快写吧。” “不,不。” 徐母突然极力摇着头:“为了我的儿子,即使在这儿拼了这条老命,我这个做母亲的老婆子也不能动笔。” “您为何不想写信?” “尽管我是个乡下的穷婆子,可也懂得顺逆之道。汉朝的逆臣不就是丞相大人你自己吗?你为何要我的儿子背叛自己的主公,弃明投暗呢?” “嗯?!你这个老太婆,竟敢说我曹操是逆臣?!” “是我说的。就算我作为一个潦倒的流浪汉的母亲,即使过着贫困的生活,我也不会让我的儿子为你这种逆臣出力。”徐母斩钉截铁地说。 接着,她拿起放在自己面前的毛笔,扔向庭园。徐母的言行激怒了曹操,他突然站起身来,高声怒吼道:“混蛋!快把这个疯老婆子拉下去斩首!”<bdo>http://www.99lib?net</bdo> 曹操的话音刚落,徐母又一把抓起砚台,狠狠朝曹操砸去。 “斩!立刻把这个老婆子的脑袋给我拧下来!” 曹操怒吼着,武士们立刻冲上去抓住了徐母,强行把她的双手高高地举起来。 徐母神情自若,毫不挣扎反抗。曹操越发怒火中烧,忍不住亲自拔出利剑,意欲手刃了这个倔强的穷婆子。 “丞相,请您不要这样意气用事。”程昱猛然冲到曹操的面前,拦住了他的鲁莽举动,劝慰道,“请您看一看徐母那种镇定自若的神态。她敢于唾骂丞相,完全就是她自求一死的证明。丞相若动手杀了她,其子徐庶岂不会更加仇恨杀害老母的敌人,更尽心地为刘玄德效命吗?丞相若杀了这位柔弱的老人,也将会失去天下人心。这也正是徐母的心愿呀。如果如其所愿地让她死在这儿,她必然会在心里哈哈大笑呢。” “嗯……是吗?……那你说对这个老婆子该如何处置呢?” “尽可能把她好好地养护起来。徐庶就是身在刘玄德的帷幕,他的心里也会想着老母,不会随心所欲地和丞相敌对的。” “程昱,这一切就交给你来办吧。” “遵命。我会妥善地安顿好徐母,……我还有一计,那等以后再说吧。” 程昱说完,便带着徐母返回自己的府邸。他对徐母殷勤地说道:“以前我和徐庶是同窗,两人的关系就像兄弟一样亲密。这次偶然有机会把您老人家迎到我的家来,真像是自己的母亲回到家里一样。” 从此,程昱就像对待自己的母亲那样朝夕精心照料着徐母的生活。但是,由于徐母不喜欢奢华的生活,而且也不习惯程昱家人的过于客气,后来让她独居在附近另一处幽静的房舍,才算安下心来。 程昱仍然经常派人给徐母送去美味佳肴和应时的衣物。徐母碍于程昱的一片情意,也不时写封感谢信作为应答。 程昱把徐母写的书信精心地保存起来,并坚持练习模仿徐母的笔迹。一俟时机成熟,他就和曹操悄悄地商议,终于巧妙地模仿着徐母的口气和笔迹,伪造了一封书信。自然,这是写给在新野的儿子徐庶的家信。 单福——其实就是徐庶,在新野安定下来后,有了一套富有士大夫气息的俭朴的居所。他的仆人不多,闲居的时候喜欢终日在家里读书自娱。 一天傍晚,一位陌生男子敲响了徐庶的家门。徐庶听说来人是母亲的信使,便亲自开门出来迎接。 徐庶急切地问道:“我母亲她老人家身体还好吗?” 来人道:“老太太有书信在此。”说着,立即拿出一封书信交到徐庶的手上。接着又说:“我只是别人家的奴仆,老太太的家事我都不知晓。” 说罢,来人匆匆地告别而去。 徐庶一回到自己的房间就急忙展开书信,在烛光下认真地阅读起来。充满孝心的徐庶看到母亲那熟悉的笔迹,犹如见到了母亲的面影,不知不觉地眼中噙满了泪水。徐母在信中如斯写道:“庶儿,近来好吗?为母一切平安。勿念。只是汝弟康儿亡故之后我倍感孤独,对你愈加思念。最近因奉曹丞相之命,我被安顿到许都。由于你有事从叛臣之罪,为母也难避监禁之灾。所幸程昱念及与汝旧日之谊,才得以安然度日。总之,望汝尽快回到母亲身边,以慰我思念之苦。” 徐庶读到此处,禁不住涕泪交加,以至烛光熄灭后依然独自站着抽泣不止。 第二十二章 离鸟之啼 次日早晨。 徐庶伴随着小鸟的啼鸣走出家门。一看到他那发黑的眼圈,就知晓他昨晚一夜未眠。今天早上,他是最早走进新野城门的人。 “是单福吗?今天怎么来得特别早,有什么事吗?” 刘玄德看到他憔悴的脸色,不由得有些担心地问道。 徐庶表情凝重地向刘玄德一再地默拜,终于抬起头说道:“主公,今天我有一事须向您再次道歉。” “到底是什么事?” “其实,单福是我为避故乡之难临时起的假名。不瞒您说,我乃是出生于颍上的徐庶,字元直。起初听说荆州的刘表是当代的贤人,所以赶去投奔他。岂料与其论道时,才发现他在实际的政治上毫无作为,只是个胸无大志的平庸之辈,所以我只得留下一信离职而去。当时我闷闷不乐地来到司马徽的山庄,告诉他此事的经过。谁知水镜先生严厉地批评了我,说我有眼无珠,不识贤愚,最后还说现在刘豫州就在新野,还是快去投奔他吧。” “……” 刘玄德回想起住在水镜的那个夜晚,进而联想到和主人在草堂内密语的深夜来客。 徐庶又道:“我听了司马徽的建议后狂喜不已,立刻赶去新野。但想到自己是个毫无门路的流浪汉,不能贸然求见,所以只能耐心等待。我想时候到了,总有拜见的机会。于是我每天唱着戏歌在市井的街头徘徊。不久,我终于实现了自己的夙愿,得到了相伴主公的机会。主公不问我的出身就对我深信不疑,还赐予我军师的指挥棒。这样的恩遇使我实在难以忘怀。古语说‘士为知己者死’,从此以后,我在心中暗暗发誓,一定要全心全意地报效主公。” “……” “没想到,现在事情突起变化,使我寝食难安。请主公看看这个吧。” 徐庶说着,拿出母亲的书信交给刘玄德览阅,同时又道:“昨晚我突然收到母亲捎来的书信。看完后只觉得自己像痴呆了一般。母亲是个苦命之人,她年轻守寡,纯孝的幼子又先她而去。现在只剩下我一个儿子,成为她生活的唯一依靠。而且从信中的字面来看,她已被囚禁在许都,过着朝暮悲叹的生活。我自幼年开始就喜好武艺,在乡下时常和村里人打架,后来又因获罪而不得不四处流浪,所以我的所为一直让母亲担心不已。我心中常为自己的不孝而对母亲充满歉意,一想到母亲我就会坐立不安,无地自容。其实……其实我还有一件难以启齿的事不得不说。请主公让我暂时告假一段时间,我想去许都探视母亲,略尽孝道,以使母亲晚年有所依靠。待母亲享尽天年之后,我再回来。只要主公不嫌弃我,我一定回来。请主公准我告假吧。” “噢,那好吧……” 刘玄德爽快地允诺了。他也陪着徐庶一起流泪,眼眶里饱含着思亲的泪水。 刘玄德看到徐庶如此思念母亲,也禁不住想起了自己已故的母亲。 “不管怎样,我不能阻止你去孝养自己的母亲,一定要珍惜母亲的在世之日,绝不能违背孝道。” 两人整日交谈,有着说不尽的话语。 当晚,刘玄德召集了所有的文臣武将,为徐庶举行了盛大的饯行宴。 一杯接一杯,千杯难惜别,万杯解离愁。饯行宴一直持续到半夜。 但是,徐庶却了无醉意。他在酒宴上时而停杯投箸,如斯叹道:“当我知道母亲被囚禁在许都的消息后,吃饭无味,喝酒不香,虽是金波玉液也咽不下去。我觉得人在母子之间的情感上实在是太脆弱了。” “嗯,你说得很有道理。尽管我们主从相处时间不长,但到了现在和你惜别的时候,我刘玄德就感到自己似乎失去了左膀右臂。虽有龙肝凤髓也食不甘味……” 不知不觉之间,夜色阑珊,曙光初露。 诸位大将也不断地重复着惜别的话语,喝了最后一杯送别酒后,各自告退休息去了。 由于刚才忙得连打盹的工夫都没有,所以刘玄德抓紧时间一人靠在睡榻上休息。 这时,孙乾偷偷地进房来,对刘玄德耳语道:“主公,我反复思量,总觉得让徐庶去许都将对我们大为不利。我们特意把这样的奇才送到曹操那儿,实在是极大的不智。所以我们一定要设法把他留下来,不知主公以为如何。还是趁他尚未动身之前,赶快施计挽留吧。” 刘玄德听了默然不语。 孙乾又加重语气说道:“不仅如此,徐庶对我军的兵力、内部情况等都了如指掌。” “……” “于今之计,若想转祸为福,只有首先设法把徐庶留在这儿,然后不断加强我们的防备力量,曹操见徐庶归来无望,必须会杀害他的母亲。这时,对徐庶而言,曹操就成了杀他母亲的仇人。他一定会更加仇恨曹操,下定决心协助主公打败曹操。” “住口!” 刘玄德正气凛然地说出了自己的肺腑之言:“不行,我决不做这样的不仁不义的事情。你也不妨想一想,让其母被杀,自己又自私地利用她的儿子,这是为君之道吗?即使我刘玄德为放走徐庶而招来灭亡之祸,也断然不做如此不义之事。” 刘玄德穿好衣服,早早地走出居所,对侍臣命令道:“备马!” 此时,小鸟正在早晨的晴空里叽叽喳喳地鸣叫着,但是刘玄德的脸色却不像今晨的晴空那样灿烂。 关羽、张飞也跟随刘玄德一起骑马来到城外,准备在这儿为徐庶送行。众人都被他的孝母之情所感动,同时也为他能享受如此荣耀而羡慕不已。 来到郊外的长亭后,徐庶实在过意不去,一再婉谢道:“请送到这儿为止吧。” “不如在这儿吃了饭再走。” 长亭内,又举起了饯别的酒杯。 刘玄德深情地反复说道:“与君别后,再也无法向你请教高明的谋略之道了。但是,今后你不论仕于何人,都不要改变自己的人生道路。即使你效命新的主公,也要做到尽忠尽孝,尽一个读书人的本分。” 徐庶垂泪道:“谢谢主公的金玉良言。我才疏学浅,却深受主公的厚恩,现不幸中途而别真是不胜惭愧。我素有孝养老母的拳拳之心,如果一旦效命曹操,如何才能保持臣节,徐某实在没有信心。” “我也一样,失去了你这样的高人,心里充满着失落而又颇感无奈。甚至也产生了对现世悲观失望、不如归隐山林的念头。” 徐庶慌忙劝谏道:“主公千万不要这样想,舍弃了像我这样的庸才,一定能招来更高明的贤士,主公的气运必然更加灿烂辉煌。” “像你这样的奇才也许当今已无法相求,也可以说天下绝对没有这样的高人了。” 刘玄德语气沉痛地说道,似乎在说如果能求得像你这样的高人,我何至于如此消沉。 在长亭外等候的关羽、张飞、赵云等大将也都是多情之人。此时他们个个含泪低首,默默无语。 徐庶从长亭里看着亭外的众人,情真意切地说道:“我走之后,希望诸君在主公身边更加严格约束自己,互相砥砺忠义节操,将来一定会流芳百世。我在许都将面对上苍为诸君的成功默默地祈祷。” 刘玄德终于忍不住呜咽起来,接着就泪如雨下,他实在不忍心就在这儿与徐庶分别。 “让我再送四五里吧。” 说着,继续并辔为徐庶送行。 “主公,送到这儿足够了。” 徐庶一再婉拒道。 “不,让我再送一程吧,今后天各一方,不知何时才能重逢。” 不知不觉地又走了十里路。徐庶终于停马对刘玄德安慰道:“如果我们有缘,这次也只是短暂的别离。所以请主公务必保重身体,等待着我徐庶再次归来吧。” 这样又走了七八里路,这儿已是离城外较远的农村了。 诸位大将顾虑到归程已远,一起停住马,对刘玄德劝谏道:“虽然情义难尽,但终须一别,还是就到这儿吧。” 刘玄德在马上,向徐庶动情地伸出手来。 徐庶也立刻伸出手去,两个人紧紧地握手。四目相对,唯见热泪潸然而下。 “请多保重!” “您也保重。” “再见!” 刘玄德紧握着徐庶的手,久久不肯松开。 随着滂沱的泪雨,他的手颤抖着仿佛也在不停地哭泣。 “这次可真的分手了。” 徐庶狠心地说着,把脸埋在马的鬃毛里,头也不回地驰马而去。 诸将一起对着徐庶远去的背影挥手大喊。 “再见!” “珍重!” 他们一边喊着,一边开始调转马头,护卫着刘玄德急急地顺着原道返回。依依不舍的刘玄德仍然不时地伫马回望徐庶远去的背影。 “啊,徐庶进了那片树林的树荫中看不见了,我真恨那片遮住他身影的树林,要把那片树林全部砍光……” 刘玄德说着忍不住放声大哭。 深厚的君臣之情溢于言表。也许诸位大将都以为刘玄德对徐庶太过痴情,于是一起劝道:“主公不能总是这样无谓地感叹,还是赶快回去吧。” 约走了六七里路,忽听到身后传来“喂——喂——”的叫喊声。 众人回头一看,只见一人挥鞭策马飞驰而来。也不知怎么回事,来者竟是徐庶。 这不是徐庶吗?难道他不回去了? 也许他不忍与大家相别,终于改变初衷回来了? 众人凭着自己的直觉猜测着,并一起兴奋地高声叫着迎了上去。 徐庶赶紧靠近刘玄德的坐骑,勒住马急急地说道:“昨晚以来,我心乱如麻,有一件重要的大事忘了告诉主公。在襄阳西去二十里的地方有一个叫隆中的村庄,那儿有一位大贤人。主公不要再叹息了,您一定要把那位高士请出来。这是我徐庶临别送给主公的礼物。” 徐庶说罢调转马头,再次顺着原道策马而去。 隆中。 襄阳以西二十里的小村庄。 就在那么近的地方? 刘玄德深感疑惑。 听了徐庶的介绍,刘玄德还是一头雾水,陷入了茫然之中。 此时,徐庶的身影已逐渐远去。 刘玄德终于缓过神来,不由得举手高喊:“徐庶!徐庶!请等一下,等一下!” 徐庶闻声后立即再次调转马头。刘玄德急忙纵马迎上去,谨慎地问道:“你说隆中有位大贤人,我至今还没听说过,这是真的吗?” 徐庶答道:“此人极其淡泊名利,交往的人十分有限,所以知道他贤名的人很少。再说,主公到新野的时间也不长,接触的对象不是荆州的武将就是都县的俗吏,所以不知道这个人也是很自然的。” “先生和那人是什么关系?” “多年的道友。” “若论经纶济世之才,你能否和他相比?” “像我这种人是不能和他相比的,而且今日世间也难以找到能与他相提并论的人。若以古人而论,我想周朝的姜太公和汉朝的张良也许能与之比肩。” “如果他和先生是道中的朋友,我倒有个不情之请。先生能否延期一天,替我把那人请到新野来好吗?” “不行。”徐庶冷冷地摇头拒绝道,“主公为何要我去把他请到新野来呢?只有主公亲自去叩他的柴门,亲切地延揽他出山,才有可能成功。” 听徐庶这么一说,刘玄德喜形于色地问道:“希望你能告诉我那人的姓名,请先生讲得详细一点。” 徐庶道:“听说他出生于琅琊阳都(今山东泰山南方),是汉朝司隶校尉诸葛丰的后代。其父叫诸葛珪,曾担任过泰山的郡丞,可惜英年早逝。所以他只得跟随叔父诸葛玄,兄弟几个都迁居到叔父的去处。其后,他和一个弟弟一起到隆中结草庐而居,时而耕作时而读书,喜好吟诵《梁父吟》。在他的居所附近有一道山冈,乡人称之为‘卧龙冈’,因此也称其为卧龙先生。他名诸葛亮,字孔明。就我所知,天下奇才唯其一人而已,无有能出其右者。” “啊,我想起来了。” 刘玄德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进而问道:“我想起一件事,再想请教一下,上次我在司马徽的山庄住了一夜。当时司马徽亲口对我说过,只要得到卧龙、凤雏二人中的一人就足以得天下。我几次问他卧龙、凤雏的真名实姓,他只是回答我‘好好’两个字,所以我到现在也没搞明白。莫非先生所说的诸葛孔明就是其人吗?” “是的,卧龙就是我说的孔明。” “那么凤雏就是先生你吗?” “不,不,”徐庶慌忙摇手否认道,“所谓凤雏就是襄阳的庞统,字士元。像我这样的人是没有这种美誉的。” 刘玄德闻之大喜,仰天叹道:“我现在才第一次搞清楚有关卧龙、凤雏的疑问。啊,原来我是多么的孤陋寡闻!现在才知道,我居住的这片山河里竟然隐居着这样的大贤人!” “那就请主公务必前去拜访孔明的草庐。” 徐庶最后拜别了刘玄德。他快马加鞭,飞快地朝着许都方向疾驰而去。 第二十三章 诸葛氏一家 孔明的一家兄弟,即诸葛氏一族,在以后三国鼎立的时代,分别在蜀、吴、魏三国中占据着重要的地位,并且推动了时代的发展。所以,在此首先了解诸葛氏的家人和孔明的为人是很有必要的。但这些毕竟都是一千七百多年前的事了,关于孔明的家系难免存在着很多疑点。 现在能大致明了的是先前徐庶对刘玄德介绍的相关情况。我们就从他们的祖先诸葛丰说起。 诸葛丰在汉元帝时曾任司隶校尉之职。他性格刚直,凡触犯法律者,不管是何种特权阶级,他都绝不宽赦。 有一个事例足以证明此言不虚。 元帝时有个名叫许章的外戚是皇帝的宠臣,他一贯为非作歹,根本不把法律放在眼里,诸葛丰非常痛恨他这种不法的行为,发誓终有一天要让许章明白什么叫国法的威严。不久之后,许章又干了一件犯法的事情。 “立即逮捕!”诸葛丰一声令下,他亲自带人去抓捕许章。这时,许章正好从宫里出来,一见到诸葛丰的身影,慌忙躲到宫里。 他自恃皇帝的恩宠,企图在皇帝的庇护下躲过法律的制裁。但是诸葛丰以国法不容歪曲为由,严词拒绝对许章的宽宥,结果受到天子的憎恨,被降职为城门校尉。 接着,又因为他时常不肯宽恕那些犯禁的大官们的违法行为,终于惨遭他们的排挤打击,最后被彻底免职,不得不白发苍苍地返回乡里成为一介平民。 孔明祖先的回乡之地是否为琅琊,目前尚不明确。 有史可稽的是孔明的父亲诸葛珪在世时,已从山东琅琊郡的诸城县迁徙到阳都(今沂水以南)成家立业。 诸葛这个姓氏最初也许只是单姓“葛”。因为当时来往于诸国的汉人中鲜有复姓。 有一种说法是原先单姓的葛氏家族从诸城县迁徙到阳都县时,为了区别阳都县城中原先的葛姓家族,特意在自己的姓氏前加上原住地诸城县的诸字,改为“诸葛”这个复姓。 孔明的父亲诸葛珪曾经担任过泰山的郡丞,叔父诸葛玄是豫章的太守,当时的家庭境况可以说是相当好的。 孔明共有兄妹四人,三男一女。他是诸葛珪的次子。长兄诸葛瑾,很早就进了洛阳的太学,过着游学的生活。 期间,他们的生母不幸去世,父亲又娶了继母。 谁知没过多久,他们的父亲就撇下自己的续弦和四个子女去世了。 那时孔明只有十四岁左右。 “怎么办呢?” 正当继母章氏带着三名幼子走投无路的时候,长子诸葛瑾太学毕业后从洛阳回来了。 诸葛瑾告诉继母和弟妹们洛阳发生大乱的消息。 他对继母建议道:“原先也不知道世上发生动乱是怎样的情况,但这次黄巾之乱引起各州大乱,甚至把战火引入到了洛阳。整个中原将变为战乱的战场。我们还是暂且逃到南方,去投奔江东的叔父吧。” 长子诸葛瑾不同于普通的秀才,他忠厚老实,特别是对继母的尽心孝养,与侍奉亲生母亲没有两样,所以受到世人的广泛赞誉。 只要有战乱,就逃向没有战乱的地方;只要有饥馑和洪灾,就逃向没有灾难的地方。幸亏大陆有着广阔的天地,所以大陆的百姓们已经习惯了流离漂泊的生活。 “到南方去吧。” 当诸葛氏的一家开始从华北向南方避难时,正是黄巾之乱后的社会大混乱时期。到处战祸频仍,谁都无法预测何时平息。 “向南!” “去南方!” 华北、山东一带的农民们就像水往低处流那样,各自带着生活的全部家当,拖儿带女地大量逃向江东地区。当时还只有十三四岁的孔明亲眼目睹了流离失所的难民和饥民的人潮,他们悲惨的生活情景在少年清纯的心灵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避难的人们是多么的可怜啊!”孔明的内心中留下了抹不去的烙印。 “为何我们的人民要过着这样悲惨的生活?难道他们是为了苦难才出生的吗?为何他们不能过上幸福的生活呢?” 孔明也经常思考着这样的问题。 十三四岁的孔明正是学习史书、经书的时候,他进而想道:“这个社会不应该是这样。只要人世间出现一个伟人,无数可怜的百姓就不会再出现绝望的眼神和瘦削的面容。就像天上有日月那样,人类社会中也必须有日月。如果没有这种伟人,就会出现小人结党、万恶俱出、社会混乱的局面。最可怜的还是什么都不知情、整天东奔西逃的万亿百姓。” 少年孔明的内心,已不知不觉地酝酿出拯救万民的志向。 萌生这样的志向并非偶然。孔明一家在刚从太学毕业俨然已成为家庭顶梁柱的大哥诸葛瑾的带领下,开始了南下的大逃难。一辆破车载着全部的家产和继母,孔明和弟弟诸葛均还有妹妹互相鼓励着,走上了艰辛的南下之路。在少数几个家仆的护送下,他们一家老小混杂在难民的队伍里,每天在旷野和河川中持续着没有止境的逃亡之旅。 旅途的生活极其艰辛,而且常常还有生命危险。此外,大自然的暴虐也让难民们吃尽苦头,沙尘、豪雨、炎热等灾害不时地肆虐,而野兽、毒虫也时常威胁着那些无助的难民。 二十岁的长兄,十三四岁的孔明,还有下面的弟妹正是在这样艰难的时候学会了最有用的“生存能力”。 即使对一个普通的难民子女来说,这样的环境也是磨炼其心志的客观条件。但是,一个人如果没有很高的素质,艰难对他来说只是毫无意义的艰难。所幸的是诸葛家的子女们不但经受了天赐艰难的磨炼,更培养了后天生成的卓越见识和高尚品质,这也为他们在乱世中笑傲群雄的基础和源泉。 他们一家历尽千辛万苦,终于到达江东,投靠了叔父诸葛玄。 但是,初平四年秋天,也就是董卓在长安被杀从而引起大乱的第二年,孔明一家才安顿下来半年左右,叔父诸葛玄因与荆州的刘表私交甚笃,应邀去荆州刘表手下担任官职。 孔明和诸葛均随叔父的家人一起移居荆州。而长兄诸葛瑾借此机会提出:“我也该为一家的生计谋出路了。”于是,他告别了叔父,陪同继母章氏乘船沿着长江南下,去东吴实现自己的理想抱负。 在当时,凡是对将来抱有远大理想的年轻人都以开发南方为目标,并对此充满着理想的希冀和奋斗的热情。 汉民族为了躲避华北的战乱而不断向南方迁徙,舍弃了北方丰饶的物产和广袤的沃土,很快就在南方开始了新的经营和耕耘。 南下的难民大部分以奴婢和普通的百姓为主体,但是如诸葛氏一家的士大夫和学者等知识阶层也不在少数。他们各自择地而居,并积极参与了新社会的形成和新文化的建设工作。其主要分布的区域为:南方的沿海地带,主要包括江苏、安徽、浙江;长江沿岸则主要包括荆州(湖南、湖北)以及由此上溯的益州(四川)等地。 陪同继母避难的诸葛瑾之所以远下江南,是因为他看好东吴将来的发展前景,这不愧是当时一个知识青年睿智的选择。 来到东吴第七个年头,正是吴主孙策亡故,新主孙权继位的时候,他因鲁肃的介绍,走上了报效东吴、荣任官职的仕途,详情已如前述,在此不再赘言。 但是,另一方面,跟随着叔父诸葛玄及其家人一起迁移荆州的孔明和他的弟弟诸葛均,以后的命运却和兄长诸葛瑾完全相反。人生道路的坎坷,迅速地以各种各样的形式出现在生活中,使少年孔明不断地得到锻炼和考验。 “荆州是一个很大的都市,那儿有很多你们从没见过的东西。你的叔父和荆州的刘表是朋友。由于刘表叫他务必过来做官,所以就应邀而去。在城里我们将有豪华高大的房子,你们也会有很多的家仆侍候,年纪轻轻的,得多留心自己的品行。” 听到叔父、叔母的一再叮嘱,少年孔明的心中无比激动。 他好奇地瞪大眼睛,想亲眼看看荆州的风土文化。 但是,他们在荆州居住不到一年,叔父诸葛玄又接到了刘表的命令:“派去治理豫章的周术病故了,由你去接管那里吧!” 诸葛玄只得奉命转任,去担当周术的后任治理豫章。 他这次去担任当地的太守,可谓荣升官职。但是去了任所南昌后,才感到此官并不好当。当地居民文化水平很低,而且民情复杂,当地不服新太守的势力勾结在一起,极难对付。更棘手的问题是,地方势力扬言:“诸葛玄不是朝廷派来的命官,我们没有理由服从这个走关系的地方官。”于是反对诸葛玄的声浪日益高涨。 不仅如此,有个叫朱皓的人自称持有朝廷颁发的委任状,公然来到任所,抢先坐上了太守的位置,由于鸠占鹊巢,诸葛玄甚至不能进入城内。 两人之间发生了激烈的争论。 “我是豫章的太守。” “不,我才是正牌的太守。” 争论的结果演变成一场战争。 由于朱皓得了笮融、刘繇等当地豪族的支持,所以诸葛玄很快就落败,并被逐出南昌城。 少年孔明和弟弟诸葛均这时才第一次体会到战争就发生在自己身边。 他们和叔父一家混在乱军中,屯驻在城外的远郊,企图再度起兵。但是一天晚上,他们突然遭到叛乱的乡民袭击。叔父诸葛玄壮志未酬,却被叛民们砍下了首级。 孔明一边安抚着年幼的弟弟,一边和丧魂落魄的败兵们一起溃逃。当时周围都是些陌生的士兵,所以他也无法打听到叔母及其随从被叛民所杀的消息。 正当这时,颍川的大儒石韬游历诸州后来到了荆州。 一直以来,荆州、襄阳等地好学之风盛行。当时流行着一种新的政治学说,试图对上代的儒学加以新的阐释,以解答当下的军事、法律、文化等方面的问题。 所谓林泉之地,必有百鸟群集。自然,许多学生和名士因仰慕荆襄的学风而齐聚于此。其中的佼佼者就有颍上的徐庶、汝南的孟建等人。 自从叔父亡故后,孔明就失去了生活的依靠。少年孔明早早地尝尽了世道的艰辛,于是他鼓起勇气拜在石韬的门下。 “请收我为徒吧。” 孔明拜访石韬的时候年仅十七岁。 石韬于第二年到附近的地方游学。当时跟随他出游的学生中就有十八岁的白面书生孔明,还有胸怀一剑治天下大志的徐庶,以及温厚笃学的孟建。 孟建和徐庶都比孔明年长许多,在学问上也是孔明的前辈,但他们从不轻视孔明,且很早就注意到这个学识非凡的小学弟,认为“他将来必定是个超群的秀才”。但是他们俩还是严重地低估了孔明。因为后来的孔明岂止是个超群的秀才。在石韬众多的弟子中,孔明出类拔萃,无人企及,而且随着年龄的增长,他的天才日益彰显,与世上所谓的秀才相比完全是天差地别的两种类型。 二十岁左右孔明离开了石韬办的学府,因为他无法忍受死记硬背的书呆子生活,只得逃离他的师兄弟们。 今后该何去何从呢? 孔明决意隐居在襄阳的西郊,和弟弟诸葛均一起过着半耕半读的生活。 晴耕雨读——这是他名副其实的生活写照。 “这家伙未免太老成了吧?” “为何年纪轻轻地就开始隐居生活呢?” “是装模作样的吧?” “只不过沽名钓誉罢了。” 师兄弟们都嘲笑他的作为。就连对他的才华多少有些认识,对他十分尊敬的人也随着时光的流逝几乎全部离开了他。 只有徐庶、孟建等少数几个人始终和他保持着友谊,经常来往于他的草庐。 从襄阳的城区到孔明居住的隆中,只需往郊外行走二十里。 隆中可称得上山清水秀别有天地。从遥远的湖北省高地蜿蜒而下的汉水流经桐柏山脉拐弯,与淯水汇合,穿过华中平原,改名为沔水,在其西南边,是以襄阳为中心的古城。 天气晴朗的时候,从孔明家门口能一眼看到那条大江和岸边的城市。孔明的住所位于隆中的一个小山丘的山腰上,屋后有一座山,叫做乐山。 步出齐城门,遥望荡阴里。 里中有三坟,累累正相似。 问是谁家墓,田疆古冶子。 力能排南山,文能绝地纪。 白天,在田陇之中经常能听到这样的歌声。 这歌不是当地的民谣,而是古时山东地方流行的曲调。也就是孔明的故乡——齐国的史歌。 歌者不是拿锹铲田的孔明,就是割豆摘荚的孔明之弟诸葛均。 一天,孔明的朋友孟建信步来到他家拜访。 孟建道:“我想近日回故乡,所以今天特来向你告别。” 孔明默默地凝视着学长,不解地问道:“为何要回故乡?” “其实也没有特别的原因,只是现在襄阳太平静了。名门望族的士大夫们整天研究学问,批评政治,过着闲适的生活。也许他们觉得这样非常惬意,但并不适合我们这些书生。可能是这个原因吧,我最近非常想念我的故乡汝南,为了治愈思乡病,我决定先回去了。” 孔明听了,平静地摇头道:“在如此短暂的人生中,你还没有走到半途,怎么可以后退呢?虽说现在襄阳过于平静,但又怎能相信这儿百年都会一直平安无事?你北方的家乡,旧时的门阀众多。那些官吏,士大夫的候补者们都蠢蠢欲动地奔走钻营。像你这种没背景的年轻人只会到处碰壁,哪里还有容纳你的地方呢?所以我看你还是留在南方这片新天地里慢慢地等待时机吧。” 孟建虽然比孔明年长,且在学问上还是前辈,但他听了孔明的这番话还是大受启发。于是他若有所悟地说道:“还是你说得对,我应该打消回乡的念头。人不能只看到眼前的状态,但要做到居以观动、静中思变却并不容易啊。” 孟建谈了心中的想法后,高兴地回去了。 也许是孟建等人的到处宣扬,襄阳的名士们不知不觉地默认了孔明。 所谓的襄阳名士,即是一群知识阶层精英。如崔州平、司马徽、庞徳公等德高望重的老前辈都非常欣赏孔明的才华,其中河南名士黄承彦对孔明更是推崇备至。他曾如斯说道:“我虽然有女儿,但如果我自己是女儿身的话,一定会嫁给隆中的那个年轻人。” 于是,便有人主动做媒成其好事。最后,黄承彦的话语终于实现了。真正出嫁的当然不是黄承彦本人,而是他的女儿。 孔明的新娘生得并不美丽,和他父亲黄承彦的尊容十分相像。她虽然并非天生丽质,但淑贞温雅的风姿和知书达理的名门教养却是无可挑剔的。 “新娘长得像瓜田的僵瓜那样难看。” 好事之徒以此认为孔明是个无能的青年,他们幸灾乐祸地起哄着。 但是,孔明和新婚妻子却是非常恩爱,不仅意趣相投,琴瑟相合,而且也可说是难得的文字之交。 孔明和妻子在隆中这个小村庄里确实过上了几年平静祥和的日子。 孔明具有汉人中少有的白皙挺拔的体形,犹如玉树临风,普通男子难以望其项背。 有一天,孔明和一群朋友聊天。 他手抱长膝怡然而坐,犹如参禅入定般轻松。跟随着他的朋友们各抒己见,谈论着当前的时局和未来的志向。孔明微笑着,默默地倾听他们的言谈。最后,他突然说道:“你们如果进入官场的话,一定都能当个刺史或者郡守。” 其中一个朋友听了立即反问道:“那你呢,你打算做个什么官呢?” “我吗?”孔明只是嘻嘻地笑着避而不答。 其实,他的志向并不在此。 做官,当学者,光耀门第,这些都不符合他的大志。 他的心中牢牢地铭记着春秋的宰相管仲和战国的名将乐毅二人,他自视甚高,常常暗自期许:“我的文武才干可比这二位高贤。” 乐毅是春秋战国时期的一代名将,他帮助燕国的燕昭王,指挥五国的兵马,攻陷齐国七十余城。 管仲是春秋时期的大政治家,他辅佐齐桓公,采取富国强兵的政策,终于称霸于列国诸侯,被齐桓公称为仲父。 当前纷乱的局势,不下于春秋战国时期的乱世。 年轻的孔明这样观察着。 “管仲、乐毅现在何处?!” 继而他又这样想着。 “舍我其谁?虽说自己不敏,但放眼天下,舍我其谁?” 他督励自己不断地加强自身的修养。 由于爱这个世界,所以必须爱自己;由于想在这个世界有所作为,所以必须鼓励自己。 他虽然没有说出口,只是默默地若无其事地抱膝沉思。但是,他的双眸中却蕴含着这样的气概。 他时常登上自家屋后的乐山,眺望着广袤无垠的大地。 其时,兄长诸葛瑾已在吴国担任官职,吴国国主孙权的势力在南方正声名赫赫,如日中天。 北方的云天依然阴晦无晴。袁绍死后,曹操威震八方。但是,那些旧土的流民们对曹操的统治真的心悦诚服吗? 益州位于巴蜀的腹地,目前似乎还处在政治风暴圈的外面。它被茫茫的密云所封锁,而且长江之水也来自它那神秘的巴山蜀峡。 这样的水源地,虽然目前还平安无事,但孔明明白贪食的群鱼必然会溯流而上,这样的日子已经为期不远了。 “啊,这样看来,我现在的位置正处于几方势力的交界中心,荆州的确在大陆的中央,……现在由谁来掌控这个时代的中枢呢?刘表已不是这个时代的风云人物,无论学林宦海,他都难成大器。宇宙间会突然降下济世的神人吗?大地会急涌出非凡的豪杰吗?” 不久,已到日暮时分。年轻的孔明轻轻地哼着《梁父吟》,望着自己家里的灯火,轻快地下了山。 岁月飞逝,此时正是建安十二年,孔明年方二十七岁。 其实,正是在这一年秋末,刘玄德听了徐庶的介绍后,决定去拜访孔明居住的草庐。 第二十四章 卧龙冈 在此,让我们再次把时间和场所倒回到先前刘玄德和徐庶告别的路上。 徐庶策马飞驰,心中感叹道:“骨肉的离别,相思伴侣的离别,当然都会令人悲伤,但作为男子汉大丈夫,君臣的离别也同样令人肝肠欲断……啊,今天我心乱如麻,不知如何是好。” 今天他更感念刘玄德的恩情,忍不住屡屡掉首回望。但他一想到被囚禁在许都的母亲,又恨不得如利箭一般飞快地回到母亲的身边。 徐庶心乱如麻。 他又想起另一件令他担心的事来。那就是临别时自己向刘玄德推荐了诸葛孔明,他知道主公一定会在近日前去拜访,但是孔明自视清高,岂肯随意出山? “请他出山之事恐怕难以奏效。” 徐庶深感责任重大。他为了刘玄德,一路上苦苦地思索着。 不久,徐庶心中有了主意。 “好吧,这就顺道去一次隆中,好在离此地很近,也不必绕道,去和孔明道别吧。自己要亲自拜托他,如果主公恳请他出山的话,请他务必应召而去。” 徐庶这样想着。他急忙改变道路,朝着襄阳的西郊飞驰。 不久,他看到了那道卧龙冈。山冈以形似卧龙而得名。 徐庶纵马登上山冈。虽然许久未来,但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砂一石如同旧友重逢一般,令人怀念。 时近晚秋。枫叶如火,漫山红遍。孔明的居所难得有人拜访,草庐的屋顶上飘满了落叶。 徐庶在孔明居所的门前下马后,立刻叩击那扇柴扉,并大声地叫着主人的名字。 谁知院内竟然一片静寂,只听到落叶的沙沙声。 徐庶在门外伫立片刻后,忽听得里面传来一个童子的歌声:“苍天如圆盖,大地似棋局。世人黑白分,往来争荣辱。” 徐庶赶紧叫道:“喂,童子!赶快开门!先生在吗?我徐庶来了,请快向先生禀报。” 尽管外面的客人不断地叫着,童子似乎仍未听见,继续唱道:“荣者自安安,辱者定碌碌。南阳有隐士,高眠卧不足。” 童子一边唱,一边仰望着树梢上的鸟巢。 这时,他似乎听到了外面传来“童子!童子!”的叫声,终于发觉门外有客人站着。 “咦,是谁来了?” 童子飞快地过来开启柴扉,一见来客便稔熟地说道:“哦,原来是元直先生呀。” 徐庶把马系在旁边的树上,又问:“先生在吗?” “在。” “是在书斋吗?” “是。” “你刚才唱得真好听。” 望着徐庶通过园内的小径快步走向草庐的身影,童子口齿伶俐地说道:“元直先生现在怎么突然变得这样漂亮了?这剑,这衣服,这马鞍都好华丽哟。” 徐庶被童子这么一说,不由得回想起自己曾经破衣、孤剑的穷极潦倒的形象。而现在马上要面见俭朴的主人,不知为何,还未见面心里就产生了莫名的羞怯感。 童子在一旁煮茶。 宾主在书斋里谈话。 徐庶道:“秋已深了。” 孔明抱膝而答:“为了准备过冬,我已经砍了很多柴薪。” 徐庶几次欲言而止。 孔明率直地问道:“徐兄,你今天来此,不知有何要事?一定是为了什么事才光临亮的草庐吧?” “这个,”徐庶终于找到了说话的由头,“其实,我还没告诉先生,我先前已经投奔了新野的刘玄德。” “啊,是吗?” “没想到我留在乡下的老母亲却被曹操的部下抓捕,现在一个人被囚禁在许都。最近我收到了母亲托人捎来的书信,她在信中吐露了自己孤苦寂寞的心情。我不得已向主公告假去许都探视母亲,现在正是在去许都的路上。” “这不是好事吗?你现在当了官,无所不能,还是先去安慰一下老母吧。” “谢谢,我这就去看母亲。在临别的时候,我想借此机会有一事相求,不知先生是否愿意?” “那你说说看。” “其实也没别的事。今天,我的主公亲自送我到很远的地方。临别时,我特意向主公推荐了先生。我知道这也许会为难你,但还是恳请先生,如果不久后我的主公上门来拜访你,就算答应他的邀请有点委屈,请务必不要拒绝。看在我们老朋友的情谊上,你能答应吗?” 在学历和年龄上,徐庶是孔明的前辈。但他现在称孔明为先生,确实是从内心尊敬他。可是徐庶也很清楚,这件事很难解决,要孔明立刻痛快答应也似不可能,所以他想先以自己的真情打动孔明,然后再因势利导地说服孔明接受自己的推荐。 不料,刚才还一直半睁着眼睛,静静地倾听着的孔明听了徐庶的一番话后,倏地勃然变色道:“徐兄,你打算把我当做祭祀的牺牲吗?” 话音甫落,孔明拂袖而去,径直走进草庐的内室。徐庶见情况突变,一时不知所措。 祭祀的牺牲? 他突然想起了一则故事。 古时候,有位国君想延揽庄子,特派使者前去迎接。庄子对来使这样回答:“你没有见过作为牺牲的牛吗?刚开始不仅首饰锦铃,而且饲以美食。但是一旦拖上大庙祭坛当做供献的牺牲时,不都是在刀斧之下鲜血淋漓、粉身碎骨吗?” 徐庶对孔明说的这句话甚感愧疚。他丝毫没有要把自己素来敬畏的好友当做祭牛出卖的意图。万没想到自己一言不慎,竟使难得的至交当场反目,这使他痛悔不已。 “唉,但愿有机会向他道歉。” 徐庶不得不神情黯然地离席而去。出门一看,只见黄昏的天空中飞舞着落叶,使人联想到冬天快临近了。 一路风尘,几经时日。当徐庶赶到许都时,已经完全进入了冬季。时为建安十二年的十一月。 徐庶到京后立刻前去丞相府,说明自己到许都的来由。曹操命荀彧、程昱二人郑重其事地迎接他。第二天,曹操又亲自接见了徐庶。 曹操亲切地说道:“你就是徐元直吗?令堂目前平安无事,你尽可放心。” “谢谢你的大恩大德。”徐庶首先拜谢道。 “我母亲现在住在哪儿?希望丞相能同意尽快地让我们母子团圆,让我母亲能亲眼看看我这个远道而来的不孝之子。” 曹操频频点头,表示同意。他道:“令堂经常由程昱看护,她朝夕生活安乐无虞,今日知道你来这儿,我已命人将令堂迎入丞相府,稍后便能母子相见,畅叙家事。从今以后,你要长期陪侍令堂大人,以尽人子之道。我也会经常到你那儿倾听高见。” “承蒙丞相的厚爱,我徐庶实在愧不敢当。” “我有一事不明。像你这样的贤士既孝心诚笃又达见高明,为何要投奔刘玄德?” “只是偶然的一朝之缘吧。我不过是在放浪形骸的时候,无意间在新野被刘玄德招揽过去的。” 彼此若无其事地闲聊了一会儿。徐庶得到曹操的同意后,就去丞相府的后堂拜见自己的母亲。 “她就在里面。” 带路的侍从用手指了指方向即告离去。徐庶定睛一看,只见清雅的园子一角有一栋华屋。他顿时感到热血沸腾,内心狂跳不止。朝思暮想的母亲就在眼前,母子相会的时刻终于来到了。徐庶来到华屋前,拜伏在堂下:“母亲,我是徐庶,我来看望您老人家了。” 母亲听到徐庶的声音后颇感意外地凝望着堂下儿子的身姿。 “哎呀,那不是元直吗?听说你最近在新野帮刘玄德做事,我为你暗暗高兴,……你为何要来这儿呢?” “咦?!母亲这样说让我好生奇怪。不是您托人捎信要我来许都的吗?我接到母亲的来信后就立刻向主公请了假,日夜兼程地赶到这儿来。” “你胡说什么?!你从我肚子里出来也有三十多年了,难道你还不明白我会给自己的儿子写这种信吗?” “不过……这封信……”徐庶惶恐地嗫嚅着,取出那封出发之前在新野收到的书信,交给母亲验看。 母亲看后顿时气得变了脸色。她端坐着,大声怒叱:“元直,你给我听好了。你自幼饱学儒学诗书,又在外流浪十几年,世上的艰难、人间的辛苦你都尝到了,看到了。在如此困难的情况下,你还是自强不息,为娘的我不思自身的孤独,常在暗地里为你高兴。但我万万没有想到,你收到这种伪造的书信后竟然不辨真伪,急忙离开英明的主公跑到这儿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啊……这个……不是您老人家写的亲笔信吗?” “在尽孝上,你眼睛睁得雪亮;但在尽忠上,你却像个盲眼之人。你的修养只能算是独眼龙。现在的刘玄德大人乃帝王之胄,身具英才,受到万民的仰慕。被这样的仁君招揽是你的大幸,我做母亲的也感到风光,时常悄悄地为你的忠义祈祷上苍……唉!……想不到你是个不忠不义的匹夫……” 徐庶羞愧地低垂着头,母亲的严诫使他犹如万箭穿心,噬脐莫及。他悔恨自己的不察,长跪着不敢抬起头来。突然,他听到堂中帐帷后面传来一阵异样的声音。徐庶惊愕地赶紧冲进堂内一看,只见老母已经自杀身亡。 “母亲!母亲!” 徐庶紧抱着母亲已经冰冷的尸身,发出了男人特有的哭叫声,当场昏了过去。 在冬天凛冽的寒风中,许都郊外的南原上,建起了一座豪华气派的坟茔。这是老母死后,曹操为了抚慰徐庶而赠送的礼物之一。 第二十五章 拜访孔明 和徐庶离别后,刘玄德一时感到非常空虚。 他在茫然和无奈中挨过了几天。 “是的,就是那个孔明。徐庶在离别时曾经大力推荐过他,我这就去拜访他吧?” 刘玄德突然想起了孔明,于是赶紧召集身边的文臣武将,就招揽孔明之事征求众人的意见。 正在这时,守卫城门的卫兵突然有些犹疑地前来禀报,“有个老人非常随性地对我们说‘我要面见刘玄德。’” 刘玄德问道:“是什么样的老人呢?” 卫兵回答:“他头戴峨冠,手拄藜杖,须眉皆白,肌肤犹如桃花一般。从其容貌和风度上来看,不像个普通人。” “难道来者就是孔明吗?”有人猜测道。 刘玄德也觉得有可能,他立即亲自赶到内门迎接。岂知来者不是别人,正是水镜先生司马徽。 “哦,是先生您呀!” 刘玄德高兴地把司马徽迎入大堂,一边为上次的留宿之恩表示感谢,又为近来未及问候顺致歉意。 他对司马徽反复地说道:“一直想在军务之余再睹仙颜,孰料反劳大驾光临,真是过意不去。” 司马徽摇头道:“老朽是个无常性的人,此次前来并不仅是为了问候将军,而是听说近来徐庶到此投奔将军,所以顺路来到城里,想和他见上一面。” “啊,先生是说徐庶吗?可惜他在几天前已经离开这儿了。” “什么?他又走了?” “他告诉我接到了母亲托人捎来的书信,说乡下的老母亲被曹操抓捕后囚禁在许都,不得已告假前去探视。” “什么?是被囚禁的母亲写来的书信?我实在不能理解。” “难道先生对此有何怀疑吗?” “我对徐庶母亲的为人非常了解,她是世上的贤母,绝不会写出那种愚蠢的书信,把儿子叫到许都去。” “先生的意思,那封信是伪造的吗?” “极有可能。啊,真是太可惜了。只要徐庶不去,老母还可平安无事。一旦他真的去了,老母必然性命难保。” “徐庶在乞假告别之时,曾向我推荐过隆中的诸葛孔明。由于在离别的路上,我也没有详细地询问,不知先生是否熟悉此人?” “哈哈!”司马徽笑道,“自己去了别国,何必说这些无用的话呢,还要给别人添麻烦,真是个成事不足的人。” “你说给人添麻烦?” “就是给孔明添麻烦呀。而且对我们这些道友来说,孔明一旦离开的话,我们也会倍感寂寞的。” “你所说的道友都是何等人物?” “有博陵的崔州平,颍州的石广元,汝南的孟公威,徐庶等人,总共不到十人。” “都是些知名人士。只有孔明这人我过去从未听说过。” “孔明是个极其讨厌出名的人,他像穷人揣着珠宝一般爱惜自己的名声。” “在你们的道友中,孔明的学识位居上乘还是属于中游?” “他的学问不高不低,只是胸怀雄才大略。总的来说,他善于抓住天下大局,任何难事都能迎刃而解。” 司马徽一边说着,一边拄着藜杖站起身来,自语道:“我该回去了。” 刘玄德赶紧挽留他,并顺着刚才的话题继续问道:“以荆州襄阳为中心,为何会聚集这么多的名士和贤人呢?” 司马徽本已拿起藜杖,准备起身告辞,但最后被刘玄德提出的话题所吸引,又侃侃而谈道:“这并非偶然。从前有个叫殷馗的人,精通天文,他通过卜算群星的分布区域,预言这儿将是贤人的聚集中心。当地的老人们至今还清楚地记得这件事。总而言之,这儿不但地处长江的中游,又位于当今天下几大势力交界的中心,这样的天时地利,无与伦比。因此,随着时代潮流的发展,这儿自然成为人才荟萃之地。这些人才在静观过去与未来之际,有的潜心学习和钻研学问,有的则胸怀大志以待时机,每个人都关心着世间的变化。” “您说得很有道理。按照先生的说法,我终于对自己所处的地方有了更深的认识。” “你既然已经明白了自己周遭的环境,接着该走哪一步是非常重要的。你之所以会到这儿来,不是自己意志的驱使,也不是他人的邀请,而是巨大的自然力量所致。这种自然力量就是时代的潮流。你只不过是一个顺应着时代潮流的漂泊者。但是,让你最终留在此地的到底是天意还是偶然呢?你要好好想一想。这儿到处充满着阳光下百花竞放的阳春气息,对于这块土地中所蕴藏的生命力,难道你看不见?闻不到?热血不为之沸腾吗?” “我当然感觉到了。正因为有这样的感觉,我的全身才会时时涌动着任重道远的痛切之感,甚至为此坐立不安。” “好!好!”司马徽呵呵地笑道,“只要有这种感觉,其他的都不重要了。将军就在这儿长期待下去,好好干吧!” “先生,请容我再有一事请教。其实,我最近想去拜访隆中的孔明。但听说他自比管仲、乐毅,甚感如此矜持是否有点过分?他真的具有像管仲、乐毅那样的才干吗?” “不,不,孔明绝不会过分地评价自己。我认为他即使和缔造周朝八百年天下的太公望或者打下汉朝四百年基业的张子房相比也绝不逊色。” 司马徽说着,从容地走下台阶向刘玄德施礼告别。当刘玄德再欲挽留时,他一笑却之,并仰天长叹:“啊,卧龙先生,虽得其主,不得其时,惜哉!” 司马徽再次哈哈大笑着飘然而去。 刘玄德深深地叹息着,他感到像司马徽那样的高士也如此盛赞孔明,那其人必然是深渊中的蛟龙,一个深藏不露的真正隐士。于是他对左右的侍臣反复地说道:“我要尽快拜访孔明,亲自和他面谈。” 一天,终于忙中得闲,刘玄德带着关羽、张飞,还有少数几个随从穿着俭朴的行装,抱着诸事顺遂的美好愿望向隆中走去。 这是一个宁静、祥和的冬日。 一路上,满眼都是赏心悦目的田园风光。难得有此闲暇,刘玄德一行徜徉在大自然中倍感心旷神怡。他们在郊外的村道上行走了几里路,偶尔听得在田畦、菜园间辛勤劳作的男女百姓正怡然自得地唱着歌。 长天如圆盖, 陆地似棋局。 世人黑白分, 往来争荣辱。 荣者自安安, 辱者定碌碌。 南阳有隐居, 高眠卧不足。 刘玄德伫马而立,试着向一位抬头望着他们的农夫打听此歌的作者是谁。 农夫立即明快地回答:“这是卧龙先生写的歌谣。” “你说是卧龙先生写的歌谣吗?” “是的,是先生亲自写的。” “请问卧龙先生的家在哪儿?” “你所看到的前面那座山的南面有一道狭长的山冈,叫卧龙冈。山冈的低洼处有一片树林。走入林中,你就能看到先生的柴门和草庐了。” 农夫只是敷衍地回答着,一边继续聚精会神地在田地里干着农活。 “这儿的百姓的确与众不同。” 刘玄德对左右的随从们感慨地说着,又继续催马走了三四里路,终于顺着乡间的小道来到了山冈下。 冬天的树梢笔直挺拔地刺向蓝天,百鸟的啼鸣是那样地婉转动听,刚听得小溪淙淙的流水声,又猛然看到迎风飒飒作响的一颗巨松。还有那低缓的山坡,秀美的山阴,别致的溪桥,远近的风景应接不暇,虽然山路颇长,但置身于山清水秀之中,使人顿时忘了上山的疲劳。 “看,好像就在那儿。” 关羽手指着前方,回过头对刘玄德说道。 刘玄德点点头,立刻下马步行。 前面是一座宁静的院落,四周围着竹编的篱笆墙。刘玄德一行来到篱笆墙的柴门前面,只见里面有位童子正在和一只小猴玩耍。那只小猴一见到陌生的人马,突然尖叫着从篱笆墙跃上一棵树的高枝,并不断吱吱地叫着。 刘玄德走上前去,问道:“请问童子,这儿是孔明先生的家吗?” “嗯。”童子爱理不理地点了点头。他瞪着枣子般大的眼睛,望着刘玄德身后的关羽、张飞等人。 “我有大事求见,请向庐中的主人通报一声。我是朝廷的左将军、宜城亭侯、领豫州牧,新野刘备,字玄德。为了与先生相见,亲自前来拜访。” “请等一下。” 童子突然打断刘玄德的话说道:“那样长的名字我可记不住,请再说一遍。” “你说得是,这是我不好。你只要对主人说新野的刘玄德来拜访就可以了。” “真不凑巧,先生一早就出去了,到现在还没回来。” “他上哪儿去了?” “这个我一点也不知道,先生向来行踪飘忽不定。” “那他什么时候回来呢?” “这也说不准,有时三五天,有时十多天。” 刘玄德深感失望,仿佛全身的力气都没了,他伫立门外,惆怅良久。 张飞听后从旁劝道:“他不在家也没办法,还是赶快回去吧。” 关羽也拨马靠近刘玄德催他回去,说道:“是啊,不如改天先派人来打听他是否在家,然后再来也不迟。” 刘玄德原来打算在此等候孔明回来,在二位结义兄弟的催促下,不得已拜托小童向孔明转告来意后,从卧龙冈悄然下山。 山不高而秀雅,水不深而清澈。松竹茂盛,猿鹤相嬉。卧龙冈山清水秀的景致给刘玄德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回程途中,他屡屡回首,流连忘返。 来到山脚下时,忽见一人身穿蓝布衣,头戴逍遥巾,正拄杖上山。 走近一看,是个眉清目秀的高士,使人见之会产生一种如遇空谷幽兰的情愫。刘玄德不由得为之一动:“难道此人就是诸葛亮吗?” 他这样想着,突然下马,向前走了五六步。 乌巾青衣的高士见刘玄德突然下马,向自己殷勤地施礼,不禁吓了一跳。他握住手杖,疑惑地问道:“有什么事吗?我好像不认识你。” 刘玄德恭敬地说道:“刚才去拜访先生的草庐,不巧先生不在家,只得怅然而归。没想到竟然在此相遇,真是不胜荣幸。” 青衣高士更加惊愕地反问道:“您说什么?怕是认错人了吧?请问将军的大名是……” “我乃是新野的刘玄德。” “哦,是您哪。” “难道你不是孔明先生吗?” “错了,错了。我和孔明有着乌鸦和灵鸟之别。” “那先生是……?” “孔明的朋友,博陵的崔州平。” “哦,你是孔明先生的朋友。” “久仰将军的大名,您今天这样轻装简从,突然造访孔明的草庐究竟为了何事?” “噢,关于这事我可以对你大致说一下。我们先到那块石头上坐下来慢慢谈谈好吗?我有点累了,想坐一坐。”说着,他坐在路边的一块大石上,又道,“我拜访孔明先生,是为了寻求治国安民之策,除之此外没有他意。” 崔州平大笑道:“这当然是件好事。但以我看来,将军好像不懂得治乱的道理。” “也许吧,你不妨把治乱之道说来听听。” “如果将军不为山村的一介儒生放言所怒,我就不揣浅陋,说上几句。所谓治乱之道,也许是这世上二相中的一相。从古观之,治极生乱,乱极入治。从今而论,自光武之治至今已有二百多年,一直太平无事。但现在终于发生激变,遍地都是干戈之音,云空响彻战鼓之声,这岂不是治极生乱之时吗?” “是这样的。从开始看到乱兆到现在已有二十年了吧?” “对一个人的一生来讲,二十年之乱确实是个很长的时期,但从悠久的历史来看,其实真是很短的一瞬。只不过像是预示着暴风雨即将来临的嗖嗖冷风而已。” “所以,我要求得真正的贤人,使万民免于灾难,或者努力把灾难降到最低程度。我刘备深信这就是我的使命。” “将军有此理想,善哉!但是,世上万物生生灭灭是没有终止之日的。请看,自从在这黄土地上滋生了我们黄种人以来,历经了秦汉政体以及各国制度的建立和其后的转变,历史似乎总是在无止境地重复着。万生万灭,一灭多生。这也是天理之常吧?若以自然的心态观察,初生青青的嫩芽,倏成空中飘舞的落叶,这不过是经久不变的平凡小事。” “我们是凡夫俗子,不能像高士那样冷静地观察。但是实在不忍心眼看生灵涂炭,千千万万的百姓在水深火热中痛苦地挣扎,逃脱不了无谓流血的宿命。” “这或许是英雄自寻的烦恼。将军寻找孔明,是想叫他去改变宇宙的天理吗?即使他有斡旋天地之才,即使他有补缀乾坤之力,最后也一定不能改变宇宙的天理,消除世上的战争。再说孔明也没有那么健壮的身体,难道他不知道自己的生命是有限的吗?哈哈哈!” 刘玄德自始至终聚精会神地听着。崔州平讲完后,他深深地表示了谢意:“承蒙赐教,非常感谢!”接着,话锋一转又回到原题:“今天没承想得到先生高妙的指点,实在是幸会。只是没遇见孔明就这样回去,太遗憾了,先生可知道他去哪儿吗?” 崔州平站起身,摇头道:“不,不知道。其实我也是来孔明家拜访,所以才走到这儿的,如果他出去的话,我也只能回家了。” 刘玄德也站起身,向崔州平邀请道:“先生和我刘备一起回新野如何?我还有很多事想听听先生的高论。” 崔州平摇头婉拒道:“我只是山野的一介儒生,本无追逐世上名利之心,如果我们有缘还会再见的。” 说罢,长揖而去。 刘玄德骑上马,带着一行人离开卧龙冈,踏上归途。 途中,关羽骑马靠近刘玄德的身边悄悄地问道:“刚才隐士说的治乱之论,大哥认为是真理吗?” “不,”刘玄德微笑道,“他说的只是他们那些人的真理,不是千万百姓的真理。这个大地乃是亿万百姓赖以生存的空间,而像他这种高人、隐士,只不过是区区可数的几个人。真理岂可让寥寥数人玩弄于股掌之中?但他们尽可以对理想高谈阔论。” “既然大哥已明白治乱之理,为何刚才还要长久地聚精会神地听崔州平喋喋不休呢?” “你是这么想的吗?我认为在交谈中只要能获得一言半句有益于救世济民的金玉良言也就很值得了,所以我能耐心听着他的宏论。” “但结果不也是毫无所获吗?” “没有,确实没有。但我渴求那些能让我听到自己独特见解的人。我之所以一心追求那个尚未谋面的孔明,也就是想听到他的见解,这就是我的真理。” 那天就这样平淡无奇地过去了。回到新野,又过了几天,刘玄德派人去打听孔明是否在家。 不一会儿,使者回来并报:“听说这一两天孔明确实已经回家了,由于马上还要出去,所以这几天他一直在草庐闭门不出。” “那么我们今天就去。” 刘玄德急忙命人收拾马具,进行出发的准备工作。 张飞走向马的一侧,愤愤不平地对已骑在马上的刘玄德说道:“大哥为何要三番五次地亲自去那个低贱的农夫家里?让你手下的百姓见了,不会觉得很可笑吗?何不派人直接去把孔明叫到城里来呢?” “这样做太失礼了,像孔明这样的稀世贤人,我一定要把他迎入我的门下。” “孔明这种人是什么学者、贤人我不知道,但我觉得他最多是个只知道自己狭小的书斋和十几亩地的家伙。而现实社会和他的生活环境是完全不同的。如果他敢摆架子说什么来还是不来的废话,我张飞就毫不费力地去把他揪过来。” “你这样胡乱作为,只会吃闭门羹。还是打开书本,好好读读孟子说的话,再来发表意见吧。” 刘玄德带着与上次同样数量的随从出了城门,朝新野的郊外走去。这时,灰色的天空中开始下起了霏霏的雨雪。 时值十二月中旬。朔风劲吹,侵人肌肤。雪越下越大,几乎遮盖了行进的道路。 第二十六章 千丈雪 刘玄德一行人接近隆中的村落时,只见天地万物都处于银装素裹的冰雪世界中。随从们穿着雪天用的长筒草鞋在雪地里艰难地跋涉,连马蹄也深陷在积雪中行进迟缓。 风雪吹动着人们的衣服,带来了彻骨的寒意,马的口鼻中呼出的热气在严寒中化成了冰冷的水珠,人们的眼睫上也结起了薄薄的冰片。 “实在太冷了,这样的雪天出来真倒霉!” 张飞愁眉苦脸地用风雪中都能听到的声音大声地咕哝着。他见刘玄德没有反应,又凑到他的身边劝道:“大哥,大哥,能不能再好好合计一下,现在又不是带兵打仗,我们这样忍饥挨冻地去拜访一个没用的人到底是为了什么?还是暂且到这儿的老百姓家里避避寒,然后再返回新野好吗?” 刘玄德听了大怒,他在风雪中对张飞异常严厉地骂道:“你不要再说那样的蠢话!你是不想去还是怕冷?” 张飞涨红着脸,不服气地辩解道:“如果是打仗,就是死了也没有怨言,但今天这样的辛劳实在没有意义。我们今天为何要这样愚蠢地受苦?你去问谁,谁都不会明白。” “这样做更能向孔明表明我的诚意。” “这只是大哥一厢情愿的想法,该不是开玩笑吧。这样的大雪天,一下子闯进去这么多客人,人家说不定首先就觉得是个大麻烦呢?” “这是谁也无法预料的大雪天。你还是闭上嘴跟着走。如果不愿意去,就一个人回新野吧。” 队伍似乎已走进了村落的中心,道路两旁都是村民的农舍。农妇们透过几乎被大雪封埋的土屋窗口,好奇地注视着这一行不速之客。在冒着炊烟的贫困的小屋里,不时传来婴儿的啼哭声。 刘玄德看到这样贫寒的村庄和穷苦的农民,不由得想起自己家乡涿郡的农村和曾经经历过的那一段贫穷生活。 在这块土地上,有无数可怜的百姓正承担着沉重的宿命。 贫苦的众生激起了他远大的志向,他也更坚定了自己要为之奋斗的信念。二十年来,他一直都是这样矢志不渝。 壮士功名尚未成, 呜呼久不遇阳春。 君不见, 东海老叟辞荆榛, 后车遂与文王亲。 八百诸侯不期会, 白鱼入舟涉孟津。 此为何处? 歌者是谁? 有人正绵绵不绝地吟唱着这首令人荡气回肠的歌谣。 “嗯,这歌声真好听。” 刘玄德不由得停下马来。 但是,大雪还在不停地下着。这道上的积雪,漫天的风雪,还有屋顶的大雪裹挟在一起,犹如旋风一般阻隔了刘玄德的视线。 突然,他向旁边一看,发现有一间快要倾倒的土屋,门上贴着一副对联,前面还挂着酒店的幌子。 这歌声就是从那家小酒店里传来的。那略显沙哑的声调,充满着男子汉意气风发的情怀。 牧野一战血流杵, 鹰扬伟烈冠武臣。 又不见, 高阳酒徒起草中, 长揖芒砀隆准公。 高谈王霸惊人耳, 辍洗延坐钦英风。 刘玄德听得入神,几乎忘了置身雪中,竟险些被大雪淹没。 接着,又传来另一人击桌而歌,身边的人则以筷子击碗相和。 吾皇挺剑清寰海, 创业垂基四百载。 桓灵季业火德衰, 奸臣贼子调鼎鼐。 青蛇飞下御座傍, 又见妖虹降玉堂。 群盗四方如蚁聚, 奸雄百辈皆鹰扬。 吾侪长啸空拍手, 闷来村店饮村酒。 独善其身尽日安, 何须千古名不朽。 唱毕,又传出一阵几乎震落梁尘的笑声。 “哈哈哈!” “呵呵呵!” “原来是——”刘玄德品味着歌词的意思,暗忖:“这歌者里面,必有一人是孔明。” 于是他急忙下马,冒冒失失地走进了那家小酒店。 隔着一张用木板制成的粗糙而细长的餐桌,两位处士正在饮酒作乐。他们突然看见从门口进来的刘玄德,笑声戛然而止。两个人都好奇地打量着来人。 对门而坐的一位老人有着如同木瓜花一般红润的脸,他容貌清奇,风骨高雅。背门而坐,与老人对酌的是一位膀大腰圆的壮士。虽然不能断定两人是父子还是朋友,但可以看出他们的关系非常亲密。 刘玄德殷勤地为自己无礼地搅乱两人的酒兴而向他们道歉,并恭敬地问那位老人:“请问您是卧龙先生吗?” “不是。”老人摇头苦笑道。 刘玄德又问那个年轻人:“您就是卧龙先生吗?” “不是。”那个年轻的壮士也明确地否定道。 接着,老人疑惑地问刘玄德:“在这样的风雪天特地来拜访卧龙,究竟为了何事?将军是什么人哪?” “对不起,我忘了自我介绍,我是汉左将军、领豫州牧刘玄德。这次拜访孔明先生,是来向他请教治理乱世的济世救民之道。” “哦,您不是新野的城主吗?” “是的。刚才我在外面听到了两位慷慨高歌的吟唱之声,估计其中肯定有孔明先生,所以一时忘情就鲁莽地走了进来。” “噢,是这样。” 两人面面相觑。 “对不起了。我俩都不是孔明,只是孔明的朋友而已。我是颍州的石广元,将军眼前的那位壮士是汝南的孟公威。” 刘玄德听了并没有感到失望。因为不论是石广元还是孟公威,都是襄阳学界中的著名人士。能在此与这些名士相见,是何等的荣幸。 刘玄德恭敬地相邀道:“我们一起相伴去拜访卧龙先生如何?” 石广元赶紧摇着头,巧妙地回避道:“不,不,我们都是些高卧山林的懒散隐士。将军此去是为了探究治国安民的经策,我等一概不懂,所以没资格参加,还是请将军自己先去拜访卧龙吧。” 刘玄德只得与二人告别,走出了小酒店。 外面依然下着纷纷扬扬的大雪。关羽和张飞都顶着风雪,默默地跟着刘玄德前行。 一行人终于来到了卧龙冈上孔明草庐的柴门外面。刘玄德上前敲了敲柴门,向上次遇见的那位童子询问孔明是否在家。 小童道:“先生今天在家,就在那个书房里,你们自己过去吧。” 说着,他用手指了指里面的那间书斋。 刘玄德让随从和马匹留在门外,自己只带着关羽、张飞二人踏着积雪进入院子里面。 那儿有一间像书斋的小屋。 小屋的四周都被冰雪所覆盖,屋内悄然无声。 一大张破芭蕉叶,遮住了冰雪小屋的窗户。 刘玄德一人来到阶下,偷偷地朝屋内望了一眼。只见里面有位年轻人围着火炉静静地抱膝而坐。年轻人长得眉清目秀。此时他似乎并不知道屋外有人伫立在阶下。 少顷,年轻人张口独自吟唱道: 凤翱翔于千仞兮,非梧不栖。 士伏处于一方兮,非主不依。 乐躬耕于陇亩兮,吾爱吾庐。 聊寄傲于琴书兮,以待天时。 刘玄德走上台阶,站在走廊的一端,他不想打搅屋内人的雅兴,只得躲在走廊上侧耳倾听,谁知吟唱之声戛然而上。 刘玄德惶恐地再朝屋里一看,发现围着火炉抱膝而坐的年轻人正在打瞌睡,那容貌宛如一个无邪的婴儿。 “先生,您睡着了吗?” 刘玄德试着轻声低唤道。 年轻人突然睁开了眼睛。他猛然见到刘玄德,虽然有些惊慌,但仍然镇静地问道:“啊!请问您是谁?” 刘玄德就此跪下,施礼道:“我是久仰先生大名的拜访者。因先前徐庶的推荐,曾几次来到仙庄,可惜总是失之交臂,只能空手而归。今日冒雪再度拜访,能亲睹尊颜,真是不胜欢欣之至。” 年轻人听了,立刻正襟危坐地答礼道:“将军想必是新野的刘皇叔吧?今天您又来拜访家兄吗?” 刘玄德一听,不禁面露失望之色:“您也不是卧龙先生吗?” “我不是。我是卧龙的弟弟,是同母三兄弟中的老三。我的大哥叫诸葛瑾,现在是东吴孙权的幕僚,二哥诸葛亮,也就是孔明。我是卧龙下面的三弟,叫诸葛均。” “哦,是吗?” “总是劳您远道来访,真是太失礼了。” “那卧龙先生在家吗?” “真不凑巧,他今天不在家。” “他去了何处?” “今天一早,博陵的崔州平来访,邀请二哥一起飘然出游了。” “你知道他们的去处吗?” “他们有时白天在江湖上泛舟,有时夜上山寺,投宿僧门。有时去荒僻的村庄拜访朋友,大家一起琴棋诗画,遣怀娱兴。家兄的行踪很难臆测。今日他会上哪儿去呢?……”诸葛均看着外面的大雪,露出了既无奈又同情的神态。 刘玄德长叹道:“看来我与先生缘分尚浅。” 诸葛均默默地起身走入另一个房间,然后回来生起火炉,煎茶待客。 “大哥,大哥,要是孔明不在家,那也没办法了,我们还是先回去吧。” 屋外正飞扬着大雪,张飞在阶下忍不住对刘玄德大声地劝道。 诸葛均煎好茶,恭敬地向刘玄德献上一杯热茶,说道:“您站立的地方风雨容易吹进来,请到这边坐下来休息一下吧。” 刘玄德并不理会张飞一再发出的催促回去的声音,他沉着地喝着热茶,和诸葛均聊起天来。 “早就听说孔明先生精通六韬三略,他是否每天熟读兵书?” 诸葛均彬彬有礼地回答:“我不太清楚。” “有亲自演练过兵马吗?” “这个我也不知道。” “除了你一个弟弟之外,他有自己的门生吗?” “没有。” 张飞站立在风雪中似乎愈发焦灼不安,他对刘玄德又一次大声喊道:“大哥,这样可以了,不要说这些没意义的话了。现在风雪越来越大,天也快黑了,不要再磨磨蹭蹭了。” 刘玄德回过头对张飞骂道:“你这个莽夫,还不给我闭嘴!” 他又对诸葛均说道:“打搅了这么长时间,真是不好意思。今天的风雪这么大,看来孔明先生一时难以回来了,我改日再来拜访吧。” “不,不,每次都让您空手而归,实在过意不去,还是让家兄来拜访您吧。” “我怎么能等着让先生上门回礼呢,还是我改日再来拜访好了。方便的话,能否借用一下纸笔,我想给先生留几句话。” “这很方便。” 诸葛均起身从书几上取来了文书四宝,放在刘玄德的面前。 刘玄德看到毛笔也被冻住了,急忙呵开冻笔,拂展云笺,提笔写道: 备久慕高名,两次晋谒,不遇空回,惆怅何似!窃念备汉朝苗裔,滥叨名爵,伏睹朝廷陵替,纲纪崩颓,群雄乱国,恶党欺君,备心胆俱裂。 写到这儿,刘玄德放下笔,望着门外霏霏的雨雪,若有所思。 张飞又故意大声地讽刺道:“真受不了,大哥现在还要作诗吗?那可真风流啊!” 刘玄德对张飞的话语依然充耳不闻,他沉思片刻,举笔一气呵成: 虽有匡济之诚,实乏经纶之策。仰望先生仁慈忠义,慨然展吕望之大才,施子房之鸿略,天下幸甚!社稷幸甚!先此布达,再容斋戒薰沐,转拜尊颜,面倾鄙悃,统希鉴原。 汉左将军宜城亭侯司隶校尉领豫州牧刘备 建安十二年十二月吉日再拜 “请把纸笔收起来吧。” “好了吗?” “等先生回来后,烦请将此信交给他。” 刘玄德留下这句话后便走下台阶,带着关羽、张飞默默地回城。 当他们走出门外,正准备骑马离开时,送行的童子撇下客人,朝前面方向高声喊道:“老先生!老先生!老先生!” 童子迫不及待地跑了过去。 刘玄德一行也慢慢地向前走着。 在孔明家长长的篱笆墙尽头,有一座架在狭窄溪流上的小桥。此时只见一个头戴暖巾的老翁正骑着毛驴过桥。他身穿狐裘,后面还跟着一个提着酒葫芦的童子。 从篱笆墙一角的临溪之处,一枝寒梅在雪中绽放。 老翁仰望着寒梅,看来引来了他的诗兴,于是他缓缓地吟诵起《梁父吟》来: 一夜北风寒, 万里彤云厚。 长空云乱飘, 改尽江山旧。 仰面观太虚, 疑是玉龙斗。 纷纷鳞甲飞, 顷刻遍宇宙。 骑驴过小桥, 独叹梅花瘦。 刘玄德听其歌词间蕴含着高雅的节操,以为此人必是孔明,于是他立刻在桥畔下马,迎上前去对老翁恭敬地说道:“先生,我久候在此,您刚回来吗?” 老翁听了深感惊异,急忙下了驴背,还礼道:“我是卧龙的岳父黄承彦。请问您是……” 刘玄德自知又认错了,来者原来是孔明之妻黄氏的父亲。于是他对自己的冒昧举动向老翁道歉道:“哦,您是孔明先生的岳父。我是新野的刘备,已来此拜访两回了。今天也未能见面,只得空手而归,您是否知道您的贤婿究竟去哪儿了?” “唉,我也是正在寻访女婿的途中,今天他又不在家吗?” 老翁露出失望的神色。他抬头望着漫天飞舞的大雪,稍思片刻,自语道:“既然已到这儿了,我就去看看女儿吧。今天雪下得这么大,路上的坡道也很难行。” 于是,老翁向刘玄德告别后,再次骑着毛驴向草庐走去。 风雪依然不停,道路泥泞难行,使人的心情非常郁闷。当刘玄德一行回到来时经过的那家小酒店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刘玄德心想原先在此喝酒的石广元和孟公威不论待多久,酒量有多大,此时应该不会在这儿了。但酒店里似乎仍有不少别的客人。他们有的喝酒,有的取乐,颇为热闹。接着,他听到里边的客人们一边用筷子敲着碗,一边齐声唱道: 莫学孔明择妇, 只得阿承丑女。 这首歌如果再唱得通俗一点,而且再加上当地农村的土音,就会变成一首戏谑的俚曲。如: 选新娘呀男女配, 孔明就是好榜样。 挑三挑四挑花了眼, 挑个丑女当新娘。 孔明的新婚妻子长得不漂亮,正如这首俚曲所唱的那样,在村里也很多这样的传言。 刚才刘玄德在桥上遇见的就是新娘的父亲黄承彦。据说黄承彦在嫁女时曾对孔明说过,“我有一女,肤黑发红,颇少姿色,惟其德才与君堪匹。” 可见孔明的妻子确实不是个美人,连其亲人却不敢矜夸。 张飞经过那家小酒店时,正巧听到店里传出的那首俚曲,他对刘玄德调侃地说道:“怎么样?听那首俚曲,也能大致了解他家里的情况吧?孔明对他的新婚妻子不满意,所以才会经常外出寻欢作乐吧?” 刘玄德没有理睬张飞。他的面容也像漫天的大雪那样,露出怏怏之色。 第二十七章 立春大吉 一年终于到了尽头。 转眼已是建安十三年。 刘玄德即使在新野城里举行辞旧迎新的活动,也没有一天不想着孔明。因此,当立春的祭祀活动一结束,他就命卜者选定吉日,并亲自斋戒沐浴三天。 接着,他又叫来关羽、张飞二人,对他们说道:“我要第三次拜访孔明。” 二人听了都面露不悦之色,异口同声地劝谏道:“我们已经去了两次,都是空手而归,大哥这次还要亲自前去拜访,是否对他太过礼遇?我们觉得孔明一定是个只知道卖弄虚名而无真才实学的不学之徒。因此他害怕和大哥见面,总是找借口溜之大吉。如果大哥被这样的人所迷惑,继续为他枉费心思,难道不怕被世人嘲笑吗?” “不!”刘玄德信念异常坚定。他反问关羽道:“关羽,你也读过《春秋》,难道不知道当年齐景公为了和东郭的山野之人见上一面,不惜以诸侯的身份五次寻访的事吗?” 关羽长叹道:“大哥仰慕贤人,正如周文王寻觅太公望。你的热情真是感人。” 张飞大言不惭地插言道:“哼,周文王算什么?太公望是什么东西?我们三个人的武功加在一起,天下谁人可比?可是我们却要对那个农夫竭尽三顾之礼,其实这是最笨的做法。依我之见,叫孔明来很容易,只要一条麻绳就足够了。如果大哥命令我去,我立马就把他绑到城里来好让大哥看看。” 刘玄德呵斥道:“张飞,近来你那狂躁的老毛病怎么又犯了?!听说古时候,周文王走到渭水之滨找到太公望时,太公望只管专心钓鱼,根本没有回过头去看他。周文王为了不妨碍他钓鱼,只得恭恭敬敬地站在太公望的身后,一直等到太阳下山的时候。结果太公望被周文王的诚意所感动,终于答应辅佐周文王。他为此立下了赫赫的战功,打下了周朝八百年的天下。古人尚且能如此敬慕贤人,我们更应该这样做。你最好先反省一下自己的修养和学识。如果让你去了那儿,你又像刚才那样肆无忌惮地胡说八道,刘玄德的礼数岂不也成了一句空话?这次就让关羽一人陪我去,你留下来守城好了。” 刘玄德说罢,赶紧骑马离城出发。 张飞虽然受到刘玄德严厉的批评,一时并不服气,但看到关羽一人陪同前去,心里又感到不是滋味。于是他在后面大声叫道:“大哥,你不能撇下我。离开大哥身边一天,我心里就会难受一天,我也要去。” 他赶紧骑马追上去,加入了他们的行列。 此时正值初春,地上还留着积雪,春风吹来依然寒气逼人,但在晴空之下,大家走在路上的心情却是那么欢悦。 没过多久,刘玄德一行人到达了卧龙冈。 刘玄德下了马,又步行了近百步,来到草庐的柴门前。 “卧龙先生在家吗?” 刘玄德敲了敲柴门,恭敬地问道。 这时,只见一位年轻的书生从里面飘然而出,殷勤地开门迎客。 “哦,是你呀。” 刘玄德一见年轻人,不由得高兴地问候道。原来他就是不久前刚见过面的诸葛均。 “欢迎各位再次光临寒舍。” 诸葛均热情地说道。 “今天令兄在家吗?” “在。他昨天傍晚刚回家。” “噢,他真的在啊。” “请进。不要客气,有劳你们自己直接进去和他见面吧。” 诸葛均说完,只是向刘玄德三人行了长揖之礼后,就飘然地离开了家门。 张飞目送着诸葛均离去的背影,不禁又满腹牢骚,他骂道:“这算什么?既不通报,也不带路,叫我们和孔明随随便便地见面,真是一点礼貌都没有。这个轻浮的小家伙,我见了就生气。” 走进柴门后,在院子里稍行几步,就看到旁边有一扇雅致的内门。 这扇木门平时总是开着的,但今日却一反常态地关着。 刘玄德上前敲了敲门,只见墙上的梅花已谢,满地都是缤纷的落英。 “是谁呀?” 内门打开了,露出一张脸来。是平时出来传话的小童。 刘玄德满面笑容地说道:“仙童,每次都来麻烦你,真是不好意思。我有重要的事情,能否向先生通报一下,就说新野的刘玄德来了。” 童子见了刘玄德后,态度也和平时大不一样,连说话也特别客气:“好的,先生今天在家,不过正在草堂午睡,还没醒来。” “先生正在午睡吗?那就先不要惊动他。” 接着,他对关羽和张飞说道:“你们就在外面候着,我进去等他睡醒。” 刘玄德一人悄悄地走了进去。 草堂四周一派和煦、幽雅的初春风光。刘玄德无意间瞥见堂上的几席上正安卧着一人。 他心中暗忖:此人就是孔明吧? 于是在堂下叉手垂立,静候着那人午睡醒来。 一只白色的小蝴蝶飞入堂中,忽而停在几席旁,忽而飞到书斋的窗下。 此时,太阳高悬空中,金色的阳光射入堂内,一寸两寸地在墙上移动着光影。 刘玄德毫无倦意地肃立着,一心等待着孔明醒来。 “啊,我要睡着了。大哥,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 墙外传来连连的哈欠声和口气随便的问话声。看来是张飞因为等得时间太长而备感无聊:“大哥,你还在阶下站着哪?” 张飞透过墙缝朝里窥望后,立刻涨红着脸,咬牙切齿地对关羽说道:“这简直是在开玩笑。你也去看看吧!大哥已经在阶下老老实实地站了一刻多钟,孔明依然悠悠地躺在床上呼呼大睡。他对大哥竟敢如此傲慢无礼,我绝饶不了他。” “嘘——嘘……” 关羽见张飞虎髯倒竖、怒气冲冲的模样,急忙使个眼色制止了他的鲁莽举动:“不要大声嚷嚷,里面会听见的。安静点,待会看看再说吧。” “怕什么?听见了又怎么样?我只要点把火把他的家烧了,看这个伪君子起来不起来?” “不要开这种愚蠢的玩笑!” “好了,你别管我!” “你的坏毛病怎么又犯了?要是再胡闹的话,我先把你小子的胡子烧了。” 关羽好不容易才劝住了张飞。这时,太阳已经渐渐地西斜,阳光从草堂的墙上转移到窗檐上。但是,躺在草堂几席上的孔明依然沉沉地酣睡着。 “……” 突然,孔明翻了个身。 原以为他会就此醒来,谁知他依然脸朝着墙壁沉睡不醒。 童子从旁边走来,准备去唤醒孔明。刘玄德在阶下默默地摇头表示不可。 又过了半刻钟。 孔明终于睁开眼,他一边坐起身,一边低声地吟诵着一首诗:“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 吟罢,他翻身下床,唤道:“童子!童子!” “来了。” “你见到有什么客人来吗?那边好像有个人影。” “客人已经来了。是刘皇叔——新野的将军。他站在阶下等您很久了。” “……是刘皇叔吗?” 孔明细长的眼睛朝刘玄德望去。 “为何不早通报?” 孔明对童子责备了一句,立刻走入后堂。梳洗一番之后,重整衣冠,再次出来会客。 “失礼了!” 孔明恭敬地把刘玄德迎入堂内,继而抱歉地说道:“做梦也没想到就在我小睡之时,有神云降临我家茅屋,看到我的失礼之状,实在惭愧之至。” 刘玄德微笑着从容就座。他道:“什么神云?经常飘到你家来的只不过是我这个汉室的鄙徒、涿郡的愚夫罢了。久仰先生大名,先生神韵缥缈的身姿,今日才初次有幸拜见。务请先生今后不吝赐教。” “您太谦逊了,我自己才是南阳的一介农夫。正如您刚才所见,我是个极其懒散之人。以后尚望将军不要对我太失望了。” 宾主分席而坐,相谈甚为融洽。 不多时,童子献上茶来。 孔明一边喝茶,一边款款地说道:“我已拜读了将军在去年冬天下雪之日给我留下的书简,不胜惶恐。我非常理解将军的忧国忧民之情。只是我还年轻,且才疏学浅,没有报答将军厚望的能力,因此深感遗憾。” 刘玄德首先感到孔明话语清新。他说话的声音不高不低,不强不弱。一言一语,音色中透着一种香冽之气,使人感到余韵无穷。 孔明的身姿也非同凡响,即使安坐着,也显露出男子优美修长的仪态。他身穿淡绿色的鹤氅,头戴纶巾,面如冠玉。 以喻比拟,此人眉聚山川之秀,胸藏天地之机。说话时,如春风拂面,拂袖时如香花舞动,修竹轻摇。 刘玄德笑着摇头道:“先生何须过谦。司马徽和徐庶深知您的才华和为人,他们推崇您的话语怎么会过分?先生,为了愚夫刘玄德,务请屈尊赐教。” “司马徽和徐庶都是世上的高士,我根本不能与之相比。说实话,我就是一介农夫,岂能议论天下的政事。因此,依我愚见,将军也许会犯下了舍玉采石的大错。” “将石头视若美玉当然不可,但把美玉贬为石头也无人相信。现在,先生虽然具有经世的奇才、救民的天赋,却要深藏不露。年轻时就早早地追求隐居山林的生活,说句失礼的话,这样做岂不违背了忠孝之道?我刘玄德深感惋惜。” “这又是为何呢?” “在国势危乱、民无宁日之时,连孔子不也混迹于民众之中,周游天下,教化诸国吗?现在与孔子的时代相比,正是更痛切的国患之秋。先生岂能一人闲居草庐,只求自身的安全呢?诚然,在这样的时代出世问政,会被人视为鄙俗,受到众口的嘲谤,甚至声名也会受到污损。但是,如果我们以天下为重,不计个人的名誉得失,不就真正做到了为国尽忠吗?其实,忠义和孝道本不是山林幽谷之物。请先生敞开心扉,一吐肺腑之言。” 刘玄德殷勤地施礼再拜,态度极为诚恳,他的眼中充满着感动对方的热情,言谈的语气中显露出坚定无畏的信念。 “……” 孔明细长的眼睛为之一亮,深闭的心扉也悄然开启,沉静的眼眸久久地凝视着刘玄德的面容。 第二十八章 出庐 人和人的关系非常微妙。有的人相处十年也难以互相理解,有的人一夕倾谈却能成为百年知己。 刘玄德和孔明相互间都怀着一见如故的情感,这也许就是所谓意气相投的缘故吧。 孔明略思片刻后说道:“如果真如将军所言,不因我辈愚论而见责,且有下听的雅量,则我不揣冒昧,敢于提出一点浅见。” “啊,那太好了。请不要有顾虑,明告我现时的方策。”刘玄德态度严肃地说道,“汉室的衰兆已难以遮蔽,奸臣辈出,祸乱内外。天子痛舍洛阳,避居长安,不料贼寇又起,玉车二度蒙尘。我等草莽微臣,虽有忧患之心而力所难及,以致逆徒猖獗,一至于斯。这就是当今乱世的现状。我等回天乏术,唯有一片赤诚忠心而已。先生,请问身处当今时代有何良策?” 孔明道:“自董卓造逆以来,群雄辈出,大小豪杰数不胜数。尤其是河北的袁绍,为其中最强大、最有力者。然其气运不佳,竟被实力远逊于己的曹操所败。” 刘玄德问:“弱者反胜强者,是天时之因抑或地利之故?” 孔明又答:“愚意此为人力也。人力包括思想、经营、作战、人望等,人力之所为其效大焉。现曹操兵临中原,挟天子以令诸侯,独揽军政大权,其势犹如旭日东升。因此,与其争锋绝非易事。极而言之,说现时不能与其相争也并不为过。” “噢!先生的意思是时机已经过去了?” “并非如此。现在最紧要的是从江南观察江东地方。那儿是孙权的地盘,已历三世吴主。其地势险要,海山物产丰富,百姓悦服,贤臣众多。地盘非常稳固。所以,吴国力量十分强大,且外交上能独立自主。将其击败夺取政权也是不可能的。” “嗯,确是如此。” “由此看来,现在天下为曹操和孙权两家所分。南北之地,无不被其骥足所及……但是,天下之大,难以尽收。唯独此处还不属于两家势力范围,这包括荆州和上游的益州。” “噢。” “荆州之地足以养武兴文。其处于四道交通的要冲,南能获得经营贸易之利,北可得到丰富的资源。因此,不也可以称为天府之地吗?加之,对将军而言,还有一个侥幸获得天授的原因。荆州的藩主刘表优柔寡断,且是老病之人。其子刘琦、刘琮也都是才能平庸、不足依靠之辈。就益州而言,其乃坚固的要害之地。面临深阔的长江,又被万山环抱,沃野千里,物产丰饶,是事关将来发展的福地。现其藩主刘璋昏聩无能,且因循守旧,不识时代潮流,以致当地妖教跋扈,乌烟瘴气。人民饱受恶政之苦,无不盼望着明君早日出现。这正是我们要去的地方。若能先夺荆州,再攻益州。跨据两州之后,岂不就能君临天下?如此一来,我们便开始具有了与曹操抗衡的能力。对于吴国则可采取和战并用的外交手段。如果事如所愿,还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那复兴汉室的希望也将不是痴人之梦了。我深信事在人为,实现这个远大的宏愿当可期待。” 孔明毫无保留地详析着天下大势,也许今日是他第一次对人畅谈自己的抱负。 孔明力陈的理论实际上是他平时一贯的主张,也就是“天下三分之计”。 总的说来,由于我们的大陆过于广阔,所以常会随处发生骚乱,以致一波引起万波,最后祸至全土。 当然,统一全土绝非易事,更何况面临着今日这样的局势。 现在,北方有曹操,南方有孙权。只是荆州、益州等五十四州还没有确定最后的归属。 虽然为时已晚,但若要雄起争锋,非此地莫属。 最后,孔明对刘玄德如斯说道:“占据北方的曹操已得天时,南方的孙权尽占地利。唯将军须取得极其宝贵的人和,与其他两家形成鼎足之势。这样就能进而发展为天下三分的有利局面。” 刘玄德听了,不由得抚膝长叹:“听了先生的宏论,我突然产生了犹如拨云见日、阳光普照大地的感觉,同时对天下的形势也有了居高临下、一览无余的自信。蓄养益州的精兵,西出秦川,再回中原。啊,如此宏伟的设想,迄今连做梦也没有想到……” 刘玄德说着两眼放光,眼眸里似乎燃烧着憧憬未来的理想和希望的火焰。 这时,孔明又叫来童子,吩咐道:“去书库把那幅大轴地图取来,让将军一览。” 少顷,童子抱来一幅比自己人还高的大轴地图,挂在墙上。 原来是西蜀五十四州的地图。 孔明手指着地图对刘玄德道:“看看这张地图吧,将军可能未曾看到天下会有如此之大。” 他似乎在嘲笑世上拼命抢占地盘的凡夫俗子们的眼界实在太小。 对孔明提出的计谋,刘玄德唯有一点还有些犹豫不决。他道:“荆州的刘表和益州的刘璋和我同为汉室的宗亲,我实在不忍心夺取他们的领地。再者,也无法免除天下人对我‘同族相残’的嘲谤。” 孔明对此作了尖锐、明确的回答。 “请将军不必担心。”孔明胸有成竹地说道,“刘表的寿命早晚会自然终结。襄阳的名医曾私下告诉我他病得很厉害,即使不是痼疾,也毕竟年事已高,寿命不永了。况且他的两个儿子都不足与谋。另一方面,益州的刘璋虽说身体健旺,但他的领地政治混乱,人民痛苦不堪。推翻他的统治能说不是仁义吗?其实,夺取益州,不仅解除了生灵涂炭之苦,还给当地的百姓带来了福利和希望。这不也正是将军的使命吗?若不然,将军还有谋求天下一呼,与曹操、孙权形成三国鼎立的意义吗?” 听了孔明精辟的分析后,刘玄德感到心服口服,他对孔明的启蒙之论真诚地谢道:“好了,我现在总算明白了。看来我刚才的想法是片面的,在每件事上都把大义和小义混为一谈。听了先生的教诲,我心中豁然开朗。” “将军不必自责。总之,这是人人都有的弱点,并不是将军一人所有。” “我希望先生能与我朝夕帷幕相处,并毫无顾忌地赐教愚夫。” “这个恐怕不行。”孔明突然话锋一转,“今日我之所以对将军说了一点自己的看法,只是表示对先前几次失礼的歉意,我不能朝夕陪伴在将军左右,自己还是要谨守‘晴耕雨读’的本分。” 刘玄德听了不禁垂泪道:“先生不肯襄助,则大汉天下终将绝灭,这如何是好呢?” 刘玄德的至诚使人不得不深受感动。他为天下而泣,其点点滴滴的泪水不为个人微小的私情潸流。 “……” 孔明似乎陷入了沉思。没过多久,他带着沉静、有力的语调开口说道:“我非常理解将军的心意,若能长随不弃,鄙人愿尽犬马之劳,协助将军一起为国尽忠。” 刘玄德听了大喜过望:“先生真的能应我的聘请出庐吗?” “我们之间也许有缘吧。将军游历诸州,在此与我萍水相逢。我若没有将军的召唤,也许到现在为止还躲在农村的草庐里晒太阳呢。” “我实在太高兴了,真像在做梦一般。” 刘玄德说着叫来了关羽和张飞,向他们细说了孔明岀庐的详情,又向孔明赠送了随身带来的金帛等礼物。 刘玄德道:“这只是表明我们建立牢固的主从关系而已。” 孔明本想拒绝不收,但考虑到这是刘玄德招贤的一种仪式,也可说是他表示自己诚意的一种象征。因此,就说了声“谢谢”收下了刘玄德的礼物,并把它交给其弟诸葛均保管。 同时,孔明又对诸葛均说道:“我虽无才能,但承蒙刘皇叔三顾的礼遇,且反复嘱托,委我以重任;即使是天性懦弱之人,岂有不为之奋起之理?作为兄长的我,从现在开始要随刘皇叔去新野城了。你要照顾嫂子,守护草庐,等待天时。如果能荣幸地盼来功成名就之日,哥哥我一定会再回草庐与家人团聚。” “好的,我一定会快乐地等待着这一天早日到来。我会好好地守护着草庐,请二哥放心好了。” 诸葛均恭敬地领诺了孔明的嘱托。 当晚,刘玄德在孔明的家里过了一夜,第二天,与孔明并辔离开草庐返回新野。 刚走下卧龙冈,只见迎接的车驾已停在隆中村里。显然已有人把孔明岀庐之事,事先通知了新野方面。 刘玄德和孔明同乘一辆车。在返回新野的途中,两人继续在车内亲切地交谈。 其时,孔明二十七岁,刘玄德四十七岁。 回到新野后,两人寝则同室,食则同桌,关系极其亲密。 他们一起不分昼夜地议论天下,评论人物,研究历史,发布命令。 孔明通过现场考察,看到新野的兵力仅有数千人,财力也非常匮乏。于是,他向刘玄德建议道:“荆州地区人口不少,但实际有户籍的人数很少。请主公建议刘表应切实进行户籍整理,将游民也登记入籍。在此非常时期,还必须马上增加兵籍,以保证有充分的兵源补充。” 除此之外,孔明还亲自担保,向南阳的富豪大姓黾氏家族商借了一千万铜钱,暗中充实刘玄德的军备资金,加强军备实力。 孔明的家族,无论是其叔父的家人还是在东吴做官的诸葛瑾,抑或是他的妻子黄氏的娘家都是当时的名门,而且孔明的诚实和高尚的人格也都获得了人们普遍的认可。因此,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孔明进入了刘玄德的帷幕后,刘玄德不仅得到了孔明这位大贤人,而且还借助了孔明家族的背景以及牢固的信用,创造了今后发展壮大的有利条件。 志存高远的“天下三分之计”,当然是秘藏于刘玄德和孔明二人心中的大策。他们从一开始就慢慢地设法充实这个策略的内容,同时极其谨慎地观察着华北、华中的局势变化和江西、江南地区的社会潮流。 第二十九章 吴国的热情 让我们掉转目光,看一看南方吧。 东吴在其后是如何取得和发展的呢? 首先,对这几年试作一个比较: 曹操完成了攻略北方的大业。 刘玄德则与其相反,不断处于逆境,从而不得不隐忍不发,苦苦地寻求生存之道。最后终于说服孔明走出草庐,得到了天下奇才。 曹操占据了面积广大的华北地区;刘玄德从山野中得到了一个伟大的人物。两者相比,孰大孰小,在没有看到结果之前,是不能轻易作出结论的。 在此期间,吴的发展,始终以文化领先,并不断地充实它的内容。 在先主孙策之后继位的孙权当时还非常年轻。他比曹操小二十七岁,比刘玄德小二十岁。 由于南方物产丰饶、交通便利,众多知识人才齐聚于此,使得江南文化异常繁荣,进而带动了军需、政治等方面的全面发展。 时为建安七年,即孔明初出茅庐前六年。 一艘美轮美奂的官船,桅杆上挂着许都官府的旗帜,从扬子江顺流而下。这艘船载着朝廷派遣的使者。 使者一行住入吴会的宾馆后进入城中,向孙权传达了曹操的旨意。 使者道:“由于阁下的公子年龄尚幼,故请让您的长子这次随我去许都,让他在朝廷接受教育。成人之后再担任官职,这是天子对阁下的一片关爱之心。” 从这段话的表面意思来看,似乎是非常荣耀的事情,但就其实质,毋庸置疑就是将孙权的长子当做人质。 吴国的孙权当然也深知其中奥妙,他恭恭敬敬地感谢朝廷的恩命之后,得体地回答:“这事容我同家人商量后再作决定。” 孙权巧妙地采取了拖延战术。 其后,曹操方面多次派人来催促孙权把长子送往许都。 此时的曹操拥有整个朝廷,具有绝对的权力,所以对于他的命令不能不一味地延宕敷衍。 “母亲,您看我们该怎么办?” 孙权最后不得不和母亲吴夫人商议此事。 吴夫人答道:“你的手下有众多良臣,为何不在这种时候召集群臣商议呢?” 孙权仔细一想,也认为兹事体大。关键的问题不在于长子的去留,而是如果拒绝把长子送入京城当人质,势必意味着与曹操的势力反目成仇。 于是,他在吴会的宾馆举行了一个大规模的会议,召集群臣商讨此事。 东吴的贤能之士几乎济济一堂,他们是:张昭、张纮、周瑜、鲁肃等宿将,还有彭城的严曼才、会稽的阚德润、沛县的薛敬文、汝南的程德枢、吴郡的朱休穆以及陆公纪、乌程的吾孔休等人。 曾被水镜先生与孔明并称为“伏龙凤雏”中的“凤雏”的庞统,当时也躬逢其会。 除此之外,与会的还有汝阳的吕蒙、吴郡的陆逊、琅琊的徐盛等人。一时间,群贤毕至,良臣如云,充分显示了吴地人才济济、新人辈出的兴旺景象。 “现在曹操向我们提出了派人质的要求,其意在于把东吴作为普通的诸侯对待。如果派遣人质,就要向曹操宣誓服从。如果我们拒绝此事,就意味着与其敌对。现在我们正处于极其重要的十字路口。我们该如何应对,请各位毫无顾忌地发表意见。” 老成持重的张昭以会议主持人的身份,首先起身点明了会议的主题。 会场上,文臣武将相继起立发言。他们各抒己见,论说利弊,提出了种种不同的意见和看法。 有人说应该送长子去许都,也有人主张不该送。 会议最后形成了两派意见,讨论半天也没有结果。 “请允许我周瑜说句话。” 周瑜终于打破了长时间的沉默,第一次提出了发言的要求。 周瑜娶了先主孙策夫人的妹妹为妻,和孙策同年。虽然比孙权年长,但在诸位大将中是最年轻的。 “好吧,就让我们听听周瑜的高见,快说吧!” 人人侧耳倾听周瑜的发言。 周瑜起身说道:“请恕我僭越之言。我首先想起了当年楚国开创之事。最初楚国位于荆山之侧,只有不足百里的领地,实在微不足道。但是它聚集了贤能之士,终于打下了九百年的基业。现在我们不可同日而语。孙将军继承父兄之业,历时三代,兼辖六郡之众,兵精粮丰,铸铜煮盐。且民不思乱,将士劲勇,旌旗指处,所向无敌。” “……” 第一次听到周瑜建言的人都有耳目一新的感觉。大多数人对他爽利的辩词和明晰的理论都露出意外的表情。 周瑜继续侃侃而谈:“因此,我们为何要如此害怕?难道现在有必要甘拜曹操的下风而向他献媚吗?如果送长子去许都,就等于承认我们东吴是他的附庸。如果他要召见主公,主公就以吴将军的身份不得不随时上京觐见。有时还须在丞相府屈尊陪伴,位阶不过一侯,且不能超出车数乘、马数匹的规定仪制。我堂堂东吴岂能受制于人,更何况端坐南面,实行天下的霸业一直是我们孜孜以求的梦想。我认为现在最好还是保持沉默,也不送长子入京,静观曹操的变化。如果曹操充分显示他真是汉朝忠臣且代表正义君临天下时,我们再开展外交活动也不迟。如果曹操暴露了暴虐的真面目,表明他不是忠于朝廷的宰相,那我们必须谋算天时,以实际行动来实现我们的远大理想。” “说得对。” “是这样的,要抓住时机。” 当周瑜说完回到座位上时,全场都被他的精彩言论所折服,一时出现了沉默的场面。 结果,众人取得了完全一致的意见。在这沉默中还引出了一件逸事。 那天,在帘后倾听会议辩论过程的吴夫人听了周瑜的一番话后,认为周瑜颇有气度,是个前途远大的年轻人。所以会后就当堂把周瑜叫到自己身边,亲切地叮咛道:“你和孙策同岁,比他只晚生一个月。所以我把你当做自己的儿子一样看待。今后你要好好地辅佐孙权。” 送长子进京的问题终于在沉默中被否决,结果不了了之。但这对于中央政府的权威,无疑带来了极大的伤害。 此后,曹操再也没有派使者南下江东。不难想象,他或许已经对东吴做出了重大的决定。 这是没有宣战的宣战,双方已在沉默中处于断交状态。 只有滔滔的长江水依然连接着相隔千里的许都和东吴两地。 建安八年十一月。 孙权为了扩张,急需出征。于是他准备率军讨伐荆州下属的江夏太守黄祖。 东吴调集大量兵船,满载着士兵溯江而上。 吴军军容威武,衣甲鲜亮,显示出吴地特有的壮观场面。 此次战役,首战于江上兵船的交战。 由于吴军占有绝对的优势,所以当时吴军的将士们都乐观地认为“黄祖之首,已如掌中之物”。 由于过于轻敌,致使战局发生逆转,当双方战斗由江上转移到陆战之后,吴军出人意料地遭到大败。 吴军最致命的打击是孙权损失了手下刚勇的大将凌操。因其孤军深入受到敌军的重重包围,结果被黄祖手下的大将甘宁一箭射杀,血洒沙场。 陆战的失败造成吴军士气低落,不得不撤军溃逃。在这紧急关头,出现了一位勇猛的吴国武将,一个豪情万丈的年轻人。 此人便是大将凌操的儿子凌统,当时还是个年仅十五岁的少年。当他听说父亲在乱军中被敌人射杀的噩耗后,孤身一人闯入敌阵,从敌人手中抢回自己父亲的尸体。 孙权见此战况,认为对吴军不利,不得不决定尽早把军队撤回。 尽管如此,年未及弱冠的凌统一时声名大振,成为全军都知晓的知名人物。当时人们流传着这样一句口号:“欲取凌统名声,必上战场拼命。” 建安九年冬天。 孙权的弟弟孙翊被任命为丹阳太守,随后即去丹阳赴任。 也许是过于年轻的缘故,孙翊的性格非常暴躁刚烈,而且还是个大酒鬼。平时只要稍不如意,不管是手下的官员,还是普通的士卒,动辄打骂,绝不轻饶。 “我恨不得杀了他!” “只要你敢下决心,我就助你一臂之力。” 丹阳的都督名叫妫览。他和对孙翊怀有同样怨愤的郡丞戴员暗中勾结,企图谋害孙翊,并派人秘密地监视对手的行踪。 但是,孙翊年轻刚烈,平时总佩带着利剑,颇具戒备之心,所以妫览等人一时无从下手,坐失了很多时机。 于是妫览和戴员二人又想出了一个新的计谋。他上书孙权,提出了讨伐山贼的请求。 孙策发回了同意的批示。于是妫览偷偷地和孙翊的大将边洪结为同党,向县令和诸位将领发出了召开评议会的请柬,并称评议会后还要举行盛大的酒宴。 孙翊当然不会缺席这样的会议,所以召开会议的时间一到,他就做好出门的准备,对妻子道:“我去开会了。” 他的妻子叫徐氏。 吴地虽然颇多佳丽,但徐氏在美人中更是个容貌超群的佼佼者,而且她自幼喜好易学,善于占卜。 那天,在丈夫出门之前,徐氏特地用易经占了一卦。 徐氏看了卦象后,一再对丈夫劝道:“刚才占了一卦,不知为何卦象显示今天出门不利,你还是设法找个借口不要去参加会议了。” 但孙翊却不以为然地拒绝了妻子的建议:“说什么傻话,这是我们男人开会议事,怎么可以不去呢?哈哈!” 孙翊漫不经心地离开了家门。 评议会结束后,照例举行了酒宴。孙翊在夜深的时候才离开会馆。当这个大酒鬼踉踉跄跄地刚走出会馆门外,事先约定好的边洪从暗处突然一跃而起,挥剑杀害了孙翊。 听到孙翊被害的消息后,唆使边洪犯罪的妫览和戴员却突然翻脸不认人。他们故作惊慌地给边洪安上“害主逆贼”的罪名,迅速逮捕边洪,并将其押赴街市斩首。 临刑前,边洪非常吃惊地喊冤道:“是他们违背了约定,这些坏蛋!他们才是杀人的罪魁祸首。” 但是边洪的喊冤为时已晚,叫声未绝,人头已经落地了。 妫览的罪恶还不止于此。他还怀有别的野心。 另一方面,孙翊的妻子徐氏见丈夫迟迟不归,心里暗吃一惊,“会不会如卦象中显现的那样发生了什么凶事?” 于是她在心里反复地祈祷着,但愿自己的占卜没有灵验。但不知为何心里总是不踏实,而且发现今夜的灯火也显露出凶险的亮光。 “我的心为何会跳得这样快……” 她心神不宁地走出房帷,仰望着夜晚的星光。这时,突然看到一队士兵闯入中门,正朝步廊方向走来。 为首的一人问道:“你是徐氏吗?” 徐氏一看,问话人正是横刀相向的都督妫览。 妫览让士兵们留在后面,自己粗鲁地向前走了十几步,逼近徐氏的身边诡秘地说道:“夫人,你的丈夫孙翊今晚被他的部下边洪在会馆的门外杀害了,我已经立即派人逮捕了边洪,并押赴市内斩首示众。为孙大人报了仇,是我妫览代你报仇的。” 妫览故意提高嗓门,似乎要徐氏记住他的恩情。接着,他把话锋一转:“现在你也不要再悲伤了。从今以后,无论碰到什么事情都可以找我妫览帮忙。现在我有事找你商量。” 妫览说着,一把抓住了徐氏的手,企图走进她的房间。 “……” 徐氏虽然一时感到茫然无措,但她轻轻挣脱了妫览的手,说道:“我现在什么事都不想谈。” “还是进去吧!” “四周都是别人的眼睛,还是等月末的晦日再说吧。” 妫览看到徐氏的眼中没有泪水,反而向他抛来了情意绵绵的媚眼,于是他会意地点了点头:“好吧,我那天一定来。” 妫览欣喜若狂地回去了。 妫览是个心怀鬼胎的恶徒,其实他很早就对徐氏的美貌垂涎三尺,时刻在暗中算计着以求一逞。 徐氏悲叹着办完了丈夫的葬仪。尔后,她偷偷地叫来了两个丈夫生前的好友。他们都是武士,一个叫孙高,一个叫傅婴。 徐氏对他俩哭诉道:“我不相信杀害我丈夫的凶手是边洪,真正的主兄是妫览都督。我这样说不是通过占卜来预知的,而是有实际的证据。现在对你俩说这些,我也羞于启齿。妫览这个逆贼挑逗我不守妇道,做出不义的苟且之事,还逼迫我做他的妻子。为了杀死这个害人虫,我假意与他约定晦日之夜在我家幽会。到那时候,以我的声音为信号,你们一起动手,帮我刺杀这个害我丈夫的仇人。请你们务必帮忙。” 两个忠义的朋友都是徐氏非常信任的可靠之人,他们听了徐氏的哭诉后都不由得悲泪盈眶,当即豪爽地答应了徐氏的请求。 于是,徐氏怀着亡夫之恨,发誓要为丈夫报仇,她一心等待着那天夜晚的到来。 妫览那晚果然如约而来。徐氏特意化了妆,还备了一桌精致的酒菜。 酒过三巡,妫览已有了微醺的感觉。他迫不及待地问徐氏道:“你能答应做我的妻子吗?” 妫览本性暴露无遗。他拔出利剑对着徐氏的胸口,逼着她就范。 徐氏微笑道:“妾是你的人吗?” “那当然,你做我的妻子已是无可改变了。” “不,你是杀害我丈夫的罪魁祸首!” “什么?你说什么?” 徐氏突然一把抓住妫览的剑柄,拼命叫喊道:“为我丈夫报仇!傅婴、孙高!快出来杀了此贼!” “来了!” 两名武士应声一跃而出,每人在妫览的背后狠狠地砍了一刀。徐氏也夺过妫览手里的利剑,一剑刺入妫览的脾腹。妫览在三方夹攻之下当场毙命。徐氏在妫览的血泊中伏地痛哭,她为丈夫的冤死而悲,也为今日亲自手刃恶徒,为丈夫报仇雪恨而流出激动的泪水。 第三十章 铃音 孙高、傅婴二人当晚立即带领五十名士兵袭击了戴员的官邸。 “这是仇人的一块臭肉!” 他们把戴员的首级恭敬地呈献给主公的夫人徐氏。 徐氏当即穿上丧服,再祭亡夫之灵,并在灵台上供着妫览和戴员两个仇人的首级。 徐氏在亡夫的灵前发誓道:“大仇已报,我将为丈夫守节,终身不嫁!” 丹阳的变乱很快就传到吴主孙权的耳中。孙权闻之大惊,立刻率兵赶到丹阳城。 “杀害我弟弟的人也同样是对我的背叛!” 孙权对妫览、戴员的那些同党全部进行了诛罚,尔后又把孙高和傅婴提升为牙门督兵。 接着,孙权又抚慰弟媳徐氏:“你就按喜欢的方式好好地过日子吧。” 孙权下令给徐氏增加禄田,让她回到自己的家乡安度余生。 江东百姓们十分敬重徐氏的贞烈,传颂她为“东吴的名花”,甚至在史册上也留下了她的贤名。 此后三四年间,东吴一派歌舞升平。但到了建安十二年冬十月,孙权的母亲吴夫人突然患了重病。 “这次能化险为夷吗?” 东吴上下都为此忐忑不安。 吴夫人自己似乎也察觉到了这一点。因此她命人把张昭、周瑜等重臣叫到自己房间,留下了遗言。 吴夫人说道:“我的儿子孙权,继承东吴的基业之时间尚短,年纪还轻,请张昭和周瑜两人务必以师傅之心教导孙权。其他诸臣也要齐心协力地辅佐吴主,激励他奋发有为地保卫家园。江夏的黄祖过去曾杀害我夫孙坚,是我们孙家的仇敌,所以此仇必报……” 接着,吴夫人又对孙权说道:“你有自己的长处,也有自己的不足。你的父亲和你的哥哥都是率领寡兵在战乱中崛起,历尽千辛万苦,不懈奋斗终于开创了东吴的基业。只有你完全是在吴城的乐园中出生长大的。现在东吴已历经三代,终于由你君临天下……要实现强国的理想一定要戒骄戒躁,千万不能忘了你父兄创业的艰难。” “请母亲放心。” 孙权紧紧握住母亲的手,他突然发现母亲的手是那么的瘦小,不由得大吃一惊。 吴夫人继续对孙权吩咐道:“张昭和周瑜等人都是良臣,所以你要把他们当做东吴的宝贝,平时要多听听他们的教诲。……另外,我的妹妹在后堂。从今以后,你要把她当做自己的母亲那样尽心孝养。” “是,孩儿记住了。” “我幼年的时候父母双亡,只能和弟弟吴景移居到浙江钱塘生活,在那时嫁给了亡夫孙坚,一共生了四个子女。可是,长子孙策也英年早逝,三子孙翊又在最近死于非命,剩下的只有你和最小的妹妹。权儿,你一定要照顾好你的小妹,将来为她找个贤婿出嫁。如果你违背了母亲的遗言,我在九泉之下也不和你相见了。” 吴夫人言毕,突然瞑目气绝。 围在枕边的亲人和重臣们立刻垂泪而泣,呜咽之声甚至传到了外面。 孙权在高陵之地——父亲墓地的旁边用精美的棺椁衣衾厚葬了母亲,并下令全国停止歌舞娱乐一个多月。期间,广大的吴地领域内只能听到祭祀的铃声和鸟啼的声音。 服丧的冬天过去了,转眼进入了建安十三年。 江南的花树在春天滋生出新的芽蕾,天天都是晴朗的好天气。 年轻的吴主孙权很早就召集群臣召开评议会商议军情。 孙权提出了评议会的议题,“现在讨伐黄祖如何?” 张昭反对道:“现在主公母亲吴夫人的忌年尚未过去,怎能轻易动兵呢?” 周瑜则持相反的意见:“讨伐黄祖也是吴夫人的遗言之一。我们为何还要拘泥于丧期之内不能用兵的老规矩?” 究竟采用哪一种意见,孙权一时难以决断。 这时,都尉吕蒙来到吴城,向孙权禀报了一件事。 “我在警备龙湫的渡口时,发现从上游江夏驶来一艘木船,有二十名左右的江贼窜上岸来。” 吕蒙首先按照事情发生的顺序进行如下的描述:“我当时立即派兵包围了这伙江贼,将其一网打尽。经过盘问,其中一个像头目模样的人说他自己就是黄祖手下的大将,名叫甘宁,字兴霸,原本出生于巴郡的临江。他从年轻时就好勇斗狠,纠集了社会上的一些地痞无赖,号称孩子王。他到处与人打架,竞争侠义。经常率众带着强弓、大钺,披挂重铠,腰佩利剑和铃铛,横行江湖。人们只要听到甘宁的铃声,就会惊慌地一边大呼,‘锦帆贼来了!锦帆贼来了!’一边没命地逃跑,样子十分可笑。” “甘宁的同伙终于发展到八百多人,干了很多坏事。但他后来看到形势的变化,顿然醒悟,后悔自己以前犯下的恶行。于是率众去投奔荆州的刘表,但很快发现刘表为人并不可靠,所以转念想投奔东吴,他对同伙说:‘同样是投靠,还是应该去东吴。我志已定,即使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他因此脱离荆州来到江夏,但江夏的黄祖无论如何也不让放行。甘宁只好暂且放弃了投奔东吴的打算,跟从了黄祖。怎奈黄祖心胸狭隘,虽然留下了甘宁,却不想重用他。不仅如此,在某一年的战斗中,黄祖被敌军包围,生命危在旦夕,是甘宁单枪匹马杀入敌围,救出了黄祖。但黄祖从没给予他任何恩赏,始终把他只当做一个低级的军官看待。黄祖的下臣中有个叫苏飞的人,非常同情甘宁的心事和境遇,他多次向黄祖推荐,希望能重用甘宁,但黄祖却固执己见,认为甘宁只是江上的一个水贼,怎能让强盗进入帷幕,委以重用呢?把他当做一头猛兽养着是最好的办法。苏飞听了更加怜惜甘宁。在一次夜宴之后,他把内情告诉了甘宁,并对他说道:‘人生几何,还是去寻求明主吧。在这儿,足下即使再忠勇勤勉,只因有负罪的前科,终难以成为人上之人。’甘宁又问自己该怎么行动,苏飞告之最近可能要下令让甘宁去担任鄂县的小吏,到那时便可伺机逃脱。甘宁感激地三拜苏飞,一心等待着那天到来。那一天,甘宁带着心腹部下乘着一条赴任的木船沿江脱逃。没过几夜,终于到达了东吴的领土。他要向东吴的将军报告江夏的情况。以上就是有关甘宁的详情。他要我特地向主公转达。” “哦,原来是这样啊。” 孙权和诸将听了,都重重地点了点头。 吕蒙进而又补充道:“甘宁长期在黄祖的手下,是个邻国都知名的勇士,他的出走也确实其情可悯。我也仔细地了解此事的内情,想到了甘宁出走的苦衷。我虽然不能保证国主能否用他,但我认为作为一个明君,应该真心诚意地收养那些有识之士,并重礼相迎贤人。所以我不管如何,决心将甘宁之事转告主公。甘宁为了表示他的诚意,不但折箭发誓自己效忠吴主的意志,而且还告诉我他已把江船中的几百名下属都召集到岸上,恭敬地等待着主公是否收纳的消息。他们现在就屯驻在龙湫的岸边静候佳音。” “来得正是时候!”孙权抚掌大笑,“现在正当我们商议讨伐黄祖之际,甘宁率其数百名部下亡命逃入我之领域,岂不是应了‘潮满江岸草先动’的老话。这说明天时已到,也是彻底消灭黄祖的前兆。吕蒙,你快把甘宁叫来!” 吕蒙接受了孙权的命令后,觉得吴主已经给予甘宁极大的面子,于是立刻骑着快马返回龙湫报信。 没过几天,甘宁跟随吕蒙来到吴会。 孙权带领群臣接见了甘宁。 孙权首先开口说道:“我很早就知道将军的名声,而且吕蒙还向我禀报了你出走江夏的详情。我想问问将军,现在为了我们东吴,有否消灭黄祖的计谋?请直言不讳地告诉我。” 甘宁首先施礼拜谢,然后从容地回答:“汉室的社稷今天越发危急,曹操的骄横也日甚一日,恐怕不久就将暴露其篡权夺位的野心。” “荆州和我们东吴相邻,请将军深入详细地讲一讲荆州的真实情况。” “江川的流水会将山陵阻隔,攻守的防线无懈可击。荆州沃野千里,百姓富足,的确是个非常好的地方,但它也有一个脆弱的软肋,那就是刘表的家门不和以及宿老重臣之间的意见不一致。” “世人都说刘表具有温良博学之风。他精心培养人才,振兴教育。天下的贤才集聚于他的旗下。” “吴侯说得不错,但这只是对刘表壮年时的政绩评价。他到了晚年,老气横秋,且多种疾病缠身,原先的长处成了现在的短处。更何况他优柔寡断,既无向外征伐的大志,治内又忧患深重,各种乱象乘虚而入。嫡子和庶子之间也开始了明争暗斗,败亡的征兆频现,所以讨伐荆州正当其时。” “那么如何攻入荆州呢?” “当然,消灭江夏的黄祖是进攻荆州的前提。黄祖不足为惧。他也上了年纪,且对时务昏昧无知,只知道贪婪地攫取货利,因此上上下下都对他不服。” “兵粮武器的状况如何?” “江夏军备虽然充足,但不知道活用,而且军纪不整,所以我认为如果现在发起进攻,也许立刻就会土崩瓦解。倘若吴侯兴兵攻打江夏、襄阳,兵至楚关,则进取巴蜀也非难事。” “将军说得很精彩,真是金玉之论。我们绝不放过这个机会。” 孙权说着,立即吩咐周瑜赶快准备兵船。 张昭担忧地谏言道:“如果现在出兵,恐怕会有人乘虚作乱。我觉得还是等吴夫人的丧期结束,人心稳定后再兴兵不迟。” 甘宁打断了张昭的话头,插嘴道:“正因为如此,东吴当下才把萧何的重任托付给你,如果担心动乱,那就更应该好好地保卫吴土,尽心尽力地办好后方的事务。” “此事我决心已定,张昭也不要横生枝节了,让我们一起举杯吧。” 孙权力排众议,一言定乾坤。 接着,他又转过脸对甘宁吩咐道:“对于你来说,此次征讨黄祖,就要像喝这杯酒那样一口吞下。如果破了黄祖,就是你立下的大功。” 孙权说着,不断地往酒杯里倒酒,与甘宁痛饮。 为了征讨黄祖,孙权任命周瑜为大都督,吕蒙为先锋大将,董袭、甘宁为两翼的副将,共率十万吴军溯流而上,浩浩荡荡地杀向江夏。 鸿雁躲藏在乱云里,杨柳在风中摇摆着,江岸的春天显露出阴晦的景象。 吴军调集几百艘舳舻兵船溯江而上,声势浩大,军容威壮! 早有探马飞报黄祖:“出大事了!吴军将袭江夏!” 告急的警报不断传来,黄祖确实吃惊不小,但他一想起先前大胜吴军的往事又稍觉心安,暗忖:“孙权这个黄口孺子到底想干什么?” 于是,黄祖拜苏飞为大将,陈就、邓龙为先锋,准备在江上迎击吴军。江夏频繁地派出兵船,紧张地进行着各项攻防的准备工作。 大江的波涛汹涌澎湃。 吴军的船队穿过沔口的水面,慢慢地驶向港湾的入口。 黄祖军的防守部队聚集了许多小船,在江岸一带形成了小船组成的防御工事,并在小船上配备了大小弓弩,他们一见吴军船队就万箭齐发地迎头痛击。 吴军的船队立刻狼狈地溃散,各船慌不择路地逃跑,但由于江夏军在水底预先布下了纵横的巨大绳索,致使不少吴军船只被夺橹折舵。 “难道我军还会遭到第二次失败吗?” 周瑜为此愁眉紧锁。 这时,甘宁自信满满地对周瑜说道:“不要慌,看我的。” 于是,他催促董袭按照事先商定好的计谋行事。 他命令船队冒着敌军如雨的箭矢拼命地前进接近敌船,船桅上同时高悬着信号旗。 少顷,只见百余艘快船沿江而上,每艘快船上都乘坐着二三十名敢死队员。 汹涌的波涛里突然金鼓大作,杀声震天。吴军载着敢死队员的快船接二连三地靠近了江岸。 有的快船冲断了敌军预设在水底的巨索,有的快船则避开江上的冷雨和敌军的飞矢,继续前进。此外站在吴军大船上的弓箭手们更是眯着眼睛,朝岸上的敌军猛烈地射箭还击。 “给我守住!” “不能让吴军上岸!” 显然,江夏军已经乱了阵脚。 他们设在江边的用小船组成的防御工事也遭到了吴军的反复蹂躏。 吴军向小船工事投去了无数的火把,泼洒了大量的燃油。 顿时,江面上火光冲天,杀声四起。敌军的鲜血染红了江面,犹如夕阳西下的天空一般。黄祖的先锋大将陈就逃上岸来,继续不服输地嚷道:“虽然我们小船组成的第一道防线也许被破坏了,但我们还有第二道防线,赶快去加固岸上的防栅吧。” 陈就正在向部下下达陆战的命令,不料正巧被刚上岸的吕蒙撞见了。 “不许动!” 吕蒙大喝一声,跃马挺枪直取陈就。 “啊?!你就是东吴的吕蒙吗?” 陈就慌忙拔剑防守,同时又提醒他的部下:“注意!敌军已经上岸了。” 没战几个回合,陈就拨马逃跑。 看来江夏军根本没有料到吴军会如此迅速地到达江岸。吕蒙见陈就逃跑,又是一声断喝:“你这家伙难道不爱惜自己的名声吗?” 说着,吕蒙拍马紧追,一枪击中了陈就的后背。待他落马倒地之后,吕蒙立刻拔出利剑,割下了陈就的首级。 为了拯救舟船防线的溃灭,大将苏飞飞马赶到江岸。 为了抢得头功,上岸的吴军将士们一见到苏飞,就纷纷高声喊叫着蜂拥而上,把苏飞围了个严严实实。但是上前厮杀的将士就像夏虫扑火那样被苏飞一一斩杀。一时间,苏飞的周围尸积如山。 这时,吴军的一位名叫潘璋的猛将冲进双方对峙的重围,直冲到苏飞的身边,倏然从马上伸手一把抓住苏飞,使其无法动弹,然后将他挟在马鞍的侧面,飞马回到吴军的大船上。 潘璋向孙权献上被俘虏的苏飞。 孙权瞪起眼珠子,睨视着苏飞,对部下命令道:“过去杀害我父亲的敌将就是这个家伙,现在处斩太便宜他了。待我凯旋后,把黄祖和他的两颗人头放在父亲的墓前祭祀。先暂且把他关入槛车,带回去再行发落!” 第三十一章 蜜蜂和世子 吴军的水陆军在江夏地区取得了重大的胜利。接着,吴军乘胜从水陆两路直接攻打江夏城。 江夏是黄祖长期盘踞的地盘,他向来以“黄祖的江夏”自夸。迄今为止,江夏从未受到过吴军的攻击。 吴军包围了江夏,对此地熟悉的甘宁率先引军冲在前面。 甘宁两眼充血,摆出一副拼命的架势,他道:“让黄祖的首级落在别人的手中是我的耻辱。” 江夏的西门和南门已受到吴军的攻击,但还没有谁去攻打东门。甘宁估计黄祖也许会率兵出东门,顺着小道逃跑,所以他在离东门数里远的地方布设伏兵,静静地等待着。 没过多久,江夏城的上空升腾起浓烈的黑烟,城上的望楼殿阁都在大火中化为灰烬。大将黄祖狼狈地不战而退,他只带着二十余骑部下一边抵挡着,一边通过东门拼命地逃跑。这时,从道路的旁边突然闪出五六骑披着铁甲的将士,呼喊着挡住了黄祖的退路。 “是谁?” 甘宁发现有人抢在他的前面,不由得暗自纳罕。 仔细一看,拦截黄祖的原来是东吴的宿将程普和他的家臣。 程普对今天的战斗抱有很大的期望,他要取得黄祖的首级也在情理之中。 从在无功而返的远征途中战死的孙坚开始,到第二代的孙策,以至现在第三代的孙权,程普整整跟随了孙家三代君主。这个历来武艺高强从未败北的宿将也发誓:决战在今天!他也许在心中真诚地祈念着,今天要为故主报仇。 但是甘宁也实在不甘心光是羡慕地看着程普抢得头功,但此时出手已迟,所以他慌忙拿起放在腰间的一张铁弓,对着黄祖“嗖”地放出一箭。 那支箭恰巧射中了黄祖的后背,黄祖应声落马掉在地上。 “不要再放箭!我已杀了敌将黄祖!” 甘宁大声呼喊着纵马飞奔而来,他和程普一起举起了黄祖的首级。 占领江夏后,二位将军一起把黄祖的首级呈献在孙权的面前。 孙权把黄祖的首级扔在地上,骂道:“今天终于报了杀父之仇。现在把黄祖的首级放入木匣子里带回,和苏飞的首级放在一起,在我父亲的坟前祭奠亡灵。” 孙权接着犒赏诸军,决定率军班师回朝。这时,孙权又道:“这次战役甘宁的功劳很大,我封他都尉之职。”接着,他准备留下若干兵马守备江夏。 “这不是一个妙策。”张昭希望孙权重新考虑,他说道,“为了守备这样一座小城,我们必须留下一部分军队,以后还得一直派兵把守,长此以往是难以维持的。所以,我建议与其分兵留守,不如狠狠心干脆放弃江夏城。我军一撤走,刘表肯定会派兵过来为黄祖报仇。这样我们还可以再次讨伐,并在敌军溃败的时候乘胜追击,一直追到荆州城下,那时再进攻荆州就大为便利。由于我们通过战争充分了解了这一带的地势和要害所在,所以即使一而再、再而三地攻破荆州也非难事。” 张昭提出这样的计策,就是要把江夏城作为一个陷阱,引诱刘表出兵,再设法歼灭。 “你的计策太妙了!” 孙权听了大为赞成,决定放弃所有的占领地区。全军乘上兵船,高唱凯歌,意气风发地得胜回师。 原黄祖手下的下臣苏飞被俘后被关入槛车,先期送回东吴。当他听说出征的吴军已凯旋消息后,心想:“我以前亲自救过甘宁,如果现在拜托甘宁的话,也许他会设法救我一命。”于是特意写了一封求救信,暗中托人带给甘宁。 凯旋之后,孙权亲自来到父兄的墓地,向他们报告了这次战争胜利的经过,尔后又和功臣们一起举行了庆功宴会。 宴会上,甘宁突然跪在孙权的脚下,一边磕头,一边哀求道:“我有一事相求,请主公开恩。” 孙权惊讶地问道:“什么事?你好好说!” “我愿以主公对我的恩赏来换取苏飞的一条命,恳请主公成全。如果不是以前苏飞救了我,不要说今日立下的寸功,就是自己的性命也早就没了。” 孙权听了,考虑良久。 如果没有苏飞当年施救甘宁,也就没有今日的大捷。 但是他很快又摇头道:“如果我饶了苏飞一命,想必他又会逃跑,再向东吴复仇吧?” “不,绝不会!我甘宁发誓绝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你说得肯定吗?” “您让我发什么样的誓言都可以。” “那好,看在你的面上就免他一死!” 孙权终于饶了苏飞一命。 接着,孙权又对引荐甘宁的吕蒙也给予了恩赏,还封他为横野中郎将。 但是,庆功宴的和睦气氛却很快被打破了。 “你这混蛋不许动!” 忽听得一声怒喝,只见一人手持利剑从宴席的一角直冲甘宁而来。 “啊,你想干什么?” 甘宁一边呵斥,一边紧张地举起前面的餐桌,抵挡了对方迎头砍来的一剑。 “住手!凌统!” 由于情况紧急,连命令左右的时间也没有。孙权不得不从后面亲自抱住了施暴者,一边大声地命令他住手。 施暴者正是凌统。在建安八年发生的那场战争中,其父凌操奉命攻打黄祖,立下了大功。可惜在战斗中,不幸被当时还在黄祖手下效命的甘宁所射杀。 当时,凌统还是个第一次上阵、只有十五岁的年轻小将。从此,他悲痛地独自吞下丧父的泪水,每天都在心中发誓要为父亲报仇雪恨。 孙权听说了凌统的心事后,大度地对他说道:“你今天这样狂躁似也情有可原,我不怪罪你,为了你的一片孝心,我也原谅你的无礼举动。但是,作为国中藩臣,侍奉同一个主人,难道大家不是兄弟吗?甘宁在过去的战争中杀害了你的父亲,是因为他必须对当时的主公竭尽忠勇。现在黄祖已亡,甘宁也效命于东吴,加入了我们的大家庭,成为其中的一员,为何还要对他抱着过去的怨恨呢?虽然你的孝心感人,但却偏执地不忘私怨,这说明你只知孝心而不知尽忠的大道理。我孙权今天原谅了你的这些过错,希望你把过去的一切仇恨都忘了吧。” 听了国君的谆谆教导,凌统放下手中的利剑,拜伏在地:“主公的教诲我会铭记在心,但请体察我的苦衷。我从小就受到主公厚恩,永志不忘。可是父亲被人夺走了性命,作为儿子心中是多么的痛苦,更何况现在杀人凶手就在我的眼前,我怎么能忍下这口气?” 凌统恸哭不止,又不停地叩首,额头上鲜血如注。 “不要再哭了,相信我会给你公道的。” 孙权和诸位大臣一起极力抚慰凌统。虽然凌统今年才二十一岁,但自从追随父亲去江夏第一次上阵以来,他的骁勇已赫赫有名。孙权也很爱惜和赞赏这个年轻人。 事后,孙权封凌统为承烈都尉,又命甘宁统领百艘兵船和五千水军去镇守夏口。 孙权这样的安排,主要是为了让凌统慢慢地淡忘对甘宁的宿怨。 东吴正在不断地加强和扩展势力。 南方的天下充满着兴盛昌隆的气氛。 现在,东吴势力又得到了极大的提升,其最显著的标志就是编制了自己的水军。 这也进一步显示了江东的造船技术取得了飞速的进步。 东吴热衷于建造大船,并不断将新造的大船结集于鄱阳湖。周瑜被任命为水军大都督,频繁地举行水军的大演习。 孙权自己也并不逍遥自在。他让叔父孙静镇守吴会,自己则亲率大军精心经营鄱阳湖附近柴桑郡(今江西九江西南)一带的防线。 这时,刘玄德占据新野,已迎来了孔明,也在为实现将来的大计而不懈地进行着各项准备工作。 “哎呀,荆州方面派来了急使,说是有一件大事,你说我是去好还是不去好呢?” 那一天,刘玄德接到了刘表的来信,阅后甚感为难。 孔明立即为刘玄德做出了明确的判断。 孔明道:“主公还是动身去荆州吧。前不久,吴军杀了黄祖,也许刘表要在荆州和你商议为黄祖报仇的事呢。” “那你说我当着刘表的面,该采取何种态度呢?” “主公可以委婉地向他提起那次襄阳盛会和檀溪逃难的事情。如果刘表要你充当伐吴的先锋,千万不要答应。” 不久,刘玄德带着张飞、孔明离开新野,向荆州出发。 到了荆州后,刘玄德把张飞和五百名随从的士兵留在城外待命,自己和孔明进了荆州城。 刘玄德在阶下拜见刘表后,即被刘表引入大堂。刘表立刻对刘玄德表示了自己的歉疚之情:“在先前举行的襄阳盛会上,由于我对阁下照顾不周,致使出现了危急之事,我对此深表歉意。本拟对蔡瑁斩首论罪,以向阁下表示歉意,由于蔡瑁本人一再认罪求饶,加之众人苦苦哀求,我才不得已暂且饶他一命。希望你把这事就当做流水一样忘了吧。” 刘玄德微笑道:“这事不是蔡将军干的,恐怕是些无名之辈的小人企图暗中作乱。我早已把这件事忘了。” “你最近有没有听说江夏之败和黄祖战死的消息?” “黄祖是个脾气暴躁的大将,也许他是自取灭亡的吧?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你认为我们应该去攻打东吴,为黄祖报仇吗?” “如果荆州采取南下的姿态,北方的曹操就会立即乘虚进攻荆州。” “这倒也是件难事。我自己上了年纪,而且体弱多病,已经不能带兵打仗了。我对此难局,反反复复地苦思冥想,还是一筹莫展……我想阁下是汉室的宗亲,又是刘家的同宗,此次能否代我治理荆州?等我死后,由你统治荆州如何?” “恕我不能接受您的好意。这样的大国,这样的难局,像我这样的庸才怎能担此大任呢?” 孔明站在旁边频频地朝刘玄德使眼色,但他好像未解其意,依然说道:“你不要再说这种泄气的话了,首先要保重自己的身体,然后再振奋精神治理国家,进而制定打破难局的良策。” 面谈结束后,刘玄德带着孔明回到城下的旅馆。 孔明不解地问道:“主公刚才为何不接受刘表的好意呢?” “我不能看到恩人的危难而心中窃喜。” “可这又不是叫您去篡夺荆州。” “即使是他让给我,也是恩人不幸中的不幸。我刘玄德实在不忍把它看做是自己唯得的良机。” 孔明无奈地慨叹道:“果真如此,主公不愧是个仁君。” 这时,侍从来报:“荆州刘表的嫡子刘琦前来拜访。” 刘玄德听了大吃一惊,立刻出门相迎。 “世子何事来访?” 刘玄德把刘琦迎上堂后,殷勤地询问他的来意。 刘琦含泪相告:“正如您所知道的,我生来就是荆州的继承人,但是继母蔡氏有了刘琮之后,就经常密谋要杀害我,企图立刘琮为父亲的继承人。现在我真的害怕待在城里,怕不知什么时候会遭到谋害。所以请你务必救我。” “你的事我也有所知晓。但是世子你要明白,你家的内部事务他人是不能置喙的。说实话,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克服这种偏见,保持全家和睦,难道不是每个家庭成员应尽的责任吗?” “如果是其他的事情,我什么都能忍受,可是我现在连性命都难保,我不想就这样被他们杀害了。” 刘玄德问孔明道:“为了救世子,你有没有好的计谋?” 孔明冷淡地摇头道:“家庭内部的事不是我们该知道的。” “……” 刘琦只得无奈地黯然而归。 刘玄德同情地目送着刘琦远去的背影,终于不忍地追上去,凑到他的耳边悄悄地耳语道:“明天我暗中叫孔明到世子的馆舍来。到那时,请你采取这样的方法向孔明问计。” 第二天,刘玄德对孔明说道:“昨天世子特意前来拜访,所以今天我们必定要去还礼。但不知为何,我从今天早上开始突然腹痛不止,还是有劳先生代我走一趟吧。” 孔明奉刘玄德之命去刘琦的馆舍还礼。本想去去就回,谁知刘琦执礼甚笃,还备了一桌的酒菜殷勤招待。孔明就是想回去,也一时难以开口。 酒至半酣,刘琦又恭敬地说道:“请先生暂移玉步,参观寒舍。我有一些古书想请教先生,听说这都是稀世孤本,先生是否有兴一览?” 刘琦的话语吸引了孔明的好学之心,终于跟着他上了一座楼阁。 孔明扫了一眼楼阁,有些怀疑地问道:“你说的古书在哪儿?” 刘琦一下子跪倒在孔明的脚下,流着眼泪百拜不止。 “先生,请原谅。今天把您请上楼阁,就是想请您解救我昨天所说的危难。请务必告诉我逃过此难的良计。” “我不知道。” “请先生不要这样说,可怜可怜我吧。” “我凭什么要参与别人的家庭内部事务?我没有那样的良计。” 孔明说着,拂袖准备下楼。他突然发现,就在刚才不注意的时候,楼梯已被刘琦的下人撤走了。 “啊,世子!你不能这样欺骗我!” “除了先生,我在这世上已经没有可请教之人了。现在对我刘琦而言正处于生死的关头。” “你再怎么问我,我也没有计策可教。要想避难保命,只有自己开动脑筋,鼓起勇气,敢于和危难斗争。” “难道我无论如何都得不到先生的教诲吗?” “俗话说‘疏不间亲’,就是这个道理。” “那我实在无路可走了。” 刘琦说着,突然拔剑准备引颈自裁。 孔明见状急忙止住了他:“请等一下!” “先生请放手,不要管我。” “不要这样,如果你肯保密,那我教你一计吧。” “啊?!先生说的是真的吗?” 刘琦放下宝剑,急忙跪在孔明面前,两眼放出希望的光芒。 孔明郑重地说道:“古时候,在春秋时代,晋献公的夫人有两个儿子,哥哥叫申生,弟弟叫重耳。” 孔明引述了一个古例来教导刘琦。刘琦聚精会神地听着。 “……谁知不久后晋献公的如夫人骊姬也生了一个儿子,她一心想让自己的亲生儿子继承王位,所以经常在晋献公面前说正妻的儿子申生和重耳的坏话。但是在晋献公的眼中,正室的儿子都是优秀的人才,所以骊姬再怎么谗言,也不能说动晋献公废嫡立庶……” “申生的情况和我现在的境遇非常相似。” “暖春的一天,骊姬把晋献公迎上楼阁,透过窗帘观赏春园的景致。接着,她又暗中在自己的衣领上涂了蜂蜜,特意下楼去邀请申生入园赏景。蜜蜂闻到蜂蜜的香味后,自然成群地飞到骊姬的头发和衣领上。毫不知情的申生看到这突如其来的情况非常吃惊,他一边保护着骊姬的身体,一边拼命地用手驱赶在骊姬衣领和后背飞舞的蜜蜂。晋献公在楼阁上看到申生这样的举动,误以为他在调戏骊姬,感到害怕和气愤。从此,晋献公对申生的猜疑越来越重。” “啊……蔡夫人也是那样的,所以我也在不知不觉间毫无理由地受到父亲的冷落。” “初次得手之后,骊姬更加有恃无恐地继续作恶。她很快又策划了一个阴谋。岁末年初祭祀的时候,她偷偷地在祭品里下了毒药,然后对申生说,‘把母亲的供品直接送到厨房太可惜了,先让你父亲尝一尝吧。’申生就按照骊姬的吩咐,把供品献给父亲晋献公品尝。谁知就在这时,骊姬突然进来说外面带来的食品不经测试不能食用。说着她把供品扔给狗吃,狗吃了立刻流血而亡。晋献公见了大怒,他中了骊姬的奸计。申生被迫自杀。” “啊,那申生的弟弟重耳该怎么办呢?” “重耳事先知道了自己也将面临杀身之祸,于是赶快逃往他国,过起隐名埋姓的生活。十九年后,重耳初次登上大位,即晋文公。现在荆州东南的江夏之地,因吴军杀了黄祖之后,一直处于荒弃的状态,也没有人去守卫。世子若想躲避继母之祸,可向父亲请求去江夏驻守。如果你依计行事,就可得到当年重耳出国避难的同样结果。” “多谢先生的指教,我刘琦突然有了活下去的希望。” 刘琦反复拜谢,接着击掌命家人搬来扶梯,自己恭恭敬敬地送孔明下楼离府。 孔明立刻回到旅舍,他将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刘玄德。刘玄德听了也非常高兴,连称“这是一条妙计”。 不久,刘表派使者邀请刘玄德议事。刘玄德立刻进城拜见了刘表。 刘表对他这样说道:“我的嫡子刘琦也不知怎么想的,突然对我提出自己愿去驻守江夏,不知贤弟以为如何?” “那不是很好吗?嫡子离开您的膝下去远方驻守,对他个人的修行是很有利的。再说,江夏邻近东吴,是个战略要地。阁下把自己的亲骨肉放在那儿,我认为这也会极大地提高荆州全体将士的士气。” “是吗?” “总而言之,东南的防守由您和嫡子谋划,鄙人则负责西北的防守。” “噢,听说最近曹操也在玄武池大造兵船,并且正在加紧训练水手,无论从哪方面看,都说明他有南征的野心,所以拜托贤弟多费心了。” “我明白,敬请放心。” 刘玄德向刘表告别后,径直回新野去了。 第三十二章 临战第一课 当时,曹操正在大规模地进行职制改革,其目的是为了保持清新的政风,不断地任用提拔有能力的人才,努力强化阁僚的体制。 他宣称:“如果有事,随时出动。”也就是时刻保持着所谓的临战态势。 那时,毛玠被任命为东曹掾,崔琰被任命为西曹掾。尤其被评为优秀人才的是主簿司马朗的弟弟司马懿,他出生于河内温,字仲达,被任命为文学掾。 司马仲达精通文教和官吏的选拔,在文官中被公认为是个才干超群的“能吏”,但在军政方面还没显露出他的才略。 当时把持军务的依然是夏侯惇、曹仁、曹洪等人。 一天,曹操召开军事会议,讨论南方的形势。 夏侯惇在会上建议道:“现在刘玄德占据新野,拜孔明为军师,频繁地调练兵马。如果现在对其弃之不顾,将来必成心腹大患。所以我认为处理南方军事的顺序应该是先去除新野刘玄德这块绊脚石,然后再谋求实施下一个大计。” 诸位大将中虽然也有人面露反对之色,但曹操还是立即表态道:“这事就这样定了。”他当场决定首先讨伐刘玄德,并作了具体的军事安排,即拜夏侯惇为全军的都督,于禁、李典为副将。组建十万兵马的军团选择吉日,率军向新野进发。 会议期间,荀彧曾两次在曹操面前发表不同的看法:“听说孔明不是普通的军师,如果各位讨伐刘玄德时过于轻敌,即使胜了也获利甚少,而一旦失败,则中央的威严何在?我们将失去太多的东西,所以在这方面必须多加考虑。不知各位以为如何?” 夏侯惇站在一边讪笑道:“刘玄德、孔明等人,不论哪一个都不过是没有固定领地的野鼠之辈。你的这种说法简直是杞人忧天。” “不,不,将军,你绝不能太小看刘玄德。” 突然,旁边有人出来附和荀彧的说法。众人一看,原来是先前住在新野、熟知刘玄德近况的徐庶。 “噢,是徐庶吗?”曹操好像突然发现了徐庶的存在,他急切地问道,“刘玄德的新军师孔明是何等人物?” “他叫诸葛亮,字孔明,道号卧龙先生。他上通天文,下悉地理民情,精研六韬,胸藏三略,神算鬼谋,真乃天下奇才,绝非世上平庸的腐儒和兵家可比。” “那和你相比如何?” “不能与之相比。我乃萤火之光,孔明却是皓月之明。” “真的吗?” “世人怎能及得上他?” 夏侯惇听了极为反感,他一面怒叱徐庶言论的荒谬,一面大言不惭地说道:“孔明也毕竟是个凡人吧,人和人之间绝没有那样大的差别。总而言之,即使是凡人和圣人的差别,也不过相隔一张纸而已。以我夏侯惇的眼光来看,像孔明那样的年轻人如同草芥。首先,那个黄口小儿不是没有实战的经验吗?如果在这一战不能将他生擒,我夏侯惇宁愿将自己的首级献给丞相。” 曹操被夏侯惇的豪语所鼓舞。出阵那天,他欣然亲自立马于丞相府门口,为十万将士送行。 另一方面,自从刘玄德把孔明迎入新野之后,在其内部开始出现了一点不太和谐的气氛。 众人不无妒忌地私下议论道:“让年纪轻轻的孔明位居众臣之首,难道要我们向他恭行师礼吗?主公和他同时起居,亲密无间,寝则同床,食则同桌,真是太过恩宠了。” 关羽和张飞的心中也甚感不快,不仅形之于色,有时甚至直接向刘玄德毫不客气地大发牢骚。 “孔明究竟有何才能?难道大哥生来就有迷信个别人的嗜好吗?” “不!不!”刘玄德温和地含笑道,“我得到孔明如同鱼得水那样,你们不要瞎猜疑了。” 张飞听后极其不快地面露愠色。从此以后,他只要一见到孔明,就会嘲讽地叫道:“水来啦!水流过来啦!” 孔明确实就如水一般,即使身处城内也总是雅静无声,很难知道他究竟在还是不在。 有一次,他偶然看到刘玄德的帽冠,往日平静的眉头立刻皱起,不满地问道:“这是干什么?” 刘玄德似乎有喜欢修饰仪容的爱好,这次他把一种珍贵的饰物戴在帽冠上,还镶嵌上珍珠。对于孔明的责备,他慌忙解释道:“你是说这个吗?这是牦牛的尾巴,是襄阳的一个富豪送给我的。听说非常珍贵,所以我特意把它戴在帽冠上看看。先生觉得奇怪吗?” “虽然很相配,但主公不感到悲哀吗?” “为何?” “如果主公像女子那样喜欢修饰容姿,那将意味着什么?那是主公丧失大志的表现。” 孔明颇为正色地责问道,刘玄德听后突然扔了那顶用牦牛尾巴装饰的帽子,有些不快地说道:“先生怎能如此相比呢,我只不过为了暂时忘却心中的烦忧而已。” 孔明又问:“主公和刘表相比如何?” “我不如刘表。” “和曹操相比如何?” “那就差远了。” “既然主公也知道不如他们二人,况且我们这儿拥有的兵力只不过数千人,如果曹操明天就派兵来进攻,我们拿什么来防守呢?” “……我也经常为此烦忧。” “那也不能单纯地停留在烦忧上,必须找出实际的对策。” “请先生明示有何妙计。” “从明天开始抓紧实施吧!” 孔明事先制作了新野百姓的户籍,招募了壮丁。因此,除了数千名守城部队之外,他向刘玄德提出了组建农兵队的计划。 从第二天开始,孔明亲自担任教官,着手训练三千余人的农兵队。根据实战需要,教授队列行走、埋伏进退以及阵法的要点,并且向他们灌输军人克己的精神,练习刺杀、用剑的技术等。 经过两个月的严格训练,三千名农兵已经能很好地掌握各项军事技术,做到纪律严明、训练有素,成为孔明手下一支能运用自如的强兵队伍。 就在紧张地实施计划的时候,果然不出孔明所料,传来了曹操拜夏侯惇为大将,率领十万军队,以讨伐新野刘玄德为名,南下进军的消息。 “曹军有十万大军,我们该如何防守呢?” 刘玄德听到消息后大为惊恐,急忙召集关羽、张飞共同商议军情。 张飞道:“曹军就像一大片野火,大哥只要用水去浇就可以了。” 在此危急关头,这个鲁莽的家伙竟然还说着这种难听的风凉话。 刘玄德深知现在不能再计较这些微不足道的对立情绪,所以他正色地劝诫二位义弟:“智谋靠孔明,勇武还是靠你们二位之力。好吧,就拜托你们了。” 张飞和关羽退下之后,刘玄德又叫来孔明,以同样的口气对孔明提出应急的嘱托。 “主公这样的担心是没有意义的。”孔明有些不满地说道,“现在的忧患不在外部而在内部。我最担心关羽、张飞二人不服从我的命令。因为不能执行军令,那我们的失败也是必然的。” “这事确实也使我很烦恼,依先生之见,该如何是好?” “实在对不起,请主公把自己的宝剑和印绶借给亮一用。” “那很容易,就这样可以了吗?” “请主公召集众将听令。” 刘玄德把自己的宝剑和印绶亲自交到孔明的手中,并立刻召集诸将上堂。 孔明端坐在军师的座位上,刘玄德斜倚着中央的床几。孔明站起身来,严肃地发布了军队布阵的命令:“离新野城九十里之外的地方,有一个名叫博望坡的险要之处。那儿左为予山,右为安林,这就是各位的战场。”孔明首先指着地图说道,“关羽率一千五百名士兵在予山埋伏,待敌军通过一半后,掩杀后卫,袭击敌军的辎重部队,并放火焚烧。张飞同样率一千五百名士兵进入安林,隐蔽在后面的山谷里。当看到南面火起,即率兵杀出,不惜一切代价阻挡敌人中军的先锋部队。关平、刘封各率五百士兵准备硫磺、烟硝等易燃之物,从博望坡的两面不断放火烧敌。” 接着,又指着赵云命令道:“命你担任我军的先锋。” 孔明劝诫赵云在此役中不可好勇斗狠。他道:“要取得战功,必须谨慎。这一次只许诈败,不可浪胜。你的责任就是诱敌深入,不得贻误全军的战机。” 此外,孔明又将所有人的分工一一安排完毕。这时,张飞似乎早有准备地趁机发难,他突然对孔明大声嚷道:“根据军师的指令,我们各自都有了分工。但我有一事不明,军师将自己置于何处呢?” “主公也率一支队伍和先锋赵云形成首尾之势,阻挡敌军进攻的道路。” “住口!这没有主公的事,我是问你自己想在什么地方和我们配合作战。” “我孔明就如先前所说的在此守备新野。” 张飞张开大口,不客气地嘲笑道:“哈哈!果然如此!果然如此!我终于明白了你这家伙的聪明才智。哈哈!各位,你们都听到他在说什么吗?” 他接着又拍着手继续调侃道:“他一边命令主公和我们远离本城作战,而自己则安坐在新野防守。你是想叫我们都去厮杀,只求自己太平无事地守在新野,对吗?哈哈!这太可笑了,各位!” 孔明一声大喝打断了张飞的爆笑,他凛然地怒责道:“有主公的宝剑和印绶在此,难道你没看见吗?有违抗命令者,立斩无赦;有乱军纪者,同样严惩不贷!” 孔明锐利的目光直逼张飞。 张飞还想奋然反抗,被刘玄德竭力劝止。他这才冷笑着,极不情愿地领命而去。 众将表面上都服从命令,各自分赴前线,但内心怀疑孔明是否指挥得当的并不止关羽、张飞二人。 关羽等人对张飞劝道:“我们先暂且试试孔明的计谋是否灵验,所以这次你怎么能不服从他的命令呢?” 建安十三年秋,七月。 夏侯惇率十万大军开进到博望坡(今河南新野北方)附近。 他叫来当地的向导,询问博望坡的地形。 向导答道:“后面是罗口川,左右是予山和安林,前面就是博望坡。” 于是,夏侯惇留下于禁、李典二将护守以军粮辎重为主的后卫,自己则带着副将夏侯兰、护军韩浩二人,率领主力部队继续前进。 夏侯惇首先带领几十名将领快马轻骑地去观察敌军的阵容。他们一行登上一处高地之后,夏侯惇纵目望去,不由得在马上哈哈大笑:“哈哈!原来是这样啊?哈哈!” 众将不解地问道:“将军为何如此大笑?” “先前徐庶在丞相面前极力推崇孔明之才,把他吹得简直像是一个法力无边的神人。但我现在一看他的布阵,就知道这个黄口小儿的愚劣。调配这点可怜的兵力和愚蠢的阵容,跟我们交战就好比唆使犬羊和虎豹相斗。” 夏侯惇言罢依然大笑不止。他又补充说,自己曾在曹操面前放出大话要生擒刘玄德和孔明,现在看来此言非虚,刘玄德和孔明已成为自己的掌中之物。 自以为吞灭敌军胜券在握的夏侯惇,立即向先头部队下达了“发起进攻,一举歼灭敌军!”的命令。他自己也冲在最前面。 这时,赵云从对面朝着夏侯惇的方向纵马而来。夏侯惇高声怒骂:“你这个吃着鼠将刘玄德的残羹剩饭,一起作乱的窃国之贼,还想逃到哪儿去?我夏侯惇在此,还不快快授首纳命!” “休得胡言!” 赵云跃马舞枪而战。双方交战十几回合,赵云立刻佯败而逃。 “懦夫休走!” 夏侯惇乘胜在后紧追不舍。 护军韩浩见此情状,飞马追上夏侯惇苦谏道:“将军深入敌后极有危险,我观赵云逃跑的样态,分明是一再引诱将军追赶,彼处必有伏兵。” “你说什么蠢话?!”夏侯惇轻蔑地付之一笑,“如果他有伏兵,我就消灭他的伏兵。像这样的弱敌,就是进入他的十面埋伏,又有何惧?现在就是要追得他无路可走,把他们彻底消灭!” 夏侯惇不听韩浩的规劝,继续猛追猛打,不知不觉地进入了博望坡。 这时,果然不出韩浩所料,随着一声炮响,顿时金鼓齐鸣,飞箭如雨。一看旗号,原来是刘玄德率领的一支兵马。夏侯惇又是一阵大笑:“这就是所谓的敌军伏兵吗?这些小爬虫,看我不灭了它。” 说着,他继续奋迅地拍马追击。 夏侯惇率领着他的部队,当晚气势汹汹地追到新野城下,摆开了一举攻克敌军本城的架势。 刘玄德率领一支队伍几经奋战,且战且退。他按照孔明原先的计策,显示出难以抵挡的样子,很快就和赵云合在一起全面溃逃。 不知不觉之间,夕阳西沉,雾一般的云霞上洒下了月亮的清辉。 “喂,于禁!喂,等我一下!” 听到后面传来的声音,正快马加鞭地向前急驰的于禁一边擦着满头大汗,一边回头问道:“是李典吗?有什么事?” 李典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夏侯惇都督到底在干什么?” “他是个脾气急躁的大将,不知道什么叫做犹豫,早已骑着烈马冲到前面去了,把我们甩了两里多路。” “那太危险了,那样逞强是要吃亏的。” “那为何?” “他太盲进了。” “这些不堪一击的敌军哪是我们的对手?一路顺利地冲杀不仅显示了我军的强大,而且还是敌军太弱的缘故。你为何会这样畏首畏尾呢?” “不,不是畏首畏尾。我虽然初学兵法,也知道在道路狭窄,山川相逼,草木芜杂,时应防敌军火攻的道理,现在到了这里突然想起兵法所云,因此产生了这样的担心。” “嗯,你说得很对,这一带的地形和兵法上说的差不离。” 于禁说着也猛然驻马不前。他命令众多的兵马停止前进,并对李典说道:“你留下来巩固后卫阵地,防备四方的袭击。我也总觉得这儿地形有些怪异,让我追上都督告诉他我们的意见,劝他慎重行事。” 于禁一人飞马而去,终于追上了夏侯惇,把李典的意见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夏侯惇也许突然有所醒悟,他一拍脑袋,“糟了,我们好像过于深入了,你为何不早说呢?” 这时,只感到一阵杀气正悄悄地向曹军袭来,连夏侯惇这久经沙场的老将都突然产生了一种毛骨悚然的惊恐之感。 “赶快后撤!” 夏侯惇狂喊一声,但为时已晚,他还未来得及调转马头,只见从四面的峡谷和山顶的树荫里到处燃起熊熊的火光。大火又引来了狂风,火势迅速蔓延,群山的树梢都形成了熊熊的火炬,溪水也如沸腾的铜汁那样灼热地翻滚着。 “啊,是敌军的伏兵!” “是火攻!” 曹军在道上乱作一团,互相碰撞,互相践踏着,不时传来伤亡者的惨叫声。 这时,天地间杀声四起,金鼓的轰鸣震耳欲聋。 “夏侯惇,你干什么去了?难道忘了白天是怎样吹牛的吗?” 黑暗中传来了赵云的声音。 刚才还霸气十足的夏侯惇眼看着大量的士兵有的跌入溪川被水淹死,有的在慌乱中被马蹄践踏而死,他面对着伤亡惨重的局面一筹莫展,看来已丧失了回过头来再和赵云一决雌雄的勇气了。 “不要骑马了,赶快弃马跳水逃跑。” 夏侯惇一边教部下跳水逃命,自己也下马徒步潜行,好不容易才只身逃脱。 守在后卫阵地的李典突然看到前方燃起了大火,大叫一声:“果然出事了!” 他急忙率兵赶去紧急救援,突然被关羽率领的一彪人马截住了去路。当他再想回去护守博望坡的军粮队时,又发现那儿已遭到刘玄德麾下张飞部队的袭击,全部辎重均被焚烧殆尽。 “不能让火网中的敌军逃走一人!” 张飞部队呐喊着,从后面夹击而来。曹军大败,死于刀下和火中的士兵不计其数。 夏侯惇、于禁、李典等人眼看着辎重队的车辆悉数被烧毁,个个惊得目瞪口呆。 “已经不行了。” 夏侯惇沮丧地咕哝着,率领残军越山而逃。结果,夏侯兰在半路上被张飞一刀斩于马下,护军韩浩也被追逼进入燃烧着的树林,烧成重伤。 大战到拂晓时分才终于停息。 群山都遭到大火的焚烧,溪水中满是敌军的尸体。 关羽和张飞收兵后,身处这样悲惨的余烬之中,意气风发地巡视着昨晚所取得的赫赫战果。 “敌军死尸超过三万,能安全逃脱的士兵恐怕连一半都不到。” “那全歼敌军也就快了。” “这真是好兆头。除军粮之外,我们的战利品可真不少。能取得这样的大捷,和平时的训练分不开,所以平时的训练最重要。” “你说得也有道理。”关羽语气暧昧地回答道。他望着并辔而行的张飞的脸,又道:“不过在这次作战中,首先是孔明指挥得当,他的功劳是不能否定的。” “嗯,他实施的计谋都实现了,这家伙倒还有点小聪明。” 张飞虽然在表面上还留有几分不服气的样子,但在内心不得不佩服孔明的智谋。 不一会儿,二人离开战场,向新野走去。 这时,只见从对面来了一辆座车,周围簇拥着骑将、军旗和五百多名士兵。 “对方是谁?” 二人一看,座车上悠然地坐着军师孔明。前驱的两位大将是糜竺和糜芳。 “呵呵,原来是你们二位将军。” “是军师吗?” 关羽和张飞一见孔明,再也不敢耍什么威风,他们毫不犹豫地下马拜伏在孔明的车前,向他报告昨晚开始取得的大捷。 “上仰主公的御德,下赖诸位大将的忠诚勇武,我们才取得这次大捷,真该同庆同贺。” 孔明在座车上大度地说着,慰勉两位立功的大将。他下视着眼前这两位比他年长的猛将,光凭他的神态和说话语气就令人很难现象他才是个满二十八岁的年轻人。 不久,赵云、关平、刘封等人各自领兵到此集合。 关羽的养子关平缴获了敌人的军粮以及七十余辆运粮车,充分显露出初战获胜的轩昂气势。 骑着白马的刘玄德也来到了这儿。诸位将领一起高呼着胜利的口号迎了上去。 “恭喜主公平安无事!” “大家同喜同贺!” “我们已经获得大捷,还是赶快回城吧!” 众人喜笑颜开地向新野凯旋而归。 一路上,旌旗飞舞,掩没了前进的道路,百姓们载歌载舞地欢呼雀跃,真诚地欢迎着胜利归来的将士们。留守新野的孙乾早早地率领着城下的父老百姓出城相迎。 老人们异口同声地说道:“我们这儿能免遭敌军的蹂躏,主要是我们重用了大贤人的缘故。” 他们纷纷称赞刘玄德的英明,同时也敬仰孔明的才德。 但是,在这胜利的时刻,孔明并没有陶醉在自我的矜夸之中。 进城后没几天,刘玄德对孔明之才备加称赞,但孔明依然紧锁着双眉婉拒道:“主公不必过奖,现在绝不是高枕无忧的时候。虽然夏侯惇的十万铁骑除了少数漏网之外已大部分被歼,可以暂时松一口气。但下次必然是曹操亲率大军前来进攻新野,所以我们不得不考虑到那时我们安危的大问题。” “如果曹操亲自前来征讨恐怕不易对付。他曾使北方的袁绍一败涂地,又席卷了冀北、辽东、辽西等地,难道他真的会带着北伐的劲旅南下征讨?” “他一定会来,所以我们必须早做准备。而且新野地方狭小,城内要害设防薄弱,不足以据守抗敌。” “先生的意思是叫我们退出新野吗?” “退出新野,寻找能够坚守的地方。” 孔明说着,偷偷地看了四周一眼。 第三十三章 许都和荆州 “我这儿已有一计。”孔明生怕别人听见,对刘玄德悄悄地耳语道,“荆州刘表病重,最近从其容态上来看已经到了垂危的地步。这也许是上苍对你的眷顾。如果能巧借荆州,则能谋得万全之策。一旦得手,不但地势广阔,险隘陡峭,而且还能得到充分的军需财源。” 刘玄德摇头道:“这恐怕不是良计。我有今日,也是刘表的恩赐。如果乘恩人之危,趁机夺走他的领地,我于心何忍?” “现在主公必须放弃这种短见的想法,应为大义的生存着想。如果我们现在不取荆州,今后一定后悔莫及。” “不过,我们这样做,于情于义都有亏欠。” “如果主公总是这么说,那么一旦曹操的大军来袭,我们该怎么对付呢?” “我无论遭受怎样的灾祸,也不愿背上‘忘恩之徒’的骂名。” “啊,主公真不愧是个仁君!” 从此以后,孔明对此三缄其口,再也不提使刘玄德为难的说辞和谏言。 夏侯惇遭受了前所未有的大败仗,只身逃回许都。他亲自面缚(像罪人那样遮住眼睛,带有等死的意味)请罪,诚惶诚恐地跪在丞相府的阶下。夏侯惇的这副模样,表明自己没有颜面再见丞相。 曹操出来坐在座椅上,看着夏侯惇的模样露出一丝苦笑。“松绑。”他说着,抬起下颚示意左右为夏侯惇松绑,并让其从阶下起身上堂说话。 夏侯惇拜伏在厅堂上,有问必答地向曹操汇报了此次讨伐失败的情况。他痛心疾首地说道:“我最大的失策是没有察觉敌人的火攻之计,率军越过博望坡,过度深入到溪林,从而中了敌人的奸计,失去丞相交给我的众多将士,真是罪该万死。” 曹操责问道:“你幼小就学习兵法,迄今为止也久经沙场,竟然不知狭道之中必用火攻的道理,你能指挥军队打仗吗?” “我今天也不想再作更多的解释了。于禁醒悟到了这一点,特地赶去提醒我,但那时已经后悔来不及了。” “于禁有大将军的才识。你本不是普通的凡将,今后有机会一定要雪今日之耻!” 曹操只是严厉地批评了夏侯惇,却没有怪罪他。 那年七月下旬,曹操决定率领八十万大军南下。他将先锋分为四个军团,中军配备五个部门,还有后续部队、游击部队、辎重部队等等,以空前的巨大编制组建了南下讨伐大军,并且命令大军第二天离开许都出发。中大夫孔融于前日特意向曹操谏言:“当年北方征讨时都没有动用这样庞大的军队,如果要进行全国动员规模的大决战恐怕又会引起类似洛阳、长安的惨祸。到时将有大量的兵员损伤,百姓深受其苦,也许天下都将会嗟怨丞相。因为刘玄德是汉室的宗亲,根本不会背叛朝廷。再则东吴的孙权也没有任何不义之举,况且其势力横跨江南六郡,拥有长江的要害之地,丞相再怎么用兵也……” “住口!在我大军出发之时竟敢口吐狂言。”曹操怒不可遏,“再说,立斩无赦!” 在曹操的呵斥之下,孔融只得怏怏地退下。他走出丞相府大门,慨然叹道:“以不仁讨伐仁义,岂有不败之理?!啊……” 孔融叹息着回家去了。 不料他的话语被站在附近的一个马厩小仆听入耳中,他立刻告诉了他的主人。男主人恰巧是平时和孔融关系不睦的郄虑,他马上就去面见曹操,添油加醋地狂进孔融的谗言。 抓住微末的事情无限夸大,然后利用主位者的自豪感和弱点对症下药地煽风点火,这就是进谗者通用的手段。 平心而论,曹操绝不是个只爱听好话,偏信小人如簧巧舌的昏庸主公。但是,任何人一旦有了在如此庞大的组织层面上君临一切的王者心理,他当初在立志时代所具有的克己和反省精神就会渐趋淡薄。如果他身上那些人类共有的平庸心理不加以抑制,反而会比普通人表现得更为露骨。 无能的小人擅长于职业性地卖弄他们的甜言蜜语和佞智。在曹操的周围,固然有像荀彧那样经常向他苦谏、力图弥补他弱点的忠良之臣,但与之相反的佞臣也不在少数。 “孔融好像对丞相心存怨恨。昨天晚上他离开丞相府时,一个人自言自语地说‘以不仁讨伐仁义,岂有不败之理’。他是骂着回家的,反观他平时的言行,也有不少狂悖之论。” 进谗者通过摇唇鼓舌,把平时蓄积在心中的对孔融不利的材料罗列而出。 “……记不得是什么时候,好像在丞相发布禁酒令之际,孔融嘲笑说,天上有酒旗之星,地上有酒郡。如果人间没有了喜泉,世人哪会有欢笑声?如果让百姓禁酒,现在也可以禁止婚姻了。孔融当时说了许多这样的荒唐话。” “……” “还有,孔融很久以前就和在朝廷御宴上裸身辱骂丞相的祢衡——就是那个奇舌腐儒——有着亲密的私交。听说是孔融暗中指使祢衡在朝堂上胡作非为的。” “……” “不,还有很多这方面的事例,并不仅仅是这些。他和荆州的刘表很久以前就有了书信来往,而且还听说他和刘玄德关系特别密切。如果要查证我说的是否正确,我想只要突然去搜查他的宅邸,一定会发现更多意外的证据。明天丞相就要率领大军向荆州进发了,所以恳请丞相在出发之前务必查清此事。” “……” 郄虑喋喋不休地讲了很长时间,曹操听着始终一言不发,脸上露出非常厌恶的神情。他听完了郄虑的告发后,突然不耐烦地说道:“你真是啰唆,到那边去吧!” 曹操抬起下颚,示意家臣像赶苍蝇般地把郄虑从自己的面前赶走。本以为曹操看穿了进谗者的阴暗心理,其实并非如此,或者说完全与之相反。 赶走郄虑后,曹操立刻叫来了廷尉。 “赶快去孔融家搜查!” 曹操对廷尉严厉地命令道,接着又提出了搜查的具体要求。 廷尉立刻带着一队武士和捕吏突然搜查了孔融的宅邸。孔融未作任何反抗就被捕了。 一个传话的僮仆急忙奔入内院,哭着向孔融的两个儿子报信道:“不好了,老主人被廷尉抓捕,押送到市内去了!” 此时,孔融的两个儿子正在下围棋,他们听了这个凶信后,丝毫没有惊慌,只是平静地说道:“覆巢之下,安得完卵?” 说罢继续二手、三手地下着围棋。 当然,没过多久,孔融的两个儿子也被闯进来的捕吏和武士们抓捕,兄弟俩都死于刽子手的屠刀之下。 一把大火烧毁了孔融的宅邸,父子三人都被枭首示众。荀彧事后才知道此事,他痛苦地叹息道:“真是上苍无眼。” 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去向曹操进谏言,一则事情已经过去,再谏言也来不及了,二则此时的沉默不语本身也是一种谏言。 曹操亲率大军从许都南下。 在频频告急的传骑声里,荆州的刘表已处于久卧病榻不能起身的垂危状态。 “你和我是汉室的同宗,就如亲生的兄弟……” 刘表把刘玄德紧急召到自己的病室里,他急促地喘着气,断断续续地说着:“我死之后,就把荆州让给你。看谁敢责怪你,看谁敢说你夺取荆州?啊,为了不让别人怪罪你,我已经写好了遗言。” 刘玄德还是一再推辞道:“难得您一番好意。但您自己有儿子,为何要我来继承您的领地呢?” “不,我那孤子的将来只有拜托你我才放心。请扶助我那不成器的儿子,由你来继承荆州的主位吧。” 刘表恳切的拜托等同于他的遗言,但刘玄德说什么也不肯接受。 孔明知道这件事后,对刘玄德痛切地叹道:“主公如此忠厚老实,反而会给荆州带来大祸。” 其后,刘表的病情日渐危重。当他听到曹操带百万大军从许都出发消息后,吓得魂飞魄散。他留下遗言说,后事由刘玄德负责料理,并在遗言中着重强调:“如果你不答应继位,就立嫡子刘琦为荆州之主。” 蔡夫人对刘表的遗言大为不满,心中日益惶恐不安。她偷偷地召集其兄蔡瑁和心腹张允,日夜秘密地商议如何排挤刘琦,立刘琮为君。 这时,毫不知情的刘表长子刘琦听到父亲病危的消息后,突然从遥远的任地江夏赶回荆州。 他到旅舍也不休息,立即进城去探望父亲。 谁知城门紧闭,守城门的士兵就是不让他进城。 “我是为了看望父亲才从遥远的江夏赶来的刘琦,请快开门让我进去。” 少顷,从城门内传来蔡瑁的声音:“你接受父亲的命令去江夏守卫国境,为何突然离开江夏要地,擅自回到荆州?你这种行为是不允许的。你到底得到谁的同意回来的?难道忘了军务的重任吗?即使你是嫡子也不能让你进城。还是赶快回去吧,回去吧!” “听声音像是蔡舅父吧?我大老远赶到这儿,不让我进门实在太无情了,我会马上回江夏的,就让我见父亲一面吧!” “不行!”蔡瑁似乎在动用他的舅父之权,加大声音恶狠狠地一口拒绝,“你父亲已经是病人了,你见了他反而会惹他生气,只会加重他的病情。你这样做岂不是违背孝道吗?你是为了行不孝之事才特意远道赶来的,所以不能让你进城。” 刘琦无奈地站在城门外哭泣着,最后只得垂头丧气地骑着马返回江夏去了。 那年秋八月的戊申之日,刘表终于寿终正寝。 蔡夫人、蔡瑁、张允等人伪造了刘表的遗言,公开宣称荆州的大统由次子刘琮继承。 蔡夫人亲生的次子刘琮年方十四岁,非常聪明。有一次,在宿将幕僚俱在的场合,他公开质问道:“你们说有亡父的遗言,但现在江夏有兄长,新野有叔父刘玄德,如果一旦兄长和叔父怒而发兵问罪,该如何解释?” 蔡夫人和蔡瑁听了顿时脸色大变。 面对刘琮的质问,坐在末座的幕僚李珪即席毫无忌讳地直言道:“年轻的主公,您说得很对。你在天真烂漫的年龄能说出现在主公应该说的话来,充分表明了人的善性。君臣有道,兄弟有序。现在回避兄长而继承大统原本就是非常悖逆之事,所以应立刻派使者去江夏迎接兄长回荆州,确立刘琦为新主。并在刘玄德的辅助之下,首先整顿内政,然后北防曹操,南拒孙权。若不能上下一体,同心卫国,则荆州的动乱将不可避免。” 蔡瑁听了极为震怒:“你这个鼓舌挑唆,污辱先主遗言,扰乱人心的贼臣!给我住嘴!住嘴!” 蔡瑁一边怒骂着,一边和武士们一起冲到李珪的身边,大喝道:“把他轰出去!” 说着便使劲地拖拽李珪。 李珪毫无畏惧地继续骂道:“就是你们这些参与政事的小人故意扰乱次序,破坏法纪,闹到如此地步。这样还能防备遭到的侵略吗?荆州的危亡近在眼前了!” 李珪激愤地大叫不止。 蔡瑁目露凶光,迅速地拔出了利剑。可怜的李珪终于被蔡瑁凶残地一剑斩下首级。蔡瑁命人把李珪的尸体扔进市郊的乱坟岗里,城中的百姓听说此事后无不泪流满面。 不久,在襄阳以东四十里的汉阳建造了规模壮观的墓地,并为故主刘表的灵柩举行了盛大的葬礼。 蔡氏的阀族立刘琮为国主,然后随心所欲地将政府迁离荆州。在这前所未有的大难临近之时,迁徙之举真能躲过战争的劫难吗?有识之士们无不感到危若累卵。 蔡夫人守护着刘琮,将军政大本营迁入襄阳。 这时,曹操的大军正在络绎南下。 “曹军快接近宛城了!” 战争的警报不断传来。 幼主和蔡夫人端坐在主座之上,蔡瑁、蒯越及其他的宿将群臣们终日心无旁骛地召开评议会议,商讨应对之策。 “一战解决难题。” 评议会上,武将们颇多支持主战论,而文官方面则有许多不同的看法。 其中,东曹掾公悌提出:“现在存在三大弱点。”他历数荆州种种不足之处,主张非战论。 公悌的观点是:其一,江夏的刘琦虽然是主公的兄长,但他已被完全排挤出去,视作外人。因此有可能心怀不满,随时从荆州的背后进行偷袭。其二,刘玄德的存在。刘玄德占据的新野和襄阳只有一江之隔,近在咫尺。现在,他的向背如何还不得而知。其三,故主刘表亡故后,时日尚短,诸臣的意见还不统一。内政的改革以及所有的军事准备工作远未达到完全的临战状态。 听了公悌的非战论后,又有一人站出来说道:“我对公悌的观点也有同感,就此我还想进一步提出三个不利因素。” 继而发言的王桀是山阳高平人,字仲宣,他起身力陈交战的害处。概括起来,主要有如下三条:“其一,曹操控制着朝廷,百万曹军以政府军的名义出征,与之对抗,将会蒙受违抗皇命的污名。其二,曹操如雷电一般凶猛,其兵强马壮久负威名。而荆州的军队久未作战,没有实战的经验。其三,即使拜托刘玄德主政,他也未必能抵挡得住曹操。况且如果我们把抵挡曹操的军事实力都附属于刘玄德,他还会在主公面前甘拜下风吗?” 经过公悌的“三弱”和王桀的“三害”之说,大家均认为荆州和曹操的百万大军决一雌雄的胜算无从谈起。 结果,只剩下一条投降之道。刘琮当即从襄阳派遣使者携带着乞降的书信,急赴南进中的曹军所在地面呈曹操。 第三十四章 舍弃新野 曹操的百万军队现在已经开到了河南的宛城(南阳),并且征用附近各县的粮食和军需品,逐渐把重点转移到即将开始的交战上。 这时,从荆州方面派来的降使宋忠等一行人来到曹军的营地。 宋忠在宛城拜见了曹操,向他呈上了乞降书。 曹操看了之后大为满足,不由得笑道:“看来辅助刘琮的贤臣还真不少哪。” 于是,他重赏了降使,并道:“封刘琮为忠烈侯,保证刘琮长期为荆州的太守。另外,不久我军将进入荆州,届时由刘琮率臣下出城迎接我曹操。我会见刘琮时,还会和他进一步坦诚交谈。” 宋忠拜领了曹操赏赐的衣服鞍马后,顺利地回荆州复命去了。 途中,当他们在渡船码头上船准备过江时,忽见一队人马急驰而来。 “什么人?停一下!” 宋忠定睛一看,骑在马上的大将正是在这一带防守的关羽。 “糟了!” 宋忠心里暗暗叫苦,但要逃也来不及了。 于是他只得老老实实地回答了关羽提出的问题。 “什么?你说带了乞降书去曹操的阵营,现在才回来?” 关羽初次听到这个消息,不由得大吃一惊。又道:“这件事非同小可,我不能充耳不闻地就把你放走了。” 关羽说完,也不再多问,就带着宋忠赶回新野。 新野方面第一次知道荆州投降的事实,所以极为震惊。 特别是刘玄德,他听了消息后只说了一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就抽泣着,昏了过去。 一向容易激动的张飞则大声嚷道:“先砍下宋忠首级血祭,然后立刻发兵攻取荆州。要不干脆悄悄地把送给曹操的乞降信毁了,让它无效。” 张飞到处叫喊着,试图鼓动众人与他一起干。 宋忠也自知没有活路,只是提心吊胆地看着新野方面的悲愤情景。刘玄德对宋忠说道:“事到如今就是杀了你也无济于事,你还是赶快逃走吧。” 刘玄德不但原谅了宋忠,还把他送到城外放了。 这时,荆州的幕僚伊籍正好来新野拜访。 放走宋忠后,刘玄德和孔明正召集将臣召开评议会。刘玄德见伊籍也不是外人,就邀请他参加会议,并对日常有失问候表示歉意。 伊籍对蔡夫人、蔡瑁撇开刘琦自立刘琮为国主的行为非常痛恨,他是抱着一腔的愤懑来向刘玄德倾诉的。 “怀着这样愤怒的也不光是你一个人。”刘玄德安慰着伊籍,又道,“而且还有很多让你忧心的事呢。不光是你所知道的那件事,现在又发生了一件让你痛心不已的大事。” “您说什么?还有比这更让我痛心的大事吗?” “太守已经病亡了。他的坟土还未干,就有人要把这荆州的九郡偷偷地献给曹操,并已经派人向曹操奉呈了乞降书。” “啊?这是真的吗?” “绝无虚言。” “如果是真的,那你为何不立即以向故太守吊丧为名赶赴襄阳,把幼主刘琮骗到新野后趁机夺取政权,再把蔡夫人等奸党阀族一网打尽呢?” 连平时一向温厚的伊籍听到了这个消息也大惊失色,忍不住对刘玄德严厉地责问道。 孔明也一起劝道:“我也同意伊籍的建议,今天正是主公做出决断的时候了。” 但是刘玄德听了起先只是垂泪不语,过了半晌才回答道:“不行,不行。刘表临终时曾对我说他为孤子的将来而担心,拜托我他死后要扶助孤子。现在想起刘表的遗言,我更不能违背他的嘱托。” 孔明不满地咂了咂嘴,说道:“如果现在不取荆州,还在犹豫不决,那么主公是否打算待曹操前来进攻时眼睁睁看着他们把荆州拱手相让?” 孔明的语气也比较激烈。他提出这样的质问,几乎怀疑刘玄德是否还有战意。 “万不得已的话……” 刘玄德一人自语着,他似乎在苦思冥想着对策。 过了半天,他终于下定决心,“实在不行,就舍弃新野,暂避樊城。” 这时,探马又赶回城内紧急来报:“曹操百万大军的前锋已迫近博望坡一带。” 伊籍听后仓皇地回去了。新野城内顿时笼罩着非同寻常的临战气氛。 “不管怎么说,有我孔明在,大家尽可放心。” 孔明一边安慰着刘玄德,一边向诸位大将发布了作战的指令。 “首先,作为防战的第一步,是在城下的四门高挂布告牌。布告牌要醒目地写清楚全城的百姓商人,男女老幼,包括领下的人员都要跟随领主外出避难。延滞迟行者必然会被曹操的军队杀害。” 孔明依照安排的顺序又道:“孙乾在西河的岸边调集船只,方便避难的百姓渡河。糜竺引导百姓们向樊城出发。关羽率千余骑兵埋伏在白河上游,并用土囊堵住河水。” 说到此,孔明扫视一下诸位大将的表情,稍许停顿了一会儿,他凝视着关羽的脸,又补充道:“明天半夜三更时分,当听到白河的下游传来马嘶人叫的嘈杂声音,就可以断定是曹军发生了溃乱,所以在上游的关羽部队应立即动手拆除土囊垒成的河堰,让上游的激流一下子冲向下游。同时,张飞率千余骑兵在白河的渡口埋伏,和关羽的部队一起猛烈地直捣曹操的中军。” 孔明的目光从关羽移向张飞。此时张飞两眼放光,对着孔明不住地点头。 “赵云!” 孔明直呼其名。 赵云从诸将的队列中应答着,挺身向前跨出一步。 “我交给你三千兵马。”孔明严肃地说道,“你要充分准备干燥的柴、芦、茅等燃烧材料,里面还要放入硫磺、烟硝等物,全部堆积在新野的城楼上。我预测过明日的气象,估计在明天傍晚时分会起大风。得胜的曹军必然会随着大风很轻易地进入城中。那时你就兵分三路,从西门、北门、南门三处投射火箭油砾,并用铁炮轰击,使城头燃起熊熊大火,然后一起冲入没有士兵的东门,城内的曹军士兵必然会惊慌失措地朝东门逃跑。到时你们尽可以在混乱中大量地歼灭敌人。如果看到大事已毕,立刻引兵后撤,到白河渡口和关羽、张飞的部队会合,接着,急行军赶到樊城。” 孔明下达了大致安排的命令。受命的诸位大将踊跃地得令而去,最后还剩下糜芳、刘封等将领。 “你们二位将来拿这个行事!” 孔明特意招呼二人来到他的身边。他把红旗交给糜芳,把蓝旗交给刘封,又向他们密授了计策。二将也很快各自带着千余骑兵,朝着离新野三十里地的鹊尾坡方向急驰而去。 曹操将其总大本营设在宛城,综观全局形势。以曹仁、曹洪为大将的前锋部队第一军十万人,再加上许褚的三千精兵在那天已冲杀到了新野的郊外。 中午时分,曹军的前锋部队暂且在那儿小憩。曹仁和曹洪叫来当地的向导,问道:“从这儿到新野还有几里路?” 向导回答:“还有三十多里。” “这儿叫什么地名?” “鹊尾坡。” 在此期间,数十骑前去侦察的侦察兵回来报告:“从这儿再行走一段路,就有一座大山。我们在那儿发现了沿着山峰布阵的敌军。他们一看见我们,就在一边的山上挥舞着蓝旗,另一边的山上挥舞着红旗,形成互相呼应之势。看来敌军已有了充分的准备,但我们无论怎样都无法探查到那儿究竟有多少兵力。” 许褚并不完全接受侦察兵的报告,他称必须自己亲眼所见才能相信。于是他率领三千兵马孤军深入。许褚的军队很快就到了那座大山的前面,只见群峰苍翠,到处是巨岩重叠的山体和山脊,地形十分复杂,根本无法轻易地看清敌军的态势。但是没过多久,许褚突然看到一座山峰上正移动着红色的旌旗。 “啊,就是它!” 许褚凝视着红旗,但紧接着他又看到后面的山顶上频繁地出现挥舞着的蓝旗,似乎在和前面山上的红旗交换着联络信号。许褚一时感到十分困惑。 此处山势崔嵬,气象森森,加之静默的敌阵深不可测。许褚心想从外观上确实无法探明敌军的实力,于是他对自己的部下令道:“绝不能轻易出战!” 许褚要求部下加强戒备,原地待命。自己单人匹马地赶回去向曹仁汇报,接受他的指令。 曹仁对此仅仅付之一笑:“今天的进击中,此次只是个序幕战。谁都会谨慎行事。尽管如此,你为何不像往常那样,却变得这样犹豫不决呢?兵法中讲虚实。刚才听你说起红旗蓝旗的事,其实是敌人故意显示给你看的。他们打着不同颜色的旌旗就是想迷惑我们。你为何会踌躇不前呢?” 许褚再次从鹊尾坡回到前线。他下令继续前进,但始终没有看见一个敌军。 “现在出现?还是将会出现?” 许褚带领着士兵们一边警戒着防备敌人的伏兵,一边一步一步地紧张地向前行进。但是令人奇怪的是,既没有出现防线上的敌军,也没有出现前来支援的敌军。 这样一来,曹军处处找不到对抗的敌军,全军反而更加充斥着一种可怕的沮丧情绪。 不知不觉地太阳已经西沉,山脚下一片昏暗。东面山峰的上空出现了一轮夕月,泻下微弱的月光。 “啊,什么声音?” 三千余骑的曹军顿时停止了脚步。大家侧耳仔细地倾听着,并仰望着那发亮的一方天空。 此时,月亮已经躲进云层,肉眼难以看见。但是夜空澄澈,如水洗一般。突然,突兀高耸的山顶上一个敌军士兵吹起了号角。 “呜……呜……” 号角声拖着长长的尾音,似乎在呼唤着什么,它在四面大山里引起了幽远的回声。 “咦,这是怎么回事?” 许褚惊魂未定,又仔细看去,只见那座山峰顶上有一小块平坦的地方,那儿簇拥着一片旌旗。其中竖着一把伞盖,伞盖下有对坐的两个人影。月亮终于从云层里出来,借助月光可以清楚地看见那两个人影。一边是大将刘玄德,一边是军师孔明,两人正相对着饮酒赏月。 “啊,可恶的奸贼诡计,竟敢戏弄本将!” 许褚感到自己被敌人所愚弄,不由得勃然大怒。厉声命令自己的部下向山顶发起进攻。 曹军在许褚的督励下像一群嚎叫着的饿狼,奋力向山顶攻击。刹那间,巨石檑木如雨点般从山上滚下来,曹军顿时伤亡惨重。 只要山上滚下一块巨石或者一根檑木,曹军就不知会有几十个人的死伤。 许褚见山上的石木来势凶猛,接连不断,不得不慌忙下令后撤,重新寻找新的进攻缺口。这时,从对面的山峰和这边的山头此起彼伏地响着号角的声音和金鼓的轰鸣,听起来似乎在一问一答地呼应着。 “一定要设法切断敌人后路!” 许褚绞尽脑汁,一心想着敌人的所在位置。 这时,曹仁和曹洪率领着主力部队赶到了前线。曹仁对许褚又是一顿臭骂:“你和敌人作战简直如同儿戏!畏畏缩缩地就像被麻醉了一般,现在必须前进,再前进!” 在曹仁的严命之下,曹军莽撞地继续猛进,终于冲到了新野的城下。 “怎么样,从城里的情况看,可以看出它还在敌人手里吧?” 曹仁得意地夸耀着自己的卓识达见。但奇怪的是,在城下和街区竟然没有发现敌人的踪影。不仅如此,百姓的家里和街区的商铺也都空无一人。整个城市就像一座死城,没有男女老幼,甚至连婴儿的啼哭声都没有。 曹洪和许褚见此情景,不由得大笑道:“事情已经很清楚了,看来刘玄德和孔明已经用尽了伎俩,只得带着将士和城里的百姓早早地逃跑了。哎呀,他们实在跑得太快了。” 有人提议道:“我们赶快追上去,将他们全部消灭!” 但此时人马困乏,连晚饭都没吃。所以曹仁和曹洪认为今晚在此住一宿,第二天一早再去追击也不迟。 “原地休息!”命令下达到全军。 正在这时,一阵大风刮来,黑暗的街市里顿时飞沙走石,曹仁和曹洪等曹军将领们立刻进入城中,躲在帐篷里饮酒解乏。 突然,在外值勤的士兵惊慌地大声叫道:“起火了!起火了!” 外面顿时发生了骚动。帐篷里的部将们也慌忙放下杯盏准备逃跑。曹仁止住了众人的慌乱,从容地说道:“这也许是士兵们升火烧饭时不慎失火的吧?如果我们在帐篷里如此紧张,立刻就会影响全军,甚至引起骚乱。” 但是,外面的骚乱越来越厉害,而且听说西、北、南三座城门都已变成火海。 霎时,大火燃烧的声音、人马嘈杂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啊,是敌人!” “是敌人发动的火攻!” 听到部将们绝望的叫喊声后,曹仁和曹洪吓得胆战心惊,当他们迫不及待地冲出去,但为时已晚。 城中弥漫着浓浓的黑烟。到处都是狂奔的战马,丢弃的衣甲和枪矛,把道路挤得水泄不通。 浓烟遮住了人们的双眼,难闻的气味直冲鼻腔。 紧接着,火动风生,风起火旺,使人感到四面八方都是熊熊的烈火。城头上高耸的三层殿楼和与此相连的高阁等建筑都一起轰然自爆,既像朝天上升腾的火柱,又如向大地降下的火帘。 “哇!”曹军的溃兵们发出绝望的惨叫,他们逃向西门,西门着火;逃向南门,南门着火;当他们潮水般地涌向北门时,发现那儿甚至连大地都在燃烧。 “看,东门那边没有着火!” 突然有人高声叫道。于是几万名溃军争先恐后地朝着东门方向奔逃。期间,人马互相推搡践踏,又不时遭到天上降下的“火雨”袭击,死伤者不知有几千人。 曹仁和曹洪好不容易从烈火中逃脱,又遭到早在路上等候多时的赵云阻击,被打得狼狈不堪。当他们惊慌地向后面逃跑时,又见刘封和糜芳率领一彪人马挡住了退路。 “怎么办?” 慌乱中,他们不得不率领残部逃到白河岸边,总算松了口气。饥乏的战马贪婪地喝着河水,将士们也争先恐后地掬起河水解渴。 就在这时,事先埋伏在白河上游的关羽部队远远地听见了战马的嘶鸣和嘈杂的人声,不由得大喜过望。 “时机已到!” 只听一声令下,关羽部队的士兵们立即按照孔明的计谋,一起拆除土囊堆成的河堰,开始放水。刹那间,决了堤的洪水卷起浊浪,在黑夜中咆哮着飞流直下,曹军的几万名士兵如同可怜的杂鱼被洪水无情地吞没了。 第三十五章 流离 只见水势滔天,河水卷着漩涡,排山倒海般向下游狂泻。这一夜,白河里不知溺死多少曹军,人马相叠,数也数不清。 破堰而出的洪水,虽然只一瞬之间便倾泻而尽,但激流的余势依然了不得,飞湍的白沫汹涌地直朝岸边扑去。 曹仁、曹洪两员大将侥幸躲过这场厄难,领着残兵溃逃到博陵渡口,不料前面又有一彪人马拦住了去路。 “曹军败将,还想往哪里逃?!不知燕人张飞已在此等候多时了么!” 曹军于此处又吃了场败仗,抛下一片尸山血河。曹仁自身也险些死于乱阵,幸得许褚返身截住张飞,与张飞枪来枪往,大战数个回合,方才救了曹仁,使他得以走脱。 虽然眼看擒到手的大鱼逃脱了,张飞还是很快活:“呀嚄!心中好久没有这般畅快了。让你好好领教领教俺张飞的厉害!” 于是收兵,赶往江边,与先已到达的刘备、孔明等会合一处。 刘封、糜芳早已调度了船只,等候在那里。 待刘备以下全军渡江到得对岸,天色已经发白了。 孔明下令:“所有船只一律烧掉!” 一行人总算无事进入樊城。 先锋部队的失败传至宛城曹操耳朵里,曹操不禁大怒:“诸葛村夫,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何敢如此!”将孔明大骂了一通。 曹操随即催动三军,漫山遍野,直扑新野、白河、樊城一带,预备大开杀戒,血洗一番。 这时,谋士刘晔从帷幕后面走出来,将他止住。刘晔进谏道:“丞相的威名和仁德在黄河以北那是无人不晓,然初到此地,百姓恐对您只有畏惧,根本体会不到您的仁爱还有带给他们的好处啊。所以刘备才能使百姓对我北军像怕鬼一样害怕,将男女老幼所有百姓全都裹胁逃向樊城。眼下,我军若是长驱直追,荡平新野、樊城一带,尽显武威,只会使百姓对丞相愈加心存恐惧,对北军愈加避之不及,而无由体会您的仁德。失去百姓,即便掠得大片土地,也好比是在枯野中采寻芳草——焉能有获?不如暂且宽忍,派使者前往刘备处,促其降服,才是上策。只要刘备降服,则荆州落入我军手中指日可待。征服了荆州,再取东吴便易如反掌,天下统一的霸业就在眼前了。故区区刘备的一时触忤干犯,不值得丞相劳师损兵,却招致百姓的离反啊!” 刘晔的进谏称得上是高屋建瓴,从大处着眼,方才还怒不可遏的曹操也不得不频频点头。不过他仍有一丝犹豫不决:“如此,谁人可作为使者前往刘玄德处劝降?” 刘晔不假思索答道:“徐庶最合适。” ——说什么混账话! 曹操眼睛直直瞪着刘晔,差点骂出口来。他嘴唇紧闭,重重吐了口气,放慢语调问道:“令其前往刘玄德处,他还会再回来吗?” “丞相放心。刘备与徐庶的交情乃天下人尽知,正因如此,徐庶若是背弃主公对他的信赖,弃使不归,岂不是成为天下人的笑柄吗?除了徐庶,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了。” “嗯,说得有理。” 曹操立即命幕下一名小将,去将徐庶唤来,向其正式下达军令。 徐庶奉了曹操之命,出使来到樊城。 “哎哟,徐庶奉曹操之命来樊城了。” 刘备闻听得徐庶前来,立时勾起了旧情,不容耽搁,同孔明一起出门迎接。 “想不到离别经年,竟能在这里与先生相见。”刘备欷歔着说道,阔别之情言语难以尽表。 然而徐庶如今已身仕敌国,他寒暄了数语,马上切入正题:“曹操今日命我前来,表面是向刘使君宣示和睦,其实他的本意并不在此,而是使的奸诈之计,意欲将百姓的嗟怨转嫁给刘使君。倘若中了其诡计,贪图一时的安靖,势将遗恨百世。可惜我现如今身在敌营,老母也已不在人世,假如我趁这次出使机会,脱离曹营,世人必将怀疑我的节操,徒招嘲笑而已,故不得已我只能返回曹营复命。我来就是想告诉刘使君这句话,随后就告辞。” 徐庶临走又依依地回身道:“刘使君逆境不绝,想必对目下的处境深感不安罢。不过,如今已不同于前,刘使君身边有了诸葛先生,一定能辅佐使君成就霸业,相信今日之窘境定会很快过去。我现虽老母已故,又身不由己不能为世间出谋划策,也一定会在心里暗暗为刘使君祈祷,祝愿使君霸业早成。” 徐庶赶回去向曹操复命了,这厢刘备却不得不再次丢弃樊城,携兵士和百姓另寻安全的去处。 因为他很清楚,曹操听到自己拒绝使者劝降的报告之后,必定窃喜不已:“将百姓拖入战祸的是刘备”,把罪责推到自己身上,即刻命令百万大军如飓风似的席卷而来,对这一带百般践踏和蹂躏。 “马上撤离樊城!可先往襄阳一避,那里比起樊城来,更加利于防守御敌。” 对于孔明的建议,刘备自然毫无异议,不过他还是显得有些迟疑不决:“那些信赖我,追随我一同来此避难的众多百姓怎么办?”心里不由地为百姓担忧起来。 “主公不必多虑。百姓既然仰慕你,追随你,主公到哪里,这些百姓定会跟随到哪里的。即使是累赘,我等也必须带领他们一起走。” 听了孔明的话,刘备也只好同意:“那就如此吧。”随即命关羽即刻做好渡江的准备。 关羽在江边备好舟船,将百姓召集在一起,大声宣布:“愿随我等一起者立即渡江,不愿者就地留下,或者返回老家,安心耕田种地。” 话音刚落,数万百姓不分男女老幼放声恸哭,口中一面说道:“今后即使劈山为食,斫石为水,我们也愿意追随刘皇叔!哪怕丢了性命,也决不怨恨刘皇叔。” 于是,关羽同糜竺、简雍等将领一起,将这支庞大的难民队伍先后装上舟船,渡江往对岸运送。 刘备也上了船,正准备渡江,忽闻曹操手下一队人马已经奔袭至樊城城下。只见五万余敌骑,从樊城外直往江边追来,扬起滚滚一片尘烟。 “不好,追兵来了!” 霎时间,江边百姓慌乱起来,有的愣怔在岸边不知所措,有的立在船上紧张得哭出声来,还有的慌乱中掉入江水里,男女老幼的悲鸣响彻江天,惨不忍闻。 “这可如何是好?无辜的百姓皆是因为追随我的缘故,才被卷入这无妄之灾祸,假使没有我……” 刘备呆呆地望着眼前的光景,心中痛苦万分。突然,他站到船舷边,跃起身,就要往江中跳。 左右慌忙将他抱住。 “死不难,活下去却是不易,人生要坚持下去,本来就像一场艰辛的决战。主公难道就眼睁睁抛下这么多追随你的百姓,自己一个人先走了么?” 经众人苦苦相劝,刘备这才打消了轻生的念头。 关羽负责断后,他扶着跑不动落在后面的百姓,保护着老人和孩子,这会儿也过了江。一大拨人总算全都安全到达江北,不容歇息,刘备便命令赶紧朝襄阳城急进。 襄阳城中,幼主刘琮和母亲蔡夫人,已经先一步从荆州避居此地。 刘备来到城门下,拨住马头,朗声朝城头叫道:“贤侄刘琮,快快打开城门,救百姓于危急矣!” 城上没有回答,随着喊话,城楼箭垛上闪出许多弓箭手,朝着城下密密麻麻地放箭射来。 箭矢在百姓头顶上如雨一般坠下,登时响起一片惨叫声和恸哭声,人群也狂乱地四下逃散躲避,一时间,大地和天空都笼罩了一层阴霾,凄惨之状仿佛地狱般。 这时候,城头上有一员大将眼见如此无情,不由地义愤填膺。此人姓魏名延,字文长,只见他猛地跃身而起,高声叫道: “刘玄德乃仁义之人。如今故主坟头泥土未干,你等却已向曹操乞降,卖国之贼,你等所为还不够卑鄙无耻么?!等着,魏延这就去打开城门,放刘玄德入城!” 蔡瑁大吃一惊,立即命令张允:“给我诛杀叛逆者!” 然而为时已晚,魏延已经领着部下杀至城门下,将守门兵士击散,放下吊桥,对着城外叫道: “刘皇叔!刘皇叔!快快进城!” 张允和文聘等随后赶到,急忙上前阻拦。 “且慢!” 城外的张飞、关羽等人正欲拍马驰入,但觉得城中好似一口煮沸的大锅,喧腾异常,料想事情有异,于是勒住马,喝令兵士止步。 “孔明!孔明!进还是不进,究竟如何好?” 孔明在后面答道:“城头有凶血之光,看样子是城内自己人干戈相向哩。不过,我们不可趁乱入城,不如转道前往江陵(今湖北沙市)。” “哎,转道去江陵?” “虽然路途稍远,但江陵城乃荆州第一要冲,况且那里钱粮充足……” “噢,那就快快去吧!” 见城下的刘备折返离去,平日仰慕他的城中将士也纷纷离脱蔡瑁,趁着城门口一片混乱,追随刘备的人马而去,一时间竟络绎不绝。 在这些同情刘备的将士中间,最磊落堂堂、敢于公开叫板的当数魏延。而此刻,他被张允、文聘等团团围住,手下兵士已全被杀死,只剩下孤身一骑在酣战不息,从巳时一直战到未时,仍没有分出胜负。 就见魏延觑准对方个空档,杀开一条血路,浑身血迹,抽身逃往城外。只是这时刘备的人马早已走远,他只好独自奔往长沙,后来栖身于长沙太守韩玄手下。 却说刘备这厢,带着数万百姓径往江陵而去。无奈一行中既有病人,又有腿脚不利落的妇人,扶老携幼,连家当一并拖带着,车驾担舆混杂在一起,怎么也行不快,一日最多也就走个十里路。 对此,军师孔明也头痛不已,似乎一筹莫展了。他眉宇间露出悲壮的神情对刘备说道:“这儿尽是平原,断无藏身之处,倘若此时敌军追上来,绝无一人能够生还。望主公赶快决断!” 眼下的处境真可谓是燕巢飞幕,众将士们的性命岌岌可危且不说,何况还拖带着数万难民百姓,一旦有敌情,根本无法招架。 “舍卒保车吧!”孔明忍不住向刘备提出劝谏。刘备宅心仁厚他当然清楚得很,可是在战场上,更需要的是杀敌,仁爱之心对于战争的胜败毫无意义。“看来,即使强忍眼泪,也必须抛下这些已然成为兵士们累赘的老幼百姓,好尽早赶至江陵。倘若再不下决断,我们只有全军覆没,统统成为曹操的盘中之餐!” 然而刘备却全然不管:“这些百姓出于对我仰慕才追随我而来,就像小儿仰慕父亲一样,我怎么忍心抛下他们不顾?国家须以人为本,如今玄德已经家破国亡,所幸还拥有这些国家之本,玄德愿与百姓同生共死!” 这番话通过孔明之口传到众将士和百姓耳朵里,无不感涕泪流,泣不成声。 ——既然如此,那也只能继续拖带着百姓撤离。 孔明不再坚持,他让百姓们相互帮助,相互扶持,一个也不要掉队。与此同时,他叫过关羽和孙乾,吩咐两人带上五百兵士:“你等带上这封书信,快马加鞭赶往江夏刘表嫡子刘琦处,将情况告之,请他速速率兵往江陵会合!”将刘备的亲笔信交与两人,令其前往江夏搬援兵。 再说曹操。 曹操坐镇中军,率领着大队人马,从宛城浩浩荡荡向樊城进发。 入得城中,曹操立即命人将一封书信送往襄阳,书信中称:“欲一会幼主刘琮”。 年幼的刘琮吓得半死,一个劲儿地说:“不去不去。”于是由蔡瑁、张允、文聘三人代表刘琮前往樊城去见曹操。 这时候,幕下有人向刘琮进言道:“如今荆州已经降服,曹操必定骄慢大意,不如出其不意扑捣曹军,则曹操的首级唾手可得矣。如此,则天下都会依附荆州。这可真是千载难逢的绝好机会啊!” 不料此话传到蔡瑁耳中,他暗中派人打探,原来进言的是王威。 蔡瑁大怒,呵斥道:“多余这般嚼舌,莫非想蛊惑少不更事的幼主么?!”命人将王威捉来斩首,幸得蒯越竭力劝慰,才算无事。 自有同情刘备而反戈者以及不辞而别者迭出以来,城中上下各执主张互不相让,文官武将更是争得面红耳赤,进而导致不同裙带利益集团和不同派阀之间产生严重对立,荆州统治集团内部眼下已处在四分五裂,风雨飘摇之中。 然而,蔡瑁却置乱局于不顾,一意孤行,试图通过与曹操媾和来平息内部的分裂。却说他来到樊城谒见曹操,献上重礼,俯首叩拜,举止言辞之间竭尽谄媚佞伪。 曹操高高在上坐着,倨傲地俯视着蔡瑁等人,随口问道: “荆州的军马、钱粮、兵船等各有多少?” 蔡瑁不敢有半点隐瞒,赶紧回答:“骑兵八万,步卒二十万,水军十万,另兵船约七千余艘。金银钱粮大半存储在江陵城,其余各城也均常备有约一年的军需。” 曹操非常满意,随即向蔡瑁保证:“刘表在世时,曾想受封为荆州王,可惜不及称王便死去。本丞相一定奏请天子,早晚必封刘表之子刘琮一个王位。” 这天曹操心情特别愉悦,于是趁兴封蔡瑁为平南侯、水军大都督,又封张允为助顺侯、水军副都督。 两人深深谢恩,欣欣然而归,对于城国的降服竟无半点难过,反而因为得到曹操的赏识,觉得这是自己的幸运。 “丞相如何不识人至此?那样的奸佞小人,竟以高官相授,还将水军交与他们指挥?!” 两人返回之后,曹操帐下的谋士荀攸愤愤不平地大声抗议。 “我岂是不识人哪?”曹操远远听到后,只是歪了歪嘴,眼睛望着荀攸的方向,摆出一副不屑理论的样子说道,“我军兵士皆是北方长大的,擅长山野作战,水利及水兵之法、兵船的构造和修建等,可以说没有一人熟知。现在虽命他二人为水军大都督、副都督,只要不需要了,随时可以罢官去爵嘛。说到底,荀攸也太不懂得读人心了!” 这番话比起耳提面命的批评,更加令人羞愧难当。荀攸立时闭口不语,脸色早已赤红不堪,缩一缩身子躲到别人后面去了。 蔡瑁和张允一回到襄阳,立即向蔡夫人和幼主刘琮回禀:“曹丞相大喜,准备向朝廷上书,保奏授予主公王位。”将面见曹操的经过一一细说与两人听。 第二天,曹操命令所有人马进入襄阳城。蔡夫人领着刘琮,亲自到江边渡口跪拜迎接,并一路引至城内。 这日,襄阳城的百姓同荆州的文武百官一起,列队夹道,从城门一路排到殿前,敬香献花,恭迎曹操一行。 曹操端坐于大殿宝座上,趾高气扬,两旁则是心腹大将和近侍武士,将他拱卫在中央。 蔡夫人代替刘琮,将刘表的印绶和兵符用丝锦包裹着,献给曹操。 “如此甚好。对刘琮,后日定有重用。” 曹操说着接过印绶和兵符。文武百官一起高诵万岁,入城仪式方才完成。 仪式结束后,曹操从荆州旧臣中间将蒯越唤出,对他说道:“今虽得荆州,但我并没有什么高兴的,而获得足下相助,才是值得我由衷高兴的事情。”于是封蒯越为江陵太守。 接下来,又封五名旧臣为列侯,王粲和傅巽也被封为关内侯。 最后,曹操才转身向刘琮,言辞简慢地对他说道:“你可前往青州,本丞相封你为青州刺史。” 刘琮面露悲戚之色哀求道:“我不贪图官爵,但求能一直留在亡父坟墓所在的这个地方。” 曹操冷冷地摇了摇头,一口回绝:“不,不,青州是个好地方,离都城也不远。待你成年之后,本丞相定将奏请朝廷允你出仕为国分忧。你就不必多言,只管听从好了。” 无奈,刘琮只得跟随母亲蔡夫人,于数日后哭哭啼啼地离开故乡的国土,踏上了赴青州的旅途。一路上,只有老将王威等几个人相随,守护着车马前行,真是人心炎凉,时势之常。 刘琮走后,曹操唤来于禁,交与他一道密令。于禁带上五百余骑身手矫健的人马,在刘琮后面星夜追赶。 只见河川、无名的旷野,甚至连叫不上名的野草,全都被染成血红血红的—— 一场无情的杀戮就这样发生了。于禁率五百余名兵士,将蔡夫人、刘琮连人带车马砍得碎尸难辨,就像群狼扑食一样,登时日月无色,天空一片漆黑,凄惨的叫声沉入河水,传至旷野很远很远。 老将王威被众多兵士团团围住,虽奋力拼杀,终于寡不敌众,连同手下随从全被杀死,没有一个生还。 第三十六章 诀别 四天后,于禁回到了城里。 在此期间,曹操显得有些坐立不安。他在焦急地等待消息。 “丞相,末将前来复命:我军人马追了好一段路,终于追上,蔡夫人和刘琮及随从,已全部诛杀,无一放还!” 听到于禁的报告,曹操方才松口气——刘表的亲族就这样几近绝灭,实在令人欷歔。然而,曹操对此只不过轻描淡写一个字:“好!” 接着,他又派出多名兵士前往隆中,四处打探诸葛亮的妻子、兄弟等亲族的下落。 曹操对孔明的仇恨,从他的这句话中可以管窥全豹:“将地上的草根全部拔除,也务必把他的三族给我捉拿来!” 曹操下了死命令,于是部将们纷纷督励手下,不仅将孔明位于卧龙冈的旧宅搜了个底朝天,附近的村子也不放过,统统搜寻一遍,结果却是一无所获。原来孔明听到讯息,早已将亲族尽数转移,隐姓埋名于百姓中间,邻里乡亲也素来敬佩他的德行,故此对曹操的兵士一点线索也不曾透露。 与此同时,曹操整日埋头于荆州政务,包括治安及旧臣的处置、赏罚、新令发布等等,忙得不亦乐乎。 “丞相,何不叫人献茶上来一饮?” 某一日,谋士荀攸故意在曹操繁忙之际闯了进来。 “茶?嗯,倒是正想歇息歇息哩。” “有道是忙里偷闲嘛。这种时候,饮一杯茶非但可以养津顺息,还可以滋润生命哪。” “税务方面的事务已经处理好了么?” “比起税务之事,不是还有更加急迫和重要的事情要做吗?” “爱卿如此说,到底是什么事情?” “刘备等人逃离此地,已经有十多日了。倘若他们逃窜至江陵盘踞起来,那里既有金银,又不乏兵粮,丞相如何是好?” “啊!可不是么?!” 曹操突然猛击案桌,腾地站起身:“连日来公务繁忙,尽忙于些琐碎小事,竟然迷失了大局!荀攸,为什么不早点提醒我?!” “可是——大敌当前,在下以为丞相不可能忘记的啊。” “混账!事情如此繁杂,任谁也可能忘记的。赶快传令,备好军马,做好随时追击刘备的准备!” “现在下令仍不为迟。刘备携带着数万难民百姓,一日的行程顶多十里而已,我军只需数千铁骑,如疾风般追击,两天之内定可将其捉拿到手。” 于是曹操立即命荀攸召集诸大将至内庭议事。曹操站在前面,正欲发令出兵,朝下一望,荆州的旧臣中却独独少了一个文聘。 “文聘为什么不前来?” 派人去唤了之后,文聘才迟迟到来,站立在列将之末。 “为何迟来?有什么可申辩的?” 受到曹操的斥责,文聘愁容满面地回答道:“没有可申辩的,只是深感愧疚。臣受故主刘表之托付,我曾保证过要坚守汉川之境,倘使外敌入侵,誓当不让其踏上主君的国土一步。不料今日事态竟至于此,臣怎么还有颜面在众人之前抛头露面?” 说着,文聘已经泪流满面。 曹操心里一感动,对众将说道:“这才是为国尽忠的忠臣肺腑之言啊。” 于是立即给文聘加官晋爵,封其为关内侯,领江夏太守。 接着,命文聘率领铁骑五千:“速速上路!前去追击刘备。” 刘备带着数万难民百姓一路避逃,麾下的人马却不足两千。 在这千里荒野之上,一行人宛如蚁行,显然无法正常行军。 “江陵城几时能到啊?” “才刚刚走了大约一半路程哩。” 离开襄阳已经十多日。照目前这样的状态何时才能到达江陵?——刘备心里也不由得犯起嘀咕来了。 “此前命带人前往江夏搬援兵的关羽为何一直无音讯?军师,敢烦你亲自走一遭去打探一下究竟罢!” 听刘备这样说,孔明立即回答:“亮这就带人前去。虽不知道江夏那边情形如何,但事到如今,可以指望的也只有江夏刘琦了。” “军师亲自前去乞援兵,谅刘琦决不会拒绝的,要不是军师明虑察断,他早逃不过继母蔡夫人的陷害……” “主公,那我便告辞先往江夏了。” 孔明带领五百名兵士,拐上另一条道,向江夏方向疾驰而去。 刘备同孔明分手的第二天中午,忽然原野上一阵狂风从身后袭来,众人回头去看,只见尘土冲天,平遮了红日,接着传来声声异样的声响,仿佛是从地壳深处发出隆隆鸣响。 “不好,好像有马躁动不安的嘶鸣声!究竟是吉兆还是凶兆?” 刘备正在诧讶,并辔站在身旁的糜芳、糜竺、简雍等异口同声说道:“此绝对是大凶!听,马的嘶鸣声不同寻常哩。”几个人已经面露怯色。 这时候,众人一起劝说刘备:“主公,先不要管百姓,快快跑罢!眼看就有危险哪!” 刘备却毫不变色,他指着前方向左右打听:“前面是何处?” “回主公,前方的河就是当阳县境了,前面有座山叫景山。” 随从中一人回答道。于是刘备立即命赵云在前,张飞断后,护卫着百姓疾速往前方山脚扎下藏身。 时令已是秋末,荒野上百花缭乱,覆着长长的野草。天已近晚,空旷的原野寒气逼人,直沁骨髓,到了夜晚更是冷得仿佛要将人的汗毛孔都冻起来一样。 就在夜半。 忽然听到一阵凄惨的哭叫声,无情地撕开了旷野的黑幕。黑暗中,喊声震天,一彪人马杀将前来,口中乱纷纷嚷着:“不要放刘备跑了!” 刘备腾地跳起身,招呼左右的兵士,准备拼死突出追兵的包围。 “主公,快朝东面突围!” 只见一人一面招架着敌兵一面叫道,原来是负责断后的张飞。 “贤弟,这里交给你了!” 刘备说罢,便脱身朝外面突围而去。来到南面的长坂坡边,却又遇一队人马挡在面前。一员大将骑马看着刘备说道: “刘豫州,且慢走!我看你气数已尽,不如爽爽快快留下你的首级吧!” 刘备一打量,却是荆州刘表的旧部文聘。刘备素来知道文聘是位深晓大义的骁将,于是咬牙啐口骂道:“你不是被誉为荆州武人师表的文聘么?国难当头却卖国求荣,兵难于前而掉转枪矛向敌人献媚,充当其走狗,对昨日的朋友眦睚相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还算是个武人么?你也配做荆州文聘?!” 文聘无言以对,早已羞得面红耳赤,拨转马头朝远处跑开了。没多时,曹操麾下爱将许褚又追过来,不过此时张飞也已经赶了上来,挡住许褚,杀开一条血路,让刘备先走,自己在后面兀自奋力拼杀。 张飞也并不是个力大无穷的人,战了几十个回合,只不过缠住追兵,不让敌兵迫近刘备而已。 觑了个空当,张飞朝刘备使个眼色叫道:“快跑!” “明白!” 两人一前一后落荒而逃,其余兵士紧随其后。一时间,催马上来紧追不舍的敌兵不计其数。一路上又有伏兵截住厮杀,箭矢像流星雨般射将过来,斜穿过道路。 奔逃至天亮,一行才停下来。刘备疲惫得几乎昏迷了过去,眼睫毛被汗水沾住,只觉眼前迷迷糊糊,天昏地暗。 “啊!” 刘备鬼使神差地从马上滑落下来,身体像团棉花般软软的,他却毫无知觉。朝四下张望一圈,随从的人马不足百骑,包括妇人、孩子等妇孺老幼在内,糜芳、糜竺、赵云、简雍以及其余人马都不知在什么地方失散了,一行人被追杀得七零八落。 “百姓们怎么样了?妻儿等也不见踪影,这可如何是好?即便变成一具石头做的木偶,也不如现在这般凄惨啊!” 刘备说着,情不自禁地流下泪,然后竟放声大哭起来。 此时,糜芳浑身是血从后面赶了上来,身上还插着支敌兵的箭头没顾得拔去。 糜芳踉跄来到刘备马前,扑通一声跪到地上,悲愤地诉说道:“真太令人失望了!连赵云赵子龙竟然都变了心,反投曹营了!” “什么?!赵云变心了?” 刘备下意识地重复道,随即换了严厉的语气,狠狠叱责起糜芳来: “胡说!赵云与我患难与共,我怎的不了解他。他志操清如雪,血气坚如铁,是个烈铮铮的武人!我相信他,他怎么会图富贵而忘义,舍弃志操和名节而投降?!” “可是主公,糜芳可是亲眼看见赵云抛开其余人马,径直朝曹操的军中跑了去的呀!我看得一清二楚!” 说到这里,有人从旁边怒气冲冲地附和糜芳道:“没错!军中许多兵士也都说亲眼看见的哩。”说话的是担任断后、这会儿刚刚追赶上来的张飞。 情绪激愤的张飞怒目圆睁,咧着大嘴好像要一口吞下个人似的:“好!待俺返回去寻他,假如真的降了曹操,俺非一枪挑了他不可!主公等先找个地方躲一下,也好歇息歇息。” “万万不可造次!赵云绝不会置我刘玄德于不顾,贤弟,切勿莽撞做出无法挽回之事!” “才不管他哩!” 张飞正在气头上,哪里听得进刘备的劝告。他带领二十余名部下重又一路杀回敌人阵中。 一条大河挡在眼前,河上架着一座木桥。 此桥唤作长坂桥。 桥东的河岸边是一片密林。张飞心生一计,对部下兵士低声交代了几句,命令他们隐藏于密林。部下立即按张飞之计,各自砍下一丛树枝拴在马尾上,在密林中拍马来回驰骋。 “此计如何?曹军哪里晓得我只有二十余骑,望上去足足有四五百人马哩!” 张飞笑着,独自一人策马立于长坂桥上,他将长矛夹于肋下,朝西面张望。 再说那赵云究竟如何? 原来赵云自撤离襄阳城起,便负责护卫刘备的眷属及其随从人员,其中自然包括甘夫人、糜夫人,还有幼主阿斗,可谓责任重大。 可是前夜四更时分起,赵云同曹军厮杀,往来冲突,杀至天亮,却不见了幼主阿斗和二位夫人,还有些腿脚不便的妇孺百姓也都不知什么时候走失了。 赵云暗自寻思:“主公将二位夫人和幼主托付给我,如今军中失散,我有何颜面去见主公。”于是,不顾一切地拍马返回乱军中寻觅。 有何颜面回去见我家主公? 赵云红了眼睛,发誓好歹要寻回夫人和幼主,寻不见便死在沙场上,率领着所剩三十余骑部下在敌阵中反反复复杀入突出。 “二位夫人在何处?可曾见到幼主?” 赵云发了疯似的,见着百姓就急急询问。 四面八方都是敌军人马,黑压压的漫无边际,冲突往来,如入无人之境。数万百姓在空旷的原野上左逃右躲,或中箭着枪,或跌落坑穴,或被飞石击伤,或被战马蹴倒,母亲哭着寻孩子的,小儿号着寻父母的,女人叫喊着追丈夫的,男人狂奔着找妻儿的……凄惨的号泣声传遍荒野,宛若一幅地狱模样。 “咦,这是——” 赵云猛地滚马落地。只见脚下,一股鲜血顺着草茎淌至地上,不远处匍匐着一个人。赵云上前,抱起那人一看,却是自家的大将军简雍。 “还好伤得不要紧。喂,简雍!” 简雍应声苏醒过来,顺势睁眼朝四下望了望。 “哟,是赵将军……” “你怎么样?撑住!” “二位夫人呢?幼主阿斗呢,跑到哪里去了?” “我正要问你哩。简雍,你是同夫人和幼主阿斗一直在一起么?” “嗯,我们一路跑到这里,遇上敌军一彪人马,被包围了,我上前迎战一名敌将,将他挑落马下后立即回到车旁,可是已经迟了……” “呀,会不会被曹军生擒了去?” “应该不会。听部下报告说,二位夫人抱着阿斗幼主,弃车躲过乱军逃走了。我正要去追寻他们,不意突然被一击,就跌倒在这里了,也不知道是被流矢射中,还是被敌兵从背后砍伤了……反正后来我就什么都不晓得了。” “不行,简雍,你不能躺在这里!赶快往前去赶上主公。” 赵云说罢,将他扶起,放在马背上,令随从护着他,先往前头追去,自己则继续寻找夫人和幼主的下落。 “即便是上天入地,只要不找到主公眷属的下落,我赵云便不回主公面前!”赵云铁了心,纵马朝长坂坡方向飞奔而去。 几个散兵正在逡巡,看见赵云驰过,举起手向他招呼道:“赵将军!赵将军!” 赵云扭身朝他们看去,认得是负责夫人和幼主车仗的步卒。于是问他们:“知道夫人们的下么?” 步卒一齐抬手指向南面,道:“二位夫人披头散发,赤着足,混在百姓人群中逃往南边去了!” “好嘞!” 赵云将马赶得如天马行空般飞快,一路上见到百姓便声嘶力竭地问:“二位夫人可在里面?看见幼主没有?” 前方又遇到一群逃难的百姓,足有数百人,赵云又是同样一阵发问。话音刚落下,就看见一个人放声号泣,哭倒在马蹄前。 正是甘夫人。 赵云吃了一惊,慌忙将长枪夹在胳肢窝下,从马上翻滚下来,扶起夫人,随后一连连声地赔罪:“让主母失散,都是赵云的罪过,还望夫人宽宥。不知糜夫人和小主人在哪里?” “幼主和糜夫人先前还在一起逃难,后来遇到一股敌兵,被驱散开来,便走失了……” 甘夫人正含着泪向赵云诉说,周围的百姓忽地一阵骚然,朝四面八方逃散开去,就像鸟兽惊散一样。 第三十七章 宝剑 曹仁部下猛将淳于导这时追将过来。 这日,淳于导率兵追赶刘备,半途撞见糜竺,与糜竺战了数个回合,竟将糜竺生擒,缚于马上,仍不舍不弃地追赶不歇。 “今天第一功勋,当是生擒刘备!现在我们距离刘备只差一口气了!”淳于导乘势激励着部下,风卷残云般继续向前。 四处逃散的百姓,淳于导瞧也不瞧一眼,他看见前面一骑,谅是刘备麾下一员战将,于是直奔赵云扑来。 “嚯,缚在马上的那不是糜竺么?” 赵云一面同敌将枪来枪往战在一起,一面暗暗吃惊地叫道。 淳于导也发觉眼前的对手非同一般,自己恐是战不赢要吃亏,他刚要拨转马头离去,这厢赵云锐利的枪头已经刺穿他的身体,将其挑起,在空中一旋,登时血溅四地。 将剩余的追兵驱散开去之后,赵云将糜竺从马背上扶下来,随手牵过一匹敌兵的马,让糜竺骑上,又将甘夫人扶上另一匹马,一同往长坂坡方向疾驰而来。 桥上,张飞纹丝不动,昂首屹立,仿佛一座巨大的天然石雕像。张飞只单身一骑,坐在鞍上,横着丈八长矛,眼睛瞪得如两面铜镜,双唇紧闭,微风吹拂着他威风凛凛的虎髯。 “呔!前面来的是人还是鬼?” 张飞猛地一声大喝,将赵云也惊了一下。 “退后!甘夫人在此,怎敢无礼!”赵云朝张飞呵斥道。 张飞此时才注意到赵云身后的甘夫人。 “哟,原来是赵将军。你不是反了俺哥哥,投降了曹操么?” “说什么混账话!” “俺也是听人这么说,所以才返回来,伏击于此,想着你兴许会到这里,正要叫你尝尝俺长矛的滋味哩!” “我一路找寻幼主和二位夫人的下落,红着眼睛从天亮一直杀至现在,几进几出敌阵,这不,好不容易才寻见甘夫人,正准备送回主公跟前。对了,主公在哪里?” “就在这前面的树林中歇息少许。你也牵挂着二位夫人和幼主哪?” “当然。张飞,你先护送甘夫人和糜竺同往主公所在之处,我还得返回去,好歹寻着糜夫人和幼主哩。” 赵云说罢,顾不上张飞作何反应,策马返身,又朝敌阵中驰去。 迎面过来一名年轻小将,身后跟着十余随从,款款溜达着。身后背着一口长剑,手中抄一杆长枪,老远就知道是个官拜大将的角色。 赵云单骑一人,加上马腾尘起,所以对方先前一直没有注意到他,等到迎面撞上,对方似乎才显出惊愕。赵云也不打话,便直取那将,一枪将其挑于马下,随从们哄的一声都往四下里逃散。 此时,赵云方才注意到:“呀,此人倒是背了口好剑哩。”他一眼便看见了那柄剑,于是下马从尸骸背上抽出剑来,仔细端详。只见剑柄上有金嵌“青釭”二字,便知道这是一口宝剑。 “哦,原来是曹操的宠臣夏侯恩哩。” 却说这夏侯恩是曹操麾下猛将夏侯惇的弟弟,乃曹操侧臣中最受宠爱的。曹操有秘藏宝剑两口,一名“倚天”,一名“青釭”,倚天剑曹操自己常佩身上,而青釭剑则命夏侯恩佩带,还激励他道:“可不要辜负了这口宝剑哦。”可见对他期许有加。 青釭剑!青釭剑! 赵云简直欣喜若狂。这口天下闻名的宝剑竟然佩在了自己身上,真是想也未敢想过。 “真乃天授宝剑啊!” 赵云将宝剑斜刺着插在背后,重新跃上马,朝漫山遍野的敌兵冲去。 此时,曹操的兵马已经遍及视野,争先恐后地追上来,朝手无寸铁的妇孺百姓以及溃不成军的刘备的兵士痛下杀手。赵云义愤填膺,他怒目圆睁,眼睛里冒着火,骂道:“畜生!”策马冲向敌群,马蹄高高腾起,无情地朝曹军兵士践踏下去。 赵云一面冲撞,一面口中依旧叫喊着:“夫人在么?小主人在么?”找寻着糜夫人和幼主的下落。 四下里尽是曹操的兵马,人影幢幢,赵云却早已忘记了危险。 隔了一会儿,匍匐在地面一个百姓,挣扎着抬起头,叫住了赵云:“将军!将军!方才看见一位贵夫人,左腿上被敌兵挑伤了,抱着个孩童,倒在那边农家的破墙下,不知可是糜夫人。刚刚从这里走过去,将军不如前去看看。” 说罢,那百姓气绝而亡。 赵云如飞般地向百姓所指的方向驰去,发现路边有座废弃的破旧房子,已经被兵火烧毁,只剩下后墙和堆放杂物的库房还在,也已烧得焦黑焦黑的了。赵云下了马,顺着墙脚寻去,破墙下却传来一声幼儿的哭泣。 “啊,小公子!” 随着幼儿的哭声,躲藏在枯草中的一位贵夫人紧紧抱着孩子,起身就想逃走,可是显然身上已负重伤,刚站起来便踉跄倒地。 “这不是糜夫人么?我是家臣赵云哪。我是特意来接夫人和小主人的,夫人请勿惊吓。” “……哦,是赵将军啊,太好了!敢烦将军速速将公子送往使君身边。” “这个自然!还有夫人,随我一并往主公身边去。” “不!……” 糜夫人使劲摇了摇头。她将阿斗小心放到赵云手上,绷紧的神经似乎一下子松弛下来,头随即垂了下去。 “妾这伤势,妾这伤势……即使回到使君身边,恐也性命难保了。假使因为妾的缘故,骑将军的马行走,则将军只能抱着小公子徒步穿行于敌军之中……千万不要顾及妾,将军只管带着小公子突出重围便是了。就算妾拜托将军了!临终之际唯一的拜托……” “哎——!夫人怎么对赵云这般没信心?即使没有战马,赵云照样护送夫人和小主人回到主公身边!” “啊!有喊声,恐是曹军逼近了!赵将军,你既身负保护小公子的重任,为何还这般犹豫不定?快快去吧!不必考虑妾……” “赵云怎能抛下夫人留在此地自己先走哩?请夫人速速上马!” 赵云抓住辔头将马牵过来,却只见糜夫人忽地一滚,滚到旁边一口废旧的古井边,回头对赵云说道:“赵将军!小公子的性命全在将军手上,你难道只顾着妾身,就眼睁睁看着手心里珠碎玉毁么!” 说罢,糜夫人身子一跃,竟自投井底! 赵云情不自禁失声哭起来。隔了一会儿,他推倒土墙,又取来杂草和破墙板一起投入井中,盖住井口,然后解下身上的铠甲,将阿斗塞入怀里,再紧紧系住,阿斗幼小的身子被严严实实抱护在胸铠下。 其时的阿斗,还只是个三岁的幼稚小儿。 裹好了阿斗,赵云跨上战马准备往外走,此时破墙外、附近的杂草丛中,已经麇集了无数曹军的步卒。 “有敌方大将在此哩!” 曹军兵马呼喝着朝破旧的农舍逼近过来。 赵云根本没有将他们放在眼里,他朝马屁股上狠抽一鞭,便从墙的一处破塌口腾跃而出。 曹洪手下一名叫晏明的部将是这股曹兵先锋部队的头儿,他善使一口三尖两刃的怪剑。此时,看见赵云的身影从眼前闪过,晏明便挥起手中的怪剑,窜上前来,口中还叫道:“慢走!” “胆敢阻我者统统性命不留!” 赵云大喝一声,竟将那晏明吓破了胆,就在他进退畏缩的一刹那,赵云手起枪到,一枪将他刺翻在地,随即拍马而去。 却说这一路上,赵云跑到哪里始终有曹军兵马将他团团围住,仿佛烟雾一般,忽聚忽散,前头才冲开一个豁口,后面又呼啦呼啦地钻过来。赵云马蹄所经之处,留下无数的尸骸,马儿绝叫,血流成河。 此时,有一员大将凛然立于前方,挡住了去路。只见他背后竖着一面旗帜,上书“张郃”二字,手里使的却是一件怪异的东西,一根长长的铁链,链子两端系着两只硕大的铁球。张郃怒吼着朝赵云迫过来。此件怪异武器的使法,纯是凭借令人惊叹的臂力和腕力,加上娴熟的手法,将一对硕大的铁球抛出去,趁敌不意,夺了其手中的家伙。 “不好!”神勇无比的赵云也被这怪东西夺了枪去,紧随着,一对铁球又朝他迎面砸来,毫无招架,不由地心里一惊,赶紧向后退。 ——如今不是与强敌鏖战,一逞武功的时候,将小主人平安送归主公身边才是大事中的大事。 赵云猛然醒悟到,于是急忙拨转马头,避开张郃的猛击,从斜刺里策马而去。 张郃一看,哪里肯放过,大叫一声道:“如此不堪一击,也算得是名震遐迩的赵云赵子龙?!” 一面骂骂咧咧,一面拍马在后狂追不舍。 不知是赵云的武运到了尽头,还是幼主阿斗的命薄,就听得赵云“啊唷!”一声,连人带马跌入一个大坑。 “哈哈!看你往哪里去!” 张郃见状乐不可支,急忙抢上前,从马上抡起一头铁球,猫着腰朝赵云砸来,却不想没有击中,铁球从赵云的肩膀上擦过,陷入坑口的土壁。紧接着,张郃口中吐出一声狼狈的叫喊。铁球被黏土质的坑壁紧紧吸附住,任张郃运足了腕力,使劲拽铁索,就是拔不出。 觑准这个隙机,赵云情不自禁地大喜,叫一声:“真乃天助幼主!看我这把青釭宝剑!” 只见赵云从马上跃起,拔出背后背的那口长剑,朝着张郃挥去,手起剑落处,张郃从左肩往右胯连同坐下马儿,被生生劈成两半,落在地上,血像喷泉一样涌出。 后来,人们总是津津乐道地这般传说当时的光景: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从坑内闪过一道红光,张郃来不及眨眼睛,那赵云已将其砍翻在地。要问为何这般神异?原来是赵云怀中抱着幼主阿斗的缘故,这阿斗却是日后的西蜀天子,自然是洪福盖天,神人共助,彼时赵云的马蹄下紫霞腾空,已可看出阿斗幼主的瑞兆也。” 话说回来,红光也罢,紫霞也罢,无非是青釭宝剑剑过之处飞溅而起的鲜血而已,然而在曹兵眼睛里看来,赵云超人的勇烈赳武显然不可能是凡人所有,故而将其神化也是可以理解的。红光是武烈之士的所发出的光辉,紫霞便是武神之剑于战场点就的一道爱的彩虹。 再说赵云,也被青釭宝剑的锐利无比惊呆了。天神之助,加上这口名剑的庇佑,总算保护着阿斗,风驰电掣般地穿行于千军万马中,顺利回到刘备的身边。 第三十八章 长坂桥 却说这日,曹操正在景山上,居高临下俯察战况。 猛然间,他用手指着下面问道:“曹洪,快看快看!下面那位将军是谁?竟然在我几万军中如入无人之境!” 曹洪及群将全都将手遮在额头,朝下面张望着,一面交头接耳,互相询问是谁是谁。 曹操急了,下令道:“即刻与我探听来姓名!” 曹洪赶快纵马下了山,一路驰至赵云前方,招呼一声:“敌方战将!敢问将军尊姓大名?” 赵云挥起青釭宝剑,立在马上朗声答道:“我乃常山赵子龙也!你也想阻我的去路么?!” 曹洪慌忙拨马后退,向曹操去报告,曹操一拍大腿道: “原来是素有耳闻的赵云赵子龙。虽是敌将,倒也勇猛无比啊!真不愧是一世虎将。倘若得此人为我所用,即使不能将天下握于掌中,我也无甚忧愁了!立刻传令下去:凡赵云所经之处,不得放箭,不得射石弩,敌方只一员大将,尽可用猎捕之战术将其层层围住,不要损伤其一根毫毛,好好地生擒来见我!” 曹操一声令下,众将齐声称诺,随即招呼各自的部下,传曹操命令。只见十数骑传令兵从山腰飞快地驰往战场,然后分散向四面八方,马后腾起一股股尘烟。 只要撞见真正的勇士、真正的良将,立即便忘记了敌我之分,恨不得即刻招至自己帐下——这是曹操一直以来的怪癖,甚至到了病态的程度。 而且就曹操来说,他对良士与其说是一种慕悦,不如说是一种爱恋更加确切。他求才若渴的狂热劲头,一面是非常现实,一面又是非常盲目,曾经不顾一切地倾倒于关羽,后来却深深懊悔不已,可今日一听说常山赵子龙的名字,便又想将其网罗至自己麾下。 对于赵云来说,尤其是对于尚不更事的幼主阿斗来说,这倒是天大的佑助。赵云所到之处,曹军的围追堵截那简直是里三层外三层,赵云胸铠下还裹着一个三岁小儿,经过一番恶战苦斗,总共砍翻曹军大旗两杆,夺敌长矛三条,斩首敌方有名有姓的将领无数,他自己却身上未中一箭一石,终于突出层层包围,穿过旷野,向山间小道疾驰。 不料,眼前又有两位敌将挡住了去路。两人一名钟缙,一名钟绅,是兄弟二人。两人分左右两阵各自布下兵马。 哥哥钟缙使一把大斧,弟弟钟绅使一杆方天画戟,相互示意,从两面朝赵云夹击过来。 “想跑么?!还不快快下马受降!” 赵云往身后一瞧,张辽、许褚也各率领着所部猛将精兵,像一片骤雨扫过荒原一般越逼越近,一心想要生擒自己哩。 “被他们追上就更不妙了!” 赵云只得横下心来,豁出性命与眼前两员敌将周旋,生死便在此一念了。 任是虎将赵云,经过一天一夜的厮杀也早已是精疲力竭,只剩下最后一点气力了。前后刺落钟缙、钟绅兄弟二人之后,赵云自己也气息奄奄,满脸满身血汗模糊,胯下的战马也开始摇摇晃晃,好不容易才驮着赵云突出重围。 跌跌撞撞来到长坂桥前,远远望见桥上昂然立着一个人影,丈八长矛威风凛凛地横在马前,原来是张飞。 “啊,张将军!” 赵云叫了一声,举手招呼张飞。而此时,一队穷追不舍的曹军人马却已从背后冲至眼前,准备捉拿人困马乏没了一丝气力的赵云。 “张将军救我!快救我!” 赵云情不自禁扯了嗓子朝桥的方向急急叫道。 非但坐骑已经疲惫到极点,赵云也身子发软,绝无气力厮杀了。更何况,此刻乘虚而来的不是别人,是曹军的骁将文聘及其麾下强兵。 张飞立于长坂桥上,一只手遮在额头,朝桥这边张望着,看到不远处尘烟滚滚,一片嘈杂,抑制不住心中狂喜,仿佛月色下的猛虎突然发现美味的猎物,敏捷地从岩石上一跃而下似的。 “来了来了,太好了!” 猛张飞本来想下得桥没入树林隐藏起来,忽然注意到最前面一个熟悉的身影。 “赵云!赵云!后面就交给俺来收拾,你赶快过桥!”张飞冲着疾驰而近的赵云叫道。 “拜托了!”赵云拍了一记马,踉踉跄跄越过桥,将尘烟迷蒙、血浸漫地的战场甩在身后,朝刘备等人歇息的树林驰去。 “喂!快来帮我一把!” 赵云一看到刘备一行,立即从马背上滑落,浑身沾满鲜血的身躯瘫软下来,匍匐于地,双肩不停地颤动,仿佛疾风骤雨般喘息不止。 “哎呀!这不是赵云赵将军么?你怀里抱的是什么呀?” “是阿斗公子。” “啊!是我家小公子!” “请主公见谅,赵云实在没脸面见主公……” “哎——赵将军说什么哩?对了,阿斗没有在半途上断气罢?” “没有,小主人身上毫发无伤。开始时好像火燎着一般,又哭又叫,渐渐气力全无,便睡熟过去了……遗憾的是糜夫人……身负重伤,已不能行半步,我将战马让与夫人骑乘,夫人却只道保护好小公子,只说了这一句,便投身古井自尽了!” “啊!糜夫人为了阿斗竟死了?” “我推倒土墙和枯草投入井中,将尸骸掩藏了起来。大约是主母的灵圣暗中佑护着阿斗公子的缘故罢,子龙得以单枪匹马,怀抱着公子,终于突破曹军重围……” 赵云说罢,解开胸铠一看,阿斗兀自若无其事地熟睡着,赵云将他递还到刘备的双手上,他竟然毫无察觉。 刘备情不自禁地用脸轻轻抚摩阿斗的两颊。这心肝宝贝身上没有受到半点损伤,平安地回到父亲身边……刘备忘我地端详着,忽然,他不知想起了什么,“这可恶的劳什子,谁要谁捡去!”说着,举起阿斗像扔一个皮球似的朝草丛中扔了出去。 “啊!主公这是做什么?!” 赵云等诸大将一时间捉摸不透刘备的心思,只顾得手慌脚乱地将哇哇啼哭的阿斗从地上抱起来。 “休得哭闹!快带他一边去!”刘备说道,“各位想想,赵云乃我玄德股肱之臣,是这个世上不可再得之良将啊!如今却为了这个不谙事的乳儿,险些战死!一己之子还可以再生,一国之良将又如何可再得?再说,此地毕竟是战场,乳儿的哭声只会使我这个凡夫愈加心神不定,所以才宁愿舍弃他,是不想因他误了大事啊!众将不要怪罪我。” “……” 赵云将前额匐到了地上。他感动得五体投地,刚刚脱难的那番惊险和劳顿早已抛到了天外,心里暗暗自誓,为了这样的明君,即便万死也无怨!中这样描写道,赵云再三叩拜,口中称:“云虽肝脑涂地,亦难报主公之恩”,随后才退下。 却说这边曹操下了景山。 帅旗和军旗漫山遍野飘扬,将云霞遮蔽得仿佛是从山谷间挤出来一抹似的。铜锣金鼓催人疾进,曹军人马撒着欢从四面八方向前扑去。曹仁、李典、夏侯惇、乐进、张辽、许褚等各大将军,也率领着麾下马步兵卒,汇成一股洪流,尽朝着长坂桥方向疾追而来。 “赵云逃窜的方向一定就是刘备所在方位!”曹军似乎清楚地知道这一点,故此不遗余力集中全军兵马向长坂桥猛扑过来,意欲给予刘备势力以最后一击,彻底歼灭,收取最大的战果。 正疾进着,忽见文聘及其人马狼狈不堪地溃退下来。上前一问,文聘答道: “我等追击赵云一直追到长坂桥畔,刘备麾下一员名唤张飞的猛将,三头六臂,手执丈八蛇矛立马桥上,模样煞是唬骇人,我军不敢妄进,方使得赵云得以逃脱……” 许褚、乐进等听了文聘的话,个个咬牙切齿,激愤不已道:“真是胆小如鼠之辈!那张飞任是天魔鬼神般武勇,凭我数十万大军,加上丞相威名,对方仅只一人,却反弄得如此溃败,岂不叫人笑话!瞧好了,待我等立马将其擒来!” 诸将说罢,争先恐后地催马来到了长坂桥西。 眼前横亘在河上的这座桥,是隔河相望的两军之间唯一的屏障,自当重兵云集,严防死守——却不知道究竟为何,但见河水清流而潺淙,垂柳无风而摇曳,煦愉的阳光慵懒地照在桥上,桥上却只有一骑人影,孤零零地踞守在那里。 “咦?” 诸将心中生疑,于是放缓了马速,慢慢行至桥口。细细端详,只见一员武将生得魁伟无比,一杆丈八长的蛇矛横在胸前,盔甲解下搭在马鞍上,两腿夹紧马肚,瞪着眼睛睨视前方,那马则是四蹄抓地,一副跃跃欲骋的模样——他纹丝不动,口中无语,却是威怒凛凛,杀气逼人。 “啊,张飞!” 诸将不由脱口而出。坐下的战马或许是觉察到了主人内心的恐惧,也情不自禁地蜷起蹄子向后退缩着。 “……” 张飞依旧一言不发,两眼瞪得跟铜铃般,鬓发像炸开似的朝左右两旁张开,倒竖虎须,牙齿紧咬着厚厚的双唇,眉、眦、头发,尽向上竖立起,好一个怒发冲冠的模样。 “那便是燕人张飞哩!” “知道。便是张飞又怎的?” “敌将只有一骑啊……” “那好,冲!” 诸将相互激励着,终于稳住马脚,整齐了步伐,一齐踏上长坂桥。 就在这个当口,“将军且慢!”有人从后面制止住他们,且不是一个人的声音。李典、曹仁、夏侯惇等众将挤过众多人马,赶了上来。“丞相有令,切勿轻举妄动,以免中了敌军计谋!” 命令很快传开来。诸将并手下人马分立于桥畔左右,让开中间一条路,一时间熙熙攘攘的兵马和军旗等在桥口挤不下,便沿着河岸排得满满登登。 不一会儿,从中军后方涌来浩浩荡荡一队人马,旌旗和五彩幡飘扬,中央一员大将,只见他白马金鞍,两旁是擎着白旌黄钺的近侍护卫着,头上顶一把青罗伞盖,伞盖上面镶嵌着珠冠,巍然高耸,在风中轻轻摇曳,威风天地。原来此人便是曹操。 “万万不可轻进,不然便中诸葛亮的诡计了,桥上的匹夫只不过是敌军的诱饵,对岸树林中必定埋伏有兵马。” 曹操先止住意欲上前的众将,随后望桥上的张飞睨视了一眼。 张飞一动不动。 他气势昂昂,如炬的眼睛射出两道火焰似的光,大声呼喝道:“前面来的,可是敌军主帅曹操?俺乃刘皇叔的结义兄弟,燕人张飞是也!快快上前来,俺与你决一胜负!” 声若虎豹之吼,透着杀气,又如霹雳落下,激起河水阵阵波漪。簇拥在曹操身旁的亲卫兵们不由自主擎翻了伞盖,也顾不上白旌黄钺的威仪了,登时两腿发颤,乱了阵脚。那张飞的虎豹之威远在数万曹军之上,只见曹军将士无不失色,惊恐万分。 站在前面的曹操回过头来对主将说道:“我想起来了,以前关羽就曾对我说过,他有个结拜兄弟名唤张飞,自己跟张飞简直不能相比,张飞一怒冲入敌阵时,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一般。你等一定也听说过张飞的名字,看来名不虚传,果然是员叫人畏惧的武将!” 曹操说着,免不了惊叹几声。 却不料身旁一员名叫夏侯霸的大将甚是不服气,他大叫道:“什么惧不惧的!我倒要叫丞相看看,曹军麾下还有比张飞更猛勇的人!风遗尘校对。” 说罢,拍马上前,马蹄嘚嘚嘚地跃上长坂桥,来到张飞近前。 张飞嘴巴一咧:“孺子,你来了?” 话音刚落,蛇矛一挥,只见天地间闪过一道雷光。霎时间,夏侯霸的魂魄已经飞出窍,从马上撞落下来。 眼见夏侯霸死于非命,数十万曹军彻底动摇了。曹操见军心已乱,于是慌忙向诸将下令:“退兵!” 退兵——各路兵马一听后退命令,登时如山崩洪泻一般争先恐后掉头逃窜,个个只觉得张飞在身后追赶自己,受一种不可思议的恐惧心理驱使,曹军上下一片混乱,自相践踏,弃了矛、丢了枪、掉了盔、落了甲的不计其数,还有被自己人踩伤被马蹄踏死的,呼天抢地,惨叫声不绝于耳。 事态至此,显然已经无法控制了,曹操自身也被急着逃命的己方人马冲撞得东倒西歪,胯下坐骑受到惊吓狂奔起来,令曹操冠簪落地,蓬头散发的。身边的近侍早已是乱作一团,自顾不暇。 张辽见状,赶忙从后面追上来,一把抓住曹操坐骑的缰绳,咬牙切齿地嗔怒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不过只区区一员敌将,我军何至于如此狼狈啊!” 曹操方才恍如大梦初醒,急令全军稳住阵脚,停止后撤。稍稍停了片刻,曹操尴尬地自我解嘲说道:“我岂是害怕区区一个张飞?只因刚才隐约看见对岸的树林中人影晃动,我疑他有伏兵,恐又是诸葛亮的诡计,出于慎重所以才命军队后退的。” 正在此时,前方突然扬起一片烟尘,像是恰好替曹操解围似的,原来敌军已一把火将长坂桥烧了个干净,然后引兵退去。 曹操听得报告,遂又改变了号令:“既然断桥而去,一定是剩余兵马不多了。立即命人架起三座浮桥,乘胜追击刘备!” 再说刘备主从败将残兵一行原来打算奔江陵去落脚,如今眼见情势极为不利,看来根本无法到达,于是不得不临时改变计划,日夜兼程,经沔阳往汉津方向逃去。 第三十九章 孤帆下东吴 在刘备的一生中,这次的败退之行可以说是最为惨重。 曹操起先还只是命令部下数员大将追击,后来经不住荀彧再三进谏:“此时不乘势灭了刘备,再无这般良机了,一旦放走刘备,则如放虎归山,日后必成大患。”于是又增派数万骑兵马,并亲自下令:“不论刘备逃到何处,务必追杀之!” 因为这个缘故,刘备一行不止在长坂桥附近遭到痛袭,一直退到汉水渡口,曹军都紧追不舍,令刘备受到前截后追,狼狈不堪。 “莫非我刘玄德命数已尽?”刘备哀叹着,情不自禁又陷入绝望。 幸得援军天降,先前派往江夏的关羽从刘琦那里借得一万援兵,日夜兼程直插汉水,终于赶上了刘备一行。 “啊,看来老天没有舍弃我刘玄德呀!” 逢此遭际,不由人不认命,命数运气全仗靠了老天便是。对刘备来说,这一路上忽喜忽忧、九死一生,宛如一个前程未卜的人漂浮在茫茫大海上一样,一任怒涛和暴风雨翻弄。 “赶快渡江,切勿迟缓!” 刘备一行急急登上关羽备好的渡船,驶离危险的渡口。 船上,关羽闻听得糜夫人的死讯,重重地叹了口气说道:“当初会猎于许田时,我便要杀了曹操,哥哥却死活不允。要不是哥哥死命劝阻,哪会有今天这般狼狈?” 见关羽愤然抱怨,刘备只得好言相劝:“话可不能这么说哩。当初,为了天下大计,我等绝不可酿出什么乱子,再说我对曹操也是惺惺相惜,故而才劝阻贤弟。倘若苍天真的佑助我等,早晚有一天,总会再有机会一逞抱负的。” 说话间,江上忽然传来一片喧叫声和鼓声,越来越近,河水也泛起阵阵涟漪。 “不好!怕是曹操的水军追来了!”刘备大惊失色。 关羽急忙走上船首,朝后张望。 只见远处无数船只顺风张帆,如蚂蚁般列阵前行,最前头一艘船显得特别巨大,劈开白色水波,疾迅而来。仔细一瞧,船首站立着一位年轻小将,身披白色战袍,罩着银色铠甲,显得英姿飒爽,正朝这厢使劲挥着手。 “叔父!叔父!别来无恙?一向音信疏远,实在多有罪过。今小侄特来拜见叔父,当面谢罪!” 没过多一会儿,小将的喊声也随风传来。原来是特意从江夏城赶来接应的刘琦。 刘备并关羽等自然是心中大喜。船舷相接,刘备托着刘琦的手将他迎过来,眼睛里噙着泪水说道:“真难为贤侄了,危急之中,幸得你来相救。” 江上又行一程,忽又见一簇兵船如箭飞似的追上来,先头一艘船的船首上巍然立着一位高士,纶巾鹤氅,神采奕奕丝毫不逊武将。不消说,这人便是孔明。 孙乾也乘在另一艘船上。 诸将不由地惊讶:孔明如何这样巧也赶到这里的?孔明也不多言,只是微微一笑:“我料着到这一带应该能和主公等会合,所以尽起夏口(位于今湖北武汉附近)之兵马,早早便等候在此了。” 情势危急之中,即使四出搬动援兵,大多也是远水难解近渴。而此刻援兵来得恰是时候,无非是孔明亲自出马,说服关羽和刘琦的缘故。不过如此一一道来的话,则等于是从自己的口中夸耀自己的功劳,所以孔明不愿细说。 “眼下,下一步棋才是最最紧要的:夏口地处要害,且有水利之便,主公宜先到夏口屯驻,与曹操大军对峙,坚守城池,以待时机,刘琦公子可自回江夏,与我家主公首尾相助,互为掎角,各自收拾军器,整顿兵船。此乃万全之策。”孔明说出了下一步的打算。 刘琦同意此策,同时也表示了自己的想法:“不过最为安全的,莫过于皇叔先随我一同进入江夏城,补充人员装备之后再前往夏口不迟,你们看如何?毫无准备的前往夏口,只恐会有什么危险。” 刘备和孔明都赞同:“如此甚好。” 于是,命令关羽率领五千人马先行进入江夏城,确认没有异样之后,刘备、孔明及刘琦等大队人马方才入城。 再说曹操,被刘备如长蛇脱身逃逸而去后,不得已只得中途下令停止追击,命各路散开的追兵到汉水畔会合。“若刘备乘虚进入江陵倒是一大后患”,于是曹操挥兵南下,夺取湖南,留下一部分兵马,率其余人马迂回荆州。 荆州虽由邓义、刘先等刘表旧部踞守,但因幼主刘琮已被曹操所杀,加上襄阳落入曹军之手,城内军心民心早已归顺曹操。“事到如今,我等还为谁而战哩?”于是邓义、刘先打开城门,爽爽气气地降了曹操。 曹操占据荆州之后,便考虑起对东吴的策略来。 ——如何才能收服东吴? 这是悬在曹操心头多年的一桩大事,只要对吴策略不能圆满成功,他的统一霸业就绝对无法完成。 “起草檄文!” 曹操命荀攸写就檄文,自然是送往东吴的。檄文的大意是: 今刘备、诸葛亮之辈龟缩于江夏、夏口一带,仍欲作不逞之乱。予将率三军疾迅游击之,君亦可率吴军会猎江夏,若取渔网中之鱼,共擒刘备,分荆州之地,永结盟好。 从曹操来讲,自然没有期待仅凭这一纸檄文便可令东吴降服。虽说是外交,他也深知除了这样的外交辞令外,还须具备说话的实力,“假使不从,自会以另一种方式说话”。 在派人赴东吴发送檄文的同时,曹操已经从水陆两路向南部署了兵力:计点马步水军共八十三万人马,谎称百万,西起荆陕,东至蕲黄,寨栅连绵三百里,水陆并进,浩浩荡荡向东吴压来。 却说吴主孙权为绸缪邻境万一有变,早已屯兵柴桑郡(位于庐山、鄱阳湖东南)。眼见情势愈加危急,于是召来号称“东吴大贤”的鲁肃,直截了当地问道:“如今东吴不得不表明自己的态度了:究竟从顺曹操为上策,还是与刘备结为同盟为上策?这可是决定东吴兴亡的重大方针啊。先生不必忌惮,只管将你心里所想如实说来听听。” 鲁肃的回答非常慎重:“刘表新丧,我想我就以吊丧的名义前往荆州走一遭。” “……先生何意?” “归途悄悄去趟江夏,面见刘备,将利害关系说清楚,再与他签订一个密约,保证东吴会助刘备一臂之力。” “若我东吴答应助刘,必惹恼曹操,岂不是对我愈加兵锋相向么?” “此言非也。只因刘备势力衰微,曹操才敢以大军压向东吴啊。若是刘备势力强盛,成为曹操背脊之忧,曹操便绝不敢侵攻我东吴,甚至忌惮对我东吴一露兵锋。即使联蜀大策且留待后日决定,鲁某出使一遭,也可亲眼一探荆州至江夏一带曹操和刘备两方的实力,这可是主公定计策谋的重要前提啊。” 此刻东吴的一举一动,可以说不仅关系到东吴自身的沉浮安危,即使对曹操百万大军以及偏居江夏的刘备也有着非常重要的影响。 在江夏城内,此事也数度被议论到,而每次,孔明总是不以为然淡淡地论说道:“吴远曹近,故而说到底,我等三分天下的大愿,必须联合东吴以抗击曹操方能实现。必须使孙、曹互相争战,削弱其势力,我们才可以安邦定国,不断壮大自己,才谈得上实现真正的宏图大愿啊。” “可是,如何才得如愿以偿哩?” 这可不是刘备一个人的疑虑,刘备以下众将无不心存怀疑。 对此,孔明的说法却是: “请各位拭目以待,几日之内必有东吴使者前来。那时,亮愿只身孤帆下东吴,凭我三寸不烂之舌,定使孙权与曹操开战,并且江夏各路势力不加入任何一方,只待分出胜负之后方才决定长远的万全之策。——所谓要战必得打必胜之战,此乃三岁小儿也熟知的兵法之基本哪。” 听了孔明这番话,众人仍是无法释怀,反而愈加不安起来。 “孔明莫非指望会出现什么奇迹才如此宽心的吧?” 至少,孔明暧昧的语气不能不让人产生这样的猜测。 谁也不曾料到,奇迹果然在数日之后出现了。 江岸的守备兵往城中来报称:“东吴重臣鲁肃的船靠岸了,说是奉命代表吴主孙权吊刘表之丧,特意路经此地。” “为何军师几日前便料到会有这样的事情?” 见众人好生疑问,孔明于是答道:“东吴虽强盛,但是面对号称常胜军的百万曹兵大举南下,也不由他不胆战心惊,加之东吴素以富强著称,可惜实战经验甚少,对境外兵备之事也陌然不知。所以,我料他必会派使者前来说服我家主公,好在背后制衡曹操。” 说到这里,孔明又转身问刘琦,东吴孙策死时荆州有无派使者前往吊唁,刘琦答称没有。孔明便笑着解释:“各位请看,东吴与荆州是历代的仇人,如今究竟然不顾前嫌派出使者,仅此一点足以看出,他并不是为了吊唁,无非是前来探听虚实的密使。” 不一会儿,鲁肃被引至迎宾阁。他先是按照外交使者的礼仪,向刘琦表示吊慰之意,随后又向刘备赠送了礼物,称“吴主孙权向刘玄德致意”。 其后,在后堂大开酒筵,刘备做东为鲁肃远道而来接风洗尘。 鲁肃借着酒意,毫不掩饰地向刘备打听起来:“鲁肃素闻刘玄德向来为曹操眼中之钉,与他争战不休,却不晓得曹操究竟是暗怀统一天下的野心?还是只不过满足于自己的强盛?” “这个嘛……倒是如何说哩?” “曹操麾下谋士中,谁最得他重用?” “玄德着实不知。” “那么,”鲁肃仍是接二连三地问道,“曹操眼下的总兵力到底有多少?” “这个真的不得而知。” 不管鲁肃问什么,刘备就是假痴假癫地装糊涂,原来这都是孔明事先叮嘱他的。 鲁肃勃然变色,不悦地诘问刘备:“在新野、当阳还有许多地方,你刘皇叔曾与曹操多次交战,对敌人的情况怎么可能一无所知?” 刘备依旧一副茫然的表情:“哎呀,其实每次交战玄德只要一听见曹操杀来,早就抹脚溜走了,故此详细军情真的不晓得哩。不过,孔明应该比较清楚的吧。” “诸葛先生现在何处?” “玄德正想请诸葛孔明来与先生相见哩。” 于是刘备命人去请孔明来。不大工夫,孔明来了,举止稳静地落座入席。 “诸葛先生,鲁肃与先生之兄是多年的好朋友哪。”鲁肃亲切地同孔明拉起关系来。 “哦……先生同家兄诸葛瑾很熟啊?”孔明眯缝着眼睛,表情变得亲睦热络起来。 “不错,此次奉命出使之前还会过一面哩。本想先生若有什么口信鲁肃一定原原本本带回去,只可惜此番公务在身,看来是无暇好好叙谈了。” “哎——私谊暂且不提。其实我家主公常常要我同吴国君臣建立联系,商量共讨曹操大计哩,不知先生以为如何?” “嗯,这可是头等大事哩。” “不是亮骄傲自大,东吴若不与我结盟,今后的生死存亡也势难料定。假使我家主公刘玄德有朝一日放下自尊,不再倔强固执,顺从曹操的话,自是最好的明哲保身之道,但对东吴来讲可是最大的威胁,曹军南下的压力将有增无减哪。” 孔明的话虽说得郑重而有礼貌,但言外之意却不啻是对大国使节的一种胁迫。鲁肃不由地心里发毛,惶恐不已,谁也不敢断定孔明所说的情形不会发生。 “在下只不过吴一介使臣,不过看在刘皇叔面子上,有一点我可以保证:只要皇叔满怀诚意派人前去交涉,我家主公孙权决不会不为所动的。只是由谁担任使节可千万马虎不得啊。” “莫非先生心中已有属意之人?” “嗯,正是。所幸孔明先生的兄长现为东吴谋士,深得主公信赖,在下以为孔明先生亲自去一趟东吴实乃最佳选择,不知先生可愿意?” 闻听鲁肃此言,一旁的刘备早已大惊失色,深怕这是东吴的计谋。故此,鲁肃越是竭力相邀,他越是不想答应。 孔明只得尽力抚慰刘备,并再三恳请道:“如今事情急要,不容拖延。亮愿不辱使命前往东吴,还请主公下命发使。” 终于,数日之后诸葛亮孤身一人与鲁肃一道乘上下江的船,踏上前往东吴之路。 第四十章 舌战群儒 长江千里,无论是天明还是日暮,两岸的景色几乎毫无变化,江水黄浊,只有滔滔的水声拍打着船舷,传入耳中。 载着孔明和鲁肃的船不分昼夜,径直朝东吴北部的柴桑镇挂帆直下。一路上,鲁肃暗暗思忖: ——虽说如今有些落魄,势力大衰,但刘备无疑依旧是一方不可小觑的势力。作为刘备的军师、身负宰相重责的孔明不带一兵一卒,孤身一人随自己下吴,其决心非一般人能够轻易下得了的。看来,孔明是做好了大义赴死的准备,同时已然成竹在胸,意欲用他出众的口才,排除万难,说服东吴。 同船几日,鲁肃对胸怀悲壮的孔明已有几分同情和敬重。不过,心下却仍免不了忧虑:倘若吴侯孙权听从了孔明的说服,采纳刘备的提议而同曹操开战,胜了则无话可说,一旦战败谁来负这个责任? 想到这里,鲁肃不由地不提心吊胆起来,他清楚,这个责任是非自己承担不可的了。 靠在船舷闲谈时,鲁肃不失时机对孔明进行试探:“先生,我家主公孙权与先生会面时,想必一定会问许多问题,关于曹军的情形,我想你还是假装不知的好。” “为什么?”孔明像是识透了鲁肃的心思似的,微微一笑,问道。 “哦,也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说得太多,毕竟不可能详尽于胸,反而容易被认为是同曹操一个心思,前来探听东吴的虚实了。你说是不是?” “呵呵,原来孙将军是这样的人哩。” 鲁肃倒自己羞得面红耳赤起来。看来孔明绝不是轻易被人试探出深浅的人,于是鲁肃后来便不敢多语了。 船至浔阳江(今江西九江)江口,两人登岸,换上骑乘,走陆路沿鄱阳湖继续前行。 到了柴桑镇,鲁肃先将孔明在驿馆安顿好,随后自己衣不暇整,立即往见孙权。 孙权恰好聚集文武百官正聚于大殿商议大事。闻听兵士来报说鲁肃归来,孙权赶紧下令:“传鲁肃即刻入内!”于是添席命鲁肃就座。 孙权迫不及待地问道:“荆州形势如何?” “不甚明了。” “什么?!不明了?你不远千里溯江而上,亲身前往荆州之地,莫非沿途什么都没看见?!” “其实也不是一无所感,只是在下的观感容后专门向主公禀告。” “嗯……是这样啊。” 孙权不再追问,他拿起手中一张檄文递向鲁肃:“你看这个。” 这便是曹操派人送来的“最后通牒”,内容是促吴降曹并参与曹军一同伐讨刘备,如若不然,则意味着与曹军百万大军为敌,将东吴拖上灭亡之路。何去何从,限即刻回复。 “是在为这份檄文商讨对策么?” “是啊,从早上一直商议到此刻……” “那么,各位的意见如何?” “迄今尚无结论……不过,在座各位大半以上倾向于不战为妥。” 孙权说到这里,再次陷入沉吟。 张昭等一班重臣见状,齐齐表示:“假使欲保全东吴六郡,保我东吴的繁荣与安定,以图进一步国强民安,则只有一时降曹操,避开其百万锐锋,他日再作打算。” 总之,不战论占据了上风。 假令曹操百万陆上步卒尚不足以惧怕,事实上曹操如今已经拥有了一支阵容强大的水军,船只数千艘,水陆一齐并进下江南进的话,想要抵抗,东吴不得不做好心理准备,东吴的兵马军船至少损伤一半。 主张不战的将臣众口一词,论说开战的弊端:“即使取胜,战事的巨大消耗势必造成东吴疲敝,没有三年五年不可能恢复,还不若降伏的好。” 看来商议拖拖拉拉的一时半会无法了结。孙权心中仍犹豫不决,他露出一丝倦容,对众人说道:“诸位稍候,权且去更衣就来。”说罢,从席上站立起来,闪入旁边的侧殿。 所谓“更衣”就是休息的意思。 鲁肃独自跟在孙权身后朝里面走去。 孙权察觉到鲁肃有话想说,便亲切地问道:“鲁肃,刚才你说有观感要报告,现在在此可以说了吧。你意下如何呀?” 鲁肃对众多重臣抱有的不战论颇为反感,加之他对孔明所抱有的同情和敬重,于是便一吐胸臆,竭力向孙权主张开战: “各位宿将重臣之所以像商议好似的众口一词,力主降曹,因为他们首先考虑的是保存自身以及安稳的生活,而未将主君的立场和国耻这样天大的事情放在第一位。若照他们的如意算盘,即使背主降曹,至少位阶不会低于从事官,照样乘坐牛车、呼吏唤卒,悠然交游于士林,只要平平安安,早晚还可以官至州郡太守。可是主君又如何?往好了想,至多也就是车一乘、马数匹、从者二十人,作为一名降将谅也到头了。当初面南称孤、成就天下霸业的宏大愿恐怕至死也实现不了了啊!” 不消说,孙权还是被这番劝说打动了的,或许是因为他还年轻的缘故。因为年轻,即便他会在一片消极论中迷茫,但充满激情的建议却能使他本能地热血沸腾起来。 “臣特意从江夏带回来一位客人,主公欲闻其详,可召其来一问便晓得。” “客人?是谁?” “诸葛瑾之弟,诸葛孔明。” “哦,是卧龙先生啊?” 孔明的名字孙权也是早有耳闻,况且他又是自己谋臣诸葛瑾的弟弟,便想马上会一会孔明。不过,这日还有不少事情,于是吩咐文武百官商议暂且中断,明日继续。 第二天一早,鲁肃便前往孔明下榻的驿馆去请他。前晚已经听到通报,因此,孔明早已斋戒沐浴一番,整装戴冠,等着鲁肃哩。 “今日与吴主会面之时,若是问起曹操的兵力情况,最好还是不必一五一十如实回复曹军兵多将广,因为东吴的文武宿老中大多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主儿。”鲁肃亲切地低声叮嘱道。 孔明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也不回话,只是轻轻点点头。 这日,在柴桑镇一间大殿内,闻听诸葛亮到来,东吴有头有脸、响当当的智囊和英武总共二十多人早早便聚集于此,峨冠博带,威仪万分地分列两旁,等着一睹诸葛亮的真容。内中有白髯黑髯的,有细眉细眼的,有肥躯瘦骨的,个个沉默不语,心里却在嘀咕不停: ——这诸葛亮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孔明表情沉稳,在鲁肃的引导下步入大殿。他先是向在场的各位一一询问姓名,又一一叙了礼,然后说一声:“亮这厢失礼了。”便静静地在客席落座。 但见孔明双目炯炯有神,丰神飘洒,器宇轩昂,望去宛若穿云断雾的缥缈山峰,又如被山峰半遮半掩的皎月。 “料此人必是来游说东吴,好使东吴与曹操正面为敌——不过,他倒是够胆大的,只身一人便敢来我东吴。”号称东吴第一名士的张昭,不声不响之间一眼便识破了孔明的来意。 东吴诸文武官员同孔明一一寒暄过后,张昭面向孔明首先以言语挑衅:“闻刘豫州三顾先生于草庐,幸得先生,以为如鱼得水——此段故事已然成为世间佳话,流播甚广。可是自得先生之后,刘豫州既不思进取荆州,又弃新野、奔夏口,惨败连连,没有容身之地,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岂不是辜负了众多朝廷旧臣、山林隐士的期待么?所以,人人都对先生深疑不解哩。” 张昭这番言语甚是激烈。 孔明眼睛盯着张昭注视良久,暗自思忖道:张昭乃东吴的逸才、孙权手下第一谋士,若是不先说倒他,想要说服孙权和其他人那是难上难啊。想到这里,孔明和颜悦色地答道: “先生此言差矣。倘使我家主公想要夺取荆州,岂不是易如反掌?然而我家主公与死去的刘表乃同宗之亲,像这种趁其国中不幸而夺取其领地的背信之举,别人如何亮不得而知,至少刘玄德作为仁君是绝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这是两码事。我想说的是,先生的言与行中多有相违之处。” “此话怎讲?” “闻听先生常自比春秋时期的管仲、乐毅,古来英雄之志无非是除天下之害,使百姓安康,为此,不惜弃小义私情而取大义公德,如此方可成就霸业。而自比当今管仲、乐毅的先生,自走出茅庐辅佐刘备以来,常为一些小事和私情所左右,一遇到曹操大军即丢盔弃甲,败走僻地,令天下人无论怎么看都觉得实在不甚体面哪。” “哈哈哈哈——” 孔明朗声笑道:“不错,在你们眼睛里看来或许是这样。世有大鸟曰大鹏,扶摇一飞九万里,然而大鹏之志燕雀之类小鸟怎么能够揣摩?古人曾说:善人治邦百年,亦可以胜残去杀矣。譬如治疗重症之人,首先得给他食粥,服用性温之药,等他慢慢脏腑调和气脉和缓,方可渐渐喂以肉食,下猛药彻底祛除病根。倘若反其道而行之,不等气脉和缓,便突然投以肉食猛药,试想病人的生命将会如何?如今天下大乱,这就如同重症之人的气脉失和,万民穷苦之状正如濒死之人的气息将绝,可是想要治愈它,为什么却如此心急气噪啊?再说天下的医者——我家主公刘玄德——兵败汝南,栖身于新野僻地,城郭不坚,甲兵不全,粮草匮乏,而此时却偏遭曹操百万大军强袭,若是正面迎敌,无异于以卵击石自己求死,避开强敌保存实力乃是自古兵家常道,以期日后重振百年大志,这有何不体面的?不光如此,我军在白河以水攻智破夏侯惇、曹仁辈,在博望山谷则用火攻烧退曹军先锋部队,即使退也是堂堂凛凛的退兵,绝非不体面的溃败。诚然,在当阳我军也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惨痛的流离,但那是因为新野的百姓老弱数万人仰慕仁君刘玄德而自发随行,使得我军一日行不过十里,终于无法进入江陵的缘故。这恰巧是我家主公刘玄德仁爱的明证,岂是什么耻辱的战败?昔日楚霸王项羽每战必胜,然而最后却大败垓下,被高祖所灭;韩信初仕高祖时,几乎从没有打过胜仗,然而垓下一仗却将最终胜利奉献给了高祖。——国家大计,社稷安危,不是那些只会在一旁空口雄辩、以局部的胜败来论英雄、坐议立谈无人可及而临机应变百无一能之辈所能理解的。” 孔明的话痛快爽直,表情沉稳,从他的态度中,丝毫看不出有一点点紧张和自卑。 张昭哑口无语了。他的脸上露出了挫败和狼狈的神态。 众人沉默,大殿内出现了一刻冷场。 此时突然有一个人站立起来。此人名虞翻,字仲翔,是会稽郡余姚人。 “请先生恕虞某直言:如今曹操雄兵百万,猛将千员,威猛之势几乎将天下一口吞入,请教先生对此有何对策?” “曹军虽号称百万,实际兵马不过七八十万,并且还算上攻陷袁绍之后编入的北方兵马,另外还有荆州刘表的一些旧部。换句话说,乃是一群乌合之众,实在不足为惧。” “呵呵,孔明先生可真会说话!先生不是在新野放火自断后路、在当阳惨遭大败,好不容易才从虎口逃脱的么?现在先生竟然说曹操不足为惧,真是好笑,简直自欺欺人,如掩耳盗铃一般!” “此言差矣。我家主公刘玄德麾下虽从者人数不多,可个个都是仁义之兵,残暴至极的曹操大敌当前,自然不会以死相搏、玉石俱焚,那样做岂不是太愚蠢了么?反观吴国又如何?东吴山川肥沃,土地旷阔,国家富强,兵马精良,况且有长江天险可以依凭,然而诸卿身居重位,参与国事,却只想着一己的安危而忘乎国耻,意欲说服主君卑躬屈膝投降曹贼。如此孱懦、卑劣的行径,与我家主公及其麾下的行为比较的话,根本不可同日而语!” 孔明双颊略带红潮,语气也渐渐变得痛烈起来。 虞翻刚闭上嘴巴,立即又有一人起身来辩,是淮阴人步骘,字子山。 “孔明——” 步隲毫不客气地直呼孔明:“恕我不逊!你只不过是学苏秦、张仪的诡辩之术,翻弄三寸不烂之舌说得天花乱坠,你来东吴是不是想游说我家主公?这就是你此行的目的吧?” 孔明扭头看他一眼,笑着答:“你将苏秦、张仪视作仅仅是翻弄嘴皮之辈么?苏秦挂六国之印,张仪二度拜秦国宰相,他们都是经世济国、扶持社稷的人才。你们这班人,却被曹操的宣传和威吓吓破了胆,为了说服主君降服,竟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将苏秦、张仪如此不屑地挂在嘴上。像这等小人的辱骂之语,实在不值得认真回答你!” 一席话,将步骘臊得面红耳赤,躲到一边去了。 “先生眼睛里曹操到底是何许人物?” 旁边一人突如其来地发问。 孔明不假思索答道:“汉室的贼臣!” 发问的来自沛郡的薛综自鸣得意地纠驳起孔明的不是来:“古人又说过,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天下人之天下也。正因为如此,尧将天下让予舜,舜又将天下让予禹。如今汉室命数已尽,曹操的实力已占天下三分之二,民心也都早已归顺他,若说曹操是贼,则舜也是贼,禹也是贼,武王、秦皇、高祖等等岂不全都成了贼?” “住口!” 孔明厉声叱责道: “此话若不是心中无父母无君臣的人,怎么说得出口!人生在世,怎能不知忠孝为立身之本?曹操乃相国曹参的后裔,从祖上至今四百年一直仕宦于汉室,食汉室的俸禄,受汉室的恩惠,如今眼见汉室衰微,他不思报恩,却反而露出乱世奸雄的本性,意图篡窃皇统,他不是贼子又是什么?!我看你只不过想将天数循环的历史妄加附会于现实中的某个人身上,为他寻找篡统的理由罢了。这种做法难说不包含着逆心。试问,若你家主君势力衰微的话,你是不是也会像曹操一样,立即不把吴主孙权放在眼里?” 薛综满面羞惭,不能回答。 紧接下来,来自吴郡的陆绩,字公纪,也上阵同孔明辩论。 “不错,正如先生所讲,曹操的确是相国曹参的后裔,祖上累代为汉朝之臣。可是刘豫州刘备又如何呢?他自称是中山靖王的后裔,可是听说其实他以前只是个织席贩履的贱夫。两相比较,谁个是珠,谁个是瓦,不是不言自明么?” 孔明哈哈大笑,回敬道:“你就是以前在袁术宴席上将橘子揣入怀中的陆郎吧?你且听我慢慢说来。昔日周文王天下三分有其二,但仍仕宦于殷,孔子曾称颂周文王之德行曰‘至德’。后来殷纣王竭尽恶虐之极,武王起而伐之,伯夷、叔齐也曾拦住马首劝谏过他。不过曹操的情形却是,对于累代的主君汉室非但没有半点功勋,反而还常常伺机加害于帝,其门第虽高贵,但越是高贵罪责就越深重。再看我家主公刘玄德,大汉四百年,其间治乱继举,兴衰万变,其血族旁支流寓荒僻之地也是很自然的,即使隐血脉于田间又何耻之有?只要时运到来,于草莽之中掘地而起,洗去泥土,便会在世人面前一显金玉之质。若因为织席便视之为贱,贩履便小瞧蔑侮,以这种眼光来看人生、看世界之辈,竟然也能参与一国政事,真叫人汗颜哪!对百姓而言,比起天变地异来更加可怕的,是盲目无知的为政者,看来尊公便属于这种人吧!” 一席话说得陆绩心口郁结,再也不吭声了。 随后起立应战的是来自彭城的严畯,字曼才。 “真不愧是诸葛孔明先生,辩驳实在精彩,我东吴的俊杰逸才全都败在先生的三寸不烂之舌下,惭愧万分。敢问先生治何经典?依凭什么才如此强词夺理?请列举一下你蕴蓄的渊博学识给我等听听吧!”严畯酸唧唧地讥讽道。 孔明呼了口气,转向他,义正词严驳斥道:“只会抓住微枝末节议论,而根本看不见全树,整日拘泥于章句虚度光阴,此乃世间腐儒所为,像这般酸书生怎能知晓兴邦安民之大策?殊不知昔日辅佐高祖匡定天下的张良、陈平,也未听说他们曾饱读诗书、治何经典。孔明虽不才,也不愿整日区区于笔砚之间数黑论白,浪费无用的翰墨和宝贵的时光,这不是天授于我的大任。” “自古以文治天下,而先生这么说,岂不是说治学对于治理天下百无一用啰?” 抢上来反驳的是汝南程秉。 孔明摇摇头:“请勿匆匆下结论。儒者也有小儒的舞文弄墨与君子的文章大业之分。小儒心中只有一己而无邦国天下,以春秋之赋为至上,浪费翰墨,蛊惑世间男女沉迷于安乐,专以混淆人心思潮为能事,笔下辞句万千,胸中却无半点才略。君子之儒则首先志在天下,忠君爱国,丰富人伦之道,欲使文化升华,政治和谐,且为穷苦众生带来生活乐趣,为黑暗的世界带来希望。所以说,有用无用须看政治引领的善恶,腐文盛行乃恶政的反映,而文章健举则是一国政治清明的示显。——从刚才各位的议论观察贵国的学问之事,亮以为实在低卑鄙陋得可怜。不知亮的评价有没有不公?诸位以为如何呀?” 满座早已鸦雀无声,众人全都不敢站出来招架,故而孔明反客为主,一声发问,彻底震住了这群东吴才俊。 正在众人屏气静息无人站出来之时,却有一个人嗓音朗豁,嚷喝着从外面闯进来。 第四十一章 火中取栗 众人一同朝闯入的这个人瞧去,原来是零陵人姓黄名盖,字公覆,现为东吴的粮草官。 黄盖用眼睛四下巡视了一遭,说道:“诸公究竟知道你们自己在做什么?孔明先生乃是当今天下第一英雄!对这样的宾客,你们居然问出一连串如此愚蠢的问题,说些无用的话,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难道不是我东吴的耻辱么?简直是给主公脸上抹黑!休要再无礼了!” 黄盖的声音震得天花板都仿佛摇摇欲坠。他转过脸又朝孔明殷勤地说道:“请先生不要将刚才群臣的无礼放在心上。主公孙权一早便将清堂打扫干净,恭候先生的光临,想好好听一听先生的金言玉论哩。” 说罢,黄盖在前引导孔明往内殿走去。 霎时间大眼瞪小眼的却是刚才还较着真进行所谓讨论的文武诸臣。他们心里清楚,这可不是黄盖对着他们叱责,一定是谁向孙权去报告后,孙权甚为不快,又碍于面子,不好当面向宾客道歉,只得借黄盖的口让他来传达自己的意思。 不管如何,这厢开始郑重其事地迎接起国宾来。鲁肃起身,满脸严肃地同黄盖一道引导孔明前行。穿过中门,前面两扇金碧辉煌的门扉洞敞着,旁边默默站立着一名在此迎客的大臣。 “啊!” “啊……” 孔明顿时停下了脚步,对面的大臣也抬起头凝视着孔明。 原来眼前此人便是吴国的谋士、孙权帐下重臣诸葛瑾,也就是孔明的亲哥哥。 兄弟离析已久,天各一方,今日在此重逢了。 牵着幼儿的手,跟随继母等大人一同从山东不远万里流落至南方,当时的一幕幕、相互的音容笑貌以及全家苦苦挣扎于凄风悲雨中的样子,一下子全都涌上来——兄弟两人的心头此刻一定是百感交集。 “亮,你到吴国来了?” “奉主公之命前来东吴。” “变得简直不敢认了。” “哥哥你也是……” “既然来到东吴,为何不早点上我家来一叙?或者从驿馆通知我一声也好……” “此次下吴,是作为刘豫州刘备的使者来的,所以个人的私事只得放到以后再考虑了。请哥哥见谅!” “嗯,这倒是。好了,容日后再好好聊吧,吴君已经等候你多时了。” 诸葛瑾立刻又恢复了东吴大臣的身份,殷勤地将宾客迎入内殿,随后飘然退下。 孔明面前是一座富丽堂皇的大殿,珠栏玉阶,雄壮而威严。孔明的衣裾拖在地上,一步步朝上面走去。 正面一个人赶忙起身,向前迎来。不消说,他便是吴主孙权。 孔明单腿跪地,叩拜孙权。 孙权热情地回礼,对孔明道:“先生请……”请孔明入座。 孔明固辞不肯在上座就座,于是坐在了侧面。 坐定之后,孔明先转达了刘备对孙权的礼节性问候,声音尽量清晰和缓,言语简洁,为的是让对方进一步产生好感。 “先生远道而来,想必多有劳累吧?”孙权也礼节性地问道。 东吴的文武重臣远远排列两旁,静静地凝视着眼前的宾客。 孔明的目光轻轻朝孙权脸上掠去。 孙权的容貌一言以蔽之“碧瞳紫髯”,即眸子发蓝,须发略带紫褐色。这可不是汉人固有的容貌。且端坐时上半身身躯显得颇魁伟高大,可站立起来的时候却可以发现,腰部以下躯干甚短。这也是孙权的特征之一。 孔明心里暗自思忖: ——此人毫无疑问乃一代巨人,然而情感激烈,内心异常倔强固执,虽精明勇武,但是缺点也容易暴露。想要说服此人,或许只有用激将法故意激他。 香气沁人的茶端了上来。 孙权请孔明品茗。他自己呷了口茶,随即慢悠悠地开口说道:“新野之战如何呀?那是先生辅佐刘豫州后的第一仗吧?” “吃了败仗。兵马不过数千,战将不满五指,再说新野实在不是个适宜守备的城池,故此……” “曹操的兵力——我是说真实的兵数——究竟哪个说法才是真的哩?” “应该有百万。” “那是号称的吧?” “不,确实有百万。曹操攻占北方青州、兖州之时,兵力已有四五十万,讨灭袁术后又增四五十万,另有中原的直属精锐也不下二三十万。亮之所以说有百万,是因为倘若说出曹军兵力有一百五六十万的话,恐孙将军受惊吓,灰心丧气,故而只往少说罢了。” “帐下大将有多少?” “良将二三千,其中稀代的智谋之士、万夫不挡之武勇者至少也有四五十人。” “如先生这样的人才又如何?” “似我这样的人物,那更是多得可以用车载用斗量。” “眼下曹操的阵势意欲进攻何处?” “水陆两军正沿江徐徐南进,除了意图吞吴之外,还有哪里值得曹操动用如此多的兵力?” “那东吴应该是战呢还是不战?” “呵呵,呵呵呵……” 孔明轻声笑了。 不知不觉中,话题轻松地被抛回了自己,两人好像对换了位置。孙权似乎突然意识到了,于是赶紧一个劲地给孔明戴起高帽子来。 “——其实哪,鲁肃对先生的德操非常称许,我也是久闻先生的大名啊,所以今日务必想听听先生的金玉之论,处于危急时刻的东吴究竟该往哪个方向,还望先生垂示。” “愚见说出来也无妨,只是恐怕不合将军的心思。既然是无用的旁论,听了反而会使将军不知如何是好。” “不管如何,还是愿意洗耳恭听。” “既然如此,那亮就不揣冒昧说与将军听——如今四海大乱,将军却令先祖之地东吴振兴繁盛,孙家的隆昌可以说是旷世奇观。另一方面,我家主公刘皇叔虽是草莽奋起,但是倡大义、救百姓,敢与曹操一争天下,这是前所未有的壮举啊!只恨刘皇叔兵少将寡,又无地利,所以先前刚刚战败一仗,于是胸中万恨交集,命臣晓以江水之缘,希望与东吴合流,共同抗击曹操。若是将军阁下不仅继承父兄创下的伟业,也有心发扬其伟大志向,请与刘皇叔兵合一处,动员吴越所有兵力,在此事关天下归属、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与曹操断绝国交。假使没有父兄之志,自认无资格与曹操争夺天下,则也不是没有他计。” “先生是说,有什么不战,且又能使江东百姓民康物阜的良策?” “是的。” “什么良策?” “降服曹操。” “降服?” “正如东吴诸大将向将军阁下提议的,卑躬屈膝,在曹操的眼皮下乞怜,脱去战甲,舍弃城池,将国土献给曹操任他支配划分——这样一来,想必曹操也不至于做出什么毫无人情的绝事吧!” “……” 孙权默默地低垂下头。除了向父母的坟屈膝磕头以外,孙权还不曾向其他人跪下,甚至在他心里根本没有这个字眼。 孔明静静地观察着孙权的表情。 “将军阁下,我想在你心里……”孔明继续说道,似乎要在孙权低垂的头上浇个透似的:“一定也有自尊吧。再有,作为一个堂堂男儿,也会深怀大志,誓要一争天下吧。可是,东吴的宿将元老们却都不赞成这样,他们首先想的是安稳,想必将军心里也有此考虑。然而如今事态危急,倘若迟疑逡巡,整日思前想后,错失决断的大好时机,则大祸来袭也就不远了啊……” “……” 孙权越发低头不语。 隔了片刻,孔明继续说道:“何去何从全在将军阁下一念之间,不管如何,江东的百姓难免遭受涂炭之苦。若战则战,若降则降,无论做何决断都须趁早。同是降服,索性最初便抛弃掉羞耻之心,如此还可多保留几分颜面。” “先生……”孙权抬起头,他内心竭力克制着愤懑,却全都刻在眼睛里,刻在嘴唇上,也刻在了脸上。 “闻听先生一席话,倒使我想起一句俗语:风凉人自会说风凉话。若果如先生所言,为何先生不劝刘玄德投降?刘玄德与我东吴相较,更无胜战的可能,难道先生就没有将刚才一席话照实向刘玄德献言么?” “将军所言极是。昔日齐国田横虽只是一介处士,犹不肯向汉高祖投降,为守节操而不惜自戕。我家主公刘豫州乃是皇室宗亲,更何况英才盖世,受万民仰慕,与百姓的关系正如鱼儿与水之和睦,何至于山穷水尽到降服的地步?再说,胜败乃兵家常事,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事不成,在于天命也,焉能屈降于曹操之辈?假使我将刚才向将军阁下所言,照实向我家主公进言的话,必当立遭斩首,即使不然,也会被视作卑伪小人,一辈子受鄙视啊。” 不等孔明话说完,孙权突然间变了脸色,腾地站起身,跨着大步,离席而去。 屏立于两侧的诸重臣大将心里竟然油然而生一丝痛快之感,众人毫不掩饰地脸上露出嘲笑,或向孔明投去不屑的眼神,随后三三两两地从大殿消失。 只有鲁肃一人留在原地。 “先生,这是为何?” “什么?” “我再三提醒忠告,先生却好像一点也没有听进去,这下好,先生白白辜负了我对你的同忧共感。如此不逊之言,不要说孙将军了,任是谁也会翻脸动怒的!” “呵呵,我说了什么不逊的话么?我倒自己觉得说话很谨慎嘛。看来,孙将军也不过是个难容别人、没有雅量的人哪。” “话说回来,莫非先生另有什么锦囊妙计?” “当然!若不是胸有成竹,亮刚才所言岂非一场空论?” “若真如此,鲁肃自当再次向主公进言。” “倘若听得进逆耳之言,真心垂问的话,亮可以献上破曹操之计。曹操虽拥有百万之师,但是依亮看来,不过是麇集在一起的蝼蚁罢了,亮只消一挥指,定叫他像齑粉一般碎裂,亮只要手动一下,定叫大江之水逆卷而上,谅他千百只战船也顿时吞没无踪。” 孔明说着,炯炯有神的眸子射向天的一角。 鲁肃静静地看着那双眸子,他深信眼前这个人绝不是狂人。 鲁肃追着孙权,前后脚进了后殿一间房内。孙权已经更衣完毕。 鲁肃跪在地上,再次劝谏道:“主公未免太性急了。孔明还没有将他腹中所藏的真心话说出来哩。他言称破曹大计是不可轻易吐露的,而且大笑不止,认为主公器量狭小……是不是再敲打敲打他,让他一吐真言?” “什么?!他竟然认为我是个器量狭小的主君?” 孙权手下佩着玉带,脸上却堆起了满面怒气。 眼下是非常时期。事关国运和百姓兴亡。 ——孙权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鲁肃,让我再探探孔明究竟有何大计!” “呵呵,主公英明,真是胸襟阔达啊。” “他在哪里?” “还在大殿里。” “你们谁也不许进来!” 孙权屏退左右,自己一个人又来到孔明跟前。 “先生,请恕我年轻无礼。” “哪里哪里,是我冒犯了将军威严,罪该万死!” “仔细想来,被曹操长年以来视作敌手的,也只有我东吴国和刘豫州了。” “将军阁下终于想明白了?” “可是,我东吴十余万兵马多年不曾征战,已经习于和平,看来难以抵挡曹操的百万强马精兵。若想正面与之相抗衡,恐怕只有刘豫州。” “阁下不必担心。我家主公虽然此前兵败当阳,然而离散的兵士仰慕其德行其后多又归来,关羽也募得新兵近一万,加上刘琦的江夏兵马也不下万人。关键要看将军阁下决意如何,值此乾坤一掷的紧要关头,区区兵数完全不在话下,是胜是败,全在于将军阁下的决断了!” “我意已决。我孙权也是一堂堂男儿,岂有甘拜曹操下风之理?!” “如此则大事成矣!曹操虽有百万大军,但多疲于远征,特别是当阳之战,曹军急于求胜,听说一日竟疾行三百里,已经势如强弩之末,加之其水军大多为不习水性的北方兵士,如此军势一旦锋芒受挫,势必酿至内争纷乱。荆州的军民原本就只是屈服于其暴威,不见得真心仕曹,故早晚背叛曹操,与北方势力分崩离析,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欲趁势追击曹贼,请将军阁下发兵入荆州,与刘豫州互成鼎足之势,强固东吴外廓,安抚民心,以图长治久安。至于荆州,日后让与东吴也无不可。” “好了,我不再犹豫了!——鲁肃!鲁肃!” “臣在。” “即刻点起兵马,痛击曹操!传令诸将,准备出征!” 鲁肃得令快步离去。 孙权又转身吩咐孔明先回驿馆休息,随后发出嗵嗵的响声,踏着坚实的脚步朝东殿后面走去。 屯驻各所的文武宿老大将们可惊呆了。 “开战喽!出征喽!快快做好出征准备!” 即使听到传令,他们还是深疑:“开玩笑吧?” 这也难怪,因为就在刚才,孔明在大殿上以那样不逊的言语冲撞吴侯孙权,令孙权大为不快,撇下宾客,独自闪入后殿。这令他们暗暗高兴的一幕早已在所有宿老大将间传开了。 “不是搞错了吧?” 所到之处,一片吵吵嚷嚷。鲁肃劲头十足地传达孙权的命令。 果然是要开战了呀。人们这才意识到不是开玩笑,便一下子炸开了似的,紧接着,忿忿然寻找起反对开战的同盟者来。 “我们被孔明算计了!诸位随我来,必须马上一同去劝谏君主!” 于是,张昭领头,众人相随,怒气冲冲地来到孙权面前。孙权似乎早已料到,脸上的神情好像在说:你们果然来了。 “臣张昭不逊之至,然不得不直言相谏,故此前来。” “什么事?” “请恕臣无礼。主公与亡于北方的袁绍相比较,会如何?” “……” “想那袁绍,虽有北方之广土,数十万之精兵,不也被曹操所破么?况且那时的曹操还不如今日这般强大哩。” 张昭眼睛里闪着泪光。 “臣伏乞主公贤虑,万万不能因为孔明那样精明的人的诡辩,而毁我大事,贻误东吴啊!” 张昭之后顾雍跟着向孙权进谏,其余大臣也纷纷劝说。 “刘备如今已陷入黔驴技穷的境地,故派孔明为使者,意图拉拢东吴,与他一同向曹操复仇,可是时机一到,他必会趁机扩大自己的地盘。” “若是为孔明之言所动,与曹操百万大军相抗衡,无异于飞蛾扑灯,负薪投火!” “主公!千万不可做火中取栗的蠢事呀!” 此时,鲁肃站在殿外,听着里面的动静,心里直担忧:“这光景可不妙啊!” 孙权听着众人喧嚣的劝谏和责难,大约也实在忍不下去了,他丢下一句:“容我再仔细考虑考虑吧!”便起身快步朝后面的内室走去。 途中,被等在廊下的鲁肃截住,又是一番痛切之语: “这些人大多是文弱之吏或只考虑自己老后颐性养寿的年迈老将,他们力劝主公降服,除了顾及家中妻子和想着偷生多过些富贵日子以外,简直一无是处!主公千万不能听信这些惰弱之徒的话而酿成大错呀!望主公决断勿疑。先祖孙坚主君为了建立东吴霸业付出多少艰辛,尊兄孙策主君又是何等的武勇才略,想必他们的热血同样浸润在主公的五体内,脉脉相承……” “走开!” 孙权突然提起衣袂,快步闪入内室。 原来后堂前阁的花园里此时恰好传来一阵喧闹: “必须战!” “不!不能战呀!” 一簇大臣争执不下,一面吵吵嚷嚷一面往这厢走来。 看起来,群臣议论纷纷,莫衷一是。一部分武将和所有文官全都反对开战,只有少数少壮派武将支持主战论。从人数上看,两者大约是七比三。 躲进内室的孙权,像个病人似的以手遮在额头。他心情沮丧,闷闷不乐,恼烦不止,竟至昼不食夜不寐。 自东吴建国至今,历经三代,这可是未曾面临过的大国难。从个人角度讲,孙权是个习惯了幸福生活的二世主,有生以来哪里曾遭遇到如此巨大的挑战和磨炼? “怎么了?” 见夫君茶饭不思,吴夫人颇为担心,于是进来想看看他究竟怎么回事。 孙权毫不隐瞒,一五一十将事情告知夫人,从吴国面临的前所未有的难题,到内部意见纷乱,或主战或主降分裂成两派的情形。 “呵呵,你看上去还像个未经大事的少爷嘛。为这点小事情就饭不吃觉不睡?根本算不得什么大问题呀。” “难道有什么解决办法?” “当然有啦。” “什……什么办法?” “你忘记了吗?先主孙策临终时留下的遗言?” “……” “内事不决问张昭,外事纷乱时则问计于周瑜——我记得好像是这么说的吧?” “啊啊……没错,是的是的。如今想起来,兄长的声音似乎就在耳边响哩。” “你看你,平时大概已经将父兄忘到脑后了,所以这会儿大事临头才会如此恼烦。内事且不去说,外患外交之类与东吴以外诸国有关的事情,怎么可以不借用周瑜的聪明才智呢?” “说得极是!说得极是!” 孙权如梦初醒般叫道,随即脸上云开日出。 “我这就召周瑜前来,问问他的意见。为什么一直到现在竟没有想到这点哩?” 孙权即刻修书一封,唤来一名心腹大将,命他起程从柴桑急往相隔不甚远的鄱阳湖,水军都督周瑜此时正在那儿,整日调练军船水夫。 第四十二章 醉计二花 周瑜与东吴的先主孙策同岁。他的妻子又是孙策妃子的亲妹妹,孙策与周瑜之间实为连襟关系。 周瑜字公瑾,生于庐江,年少英俊,后深得孙策赏识,年仅二十四岁便被擢拔为中郎将。 当时吴人都将这位少年红颜将军称为军中美周郎,“周郎”这个称呼一时间也成为富有男儿魅力的雅号。 周瑜任江夏太守时,娶了名门乔公家的二女儿为妻。乔家姊妹二人均是名噪一时的绝代美女,在东吴,只要说起“乔公二花”便无人不晓。 孙策娶乔家的大女儿为妃,周瑜则娶二女儿为妻,然而没过多久,孙策英年早逝,乔家姐姐成了年轻寡妇,其妹则至今仍在周瑜身边,像所有的娇妻一样,受到夫君的百般宠爱。 吴国人对这一双姊妹除了艳羡,也不乏祝福:“乔公家二花虽饱尝战祸,流离失所,然而双双觅得天下第一夫婿,也称得上是世上最幸福的女人了。” 却说青年周瑜非但能征善战,而且精通音律,又多愁善感,可谓一大风流才子。凡宴乐时,乐人演奏曲调或节拍稍有错误,周瑜不管酒醉如何,总会情不自禁回头朝乐人投去一瞥,以眼神提醒乐人:“喂!又弹错了!” 于是时人纷纷称奇,以至于有歌人在歌中这样唱道: 曲有误,周郎顾。 就是这样一个周瑜,在孙策死后,如今肩负着水军都督的重任,屯驻于鄱阳湖,整日忙于操练水军,既不能每日见到心爱的娇妻,也没有闲暇聆听喜爱的音乐。 如今,眼看东吴水军将要发挥其重要作用。曹操的水陆大军合计百万直指南方,并且给吴送来了最后通牒,以极为倨傲骄慢的口吻写道: 遣我质子,降我军门乎?抑或遣我兵马,甘为我粉碎乎? 周瑜自然不可能不知道此事,只是身在朝外不便过问政事,加之他一心扑在建设水军上。 这日上午,周瑜检阅完舟手的操练,刚刚回到湖畔官邸,孙权派来的快马早已恭候门前:“请将军速往柴桑镇,主公急欲召见。” 说罢,将孙权的手书交与周瑜,便匆匆回去复命。 “终于等到这一天……” 这是期盼已久的佳信。周瑜稍事休息,便开始做动身的准备,却不想素日的好友鲁肃恰好到访。 “主公派来的使者刚走吧?其实,关于这件事情我想事先与都督通个气哩。”于是鲁肃将孔明来使东吴,国中一众大臣意见两分的情形全对周瑜叙述一番,最后还不忘再三阐述自己的主张:“东吴若是降服曹操,与将东吴从地图上彻底抹去没什么两样!” “明白了,我先同孔明会上一会再说——我先打听打听孔明肚皮里有什么计谋,再去柴桑见主公也不迟,你只管请他来相见,我在这里静候,随后再去城内。” 听了周瑜几句话,鲁肃信心倍增,于是欣然告辞。 谁料刚过中午,张昭、顾雍、张纮、步骘等不战派也相约而来。 “鲁肃来见过将军了吧?他真是个古怪的家伙,不知道为什么,为了一个孔明他竟然上蹿下跳,煽风点火,策动主公卖国,欲置百姓于涂炭!如今正值事关家国命运的关头,不知周都督有何高见?” 四人围住周瑜,七嘴八舌说个不停。 周瑜打量着四名访客,不紧不慢地反问道: “各位的意见都是不战求和么?” “当然,我们在这一点上毫无分歧!” 听了顾雍肯定的回答,周瑜点点头继续说道:“我也有同感。其实从一开始我就觉得不应该开战,投降曹操,谋求和平,这样做才是真正为东吴着想啊。明日入柴桑镇,我一定会向主公谏言的,各位请先放心回去吧!” 四人听了欢天喜地返回了。不多久,又有一拨访客不请自来,原来是黄盖、韩当、程普等名震东吴的武将。 引入客厅之后,程普、黄盖等便围上前来迫不及待争相开口说道: “我等自破虏将军时起便追随先主,共同开创东吴基业,即使献出性命,化作白骨,只要能够保卫国家,万代镇护先祖英灵,此心便足矣。可如今主公听信那帮庸庸碌碌、只求一己安稳的孱庸文官的怯懦之言,竟然意欲降服曹操!实在是士可忍孰不可忍哪!” “我等即便粉身碎骨也绝不能容忍这般屈辱!我等愿发誓:绝不在曹操面前弯下膝盖!面对如此事态,想必周都督决心已定。我们今日来此,就是想听听都督有何看法。” 周瑜问:“各位是否已下定决心,不惜一战?” 黄盖不等周瑜将话说完,立即以手抵在脖子上说道:“我头可断,也誓不投降曹操!” 其他武将也异口同声地发起誓来,他们情绪激昂地希望立即开战。 “明白了。其实我周瑜也根本不想投降曹操。不过,请各位安静下来,今日且先回府,待明日自会有定论。”好言安抚,将他们劝回家。 到了傍晚时分,又有客人来见。属下呈上名刺,说:“是阚泽、吕范、朱治、诸葛瑾等几个,说是务必要见都督,还说事关家国大事。” 这些人都属于中立派,究竟主战还是主和,一时还拿不定主意,故此来拜访周瑜商议的。 周瑜见了其中的诸葛瑾,他也不拐弯抹角,照直来问:“你是什么想法?你的弟弟诸葛孔明奉刘备之命出使来东吴,希望与我的东吴结成军事同盟,共同抗击曹操哩。” “是呀,正因为如此,我的处境非常尴尬,所有人都知道我是孔明的哥哥。实际上,我是故意不参与朝中的商议,冷眼旁观这场纷论,因为我不得不把自己置身局外啊。” “这个我自然明白。”周瑜抿着嘴唇说道,“你的立场我能够体谅,不管兄啦弟啦的,那都是私事,眼下可不比家庭内部问题,他孔明如今是刘备之臣,你则是东吴的重臣,相信个中的事理你不会不明白。我只想知道,作为东吴一名重臣,你究竟是倾向于战还是倾向于降?” 诸葛瑾沉默了片刻,终于回答道:“降则安,战则危。从吴国的安危考虑,我认为还是不战为上。” 周瑜抿紧的嘴唇松弛下来,露出轻松的表情说道:“那么说,你是与你弟弟唱反调啰?难怪你有苦衷哪。无论如何,兹事体大,最终决定还是待我明日见过主公之后再做吧!今日就请先回。” 入夜,仍有吕蒙、甘宁等颇有名头的文官武将相继来访,进进出出,煞是热闹。 深更半夜,访客依旧络绎不绝。 来访者中,有人主张:“立即开战!”有的则主张:“不,还是应该求和。”虽然前前后后不下数十拨人,但所谈不外乎这两种论调。 此时,属下忽然悄声在周瑜耳旁报称:“鲁肃遵照您的吩咐,已经带孔明前来求见。” 周瑜也悄声吩咐:“嗯,知道了。把他带去别的房间,千万不要让其他宾客撞见!对了,就去后面水榭那间屋子里吧。” 随后,周瑜对犹在喧嚣的一众访客说道:“诸位再议也无结果,一切都等明日主公定夺吧!各位请回吧,好好歇息,养精蓄锐岂不是更好?”他剪灭烛芯,下了逐客令:“我也得去睡了!” 一干人只得告辞,各自回府。 周瑜换了衣裳,同鲁肃一起朝孔明等候的水榭一室快步走去。 对方究竟是何许样人? 主客双方都在如此揣摩着。 一见周瑜,孔明立即起身,施了一礼,周瑜也谦逊其词,互致初次相见的寒暄。 鄱阳湖的水面悄悄潜入黑甜之乡。夜色中传来水波轻轻拍打凭栏的响声。低掠过云层的候鸟扑腾着翅膀,使得荧荧的烛光也晃动起来。 一片令人恍惚、寂寥的意境中,主客均静默不语,只相互对视着。 俄顷,沉默被打破,上演了一场盛宴。杨柳细腰,体态婀娜,楚楚动人的娇娃或持美酒,或捧珍馐,列侍两旁,席间不时发出哄笑、谈笑、放笑、微笑……孔明与周瑜仿佛相熟十年的知己般,亲睦无间地交谈着。 只是,孔明对周瑜的印象如何?周瑜又是如何揣度孔明的? 旁人自然是无从知晓。 等到酒酣宴尽,美女尽数退下,只余下主客三人的时候,鲁肃便单刀直入问周瑜:“都督心下已经拿定了最后主意吧?” “嗯,已经决定了。” “准备要开战了,是不是?” “……哦,不。” “那么是要求和么?”鲁肃瞪大了眼睛,目不转睛地盯住周瑜。 “这也是万不得已呀!我反复考虑过了,只有这么做。” “真叫人寒心,竟然连都督也认为应该向曹操投降!” “虽然屈辱,但是为了保国卫民,这难道不是最上之策么?” “太意外了,从都督口中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想我东吴,自从先主破虏将军以来,历时三代,基业已定,如今正越来越强大。东吴的富强,绝不是为了让我等臣子子孙后代可以懦怯地过所谓安稳的日子而奠定起来的。一世先主孙坚苦心经营,二世先主孙策浴血一生,方才建立起东吴之国,怎可轻而易举将这片土地拱手让给敌将曹操?!难道我们可以孜孜以求荣华富贵,只考虑一己的安逸么!一念及这些,我就怒发冲冠,忍无可忍!” “可是为了百姓,为了东吴自身的安危,还有什么其他的办法?为了我们主君孙氏一门三世以来的安泰考虑,也只能这样了!” “不!这只不过是你掩饰自己懦弱的借口罢了!东吴有长江之险可凭依,只要东吴知恩知耻的精猛勇士同仇敌忾,誓死抵抗,他曹操大军又算得了什么,休想踏上我东吴寸土半步!” 刚才起一直在旁冷眼旁观的孔明,看着二人激昂相辩,将手插入袖笼中,独自哧哧笑起来,仿佛觉得有些滑稽。 周瑜对孔明的无礼举动投去不满的一瞥,愤愤地问道: “先生!有什么好笑么?为何先生自刚才起便一直笑不停?” “哦,不,亮不是在笑都督,只是鲁肃兄如此不识时务,实在忍俊不禁才笑出来。” 旁边鲁肃早已怒目圆睁,勃然作色,盯着孔明道:“什么?你凭什么说我鲁肃不识时务?这可是我近来听到的最不中听的一句话!” 孔明微微清一下喉咙说道: “你想想看,曹操用兵之神妙,较之古时的孙武、吴起犹有殊胜之处,当今之世更是无人堪与匹敌。只有我家主公刘玄德深明大义,不存私念,敢与强敌一争雌雄,如今却流亡江夏栖居,前景如何还是一个未知数。再回过头看贵国,诸大将个个贪生怕死,只求一己一家安稳,而不知羞耻,不顾大义,却袖手旁观国家的生死存亡……唯有鲁肃兄一人不死心,不懈不弃地坚持自己的主张,事已至此仍费尽口舌想说服都督,所以亮才觉得滑稽可笑啊。” 周瑜心中甚是气恼,鲁肃也是一脸不悦,因为孔明这番话岂不是活脱脱变成一个反战派了?自己颇费心思地穿针引线,介绍孔明与周瑜见一面,如今一片好意却遭白白辜负和背叛,怎能叫鲁肃不气愤。 “这么说,先生是希望东吴的君臣向逆贼曹操屈膝投降,成为万世的笑柄么?” “不!亮绝不会幸灾乐祸看着吴国陷入不幸,其实我已经谋划好一计,可以使吴国既保得名誉,又不误国运,可谓两全其美——但愿如此啊!” “哦,有什么不须开启战端又可以保得东吴尊严,且国土不失的计策?真有如此妙计?” 鲁肃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注视着孔明,想从孔明脸上找出肯定的答案。周瑜也被这番话所吸引,他凑近孔明关切地问: “若真有这样的妙计,则是我东吴之大幸啊!快说来听听,好让初次谋面的我也对先生心服口服啊。” “其实说出来很简单,只消驾一艘小船,送两个人作礼物给曹操就可以了。” “哦……先生不是在开玩笑吧?” “不是开玩笑,只要照着去做,必立竿见影,效果惊人。” “那,两个人……究竟是送谁作礼物?” “两个女人。” “女人?” “吴国美女多如繁星,选两人来作为礼物,实在就如从繁茂的大树上摘两片叶子一样容易,要说牺牲,比起从成百上千的粮仓中减去两粒米还要小得多。可是如此一来,却可以使曹军的锐锋一转而向北,这样的美事何乐而不为?” “两个女人究竟是谁和谁?请先生赶快明示吧!” “我在隆中闲居之时,当时曹军正在黄河以北讨伐群雄,听从战乱之地前来避居的友人说起,曹操平定北方之后,于漳河畔修筑了一座楼台,名唤铜雀台,从营造至完工费时千余日,其豪华壮观真是前所未闻啊……” 孔明迟迟不触及话题核心,可是却牢牢抓住了听者的好奇心。 “即便像曹操这样的英雄豪杰,也摆不脱凡人的弱点。铜雀台——如此大兴土木修筑铜雀台,竟然只是为了满足他一己的骄奢和虚荣,可见其日益滋长的骄慢,不能不叫人为之悲啊!” “先生,这个且不去管他——可不可以先说说,你凭什么断言只要送上区区两个女人,曹操的百万大军立即便会兵锋一转,改变侵吴计划,回师北方哩?还是请先生快快进入主题吧!” 周瑜忍不住再次催促道。 这也是鲁肃此刻极想知道的关键。他脸上的表情像在嗔怪孔明:这种时候有什么必要细叙铜雀台的奢华呢? “若让我那位朋友说起来还要精彩哩!我就只转述个大概意思吧:听说曹操仍不以铜雀台为满足,他还有一个更大的梦想哩,那便是将声名远播的乔家二花养在铜雀台,花晨月夕,天天相伴,永享欢爱。听说乔家二花大女儿名唤大乔,小女儿唤作小乔,其倾国倾城之美连亮这等人也早有耳闻。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想必曹操也不例外。所以请都督不妨派人速速前往乔家,送上黄金,求得二花,送与曹操,曹操一高兴起来,一定会延缓攻势,如此则吴国免遭血刃便可保国土救国难——此乃范蠡送美女西施进献夫差而使其亡其国之计呀!” 周瑜面带愠色,不待孔明说完便悻悻地问:“这是市井小民的说长道短之辞罢了,先生有什么凭据么,竟然也仿效这种街谈巷议?” “没有确凿凭据,亮是不会这样说的。” “那请先生拿出凭据来。” “曹操的次子名曹子建,颇有乃父曹操的风采,善辞赋,能诗文,在文人圈子里久负盛名。曹操曾命他为铜雀台作赋一篇,从此赋来看,正暗示有朝一日为帝王之时,必将迎二乔为此台之花。这也可说是作为英雄情操而抒发的一种美好理想吧。” “先生记得这篇赋?” “亮喜爱其文辞靡丽,故时常背诵。” “先生可否吟来叫我们也听听?” “嗯,此刻正是夜深人静,酒意微醺,令亮亦情不自禁想吟诵几句哩。二位请再斟上一杯,且听亮吟来一助酒兴罢。” 孔明眯起眼睛,注视着摇曳的烛光,俄顷,响起低吟的诗句。声音低浅而朗朗,抑扬顿挫,紧扣听者的神经。 从明后而嬉游兮,登层台以娱情。 见太府之广开兮,观圣德之所营。 建高门之嵯峨兮,浮双阙乎太清。 立中天之华观兮,连飞阁乎西城。 临漳水之长流兮,望园果之滋荣。 立双台于左右兮,有玉龙与金凤。 揽二乔于东南兮,若长空之虾蝾。 俯皇都之宏丽兮,瞰云霞之浮动。 欣群才之来萃兮,协飞熊之吉梦。 仰春风之和穆兮,听百鸟之悲鸣。 …… 突然,桌子底下传来一声“哗啦”,原来是周瑜手中的酒杯已摔落在地上。他怒发冲冠,面色凝重。 “呀!酒杯碎了。” 孔明停止吟诵,提醒道。 周瑜早已怒不可遏,醉意甚浓的脸上怒气似在燃烧,他大声说道:“一只酒杯也可以预知天地之兆,此正如曹军横尸满地的残骸!先生,换一只酒杯,请再给我斟上一杯吧!” “都督有什么不顺心之事么?” “曹操父子所作的《铜雀台赋》,今晚我还是头一次从先生口中听到,辞句傲慢且不说,赋中对乔家二女流露出来的淫念简直就是羞辱!我一定要叫曹贼这份野心受到点惩罚!” 于是一杯接一杯,周瑜不停地自己给自己斟酒,脸上的怒火像火烧一般激愤难收。孔明则故意以冷静的语气假装非常诧异地问道: “当年匈奴之势如火如荼,不时犯我中国,其时汉朝不堪其扰,天子只得忍痛将自己的爱女下嫁胡族之主,期以和亲政策换取一时之安宁,同时卧薪尝胆、厉兵秣马。元帝时王昭君出塞,远嫁胡地,不就是有名的例子么?为何今日国家面临危笃,都督却为了区区两个民间女人而如此抱屈,甚至如此动怒呀?” “先生难道还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 “乔家二女确实是民间女子,可是姐姐大乔已被逝去的先主孙策纳为妃子,而妹妹小乔就是我周瑜的妻子!我妻子就是小乔啊!” “啊!什么?原来乔家二女早已出嫁,亮真的不知道啊。罪过罪过!虽然是我不知,但刚才说的那些失礼的话毕竟冒犯了都督,还望都督务必见谅!瞧我这个人,居然说出如此荒谬无稽的话来,真是罪该万死!”孔明一副惶恐得浑身发抖的样子,连连向周瑜道歉。 周瑜则很是大度:“不,不是先生的错。我原本以为只是街传巷议的谈资罢了,倒不去信它,可是听了先生吟诵的《铜雀台赋》却不由得不信,曹操已经公然扬言,为了顺遂他自己的野心,竟不惜将先主和我的妻室作牺牲!我一定要举起破邪之旗,挥舞讨伐之剑,率领我万千水军、强兵肥马,不将他彻底击破誓不罢休!” “可是都督,古人说过,要三思而后行啊!” “不!岂止是三思,究竟战还是和,今日我不知道已经静心思考了数十次啊!我意已决,绝不会动摇了!想起来,我虽然不才,但是身负先主遗言所托,如今担任东吴的水军都督,平日的苦心操练研磨究竟是为什么?此身绝不会降服曹操那类贼臣的!” “可是,返回柴桑镇的众将军们一定会异口同声地说,周将军已经跟主和派结成一伙了呀。” “哼!那些人全都是懦怯之辈,我怎么可能向他们吐露真心话,先前只不过是为了探听一下舆论的虚实才假意附和的,谁是坚持开战的,谁是主张降服的,我得保持一定距离加以辨察,而且须摸清楚己方的士气才行啊。” “哦,真不愧是周将军啊!” 孔明挺直了胸膛,露出一副肃然起敬的模样。 周瑜继续说道:“如今,只要集结在鄱阳湖的东吴兵船向长江出动,管叫怒涛飞溅,江水倒流,消灭那些不谙水战的曹操水军只是瞬间的事情!只不过,在陆战方面我感觉要逊色不少,所以还须仰仗先生助东吴一臂之力哪。” “只要都督有十分的决心,亮自然不惜效犬马之力!我只是担心吴国主君以及众位重臣,不知他们决意如何。” “先生不必担心,明日到宫中参拜主公时,我会向主公进言的,诸位大臣意见纷纭,根本不是问题。主公绝对是一声号令!开战的号令!” 第四十三章 一声号令 柴桑镇的大殿内,天刚拂晓,文武众臣便已经分班侍立两旁,只等吴主孙权的出现。 众人已经听说,昨夜有快马数度发往鄱阳湖畔,而周瑜不等天亮便早早上路,准备参加今日的商议。 当红彤彤的朝阳刺破东边城头的云雾,照映在人们脸上时,终于传来殿前侍卫远远一声高呼:“周都督驾临!” 孙权也仪容整肃地在等候周瑜的登殿。再看分列两旁的文武重臣,左有张昭、顾雍、张纮、步骘、诸葛瑾、虞翻、陈武、丁奉等一班文官,右有程普、黄盖、韩当、周泰、蒋钦、吕蒙、潘璋、陆逊等武将,总计三十六人,个个都衣冠楚楚,剑佩锵锵。 “周都督所下的最后决断,将决定东吴的命运。” 所有人都怀着异常紧张的心情,屏气凝神地等待周瑜的身影出现。 昨夜,孔明一告辞,周瑜便立即踏上行程,离开鄱阳湖直奔此地,所以他几乎一刻也未睡。 但毕竟是东吴首屈一指的英才,此刻,周瑜脸上看不到半点倦容。他先是跪拜了孙权,随后与在场的诸位重臣一一互相施礼,便悠然落座。那份沉稳和潇洒,令人立时感觉到,今日的商议因为有了他方才显得格外有分量。 孙权率先开口道:“如今势态急转直下,险恶至极,一刻也不容延宕了!都督,你意见如何,请无所忌惮地说一说吧!” “在回答主公问题之前,我先请教一下:听说有关此事的商议已经不下数十次,未知诸位大将的意见如何?” “唉,真是叫人头痛啊!众臣分成和战两派,有的主战,有的主和,议论纷纷莫衷一是,每次商议都无法决断,所以才想听听都督你的高论哪!” “向主公主张求和的是哪些人?” “张昭和他那一排的文官都是。” “噢……”周瑜将目光转向张昭,问道:“张昭,你的意见是不可开战而应该投降,是么?” “是的!” 张昭回答得很果断,不过语气中却夹杂着些许不快。因为昨晚前往周瑜官邸拜访他时,周瑜的态度与此时的态度看上去截然不同啊。 “为何要向曹操这种人降服?东吴自破虏将军以来,已历三世,如今民富国强,正当横行天下之时。而曹操只不过是个趁乱世浮起的流星般的奸雄,岂可同日而语?你的意见周瑜着实无法理解啊!” “不错!都督的话不无道理,然顺应时势、依凭风云,这历来是英雄之所为呀。” “嗯……可是,辖江东六郡、承三代基业的东吴,拥有优秀的传统和文化,这些并不落伍,甚至可以说当前正值隆盛之时,要说顺应时势,才更顺应时势、更依凭风云,又岂容他曹操一人可以左右天下!” “曹操之强,莫过于挟天子而征四方,故而威势愈大,不管我们服不服气,又能奈他何?” “呵呵——”周瑜仰天大笑道,“曹操这个僭越之臣,欺天瞒地的贼子!因正如此,应该讨伐他才是!既然他欺瞒天下,伪托天子之命,我们不正好可以大张旗鼓地以祭国贼的大名分,讨伐这个有辱君威、玷污朝纲的暴贼么?” “话虽如此,然而曹操水陆大军总共近百万,姑且不论是否名正言顺,我东吴眼下兵寡军备不足,怎可同其精兵强马对抗?敌我实力相差如此悬殊,都督可有什么妙计?” “所谓兵多未必常胜,大船未必优于小船,重要的是士气,以士气破其疏漏,此乃用兵之妙机也。也难怪,你是文官之长嘛,不会懂得用兵之道的。”周瑜苦笑着回答道。 周瑜饶有心机,端丽的容貌之下,有时却也藏着小小的坏心眼。此时,他故意在吴侯面前,在群臣环视之下,激张昭跳出来,然后将其主张一一辩驳、嘲笑得体无完肤,从而彻底封住求和派的嘴。 接着,他不慌不忙地向孙权亮出自己的主张。 其实说穿了,他之所以选择张昭作为论争的对手,只是让张昭当一回帮衬,以便衬托出自己接下来要阐述的主张。 “曹军的强勇有目共睹,不过仅限于陆军罢了,那些生于北方、长在北方的山兵野将如何能胜任江上水战?马上工夫固然可以夸一夸口,面对我东吴水军则略输一筹,占不到半点的优势。” 周瑜先是将求和派的这条降服理由彻底击碎,又继续说道: “此外,较之兵马尤应重视的是一国的情势及其与邻国的地理位置关系。东吴南方有环海之安澜,东方则有大江之险峻可据,西邻亦无忧患。反观曹操,北方平定未久,其残军与旧敌怀恨在心,没有一日不期盼曹操早日灭亡;其背后有马腾、韩遂之辈隐患,前又有刘备、刘琦等的威胁,加上大军远离许昌征战于山野江川,以兵家看来,其情势已经是危如累卵啊,可曹操此时却还觊觎我东吴……岂不是自掘坟墓?倘若错失了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反而以为屈膝求和,献国土于阵前,遗羞耻于百世乃不得已之举,简直是毫无道理,荒谬至极,这只能说是一种懦怯!主公,与其在这里口头空论,莫若以事实来说话,臣请得兵船数万,准保击溃曹操大军,彻底一扫那些求和之辈的怯懦之风!” 这番话说得在场的求和派不由大惊失色。 个个强抑住惊恐,闭口不敢出声,只是将最后一丝希望寄托在孙权身上。 “嗯,周都督说得对!曹操这个老贼早就想废汉自立,虽身在朝廷,然而对朝廷野心勃勃,并且像个夜叉罗刹般凶暴,不停地征讨各州以达到其称霸目的。如今,凡是老贼所忌惮的袁绍、吕布、刘表等数雄已灭,只有我孙权尚在,我岂能坐以待毙,听任老贼称霸天下,而重蹈袁绍、刘表等人的覆辙哩?” “主公已下定决心开战了么?” “命爱卿领率全军,鲁肃督领陆军,誓讨曹贼!” “臣为主公决一血战,万死不辞。臣唯一担忧的只是,恐主公尚狐疑不定。” “是么?” 孙权腾地起身,拔出身上所佩之剑,一挥手,将面前的案桌一断为二,说道:“擒得曹操首级之前,我先斩断自身的迷妄!”继而,将剑高高举起,大声喝道:“从今往后,关于此事不须再议。尔等文武重臣并军中吏卒,有谁胆敢迷惑君心鼓吹投降曹操者,与此案同样下场!” 大殿上的宣言声震阶下,阶下的回响又传至中门、外门,不久就传遍了整个柴桑镇,霎时间,这掷地有声的宣言像旋风般惊动了天地。 “周瑜,佩上我的剑,出征吧!” 孙权将剑赐给周瑜,随即封周瑜为吴军大都督,程普为副都督,鲁肃为参军校尉,“文武百官若有不听从号令者,即以此剑诛之!” 决断终于下了。 孙权决定开战,张昭等一班主和派唯有哑然。 周瑜拜受孙权的赐剑后,当众宣布:“不才周瑜,今领受主公之命,担负起击退曹操的大任。战时以军律最为重要,自今日起,当依‘七禁令五十四斩’①行事,凡违者一律从严惩治,绝不宽贷!明日拂晓前,全军备妥出征之武器,于江畔集合,各自属下的部署安排到时会通知的。” 文武诸臣默默散去。 周瑜一回到家里,立即着人请来诸葛亮相见,将今日殿上议决的经过以及孙权的决定详细告知,随后悄悄问道:“现在先生可以示教妙计了吧?” 孔明心里暗暗想:“大功已告成”,脸上却不动声色,劝周瑜道,“不,我担心吴侯不安未除,心仍不稳——所谓寡不敌众,想必吴侯一定为此而忐忑,忧心忡忡,自信不足,思虑着如何才能化劣势为优势吧?亮以为阁下还得不辞辛劳,拂晓出征之前再登殿觐见吴侯,将敌我双方的兵力情况说与主君备悉,使其树立信心,了然无疑,大事方可成啊。” 东吴的一进一退,对孔明来说关系至为重大,因为直接影响到刘备的命运,故而为了主公利益,孔明此时仿佛摸着石头渡河,不得不万分谨慎。 “先生想得甚是周全。” 周瑜于是再次入殿。虽然时已夜半,但明日大战即将来临,东吴的兴亡在此一举,故而孙权似乎也无半点睡意。 孙权即召周瑜入内,问道:“都督夜至,有何要事?” 周瑜答:“臣明日便将率军出征,主公的决心没有动摇吧?” “事已至此,都督不必多疑。我只是担心曹操兵多,寡不敌众啊!” “臣倒不是多疑。其实退下大殿之后,臣也细细想了想,只恐主公会有此担心,故而夜半急急赶来面见主公……曹军虽号称百万,但是臣以为未免虚张声势,言过其实了。” “我也知道他多少有些夸大,不过东吴兵力与之相比,总有不小的差距吧!曹军的实际兵力到底是多少?” “据臣估算,曹操中原的直属兵力不过十五六万人,袁绍旧部中的北方兵士约有七八万,而这些都是被征服收编的残兵败将,士气低迷,又缺乏忠勇之心,只不过寄人篱下罢了,根本不足为惧。” “还有刘表手下的原荆州将士人数也不少吧?” “不错。只是他们跟随曹操时日尚短,曹操自身对其兵士和将领也多存疑心,绝对不会配属在重要的战区予以重任。如此看来,曹军的可用之兵顶多也只三四十万,至于其战斗力,与我东吴清一色的兵士简直不可相较!” “东吴的兵力究竟有多少?” 周瑜忙给孙权鼓气:“明日一早于江岸集结的兵力约五万。主公可再征召三万人,且备足兵粮、武器、船具等随后进发,臣率领五万先锋部队逆江而上,同时陆路驰突,水陆两路并进,必能击破曹军!” 听周瑜如此一番话,孙权方才有了信心,两人又互论破曹大计,直至天色微熹。 天地笼罩在晦暗之中。距离天明仍然一段时间。 周瑜返回家的途中,心中暗暗想道:没料到孔明竟是个可怕的人物哩,居然对东吴主君的心胸如此了如指掌,比我等常在主公身边的东吴重臣有过之而无不及,所谓读人心如览镜者,指的大概就是他这种人吧。无论怎样看,其慧眼和智虑都在我周瑜之上啊! 叹服之余,周瑜更生出一分恐惧——倘若不趁今日将孔明杀掉,日后他必将成为东吴的祸患! “嗯……就这么办!” 进了官邸门,周瑜自言自语似的点了点头,似乎下了决心,随即派人将鲁肃请来商议。 “如今东吴的大政方针已经确定,今后你我的使命便是同心协力,上承君命,下统吴军,坚决击破敌军。像孔明这般外来介入既无必要,更将成为东吴之后患,倒不如趁现在杀之,你意下如何?”周瑜试着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鲁肃瞪大了眼睛:“啊,要杀孔明?!”他满脸惊诧,再也说不出第二句话。 “不错,除掉孔明!” 周瑜继续说道:“倘若现在不除了孔明,我担心他趁魏吴交战之隙辅佐刘备羽翼渐丰,以他的智谋,将来不知道会置我东吴于何地哩!” “不可!万万不可以!” “你不赞成?” “当然!如今曹军一兵未破,便要除掉孔明,无论怎么说,都不是大丈夫所为!抛去开战之议不说,即使孔明不是真心为我东吴着想,但他也不绝是我东吴的敌人,杀了他,若是传开去,岂不成了万人的笑柄!” “真的么?”周瑜一时也犹疑不决,他低头沉思起来。 为了彻底打消他的疑虑,鲁肃不失时机地献上一计:差孔明之兄诸葛瑾去说服孔明,使他从此与刘备一刀两断,改投东吴,为东吴出谋献策,不仅有可能成功,而且对东吴来说这样做也最为有利。 “嗯,好计策!找个机会与诸葛瑾好好说一说,让他去试着说服孔明吧!”周瑜也抚掌称妙。 说话间,外面天色已晓。 “告辞!” 周瑜和鲁肃道别后,各自披上出阵的铁甲金铠,跨上战马,精神抖擞地朝江边赶去。 江水拍着滔天浪花,晨曦洒下的耀眼金光辉映着三军。江岸边,旌旗林立,五万将士早已集合在此,只等部署配阵的号令。 大都督周瑜在震天的阵鼓声中来到列队前,下得马来,登上被中军幡帜和令旗团团围住的高台。 “全军听令!” 他向全体将士发令:“如今曹操篡夺朝廷大权,罪莫大焉,比董卓更有过之而无不及;对内将天子囚禁于许昌城内,对外则不断派遣暴兵蹂躏各州,还企图侵犯我东吴。讨伐此等贼子,乃人臣的天职本分,也是伸张正义之举。一旦开战,当有功必赏,有过必罚,不论亲疏,不论军阶,所谓王法无亲,各位将士宜好自为之,恪尽职守,奋勇争先,誓破曹贼,捍卫我东吴!行军中以韩当、黄盖为先锋,率大小兵船五百余艘,沿三江之岸构筑阵地,向前推进;蒋钦、周泰为第二阵,随后出发;凌统、潘璋担任第三阵;太史慈、吕蒙为第四阵;陆逊、董袭为第五阵。另外,吕范、朱治率二队为督军。以上务必遵行,勿忽勿怠!” 这天一早,诸葛瑾独自乘马来到孔明下榻的驿馆。 他突然接到周瑜的密令,要他前来游说孔明,投靠东吴麾下效力。 “噢,是哥哥来了。上次在城内相会,实在碍于使命,不得不强抑思念之情。哥哥一向还好吧?” 孔明执着诸葛瑾的手,将他迎入室内。一时间,高兴、眷念、加上童年的种种记忆,一齐涌上心头,禁不住已经涕泪纵横。 诸葛瑾的眼眶也湿润了,兄弟二人相拥良久,竟说不出话来。 隔了一会儿,待情绪渐渐平复下来,诸葛瑾才说道:“弟弟,你对古时候的伯夷、叔齐怎么看?” “哦,伯夷、叔齐么?” 孔明对兄长突如其来的问话稍感意外,但随即领悟了其中的含义。 诸葛瑾饱含感情地开导起孔明来: “伯夷与叔齐兄弟为了争相让位而弃国避走他乡,后来因为进谏周武王未被采纳,隐居首阳山,终生不食周粟,最后饿死山中,贤名传诵至今。你我兄弟二人虽为骨肉同胞,但自小背井离乡,长大后又各事其主,多年不得一见,今偶一相见,你却为他国使节,而我则为东吴臣下,仍然无法尽情款叙亲情……想想伯夷、叔齐兄弟手足情深,作为人子,难道不觉得愧疚么?” “不,哥哥,愚弟的想法与你稍有不同。哥哥所说,乃人伦之中的义与情,然而义与情不是人伦的全部内容,忠和孝难道不比之更加重要么?” “不错,忠、孝、义缺一不可,兄弟一体、和睦无间,虽不能说便是人伦的全部,但这不正是孝么?况且也是忠的节之本嘛。” “不,哥哥。你我不都是汉朝的后裔么?大汉便是我等人臣人子的父母,我所仕奉的刘豫州刘玄德正是中山靖王之后,汉景帝的玄孙呀。若是哥哥你改变志向,随我同仕刘玄德,父母地下有灵,不知道会多高兴啊,这也是他们的期盼哪!况且这样才合乎忠义之道呀。哥哥如何?请你摒弃小义,重回忠义之本吧。父母之坟皆在江北而不在江南,有朝一日排除了朝廷逆贼,奉刘玄德为君,真心卫助大汉,你我兄弟得双双祭拜故乡父母之坟,岂不是人生的最大幸事?到那时,想必世人也不会将诸葛兄弟与伯夷、叔齐去作比较,觉得我二人有什么可羞愧的吧!” 诸葛瑾无语以对。自己本想劝说弟弟的话,却不料如数从弟弟嘴里说给自己听了,况且自己几乎就要被他说动了。 恰好此时,从江畔方向远远传来震天的出征金鼓和锣号。 诸葛瑾低头不语。孔明像是洞察到哥哥的心思,于是催促道:“那不是东吴大军出征的金鼓么?兄长也身为吴将,如此重大军事行动岂可迟误?好了,不必在意我,赶快出征去,你我兄弟之情容日后有机会再悠悠相叙吧!” “那好,后日再叙!” 诸葛瑾道了别,朝驿馆外走去。原本想好的话一句也没能说出口,不过,他心里却在想:“啊,真了不起!”对弟弟刚才一席话,既觉得自豪与高兴,又感到些许担忧。 周瑜从诸葛瑾口中听说了事情的经过,脸上露出极度不悦之色,他甚至毫不掩饰地问诸葛瑾:“那么,足下不会同孔明一起回江北吧?” 诸葛瑾急忙答道:“瑾怎敢背弃吴君的厚恩?平白无故受此怀疑,真是令人遗憾哪!” 周瑜打着哈哈,说声“玩笑玩笑”,将话岔了开去,然而心里对孔明的加害之意却愈加深了。 第四十四章 孤客闯绝地 现在可以说,孔明的使命已经基本完成,一如所料,吴国大军终于出师了。 这日,孔明辞别了孙权,随后搭乘上一艘兵船。 同舟的全都是赶赴前线的将士,程普、鲁肃二将也在其中。 程普向来与大都督周瑜关系不睦,此次出师他也心存异议,不过此刻他却一连声地夸赞起周瑜来。 “要说起来啊,他年纪虽轻,却是个可畏的人哪!今天早上在江岸边出征仪式上,站在将台上向三军发布军令时的威严气势,真可谓堂哉皇哉!我对犬子程咨也是这么说的,我东吴出了个绝世英才啊!” 鲁肃在一旁附和道:“是啊!他呀青年时代完全一副风流才子的样子,想不到竟是外柔内刚。此次领军出阵,愈加能显出其英雄本性来哪!” 程普连连点头,继续说道:“我等一直以来对周都督缺乏深致认识,从今往后,尽管我年岁比他大,实战经验也比他丰富,但没得说的,我一定对周都督尽忠尽节,唯都督之命是听。——说出来真惭愧,出师之前,我专门拜会了周都督,向他表示我一片真心,为以前心里的芥蒂向他谢罪哩!”程普说着,依旧显得很忏悔的样子。 孔明站在二人身旁,但他一语不发,没有插一句话,只是独自倚在船舷,徜恍迷离地望着舷外的江水和天空。 往上游去大约七八十里处,大小兵船如蚁萃螽集,浩浩荡荡地铺散开去。沿江岸各处构筑起了水寨,周瑜在居中的位置处,选了个背靠西山的地方作为水陆两路的总指挥部。只见前后左右,寨子、栅门林立,连绵五十余里;旌旗翻卷,遮蔽了半边天日。 “听说孔明好像随后也要来……”周瑜在帐中一见鲁肃立即迫不及待地问道,“谁可替我前去迎接他?” “要请他来这里么?” “是的。” “那么,就不必再找别人了,我去就是。” 鲁肃说罢,即刻赶往江对岸的寨子,陪伴正在休息的孔明往这边过来。 周瑜同孔明闲聊了一会儿,末了一本正经说道:“嗯,我有事情要向先生请教哩。” “什么事?” “关于白马、官渡之战①。” “那是袁绍与曹操的决战吧?都督为何求教于我?” “哎——先生饱读兵书,腹藏奇谋,依先生之见,曹操以寡兵而大胜袁绍,究竟原因何在?请详细为我一解。” “士气、用兵之神速,曹操与袁绍皆有差异,最重要的是,曹军以奇兵偷袭袁军位于乌巢的粮仓,将其付之一炬,此乃曹操取得大捷的决定性原因。” “不错!”周瑜情不自禁高兴地以手击膝赞道。“先生也是这样看?我以为此举即是官渡之战的胜负转折点。想一想,如今曹操总兵力八十三万,而我军实际人数只有三万,当年的曹操已然位置一变,占据绝对的优势,想要击破曹军,我们也可以断阻他的兵粮运送之道,如此方为上策。不知先生以为如何?” “曹军的囤粮之地在何处探明了么?” “我已经派探子探得消息,说是曹操的兵粮全部囤于聚铁山。先生自幼居荆州,对荆州地理定了如指掌,今为了击破曹军,我愿借先生敢死之兵千余骑,趁夜深入曹军腹地,将其粮仓化作灰烬,如何?除了先生,恐再无人能够完成此壮举了!” 孔明立即明白了:这一定是周瑜想借敌人之手,加害于自己而想出来的计策。 可是——孔明却欣然同意了: “遵命!” 约定了当晚出发,孔明便告辞离去。 一旁的鲁肃似乎感觉有些两难,便悄悄尾随孔明前往他暂住的寨子。 孔明一回到寨子,立即披挂上铁甲、佩带好长剑,全副武装,只等夜色降临了。 鲁肃偷偷窥视了一阵,实在忍不住,便现身出来,带着同情的口吻向孔明发问:“今夜出击,先生是怀着必胜的信念前往,还是觉得自己倒霉不得不去赴死?” 孔明含笑答道:“说出来有点大言不惭,我孔明不论是水上的船战、马上的骑兵战,还是轮车战车的混战、步卒铳手的荒野战,其战法之妙没有我不精通的,我怎么会抱着赴死之心出战哩?” “可是,以曹操这样精明的人,对于全军生命之地的粮仓绝不可能粗心大意。率领少数人马潜入粮仓,无异于自投绝地啊!” “那是足下抑或是周都督才如此吧。你二人加在一起,才抵得上我孔明一人之才能嘛。” “你说二人才抵得上你一人,究竟是何意?” “我常常听到东吴人骄傲地自诩道:陆战有鲁肃,水战有周瑜。恕我失礼说一句,擅长陆战的足下你对于水战可是一窍不通,而以水战闻名的周都督阁下对于陆战也完全是个门外汉,一无所长。我想,必须智勇兼备,水战陆战同样擅场,方可被称作真正的一代名将!这个精通,那个不擅长,不就如同只有一个轮子的战车么?” “哦?如此狂言可不像是先生你说出来的啊!我鲁肃倒也罢了,可是你说周都督是个半吊子的将才,这可是我近来所听到的最无稽、最过分的话了!” “眼前事实便在,你试想一下不就明白了?借兵千骑,让我孔明率之前往聚铁山烧毁曹军的粮仓,这种考虑自身便是完全不懂得陆战的明证。只要我孔明今夜一死,周都督的昏愚之名恐怕也就立刻传遍天下了!” 鲁肃大惊失色,慌忙告辞,随即赶往周瑜帐中,将刚才的一番对话一五一十转告周瑜。 话说周瑜也是个意气用事之人,激情时常占理智上风。此刻听鲁肃叙述了孔明的一席话,立时改变了主意:“什么?!孔明竟然说我周瑜是个对陆战一窍不通的愚夫?只是个半吊子的将才?……那好!烦你再去孔明处一趟,让他不必出师了。今夜偷袭由我自己领兵亲往,我一定一把火将曹军粮仓烧成一片灰烬让他孔明瞧瞧!” 出其不意受孔明言语之辱,使得周瑜突发意气,决心拿出点本事让孔明见识见识。他立即向麾下将士发出夜袭的命令,兵数也增至五千,随着夜幕渐渐降临做好了出师的准备。 再说孔明从鲁肃口中听到此讯息,发出一声冷笑:“五千也好,八千也罢,派多少人马前去都将成为曹操刀下冤魂,说不定主将也会被他生擒。周都督为东吴的至宝,绝不可看着他招致如此下场。足下乃都督心腹好友,还望将利害好好说与他听,万万不可逞一时之意气啊!” 最后,孔明又再三嘱咐鲁肃:“只要东吴与我家主公刘豫州真心一体抗击曹操,何愁大业不成!矛盾对立、内争以至相互猜忌,则必为曹操乘隙而入。况且此次出师选择陆战为首役也甚为不妥,不利于激发吴军士气。宜发挥我江上战船的优势,首役一决雌雄,挫敌锐气之后,方可伺机再寻陆战之良机。” 四下暮色苍茫。 周瑜唤人牵来战马。五千兵士已经在薄暮中整装待发,只等周瑜一声令下。 就在此时,鲁肃驱马来到,将孔明的话报告给周瑜。 周瑜侧着耳朵仔细听罢,叹息一声:“啊,我周瑜之才终究不及孔明哪!”他急忙下令取消夜袭,彻底放弃了奇袭聚铁山的念头。 周瑜自然不是一个愚钝的统帅,奇袭计划本身充满了危险,即便孔明不说,他心里也是清楚得很。 然而,当晚的出师算是取消了,但出于对对方睿智的忌惮,周瑜对孔明的加害之意却并没有消除,甚至变得愈强烈、愈阴险。 ——日后还会有机会的! 想必周瑜的心里一定在如此暗暗发誓。 就在情势倏变、一抹凶云渐渐笼罩在孔明身上的同时,位于江夏的刘备则在刘琦兵马的保护下,连同麾下所剩将士从江夏转移到了夏口。 刘备几乎每日都要登上樊口的山丘,口中念念有词道:“不知孔明那里如何了?”孔明自去后音讯全无,刘备只得将无尽的忧思寄情于滚滚的长江水。 他将充满不安的眸子凝视着江南的白云,心里默默念叨:“东吴的态度到底如何?” 近日,一艘前往东吴打探消息的船归帆而来,给刘备带来了这样一个消息: “东吴马上就要向曹军开战了!数千兵船舳舻相继,连绵数里,正向上游溯流而去。此外,在三江江岸一带,也构筑起前所未有的水寨。至于北岸的形势,丞相曹操率领近百万大军陆续从江陵、荆州开拔,水陆并进,黑压压的兵马不分昼夜地向南移动哩!” 刘备不等听完,便已欢欣异常,脸上泛起团团血色:“太好了,我计已成矣!” 本来,刘备的性格并不是那种喜怒形于色的人,即使遇到什么大事,他也轻易不会欢喜雀跃。有时候,他会莫名其妙愣怔怔地盯着半空中,说不清楚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连他身边的近侍也弄得很是无趣,不敢多问。 然而此刻,刘备似乎是真心的欢喜雀跃了。 他立即召集臣下来到夏口城楼,开口对众人说道:“如今东吴已经起兵,可是孔明先生却依旧毫无讯息。不知谁可为我下江南探视东吴的兵阵,顺便打探一下孔明是否平安?” 糜竺自告奋勇道:“不才愿往。” “爱卿愿意走一趟么?” 刘备暗想:正合我意也。 说起糜竺,此人倒是不乏外交才能,而且足智多谋,临机能断。他出生于山东,家里乃郯城首屈一指的富商。说来话长,还在刘备于广陵(今江苏扬州)一带揭竿而起打出“刘备”大旗的时候,兵少将匮,又没有钱粮,正是极度困难之时,这个富商之子却认定他将来前途无量,于是不仅拿出钱财充当兵饷,甚至将自己的妹妹嫁给刘备做夫人。自那以后,糜竺就担任刘备的财政大臣一直至今,在刘备麾下也算得上是个特殊人才。 “爱卿若去,则绝无差池。那就拜托了!”刘备甚是放心地同意。 糜竺领命之后,便立即备妥一艘小船,装上薰酒、羊肉、茶以及其他礼物,满满一船,然后顺江而下。 来到吴军扎阵的江岸边,对担任护寨的小将诉说了原委,随即被领去主帐,同周瑜会面。 “这可是极其恳切的军中慰问哩!”周瑜高兴地接受了礼物,并设宴款待糜竺。 “请足下向刘豫州公代致问候!” 周瑜客客气气地说道,可是对于孔明却故意只字不提。 翌日、又翌日,二人会谈不下两三回,可是周瑜每次都竭力回避提及孔明。 到了第三天早上,糜竺前去辞行。 此时周瑜才突然说道:“孔明先生现也在我军中哩。我想,如要讨伐曹操,还须请刘豫州也一并加入,共商大计。若是刘豫州肯亲临此地面会,就太好不过了!” 糜竺心里一惊,只得随便敷衍两句:“不知都督所说何为,不过,我一定会将都督的意思转告我家主公。” 糜竺辞别之后,鲁肃不解地问周瑜:“为何请刘玄德来阵中?” 周瑜只轻描淡写地答道:“自然是为了杀他!” 在周瑜心目中,他有一种坚信:除掉孔明、杀死刘备,都是为了东吴的将来。就这一点而言,鲁肃与他的想法显然是背道而驰,只是与曹操大战未开,己方内部首脑若先已有了纷争,说起来不是什么好兆头,事情的去就自然是由大都督定夺,故此他也不便表示强烈的反对,只是含糊其辞地说道:“这又何苦哩?” 在夏口的刘备,从归来的糜竺嘴里听说了事情原委。 “如此,我就亲自去吴军中走一遭罢!” 刘备立即拿定主意,并吩咐准备好船只。 关羽等重臣全都反对刘备的轻率举动:“从糜竺去了一趟却不让他见孔明这点来看,周瑜的真心实在令人生疑。不如言辞恳切写封书与周瑜,再探探情势为好。” 刘备却不听众人的劝谏,并且撂下一句:“孔明先生出使东吴好不容易促成我两家同盟,如今若是我不去,岂不是有违结盟的本意和信义么?我只有以信义为重,相信他也如我一样。” 随后命令赵云和张飞等留守家里,只带了关羽一员大将一同前往,同船的随员仅二十余人。 很快船至吴中军。江岸的守卫部队立即报告周瑜。 果然来了! ——周瑜满心窃喜,随即问守卫的兵士:“刘玄德带了多少兵马来?” “随员仅二十余名。” “什么?二十余人?!” 周瑜笑了,心中暗想:我事将成也! 旋即,刘备一行人在兵士引领下进了中军营门。周瑜走出营帐,互致宾主之礼后,迎入帐中,将刘备请至上座落座。 “初次相见,我便是刘备刘玄德。将军之威名不仅在南方,远在北方也是如雷贯耳,早有所闻,今日终得一见,幸甚幸甚!”刘备向周瑜拱手作揖说道。 “哦不,不!区区不才,何足挂齿,倒是在下久已仰慕刘皇叔之英名呀!只可惜如今是在军中,没什么可款待的。” 于是便在帐中支起酒宴,重礼厚遇,自然不在话下。 一直到此时为止,孔明都被蒙在鼓里,一点也不知道。忽听得江岸的兵士说起,今日宾客乃是从江夏而来的刘皇叔,孔明方才愕然: “啊?!” 孔明急急地往周瑜的中军营帐疾走而去。到了营帐外,他停住了脚步,蹑手蹑脚地朝里面张望。 第四十五章 狂澜 按理,这场酒宴本应请孔明同席,可是孔明非但没有被邀请出席,竟连刘备前来东吴之事都无人告诉他。 由此已经可以清楚地觉察到,周瑜心里包藏着某种不可告人的企图。 孔明立在营帐外关注着里面的动静,可心情却像是一个母亲或是儿子在注视着最疼爱的儿子或慈母被关入猛兽的牢笼中一样。 刘备似乎毫无戒备,神情自若地同周瑜亲切交谈着。 而在刘备身后,关羽手按着剑,就像一尊守护神似的一动不动站立在那里。 看到关羽,孔明一块石头落了下来:“只要关羽侍立在主公身后……” 他松了口气,轻手轻脚向外面走去,飘然返回江岸边自己的住处。 懵然不知孔明站在外面注视良久的刘备,只管同周瑜天南地北闲扯,最后自然扯到军事,扯到了孙刘联盟共破曹操,眼见说得差不多了,刘备回头望了望站在一旁的鲁肃,问道:“听说属下孔明还将在军中逗留一段时间,今日恰好得便,不知可否唤他前来一同欢叙?” 不等鲁肃回答,周瑜赶忙抢过话头道:“有什么可不可以的?不过,眼看开战在即,等破了曹操、庆祝胜利的时候,你们君臣再相见不是更有意义么?” 随即,他又将话岔开去,反反复复在破击曹军的军事战略以及具体计划上面喋喋不休。 关羽在后面扯了扯刘备的衣袂,递上一个眼色,示意主公不提方才的话头为好。刘备立时领悟,转口说道:“说的是啊!今日酒也饮得差不多了,等破了曹操,你我再举杯同庆吧!” 于是觑准这个适当的时机辞别离去。 事情来得突然,周瑜一时竟也愣怔了。事实上,他的如意算盘是不住地向刘备敬酒,令其不支,再将关羽也一并灌醉,不等其走出营帐便结果了二人的性命,为此他在四周埋伏了数十名力士刀客。 然而刘备就这么离去了,周瑜连发暗号的间隙都没有,只得狼狈地眼睁睁看着刘备等人走出营帐,一直出了营门,这厢却还行着目送之礼。 跨上马,离开中军军营,刘备、关羽并手下随员二十余人会合一处,飞也似的朝江岸边疾驰而去。 岸边的杨柳树荫下,忽然有人向这边招手:“主公!主公!平安回来了?” 仔细一瞧,竟就是孔明。 “噢,原来是孔明呀!”刘备赶快从马背跳下来,并前几步跑向孔明,二人相拥,互祝平安。 停了一会儿,孔明说道:“眼下臣的处境看似危如身处虎口,却是安如泰山,主公等不必为臣担心,千万不可大意的倒是主公的行动。很快便是十一月二十日了,是日乃甲子夜祭祀之日,主公切记勿忘,在这一日命赵云赵将军轻舸齐发,停泊在江南岸,等亮归去。臣下如今虽一时脱不了身,东南风起之日必得顺利归去。” “先生如何便知道东南风起之日?” “亮在隆中卧龙冈闲居时,每年看春去夏来,送走秋天,等待冬天来临,眺望着滔滔长江水和空中的浮云,观测朝夕之风,凡十年矣,故此观风测雨已臻境界,大抵不会有误。对了,趁此刻无人看见,主公赶快走吧!” 孔明目送刘备一行上了船,随后自己也消失在了吴军阵营中。 辞别了孔明,刘备一行登上船,即命令张起满帆,溯江而上。 船行约五十里路,前方一簇兵船列着阵扼住了江面。驶近一看,原来是担心刘备的安危,特意前来迎候的张飞等一众人。 “哦!主公总算平安回来了!” 一众人围住刘备的船,互庆平安,便往夏口驶回。 再说刘备安然脱身之后,吴中军营帐内,周瑜的脸色异常难看,好似掌中一颗明珠失落在地一般。 鲁肃却故意用话来刺激他:“都督为何让今日大好机会溜走,眼睁睁看着刘备平安返回呀?” 周瑜也不掩饰自己的失意,咬牙切齿地吐出一句:“那关羽自始至终侍立在刘备身后,连我手起手落举杯放杯都眼睛不眨地盯着,弄不好,不等杀了刘备,我们先已死于他刀下了。有关羽这条可怕的猛犬在,实在无法下手啊!” 而鲁肃则出于对东吴长远利益的考量,心里巴不得周瑜的计划失败。 数日之后。 “曹军使者乘船到江岸,说是携有曹操的书信。” 听了兵士的报告,周瑜立即命令:“带进来!不过,先让他拿出来看看是否曹操的亲笔书信!”周瑜在帐中似乎早已在等候对方的使者。 一名小将乐滋滋地将书简转呈到周瑜手上。这是一封用皮革封裹着的书信,毫无疑问,是曹操的亲笔信。 ——可是,当周瑜接过来未及看完书信,便骤然脸色一变,腾地起身命令身旁的武士:“勿让使者走脱了!”随即将书信撕得粉碎。 鲁肃吃了一惊,问道:“都督,上面写了些什么?” 周瑜用脚尖指了指撕碎了洒落在地的书信骂骂咧咧地说:“你自己看一看吧!那曹贼自称汉大丞相,还说致周都督,简直将我当做他的臣下看待了!” “曹操的贼心已经尽人皆知,他再怎么无礼也不值得都督动怒啊。” “所以我要砍了使者的头颅,当做是对曹操的答复!” “可是,‘两国交战,不斩来使’,不是自古以来的常道么?” “大战当前,岂有一成不变的常道?砍下敌使的头颅,激励己方士气,同时向敌人示威,这才是战争时期的惯常做法哩!” 说罢,周瑜阔步走出营帐。他命令左右将使者押上,不管对方嘴里大声叫骂,一剑便将头颅砍落在地。 “随从!使者随从!带着这颗头颅回去向曹操复命吧!”将曹军使者的随从赶跑了。 随即,周瑜向水陆两军发布号令:“立即进入战备!” 他命甘宁为先锋,蒋钦、韩当为左右两翼,四更起埋灶做饭,五更天船阵顺江出发,弩弓、石炮等也摆开阵列,只等曹军前来。 果不出所料,从带着使者头颅逃窜而回的随从口中,曹操等来了周瑜给他的回复,令他终于下定最后的决心,“敬酒不吃吃罚酒!”他召来水军大都督蔡瑁、张允二人,吩咐道: “给我破了周瑜的水军阵,然后踏破东吴全土!” 长江上风偃声息,四更时分水波不兴。 此时是建安十三年十一月,曹操的水军船阵以荆州降将为先锋,徐徐向南进发,直指三江。 夜色微熹,江上浓雾弥漫,阻隔了视线。曹军的艨艟战舰同东吴的巨大船阵相互辨察不出,等到几乎接近至眼前,方才恍然惊醒。 “前方有敌船!” “擂战鼓!” 曹军的船队筛锣擂鼓地喧闹一气,随即劈开一道道白波,冲撞入东吴的船队,试图将其阵形一割为二。 只见一艘像是东吴旗舰的兵船船首上,站立着一名头戴海龙盔的大将,眼见曹操水军行驶笨拙,大笑着骂道:“荆州之蛙、北方黄鼠狼竟也敢冒充人样驾驶兵船!真叫人失笑不止。水上作战,那还得瞧我的!就让你等看看我是怎样摆弄船的,算作是送你们上黄泉路的礼物吧!” 话音刚落,架在船楼上的弩弓一齐松弦,箭矢密密地射向对方船上。 曹军大都督蔡瑁听到对方目中无人的侮辱,气得火冒三丈,刚想亲自登上船首,弟弟蔡薰已经箭步跨上船首,与对方唇枪舌剑骂开了。 “龙头渔夫!没得姓名么?我乃大都督之弟蔡薰!不要躲得远远的学狗叫,有本事将船靠上来,我一刀将你斩落,让你葬身江中鱼腹!” 对方一声冷笑道:“你不认得我甘宁么?这就更足见你没见识了!你只不过是只没胆量的荆州蛙而已,长江之水不同于井中之水可以任你等嬉戏的哟!” 骂了几声,甘宁张开石弩,扣紧弦,“嗖”的放出一束弩箭来。 数颗石弹发出“嗡嗡”声响直飞而来,其中一颗正好击中蔡薰的面门。啊!蔡薰痛得双手覆面。恰在此时,又一支箭直直插入蔡薰的脖颈,登时一个倒栽葱,跌落于拍打着船舷的狂澜中。 这场水战,兵船还未及相摩,自己的弟弟便已被射杀,蔡瑁的心头怒火中烧,他站在桥楼上声音嘶哑地向手下发出号令:“将东吴兵船给我全部消灭掉!” 江雾渐渐淡薄,两军数千艘兵船虽乱入敌阵,却总算能够看清敌我了。彤彤的旭日升起,江面上却是另一番光景:江水翻卷,黑波白浪相互撕咬着、吞噬着,疾风飞沫发出凄厉而狂野的低吼,一场惨烈的大血战正在这里上演。 以蔡瑁所乘旗舰为中心,一队曹军的船列纵队深深插入了吴军阵中,却不曾料到,这正是吴将甘宁的一着妙计,他要将不擅水战的曹军主力诱入自己的包围圈中。 看看时机恰到好处,忽然从左岸驶出一支船队,由韩当率领,从右岸驶出另一支船队,由蒋钦率领,两支船队冲激起无数滔天巨浪,直扑敌阵,将对方主力团团围住。霎时间,魏军的前后左右几乎全变成了铁箭石弹的幕墙,呼啸着向内挤压过来。船帆被扯得百孔千疮,船体左倾右倒,眼看着曹军的主力船队纷纷人仰船翻,船上满是血红,没了人力操纵,只管在浪涛中打转,漂浮。 “冲上去!” 吴军船队见敌军已经七零八落,便以己方兵船锐利的先端朝敌方船列的腹部撞去,曹军船队登时粉身碎骨,化作一片片碎木片,船上兵士纷纷跌入江中,或被杀死,或遭火焚。 眼见主力船队被彻底歼灭,曹操水军的后阵船列慌忙自顾自各找逃生之路,有的弃船登岸,有的打出降旗,还有的掉转船帆向后逃窜,首仗便以这样的惨败而告终。 甘宁于是命令鸣金收兵,高唱船歌凯旋。虽已战罢,黄浊的江面上却依旧一片狼藉,破船的军旗、烧断的船舵、无数的死尸……洪水一般滚滚漂淌而去。江中的战死者大部是曹操水军的将士。 曹操闻报这一日的战况,脸色大变,没了以往的沉稳。 “叫蔡瑁来!还有副都督张允一并叫来!” 曹操在堂上大声喝令道。 不知道会有什么厄运降临自己头上?除了被传令的二人,所有侍立在侧的将领统统惶恐不安,心中七上八下直撞兔。 第四十六章 群英会 蔡瑁、张允二人心知是要被怪罪战败的责任,早已面色如土。 战战兢兢地来到曹操面前,二人叩头不止,为此战失利深表悔罪。 曹操威严地说道:“本丞相召你二人来,不是听你们来悔罪,也并不想问责你们。——重要的是将来!以后如若再战败,蒙受耻辱,本丞相立即严正军法,绝不轻饶!今日就先免你二人一死!” 听到曹操出乎意料的宽宥处置,蔡瑁感激涕零,慌不迭地报告道:“此次战败,自然责任在于我等指挥不备,然而更主要的原因是荆州的船手大抵平素训练不足,而东吴船手长期以鄱阳湖为据点,日日调教,始有今日之熟习,进退自如。加之我军北方将士不擅水上行动,而东吴兵士大多生于水乡,自少幼便熟识水性。江上水战本不同于平野之战,我军可谓是先天不足啊!” 这个问题曹操也清楚地知道。可是,这取决于兵士的素质、积年累月的训练演习,而非一日之间便可以解决的。 “那你说怎么办?” 面对曹操问计,蔡瑁献了如下一策: “末将以为可先暂停进攻,转为守备态势;巩固渡口,构筑要塞,再于江上建一大水寨,诱敌深入,探试敌军虚实,待敌军疲怠,便可一举击破,顺江而下。不知丞相以为如何?” “嗯,可以。你二人已命为水军大都督,只要你等认为可行之事,不必一一奏报,只管果行就是!” 这番话,也可以看做是曹操自身对于水战也缺乏笃深的自信。而对于两名都督的差失不加责罚,反而好言鼓励,或许则是因为曹操一时也找不到可以替代两人的水军智囊人物。 蔡瑁、张允二人总算松了口气,于是开始着手水军整备事务。先是在江北岸的各个要地构筑要塞设施,又在水上修筑四十二座水门,以蜿蜒伸展的寨栅连结成围,小船悉数在寨内往来交通,大船则布列于寨外,形成一个巨大的常设船阵。其规模之大之壮观,淋漓尽致地夸示了曹魏大军势力之强盛:入夜,水寨一派奢华,连绵三百余里的要塞内,水陆同时燃起篝火、传递信息的烟火,几千几万盏灯火一齐点亮,与满天星斗争华,运送兵粮军需的车马声通宵络绎不绝。 “近来,上游的北方天空夜夜霞光满天,是何缘故?” 一日,坐镇南岸吴军阵中的周瑜忽觉蹊跷,于是问鲁肃。 “那是曹操近日在北岸构筑的要塞,每夜篝火烟火灯火一齐点燃,硬是将云霞映照得一片红哩。” 鲁肃又详细描述了一番。原本因甘宁首仗取得大捷而眼高于顶,以为曹操数十万大军也不过如此、不足畏惧的周瑜,立时心里不安起来,忙吩咐麾下,要亲自去探查一下曹军要塞的模样和规模。 “充分了解敌人,乃战胜敌人的第一要谛嘛。” 当夜,周瑜带着鲁肃、黄盖等八名大将乘坐一叶小舟,前往曹军要塞侦察。 由于是深入危险地带,船上理所当然携带了兵力,船楼上架着二十张弩弓,各自配备弩弓手,支开幔幕将其身影隐藏起来,周瑜和鲁肃等大将则故意奏着鼓乐,蒙蔽敌人耳目,徐徐地驶近北岸的水寨。 星光疏澹,更深夜阑。 小船抛下碇石①,悄悄地在曹魏水军要塞周围侦察。 从四十二座水门、连绵的寨栅,一直到大小船列都看了个仔仔细细,一处不漏。熟识水军兵法的周瑜,见此阵势也大为吃惊,咂着舌头问道:“如此精妙的构思与布阵,究竟是谁想出来的?” 对周瑜的孤陋寡闻鲁肃报之以一笑,回道:“当然是荆州的降将蔡瑁、张允二人。此二人的智慧和经验,千万小瞧不得哩!” 周瑜连连点头:“大意大意!到今天为止,我还一直以为曹操手下没有一个精通水军兵法之妙的人哩,看来是我错了。只要一日不除掉蔡瑁、张允,就不敢轻言我吴军水上作战必胜无疑呀!” 几个人一面说话,一面坐在船楼的垂帷内佯装饮酒作乐,碇石起起落落,这里那里的,一直侦察到天色将明。 很快,魏军那厢早有监视船上的兵士将这边的举动报告给了曹操。这还了得!还磨磨蹭蹭地干什么?!赶快将船擒获来!于是从水寨内急急驶出一列船队,直追着周瑜的小船而来。 周瑜的船早已跑得无影无踪。原本就是顺流而下,加之船小轻巧,终于摆脱了追赶。 翌日一早,曹操闻听周瑜的船跑脱了,顿时大为扫兴:“我军布阵的情形已然被敌人窥破,则我军战备不可不变。唉!竟有这些个外博中虚之处,何月何日方可击破吴军啊?” 这时,阶下却有人朗声应道:“丞相不必嗟叹。臣愿往东吴说服周瑜,让他倒戈投入丞相麾下。” 众人都被他的大言惊到,是谁胆敢夸下如此海口?一看,原来是曹操帐下的幕僚姓蒋名干,字子翼。 “哦,是蒋干哪?你同周瑜不是至交么?” “不错。我出生于九江,和周瑜乡里相近,少年时代起就是同窗好友。” “太好了!假使能够说服周瑜离开东吴,等于使吴军顿失栋梁。那就有劳足下了!此行要带些什么去?” “不,只要赐我一名童子、一叶扁舟便可。” “嗯,说客就应该具备足下这样的豪气!那么,请尽早动身吧!” 于是为蒋干举办了一个盛大的壮行宴,然后送至江边。 蒋干有意身穿一袭道服,头戴一方纶巾,提一壶酒,携一名童子,驾着一叶扁舟,随波逐流,飘飘荡荡地摇向吴军阵前。 “有位高士模样的人上得岸来,自称是周都督的老友,因为思念旧情故来拜访。” 听了兵士的报告,周瑜呵呵笑了:“哈哈,终于来了!想必是据说已为曹操幕僚的蒋干罢。好好好,快请进来。” 其间,周瑜向各位将领悄悄说出自己的计谋。 “倒要看看蒋干会是怎样一副颜面前来?”说罢,几个人便等着蒋干进来。 蒋干在兵士带领下走近主阵,不由地瞪大了双眼——莫如说是惶恐万分更加真切。只见吴军四五百名兵士身穿华丽的锦衣、头顶怪异冠巾,恭恭敬敬地站在辕门外迎候自己,入得营帐,又有同样可笑装束的数名大将,如众星捧月般簇拥着周瑜,依次列坐两旁。 “哟!是蒋兄呀,久疏音信,一向可好啊?” “周都督也别来无恙吧,蒋干特来向你道贺!” 二人相互打躬作揖之后,将干立即显出特别亲热的态度。 周瑜有意以轻松随意的口吻说道:“幸好你一路上不曾受到一矢一弹伤害,平安到达。眼下正是战时,你不远千里渡江而来有何贵干呀?……不会是受了曹操之托,特意来跑一趟的吧!哈哈哈,玩笑玩笑,请不要介意。” 周瑜看到对方变了脸色,于是赶快自己打住。 蒋干心里扑愣愣的七上八下,表面却还装作若无其事:“都督如此疑心真令我困惑!都督阁下的大名近来在东吴可谓家喻户晓,我虽身在千里之外,也替你感到高兴啊!此次完全是念你我竹马之友的情分,想与你一叙旧情,你却怀疑我是曹操的说客,实在是叫人遗憾哪!” 蒋干故作不悦之色。周瑜赶忙笑着拍拍他的肩,安慰道:“哎呀,不要生气嘛!正因为你我乃无所不言的老友,所以我才随便开玩笑的。不管怎么样,还真得感谢你来看望我。军中没什么好款待的,今夜你我就好好畅叙久别重逢之情吧!” 说罢,挽着蒋干的手臂步入酒席。 但见席上文官武将个个身着衣锦绣袍,桌上则摆满了金樽、银皿、琉璃杯盏、汉铜花器等,其豪奢程度令人想象不出是在军中。 宾主就座后,乐队奏起嘹亮的凯歌,随后周瑜起身向各位宣布: “这位蒋干先生是我的同窗好友,今日虽从江北来访,但绝不是曹操的说客,诸位不必心存顾忌,只管把酒言欢好了!” 这番对客人的介绍让人感觉怪怪的,蒋干心中惴惴不安起来。 这还不算,周瑜又从诸将中唤出太史慈,将自己的剑交给他,吩咐道:“今夜我要与这位老友彻夜痛饮,畅叙友情,绝不容许出现什么失礼于远道而来的客人的事情。我最担心的莫过于大家将他误认为是曹操的说客,对他白眼相向。所以,今夜席上假使任何人说起曹操、孙刘会战之类的话头,即刻用这把剑将其处斩!” 太史慈接过剑,站立于席侧。蒋干愈加如坐针毡,惶恐不定。 周瑜举起酒杯说:“我自领军出阵以来,一直克制自己,滴酒不饮。但今夜为了老友蒋干兄,我要尽情喝个痛快,一醉方休!诸位也不妨向客人多敬敬酒,将军中的沉闷气氛一扫而光!” 于是宾主开始了畅饮。 酒兴浓酣,杯盘狼藉,满座陶醉。佳肴美酒一巡又一巡端上来,众人趁着酒兴且歌且舞,热闹不已。 “今宵有酒今宵醉!来,我们到外面稍许醒醒酒,回来再接着喝!” 周瑜挽起蒋干的手臂,一同走到营帐外。一面在阵中溜达,周瑜一面有意无意领着蒋干四处观看储存着丰富武器兵粮之处,以及兵士士气旺盛的情形。 “记得小时候我们同窗一起读书,曾谈论起将来的理想抱负,如今我身居大都督之高职,统率东吴三军,吴侯对我不仅重用有加,而且言听计从。出人头地、飞黄腾达如此,真是当初连做梦也料不到啊!所以,现在即使是古时候的苏秦、张仪复出,任凭他口若悬河、舌似利刃,我周瑜也不会被说动,我心如金石般坚定不移!若是还有些迂腐的书生想用陈词滥调来说服我,以为可以改变我周瑜的信念,岂不滑稽可笑!”周瑜说着,大笑不止。 蒋干顿时醉意全消,面色如土,浑身不停颤抖。 周瑜又拉着他返回营帐中:“哟,蒋兄!你好多了嘛。我们换大杯喝!” 说着硬给蒋干斟满酒,又吆喝诸将一杯接一杯不停地上来敬酒。遭到众人轮番敬酒的蒋干满脸尴尬和无奈。 周瑜大声说:“今夜在此欢聚的全都是东吴的英雄豪杰,称得上是‘群英会’了!依照阵中欢宴的惯例,我现在为诸位献上一曲剑舞,请诸位随我一同唱吧!” 说罢,周瑜挥剑起舞,剑辉将璨璨的烛光斩得像珠玉般一闪一烁。 大丈夫处世兮立功名, 功名既立兮王业成, 王业成兮四海清, 四海清兮天下泰平, 天下泰平兮吾将醉, 吾将醉兮舞霜锋…… 周瑜一面舞剑,一面且歌且舞,众将则在一旁唱和、拍手欢呼,不知不觉夜已深沉,仍意犹未尽。 “啊,真是痛快!蒋兄,今宵你我就同床共睡,再好好聊他个通宵!” 周瑜脚下踉踉跄跄,扯住蒋干的衣袖,勾住他的肩膀,就往自己的卧室走。谁想一进卧室,周瑜还不及解衣宽带,便泥醉狼藉,床都没摸到,倒在地上就呼呼大睡起来。 “都督、都督!……不可睡在地上,会受凉的……这样伤身体呀!”蒋干摇着周瑜,几次想叫他起来,可是非但没叫醒,却响起了鼾声,而且越来越大,屋里也弥漫着一股难闻的酒味。 受了一晚的惊吓,此刻仍提心吊胆的蒋干,自然无法安然入睡。 时已近四更,军营中响起巡夜的警板声。看看周瑜,仍然一醉不醒,木知木觉,睡相难看。屋内残灯明灭,影影绰绰映着二人的身影。 “咦……” 蒋干无意中起身看到桌子上散乱着许多文书信件。他偷偷拾起落在地上的五六封打开一看,竟是军中的往来机密文件。 “嗯?” 他忍不住手打战。 蒋干眯起眼睛,一封一封迅速读起来,其间还时不时朝熟睡中的周瑜脸上瞄几眼。 其中有一封直叫蒋干大觉愕然、脸色突变。笔迹似曾相识,打开一看,果然是曹操麾下平素时常见面的张允的亲笔手函: 蔡瑁、张允拜奏: 我等之所以一时降曹,非图自身仕禄,实乃情势所迫。今我等已略施小计,骗得北军困于寨中,盖以复仇为念而出此牵制之策也。 今托南风之便遥寄书牒一封,不日内即将发动内乱,献曹操首级于吴军,此乃一洗故国亡主之恨,并天下人所期望之举。早晚人到,即望疾风之复。先此敬覆,深乞察照。 “嗯……” 忽然,周瑜在旁翻了个身。蒋干慌忙拂灭灯火,静静观察了一会儿,见周瑜又发出阵阵鼻声,于是自己也扯起棉被悄悄睡下。 刚躺下,帐外有人轻轻叩门。蒋干屏气静息,假装熟睡。只听得佩剑铿锵,大概是周瑜的心腹大将。来人使劲地摇醒周瑜,随后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周瑜终于坐起,猛然看见蒋干,惊讶地发问道:“咦,是什么人和我睡在一起?” 心腹大将回答说是都督阁下的朋友名叫蒋干,周瑜却显得非常错愕:“什么?是蒋干?这可坏了!……小声点!” 周瑜突然压低声音,随即一同走出营帐。 二人站在外面嘀咕了好一会儿,其间隐约可听到张允、蔡瑁的名字。 隔了一会儿,又有另一个人加入谈话,而且带着北方口音。东吴军中怎会有北方兵士?蒋干觉得奇怪,便竖起耳朵听得更加仔细。 此人应该不是阵中的兵士,看来是江北派来的密使。他每提及蔡瑁、张允二人,总是尊称为“蔡大人”、“张都督”,由此推测,可能是此二人的部下,抑或是受他们委派前来的人物。 “……一定是在商议什么行动”,蒋干想起刚才拾起看到的书信,不由得浑身毛骨悚然,不寒而栗。这可是了不得的事情,他虽然躺在床上假装熟睡,然而越想越胆寒,如何睡得着? 少顷,商议结束,密使与心腹大将蹑手蹑脚悄然离去,周瑜也回到卧室,拉开幔帐,重重地躺到眠床上。 好不容易挨到晨光微熹,蒋干眯着眼睛凝视窗外,一旁的周瑜则依旧鼾声不止——正是好机会,窗户也已经透着亮了。 “哦,睡得真舒服!” 蒋干特意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同时喃喃地自言自语。再偷眼瞧一瞧周瑜,依然沉睡着。太好了!于是,蒋干佯作解手,从卧室飞也似的跑出来。帐外还在拂晓的一片昏暗中,只有东方的天空开始泛出红光。 刚来到辕门,却遭到哨兵大声喝问:“喂!什么人?” 蒋干吓了一跳,但随即把头一偏,用不客气的口气回道:“对周都督的宾客如此吆三喝四什么意思?!我是周都督的老朋友蒋干!” 哨兵赶紧向他致敬,蒋干瞧也不瞧一眼,从容不迫地走出辕门。等到离开哨兵的视线,他立即健步如飞,一路小跑登上停靠在岸边的小舟。 曹操早已急切地等候蒋干的归来,因为他还满心期望周瑜肯降归哩。因此当蒋干回来复命说“事情的进行不如预期顺利”时,曹操脸上立即露出了失望的表情。然而蒋干舔了舔嘴唇又补充道:“不过,在下却发现一件更为重大的事情,也算不虚此行了!”遂取出在周瑜卧室偷得的书信呈上。 曹操一看,内容竟是己方的水军都督蔡瑁、张允二人与敌人通谋,打算取自己的首级献给对方,还说什么这是为死去的旧主刘表复仇!他立即大声喝道:“即刻传二人前来!” 曹操愤怒至极。 武士们立即将蔡瑁和张允二人押到面前。曹操像看着两条狗似的乜斜着二人骂道:“你们想不到会被我突然来个先下手为强,这会儿早已吓破胆了吧!不自量力的家伙,竟胆敢奸计通敌谋反。不过命运十有八九会跟人对着来的。来人哪!用这把剑将这两个家伙的脑袋砍下来!”骂罢,将佩剑递给武士。 蔡瑁、张允二人惊得脸色苍白,撞着胆子问:“丞相何以如此愤怒?我等实在想不明白,到底犯下什么死罪?” 曹操不想听二人辩解,他将那封书信朝二人面前一掷,愤愤地道:“无耻卑贱的东西!自己瞧瞧,这是谁写的?!” 张允拾来一看,立即暴跳起来:“啊!这是伪造的!丞相中了敌人的计谋了!” 还没等他嚷完,身后的武士手中长剑一挥,戛然一声,早已人头滚落在地。蔡瑁刚想逃跑,手起剑落,也被一刀斩为两截。 第四十七章 军中无戏言 很快,吴军的探子便探明了蔡瑁、张允二人被曹操斩杀,水军统帅另换他人的消息。 周瑜闻报后得意洋洋地向鲁肃夸耀:“怎么样,我的计谋高明吧?这就叫做借刀杀人。前些日子就说过,只要有蔡瑁、张允二人统帅水军,东吴就不敢轻言必胜呀。从那时候起,我一直忧心忡忡,现在好了,曹军的船阵再没什么可惧的了!早晚有一日,曹操的命运也会攥在我的手心里!” 接着又说:“不过,能洞察这番深谋的恐怕我军中一个也没有吧?只是不知道孔明会怎么看这件事情。你可否装得若无其事,替我去探视一下孔明,看看他对这件事情有何评价。为了今后的战备,我们有必要了解他的想法哪。” 翌日,鲁肃来到孔明的临时住处——所谓住处,只不过是一艘停靠在江岸边的小船,孔明将船窗的竹帘低垂下来。 “近来军务繁忙,好久没有来看你了,先生一向可好?” “正如你所见,实在无聊得很哪。其实,我正想今日去一趟中军,当面向周都督贺喜哩!” “贺喜?有什么值得庆贺的么?” “你不可能不知道的吧。” “哦不,近来实在是忙得晕头转向的,没有听到什么传闻嘛。先生所说的贺喜,究竟指什么事情?” “周都督不是派你到这里来打探我的想法么?贺喜乃是为此事。” “啊!……” 鲁肃不由得大惊失色,他端详着孔明的脸问:“先生……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这个问题问得未免太不高明了。以周都督的智慧,不将那蒋干骗得团团转才怪哩,不过事到如今,一定回过神来了。” “哎呀,先生的明察秋毫实在令在下惊讶不已!既然你已经猜到,我便无话可说了。” “不管如何,借用蒋干来除掉蔡瑁、张允二人,对周都督来说,着实是一大成功。据亮所知,曹操杀掉这二人之后,已经拔擢毛玠、于禁继任水军都督,重整士气,日夜操练,不敢有半点松懈。不过,毛玠、于禁二人都不具备水军大将的才能,让他们统帅水军,只会自取灭亡,弄到最后穷于收拾啊!这是显而易见的道理。” 似乎事情从头到尾都已被孔明洞察,鲁肃根本没有张口的分,只能呆呆地望着。这令鲁肃感觉实在尴尬,只好说几句无关紧要的闲话,便狼狈地告辞而回。 临走前,孔明特意送他到船外,并且一再提醒说:“回去之后,请千万不要对周都督说孔明已经知道他的计谋。如若说出,都督一定会设计再害我的。人的心理很容易被某种不可思议的东西所左右啊!” 鲁肃点头答应了,可是等他面对周瑜时,却无法隐瞒,将实情告诉了周瑜。 “孔明的眼睛真是锐利无比啊,我不得不佩服他!不止是今天的事情哩。”于是将事情经过一五一十和盘托出。 不出孔明所料,听了鲁肃的复命,周瑜愈加认为他是个可怕的人物。如孔明这般慧眼明察的人物,留在吴军中,无疑使他可以随心所欲地尽情刺探吴军的机密,岂不是自己养虎遗患么。 事到如今,又该怎么办? 一旦孔明返回夏口,必将成为日后的心头大患。即使刘备投入东吴的卵翼之下,有孔明这样的旷世之才在身边辅佐,怎么可能甘心寄人篱下?到那时,孔明今日在阵中所看见的内情,势必对东吴极为不利。倒不如采用一切手段,甚至准备好付出巨大的代价,也必须趁现在将孔明彻底除掉! “……对!只有这样!”周瑜独自喃喃地决意道。 鲁肃在一旁甚觉奇怪,于是问他:“都督,什么只有这样?” 周瑜笑了:“还用问么,自然是杀死孔明!我现在愈发坚定了信念,断不可再放孔明一条生路了!” “毫无理由杀了他,岂不要遭人一世非难?倘若被世人认为东吴乃毫无信义的国家,吴国还怎么立于诸侯之林?这对我东吴毫无半点好处啊!” “当然不能出于私怨而杀他,但并非没有以公道之名堂堂正正杀之的方法呀。” 数日后,周瑜召开军事会议。东吴的大将自然不在话下,孔明也应邀列席参加。心怀鬼胎的周瑜在会议将结束时,忽然话题一转回头问孔明: “先生,作为水上作战所用武器,什么武器应该储备最多?” “将来或许船军也会发明出特殊的武器,但是以目下现状而论,没有比弩弓更优异的了。” 孔明的回答似乎正中周瑜下怀,他点点头继续说道: “闻昔日周太公望曾在阵中督励百工,制造了多种武器,今先生可否效之为吴军造十万支箭?我阵中锻冶师、箭师、漆师等工匠人数众多,尽可听先生调遣。” “军中箭支如此匮乏么?” “倒也不是。只是担心一旦江上大战爆发,如今军中储藏的箭支转瞬间便使用殆尽,远远不够啊。” “好,亮愿领命。” “十天可成否?” “十天?” “嗯,时间是有点急哪。” “不!眼下是战时,情势瞬息万变,十天太漫长了,其间不知道会突发什么样的变故哩。十万支箭,三天之内一定造成交付!” “哦,三天?” “正是。” “军中无戏言。先生,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哦!” “亮岂敢用军令来开玩笑!” 散会之后,在一个无人的地方,鲁肃悄悄同周瑜耳语道:“奇怪呀!孔明今日说话好像不假思索,说大话也太过头了罢?” “诸将面前,他绝不会逞一时意气乱吐妄言的。” “可是……三天之内造出十万支箭来,这是不可能的呀!” “或许是他对自己的才能太自负,才不小心说了大话罢。是他自己将性命送给东吴的!” “他会不会回夏口一逃了之?” “谅他孔明再爱惜性命,也绝不会不顾天下人耻笑做出这等仓皇逃跑的丑事……不过,为防万一,劳你再若无其事去一趟孔明的船上,察看一下他的动静。” 已是入夜时分,鲁肃便第二天起了个早,前往孔明船上拜访。 孔明在船外,正掬大江之水洗漱。 “哟,仁兄早啊!” 孔明笑吟吟地打个招呼,朝鲁肃然走近几步,在杨柳树下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看上去比平日更多了几分悠闲。“昨日我可是倒霉吃了大苦头啊。仁兄所为,可不像君子哩。” 鲁肃强装笑脸问道:“为什么?先生为什么说我不像君子?” “亮再三提醒过仁兄,可是仁兄转眼便将我的情形全部告诉了周都督,以致周都督认为亮是个危险人物,不可掉以轻心,结果给我出难题,命我三天之内造出十万支箭来,倘若造不出,依照军法亮势必被处以死罪!还想求助于仁兄,有什么好办法么?” “先生如此说我可不敢承领。都督起先说好十天以内的,是先生自己夸口三天造出来,这不是先生自己求来的祸么?事已至此,我也没有什么办法帮你了。” “不,不。亮并非想请仁兄向周都督恳求解除军令,只不过想向你暂借两样东西:仁兄麾下兵士五六百人,还有船二十余艘,这几日之内可否先归我调遣?” “先生有何打算?” “每艘船上各载兵士三十人,船身用青色布与束蒿覆盖,停泊于岸边。只消如此,三天时间一到,必能拿出十万支箭,送至周都督主阵。——不过,此事还请仁兄千万对周都督保密,或恐都督不会同意的哩。” 鲁肃回去之后,又毫不掩藏地如实报告了周瑜。因为他实在觉得孔明的话有些蹊跷,究竟他肚子里在玩什么计谋?鲁肃是想听听周瑜的看法。 “……真搞不懂哩。”周瑜也歪着头陷入了沉思。 二人都不明白孔明到底在想什么,为何要请鲁肃帮这样的忙。于是,反而生出索性放手让他去,好看看孔明究竟搞什么名堂的念头。 “如何?” “他向你借的东西只管给他,看看他下一步如何走——只是,务必注意警戒。” “那就借他二十艘船及相应的兵士?” “嗯,可以。不过千万不能大意哦。” “明白。” 两天时间过去了,很快第三天的夜晚又来临。 在这两天内,按照孔明的要求,调拨了二十艘船,且全部用束蒿和青布遮盖伪装,每艘船上乘载三十名兵士,整日无所事事,只是停靠在江岸边。 “先生,约定的期限只剩今夜了!” 鲁肃前来察看虚实时,不无急切地提醒道。 孔明似乎早就等候他的到来:“是呀,就剩今夜了。对了,仁兄也受累和我等一起走一趟吧?” “去哪里?” “江北岸。” “做什么?” “去收箭矢呀,收箭矢……” 孔明笑着,一把握住满脸讶异的鲁肃的手,走进船舱。 束蒿和青布伪装的船队。 夜雾深浓。 二十余艘兵船一字儿排开,以缆绳系结着,联成一条蛇阵,朝着北方缓缓地溯航而上。 “真是丈二和尚,一点也摸不着头脑啊。” “什么?” “船队的目的,还有先生你心里的计谋。” “哈哈哈,马上你就会明白了!” 最前头一艘船上,孔明与鲁肃坐在细柔的烛光下,一面对酌一面交谈。 灯火细微,但为防光影透射出去,舱口和窗口都垂着帐帘加以遮蔽。不时地,江水拍打着船体,灯火摇曳,杯盏中的薄酒也随之轻斜。 “二十余艘兵船全部以青布与束蒿遮得密密实实的,这简直是支覆面船队嘛!” “覆面船队……嗯,不错!‘覆面船队’是个很有意思的说法。” “先生究竟准备用这些船来做什么?” 鲁肃忍不住好奇,想刨根究底地问个明白。可是孔明却只淡淡地回答道:“待这浓雾消散之后自然就明白了,不必担心!” 说罢,孔明抿了口酒,仿佛已独自沉醉于某种快意之中。 然而鲁肃又怎生放心得下来? 舳舻相继溯航而上的船队劈流逐波,越行越远。 “莫非……孔明想将这二十余艘兵船并兵士,还有我鲁肃一起当做战利品,劫持到夏口去不成?” 鲁肃揣摩着孔明的心思,疑神疑鬼地,一刻也未得安宁。 不仅江南的三江地带夜雾笼罩,江北一带也天地暝暝,月色晦曚,各营寨的篝火也显得模模糊糊。 “今夜万万不可大意,各营寨务必加倍小心!”曹操下了严令,命加强对江岸的警备。 他心里始终有个迷团:吴军训练有素,惯于水上作战,而曹军的北方兵士打水战极易吃亏。 虽拥有数十倍于敌人的大军,却毫不骄慢,深怀戒心,真不愧是一代奸雄曹操。自然,这也是他身经百战、亲眼目睹了无数因骄慢而招致身败名裂的例子,从中汲取了教训,时常自我反省,诫勉自己不要重蹈其覆辙的缘故。 这一夜,曹操一如往常,一面督励部下诸将严加防范,一面自己也迟至深夜仍不敢就寝。 果不出所料,将近四更时分,江面上传来一片擂鼓呐喊声,由远而近,响彻整个水寨。 “快!” 和曹操一样不敢入睡的徐晃、张辽二将迅疾冲出营帐察看军情,只见吴军的一队船阵刚好突破夜霭和江面的浓雾,朝水寨逼进。 张辽、徐晃不由地大吃一惊,飞报曹操:“吴军前来夜袭了!” “不必惊慌!” 曹操早有预料,并不慌乱,他跨上马亲临江岸各营寨视察,又命张辽、徐晃立即组织三支弩弓队,各队三千人,登上水寨的望楼高处,一齐向江上发箭。 在激腾的浪涛声与密集的箭雨声中,天色渐明,红彤彤的旭日撕开浓雾的一角,将灿灿的阳光洒向江面。从曹操营寨望去,行迹诡异的船队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曹丞相,承蒙昨夜的厚礼,这些箭已经绰绰有余了。改日再会!” 孔明立在顺江而下的船上,朝曹军水寨挥着手调侃道。 孔明的船一马当先,其余二十余艘船各个船身负满箭支,轻快地飞逝而去。以青布和束蒿密密实实裹住的船腹、船楼上,全部插满了箭,几乎看不见船身。 “中计了!” 曹操惊觉后,立即派出无数轻舸全速追赶,孔明这厢则以昨夜所获之箭频频射返。加之风满帆正,船轻水急,转瞬便拉开了二十余里距离,无功而返的曹军船只只得眼睁睁看着他们从视线中消失。 “怎么样,仁兄?这些箭数量该有多少呀?”孔明笑问鲁肃。 鲁肃昨夜亲眼目睹孔明巧施妙计,对于他的神算鬼谋也不得不心悦诚服,肃然起敬。 “数也数不清了!先生立下军令说三日之内造出十万支箭,原来是以智谋巧得呀!” “可不是?倘若召集工匠来造的话,如此数量,恐怕十天也完不成啊!因为亮知道,周都督必定会妨害工匠们精励工作——都督表面上要亮督促造箭,其实他的目的并不在箭,而在于取亮的性命罢了!” “啊!先生连这个也知道?” “嘿嘿!对鸟兽施以杀手,它们都会感知于未然,惊觉而逃,何况身为万物之灵的人哪!生命至上,焉能毫无感觉?” “真是令人佩服之至!……可是,先生又是如何三日之前便知道昨夜会有大雾的?难道只是偶然碰上昨夜大雾这样的绝好机会?” “大凡带兵打仗之人,假使不通天文、不精地理、不懂得奇门布阵之术,怎么称得上是将才哩!云蒸雾集、风雨变换之类,只要与大地气温及云行风速等综合起来考虑,即便无谋无略的渔夫也能预测出来。亮之所以敢与周都督约定三日之内,正是因为心中早已算定昨夜定会有浓雾。倘使周都督有意刁难,七天或是十天之前提出这项要求,亮恐怕也没有这般把握了。” 孔明说得非常淡定,仿佛在诉说与己无关的旁人事情似的,却一点儿也没有夸示自己的智谋。唯一不加掩饰的,则是早朝的浓雾散去之后,晓天中日,旭光照耀在他的脸庞上,容光焕发,益发显出内心的喜悦。 终于,所有船只平安抵达北岸的吴军营寨。孔明督令兵士们赶紧将满船的箭支一一拔下,每条船上约插有六七千支箭,合计达十数万支。 然后将箭镞不利的、箭柄折断的全都除去,立马可用的则一把一把扎成束,十万支箭转瞬间已堆积如山。 周瑜自始至终垂着头,静静地听鲁肃报告事情的经过,最后仰天长叹:“唉……!” 他脸上露出惭愧的表情,慨然说道:“错矣!错矣!是我一时糊涂只拘泥于自我,自视甚高,一味嫉恨孔明的智谋,甚至还想加害于他,怎料孔明的才智神机岂是我辈所能企及的!” 周瑜毕竟也是人中豪杰,他一番反躬自省,深深为自己的自作聪明而羞愧,于是又派鲁肃前往孔明住处将其请来。 一听到孔明抵达,周瑜立即快步走到辕门外亲自迎接,殷勤地施以师尊之礼,并请孔明在上座就座。 孔明甚感奇怪,问道:“都督,不知亮今日为何受此礼遇呀?” 周瑜不加掩饰地坦言道:“老实说,我必须在先生面前脱帽认输,请先生原谅我之前的冒昧与无礼。听鲁肃说起你们深入敌境,智取十万支箭,如此神来之妙算,真令我惊叹不已呀!” “呵呵呵呵,此乃雕虫小技、不值一提的诈术而已,哪里称得上是什么神来妙算?智者方家必以为耻而不为之啊。哎呀,都督如此说,真令亮汗颜哪!汗颜汗颜!” “不是我恭维,像先生这般智谋,即便古时候的孙子、吴子再世想必也要退避三舍吧!今日请先生来,就是特意为了向先生致歉的,让我敬酒一杯表示对您这位尊客的诚意!还望先生向鲁肃和我垂示破曹之策,毫无忌惮地一吐胸襟哪!” 会谈很自然地转入酒宴。席间,周瑜反反复复地表示: “其实,昨日吴侯孙权又派使者前来,叱责瑜本该早日击破曹军,为何整日空拥大兵大船却不思进击?究竟在做什么?可说实话,不才周瑜胸中尚无必胜之策,也未想好应以何种战法出击哩。不怕先生笑话,面对曹操的庞大兵力和固若金汤的坚阵,事实上我是毫无办法,故不敢贸然出击啊。为了孙刘共同抗曹的大计,请先生明示破曹之雄策,我这里向你垂首就教了!” “使不得使不得!足下乃江东首屈一指的豪杰,碌碌无才的孔明岂敢示教,亮可从来想都不敢想呀!僭越!僭越!至于良策,亮胸中更是无一所有啊。” “先生向来便是这般谦逊过度。请千万不要谦逊,今日在此便一敞胸襟吧!前些日子,我带领鲁肃等趁暗夜前往江北岸的敌阵探察虚实,见曹军水陆以连锁相系结,兵船配列、水寨构筑等完全循章依法,着实不容易接近。自那以后便潜心琢磨破阵之法,其他什么都不去想,只是至今仍无信心哪。” “……请让亮想一想……”孔明稍许默然沉思片刻,最后说道:“亮倒是有一计,只是不知可行否……都督胸中也绝不会无为无策的吧?” “我也只不过有条万不得已之策……” “如此,就将你我各自心中之策写于掌上,同时开示,看看都督所想与亮所想是否想到一块儿去了,如何呀?” “如此甚好!” 于是立即唤人取来笔砚,二人各执笔在手,在掌心上写下一字,随后齐声道:“那就——”说着一起伸出握紧的拳头,“一起打开!” 孔明张开手掌,周瑜也同时展开了手掌——只见孔明的掌心写着个“火”字,周瑜的掌心上也同样有一个“火”字。 “哈哈哈,符契对上了!” 二人朗声高笑不止。鲁肃举起酒杯,为双雄心有灵犀而衷心庆贺。 最后,二人互约绝不将此事透露给他人,这才散席道别。 第四十八章 呼风杖 近来,曹军江北阵地中的士气有点低迷不振。 糊里糊涂中了孔明的计策,白白送上十万支箭矢,令敌方大叫快哉——事后得知真相,多少令人感觉气馁,胸口堵得厉害。 “吴国如今有孔明相助,周瑜自身又是一位智勇双全的名将,加之敌我隔着一条大江,我军无由探悉对方军情。不妨从军中挑选一二人,混入吴军,待吴军吞下毒饵后再伺机出击,主公以为如何?” 谋士荀攸苦思冥想,最后向曹操献上此策。 所谓毒饵,是指以甘美的糖衣裹上剧毒之物,吞咽下去之后便会从内部将敌人摧毁。 “此计甚合我意,可也是兵法上最难施行之谋略,最要紧的是人选,你有合适的人么?” 见曹操发问,荀攸立即说出自己的打算:“前些时被丞相处斩的蔡瑁有两个族弟,一个叫蔡和,另一个名蔡仲,他们因堂兄被处死,眼下仍在服丧。” “哦,那他们一定很恨我吧!” “此乃人之常情,概莫能外啊——不过这才正是此计的绝妙之处,也是策谋得以成功的关键哪!” “你是说,派蔡和、蔡仲二人入吴?” “正是。丞相可将二人召来,先好言抚慰,再以名利晓之,然后放逐江南,令其诈降吴军,敌方必定深信不疑,因为他们毕竟是被丞相所杀蔡瑁的族弟啊!” “可是,万一二人恨我杀了他们的堂兄,以此为良机真的降了吴军,岂不是反而对我军不利了么?” “无妨。蔡和、蔡仲的妻子都在荆州,他们怎会义无反顾地反叛丞相哩?” “嗯,说得在理。” 曹操点点头,示意荀攸去操办。 翌日,荀攸前往拜访服丧着的二人,先转达了曹操对二人的赦免令,收买其心,随后陪同二人一起来见曹操。 曹操亲自给二人斟上酒,渐渐将话头引到毒饵计划上:“此事若成,不止为曹军立下大功,还可一洗堂兄的污名,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末将愿往!” “领命!” 二人都表示出强烈的意欲。 曹操大为满意,事成之后重重行赏自然不在话下,还答应将来一定会重用二位功臣。 “请丞相放心,末将等必取周瑜和诸葛亮的首级来献于麾下!” 一番忠心表白之后,蔡氏兄弟二人次日便启程出发。自然,得做些工夫装作临阵脱逃的样子:数艘船载着仅五百余名部下,急不暇择、捡得性命一条慌里慌张地逃出曹军营寨。 帆扬鼓风,风助船行,顺风顺水将几条船送至江北岸的东吴境内。 吴军大都督周瑜这日刚好在营中巡查,听得麾下报告说:从敌阵脱逃出二名将领,带着数百名兵士前来降吴,大喜过望,脸上抑制不住高兴,吩咐一声:“立即将降将带来见我!”便坐在帐中等候。 不大一会儿工夫,蔡和、蔡仲二人被侍卫簇押着来到面前。周瑜问二人:“你二人为何脱离曹营,来降我军?这等背主行为,不像是英雄豪杰所为啊!” 二人不禁潸然落泪,垂着头回答道: “我二人乃被曹操所杀魏水军大都督蔡瑁之族弟。堂兄无罪无责却被曹操处斩,我等并不想对故主此举的对错妄加指责,恐被人不屑,以为我等反复无常。可是堂兄既死,我二人又遭主公及其麾下忌疑,致使无容身之所,只好铤而走险逃离江北来到此处。只恳请将军收容我二人,好让我等死也可以死得清清白白。” 周瑜高兴地说:“好啊!只要你二人发誓肯为东吴效力,从今日起就留在我军阵中!”随即将二人配属在甘宁麾下。 二人心中暗喜:“事可成矣!”表面却不改抑抑之色,谢了恩,退出帐外。 鲁肃满脸疑惑地问周瑜:“都督,使得使不得呀?” 周瑜笑了笑,并不将鲁肃的担心放在心里:“像蔡瑁那样对曹操忠心耿耿的人无缘无故被杀,作为他的亲属,即使口头上说不记恨,可实际上焉能不恨?今背弃曹操而来投效我东吴,就如南风吹拂之下,水禽自然往南岸傍靠一样,是同一个道理。有什么可疑的?” 这日,鲁肃又在孔明暂居的船上拜访孔明,便叹息着将此事尤其是周瑜的轻率处置告诉了孔明。 谁料孔明一语不发,只是呵呵而笑。鲁肃好生奇怪,不明白孔明为何发笑。 “仁兄也太杞人忧天了,所以亮才忍不住笑出来。” 孔明于是将自己的想法分析给鲁肃听,告诉他周瑜心中必有计谋: “蔡和、蔡仲的降吴显见得是诈术,因为他们的妻儿老小都留在江北。周都督一定也早已看破,敌我隔着大江,两军都一时没有破敌良策,如今他们来降,正是绝好的机会,故都督有意陷入其圈套,然后将计就计,使其为我所用——其实是都督的深谋远略哩!” “啊,原来如此!” “如何,现在仁兄自己也觉得可笑了罢?” “唉,我如何笑得出?为何我却如此愚钝,一点儿也看不出别人心中在想什么?真是可怜哪!” 鲁肃懊丧不已,告辞归去。 入夜,吴军中资历第一的老将黄盖悄悄从阵前来到主营帐中拜访周瑜,二人密谈了许久。 黄盖乃自孙坚以来辅佐了三代主君的功臣元老,白雪寿眉,双眼炯炯有神,老当益壮,丝毫不输于年轻人。 “深夜来访,不为别的,只因两军对阵旷日持久,曹操如今在江北岸的要塞日益坚固,水军也日日操练,愈发精锐,况且敌我双方兵势乃敌众我寡。以兵法而言,要想击破曹军除了火攻别无他计……周都督,你觉得火攻如何呀?” “嘘!”周瑜赶紧制止老将激昂的声音,“前辈请小声点!是谁教你这条计谋的?” “谁教我?……别把我当傻瓜了!是我自己想出来的计谋!” “哦,这么说老前辈的想法与我等不谋而合呀。实话实说吧,蔡和、蔡仲兄弟此番降吴是诈降,我早知道却留他们在军中,乃是想来个将计就计,好进行我的计谋啊。” “噢,太妙了!不过……都督打算怎样利用那两个家伙?” “要想奇策得以实行,东吴最好也派一个人到曹营去诈降……唉,只可惜没有合适的人选啊。” “为什么说没有合适的人选?”听到周瑜叹息,黄盖将身子凑到跟前焦急地问道:“自东吴建国以来已历三代,关键时刻居然连个胜任的人也没有,只能说周都督眼力褊狭——眼前黄盖虽然不才,好歹也算得上是一个吧?” “啊,老前辈是主动前来替我解困的喽?” “我这把老骨头,自国祖孙坚将军以来承蒙重恩,得以侍奉三代主君。只要能报效国家,即使肝脑涂地,黄盖虽死无憾——这是我梦寐以求的夙愿哪!” “有老前辈这般勇气,则国之大幸!既如此……”周瑜警觉地环顾一下四周,营寨中静寂无声,除了帐中的这盏青灯,不见一个人影。 二人商议了许久,一直到天色拂晓才话别。 周瑜小憩片刻,醒来后立即赶往中军,命鼓手擂鼓召集众人前来议事。 孔明也到场了,他搬了矮凳坐在阵席的一个角落。 周瑜下令:“近日我东吴大军即将对曹敌发起大的攻势,兹令各部队、各将作好开战准备,兵船各备三个月的粮草,随时听候调遣。” 话音刚落,将军黄盖从先锋部队中闪身站了出来。 “真是荒唐的命令!都督是说立时要准备几个月的粮草?” “三个月的粮草。你有什么问题么?” “呵呵,莫说三个月,就是备上十个月的粮草恐也无济于事,凭我东吴区区数万人马焉能破得了曹操的百万大军?” 周瑜勃然大怒道:“咄!如今敌我一战尚未交接,如何便说出这般不吉利的话来!左右,与我将这个老糊涂绑了拖下去!” 黄盖也不甘示弱,怒目圆睁地骂道:“周瑜,你给我闭嘴听着!你仗着平素深得主公恩宠,就可以目空一切么?我乃东吴三代宿将,你直到今天都没有想出来破敌之策,非但不谦虚向我请教,还恣意妄行,下这种毫无取胜把握的命令,我凭什么要唯唯诺诺服从你?!你只会让我军平白无故地损兵折将!” “喂!你这个只会逞口舌之能、扰乱军心的老东西!我今日若是不砍下你的脑袋,又何以正明军纪!左右,还不快将这老糊涂的嘴堵上?!” “住手!周瑜,你不过是先代才开始辅佐主君的臣子,若胆敢对我自国祖以来历经三代的功臣鞭笞,你就放胆来吧!” “快!推下去斩了!” 周瑜气得满脸通红,青筋暴起,像个阎罗王指着阶下的亡魂一般,对着左右咆哮道。 “不,请稍等!” 一旁的将军甘宁赶紧挺身向前,跪下替黄盖求情。 可是黄盖仍破口大骂不止,周瑜更是怒气难消,一时僵住了,连甘宁也被牵连进去挨了顿训斥。 “看来情形不妙啊!”诸将领个个惊慌失措之余,纷纷上前劝解打圆场。他们一面数落黄盖不该以言语顶撞大都督,一面齐声向周瑜求情:“黄将军乃我东吴功臣,且年事已高,还恳请都督体恤,饶他这一次吧!” 周瑜耸肩大口喘息着,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经不住众人再三相劝,最后撂下一句:“今日看在众将的面上,姑且饶他一条性命,可是军中大法不比儿戏,岂可不正?理当杖百下,令其在营中反省,不得擅自外出!” 于是命狱卒杖打一百下。黄盖被除去甲胄,剥掉衣裳,瘦骨伶仃的身躯在众目睽睽之下暴露在狱卒挥舞的棍杖之下。 “给我狠狠打!不得手下留情!谁要是怜悯他,与他同罪处置!” 周瑜兀自气得浑身发抖,根本听不进诸将的苦苦哀求。 “一杖!两杖!三杖!” 狱卒手持棍杖,从黄盖两旁一左一右落下,击在黄盖脊背上。黄盖脸朝下趴在地上,开始五六下还咬着牙硬挺,但没过多久便痛得发出阵阵哀号。 “十杖!十一杖……” 一杖又一杖落在老将军嶙峋的肉骨上,直打得皮开肉绽,鲜血横流,将白髯染成了红色,连骨头仿佛也被打散了。 “九十!九十一!……” 打到将近一百杖时,狱卒已经精疲力竭,双手发软抬举不起。黄盖更不用说了,气若游丝,终于昏厥过去。周瑜脸上也毫无血色,盯住他睨视少顷,以手指着恶狠狠地丢下句话:“现在知道我周瑜的厉害了吧!”便径自回帐中休息去了。 众将赶紧将黄盖抱起,送回他自己营寨。黄盖浑身鲜血迸流不止,几度苏醒来又昏厥过去。一些平日与他关系熟稔及开国以来同患难共甘苦的老将军们,个个悲从中来,伤感落泪。 目睹此场景的孔明,却默默离开,回到自己的船屋,独自倚船凭栏,凝视着湍流的江水若有所思。 鲁肃紧跟其后尾随而来,待孔明刚坐下,便迫不及待地上前搭话道: “唉,今天之事真令人难过。周都督乃一军统帅,那黄盖则是劳苦功高的老前辈,我有心相劝,但瞧那火头,只怕是火上浇油,越劝越不可收拾啊,只得待在一旁静观。先生就不同了,毕竟身为远道而来的贵宾,周都督又对先生尊敬有加,不仅我鲁肃一人,恐怕大伙儿都认为先生理应站出来为黄盖说几句好话……可是先生为什么自始至终一言不发,袖手旁观,坐视不救?莫非有什么更深的考虑?” “哈哈哈,仁兄你怎么问起我来了?我还想问你哩:为什么要欺瞒我孔明啊?” “啊?!此话怎讲?自陪同先生来东吴,我鲁肃可一次都没有欺瞒过先生啊!” “如此说来,仁兄尚不晓得兵法中向来还有‘秘里变表’这一诡道哩!周都督今日面红耳赤、怒发冲冠,愤然将黄盖处以百杖笞刑,使得军中的内争不和尽皆暴露在外人面前,其实全都是做给曹操看的计谋啊——你说亮如何上前劝得?” “啊?原来这也是一计?” “再明白不过了。对了仁兄,孔明方才所说的话千万不可对周都督提起,即便都督问也不可告诉啊!” “……啊,是,是。那么我先告辞了。” 鲁肃只觉得浑身发冷。当晚,他怀着半信半疑的心情悄悄走进周瑜帐中。所幸周瑜先自说到了这件事,于是鲁肃索性一问究竟。 “鲁肃,今日之事军中将领们有何反应呀?” “从没见都督发那样大的火气,大伙儿都心悸胆寒,不敢多言。” “孔明呢?他说了什么没有?” “他很伤感,认为都督未免太寡情薄义了。” “哦?孔明也这么觉得么?”周瑜高兴得一击掌,“哈哈!这次终于瞒过孔明了!连孔明也信以为真的话,我的计谋必成无疑!这下总算如愿以偿了。” 周瑜露出得意的笑容,向鲁肃吐露了心中的秘密。 第四十九章 一竿翁 黄盖在病榻上躺了四五日,每天除了喝少许薄粥,日夜呻吟不止。 “唉!黄将军真是够倒霉的。” 众将络绎不绝地前来探视,纷纷为黄盖伤心落泪,有的甚至还对周瑜的薄情寡义流露出愤怨。 平素与黄盖感情甚笃的心腹谋士阚泽也前来探视,一见黄盖这副模样,情不自禁溢出两行无声的泪水。黄盖屏退左右,挣扎着撑起身子说道:“你来了?此刻见到你比见到任何一个人都高兴哩!” 阚泽满脸悲伤,问老将军:“将军以往与周都督可有什么过节恩怨?” 黄盖摇摇头:“没有,我与他没有任何旧怨……” “如此说来,周都督对将军的责罚未免太过严苛、太不合情理了!令旁人不由得不生疑啊……实在是做得太过了!” “唉,除了你还没有人说得如此中肯,我真期盼有人能说句公道话哩。” “将军,依我看来,那日你在众目睽睽之下受到严责和屈辱,莫非是一出苦肉计?” “嘘!小声点!……你是如何看出来的?” “以周都督那日不同寻常的激愤样子,还有那样严苛的责罚,不由得不让人感觉蹊跷……再想到平素将军与周都督交情不差,便已经猜到八九分了……” “噢,阚泽,好样的,观察得很仔细嘛。老实说,正是如此。黄某虽不才,侍奉东吴三代主公,蒙受莫大的恩泽,如今即使豁出这把老骨头,我也死而无憾!所以,我便主动向都督献上一计,为瞒过军中自家人,甘愿领受一百杖责……为了东吴早日破敌,这点皮肉之痛又算得了什么!” “果然不出所料啊……如此绝密之计谋将军只对阚某一个人和盘托出,难道欲委阚某为心腹前往曹营?” “正是!正如你明察的一样。除了你,我还能向谁吐露如此重大的机密?如此重任,非你莫属啊!” “多谢将军对阚某深信不疑,真乃知我者也!” “那你去还是不去?” “大丈夫既得知己垂信,岂能不持义守信、辜负知己者一片真心哩?男儿在世,既仕主君,得以佩剑驰骋天下,若不能建功立业便老朽而死,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哩?何况老将军尚且能为国慨然捐躯,我等小生又岂敢吝惜自己的微命呢?” “太好了!” 黄盖牵过阚泽的手抵在自己的额头,不觉潸然泪下。 “事不宜迟,拖久了恐贻误良机。将军既然心意已决,可立即修书一封给曹操,末将一定想尽一切办法将它送至江北。” “哦,书简早已写就了藏在这里哩。” 黄盖说着从枕下取出一封厚厚的书信,交到阚泽手上。阚泽接过来,若无其事地聊了几句便告辞离开,入夜之后,悄然潜出吴军营地。 过了几天,曹军的水寨旁突然出现了一名独钓寒江的渔翁。 悠悠千里大江两岸,以打鱼为生的渔民及百姓早已对兵火连年习以为常了,没有战事的日子里,便会有不少人出没江上,或垂钓,或撒网,并没有什么稀奇的。 不过这次,神经绷得紧紧的曹军哨兵却颇感觉异常——这个渔翁实在靠水寨太近了。 “这家伙发痴呀?怎么好像怪怪的。” 于是纵轻舸飞驶而上,不由分说便将他擒住,拖到了岸上。 执事厅的一室,侍臣点燃烛火,曹操从寝室走出。由于正是半夜三更,更是平添了一股威严森森的气氛。 “一个名叫阚泽的吴军谋士化装成垂钓渔翁,说是要谒见丞相,有要事相告。”——这个令人吃惊的报告,将曹操从睡梦中惊醒。 被寨子哨兵拿捕的渔翁,一带到曹军营中,立即便爽气地向曹兵主动招供出他是吴军的谋士阚泽。 不多一会儿,一名衣衫褴褛的垂钓渔翁被部将簇拥着带到曹操面前。不愧是位不凡的人物,只见他在台阶下端然而坐,丝毫不为四周慑人的氛围惧怕。 曹操厉声喝道:“我与东吴旦夕交兵,你身为敌国的谋士,为什么跑到曹军营寨来,难道你疯了么?!” “……” 阚泽默默地盯视着对方,随后咧开嘴唇吃吃笑了。 “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啊。一直闻听说曹丞相如何爱贤求才,如大旱之望云霓……今日一见,却完全不是如此……唉,黄盖将军也太缺乏识人慧眼了罢,竟然对此等冒牌的英雄仰慕不已,真是大错特错啊!” 他自言自语地悲叹道。 曹操皱起眉头,心想眼前这个怪汉究竟有何用意,因此使劲克制住自己没有发出火来。他和颜悦色地说道:“敌国谋士孤身一人,而且装扮成渔翁的模样前来我营寨中,我自然要弄清楚他的真意,有什么不对?你为什么不正面回答我的问话?” “这个自然不错。可是丞相,我拼了性命冒死才来到这里,你为何却劈头骂我疯了?对一个抱定必死信念、千辛万苦来到这里的人,你的揶揄怎不令人泄气?故此我才忍不住叹息呀!” “剿灭东吴,这是我毕生的夙愿,只要能够达成此一愿望,我愿意为刚才的失礼向你赔罪,洗耳恭听你有何见教。” “对丞相而言,这可是从天而降的美事,自然得洗耳恭听啰——东吴黄盖,字公覆,乃吴军粮草总管,目前驻扎三江营中兼任先锋大将,此人仕吴三代,功劳卓著,忠节之名也是世间有所耳闻的。数日前,只因几句话忤逆了周都督,竟遭到当众羞辱,在诸将士面前被杖责百下,可怜他老迈之躯直被打得皮开肉绽、血肉模糊,数度昏厥!在场的诸将不忍卒睹,私下里均对都督的薄情寡义愤怨不已。我与黄盖相交多年,情同手足,故老将军于病榻之上一面痛苦呻吟,一面手书书信一封交与我,希望我设法与丞相互通声气。他之所以这样做,完全是因为对周瑜已恨之入骨,早晚欲报仇雪耻。黄盖目下司职粮草总管,只要丞相一句话,不日即可将吴军兵粮武器等尽数装船,投效丞相麾下。” 曹操睁大了眼睛,竖起耳朵,从头至尾听得仔仔细细,待阚泽说完边迫不及待地问道:“嗯……那么黄盖的书信现在何处?” “我带来了,藏在内衫之中。” “快拿出来让我瞧瞧!” “请丞相过目。” 阚泽将书信交到侍臣手中,传到了曹操面前的案桌上。 曹操展开书信,看了十几遍,忽然握紧拳头朝案桌上猛地一击:“你们太小瞧我了!用这般苦肉计焉能骗得过我曹操?这摆明了是个骗局!来人!将这个海蛆一样的糟老头给我拉出去斩了!” 说罢,不由分说地将黄盖的书信一把扯得粉碎。 孰料阚泽非但面无惧色,而且朗声大笑起来:“哈哈哈!丞相也未免太谨小慎微了吧!倘若欲取阚某头颅,我随时奉上便是,又何必夸大其辞、无辜加罪于阚某?!唉,想不到传闻中的曹操竟是如此小人!” “住嘴!竟敢用这种小儿把戏来诓骗我,砍下你的首级来提振我军雄威,正是我总帅的职责所在,有什么好奇怪的?!” “阚某不是笑丞相,而是笑黄盖啊,没想到黄盖对丞相评价过高了!” “休得花言巧语来糊弄我!我自幼熟读兵书,深得孙子、吴子之神髓。换了别人或许会上当,我曹操岂会落入黄盖与你之流的圈套!” “那便愈加可笑了!既然丞相自幼熟读兵书,萤窗雪案,为何却对阚某带来的书信真伪难辨、不明真相哩?世上还有比丞相更加令人可笑的傲慢自大的人么?” “好好,我便说出黄盖书信中的破绽,教你死而无怨:倘若黄盖真像信中所说真心投降,势必与我明约来降的时日,为何书信中却一个字也未提及?这便是他根本不是出于真心,而是一场骗局的证据,幸好我一眼便看出了破绽。” “这倒奇了,亏你不惶恐,还敢说自己深得兵书之神髓!我看你只是囫囵吞枣、生吞活剥而已,根本不晓得活学活用,简直比不学无术更加糟糕!像你这般毫无慧眼之人,虽统帅百万大军,一旦遇到东吴周瑜,必被他擒了去!还不如及早收兵吧!” “什么?!你说我会败给周瑜?” “当然。只读了一点点兵书便骄慢不自知,不懂得深入研究兵理,连识别一封书信真伪、分辨一个使者话的能力都不具备,如何能战胜东吴的新锐才俊?” “……” 曹操一下子说不出话来。他咬住嘴唇,若有所虑地重新打量着阚泽。 阚泽一指自己的脖颈,咄咄逼人地喝道:“要杀便杀,快点动手吧!” 曹操却摇摇头:“不,先留下你的性命——你说我曹操必定战败,我倒要听听你有什么高见,若说得有理,我自然敬服。” “哼哼,你这种根本不懂礼遇贤士的人,我再多说又有何意义?” “我曹操愿为刚才失礼的话向你道歉。请说出你的高见吧。” “丞相岂不闻‘背主作窃,不可约期’的古语?如今黄盖对周瑜深恶痛绝,才决心背弃自己已侍三代的东吴来投丞相麾下,倘若约定时日期限,到时又突生变故,急切下不得手,无法如约前来,这里反来接应,事情必定败露,丞相心里也定会疑神疑鬼,则非但不能与丞相同心同德,更恐退无退路,自身难保矣。故此才不明约时日,只觑准了机会,便可行事,此乃黄盖将军真心投魏的明证,也足见其谋事周到,深谙机谋之道啊!孰料丞相却反因此而生疑,不能明察,真令人遗憾哪!” “说得有道理!” 曹操闻言,不住地点头:“我见事不明,误犯尊威,请原谅我一时失礼!” 说罢,曹操命人取酒设宴款待,并以宾客之礼恭请阚泽上座。酒至半酣,曹操又不断地向阚泽征询意见。 正说话间,一名侍臣突然从外面走进来,向曹操衣袖里塞进去一封书信样的东西,随后悄然退下。 阚泽暗喜:一定是混入吴国的蔡和、蔡仲写来的密函,向曹操报告黄盖受刑之事。 心里如此想,表面却不动声色,若无其事,仍频频举杯欢饮,同时继续说着里应外合的计划。 第五十章 将计就计 却说曹操在酒宴中接获蔡和、蔡仲送来的密报,他拿在桌下匆匆扫视了几眼,立即藏入袖中,故作悠闲自若地说道: “阚泽,我对你现在已经不存丝毫怀疑。所以烦请你再返回东吴一趟,将我的承诺转告黄盖,嘱他充分筹划之后择日投奔我军营阵。相信你二人不会出什么差池,不过也要小心,千万不要被周瑜看破端倪。” 阚泽摇着头一口回绝:“不,丞相!此事还是另派别人去吧,我只能留在此地了。” “为什么?” “我既已来此,便没打算再返回东吴。” “可是这件事情从头至尾只有你最清楚,如若另派他人,黄盖也未必会信任。” 经不住曹操再三说服,阚泽这才应承下来。因为他仍心存戒备,提防着曹操借机试探自己。如今看起来,曹操对自己的言行已经完全信任,心中不禁暗自窃喜,果然不虚此行,但脸上依旧不露痕迹,同曹操相约了他日再聚,便乘小舟重返归途。 行前,曹操以大批金银相赠。阚泽碰都未碰,只一笑说道:“大丈夫岂是为了这些黄金而甘冒性命之险的?!” 回到吴军的营地,阚泽立即与黄盖密谈起来。黄盖先是为事情将成而欢喜,随即又谨慎地想了一会儿,问道:“为什么曹操从一开始的怀疑,转为最后的完全信任哩?” 阚泽道:“光凭我的三寸不烂之舌恐难令曹操完全信服,关键在于蔡和、蔡仲的密报恰好及时送到,即便他不信我所说,但对于曹军心腹细作的密报不得不信啊,况且细作关于吴军内的密报与我所说完全吻合,故此便立即消除了疑虑罢。” “嗯,有道理。那就有劳你顺便去甘宁的营寨走一遭,看看蔡和蔡仲二人有何动静。” 阚泽领命立即往甘宁营中。 唐突造访,令甘宁愣怔了小半晌,他盯着阚泽看了好一会儿才问:“你来做什么?” 阚泽假意称近日在主阵遇到些不顺心之事,心中郁闷,故来此散散心。 甘宁露出不信的神情,淡然一笑道:“哦,是么?” 正在此时,蔡和、蔡仲二人碰巧走进营帐。 甘宁随即向阚泽使了个眼色,阚泽登时明白了甘宁的心思,于是故意装出一副不乐意的样子,自言自语似的说道:“近来没有一件事情顺心,没有一天过得舒心!周都督的才智我等自然敬佩不已,可是他却恃才傲物,视我等皆如草芥一般,实在令人看不过哪!” 甘宁则在旁添火浇油:“是不是又发生了什么事?唉,看来吴军中枢内部好像每日纷争不断,这便如何是好?” “若只是言语争执也就罢了,可周都督老是恶语伤人,当着大庭广众的面羞辱我等,这怎么可以?……说实话,我实在是忍不住了!” 阚泽咬牙切齿、愤恨不平,忽然用眼角瞟了一旁的蔡和、蔡仲二人一眼,立即收住,小声说道:“甘宁,你过来一下!” 说罢将甘宁拖入隔壁一室。 蔡和、蔡仲二人四目相交,只是默然不语。 此后,阚泽与甘宁便时常于无人之处密会交谈。 这一日傍晚,二人又躲在帐中窃窃私语。一直留意他们举动的蔡和、蔡仲兄弟则在帐幕外竖着耳朵偷听。不意一阵熏风吹过,将帐幕掀起一角,蔡和的半身恰好被里面二人看了个正着。 “啊!有人偷听!” “糟糕!” 帐幕内传出惊恐的呼声。 话音刚落,甘宁和阚泽一个箭步冲到蔡和、蔡仲身边,二人脸色都变了。 “你们听到我们刚才说的话了?!” 阚泽这厢正逼上前喝问道,甘宁那边却已将手中的剑掷于地上,顿足慨叹道:“我等大事未成便已败露矣。既然被人偷听了去,此地一刻也不能停留了!” 蔡和、蔡仲兄弟二人对视了一眼,相互点了点头,像是确认什么事情似的,随即环视一下四周,对甘宁、阚泽二人说道:“二位不必绝望!事到如今也无须对二位隐瞒了,我二人其实是奉了曹丞相之命,前来东吴诈降的——我二人并非那种心志不坚的降将。” 甘宁、阚泽眼睛瞪得像铜钱般大,盯着兄弟二人问:“啊!这……这是真的么?” “此等大事岂是开得玩笑的?” “哦……那我们就放心了!你二位的投降竟是曹丞相深谋远虑的一着棋,真是做梦也没想到啊!这也是一种机运哪,看来曹之将兴、吴之将亡已是必然之势了!” 自然,此前甘宁与阚泽在避人之处躲在帐内密谈之事,内容不外是对周都督的反感已经忍无可忍,如何从吴营中脱逃,如何向周都督报复等等,甚至打算招募同样心怀不满的将士暴乱……这些危险的密谈,都是故意令蔡氏兄弟以为他们对吴军怀有异心。 蔡和、蔡仲兄弟哪里想到其中有诈?对二人的周密计谋丝毫不曾产生怀疑。原本是一出阴毒计谋中的主角,带着秘密使命活跃在敌人营中,却万万没想到对手将计就计,针锋相对来一出反计,使他们反落入圈套中,真是计中有计,谋外更有谋。 以阴为谋,更有以谋为谋。兵法之奥妙,正在于其幻化无穷的通达权变,奇正相生,神鬼莫测,倘若既无过人的眼力,又不懂得应变,往往自以为计谋甚妙,殊不料反而会为对手提供绝好的谋略机会。 这晚,四人同座,各个都在为自己的计谋成功而暗暗高兴,一直酌杯畅谈至深夜。 不管真心披露还是假意委蛇,众人借着酒劲一吐胸襟,都为今后能在曹丞相这样的英主麾下建功立业而笑声欢语,喜不自胜。 “既如此,我等立即修书一封派人送交丞相。” 蔡和、蔡仲二人提议,并当场拟就了密报,阚泽也另外写了一封书简,一并交与一名部下,令其偷偷送至江北的曹军营中。 阚泽的书简内容大致如下: 甘宁与我志同道合,素有归顺丞相之愿,也早有怀恨周都督之心,今我二人俱奉黄盖为主谋,将于近日偷运兵粮军需等移于船上,伺机渡江而去,投奔贵军。不日,若见竖有青龙牙旗船只,即为投奔丞相之降船,水寨一切弩弓请勿发射。 曹操毕竟号称“奸雄”,他收到这封书信时,却并没有笃信无疑,而是用疑忌的目光,从头至尾一字一句地反复阅读。 第五十一章 凤雏出巢 “当今之世,除了我曹操,还有谁敢自比孙子、吴子?”——曹操心里常怀此自负。 面对期盼的密报,曹操却是疑信参半,头脑异常的冷静。虽说蔡和、蔡仲二人也算得上是自己的心腹,奉自己之命潜入东吴收集情报,但对其送来的密报曹操仍相当慎重,他仔细揣摩研究,并且召集群臣前来判别情报真伪。 “……蔡氏兄弟与重返东吴的阚泽分别有书信报来,可我总觉得其言辞过于圆巧。不知诸位有何高见和对策?” 针对曹操的咨问,众将臣意见纷纷,各抒己见,其中蒋干上前提议道: “容在下冒昧请求。前次奉命使吴,本欲说服周瑜投降,不料虽煞费苦心,仍无功而返,有辱使命,心中一直愧疚不已,故盼丞相再给我一次渡江赴吴的机会。蒋干已抱定一死的信念,务必将蔡氏兄弟与阚泽密报的真伪虚实一探究竟,以弥补前次的罪过,若是今次再徒劳而返,甘愿受军法处置,蒋干绝无半点怨恨!” 曹操一时也无法下结论,加之疑忌难消,于是便答应了蒋干的请求:“好吧!这也不失为一种办法。” 蒋干像上次一样,装扮成飘飘欲仙的道士模样,乘坐一叶扁舟,径往吴军营地而去。 孰料,早有一位宾客先他而至,正坐在吴军营中与都督周瑜高谈雄论。 此人乃襄阳名士庞德公的侄子,名叫庞统。 说起庞德公,在荆州可谓无人不晓的大名士,连水镜先生司马徽也曾投其门下,拜他为师。司马徽时常对自己的门人或朋友提起“卧龙”、“凤雏”两大高士,而在当时的一干名士清客中间,不消说,尽人皆知卧龙即指诸葛孔明,凤雏便是庞德公的侄子庞统。 庞统既然为司马徽如此看重,难免有些人会疑惑不解:卧龙既已出庐,凤雏为何还不出巢哩? 今日他翩然来到吴军营中,是以宾客身份造访的。庞统只长孔明两岁,故而与其盛名相比,无疑显得非常年轻。 “听说先生近日隐居于此处不远的山中?” “荆州、襄阳陷落之后,我便打算在山林中结草为庵,修行一阵子。” “不知先生是否愿意担任军中幕僚,鼎力相助东吴?——我可不是随便一说,我是真心诚意邀请先生解巾从仕啊。” “荆州故国遭受曹军蹂躏,我早已视其为不共戴天之敌,即使周将军不说,我也会尽我之所能助吴军一臂之力的。” “太好了!得先生相助,真抵得上百万大军哩!不过,目下敌众我寡,依先生之见如何才能击破敌军?” “唯有火攻一途。” “哦,火攻?先生也是这样以为么?” “不过,浩渺大江之上只要一艘敌船着火,其余的必然登时四下散开,故此使用火攻之前,还须设下计使曹军的兵船全部连成一处,用铁锁串结一起,自相束缚,火攻方可奏效。” “哦,有这样的计策么?” “所谓‘连环计’是也。” “曹操也精通兵法,如何做才能使其落入连环计中?先生之计虽妙,但只恐他不上钩,就像鸟网布置得再精巧,怎奈鸟儿不入网,到头来还是一无所获啊!” 二人正谈得入港,忽然部下来报,说蒋干由江北来访。 庞统于是适时告辞而去。 周瑜送走了庞统回到帐中,不由地拜天谢地,喜不自胜道:“眼前到访的这位,必能促成此大事!” 不一会儿,蒋干便由侍卫领入帐内。周瑜一反上次的做派,非但没有亲自出迎,反而高坐在上,态度倨傲地睥睨着自己——见此情景,蒋干心中感觉很不舒服,但他还是若无其事地走上前,作出一副亲热的样子:“唉,前次实在是……” 话刚刚说开头,周瑜便怒目圆睁,语调凛然地喝道:“哼,蒋干!你又想来骗我是么?” “哦……骗你……哈哈哈,将军别开玩笑了!你我乃多年的旧交,我怎么会对你做出如此毒辣的事情?不可能啊!我是念你上次对我盛情款待,所以才特意前来,告诉你一件大事的呀!” “少来这一套!”周瑜咬牙切齿地说:“你肚里想的把戏,我早已看透了!——你是想来劝我周瑜投降的吧?” “是什么事情令你今天如此怒气冲冲的?气急误事嘛。还是让我们一面酌杯饮酒一面叙谈旧谊吧,我真的有事想与你好好谈谈……” “真是厚颜无耻!我说得如此透彻,你还不明白么?——不管你如何翻弄你那三寸不烂之舌,如何搜肠刮肚使出你的计谋,都不可能使我周瑜变心动摇!即使真有海枯石烂那一天,我周瑜也绝不会投降曹操的!前次只因一时念旧友交情,才情不由衷地设下酒宴,与你敞怀痛饮,甚至还同床共寝,没想到我太大意了!醒来后竟发觉卧房内的军事机密不翼而飞了,是你偷了我的重要文书然后不辞而别一逃了之的吧?” “什么?!军机文书?别胡闹了!开玩笑也须适可而止哪。我怎么会偷你的东西哩?” “闭嘴!”周瑜大喝一声:“就因为这个,使得我们好不容易争取到与东吴声息相通的蔡瑁、张允二人不及举事内应,便遭曹操毒手所害,显然便是你向曹操密报的结果。如今你又厚着脸皮跑到我这里,一定是又在想什么诡计毒害之前脱逃出曹营投奔我麾下的蔡和、蔡仲兄弟。哼!我是不会让你的招数得逞的!” “你为何要这样说……唉,看来你是从心底里对我猜疑不信了?” “还不承认!蔡和、蔡仲兄弟是真心弃曹投吴,并且发誓效忠我周瑜,我岂能让你从中作梗,让他们再回到曹营去?!” “这……” “好了好了!你不必多说。我本当以大义为重,与你一刀两断的,念在旧日情谊上,姑且饶你性命一条。老实告诉你,我东吴大军不日就将击破曹操,眼下紧要时刻,留你在此反倒碍手碍脚的。来人哪!将这家伙关到西山后的茅屋里去!待我破了曹操,再赏他一百鞭,赶回江北去!” 周瑜瞪起双眼怒视着蒋干,猛虎咆哮般对左右发出命令。 “领命!”左右武士一拥而上,按倒蒋干,随后不由分说将他拖出营帐,推推搡搡扔到一匹没有鞍子的马背上,前后簇拥着直奔西山而去。 西山深壑高壁之上有一间小屋,大概原本是处瞭望哨,蒋干被关入之后,便有卫兵昼夜在四面八方对其监守。 囚禁于此的蒋干日夜愁闷,寝食难安。一日,趁着卫兵疏忽,蒋干竟从小屋逃了出来。 “往哪里逃哩?” 迷失在阒寂昏霭的山中,蒋干心里暗自叫苦。放眼望去,山麓下布满了吴军的营寨,举头向上看,则唯见巍峨的险峰峭壁。好不容易逃出小屋,却是走投无路,不知何往。 “如何是好呀?” 不知不觉中,天色已暮。 正在踟蹰,忽然看见远处山林中有微弱的灯光。走到近处一瞧,像是一户人家。蒋干沿着林间小径继续前行,听到琅琅读书声从草庵传来。 “咦,这般荒僻的深山中竟有读书人在此?” 推开柴扉,只见一名年纪约莫三十上下的隐士独自端坐案前,就着熹微的灯火,正在苦读兵书,一柄短剑斜挂灯前。 “啊!这位先生莫非是人称‘凤雏’的襄阳高士庞统?” 蒋干情不自禁地喃喃自语起来。听到声音,屋里的人启声问道:“是谁呀?” 蒋干慌忙趋前几步,跪倒于地,口称:“前些时候群英大会之时,不才曾有幸远远拜见过阁下。阁下便是庞统先生吧?” “哦,我想起来了,你就是那个蒋干哪。” “正是。” “自那以后,你一直滞留在吴军营中么?” “不,不,我是一度返回江北之后,又再次前来的,没想却因此遭到周都督无端猜忌。” 蒋干将自己被囚禁在山中小屋的遭遇叙述了一遍,庞统听了呵呵笑道:“你这样子便是很幸运了,若换成我是周瑜,便决不会留你性命哩!” “啊……!” “哈哈哈,开玩笑的,别介意。请进来吧!” 庞统挑亮灯烛,邀蒋干分席而坐。 二人越聊蒋干越发觉庞统是个胸怀大志之人,虽然世间对其评价甚高,但是以今日的处境来看,似乎东吴并没有给他应有的礼遇与器重。于是蒋干试探着问道: “以先生的雄才大略,为何屈身于如此穷山僻地?这里既是东吴的势力范围,先生好像也并没有仕吴的样子……若是换成像曹丞相那样爱才惜士的名主,绝不至于弃之山中而不顾的呀。” “我也素闻曹操爱惜人才……” “既然如此,先生为何不离开东吴,投效曹操哩?” “可是……那样岂不危险?我既为东吴之人,任是礼遇贤才的曹操,想必也不可能无条件地启用我吧?” “怎么会哩?” “你的意思是……” “有我蒋干引荐,先生只管放心。” “哦?你是……” “不瞒先生,我是奉了曹操之命来劝说周瑜降服的。” “那你果然是曹国派来的奸细喽?” “我可不是奸细,只不过一介说客而已。” “还不是一样!……没想到我刚才的玩笑还说中了!” “可不是,先生真把我吓了一大跳哩。” “不过你放心,我从东吴这里没有受过任何官位和俸禄,没有得到半点好处……” “怎么样,先生不想离开这里投奔曹丞相轰轰烈烈干一场么?” “倒是被你说得有点心动哪。” “曹丞相那里我自会安排,这一点我蒋干绝对可以保证!曹丞相有识才之慧眼,他凭什么信不过先生哩?” “那就去吧!” “若先生决心已定,今晚便走如何?” “当然是越快越好。” 二人同声共气,一拍即合。当晚,庞统遂离开草庵与蒋干一起上了路。对于道路,居住在此的庞统自然比蒋干更熟悉,顺着山谷沿樵夫砍柴的曲径前行,很快便来到大江边。 二人找了只小船,急急往江北而去。抵达曹军营寨后,一切均由蒋干去安排。 曹操听说襄阳有名的凤雏庞统先生到来,内心喜悦自不在话下。 “真是稀客呀!阁下怎么会突然想到前来曹营的?”宾主坐定后,曹操显得异常热情。 庞统也毫不掩饰兴奋的心情答道:“我之所以来此,与其说是为了追寻我的理想而来,莫如说是出于对丞相的仰慕。我素闻丞相是个敬士用贤的旷世名将,早已仰慕不已,今赖蒋兄引荐终于得以拜见尊容,真令我此生难忘啊!” 曹操乐不可支,对蒋干的功绩大大褒奖了一番。酒宴翌日,又令人牵着马,邀庞统一同登上一座山丘。 曹操的目的是想听到庞统对自己的布阵畅所欲言地发表看法。 不料,庞统却一味赞赏道:“沿岸百里之阵,依山傍林,据大江之天险,占尽水利之便;各阵之间首尾相顾,互为倚靠,出入各有门户,其中进退曲折之妙,即便古之孙子、吴子再生,恐也不见得更出其右啊。” 听到庞统如此激赏,曹操未免有美中不足之感,于是说道:“先生请不必客套,不备之处还望不吝指教。” “不,不,我绝不是虚情假意光用美辞甘言说好话讨丞相欢心,即使所有高明的兵家搜肠刮肚,也绝对找不出来江岸一带布阵的缺点呀。” 一席话说得曹操如饮甘饴,他兴致勃勃地又引庞统下了山丘,参观各处的水寨、港岰以及大小兵船的阵势。 曹操指着江面上停有二十四艘艨艟战舰的船阵,得意洋洋地问:“先生觉得我军的水上城郭如何?” “啊!” 庞统情不自禁地击掌赞叹道:“丞相善于用兵早已声震海内,谁知连水军的配属也如此出神入化,真是做梦也没想到啊!可怜那周瑜,竟还不知天高地厚地自诩水战舍我其谁——看来直到灭亡之日,他都不会从狂妄自大、执迷不悟中清醒哩!” 回到营中,曹操摆上各色佳肴,再度设宴款待庞统。 席上二人纵横捭闔,从古代孙吴的兵略说起,又今古对照,对当时诸家的阵法进行了一番分析点评,兴之所至,竟丝毫不觉更深夜阑。 其间庞统数次离席走到帐外,不大会儿工夫又回到席上,继续欢谈。 “……嗯,先生气色不佳,是不是身体不适啊?” “哦,没什么。” “可是看上去总感觉好像有点勉力难支……” “大概是舟旅所致罢。我生来最不善水,若是四五日泛舟江上,必定疲顿不堪,浑身绵软无力……不瞒丞相,刚才出去便是呕吐来着。” “这可使不得!立即唤医者前来,为先生诊治一下吧!” “阵中应该有很多名医吧?那就烦劳了。” “先生怎么晓得我阵中很多名医?” “丞相麾下将士大半为北国人,大多不适大江水土及船上的生活。如今硬是将步卒练成水军,想必与我庞统一样,除了晕船还会身患奇病,身心俱疲,一旦开战又岂能使出全力投入作战?” 庞统的话真正叫投簧对碴儿,不偏不歪将曹操心中的忧思一语道出。 病号频出,正是曹操目下最大的烦恼。又因病因不明,苦无对策,已然演变成军中的一大问题。 “依先生之见该怎么办?有什么良策么?还望先生不吝示教。”初时,曹操还有点吃惊,也有点狼狈,终于他敞开心扉无所顾忌地征询起庞统的意见来。 庞统点点头,露出一副理所当然和当仁不让的神情说道:“丞相布阵兵法奇拔缜密,其精妙几可谓滴水不漏,可惜只有一处尚欠周虑,病因便在于此。” “布阵与病人不断,二者有什么关系么?” “有关系,而且是大有关系。只消去除布阵兵法之此一短处,保证不会再有一兵一卒晕船患病!” “曹某愿遵先生教诲。只是网罗了多名医生,使用了各种方药,仍见效甚微。至于病因,只说是风土相异、水土不服,详细的则至今不甚了了。” “北国的中原之兵皆不谙水性,如今长期乘船浮于大江之上,将士们久不脚踏实地,身体自然感觉异样,加之时遭狂风豪雨袭扰,心气烦舛,侵入身体,使之分外萎悴疲怠。又兼食欲低下,血液循环变得迟缓,滞积而病——要想祛除此种奇病,最好的办法莫如让将士离船登岸,即不治而愈,可是船上不可一日无兵呀。故此,只要略施一策,对布阵稍加改变即可:首先将大小兵船全部集结于风平浪静的港湾,再依据船体大小纵横排列,大船三十为一列,中船五十为一列,小船则相机应变、适当调整,各船之间以铁锁系结,首尾相续,船船连环,并以粗绳为扶手,再架设渡桥,使得其上可以自由行走,如此则不仅众将士,连战马也可如履平地般任意往来。即使天候恶劣,大风狂浪,各船也很少颠簸动摇,诸兵士身心舒适,执行军务也更加顺易,自然,也不大会有兵士因晕船而病倒了。” “太好了!先生之见果然不同凡响!”曹操情不自禁离席称谢。 庞统却不以为然地答道:“此不过我一时之浅见,丞相还须深入探究原因,再做贤明考虑。只是我军中病人多出之事,万万不可让东吴知悉,但可尽快采取适便的处置,他日必能击破东吴!” “是呀,此事若是泄露给敌军知悉了……”曹操似乎也感觉到事情紧要,于是立刻听从了庞统的建议,次日便亲自走出中军来到码头察看,又召集诸将领,命集中所有铁匠冶工,开始夜以继日地打造连环锁、大钉等连环船阵所需的物什。 庞统一面悠然做着他的贵客,一面冷眼旁观曹军的动静,心中不禁窃笑。 这一日,与曹操又畅所欲言聊军事的时候,庞统忽然开口说道: “庞某多年夙愿终于得偿,今日才算真正遇到了名主啊!我虽不才,但甘愿在有生之年倾力报效丞相,以表忠节,即使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依我愚见,东吴诸将中真正从心底敬服大都督周瑜的人并不多,相反,对其心怀忌恨,伺机谋反的倒不在少数,即以大将来说,也恐不下五指。倘若以我的三寸不烂之舌前去说服,相信他们立刻便会竖起反旗,投效到丞相麾下,生擒周瑜也指日可待矣,接下去,更可全力平定刘备了,此乃当务之急——东吴虽是眼前劲敌,刘备也是不可小觑的敌人哪!” 此番话深中肯綮,正说到曹操心坎上,不由地为自己遇到庞统而深感庆幸。于是他豪爽地道:“先生可否再回东吴,招集志同道合者秘密举事?如若成功,曹某必当封先生以三公之位!” 第五十二章 竹冠之友 愈是此时愈是万万大意不得! ——庞统心里暗暗叮嘱自己,丝毫不敢放松警戒。若是自以为巧诈奏功而神志歇里歇松,以曹操奸诈的性格,往往会出人意料穷迫猛击,从而探察出对方的底细。 面对曹操封以三公之位的许诺,庞统毫不迟疑地摇了摇头,一字一顿说道:“多谢丞相慈恤。我之所以如此,非为眼前富贵及将来的尊荣显达,只不过想拯救黎民于苦患,故而我还有一个恳求:即便曹军击破吴军,全取江东六郡八十一州,请丞相下令务必不要杀戮无辜的百姓,此乃庞统之唯一所望!” 曹操对他的清廉深信不疑,看着他略带忧伤的脸忙安慰道:“剿灭了东吴势力,则东吴百姓从翌日起便是我曹某颐爱的庶民,我怎么忍心杀戮一个无辜的百姓哩?先生只管放心。” “我夙知丞相以‘替天行道,以安四民’为己任,丞相的慈爱之心庞统不敢有半点怀疑,只是大军一旦进入被视为敌国的东吴之境,势成骑虎,庶民难免遭到害扰。如今我奉丞相之命返回江东,若是能得丞相一纸保证,则庞统一族也可以安心了。” “先生一族现居何处?” “从荆州被赶出来,现避居东吴的僻远地方。若蒙丞相肯赐榜文,一家便可保全,不致遭受兵火的狼藉了。” “此事简单!”曹操立即取来纸笔,写下一道榜佥,大意是:魏军所有将士,大军驱骤东吴之际,任何人不得暴乱伤害庞统一族,违者一律处斩!随后在上面按了大大的丞相印,交与庞统。 庞统心下暗想,曹操肯爽快地答应此事,说明他已对自己充分信任,完全听从了自己的建议。不过脸上还是装作若无其事,殷恳地谢过之后,向曹操辞别:“庞统去了!” “千万不要让周瑜嗅出什么端倪!” 曹操反复叮嘱,又亲自送至营门。 庞统故作依依不舍状,几度回望,最后终于消失在曹营寨栅外。 正欲登上停泊在那里的一只小船,说时迟那时快,早已等候在岸边的一个男子突然从杨柳树荫下箭步走出,一把将他拦腰抱住。 “往哪里跑,奸毒贼人!” 庞统心里咯噔一怔,一面脚下用力挣扎,一面回头看了一眼。 只见那人身着道士服,头戴一顶竹冠。最让庞统吃惊的是,竟然力大出奇,不管他如何扭着身子使劲摆挣,那双手愣是一点也没有松解开。 “我是曹丞相的客人,受邀来此,现在正准备回去,怎么叫‘奸毒贼人’哩?你这个疯子!”庞统厉声叱喝他。 不想此人也使尽气力大声答道:“呵呵!瞧你装腔作势满脸一本正经的样子,你这副嘴脸、这副腔调或许骗得了丞相,可骗不过我的法眼!这一切都是东吴周瑜与黄盖共同策划的计谋,先演一出苦肉计,后派阚泽假扮渔夫传递假情报,再让蔡和、蔡仲发送书信,现在你又亲自跑来为东吴效命,胆大妄为竟敢欺骗丞相,献上所谓的‘连环之计’,好在日后开战时将曹军的兵船一艘不剩来个火烧连环,定是打的这个主意吧!我焉能放你回江南,跟我回去见丞相去!” 呀!气运尽矣,今番定是无计逃遁了! 眼见一场精心谋划的妙计就此败露,庞统立时吓得魂飞魄散。 他绝望地闭上眼睛。 万事休矣!——于是放弃无谓和愚蠢的挣扎,庞统问对方道:“你究竟是何人?是曹操的部下?” “这还用问?” 男子将庞统的双臂反剪在背后按住,继续说道:“我的声音你听不出来了?你认不出我来了?” “什么?我认识你么?” “我是徐庶呀!” “啊,徐庶?” “水镜先生的门人徐元直呀。之前在司马徽那儿,和你、石广元、崔州平、诸葛孔明等几位应该有过数面之缘的……” “哦,原来是徐兄呀!”庞统愈加惊讶不已,他双手虽已被松开,但仍茫然呆立,盯着徐庶打量了好一会儿才说道:“徐庶呀徐庶,若真是你,就应该了解我庞统的为人,请高抬贵手吧!倘若你声张出此事,我庞统的性命倒罢了,可怜东吴八十一州的百姓庶民势将遭受曹军的蹂躏。为了千千万万吴国的无辜百姓,你就放我回去吧!” 见他这般哀求,徐庶却说: “那只是你的一面之词。站在曹军的立场上,若是我此刻放了你,东吴的百姓庶民能不能获救还不好说,但是我八十三万兵马却会落个烈火焚身,化为灰烬的悲惨下场。我岂能眼睁睁地装作视而不见?” “唉,今日在此被你撞见只能说是天运如此,你怎么处置都行。我既然来此地,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了,你这就杀了我也罢,将我拖到曹操面前去也罢,随你便罢!” 只见徐庶呵呵一笑,神情和举止又恢复了以往的豪爽磊落样子:“哈哈哈,庞统先生果然不是浪得虚名!” 接下去,他又微笑着说道:“你放心吧!说老实话,我虽身在曹营,但是以前在新野时与刘皇叔主从相契的时候,刘皇叔对我的厚恩一刻也不敢忘记,朝朝夕夕铭记在心。当年只因老母亲被曹操羁掳,我不得已才投其麾下,如今老母已不在人世,我便没什么可牵挂了……与刘皇叔惜别时,我曾坚定地向他保证过,即使变成曹操的谋士,我今生今世也绝不会为他筹谋任何计策!故此,我早注意到近些时数档子吴人来往曹营,渐渐心中便有了底,但我却不曾将此计中之计告诉过他人哪!” 徐庶一面敞开心扉表露自己心迹,一面还不住地安慰惊魂未定的庞统。隔了一会儿,又颇显为难地同庞统合计起来: “……总之,我一定装作一无所知的样子。不过话说回来,你一旦回到东吴,当真使火烧连环之计来攻曹军的话,想必一举成功,彻底摧灭曹操百万大军,只是我徐庶既然身在曹营,肯定免不了玉石俱焚,葬身大江。你有什么妙着可使我免遭此厄运?” “此事不难。”庞统凑近徐庶,悄悄耳语了几句。 “果然是好主意!” 徐庶一拍手叫道。随后,二人话别,神不知鬼不觉地分了手,庞统登上小船驾舟而去。 其后不久,曹操阵中不知是谁起的头,很快流传着这样一个消息:“西凉的马腾与韩遂共谋发动大军叛变,目下正朝着空虚无防的许昌大举进兵……” 这个消息对于远征在外的兵士来说,震动甚大,造成人心惶惶。 第五十三章 乌鹊赋 此地距离都城数千里。 自驱兵南下,曹操心中一直对无兵把守的许昌深藏不安,牵挂不已。 听到马腾、韩遂乘虚起兵的传闻,曹操立即召集群臣商议。 “有谁自愿代我回许昌防守都府?虽然目下还只是风闻,未知真伪,但是一刻也不能迟缓!在座诸位有谁愿意去一趟?速速自告奋勇站出来!” “不才愿往!” 应声而出的是徐庶,而其余将领因孙曹开战在即,唯恐错过此建功立业的大好机会,故全都默然不语。 曹操登时高兴地准许:“徐庶?好,你快快去吧!” “领命!在下虽不才,保证杀他个措手不及,绝不会让叛军得逞!我会固守住要塞,万一有什么临时突变,再尽速呈报!” 徐庶信心十足地说罢,即刻率领三千余骑精兵往许昌疾驰而去。 “有他去,我便可少许放心了。” 曹操总算一块石头落地,随即又将心思转到如何攻破吴军上来。 时令是建安十三年的冬十一月。 是夜,江面上风平浪静。曹操在陆上营寨视察了一遭,回到旗舰船上。这艘大船,竖有“帅”字大旗,船舷两侧埋伏着千张弩弓和无数黄钺银枪。曹操端坐在将台上,将水陆众将全部召集于一船,摆开了一场水上盛宴。 大江之水似素练横于眼底,皎皎明月映照其上,波光粼粼。从船上向东可以将东吴柴桑山连绵群峰尽收眼底,南望樊山,北觑乌林峰,西观夏口入江,一派景色尽入杯中。 “啊!男儿志在四方,以天下为己任,是件多么壮伟、多么畅快的事啊!此刻眸中充塞的尽是四远山川胜景,胸中回荡着天边云影月光;俯首几案,则有饮不尽的美酒佳酿;起身舞剑,意在直取东吴……啊!东吴乃江南富饶之地,待收服东吴将其纳入我曹操治下之日,必与今日与我同甘共苦的在座诸将永享无穷的富贵荣华!望诸将各个用命善战,不负大丈夫之志,切勿错失宏愿遗憾终生哪!” 曹操频频举杯,勉励众将,显得意气如虹。 “我等皆赖丞相长期训迪,又蒙受恩泽,所期待的就是毫无愧疚地迎来这一日!我等安肯落于人后,令丞相蒙羞?” 众将群情激昂,意气风发,一显武将风采,将斟满的酒杯一干而尽。 饮至半夜,酒酣耳热,曹操长久以来埋在心里的激情全都燃烧起来,炯炯瞳眸射出火辣的光,“你们看那边——”他用手遥指着南岸说道,“可怜周瑜、鲁肃这班人不识天时,竟不知自己气运已尽!连他营中心腹之人也与我气脉相通,偷偷倒戈投效曹军,可见吴军内已经病入膏肓,四分五裂了,又怎堪我水陆大军致命一击?!此乃天助我也!” 曹操之所以说出这番话,其实有激励军中士气的目的。 一旁的荀攸听了醉意顿消,慌忙扯了把曹操衣袖,掩口悄悄谏道:“丞相!丞相!此话恐有泄露,随便说不得呀!” 曹操却耸耸肩,哈哈大笑,不以为然地回应道:“船上在座诸将都是我的股肱之臣,舷外则是滔滔江水,还怕什么隔墙有耳么?” 曹操意犹未尽。他的豪情一旦被激发起来,似乎便很难收止。 他望着上游夏口的方向说道:“讨灭东吴之后,还有一方草寇必须尽早除去,便是刘备、诸葛亮鼠辈。哼!这种逃窜于山林水泽的苟活之徒,称其为鼠辈还是高抬他们了!竟敢与我曹操为敌?” 他灌下一口酒,放下手中的酒杯,然后静默了许久。 夜更深,月光却皎皎依旧,冬夜的风拂过江面,寒气逼人,曹操情不自禁轻咳一声。 曹操虽然坚壮而不坠青云之志,但在凛冽逼人的寒风下,也不免切身感受到自己毕竟是个血肉之躯。他语调低沉、声音恳切地说道:“唉!我今也已五十四岁了!连年征战、连年制胜,使我曹军日益壮大,可我自己也已成鬓发斑白的初老了!不过诸将勿要见笑,此番灭剿东吴之后,我还有一愿,便是一睹旧交乔公两个女儿的风采!” 如此毫不掩饰地向麾下众将袒露心迹,这在曹操身上还是罕有的事。今夜或许是兴意正浓,使得他终于敞开了心扉,又或许是他难得的一丝感伤引发了他那如夜雾一般袅袅蒸腾的几许诗情,于是趁着醉意发抒起胸襟来。 说起乔家二位女儿,在东吴可是首屈一指的美女。曹操多年前就曾向她们的父亲说起,若是机运垂顾,一定将二人迎娶至江北。后来,听说二人分别嫁与了孙策和周瑜,曹操仍难舍爱慕之情。一直到如今,心中仍时常暗自思忖:倘若有朝一日平定东吴,必定要将二人迎至大兴土木于漳水之畔新建的豪华宫殿——铜雀台,共享风花雪月,以此来为自己的戎马生涯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众将听了曹操一番感怀,不由笑了,纷纷称赞丞相老当益壮,并且频频举杯:“干杯!干杯!”祝福他长寿和健康。 众人正谈笑间,一只乌鸦飞过帆樯,在月光下啼鸣而去。 曹操忙问左右:“适才见一鸦往南飞啼而去,乌鸦为何夜鸣?” 一名近侍回答道:“乌鸦看见月光皎洁,误以为天将晓,于是离树而鸣罢!” “哦,是么?”曹操笑了笑,便将此事忘记在脑后。隔了一会儿,他起身站立船头,斟了三杯酒洒于江中,以祭奠水神,接着抚剑对众将说道:“我年轻时便是以此剑平黄巾、擒吕布、灭袁术、收袁绍,率兵深入塞北,直抵辽东,纵横天下,如今又驰临江南,即将一举粉碎强敌孙权,此时此刻真是不尽感慨啊!纵使满腔大丈夫之志,也禁不住因为欣喜而泪湿沾襟。面对今宵此景,回顾一生壮烈,远眺东吴,我不由得想赋诗作歌,诸位一同和之!” 于是即兴吟了一阙赋,众将则在旁唱和。 赋中有几句是: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 绕树三匝,无枝可依。 岂料刚刚吟毕唱罢,扬州刺史刘馥却站出来说歌赋中上述几句不吉利。曹操顿觉败兴,勃然大怒,立即拔剑将刘馥一剑刺死。等到酒醒,曹操懊恨不已,表情沉痛,命刘馥之子刘熙护送父尸回故乡以三公之礼厚葬。 第五十四章 铁锁之阵 数日后。 水军大将毛玠、于禁二人恭恭敬敬来到曹操面前禀告:“江湾上的所有船只都已配备铁锁停当,完全遵照丞相命令,或五十艘、或六十艘连环相结,旌旗战具,一一齐备,不论何时开战,我军准备万全绝不会出任何差池。” “太好了!” 曹操立即登上旗舰检阅水军,并当场分配职掌。 中央船队一律张挂黄旗,作为毛玠、于禁所统领的中军标志。 前列船队在樯头升红旗,由徐晃任大将。 皂色黑旗的则是吕虔率领的船队。 船阵左侧可见青旗飘扬,乃乐进所率船队。右侧则是一色的白旗,担任大将的是夏侯渊。 此外,夏侯惇、曹洪各率一队作为水陆接应,许褚、张辽二位主将则分别担任往来护卫和监战使。整个大军从水上一直排列至岸边的高地,层层叠叠,阵阵相衔,仿佛沿江而立的重岩叠嶂、奇峰峭岩一般,煞是森严雄伟。 曹操以手遮额,信心十足地说道:“迄今为止,我曹操也经历过无数战役,但是没有一次比得上此次这般规模之大、军备之充盈、准备之细致周密。” 连曹操也诧讶于自己竟如此意兴遄飞、气概吞无。 “时机到了!” 他向三军号令道。 魏军的庞大船队即日开始向东吴迫近。 三通鼓声为号,水寨的栅门朝三面敞开,所有船只一艘不漏地鱼贯而出,驶入大江。 这一日,江上风浪滔天,三江航路险恶难行,然而魏军船队因各船间首尾锁结,环环相衔,行走如履平地,故而士气大振。 曹操喜不自胜道:“庞统所献计策果然甚妙!” 不过由于风大浪高,持续不止,整个船队虽顺江而下,但也仅仅只行驶了数十里,来到乌林的湾口处便落碇停泊了,这一带的岸上自然仍是曹军连绵数十里的要塞。船行至此,距离南岸吴军的主阵已近在咫尺,若是晴朗的天气便可历历在望。 “丞相,恕臣直言一句,或许丞相又会觉得不吉利而生气,可眼前这般烈风恶浪,心中难道就一无所虑么?” 部将程昱忍不住问曹操。 “你有什么不放心的?”曹操反问道。 “是的。即使这样的天候下,我军船队因首尾连结,船体很少动摇,士卒也无一人晕船,果然不愧是至善至美的良策——可万一敌军使用火攻,只恐就要酿成一场惨祸了!” “哈哈哈哈!这个嘛不必多虑。眼下是十一月,此季节刮的是西北风,不可能刮东南风。我军营阵在北岸,吴军在南岸,若是企图用火来攻,岂不是引火自焚么?东吴虽说人才短少,也不至于连个略识气象和兵法的人也没有吧!” “嗯,丞相说得有道理。” 众将甚是佩服曹操的智慧。事实上,曹操麾下的将士大部分是出生于青州、冀州、徐州、幽州等地的北方人,多不习水上生活,故而对于连环之计鲜有不赞成的。 在等待风平浪静的这段时间,原先袁绍手下大将、现已改仕曹操的燕人焦触、张南二人自告奋勇向曹操请命:“我等自幼便习于水性,今愿借船舰二十艘,充任序战的先锋部队!” “你二人不都是北方人么?借二十艘船有什么用?万万不可视若儿戏,徒令敌军嗤笑!”曹操将二人训斥了一通,没有答应其请战要求。 焦触、张南大叫道:“此话太不公道!我二人从小生长于长江畔,驾舟、潜水,无不与在平地上无异。万一我等吃了败仗,愿受军法处置!” “你二人勇气可嘉,然而性急暴躁轻视自己的性命却使不得。况且大船、战舰全都有铁锁系结一起,能够自由活动的,唯有走舸、艨艟了。” “我等原本便没有打算借大船或战舰,只要求艨艟五六艘、走舸十数艘,合计二十艘便足矣。” “你等准备如何做?” “我与张南兵分两路,突击至敌阵岸边,先挫一挫吴军的锐气,以揭开大战的序幕。” 焦触热切地答道。禁不住二人恳切要求,曹操终于答应。 “可是二十艘太过冒险。” 为慎重起见,曹操又命文聘率三十艘兵船、加派五百兵士随行。 在此,对当时船舰的种类及装备做一简略说明想必有益无害。 战舰为当时最巨大、最坚固的船种,首尾各配备有石炮,船舷四周围以铁栅,船楼上则布满弩弓,且有锣鼓手立于其上指挥各船只的进退,与今日之战舰相差无多。 大船乃最普通的船种,相当于今日巡洋舰所扮演的角色,不仅用来水上运送兵力及军需,更能直接参与作战,发挥辅战威力。 艨艟为一种快速中型船,整个船体以强韧的牛皮包裹,专门用以往来穿插于敌大型船队中,或用作奇袭以攻敌不备,可乘载六七十人。 走舸类似于今日之轻型战舰,可乘载兵力二十余人,走舸通常多艘密集散布于江面,发挥其轻便灵活的特点,或投掷火石,或近身肉搏等,可对敌方大船产生巨大骚扰作用。 除此之外,还有许多船种船型,大小不一、作用各异,所有船只大都船首饰有各种彩饰,船身涂满浓厚色彩,船上插满旌旗、刀枪等,其堂皇丽靡、铺张扬厉与水天共映,壮观之势简直无法用言语形容。 再说吴军阵容中,早已做好决战准备,丝毫不敢懈怠。无数轻舸络绎不绝穿梭往来于江面,带来各种情报。 附近山坡上也布满哨兵,不分昼夜监视着江面,就连一棵草芥的动静都逃不过其眼睛。 眼下,负责监视的一队将士突然发现异常: “来了!” “啊,是敌人的船队!” 他们并没有惊慌失措,只是急急地奔下山坡,一直来到都督周瑜的主阵,大声报告:“江上敌船兵分两列,驾驶艨艟、走舸乘风顺水向我方逼来!敌兵来了!敌兵来突袭了!” 与此同时,山上瞭望台升起了狼烟,火速将敌情告传至全军。 “快!” 周瑜立即出现在辕门前,对猬集在一起的众将士发号施令道:“各将勿慌乱!只不过是敌人的几艘小船罢了。有谁愿自告奋勇出去迎击,将其粉碎于江面上,立下序战首功?” 只见韩当、周泰二人应声而出:“末将愿往!” 话毕,立即解开十余艘系于江岸边的牛皮船,左右鼓声齐鸣,朝敌船疾驶而去。 周瑜登上位于营阵后方的山丘,用手搭在额头,从瞭望台上向下眺望。江面上两军相接,白浪滔滔,一场激战已经开始了。 三四十艘快舟张弓乱射,朝这厢突进。原来是曹军的焦触、张南率船不顾一切地试图抢滩登岸。 “头一个踏上陆地的,必呈报丞相,在军功簿上记第一功!” 二人以沙哑的声音大声激励兵士奋战。 吴军大将韩当手执长枪挺立在一艘快艇船头,亲自迎敌:“好小子,不怕死的就上来吧!”一面嚷道,一面驾船从侧面朝敌船横撞过去。 焦触毫无惧色,挺着长矛迎上来,二人来回战了十数个回合,只因风急浪大,两船互相撞击,使力不顺,一时竟分不出胜负来。 周泰在旁却忍不住了,拨船来相助。 “韩当!对付那样的家伙还须如此费力么?”一语未毕,手中一杆枪早已掷了出去。 枪借风势疾突向前,不偏不倚正刺中焦触,焦触扑通一声跌入水中。 曹军副将张南见状大喝一声:“瞧我的!”张满弩弓,箭矢如飞,径直朝周泰乘坐的船逼来。 周泰一个劲往船舷后藏,总算躲过箭雨的袭击,船却仍朝着敌船挺进。猛然轰然一声巨响,两船相撞,船腹与船腹之间腾起一片水雾。周泰觑准了时机,大吼一声,飞身一跃跳上张南的船,手起刀落,将其砍死,顺势将船也夺了过来。 水上的序战以曹军的大败而告终,还折损了两员大将,其余船只见状乱作一团,不顾一切地在风浪中四下逃散。 “哈哈哈哈!我方大捷!照此势头,江上的决战必将对我军有利!” 伫立在山丘瞭望台观战的周瑜不禁喜形于色。然而,战场上战况瞬息万变,令他忽喜忽忧,脸色也渐渐阴沉下来,甚至毛骨悚然,心里极度不安起来——原来,曹操闻听得战败,忍不住愤怒地咆哮,恨不得立即将东吴水军的舟船全部击得粉碎,砸入江底,于是下令所有战舰、大船及艨艟等一股脑展开来,向东吴的岸边挺进,只见江面上黑压压的一片,浪沫飞溅,天昏水暗。 “真不愧号称百万曹军啊!如此壮伟的船阵,我周瑜掌管水军十年,从未见过这般规模的水上阵容哩!我东吴如何才能击破敌阵呀?” 目睹眼前这阵势,周瑜几乎完全被震慑住了。除了战栗、恨恼,他现在是一筹莫展,毫无招架之策。 恰在此时,江面上狂风大作、惊涛骇浪,腾起数丈高的水雾,曹操所乘旗舰上的“帅”字大旗竟然应声折断了。 “快看——!” 江面上顿时一片慌乱。这是决战首日,眼前的景象正是人人所忌讳的大不吉啊!无奈,曹军连环之阵的战舰、艨艟只得卷起帆,转舵返回乌林湾港口。 “天助我也!幸好老天护佑我军哪!” 周瑜拍掌狂喜道。 不等高兴完,江水忽然腾起一股龙卷风,顷刻间乌云密布,天地晦冥,风凄雨厉,连江岸直至脚下山丘一带也雷雨大作。 “啊!” 周瑜突然一声绝叫,站在四周的众将吃了一惊,慌忙奔上前看个究竟。原来是身旁的帅旗旗杆被狂风断为两截,周瑜的整个身子恰好被压在旗杆下,动弹不得。 “啊!都督吐血了!” 众人惊慌失措,手忙脚乱地将他抱起,抬下山。一路上周瑜一声不发,看来已经昏厥了过去。 第五十五章 借东风 由于伤势不轻,周瑜只得安卧于营帐内,整日除了呻吟,便是昏昏沉沉而睡。 军医和药师一面全力救治,一面派紧急使者禀告吴主孙权:“都督不幸遭遇无妄之灾,病情危笃!” 闻听此讯,吴军全军顿觉惙怛伤悴,士气沮丧。 鲁肃尤为担忧,因为眼下正是孙曹决战刚刚揭开序幕的紧要关头。他只得匆匆前往孔明居住的小船造访,商议对策。 “想必先生也已经听说了吧,怎么办才好哩?” 孔明似乎一点儿也不犯愁,他反问鲁肃:“仁兄对此事如何看呀?” “我还能有什么看法?突然发生这种意外,对曹操来说是天降福音,对我东吴只能是个致命灾祸!” “致命灾祸?仁兄不必过于悲观,只要周都督的病能立时转愈,就没事了呀。” “若是能快快转愈,那可真是东吴之大幸啊!” “好!那我二人一同去看看他吧!”孔明说着站起身来。 下了船屋,二人骑上骡子直奔周瑜所在的主阵。走进帐内,只见周瑜裹着厚厚的衣裳横卧在榻,口中频频发出呻吟。 孔明走近病榻,在他枕边轻声问:“感觉怎么样?” 周瑜微微抬起眼皮,舔着干涸的嘴唇吃力地答道:“哦,是诸葛先生啊……” “都督,振作些!” “不行喽!只要一起身,就头昏眼花,一吃药就吐……” “都督是为什么事情忧烦吧?依亮看来,贵体并无什么大恙呀。” “忧烦?……不不,没什么忧烦。” “既然如此,都督立时就可以下床啦。来,站起来试试看!” “不,不,只要头一离开枕头立即就感觉眼冒金星……” “都督乃是心病啊!完全是心理作用!都督请往天上看,日月经天,有阴有晴,朝夕不测,循环往复——此乃宇宙之天象。即使有时狂风暴雨,也并不是天体病烦的缘故,只不过是一时表象,待到云开日出之时,自然会露出其本真来的。” “哦,哦……” 周瑜呻吟着又闭上眼睛。 孔明不禁笑着说道:“只要都督心平气和,病象自然会在一呼一吸之间逐渐离你而去。若是想彻底祛除病根,只需服用些清凉的药剂便可。” “有什么绝好的清凉之剂么?” “有的!一味服下去,包管都督即刻气脉顺畅,病情马上就会转愈。” “诸葛先生……”周瑜终于支着身体坐了起来,“还望先生为了我周瑜,哦不,是为了东吴,即刻示教!” “好吧!……只是此秘方倘若泄露与他人,即灵效顿失,故请都督屏退左右……” 一声令下,左右近侍全部退了出去,除了鲁肃,别无旁人。于是孔明取笔在纸上写下十六个字,交与周瑜: 欲破曹公,宜用火攻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这便是都督的病源所在吧!” 周瑜惊愕不已,目不转睛地注视孔明良久,最后才笑着说道:“佩服!佩服!先生真可谓眼力通神……看来没有什么事情瞒得过先生哪!” 眼下是东北风劲吹的季节。倘若对北岸的曹军使用火攻之计,弄不好便会使火扑向南岸,引火自焚,重创己方的船只和营寨。 孔明洞穿了周瑜心中的郁闷,并且一语点透。而周瑜事先尚未同孔明商议过这条秘计,不想却被一下子识破,惊愕和佩服之余他也终于明白一个道理:对这个睿智超群之士隐瞒任何事情都是完全徒劳无益的。 “眼下军情急迫,天象又不顺意,我们究竟应该如何做?”他只得虚心地聆听孔明垂教。 孔明回答:“亮年轻时曾幸会一异人,传授给我八门遁甲天书,内中有祈祷风伯雨师之秘法。都督若想求得东南风,亮愿意穷尽毕生之心血,依天书所示为都督祈得东南风。” 其实,孔明早已成竹在胸,故而相当悠然笃定。因洋流及南国气温的原因,每年的冬十一月总有几天会刮起反季节的东南风,令人简直不敢相信竟还是在冬季。此种季候现象后世称之为“信风”。 今年信风迄今尚未刮起。不过,孔明长年隐居隆中的时候,年年仔细观察过季候,发现没有一年例外,由此深信今年要不了多久就会刮起东南风。 “十一月二十日乃甲子日,在这一天祭拜天神,三日之内定会有东南风起。都督只需于南屏山上筑一座七星坛,孔明一心一意祈祷,必将从苍天借得东风!” 周瑜听了喜出望外,顿时忘记了疾病,立即走出帐外,亲自安排筑坛之事。鲁肃与孔明也催马直奔南屏山,一同勘测地形,监督工程进度。 五百士卒于南屏山修筑祭坛,祭官则有一百二十人,一切按照传统古礼做好准备:取东南方位的红土修筑了一座方圆二十四丈、每层高三尺共九尺的三重祭坛,下面一层插着二十八宿旗,作苍龙、玄武、白虎、朱雀之状;第二层竖有六十四面黄旗,按六十四卦,分八位而立;上一层则以四人肃立其上,各人带束发冠,穿皂罗袍,凤衣博带,朱履方裾。左侧之人手执长竿,竿尖上以鸡羽为顶盖,以招风信;右侧之人则举系有七星号带的长竿,以表风色;后面二人分别手捧宝剑和香炉。 祭坛下又立二十四名士卒,各持旌旗、宝盖、大戟、长戈、黄钺、白旄、朱幡、皂纛等,环绕四面担任护卫,以驱避邪魔。——单以阵势来看,绝对称得上是一次规模浩大的祭典。 孔明于十一月二十日甲子吉辰来到坛前。他前一日便已沐浴斋戒,净了身。此刻,但见他身披白色道衣,跣足散发,步向祭坛,预备开始三日三夜的祈风仪式。 就在开始前一刻,孔明突然高声叫道:“鲁肃在否?” 鲁肃在坛下立即回应:“鲁肃在此。” 孔明向他招了招手:“上前来听好!”随后厉声吩咐道:“从现在起,我要开始祈风了,倘若有幸上天怜悯我孔明一片心迹,三日之内如愿吹起东南风,则速按照事先所定计向敌阵发起攻袭,一刻也不要迟疑——仁兄可将此意报告周都督,请都督务必做好万全之准备,等候时机!” “明白了!” 鲁肃立即拨马疾速奔下南屏山。 鲁肃离去后,孔明又吩咐坛下一众护卫将士: “我祈风时各人不得擅离方位!不得交头接耳!不得失口乱言!若有任何异象发生,也不得失惊打怪!违令者立斩不饶!” 说罢,孔明缓步登坛,观瞻方位,南面而向。 焚香于炉,注水于盂,然后默默祈祷了约莫两个时辰。 但见孔明口中念念有词,三唱祝文,仰天暗祷,仿佛真的通真达灵一般。坛上坛下士卒个个哑然无声,一片肃静,连天地万象似乎也显得出奇的阒寂。 稀微的星光在天空闪烁,不知不觉中天色已暗,夜幕降临。孔明走下坛来,在帷幕中稍许休憩了片刻,并吩咐祭官和护卫将士道:“各人轮流吃饭,稍事休息。” 到初更时分,孔明再度登坛,彻夜作法。然而,深夜的星空唯觉冷峭凄清,像死一般阒寂,却不见有任何云动风起的征兆。 与此同时,鲁肃这厢早已飞报周瑜,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同时派快马向吴主孙权报告了事情的始末。一切俱已停当,只等待时机来临,一旦孔明祈风灵验,江面上吹起久盼不至的东南风,便将即刻发起全面总攻。 除了堂而皇之的祈风仪式外,另一方面黄盖也已按照原先计划暗地备妥二十余艘快舟,船上载满枯苇干柴,上面灌以鱼油,下面则暗藏硫磺、焰硝等,各用青布油单遮盖;又预备了熟悉水性的精兵三百余名,悄悄乘于各船上,只等“大都督一声号令”。 这路人马自然从一开始便是在极为机密的情况下布置。与黄盖一同谋划的甘宁、阚泽二人则巧妙控制了敌方的奸细蔡和、蔡仲兄弟,将其窝盘在水寨中,拉着他们整日饮酒,故作懈怠,且反反复复商议诸如“如何才能顺利逃脱,平安地到达曹丞相营中?”之类,愣是不放一人登岸。 翌日也很快天昏日暮,日落时分的夕阳和晚霞将大江映得通红。 谁也没有想到,吴主孙权差人前来传令: “吴侯亲率御旗下所有剩余兵船溯江而上,已在距离此地前线八十里处下碇。” 孙权的船队、前线的先锋部队及中军所有将士全都严阵以待,只等周瑜大都督一声令下,便要冲锋杀敌。 各阵将士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浑身汗毛竖起,全神贯注地默叨着:“快了吧?快了吧?” 夜愈深愈显得静谧。星光澄澈,云风不动,三江之水也仿佛在黑甜乡中沉睡,隐约只有鱼鳞般的微波在粼粼摇曳。 周瑜禁不住嗔怪道:“怎么回事啊?祈风好像一点儿也没用嘛!……会不会又是孔明在耍花样?再不就是连他自己也对先前的信口开河、说花说柳后悔莫及,没了半点自信,想必此刻正在南屏山的七星坛上进退两难,懊恼不已吧!” 鲁肃在一旁打着圆场道:“不,不!孔明绝非轻易狂言、轻率行事之人,他断不会自求祸灾上身的。还是再静观些时候吧。” “……可是,鲁肃你想想,眼下已近冬末,怎么还可能吹东南风哩!” 就在周瑜话音刚落不到两个时辰,满天云走星移,天象骤变,只见水雾飒飒,乌云飏飏,颊旁丝丝微风拂过,而且正是南国特有的东南风。 “咦?好像起风了?” “是呀!起风了!” 周瑜与鲁肃情不自禁大叫起来,同时冲向辕门外。 举目四望,但见竖立在各阵数以万计的旌旗旄幡等尽皆朝着西北方向翻卷飘舞。 “啊,真的是东南风!” “是东南风!” 虽然久久等待的便是这一刻,然而当此刻真的来临时,二人还是惊诧得哑然无语了。 猛然,周瑜浑身震颤着说道:“孔明究竟是人还是妖魔?竟然能令天地造化为之逆变,神鬼莫测,真是不可思议呀!若留此人在,岂不是祸国殃民、贻害国家和百姓?比之先前的黄巾之乱以及各地频生的左道邪教,其危害恐犹过之。不若趁早除了他!” 说罢,便唤来丁奉、徐盛二将,命率领水陆兵士五百,立即赶往南屏山。 鲁肃不解地问:“都督,这是要去做什么?” “容后再相告吧。” “莫非是去杀孔明?眼下决战在即,岂可置大战于不顾而胡乱杀人?” “……” 周瑜紧闭双唇,没有说话,可是乜斜着鲁肃的眼神却似乎在责怪他:“你真个不可救药的大将哩!”此时,温煦如春的东南风恰好拂过周瑜那炯炯有神的双眸。 水陆并进、直扑南屏山而来的五百兵士中,丁奉率领的三百人抢先爬上山。 抬头仰望七星坛,只见手捧祭具、擎着旗帜等的祭官士卒等个依方位坚守原地,像宛一根根木头似的一动不动,却独独不见孔明的身影。 “孔明在哪里?!”丁奉高声喝道。 一人回答:“在帐幕中休息。” 这时徐盛也带着水兵乘船赶到,二人领着手下一同扑进帐幕—— “不在啊!” “怎么回事?” 一众人立即里里外外不着边际地搜了一遭,自然是一无所获,正在狐疑纳罕,一个兵士叫道:“他跑了!” 徐盛顿足道:“糟了!他应该还没逃远,快追!务必砍下孔明的脑袋来!” 丁奉唯恐落后,立即手起一鞭,也纵马追去。追到山麓下来到一条小河旁,撞见一男子,便问有无这般模样的人经过。男子回答说:“哦,穿着白袍、披头散发的人?从这里乘小舟划向大江,换搭上等候在那里的大船,朝北边去了,转眼就跑得没影儿了。” 徐盛、丁奉发急道:“一定是他!千万不可让他跑了!” 二人互相叮咛,又继续向长江岸边追寻而去。 追至岸边,徐盛所率兵船数艘张满了帆,朝着上游溯流疾驶。 忽然见江上一条行迹诡异的船。 “等一等!等一等!前面舟中之人不是诸葛孔明先生么?周都督有重要事情相告,特派我等在后面追赶。请先生停一下,容我转致——”徐盛挥着手大声叫。 果不其然,身穿白袍的孔明的身影出现在前方船尾,呵呵大笑着应答道:“各位辛苦了!周都督欲相告之事不用转达我早已知道。还请速速回去转告周都督,趁东南风起,即刻向敌阵发起攻击。诸葛亮也该回夏口去了,他日有缘同都督再会吧!” 说罢,白袍人影倏地隐入船内,船身激起串串白浪,化作白雾一片,愈行愈远了。 南风北春。 “不要让他逃跑了!” 徐盛忙催促划船张帆的兵士,同时不住地敲击着船舷,大声喊道:“快追!绝不能让孔明跑了!” 孔明端坐在前面的船舱内,望见后面穷追不舍的敌船,不紧不慢地微笑着。而坐在他对面的一员大将却按捺不住,站起身说道:“这帮家伙真是不死心哪!我出去看一眼就回。” 他现身在船尾,对着徐盛的船朗声叫道:“有眼睛的听好了!有耳朵的听好了!我乃常山赵云赵子龙!今日奉我刘皇叔之命,停舟等候在江畔,恭迎军师返回夏口,你等东吴将士有何理由阻拦?!现在又无礼地追紧而来,莫非想对我军师做什么勾当不成?” 徐盛也立于船头回道:“不不不!我们并不想加害于诸葛先生。实在是周都督有要事转告诸葛先生,故望停船稍等片刻,又何必行走如此急促哩?” “哼!真是笑死人!口口声声说无恶意,船上乘载那么多兵士又是做什么的?你这种谎话连小孩子也骗不过!你看见这个了吧——” 赵云说着,举起手中的弓,搭上箭,继续说道:“我只要一支箭便可轻而易举收拾你!不过我们夏口绝不会像对待曹操那样对待东吴,我是怕伤害了我们两军的友好情谊,故此才不放箭射你。若是还一面鼓唇弄舌说好话一面胡乱来的话,就不客气了!” 话音刚落,赵云张满了弓,“嗖”的一声,一支箭朝徐盛飞过来。 “啊!” 徐盛慌忙缩起脖颈。岂料赵云此箭并不是瞄准他而射,箭矢从他头顶上飞过,正射中身后的帆索。大片的帆立时应声而落,横着跌入水中。船没了帆,立刻在江上团团打转,眼见就要倾覆,满船的兵士顿时惊慌失措地乱作一堆。 赵云呵呵笑着,扔下弓,回到船舱里,与孔明相对而坐继续谈笑风生,脸上的表情就像无事发生一样。 待徐盛从水中捞上帆,重新张起,再度向前追赶时,孔明乘坐的船早已驶出老远,仿佛一只小鸟若隐若现于烟波浩渺的江面上。 “徐盛,追不上的,不必再追了!” 江岸上有人扯着嗓门喊住了他。徐盛一看,原来是丁奉。 却说丁奉快马加鞭从陆地沿着江岸疾驰而来,追赶孔明,先前一幕看得真真切切,他不由地慨叹道:“看来孔明的神机非我等所能及也!再说,前来接应的船上所立大将不是赵云赵子龙么?常山赵子龙,那可是万夫不挡的勇将,自长坂坡之后,其威勇之名天下人俱知。以你我些少兵马,即便追上他,也只有白白送死的份哩!虽说都督命令我等追杀孔明,可你我都送死了又何以复命?回去吧,回去吧!徐将军,快快收兵吧!” 丁奉说罢,挥手向徐盛做了个手势,便拨转马首离开了岸边。 徐盛也只得无奈掉转船头往回行。 “又叫孔明耍了!”二人将经过报告给周瑜,周瑜一听便气得咬牙切齿,“我早料到他会耍花样,故此时时刻刻提防着他,未敢掉以轻心。他孔明前来吴军营中绝不是为助我东吴而来的!早知如此,不如三下五除二抢先杀了他就好了!唉,只要孔明一日在世,我周瑜便一夜不得安睡啊!” 曾经一度从心底里被孔明深深折服的周瑜,如今一旦突破折服的极限,便反过来变成了对于未来的恐惧。既然如此,莫如先讨袭刘备、杀了孔明,然后再与曹操决战——周瑜情不自禁吐露出一个惊人的念头。 “都督!焉有拘泥于小事而舍弃大业之理?况且,眼下与曹操决战的计划已经全都就绪,万事俱备,岂可半途而废?” 周瑜自然不是迂愚之人,听了鲁肃的劝谏,立即接过话:头说道: “子敬之言极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