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2·龙争虎斗》 第一章 巫女 “什么?!让我无条件讲和?胡扯!”郭汜根本不听。 非但如此,他还突然命令兵卒把跟杨彪一起来的大臣和宫人统统绑了起来。 “这太粗暴了!为什么要把前来调停议和的朝臣们逮起来?!”杨彪厉声责道。 “住口!李司马不是还把天子抓起来当人质了吗?他因此才强硬起来。所以我要把群臣逮起来当人质。”郭汜傲然放言。 “啊,这叫什么事啊!二位将军是国府的中流砥柱,却一位威胁天子,把天子当人质;另一位狂言要把群臣当人质。可恶!人世间已经变成这样了吗?” “你还要说呓语吗?!” 郭汜拔剑,眼看就要斩杀杨彪。这时,中郎将杨密急忙按住他的手。因为杨密谏言,郭汜收回剑,但却没有原谅被绑的群臣。只把杨彪、朱儁扔出大寨,赶了回去。 “啊……啊……”朱儁年事已高,今天的使命对他的精神打击很大。他几度仰望天空,无力行走,回顾杨彪,叹道:“你我都是社稷之臣,却不能辅佐天子,不能救世,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最后,他与杨彪相拥而泣,扑倒路旁,因为悲伤,几致昏厥。 许是因了这个原因,老人回到家中,不久便吐血而亡。杨彪接到讣告,飞奔前去探望。朱儁的额头已然破碎。他是以头撞柱,愤懑而死的。 当时看到世间情状,纷纷愤懑而死的何止朱儁一人。此后五十余日,李傕、郭汜两军每日出兵巷战,不分昼夜。 打仗就像工作,打仗就像生活,打仗就像乐趣。他们打得没有意义,没有大义,没有眼泪。 双方尸体横卧街头。看看护城河,河水充满腐臭。站在树荫下,树荫下也是腐臭熏天。野草的花在那里寂寞开放,牛虻嗡嗡,马蝇乱飞。 与其说马蝇的世界与乱兵的世界没有一点区别,毋宁说与乱兵的世界相比,马蝇的世界里尚有绿荫凉风,豆花绽放。 “真想去死,却又死不成。朕为何要生为天子啊?!” 献帝日夜以泪洗面,意气消沉。 “陛下。”侍中杨琦悄悄在皇帝耳边低语,“李傕的谋臣中有一个人叫贾诩。臣窃观之,贾诩似乎真心尚存,是一个知道皇帝应当被尊重的士人。请暗地里召他觐见一次。” 一次,贾诩有事,来到献帝的幽室。献帝屏退他人,突然当面对贾诩拜了又拜,曰:“汝当怜朕,义戡汉朝之乱。” 贾诩大惊,跪在地上,顿首答道:“眼下之无情,非臣之心。恭请等待时机。” 不巧,正在这时,李傕进来,横握长刀,手提铁鞭,死死盯住献帝的脸。献帝面如土色,恐惧颤抖。 “不得了!” 侍臣们恐有万一,围住献帝,个个握剑,忘却危险。 这样的空气反倒让李傕害怕起来。 “啊哈哈哈……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嘛?贾诩,莫非在谈有趣的话题?”李傕笑着打圆场,片刻之后走了出去。 李傕营中有许多女巫,个个得到重用。她们不断出入帷帐,每每遇事,即面向祭坛祈祷,焚火调伏,求神下凡。然后一句“神谕道”,向李傕面授妖说。 李傕敬恐,深信不疑,做任何事,先叫女巫,然后听从神谕。 巫女祈祷下凡的神祇好像都是邪神。李傕不怕天道,不怕人道,益发好战,与郭汜反目,杀死兵卒,害苦民众,肆无忌惮。 有一次,李傕的同乡皇甫郦到寨中拜访他,道:“有害无益的兵乱差不多就结束了吧。你也是国家上将,爵禄已极,已经够啦。” 李傕嘲笑,反问道:“你为何而来?” 皇甫郦莞尔一笑,答道:“将军似乎有点依赖神祇,我想为将军驱除附体的邪神,所以来此。” 他伶牙俐齿,摇舌鼓噪,滔滔不绝,历数李傕为个人不和而害苦人民、监禁天子之罪,说如果现在还不思悔改,最终必遭天罚。 李傕突然拔剑,抵在他的脸上,呵斥道:“滚回去!再开口就让你把剑吞下去!”然后接着道:“莫不是奉了天子密旨,来劝我讲和的吧。讲和对天子也许有利,却不适合我!……我把这个间谍交给你们,有人想练练砍头吗?” 于是骑都尉杨奉道:“交给在下吧。虽说是秘密差使,但将军杀戮敕使的事传出去,天下诸侯大概就会跑到敌方郭汜那边去了,将军将会失去世间的同情。” “随你处置吧!” “那好。”杨奉将皇甫郦带到外面,将他放走。 皇甫郦完全是受献帝之托前来劝和的,却以失败而告终,于是被放之后直接投西凉而去。 不过,他沿途散布说:“李傕大逆不道,似人非人,马上就要弑君。如此违反天理的畜生,不得好死!” 悄悄接近献帝的贾诩也暗地里在兵士中悄悄散布,说些印证外面恶劣评价的事情,从内部削弱李傕的兵力。 “谋士贾诩都这么说,没指望了。” 开小差、投靠他国、逃回老家的兵卒与日俱增。 贾诩嘱咐这些兵卒道:“你们的忠心天子也已知道。等待时机吧。很快通牒就会下来。” 每天天一亮,李傕的兵都会一队队减少,很是明显。 贾诩窃笑。然后又一次走近献帝献策,道:“请陛下忍耐一下,现在就把李傕的官职升为大司马,赐予恩典。” 李傕很烦闷。每天天一亮,营中的兵卒就会减少。 “原因何在呢?” 他百思不得其解。 正不快间,不料皇帝反倒降下恩典。他得意忘形,照例召集巫女,道:“今天受赐大司马一职。正如你们预言的那样,近来有吉事。祈祷明显灵验。我要把恩典分给你们啊。” 他给每个巫女莫大的褒奖,愈发鼓励妖邪祭祀。 与此相反,将士们却分享不到任何恩典,反倒因为近来逃兵很多,尽挨训斥。 “喂,杨奉。” “哦,宋果啊。去哪儿啊?” “哪里啊……我想跟你悄悄谈谈。” “什么事?这里可没人哪。这可不像你啊。你很郁闷啊。” “不开心的何止我宋果啊。我的部下,营内的兵卒,都无精打采的。全是我们的大将不懂爱兵爱将之道造成的。坏事都归咎于兵卒,有好事却认为是巫女灵验。” “哦,嗯……在这样的大将手下,将士们也很可怜。我等常常九死一生,食草卧石,在修罗场中舍命打仗,可是……舍命打仗还不及那些巫女。” “杨奉,你我都是带兵的军官,难道不可怜部下吗?!” “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 “所以,其实,我想跟你说……”同僚宋果在杨奉耳边低语,说出一大决心。 他说要发动叛乱。杨奉也无异议。二人决定辅佐天子。 当夜二更,宋果在中军举火为号。杨奉在外边埋下伏兵。 可是到了时间却未举火。派出探哨打听,回道:事情败露,宋果被李傕抓捕,已经枭首。 “坏了!”正狼狈间,李傕的讨伐队伍已经杀到杨奉营寨。一切都变了,杨奉茫然自失,抵抗到四更,结果大败,最后天还没亮,就落荒而去,不知去向。 李傕虽高奏凯歌,却让人感到滑稽。实际上,他失去了自己的一大势力。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他的兵力明显减弱。 另一方面,郭汜的军队也渐渐打累了。这时,陕西地方有个叫张济的人率大军奔来仲裁,强行讲和。 “而今共同协力,重整政事吧。” 如果说不,就有被新来的张济大军打败之虞,于是和解。 被当成人质的百官被释放,献帝也初展眉头。献帝嘉奖张济之功,任命他为骠骑将军。 “长安已成废都。迁都弘农(今河南灵宝市北)如何?” 献帝也对张济的建议颇为动心。 献帝思慕洛阳旧都心切。春夏秋冬,洛阳之地都有令人难以忘却的魅力。 弘农离旧都近。 圣意很快定下。 时在仲秋,献帝和皇后的御辇在御林军残兵的大戟警卫下,把长安废墟甩在身后,行幸茫茫的空旷山野。 满目旷野,总也走不到尽头。御辇珠帘破损,无人吟诗,无人欢笑,只有一颗凄楚的心。旅途淋雨,献帝衣服里长满虱子。皇后的头发也失去光泽,掩藏泪痕和消瘦的胭脂花粉也已告罄。 “此为何处?”献帝在珠帘后问道。风径直吹打在他身上。薄暮中,一条白水蜿蜒流过原野。 “是霸陵桥畔。”李傕答道。 御辇很快来到桥上。这时,一簇兵马堵住去路,责问道:“车上所乘何人?” 侍中杨琦走马向前,呵斥道:“此乃大汉天子还幸弘农之御辇。尔等大不敬!” 两位大将模样的人物见状一愣,惧其威严,翻身下马,道:“我等奉郭汜差遣来守此桥,以防不测。若见真天子,即请通过。请准拜见。” 杨琦撩起御辇珠帘,让其一睹。仰见皇帝身影,守桥兵将忘我地高呼万岁。 御辇通过之后,郭汜赶到,叫来两位大将,怒叱道:“尔等在此所为何事?!为何放过御辇?!” “可是,我等所受之命乃是守桥,并无人命令我等抢夺皇帝玉体。” “胡说!我听张济之言,一时收兵,乃为诳他,并非发自内心跟李傕讲和。尔等乃我幕下,这点事都不懂吗?!” 他当场绑了二将,枭首示众。然后声音粗野地吼道:“去追皇帝!”说完率兵急赶。 次日,御辇路过华阴县时,后面喊声乍起,越逼越近。 回头望去,郭汜兵马狂奔而来,黄尘飞扬。献帝“啊”的一声大叫,皇后吓得全身发抖,趴在献帝膝上,抽抽搭搭地哭出声来。 前后护卫的御林军人数极少,李傕已经失去在长安发飙时的威风。 “是郭汜。怎么办?” “啊!已经追到这里啦!” 宫人们胡乱逃窜,躲在辇后,一味发抖。就在此时,忽然对面疏林和丘陵背后,擂鼓隆隆,杀出一标人马。 意外!意外! 不论对护卫皇帝的人们,还是对追赶御辇的郭汜来说,这些兵马的出现全都出乎意料。 试看:其势有一千余骑。飞奔而来的军马黑压压一片,上空飘扬着一面大旗,上书“大汉杨奉”。 “啊,是杨奉?” 看着大旗,众人目瞪口呆。谁不知道背叛李傕逃离长安的杨奉!后来,他隐居终南山,得知天子路过此地,迅速率领一千手下,如山降骤雨,席卷山野,飞驰而来。 第二章 绿林宫殿 杨奉手下有位勇士,名徐晃,字公明。 只见他骑栗色骏马,舞一双大斧,冲过来踩踏郭汜人马。上前阻挡的人,尽皆化作血烟,尸骸不全。 郭汜手下溃败。杨奉随即趁势吩咐徐晃,道:“妄想拥着銮舆逃亡的贼人之流,一个不留,统统从君侧扫荡干净!” “得令!” 徐晃挥舞火焰般的血斧,掉转栗色骏马,冲将过去。 李傕及其部下,把御辇当盾牌,躲在辇后,全无勇气出战,尽皆奔逃。可是宫人们却不能丢弃皇帝去逃命,于是一齐席地而坐,听候杨奉处置。 不久杨奉收戟,令兵卒列队,遥拜御辇。然后自己手持头盔,跪在献帝珠帘之下,顿首而拜。 献帝十分高兴,走下御辇,抓住杨奉的手,道:“汝救朕于危难之中,功勋铭记朕之肺腑,永志不忘。”接着又问道:“刚才挥舞大斧的骁勇之士,乃是何人?” 杨奉招手,让徐晃前来,奏道:“河东杨郡人氏,徐晃,字公明,我的部下。” 献帝又给徐晃颁布功勋,授予荣耀。 当夜。献帝御辇驾临位于华阴宁辑村的杨奉营寨,就在寨中歇息。 黎明时分,正准备出发离开,不料传来意外的声音:“有敌人!” 是昨天的敌人趁早奇袭而来。而且,袭来的大军是昨天的数倍。 “我等在此团结起来,把碍手碍脚的杨奉除掉。不然,你我二人定要倒霉。” 被杨奉打败的李傕和被杨奉粉碎的郭汜,双双沦为败军之将,同伤同悲,同病相怜。两人忽然力合一道,昨夜开始,悄然蠢动,甚至搜罗附近州县的无赖山贼之辈,高声呐喊,包围营寨,志在必得。 徐晃虽然全力奋战,不亚昨日,但寡不敌众,且毕竟献帝御辇和宫人们都是羁绊,情况分分秒秒地濒于危急。 真是幸运。恰在此时,献帝宠妃的父亲、老将董承率一队兵马追随御辇而来,献帝得脱虎口,落荒向前逃去。 “别让御辇跑啦!” “交出皇帝!” 李傕的部下被呵斥着追赶御辇。 杨奉见这些敌人杂沓不堪,建议献帝和随臣道:“把珠玉、财物统统扔到路上。” 皇后把珠冠、胸饰,皇帝把座旁的符册典籍,毫不吝惜地扔出御辇。 “性命金不换。”宫人和武将们也扒下衣服,解开金带,边跑边把所带之物统统撒在路上。 “哎,珍珠掉下来啦!” “有根金钗呀!” “还有金襕袍呢!” 追上来的兵卒个个像饿狼,被地上财物诱惑,纷纷捡拾,争先恐后。 “混蛋!往前追啊!快追皇帝御辇!不许捡那些东西!” 不管李傕、郭汜如何呵斥、驱马踢踩,围着金襕和珠宝的“蛆虫”们就是不走。对他们来说,抢到手的百钱之财,远比追赶帝王的车辙印子重要。 说到陕西北部,还居住着尚未开化的苗人。不消说,这里是远离文明的偏僻之地。 为达到目的,郭李二人狼狈为奸,联合势力执拗地紧追不舍。献帝御辇改变路线,终于逃匿到此。 “既然如此,迫不得已。请给白波帅帮降旨,召他们前来。所剩唯有一计,用他们打退郭汜、李傕之徒。”献帝身边的人劝道。 白波帅是什么帮派?献帝一无所知。言听计从地颁发诏书。 虽是乱世,也有意外从天而降啊!收到诏书,白波帅的头目们惊讶不已。 他们居住在太古山林之中,是靠食旅人和良民的肉,喝旅人、良民的血活命的绿林徒党,就是以所谓山贼强盗为业之辈。 “嗨,出去看看吧。” “是真的吗?天子下诏书召我们去?” “不会有假的。不管咋样,有风闻传说,皇帝逃避长安之乱,无路可走啦。” “不会是陷阱,让我们率全族出去,结果一网打尽吧。” “他们有那么大兵力吗?我们也不能永远甘当老虎豺狼的老大。现在正是一跃出人头地的时机。带着手下出山吧。” 李乐、韩暹、胡才三个头目讨论决定,纠合山林豺狼千余人,训令道:“从今天起,我们就要当官军啦。大家多少得收拾整齐点儿啊。”然后飞驰而来。 得到援助,御辇再次出发,急急赶路去弘农,很快就在途中碰到郭李联军。 他们的军队中也混杂着土匪山贼。 猛兽与猛兽相互撕咬,战斗惨烈,连太阳都在血雾之中,黑而无光。 “敌兵大概也是绿林一伙。” 郭汜刚注意到这一点,马上就想起刚才自己的兵马被御辇上和扈从的宫人抛洒的财物所吸引的情形。于是,就把从兵卒手上没收来、装在一辆马车上的财物和金银撒向战场。 果然,李乐等人的手下停止战斗,互相争抢财物。 因此,好不容易纠合起来的官军,不但没有起到任何作用,而且头目胡才战死,李乐也是追随御辇才九死一生,逃了出来。 献帝御辇匆匆来到黄河岸边。李乐下得断崖,好不容易找到一条小船。可是,河岸断壁宛如屏风,险峻异常,献帝只向下一望,便发出绝望的声音。皇后一味抽泣。 “如何是好?”杨奉、杨彪等侍臣也在绞尽脑汁想办法。 敌人追得很快,好像就要靠上来。而且,前前后后看得见的自家兵马却少得可怜。 皇后的哥哥伏德,从车上搬下数十匹绸缎,把天子和皇后的御体紧紧裹住,用绳子把他们从绝壁上吊下去。 最终好不容易乘上小船的,除了献帝和皇后,不过十数人而已。其他兵卒和跑得慢的宫人也都跳进黄河水里,想要一同逃走。有几个人从水中用手拼死抓住船舷。 “不行啦!不行啦!再上来,我们都没救啦!” 李乐拔出剑来,咔嚓咔嚓,把那些手指和手腕统统砍断。连拍打到船舷上的浪花,都变成红色。 至此,一直伺候献帝的宫人们因为动作迟缓没能上船,基本被杀戮殆尽。抓住船舷的人也被无情地推开,化为黄河里的藻屑。 献帝御泪滂沱,流满面颊。叫道:“呜呼哀哉!朕再上祖庙之日,一定祭祀汝等在天之灵!” 由于太过残酷,皇后面无血色,随船前行,风急浪高,渐渐心如死灰。 终于抵达对岸时,献帝衣裳已经湿透。皇后晕倒在小船上,动弹不得。伏德背起皇后,蹒跚而行。 秋风冷冷地吹拂着芦荻,发出哨声。天气阴沉,大家衣裳愈发难干,人人嘴唇发紫。 加上御辇已经被弃,再无车辆,献帝只得赤脚而行。由于不习惯徒步,脚上肌肤很快破裂,渗出血来。那样子,看着都疼痛难挨。 “再忍忍……再走一会儿就有村子了。” 杨奉扶着献帝手臂,频频给他鼓劲。可是不一会儿,走在后面的李乐照例用他那粗野的语言急切催促道:“哦!不行啊!对岸的敌人就要找渔船渡河过来啦!再磨蹭,就要被追上咧!” 杨奉道:“那边看到一家土民。请在此稍候。”说着离开献帝身旁,飞奔过去。 没过多久,他从那边农家拉出一辆牛车。 本来是一辆农耕用的破车,但杨奉铺上席子,就当献帝和皇后的御座,让两人坐上去,手拉缰绳,道:“好啦,快快赶路吧。” 李乐拾起一根细竹,不停抽打牛屁股,道:“跑呀!跑呀!” 车上的御座就像在大浪尖上一样,咔嗒咔嗒地摇晃。点灯时分,才好不容易走到一个叫做大阳的村落,借到农家小屋,当做皇帝的御辇停泊处。“有贵人住下啦。”村里农民交头接耳,但他们并不知道,这贵人居然就是汉朝天子。 有一个老媪,做好小米饭送来,道:“请贵人用。” 杨奉接过献上,献帝、皇后正在饥饿之时,马上把饭扒进嘴里,却立刻显出一副难以下咽的模样。 天刚亮,在乱军中被打散的太尉杨彪和太仆韩融二人带着若干人等找到这里,道:“啊,原来在这里啊。” “这么说,昨日随后乘渔船渡过黄河的就是你们咯?”杨奉等一干扈从人等皆大欢喜。 尤其是献帝,此时自己的人哪怕增加一个,都会感到心里有底,道:“平安无事,太好啦!”说着,又淌下御泪。 尽管如此,此处并非久留之地。扈从人等又在牛车上铺好素席,让献帝和皇后坐在上面,一行人离开村庄,再向前行。 “虽然不知成功与否,但郭汜、李傕是信任在下的。我想仗着这点旧缘回去,豁出命去劝他们收兵。我想,他们也不见得不肯。”太仆韩融在路上向众人道别,一个人返回去。 献帝漂泊,形同流民,又持续多日。 虽然不断有自己人从后面赶来,但几乎都是李乐的手下,粗野狰狞。 所以,一行之中只有李乐拥有手下二百来人,比谁都霸道。 太尉杨彪劝献帝道:“先去安邑(今山西夏县西北),暂时找个临时皇宫,以保玉体如何?” “好吧。”献帝显得万念俱灰。 “既如此……” 牛车御驾向安邑赶去。但此地并无房舍适合做临时皇宫。 “权且在这里……”人们找到的地方,虽有土墙,却无门户,处在茂密的离离荒草丛中。 “真是适合朕居住的地方。你看,四面尽是荆棘。是荆棘之狱啊!”献帝对皇后道。 但是,再差的废屋,一旦变成皇帝的居所,马上就是禁宫、禁门。 绿林头目李乐跟随献帝以来,也受赐正经头衔征北将军。他不了解长安、洛阳,即使在这里,也是心情大好。 “陛下。我手下这帮家伙这样为陛下吃苦,请你给他们个一官半职。御史啦,校尉啦,给个头衔儿吧。”随着势力的增长,最近他不等侧臣上奏,就跑到御座旁,无礼强逼。 由于太过卑劣,侍臣们加以阻止,于是李乐原形毕露,一个耳光扇倒朝官,道:“你们住口!” 这算温柔的。雷霆大发时,不是一脚踹开献帝的朝臣,就是拧着朝臣的耳朵把他们扔到门外。 献帝知道这些,便依李乐所言,事事点头。可是,赐官职得有玉玺。笔墨纸张可以设法搞到,但玉玺现在手头可没有。为此献帝道:“稍等一时。” 李乐不认这个账,胡言乱语道:“玉玺不就是皇帝的印章嘛。你用手刻一个不就有了吗!?” “砍根荆棘树干来!” 他强求献帝用树木当印材,没有刻刀就用锥子,亲手刻出一方印章来。 李乐十分得意。 他来到手下营中,摆出一副居功面孔,讲述经过,道:“好啦!给你个御史。给你个校尉的官干干。你们要给我好好干!今晚庆祝一下。什么,没有酒?!到村里找找。掀开地板,总能搜出一两缸。” 丑态和暴虐之相,不忍目睹。 这时,河东太守王邑送来些许食物和衣服。献帝和皇后靠这点施舍总算从饥寒交迫中解脱出来。 先前,太仆韩融告别献帝一行,半途离开,只身去会李傕和郭汜,劝其罢兵。不久,他带着很多宫人、兵卒回来。 他当场伏拜,上奏道:“恭请放心!他们也听从了我的劝告,罢兵停战,把很多俘虏全都放了回来。” 李郭两个狂暴之将,听了一番劝告,居然也会回心转意,真是神妙。众人奇怪,但听韩融细细道来,都说:“哎,与其说是他们的良心使然,不如说是饥馑的影响迫使战争停下来的。” 秋去冬来,当年的大饥馑在老百姓的生活中深刻地显现出来。农民们摘啃枣子,煮草喝汁,草枯之后便吃枯草根和泥土。这所茅屋宫殿虽然因宫人数量陡增而使献帝心中底气大增,但眼下却穷困于朝官们食物的匮乏。 “还幸洛阳吧。”献帝频频说道。 李乐总是唱反调,道:“去洛阳,也躲不过这场饥馑。” 朝臣们都认为:“如此狭小之地,圣驾不可久留。洛阳自古就是天子建业之地……”人人盼望还幸。 但因李乐一人顽固坚持,朝议总是半途而废。 于是,一天夜里,趁李乐又带手下去村里搜寻酒和女人,不在茅屋宫殿之时,早已合计好的朝臣和侍从的将军突然拉出御辇,宣布道:“还幸洛阳!” 杨奉、杨彪、董承等人一边守护御辇,一边在黑暗中急速行进。赶了几天几夜的艰难路途,很快到达箕关(今山西垣曲和河南济源市间)的关门。当夜四更时分,万山黑暗之中,有点点火把,闪着光亮,逼将过来,喊声四起,道:“李傕、郭汜在此埋伏多时了。” 献帝大惊,杨奉安慰道:“不会不会。李傕、郭汜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依我之见,定是李乐冒名来袭。徐晃,徐晃何在?” “徐晃在此!”徐晃在御辇后面答道。 “你当殿军。今日可以不必再忍啦。”杨奉命道。 “遵命!”徐晃大喜,英勇无比,催促御辇道,“快快先行!先行!” 然后自己留在原地。不久李乐追赶而来。徐晃在马上张开大手,大声喝道:“禽兽!且慢!再往前走就是洛阳都门,不是兽类走的路!” 徐晃扫开叫喊着冲上来的敌兵,雷声一击:“我已忍耐到今天了!”平日里千忍万耐积累下来的怒气一朝发泄,手起刀落,把李乐一劈两截,干净利落。 第三章 改元 献帝几度逃出虎口,渡过千难万险,终于回到旧都洛阳。 “啊呀,这就是洛阳吗?”献帝怃然伫立。 侍卫而来的百官无不泪下,道:“面目全非咯。” 洛阳千万户,紫琉璃黄金玉的城楼宫门,如今安在? 极目远望,唯余一片原野,野草茫茫。有石头的地方便是楼台遗址,有水的地方就是朱栏桥和水亭玉池的遗迹。官衙、民舍,只在草丛中留下一片烧焦的石头和木头。秋天将尽,冬天已近,废都萧萧,鸡犬之声不闻。 “这一带莫不是温德殿的遗址吧。这一带是商金门的遗迹……”献帝怀旧,回想当年禁门省垣的情景,徘徊半日。 见到眼前情景,献帝不由得想起董卓当时抛弃此都,强行迁都长安的粗暴,想起可怕的兵乱,心中悔恨交加。 不过,那董卓,当时的暴臣们,大多已在他乡变成白骨。如今,董卓的遗臣郭汜、李傕二人已经变成汉室恶瘤,依然祸害着献帝。 汉室与董卓,想起来像是一场大恶因缘。 “没有人居住吗?”献帝心里空落落的,回头望着扈从人等,问道。 “好像在以前的城门街一带,有数百间破烂茅屋。里面尽是因连年饥馑和病疫而生活困苦的百姓。”侍臣答道。 后来,公卿们编制户账,核对居民人数,同时改年号为“建安”。 皇宫的建造最为紧急。但在这种状况下,朝廷大兴土木既无人力,也无财力,只好建起一座极为简陋、聊以避雨、处理政事的临时宫殿。 然而,虽然建好了临时宫殿,但既无贡粮,又无百官的粮食。 尚书郎以下人等,尽皆赤足,挖起废园的瓦片,在园中耕田种地,扒树皮做饼,煮草根做汤,天天为生计劳作。 反正眼下朝廷也没有像样的政事可做,尚书郎以上的官只要有空,也得进山采野果,捕鸟兽,砍柴火。集中起来,艰难地凑出献帝的贡粮。 一次,太尉杨彪向献帝奏道:“我们看到了可怕的世道。但长此以往,难有忠臣来建万户,恢复昔日洛阳。得有个方案才是。” 皇帝本来也在想“如有良策……”,于是下问杨彪“如何是好”。杨彪说他有一策,便将自己的意见告诉献帝:“臣闻,如今山东曹操集良将谋士于麾下,蓄兵数十万。他现在所缺的,只是写在他那大旗上的大义名分。如果天子现在下敕,命其保卫社稷,曹操定会望风而来。” 献帝采纳了杨彪的意见。不久敕使出发,离开洛阳,急下山东。 山东之地虽然遥远,但献帝还幸洛阳的消息却很快传来。 黄河之水一日千里。每天天一亮,都会有船客把新消息散布到各地。 “肉眼看不出,却在高速运转。天体和地球,时时刻刻都在运行不止。啊……永恒的运行,真伟大啊!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如何能不抓住真正的生命价值!我也是那群星中的一颗啊!”曹操仰天感叹。 山东还是晚秋气温。城楼上银河朦胧,星夜里天空美丽。 曹操已经不再是当年慷慨激昂的白面青年。 自从镇抚山东一带以来,一跃被封为建德将军,叙爵费亭侯,养兵二十万,帐下谋士骁将甚众,就是现在,也足以实现他的大志。 “从现在起!”他对自己道,“从现在起,我曹操就要真正抓住自己的生命。吾生于此土矣。看哪!一切从此开始!” 他不是甘于眼下小成、荣华、爵位的人。 他的兵,不是保一方平安的卫兵,而是不断把进攻当做目标的军队。他的城池,不是眼下偷安享乐的温床,而是前进再前进的基盘。他的抱负大不可测。他的梦想也许带有诗人式的幻想,但他的意志却不似诗人那般脆弱。 “将军……原来在这里啊。宴席上看不到您的身影,大家都在议论您去哪里了。” “噢,是夏侯惇啊。今晚不知不觉喝醉了,一个人出来醒醒酒。” “今晚真适合长夜飨宴啊。” “欢乐,我还远远不能满足于此啊。” “可……大家都很满足啦。” “这帮小人!” 这时,曹操的弟弟曹仁神色紧张地登上楼台。 “兄长!” “怎么啦?慌里慌张的。” “刚才县城快马来报,天子的敕使从洛阳来了。” “来我这里?” “当然。来报说,敕使一行已经从黄河上岸,继续行进,明日就进入我们的属地。” “终于来啦!终于来啦!” “怎么,兄长早已料到了吗?” “没有什么料到不料到的。该来的理所当然地来啦。” “哦?” “正好今晚大家都在宴会上吧?” “是的。” “传我的话,大家漱口净手,洗净酒脸,到大会议阁集合!我也马上就到。” “是!”曹仁跑着离开。 曹操走下楼台,在冷泉边上洗漱更衣,大步走过石廊,佩剑锵锵作响。 群臣已经聚集会议阁大厅。诸将刚刚还在酒席上喧闹,转眼已经正襟危坐,目光炯炯地迎接大将军曹操。 “荀彧。”曹操指名道,“把你昨天对我说的意见一字不落地在这里再讲一遍。敕使已下山东,曹操决心已定,请荀彧讲明大义。荀彧,起立!” “是。” 荀彧站起身来,有理有据,滔滔不绝,把当今辅佐天子乃英雄大德,是收拢人心之大略的意见讲述一遍。 敕使下山东一个月后。 “出大事了!” 洛阳的朝臣就像连树根都被撼动的树上的落叶一样,在临时宫殿的宫门进进出出,个个面无颜色。 一骑。又一骑。 这天,快马飞奔,来到窘迫的宫门前,探哨武士飞身下马,跌跌撞撞,一个接一个地消失在门里。 “董承,如何是好啊?” 在献帝的脸上可以看出,他再次深深地回忆起今年夏秋的可怖经历。 急报传来,说李傕、郭汜二军后来整备大军,卷土重来,攻到洛阳。 “派往曹操那里的敕使尚未归来,朕何处藏身啊?”献帝向众臣急问,心里却在为可咒的命运哭泣。 “无可奈何。”董承垂头丧气道,“……既然如此,弃掉临时宫殿,投曹操处去方为上策。” 于是杨奉、韩暹二人道:“依靠曹操,却不了解他的内心。他野心如何,不可得知。不如臣等率所有兵马拒敌。” “话虽勇猛,连城门城墙都没有,兵马又少,如何挡得住啊。” “休得侮辱!我等也是武人。” “不不。万一败下阵来,可就来不及啦。让天子移驾何处?一旦毁灭而落入暴贼之手,个人的骁勇也就……” 正争吵间,室外有两三人大声喝道:“吵什么呢,没完没了的。现在不是争吵的时候啊。敌人的先锋已经马尘滚滚,战鼓隆隆,攻过来啦!” 献帝惊愕,从御座上站起,拉着皇后的手,从皇宫后面钻进御辇。侍卫人等、文武百官,有随有留,一时陷入混乱之中。 御辇向南落荒而去。 街道路旁,倒着许多饥民。 饥饿的农民孩子和老头,到处在挖枯草根。找到冬天的虫子,便狼吞虎咽地吃掉,像饿鬼一样。有幼儿腹胀如鼓。有女人舔着泥土,眼神呆滞,木木地望着天空,好像在说:“为什么要生下我啊?” 奔马、皇帝的御辇、赤脚的公卿们、荷戟的士卒和将军,像激流般的沙尘,裹挟着惊慌的叫喊声,从饥民面前通过。 “咦,什么人……” “啥人啊?” 可悲的现实,在无知饥民眼中似乎并无任何异样反应。 即使看见大戟的血光,听到悍马的嘶叫,他们的眼睛里、耳朵里都已失去惊恐。一群连恐怖的知觉都已丧失的饥民! 可是,很快。李傕、郭汜的大军追赶皇帝御辇,黑压压地铺天盖地,从后而来。瞬间,原野上连一个饥民的影子,一只小鸟都看不见,不知钻到哪里去了。 皇帝御辇被沙尘和哀号包围着,历尽艰辛,跑出数十里。忽然,一座山横亘在前方旷野上。可以看到,山的一头马烟升腾,茫茫一片。 “咦?哎?” “谁的大军?” “莫不是敌人吧?” “啊呀……前面也有敌人啦?” 扈从的宫人们骚动起来,献帝也愕然地缩紧肩膀。 御辇进退维谷,随从人等惊慌失措,叫唤不已。皇后也哭出声来,献帝也屡次在珠帘里叫道:“改道!” 但事到如今,就是改道奔逃又能怎样?后面也是敌军,前面也是敌军。 想到这里,扈从的武臣朝官们有的大叫大限已到,有的两眼血红,琢磨逃命。 这时,对面只有两三骑不像武将扮相的人,拼命大声喊叫着飞奔而来。 “啊,好像见过……” “好像是朝臣啊。” “是的。就是先前下山东的敕使。” 出乎意料。片刻之间,来人气喘吁吁,滚鞍下马,匍匐在御辇前,奏道:“陛下!我们回来啦!” 献帝疑虑未消,道:“出现在那边的大军,是谁的军队?” “事情是这样的。山东曹将军迎到我等,拜受敕诏,即日号令全军,以夏侯惇为先头部队,拨帐下十余将和五万兵马,迅速出兵到此。” “哦……这么说是飞驰而来的自己人山东兵咯。” 紧紧围在御辇边的人们听到敕使的话,一下子活了过来,雀跃狂喜。 这时,一队骏马,盔甲锵锵,光亮闪闪,迅速来到近前。 以夏侯惇、许褚、典韦等人为首,一共来了十数位山东猛将。 “行礼!”见到御辇,一声口令,刷地翻身下马,动作整齐。 然后列队齐整,上前十步,夏侯惇代表诸将道:“一如陛下所见,臣等长途急行而来,甲胄在身,宝剑横挎,故阙下谒见,衣装不整。愿以军礼直奏,恭请圣允。” 真不愧是山东骁将,闻名遐迩,言语明晰,态度卓然。 献帝岂止是一时喜上眉梢,更觉心中底气大增,道:“长途奔驰,鞍马劳顿,怎可以衣装责问。今日朕处危急,尔等驰援而来,功劳忠节,他日必定重加恩赏,以为回报。” 夏侯惇诸将恭敬再拜。 后来,夏侯惇再次奏道:“主公曹操因调动大军,需要数日时间,臣等为先锋,姑先到此,以安圣心。任何事情,恭请交给我等。” 献帝点头,眉头舒展。 围在御辇周围的武臣、宫人异口同声,山呼万岁。 这时,有人来报:“东面看见敌人。” “不,不会是敌军。敢请镇静!”夏侯惇立即驱马,在马鞍上手搭凉棚,朝远处眺望,片刻回转,告诉一行,道:“正如所料,现在东面不断显现的军队并非敌军,而是曹将军的弟弟曹洪为大将,李典、乐进为副将,继先锋部队之后而来的步卒三万人马。” 献帝格外高兴,道:“又是自己的队伍啊!”圣心大安,却又觉得失望。 不久,曹洪的步卒队伍钟鼓齐鸣,到达此地。大将曹洪在万岁声中,走到圣驾前行礼。 献帝见曹洪,道:“汝兄曹操才真正是社稷之臣!” 御辇来时,把落荒逃出都城的车辙印刻在大地之上。转眼,御辇又拥有八万精兵,掉转车辙,返回洛阳。 郭汜、李傕的联合军队突破洛阳,蜂拥而来,并不知情。现在看到前方有意想不到的大军冲过来,目瞪口呆,不禁惊讶:“啊呀!?” “怪哉!莫非朝臣中有什么人施妖邪之法啦?刚刚才带着仅有的几个近臣逃走的献帝,身边不可能马上出现如此军马。一定是虚幻之兵,使用妖术,蒙蔽我等眼睛。不用害怕。冲破他们!”说完冲将上去。 虚幻之兵很厉害,在实战中展现出山东军队的精良装备和高昂斗志。 贼军何堪一击。 形同杂军,且故态复萌的李傕、郭汜的军队被山东兵摧枯拉朽般彻底打垮,四散而逃。 “血祭第一仗!杀!杀!统统杀光!”夏侯惇进一步为凶猛的兵卒鼓舞斗志。 血,血,血!从荒野到洛阳,血路相连,血如潮水。 那日只半天,被枭首的敌军尸体就号称一万有余。 黄昏时分。献帝龙体无恙,进入洛阳故宫。兵马扎寨城外,篝火兴旺。 时隔数年,洛阳再次驻屯八九万兵马。篝火通红,渲染天空。尽管如此,献帝当夜一定久违地睡得很香。 不日,曹操也率大军来到洛阳。单凭威势,就可让敌军望风而逃。 “曹操到洛阳啦!” “曹操的大军到洛阳啦!” 人心盼望曹操的到来如同仰望日轮。他的名字客观上被巨大的人望包围着,浮现在洛阳的紫云之上。 曹操进入都城那天,旗下全部装备红色头盔、红底金襕战袍、红色旗帜,队列呈八卦吉瑞之形,把大将曹操围在中央,一鼓六足,踏响大地,入得城来。 欢迎的人,景仰的人,无人不惧,道:“他才是兵马之王!” 可是曹操不骄不傲,马上觐见献帝,而且只要献帝不准,他就低身屈于阶下,虽是窘迫的临时皇宫,他也决不僭越上殿。 第四章 火星与金星 曹操进而上奏,向献帝起誓道:“用生命保卫国土,用生命报答皇恩,此乃臣平素所抱之志。今日被陛下选中,召到殿阶之下,拜受大命,无有比此更合我之所望者。卑臣旗下精兵二十万,皆为体现臣之意志的忠良。恭请陛下安心勿虑,万代太平之朗朗乾坤诚可待矣。” 曹操在“万岁万岁”的呼声中退出,皇宫御苑也久违地变得如此明亮。 然而另一方面,如今明确被称为贼军的李傕、郭汜却大感意外,不知如何进退。 “什么?!曹操有什么了不起?!而且远道而来,赶路太急,一定人马疲惫。” 二人意见一致,求战心切。唯独谋士贾诩进谏,不同意出战,道:“不可小视曹操。不论如何,他都是当代颇具特色的骁将。尤其与以前不同的是,近来屈指可数的文官武将都汇集在他旗下。不如舍逆从顺,脱盔出降。如果硬碰硬打,恐怕连后人也会嘲笑我等太自不量力啦。” 忠言逆耳。 李傕、郭汜道:“劝降吗?!战前竟出不吉之言!还说我等自不量力。无礼之徒!” 他们把贾诩推出寨外,就要斩杀。贾诩的同僚却怜其为人,拼命进言,为其保命。于是二人道:“且留你一命。以后若再出言无礼,决不饶你!” 当天夜里,贾诩咬破幕帐逃走,从此不知去向。 第二天早晨,贼军按照二将的意思开始前进,去硬碰曹操大军。 李傕有两个外甥,一个叫李暹,一个叫李别。二人常以铁腕自诩。他们并驾齐驱,首先冲破了曹操的前卫。 “许褚!许褚!”曹操在中军用手指着,道:“你去!看见了吧,那两个敌将?” “遵命!” 许褚就像离开主人拳上的鹰一样,跃马扬尘,飞驰迎敌。刚刚靠近目标敌将,便手起刀落,一刀把李暹斩落马下。李别大惊,狂奔逃窜。许褚见状,大喝:“站住!”拍马便从背后追来,一把抓住李别的脑袋,咔嚓一声拧断脖子,然后拨马返回,静默从容。 许褚刚毅沉着,就连近在眼前敌人也不敢再追。许褚把两颗人头摆在曹操面前,表情好似捡来院前掉落到地上的柿子一般,道:“是这个吗?” 曹操拍着许褚的背,称赞道:“正是!正是!你真不愧是当世樊哙!我就像看到樊哙的化身一样啊!” 许褚原本出身于田夫,来到曹操麾下时日未久,所以很不好意思,道:“没,没那么厉害。” 许是觉得他的样子可笑,曹操竟不顾眼下大战正酣,大笑道:“啊哈哈哈……可爱的家伙!哈哈哈哈……” 看到这番情形,诸将无不感慨,暗忖这辈子一定要让曹操拍拍自己的背。 战斗的结果,当然是曹操大胜而归。 李傕、郭汜之徒终究不是曹操的对手,全军大乱,连连被斩,一如漏网之鱼、丧家之犬,被追赶着,茫然西逃。 曹操的英名随即响彻四方。 他完成对贼军的讨伐之后,将斩获的首级悬于街头示众,发令安抚百姓,严肃军纪,屯扎城外。 “无所事事。如此下去,我们都要变成他的垫脚石啦。”眼见曹操的势力与日俱增,越来越强,杨奉向韩暹流露心中不平。 “你也这么想啊。”韩暹虽然现在在禁门做事,原来可是贼将出身,跟李乐一起结党绿林,所以当即露出本性,言语腌臜地道出自己对曹操的妒忌之心。“我们保护皇帝直到今天,忠心勤勉,功劳甚大。像这样下去,一旦曹操声名鹊起,真不知会怎样了得。曹操一定会把自己那帮人的功勋放在第一位,不认可我们的存在。” “是啊,不会认可啊。” 杨奉在韩暹耳边嘀咕了几句,然后察言观色看着韩暹。 “噢……嗯……干!”韩暹两眼放光。 之后的四五天,两人一直在秘密策动。一天晚上,他们突然把宫门的守兵统统邀出,向外转移。 朝廷大惊,四处寻找,终于弄清真相:杨奉、韩暹二人声称去追赶先前逃散的贼兵,却率兵朝大梁方向而去。 “问问曹操后再作决定。”献帝在朝官们商议之前,派出一位朝臣为敕使,前往曹操大寨。 敕使带着圣旨来到曹操大营。 曹操听说是敕使,恭敬出迎,礼毕,乍见其人,莫名感动。 “……” 人品之高雅! 人格之高尚! “此人……”曹操审视此人,恍然忘我。 许是世风日下之故,近年来世间人品实在低下。连年饥馑,人心颓废,自然反映在人们的脸上。不论看哪一张面孔,都是眼睛暴鼓,耳轮薄如纸,唇色发紫,肤无光泽。 有人如豺,有人若鱼骨披人皮,还有人好似乌鸦。那就是当今人间的面孔。 “而此人……”曹操看得出神。 来者眉目清秀,口唇如丹,皮肤白皙,不是那种不见阳光的病态之美。他的外表清雅飘逸,内心深处却藏清冷之物,散发着芬芳。 “这才是所谓尚佳人品吧。很久啦,终于看到一个像样的人。”曹操心内暗自低语,却又觉得此人很讨厌。 不,是觉得恐怖。 因为曹操感到敕使那清冷的目光已经看透自己的内心深处。 曹操觉得,如果此人不能为己所用,纵使不是敌人,也会变成自己的障碍。 “呃……你究竟为何被选为今日敕使来到此处?你生于何处,现在哪里啊?”很快坐定后,曹操若无其事地问道。 “承蒙下问,不胜羞愧。”敕使董昭简短回答道,“三十年间,徒蒙恩禄,无有寸功。” “如今官居何职?” “任正议郎。” “何处人氏?” “我乃济阴定陶人氏,名董昭,字公仁。” “哦,也是山东人氏啊。” “以前任袁绍的从事,闻听天子还幸,驰来洛阳。现在朝中任职。” “啊,刨根问底,没有教养,还请原谅!” 曹操设酒宴,又叫荀彧入席,共论时局。 这时有人来报,有部队声称是朝廷亲卫军,昨晚开始陆陆续续地从城外南下,到地方上去了。 曹操闻报,欲派兵,道:“是谁随便调动禁门守兵的?速将指挥活捉了来!” 董昭制止道:“杨奉心怀不满,韩暹是白波帅山贼出身。二人密谋,逃去大梁。此乃嫉妒将军威望之盲动,能成何事?!不值得您劳心。” “可李傕、郭汜之徒也逃到了地方……”曹操强调道。 董昭微微一笑,道:“不足为虑。撼动树梢抖落下来的片片枯叶罢了。窃以为伺机扫拢,以一炬之火,焚之可矣。倒是将军另有更重要的当务之急啊。” “啊啊,我正要问你,乞赐忠言。” “将军大功,天子看在眼里,百姓尽人皆知。然朝庙旧壳如故,传统、门阀、官僚中心胸狭窄之人,各自在用异样眼光、异样心胸注视着将军。加之洛阳之地也不适合革新政事。窃以为,宜将天子之府迁至许昌(今河南许昌),在所有部门断然厉行生机勃勃的革新。” 曹操一直在倾听,然后话别,道:“最近承蒙含蓄教诲,今后也请示教啊。曹操一旦成就大业,定当厚报。” 是夜,又有客来,对曹操等人如是说:“近来,侍中太史令王立观天文发现,自去年起太白星横穿天河,彗星也向太白星运行,两星就要相会。王立预言,此象千年只出现一两次。传闻如果金火两星交会,必定出现新的天子。如此想来,大汉皇脉不正是气数将尽吗?而且,这天象不正是新天子兴于晋魏之地的征兆吗?” 曹操倾听来客之言,默然不语,等客人离开,遂带着荀彧登上楼台,道:“荀彧,即使天象如此,我也不懂天文。刚才客人所言怎讲?” “也许是上天的声音。汉室家族本属火(正朔为火德)。主公乃土命。许昌的方位正属土。若以许昌为都,曹家必隆盛。” “噢,原来如此!……荀彧,速速遣使往王立处,叫他对人闭口不谈天文之说。好不好?” 此非迷信。 而是哲学,是对人生科学的追求。至少在那个时代,从知识阶层到普通百姓,对天文历数和易经五行之说是深信不疑的。 这是崇高的命运学说。在他们的命运观中,既有星辰运行、月食、天地变异,也有易经的暗示。此外还有一种习性,那就是对预言家通俗易懂的声音倾注自身莫大的关注。 身处渺茫黄土大地,不论是汉室天子,还是曹操、袁绍、董卓、吕布、刘玄德,抑或是孙坚等其他豪杰,人人深知“自我”的弱小无常。面对大自然的伟大力量,就连如此英雄豪杰,也都深知人类之渺小。这是他们祖祖辈辈生而知之的。 例如。黄河和长江的泛滥。蝗虫带来的饥馑。从蒙古刮来的黄色沙尘暴。大雨、大雪、暴风,还有其他各种自然之力。 他们都是英雄豪杰,身处这种变化之中,却对这些现象束手无策。 所以,除了恐惧之外,他们在黄土大地之上,时而尽力地建设,时而不遗余力地破坏;时而尽情满足情欲贪欲,时而自暴腐败,自我瓦解;时而战,时而和;时而骄奢淫逸,时而遭遇磨难……既像存在规律,又像全无秩序……一直在悠长的历史长河中勾画着治乱兴亡的人间百态图。在漫长的经历之中,人们自然而然地,根深蒂固地恐惧、信服的只有“人受命运支配”。 就是这样。 命运,仅靠人的智慧无法了解,但上天知道,大自然能够预言。 天文和易理是了解命运的最高学问。不,是天地万物的学问。比如,连政治、兵法、伦理,都是以阴阳二元和天文地象的学理为基础的。 曹操恭谨地向天子奏道:“臣深思,洛阳之地已经化为如此废墟,其复兴谈何容易。且从将来文化兴旺的角度看,交通运输不便,地里表象不好。民心也是如此,离开这片土地,便不再思念。”曹操继续道,“与之相比,河南许昌土地丰饶,物产丰富,民情也不粗野。更有利的是,那里城郭、宫殿齐备。故此希望将国都迁于许昌。迁都的仪仗、御辇也已准备妥当。” “……” 献帝只是点头。 群臣哑然,却无人提出异议。大家害怕曹操,曹操上奏又巧妙。 再次决定迁都。 护卫、仪仗的大队人马簇拥着天子,从洛阳出发,来到数十里外的山丘下。 “曹操休走!” “劫夺天子,往何处去!?” 这时,大漠之中冲出一标人马,一边大叫,一边猛袭过来。 原来是杨奉、韩暹的兵马。杨奉的下属徐晃也身在其中。 徐晃手提大斧,战马四蹄腾空,冲将过来,口中喊道:“齑粉末将,不中用家伙!让曹操来见……” “哦。许褚,许褚!那只饵食送给你啦。取他首级来!” 曹操命许褚替自己出战。许褚从曹操身边出阵,让战马像鹰鹫般朝徐晃的战马冲撞过去。 徐晃是绝伦的汉子。 许褚也是万夫不当,被誉为“当今樊哙”。 “棋逢对手!来呀!”许褚舞枪挑战。 徐晃挥舞大斧,大放豪言道:“敌手正如我愿!可别打到一半就逃啊!” 两雄单挑独斗,大战五十余合。战马浑身如浸水之纸,汗水涟涟,而两人却毫无疲劳之相。 “谁人能胜?” 好大一会儿,两军都在观战,鸦雀无声。旺盛的生命力之间相互搏杀,好似魔王与兽王相互咆哮。其壮烈绝伦之“美”,世上任何动物之美皆不足以与之相提并论。 曹操远远观战,突然想起什么,命道:“鼓手!鸣金!”接着赶忙补充道,“鸣金收兵!” “是!”鼓手敲响铜锣,发出号令:全体收兵! 全军撤回寨中,并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当然,许褚也抛下敌手撤回寨中。 曹操集合许褚和幕僚,道:“许褚可能不解。突然鸣金收兵,实是因为不忍斩杀徐晃其人。今日一见徐晃,真乃稀世勇士,大可成为卓越大将。虽说是敌人,可惜啊,让如此英才死于无益之战,可悲!我愿请他前来,成为帐下之宾。谁能说服徐晃,让他降服于我?” 于是出来一人,主动担当此任,道:“我愿前往。”此人乃山阳人氏,名满宠,字伯宁。 “是满宠啊。好,命你前往。”曹操准许道。 满宠当夜只身混入敌境,悄然造访徐晃大寨。 月光从树间泻下。月光之下,徐晃身不解甲,展帐而坐。 “何人来此窥视?!” “啊……久违久违!徐晃啊,别来无恙乎?” “哦,这不是满宠吗?!为何到此啊?” “想起旧交,越发怀念……” “战场之上,敌我分明,何谈旧交……” “啊呀呀。正因如此,大将曹操才特意选中我,让我密受机宜,潜来此处。” “什么?是曹操派你来的?” “今日一战,曹操派手下第一猛将许褚迎战于你,见你作战骁勇,曹将军真心相惜,突然鸣金收兵。” “哦……原来是这样啊。” “像你这样的勇士为何要仰拜杨奉这等暗愚之人为主公呢?人生不足百年,恶名却千年难以挽回。人道是良禽择木而栖啊。” “不不。我也深知杨奉无能,但主从之宿缘如之奈何?!” “谁说无奈?” 满宠凑近徐晃,在他耳边低语。徐晃叹息,摇头道:“我素知曹将军英雄豪迈。但我已拜杨奉为主公,哪怕只是一天,我也不愿斩其首级前去投降。” 第五章 二虎竞食之计 杨奉有个手下向他密告,道:“徐晃把敌方人员让入自己帐中,现在正在密谈。” 杨奉当即起疑,道:“抓来审问!”说完派数十骑前去,把徐晃大帐包围起来。于是曹操的伏兵群起,将其击退,救出满宠和徐晃,一同撤回曹操寨中。 曹操如愿得到徐晃,道:“这是近来我最为高兴的事情。” 曹操爱士胜过爱女人,所以如何厚待徐晃,自不待言。 杨奉、韩暹尝试奇袭,但因徐晃逃去敌方,没有胜算,便朝南阳(河南南阳)落荒而逃,投奔那里的袁术。 就这样,献帝御辇和曹操大军很快来到许昌都门前。 这里有旧时的宫门殿阁,城下有现成的街衢。曹操先定中宫,营造宗庙,增建司院官衙,使许都面貌一新。 同时,封旧臣十三人为列侯,自己任要职大将军、武平侯。 此外,董昭很快被登用为洛阳令。他就是先前作为敕使前来,被曹操看中人品的董昭(字公仁)。 满宠因功被擢升为许都令。 荀彧任侍中、尚书令。 荀攸为军师。 郭嘉任司马祭酒。 刘晔任司空仓曹掾。 毛玠、任峻为典农中郎将,催督钱粮。 夏侯惇、夏侯渊、曹仁、曹洪等近臣中的近臣,个个晋升为将军,乐进、李典、徐晃等骁将均叙校尉,许褚、典韦举为都尉。 曹操自己出入则常有铁甲精兵三百护卫,弓箭枪戟,刀光剑影。相比之下,故老朝臣只有名义,虽然称为大臣、元老,但影响式微。而且,这些人现在也完全慑服于曹操的威望,惯于任何政事首先报告曹操,然后再禀奏天子。 “啊,除掉一人,又起一人。汉家的命运已经日薄西山了吗?” 叹息者不敢说出声来,只能任由毫无生气、呆滞的眼睛默默地流着泪,像木雕一般伫立在献帝身旁。 军师,谋士。还有铮铮幕将,聚会豪饮。 人群中央是曹操。他的脸上气宇如虹,正畅谈天下,偶尔说到刘玄德。 “不知什么时候,他也一本正经地当上了徐州太守。听说他把吕布放在小沛,加以扶持。吕布之骁勇和玄德之器量相结合,堪为将来之忧啊。若两人齐心协力,集中力量来攻,即使以现在的实力相抗,也很麻烦。有何防患于未然之良策?”曹操道。 “此事易耳。请拨精兵五万于我,回来便将吕布和玄德的首级挂在马鞍两侧。”许褚道。 于是有人笑道:“哈哈哈哈……又不是酒坛子……”说话的乃是荀彧。他一边把酒往笑意盈盈的口中送,一边用谋士般的细眼乜斜着许褚。 许褚被荀彧嘲笑,沉默不语。他知道,自己与智者为伍还不过是一个野人。 “我的计策不行吗?” “你说的不是计策,而只是口头表现了一下勇气而已。用如此短浅的办法去攻打玄德、吕布这样的敌人,是极其危险的。” 曹操扭过脸来,道:“荀彧,那就听听你的想法。有何良策啊?” “有倒是有。”荀彧挺了挺身子道,“眼下这一段时间,我主张不战。因为迁都后,宫门等处好不容易才形成模样。且偌大的建筑和军备设施等,又刚刚耗费许多。” “嗯,哦……接着说。” “所以,对付玄德、吕布,应始终采用外交手腕,引他们自相残杀而毁灭,是为上策。” “我也有同感。就是说假意与他们结交咯。” “采用如此老套的手段,恐怕会被玄德利用。在下考虑的是二虎竞食之计。” “何谓二虎竞食之计?” “打个比方。假设有两只猛虎,各自呼啸山月,把持风云,且都已饥饿难耐。这时,若从别处投以美食,二虎定然凶性毕露,相互撕咬必将凶猛。虽说必有一胜一败,但二者必定遍体鳞伤。如此一来,谋此二虎之皮,岂不易如反掌?!” “嗯,此计有理。” “现在刘玄德虽然领徐州牧,但尚未正式得到敕诏承认。我们现在以此为饵,颁诏给他,并附密旨,命他杀掉吕布。” “啊,有理!” “如果能借玄德之手完全实现此计,就如同令他用自己的一只手砍掉了另一只手。而万一失败,情况变得棘手,则必定激怒吕布,使他暴发蛮勇,进而将玄德逼入死地。” “嗯!” 曹操一个劲地深深点头,此后未再谈及于此。 可是,曹操已经下定决心。几天之后,他请得皇帝敕诏,向徐州派出敕使。不难想象,他让敕使一并带上了自己的密信。 刘玄德把敕使迎进徐州城,举行敕拜仪式,之后把敕使请进别室,自己则回到平常起居的楼阁。 “写的什么?”玄德迅速打开敕使悄悄递给他的密信。 “杀吕布?!”他目瞪口呆。 他读了一遍又一遍,站在身后的张飞、关羽二人不禁发问:“曹操说什么啦?” “哦,你们可以看看这封信。” “这可是杀死吕布的密令啊。” “是啊。” “吕布凶勇,但原本是个寡义之人。趁曹操授意的好机会,现在杀了他岂不很好?” “不。他是一只无所依靠而来投我怀的穷鸟,杀他有如绞杀家禽,但人们会说玄德是个无义之人。” “可是豢养不义之人,必有后患啊。有殃及国家之害,谁来负责呢?” “须以温情引导他逐渐变成一个有义之人。” “他能那么容易地变成善人吗?!” 张飞始终主张该杀吕布,玄德却无听从之意。 就在这一关头,吕布第二天从小沛来到徐州城。 看吕布的样子,他并不知情。 他只是听说,刘玄德收到敕诏,正式拜印领徐州牧,特来相见,表示祝贺。 他跟玄德闲话片刻,旋即告辞,经过长廊,悠然退出。 “吕布休走!”这时,等在暗处的张飞跃上前道,“留下性命!” 说时迟那时快,他拔出大剑,一剑劈来。那阵势,连吕布高大的身躯都要被一劈两截。 “啊!” 吕布双脚在砖块铺就的长廊地面上“噌”地一蹬,近七尺的高大身躯便轻盈地跳到后边,无懈可击。 “你就是张飞咯。” “一见便知。” “为何杀我?” “除去世间祸害。” “我怎的就是世间祸害?” “你无义无节,反复无常,却有半吊子武功,终不利于国家。所以,曹操托我家兄长玄德杀掉你。即便不是如此,在我张飞眼里,你也一向傲慢不逊,我看不顺眼。看剑!” “信口雌黄!岂能授首于你!” “不死心的家伙!” “且等,张飞!” “不等!” 大剑在空中再度嗖嗖呼啸。 没有劈中。 有人从背后按住张飞臂肘,将他抱住。 “咳——是谁?不要捣乱!” “你,还不冷静!傻瓜!” “啊,是大哥呀!” 玄德厉声斥道:“何人何时叫你杀吕布先生的?!吕兄乃我玄德重要客人。对我家客人用剑,与对我玄德使戟一样。” “咳!根性如此恶劣的食客,大哥为何害怕,如此珍重,我不明白!” “住口!休得无礼!” “对谁无礼啦?!” “对吕布先生无礼了!” 张飞侧过脸去,吐了口唾沫。但他没有忘记,面对玄德,他绝对是弟弟,是部下。被大哥用眼睛瞪着,他满腔不平,旋即走开,脚步嚓嚓有声。 “请原谅!……他如此任性,单纯得像个孩子。” 玄德一边为张飞的粗暴道歉,一边再次把吕布迎进自己房间,道:“方才张飞所言曹操密令我杀你是真,但我却无此意。我不作声,乃是因为此事对你多说无益。但既然你已听说,我也就说个明白吧。” 玄德把曹操的密信拿给吕布看,解开疑团。 吕布显出一副感激玄德诚意的样子,道:“啊,明白啦。看来,曹操是在离间你我之间的关系啊。” “正是啊。” “请相信吕布!吕布发誓不行不义!”吕布反倒感激而退。曹操的使者正在暗中监视,见状苦涩地自言自语道:“失败啦!这样一来,二虎竞食之计也就毫无意义啦。” 第六章 禁酒碎杯之约 张飞不堪心中的不平。 吕布回去时,玄德亲自送至城门外。张飞见他身影,更是火上浇油,道:“客气也该有个分寸。”他怒火中烧,“大哥,好人做过了头,就是傻瓜。” 玄德一回来,张飞就把刚才被斥责的话奉还给他。 “哦,是张飞啊。生什么气呢?没完没了的。” “什么气?你都说我过分了,那就是我急躁、犯傻、不值得生气咯。” “如照你所说杀掉吕布,又有何好处?” “断绝后患。” “那只考虑到了眼前。曹操所希望的,就是吕布和我浴血火并。一山不容二虎——设如此陈腐之计。这点计谋你都不懂吗?” 一旁的关羽拍手赞赏道:“啊,大哥明察秋毫啊……” 张飞理屈词穷,无言以对。 第二天玄德又到敕使下榻的驿馆答谢,道:“关于吕布的密令,急切行事,恐不能成。总有一天,再谋时机,完成密令。眼下权且……”他把详细答复认真写出,与谢恩表一起托付给敕使。 敕使回到许都,照实复命。 曹操叫来荀彧,道:“怎么回事?真不愧是刘玄德,应对巧妙,没有中你的计……” “那就设第二阶段的计。” “计将安出?” “遣使飞驰袁术处,如是说:玄德近来奏请天子,意欲攻取南阳。” “嗯。” “另一方面,再次向玄德派遣敕使,持诏命曰:袁术对朝廷有违敕之科,命你早早出兵,讨伐南阳。正直古板的玄德见是天子之命,不会违反。” “接着说。” “嗾虎扑豹,使虎穴空巢。觊觎空巢的狼又是何人?主公立即就能想到吧。” “是吕布!言之有理,此人有狼性。” “此乃驱虎吞狼之计。” “此计甚好。” “十中八九,大可放心。因为此计切中玄德性格的弱点啦。” “嗯……挟天子之命行事,他就没有回旋之地,只能尽快运作。” 急使飞驰南阳。 与此同时,朝廷第二次派出敕使,很快把敕命带到徐州。玄德出城迎接,拜受诏书,然后向群臣问计。 “又是曹操的计策。绝不能上当。”糜竺谏道。 玄德沉思,随即仰起脸,道:“不,就算是设的计,也不能违背敕命。立即进军南阳!” 弱点乎?美德乎? 玄德果然被敌人看穿,一个“敕”字,就让他毫无回旋余地。 玄德决心坚定。 糜竺等诸臣都知道这一点,个个缄口不语。 孙乾道:“一定要奉旨出征南阳的话,杜绝后顾之忧最为重要。把徐州的留守交给谁呢?” “这个,”玄德也在熟虑,“关羽或张飞,两人中得留下一个。” 关羽出列,自荐道:“请交给我。我一定守护好徐州,杜绝后顾之忧。” “不不,你留下来我自然放心,但早晚议事及其他诸事,你都是玄德身边不可缺少的人……唉,命谁留守啊?”玄德正在思索,张飞突然上前一步,像往常一样,痛快地道:“大哥,你在想什么?好像徐州城内无可用之人一般。不才张飞在此。我就留在这里死守,请放心出征!” “不,很难交给你。” “为什么?” “你的性格可以攻城拔寨,但不适合守城。” “此话怎讲?!你说我张飞哪里不好?” “你生来好酒,一喝醉就乱打士卒,行事轻率。尤其是你醉酒之后不听人劝。把你留下,玄德反倒担心得很。这个任务还是交给别人吧。” “啊呀呀,大哥!你的批评我一定铭记在心。我自己平时也在反省……对了,此时此刻正是机会。趁这次出征,我张飞坚决把酒戒掉。碎杯禁酒啦!” 在众目睽睽之下,他把经常带在身边的白玉酒杯扔在地上,砸得粉碎。 这只酒杯,是张飞在战场上缴获的。可能是敌军大将丢弃的,是由夜光玉琢磨而成的马上杯。张飞觉得,“此乃上天所赐,价值连城”,常常贴身携带,凡遇酒席,必定取出,珍惜有加,爱不释手。 在不懂酒的人眼里,这马上杯不过是器物一件。但对张飞而言,却珍爱如子。他还发誓,订下戒酒之约。玄德被他高昂的热情所打动,准他道:“说得真好!既然你知错就改,玄德又有何患?留守任务,就托付给你啦!” “谢大哥!以后一定戒酒,怜爱士卒,认真听从谏言,决不鲁莽行事。”容易动情的张飞向玄德谢恩,由衷答道。 糜竺冷嘲热讽道:“说归说,张飞的耍酒疯就像人的两只耳朵,是与生俱来的。这样做,还是有点危险啊。” 张飞怒道:“你说什么?我何时失信于我家大哥?”说着就要吵起架来。 玄德劝慰他,叮嘱他留守时凡事要多忍耐,要以陈登为军师,并留下话:“万事要先与陈登好好商量之后再做处理”。不久,便率三万余骑进攻南阳去了。 当时,袁术在河南之地南阳势力日盛。此地黄巾贼蜂起时,他的兄长袁绍曾在这里当过讨贼军的司令。在名门袁氏家族中,袁术最为豪放粗犷,人人敬畏。 “许都的曹操派急使前来。” “有来书吗?” “有。” “把来书拿来。” 袁术展书阅读。 “侍臣!” “在。” “立即传令诸将,到城中紫水阁集合。” 袁术脸色大变。 城中武臣文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慌忙来到阁中集合。 袁术让一名侍臣朗声宣读曹操的来书: 刘玄德上奏天子,欲践素来之野心,请准进攻南阳。你与我,乃多年交心之友,怎得视而缄默?故窃告急,乞勿大意。 “大家听到了吗!”接着,袁术提高嗓音,满脸涨红,骂道:“玄德何许人也?几年前还只是一个织履鬻席的匹夫!先前贸然领了徐州,僭称太守,竟与诸侯同列,真是怪诞之极。如今,他又不知天高地厚,企图攻我南阳。立即出兵,踏平刘备,为天下戒!” 号令一下,十余万骑当日即出南阳之地,高呼:“杀到徐州去啊!” 大将是纪灵将军。 另一方面,南下的玄德军也赶路而来,两军在临淮郡的盱眙(今江苏西部,洪泽湖南岸)遭遇。 纪灵,山东人氏,力量超群,使一手三尖大刀,颇有骁勇之名。 “匹夫玄德!为何侵我南阳?不知好歹!”纪灵出到阵前叫道。 “我有敕命,尔等甘取贼兵之名吗?”玄德回道。 纪灵手下有一部将,名叫荀正,驱马跃出,大叫:“我亲手取玄德首级来!” 横里冲出关羽,挥舞八十二斤青龙刀,上前阻拦,道:“哼!敢靠近我家主公,瞎了眼啦!” “下贱的家伙,退下!” “我家主公不与你斗。冲我来呀!” “你说什么?!” 荀正上钩,放过玄德。尽管他勇猛拼杀,汗流浃背,最终却未能伤害关羽一根毫毛。 打着打着,两骑拥着来到一条浅河中央。关羽不耐烦,“喔——哇!”一声狮子吼,高高劈下青龙刀,咔嚓一声,荀正被砍成两截,弃在水雾与血雾之中。 荀正被斩,纪灵被追,南阳全军溃逃。退到淮阴一带,纪灵重整阵容。玄德心里也不轻敌,此后日日矢战,并无突袭的态势。 话说徐州。 在留守之城徐州,张飞斗志高昂,日夜站在望楼,心念大哥玄德军旅之劳,自己也寝不解衣,决不偷懒长睡。 “真不愧是张将军!”留守将士个个心服。他一举手一抬足,处处严守军纪。 今日,他巡视城内堡垒。大家干得很好。虽在城中,士卒部将却人人露营,睡卧土地,甘于粗食。 “佩服!佩服!”他在士卒们中边走边赞。 可是,感动和赞赏只停留在口头上,好像走一趟就是为了说几句好听话似的。这让张飞心里有点过意不去,于是他道:“弓弦只张不弛便会松劲。偶尔松松弦,让弓松弛一下也非坏事。一旦有事,马上可以绷紧!” 说完,他差兵卒从贴了封印的酒窖里抬来一个大酒缸,放在大家中间。 “来,喝吧!大家每天辛苦啦!这是对你们忠于职守的褒奖。今日大家相互礼让,分些酒去,饮上一杯。” “将军,这样行吗?”部将们觉得奇怪,而且感到害怕。 “行的,我准许的。快,士卒们,到这里来喝酒啊。” 士卒们雀跃,靠拢过来。但见张飞表情呆滞地望着大家,他们心里觉得别扭,问道:“将军不喝吗?” 张飞摇头道:“我不喝。我已经碎杯了。”说完转身离去。 他回到自己的兵营,那里也有许多士卒不眠不休地守卫城墙,便命道:“也抬一缸酒到这里来。” 他又着人从酒窖里抬来酒缸。 张飞想让各处士卒都能喝到酒,以示公平。酒窖当值官道:“已经搬出十七缸了,谨慎点吧,不要再搬了。”说着封上酒窖的门。 城中酒气冲天,士卒们欢声笑语,喧嚣不已。所到之处,酒香扑鼻,张飞无处置身。 “来一杯,没关系吧。” 张飞经不住士卒相劝,终于接过一杯酒,倒进嘴里。这下可忍不住了,大叫:“快快,用那把酒勺再给我舀一杯!”他咕咚咕咚一连喝了两三杯,就好像往干渴的喉咙里灌水一样。 “什么?!管酒窖的不让搬啦?哼哼,岂有此理!就说是张飞的命令,再去搬来!如果他敢推三阻四,就拉一个小队去,占领酒窖!啊哈哈哈……” 喝光好几缸酒后,张飞自己的肚子也变得像酒缸一样。他不停地道:“哇哈哈哈……啊呀,痛快!痛快!谁来唱一首雄壮的歌?你们唱了,我也唱。” 管酒窖的人报告曹豹。曹豹大惊,跑来见到这般丑态,惊讶无语。 张飞把酒勺塞给曹豹,道:“哦,曹豹啊。怎么样,你也来一杯吧。” 曹豹推开,道:“嗨!你已经忘记了吗?!你都立约了,还说过那些豪言壮语!” “啰啰唆唆说什么哪?!来吧,喝一杯!” “休得胡言!” “什么?!什么叫‘休得胡言’?你这个蝼蚁!” 张飞突然用酒勺敲打曹豹的脸。曹豹“啊”的一声大惊。张飞又飞起一脚,把曹豹踢翻在地。 曹豹勃然大怒,道:“你,为何羞辱于我!?竟敢当众踢我!”说着站起身来,逼向张飞。 张飞朝他脸上吐了一口酒气,道:“踢倒你有何不可?你是文官,却冲大将我说三道四。我只是教训教训你。” “我说的是朋友的忠言!” “你这种家伙不是我的朋友,连酒都不让喝……”说着,张飞又举起拳头砸在曹豹的脸上。 兵卒们看不下去,有的抓住张飞的手臂,有的抱住他的腰,试图阻止他。 “好啦,真烦!”张飞一晃身子,兵卒们被甩了出去。“哇哈哈哈……跑啦!看哪,看哪,曹豹这家伙抱着那张被我打过的脸,跑啦!痛快啊!那家伙的脸肯定会肿得像酒桶一样。他会疼得一晚上叫唤,睡不着觉咧。”张飞拍手称快。 张飞又说要跟士卒们角力,但没有一个人上,他便道:“这帮家伙!不喜欢我吗?!”说着,展开大手,四处追赶逃散的士卒,在旁人看来,就像一幅鬼与孩童的游戏图。 曹豹抱着发烫的脸,好不容易才躲起来。“哎哟……真让人痛恨啊!”每当脸上跳痛一次,他对张飞的仇恨就会越发沁入骨髓。 “如何对付他?” 他突然想到一个可怕的计策。他急忙写好一封密信,让自己的小臣带着,悄悄驰往小沛县城。 从徐州到小沛没有多少路程。徒步跑去需要两刻钟,骑马奔去不需一刻钟①。大概有四五十里地。 正好吕布刚刚合眼。 心腹陈宫从曹豹的小臣那儿了解到事情的经过,手拿密信,走进屋来。 “将军,请起来。将军,将军,天降吉报!” “谁啊?……真困!别摇醒我!” “不是睡觉的时候!是该跃起啦!” “哦……是陈宫啊。” “来,请读此信。” “信在哪里……”吕布总算起身,开始阅读曹豹密信。 信中道:现在徐州只有张飞一人把守,今日他却嗜酒大醉,守兵亦皆醉乱。即请提兵,不待明日,来受此天赐之物。曹豹从城内打开城门,以为呼应。 “真乃天赐。将军,马上准备吧。”陈宫催道。 “且慢。可疑啊。张飞其人一贯视我为敌,不可能对我放松警惕。” “还有什么可迷惑的?!错过这次机会,乘风驾云的机会不会再来啊。” “有把握吗?” “这可不像平素的将军啊。张飞之勇诚然可怕,但他天生是个酒狂,这可是我们的可乘之隙啊。如果大将抓不住这样的机会,我将挥泪离你而去。” 吕布终于下定决心。 赤兔马终于再次载着披坚执锐的主人,在月下扬尾飞奔四五十里。 吕布豢养的兵将约八九百人,或骑马或徒步,各自想着到手的猎物,争先恐后,奔徐州城而来。 “开门!开门!”吕布来到城下,大叫道,“刘使君在战场上有十万火急之事,差我驰来,与张将军谋划。快快打开此门!”说着敲打大门。 城门守兵从城楼上往下看,发现情况有点蹊跷,便答道:“我等先去禀报张大将后再来开门。敬请在此稍候。” 五六个守兵去屋里禀报,却不见张飞身影。 就在此时,城内一些地方突然喊声响起,曹豹叛变了。 城门从内部打开。 “喔——”吕布兵马如潮水一般涌进城来。 张飞后来又饮酒甚多,来到城郭西园,已经烂醉如泥。真巧,入夜后月光美丽,张飞冲着天空,自言自语道:“啊,月亮真美!”说完便呼呼大睡,不省人事。 所以,无论守兵在望楼上还是他的榻阁中如何寻找,都未见到他的身影。 “咦?……”很快张飞被喊声惊醒。剑声锵锵,戟声当当,张飞愕然伫立。 “糟了!”他猛然朝城内方向跑去。 然而为时已晚…… 城内陷入大乱,天翻地覆。进入眼帘的绊脚尸体都是城中守兵的。 “哼,一定是吕布!”想到此,他飞身上马,提着丈八大矛,来到广场一看,跟随曹豹的叛兵和吕布的军队联手,正在暴乱,势如魔风。 张飞浴血奋战,横扫敌军,一副眼中无物的气派。但毕竟酒未醒透,在他眼里,大地上的敌兵在天上飞,天上的月亮变成三四个。 何况根本无法集合全军。城中守兵支离破碎,战死前举手投降的比战死的更多。 “逃啊!” “暂且逃离此地……” 围着张飞的十八骑部将不由分说硬把他从混战中拉出,攻破东门一隅,逃出城外。 “要到哪里去?!……要带我去哪里?!”张飞叫道。 看上去张飞酒劲未消,感觉像在做梦。 这时,后边有一将带着百余骑人马追赶而来,大叫:“嗨!胆小鬼张飞!回来,回来!” 原来是曹豹为报前恨,选择武艺高强的兵卒追赶过来。 “说什么!”张飞回身,转眼就像秋风扫枯叶一般横扫百余骑追兵,把逃命而去的曹豹一劈两半。 血喷七尺,黑雾蔽月。张飞汗流浃背,斗酒已经散去。他松了口气,看看自己的模样,突然“啊”的一声,痛哭流涕。 第七章 母亲·妻子·朋友 吕布伸出他的魔爪。猛兽终于咬到主人的手。 不过,他原本就不是那种老谋深算有计划行动的恶人。他的行为单纯至极,就像猛兽发作一样。欲望满足之后,他甚至会显出受到良心谴责的样子。 吕布占领徐州城后,当天就在城门和大街小巷张榜,表明自己的心迹。 布告 我久享玄德恩遇。今虽如此,却非忘情之举。唯镇压城中私斗,驱逐有利敌人之徒,除去征后祸根耳。望军民速归平日之务,在我治下安居乐业。 吕布还亲临城中后室,告诫兵士道:“不许虐待被俘的妇女孩童。” 玄德的家眷们住在后室。吕布原想,城郭陷落,除了妇女儿童外,其余主要人物都已逃走。但他意外发现,刘备气质高贵的母亲、年轻貌美的夫人和幼小的孩子都在后园一间房中,挤作一团。 “哦……你们是刘玄德的家眷吗?” 吕布当即察觉到: 一位是玄德的母亲。 站在一旁的是夫人。 被牵着手的幼小孩童大概是玄德的孩子。 “……” 老母沉默不语。 夫人也眼神呆滞。 只有晶莹的泪水流过她的脸庞。看上去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无言之中现出恐惧,脸色苍白,发梢和嘴唇微微颤抖着。 “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吕布突然大笑。 是故意笑给别人看的。 “夫人,刘太夫人,你们大可放心!我不是那种要杀你们这些妇孺的毫无慈悲之心的人……不过,抛弃主公家眷逃命去的不忠奴才,有何脸面再见玄德!这些家伙刚才是很狼狈,让人鄙视。” 吕布傲然自语,唤来部将,吩咐道:“派一百士卒保护玄德老母和妻儿。不许任何人随意出入。护卫人等也要慈悲为怀。” 吕布交代完毕,再次注视玄德的夫人和老母。他觉得这下她们该放心了。 可是,玄德老母和夫人面如白玉,毫无血色,毫无表情。 泪水在她们的脸上流淌,无休无止。她们嘴唇紧闭,好像忘记说话一般。 “放心吧!这样放心了吧。”吕布卖好道。但夫人、老母头颅高昂,眼神里充满着怨恨,与欣喜和感恩风马牛不相及,目光透过泪水,像针一样直射吕布面孔。 “对了,我马上就要忙起来啦……喂,值日兵,我可把警卫事务交代给你们啦!”吕布自欺地留下一句话,然后离去。 话说玄德不知留守的徐州发生如此变异,仍在追击敌将纪灵。这天来到淮阴河畔下寨。 黄昏时分。 关羽带着部下在前沿阵地巡视一圈回来。 这时步哨用护手搭起凉棚,望着原野尽头,随即骚动起来,道:“是敌军吗?” “好像是敌军哪!” 看过去,果然有一群人马,从日薄西山的旷野尽头,背负夕阳,步履沉重地朝这边走来。 关羽也怀疑地瞭望。不久,跑去打探的兵卒大声传话道:“是张大将!张飞将军和十八骑自己人来啦!” “什么……张飞来啦?!”关羽越发奇怪。他本不该来,如果来,这可就……绝非好事。 “发生了什么事?”关羽一脸阴沉地等着。 没过多久,张飞和十八骑来到关羽面前,下得马来,一副落魄武士的惨相。 关羽见张飞这般模样,心里突然“咯噔”一下,产生出一种不祥之感。因为张飞跟平常判若两人,无精打采,笑意全无。那个豪放磊落的汉子彻底萎蔫,耷拉着脑袋站在自己面前。 “喂,怎么啦?!”关羽拍着张飞的肩膀道。 张飞有气无力道:“脸面尽失啊!我没脸活着见你和大哥……我带着羞耻来到这里,是为了谢罪。请转告大哥!” 关羽先陪张飞来到玄德帐中。玄德也目光惊讶,迎他入帐,道:“哎,张飞来啦?” “真对不住!” 张飞像只扁蜘蛛一样匍匐在地,报告徐州城因大意而被吕布所夺。他如实讲述自己毁掉发毒誓立下的戒酒之约,大醉失城的经过,头也不抬,深深谢罪。 “……” 玄德默然,过了一会儿问道:“已然无奈。但家母如何啦?我的妻儿安全吗?只要老母妻儿安全,暂时失一地丢一城也没什么。只要有武运,天时一到,城、国还会回到我的手上。” “……” “张飞,为何不回答?” “呃……”声音小得像蚊子叫,一点不像张飞。他吸着鼻子,抽泣道:“愧死我也!我因大醉,最后……来不及跑到后室把他们救出城外。” 一听此言,关羽大急,喝道:“这么说,你是一个人逃出来的?把大哥的母亲、夫人和孩子都交到吕布之手啦?” “啊!我怎么是这么个蠢货啊?!大哥,原谅我!关羽,嘲笑我吧!” 张飞边哭边喊。两下、三下,他用拳头捶击自己的脑袋,但还是不能消除对“愚钝的自己”的恨。他突然拔出剑来,就要砍下自己的头颅。 见张飞突然拔剑,试图自刎,玄德大惊,叫道:“关羽,拦住他!” “啊!”关羽夺下张飞的剑,叱道:“干什么!?胡闹!” 张飞挣扎,痛哭道:“看在武士的情分上,请用那把剑砍掉我的头吧。我还有何面目活在世上啊?” 玄德走到张飞身旁,用安慰病人的口吻道:“张飞啊,冷静一点。不要再一遍遍说这种话啦。” 话语温柔,让张飞更加痛苦不堪。他觉得倒不如用鞭子狠狠打他一顿。 玄德屈膝抓住他的手,用力紧握,道:“古人云,‘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衣服破了,缝补缝补照样可以裹身。可是砍断手足,五体分离,何时还能复原啊。你忘了吗,张飞?我们三人桃园结义,兄弟举杯,起誓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我们可是立了誓的兄弟啊!” “呜……呜……”张飞一边大声哭泣,一边点头。 “我们兄弟三人,来自天南海北。虽有缺点和不足,却可以互补,这才是真正亲如手足的兄弟。你不是神。我玄德也是凡夫俗子。我一个凡夫俗子,怎能要求你像神一样完美无缺?!城池被吕布夺走也是无奈。而且吕布无论如何也不会做出杀害我手无缚鸡之力的老母和妻儿那样残酷的事来。不要这样叹息,你今后还要与我玄德在一起,帮我出谋划策,助我一臂之力。张飞,明白了吗?” “哎……哎……哎……” 张飞一直两手撑地,眼泪扑簌簌地从鼻梁上滚落下来。 听了玄德的话,关羽也流下眼泪。其他诸将也无不感动。 那天晚上,张飞独自一人来到淮阴河边,仰望月亮,好像还没有哭够。 “蠢啊!蠢啊!……我就是一个蠢货!竟还愚蠢地想去死,认为死了就算谢完罪了也实在蠢……好,我发誓要活下去!为大哥玄德粉身碎骨!只有这样,才能谢今日之罪,雪今生之耻。”张飞大声自语。河边战马不解地望着他的脸。 战马在月下玩耍,与河水嬉戏,嚼着草,看上去在为明天养精蓄锐。 当夜无战事。 次日也无像样战斗。前线,敌军不动,我军不动。对阵数日,偶尔有流矢飞过。 可是,就在这期间,袁术早早腾出手来,向吕布展开外交攻势。 “如果足下进攻玄德背后,有利于我南阳大军,战后我赠你粮米五万石,军马五百匹,金银一万两,绸缎一千匹。”袁术拿出好诱饵拉拢吕布。 吕布当然欣然响应袁术提出的密约。 他立即给部下高顺拨兵马三万,让他们赶去盱眙,道:“去袭玄德背后!” 玄德在盱眙寨中,早已听到消息,向幕僚问计道:“如何是好?” 张飞、关羽异口同声道:“就算腹背受敌,处于不利之地,纪灵、高顺之辈又有何惧!” 他们下定悲壮的决心,孤注一掷,催促决战。玄德却主张甚重,说服他们道:“不,不。此乃紧要关头,需要深思熟虑。上次出战,诸事不顺。命运正处在低谷。想起来,玄德的运势不顺,乃为逆浪倒冲之象。顺从天命吧。硬要破船顶风浪,乃是急于自讨灭亡之愚举。” “主公无意一战,又奈何?!”其他幕将安慰张飞、关羽。 最后大家议定:逃。 大雨之夜。淮阴河口大水涨溢,纪灵大军无法追击。趁着暴风雨,玄德拔去盱眙大寨,向广陵地方落荒逃去。 高顺三万骑翌日才到。只见草已被风雨打伏,树木折断,河水暴涨,别说人马的踪迹,寨址上就连一坨马粪都没有。 “敌军闻听高顺大名,落荒而逃啦!笑死人啦!” 高顺很快来到纪灵寨中,见到纪灵之后,提出要求,道:“我等如约赶走了玄德大军,请把作为条件的金银粮米、马匹、绸缎诸物交给我等。” 纪灵答道:“哦,那是我家主公袁术与你家主公吕布谈的条件吧,我没有听说过啊。就算听说过,那么多财货,我一人也拿不出啊。总之,我回去后向主公袁术禀告。足下权且回去,等待答复吧。” 说得有理。高顺回到徐州,如实向吕布复命。 后来,吕布收到袁术送来的书简,打开一看,里面写道: 玄德今藏身广陵。请速取他首级,换取前约之财宝。不付出代价,却为何只知索求。 “好无礼的家伙!当我是他的臣下吗?!自己提出的条件,却又说想要就拿玄德首级来换。如此骗人的言语,竟是为何?”吕布愤怒不已。 他甚至扬言要兴兵攻打袁术,问他欺骗之罪。 一如既往,出来劝慰他的是陈宫。 “不要忘记,袁氏一门有大人物袁绍。即便是袁术,盘踞寿春城,如今也是河南第一大势力。不如把逃走的玄德请来,巧妙利用,让玄德住在小沛,等待时机。时机一到,立即起兵,以玄德为先锋,攻破袁术,接着灭掉袁阀魁首袁绍。如此,天下大事便有一半掌握在你的手中啦。” 翌日。吕布遣使广陵(治所在今江苏扬州)。 玄德后来只与少数心腹藏身于广陵山寺。 虽说是乱世的规律,但一步走错,衰落何其速也。“三天当大将,一夜成乞丐。”这句话是当时世间无数英雄和门阀诸侯人生沉浮的极好写照。 就是玄德,也不能置身风云之外。后来,玄德受到袁氏一门各族的不断袭击,屡战屡败,霉运不断。没有粮食和钱财,兵卒纷纷偷盗马匹和兵器,只道“现在不走,更待何时”,临阵脱逃,以为理所当然。这也是他们的乱世生活。 藏身深山废寺,玄德环顾周遭,只剩关羽、张飞和其他直臣十数人和兵士数十骑。 这时,吕布的使者到达此地。 “又来耍什么花招?!”关羽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是断然反对。张飞也阻止道:“不可!” 玄德劝慰他们,并打算应吕布之邀,理由是:“他也已良心发现,同情于我。辱没别人的美德,便是唾弃做人的良心。人类社会之所以在此黑暗浊世之中,也没有堕落成兽类,正是因为人类的天性里还有一片良心。所以,必须尊重别人的良心和美德。” 张飞背地里咂舌道:“大哥有点受孔子的毒害啦。武将与孔子,天职不同。关羽,你也不好。” “我有何不好?” “一有空闲,你就按照自己的爱好给大哥讲授学问,推荐书籍,所以不好。反正你原本就是童学草舍的先生嘛。” “胡扯!那要是只有武没有文,你以为会出什么样的人物?只能出与站在这里的汉子一样的人!”关羽用手指戳着张飞的鼻子道。张飞一下子被驳得哑口无言。 玄德择日前往徐州之境。 吕布为解玄德疑心,把玄德的老母、夫人等家属送至半路,让他们相见。 玄德双手拥着母亲和妻子,被孩子围着,仰面对天,感谢上天保佑家人安然无恙,道:“哦,谢天谢地啊!” 夫人甘氏和糜氏告诉他道:“吕布差人把守我们的家门,不时馈赠物品,经常前来探望。” 不久,吕布亲自迎玄德于城门,解释道:“我决无夺取此城之意。因为城内发生私斗,显出自毁之兆,为防患于未然,暂时担当守备之任而已。” “哦,我一开始就有把徐州让与将军之意。确切地说,我正为此城适得其主而高兴。恭请兴政爱民。” 吕布口是心非地再三推辞。玄德退出,把自己关在小沛城中,满足了吕布的野心。他还经常安慰愤愤不平的左右,道:“屈身守分,以待天时。蛟龙潜于渊,是为了腾空出世。” 第八章 大江之鱼免 大河,是大陆的动脉。 滋养中国大陆的两条大动脉分别是北方的黄河和南方的长江。 东吴沿大江分布,被称为“江东之地”。 光阴荏苒,吴郡长沙太守孙坚的遗子孙策,也在这里长到二十一岁,成为一个优秀青年。 “他胜过他父亲。所谓江东麒麟儿,非他莫属。” 社会上,父亲的遗臣中,对他的成长寄予厚望的大有人在。总之,葬父亲孙坚之尸于曲阿原野,率惨败之军回江东那年,他才十七岁。后来,他招贤练兵,私下谋划再兴家业与名望。但逆境接踵而至,他始终一事无成,最后遭遇背运,没有守住长沙之地。 “天时一到,就来接您,权请隐居乡间。”他把老母和其他家人悉数托付给曲阿的亲戚,从十七岁起,四处漂泊。 他暗自起誓,胸藏大志,巡游各国,了解人情、地理、军备。他遍历人生,饱尝武士修行的辛酸。 两年多前,他止步淮南,在寿春城袁术门下当食客,受其豢养。袁术与其亡父孙坚不仅有交情,而且孙坚与刘表交战,在曲阿之地阵亡,其出战缘由也是袁术唆使的。所以袁术也很同情,道:“可留在我的身边。”特地挽留,视若己出。 在此期间,他参加泾县之战,立下大功;前去讨伐庐江陆康,建下无与伦比的战绩。平日则手不释卷,举止文静,总是礼贤下士,被称为“大江之鳜”,备受世人瞩目。 今年二十一岁的孙策,一有闲暇,便习练武艺,狩猎山野,锻炼身心。这日,他只带少数随从,在伏牛山狩猎,坐在半山腰的岩石上,眺望着壮丽的落日红云,道:“啊,疲惫啦。” 从袁术的州府寿春城到淮南一带的村镇,尽收眼底。 一条河流蜿蜒流过。那便是淮河之水。 淮河狭窄。 与大江流域的广阔相比,不可同日而语。但孙策还是望着江东的天空浮想联翩:“啊,何日天时到来,让我乘大江之水,一展宏志!” “曲阿的母亲……”他陷入深深的思念,独自叹息道,“作为儿子,我何时才能无愧于天地,祭扫先父墓草啊?!” 这时,在树荫下歇息的一个随从欻欻欻走过来,道:“公子,为何无益叹息?!你可是有为青年。今天太阳落下去,明天还会升起来!” 孙策一惊,以为是谁,原来是朱治,字君理,从前是父亲孙坚的家臣。 “哦,是君理啊。今天又过去了。狩猎山野,能成何事……我日日空度,觉得对不起天地。我没有一天不觉得心中有愧啊。当然也没有为思乡之情所困,像个女儿家一样哭泣。”孙策认真地道。 君理听完孙策的肺腑之言,一同叹道:“哦,还是那份心思啊。年少时光如白驹过隙……郁结叹息也是理所当然。” “你能理解我苦闷的内心吧……君理。” “平日就有所察觉。我也是生在吴地的人哪。” “失去祖宗之地,沦为他人食客,青春廿一,还在山野追逐鸟兽,空度光阴……啊,每每想起,不堪忍受眼下境遇。” “公子……孙策……既然想到了,为何不像大丈夫一样,毅然继承亡父大业?” “可是,我乃一介食客。袁术再宠爱于我,让我拿着狩猎之弓追逐野兽,也不会让我掌有兴大事的兵马弓箭。” “所以不可甘于躺在温床之中。娇惯、宠爱、美衣美食、奢侈生活,都是腐蚀你的青春的大敌。” “但袁术的情分不可背叛。” “如果你自己不抛弃这种优柔寡断,将终生碌碌无为。请看,世间风云澎湃。生于如此时代,却被绵绵愚痴所困,能成何事?!” “是啊。事实上我也痛感于此。君理,我如何才能顺利摆脱现在的温床,成为与苦难搏斗、有生存价值的时代之子呢?” “你有位命运不济的舅舅吧。呃……就是丹阳的太守。” “嗯。你是说我的娘舅吴景吧。” “是的。听说吴景失去丹阳之地,正在落难当中……你可以救助这位落难舅舅之名,向袁术告假,同时借兵。” “此话有理!”孙策瞪大眼睛,仰望群鸟飞过傍晚的天际,陷入深思。有一个人一直站在树荫下认真听着二人的对话。 二人话音刚落,他便快步上前,唐突地道:“哎呀,江东麒麟儿,有何犹豫?站起来,继承父业吧。在下不才,愿第一个率部下百余人,冲锋陷阵。” 二人大惊,道:“来者何人?” 定睛一看,此人乃袁术属下,任此地郡吏,名吕范,字子衡。 “子衡乃卓越之谋士。”孙策家臣中亦有一部分人认可他的才能。孙策得此知己,感到非常高兴,道:“你也在暗暗地同情我的内心啊?!” 子衡立誓,凝视着孙策,道:“你若渡过大江……” 孙策看着他如火一般的眸子,答道:“渡江!渡江!溯大江之水而上!溯千里江水而上!……青春年华岂可被人豢养于客园小池,与蛙鱼泥贝为伍,贪图安逸!” 孙策大叫道,突然站起身来,一只拳头在空中挥动。 子衡压了压他的情绪,道:“不过,孙策,我猜想,袁术绝对不会借兵给你。你怎么求,他也不会借兵的。这又如何处理?” “不必担心。既然决心已定,我孙策自有办法。” 从这句话中,已经可以看到弱冠孙策未来可成大器的征兆。 “如何向袁术借兵?”子衡、君理二人不知孙策内心想法,问道。 孙策自信地微笑,道:“只要把袁术平日觊觎之物给他为质,必能借到兵马。” 袁术觊觎之物? 二人不解,再问何物。孙策抱紧身子,用力道:“传国玉玺!” “啊,玉玺?!”二人一脸狐疑。 所谓玉玺,就是天子之印,是传承国家、继承大统必不可少的宝物。可是,世间盛传玉玺在洛阳大乱时已经丢失了。 “哦,这么说……传国玉玺如今在你手里?”子衡低声问道。他突然想起当时的风传:洛阳大乱时,孙策之父孙坚在禁门古井中发现传国玉玺,并携玉玺逃回本国。这个传言在当时尽人皆知。 “嗯,就在这里。”孙策环视周围,再次抱紧自己的胸部,开始讲述道,“蒙亡父孙坚传让,我常常贴身持护。曾几何时,袁术得知,不禁垂涎玉玺,贪相毕露。他原本就自不量力,有即帝位之野心,所以一直想把玉玺据为己有。” “果然有理,我明白了。原来袁术爱你如子的原因竟是……” “正因为了解他的野心,却依然装出一副全然不知的样子,我才得以受到他的庇护,安然至今。事实上,一直保护我、养育我的,是这方玉玺。” “可是,你决心要把这方宝贵的玉玺交到袁术手中吗?” “再贵重的东西,我孙策也不能因吝惜它而将大志寄于小箧之中。我远大的理想乃在天地之间。” 眼见孙策的气概,二人心服。当日,三人立下盟约。 过了几天,孙策在寿春城里对袁术说:“不知不觉已经蒙恩三年。恩尚未报,又提请求,心里苦痛之极。日前听故乡来的朋友说,舅舅吴景被扬州刘繇进攻,身陷逆境,无处安身。整个家族——留在曲阿的母亲、姨婶和年幼孩子们,也都在背运的深渊中挣扎……” 孙策低着头,声泪俱下地接着说:“托您的福,我已经二十一岁,却尚未为亡父扫墓,日日安闲,是为可惜,于心不安。请借我一队杂兵,渡过江去,救我娘舅,稍慰亡父之灵,至少也要看到母亲、妹妹她们安稳之后再回来。” 孙策说完,恭恭敬敬地将装有传国玉玺的小箧,放到默然沉思的袁术眼前。 有道是眼睛是心灵的窗户。袁术一看到小箧,满脸涨得通红。掩饰不住的欣喜和野心的欲火,在他的眼底赫然闪耀。 “我以玉玺为质,暂存您的手中。所拜托之事,还请应准。”孙策道。 “什么?将玉玺暂存我的手中?”袁术痛快允诺,带着迫不及待的口吻,“当然可以!当然可以!我借你兵士三千,战马五百匹……没有官爵职权,号令兵马威严不达。” 袁术多年的野心得到满足,所以给孙策校尉之职,又封“殄寇将军”称号,武器马具,一应俱全。 孙策跃跃欲试,即日整装出发。 随从中,有先前提到的君理、子衡,还有他流浪时对他不弃不离的父辈随从程普、黄盖、韩当等可靠之人。 来到历阳附近,远处过来一员年轻武将,下马喊道:“喂,孙策!” 看上去,这个青年风流秀丽,面如美玉,年龄与孙策相仿。 “哦,周君啊。怎么到这里来啦?”孙策下马,握住他的手,充满温情。 此人庐江(今安徽庐江县)人氏,名叫周瑜,字公瑾,与孙策是少时相识,乃竹马之友。他说:听说孙策举事,就想支持,急赶而来。 “就得靠朋友。你来得正好。请助我一臂之力!” “为了你,愿效犬马之劳。” 二人并驾齐驱,边走边聊,亲密无间。 “对了,你可知江东二贤?” 听周瑜这么说,孙策问道:“江东二贤?” “就是隐居山野的两位贤人啊。一个叫张昭,一个叫张纮。也被称为江东二张。” “还有如此人物啊?” “你务必招此二人为幕僚。张昭博览群书,通晓天文地理。张纮才华横溢,精通经史,谈论学问,江东百家,无出其右。” “如何才能招来如此贤人?” “以权势相招,必不能成。财物堆积如山,亦不为所动。有道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你可亲自前往,礼数周全,毕恭毕敬,如实说出你的抱负。事在人为,也许能让张昭出山。” 孙策大喜,不久便到地方,亲往乡下,到张昭隐居的居舍拜访他。 他的热情终于感动张昭。 “我尚年轻,敬请呵斥,以报父仇。” 就是这句话,说动了决不轻易出山的张昭。 另外,孙策以张昭、周瑜为使,前往说服另一位贤人张纮。 他的帐下如愿招到左右两位贤人。 他尊张昭为长史、中郎将,称张纮为参谋、正议校尉。全军仪容日渐齐整。 于是,孙策瞄准的第一个敌人,便是害苦他娘舅的扬州刺史刘繇。 刘繇乃是长江边的豪族名门。 他是汉室宗亲。兖州刺史刘岱是他的兄长,太尉刘宠是他的伯父。 如今他在临江的寿春(今安徽六安市),部下骁将颇多。 以他为正面之敌,孙策的事业真可谓难哉。 第九章 神亭庙 牛渚(今安徽马鞍山市采石镇一带)面接长江,背靠山岳,乃要害之地,被称为长江铁门。 “孙坚之子孙策南下攻来!” 消息传来,刘繇召集众将计议,早早地向牛渚送去兵粮十万石,同时拨大军给大将张英,命其担任防备。 商议时坐在末席的太史慈主动请战:“请让我当先锋。我虽不才,但必击破敌军!” 刘繇只瞥了他一眼,一句话将他驳回去,道:“你还没有资格!” 太史慈赧颜沉默。他是个刚满三十岁的年轻人,跟随刘繇时日尚浅,属于新人。大家都看着他,眼神里透出的是“此人真是多嘴”,使他感到难堪。 张英据守牛渚要塞,在一个叫做邸阁的地方蓄兵,拉开架势,悠然等待孙策大军。 在此之前,孙策整备兵船数十艘,开出长江,舳舻相连,溯江而来。 “啊,到牛渚啦。” “敌人戒备森严哪。” “不要害怕矢风箭雨。一齐袭击对岸!” 以孙策为首,子衡、周瑜诸将站在自己的船楼上,开始指挥。 陆地上飞来的箭矢遮天蔽日。 白浪拍打船舷。 喊声逼向岸边。 “继续前进!”说时迟那时快,孙策从船头跳上陆地,劈砍着冲进敌军。 “勿伤我家公子!”其他船上也陆续跳下将士。马匹也被拉到岸上。 越过死尸,占据一尺之地;再跨过尸骸,占领数丈之地……就这样,全军渐次登岸。 这日,数孙策军中的黄盖杀敌最勇。 他发现敌将张英,道:“来呀!”拍马冲去,手起刀落,劈将下去。 “想要做甚?!”张英也是一位豪杰,大叫力战,却不敌黄盖,急忙拨马逃回自家阵中。全军败逃,决堤一般。 可是,逃到牛渚要塞一看,城门内和兵粮库一带冒起一片黑烟。 “咦……哎呀……怎么回事?” 张英正惊慌失措,要塞内有自家士兵和浓烟相伴逃出城来,异口同声叫道: “有叛徒!” “是叛徒放的火!” 火焰已经高过城墙。 张英率领到处逃命的败兵,无奈朝山岳奔去。回头看去,孙策大军乘势追击,速度惊人。 “到底是谁叛变啦?!孙策的手是何时伸到我们内部的?!” 逃进深山的张英,集合兵马小憩,刚喘上一口气,就像着了魔一样被怀疑攫住,沉思败战原因。 孙策大军获得大胜。当日之胜,对孙策而言也是意想不到的奇迹。 “在城中放火做内应的,究竟是何人?”他感到奇怪。 就在这时,城后山道上出现一簇兵马,有三百来人,钲鼓齐鸣,旗帜高举,一边下山,一边高叫:“喂——不要放箭!我们是孙将军的人——千万不要把我们错当敌人刘繇的手下啊——” 很快,人群中有两个大将似的人物走上前来,道:“让我们见孙将军!” 孙策让他们走近,细看二人。 一个是面黑有如涂漆,鼻梁粗大,虬髯浅黄,一颗尖锐犬牙紧咬着厚大嘴唇。一眼看上去,就是一个充满勇猛之气的汉子。 另一个是目光明亮,眉毛浓密,个头高挑,四肢修长的大丈夫。 两人站在孙策面前,有些木然,道: “啊,第一次见哪。” “你就是孙将军?” 不懂礼貌,一声招呼,野人风貌毕露。 “你们究竟是何人?”孙策问道。 大鼻黑面的汉子首先答道:“我二人是九江浔阳湖上的湖贼头领。我叫蒋钦,字公奕,这个家伙是我的弟弟,叫周泰,字幼平。” “哦,是湖贼?” “我们泛舟湖上,以船为家,袭击扬子江上过往的商船,靠蹚江水湖水挣钱。” “我是良民的军队,让良民受苦的贼人就是我的敌人。你们光天化日之下,出现在我面前,竟是何意?” “不不。事实上,这次听说你要来此地,我就和弟弟幼平商量,我们总不能一辈子当湖贼。而且孙坚将军的儿子肯定是个了不起的人,被他讨伐可受不了。不如洗手不干湖贼,重新做个真正的人。” “噢。”孙策苦笑,又爱他们诚实。 “话虽如此,空着手说请接受我们加入也太笨了。如果立些功做见面礼,再请求接受我们当家臣,待遇也会好些。大家说,好的,干吧。前天晚上,我们翻过悬崖,爬进牛渚堡垒后山,藏起来。今天一开战,趁城里的兵马统统出城时,我们跳进城内,在城里放火,把留下来的家伙们全都杀掉……嗨,怎么样啊,大将?让我们加入旗下,使唤我们吧。” “哈哈哈哈……”孙策拍手,回顾身边的周瑜和谋士二张道,“怎么样?这些家伙倒是挺逗!可有些地方不免过分。我准许他们俩加入你们中间。你们要把他们训练成武士。” 被准加入队伍,跟随大军,二人喜形于色,面对成排的威严面容,按江湖礼仪招呼道:“嗨,有请啦,有请以后对我们好点儿啦!” 大伙儿忍俊不禁,他俩却十分认真。后来,他们夺得敌军兵粮库,召来附近小贼和无赖汉等,使孙策的兵马立即发展为四千多人。 被信为铜墙铁壁的防线堡垒,仅仅半日就被攻破。听说此事,刘繇愕然失色,道:“那里究竟还有没有我们的兵力?” 这时,张英跟败逃的兵士一起逃到零陵城,刘繇更加愤怒。 “你还有何面目活着回来,不知羞耻吗?!斩首示众!” 刘繇勃然大怒,但诸臣劝慰,张英总算保住一命。 刘繇营中动摇益甚。 于是紧急强化零陵城防守,刘繇亲到寨中,把指挥部设在神亭山南面。 孙策的四千兵马,已于前一天来到神亭山北侧。驻扎此地后数日,孙策叫来当地百姓的里长问道:“早就听说,这座山上有汉光武帝的灵庙。那庙现在还在吗?” “哎,灵庙还在,但没人祭拜啦。已经很破败了。” “灵庙在山上吗?” “山顶往下,在半山腰上。从这儿爬上去,鄱阳湖和长江就在眼下,江南江北尽收眼底。” “明白啦。” 里长回去后,张昭谏道:“祭庙也行,但可以打完仗再去嘛。” “不,我突然想去祭扫。不去心里放不下。” “那又为何?” “昨天我做了个梦。” “梦?” “光武帝站在我的枕边,对我招了招手,就消失在神亭之巅。松籁飒飒,光武帝身后放着光芒,形成彩虹。” “……可是现在,刘繇的大本营就设在山南,路上若遭遇埋伏……” “不不。我有神明护佑。我乃应神之邀前往祭神。何惧之有?!” 次日。按照约定让里长当向导,孙策骑马向山道而去。 随从中有程普、黄盖、韩当、蒋钦、周泰等十三员大将。他们各自提枪横戟,越往上爬,视野越是开阔。 绵延不绝的大陆之上,千里长江之水流过,云里来,云里去,来无源,去无终,蜿蜒悠长。沿岸无数湖沼相连,没有尽头。黄土大陆的十分之一,尽是巨大的水凼。在那黄土的多少亿分之一上,像鸟粪一样散落着部落村庄。一些村落集中起来,就是乡镇,是城市。 “啊,就是这里。” 仰见灵庙,人们下马,扫净周围落叶,献上供品。 孙策焚香,在庙前磕头,口中念念有词,祈祷道:“尊神啊!请让我继承亡父遗业吧。不日平定江东之地,一定再兴灵庙,四时祭祀不怠。” 离开灵庙后,他没有沿山道原路返回,而是准备朝南下山。诸将惊慌,提醒道:“不对。走错啦。朝那边走,就下到敌人大寨里去啦。” 第一十章 棋逢对手 “没错。没错。”孙策头也不回道。 陪同诸将诧异不已,又重复道:“我们的大寨要从北面山路下……” “所以要往南面下山。都到了这里,空手而归岂不遗憾死了?!……顺便从山谷下去,越过对面的山冈,探探敌军动静再回去。”孙策这才说出意图,就连豪胆武将们都大吃一惊。 “什么?就这三十骑……” “悄悄接近,人少反而好。害怕危险的胆小鬼要回去,我也不为难他。” 话已至此,大家便不再进谏,但也无人回去。 一行下山,来到溪边饮马。再翻过一道山梁,南方平原进入眼帘。 刘繇的斥候已经在这一带布防,见状立即奔回中军指挥部急报:“一员大将,好像是孙策,到了那座山上,只有十骑人马。” “不可能!”刘繇不信。 接着,又有一个探哨来报:“正是孙策。” 刘繇仍在怀疑,道:“如此看来是个计谋。千万不要中计,不可轻举妄动。” 幕将之中,低级军官里有位年轻将校,一开始听到斥候接二连三报告时,就心痒不已,终于忍耐不住,从诸将身后跳出,叫道:“此乃天赐!怎可错过这个时机?请命让我生擒孙策!” 刘繇瞥了他一眼,道:“太史慈!又在口吐狂言!” “不是狂言。如若袖手空度此刻,干脆不要上战场好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那你就去吧!” “多谢!”太史慈行完礼,跃跃欲试,道:“准许啦!愿意去的跟我来呀!”说着一个人跳上战马,转眼间飞驰而去。 这时,在座诸将中站起一位年轻武将,道:“孙策是名副其实的骁将。不能眼看着他跑掉。”说完牵出马来,也飞驰而去。 满座尽皆大笑。 另一方面。孙策大致观察敌军布阵后,掉转马头,道:“回吧。” 这时山下有人大喊道:“休走!孙策休要逃走!” “什么人?!……” 孙策坚定地回首望去。只见太史慈横枪跃马,上得山来,问道:“孙策在否?” “孙策在此!” “哦,你便是孙策?” “然也。你是何人?” “我乃东莱太史慈是也。为手擒孙策而来。” “哈哈哈哈……好事之徒!” “跟在后面的十三骑可以一齐上!孙策,准备好了吗?!” “准备什么?” 枪对枪,一骑对一骑,火花迸溅,鏖战五十余合。观战者个个如醉如痴,看得入神。拼斗正酣,太史慈卖了个破绽,拍马便走,朝森林里奔去。孙策一边追赶,一边“嗖”的一声把枪掷向他的背后。 掷出的枪掠过太史慈的身体,咔的一声扎在地上。 太史慈一个冷战。 他一边策马继续朝林子深处跑,一边在心里思忖:“孙策其人早有所闻,但他的英武气质更胜传闻。一旦大意,可就危险啦……” 同样。孙策在他后面追赶而来,也在心里忖道:“真乃名禽!我当手擒他来,养在我的笼中。如此卓越的年轻武者怎么会为刘繇所用呢?” 想到这里,孙策故意辱道:“喂——且慢!你若是不惜名声的杂兵,我权且当做不知倒也罢了。可你既已报上东莱太史慈的大名,却又狼狈逃窜。难道不知羞耻吗?!回来!回来!若再不回来,我便终生嘲笑你,并向天下宣扬。” 太史慈仍然狂奔,好像没长耳朵。转眼绕过山岭,来到后山山麓。他拨转马头,道:“啊,孙策!追得好紧哪。你精神可嘉啊。让我们决一胜负吧。可你还有勇气与我对阵吗?” 孙策一边奔向近前,一边拔出大剑,道:“汝不过是逞口舌之能的匹夫,非真勇士也!大话出口,休得再逃!” “如此亦为口舌之徒吗?”说着,太史慈突然挺枪,直指孙策眉间。 “啊!” 孙策猛地把脸埋在战马的鬃毛之中。长枪掠过头盔,“当”的一声打在盔尖上。 “你!” 骑马作战,难在要不断调整呼吸,手心朝上拽着缰绳,既要绕到敌人背后追击,还要飞奔着贴近敌人。 太史慈却是稀世的骑马高手。说要追击尾侧,马上就能跃马转圈,从背后贴靠敌人,就像浪尖上的一只小舟捆绑着另一只小舟。 而且,他非但臂力强大,跑起马来也虚虚实实。两人打得难解难分,胜负难定。 二人大战百余合,大汗淋漓,大气直喘。 “哎——嚯!” “嘿!” 喊声在林中回荡,百兽为之躲藏,树叶纷纷掉落。孙策越战越勇,太史慈越发精悍。 孙策廿一,太史慈三十。两人年轻,体力旺盛,真是棋逢对手,命该邂逅。 “我得贴着他打!”孙策想。 “时间太长,孙策的十三骑大将追来可就麻烦啦。”这时,太史慈心里也急着要分出胜负。 “咯噔”一声,两人的脚踏相撞。看上去两人的想法不谋而合。 “嗨!” 孙策挡住突刺而来的长枪,紧抱枪柄,突然用剑劈向对方,直要把对方一劈两半。剑柄明显成了破绽,被太史慈抓住手腕。“嚯——”两人互相拉拽,你推我搡,身体从跳跃的马背上摔落在地。 奔马一身轻,飞奔而去,转眼不知去向。 一会儿扭作一团,一会儿双双分开,太史慈和孙策仍然打在一处。这时,孙策一个踉跄,太史慈拔出插在背后的短剑,往下就刺。但一转念:“不可!”便又紧紧抓住孙策的头盔不放。 “太史慈现在正在那边与敌将孙策单打独斗,不知何时分出胜负。如果马上伸出援手,定能生擒孙策。”一骑飞奔来到刘繇大寨急报。 “听令!”刘繇闻听,立即拨出兵马千余骑浩荡驰援。 金鼓隆隆,震动大地,转瞬之间,来到山下林前。 太史慈与孙策此时仍旧打在一处,气息如焰。 “糟糕!”孙策听到敌人马蹄声越来越近,急着一口气斩杀对手,太史慈的手却抓住自己的盔尖不放。 “嗯……嗯……” 孙策像狮子一样摇动头颅。然后越过太史慈的肩膀,也抓住他挂在肩上的短剑柄不放。 很快头盔拽破,掉落下来,两人就势向后摔倒。 孙策的头盔抓在太史慈手中。 太史慈的短剑也握在孙策手中。 这时,刘繇的骑兵杀到。 “主公安危如何?”孙策手下十三骑也是人人担心,同时找来。 当然,打成乱军一片。 可是寡不敌众,孙策及手下十三骑渐渐受攻,被追进狭窄山谷之中。就在这时,神亭庙附近喊声大振,一彪精兵从云中驰来,道:“喂——救兵来啦!” “我有神佑……” 原来,幕将周瑜因孙策晚归,率亲兵五百前来寻找。正像孙策所说,光武帝的神灵早早降下奇瑞,护佑孙策。 太阳已经落下西山,天上突然浓云密布,降下沛然大雨。 真乃神雨。 两军各自退兵,人马喊声也随之消失。然后,山谷的天空上架起五彩虹桥。 第二天,孙策拂晓早早下山,攻到敌军阵前,一心想着:“今天定要见到刘繇首级,生擒太史慈。”于是高声叫道:“嗨——太史慈,敢来相见吗?!” 孙策让士卒把自己昨天跟太史慈单打独斗时,从他手中夺来的短剑绑在旗杆上高高挑着。 “一个武将,丢了重要的佩剑逃命去了,不知羞耻吗?看哪,敌我将士看哪,这就是太史慈的短剑!”孙策嘲笑侮辱道。 于是刘繇军中也高高地伸出一根旗杆。一看,上边绑着一副头盔。 “哎——孙策没有受伤吗?”太史慈驱马来到阵前,朗声回敬道,“你啊,看哪。这里挂着的,不是你的头颅吗?一个武将,把头颅交给敌人,挑在竿头晒太阳,还有何话可说?!……啊哈哈哈……哇哈哈哈……” 第一十一章 小霸王 “好!今日就要一定昨日之胜负。” 在阵前众目睽睽之下遭到太史慈嘲笑,年少的孙策跃马而出。 “等等!”心腹程普慌忙拦在孙策马前,“不可上敌人伶牙俐齿的当,轻率出战。你有更大的使命。”说着把孙策推回去。 孙策的战马跃跃欲试。程普把缰绳交给其他大将,自己前去迎战太史慈。 太史慈一见到他,不跟他打,放话道:“东莱太史慈未带斩杀尔等小辈的刀。趁还未被我的战马踏死,速速逃回去吧!叫孙策出来。” “哎呀,黄毛孺子,信口雌黄!”程普大怒,径直打来。 这时,初战未酣,刘繇却突然鸣金收兵。 “发生了什么事?”太史慈收住戟,迅速退去,但却心中不平。他一见刘繇,就忍不住诘问道:“真可惜!今天正要设计诱来孙策……究竟出了什么事?” 刘繇表情痛苦,声音颤抖地道:“此时哪里还顾得上这点小事啊!城池已经被攻下啦。都是因为你们一心只顾眼前的敌人。” “什么?!城池?”太史慈大惊。 一问才知,不知何时敌人分出一部分兵力,朝曲阿而来,从曲阿方向进攻了刘繇的大本营——零陵城。 而且,另有一人叫陈武,字子烈,庐江人氏。陈武与周瑜同乡,曾经相通,以为“时机已到”,渡过江来,与孙军汇合,一起进攻刘繇的空城,立时攻陷。 无论如何,失去重要的根据地,刘繇狼狈也属当然。 “既然如此,只能撤到秣陵(今江苏南京南面的凤凰山),全军防守。” 全军一夜之间撤尽,如秋风般狂奔而去。 他们一路疾驰,疲惫不堪,当夜露营。不料孙策兵马突然前来夜袭,原来尚未四分五裂的残兵,又在这里被打得四处逃散。 一部分逃兵逃进秣陵。孙策围住秣陵,听说敌将刘繇了解到牛渚薄弱,逞强来攻,便道:“来吧,袋中之鼠!”立即掉转马头,进攻刘繇侧翼。 这时,敌军猛将于糜破釜沉舟,前来迎战。孙策手擒于糜,抱在鞍侧,悠然撤回。刘繇旗下有一豪杰叫樊能,见状驱马追来,道:“孙策且慢!” 孙策回头道:“想要这个吗?!”说完把抱在手上的于糜身体猛地一勒,于糜眼睛迸出。孙策把尸体砸向樊能,樊能跌下马来。 “去冥途吧!做个好伴儿!”孙策从马上挺枪刺杀樊能,又给于糜胸前一枪,然后利落地回到自家阵地。 作为最后一计尝试的奇袭归于惨败。非但如此,引为依靠的于糜、樊能二将也在眼前被孙策杀死。刘繇灰心道:“大势去矣!”遂与仅剩的残兵逃往荆州。 一方之雄刘表仍然健在,就在荆州。 刘繇起初退兵秣陵,打算重整阵容。但一败再败,全军彻底支离破碎,连他自己都失去了抵抗的气力,所以落荒而逃,好不容易保住性命,不得已道:“既然这样,投靠刘表吧。” 刘繇的军队沿途丢弃在荒野的尸体超过万余。 “刘繇不值得依赖。”看透刘繇,前来孙策寨门投降的兵卒络绎不绝,不知其数。 但刘繇不愧是大藩,部下中也有残党不屑于投降,会合于秣陵城,在那里发誓玉碎,道:“打一场华丽之战!” 他们是张英、陈横等人。 孙策一路扫清沿岸的残兵败将,很快逼近秣陵。 张英从城中箭楼眺望敌军模样,发现敌军已经攻到护城河边,敌军中有一员特别惹眼的年轻将军正在指挥,雄姿英发,“啊,是孙策!”他赶紧弯弓搭箭。 不偏不倚,一箭射中年轻将军的左面大腿。将军从马上轰然跌落。周围的兵士“啊”地一惊,骚动起来,跑到将军身边。 中箭的正是孙策。 孙策站不起来。许多兵士把他的身体扛起来,隐藏到自家阵营中去。 当夜,攻城大军撤退五里设下营寨。寨中寂然,夜雾如墨,处处丧旗低垂。 “要害处的箭伤加重,可悲啊,孙将军过世了。”连最底层的士卒都悲伤痛哭。大家纷纷交头接耳,猜想要么暂时秘不发丧,不日奉柩撤回,要么确定下葬之地,在战场山地举行临时葬礼。 秣陵城中派出来打探的细作早已回去,告知张英道:“孙策死啦!” 张英拍着大腿,向众人夸耀,道:“是吧!中了我的箭,无人有救!” 但陈横为了慎重起见,还是再次放出探子侦察。探子早晨看到,许多附近村民抬着一口重得吓人的棺材朝寨门走去。 “不会错的。孙策的确一命呜呼啦。好像今日就要举行临时葬礼,正在悄悄准备。”探子如实复命,不带半点怀疑。 张英、陈横对视一下,莞尔笑道:“干得好啊!” 是夜,星辰寂静。 一队兵马隐蔽地在野外蜿蜒行军,宛若流水。 队伍吹着哀婉的铜角,打着羯鼓,敲着钲板前行。 送葬的音乐在黑暗中流淌。兵马默然,萧萧刮过原野的风也在哭泣。 簇新的灵柩被围在一簇火把中央。 悼旗飘扬,面面墨黑。 “啊……”走在灵柩前后的诸将不时仰天叹息。 见孙策战死无疑,遗骸就要被悄悄埋葬,当天早已探知此事的张英、陈横二将高举旗帜,突然袭击了送葬的队伍。 刚才看上去还是草、石,这时却变成了军队高喊着袭来。 原以为已经失去巨大支柱的孙策大军会多么狼狈,却不料送葬队伍立即分为五列,编成整齐阵容。 “休要走了张英、陈横!”高声号令传来。 张英大惊,道:“啊!敌军有所准备!看他们不哭不闹,也许有什么计谋。” 他边战边告诫自己人,不可轻率从事。可是,他们本来就是从秣陵城内倾城而出的小股部队,很快就被击退,争相撤退,道:“回去!回去!撤回城里去!” “孙策在此!秣陵城已经落入我军之手!尔等欲往何处去?!” 正在此时,途中树林里冲出四五个骑马武将,在黑暗中大叫着拦住张英的去路。 “几个敌人,不过尔尔,打散他们冲过去。”张英虽然怀疑自己的耳朵,但还是一边命令部下,一边血战冲杀。 “你就是张英吗?” 这时,有一骑年轻武将从正面跃马奔来。 张英定睛一看,正是昨日自己在城中箭楼上一箭射中的孙策。 “啊呀,都说死了,原来是装的!” 张英大惊,拨马便逃。 “肤浅的家伙!”孙策大喝一声,策马从后面撞向张英坐骑的臀部。 顿时张英的身体血喷三丈,脑袋不知飞向何处。 陈横也被斩杀。原来这是孙策深思所设之计。人马直接向秣陵城进军,先行攻入城的自己人打开城门迎接孙策。 大家欢呼胜利,三呼万岁。这时,长江之水已经泛白,凤凰山、紫金山的山峰已经朝阳掩映。 孙策即日公布命令,安抚民心,把部分兵马留在秣陵,径直攻打泾县(今安徽宣城市西)去了。 从这时起,他的骁勇之名一时间流传甚广,人们都称呼他为“江东孙郎”,或敬畏地称其为“小霸王”。 第一十二章 日晷 就这样,小霸王孙郎之名势如旭日,江东一带几无不慑服其武威者。然而,就在此地,还残存着一股势力,就像坚固的牙齿一样深深扎根在牙龈——旧有领地上,顽强固守,不能轻易拔掉。 此人便是太史慈,字子义。 主公刘繇落荒而逃,不知去向之后,他仍不变节,搜罗散兵,据守泾县,继续抵抗。 孙策昨日还溯九江而上,今日却已下秣陵,明日便进兵泾县,名副其实是南船北马,连连征战。 “虽是小城,但城北一带是沼泽地,城后靠山,易守难攻。听说城中兵马只有两千,但既然战到了最后,一定都是决死之兵。” 孙策虽然来到泾县城外,但并不自恃优势。相反,他把进攻的兵力配备在很远的地方,慢慢打探城中情况,告诫大家道:“不可轻率靠近!” “周瑜。” “在。” “我问你,如果是你下令,你将如何攻陷此城?” “很难。得有作出巨大牺牲的准备。” “你也认为很难啊。” “只有一计可以考虑,那就是选一位不惜死命的大将,招募十个决死壮士,挑着易燃的树脂和油布,趁有风之夜潜入城中,四处放火。” “能潜入城里吗?” “人多了会被发现。” “可是城墙高大……” “攀登城墙,如果得法,就没有攀不上去的。” “可是……派谁去呢?” “陈武可以胜任。” “陈武刚刚来降,是将来可用的大将。派他赴死,实在可惜。更加可惜的是太史慈这个人物,尽管他是敌人。希望将他生擒,为我所用。” “那便这样如何?城中见到火光,便同时从三个方向进攻,不让敌军喘息,只留北门,兵力故意安排薄弱。太史慈一定会从北门打将出来。他一旦出城,我们就盯着他一人穷追不舍,在前方设下伏兵。如此一来……” “妙计!”孙策拍手道。 陈武招募十个手下组成敢死队。听说如果完成任务活着回来,一跃拔为队长,统领百人,还有丰厚恩赏,所以许多人报名参加。 陈武从中选出壮丁十人,只等刮风之夜。 不久,无月黑风之夜来了。 壮丁身背油布、树脂等物,陈武则轻装出发,一路匍匐,钻过草地,悄悄摸到敌人城下。 城墙不是石墙,而是用高温火烧制的一种土砖砌成,墙厚一丈有余,高数十丈。但是经过数百年风吹日晒,砖与砖之间已经长出草来,土质剥落,小鸟筑巢,墙面相当败坏。 “喂,各位!我先攀上去,把绳子放下来。你们蹲在原地看着敌兵步哨。知道啦?别出声!一动敌人就会发现。” 陈武训完话,只身一人登城。他把匕首插进砖缝,当做脚蹬,一步一步,边用匕首做梯,边脚踩梯子攀缘。 “起火啦!” “失火啦!” “怪火啊!” 钱粮仓库、城楼下面、书楼底下、马厩……各城门的守兵一下子同时大叫。 “不要吵闹!是敌人的计谋!不要慌张,灭火便可!”城将太史慈在指挥台上大声呵斥,指挥灭火。但城中已经大乱。 嗖—— 哧—— 箭矢掠过太史慈的身体。 风大夜黑,太史慈在指挥台上几乎站不住。 各处火势防不胜防。一处还在灭火,另一处又着起火来。大火转眼燎原开去。 非但如此,喊声、战鼓声、急攻的钲声从城池三面乘着烈风一齐迫近,城中守兵哪里还能灭火,就像釜中豆粒一样狼狈不堪。 “打开北门,突围出去!”太史慈跑下指挥台,命令部将,接着又道,“突出城外,与孙策决一雌雄!敌军为了围城,兵分三面,北面兵力薄弱啊。万幸啊!”说着,他顶着烈风向城外冲去。 被大火包围,又受到太史慈激励,釜中的豆粒当然也就溢了出来。 可是,不知为何,看上去薄弱的城北之敌,人数众多,出乎意料。 “看啊,太史慈出来啦!” 相互一声招呼之后,乱箭便从四面八方的黑暗之中倾注而来。太史慈的兵马还没见到敌人的影子,就遭到重创。 “上啊!上啊!突破敌军主阵地!”太史慈毫不畏惧,大叫着独自奋战,却没有几个将士跟着他。 就这几个将士,不是倒下就是逃散。太史慈环视周围,只剩下他孤身一人。 “罢了!如此而已了。”回首火焰中的城池,他紧咬嘴唇。既然如此,就回老家东莱黄县隐居起来,再待天时吧。 他决心已定。 他顶着疾风、冒着乱箭,暗夜飞驰,向江岸奔去。 这时,他的身后。 “休要走了太史慈!” “太史慈且慢!” 长夜在黑暗中吼叫,烈风裹着啸声袭来。十里、二十里,不论太史慈怎么跑,后面就是紧追不舍。 此地沼泽、湖泊、水塘非常多。长江水涌进芜湖,芜湖水又分别流进旷野无数的水洼里。所以他好几次迷路。 “糟了!” 终于,太史慈的马一脚踏进沼泽,身体被抛进芦苇丛中。 四周的芦苇丛中立即伸出无数钩挠。 带砣儿的绳索、带钩子的锁……把他的身体缠绕起来。 “完啦!” 太史慈被生擒。 他被五花大绑着押去孙策大寨。途中,他几次仰望流云飞逝的天空,眼中含着悲愤的泪水,道:“遗憾啊!” 不久,太史慈被押到孙策大寨。 “万事休矣!”太史慈断念,从容坐上首座,闭上眼睛。 这时,有人撩开帐幔,像迎接朋友一样熟稔地道:“啊,久违久违啊。” 太史慈双目半睁,看那来人,不是别人,正是敌军大帅孙策! 太史慈毅然道:“孙郎啊。快快砍下我的头吧。” 孙策快步走上前来,道:“死容易,活却难。你为何急着要死呢?” “不是急着要死,到了这步田地,我一刻也不愿受辱!” “你何辱之有?” “败军之将,不必多言。足下也不要问没用的问题。就请拔出你的剑,一剑砍下头颅,欣赏我的血雾吧。” “不不。我素知你的忠节,不认为看着你的血雾会感到快乐。你自卑自己是败军之将,但败因却非你所致,而是因为刘繇愚昧。” “……” “可惜啊!你资质英敏,却未遇明主啊。蚕在蛆虫之中,自然无法吐丝作茧。” “……” 太史慈无言俯首。孙策弯下膝盖,为他松绑,又道:“怎么样?你不愿意把自己的生命,献给更有意义的战斗和自己的人生吗?或者说,你愿意到我帐下做事吗?” 太史慈爽快地道:“我服了。投降了。请将我这愚钝之才置于你的旗下,发挥点作用吧。” “你真是个爽快人!得体而不失体面。我喜欢你的爽快。” 孙策拉着太史慈的手,把他迎进自己帐中,说起笑话,道:“我说,上次在神亭战场上,我们酣战一场。当时,你是不是在想,再继续单打下去,你就会战胜我孙策啦?” 太史慈大笑,道:“啊呀,结果会怎样呢?胜负难卜啊。” “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如果我输了,我会被你绑了的。” “当然啦。” “要是那样,你会为我松绑,像我对你一样,饶我一命吗?” “不会吧。真要那样,怕保不住你的脑袋。就算我有心,刘繇也不会饶过你啊。” “哈哈哈哈……说得是。”孙策大笑道。 孙策大摆酒宴,二人依旧相谈甚欢。孙策对太史慈道:“从今往后,关于打仗的谋略,我会多多听取你的意见。你有良策,还请指教啊。” 太史慈谦逊道:“败军之将不言兵。” 孙策驳道:“此言差矣。请看昔日韩信。韩信也向降将广武君问计哪。” “如此说来,我虽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好计,但愿献一愚计,表示我已经成为你帐下一员……不过,我的话恐怕不合将军的心意啊。”太史慈看着孙策的脸,面含微笑。 孙策也微笑道:“哈哈哈哈……你是说即使你进言,我孙策也没有度量采用咯?” “是啊。”太史慈点头道,“我担心。不过我还是要说说看。” “嗯,我听着。” “也不是别的。跟随刘繇的将士后来找不到值得依靠的主子,已经四散流离了。” “你是说残兵败将啊。” “简单地说他们是残兵败将,就会产生无视他们的倾向,把他们当做弱而无能的群体,但他们中间却混杂着不得天时、弃之可惜的大将之才和兵卒。” “嗯,那你进言叫我怎么办?” “现在,请你把我太史慈放了,让我恢复自由,我便前去说服这些残兵败将,让他们放弃旧主,从良选择,如此便可为你带回三千精兵,将来必为你之后盾……然后让他们当你的面宣誓尽忠。” “行,你去吧!”孙策当即允准,显出度量,“不过,从今天起,三天后的午刻(正午)必须回来。”孙策叮嘱道。随后给他一匹骏马,把他放出大寨。 第二天早晨,部下诸将不见太史慈身影,奇怪地询问孙策。孙策告诉他们,昨晚听从太史慈进言,放他三天。 “什么?把太史慈放了?”诸将无不哑然,认为是放虎归山,把好不容易才生擒装进笼中的猛虎放跑了。 “太史慈的进言恐怕是假的。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孙策摇头,笑他们道:“说什么呢?!他一定会回来的。他是信义之士。正因为我这样认为他,才可惜他的性命。如果是毫无信义、不再回来之人,再也见不到也就不可惜啦。” “啊,看结果吧。”诸将仍旧不信。 到了第三天,孙策让人在寨外竖起日晷,派两个兵卒观察日影。 “辰刻已到!”执勤的兵卒每过一刻都来向孙策报告。过了不久又来报:“巳刻已到!” 据闻,日晷是秦始皇时首先在军营中使用的。后来的《宋书》中有何承天掌“表候日影”的记载。明代有测影台。这些都是日晷不断发展的产物。 东汉时代,日晷当然还很原始。在沙上垂直竖起一根竿子,用竿子的影子长度计算时刻。 记录方法,有在沙地四周铺板记录影子的,也有在墙壁上记录日影的。 “午刻已到。” 报时的执勤兵卒向大帐里大声报告之后,孙策叫上诸将,用手一指道:“请看南面!” 果不其然!太史慈率三千人马准时出现,从远处原野卷起一阵漫天草末土尘,飞驰而归。 有感于孙策的慧眼和太史慈的信义,刚才一直在怀疑的诸将此时也不禁击掌欢呼,迎接太史慈。 第一十三章 名医 江东也已暂且平定。 军力日益增强,威风吹遍远近,孙策的大业可以说就此登上一个台阶。 “现在十分重要。现在,我应该做什么?”孙策自问自答,“是啊,该接来母亲了。”他得出答案。 自从顶梁柱孙坚死后,孙策的老母和其他家人就长期蜗居在曲阿偏僻的乡下,饱受各种迫害。 珠帘舆,锦盖车。 他还加派众多大将和护卫兵去曲阿之地,迎接老母和其他家人。 孙策把老母奉养在宣城,久违地牵着她的手,道:“您可以放心地安享晚年啦。孙策已经长成大人啦。” 已经白发苍苍的老母大喜过望,反倒一个劲地啜泣,道:“亡夫倘若在世……” 孙策对弟弟孙权道:“我把大将周泰派给你,你要守好宣城,替我孝敬母亲。” 说完,他再次出征,争霸南方。 他每攻取一地,首先立即布告治安,取得民心。 他正明法纪,拯救贫民,扶持产业,对性质恶劣的违法者则严惩不贷。 “孙策来啦!” 就这一句话,良民闻声急忙让路,拜于路旁,刁民闻声却失魂落魄,销声匿迹。 “孙郎爱民,纳用信义之士。” 许多以前丢弃州县官府城池、逃遁山野的官吏了解到这一点,纷纷回乡,申请任官,络绎不绝。 孙策还录用文官,人尽其才,使他们为和平复兴尽心尽职。 他还亲自南征,以图今后治安。 当时吴郡(治所在今江苏苏州)严白虎自称“东吴德王”,作威作福,听说孙策就要袭来,已经取道南进。 “啊呀呀!不得了啦!”全军骚动。 严白虎之弟严舆,把兵派到枫桥(今江苏苏州附近),进行防御。 “区区小城!” 这时,孙策亲自来到前线,打算一举突破。张纮劝道:“大将一身乃三军性命。你当在中军,自重天授之身。” “是吗?”孙策纳谏,吩咐大将韩当为先锋。 陈武、蒋钦二将乘小船绕到枫桥后面,夹击敌军。严舆支撑不住,退入吴城。 孙策迫近吴城,不让敌人喘息,立马护城河畔,指挥大军进攻。 这时,吴城高高的箭楼窗户里,有一位貌似大将的汉子探出半个身子,左手扶梁,右手指着孙策,言语龌龊地破口大骂。 “可恶的家伙!” 孙策回望身后,见太史慈已经弯弓搭箭,定睛瞄准。 太史慈的手指把弦一放,嘭的一声,离弦之箭,不偏不倚,扎在箭楼大梁上。而且把貌似敌军大将的汉子的手钉在了梁上。孙策击鞍赞道:“漂亮!”全军个个有感于太史慈的本领,欢呼快哉。那声势,已经压过吴城。 手被太史慈漂亮的一箭钉在箭楼梁上,大将发出哀嚎,挣扎着道:“谁为我快快拔下此箭?”很快有兵卒跑过来,拔下箭来,扶他下去。 这个大将成为大笑话。太史慈却远近闻名,被传颂为:“近来最好的射手啊!” “岂可受此侮辱!”盘踞浙江一方多年,一向自称“东吴德王”的严白虎,多年以来的自负开始动摇。 看看来者,统帅孙策及旗下将星,个个年轻,令人称奇。 新时代诞生的新锐英雄群体,斗志旺盛,并辔而来,蔚为壮观。 “严舆,我有一计啊。”他回头看着胞弟,双臂抱胸道。 “有什么想法?” “什么想法?呃,隐忍一时耻辱,趁还没有受到更深伤害之前,讲和吧。” “投降吗?” “把虚名让给他,只要我们掌握实权就行。他们年轻,不会有深谋远虑。讲和之后,我自有办法。” 严舆作为胞兄的讲和使者,很快来到孙策军中。 孙策接见,道:“你就是东吴德王的弟弟吗?原来如此……”他不客气地瞅着来使的脸,马上着人设酒宴,劝酒道:“来吧,边喝边谈吧。” 严舆暗自观察,心想:“好个飒爽英姿,不愧人称江东小霸王,但却乳臭未干啊。不过是个理想主义者,忽得天时,手握兵马,得意忘形罢了。” 他轻看了对手的年轻,一个劲给孙策戴高帽。 酒到半酣,孙策出其不意,莫名其妙地问道:“事到如今,你却无动于衷咯?” “事到如今是何意?”严舆反问道。 孙策拔剑,砍断他的椅腿,道:“这就是事到如今!” 严舆仰面摔倒,大惊失色。 孙策捧腹大笑,道:“所以我才有话在先,可你……”他一边数落摔倒的一方,一边收起剑来,把手伸给受到惊吓、面色苍白的严舆,道:“好啦,起来吧。酒后的游戏而已。……东吴德王的使者,你的兄长究竟给我孙策开出什么条件讲和?听听你们的意向。” “家兄说……”严舆忍着腰痛,重整威仪道,“就是,那个……与其无益而战,损兵折将,不如与将军长久和睦,平等共分江东之地。家兄之意就在于此。” “平等?!”孙策抬眦骂道,“汝等轻贱之辈也想与我们平等分治江东吗?太自不量力!滚回去!” 见讲和不顺,严舆默然,准备返回。孙策从后面扑上去,一刀砍落他的头颅,鲜血四溅。 “捡起来,回去吧!”孙策拭剑,转向在一隅发抖的严舆随从,指着滚落在地的严舆首级,叮嘱道,“我方的回答就是他的脑袋。尔等回去,可如实向严白虎报告。” 随从抱着主人的首级逃将回来。 严白虎见弟弟身首异处地回来,与其说是想报仇,不如说为孙策激烈的挑战而战栗。 “孤军战斗,势必危险。”他想。不如暂且退兵会稽(今浙江绍兴),拜托浙江诸雄,再图计策。 他心惊胆战,半夜突然弃城而逃。 攻来的太史慈和黄盖等人穷追猛打,大获全胜。 昨日的“东吴德王”,现在却威风全无,所到之处被追兵痛打。途中他威逼民家凑粮,躲避山野,总算到达会稽。 当时,会稽的太守叫王朗。王朗要帮严白虎,调出大军,试图抵御孙策的侵入。 王朗臣下中有叫虞翻字仲翔的进谏道:“天时到了!逆时盲动,只会自取灭亡。请避此役。” “天时为何?”王朗问道。 “天时乃时代浪潮。”王朗话音未落,仲翔答道。 “你是说叫我任凭外敌侵略而袖手不管咯?” “请把严白虎抓起来,献给孙策,与他结谊,以图安全。这叫顺应时代方向。” “休得胡言!会稽王朗怎能低三下四地献媚于孙策呢?会成为世人笑柄的。” “非也。孙策尊崇信义,广布仁政,近来民望赫赫。相形之下,严白虎骄奢淫逸,多行恶政,未行一件善事。他还是个思想保守的旧时代人。你不出手相救,他也会随着时代而灭亡。” “不不。严白虎与我旧交颇深。孙策是打乱我们和平的外敌。这时才要联手打击侵略之贼。” “啊,你也将无用于下一个时代。” 仲翔长叹,王朗暴怒。 “你这家伙,希望我灭亡吗?!我不想见到你。出去!”王朗下放逐令。 仲翔甘愿流亡。 被逐出宅邸时,他未携一物,只是嗫嚅道:“你也不想被没有主心骨的主人豢养吧。”把平时养在笼子里的云雀连笼子抱出来,离开了会稽。 他对王朗所说的时代风浪,一方面网罗到了隐居山野的贤人,另一方面又把身处官衙武府等旧势力中的许多贤人赶进了山林。 仲翔便是被赶进山林的贤人之一。 他默默地走在原野之上,寻找隐居的草庐。 来到乡下一座无名山前,松一口气,道:“你也回故乡去吧。”说着,把笼中小鸟放飞到蓝天中去。 仲翔微笑着,目送小鸟融入蓝天。他看到的小鸟身影,与自己坚持活下去的身影一模一样。 就在仲翔放飞的笼中小鸟飞向广阔天空时,在下界,会稽城守兵与潮水一样的攻方之间已经反复激战数日。 一天,会稽太守王朗打开城门,亲自在战尘中驰骋,大叫:“黄口小儿孙策!敢到我面前来吗?!” “孙策在此!”一位年轻将军,形似鹎鸟,应声而出,剑甲锵锵,来到王朗眼前。 “哦,你就是搅扰浙江和平的不良青年头目?” 孙策听也不听,回道:“老猪!不必多言!尔等贼人吸食民脂民膏,养肥自己,慵懒贪婪。我等大军前来,就要把你们赶出引以为荣的老巢!睁开眼睛吧,快快献出城来!” 王朗大怒,扑上前来,道:“不要自说自话!” 孙策正要挺戟交战,身后一位旗下跃马而出,道:“将军,斩猪焉用王剑?”说着,挺枪直指王朗。 此人正是太史慈。 啊呀呀……王朗旗下也有周昕跃马而出,直取太史慈。 “休要走了王朗!” “拿下太史慈!” “包围周昕!” “活捉孙策!” 双方喊声交织,一阵激烈混战。不知何时,孙策军中周瑜、程普二将已经绕到背后,堵住退路。会稽城的军队全军大乱。 王朗好不容易撤回城里,保住一命,但却损失惨重。此后,他紧闭城门,形似蝾螺,吩咐“不许轻率出城”,集中兵力,专心防御,一动不动。 东吴逃来的严白虎就躲藏在城内。他也认为:“孙军远道而来,如此一月过后,兵粮必乏。他们不适合久战,只要巩固守备,孙策自然就会黔驴技穷。”于是承担起一方守备,高筑城墙,精心防备。 果然,孙策对此束手无策。不论如何挑战,城里兵马就是不出。 “麦子尚未成熟,运粮路途遥远。就算抢夺良民的储蓄充当兵粮,不日也会用尽,而且,我们的大义也将名存实亡。如何是好?” “孙策啊。我有一计。” “哦,是叔叔啊。请说出你的计策。” 孙策的叔叔孙静答道:“你可知道,会稽的金银兵粮不在城中?” “不知道。” “都藏在距此数十里的查渎。所以,突然进攻查渎,王朗必不能沉默坐视。” “说得是!” 孙策采纳叔叔的意见。当天夜里,各营各寨,点起许多篝火,竖起无数旗帜,摆出疑兵之计,好像马上就要进攻会稽城。其实,大军已经疾风一般转战查渎。 会稽城里的兵马不知是疑兵之计,见敌军篝火旺盛,便彻夜不眠,部署防备,道:“不可大意!”可是等到天亮,等篝火熄灭后一看,城下竟不见敌军一兵一卒。 “查渎遭到袭击!” 王朗闻言大惊,出得城来。在奔向查渎途中,又遭遇孙策的伏兵。王朗的兵马终于落花流水,遭到歼灭。 王朗最终落荒而逃,得脱死地,来到海隅。严白虎在逃奔余杭(今浙江杭州)途中,被一个叫做元代的人用酒灌醉,熟睡时被砍下头颅。 元代把严白虎的首级献给孙策,领到赏赐。 就这样,会稽城也落入孙策手中,南方各地几乎尽归他的统治之下。于是他任命叔父孙静为会稽城主,心腹君理为吴郡太守。 这时,宣城来的快马报告他家发生的小小骚动。 “一天夜里,住在近邺山里的山贼与各州残兵败将兵合一处,突然袭击了宣城。令弟孙权和大将周泰二人尽力防守。为了救杀进贼群的令弟孙权,周泰未穿盔甲,赤裸身体,大战众贼,全身负伤二十余处。现在伤势严重,濒临死亡。” 听完差人的话,孙策急忙赶回宣城。他所担心的母亲安然无恙,但周泰的伤势却比想象的严重,为此日夜痛苦。 “我想设法救他,有何妙计?”他向家臣询问。 先前献上严白虎首级成为臣下的元代道:“七年前,我被海盗袭击,受到严重箭伤。当时,会稽的虞翻说,他的朋友中有一位名医,可以把他介绍给我。接受了那位名医的救治,我的伤仅用十五日便痊愈了。” “虞翻,不就是仲翔吗?” “您知道他呀。”元代听了孙策的话,眼睛瞪得老大。 “不不。那位仲翔虽是王朗的臣下,但张纮正向我推荐,说他这个人物应该找来录用。请你快快找到仲翔,同时把那位名医也带来。” “仲翔现在何处?” 孙策一声令下,各郡官吏都接到寻找仲翔的命令。 仲翔刚刚归隐山野,很快又被找到。听到孙策之命,道:“如能救人一命……”遂陪伴着大夫朋友,迅速来到宣城。 不愧是仲翔的朋友,那位大夫也与众不同。 他是一位老人,却白发童颜,超凡脱俗。 手里拿着一束白花,好像是野蔷薇之类,边走边闻。看他表情,好像是来到人间味道浓厚的地方,留恋起野地的芬芳。 孙策接见,问他姓名,他答道:“华佗。” 他说自己生在沛国谯县,字元化。虽有门第,却不愿多说。 他当场就给病人看病,自言自语道:“大概得要一个月。” 果然,一个月内,周泰的创伤痊愈,就像擦去了一样。 孙策非常高兴,道:“你真是名医!” 华佗笑道:“你也是治国之名医啊。不过治疗有些粗野啊……” “你希望得到什么褒奖吗?”孙策问道。 “什么都不要!只要你录用仲翔,我就感激不尽啦。”华佗答道。 第一十四章 和平主义者 江南江东八十一州,如今尽归时代弄潮儿孙策统治。他兵强地沃,文化呈现一派生机勃勃的清新气象。“小霸王孙郎”的地位已经巩固。 他把各地要害分给诸将把守,又广集贤才,广布善政。不久上表朝廷,要与中央的曹操结好,开始外交活动。 “自那以后久违了!”很久之后,他又向曾经寄身的淮南袁术送去消息,派去使者,称:“曾经存放你处的传国玉玺乃亡父孙坚的遗物,此次请予归还。当然,当时拜借的兵马,当十倍奉还。” 那当时袁术的势力如何?他也以淮南为中心,在江苏、安徽一带逐渐强大起来,而且内心抱有称霸野心,所以格外倾力于扩充军备,建筑城寨。 “今日要求你们来此参议,所为并非他事。如今孙策突然说,要求归还传国玉玺。如何回答才好呢?各位就此如有意见,就请说来。” 当天,袁术向三十余名大将问计。 以长史杨大将、都督张勋为首,纪灵、桥甤、雷薄、陈简等重要人物悉数到齐。 “不必认真回复,置之不理可也。”一员大将道。 次座上的大将又骂道:“孙策乃忘恩之徒。他不仅在主公家中得到抚养,还假借精兵三千,战马五百匹,一去不复返,一直杳无音讯。今日来了消息,却是要求归还所存之物。何其无礼!” “嗯,嗯。”袁术脸色大好。 诸臣个个略知袁术野心,异口同声道:“宜派兵江东,惩罚忘恩之徒!” 但杨大将反对,道:“讨伐江东,必须渡过长江之险。且孙策如今势如日出,士气正旺。不如自重一步,关注北方之忧,谋求自身富强,然后悠然进攻南方,也为时不晚。” “是啊……说到北邻之忧,就是小沛的刘备和徐州的吕布……” “小沛的刘备势力甚小,踏平他不费吹灰之力。可吕布却虎视眈眈,要设计离间他们。” “如何才能使他们反目?” “此事容易。但首先需要把主公约定给予吕布的兵粮五万斛、金银一万两以及马匹、绸缎等物统统给他……” “好的,给他。”袁术当即采纳这个意见,“如果小沛、徐州很快成为我等的囊中之物,这个代价是划算的!” 在先前与刘备作战的时候,约定给予吕布而没有给的粮米、金银、织物、骏马等大批物资,很快便蜿蜒运往徐州。 为讨吕布欢心。 然后孤立刘备,斩杀刘备,再制衡吕布。毋庸赘言,这是个计谋。 吕布也没有那么好对付。 “哎呀呀,那袁术现在送来偌大财货,打的什么主意啊?”欲念让他欢心,但他同时又起疑心。“陈宫,你怎么看?” “一眼就能看穿哪。”心腹陈宫见问,便笑道,“袁术是想牵制住主公,去打刘备呗。” “我看是。我也有同感。” “刘备在小沛,对主公而言就是前卫,并无害处。相反,如果袁术伸出手来,小沛成了他的势力范围,那么不但徐州不能高枕无忧,还会存在他与北方泰山诸雄结盟带来的威胁。” “才不上他的当呢。” “是啊。不能上当。该收的东西照收不误,静观事态变化可也。” 数日之后。 果然有情报来。 说是淮南兵马向小沛移动,势如怒涛。 听说由袁术幕将之一纪灵担任指挥,兵马十万,长途奔袭,向小沛县城进军。 当然,由于先前已经付出代价,大军进军并不担心徐州的吕布。 另一方面,小沛的刘玄德心里明白,受此大军进攻,终究没有胜算,首先连兵器、粮草就不足。 “不测之大难临头。请求紧急援助!”刘备向吕布派出快马。 吕布不但暗地动员,增援小沛,他还亲自出阵,来到两军之间。淮南大军面对意外形势,大怨吕布不守信义。大将纪灵向吕布寨中送来言辞激烈的抗议。 吕布处于夹板之中,却毫无为难之色。 我要断得公正,既不被袁术怨恨,也不被刘备怨恨。 听到吕布自言自语,陈宫怀疑他有无好办法进行裁决,于是在一旁观看。 吕布修书两封。 于同一天把纪灵和刘备邀请到自己寨中。 出小沛县城不远,刘备也率不足五千兵马,正在对阵。吕布邀请送到,刘备道“不可不去”,起身出发。 关羽断然阻止,道:“一旦吕布有异心,如何是好?” “我对他坚守节义,谦让有加,直至今日,从无任何行为让他起疑。所以他毫无道理加害于我。”玄德说着,抬腿开步。 这时张飞箭步上前,道:“尽管你如此说法,我们却信不过吕布。请且慢行。” “张飞,你想去哪里?!” “只要吕布出城在寨中,就是意外的幸运!我拜借兵马少许,突然袭击吕布中军,斩了那家伙的首级,顺便打散纪灵的先锋就回来。用不了两个时辰。” 较之吕布的邀请,玄德更加害怕张飞的暴勇,便对左右道:“关羽、孙乾!快快拦住张飞。” 张飞就要拔剑飞奔,被大家抱住,带了回来。 关羽教训张飞道:“既然你如此怀疑吕布,为何不下决心舍命护兄,陪着大哥前去吕布营寨?” 张飞啐了一口,道:“去就去!谁不去啦?!”说完,慌忙上马,跟随玄德而去。 关羽苦笑。张飞道:“有什么好笑的?!你不也说不要去阻止来着?!”简直就是小孩子吵架。 来到吕布寨中,张飞还是板着一张脸,没有笑容,简直就像一副魁伟的假面,只有眼睛时时左右滴溜溜地转动。 关羽也毫不大意,屹立在玄德身后。 很快,吕布就座。 “欢迎欢迎啊。” 打个招呼倒也算了,接着吕布说道:“此次为了解救贵方的危难,我可花了好大心血啊。请你不要忘记我的恩情啊!” 张飞、关羽两人满脸怒火。然而,玄德却低低垂首,道:“您的恩情我无论如何不会忘记。真是诚惶诚恐!” 这时,吕布家臣来报,道:“淮南大将纪灵将军到!” “哦,已经到啦?快快有请。” 吕布轻轻命道,表情若无其事。可玄德却大惊。 纪灵乃敌军大将,且在交战之中。玄德慌忙站起身来,道:“好像你有客人来,我先失陪啦。” 玄德说着就想离席回避。吕布按住,道:“不不。今日是特意把足下和纪灵叫到一起的。呃,有事相商,请坐!” 很快,纪灵好像也被引到门外。 纪灵一边与吕布家臣聊着什么,一边走来,豪爽的笑声越来越近。 “就是这里。”陪同的武士掀开寨门幕帘,指着阁院道。 纪灵若无其事,刚要进门,“啊?……”的一声,脸色大变,停住脚步。 玄德、关羽、张飞。 敌方三员大将齐刷刷地坐在席上,由不得纪灵不大吃一惊。 吕布回头,指着一个空席,道:“来,请这里坐!” 但纪灵无法不迟疑。出于恐惧,他转身返回门外。 “叫你来嘛。有什么好客气的!” 吕布起身出门,抓住他的臂肘。然后像拎小儿一般要把他塞进阁内。纪灵哀鸣道:“吕公,吕公!我纪灵何咎之有,你却要杀我?!” 吕布哧哧笑道:“没有理由杀你。” “那就是要设计杀玄德,才把他招来的。” “不,也不想杀玄德。” “既……既然如此,你究竟想干什么?” “为了你们双方。” “不明白。简直就像被狐狸迷住一样。别让人迷惑啦,请说出真实想法。” “我真的是主张和平的。我原来就是热爱和平的人哪。所以今天让你们双方碰面,想做个讲和的了断。你想说我吕布的裁决不够分量吗?!” 真正主张和平的人个个都会替他害臊! 别人说这话倒也罢了,偏偏吕布亲口说“我是崇尚和平的人”。如此亮相,真是近来的稀罕事。 当然,纪灵也不会相信这样的和平使者。与其说他感到可笑,不如说他是因疑惑而感到恐惧。 “你说要讲和,究竟什么是讲和?” “讲和,就是停止战斗,互结友好嘛。难道你不知道吗?!” 纪灵目瞪口呆。 吕布不顾他一头雾水,拽着他胳膊把他领到座上。 现场变得怪异。 一片冷场。纪灵与玄德,在这里都是客人,而在战场上却是面对面的敌人。 “……” “……” 两人斜眼相视,正襟危坐,却毫无办法。 “好啦,并排座吧。”吕布把玄德请到自己的右侧入座,把纪灵请到自己的左侧入座。 酒宴开始。 然而,酒不甘味。任何一方都默默地舔着杯沿。 不久,吕布独自一饮而尽,把酒杯高高举起,道:“好啦!成了!双方就此开始友好交往!” 但是,只有他一个人举起手。 事到如今,纪灵也不能沉默。他一脸要踢翻餐桌的样子,正面迎战吕布,道:“别开玩笑啦!” “什么开玩笑?” “想想看吧!我受君命,率领十万兵马,决心不生擒玄德誓不生还,才到战场上来的。” “知道。” “平民百姓的打斗我不知道。但我不可能如此简单地撤兵。我停战的日子,不是生擒了玄德,就是把玄德的首级挑在戟上的那一天。” “……” 玄德一直默默听着,但站在身后的关羽、张飞,早已满眼怒火。 突然,张飞从关羽背后大步上前,把地板踏得嘎吱嘎吱直响,道:“休得胡言!纪灵!出来!我不吱声,你竟目中无人,口出狂言。我等刘玄德君臣曾经共同起誓,兵力虽少,却与汝等蛆虫、蝗虫的势力不同。当年我等仅数百人便把黄巾蜂贼百万打得落花流水,你难道不知吗?你胆敢再嚼舌根,决不饶你!” 张飞险些拔剑冲上前去的样子,让关羽吃了一惊。他抱住张飞,道:“别一个人耍威风!你总是一个人先耍威风,我等连出头的地方都没有。” “我最讨厌磨叽磨叽地耍嘴皮子。嗨,纪灵!战场不拘场所。你那么想要我家大哥的头颅,你就取取试试!” “哎,不是叫你等等嘛!吕布好像也有什么想法。你可以像大哥一样权且静观事态发展,看吕布如何处理。” 张飞道:“不。我对那个吕布也有意见!闹不好的话,管他是吕布还是谁,我决不留情!” 他怒发冲冠,胡须直立,丹口大张,露出白牙。 张飞如此挑战,纪灵也不能退缩。 “你个匹夫!” 纪灵飞身亮剑。 吕布瞪着双方,大声喝道:“真够吵的。别闹啦!”然后对身后大声道,“来人!” 吕布对跑过来的家臣,语气尖利地吩咐道:“把我的戟拿来!那把方天画戟!” 现成的和平也不是轻易就能得到的,吕布当场表现出愤怒的本性。他一旦发怒,不知道会做出什么。纪灵非常恐惧,玄德也屏住呼吸。 “他要干什么?”大家看着吕布。 方天画戟递到吕布手上。他一边抱着大戟,一边瞪视四座,开腔道:“今日把双方叫来讲和的不是我,是上天之命。对此,夹杂私心,说三道四,那就是违背天命啊。” 果然,他仍然没有摘下庄严的和平使者的假面具。 吕布突然心生一计,话音刚落,便飞奔出阁,一口气奔到远处辕门旁,把画戟倒插在地上,折返回来。 然后道:“看着,从这里到辕门之间正好有一百五十步距离。” 大家把目光投向他手指的地方,心中生疑,不解他为何把戟立在那里。 “好!我从这里瞄准那把戟的枝尖射一箭。如果干净利落地射中了,那就奉天命,讲和结好而归。如若不中,也许就是天意让你们再战。那我就收手,不再干涉。你们可以随便继续打下去。” 奇异的提案! 纪灵认为不可能射中,同意。 玄德也只能道:“任你处置。” “那就再饮一杯。”吕布回到座上,再劝一巡酒,自己也望着远处的画戟,饮尽此酒。不一会儿,他脸色泛红,露出醉意。 “拿弓来!”吕布大声吩咐家臣。 来到阁前,吕布单膝跪地。 弓小。 弭——或称满弓,呈半弓形。由于在梓树弓杆上贴有薄金属板,并用漆带裹紧,弓力之强胜过强弓。 “……” 嘭! 弦归原位。离弦之箭在风中鸣响如笛,划出一道弧线,发出鲜艳微光,飞行而去。只听远处铿锵一声响,画戟的枝尖顿时火星迸溅,箭头粉碎,箭杆折成三截。 “中啦——” 吕布投弓,回到席上,转向纪灵,道:“好啦,约定好的。请立即受天之命。什么?无法向主公交代?不不。我给袁术送信过去,说你无罪。” 把纪灵赶回去后,吕布得意地对玄德道:“怎么样?如果我不救你们,就算你左右再有两位贤弟,这次也会被灭的。” 玄德明知是卖恩,还是拜谢道:“今日之恩,终生不忘!”未久回到小沛。 第一十五章 新嫁娘 “如果就这样留在这里,先不说玄德方面,吕布肯定会以违约之敌为名,全军来攻。” 纪灵害怕吕布。 他感到上了吕布的当,但更被他强大的精神所慑服。 不得已,纪灵退兵,回到淮南。 从他口中听到详情,袁术暴怒,道:“混蛋!厚颜无耻,竟至于此!拿了我莫大的代偿,却又庇护刘备,回报我的就是强加于我的讲和吗?!” 他怒气难消。 袁术忍无可忍,道:“既然如此,我将亲自率大军进攻徐州和小沛,一举破城!”说完就要下达命令。 “不可!断不可贸然……”纪灵尽管为自己丢尽脸面而深感耻辱,但还是谏道,“吕布之骁勇天下有定评。原来以为他有勇无谋,却为何既有机智又有谋才,真让我惊讶。而且徐州占着地利,贸然出师,恐损兵折将。” “照你这么说,只要那家伙盘踞北邻,我袁术就是将来也无法向南向西发展咯?!” “对此我忽生一计。听说吕布有一个妙龄美貌的女儿。” “庶出还是嫡出?” “听说是吕妻严氏所生爱女,所以更是合适。” “此话怎讲?” “主公亦有可以娶亲的公子。用通婚先笼络吕布的心。看他是否接受这门亲事,以判断他的向背。” “哦……嗯……” “如果他接受这门亲事,愿意把女儿嫁给公子,事情就好办啦。吕布一定会杀掉刘备的。” 袁术一拍大腿,道:“妙计!为褒奖你献此良策,不再问你此次过错之罪。” 袁术首先拟书一封,送去殷勤答谢,对吕布此前讲和之功献上满腔敬意和谢意。 算好日子,故意隔了两个月,袁术才遣使说媒,道:“愿与你家结姻亲之缘,永享共荣,亲上加亲……” 回话当然是世间俗套的说法:“我们认真考虑之后,改日一定回话。” 先来厚谢先前的讲和,讲和之后又来说媒,于是吕布认真考虑起来。 “也非坏事啊……你的意下如何啊?”吕布与妻子严氏商量。 “呃……”因是独生爱女,吕妻也把手支在脸颊上陷入沉思。纤指就如象牙削成的一般。 窗外轻轻飘来后园木兰花的幽香。 就连吕布这样的汉子,这时也是一个慈眉善目的好父亲。 吕布妻妾原有三人:第一夫人、第二夫人以及妾。 严氏是正室。后娶了曹豹的女人,立为第二夫人,由于早逝,没有子女。 第三位是妾。 妾的名字叫做貂蝉。 说到貂蝉,就是吕布在长安时热恋的女人。为了恋情,他背叛董相国,最终推翻当时政权。貂蝉,就是那场大乱的导火索。那位貂蝉难道还活在吕布的密室之中吗? “貂蝉啊!貂蝉啊!” 吕布如今仍然经常在闺园中这样叫妾。不过,后来嫁给他的貂蝉与那王允的养女——薄命的貂蝉虽然同名,却非同一人。 有相似之处。但年龄不同,秉性迥异。 吕布也是多愁善感之人。 他无法彻底忘却死于长安大乱中的貂蝉,于是在各州遍搜长得像貂蝉的女人,终于得到一个面容可供凭吊的女人,便一直“貂蝉,貂蝉”地叫她。 这位貂蝉亦无子女。所以,说到子女,只有严氏所生的女儿。 烦恼的父亲对爱女的钟爱超乎常人,操心女儿的幸福甚于自己的未来。 “怎么办呢?”他对袁术提出的亲事感到十分迷茫。 做父亲的往往过多考虑各个方面。 一方面认为是一段良缘,另一方面又觉得危险。 “我觉得是门好亲事……”正室严氏道,“我听传言说,袁术这个人早晚要当天子的。” “听谁说的?” “说不上谁,就连侍女们都在传呢,说他有资格登天子之位。” “传国玉玺在他手里。是说这事儿吧……可是,众口相传的力量实在可怕,也许真的能实现哪。” “所以啊,这门亲事不是挺好吗?嫁过去,就有希望很快当上皇妃。” “你也往大处着眼啦。” “这可是做母亲考虑最多的问题啊。只是得了解一下,他家有几个儿子。万一嫁给众多儿子中最不成器的那个,后悔就来不及了。” “这点不用担心。袁术只有一个儿子。” “那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雄鸡也为母鸡的话而振翅。袁家的辞令“永享共荣”被当了真。 袁家等不及回话,再次派韩胤为使,前来探问意向,道:“这门亲事如何啊?举家君臣翘首盼望成功姻缘哪。” 吕布把韩胤迎入驿馆,厚礼相待,有问必答,又将许多金银赠给使者一行。使者返回时,吕布备下奢华礼物,堆积如山,马驮车拉,让他们带给袁术。 “我一定转达。想必袁家一定满意。” 韩胤回去后的第二天。 那位“不可先生”陈宫一脸更加“不可”的表情,一大早就来到执事阁中,等待吕布起床。 不久吕布起床。 “哦,陈宫哪,真早啊!” “我有话……” “什么话?” “与袁家的亲事。” 看到陈宫的表情,吕布心中有点困惑。 莫非这个谏言家又要进什么谏了? 既已承诺对方,现在如果内部生变,不好收场。 “……” 他一脸厌烦,把迟钝目光投向一旁。 “在这里说,不妨碍吧?” “你反对咯?” “不,决不。” 因为陈宫低着头,吕布放下心来,道:“吏员们会来办事,挺麻烦的。到那座亭子去吧。” 出得阁来,走过木兰花下。 在水亭里围桌而坐。 “我还没有对你说,内人也说这是良缘,所以决定把女儿嫁过去。” “大概可以吧。”陈宫答道,后牙上好像搁着东西。 “不行吗?”吕布害怕他进谏,又想得到他的保证。 “我认为可以是可以,关键是时间。婚礼约在何时?” “不,还没进展到那一步。” “从订婚到进门,自古以来时间都是一定的。” “打算依规矩来。” “不可。” “为何?” “照例,从订立婚约到举办婚礼的时间根据身份分成四种。” “天子的花烛之仪为一年,诸侯为半年,卿大夫三个月,庶民一个月。” “正是。” “哦,嗯……”吕布恍然大悟,道,“袁术持有传国玉玺,也许早晚当上天子。所以你想让我依天子之例吗?” “非也。” “那就是诸侯资格咯。” “不。” “你是说依照大夫之例吗?” “不可。” “那……”吕布作色道,“我的女儿出嫁,你却让我依庶民之例吗?!” “没人这么说。” “你这家伙说话让人摸不着头脑。你究竟让我怎么办?” “凡事,哪怕是家庭内部之事,天下之雄亦须视风云而为之。” “当然。” “主公骁勇,无人可与比肩。如果与拥有传国玉玺且国富兵强的袁术结为姻亲,事情传开,哪个诸侯不会诅咒嫉妒?” “如果害怕这个,女儿就嫁不出去啦!” “可是,总要图个万全吧,哪怕为了令爱。主公能断言不存在有人把过门吉日当成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半道伏兵,抢走新娘的危险吗?” “你说得也是……那该怎么办?” “不要等待吉日。身份惯例都不要顾忌。趁各路诸侯还没注意,就先把令爱的轿子疾风迅雷般地送到寿春的袁家。” “此话有理!”听陈宫这么一说,吕布也觉得极有道理。“可是,不好办哪。” “有何为难?”陈宫单刀直入地问道。 吕布挠头,道:“其实,内人也愿意接受这门亲事,她非常高兴……最后也没有跟你商量,就答复了袁术的使者,答应了下来。” “有何不可?!在下并未阻止这门亲事啊。” “可是,使者韩胤已经回淮南去了。” “此亦无妨。” “却是为何?”吕布诧异道。 陈宫过于镇静,吕布觉得蹊跷。 陈宫挑明想法,道:“其实啊,今天早晨在下私自拜访韩胤馆舍,悄悄与他商量好啦。” “什么?!你背着我去见袁术的使者啦?!” “我担心得不得了啊。” “那你们都谈了些什么?” “我一见到韩胤,就单刀直入地说:‘这门亲事,说白了,对贵国而言目标就是刘备的脑袋吧。新娘归新娘,后面所要的东西就是刘备的脑袋吧!’我冷不丁这么一说,韩胤大惊失色。” “那是啊……后来韩胤如何回答?” “他盯着我的脸看了一会儿,很快压低声音说:‘这等事千万不要大声说。’他也不愧是个人物,回答得真妙。” “噢……后来你说什么来着?” “新娘过门如按通例必不吉利,难以顺利。所以我回去劝说主公,也请贵国即刻从速办理……说完我才回来。” “韩胤可什么都没有对我说啊。” “那他不会说吧。他这个使者又不是来挑明这桩婚事是利益婚姻的。” 陈宫说完,吕布便盯着他的脸,思考是否重新考虑。但他的心思却已经全部放在准备女儿的出嫁和选定成亲的日子上了。 “这么说,日子越早越好啦。不知怎的,我心急起来了。” 他又大步朝后阁走去。 他说服妻子严氏,让她夜以继日紧锣密鼓地准备女儿的出嫁。 备齐各种奢华嫁妆,缝好大量金襕绫罗,马车和华盖造得华美无比。 这天早晨,新娘终于要离家出嫁。拂晓时分,徐州城里就锣鼓喧天。前一天晚上开始的盛大庆祝宴会,通宵达旦。 不久,百鸟啼鸣,晨曦辉映,城门大开,载着新娘的马车是白马金盖,侍女侍童,美装武士,列队护卫,送出城外,仿佛紫云伸展。 陈珪年老,在儿子的宅邸养病。 他的儿子是刘玄德的臣下陈登。 “那边热闹的鼓乐,是怎么回事啊?” 在病室照顾他的丫鬟道:“老爷隐居,还不知道吧。”她告诉他说,徐州城里出来一支送亲队伍,要到遥远的淮南去,街上的人都在欢送。 “这可使不得!我岂能袖手旁观啊!”陈珪说着,走出病室,“扶我上马,带我进城。”谁都拦不住他。 陈珪上气不接下气地赶到徐州城,请见吕布。 “一个病人,还来做甚?不来祝贺也不要紧的。”吕布道。 “正相反!”陈珪用力摇头,开腔道,“你的死期已经临近,今日特来吊唁。” “老头!莫非你是在说你自己吗?!” “不不。你要走在我这个病老头前边儿啦!” “休得胡言!” “可是,命数如此,能奈其何!你自己一步步顺其自然地朝黄泉路上走啊。” “别说不吉利的话!今日乃大喜之日。” “从你认为今日是吉日看,死神已经缠上你啦。因为,这桩亲事乃袁术之谋略。由于刘备这个人跟着你,袁术无法灭你,所以,他就想先把你的女儿当做人质,然后再攻取小沛。” “……” “今后即使小沛受到进攻,你也不能援助刘备。你不觉得刘备被杀,就是砍去你自己的手脚吗?!” “……” “啊呀呀,无奈啊!人的命和袁术的妙计,真是可怕啊!” “呃……嗯。”吕布沉吟良久,扔下陈珪不顾,大步流星走出阁去。 “陈宫!陈宫!” 听见阁外传来吕布的大声喊叫,陈宫道是何事,从公事房跑过来。吕布一见他的面,就大声呵斥道:“浅见之人!汝误我也!” 说完紧急叫五百骑兵来到庭上,吩咐道:“追上小姐的轿子,立即带回来。中止送亲!” 吕布反复无常已成常事,但这次却让人惊慌失措。骑兵队当即绝尘而去,追赶送亲队伍。 吕布书信一封,道:“小女昨夜突患微恙,卧床不起,送亲之事,眼下只好延期,谨请见谅。”书毕,差人快马送往袁术处。 病人陈珪老人当天一直在城里,傍晚才骑在马背上,晃晃悠悠回自家去。他胡须稀疏,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道:“啊,这下……我儿子的主公可以得救于危难之中啦。” 第一十六章 盗马人 翌日,陈珪又静卧病榻,细想世间险恶,实在觉得刘备身在小沛,处境危险。 “吕布乃是前门虎,袁术等于后门狼。夹在此二人中间,不定何时,必为其中之一所食。” 陈珪担心不已,于是在病榻上执笔修书一封,差人送到吕布手中。信中献上一计: 老生近闻,袁术手握玉玺,不日冒称天子。 大逆明矣。 此前推迟送令爱过门,幸甚。宜速派兵,绑使者于途中,押往许都朝廷,以明顺逆。 曹操必记您的功劳。您当具备官军之强,以曹操之兵为左翼,以刘玄德为右翼,讨伐大逆。 现在正是其时。 扬旷世之英名,成一代之大计,就在今日。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你在沉思什么……”妻子严氏越过吕布的肩膀凝视着他,一起读陈珪的信函。 “哦,陈珪所说也有一定道理,所以我正在思考怎么办。” “一个行将就木的病人的意见就把你说动了,你打算废弃来之不易的良缘吗?!” “女儿怎样啦?” “在哭呢。真可怜!” “难办哪。” 吕布一边嘟囔,一边向吏员汇集的政事阁走去。 不知为什么,吏员们正在那里议论纷纷。 让侍臣去打听,回来报告道:“大家在议论,小沛的刘备不知从哪里陆续买来很多马匹。” 吕布咧开大嘴笑道:“武将购买马匹以备不时之需,用不着瞪着眼睛议论纷纷。我也想征集良马,日前已经差宋宪等人去了山东。这会儿他们也该回来啦。” 此后第三天。 出差去山东买马的宋宪和其他官吏,简直就像被狐狸附体一样,表情呆滞地回到城中。 “征集到了大量军马吗?快快拉来五六匹骏马让我看看!”吕布道。 “真对不起!”官吏们害怕他发怒,脑袋磕在地上答道,“前天夜里,我们赶着三百匹骏马路过小沛境界,出现了一群强盗,抢走了两百多匹骏马……我等昨天和今天都在拼命寻找他们的行踪,可那些山贼、马群全然不知去向。无奈,只好先把剩下的马匹牵了回来。” “什么?!你是说被一群强盗抢去了两百多匹良马?!”说着,吕布额上已经暴出青筋。 “没用的东西!平时你们都是怎么吃的俸禄?!”吕布声音粗暴地追究宋宪等人的责任,“被强盗抢走了那么多宝贵的军马,还全都觍着脸皮跑了回来。哪有这样的官儿?!见到强盗当场抓捕,这才是你们的本职!” “您发怒,是应该的。”宋宪伏在震怒的狮子王面前解释道,“但不管怎么说,那些强盗并非普通山贼野盗,个个都是强壮的汉子,蒙着面。其中一个头目身材特别高大,把我们像小儿一样抓起来就扔,我们根本无法靠近他,毫无办法。尤其是他们的行动迅速得可怕,很有秩序。刚刚夺了我们的马,那头目就一声令下,强盗便鞭打马群,风驰电掣般地逃走……太与众不同了,我们觉得不可思议,便悄悄查了一下,发现我们根本无力对付他们。那些蒙面强盗,其实是小沛刘玄德的义弟张飞和他部下!” “什么?!原来是张飞……”吕布的愤怒全部转向了小沛,但多少还是有些怀疑。“肯定吗?肯定是张飞没错吗?” “绝对没错!” “哼!”吕布咬牙切齿,从座上突然站起身来,咆哮道:“我忍无可忍啦!” 城中大将都立即被叫来。吕布站着,见大家到齐,便道:“向刘备宣战!马上进攻小沛!” 一声令下,他也穿上铠甲,跨上赤兔马,率领大军,逼近小沛。 玄德大惊,不明就里,道:“这是为何?” 但事态紧急,不得不防。 他也带上兵马,来到城外,放声叫道:“吕将军!吕将军!这般样子,竟是为何?无故动兵,近来可是怪事啊?” “刘备,休要花言巧语!”吕布现身,道,“恩将仇报的家伙!我吕布先前辕门射戟,在危难中救你一命,你却让张飞盗抢我军马二百余匹。你就是如此报答我的吗?!岂有此理!伪君子!你想认强盗为义弟敛财吗?!” 巨大的侮辱。 玄德脸色大变,但毕竟是平生第一次受到如此大的侮辱,所以十分茫然,哑口无言。这时,张飞提着矛从后面走上前来,站到刘备前面,挡住吕布,放言道:“吝啬鬼!二百匹军马算什么!抢夺那些马的,就是我张飞。但你竟敢指我为强盗,岂能就此甘休!我要是强盗,你就是粪贼!” “什么,粪贼?!”吕布也愣了。世上有各种各样的贼,还没有听说过粪贼。张飞话语歹毒。 “不是吗?!你原来无处可去,来投徐州,不过是流寓之客。托刘大哥的福,曾几何时占据了徐州城,非但摆出一副太守的面孔,借口女儿嫁妆吸食民膏民脂,在此天下多难之秋,全家上下无能无德,只会屙屎。你这样的人,叫国贼都不配!只能叫粪贼!明白了吗,吕布?!” 就在张飞斗气将了未了的一刹那。 “贱郎!”吕布刷的一下满脸胡须倒竖,头发倒立,挥舞方天画戟,怒气冲天,打将过来。 张飞勒马立起,迎面交战,冲着对手翻转的大戟怒喝一声:“嗨——” 吕布受到揶揄,越发像烈火一样,回过戟来,对准马头,大叫一声:“竖子!” 张飞也挺着丈八蛇矛,二目如炬,直取吕布,道:“嗨,来呀!” 堪称天下伟观。张飞、吕布,两人都是当代无人能敌的骁勇典型。 不过,虽然同是铁腕,但却性格迥异。张飞打心底里讨厌吕布这个人。一见吕布,哪怕就是并无龃龉的平日,都会怒发冲冠,挑起斗志。同样,吕布看见张飞的脸,也会经常有一股恶心的不快袭上心头。 如此相互憎恶的两位豪杰,如今得以在战场这个时空里对阵,战斗的激烈不可言表。 矛戟交战二百余合,汗水淌在马背,呼声响彻云霄,马蹄刨起地上泥土,太阳不觉就要落山,却未分出胜负。 “张飞!张飞!为何还不撤?!为何不听大哥的命令?!”身后响起关羽的声音。 张飞醒过神来,环视前后,薄暮中的战场上只剩他自己一人。 敌兵的影子远远地在退路上扎堆。草霭泛白,在原野上飘动。 “哎——是关羽吗?”张飞一边应着,一边还在大战吕布。果然,自家阵地远远地鸣金收兵。 “快快回来!把敌人挡开,撤!”关羽为了张飞,在远远围在张飞退路上的敌军中杀开一角。 张飞有点慌,道:“吕布,明日再来!”说完飞驰而去。 身后传来吕布的骂声。双方的身影已经融入朦胧夜色之中。关羽一见张飞的身影,马上飞奔过来,在他耳边低语道:“大哥很生气哪。” 一撤回县城,刘备马上把张飞叫来诘问道:“又是你惹的祸!盗抢来的马匹现在何处?!” “都拴在城外前面的地方。” “用不正当手段得来的马匹,不能拴在玄德的马厩里!关羽,把那些马匹悉数还给吕布!” 关羽当晚就把二百多匹马全部送还到吕布寨中。 吕布因此心情转好,打算退兵,陈宫却从旁进谏道:“现在不杀玄德,必为日后之祸。徐州人望日渐离你远去,归到他那里去了。” 听到此言,吕布反倒对玄德的道德与善行既怕又恨。 “是啊,人情是我的弱点啊。” 第二天一整天,不容喘息,照样进攻,弱小的县城一下子陷入危险。 “如何是好?”玄德向左右问计。 “既然如此,已是无奈。可暂且弃城,去投许都,拜托身在中央的曹操,伺机再报今日之仇。” 玄德从之,当夜三更,脱开束缚,只带心腹及少数人马,沿月光泛白的小道,落荒而去。 第一十七章 胡琴夫人 张飞和关羽二人作为殿军,在城外集合两千余骑,要给“离开此地留个回忆”,前去冲杀吕布兵马,沉重打击了吕布部将魏续、宋宪等人,道:“这下心里舒服些啦。”然后追随先行的刘玄德而去。 时在建安元年冬,刘玄德没有封地、没有食物,带着一群瘦马和落魄人家的子弟,很快来到许昌都城。 但曹操绝未无情地对待他们。“玄德,吾弟也。”曹操以宾客之礼相迎,让于上座说话,安慰于他。 曹操又设酒宴,把张飞、关羽也都请来。玄德谢恩,日落时分辞别相府,回到驿馆。这时,曹操的心腹荀彧目送着玄德背影,意味深长地自言自语道:“玄德不愧是传说中的人物啊!” “嗯。” 曹操点头,沉默。荀彧把脸凑近他耳畔暗暗调唆杀意:“将来他才是可怕的英雄。如果不趁现在除掉,对您来说,将来必定成为巨大障碍。” 曹操一个激灵,抬起眼睛,眼眸中放出红色光芒。 这时郭嘉进来,曹操与他商量此事,他当即摇头,一脸“岂有此理”的表情,道:“如果他还没有名气倒也罢了。如今,刘玄德作为义气仁爱之人,名声甚高。您若杀他,天下贤才将会对您失去尊敬,您所提倡的大义、仁政,听上去也只是谎言。因为害怕刘备一人,欲除后患而失去四海威望和信誉,真乃下下之策。我绝对不能赞同。” “说得好!” 曹操头脑清楚。虽然他容易热血沸腾,有时还会犯浑,但却具备善纳良言的品格。 “我也这么想。毋宁在他身处逆境的今天,给他恩惠。” 不久曹操上朝,为玄德奏请豫州牧,随后即将任命告知玄德。 进而。 在玄德赴任职之地时,曹操再赠他兵马三千,粮米万斛,为他壮行,道:“聊表寸心,预祝君之前途。” 对此重重厚意,玄德深表谢意。临别时,曹操又低声道:“时机一到,我定与你联手,为你报仇。” 当然,曹操心中立誓定要讨伐的,也是吕布这个怪雄。 “……” 玄德唯唯,万事微笑点头,然后出发,前往任职之地。 可是,曹操计划的征伐吕布尚未实现,其他方面却意外传来许都的危机。 许都如今是天子之府,曹操位居丞相,权倾朝野。 有细作刻不容缓地飞驰来到相府报告。他听后愤然仗剑,眼神严厉,道:“是何贼人觊觎这座花园?” 迁都许昌前,在长安弄权逞威的董相国一门中有一个败军之将叫张济。 前一段时间开始,他的侄子张绣收罗董门残党,自为中心,拉起军队,打出“王城复古”、“打倒曹阀”的旗帜,企图进攻许都。 张绣把各州的残兵败将召集在手中,势力逐渐增加,还以贾诩为参谋,与荆州太守刘表结为军事同盟,以宛城为根据地。 “不可放任不管!” 曹操决定主动讨伐。 可是,他担心徐州的吕布。 “如果我进攻张绣,战事拖长,吕布必会乘隙袭击玄德。然后乘灭玄德之势,进而袭击留守中的许都。那怎么得了……” 因为有此担忧,曹操还在犹豫是否出阵。荀彧道:“此事毋庸多虑!”说得极其简单。 “是吗?我想,别人都不足虑,只有吕布居心叵测,须得提防。” “所以,也可以说容易解决。” “让他得利?” “是的。他是一个利欲熏心的人。所以,此时不妨试试,给他升官,给他恩赐,让他跟玄德讲和。” “就这么办!”曹操拍着大腿道。 他马上派奉军都尉王则为正式使者,即下徐州,传达此事。吕布得此意外恩赐,感激不尽,二话没有,听从曹操旨意。 于是曹操道:“如今已无后顾之忧。”便筹备大军,以夏侯惇为先锋,向宛城进发。 十五万大军在淯水(今河南南阳附近)一带布阵,有如云霞一般。 时在建安二年五月,已是深春。柳塘边垂绿嫋嫋,淯水河流水汩汩,桃花瓣漂满温暖的河面。 如雷贯耳的曹操亲率大军而来,张绣大惊失色,跟参谋贾诩商量,道:“如何?有胜算吗?” “没有胜算,如果曹操举全力来攻的话……” “那如何是好?” “只有投降。” 不愧是贾诩,有先见之明。他劝张绣,开战之前就举起投降的旗帜,自当使者,前往曹操大寨。 虽说是来降服的使者,态度却甚是出色。而且能言善辩,尽力谈判,为张绣争取最好条件。曹操格外喜欢贾诩的人品。 “怎么样啊,你愿不愿意离开张绣,跟我干啊?” “面子真大。但张绣也善用我言,不忍弃之。” “以前跟谁干呢?” “是李傕的贴身随从。但这是我一辈子的错误,为此,我与他共担污名,成了天下共恨之人。所以,我更加自重。” 宛城内外进行着和平外交,宛城得以免遭战火。曹操进入宛城,在城中起居。一天夜里与张绣共饮,酒宴已酣,回到自己寝殿,漫不经心,回顾左右,竖起耳朵:“这座城中有美女啊。有胡琴声。” 因为是在远征寨中,他身边的杂役由侄儿曹安民担任。 “安民!你也听到了吧,胡琴的声音?” “是的。昨天晚上也悲悲切切地拉了一宿。” “拉胡琴的人到底是谁啊?” “不是妓女。” “你认识?” “隔墙窥视的。” “岂有此理!” “是美女,还是丑女?”曹操边戏谑,边苦笑着问。 “绝世佳人!”安民十分认真地道。 “原来……是个美人啊……”曹操吐出一口酒香,叹了一口春宵的气息,“哎,把她带来!” “呃……带谁来?” “不要明知故问!就是那位拉胡琴的美人啊。” “可是……很不巧,听说那位美女是个寡妇。张绣的叔叔张济死后,张绣就把她接到城里照顾。” “寡妇也不要紧。你跟她说过话吧?邀她过来。” “她在深闺之中,我们怎能接近?也没有跟她说过话。” “那就……”曹操越说语气越热,继续说道,“带上五十个盔甲兵,就说是奉曹操之命,穿过中门,去找张济的遗孀,命她立刻起身,陪着她过来。” “是。” 曹安民看着叔父的目光,不敢说不去,只得慌忙出去。过了一会儿,一群兵卒簇拥着,带来一位美人。 帐外,烛光幽幽,在楼阁的走廊里摇曳。 曹操站在那里,佩剑竖立,两手叠在柄头上。 “带来啦。” “辛苦啦!你们可以退下了。” 曹安民和士卒们的脚步声远去,只留下一位安静丽人的身影。 “夫人,再往前来点。我是曹操。” “……” 夫人忽闪着眼睛抬起头。 那是怎样的愁容凄艳啊!兰花般的眼睑托着睫毛。夫人一边颤抖,一边揣测曹操的心思。 “不用害怕。有点事情想问你。”曹操恍惚地望着她道。 所谓倾国之美,说的不就是这种风情吗?夫人低着头,挪动脚步。 “你叫什么?姓什么?”曹操盯着夫人的脸问道。 夫人轻声答道:“我是已故张济的妻子……邹氏。” “你知道我吗?” “久闻丞相大名,不过见面是……” “刚才是你在拉胡琴吧。你喜欢胡琴吗?” “不,并非特别……” “那你为何……” “因为太寂寞……” “你寂寞啊。哦,秘园里的孤鸟,‘寂寞寂寞’地啼鸣哪……夫人,我的远征军没有烧城,还接受了张绣的投降,你知道我的心吗?” “……” 曹操趋步上前,突然把手搭在夫人肩上,道:“你明白吗,夫人……” 夫人缩了缩肩,面容泛出红光。 曹操把嘴唇凑到夫人发热的耳畔,道:“我不是向你卖恩。你知道吧,是灭掉张绣一族,还是让他们活下去,全凭我说了算,是我的自由……既然如此,我为什么处理得如此宽大?夫人。” 夫人在曹操宽大的怀抱里,扬起偶人一样纤细的脖子,目光与曹操火一样的眸子相遇,身子被紧紧搂着,一阵酥麻。 “你觉得我的热情是什么?……是淫荡吗?” “不……不是……” “你感到高兴吗?” 夫人邹氏被逼问得全身发抖。白蜡般的泪珠儿在面颊上流淌。曹操咬着嘴唇,用炽烈的目光注视着她的脸庞,道:“说明白了!” 曹操攻打难攻的城池时也是急切不已,恋爱时也表现出天生的急躁,话说得都像个武人。 曹操开始有点不耐烦。 “哎,你不回答吗?” 被摇曳的花朵抖落几滴露珠,低下头去,然后在嘴里低声嗫嚅着什么。 曹操的耳朵听不出她是在说厌恶是在说喜悦。 “哭什么?!把眼泪擦了!”曹操一边说,一边在屋里大步走动。 第一十八章 淯水红 早晨,有部下到贾诩那里悄悄报告,道:“军师,您听说了吗?” “是曹操的事情吧。” “是的。” “突然撤出住处,移寨城外了,是吗?” “不是这事。” “那是什么事?” “开口说都有点难以启齿。” 部下小声说出了邹氏与曹操的关系。 贾诩听后,去主公张绣的居所。 张绣也在郁闷,满脸厌恶的表情,一见贾诩的面,便突然大吐郁愤,道:“岂有此理!我不知道他有多么傲慢,但侮辱我也得有个分寸。我已经不能屈就曹操啦。” “说得是啊。”贾诩并不触及张绣发怒的问题,静静地回答道,“不过……这种事还是不说出来的好啊。男女之事另当别论嘛。” “可邹氏毕竟是邹氏啊……” “唉,宽宽心吧。倒是曹操该遭的报应,就得让他遭!” 谋士贾诩支开侍臣,低声密语。 翌日。 张绣来访城外曹操的中军,若无其事地抱怨道:“实在头痛啊。见我这个城主没有出息,城中的秩序近来松懈得很。手下的兵卒为所欲为,还有很多兵士开小差逃走。真是一筹莫展哪。” 曹操好像怜悯他没有智慧似的,笑道:“你啊,阻止这种事情,哪费吹灰之力啊。在城外四门配上监视队,派督军不断巡视全城内外,遇有兵卒开小差,当场斩首。如此,马上就能止住。” “我也这么想来着。但我已经投降,虽说是自己的兵马,在贵军当中调配……我还是有所忌惮的。” “客气得无聊啦。你若不通过自己的手严正军纪,我军也无能为力啊。” 张绣心内欢喜:“正中下怀!”却故作平静,回到城中,立即将此事耳语告诉贾诩。 贾诩点头道:“请把胡车儿叫来,我吩咐他。” 号称城中第一骁将的胡车儿很快应召而来。他毛发赤红,像一只鹫。他是一个异人,力能负重五百斤,一日飞驰七百里。 “胡车儿,你战曹操身边的典韦,有自信赢吗?”贾诩问道。 “世上哪有无敌之人,但我却不可能赢他。”胡车儿脸色颇为惊慌,摇头道。 “可是,不除掉典韦,无论如何杀不了曹操。” “要是这样,我有一计。典韦好酒,我托事把他灌醉,假装扶他,混进曹操的中军。” “就使此计!我也想到只要灌醉典韦,夺了他的戟,连你都能打杀于他。” “果若如此,不费吹灰之力。”胡车儿露出两颗大虎牙笑道。 就像本尊菩萨与门口的狮子狗一样,忠实的护卫典韦经常站在曹操的屋外,目光炯炯。 “啊,真困啊。”闲来无事,他看着在中军——司令部外面飞舞的蝴蝶打哈欠。 “都快到夏天了。”他一脸厌倦无聊的表情,在原地前行十步,后退十步,望着手中的大戟,好像在怜惜它此次远征尚未沾血。 曾几何时,曹操在兖州起事,招募四方勇士时,典韦响应檄文,前来当上曹操的臣下。当时他就因在录用考试时展示怪力而被曹操评价为“你不亚于殷纣王身边的恶来”。此后,他有时被叫做典韦,有时又被称为恶来。 不过,就是这个恶来典韦,像狮子狗一样,漫漫长日,持戟站立,也会倦怠的。 “嗨,去哪里?” 突然,一个士卒走过来,边走边窥视走廊。典韦立刻大声呵斥,解解无聊。 士卒跪下,边拜边拿出一封书信,道:“您就是典韦吗?” “嗨,是找我有事的啊。” “是的。我是张绣差来的。” “原来是这样。信是给我的,什么事啊?” 展开一看,是一份请柬,上面写着:在下愿抚慰阁下长在寨中的无聊,特备粗樽等待阁下,请阁下明天傍晚光临。 “久违啦,喝点美酒吧……”典韦在心里嘟囔道。因为翌日中午开始就不是他值班,于是决定前去,答道:“请转达谢意。”遣回差兵。 第二天,太阳还没下山,典韦就出门赴宴。他在城中饮酒,直至二更,喝得烂醉才回城外,几乎连路都不能走。 “主公吩咐,要我送你到中军,请扶在我的肩膀上。”一个兵卒护着他,扶着他的身体,亲密有加。 “咦,是你啊!” “真痛快啊!” “喝了一斗啊。看,我这肚子里,啊哈哈哈,都是酒啊。” “还能再喝吗?” “不能再喝啦……哎,我的个头已经很大了,你也很高大啊。个头几乎一样哪。” “危险!你把我的脖子勒那么紧,我也走不动路啦。” “你的脸真厉害啊。胡须、头发都是红的。” “别那样摸我的脸。” “说什么呀!脸像鬼一样。” “你的居所就在那边。” “什么,都到中军了?” 来到曹操大帐附近,连典韦都紧张起来。离交接岗还有一段时间,典韦一进自己的帐内,倒头便睡,不省人事。 “别着凉了……那我就告辞啦。”送典韦回来的兵摇晃他的身体,他却鼾声如雷。 “既然如此……”红发红须的兵卒倒退着出去,手中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夺过典韦的大戟,拿在手中。 曹操今晚又与邹氏共酌。 “那马蹄声是怎么回事?”他感到奇怪,突然放下酒杯,叫侍臣立即去查看。 侍臣回来报告,道:“张绣的军队为了防止逃兵,正在巡逻。” “哦,是吗。”曹操并不怀疑。 可是到了二更时分,中军外边突然喊声四起。 “去看看,是什么事!” 侍臣再次跑出去。然后在帐外复命道:“没什么事。从兵卒杂乱的情况看,是装马粮的车着了火,大家正在灭火。” “失火啦……怎么搞的!” 紧接着,窗户的缝隙里映出红色火光。一晚上泰然无事的曹操也吃了一惊,推开窗户一看,寨中一片黑烟。烟里传来喊声,有人影晃动,非同寻常。 “典韦!典韦!”曹操大呼。 典韦总也不来。 “赶快吧……”他慌忙穿上铠甲。 典韦一晚上鼾声大作,睡得深沉。可是闻到冲鼻的烟味,一骨碌爬起来。但却为时已晚。 大寨四面火光冲天。 喊声尖锐,战鼓雷鸣,一看便知,张绣反水。 “糟糕!戟不见了。”典韦犹豫。 由于天热,典韦半裸而眠,连穿戴铠甲的工夫都没有。 他半裸着身体跃出帐外。 “是典韦!是恶来!”敌兵步卒逃窜。 典韦从一个敌兵身上夺得腰刀,杀入敌阵。 他一个人夺回了一处寨门。但转眼奔来一群手持长枪的骑兵,取代步兵突击。 典韦斩杀骑士、步卒二十余人。刀砍断就夺枪,枪变成扫把就扔掉,用左右两手抓住两个敌兵转着圈地甩,神勇无比。 都这样了,敌人也不敢靠近,远远地围着,开始射箭。箭矢无情地射向半裸的典韦。 尽管如此,典韦仍旧死守寨门,像仁王一样屹立在那里,但却纹丝不动。敌兵胆战心惊地靠近一看,他五体中箭无数,像只毛毛虫,两眼瞪天,已经死去。 就在此时,曹操暗道:“不当白白死于此地!”他跳上马背,一溜烟逃跑。 他逃得相当机敏,敌方己方无人知晓。只有侄子曹安民一人光着脚跟在后头。 可是,“曹操逃啦”的消息很快传遍,敌军马队穷追不舍。一边追,一边嘭嘭地放箭。 曹操的坐骑中了三箭。曹操左肘也被一箭射穿。 徒步的安民没能逃脱,落入敌人大军之手,被折磨致死。 曹操鞭打受伤战马,扑通一声跳进淯水波浪之中,刚要登上对面河岸,突然又有一箭划破黑暗,箭镞射进战马的眼睛。战马轰隆一声,倒在地上。 淯水一片黑暗。如在白昼,一定燃烧着血红。 曹操满身是血,战马也是鲜血淋漓,再也站不起来。 自己的兵马四处逃散,几乎全被斩杀在这条河里。 曹操只身一人,好不容易爬到岸上。 这时黑暗中响起曹昂的声音:“是父亲吗?” 曹昂是曹操的长子。他也跟一群武士,九死一生,落荒逃到这里。 “请到这里来吧。” 曹昂滚鞍下马,让父亲上马。 “幸好遇到你!”曹操欣喜,立即跳上马背,飞驰而去。曹昂尚未跑出百步,就被敌军乱箭射中战死。 曹昂倒下时还叫道:“父亲快走,不要管我!只要有你一命尚存,什么时候都能为我等雪耻。别管我等,快快逃吧。” 曹操用拳头捶打自己的头,悔恨交加,道:“有如此长子,我这个做父亲的却又何其烦恼!身在远征途中,却怠慢寨中事务,被带刺的毒花鬼迷心窍,想来毫无脸面。而且,还要让儿子替我去受天罚……啊,曹昂,原谅父亲!” 他把儿子的尸体抱在鞍侧,彻夜奔逃。 过了两日,离散的诸将和残兵才得知曹操无事,渐渐汇集而来。 说巧也巧,就在这时,青州兵卒又来告诉他道:“于禁谋反,杀死青州兵马。” 青州是自己的股肱夏侯惇的领地,于禁是其一将。 “见我脚下混乱,图谋暴乱,这家伙太可恨啦!”曹操暴怒,派兵直捣于禁大寨。 于禁作为前军先进攻张绣的一翼,业已布下阵地,听说曹操派兵来攻,并不慌张,命令道:“挖好战壕,巩固防备。” 他的臣下见他不似往常,便谏道:“这完全是因为青州兵卒向丞相进了谗言。如果此次抵抗,就真的成了叛逆行为。差人陈情,辩明事实如何?” “不,没有时间啦。”于禁没有变阵。 后来张绣的兵马也蜂拥杀到此地。只有于禁的营寨有条不紊,成功防御,最终击退张绣。 后来,于禁亲自造访曹操,禀明情况,道:青州兵所诉之事与事实完全相反。他们乘乱掠夺,我便惩罚,他们恨我,意欲造谣,陷害于我。 “那你为何反抗我派来的军队?”曹操诘问道。 “辩解自己的罪责乃保我一人之私事。若被一己之安危冲昏头脑,如何防备张绣?我想,自己人的误解之类,事后解开就好。”于禁明了地回答道。 “好,很清楚了。我对你的怀疑一扫而空。”曹操一直正视着于禁的脸,听完他明快的申辩,向他伸出手去,充满力量地说道。接着,他极口赞赏于禁,道:“你公私分明,临乱不惑,将对一己之身的诽谤置之度外,坚守己方堡垒,而且击退敌军急攻。你真乃名将也!” 曹操封于禁为益寿亭侯,特表彰其功,并当场赐于禁黄金器物一副,以为奖赏。 同时。 分别处罚投诉诽谤于禁的青州兵,对主将夏侯惇予以谴责,理由是“管教部下不力”。 曹操在此次远征中,因人性的另一半吃了大败。但一旦回到三军统帅角色,恢复武人的本领,便能如此不忘赏罚分明,严整军纪。 赏罚之事处理完毕,曹操又设祭坛,悼念战死将士亡灵。 祭祀时,曹操在全军礼拜之前,登上香花祭坛,满含眼泪,道:“典韦,受我一拜!”然后闭目良久,不忍离去。 他面对三军将士,泪流满面,道:“在此次战斗中,我失去了长子曹昂、爱侄曹安民,但我并不因此深自伤心……可是,可是,让平日里对我忠诚勤勉的恶来典韦赴死,实在遗憾!一想到典韦已死,就是我不想哭泣,也忍不住哭泣。” 将士一片肃静,望着曹操的泪水,人人感动。 大家感到,如果能为曹操而死,何等幸福!他们意识到平日里的忠诚何其重要! 无论如何,曹操败得很惨。 不过,在重新收拢军心方面,补偿此次失败,此举绰绰有余。 扭转逆境,甚至把逆境化为前进之一步。曹操深知这个诀窍。 也许因为此故。 回顾过去,曹操的势力每遇逆境便有跃进。 曹操退兵回到许都后,徐州的吕布遣使押送过来一个俘虏。 使者是陈珪老人的儿子陈登,犯人是袁术的家臣韩胤。 “可能您已经知道,这个韩胤奉袁术旨意,作为通婚使者来到徐州。吕布接到您的恩命,受朝廷赐平东将军之绶,深为感激,结果撕毁与袁术的通婚前约。后来,按照与您加强亲善的方针,绑缚韩胤,押来都城,以为印证。”陈登陈述使者之言。 曹操大喜,道:“如果双方能够永结亲善,吕布也大幸,我也大幸啊!”说完,当即命刑吏斩韩胤首级。 刑吏将韩胤拖到街上,特意在行人往来很多的许都街口处以死刑。 当晚,曹操在私宅设宴,延请使者陈登,道:“路途遥远,一路辛苦!” 第一十九章 陈大夫 酒宴席间,曹操揣摩陈登为人,陈登试探曹操的心思。 陈登对曹操耳语道:“吕布乃豺狼本性,虽骁勇优异,却非真可提携之人。我说此话,丞相可能会怀疑我作为吕布使者前来此处的用心。但因家父陈珪也住在徐州城下,我不得已才给吕布当客臣,内心早已厌倦。” “是啊,我也同感。”曹操的肚子里果然藏着两个想法。因为陈登已经开口,他便也吐露真心。“如你所言,我也知道吕布乃不可信之人。不过,只要内心了解这一点与他交往,我想,不管他是豺狼还是什么,总不会招致后悔。” “是啊。只要您有这点心理准备,我就放心啦。” “既然有幸与你成为知己,今后也请暗地为我尽力!我素知令尊陈大夫名声。回去后还请代为问好。” “知道了。他日丞相若要采取什么非常手段,我父子二人定当在徐州成为内应相助。” “拜托!今夜之宴,不料是很有意义的一夜啊。一定不忘刚才的话……”曹操与陈登举起酒盏,目光相遇,传递心中起誓之意。 曹操后来上奏朝廷,任陈登为广陵太守,又给其父陈珪禄两千石,以为养老。 当时。 使臣韩胤在许都闹市被斩的消息早已风传到淮南袁术那里。 “岂有此理!”袁术对吕布的做法恼羞成怒。“吕布不但抛尽礼仪,逮捕我的通婚使者,交给曹操的刑吏,而且毁弃通婚之约,使我袁术蒙受抹拭不去的耻辱!” 他当即动员二十余万大军,分七路逼向徐州。 吕布的先锋溃败,势如落叶。一标人马侵入小沛,势如怒涛。在其他各处的先锋对阵中,徐州兵马尽皆溃败。残兵败将立时挤满城下。 吕布对事态的恶化开始惊慌,急唤重臣前来,道:“不论是谁,今日都要畅所欲言,不必忌惮。只要能救徐州城危急,不管什么计策我都愿意采纳。” 席上,陈宫道:“事到如今,您注意到了吧。之所以招致如此大事,完全是陈珪父子的伎俩。证据就是,您信任陈珪父子,命其出使许都,结果怎样?他们一味讨好朝廷和曹操,巧妙谋划自身爵禄与前途的安泰,今日大祸临头,他们却连面都不露。” “然也!然也!”有人击掌支持陈宫的说法。 陈宫继续言辞激烈地道:“所以,如果作为当然的报应,将陈珪父子斩首,把首级献给袁术,那么袁术也会息怒退兵。恶有恶报,给予他们父子的,以及解救徐州的方法,只此一策。” 吕布当场拿定主意,立即差人将陈珪父子叫到城中问罪,打算斩首。 于是,陈大夫呵呵直笑,道:“患病不死,花开不出,老朽形同枯木,脑筋老衰,不值一颗梅子。如果想要犬子首级一用,就送给你吧……唉,你是一个何等懦弱之人啊!啊哈哈哈……面对天子你就不害臊吗?”说着捧腹大笑。 “你笑什么?”吕布作色,眼冒怒气,瞪着陈珪父子道,“你说我懦弱,说就说了。你既然口吐狂言,是否有自信破敌?” “怎能没有?”陈大夫一本正经道。 吕布逼问道:“有就说出来听听。如果确乎有良策,就饶你死罪。” “虽有一计,但采用与否,全在于你。任何良策,如若不用,都不过是纸上谈兵而已。” “先说出来!” “闻说淮南大军号称二十余万,但都是乌合之众。为什么?袁术出于欲即帝位的野心,急剧扩张军容。请看,第六路军的将军韩暹,以前不就是陕西山寨中的盗匪头目吗?再看率领第七路军的杨奉之辈,原是叛贼李傕的家丁,离开李傕后又被曹操追打,身无居所,跟了袁术。” “呃,有理。” “这些人的出身您该知道的,又有何理由害怕袁术的势力?先以利怀柔他们,缔结内应之约,让他们扰乱敌军。而我方则遣使结交刘玄德。玄德乃温良高洁之士,如今也不会见您身陷苦境而不顾。” 陈大夫善辩,吕布听得如痴如醉,不服气地道:“不,我绝不是害怕他,只是谨慎地征求诸臣意见而已。”陈氏父子的罪,就此置之不问。 取而代之的是,陈珪、陈登二人被令担负施展谋略、采取手段、从敌军之中发起内应的任务,被准回家。 “儿子!刚才好险哪。” “父亲大人说得可是豁出去啦!今日我真害怕会出现什么结果。” “我也听天由命啦。” “可是,有好点子吗?” “不,什么都没有。” “如何处理?” “明天会刮明天的风。” 陈大夫一进私宅卧室,又变回衰老的病人。 另一方面,袁术那边。 在向毁弃婚约的吕布派遣复仇大军时,他检阅三军,同时迫不及待地将多年野心公之于世,亲自宣布自己将即皇帝位。 小人拥有玉玺有罪。孙策托存的那颗传国玉玺,终于造就出如此狂妄之人。 “昔日,汉高祖起身于泗上一亭长,创造四百年帝业。然而汉代之末,天数已尽,天下不治。我家四世三公,百姓归服,传至我代,如今是众望所归,力量具备,受促于天应命顺之理,我决定今日即九五之位。尔等众臣,当辅佐于朕,尽忠于政事。” 他彻底变成帝王心态,告谕群臣,立号仲氏,设台省官府之制,乘龙凤之辇,祭南北之郊,立冯氏之女为皇后。后宫美姬数百人,绮罗锦绣,尽皆华装。立嫡子为嗣,僭称东宫。 狂妄自大的暴君,不会有豁出命去真言进谏的臣下。但有一人,主簿阎象伺机道:“自古以来未有逆天道而荣者。昔日宗周,从后稷到文王,建功积德,尚且只有部分天下,事殷纣王。主公累代再盛,也不及周代之盛。且汉室之末再衰微,也未像纣王那样作恶。” 袁术听着,脸色大坏,不待众人发言,便厉声喝道:“所以如何?!” “所以……”阎象颤抖,后面的话接不上来。 “住口!摆出学者模样,耍小聪明的家伙!传国玉玺授予我,绝非偶然!此正所谓天道。我若不即帝位,反倒违背天道。尔等与书虫一起晒晒太阳,伸伸懒腰可矣。退下!” 袁术为了不让臣下再有人说这类事情,让人发布命令,道:“以后不论何人,有议论我之帝业者,当场腰斩!” 然后,继已经发出的大军之后,又调动督军、近卫军两个军团,亲自挂帅,前去进攻徐州。 出征之际,袁术命兖州刺史金尚道:“掌管兵粮!”可听说金尚不知为何对此命令心有不服,袁术一气之下,即刻派近卫兵前去把金尚绑来,枭首血祭,以儆效尤。 督军、近卫两军团殿后,前线二十万兵马也都紧张起来,只道是:“大战在即,认真应战!” 七位将军分为七股,从七路进攻徐州,沿途烧毁各郡县民宅,祸害田地,掠夺财物。 第一路将军张勋,进攻徐州大路; 第二路将军桥甤,进攻小沛路; 第三路将军陈纪,进攻沂都路; 第四路将军雷薄,进攻琅琊; 第五路将军陈简,进攻碣石; 第六路将军韩暹,进攻下邳; 第七路将军杨奉,进攻峻山。 事实上,连吕布见到如此阵容都要发抖,不无道理。 吕布一心等着陈大夫的“内应之计”不久就能奏效,可陈家父子却再未在城里露面。 “怎么回事?!”吕布派侍臣到陈家宅邸查看,回来说,陈大夫在悠闲的病室里,呆呆地晒着太阳,无忧无虑地养老。 吕布本来就是急性子,如今又全靠陈大夫一计。 如何能够安稳了事?!速速抓来!吕布大叫。前次为他如簧巧舌所惑,原谅了他。此次见面,定要砍掉他的皓首! 捕吏飞奔而去之后,吕布还在愤恚独语,等着他们。 恰好黄昏时分。 陈大夫宅门紧闭,老父率儿子陈登及全家人正围坐在晚餐桌边。 “咦,怎么回事?” 破门而入的声音,房屋摇晃的声音,用人尖叫的声音,接着是咚咚的脚步声音,许多捕吏和武士穿着鞋就冲了进来。 不由分说,陈大夫父子当场被带走。 父子被带到等候他们的吕布面前。吕布瞪着他们,道:“这个老不死的!巧妙地把我给骗了!今日就要问你的罪!” 说完立即命令武士,狂暴道:砍掉陈大夫的白发首级。 陈大夫依然故我,从容微笑。但还是稍稍动了动身子,举起双手,煽动道:“性子太急!性子太急!” 吕布更如烈火,大声吼叫,连殿堂大梁都为之震颤:“你,还要揶揄我吗?!难道你不知道自己的脑袋就要落地了吗?!” “且慢。要落地的是我的头颅,还是你的头颅啊?” “现在就让你看看!” 吕布以手扶剑,陈大夫仰天道:“啊,您的运势就要尽啦。一代名将,如此没有眼光,真是无可救药!眼看着,您就要用自己的剑砍掉自己的脑袋啦。” “说什么?胡扯!”吕布说着,多少也有点感觉不好。 乘吕布脸色改变之际,陈大夫用锋利的舌锋砍将下去,道:“我日前的确说过的。任何良策,如果您不采用,就等于纸上谈兵。如果这颗老头的脑袋落地,还有谁施良策,解救徐州危急呢?所以,您如果拔剑,就如同断送自己的性命。” “你的诡辩我已经听腻啦!你巧舌如簧,一时逃脱,回到家里,悠然安眠。难道不是吗?!不用计策的不是我,而是你这只老狐狸!” “所以我说您性子太急。我陈大夫早已悄然着手施计。就是说,已经安排好啦,近日之内,我就要跟敌人第六路军将军韩暹在某处密会。” “哦,是真的吗?” “为何要口吐虚言?” “既然这样,你为何紧闭私宅大门,在此战乱之中,安闲度日?” “真谋士,不妄动。你知道这句话吗?” “巧言骗我,是准备逃往他处吧。” “大将军者不可像小人一样胡乱猜测。我的妻子眷属,都在将军手里。我一个老人,怎么会为一己长寿外逃呢?” “那你打算立即前去会见韩暹,的确如你起初对我所说,是为我实施最妙计谋吗?如何?” “我本来是这么想的。但重要的是看你怎么想啊。” “嗯……我的想法吗?我也希望如此啊,但不愿意悠闲地拖延时日。要干快干!” “可是你内心里还在怀疑我陈大夫吧。好吧。既然如此,这样吧。我把犬子陈登作为人质留在城中,我一个人去。” “可是到敌人的地盘,没有部下不行吧。” “我对跟去的部下有一点要求。” “要几十人啊?还是想在部将中带谁去啊?” “不要部将。跟去的也只要一只就行。” “什么叫一只?” “从城里牧场中给我一只母羊。听说韩暹的大寨在下邳山中。一路上我将以树上的果实为食,喝羊奶给病体增加力量,造访山中大寨,一定说服韩暹给你看。所以,请你这边也不要疏忽大意,遣使去刘玄德处,安排好诸事。” 陈大夫当天牵着一只羊,从南门出城,飘然而去。 第二十章 高大金冠 下邳位于徐州东面的山地,敌军第六军的大将韩暹率军切断了由此通往徐州的道路。他的大营设在山中的啸松寺。万事俱备,只待总攻的时日。 当然,交通道路均被封锁,四周的山野和村落里都住满了军队。 ——尽管如此,陈大夫却坦然而行。 他手牵着一头白羊。 一路走来,稀疏的胡须随风飘动。 “看那怪老头,他在做什么?” 士兵中有人指着他说笑着,却没有责难的意思。 士兵们奇怪的无疑是陈大夫过于平静的样态。在战场上他竟然旁若无人地行走,丝毫没有意识到暗伏的杀机,这样从容的态度终于使敌军士兵对他放松了警惕。 “已经快到了。”陈大夫喃喃自语道。 他上了山,偶尔坐在山石上小憩。山上没有清泉,只能挤点羊奶,用器物盛着喝几口,聊解饥渴。 时值盛夏。 满山都是蝉声的聒噪。山间遍是松树。陈大夫没走多久,就仰面看到了啸松寺的宝塔。 “嗨,老头,你上哪去?” 在中军的大门,陈大夫受到了敌军士兵认真的盘查。他指了指牵着的小羊说道:“我是来向韩将军献礼的。” “你这老头,不就是个山野村夫吗?” “不,我是从徐州来的。” “什么,你是从徐州来的?” “请转告韩将军,就说有个叫陈珪的老头儿,特意携羊求见。” 听到来者是陈珪,守门的将士惊愕不已。他们都知道陈珪住在吕布的城下,是徐州的客将。而且又听说前不久,经曹操的推荐,朝廷特地颁诏让陈珪以退休名将的资格年享二千石的厚禄。总而言之,这个老头名气很大。 大将军韩暹听了门将的转告之后更为吃惊。 “我一定得见见他。”韩暹说着亲自把陈珪迎入中军的大营,极尽殷勤的待客之道。 “这只是一点土产,聊表心意。” 陈大夫把羊交给韩暹的侍从后,便和韩暹开始随意地聊起家常。但他闭口不谈自己的来意。 谈话间,不知不觉已近日暮时分。 陈大夫提议道:“看来今晚月色甚佳,是难得的良宵,而室内过于闷热,不如与将军松下小坐,共叙心曲如何?” 韩暹欣然应允。 是夜,他俩避开众人,在松下坐在草席上密叙。唯一的旁听者只是悬于树梢的明月而已。 “您是吕布的客将,为何在大战之前突来造访我这个敌将呢?”韩暹首先发问道。 陈大夫第一次敛容正色地说道:“将军此言差矣。我不是吕布的家臣,而是朝廷的命官。我住在徐州,众人皆知难道徐州不是王土吗?” 接着,陈大夫突然话锋一转,雄辩滔滔,他列举各州英雄,议论当下时局,又指出天下大势所趋,最后叹道:“如将军这般英雄,我实感可惜。” 韩暹听了,不觉一头雾水:“老人家,您为何要为我叹气呢?请不吝赐教。” “你真有此意,我就不妨明告。我正是为此特意来拜访将军的,只想把心里的话对将军一吐为快。——想想看吧,将军曾经在天子从长安回宫的路上,亲自护驾,那时你不正是一个忠诚勤勉、品德高洁的国士吗?可是你现在却帮助伪帝袁术,只能落得个不忠不义的骂名。而伪帝的命运必然就在将军这一代彻底灭亡。难道为了贪图一两年的锦衣玉食,将军就不惜以一生的命运为代价,留下遗臭万年的恶名吗?将军若一意孤行,为将军叹息的又岂止我一个老头儿。” 随后陈大夫取出吕布书简,催促韩暹赶快阅看,并道:“以上所言,非我一已愚见,吕布也有此意,请仔细看看他的来信吧。” 韩暹始终认真地听着陈珪说话,展开吕布的书简后,又认真地看了一遍,心里似乎有了决断。他终于吐露了心声:“说实话,随着袁术势力的增长,我越来越嫌恶他了,也常想早日归顺汉室,只是苦于没有好的门路……” 陈大夫见火候已到,韩暹已如掌中之鸟,不由暗中窃喜。他笑道:“听说第七军的杨奉和将军素有深交,能否请杨将军一起共图大事?” “共图大事?”韩暹喘着粗气小声问道。显然,今日之事将决定他一生命运的沉浮,心中不觉掀起了阵阵波澜…… 陈大夫悄声说道:“这样吧,我们以进攻徐州之日为期,你和杨奉合谋从后方举火起事,与此同时,吕布也率领精兵从城内出击,双方趁乱里应外合,不需半日就能得到袁术的项上人头了。” “好,我起誓……”韩暹指月为誓。此时,夜阑星稀,松树的树梢上凝起了白色的露滴。阵地上,有人或许是为了遣怀娱兴,吹奏起悲凉的笙乐。看来一些士兵也因为天气闷热而无法入睡。 短暂的夏夜过去了。 陈大夫也许早就神秘地归去,在清晨来临之际已不见了他的踪影。太阳高悬空中,今天又是酷热的天气。这时,袁术的大本营通过飞骑向四面八方传达了总攻的命令。 七路大军齐头并进,乌云低垂,轰隆隆的雷声响彻天际。 徐州城近在眼前。 天色昏暗,漆黑的天空中不时掠过蓝白色的闪电,忽明忽暗地显露出城墙的一角。 扑!扑!大颗大颗的雨珠密集地从天而降,雷声越发猛烈。大战终于开始了。 七路敌军团团围住了徐州城,士兵们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呐喊声。当然,吕布也亲自披挂上城,率军严阵以待。——骤雨痛快地清洗着污浊的天地。 入夜,战况尚不明朗。在这期间,不知何故,敌军的阵形突然出现了混乱。接着,流言四起,自相残杀,退却避险,督战无序的频仍乱象,很快就到了无可收拾的地步。 “终于起事了。” 天亮时分,吕布才刚知道敌军的内情:第七军的杨奉和第六军的韩暹在第一军张勋的背后放火起事,并向第一军发起了进攻。 “我们立刻出击!”吕布大叫一声,率领精兵趁势出城迎战,一鼓作气连破敌军中央的纪灵、雷薄、陈纪等守军的阵地,转瞬之间,直逼敌军的大本营。 在杨奉和韩暹两支军队的左右配合下,吕布大获全胜。袁术的二十万军队如同秋风扫落叶般地顷刻间土崩瓦解了。吕布率军如入无人之境地猛追猛打,到处搜寻着袁术的下落。半路上,从前面的山峡中突然闪出一标人马,并立时分成两队,挡住了吕布的去路。吕布猝不及防,正当惊疑之际,只听得山上传来一声怒喝:“匹夫吕布,你来自寻死地吗?” “啊!?”吕布抬头惊望,只见山上竖着日月旗、龙凤幡,还有一顶黄罗伞。那个自称帝王的袁术端坐在黄罗伞下,左右是拿着金瓜银斧的侍卫。袁术身穿黄金铠甲,傲然地俯视着山下。 就如风云际会,地上虎对云间龙猛吼那样,吕布仰面对着袁术所在的山头高声怒骂:“袁术你这老匹夫不要动,我来当面讨个说法。等着我!” 吕布催马快行,一口气突破敌人中军的前沿阵地,直奔山顶而来。 “吕布休得无礼!” “不得靠近皇上!” 袁术的两员战将梁纪和乐就顺着砂土飞扬的山体如滑行一般拍马而下,从左右两边夹击吕布。 “挡道者死!” 吕布横戟立马,待乐就的人马从身边冲过,便高举方天画戟迎头猛刺,乐就立刻鲜血迸飞地朝后倒地。 “懦夫!” 吕布大喝一声,紧追着逃跑的梁纪。当他即将迫近梁纪的后背时,只听得侧面传来一个人的喊声:“吕布,我来也!”话音刚落,只见敌军的大将李丰舍身捋枪冲来。 与此同时,犹如山崩地裂一般,袁术的众多卫兵和兵将蜂拥而下,四周响起了“吕布休走!”的喊杀声。 “给老虎下套活捉它!” 袁术高叫着也下了山,站在后面拼命地督战。 “吕布,你也有今天!你的人头已成为我手中的玩物!” 袁术得意地狂叫着,继续指挥士兵们加紧对吕布的包围。 正在这时,昨晚从内部反水、搅乱前线军队的韩暹和杨奉的两路人马突然抄近道出现在山谷一侧,从侧面进攻袁术的中军。 ——功亏一篑!袁术的梦想顷刻间成为泡影。 刚才还在四处围杀吕布的形势刹那间发生了根本性的逆转。经过吕布和反水军队的合力奋战,袁术一伙又被追赶得四处奔逃。袁术越过山顶,顺着高山的小道狂奔二里多地,勉强逃脱性命。 灾难接踵而至。 袁术在山道上奔走,远远瞧见对面有一团云雾。但走近一看,那团云雾顷刻间变成一标人马。正当他难辨敌友之际,只见军中闪出一员大将,身骑一匹光艳如漆的黑色骏马,手提一把重达八十二斤的青龙偃月刀。大将在袁术面前横刀立马,挡住了他的去路。 “我是豫州太守刘玄德的义弟关羽,字云长。此次受家兄玄德之命,为了公义驰援吕布。关某很清楚,现在求我放行的就是最近僭称皇帝、无法无天的狂贼袁术。今天狭路相逢,还不快受关某一刀!” 袁术听了,不由大吃一惊,在争相逃命的亲随们护卫下慌忙策马遁逃。 关羽在后紧追不舍,那些挡道的袁术后卫不断被斩于马下。当他追到袁术的背后,奋臂挥刀大喝一声:“拿头来!” 关羽横刀侧面劈下,砍落了袁术坐骑的几缕鬃毛,由于袁术紧缩着头,关羽的刀刃只触及他的头盔。 于是,这顶僭称皇帝戴的高大金冠因此离开了袁术的头颅,像个别致的小饭桶飞到了半空中。 袁术狼狈地大败而归。他留纪灵作殿军,为了保命不得不退归淮南。 与此相反,吕布趁此良机彻底剿灭了残敌,率军春风得意地返回徐州,并举行了盛大的庆功宴。吕布即席赞道:“此战大胜殊属不易,陈珪父子功推第一,韩暹、杨奉也有内应之功。再者,豫州的玄德公不忘旧谊,捐弃前嫌,见到我求援的急使后,迅速派遣他的爱将关羽率军驰援。除此之外,我军将士浴血奋战,劳苦功高,我对此深表谢意。” 听了吕布充满感情的祝辞后,酒宴上欢声四起,人人喜笑颜开地干杯痛饮。 庆功宴之后,吕布理所当然地又对有功之人进行恩赏。 关羽于次日率军返回豫州。 从此之后,吕布充分信任陈大夫,举凡军机大事都与他密切商谈。 今天,吕布又找来陈大夫,询问道:“我想从韩暹和杨奉之中选一人留在自己的左右,您以为如何?” 陈珪侃侃而答:“现在将军的身边人才济济,如果让一只尚未驯化的公鸡轻率入场,整个鸡舍里的鸡群就会狂躁不安、自相争斗,这样的事例过去比比皆是,将军对此须慎重考虑。我意不如把这两人派往山东驻守,一旦山东地盘稳固了,在这一两年间会有更大的成效。” “您说的是实情。”吕布信服地点头道。 于是吕布派韩暹去沂都,派杨奉去琅琊。两人应命赴任。 陈大夫的儿子陈登闻听此事后甚感不满。一天,他偷偷地对父亲建言道:“也许我的话过于自傲,但我觉得父亲的想法和我的计划有点不同。按我的想法,应该将这两人留下,紧急的时候可作为帮手,协助我们发挥重要的作用。” 在众人尚未察觉之前,陈大夫慌忙劝儿子赶快打消这样的念头。他对儿子私语道:“帮手之用,在于机巧,彼等二人难以调教。究其原因,彼二人原来都有自卑心理,与其说他们会加入我们父子一党,倒不如说,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一定会讨好吕布,成为吕布的走狗。若留下二人,反而使吕布如虎添翼,成为我们诛杀吕布时的最大障碍……” 自此,陈大夫再度闭门不出,把自己困居在病室里。即使吕布派人相邀,只要不是大事,陈大夫一般也很少离开家门。 梧桐树叶开始凋零,炎夏将逝,凉秋即临。 淮南的淮水秋色澄澈,风光无限。成群的红蜻蜓在晴朗的天空中快乐地飞舞。 袁术皇帝在这个秋天一直阴沉着脸闷闷不乐。 “该死的吕布!该死的叛徒!” 不管怎样,只要一想起先前蒙受的奇耻大辱,即使端坐在威严的皇帝宝座上也会时时感到锥心的疼痛。 这时,他突然想起曾经是自己部下的孙策。 那个孙策,隔着长江不知不觉地占据了大片沃土建立东吴政权,他号称江东小霸王,现在已成为一股不容小觑的强大势力。袁术曾经把少年时期的孙策放在身边精心培养,他觉得孙策对自己一贯温顺,只要是他说的话,孙策从来不敢说个“不”字。于是决定派使者去东吴说服孙策共同讨伐吕布。临行前,他特意交给使者一封写给孙策的亲笔信。信中写道:“闻汝托庇祖荫大获成功,不胜欣慰。汝与吾之情谊岂能忘耶?近悉汝之东吴日益昌盛,文武大将多集麾下。趁此良机,与吾全力讨伐吕布,共享吕贼之域。吴之国威定能与日俱增。不知汝以为如何?再者,为汝所谋,此亦长久之计也。” 袁术的信使乘船过江进入东吴都城,正式面见孙策,递交了袁术的亲笔信。 孙策见信后立刻写了回信,并对信使道:“详情都写在回信里了。” 说着,轻松地打发了袁术的信使。 袁术打开回信后仔细一看,只见信中写着寥寥几行字:“汝赖吾玉玺,僭称帝号,背反汉室,大逆不道。吾方欲加兵问罪,岂肯反助叛贼乎?” “孙策这浑小子竟敢如此羞辱朕,真是气煞我也。”袁术把回信撕得粉碎,怒气冲冲地准备立即出兵东吴。在群臣的苦谏之下,总算暂且按下怒气,等待时机再作计较。 第二十一章 仲秋风雨天 “袁术看了我的信后会是什么态度呢?” 打发了淮南的信使后,孙策独自一人暗忖。 “他一定会怒不可遏地派兵前来攻打江东。” 孙策这样想着,立即着手积极备战,在长江沿岸一线布置了大量的兵船,严阵以待。 正在这时,许都曹操派出的使者来到江东,传达了天子的旨意,任命孙策为会稽太守。 孙策接受了天子的册封。使者又向他传达了曹操以朝廷命令形式发布的作战任务:即刻出兵淮南,诛伐伪帝袁术! 孙策原本就不敢抗拒曹操的命令,因为玉玺落入袁术之手,他也有一半的责任。 孙策对使者道:“谨遵圣命。” 许都使者回朝复命的当天,东吴长史张昭向孙策进言道:“我们现在已经毫无保留地接受了圣旨,不管怎么说,淮南毕竟是丰饶之地,且袁氏一族也是身世显赫的名门望族。虽然前不久败于吕布,我们也绝不能因此而轻视他。与他相比,我们东吴是新兴的国家,尽管年青、富有锐气,但财力和军备却都不足。” 孙策不满地皱起眉头:“难道我们就此罢手吗?” “既然接受了圣旨,怎能言而无信?如果现在违背皇命,朝廷一定会怀疑我们存有异心。” “那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依我之见,不如现在由主公写一封急信发给曹操,说我们已经决定派兵渡江攻击袁术的侧翼,还请许都派来大军与袁术正面交战。这样就让曹军独揽主战的重任,而主公一方则彻底转变为援军的立场。” “言之有理。” “我们这样接二连三地大唱援助曹操的高调,今后主公若遭遇危难,也能顺理成章地向曹操提出援兵的要求。” “谢谢你的妙计,长史所言实为现时的至理名言,就按此计行事吧。” 孙策发出的急信不日便送到了许都的丞相府。 这年的秋天,丞相府里的人都在忧心忡忡地私下议论着:“丞相近来是否变傻了?” 曹操近来确实有些形迹怪异,整天闷闷地发呆。 这年春天,曹操率大军远征张绣,结果惨败而归。不知是他往日坚不可摧的自信发生了动摇,还是素来多愁善感的秉性流露,抑或至今还难以忘怀芙蓉帐里的美人明眸和晚春之夜如泣如诉的胡笳奏鸣。总之,到了秋天,他的身影看起来真是无比的落寞。 “不,不,丞相绝不是那种自寻烦恼的公子哥。” 相府里的一名官员自从在新建祠堂的道路上常见到曹操的身影后得出了上述结论,从而打消了人们往日愚蠢的臆测。 所谓新建的祠堂,是指曹操为在征讨张绣战斗中奋战而死的勇将典韦建造的庙宇。曹操返回京城后曾亲自设灵堂祭奠典韦,并提拔典韦之子典满为中郎。由此可见,曹操的怪异举止正是对典韦之死的绵绵愁思。 这时,东吴孙策的急信传到了相府,曹操立刻满口应承地作了回复,并即日点兵三十余万赶赴战场。曹操一面如多情的痴儿,常露悲感流泪之态,而另一面则随机应变,立刻显示出果敢、雄迈、叱咤三军的统帅风采。 大军源源不断地离京出发。 时为建安二年秋九月,许都正是宁静、晴朗的月夜。 南征的大军号称三十万,其实只有近十万的步兵、四万骑兵和千余辆车的辎重。 在率军离开许都之前,曹操给豫州的刘玄德和徐州的吕布发去了参战的檄文。檄文中写道:“秋天将至,我向淮水南下,务请中途会合。” 接到檄文后,刘玄德立即率领关羽、张飞等精锐部队在豫州境内等待着与曹操会合。曹操见到刘玄德后,满心欢喜地说道:“平时总想和诚笃信义的足下尽快见面,此次相会,终于满足了夙愿。” 盟军之旗交相辉映。两雄在短暂休憩的同时,进行了推心置腹的交谈。 刘玄德回头看了关羽一眼,吩咐道:“把那两个东西呈上来。” 关羽用手捧出了两颗人头。 曹操见了不由大吃一惊,慌忙问道:“这是谁的人头?” “一个是韩暹的人头,一个是杨奉的人头。” “是从袁术内部反水,投奔了吕布的那两个人吗?听说吕布又把他俩派到地方上当官。今天为何如此下场?” 刘玄德从容地回答:“此二人正如丞相所言,他们后来被吕布分别派往沂都、琅琊两县当官,但到任后即开始摊派苛捐杂税,当地百姓深受其苦。而且还纵容部下奸淫掳掠,犯下累累罪行。因此我应百姓之诉,且为朝廷匡正吏道,悄悄地命关羽、张飞以宴请之名诱杀了两贼。” “哦,原来如此。”曹操听后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刘玄德又诚恳地说道:“备依丞相之令在此恭迎大军,并请丞相处罚。我等独断杀人,务请严加查究。” “玄德何出此言?你们所做的事是为了匡正吏道,为民除害,和一般的私怨私斗迥然有别。你们有功应该奖赏,没有错。”曹操大度地说道。 “丞相真的原谅我等?” “那当然,以后见了吕布我也会顺便对他说的,请放心好了。” 连续几天天气晴朗,秋空如洗。只是中午时分还比较炎热。 但曹操心绪不佳。他正为南下行军道路受阻而感到烦恼——今年,徐州以南的淮水区域持续普降大雨,由此造成了众多地方江河泛滥,山崖崩塌,原野上形成了许多大大小小的湖泊。 南下大军的人马和载负辎重的车辆,不得不长久地在泥泞中艰难跋涉。 “啊,真不容易,大军一路上行军很困难吧?” 吕布在徐州地界迎接南下的曹军。 曹操亲切地点头笑道:“奉先近获大胜,实在是可喜可贺。” 宾主相见礼毕,决定大军驻扎城外,其后吕布在驿馆举行了盛大的欢迎宴会,刘玄德也同席参加,三方精诚团结地营造出讨伐袁术的宏大气势。 处事圆滑的曹操对吕布说道:“此次南征要靠你的大力支持,我已上奏朝廷,封赏你为左将军,印绶待战后再予赐发。” 吕布原本就是个好大喜功之辈,对曹操的厚赏自然大喜过望。 因此,他不无得意地连连说道:“愿效犬马之劳。” 至此,曹、刘、吕三军形成一体,并部署好继续南进的具体阵容。 即:以曹操为中军,刘玄德为右军,吕布为左军。 那么,针对曹、刘、吕的讨伐大军,身在淮南,自立为皇帝的袁术会采取怎样的对策呢? “哇,大事不好,敌军来袭!” 边境线上,哨兵们立即燃起报警的烽烟。 哨所里飞出了专司“一等报警”的传骑。 一个报警传骑,又一个报警传骑,都朝着袁术居住的寿春城急驰。 没过多久,来自边境线上的急报纷至沓来。 “曹、刘、吕三军已组成统一的讨伐军……” 听到这样的急报后,自称皇帝的袁术竟也大惊失色。 “赶快把桥蕤叫来!” 袁术对手下狂吼道,他要手下大将桥蕤紧急建立战斗防线,并立即召开了重大军事会议。就在群臣议论纷纷的时候,前方的军情急报依然雪片般飞来。 一份急报上这样写道:“敌军迟早会攻破边境线,土崩瓦解的后果不堪设想。” 焦头烂额的袁术终于横下一条心,亲自率领五万骑兵出师寿春城,企图在半路上阻击敌军。 “我军的先锋出师不利!” 交战不久,袁术就听到了前面传来的兵败消息。“我军的先锋桥蕤大将,在与敌军先锋夏侯惇交战时,身陷乱军之中,被对手枪挑落马而亡。” 除此之外,尽是些令人沮丧的紧急求援报告。 随着袁术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的中军开始发生动摇。 有人小声嘀咕道:“哎呀,那边尘烟四起,不会是敌军杀过来了吧?” 涣散畏怯的士气像瘟疫一般传遍全军,中军下达严厉的“不准后退”的督战令也没人执行,甚至全军没有组织过像样的抵抗就开始了总败退。 袁术不得不率中军逃回寿春城,并紧闭八个城门,以图严防死守。 袁术决心困守城池,与敌军长期作战。他对将士们说道:“从现在开始,我们一定要坚守城池,等待远征的敌军疲惫不堪后无功而返。” 这时,敌军的部队迅速地逼近了寿春城。 吕布的军队从东面杀来,刘玄德的兵马从西面奔袭。 此外,曹军越过北面的高山,居高临下地虎视着淮南的大地。锋芒指处,所向披靡。据说曹操的中军大营已推进到离寿春城不远的地方。 寿春城内闻此敌情后上下无不大惊失色。城中的诸位大将终日里围绕着敌情议论不休。没过多久,从西南方又传来了如同晴天霹雳一般的特急警报:东吴的孙策已备齐了船只、船夫,正率军渡过长江与曹操相互呼应着一起攻城。 袁术听到西南方面的急报后,大吃一惊:“什么?连孙策那小子都来了?” 他不由想起先前收到的孙策那无礼的回信,气得浑身发抖:“不知感恩的混蛋!忘恩负义的贼子!” 但是,不管袁术怎么痛骂,一切都已于事无补。 现在,袁术已处于手足无措的困境。眼前的曹军气势如虹,发出的呐喊声震动了山川大地。而逼近身后的则是来自江南东吴的几百艘兵船,这些船队如海啸一般威胁着他的生命。袁术为此吓得彻夜不眠。 睡眠不足的袁术皇帝无计可施,整天和那些心腹将领们召开死气沉沉的会议商量对策。在今天例行的军事会议上,一位杨大将进言道:“陛下,现在形势已经岌岌可危,如果继续死守寿春城,只会落得自灭的下场。我认为事已至此,陛下可率领御林军暂时渡过淮水,迁居他处,然后再等待时局的变化,谋定下一步的计划。” 第二十二章 饥饿与餍足 ——暂时舍弃寿春,迁居他处。 杨大将的意见即便作为权宜之计,也无疑过于悲观了。但是,以袁术皇帝为首的诸位将领早已斗志涣散,谁都没有提出诸如“这个想法是否太消极了”之类的反对意见。况且杨大将的想法还有一定的道理。 其实,谁都没有开口的原因是大家都明白自身内部存在着致命的弱点。 今年,寿春地区接连发生水灾,造成五谷难熟,瘟疫横行,病人病马不断增多,人们最担心的是冬季的军粮没有着落。 加之现在兵祸频仍,广大将士士气低落。 如果实施杨大将的建议,将皇帝的眷属和大部分的军队移到没有水灾的地区,形势将会有所改善:其一,能获得长久的军粮供给;其二,可以避开目前强敌的锐气。况且,大家都意识到如何过冬是远征军致命的弱点,届时经常发动奇袭战也许能取得很好的成效。如果处置得当,或能转危为安,等待事态慢慢地发生有利的变化。 经过长时间的沉默后,与会的将领们终于纷纷点头表示同意。 袁术皇帝也表示了肯定的态度。他道:“此议甚妥。” 接着,袁术立刻着手进行全面突围的各项准备工作。他决定留下李丰、乐就、陈纪、梁刚四员大将坚守寿春,其所属兵力约十万。 此外,跟随袁术及其家族出城的主力军队共有二十四万人。至于库藏的金银珍宝以及各种军需物资、文书官册,则用车辆日夜不停地运出,从淮水岸边把它们依次装上货船,运往安全之地。 袁术和他的随从大臣们自然首先渡过淮水,远远地避难去了。现在剩下的只是浩浩的江水和形同空壳的寿春城。 实际上,在袁术及其军队离城之后,曹操手下的三十万进攻部队才杀到寿春城下。 来到寿春后,曹操的军队再次面临着巨大的困难。 这一带,越接近寿春,水灾的状况越严重,城市的萧条远远超出了想象。 虽然城内情况不明,但郊外方圆百里,还满是洪水留下的痕迹,田地已泥湖化,道路上一片泥泞,当地的百姓只能靠吃树皮草叶勉强维持着生命。 由于大军出发前对这儿的困难严重估计不足,所以曹军的军需部门产生了极大的误算。 “怎样才能供养三十万人的军队呢?” 军需官员们开始为此愁上眉梢。 远征军的辎重中原本就没有多带粮米,临行前军需部门把缴获的敌产也计算在内。 “怎么会穷到这种地步啊?!”当大军开到寿春一带时,负责粮米供应的总军需官王垢看到到处都是严重的水灾时,不由得发出了一声惊叹。当然,产生这种茫然和困惑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这样挨过了七天、十天,开始还能设法勉强对付。 接着,又忍耐了半个月。 两军对阵已将近一个月,军队面临着断粮的危险。 “务必一举攻下寿春城!” 严峻的情势使曹操也感到焦躁不安。眼下攻城作战的效果又因水灾而大受影响。一方面,攻城的兵马在泥水中行动不便;另一方面,对方守城的士兵非常顽强,要取得一点进展非常艰难。 曹操在无奈之际,只得向东吴的孙策写了一封紧急救助信,派信使骑着快马直奔江东。曹操在信中写了一首诗: 秋高天,水旱地。 精兵瘦,肥马疲。 急盼吴船运粮米。 十万米胜百万骑。 此时的孙策不在江东。他根据和曹操签订的军事经济同盟条约,已经率军渡过长江,正在向南进击的路上。途中,他收到了曹操的书简。 孙策见信后立即发布命令:“马上漕运粮米!” 他心里明白,必须满足曹操的要求,而漕运大量的粮米也只能由东吴来安排。 但是,漕运大批粮食也非易事,江南离淮南路途甚远,中途还隔着长江,况且漕运粮食还须派遣大量的士兵护送。 虽经多方努力,仍须花费时日。 在这期间,曹操军中负责粮米供应的总军需官王垢终于也忍不住叫起苦来。 “丞相,我有要事向您报告!” “什么事?这不是王垢和任峻吗?两位的脸色怎么这样难看,到底为了何事?” 任峻是负责仓库管理的官员。 他和王垢一起来到曹操面前大倒苦水。 “时至今日,军粮已经难以为继,再过几天就得断粮了。” “那该怎么办呢?”曹操故意佯作不知情地反问道,“你们找我商量有什么用?我又不是仓库管理员,也不是负责军粮的总军需官。” “那……” “干不了就辞职吧!你们为这样的小事急着找我商量,就说明你们两人不称职。” “啊?!” “现在只有靠你们自己多动脑筋想办法了。从今天开始对士兵分配军粮要改换量米的米斗,如果使用小斗量米,情况就大不相同了。” “如果减少米斗的容积,情况肯定大不一样。” “那就对了。” “啊……” 两人仓皇地退出曹操的营帐,并立即从当天晚饭开始,采用小斗计量。 按照当时的军中规定,每个士兵一天的定量是五合,如果用小斗计量,每一合的粮食中要减少五小勺的量。现在正是度饥荒的困难时期,军粮大多由粟、黍甚至草根混合而成,士兵们本来就吃得差,加之小斗计量的盘剥,更加难以果腹。 “当官的这样克扣粮食,我们还能保持沉默吗?” 曹操偷听到了下级士兵们的窃窃私语声,当然,没过多久,窃窃私语变成了群情激愤的怒骂声。 “丞相也真厉害。” “这不是和丞相带我们出征时所说的誓言和承诺相违背吗?” “吃这样的东西还能打仗吗?” 总之,各种流言飞语纷纷传入曹操的耳中。士兵们对饭食方面的事怨愤最大。曹操叫来了王垢,对他严肃地说道:“现在军中充满着不平的骂声。” “那无论如何要把这些声音压下去。”王垢惶恐地说道。 “我已无计可施。” “我也没有办法。” “所以我想向你借一样东西把这股风压下去。” “像我这种人,丞相想借什么呢?” “王垢,我要借你的人头。” “啊?!” “对不起,还是把你的头借给我吧。如果你不死,三十万士兵就会发生动乱,三十万士兵和一颗人头相比……你放心,我以人格保证会照顾好你妻儿的。” “可是,这太过分了。丞相,请您务必救救我!” 王垢痛哭流涕。 曹操平静地对事先说好的武士看了一眼。 武士迅即把王垢拖出去斩首。 “马上在军中枭首示众!”曹操命令道。 王垢的头被挂在一根长竿上示众,旁边还立着一块事先准备好的告示牌,上写道:“王垢盗粮,用心险恶,小斗克扣,中饱私囊,证据确凿,罪不容赦。依法斩首,以正风气。” “看来用小斗克扣军粮不是丞相的命令,全是王垢这混蛋一人干的。” 士兵们憎恨王垢的所为,把原先对曹操的怨气忘得一干二净。 曹操巧妙地抓住了士气一振的重大转机,立刻发布了即日总攻的命令:“从今晚开始三天之内必须拿下寿春城。违令懈怠者斩!临阵脱逃者斩!” 是夜,曹操身先士卒,站在护城河边,严命众将士:“填埋护城河,堆草焚烧城门和城楼!” 对于曹军的进攻,对方守城的士兵也拼死抵抗,城头不断砸下檑木巨石,暗设的弩弓射出如雨的乱箭。 攻城部队死伤累累,不少士兵被箭石击中毙命,尸体几乎填满了护城河。在怯阵脱逃的攻城士兵中,躲着两名蜷缩着身子不敢向前的副将。 “懦夫!” 曹操气得大叫一声,立刻挥剑斩下两人的脑袋。 他喝道:“先拿胆小鬼开刀,这是我军成败的关键!” 曹操下得马来,亲自和士兵们一起运土、投草,一步步地逼近城墙,与敌人展开肉搏战。 士兵们看到曹操如此勇猛,备受鼓舞,一时间军威大振。 一队士兵攀上城楼,率先跃入厮杀,并且砸断了城门的铁锁,齐声呐喊,突入城门冲进城去。 犹如堤坝一角的崩塌,大量士兵像洪水般地蜂拥而入,开始了血腥的屠杀。守将李丰手下的士兵没有被生擒者,几乎全被杀死。袁术自称皇帝建造的伪皇宫,禁门朱楼、殿堂馆阁全被付之一炬,这些往日的金粉繁华之地最终化成寿春城内一朵巨大的熊熊燃烧着的红莲花。 曹军大获全胜。曹操对众将士鼓励道:“现在一刻都不能停息,我们必须马上准备船筏,渡过淮水,追上袁术后给他最后的一击。” 曹操在寿春忙着进行追击袁术的准备工作。突然从许都传来急报:“荆州的刘表已和张绣结盟,欲进犯许都,形势危在旦夕……” 曹操皱起眉头:“张绣姑且不论,刘表的举动不容小觑,也许会造成不可收拾的局面。” 曹操只得半途中止对袁术的讨伐,准备班师回朝。 作出回师许都的决定之后,曹操派人骑快马给东吴的孙策送去一信,信中告诫道:“你须用兵船跨长江布阵,暗中威胁上游荆州的刘表。” 接着,他对吕布和刘玄德说道:“我们必须精诚团结,情义为重。希望你们互相配合,唇齿相依地守住徐州和小沛,并在今后的战斗中结下新的情义。” 曹操让两人当着他的面喝下表示信守誓约的交杯酒,然后又特意对刘玄德说道:“从现在开始吕布不会再存异心,你离开豫州,回到原来驻扎的小沛。” 刘玄德对曹操的好意表示感谢。临别时,曹操见吕布不在场,便对他耳语道:“……把你放在小沛是为猎虎之用。陈大夫和陈登父子正在挖掘猎虎的陷阱,你和他们父子俩务必认真计议,精心准备。” 曹操对各项工作作了精心的安排,期望能够万无一失地消除将来可能产生的隐患。他率领大军返回了许都。 正在这时,两个名叫段煨和伍习的杂牌军将领带着自己的军队,在与长安的李傕和郭氾的交战中大胜,他们向朝廷献上了李傕和郭氾的首级。 李傕和郭氾是长安大乱以来的朝廷公敌,朝廷的公卿百官闻此莫不大喜过望,纷纷庆贺这个意外的喜讯。他们上奏天子,请求恩赏段煨和伍习,并授其官职,命他们镇守长安。 “太平的好运临近了。”人人都这么说着。于是朝野举办了盛大的庆宴,两个逆贼的人头在许都城内示众七天。南征归来的曹操三十万兵马也参加了这个喜庆的盛会,大家喝呀、吃呀、跳呀,酒足饭饱的许都军民,脸上一时都洋溢着喜庆的笑容。 第二十三章 望梅止渴 建安三年。新年。 曹操已有四十几岁了,他威容、人品兼备,霸气和激情也与日俱增,具有温文尔雅的贵人风度。他喜欢闲暇时一人看书、作诗,终日不出那个名叫春兰之室的书斋。有时他还以慈父的面目出现,充满慈爱地和年幼的儿女们玩着各种游戏。他声威显赫,又身居丞相高位,且已功成名就。但他现在的所为又使人不禁为之生疑:他的头脑里是否已经忘掉了弓马剑枪之事? 正月,他上朝觐见天子,祝贺新年后踌躇满志地说道:“今年我们还必须进行西征。” 南面的淮南,经过去年一年的讨伐,袁术只能偏安一隅苟延残喘。 说起西面,他当下立刻想起最近在南阳至荆州之间蠢蠢欲动的张绣。 果然,这年的初夏四月,丞相府发出了西征的命令。一夜之间,大军开始了向西方讨伐的军事行动。 西征的目标非常明确:讨伐张绣! 大军士气高昂,军纪严明。 天子坐着銮驾,亲自把曹操送到许都城外门的大路上。 时值初夏,麦子已经成熟,大军从许都郊外穿过乡间小道时,许多在麦田里劳作的百姓吓得争相逃命,躲藏起来。 曹操见此情景,立刻下令:“快去把庄头和村老叫来!” 少顷,曹操对那些战战兢兢的村长和百姓说道:“在你们流尽血汗,难得喜获麦子丰收的时节,我们出动兵马远征。这虽是既定的国策,也实在是不得已的举动。请各位不要担心,经过这儿的只限于我手下诸大将的部队。我已下达军令,绝不容许军队的人马践踏麦田。另外,如果各个村子发现有掠夺百姓财物的士兵,哪怕是寸金之物,也请马上向我们告发,我手下的大将一定会立刻把那个违纪的士兵斩首。” 百姓们听了曹操这席话后,无不欢欣鼓舞。大家一传十,十传百地互传喜讯,纷纷赶到田头,甚至连老人和妇女也出来站在麦田四周,放心地欢送着过往的大军。 大军严格地执行曹操制定的军纪。当兵马通过麦田中间的狭小通道时,士兵们一手勒紧缰绳,一手分开麦穗小心地走着。 没想到意外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曹操的坐骑不知什么原因,偶然听到野鸽子的叫声后受了惊吓,突然狂跳不已,一下子冲进麦田,践踏了不少麦子。 曹操似乎想起了什么,立刻发出命令:“全军停止前进!” 接着,他对负责执行纪律的行军主簿说道:“刚才我在无意间触犯了自己亲自下达的法令。我作为大军的统帅,现在已经丧失了统帅的资格。不管怎么说,律人先律己,正人先正己,这样才能使部下信服。我是自己害了自己。为了严明军法,我明白自己该做什么。诸位,你们不要为我的死感到悲伤,为了天下的百姓,你们须进一步遵纪守法,要一心一意地报效朝廷。” 曹操说完拔出剑来,眼看着就要自裁。 “丞相,您千万不可如此!” 众将士们看到眼前的情景一时愕然无语。曹操的左右慌忙劝阻了他。 其中一人说道:“请您等一下,《春秋》上说,‘法不加于尊’,丞相是大军的统帅,丞相的生死就是全军的生死。如果您爱护我们,请务必不要自害。” “嗯,是吗?春秋时期也有这样的古例吗?要不我就割下父母赐予的头发,权当斩首之刑,作为我伏法的证据。” 曹操说着用手抓住自己的头发,另一只手拿起短剑,从发根割下头发,把它交给了主簿。 秋霜严烈! 士兵耳闻目睹此情此景无不悚然,并以此警戒自己。 行军自五月至六月。六月恰逢大暑之时。 特别是大军翻越河南的伏牛山脉时山路极其难行。 大军过后的地方,汗水濡湿了地面。山上的草木都蒙上了厚厚的尘土,山道上的红色沙石犹如被大火烧过一般。山上见不到一滴水,许多士兵昏倒在地。 “我真想喝水。” “水没有了吗?” 昏倒的伤兵这样呻吟着。 正在行军的士兵也显露出对水的渴求。 面对这样的情况,曹操骑在马上,突然用马鞭指着前方大声叫道:“快到了!翻过这座山,就有一片梅林。早去的人可以在树林的树荫下休息一会儿,还可以尽情地吃青梅。那儿青梅多极了,只要敲敲青梅树,青梅就会落得满地都是,准让你们吃个够。” 那些渴得奄奄一息的士兵们听了曹操的话后,齐呼:“我们要吃青梅。” “让我们加把劲儿,快快赶到梅林去!”将士们叫喊着,陡然增添了行军的意志和勇气。 就这样,在无意识之中,士兵们想象着青梅的酸味,不由得口中生津,从而忘记了干渴。史称:望梅止渴。 曹操善于把日常闲暇时看书获得的知识随机发挥应用,后世的兵法家将此作为曹操兵法之一加以研究,认为这是曹操在酷暑之下,为解除士兵行军口渴的焦虑而想出的妙计。 南阳宛城的守军很快看到了曹军翻越伏牛山时扬起的烟尘。 张绣听说曹军到来的消息后,十分惊慌。 “请务必做我的后援。” 他派快骑向荆州的刘表送去请求救援的信函,然后留下军师贾诩守城,自己则率军出城迎敌。他故作强硬地说道:“敌军兵马不过是疲惫之师,他们号称大军,我倒要看看有多了不起。” 但是,自己手下的勇士张先最先开始和曹操的部下许褚交战,结果一败涂地。张绣不敢再吹牛,赶紧和仓皇的败兵混在一起,狼狈地逃回宛城。 曹操的大军紧跟着打到城下,完全封锁了宛城的四座城门。 双方进入了攻城和守城的相持阶段。 守城的一方采用了新的战术。他们把烧得沸腾的铁水往聚集在城墙下的敌军士兵身上倾泻,接着又从城头上如蚊蝇一般大量地抛下不知是铁渣还是人尸之类的污秽物,把城墙下干涸的护城河都填满了。 但是张绣的这种卑劣的方法并没有吓倒曹军。曹操亲自来到前线,命令道:“必须拿下宛城!” 曹军把大半兵力集中在宛城的西门,开始了三天三夜不停息的攻城战。 不管怎么说,主将指挥的地方就是主力所在。 曹军采用了诸如架设与云梯一般高的箭楼、堆土包、填埋护城河、放乱箭、士兵呐喊、投掷带油的柴草、投掷燃烧着的松明等各种方法反复攻城。 张绣的防守兵力也将用尽。 他忧心忡忡地问贾诩道:“你告诉我,荆州的援军什么时候到达?宛城快守不住了,还来得及吗?” 现在军师贾诩脸色的阴晴变化,成为张绣唯一的心理依靠。贾诩胸有成竹地回答道:“没问题。” “还没问题吗?” “为何说没问题呢?啊,不!不!只要顽强坚守。我相信宛城不但守得住,而且生擒曹操也决非难事。” “嗯?生擒曹操?!” “您一定以为我在吹牛。其实只要相信我的话,曹操那条命一定是您的掌中之物,您看着吧。” “你有什么妙计?”张绣逼问道。 贾诩的胸中究竟藏着什么妙计? 他对张绣如是说道:“在这次战斗中,我曾偷偷地登上城楼观察敌情,发现曹操在攻城之前曾绕城三次观察四座城门的坚固程度,其中最引起他注意的似乎是东南的巽门。他为何注意巽门呢?具体说来,那儿鹿砦的木栅已经非常破旧,城墙虽然刚修整过,但城砖是新旧混砌并不一致,……总之,他看到了巽门在防守上的弱点。” “哦,原来如此!” “所以我敢断定,目光犀利的曹操心中已决定把巽门当做攻城的突破口。——巡视后的第二天,且开始向西门布置攻城的主力,他自己亲临现场,指挥军队拼命攻城。” “既然他自己暗中决定将东南的巽门作为攻城突破口,为何还要指挥主力部队如此急切地攻打西门呢?” “这就是曹操的声东击西之计。他的如意算盘是通过攻打西门,把我军的守城主力吸引到西门来,然后趁我方不备,突然攻破巽门,全军一举杀入,这样就彻底葬送了宛城。” 张绣听了贾诩的一番话后,感到不寒而栗。 “请主公把这事交给我来办吧。” 贾诩主动地向张绣请战。 其实,曹操早就知道宛城内有一个叫贾诩的军师,至于贾诩是何等人物,他不甚了解。 不仅如此,像曹操那样的智者也往往会认为他人的智力不如自己。 那天夜晚,曹操一边命令军队虚张声势地向西门发动总攻,一边偷偷地把更强的兵力转移到了巽门。曹操率先带头,跃过木栅鹿砦,直接迫近城墙。在此次偷袭中,没有发现迎战的守敌。 曹操快意地笑了:“太可笑了!他们中了我的计。守城的士兵都赶到西门去了,看来他们真的不知道啊。” 曹操索性一举攻开城门,直接向城内冲去。 ——令人奇怪的是,城内一片黑暗,看不见一点篝火,四周静得可怕。 “这是怎么回事?” 曹操勒住马,疑惑地环视四周。 忽然听得轰的一声,四周燃起了熊熊大火。 “完了!”曹操转身对着后面跟进的军队发出了绝望的叫声,“这是张绣的诱敌深入之计,快撤!快撤!” 但是为时已晚。 随着地动山摇的呐喊声,黑暗之中到处布满了敌军。 敌军的呐喊声最后归为一句话:“活捉曹操!” 曹操鞭打着快马落荒而逃。 这一战,曹操只身幸免,那晚在巽门口被消灭的曹军不计其数。 不仅如此,由于对方识破了曹操的佯攻之计,曹军在西门的攻城部队也被张绣打得狼狈地溃败。一战不利,全线动摇,随即破绽百出,军心大乱。到了五更时分,战局发生了根本性变化,曹军反受到张绣部队的追击。直到天明太阳升起之后,曹军已退到距宛城二十里外的地方。经盘点损失,曹军一夜之间折兵多达五万余人。 在此危难之际,曹操又听到了更坏的消息:“荆州的刘表突然出兵截断了我军的退路,并作出攻击许都的姿态。” 曹操面容惨淡,他咬牙切齿地在落败的战场上愤恨地说了句:“走着瞧!” 接着,他借口“退却也是兵法”,率军转向,返回许都。 半路上,又接到最新情报:“刘表听说自己一旦出动大军,东吴的孙策就会调集兵船,溯江而上,荆州将面临受袭的危险。因此心生怯意,目前是否出兵尚未决定。” 古今战将中,越战越勇,连获大胜的大将很少,但像曹操那样经常遭遇如此惨烈失败的大将也很少。 曹操发动的战争,总而言之,就是曹操创作的诗歌。如同酷爱作诗一样,曹操也非常热衷于作战。 那种热情,那种构想,就如同诗人将金玉之辞和着自己的心血创作诗歌,两者十分相似。在战争中,曹操将此付诸实践,这就是曹操的战法。 所以说,曹操的战争就是曹操的创作——既有非常杰出的佳作,也有损失惨重的败笔。 总之,他是个好战之人。正因为好战,所以即使遭受惨败也绝不会委靡消沉。 但是,这次失败毕竟太惨烈了,就连曹操这样的英雄在大败后的归途中也终日紧锁愁眉,面容惨淡。他作诗叹息道:“梅酸心酸,败战心酸,形异性同,心舌犹甘。” 骑在摇晃的马背上,他也吟成了好多诗。即使在逆境之中,他也充满着向往美好人生的不屈精神,而且决不退让。 曹军经过襄城,来到淯水之畔。 曹操突然停住马,一边低首徘徊,一边“啊”地失声痛哭,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滚滚而下。 诸将惊讶地问道:“丞相,您为何如此悲伤?” “这儿是不是淯水?” “是的。” “去年,我军也是在这个地方攻打张绣,由于我的疏忽大意,造成典韦不幸战死。我为典韦的死而悲伤,不由得想起当时的许多事来。” 曹操说着下了马,把马系在河边的柳树上,并且命人在河滩的小土包上垒起一堆石块,接着斩牛屠马,为爱将典韦举行了招魂仪式。曹操亲自上前祭拜,最后忍不住放声大哭。 将士们看到了曹操充满人情味的一面,为他对典韦的深情所感动,也相继祭拜。 接着,曹操又祭祀了其长子曹昂之灵,又礼佛超度了侄子曹安民。 此时,河边的杨柳长枝低垂,河水已带着秋天的寒意,黑色的八哥鸟在空中来回飞鸣——全军将士痛哭不止。 初夏,曹军通过麦田小道,意气风发地踏上征途,孰知到了凉秋八月,曹军将士带着满身创伤大败而归。他们含愤忍辱的心情实在难以言喻。 不堪回首,连吕虔和于禁等心腹大将都负了伤,无数的辎重都被迫丢弃在敌方阵地——啊,曹操仰天长叹:暮山已昏,乌云蔽日! “看,有人来了。” “哦,是我们的急使。” 正当士兵们议论纷纷之时,只见对面一人快马加鞭地赶了过来。 来人是留守许都的荀彧派来的信使,他给曹操带来了一封密信。 曹操接过信后急忙打开一看,只见信中写道:“荆州的刘表已出动兵马,准备配合张绣在我军归途的安象附近进行阻击,请务必加以警惕。” “如果真有这样的事发生,我也早已有所准备了。”曹操对此显得非常镇静,他对荀彧的信使说,“不用担心。” 曹军来到安象地界后,果然不出所料,发现由刘表的荆州兵和张绣的军队组成的联军把住了道上的险要关隘。 曹操道:“敌人有他们的地理优势,我们也必须争取我们的地理优势。” 于是,他指挥军队在山上布阵。曹军的行动从黄昏到次日黎明之间悄悄地进行,在没有山路的山上开挖了一条秘密的通道,并将百分之八十的军队隐藏在山背面的盆地里。 拂晓,晨雾刚散。刘表、张绣联军的士兵们手搭凉棚,眺望着曹军的阵地。 “奇怪!那边的人怎么这么少啊?”有人小声地嘀咕着。 “就那么多吧?”有人点头附和着。 “在这段时间里,曹军已有五万人战死。且兵败撤退后,还要长时间地艰难行军,途中一定会不断出现逃兵,并会丢弃大量的伤病员。所以能活着回去的人就不会很多了吧。” 那些将领们也许出于这样的考虑,没过多久就率军走出关隘。大量的士兵黑压压地在野地里奔跑着开始袭击曹军阵地。 联军根本不把曹军放在眼里,大模大样地接近了曹军的阵地。 这时,曹操突然出现在山头的一角,他大声地命令道:“盆地里的士兵们,现在到时候了,就像深渊里的蛟龙一般出渊化云!包围那些野地里的敌军,把他们统统杀死,我要亲眼看到歼敌的血雨腥风!” 转眼间,兵力猛增八倍多的曹军突然从地下冒出来,一下子截住了敌军的退路,并从前面和侧面铺天盖地包抄过来。刘表、张绣的联军完全乱了阵脚。由于旷野秋草的缠绕纠结,逃跑的士兵个个被扎得血肉模糊。不一会儿,联军尸横遍野。争先逃命的士兵们不敢在关隘停留,直接逃向山对面的安象城。 “把那座县城也给我烧掉!” 曹军怀着悲愤的心情加紧追击残敌。这时——又传来了许都危急的急报。这好似曹军的宿命,总是在只差一次攻击战就能直捣敌人心脏的关键时刻,突然的变故败坏了奋战的心情。急报上说,“河北的袁绍趁许都空虚之际,发布全军动员令,企图进犯许都。” “袁绍这个混蛋!” 曹操听了大惊,决定不顾一切地日夜兼程赶回许都。 张绣和刘表见曹操如此慌张,便掉转头追击曹军。 张绣的军师贾诩谏道:“现在追击肯定会遭到惨败。” 两人不听苦劝,继续领兵追击。果然不出所料,半路遭到曹军强兵的伏击,结果大败而归。 贾诩看到两人兵败后失魂落魄的样子,惊诧地说道:“你们这是干什么?现在正是追击的好时机,这一去定能取得大捷!” 尽管是走回头路,但看到贾诩这样自信的鼓励,两人再度率军追击。双方一交战,胜败立判,结果取得了重大的胜利,联军高唱凯歌得胜归来。 战后,两人钦佩地向贾诩请教:“先生的计谋实在高妙。你究竟用什么方法在战前就知道战斗胜负的?” 贾诩谦虚地笑答:“像我这种程度,只不过是兵法中最初级的水平了。第一回追击时,因为敌人早就料到会被追击,所以肯定授计留下强兵断后。这是退却兵法中的常识,然后当你们第二回追击时,情况就不一样了。对方会认为追兵不会再来,结果就让强兵做前锋,弱兵当后卫。自然战斗力和士气大减,这时乘虚追击肯定能获大胜。我的话之所以灵验,只不过是深信这些道理罢了。” 第二十四章 北客 曹操率军历尽千辛万苦,终于回到了许都。在解散远征军建制时,他对身边的诸将说道:“先前,我军在安象遇到强敌阻击,一名陌生的将领带着不足百人的士兵在我苦战时援救了我。此人想必是我所期待的将官。查一下他是属于哪支军队的。” 根据曹操的命令,一名幕僚站在将台上,向全军将士传达了事情的缘由。 少顷,从队伍很远处传来了应对的声音。只见一位面目英武的武将腋下夹着一柄枪走出队列,站在曹操面前敬礼后朗声答道:“我就是丞相说的那个人。” 曹操看了那人一眼,问道:“你是什么出身?” “嗯,丞相可能不记得我了。我曾经在剿灭黄巾贼之乱中立过小功,一度荣任过镇威中郎将。后来因为想家就回到家乡汝南。我叫李通,字文达。” 虽然不是故交,但过去曾听说过他。曹操像拾到一个宝贝那样,高兴地说道:“你很会抓住机会,既救了我的急,又接近了我,说明你足智多谋,堪任一方守将,真是神妙之至。这样吧,你还是回乡镇守汝南吧。”接着,曹操封他为稗将军、建功侯。 过了一天,留守许都的荀彧在举行了庆祝曹操还都仪式之后,突然向曹操请教道:“先前我派飞骑向丞相报告,在归途中刘表、张绣两军会扼守险要阻击大军通过。当时丞相回答说‘不用担心。我有必破之计!’丞相为何在这之前就能这样确信呢?” 曹操笑道:“哦,你是指那个时候吗?——那时我军疲惫困乏到了极点,刘表和张绣对我们这支疲惫之师肯定有必杀的准备,所以他们一定会在半路上整军以待。这样险恶的形势,使我们不由得产生了同归于尽的决心,因此我军将士在这无处遁逃的绝境中只能拼死一搏了。其实,人处逆境都是这样的,到了这种地步只有押上自己的身家性命才能死中求生。正因为懂得这个道理,所以我在大难面前能确信自己必胜。” 曹操的这番话语立刻被广泛地传播开来。大家都认为:“只有像丞相这样的伟人,才能真正体悟到孙子兵法的精髓。” 曹操虽然大败而归,但人们非但没有责怪他,反而对他更加心悦诚服了。 尽管如此,今年的秋天却没有去年那样的庆典。 眼下虽说是“燕去雁来”的季节,但京城内的旅舍里却是一派繁忙景象。来自各州的秋季时令瓜果蔬菜大量上市,各地进贡的绢布、肥马等也汇集京城,真所谓物华天宝,极其繁盛。 一天,有一行显贵们带着五十名随从,一路风光地来到了驿馆门前。 “听说这些人是冀州袁绍派来的使者。” 旅舍的老板对这批客人敬若上宾。 在京城,只要一提到袁绍,可以说是无人不晓。一般的凡夫俗子都有这样先入为主的看法:他是个著名的大诸侯,拥有占天下几分之一的大片北方领地。此外,他是汉王朝世代公卿的名门之后,其威望远在新贵曹操之上。 刚从宫中退出的曹操回到丞相府后正在小憩。 这时,郭嘉来到曹操的睡榻前,施礼后恭敬地说道:“丞相,我有一样东西要转交给您。” “什么?是书简吗?” “是的,袁绍的使者远道而来,现入住京城的驿馆,托我将此书简转交给丞相亲览。” “是袁绍的来信?”曹操说着随意地打开了书简阅看,他一边看,一边不时嘎嘎地笑着,就如秋天芭茅草发出的声音。曹操道:“这是袁绍自私自利的要求。先前,我曹操顺利建立许都时,他还问我要不要派军队到京城来。而从他这次的信上来看,他说因为和北平太守公孙瓒之间发生了边境纷争,自己军粮匮乏,兵马也不足,问我能不能和他合力作战。而且他在信中文辞傲慢,简直把我曹操看做京城的守门人了。” 曹操看完信后非常不快,脸上显露出愠怒的神色。接着,他犹嫌不足,又不禁用手敲打着书简。 他余怒未消地对郭嘉说道:“袁绍不仅在这件事上傲慢无礼,而且平素我以天子的名义和他往来政务文书时,他也经常用词不逊,把我视作一个普通的官吏。我虽然一直隐忍不发,但总想何时能打断他那高傲的鼻梁骨。其实他在冀州一带的旧部对他也非常不满。……他自己已经到了力量不足、独自叹息的地步,却还异想天开地向我借兵攻打北平,甚至还要借粮食。什么都想伸手向我要,真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无赖。” “……丞相!” 郭嘉待曹操脸上的愠色稍减后,平静地说道:“我想把那小孩子都知道的事再说一遍。从过去汉高祖征服项羽的事例来看,高祖绝不比项羽强大。从强势上来说,项羽要远在高祖之上。尽管如此,他最后还是被高祖所灭。其败亡的根本原因就是迷信武力,轻视智谋。所以说,高祖的隐忍也是取得最后胜利的法宝。” “你说得有道理。” “像我这样的人批评丞相,该当死罪。但如果让我斗胆陈述己见的话,我敢说袁绍与丞相相比,丞相有十胜之长,袁绍有十败之短。” 于是郭嘉开始屈指历数两者的长短。 其一,袁绍不懂时势,其思想与其说是保守,毋宁说是倒行逆施。丞相顺应时代形势的发展,富有革新的生气。 其二,袁绍讲究繁文缛礼,推崇权势的各种礼仪。丞相提倡自然、速效、亲民。 其三,袁绍片面认为宽大就是仁政,所以百姓对宽大抱着轻侮的态度。丞相处事严谨,赏罚分明,百姓虽然心怀畏惧,但也非常欢迎丞相的严谨作风。 其四,袁绍表面上张狂,其实内心非常怯懦,且待人多疑,过于重用至亲。丞相处事简约,待人不分亲疏,富有敏锐的洞察力,因此用人不疑。 其五,袁绍善于谋划,但没有决断,经常困惑。而丞相慎谋善断。 其六,袁绍出身于名门,喜好名士的虚名。丞相喜爱有真才实学的人才。 “够了!”曹操笑着连连摆手,“要是你只让我听到自己身上那么多的优点,我怕自己也会变成袁绍的。” 那天夜晚,曹操一人独坐。 向左还是向右,多年的悬疑迫在眉睫,亟待解决。曹操在心中反复掂量着。面对袁绍这个巨大的势力存在,他不得不集中精力深入思考。此时确实难以入眠。 “光担心是不够的。”一个声音从心底冒出来。 但是,很快从旁边又冒出另一个声音:“再不能受他欺侮了。” 这时,他想起刚才郭嘉屈指计数地把他和袁绍进行对比的话来:“丞相有十胜,袁绍有十败。” 其实,不仅郭嘉有此见解,他自己也充满着“我远在他人之上”的自信,但单凭这点优势,要想将对手整个吃掉是不可能的。 在袁氏一门中,虽有淮南袁术那样的奸人,但因为只有大族才能培养贤才,所以也出现了不少计谋奇才和智勇双全的良臣。 而且,不管怎样,袁绍出身于名门望族,祖辈累世为官,堪称国之元老。曹操是宦官的后代,且父亲很早就退归乡里,曹操小时候不过是个村里出名的顽劣少年而已。汉朝定都洛阳时,袁绍在将军府担任要职,曹操还是个巡城的警吏。 袁绍因风云激荡而退,曹操趁风云兴起而功成名就。但出身名门的袁绍即使退隐,仍然深受保守派的支持,而对于新贵曹操而言,他除了忠诚的心腹部下之外,得到的却是外界的嫉妒和反感。 天下还有不少人对曹操现在的地位颇多微词。有人私底下诽谤他是“自私自利的丞相”——人们即使畏惧他的武力,在心中仍不服他的威望。 对于人们心中的这种微妙想法,曹操并不在意。他是为自己在建功立业上做得不够而感到不安。 他深知,通过武力可以征服敌人,但通过武力是得不到德望的。 这时,他突然转出一个念头:“我和袁绍之间一旦发生了冲突会有怎样的后果?” 但细细一想,又觉得存在不少问题。 现在,从地理上讲:以许都为中心,西有荆州、襄阳的刘表和张绣,东有袁术,北有袁绍,曹军几乎陷入四面环敌的境地,没有一个方向能够安心无虞。 曹操进一步细想:“如果在这四面环敌的包围中趴着不动,自己只能维持着丞相的虚名,最后仅落得窒息而亡的结局。而自己现在的高位是在风云激荡中产生的,人生的目标就是要让整个天下完全威服于自己。为了达到这个目标,要时刻保持生气勃勃的跃进状态,一刻也不能懈怠。必须不断进攻,打破敌军的,四面封锁。对于任何旧的障碍,绝不能因疏忽而轻易放过。” 想到此,曹操的意志更加坚定,一个重大的决断逐渐在心中形成。 “是的,打破敌军的封锁一定会伴随着风险。——袁绍这个混蛋!一切旧的事物必然被新的生命所替代。这是自然的法则,我是新人,他只不过是旧势力的代表!好,就让我和他放手一搏!” 此时,他感到心雄胆壮,豪气陡生。 曹操下定决心后就安心地入睡了。 第二天,他想再次检验自己的决断正确与否,就对丞相府的一名小吏吩咐道:“去把荀彧叫来!” 少顷,荀彧奉命来到丞相府。 曹操为了避开他人耳目,特意在丞相府的一个秘阁里等着他。 “是荀彧吗?今天把你叫来是有特别重大的问题想听听你的意见。先把这个看一下。” “是书简吗?” “是的。昨天袁绍的使者来到京城。这是他远道带来的袁绍亲笔信。” “……原来如此!” “看了这封信后,你感觉如何?” “一言蔽之,辞句无礼狂妄,而且信中竟然提出这样自私的要求,这只能说明他就是个自私自利的家伙。” “也许是吧——袁氏的无礼言行已有多年。我一直打算忍让的,没想到他现在公然愚弄我。实在令我忍无可忍。” “那是理所当然的。” “不过,我反复考虑后,还是觉得现在要是讨伐袁绍的话,自己的兵力有所不足。” “丞相显然深思熟虑过了,您说的一点都不错。” “但我下定决心要征伐他,你的意见如何?” “您一定要这么做吗?” “你赞成吗?” “愿听钧命。” “我会取胜吗?” “必胜无疑。丞相有四胜之长,袁绍有四败之短。” 荀彧这样说着,就如昨天郭嘉阐述意见那样,先将曹操和袁绍两者进行比较,然后再讨论两者的长短。 曹操摆手打断荀彧的话,他一边大笑,一边认真地纠正道:“你的话和郭嘉说的简直是如出一辙,毫无二致。我知道自己有很多缺点,你说的那种全是优点的完人是没有的。” 接着,他又问荀彧:“如果是这样,我们是否可以现在就斩了他的来使,立刻向他宣战?” “不!这事现在不能这么做。” “你说不行吗?” “现在绝不可以!” “为何?” “您不要忘了吕布,他可是只一直窥伺着许都的后门虎,而且荆州方面的情势还不足以让我们高枕无忧。” “这么说,我还得忍耐袁绍忍到遥远的将来?” “现在您要以至诚之心辅助天子,以至仁之心爱护士农,慢慢地等待着产生新形势的机会。应让新形势和袁绍斗争,您自己甚至无须亲自战斗。您要耐心等待,随着时代的进步,袁绍的旧官僚阵营中会产生自毁的效应,到了最后一击的时候,只要稍动兵力即可达到目的,这样岂不是万全之策?” “这样做好是好,就是等待的时间太长了。” “我认为这不算长,只是一瞬间而已。形势变化的脚步,尽管在一段时间内无法被肉眼看到,但它的速度惊人。如同植物生长一般,又如抚育孩子成长那样,人们一时看不到他的变化,就会觉得等待的时间太长。实际上,随着天地运行,这种变化会在很短的时间内发生。总而言之,再忍耐一下,对您来说也许更为有利。” 由于郭嘉和荀彧两人意见惊人地一致,曹操终于放弃了迷思,于次日把袁绍的来使召到丞相府。 曹操对来使道:“我答应你们的要求。” 于是,曹操命人备齐粮食、马匹以及大量的军需品交给来使,并举行了盛大的宴会犒劳使者。临行前,曹操又对来使叮嘱,说已特地上奏朝廷,封袁绍为大将军、太尉,统领冀州、青州、幽州和并州四州。 第二十五章 天下第一嗜食者 袁绍的使者率领着蜿蜿前行的数百辆马车,驮运着曹操发送的大量兵粮军需品,渡过黄河,走向遥远的河北平原,顺利地满载而归。 不久,使者把曹操的回信交到袁绍手里。 空手得到如此巨量的军用物资,袁绍欣喜不已。而且曹操的回信里还这样写的: “首先,恭祝阁下战无不胜,事业腾达! “顷闻阁下此次准备征伐北平,我对此壮举深为感佩,谨以满腔热忱,衷心祈愿此役必胜。 “阁下所需马匹、粮食等各种军需品我已倾力从后方相助,因河南方面已无后顾之忧。阁下讨伐北平的公孙瓒,实为万民安居乐业之义战,所以万祷阁下迅速建立镇护国家的不朽之功。另有一事不得不向阁下说明:鄙人负有守护许都之责,因事务繁忙及维护秩序之用,需配备大量军力,故特以致歉,无法借调阁下所需的兵员。 “随信奉告:据敕令,天子颁旨敕封阁下为大将军、太尉,统领冀、青、幽、并四州。请接受天子浩荡皇恩。” 袁绍看完信后,不由得赞叹道:“没想到曹操的回信会写得这样谦卑。这种文辞,这样的处置方法,可以说是面面俱到、尽善尽美了。想不到他是个诚实的人。” 袁绍完全放心了。于是他开始了向北平大举进攻的军事行动,没多久就放松了对西南方面的警戒之心。 夜晚,由貂蝉陪侍,溺于歌舞酒宴。白天,只与陈大夫父子亲近,把他们当做最贴近的心腹,任何事都与之商量。 这便是吕布的近况。 吕布的下臣陈宫为此暗自担忧。一天,他不知趣地向吕布谏言: “我认为主公信任陈珪父子并非不可,但凡机密大事都与他们商量是否妥当?请主公三思。他们父子俩对主公巧言令色,阿谀奉承,那种献媚讨好的态度,不就像个马屁精吗?” “陈宫,你是说我吕布愚蠢是不是?” “我没有那种意思。” “那你为何对我进谗言,要斥退贤士呢?” “您认为他们父子俩是真的贤士吗?” “至少,对我吕布而言,他们是不可替代的良臣。” “啊……” “你为何要发出啊的声音?看到别人受宠就妒忌,正是你这种人,才想让我接受这种谄佞的诽谤。” “我什么也不想说了。” 陈宫怏怏地退出,心想自己一腔忠诚,反被主公骂为谄佞之臣,真是天理何在? “不如就此闭门不出。” 陈宫这样想着,不久便在家闭门独居,不愿跨入徐州城一步。 在家闭居时,陈宫听说北方的公孙瓒和袁绍之间发生了战争。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四周的形势发生了令人不安的变化。 陈宫无奈地对自己说道:“还是去外面打猎散散心,这样也可消除烦恼,培养心中的浩然之气。” 于是他带着一个小童,来到秋天的山野里打猎。 这时陈宫偶然看到一个形迹可疑的男子。那人一身旅人装束,他一见陈宫就慌慌张张地逃跑了。 “那个人是谁?” 待那人走后,陈宫歪着头思索着。不知想到了什么,他突然弯弓搭箭,直向那个可疑的男子射去。 陈宫射得很准,一下子射中了那名男子的腿脚。小童像猎犬一般飞也似的朝那名男子冲去。陈宫也扔下弓箭,跟在小童后面向前奔跑。 那名男子虽然极力抵抗,最后还是被抓捕了。 经过严厉的拷问,陈宫最终探明那人是一名信使,怀揣着小沛城刘玄德的回信,正准备返回许都。 “你说你带着曹操的密信,把它交到了刘玄德手中,是吗?” “是的。” “那么,你现在带着刘玄德写给曹操的回信喽?” “不,前面已有人骑着驿马把信带走了。我没有带信。” “你胡说!” “我没有说谎。” “你肯定吗?” 陈宫拔出利剑,那个旅人装束的男子吓得跳了起来。 只见剑光一闪,随即喷射出一团鲜红的血雾,地上留下了一具身首分离的变形尸体。 “小童,你去检查一下那具尸体。” 少顷,小童回复道:“主人……我拆开他的袍襟,发现里面有一物。” “呵呵,那是刘玄德的回信。” 陈宫仔细地看了书信,对小童厉声说道:“这事不准外传。我这就去徐州,你带着弓箭先回去吧。” 小童应诺着回家,陈宫立即赶去徐州。 陈宫见了吕布后,向他详细禀报了事情的经过,并拿出刘玄德写给曹操的回信让他看。 吕布看了书信,不由得毛发倒竖,极为震怒:“好你个匹夫刘玄德,竟敢与曹操暗通合谋,妄图灭我吕布。” 于是他立即授予陈宫、臧霸两位大将兵权,命令道:“此去一举踏平小沛城,生擒刘玄德!” 陈宫是个谋士,他深知小沛虽然看起来是个小城,但是不施计谋难以破城。 于是他主动与在附近泰山落草的强盗们联络,对盗首孙观、吴敦、昌豨、尹礼等人挑唆道:“山东的州军腐败无能,现在可以随便攻打。” 于是,在强盗们的配合下,陈宫派宋宪、魏续二将最先领兵攻占汝颖地区,扼住了小沛的后方,然后再率主力从徐州出发正面迫近小沛,从三方面封锁小沛。 刘玄德闻报后大惊:“看来带着我回信返回的信使在半路上被捕了,他向吕布泄露了曹操的意图。” 先前,曹操的信使带来了曹操给刘玄德的密信。信中说讨伐吕布的机会现在不能错过。当下北方的袁绍和北平的公孙瓒战事正酣,已无暇顾及黄河以南地区。吕布和袁术之间也没有亲密交往,如果曹、刘两家联合行动,吕布就会陷于孤立境地,成事岂不易如反掌? 总之,曹操来信的目的是催促刘玄德加快对吕布的战备进程,刘玄德毅然回复曹操,答应协助行动。 ——吕布见信后勃然大怒也就毫不奇怪了。 “关羽守西门,张飞镇东门,孙乾管北门,我负责南门的防守。” 仓促之间,刘玄德暂且作了如上的军事部署。 不管怎样,当下正处于紧急状态。城内人声鼎沸般地骚动起来。 就在这混乱的时候,关羽和张飞两人却在西门下为了一件事情发生了争吵。 他俩为何争吵呢? 俩人的焦点似乎集中在刚才发生的一次战斗。由于两个结义兄弟的性格和认识上的差异,最后发生了争吵。那些好事的士兵们放弃了守备的职责,围在关羽、张飞的周围看热闹,他们听到了兄弟俩的如下争论: 张飞责问道:“你为何停止追击敌将?如果见到敌人的勇将不去追击,那这个仗就不要打了。” 关羽对义弟解释道:“张辽这个人虽是敌将,但他武艺高强,而且识礼知耻,有归顺的表现——所以我想放他一条生路。难道对这样的敌将不能宽容一点吗?” 两人争论不休越吵越凶。 刘玄德听说此事后非常不快:“现在这种时候,为了什么事这样争吵不休?” “关羽,我们俩谁对谁错一起到大哥面前说个明白。” 张飞拉着关羽来到刘玄德面前,继续不服地争论着。 刘玄德听完双方争辩的内容后终于了解了此事的缘由。 那天一早发生了一场战斗。 吕布方面的大将张辽率军赶到关羽把守的西门。 关羽站在城头上,以洪亮的声音像谈家常似的说道:“来将是张辽吗?你虽为敌将,但有军人之风。如你这等人物竟然将粗暴浅薄的吕布奉为主公,打的都是些无名之战和反叛之战,让人不得不怀疑你究竟是军人还是强盗。我同情你的境遇,替你感到可惜。作为一名武将,应该向往的是生为正义而战,死为报效朝廷。可惜,你没有精忠报国的志向。” 听了关羽的一番话后,率军猛攻的张辽似乎有所觉悟,他突然掉转马头,领兵冲向张飞把关的东门,摆出了进攻的姿态。 这时,关羽立刻骑马赶到张飞处。“不要出去和张辽交战”,关羽极力劝说道,“张辽是一个令人可惜的汉子,他有加入正义军队的意愿,也有知耻的良心。” 张飞不同意关羽的说法:“你来这儿干吗?我不需要你多余地指手画脚。” 于是两人就发生了口角。 随着时间的推移,也许张辽对毫无反应的东门突然起了疑心,不久便引军撤退了。 “没有和张辽厮杀,我深感可惜,这都是关羽干扰我的结果。大哥,你说关羽这样做对吗?” 张飞又像往常那样,死缠乱打地向刘玄德诉说关羽的不是。 刘玄德听了也一时难以明断是非,他不论双方对错地调和道:“不管是对是错,不管是抓到了还是逃走了,张辽都不过是大海之中的一条小鱼而已。一个张辽不会改变天下变化的大势。” 不知从何处传来了一个可爱少女的歌声。 十里城外,可说是战乱之区,但这座花苑在宁静的秋阳照耀下,却呈现出风清云丽的一派祥和景象。这儿曲径通幽,芙蓉花开,木樨树上飘来了沁人的花香,遍地盛开着韭菜花,纤秀的秋蝶在花丛中翩翩飞舞。 韭菜花儿开满园, 金簪银簪多耀眼。 佳人头插金银簪, 待嫁小姑颜色鲜。 夫婿是个驼背翁, 街坊四邻等闲看。 睡觉背郎上牙床, 吃饭抱郎共进餐。 小姑爱郎终不弃, 前世修得好姻缘。 徐州城内的北苑是只限于吕布家人和女眷们进出的禁苑。 一个十四岁左右的少女一边摘着芙蓉花,一边甜美地唱着歌。少女背着一个小女孩,可能是她的妹妹,只是个幼儿。 也许少女觉得四周无人,所以把摘下的芙蓉花插在自己的鬓发上,接着又放声地唱了起来: 妹是桂花香千里, 哥是蜜蜂万里来。 蜜蜂见花团团转, 花见蜜蜂朵朵开。 吕布闻声从后阁窗口探出头来。他眯着双眼,脸上显露出陶醉于少女歌声的神情。 “……” 姐姐十四岁,妹妹五岁。这两个都是吕布的女儿。 十四岁的姐姐先前已由父母做主嫁给袁术的儿子。一天晚上,父母为她举行了盛大的欢宴,然后目送着她坐上挂着珠帘的花轿去往淮南。 谁知风云突变,父亲吕布随后又急急地派兵把出嫁的花轿从半道上带回徐州,并就此把她长期养在了深闺之中。 此时的新娘年岁尚小。 她不懂诸侯之间的攻略,也不知道战争会在何处发生,甚至父亲心中在想什么,徐州的命运如何她都一概不知。 她只喜欢唱歌,牵着年幼的妹妹在园子里玩耍。突然,她看到后阁的窗口出现了父亲吕布的面容。 “哎哟!”她羞红着脸叫了一声,一溜烟地逃向母亲在北苑的居处。 吕布的身边站着他的部将郝萌,他看着少女的娇态,不禁笑道:“哈哈,还真是个天真无邪的小姐啊。” “哦,嗯,她还是个孩子,真是可怜。”吕布两臂相交地站着,他沉吟半晌,在思考女儿的终身大事。 房间里只有吕布和郝萌二人,此前他俩正在后阁密谈。 郝萌是吕布手下的爱将。一天,吕布秘密命令他:“立即去淮南面见袁术。对他说先前的亲事完全因曹操的阻挠而不得已违背承诺,现在依然愿和他联姻。要快去快回,迅速敲定两家的姻亲之事。”郝萌领受吕布的秘命后,骑着快马去了淮南。直到今天才带着袁术的回信返回徐州。 吕布之所以突然向袁术提出恢复婚约,缔结唇齿之交的请求,其背后隐含着“通过两家联姻结成两国同盟,双方共同对敌,就能打败曹操”的军事图谋。 袁术答应这门亲事也有自己的考量。他原先看中的只是吕布女儿的美貌和风姿,但现在联姻的重点也转向了通过两家联姻,建立军事同盟的务实层面上。经过慎重的评议,袁术虽然想把吕布拉到自己的阵营里。但对他不讲信义、反复易变的性格仍心存疑虑。于是他给吕布写了回信,信中写道:“祈将令爱先期送至淮南,以示秦晋结好之意。” 总而言之,袁术方面开出的条件很明确:只要吕布先把爱女送来当人质,才能显示信义。 现在,吕布听了郝萌的复命之后,心里不由得犹豫起来。 “要把女儿送到淮南去吗?……怎么办才好呢?” 吕布沉思了半天,终于咬咬牙,对郝萌斩钉截铁地说道:“就这样吧,答应他的条件!” 正当他在心中下定决心时,突然听到了爱女的歌声。 他看到爱女在花苑里楚楚可怜、天真无邪的娇态后,又突然改变了主意。 “……不,我是把女儿作为新娘嫁过去的。如果把女儿当做人质送到遥远的淮南去,我吕布会倒霉的。要是袁术坚持提出这种无法达成的要求,这个问题又回到原先的老路上去了。郝萌,你这次出使也累了,先回去休息吧。” 于是,吕布原先向袁术提出恢复两家联姻、互相提携的策略一时中断了。 吕布并不畏惧小沛的刘玄德。他真正害怕的是曹操会转变成自己的敌人。 如果攻打刘玄德,当然是与曹操为敌。这样就会把自己逼到孤注一掷的危险境地。这种局面应当竭力避免。但是,现在又不得不讨伐刘玄德,且自己已经从三方面封锁了小沛城。 (只要能和袁术结成同盟,即使曹操起兵也不足为惧了吧?) 吕布这样想着,急切地命令郝萌赶去淮南,打探一下袁术的想法。谁知袁术将来使从头到脚地打量了一番之后,提出了很难妥协的苛刻条件,再次显示了他那傲慢的态度。吕布为此深感颜面无光,加之爱女心切,他不能忍受这种过分的屈辱。 不过,在这希望渺茫之际,吕布心中反而下定了决心。“好吧,我的事我自己解决。” 第二天,吕布亲临战场督战。 “这样的小城攻了几天都没拿下,真是饭桶!我要你们一举踏平小沛!” 吕布一边责骂着部下,一边自己骑着赤兔马飞奔至小沛城下。 这时,刘玄德突然出现在城楼上,他对吕布打着招呼,言辞恳切地说道:“吕将军,吕将军,您为何如此严密地包围我们?我和将军有情、有恩、有谊,应该不是仇敌。先前,曹操以天子敕命的名义严命我动兵举事,我不得已写了承诺的回信。但我怎能立刻放弃与将军的故交,无缘无故地加害将军呢?请您三思!今天将军和我刘备交战,双方都会耗尽巨大的兵力,有人就会在背后窃笑,在背后获利。那个背后的人究竟是谁?请将军明察。” 吕布听了刘玄德的一番话后,骑在马上沉默良久。突然,他对部下大声命令道:“不要解除包围!”说着,骑着马轻捷地回到阵后去了。 吕布的表现颇为复杂,可以说是性格上的弱点,也可以说富有人情味。他实际上是个疑惑颇多的人。刚才,他骑着马听了刘玄德苦口婆心的一番话语,心里又在想:“真如他所说的那样吗?”他怀着这样的迷思一个人回到了徐州。 从此,刘玄德困守的小沛城在敌军的重重包围下,不得不一天天地苦挨日子。刘玄德在此之前派出的急使突出重围后,已经早早地到达了许都。 急使对曹操焦急地说道:“有关详情,主人刘备在信中都已说明。情况就是这样。请丞相赶快派兵救援!” 曹操立刻返回丞相府,召集诸位将领议事。他介绍了小沛发生急变的情况后,向众将询问道:“对刘备坐视不救,违背我的信义。现在,袁绍忙着讨伐北平的公孙瓒,对我不形成威胁,但我的背后是张绣、刘表的势力,他们一直在窥伺许都的虚实。尽管如此,我能对吕布置之不理吗?况且他现在的势力正在不断增强,将来必然是我们的心头之患。与其如此,不如将一部分兵力留守许都,我亲自率军去援助刘备。我们两方借此机会彻底消灭吕布,你们对此有何看法?” 荀攸作为堂中诸位将领的代表起身答道:“丞相的出师之论,我们都认为讲得非常确切。刘表、张绣之辈在先前都遭受过我们沉重的打击,所以估计他们不敢轻易出兵。现在最为担心的是吕布,如果我们此时对他放任不管,他就有可能和袁术联手,一起纵横泗水、淮南地区,最终成为我们心腹之患。所以,我们认为,只有在其羽翼未丰的时候采取适当的方法斩草除根,才是上上之策。” 曹操把左手放在胸口,并高高地举起右手,大声说道:“荀攸说得太好了,在座的各位还有异议吗?” “没有。”诸位将领全体起立,异口同声地表示赞成。 接着,曹操对诸将简短地命令道:“此次远征,只是为了解救小沛的危急。”他首先命夏侯惇、吕虔、李典三将为先锋,带领五万精兵,迅速向徐州进发。 吕布麾下的高顺军阵地被曹军的先头部队一举突破,处于一片溃乱之中。 “什么?曹军的先头部队这么快就到达了?” 吕布惊慌地问道。他意识到现在和曹操发生正面冲突已经不可避免了,于是气急败坏地大叫:“侯成,快去给我顶住。郝萌、曹性,你们也一同赶去。大家支援高顺,一举消灭远道而来疲惫不堪的曹军!” 随着吕布一声令下,整个吕布军立刻行动起来。 原先远远地包围小沛的吕布军主力也被调动起来,除留下一部继续在原地监视之外,其余部队都从小沛后撤三十里。小沛城中的刘玄德发现情况有变,对众人道:“果不出所料,吕布军这样慌乱,原来他们看到许都的援军已经到达徐州境内了。” 于是,刘玄德决定让孙乾、糜竺、糜芳留在城内看守,自己率领关羽、张飞两翼军队,转守为攻,突然间将原来的阵形改变为进攻性的凸字形阵容。战场的形势变化很快,这儿原先还似乎处于“徐如林,不动如山”的稳定状态,但不久就扬起了战尘,曹军的先头部队已经和吕布军的一部开始了激烈的战斗。 在那天的战斗中,曹操麾下的夏侯惇和吕布手下大将高顺交锋,两将通名之后大战五十余回合,结果高顺败逃。 夏侯惇一边大叫,一边纵马紧追不舍。 高顺的同僚曹性说了声“高顺危险”!立刻在马上张弓搭箭,悄悄向前靠近,趁夏侯惇不备,对准他的脸部施放冷箭。 此箭正中夏侯惇的左眼,半边脸部立即被鲜血染红,他不由自主地发出“啊”的一声惨叫,整个身子眼看着向后仰去,但他紧踩马鞍,重新挺直身体,一只手用力拔出那支带着他眼珠的箭镞。夏侯惇高举着那支沾着血糊糊眼珠的箭镞大叫:“这是父母的精血,岂可随意丢弃!”说着便把箭镞放入口中,一口吞下了自己的眼珠。 接着,他忽地张开血淋淋的大口,用一只眼睨视着曹性,怒吼一声:“你这个畜生!” 夏侯惇拍马朝曹性的马头猛冲过去,一枪刺死曹性,报了一箭之仇。 天下第一的嗜食者大概要算夏侯惇了。 ——他的壮举日后也成为人们谈论的热门话题,夏侯惇也常常把它当做笑话来讲。 在吞了自己的眼珠继续血战的场合,他的心中既没有悲壮的精神,也没有壮烈的情怀。 夏侯惇的眼珠连箭镞一起被拔去后,眼窟窿里充满着鲜血,流淌不止,那时他确实剧痛难忍。 “现在就到此为止吧。” 他越这样想,越不能如愿,因为他已被敌军团团包围住了。 在这危急时刻,有人从一角杀入重围,把他救了出来。救援者是他的兄弟夏侯渊。 夏侯渊救出兄长后对他说道:“暂且先后退吧。” 于是两人赶紧一起回到曹军的李典、吕虔阵地。 得势的吕布军从全线展开了攻势。 “不能错失良机!” 吕布兴奋地大叫,率先策马奋进。 李典、吕虔的部队不断后撤,一直退到济北。 吕布根据整个战场的形势,确信“胜利就在今朝”,于是率领着怒涛一样汹涌的部队立即杀奔小沛。 在小沛,关羽和张飞早有准备,他们摆开了阵势,准备迎敌。 前敌换成了刘玄德的军队,吕布顾虑顿消,他率军开始了猛烈的进攻。 高顺、张辽两军攻打张飞,吕布自己独战关羽。 战云密布,血雨腥风。双方乱箭交集,最后发展到剑戟相击的肉搏战。此时,鼓裂旗拆,天地震撼,战斗空前惨烈。 刘玄德的军队虽然顽强抵抗,但毕竟兵力太薄弱,尽管张飞、关羽骁勇善战,终难敌吕布军的强大攻势。 两军交战后,刘玄德的军队不得不退入小沛城。 在刘玄德手下士兵争先恐后地撤入小沛城时,吕布看到了混在乱军中的刘玄德背影。 “大耳小子,等着我!”吕布挥戟大叫。 刘玄德生来就有一对大耳,他从小的绰号叫兔耳,所以吕布就毫不客气地这样叫他。 刘玄德听到吕布的声音后越发慌了:“他追上来了。” 从今天吕布杀气腾腾的表情来看,他是动真格的了。现在,光用口头的花言巧语已无法躲避他的战戟了。 “不要逃!”后面又传来了吕布的喊声。 刘玄德头也不回地策马狂奔。 然而,也许因吕布军追击太猛的缘故,当刘玄德逃到小沛城护城河的吊桥边时,发现吊桥已被高高地吊起。 他大叫:“我是刘玄德,快把吊桥放下来。” 城中的士兵看到刘玄德后,慌忙从里面打开城门放下吊桥。刘玄德急忙通过吊桥向城内逃去。但正在这时,吕布如疾风般从后面赶来,几乎同时跃过吊桥。 “不好了,吕布进城了!” 刘玄德军的士兵们急急地拿起弓箭准备射击,但此时主公刘玄德和吕布的身体几乎合成一体同时进入城门。 “如果放箭射中了主公该怎么办呢?” 弓箭手们想到这里,手也发抖了,结果一箭未放就让吕布跟着刘玄德安然进了城。 这时,有十多骑的将士挡住了吕布的去路。但吕布全然不惧,他一边大叫,一边挥舞着手中的战戟,如同一道带着血风的虹霓,十分壮观。 紧随吕布的高顺和张辽两军也接踵而至,他们迅速跨过吊桥,完全占据了小沛城。 小沛城的楼台城阁燃起了熊熊大火,整个小沛城顷刻间在吕布军的铁蹄下饱受着残酷的蹂躏…… 第二十六章 黑风白雨 现在已经到了无力回天、无计可施的地步,瞬间的溃败令人甚至连反省的时间都没有。到处是熊熊大火和求救的呼唤,而刘玄德的军队已失去指挥,无人听命,处于一片混乱之中。在吕布军的追击下,刘玄德和乱民一起被赶出城西门。在火光冲天、城毁人亡的危难时刻,那些争先恐后四处逃散的士兵眼中似乎见不到主公的身影。 刘玄德也逃跑了。 在不知不觉间,同行的人全都逃散。当刘玄德从小沛城一路狂奔,直到很远处才停下时,他发现只剩下他孤家寡人了。 “啊,这太可耻了!” 刘玄德悲愤不已。他想再次返城去作战,因为城中还有老母和妻儿。 “为何我只顾自己一人平安逃生呢?” 刘玄德羞愧满面,他频频回首,凝望着身后冒着黑烟的方向。 此时,他的脑海里涌现出各种念头:“等着我吧,——我在这儿自裁也许是对母亲最大的孝行和对妻子最深的挚爱。——吕布也许不会随便地杀害我的母亲和妻子。如果我现在返回小沛城,除了无谓地燃起吕布的怒火之外,还给了他取得完胜的机会,也许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祈愿他的心中还留存着宽大之情。” 刘玄德这样想着,一个人悄然独行。 以后的事实证明,刘玄德当时的想法是十分高明的。 吕布占领了小沛后,就叫来了糜竺:“玄德的妻儿交给你了。现在就把她们迁到徐州去,好好守护。如果碰到那些胆敢欺侮俘虏的女子、到处胡作非为的野蛮士兵,你不妨用此剑斩杀。” 吕布说着把自己的佩剑交给了糜竺。 糜竺拜谢后,用小车载着刘玄德的妻儿迁往徐州。 接着,吕布留下高顺、张辽二将镇守小沛城,自己则率军去山东、兖州境内振扬威风,扫清残敌。 吕布认为,追寻关羽、张飞、孙乾等刘玄德部将的行踪是当务之急。但由于他们深藏于山林,逃过了吕布军的搜索,最后都成为漏网之鱼。 刘玄德决意去许都。试想一下,这次惨烈的战斗中能一人一骑地安然逃脱,已经堪称奇迹了。 一路上,他在山上露宿,林中休息,开始了艰苦、危险的旅程。 刘玄德路经一个山谷,只听得背后有人喊:“主公!主公!” 他回首一看,只见有数十骑人马从后面追来,原来是孙乾等人。 “谢天谢地,主公总算平安无事了。” 孙乾见了刘玄德后,不由得放声哭道。 刘玄德急忙阻止他:“这儿不是哭诉的地方。不管怎样,现在一定要设法去许都,见到曹操后再为将来计较。” 主从一干人马在道上急急地行走。 半路上,他们看到了一个寂静的山村。 此时,人困马乏,大家好不容易才走到村子里。 奇怪的是,这儿虽然没人事先传告,但村里的百姓们却躲在屋子里窃窃私语: “听说小沛的刘玄德被打败了,现在正朝这儿逃亡。” “就是那个刘豫州吗?” “那真可惜啊。” 一见到刘玄德等人进村,村里的老幼甚至女孩子都纷纷从茅屋里走出来,跪在路边,流着眼泪拜见刘玄德。 这些被称之为田夫野人的农民在危难之时却显示了富贵人家难得一见的真情。 人们带来食物献给刘玄德,还有一个老婆婆用自己的衣袖拭去刘玄德鞋上的泥迹。这些所谓无知无识的农民却能正确地看到人的真正价值,通过对日常德政的亲身感受,他们很早就认定刘玄德是一个难得的“好大人”。 那天晚上,刘玄德住宿在一个猎户家里。 房东是个男性猎户。他流着泪跪拜在刘玄德面前:“大人说要住在我这样简陋的山民之家,小民实不敢当。真是家门万幸。不知该怎样敬奉大人?” 刘玄德见他谈吐优雅,人品不俗,不由好奇地问道:“你从小就住在这个村子里吗?” 猎户在破地板上磕头道:“说起来令人汗颜,我的祖先具有汉室的血统,是刘氏的苗裔。我叫刘安。” 那晚,刘安煮肉招待刘玄德。 饥饿难忍的刘玄德一行人高兴地拿起筷箸。有人问:“这是什么肉?” 刘安回答:“狼肉。” 第二天早晨临出发前,当孙乾准备牵马出来时,无意间看到厨房里有一具女尸。 孙乾见状大惊,忙问刘安:“这是怎么回事?” 刘安不得不哭着坦白道:“死者是我的爱妻。家里的情形您都看到了,实在拿不出可以招待大人的东西,所以我只好把妻子杀了,烧煮后献给大人和各位官爷。” 刘玄德从孙乾的口中听说这事后感伤不已。他规劝刘安:“怎么样?跟我一起上京城当官去。” 刘安听了摇头婉拒道:“大人如此看得起我,真是不胜感谢。只是我随大人去了京城,我的老母亲就没人奉养了。她已是个不能动弹的重病人,离不开我,所以只能再次感谢大人的美意。” 致读者: 作为作家,我想请诸君原谅这儿插入这个异常事例。刘安杀妻煮肉供刘玄德食用之事,按照日本人自古以来的情爱观和道德观是难以理解的,以我们信奉的美感和洁癖来说,这样的事只会引起反感。 所以我对此也曾认真思考过,认为这样的事即使原著上有也应把它去除。而原著却把刘安的行为作为一种美谈来对待,从中可以看到中国古代的道义观和民情。通过这件事,也可让读者知晓彼我之间的不同点,这也是《三国志》①所具有的意义之一,所以就按原著写下这件事。 尊敬的读者,请把这件事和日本的古典小说《盆栽树》比较一下吧。一个下雪天,最明寺的时赖和尚赶去佐野的渡口。日暮时分,为了招待饥寒交迫的时赖和尚,一个武士不惜砍下自己最喜爱的梅树,把它放入火炉内充当柴薪。这种镰仓武士的情操和刘安故事的精髓何其相似,看到如此发自内心的情怀,还会感到狼肉的滋味和梅花香味之间的差别吗? 闲话休提,言归正传。 第二天,刘玄德等一行人离开小山村来到梁城附近。 只见对面烟尘陡起,出现了一支威武大军。 这支大军是曹操亲率的许都精锐,正日夜兼程赶来的主力部队。 刘玄德在此意外地和曹操相逢,其心情真好比在地狱中见到了救命菩萨。 曹操听了刘玄德叙述的事情经过后,安慰道:“我来了,请放心。” 接着他又听说了前天夜晚刘玄德住宿的房东刘安的侠义之举,于是拿出若干银两,派使者送去,并转告刘安“好好奉养老母”。 曹操的大军一到济北,先锋夏侯渊就带着他的独眼兄弟前来参见曹操。 “恭迎丞相亲临阵地。”夏侯惇首先开言道。 “你的那只眼睛是怎么回事?” 夏侯惇歪着那张独眼的脸笑答:“我先前在战场上把它吃了。”接着他向曹操报告了那次战斗的具体细节。 “哈哈,真有意思。我看自从世界上有人类以来,也许你是第一个吃掉自己眼睛的男人。古人说‘体之发肤,受之父母’,看不出你还是个孝道的实践家——这样吧,我给你时间,立即回许都好好地治一下眼伤。”曹操大笑道。接着,他接见了依次进来致意的众将。 “现在我想问一下,吕布方面的情况怎么样?”曹操开始询问诸将的意见。 一位将领说道:“吕布现在急于扩充自己的势力,只要能成为自己的同党,不论是强盗还是山贼,他都统统不加选择地扶植,从而扩充了自己的军队,并对外夸耀这种无用的军队人数。此外,他还率军侵入兖州及其他州县。总而言之,就他的军队而言,最近急剧地膨胀,势力浩大。” “小沛城现在的情况怎么样?” “当下由吕布的部下张辽、高顺二将固守。” 曹操听后,毅然决然地下令道:“现在首先为了帮助玄德复仇,立刻进攻小沛,把它夺回来!” 曹操一声令下,诸将领立刻返回自己阵中备战,等待着中军下达的具体指令。 曹操和刘玄德一起率军突入山东境内,直达边远的萧关。 与之对阵的是泰山强盗孙观、尹礼、昌豨等贼将及其手下的地痞无赖,他们一共纠集了三万余人。 “如果打山地战,那是我们的强项,怎么会输给从许都来的那帮弱兵呢?” 他们虚张声势,积极备战,虽说是贼党,却大有轻侮曹军的气势。 “许褚,你给我冲过去!” 曹操鼓动似的命许褚带头冲锋。 “遵命。我已等了许久了。” 许褚只回了一声,便带着手下的士兵向敌阵勇猛地冲去。 以泰山大盗孙观、吴敦为首的盗匪们骑着马并辔对着许褚叫骂,但没有一个人敢在他的面前持久地站着。 于是,没多久那些山贼们就像潮水一般慌慌张张地逃向萧关。 “快给我追!今天要全部杀死他们!”许褚乘胜追击。 在曹军猛追之下,山贼们的尸体填满了山谷,他们的鲜血染红了山峰。 在此期间,曹操又交给麾下的曹仁三千骑兵,要他率军抄近道直指目标小沛城,并从城后门发起进攻。 小沛的守军闻讯后,立刻派飞骑向徐州驰报紧急军情。 吕布刚从兖州回到徐州。 席不暇暖,那火烧眉毛的军情急报就纷至沓来。 “小沛是徐州的咽喉,我要亲自去防守,以备不测。” 吕布叫来了陈大夫、陈登父子,一起商议攻防的计策,最后命令陈登跟随他去小沛,陈大夫留在徐州担任守备任务。 “明白!”父子俩在吕布面前恭顺地垂首领命。 趁城中备战忙碌之际,父子俩躲进了一间平时经常密谈的暗室,开始悄悄地私语。 “父亲,我看吕布即将灭亡了。” “嗯,我们父子等待的日子终于来到了。” “幸好我这次跟吕布去小沛,可随时见机行事,巧施妙计。——也许吕布最后会被曹操追赶逃回徐州。那时,请父亲紧闭城门,绝对不让吕布进入徐州城。这样行吗?” 陈登坚持自己的想法,但陈大夫并没有立即首肯。 “父亲,你为何不回答我的问题?” “不过……虽然吕布让我留守徐州,但城里不是还有很多吕布的亲族和妻妾吗?——如果他们看到吕布逃回城门口,即使我下令紧闭城门,他的亲族也不会听我话的。” “那我把这计谋再想得周全些。” 父子俩躲在黑暗的密室里合谋,隔壁的武器库里传来了其他将领的说话声。 “陈大夫怎么样了?” “陈登也不见人影。” 父子俩听到隔壁有说话声,不由紧张地面面相觑。他们通过缝隙发觉外面无人,立刻各自分头溜走了。 “你去干什么了?” 吕布见到进来的陈登,大声喝道。 此时,出阵前的准备工作都已就绪,现正在楼阁的外面集合军队,难怪吕布会大发雷霆。 陈登不慌不忙地拜伏在吕布的几案前解释道:“家父对主公让他担任留守徐州的重任过于担心了,所以我刚才是特意去给他鼓劲的。” 吕布皱起双眉:“是为了留守徐州的事吗?他为何要如此担心?陈大夫是这样说的吗?” “家父是有几分担心。他觉得这次和以往一面对阵作战不同,大批的曹军会从远处四面包围徐州。如果万一事态急迫,留在城中的主公亲族、金银、军粮等就不能马上转移到别处——这都是老人在自寻烦恼,但他对此确实非常担心。” “哦,原来如此,看来你父亲的担心还是有点道理的。” 吕布点点头,急召糜竺前来,对他说道:“你和陈大夫一起留守徐州,把我的家眷、金银军粮等全部迁移到下邳城。” 他自以为这样做就能使后方万全无虞了,于是便骑着快马率军从徐州出发了。其实他什么都不知道。那个糜竺也迅速地和陈大夫父子相通,成为共挖吕布陷阱的其中一人。 ——可惜,吕布却没有发觉这一点。 吕布原打算紧急救援小沛,没想到在中途接到了“萧关危急”的急报。 接报后,吕布神色大变,立刻引军改道急赴萧关。他道:“我们先去萧关阻击曹军。” 陈登谏道:“主公还是从后面慢行,尽量不要急着赶路。” “为何不要急着赶路?” “萧关的防守一直由陈宫和臧霸负责,但守军的大部分是泰山孙观、吴敦等人的兵马。他们原来都是山林的豺狼,只要有利可图也许就会叛变投敌。所以还是先由我率数十骑前去萧关试探虚实,待充分了解阵中的情况后再回来迎接主公。” 吕布听了赞叹道:“你能想到这一点非常好,能服从我的命令,又胆大心细,像你这样的人真是忠义之士啊。好吧,你快去快回!” “那主公就在后面慢慢走吧。” 陈登一马当先地直奔萧关。 他来到萧关的城寨和陈宫、臧霸见面。问了战况后又对他们小声说道:“主公怪你们为何还畏缩不前,难道是觉得主公不信任你们吗?” “奇怪,我们没有那种感觉。” 陈宫和臧霸听后不由得面面相觑。尽管没有这种感觉,但身在与敌军对峙的前线,又听说受到后方大营的怀疑,心中不免产生了不安的情绪。 那天夜晚,陈登一人偷偷地登上城寨的岗楼上。此时四周一片漆黑,只见远处闪着一团火光,像是曹军的阵地。陈登向那火光处射去了一支信箭,然而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悄悄地下了岗楼。 第二十七章 奇计 陈登迅速离开萧关。当他看到萧关城寨已在身后时,便在黑暗中扬鞭策马,在黎明之前赶回到吕布的大营。 正在焦急等待的吕布一见陈登,忙问:“萧关的情况怎么样了?” 陈登故意皱起眉头,神色沮丧地说道:“果然不出所料,那儿的情况实在令人担忧。” 吕布听后当即变了脸色,又问:“陈宫为了不和我见面,坚持移军出城,是不是他早怀有异心了?” 陈登答道:“孙观、吴敦之辈原来就是山野的贼头,我一直担心他们有可能见利而动。但我没有想到像陈宫那样屡受主公恩顾的直臣也会图谋反叛。其实,人心是最靠不住的。” “不,陈宫最近一直不满我的言行,老是和我闹别扭。现在危险了,如果我不知情地去了萧关,那我吕布一生的大事都会毁于一旦。” 吕布称赞陈登立了大功,又授计陈登,要他返回萧关按计行事。 吕布对陈登道:“你就假传我的命令和陈宫见面,然后投其所好地和他随意聊天消磨时间。尽量用酒把陈宫灌醉,然后在城楼上举火为号,并事先打开乾门,我看到城楼火光后就立刻冲进来和陈宫一决雌雄。” 吕布以为自己的计策非常高明,所以从日落时分开始拔寨移军,慢慢地逼近萧关。先期踏上返程的陈登在临近黄昏时分赶到了萧关。他一下马,就慌慌张张地招呼陈宫,气喘吁吁地对他说道:“不好了,出大事了。” 未等陈宫提问,陈登又道:“今天接到急报,说曹操大军突然急变进军方向,企图通过泰山的险要和山谷一齐向徐州进攻。所以主公认为你守在这儿已没有任何作用,命令你迅速率军支援徐州。” “嗯?!” 陈宫听后惊愕得一时说不出话来,脸上显露出心灰意冷的神色。陈登也不等他回答,立刻骑上马,快马加鞭地消失在茫茫的暮霭之中…… 看来陈宫相信了陈登的谎言,不到半个时辰,萧关的守军统统离开城寨,向徐州方向急行军而去。 萧关成了一座空城。 在那寂静的黑夜中,一个人影登上了城寨的岗楼。此人就是刚才骑马离去的陈登。 陈登在箭杆上绑好密信,然后张弓搭箭,向城寨后面的山中“嗖”地射去。 他凝视着一团漆黑的山脚下。不一会儿,那儿晃动燃着松明的火把。那火把通过晃动发出了“见到矢文,明白”的暗号。 没过多久,大量的兵马像夜晚的潮汐一般,没有人声,没有火光,悄无声息地从萧关的乾、巽两门涌入城内。少顷,城内又像墓场那样呈现出一片死寂。 陈登见此情景,又发出了第二个暗号,他从岗楼上点起狼烟,如火鼠般跳跃的火光不断地向空中飞蹿。 此时,吕布站在城外十里的地方,他看到城头的狼烟后,大声命令道:“向萧关进军!”于是全军立即行动起来。 在吕布军挤挤搡搡地急行军的同时,还有一支离城出寨的大部队正以同样的速度开进。这是听信了陈登的谎言,为了支援徐州,稀里糊涂地在路上奔走的陈宫军队。吕布一方自然也不知情,在这漆黑一团的黑夜,双方都在疑神疑鬼地防备对方的袭击,于是,两军终于在半路上发生了巨大的冲突。冲突的激烈程度是以往战史上从未见到过的——一出令人心酸的同室操戈的悲剧不可避免地上演了。 “奇怪!”吕布终于感到情况有些不妙。 与此同时,对方军中也传出了陈宫紧张的声音:“对方怎么会有拿着战戟的将军,难道也是我们军队吗?我看不像曹军。” “混蛋,同室操戈!” 吕布大声地叱责道。 不过,此时发觉上当为时已晚。双方都有大量的死伤,互相稀里糊涂地打了一场无意义的战斗,现在只剩下一片茫然。 “陈登竟敢撒谎,真是岂有此理。他报告我的话和你说的完全不一样,……现在不管怎样,先到萧关后再听你细说。” 吕布在半路上遇到陈宫,双方都有些尴尬,他对陈宫不无疑惑地这样说着,然后两军会合在一起,吕布带着陈宫急忙奔向萧关。 但是,当他们来到萧关附近时,猛然听见萧关内传来曹军的一片呐喊声。 这次是真的曹军,就是先前由陈登引入的军队。他们悄无声息地正在萧关等着吕布军前来送死。吕布和陈宫的军队在曹军的突袭下又是不断地溃败、混乱,再次遭受了致命的打击。 吕布也不得已趁着夜色四处乱逃,好不容易等到天亮后,才从山间的石崖背后走出来。 幸好遇到了陈宫,又集合了少量的残部。 吕布道:“我们先回徐州,重振旗鼓。然后再与曹军决战。” 一行人悄悄地急奔徐州。 但是,正当吕布想骑马进入徐州城时,没料到从城楼上飞来如雨般的急箭。 “这是怎么回事?” 吕布惊慌地自语道。他一边勒紧了嘶鸣着的赤兔马的缰绳,一边抬首仰望着城楼,只见糜竺出现在城楼上。 “吕布你这个匹夫,为何还来这儿?”糜竺大骂道,“你过去骗夺了我们主公玄德的徐州。没想到今天徐州又回到了原来主人的手里,这儿已经不是你的家,你还是快逃吧,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吕布用力地踩着马镫,气得咬牙切齿。他大声地喊道:“陈大夫在吗?陈大夫在城里吗?陈大夫!快出来见我!” 糜竺嘲讽地笑道:“陈老大人此刻正在城里举杯庆祝呢!难道还想让这个老谋深算的老将军再来看看你这愚蠢可笑的样子吗?” 糜竺说完,轻轻地一闪身子,躲进城楼里,身后留下了一长串拍着手的狂笑声。 “真后悔!真后悔!……难道是陈大夫出卖了我?” 吕布骑着狂躁悲鸣的赤兔马,在原地久久徘徊,不肯离去。 陈宫咬牙切齿地说道:“你中了恶人的奸计,还不觉悟,还在念念不忘,为那愚蠢的悔恨感到苦闷吗?悲哉,我的主公,你是个死到临头还看不清是非的人。” 看到吕布在这儿丑态百出的模样,陈宫怀着一腔怒火,骑着马独自一人先走了,吕布慌忙追了上去,他对陈宫有气无力地说道:“我们现在去小沛,那儿由我的心腹大将张辽和高顺守着,我们暂且待在小沛,看看形势再说。” 彼此都很清楚,作为善后之策,只有这一条路了。就连陈宫也无计可施,他只得默默地跟随吕布而行。 奇怪,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不分明是张辽、高顺二将从那边过来了吗?而且看来小沛也没留兵把守,大队人马扬起沙尘正急急地朝这儿赶来。——吕布和陈宫睁大着眼睛看着眼前发生的情景。 “嗯?!这怎么……”吕布惊讶地张着口,脸上又露出了迷茫的神色。 正朝这儿走来的高顺和张辽也看到了吕布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心里感到非常奇怪,他们高声问道:“主公,您怎么会来这儿?” “你们问我,我还要问你们呢!你们究竟为了何事这样急急忙忙地赶过来?” 听吕布这样一反问,高顺和张辽更疑惑了。 “这真是岂有此理!主公曾对我们吩咐过,要我们二人固守小沛不要轻举妄动。但是就在两个时辰之前,陈登骑着快马过来,在城门前对我们大叫‘主公昨晚中了曹操的奸计,现在正陷于敌军重围,奉主公之命,叫你们赶快去徐州援救主公!’说完后,他立刻骑马走了。我们当时听了都很紧张,所以稍做准备后,就带着全军赶到这儿来了。风遗尘校对。” 站在旁边听着的陈宫,此时好像连发怒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只是张开带着苦涩的嘴唇,轻轻地说道:“这一切都是陈大夫和陈登父子计谋的好事,他们首尾呼应,做得如此天衣无缝。现在后悔已经晚了,快清醒吧。——啊!” 陈宫大叫一声,扭头看着旁边。 吕布似乎也怒气未消,他突然抬首望着天边,“哼,这次可真是给我喝了一大杯苦酒。我过去是如何宠信陈登父子的,对他们照顾得还不够吗?谁都知道我对他们好得过分了。这些忘恩负义的东西,看他们怎么见我。” 陈宫冷冷地说道:“主公,过去的事不是好不容易才结束了吗?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 “现在就去小沛!” “最好不要去,去了只能再受耻辱。陈登一定会把曹军引入小沛,说不定他们正在大口地喝着美酒,为自己的胜利干杯呢。” “怕他什么?像这种卑怯的东西敢与我正面较量吗?我立马就去把小沛夺回来!” 吕布说着,猛然一马当先,率军赶到了小沛城下。 正如陈宫所料,城头上已遍插敌旗,正在空中迎风飘扬。听到吕布来了的消息后,陈登登上高高的城楼,放声笑道:“看啊,那个骑着赤兔马的家伙讨饭来了。饿了吧?那你学几声狗叫呀。再说,还可以吃石头嘛。” 吕布在城下骂道:“你这个忘恩负义的贼子陈登,把我对你的恩情全忘了吗?到昨天为止,你穿谁家的衣,食谁家的禄?” “你给我闭嘴!我本来就是汉朝的大臣。像你这种粗暴叛逆的恶贼,我心里从来没有跟过你。——愚蠢的家伙!” “哼!不斩下你的狗头誓不罢休!陈登,你出城来跟老子斗一回!” 正在这时,传来一阵呐喊声。 只见北方突然出现一彪兵马,正冲着位于后面的高顺阵营猛袭而来。 “怎么?城外还有曹操的军队吗?” 吕布军发生了很大的动摇,左右两边的阵势突然向后闪开,形成了鹤翼的形状。 “喂,来吧。” 这支军队的士兵们凶猛异常,人人摩拳擦掌地等待着和对手厮杀。吕布军和他们一接近,才发现他们不是曹操的军队,而是一支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杂牌军。虽然战马羸弱,武器杂乱,但是斗志高昂,非常厉害。他们不管对方的阵势如何,只知道哄然呐喊着向前冲锋。刹那间,双方前锋的兵马都陷落在互相肉搏厮杀的混战之中,真是刀光剑影、鲜血四溅,在双方的呐喊中立刻变成了空前惨烈的血战。不多一会儿,厮杀的士兵们都四散退去。 突然,军中闪出两骑,战马嘶鸣着,踩踏着眼前这片空无一人、浸透了鲜血的土地。 “我是刘玄德的义弟关羽。” “我是刘玄德的义弟张飞,你们好好记住我这张脸!” 两将自报姓名,骑着的两匹战马如狮子般地喧腾跳跃。 仔细看去,一个是豹头虎眉的猛者,一个是朱面长髯的豪杰。 “啊,啊,他们都是刘玄德的义弟。” “关张二将又现身了!” 亲眼见到这两位大将后,吕布的士兵们都吓得浑身发抖。关张二将如入无人之境地在吕布军中到处冲杀。 “你们这些不中用的东西!” 吕布军的大将高顺怒叱着部下,他一人骑着马挡住了张飞的去路。 两将立即交战,兵器相接,锵锵作响,不时迸发出骇人的火花。 高顺不敌张飞,吓得立刻鞭策坐骑,混在溃散的士兵中逃跑了。 关羽手提着八十二斤重的青龙偃月刀,带着杀红了眼的杂牌士兵直闯吕布的中军阵地。 关羽大呼:“自命不凡的吕布,你的赤兔马还在吗?” 突然的变故和意外敌人的出现使得吕布大吃一惊。既然关羽已经打上门来,吕布不得不调转马头上前迎战。 正在这时,只听得又有一人大喊:“二哥,把这个家伙让给小弟!” 只见张飞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赶到了阵前。 吕布在心中暗暗叫苦:“今天可真是个倒霉日子。” 于是他一边虚张声势地叫嚷着,一边慌慌张张地逃走了。 “你这混蛋,等着我!”张飞拍马追去。 关羽也纵骑猛追。 当他追到吕布背后,已能碰到赤兔马马尾的时候,他坐骑的脚力和吕布坐骑的脚力相比出现了很大的差异。由于赤兔马的快速发力,终于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了吕布一命。 在徐州被夺,小沛又无法进入的不利形势下,吕布只得败走下邳。 下邳似乎是徐州的外城。它原本是个小城,现在由吕布的部下侯成守备,是一个要害之地。 吕布对部下说道:“现在暂且在下邳安顿下来再说。” 于是,吕布军在此苟延残喘,并收集了不少溃逃四方的残兵。 是役,曹军取得了巨大的胜利。 曹操特意对刘玄德说道:“徐州原来就是你治理的地方,你还和以前那样,进入徐州城,重新担任州牧之职。” 吕布曾把刘玄德的妻小监禁在徐州城,现由糜竺和陈大夫守护着,所以个个都安然无恙。糜竺和陈大夫相迎刘玄德进城。相隔很长时间后,一家君臣终于坐到了一起。 刘玄德问道:“关羽和张飞自小沛离散后在何处藏身?” 关羽道:“我藏身在海州边远的乡村。” 张飞快人快语:“我不得已逃到芒砀山当了山贼。” 他那坦直的话语使众人大笑不已。 数日后,曹操在大营举行了盛大的庆功宴。 当时,他把自己左边的席位给了刘玄德,右边的席位则让它空着。当诸大将和文官们依次入席后,曹操起身说道:“这次首功当推陈大夫、陈登父子,所以我的右席应让给陈老大夫。” 于是,在全场人员的掌声和喝彩声中,陈大夫在儿子的搀扶下从末席坐到了曹操的右席。 曹操进而对陈大夫犒赏道:“赐你十县的俸禄,授予你的儿子陈登伏波将军之职。” 庆功宴在欢歌笑语中进行着。其间,大家又围绕着“我们该如何生擒吕布”的议题,在欢快的气氛中对这最后一战进行了种种的讨论。曹操最后下定了决心,不管是生擒还是捕杀,在吕布问题没有最终解决之前,曹军绝不退回许都。 下邳这座小城对吕布而言,犹如自行逃入的牢笼。 吕布现在已成为一只困在兽栏里的老虎。 但是,世上也有穷鼠咬猫的比喻,所以对栏中老虎的处理看似容易其实不然。如若处置不当,也会有被虎反噬的危险。 酒宴上,陈昱说道:“就像远火烤鱼,现在对吕布军慢慢地攻杀,效果可能更好。如果突然间大举进攻,短兵相接,就会应了一句‘破罐子破摔’的老话,缺乏思考的吕布也许会做出一些不计后果的莽撞举动。” 吕虔也在一定程度上赞同陈昱的意见。他道:“如果站在吕布的立场上来看,现在他只能依靠臧霸、孙观等泰山的贼寇,但这也不会长久,而且使吕布更没面子。如果他要选择最后的王牌的话,一定是投靠淮南的袁术,向他无条件地臣服,然后再借袁术的力量,猛然奋起反抗。” 曹操对两者的言论均表示相当程度的肯定。 他道:“这两种说法也都在我的意料之中。我所担心的也在于吕布和袁术的结盟。因此,在山东的各条道路上,由我的军队负责拦截,刘玄德要督促所部警戒下邳到淮南之间的路段。” 刘玄德谨慎地表示了自己的决心:“我一定完成丞相交付的使命。” 庆功宴结束时,大家一齐高呼万岁。接着各自回到自己的阵所。 刘玄德即日开始整顿兵马,准备作战。除糜竺和简雍二人留守徐州之外,自己亲率关羽、张飞、孙乾等将领带兵出发,截断下邳到淮南之间的交通往来。 刘玄德深知此次行动必须秘密进行。如果被下邳的穷敌知晓,他们必然会拼死抵抗。所以刘玄德军悄悄地穿山越岭,好不容易才绕到吕布军的背面。 根据要道的地形,他们首先树起栅栏,设置关所,建造圆木小屋和瞭望台,组成了一个完整的警戒系统。这样的系统监视极其严密,不要说是正规的道路,就连山顶的伐木通道和山谷里的羊肠小道都不会让一只野兽通过。 冬天临近了。 虽然泗水的河流尚未冰冻,但草木已经枯萎,四野满目萧条,寒气逼人。 吕布在围绕下邳城的泗水河上设置了鹿砦,又在城内屯集了大量的武器和军粮。 “大雪啊,快快封埋山野吧!”吕布虔诚地对天祈祷。 无奈之际,他想借助大自然的力量来对付敌人。但是智力超人的陈宫却对此报以冷笑,他对吕布苦谏道:“曹操的军队远道而来,经过持续的作战,已经人困马乏,而且配备也不足,甚至未能建立御冬的阵屋。如果现在立刻进行反攻,以逸待劳地痛击来敌,必然会取得重大胜利。” 吕布听了摇头道:“这样干不行,最后还是失败。而且这儿的将士士气不高,无法组织进攻。只有守住城池,等待他们进攻,只消一次出击,大部分曹军就会被泗水淹死。” “啊……是吗?” 陈宫最近好像对吕布不再抱有热情,所以他不再抗辩,只是讪笑而退。 不知不觉中,曹操已及时地控制了山东之境。于是理所当然地再次率军涌向下邳城,在城下聚集了重兵进行严密的包围。 经过两天多的弓箭交战后,曹操突然率领二十余骑,来到了泗水的岸边。 “我要见吕布!” 曹操朝城里大声喊道。 第二十八章 烦恼的攻防战 吕布出现在城楼上,故意问道:“是谁在叫我?” 由于相隔着泗水河,所以听起来曹操的声音里似乎还混杂着流水声。 “叫你的人就是你喜欢的敌人——许都丞相曹操。其实,我和你本来有什么仇呢?只是听说你要和袁术联姻才率兵攻打你的。因为袁术僭称皇帝,是扰乱天下的逆贼,是无处躲藏的天下公敌。” “……” 吕布沉默不语。 寒风强劲地掠过河面,河边的芦荻发出沙沙的响声,两阵的旌旗在风中翩然飞舞。这时,一支信箭射进下邳城头。 “我相信,你不是一个正邪不分的愚蠢的将军,如果现在能放下手中的武器,听从我曹操的话,我以我的生命担保,一定上奏天子,确保你的封土和名誉。” “……” “如果不听我的劝告,依然迷妄而不投降,那么你的守城将会立刻陷落,到那时一切都为时已晚。你的亲族和妻小一个都不能幸免。不仅如此,你的恶名将在泗水河上遗臭万年。请你好好地想一想吧。” 听了曹操的一番话,吕布的心中似有所动。突然,他举手高叫:“丞相,请给吕布一点时间好好考虑,待我和城里的将士们仔细商议之后,再向您派遣降使。” 站在一旁的陈宫听到吕布这样懦弱的回答后大为惊愕,他跳起来对吕布大声说道:“你怎么可以说出这样的蠢话?” 他似乎要堵住吕布的口,突然从旁边大声地呵斥曹操:“曹贼,你从年轻时开始,就是一个惯用花言巧语骗人的高手,现在既然有我陈宫在,你就休想欺骗我的主公,不要在这寒风里厚着脸皮,无用地摇唇鼓舌了,快滚吧!” 话音刚落,陈宫张弓放箭,只听“嗖”的一声弦鸣,利箭直接射落了曹操的头盔。曹操瞪眼大怒:“陈宫,你给我记住,我发誓要把你的头踩在我的脚下,回报你今天的回答。” 接着,他对着二十余骑部下大声喝令:全军立刻发动总攻! 吕布见此情景,慌忙从城楼上大喊:“请等一下,曹丞相!刚才只是陈宫一人的胡言乱语,不是我的真意,我一定在商议后出城投降。” 陈宫听后把弓箭往地上一扔,满面怒容地用近乎吵架的口气大声嚷道:“现在这种时候,怎么还说这些不争气的话?曹操这个人您也知道,如果现在被他的花言巧语所蒙骗而开城投降,到最后头掉了是不可能再接起来的。” “住嘴!你一个人在那里狂叫什么?” 吕布也跳脚大骂。最后,他拔出剑来,气势汹汹地要杀陈宫。 当着敌方的面,这一对主从相互争吵,丑态百出。张辽和高顺实在看不过去了,赶紧上前把两人分隔开来。 “主公,请务必忍耐一下,陈宫绝不是为了自己而故意冒犯您的,他的话都充满着忠义,他原本就是个忠谏之士,如果我们失去这样一个人绝不是好事。” 吕布听了此言,犹如大醉初醒一般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他改口和解地说道:“刚才只不过开个玩笑,你不要放在心上。如果有什么良计,请毫无保留地告诉我。” 对吕布而言,陈宫是个非常讨厌的人。而陈宫却把吕布视作须臾不能分离的主公,只要这个主公低下头对他说几句好话,他又马上成为忠谏的良臣,对主公抱有粉身碎骨也心甘的忠诚。 “良计并非没有,”陈宫也放低声音答道,“问题是看您用还是不用。我想这儿只能采用‘掎角之计’。主公可率精兵出城驻扎,我留城守备。两处互相呼应,使曹操饱受首鼠两端之苦。” “那个就是掎角之计吗?” “是的。此计的特点是:如果主公率军在城外驻扎,曹操肯定会向主公发起首波攻势,到那时我就直接从城内带兵袭击他的后卫部队。另外,如果曹操向下邳城进攻,主公也可反过来威胁他的后方。这样一来,我们可利用掎角阵形夹击敌军,并把他们消灭。” “噢,原来如此!果然是良计。我看孙子也要甘拜下风了。” 吕布立刻斗志昂扬地说要马上进行率军出城的准备工作。 大家都能想象到现在出城到野外驻扎,天气一定非常寒冷,所以将士们都在战袍里面穿上了厚厚的棉衣。 吕布回到家里,吩咐妻子严氏为他准备足够的内衣和毛皮套等物以避冰雪之苦。 严氏望着丈夫,奇怪地问道:“你究竟要去哪儿?” 吕布告诉她自己出城作战的决心,并道:“陈宫这个人实在是我的智囊人物。如果按他授予的‘掎角之计’行事,此去必胜无疑。” 吕布边说边忙乱地准备着自己随身的器具。 严氏道:“你是说这儿由他人掌管,自己带兵出城是吗?” 她这样说着,顿时花容失色,嘤嘤地啼哭起来。 接着,她对吕布苦口婆心地劝说道:“你难道没想过留在你身后的妻小是多么的可怜,你这次依了陈宫的计谋,会有什么结果呢?陈宫的前身你也知道。他以前和曹操有过主从之约,只是半途变心才放弃曹操来投奔你。难道不是吗?况且你似乎不像曹操那样重用陈宫。” “……” 第一次听到妻子这样认真的泣诉,吕布的脸上显露出不知如何是好的神情。 严氏见丈夫默不作声,继续侃侃而谈,“那个陈宫为何要对你如此奉献忠义?他这样做甚至超过了当时对曹操的忠诚。如果你把下邳城交给了他,很难保证他不存有异心,一旦出了事,我们这些做妻妾的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和你见面了。” 严氏的话语苦恨交织,绵绵不绝。 吕布一把脱下了已经穿上的毛皮内甲,对严氏吼道,“蠢货,不许哭,出征前流泪最不吉利,那就明天再说。” 突然,他又问:“女儿现在在做什么?” 说着,他和严氏一起走进女儿们住的闺房。 翌日,吕布并没有出发的意思。第二天过去了,第三天也过去了。 陈宫再次去见吕布。 “主公,如果我们不尽早出城备战,曹操的大军随时都会从四面包围我们。” “哦,是陈宫吗?我也是这样想的。但我还是觉得据城坚守要比出城远战更有利。” “不,现在时机还不算晚。我接到情报,说最近曹操要从许都调运大批的军粮到前线。如果主公率军出城,就能一并将其粮道截断,这可真是一举两得,对敌人无疑是一次致命的打击。” “你说什么?曹操要从许都调运大批军粮到前线……唔,在途中就能拦截吗?好,明天我就率军出城。” 吕布又下定决心,斗志昂扬地说道。 陈宫也放心地补充道:“主公,不论怎样,动作要快,这次机不可失。” 为了稳定吕布的情绪,陈宫特意不再多言,谨慎地退下了。 那天夜晚,吕布进入貂蝉的房间,只见她正垂帘啼哭。 吕布惊问其故。 只见貂蝉的俏脸犹如雨打海棠,一对美目也略显红肿。貂蝉泣道:“我为不能在世上再和将军相见而悲泣,今后我们将靠谁来生活呢?”说罢,更是大放悲声。 吕布慌忙劝道:“你说什么呢。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下邳城里有充足的过冬粮食,还有一万多的精兵,你瞎担心什么呢?” “不,我问过夫人了,说将军要舍弃我们妻妾,出城作战。我说得不对吗?” “我是为了取胜才出城打仗的,绝不是一时心血来潮而去自寻死地。” “……不过……不过我还是不放心。因为留守的陈宫和高顺平时关系不和,如果将军不在城里,敌人一定会乘虚作乱的。” “他们两个人的关系会那样不好吗?” “尤其是陈宫这个人满肚子的鬼主意,令人捉摸不透。夫人也为此担心。将军,您的女儿们不都很可爱吗?请可怜可怜你的妻小。” 貂蝉紧贴着吕布的胸口,泪流满面地哭泣着。 吕布轻轻地拍了拍她的香肩,“哈哈哈”地大笑道:“没想到你心里只爱着我,不要哭,也不要悲伤了。好吧,我决定不出城了。凭着我一杆方天画戟和赤兔马,天下谁人能敌?谁能征服我吕布?你放心吧,放心吧。” 吕布抚摸着貂蝉的后背,和她一起上床休息。并叫侍女送上美酒,他亲自给貂蝉斟酒赔罪。 第二天,吕布自己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所以特意派人把陈宫叫来,对他解释道:“为了谨慎起见,我再次仔细考虑了你的建议,总觉得你掌握的有关许都不断向曹营运送大批军粮的情报是一个假情报。我特别担心的是诱我出城也一定是曹操特意制造的流言,使我们中了他的计谋还不知道。为了自重,我决定中止实施出城作战的计划。” 陈宫退下之后,无力地仰天长叹:“……啊,我们终将死无葬身之地了。” 从此,吕布日夜沉溺酒宴,不是隐匿在帐幕里与貂蝉嬉戏,就是与妻女共享天伦之乐,而且一旦酒醒之后,常会流露出怏怏之色。 有两个家臣模样的人对吕布的侍臣说:“有要事求见主公。” 经侍臣同意后,他们来到吕布的面前。 这两人一个叫许汜,一个叫王楷,都是陈宫的部下。 “见我有什么事?”吕布警惕地看着来人。 王楷首先说道:“听说近来淮南的袁术势力日渐壮大,而主公先前曾答应将女儿嫁给袁术之子,并为女儿举行了盛大的婚礼仪式。但直至今日为何不派使者骑着快骑去向袁术求救呢?主公和袁术的儿女婚约还没有解除,若主公同意派我等前去说情,我想袁术很快就会谅解的。” “是啊,这门亲事还没有最后解除嘛。” 吕布呻吟着仿佛在黑暗中看到一线光明。 接着,他厉声问道:“你们刚才说要代表我出使淮南对吗?” “我等深知这是关系到主公沉浮安危的大事,所以愿以性命担保,想去成全此事。” “哦,你们有这样的志向,佩服,佩服。你们说得很对。好吧,我立刻写信给袁术。你们就带着我的亲笔信赶去淮南。” “遵命。不过,现在下邳城已在敌军的重围之中,而且去淮南的通道又被刘玄德派兵设关把守,严密地监视着路上往来的动静。所以为了完成我等的使命,希望主公能派出一支军队,帮助我们突破通道的围困。” “可以,我知道不这样做,你们就去不了淮南。” 吕布叫来张辽、郝萌两位大将,命他们各点五百余骑兵执行任务。 “把这两位一直送到淮南境内。” 吕布特意吩咐道。 “是!”两将立刻领命而去。 于是,张辽率五百余骑打前锋,郝萌领军殿后,两支军队成飞龙之形,打开城门冲杀出去。 要横穿敌人的包围圈,当然要选在深夜进行。他们巧妙地穿过了曹军的包围,并于第二天夜晚,顺利地通过了刘玄德的阵地,完成了突围的任务。 “成功啦!” 两位使者一进入淮南之境就忍不住欢呼起来。 “不过,回来时还会碰到危险的。” 郝萌说着,决定带五百余骑,随行使者到淮南。 张辽只率领自己手下的五百余骑从原道返回。 但是,这次他们却在刘玄德阵地受到了警戒部队的阻拦。 “你们去哪儿?” 一队兵马拦住了张辽部队。 张辽突然发现敌将正是关羽,他在吕布军进攻小沛时曾经在城头对自己说过有关正义的话语,所以彼此都有眷念之心。虽说双方已处于敌对状态,但并没有立即弓戟交接地发生战斗,在两三次问答之间,幸亏来自下邳的高顺、侯成军及时赶来支援,使张辽终于在危险的境地虎口逃身,平安地返回城中。 到达淮南后,许汜、王楷两使拜见了袁术,并呈上吕布的书简。尔后就自淮南返回,但他们却没有张辽那样的运气。 两使会见袁术的结果,应该说是成功的。他们极力施展能言善辩的外交才干,使得袁术终于开口道:“吕布一贯反复无常,信中所言,难以为凭。若将其女送来淮南取信于朕,则朕将亲点举国之兵予以救援。” 两使听后极为兴奋,于是急忙取道返回。二更时分,当他们正欲通过刘玄德军的关卡时,猛听到一声大喝:“你们是谁?为何深夜骑马快行?” 他们的行踪终于被张飞的部队发现并立刻被包围起来。 保护两使的郝萌和张飞一交战,张飞就将其打落马下,随即将他五花大绑地擒获。郝萌手下的五百骑兵也被悉数消灭。 只有许汜和王楷两人侥幸地躲在刀枪混战的暗处,吃尽了苦头才狼狈地逃到下邳城。 那天夜晚,生擒郝萌的张飞,立刻手牵绳头把五花大绑的郝萌送往刘玄德的大营。 “这家伙,明知打不过,还想从我们守备的眼下蒙混过关。他就是吕布手下护卫往来淮南特使的大将,请大哥好好地拷问一下。” 刘玄德奖赏了张飞的功劳,立即开始审讯郝萌,但郝萌不肯轻易吐露实情。张飞急不可耐地对身旁的士兵吼道:“给我狠狠地打!” 行刑的士兵立刻毫不留情地对着郝萌的后背打了百余鞭,郝萌自知已无法躲过此难,不由得哀声求饶。 “刘玄德,你快松开我身上的绳索,我有事相告。” 郝萌终于坦白了一切。此时天色大亮。 刘玄德将郝萌供词的要点写成书面文字派人送呈曹操。 曹操很快就来了回信:“速将郝萌斩首。今后要更加严格封锁道路,绝不准吕布及其使者去淮南联络。” 根据曹操的要求,刘玄德立即召集诸将,再次严肃地命令道:“现在我们的任务更重了,走投无路的吕布必定想从这儿通过。这儿是去淮南的正道,我们必须确保连一只老鼠都不放过。王法无情,凡懈怠者必按军法严惩!” “遵命!” 诸将遵照刘玄德之命,通过商议后决定从此将不分昼夜、衣不卸甲地执行警戒任务。 其后,张飞有些不满地发牢骚道:“我生擒了郝萌,曹操却没给我半点恩赏,反而一再严格地要求我们,难道他连半句笑话都不会说吗?” 刘玄德贴着他的耳朵小声且严厉地斥责道:“曹丞相现在统率几十万大军,难道能把命令当做口头说说的戏言吗?只有你,随便把那些不好的个人猜测说出口,这就是你身上匹夫劣根性的表现,以后千万要注意,不要随随便便地不当一回事,这样只会招来千秋污名……” “大哥说得是。” 张飞手抚着颊髯,惭愧地告退。一夜的功劳也因一句不慎之言而失去了。 下邳城内。 许汜和王楷两位使者对吕布汇报了求见袁术的情况后提出了自己的看法:“袁术对主公还有很大的疑虑,没有像平日那样爽快地答应我方的要求。他只是说我的儿子很高兴和将军的千金结婚,至今还恋恋不舍。听了袁术的这番话后,我们认为当务之急就是满足他的要求,把主公的千金送到淮南,而且要抓紧时间,否则就无法解救燃眉之急。” 吕布听后有些为难地说道:“把我女儿送去没有问题,但我们现在身陷重围,怎么送呢?” “既然是主公藏在深闺的千金小姐,我们觉得这无论如何要由您亲自护送。” “女儿是我的命根子。不要说上战场,就是人世间的寒风都没有经受过,她是我的掌上明珠。好吧,我亲自把她送到淮南去。” “主公,今日主凶,不宜外出,还是明天走得好。我计算过,明夜的戌亥时出发最好。” “那快去把张辽、侯成叫来!” 吕布终于狠下决心,他交代二将率三千骑兵一起护送,并在军中备好马车,以供女儿去淮南之用。 但是吕布最后还是没让女儿坐乘马车。考虑到突围时的艰险,他决定自己背负女儿上阵。这个天真无邪、不知世事的十四岁新娘,穿着锦绣制作的美丽嫁衣和厚厚的棉衣,被牢牢地绑在父亲后背冰冷的甲胄上。 寒月皎洁,返照在波平似镜的泗水河上。 冰天雪地,北风劲吹,不时发出“嘎嘎”的声响。 道路上,一队人马拖着长长的黑影。 这是张辽、高顺的三千骑兵。吕布骑着赤兔马,位居队伍中间,全军悄悄地离开下邳城向淮南进发。 “斥候,前方有何动静?”吕布小声地问道。 全军一步一步,如履薄冰地向前走着。 担任前方侦查的斥候们轮流交替地向前走着,不时地汇报前面的情况。 “敌人的哨兵在寒夜里不知躲到哪儿去了,前面寂静无声。” “真是天助我也!” 吕布暗自庆幸,不由得催马快进。 他有今天,首要的功劳大概要推胯下的赤兔马。赤兔马也越发神骏,让吕布今夜威武地坐在镶满螺钿的雕鞍上,任他随心地驱使。 每次从不同的角度仰视吕布骑在马上的身姿,总觉得与他平时的形象简直判若两人。 此时,骑在马上的吕布甚至让人感到他那伟岸、挺拔的雄姿,真是不可思议。 所谓雄姿就是无敌的威风,真正的威慑四方。 但是,往事如烟。他现在只是一名伟大的烦恼将军。即使像他那样的怪杰,为了爱护自己的女儿,甚至要派三千骑兵护送,连对敌军哨兵的眼睛都感到害怕,即便这白雪皑皑的天地间闪过一羽飞鸿的影子,都会引起他心中的惶恐和不安。 “女儿,不要害怕!” 吕布几次对背后的女儿安慰道。 那个紧紧地裹着棉衣和绣服的十四岁处女,那个被吕布视若掌上明珠的千金小姐,自从被父亲背着离开下邳城后就一直处于迷迷糊糊的状态中。 吕布继续安慰道:“我把你嫁到寿春的袁家,让你将来当皇后。” 此时他又仿佛听到了女儿的母亲在临行前的泣语:“这是新娘必须走的路吗?她那白嫩的小脸会被冰雪冻坏的。黑黑的眼睫毛也会被冻得把上下眼睑粘在一起的。” 吕布军就这样小心翼翼地行走了百余里。 这样的夜晚,连寒林中的月亮也亮得使人感到惊悚。 突然,军鼓雷鸣,巨大的声响震撼着白晃晃的月夜。 像几千羽飞鸟那样,寒林中闪出一队剽悍的骑兵。 “啊,是关羽的部队!”张辽失声叫道。他立刻转身提醒吕布,“主公当心。” 在这间不容发之际,只听得“嗖”的一声,吕布的马前升腾起一团雪雾。 “砰!” 飞来的箭雨掠过人的身体,射碎了铠甲,于是,前后左右到处传来将士们的叫喊声、呻吟声,许多人中箭倒下,黑色的血浆从伤口喷涌而出…… “我害怕……”吕布的耳边传来了女儿裂帛一般的惊叫声。 被绑在身后的女儿此时只知道用手指紧紧地抓住父亲的身体。 “呜……”女儿又发出了悲痛欲绝的哭声。 猛然,赤兔马受惊后强悍地立起了身子。 今晚,吕布为了制止爱马的冲动,手上已满是汗水。他只担心自己心爱的女儿,若是中了敌军的一刀一箭,那会有怎样的后果? 此时,包围的敌军蜂拥而上,四周传来一片叫喊声。 “那些闯关的敌人可不是普通人!” “吕布也在,那个大将像吕布!” “如果在这儿和关羽相遇该怎么办呢?”吕布一想到这就浑身发抖,什么力量都没有了。“现在什么都不想了,只要女儿不受伤就好。” 吕布的头脑中一片空白,他调转马头,径直向原路拼命狂逃。 途中,他不时受到各路强敌的横路拦截。 “我是曹操的部下徐晃!” “我是曹操旗下的许褚,特来拜见大将军!” 面对这些曹操悍将的挑战,吕布不加理会,只顾不断地鞭策着赤兔马,一口气逃回了下邳城。 第二十九章 破瓶 由于最后的一计也白白地半途而废,吕布只得困守下邳,终日里郁闷地喝酒浇愁。而围城攻打吕布的曹操此时也颇感心烦。 “包围下邳已有六十多天了。守军顽强,久攻不下,如果在这期间后方敌军突起,我们全军就有在这大寒的旷野中自灭的危险。” 曹操为此心急如焚。 此次开战时已进入了冬天,冻死的兵马无数,况且粮草也已耗尽。当下大雪封埋山野,就是退军远归也很困难。 “该怎么办呢?” 曹操焦躁地紧锁愁眉,他凝望着久攻不下的敌城,独自沉思着。 暴风雪在原野上肆虐着,正迅速地向曹军阵地袭来。 这时,有紧急军情来报:河内的张杨与吕布素有交情,他自称作为后备军起兵救援吕布,不料其部下杨丑很快变心杀了张杨,夺取了全军的指挥权。于是全军大乱,其中一个叫眭固的将领又以为张杨报仇为名诛杀了杨丑,并率领军队,打到了犬山一带。 曹操心想对方来得正是时候。 他立刻要身边的大将史涣整军备战,以防万一。并命令道:“送到嘴边的肉不要放弃,你带一支军队去犬山消灭眭固。” 史涣率军冒着风雪向犬山进发。 曹操的心越发感到不安。冬季确实是个漫长的季节,无论白天还是夜晚,原野上空都笼罩在灰暗之中,只有白色的雪花霏霏飘舞。 “如果攻城时日延长,必然会引起心腹之患。那些不法之徒趁我军兵力空虚,在后方制造蜂起的小乱已经成为有目共睹的事实。况且北方,西凉的忧患尚未平息。东边的刘表和西边的张绣又都虎视眈眈,他们也许正等着在我军失败后撤的路上袭击这支疲惫不堪的军队……” 也许曹操经过了深思熟虑,所以随即召集诸将开会,他在会上终于有些沮丧地说道:“我军立即回撤!虽然遗憾也没办法……待下次定计再次远征吧。” 荀攸大声地苦谏道:“丞相刚才说的话似乎不符合自己的性格。不错,经过这样长期的作战,我军确实历尽艰难。饱受的痛苦已非语言所能形容。但是敌人长期困守孤城,他们的不安和痛苦一定远在我军之上。现在正是攻城者和守城者生死较量之际。守城者都知道他们已到了退无可退的地步,他们的危机意识比攻城者更强。所以在这种情况下,我军将领绝不可存有梦归还都的心思,也不能让士兵怀有思乡厌战的情绪。而刚才丞相自己却说出这种泄气的话来,怎么能够提振全军的军心和士气呢?” 荀攸以出人意料的强硬口气,极力陈述着撤退不利的理由。 接着,郭嘉也开言道:“我觉得下邳城之所以久攻不下,其原因在于对方全靠泗水和沂水的地利。如果我军能有效地利用这两河之水,一定能迅速破敌。”他旋即提出了破敌之策,“在泗水河和沂水河上筑坝,将两河之水合并在一起水淹下邳孤城。” 郭嘉的计策获得巨大的成功。 曹军征召二万民夫,在士兵的监督下日夜施工,按目标计划将两河之水汇合在一起。堤坝筑好不久,正逢天气转暖,且连续下雨,下邳城很快就被两河浊流所淹,城内守军都不得不迁往高处,从远处攻城军队的阵地上可以清晰地望到城墙外的水势正在不断上涨,城上的守军对此束手无策,呈现出慌乱不堪的景象。 二尺、四尺、七尺…… 每到天亮时分,水势的高度总在不断上升,全城到处都浸泡在河水之中。那河水打着旋涡,吞噬着下邳的大街小巷,那些膨胀变形的马尸、士兵的尸体和各种垃圾一起在水面上漂流。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城中的士兵们已失去了生活的空间,居处也变得非常狭小。 但是吕布却对那些狼狈不堪、惊恐万状的将领们放出大话:“不必惊慌,我有名马赤兔,渡水如履平地,只是你们要注意不能过度地慌乱,不要掉落水中淹死……啊,不要紧,暴风雪马上就要来了,曹军的阵地在一夜之间就会被深埋在百尺之下。” 吕布凭恃着虚幻的梦想继续沉溺在狂饮之中。其实他的内心深处极其虚弱,只是喜欢在沉醉中忘却严酷的现实。 一天,他宿醉刚醒,无意中拿来一面镜子。望着镜中自己的形象,不由得惊愕万分,叹息道:“啊,我不知不觉地竟然老成这个样子,头发都变成灰色的了,眼圈也全发黑了。” 他吓得浑身发抖,一下子扔掉了镜子,自言自语道:“酒这东西实在害人。我没有老到这种地步,完全是中了酒毒的缘故。暴饮会腐蚀人的身体,所以从现在起必须断然戒酒!” 吕布深感喝酒的危害性,立即发布了禁酒令。他的想法应该不错,但同时也要求城内的将士一律禁酒。禁酒令中严厉地指出:“胆敢违令饮酒者,斩首!” 守城的大将侯成一人拥有十五匹骏马,突然一夜之间发生马匹被盗事件。经过调查,发现是饲马的士兵合伙勾结,集体盗马出城,准备献给敌营捞取赏金,满足个人的私利。 侯成闻讯后立即追上盗马的士兵,将那些可恶的家伙全部杀死,并把全部马匹赶回城内。 “很好!很好!” 其他的大将们都向侯成祝贺道,并起劲地怂恿说:“这事你应该请客,应该庆贺。” 正巧这时有人从城中的山上猎杀了十几头野猪。于是侯成命手下士兵打开酒仓,烹制野猪。他高兴地说道:“今天一定要举杯痛饮。” 接着,侯成命士兵将五坛美酒和一口大肥猪送到吕布面前。 侯成首先向吕布汇报了自己破获盗马一案和惩治贼人的经过。接着又道:“这也是托主公的虎威,终于逢凶化吉。诸位大将也都为此庆贺。恰巧我的手下又猎杀了山上的野猪,所以想办个小小的庆宴。请主公能笑纳这点心意。” 侯成说毕,命士兵把各色礼品排放于前,自己则拜伏在地,听候指示。 吕布见此情景,不由得勃然大怒,他一脚踢翻了一个酒坛,大喝道:“这是什么?”那只酒坛在与其他酒坛的撞击中破碎了,美酒从中喷射出来。侯成全身都被酒淋湿。浓烈的酒香更使吕布怒不可遏,“我自己都戒酒了,并向城中颁发了禁酒令。而你们这些当大将的却要找借口,为一点小事开什么庆宴?” 吕布一边骂道,一边命左右武士将侯成推出去斩首。惊慌失措的近臣中有一人急忙叫来了其他的大将,众人在吕布面前百般哀诉,苦苦地为侯成求情。 “主公,求您饶了他吧。” 但是,吕布脸上怒容未消,依然不为所动。 “在这个时候,如果将侯成这样难得的大将斩首,只能使敌人高兴,有损自己的士气,会引起可悲的后果。” 诸将加重了语气为侯成求情。 吕布终于恢复了理性,他道:“你们为他求情,讲到这种程度也只能救他一命,但是他触犯了禁酒令我不可能不闻不问。好吧,打他百杖,以儆效尤。” 说完,他立即把皮鞭交给两名武士。 两名武士对着正跪拜着的侯成的后背,开始轮流鞭打。 “二……”“三……”“四……”他们一边鞭打,一边数着鞭数。 不一会儿,侯成的衣服被打破了,露出了皮肤,眼看着,皮肤上鞭痕累累,开始流血,后背的伤痕就像鱼鳞那样片片凸起。“三十……”“三十一……”随着鞭打声,大将们不忍地背过脸去。 侯成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地忍受着。 叭叭的鞭打声和数鞭声继续不断地交织在一起。 “七十五……”“七十六……” 只听得“嗯”的一声痛苦呻吟,侯成一时昏了过去。 吕布看到这儿,有些不耐烦地躲进楼阁里去了。 诸大将向武士使了个眼色,跳着计算鞭数。 不久,侯成悠悠地苏醒过来,他看了看周围的情况,发现自己已躺在一间房间里,一个幕僚正在身边看护。 侯成不由得潸然泪下,脸上显露出痛苦的表情。 “还疼吗?一定很痛苦吧?”好友魏续关切地慰问道。 “我也是个武将,从来不会为一点苦痛而掉眼泪。” “那你为何而哭呢?” 经魏续这一问,侯成警惕地看了看枕边四周,轻轻地问道:“现在,这儿只有你和宋宪两个人吗?” “是的,我们三人平时都是无话不谈的好朋友,你尽可放心地说话。” “我恨主公的原因是他把我们武将当垃圾一样地轻视,而对妻妾的媚言则是言听计从。在这样的状态下,我们死了,就像死了一只狗,我为此而感到悲伤。” “侯成!……”宋宪叫了一声。他走到侯成的身边,凑近他的耳边,呼着热气,对他悄悄地说道,“你说得一点也不错。其实我们也为此而感到悲伤。与其这样,不如干脆出城向曹营投降,你看怎样?” “……不过,城墙的四周不都是滔滔的洪水吗?” “不,现在只有东门无事,因为那儿位于山脚下,地势高,所以道路也未被河水淹没。” “是吗?”侯成睁开充血的眼睛,呆呆地望着天花板。 突然,他蓦地起身,激愤地说道:“干吧!我已决定了。吕布最倚重的就是那匹赤兔马。他把马看得比我们大将还重要,他只爱妻子儿女……我这就悄悄地到他的马厩盗走那匹赤兔马,逃出城去,你们留在后面,到时候生擒这个家伙。” “我同意!……可是你身体受了这样的鞭伤,能行吗?” “这点小伤算什么。” 侯成说着,咬咬牙,悄悄地换好衣服,准备在深夜行动。 半夜四更左右,他趁着夜色,偷偷地向吕布官邸的马厩方向蹑步奔走。远远望去,机会难得,当值的士兵正坐在一边打瞌睡。 第三十章 白门楼始末 曹操在清晨的寒意中被侍者叫醒。此时天色刚亮。 “什么事?” 帐幔里传出曹操威严的声音。 侍者禀报道:“对方一个叫侯成的大将出城来降。他现正在营门外等候,求见丞相。” 曹操知道侯成是吕布军中的一员大将,于是马上命侍者把侯成引到幕营和他见面。 侯成对曹操说了自己决意脱逃来降的经过,并献上从吕布马厩中盗来的赤兔马。 曹操大喜。此时战事已到了进退两难的极限,他正处于焦头烂额的困境。 万没想到穷极则通。侯成的来降对曹操无疑是天降福音。于是他特意对侯成表达了嘉许和慰问之意,并问了许多城里的情况。 侯成又道:“我的两位亲密同僚魏续、宋宪现在还留在城里,作为内应。我们事先商量好了,如果丞相相信我而一举攻城,两人就会在城中插上白旗,并立即打开东门迎接丞相的大军。” 曹操听了无比高兴,立即命人写好讨伐檄文,将其绑在箭杆上,放箭射入下邳城内。檄文曰: 现奉天子明诏讨伐吕布。凡抗拒大军者,满门悉诛。若城中将士或黎民百姓能献上吕布首级,重加官赏。 大将军曹(签字) 朝霞染红了城东的上空。几十封内容相同的讨伐吕布的檄文都通过信箭射入城内。以此为信号,曹军金鼓齐鸣,呐喊四起,巨大的声浪惊天动地。十几万曹军同时开始攻城。 吕布闻报大惊,不得不从早晨开始来回巡视着曹军进攻的各个关口,并亲自上阵督战,手持画戟和士兵一起击退了靠近城墙的敌军。 这时,管理马厩的小吏来报昨夜赤兔马突然不见了。 吕布皱起双眉,骂道:“这全是你们懈怠之过!我的宝马也许偷跑到城后门的山上吃草去了,还不快去查看一下。” 为了前线的防守,吕布忙得连骂人的时间都没有。加之那天曹军的进攻达到了空前惨烈的程度。曹军乘着自编的木筏不断地越过河面,发起冲锋。即使被打散了,即使被打退了,还是毫不畏惧地登城进攻。刚过中午,两军浸泡在水中的尸体已使城墙上涂满了泥血,护城河里也填满了士兵的尸体。 好容易挨到了太阳西斜的黄昏,也许曹军也感到进攻已经乏力,终于把攻城部队撤离到稍远的地方。 吕布从早上开始忙于应战,至今水米未沾。当他看到曹军撤退时,不由得长长地松了口气,说道:“啊,今天就到此为止了吧!” 他走进屋内,刚舒了一口气,整个身体就像一堆棉花那样瘫软地倚靠着画戟,坐在睡榻上打起了瞌睡。不多会儿就进入了蒙眬的睡眠状态。 一名将校悄无声息地进屋走近吕布的睡榻,仔细地观察着吕布的睡姿,此人正是魏续。 魏续看到吕布倚靠着的画戟握柄正支撑在睡榻之下,于是他伸手用力夺走这把画戟。 正在打瞌睡的吕布突然失去了依靠,不由得发出“啊”的一声惊叫,半个身子向前倾倒。 “我拿到了!” 魏续把夺到的画戟朝后面一抛,高声叫道。 宋宪听到这个信号后立刻闯进屋子,一脚踢向吕布的后背。 “你们要干什么?” 吕布大喝一声。他虽然倒在地板上,仍然像只凶猛的老虎,双脚踢开了两人的进攻。正在这时,魏续、宋宪手下的士兵们蜂拥而入,一下子挤满了整个房间,他们将狂叫不已的吕布扑倒在地,不一会儿,吕布被那些士兵用绳索像缠蹴鞠那样绑得结结实实无法动弹。 “抓到了!” “吕布被五花大绑了!” 各种声音不胫而走。 就在反叛部队的将士们高声欢呼的时候,他们中的一人在城楼上竖起了白旗。 随着“把东门打开”的一声令下,他又向攻城的曹军发出了事先约定的信号。 于是,曹操的大军一齐从东门涌入城内。 心计颇深的夏侯渊心存疑虑,他想:“会不会是敌人的诡计呢?” 所以他没有轻易地率军进城。 宋宪见此情景,大叫:“将军勿疑!”同时从城墙上向夏侯渊的阵地投下一把大戟。 夏侯渊定睛一看,此戟正是吕布在战场上使用多年的方天画戟。于是他放心地说道:“城内已经发生内乱,我们不必怀疑了。” 说着,他率军进入了城关,其余的大将也紧接着率军入城。 此时,城内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听到“吕布被捕”的消息后,那些守城的将士们顿时处于狼狈不堪的境地。有的部队在去就两难的迷惑中就被稀里糊涂地消灭了,有的部队立刻扔掉武器向曹军投降,还有的部队在往左还是往右的犹豫之际一下子被送进了地狱。 高顺、张辽二将听说事变的消息后立刻集合部队,试图从西门突围。谁知那儿洪水的泥流很深,进退极为困难,结果全被曹军俘获。 镇守南门的陈宫处变不惊,他道:“南门就是我的成仁之处。”尽管他继续努力防守,但与曹操麾下的勇将徐晃一交战,他也成了又一个被生擒的俘虏。 于是,作为战争主攻目标的下邳城在日落时分已完全落入了曹操的掌中。第二天一早,城楼的东西两侧插满了曹军的旌旗,在晨光的熹微中迎风飘扬。曹操站在主城楼白门楼的楼台上,发布军政号令安抚民心,还请刘玄德在他的身旁就座。 白门楼上,曹、刘两雄及众将官在此开始审判吕布及其下属。 “把犯人带上来!” 随着一声令下,第一个带上来的是吕布。 吕布是个身高七尺有余的彪形大汉,现在被绳索横七竖八地捆绑着,宛如一只巨大的蹴鞠。他的脸上露出苦不堪言的神色。 吕布被迫跪坐在白门楼下的石板地面上,他仰视着石阶上的曹操,开口道:“我已落到这种地步,请不要污辱我。曹操,请命令你的部下把我身上的绳索松开一些。” 曹操满脸苦笑道:“为了缚虎,当然不能讲人情。可是,现在可以通融一下。先给你说清楚,在这儿必须开口交代。好吧!下面的武士,把他颈上的绳索松开一些。” 主簿王必听了,慌忙上前阻拦道:“这个绝不可以。吕布的勇猛非同一般,对他不能滥施怜悯。” 吕布对王必怒目而视,咬牙切齿地说道:“你这家伙,谁要你插嘴多管闲事?” 接着,他把目光投向在座的诸将。其中也有魏续、侯成、宋宪等人。直到昨天,他们这些人还把自己尊为主公,现在却甘居曹操门下。吕布怒目扫视着那些人的嘴脸,呵斥道:“你们还有什么脸面和我吕布见面?义理何在?我对你们的恩情难道都忘了吗?” 侯成讥讽地笑道:“你这个笨蛋!每天只知道在后院和自己喜欢的妻妾们调笑,而我们武将却要受到百杖的刑罚和苛酷的束缚,从没有得到过你对自己所爱的妻子儿女那样的恩遇。” 吕布默不作声,羞愧地低下头来。 命运,真令人啼笑皆非。随着时光流逝而产生的难以预测的结果,连身为当事人的演员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演绎而成的,人生就是舞台。 陈宫和曹操之间的事也可说明这一点。 说起来,陈宫今日的命运也是从一个偶然的机遇开始的。那时,他作为中牟县的县令镇守城关。一次,他救了已遭逮捕的曹操,从此,就开始了他多舛的命运。当时,曹操还是一个白面书生,只不过是洛阳中央政府下面的一个小吏。他暗杀董卓未成,不得已逃出京城,成为全国通缉犯,落得天下无处容身的境地。 但是,今非昔比。 曹操现在的权势早已超出当年的董卓,被人敬称为大将军曹丞相。 此时,曹操正冷眼看着被带至阶下的败将陈宫。 陈宫傲然站立着,注视着曹操。 他在内心暗忖:“如果当时不在中牟的城关相救曹操,今日我也不会有这样的命运。” 一想到此,他的眼中就充满着对过去的悔恨。 “还不赶快跪下!” 牵着绑索绳头的武士对着他的腰部踢了一脚,陈宫如腰折一般倒下了身子。 曹操在石阶上冷冷地看着。 “是陈宫吗?和你确实好久没有这样面对面地看着了。别来无恙乎?” “就如你见到的那样,我没有病。你的提问只不过是为了满足自己的优越感,让我接受你那嘲讽的话语。你仍然是个冷酷的小人,所作所为让人忍不住嗤笑。” “所谓的小人就是像你这样的人。你只会用理智的小眼睛来观察所有的人,所以会看低像我这样的大人物。正因为如此,你才落到今天这种地步。这不是一个最有力的证据吗?” “不,即使在今天受到你的污辱,我也比你这个心术不正的家伙好得多。当初能离弃你这个奸雄曹操,也正是我一直自夸的先见之明。我一点儿也不后悔。” “你说我是不义之人,如果是那样,那你为何要辅佐吕布那样的暴逆之臣?为何还敢食他的俸禄?所以我看你只是一个矫情之极的口头正义派,是拿着这样的旗帜自欺欺人的伪善者。你只是口头上的正义家,至于衣食之道又另当别论,是彻头彻尾的实用主义啊,这真是太可笑了!” “住嘴!” 陈宫挺起胸膛,义正词严地反驳道:“的确,吕布是个愚蠢、粗暴的大将。但是他远比你善良,正直。至少他绝不像你那样待人刻薄、惯说谎言,且因小有计谋而狂妄自大,最终成为犯上作乱的奸雄。” “哈哈,道理随你怎样去编。但你对今天这样的事实是怎样想的呢?你已成了被绳索捆绑的败军之将,我想听听你的感想。” “胜败乃是时运所致。今天的失败只是那个人不采用我的计谋而造成的后果。”陈宫朝旁边垂首跪坐的吕布看了一眼,激愤地回答,“如果不是这样,我陈宫怎么会败给你这样的人呢?”陈宫依然傲气不减,话语掷地有声。 曹操苦笑道:“那你现在对自己的事是怎样想的呢?” 陈宫不愧是个豪杰,他顿时大义凛然地说道:“现在唯有一死而已,快快给我了断!” “你果然这样痛快。作为臣子你不忠,作为儿子你不孝,除死之外没有他途。但是,你想过没有,你有老母亲,今后打算怎么办呢?” 经曹操这么一问,陈宫突然低头不语,两行热泪潸然而下。 少顷,陈宫抬起头,似乎想通过诉说来打动曹操的恻隐之心。 “为人之道,我从小就听过,想必足下也学过。‘以孝治天下者,不害人之亲。’老母的存亡,只是足下心中一念,怎么处置由你决定。” “除了老母,你也有妻子儿女吧。你死后,你的妻子儿女怎么办,你想过吗?” “想了也没用,所以就什么都不想了。我听说,‘施仁政于天下者,不绝人之祀。’” “……” 曹操总想设法帮助陈宫,所以不忍将其杀害。在他心中,私人情感和法理仲裁两股念头正激烈地斗争着。 陈宫似乎从曹操的脸色变化中察觉到了他的这种矛盾心理,于是大声地喊道:“不要再问这些无用的问题了,我只希望尽快地按军法处事,将我斩首。我的愿望仅止于此,让我活着就是对我的污辱。” 陈宫扔下这些话后,决然地站起身来,他朝着俯身在阶下一边的俘虏吕布投去冷冷的一瞥,自己独自走下白门楼长长的石阶,坐在下面斩首的刑场上。 曹操站在石阶上的走廊里,望着陈宫下去的背影,不由得发出“啊——”的一声长叹,紧接着,热泪夺眶而出,在座的众人也都伸长脖颈,注视着白门楼下的刑场。 陈宫坐在行刑的草席上,默默地伸出脖颈。 这时,他突然抬起头看了看在微阴的空中啼鸣飞过的两三羽鸿雁,然后看着刑吏的刀戟,反过来催促道:“已经准备好了吗?” 刽子手举起行刑的大刀一闪而下,陈宫的颈骨发出“喀”的一响,人头已飞向四尺远的地方,体腔里不断喷出鲜血。 曹操犹如酒醉初醒一般地命令道:“下一个,带吕布!审判吕布!” 吕布听了,突然大声叫道:“丞相,丞相,曾经是阁下心腹之患的吕布,现在已是这样地向您降伏了,您能不能不要除掉我?如果饶我不死,把我当做骑将效命丞相打天下,我一定会为丞相平定四方出大力。啊,为何要这样无谓地杀掉我呢?救救我!吕布我已彻底臣服了!” 曹操对坐在身旁的刘玄德小声问道:“吕布刚才的哀诉你已经听到了吧?该怎样断他的罪呢?” 刘玄德没有直接地谈论是非,只是这样回答道:“嗯,这事怎样办才好呢?事到如今,我不得不想起他过去杀害养父丁原、投降董卓的事来,他背叛董卓后又酿成了洛阳的大乱……” 吕布偶然间听到了刘玄德的话语,吓得面如土色。他对其大骂道:“住嘴!你这个长着兔耳的坏蛋!你难道忘了我过去辕门射戟的救命之恩吗?” 曹操喝道:“刑吏们,快把此贼缢杀!” 听得曹操一声令下,刑吏们立即拿着绳索,把吕布带到旁边。此时的吕布暴跳如雷,拼命挣扎。刑吏们很难制伏他,最后不断地增加人手,终于当场活活地缢杀了吕布。 接着,轮到张辽上场。他自以为此番必杀无疑。没料到刘玄德突然起身,参拜曹操为他说情:“张辽是下邳城内唯一的心术纯正的人,请丞相宽恕他。” 曹操同意了刘玄德的请求,饶了张辽一命。但张辽却感到自己受到了侮辱,他从刑吏手中夺过剑来准备自杀。他大声叫道:“我作为一个堂堂正正的大丈夫,怎么能在这种肮脏的地方像小狗小猫般死去呢?” 曾经与他相知的关羽,急忙夺走了他准备自杀的宝剑。 平定了吕布的势力之后,曹操又派人找到了陈宫的老母和妻小,将其收入军中,然后全军向许都班师回朝。 第三十一章 许田之猎 还都的大军离开下邳城后,先返回徐州。沿途的百姓聚集在一起夹道欢送曹操及其将士们。 百姓中有一群老人跪拜在道上,匍匐着来到了曹操的马前。他们向曹操恳求道:“我们衷心希望刘玄德大人留下来担任这儿的州牧。这样我们脱离了吕布的暴政,就能安安心心地耕田、经商,真是无比的喜悦。但是现在大家都担心刘玄德大人是否会离开这儿,所以每个人都感到悲伤。” 曹操在马上答道:“请不必担心。此次刘使君立下了莫大的功劳,他和我一起进京拜谒天子,不久就会回徐州的。” 听了曹操的这番话后,沿途的百姓们立刻欢声四起。 曹操没想到刘玄德的威望已深深地扎根于民众心中,他突然对刘玄德产生了些许的妒意。但在表面上依然莞尔一笑,转过脸对刘玄德说道:“刘使君,你有这样好的百姓我看着都喜欢。待上京拜谒天子后早点回来吧,就像以前那样治理徐州,让老百姓都能过上太平的生活。” 经过一段时日,三军终于凯旋许都。 曹操按照惯例,犒赏了有功的将士,并让京城的老百姓举行三天的庆祝活动。因此,连续数天,京城的朝门街角都热闹非凡,充满着庆祝的欢声笑语。 刘玄德的旅舍设在丞相府的左侧。曹操特意把一座豪宅送给刘玄德,以示其礼遇之意。 不仅如此,第二天他换上朝服拜谒天子时,又特意邀请刘玄德同乘一辆马车出门。 京城的百姓们家家户户都焚香清道,跪拜着迎送曹操和刘玄德的车驾。其中有人看到曹、刘同乘一车的情景后偷偷地说道:“这又是一个特殊的例子。” 进入宫禁后,天子特许在阶下远远地拜伏着的刘玄德进殿问话。 例行公事般的问话结束后,天子进而又问:“你的先祖是何方人氏?” “是……” 刘玄德感泣至深,一时觉得胸中拥堵着千言万语无法说出,只得羞愧地低头不语,他想起自己住在楼桑村的茅屋里,以编席为生,和老母相依为命的贫苦日子,忆及此,热泪更是潸然而下。 天子看到刘玄德只是流泪不语,深感奇异,又问:“我问你先祖的事,何故流泪?” “关于此事,容臣禀告……” 刘玄德理正衣襟,小心地对答道:“刚才承蒙陛下敕问,使臣不由得想起那些难忘的伤心事来。其实,臣是中山靖王之后,景帝的玄孙,刘雄之孙,刘弘之子,不肖的刘玄德。臣的中兴之祖刘贞曾一度被封为涿县的陆城亭侯。由于时运不济,家道中落,到臣这一代,更为艰难,真是有辱祖先的英名……因此,承蒙陛下垂询,不胜惶恐,臣一想到自己久远的身世不由得伤感落泪,请陛下宽恕臣的不恭之态。” 天子惊讶地瞪大眼睛说道:“这么说来,你也是我们汉室一族吗?” 他迅速命人拿来朝廷的谱系,叫专门负责皇室家谱事宜的官员宗正卿朗读谱系中的有关记载。宗正卿朗声读起刘玄德的历代祖先的英名:“景帝生十四子,第七子乃中山靖王刘胜,胜生陆城亭侯刘贞。贞生沛侯刘昂。昂生璋侯刘禄。禄生沂水侯刘恋。恋生钦阳侯刘英。英生……” 刘玄德认真地谛听着,心想这皇族的末裔就是今天的我了。一想到今天自己也登上天子的朝堂,他只感到身上的热血从未如此沸腾…… 对照汉室代代相传的谱系来看,刘玄德为景帝第七子后裔的地位业已明确。景帝第七子中山靖王的后裔们,曾作为地方官出仕朝廷,以后数代都作为地方的豪族而光宗耀祖。但在诸国治乱兴亡期间,刘玄德的家族失去封爵,沦为一般士民。直至其祖父两代,竟沦落到靠贩履编席为业,勉强维持生存的艰难境地。 “根据世谱记载,正确地说,你是朕的皇叔。我原先一点都不知道。其实到现在做梦也没有想到。朕现在有刘玄德这样的皇叔了。” 天子激动地说道。他不止是一般的高兴,甚至还流下了眼泪。且不时显现出邂逅相遇的喜悦之情。 于是,双方重新以叔侄之名相称。天子为表殷勤之礼,就在便殿宴请刘玄德,并赐曹操也一同参加。 天子破例多喝了几杯酒,龙颜上很快就显露出微醺的神态。近侍们都知道天子这样的气色平时难得一见,看着不知内情的刘玄德,天子的心中也许点亮了一盏难以言喻的希望之灯吧? 自从汉室定都许昌,设立朝廷以来,按说为了王道的昌隆和汉室的复兴,天子和万民共同祝福时,他的气色应该是非常愉悦快乐的,但是他的侍从们见到的情况却往往与之相反。天子不知为何时常怏怏不乐,终日目光忧郁,没有一点开朗、幸福的神采。 但是,今天却是个罕见的例外。酒宴上,天子终于也露出了发自内心的微笑。侍从们暗自纳罕:天子从来不苟言笑,为何今天会露出这样高兴的微笑呢? 依照天子的旨意,刘玄德被晋封为左将军、宜城亭侯。从此,朝野内外都敬称刘玄德为“刘皇叔”。 当然,刘皇叔的名头给他带来的也并不全都是快乐。 此时,最有势力的一方是丞相府里掌握军政大权的曹操和他的股肱大臣荀彧等诸位大将。 “您知道,天子现在尊刘玄德为叔父,对他的信任无人能及……将来他有可能成为丞相的大害,我们都为此暗自担心哪。” 有时候,荀彧或刘晔会悄悄地对曹操如此关心地说道,提醒曹操予以注意。但曹操往往不予采纳,反而笑道:“我和玄德的兄弟关系非同一般,他为何要害我呢?” 刘晔更急切地提醒道:“丞相是这样想的,但我仔细观察过刘玄德这个人,觉得他将来一定是个盖世的英雄。我们不知道他是否会一直处于丞相的下风,所以希望丞相即使和他是兄弟关系,也不能掉以轻心。” 曹操为了显示他的大度,对刘晔严肃地说道:“喜欢也罢,讨厌也罢,只有相交三十年后才能知晓。何况所谓的好友还是损友,也许皆因自己的态度而发生变化。” 曹操这样说着,似乎并不在意。 于是,曹操和刘玄德交往日深,亲密有加,经常是上朝同乘一车,宴会同坐一席。 一天,程昱来到相府的一阁,和曹操进行密谈。 程昱向来被野心勃勃的曹操视为自己的心腹。他经常与曹操一起议论天下大事。 “丞相,做应该做的事是理所当然的,难道现在不是时候吗?您为何还要犹豫?”程昱不客气地责问道。 曹操佯装不知地故意反问道:“你说做什么事?” “就是实行霸道改革。废除王道政治已经很久了,当今天下大乱,民众饱受其苦,所以世间都期待着实施霸道的强权之治。” 程昱的话外之音,分明蕴含着无视朝廷的反叛之意。曹操对此既不否定,也不责备,只是说了声:“现在还早呢。” 程昱又补充道:“现在吕布也灭亡了,天下震动。那些雄才大略的英雄们对自己何去何从深感迷茫,所以当下的社会处于混乱的状态,如果丞相根据这样的形势,在此时断然实施霸道的话……” 曹操睁开他那细长的凤眼,大声地表示反对,他的声音盖过了程昱的话语,“胡乱的话语不要随便说出口,朝廷还有很多股肱旧臣。如果现在实施时机未成熟的事情,反而会给自己带来祸害。这样的结果你就等着看吧。” 曹操嘴上虽然这么说,其实心里已经萌生了人臣以上的野心,这是不争的事实。他不让程昱把此事说出来,而自己却沉思了片刻。 少顷,他抬起头来,显露出满面的红光,似乎对此有了清醒的认识,细长的双目像往常一样炯炯有神。他自言自语道:“的确如此,我一直忙于战事,连出去狩猎的空暇都没有。我这就去请天子参加许田之猎,以此试探群臣的向背。” 曹操很快打定了主意。 于是,他立即准备鹰犬,并将军队调至城外,然后亲自入宫向天子面奏狩猎之事。他奏道:“近日天气持续晴好,郊外空气清新,恳请陛下行幸许田,和群臣一起狩猎,不知圣意如何?” 天子摇着头,有些不悦地说道:“出去打猎吗?圣人都不喜田猎,所以朕也不乐为。” 曹操耐心地解释道:“圣人也许不喜欢打猎,但古代的帝王却并不如此。春天检阅肥马强兵,夏天巡视耕苗,秋天泛舟游湖,冬天狩猎练武。四季行事郊外,一来亲近民土,再者树立皇威。臣不揣冒昧,斗胆陈情陛下常居深宫,极少外出走动。臣为陛下的健康深感忧虑。臣以为,当下正值天下多事之秋,陛下与众位公卿大臣应在国事之余,注意强身健体。去郊外呼吸新鲜空气以培养浩然之气,这才是当务之急。” 听了曹操的一番话后,天子一时想不出婉拒的话语。曹操的实力和强势的性格不是用某种形式和语言来体现,而是通过无形的气势来威压天子。 天子无奈地问道:“那,何时出去呢?” 天子虽然显露出无精打采的样子,但还是同意了狩猎的要求。但他哪里知道曹军早在宫外备好了兵车,于是出宫狩猎势在必行。尽管他人不知内情,天子还是明白了曹操的用心,他因此吓得浑身战栗,最后无奈地突然下诏道:“请刘皇叔陪朕一起狩猎。” 就这样,天子手持雕弓,携带着金鈚箭,骑着逍遥马出了宫门。 从当天早上开始,曹操就在城外布置了大量的兵力,禁门的出入也和往常不同,很早就到卫府当差的刘玄德一见天子骑马出宫,立即相随其侧,亲自为天子的逍遥马执辔。 关羽、张飞等其他人也各自手持弓箭、刀戟,和刘玄德一起加入了扈从的行列。 陪同御猎的人员号称有十万余骑。骑兵步卒的长列从宫门一直穿过京城,蜿蜒不绝。 犹如群星流动,又如彩云绕日,人们不分贵贱老幼,纷纷忍受着闷热的天气聚集路边,观看天子狩猎的壮观场景。 “看,那个就是刘皇叔。” 尽管路上有大量兵丁巡逻,人们还是忍不住地小声议论着。 那天,曹操骑着一匹号称“黄爪飞电”的名马,一身华丽的狩猎装束,紧紧地跟在天子身旁。曹操的前后都是他麾下的心腹大将,他们各自带着兵器,迈着大步簇拥着天子和曹操不断地前行,尺地之间人满为患。朝廷的公卿百官根本无法随侍天子近旁,只得远远地跟在后面,百无聊赖地走着。 大队人马终于到达了天子的狩猎场。许田二百余里的范围内已被十万名猎手紧紧地包围着。天子手持雕弓、金鈚箭,在野地里收缰立马。他回头看了刘玄德一眼,说道:“皇叔,朕今天狩猎是为了消遣取乐。朕想如果皇叔也喜欢狩猎,那我们就一起来取乐吧。” 刘玄德虽然骑在马上,但他恐惧地把脸贴在马鞍上作拜伏状,回答道:“臣不胜惶恐。” 这时,四周响起了猎手的叫喊声,一只兔子在草丛里跳跃奔跑。 天子一眼看见兔子,急忙大声说道:“猎物来了,快射那个!” “是!” 刘玄德应了一声,立刻纵马追赶那只脱兔。将近并行之时,他快捷地张弓放箭,白兔中箭立刻倒在了草丛里。 那天,天子从朝门出来后就一直愁眉不展。现在看到刘玄德射中了兔子,他第一次扬起双眉,对刘玄德的射技夸赞道:“射得好!” 接着,他又对刘玄德说道:“我去那个小山丘上巡视一下怎样?皇叔,不要离朕太远。” 天子说着,率先策马向那土堤跑去。突然,土堤处的荆棘丛中跳出一头鹿来,天子赶紧手持雕弓,“嗖”的一下射出了金鈚箭。箭掠过鹿角飞了过去。 天子叹道:“太可惜了!” 于是他接二连三地向鹿放箭,但都没有射中。 鹿从土堤上向下奔逃,也许是受猎手叫喊声的惊吓,它又跳上了土堤。 “曹操,曹操快来射它!” 天子情急之下大声地叫道。 曹操骑着黄爪宝马突然赶到天子面前,他从天子的御手中取来弓箭,一边张弓搭箭,一边纵马飞奔。说时迟,那时快,只听一声弦鸣,利箭急射而出。金鈚箭深深地射进了鹿背,中箭的鹿没有跑出百米就扑地倒下了。 整个狩猎场里,上至公卿百官,下至将校步卒,人人都看见了金鈚箭射中的猎物,大家都以为是天子射中的,所以异口同声地高呼万岁。这万岁万岁的声浪震动了山野,持续了许久。 这时,曹操飞马而至,挡在天子前面,大声喊道:“射箭的是我!” 接着,他用双手举起天子的雕弓和金鈚箭,好像自己在接受群臣“万岁”的祝贺。 众人见此情景,不由得大惊失色。曹操狂傲的行为使大家极为扫兴,特别是刘玄德身后的关羽,他横眉竖眼,对着曹操怒目而视。 关羽暗忖:“目中无人的曹操,他的举止多么狂妄,竟然到了蔑视天子的程度。” 他虽然没有说出心里话,但怒火已在心头点燃,全身沸腾着激愤的热血,久久难以平息。 他的手无意识地抓住了佩剑的剑柄。 刘玄德吃惊地移动身子,挡在了关羽的前面。接着,他用手在身后做着手势,并向关羽使了个眼色,试图安抚怒气冲冲的关羽。 突然,曹操朝刘玄德这边看过来,刘玄德随即微笑着应对曹操的目光,“真是太精彩了,丞相的神射恐怕无人能及。” “哈哈!”曹操高声笑道,“你过奖了。我虽是个武夫,但弓矢之技本不是我的强项。我的长处倒不如说是治军治国。我指挥三军如同运用手足般自如,我治理国家,让亿万百姓过上了安乐的生活。至于刚才一箭射杀奔鹿,应该是托庇天子的洪福。” 曹操虽然表面上把射鹿的功劳归于天子的威德,实际上是通过如簧的巧舌,暗示出自己的伟大。不仅如此,曹操没有把雕弓和金鈚箭归还给天子,似乎已经忘了这件大事。 狩猎结束后,野地里燃起篝火,侍从们开始烘烤当天猎获的各种鸟兽之肉。天子把它们分别赐给公卿百官,但众人食不甘味,心中仍留有一抹挥之不去的阴影。 不久,天子还宫。刘玄德也回到了京城。一天晚上,他悄悄地叫来关羽,对他训诫道:“上次天子狩猎时你为何要用那样的眼光看着曹操?幸好别人都没注意到。最近,你是否还有其他不合身份的过激行为?” 关羽低着头,老老实实地接受了兄长的批评。不过他又静静地抬起头来,对刘玄德反诘道:“我想问一下,主公对曹操那时的态度难道就没有什么感觉吗?” “我没有。” “但是,主公当时为何要制止我呢?我实在想不通。再者,我更怀疑主公内心的想法。自从我们享有优厚的待遇留住许都以来,我满眼看到的、耳中听到的,都是各种各样夸饰曹操暴戾武权的东西。所以,绝不能说他是保卫王道的武将首领。他其实是个充满霸气的推行霸道的奸雄。他已经露骨地显示了狼子野心,竟然在上至公卿百官,下至十万将士面前冒犯天子,挡在天子前面,自己接受臣下的‘万岁’欢呼。看到他这种骄横的态度,别人可以装作不知,我关羽可无法沉默……即使要受到某种惩罚,我也无法忍受。一想到此事,我就气得浑身发抖。” “你说得对。” 刘玄德轻轻地点了点头。刚才关羽陈述时,他多次颔首表示颇有同感。 “但是,现在这种时候,在这儿做任何事难道不都需要深思熟虑吗?为了杀死老鼠,就向它抛投手边的器物。你要全面地权衡一下老鼠和器物的价值后再作决定。我们这些结义兄弟的性命应该不是什么廉价的东西。如果你临时起事,完成了你的目的,但他的手下还有十万兵马和众多的大将,两者相拼,我们也会和他们一起化成许田之土。如果在大乱之中又产生第二个曹操,那我们的一切努力都会付之东流。张飞不知道这个道理倒也罢了,而你也是这样短视,真使我感到担心。你要注意,今后在做梦或者说话时都不能流露出那种激愤的情绪。” 听了刘玄德的谆谆教诲,关羽再也提不出反驳的话来。但是,当他独自外出,面对朗朗的星夜时,不由得长叹一声,对天说道:“今天没有除掉那个奸雄,他必定会成为明天的祸害。我敢发誓,曹操的存在是天下乱兆的最大根源!” 第三十二章 密缝密诏 听到禁苑珍禽的啼鸣,天子并没有露出笑容。 帘前的鲜花开了,天子依然忧郁得不发一言。 今天,天子终日坐在禁宫里,郁郁寡欢地沉思着。 三名宫女点亮了昨晚留下的蜡烛。 天子的脸色更显得阴暗。 伏皇后轻轻地问道:“陛下,您为何如此忧伤呢?” “朕的前途不用担心,但我一想到国家的前途,就夜不能寐。……哀哉!我原来是因为前世做了什么不德之事而出生的吧?”天子说到此处,不由得泪如雨下,“朕自即位以来,没有过上一天安生的日子,逆臣之后又出逆臣。先是董卓大乱,接着又是李傕、郭汜之变。原以为定都许昌后会有转机,谁知现在又出了个曹操。他对朕专横跋扈,颐指气使,所做的每件事都使庙堂之威严重坠失。” 伏皇后陪着天子一起流泪,烛光照在她白嫩的脖颈上,越发显得暗淡了。 “现在的状况是庙堂上空谈朝政,而相府则掌控着朝廷的命令。公卿百官们的心中只惮于曹操的一颦一笑。宫门内没有一人具有直臣的襟怀。连朕身在殿上都感到如坐针毡。啊,什么时候,才能摆脱那受虐受辱的苦日子?汉室四百年,难道最后没有一个忠臣吗?朕并不为自身叹息,而是为汉室行将寿终正寝而悲。” 这时,帘外突然传来了脚步声。天子和皇后赶紧闭口不语。 所幸来者不是外人,而是伏皇后的父亲伏完。 伏完道:“陛下,叹息无用。这儿有臣伏完在,陛下勿忧。” “国丈,你也知道朕之心事,所以才出此言的吗?” “许田射鹿之事,作为朝廷大臣,哪个见之不切齿痛恨?曹操的犯上之心昭然若揭。那天,他竟敢冒犯陛下,接受众人‘万岁’之呼,其意在向众臣显耀威势,试探他们对自己的忠心。臣早已看透了这种奸计。” “国丈,说话声轻一点,禁宫里到处都是曹操的耳目,还是小心为好。” “陛下,无须担心。今晚,臣已让宫中的侍从和当值之人离开这儿,只留下少数忠良之人远远地在外守候。” “那我首先想听听你心里的想法。” “臣若非皇亲国戚,即使心里有话也断不敢轻易出口。”说到此,伏完话锋一转,第一次向天子说出了降伏曹操的心里话。天子的心被深深打动了。 伏完又道:“臣年老体衰,也无威名,现已难当大任。若论能为朝廷剪除曹操者,非车骑将军董承莫属。陛下可速召董承,授其亲笔密诏,董承定会奉诏行事。” 此事极为重大,更是秘中之秘。 天子经过深思熟虑,亲自咬破御指,用指血在白绫上写下了密诏。然后命伏皇后将密诏细密地缝入玉带的紫锦夹层,准备择时交给董承。 第二天,天子悄悄地下诏,召见国舅董承。 董承自天子长安即位以来一直在其身边担任禁卫要务,即使在发生长安之乱,朝廷流离失所的困难时期,他也一直不离不弃地守护着朝廷,是御林军的元老。 “陛下,您为何事召见微臣?”董承急急地进宫后问道。 天子被他这么问来,一时难以直言,只好改口道:“国舅,你身体一直都好吗?” “臣沐浴圣恩,一切都好,现在正安享晚年。” “你身体好比什么都好。其实,昨天晚上我和皇后谈起了你。那时长安陷落,李傕、郭汜又领军沿路追赶,当时真是苦不堪言。我想起你的护驾大功,就禁不住流下泪来。想想直到现在,朕也没有给你多大的恩赏和酬谢。国舅,从今以后,你不可再离开朕的左右了。” “陛下实在过奖了,臣愧不敢当……” 董承深感惶恐,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少顷,天子由董承陪着,穿过殿廊,来到御苑游玩。接着,他们又谈起了从洛阳到长安又到许昌,几度迁都的种种艰难。 天子真切地感叹道:“朕想,我们汉室虽然几经危亡深渊,但到现在却能完好地保存国家宗庙,全赖朝廷有像爱卿这样的忠臣。” 天子迈着玉步,又和董承走上太庙的石阶。 进入太庙后,天子直接登上功臣阁,并亲自焚香,恭敬地行了三个大礼。 这儿是祭祀汉室历代祖宗的灵庙。左右两壁挂着自汉高祖以下二十四代皇帝的御像。 天子正襟肃然,对董承认真地说道:“国舅,朕的先祖是从何处起事,创下这番基业的?朕为了学问特来请教。请国舅把此事的由来告诉朕。” 董承听了慌作一团,他战战兢兢地说道:“陛下,您是在和微臣说笑话吧?” 天子敛容,正色道:“圣祖的御事岂能戏言?请快快讲吧。” 董承迫不得已,只得侃侃而谈:“高祖皇帝出身泗上亭长。他手提三尺之剑,斩白蛇于芒砀山。纵横于乱世,三年灭秦,五年平楚,开创了大汉四百年的统治,创下了万世不变的基业。——臣不敢信口乱说,只能说些儿童走卒都知道的历史常识。” 天子听后,仿佛自责般地潸然泪下。 董承惶恐地嗫嚅道:“陛下为何如此悲伤?” 天子叹道:“刚才听爱卿说了祖先的事迹,想到先祖的子孙中竟有像朕这样的懦弱之人,所以朕为自己而悲。国舅,请你再对朕说说,教训教训朕。你看,位于高祖皇帝画像两侧的人物都是些什么人?” 此时,董承也已觉察到天子有着深沉的忧虑。但面对天子肃穆的目光,他又感到身体僵硬,差点说不出话来。 天子指着墙上的画像,再次要求董承说明侍立在高祖皇帝两边的人物究竟是些什么人。 董承小心地回答:“自然是张良和萧何。” “嗯。那么张良和萧何凭什么功劳能站在高祖的身边呢?” “张良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而萧何则制定国家法令,安定百姓,重视治安,严守边防,高祖也时常称赞他的德政。所以高祖有什么事必定请这两人随侍身旁。有鉴于此,后世的皇帝们将二人推崇为建业两功臣。在画高祖皇帝像时,命令画工在高祖左右画上张良和萧何两位功臣吧?” “原来如此。像这二位大臣,也可称得上真正的社稷之臣了。” “是……” 董承拜伏在地,只听得头顶上传来天子的叹息声,似乎又在内心自责了。天子突然弯下腰来,一把拉住了董承的手。 董承大惊,一时手足无措,感到非常狼狈。这时,他耳边响起了天子的低语:“国舅,你从今以后,也要经常站在朕的旁边,像张良、萧何那样勤勉有为。” “陛下的圣恩,臣愧不敢当……” “你不答应吗?” “臣岂有不从之理。只是臣本愚驽之才,又无寸功,只怕最后白白地随侍陛下而有辱这份殊荣。” “不,不,往年长安大乱时,朕在逆境中沉浮,是爱卿救朕于水火之中,立下了赫赫功劳,朕时刻铭记在心,对此大功,朕将何以为报呢?” 天子说着,脱下身上的御衣,再加上玉带,赏赐给董承。 董承受到天子过度的恩宠,一时感动得热泪盈眶。于是,他拜受了天子亲赐的御衣玉带后,没过多久就离开了禁宫。 曹操很快就知道了那天天子和董承的举动。这无疑是他接到了密报。 “那么一定是……” 曹操那对细小的眼睛里中闪着荧荧的锐光,他看向一处,紧咬着嘴唇,心中陡起疑云。 宫中正在发生什么事?虽然没能亲眼所见,但他凭自己的想象,似乎有所察觉。于是当机立断,突然命令下属备好车马,自己匆匆忙忙地进宫面见天子。 一到禁卫宫门,他就像对家臣一般讯问卫府的官吏:“天子今日去何处台阁游玩?” 那位官吏恭敬地回答:“刚才去了太庙,还登上了功臣阁。” 曹操一听,脸上顿时显露出果如所料的神情。他立刻在宫门外下了马车,急急忙忙地向宫中跑去。 事有凑巧。 当曹操跑到南苑中门时,正巧碰见了从那儿刚退出的董承。 董承一见曹操,吓得脸色一下变白了。他一边慌忙用衣袖把抱着的天子恩赐的御衣和玉带掩盖起来,一边躲到苑门旁边。 董承呆呆地站着,他浑身颤抖,惊恐万状。 “哦,是国舅呀,你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 曹操一边打着招呼,一边向董承步步逼近。 “是丞相吗?我总想问候您,今天碰巧见到了,真是太好了。”董承不得不用套话应对道。 “我也时常想问候国舅。”曹操若无其事地点着头,含笑问道,“今天为何事进宫?” 曹操明显地带着怀疑的目光看着董承。 “这个嘛,其实……” 董承心绪很乱,一时答不上来。不过他很快就有了反应,“今天天子下诏说要见我。我不知何事,于是赶紧进宫拜见。没想到天子赏赐我一件锦绣御衣和一条玉带。我受天恩深感惶恐,所以赶快退出宫门想早点回家,恰巧在这儿和丞相碰上了。” “哦,是天子赏赐你御衣和玉带吗?这可是现在最荣耀的好事了,可是你有何功劳能得到那么大的荣誉呢?” “当年,从长安迁都时,微臣挺身而出杀贼护驾,立下了功劳。天子经常想起这事,所以今天特地召我进宫赐赏。” “怎么?那时的恩赏今天才赐吗?……虽然如此,总还是有些迟了。陛下亲赐自己的御衣、玉带,这可是例外的隆恩,是无以复加的最高荣誉。” “微臣德薄功微,得此御赏真是皇恩浩荡,所以微臣伏地感泣。” “不管怎样,我还是真有点羡慕你的。能把那御衣和玉带给我看看吗?” 曹操说着,伸出手来逼迫董承就范。他注视着董承,似乎在观察他的脸色变化。 董承从头到脚全身都在颤抖,即使想走也迈不开步子。 今天,在功臣阁里,从天子的脸色来看,事情不同寻常,从天子讲的话来分析,其中暗藏玄机。董承察觉到今天发生的事绝不是件平常的小事。在天子所赐的御衣和玉带中会不会秘藏密诏之类的东西呢?不管怎么说,这是他最害怕的危险,所以当曹操用锐利的目光看着他时,他只感到后背上直冒冷汗。 “请丞相仔细看看吧。” 董承被曹操逼迫得无计可施,只得双手捧出御衣和玉带。 曹操很随意地一下子打开御衣,先对着阳光看了看,然后套在自己的外衣上,并系好玉带。他回过头对左右的下臣们问道:“怎么样?合不合身?” 在场的人没人敢笑,只是讨好地说道:“看来很合身。非常好。” 曹操独自一人微笑着,似乎兴致很高。 “国舅,这两样东西我喜欢就给我吧,以后我有什么可替代的礼品再让给你。” “这可不行。这是天子特意赏赐给我的宝贝,不能给您。”董承脸色一变,严肃地说道。 “那么,天子和国舅刚才有没有在一起密谋什么?” “如果丞相一定要怀疑我,那我就把天子恩赐的御衣和玉带献给您吧。” “啊,不!我只是开个玩笑。”曹操突然打消了刚才的念头,“怎么能荒谬地横夺别人的赏品呢?我刚才所说不过戏言而已。”曹操说着,把天子恩赐的两件礼物还给董承,自己则朝着宫殿的方向快步走去。 第三十三章 油情灯心 “啊,真危险!” 董承带着虎口脱险的心情回到家里。 一进家门,他立即把自己关在一间屋子里,重新察看御衣和玉带。 “咦!怎么什么东西都没有啊?” 董承仔细地翻看着御衣,又反复地检查玉带的内外面,结果毫无所获。 “是不是自己想得太多了?”董承自己心里也没底。 于是,他重新折叠好天子恩赐的两件礼物,把它们小心地放在桌上。不知为何,董承那天晚上思绪纷乱,以致彻夜难眠。天子恩赐两件礼物时,他的话中似有玄机,他的眼神好像也在暗示着什么。——那时天子的面部表情,董承看得清清楚楚,永远也不会忘记。 四五天后的一个夜晚。董承坐在桌边两手托腮地想着心事。也许有些劳累,他在不知不觉中睡着了。 这时,旁边的油灯突然暗了下来。火苗随漏进屋内的风摇曳着,突然,油灯的灯花“扑”的一下掉了下来。 “……” 董承正在熟睡中。突然,他好像闻到了一股焦煳味。等他惊醒后,看了看四周,才发现灯花掉在玉带上,玉带正冒着青烟…… “啊。” 董承一声惊叫,慌忙用手掐灭火星。但为时已晚,玉带上绣着双龙戏珠的紫锦上已经留下了一个拇指般大小的焦洞。 “这可闯下大祸了!”董承暗暗叫苦。 董承深知,烧焦的虽是个小洞,但犯下的却是一项大罪。 他顿时吓得睡意全无,只是死死地看着玉带上的破洞。在凝视的过程中,他再次拿着灯火一点一点地移动着,睁大眼睛仔细地观察着烧焦的破洞。从洞里他依稀看到了微微显露的白绫,而且还看到白绫里渗透着像血一样的颜色。 董承发现后再次仔细察看,终于看出玉带上一尺左右长的接缝处是用新的针线缝好的。 原来如此!董承的心中涌起了层层波澜。 他取出小刀,挑开玉带的接缝。果不其然,那条白绫是天子血书的密诏。董承放下油灯,对着密诏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礼后,哆哆嗦嗦地拿起密诏看了起来。 朕闻人伦之大,父子为先;尊卑之殊,君臣为重。近日曹贼弄权,横行宫门,假借辅助,实欺君父;营结私党,败坏朝纲;敕赏封罚,不由朕主。朕夙夜忧思,恐天下将危。卿乃国之元老,朕之至亲。当念高祖帝创业之艰难,纠合忠义两全之烈士,殄灭奸党,复安社稷,以保祖宗之治业大仁永续万世。 仓皇之间,破指洒血,书诏付卿,再四慎之,勿负朕意。 建安四年春三月诏 董承看后,感动得热泪盈眶。滴滴清泪,洒落在血诏上。他俯身再拜,久久不起。 “怎么会严重到这种地步?……这是为何?天子会感到多么悲哀呀。” 董承在为天子悲泣的同时,也发出了自己坚定的誓言:为报效天子重托之恩,吾将万难不惧,不惜余命! 董承明白,要完成天子的重托绝非易事。于是,他将天子血书的密诏偷偷地藏入衣袖内,径直向自家的书斋走去。 侍郎王子服是董承亲密无间的好友。因其身为朝廷命官,平常外出颇多束缚。一天,朝廷赐其小暇,所以王子服得空在白天去好友董承家拜访。他和董家的家人在董府里整整玩了一天。 “你家主人干什么去了?” 时近黄昏,仍不见董承的人影,王子服不免有些焦急地问道。 家人中有一人答道:“主人一直待在书斋里。从前天开始,他说要查一样东西,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什么人都不见。” “那倒是件怪事,他究竟在查什么呢?” “我们都不知道他在查什么。” “他这样辛苦地忙碌,对身体一定不好吧?我这就去劝他出来,和我们一起过个开心的夜晚。” “不行,王大人,如果您事先不通报,直接去书斋的话,他会生气的。” “他生气也没关系,我和他是最好的朋友。我这就去他那儿看看。难道他会为这点小事和我绝交吗?” 由于王子服和董承很熟,一直把他家当做自己的家,所以他不需要董家家人的引导,径直去了主人的书斋。董家的家人虽然感到有些为难,但想到他是主人从不见外的好朋友,所以也就忙着准备晚餐而随他去了。 董承从前几天开始,就把自己关在书斋里终日不出。他从早到晚冥思苦想着怎样才能把曹操的势力从宫中一扫而光,怎样才能报答天子的殷切期望,确保圣心无忧。他废寝忘食地思虑着灭曹大计,直到现在还倚靠着书几苦苦思索。 “喂,你躲在书斋里打瞌睡吗?”进房寻友的王子服站在董承的背后,突然开口问道。 他随即发现董承支在书几上的肘部下面似乎压着一样东西,仔细一看,是一块白绫上写着几行血字,其中还露出了一个“朕”字。他不由得大吃一惊。 董承似乎感到有人在自己的背后,他若无其事地转过头来。 “啊,是你!” 他吃惊地叫了一声,慌忙把放在书几上的那块写着血字的白绫藏入衣袖里。 王子服看着那块字帛,轻轻地问道:“那是什么?你现在……” “哦,没什么……” “我看你好像非常疲劳。” “有点儿,我每天都在这儿看书。” “是看孙子的书吗?” “嗯。” “不要对我隐瞒了,从你的脸色就能看出来。” “不,我只是太疲劳了。” “是吗?但我劝你不要过度劳心。如果处置不当,就会引起破坏朝廷,诛灭九族,甚至天下大乱的后果。” “这……你为何要开这种玩笑?” “国舅,如果我当告密者去曹操那儿,你该怎么办?” “告密者?” “是的。我到现在为止都认为我和你是互相交心的刎颈之交,但是哪料到你对我却还留一手。” “……” “你信任我,把我作为最好的朋友,我也一直引以为豪。现在既然不是了,那我就当告密者,马上去曹操那儿告发你。” “啊,等一下,”董承一把拉住他的衣袖,流着泪对他说道,“如果你发现了我的秘密,向曹操告发的话,那汉室必然灭亡。你不也是累代深受汉室皇恩的朝廷官员吗?……我们是亲密无间的好朋友,你对朋友发怒应该只是个人私怨。我深信你不是一个为了个人私怨而忘却大义的人。” 两人虽是亲密好友,但此时董承对王子服的回答似乎特别敏感,摆出了一副两人对决、以命相搏的姿态,王子服静静地笑了。 “请放心,我怎么会忘记汉室的浩荡皇恩?刚才说的只是戏言而已。不过你对这件大事过于谨慎,甚至对我也保密,只是独自一人忧国忧民。我作为你的亲密朋友,当然会有所不满。” 董承听后,长长地舒了口气,额手谢道:“请原谅,我绝不是怀疑你的忠心,只是到现在我还没想出明确的计策。这几天,我日思夜想,头脑中一片混沌。如果能借你的力量共谋大事,这实在是天下大幸。” “我已大致体察到你的忧虑,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助一臂之力,以表明我的忠义。” “谢谢!现在我把刚才隐瞒的一切都告诉你,快把身后的大门关上。” 董承说完正襟肃立,向他出示了天子的血诏,并声泪俱下、浑身颤抖地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 王子服也热泪盈眶,两人秉烛而谈。 少顷,王子服又信誓旦旦地说道:“承蒙你以实相告,我也非常乐意参加义举,誓死讨伐曹操,以安圣心!” 接着,两人在密室的烛光下,重又歃血为盟。董承拿出一块绢帛,在上面写下了结盟的义文。然后,董承第一个签名,王子服紧接着签了名,两人还在自己的名字下按了血印。 董承道:“现在你和我已结为义盟,还有没有其他志同道合的人可共谋此事?” 王子服肯定回答:“有。将军吴子兰是我的好友。他为人诚笃,特别讲忠义,如果对他说明义举之事,肯定能成为我们的中坚力量。” “那就拜托你了。我想在朝廷中还有校尉种辑、议郎吴硕二人。他俩也都是汉室的忠良之臣,待我选个吉日再对他们明说吧。” 此时已到深夜,王子服就在董家过夜。第二天早上,两人又在书斋里密谈。中午时分,家仆送来了访客的名刺。董承一看名刺,不由得拍手笑道:“来得真巧,真是说到谁,谁就来。” 王子服好奇地问道:“来客是谁呀?” “就是昨晚对你说的宫中的议郎吴硕和校尉种辑二人。” “他们是一起来的吗?” “正是。你对他们也很熟悉吧?” “只是在宫中相见而已。在未知他俩真心之前,我还是暂且在屏风后面躲一躲吧。” “那也好。” 两位客人在家仆的引领下来到了书斋。 董承亲自出来相迎。 “啊,大驾光临,有失远迎。今天深感无聊,只得在书斋里看书解闷。正巧两位光临,真是太高兴了。” “您在读书呀,在此难得的静日看书实在是件雅事,我们打扰您了。” “哪儿的话。我现在也确实看得有点倦了。不过我觉得无论什么时候,读史书都很有趣。” “您是在看《春秋》还是《史记》?” “正在看《史记》列传。” “对了,”吴硕突然话锋一转,唐突地说道:“上次御猎,国舅也陪同天子去了吧。” “嗯,你是说许田的御猎吗?” “是的,那天您有什么感受?” 董承万没想到自己想问的问题,反而由对方率先提出来了。他心里蓦然一惊,不禁皱起了眉头。 ……对方的心思难测,现在的人心难懂。董承想到此,心计颇深地敷衍道:“哦,许田的御猎可是最近的盛事呀,我们这些做臣下的也难得去山野散心解闷。那可是愉快的一天呀。” 听到董承若无其事的回答后,吴硕和种辑不由得改变了口气,“您就只有这点感受吗?”两人似乎在不客气地诘问,“说愉快的日子,恐怕不是国舅的本意。我们直到今天还为那天的事痛恨不已。什么愉快的日子?许田御猎的那天就是汉室的耻辱日。” “你们为何要这样说呢?” “您问为何,难道国舅那天亲眼看到曹操的狂妄行为,就没有什么想法吗?” “说话小声点!曹操是天下的英雄,不可妄加评论。隔墙有耳,如果让别人偷听到你们如此过激之词就麻烦了。” “曹操就那么可怕吗?他虽然也称得上是一雄,却是天地不容的奸雄。我们尽管只有微薄之力,但都是赤胆忠心的维护国家宗庙的朝廷忠臣,所以就此而论,曹操只是个不足为惧的奸贼。” “你们所言,真的发乎内心?” “此等大事,岂有戏言?” “当今曹操势力强大,你们虽有忠良之心,又能奈何呢?” “我们是正义的一方,坚信有苍天的护佑。现在只有静待时机,俟其懈怠之时乘虚而入……不管他是参天大树,还是高楼大厦,终究会在义风一举的重击之下砰然倒下。说实话,今天我俩结伴而来,就是想叩问国舅的良心,摸清您真实的本意。” “……” “国舅,您那天悄悄地受到天子的召见,登上了太庙的功臣阁。当时的情况怎样,是否直接接到天子的特旨?……请您毫无保留地对我们明说,我们也是世食汉禄的朝臣。” 这两位宫中的少壮大臣最后竟忘了压低嗓门,用激烈之辞咄咄逼人地追问着董承。 先前躲在屏风后面偷听的王子服闪出屏风,大喝道:“你们这些企图谋害曹丞相的叛贼全都不许动,马上有密探带着相府的兵马前来缉拿,你们还是乖乖地去迎接他们吧!” 种辑和吴硕二人听了并不惊慌,他们转身对王子服冷冷地说道:“忠臣不惜命,我们时刻准备着以死报效朝廷。如果有密探的话,就叫他站出来让我们见识见识。” 两人手持利剑,眼睛里充满了杀气,似乎只要王子服一转身,他们就会立刻从后面挥剑击杀。 王子服对董承改口道:“现在我确实看到了他们二人的真心。” 同时他又对种、吴二人极力抚慰,消其激愤之色。 接着,几个人重新进入密室。董承向种辑和吴硕致歉后,将天子的血诏及按上血印的结盟义状一一展现在他俩面前。 董承道:“天子密诏在此,请好好拜阅吧。” 两人看后连叹:“怪不得如此!” 他们哭拜天子的血诏后,在结盟的义状上签名按印。 恰巧,这时有传话的家仆进来禀告:“西凉太守马腾大人在回程前特来话别。” “来得真不是时候。” 董承不耐烦地咋舌道。王子服、吴硕等人看着主人的脸色,也皱起了眉头,“如果他是回去之前特来话别的话,不见不好吧?” 董承摇摇头:“不,不见。我不会突然装模作样地和人应酬。” 为了严加防范,董承特意关照家仆托词婉拒马腾:“你就说自从许田御猎后,主人一直生病在家静养。” 但是,传话的家仆还是多次来回地奔忙。他禀道:“马大人说‘就是到病床前来看看也行,务必要见上一面’,所以再三婉拒他还是不回去。” “马大人还盛气凌人说道,‘你家主人称御猎以来一直生病,但是我不久前看见他去宫里朝见天子的身影,虽然只是一晃,看不清楚,但我的感觉是他好像没到重病的程度。’看来马大人没有轻易就走的意思。”家仆苦着脸,带着哭腔补充道。 “真拿他没办法,那就到别的房间和他见一下吧。” 董承实在无法再坚持了,只好装出病态,命家仆把马腾引到另一间房间见面。 西凉太守马腾嘭嘭作响地迈着大步走进了客院。他一见主人的面就爽直地说道:“国舅,您是天子的外戚,大家敬您为国家的大老。这次特意来和您话别,没想却让我吃闭门羹,您这样做是否太过分了?难道和我马腾有何隔夜仇?” “哪有什么隔夜仇,只是我正在生病,对你的来访反而是我失礼了。” “我在遥远的边境为朝廷镇守西藩。平时很少有机会拜见天子,和国舅见面更少,所以这次特来看望,岂料国舅托病拒见?现在一看,又全无病容。不知国舅为何如此轻慢,我实在不得其解。” “……” “你没话可说了吧?” “……” “你低着头像哑巴一样一言不发,这到底是为何?啊,我明白了。这只能怪我马腾看错人了。” 马腾非常生气,愤然起身离席。面对主人的沉默,他像吐了口唾沫般地丢下了一句话后准备离开:“你也不是国家的柱石!而只是一块无用的、长满了青苔的顽石。” 董承听到马腾粗重的脚步声后突然抬起头,大声说道:“将军,请留步!” “什么事?你这块不中用的顽石。” “你说我不是国家的柱石,有何根据?我想听听你的理由。” “你生气了吧?看到你生气,至少说明你这块顽石天良未泯。你张大眼睛好好看一看,曹操在御猎那天射鹿时的拙劣表演,已经到了神人共愤的地步。你要心耳澄明地好好地听一听,听听那些正义之士为此血脉贲张的声音。” “曹操是军队的栋梁,一代名相,为何要对他如此愤怒呢?” “你真浑。”马腾扬起双眉,大声喝道,“我不能与贪生怕死之辈共话大事,对不起,打扰了。你尽可以在太阳下晒晒那一身的赘肉,滋养滋养头上、腮边的那些白苔好了。” 马腾说完后迈着大步离开了。 董承慌忙追上去对马腾说道:“等一下,请听我这块顽石再说一句话。我有话想对你说,我们重新商量。” 董承说着,硬拉着马腾的衣袖把他引入庭院深处的密阁。董承在那儿第一次将密诏之事和自己的心意向马腾和盘托出。 马腾听了董承的心里话后,又伏拜了天子的密诏,这个威猛的汉子不由得失声痛哭。 在遥远边境的西蕃人眼里,马腾是个令人畏惧的西凉猛将。其实,他也是一个会感动落泪、义胆如铁的血性男儿。 “知道你也有和我同样的志向,我董承的心里真是热血沸腾。刚才让你在门外等候多时,无理之举请将军不必萦怀。这些都是我为了试探将军的真心而不得已为之。如果我们有幸得到将军的鼎力相助,那么大事已有一半成功的把握,胜利之时,当期不远。将军,你能否在我们的盟约上签字按印呢?” 董承的话音甫落,马腾就毫不犹豫地咬破舌尖,用手指蘸着舌尖之血,直接按了血印。 接着,他对董承郑重其事地说道:“你们在京城内决定对曹操举事的那天一旦到来,我一定远在西凉燃起呼应的烽火,践行今日的誓约。” 马腾说这话时瞪大眼睛,毛发倒竖,使人联想到他风云际会时的英武形象。董承重新叫来了王子服、种辑、吴硕三人,把他们引见给马腾。 至此,在义状上立下血誓的忠义之士已有五名。 董承兴奋地说道:“今天真是个好日子。在这样的吉日做什么事一定都很顺利。接下来,就请王子服把素未谋面的吴子兰也请到这儿来共商大事如何?” 由于是董承开的口,众人均表示同意。王子服立刻骑着马去迎接吴子兰。 吴子兰也在当天加入了同盟。这样,同心同德的忠义之士已达六名。 在这个密室里,现正在举行一个小型宴会,庆祝将要到来的光明前途。 “要是有十名这样的忠义之士,我们的大事不就成功了吗?”觥筹交错之际,大家都这样兴奋地互相议论着。 “有道理。现在就根据宫中的列座鸳行鹭序,一个一个地点检一下吧。” 董承这样想着,命人立即取来了列座鸳行鹭序。 所谓的列座鸳行鹭序,就是百官上朝时所排定的位序名册。董承打开后,众人接着一行一行地细看,最后都觉得官员人数虽多,却没有真正可信赖的人选。 这时,马腾突然叫道:“有了!这儿唯独有一个合适的人选。” 他的声音特别响亮,不管旁边的人再怎么提醒他,音量还是在常人的一倍以上。 在密室里听到他那样大的声音,众人不由得吓了一跳。 “你说的是谁?” 众人说着,一起把头凑到他手中拿着的名册那边,仔细地看着。 马腾又道:“此人还是汉室宗亲,真是天助我也。看看!列亲一栏中不是有豫州刺史刘玄德的名字吗?” “哦……” “此人远胜我等十人之数,只要迎来这样一人,则无疑在我们的誓约中加上了千钧之重。……据我所知,刘玄德和他的结义兄弟都有讨伐曹操的志向,这在当今国运危难之际,尤为难得。” “此事从何得知?” “御猎那天,当旁若无人的曹操挡在天子的前面,得意洋洋地把众人的欢呼当做己物领受时,刘玄德的义弟关羽露出了立诛此贼的愤懑之色。由此想来,刘玄德一定也是成谋在胸,只不过当时隐忍不发而已。” 听了马腾的这番话后,以董承为首的六位忠义之士就如看到了黎明的曙光,对前途更增加了必胜的信心和斗志。 董承深知,现在只是对刘玄德的为人有所了解,但要让他加入讨曹同盟并非易事,对此必须慎之又慎。所以自那天分手后,他决定耐心地等待良机。 第三十四章 鸡鸣 白天太引人注意。 一天晚上,董承把密诏秘密地藏在怀里,并用头巾遮住了颜面,准备悄悄地出发。 临行前,他对家人并不明说,只是找了个借口道:“我有个风雅的朋友得到了秦代的名砚,说要开个诗会,所以今晚我一个人去会会他。” 董承说着,自己一人骑着毛驴朝刘玄德居住的客馆方向走去。 为了防止被曹操的密探发现,进而受其跟踪,董承先去拜访了一位平素只以诗文交往的老朋友,并特意与之交谈到深夜。到了半夜三更的时候,董承装出突然惊觉的样子,对主人致歉道:“哎呀,没想到今晚我们竭诚相谈,坐了这么长时间。大家只忙着谈论诗画,最后把时间都忘了。” 董承一边说着,一边慌忙离开了好友的府第。好友的家在远郊,所以当他赶到刘玄德的客馆时,已近四更天了。 深夜。一个神秘的不速之客轻叩着刘玄德客馆的门扉。 “国舅来此有何贵干?” 刘玄德有些疑惑地问着,把董承迎进了门。也许想看清客人的面部表情,他特命家仆在庭院中点起了蜡烛。 “那我们到里面的小阁里去坐坐吧。”刘玄德亲自引导董承沿着庭院小径,来到了位于西园的一个小阁中。 刘玄德刚来许都时承蒙曹操的好意,曾一度住在紧邻丞相府的官邸里。 他为此深感不安,说道:“这儿是帝都的中心区,我们这些乡下人住下来未免太奢华了。”经过一再坚持,终于搬到了现在的住所。 “对不起,我这儿实在没有什么东西好招待您。” 刘玄德一边说着,一边命人在油灯下摆开了小酌的食器和酒杯。 这些餐具都是些粗制的陶器,也可以说是小阁里唯一醒目的装饰品,从中也可看出主人淡泊清雅的喜好。董承暗忖:只有这样的人,才有甘于平淡的胸襟。 两人开始漫无边际地闲聊起来。最后,刘玄德忍不住问道:“国舅星夜造访,想必有何贵干?” “我没有私事,只是许田御猎那天,亲见皇叔的义弟关羽已有斩杀曹操之意,是皇叔暗以手势、眼色,制其所为。所以此次特来讯问其详。” 刘玄德听后大惊失色。未料想董承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原来他是代曹操前来问罪的。 刘玄德顿时陷入无法隐瞒也不敢隐瞒的窘境,稍事片刻后,他不得不开口辩解道:“舍弟关羽实在是个顽固的人。那天,他也许看到丞相的所为冒犯了帝威,出于一时激愤而有这样的不智之举……哎?国舅,您为何听了我的话后突然掉泪了呢?” “哦,实在不好意思。其实我刚才听了皇叔的话后,就不由得痴想要是现在有几个像关羽那种秉性的人……” “现在相府有曹丞相,朝廷里有像你这样的公卿大臣辅助,天下大治,歌舞升平,您还发什么愁呢?” “皇叔——”董承含着泪眼,严肃地说道,“你也许认为我受曹操之托,特意来贵府打探隐情,所以对我暗具戒心……其实,无须多虑。你是天子的皇叔,我也位居外戚之首。我们二人之间不必虚言伪饰。今天我可以明确地实言相告来意。先请看看这个吧。” 董承换席漱口后,向刘玄德出示了天子的密诏。 刘玄德在油灯下,目不转睛地看着密诏。没看多久,他就不断地用两手擦拭着止不住的泪水,过度的悲愤使他那蓬乱的鬓发在灯影下簌簌地发抖。 “请把密诏收好。” 刘玄德擦干眼泪,拜过密诏后把它交还到董承的手中。又道:“我已大致明白了国舅心中的想法。” “刚才皇叔拜读密诏后,也是为天下的苍生而流泪吗?” “那是理所当然的。” “听皇叔此言真是感激不尽。”董承听了狂喜不已,再三拜谢后说道,“还有东西请皇叔过目。” 说着,他展开了有各位忠义之士签名押印的义状。 开首是车骑将军董承。 第二位是长水校尉种辑。第三是昭信将军吴子兰,第四是侍郎王子服,第五是议郎吴硕,第六是西凉太守马腾。每个人都粗笔浓墨地写下了自己的姓名。 “噢,你对这些人都说过这事了啊?” “总算天道不灭,这些都是可靠的忠义之士啊。我想在这浊世中,如果我们坚持理想,追求清隐的境界,那么那些忠义人士都会闻风而动,自觉地聚集在一起的。” “在这人世间,我也一直秉持此信念,就算社会再混乱、再腐败,也从不因为无望而放弃。我深信这一点,所以不管世上出现怎样的恶魔,也决不悲观。我不认为人间已毫无希望,反而时常激发起这样强烈的愿望:与其抱怨世事,倒不如去一个别人看不见的地方,寻找从草间流出的清冽之水,使那充满人之疯狂欲望的浊流也终有一天化为永远淙淙流淌的清泉。” “皇叔,听了你的话后,我这老骨头着实松了一口气。我深深地感到这是我多年以来第一次听到的人和天地的不朽真理。只是我年老体衰,力微才薄,不知皇叔能鼎力相助否?” “这件事,您不说我也会照办的。已经有这么多义士联名抗恶,我刘玄德岂能不效犬马之劳?” 刘玄德起身去取笔砚。 此刻,小阁之外,外廊和窗户的四周已微现曙光。 将近黎明时分,外廊的房檐上响起了“扑笃扑笃”的流雾之声。这时,外廊里出现了两个人影,好像正在哭泣。 刘玄德刚好出门,对此没有反应。而董承却吃了一惊,他不由地探首朝外廊望去。 外廊里站着两个下臣,护卫刘玄德而通宵在外侍立。他们正是刘玄德的结义兄弟关羽和张飞。只见他们互相拥抱着,喜极而泣。 “啊,对不起,我们偷听到了你们二人密谈内容。” 董承不无羡慕地望着兄弟俩,心想在义状上签名的忠义之士如果也像刘玄德那样身边有着情深义厚的兄弟,举事必然会马到成功。 刘玄德手拿笔砚轻轻地返回小阁,走到董承的面前,然后在义状上认真地写下第七行:左将军刘备。 刘玄德放下笔后又叮嘱道:“我绝不是顾惜自己的生命,希望国舅严格遵奉诏命,千万不要草率行事。时机不成熟时切不可轻举妄动。” 这时,拂晓的晨光映照在刘玄德的脸上,显得光彩照人。 远处传来了鸡鸣声。 “……那么,我们以后再见吧。” 董承骑着毛驴,在晨雾中悄悄地踏上了归程。 第三十五章 青梅煮酒论英雄 “张飞——你在打呵欠吗?” “嗯,是关羽吗?每天没事干哪。” “再喝点酒咋样?” “不,我不喝了。” “夏天快到了,已经……” “树上的梅子越来越大了,可是我们的大将究竟想干什么呢?” “我们的大将?” “就是大哥呀。” “住在这个京城里,大哥一直谨言慎行。所以把我们的主公说成大哥恐怕不礼貌,就说我们的大将吧。” “你为何这样说大哥?我们是结拜兄弟啊。” “你这小子说话就这样没大没小,现在大哥在朝廷被尊称为皇叔,在外也被以左将军刘豫州相称。我担心如果我们还是用过去的口气来称呼大哥,就可能因为自己的嘴巴不严而贬低了我们主公的威望。” “是吗?……你说得不错。” “你为何一脸不高兴的样子?” “为何,就是为了左将军呀。他最近每天在忙什么?你小子知道吗?” “我知道。” “别看他脸上很高兴的样子,其实心里一定很烦恼。我真的为他担心哪。” “你为何事这么担心呢?” “当然是担心我们主公的行为喽。” “那是为何?” “为何?我不想和你站着说话,你千万不能到外面去议论主公。” “那你马上回答我,像你小子这样坏心眼的家伙还真没见过。” 关羽苦笑着,紧挨着张飞坐在一块石头上。对面能见到系着许多马匹的马厩。后面是块空地,只有几间下人住的房间。 此时,庭院里桃花盛开。 尽管没有诗情画意,但两人看着桃花,都不约而同地回忆起楼桑村的桃园。张飞从最先开始就一个人独自坐在树下,支着下巴,若有所思地看着桃花发呆。 “你小子为何对主公的行为感到不满?” “难道你没看到最近玄德大人总是去邸内的菜园,尽学着老百姓的样子干农活吗?去菜园也就算了,他还亲自担水、施肥,拿着铁锹去挖蔬菜和萝卜,这算怎么回事儿?” “有那样的事?” “如果想当老百姓,不如干脆回楼桑村去。什么京城里的宅第,什么左将军的官职也都可以不要了。只知道挑着粪桶干农活,我们的军队也不需要了。” “你这小子不可以这样说话。” “我想这也许就是天意。所以我真担心,不知道大哥是怎么想的。” “君子说‘晴耕雨读’,这就是隐士修身养性的方法。所以我认为我们也要实践君子的生活。” “这事真让人头疼。如果让我们从现在开始当隐士,不就是要成为一个不接触外界生活的人吗?” “那当然。” “告诉我这是为何!我们真的要学君子吗?” “你对我说再多也没用。” “大哥今天也去菜园了吗?” “看来是去干活了。” “我们二人现在就去找大哥评评理。” “你说什么?” “这还犹豫什么?你小子今天不是损害主公的威严,还责备我吗?你对我什么都敢说,到主公面前看你还敢说什么。” “说什么蠢话!” “那就一起走吧,跟我来!忠义的行为是最难做的。对上要善于谏言,就算赐你死也无怨无悔。” 吭哧,吭哧,铁锹不停地在地上挖着,泥土的气息扑面而来。刘玄德一身野外干农活的装束,不时地用肘臂擦拭额头上的汗水。 “……” 他默默地停了一下,扶着锹把仰望着初夏的太阳,然后放下铁锹,挑起粪桶,在刚回填的菜根土上施肥。 “主公,你这不是在开玩笑吗?在现在这种形势下,还要学那种小人之业,实在太傻了。”张飞站在后面大声地嚷道。 刘玄德回过头来,问张飞道:“呵,找我何事?” 光听讲话的语气还像左将军刘备,但正因为如此,张飞更感到大哥的愚昧。他从来都不是个善言的谋士,只会粗口说话,更不善于对主公提出什么忠谏。 于是他灵机一动,突然指着关羽道:“关羽,你先说!” “什么?你这小子又想借我的手来替你遮盖是不是?” “你说了我再说。” “大哥,请原谅今天这样叫你。”关羽跪在菜地上说道。 “你为何要换这样的口气说话呢?” “我们生性愚钝,到现在也难以理解。所以今天特来向大哥请教。” 关羽刚说完,张飞就不满意了,他小声地挑唆道:“太没劲了,太没劲了,这样说不行。只有犯颜直谏才有效,你刚才说的是忠臣说的话吗?” “真啰唆,你给我闭嘴!”关羽对站在一旁的张飞骂了一句,又道,“我们知道你一定有更深的考虑,但是这两个月来你每天到菜园去,默默地学着干老百姓的活儿。你为何要亲自挑粪呢?如果是为了锻炼身体,那我们希望大哥最好还是练习练习弓马骑射为好。” “说得对!”张飞有些得意忘形地说道,“从现在开始我们不要过那种隐士或君子的生活。如果要当老百姓,那我们就不需要桃园歃血结义,扛着大旗走过来了。说句失礼的话,大哥的想法我们实在猜不透。” 刘玄德含笑默默地听着,半晌才缓缓地开口道:“有些事你们不必知道。如果不明白,回去干好自己的工作就是了。” “这不行!”张飞极力反驳道,“大哥不是经常说三人的血流在一起,三人一心同体吗?我们的手脚应该用于朝夕练习弓马才是。如果是肩担粪土当个老百姓,就不是一心同体了。” “好,我输了。”刘玄德随意地笑着安抚道,“你们说得没错,今天也是你们该知道的时候了。我确实有更深的考虑,现在也一直为此担心。” 刘玄德说了这几句话后就不再多说了,也许还在筹谋讨伐曹操之事。仔细想想,就不难看出刘玄德现在每天下地种菜,是在和董承密会后才开始的。 关羽和张飞改变了对大哥的看法后,俩人每天互相照应着消磨无聊的时光。但是,几天之后,当他们外出回来后一看,菜园和宅内都没见到刘玄德的身影。 “主公去哪儿了?” 张飞和关羽气得变了脸色,对留守的家臣厉声喝问。 “主公去丞相府了。” “啊?是被曹操叫去的吗?” “是,曹丞相好像有什么急事,突然派人来迎接主公的。” 听了家臣的回答后,两人呆呆地面面相觑。 由于心中有着难以启齿的隐忧,连平素一向沉着的关羽也不由得为刘玄德的安危深感不安。他问道:“来迎接主公的是谁?” “是曹操的心腹许褚和张辽二人,他们带着马车而来。” “这就更奇怪了。” “现在不是光替大哥担心的时候,马上从后面追上去可能还来得及。如果丞相府不让我们进门,我们就撞开大门闯进去!” “好,快!” 两人说着,飞一般地冲了出去。他们沿着许都的大路,直奔丞相府。 几小时前。 刘玄德突然受到曹操派来使者的迎接,心中有些惴惴不安:会有什么事呢? 于是他对使者张辽和许褚问起迎接的原因。 他们只是非常冷淡地回答:“我们只知道好生侍候,不知道丞相找您有何要事。” 听两人这么一说,刘玄德也无法拒绝,只得如履薄冰地走进了相府的大门。 刘玄德被引入的地方不是客厅,而是和曹操的宅第相连的南苑阁。曹操已在那儿等候着。 他身体清瘦、脸部细长,一对凤眼总是炯炯有神。近来曹操越发显得气宇不凡,其威容气质与相貌非常契合。 曹操一见刘玄德,就开口道:“你到京城已有两个月了,我一直忙,疏于问候,一切都好吧?” 刘玄德有些拘谨地点了点头。 曹操目不转睛地看着刘玄德的脸,说道:“你的身体可以说很健康,这是经常在阳光下劳作的缘故。听说你最近常到菜园去干老百姓的农活,农务就有那么开心吗?” “确实很开心。”刘玄德没料到曹操开始只提这些事,他稍感放心,接着又道,“现在丞相的政令畅行无阻,天下太平。为了消磨闲暇的时光,我在后园耕作菜田自娱。既无花费,又能健身,而且晚饭也吃得很香。” “原来如此。你这样做确实不用花费。但如果认为你真的没有赚钱的欲望也不对,我看得出你对蓄财还是有兴趣的。” “丞相的戏言实在不敢承当。”刘玄德故意低下头,装出不好意思的模样。 “哦,只是开个玩笑而已,不要记在心上。其实,今天我叫你来,是因为看到相府梅园里的梅树已结出了梅子。我突然想起了前年征伐张绣时行军途中的情景。当时,我对那些在炎暑中饥渴难忍又苦于无水的士兵们说:‘前面不远处就有梅林。大家赶快冲啊!’实际上,我是想通过这个骗术让士兵们加快行军速度。他们听了我的话后,立时觉得口中生津,终于忘却了干渴,使夏季的长途行军也变得非常顺利。” 曹操忆及此事,充满着自傲的意味。他又道:“我由此突然萌生了一个念头,请你过来,一边煮着青梅品尝佳味,一边小酌对饮。好了,跟我走吧。我们先去梅林那边观赏,然后再去赴宴。我在前面带路。” 曹操说着,率先起身入园,沿着宽阔的梅园道路快步走去。 “呵,好大的一片梅林哪。” 在曹操的带领下,刘玄德一边由远及近地观赏着,一边发出惊叹的声音。 “刘豫州,你是第一次来这儿吧?” “我今日是第一次走进南苑大门。” “若是这样,我也可以带你去那儿赏花。” “丞相亲自带路,我实在是惶恐之至。” “对面放置酒席的小亭要绕过那条梅溪才能到达,的确是个眺望梅林的好地方。” 俄顷,只听得“吧嗒”“吧嗒”一阵声响,有许多东西落在头上或地上。仔细一看,原来都是青梅树上的梅子。 “噢噢……真是不得了!” 此时,一阵大风吹来,只听得梅树的嫰叶和树梢都发出了“沙沙”的响声,天色霎时变得昏暗起来。正在惊疑之际,对面遥远的山后升起了一柱卷云。 “龙!龙!” “那是飞龙升天!” 奔向那儿的小童和家臣们一边观景,一边在风中惊呼着。说时迟,那时快,铺天盖地的大雨迅即而至。 “不要紧,大雨马上就会停的。” 曹操说着,赶紧带着刘玄德躲到树荫下避雨,等待着大雨过去。 避雨时,曹操和刘玄德谈论起天时的变化。 曹操问:“你知道宇宙的道理和变化吗?” 刘玄德回答:“不是很清楚。” “龙的变化就很能说明这个问题。龙,时大时小。大的时候吞云吐雾,翻江倒海。小的时候则埋首伏爪,潜形深渊而不起波澜。其升,飞扬于大宇宙内;其隐,则藏于百年深渊。就龙的本性而言,其为阳物。现在时已春深,龙正为变大之际,世称龙飞九天。龙之为物可比世之英雄,若英雄得志气与时运之济,则可纵横于四海。” “龙是实际存在的吗?” “也许说有它就有,说没有它就没有。比如说,今天——”曹操指天说道,“我们刚才不是看到云柱掠过那儿的山峦,以惊人的速度升腾吗?但是,有谁能取得这种变化留下的痕迹,来证明云雾的神秘性和自然变化的迅速呢?” “自古以来,就有无数个龙的传说,但是至今还没有人看到真龙的只鳞片甲。” “你说得不对!”曹操使劲地摇头道,“我见过,就是用这双眼睛看到的。” “噢?难道是通过左道旁门的巫术吗?” “不,我看到的不是神秘的龙,而是风云际会时的人龙。总之,依照我的认识,龙就是人。” “那请您说说看。” “你也是其中的一条龙吧。” “丞相言过其实。我没有迅飞的神通,也没有可掌控的脚爪,更没有显隐自如的才能。如果说我是龙,大概也只是条土龙吧?” “你不要太谦虚了。你也是遍历全国各地的人了,一定知道当世的英雄。你认为可以称做当代英雄的人物究竟是哪些人呢?” “丞相何出此言?这个问题对我来说太难了,像我这种肉眼凡胎的人实在难以回答。” “不,你就说说自己心目中的英雄,不论是谁都可以。说说看!” 刘玄德从曹操执拗的眼神中知道自己在这个问题上是躲不过去的。于是,为了缓和一下气氛,他抢先一步走出树下,仰望着天空,说道:“嗨,雨已经停了。” 第三十六章 怕雷的人 避雨时,刘玄德通过看似轻松的杂谈,巧妙地回避了实质性的内容。不过,曹操也没有为之生气。 刘玄德抢先一步走了出去,并在一个景致颇佳的地方等候着曹操。 “从天色来看,好像还要下雨。”刘玄德说道。 曹操笑道:“就是下雨也很有情趣的。历来都有不少关于下雨的趣话。” “今天的骤雨会将更多的梅子打落在地的。” “这岂不正像诗中描绘的情景吗?” 曹操说着,突然伫立不动。 刘玄德也看到了:在后阁的侍女们见雨停了,正忙着捡拾青梅。那些美丽的女子手提竹篮,娇喘吁吁,似乎在互相比试,看谁捡的青梅最多。 “啊,丞相在这儿。” 她们一见曹操,就纷纷躲到了女院的屋檐下面。 曹操此时也许受到了诗情的感染,或者被她们的年轻美貌所吸引,含笑目送着年轻女子的娇丽背影。他突然又回过神来,注意到了作为宾客的刘玄德。曹操自我解嘲道:“我喜欢美丽的女子,那也是一种生活情趣啊。” 刘玄德凑趣道:“能汇集这么多美貌的侍女,真不简单,这儿不愧是京都繁华之地啊。” “哈哈!可是,每当梅林的梅花盛开、芳香四溢,她们的美貌就被梅花的花影所遮蔽。遗憾的是梅花的花期太短,很快就花殒香消了。” “美人也会迟暮。” “这样想来,什么都是短暂的。我认为人生七十年、八十年已经是寿命的极限了。正如佛家所言短之又短,空间一瞬。” “我懂得丞相的心情。” “我不能无条件地信奉佛家的说法或君子之说,这也说明我生来就有叛逆的性格。但是大丈夫自有处世之道,不是大丈夫的自然就难以理解了。” 曹操就此住口不语。两人又一起慢慢地散步。不知不觉地,曹操又转回到前面的话题。他对刘玄德说道:“还是请你回答我。最初谈起的话题,当今的英雄是谁?有没有?如果有的话,请告诉我你心目中的英雄。” “您是问这个问题吗?我好像还没有想过,只是一心感激丞相对我的恩顾,想好好为朝廷做事。” “你若真是这样想的话,那不能说出心目中英雄,就说说世间传说的英雄也行。你能否告诉我当下世间的一些传闻?” 刘玄德也是有个性之人,况且其内心也是火热的,对于曹操纠缠不休的追问,他实在无法再躲避了。 他终于开口道:“淮南的袁术似可称为英雄。他精通兵法,且兵粮充足,在世上也称雄一时。” 曹操笑道:“他已不是活着的英雄了,只配称做冢中的枯骨。我曹操不日定将生擒此贼。” “那河北的袁绍可以算一个吧。他家四代三公,且门生故吏遍天下。现虎踞冀州,谋士、勇将数不胜数,其前途不可限量。像他这种人,也该算是时代的英雄吧?” “哈哈,是吗?”曹操笑道,“袁绍色厉内荏,好谋无断,正所谓‘疥癣之辈’。其处世本质是干大事而惜身,见小利而轻命。像他那样的人怎么能称得上时代英雄?” 看来,不管刘玄德提出谁的名字,曹操都会用这样的口气直接否定。 否定且不含糊。 曹操的否定是明快的,带有痛彻的快感。他试图将之传到听者的耳朵里,使听者牢牢地记住。 曹操的回答,最终激起刘玄德讨论的兴趣。就这样,关于当今的英雄人物,刘玄德提出一个名字,曹操就贬损一番,不知不觉,两人来到了摆设酒席的小亭前面。 曹操有些得意地问道:“你看这儿怎样?配不配风雅二字?” 刘玄德大加赞赏:“嗯,不错。果然是个风雅幽静的好地方。” “在赏梅时节,我经常在此设席宴客。这里颇有野趣。今天我们不拘礼节,尽情地赏梅喝酒好吗?” “好啊。” “关于当今英雄,刚才我们在路上已经讲了许多,我也许还没完全改掉好辩的书生之气,仍然喜好谈论风生,臧否人物。今天我要告诉你一个天大的秘密。” 曹操说着,敞开了自己的胸襟。他要展现一个赤裸裸的自我。 现在的曹操看起来的的确确像个赤子,而且人们似乎能从他身上看到当年洛阳城一介穷酸书生的影子。但是,这是个始终如一的真实的曹操吗? 刘玄德不会像曹操那样因过于得意而解开自己的衣带,轻易展现赤裸的身体。如果刘玄德像曹操那般洒脱,那就等于把自己的全部都呈露在外面了。所以,他绝不会那样做,相反地,他一味细心周到地包装自己、遮蔽自己,唯恐被别人看破,他为此甚至在外表上往往显露出怯懦的样态。 如果仔细分析,深入观察刘玄德的本性,便可发现他是个复杂的人。从好的方面来说,他对自己的短处非常谨慎,始终注意和他人融洽相处,也很注重以温和的面貌出现。但从不好的方面来说,他对人深具戒心,为了不让别人轻易窥破内心,他往往筑起二道、三道的心理防线。总而言之,他是个性格深沉、难以揣摩的人。 相比之下,曹操的思维方式至少要比刘玄德简明得多。即使有时只是将感情显形于色,但从中也能多少窥探到他的内心的真实想法。 但是,仅此而论,也不能断言刘玄德和曹操谁更好。 因为曹操即使感情外露,快人快语,甚至书生意气般地敞开胸襟,背后却隐藏着无数机谋。 也可以说这是一种策略,故意弱化自己的威严和气势,使对手放松警惕。但是,对曹操来说,何时按自己的本性去做,何时运用机智巧谋,他自己也并不是有意而为之。所以他也许无法分清自己的言行举止中,哪些是出自本性,哪些又暗藏机巧。 丽玉酒杯,美陶酒瓶。 酒席的主肴就是青梅子。 刚才捡拾青梅的美丽女子中,有几人前来侍奉他俩的酒宴。 “啊,我醉了!也许是在酒中加了青梅,才会有这样的醉意吧?” “我也喝得太多了,最近从没有这样快速地喝酒。” “‘青梅煮酒论英雄’。刚才我正好想出诗的第一句,后面的就想不出来了,你把后面的诗句联上好吗?” “我根本不行。” “难道你没作过诗吗?” “我生来就不是个风雅之人。” “其实你这个人啊——真是个无趣的男人。” “实在对不起。” “那你不能多喝点酒吗?为何把酒杯放下了?” “刚才喝了很多,已经尽兴了,我想告退了。” “不行!”曹操举起自己的酒杯,大声说道,“我们论英雄的事不是还没结束吗?你刚才说袁术、袁绍二人是当世的英雄,难道就认为天下没有其他人可称之为英雄吗?现如今就那么缺少英雄之材吗?” 面对着曹操强硬举起的酒杯和咄咄逼人的提问,刘玄德即使想推脱也难以离座。于是他只好含糊其辞地敷衍道:“我刚才提到的名字只不过是从坊间听到的传闻而已。” 刘玄德说着,往自己的酒杯里倒了点酒,一饮而尽。 曹操迅速地话锋一转:“你说说坊间百姓的俗众之论也可以。除袁绍、袁术之外,还有谁称得上是当今的英雄?” “接下来,荆州的刘表也可算一个吧?” “刘表?” “听说他威镇九州,名列八俊,其领治也大有建树。” “不行!不行!什么领治,无非是他部下中那些耍小聪明者干的小事而已。刘表的短处说到底就是容易耽于酒色。这是他和吕布的共通之处,哪里可称得上时代的英雄?” “那么,东吴的孙策您看咋样?” “嗯,是孙策吗?” 曹操并没有讪笑,只是歪着头沉思。 “丞相是怎样看待孙策这个人的?他是江东的领袖,而且很年轻,正值弱冠之年。他治下的老百姓尊称他为小霸王,好像非常信任他。” “说来还是不够格。他虽有奇略,但只能奏一时之功。所以也只不过是个仰仗父亲盛名的黄口小儿。” “那么,益州的刘璋呢?” “那样的人只能算是守门之犬。” “如果那样的话,张绣、张鲁、韩遂等人怎么样?他们也都不能称为英雄吗?” “哈哈!你简直是没人可提了!”曹操抚掌嘲笑道,“这些人都是碌碌之辈,何足挂齿?你还有没有像样一点的候选者?” “除这些人之外,我真的再没听说过了。” “你孤陋寡闻,真是可怜。我认为真正的英雄应该胸怀大志,腹有万计之妙,行不畏惧,立时潮之先,有包容宇宙之气度,深悟天地之道理,并有指挥万民的理想。” “在当今世上,谁具备这样优秀的资质?有这样的人物吗?这种要求是难以达到的。” “不,这样的人确实有!” 曹操说着,突然伸出手指,先指向刘玄德,接着反过来又指着自己的鼻子。 “就是你和我。现在能当天下英雄者,不是说大话,也只有你我二人了。” 话音未落,突然,“啪”的一道蓝白炫目的闪电掠过两人的膝下,紧接着沛然大雨倾盆而下,巨大的雷声同时轰鸣。远远地,不知从何处传来大树被雷电击倒的声音。 “啊!” 玄德大叫一声,惊得手中的筷子掉在地上。他两手捂住耳朵,整个身子伏倒在坐席上。 这一定是一场近乎天崩地裂的大震动。虽说如此,刘玄德对雷电的过度惊恐还是出人意料,连在座的侍女们也忍不住“呵呵呵”地捧腹大笑。 曹操起初对刘备的举止感到怀疑,他用严厉的目光看着被雷电吓得一时连头都不敢抬的刘玄德。但是,当他听到侍女们的哄堂大笑后,嘴边不由得露出一丝苦笑,他对刘玄德说道:“你是怎么喝的酒?天气已经放晴了。” 刘玄德似乎刚刚醒过酒来,他有些尴尬地解释道:“我刚才确实吓了一跳,因为我从小就最怕天上打雷了。” “雷鸣是天地之声,你为何会这样害怕呢?” “这个我也不知道,也许是我胆子太小的缘故吧?小时候每当听到天上打雷的声音,我总吓得找个地方躲起来。” “唵……” 曹操为自己的优越感而高兴。刚才他亲眼目睹刘玄德是如此怯懦无用。……但是,曹操恰恰不知道这正是刘玄德的韬光养晦之计。 恰巧就在这个时候,南苑的大门处轰然响起了嘈杂的人声。 “开门!开门!再不开门我们就砸门闯进来了!” 苑内值勤的士兵大吃一惊,慌忙叫道:“不要砸门。你们是谁?是谁?” 就在等待对方回应之时,巨大的门扉响起了动摇的声响,两三片琉璃瓦从门楼上掉下来摔得粉碎。 “啊,不要乱来!你们是谁?报上名来,有什么事?来这儿干什么?” 门外传来粗大的声音:“我们没空这么啰啰唆唆地回答。我俩就是今天丞相招待的客人刘玄德的结义兄弟。” “啊,那你们是关羽和张飞吗?” “开门,快开门!” “你们是得到相府的许可才过来的吗?” “我们没空和你们这些无知的家伙饶舌。哎,对不起了,兄弟,赶快离开这儿,我要用大石头把这扇门砸开!” 值班的卫兵听了非常惊慌,急忙说道:“请等一下,等一下,不要乱来,我们没说不开门。”<kbd>http://www?99lib.net</kbd> “那就快开门!快!” “对你们这些不讲理的人真没办法。” 值班的卫兵颤抖着正要开门时,那些好像是追赶关羽和张飞而来的相府公差和士兵们大喊:“不行,不行!他们口头上说得到相府的许可,为何还要不讲理地砸门进来,不能让这两个捣乱的人进来。” 他们一边大声嚷嚷着,一边从左右两边围攻关羽和张飞。 “你们这些虫子一样的家伙,想来找死吗?” 关羽和张飞立时和这些人大打起来。不一会儿,许多人被打翻在地,还被乱踢了一阵,有的人甚至被抓起来抛了出去。 张飞趁对方一哄而散地逃跑之际,抱起一块大石头奋力砸向大门。两人闯进大门后,又如疾风般朝梅林方向奔去。 这时,刘玄德也刚离席准备回家,没想到正巧碰见赶到小亭下面的两位义弟。 “主公!” “大哥!” 两个人“啪”地跪在地上,看到刘玄德平安无事,终于忍不住喜极而泣。同时,由于筋疲力尽,两人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曹操见此情景,问道:“是关羽和张飞吧,我又没叫你们,为何而来呀?” “这个……”关羽支吾着一时回答不上来,好半天才轻轻地说道:“我们听说今天丞相请大哥赴宴,所以特来献丑,为丞相和大哥舞剑助兴。冒昧造访,实在是无礼之至。” 关羽苦着脸编了这么一套理由,没想到曹操开口放声大笑:“哈!哈!哈!你们这么慌张干什么?今天又不是古代的鸿门宴,怎么会用得着项庄和项伯呢?啊,刘皇叔,你说是不是?” 刘玄德忙笑着为他们遮掩,“请丞相原谅,他们两个都是冒失鬼。” “怎么会是冒失鬼呢?对一个连打雷都害怕的人来说,这两位义弟实在太有本事了。”曹操的两只眼睛紧紧地注视着他俩,好半天才从亭上发下话来:“他们也难得到这儿来,舞剑给我们看就不必了。来,给这两位樊哙上酒。” 张飞拜谢之后好像泄愤一般开怀痛饮。但关羽喝酒时只把酒含在嘴里,待曹操不注意时转身把酒吐在后面。 傍晚,雨后的天空出现了一道白虹。 载着刘玄德的小车离开了虎口般的大门,在两位义弟的护送下,在白虹映照的大地上,碾出长长的车辙,平安无事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第三十七章 逃脱凶门 过了几天,刘玄德决定去相府拜谢曹操前几天为他举行的青梅之宴,于是命人准备出行的车马。关羽和张飞异口同声地说道:“我们都不知道曹操的心术究竟有多不正,与其违心地去叩拜这个奸雄的凶门,倒不如远离它更好。” 这两个大胆的义弟认为对曹操绝不能放松警惕。其实,他们的意见毋宁说是在恳切地提醒刘玄德应该自重,不必过度地迎合曹操。 刘玄德首肯了他们的意见,呵呵地笑道:“所以,我要努力地在菜园里挑粪桶,在雷鸣时捂住耳朵,吓得手中的筷子掉在地上,这些都是故意做给他看的。但曹操是个聪明敏感的人。依据这一点,如果我们刻意地回避他、疏远他,反而会引起他的猜疑。所以,我觉得现在仅回避不是办法,为了保命,只有藏起锋芒任他嘲笑,这样才能平安无事。” 两位义弟第一次从大哥的口中听到了他的心里话。原来他在菜园用锹挖土和听到霹雳时捂住耳朵的举动都有着过人的深谋远虑。他们对兄长如此周到缜密的用心再也无话可说。大哥的心思如此深远,又何惧接近曹操呢?想到这些,他们就心甘情愿地跟在刘玄德车子的后面,步行着护送他前往丞相府。 曹操一见刘玄德,非常高兴,他今天的心情极佳。 “皇叔,今天和前几天不同,风和日丽,并无雷电之虞,让我们一起慢慢地尽兴享乐吧。” 那天,他命人改变了上次宴席中清雅淡味的风格,换上一桌醇美浓厚的精馔佳肴。 这时,一名侍者来到宴席前,向曹操禀道:“去打探河北情势的满宠刚回来,他全面细致地收集了手下密探的情报。” 曹操用眼角的余光先看了看刘玄德的脸色,吩咐道:“噢,是满宠回来了吗?叫他马上到这儿来。” 少顷,满宠在侍臣的陪同下走进来,站在酒席的一角。 曹操收到了满宠带回来的报告后问道:“河北的形势怎么样?你探明袁绍的虚实了吗?” 满宠答道:“河北近来也没有发生特别的变化,但北平的公孙瓒已被袁绍所灭。” 在座的刘玄德听了不由得大吃一惊,问道:“哎,公孙瓒被袁绍灭了?像他那种既有势力、地盘,又具备道德才能的人怎么会一朝被灭亡呢?” 刘玄德叹息着人世无常,竟然忘了拿起酒杯喝酒。曹操见了责怪道:“你为何要对公孙瓒的死如此叹息呢?我虽然对他不了解,但我想这兴亡盛衰难道不是兵家常事吗?” “话是那么说,但公孙瓒是我近年来相交的恩人和朋友。我自黄巾之乱始,在贫穷中立下了报国的志向,但当时我还没有像样的兵器和士兵。为了戡乱,我和关羽、张飞三人一起参加了公孙瓒的军队。其后又借他的军队去作战,在其他方面也受到过他的关照。——啊,满宠,请你能不能再讲得详细一点?” 曹操听后对刘玄德说道:“原来如此!在你还是无名之辈的时候,就和他是交情不浅的好朋友。那,满宠,满宠!既然贵宾提出了这样的要求,你就把公孙瓒灭亡的情况再讲得详细一点,清楚一点。你说吧!” “既然如此,我就详细地说说公孙瓒的情况。”满宠说道。 满宠原本就是去河北收集当地见闻的,所以他归来后讲述的情况不但详细而且也比较可信。 据他所言,北平的公孙瓒近年来在冀州的要地兴建了名为易京楼的大城郭。工程业已完成,他的一大家族全部移居到那儿。 易京楼规模宏大,如果初次见了会以为这是公孙瓒威势更加强盛的象征。其实情况恰恰相反。近年来,他统治的领域经常受到相邻的袁绍势力的蚕食。他是因为感到原来的旧城不安全,才不得已兴建这样浩大的土木工程。公孙瓒家族移居那儿,只不过显示了他的势力在衰落。公孙瓒在那儿屯聚了三十万石粮食和重兵,所以在后来的几次战争中,首先给人一种国力强盛的印象。但由于公孙瓒的刻薄寡恩,有时却发生了自己的部分部队被敌人围困后不去援救,造成了自行放弃,被敌人杀戮的惨剧。因此他的威信日渐式微,士兵们的士气也一直非常低落。 一天,他的军队出城迎敌,由于士气不振,最后成为一帮毫无战斗力的乱军,一触即溃。士兵们争先恐后地向守城败逃,这时他们突然发现易京楼的城门已经紧紧地关闭了。 “战场上还有五百余名我们的士兵退路被截断了。决不能抛弃他们,应该组织援军前去援助。”守城的士兵们见此情景,个个焦急万分。 正当守城的军队准备立即再次打开城门出去援救时,公孙瓒却说:“没有这个必要。为了救五百个士兵,就会损失一千个士兵。而且一旦城门大开,敌军乘虚蜂拥而入的话,还会受到更大的损失。”于是,他不许城内军队开门救援。 其后,当袁绍的军队像潮水般赶到城下时,城中那些心怀不满的士兵突然大批出城。一千多名士兵集体向敌人投降了。 出城投降的士兵面对敌人的讯问,毫无顾忌地说道:“公孙瓒只把我们当做用来交换的货币或者货物。根据他的得失计算,宁愿坐视不救,眼睁睁地把五百条人命丢弃给敌人。所以我们商量好了,就是要让他损失一千条人命。” 公孙瓒遭受的损失何止是向敌人投降的一千名士兵,剩下的各军士兵的士气其后无论怎样也难以提振。 在此情况下,公孙瓒不得不向黑山的张燕求援,并定下了夹击袁绍的计策。谁知密计被泄露,此事又以惨败告终。 从此,公孙瓒死守易京楼,一味地警戒不出,袁绍的军队也一时难以破城。 当时,外界传说,要攻陷易京楼,至少要等到守城的士兵吃尽三十万石粮食,才有可能完全达到目的。 但是,袁绍的帷幕里确实有相当高明的军师。按照军师的计谋,袁绍的军队日夜不停地挖掘通向城内的地下坑道,一直通到了城内。于是,袁绍的士兵在攻城的一天,突然跳出坑道,出其不意地在城内放火,捣乱,杀戮。与此同时,围城的军队又从外面猛攻,两方里应外合,终于一举攻陷了易京楼,随后又展开了残酷的屠城行动。公孙瓒见无路可逃,最后亲自刺杀了妻儿,自己也自杀毙命。 满宠最后又深刻地指出:“由于公孙瓒势力的灭亡,使袁绍的领土不断扩大,兵马不断增强。不仅如此,他的兄弟——淮南的袁术虽然一时僭称皇帝,但最近可能废弃自封的皇位,还准备向其兄袁绍奉献传国玉玺,想让袁绍得到皇帝的虚名,自己则暗取实利。由此两家展开了联合行动。我们都明白,如果这两股势力再次合并,就会形成一股更为巨大的势力,到那时,天下将无人能与之匹敌。” 满宠结束了他的汇报。 曹操的脸色甚为凝重。 “丞相,我有个特别的请求,希望您能恩准。” 刘玄德面对着曹操令人畏惧的怒容,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皇叔,我们现在换个话题说说,你对我有什么请求?” “我想向丞相借一支军队。” “率领我的一支军队?你要带他们去哪儿?” “刚才听满宠说,淮南的袁术把自己僭称的皇帝之名连同他所窃取的传国玉玺一起让与其兄袁绍。这样对内整合两个人的力量,对外可将河北、淮南整体联合起来,形成一环,进而向中原伸展他们的羽翼。难道丞相想对此置之不理吗?” “这原本就是一件非常重大的事情,你对此有何对策呢?” “如果袁术要放弃淮南去河北,途中必定要经过徐州,所以我想向丞相借一支军队快速驰援徐州,在袁术行军的半道上突然发动袭击。这样,丞相就会看到良好的成效:首先,定然解除了丞相的忧患;其次,让袁绍僭越帝位的梦想成为泡影。总而言之,这样做能尽早尽快地粉碎他们图谋不轨的狼子野心。” “你平时不是胆小害怕缺乏勇气吗?为何突然会有这样的想法呢?” “我想只要能打击袁术、袁绍,至少也能些许告慰恩人和朋友公孙瓒在天之灵。” “原来如此,你也是个讲信义的人,想到了袁绍也是你恩人和朋友的敌人这一点。好吧,明天我们一起上朝拜见天子,上奏你的愿望。你能勇赴王命,我更感到有信心了。” 第二天上朝时,曹操向天子上奏了刘玄德的愿望,天子含泪目送刘玄德走出宫门。 刘玄德腰间系着将军的大印,退朝后就顺道去了丞相府,从曹操那儿商借了五万精兵和两员大将,然后离弃了许都的舍馆,带领大军急急忙忙地出发了。 “什么?刘皇叔离开许都了?” 董承获此消息后大吃一惊,他立刻策马赶到十里长亭,追上了刘玄德。 刘玄德对董承轻声话别:“国舅,不用担心,我不会忘记昔日的盟约。即使离开了京城,我的心也时刻不会离开天子的身边。只是以前说好的大事绝不能让曹操察觉,你要特别谨慎。” 长亭话别后,刘玄德带领着军队开始了日夜兼程的急行军。 关羽和张飞都觉得非常奇怪,他们问刘玄德:“大哥从没有这样急性子,这是怎么啦?为何要如此慌乱地离开京城呢?” 刘玄德向二位义弟说出了肺腑之言:“今天我终于可以说了。我在许都的日子,没有一天不提心吊胆的。在许都,我的命运就等于是笼中鸟、网中鱼。一旦曹操突然改变主意,我什么时候受死都不知道……啊,今天我终于逃出京门,好比鱼入大海、鸟归青天了。” 关羽、张飞听后,感叹道:“确实如此!” 他们仿佛现在才知道刘玄德的心中受着怎样的煎熬,而且越是在看似平安无事的日子里,他的忧虑反而更重。 刘玄德率军走后不久,郭嘉巡检各军后回到许都,到相府后才听到刘玄德离京以及借军出走的消息。 “岂有此理!”郭嘉大为惊愕。他立即面见曹操,口气严厉地责备他的无谋之举:“丞相为何要借给猛虎翅膀?不仅如此,为何还要放虎归山?您是不是太看好刘玄德了?” “……是那样吗?” 曹操的脸上显露出动摇的神色。 “就是那样!”郭嘉更加痛心地说道,“说到底,丞相上了刘玄德的大当。” “那是为何?” “刘玄德绝不是您眼中所看到的那种平庸的老实人。” “不,我最初也是那样想的,但是……” “真是那样的吗?刘玄德为何突然挑着粪桶去菜园里施肥,为何会玩物丧志呢?像丞相那样的锐眼,为何只对刘玄德如此看好呢?” “他借我的军队,为我去打败袁术,这难道也是谎言吗?” “并非完全是谎言,但是如果自负地认为他借军出行是为了丞相您的话,那就大错特错了,他的行动完全是为了他自己。” “完了……” 曹操后悔地紧咬着嘴唇,顿足长叹道:“唉,我活了大半生,没想到给那个怕雷声的胆小鬼耍了!” 这时,忽听得帐外有人说道:“丞相您不必这样后悔,我带人催马一鞭就能赶上他,马上把他活捉了带到这儿来。” 众人一看,原来是虎贲校尉许褚。 “是许褚吗?真是好样的,快给我追!” 许褚挑选了五百名轻骑猛士,如疾风般地追赶刘玄德。 纵骑飞驰了四天,许褚终于赶上刘玄德。 双方各自把军队在后面一字排开,两人骑着马在阵上相见。 刘玄德问道:“校尉,为何事赶到这儿?” 许褚回答:“奉丞相之命,叫你把军队交给我,马上随我返京。” “你的话实在让我感到意外。我觐见天子,奉诏出征,且亲受丞相之命,堂堂正正地率军离开京城。可是现在丞相又派你从后面赶来,要我把军队交还给你,这是怎么回事?哈哈!我明白了,你也是和郭嘉、程昱之辈一路的卑鄙乞丐吗?” “凭什么说我是乞丐?” “你当然是!在你发火之前,首先请扪心自问。在我出发前夕,郭嘉和程昱二人向我强索贿赂,我看不起他们一口拒绝了,所以他们怀恨在心,就向丞相暗进谗言,派你来追赶我……啊,这真是太可笑了!乞丐的舌尖也有这样骇人的作用,竟然能操纵你赶来阻拦我们这些受王命差遣出来办事的老实人。”刘玄德哈哈大笑,“或者你想凭武力把我带回去,但我有关羽、张飞,让他们和你打个招呼也可以,我实在不忍心把丞相来使的头送回去。你也要好好考虑一下,并把我的意思好好地转达到丞相府。” 刘玄德丢下这些话后,就退隐到大军之中。他的军队立刻重整旗鼓,浩浩荡荡地整队出发。 许褚见无法下手,只得空手返回许都,并向曹操如实地复命。 曹操听后勃然大怒,立即叫来了郭嘉,严问贿赂之事。 郭嘉面不改色地回答:“哪有这样的事情?从您说的事来看,您又被刘玄德欺骗了。他现在连您都敢藐视,真是胆大妄为。” 曹操听后似乎也马上醒悟过来了。他笑嘻嘻地望着郭嘉的脸,说道:“今天的事只是一场闹剧而已。岁月已逝,过失难追。我们君臣之间的误解就此结束吧。好了,就不要再发牢骚了。我糊涂,真是糊涂。不如现在举杯痛饮,重新开始。待今后我会以百倍的厉害来教训刘玄德,以弥补我今天的失策。郭嘉,一起上楼喝酒怎样?” 第三十八章 伪帝的末路 先前和董承结为一党,并在义状上签名押印的西凉太守马腾也知道了刘玄德从京城逃脱的事情。 也许他看到了“前途更加遥远”的趋势,或是接到了胡族进犯凉州的警报,也突然返回西凉去了。 时为建安四年六月。 刘玄德已率军到达了徐州。 徐州城现由先前曹操任命的临时太守车胄镇守着。 见刘玄德大军来临,车胄亲自出城相迎,问刘玄德道:“我一看便知您是率领丞相府直属的大军前来的,不知为了何事突然赶到这儿呢?” 车胄虽然心存疑虑,但当晚还是在城中大摆盛筵,以表示对刘玄德一行军旅之劳的慰问。 赴宴前,刘玄德与车胄在另外一个楼阁中见面。刘玄德说道:“此次丞相授权我带五万兵马来徐州,主要目的是在袁术去河北的半道上截杀袁术。袁术先前窃取传国玉玺,僭称天子,现欲与其兄袁绍同流合污,将传国玉玺送去河北。所以此次奉诏征讨,须和你同心协力。请你赶快派人去秘密地探明袁术的近况和淮南的形势。” 车胄恭敬地回答:“谨遵钧命。听说丞相派出的军队里还有两位大将,不知来者是谁?” “是朱灵、露昭二人。” 两人正在谈话的时候,刘玄德的旧臣糜竺、孙乾等人也前来拜见,齐声说道:“主公福体安康,不胜欢欣鼓舞。”他们一同参加了当晚的宴会。 未等到宴会结束,刘玄德就和糜竺、孙乾一起出城,回到了久别的妻子居住的旧宅。 刘玄德首先去了老母的房间,一进门就跪倒在老母的膝下。 他一边把手伸向母亲,一边恭敬地说道:“母亲,你的儿子今天回来了。请叫我阿备,我就是阿备。” “噢,是阿备吗?” 老母抚摸着刘玄德的手,上下抚摸着他的肩部和身体。不一会儿,又双手捧着刘玄德的脸,仔细地看着。 “母亲,您一切都安好吧?” 老母听了,不由得老泪纵横。最近她虽然已经眼花耳背,不能独自走路了,但身体还算硬朗,平时总是整理着那些柔软的丝绢、兽皮和羽毛,且每天虔诚地祈祷儿子平安无事。 刘玄德凑近老母的耳朵,说道:“母亲,我要告诉您一件大喜事。这次我上京拜谒了天子,承蒙天子垂询,我第一次上奏了我们家的家系,天子立即调来了朝廷的宗谱查阅。最后,他高兴地说:‘一点不错,刘玄德的祖先就是我们汉室支系的后裔,刘玄德是朕的皇叔。’听到天子的玉音,我终于感受到了浩荡皇恩。我们一家长期被埋没,如今终于再次登上了汉室的宗谱。我们也可以公开祭祀地下的祖先,以略表寸心。这些也全靠母亲之力,通过培养我这棵苗木,终于有了开花的结果。母亲,请您多加保重,长命百岁,亲眼看到刘家庭园里鲜花盛开之日。” “是吗?……噢……是吗?” 老母一个劲地点着头,不断地流着眼泪,以表示她的欢愉之情。 不一会儿,全家人如沐春风般温暖地团聚在一起,家里充满着欢声笑语。刘玄德也与妻儿相见,不知不觉地融入到这浓浓的亲情之中。 淮南的袁术自称皇帝后更加荒淫奢侈。其居住的宫殿全部仿造皇宫的样式,花费了巨额的费用。因此,他必然对老百姓课以重税,在暴政之上再施暴政。否则,他连一天都难以维持。袁术目前正处于这样的绝境。 当然,这样的暴政必然引起民心背离、内部纷争的严重后果。 雷薄、陈简等大将们也看到这种状况,深为自己的将来而担心,他们纷纷躲到嵩山藏身避祸。加之近年来水害频仍,朝政已经到了完全瘫痪的地步。 在此情况下,袁术想起了起死回生的唯一计策。那就是向河北的兄长袁绍献上自己拥有过的帝号和传国玉玺,以求最后的自保。 袁绍原本就有觊觎天下的狼子野心,况且先前又消灭了北平的公孙瓒,一下子扩大了大片的领土。他素来兵精粮足,财货丰饶,恰巧北平之役的大捷又给他带来了隆隆的威势。 因此,他对淮南袁术的求救断然回答道:“何不放弃淮南,迁徙河北,你我共图大事。” 袁术听了兄长的回答后,按照自己的庸人之见,决定集合所有的人马从淮南向河北转移——唯独留下了那些饱受水患之害、饿得走不动路的当地百姓。 为了装载御用物品,光是宫门调度就用去了几百辆车。加之那些驮载后宫美女的车辆、供袁术家族老幼之用的毛驴队,仅此就蜿蜒数里。当然,还有大批骑马、徒步的军队,大量运载着将士们家属及家财的车马。袁术组织了前所未有、规模庞大的大迁徙。这巨龙般的长列里,千万人如蚂蚁一般坚忍不拔地穿过原野,绕过大山,渡过河流。早晨,在朝雾中迅速出发,傍晚在日落时分才暂时停歇。 向北!向北!巨大的人流不停地向北行进着。 袁术的大队人马终于来到徐州附近。 刘玄德的军队早已严阵以待。 总共五万兵力,朱灵、露昭镇守两翼,刘玄德居中指挥,以鹤翼阵形包围了袁术的军队。 “你这个编织草席的匹夫!” 袁术的先锋纪灵大叫一声出阵挑战。 张飞见了,喝道:“来吧,我早就等得不耐烦了!” 言毕,拍马迎战。兵器相接,银光闪闪,仅战十余回合,张飞一枪把纪灵挑于马下。 “还有不知死的,到我张飞面前报名!” 张飞耀武扬威地大喊道,顺手把纪灵的尸体抛向敌阵。 袁术的麾下虽有人相继出来应战,但战斗的气势锐减。而且,他的后方发生了混乱,只见突然出现一标人马,猛袭袁术的中军,并抢掠了大量的军粮财宝、妇女儿童以及载运的车马。 双方还在交战之际,这些盗贼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大肆抢掠,而且盗贼军就是先前对袁术绝望后藏匿嵩山的袁术旧臣陈简、雷薄之辈。 “你们这些不忠不义的逆贼!” 袁术大怒。为了救助哭叫的妇女儿童,他亲自挺枪狂奔。但当他回首一看时,只见自己军队的先锋不知何时已经溃灭,第二道防线也被攻破。在凄凉的月光下,遍地都是难以计数的己方将士的死尸。 “哎呀,我自身也难保了!” 袁术终于发觉自己也身处险境,于是带着残部不分昼夜地遁逃。途中,因受到强盗山贼的威胁,强壮的士兵都不断地离队逃散。当他们终于逃到一个叫做江亭的地方时,袁术清点自己军队的人数,发现已不足千人,而且一半是肥胖的族人及无用的老吏和妇女儿童。 时值农历六月大暑天,袁术的残部困苦不堪。 骄阳似火,酷暑难熬。 “我一步也走不动了。”有的老人哀叹道。 “我要喝水,快给我水!”一些伤病员们绝望地叫着咽了气。 败军的人数走十里减少十人,走五十里减少五十人。 袁术绝望地命令道:“我们必须舍弃那些走不动的人和伤病员轻装前进,如果手忙脚乱地放慢速度,我们都会落到刘玄德的追兵手里。” 袁术毫不怜惜地扔下了老幼族人和伤病部下,继续仓皇出逃。 逃行几日后,携带的军粮全部吃尽,只得吃那些难咽的麦麸。袁术强忍着吃了三天,麦麸也很快被吃光了。 饿死的人数不断增加。到了最后,连身上穿的衣服也被强盗们抢掠走了。袁术就这样踉踉跄跄地连续逃了十几天,一天他猛然发现自己身边只剩下侄子袁胤一个人了。 “我看到那儿有一间农舍,我们再坚持一下去那儿吧。” 此时,袁术已奄奄一息,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他的侄子袁胤把袁术的一只手搭在自己的肩上,在烈日下拼命地走着。 两人像饿鬼一般艰难地爬行到那户农家的厨房里,袁术大声喊道:“农夫,农夫,快给我水喝,有蜜水吗?” 一个百姓模样的男子讥笑着回答:“什么,要水喝?这儿只有血水,哪有什么蜜水。你还是喝泡马尿吧。” 听到这样冷酷的回答,袁绍举起双手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他悲哀地叫道:“啊,难道我真的已经是孤家寡人了吗?难道我已经落到没人给我喝水的悲惨地步吗?” 他大声地号泣着,突然,“哇”的一下吐出两斗左右的鲜血,整个人像段朽木般轰然倒地而死。 “啊,叔叔!” 袁胤抚着袁术大声地呼唤道,但这次袁术再也没有回答。 袁胤哭着掩埋了袁术的尸体,一个人朝庐江方向逃去。途中,在广陵被一个叫徐璆的地方官吏捕获。在搜查袁胤全身时,徐璆意外地搜出了他随身密藏的传国玉玺。 “你怎么会带有这样的东西?” 经过徐璆的严刑拷问,袁胤不得不详细招供了袁术最后的下场。 徐璆听后大吃一惊,立刻向曹操写了报告文书,连同传国玉玺一起送到曹操处。 曹操论功请赏,封徐璆为广陵太守。 另一方面,刘玄德达到预期的目的后,吩咐朱灵、露昭两位大将返回许都,至于借用的五万精兵则以“为了守卫徐州之境”的名义留在了徐州。朱灵和露昭二将返回许都后,向曹操报告了其中的缘由。曹操听后怒火中烧:“未经我的允许,你们为何把我的兵留在徐州?” 曹操当即要将二将斩首。 荀彧谏道:“丞相先前已经同意刘玄德为这支军队的元帅,所以军中的指挥权当然归他。他们二位是刘玄德的部下,所以对他的命令也不敢不从。现在只能授计于车胄,讨伐刘玄德。” “你说得对!” 曹操同意了荀彧的主张,立即着手准备消灭刘玄德的各项工作,同时,偷偷地派人向车胄送去写有灭刘计策的密信。 第三十九章 雾风 陈大夫的儿子陈登其后也留在徐州,辅佐代理太守车胄。一天,车胄派人邀请陈登议事。陈登以为有什么急事,便登上了城楼。 车胄避开旁人,对他密语道:“其实我已得到了丞相派人送来的密信,秘命我杀掉刘玄德。我知道,如果处置不当就会出大事,所以特来和你商量,你有没有必杀他的妙计?” 陈登听了内心非常紧张,但他表面上还是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说道:“现在杀刘玄德,不就像囊中探物那样容易吗?只要在城门内埋下伏兵,邀他进来,通过城门时,各方枪剑齐下,他安有活路?此外,让我在城楼上亲自指挥埋伏的射手伺机行动。当跟随刘玄德的部队从门桥上通过护城河时,将他们全部射杀。” 车胄听后大喜:“果真如此,那就赶快准备!” 于是,车胄一边忙着布置兵力,一边派人给刘玄德送去了一张请柬。请柬的内容大意是:凉秋八月,正是观月的好时节。诚邀阁下在此月白风清之时驾临城楼仰月台共度良宵,谨以美姬、玉杯恭候阁下云云。 同一天,陈登一回到家中,立即向其父陈大夫禀告了此事,并认真地观察着父亲脸色的变化。 陈大夫对刘玄德的情谊依然和过去一样,没有丝毫改变。陈大夫道:“刘玄德是仁者。我们父子虽然领受着曹操的恩禄,也不忍杀害刘玄德。你对此是怎样想的?” “我回答车胄的话原本就不是出自我的真心。” “那最好还是马上去找刘玄德,把这事的缘由悄悄地告诉他。” “派人去我不放心,还是等到晚上我亲自去走一趟。” 不久,陈登骑着毛驴,乘着夜色抄小道赶到刘玄德现居的旧宅。但不巧没遇见刘玄德,陈登便叫出关羽、张飞二人,向他们透露了车胄的阴谋。 张飞一听就跳了起来,“刚才车胄派来使者拿着白色的请柬,说了声请参加观月宴,就回去了。原来他是为了这个啊?这个耍小聪明的混蛋!” 张飞气得把牙齿咬得咯咯响,他准备马上带七八十人的轻骑冲进城去割下车胄的首级。 “不能这么仓促行事,敌人也早已有所准备了。” 关羽批评张飞的做法过于轻率。于是他想出一计,只待夜深人静时实施。 “这只不过是件小事,不要传到大哥的耳朵里,就我们两个不声不响地把他收拾了吧。” 张飞对关羽的计谋深表佩服。 于是,两人决定依照关羽定下的计谋行事。 由于从许都来的五万军队还打着曹操的旗号,所以在清晨雾浓天暗的时刻,关羽利用曹操的旗号悄悄地引军来到徐州城的护城河边。 关羽在城下大声呼喊:“开门!开门!” “你们是什么人?” 看到这支突然出现的军队,守城部将非常紧张,不肯轻易打开城门。 关羽大声说道:“我是曹丞相的使者张辽,现在有急事特地从许都赶来。不用怀疑,看看曹丞相下赐的旗号吧。” 关羽的部属在星光下挥动着曹操的旗帜。 车胄听说有曹操派来的急使,不由得心存疑虑。 陈登已在之前匆匆地赶回城内。他看到车胄满腹狐疑的样子,便暗中施压地威胁道:“你还犹豫什么?赶快打开城门,城下的人不是一直挥动着丞相的旗帜吗?如果你这样伤了使者张辽的感情,即使以后丞相怪罪下来,这事也与我毫无关系。” 车胄也是个颇有心计的人,就是陈登这样逼着威胁他,他依然固执己见地说道:“不,等到天亮后开门也不迟。现在城外还是一片黑暗,再说那个突然到来的使者我也没有见过,不能就这样随便打开城门。” 如果等到天亮,则万事休矣。 关羽深知其中的利害,他焦急地吼道:“还不开门吗?我是曹丞相派来的张辽,有十万火急的机密大事,为何到现在还不为我打开城门?啊,我知道了,原来你车胄心怀异心。好吧,我这就回去,把这事原原本本地向丞相汇报,你不要后悔!” 关羽说着,故意大声地对跟随的队伍发出返回的号令。 车胄一看这种情景,不由得慌了手脚:“喂,请等一下。现在东方既白,你们是不是真的丞相使者,我略微看清了。没错,你们就是丞相派来的使者!” 不一会儿,城门吱呀吱呀地打开了。 正在这时,护城河上弥漫着的白色朝雾蒙蒙地扩散开来。晨雾中,只听得许多士兵过河时发出的响声和马蹄声。但是由于天色未明,一切都是模糊不清,只要不是脸对脸,根本看不清对方的面影。 “你是车胄吗?” 关羽接近车胄后突然问道。 车胄感到不妙,仔细一看不由惊慌地大叫:“啊,原来是你?” 他在晨雾的遮掩下,立刻没命地逃跑了。 这时,此处倏地掀起了一阵来势凶猛的腥风血雨,城内的士兵在刹那间都倒在血泊之中。 那时,大半的守城士兵还在睡眠之中,冲进城内的关羽、张飞以及手下的一千多名士兵个个摩拳擦掌地投入战斗,所以车胄手下的大量士兵就这样被无情地消灭了。 陈登迅速登上城楼,对早已埋伏在那儿的众多弓弩手命令道:“向车胄的部下放箭!” 张弓搭箭的弓弩手们听到向自己部队放箭的命令后不由得愣住了,陈登拔出利剑亲自站在后面督战,于是弓弩手们只得对着慌乱逃跑的守城士兵一齐放箭。无数的士兵顿时死于乱箭之下。代理太守车胄从马厩里牵出一匹快马,飞快地骑上马,跃过门楼,一溜烟地逃跑了。 “你这条害虫往哪儿逃?!” 关羽拍马追到他的身后,只见刀光一闪,车胄的头颅立时掉到了地上。 天色大亮。 刘玄德听到事变的消息之后,大叫一声:“出大事了!” 他立刻离开家门,骑着马朝徐州城急驰而去。 半路上,只见关羽骑着高头大马,马鞍上系挂着车胄鲜血淋漓的首级,率领士兵正唱着凯歌归来。 刘玄德独自一人阴沉着脸,迎接着关羽的队伍。他颇感后悔地对关羽说道:“车胄是曹操的信臣,还是徐州的代理太守。现在你们把他杀了,一定会激起曹操百倍的愤怒。我要是早知道这事,就断不会让你把他杀了。” 刘玄德突然发现张飞没在这支队伍里,正在担心之际,张飞已骑着快马赶到。他浑身沾满了血迹,见到刘玄德后大声嚷道:“啊,真痛快!今天早上我真想痛饮美酒庆祝一番。” 刘玄德皱起双眉,问张飞道:“你对车胄的妻子眷属是怎么处置的?” 张飞满不在乎地昂首回答:“我刚才留在后面把他们全都杀了,所以大哥应该安心了。” “你怎么这样没有一点慈悲心啊?” 刘玄德痛责着张飞的狂躁,但再怎么说也都于事无补了。 现在,在刘玄德的心中,暗自加深了对曹操的担忧和畏惧。 第四十章 一书能抵十万兵 刘玄德进入了徐州城。虽然有悖于他的意愿,但也只好不得已而为之。因为突然事件的发生和四周形势的变化,已不允许他再保持原来那样暧昧的态度和卑屈的处事方法。 按照刘玄德的性格,他最讨厌无理的做法。无论对什么事,他都不希望采取无理的急躁手段。现在,已对曹操采取了极端的做法,特别是关、张两位义弟惹起的事端,无疑对曹操的愤怒起到了火上浇油的作用,这绝不是刘玄德所乐意看到的局面。 “按照曹操的脾气,一定会亲率大军前来攻打的吧?我自己凭什么实力和他对抗呢?” 刘玄德为此忧心忡忡。 “您这样担心是无用的。”陈登对他这样说道。 刘玄德对陈登的说法甚觉奇怪,急忙反问他的理由。 陈登道:“在徐州郊外,有一个以琴棋诗画自娱、安度余生的高士。他曾担任桓帝朝的尚书。其家资富庶,人品极好……”他似乎在言不及义地谈论起另一件事来。 “陈登,你想对我说什么?” “这个嘛,我是想如果您不能排解现在的忧虑,不如去拜访一下那个叫郑玄的高士,您以为如何?” “用琴棋书画来安慰自己,我刘玄德从没想过。” “他是个世外雅客,但我并不是劝您去留恋风月。高士郑玄曾和河北的袁绍同在宫中当过高官,他们关系深厚,是三代通好的世家……” “……?” 刘玄德瞪大了眼睛看着陈登。 “现在,曹操就是凭借他的威望和力量也不能说是天下无敌。他平时最害怕的只有河北的袁绍。袁绍拥有河北四州的百万精兵,手下谋士如云,猛将如林。此外,他还拥有河北富庶的土地和显赫的门第之利,现已成为一股不可动摇的巨大势力。说句失礼的话,像您这样的人,他也许不会放在眼里吧?” “嗯……” 刘玄德露出一丝苦笑。是的,自己在曹操的眼里算什么呢。想到此,他不由得心下怃然。 陈登又道:“您亲自去拜访郑玄,务必请他给袁绍写一封信。如果郑玄肯写这封信,我想袁绍一定会对您表示好感。只要有袁绍的合力,那曹操就不足为惧了。” “原来如此。您的远谋非常宝贵,但是这不可能成功。” “那是为何?” “你想想看,我不是在这儿把袁绍的弟弟袁术消灭了吗?” “所以这就需要郑玄从中调解。总而言之,让世外的高士发挥世俗的作用,正是这条计策的奥妙所在。” 于是,在陈登的陪同下,刘玄德亲自去高士郑玄家登门拜访。 郑玄很快就和刘玄德见了面。不仅如此,当郑玄看到刘玄德殷勤地跪在自己的膝下,陈述自己的志向时,慨然说道:“为了你这样的仁者,没料到我也会破例和你论及久违的世俗之事。对我这个老朽的闲人来说,岂不是一件意想不到的快事?” 于是他立刻提笔给河北的袁绍写信,并且详细地表达了自己的意见。 他在信中写道:“希望你忘记小小的私怨,与刘玄德真诚地同心协力。青史昭昭,万代不灭,今日的时运都向着大义大道之人。我深信此时刘玄德若能得助,来日袁家必定兴旺,本人也欣然玉成此事。” “这样写可以吗?” 郑玄把自己写的书信如吟诗一般吟诵了一遍,然后放入信封中并仔细地封好。刘玄德收了信后告辞出门,骑驴返回徐州。接着,他立即派孙乾作为信使赶去河北。 孙乾带着刘玄德的信简来到了河北袁绍的将军府,袁绍当天就接见了他。 “我衷心祈愿阁下带着精兵荡平许都的曹贼。大则为了汉朝的兴旺,小则为了援助我家的主公。在此危难之际,恳望阁下施展平生的抱负,毅然兴兵,奋起当此大任……” 孙乾再三低头拜谢。他诚惶诚恐地说着,希望用自己的言语来打动袁绍。 袁绍一笑道:“不管我怎么想,这只不过是刘玄德自私自利的个人愿望,难道不是他先前杀害了吾弟袁术吗?说到底,只要一想起杀弟之仇,我就不想去助他一臂之力。你们惊慌失措了才想到我袁绍,哈哈!你这个使者,也不过是奉命行事,是戴着假面具来的吧?” “阁下,您的仇恨应该对着曹操才对,什么事都与他有关。他是庙堂的奸贼,把持朝政,伪托朝命,经常下达乱令,若有人违背他的意思就以抗拒钦命治罪。像我们主公刘玄德根本无意兴起淮南之役,而且曹操一向不问其功,只责其非,我们主公再也无法忍受他那种残酷无情的作风,所以今日派我作为使者远道而来。恳望阁下认真考虑,洞察此事的原委。” “你这样说也许是真实可信的。曹操原本就是一个奸诈之人,而配合其行动的老实人也有一定的责任。不过刘玄德为人实在、笃求信义、富有民望,所以如果他此次真有悔意,我也未必不去救他。但首先要经过评议,然后才能答复。你在驿馆里休息几天吧。” “我静候阁下的裁夺。关于此事,我还有另外一封信要交给您。这封信是高士郑玄写的,他特意托我带给您。高士郑玄对我们主公像对自己的儿子那样疼爱,而且对他无限地信任。请阁下看一看他的来信。” 孙乾把郑玄的密信交给袁绍后就退出将军府,回到驿馆等候。 孙乾走后,袁绍看了郑玄的来信,内心大为震动。他原本就不满足于统治华北四州的现状,一直想寻找机会进入中原,横扫曹操的势力。于是他彻底改变了原先的想法,认为与杀弟之仇相比,将刘玄德纳至麾下对将来的发展更有利。 第二天,袁绍在将军府台阁的议事厅召集各大将军和谋士们举行重要会议。 袁绍直率地问道:“大家议一下,有关现在出兵征伐曹操之事是行还是不行?” 于是,围绕着这个议题,众人展开了激烈的争论。无论是谋士、军师、诸位大将还是亲族、近侍等全都加入进来,分成主战、主和两派,但舌战始终没有结果。 号称河北第一英杰、以见识高明闻名的田丰说道:“我们这儿连年混战不已,仓廪的贮存已谈不上富足,百姓的赋役也无法减轻。所以我认为现在首先是解决境内的忧患,加强边境的军力,打造河川的船只,储备武器、粮草。若能耐心地等待时机,我想三年之内,许都的内部一定会自然地出现内讧的征兆。在此之前我们决不能轻举妄动,应该照常向朝廷进贡,并勤事农政,安定民心,一心一意地培养实力。” 田丰的话音甫落,一人立即起身大声反驳:“刚才的说法,我坚决反对。现在我们有四州的精猛之兵,有主公震慑四方的威武,为何还要害怕曹操这样的人?兵法所云‘十围五攻’,一切都在于把握住抢先一步的机会。在今天变动如此激烈的形势下,如果我们三年不作为,一直处于被动的地位,想独自使自己的领域富强发达,这不仅是痴人说梦,而且愚不可及。要找到一个良机,有时等十年也不会有,它如电光石火,稍纵即逝。所以我认为现在的形势难道不正是我们问鼎中原的绝好时机吗?” 大家循声望去,反驳者相貌堂堂,是一位大将。他生于魏郡,名叫审配,字正南。 接着,又有一人起身反驳审配,他道:“不行,不行,这种话听起来似乎很勇敢,其实是以一国的沉浮为赌注,来满足自己骄慢的虚荣心。所以说这是一种以国家为赌注进行豪赌的不智之举。” 众人一看,反对者也是一位大将,是广平人,名沮授。 沮授继续侃侃而谈:“义兵必胜,骄兵必败。这是谁都知道的作战原则。曹操现居许都以制天下,他的命令都以天子的名义下达。其士兵精练,骁勇善战,他自己也藏有机变妙胜的胆略。所以他颁布的法令谁也不能抗拒。而且……” “等一下!” 审配奋然起来反驳:“沮授为何要这样赞美曹操,而认定我的说法是骄兵的言论呢?” “就是那样的。” “为何?” “不知敌情就不能战胜敌人。” “不知敌情,足下只知道一味地害怕。” “我是害怕曹操。万没想到你竟然觉得对付曹操同消灭公孙瓒一样简单。” “哈哈!”审配朝着满座文武官员发出一阵大笑,“这儿怎么会有人得了这样厉害的恐曹病?和这种人讨论是没有意义的。” 审配一边说着,一边看了一眼坐在一旁的郭图。 大将郭图平时与沮授的关系不好,所以审配想请他支持自己的说法。 果然不出所料,郭图接着起身说道:“我不明白,为何有人要把我们今天讨伐曹操的战争污蔑为无名之战呢?武王伐纣、越王倒吴都是抓住时机、随机应变的杰作,一味地求得国内的安泰,而对世间变化拱手旁观的国家能打下百年基业吗?我不知道有没有这种成功的事例。而且连贤士郑玄也从远方给我们主公写信,说现在只有援救刘玄德共同讨伐曹操,才是上策。难道我们今天还要说这事不行吗?我要对主公说,您为何还在犹豫呢?现在应该赶快停止无益的纷争,即刻发布出兵的命令,这是臣等一起期盼着的。” 郭图说的内容虽然浅显,但他洪亮的语音和堂堂正正的态度使得刚才纷乱的众议一时停止,全场出现了鸦雀无声的场面。 “是的,郑玄是一代贤士,绝不会鼓动我去干坏事的。” 袁绍终于下定了决心,他采用了主张出兵一派的观点。郭图、审配等强硬派们高唱凯歌退席,反对派的田丰、沮授等人也无可奈何,只得默默地离开议事厅,等待不久出征的命令。 向许都进军!向中原进军! 十万大军迅速编制而成。 袁绍任命审配、逢纪为元帅,田丰、荀谌、许攸为参军的谋士。此外,颜良、文丑两大将为两翼的先锋。 远征大军共由两万骑兵和八万步兵组成。除此之外,还配备了大量的武器辎重。当河北的上空飞扬起遮天蔽日的大军出征的烟尘时,刘玄德的特使孙乾高兴地笑道:“成功了!我们主公的武运再也不会断绝了!” 于是他高扬马鞭,策马急归徐州。 他的怀中揣着袁绍的回信,上面直接写着“承诺援助”几个大字。 有时候,即使是闲人的一封信也能发挥高明的作用。高士郑玄的一封信就这样调动了河北的十万兵马,把矛头对准曹操。 第四十一章 丞相旗 这时,北海太守孔融被任命为将军,正在许都逗留。当他听说袁绍的大军已推进到黎阳时,急忙赶到丞相府,谒见曹操。他直言道:“我认为和袁绍绝不能轻起战衅,就是答应他一些条件也无妨,日后可再图反击,而现在求得和睦才是万全之策。” “你也是这样想的吗?” “敢于正面阻挡强大的敌军是极其愚蠢的做法。” “避其锋芒,攻击弱处是当然的兵法。但是对付自夸装备精良的骄慢大军,若以轻捷的小队士兵发动奇袭,不也是绝妙之计?” 曹操自言自语地说着,但没有得出实施与否的结论。他又开口道:“不管怎么说,再去听听众人的意见。你务必列席今天的军事会议。” 在当天的军事评议会上,曹操要求满堂将领针对“是求和还是决战”的问题毫无顾忌地发表意见。荀彧首先发言:“袁绍出身名门望族,是旧势力的代表。他反对时代的进步,只是一味地死抱着旧时代的梦想。支持他无异于倒行逆施。所以我想必须通过一战,才能彻底粉碎这种腐朽的旧势力。” 孔融待荀彧发言结束后立刻起身反驳:“你说得不对!河北沃野辽阔,民性勤勉,你只有见过之后才会不得不承认其国势的强盛。不仅如此,袁绍一族中不乏文武精英。其麾下有审配、逢纪等优秀的善于用兵的将领,还有田丰、许攸的智谋,颜良、文丑的勇猛,这些都是难以应对的因素。此外,沮授、郭图、高览、张郃、于琼等家臣都是天下的名士。你为何要如此轻视袁绍的实力呢?” 荀彧嗤笑着听孔融把话讲完,然后不慌不忙地回答道:“足下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轻视敌人和了解敌人的虚实完全是两回事。虽说论领土袁绍堪称第一富强,但他作为国主却是个冥顽不化的人物。他奉行的是权势主义,没有容纳新人或新思想的雅量。加之,其国内之法也不利于统治。他的臣下之辈也瑕瑜互见。田丰刚毅,但有犯上之癖;审配只会一味地强势而没有远谋;逢纪虽然知人颇深,但没有辨识机会的悟性。至于其他的如颜良、文丑之流,只不过是逞匹夫之勇的小人,只要通过一战就能很容易地把他们生擒。而且他们还有个更致命的问题,这些人虽然都是些碌碌无为的小人,但相互间都喜欢争权夺利,妒宠忌能,只顾一味地急功近利。所以这十万大军又能干些什么?正因为他的到来,才是我们之大幸。如果现在我们不把他一举消灭,反而去求和议,最终会使其更加骄横,留下百年之悔。” 曹操默默地听了两人的争论之后,终于平静地开口下令道:“我主张迎战!现在议事结束,马上做好出征的准备工作!” 那晚的许都,火烛通明。 前后两营的二十万官军开拔上阵。战马长嘶,铁甲铮鸣。从夜晚到天明,陆续汇集的军队,绵延不绝地朝着黎阳的方向进发。 曹操理所当然地亲自统领这支大军,到黎阳作战。早朝时,他全副武装地拜见了天子,然后骑马从宫门出发。临行前,他又命令将五万兵马分别交由部将刘岱、王中二人统领,执行另一项任务。 “你们立刻去徐州捉拿刘玄德!” 曹操从身后举着旗帜的旗手手中取过丞相旗,又道:“你们把这面旗帜挂在中军,让敌人见到这面旗就如同见到我曹操一样。” 曹操亲自向他们传授了计策,又把丞相旗交给了他们。 两将意气风发地带着军队向徐州方向开进。程昱见后立刻向曹操谏道:“对付刘玄德,刘岱和王忠二将犹嫌不足,是否要再派一名合适的将领赶去共同参与?” 曹操好像没有听见似的点头道:“我很清楚这个不足,所以特地把我的丞相旗交给他们。告诉他们作战时要让敌方看到这面旗帜,误以为我亲自在现场督阵。刘玄德非常清楚我的实力,如果他知道我在阵中,就会担心自己的阵营不保而决不会贸然进攻。待我打败袁绍军队后再乘胜从黎阳迂回到徐州,到那时我准备亲手抓住刘玄德的脖颈,把他当做土特产凯旋。” 曹操说罢放声大笑。 “原来如此!那也是……” 程昱二话不说,对曹操的智谋佩服得五体投地。他进而想到这次决战中,黎阳是重点,只要袁绍的军队在黎阳溃败,徐州随即便成为曹操的掌中之物。 如果将徐州作为重点,将良将和重兵派往徐州,则袁绍一定会向徐州增援。这样只会造成徐州没攻陷、黎阳也未破敌,两头落空的愚战局面。 “我很少向丞相谏言,没想到自己的意见却是那样的浅薄。” 程昱暗暗自省道。 黎阳(今河南汝县附近)的两军对阵出人意料地处于长期胶着状态。 曹军和敌人袁绍相隔八十里就互相据守不动,从八月到十月哪一方都没有积极出战。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万一对方有什么大规模行动的计谋该怎么办?曹操一时主意未定,也只能按兵不动。于是偷偷地派探子前去打听敌情,终于明白实际情况并非如此。 据探子的报告,敌方的一员大将逢纪来到黎阳后便患病不起,所以审配只得单独行使指挥之职,但平素和审配不和的沮授似乎事事不按审配之命执行。 曹操知晓后不由大喜:“哈哈!这也显示了袁绍优柔寡断的本性。军队开到这儿就不出来挑战了吗?这样下去也许早晚会出现内讧的。” 曹操看透了袁绍的本性,于是他带着一支军队回许都去了。 虽说如此,他走后仍把臧霸、李典、于禁等诸位大将几乎全部留下来,并命曹仁为元帅。就这样,从青州、徐州之境到官渡一线的防守阵地时刻处于枕戈待旦的战备状态而继续僵持着。善于寻找战机的曹操说道:“我自己即使留在这儿也没有多大的益处。” 曹操看透了袁绍军队怯战的本质后作出了上述的决断。于是他必然把注意力集中到徐州方面的战况上来。 第四十二章 抓阄 曹操一回到许都,立刻在丞相府召集相关人员听取徐州的战况报告。 一名官员说:“战况自八月份以来好像没有什么变化,即按照丞相的旨意,在进军的路上树起丞相亲赐的丞相旗,试图让敌军看到后误认为这次是丞相亲征。军队在离徐州一百里远的地方筑起阵地,并特意传令全军不可轻举妄动,所以至今尚未发起过一次攻击。” 曹操听后大为惊愕,他说道:“哎呀呀,对这种笨蛋真没办法。他们完全不知道什么叫随机应变。照这种笨拙的战法,难道他们还准备十年都不动一动吗?要是敌人以为我曹操真的就在阵营里,那么与敌相隔百里就建立阵地,而且从八月到现在这么长的时间里,竟然毫无作为地浪费时间。这种反常的现象怎么解释呢?只怕敌人早就生疑了吧?” 于是,他急不可待地派出军使去徐州,并对军使严厉地命令道:“督促他们立即向徐州发动进攻,以探虚实。” 曹操的军使没过几天就赶到了徐州前线。 负责攻城的两位大将刘岱和王忠恭敬地出来相迎,他们疑惑地问道:“贵使前来有何要事?” 军使向他们原原本本地传达了曹操的指令:“丞相问你们‘为何带着活生生的军队按兵不动,难道要学稻草人吗?’丞相对此非常不满,你们一刻也不能犹豫!” 刘岱听了曹操的指令后,当场说道:“丞相说得极是。这么长时间以来,我们只是树着丞相的大旗无所作为,我想也实在不是办法。王忠将军,还是你先去攻一下,看看敌情如何变化,打一战试试如何?” 王忠听了急忙摇头道:“这是怎么回事?你现在这样着急,实在出人意料。我们离开京城时,不是丞相亲自对你传授计策的吗?所以应该你先去打一仗,试探一下敌军的实力。” “不不不!我现在担负着攻城元帅的重任,岂能轻易上阵。你是先锋,应该由你先战。” “说什么怪话,你和我的官爵同等,为何要把我视做你的下级?” “没有,我怎么会把你看做我的下级呢?” “听你刚才的口气,不就是把我王忠当做你的部下吗?” 两个人当场争得面红耳赤,军使不满地皱起眉头,道:“没时间再等下去了。现在一战还没打,自己内部就争执起来,我确实没想到你们两位的表现会如此差劲。我想还是这样吧,与其无谓地争吵,不如想个笨人的办法。我做阄,然后由你们两个抓阄,再决定谁是先锋谁是后卫,你们觉得如何?” “贵使说得对,这也是一个办法。”王忠和刘岱都同意了。为了避免存有异议,根据双方要求,由军使制作两个阄,再让他们抓阄。 结果,刘岱抓的阄上写着“后”字。 王忠抓的阄上写着“先”字。 于是不管答应与否,王忠只得率领一支军队前去攻打徐州。 此时,刘玄德正在徐州城,听到曹军攻城的消息后,立即四处巡查防线,然后再向陈登讨教对策。 陈登在此之前就对攻城的曹军中树起丞相旗一事抱怀疑态度。他看穿了对方的阴谋,认为这一定是曹操的诡计。 陈登回答:“我想先派人去抵挡一下,这样就能清楚敌人的实力,然后在此基础上定计为好。” “那样最好,就让我去吧。我去试试敌人到底是虚张声势还是实力作战。” 座中有一人出来这样说道。一听这么大的嗓门,便知此人正是张飞。 张飞正要离开去抵挡城外之敌时,刘玄德的脸上突然显露出不悦的神色,说道:“你这家伙,平时性格暴躁,做事不稳,等一下,等一下。” 刘玄德叫住了张飞,不说走还是不走。 “我是一介武夫,危险的时候能这样惊慌吗?”张飞不满地说道。 “不,你的脾气我知道,最大的问题是太大意了。只知道吵吵嚷嚷的容易把事情搞坏,我对这一点极其害怕。”刘玄德毫不掩饰地说道。 张飞鼓起脸,油腔滑调地回答:“如果我和曹操见了面,被他打得一败涂地回来了,大哥可能要担心了。这实在太可笑了,如果曹操真的出来了,那倒是我意外的幸运。我会一把抓住他,把他带回城里来。” “你给我住嘴!还是这么喜欢胡说八道,真是个‘性格暴躁的莽夫’。曹操的心里对汉室抱有十分可怕的谋逆之意,但不要忘记了,他在名分上是丞相,常以代表天子发布敇令的面目出现。难道你忘了吗?所以如果今天我们与他为敌,就会正中他的下怀,极有可能把我们视为朝廷的敌人。” “真的到了那个时候,你还想那个名分干什么?如果他来攻袭我们,我们也不抵抗,只是束手就擒吗?” “如果袁绍能来相救,或许能化解这个危机,但现在看来也是靠不住了。要是再受到曹操的敌视,啊呀,我们死都无门了……今天简直是我刘玄德的生死之日了。” “哎哟,哎哟,为将者怎么能说出这样丧气的话来?不能削弱自己一方的士气啊。” “知己知彼是为将者应具备的素质。我绝不是枉自担忧。你知道现在城中的军粮还能支撑几个月吗?而且吃这个军粮的大部分士兵都是原来从曹操那儿借来的。他们一定都想回许都去。如果他们吃不饱饭,那样病弱的身体怎么能抵抗曹操的军队呢?我不能不想到这些。现在千分之一的希望还是袁绍的来援,可是……” 刘玄德发自内心的叹息使得帷幕里的在座之人都不由得神情黯然。 主公也太懦弱了,害得手下大将不知如何是好。张飞气愤地想着,他咬紧牙关,默不作声。 正在这时,关羽也离座走了出来,他道:“主公的深思熟虑不无道理,但我们不能坐以待毙。所以还是我去城外,试探一下对方的虚实,以便主公在此基础上制定对策。” 陈登同意了关羽的意见。也许刘玄德也认为关羽稳当,所以他当即首肯道:“去吧!” 关羽率领三千兵马走出城外。此时正值十月,天空笼罩着灰色的云层,鹅毛般的大雪飘洒在天地之间。 离城的三千兵马飞扬起地上的积雪,朝着攻城的王忠部队冲杀过去。刹那间,雪和马、雪和戟、雪和兵、雪和旗成“卍”字形混战在一起。 “在那儿的是王忠吗?你为何喜欢躲在盾牌的后面?” 关羽手提青龙偃月刀,一边骑着马冲向敌阵的中军,一边大声喊道。 王忠也跃马向前高声怒骂:“你这个匹夫,还不趁早快快投降?曹丞相就在我们中军,你没看到他的旗帜吗?” 关羽一抖脸上的霜雪,如同牡丹花开般开口哈哈大笑:“如果曹操在这儿,那是我最好的对手,叫他赶快到这儿来!” 王忠啐了一口,骂道:“我们丞相是何等样人,怎么会和你这种下贱的蛮夫交战?你再去投一次胎吧!” “不必多嘴,王忠!” 关羽拍马冲上前去,王忠也挺枪刺来。关羽巧妙地应付着,并故意调转马头逃跑。 “你这个只会说大话的家伙!” 粗心的王忠得意忘形地追赶着关羽。 “我只会说大话吗?如果是的话,我把马鞍分一半送给你王忠,你快到这儿来吧!” 关羽一边说着,一边悄悄地把青龙偃月刀换到左手。王忠见此情状慌忙调转马头向后跑,但关羽已迅速地一把抓住他铠甲的腰带。 “不要乱动!” 关羽大喝一声,轻轻地把王忠夹在自己的腋下后策马飞奔。 关羽的军队一举击败了溃乱的王忠军,获得战马百匹、武器二十驮的战利品,打了一个漂亮的大胜仗后顺利返回。 关羽一回城,立即紧绑着王忠,献到刘玄德面前。刘玄德对王忠诘问道:“你是何人?是为了欺诈才假冒曹丞相之名吗?” 王忠如实回答:“欺诈并不是我们的本意,是丞相命令我们这样做的,他要我们树立丞相旗以作疑兵之计。” 接着,王忠又有恃无恐地放出豪言道:“丞相不日将破袁绍,然后再迂回至徐州。像徐州这种地方大概一天就能踏平了。” 刘玄德不知出于何种考虑,当场给王忠松了绑,说道:“听了你的话,我由衷地感到曹丞相的计谋确实非常神妙。自从出了那件事后,我们受到了曹丞相的怒责,现在又受到他的征讨,所以不得已守在徐州城。我刘玄德没有和丞相敌对的意思。你也就暂且留在本城,等待形势的变化再说吧。” 说着,嘱人把王忠引入一间布置精美的房间,送他新的衣服和可口的酒食。把王忠软禁在内室之后,刘玄德再次召集近臣们在一座楼阁内开会。 刘玄德问道:“还有哪位贤将能接着把刘岱从敌阵中生擒过来?” 关羽闲谈似的开言道:“大哥仍然忧心此事?其实,在我和王忠交战时,我恨不得一刀斩了他。但又觉得不妥,我突然想到大哥的本意也许是跟曹操不战不和?所以才特意把王忠生擒了回来。”关羽说完后感到意犹未尽,于是就直率地问刘玄德自己是否猜对了他的心思。刘玄德会心地笑道:“是的,是的。关羽说出不战不和,说明他已经很好地理解了我心中的计谋。刚才张飞要去应战被我制止了,这也是因为张飞性格暴躁,我担心他去了一定会把王忠杀了,杀了王忠、刘岱之辈,对我们没有任何益处,反而只会煽起曹操的怒火。如果让他们活着,曹操对我们的态度也许会有所缓和吧。” 听刘玄德这么一说,张飞再次起身说道:“我明白大哥的意思,如果按大哥的意思去做,这次让我去应战,我一定把刘岱活捉了带回来,怎么样?请大哥派我去吧。” “你要去也可以,但你要知道,王忠和刘岱是两个不同的对手。” “他们有什么不同?” “刘岱过去在担任兖州刺史时,曾经参加过虎牢关之战,并和董卓打过仗,是个连董卓都感到头疼的人,所以他是个绝不可轻视的敌人。如果你能明白我说的话,那你就可以去了。” 第四十三章 不战不和 刘玄德的命令还是含糊不清,对于一心想争气的张飞来说,总感到有点不满足。 “说刘岱在虎牢关之战中骁勇善战,这个我也知道。虽然如此,对我又能怎样呢?待会儿我张飞骑马冲过去,一下子就把那家伙抓了带回来,让大哥好好看看。” “你的勇猛不容置疑,但你的暴躁性格却令我很担心,你去的时候一定要当心。” 张飞一听到刘玄德的训诫就心中有气。 “暴躁,暴躁,大哥老是批评我是个莽夫,像讨厌耳中之虻、怀中之蟹般地讨厌我。如果我把刘岱杀了,随便怎么说都行,不管你是大哥还是主公,总不能说自己的义弟做了一件蠢事吧。” 张飞嘴上胡乱说着,怒气冲冲地向阁外走去。他点起三千兵马,进行战前动员。 由于心中烦闷,张飞不由得拿手下的士兵出气。他厉声说道:“现在我们要去生擒刘岱。我和关羽不同,军纪特别严。” 张飞率领的士兵们特别畏惧自己的大将,甚至超过对敌人的害怕。 负责攻城的曹军大将刘岱也知道张飞要来进攻,心里非常害怕,赶紧对手下的士兵命令道:“坚守栅栏、堑壕和阵门,我们决不主动出击。” 张飞用短兵相接的方式出城快速突击,但没料到敌人像蓑虫一般躲在里面不出来应战。张飞对此毫无办法,只得每天唆使士兵们到敌军防寨的下面高声地恶言叫骂:“木头人!大粪虫!忘了拉屎吗!” 张飞是个急性子,见此情景非常生气。 他对士兵们粗声粗气地命令道:“已经够了,我们要进行夜袭,今晚二更时分,开始夜袭,一下踩死那些蛀虫。大家快去准备。” 准备工作完成后,张飞又道:“先要养好精神!” 于是,他在白天请士兵们喝酒。他自己也大口大口地痛饮美酒。 “这真是个有作为的大将。”士兵们喝着酒,纷纷称赞张飞。 其中有个士兵不知为何没有喝酒,张飞痛打了他,且边打边骂:“晚上我军出发前就拿你小子开刀,血祭军旗。现在把你吊在大家看得见的大树上。” 士兵哭叫着合掌求饶,但张飞就是不肯饶恕,并把他反剪两手捆绑着吊在大树上,活生生地处以残酷的刑罚。 傍晚,大群的乌鸦聚集在大树上,被张飞打得皮开肉绽全身呈紫色的士兵也许看上去像一具死尸,有的乌鸦就大胆地停在他的脸上,一边扇起翅膀,一边啄他的眼睛。士兵的全身停满黑色的乌鸦,已不辨五体,高空中充满着刺耳的聒噪声。 “啊,畜生!”受刑士兵发出一声惨叫,乌鸦一下子飞走了。 当受刑士兵筋疲力尽地低下头时,乌鸦又汇集而来。 “救命啊!”受刑士兵不断地叫喊着。 这时,趁着傍晚灰暗的天色,有个士兵爬到树上,在受刑士兵的耳边悄悄地耳语几句后,割断绑在他身上的绳索。 只听得受刑士兵恨声说道:“混蛋!此仇怎能不报?!” 半死不活的受刑士兵和救助他的士兵两人互相搀扶着,带着满腔仇恨回过头看了张飞的阵地一眼,然后混在黑暗的夜色里,不知逃到何处去了。 阵营里,张飞还在不断地喝酒。 这时,一个伍长慌慌张张地进来报告道:“由于看守士兵的疏忽,出了大问题,实在对不起。” 接着,伍长点头哈腰地报告了绑在树上接受惩罚的士兵在不知不觉间突然失踪的事由。他吓得浑身发抖,不可名状。 “知道了知道了,我作为大将要知道这些小事干什么?哈哈哈,那样就好了嘛。” 张飞举着大杯,好像自我庆祝似的一干而尽。他走出营帐,仰望着星空,自言自语地说道:“快二更了。我的三千兵马一分为三各自行动。一部分悄悄地去抄近道出击,一部分翻山绕行迂回以作策应,还有一部分留下来对付正面之敌。” 张飞下达命令后不久,首先有两千士兵趁着夜色悄悄地开拔了。 他们好像是绕到敌人防寨背后的伏兵。 “现在还早,可以再喝一杯。” 张飞把剩下的三分之一兵马留在原地。就在行动之前的一个时辰,他还是不离酒壶地狂饮,只是偶尔察看一下星斗的移动。 那天夜晚,刘岱的防寨里很早就知道了今夜敌将张飞要来夜袭的消息,所以里里外外充满着高度紧张的气氛。 “不要惊慌,这只是敌人的逃兵传来的消息,轻易相信是很危险的。我要亲自审问那两个逃兵,把他们带到这儿来。” 刘岱训诫部下不要动摇军心,同时叫手下把那两个傍晚时分逃来告密的敌军逃兵带到自己面前。 刘岱仔细一看,一个只是个普通的士兵,另一个手脚上伤痕累累,脑袋肿得像一个酒瓮。 刘岱开口道:“喂,你们这两个敌军的逃兵!你们这些家伙接受张飞的计策,跑到我们这儿告密说今晚张飞要来偷袭。真是太可笑了,你们一定是想传播种种流言来搅乱我们的阵地。对不对?老实告诉你们,我刘岱不是那么好欺骗的。” “没有的事。我们就是变成鬼,也发誓要让张飞那家伙落得碎尸万段的下场。我们真的是逃到贵军阵地来的。” “你们为何对张飞抱有如此深仇大恨呢?” “详情已在先前对您的下属说过了,除此之外,没有需要补充的细节了。” “你们没有一点错,为何要遭到张飞的痛打,还被紧紧地绑在大树的树梢上呢?” “唉,他实在太狠毒了,所以我们一定要向他报仇。” “那么,把受刑逃兵的衣服脱光了让我看看。”刘岱对身边的部下命令道。 不一会儿,受刑逃兵就被脱光了衣服,全身赤裸了。 仔细看来,不仅是脸和手足,就是身上、手臂上都留下了深深的绳索印痕,而且全身肿得像龟甲般一块块地凸起。 “原来是这样啊,看来不像是欺诈的。” 此时,连疑心甚重的刘岱也相信了一大半,但是他还是难以决断,所以并没有积极进行防止敌军夜袭的准备工作。 半夜二更刚过,站在防寨圆木岗楼上值夜班的士兵突然敲起了警板,大声叫道:“夜袭的敌军来了!” 在黑暗的夜色中,只听得敌军士兵如潮水汹涌般的呐喊声。接着,在阵门的前面,敌军堆起柴草,蓦地燃起熊熊大火,火光映红了天空,带着响声的箭矢纷纷落在刘岱的身边。 “糟了!敌人的逃兵没有撒谎,现在全军一起进行防战!” 惊慌失措的刘岱自己也赶紧拿起顺手的武器,直接参加了防寨保卫战。 到处放火,箭矢如雨,鸣鼓不绝,呐喊如潮。 张飞的夜袭就像他的性格一样,声势浩大。 刘岱一看,忍不住说道:“这家伙看上去很勇敢,原来没有一点智谋,不知道他在干什么。” 张飞的夜袭攻势显得非常凌乱。 在刘岱的指挥下,全体防寨的将士们集聚起来,向张飞的部队发起反击,很快就击退了夜袭的敌军。 无论张飞怎样怒喊“不许后退!”,进攻部队的整体崩溃已经难以阻挡。张飞也只好带着败退的部队,在滚滚的浓烟中被大火卷扬着逃跑了。 “我要在今夜拿下张飞的脑袋,绝不让那些进攻的家伙们一人生还!” 刘岱发出了最后总攻的命令。 防寨的大门终于打开,曹军蜂拥而出地开始追击。 张飞见此情景,高兴地笑了:“清算的时候到了,敌人中了我的计!” 他突然调转马头,大声叫着:“生擒刘岱!” 与此同时,刚才还在溃逃的张飞军出人意料地和张飞一起大举反攻,顷刻间扭转了敌我之间的攻防态势。 “这太不可思议了!” 平时做事极其谨慎的刘岱一下子蒙了。他慌忙向自己的防寨退去,但为时已晚。那天夜晚,正面袭击曹营的军队只不过占张飞兵力的三分之一。而另外三分之一的主力部队则迂回到防寨的后面或侧面的山上,他们趁曹军开门追击之际一起出击,轻松地攻占了曹军的防寨。所以此时的防寨再也不是刘岱的营垒了。 “你中计了吧?” 张飞望着刘岱惊慌失措的样子大笑道。他纵马紧追,一下生擒了刘岱,然后把他扔在了地上。 “把他绑起来带回去!”张飞对士卒们傲然地吩咐道。 这时,从防寨中传来了叫喊声:“快把我们身上的绳索解开!” 叫喊者正是那两个逃跑的士兵。他们根据张飞的命令,特意从张飞的阵地逃脱,向刘岱密告张飞今夜偷袭的消息。而刘岱对此先疑后信,还未及善待他们。两个士兵在此役中立下了特殊的功劳。 张飞道:“快为他们松绑,好好照顾!” 张飞亲自为他俩解开绳索,得意扬扬地凯旋。 残余的敌人都已投降,于是张飞下令烧了曹军的防寨,带着刘岱以及大批俘虏回到徐州。 听到捷报之后,刘玄德感到无比的兴奋,大大地褒奖了张飞的巧妙手法。 “张飞生性暴躁,没想到他这次巧用智谋,立下了很大的战功。我现在可以说他也具备了当大将的才干。” 于是,刘玄德亲自出城迎接张飞的队伍。 张飞亮开大嗓门,满脸得意地说道:“大哥,大哥,你平时总说我是像耳中之虻或怀中之蟹那样讨厌的莽夫,今天又该怎么说呢?” 刘玄德笑道:“今天的你可大不一样了。真可称做历代少有的优秀大将。” 站在一旁的关羽也插嘴调侃道:“不要忘了,要是当初大哥没有那样严格地批评你小子,你就不可能打这样漂亮的大胜仗。你会怎么处理刘岱的脑袋?是不是早就砍了带回来吧?” “嗯,也许是这样。” 张飞发出一阵爆笑,刘玄德朗声大笑,关羽也起劲地哄笑着。 在三人笑作一团时,五花大绑的刘岱被士兵们押上场,他脸上的表情一如往昔。 刘玄德看了刘岱一眼,似乎在想着什么。他突然亲自为刘岱解开绳索,并和颜悦色地说道:“你跟我来!” 他亲自引导着刘岱走进一个小楼阁。 那儿软禁着先前捕获的敌将王忠。他在小阁内享用着刘玄德特意送来的锦衣玉食。刘玄德让二位敌将坐在摆满了美酒佳肴的餐桌边。 王忠道:“没想到被俘后会受到你刘玄德的酒食款待,希望能尽快恢复我们的自由。” 刘玄德不停地劝酒,好言相慰,丝毫没有对曾是对手的虏将显露侮蔑之意。 刘玄德诚恳地说道:“说实话,这次的错误在于鄙人刘玄德和你们打了一仗。我自己原本深受丞相大恩,何况丞相的命令就是朝廷的御令。我凭什么要背叛丞相呢?我常想,只要有机会,我一定要回报丞相的大恩大德。由于一个偶发的事件,使丞相如此误解我,我只能暗叹自己的不德,还请你们回到许都后向丞相如实转告我刘玄德的苦衷。” 刘岱和王忠对刘玄德殷勤的招待和他流露着真情的话语一时不知所措,只是颇感意外地面面相觑。 不过,两人也不得不带着诚意回答道:“刘豫州,你的真情我们已经明白,但我们现在是足下的俘虏,怎么能回到许都向丞相转告你说的话呢?” 刘玄德的态度更加恳切:“我让你们一时受到绳索之耻,实在对不起。我从来没有要了结两位性命的不法之念。只要你们愿意,随时可以离开徐州。这也是我刘玄德对丞相军队表示恭顺之意的一个实证。如果你们能明白我的好意,那就不胜感谢了。” 果然,到了第二天,刘玄德把二位将军送出城外,而且将俘虏的士兵全部归还给刘岱和王忠。 “看来刘玄德对我们毫无敌意,真是兵家中少有的温情之人。” 两人对刘玄德的宽宏大量感激不尽,他们匆匆地集合了手下的兵马后立刻启程返回许都。 但是,半路上的一处山林里突然闪出一标人马。原来是张飞引兵来袭。 张飞站在二将面前,挡住了他们的去路。他手持丈八长矛,怒目相对,大声地喝道:“我们好不容易才活捉了二位,难道就这样轻易地放走了吗?即使我大哥放了你们,我也不放,要想过去不妨试试看!” 刘岱和王忠现在已经毫无战斗的意志,只是在马上簌簌地发抖。 这时,从后面赶来一骑。来者正是关羽。由于刘玄德很担心曹军在回去的路上会出事,所以特地命令关羽赶来察看究竟。 没想到一来就看到了张飞拦路的一幕,关羽不由得高声喊道:“张飞!张飞!你怎么又要干这种无谓的不法之事,难道你要违抗大哥的命令吗?” “哦,是二哥呀,你为何要阻止我?要是今天放走了这些家伙,总有一天他们会再次来袭击我们的。” “如果他们再来,我们再次活捉他们就是了。” “那太麻烦了!” “我讲了几遍,你怎么还不听?” “不行吗?” “如果你硬要杀那二位将军,那我关羽先做你的对手。来,咱俩先过一招。” “你说什么蠢话?”张飞不满地嚷道,随即闪到一旁。刘岱和王忠千恩万谢后,带着残兵朝许都方向抱头鼠窜而去。 其后,刘玄德考虑到徐州不利守备,决定依托小沛之城,并将妻小安置在关羽的手下,移居到原来吕布居住过的下邳城。 第四十四章 奇舌书生 刘岱、王忠不久回到许都,立刻前去谒见曹操。他们跪在地上,诚惶诚恐地说道:“据我们所知,刘玄德没有什么野心,一心一意地尊奉朝廷。而且他在当地百姓心目中民望很高,又善于用兵,即使对我们这些敌人也没忘记施以仁德。他确实是个人杰,不是为了逞能而对败敌穷追不舍的人。” 曹操听了勃然大怒,他突然扬起双眉,脸上露出怒火中烧的愤懑之色,大骂道:“住嘴!你们到底是我曹操之臣还是刘玄德之臣?举着我的丞相旗,带着我的军队,你们为了什么去徐州的?” 曹操又回头看了看左右的武将,严命道:“出现这样的情况实在无法容忍。叫他们去征伐徐州刘玄德,他们却在徐州辱没我的名声。现在让大家好好看看这种不法之徒的嘴脸。把他们拖到各营门巡回示众,然后判处死罪!” 站在一旁的孔融为了平息曹操的怒气,赶紧出面劝解道:“刘岱、王忠之辈原本就不是刘玄德的对手,丞相事先不也知道这一点吗?且事到如今将其结果全部归罪于这两个人,并定为死罪,反而会在其他人心中引起丞相处事不明的共鸣。大家都为同一个主公效命,这样做难道不会使他们暗中产生不安的情绪吗?所以这样做会大失人心的。” 当孔融说完话后,曹操的脸色已恢复正常。他命令道:“免去二人死罪,但须革除现任官爵。至于对他们的处罚,待以后再定。” 其后,曹操声称将择日由他本人亲率大军攻打徐州。 孔融再次劝曹操自重。他道:“当下正值隆冬,轻率出兵实乃兵家大忌,愚意待明春发兵犹未为晚。现应外交内结,稳固国内局势。况且,荆州的刘表和襄城的张绣正在暗中勾结,胆敢对朝廷显示不逊之态。所以丞相应派遣使者去荆襄两处,抚慰他们的不平,满足他们的欲望,赞赏他们的抱负。我们暂时对其竭力忍耐,并以厚礼迎其所好,他们定然会汇合到丞相的麾下。如果荆州和襄城两处最终都能纳入丞相的势力之下,则如天下一呼,四周响应那样,各路群雄势必会闻风而动,前来归顺。” 曹操道:“汝计甚合吾意,现在就派人去吧!” 于是,当即决定派刘晔作为曹操的使者去襄城的张绣处。 襄城的第一谋士贾翊迎接了曹操的使者。他向使者表示了衷心欢迎之意,又询问了使者的来意。刘晔从容地回答:“当今正处于乱麻般的世道,若要求得仁、勇、德、信、策兼备,如汉高祖那样的英豪,我想除了我们主公曹操之外不会再有其他人了。听说你是隐藏于湖北、独具慧眼的高士,不知尊意如何?” 贾翊回答道:“的确如此,我的想法和你一样。” 贾翊为了证明自己的回答并无欺诈之意,在主人张绣面前也极力称颂曹操的美德,催促张绣及时转向,他道:“现在须顺应天下大势,只有服从曹丞相,才是主公的最善之策。” 这时,正巧河北的袁绍也出于同样的目的,派使者带着他的亲笔信来到了襄城。 负有相同秘密使命的两位使臣同时出现在了同一个地方。 曹操的使者刘晔对此感到非常不安。如果和河北袁绍派来的使者碰了面,尽管各自可以维护己方的尊严,但总令人感到很不自在。 “不必担心,你就搬到我的私邸去住几天,看看情况的变化再说吧。” 刘晔只得去拜托他唯一的朋友贾翊。贾翊慨然回答。于是刘晔就抱着一线希望暂住到贾翊的私邸里。 贾翊把袁绍的使者迎入城内,当面问道:“听说前段时间贵方兴兵攻打曹操,我们这儿比较孤陋寡闻,到现在也不知道结果。请问,最后胜败如何?” 特使回答道:“现在正是冬季,所以暂时处于休战状态。双方的决战要等到明年春天才能进行。在此时刻,我们的主公袁绍久仰荆州刘表和襄城张绣两位真正国士的大名,恳切希望将两位英雄迎入我们旗下。特派鄙人作为使者前来表达真诚之意。请足下把我这次出使的情况转告你的主公。” 来使再三拜谢,并且喋喋不休地陈说着理由。 贾翊嘲笑道:“不就是那种事情吗?特使你也辛苦了,还是赶快回去吧!你就只对袁绍一人说好了。为何对自己的骨肉兄弟袁术也要时常怀疑,不能相容呢?如此狭小的气量,岂能招纳天下的国士?” 贾翊说完,一把撕碎了袁绍的亲笔信,把它直接退还给使者。 贾翊的主公张绣一直藏在后面偷听他们的谈话,听到贾翊拒绝的话后不由得大惊失色。 事后,他责问贾翊:“你为何还没把对方的来意和信简转告我,就擅自采取这样无礼的举动呢?” 贾翊泰然自若地回答道:“因为如果同样处于下风,还是投降曹操为好。” 张绣摇头道:“不行啊,难道你忘了前几年的战争吗?我和曹操之间有宿怨,一直以来互不相容,现在如果接受了他的诱交之策,臣服于他,以后一定会被其所害的。” “不不不,主公这样想就是太不了解英雄豪杰的心胸。曹操胸怀大志,怎么会为过去的败战而一直怀恨在心呢?和袁绍相比,曹操有三个优势。其一,拥护天子;其二,顺应时代的潮流;其三,怀有大志,精通治国之策。” “可是,现在袁绍国富兵强,曹操与之相比还比较弱小。” “我不问现在,只谈将来。如果您首先考虑的是希望过上一两年安泰的日子,那就投靠袁绍吧。” 张绣受到贾翊这样的抢白之后,自信心发生了动摇,心中更没底了。 贾翊在第二天陪着刘晔去见张绣。 刘晔郑重其事地说道:“曹操绝不是一个心胸狭窄、爱记仇的人。如果他囿于成见,为何在今日厚礼有加,还派我出使这里呢?” 张绣终于被其说动,他接受了曹操的邀请,从襄城出发,在曹操门下宣誓投降。 曹操亲自出来迎接,他牵着张绣的手将其迎进大堂,然后册封张绣为扬武将军,并封斡旋有功的贾翊为执金吾。 襄城的诱降,仅通过外交手段就取得了如此大的成功。而另一方面,在荆州则完全以失败而告终。 荆州的刘表在诸侯割据的群雄中确实是独霸一方的藩主。他拥有江岸大片的沃土,兵强马壮,连江东孙策的父亲孙坚在侵入其领土时也遭到惨败而不幸身亡,以致孙策特地为其父树立了一块充满愤恨的哀碑。这块土地致使孙坚的一世英名付诸东流。 因此,对曹操派来诱降的使者,刘表只是讪笑着与之见面。在他的眼里,曹操还不具备做他对手的资格,所以毫不客气地把来使赶了回去。 张绣听说了这件事后,很想在曹操的麾下初试身手,他对曹操说道:“我和刘表有多年的交往,让我给他写一封信吧。” 张绣在信中详尽论述了天下的趋势和利害关系,并竭力从公私两个方面来说服对方。为了慎重起见,当他把信交到曹操手中时,还特意补充道:“如果派一个善辩之士带着此信去见刘表,一定能够大功告成。” 曹操问道:“有没有当说客的不二人选?” 孔融站出来推荐道:“据我所知,只有平原的祢衡一人。如果让祢衡出使荆州,我想他绝不会像先前的使者那样辱没丞相的名声。” “祢衡是个怎样的人物?” “他是我的邻居,学识渊博,奇舌善辩,有纵横捭阖之才。他生性狷介,舌锋甚利,且讽言飘逸,理不让人。可惜他生活贫困,和谁都不接近。不过他和刘表在书生时代起就有交往,据说直到现在两人还有书信往来。” “哦,那他倒是个合适人选。” 曹操立刻要召见祢衡,相府马上派人前去传唤。 平原的祢衡,字正平。他受到相府使者的迎接后,着一身平时穿的散发着臭气的脏衣服,悠然地来到曹操和手下众臣列坐的殿阁。他站在殿阁当中,毫不客气地打量着四周。 突然,他大声地叫嚷起来,“啊,没有人,没有人!天地之间,何其辽阔,为何会没有人呢?” 曹操听了,不悦地大声责备道:“祢衡,为何说没有人呢?不要说天地之间,就是在这殿阁之内,我的麾下也是人才济济,难道你的眼睛都没看到吗?” 祢衡发出如枯叶坠地般干涩的笑声,“哈哈!你说的就是这些东西吗?我倒想见识一下,丞相眼中的人才到底有何才能?” 曹操事先就对这个书生的奇言异行有所耳闻,也听说过他那乖戾的性情,所以并没有特别责怪他,只是见怪不怪地说道:“你这个有趣的家伙,如果是那样的话,就从站在右边的那排人开始依次请教吧。你好好地用眼睛看,用耳朵听,好好地记住。首先是荀彧、荀攸,他们足智多谋、善于用兵,都是远远超过往昔萧何、陈平之流的人才。接下去是张辽、许褚、李典、乐进,他们都是骁勇的武将,具有万夫不当之勇,是从千军万马中冲杀出来的英雄。你再看看,左排的于禁、徐晃二人,他们的军事才能胜过古代的岑彭、马武;还有夏侯惇是军中的第一奇才,曹子孝具有治国之才,被称为世间福将。怎么样?你这书生,现在还说没有人吗?” 祢衡听后立刻旁若无人地捧腹大笑:“哎呀呀,丞相的感觉也真是好啊,我亲眼看到的和你所说的有很大的不同。” 曹操道:“俗话说观臣莫若君。如果我曹操对自己手下的人也看走了眼,那也许会误大事的。你这书生,不要有所顾忌,就按你的意见评评看。” “那我就不客气地评一评在座的各位了,希望大家听了不要懊丧。首先说荀彧,他可以吊丧问疾;荀攸可以看坟扫墓;程昱可以看门守户;郭嘉可以写文作诗;张辽可以击鼓鸣金;许褚可以放牛喂猪;李典可以传书送檄;满宠可以饮酒食糟,让他敲打酒樽的箍环也正合适;徐晃可以屠猪杀狗;于禁可以负版筑墙;夏侯惇是独眼龙,他可以手提着眼医的药箱,打扮成一个卖眼药的人。至于其他人,一个一个说起来更麻烦,概括起来说,就是像穿衣的衣架,吃饭的饭囊,喝酒的酒桶,吃肉的肉袋。只不过有时会舞动手脚,有时候会从口中发出声音,但他们不能称之为人。因为螳螂也会舞动手脚,蚯蚓也会发出声音。难道丞相是个睁眼瞎吗?把这些东西都看做是人。啊,太奇怪了!太奇怪了!” 殿阁内只有祢衡一人拍手狂笑。那些过激的狂语和恶意的诋毁,使满座的人无不怒形于色,全场顿时陷于可怕的静寂之中。听了祢衡的狂言,连曹操的心中也燃起了难以遏抑的怒火。由于事先知道这个山野之人的秉性,并同意招他来相府,所以对他毫无办法。于是曹操虎着脸,没好气地大声问道:“你这书生,刚才已对他们作了评价,那你自己究竟有多大的本事呢?” 祢衡闭上他的大嘴巴,傲慢不逊的鼻孔微微上仰,他用鼻腔吸着气,大言不惭地说道:“天文地理的书,无一不通;三教九流的事,无一不晓。也只有我祢衡这样的人,才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不,这么说还不足以形容我的才能。我上可致君为尧、舜,下可德配孔、颜……这些对我来说一点也不难。你们根本不懂,讲得再通俗一点,我满腹都是治国安民的大略,容不下其他的私欲。正因为我有这样的才能,才称得上真正的人。所以,看到你们这些粪桶一般的东西,我感到非常厌烦。” 这时,突然从坐席上响起了剑环的声音。 “让你说话你就乱放屁。呸!你这个长舌腐朽的穷书生!不许动!” 只见一人怒声叫骂着站起身来。 众人望去,原来刚才横眉冷对、一直隐忍的张辽终于按捺不住,他手扶剑柄,差一点要跳起来斩杀祢衡。 “等一下。” 曹操态度坚决地制止了张辽的鲁莽举动。他改变了原来的想法,对众臣们说道:“听说现在宫内的乐坊里缺少一名击鼓的吏员,而近日要在殿上举行朝贺的酒宴,那时,我们不就可以叫祢衡担任击鼓之职吗?既然他无所不能,就让他去击鼓吧。怎么样?大家不会有异议吧。” 众人都明白曹操的用意是要为难祢衡。谁知祢衡竟然没有推辞,反而很得意地说道:“什么,让我击鼓吗?行啊。” 他欣然允命,并于当天离开了丞相府。 第四十五章 擂鼓 现在,暗自恐惧后悔,不时面露困惑之色的当数推荐祢衡的孔融。自己确实推荐了一位不合时宜的人,作为推荐人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那天,孔融乘众人不注意悄悄退下,留下的人纷纷发出愤愤不平的骂声,整个殿阁里充斥着怒气。 像张辽这样的将领更是激愤不已,他厉声诘问曹操:“为何对这种叫花子一样的穷书生,也要随意地给予关照?丞相你为何不让我斩了那家伙?” 曹操回应道:“我不是这个意思。说实在的,我也对祢衡的言行感到忍无可忍,也气得浑身发抖,所以我曾问自己为何不去杀了他呢?仔细想想,大致有这样几种理由:一是他的畸形行为在世间似乎已有评判,二是他的奇舌善辩也在世上博得了虚名。可以这么说,他作为一个反社会的怪人在民间却出了名。如果我作为丞相,为此较真而大动肝火地责罚他,民众知道后反而会嘲笑我气量狭窄,而且也会让原先对我抱有期待的人感到失望。……祢衡其实也是蠢东西,对付他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去干他所夸耀的才能中最不擅长的,我们还可以在殿上当场嘲笑他,这不是很有趣吗?” 建安四年八月朔日,禁宫的省厅里举行了朝贺的酒宴。曹操理所当然地去晋谒天子,并邀请了宫中诸卿以及朝廷百官,还有丞相府的诸大将一同赴宴,一时间整个宴会上群星璀璨,座无虚席。酒宴上举行了拜贺、礼杯的仪式。正当宴乐正酣之时,乐坊的伶人、鼓手等人在大厅中排成一列,表演乐舞。祢衡也混杂其中,专司击鼓之职。他表演的“渔阳三挝”技艺高超,其音律之奇妙,节奏之变化,听起来简直像名家所奏,人人听得如痴如醉。 但是,当舞曲刚一结束,如梦初醒的大将们就异口同声地指责祢衡无礼。 “你太脏了。今天是朝堂御贺,乐坊的官员不用说了,就连舞人、鼓手也都穿着干净的衣服。你为何还穿着如此脏的衣服,臭得身上都爬满了虱子?” 他们原以为这样奚落祢衡,他定然会感到脸红。不料祢衡却镇静地开始解开衣带。反问道:“我真的有那么肮脏吗?”他一边不满地咕哝着,一边一件一件地脱衣服,最后全身赤裸着,只剩下一块红色的兜裆布。 在如此庄严的场合竟然看到这样的情景,满堂的人不由得目瞪口呆。人人扫兴地发出“啊呀、啊呀”的声音。 祢衡满不在乎。他赤裸着身体,再次取鼓,敲了三下。 曹操见从不甘为人后的大将们也被祢衡的举止吓破了胆,脸上都露出了惊恐的神色,他实在忍无可忍,咆哮道:“在朝贺的殿堂上赤裸身子的人是谁?真是无礼的东西!” 祢衡把鼓放在地上,直挺挺地站着,他的肚脐正对着曹操的席位。祢衡不服气地大声说道:“欺天罔上,谓之无礼。我露出受之父母的身体也被说成无礼,到底是谁无礼呢?你自己比较一下,好好地想想。我只是把一个表里如一的人呈现给大家看,如果丞相感到委屈,也可脱去衣冠,像我一样给大家看看你表里如一的身体。” “你给我住嘴!”曹操终于勃然大怒。两人互不相让的怒喝声如雷鸣般地响彻整座殿堂。 曹操终于激愤地开口道:“你这个迂腐的书生,一开口总是说自己是如何地清白,别人是如何地污秽。哪里有那种污浊的人呢?” 祢衡毫不相让地反唇相讥:“污浊的人不知其身之臭。对丞相而言,看来是不知自身的污浊了。” “什么?你说我污浊吗?” “是的。从表面上看,你似乎很贤明,但你的眼睛却连贤愚都分不清。这就是你眼浊的证据。” “不要说我!” “此外,你连熟读诗书能净化心灵的道理都不懂。古语说,语为心声,这是你没有高洁修养的口浊证据。” “嗯?” “你不听人的忠言,说明你耳浊。你不通古今,只是固执己见,一意孤行,这说明你的情操之浊。你每天的坐卧行状,没有一点是高洁的,都是肆意恣行的胡作非为,这就是你的身浊。” “……” “在你的各种污浊之中,最可怕的是因为没有人能抑制你,所以你会傲慢自大,最后必生叛逆之心。这样发展下去,你将为自己栽下遍地的荆棘。真是愚不可及,可笑之至。” “……” “我祢衡是天下的名士,但你不仅不礼遇我,反而让我击鼓,侮辱我。这纯粹是小人的作为,就好比阳货因恨孔子而要加害他、臧仓之辈向孟子吐唾沫那样恶劣的行径。在你的内心深处,你想推行没有人性的霸道。但真的要实行时,又装出小心翼翼的样子。为了不被察觉,你不惜戴上假面具来吓人,这只能说是匹夫之为。实际上,眼下只是世上少有的匹夫出现在殿堂上而已。这就是时下的曹操!伟大啊!伟大的匹夫!” 他拍着手谩骂嘲笑的样子世所罕见。做出这样的狂态,是伟大的狂人,还是不知生命价值的笨蛋?抑或是老天为了拯救人类而在此降下的大贤人?总而言之,他是一个难以猜测的奇人。 曹操的脸色苍白。不,殿堂上所有的人都被祢衡一人的气势所压倒。 其结果又会怎样呢?尽管此事与己无关,但是文武百官都咽着唾沫,咬紧牙关,保持着凄怆的沉默。 孔融在心中暗暗叫苦,“今天曹操一定会杀了祢衡吧?”他闭上眼睛,手心捏了一把汗。 不久,他听到满座的大将们敲击着宝剑,瞪大眼睛痛斥祢衡:“你这个长舌的穷书生。让你说话,你竟肆无忌惮地乱放屁。把你的四肢十指剁成肉酱,看你嘴巴还硬不硬?” 这席话又引起了殿堂内的骚动。有人似乎站起身来。孔融不由得睁开双眼,只感到全身的毛孔里都冒出了冷汗。 曹操也站起身来,在手握宝剑即将付诸行动的大将面前伸出双手,大声制止道:“不要这样,谁下命令叫你们去杀祢衡的?他骂我是匹夫,虽然是污蔑,但也不值得我那样发火。而且迂腐的书生就像老鼠一样,不懂得太阳、大地和大势,只是住在市井里,一个人躲在阁楼或地板下凭空捏造些小小的歪理。即使他在宫殿里不识时务地贩卖他的货色,也只能把他看做躲在日阴下、动作奇矫的小动物。斩杀这种人对我们没有一点益处。接下来,我要命令他担当一项工作。” 曹操制止了诸位大将的鲁莽举动之后,又把祢衡从舞台上叫到自己面前,一边送给他衣服,一边问道:“你和荆州的刘表有交往吗?” “嗯,我和刘表有多年的交往。”祢衡冷冷地回答道。 “那么,你为我担当使者,立刻去一次荆州。”曹操命令道。 现在,只要是曹操的命令,不论宫中还是相府,都必须无条件地执行。但是,祢衡却摇头拒绝道,“不,我讨厌这份差事。” “你为何讨厌?” “因为我明白你的用意,所以只知道这不是我的任务。” “我还没说什么,你就能推断察觉到你的使命吗?” “如果我去说服刘表,投在你门下效犬马之劳,你一定会很高兴的。” “你说得对。你去会见刘表,对他好好地陈说利害关系。如果他能宣誓投降,那么等你回来后,我就让你进宫中的学府,作为公卿予以重用。你觉得怎样?” “哈哈!老鼠穿戴了衣冠,一定会更滑稽的。” “你这条命是我借给你的,不要再说去还是不去了,立刻给我出发。” 曹操又回过头,对大将们吩咐道:“让他骑着好马,穿上华丽的衣服出使。准备好丰盛的酒菜为他饯行。” 于是,众人围着祢衡,七嘴八舌地起着哄,还纷纷举起酒杯,让他也痛饮一番。 接着,许多人把祢衡送到东门廊,并牵来好马,帮他骑上马鞍。 曹操又下令文武官员:“为了欢送带着我的使命出发的大使,大家一齐去东门外列队相送。” 先前,祢衡曾骂曹操没有礼遇像他这样有名声的学者,所以曹操马上就迎合了他的意愿,由此可见曹操是想好好利用这位使者的。 但是,曹操手下的文武百官尽管都明白他的用意,可实际行动却显得和曹操不相一致。他们道:“为何要排着整齐的队列,给这个傲气十足的穷酸书生送行呢?”结果没有一人认真地站立起来。 特别是荀彧等人对此更加反感,他肆无忌惮地对部下说道:“即使祢衡来到这儿,也没有站着送别的必要,大家坐着就可以了。人人盘着腿,露出哭相,为这个不知好歹的家伙送行。” 祢衡骑着马慢慢地行走着,不一会儿就从宏伟的东华门来到这儿。 马和使者都无精打采地踽踽独行,但是东华门内欢送的声音和响亮的音乐却震耳欲聋。祢衡驱马走出东华门外一看,只见荀彧率领的队伍虽然排着队,但是每个士兵和大将都面带笑容地盘腿坐着。 “啊,真令人悲伤啊……” 祢衡刚停住马,就发出了这样的悲叹,不一会儿号啕大哭起来。 朝阳的队伍和背阴的队伍都发出了嘻嘻哈哈的笑声。荀彧心情颇佳地看着祢衡,嘲笑道:“先生的前途光明,为何要如此痛哭呢?” 祢衡立即回答道:“我刚才看了看四周,发现几千人瘫软着身子不知道站起来,就像是死人滩。我在死人滩和死人山里行走,怎么会不悲伤呢?” “说我们都是死人?哈哈!只有你这小子才是死人。在我们看来,你是个没有头的狂鬼。” “不,不,我是汉朝的臣子。”祢衡的回答简直是文不对题。他又会说些什么呢?荀彧有些吃惊地眨巴着眼睛。 “什么汉朝的臣子。我们都是汉朝的臣子。你小子凭什么说自己是汉朝的臣子?” “是的。这儿只有我一个人是汉朝的臣子,你们大概都是曹操的臣子吧?” “不都是一样吗?” “撒谎!你是个瞎子。” “瞎子?” “啊,太黑暗了,太黑暗了,如今的世道太黑暗了!——你好好听着,我祢衡和你们这些蛀虫不同,我不是叛逆者的臣子。” “你说的叛逆者是谁?” “当然是曹操,还有指着我祢衡说是无头鬼的你。正因为你和反叛者合伙,所以你的头颅明天不知道还在不在。” 在一旁听着祢衡和荀彧问答的其他部将们终于忍不住喷出胸中的怒火,他们一边乒乓作响地摆弄着手中的戟、剑,一边大声地嚷道:“荀彧!你为何不把他从马鞍上拉下来?快把他扔到我们前面来,看我们不把他剁成肉酱!” 此时荀彧的心中也杀气陡生,心想无须等待他人动手,只要自己一刀下去就能解决问题。但他转念又一想,现在连曹操都一忍再忍地派他去当使者,要是在这儿把他胡乱地杀了会坏大事的。荀彧想到此,只得无奈地强按下心中的怒火,劝说部将们:“不行,请大家少安毋躁。刚才丞相也已经吩咐过了,这家伙就像老鼠那样,如果把老鼠杀了,会弄脏我们的刀。好了,大家还是忍一忍吧。” 祢衡听了荀彧说的那些话后,从马上目光炯炯地环顾着左右两旁的大将们,说道:“你们不要说我是老鼠,老鼠还是比较通人性的。但是真可怜哪,你们只能算是屎壳郎,是在粪桶里蠕动的蛆虫。” “你说什么?” 只听剑戟“嘎”的一声,部将们纷纷手持兵器逼近祢衡。荀彧好不容易才制止住部将们的冲动,他没好气地冲着祢衡吼道:“叫你说话,你就胡说八道。这样去荆州,不是会把事情搞糟吗?要是没本事就赶快回来,难道还要给丞相留下奇耻大辱吗?” 将士们聚集在一起嗤笑着,祢衡骑着马从他们中间通过,直接向宫门之外逃去。现在是直接去荆州,还是就此回家,逃跑躲藏起来?起先他还有些犹豫,但仔细一想,又觉得无法逃避,因为身后有两三个士兵紧紧地跟随着。不仅如此,他骑在马上的姿势也被这些人监视着,既快不得又慢不得,只好默默地朝着荆州的方向走去。 没过几天,祢衡就到达了荆州的将军府。 刘表念祢衡是自己的故交,很快就接见了祢衡。但他的内心想的却是“那个讨厌的家伙来了”,所以他的脸上自然显露出有些不耐烦的神态。 祢衡的毒舌在这儿也没有收敛。刚开始,他以使者的身份来到这儿,所以大大地颂扬了刘表的德望,但马上又以其毒舌对刘表进行讽刺和挖苦,结果什么事也没办成。 刘表从心底里讨厌他,又嫌他啰唆,于是就假装很客气地把他送到江夏城。江夏城由刘表的臣下黄祖镇守。黄祖和祢衡以前也有过交往。 刘表又貌似热情地补充道:“黄祖也想和先生会面。江夏那边风景好,酒也好,你去那儿玩几天一定会很开心的。” 其后,有人对刘表提出疑问:“祢衡在荆州逗留期间,我曾在他身边服侍过他。老实说,此人对您一点都不客气。说得再难听点,就是他语言失德,惯以毒舌乱说一气。他辱骂了您,为何您不杀他,而把他送到江夏去呢?” 刘表笑答:“连曹操都忍耐着不杀他,其中必有缘由。曹操的想法必然是借我刘表之手来杀他,所以才派他作为使者来荆州的吧?如果我杀了祢衡,曹操一定会对天下人恶意地宣扬荆州的刘表杀了有学识的贤人。当然没有人会中他的奸计。曹操也确实是个狡猾的家伙。哈哈!” 第四十六章 鹦鹉洲 就在祢衡去江夏游玩期间,曹操的宿敌袁绍也派来了使者向刘表示好。 因此,此时的荆州已成了曹操和袁绍两家争着牵曳的风筝。到底和哪家交好呢?这成了刘表的一个心病。 在这样的情势下,由于刘表迷恋于酒色,反而对大势难以作出判断。 “韩嵩,你是怎么想的?是和曹操结盟好呢,还是满足袁绍的要求更为有利?” 从事中郎将韩嵩代表群臣小心谨慎地答道:“总而言之,制定这样的大方针,主公应该事先成谋在胸。如果要得天下,应该跟从曹操;如果不想得天下,只求自保,则不管对哪一方都应先进行认真对比,只要站在强势的一方就可以了。” 从刘表的神色来看,他并非不想得天下,于是,韩嵩又补充道:“为何这样说呢?因为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所以他每次发动战争都能大肆宣扬所谓的大义。” “但是袁绍国力强盛,其势力也不容小觑。” “所以,一旦曹操失败,自己产生了破绽,从现在的位置上失脚滑落,我们不就可以趁机取而代之了吗?” 刘表还是难以决定,但到了第二天,又叫来韩嵩,对他吩咐道:“我权衡再三,最后还是觉得先派你去京城打听一下为好。你要仔细地了解京城的实情和曹操内部的情况。我听了你的汇报之后再决定我方的去就。你说这样行吗?” 韩嵩露出有些不悦的神色,他犹豫片刻后又道:“我是遵守节义之人,如果你想顺从天子,并希望得到曹操的提携,那么我出使前往就觉得心安理得。如果你不这样想的话,那岂非陷我于不义?” “你为何这样担心呢?我不明白。” “如果你派我去京城,曹操肯定会设法博得我的欢心,我也许还会得到天子赐予的官爵。我想其他州府的臣下上京时被赐官也较常见。既然如此,我就正当地承受了汉朝的皇恩,成为汉朝的大臣。到那时,我只能把你当做故主。一旦有事,我只能服从天子,就不能为你效劳了。” “你在想些什么?这难道不是杞人忧天吗?当今各州雄藩的臣下中不也有人得到过朝廷赐封的官爵吗?不要再胡思乱想了,赶快上京,给我去充分地刺探曹操的内幕和虚实。” 韩嵩无奈地接受了使命。几天后,他用车装载了许多荆州的土产和大量的珍宝,向许都进发。 他一到许都就立刻去丞相府拜访曹操,并呈上了众多的荆州土产。 曹操起先担心派祢衡作为自己的使者去荆州,可能会又出什么洋相,但既然荆州的特使来了,好歹总得见上一面。曹操对韩嵩携礼来访表示了谢意,又举行了盛宴,为长途辛劳的韩嵩接风洗尘。接着,曹操还特地奏请朝廷,授予韩嵩侍中、零陵太守的官职,以使他荣耀而归。 韩嵩在京城整整待了半个月。他刚离开,荀彧就到曹操面前不解地问道:“丞相为何让那个人平安无事地回去呢?他此行肯定是来刺探许都内情的。所以我们可以对他以宾客之礼相待,但在交谈之中应注意封锁消息。再者,朝廷对各州的外臣都必须保持高度的警惕心。” “说得没错。”曹操似乎大致听懂了荀彧的意思,他满面笑容地点头道。接着,他又训谕荀彧:“就我而言,除了作战之外,从不玩弄虚虚实实的手段。韩嵩若刺探了京城的内情回去,他所知道的只是对我实力的正面评价。他带着这样的印象回荆州向刘表复命,对我来说是件大好事。这样的间谍,我们不应该欢迎吗?再说此次我派祢衡出使荆州,所期待的便是借刘表之手杀掉祢衡。除此之外,我们还需要再玩弄其他的花样吗?” 曹操的高论使荀彧深感敬佩,其他人听了也都恍然大悟,极为佩服曹操的谋略。 韩嵩回到荆州后,立刻谒见刘表,他极力渲染许都城内上上下下都充满着勃勃的生机,一派大好形势。最后建议道:“依臣愚见,主公应挑选一子到朝廷做官,进京充当人质,这样曹操就会对主公消除疑虑,您的家运也会更为长久。” 刘表把头扭到一边,漫不经心地听着韩嵩的汇报。突然,他大喝一声:“你这个心存异心的两面派!来人啦,把韩嵩绑出去斩了!” 武士们立刻手持利剑站到了韩嵩的身后。韩嵩一边连连地摆手,一边不停地叩头,竭力为自己辩解道:“臣在接受出使使命之前,不是再三表示过吗?我说的只是自己信服的事情,自认为这是最善的为臣之道。我刚才的建议也是为了主公的安危着想,至于是否采纳,全凭主公定夺。” 刘表的侍臣蒯良也走到刘表身边,替韩嵩求情:“韩嵩说的话是实情,没有一点诡辩。况且他去京城之前也曾对主公苦口相劝,他今天也是这样汇报的。不能说他因为去了京城而突然改变态度,心存异心。加之他是接受了朝廷的官爵回来的,现在马上将他论处,必将引发朝廷不满。主公这样做,恐有不利。恳请主公还是宽大为怀。” 刘表的脸上依然怒气未消,但对蒯良入情入理的话语也没否定。他沉吟半晌,命令道:“韩嵩有辱使命。虽然死罪可免,但必须下狱,严加看管。” 韩嵩一边被武士押着离开,一边大声地叹道:“去京城是这样,回荆州也是这样,尽管我心里明白,但我还是坚持自己的信念。如果我不坚持,将来肯定死于非命,我坚持了又是这样的下场。在世间选择一条正确的道路真难啊……” 韩嵩刚被押走,江夏立刻有人来报:“作为宾客的祢衡终于被黄祖所杀。” “那个饶舌的书生为何被黄祖所杀?” 虽然这是早已料到的事情,但众人听了,脸上还是露出惊愕的神色。 刘表立刻把江夏的来人叫到自己面前,问道:“为何事杀了祢衡?那个奇怪的书生又是怎样被处死的?” 刘表的提问一半是出于对曹操的畏惧,一半也是由于自己的好奇心。 江夏的来人详细汇报了事情的经过。 祢衡去江夏后,依然是那种旁若无人的傲态。有一天,太守黄祖看到他打着哈欠、懒洋洋的样子,奚落道:“你这书生,现在如此无聊吗?” 祢衡叹了口气,自语道:“总而言之,这儿没有可说话的人。” “这城里有我,还有很多将士,你怎么又说这样的蠢话呢?” “可是没有一个人配和我说话。京城是蛆虫活动的粪桶,荆州是苍蝇聚集的蝇笼,江夏像蚂蚁出没的巢穴。” “那么我也是……”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做什么都感到无聊至极,所以只能跟蝴蝶和飞鸟说话。” “我听说君子是不知道无聊的。” “那是在撒谎!不知道无聊的家伙只能证明他的感觉太迟钝,如果人的身体真很健康,感到无聊是很自然的事。” “那我今天晚上设宴招待你,纾解你这书生的无聊之感。” “宴请就恕难从命了。你不知道宴会是你们这些大人物的眼口在酒池肉林中充分享受的时候吗?在我看来,宴会就像是野狗围着一堆垃圾闹腾,身处其间,我能吃得下菜、喝得下酒吗?” “不,不,今天我们不用那种形式,就两个人喝酒吧,待会儿请一定到场。” 黄祖离去后不久,派了一名侍童来邀请祢衡赴宴。 祢衡随侍童去后一看,宴会的地点设在城的南苑,那儿只铺着一张草席,放着一壶酒,黄祖正在那儿等着。 “这样好。” 一向出言不逊的祢衡好像第一次看到这样简陋的宴席,他高兴地说道,爽快地坐在草席上。 酒席旁边是一棵巨松,江风袭来,松树的枝叶沙沙作响,宛如诗韵天成。一壶酒很快就喝光了,于是侍童不断送来一壶又一壶的美酒。 “我想问问书生……”黄祖此时喝得有些朦胧的醉意,他张嘴问道:“听说书生在京城待了很长时间。你有没有想过,现在京城里哪些人是真正的英雄?” 祢衡快言快语地回答道:“若论大儿,当属孔文举(孔融);说到小儿,便是杨德祖(杨修)。” 黄祖的舌头有些发硬地继续问道:“那你……我黄祖怎么样?”他有些盛气凌人地朝前挪了挪身子。 祢衡嘲弄般地笑道:“你吗?只能算是街边小佛堂里的佛像。” “街边小佛堂里的佛像?什么意思?” “就是只享受土民的供奉,却一点都不灵验。” “什么?你再说一遍!” “哈哈,你生气了。你就是偷盗百姓供品的木偶人。” “混蛋!” 黄祖刷地一下拔出利剑,不由分说就把祢衡劈成两半。他全身沾满了祢衡身上迸溅出来的鲜血,发疯似的大叫道:“来人,赶快收拾收拾,把他的尸体埋起来,这家伙人死了,嘴巴还在动呢。” 听了江夏来人的真实描述后,刘表也许于心不忍,其后派家臣去江夏运回祢衡的尸体,把他厚葬在鹦鹉洲的河畔。祢衡一死,曹操和刘表之间的外交交涉也陷入了僵局。 曹操听到祢衡的死讯后,苦笑着说道:“是吗?他终于也被自己的舌剑所刺杀。不仅是他一个人,那些以学问自许,显示自己小聪明的人也时常如此。他的死无异于乌鸦扑火自灭。” 第四十七章 太医吉平 过去,当曹操还只是洛阳皇宫里的一名普通警吏时,这位白面青年就请人占卜过自己的将来。当时,洛阳名士许子将看了曹操的面相后,预言道:“你是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 曹操听了并没有生气。当时他只是个一贫如洗的青年。 “奸雄,好!好!”他高兴地说了一声,满足地离开了。 许子将的预言终于实现了。 在风云初起的时候,有谁能料到会有今日的曹操呢?尽管岁月漫长,但从那时到今天,也不过经历了十几个寒暑而已。 也许曹操也没想到自己能如此迅速地改变天下的面貌,没想到自己今天能处于如此高的地位。 以年岁而论,曹操四十岁,正处于男人的盛年时期,野心勃勃地想称霸天下。 就他个人来说,能如此迅速地成就今日之大功,当然是由他个人素质决定的。而围绕在他身边如星云伴月般的一群谋士、良将,特别是像荀彧那样的良臣,更是功不可没。 荀彧在曹操身边经常向他进呈良言,现在可以说是曹操得力的左膀右臂。 荀彧虽比曹操年轻七岁,三十岁左右,但已是个老成持重的人物。荀彧出生于颍川,门第显赫,是后汉名门之一的荀淑之孙。在名家的子孙中,英俊人才确实不少,但像荀彧这样的才俊却颇为罕见。荀彧还在学生时期,他的老师何顒就称赞他“有王佐之才”。 所谓的王佐之才,就是指其具有充分的辅佐君王的才干。尤其在乱世之中,这样的人是非常宝贵和稀缺的人才。 河北的袁绍曾以上宾之礼邀请荀彧入幕,但荀彧和曹操见过一次面后立刻惺惺相惜,进而肝胆相照,很快便加入了曹操的阵营。 就曹操而言,这一点正是他的魅力所在。曹操最大的优点,便是对有为之人非常包容。 他尤其喜欢礼贤下士,特别是对荀彧一类的超群谋士更是钟爱有加,他曾真诚地对荀彧的加入表示欢迎,说道:“你是我的张良。”张良是位居汉高祖军师之高位的重臣。 仔细推敲这句话的潜台词,便是曹操在心中自比汉高祖。他心中还藏着更多不为人知的秘密。正因为如此,他把奇舌书生祢衡之死,看做乌鸦扑火自灭的笑话也是理所当然的。 但是,既然曹操派遣的使者在荆州被刘表的部下杀害了,那就足以挑起一场纷争。 “不能放任不管,这正是讨伐刘表的极好借口。” 曹操一气之下提出了调动大军、夺取荆州的动议。 诸位大将听了都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但荀彧并不赞成,理由是:“与袁绍的战争尚未结束,徐州的刘玄德仍然健在,若战至半途,东方又起战争,实为不智之举。心腹之患医治在后,手足之疮抢救于先,岂不本末倒置?应先征伐病之根本的袁绍,接着除去刘玄德,然后再打荆州也为时不晚。” 曹操听从了荀彧的意见,决定暂时不出兵荆州。 对于荀彧的意见,曹操几乎言听计从。曹操取得今日的成功并非偶然,这全赖当初他在朝廷的危急关头,用最快的速度把汉献帝奉迎到许都。这个策略也是荀彧最早向曹操提出的。他道:“只有尊奉天子,顺从民意以求发展,这才是你拓展命运的大道。你必须比他人领先一步,尽快实施。” 当时,其他军阀都陷于从洛阳离散到长安之乱,无穷尽的兵燹乱麻之中,只知道一天到晚地互相攻伐。只有年轻的荀彧能从这个问题上着眼,并为曹操提出了极有远见的策略,实在是了不起。 袁绍的谋臣沮授等人也具有同样的先见之明,劝袁绍尽快实施这样的策略。但袁绍优柔寡断,一直处于犹豫观望之中,以致丧失机会,让曹操抢了先机。袁绍虽然出身汉朝历经数代的名门,拥有强大的势力,如今却只能偏处一方。 荀彧在内政政策方面也颇有功绩。 比如说以许都为中心采取屯田政策;在地方任命有德望的良民担任户长;在各州郡设置田官一职,把农民按单位组织起来进行有效的指导,并大力奖励农耕。在战乱频仍的形势下,努力振兴产业,仅五谷增产量,年年就超过百万石。 通过不懈的努力,现在的许都在军事和经济两个方面都空前强盛。但是首都的繁荣,并不代表朝廷的强大。谁都知道,许都的繁荣仅仅显示了曹操事业的兴旺。极端的武权政治只严格地存在于丞相府,而朝廷的权威和存在反而日甚一日地式微。 随着时间无情地流逝,有一个人内心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痛苦,终日怏怏不乐,他就是国舅、车骑将军董承。 自从那天在功臣阁里领受了天子用自己的鲜血写就的密诏之后,他日夜承受着煎熬的痛苦。 “怎样才能杀死曹操?怎样做才能铲除武权专横的丞相府,将王政恢复如初?”他为此朝思暮想,废寝忘食。日月正在白白地流逝,赖以依靠的刘玄德离开了京城,马腾也回到西凉去了。 其后,他又和王子服等人悄悄地在密室反复商议,结果发现自己几乎没有一点实力。虽然部分公卿也对丞相府的武权派明显地表示反感,也有相当多的朝臣看到骄横的曹操独步进出宫门而心中颇为不满,但这些都难成气候。 “现在的形势实在无能为力。” 在令人沮丧的绝望之中大家都想隐蔽自己,并为了明哲保身而三缄其口。董承为此终日郁郁寡欢,以致患病不起,而且病情日渐严重。最近他几乎一直病卧在床。 天子知悉董承病情严重后,虽然一言不发,暗中却一直为他担心,于是立即命太医院的太医吉平前去探望。 吉平带着天子的圣旨立刻赶赴董承的府邸。天子赐诏看病是天大的荣耀,董承的家人都出门相迎。董家仆人中有个名叫庆童的小童,他殷勤地来到吉平的面前接过太医的药箱。 吉平原本是洛阳人,他精通本草,医术高超,素有仁德之心,颇具名医的神妙风采,被世人称为当代第一名医。 吉平对出门相迎的董承一家人转达了天子深切的关怀,然后轻轻地走进董承的病室,为他仔细地把脉诊断。 “请不必担心。” 吉平说着,拿过庆童捧着的药箱,取出八味神药调制着,又道:“每天早晚服药,保您在十天之内恢复元气。” 吉平诊病开药后,当天就离开了董府。果然,董承服药后,开始有了食欲,病情也日渐好转,但他依然不能离开病床。 “您身体怎么样了?” 吉平每天来董府探病,他一边把脉,一边看舌苔。 “已经无大碍了,想不想去花苑里散散步?” “谢谢……还不想去。” 董承仰躺着,两只手放在干瘪的上身,摇头谢绝道。 “这就奇怪了,您现在应该一切都很正常了。” “不过,我还是在床上稍微活动一下吧。” “您是否感到胸口有点难受?” “是的,不知怎么回事,只要一说话,马上就感到声音发颤。” “哈哈!您大概过于敏感了。”吉平说着便收敛了笑容。其实,吉平起初给董承诊病时,曾低头听诊过他的心脏部位。他的身体虽然很虚弱,但并不是单纯的年老体衰,而且也没有久病的宿疾。于是吉平关切地问道:“您是否公务过于繁忙?平时有没有严重的心悸或劳累过度的情况?” “不,我只是身任闲职,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是吗?但不管怎么说,国舅必须尽快好起来才行。您一天不痊愈,天子就会一天挂念不已。这两天,陛下都特意来问讯您的病情。” 听到陛下这两个字,董承的眼眶里饱含着泪水。泪水不断地从眼角流出,落在枕巾上。 不仅是今天,平时只要一听到天子的御名,他的眼中总会流露出莫名的惆怅。吉平将此联系起来一想,不由得暗自点头称是,断定那就是他的病因。 大约过了一个月,那天正是正月十五,上元佳节。董府里亲族和知己朋友齐聚一堂。董承虽然还躺在病室里,但作为佳节的习俗,他也喝了几杯酒,不知不觉躺在床上睡着了。 …… 睡梦中,他看到这样的场景:他被人群包围着,四周的人七嘴八舌地说道:“国舅,国舅,我们议定的事情,已经开始行动了,大功告成的时候终于来到了。荆州的刘表、河北的袁绍联合起来,起兵五十万;西凉的马腾、并州的韩遂、徐州的刘玄德等人也从各地同心协力地一起举事,听说总兵力达七十万。曹操为此慌忙派兵,分头讨伐。因此,现在的京城内兵力十分薄弱,丞相府和京城的卫戍部队加起来也不满千人。今晚恰逢上元佳节,丞相府也一定会举行宴会,众人必然会喝得烂醉如泥。啊呀,赶快去那儿!我们一伙尽快骑上马等在丞相府大门前伏击他们。” 董承想知道说话的人到底是谁,他环顾四周,发现原来是尊奉天子血诏而建立密盟的同党王子服、种辑、吴硕、吴子兰等人。董承还在用怀疑的目光看着围在四周的同党,只见每个人都伸出手来握住他的手,异口同声地说道:“今天正是老天赐给我们的良机,我们一起行动,迅速站在讨伐军的前沿,一举歼灭曹操!” 众人说着,一起把董承拉出病室,来到庭院里。 董承看到府邸的各个门口都站满了己方的士兵。他对他们讲了一些激励的话后,士兵们穿着铠甲,举着刀枪立即出发了。接着他也被下人们簇拥着骑上了战马。 义军们开始袭击丞相府的大门。进攻的战鼓声如怒潮般地敲响了,顷刻之间,八方起火,自己和勇士们一起冲进了丞相府。 “不要让逆贼曹操逃走!” 士兵们呐喊着,在火光里四处追杀逃敌。在短兵相接、枪碎剑化的血战中,在熊熊燃烧的大火里,董承突然看到曹操浑身燃着火焰,犹如不动明王一般站在那里。 “原来你在这儿!” 他健步一跃,挥剑向曹操砍去。曹操的头颅,像一只火球飞向空中。啊呀,正当众人惊喜地仰望上空时,只见曹操那冒着火焰的头颅穿过黑烟,好像飞到天上去了。不一会儿,那片惨烈的红色渐渐地消散远去。正当董承惊疑之际,又见如玉玲珑般的元宵明月似乎在嘲笑下界,从云间露出浑圆的笑脸…… “呜呜呜……” 董承在梦魇中不时发出这样的声音。 “国舅,国舅,你怎么啦?” 有人一个劲儿地摇晃着他的身体。董承一下子从睡梦中醒来,他睁开眼睛一看,正是特意到病室来看望他的太医吉平。 “啊……原来是个梦?” 董承痛苦地呻吟着,只感到遍体是汗,浑身发冷。 他似乎因刚苏醒过来而心神未宁,两眼一会儿看着屋子的天花板,一会儿又环视着四周的墙壁。 “您先喝口水,这样对身体有好处。” “谢谢……啊,是你吗,我刚才说了什么梦话?” “国舅……”吉平放低声音,紧紧地握住了病人的手,“我终于找到了您的病根。您的病不在腹中,而是心中。您一直在为当前的乱世大患而深感烦忧,以致恶热郁结。另一方面你又痛恨汉室的衰弱,为此忧心忡忡,茶食俱废,所以发展到现在的重病。我说得不对吗?” “嗯……” “您不要再对我隐瞒了,这也是您病情加重的原因之一。通过平时的观察,我已看出大致的端倪。您为天子甘愿舍弃三族以作忠义之鬼,如果真有此心,我吉平一定助您一臂之力。我发誓一定要努力治好您的病。” “太医,你在说些什么?如今的世道隔墙有耳,你怎么可以乱说呢?” “您还在怀疑我吗?我听说医生不仅仅能够医治人间的疾患,真正的太医还能医治国之大患。我虽然没有这样的伟力,但具有这样的志向,难道你因为我只是个意志薄弱的穿长袖者而有意隐瞒吗?” 吉平叹息着,他把手指放入口中咬破,用鲜血来表示他那无语的誓言。 董承惊愕地注视着吉平的脸,认定了吉平的义心,他觉得已经没有理由再对这个人隐瞒什么了,于是对吉平说出所有的秘密,并拿出藏着血诏的衣带给他看。吉平敬拜了血诏,和董承一起为汉室的衰败而痛哭。接着,吉平一脸严肃地说道:“我有一个杀死大奸雄曹操的妙策,而且不必动用兵马,百姓也可免去兵燹之苦,能让我去完成这个任务吗?” “真有这样的妙计?” “曹操虽然看起来很健康,但患有一种叫头风的宿疾。他这个老毛病一发作,据说会痛到骨髓,令人发狂,而现在能为他施药医治这种病的医生只有我一人。” “啊?……那么就可以下毒。”两人突然噤声闭住了嘴巴。病室的帐外虽然没有风,但不知什么原因,总觉得有什么响动。 第四十八章 美童 冬天一过,当枝头的梅花绽开花蕾时,董家的每个人也终于舒展了愁眉。最近,主人董承的身体已经完全康复了,时常可以看到他在春色初上的花苑里逍遥漫步的身影。 “……雁归燕来,春天已经来到了,没过多久,吉平将会带来好消息了吧?” 董承的面色红润,眉宇间也充满了希望。 (如果给曹操服一剂毒药,他就一命呜呼了。) 正月十五之夜,吉平的轻声低语还不断地在耳边回响。他对实现这个目标充满着期待,甚至觉得自己的一把老骨头也变得热血沸腾,充满着青春般的活力。他尤其感到天地间的阳气正在不断地催生。 今晚用完膳后,他独自一人去后苑欣赏挂在疏梅之上的明月。 微微的熏风穿过梅林,董承突然停下了脚步。 他看到一对男女正在如诗般的美丽风景里约会。 两人忘情地喁喁私语。暗香疏影——两个人影自然也是其中的影像。而董承则伫立在忽明忽暗的月光之下,所以他们一点也没发觉董承的存在。 “真像是一幅画……” 董承轻轻自语着,从远处出神地看着眼前的景象。春月融融,仿佛给那对男女的身影披上了一层薄绢。男子脸朝着后面,大概是有点害羞,他低着头咬着手指甲。女子与男子背靠背地站着,看着那儿的梅花。这时,女子突然转过身对男子说了些什么,男子最终却耸了耸肩,连连摇头。 “你讨厌我吗?” 女子心一横,投身于男子的怀抱,深情地望着他。 刹那间,董承衰老的身躯内突然涌起年轻人才有的热血,他狂怒地大声吼道:“你这不义的家伙!” 那对男女被这突如其来的吼声吓破了胆,慌忙想要逃离现场。 当然,董承绝不能容忍在自己的花苑内出现刚才那一幕诗情画意的景象。因为女子是他住在后阁的秘妾,而男的则是在病室里侍候他的小奴仆庆童。 “你这个坏小子!不,你这可恶的家伙!” 董承一把抓住正要逃跑的庆童的后脖颈,大声地对府里的人喊道:“来人哪,带着木杖来!带上木杖和绳索!” 家臣们闻声赶来,董承浑身发抖地吩咐家臣们用木杖狠狠地杖笞这对狗男女。 结果,秘妾被杖笞了一百下,庆童被杖笞了一百多下。 董承似乎还不解恨,又命人把庆童绑在树上,把秘妾关在后阁的一间房间里监禁起来。 董承道:“今晚我累了,先去睡觉。” 他准备到明天把这对男女关在自己的房间里再作处理。 但是,就在那天晚上,庆童用牙齿咬断了身上的绳索逃跑了。 他翻过高高的石墙,好像有目标似的在深夜的黑暗中飞跑。 “看着吧,你这个老东西!” 庆童用仇恨的目光回望着董承的府邸。他只不过是董承花钱买来的奴隶,主仆之间谈不上有很深的情义。然而庆童天生俊美,所以甚得董承喜爱,经常在他身边伺候。这是家人们都有目共睹的事实。 尽管如此,此时的庆童却是满腔的怨愤,企图对主人进行可怕的报复。不一会儿,他就奔向丞相府,向曹操告密去了。 在这寂静的深夜,有人敲响了丞相府的大门。 一个狂奔而来的俊美小童一边敲门,一边叫道:“我要举报能令天下大乱的大事,我知道有叛贼要谋害丞相。” 丞相府的官员在睡梦中被敲门声所惊醒,当他们听到这个惊天消息后不由大吃一惊。 更让他们感到惊愕的是,曹操听到门吏的报告后,竟然出来亲自审问庆童,听他供述董承一党的阴谋。 为了证实事情的可靠性,曹操故意对庆童威胁道:“你对主人的大事怎么知道得这么详细?你是不是也是他们一党的?” 庆童听了,慌忙摇头否认道:“请不要说这没影的事,我什么都不知道。只是正月十五那天晚上,经常来董家的太医吉平和我家主人很蹊跷地在说些伤心的事情。两人一边叹息,还一边哭泣。我隔着配间的垂帐,偷听到了他们的一些谈话。就是我刚才所说的那样,他们密谈的内容不就是约定给丞相下毒,他日置丞相于死地吗?……我当时听了吓得浑身发抖,我偷看到主人的脸色,不知为何他会变得那样可怕。” 虽然曹操始终不动声色,但可以明显感受到他的内心并不平静。 他对阶下的家臣们吩咐道:“在把事情弄清楚之前,先把那个童仆藏在府内。另外,关于这件事,一律不得外传。” 接着,他又对庆童说道:“他日若能证明你所说的是事实,我会对你重赏的。” 接下来的几天,丞相府上下虽然照常如初,但似乎笼罩着一种不可捉摸的可怕气氛。 大约四五天后的一个清晨,一骑使者突然赶到吉平所在的太医院,对吉平说道:“从昨晚开始,丞相的老毛病头风病又犯了,到今天早晨还在不断地痛苦呻吟。这么早来叫您实在抱歉,还是请赶快去出诊吧。” 吉平听了心中暗喜,“这下可好了。”但他表面上却若无其事地说道:“我随后就到。” 他让使者先回去,自己偷偷地把事先准备好的毒药藏在药箱底下,然后带上一名随从骑着毛驴向丞相府走去。 曹操横卧在床,正急不可耐地等着吉平的到来。 他一边用拳头敲打着自己的头部,一边看着吉平的脸色,无法忍受地急叫道:“太医,太医,赶快调制平时使用的良药,止住我的疼痛。” 吉平诊了一会儿脉后说道:“啊,还是老毛病,脉象也没有变化。” 吉平来到配间调制药方,一会儿捧出一罐热腾腾的煎药,跪在曹操横躺着的病床旁,说道:“丞相,请快快服药吧。” “……药吗?” 曹操支起一条腿,只坐起上半身,看着从药碗中冒出的汤气,自语道:“这药的气味不对,和平时用的药不一样啊。” 吉平听了,不由得吓了一跳,为了不让曹操看到自己两手捧着药碗发抖的窘态,他表情沉稳地回答道:“我一心想治愈丞相的病根,便重新去采集了媚山的草药,并在这汤药里加了其中的一味药。丞相闻到的,就是那种神药的气味。” “神药……你胡说,是毒药吧?!” “哎?” “你自己喝,你先喝下去试试看……为何不喝了?” “……” “你给我说说为何药是这种颜色!” 曹操未及起身,突然飞起一脚带起药碗踢中了吉平的下颚。 “快把这个庸医抓起来!” 随着曹操的一声怒吼,一伙卫兵应声冲进屋内,把吉平全身捆绑起来。 吉平五花大绑着,被武士和狱卒们拖到丞相的花苑里。 “老实交代!” “你是受谁的指使,要对丞相下毒的?” 他们把吉平倒吊在树枝上,反复地拷问着。 “不知道,不要白费心机了。” 吉平只是重复着这一句话,没有发出一声惨叫。 曹操见此情景,对侍臣命令道:“这样不会使他轻易开口,把他带到这儿来!” 曹操在听诉阁里设座升堂,他突然瞪大眼睛睨视着跪在阶下的吉平,喝道:“你这个老东西!抬起头来,你作为一个太医竟敢对我下毒,这不是一般的阴谋,你必须说出在幕后唆使你的人来。只要你肯坦白,我就饶你一命。” “哈哈哈!” “你笑什么?” “你说得太滑稽了,所以我只好笑了。想杀死你的岂止我吉平一人?你这个犯上作乱的恶贼,要对你寝皮食肉的人满天下都是,要我把这多么人一一列名告诉你吗?” “你这个饶舌的庸医,今天必须老实交代,否则对你不客气。” “多问无益。” “看来刚才的拷问还不够,是不是再让你尝尝我的厉害?” “既然事情败露了,只求一死,你干脆把我杀了吧!” “你想死?没那么容易。狱卒们,你们把这个老家伙打得他毛发脱落为止,只要留口气就行。” 狱卒接到曹操的命令后,就使尽一切办法,毫不留情地痛打吉平。 吉平虽然被打得皮开肉绽,遍体鳞伤,但他从容沉着的态度没有改变。 相反,旁观的人无不对此感到惨不忍睹。曹操害怕这样过度的拷打,反而会使臣下对自己产生怨恨和厌恶,于是他吐了口唾沫,悻悻地说道:“让他下狱,给他上药,只要不是毒药就行。” 其后一连几天,曹操又指使臣下在狱中对吉平加以苛责,但吉平就是一言不发,只是他的肉体在百般折磨下像干鱼般地逐渐萎缩。 “必须改变策略!” 曹操按照自己设想的计策,对外宣称近日偶患微恙,但已痊愈。为了让大家看到自己愈后的健康状态,于是向众多知己广发请柬。 那一晚,丞相府前车水马龙,参加宴会的宾客们纷至沓来。丞相府的群臣们也一起参加陪席。大堂的朱栏上和步廊檐下连排挂着烛光辉耀的大红灯笼。 今晚的曹操身姿格外矫健,他走到宴会厅亲自招待客人,宾客们也惬意地陶醉在丞相府乐师演奏的雄壮的乐声中。 有人谀言道:“宫中的古乐也不错,但还是丞相的乐师技高一筹。他们在乐谱里增加了新味,没有哀调,听后就感到心胸开阔,这样喝起酒来就必须用大杯干了。” 另一人补充道:“乐谱也许是丞相的乐师谱制的,但是今天的诗歌听说是丞相亲自作的。” “噢,丞相也会作诗吗?” “你不要说这种迂腐的话,曹丞相的诗很早就出名了,他是个非常优秀的诗人。” 宾客们就这样互相交谈着,一时间灯红酒绿,欢声四起,宴会气氛正浓。正在这时,曹操起身招呼道:“刚才演奏的都是我们武夫的武乐,没有多大的意思。为了博得各位一笑,等会儿让大家看一个怪物,怎么样?权作给大家醒醒酒吧。” 说完,曹操对身边的侍臣轻声地吩咐着什么。 来宾们以为接下来会有什么余兴节目,所以都对曹操的话报以掌声。大家等待着最终把酒兴推向高潮的时刻的到来。 但是,不久出现的景象却令人大为惊骇,只见登场的却是十名狱卒和一名被粗绳绑着的罪犯。 “……” 宴乐之堂在刹那间变成了坟场之穴。 曹操高声说道:“诸位爱卿,这个现身的家伙想必大家都认识吧?他身为医官,却和恶人勾结,策划不逞阴谋,也可说是自作自受吧。现在他被我逮捕了,看看他的这种丑态,想必会扫了各位的酒兴……这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啊。还神气什么?不就是一个滑稽动物吗?” “……” 已经没有人拍手了。不,连咳嗽一声的人都没有。 此时,吉平余息尚存,他毅然抬起无愧于天地的头颅,藐视着曹操骂道:“不知情义不是大将之德。曹贼,你为何不快把我杀了?在座的人绝不会因为我的死而怪罪你,但是他们看到你这样无情的举动,会在无言的沉默中和你离心离徳。” “可笑的家伙,你的所为让你落得这样的下场,还有谁来听你的花言巧语?如果你受不了牢狱之苦想早点死,那就赶快供出与你一伙的同党。好了,各位就在此好好地听听吉平的招供吧。” 曹操立即命令狱卒在现场开始拷问吉平。 撕咬皮肉的鞭子声。 打碎骨头的木棒声。 吉平的身体眼看着变得像腌制品那样通红通红。 “……” 满座之人再没有一个还沉醉在酒兴里。 那几个想离座却迈不动脚步、吓得浑身发抖的正是王子服、吴子兰、种辑和吴硕四人。 曹操又对狱卒命令道:“什么,他昏过去了?往他脸上喷水,再给我狠狠地打!狠狠地打!” 吉平的脸上被喷洒大量的水后又苏醒过来。他摇晃着惨不忍睹的脑袋继续骂道:“啊,我只是昏死了一次就向你求情,简直比缘木求鱼还要愚蠢。你的罪恶已超过王莽,你的奸佞早在董卓之上。现在你好好看看吧,天下所有人都想杀死你,吃你的肉,剥你的皮。” “这样说对你没有好处,你越这样说越让你吃苦头,看你还说不说?” 曹操举起自己的鞋子狠狠地打他的脸颊。吉平再次昏厥过去。 “不要弄死他,再往他的脸上喷水!” 随着曹操的高声怒叫,参加酒宴的客人都偷偷地从厅堂的四周溜走了。王子服等四人也趁机逃到门扉旁边。 “啊,你们四个人等一下!” 曹操指着他们喝道,他的眼睛似乎直指他们的肺腑。 此时,王子服等人的后面是大量武士排成的人墙,曹操微微冷笑着走到他们面前。 “各位,不要这样急着走,现在就回到酒席上去,我们接着再开少数人参加的酒宴。喂,把这些特别的贵宾带到那个楼阁去。” “嗨……走吧!” 一队士兵在四人的前后簇拥着——他们的身影被淹没在枪矛之林中,像押送罪犯一般向一个楼阁的门口走去。吴子兰的脚和王子服的脚明显在发抖,四个人的魂魄都不知飞到哪儿去了。 少顷,曹操迈着大步走进楼阁。 由于心虚,王子服等四人都不敢正视曹操的眼睛。 “听说你们要杀害我曹操,难道不是经常聚集在董承的家中商量这件事吗?” 曹操这样一激问,无形中显露出他当年一介白面书生的本性。当初他在洛阳,曾担任过宫门警吏一职,所以对付罪犯的手段,除了巧言诱供外,就是严厉审问。 “不,不,……丞相……您好像弄错人了。” 王子服有些精神恍惚地摇头道。他似乎讨厌自己似的自打了一个耳光。 “不要再愚弄人了,我曹操绝不会被你这种小官吏的回答所骗。” “丞相请息怒,我们在董承家聚集,只不过是平常的交往而已。” “平常的交往,还用得着互相供拜那个血书衣带吗?” “哎?丞相何出此言?我怎么一点也想不起来有这事。” “哼……” 曹操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冷笑,他转过脸对楼阁的入口处大声喊道:“卫兵,那个庆童带来了吗?” “已经带来了!” “那好,把他押到这儿来!” “是。” 一个卫兵举起手来,台阶下有些骚动的士兵们立刻揪来那个美少年庆童,把他推到了四个人的面前。 “这个人你们认识吗?”曹操问道。 王子服和吴子兰一见,顿时大惊失色。种辑由于过度的惊愕,不由得跳起来问道:“庆童!你小子不就是庆童吗?你究竟为何事到这种地方来?” 庆童对着种辑,摆出一副自作聪明的样子阴阳怪气说道:“我为何到这儿来,还不是因为你们给我这么大的关照。你们还想死不认罪吗?已经不行了,不要装出没事的样子。” “你这浑小子,胡说些什么?尽说些没影的事。” “如果你不记得了,可以定下心来再好好想一想。你们四个人再加上马腾、刘备一党六人,在义状上按印签名,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啊?” “你胡说!” 种辑正要向庆童猛扑上去,曹操从旁边一脚蹬在他的小腿上,痛斥道:“你这个胆大妄为的家伙,在我的面前还想对我的活证人动什么手脚。如果你们想痛改前非,可以在这儿把一切阴谋如实招供,否则就难保不累及你们的一门三族!” “……” “坦白交代!老老实实地在这儿交代一切问题,以求得我的宽恕。” 于是,四个人同时挺起胸膛大声地回答。 “不知道!” “不清楚!” “不记得!” “无论如何都没这样的事!” 曹操突然退了几步,狠狠地瞪着四个人的脸。 “好了,不用再问了!” 曹操说罢,轻捷地转身离开楼阁,穿过卫兵的包围圈向外走去。 当然,曹操一走,楼阁的门口立刻被严密地封锁起来,由士兵、枪戟组成的铜墙铁壁开始昼夜不停地包围着这座楼阁。 第二天,曹操率领千余骑兵,杀气腾腾地包围了国舅董承的府邸。 第四十九章 是火?是人? 曹操强行要求与董承见面。当董承在客堂和他相见时,曹操立刻质问道:“难道国舅没有收到我发出的招待请柬吗?” “不,我收到了丞相发来的请柬。在回执中,我以书面的形式陈述了不参加的理由,谢绝了丞相的好意。” “在昨晚的宴会上,百官齐集欢宴,唯独不见国舅一人,请问你不参加的理由是什么?” “主要是从去年开始的老毛病又犯了,所以心情也不好。” “哈哈哈!你这老毛病看来只有让吉平给我下毒药才会治愈吧?” “这……丞相怎会如此戏言?” 董承顿时惊恐不已,说话声突然嘶哑,上下牙齿哆嗦着直打架。 曹操冷冷地看着董承的窘态,又问:“最近是不是和太医吉平见过面了?” “不,不,已经好久没见面了。” 于是,曹操对身边的武士命令道:“把那家伙带到这儿来!” 话音刚落,三十余名狱卒和士兵凶狠地把吉平押到客堂的阶下。踉踉跄跄的吉平像幽鬼似的一屁股坐在阶下。他双目如火,呼吸急促地大声叫道:“你这个欺天的逆贼,何时才受到老天的惩罚。你再拷问我,也得不到什么。” 曹操充耳不闻地径直问道:“王子服、吴子兰、吴硕、种辑四人已经被捕下狱。此外还有一名没有归案,这个阴谋的罪魁祸首似乎还在京城里。国舅,你有没有他的线索?” “……” 董承仿佛已灵魂出窍,只知道慌慌张张地摇头。 “吉平,你也不知道吗?” “不知道。” “那个给你出谋划策,叫你给我下毒的首谋者究竟是谁?” “连三岁的孩童都懂得自己做的事只有自己才知道。你这个破坏朝廷的逆臣,替天行道、不顾性命地发誓除掉你的,就是我吉平自己。我还需借别人的计谋吗?” “你这个长舌的坏蛋!为何少了一个手指?” “我咬断了一个手指,就是对天地发誓一定诛讨你这恶逆的曹操。” “好,那就照你说的办。” 曹操像狮子般震怒,他命令狱卒斩去吉平剩下的九个手指。 被狱卒斩去九个手指后,吉平依然毫无惧色。他继续叫喊道:“我有嘴就要吞食你曹贼,我有舌就要斩杀你曹贼。” “给我割掉他的舌头!”曹操气急败坏地大声怒喝。 当狱卒们把吉平仰躺在地准备行刑时,吉平第一次发出了绝望的叫声:“等一下,等一下,不要割掉我的舌头,求你了。请给我松一下绑,我要在丞相面前用手指出首谋者。” “就照他的意思,解开他身上的绳索,看来他已经疯了,我们再也不能从他嘴里得到什么了。” 遵照曹操的命令,狱卒们解开了吉平身上的绳索。 吉平重新坐在地上,朝着宫门的方向一边涕泪滂沱,一边用两手再拜,然后庄严地说道:“臣不幸在此终了,实非所愿。但为了不使恶逆败乱天运,我即使变鬼也要守护宫门,衷心等待着圣心欢娱的时日到来。” 曹操暴跳如雷地站了起来,喝道:“斩了他!” 士兵们正欲举剑扑向吉平,但为时已晚,吉平已抢先一头撞死在台阶的一角。 凄怆的气氛笼罩在四周。 为了抑制这种气氛的蔓延,曹操大叫:“带庆童!” 曹操的声音越来越严厉,他面露杀气,有如阎王爷一般,不带一丝感情。 庆童应声被带到董承面前,现在到了审问董承的阶段,曹操的身姿已辨不清是人还是火。他大声咆哮,言语猛辣,连他的部下都不敢正视他。 董承刚开始以“不知道,不清楚,我一点都记不得,为何要那样怀疑我呢?”这样的托辞来抗拒曹操的严问,但不管董承怎样顽抗,奴仆庆童都会从旁列举各种事实,提供大量确凿的证据。董承突然不再说那些无用的遁词了,他一下子趴在地上。 “你害怕了吧!” 曹操因自己胜利在望而更加凶狠,他大声地喝问道。 董承猛地翻身而起,一把抓住庆童的后脖颈,把他推倒在地上,企图杀了这个坏蛋。董承切齿骂道:“你这个畜生!” 曹操一声令下:“快把国舅绑起来。” 曹操的部下在严命之下一齐向董承扑去,很快捆住董承,并把他绑在阶栏上。 接着,千余名士兵按照曹操的指令,从客堂开始,对书斋、主人的居室、家眷的后房、祖堂、宝库、下人们的住处等府邸内的所有房间,进行了彻底的大搜索,最终发现了藏着血诏的玉带和写着同党姓名、按上血印的义状。曹操命人把这些物证暂且带回丞相府。同时,理所当然地把董承一家一个不留地加以逮捕,关押在丞相府内的监狱里。其哀号悲泣之声使人不忍耳闻。 当时,荀彧恰巧经过丞相府大门,无意间听到那些呼号之声,于是他来到曹操身边,立刻问道:“看来丞相终于发怒了。那您今后打算怎样处置这些人呢?” “是荀彧吗?我再怎么忍耐,也绝不能平心静气地对待这些事情。” 曹操说着,把天子的血诏、义盟的签名义状等物证放在荀彧面前。然后,他睁大着尚未冷静且布满血丝的眼睛愤懑地说道:“看看这个吧!皇帝能有今日,难道不全是我曹操的功劳吗?长安之乱后,是我曹操建业新都,恢复王威。这其中不知道花了多少心血,历尽了多少艰险,而到现在却要除掉我曹操,这到底是为何?以牙还牙,历来是我的个性,即使被称做乱臣贼子,我也决意如此。因此,我准备废除现在的天子,另立其他有德之人。” “请等一下。” 荀彧慌忙劝止他的激愤之语,同时又道:“不管怎么说,许都的中兴当然是您的一大功劳。但是归功于您的最大理由,也许正是因为您拥戴天子。如果您的旗号上没有朝威,也不会有您的今天。” “嗯,你说的倒是实情。” “如果您现在对此事处理不当,自己成为朝廷破坏者的话,那么以后您的军队就不会再有大义的名分了,天下人对您的看法也会为之一变。” “好,我明白,不要再说了。” 消除胸中的怒火,对曹操来说似乎是件很痛苦的事。 曹操具有超人一等的明晰理念,也具有超人一等的炽烈感情。这几天来,他的烦恼是他人难以想象的,而且他那充血的眼睛也很难轻易恢复冷静。其结果就是把董承的一家满门,王子服、吴子兰等一党及其家人七百余人在京城的闹市区游街后,一日之内斩杀殆尽。 董贵妃在深闺时就有美人之誉。被征召进入宫中后,深受天子的宠幸,不久就有了身孕。 她就是董承的女儿。 也许是出于某种预感,那天董贵妃总感到心神不宁,胸中烦闷不已。 此时,宫中的花苑春色初上,帐帏里的瓶花含苞待放。 “贵妃,你的脸色不好,哪儿不舒服呀?” 天子陪着伏皇后一起到她的后宫探望。 “不,我没有。”董贵妃云髻高耸,花颜微蹙,“不知为何,我连续两晚梦见父亲,所以晚上没睡好。” 听董贵妃这样一说,天子和皇后都不由得愁结双眉。董承的事他们早已有所耳闻。 正在这时,宫中突然响起了嘈杂的声音。帝、后正在惊疑之际,只见后宫的碧门被打开了,曹操和许多武士突然出现在后宫,他们穿过玉廊,直冲进来。 曹操站着对天子高声说道:“啊,陛下,董承谋反之事已经有好长时间了,您不知道吗?” 天子冷静而又机智地回答:“董卓已经死了。” “不是董卓,而是车骑将军董承的事。” “哎?……董承他怎么啦?我对他的事一无所知。” “难道您忘了自己亲自咬破手指,在玉带上写下血诏并赐给他的事吗?” 天子一时惊愕万分,魂魄似乎已飞到九霄云外,顿时龙颜苍白,嘴唇哆嗦着发不出声来。 曹操厉声说道:“一人谋反,诛灭九族。这是晓谕天下的国之大法。现在由武士们把董承的女儿董贵妃拖到门外斩首!” 对于曹操如此的严命,帝、后二人完全惊呆了。他俩竟不停地流着泪,向自己的臣下乞求怜悯。但曹操却固执地加以拒绝。他的脸色,他的全身宛如是愤怒的火焰。 董贵妃也拜倒在曹操的脚下,痛哭着哀诉道:“我自己的命已不足惜,恳请在生下腹内的龙子之前手下留情,暂留几天性命。” 虽然曹操的感情也极端的纷乱,但此次他丝毫没有显露自己温情的一面,继续怒骂道:“不行!不行!我不能接受你的请求。如果让逆贼的种子留在世上,没过多久,他一定会找我报外祖父和母亲被杀之仇。现在你的命运已无法改变,还是死了心吧,我答应留你全尸。” 曹操命人取来一条白练,扔在董贵妃面前。这就等于残酷无情地告诉她,如果不愿意被斩杀,可以用自绝的方式结束生命。 董贵妃痛哭着拿起那条白练。 天子近乎狂乱地悲叹着,无奈地哭叫道:“爱妃,爱妃,不要恨朕,一定要在九泉之下等着我。” “哈哈!陛下怎么说出女孩子那样小家子气的话来?” 曹操冷酷地放声大笑,也不管天子、后妃们的哀鸣哭泣,视而不见地大步离去。 哀云笼罩在后宫,春雷震动着皇宫的殿阁。那一天,还有几十名平时和董承亲近的官员也被曹操的武士们以附逆的罪名先后斩杀。 曹操带着后宫的斑斑血迹走出了宫门。接着,他立刻命令下属的三千名士兵以御林军的名义守卫各个宫门,并任命曹洪为御林军大将军。 第五十章 小儿病患者 整肃的狂风和血洗的清扫暂且告一段落。腥风血雨之下的京城,广大民众好不容易松了口气。 曹操的脸色平静,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他的头脑中已没有昨天的苦酸,一心只想着应对明天的各种计谋。 “荀彧,还有需要收拾的人,不能留着他们。况且他们都是大人物。” “您是说西凉的马腾和徐州的刘玄德吧?” “是的,这两个人都在董承的义盟义状上签名按印,对我的叛逆之心昭然若揭,我一定要消灭他们。” “但您可千万不要丢了根本。” “那我倒要听听你有什么妙策。” “西凉州兵历来强悍凶猛,绝不能对其掉以轻心。刘玄德也占据了徐州的要地,下邳和小沛之间互成掎角之势。虽然他们不过是小股势力,但我认为目前还不能通过简单的征伐来消灭他们。” “你把事情想得那么艰难,那我怎么对付这些敌人呢?他们都有相当的势力,我哪一个都不能出手?” “河北的袁绍暂时还不足为忧,但是他的边防军近日来似乎正在官渡一带不断地增强兵力。丞相真正的大敌,应是袁绍。在今天,也只有他有能力与丞相争夺天下。” “我想先去攻打徐州,消灭与袁绍情同手足的刘玄德,你看如何?” “不,不,现在不能随意行事。不能因此而造成许都兵力空虚。我认为与其如此,倒不如先好言相抚,把西凉马腾召至许都,设计诱杀之,然后再慢慢对付刘玄德,除其锐气。同时通过散布流言飞语,使刘玄德和袁绍之间互相猜疑,削弱其联盟的力量。这样的安排才是万全之策。” “你这样做所花费的时间实在太长了。如果计谋实施太慢而不相应改变,周边的形势就会发生变化。如果为了应对这种变化而不得不中途改变计谋,那岂不是下下策吗?” 曹操似乎总想着先去讨伐刘玄德。在过去一段时间里,他曾倾注极大的热情与刘玄德交往,正因为如此,现在他对刘玄德的憎恨之情也不断地加深。即使是制定事关国事的重大政策,也总会掺杂几分个人的情感,这就是曹操与众不同的特质。 两人正闭门秘密讨论之时,正巧郭嘉走了进来。郭嘉也是深受曹操信赖的幕僚。 曹操一见郭嘉,高兴地说道:“你来得正好,我想听听你的想法。” 郭嘉当即回答道:“我认为现在只有集中兵力,一鼓作气征伐刘玄德。因为即使刘玄德治理徐州有方,但毕竟时日尚浅,所以还未完全笼络住徐州的民心。此外,袁绍虽然气势如虹,但其部下田丰、审配、许攸等良将的意见并不一致,加之袁绍自身的优柔寡断,所以这些都是对我们出兵徐州的有利因素。当下兵贵神速,时不我待。” 郭嘉的见识正合曹操的心愿。于是曹操立刻下定了决心,他迅速召集监军、参谋、各部队的主将以及负责粮草和运输的官员齐聚一堂,进行了军事作战部署。他在会上发布了征伐刘玄德的命令:“起兵二十万,分五路大军,从三个方面进攻徐州!” 诸大将的兵马立刻向徐州进发。这件事很快就传到了徐州。 孙乾最早听到这个消息。他马上向在下邳城的关羽急报,然后又马不停蹄地去向刘备报告。 当时刘备身居小沛城,他听到这个消息后并未显露惊愕之色:“自从血诏的秘事暴露之后,董国舅以及同仁们最后都被曹操残暴地杀害了,所以我就料到早晚会有今天这种情况……” 孙乾建议道:“现在只有请主公写信给袁绍。我带着主公的信立即赶去河北求援,除此之外没有其他更好的方法。” 孙乾带着刘玄德的亲笔信再次骑上马,夜以继日地赶往河北。 孙乾到达了冀州。 他首先拜访了袁家的重臣田丰,并在田丰的斡旋下,于次日进入大城,谒见袁绍。 不知什么原因,袁绍显得非常憔悴,甚至连衣冠也不齐整。 田丰见了,不由地惊问:“主公,出什么事了?” 袁绍有气无力地说道:“我自认为自己的儿女运非常差。虽然有很多儿女,但大多没有大出息,只有第五个儿子虽然还年幼,却能看出他的天性聪颖,所以我一直把他看做子女中最有希望的人。但不知为何,他最近却患了疥疮,现在好像已经到了生命垂危的地步。我拥有万贯家财,什么都不缺,但我现在才明白自己的寿命和子孙的安康才是最重要的。” 袁绍连刘玄德的使者正伫立在旁都忘了,只是为儿子的病情叹息着。 田丰也一时找不出合适的话来安慰袁绍,只是附和说:“主公说得极是……” 虽然暂时难以谈及刘玄德的书简之事,但聪明的田丰不一会儿就在谈话中抓到了转变话题的机会,他道:“主公,我刚才得到了一个绝好的消息,是刘玄德的使臣骑着快马赶来告诉我的。” 接着,他又积极地为袁绍打气道:“曹操现在率领大军向徐州进发,许都的兵力必然空虚。主公,您应趁此天赐良机,起兵趁虚而入。如能一举攻克许都,其必胜之势,洞若观火。上扶天子,下泽万民,人们必然会讴歌主公的大恩大德。” “……噢。” 袁绍的回答依然不冷不热,他的表情呆滞,似乎心不在焉。 田丰又道:“俗谚云,‘不取天与,反受天咎’,请您三思。现在的天下正要落入主公的手中了。” “不要再说了,我已听够了。”袁绍心情沉重地摇头回答道,“你再怎么说,我也没心思听。我的心情不好,就是去打仗也未必能取胜。” “您为何要这样说呢?” “我现在只关心第五个儿子的病情……昨晚也只是哭泣,一晚上都没睡好。” “公子的病,交给医生和他母亲照看,不是很好吗?” “明珠失去了再后悔也来不及,在儿子生命垂危之际,如果有朋友来邀你去狩猎,你会轻易出门吗?” 田丰只得保持沉默。 孙乾对热心支持自己的田丰心怀谢意。他仔细观察袁绍后深感失望,心想此人再强大也是没用的。于是,他用眼色向田丰作了个暗示,准备知趣地退出。袁绍的脸色依然很忧悒,但他还是对孙乾反复叮嘱道:“回去后向刘玄德转达我的意思。如果难以抵挡曹操的大军,放弃徐州后又无路可走的时候,可以到我的冀州来。请刘玄德多多体谅,不要产生什么误会。” 退出大城的城门后,田丰连连顿足长叹道:“可惜,实在可惜!主公恋恋于小儿的病情,眼看着错失良机!” 孙乾骑上马,对田丰谢道:“先生不必生气。承蒙多方关照,不胜感谢。我们后会有期。” 孙乾说完,没有半点犹豫,立即策马朝徐州方向返回。 第五十一章 刘玄德投奔冀州 小沛城形势危急,现在犹如风中的残烛。 身在小沛的刘玄德正殚精竭虑地苦思着对策。 孙乾虽然刚从冀州回来,但在他的报告中没有提到袁绍的任何承诺。 刘玄德显然感到惊慌失措了。 “大哥,你这样烦恼是想不出奇谋妙策的,而且还会影响到我军的士气。同样是战斗,我们精神振奋一点不是更好吗?” “噢,是张飞吗?你说得也有道理。只可惜现在整个小城都已听说二十万曹军来犯的事了。” “二十万怎么样?一百万又怎么样?这些都不足为虑。因为曹操没有耐心,而且他的军队从许都而来,是经过长途跋涉,马不停蹄地赶来的,就是到达后布阵也需四五天时间。这样过度疲劳的军队不足为惧。” “不过,敌人迟早会做好长期围困的准备,会把这座小城十层、二十层地重重包围起来。” “所以,在他们还没有来得及调整,军队还没有消除疲劳的时候,请大哥派我率领手下精兵猛将对曹军发动奇袭。首先对于敌军的前锋部队给予重大打击,然后与下邳城的关羽形成掎角之势,一缩一伸地互相呼应。当敌人没有空暇来应付战场上的千变万化时,他的大军反而成为他的弱点,很快就会显露出破绽来。难道不是吗?” 听了张飞的话语,便可知道他的斗志非常旺盛,是个不知道忧愁的人。而刘玄德则处事谨慎,事事都要反复考虑,慎之又慎,他的忧虑自然也就过多了。 “曹操这小子什么事都不干,尽交给手下的笨蛋去打理。大哥,你看我刚才说的妙计可以吗?” “可以,我很佩服。多年来,我一直认为你除了有一点武勇外没有其他的特点,但最近你采用了良计生擒了刘岱,现在又向我提出了符合兵法的妙计。好吧,就按你的计谋办,由你带头,给我彻底打垮曹操的前锋部队。” 择善而用,这才是大度的刘玄德。况且最近他对张飞的看法也有所改变,所以这次就爽快地同意了张飞的计谋。 张飞摩拳擦掌地说道:“来吧,让你们看看我的厉害!” 于是他加紧备战,时刻等待着奇袭曹军的时机到来。 二十万敌军不久便到达了小沛的县界。 一天,一阵狂风吹来,“啪”的一下吹折了中军的牙旗。平时不太去祭神的曹操那天刚到阵地,所以多了这番心思。 “结果会是怎样呢?” 曹操骑在马上闭目沉思,一个人占卜着这次战争的凶吉。接着,他想试探试探部下们的看法。 “你们说这是吉兆还是凶兆?”曹操回过头看着诸将问道。 荀彧走上前去反问曹操:“风是从哪个方向吹来的?” “是从东南方向吹来的。” “折断旗杆的旗帜是什么颜色?” “是红色。” “红色的旗帜,被东南风吹折?那样的话,丞相就不必担心了。这种现象是兵法的《天象篇·占风诀》中所列举的一种现象。是显示敌军深夜行动的征兆。” 此时,先锋毛玠也特意骑着马从前面折回到曹操身边,提出了相同的见解:“红旗的旗杆被东南风吹倒,是显示敌人夜袭之兆。这是古代兵家留传下来的箴训。” 曹操拜谢苍天道:“上天给予我警示,护佑于我。我曹操岂敢懈怠,一定会兵分九阵,八面埋伏。号令全军保持昂扬的斗志,等待着夜晚来临。” 曹操布下了必杀的捕捉之阵。为了这场夜战,全军在太阳缓缓西沉之时迅速地在暗处隐蔽起来。 “大哥,你准备得怎样了?” “已经准备好了。张飞,你的兵马准备好了吗?” “我的部队时刻都准备着打仗,大哥尽可放心。原本孙乾也想去作战,但我拜托他留下守城,我们不能倾城而出地作战。” “今天真不凑巧,是个不利于夜袭的月夜。难道你不担心被敌人发觉吗?” “选择黑夜是夜袭的定法。但是像今晚这样的月明之夜,敌人也会产生不会夜袭的错觉,以至放心地宿营。这就给我们制造了奇袭的机会。” “那倒也有道理。” “我估计敌人今夜会放松警惕,人马都会沉沉地睡去。我们还是赶快出战吧。” 按照最初的计划,张飞应该全面负责夜袭之事。但是面对眼前聚集的庞大曹军,如何实施张飞夜袭的计谋,刘玄德实在有些不放心,于是决定亲自上阵。他和张飞兵分两路出城作战。 张飞对大哥决定采用自己的计谋,能按照自己的想法作战,心里非常高兴,他暗自认定此战稳操胜券。 其时,明月煌煌。张飞命手下的军队人噤声、马衔枚地悄悄接近敌阵。 “情况怎么样?” 张飞询问打探回来的斥候。 斥候肯定地回答:“敌军连哨兵都睡着了。” “是吗?果然不出我的所料!” 张飞神气地命令部下一边发出作为作战信号的呐喊声,一边组织全军集中兵力像一把利剑直插敌军的内部。 “咦!敌人的中军在哪儿?曹操的营地在何处?” 张飞疑惑地举目四望,只见周围的山野间零零落落地分布着一些幽深的溪谷。此时,到处一片静寂,似乎连草木都在酣睡。听到的只是不知从何处传来的溪流声,就是看不到一个敌兵的影子。 “啊呀,这是怎么回事?这些家伙上哪儿去了?真不可思议。” 张飞和他的部下不但泄了气,甚至有点惊慌起来。 正在这时,四周的林木和山峦溪谷之间突然发出哄然大笑。 “什么?什么?哦,原来是敌人伪装了地形。” 张飞的发觉为时已晚,那些伪装成草木的敌兵发出了震天动地的呐喊声,刹那间仿佛四面八方都是敌军的声音。 “活捉张飞!” “不能让刘玄德跑了!” 刘玄德和张飞主动实施的夜袭战不意间反遭曹军的围杀。他们的队伍立刻大乱,士气涣散。在与各路敌军的轮番战斗中,他们才恍然大悟:东边的敌将是张辽,西边的敌将是许褚,南边的敌将是于禁,北边的敌将是李典,还有东南方徐晃的骑兵部队,西南方乐进的弓弩队,东北方夏侯惇的大刀队,西北方夏侯渊的飞枪队,八面铁桶似的围攻过来,大致有十几万曹军重重包围着人数不到其十分之一的张飞、刘玄德的小股部队。 “不能放走一人!” 曹军呼喊着,不断地向前推进,缩小着包围圈。 被作为攻击目标的张飞悔恨地踩着马镫,有些泄气地叫道:“我的天哪!” 他左冲右突,竭尽一生之勇徒然地奋战着,自己手下的士兵不是被敌人杀死,就是丢弃武器向敌人投降,他自己也受了几处伤,浑身都沾满了鲜血。 刚摆脱了徐晃的追击,又受到了乐进的截杀,像被大火追赶着不得停息,好不容易才杀开了一条血路。 张飞回过头看看继续跟随着自己的士兵人数,真是可怜,还不到二十骑。 张飞对他们说道:“这场愚蠢的战斗已经结束了,我们不能在这儿死战。跟我走吧。” 但是,由于退路已被曹军截断,张飞只得向芒砀山方向逃去。 与此同时,刘玄德也陷于不言而喻的厄运之中。 曹操的大军包抄了刘、张军队的后方,在夏侯惇、夏侯渊联军的夹击之下,刘玄德的部队很快就被消灭。刘玄德仅带着三四十骑向小沛遁逃。不料小沛城已被曹军占领。城楼上火势冲天,让隔着护城河相望的刘玄德目瞪口呆。 刘玄德慌忙改道,乘着黎明前的夜色继续狂逃。因为小沛已被曹军占领,他现在无家可归。 刘玄德一边奔逃,一边对随从的将士们说道:“事已至此,我们只有去徐州了。” 但是,当他们临近徐州城一看,只见城楼上沐浴着晨光的旗帜全已改成曹操的旗帜了。 “这该怎么办?” 刘玄德茫然若失地自语着,他似乎一时迷失了行进的道路。 随着太阳冉冉升起,他四顾周边的山河,在蒙蒙的晨霭中,好像到处都飞扬着烟尘。刘玄德心中明白曹操的军队必然会赶到这儿。 “啊,大错已成!只有智者自恃其智,才会错误地采用貌似机智的下策。自己正是疏忽大意,才会采用自大的张飞献的计谋。” 此时的刘玄德噬脐无及,眉宇间流露出痛切的悔恨。但他立刻找出了错误的根源:“我为主将,他是部下,是身为主将的我自己失误才酿成此大错。” 当务之急,现在必须马上找到容身之处。 “怎样才能逃脱这儿的险境呢?……该去哪儿落脚呢?” 面对当前亟待解决的问题,他转念一想,马上有了主意。 “对了,暂时去冀州投靠袁绍,再作打算吧!” 刘玄德突然想起不久前曾经派孙乾出使冀州,袁绍要孙乾转达给他的话语:“如果被曹操所败,请来冀州,不要有什么误会。”此时他才感到袁绍的好意是多么珍贵。 途中,他们又遇到了昨夜开始便追击他们的乐进和夏侯惇的军队,于是他与手下的人马四下逃散。刘玄德单枪匹马,历尽千辛万苦,终于逃脱了险境,并于第二天踏上了青州的土地。 接着,刘玄德风餐露宿,吃草根、野鼠肉,备尝艰辛苦难,好不容易才到达了青州城下。 青州城主袁谭,是袁绍的长子。 袁谭热情地接待了刘玄德,感叹地对他说道:“我事先曾从父亲那儿听说过您,所以这次一直为您担心哪。”他把刘玄德安顿在客舍里,并派使者给父亲送去了自己的亲笔信,急切地等待指示。 信中写道:“徐州、小沛很快便陷落了,刘玄德与妻子也都离散,他只身逃到青州。特请示如何安排?” 袁绍见信后说道:“我先前说好的事,一定要兑现。” 于是,他立即派出一支军队前来迎接刘玄德去冀州。不仅如此,袁绍还备好车马,专程到冀州城外三十里地一个叫平原的地方迎接刘玄德。 这是非常高的礼遇。 不久,袁绍引着刘玄德走到城门。刘玄德立刻下马拜伏在地,对袁绍拜谢道:“我不过是个流亡的败将,有何功劳享受今天这样的礼遇呢?大将军太客气了。” 刘玄德执意下马步行。 进入城内后,袁绍就前些天孙乾空手而归的事情,再次对刘玄德作了解释,他道:“也许我为儿子烦恼的事会被你取笑,但儿子的病确实是其他事情无法相比的。当时我身心俱疲,所以最终没来相救。不过这儿有河北数州府,物产丰富。希望你能放宽心,长住几年都没问题。” “我实在没脸见大将军。失去家族,抛下妻儿,只剩下孤穷一身,寄居于您的门下。没想到您反而给予我如此高的礼遇,我感到非常过意不去。现在只能衷心感谢您的宽仁……” 刘玄德自感脸上无光,只得一味地向袁绍谦恭地躬身表示谢意。 第五十二章 英雄相惜 曹操的军队一战而得小沛、徐州二城,其强大气势犹如东升的旭日。 徐州之前虽由刘玄德麾下的简雍、糜竺二将防守,但他们早已弃城而逃,留在城内的陈登父子打开城门,把曹操的军队引入城内。 曹操对陈登父子厉声说道:“先前你们接受了我赏赐的恩爵,其后追随刘玄德,今天又大开城门迎接我。如果要怪罪的话,你们的罪状成立。但我给你们一次机会,若能尽力宣抚城内的百姓,我就宽恕你们过去的罪状。” 陈登父子被曹操的威势所慑服,连连说道:“不敢违背,一定照办。” 他们一味地感谢曹操的宽仁,并从那天开始尽力安抚城内的百姓,并很快就显示出治安的实绩。 城内的百姓由于深受刘玄德的影响,一时间产生了不安和骚动的情绪。但通过曹操的政令和安抚,人心终于稳定下来,恢复了常态。 “嗯,徐州这样很好。” 曹操的思绪又转移到下一场战役上。 事实上,战争和政治是并行不悖的,就像人交互行走的两只脚。 “剩下的还有下邳一城。” 曹操自信满满地说道,此时他已意欲吞并这一地区。但对这件大事,他出于谨慎,先向熟悉情况的陈登了解下邳城的内情。 陈登道:“下邳城现在由丞相所熟悉的关羽牢牢地把守着。先前,刘玄德也许担心会有今天这样的情况发生,所以把家里的老幼和二位夫人交由关羽看护。就在丞相的大军出动之前,刘玄德的家人已被迅速地转移到下邳城内去了。” 陈登又补充道:“为何刘玄德要把家眷移送到下邳城呢?因为那儿曾经是猛将吕布修筑的堡垒,是丞相军队大吃苦头而久攻不下之地。所以这次特意选择关羽镇守此城,并把自己的家眷也托付于他。” 曹操想起了往年的战争,颇为感慨地说道:“对我而言,下邳确是一个与我有着不解之缘的战场。但现在和进攻吕布的时候大不相同,这次作战绝不拖延时日。袁绍这家伙已经有率军北上的动向了,所以这次作战完全在于一个快字。” 曹操回过头看了看荀彧,突然问他有没有想出攻陷下邳的妙计。 荀彧开始半睁着眼闭口不语,但稍加思索后开言道:“如果把关羽放在城中,就是进攻一百遍也无法攻克。我想的计策,妙谛在于如何把关羽引到城外来。” “然后呢?”曹操继续逼问道。 荀彧又答:“我军逼近下邳,又故意卖个破绽,稍战即溃,使敌人产生骄横之心。在此期间,我们悄悄地调动大军截断他的退路。那时,关羽就走投无路,只能树起孤旗殊死悲战了。” “原来如此,只要能活捉关羽,那么那个不落之城也就名存实亡了。” 曹操采纳了荀彧的计谋,决定了用兵之策。商议结束后,曹操对身边的人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说实话,我从很早开始就仰慕关羽那样的人。他外刚内勇,确实是个心胸宽阔的汉子,而且武艺高强,堪称勇冠三军。这场战争正是实现我平日对他倾慕之意的独一无二的良机。我必须设法让他加入我的麾下,所以要完好无损地将他活捉。把他作为献给许都的礼物带回去。” 曹操提的要求实在太难了,诸位将领听了不由得面面相觑。 郭嘉走到曹操的面前,直率地指出这个要求的难处,“关羽有万夫不当之勇,天下无人能够匹敌,即使在战争中杀死他也不容易,遑论您要求用手活捉。要执行这个命令,不知要牺牲多少士兵。如果处置不当,反而有被他趁机溜走之虞。” 郭嘉刚说完,张辽就从右列中站出来说道:“不用担心,让我去说服关羽投降我军。” 程昱、郭嘉、荀彧等将领都对张辽的说辞抱着将信将疑的态度。大家异口同声地反问道:“你有这样的自信吗?” “有!”张辽毫不畏怯地回答,“各位想的只是关羽的勇。我虽然也想到这最困难的一点,但转念一想,他是人中豪杰,忠节和信义兼备。所幸我和他尽管没有来往,但经常是战场上的好对手。每次相见时,彼此神会心契,总有一种类似友谊的感觉。我想他一定会记得我的。” “好,就让张辽一个人去说服他吧!” 曹操似乎同意了张辽的请求。也许是英雄知英雄,他对张辽和关羽之间神会心契之事抱有同感。 程昱、郭嘉对此并不同意。他们认为由劝降的使者转为说客好是好,但是一旦没有效果,只会使敌人的意志更坚强。这对速战速决的战略方针反而会产生更大的危害性。 “不,我已想好万全之策,只要把现在在阵中的两百名徐州俘虏交给我,我一定能按计夺取下邳城。并且像刚才荀彧所说的那样,把关羽引到野外,让他孤立无援。”张辽对此充满着信心。 众人问他:为何要利用刘玄德离开徐州后的俘虏呢? “我故意把这些俘虏放了,并把他们赶向下邳城。这些俘虏和守城的士兵原来都是一家人,关羽当然会把他们放入城内。这些人就好比是我在那儿埋下的等待着风吹之日发威的火种。”张辽简略地作了说明。 曹操拍手赞道:“这步妙棋叫做敌土埋兵。那就先让张辽干吧!” 曹操与众将商议后很快制定了作战的方针和策略。 张辽挑选了两百名左右降兵,通过威胁利诱,收买了他们。并让这批人在黑夜趁乱逃离了阵地。 从凌晨到早上,他们试图分批混入下邳城。 由于都是地地道道的自己军队的士兵,所以关羽的部将们都对他们深信不疑。 降兵们在城外叫道:“进攻徐州的是曹操的嫡系部队,所以我们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徐州城很快就陷落了。曹操和他的中军虽然夸耀着胜利,但他们到了那儿就停止前进了,追赶我们过来的只不过是夏侯惇和夏侯渊的两支部队。他们经过长途急行军,大都疲惫不堪,如果你们现在出城反击,一定能在平原上歼灭他们。我们保证所说的都是实话。” 降兵的声音传到了城内,关羽因为这些人都是无足轻重的杂兵,没有马上接受他们的意见。但是派出去的侦察兵们不断报告如下的信息:“外面只有少数的敌军。”“进攻下邳的兵力只不过占敌人全军的五分之一。” 关羽终于听信了侦察兵的报告,命人打开城门,英姿飒爽地领着一标人马杀向苍天碧野的战场。 关羽手搭凉棚朝前瞭望,只见夏侯惇、夏侯渊两军摆开了黑压压的乌云之阵,他们的旌旗也都静静地淹没在碧野之中。 正在这时,一个银盔亮甲的独眼大将拍马来到关羽的面前,他鼓动口舌,恶骂道:“喂,你这个长髯的村夫,为何故意装腔作势,想在我们武门中横行吗?那个不法的头目刘玄德和无赖汉张飞都被我们丞相的威风吓得丧魂落魄,闻风而逃,你为何还要无用地困守这座下邳城呢?还是赶快回到自己的乡下去吧,帮村里的小孩子擦擦鼻涕或者抓抓自己长髯里的虱子,这不都很有趣吗?” 沉着勇敢的关羽闭口不语,没有理睬夏侯惇的挑衅。少顷,他抬起头问独眼大将:“你就是曹操的部将夏侯惇吗?” 关羽也是个性情中人,此时谁都看得出他的心中已经燃起了熊熊的怒火。突然,像是掠起了一阵风,黝黑的战马黑鹿毛举蹄狂奔,只见关羽举起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青龙偃月刀,一声怒吼:“不许动,你这个独眼龙!” 关羽跃马猛扑过去。原本就是前来计诈关羽的夏侯惇虽然善战,但他这次掉头便逃,还不时回过头来继续谩骂。 关羽心中大怒,一边严令自己的三千兵马奋勇向前,他自己也猛追夏侯惇二十余里。 但是,随着他那狮子般的奋迅追击,他最终和自己的部队脱节了。 关羽似乎也意识到这一点,说了声“哎呀,我追得太深入了!”于是掉转马头,急急而返。 就在此时,左边的敌将徐晃、右边的敌将许褚带领着伏兵一起杀出,截断了关羽的退路。 百余张弓弩齐发,箭矢鸣叫着如飞蝗般地向关羽射来。关羽见此路不通,又急忙拨马向别的道路奔跑,谁知那儿也是一声呐喊,伏兵蜂起! 敌人就像耐心地狩猎猛兽的猎人那样,把关羽渐渐地赶入预设的笼栅里。终于,曹操的各路大军把关羽团团地围困住了。 此时,太阳快要下山,原野上逐渐暗淡下来。关羽逃到了一个低矮的小山丘上。 入夜,关羽朝下邳方向望去,只见那儿升腾起一片火光,照亮着漆黑的夜空。 那些混入下邳城进行反间的降兵在城里放火,然后开门把夏侯惇的部队放入城内。于是,这个号称难攻不落的下邳城就这样轻易地落入了曹操的手中。 “中计了!中计了!我还有什么脸面去见主公呢?好吧,等天一亮,我就杀下山去,和敌军拼个你死我活。” 关羽下定了战死的决心。 为了明天的行动,他决定先休息一会儿,让战马也能吃点草。他静下心来认真地准备着,没有半点慌张,只盼着东方露出白色的曙光。 天上降下了朝露,东方的云彩泛起了红色的霞光。关羽手搭凉棚朝山脚下望去,只见曹军像巨蟒盘山那样,无数个阵地环环相连,到处是黑压压的曹军,连晨霭也为之变色。 “真是小题大做了。”关羽苦笑道。 他慢慢地坐在山上的一块大石上,紧了紧铠甲上的革钮,又用舌头舔了舔草叶上的露珠,从容地站了起来。 这时,好像有人从山脚下登山而来。 关羽凝望着来人。 那人正在叫着自己的名字。 “那人是谁?”关羽满腹狐疑地等着来人。 少顷,那人越走越近,原来是张辽。他嘴上叼着马鞭,脸上露着微笑。 关羽和张辽平时虽没有交往,但在战场上曾数度交手,相互敬慕。这也许就是所谓的英雄相惜吧。 “哦,是张辽呀。” “啊,关羽将军!” 两人面对面地站着,四目对视,感慨万分。 关羽问道:“你来这儿有什么事吗?听说曹操下令要取我关羽首级,你是否领命上山的?” “不,你错了。我想起了我们平时的情意,为将军的末路而感到可惜。” “那你是来劝降我关某的吗?” “我没有这个意思。以前我曾被将军相救,岂能对你今天的悲运袖手旁观?” 张辽指了指那块大石头,道:“我们先去那儿,坐下来再细说吧。” 他坐下后,对关羽侃侃而谈:“你现在想必有这样的感受吧。刘玄德和张飞都已败逃,行踪不明,只有刘玄德的家眷还留在下邳城内。那儿昨晚也被攻陷,落入我军之手,所以二位夫人的性命完全掌控在曹丞相手中。” “……现在什么都不想了……主公对我寄予厚望,将他的家人托付于我,没想到现在都白白地落入敌人手中。” 关羽垂首叹息,自己死不足惜,就如眼前的朝露一般。但一想到娇弱无力的二位夫人和主公的幼子,即使是一代英豪,也忍不住潸然泪下。 “……关羽将军,刘玄德家人之事您尽可放心。曹丞相攻陷下邳城后,一进城,首先派人把刘玄德的妻儿移居别的楼阁,而且门外由卫兵把守。如果有人擅自闯入一步,就被立刻诛杀。他们正受到丞相严密的保护。” “嗬,是吗?” “其实我来是想向你转告这件事,是征得丞相同意才来这儿的。” 关羽听后,突然目光为之一变,厉声说道:“你说了半天,最后还是以报恩为名来劝降我,是不是?太可笑了!太可笑了!曹操竟然也不知英雄之心。我今天虽然绝地孤命,但也视死如归。生命犹如朝露,惜之又可奈何?想要劝我投降?你也太小瞧我了。还是赶快下山,我马上就要作战了。” 关羽悲苦交织的心情和突然改变语气的态度让张辽看得一清二楚,他望着关羽的侧脸,故意哈哈大笑:“将军的话道出了英雄的心事和极端的自负,但将军的气量还是小了一点。如果按将军所说的那样结束自己的生命,一定会被千载的后人取笑。” “我为了保全忠义而自寻末路,为何可笑?” “如果你在这儿战死,会留下三大罪名。好好地想一想吧!你的忠义,你的勇敢,都会被这些罪名所辱没。” “那我倒要问问看,我有哪三大罪名?” “第一,你死后,如果刘玄德还活着该怎么办?你背弃孤主,又破坏了桃园结义的兄弟情分。第二,你的主公把他的家人托付于你,你不为他们的前途着想,只是一个人壮烈地去死,说你是短见和不讲信用也未尝不可。第三,你尊奉天子,为天下的将来而担忧。但是如果将军急于赴死,不去活着匡扶社稷,只是不负责任地显示自己的血气之勇,怎能称为真正的忠义?听说将军不仅武勇超群,也是个饱学之士,你对我所说的三大罪名又如何解释呢?我觉得将军还是仔细斟酌为好。” 关羽低头沉思良久。 对于张辽所言,他认为确实体现了其为朋友着想的真情,而且也很有道理。也许是受到情与理两方面的指责,关羽的内心一直在痛苦地挣扎着。 张辽又进一步说道:“你应该暂时延长你准备在这儿舍弃的性命。首先是探寻刘玄德的消息;其次是刘玄德将其妻儿托付给你,你要设法保护他们的安全,这才是真正的忠义。你说是吗?如果将军有了这样的想法,就不会怪我来恶意算计你了。” 关羽躬身谢道:“非常感谢!如果没有你的提醒,我可能已经在这山丘的草丛中留下匹夫之墓了。现在想想,那确实是没有眼光的短见。但是,不管怎么说,我已是败军的孤将,没有其他的道路可选择。即便如此,我也要像你所说的那样,为义而生,不论怎样的苦衷和耻辱都得忍受,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为了这个目的,将军不妨暂时向曹丞相行降服之礼。像将军这样堂堂正正的君子,可提出相应的条件。不知你意下如何?” “我要说的条件有三个,过去在桃园义会上和刘皇叔结义,其中第一要求就是中兴汉朝,所以现在就是让我解甲下山也断不会降服曹操,我只能降服汉朝。这是第一。” “另两个条件呢?” “刘皇叔的二位夫人,他的亲生儿子,以及他的奴婢等人的安全,都必须加以保护,而且要给予郑重的礼遇和相应的待遇。” “这个事可以答应,那最后一个条件是什么?” “现在我不知道刘皇叔的消息。但如果一朝获悉他的去向,我就不会再在曹操手下安然地停留一天,哪怕是千里万里我都将不辞而别,直接回到故主的麾下。……以上三个条件,若能得到明确的承诺,我就听你的话下山。如果不同意我的条件,宁愿给千世百代留下愚钝之名,也不惜决一死战,我知道今日也只是我最后的一天。” “我理解将军的心情,我即刻下山向丞相转告你的意思,然后再上山来,请你暂且等待一下。” 张辽立刻下山。望着好友的背影,关羽不由得眼中一热。 张辽翻身上马,快马加鞭地直奔下邳城。 见了曹操,张辽立刻把与关羽相谈的实情不加虚饰地作了汇报。 当然,他也实事求是地说了关羽所提的三个条件。刚愎自用的曹操听后,脸上露出吃惊的神色。他深知这三个条件的分量。 曹操道:“关羽真不愧是个忠义之人,证明我的眼光没有看错。他计较降汉不降我曹操嘛,那没问题,我也是汉朝的丞相,汉朝就是我。至于对刘玄德二位夫人的照料也很容易做到。只是一旦知道刘玄德的消息,坚持要离开,这一条比较难办。” 张辽见曹操为最后一个条件而面露难色,于是满腔热忱地对曹操谏言道:“不,丞相,其实这一条也不难。关羽为何会如此深切地敬慕刘玄德,关键在于刘玄德能很好地抓住关羽的心。如果丞相能对他盛情相待,待他远超刘玄德之上,使他通过耳濡目染备受感动。时间一长,他最后一定会感服于丞相的恩义。古人说,士为知己者死。在这方面,难道丞相没有如何厚待良将的手腕和办法吗?” 在张辽的劝说下,曹操终于答应了关羽提出的三个条件,决定立刻迎来关羽。他就像等待恋人那样,已经等得急不可耐了。 第五十三章 大步臣道 一只猛鹫敛翼站在山顶的岩石上,凝视着大地的风云。 从远处望去,就能看到孤将关羽的身影。 “让将军久等了。” 张辽第二次喘着气登上了土山。他满怀欣喜地对关羽说道:“将军,真诚地欢迎你。你提出的三个条件,丞相爽快地答应了。现在好了,你就和我一起下山吧!” 关羽又道:“哦,不!请容我再考虑一下。刚才我提的要求,只不过是我一人的想法。现在我觉得仅仅这样做还不符合道理,如果事先不和主公的二位夫人商量,这事就不好办了。” “事已至此,我想将军无须再斟酌了。” “不,不,不能这样。虽说她们都是娇弱无力的女性,但毕竟是能代表主公的亲人。如果我没有征求二位夫人的意见,是不会连人带马进入曹操阵营的。我从这儿进入下邳城后,首先去参拜二位夫人,告诉她们事情的经过,得到她们同意后再进曹营。此外,为了表示你们的诚意,首先请曹操下令,让围困在山脚下的军队后退至三十里以外的地方。” “那么,这些事做完之后,你一定会去丞相的阵营,表示降服之意,对吗?” “我一定去。” “那请你再等一等。” 有了关羽的这番承诺,张辽马上下山去了。 没过多久,曹操就从张辽的口中听到了关羽提出的新要求。他当即很实在地答应了关羽的要求,并对全军下令道:“全军立刻解除包围,后退至三十里以外的地方!” 谋士荀彧听说后大为惊诧,他急忙阻止传令,并对曹操谏言道:“我们对关羽的意图还不清楚,如果他再发生变化,该怎么办呢?” 曹操爽朗一笑:“如果关羽是个毁约失信之人,我怎么会答应他的要求?若不其然,即使逃走了也不可惜。” 关羽手搭凉棚,从山上注视着曹军撤退的情况。接着,他提着青龙偃月刀从容地走到山脚下,然后骑上马在无人的原野上疾驰。不一会儿,他到达了下邳城,见城内百姓生活安稳,他便立刻躲进了城内最隐蔽的地方。 那是一座深院的后阁。白天,除了偶尔有一两声禽鸟的哀婉啼鸣外,四周是一片寂静。 值勤的卫兵打开了二位夫人居室的秘门,把关羽引到门帘之外。 刘玄德的妻子甘夫人和侧室糜夫人见了,异口同声地说道:“啊,是关将军吗?”她们俩牵着幼儿的手走了出来。 “公子和二位夫人都平安无事吧?” 关羽隔着台阶向二位夫人叩拜道。看到二位夫人都安然无恙,他才略感安心。叔嫂相见,生出万般感慨,关羽惭愧得好半天不敢抬起头来。 糜夫人含泪说道:“昨晚,城被曹军所破,我们决定一死了之。没想到曹操不但没杀我们,反而如此优待地保护我们。……将军,你要保重身体,平安无事才好呢。请你务必珍惜自己的生命,好好打听皇叔的下落。” 甘夫人也一起掩袖哭泣,她们都在为刘玄德的生死担心。至于今后怎么办,则完全没有主意。 于是,关羽把自己准备投降曹操并寻找主公下落的前后交涉始末,详细地向二位夫人禀报。二位夫人一边哭,一边瞪大眼睛有些不快地诘问道:“如果跟随了曹操,就是知道皇叔的所在也不能赶到他的身边去。关将军,到那时该怎么办呢?” 在古代中国,有一夫多妻的习俗。像刘玄德只有两房妻室,已经算是非常少见的了。 甘夫人比糜夫人年轻,是沛县人。她称不上是个美人,只是一个明白事理的妇女。若要说起美人的娇容,倒不如去追忆现在年龄稍长的糜夫人年轻时的丽影。她虽然年龄已过三十,但对刘玄德始终怀有初恋时的情感。 时光倒流,回到十几年前,刘玄德还处于卖履织席的逆境时代。 那时,他站在黄河的岸边,等待着洛阳船,想买些茶叶作为给母亲的礼物带回家去。在回家的路上,刘玄德在旷野里和一个名叫白芙蓉的佳人邂逅,那个佳人就是现在的糜夫人。 糜夫人一直被养在五台山的刘恢家,刘玄德等了很长时间,终于将她迎回家,当了自己的侧室。 糜夫人生有一子,已经六岁了,但体弱多病。 从今天这样的境遇来看,最幸运的还是刘玄德的母亲。她是在和平的日子里安然去世的,心里没有任何的牵挂。 现在,刘玄德的一家除了二位夫人、一个病弱的孩子之外,只有奴婢和使唤的男仆。 刘玄德也不知道为何,要让他的二位夫人和一个病儿担惊受怕地生活在他人的城郭里。二位夫人敬慕他,即使落到了俘虏的境地,仍急切地盼望早日和自己的丈夫见面。在这个男人和男人之间残酷战争的世界里,对于身居深苑的弱女子来说,实在是太难为她们了。 关羽对二位夫人耐心地解释道:“关于这件事,请不要担心。我虽说是降服,但绝不是简单的投降。我提出了三个条件,并和曹操之间有着严格的约定。我特地加了这一条,说若知道了主公的下落,可以不辞而别,立即赶到主公的麾下。所以,到了那个时候,我关羽一定陪着你们去,让你们和主公团圆见面。在此之前,希望你们务必要有在敌人的地盘上长期忍耐的思想准备。” 二位夫人被关羽的至诚所感动,只是泪眼婆娑地说道:“好吧,我们就只能指望这一点了。” 没过多久,关羽带着十余骑残兵慢悠悠地来到了曹操的阵营前。 曹操亲自走出辕门迎接。 这样破格的礼遇使关羽始料未及,他慌忙拜伏在地。 曹操也施礼相待。 关羽长跪不起,说道:“我只有用这样的大礼来表达心意。” 曹操神情爽朗地问道:“将军,你为何要这样讲究礼数呢?” 关羽道:“我已深受你的不杀之恩,今天又受到了你这样殷勤的礼遇。” “我之所以不加害将军,完全是被将军的忠义所感动。另外,相互间的以礼相待也不奇怪。我是汉朝之臣,你也是汉朝之臣,即使官位不同,也可向对方的志气节操表示尊敬而施礼。你不必这样谦让。嗯,现在跟我一起去大营吧。” 曹操在前面大步走着,破格地亲自为关羽带路。 关羽经过时亲眼看到曹操大营里的侍从非常忙碌,似乎正在准备一场金杯玉盏的盛宴。那些围绕着中堂整队而列的近卫军们,一见到关羽就一起对他致以迎宾之礼。 虽说是降将,却给予宛如贵宾的礼遇。曹操把关羽引入中堂之后,没有一点轻慢的神态。主宾二人从容不迫地开始交谈。 曹操道:“今天真是个令人愉快的好日子。我曹操终于实现了平日苦苦追求的梦想,这比一举获得十个州县还要高兴。关将军,你对此有何感想?” “我只能以一言答之——无脸见人。” “所言有理。但这句话又不很贴切。无脸见人一般是指世上通常的败军之将,至于关将军,是有名分的降服,决不会辱没将军的英名,而是实践了堂堂臣道的真谛。” “刚才通过张辽将军,我提出了需要丞相承诺的三个条件,承蒙您郑重允诺,不胜感谢。丞相的大恩,我将永志不忘。” “不用担心,军人和军人之间的承诺犹如金铁,绝不会改变的。我虽然也是个德薄之人,但为了感召四海,我再次发誓绝不做违背承诺的事,你可把你的条件再说一遍。” “非常感谢!刚才您已经发过誓了,我无须多言。此外我再重申一点,如果不久后我知道了故主刘玄德的去处,请同意我不辞而别,直接去找故主,哪怕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那时我就不能待在您的身边了。” “哈哈!关将军,看来你还在怀疑我曹操的诚意,请不必担心……” 曹操这样说着,笑声中掺杂着别样的酸味。 曹操把话锋一转,又道:“在那边的楼阁里我已备好盛宴。我将在那儿向你介绍我的部将和幕僚们,跟我走吧。” 曹操率先站起身来,带领着关羽朝摆设酒宴的楼阁走去。 诸大将和幕僚们举着酒杯高呼万岁,最后都喝得酩酊大醉。平常红脸的关羽,此时的脸色更甚于往日。 曹操趁着酒兴,对关羽说道:“关将军,现在你想见的人也许已成为乱军中的死尸了。我想还是去祭一祭他的亡灵,悄悄地凭吊一下为好。” 关羽似乎醉得更厉害,他手抚着因酒精作用而变得更加漆黑的长髯笑道:“要是我知道的话,我一定已经不在丞相身边了吧?” “为何这样说呢?如果刘玄德已经战死了,你就没有去的方向了。” “不,丞相。”关羽重新挺了挺宽大的胸膛,“我的髯须将变成乌鸦,飞去寻找故主的尸体。” 关羽觉得曹操说的绝不是笑话,但他现在也无计可施,只得以戏言相对。 曹操拍着手笑道:“是吗?哈哈!原来如此!你的髯须若能生出翅膀,大概会变成十只乌鸦。” 曹操的话语引起哄堂大笑。 就这样,曹操首先解决了徐州地区的战事。第二天,他率领大军的主力早早地踏上了胜利的归途。 关羽照顾着主公的二位夫人上车,他和以前的二十余名部下一起,寸步不离地护卫着二位夫人的车驾。 没过几天,曹操的大军回到了许都。 回到许都后,诸将都分归各自的营寨。为了便于日常的照料,关羽从曹操那儿得到一座城内的客馆,让二位夫人住在那儿。 该馆分内、外两个宅院。内院住二位夫人,外院住关羽和其他兵卒。在两道院门的旁边,由二十余名士兵终日交替站岗守卫。 关羽闲来无事的时候,也常常来到门卫的小屋里读书,有时还代替人手不足的士兵站岗值勤。 回京以后,曹操首先要做的就是整理军务。此外,内外的政务堆积如山,都等着他尽快作出裁断。 曹操对政治有着超越常人的热情。此时以许都为中心的新文化运动正在蓬勃地发展,百姓的生活也得到了有效的改善,产业、农业方面的改革成效显著,福利事业的进步更是令人瞩目。 曹操看到在自己统治下所取得那些成绩,不禁感慨地说道:“只有政治才是人类行为中能够实现最高理想的大事业。” 曹操深信这一点。年复一年,他对政治所产生的兴趣和热情也在不断增长。 最近,由于战事终于告一段落,他自身难得有点闲暇。突然,他好像想起了什么,对侍臣们问道:“对了,关羽进京之后是如何生活的呢?” 侍臣们回答:“关羽除了到丞相府之外,平时从不上街,只是一心一意地守护着二位夫人的住处。他像看门狗一样,整天守在大门旁边的小屋里。那些时常到院子外面去的家人,常看到关羽在屋子里读书。” 听说了关羽的生活状况后,曹操暗自嘉许,又不无同情地自语道:“不足为奇,不足为奇。也许是英雄的心情比较郁闷的缘故吧。” 在曹操对关羽表示同情后没几天,他突然请关羽坐上进宫的马车。 曹操亲自陪关羽进宫拜谒天子。由于关羽原本是陪臣,所以不能上殿,只能站在阶下拜谒。 天子很早便知道了关羽的名字,尤其是又听闻他是自己心仪的刘皇叔的义弟,所以特意御目垂顾,说道:“真是个大有前途的军人,授予他一个应有的官职吧!” 曹操当场决定,封关羽为偏将军。 关羽始终默默不语,谢了恩后,旋即退出。 不久,曹操又为关羽举办了一个庆祝其敕任的喜庆晚宴,邀请文武百官一起参加。 晚宴上,关羽坐在上宾的席位上。 “我敬关将军!”曹操带头向关羽敬酒。 那天晚上,关羽一直在默默地饮酒,脸上看不出高兴还是困惑的情绪变化。 宴会结束后,曹操特意吩咐几名近臣:“你们送关将军回府。” 与此同时,他又赏赐关羽绫罗百匹、锦绣五十匹,以及许多金银器物和珠玉宝贝。曹操命人用马驮着这些赏赐品,一并送到关羽的府邸。 但是,关羽并不领情。在他的眼中,那些珠玉金银不过像瓦砾一样,所以他自己片物不留,全部运往二位夫人住的内院。 “曹操派人送来了这些东西。” 关羽向二位夫人献上了所有的赏赐品,恭敬地说道。 曹操听说此事后大加赞叹:“他确实是个人品高尚的男子汉。” 从此,曹操反而更加敬重他了。 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曹操制造每一个招待的机会,以接近关羽。中国自古以来就流传着武将礼贤下士的佳话,有所谓上马赠金、下马赠银的比喻,但曹操的态度更甚于此。 曹操还特意在京城里挑选了十位美女,并加重语气对她们吩咐道:“只要能取悦关将军,你们的要求我都能满足。” 曹操亲自把那些千娇百媚的美女赏赐给关羽,关羽似乎也不嫌弃。在难得的酩酊大醉之后,他一边笑道:“这个,这个。我好像身在花园里一样,漂亮,真漂亮,我都来不及看了。”一边趁着酒兴把那些美女全部带回了家。 可是,他一回到家,就立刻把十个美女送往二位夫人的内院,作为侍女如数敬献。 第五十四章 破衣锦心 一天,关羽信步来到丞相府,他对丞相府的官员说:二位夫人住的内院也许是建筑破旧的缘故,每逢下雨就会漏雨,非常麻烦,希望能及时修缮一下。丞相府的官员殷勤地回答:“知道了,马上向丞相汇报,很快就来修缮房屋。” 听到这样满意的回答后,关羽慢慢地走回家去。 恰巧,曹操从楼台上看到了关羽的背影。他道:“那不是关将军吗?” 于是,立刻派人把关羽叫了回来。 “您找我有事吗?” 少顷,关羽满面春风地来到曹操的面前。 曹操亲自拿出自己秘藏的琉璃杯,和关羽简单地干了一杯,说道:“我看到将军现在身穿的绿袍太陈旧,连绿锦的底色都看不到了。今天天气这么好,风和日丽,你的绿袍愈发显得褴褛不堪,还是把这个换上吧,这是按照关将军的体形做的。” 说着,叫人拿来一领质地精良、做工考究的锦袍。 “嗬,这太奢华了。” 关羽接受了曹操赐予的锦袍,把它搭在一只手上回去了。不久后,曹操在某一场合突然看到关羽的穿着有些异样,里面是自己前些天赐予的锦袍,但外面依然罩着那件破烂不堪,好像还生着虱虫的旧绿袍。 曹操不解地问道:“关将军,你不仅是个优秀的武士,而且也是一个了不起的节俭之人。你为何要这样爱惜破旧的衣服呢?” “哎,丞相所言差矣,关某既不想特别的奢华,也不觉得自己是个特别节俭的人。” “关将军太客气了。是不是有什么顾虑?认为是我曹操贿赂你的,穿着有些不自在?除此之外,我无法理解。我从未见人为了爱惜新的衣服,而特意在外面罩上一件旧的衣袍。” “哦,您说的是这件事啊?!”关羽看了看自己的衣袖,说道,“这件旧袍是以前从刘皇叔那儿拜领的恩衣。不管怎样破旧,我都要朝夕穿着它。每次脱衣袍时,我就像和皇叔亲切见面一样感到无比的快乐。所以,现在尽管得到了丞相赐予的新锦袍,我仍然不想把这件旧衣丢掉。” 曹操听了非常感动,不由得暗忖:“关羽确实是个高尚忠义之人。” 曹操对关羽的倾慕之情,自然又加深了一层。 正在这时,在客馆服侍二位夫人的下人迎了上来说道:“请关将军赶快回家。二位夫人不知为何叹息,叫您去一下。” “嗯?发生什么事了?” 关羽惊奇地问了一声,对曹操连招呼都没打,就匆匆地离去了。 曹操受到这样无礼的对待,原本不会沉默不语。但他这次却没有什么反应,就像被人无情地抛弃而不生怒,只是茫然地目送着关羽离去的背影。曹操感佩地自语着:“……他实在是个忠义之士。从不夸耀,从不修饰,心中只有忠义之念。” 曹操在心中把自己和刘玄德暗自比较,觉得虽不能说刘玄德处处都比自己差,但自己的优势是不言而喻的。只有一点他还没有自信,自己的麾下有没有像关羽那样的忠臣呢?他扪心自问,最后不得不承认,只有这一点自己处于劣势。想到此,曹操的内心更加炽热,他在心中坚定地发下誓言:我一定要让关羽对我心悦诚服,成为我忠诚的臣下。 关羽跟着二位夫人的仆人,头也不回地直接回到自己的官邸。他急急地走进内院,只见二位夫人正互相拥抱着痛哭流涕。 “怎么回事?发生什么事了?”关羽焦灼地问道。 糜夫人和甘夫人脸上满是泪痕地说道:“噢,是关羽啊……是这么回事,我们已经活不下去了。与其这样,还不如死了好。就想问问将军是怎么想的,所以正等着你回来。”说完,又恸哭不已。 关羽惊恐地劝阻道:“千万不可有寻死的短见。只要有我关羽在,即使再有大难临头,二位夫人也一定要放宽心。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请详细地告诉我。” 二位夫人终于稍稍地平静下来,糜夫人说出了其中的原因。关羽一听,觉得只是虚惊一场,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原来糜夫人今天在打盹的时候,突然梦见了刘玄德惨死的情形。 关羽如释重负地笑道:“哈哈!我以为是什么事情,原来是做梦啊。二位夫人是不是想着主公遇到凶险的事了?其实,不管什么凶梦,说到底也不过只是个梦而已,为这梦而悲叹哭泣,实在是太不值得了。好了,好了,没事了。” 关羽为了消除二位夫人内心的不安,特意频频转向开心的话题。他心里很清楚,无论曹操怎样信守承诺,无论自己和二位夫人如何自由地生活,但这儿毕竟是敌国的首都。想一想二位夫人的心思,她们连做梦都会被吓哭,像婴儿般软弱,其痛苦的心境令她们难以露出笑容。 关羽后来这样安慰二位夫人:“我想时间不会很长。我关羽发誓一定设法等到与主公见面的那一天。我们为了达到这个目的,要多加忍耐。二位夫人务必要保重身体。” 说话间,没想到曹操的使者在人们毫无觉察的时候,早已来到了内院的花苑里。 看来,由于二位夫人的仆人说要关羽回去,关羽又慌慌张张地回家,引起了曹操的猜疑。 曹操的使者因多待了一会儿,见了关羽后有些不快地说道:“将军的事情忙完后请马上过去,丞相已备好酒宴,等你再度光临。” 关羽只得再次去了丞相府。说实在,他实在不想面见曹操。以往即使是喝着美酒,心里也不快乐。和曹操见面的时候,也总忘不了故主刘玄德。但他心中暗忖,现在绝不能扫了曹操的兴致,这不利于实现长远的目标,所以关羽总是无奈地把眼泪往肚里咽,无论碰到什么事都唯唯诺诺地躬身叩拜。 关羽走进丞相府,发现此次宴会放在和上次不同的庭阁里。精美的庭阁中装饰着鲜艳的花卉,还有许多侍酒的美姬,满桌都摆放着美味佳肴和装着各种红酒黄酿的酒瓶。 曹操正饶有兴致等着关羽,一见面就问:“事情已经忙完了?” 关羽道:“刚才半途离去,实在是太失礼了。” “今天只想和关将军喝个痛快。” “关某不胜荣幸。” 曹操若无其事地对关羽举起酒杯,突然发现关羽的眼睑上留有哭过的痕迹。于是,他有些不快地问道:“将军为何看上去像刚哭过的样子?我还是第一次知道你也会哭。” “哈哈!被您看到了吧?我其实是个哭虫。二位夫人日夜思念着刘皇叔,悲叹不已。说实话,我刚才就是被她们引哭的。” 曹操对关羽毫不掩饰的坦荡极为赞赏。酒至半酣,他又换了个话题,戏问道:“你的髯须真的又长又美,到底有多长啊?” 关羽的髯须是非常有名的。 所谓髯须就是既长且美的胡须,当时许都人对关羽的髯须有过如斯的誉评:“许都第一美髯。” 现在经曹操这么一问,关羽手握着已垂至胸口的漆黑髯须,面露怅然之色,不过他又若无其事地说道:“如果把这髯须完全放下来,应该超过半身了。一到秋天,它会随着季节的变化,自然地掉下几百根旧髯须。到了冬天,我觉得它和草木枯萎一样,也失去了美丽的光泽。所以到了极寒的时候,为了不使髯须冻坏,我要用一个布囊把它包起来,只有会客时才把布囊取下。” “噢,髯须需要这样精心的护理吗?当你喝醉酒的时候,我发现你的髯须似乎被酒洗过一样,格外亮丽。” “丞相过奖了,令关某惭愧之至。其实,光是髯须漂亮又有什么用?我五体碌碌,白食俸禄,对国家没有贡献,又违背了故主、兄弟之约,只是白白地在别国醉生梦死……我想不出世上竟然还有像我这样卑鄙的人。” 不管说什么话,关羽总会首先责备自己,对刘玄德的思慕之情也溢于言表。每当如此,曹操总是立刻尽量把话题岔开,内心却是五味杂陈。他既被关羽的忠义所感动,又尝到了男人特有的妒忌和不快的苦涩,所以经常怀着非常复杂的心态。 第二天,曹操邀请关羽一起上朝,并特意赠给他一个护髯的锦囊。 天子看到关羽的胸前挂着一个锦囊,感到非常奇怪,特此下问道:“这是何物?” 关羽解下锦囊,解释道:“臣的髯须过长,是丞相特意恩赐锦囊来护髯的。” 天子望着关羽那与众不同、超过腹部的漆黑长髯,微笑着说道:“果然如此,真是个美髯公。” 从此,这个从殿上传出的美称被叫开了,众人都对关羽以“美髯公”相称。 在离开宫门回去的路上,曹操又看到关羽骑着一匹羸弱的马,不禁怀疑这位武门大将不懂得照顾马匹,于是带着责备的口气说道:“你为何不用更好的饲料喂马,使它健壮起来呢?” “不,我无论怎么喂它,它的体形一直如此。现在年岁大了,一般的马都会变得瘦弱的。” “原来如此!如果是普通的马,你这样不是把它骑坏了吗?” 曹操急忙叫侍臣从一个秘密的地方牵来一匹马。 关羽定睛一看,只见那匹马全身鬃毛犹如火焰般赤红,瞪着两只铜铃般的大眼。 “美髯公,你还记得这匹马吗?” “嗯,这个……” 关羽对眼前的骏马看得入神,他有些恍惚地想了半天,终于一拍膝盖,恍然大悟地说道:“哦,是了,那不是吕布骑的赤兔马吗?” “是赤兔马,我们好不容易才把它抓获。可没人敢骑这匹脾气暴烈的骏马,给你用怎样?” “嗯?是给我的吗?” 关羽喜形于色地再次拜谢。曹操第一次看到关羽如此兴高采烈,他有些疑惑地问道:“我送给你十个美女也没见你这么高兴,为何给你一头畜生会这样开心呢?” 关羽轻松地答道:“我有了这样的千里马,一旦知道故主刘玄德的下落,就能在一日之间飞驰到他的身边,所以这实在是一大幸事。” 关羽骑着赤兔马慢慢地行走在回家的路上。 曹操目送着关羽的背影,紧咬着嘴唇:“糟了,糟了。”他后悔莫及。曹操平时有再大烦恼,也不会长久地显露在脸上,但那一天他却终日郁郁寡欢。张辽从曹操身边的侍臣口中听说了那天的详情后,深感自己的责任重大。他对曹操说道:“让我以好友的身份去和关羽见一次面,打探一下他的真意吧。” 得到曹操的默许后,张辽过了数天专程拜访了关羽。经过一阵闲聊,张辽逐渐进入试探的正题。他道:“把你引荐给丞相的是我张辽。最近你在京城已经定下心了吗?” 关羽道:“你的友情,丞相的鸿恩,我都会深深地铭记在心。但我的心还是常系刘皇叔,而不在京城。身在许都的关羽不过是个蝉蜕而已。” “哈哈!”张辽一边笑着,一边频频地看着关羽,“大丈夫不应拘泥于琐碎小事,应从大局考虑自己的立身处世。现在丞相是朝廷的首要重臣,而你至今还在对故主恋慕不已,实在是愚不可及。” “丞相对我的厚恩,我非常清楚。但这些只是通过赏物的形式显示出来,而我关羽和刘皇叔的誓约不是物品,是心和心的契约。” “不,这是你的曲解。曹丞相也是性情中人,他对义士的敬慕之情绝不亚于刘玄德。” “但是,刘皇叔和我的情义是在我们还没有一兵一卒的贫穷时期结下的。是百难同赴、生死与共的誓约。尽管如此,不思丞相的恩义,也为武将的情操所不容许。所以一旦有事,我必然会采取相应的行动,首先报答丞相平日的厚恩,然后再考虑离去。” “那么……如果刘玄德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你该怎么办呢?” “主公就是到了地底下,我敬慕他的心也永远不变。” 张辽觉得自己已经说得很坦率了,但面对关羽的铁石之心还是难以奏效,所以也不再相劝。 离开关羽馆舍回到家后,张辽独自烦恼,心中暗忖:“丞相是主公,于义来说如同父亲。关羽是神会心契的挚友,于义来说,如同兄弟。要是为兄弟之情而欺骗父亲,便是不忠不义。啊,我该怎么办呢?” 张辽最后下了决心:即使明白关羽的忠节,也不能欺骗自己的主公。 “我去见过关羽了。我们闲聊之后,我对他进行了各种试探,但始终看不出他有留下来的意思。虽然他深深地感受到丞相的厚恩,但我觉得他还没有回心转意,想为第二个主公效命。”张辽据实向曹操复命。曹操不愧是个有气度的大人物,他听了并不发怒,只是长叹了一声:“事君而不忘根本,关羽真是天下的义士。早晚让他走!早晚让他回去!啊,实在是没办法。” 张辽又急忙补充道:“但是,关羽又这样说了一句话。如果真有那样一天的话,他首先要报丞相之恩,然后再离去。” 听张辽这么一说,荀彧像自语似的从旁献言道:“理所当然!理所当然!忠节之士一定也是个仁者。所以只要不让关羽立功,他就不得不留在许都。” 第五十五章 白马之野 刘玄德每天苦于无所事事。 自从寄身于河北的首府冀州城之后,他虽然受到宾客的礼遇,可以自由地生活,但由于内心痛苦,终日难展欢颜。 不论怎么说,他现在处于食客的境遇。况且又没有沟通万里音信的方法,只是将自己败亡的孤身托付给袁绍。 “我的妻室和儿子怎么样了?两个义弟又流落到哪儿去了?” 在春日长闲的无聊之中,他总会闷闷不乐地想起心中的苦恼,进而产生了自暴自弃的情绪。 “我上不能报效国家,下不能保护一家的安全,只是自己一人苟且偷生,真是可耻啊……” 有时候,他在夜晚的灯下以袖覆面假寐,让痛苦无情地噬咬着自己的心灵。 春江水暖,春园的桃李红蕾初绽。 ——啊,看到桃花开了,又触动了我的伤心事,当年的桃园义盟宛如就在眼前。 “关羽,你还在世上吗?张飞,你又在何方?” 天空无心。 刘玄德仰天望去,只见一朵春云正轻盈地飘来。 他久久地仰视着天空。 这时,不知不觉之间,有人从后面拍了拍他的肩头。来者正是袁绍。 袁绍笑问:“在这春暖花开之时,你是否感到寂寞了?” “哦,这个嘛……” “我有点事想和你商量,想听听你真实的意见。” “大将军所问何事?” “如今爱儿的疾病已愈,山野的积雪也已融化,我想实现多年的夙愿,带兵上京,一举荡平曹操的势力。无奈我的臣下田丰苦谏说现在这个时候固守比进攻更好。并且他还说当前应该着力于加强国防,训练兵马,加快发展农业生产。只要耐心等待,许都的曹操必然在两三年内破绽百出而自败,等到那个时机我们再一举进攻更为有利。” 刘玄德思索片刻后,答道:“田丰说得也有道理,这是出于安全的想法。但是,田丰是个书生,所以他的说法只不过是书桌上的理论罢了,要是我就不会这样做。” “那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呢?” “我坚信把握今日,时不我待。确实,曹操现在兵强马壮,他的用兵奇策也不容小觑。但是,从另一方面看,他现在越来越骄傲自大,朝野人士对他也越来越疏远。尤其是前不久,他光天化日之下在京城斩杀了国舅董承及同党数百人,必然造成民心的离叛。如果听了书生之论,只求现在安然度日,留下的将是百年之悔。” “嗯,是吗?听你这么一说,我觉得田丰平时总是以学识自炫,其本性就是汲汲于守住自家的财富。他对现在的官位感到心满意足,只求平安无事地度过余生,也许就是出于这个目的,才劝我接受这种理论的。” 袁绍大概认为田丰除此之外,别无他求,所以其后叫来了田丰,对他的消极意见痛骂道:“你一定是个挑唆主公干糊涂事的幕后捣鬼者。” 田丰是个正直的人,平时只知道奉公办事,所以他这次不惜犯颜反驳:“曹操的实力和威望绝不是外面所传的那样微弱。如果草率地出兵,就有可能大败而归。” “你也是河北的老臣了,难道就认为我们河北的兵马那么不堪一击?” 袁绍怒不可遏地要斩杀田丰,后经刘玄德等人的劝说才作罢,但他依然怒气未消地严令道:“这个不祥的家伙,马上给我下狱关起来!” 袁绍终于狠下决心。 不久,他向河北四州下发讨曹檄文,列举了曹操的十大罪状,昭告天下,同时下令:“各自挑选自家一族的兵马弓弩,会兵白马之野!” 白马之野是位于河北、河南交界处的平野。 四州的大军不断地开赴战场。 袁绍的属地不愧是个富饶的领地,不管是哪方的部队,都是刀枪齐整,铠甲鲜亮。 这次出阵,每个家族都认为是“千载一遇的好机会”,都鼓励参战者抓住良机建功立业。但是,只有沮授与其他人不同。 沮授和田丰一起长期位居中军的枢要部门,所以平时和田丰的关系甚好。 这次他亲眼看到田丰和主公争论后无辜下狱,更深切地感到世事难料、人世无常。出发的前夜,他特意叫来了同族的亲人,把家财宝物一个不留地全部作为他的遗物进行分配,并作了如下的告别辞:“这次会战获胜的几率连千分之一都没有。如果我军能侥幸获胜,则能一跃而名动天下。但如果失败的话,其下场是极其悲惨的。不管胜败如何,我想我沮授是很难生还了。”说完,他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家门。 白马的边境上平时只有少量曹操守军,这次袁绍的大军一到,曹军顷刻间土崩瓦解,各自骑上马四处逃散。 袁绍命令冀州的猛将颜良打头阵。颜良趁着浩大的声势一举冲杀到黎阳。沮授担心地提醒袁绍:“颜良之勇可堪大用,但颜良的想法不可采用,所以我想最好任命两名先锋大将。” 袁绍充耳不闻,且对沮授怒斥道:“这样明显的胜战为何要临阵换将?如果按你的说法,将那个如狮子般的猛将斥退不用,全军战斗的士气将会委靡不振。所以,你讲不出好话就给我闭嘴。” 另一方面。随着边境方面不断发来军情急报,曹操突然开始了兵粮军马的总动员,整个京城发生了巨大的骚动,其混乱状态就如天地翻覆一般。 在此期间,一个伟岸的身躯,带着在春风中飘拂的长髯慢慢地走进了丞相府。 此人正是关羽。 关羽见到曹操后,直率地提出了自己的愿望:“我一直想报答丞相平日给予我的厚恩,所以在这次大会战中,请务必让我加入其中打先锋。” 曹操听了不由得面露喜色,但他很快似乎想起了什么,慌忙婉拒道:“不,不,像这样的作战就不劳你出马了。以后如果到了更为关键的时刻,还有机会让你出力的。” 由于曹操拒绝的方式非常明确,所以关羽也不再多说什么,只得沮丧地回去了。 没过几天,十五万曹军沿着临近白马之野的西方山脉布阵,曹操亲自指挥这场战役。 举目远望,漫无边际的原野上,颜良的十余万精锐骑兵正呈凸字形地聚集起来,并发动了强大的攻势,一下子冲破了曹军的右翼阵地,犹如野火燎原般地直逼曹军大营。 “宋宪,宋宪在吗?” 随着曹操的叫声,一个声音回应道:“宋宪在此!” 曹操似乎看到了什么,以非常严厉的口气命令道:“你以前是吕布手下的猛将,现在你看看那个敌军的先锋,冀州第一的颜良正旁若无人地在战场上耀武扬威,真是欺人太甚,你赶快给我去拿下他的首级。” 宋宪欣然领命,像个骁勇的武士立刻跃马出阵。但是他刚接近敌军先锋颜良,还未及问答,他的身影已化作一抹红色的血雾。 第五十六章 报恩 颜良骑马疾驰过的地方,草木都倒伏着留下了斑斑的血迹。 数万骑曹军中虽然也有不少猛士,却没有人能只身抵挡颜良。 “看吧,看吧,你们这些饭桶!为了颜良,一个个地露出狼狈相,真丢人。难道就没有人为我征讨颜良吗?” 曹操站在阵地的制高点上,声嘶力竭地叫骂道。 “请您让我出阵,我一定要为好友宋宪报仇!” “哦,是魏续吗?你给我快去迎战。” 魏续带着一杆长矛,勇往直前地冲上去,悍然拦住颜良的马头进行挑战。顿时,黄尘陡起。烟尘中刀影仅晃动了七八个回合,只听得颜良一声怒喝,魏续的人马俱被斩杀于地。 接着,那些称名道姓者、围而挑战者都成了颜良的刀下之鬼,直看得曹操心胆发寒。他打着战,咂嘴说道:“真可悲,颜良虽是我们的敌人,却是一位可怕的大将。” 正是因为颜良使曹军的右翼顷刻溃灭,连中军也受到波及。曹操生怕看到围护着丞相旗的诸军也将相继发生动摇的局面。正在这时,忽然听到人们大声呼喊:“啊,徐晃出阵了,徐晃出阵了!” 人们期待着救星的出现,军中仿佛又恢复了生气。 曹操定睛一看,从中军的一端走出一个骑着霜毛马的勇士,他手提一把白晃晃的银斧,大叫着“颜良你这混蛋”,此人正是曹操的爱将徐晃。他此时年及弱冠,堪称许都第一勇士。 徐晃和颜良刀斧相交,犹如天降烈火般地杀气腾腾。 二十回合、五十回合、七十回合,尽管双方打得手中的武器近乎破碎,但仍不见胜负。由于颜良的猛悍和耐战,终于使年始弱冠的徐晃渐露疲态。也许徐晃深知自己不是颜良的对手,于是这个众望所归的猛将也无奈地将银斧猛地掷向颜良,自己混在乱军中败逃而归。 时间已迫近薄暮。 曹操不得不下令全军后退十里。虽然好不容易才摆脱了那天的危难,但是连折了魏续、宋宪两位大将和众多将士,曹军的声誉大减,颜良则因此而声名大振,这些都令曹操难以释怀。 第二天早晨,程昱向曹操谏言道:“我想能战胜颜良的人非关羽不可。这时赶快召关羽上阵,不知丞相以为如何?” 启用关羽,曹操并非没有考虑过。只是关羽一旦立了功,就会利用这个机会离自己而去。曹操常为这莫名的杞忧而感到苦恼。 程昱继续说道:“关羽说要报丞相平日的厚恩,不就是在关键的时候发挥作用吗?如果他打败了颜良,丞相对他更加施恩宠用也未尚不可。如果他被颜良打败了,说明此人徒有虚名,不堪大用,丞相也可对他死心了。这不是两全之计吗?” 曹操听了犹如醍醐灌顶:“哦,你说得对,的确是这样的。”于是立刻派人给关羽送去自己的亲笔信,向他传达立即驰援战场的命令。 关羽看到曹操的书信后,心中大喜:“机会终于来了!” 他马上全身披挂后走进内院,向二位夫人禀报了去战场作战的详情,表达了暂别之意。二位夫人听说关羽要暂时别去,即以锦袖掩面,含泪说道:“将军务必要保重身体。上了战场后,要用心留意皇叔的下落,找到有关他的线索……” 关羽好言安慰道:“请不必担心,我会悄悄地留意这事的。其实我也早有此心,我向二位夫人保证过,一定会在不远的将来让你们夫妻团圆。请不要为此悲叹。那我就走了,再见!” 关羽手提青龙偃月刀走出家门,二位夫人一直送到外门边。关羽骑上赤兔马,扬鞭催马,一路直奔白马之野。 现在,曹操的周围簇拥着铠甲鲜亮的各位将领。大家正围着布阵图聚首商议着战事。 这时,只听得后面传来士卒的高声报告:“关将军已到阵地!” “什么,现在就能见到关羽了?” 曹操面露惊喜之色,他撇下诸将,大步走出去迎接关羽。 关羽牵着赤兔马站在营门外,看到曹操亲自出门相迎,禁不住拍着马鞍惶恐地说道:“我收到了来使传达的钧命,就立即骑着丞相赐予的赤兔马赶过来,顺便试一试这匹骏马的脚力。” 曹操对关羽毫不掩饰地直言这几天惨败的经过,并道:“现在,先随我去登高远望战场的形势。” 说着,他让卫兵带酒相随,自己则抢先一步登上山头。 关羽紧跟而上。他双臂交叉胸前,环顾着原野的四周。 “原来如此!”关羽发出了一声感叹。 原野上布满了两军的精兵,宛如将荞麦壳遍洒于地,在大地上清晰地描绘出一幅壮观的阵形图。 河北军摆着正面进攻的阵形,犹如易经的算筹搭积而成,名曰“大象阵”和“鱼鳞阵”。而曹军迎战的阵形却是四处分散的“乌云阵”。 两军的阵地犬牙交错,正处于互相掺杂糅合的状态。战场上时常响起震天动地的呐喊声,双方的刀枪在太阳的照射下熠熠闪光。每次呐喊时,满山遍野挥摇起各种红白和黄绿的旗帜。 这时,一个带着侦察兵外出的将军骑马飞奔而来,他在距曹操稍远的地方跪下,气喘吁吁地大声禀报道:“敌将颜良又在阵头耀武扬威,我军还是老样子,一听到颜良的名字,许多士兵就产生了怯意,无论怎样激励,就是畏缩不前。” 曹操如呻吟般沮丧地叹道:“袁绍真不愧是一方的雄藩。我曹操曾和多方军队打过仗。袁绍军队与他们相比,无论从人员素质和装备上都有霄壤之别,河北的人马真是兴旺啊。” 关羽笑道:“丞相,您看到的就是这些吗?而我只看到成排的坟墓和那些陪葬着木偶鸡犬和泥人的尸体。” “不,不,敌军旺盛的士气我们不能相比。他们那儿马如龙,人如虎,那一面大将旗是多么的鲜艳夺目,这些你都看到吗?” “哈哈!敌人那是虚张声势,就像张金弓、搭玉箭,只是徒有其表。” “快看,关将军!”曹操用手指着前方说道,“在那面飘扬的锦幡下面,那个放马休息,正悄悄地四处眺望着我军阵地的人,正是常使我军烦恼不已的颜良。光从外表上来看,他难道不是个有着万夫不当之勇的猛将吗?” “是吗?颜良现在的样子不正像背上插着草标,把自己的脑袋待价而沽吗?” “哎呀,这是怎么回事?关将军今天屡出豪言,不似平常那般谦逊。” “那是理所当然的,因为这儿是战场。” “即使这样,难道就能如此轻敌吗?” “不……”关羽似乎整个身体震了一下,凛然地断言道:“我马上让您看到我说的绝不是大话。” “你是说要提着颜良的首级回到我的面前吗?” “军中无戏言!” 关羽让士兵奔跑着牵来赤兔马,自己则脱下头盔,把它系在马鞍上,然后提着青龙偃月刀,立刻骑马沿着山道飞驰而下。 时为春天。河南的草已复萌,河北的山也呈现出青绿的颜色。和煦的江风轻轻地吹拂着关羽的长髯和赤兔马的鬃毛。 久未上战场的赤兔马,今天终于能为吕布之后最合适的主人效命,它兴奋地狂摇马尾,长嘶不已。 “滚开!谁敢挡我关羽之道,就是白白送死!” 关羽骑着马,手提青龙偃月刀,不慌不忙地开始从马鞍上像割草似的砍倒了不少两旁的敌兵。 那些以压倒性优势自夸的河北军士兵一下子惊呆了。 “那个来者是谁?”他们看到士兵们围着关羽畏缩不前,不由得陡起疑心。 “关羽,那个关羽是干什么的?” 现在不论是知晓还是不知晓者,都已不能置身于风暴之外了。 关羽所经之处,眨眼工夫就留下了累累的尸体。 颜良从远处看到了关羽的举动,不禁叫道:“啊,那个奇怪的家伙原来是刘玄德的义弟关羽!好,看我去收拾他!” 他立刻离开大将旗幡,骑着马风驰电掣般飞奔而来。 关羽以大将旗幡为目标,以更快的速度接近旗幡,于是一眼就看到了颜良。 赤兔马的马尾高扬。 它如一道红色的闪电向着所见的目标,以雷霆万钧的气势直扑而上。 关羽喝问:“你就是颜良吗?” “嗯,我就是。”颜良只回答了这么一句,再也没有说话的间隙。 只见关羽的青龙偃月刀“砰”地迎头落下。 在这样迅疾的速度和异常的重压之下,颜良根本没有闪身的机会。 颜良连一刀也未使出,就被关羽的青龙偃月刀斩于马下。 “锵!”只听得一声凄厉的金属声,颜良的铠甲被砍成两半,鲜血喷射至一丈开外,向空中飞溅起的血浆宛如留下一道猩红色的虹霓。他的尸首顿时砰然落地。 关羽悠然地将颜良的首级系在马鞍上。接着,他立即骑马从双方阵营间穿过,扬长而去。这时,他在战场上如入无人之境。 河北的军队纷纷丢旗弃鼓,引起了很大的溃乱。 机敏的曹操一直在暗中寻找着战机。此时,他当然看到这个难得的机会,不由高兴地大叫:“好啊,现在机会来了!” 他立即下令全军发起总攻。于是,曹操阵地上金鼓铁弦惊天动地,曹军终于从被动的守势一举转为主动的进攻。 张辽、许褚等将领也率军展开了凌厉的攻势,充分地回报了这几天战败的深仇大恨。 关羽迅速地回到刚才站立的山头,把颜良的首级抛在曹操的面前。曹操惊喜地咋舌赞叹道:“关将军之勇实在非凡人所有,难道不应称为神威吗?” 关羽摇头道:“像我这点本事不算什么,我的义弟燕人张飞的本事才叫厉害。他进入大军中取大将军之首易如上树摘桃。若让张飞直取颜良之首,简直就像囊中探物。” 曹操听后不由得胆战心惊,他对左右的将领们半开玩笑地说道:“你们这些家伙给我牢牢记住,要把燕人张飞的大名写在腰带之端或者衣领里面。如果碰到那个超人的猛将,千万不可轻敌浪战。” 第五十七章 横渡黄河 由于颜良被杀,以他为主将的下属部队顷刻间崩溃瓦解,不断败退。 尽管通过后阵的军队支援,好不容易才止住了失败的颓势,但是袁绍的主阵却因此受到了很大的动摇。 袁绍不安地向周围的臣下们询问道:“那个轻易地斩杀了颜良这等豪杰的敌人究竟是谁?他难道不是个凡人吗?” 沮授回答:“这恐怕是刘玄德的义弟关羽。除了关羽,世上没有能那样轻易斩杀颜良的勇士。” 但是,袁绍听了依然半信半疑,他反驳道:“没有这种道理。现在刘玄德已投身我袁绍,况且这次又从军跟我来到这儿。” 为了慎重起见,他特地叫来一名从前线败退下来的士兵,问道:“斩杀颜良的是个什么样的大将?你老实说说自己看到的情况!” 那个士兵亲眼看到颜良被斩杀的情景,于是就如实说道:“是个可怕的大将,他红面长髯,用一把大大的长柄宽刃轻轻一挥,就斩杀了颜良将军。然后又从容地把颜良将军的首级系在马鞍上,迅速返回自己的阵地。一路上他还放出大话说,谁敢挡我关羽者死。” 袁绍听了无话可说,他立刻满面怒容地对左右臣下大发雷霆道:“把刘玄德带到这儿来!” 众人争相冲进刘玄德住的营帐,不问青红皂白地把他反绑着拉到袁绍的面前。 袁绍一见刘玄德,就冷不防地劈头骂道:“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竟敢做曹操的内应,让自己的义弟关羽斩杀了我最重要的勇将。颜良已经无法生还,但我至少要割下你的头,来祭奠颜良的亡灵。来人哪,把这个忘恩负义的禽兽在我的面前斩了!” 刘玄德被袁绍痛骂后并不畏惧,因为这件事他原本也意想不到。他从容地回答道:“请等一下。我不明白,大将军平时是很睿智的人,为何偏偏今天会这样震怒呢?曹操这些年来一直想杀我刘玄德,而大将军今天为何要帮助曹操达到目的呢?这恐怕会给我恩人的军队带来不利的影响……虽然,听说敌将是个红面长髯的军人。但我仍然认为世上与关羽相像的大将也并非没有。曹操是个著名的军事家,也许他特意找来这样一个人,以引起我们之间的内讧。请大将军慎重考虑一下吧,如果听一个士兵的片面之词就要我刘玄德一命抵偿,这有违大将军平时对我的恩情,岂不是一种短见吗?” 袁绍听了刘玄德的慷慨陈词后,又立刻产生了和解之意,他说了声:“嗯,你说得也有道理。” 作为武将的一项重要条件,就是要处事果断。这种果断基于敏锐的直觉。袁绍的短处就在于他的直觉太迟钝。 刘玄德又进一步辩解道:“自从徐州沦陷之后,我将孤身置于将军的庇护之下,连自己的妻子和亲族的音讯都无法知道,怎么会有办法和关羽取得联络呢?我的日常情况,大将军不也经常看到吗?” “哦,你说得有道理。……我大体上也搞清楚了。是沮授不好,是他的言词迷惑了我,还请你原谅。” 袁绍又把刘玄德奉为上宾,并让沮授向刘玄德行谢罪之礼,接着开始讨论挽回败局的计策。 这时,侍立的诸将中,有一名将军挺身而出大声喊道:“我愿代替颜良成为第二个先锋,替兄报仇!” 众人一看,其面如蟹状,洁白的犬牙露出唇外,发髯又红又卷,丑陋的相貌甚为恐怖。但他性格温和,平时沉默寡言,从不说过头的大话,此人就是大名鼎鼎的文丑。 文丑是颜良之弟,也是河北的名将之一。 “哦,希望打头阵的是文丑吗?真是勇气可嘉。现在就让你出阵,一定要为颜良报仇雪恨。赶快去吧!” 袁绍不但对文丑大加鼓励,而且还让他率十万精兵上阵作战。 文丑即日便率军到达黄河岸边。 曹操摆开阵势,在河南一带部署兵力。他特意对守阵的将领们吩咐道:“此次不必主动进攻敌军,只要谨慎地防守即可。” 文丑带着大量的旌旗、军马和十万精兵,分乘无数的船只横渡黄河,向黄河的对岸发起猛烈的进攻。 沮授对此非常担心,他对袁绍苦苦地谏道:“文丑的用兵方法虽无危险,但也缺乏随机应变和巧妙用兵的谋略。他似乎认为只要进攻就可以了。其实,现在的上策是首先在官渡和延津两处分兵进攻,并乘胜徐徐推进。这样就可稳妥无虞。如果现在轻率地渡过黄河作战,一旦发生对我军不利的情况,也许就没有生还的可能。” 袁绍平时并不是个听不进善言的顽固分子,但不知为何,偏偏在这时一味地固执己见。他骂沮授道:“难道兵贵神速的道理你也不懂吗?不要乱嚼舌根,不要蛊惑我军的士气。” 沮授默默地退出,走到外面,长叹道:“悠悠黄河,我们真的过不去吗?” 自那天起,沮授称病不出,再也不参与排兵布阵。 袁绍虽然事后也后悔自己说得有点过分了,但又觉得如果把他重新请出来会令自己生气,所以干脆对他采取不闻不问的态度。 在此期间,刘玄德对袁绍提出了自己的愿望:“我平时备受大将军的厚恩,但碌碌无为地待在中军也不是我的本愿,所以我想利用这次机会报答大将军。另外,我也想去查清斩杀颜良将军并自称是关羽的人到底是谁。所以请您允许我去打头阵吧。” 袁绍爽快地答应了刘玄德的请求。 不久,文丑独自一人乘着轻舟来到了中军。 他对袁绍气呼呼地说道:“我一人担当先锋大将,主公是否有点不放心?” “没有那回事,你为何要这样愤愤不平呢?” “刘玄德以前就不善打仗,他作为一个懦弱的大将倒是很有名气的。但是,现在主公却命令他也当先锋大将,这究竟是为何?我实在不明白主公现在的想法。” “不,不,你不要抱有偏见,我只不过是想试试刘玄德的才干而已。” “那我把四分之一的兵力交给他,把他放在第二线阵地可以吗?” “嗯,那样也好。” 于是,袁绍按照文丑的意思重新布置刘玄德的任务。 从这件事上也显示出袁绍性格上的弱点。不论碰到什么事,他都采取犹豫不决的态度。对于战争,他几乎没有自己独创的想法和信念。 他只是靠着祖辈、父辈代代相传的门风和威势来统御自己的将士。虽然他仪态雍容,平时难以窥其缺陷,但是一旦上了战场,这种名门风采便无法发挥作用。战场上需要的是智勇双全的统帅,凭借明断是非和洞察局势的能力,方能掌控全军的命运。 文丑归阵之后,立即以袁大将军的命令为借口,将四分之一的弱兵分给刘玄德,让他退居二线阵地,而自己则在一线阵地配备了优势兵力,并开始了全线的推进。 第五十八章 灯花占卜 自从关羽斩杀了颜良之后,曹操对他的重视程度远胜往昔。 曹操终于狠发誓言:“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关羽离开我的帷幕。”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曹操首先把关羽的功勋上奏天子,又特意叫朝廷的铸工铸就了侯印,尔后派张辽作为使者把印绶送到关羽手中。 “……这是赐给我的吗?” 关羽先谢过张辽,但他并没有马上接受,只是仔细地看着印面上的文字。 印面上清晰地镌刻着“寿亭侯之印”五个字。 这即是朝廷册封关羽为寿亭侯的辞令。 “这个还给你,请带回去。”关羽认真地说道。 “你不想接受这个印绶吗?”张辽一脸的迷惑。 “对于你的好意,我不胜感谢。” “这究竟为何?” “这个嘛,那个……” 无论张辽怎样劝说,关羽就是不肯接受。张辽只得无奈地带回印绶,据实向曹操复命。 曹操深思了良久,问道:“关羽是没有看印就回绝的呢,还是看了印文后再退回的?” 张辽肯定地回答:“他看了印文,而且将那五个字看得特别认真。” “哦,那是我的错。” 曹操好像发现了什么,立刻叫来铸工,重铸印绶。结果在重铸的印绶上加了个“汉”字,变成“汉寿亭侯之印”六个字。 张辽带着重铸的印绶返回,再次送给关羽。 关羽见了印文后不由得呵呵一笑,说道:“丞相实际上非常明白我的心事,如果他是个堂堂正正地实践臣道的人,那我们也许能成为很好的结义兄弟。”关羽这样说着,爽快地接受了印绶。 正在这时,从战场来的飞骑向曹操报告了重大的军情急报:“袁绍的另一大将颜良之弟文丑已率军横渡黄河,进攻到延津一带。” 曹操听闻军情急报后,并没有惊慌失措。 因为他早已向那儿派遣了行政官员,将百姓全部妥善地迁移到一个叫做两河的地方。于是,他亲自率领军队向延津进发。途中,曹操下了一道奇怪的命令:“货运马队和粮车等全部辎重先行,战斗部队远远地跟在后面。” “有这样的行军方法吗?” 虽然大家都感到非常奇怪,但因曹操的军令难违,所以只得无奈地以这种奇怪的队形开赴延津。 果不其然,驮载着战备物资的辎重部队最先与敌人遭遇。曹军的先头部队丢弃了大量的军粮向四处溃逃。 “不要担心!” 曹操立刻制止了内部的混乱。他命令道:“暂且不管军粮丢弃之事,我军的一支部队向北迂回,沿着黄河,控扼住敌军的退路,另一支部队要像逃跑似的登上南边的山丘。” 曹军尚未作战,就开始呈现出分散的状态,缺乏军队的凝聚力,士气也非常低落。 文丑见此情况后傲慢地夸耀道:“看吧,敌军已被我军的破竹之势吓破了胆,现在他们如惊弓之鸟般地随时准备逃跑。” 于是文丑的军队毫无顾忌地到处肆暴。 那些丢盔弃甲的曹军士兵悄悄地潜伏在山头上,但他们的士气非常低落。 有人发牢骚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今天的战斗怎么打得这么窝囊……要是再这样下去,我们这儿也很快会被敌军占领的。” 山头上的曹军士兵出现了准备逃跑的状态。这时,曹操的谋士荀攸从隐蔽处对周围的士兵们大声叫道:“不,这是我们的幸运,这样做就对了。” 没想到他的话音刚落,就发现曹操正瞪着眼睛对他怒目而视。 荀攸恍然大悟,急忙用一只手捂住嘴巴,另一只手连连拍打着自己的脑袋。 荀攸已经看清了曹操的谋略。所以当周围的士兵吵着准备逃跑时,他终于对士兵们泄露了自己心中的想法。 但是,现在正是面临重大战机的时刻,所以曹操当然要以严厉的目光警示他“不许多嘴!” 此番曹操先从己方下手,他的谋略将很快如愿以偿。 以文丑为大将的河北军在前线目中无人似的展开冲锋,在他七万军队的后方一时形成了巨大的没有敌人的真空地带。 文丑也注意到了这点,他道:“我们已经取得了很大的战果,但现在恃胜孤军深入是很危险的。” 日落时分,文丑下达了各阵军队结集的命令。 在后方的占领区内,到处是曹军辎重部队溃散时所丢弃的大量的军粮和军需品。 文丑命令道:“把那些战利品全部补充部队。” 于是,当河北军退到后方时,各部队开始互相争夺曹军丢弃的军粮辎重。 此时山头上天色已暗。曹操通过侦察兵的汇报,了解了现时的敌情。他果断地下令道:“我们立刻下山!” 在曹操的指挥下,全军的将士们迅速地冲下山脚。再抬头一看,只见山头的一处已经燃起了狼烟。 那些在白天佯败逃跑,其实隐蔽在田野、山头、河滩及树林里的曹军士兵们此时看到狼烟的信号后,就像突然从地上冒出来一样,从四面八方蜂拥而出。 曹操骑着马在原野上疾驰,他高声叫道:“白天我故意丢弃那些军粮,那是我给敌军进入伏击大网的撒饵之计。现在我们要收网了,决不能让一尾杂鱼逃走。” 接着,他又继续大声鼓励道:“务必生擒文丑!文丑也是河北名将,谁能活捉文丑,他的功劳和斩杀颜良之功相同。” 曹操麾下的张辽、徐晃等骁将争先恐后地追击敌军,终于在乱军之中发现了文丑的身影。“卑鄙的文丑!看你往哪儿逃!” 文丑听到背后传来的声音,咕哝了一声:“谁敢胡说!”他一回头就从马上拿起铁制的短弓放箭。 利箭直冲张辽的面门而来。 张辽急忙一低头,箭镞射断了张辽头盔的纽带。 “你这混蛋!”张辽昂首怒骂。正当他从后面将要迫近时,文丑又连放二箭,张辽来不及躲避,被箭射中了面部。 张辽顿时翻身落马,文丑立刻掉转马头,准备直取张辽的首级。 “大胆狂徒!” 徐晃大喝一声,跃马赶来。张辽急忙趁机逃回后方。徐晃最拿手的武器是他平时惯用的大钺,他自称“白焰斧”。此时他高举着大钺挡住了文丑。文丑把铁弓插在马鞍上,从横里一跃拔出一柄大剑,对着徐晃阴阴地笑道:“小家伙,你打过仗吗?” “留到以后再吹牛吧!” 年轻的徐晃血气方刚,虽仅及弱冠,但已是曹操麾下的一员骁将,所以并不是谁都能轻易对付的。 大剑和白焰斧在火花交迸中大战了三十余回合,徐晃感到有些疲劳,文丑也开始乱了方寸,因为他感到来自四面八方的敌军越来越多了。 这时,一支彪悍的兵马从附近横冲过来,只见一将背上插着一面白旗,带着十余骑随从正朝着他奔来。文丑利用这个机会慌忙沿着黄河的岸边遁逃。 “是敌军,还是自己的军队?” 文丑惊疑未定,当他走近那面白旗一看,只见上面清清楚楚写着一行漆黑的大字:“汉寿亭侯关羽”。 那就是谜一样的敌将关羽吗? 就是那个斩杀了我兄长颜良的可疑人物? 文丑突然停住马,转头凝视着波光粼粼的黄河之水。 肩上插着小白旗的大将其实早就认出了文丑的身影。 他一边骂道:“败将文丑,你还在彷徨什么?还不快快把头献给我关羽。”一边策马直奔而来。 来将的坐骑是骏足赤兔马,他本人就是千真万确的赤面长髯的关羽。 “哦,是你吗?就是先前斩杀我兄长颜良的贼将吗?” 文丑在叫喊的同时,迅捷地拔出大剑挥舞着迎敌。 一时间,亮闪闪,关羽的青龙偃月刀;明晃晃,文丑的锋利大剑。 两将互相以命相搏,交锋格斗几十回合,其声响、其火花能唤起黄河的波涛,甚至传到了河南的山野,宛如天魔和地神以乾坤为战场厮杀成一团。 双方格杀正酣,文丑突然似乎想起了什么,他掉转马头,急忙逃跑了。 这是他的绝招,当对方得意地乘胜追击时,他在暗中放下大剑换上铁制的短弓,然后一回头就发射铁箭。 但在这次战斗中,他的这种伎俩对关羽根本不起作用。文丑射了两三箭都落了空。关羽终于追了上来,拿起青龙偃月刀横刀向文丑的脖颈部一挥,文丑立刻身首异处。他的马驮着失去头颅的尸体徒然地朝着黄河的下游处逃去。 “敌将文丑之首已落入关羽的手中!” 随着一声呼喊,在方圆百里的黑暗中游疑不定的河北军队犹如惊弓之鸟,加紧四处逃跑。 “给我追!给我狠狠地打!现在,就是现在把他们全部消灭!” 曹操听到前线捷报后,立刻下令全军出击,拉开了反攻的序幕。 一时间,曹军阵地上号角声声,金鼓齐鸣,犹如万钧风雷,全面地压向敌军。 被追杀的河北军纷纷跳入黄河,被黄河水活活地淹死。直到天明时分,文丑率领的河北军的一大半都悲惨地成为曹军的饵食。 那时,由于战争打响后文丑怕刘玄德妨碍自己,所以一直让他屯守后阵。刘玄德好不容易才从前锋部队逃回来的士兵口中知悉了己方第一阵军队惨败的消息。 他心想“这儿也不能麻痹大意”,于是下令严密防守二线阵地。 与此同时,慌慌张张地从前线逃回来的败兵异口同声地说道:“杀死文丑将军的,就是先前斩杀颜将军的赤面长髯的敌将。” 为了彻底搞清神秘敌将的真实身份,刘玄德待天色刚亮,就亲率一队士兵策马赶到前线附近观察敌情。 黄河的支流在广袤的原野上连接着无数个大湖和小湖。一直春眠不醒的朝霞终于在天际显现,把大地的山山水水映照得格外明艳。但是,昨夜的歼灭战使得黄河的对岸还留存着大量的人员,呈现出人声鼎沸的热闹景象。 “啊,就是那面小旗,就是那个插着小旗的汉子。” 一个作为向导的败兵指着黄河支流的对岸说道。远远望去,可看到那儿站着一个犹如被百兽追捧着的狮子王般的大将。 刘玄德朝对岸凝眸注视了一会儿,轻轻地读着小白旗上的文字。只见在朝阳的照耀下,旗上“汉寿亭侯关羽”几个黑字显得格外清晰。 “啊……那一定是义弟关羽了!” 刘玄德闭上眼睛,在心中默默地祈求天地护佑他的武运。 这时,有探子来报,说曹军已渡过后方的大湖,截断了河北军的退路。于是刘玄德慌忙退回后阵。由于此时的后阵也处于危险的境地,所以他又命令二线的部队再后撤几十里。 直到此时,袁绍派来的救援部队终于渡河赶来,两支部队会合后一起移阵官渡一带。 郭图、审配二位大将愤愤不平地在袁绍面前告状。 “真是岂有此理!这次杀害文丑的仍然是刘玄德的义弟,那个叫做关羽的人。” “这是真的吗?” “这一次那家伙还插着写有‘汉寿亭侯关羽’的小白旗上阵,所以应该是事实。” 袁绍听了勃然大怒:“快把刘玄德叫来,前些天还巧言令色地欺骗我,这次绝饶不了他!”对于屡次三番的损失,袁绍懊丧不已,所以他对刚刚站在面前的刘玄德看了一眼,带着十分厌恶的口气责问道:“大耳朵,你没有辩解的余地了。我袁绍也不再说什么,只要你的脑袋。” 说着,他又对左右的将领命令道:“把他给我斩了!” 刘玄德慌忙大叫:“请等一下!袁大将军,难道你喜欢中曹操的奸计吗?” “把你斩首和曹操的计谋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曹操使用关羽杀了颜良、文丑,完全是为了激怒您,让您把我刘玄德杀了。请将军再好好想一想,我刘玄德现在受到将军的恩养,又被授命统帅一军,我有何理由做出不利于将军的事呢?还请将军明察。” 刘玄德的特长就在于他那非常诚恳的态度。他的话语平淡无奇,没有滔滔不绝的辩才,也没有一点机智。姑且不论他内心的想法,至少在人们眼中,他是个不会欺骗,不会耍手腕且淳朴认真的人。 袁绍是个只重形式的人,他看到刘玄德这样的态度后,立刻为自己一时的发怒而感到后悔,于是又改口说道:“听你这样说来,我自己对你也有误解。如果我因一时动怒而杀了你,我袁绍也许会被世人嘲笑为嫉贤妒能之辈了。” 袁绍的脸色平和了许多,他又对刘玄德显示出殷勤、郑重的态度,恭敬地请刘玄德坐到上宾的座椅上。 袁绍问刘玄德:“我军连遭败绩,都是因为你的义弟关羽……你对此有何想法?” 刘玄德垂头致歉道:“大将军这么说来,我自己也感到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 “如果通过你的力量,能否把关羽招到我们这边来?” “只要能让关羽知道我现在就在这儿,我想他一天之内就会赶过来的。” “你为何不尽早向我献此良策呢?” “我和义弟间连音讯都完全隔绝,还常常受到您的猜疑。若我在暗中和关羽有书信往来,也许早就埋下祸根。” “不,你这个想法不对。我已经不再怀疑你了。赶快设法把消息告诉关羽,如果他能归顺我军,比起颜良和文丑复活,更让我高兴。” 刘玄德拜诺之后,默默地回到自己的阵地去了。 营幕外的夜空,星光灿烂。刘玄德在那个夜晚,借助一点灯光,拿起笔细细地写着什么。 当然,这是写给关羽的书信。 只见他时而停下笔,闭目沉思。也许在追忆往事,心中涌起了万般感慨吧? 晚风透过营幕一阵阵吹来,油灯的火苗忽明忽暗地摇曳着,远远望去,如同飘摇的丁香花。 “啊,我们兄弟见面的日子终于临近了。” 刘玄德轻轻地自语道。他不由得想起中的说法,灯火明则吉事来。他的心中此时也亮起了一盏希望之灯。 第五十九章 风传信息 大战的时间延长了。 黄河沿岸春意渐浓。袁绍的河北军为了占据地利的优势决定将阵地移往阳武的要害之地。曹操也暂且回到京城,除了抚慰将士,还举行了一场庆功宴。宴会上,曹操提起往事,充满热情地说道:“在此次延津之战中,我特意采用了以军粮队打头阵,引诱敌人上钩的计谋。对此计有所察觉的只有荀攸,但是荀攸口风不紧,这是不允许的。” 这时,从汝南来的使者骑着快马赶到京城,向曹操报告了一个重要的消息。 报告说,汝南从前有刘辟、龚都两股匪贼,他们原本都是黄巾贼的余党。这两股匪贼联合起来,向曹洪的军队发起了进攻。由于攻势非常猛烈,致使曹洪的军队受到了重创,现在不得不向后撤退。 汝南来的使者又补充道:“请务必派遣有力的援军部队前去镇压,如果听任汝南地方的黄巾贼猖獗,以后也许还会出更大的乱子。” 此刻,正是宴会酒酣之时。听到这个消息后满场哗然,人们议论纷纷。关羽挺身而出,对曹操说道:“我希望丞相能派我前去。” 曹操听了虽然很高兴,但还是有些疑惑地问道:“哦,如果关将军前去,我想马上就能平定这些草寇之乱。可是你这次刚立下大功,我还没来得及赏赐,又要马上去战场,关将军何以如此?” 关羽答道:“关某不惯久在玉殿。如果终日安闲,身体就会得病。听说百姓离开锹锄,身体就会衰弱。现在这样的无事安闲,反而是身体的毒物。” 曹操听了哈哈大笑,他拍着膝盖连称“壮哉”。于是同意了关羽的请求,交与他五万兵马,并增加于禁、乐进当他的副将。 事后,荀彧对曹操提出了意见,“如果我们不多加注意,关羽有可能一去不返。纵观他自始至终的情况,他似乎还是非常敬慕刘玄德的。” 曹操首肯了荀彧的意见,也反省道:“你说得有道理,这次关羽从汝南回来之后,我决定不再过多地起用他了。” 关羽率军临近汝南后,在一座古刹的院庭里设了大营,并积极着手明日作战的战备工作。没想到在那天夜晚,在外巡逻的士兵捕获了两名形迹可疑、类似间谍的汉子。 哨兵们把两名汉子带到关羽的面前,摘去了两人蒙面的纱巾。关羽一看,发现其中一人竟是曾经一起在刘玄德麾下共事的旧友孙乾。 “啊,这是怎么回事?” 关羽大吃一惊,急忙上前亲自为他们二人松绑,并屏退左右的士兵,一起重温旧情。 关羽急不可耐地首先问道:“你大概知道家兄的下落吧?他现在在什么地方?” “嗯,是的。自从徐州离散之后,我自己逃到了汝南,然后四处流浪。一个偶然的机缘,我认识了刘辟和龚都两个贼匪头目,而且关系很好,所以就暂时寄身于贼匪之中。” “啊?你原来在敌人的军队里?” “请你等我把话说完。没想到后来河北的袁绍给贼匪送来了大量的物资和金钱,提出的条件就是要贼匪军攻击曹军的侧翼。由于这个原因,我能时常听到河北的消息。先前,我从一个可靠的渠道听说我们的主公现在依附于袁绍,正在河北的阵营里。这个消息看来是真的。现在你可以放心了。何去何从,好好想一想吧,因为主公确实还健在。” 关羽听说故主刘玄德现在在河北平安无事的消息后,炯炯有神的两眼中又燃起了思慕之情。尽管如此,他还是谨慎地凝视着孙乾的脸,过了好半天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显示出心中极大的欢愉。 “是吗?能听到这样的消息,真是难得啊。但你也要想一下,会不会有人为了让我们高兴,故意制造出这些毫无根据的传闻呢?” “将军不必多疑,我是从来汝南的袁绍家臣的口中听说的,绝对不会有错。” “这真是上天保佑!” 关羽说着闭上眼睛,似乎在向上天谢恩。 孙乾压低了嗓音进一步说道:“由于我刚才说的原因,汝南的贼匪军和袁绍现在保持着密切的联系……不过明天作战时,刘辟和龚都两头目见了你都会假装逃跑,他们希望你攻击时能手下留情。” “他们为何如此呢?” “他们虽然都是贼匪军的将领,但内心一直对你敬慕不已。所以听说你这次前来进攻,他们不忧反喜。但另一方面,由于和袁绍有着互相勾结的关系,所以也不得不和你一战。” “我明白了。如果他们真有此心,我就对他们手下留情,我只要完成平定的任务就可以了。” “你得胜回到京城后,请马上保护着二位夫人再到汝南来吧。” “嗬,这样未免太急了点。……我已经知道了主公的下落,当然想尽早和主公会合。只是现在他在袁绍的军中,如果我突然去了,说不定会发生什么意外的变故。不管怎么说,毕竟先前袁绍大将颜良和文丑的首级是落到我关羽手里的。” “这样吧,我先去河北打探一下袁绍的情况和周边的形势,你看如何?” “嗯,这才是万全之策。我自己身系变故之中,并不感到害怕,只是担心寄身于袁绍的主公的安危。拜托了,孙乾。” “请不必担心,我一定把那儿的情况打探清楚了再和你联系。到那时,我在半路上等着你护送二位夫人过来。” “唔,我多么想尽快地看到平安无事的主公。只要能看上一眼,了却我的思念之苦,也就心满意足了,就是死了也甘心。” “那你为何不马上行动呢?这好像不符合你的性格。” “我刚才说的是就我的心情而言。要实现这个愿望,还必须等待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此时,夜已深了。 关羽把孙乾和另一名同伙悄悄地从后门放走了。 “难道是在进行可疑的密谈吗?……” 从晚上开始,一直密切注意着关羽行迹的副将于禁和乐进躲在隐蔽处一边暗中监视,一边心里嘀咕着。由于畏惧关羽,所以他们也不敢进行干涉。 翌日,关羽率军和贼匪军展开大战。但这场战斗没有悬念,只是一个预先设计好的程式。贼将刘辟和龚都二人英姿飒爽地站在阵头,但和关羽一交战,立刻装模作样地转身逃跑。关羽虽然在后面紧紧追赶,但并没有直取其首级之意,所以只是一味地虚张声势。 在追击中,龚都转过头对关羽说道:“我们都有忠义之心,不会长做土匪,随时等待着上天的召应。将军改日再来,我们一定把汝南城让给你。” 关羽因此毫不费力地收复了被贼匪占据的州郡,没过多久就班师回朝了。当然,此次战斗中兵马的损伤微乎其微。 损失虽小,功劳却很大,曹操自然又犒赏了一番。于禁和乐进在暗中窥伺着向曹操告状的机会,但是他们看到曹操对关羽的信赖和尊敬已经到了顶点,终于不敢不识时务地从旁边插嘴诋毁关羽。 庆功宴上,关羽不断地喝着宾客们敬来的贺酒,不论是大杯还是小杯概不推辞。他终于有了沉醉的感觉,于是摇摇晃晃地挪动着高大的身躯退了出来。 虽然从表面看来他已经酩酊大醉,但他一回到家就立刻走到内院向二位夫人致以问候。由于好久没见面了,所以在照例的寒暄之后,他们开始聊起家常。 关羽关切地问道:“我刚从汝南凯旋。我不在的时候,二位夫人的身体还好吗?” 甘夫人含泪问道:“将军,妾等焦急等待的不是这样的家常话。你在战斗中有没有探听到我的夫君玄德的消息?有没有打听到有关他行踪的线索……” 关羽从他的便便大腹中喷出浓浓的酒气,有些不悦地说道:“关于主公的事,目前还没有线索。不过有我关羽在,二位夫人就不必过度担心了。什么事都可以交给我关羽去做,我们还是慢慢等待机会吧。” 甘夫人和糜夫人听了关羽的话后,在帘内倒地放声大哭,然后对关羽埋怨道:“我们的夫君一定已经在什么地方战死了。将军把这事藏在心中,大概是怕说出来会让妾等叹息悲号吧?是的,就是这样。啊,我们该怎么办呢?” 女人总爱胡思乱想,一旦想到伤心处,眼泪便止不住地掉下来。糜夫人也陪着甘夫人痛哭不止。她一边哭,一边数落关羽今夜满嘴的酒气:“将军也和过去大不一样了。现在受到曹操如此优厚的宠遇,为了报答曹操的知遇之恩,妾等想必也终于成了将军的累赘。要是这样的话,就请直说好了。倒不如一狠心,用将军之剑了结了妾等短暂的生命吧。” “二位夫人请息怒。” 关羽被二位夫人这么一闹,顿时从沉醉中清醒过来。他理清心中的思路,重新对二位夫人说道:“请二位夫人体谅我的苦衷。曹操虽然对我恩宠有加,但我心中却忍受着难言的痛苦。主公的行踪对我来说,如同在黑暗中看到曙光。如果随便地告诉了二位夫人,一旦被下人们不经意泄露出去,那么我迄今为止所费的苦心也就会化为泡影。其实,这是个必须深藏不露的机密。” “哎?你刚才在说什么?……是否已经知道一些线索了?” “二位夫人既然这么想知道,我就实说了吧。听说主公现在寄身于河北的袁绍处,先前在黄河之战时,他曾出马屯守河北军的二线阵地。这些都是我隐隐约约听到的,所以只能说是小道消息,还必须得到进一步的证实。” “将军,这些事你是听谁说的?” “我碰到了孙乾,是从他的口中听到这些消息的。我和孙乾已经说好了,如果情况确凿的话,他就会在途中迎接我们。” “那你准备舍弃这个内院,从许都脱逃吗?” “这……” 关羽突然转头凝视着内院的花苑。尽管没有风,但是那儿的树叶正沙沙地摇曳着。 关羽郑重地叮咛道:“现在还不能把这件事随便地说出口。为了早日实现与主公再次团圆的愿望,请耐心等待,少安毋躁。这件事就交给我关羽好了,你们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现在不比以前,要知道隔墙有耳,草木中也隐藏着眼睛。” 第六十章 避客牌 不久,曹操也听说了刘玄德在河北的消息。 曹操叫来张辽,问道:“最近关羽的情况如何?” 张辽回答道:“好像沉浸在什么往事的回忆中,酒也不喝了,整天沉默寡言地躲在内院的卫兵值班室里看书。” 曹操的内心似乎有些焦虑不安。 当然,张辽注意到了这一点。由于曹操的心情非常不好,张辽好心地安慰道:“我打算最近去看望关羽,委婉地打探一下他的心境。” 说完后,张辽退了出来。 几天后,张辽悠闲地来到了关羽内院的卫兵值班室。 “啊,你来得正好。” 关羽放下书本,把张辽迎入小屋。 小屋非常狭小,两人盘膝入座后,就再也没有多余的空间了。 张辽关切地问道:“你在读什么书呀?” “我读的是《春秋》。” “你爱读《春秋》吗?在《春秋》里,写着千古传颂的管仲和鲍叔交往的故事,你看到那儿有什么想法吗?” “没什么特别的感想。” “你没觉得他们俩的关系是多么令人羡慕吗?” “……我并不怎么羡慕……” “那是为何呢?不论谁读了《春秋》,都会对管鲍之交羡慕不已。特别是管仲的那句名言,‘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叔’,谁看了都会羡慕他们之间的信义。” “对我来说,有刘玄德这样现实的知己足矣,古人的交往实在不足以让我感到羡慕。” “哈哈,我明白将军的意思。你是说你和刘玄德的关系远远超过古代的管鲍之交,对吧?” “那当然。因为管仲、鲍叔之流从没说过一句同生共死的话来。” 就像处于激流之中的磐石,尽管经受了几百年来激流的冲刷,但是磐石依旧岿然不动。 张辽今天也被关羽的铁石之心深深地打动了。但基于自己的立场,他仍不死心地追问:“那么,你怎么来看我和你的交情呢?”张辽心想这是个一针见血的问题,只要一问就能试探出他的真心。 关羽听后,毫不犹豫地回答道:“我是偶然地认识了你,并结下了不浅的友情。我们吉凶相护,患难相知。但如果要我做违背君臣大义之事,我关羽则无法办到。” “你是说你和刘玄德的情义非一般君臣关系所能相比,是吗?” “提出这样的问题不是很愚蠢吗?” “如果那样,当刘玄德在徐州战败时,你为何不舍命死战呢?” “制止我这样做的不正是阁下你吗?” “嗯嗯,如果你和刘玄德的关系真的到了一心同体的程度……” “如果我知道刘皇叔已经死了,那我关羽今天也决定去死。” “也许你已经知道了,现在刘玄德就在河北,难道你不想尽快去寻找他吗?” “你说得很对,如果过去的承诺还存在,我发誓一定要实现这个承诺。正巧你今天也在这儿,请你转告丞相我的苦衷,并为我向丞相告假,我真诚地拜托你了。” 关羽说着,改变了坐姿,一再地向张辽拜谢。 (看来这个人已决心在近期离开京城,转而投向他的故主。) 张辽现在不用看也非常清楚关羽的决心,所以他惊恐地离开关羽的客馆,急急地向丞相府跑去。 关羽已经下定决心,他的心已飞向了河北的上空。 张辽如实向曹操作了禀报。 曹操默默地听着,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悒忧地皱起了双眉:“啊,关羽确实是个忠义之士。难道我的真情还不足以留住他吗?”接着,他又若有所悟地自语道:“好!好!我已有了留住他的计策。” 从那天起,丞相府的门柱上贴着一张告示:谢绝访客叩门! “现在会有什么消息吗?张辽会怎样对曹操说呢?” 关羽耐心地等待着,但是几天过去了,丞相府根本没有派使者来。 一天夜晚,当关羽离开卫兵的值班室正准备回到自己的居室时,一名男子突然从暗处跑出来,走近关羽,对他轻声说道:“关将军,请回去后好好看看这个吧。” 说着,他把一个像信简般的物件偷偷地塞入关羽的手中,然后如轻风般飘然而去。 关羽怔怔地望着倏忽消逝的人影,感到一阵愕然。 当晚,关羽独自在房间里点起灯,一边潸潸地流着眼泪,一边反复地读着那封书信。 这封信正是他日夜思念的兄长刘玄德的亲笔信。 在信中,刘玄德缕缕绵绵、情真意切地叙述着他们兄弟间的旧情,并在信中这样写道: 备与足下自桃园结义,情逾骨肉,誓同生死。愚兄不才,屡战屡败,致使义弟疲于奔命,备尝艰辛。今若足下祈望富贵,愿献备之首级,以成全功。书不尽言,望足下详察。且暮仰望河南云天,敬待来命。 读着刘玄德的一番肺腑之言,关羽心里与其充满着欣喜,毋宁带着满腔的怨愤——什么富贵,什么全功,如果为了这些能够改变情义的话,我何必要强忍着这样的苦衷? 关羽转念一想,又改变原先的思绪:“那实在太可惜了。自己的情义现在只留存在心中,而身在远方的兄长岂能得知?” 那天夜晚,关羽彻夜不眠。第二天,当他独坐在卫兵值班室的小屋里时,手拿着书籍怎么也看不进去。 这时,那个化妆成商人的神秘男子不知从何处混了进来,他靠近值班室的窗口,对关羽小声地问道:“将军要写回信吗?” 关羽仔细一看,来者正是昨晚见过的人。 “你是何人?”关羽低声喝问,同时又警惕地看了看四周。 对方又小声地回答:“我是袁绍的家臣陈震,只想尽快地离开这个地方,赶快回河北为将军传言。” “虽然我心里急着想去,但我必须保护二位夫人的安全,如果是我一个人的话,现在就能离开。” “那将军怎么办呢?有没有脱走之计?” “我无计无策。只是先前来许都时和曹操有三个约定。前些天我立下的几份功劳就是暗中对曹操报恩的,接下来就只有向他告假了。我来的时候明明白白,去的时候也要明明白白,一定要把事情妥善处理好。” “但是如果曹操不同意将军告假,您又该怎么办呢?” 关羽微笑道:“到了那个时候,我也许就放弃自身的肉体,化为精魂回到故主的身边去了。” 陈震得到了关羽回复的口信后,立即就从京城消失了。 次日,关羽想去面见曹操为自己告假,但当他走到曹操的丞相府门口时,看见门柱上挂着一块“避客牌”,上面写着:“谢绝访客叩门!” 当主人关上门扉谢绝所有客人登门时,一般都会在门口挂上这样的牌子。 从礼仪上讲,当客人看到门口挂着这样的避客牌时,不管有多么重要的事情,也会默默地离去。 曹操预料到关羽不久会亲自向他告假,所以事先挂起了避客牌。 关羽在避客牌前伫立了一会儿,只好无奈地怏怏而归。第二天早朝时,关羽又来到丞相府,不料依然被避客牌拒之门外。 第三天,关羽特意选在傍晚的时候赶到丞相府。 奇怪的是,黄昏中的那扇大门就像得了盲哑症一般,依然悄无声息地紧闭着。 关羽又空手而归。 回家后,关羽立即召集了自己在下邳城时就豢养的二十余名贴身随从,对他们郑重其事地吩咐道: “不日我们将随着二位夫人的车驾离开这个内院,所以大家要悄悄地做好出发的准备工作。” 甘夫人的脸上露出了狂喜的笑容,问关羽道:“关将军,我们什么时候离开这儿?” 关羽淡然地回答:“这不过是朝夕之间的事。” 接着,关羽就出发的准备工作对二位夫人作了详细说明,并对随从们严厉地吩咐道: “这个院落里配备的用品就不用说了,就是曹操平时赏赐给我的金银缎匹也都全部封存留下,不准带走一样东西。” 除此之外,他每天像做日课那样,跑去丞相府门口看看,最后又不得不空手归来,这样连续了七八天。 关羽气馁地暗忖:“实在没办法了,我还是去张辽的私邸和他说说看。” 但没想到张辽竟然也称病避开与他见面,不管他怎么说,张辽的家人就是不肯向主人传话。 “这样实在无路可走了!” 关羽长叹一声,暗自下定了出走的决心。 他是个十分正直的人,一开始他日思夜想的是如何和曹操见面,然后履行君子约定,痛快地诀别。谁知现在的情况实在出人意料,他不得不由此想到曹操的大门或许再等一百年也不会开启。 “不管怎么说,我已打定主意,绝不改变出走的日期。” 关羽终于狠下了决心。 当晚,他一回去就写了一封告别信,然后和汉寿亭侯的印绶一起放在库房内。 接着,他把塞满库房的成箱的珠玉金银、各种各样的绫罗、成捆的缎匹以及堆积如山的名什宝器一笔一笔地登记造册,最后再严密地封存起来。 随后又对随从们命令道: “一起对院内进行一次彻底的大扫除。” 大扫除是半夜过后进行的,在银色的月光映照下,四周显得一尘不染。 “好了,我们一起走吧!” 随着关羽的一声招呼,一辆车驾朝内院的大门推去。二位夫人躲在车帘的后面,二十名随从紧紧地跟在车驾的后面。 关羽牵来赤兔马,翻身上马,手上提着青龙偃月刀,走在前面为二位夫人开道。他们准备通过北边的城门出去。 守护城门的士兵们断定车内藏着二位夫人,所以挡住了去路,试图截留车驾。 关羽怒气冲冲地瞪大眼睛骂道: “你们谁敢把爪子伸向车里试试看,我要让你们这些小脑瓜统统飞到天上去!” 关羽一边骂着,一边嘲弄般微笑着。守城的士兵们个个心惊胆战,趁着夜色向四处逃散了。 关羽又对随从们说道:“天色一亮,敌人一定会追赶上来的,你们只管保护车驾先行,不得惊扰二位夫人!” 关羽详细地吩咐后,自己留在后面,沿着北大街的官道,悠然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