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汉传奇》 第一章 公元前224年,秦王嬴政指挥了统一中国的关键一战。六十万大军,如山洪倾泻,攻打楚国。楚军主帅项燕奋力抵抗,兵败,自尽。自尽前他说:“他日我楚人就是只剩三户,亡秦也必楚!” 项燕是项梁的父亲,项羽的爷爷,这把自刎的剑后来由项梁传给了项羽,项羽自尽时用的也是这把剑。不过那已经是后话了,现在秦始皇灭楚,继而灭齐。此后,摧枯拉朽,秦王一统天下。 这一天,在丰邑中阳里村,午后的阳光照射着沉寂的街道。老人在土坯茅草顶的房子下打盹儿,孩子在玩耍。偶尔有牛叫声、鹅叫声,所有的声音都显得有气无力。村子里土坯房屋之间的街道,不规则,但也不凌乱。 突然,街巷中出现一个奔跑的黑衣人。他穿着十分体面的丝麻衣服,而且有一双布鞋。此地的人,基本都是穿草鞋,这个黑衣人跟整个村子都显得格格不入。他身材像关中人,比此地的人粗壮;他神情慌乱,奔跑速度极快。他跑过去以后,村子里又平静下来了,静得出奇。但这仅仅维持了片刻。街巷中,黑衣人跑出的地方,突然跑出来一群人,拿着叉、耙等工具,向着黑衣人逃跑的方向喊着、追着。 跑在最前面的汉子,时不时捡块路边的土块,扔向黑衣人,这样,他就耽误了奔跑,人们都跑到了他前面,但是,他又迅速地追上来,并很快就又跑到了最前面。他的脚力显然不同寻常。他一边跑嘴里还一边骂骂咧咧的,他就是卢绾。 旁边那个粗壮的拿着尖刀的汉子,也与众不同,大秦的律法禁止私人拥有刀具,民间很难看到刀,别人拿的都是耙和棍棒,就他拿的是尖刀,还一手拿了一把。但不会有人对这感到意外,他的打扮是一身皮围裙、短裤,显然是个屠夫,他就是樊哙。 眼看着黑衣人出了村子,突然,村口,他的必经之路上,出现一个人,手拿一根大棒,拦住了他的去路。拿大棒子的这人,就是刘邦。 黑衣人开始被刘邦等人殴打。卢绾吼道:“说,都偷了什么?”黑衣人愤怒地申辩着:“我不是贼!” 刘邦说:“进村就鬼鬼祟祟的,问你找谁,说不出个名姓来,你这口音一听就是外乡的,你不是贼谁是?打!” 于是众人又是一顿拳脚。 打着打着樊哙叫道:“不用打了,我把他骟了,他就老实了。”说着,他把杀狗刀亮了出来。这时候,黑衣人已经被打得鼻青脸肿,见状,不得不服了软:“等等,我说!” 听了这黑衣人的话,刘邦头上冒了汗,显得有点虚。他说:“卢绾,你赶紧去县里一趟,找萧何大人过来。” 好长一段时间以后,一辆牛车在茅屋外停了下来,萧何下车,一个随从打了一把伞给他遮阳。刘邦等人已经迎候多时了。打了个招呼以后萧何独自走进了茅屋。门关上了,刘邦也站在门外。大家面面相觑地站在外面等着,过了一会儿,萧何与黑衣人一起走出来,显然他对黑衣人非常恭敬:“您先坐我的车乘去县里,我处理一下这里的事情随后就来。” 黑衣人瞪了刘邦一眼,上车了。萧何向黑衣人施礼相送。牛车走远了。萧何回头对刘邦道:“你差点闯了大祸!知道你们抓的是谁吗?” 刘邦说:“他给我出示了一个官牒,我没见过这玩意儿,应该是咸阳朝廷里来的吧。” 萧何点了点头:“唉,最近清闲不了了。” 已经到了吃饭的时候,于是一行人到了寡妇曹氏开在村口上的小酒店。刘邦喊了一声:“老板娘,生意来了。” 曹氏见刘邦又招人来白吃白喝,脸上早已露出不悦的表情。刘邦自顾自地接着说:“把最好的酒拿来,樊哙,你进来,杀一条狗,搬灶台那里去。”樊哙没吱声,向刘邦使眼色,让他看曹氏。刘邦一点都不受影响地接着说:“老板娘,其他的菜,拣最好的,尽管上来。” 曹氏脸往下一拉,没理他,扭身进了厨房。刘邦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招呼着说:“大人,坐,不用客气。我去再嘱咐她两句。”说着就跟着曹氏进了厨房。 到了厨房里,刘邦问:“干吗拉着个脸?”曹氏伸出手道:“你欠我的酒钱呢?”刘邦笑嘻嘻地不回答,却伸手去摸曹氏,曹氏把他的手打开了。刘邦越发现出了赖相:“这就给,这就给,连本带利带欠你的情,一并给……”他一把搂住曹氏,同时用脚从身后将门掩上。 不一会儿,刘邦端着两盘菜笑呵呵走出来,原本面带愠色的曹氏已被哄得笑嘻嘻的了,她跟着走出来说:“诸位,不要客气,把这里当自己家一样,要什么跟我说,小店口味,要是吃不惯,多担待啊。” 大家坐定了喝酒,萧何突然说:“皇帝要来了。今日你们抓的这位,就是朝廷派来打前站的。” 刘邦醉醺醺地回到家里的时候,一家人正在吃饭。二哥、大嫂、二嫂看着他又是这么一副样子回来,很是不满。刘太公说:“季,你坐下。你看看你二哥,种庄稼种桑麻,起早贪黑,才换来全家的衣食无忧。你呢?你每日饮酒,不置产业,打算这样混到何时?” 刘邦马上说:“我不种地是因为我有伟大的事情要做。” 二哥不屑地问:“什么伟大的事情?跟寡妇偷情也是伟大的事?” 刘邦道:“大哥,我会出人头地的。我现在不种地是为了将来咱都不用种地。” 二嫂听他这么说,不禁冷笑起来。二哥说:“我们家是闾左人,酤酒卖饼,斗鸡蹴鞠,不是正道。不种地,永远没有出人头地之日……” 刘邦自顾自地说:“知道今天我干什么去了?我跟县里的县掾大人萧何一起喝酒,我们一见如故……你们懂什么?好了,酒上头了,我要睡了。” 刘邦到了里屋躺下,眼望着房梁。一只老鼠在梁上张望。他拿起鞋,向着房梁扔去,那只老鼠立刻仓皇地逃了。 就在刘邦这么在村子里“胸怀大志”的时候,咸阳城里正有另一拨人在为另外的事情而忙碌着。 人声鼎沸的街道上,老百姓正忙于农祭日的准备。转弯处,有一辆木柄货车慢慢地走过。车上藏着酒,用布幔掩着。车边乃是项氏叔侄四人。巡逻军士从货车边经过,转过拐角。 项羽愤然地说:“我等乃英烈之后,我很想知道,这样躲躲藏藏的日子何时是个头!”这么说着,他一巴掌猛地拍在了车上。 项梁说:“你看如今的咸阳城,兵士终日带甲巡逻,戌时便关门闭户。这正是虚弱的表现。秦王自认为依靠武力就能千秋万代,这是痴人说梦。等待吧,假以时日天下必四起而反。不过要记住,莽撞只会白白搭上性命,什么都做不了。我们深入险地,不是来斗狠使气的,那不过是村野匹夫的行为!” 到了聚会的地点以后,他们把牛胙、市酒、豚耳之类的吃食都摆好,众贵族就开始迫不及待地吃喝了。很快就已经有人进入了烂醉之态。项梁、项伯正襟危坐,项庄站在项梁身后。项羽闭目立于门边。 项梁看着一个空着的座位问:“平原孔先生今天没来?可是病了?”一个贵族忙接话道:“先生所言不错。家兄确是身有小恙。” 项梁认真地说:“待我前去探望。”说罢就要起身。 那贵族赶紧起身道:“无碍,无碍。” 两个人对视。贵族脸色紧张,冒出汗来。 项伯打着圆场说:“既说无碍,兄且安坐。”项梁这才重新坐下。 项羽低声地说:“叔父又何必给这些鼠辈们好脸色。今日送金,明日赠玉。我看他们迟早会背信弃义。” 项梁道:“我何尝不知。他们的自尊早就随着暴秦的铁骑灰飞烟灭了。每月的聚会,他们不过是为了私酿的酒而来。但是羽儿,你要记住。有朝一日,他们会成为揭竿反秦的盟友。要善待你的盟友,不论自己有多么强大。” 项羽傲然地说:“我恐怕不需要这样的盟友!” 这时候,人群中一个嗓音尖涩地说:“依我之见,这农祭日聚会,不如从此就取消了吧。” 项梁闻言一惊,不动声色观察众人。众贵族面色沉沉,似乎早知此事。项梁项伯对视一眼,项伯点点头。项梁说:“说话这位是淮阳彭先生。敢问可是项某有不周之处。” 人群中,适才说话之人站起道:“现在满城都是李斯的耳目,我们在这里聚集,他李斯怕是知道的呀!” 项梁不动声色地问:“那又如何?” 贵族彭说:“你虽不明言,我等心里哪一个不清楚。六国已经亡了,这是无力回天的事情。我们以农祭为名的集会,迟早会被取缔的。” 项梁微笑着说:“取缔?” 贵族彭道:“正是。现在始皇帝一统天下,百姓安居。他对我们六国旧人也是礼待有加。” 项伯讥讽地说:“好一个礼待有加。” 贵族彭说:“难道不是吗?有衣穿,有肉吃,不用沦为苦力。我们保住了性命,这是最重要的!” 项伯道:“苟且于暴秦,如何面对列祖列宗?” 贵族彭冷笑着说:“你楚人又何尝不是苟且偷生?” 项梁愤怒地说:“请先生注意言辞。” 众贵族听到这里突然窃笑起来,有的笑出了声。 贵族彭说:“成者王侯败者寇。那项燕在世时,确是英勇之士。但现在不比当初了,我劝诸位,还是早早散了。我们不是暴秦的对手!” 项梁质问道:“你们就想永远臣服于暴秦吗?” 另一个贵族说:“项先生。我们知道你身蒙国仇家恨,在座的哪一个不是这样。但请你擦亮眼睛看一看吧。大势已去了。我们没有兵器,莫说兵器,就连一柄能够充作武器的铁镐都没有。家里的锄头,是登记在册的。连切肉的菜刀,那也是登记在册的。秦国铁骑天下无敌,我们要和他们抗衡,总得有骑兵。这就需要马匹,可是说到马,家家户户的情况都登记在册。哪一匹马怀孕了,生了小驹,也是登记在册的。” 贵族彭接着说:“天下早闻项家大义,想必也不会为难我们这些流亡之人。为了喝点私酿酒,咱也没必要再冒险聚会了。反正我是认定搞不过大秦,求你们放过我吧,我不告发你们就是了。” 项梁站起来作了揖说:“先生教训的是。”贵族彭上前相扶。突然,寒光一闪,一柄长剑透胸而过。彭已被项梁拔剑杀死。 众人皆惊,起座。有人张口结舌地说:“你……你竟然有剑。你的剑是哪儿来的?” 项梁道:“各位莫慌。此人张口闭口向着秦王,实乃愧对自己祖先。我杀他,并非因为他与我看法不一。什么叫不告发你们就是了,这是众人之事,是天下之事,不告发难道是对我们这些亡国之人的恩典吗?大家坐下,有些事情须得从长计议……” 贵族们一齐惊惧地走向门边。久立门边的项羽突然睁开双目,毛发直竖。贵族们吓得浑身发抖,无人敢向前一步。 项梁长叹一声说:“也罢。让他们去。” 项羽不屑地望着眼前这些人,纹丝不动。 项梁叫了一声:“羽儿!”项羽“哼”了一声,侧身而立。 贵族们鱼贯而出,疾走而去。 天边的太阳初升,咸阳城雄伟壮阔,仿佛被笼罩在迷雾之中。项家四人勒马于土丘之上,遥望咸阳。 项伯道:“兴亡数十载,终不过是几黄土。想那嬴政不过是个凡人,何必梦想着千秋万代的统治呢?” 项梁说:“秦人,自穆公起便心存大志,血流成河终于统一了天下。但他们错了,真的错了。天下的子民需要的是安居乐业,需要有尊严地活着。似这般,有何意义?又如何能长久?” 项伯一声长叹。 项羽说:“有朝一日,我会回到这里。” 待项梁、项伯、项庄回头,项羽早已下了土丘,驰马疾行。 第二章 喧嚣的酒铺中,贩夫走卒在饮酒进食,大声喧哗。项梁、项伯与项羽在酒店吃饭,他们在嘈杂的环境中,安静而庄严地进食,显然具有贵族的气质。 项羽年纪最幼,项梁与项伯却让他坐在上座,待他吃完,二人才开始吃。项羽吃完,将碗筷摆放整齐,然后双手扶膝,端坐,静候。 项梁等人的举止引起旁座亭父们的注意,尤其是项梁身后背着的用布包裹的东西,看形状像是一把剑。几位亭父互相使了个眼色,一位亭父走过去:“你背后背的是什么?” 屋里顿时静了下来。项梁等三人十分镇定。项梁停下进食,头没有抬。 亭父说:“问你话呢!打开看看。” 项梁道:“最好不要看。” 亭父叫道:“今天我非要看!” 项梁慢慢地解开布包,突然,手一扬,寒光一闪。亭父的表情十分惊讶,半晌,血猛地从脖子下喷涌出来,他颓然倒地。与此同时,人们看到项梁手中有剑,他不紧不慢地将剑放回鞘时,亭父已经倒地而亡了。 酒铺中众人十分惊慌,几个亭父纷纷拔刀。项梁等三人起身,项梁伸手入怀中,亭父们盯着他,表情极为紧张。项梁掏出钱,把钱放在炕桌上。项梁三人向酒铺外走去,亭父们拿着刀步步后退,根本不敢靠近。项梁、项伯镇定地带着项羽走出酒铺,走得不快也不慢。亭父们在极度紧张、恐惧中眼睁睁看着他们扬长而去。 项梁、项伯、项羽三人来到城外,项梁说:“此地不可久留,我们必须分头走。” 项伯问:“在哪里汇合?” 项梁说:“我带着羽,去吴越,三年后,我们在江东见。” 项伯点头:“好。羽——” 项羽应道:“叔父。” 项伯说:“不论发生什么事,都要记得你肩负的重任。” 项羽说:“知道,推翻暴秦,恢复我楚国的光荣。项羽一刻不会忘。” 项伯赞许地点点头,遂戴上草帽,转身而去。 项羽、项梁来到一座城中,街上没有什么行人。突然前方街道拐角处跑出一队亭父官差,直奔二人而来,叔侄俩紧张起来,项梁的手握住了背后的剑柄。项羽也摸向腰间,那里有匕首。不过亭父们过来,只是来开道的,他们推搡着众人喊道:“回避路旁,跪下!”行人随着他们的喊声而纷纷跪下。 很快,有开路的战车快速驶过,然后,死一般的寂静后,有整齐的脚步声传来。一个庞大的仪仗队出现了,五颜六色的旗帜在风中飘扬。是秦始皇的仪仗队经过此地。 叔侄俩与百姓一起跪在尘埃中,项羽没有垂下头,他看着这惊人的壮丽场景。始皇帝的御辇驶来,威仪如怪兽。项羽的眼中充满了仇恨、不满、蔑视,还有觊觎和疯狂的欲望。 项羽不禁起身,脱口说道:“彼可取而代之!” 项羽的这句话响彻了千年,一个少年万丈的雄心,一声稚嫩的呼喊,对于坚不可摧的伟大帝国,是那样的微不足道,然而,这却是向大秦帝国发起攻击的第一声号角,也是最强有力的一声。也许是宿命,这位楚国大将项燕的孙子,注定要成为秦帝国的掘墓人……当然,强秦的掘墓人不止一个,另一位重要人物韩国贵族张良,现在也登场了。在韩国旧地张府前,张良正披散着头发坐在地上。他面前是一张芦席裹着的尸体。 而家仆们纷纷抹着眼泪,背着行李从府门里鱼贯而出,走到张良身边,一一向他施礼,然后离去。 张良唱道:“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栗兮若在远行,登山临水兮送将归……” 一个忍无可忍的邻居走过来说:“张良,你这个不孝不悌的小人!你怎么可以这样做?你对得起你死去的兄弟吗?”愤怒的邻居一边这么说一边向张良吐了口唾沫,唾沫吐在张良脸上,张良依然一动不动。 一位路人问这里一个摆摊卖鱼的:“足下可否告诉我,这位披发者是谁?是死者的什么人?” 卖鱼的看了看他:“连前朝相国之后张良你也不认的?那个死者是他的弟弟。” 路人又问:“他为何不将弟弟收殓呢?将死者暴露在阳光下,难道是贵地的风俗吗?” 卖鱼的说:“你不可胡说,我们韩国最讲礼教,张良恐怕是没有钱收殓死者,你看,他把家童都遣散了。谁能想到,当年风光一时的贵族连自己的家人都不能埋葬呢?” 张良当然不是穷得已经连安葬亲人的钱都没有了,张良的钱另有他用。 这一天,刺客风正在家里练习劈杀,手里的刀寒光逼人,突然,他停下,仿佛发现背后有人,桌前竟然坐着张良。 风惊问:“你是谁?” 张良将一包金子放到桌上,说:“听说你是最好的刺客。我请你杀一个人。” 风看了一眼钱,说:“这么多钱,这个人肯定不好杀。” 张良说:“你听说过荆轲吗?”风惊愕地看着张良,一时都说不出话来了。 不过,很快张良就被轰了出来,门被重重地关上。金子也被扔出来,门再次被重重地关上,继而窗户也关上了。 张良站在那儿,显得很落寞。有钱不是什么事情都可以做成的。 这一天,萧何府里正在办丧事,卢绾在招呼来吊唁的客人。院外的院墙边,五六个乐师,有的持埙,有的持竽,有的持笙,奏着哀乐。 灵堂里,穿着孝衣的萧何赤着双脚,孝衣的前襟插在腰带里,迎接来访的客人。 刘邦进来就跪下了,恭恭敬敬给牌位磕头,然后爬起来。 萧何说:“季,你辛苦了,妣母的丧事,承你帮忙,办得很像样。” 刘邦道:“大哥的事,就是刘邦的事。这也多亏了卢绾会办事。” 本来整齐的哀乐突然蹦出几个怪音。再一听,是办喜事才吹的曲子,甚是欢快。 萧何眉头一皱,刘邦急匆匆地跑了过去。那里卢绾和樊哙正揪着一个持竽的大汉,互相推搡叫骂。刘邦叫了一声奔过来,看了看被揪出来的周勃,问:“你吹的?” 周勃一点都不含糊地回答:“是我,怎么的?” 刘邦看了看他,压住火儿问:“为什么?” 周勃道:“说好的,五个钱,吹五天。今天却只给我三个。我不是一个人,我要对我的弟兄们有交代!” 刘邦听他这么说,欲回身去屋里找萧何,但想了想又停下了脚步。他从怀里摸出两个钱,递给周勃:“差两个钱对吧?算我的,你接着好好吹。我叫刘邦,交个朋友。” 周勃谢道:“谢了,我叫周勃,以后有事随时吩咐,我住东乡。”周勃把钱收进怀里,默默地拿着竽吹哀乐去了。 帮完了忙,卢绾、樊哙一起到刘邦家来喝酒,案几上有酒无菜,三个人干喝着。 刘邦突然问:“今天这事儿咱们得说道说道。这个吹丧曲儿的,是无理取闹呢,还是事出有因啊?谁跟他谈的钱?” 卢绾说:“萧何大人。” 刘邦问:“答应给他几个?” 卢绾说:“三个。” 与此同时樊哙却答道:“五个。” 卢绾瞪了樊哙一眼。刘邦看了看他俩,不紧不慢地接着问:“那萧何大人给了你们几个?” 樊哙说:“我不知道,钱反正没给我。” 卢绾答道:“给了三个。” 刘邦说:“这么说是萧何大人言而无信啦?” 卢绾不耐烦地说:“两个钱的事儿,大哥,过去就过去了。” 刘邦说:“不,这不是两个钱的事儿。樊哙,你说谈了五个,你可在场?” 樊哙说:“我在啊。” 卢绾见这么问,就有些急:“大哥的意思是,我吃了钱?” 樊哙马上说:“卢绾兄弟,谈的五个,你最后给人家三个,你说那两个去哪儿了?” 卢绾正色道:“你放屁!这事儿你们可以去问萧何大人啊。” 刘邦说:“不,卢绾,这事,我绝不问萧何大人,我就问你。” 卢绾嘴很硬地回答道:“我没拿。” 樊哙说:“那你让我搜一搜?” 卢绾说:“我剁了你的手!你太放肆了,樊哙!没事儿杀你的狗去,少他娘的乱咬人。” 刘邦不动声色地看着两个人争执,突然手一扬,将菜刀剁在了案几上。卢绾吓了一跳,心虚起来。 刘邦说:“我们是兄弟,我理当信你。如果我怀疑错了,冤枉了你,两个钱不是吗……”刘邦从案板上拔出刀,举起来,另一只手平摊在案板上,露出食指和中指,“这两根手指,我不要了。” 卢绾被镇住了。 刘邦紧紧地盯着他问:“我错了吗?”卢绾没说话。“那对不住了,兄弟!”这么说着刘邦真的就往下剁了。 卢绾刷地一下拿出两个钱拍在桌上:“不就是两个钱嘛。” 刘邦看他一眼,放下了刀,一个大耳刮子甩上去,卢绾被打得一趔趄。刘邦咬着牙说:“你吃人家钱,没事儿。瞒着我,也没事儿。你要能一个大钱不花是你的本事,全吃了也跟我没关系,只要你能把事儿给我办好了。吃了钱,事儿办砸了,你说你该不该打!” 卢绾低着头说:“该打。” 刘邦点了点头,说:“罢了。”又对樊哙说:“你做得对。不在外人面前揭他,算是给他留了面子,也给我留了面子。卢绾,你得谢他。” 卢绾瞪着眼说:“我谢他?我……” 刘邦命令道:“谢!” 卢绾只得向樊哙拱拱手,咬牙切齿地说:“多谢兄弟。” 樊哙大咧咧地拍拍卢绾说:“知错就好。听大哥的。” 几个人正说着,突然有人跑来报信:“季哥!不好了!出大事了!不好啦。曹大姐和人干上了,要出人命了!” 几个人闻听此言,赶紧向曹氏的酒店跑去。到了那里一看,曹氏正躺在地上,拽着一个大汉的袍子,撒着泼打着滚。 刘邦喝道:“喂,你一个大汉,跟女人动手,要脸不要?” 那大汉叫做夏侯婴,看到有人来了,要替这女人出头,依旧不急不缓地说着话:“我有公务在身,闪开!” 曹氏马上说:“把酒钱留下再滚!” 夏侯婴道:“老子就不给,你待怎的?” 听到这话,刘邦给了夏侯婴迎面一拳。夏侯婴退了一步,啐了一口嘴里的血,并不动怒:“你这人火气好大。你若好好说,我会给,你这么说话,我不给。” 刘邦说:“那你就别想走了。”两个人四目对视,一起走到屋外。夏侯婴从腰间解下腰刀,拔出。刘邦从腰带上抽出樊哙的杀猪刀。二人交换武器,检查对方的刀,然后交换回来,点头,互相抱拳,开始准备决斗。 对峙,都不动,气氛紧张。夏侯婴终于大喝一声,挥刀冲过来,刘邦迎击,二人拼杀,一个回合,迅速分开,继续对峙。刘邦出击,一个回合,又分开。二人都出汗了,继续对峙。 夏侯婴再出击,刘邦看准空当儿,将他的刀击落,然后手中的屠刀迅速抵到了夏侯婴的咽喉上。二人四目相对,夏侯婴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刘邦却把刀收了,说:“把钱拿来,滚。” 夏侯婴交出钱来,刘邦收了钱。夏侯婴捡起地上的刀,突然跃起刺向刘邦。曹氏尖叫一声,刘邦一个转身,一刀刺进夏侯婴腹中。 刘邦问:“我问你,打完了你为何还要刺我?” 夏侯婴捂着小腹痛苦地说:“赢了却不杀我。这是对我的羞辱。” 刘邦沉吟了一下说:“冲你这话,你是条汉子,走,我送你去看医生。” 这一天,曹氏酒铺里围坐着很多人,刘邦与萧何、曹参、夏侯婴说笑着,喝酒吃菜。 萧何说:“这次多亏了曹参大人,否则私自格斗就是死罪啊!刘邦,你敬曹大人吧。” 曹参立刻说:“不要谢我,你们两个自己能咬牙,过得硬,在监房里受得住刑,不然我纵然想帮你们也帮不了。” 刘邦说:“我先敬您,再敬这位弟兄。” 萧何道:“你跟夏侯婴,确实要互相敬一下,今日喝了这酒,过去的事儿就过去了,我正告你们俩,不许再打了,这次你们命好,是我兄弟曹参大人审案,保你们出来,颇费了些周章,要再打,谁都帮不了你们。” 刘邦敬过曹参,再斟了酒,对夏侯婴道:“兄弟,我们算是难兄难弟,不打不相识,你不错,是条汉子,哥哥我敬你。” 夏侯婴说:“你也还行,过堂没尿裤子,我敬你。” 萧何道:“夏侯婴,这回虽说没有判你,但你这个县衙的车乘是做不成了。想想后路吧。” 刘邦说:“不如就在我们村住下,我有一口吃的,就饿不着你。” 夏侯婴马上说:“谢谢哥哥,我正愁没地方去呢。” 曹氏端菜上来笑道:“诸位吃好喝好啊,就把我这儿当自己家,想要什么说。” 曹氏满面笑容,但看到夏侯婴,还是脸一沉,把他面前的菜往刘邦面前推了推。刘邦看着曹氏笑。 曹氏嗔道:“笑什么,死鬼,我还以为见不着你了……愣着干吗,来帮我拿菜。”刘邦笑呵呵地跟着曹氏到了后厨。曹氏一回身,分开了刘邦的衣襟。刘邦笑道:“别着急啊,外边还有客人呢。” 曹氏分开他的衣服,看见了受刑的伤痕,心疼地说:“你这打是为我挨的……” 刘邦说:“没事,挠痒痒一样。” 曹氏落了泪,两个人抱在一起,曹氏突然说:“我怀上了。” 刘邦一愣,问道:“谁的?” 曹氏笑着说:“还能是谁的,那位官爷的呗。” 刘邦佯怒,举手要打。曹氏半笑着看着他,刘邦停下。 曹氏捶着刘邦说:“我一个寡妇,可怎么办?” 刘邦正色道:“你就生下来吧,我来养。” 又一日,新搬到本地的吕太公家正举行家宴,庆贺乔迁之喜。酒宴已经摆好,此时已经有穿华服的官吏坐入上席。刘邦一身布衣,却大模大样往华服客人之间凑。华服客人都不愿与刘邦为邻,纷纷躲在一旁。刘邦却毫不在乎,大咧咧入座,环顾左右,无人为邻。 酒宴开始。乐队吹着欢快的曲调。周勃也在其中。刘邦大口吃喝,四处敬酒,似乎自己是宾客们的老熟人一样。吕太公看在眼里,立刻招了一个仆人前来,低声吩咐道:“把那家伙给我撵出去!” 萧何突然从他身后插言道:“吕公刚来丰邑就不想待了吗?” 吕太公不解地问:“大人的意思是?” 萧何解释说:“此君刘邦,绝非一般的无赖。丰邑上上下下,没有不认识他、不敬畏他的,连在下,也要给他几分面子。他不是无赖,是豪杰。您要想一家子在这儿过得平安,过得踏实,就得把此人招呼好了。” 吕太公再不犹豫,立即冲刘邦招了招手,带他走到上席。众宾客见如此衣着不堪之人,竟然被吕太公引到上席首座,不禁小声议论起来。刘邦脸上仍旧满不在乎。 吕太公端起酒盏,冲底下宾客道:“吕父初来沛县,今日摆宴,会会乡邻,我先敬大家一盏。” 酒过一巡,吕太公亲自给刘邦倒了一盏,自己也满斟了一盏,道:“看足下眉宇之间,自有一种非凡之气,我敬足下一盏。” 刘邦大大咧咧地说:“那就多谢吕公了。吕公,这席上还有我的朋友,容我再去与他们饮几盏。”刘邦端着酒盏,跟旁边的华服官吏碰盏。官吏一脸惊诧,显然并不认识刘邦。仓促之间只能虚应着与刘邦对饮。刘邦一边说笑,一边饮酒,他喝酒很狂放,很快就开始身形摇晃。 待酒宴散尽,宾客已走,只有刘邦却魂不守舍仍坐在桌子旁边。吕家的仆人来到刘邦面前,叫着他:“先生,先生……”这时候,吕太公走过来,示意仆人离开,然后说:“先生慢走,我想问你一件事。” 刘邦道:“吕公请问?” 吕太公说:“我少时即喜爱相人,无一如足下,敢问是否已娶妇?” 刘邦说:“你是问是否有老婆是吧?没有没有,我宁缺毋滥。” 吕太公微微一笑,道:“既然如此,我倒有一女吕雉,你已见过,小名娥姁,已到婚嫁之龄,未曾婚嫁,愿奉箕帚,请勿嫌老夫唐突。” 刘邦听了此言,愣了一下,翻身拜倒在吕太公面前:“刘邦正是求之不得。多谢吕太公了。” 过了几天,刘邦牵着一头驴,来到了吕府门口,周勃跟着他,手里拿着笙。刘邦示意,周勃开始吹笙,刘邦敲门,喊道:“快开门,刘邦来接娥姁了。” 府门打开,家丁看到此景,不禁愕然:“你便是这般来娶妻么?” 刘邦没有答家丁的话,只说:“快回去禀报,刘邦来接娥姁了。” 不一会儿,吕太公、吕公夫人和一身华衣的吕雉来到门口。吕公夫人见了,脸色一变:“你怎么就这样来迎娶我家娥姁?!” 刘邦说:“婚礼大摆排场,劳神伤财,乃俗人之举,我日后待娥姁好,比什么都强。” 刘邦说着就到了吕雉的面前,恭敬地说:“有请夫人上驴!” 吕雉一点也没有生气,回身朝父母行礼道:“娥姁拜别父母。” 吕太公点了点头。吕公夫人早就气得说不出话来。吕雉翻身上驴,刘邦在前面牵着驴,周勃在一旁吹奏。一行三人很快就消失在吕雉父母的视野之中。 迎亲娶亲的这三个人回到了家门口,周勃跟刘邦拱手告辞。刘邦道:“改日单请你。” 刘邦推开门,带着吕雉进来,全家都很惊诧。刘太公问:“她是谁?” 刘邦答:“这是我娶的妻。” 刘太公惊道:“你娶妻了?我们怎么不知道?” 刘邦说:“这不就知道了吗?娥姁,来见过父亲大人。” 吕雉马上施礼,叫了一声:“父亲。”然后又对大嫂、二哥、二嫂一一施礼。 刘邦领吕雉进屋,把门关上。一对半截红蜡烛点亮这破败新房,北风吹来,木窗还扑啦扑啦地响。仅有的陈设,也已经陈旧了。 刘邦问:“跟你想的一样吗?” 吕雉说:“比我想的还强一点,榻上毕竟还有床席子。” 刘邦又问:“我是你想象的那个男人吗?” 吕雉说:“这整个人世间就压根儿不是我想象的。” 刘邦问:“现在后悔已经来不及了,会不会觉得委屈?” 吕雉说:“人就是为了受委屈才到这世上来的。” 刘邦问:“你爱哭吗?” 吕雉答:“你不喜欢我可以不哭。” 刘邦说:“在这个家里,你可以哭,也可以说话,但不要跟我哭着说话。你可以生气,但不可以抱怨;你可以离开,但不可以不辞而别。能做到吗?” 吕雉点头道:“我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说的我都可以做到。我知道你以前的一些传闻,我也知道你不止有一个女人。我不打算管你在外面的那些事儿,但是,自己做的事自己收拾干净,最好不要让我知道。万一你要看上别的女人,我也不会阻拦你,但请你告诉我,不要让我成为最后一个知道的人,这就是我对你的请求。” 第二天,吕雉醒来发现自己面前摆着粗布衣服。刘邦说:“从今日起,你那些衣裳不能穿了,换上这个。” 刘邦领着吕雉进了曹氏小酒铺。曹氏一见他俩,有些意外。 刘邦说:“来,娥姁,叫姐姐。” 吕雉叫了曹氏姐姐,上下打量,见曹氏肚子已经很大了。曹氏一点也不领情,说:“谁是你姐姐?我跟了他这么多年,你算是什么东西?” 吕雉说:“姐姐,我不算什么,不过就是他的女人。你照顾我男人这么些年,我确实也要谢谢你。” 曹氏说:“说得好听,我敢说你这种娇小姐在丰邑待不了三个月。” 吕雉说:“我一个人是待不了三个月,但有我男人陪着,我可以想待多久就待多久。” 曹氏对刘邦说:“这个妖精不会让你省心的,哪儿来的让她滚回哪儿去!” 刘邦道:“这女人我娶了,省心不省心现在不知道,但只要跟我刘邦一天,我都会善待她。来,拿些酒来,我们一起喝一点儿。” 刘邦倒了三樽酒,一樽递给曹氏,一樽递给吕雉,然后说:“季虽娶娥姁,但绝不负你,你虽然不能做我的女人,但你永远是我骨血的母亲。这盏酒我们夫妇敬你。” 吕雉说:“姐姐身子不方便,我替姐姐喝了吧。” 又一日,晨曦初露,吕雉已经换上粗布衣服,一副农妇打扮。刘太公、刘邦二哥、刘邦大嫂已经摆好桌子,开始吃饭。 大嫂讥讽地说:“小四儿成日不干活,就知道吃白饭。本以为他娶妻后,会改过些,没想到还是这般模样。地里的草都长到半人高了。”大嫂越说声调越高,显然是说给屋里的刘邦听的。 二哥也说:“他现在有了妻子,总不能还像原先一样游手好闲。” 这时吕雉突然把碗放下,问:“咱家的地在哪儿?” 大嫂说:“出家门往东二里,哪里草最长便是。” 吕雉起身,拿起院子里面的锄头,就出门了。 田地里,吕雉的出现引起了相邻农田里的农夫们的注意。吕雉并不以为意,只是低头干活。这时她突然发现自己身边的草还没有去割就已经开始纷纷倒下了,一回头,竟然是从不下地的刘邦来干活了。 这一天,吕雉依旧在地里干活,庄稼却已经干死了。刘邦过来送饭,问:“怎么地里不浇水?”吕雉说:“不远处倒是有水,但是那是东岳亭的水源,不给我们泗水亭用的。” 刘邦若有所思,一回头,突然发现吕太公、吕夫人站在田埂上。吕夫人看到女儿刚过门几天,就变成这样,心中难过。 刘邦说:“岳丈大人,我日后一定会让娥姁过上好日子。” 吕夫人生气地问:“靠什么?就靠这一小块薄田?” 刘邦突然道:“听说泗水亭长有缺。” 吕太公问:“你想做亭长?” 刘邦说:“这是个机会,望您想想办法。” 吕太公说:“可是,我刚到沛县,人生地不熟啊。” 一直不说话的吕雉突然开腔了:“使钱啊!” 刘邦看了看吕雉,颇有些刮目相看的意思。 很多时候,钱还是有它无可替代的作用的。这不,过了不长时间,刘邦就已经得意地戴着新皮弁行走在村中了。卢绾、樊哙、周勃等人喜滋滋地跟在他身后。 卢绾吆喝道:“泗水亭新任亭长刘邦,今日正式上任了啊!”声音一落,周勃立刻奏乐。众乡亲惊愕地看着刘邦他们一帮人。 突然,有人气喘吁吁地跑来,大喊着说:“咱们亭的人,被东岳亭的打了!” 大家急急地奔到了水源地。 东岳亭和泗水亭的汉子们互相高声叫骂,双方隔着一道旱地里的沟堑。沟堑对面,一个汉子坐着,率领着东岳亭一干众人。定睛一看,他竟然坐在坟茔之上,毫无敬畏之色。 卢绾说:“那是雍齿,有名的无赖,季,小心点儿,他打架厉害。” 刘邦喝道:“雍齿,我知道你,你不就是会几下拳脚吗?现在世道变了,大秦是讲法度的……” 雍齿直接扔了块石头过来,刘邦一闪身躲了过去。 刘邦说:“雍齿!这块水源本是泗水亭所有,今日你带人来闹事儿。我可以不计较,你给伤了的人赔个不是,带你的人走。这事儿就结了。” 雍齿哈哈大笑着站起来:“急着回家抱女人了吗?听人说你娶了个滑嫩嫩的媳妇儿,带来陪咱们玩玩怎么样!” 刘邦手一挥喊道:“给脸不要脸,不要怪我不客气了!泗水亭的弟兄们,打!” 樊哙带着泗水亭的人冲了上去,刘邦和卢绾也跟着冲过沟渠。 雍齿大喝一声:“出来吧!干!” 边上田野庄稼丛里突然冒出众多粗壮汉子,原来他们早已埋伏在那里。刘邦一惊,赶紧喊:“快回来,中埋伏了……” 可是樊哙等人已经冲过去了。两厢打了起来,泗水亭人少,很快就被打得屁滚尿流。刘邦一个踉跄倒地,卢绾上前背起他。 刘邦说:“别吃眼前亏,樊哙,周勃,撤!” 卢绾背起刘邦向村内狂奔。刘邦在卢绾背上回头一看:东岳亭的人正气势汹汹地追过来。樊哙、周勃带着自家兄弟们也在疯狂逃窜。 第二天,水源地周围的气氛依旧紧张着。远远地,刘邦等人气势汹汹地来了。泗水亭的汉子们也到了,他们扛着各式农具,有铁犁、铁镐、木槌等等。 刘邦对卢绾说:“瞧见没?人少不怕。有家伙干没家伙的,弄死他们。” 泗水亭众人和雍齿等人相距不足二十步。卢绾看着刘邦,等他指示。刘邦突然喊了一声:“干呐!”然后他自己扛着铁犁,带头就冲了上去。 雍齿等人仿佛没看见他们一样。双方相距十步的时候,雍齿才大喊一声:“干!” 随着这一声喊,雍齿等人从边上的稻草垛中抽出铁剑、竹枪等利器,就迎了上来。 刘邦一看不妙,拦住众人,说:“退!”于是,泗水亭的人往后退。 雍齿把剑一横骂道:“你他娘的到底搞什么鬼?不是要决一雌雄吗?来啊。” 刘邦嘿嘿一笑:“咱们还是谈谈吧。” 雍齿说:“我跟你没得谈。要么,带上你的人来干。干赢了,你说了算。要么,这水全归东岳亭。你一滴都别想要。” 刘邦很干脆地说:“不打。” 东岳亭的人发出一阵哄笑。 雍齿笑罢,拉着刘邦,走到一口大锅前,掏出一枚铜钱来,用指甲一弹,铜钱落入盛满沸水的锅中,说:“去把它捞出来,用你的手!” 顿时笑声骂声混成一片,刘邦厉声道:“都闭嘴!我捞。” 这一下,在场所有的人都惊呆了,包括雍齿。他换了一副表情说:“你够蛮。请吧!” 刘邦挽起袖子,开始把手往锅里伸! 就在这个时候萧何、夏侯婴带着二十多个差役,穿着官服,拿着剑赶了过来。他一声令下:“给我围起来!” 刘邦不得不停了下来,他的手还没有伸到沸水里去。他看了看萧何说:“这事儿你别管。” 雍齿也说:“咱村里人自己的事儿,犯不着劳烦大人吧?” 萧何道:“本来我是管不着,看你们这架势,是要出人命了。我不管,大秦律法得管。”然后他故意用训斥的口吻问刘邦:“说说怎么回事。” 刘邦说:“我们只是来谈判的,没想动手。”刘邦指了指自己的人:“他们本来就是农夫,带着农具,不是为了伤人。” 萧何点点头,看着雍齿,盯着他手里的剑。雍齿一下子明白了,把剑一横骂道:“呸!这他娘的就是个阴谋!刘邦你耍阴的!无耻!” 萧何厉声说:“本官问你话,这些剑是怎么回事?秦律严禁私自铸剑,你不知道吗?”雍齿语塞。萧何向夏侯婴使个眼色。夏侯婴带着两个差役将雍齿绑了。 萧何道:“这水源本就归泗水亭所有,你东岳亭强抢他村水源,还持械伤人。这是重罪!” 雍齿说:“持械老子认了。这水,不能让给他们!” 萧何从怀里掏出竹简说:“县内有记录在案,你要不要自己看一看?” 雍齿扭过头,不语。 萧何下令:“押走。” 刘邦说:“大人等等!刘邦认为,吃水之事本是乡亲们活命的根本。若是东岳亭缺水用,咱也不是小气的人。这水源,从此各分一半,如何?” 萧何把竹简收起说:“这是你们自己的事儿。我只是把道理讲明白。” 雍齿道:“刘邦,占了便宜还想卖好,你等着,出来我收拾你!” 刘邦一笑:“你呀,什么都好,就是脑袋不行,去牢里好好琢磨吧。” 第三章 东郡的街头,项羽举步欲进药店,正好与里面出来的一个人迎面撞上了。那汉子牵着一个小女孩,瞥了项羽一眼,径直走远。项羽停步,目光聚焦到汉子背上所负布条,微微一笑,饶有兴致地跟了过去。走到街角的墙根下的时候,那叫做虞子期的汉子突然一个转身,问道:“阁下何人,为何自药店便一直跟随?” 项羽镇定地说:“借一样东西。”说着他上前就动手。虞子期还手。两个人打在一起。虞子期不敌项羽力大,落于下风,但在倒地的一瞬间,他的右手从颈部伸向自己背后。项羽眼前青光一闪,一柄阔刃剑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项羽一点都不害怕地笑着说:“就是这个。” 虞子期说:“你既知我带剑,今番不得饶你性命。” 项羽道:“我们打个赌吧?若我夺走你的剑,便赠与我。” 虞子期笑道:“你命在我手里,拿什么赌?” 电光火石之际,项羽翻身夺剑。这次,剑架在了虞子期脖子上。虞子期一愣,项羽撤了剑,转身欲走。 一直跟着虞子期的女孩子,正是后来在历史上非常著名的虞姬。这时候,她两眼冒火,两只手握着一枝树枝,指着项羽:“把剑放下!” 项羽一笑拔腿就走。虞姬冲上去将树枝挥向项羽,项羽握住树枝。虞姬张嘴便向项羽执剑的手咬去。项羽吃痛叫出声来,低头一看,手背上已经有了一个明显的伤疤。 于是项羽前行,虞子期牵着虞姬跟在后面。项羽疾行,则虞子期疾奔。项羽徐行,则虞子期缓步而随。项羽突然回过头来。虞子期也停下脚步。项羽冷冷地说:“堂堂七尺男儿,岂能言而无信。明明已将剑输于我,现在反悔了?” 虞子期说:“并未反悔。确实我输了。” 项羽问:“为何不走?” 虞子期道:“要么还我剑,要么杀死我。” 项羽说:“我既不想还你剑,也不想杀你。” 虞子期道:“那我会一直跟着你,你,或者我,必须死一个。” 项羽突然停步,转身,赞许地看着虞子期:“看你是条汉子,交个朋友吧,在下项籍,楚人。” 虞子期固执地说:“把剑还我!再交朋友。” 项羽一笑,把剑递给了他。 在陈郡小溪边,虞姬光着脚蹲在溪水边洗衣服。项羽赤膊走过来,手里拿着刚换下来的脏衣服。虞姬伸手去接,项羽拦住道:“浪迹四海多年,这等事情,还是我自己来吧。”说罢,项羽笨手笨脚地开始洗衣服。 虞姬看了半晌,扑哧一下笑了,推过去一个小木盆。 项羽问:“这是什么?” 虞姬说:“皂角泡的水。不用这个,你是洗不干净的。”说着,虞姬接过项羽的衣服,帮他洗。 项羽问:“父母家人,都殁了么?” 虞姬低头答道:“嗯。” 项羽说:“生死难测。我也是从小便没了父母,由叔父抚养长大。” 虞姬说:“我的父母是被人杀死的。” 项羽吃惊地说:“你兄妹二人,原来身负血海深仇。” 虞姬说:“从我刚开始记事,家乡就不太平了。在战乱中,你杀我,我杀你,本是很正常的事情,也见得多了,没有必要去报仇。可仇人将我父亲的首级戳在长戟之上,高悬于城楼土墙。这莫大的屈辱,我和哥哥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项羽说:“对于复仇者来说,最可怕的不是人的冷漠,是时间。时间可以让人忘记爱,也忘记恨。” 虞姬坚定地摇头:“在我这里,也许永远忘不掉。” 项羽赞许地看着虞姬说:“一个人无法记住恨,也就无法记住爱。为什么要选择忘记呢?懦夫才会选择遗忘。他们还编造出欺骗自己的鬼话,上天自然会惩罚那些恶人的,你且看他们自取灭亡吧。呸,你不动手,那些恶人会过得比神仙都快活!” 虞姬问:“你不相信上天……” 项羽说:“我只相信自己!我的父母也是被人杀死的。我不会忘记那些仇人。我反复只做一个梦,那就是杀死他们。”说到这里,项羽站起来,缓步离去。 虞姬呆住了,思索着项羽的话。项羽回过头来说:“你记住,有朝一日,我项羽一定会提着你仇人的首级来见你。” 项羽回身径直走了。虞姬摩挲着项羽的衣服,已经芳心暗许。 这一天,张良来到了铁匠铺的门口。铁匠铺内敲打铁器的声音不绝于耳。铁匠铺的伙计们赤膊上阵,在打造着铁器。张良刚刚走进铁匠铺,铁匠铺的老板就迎上前来,两个人对视一眼。老板将张良拉到角落,神情诡秘。他从怀里拿出了一把明晃晃的短剑,张良接过了剑,短剑在阳光下面闪着光。 正在这时一个声音在铁匠铺里响起,就如同晴天霹雳一般:“老板,我来拿我的东西。” 张良被声音一惊,剑掉到了地上,回头一看,一个如同黑铁塔般的力士走进了铁匠铺。老板立刻上前赔笑:“壮士,你的东西,我已经给你做好了。我这就给你去取。这样东西可是让我们足足做了十天十夜。” 这力士叫做沧海君,他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这时候,七八个伙计气喘吁吁地抬出了一个大铁锤。这个大铁锤硕大无比,伙计们实在坚持不住,歪歪斜斜,大铁锤马上就要掉到火堆里了,情况十分危急。沧海君大步流星,只用一只手就把铁锤接住了,伙计们则摔倒在地。张良看到此人如此神力,不由得脸色一变。 沧海君接过铁锤掂了掂,脸上出现怒色道:“老板,不够分量。” 张良问:“不知多少斤足下才使得合手?” 沧海君看了张良一眼,说:“一百二十斤!” 张良说:“老板,现在就请给壮士打上一把一百二十斤的铁锤。分量十足,一个钱不会少了你的,我付。” 老板负气地哼了一声,转身令徒儿们开工去了。 张良对沧海君说:“我跟壮士很是投缘,想请壮士喝盏水酒。”沧海君看了张良一眼,见张良满脸真诚,点了点头,跟着张良一起出了铁匠铺。 两个人喝着酒,张良问:“不知壮士,现在做何营生?” 沧海君说:“我也不瞒先生,我曾在齐国当兵,现以打猎为生,眼下生活艰难,其他山货都卖不出价钱,只得用重锤猎熊,扒下熊皮还能卖个好价钱。” 张良叹了一口气道:“秦皇暴政,时世艰难啊……良遍访名士,今日见到壮士,相见恨晚。良见壮士身躯雄伟,相貌不凡,料非寻常人物,一番交谈,更是钦佩。良有一事相求,还请壮士攘臂相助。”张良说着把金子拿出,朝着沧海君跪下。沧海君看到张良行如此大礼,有些手足无措,急忙要扶张良。 张良说:“壮士要是不答应,良就不起来。” 沧海君道:“你说说是什么事。要不先看看我的力量?”说罢,沧海君手中擎着一百多斤的铁锤奋力一掷,将院里的一块大石击碎。 张良兴奋地说:“壮士果然天生神力,仅此一击,可见壮士也是专诸聂政一流人物。有沧海君帮我,还怕杀不了暴君?!”沧海君看着张良,俄顷,竟伏地行跪拜大礼:“谢谢先生给我这个机会,在下毕生之功只待这名扬天下的一击。” 一个阴郁的早晨,天空乌云翻卷,地面上雾霭尚未散尽,东郡郊野路口,一个赶牛的老汉经过,突然,他站定了,目光十分恐惧,呆怔怔望着前方——前方不远处,有一个方圆数十丈的焦土浅坑,在坑中央,有一块黑黢黢硕大无朋的陨石。他慢慢靠近,仔细观察巨石,伸出手触摸。黑色巨石上,石粉扑簌簌剥落,竟露出一行小篆:“始皇帝死而地分!”围观的黔首们面面相觑,一哄而散,巨大的恐惧播散开来——很快,闻讯赶来的郡守大人也是同样一脸惊讶地探身过来,查看着那巨石上的字。在他身后,浅坑边,一圈兵卒面向坑外,肃立戒备——四下里除了兵卒官吏,已经不见一个黔首。 正好经过此地的始皇帝本人亲自来看这块石头了。他仔细端详半晌,轻蔑地冷笑一声,什么也没有说,转身走了……黑色巨石被架了柴薪,烧成齑粉,滚滚浓烟中,惨号声、哀求声不绝于耳……所有看过这块石头的黔首、郡守、兵卒等人都被绑缚着跪在地上,任由黑甲兵士处死。 在阳武博浪沙,张良抱着胳膊,低着头岿然不动。他在狂风吹拂下如乱发飞舞的白茅丛中默默等待。终于,他抬起头来。驰道上传来隐约的“隆隆”声,那是浩大的始皇帝仪仗队就要经过的信号。张良与沧海君矮下身子,快步紧趋,靠近驰道。烟尘滚滚,车驾正向这边驶来。张良和沧海君在驰道坡下暗伏。沧海君攥紧了大铁锥,那大铁锥黑黢黢的,足有百斤重。两个人目不转睛,等候着秦始皇的到来。 一辆又一辆的车辇快速经过,溅起滚滚尘烟。担负护卫任务的郎中令们在车辇两侧飞驰。突然,一柄大铁锥呼啸着飞来,将一辆车辇砸得辕折轮摧、木屑飞溅!车乘也被撞飞出去。一时马嘶人喊,郎中令纷纷下马拔剑,怒吼着四下搜索。旷野中白茅丛如浪翻滚,却无人迹。随行的数十名博士颤巍巍拥来,争看被击碎的副车,个个吓得面无人色。突然,博士等朝臣纷纷匍匐道边,始皇帝大踏步亲自走过来查看。他昂首四顾,面无表情,泰然自若。博士等山呼万岁,三次称罪。 秦始皇问:“这是什么地方?” 赵高闪身出来,恭敬回答:“陛下,此处乃阳武地界。” 秦始皇十分镇定,吩咐赵高:“传朕旨意,即刻大索天下,搜捕刺客,以十日为限!”他从来以自己的冷静为傲,他相信,这是天赋异禀,这是他不同于凡夫俗子的地方。一场虚惊并没有破坏他的游兴,天子仪仗继续东行。然而十天过去了,搜捕却没有任何结果。大秦帝国的法网如此紧密,竟还是让刺客漏了出去,这不能不使始皇帝深感忧虑。始皇帝下令,将阳武郡博浪沙方圆数十里的官员与黔首全部处死,当然,这完全于事无补,他的心情依旧糟透了……当然,同样心情不好的还大有人在。屋子里,萧何脸色铁青地盯着刘邦:“够数了吗?” 刘邦睡得迷迷糊糊地回答:“五十人,早就够了啊。” 萧何道:“只凑到一半么?别睡了!” 刘邦忽地一下弹起来,去找地上的竹简,翻到竹简,摊在萧何面前:“骊山徭役,修阿房宫。这上面言之凿凿,泗水亭充五十壮丁。你瞧,说得明白着呢。” 萧何根本不听他的辩白:“要一百个。” 刘邦生气地说:“没有。” 萧何已经不生气了:“那就想办法找来!” 刘邦叫道:“萧何!萧何大人!刘邦自从当了这个泗水亭长,你托我的事儿何曾办砸过呀?哪一件不是上上下下都满意?” 萧何说:“你确实办得非常好。但,还是要一百个。”说罢起身,就往屋外走。 刘邦恨恨地说:“话可撂这儿了,保不齐。没准儿不够一百个。你装聋作哑也没用,要不你去地里看看能不能长几个出来?” 已经走远了的萧何说:“我知道你会有办法的。” 过了数日,刘邦进入县衙:“萧何大人,一百个人我给凑齐了,你该请我喝酒啊。” 萧何头都没有抬地说:“哦,上头的数额改了,是三百。” 刘邦吃惊地说:“可我全泗水亭的男丁也没有三百呀。” 萧何说:“这我不管,十日之内凑齐。” 刘邦大叫道:“你让我上哪儿变二百个人出来?我告诉你,听好了,做不到。” 萧何说:“此事没有商量的余地,做得到要做,做不到也要做。” 刘邦道:“我不干了行吗?谁他娘的爱当这个亭长,谁当去!” 萧何平静地说:“不干?是呀,这样可耻的事情,谁愿意做呢?你似乎觉得萧何愿意吧?随你怎么想。不干!我会死,你会死,你的兄弟们会死。全村的男丁都会被连坐!妇孺孩童如何呢?发配去做奴隶,遭人凌辱,一辈子翻不了身,生不如死!这就是大秦的律法!” 刘邦沉默了。萧何说:“这样吧,我帮你解决五十个。” 一条大路空空荡荡,直通向蓟县城门。一个粗眉汉子在路上走着,他正要进城。突然,他看见几名求盗出现在城门下,搜查着一个路人。粗眉汉子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其中一名求盗已经发现他了,狐疑地盯着他看。粗眉汉子想反身而走,但恐怕更引人注意,进退两难之下,只能放慢脚步,继续向前走去。那名求盗跟同伴说了些什么,所有求盗全都回头虎视眈眈地看着粗眉汉子。粗眉汉子装作若无其事,手向怀里伸去,攥紧了一把匕首。求盗们散开来,迎向粗眉汉子。 就在此时,一辆车驾驶出城门,扬起一阵烟尘。车上坐着身穿华服的张良,他迅速地看出情势不对,拍了拍车夫的肩膀。马车疾驰,粗眉汉子和求盗们都闪在路两边。 张良向粗眉汉子呵斥道:“狗奴才!还在这里游荡吗?”车夫勒住马,粗眉汉子一看机不可失,急忙跃上车驾,坐在副车的位置。车夫一扬鞭子,马车绝尘而去。 等到了野外,那粗壮的汉子,也就是项伯,跳下车,跟张良见礼:“恩公,多谢救命!请问尊姓大名?” 张良道:“不敢,在下韩国人张良。事出紧急,刚才多有得罪。” 项伯说:“哪里话!张良……令祖莫不是韩国丞相?”他见张良点头,就接着说:“哎呀,久仰!我原说足下器宇非凡,一定不是尘俗之人。在下楚人项伯,项燕之子。” 张良道:“原来是项家后人,你们的事,如今天下到处传诵。官府正在搜捕你们,你还敢露面?” 项伯叹了口气说:“一直东躲西藏,抛头露面也是迫不得已。” 张良说:“如蒙不弃,足下不如跟我走。只是得委屈你,依旧扮作我的随从。” 这时候,远在异地的项梁、项羽叔侄俩正相对而坐。席上有一堆竹简。项梁拿起一卷,吹去了上面的尘土,徐徐展开:“从今天起,我来教习你兵法。《军谶》上说,战将之所以能立威,靠的是号令;打仗之所以能全胜,靠的是训练;战士之所以轻死生,靠的是士气。所以,大将军言出必行,发出的号令,不能前后矛盾。大将军赏罚必信,如天地之昭彰,不能有不公平。这样,才能够统御部下;部下用命,才能无往而不胜。掌握局势运用策略去攻击敌人,是大将要做的事;但克敌制胜消灭对手,却全靠手下的士兵。” 项羽道:“叔父说的,侄儿懂了。可是,这些事,好像本来就应当是这样的,还需要学吗?” 项梁愠怒地说:“这么说你不需要教就全懂?” 项羽道:“不,侄儿不是这个意思。” 项梁按捺了怒气,接着耐心教习:“行事乖乱的战将,不能指望他训练出好的士兵;散漫不羁的士兵,不能指望他讨伐敌人。大将军指挥无方,则导致部下疲弊。部下疲弊,则军心不稳,用这样一队人马去打仗,结果会很可怕。守城会导致城破,野战则会惨败。如果大将军没有确立威信,那么士兵就会轻视刑罚;士兵轻视刑罚,那么队伍就会散漫;队伍散漫,则给了敌人可乘之机,敌人若善于利用这个机会,则不必开战,就会叫我军溃败逃亡。” 项羽插嘴说:“这我都明白了,可是,叔父说了半天,一百人的仗该怎么打?一万人的仗该怎么打?怎么安排阵形?何时应当出击?这些一点都没有说么。” 项梁说:“那是因为时机还不到!学习兵法,应当循序渐进,哪有不尝五味,便能下庖厨的!” 项羽恼火地说:“我是想跟叔父学万人敌,又不是想学这些细枝末节!” 项梁说:“这怎么是细枝末节!你不愿学剑,习兵法又不虚心,这样毛躁,将来能有什么大用?我楚国的大仇,何时能报?!” 当说到楚国的大仇,项羽“砰”的一拳捶碎了面前的木几,站了起来。项羽双手叉腰,胸膛起伏,眼中腾起了怒火。他直视着门口,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面前的一切障碍,跨越千里,一直飞进了秦廷,同那骄横不可一世的始皇帝对视! 项梁抬头望着项羽,心中一凛,感受到了这股杀气,不由暗暗点头称许:“自今日起,你便跟着我学习剑术兵法,一点一点开始。虞子期也可以和你一起。我要教你项家的传世本领。” 第四章 刘邦家里,吕雉此时怀着第二个孩子,她默默地给丈夫做干粮,刘邦靠在门口看着她。女儿鲁元在门口蹲着,玩草棍之戏。 刘邦说:“我要是死了,你就另嫁人吧。” 吕雉放下干粮,眼神镇定地望着丈夫,坚定地说:“大丈夫别说这种话!你一定能回来的!”两个人默默地对视着。 午后,小雨淅淅沥沥下了起来,一个小吏端坐在门口木阶上,边在竹简上登记着,边唱出数目。每个人送上自己的钱数,脱下屐履进屋。有小吏背来一大捆薪柴,码放在院内篱笆边上,权作奉钱。还有个小吏抱着一只黑猪崽,权作奉钱,猪崽挣扎尖叫,挣脱小吏怀抱,在院里乱跑。那小吏忙不迭抓猪崽,已经进门的小吏们纷纷扒在屋门口观看,嘻嘻哈哈。 萧何来了,负责记录的小吏连忙跪起身施礼。萧何脱履进屋。刘邦正箕坐在那里喝酒,看见萧何进来,忙招手:“萧何兄,给我凑了五十个刑徒,还没去谢你,你倒来了。” 萧何苦笑着说:“明明是我找的难,你反倒谢起来了。” 吕雉说:“丞史大人说哪里话,谁不知道上官比下差难当,您给咱家刘邦这差事,是信得过他,觉得他能行。怎么能说是找难呢?日后咱家男人远行,这家里老老小小的,还不得托您给照料着些。” 萧何闻言,看了吕雉一眼,很有些惊讶,微微颔首道:“此番送夫甚是棘手,换作别人,还没这个能耐。那些个刑徒可不是良善之辈,这一路吉凶难料,的确危险。万一逾期不到,全队尽斩,万一有人逃亡,你也要连坐论罪。” 刘邦和萧何默默对视,举盏齐眉,俄顷尽饮。萧何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放在桌上推过去:“请带在身上,以备不时之需。” 刘邦知道是钱,点点头泰然受之,递给那抄录小吏。小吏高声唱道:“丞史大人奉五百钱!”然后连忙用刀笔在竹简上记录。 这一日,县外大道边,烈日当空,四百多人的徭役队伍正在整装待发。队伍分成两段,起头,是面目可憎的囚徒;押尾,是面目黑黢黢的闾左农夫。所有人皆背缚双手,被绳穿成长串。刘邦抱着胳膊站在一旁。他身后是两名带刀差役。萧何站在一旁默默地看着。 刘邦走到周绁面前,把他双手解开了,递给他鞭子说:“我知道,你不会溜。”然后指了指雍齿说:“看好他,别客气。” 周绁接过鞭子,走到雍齿身边,扫了他一眼。雍齿根本不瞧他,仿佛大块头儿的周绁就是一团空气。 卢绾、樊哙前后查看着,威严地指使土头土脑的农夫们站队。曹参带着几名差役点数,在泥板上记录,说:“萧何大人,清点完了,少三个人。” 刘邦平静地说:“不少。”他看着远处的周勃。周勃平静地走过来,伸出双手。 刘邦道:“曹兄,绑了。”曹参一挥手,两个差役将周勃绑上。 樊哙急道:“这怎么行!这是自家兄弟啊!” 刘邦看了看他说:“你看看这些人里面,村里的兄弟,你能叫上名儿的,少么?” 卢绾脸色一变,看了一眼樊哙,明白了:“季哥,该不会是?” 刘邦点点头:“对。”然后他一挥手,差役上去要绑樊哙和卢绾。两个人拉开架势,几下把差役放倒。差役爬起来,拔出剑。 刘邦推开两个差役,走到樊哙、卢绾面前说:“听哥哥一句话,绑上吧。” 樊哙道:“既然哥哥开口,那就先绑我吧。”于是差役绑上了樊哙和卢绾。 大雨一直下个不停,押解的队伍不得不在路上停了下来。在窝棚里,刘邦宿醉刚醒,在啃着一根骨头,喝些残酒。卢绾和樊哙撩帘进来,沮丧地说:“季哥!不好,跑了两个!天太暗,我没看住……” 刘邦应了一声:“噢,知道了。坐吧,喝些酒驱驱寒气。天亮前,你们到附近村子里去,绑两个人回来充数——也只能这样了。” 早晨,天色虽然亮了,但是依旧充满阴霾,依然下着雨,道路仍然泥泞。刘邦钻出窝棚,仰面看看天色,雨水打在他的脸上,他抹了一把,伸了个懒腰。徭役们在道边山壁下蜷缩着,有人不停咳嗽,有人捋着满身泥水,有人抓着成了稀泥状的干粮吞咽着。樊哙、卢绾带了两个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回来。樊哙、卢绾连推带打,将两个农人往徭役中间搡踹。卢绾点过人数,吓了一跳,忙向刘邦这边跑来:“季哥!又跑了五个!” 这时候,一个刚刚被抓来的农人趁樊哙不备,跳起来尖叫着,愤怒抓咬,被樊哙两拳打趴下,绳捆索绑,折腾得泥水飞溅。徭役们纷纷鼓噪起来,喊个不停。卢绾冲过去一通鞭打、喝骂,局面混乱起来。刘邦虽头痛异常,却是束手无策,只好撒手不管,转身走进窝棚继续喝酒。 终于熬到了雨停的时候,但是道路仍然泥泞,东一块西一块的到处都是水洼。刘邦走出窝棚,边系腰带挎剑,边看着四周。上百个徭役都紧张地盯着他。 一个人跪在道路中央,低着头——是雍齿。樊哙在一旁严密看守着。道边跪着五个囚犯,旁边有差役持剑看守。 卢绾说:“这几个家伙密谋造反,想杀掉我们再逃走!”他又指着雍齿说:“他是领头的!” 刘邦看了看,突然倦了,指指雍齿说:“把绳子给他解开。”众人以为听错了,愣住没动。随后,樊哙和两个差役赶忙将雍齿及五个囚徒的绳子解开。 刘邦吼道:“所有人!把所有人的绳子都解开!大伙听着!因为这场该死的雨,我们已经失期了!按大秦律法,失期五天者,全队当斩!我们已经整整迟了十天!十天啊!人的命,是一天一天活的,有一天是活,没一天就是死……若进也是死,退也是死,该怎么办?自相残杀吗……跑吧,去争一天的活命,跑吧!!” 大家听着,竟没有人敢动。一个差役拔剑指着刘邦大喊:“谁敢动!大秦严法,不可听他的!”他的话没说完,卢绾上手一剑把那差役砍倒在泥泞里。刘邦回头看着,不动声色。雍齿双手悄然插入水洼……另一个差役大喝一声,挥刀要砍卢绾,雍齿迅疾扑上去,抱住他。等雍齿松开手,差役便颓然软倒,大伙这才看到,那差役背心处插了一根竹管,血喷了出来。原来雍齿早有准备。看到这一幕,所有人都愣着,不知如何反应。刘邦突然抽剑奔过去,把拴人的绳子哗哗砍断,大喊道:“快跑!去呀!” 众人像突然一起惊醒了似的,用各种各样的方法——石头砸,牙咬等,把绳索撕扯开,抛向空中,纷纷逃去。然而还有三十多个人没走,呆呆望着刘邦,其中有周勃、周绁、雍齿等。 这一群刚刚获得了自由的人,大踏步向着苍茫深邃的芒砀山里走去……刘邦谈笑风生,带着酒意,引领着大家往深山里走。纪信恣意放肆地唱起了楚歌。不少人附和起来,一时间苍凉凛冽的楚歌声回荡在山野中……萧何在狱卒的引领下,来到牢房。吕雉端坐在牢房中,并没有凄惶之色。萧何进入牢房,两个人见礼。萧何说:“委屈你了,请放心,小孩子安然无恙。” 吕雉说:“我知道,大人一定是差人把她送到妾身娘家去了。有劳大人了,真不知该怎么谢你。” 萧何说:“这没什么,原是应该的。刘邦此番送夫,的确是凶多吉少。我原以为少不得路上受一些苦,好歹只要能回来,便算躲过一劫。哪知道,这一劫,竟是躲不过去的。唉,不意让你一家横遭连累。萧某惭愧,有心无力,暂时无法帮你出去,你还得在这里受些委屈。” 吕雉说:“丞史大人不必费心,我自会照顾自己,一番好意,妾身心领了。刘邦不是糊涂人,他犯下这等大罪,一定是因为走投无路。我同他既是夫妻,运命相连,没什么好抱怨的。县令大人同家严是故交,他不会过分为难我。我只担心我那公公。他年事已高,受这一惊吓,万一有个好歹,可就苦了。外子虽嘴上没说过,但我知道,他心里是最在乎这个老父亲的。先安稳住老太公要紧。丞史大人是外子至交,妾身便放肆托付,顾不得客气了。” 萧何看吕雉一番话说得有条有理,不由心里佩服,说:“老太公那边,我自会留意,你放心吧。” 另一间牢房里,刘老太公受了惊吓,戴着桎梏缩在墙角,正以泪洗面。他面前放着一个食盒,吃食丰富。曹参进来说:“老太公,让我为你打开桎梏。老太公,你先吃些饭食,定定心神!” 见他惊疑,曹参又道:“刘太公,你把心放在肚子里。不单这顿让您吃好的,往后顿顿都好生伺候!” 刘老太公说:“这却为何?我活了一辈子,哪见过这等便宜事!你不说,我是不吃的!” 曹参小声说:“实不相瞒,我同刘邦素来交好。职责所在,我不能放您走。但有我的一天,就有您的一天,我将以事父之礼待您,绝不会让您把命丢在这里。请放心吧。” 正说话间,夏侯婴,拎着一个小泥坛子进了监牢,笑嘻嘻地说:“老太公!有菜无酒,这什么光景?来来,虽不是什么好酒,总算勉强可以入口啦!”说着话,夏侯婴扯开泥封,酒香溢了出来。 刘老太公正惊讶间,忽又有四五名壮汉提着吃食,也进了监牢。刘老太公抬眼看见他们,其中一个道:“小的任敖,特来拜望老太公!” 另一个说:“老太公在上,小的周苛,来拜见老太公!” 大家的声音此起彼伏,小小监牢里竟然拥挤不堪。刘老太公吃惊而感动,不想刘邦不肖儿,竟然结交这许多朋友。 正午时分,淮阴县的街道上人烟稀少,季桃和其他几个织女坐在一棵大树下忙着在织布机上织一块麻布,她们分工明确,有的纺线,有的织布。 这时其他几个织女忽然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只见韩信从街口闲散地踱步走过来,他身着粗麻长衫,不修边幅,手握一卷竹简看得入神,腰间不伦不类地挎着一把破旧的宝剑,脚下是一双木屐。对于自己的怪异,韩信丝毫不以为意,神情自若,目视前方只管走路。 韩信无意中往几个织女的方向看了一眼。就在这时,韩信的脚下一绊,忽然踉跄一下,光着脚踩到地上,回头看时,发现木屐的带子断掉了,留在原地。 织女们大声地笑了起来。韩信一脚高一脚低走回去,看着地上的木屐有些为难。 季桃看看身边笑得前仰后合的姐妹,又看看尴尬的韩信,跑了过去,说:“带子断了,我帮你缝上吧。”季桃说着,就蹲下来帮韩信缝鞋带。正午的阳光下,高大的韩信低头看着季桃蹲在自己面前为自己缝鞋带,第一次显露出局促不安的神情。 过了一会儿,季桃轻松地站起身来说:“好了,试试。” 韩信试了试,果然合脚,连忙施礼道谢。季桃没说话,冲韩信露出一个灿烂的少女的笑容,然后扭头跑回树下,继续做活。 韩信一直走进南昌亭长家院门,夫人王氏正在院中为粟米去壳。韩信工工整整地施了一礼道:“嫂嫂。” 王氏抬头看到韩信,瞬间把脸沉了下来,把手中的竹制笸箩一摔,正要发作,此时南昌亭长回来了,说:“你来了,今日我心中正有许多烦闷,想与你一吐为快。请入座。”又转身吩咐王氏说:“快把饭菜端上来,你没看客人已等候多时了吗?” 亭长引韩信入座,王氏不快地狠狠瞪了韩信一眼,小声嘟囔道:“顿顿他都来吃,哪里算得客人?!” 韩信听了,不以为意,南昌亭长略有尴尬,便问:“那不知弟未来有何打算?” 韩信说:“我已经想好了,淮阴县本地马匹稀缺,方圆百里内只有一个养马场,供应官马尚且不及,所以你看——”说到这里,韩信推开碗筷,在桌上推演起来,“我可以从北方买进种马,而且母马的数量一定要多于公马。假设一开始我买五匹母马、两匹公马,从北方到淮阴县路上大概要走三个月,中途配种就能成功的话,等到了淮阴县不久我便会有至少十二匹马。然后,我先卖掉一两匹马维持生计,其余的马匹继续配种繁殖,这样算来,要不了多久,我就能建成一个马场了。” 南昌亭长听得入神,不由抚案叫绝:“呀,听起来果然是个好营生!那你还等什么,快快准备起程吧!” 韩信道:“可是,我没有本金啊!还有一个问题,我到了北方之后,该找谁买种马呢?” 南昌亭长失望地说:“哦,既无本金,又无货源,所以你说了半天,就只是一种假想喽?” 韩信点点头:“没关系,经商本来也不是我的志向。” 南昌亭长问:“那你的志向到底是什么?” 韩信嘿嘿一笑:“我实在不好说出口……” 南昌亭长泄气地摆了摆手说:“行了行了,既然说不出口你也不必说了!” 第五章 芒砀山区的傍晚,晚霞映红天空,暮色四合。大家走得筋疲力尽,身上衣服也被荆棘挂破,只顾歪倒在地。 刘邦严厉地命令道:“听着!立即把所有干粮拿出来,交给卢绾,清点一下!在找到合适的藏身处之前,我们得省着点!卢绾,没我的话,谁也不准私分动用!” 大伙情绪极为低落,继续跟着刘邦拨开草丛迈过荆棘,蹒跚赶路。 这样奔逃的日子过了一天又一天,大家都已经筋疲力尽了。又是一个烈日当空的日子,刘邦等人在山谷里歇脚,此时食物已消耗殆尽,他们身上的衣服早已褴褛不堪,只能勉强裹身,头发胡子散乱,像野人一般。 大伙坐在地上,尽量少动,以免饿得昏厥。刘邦啃咬着一片树叶子,眼神呆滞。 他用脚蹬了蹬卢绾,虚弱地问道:“卢绾,还剩多少吃的?” 卢绾翻了翻包袱,里面只剩下些粟稷渣子。周围的弟兄个个面容枯槁,头昏眼花,看见卢绾翻包袱,连忙伸长了脖子观看。刘邦咽口唾沫,挥挥手,说:“卢绾,带上两个弟兄,去弄些野菜回来……” 卢绾艰难地说:“只怕弄不到什么,这鬼地方,长的这些鬼草我一点都认不得,到哪里去找野菜?倦得很,手脚都有些麻了。” 刘邦用尽力气,踹了卢绾一脚。卢绾条件反射似的蹦起来。刘邦说:“别睡!大家都别睡过去!合上眼,兴许就再也睁不开了!再这么耗上几个时辰,到不了天黑,大家就动一下胳膊肘都不行了。那就只有死。快去!” 卢绾无奈,只好带着几个自愿去找野菜的人出发了。在山野中,几个人漫无边际地找着。雍齿拨开草丛,四下看了看,向身后一招手,一个弟兄鬼鬼祟祟跟了上来。两个人在走回头路。雍齿说:“咱们是从那边进的山,放心,沿路我都做了记号,错不了的。” 然而那人走着走着,突然犹豫了,站住。雍齿回头看着他,十分警觉地问:“你怎么了?” 那人道:“季哥对我们不错,背叛他太不仁义了。” 雍齿凶相毕露地说:“事到如今反悔可来不及了!别忘了,你私藏口粮,被他们发觉了也是一死!” 那人低头思忖片刻,抬起头来,毅然决然地掏出一小袋干粮塞给雍齿:“雍齿大哥,我不走了。人各有志,你走我不拦你,但也请你别去官府告发弟兄们。拿着这些干粮,你走吧。” 雍齿接过干粮,假意惋惜地低下了头。那人深施了一礼,转身回去找别的弟兄们去了。突然,雍齿扑上去,从背后狠狠捅了他一下,还是用那根磨尖的竹管。雍齿狰狞地说:“我不能放你回去,反正你迟早也是一死,认命吧兄弟。”说着,他把手上的血在衣襟上揩了揩,打开那袋干粮,迫不及待地吃起来。 不过他还是被别的弟兄们发现了,卢绾等带着被捆绑了的雍齿回到了刘邦面前。刘邦问:“雍齿,为什么杀人?” 雍齿换了一副嘴脸,道:“他要逃跑,他要到山外去向官府告密!” 卢绾说:“哼,扯谎!你是为这个才杀人的!”说着,他扔下那一小袋干粮。 雍齿道:“这是他藏了要路上吃的!他还劝我跟他一块逃!为了这个我杀了他!他死了,这东西不能白白扔掉吧?我饿!为什么不能吃?” 刘邦盯着他的眼睛。雍齿瞪着眼,气喘如牛。终于,刘邦割断了绳索,放了雍齿。 刘邦说:“我相信你。”雍齿闷哼一声,又恢复了那惯常的狰狞表情。 在淮阴县渡口的一棵大树下,韩信蹲着,全神贯注、目不转睛地看着地面上的什么东西。远处,季桃和那几个织女一边干活一边好奇地向这边张望着。季桃拿着一只野果走过来,递给韩信,韩信一惊,见是季桃才定了定神,笑道:“要下雨了,你不回家吗?” 季桃不以为然地说:“好好的天气,怎么会下雨?你蹲在这里一下午了,在看什么?” 韩信一边啃着季桃给他的野果,一边指指地上的一个蚂蚁洞:“打架。蚂蚁在打架。” 季桃惊讶地笑了:“你这么大人了,竟然看蚂蚁打架看了一下午?” 韩信非常严肃、非常认真地说:“你看,他们打架很讲究策略的,围而不乱,守而不慌,两翼包抄,内有策应……” 此时韩信说的话,于季桃是高深莫测的,又是令人着迷的,她迷惑地听韩信说完,满怀崇拜地发表了一句感慨:“呵……你真是个怪人!” 韩信看看蚁群,又抬头看看天,一声闷雷滚过,雨点掉了下来。季桃叫道:“哎呀,真的下雨了!你别傻站着了,跟我来!”她边说边拉着韩信向远处一个茅草亭跑去。 雨来得很急,等他们跑进茅草亭,浑身已经淋湿了,季桃看着两个人狼狈的样子,笑道:“你这人真怪,明明知道要下雨还等着被雨淋!对了,我叫季桃,你叫什么名字?” 韩信说:“韩信。” 季桃念叨了几遍:“韩信,韩信……你怎么知道要下雨的?你会卜卦?” 韩信摇摇头说:“下雨之前,蚂蚁会很忙乱,蜻蜓会飞得很低,天上的云也和平时不大一样。” 季桃说:“哦,是啊,我奶奶也这么说。你是做什么的?” 韩信想了一下说:“嗯……卖马。” 季桃点点头:“哦,是行商还是坐贾?” 韩信说:“不坐贾。” 季桃很感兴趣地说:“你是行商的,那一定走南闯北见过很多事了。” 韩信迟疑地说:“我嘛……你是本地人吗?” 季桃道:“我本是楚国旧都寿春人,秦军和楚国打仗那年,我随父母跑出来逃难,后来半路上,我们遇到了秦国的官兵,父亲被抓去服役,母亲带着我继续逃命,可是逃难出来的人太多了,后来母亲她……她饿死了,我当时年纪尚小,跟着几个姐妹流落到淮阴,就待了下来。你呢?” 韩信说:“我也是,家里就我一个。” 季桃道:“唉,可怜啊。” 韩信说:“谈什么可怜呢?生逢乱世,我们的性命就如同蚂蚁一样微不足道。” 说到这里,两个人对视一眼,谁也没有说话,韩信往季桃的身边又站近了一点,季桃低头,脸红,两个人心中产生了一种相怜相惜的情愫。雨小一点了,季桃看看亭外,韩信说:“要不要我回家取个蓑衣给你?” 季桃说:“不用。好像下得没那么大了,我得先回去了,再见!”季桃说着跑开了,韩信想了想,在她身后喊道:“那、那……明天见?” 季桃在雨中转过头灿烂一笑:“明天见!”她的身影消失在雨中,韩信怔怔地看了好一会儿。 韩信浑身都湿淋淋地走进南昌亭长家的院子,心情很好,神清气爽地给王氏行礼道:“嫂嫂好。” 王氏看到韩信,拿起一把扫帚开始扫院子里的水,她故意往韩信的脚边扫去:“哎哟,不巧,你来晚了,我们都吃过了。” 韩信一边躲避一边和王氏说话,却看到院中明明已经摆好一桌饭菜尚未动过,便说“哦,是不是下雨我回来晚了,耽误了饭时?不碍的嫂嫂,家中可有些剩的,我随便吃点就行。” 王氏道:“瞧你说的,我们家也不富裕,你又不是不知道,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哪儿还能剩呢!更别说是顿顿多出一个人的口粮,这是要把你大哥给逼死啊!” 听完这番抢白,韩信愣住了,他一直看着桌上的三碗饭:“可是嫂嫂……” 王氏扔下扫帚,扭头从韩信平时坐的位置上端起一碗饭冲着家里的狗喊道:“阿黄,阿黄来吃饭了!” 黄狗跑过来,王氏把韩信碗里的饭倒在地上,黄狗大吃起来,王氏故意抚摸着黄狗的脑袋,轻声细语同它说话:“阿黄真乖,好好吃饭才有力气看门哦。唉,这养狗啊,尚能看家护院,可你说养个大活人呢,除了一日三餐地往里赔钱,真是屁用没有!还真不如好好地养养狗……” 韩信这次终于听明白了,他百感交集地站了一会儿,扭头往门外就走。他从院内走出来,正碰上亭长回家,亭长说:“贤弟来啦,这就吃完了?” 韩信说:“不了。王兄,我……走了。” 南昌亭长问:“出什么事了吗?” 韩信说:“没事。那个……兄,明日我不来了,也许以后都不来了。” 南昌亭长问:“怎么,你要走?” 韩信摇头又点头地说:“你我非亲非故,我实在已经讨扰了太久,兄对我的一片深情厚谊,信自会铭记在心。” 南昌亭长说:“那怎么好端端地忽然说出这种话来?莫不是刚才我那不成器的贱内又说了什么话惹贤弟生气了?” 韩信说:“没有,嫂嫂一向待我仁厚。只是大丈夫当自立自强,从今往后,我也确实要好好想想自己的前程了。王兄,请多多保重。” 南昌亭长叹了口气说:“既是如此,我也不再强求了。以贤弟的见识和才能,希望能成就一番大事!” 韩信道:“谢兄长抬爱。信就此告别,一切珍重!” 韩信走远了,南昌亭长看着他的背影,叹了一口气。 韩信走了,却也并没有走远。他到了河边来垂钓。在钓鱼的韩信不时把鱼竿提起来看,不但空无一物,而且鱼钩上连个鱼饵都没有。河的下游,一位老人正在漂洗一块上浆的纱布。 韩信走过去道:“老人家,恳请您一件事。您漂布的时候能不能稍微小声一点?您看,把我的鱼都给吓跑了。” 老人说:“你这个人!自己的鱼钩上连个鱼饵都没有,钓不到鱼还来怪我?你以为你是姜太公吗?” 韩信道:“本来有半截蚯蚓的,这些鱼太狡猾,吃了蚯蚓却不咬钩。” 老人说:“那你还等着干吗?再去挖蚯蚓啊!” 韩信说:“钩上应该还有蚯蚓的味道,有时,肉的味道比肉本身更有诱惑力。” 老人笑道:“我头一回听说,你可真是个怪人。” 两个人正说着,韩信发现自己的鱼竿动了一下,他连忙欣喜地拉起来,一条小鱼在挣扎:“快看快看!真有鱼上钩了吧?我说得没错吧?肉的味道!哈哈,天不亡我!” 韩信小心翼翼地取下那条小鱼,放在一片破陶片上,并自言自语起来:“哎呀,还是一条鲫鱼,鲫鱼啊鲫鱼,你可真是我韩信的救命恩人。这个世道就是这么不公平,不是我吃你就是你吃我,今日如果不吃了你的话,我就要饿死了,因此你千万不要怪我,我也是万不得已啊!” 听着韩信的一通胡言乱语,老人摇摇头,觉得他是个疯子。 韩信把柴火堆好,端起陶片准备生火烤鱼,谁知小鱼奋力一扑腾,掉到了地上,韩信伸手去抓,结果小鱼又滑又乱动,韩信在空中抓了几把,最终小鱼还是跳回了河里。韩信叫道:“哎呀,我的鱼啊!好吧,这次算你命不该绝,等你长大了我再吃你。” 他绝望地重新拿起鱼竿,甩进水中。老人看了看韩信,叹了口气,从身边的包袱中取出一个饭团递给韩信:“唉,小伙子,饿了吧?这个给你。” 韩信咽了一口口水,推辞道:“不了,我总能钓到的。”韩信倔强地再次提起钓竿,仿佛在跟自己赌气一样又甩下去。 老人说:“可是你在这儿不停地折腾,让我也很难干活啊!我看你还是吃了吧。” 韩信听她这么说,才犹豫着接过饭团,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老人说:“小伙子,我每日在这里漂布,如今年纪大了,饭量不如以前了,你要饿了就下午这个时候来找我吧。” 韩信吃着饭团,感激地看着老人。 在陈郡的一个夜晚,一盏烛火之下,项梁正陪着项羽温习兵书。门外突然传来一声异响。项羽突然抬起头,目光如电。项梁眯着眼,微微点了点头,手指烛火。项羽放下竹简,吹灭烛火。黑暗中,项羽和项梁埋伏于门两侧。门开了,进来一人。叔侄俩扑上去将其制伏。项庄闻声赶来,点亮烛火。来人竟是项伯! 项伯微笑着说:“数月未见,羽儿功夫渐长啊。” 项梁问:“便要动身了么?” 项伯答道:“明日。去会稽。” 第二天早晨,晨光初现,古道沉沉,西风紧。项氏叔侄和虞家兄妹道别。项羽和虞姬对视着,虞姬执项羽之手。项羽向她点了点头,甩手而去。项羽上马。四骑绝尘而去。 这一天,一行人到了会稽街头。正午的街市上,异常冷清,无人敢在街头行走,因大秦苛法,游手好闲者将黥面充骊山役。项梁带着项羽、项庄在行走,三个人来到一处小食摊前,店主在做着面饼。 项梁走到小食摊边道:“老板,来两块饼……”这么说着一摸腰间,竟无分文。他尴尬地回望了一下身后期待的项羽和项庄,然后转身走了回来。 项羽问:“叔父,为何不买呢?” 项梁道:“闭嘴,走!” 已是深夜。三个人躺在炕上,都没有睡。项庄说:“叔父,要不,我去做雇工,修房子赚钱。” 项梁道:“我们项家世代簪缨,怎能干那种活计。羞耻!” 项羽说:“就是,我宁愿死,也断不会去。” 项梁道:“记住,无论何种境遇,都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 正说着话,有人在外边打门。项梁递了个眼色,各自站好位置。项梁已抄起剑,握住剑柄。问了答了,原来是项伯。项羽立马上前开门。 项伯说:“都说好啦。今天总算是找着机会见了郡守,他素来对你敬仰,这回果不其然,一听项梁的名字,便把接纳你们入府的事答应下来,没有半点犹豫。” 项羽说:“那咱们过去是听人使唤吗?要这样,不去也罢。” 项伯道:“别说胡话,外面的苦日子还没过够。再者说,这郡守是敬仰你叔父才答应的。” 项羽说:“叔父才说的,无论何时,咱都不能屈人之下。” 项伯道:“你胡搅蛮缠,这是保全自己,以图大事呀。” 第六章 项羽牵着骏马辔头,不慌不忙走过市集,器宇轩昂,虽并无跋扈炫耀之意,却引起路人的瞩目。此时街边饭棚里坐着两名佩剑壮汉,都带着些醉意,打量着项羽,他们正是季布跟钟离昧。 钟离昧对项羽那边一歪头:“兄弟,瞧见没,那是谁?这外乡人,非官非吏,怎么会有马?” 于是两个人一起出去,拦在道路中央。项羽站住,平静地望着两个人。三言两语之后,三个人摆开了架势,季布先上,项羽道:“有叔父的教诲,我本不愿与人动粗,今天是你们逼我。” 项羽和季布画着圆圈踱步、对峙,路人已经散了个干净,仅剩两三个胆大的远远观看。季布解下佩剑,扔给钟离昧,表示要赤手空拳较量。两个人过了几招,季布叫了一声:“我给你这外乡来的添点记性!”季布抢上一拳,项羽没躲,迎面也是一拳!项羽还站着,纹丝未动,季布却仰面倒在尘埃里,他翻身坐起,伸手一抹,鼻子流血不止。 季布困惑地仰望项羽。钟离昧惊讶地瞪视着,张开了嘴巴,抱着膀子的手也松开了……就这样,不打不相识,惺惺相惜,三个人就此成了朋友。 此时此刻,芒砀山中,刘邦等人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早晨,他们发现有两个兄弟饿死了,抬出了草棚。大家默默无言,各自坐着,心里却都在嘀嘀咕咕。 刘邦说:“要活下去,只有一个办法,抢!”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雍齿道:“干!总好过在这里饿死!我现在就去!”说完他手一招,就有人要跟着他去。 刘邦喝道:“站住!抢有抢的规矩。做不到,就不准去!一、只抢那些屋顶有瓦的,那都是家有余粮的。他们少吃几口,饿不死。那些屋顶是茅草的,不许抢,抢他们,就等于杀人。二、不准伤人,尤其不许伤性命。咱是去抢吃的,填饱肚子,咱不是真的强盗。你们说是不是?” 众兄弟沉默了。雍齿说:“不把剑亮出来,怕是没人会老老实实交出粮食来。” 刘邦说:“那就吓唬一下。要知道,官府现在没有发现我们,现在天下大乱,就算抢点吃的,也不会引起注意,但如果出了命案,官府一定要查办我们,那就更麻烦了。再说了,哪一个人不是娘生爹养的,好歹是条性命,这年头,谁也不容易。”刘邦顿了顿,又接着说,“只此两条。不赞同的站出来。” 无人应声。刘邦说:“那便这样定下了,再说一遍,不许抢穷人,不许伤性命。刘邦把话撂在这儿,若有人违背,就砍了他。” 到了山下一户瓦屋人家,雍齿拿剑威逼着户主,一个男人,还有老人。尾生抱着一个包着粮食的亚麻袋子踉跄着从屋内跑出来。卢绾等人在外面等着接应他,见得了手就喊着快走。雍齿听见身后有鸡叫,回身去鸡笼抓鸡,突然发现鸡窝后面藏着个年轻妇女,脸上拿炭涂黑了,雍齿愣住了。这时,男户主从雍齿身后出现,举起一把铡草的铡刀,要砍雍齿。 尾生喊了一句:“当心!”回身护住雍齿,用剑挡住铡刀。户主要再砍,雍齿踹他一脚,他趔趄了一下,转身要再过去,正好一下子撞在了尾生的剑上,长剑透胸而过。汉子哼都没哼一声,就倒下了!尾生见状,惊呆了。鸡窝后的妇女尖叫起来:“啊,杀人了!” 众人从村子里跑出来,沉默地往回赶着路。尾生突然停步,把剑一扔说:“我不走了。” 卢绾回头道:“别想那件事了。你是为了救雍齿。不是你要杀人。” 雍齿拉起尾生说:“这不怪你。兄弟们都亲眼见到了。是不是?”众人都应了声。尾生却甩开雍齿的手,摇头道:“杀了我吧。你们好向季哥交代。” 雍齿说:“你这人,怎么这么倔呢!比牛还倔!走!” 卢绾沉重地说:“他说的有道理。季哥若知道了,不会轻饶的。” 雍齿吼道:“尾生兄弟是救我才失手杀人的。季哥要杀,让他杀我!” 尾生说:“一人做事一人当,不干你的事。” 卢绾说:“回到季哥那儿,谁也不准多话。都是自家兄弟,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这事儿就算过去了。” 雍齿阴狠地说:“谁说,我收拾谁!” 回到山里,篝火已经升起。众人兴高采烈围坐起来,一个个都满脸喜色。一口大锅里香喷喷地煮着稗谷鸡汤。樊哙拍着雍齿的背说:“看不出来你小子真有本事。抢点稗谷不稀奇,竟然还摸来两只鸡。真香啊!” 刘邦伸手道:“装稗谷的袋子给我,拆了能做件衣服穿。” 樊哙将袋子递给刘邦。刘邦接过,忽觉手上黏糊糊的,一看,袋子上红殷殷的一片。他不动声色地举起袋子问:“这是怎么回事?” 卢绾和雍齿互看一眼。刘邦把袋子放在鼻子边上闻了闻:“你们自己闻闻。这是人血!”他看着雍齿,愤怒地说:“又是你。樊哙、周勃,把他绑了!” 雍齿傲然而立,不反抗也不反驳。 尾生冲过来护住雍齿,说:“是我杀的。” 卢绾说:“这也是迫不得已……” 刘邦制止他道:“不用解释!”然后问尾生:“你杀人了?” 尾生说:“是我。但我不是故意的。” 刘邦挥挥手,樊哙和周勃将尾生捆了起来。 众人赶紧将事情的原委讲了一遍,说明是一个意外,不是有意的。尾生也说:“是我做错了。” 刘邦道:“你错了?出了命案,明日官府就会搜山,我们下山,也不会有村子敢收留我们,你害了大伙儿你知道吗?” 雍齿分辩道:“他也不想这么干啊,那个男的他要杀我,不是尾生,死的就是我。不是他死就是我死,你明白吗?” 刘邦说:“可我们是人,不是畜生。这样做和畜生何异!” 卢绾和雍齿抓住刘邦的衣袖,就要求情。尾生斥道:“都不要说话。”然后对刘邦说:“季哥,我就问你一句话。我是人还是畜生?” 刘邦冷冷地看着他说:“尾生,你当然是人,我们是兄弟。” 尾生微微一笑,说:“大哥,有这句话就够了。杀吧!” 刘邦转身看着别处,命令道:“樊哙!” 樊哙低声说:“能不能换个人?” 刘邦又道:“卢绾。” 卢绾很干脆地说:“不。” 刘邦看了看大伙问:“谁来?” 半晌都无人响应。刘邦说:“尾生兄弟,你跟我来。”说着他拿起剑,带尾生进了林子。 走了一段,尾生停步说:“季哥,就这儿吧。” 刘邦问:“我待你如何?” 尾生笑笑,说:“季哥待我如同亲兄弟一般。我自己来吧。” 刘邦点点头,转身拔剑,将尾生手上的绳索砍断,把剑插在地上。尾生道:“你说过,我是人,不是畜生。” 刘邦点点头说:“是。” 尾生说:“是人,死后就当埋三尺黄土。让我不至于暴尸荒野。” 刘邦道:“你不会。”说完,他转过身,背对着尾生。 尾生叫了一声:“来生还跟你一起。”抓起地上的剑,抹了脖子。鲜红的血喷洒出来,溅到刘邦身上。刘邦转过身,俯身,为尾生合上眼睛。 刘邦提着剑,从林子里走出来,身上斑斑点点是尾生的血。此刻稗谷鸡汤已经炖好,众人都手捧着碗,正准备吃。看到刘邦这副样子,众人都呆住了。刘邦把剑一扔,径直走到锅边,自己盛了一碗,缓缓地吃着。众人都放下碗,心情低落,没有人吃。 刘邦严肃地说:“都听我说,我不想尾生死。但他应该死,必须死。若我们为了自己活下去,就四处烧杀,我们就不再是人,而是畜生,是禽兽!是的!你们可以瞒着我不说,我也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天两天咱们能活下去。十天二十天呢?一百天两百天呢?村民们恨我们,他们就会联合起来抵抗我们,视我们为野兽,躲着我们,甚至拿起农具来拼命。朝廷的官差四处搜捕,百姓们仇恨,咱们还有容身之地吗?”说到这里,他伸手重重扭着自己的脸,“看清楚了,这张脸和你们的一样。这是一张人的脸!为了自己活命就滥杀,就连天地都会不容!”火光下,刘邦的表情坚毅,不怒自威,“我不会强迫你们,刘邦的规矩就是这样。愿意跟着我的,拿起碗,吃!不愿意的,拿起碗,走!”他环视众人,众人愣愣地半晌没有动静。 突然,周勃端起碗说:“大哥,别说了,我吃!”说着就开始狼吞虎咽地吃起来。樊哙一声不吭,端起碗就开始吃。众兄弟一个个都端着碗吃起来。雍齿缓缓地走到锅边,将一个空碗添满,举起来对着天空说:“给尾生兄弟添一碗。咱碗里的谷子是尾生用命换来的。”他落了泪,“雍齿在此对天发誓!从今往后,有我一碗吃的,边上就要摆上尾生兄弟一碗。”雍齿将碗放在身边,端过自己的碗狠狠地吃起来,眼泪哗哗而下。 刘邦转过身去,缓缓走进黑暗之中,用一个孤单的背影对着所有的人。 韩信坐在桥头的一个角落里,面前的地上放着大大小小几只用草绳编的绳马,自己拿着一卷书在读。周围传来此起彼伏的叫卖声,韩信充耳不闻。这时,远处季桃和女伴儿正在逛市集,她们发现了韩信。季桃跑到韩信跟前,拿起一只绳马,笑道:“你说的卖马,原来是这个呀?” 韩信点头说:“嘿,绳马也是马啊。” 正说话间,屠户和几个混混儿从桥上下来,围住了韩信的摊子。屠户说:“喂,小子,谁准许你在这里摆摊的?” 韩信看了看屠户,开始收拾摊子,准备走。屠户不依不饶地挡在摊子前:“现在想走?太晚了,留下钱再走!” 韩信不正眼看他,低头道:“我不卖就好了。” 屠户抢过韩信的绳马,不屑地随手扔了道:“卖不卖你说了不算!什么破玩意儿?给老子擦屁股都嫌它个儿小!我说的是你背后的那玩意儿,拿来看看!”屠户这样说着已经动了手,用力争夺着那把剑,最后韩信还是放弃了。屠户拔剑出鞘,仔细看看韩信的剑,又上下打量着韩信,挑衅地说:“剑倒是不错,可是小子,你整天背着把剑在街上晃来晃去的,怎么老是一副孬种的样儿?” 韩信没理他,弯腰准备从地上拿起书走人,屠户一脚踩在韩信的手上,韩信立刻趴在地上。屠户把剑往地上一插,堵在桥头拉开了架势,解开长衫拍着胸口道:“小子,今天我就来问问你。知道剑是用来干吗的吗?小子,你要真是个男人,就用你那把剑,往这儿刺!” 韩信说:“我不会刺你的,请让开。” 屠户道:“今天你要是不敢刺,就老老实实从老子裤裆底下给我钻过去,怎么样?” 旁边的无赖们开始起哄了,路人纷纷围过来。季桃担心地看着韩信,捂住嘴巴。韩信看看围观的众人,又看看得意扬扬的屠户,他把手放在剑柄上握了握,最终还是放开了。他撩起衣服趴了下来,众人发出低声惊呼。韩信泰然自若地从屠户的胯下钻了过去,众人鸦雀无声地看着他。季桃别过头去不忍心看韩信,眼睛里都是泪水。韩信从屠户的胯下钻过去之后,站起身来,拍了拍衣服上的土,一脸轻松地拔出自己的剑,重新入鞘,背好,看不出任何受辱的表情。他问:“我可以走了吗?” 屠户鄙夷地啐了一口唾沫,让开了路。 再说阳里村刘老太公家里,吕雉正伺候着公婆的饮食,可刘太公掷碗不食,只是一味地叹息流泪。刘邦的大嫂也在一边摔盆打碗,说起了风凉话:“不吃就不吃吧。反正吃一口少一口,等连坐的罪来了,大家一个也逃不掉的,这四小子害了我们全家了,杀头是早晚的事。放回来做什么?还不如待在牢里自在呢!” 这一说,让刘老太公放声恸哭起来。吕雉表面不动声色,放下碗,尾随大嫂到了厨房,质问道:“嫂子,你只顾气他老人家作甚?” 大嫂瞪着眼说:“轮到你来教训我么?等刘邦死了,你不要来吃我的就好了!” 吕雉有一瞬间原是准备隐忍的,但是突然就忍不住了,劈手狠扇了大嫂一耳光。大嫂被打得异常震惊。 吕雉道:“这个家,依靠你,行吗?依靠二哥一家,行吗?还是靠老太公能行?告诉你说,刘氏一家的出路,全在刘邦一人身上!”灼人的秘密燃烧在吕雉的瞳仁里,她被激情所鼓舞,显得威风凛凛。嫂子捂脸不语,不敢直视,她领教吕雉的厉害了。 沛县衙门里,县令穿着铠甲,紧张地坐在县廷上,搓着双手。萧何进来了,他头戴着白色孝巾,趋步上堂,伏拜。县令大惊而起:“你这是什么意思——” 萧何从容地说:“卑职听说大人将死,特来凭吊。” 县令勃然作色道:“萧何!我平日待你不薄,为何咒我!” 萧何说:“正因为大人素来待我不薄,这才冒死一谏,大人若能听我一言,便有条生路可走,那么卑职又要恭贺大人了。” 听了这话,县令更是疑惑。萧何便说:“听说大人要亲自领兵,去剿灭刘邦?” 县令道:“不错,上面连发公文,催逼甚急。正要将县里公事,托付于你。” 萧何问:“大人手中兵卒如何?” 县令道:“够用吧。” 萧何说:“未必。刘邦的人数虽少,但个个是亡命之徒,为求一活,定然死拼。要剿灭他,谈何容易。县公率众出城,城内不免空虚。陈胜贼众不远,到处攻城略地,击杀守令。丰沛一地,又尽是楚人,说不定县公前脚一走,城内少年就开门降了张楚,那时节县公进退失据,手下逃散,不是只剩死路一条么?” 县令惊出一身冷汗,半晌,下了很大决心,才大胆吐露说:“依你看,我若自开城门,降了张楚,随他兴兵伐秦,却又如何?” 萧何却摇头反对:“大人做沛令,有十年了吧?十年来,县公杀人之父,孤人之子,黥人之首,断人之足,想已不可胜数。秦法苛重,过去黔首们是敢怒不敢言。如今天下大乱,人心怨恨,公若登高一呼,只怕自家性命尚且难保,怎能指望别人响应您呢?” 县令瞠目结舌地问:“——那,那我该怎么办?” 萧何看时机到了,立即引诱县令:“依卑职愚见,刘邦此人,向来颇有胆识,又是本乡本土人氏。县公若能将其赦罪招还,必当感激图报,为公效力。县公用他人马,外可保守城池,内可压制大众,这才不失为上策啊。” 县令犹豫地问:“刘邦会甘心为我所用吗?” 萧何说:“大人对刘邦可谓有恩,他杀差役,放征夫,率众逃亡,大人并没有全力搜捕,也没有加害他的妻儿老小。此时招他效力,也是给他一条生路,他哪有不来的道理?” 县令如释重负,点头说:“还请您代我计议周详才是。” 芒砀山里,刘邦一伙已经从原来的一二十人发展到了百十号人。 这一天,突然有马的嘶鸣声传来。大家警觉起来,纷纷噤声。只见夏侯婴牵着马疲惫不堪地拨开白茅丛向他们走来。众人急忙迎上去。刘邦第一个抓住夏侯婴:“你怎么来了?县里有消息吗?” 夏侯婴从怀里掏出萧何的竹简,递给刘邦。刘邦看看竹简,上面只写着简单的一行字。众人都期待地盯着刘邦,刘邦说:“萧何说,带大家火速赶回沛县,他已经说服了县令,县令大人……跟我们一起造反啦。” 大家起先没敢相信,愣了半晌。俄顷,大伙爆发出一阵欢呼。夏侯婴解下腰间的剑,递给刘邦说:“萧何大人吩咐,此事千真万确,有他的佩剑为证!请季哥速回。” 大伙一听,立刻群情沸腾。刘邦坐下来,不说话。 起程向县里走的路上,刘邦依然闷闷的。终于,他勒住马,扬起手,大喝一声:“站住!给我停下来!我们不走了!” 众人一片大哗,人人惊愕激愤。刘邦一看众人鼓噪不休,“仓”的一声拔出剑来,面露凶狠之色。大家有些害怕,静了下来。刘邦说:“弟兄们!事情不大对头!” 雍齿说:“萧何和你什么交情,难道还会欺骗你吗?” 刘邦道:“不错,我信得过萧何,可我信不过另一个人,就是那个县令!众位兄弟听我说!县令那人,生性刻薄多疑,残忍怯懦!他会主动放弃县城,拱手相让吗?天底下哪有这种好事!我刘邦从来没捡过这么大的便宜,难道现在落难逃亡,反倒时来运转了吗?!看看我们这些人!叫花子似的,手无寸铁,这样去就能收了沛县吗?谁能保证这不是个圈套?!弟兄们,听我号令!” 大家面面相觑,渐渐安静下来。刘邦跳下马,将马交给夏侯婴:“阿婴兄弟,你先行入城去打探一下,我们等你消息!” 萧何家门外,萧何一出来吓了一跳。只见曹参抱袖站在那里,神色漠然,他身后站着四个执戈的亭父。曹参看到萧何,略使个眼色。 小吏道:“请吧。” 一行人跟着小吏向县衙走去,萧何、曹参被夹在中间。夏侯婴赶着车,风驰电掣来了,近前勒住马。马蹄铿锵,终于停住。夏侯婴对小吏道:“前来!县公有令!” 小吏有些疑惑,但还是走过去。夏侯婴一刀戳进小吏肚腹,扭头狂喊:“登车!快登车!县令要取你们首级,好往城头上挂呢!” 四个亭父来不及反应,曹参趁机夺过一亭父的长戈,砍死一个,戳翻一个,然后拉起萧何就跑。 夏侯婴说:“季哥让我回来打探消息。季哥说得果然不错!” 大道上,刘邦的人马席地而坐,一片困顿之色。暮色中,一辆车扬起滚滚烟尘,正往这边赶。众人都有些畏惧,弯腰低首,窥视前方。很快马车到了,夏侯婴跌下车。萧何与曹参也从车上跌跌撞撞下来。众人忙上前搀扶。 刘邦忙扶萧何坐下,夏侯婴说:“贼县令知道你跟萧大人交情不浅,他恐怕事情有诈,就反悔了!要杀他们两个呢!还好,我多了个心眼!” 萧何道:“如今……城门已闭,县令逼着父老兄弟上城据守,我们人少,沛县是去不得了。恐怕……要另做计议!如今之计,回山里去,迟早饿死。但若要攻城,咱们这些人又饥又累。没法打仗!” 刘邦思忖着,并不言语。大伙面面相觑。刘邦突然说:“去沛县!”众人认为刘邦疯了,纷纷劝阻。刘邦说:“事情已经很清楚了。你们回头看看,天开地阔!但有谁看出来了?我们已无路可退!退,要不了多久,不被饿死,也得让官兵杀死!进,又当如何呢?最多不过一死!既然左右都是死,还有什么好怕的?剖腹刮鳞的鲤鱼,入锅前还能挺身一跃,作垂死之争,何况我等堂堂七尺?!你们愿意像一群恶狗一样死在那荒山老林之中吗?老子我绝不回头!是汉子的,跟我走!” 刘邦说罢,向沛县方向走去,全不管自己竟是孤零零一个。大伙愣了一会儿,呼啦一声鲤鱼打挺一样扯开衣袖,右袒臂膊,风风火火甩开膀子豪迈地拥去。 沛县城墙下,攻城战的第一个回合里,刘邦的人中就有好几个汉子中箭受伤。雍齿也中了一箭。刘邦向萧何要了一个竹简,拨开众人的护卫,只身站到了阵前,冲着县令道:“你是大秦的官,要害死这满城的楚人吗?”城头上被逼着来守城的父老兄弟都愣住了,一时都停了手。 刘邦接着说:“城头上的乡亲们听好了。你们久在沛县,却不知外面的世道已经变了。现在陈王起兵,到处都是他的军队。我们是先锋,陈王的手下大将秦嘉已率领两万人随后就来了!” 县令哈哈大笑道:“刘邦小儿,你吹牛皮不怕鼓破!城中乡亲们跟着我才能活命。你聚众叛乱,当灭九族。乡亲们,你们睁大眼睛看看刘邦的人,一群快要饿死的乞丐罢了。哪有陈王的兵?哪儿呢?” 刘邦摸出竹简,高举道:“秦嘉将军的信在此,两万兵马已到薛县。距此地不过一日路程。乡亲们听好了,陈王本是楚人。咱们都是楚人。一家人不会自相残杀。可是,要是你们帮着这个秦官干蠢事,大军明日一到,城破之日鸡犬不留。我刘邦就保不了你们了!” 此言一出,只听城楼上传来一阵杂乱的惊叹声,皆是百姓因惊恐所发。县令脸色一变。守城吏在县令耳边低语。县令会意,高声道:“放屁,哪来的什么秦嘉大军!你们仔细想想,他若是真有援兵,何必在这里吃箭矢飞石?城下的兄弟们听着,两日之前我便已派人向郡守求援,我大秦援军已在路上。天兵一至,反贼一个不留。你们可要想好了!”说罢一声令下,箭如雨下。刘邦在众人保护下退下。 沛县外三里,刘邦驻地,他的手下已经有七十多人逃走归顺了县令,士气低落,大家情绪都不好。刘邦坐在破帐篷里叹息道:“你们也去投了县令吧,换条命,好过枉死。” 大家都说:“死也不降!我们和大哥在一起!” 刘邦继续说:“不。索性把我献了,还能换点封赏。” 大家惊恐地说:“万万不可!” 刘邦摇摇头,突然一皱眉:“我刚才都说什么了?” 大家一愣,刘邦却笑了。 沛县城下朦胧的夜色中。一个人被反手捆绑着抬到城下。樊哙声嘶力竭地喊着:“不要放箭!我已将刘邦缚住,现在就交给县令大人处置!” 县令站在城头,抚掌大笑道:“我说什么来着,你看,果然内讧了!” 众人扛了人正要向城里走,突然,县令又大喊道:“慢着!站住!站住!只许你一个人押送他前来,其他人都退回去!待我验明正身,砍下他首级,其余人再进来!” 于是,众人放下刘邦,只让樊哙押解着他往城门里走去。县令亲自带着士兵从里面出来,将刘邦团团围住。县令拿过剑,上前道:“叫你造反!”说着就一剑砍了过去。哪料到刘邦回身避开,双手竟然夺过剑来,紧紧抱住县令。原来那绳索根本就是松的。县令目瞪口呆,刘邦已是一剑穿胸,县令当场毙命。县令的护卫正要抢上前,被樊哙一把拉住,用屠狗小刀利索地抹了脖子,其他的护卫吓呆了,但都手持武器包围了他俩。 刘邦高声道:“诸位,县令已死,你们何苦跟他陪葬呢!” 这时候,城外的弟兄们发狂一般呼喊着跟随萧何向城门冲去。 刘邦又喊道:“放下兵器,我保证一个不杀!” 守军们面面相觑。 刘邦又说:“你们杀了我也没用,效忠大秦的县令已经死了,他可以死,因为他领大秦的俸禄,你们何必呢?谁家没有老婆孩子?” 守军放下兵器。众兄弟冲进城门。众父老兄弟分列两旁,弓腰仰首,敬畏地望着刘邦,后退,后退。刘邦留意到人群中刚刚投诚过去的一些人,都害怕地钻入人缝,想躲开,却无路可去。刘邦站上台阶,当着大家的面亮出剑,上面的鲜血滴下。虽然下面都是人,可一时鸦雀无声。 刘邦高声道:“刚刚所有临阵投敌的——一律既往不咎。” 众父老兄弟纷纷跪拜,黑压压伏下一大片。刘邦转身,心中颇为惊讶,深为这一幕所触动——这是他第一次不战而胜。 第七章 县衙后堂里,刘邦正在逗小孩玩,众人拥进来,神态肃穆,鸦雀无声。吕雉知趣,牵着女儿、抱着儿子避开。刘邦起身,坦然面对众人。 萧何问:“你召我们过来,可是有话要说?” 大伙都有些紧张,盯住刘邦,生怕他说出散伙的话来。刘邦不慌不忙,整理了一下衣服说:“我跟你们一样,只是为了一口饭,为争一旦之命,才走到今天。我不愿意做什么沛县之主,我德行不够,会招致上天的厌弃的。但是萧大人说,这是个机会啊,一个做大事的机会,而弟兄们也颇有此愿。因此,我答应诸位,这县令,我干了!” 大家顿时欢呼雀跃。 刘邦说:“我保证,无论吉凶成败,都不会抛下弟兄!但是我有话在先,我只是暂时为大伙看守此城,等找到合适人选,我立即让位!那时,你们谁也别拦着我!”众人立即叫喊:“不可!不可!” 刘邦接着说:“如今首要之事,必须先安抚城中父老乡亲,让大伙安安心心,再不准有杀人、伤人、抢劫之事,犯者,必严惩!萧何,你来拟定安民文告……” 萧何道:“遵命。” 两个人一个对视,马上完成了身份的转换,刘邦泰然自若直呼其名,萧何立即谦恭有加。 萧何说:“我提议,既然刘邦答应当这个头领,我们又踞有沛县,往后,就该尊称他为‘沛公’!” 县公旧府前堂里,刘邦一伙儿人正喝酒庆祝,突然一个声音把大家都给惊住了:“富贵了,别忘了我啊……” 众人回头,曹氏拉着幼小的刘肥出现在门口。那刘肥是个鼻涕娃,用手背擦着鼻涕。刘邦一时有些窘,不接话。曹氏推着刘肥,眼神挑衅地看着刘邦说:“去,叫爹!听说啦,你现在是县令啦,怎么,这就忘了我们娘儿俩啦?哟,没扫你的兴吧?” 刘肥胆怯,看到众人盯着他,不敢上前。吕雉此时正端着酒瓮出来为众兄弟斟酒,见此情形,立即上前,亲热地把刘肥推到刘邦面前:“叫啊,叫爹。” 刘肥怯懦地叫了一声爹,刘邦愣愣地瞅着刘肥,俄顷,突然冲他做了个鬼脸,发出“哞”一声牛叫,吓得刘肥一激灵,大哭起来。 众人大笑。刘邦也笑了,看了看曹氏,又看了看吕雉。 天下大乱,朝廷里自然先已乱作一团了。阴险的赵高设计陷害了李斯父子,又架空了昏庸的秦二世,一个人独断朝纲,指鹿为马,颠倒黑白,弄得朝政更加混乱,官吏更加腐败。对于下面处处燃起的反叛之火,扑灭了一处却又起了两处,扑灭了两处又起了三处,已经开始显现捉襟见肘、力有不逮的疲态。这不,另一处大火,也要在会稽燃烧起来了。 在会稽的一所房子里,项梁与项庄、项羽三个人正襟危坐,在吃饭。项伯走进屋来。几个人见礼之后,项伯说:“今天我去郡府,正撞上殷大人在正堂会见一位贵客,看样子来头不小。我之后找机会去打听那人的身份,原来是赵高派来的朝廷官差。” 项梁说:“他们商议些什么,可是又要寻我们麻烦?” 项伯道:“我也担心,赶紧继续打听。只是他们又进了内室密谈,便再听不出结果。” 项梁说:“据闻,大泽乡一带,已有人揭竿而起,反了朝廷,气势很大。赵高他们定是怕了,这才急忙派出信使,四下商议对策。” 项羽道:“叔父!眼下各地举事,人心动荡,正是我们下手的好时机,如若再拖延,怕就没这机会了。” 项伯说:“你胡闹,秦兵杀人如砍草芥,单凭我们几个,怎么对抗得了会稽郡上百名秦兵?!” 项梁说:“这个好办,无需与普通兵士对抗,只要能劝服郡守,让他随我们一起举事,其他的,都好办。” 项伯说:“可殷通是大秦官员,享受着丰厚的爵禄,他怎么会造反?!这没道理!” 项梁道:“也不尽然。如今世道方乱,人心思变,他若听信那赵高的,我们此刻焉有命在?他未必不动摇,只是还没下决心罢了。我去同他说!” 项伯道:“郡守府戒备森严,进去难,出来也不易。要逼殷通就范,一个人怕是不够的,人多了,又会引起怀疑。” 项羽说:“叔父,我跟你一同去。” 项梁缓步上前,攥紧项羽的臂膀,直视项羽:“事关生死,不容闪失,你可明白?” 在四名校尉簇拥下,项梁叔侄来到郡守府前。郡守的家仆早已等候多时,忙上前恭迎施礼。项梁瞥了一眼项羽,道:“就在门外等着,不要走远。” 到了会客厅,殷通道:“项梁公,多日不见,你可清减了!我想问先生,对当今局势有何看法?” 项梁苦笑,也揣摩着殷通的态度:“天下大势,太过纷繁,项某蛰伏乡野久矣,早就不问世事了。不知大人此话何意?” 殷通起身,急促膝行,抓住项梁的手腕说:“项梁公,直说吧,依我看,大秦无道,应当反了!” 项梁一震,凝视殷通,感到陌生与厌恶:“大人说笑?” 殷通正色道:“这种事怎么能说笑呢?项梁公乃项燕将军之子,贵胄之后,天下谁不知道?六国被灭,楚是最冤枉的!而今,秦早已失去人心,这大泽起义就是明证,我怎能不顺应大势?” 项梁说:“承蒙大人信任,不胜感激。要举事,可有兵马?” 殷通说:“兵马、战车具备,都听从我调遣!” 项梁问:“那秦使怎么办?” 殷通笑道:“还说不问世事,我看项梁公心怀天下!你且看这是什么!” 殷通拽过席上的一个木匣,拉开,里面是秦使的头。 项梁点点头说:“如此,大人的心迹项某明白了。只要真心反秦,我一定效力。” 殷通说:“现在兵士不缺,缺大将。我打算请您和衡楚来做我的左右将军。”项梁道:“如此甚好,在下从命。” 殷通故意显得很是忧急地说:“只是衡楚不知身在何处。” 项梁一直在察言观色,立刻就反应了过来,马上说:“我听说他在沼泽里藏身,具体的地点,只有我侄儿知道。” 殷通说:“来人!项梁公带来的人在哪儿?快请进来!” 工夫不大,项羽进来了。项梁问:“你不是知道衡楚藏身的地点吗?快告诉郡守大人。” 项羽被这么一问,感到非常迷惑,叔侄俩交换着眼色,项羽瞬间醒悟。项梁突然喝道:“是时候了!” 项羽起身一把抓过鹿架上殷通的佩剑,殷通也反应过来,抓住剑——但他抓住的是剑鞘,项羽抓住的是剑柄。项羽抽出剑,手起剑落,可怜殷通还未反应过来,就被砍掉了脑袋,血溅一席。项梁走到殷通尸首旁边,审视着说:“高官厚禄,就养出一班如此无信之辈,大秦是真要亡了!” 项梁叔侄提着殷通人头、拿着郡守印信从容地走到了院子里。众兵大哗。项羽提头大呼道:“殷通叛乱,不足以为郡守,我已将其杀了!现将印绶交与项梁公执掌,立为郡主,尔等如有不服,以此头为令!”说罢猛掷殷通人头于阶下。 下面一片大乱,有人向上冲,项羽拔剑挺身向前,连斩十余人。吏胥家仆,惊慌失措,皆伏地颤抖。项羽提剑游走,走到哪里,哪里的兵士便轰然溃散,一两个大着胆子抵抗的,尚未近身便被杀死。守卫队余下的兵卒纷纷溃逃。 二部将仗剑冲进郡府,迎着溃兵走上前来。项羽上前拦住道:“二位兄弟慢着!我是项籍!” 季布说:“好你个项籍,做的好事,杀郡守,这可是要诛灭三族的大罪。” 项羽说:“什么大罪?我反的就是秦,何须遵从它的律法!你们是将官,若要阻拦我,也情有可原。可咱们是弟兄,也奉劝你们一句,不要逆天而行。” 钟离昧说:“你这小子,口气颇大,把自己比作天,当真以为自己是英雄么!” 项羽道:“是又如何。” 季布与钟离昧却相视一笑,同时收剑。季布说:“要杀人,这等好事为何不叫我们兄弟?那郡守死得其所,他时常克扣军饷,早想亲手剁了他!” 项梁在集市上公布了殷通的野心及罪行,并宣布即日起事,以响应陈胜在江北地区的行动。听说项家起事,四周郡县莫不望风归降,项梁编集人马,分封官吏,训练士卒。由于部署得当,赏罚严明,众人莫不心悦诚服。 第八章 咸阳街市,秦廷朝会,文武大臣畏首畏尾,立在下面。胡亥狂怒,将军情文书掷下阶去。 胡亥尖叫道:“不是说只有零星盗匪,正着各郡兜捕吗?!哪里来的十万大军?哪里来的十万大军?!” 章邯奏道:“关东贼势益炽,今日之事,是迟早要发生的。陛下若问何至于此?臣以为,这是因为敢于直言的谒者早被杀掉,而满朝臣公只顾苟且容身,不肯让陛下了解实情的缘故。上天早已降下了灾祸的征兆,黔首终日震动惊恐,咸阳街市上人人面带忧色。臣以为,是时候向陛下禀告了。” 赵高怒喝道:“章邯,你好放肆!岂不闻主尊臣卑,你怎敢指责陛下?” 章邯说:“在下只是据实禀告。贼乱发生不久,税赋锐减,半年以来,各郡县何处失陷,何处平靖,从臣的计簿当中,便可看得一清二楚。” 赵高道:“哼,既然如此,你说怎么办?” 章邯说:“周文不过村野莽汉,用兵毫无道理。他虽兵临函谷,却分散扎营,各部看起来松散不堪,并无决战之气势。这正说明了他们是一群乌合之众,贪功冒进,又各保实力患得患失,致使左右不可协同,首尾不能相顾,其攻势已渐成强弩之末。因此,只需领一支精兵,直插周文大营,擒其酋首,便可击溃逆贼,确保咸阳无虞。” 赵高道:“说得轻巧,哪里有兵可调?” 章邯说:“不错,征调各郡兵马,显然缓不济急。据臣所知,骊山尚有罪徒十万,正在筑陵。这些罪徒当中,不乏作奸犯科之辈,但也有战力强悍的蒙恬军团大部兵士。为了对抗贼酋,臣唯有重编这些人马入伍,方可胜任。为保大秦万世之基业,臣请陛下恩准,大赦天下!” 赵高说:“这,大赦这些囚徒,怕要出更大的乱子呀。可是……”赵高虽对章邯抢尽风头的表现颇不满,但他不懂军事,只好顺水推舟。 胡亥无奈地对章邯道:“那就交给你去办。传朕旨意,骊山刑徒,一律赦免!” 骊山,暴虐的秦兵抽打着囚徒们,驱赶他们干活。章邯一行车马疾驰而来。监工秦将忙上前行礼。章邯在车上站起身。徒众纷纷直起腰来,观望。冷风吹拂,章邯下车,手扶佩剑,来到众囚徒面前,跃上高台,高声道:“本将军带来了皇帝陛下的大赦令!二世皇帝陛下赦免你们罪过,取消你们的劳役,令你们随我一道出征,共讨关东逆贼!陛下有令,杀一叛乱者,可免刑期;杀两人立功;杀三人以上,家人脱奴籍!” 俄顷,骊山囚徒欢声雷动,群情激昂。这时章邯注意到一滴血滴在手背上。他仰头一看,高杆之上,被绑缚的一个囚徒遍身血污,耷拉着脑袋,像是已经死了。 章邯问:“这是什么人?” 监工秦将道:“这是一个刺儿头,他殴伤监守,按律当受刑而死。” 章邯说:“放下来,人都死了,还挂着干什么?掩埋了吧。” 监工秦将忙奔跑过去,命人把那“尸体”放下来。那人刚被放下,几个人去抬,“尸体”突然跳起来,挥臂套住监工脖颈,一使劲拧断了,然后顺手抽出监工的剑,砍死另一个监工!动作一气呵成,如狼一样生猛!其他卫士瞧见,纷纷持剑冲上去,眼见他就要被剁成肉泥。 章邯喝道:“都住手!”说着,他用马鞭一抬那“尸体”也就是英布的下巴。英布迅速抬起头,一口血沫子喷吐在章邯脸上!英布那满是血丝的瞳仁里只有仇恨。他脸上,赫然黥着“囚”字。他努力前冲,似乎要扑倒章邯。卫士大惊,挥戈要杀英布。章邯挥手制止道:“慢着!给他两千人!你,来给我做带兵的统领!大秦正需要这样的疯子!” 渔政官员出身的章邯,比一般将领更重视情报搜集。他的判断是准确的——出征第一战,章邯便击溃周文大军,震动天下。 已是深夜,大战结束,到处是呻吟、惨叫声,不时可见伤兵。黑旗军团大胜。大多数兵士正在围着篝火炙烤羊腿,痛饮米酒。章邯一行,在营中巡行。他看到英布一脸疲态,坐在火堆旁,只是喝酒,并不吃肉。章邯道:“布,这一仗,你身为先锋,立了大功。” 英布平伸手掌道:“拿来。” 章邯问:“什么?” 英布说:“赏金。你说过有的。” 章邯一笑,走到战车边,登高一呼:“英布立首功,皇帝陛下有令,封为彻侯,秩千石,并赐一千户……” 众兵士站起欢呼。已经走到营帐边的英布一回头,冷冷一笑。章邯平静地望着他,心中却也悲凉无奈。 翌日清晨,趁整个大军还在睡梦中,英布率领亲兵逃亡。他心里十分清楚,大秦的未来,将不会很美好。很快,他便投了项梁。 沛县,刘邦来到街市,下车。众人上前,簇拥着刘邦,精神抖擞。 刘邦大声说道:“弟兄们!我们将跟秦兵作战!弟兄们,听我号令!按我们的人数,我便是都尉,雍齿任我副将!” 雍齿有点惊讶,但出列一揖:“遵令!” 刘邦接着说:“众弟兄分为三队,每队三百人!夏侯婴!曹无伤!曹参!你三人任司马,各领一队,操练队伍!” 三个人喜不自禁地高声道:“遵令!” 刘邦说:“自今日起,开始操练!三日之后,我等出兵,攻打胡陵!” 众人兴奋狂啸,挥舞矛戈,高呼遵令!唯有卢绾,心里不服,睨视雍齿。 不久,卢绾、雍齿两个人就因为一点小事而打了起来,刘邦赶到现场的时候,卢绾正被雍齿踩在脚下,兀自挣扎。 众兄弟在一旁看着,并不相劝,也不去助手!刘邦眼色凌厉,瞥视二人,喝道:“给他们剑!” 曹参、夏侯婴拔出腰间的剑,递过去。 刘邦道:“没死在山里,没死在野兽嘴里,没死在箭石之下,却打算死在自己人手里吗?想斗?好哇,那就让你们斗个够,拿起剑!让我看看,你们谁有这个能耐结果了对头。想死就都别活,谁活下来,我亲手杀了他!” 两个人被镇住了,不敢接剑。刘邦说:“你们不拿剑,往后还私斗吗?” 两个人连忙揖拜,连称不敢。刘邦说:“你们都给我听好了!雍齿是我副将,我不在,你们都听他号令,不听,便是同我作对!听明白了吗?!” 众人应了,刘邦说:“卢绾,你跟我回去,雍齿,继续操练!” 刘邦把卢绾带回县衙,两个人喝着酒,说着心里话,喝得东倒西歪。 刘邦最后说:“算了,你服过谁呀?往后,你啊,就留在我身边吧!做个舍人也好,兵也不是人人都能带的。” 正说话间,萧何到了,他问:“主公要兴兵攻打胡陵?” 刘邦说:“不错!今日起,开始操练人马,三日之后,荡平胡陵!” 萧何说:“不错,想要站稳脚跟,还要有所作为。但我听说,镇守胡陵的,是郡监平。我见过此人,论能耐,不算大,但此人性子刚硬,宁折不弯。他手下的秦兵,不过百人,但全都有战功,不是沛县这几个求盗可比的!主公不要指望一战得胜,或许,联络附近的义军一同作战,才是正理!” 看刘邦根本不听,萧何又道:“好,今天就派两个人前去刺探虚实,我们动手之前,当先行切断胡陵同方与(音:旁豫)之间的大道,让两城之间不能呼应,这样,方能成事。” 刘邦点点头说:“嘿嘿,你考虑得很周全。阿绾,你带两个人去打探一下。” 出征的喜悦和失败的沮丧几乎就在一夜之间快速地过渡完成了。刘邦带着残兵败将回来的时候,萧何默默地迎着他们,很久很久都未开口。等就剩下刘邦他们两个的时候,刘邦诚恳地问:“是不是我不适合领这个头,萧大人?要不,你来做?” 萧何道:“有时候我沉默,并不表示我反对。领这个头,非你莫属。” 刘邦问:“你真这么想?” 萧何道:“是的,你不用担心,只管做你的决定好了,我来执行。” 刘邦沉吟片刻道:“现在刚吃了败仗,人心易变。还是丰邑的父老可以依靠啊。我想撤出沛县。” 萧何点头道:“事不宜迟,那就马上撤!” 于是刘邦和萧何并肩走出来,到了人群之中。刘邦说:“仗打输了,不怪你们,怪我。就我们这群人,能拿下沛县,那已经是万分侥幸,老天爷开了眼了。而我,竟然不知天高地厚,领着你们这群叫花子,去攻打胡陵,我们凭什么呀?不是疯了么?唉,你们怎么就没有一个明白人能告诫我的?卢绾,你平时挺能算计的啊?阿婴,你不是也能说会道的吗?” 众人赧然,挠头的挠头,嬉笑的嬉笑。 刘邦又说:“仗是打败了,不过大家还是好好地回来了,保住了性命。这是老天在提醒我呀,可一,可二,不可三。如今乱世,有一块立足之地太重要了。沛县,就是我们的根基,要想长久驻扎下去,就不能得罪父老!现在,我定下三条规矩,一、搭棚露宿,不准进百姓家院!更不准侵占百姓的房舍!二、不征粮,不准用百姓的饭,一碗水都不能要!用水,去附近河沟取!三、伤人奸淫者,杀!盗窃者,鞭刑!听明白了吗?!” 众人道:“明白了,明白了!”众人这才散去。 萧何说:“主公,这一仗,一定引起了朝廷的注意,只怕用不了多久,便有官军来剿,主公,宜未雨绸缪啊。” 沛县城里,刘邦的众弟兄露宿在茅亭之中,整理着破被烂褥,捉着虱子晒着太阳。 夏侯婴喊道:“日上三竿了!起来,去操练!” 人们捂着肚子,颇有怨词:“饿呀,一天就一顿,不想动弹……” 夏侯婴道:“谁不饿?老子有家不能回,跟你们一起待在这儿受罪,你们还有什么好说的?不怕军法的,就坐着!” 大家慢吞吞地拿起矛戈,走出草庐茅亭。两个百姓,抬着一个食盒,上覆棉布,食盒里面装满了粟米饼,另一个乡亲两肋各夹着一瓮酒走过来。他们说:“夏侯大人,一点饭食,两坛浊酒,拿不出手,请弟兄们用吧……来来来,接着。” 夏侯婴道:“哎哟,老哥呀,我跟你没仇吧?!” 百姓畏畏缩缩地问:“大人,此话何意啊?” 夏侯婴说:“沛公有令,连一口水也不能喝老百姓的。我这舌头是馋啦,可是我脖子不答应啊!喝了你的酒,保不住我的头!哈哈哈!” 三个月以后的一天,一群沛县百姓拥集在沛县县衙门外,愤愤地呼喊着:“沛公!我们要见沛公!沛公!为我们主持公道!” “轰”一声,两个弟兄将大门左右推开。刘邦一个人走了出来。百姓一见刘邦出现,更加激动,纷纷拥上前,激愤地嚷嚷:“沛公要主持公道!” 刘邦挥双手,示意大家静下来:“各位父老,各位乡亲,有话慢慢讲。我在这里。” 老妪刘吴氏怒气冲冲以杖顿地道:“沛公!你要主持公道!我儿去年冬天死在服徭役的路上了,我媳妇守寡,这还不到半年呀!昨天,沛公的手下强奸了我那儿媳呀,这让我们家的脸面往哪儿搁!” 刘邦渐渐显出怒容,扶住老妪道:“婶子,你别急,慢慢讲,此事,可有人证?” 一个小个汉子说:“我撞见了,他欺负我嫂子!” 刘邦问:“告诉我,是谁?!” 小个汉子摇了摇头说:“我不知道!他打了我,逃了!反正,是你的人!” 刘邦四顾一下周围的人扬声问:“谁看见了?这人是谁?告发者有赏!” 一个老人看了看,说:“沛公,便是……是副将大人。” 刘邦吃了一惊:“雍齿?!” 第九章 沛县县衙内,膏油烛静静燃烧。雍齿盘腿坐在榻上,双手被绑缚在身后,他歪垂脑袋,一副愤然的样子,瞪着刘邦。刘邦坐在上首,萧何坐在旁边。 刘邦问:“你认为,你的言行举止配得上副将之职吗?” 雍齿说:“你甭给我来这些弯弯绕。痛快说,我犯了什么事?” 萧何喝道:“雍齿,注意言辞!这不是你在东岳乡横行的时候!好好回主公的话!” 萧何的气势让雍齿收敛了一些:“主公,我自问对得起你,也对得起弟兄们!” 刘邦说:“可你对不起沛县的父老乡亲!我问你,你有没有搞东门的寡妇?” 雍齿道:“搞了,搞女人怎么了?谁不搞?” 刘邦说:“人家告你强暴。” 雍齿说:“没错,是我硬上的。那才来劲嘛!” 刘邦和萧何一时惊讶,刘邦说:“你这可是死罪!” 雍齿道:“死就死,就是我干的,又怎么样?我认了,随你处置!” 刘邦怒道:“押下去!明天午时三刻,东市斩首!” 萧何狐疑地看着雍齿,他招认迅速,必有隐情,但刘邦已下令,他不好质疑,只有忍住不语。 第二天正午,阳光下,大空场里,雍齿双手被绑在身后,披头散发,睥睨四顾。四面围着弟兄们。沛县的百姓远远胆怯地围观。 刘邦缓步走来,问:“雍齿,你知罪吗?!” 雍齿怒目而视,满脸不服。刘邦食指一伸,点着雍齿,破口大骂:“你好歹也是个血性汉子!发了什么疯,干出这等畜生不如的事来?能不让父老寒心么!奸淫妇女,坏我军纪,你还有什么可辩解的?!” 雍齿昂首冷笑:“大丈夫,死则死尔,辩解什么!” 刘邦面向众人道:“各位父老,是我刘邦对不住各位!今日就将雍齿枭首示众!樊哙!行刑!” 父老乡亲沉默着怯怯地看着。樊哙“哗”一声拔出剑,上前,两个弟兄拉紧捆雍齿的绳子。雍齿最后看了刘邦一眼,深深低下头去。突然,传来一个女人从远到近的嘶喊声。那寡妇赶到了,她挣脱小叔子的阻拦,冲出人群,扑倒在地:“他没有强迫我,我是自愿的!” 这一下静了场,俄顷,众人哗然。刘邦也愣住了,半晌没回过神来。雍齿喝道:“滚开!蠢女人!老子用不着你可怜!” 刘吴氏顿着拐杖大骂:“贱人!不要脸哪!”她颤颤巍巍要冲过来,被乡亲们拉住。 刘邦问:“这女子,你说的,是实话吗?” 寡妇道:“句句是实,请沛公做主!夫家待我,百般刻薄!丈夫死后,我不如猪狗!我喜欢副将大人!我给他端水,他不喝……” 刘邦说:“好了,不要说了!雍齿!军法森严,今天你没有死罪,但也不能就这么饶了你!行为不检,当受鞭刑!来人,鞭五十!” 两个弟兄上前,将雍齿夹至大车边,撕下衣服,将他双臂绑缚在车辕上,背对众人。鞭打让雍齿几乎昏厥,但他仍死撑着不叫,数鞭下去,背上已皮开肉绽、血肉模糊。鞭子每抽一下,那寡妇的哭号声就更人一些。雍齿紧闭眼睛,咬紧了牙关。鞭刑结束,解开雍齿时,他已昏厥过去。 刘邦高声道:“各位,请放心!这雍齿,绝不敢再犯,我留他一命,报答乡亲的恩德!今后,凡我弟兄,再有滋扰乡亲者,请大胆告诉我,不要怕,我刘邦,决不姑息,必定严惩!” 县衙内,刘邦正背身而睡,突然,一个苍凉喑哑的声音开始哼唱一首楚歌,那是故楚的小调,惆怅绵长,令疲惫饥饿的兄弟心思故乡。刘邦起身,往堂下走去。 和歌声响起,越来越多的弟兄坐起身,开始唱楚歌。楚歌声越来越响,饥饿的男子汉们,唱出了天地间的悲情。刘邦低头徘徊,直至楚歌声逐渐低隐……大门一响,萧何背着一袋粮食来见刘邦,他说:“这样下去,恐怕就要危险了。主公可以约束他们一时,但大伙饿着肚子,心思就会变。主公,我琢磨,这仗,还得打呀!” 刘邦说:“还打?” 萧何道:“不错,但打胡陵那样的过错,我们是不能再犯了。当今之计,没别的,必须寻机作战,唯有能战能胜,方令父老明白,我们不但有守土保民之心,更有克敌制胜的本事!我们不但不抢百姓的粮食,还分给他们粮食。等粮食的问题解决了,事情就好办多了,也就能把丰乡当做我们的根基了。” 刘邦点头说:“不错,正该如此!你的意思我懂,打仗嘛,跟打架差不多,先找个小个子动刀,准没错!” 两个人会意一笑。刘邦叫了一声:“夏侯婴!” 夏侯婴立即来到阶前,拱手一揖。弟兄们也都起来了,渐渐拥过来。 刘邦说:“你和曹无伤、周勃三人,各带小股人马,每队不超过百人,自明日起,四出游弋,专寻那秦军散兵游勇动手!记着,穷寇莫追,切勿恋战。他人数多过你,快跑;同你相当,观察;人少过你,灭杀!告诉弟兄们,咱们只杀秦兵,专夺粮秣、战马,不得劫掠黔首,不得私斗争功。杀敌者赏,逃跑者死!” 这一天,县衙里,夏侯婴回来复命,“哗啦”一堆兵器扔在地上,弟兄们正忙着把粮食往车下卸。他们成功地袭击了秦军的一队运粮车,斩获颇丰。萧何正带领手下点检粮食的多少,登记在册。刘邦背着手走过来,带着三五个百姓,皆是老者妇孺。来到粮车前,刘邦道:“阿婴啊,这几位孤寡,家里没男丁,最缺粮。先分些给他们!” 夏侯婴应了,就扛着粟稷袋子往老百姓的粮袋里倾倒!老百姓笑逐颜开。刘邦和萧何相视一笑。 萧何说:“主公,这两天颇有斩获!弟兄们奋勇争先,一说出去抢粮,两眼都冒光啊!” 刘邦点点头,说:“也别光顾了抢粮,给我抓个军官带回来,至少,也得是个屯长!” 夏侯婴道:“明白!主公,萧大人,我尽力去办!” 忽一日,在沛县南门口传来一阵骚动,弟兄们纷纷起身,拥过去看。只见源源不断的双驭马车被赶着向城门这边走来。城中人们纷纷驻足观看。大车进了城门,樊哙跳下车,肋下夹起一个人事不省的黑衣秦军屯长。樊哙喘着粗气奔到近前,一耸肩膀,将其扔在地上。刘邦抓起那军官,瞪着他问:“你是谁的部下?” 屯长道:“我乃郡监大人标下屯长。” 刘邦又问:“郡监在哪里?” 屯长说:“你们好大胆子,敢抢我大军军粮,郡监大人马上就来剿灭你们!” 刘邦、萧何一悚,互相看了看。 众人躲在城堞后,探出头来。远处烟尘翻滚,还看不见人,但已经听见隆隆声。卢绾放在城堞上的剑微微颤动。渐渐有斥候纵马驰突盘旋,接着,烟尘里出现密密麻麻的黑点,全是秦军。刘邦没见过这阵势,也从来没见过这么多兵,一时震骇。弟兄们都被吓坏了,面面相觑。远处,大队秦兵正在扎营,远远传来马嘶人喊战角之声。一骑跃出阵角,在营前左右两翼来回奔窜,马上的秦官似乎在鼓舞士气。萧何手搭凉棚,仔细观察着说:“——不错,是他!是郡监平!” 一时间弟兄们面容都严峻起来。卢绾翻身坐倒,大声叹气。樊哙气恼,踹他一脚。 刘邦问:“萧何,这些粮够几天用的?” 萧何道:“主公,粮食充足,这些粮藏在城垒之下十个仓囤之中,随时可供调用,足够千把人食用一个月有余。” 曹参也说:“主公,石、弩箭、油瓮等物资,沛丞大人早就安排在城垒之上了,一概充足。” 萧何道:“魏相周市的人马,离此地不远,若向他借兵,抄官兵后路,可以退敌,此乃上策。中策便是弃守沛县,保存实力,往薛县暂避。” 刘邦问:“下策呢?” 萧何说:“下策就是固守沛县,我们人手太少,撑不住的。” 刘邦问:“你觉得守城,有多少把握?” 萧何说:“不足三成。” 县衙里,只有萧何和刘邦在一处。刘邦在收拾剑戈,准备上城,他说:“上策太急。魏军能解沛县之围,但是来还是不来,我们心中没数,不来自然我们完了;来了,恐怕往后只能依附他,我心不甘情不愿。中策虽可救一时之急,但一切又得从头开始。什么都可以丢,沛县丢不得!这是咱的老根儿。这一场仗,要是败了,那就是天命如此,我们就死个壮烈!要能得胜,从此,咱们便算是站稳脚跟了。” 萧何点头道:“沛公有此气魄,何愁大事不成。” 刘邦说:“随我上城头去,让兄弟们看得见我。让他们知道,我和他们在一起,同生共死!秦军撑不了多久的!” 周勃一身硝烟,跑进来:“主公!雍齿跑了!雍齿带人从东门出城了!” 黑暗中,黑衣秦兵队伍齐整,平推至距城墙一箭之地,突然发足如潮水般向沛县城墙下涌去。攻城的云梯架上了城墙,秦兵开始纷纷攀援!正在此时,城头一片灯火通明。城头上发出暴风呼啸般的狂喊!刘邦亲自带领弟兄们投石头,刀砍登城士兵,往下飞掷油瓮,顿时城下一片火海!秦兵奋战,死伤枕藉。 沛县城下,雍齿带领弟兄从侧翼掩杀过去,跟秦兵展开搏斗!弟兄们都杀红了眼,奋力砍杀着秦兵。 “秦兵撤退了!秦兵撤退了!”城上的弟兄百姓们激动地高喊,围成一个大圆场,点着火把。雍齿浴血而归,胳膊负伤,随便缠了条破布。他提着剑,来到刘邦面前。 刘邦道:“雍齿!你不听将令,私自带人出城!” 雍齿说:“不错,我是没听,该怎么罚怎么罚!” 两个人对视,雍齿依然桀骜不驯。 刘邦说:“不听将令,该怎么罚?” 萧何说:“论罪当斩。” 刘邦道:“大伙在欢呼啊,我没法杀你。既然不能杀,那,我就重重地赏!雍齿,给你记一个首功!若有下次,绝无宽赦!” 跟着雍齿出战的弟兄们,举剑高呼,如醉如狂,纷纷高喊:“雍齿首功!雍齿首功!” 雍齿自负地微笑着,顾盼自雄。夏侯婴卢绾等老弟兄,都阴沉着脸。 县衙里,萧何将魏相周市派人送来的信呈上,并开始念信:“惊悉郡监将五千人击沛,沛公无恙,幸甚幸甚。公德胜天下,才为世出。弃燕雀之小志,慕鸿鹄以高翔。今秦之天数已殁,公当立功立事,开国承家,朱轮华毂,拥旄万里,何其壮也!” 刘邦打断他说:“这些文绉绉的话我听不明白,拣重要的说。” 萧何道:“绕了半天圈子,是要我们投靠到魏王帐下……他许以万金,还要给您封侯哪。” 刘邦道:“给他回信!” 小厮捧来刀笔、竹简。萧何开始准备写信。刘邦箕坐,说着说着,就眉飞色舞起来:“你就写,魏王是好心,太谢谢了!一番好意,我们心领啦!但我们是楚人哪,是不会归顺他魏王的,更不敢让他亲自来迎接。”说到这儿,他顿了一顿,又说,“后面的字写得大一些,让他看清楚,啊?!” 萧何应着,刘邦又说:“他娘的如果他一定要来,我一定竖起钩戟,架起锅来,请他吃肉!吃他自己的肉!就这么写!” 沛县外草坡上,羊群散去,雍齿叼着狗尾巴草,头枕双臂仰躺在地上,正在看天。刘邦牵马走来。雍齿跳起,趋前施礼。 刘邦道:“我有些东西送给你。这匹马,归你了。它可是匹好马呀,善跑又忠心,要好好待它。” 雍齿看了一眼说:“好马!谢主公!”他打开马鞍袋子,里面是一千钱。 刘邦说:“这也是赏赐你的,近日来,你作战勇猛,严守军纪,弟兄们比得上你的,没两个,应当赏。” 雍齿说:“谢主公,雍齿心领了,但真的不敢领受。”雍齿稽首拜辞。 刘邦道:“雍齿,我知道你心里有怨气。没关系,我有这个耐心,会等到你心悦诚服的那一天。我带人去追击郡监平,我命你守住沛县,不得懈怠。萧何将会辅佐你。自军令下达之时,县内军政生杀之权,尽交予你。我分兵两百人给你,其余的,跟我去作战。” 刘邦鼓励地对雍齿一点头,十分信任。雍齿低头稽首,眼神闪烁。 军营草庐内,雍齿问一个会写字的兵士:“你不是沛县人?” 那个兵回答:“回禀副将大人,我是在主公打方与的时候,追随主公的!” 雍齿说:“帮我修书一封,行不行?” 那个兵道:“大人请吩咐。”说着,他坐下,掏出竹简数根,放在膝头,掏出刀笔,准备着。 雍齿说:“魏相大人敬启——” 那个兵“啊”的一声,刀笔坠地,惊恐万状。雍齿的剑已经横在他脖子上:“捡起来,接着写!你还得把这封信替我送到魏相大人那里去。你干,往后我重用你。不干,我现在就杀了你。” 那个兵夹着小包袱,低头出了沛县北门向丰乡外走去。卢绾带着人在巡逻,突然看见那个兵形迹可疑,叫住了他:“你不是第一队的弟兄吗?上这边来干吗?包袱里是什么?打开看看!” 那个兵紧紧抓住包袱,不给,卢绾大怒,来扯包袱。正在此时,雍齿骑着那匹高头大马从后面冲撞上来,几乎踩踏了卢绾。卢绾一闪,摔了个跟头,他爬起来,怒骂雍齿:“狗日的,神气什么!”雍齿跳下马,对卢绾怒视。双方不服气地顶了好一会儿才散去,而那个方与兵,则悄然溜走,已经远离了他们,再没人去理会。 一战之下,泗川郡府的瓮城被攻克。刘邦、夏侯婴、周勃等纵马进瓮城,城上城下欢呼。城垒之上下,全是赤旗。刘邦举起马鞭示意,得意扬扬。 被俘的丁公被推出来,犹自不服,昂首挺立,闭目不语。 刘邦却力排众议,出人意料地放了他。那丁公也并不道谢,口口声声地要刘邦好好活着,等下次还要和刘邦再战。刘邦这里放走了好汉,那边沛县县衙里造了反的雍齿也放走了萧何。 雍齿在县衙里高声命令兵士:“放他走!去告诉刘邦,老子就在这县衙里坐在他的位子上,等着他!” 萧何面不改色,返身回到院中,拿起自己的佩剑,拂去上面的灰尘,昂首大步而出。 雍齿看着他离去,自负地冷笑着。 萧何疾奔沛公泗川军营,将雍齿造反的消息火速报给了刘邦。刘邦当下起兵返回沛县。而沛县县衙里雍齿的部下已将吕太公、吕雉和她的一双儿女都绑了来。 雍齿道:“吕老太公,对不住了,把您请到这里来,实在是不得已。您本是有德之人,劝劝刘邦,让他投降,弟兄们就都不用死。” 吕太公说:“我那女婿,不会听我的。我劝也是白劝。” 雍齿说:“吕太公,死到临头还要摆臭架子?” 雍齿轻浮地靠近吕雉,说:“娥姁呀娥姁,我看你不如改嫁给我。如今刘邦跟条丧家犬有何两样?看他还能成个什么气候!” 吕雉笑了:“不错,正要看他成个什么气候!你在芒砀山之时,饥寒交迫,是沛公保全了你们。这些,你全都忘了吧?魏王能给你什么呢?一个许诺就足以让你背叛,可见你不过是卑鄙小人而已,早晚会死在沟里,饱野兽之腹!你怎能同我丈夫相提并论!” 雍齿愠怒,欲拔剑。一个俊朗的少年随从——审食其猛地抱住雍齿的臂膀。他低声道:“大哥!不杀他们也罢!刘邦投鼠忌器,不能全力以赴,对我们只有好处。若杀了,他们再无顾忌,猛攻起来,只怕咱守不住!” 雍齿犹豫了。 刘邦的人马到达沛县城下列阵。城上已经张起魏王的旗帜。刘邦气得目眦欲裂,恨得咬牙切齿,但他竭力压抑着怒火。众人大骂雍齿是忘恩负义的无耻小人。 雍齿冲着下面叫着:“你们听着!沛县,已经是我的了!如今,我是沛公!” 弟兄们“呸呸”地乱骂。刘邦纵马来到阵前,向城上大喊:“弟兄们!你们怎么了?!我做错了什么,值得你们如此待我?!雍齿反复小人,你们要跟他为伍吗?!” 一时间,城垛上的众兵卒不再射箭放石,被震骇住。不过,僵持是短暂的,马上战斗就打响了。双方短兵相接,箭石横飞,油瓮飞掷,火光冲天! 一场恶战下来,双方都损失惨重。刘邦坐在营帐中,手撑着下巴,出神。 萧何说:“刚刚清点人马,跑了一半。粮秣都在城里边,我们撑不了两天的。也许跑掉的人,全都投到他那一边去了吧?主公,现在他手里有弟兄们的家眷,又占尽地利,强攻不是办法。” 刘邦点头说:“……是啊,真伤脑筋。” 萧何踱了几步,终于回过头来,以拳击掌道:“立即修书一封,向陈胜求救,他离我们最近。主公就说,您一直在为陈王守城、略地,正准备投奔他,谁料雍齿叛贼无端背叛,请陈王派兵助剿,我等一旦收复沛县,便打陈王旗号,追随陈王!” 刘邦听得兴奋,立即走出军帐,歪着头呆在那里,琢磨着,突然他说:“萧何,你立了大功了!不错,是要修书,不过不是一封,而是十封、二十封,不管哪路义军,不论远近,都送过去!陈胜那里要送,项梁也要送,还有我张耳大哥,听说他也起事了!我们就说,雍齿咒骂他,而我,要替他教训这个忘恩负义的小子!” 萧何呆了,道:“这一层我倒没想过。” 第十章 沛县县衙里,雍齿焦虑万分地说:“魏王的人马为何还不到?明明说好了的!” 审食其说:“也许,周市大人还在等待时机吧?” 雍齿道:“还等什么?再等,刘邦没死,我雍齿先亡了!” 审食其说:“周市大人想要的,是沛县。谁当沛公,对他来说都一样。他只想占地盘,不想打仗。” 雍齿咆哮道:“混账!天底下没这么便宜的事!算计!全都在算计!” 就在这时,有部下报告:“魏王的人,到了!” 雍齿大喜,赶紧率领众人到了城门口,正看见魏相周市的人马井然有序地走入城中。雍齿揽住审食其的肩膀,态度轻浮,得意扬扬地说:“这下如何?看见没有,周市大人不是派人来了吗?他可不是反复小人。” 审食其说:“大哥,你数数,这点人马,够干什么的?” 雍齿道:“够了,有这些,就足够了!你小子等着瞧吧,咱只要守住城,刘邦他饿也得饿死!” 陈王死了。熟睡的时候,被驾车的下人割去了头颅。 项羽出来招募兵士,却收获甚微。这一天他正策马而行,被一老者拦住了去路。此老者便是范增。他说:“见将军眉宇间忧思甚浓,我有一策,可助将军平天下。不知愿下马一叙否?” 项羽轻蔑地说:“平天下?” 范增道:“是的。” 项羽说:“老人家戏言,我不怪你。请让开吧,我要赶路。”说着他从行囊里掏出一把钱,扔在范增面前,扬长而去,没有再看范增一眼。 回到项梁处,项梁问了问募兵的事情,又说:“你今天很烦躁。发生了什么事?” 项羽道:“没什么。路上遇到一个狂妄无礼的老头。是不是这个地区的百姓都喜欢说大话?” 项梁问:“他说了些什么?” 项羽见项梁一脸郑重,微微有些吃惊。 项梁和项羽很快就到了薛城郊外那个村落,在村外下了马,徒步进村。 村内空空荡荡的,并无人烟。只见一处茅舍院落冒出青烟,项梁向那里走去。一个小童在泥炉上烹热水。项梁上前一礼,还未开言,那小童先说了话:“尊驾是江东项梁将军吧?” 项梁道:“正是在下。” 小童说:“范老先生已等候将军多时。先生吩咐,请项梁将军入舍品茗。” 进了屋,范增项梁两个人对坐,小童倒水。两个人均未言语,范增默然观察项梁。项梁很有耐心,微笑相对。 项梁道:“在下听人说,先生博古通今、胸怀大略,是一位经天纬地的大才,只是项某一直为军务所羁绊,不曾与先生谋面。先生当时既然看见项某,为何不到营中一叙?项某并非那不知礼数的人啊。” 范增道:“草茅下士,求谒贵人,不免为人所轻,为人所轻,则其言不用,去又何益?” 项梁礼貌地一揖:“如今天下纷乱,陈王已逝,景驹立为假王,我故楚各路人马,尚无定论,在下心中着实忧虑。先生想有高见,愿乞明示。” 范增说:“不敢当,如今项家军声势很大,将军行事正直,又能礼贤下士,既劳垂问,老朽自当知无不言。” 项梁道:“请先生一定不吝赐教!” 项羽进屋,解剑,行师徒大礼。范增离席,连忙扶起。项羽不起:“集市之上,对先生无端冒犯,实乃羞愧,愿先生勿怪。” 范增道:“老朽并非在乎这些俗世虚礼。有一句话,想问问少将军,裂土封爵,尽王楚地,足否?” 项羽道:“秦残暴不仁,我绝不会向它妥协平分天下。” 范增问:“与诸侯分之,足否?” 项羽答:“不足。” 范增道:“自古以来,天下大势,上顺天意,下据民心。若楚气数不足以复王,若之奈何?” 项羽高声道:“只项籍有生之年,当复兴楚国大业,一洗前人之耻。藉一片赤诚之心,先生若再虚言试探,将我也看得忒轻了。若悖此誓,有如此剑!”说着,他抽身拔剑,退开一步,徒手将剑从中折断,拍于案上。 范增笑眯眯地看着项羽。项羽豪气顿生,直视范增。 范增说:“……被秦所灭的六国当中,唯我楚国最为冤屈,特别是怀王被骗去秦地软禁,客死他乡,楚人尤为愤恨,至今胸中依然耿耿。反抗秦廷,最重要的,乃是立信。陈涉起事之后,不复我大楚旗号,反而自称陈王,名不正则言不顺,事怎能成?偏又不敢冒名顶替,只好叫什么张楚,称什么陈王,简直不伦不类,贻笑大方!他得不到亡楚遗民之支持,势力不见增长,又不能把握大好的情势,以至于错失灭秦良机,终于落个名败身死,这难道不是他理所当然的结局吗?世间的道理,就明摆在那里,全看人能否去觉察。以老夫所见,谋事在人,成事却不必靠天,一定要靠自己!昔日南公有言,楚虽三户,亡秦必楚!将军起兵江东,立获楚国各部有德长者的拥戴,为何?那是因为项家世代为我大楚效力,大家怀念项燕将军的神威!所以,如果将军能顺势而为,寻访楚王之后代拥立,张开大楚旗号,联合各路人马,为楚人复国,进而号令天下共击暴秦,何愁大业不成?!” 项梁插话问:“先生的意思是?” 范增缓缓地说:“立一个堂堂正正的楚。” 项梁、项羽急忙推席而拜,重新见礼。 项梁问:“天下大乱,去哪里才能寻到楚国宗室?” 范增道:“我知道有一个人,要尽快。” 就这样,项羽按照范增的指点,在一处荒村外的草滩上将正在放羊的楚怀王之孙,一个名叫芈心的年轻人,接回了本营。 薛县县厅之内,众楚国遗族老仆站了一片。一只沉重无比年代久远的玄漆大箱子被打开。一个老仆小心翼翼地从箱子中取出服饰、冠带。周围数个白发苍苍的老者仔细看着,唯恐错过一眼。服饰和冠带被仔细地传递,从一双手到另一双手。最终,被递进了上房内。楚令尹后人宋义匆匆进来,众老仆退开,向他行礼。宋义痴望着上房门口。众人等待着。就在灯芯子跳动油脂即将燃尽的时刻,上房门枢一动,众人一震,忙伸长脖子细看。 芈心缓步走出上房,谨慎地整理着衣服,他的神态还有些拘谨和惴惴不安。芈心挺直身板,展开双臂,微微一转,那描了卷云纹的王服高贵而质朴,透出穿越悠远岁月的王家威仪。 芈心小心地问大家:“还像个王吗?” 众老仆身躯开始剧烈地颤抖,大家不约而同地扑身跪倒,以头捶席嚎啕大哭起来。 宋义激动地跪倒,匍匐而前:“大王!您回来了!您终于……回来了!” 芈心找到了自信,双手交握,头颅高昂,显露出端庄的仪态。芈心执宋义之手道:“我流落民间这么多年,若没有你的保护,恐怕早就尸骨无存了。宋卿啊,请你以后就一直待在我身边吧。” 宋义涕下:“如此言语,臣如何受得起,义敢不用命!” 项梁拥立芈心为楚王,为争取民间支持,仍号称楚怀王。在故楚各部长者的一致支持下,故楚贵族迅速前来归附。项梁终于成功联合了各路人马,而他自己则统领军团大权,号为武信君。 出去送信求援的卢绾终于回来了。陈胜已死,他修改了书信,转投给景驹,这个假楚王倒是答应出兵来帮忙了。 刘邦踉跄着走出营帐,走过每个人面前,严峻地和他们对视。他说:“弟兄们,雍齿不德,叛变投敌!沛县的父老,我们的父兄,都在他手里。现在没有别的办法,只有出去借兵。景驹答应借我三万人马,踏平雍齿!还能走动的兄弟,出列,准备上路。” 能走动的弟兄,默默出列,凑成一队。 刘邦又转身道:“曹参、萧何!我命你二人,在此坚守,决不许后退半步!卢绾,带路!其余人,随我走!” 刘邦带着十几个弟兄,衣衫褴褛,面露饥色,疲惫地走着。突然他们看见远远有一队人马,旗帜若隐若现。夏侯婴叫道:“主公!好像是官兵!” 刘邦说:“不,不是官兵!不要慌!我们过去会会!樊哙,跟我走,其他人留下,没我号令,不准动!” 大伙都趴下,纹丝不动。刘邦大步走出去,泰然自若。那一队人马的首领高举右手,示意大队停下。那一骑来到近前,下马抱拳一揖,是个精悍汉子,眉宇间英华内敛,原来是张良。刘邦也大咧咧还礼。 张良问:“敢问这位仁兄,高姓大名?” 刘邦道:“我乃沛公刘邦。” 樊哙说:“便是击杀泗水郡郡监、踞有沛县的沛公!你是何人?” 张良点头道:“沛公,听说过。我乃故韩张良!幸会!” 刘邦很吃惊地问:“敢问,足下就是博浪沙惊天一击的张良先生吗?!” 张良道:“不敢,正是区区。” 刘邦激动地上前拉住了张良的手臂。张良有些吃惊,不习惯这种乡下人的招呼方式,他收回手臂,略一还礼。 张良问:“沛公,您这是去哪里?” 刘邦也不害臊,大大咧咧向后一挥手说:“唉!吃了个败仗,差点把命扔了。我带些个弟兄,去楚王那里……”还没说出“借兵”二字,张良已经露出欢悦之色,问道:“怎么,沛公也去投楚王?!” 刘邦惊喜地说:“呃,对。这么说,与先生是同路啊?” 这时候,项羽的部队已经彻底击溃了景驹的军队。 项羽和范增正站在城寨外说话,斥候奔来,跪道:“前军来报,秦嘉带着亲卫队逃走,被英布将军半路截杀,英布已押着俘虏返回大寨。” 项羽问范增:“军师,景驹这贼人,要活的,还是死的?” 范增道:“上将军派你和英布分而击之,用心良苦。岂有两个楚王见面的道理?” 钟离昧说:“军师,末将愿斩景驹头颅!” 项羽道:“那颗头,是我的!”说着他看了范增一眼,范增点点头。 项羽拔剑,纵马驰向城寨大门。城寨里喊杀声四起。顷刻,项羽在城寨堞垛上出现,高举利剑,利剑上血迹斑斑,砍向旗杆,景驹旗号坠地,一颗头颅升起……景驹已被枭首。 乡野大路上,刘邦正在前面带着人马走,突然,前面一个侦察骑兵到了张良近前,滚鞍下马,一揖道:“主公,不好,景驹已经完了!” 张良和刘邦互相看了看。大家陷入沉默。张良说:“沛公,看来我们运气不好。只好绕道而行,另找个落脚之地吧。” 刘邦翻着眼睛望天,思忖着什么,突然说:“不,我们走!去打景驹!” 张良惊讶地说:“可是景驹已经被灭了?” 刘邦坚定地说:“那也要打!弟兄们,跟我火速前进!目标,假楚王城寨!冲!” 刘邦一纵马,冲了出去,后面跟着衣衫褴褛的部下风风火火怒吼着狂奔。张良无奈,一挥手,带领人马跟上。 到了假楚王城寨外,硝烟尚未散尽,楚兵正在打扫战场。望哨发出角声,那是预警信号。城外楚兵不明就里,立即退入栅寨门内,紧闭城寨门,堞垛上,数名楚兵卒在栅寨上用强弩对准进犯来敌。刘邦带着队伍雄赳赳打着他的赤旗,风风火火冲到城寨之下。刘邦跃马当先,来到城下,开始叫阵:“景驹!你给我出来!你这个无耻小人!无能之辈!沛公前来取你项上人头!” 众楚兵面面相觑,不知道这是什么人,为甚怒吼。刘邦继续叫骂:“我也是楚人!但我就是看不起你!你还敢自封为楚王,你也配!你算个什么玩意儿!暴秦欺凌我楚人的时候,你在哪里?项梁公江东起兵的时候,你在哪里?陈涉刚死,你就急着赶着自立为王,呸!谁买你的账啊?!你配得上我楚人的荣誉吗?!你配得上我楚人的骄傲吗!我们要拥立楚王,也不是拥你!” 钟离昧登上堞垛,感到有趣,居高临下观察着刘邦。刘邦叫道:“今天,老子就戳在这里,不走了!景驹!马脸猴子!摸摸你裤裆里那玩意儿还在不在!你要还剩下一点种,就马上滚出来,跟我决战!我要把你的胳膊扯下来当棍子,活活打死你个兔崽子!” 城头上的楚兵哈哈大笑。城门洞开,楚兵出来,分列两旁。钟离昧说:“既然你胆量大,够种,那你进来说话!” 刘邦看了看,说:“进就进!谁不敢?!”然后他对樊哙等手下说:“你们都给我待在这儿,不准动!”说完镇定自若地一挥鞭,径自入了城。张良一直在观察他,看到这里,不禁暗暗吃惊,此时猛一抖缰绳,纵马也跟了进去。 在钟离昧带领下,刘邦和张良走进营帐。刘邦指着张良正要介绍,张良暗暗摆手,示意他不要声张。刘邦会意。 钟离昧说:“坐!” 刘邦道:“不坐!你是谁?我已经报上名号,可还不知道你是哪路人马!” 钟离昧说:“你先不忙知道。我问你一句话,你觉得,谁应该当这个楚王?” 刘邦说:“谁当,也不能景驹当!他人在哪儿?!” 钟离昧道:“你没看到吗?他的人头在旗杆上挂着呢!” 刘邦说:“哎呀!敢问壮士,是你吗?是你替我解了这个恨?” 钟离昧道:“不,是武信君帐下大将项羽将军。在下钟离昧,与沛公见礼。” 刘邦一怔,俄顷,挑出大拇指:“我猜也应该是他!是他就对了!不是他就不对了!” 钟离昧问:“为什么?” 刘邦道:“据我看,江东子弟,堪称豪杰的,唯有项羽一人而已!” 钟离昧不悦了,一挑眉毛道:“话不能这么说吧?” 刘邦说:“我就这么说,我不单在这儿说,我还要到天下四处去说!项梁公,老英雄乃项燕之子,他义薄云天急公好义,那是天下皆知的。可是项羽将军,论年岁,未至而立;论资历,那就差得更远,可是,他能一呼而天下应,击杀会稽郡守殷通,随后攻城拔寨,连克数十城,他的神勇,真是天授!他不是凡人!” 钟离昧道:“不过是个莽撞的小子罢了!” 刘邦说:“不不,你不了解他!” 钟离昧问:“怎么,你认识他?” 刘邦说:“不,可是我觉得我认识他很久了!他的所有战绩,我听得太着迷了!经常找人来给我讲啊!我觉得,他是我的知己,我的一切他都明白,他都懂!他就是骄傲的楚人,不屈的楚人,一个不可征服的楚人!只要有项羽将军在,我心里就完全踏实了!暴秦,挺不了多久了!” 钟离昧被逗笑了,道:“好,你想不想见见你这位知己?” 刘邦说:“当然!能吗?” 钟离昧说:“跟我走,我带你去项家军营。”说完,他起身出帐,刘邦立即跟随。张良从侧面看着刘邦,不由忍俊不禁又心生诧异,喃喃地说:“你到底是什么人哪?” 刘邦一笑,假装正色道:“我是沛公啊!杀了县令,砸了县衙,现在无家可归的沛公!” 第十一章 项家军营内,刘邦与部下饥肠辘辘,被项家兵卒招待用饭。众人大口大口吃着稗子饭,吃得很不害臊。周勃和几个项家军抱进来几瓮酒。众人喜不自胜。 刘邦和张良坐在远离众人的地方,两个人叙谈着。张良说:“沛公,老实说,你猛不丁喊出要打景驹,我还以为……” 刘邦说:“以为我疯了?!” 张良笑了:“我跟着你去景驹的营寨,只不过想看看这场疯疯癫癫的把戏到底如何收场。直到沛公在城下叫阵,我才醒悟过来,原来沛公竟出此奇招,一来能迅速联络上项家军,转向他们借兵;二来摆脱投景驹而不得的尴尬局面。” 刘邦道:“现在是乱世啊,景驹死了,再去求助别人,哪有那么近便?出此下策,实属无奈,让先生见笑了。” 张良说:“沛公,你可真神哪!在下佩服。” 刘邦道:“哪里,先生才是大义之人。你敢刺杀皇帝,这样的作为,我刘邦想都不敢想啊!对您,我才是真心佩服。” 两个人揖让,互相敬着酒。 第二天清晨,金角声声。营内沸腾起来,项家军众兵卒纷纷在营内跑动。 “羽将军回来啦!将军回来啦!” 营内人马拥出军营,刘邦等夹裹在其中。兵卒渐分左右,列成两行。刘邦等人破衣烂衫,站在楚兵身边,十分显眼。只见地平线上红光渐盛,一马跃出,一位年轻将军金盔红缨,黑披风随风飘荡,虽溅满泥点血污,却平添霸气,宛如天神降临,这便是项羽。众将领并辔疾行,紧跟其后。刘邦第一次见到项羽,不禁肃然起敬。 项羽一阵风似的纵马进营。项家兵卒举矛如林,高声欢呼。夏侯婴、樊哙、卢绾等瞪大了眼,从没见过这阵势。 目送项羽进了营,刘邦就跟到了项羽帐外,禀报之后进去,刘邦叫了一声:“羽将军!” 项羽道:“沛公……有何见教?” 刘邦直截了当地说:“我听说将军乃大义之人,是否愿救人于水火?” 项羽道:“何事,直说。” 刘邦说:“实不相瞒,在下目前深陷困境,全因为一个叛徒。这叛徒,原本是我手下一个兄弟,他趁我追击秦军之际,占据了沛县,令我弟兄流离失所!在下恳求将军借我一支人马,前去讨伐!” 项羽沉下脸说:“开玩笑!我负有军令在身,岂能随意调动士卒?” 刘邦道:“将军,您知道,我为什么打景驹?陈胜刚遇难,他就迫不及待打起楚的旗号,这是要干什么?自不量力!我最恨的就是乘人之危的小人!叛徒雍齿,也一样!为一点蝇头小利,他卖身投靠魏王,反咬我一口!我们都是楚人啊,羽将军!你说我怎能甘心向魏王低头!我不服!” 项羽总算转过身来了,问:“你打算借多少人?” 刘邦心下忐忑,仍沉着地直视项羽:“五千!” 项羽笑了笑:“五千够吗?” 刘邦说:“够了!足够了!羽将军高恩大义,在下没齿难忘!” 项羽道:“不忙称谢,可以借兵给你,但有个条件。” 刘邦问:“什么条件?” 项羽说:“借五千,还我八千。” 刘邦惊诧地说:“可是……我没有那么多人。” 项羽问:“你有多少?” 刘邦想了想说:“一……三千。”他是把张良的人也算上了。 项羽说:“加上我借你的人,不齐了吗?” 刘邦这才醒悟,俄顷,断然决定道:“羽将军,我明白了。等我平了雍齿,一定投到将军帐下!” 项羽说:“一言为定。”两个人击掌为誓。 项羽突然又说:“想起来了,好像借不了那么多人。少一些行么?” 刘邦沉吟片刻,咬牙说:“……行,三千也行。” 项羽说:“两千行吗?” 刘邦道:“……行!” 项羽说:“那,八百呢?” 刘邦几乎红了眼,最后说:“……也行!只要有人就行!” 项羽又说:“我问你,如果我一兵一卒也不借给你,这仇,你还报吗?” 刘邦说:“此仇必报!” 项羽道:“好!是条汉子!人,我借给你!就这么定了!” 清晨,雾霭茫茫。夏侯婴、卢绾、周勃等兄弟从营帐内出来,挎着剑,收拾着行囊,陡然间,突然看到面前的一切,愣住了。刘邦最后一个出营帐,正往腰间挎着佩剑。他也看到了面前的一切,怔住。在他们对面,项家军营门口,浩浩荡荡,行伍齐整,旌旗飘荡,红缨亮甲,正是项家军堂堂五千人马!领头的钟离昧跃马出阵,翻身下马,行军礼道:“沛公!在下钟离昧,领项家军五千兵马,听从您的调遣!”随着他的话,十名裨将也在马上行着军礼。 刘邦已经激动得说不出话来。项羽带领亲随纵马驰来,在阵前与刘邦相见。项羽郑重地一拱手:“沛公!报仇去吧!别忘了你我之约!” 刘邦感激不尽,郑重地一揖道:“羽将军!大恩不言谢。我保证,这五千人,连同我的人马,一定全为将军带回来,一个不少!” 项羽点点头,掉转马头,和几名亲随拍马疾行。刘邦的人全都躬身施礼,等项羽走远,才直起腰来。刘邦翻身上马,拔出剑一指:“听我号令!目标沛县,大军出征!” 大军到达沛县,魏军先自开了后面的城门跑了。雍齿也纵马狂奔,要逃命。一个人斜刺蹿出,长矛“噗”地戳进雍齿肋间,雍齿落马。雍齿挥剑斩断矛柄,起身奋力砍杀,伤了对手。对手倒地。雍齿踉跄上前,用剑逼住那人,俯身一看,不禁目瞪口呆——竟是审食其!他正要杀掉他,却又停下来,因为他的周围暗了下来,他抬头一看,全副武装的楚军已经将他团团围住。 雍齿被绑成粽子一般扔在地上。旁边两个强悍的剑士蹲踞看守着他。众弟兄陆续进来。刘邦和雍齿对视。雍齿蓬头垢面,衣服碎成寸缕,勉强挂在身上,却依然桀骜不驯。他狠狠迎着刘邦的目光,毫无愧色,毫不示弱。 第二日,街上空无一人,雍齿跪缚于市。离雍齿不远处,父老兄弟皆跪下,黑压压一片。刘邦来了,军中部将紧随其后,威风凛凛。刘邦瞪视雍齿。雍齿翻着眼睛看刘邦,一副将死不活的神情。 萧何宣读起草的罪状:“反贼雍齿,犯下十大罪状!亏恩忘义,芒砀山之中,动我军心,此罪其一也!妖言谤主,夸耀争功,此罪其二也!滋扰乡邻,欺男霸女,此罪其三也!贪得无厌,卖主投敌,此罪其四也!胁迫父老,手足相残,此罪其五也……” 刘邦走上前,一挥手:“不必念了!雍齿!你的罪,何止十桩?!今日,当是你的死期!” 刘邦拔剑。人群分开,一个白衣女子哭着奔来。兵士们一时愣住了,没有阻拦她。女子摔倒,爬向雍齿,用身体护住他道:“我跟了雍齿便是他的人。活,我跟着他。死,我还是跟着他!我不想再守一次寡了。” 刘邦转过身去,看着众人,又看了看雍齿,说:“你这无情无义、狗彘不食的贼子!你就算逃走,能逃到哪里去?天下虽大,将没有你安身所在!你逃到天边,我也会将你的狗命取回!真想亲手了结了你!不错!这真是一个不杀人就活不下去的年月!但我要你知道,世道虽乱,头顶上还有天,天底下还有人心!就算你是个畜生,你也是条性命!” 乡亲们听了,都缓缓地点头。刘邦见状,继续道:“我不杀你,还有一个理由。我刘邦,有生之年,绝不会向自己的同乡下毒手。往后,你我恩断怨绝!你滚吧。” 刘邦割断雍齿身上的绳索。雍齿站起,不屑地笑了笑。白衣女子抱住雍齿。雍齿带着女人离开。父老乡亲皆拜服。刘邦面对跪伏一片的沛县父老,百感交集地说:“沛县的各位乡亲,你们是被胁迫的,把兵器交出来,回家吧。”乡亲们把武器交出,堆放在城门下的地上。 刘邦又说:“我,就要离开了,将去追随楚王,痛击暴秦!此一去,不知何日能回,也不知是否还能回来!刘邦命不足惜,放心不下的,唯有乡党父老!但愿从此后,各位再不必登城赴死,再不必为谁而卖命!全都回家去吧!关上门,好生过日子!” 众人无不伏地稽首,人头攒动,呜咽哭号声震天动地。父老扶携着,潮水般离去,有种劫后余生的喜悦,口中高声颂扬沛公仁慈! 刘邦收复了沛县,依约将自己和张良的人马都带回了项梁的大营,项梁突然提出要让张良随在他的帐下,刘邦当下没有别的选择,只得答应。然后项梁和张良之间有了如下一番对话。 张良说:“项梁公拥立公子心为楚国大王,足孚民望。现在齐赵魏燕,俱已复国,唯独我故韩,尚且没有复国。我担心,将来必然会有人拥立。项梁公何不助我复国呢?要是被别人占了先着,或许将来与大楚为敌,这不是一件值得忧虑的事吗?” 项梁道:“这件事,我的确曾考虑过。不过先生,韩国王室还有什么传人吗?” 张良说:“韩国诸公子当中,公子成颇具贤名,曾受封横阳君。他一直藏于民间,现下仍安然无恙。我看可立为韩王。为韩王的横阳君,一定会感恩戴德,成为大楚有力的支持。” 项梁道:“好!既然如此,就依你所言,我将立即遣使去寻访公子成。” 张良说:“这个,在下倒要请命。公子成,我一去便可找到,别人去,不一定行。更何况,恢复韩国,也是在下平生夙愿。” 项梁笑了,说:“这样也好,那就拜托先生前往韩地寻访公子成。” 张良临走的时候与刘邦见面,两个人推心置腹地说了很多。 张良说:“项家军看似宽厚,但内藏杀机。良并非担心自身安危,而是害怕会给沛公惹来麻烦,甚至是杀身之祸。良素有复国之志,有些事,明知其不可为,也要去做。还请沛公见谅。” 刘邦道:“刘邦说过的话,板上的钉。先生要去复国,刘邦只恨无力相助。” 刘邦将自己的佩剑解了下来,双手递给张良:“此剑,自芒砀起兵以来,从未离过我身边。如今赠予先生。剑在同我在。” 刘邦躬身。张良连忙还礼,接过佩剑。 张良又嘱咐说:“项梁叔侄的项家军,好比一棵参天大树,屹立于乱世稳如山峦。沛公日后欲成大事,如今尚需寄于荫蔽之下。项羽虽自视甚高不易亲近,然为人豪爽,无甚心机。公遇事当忍耐,切莫意气用事。” 刘邦又谢了,两个人相别。 项梁军帐里,两随从掌灯,项羽在查看行军图舆。范增在侧,一同观察。项羽接过随从手里的灯,示意他们退下。随从退下。项羽亲自为范增掌灯。 项羽问:“这刘邦……恐怕还算不上个人物吧?” 范增道:“这一小股人马确实不堪大用,不过,他的幕僚和手下部将,倒个个精干,像是很出众的人才。能被这帮人推举为头领的,怕也不一般。所以,据老朽看来,刘邦跟那些流寇的头领,还略有不同。寨门前又哭又笑之举,我已听昧将军说过。分明就是投景驹不成,才来投我军。这种急智非一般人所能拥有。” 项羽哈哈一笑:“今当乱世,谁不是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他若扭头而去,我倒觉得此人可敬。现在看来,有点小聪明而已嘛。” 范增道:“项梁将军的离间之计,让他失了张良。他却不动声色,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这是隐忍之能,不可不防啊。” 项羽来回走了几步,点头问:“先生说的是。那么您看,该怎么安排他呢?” 范增道:“就按照处理英布的老办法吧。” 项羽摇头说:“英布是个莽夫,阵前虽勇,却没什么心机。当初将他投诚的几万兵卒一分为三,他竟丝毫不觉。我看刘邦可没这么大方,还得另图他谋啊!” 项羽命刘邦率兵攻打襄城,却将先锋樊哙的副将都调走了。而周勃军中原来有两千余人,个个都是跟随刘邦多年的老兵,项羽硬是给他安排了两个副将,又把他的士兵换走了七成,换来的都是老弱病残,有的人拿的剑甚至连剑刃都还没有开。这种情况下,有人说不去打,有人说走了算了,也有人说去找项羽让他收回成命。 刘邦道:“项羽一直标榜自己军令如山,况且这次又是有意为之。请他收回军令,这根本就不可能。他遣人告知,明日会有项伯来担任监军,分明就是监视嘛。” 众人听了这话,都很无奈,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了。刘邦突然说:“明日鸡鸣时分,埋锅造饭,攻打襄城!” 众将听了这个最后决断,全傻眼了,都愣愣地看着刘邦。 攻打襄城却是很顺利的,很快刘邦的人马已经攻入了襄城南门。刘邦却突然勒住了正向前冲的战马,思索了片刻,说:“停!传我军令,全军退出襄城。” 众人都傻眼了,愣愣地看着刘邦。 这时候,襄城外高坡上,项伯和钟离昧正遥望着战况说着话。项伯道:“小小一个襄城,不是羽将军所看中的。他不过想要检验一下自己的分兵之策。你我就是来当个探子。放心吧,沛公一旦拿下襄城,那就意味着他自己放弃了对那群沛县老兄弟们的指挥权。” 钟离昧点头说:“昧深知羽将军用心。我看战况不妙啊。” 正说话间,曹参骑马赶来,高喊:“二位将军!快,快撤退。周勃所领右军,至今未能突破北门,损失惨重,四散撤退。特令我前来求援。” 项伯急问:“沛公在前线?” 曹参说:“沛公引中军前去增援,也已陷入敌阵。” …… 夏侯婴背着刘邦来到项羽大帐。项伯和钟离昧随后而至。项羽上前,搀扶刘邦,非常热情地说:“兄弟你没事就好,回来就好!” 刘邦愧疚地说:“刘邦愧对将军!” 项伯说:“沛公已然尽力而为,实乃守军太凶悍。” 项羽道:“怪不得兄弟。传我将令,沛公军回营休整。令季布、钟离昧各领一万人,限两个时辰拿下襄城。守军如不投降,破城之时一个不留!” 刘邦突然说:“且慢!将军您派给我的部队,都是骁勇善战、训练有素的勇士。而我的那些兄弟们,从来没规矩惯了。平日里我带着他们打仗,也是不按章法,往往还能出奇制胜。这就好比……好比将老虎和豺狗放在一起。”说到这里他故作滑稽之态,扭捏地说,“它没法弄啊!” 项羽部下诸将都笑了起来。只有范增冷静地审视着刘邦。项羽问:“兄弟说得有道理。那么你看怎么办呢?” 刘邦说:“让我带着原来的兄弟们去攻城,一定把襄城打下来。” 项羽说:“军中无戏言。” 刘邦道:“一日之内,若不下,愿斩吾头!” 第十二章 襄城的攻城战再次打响以后,情势却急转直下,秦军的一万多援军陆续到达,刘邦的攻城部队损失惨重,但是刘邦坚持不退,也不去求援兵,最后连他自己也冲进了敌阵。他下了死命令,只许胜,不许败。最后攻城战获得了惨胜,刘邦的人马损失过半。 夜里,楚兵士卒举着火把守卫大道两旁,大道中间,是鱼贯而行的五千降卒。黑压压的降卒队伍默默行进,走进了襄城的瓮城。先进城的降卒发现,依靠着城墙放着陶瓮、残垣断壁中取来的檩子、椽子等木料。有降卒拥集,不小心把陶瓮踢翻,碎裂,里面流出黑乎乎的桐油。顿时,看到此幕的降卒面面相觑——降卒纷纷拥向城门口,城门却已关闭。降卒们纷纷绝望地拍打城门……楚兵们在钟离昧的带领下,挽弓搭箭,箭头都用浸了桐油的布葛裹住。数名楚兵校尉举着火把,引燃了箭头。钟离昧高声喝道:“全军听令!” 校尉传令一声声传远去——全军听令! 钟离昧拔出剑,向襄城方向一指:“放箭!” 数万支火箭呼啸着在夜空中划出闪亮的弧线,落入襄城瓮城之中,顿时腾起一片火海,火海里,传来那五千降卒恐怖的嘶喊声。 天边,一片狰狞的殷红。刘邦率领着自己的部下驻马于道中,呆呆眺望着襄城那映天的火光,听到隐约的惨号,大家都沉默了。 萧何说:“主公!项羽现在虽然强大,但他就像上古的神兽饕餮,迟早有一天,会连自己也吞掉的。” 刘邦在发呆,良久,才黯然地说:“你们以为,黄泉之外,真有来生吗?这一仗我们怎么赢的?三千个不要命的弟兄,打怕了一万个想活命的秦兵。可是现在,不要命的活下来了,想活命的全都没活成。是啊,你们都不怕死——我怕。” 刘邦拨过马头,一夹马肚带,走了。众人呆了,看着刘邦的背影发呆,旋即又面面相觑。 项梁回到大营,知道了项羽杀掉五千俘虏的消息,非常震怒。他跳下马,立即挥鞭抽向迎接他的项羽。项羽明明看到了,但就是不躲,生生挨了项梁的鞭子,一道鲜血从额角流了下来。 项梁质问:“为什么杀降?!” 项羽道:“我曾起誓,听我楚军擂鼓而不降者,拔城之日,一个不留!” 项梁说:“昨日我问你如何处置这些降俘,你一言不发。你是早就想好了要杀,是不是?!你就这么喜欢杀人吗?难道,我们项家的血脉里,流淌的是残忍么?” 项羽道:“一言既出,我绝不收回。” 项梁点头说:“暴秦曾经坑杀降俘,为天下人所恨!怎么,你也要让我们项家,为天下人所恨吗?” 项羽道:“不,我要让每座城池的秦兵都知道,我是认真的。如果他们胆敢不降,就这个下场!” 项梁下令道:“来人,给我绑了!” 众弁从过来,将项羽捆绑住。 项梁命令道:“禁闭三日,不得出营!你记着,你这样做,丢失了一样东西,很重要的东西。” 项羽问:“什么?” 项梁大声吼道:“天道!” 这一日,项家军攻城,屡攻不下。项梁和范增正在盘算是不是项羽杀俘使守城秦军死战,突然又有报说城头挂出降旗,城守派人前来议和! 项梁和范增面面相觑。突然一阵马嘶人喊,欢呼声此起彼伏地传来。项梁、范增等人眺望,远处一人,单手擎军旗,骑马飞驰而来。马上竟是项羽!项羽纵马到了跟前,跳下马来,意气风发,将旗帜扔给身边的兵卒。项梁质问道:“庶子!胡闹什么?不是让你在营中反省吗?” 项羽说:“叔父,我就是要向你证明,秦兵听到我的名号,看到我的旗帜,就会望风而降!那些俘虏,我杀错了吗?军师,我问你,究竟是我楚兵性命重要,还是秦兵的性命重要?”说罢,项羽上马,驰突出去。所有士兵看见项羽驰过,纷纷举起武器摇晃,高喊致意,兴高采烈。众人的呐喊声不断传来“项家军、常胜军”的喊声。 项梁转而问胜利归来的手下大将们:“这城攻了一天多,激战正酣,为何突然来降?” 钟离昧出列道:“禀上将军,守城军士勇猛,本欲抵抗到最后一人,但战斗正酣之际,羽将军单人单骑携将旗出现。众秦军见到,再无心恋战,便降了!” 季布也说:“末将询问降卒,士兵们都听说了襄城之事,一想起来便心有余悸。将军可能不知,方圆百里之地,闻‘项羽’之名,孩童皆不敢啼哭。”项梁释然地说:“看样子,羽儿杀降这招甚妙啊,范先生?” 范增大声地说:“老夫认为不妥!秦兵之势虽不如始皇帝之时,却依旧十分凶悍。此一城,畏惧项羽,献城投降。不知今后十城如何?百城如何?试问,畏惧之下有懦弱者出降,便同样有勇悍者死战。难道我军从此便打着‘不降尽戕’的旗号西进吗?此非小节。我楚军乃是承天之意,讨伐逆天而行的暴秦。所到之处百姓拥戴,所向披靡。不光是将士勇猛,而且是奉行天道。若让各地百姓士兵都以为项家军是残暴之师,慑于威而不心服,咱们和秦国的残暴之师又有何分别?” 项梁点头说:“先生说得有理。” 范增接着说:“历来得天下者,皆依道而行。上将军若想尽灭无道暴秦,还黎民以太平,还请仔细想想老夫的话。” 项梁向范增一揖道:“若非先生指点,梁险些误了大事。” 夜里,刘邦营帐。灯下,萧何在补缀衣袖,粗针大线,倒也颇为熟练。刘邦则偎卧一旁,一边在一只布袋子里摸索着里面的枣,一边出神思索。 刘邦问:“萧何,你说,我该不该跟项羽将军提议,同他结拜为兄弟?” 萧何先是不肯说,后来被刘邦逼着说实话,也就开诚布公地讲了起来:“主公,人家凭什么跟你结拜?人家是谁?世代簪缨,名门之后,你呢,闾左之人,正式委任的官职不过是名亭长!你以为你是谁呀?你现在就是一个草头王!他在山岳,我在沟壑,这能弄到一起去吗?你不提还好,万一提出来,人家不答应,咱丢人呀!” 刘邦自我解嘲地说:“丢什么人?我替他卖过命了!我为他打仗呀!” 萧何说:“你忘了子房先生临走时对你说过的话了吗?千万要谨慎言行,不能触怒项氏叔侄。这里终非久留之地,你跟他结拜成兄弟,咱还能走得了吗?”刘邦笑道:“你呀你呀,你怎么就这么死脑筋呢?不明白?既然结拜为兄弟,他得照顾我吧?万一咱有什么麻烦,这兄弟,就用得着了。等咱做大到了能分兵出走的时候,这兄弟,也就不用再提。” 萧何一怔,旋即哑然失笑:“主公,你这叫什么结拜兄弟?也太不讲义气了!” 刘邦说:“我这不是不讲义气,我讲的是天下的大义!为了大伙活下来,我什么都可以做,只要有朝一日能离开他,我又有什么不能做?”说罢,他猛啐了一口,把枣核啐出。 在定陶项梁府第外,项梁骑马出来,韩信张开双臂拦住项梁,说:“紧急军情!” 项梁问:“看你的装束,是士卒?” 韩信答:“小人是。” 项梁哈哈大笑道:“一个士卒也敢称紧急军情?让开!” 韩信伸手拉住缰绳说:“请将军听我说来,若不取,请治我罪。” 项梁点了点头说:“那就说吧。” 韩信从怀中掏出几枚鹅卵石,蹲在地上,边摆边说:“这是定陶城。这里是函谷关。章邯击败周文大军后,直插往南。章邯军若不欲进,则应回师荥阳,那里粮秣充沛。欲进,则应直插定陶,也就是和将军您开战。” 项梁在马上低头观察着说:“你对地形记得倒熟。” 韩信接着说:“而他不进,也不退,把主力留在平原之上,哪有这么打仗的?依我判断,他一定是虚张声势,只将帅旗插于大营之中。若是我用兵,也当如此。他会暗中派左右两路人马,合围定陶。” 韩信说完了,抬头看着项梁。项梁眯着眼睛,最终笑了,说:“左右,赏他十个钱,让他滚蛋!” 韩信叫道:“将军!” 项梁说:“好好当你的兵!别胡思乱想!” 副将扔下十个钱给韩信,将他扯起,推开。项梁和随从绝尘而去。韩信失落地捡起地上的鹅卵石,任那十个钱躺在地上,碰都懒得碰。 不过,他最终还是把钱捡了起来。韩信以这十个钱为赏,邀上了两个同伴,潜到敌营附近,抓了一个舌头。一问,居然是章邯的部下,韩信立刻告诉那两个士兵,你们不仅得了五个钱,还捡了一条命!定陶已经被围,回去就是死! 就这样,韩信的军事才干第一次发挥作用,救了自己,还救了两个战友。 不过也有明知道定陶被围还急急地直奔而去的,那就是刘邦。 刘邦率部星夜兼程地向着定陶赶,卢绾来报:“章邯两路人马,已经合拢!定陶被包围了,我们突不进去了!” 刘邦拔出剑,高举起来大声下令道:“听我号令!衔枚疾进!天黑之后,杀入定陶!” 就这样,刘邦的人马,经过一夜跋涉,已是踉踉跄跄、筋疲力尽,但仍然在顽强地行进。已经能听见遥远的喊杀声、嘈杂声。火光映红了黄昏的天空。从前方的雾霭中,陆续出现了几个项梁部下的伤兵拄着戈踉踉跄跄迎着刘邦的队伍走来,他们身上鲜血淋漓,面容被硝烟熏得黧黑,眼神直勾勾的十分可怕。樊哙在败兵中间潜行回来,他手持圆盾短剑,显然搏斗过一番了。他急奔过来道:“主公,城已经被攻陷,章邯的人马杀进定陶了。” 刘邦问:“诸侯的人马呢?有赶到的没有?” 樊哙说:“主公,除了我们,没有人前来救援。一路也没有。” 大家面面相觑,陷入沉默。刘邦大怒,但立即沉着下来,用剑在地上比画着说:“你们看,这就是定陶城,这是四个城门,樊哙,你先在南门放火,吸引章邯军的注意力,让他们认为援兵从背后赶到,而我们,则绕道北门,从这里突入!” 没人回答他,大家都低头沉默着。刘邦愤怒地喊道:“怎么?为什么不说话!” 曹参说:“主公,冷静,定陶陷落了!” 卢绾说:“主公,这是白白送死呀!大家死了,毫无用处!” 刘邦怒斥道:“都给我住嘴!给我冲进去,冲进去!今天我就是死在这里,也要找到项梁公,把他抢出来!项梁公急公好义,诸侯危急之时,第一个援手的就是他!现在他有难了,各路诸侯,竟然弃之不顾!世人可以这样无耻吗?!老子羞与他们为伍!” 众将站起来,纷纷激动地叫嚷,抱住刘邦。刘邦挣脱,拔剑怒指,发狂怒喝:“我看谁敢不听号令!违令者斩!周勃!曹参!我命令你们,跟我走!马上发起冲锋!”樊哙突然从后面狠狠将刘邦扑倒,用剑柄狠砸刘邦后颈。刘邦登时昏死过去。 定陶城外一个村落的土坯房内,天光已经大亮,光线从房顶破洞投下来。刘邦光着上身趴在榻上,额头上敷着湿冷的布帕子,一双纤细白皙的手正拿着布巾,缓缓地擦拭着刘邦的后背,为他降温。刘邦悠然醒转,恍惚间看见门口有卫士站岗,再看,身边有个女人——戚夫人,正服侍着他。刘邦要起身,突然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刘邦的意识逐渐回来,想起自己为何在此地,他凝视女人,缓缓问道:“这是哪里?” 刘邦要杀陷自己于不义的樊哙,众人求情,正说话间,突然来报,项羽将军到。 工夫不大,项羽着黑大氅红缨盔骑乌骓马出现,身后跟着六骑健硕裨将。沛公手下数名士兵,皆单腿跪下,项羽带人驰突而至。 刘邦略躬一揖:“羽将军!”项羽下马。六名裨将皆下马。项羽摘下头盔,头上扎有白色孝巾。六名裨将皆摘下头盔,夹于肋下,露出头上捆扎的孝巾。远远窥视着的众将,被这气势震撼,顿时面面相觑,肃然。 项羽说:“沛公,借一步说话。” 刘邦说:“请!” 两个人进了那土坯房。项羽坐上首,半晌不开口,突然问:“我问你,昨天申时三刻,你的人马在哪里?” 刘邦微微一躬身:“距离定陶百里左右。” 项羽又问:“天明之前,你在哪里?” 刘邦答:“我在定陶城下。” 项羽问:“为何赶到城下,却没有进城?” 刘邦说:“少将军,我向您请罪!章邯凶猛,他压上了全部主力!而我的人实在太少,我怕弟兄们全部战死,也于事无补。因此,才下令,不准冲进定陶!是我临阵退缩了,没能救出项梁公,全是我的错!就请您问罪吧!我甘受军法裁处!” 项羽审视刘邦,刘邦十分诚恳。项羽说:“沛公,不必如此。诸侯有难,我叔父不顾一切去救援,而轮到我叔父有难,却一路诸侯也没赶到!他们就在附近观望!唯有你这一支人马,连夜奔袭,跑了百里路,杀到定陶城下!你没有进城,我不怨你,因为这是明智的。你不单不该受罚,还应当受我一拜!” 刘邦吃惊地说:“羽将军!这个可使不得!” 项羽坚持拜下去道:“这是替我叔父拜谢沛公!” 刘邦感动地说:“羽将军!言重了!” 项羽道:“我是来兑现诺言的。我说过,要跟你结拜,今天就是个好日子,让我们结为金兰兄弟,一同为我叔父报仇!” 刘邦惊喜异常,两个人歃血为盟,八拜为交。项羽说:“大哥!世道纷乱,人心各异,若有一天,你我反目,我今日便许下此诺,不论你做下什么,我断不伤你性命!” 刘邦道:“好,兄弟,不管到了何等地步,我发誓,一定以我命保你命!” 项羽回到大营,要立即引兵击陈留,跟章邯决战。突然,范增衣衫褴褛、面容憔悴、须发蓬乱背着个长包袱走进来。他说:“不能去!绝对不能去!陈留要打,但绝不是现在!此时出击,不要说打,光是走到那里,兵士便会疲惫不堪,可谓毫无胜算!” 项羽怒斥道:“怎么?你还活着?我叔父是怎么死的?不是有老先生你在为他出谋划策吗?我叔父怎么还会死!要不是你把那放羊的请来,我和叔父哪会看人脸色!现在,我叔父死了,你却还活着!你有何面目在这里发号施令!” 范增大怒道:“竖子!休出狂言!死还不容易!老夫虚度一生,早活腻了,若不是遇到项梁公,也许这残躯已腐朽于坟岗之间!此番定陶兵败,乃天意,凡人怎能挽回它!若不是因项梁公的恩情尚未报答,老夫早就跟秦兵拼了这条命,为何还要苦苦挣扎,找到这里来!我真是瞎了眼!”范增扔下包袱,就要自掘双目,钟离昧、季布大骇,忙上前阻拦范增。 项羽低头一看,顿时大惊。那包袱里裹的,正是项家家传的宝剑,项梁公一直佩带着的。 范增道:“项梁公嘱托,将此剑交还于你……他希望你配得上这把剑所承载的荣誉!”说罢转身而去。 范增踉踉跄跄地在旷野中乱走,白须白发迎风招摇,茫然四顾,看看旷野四下无人,拔出佩剑,扔了剑鞘,凝望虚空。项羽追来,范增道:“项籍!你要明白,你叔父并无子嗣,他所做的一切,全都是为了你,为了你们项家!拥立怀王,并非一时的冲动,乃是深思熟虑的结果。此天要亡秦之时,天下群雄苗起,不奉大楚旗号,人家凭什么服你!如果你的心智比得上你的勇气和野心,那你就应当知道该怎么做!——老夫去了!”说罢,范增后退几步,猛地提剑要自戕,项羽一把攥住剑刃,血从指缝汩汩流下。 范增怒吼:“撒手!” 项羽说:“我错了!叔父英灵还没有远去,他在责备我!请不要离开吧,先生!从今往后,您就是我的父亲!” 范增颤抖着扶住项羽,两个人四臂相持,范增悲号。 定陶城外村落院内,刘邦走出土屋,正在分派任务。刘邦下令道:“马上拔营,前往彭城!”曹参道:“遵命!” 刘邦又命令道:“慢着,多余的军粮,不要带走了,全部分给村里的百姓!”空荡荡的村路上,戚夫人,也就是刘邦最近一段时间的房东寡妇,穿了一身绿色舞衣,提裙奔来,可汉军已经走远。戚夫人喘息着,焦急着,翘首张望,但汉军已经不见了踪影。突然,一匹马从她背后过来,马上是刘邦。戚夫人低头回首,待要回家,却突然看见了刘邦!她怔住了。刘邦盯着她问:“你不是在守寡么?怎么又穿起这身衣服了?”戚夫人道:“将军仁义,我不避嫌疑,特来相送!请你不要笑话我!”刘邦问:“没了丈夫,你怎么生活?”戚夫人哽咽道:“活一天算一天吧。”刘邦突然说:“跟我走吧。”戚夫人惊讶,怔怔地盯着刘邦,以确认他不是在说笑。刘邦伸出手来,坚定地看着戚夫人说:“我不能保你荣华富贵,但我可以保你不挨饿,不受人欺负!”戚夫人伸手握住了刘邦的手。刘邦大力一扯,绿色衣裙划出优美弧线,戚夫人被刘邦拉上了马,两个人并骑而去。 第十三章 定陶之战后,项军开始清理抓回来的逃兵。刚刚杀了一批,钟离昧突然看见一个高高大大的士兵正与负责审查的军官理论。那个人是韩信。 钟离昧走过去听了听,道:“哼,你所报的黑旗营四队位置在正北,要想到达此地,必穿过秦军大营,我问你,秦兵都是傻子呀,能让你们大摇大摆地过来!” 韩信说:“将军,你有所不知,我们被包围后,冒险捉了一名秦军士兵,得到其当晚进出口令,挟持该士兵,趁着夜色,这才能从秦营行进的队伍中间突围出来。” 钟离昧说:“哦?你有这脑子?” 韩信道:“我这里有人证!”说完,他扭头便从人堆里拽出一名灰头土脸身穿秦军兵服的男子,“这,就是我们抓的秦军俘虏。” 钟离昧带韩信回到自己的营帐,第二天这两个人有了如此一番对话。 钟离昧说:“你是个有趣的人。昨夜与你一番畅谈,你的一些看法,我是头一回听说,仔细想想,还有些道理,你可愿意在我营中带兵?” 韩信道:“你那些兵,我带不了。” 钟离昧说:“我看你言谈中对兵法很是熟络,为何带不了兵?” 韩信道:“你的兵太少,用不上我的兵法。” 钟离昧大笑,站到一边,说:“看来你是志向远大。” 韩信说:“你与项籍将军的关系很是不错,何不替我引荐?” 钟离昧道:“小兄弟,不瞒你说,这项将军的脾性有些……” 韩信说:“我还以为这点事于你的身份并非难事,没料到如此麻烦,那就算了吧。” 钟离昧道:“韩兄,难事倒真不是难事。如今项将军身边倒还真有个机会,这两日项将军身边的执戟郎中得了痢疾,急需有人替补。这,也就是我一句话的事。” 听了这话,轮到韩信沉默了。 项羽军帐中,项羽、范增、钟离昧等人正在围绕一张战局地图商议。韩信是护卫,屹立在角落,一动不动,但眼睛却盯着那边的图看。 项羽道:“秦军若是南下,我军正面迎敌,胜算几何?” 范增说:“秦军接连打了胜仗,如今士气正旺,此时迎击,怕是对我们很不利。” 项羽道:“既然如此,难道我们还要东撤不成?我还想着要与章邯这狗贼决一死战呢!” 范增说:“东撤倒未必,你来看。”范增说着用手指着地图。那边韩信的视线被挡住,他竟然上前几步,去看。范增等人还在对着地图讲述战略,并未注意。范增接着说:“你看,我军若屯守于此,势单力孤,秦军若到,必会被其所困。” 钟离昧却注意到韩信出格的举动,忙给其使眼色,让其靠边站。但是韩信太过专注他们的讲述,已凑得很近。项羽抬眼一看发觉了:“好大的胆子,谁让你上前的!” 韩信说:“方才听闻将军讲述,觉得很有道理,便止不住上前观看。” 项羽道:“你一个执戟郎中,就执好你的戟!军情大事,你离远点!” 钟离昧着急地在一边给韩信递眼色,让他不要再说话。 韩信说:“是。不过,关于如何应对章邯,在下倒有点浅见,不知当讲不当讲……” 项羽道:“来人!” 钟离昧赶紧求情道:“将军且慢,这人叫韩信,是我引荐而来,其人忠诚可靠,望将军念其初犯,再给他一次机会。” 项羽见此,便上前打量了一下韩信说:“既是你引荐,便告诉他规矩,若再犯,绝不轻饶。” 楚怀王的大殿里,楚怀王和宋义正在说话。 宋义道:“项梁将军殉职,是我楚国之大不幸。但,这也是一个好机会。项梁将军虽勇武而好独专,军中大小事一律被其叔侄把持,我楚军早已有沦为‘项家军’之忧。如今,项梁将军战死,大王应借此良机,把军权收回,亲自兼任我楚军主帅,以利于掌控局势。” 楚怀王问:“那项羽将军是否会不满呢?” 宋义道:“臣考虑过,为臣者理应服从君王,项羽将军应该懂得这个道理。何况,还有臣等这些一心为楚的忠臣,不会允许有忤逆大王旨意的行为。” 楚怀王沉思片刻道:“如要名正言顺,不妨让吕臣将军的部队与项家军合并,拜项羽为长安侯,号为鲁公,拜吕臣为司徒、其父吕青为令尹,由内部牵制项家军。” 宋义说:“仅此还不稳妥,项羽霸气十足,只怕吕氏父子难以节制他。项家军中沛公刘邦为人敦厚,可独立出来,让其驻守砀阳郡。” 楚怀王问:“你是说,扶强刘邦,以制约项羽?” 宋义道:“正是。” 楚怀王说:“好,就将刘邦封为武安侯!” 两个人正说话间,有魏国的魏豹来求见,他的兄长被秦军围困之后自焚而死,他要借兵与章邯决战。 魏豹说:“我兄之仇,定要章邯拿命来换。大王,只要借我兵卒,我定与秦军死战到底,收复故土!” 楚怀王上前扶起魏豹道:“快快请起。将军所言,我都明白。” 宋义马上说:“魏将军来路遥远,送去歇息吧。” 魏豹着急地说:“大王,战机不可延误,请速速决断。” 魏豹走出大殿后,宋义说:“如今章邯军四处征战,势不可挡。可是,战线过长,他没料到,自己的缺口就在其后方。只要我们派兵前往魏地,不仅能攻其虚,还能扰乱前方士气,使其首尾不能兼顾。” 楚怀王道:“如此说来,是一绝佳好计。传我令,封魏豹为魏王!” 刘邦府衙的内室里,刘邦正抱着戚姬饮酒作乐,萧何推门而入,见了这幅景象正欲退出。刘邦却招手唤他:“萧何,何故来了又走?来来,一块喝酒。” 萧何只得上前落座,说:“据闻,魏豹见了大王。” 刘邦说:“魏豹,不就是那魏王的兄弟么?” 萧何道:“正是。那章邯大军压境,魏王为护民,遣使请降,而后竟然纵火自焚,可见是一个贤王。” 刘邦起身思量道:“魏国无主,我们可乘虚而入,拿下魏地,取而代之。” 萧何说:“不可!此乃大不义。沛公,魏豹前来,定是向大王求援。我们此刻去攻,那是落井下石,岂不让众人耻笑?如今局面,是要抗秦,如我们为一己私利,去攻魏,这违背了天下大势,是不讨好的,反而会招来更严重的灾祸。到时,四面树敌,离末日也就不远了。” 刘邦道:“既如此,我们便不去攻魏。” 萧何说:“沛公,不攻魏地,也只是暂时的。” 刘邦问:“为何又如此说?” 萧何道:“眼下,六国都是同生入死的兄弟,可一旦同心协力灭了秦,那,顷刻之间,便会自相残杀。到时,我们不去攻他们,他们也会来攻我们。” 刘邦说:“你的意思我明白,这一场大战是迟早的事,可如今,我们要抱团抗秦。” 刘邦走了几步,拿起酒杯说:“请魏豹,我要与他喝酒。” 刘邦府衙,大堂之上,刘邦与魏王豹相对而坐。萧何陪席。堂下还有歌妃伴舞。 刘邦举起酒樽敬魏王。此刻魏王却正拿眼瞧着跳舞的歌妃,目不转睛,忘了回敬。 刘邦说:“哎呀呀,我说魏王,你都一方为王了,这几个女子有何眼馋的?萧何,等散了场,把这几名女子,都送到魏王那边去。” 魏王哈哈地笑着说:“沛公,能交到你这样的朋友,真正快事!” 刘邦说:“眼下,魏地已在秦军掌控之下,魏王孤军深入敌后,其勇可嘉,但是,却失去了照应呀。若有盟友,能互相关照,是最好。若不弃,我刘邦愿往。” 魏王道:“噢,这样极好,有了你在身边,我的胜算更大了。沛公,你说,咱们何时出发?” 刘邦说:“不能急,有机会不妨先跟怀王提一提。不过,可千万别说是我说的。” 楚怀王大殿上,楚怀王端坐在殿堂之上。宋义、项羽、刘邦、魏王等都在下方恭候。 楚怀王道:“此番魏王即将出征,我借你精兵八千,前往收复失地。” 魏王说:“怀王,我还有一事相求。一旦进入魏地,我乃是孤军奋战,虽说不惧那秦军,可却没了呼应,如若能有将领同往,则更添胜算。” 楚怀王道:“说得有理,那么,有人肯与你同往么?” 魏王说:“沛公愿往。”此言一出,众人纷纷侧目,刘邦倒显得有些局促。 楚怀王问:“沛公,此话当真?” 刘邦道:“大王,此话还当不得真。” 项羽此时却站出来,说:“沛公,你有此想法,何不先与我这结拜兄弟说说?太见外了吧。” 刘邦说:“想是我那天跟魏王多喝了酒,说的醉话,倒让魏王认真了。” 魏王道:“沛公,我们说好的呀。” 刘邦道:“魏王,我只记得说过要从长计议。那天,你也喝多了吧?” 此时宋义出来打圆场说:“魏王不必多虑,虽是孤军,可军力旺盛,而反观秦军,后防空虚,守兵都被调往前线,此行,必会大获全胜。” 魏王一听此言,便上前一步说:“诸位,等我捷报!” 众人从殿中走出,刘邦上前拉住项羽道:“今日之事,你也见了,魏王把喝酒时的戏言当真,闹了笑话。” 项羽说:“我怎么觉得,他说的,才是你的心意呢?” 刘邦道:“哎呀,这真是误会呀。” 项羽说:“好啦,往后若想喝酒,便来找我吧。” 项羽回到自己的营帐,范增说:“刘邦想要与魏王联手抗秦,只可惜,这魏王太过焦急,这事倒被自己给搅黄了。想来我都觉得好笑。” 项羽道:“这刘邦,刚封了侯,便想挑大梁,看来不简单呀。” 范增说:“看起来,你比以前更了解你这兄弟了。不错,刘邦自然没有那么简单,他是想借此机会,彻底脱离我们,分兵去单干。” 项羽道:“原来如此。” 范增说:“刘邦这人,我们务必将其桎梏,一旦成了脱缰野马,后面变成个什么,难说的很。” 项羽道:“我瞧他,虽有心机,可未必会对我造成什么威胁,再者,我与他还是结拜兄弟,如此算计,岂不伤了情义?” 范增说:“情义,在这乱世之中,切勿妄谈这两个字。现在,有的只是利益!” 大殿里,楚怀王正气恼地在大殿踱步。宋义在一旁道:“大王,有魏王捷报,他乘章邯后防空虚,连下魏地二十余城,声势大振。”楚怀王听了,连连点头,却似心不在焉。 宋义问:“大王,何事困扰?”楚怀王扔给宋义一部竹简书。 楚怀王说:“看看,叫我去彭城,我成了什么人,这项羽,是要反吗?” 宋义道:“大王息怒。依我看,观项羽其人,此举并不足为奇。项羽此举,一来,无非是要显示他在军中的权势、地位,让人们都知道,大王也得顺着他。二来,是要按照他的意图,来调遣军力。这对于大王来说,可是很危险的。” 楚怀王道:“说得有理。他仗着本王是其叔父扶持上位,骄横无比,还真不把我放在眼里。” 宋义说:“依臣之见,既然是项羽主动让大王前往,谈的又是军机要务,不妨乘此机会,抢先一步宣布,让吕臣将军的部队与项家军正式合并,大王自任主帅。” 楚怀王道:“先声夺人。他若不从怎么办?” 宋义道:“若不从,便是反。大王,这个险,必须得冒。” 楚怀王到了项羽军帐前,下了马车,却不见有人来迎候。两边都是执戟的护卫,冷冰冰的。宋义喝道:“楚怀王驾到,为何军中不见人来迎候?”这样连问了几声,都无人回应。 范增从一边跑来道:“大王驾到,恕未远迎,快请。” 刚进了营帐,却瞧见项羽就在里间假寐,根本没有起来的意思。范增只好说:“大王到此,还不快快迎候。” 项羽这才睁眼,连忙起身道:“原来怀王来了,我等得太久,都睡过去了,还望恕罪。” 楚怀王道:“今日到此,我是有一事要向将军宣告。如今章邯军力势大,我担心将军一己之力难以匹敌,故决定,吕臣将军的兵团,与项将军的兵团,今日,正式合二为一。这样强强联手,必能克敌制胜。” 项羽问:“谁为两军主帅?” 楚怀王道:“这个嘛,纵观身边之人,尚无人能挑此大梁,我只得勉为其难,居于主帅的位置。” 项羽愤然,双拳紧握。一边范增拉着项羽衣角轻语道:“若成大事,需隐忍。” 第十四章 定陶之役,章邯声威大振,但由于和咸阳间战线拉得太长,几乎是孤立的,尤其是粮秣更是完全要靠前线自给自足。幸好作为粮仓的荥阳郡仍在秦军掌握中,短期内不至于匮乏。但是,这时,赵国突然发生政变。赵国的将军李良因为琐事杀了赵王的姐姐,索性造反杀入邯郸,邯郸方面不了解内变,赵王武臣、丞相邵骚都被杀死。 荥阳郡章邯大营里,章邯正兴致盎然地摆弄甬道模型,只是还未具规模。 王离进来说:“将军,赵国部将李良反叛,赵王被杀的事,可听说了?” 章邯并未答话,而是继续摆弄甬道模型,问:“你瞧瞧,我这甬道如何?” 王离闻言,只得上前观看,说:“这甬道本是秦王巡游各地之时,为了安全,而设置的人造屏障,意在不让外人知晓秦王行踪。” 章邯说:“说得对。可如今,我也要在这战场上造出这么个东西来。此物只要在战时运营得当,可保我军安全。不信,你就瞧着吧。楚军情况如何?” 王离道:“项梁死后不到一个月,楚军主力项家军在宋义的规划下已缩小到三分之一不到。不过项羽在危机中的表现,却深得楚国上下的赞赏,加上宋义刻意排斥,反使项羽在楚军中获得不少同情和支援,声望大增。” 章邯道:“各国逆贼中,项羽最能征战,也最是凶残,他在楚国得势,远比其叔父对我大秦威胁大。” 王离问:“回去的路已经打通,我军是否退回关中?” 章邯说;“不,把所有兵力集中起来,去河北,直接攻打北岸的赵军营地。” 王离说:“啊?!敌军四面环伺下,如此悍然进攻,是相当凶险啊!” 章邯道:“虎入群羊,何来凶险。赵国发生动乱,是天赐良机,其叛将李良又新投靠我们,如果我章邯的判断是正确的,如此出击,诸侯国会被我们吓破胆,没有人敢出面援助。” 楚怀王下令,迁都彭城,全部楚军回防。以项羽的脾气就是断然拒绝,但是范增劝道:“现在的形势,你心里有的只是复仇,但全军新近大败,军无战心,就拿着这样的军队去和三倍于自己兵力的秦军拼么?你去追打秦军,人家以逸待劳,或者顺便去端了彭城,我们哪儿容身去?” 刘邦也从旁插言说:“范先生,少将军也只是报仇心切,我相信他会分清国仇家恨的。” 项羽叹了一口气,只好答应了。 邯郸破城后,赵王武臣已死,张耳、陈馀在信都访到一小儿赵歇立为赵王,现已移至巨鹿。章邯随即下令全军向巨鹿进发。路上,王离说:“巨鹿城城高墙厚,攻破恐非易事,但挟胜之余威的秦军去对付噤若寒蝉的赵军,应该还是有比较大的胜算的。但灭了赵国之后呢?还有楚国、燕国、齐国等等,难道我要像我爷爷那样也带着几十万秦军去扫荡六国么?但今时不同往日了,当时的秦国倾国力助我爷爷平六国,而现在,朝中昏暗,怎么可能来支持大军的长期作战?而且,我离开长城后,据说匈奴又开始蠢蠢欲动了。” 章邯道:“将军说得很有道理,那依你看,该如何打算?” 王离说:“放出诱饵,设下陷阱,让他们自投罗网。” 章邯道:“将军的意思我明白。你是想一网打尽,而非个个击破。可是,依我看,这很不妥,也不易办到。咱们还是再作打算吧。” 不过,就在当晚的军事会议上,章邯却说:“今日,本帅有大攻略要公布。方今天下大乱,群贼乱舞,我军连克连捷,但随着战场的扩大,补给线必然拉长,目下朝中昏暗,久战恐怕诽谤成风,所以,本帅决定以下大战略。我们现拥兵三十万,将群贼各个击破并非难事,但本帅想到了一个一劳永逸的办法。赵地如果全破,各国门户将被打开,且赵国拥有张耳、陈馀等空谈之辈,必然向各国求援,而各国迫于唇亡齿寒的压力,应该会派兵救援,这些军队集合起来可能人数众多,但缺乏统一指挥,是些乌合之众。而我,将统一指挥这里的三十万大军,消灭叛军!” 坐在首座的王离,当时就拍案而起,愤然离席。章邯只当没有看见,继续说道:“既然如此,大家没有异议,我便具体部署了。” 随着战争进程不断深入,章邯这个本非军人的统帅与王离这个广有作战经验的封疆大吏之间的嫌隙越来越大了。 刘邦自然得了楚怀王的令,所有军队不得有任何调动,将领没有获得许可不得离寨外出。几乎和这道命令一起到来的,是一个邀请:项羽邀他共见怀王,问候怀王的起居。 萧何提醒他说:“项羽此番就是去进言的。不,在他看来整个楚军应该是他项家的天下,他是去示威,要求怀王变更命令。” 刘邦道:“我要想独立出来,难道不应该尽量对项羽示好么?” 萧何说:“不错。但有一个人,恰好希望你成为项羽的对头,万万不能让他认为你和项羽是一个鼻孔出气的。哪怕是做做样子,也不行。” 刘邦问:“这个人是谁?” 萧何道:“怀王。” 再说项羽去楚怀王在彭城的楚王宫见驾,楚怀王却已恢复了古制,让所有人在城外下马、拿掉武器。项羽不服,在范增强抑下才忍了。 到了王宫门口,内侍官伸手拦住道:“大王让我带话给将军,今日身体不适,拒不见客。” 正在此时,宋义大摇大摆从宫殿里走了出来,见到项羽,热情地快步走过来,笑着作揖道:“将军安好?” 项羽竟不还礼,哼了一声说:“大王不是说拒不见客吗?你怎么从里面出来了?” 宋义说:“说来不巧,大王本来要见将军的,结果突然身体不适。于是……”他一摊双手,“我也被轰出来了。” 宋义恭恭敬敬行了个礼,一溜烟走了。 项羽骂道:“满嘴谎话!小人!” 这时候刘邦来了,捂着肚子说道:“将军久等!将军久等了。” 项羽问:“为何晚来?” 刘邦说:“这不争气的身子,你瞧,我换好衣服正要出门,突然肚子就疼了起来。于是我就……” 项羽一摆手说:“算了。” 刘邦假意道:“我们进去吧。” 项羽说:“不必了。” 刘邦拍着脑门说:“我糊涂了,将军您肯定已经见了怀王了。怀王身体如何?” 项羽转身就走,说:“甚好。” 刘邦拉住项羽问:“快到秋天了,夜里越来越冷,不知道怀王可曾添了木炭?” 项羽没好气地盯着刘邦说:“你真的以为我们是去嘘寒问暖的吗?” 刘邦一脸无辜地说:“我们就是来探望怀王的呀!” 身穿便服的项羽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在彭城街上走着,他像块铁,黯淡,沉重。忽然,项羽觉得一个人影在面前一闪,定睛一看,居然是虞子期。两个人抱在一起哈哈大笑。 虞子期说:“大哥你现在是名扬天下的大将军了,这些年尽是东奔西走,听到的全是你征战获胜的消息。” 项羽道:“很多老面孔再也没见到了。不谈这些。子期今年想是二十有七了吧?已经成婚了吗?” 虞子期摇头说:“未曾。兄如何?” 项羽道:“也没有。可有中意的女子?” 虞子期摇了摇头,又过了半晌,虞子期问:“你就不问问我妹子的消息么?” 项羽道:“看你独身前来,心中便已有了准备。生死有命,倒是怨不得什么。” 虞子期低头快步前行。项羽看着虞子期的脸色,以为虞姬已亡,心中难过,问:“葬于何处?” 虞子期朝河对岸看了一眼,河并不是很宽,水静静流淌。对岸站着一个白衣女子,优雅而立,正看着项羽。项羽呆了半晌,迟钝地说:“你……你是……妙弋?” 虞姬颔首道:“将军。” 项羽激动地说:“你还活着!” 虞姬道:“哥哥一路保护我。” 项羽说:“记不记得,我说过喜欢听你的琴声?” 虞姬委屈地说:“不记得。” 项羽怔住了,努力回忆着什么,但脑海中一片空白。 虞姬缓缓地念道:“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以前的妙戈不明白,现在懂了。男儿就是这样。以前妙戈不明白,那个人为什么不回头看我一眼,现在依然不明白。你能告诉我吗?”虞姬说着说着,眼泪落了下来。一瞬间,往事涌上项羽心头:后院里虞姬弹琴,项羽唱“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虞姬笑他;长亭外,项羽甩开虞姬的手,上马离去。她说:“你也不记得了。” 项羽突然拔腿狂奔,涉过冰凉的河水,来到虞姬面前。虞姬转过身去。项羽伸手拉住虞姬的手。月光下,项羽手背上的咬痕清晰可见。 项羽道:“我记得。”说着他抱住虞姬。枫叶从树上飘落,在两个人身边亲吻大地。 按说情人相见,总是会缠绵不离的。但是出人意料的是,第二天早晨,虞子期、虞姬兄妹俩不辞而别准备去赵国找杀父仇人报仇。项羽追出来以后,完全不顾楚王不得擅自出营的命令,毅然决然地要跟他们一起去。钟离昧率人追来,在项羽的威严与决绝的情绪感染下,居然也随之一起去替虞氏兄妹报仇了。范增没有办法,只好私下传令,告诉所有裨将以上军官,就说自己要和项羽将军研读兵法十日。这十日内,由季布来代为巡视各军。 再说项羽、虞姬、虞子期、钟离昧等人带着一队骑兵到了邯郸以东的地方,前面就是秦军大营了。秦军已经把邯郸围了起来,要想进城,必须冒险。于是项羽等人学着韩信的办法,从秦军大营中间大摇大摆地穿了过去。执夜的秦兵怎么也想不到这个人就是楚国的大将项羽。几乎不可理解的事情就这么发生了,等项羽等十余骑安全离开时,竟没有一个秦军阻拦盘问。若秦军得知这个人就是日后让秦国灭亡的项羽,不知作何感想? 一行人顺利抵达了虞家仇人所在的地方,顺利地找到了他,杀死了他。返程就是一直饮酒作乐的日子了。 这一夜,项羽和虞姬拥于土丘之上。土丘之下,虞子期等人的篝火宛如银河坠星,在一片漆黑之中格外耀眼。 虞姬道:“真美。” 项羽问:“你是说那儿,还是自己?” 虞姬道:“可是很孤单。”她望着茫茫黑夜,眼神中流露出了一丝寂寥。 项羽说:“终于报了仇了,该高兴才是。” 虞姬道:“我很高兴。这么多年一直在想,有一天和哥哥找到了仇人,做了该做的事,就该过自己的日子了。” 项羽说:“现在可以了。” 虞姬说:“可是,会是什么呢?心里空荡荡的。” 项羽道:“还有很多事情可以去做。跟着我。” 虞姬说:“打仗?” 项羽道:“你不喜欢,那就不打了。” 虞姬问:“真的可以吗?” 项羽道:“很快就会的。” 虞姬说:“当年,从你上马离去的那一刻起,有些事情就似乎注定了。我虽是个女人,却也懂得。你是为金戈铁马而生的男儿。” 项羽道:“我让你失望了。” 虞姬说:“不。记得那条河吗?当你的兄弟们跟着你过河的时候,我就答应了。是死是活,跟着你。” 项羽哈哈一笑道:“说什么死啊?你会一直待在我身边,等天下太平了,要给我生孩子,男孩儿,还有女孩儿。” 虞姬说:“若是生了女孩儿,答应我一件事。” 项羽问:“什么?” 虞姬说:“教她学剑,教她武艺。那样的话,她就能主宰自己的命运了。” 项羽一行人回到营寨大门前。营门紧闭,气氛紧张。季布拍马而出,来到项羽身边,禀报说:“怀王已知你离宅之事,特派使者前来问罪。人已到大帐,范先生正在应付。” 钟离昧问:“使者是谁?” 季布说:“宋义的亲儿子,宋襄。” 此时,宋襄面对项羽宣旨道:“怀王的旨意,要小侄亲口传达。怀王说,项羽将军劳苦功高,此番出城而去,且一去十日,必是有紧急军情。我本来想亲自前来慰劳,但身有小恙未愈,派宋襄去看看你吧。” 项羽道:“项羽违反军令,当罚。” 宋襄说:“哎呀,将军错矣。怀王还说了,这是他的军令不周才导致的。将军是国家栋梁之才,怎么能受罚呢?王上正准备昭告楚国百姓,向项将军赔个不是,还望将军不要见怪。” 范增突然打断了他的话,喝道:“钟离昧何在?” 钟离昧进帐,季布跟了进来。 范增道:“钟离昧,你违抗军令,擅自出营,该当何罪?项羽将军体谅你人才难得,屡立战功,乃是我大楚的功臣,连夜追赶,费时十日才将你追回,又该当何罪?” 钟离昧已然明白了范增的意思,站起身来道:“钟离昧身为军法官,知法犯法,当斩。” 范增道:“季布!带人将他拖到辕门外,斩了!” 季布说:“范先生息怒。我军的领袖是项将军,我们是项家军。除了项羽将军的命令,谁也别想指挥我们!”季布这么说着,眼睛一直瞪视着宋襄。宋襄吓了一跳,极力让自己镇定,但手已经频频颤抖。 项羽生气地说:“范增你要做什么?若是杀他,那就先杀我。这次是我……” 范增打断他说:“是你爱惜我楚国人才,王上也知你一片苦心,这才派了宋公子前来。你怎么不知轻重?” 宋襄见范增为自己说话,心里踏实些了,手也不抖了。 这下子项羽也明白了,便说:“那就听亚父处置吧。” 钟离昧说:“罪将死有余辜。” 季布道:“那就连我也杀了。” 钟离昧道:“住嘴!” 所有人都僵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范增问:“宋公子有何想法?” 宋襄说:“我觉得,范先生说得有理,但,项羽将军说得也有理。既然项将军都发话了,那还是请先生决断。” 范增顿了顿,说:“钟离昧,你公然违抗军令,当斩。但念你有功于楚,今正当用人之际,怀王英明惜才,打三十军棍,你有异议吗?” 季布这才出了一口大气。钟离昧说:“罪将领罚,谢王上不杀之恩。” 范增又说:“项羽,你爱惜部下,其情可谅,罚你闭门思过一日,有异议吗?” 项羽道:“项羽领罚。” 范增问宋襄:“妥当否?” 宋襄道:“先生处事有方,小子拜服。” 第十五章 张耳和赵王歇逃入巨鹿城了,被秦将王离团团围住。陈馀在北边收集常山的残余部队几万人,驻扎在巨鹿城以北。章邯的军队驻扎在巨鹿城以南的棘原。章邯修筑甬道与黄河接连,给王离运送军粮。王离兵多粮足,急攻巨鹿。巨鹿城内粮食已尽,兵力很弱,张耳多次派人召陈馀前来救援,陈馀考虑到自己的兵力不足,敌不过秦军,不敢前往。 因为不见救兵,张耳大怒,怨恨陈馀,派人前去责备陈馀说:“当初我和你结为生死之交,如今赵王和我将要死于旦夕之间,而你拥兵数万,不肯相救,那同生共死的交情在哪儿呢?假如你要信守诺言,为什么不和秦军决一死战?何况还有十分之一二获胜的希望。” 陈馀说:“我估计即使向前进军,最终不光救不成赵,还要白白地全军覆没。况且我不去同归于尽,是因为还有更大的事情等着我去做,我要为赵王、张先生向秦国报仇。如今一定要去同归于尽,如同把肉送给饥饿的猛虎,有什么好处呢?我死没什么顾惜的,只是死而无益,但是我一定按照张耳的话去做。” 于是他就派了五千人马试攻秦军,到了前线便全军覆没了。 这样,赵国派了使节到彭城王宫来向楚怀王求援。宋义道:“如今,赵国危急,这正是分割项羽实力的大好机会。我们商量的计策,可以施行了。” 怀王说:“没有这个人选啊。” 宋义说:“能够带兵的各路人马里面,您看谁最窝囊,最没有用?” 怀王道:“倒是有一个。” 宋义说:“刘邦。” 怀王说:“可项羽会答应吗?” 宋义道:“这就要看刘邦是否聪明了。” 转过天来,楚怀王在大殿和众人议事。他说:“赵王歇送来求援急报,称秦军主力猛攻赵军河北营地,赵军节节败退,向我、齐王、魏王求援。诸位卿家,你们以为该如何?” 宋义说:“臣以为,秦军士气正盛,当避其锋芒,且待各国出兵后,相机而动。” 项羽道:“大王,我楚国为列国首领,应该诸侯看我,何来相机而动?不论诸侯如何,我首当其冲,当立即出兵解救赵国。我出兵,诸侯谁敢不出?!” 范增说:“鲁公羽将军所言极是。项梁将军生前,我楚军处处争先,楚国的声威是打出来的,不是等出来的。堂堂楚国,在诸侯中要时刻首而领之,观望延宕岂是我楚人之风?请大王即刻下旨,我等号令诸侯,援赵灭秦!” 楚怀王道:“赵国情势危急,寡人岂能坐视不管?传寡人旨意,各军集结,调集粮草,三日内北上。” 范增问:“大敌当前,敢问大王谁为北上主帅?” 楚怀王问:“卿以为谁堪当用?” 范增说:“我江东兵能征惯战,项梁将军生前最为倚重的就是我军,鲁公羽将军接替项梁将军后,深受将士爱戴,羽将军有破敌之勇、胜敌之气,臣以为,羽将军可堪此任。” 楚怀王不语。各长老议论纷纷。项羽看刘邦,刘邦垂头,装作没看见。吕青出班,道:“大王,老臣以为,鲁公固勇,但要想让诸侯受我节制,应选德高望重者任北上主帅。” 范增冷笑道:“哼,德高望重?北上救赵,不是祭祀狩猎,难道章邯看谁德高望重,就会手下留情吗?” 宋义说:“宋义以为,令尹大人所言不无道理。德高望重是给诸侯看的,仅仅以我楚军的实力,断不能击败章邯。只有利用纵横联合,与诸侯携力,方能有胜算。因此,北上主帅应该在诸侯中有威望才可。” 吕青说:“宋义将军与各国交从甚密,是德高望重的老臣,善于纵横之术,可为主帅。” 宋义看众人反应,看到刘邦,刘邦低头。刘邦偷看范增。范增没看他,却说:“与暴秦没有纵横可谈,只有拼死一战!” 楚怀王便道:“那么,就这样吧,宋义听旨。” 宋义道:“臣在。” 楚怀王说:“寡人封你为上将军,统领三军,并封你卿子冠军,与诸侯联合交涉。项羽听旨。” 项羽道:“臣在。” 楚怀王说:“寡人封你为次将,范增为末将,协助上将军率军北上。” 项羽有些措手不及,但见另两个人出来跪而受命,只好跪接承命。 楚怀王又道:“孤王以为只出北路一线难成掎角之势,殿下将领,谁愿再率一师,河南出击,成合围之势,以求合力灭秦?”他这样说完向下边看去,眼光看着刘邦。 项羽猛地回头,目光如电般向殿下扫着,有些愤然。众将想应也不敢应了。大帐中蜡烛的油滴着,滴着……像一种无声的心跳。怀王张嘴说话却没有声音,意思是,谁可为孤王分忧。 刘邦的手一下把腰上的剑柄握住了,时机啊!分兵、分权、独立而为的时机到了。他突然大声道:“末将愿往。主公,末将虽身出闾左,但生为楚人,灭秦之心须臾不敢忘,方才听项将军之言,心中已万分鼓荡。末将虽勇不敌项将军,谋不比范将军,但愿以一腔热血,抛洒疆场……以借河北大军之威,游击策应于河南,以尽薄力。” 楚怀王道:“沛公愿应战,最为妥当。” 刘邦说:“主公,末将兵出河南,雄心有,但只是怕力有不逮。” 众将议论道:“没兵还要出什么兵?” 楚怀王说:“寡人为你增兵,凑足两万。” 刘邦说:“谢主公!刘邦还有话说,主公,今南北两线进攻咸阳,河北之兵有宋将军、项将军、范将军在,他们身经百战,屡战屡胜,必当首先长驱而入潼关,刘邦以为,今日不若君臣当面议定,先入关之赏罚。” 楚怀王想了想说:“好……寡人发旨,先入定关中者,为王!” 一听这话,刘邦、萧何、樊哙及众将都跪下了。项羽等众人想想也跪下了……怀王宫殿,宋义坐于西面,案桌上酒肉原封不动地摆着。宋义双手下沉,礼貌地放在大腿上,似乎在神游。 怀王搂着一个妃子,正在大吃大喝,他醉醺醺地问了一句:“什么时辰了?” 宦人道:“回大王,已是人定时分。” 怀王说:“你们都退下吧。” 于是,侍者宦人均退下。怀王抬起头,适才的醉态顷刻全无,向宋义招了招手。宋义起身,来到怀王面前,恭敬地坐下。 怀王问:“刚武侯人呢?” 宋义道:“已秘密地领兵出城,向西而行。臣命他隐藏旗帜,伪装成流民军,白日扎营,天黑赶路,万不可和其他部队相遇。” 怀王问:“刘邦那里有什么消息吗?” 宋义说:“他收了您给派去的几万人,此刻恐怕已经乐得酩酊大醉,正拥着自己的女人熟睡呢。” 怀王道:“非我奸诈,而是不得已而为之。希望有朝一日刘邦得知真相,莫要心中记恨于我。” 宋义说:“王上,刘邦是聪明人,更是个有自知之明的家伙。他应该明白自己扮演着什么角色。给他兵,让他离开项羽,已经是对他的莫大恩典了。他该知足。” 怀王点头说:“如此,寡人就安心了。记住,你出征以后,不但要节制项羽,还要密切注意刚武侯的动向。得到关中,寡人才能从项羽的淫威下解脱啊。” 项羽军营中,钟离昧在汇报:“我们需要治病的医生,需要大量的医生,还需要大量草药。另外,马匹需要的干草,我们要去几十里以外搜集,这里附近没有草,到处是光秃秃的。还有,我们的箭镞不多了,有些弩箭只能靠士兵把竹子的前面削尖,打起仗来,这种箭连布甲都射不透……” 项羽很烦躁地说:“好了,好了,关于给养的事,亚父来定吧。明日一早,全军吃过早膳,就出发。” 韩信插言道:“不妨拖延几日……让宋义先走。” 项羽问:“谁在说话?” 韩信过来施礼。 项羽说:“又是你!执戟郎中!啊,我想起来了,钟离昧把你引荐来的。钟离昧,等我们商量完了,你取点钱,赏给他。我听你说了他那个穿过秦军大营的事情,他确实是个有馊点子的家伙。不过这小子运气不错,该赏。” 韩信趁这个机会赶紧从袖子里取出书简,走到项羽和范增面前说:“这里有小的研究的章邯的习惯战法,以及应对秦军的战法,请将军过目。只需片刻工夫就可读完,小的专门写得尽量简略易懂……” 项羽喝道:“钟离昧!把这个疯子给我带走!他再这么没规矩,就派去敢死队!” 韩信忙说:“将军,请务必看一眼我写的东西……” 钟离昧拉着他说:“你不要再多嘴了!”然后推搡着韩信走了。 看到韩信滑稽的样子,虞姬在一旁笑了。项羽看到她心情一下子好了起来,说:“你知道吗?整日里,所有的人,他们每一个,在我面前说得全是些令人心烦的、让我伤神的难题。只有你呀虞姬,能让我安安静静地坐下来。这样真好。明日,你随我出征吧。” 虞姬十分惊喜。 大军出发以后,几支人马各怀心事。这一天在范增军帐里,季布去探听了消息以后回来报告:“将军,和昨日一样,卿子冠军大人说:方案已有,不过在我胸中,交给我好了。我再问他,他便不再予以理会。” 范增点点头说:“十天了,还是这番话。” 季布说:“宋义就像商人自卖自夸一样,开口必大讲对楚如何如何的爱,激情满怀地讲述对怀王如何如何的忠诚,但总好像是为了掩饰其私心。他好像正在为儿子宋襄的事不断地往齐派出使者,齐那边也有使者频频来到。而安阳与齐距离最近。” 范增说:“这可真是个大骗子!记住,不能把真相告诉羽将军,他满脑子都是关中争霸的事,内心十分烦躁。一旦告诉他,就不知道会对宋义干出什么事来,弄不好,会造成楚军的崩溃。” 这时候,项羽正在营中巡视。士兵们饥寒交迫,士气低沉。 虞子期说:“安阳这座小城既没有秦的粮仓,附近也没有什么村庄,士兵们成群结伙地出去找粮食,把所有的村庄都找遍了,不过,很快这些也没有了,老百姓第一个挨饿,士兵们为找粮食也苦不堪言。更为要命的是,一天比一天冷了,士兵们又开始为取暖发愁,安阳这一带本是一片荒无人烟的低洼地区,树木也很少,士兵们只能砍下仅有的树木取火。您看……” 项羽看向远处,孤零零的树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他说:“全军滞留在这里已经是第四十六天了。我的弟兄们是来打仗的,不是来这里活受罪的。他们都是老虎,不是饿狗!那个家伙在哪里?” 虞子期说:“这几日他与齐国使臣在一起,此刻应该在中军大营中饮酒。” 项羽忍无可忍,向宋义大营走去,到了宋义的中军营帐,踢开门就闯了进去。项羽当着那些家臣家将的面就大声斥责宋义道:“你想在安阳这种地方过冬吗?为什么不想到巨鹿战场去?” 听完这句话,宋义的脸上堆满笑容,叫了一声:“鲁公啊!” 项羽说:“不要叫我鲁公,我是一名将军,承蒙大王器重,派项某去巨鹿作战,解赵国之围,如今,你我不去拼杀,却在这里喝酒过日子,难道大王不会怪罪吗?难道对得起大王的信任和器重吗?” 宋义道:“羽将军少安毋躁,你知道牛虻吗?公言宜早日去巨鹿击溃章邯大军,但章邯却犹如一只牛虻,如果只用手去击,是无法连钻到牛虻下面的虱子、臭虫一起杀死的。如今章邯正在攻打赵的巨鹿城,纵使获胜,秦军也会极为疲惫,我等应待秦军疲惫之时予以攻击,当有胜算,此刻则不宜操之过急。若论披坚执锐征战沙场,我宋义肯定不如公,但若如此这般运筹中军帐内,公就不如我宋义了。” 项羽这下理屈词穷了,正因为如此内心的火气便喷涌而出,大声嚷了一句:“士兵都在挨饿!” 宋义说:“战争,士兵就要吃苦,能吃苦的士兵方能打胜仗。” 项羽道:“尽管如此,但卿子冠军大人却日夜摆酒设宴,款待齐的使者,难道就不把士兵的疾苦放在心上吗?” 宋义说:“羽将军啊!大王将纵横联众事务委托给了我,而不是羽将军吧。接待齐的使者,正是为了楚国的利益。确实不错,一部分士兵或许会因又冷又饿而怨天尤人,这都源自它们对楚国爱之不深。羽将军应该适当对士兵予以惩戒吧!”说完,他又开始饮酒,把项羽撇在了一边。 项羽军帐中,季布向项羽汇报过后,项羽道:“我对他口里吐出来的如何如何衷心爱国的骗人言辞早就听得烦透了,只是还有所顾忌,没有公开表现出对他的不满而已。如今看来,他忙碌的全都是让儿子去齐国当相之类的私事!”说完他深深地吸进一口气,走出帐外。到了外面,他仰起脖子往旁边看了一眼,发现墙上贴着帛书,上面写的是宋义中军帐发出的军令状。 项羽问:“这是什么?” 虞子期说:“昨日您才去中军帐找卿子冠军大人讨要说法,今天一早他就在全军贴上了这条军令。” 项羽定睛一看,上面写的是: “猛如虎,狠如羊,贪如狼,强不可使者,皆斩之。” 项羽知道这是在讲自己,但是他没说话,默默地回了自己的营帐。 是夜项羽骑上马要走,虞子期跟过来。项羽严厉地说:“任何人不要跟着我!” 项羽的行动如短剑般迅猛快捷,单骑疾驰离开自己的军营,纵马冲进宋义的军帐。他推开卫士就冲进寝帐,将帷帐撩开。寝床上,宋义的脑袋动了一下,抬起肥胖的上半身,懵懵懂懂地望着项羽问:“怎么,是鲁公吗?” 宋义话音刚落,项羽手中的刀就重重地落到了他的头上。宋义的脑袋被砍了下来,周围溅满了鲜红的血迹。众家将冲出,围住项羽。项羽轻蔑地看着他们。这时,外面呐喊声起。范增和虞子期、季布带着士兵都赶了过来,将安阳的大本营包围了。 范增过来喝道:“任何人不许妄动,否则格杀勿论!” 项羽下令:“把全军各路将领召集到这里来!” 等各路将领被召集齐了以后,项羽大声宣布道:“宋义与齐串通,将楚据为己有。大王已知情,下密诏给羽本人,据此已将其诛杀。” 诸将皆慑服跪拜。项羽又说:“早在举兵江南吴中渡长江涉淮水之时,哪里有宋义这等骗人之辈!皆为兴楚而集结之决死之士。我叔父信陵公为大义捐躯,我等当以其为榜样,除灭暴秦,抛洒热血,作慷慨丈夫,而不是在这里畏缩苟活,被秦人耻笑!请诸公拿出我楚人的气节和勇气,跟随我项羽,去重建我大楚的光荣!”说着,他哽咽着,流下了泪水。 在场的人看到项羽流泪,心中都很感动,一起露出右肩冲着项羽发誓,高呼:“大楚!” 第十六章 季布骑着马大摇大摆地行走于彭城街市。亲卫队押着一辆囚车,囚车上支着两支大戟:戟上戳着宋义父子的头颅。季布高声道:“宋义父子阴谋叛乱,大军出征在外却暗通他国,欲将我楚国的土地城郭拱手相送。怀王英明,查知真相,特命项羽将军将叛贼父子就地处死。季布回彭城复命。” 到了怀王宫殿里,怀王说:“杀得好!寡人早有此意!项将军和寡人想到一起去了。项羽将军杀贼有功,乃楚国之义士,楚地百姓之大幸,寡人之大幸。命项羽任上将军,统领各部。前敌一律以项羽将军的号令为准。” 季布道:“末将明白。军令在身,季布即刻出城返回复命。” 怀王扬了扬袖子说:“寡人亲自送你出城。” 季布说:“末将不敢,陛下请安坐,告退。”说完季布径直而去。 怀王面色一变,酒樽咕咚一声掉在地上,一直滚到阶下。一名宦人忙过去拾起酒樽,一抬头,正看见怀王潸然落泪。 赵国的新都巨鹿,战争的风云密布,各地的王侯派出的部队先后抵达巨鹿平原,与秦之间最后的一场大决战就将在这里发生。赵国作为一个弱国成了活的诱饵。 然而巨鹿城有一项很有利的条件:储有足够吃上几个月的粮食。只要坚守住城门,就始终会是秦军的目标。章邯喜欢集中兵力作大战,很可能会将全部兵力都投入到巨鹿平原来。秦就会将其在关中腹地的补充兵员全部出动,章邯这支庞大的征战队伍就变成了秦的全部武力。如若在这里将章邯军彻底击溃,不消攻入秦都咸阳,秦就会彻底垮掉。这就是赵国心甘情愿充当倒秦诱饵的原因。由此一战,巨鹿的名字很可能会流传到遥远的后世! 而章邯的如意算盘竟然也是将巨鹿城作为诱饵,围而不打,坐等各国的援兵最后全部到达。这样以巨鹿作为诱饵,把全部反叛的军队都集中到这座城外面,然后以排山倒海之势一举将其彻底击溃,秦的祸患由此一战即可彻底消除。此次巨鹿之战肯定将会成为秦的最后一战。 果然,各国的部队先后都到了巨鹿附近,连代这样的小国都赶到巨鹿来救援了。 可是,巨鹿城周围已被秦军层层围住。代军无法靠近,根本谈不上入城,只能在秦军背后徘徊不前。最后就在秦军兵力达不到的要害之地修筑营垒,钻进去守候。 援军正在源源不断地到来,有北方燕的军队,也有齐的军队。他们也几乎无一例外地都学着代的样子,在各处筑起简易的营垒,以等待有利时机的到来。更重要的是,他们出兵都是出于情义,所以都极力避免伤亡。在他们眼中,巨鹿的陷落只是早晚的事,到那时如何成功地逃离战场,才是他们反复下工夫的重点。说起来,他们就是战争的旁观者。援军不像援军,简直就像专门为逃跑才到巨鹿来的! 当然,秦军本身也有弱点,就是无法从关中补充到更多的新兵。当然,他们是有甬道的。 所谓甬,本是指可装十桶粮食的那种大斗,而甬道就是像斗那样在道路两边加上围板。这东西本来是嬴政出巡所用,章邯现在将他变成了宝贝!他命令在道路两侧建起又长又高的瓦顶板心泥墙,来保护行进中的士兵免受敌人的袭击。 有了这甬道,不仅是粮食的运送,还包括部队的快速集结,就都有了安全的保障。 再说刘邦,出征以后连打三仗,都以失败告终。这一次,在昌邑城下,刘邦及其大军又一次丢盔弃甲地逃跑了。为了得到粮食,他们不得不去转攻粟城。 到得粟城外,却意外地得到消息,粟城已经被怀王派出的另一支部队给包围了,主将是刚武侯。 刚武侯率领的这支部队行踪诡异,白天扎营于隐蔽之处,扮作流民,为的是不引人注意;到了夜里才开拔行军。也真是一大奇观! 夏侯婴说:“怀王怎么会干出这种言而无信的事!此次西进的统帅明明是我家沛公,怎么又会另外派出一支素不相识的军队呢?究竟打的是什么算盘嘛!” 刘邦道:“什么刚武侯,无非是讨个冠冕堂皇的头衔而已,不过是什么地方的江洋大盗头子罢了!索性将它赶走,把他手下的兵将全都合并过来。” 众人面面相觑。刘邦拍了一下大腿道:“不要这样大眼瞪小眼了,就这样决定了!叫灌婴来,给他们点厉害瞧瞧!” 粟城外的战斗很快就结束了。 刘邦笑着对灌婴说:“你小子打得不错!但是,打秦军要有这样的战力就好了。” 被捆在外面的刚武侯叫喊着:“带我去见沛公,为什么自己人要打自己人?!我要到大王那里告你们……” 刘邦看了看他,说:“把他礼送回大王那里去吧。” 卢绾过来说:“沛公,这一仗打得太值了,收了三千多人,还有大量的粮草。” 刘邦点点头说:“既然有了这么大的兵力,与其攻打粟这样的小城,还不如再次回头向北,把昌邑夺下来呢!” 卢绾问:“那粟城呢?” 刘邦说:“不打了!” 去攻打昌邑的部队刚刚走到高阳城,就得了消息,昌邑的秦军分出一,守住陈留,拦住了他们的去路。刘邦的先锋被打败,灌婴将军还受了伤,先锋军被打散了,伤亡近千人。刘邦只好命令就近驻扎在高阳。 楚军蜂拥进城的时候,刘邦高喊:“叫他们不要乱,不要践踏庄稼,不要惊扰百姓!” 楚军立刻重新集结,离开庄稼地,井然有序地进了城。 这一切都被高阳城的看门人郦食其看在了眼里。 刘邦进城以后,喝着闷酒与戚夫人调笑,一副醉生梦死的样子。正这个时候,军校来报:“沛公,来了个儒生,声称叫郦食其,说要晋见沛公。” 刘邦不在意地说:“进来。” 郦食其进来以后,刘邦继续抚摸着戚夫人的脚踝。郦食其行了符合身份的跪拜之礼,但刘邦却故意采用了会见同辈友人时的礼节,只是站在原地两手抱了抱拳。 郦食其道:“沛公!足下正想诛灭无道的秦国,果真如此吗?” 刘邦点了点头,仍在爱抚着戚夫人的肩头。 郦食其说:“我比足下还要年长,准备向足下传授点东西。立于此地的郦食其并非高阳门官,而是一位长者,足下若打定主意真想灭秦,还是不要坐在廊檐下一动不动地会见长者为好。” 刘邦道:“不愧是儒生,够唆。” 郦食其说:“我是足下父亲的年纪,怎可这样待我?” 刘邦起身,摘下郦食其的冠帽,对着帽子撒尿。 郦食其震惊地说不出话来了,刘邦却搂着戚夫人大笑起来。 郦食其见识了沛公这性子,并不十分生气。第二天,郦食其戴了一顶高帽子、抱着一坛酒又来了。 郦食其说:“听说沛公善饮,我想知道沛公是否能喝过我这个老头子。”于是,郦食其开始与刘邦斗酒,刘邦是善饮的,却不是郦食其的对手,郦食其边喝边教训刘邦说:“你喝酒还嫩着呢,只知道拼酒力,要是我再年轻几岁,不出一个时辰,你就要趴下。何止喝酒不行,打仗你也不行。” 刘邦惊道:“什么?” 郦食其说:“你这么打下去,没到武关你的人就要打光了。” 刘邦不服气地“哼”了一声。 郦食其说:“你不要不服,你昌邑没有打下来,就去改打粟城,粟城难打,你又转向昌邑,还没到昌邑,又被陈留阻挡住,像没头的苍蝇。请问,沛公你何时能打到关中去呀?你目前所苦恼的,我一清二楚,你无非是想找个不战而胜的办法。” 刘邦眼睛一亮。 郦食其说:“我与陈留县令是好友,可以劝说他投降。” 刘邦问:“你劝说,他就会降吗?” 郦食其道:“趋利避害,人之本性,大军压境,有活路谁愿意走死路呢?我了解他,我有把握说服他。” 刘邦听了,立即站起来。郦食其忙摘下高帽子,说:“你若觉得我的办法不行,我今天特意戴了顶高帽子,你就尿在这里面吧。” 刘邦解下镶金的腰带,出人意料地将其送给了郦食其,说:“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请收下。昨日,我对您不敬,请千万不要往心里去。”说着便跪下,施礼。刘邦重新引领郦食其坐在上座,自己则退到一旁压低身段,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姿态小心地问:“您为何要这样帮我?” 郦食其道:“我家世世代代为高阳人士,家境贫寒。我自幼喜欢读书,有口才,精通游说、纵横之术,我有苏秦的才干、商鞅的气魄,但我心甘情愿做了这座小城的守门人,因为我在等待一位明主的出现。我看守城门口,经常有各式各样的流民、军队通过。我总是注意那些将军,给予一番我的评价。沛公从城门下通过时,不瞒您说,我不禁吃了一惊。您对百姓的厚待是少见的,仅此一点,我就想,我等的那个人终于出现了。” 刘邦问:“您根据什么判断我是明主?” 郦食其说:“就凭你在城门外命令兵卒不得践踏庄稼,这说明沛公是仁厚之人。大秦的天下,不缺乏凶猛之士,少的是仁君啊。足下就是当今天下难得的有胸襟的宽厚君子。” 刘邦说:“你这么说,嘿嘿,我都不好意思了。先生好见识,不如给我做个谋士如何?” 郦食其道:“如果足下信得过我,我愿意去陈留一趟。别的,回来再谈。” 郦食其到了陈留县衙与县令饮酒,众官员作陪。 郦食其说:“刘邦亲率大军,已经兵临城下,依我之见,弟当向刘邦投降,以保百姓安宁。” 县令道:“骊兄,这话不能说的,要是在公堂上,我要杀你。” 郦食其说:“杀我也要说,大秦暴虐,百姓苦不堪言,楚军乃仁义之师,肩负铲除暴秦之任,我与刘邦有些交情,可以替你说话,至少保你官民性命无忧。” 县令道:“骊兄,不要再说了。我乃大秦的县令,受封于皇上,守土尽责是我的本分,社稷危难之时,为臣的怎能贪生怕死,出卖朝廷呢?” 郦食其说:“大军压境,生灵涂炭,你不为自己考虑,也该为全城百姓想想吧。” 县令道:“我忠于大秦,誓死不降。贼兵来了,全城只有玉碎一条路。” 郦食其见他决心坚定,不再陈词,遂劝酒。两个人尽宾主之欢,酒酣耳热后,郦食其慢慢从袖子里拔出刀,突然刺向县令。旁边的人大惊,郦食其坦然自若,县令倒地,郦食其割下县令的头,提在手里说:“诸位,县令首级在此,沛公的大军已经将陈留团团围住,要想活命,只有投降沛公!有反对的吗?” 郦食其在堂中宣讲,一名官员拔剑悄悄走到郦食其身后。郦食其没有察觉,继续说着:“不要再犹豫了,谁都没有必要为大秦陪葬。”官员举剑要刺郦食其,突然惨叫一声,是另一个官员刺死了行刺的人。 这个官员说:“郦食其先生,我们愿意听从你的话。” 陈留城外,已经入夜,刘邦带领大军,站在城外严阵以待,心中也是无数,万分紧张。就在这时,城门开了,大秦的黑旗纷纷从城上掷下,城头上火把纷纷点燃。守兵拥出城来,伏在道边,沛公一个人策马进城。 此时此刻,一种奇妙的感受第一次涌上刘邦心头,杀与不杀,竟然如此不同。一个为生民求活命的理想,就此开始萌生。 陈留县衙的庆功宴上,刘邦说:“你老为了破城,可以利用友情杀人,真是可怕的人。” 郦食其毫无愧色地说:“沛公,得天下要有一往直前的气势,一切手段均可采用。我杀一人而免全城人的死,是义举。我的朋友九泉有知,也会欣然。” 刘邦一悚,起而拜之:“先生高见。您诡辩的才能、咄咄逼人的气魄,真是我营中所最缺乏的,我封你为广野君,你就辅佐我吧。” 郦食其问:“还看不起儒生吗?” 刘邦马上说:“不敢了。” 郦食其哈哈大笑道:“好吧,日后,我就跟随您了。” 刘邦问:“广野君,下面我们该如何?” 郦食其说:“西进,打开封!” 去往开封的行军路上,刘邦得报,守卫武关的秦将杨熊正率领着一支军队昼夜兼程向开封杀来;开封城中的守将也得到消息,正蠢蠢欲动,准备与杨熊夹击刘邦。 郦食其认为应该抢在杨熊到来之前强攻开封。 刘邦说:“万一打不下,我们岂不是——干脆放弃开封,立即掉头前去迎击杨熊的大军,迫使他难以和开封敌军会合。” 郦食其说:“杨熊非同一般,万一打不赢呢?” 刘邦道:“我军可在白马城外等待与杨熊军队遭遇,杨熊原以为我军尚在开封城外,因此不会有丝毫迎战准备,可以打他个猝不及防。” 郦食其说:“这——也好。” 果然楚军迎击杨熊的军队,是杨熊完全没有料到的。杨熊军队招架不住,乱了阵脚,一直败退到东边,才重整队伍迎战,怎奈这时士气已丧,怎么也鼓不起勇气了。刘邦大军乘胜追击,势如破竹,士气正旺,杀得杨熊溃不成军。 突然,从杨熊军队的左后方涌出一支劲旅,旗帜鲜明,军容严整,正分开杨熊混乱的败兵冲入阵内。这支突入秦军的队伍,并非杨熊的伏兵,而是如神兵天降,杀得杨熊的败兵落花流水。 于是刘邦赶紧命令全队击鼓进军!一时战鼓动地,杀声震天,杀得杨熊兵败如山倒。 正在这时,只见一匹枣红的战马向山头飞驰而来,到了山脚下停住了。骑者跳下马来,往山头急步跑来。等到那个身影越跑越近,刘邦的双目突然光芒四射,喜出望外地惊呼:“子房!子房!你真是从天而降呀!哈哈哈哈哈……” 刘邦快步向张良迎去。张良跑到刘邦身边,正要躬身下拜,刘邦伸出双手急忙扶住他,只顾说:“免礼了!免礼了!” 刘邦和张良相携对望,一时忘言,不知该说什么好,只是互相望着发笑,眼里都噙着隐隐的泪水。 刘邦终于说:“子房,想死我了。” 张良道:“是啊,自去年五月一别,如今又是来年的暮春三月了,相别已快一年。戎马倥偬,风谲云诡,生死未卜,张良也是何等思念沛公啊!” 这时,探马前来报告:“报,杨熊已经败退到荥阳去了。曲遇令守大开城门,向沛公投降。” 沛公下令:“鸣金收军,整顿好人马在曲遇郊外安营扎寨,还有,命曲遇令守仍然担任原职,管好此县。” 是夜,沛公与张良同榻而卧。 刘邦道:“说说吧,你是怎么从天上掉下来的?” 张良说:“说起来话长,这一年良拥立韩王,带着一千多人马杀回韩国故地,在颍川郡占了几座县城。由于势单力薄始终未成气候。秦朝的大军一来我们又退走,一去我们又卷土重来,如潮涨潮落一般,立足未稳,疲于奔命。良近来越来越感到烦心,正在谋思着这个不死不活的小国的出路,我始终感到自己有力而无所施展。这时得到沛公率军西进,正与杨熊大战于白马、曲遇一带的好消息。我曾数度遭遇杨熊,但终因力量悬殊,不得不避其锋芒。如今,沛公大军已至,正是战胜杨熊的大好时机,于是我把这一想法禀告了韩王成,谁知韩王却——” 刘邦问:“韩王怎么说?” 张良道:“沛公不是外人,我就说了吧。他说:‘沛公与杨熊都是比我们强大得多的队伍,二强相争,不论谁败都对我们有利,都是减少了一个威胁我们的人;不论谁胜都对我们不利,因为都是增添了一个想控制我们的人。所以,我们最好避开他们,躲得远远的,让他们打去,二虎相争必有一伤嘛!’” 刘邦轻蔑地一笑:“没事,我不在意。” 张良说:“我很难过。没想到我竭尽全力扶持起来的这位韩王,如此目光短浅、心胸狭隘,当时心都凉了半截,这就是我苦苦追求的君王吗?但是我还是耐着性子劝说道:‘如今六国复起各有强弱,能由弱变强的,绝不是避开一切争斗能够保住自己的。不看准时机壮大自己和消灭对手,只能是一个永远长不大的侏儒,注定一辈子受人欺侮,而最终被人吞没。’” 刘邦说:“然后呢?” 张良道:“然后我就派人把韩王护送到离战场较远的县城去暂避一时。自己与何肩率领着全部人马倾巢出动,直扑白马,闻杨熊已去曲遇,又马不停蹄地赶到曲遇城郊的荒野上。得报说杨熊大军正被您打败,于是我便当机立断,带兵从杨熊后侧杀入,一鼓作气,趁敌人还未弄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杀得他措手不及。” 刘邦道:“韩王的确令人失望,但是,我还是要帮他。趁着杨熊败守荥阳的时机,助韩王成先收复被秦军攻战的县城,再图荥阳。” 张良说:“沛公,您这样的胸襟,真是非一般英雄所有。” 刘邦道:“我这么做有我的考虑。先入关中者为王一事你知道吗?” 张良说:“我听说了。我考虑再三,若项羽先进入关中,沛公就只有居于下风。如果沛公是个甘居下风的人还好说,但您根本就不是那种肯任人摆布的人。如此一来,日后必将形成您与项羽抗争的局面。为了和项羽战争,沛公必须首先建立拥有雄厚实力的地盘。为此就要提前下手,将关中的要害之地、关中的财富,还有关中的士兵,统统都掌握在自己的手里。这些就是我内心的盘算。” 刘邦说:“哦?好啊,子房,这就是我喜欢你的原因。你总是考虑到长远的未来,提前采取措施做出周密安排,一步一步地打下基础,做到防患于未然。当下我该如何做呢?” 张良道:“恕我直言,靠您一个人的本事,实在是成不了大事。在中原的北部,有一个叫司马卯的主将带领着一支单独部队,是由流民和逃兵组成的军队,不知他是出于何种考虑,竟然显露出要南下直奔关中的势头。” 刘邦问:“司马卯?” 张良说:“当下,毫无实权的怀王说的那句‘先入关者为王’的话,恰恰触动了起兵反秦的各路将领心灵深处的欲望。流民军都以秦为共同敌人,基本上是通力合作的。都对怀王表现出尊重之意,将其视为各路反叛军的代表。即使司马卯向关中进军,沛公也不能将其称为异己,还必须为友军的灵活机动而高兴,然而,一旦司马卯进入关中,您就将无法昭告于天下。听到这消息,我想,还是去辅佐沛公吧。说起来……还是沛公的打法不对。” 刘邦问:“该如何?” 张良道:“应先挥师往北,夺回韩地,控制颍川。” 攻下颍川后,刘邦与张良迎接韩王成。韩王成大摇大摆地来了。 刘邦和张良行大礼迎接,韩王成说:“沛公,免礼吧。干得不错呀,没想到这么快就替本王夺回了十多座城邑。以前寡人小瞧了你。放心,见了怀王,我会替你美言的。” 到了酒席之上,韩王成很是张狂地说:“沛公,你从一个闾左之人,成为今日楚军的一方统帅,要不是我们六国的旧主,你也许要一辈子面向黄土了。哈哈——你该好好珍惜今日的一切呀。” 刘邦本来心中也感到不快,但他压抑了下来,因为他另有所图,便诚恳地点头称是。 刘邦见韩王已有几分酒意,便开口对他说:“我已为韩王夺回了十余座县城,从前韩国的故都阳翟,已在我的掌握之中,再加上杨熊已死,时机已经成熟,如果韩王能答应我一个请求,我不要韩国的一兵一卒、一座县城,派兵护送韩王还都阳翟。” 韩王一听简直连姓什么都忘了:“还都阳翟?” 刘邦说:“对,恢复祖宗社稷,恢复昔日的荣光,不正是您昼思暮想的吗?” 韩王成简直不敢相信,问:“不是戏言吗?” 刘邦道:“君前哪能有戏言?只是,我有个小小的要求,不知陛下能否答应。” 韩王成说:“寡人还一直责怪张良无能,一年来还没有为我打下天下。如今沛公拱手相赠,岂不是喜从天降,有什么条件不可以答应的?请沛公只管开口,寡人一定答应!” 刘邦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说:“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就是请韩王恩准,让子房送我西进入关,到时一定送子房回到阳翟复命。” 韩王成说:“我以为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沛公一不要兵马,二不要城邑,三不要财宝,就借一个张良算得了什么?不就是暂让张良陪你入关吗?寡人一言为定,张子房就放心地跟沛公西去,好好侍奉沛公!” 韩王成说完端起一盏美酒一饮而尽。坐在一旁的何肩用手臂轻轻撞他,他全然不知。 张良平静地坐在一旁,感觉真有如一柄利剑刺进心窝里使劲地搅动。他并非不愿随沛公而去,而是韩王成简直没有把他当成人。刘邦也将一盏酒一饮而尽,他离席恭敬地向韩王深深一拜,令他的部将们都大吃一惊。 第二天,看着刘邦将韩王成恭恭敬敬送走,张良对沛公说:“主公你太客气了。” 刘邦说:“我有一个强秦为敌就够了,一个小小韩王他不配成为我的敌人,既然他喜欢这些虚的,我对他客气些又有何妨。不说这个了,子房,从今日起,我的大军就由你来统领吧。” 张良一惊:“由我来统领?” 刘邦说:“我所不能的地方,就交给别人去干。我刘邦就是凭这项本事在世上周旋的。” 张良问:“您下面想如何去做?” 刘邦道:“我想听听你的看法,那天,你说我的打法错了,我也觉得错了,可是怎样打才是正确的呢?怎样打才能尽快进关呢?打开封的时候,我们虽然包围了城池,但开封的城墙很坚实,强悍的秦兵站在城头上开弓放箭,我军无计可施,唯有进行长期围困,队伍的兵器总在慢慢减少,精巧锐利的兵器则又为秦军所独占,先前始皇帝为了防止被灭亡的六国重新披挂上阵,把天下的兵器全部收缴到咸阳,熔化后铸造成大鼎,此举对秦军来说可谓万幸,但却苦了我们。我们尤其缺乏安在箭头上的重镞,那是朝廷独家制造的,民间根本无法制造这种东西。不光兵器,粮草也总是问题。我真是一筹莫展啊。” 张良说:“如果沛公让我来决定如何进关,我有个办法。”张良把几上的栗子倒在地上说:“这叫拾栗子的打法。”张良一边拾栗子,一边说:“不要想着把一篮子栗子一齐吃掉。栗子倒在地上,既不要按着顺序吃,也不要摸到哪个算哪个,要挑着吃。” 刘邦问:“怎么挑?” 张良道:“挑好吃的吃。有些明摆着不成熟的、有虫的,我们就不吃,放弃它!逢城必打,不知哪年哪月才能打到关中啊。” 刘邦点头。 张良说:“以后像开封这样的城池,还是放弃吧!” 刘邦道:“我明白了,你来干吧。我一旦决定把权力授予你,就会彻底执行,你放心。” 张良从开封城外分批派兵南下,让他们时而分散,时而集结,轻而易举地就攻克了在原来韩国地域内的小城。 不过,落在地上的栗子归根结底还只是栗子。刘邦帐下的其他将军都忍耐不住性子了,觉得张良好像是在浪费时光,既然要与项羽竞争谁先到达关中,那就不允许慢腾腾地在路上磨蹭。几个月过去了,关中依然是那样的遥不可及。 而且,一个新的问题渐渐暴露出来…… 第十七章 刘邦军帐里,众将正在向刘邦抱怨。 灌婴说:“子房先生是一个自有主张的人,沛公帐下的将领本来个个有才干,可称得上是群星璀璨,如今,却为多方揣度子房的意图而煞费苦心,结果还只能是待命而动,如同失去了脑袋的手脚,不知所措。” 卢绾道:“子房是好的谋士,但不是好的统帅。这种弊端在萧何兄身上表现得最为明显。萧何兄早就名声在外,在粮草补给和军政事务方面,其能力都在子房之上。但由于子房作战讲究变幻莫测,萧何兄往往闹不清要将粮草送往何处,结果便陷入了并非恶意的怠工,子房每次都要急速派人到后方与萧何兄联系,以传达号令,弄得子房自己疲惫不堪,萧何兄也是筋疲力尽。” 刘邦不答,思索着说:“先打下白马城再说吧。” …… 白马城打下来以后,刘邦披着盔甲,正在挨个探望受伤的军士。 周勃对刘邦夸赞张良的奇特战法道:“张良先生发明了一些特别的旗语,选精干的旗语兵立于高处,四周由巨盾保护。作为将领,我只用看着旗语,按他的指令来办就是了。至于张良先生那个奇怪的脑袋里究竟在想什么,我真的不知道。” 樊哙却状告张良:“我登上东面的城墙,砍了二十二个脑袋。他突然命令全部下去。这算什么呀?我是先锋!突然让我顺着云梯往下爬。这也就算了,北面那么空虚,不打。非要硬攻东面。我只好带着兄弟们又爬东面的墙。一上去,全是敌人!得!这下只砍了一个脑袋。” 刘邦说:“因为主帅在那里。” 樊哙说:“对啊。他早就知道了。可是我不知道呀!” 刘邦道:“这样的战术,把敌人连同自己人都给骗了,你是这个意思吗?” 夜里,在白马城刘邦军帐中,张良卸下腰间的帅剑,双手呈上,放在刘邦身前,要辞去主帅的职位。 张良说:“我是作谋士的料,不能亲自指挥打仗。在这几个月里,我很吃力。”刘邦笑容满面地说:“本以为把一切都托付给你,我就逍遥自在了。不过,作为将帅,有那么多的事要去操心吗?我只是在马上打个盹儿。” 张良道:“由我指挥,一开始会取得几次胜利,使得士气大振,但很快就会有其他原因而使全军陷入迟缓状态,说不定还会造成大军不攻自溃。” 刘邦说:“先生很坦率。” 张良道:“在取得为数不多的胜利之后,我希望重新回到谋士行列,专心致志地从事我所喜爱的事,就是为主帅出谋划策。” 刘邦问:“接下去。我的谋士有什么建议呢?” 张良道:“我们应该南下!攻打南阳!按我的计策,我们可以迅速拿下南阳,获得南阳城的武器和南阳郡一带广大地区的谷物,让士兵们填饱肚皮!” 刘邦说:“但愿我们能抢在项羽之前进入关中。” 巨鹿城头,赵王歇忧心忡忡倚着女墙,望着城外黑压压的秦军部队。 张耳道:“王上已在这里站了两日了,要保重贵体啊。” 赵王歇说:“城若是破了,赵国就没了,我还有什么好保重的?派出去的探马可回来了?项羽的部队已经准备渡河了吧?” 张耳说:“探马报,项羽亲率的四万军队已经开始渡河。” 赵王歇道:“四万?他只有这么一点部队吗?” 张耳说:“情报称,项羽将军队分成了前后三支,先锋由英布统领,丢掉辎重盔甲,全做突击之用。自己的中军约有三万人,正在急行军。更多的部队被甩在了身后。” 赵王歇问:“你怎么看?说心里话。” 张耳道:“如此打法,就好像秦军布好了口袋,而他正中下怀,急急忙忙地就来了!” 赵王歇又问:“城外的诸侯们有动静吗?” 张耳说:“老样子。” 赵王歇又无奈地叹了口气。 项羽立马于土丘之上,望着滚滚流动的黄河水,此时的河水犹如用干黄树皮剪出来的浓汁一般,尽管河道很窄,却具有一种雄浑气势。 范增说:“先前被派到黄河一线的英布将军和蒲将军所率领的部队已经收集到一大批小船,准备全军一举渡过黄河。” 虞子期说:“燕、代、齐所有的士兵都躲在壳子里,大气都不敢出,他们已经知道楚军只有七万人。即便将军亲临战场,也不知道他们肯不肯出力。” 项羽思索了一会儿,然后说:“对楚人来讲,出征本身就是力量。要把这一条铭记在心!” 项羽让人在河边土丘上插满了旌旗,自己则站在士兵之上的最高处,说:“弟兄们,你们不要想活着再渡过这条黄河!抱着必死的决心向前去吧!前面是巨鹿,秦军最强大的军队在那里等着我们。我们士兵的人数很少,兵器也不行。但是,我们必须去,暴秦是天下百姓共同的敌人,到了攻击他们的时候了。这是我们对大秦的最后一仗,我们要像男人一样死去。这个时候,有害怕的,可以出来,不必前往。” 没有人站出来。英布喊:“跟随羽将军,不胜不归!” 众楚军跟着喊:“跟随羽将军,不胜不归!” 不远处传来凿船声。有士兵喊:“船沉了!”一艘船沉入水里。项羽说:“这是我命令凿沉的,把全部船只统统凿沉!既然不回去,就用不着了。”随着他的话,船一艘艘沉没着。项羽接着说:“从这里去巨鹿,是三天,每个人分派够三天用的军粮,包括我在内。” 军需官把粮食分完以后,项羽向着黄河道:“永别了,父老乡亲,永别了,故土,让我们的鲜血汇成一条河流,去淹没万恶的暴秦吧!” 项羽站在土丘上亲自搬起做饭用的甑,使劲摔到地上砸了个粉碎,又抡起锤子将锅敲破。士兵们也都争先恐后地照着项羽的样子去做。七万人一起砸锅摔甑的过程中,一种激烈的情绪犹如翻江倒海,在人们心头掀起万丈波澜。这么多人在共同行动,产生出共同的激烈的感伤情绪,于是万众一心。 大地,晴空万里。 巨鹿的旷野是一片广袤无垠的黄土地,一直延伸到肉眼可及的遥远的地平线,但若仔细看去,却会发现大地上会随心所欲地隆起一座座小土山,或者十分陡峭地陷下去,造出一道道有如地缝般的沟壑,真是景象万千。 所有的小土山上都有秦军的营垒。每个营垒里面都有以万为单位的士兵驻守着,营垒到营垒之间则有甬道相连。 恰似整个郊外大地都成了要塞。令人感到滑稽的是,以长长的甬道连接在一起的秦的要塞群之间,竟然穿插分布着一些由燕、代或齐派来的援军修筑的营垒。而且他们都俨然做出一副打仗的样子,各自都有旌旗在空中迎风招展。 项羽说:“敌我交叉,这里却未发生战斗,如今,各国联军士气低落到极点,而秦军,数量上具有压倒优势,他们恐怕根本没把我们放在眼里吧!” 范增问:“今天进攻吗?” 项羽说:“他们点起炊烟了。” 范增说:“是在吃早饭。” 秦军跟各小国军队的营垒里,生起做早饭的袅袅炊烟。 项羽道:“命令英布,攻击甬道!” 英布遵照项羽的命令,率军直奔甬道。 章邯所修筑的甬道,一般都配有负责保护的营帐。但也有的地方附近并没有营帐,只有甬道像一条死蛇似的可怜地横躺在那里。英布就瞅准这样的地方,让主力部队杀将过去,士兵和工兵就抡起工具将甬道彻底搞毁。 秦军高地上,苏角在亲兵护卫下登高观察楚军。探报来报:“楚军攻入的甬道被我军夺回大部,战斗还在进行中。” 苏角轻蔑地一笑说:“楚军即使来了,又能奈我何呢?按照我的想象,楚跟其他小国派来的军队属于同一类货色,肯定会像田鼠一样挖出洞穴钻到里面去,再观察一下情况也无大碍,待到今天早晨一看才知道,原来出现在这一大片荒郊野岭的楚兵,一到达就傻乎乎地将全军暴露无遗,立即动手破坏甬道,我反倒有点替楚军士兵担心了。” 谋士问:“这是为何?” 苏角说:“这就是所谓的荆蛮,实在是太可怜了!根本就不懂得打仗的道理。这不是在自取灭亡吗?” 项羽大帐中,虞子期来禀报:“英布斩了第一阵的秦将。但秦兵人数众多,又有强弩,英布正在苦苦支撑。” 项羽道:“传令英布,继续攻击甬道,就算打到最后一个人,也要把秦人的屁股戳疼!” 虞子期领命而出。 项羽走到沙盘前,指给范增看:“我们暂且把布将军毁掉甬道的地方称作缺口。这些破点在秦军所占领地的最南端,这一带沟壑纵横,对于握有重兵的一方来说,行动上会带来诸多不便,根本不是可以展开兵力的战场。可是,恰恰是这种地方成了秦的痛处。其实,我们先期的进攻也就想用一根细针扎秦军一下而已,但造成的内心中的疼痛却会飞快地传到秦的整个大军。下面,秦军不得不反复向这些缺口派出兵力,又接连不断地向远处的营垒发出投入战斗的命令。他们依照远近顺序先后抵达战场。在这片战场上,由于要在沟壑与沟壑之间狭窄的空间里调动部队,对我们很难一下子形成巨大的压力,当然,对布将军来说,反倒是不幸中之大幸。布将军的正面,遭遇的只能是一支支小股部队,永远不会碰上大队人马。不过秦军可以轮番上阵、轮流休息,以解除士兵的疲劳,布将军只能像个小车轮气喘吁吁地不停旋转,不能有一刻停下来的工夫。不过,我们可以放心,布将军是一头牲口一样的人,他不会趴下的。” 范增说:“我军渡过黄河,待各部集结完毕,将共有四万人,虽然只有四万人,但是士气高昂,此时我军唯一的胜算是闪电突击苏角军团,让章邯来不及支援,便能顺利解开巨鹿之围。若是一击不中,等到王离和涉间前来合围,就算上将军再勇猛,也毫无胜算。” 项羽说:“不能再等了!” 范增吃惊地说:“什么?” 项羽道:“不必等全军过河了,把已经过河的队伍集结,立即投入进攻!” 项羽拿起自己的大槊,戴上头盔,向外走去,边走边说:“烦请亚父坚守主营,等我归来。” 范增看着项羽出去,心中担忧,继而又露出欣赏之意。 河边,暮色四合,项羽下令军队集合起来,黑压压的部队绵延不绝。他自己纵马跃上了河畔的小丘,让所有将士都看得到他。 项羽高声道:“兄弟们!推翻暴秦的希望,就在我们身上,前面是苏角的部队,这个人号称常胜将军,今天,是我们终结他常胜的时刻,用你们手中的刀剑告诉他们,我们才是天下无敌的军队!去建功立业吧!” 负责传令的将领们,不断向外复诵项羽的话,直至远播到每个将士的耳中。现场的气氛激起了楚军高昂的斗志,没有一个人犹豫,立刻大声欢呼,“喏!喏!喏!” 秦军方面,苏角亲临战场,观察对方,对幕僚说:“命令中军,继续前压,直至楚军主营弩箭射程外。”说完,苏角威严地一挥手。秦朝的黑衫军立刻向英布的部队发动猛攻。 不久,南方突然传来擂鼓震天的声音。 探报来禀:“将军,一支楚军从高坡上直冲而下。” 苏角问:“有多少人?” 探报说:“不清楚,只见满山遍野的楚军正越过丘陵,往我中军逼近。” 苏角自言自语地说:“是项羽到了!” 幕僚奇怪地问:“这是什么打法?此刻两翼合围,项羽就是有三头六臂,也被剁成肉酱了。” 这时另一探报到了,说:“楚军先锋,现已离我中军十里。四处是红色战袍和红色旌旗的楚军,他们以骑军作先锋,已经冲散我军部署在平野上的步兵了。” 楚军高坡上,范增由山丘上往下观望,只见呈带状的“红潮”将“黑云”分割成一块一块,一小团、一小团的楚军在失去联络后,仍显示出强悍的本性,做着殊死抵抗,但压根抵挡不住红了眼的秦军。 钟离昧说:“羽将军的先锋已经插入苏角的心脏。” 范增道:“我在为他担忧呀。” 钟离昧说:“正在渡河的军队遇到敌人大股轻骑兵的截击,现已投入激战。” 范增道:“你立即前往河边,组织大军渡河。” 项羽的装束是白颜色的,白银头盔,白革戎装,再加上胯下一匹飞驰的黑色战马,好似有一道白光踏着乌云正在秦军阵地上飞速穿过。 当这个银光闪烁的光团突然出现在眼前时,在场的所有秦兵都失去了抵抗能力,不敢想象这就是敌军将领,转瞬间好似被旋风般凄厉的气势吓得团团转,没命地东躲西藏,自然而然地就出现了空当。这是秦兵在给风驰电掣般策马飞奔的项羽腾出一条路。让出一条道路的秦军士兵,个个都现出一副茫然若失的神色。 苏角周围的人也跟那些秦兵没什么两样。当苏角定下神时,项羽已来到跟前。 飞奔而来的项羽差点撞上就要上马的苏角,苏角吓了一跳,还不知道眼前发生了什么事,赶紧闪身抬起左臂抵挡。只见银光一闪,项羽的宝剑当即落到苏角的头上,砍开了他的头盔,苏角的脑袋被劈成了两半。 失去主将,秦军立时土崩瓦解。 跟在后面的秦军顿时乱作一团。项羽杀着杀着,忽然看见周围显得亮了起来,秦军士兵眼看着越来越稀少,已经完全崩溃。 就在这时,探马来报:“西边来了一支庞大军队。” 项羽问:“谁的旗号。” 探马说:“王离。” 项羽自言自语地说:“王翦的孙子?”他的眼中似要喷出火来。 第十八章 巨鹿战场西面,王离和涉间的大部队正在行进之中,突然,平原之上,无数黑点散乱着向王离的军队狂奔!黑压压的秦国败军后面,是满山遍野的楚军在疯狂地追赶。 王离拔剑下令:“挡住!结成阵形。弓箭手上去,无论敌我,一律射杀!” 万箭齐发,很多奔逃的秦兵死于自己人箭下。然而,来得及做出这种射箭的反应动作的只是一部分军队,王离的部队很快被逃亡的自己人冲散。楚军从后面赶上来,像割野草一样将秦兵的头颅一个个砍了下来。所谓兵败如山倒,到了这种情况下,谁也没有回天之力了。王离带着亲兵逃走。突然,一人一骑拦在了他们面前。来者手持长槊,胯下乌骓马喘着粗气,正是项羽。 王离惊问:“来者何人?” 项羽道:“项燕后代,项羽。” 王离哈哈大笑,突然拔剑,向脖子上抹去。项羽拿起槊,掷了过去,王离手中的剑被击飞了。王离还没反应过来,已被项羽生擒,夹于腋下,像夹着一个三岁孩童。 王离大叫:“你杀了我吧!我王家的武将,可杀不可辱。” 项羽道:“你会死的,但不是现在。” 巨鹿城门外,赵国众人都等在那里,大家都汗如雨下。大战过后的烈日格外毒辣,空气中带着一股被烧焦了的血腥味。 远处,一辆囚车向城门口驶来。王离被关在囚车内,一脸屈辱之色。项羽的军队浩浩荡荡地来了,当先一人,面色冷静,正是项羽。 张耳等人从南城门连滚带爬般地来到项羽眼前。赵国重臣们鱼贯而出,膝行来到项羽面前,明明项羽只不过是楚的一名将军,他们却煞有介事地向家臣一样卑躬屈膝地抢前跪拜道:“羽将军,神武啊!” 陈馀陪着赵王走出来,小声说:“站直了,你是王。” 赵王点了点头。项羽并不理会那些跪拜之人,骑马来到赵王面前,也不下马,居高临下看着赵王。赵王和项羽对视半晌,脚一软,咕咚一下跪倒。项羽哈哈大笑。 赵王身后跟随着从各地派来的援军的将军们,一个个像俘虏似的无精打采地抬不起头来,都在那里等着项羽问话。在这段时间里,项羽别别扭扭地就是一声不吭。 范增含着笑意看项羽,心里说,这个人只打了半天的仗,差不多就可以十拿九稳地得到天下了。他对项羽说:“将军!这位称王的人,还有那些称侯称将的人,多亏了巨鹿一战,现在全都成了将军的属下了。” 然而,项羽却毫无反应,只道:“哼,我把这些不伦不类卑躬屈膝跪拜着的家伙根本就没放在心上,现在占据我内心的,只有敌军主帅章邯。” 巨鹿城里,赵王在张耳府第大宴各国诸侯。 各国诸侯仿佛一个个都打了胜仗的样子,喝得酩酊大醉,胡话满嘴。陈馀脸色阴阴地坐在最下座,闭着眼睛,似乎是喝多了,但他面前的酒肉却丝毫未动。 张耳轻蔑地对赵王说:“您看看他们的样子,好不得意,就好像是我们的大恩人一样。” 赵王歇道:“这些趋炎附势之辈,看着就让人生气。项羽英雄盖世,寡人将自己宫殿赠与他休憩也就罢了。你看看他们,喝着赵国的酒,吃着赵国的肉,心里却厚颜无耻地打着自己的小算盘。” 张耳说:“他们是害怕。害怕项羽追究他们的不战之罪,害怕被牵连。于是便心照不宣地摆出了这副样子。看吧,一群没用的人。” 赵王歇点头道:“项羽就是这样的人,不会怪罪废物的。” 酒席散后,陈馀缓缓走向自己的马。 张耳道:“将军如今好威风,斩了多少秦军头颅?” 陈馀说:“不敢邀功,一万有余。” 张耳道:“这下子在项将军眼里就是红人了呀。说不定下一次,就委以重任,派你做先锋了!好一个不战而胜的先锋啊。” 陈馀一点都没有生气,神态更加安详地说:“行军用兵之道,讲究一个虚虚实实。相国虽位尊,却是不懂的。”说完,陈馀笑了笑,行礼,拍马而去。 张耳啐之。 已是六月,天气陡然热了起来,刘邦率部与南阳郡守打了一场硬仗,终于把他打败了,并且乘胜攻下了南阳。南阳郡守败退到了宛城,关闭了城门,死死地固守,不管刘邦的大军怎样挑战,怎样在城下叫骂,百般羞辱他,就是闭门不出,徒费时日,真奈何他不得!刘邦陷在宛城外,进退两难……突然消息传来:巨鹿被攻克了,苏角被项羽亲手杀死,王离也被项羽生擒了。涉间逃进旁边一座房子里,放火烧死了自己。现在,项羽可能正坐在赵王的驾前痛饮庆功呢。接下来,他只需要收拾掉章邯,顷刻便能入关……刘邦拍案而起:“看看人家,而我们还在这个小县城外面,天天跟敌人互相骂娘,不行,我们不能再耗下去了!传令下去,丢开宛城,直取武关,杀入关去再说。只要能进入武关沿丹水而上,关就在眼前。立即传我命令,命五更煮饭,天明开拔,不得有误。” 张良得到消息急急地找到刘邦,说道:“入关确实是一桩大事,因为只有入关才能置秦于死命。但是,沛公切不可太把楚怀王那句‘先入关者为王’当真。” 刘邦问:“照子房看来,难道是一句戏言?” 张良说:“楚怀王虽然讲得那么认真,但谁又真正把他当成楚怀王呢?” 闻听此言,刘邦一震。 张良说:“正因为如此,能否为王,不在于是否先入关,而在于是否具有比别人更强大的称王的力量。” 刘邦问:“那么,子房以为我舍宛城而直取武关可不可取呢?” 张良说:“在下理解沛公想尽快地入关,但应该看到,秦的兵力目前还是较为强大的,因此必然会据关死守,绝不会轻易放弃。这样,在你身后的宛城就会乘势攻打你。强秦在前,宛城后击,两面夹攻,还不危险吗?” 刘邦道:“可是,在开封我们不是放弃了吗?” 张良说:“开封和宛城的条件大不相同。让我们设想一下,我们去武关,倘若在这种时候,后面宛城的秦军快速出动,从背后进行袭击,我军就会在狭窄的险要路段上进退维谷,被逼得掉入山谷,落个全军覆没的下场。当下,西进并无大碍,然而,在采取行动之前,必须首先攻占宛城。” 刘邦沉思道:“我也不是不想打宛城,他们像兔子一样躲在窝里不出来,你让我怎么办?” 张良说:“宛城很久以前曾是楚国领土,从战国的某个时期起就成了韩国的土地,因此,城内有许多人知道我乃前韩宰相之子,沛公一路上做出过很多抚慰韩民众的事,更是广为人知,当下应软硬兼施,攻心为上。” 天还没亮,各队人马已经集合完毕,黑压压地站在原野上,静候着出发的命令。 刘邦下令:“改攻宛城!命令部队在天亮之前赶到宛城城下,一声不响地围它个水泄不通,天一明就攻它个措手不及!” 南阳郡守来到城楼矮墙边往下一望,只见刘邦的千军万马如洪水怒潮席卷孤城。南阳郡守奇面如土色,心如死灰,自言自语道:“与其城破做刘邦的刀下鬼,不如做个大丈夫!” 南阳郡守哗的一声拔出剑来,往颈上一架,只听当的一声,剑被隔开。南阳郡守睁眼一看,是舍人陈恢挥剑将他的剑挡住。陈恢说:“郡守何必轻生,就是要死也为时尚早!” 南阳郡守问:“你叫我不死,又有什么良策呢?” 陈恢说:“我早就听说过刘邦能宽容待人,不像项羽滥杀无辜,公如肯归顺沛公,既可保全禄位,也可以安定百姓。秦连扶苏、蒙恬尚且难保,公又何必为二世尽忠?” 南阳郡守道:“你是说,让我投敌献城?你好大胆子!” 陈恢说:“郡守大人不为自己考虑,也该为全城百姓想想吧。” 此时,攻城的声浪一浪高过一浪,郡守默默地想了一阵,终于说道:“即使我愿降,又有何人能为我传递这一消息呢?” 陈恢说:“郡守放心,请允许我代你前往沛公大营求和。” 南阳郡守道:“你?我先修书一封,射往刘邦阵中。看看他们的反应再说吧。” 信箭射下去以后,刘邦得了,立刻传令下去,停止进攻宛城,让郡守的使者前来谈判。 很快,陈恢便坐着用绳子降下的竹筐来到城下。陈恢最初只是像驴似的喘着粗气,发不出声来。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出话来:“接受郡守投降,对沛公来说是件有利的事。” 刘邦问:“何以见得?” 陈恢说:“沛公,人们早就听说过,楚怀王曾经约定过,最先入关占咸阳者为王。可是,眼前的宛城,在南阳郡也是一座最大的城池,城墙高大,可充军的老百姓很多,不仅粮食充足,而且还有几十座相连的城池,官吏差役和城里百姓一投降都会被杀,都准备为守城而决一死战。公若攻打这座城,绝非短短数日即可攻下,这必定会拖很久,不容易顺利进入关中。” 有板有眼的一席话,正中刘邦的要害,刘邦冷冷一笑。 陈恢接着说:“反过来,从攻城的角度来加以考虑。干脆公就封我郡守为侯吧!封侯就可以让他照旧留在宛城,这样不仅一举解决了公面临的一系列难题,前方阻挡公进攻的城池,听到宛城的先例后,也就会争先恐后地前来归顺,全部成为公的人马。岂不善哉?” 刘邦疑惑地说:“我给你们郡守封侯?” 陈恢说:“为什么不可以?公完全有这样的资格呀。” 刘邦忍不住笑了,说:“好,我看在百姓的面上,答应你们的条件。封你们郡守为殷侯。” 陈恢道:“谢沛公。” 刘邦说:“另外,你也不能白来一趟,就封你千户之邑吧。” 陈恢跪下施礼道:“沛公虚怀若谷,从善如流,大英雄也!在下断言,沛公定能顺利入关,夺取王号!” 刘邦大笑。 陈恢走后,刘邦说:“想我刘邦原来不过是一介草寇,自参加反叛以来,还没接受过正规的残军投降,更何况接受郡守这样一个大官主动送来的降表。郡守所掌管的地盘,那可是能和战国时期诸侯王的疆土相匹敌的。更何况,我刘邦还从来没有做过这样无法无天的事情,竟然要封郡守为‘侯’。” 张良道:“最重要的是,来自秦那边的主动求降还从来没有过。天下大势确实已经今非昔比了。” 刘邦说:“秦人已经心虚了。正是子房的白马一战,挫掉了这一带秦人的锐气。” 张良道:“其实,作用更大的恐怕还是项羽。巨鹿让秦的大军吃了大败仗,他们的士气大不如前了。如果不是项羽,在几个月前,这种情况是连想都不敢想的。” 这话又使刘邦变得沉重起来,不过,他立刻又高兴起来,说:“总之,秦这座大山已经开始崩塌了,虽然是一点点的崩塌。但一想到这个,就让人高兴。在此之前,真是步履维艰啊,常常想到秦帝国实在是很难打垮,屡屡感到焦急和担忧,我还曾想过,靠现在这种局面,是很难推动整个形势的。我们的千辛万苦,终于换来胜利的希望了。妈的,真像做梦一样啊。” 司马欣离开章邯的大营,回咸阳报告战况和搬兵。令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是,自己作为朝廷的特使居然也见不到皇帝,无法向皇帝复命。赵高不仅封锁了战败的消息,而且不惜杀掉他以断绝皇帝的耳目。好在向关外奔逃的司马欣走错了路,这使他无意中躲过了后面赵高派来的人的追杀。 赵高府里,阴霾的天空下,赵高与阎乐走上高台,在低声商量。 赵高说:“是的,战败了。但是假若让皇帝认识到帝国有覆灭的危险,我们就有麻烦了。尽管我对打仗没什么经验,但在这个时刻,也已经看得清楚,章邯的军队都顶不住,秦也就来日无多了,帝国的覆灭看来是不可避免的。” 阎乐说:“是该考虑退路了。” 赵高道:“退路?不,不,我不仅要保住自己,还要留下来,继续当下一朝的贵族,如果可能,还应该尽量争取做关中的王。为了能当上关中王,那就必须有所建树,立下头功。明白我的意思么?” 阎乐问:“您的意思是?” 赵高说:“只要杀死胡亥,就可以达到这个目的。” 阎乐一惊。 赵高说:“我们目前所处的位置,比任何人都优越,可以轻而易举地杀死胡亥,但要等待时机。” 阎乐道:“宫中卫士不少,甘心为皇帝死的,也大有人在。您认为恰当的时机是什么时候呢?” 赵高说:“我不知道。但可以肯定,当楚军以排山倒海之势逼近函谷关内的那天,就是恰当的时刻。杀死二世皇帝,再将他的头献给楚的将军,我看这样的功劳,也算不小了。” 阎乐说:“据探报,楚的先锋部队正在往这边挺进,主帅是一个叫刘邦的人。” 赵高道:“马上向刘邦派出密使。倘若不提早跟这个人打交道,就会铸成大错。在此之前,就让胡亥在我手里多活一会儿吧!” 项羽破巨鹿,打了个大胜仗。但是章邯可不是好惹的,他比王离、苏角之辈厉害多了,不好对付!或许,下一仗,项羽便会战败。如果那时刘邦入关,章邯会从背后包抄,令其腹背受敌,这很危险。另一种可能是,项羽灭了章邯,各路诸侯必定依附。这样,项羽最强大的对手完了,他就成为天下最强大的力量。 不管项羽是胜是败,摆在刘邦面前的,只有一条路,那就是火速入关,抢占咸阳,不管项羽和章邯谁赢,只要他占了咸阳,就可以摆脱腹背受敌的处境。 刘邦在下令做好进攻武关的准备的同时,要先派遣一个人潜入关中,为入关进行策反游说,以为内应。这个人最后确定为卢绾。 第十九章 项羽军帐中,范增终于等到了项羽回来。项羽道:“我带人去外围巡视,发现了秦军的小队人马,便顺手都杀了。” 范增说:“这等小事,何必将军前往,要知道,大军一日不可无帅……” 项羽道:“好了,我这不是回来了嘛。你们连歇息一下的空闲都不给我么?” 范增问:“将军,你这歇息是指那女子么?” 项羽觉得问得奇怪,便道:“何故如此问?” 范增说:“怪我多言,将军,若要成大业,你要远离女人。” 项羽闻言,立刻拉下脸来说:“你说的要事就是这个?”说罢,作势就要离开。 范增只好说起了军情:“羽将军,章邯依旧按兵不动,而我军的粮草已不够了。” 项羽闻言,这才又停住脚步,说:“是,当下我有一个烦恼,如何才能让在巨鹿俘虏的十多万秦兵吃饱肚子?” 范增道:“你的烦恼就是我的烦恼,如果让他们挨饿,就会引起暴动,可是若配发武器,让他们与章邯军打仗,又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反戈一击掉转矛头来对付楚军。如此庞大的一群俘虏,最好还是放在后方。但楚军就再也不能向前推进包围棘原,因为大群俘虏说不定会从背后发动袭击,谁也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性。” 项羽问:“杀掉怎么样?” 范增说:“可不能杀呀!章邯军的士兵也许会跑来投降的,这是明摆着的事实,如果现在把俘虏杀死,本打算归降过来的敌人就会绝望,这样反而会令敌军士气高涨。” 项羽说:“我军变得滞重难行,上述情况是主要原因。从这个意义上讲,对我军而言,巨鹿之战的战果成了一个沉重的包袱。” 英布说:“将军,类似前哨战这样的小仗,反反复复地打过无数次了。无论是一场多么小的战斗,您都要策马飞奔上前线,亲自在阵前指挥,看到您的英姿,楚军士兵每一次都奋不顾身地战斗,我军发疯般的劲头就跟在巨鹿战场上一样。可是这样下去,是不行的呀。我们耗不起了。” 范增说:“我楚军逢战必胜。章邯军则每一次都逃进棘原城去,伤亡一直很大。这几日他们按兵不动,章邯的名气在日渐下降。然而,现在两军主力都处于停滞状态,可以说正以漳水为界,处于胶着状态。” 项羽道:“整整一个冬天过去了,已是大地回春了,这种状况仍未发生变化,在中原一带,民心已经完全不在秦帝国一边。章邯军尽管日益孤立,却仍能与我军保持势均力敌的状态,实可谓一大奇观。刘邦怎么样了?” 范增说:“原本是次要部队的刘邦军正在朝关中方向步步逼近,已到武关一带了。” 项羽道:“这是让我感到不安的地方,怀王当初曾约定先入关中者为王,章邯将我牵制在中原大地寸步难行,就我的心思来说,实在是大为不利。只能说这是一种徒劳无益,或者说是令人哭笑不得的局面。” 这时候虞子期进来说:“将军,赵的陈馀将军求见。” 陈馀进来第一句话就是:“怎么会有这样愚蠢的事情呢?”说得大家一愣,然后他又接着说,“啊,恕我冒昧,愣头愣脑冒出这么一句来,事实是,当下将军把所有‘章邯’之名的秦帝国的全部兵力都牢牢地牵制在漳水北岸,正是借此天赐良机,刘邦方能如鱼得水般地轻松前进。他所率领的那支军队人数很少,只是一帮乌合之众。但就是这样的一支军队,却能顺利朝函谷关进发,打个比方,就好像是存心想让刘邦去当关中王,将军才在这里流血流汗的。” 项羽听到他的话,很是不耐烦。陈馀还在滔滔不绝地说着:“我很久以前就是一名反秦的志士,曾跟早期的盟友张耳一起游走于各诸侯国之间,也曾被重金悬赏过人头。” 项羽打断他说:“可是你的结拜兄弟张耳被长期围困在巨鹿城内时,你却拥大军于老远的城外,迟迟不肯救援,待到我率楚军彻底击溃围攻巨鹿的章邯军之后,仍旧对上述行为毫无羞愧之意。” 陈馀道:“哦,将军此刻心里一定在想,这个家伙在巨鹿战场上根本就没动过一刀一枪!是啊,我知道自己的实力,所以会审时度势。您怎么看我不重要,但是我很想帮助您。项羽将军哪,你只顾跟章邯打仗了,这可是没完没了的事哩!” 英布忍不住质问道:“你怎么说话呢?” 陈馀丝毫不受影响地继续说:“打仗就是为了争夺利益!章邯跟将军打的这场仗,恐怕已经没有任何利益了吧?章邯也是太爱打仗了,真是个笨蛋!” 项羽再也不想听陈馀对章邯评头论足了,不过还是控制住情绪,回头望着范增说:“你来跟陈将军讲。”把陈馀推给范增,项羽就进到屋子里面去了。 陈馀对范增说:“禀性聪明的项羽其实早就明白,我来是想对章邯劝降,为得到批准才来找他的。项羽将军也感到很有必要劝降章邯。不过,章邯这么好的敌手,竟要用纵横游说的手段,项羽将军实在不愿意在这种谈判上出头露面。” 范增道:“说吧,你的计策是什么。” 陈馀说:“派一位使者到章邯那里去吧!再让项羽将军写封信。” 范增道:“据我对将军的了解,他不会写的。” 陈馀说:“这封信就由我来写好了。不用问,连我都知道章邯将军对秦是一片赤胆忠心的。不过,假使接受这份赤胆忠心的朝廷已经彻底腐朽,那就毫无用处了。照理,章邯对自己的处境早就该有数了。虽然我不十分了解咸阳城里的内幕,但我早已看透了六国以来的朝廷的本质,对于万里之遥、地处西方的咸阳,总还多少掌握一些情况。” 范增语带讽刺地问:“你说要给章邯写信,可你过去跟他打过交道吗?” 陈馀摇了摇头说:“从未见过面,不过,与章邯干戈相交,实在历时已久。这难道还不算超乎亲密朋友的交情吗?” 章邯仍坐镇棘原城内,各式各样的秦朝旗帜插在城墙上,井然有序,沿着墙头一字排开;城内军纪严明,士气保持旺盛,粮食也绰绰有余。这一切均赖于章邯早前的周密部署。城外的警戒军队已严阵以待,防止奸细混入。陈馀前来游说,被领进章邯住处。 章邯道:“有什么话,先生请说。” 陈馀说:“让我先从秦代名将的命运说起。说来话长,我们还是先回忆一下白起将军吧!白起军功卓著,在南方平定、在北方攻城略地之功举不胜举。然而,白起当年被王弃绝,逐出咸阳,又手命自杀。我们再回忆一下近在眼前的蒙恬将军吧!蒙恬受皇帝之命攻齐,有大功,随后又率兵驻扎塞外,补修长城以镇国境。尽管如此,始皇帝死后,他陷于宦官赵高之诈略,被迫自杀身亡。为何在秦会如此呢?据说一旦功劳太大,就再无土地予以酬劳,便会托故于法,以诛杀化解难题。此乃秦之传统,将军本系秦人,谅已知之。还允许我说下去么?” 章邯沉默着,点了点头。 陈馀继续说:“如今人心背离秦王朝,举义旗的兵马日渐增多。将军却得不到补充,人马日渐减少。这就是天将灭秦的一项证据。赵高一手遮天,章邯将军您越是忠诚,就越遭到憎恨;所立战功越多,就越会成为别人的眼中钉。大秦是怎样对待功臣的,世人皆知。将军您始终高贵,但您愿意作为罪人,为后世所唾骂吗?将军啊,请听好,若能掉转大军,进攻咸阳,您将会同诸侯分割秦,称王称孤。继续抵抗,则将以罪人之身而被腰斩于市。两条路,供将军选择。我的话说完了,请将军三思。” 章邯道:“陈词滥调而已,看在你是使者的分上,我不杀你,来人,送客!” 等陈馀走了,长史司马欣突然跪下,哭诉道:“将军哪!公建功亦受诛,不建功亦受诛啊!” 章邯说:“长史司马欣,快请起来。我章邯不是麻木之人,我清晰地看到自己面临的命运,正如清晰地看到自己的影子一般。尽管如此,我这个人也从不喜欢仅为自身的利益而随意选择命运。” 司马欣道:“为士卒着想,应毫不犹豫地到项羽营垒去,担任他所率大军的一翼。” 章邯说:“欣呀,你的话我可从来没有想到过,你是说为士卒着想吗?” 司马欣道:“我所说的士卒,不仅是军中的士卒,还指被项羽军抓去的那些俘虏。只要将军您能当项羽的将军,他们就可以一如既往地将您奉为首领。早前的白起也好,蒙恬也好,所有名将在士卒中间都深得人心。您也是这样的将领!” 章邯道:“有的人是慈悲心肠,也有的人是靠装扮成这样来获取人心,但我从没有这样的念头。我应该是那种能获得士卒主动拥护的人。在我的头脑里,士卒只表现为不断变化的数字,我从不对其中任何一个人的生死表示怜悯。自我出函谷关以来,在我所指挥的大小战斗中,战死的将士估计可达数万名,但我从未为此而忧伤或心情沉重。这样说,并不表示我是一个毫无怜悯之心的人,我只是比常人更为冷静。为士卒着想……说实话,我很少顾及自我,只要是为某种崇高的目标采取行动,就总是能保持一种昂扬的气势。若我已没有对朝廷奋战下去的意义,那就应该重新看待这些士卒,倘若能为了他们而牺牲自己一个人……也许是有意义的。” 司马欣道:“将军,我和项家有些渊源,将军不便,我可暗中派遣私人使臣去和项羽约谈。” 章邯并没答话。 司马欣接着说:“朝廷那边,暂时还没有任何消息。眼下,将军为了这几十万士卒的性命,还是不要一意孤行的好。” 章邯道:“这件事我自有打算。陈馀来过的消息要严密封锁起来。” 迫使章邯做出最后决定的是一个消息:赵高弑君!秦二世胡亥被杀! 听到这个消息,章邯拍案而起:“我恨不得立刻回朝,剁了赵氏全族!” 司马欣说:“我大秦气数已尽,皇帝轻信赵高这样的人,所以才会发生这样的事,这,其实都该在意料之中。” 章邯道:“事已至此,我辈又能如何呢?” 司马欣劝章邯道:“不必再考虑了,没有别的选择,不会有人来援助我们的。” 章邯长叹一声说:“能不能找些酒来?” 司马欣说:“将军不是从不饮酒吗?” 章邯道:“去找一点来吧。以后进入楚军帐下,也许就没有机会喝了。” 殷墟山上,章邯沿着山冈的小路,大汗淋漓地往山冈上走去。除了长史司马欣之外,只有两个亲兵跟随。章邯问:“那棵树是榆树吗?” 长史司马欣抬头远望,皱着眉头说:“将军的思路,还真是异于常人,这个时候,不关心胜败,反而关心起树来。我们将要参加投降的仪式,楚军这是有意羞辱我们,才把受降地点选择在这里。我本以为,将军也许会心痛得连腿都迈不动了,哪里知道,您脸上的表情纵使不能说是愉快,却也是轻松的。” 章邯道:“你知道吗?曾经有这样一段故事:早先因赵高的奸计而被迫自杀的蒙恬将军,将塞外荒蛮地带的匈奴一步步驱赶到北方大漠,为了阻挡那些动辄突袭的野蛮骑兵,就在塞外地区栽种榆树,建成了一条高大的林带,我此刻爬上山冈,想起了这个,才那样问你的。” 司马欣说:“原来如此。不过,到了这步田地,我想就算蒙恬将军还活着,也救不了大秦吧?” 在半山腰处,虞子期率领仪仗队伍等在那里。章邯解剑奉上,虞子期郑重接过。他侧身让过章邯,司马欣待要跟上,被虞子期挥手制止。两排楚兵夹着的甬道里,章邯独自朝山上走去。 楚兵之中,钟离昧公然露出憎恨的神态,韩信却以憧憬般的目光望着章邯,他小声问钟离昧:“这就是被称为老谋深算的章邯将军吗?” 钟离昧冷笑一下道:“我要是他,就自杀。” 山坡顶上的树林中,项羽坐在铺了一张皮子的坐垫上,等候章邯。章邯到了,刚想伏拜,项羽连忙高声喝止:“就这样好了,不必如此,请坐。” 于是士卒也给章邯一张相同的坐垫,二人联席而坐,这早就不是以降将来对待章邯了。 项羽道:“我一直很尊敬将军,我很赞赏你的作战风格。” 霎时间,一股悲怜的心情涌上心头,章邯低下头颅,忍泪不能同项羽对视,他说:“我突然想,秦廷之上,有谁纡尊降贵,跟我说过同样的话呢?没有。君臣之间,毫无恩情可言,而昔日仇敌,今日却坐在一起,对我却讲起了体恤的话……章邯不是喜欢向人诉苦的人,但此刻的我,真想捶胸顿足,大哭一场。” 范增说:“过去虽然是敌人,往后就是自己人了。羽将军敬重您,绝不是虚言,因为他钦佩您的勇气、您的指挥有方。您给我们增添了很大的麻烦呀。” 章邯道:“惭愧,从此之后,章邯一切听从将军派遣。” 项羽说:“不要说派遣,你不是我的部将,我考虑了一下,这也是我与亚父共同的决定,我们希望对您用王的称呼,从今日起,您将成为雍王。” 章邯惊讶,目瞪口呆。 项羽说:“我只是楚怀王的上将军,无权随意决定,但我会将此建议,禀报给怀王,王上一定会恩准的。请您接受吧。” 章邯伏地拜谢道:“章邯诚惶诚恐,不敢受。” 项羽说:“我们应该携手,共同推翻暴秦。你身为雍王,就留在我的大帐。指挥二十多万旧秦军的任务,就让上将军司马欣去承担吧。” 这样一来,项羽终于从章邯大军的束缚中解脱出来了。剩下的就是全力以赴向西挺进了——攻破函谷关,冲入关中,把秦帝都咸阳搅个天翻地覆。 赵高府里,阎乐与赵高密谋。 阎乐说:“章邯投降了,此刻项羽声势大振,直逼函谷关。刘邦的西征军也进逼武关,咸阳城遭到直接的威胁,王朝官员、黔首大为震惊。秦建国六百年间,从没有遭遇过如此的危机。” 赵高烦躁地拍了拍桌面问:“刘邦那边有消息吗?” 阎乐说:“还没有消息。可是,我听说,他的人已经进了咸阳。” 卢绾蒙着头,被带入相国府衙的一间密室。阎乐摆摆手,随从撤去。 阎乐上前,拉去其头罩。卢绾睁眼,缓了缓,道:“卢绾拜见相国。” 赵高说:“不必拘礼。你是刘邦的人,能冒险来此地,也颇有胆气。” 卢绾说:“相国,我是奉我主公的命令,前来议事的。” 赵高道:“议事?那你对咸阳近来发生的事,可有耳闻?” 卢绾说:“我,有所耳闻。” 赵高道:“胡亥这昏君已经自尽,上天终于降下不可违背的旨意。你们想干的事,我已经替你们先干了,这可好?” 卢绾说:“这,自然是好。我主公定会记得相国这一大功。” 赵高道:“噢,他当真会记得么?” 卢绾说:“实不相瞒,我主公委派我前来面见相国,即是来议和的。只要相国肯答应献城,我们大军入咸阳后,将保证您的权益。” 赵高说:“权益,我凭什么相信你?要知道,我即将立新的秦王。整个秦王朝,尚在我一人掌控之中。恕我直言,沛公率领的也只是一支临时拼凑的军队,倘若我献了城,而项羽来了不答应,又当如何呢?” 卢绾说:“天下的人马都是拼凑而成的。但您也该明白,这是由于秦的暴政已经让人不想继续忍受。沛公拼凑起的人马,打败了秦的精兵,连克数十城,如今已经到了武关之外。难道我们还需要证明什么吗?若足下此时不同意我方的条件,那么日后怕相国再没机会开条件了。” 赵高色厉内荏地说:“你知道你在跟谁说话么?你是在威胁我么?” 卢绾道:“我当然知道,但我同时也相信,这种威胁,相国很清楚,并非虚言。” 赵高闻言,走了几步,大笑道:“你说得很好。可是,我却不想放你回去,只能暂留你在府上。听说,沛公离不开你呀,拿你当亲兄弟一样看待。” 卢绾说:“相国真是耳聪目明,真不知道大秦是怎么走到今天这步的。要我卢绾做人质,没问题。只是,我不回去复命,沛公如何得知相国的意思呢。” 赵高说:“这你就不必多虑了。” 此时,刘邦的大军已经到了武关,但是还没有摆开阵势开打,里面却已经投降了。大家都很惊诧,不过张良却似早在掌握中了,他说:“西望咸阳,赵高专权,滥杀王公大臣,早已失去人心民望。东望中原,王离败、章邯降,大势已去。眼看我神勇大军骤至,守关的残兵败将根本难以抵御。再加上风闻沛公一路上仁厚信义,不杀降官,哪有比投降更好的选择?武关的守将是个聪明人。” 刘邦兴奋地说:“万万没有想到,一座雄关就这么兵不血刃地攻了下来!传令全军,进入武关,备好粮草就直通峣关。” 张良忙对刘邦说:“沛公切勿急躁,武关虽然得手容易,若不加强防卫,项羽大军随后就到,你能抵挡得住吗?” 刘邦恍然大悟道:“那子房你觉得应该如何防守?” 张良说:“现在要进入武关,然后关门谢客,立即加固关防,使它固若金汤,并派重兵良将镇守,以拒各路诸侯于关外。这样,绝了后患,沛公便可以领兵从容击杀秦军于关中,直捣咸阳,何愁暴秦不灭?” 第二十章 刘邦率师攻到离峣关不远的地方以后,就开始踟躇不前了,因为他颇忌惮大秦最强悍的一支部队——咸阳兵团。 张良道:“这峣关又名蓝田关,气势雄伟,地形险要,易守难攻,再加上有重兵把守,看来绝不会像武关那么容易攻下了,在下建议还不如干脆退守武关,可以观望东西两面的形势。” 刘邦说:“峣关在前,我倒是想挥师进击峣关,可是这里的秦兵与我们之前遇到的不可同日而语,我去过咸阳,我知道咸阳秦军的实力。他们太强大了,可以说是天下第一的军队。他们严阵以待,我担心会伤亡惨重,所以迟迟不肯下令。我担心强攻,没等入关,我们的人马就被打光了,能否有不死人或少死人的法子?” 张良问:“不知那守峣关的将领喜欢什么。” 刘邦说:“哈哈,我已派人去打探,打听到这位守峣关的秦将,是一个屠户家的儿子。据我看来,市井小人,必然贪利,像樊哙那样不贪财的屠夫是很少见的。我可暂不发兵,使人带着金银珠宝,往说秦将,试试看吧。” 张良说:“值得一试!我们在峣关附近,登山张旗,作为疑兵,秦将内贪重赂,外怯强兵,还有什么道理不降?不过全看能不能说服秦将了,如不行,就必须退回武关去。” 刘邦道:“子房所言甚佳,可依议施行,那就命郦食其携宝入关,招诱秦将,再拨兵数千,悄悄上山,遍列旗帜。” 峣关守将接受了贿赂,降了。 不过秦朝廷里却传来了消息:赵高死了。被赵高新立的皇帝子婴称病,在家里做了埋伏,赵高一到即被他亲手杀死了。 子婴全面掌握了朝廷,也就看到了刘邦给赵高的信。子婴说:“赵高已死,刘邦的密信才找到,这封密信,更成为赵高谋反的铁证。刚才搜查馆驿后,果然有个卢绾。找到这个人,杀了他!” 幼公主却说:“父王,不急。卢绾西入咸阳时,你正陷于困厄之中,二世为了翦灭王位的竞争者,又加上被赵高挟持利用,残酷地消灭宗室。当时我们是风雨飘摇、朝不保夕。有一天,卢绾化装成一个佣工进入王府,与我曾经密谈过。” 子婴非常吃惊:“什么?竟然有这样的事?” 幼公主说:“是的,孩儿正要选择恰当的时刻禀告父王。他要我联络贵戚,诛灭胡亥、赵高,沛公入关后,则会保全我们身家性命,当时我没有答应,但也没有声张。” 子婴道:“原来如此,我没想到,你一直深居简出,竟然有这样的胆识。” 幼公主说:“父王,如今虽然您已掌控朝政,但王朝气数已尽,我们无力回天了。放眼天下,群雄蜂起,但毕竟还没有哪路人马能够立即入峣关。就算六国复辟,若你能固守峣关中,保守老祖宗的基业,仍不失为一国之君。这个卢绾,暂且留着,也许我们有用。” 子婴道:“也好,那么尽快发一道敕令,派重兵据守峣关,紧紧关闭通向东方的大门,守住这里,为我们争取一些时日吧。” 再说刘邦这边,郦食其说服了关的秦将,兴奋地回来报告以后,大受沛公赞扬。第二天一早他就准备辞别沛公,就此再进关,去详谈献关的细节。刘邦送出营帐来,突然张良把郦食其拉下马。 刘邦问:“子房这是何意?” 张良说:“前番所定盟约,不过是秦将一人贪利轻诺,这种人即使骗人,也无损于他的名誉,但是他的部下未必都肯听从。若与他联合,入关同行,万一兵生变局,潜袭我军,可就麻烦大了!最好乘他不备,即日掩击,定获全胜。” 刘邦恍然,连声称好:“好,子房,亏你提醒,我原本想按照对付南阳郡守的方法来对付他,现在看来,没有必要了。” 刘邦就此接受了张良的建议,下令部将周勃引步兵潜逾蒉山,绕到峣关后面,径袭秦营。 秦将还以为郦食其去后,必来续约,安心待着,饮酒作乐。猛听得呐喊声四起,随即有许多敌兵从营后掩杀过来,秦兵茫无头绪,纷纷惊溃,秦将不明就里,起身出帐。秦将亲至营后察看,不防一大将持刀跃马突入,刀光一闪,已把秦将劈死。这员大将就是周勃。 夺关后,刘邦亲率大军,一鼓作气,杀入峣关去,一路追击! 这一追就追到了霸上,前方即是咸阳。刘邦向秦王发去招降书,让其依书出降! 子婴走投无路,只好接受了刘邦的劝降书,大秦灭国。 对于杀不杀子婴的问题,刘邦举棋不定,犹豫了很长时间,最后还是接受了不杀的建议。杀子婴这种背骂名的事情,还是留给项羽去做吧。 子婴驾着素车,乘着白马,用带套颈,捧着传国玉玺流着泪出了咸阳城,至道旁守候沛公。刘邦领着全军,整队驰入,戈铤并耀,徒御不惊。既至子婴面前,子婴不得不屈膝就跪,俯首请降。 子婴道:“大秦王子婴,率王族、臣子迎候刘将军。” 沛公接了玉玺说:“起身吧,子婴啊,你为王,总计只有四十六日,便把这秦室江山,双手奉献。这并非子婴误国,实由始皇二世造孽太深。今日,你算识时务,顺潮流,我也不想罪罚于你。且由刑吏代为看押,一切留待项将军入关后再做处置。” 刘邦意气风发,领着全军,浩浩荡荡开进秦帝国的心脏咸阳。一路上,刘邦神思其实都很恍惚,他觉得这一切都不像是真的。 项羽的大军现在行进在新安地界。项羽忧心忡忡地看着脚下的沟谷。钟离昧说:“新安这里,到处是黄土沟壑,有的深谷,人不小心跌落下去,甚至会丢掉性命。” 虞子期道:“突然增加了这么多秦军,我们的粮食不足了。” 钟离昧说:“目前军纪就已经败坏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兵士之间发生的吵架斗殴、械斗致伤及胡作非为数不胜数,有的部队甚至完全失去了控制。” 虞子期道:“我们军中的士兵原本都是流民,可以说,未被秦征去服劳役的,几乎一个也没有。当初服劳役时,他们始终受到秦兵监管,秦兵的傲慢残暴简直难以想象,稍有疏忽,就会被打个半死。楚军士兵心里充满了仇恨,如今,地位颠倒过来了,便开始以更残暴的方式,向归顺的秦兵进行报复。” 钟离昧说:“我完全没想到,我的兵,这么快就变成了禽兽,趁秦兵休息时,他们就突然前去骚扰,见谁略有反抗之色,就会一拥而上,狠狠地殴打一通。有时甚至会致人死命。秦兵已经产生憎恶与狐疑的心理。我担心,这种情绪很快就会蔓延开来。” 项羽一直在沉思,没有说话。他突然说了一句不相干的话:“来看,这些沟壑很有意思。你们不觉得吗?” 这天夜里,在项羽军帐中,谈的还是秦的降军问题。 范增说:“秦兵历来就个个都很强悍,即便成了俘虏,也不由得让人感到恐怖。二十多万人再赤手空拳,也比负责掌管的楚军人多势众,要带领这帮俘虏一同行军,实在是一个沉重的包袱。” 项羽道:“这个问题,我早就说过。一拖再拖,直到今天,才知道事态的严重性么?” 范增说:“从来不曾有合适的解决办法,这能怪谁?” 项羽道:“我们已到了断粮的最后时刻,要养活这几十万降兵的代价就是饿死我们自己的弟兄么?你想过吗,亚父?” 范增听了,一时语塞。 项羽下了决心,他命令道:“先把章邯、长史司马欣这两个人严密看管起来。不许让他们与秦兵有任何接触!” 到达新安之后,二十多万秦军俘虏宿营地的分配,全部由英布一手决定。秦军俘虏一律被安排到城外野营,而且是在沟壑纵横的地方,那里有无数呈四方形的、四壁垂直的黄土深坑,一眼几乎望不到坑底。 这天深夜,狂风大作。项羽跟虞子期骑马上了山坡,遥望山谷这边的情况。在夜色的掩护下,英布的那支军队开始秘密行动。他们蹑手蹑脚地出现在没有黄土深坑的平原上,把那些俘虏的宿营地从三面包围起来,只在一面留出缺口。而另一边,范增正指挥兵士,在堆积石块。 虞子期问:“为何一定要这样做?” 项羽说:“若有他法,我也断不会如此。可是,这就是战争。” 虞子期不忍再看下去,纵马离开,一边走一边说:“风紧得很,我便回了。” 山坡上,只剩项羽一人,在狂风中屹立。他示意身边的射手发信号。射手朝天射出令箭。对面范增见状,示意左右挥旗。只听一声呼号,紧接着,英布率领的部队齐声呼喊着一步一步缩小包围圈。 二十余万名秦兵以为这是深夜敌军来袭,顿时陷入一片惊恐慌乱之中,他们朝同一方向拼命跑去,奔逃中相互踩踏,很快就在漆黑的夜幕中被赶到了悬崖边上,接连不断的人群就像雪崩一样从那里摔落到坑底。最初掉到地下的人粉身碎骨,当场死亡,随后又有人落到最先摔下去的人上面;后掉下去的人,将地下的人砸得体无完肤;即便当下没有死的,在无数人体的重压之下,也开始窒息。秦兵不断掉下去,不断掉下去,二十多万大活人,转眼之间就从地面上消失了。 就这样,当刘邦以许之利、收其军的方式打到了咸阳时,项羽在北线,疯狂地坑杀了投降的二十万秦军。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第二十一章 阿房宫里,刘邦纵容兵士随便取宝,将士们打开府库,携出金银宝贝,大家分用。刘邦也趁着闲暇,入宫信步探视,但见雕楼画栋,曲榭回廊,珍奇古玩不可胜数。又见许多窈窕宫女,慌忙在宫禁中躲藏,不由来了兴致,追了过去……纵情的掠夺与淫乐终于告一段落以后,张良苦口婆心地在空旷的大殿中说服着刘邦:“因秦之残暴荒淫,你才能来到这里,你打着为天下除恶去暴的旗号,也才能得以胜利。你胜了,不去去弊兴利,反而将自己原来反对的当做安乐来享受……樊哙说得对,恐怕昨日亡秦,明日要亡主公你!项王从北线就要入关了。” 刘邦听着,张良完全像是自言自语。 刘邦心里想:张良这个家伙,他话说得太重,让人无法接受又让人不得不接受。我有雷电一样的脾性,但在正确的言语面前,我像三月风中的柳枝一样驯顺。 有刘邦带头,掠夺与淫乐之风很快就被刹住了。 萧何径直到了丞相府,从叔孙通那里接受了所有的典籍图册,又欲留叔孙通继续管理这些文件,但是叔孙通执意要走,因为他听说刘邦很讨厌儒生。 刘邦听到项羽坑杀二十万俘虏的事情以后,感到非常震惊:“我兄弟糊涂啊。这与始皇帝有何区别?当然,他有他的难处,不过,毕竟是二十万条性命……我刘邦与我兄弟不同,我们要安抚秦军降兵,对他们要一视同仁,对了,要专门给投降的京师军团增加粮饷,稳定他们的军心。还有,我们应该退出咸阳!” 众人诧异。 卢绾问:“兄弟们浴血奋战打进咸阳,怎么就这么退出呢?” 刘邦说:“一城一池不重要,人心比城池宝贵,失了城池还能夺回,失了人心,想夺回就难了。” 卢绾又说:“沛公不是怕了你兄弟吧?” 刘邦欲发怒,但忍住了,他说:“普天之下,谁不怕我兄弟?所幸的是,我是他最最尊敬的大哥,我和他是一家人!咸阳,是大秦的老巢,我们拿下了,但我们不是乌合之众,我们是堂堂大楚的王者之师,我们要等我兄弟来了,共商天下事。在我兄弟到来之前,我们还军霸上,并张贴告示,告诉咸阳民众,从此以后,尽去秦之苛法,与民约法三章,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 刘邦的命令是严厉的,所及甚至到了戚夫人那里。她也不得不把自己藏的秦宫珠宝交了出来,为此刘邦下手打了她。代价是夜里在床上,刘邦不得不答应以后封她而不是吕雉为后。 这一天,楚军浩浩荡荡地开到了函谷关前。不想关门却是紧闭,上面列着守卒,也是楚军,只是随风荡漾的旗帜当中都写着“刘”字。项羽在途中,已闻沛公入关音信,至此见有刘字旗帜,越觉心中不满,便纵马到城门下,仰呼守卒。 守卒在上面回话说:“沛公有命,无论何人,不准放入!” 项羽大睁着眼睛,愤怒地叫道:“好个刘邦,竟敢拒我入关!待我杀进关去,叫他死无葬身之地!” 项羽回转马头退回军中。英布等挥兵猛攻,沿关架起云梯,冒险上登。守兵哪里是对手,顾此失彼。顿时喊声四起,战鼓雷鸣,将士们见项羽亲自在身后督战,无不奋勇当先,冒死拼杀,很快便有无数士兵攀着云梯登城。关下飞箭如雨,射得守关士卒不敢露面,项羽的士兵攀上关口的雉堞,很快便见城楼火起,浓黑的狼烟冲天而起。一座险要的雄关,就这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被项羽攻破。英布等跃登关上,杀散守兵,随即开关迎入项羽。 戏下营帐中,项羽正与范增交谈。 范增说:“进入函谷关后,这一阵几乎没有遇到什么抵抗,我们四十万大军只距霸上四十里了。” 项羽道:“‘戏下’与‘霸上’,哼,我要看看谁下谁上。” 项羽为范增斟满一樽酒问道:“亚父,我屯兵戏下已经好几日了,刘邦仅距四十里之路,也不来打个招呼。大家还同是怀王差遣西进的,他这般不吭不吱的是什么意思?” 炉火映红了他本来就已经喝得通红的脸。范增没有喝酒,他咳得很厉害,待他稍微喘过气来之后回答道:“还提什么怀王不怀王,如今子婴已降,争夺天下的人,不就是你项王和刘邦?” 正说话间,一位卫士进帐禀报:“外面抓到一位身份不明的人,他不肯告知姓名,本要杀掉,他突然说有十分重要的事,要面见项王。” 少顷,那个人就被带了进来,与项羽见礼之后,不等项羽问话,便主动开口说道:“在下曹无伤,沛公手下参将。” 项羽问:“曹将军有何事?” 曹无伤说:“在下特禀告项王,沛公趁项王大战河北之机,抢先入关。他不仅把秦宫中的财宝抢劫一空,而且没有杀掉子婴,还准备立子婴为相,他自己则想当秦王。若项王要发兵攻打霸上,在下愿为内应,只要项王答应在下一个条件。” 项羽问:“什么条件?” 曹无伤说:“待项王除掉沛公后,封曹无伤为王。” 项羽道:“好吧,我答应你的条件,你立即回去,做好准备,近日内我就进军霸上。” 范增问:“曹将军,你为何要反叛沛公呢?” 曹无伤答:“非在下不忠不义,曹无伤乃楚地人氏,敬仰项王威名,沛公乃沛县草民,曹无伤不屑与之为伍,故愿弃暗投明。”言毕,曹无伤告辞而去。 项羽兴奋地端起一盏酒一饮而尽,与范增二人相视大笑。项羽道:“刘邦这小子活不了几天了!” 范增说:“刘邦这个人,素来贪财好色,听人说他入关之后十分反常,这说明他心中怀着大志。他一路跌跌撞撞也好,阴错阳差也好,总算进了咸阳,不管他是怎么进的,这就算多少有些王气!项王不可迟疑,即日就可发兵灭他!” 刘邦知道项羽已经入关,找张良来议事。张良一进门,就看见刘邦坐在地上,披头散发,哭了一脸眼泪地说:“子房,我拜托你一件事,我死后,你可否把我尸首收敛,送回我沛县老家?如能回故土安葬,我九泉之下,必感激不尽。” 张良问:“沛公,这是从何说起呢?” 刘邦说:“子房,可知我兄弟项王已入关?” 张良道:“良正为此事来与沛公商议对策。” 刘邦说:“还对什么策呀,他是项王,不可一世的楚国贵胄,无人能敌的战神,章邯尚且是他手下败将,顺他者昌,逆他者亡,我得罪了他,他岂能容我……” 张良说:“楚王驾前有约,谁先入关者为王,您何错之有?” 刘邦道:“这话跟我兄弟说不通,他脾气不好,而且不大讲道理,总之我的脑袋悬了……” 张良问:“何人劝公守函谷关?” 刘邦咬着牙说:“郦食其谓我当派兵守关,毋纳诸侯,方可据秦称王。我乃依议照行,莫非我误听了么?这个畜生!” 张良大急。 刘邦突然说:“我听闻你与项王伯父项伯有交情,并有恩于他,可否与他联系一下?” 张良道:“哦?沛公好记性,我倒险些把他忘了。不过,此人虽是项王的伯父,但并非其亲信,甚至不如虞子期这样后来的将军。” 刘邦说:“事到如今,好歹有这么位故人,你把他请来,就说我想请他喝酒,我这里准备些厚礼……” 张良正要去与项伯联系,却有人报上来说项伯求见,张良喜出望外,赶紧说快请。当项伯被带进张良的住处时,张良显得非常高兴。项伯却说:“子房还不知道自己处在危局之中吗?我是特地赶来营救你的!项羽明日犒劳士卒,大战就在眼前。沛公十万人对项羽四十万人,如以卵击石,必败无疑!” 张良装作一惊,故意问道:“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项伯道:“赶紧跟我走,不然非搭上这条老命不可!再说,你原本是刘邦从韩王成那里暂借的,何必死心塌地为刘邦送命!” 张良作出十分为难的样子说:“沛公待我甚厚,有知遇之恩,不辞而别太不仁义了吧!请项伯兄在这里稍待片刻,我到沛公处说一声再来。” 项伯闻言色变,张良保证道:“我张子房绝非卖友求荣之徒!有我的脑袋在,就有你项伯的安全,请不用有丝毫怀疑!” 张良回到自己的住处,张良见项伯喝下几盏酒后,脸上红红的,浑身已烤暖和,便对他说:“项伯兄,沛公想见见你,请跟我去吧!” 项伯一听,脸色一变,猛地站了起来,厉声说道:“张良,我原来好心来救你,你反而去通报了沛公。我到他那里去,他岂肯轻饶了我?你究竟是安的什么心?” 张良说:“项伯兄误会了,我怎会卖友求荣?沛公和项王同为义军,共同反秦,志同道合,听到项伯兄前来十分高兴,无论如何要见上一面,还有话要请你转告项王,绝无歹意。” 项伯走了两步,还是觉得不对劲儿,他停下步来对张良说:“子房,你实在不愿跟我走就算了,我们就此告辞。善自珍重,后会有期!” 张良一把抓住项伯的手说:“兄长请千万留步,沛公绝无歹意,事关大局,沛公有话请兄长转告项王。兄若不去,必误大事,难道兄忍心看见义军之间相互残杀,血染关中吗?” 项伯终于被张良的真诚所感动,在张良的陪同下出帐向沛公的住处走去。到了刘邦处,刘邦笑容可掬地迎上前来,拉住项伯的手说:“项伯将军,好久不见!我记得还是项梁将军在薛城召我商议共立楚王时,见过将军一面。今晚有幸将军前来我营中会友,同为反秦义军,能不见兄长一面吗?” 说着,刘邦席地而坐。项伯不得不也坐下。只见炉火正红,酒已斟满,在刘邦的挑动下,气氛开始融洽热烈。刘邦首先端起酒樽来为项伯祝酒,他热情坦荡,像老朋友一般,使他们之间的隔膜涣然冰释。 刘邦问:“嫂夫人不在身边吗?” 项伯说:“还留在吴中,与儿子住在一起。” 刘邦问:“儿子多大了?” 项伯答:“已经满十七了。” 刘邦说:“啊,我有一个女儿整十六岁,和她母亲住在丰邑,还相距不远嘛!要是兄长乐意,我们何不结为儿女亲家?” 张良说:“这倒是一桩大喜事,不知项伯兄意下如何?要是乐意,让我来保媒!” 项伯只有苦笑。 饮完酒后,沛公像有几分醉意地说:“实不相瞒,我这几日真是如坐针毡、忧心如焚哪!” 项伯说:“呵,沛公势如破竹,抢先入关,还有什么可忧虑的?” 刘邦说:“项伯兄不知,这入冬的第一场大雪,让我病倒在床,昏睡了好几天。正在这时,我得知项王已到了戏下,你看才隔了四十里,我却不能起床去拜见项王。昨日刚能起床,正准备天晴之后专程到戏下,不料今晚与项伯兄邂逅,正好请兄长捎过信去与项王,说我明日一定登门造访!” 项伯说:“项王近日情绪很坏,还不知道他见与不见。” 张良问:“发生了什么事情?” 项伯吞吞吐吐地说:“这件事不知道当讲还是不当讲。” 张良说:“有什么不好讲的?请兄长明示!” 项伯默然片刻,还是说了出来:“项王西进时,被沛公守关士卒拒之于函谷关外!守关将士说,沛公有令,任何人不许入关!” 沛公愕然,生气地问张良:“谁假借我的名义,下如此荒唐的命令?” 张良道:“我也没有听说过这件事。” 刘邦十分诚恳地说:“皇天在上,我刘邦之心可以鉴天!虽然我先入关一步,但我可以说得上是秋毫无犯!我住的是秦宫吗?没有。我抢夺了宫中珍宝吗?也没有。我仅把秦的府库封存,派重兵看守。我派兵镇守函谷关,是怕流寇窜入。我约法三章,安抚三秦百姓。这一切为的什么?不都是为了等待项王入关吗?天下皆知,当初又不是我自己擅自入关,而是奉了楚王之令。本来楚王说定先入关者为王,可我先入了关,却并未曾称王。即使如此,项王还怪罪于我,急于图我。请问,我错在哪里?我何罪之有?” 说得慷慨激昂的刘邦,不觉伤心委屈地放声恸哭起来。张良一见时机成熟,赶紧劝住沛公说:“沛公宽厚仁爱反而不被理解,才造成今日之僵局。务必请项伯兄把其中的原委禀告项王,切忌不要辜负了沛公的一片苦心。” 项伯并未曾想到,刘邦还有如此的满腹委屈,见他哭得如此伤心,也劝慰道:“沛公不必过于悲伤,我一定把你的心意向项王代为表白。” 刘邦说:“那就太感谢项伯兄了。” 项伯道:“不过,明天你一定要来戏下见项王,宜早不宜迟,千万延误不得,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第二十二章 项伯回到项羽军帐,项羽已经睡了。他叫醒了项羽说:“我刚从霸上归来。” 项羽吃惊地问:“你深夜到霸上去干什么?” 项伯说:“我听说你要攻打刘邦,张良对我有救命之恩,我去叫他赶快离开,更想争取他到我们这边来,因为张良的确是个非常难得的人才。他没有来,不过,我摸清了一个十分重要的情况。” 项羽问:“什么情况?季父快讲!” 项伯说:“我发现你误解了沛公,其实他并不想与你作对。他并不是曹无伤向你通报的那样,他并没有抢掠财宝,也没有入宫称王……” 范增并没有睡着,他一直在闭目养神,听项伯说到这里,他不得不说话了:“我也不相信曹无伤的话。只不过有个内应又有什么不好呢?我以为,刘邦不进宫称王,不抢掠美女珍宝,而是还军霸上,才更加令人畏惧,若不趁现在尚未成大气候消灭他,将来就不好办了。” 项伯道:“不过,若没有沛公先行,我们能这样顺利入关吗?何况是怀王下的命令,大家同为反秦诸侯,别人有功还要遭到攻击,这不明明是把自己陷入不义的地位吗?” 项羽说:“那个怀王是我们把他立起来的,凭什么要听他说的?!不过是个尸位素餐的家伙而已。” 项伯道:“话虽这么说,如今你项王还要号令诸侯,你不是还要邀请诸侯入关议事吗?如果你杀了刘邦,谁还敢前来?失信于天下,今后谁还会听你的号令?切不要目光短浅,因小失大。” 最后这一点,倒是触及了项羽的心事。项羽说:“近来我倒正想召集诸侯,重新分封,确定我们的霸主地位。这是我多年的梦想。如果现在把刘邦杀了,可能没有谁再敢前来了。” 项伯道:“这正是我的担忧。只要沛公不与我作对,臣服于我,就暂且让他驻军霸上。反正他只有那么十来万人马,谅他不敢兴风作浪。如果有什么不轨,再名正言顺地杀掉他也不迟。” 项羽点头道:“好吧,派人去请刘邦来!另外,传命三军,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妄动!” 范增气愤地起身,一言不发地离去。 项伯叫道:“军师……” 项羽没说话,只是胸有成竹地看着范增离去的背影。 在刘邦帐中,刘邦正在说话:“收到项羽的邀请,让我去他营中议事。你们看,我去还是不去?” 萧何道:“沛公,你不可亲自去冒险,稍有闪失,后果将不堪设想。” 曹无伤说:“此言差矣,不去是不行的,这样躲着不见,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晚见不如早见……” 樊哙道:“什么见不见的,就此跟项羽翻脸,先下手为强,杀到戏下去,谁胜谁负还未可知!” 刘邦起身道:“不要再说了,我已决定去拜会项羽,向他请罪。” 楚军军营的营帐内,项羽正与各诸侯议事。项羽说:“召集各位诸侯到我营中来,是有要事商议。如今刘邦军团屯兵霸上,我已对其发出邀请,可迟迟不见他动身前来。诸位,你们有何看法?” 各诸侯听了,都窃窃私语地议论起来。这时,外面传来魏王豹的声音:“要我说,刘邦只要肯来,便也给他一块封地,让其为王便罢了。”众人望去,只见魏王豹搂着薄姬,从外走入。 项羽道:“分封是自然的,只是,我担心,刘邦的志向并不只限于此。” 魏王道:“若他不满足,那我们还可再一起商议商议如何调配嘛。” 范增说:“处置刘邦,这是项王的事。诸位没有直接插手的必要。” 魏王听了,开始在一边与薄姬不满地嘟哝着说:“那还商议什么,就是他一言堂喽。” 范增马上说:“诸位请先去营中歇息,改日再议封王事宜。”众人闻言,纷纷退出。 项羽道:“如今这些各地的诸侯都请到营中来了,却都有不服之意。” 范增说:“他们如今都在我们的掌握之中,暂时无关紧要,关键是刘邦,他才是我们要注意的角色。” 项羽说:“你还是认为,刘邦非杀不可?” 范增道:“那项伯说的,并不足为信。刘邦接到将军邀请,却迟迟不肯动身,这更说明了问题。如果我们不杀他,那么最终的结果,就会是他来取你的命。” 项羽道:“他不过打了几场小胜仗,要打败我,还差得远呢。” 范增说:“你说请他来营中议事,只要他肯来,我们便有了下手的最好时机。只要杀了他刘邦一人,便足以震慑他那十多万军队。” 项羽说:“这样杀他,我始终觉得不如在战场中歼灭他的军队过瘾。” 范增道:“他的军队岂能与我军相提并论。只是这样杀掉刘邦,省却了我们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项羽说:“可他刘邦要不肯前来呢?” 范增道:“那就依你方才说的,用铁骑踏平刘邦的营帐。” 时间已是深夜,但项羽军帐内还是灯火通明。 项羽道:“刘邦明日便来我营赴宴。而我们今晚,便要议定处置刘邦的事宜。亚父,具体的事就由你来说吧。” 范增说:“好。雍齿,明日刘邦来我营,你去迎他进来,而把他带来的兵卒通通阻在外面。” 雍齿立刻应了。 范增又说:“项庄,你的任务很关键。那刘邦的兵卒虽然都不得入营,省去了不少麻烦。可是,他身边一定还留有贴身护卫的将领。若咱们准备不充分,一旦杀起来,倒会影响我们自己的安危。你记着,带两队刀斧手,分别埋伏在营帐两侧,待我发出信号,你便立刻带人进来斩杀。” 项庄也应了。 范增转向项羽道:“亲自斩杀刘邦的人,我看,将军是最合适的,就怕你到时……” 项羽接上去说:“怕我下不去手?真是笑话,我在战场上杀人无数,这,不过举手之劳而已。” 范增说:“有了将军这句话,我也安心了。那么,明日宴席间,将军记得看我的手势,我举起玉,便立刻将刘邦杀掉。” 第二天,天气晴朗,一轮红日照在鸿门的雪原上。辰时,刘邦与张良、樊哙率领着一支精选的百余人的队伍,驮着猪羊和美酒来到鸿门项羽的营门外边。他们到了营前即下车立住,先遣军弁通名求谒。项军守关将军上前。樊哙按照刘邦的命令从车后抱出一堆包裹。刘邦亲自上前,解开包裹,里面都是果脯柿饼之类的吃食。 刘邦说:“这是点土特产,特带来让大伙尝尝鲜。来,都发给大家吧。”他一边说一边亲自将礼品奉送给守关的士兵。守营的士兵,都觉得很是新奇,有的还接过柿饼,尝了尝。 不一会儿,项伯迎了出来。 刘邦等走入营门,见两旁甲士环列,戈戟森严,杀气腾腾,不由得忐忑不安起来,独张良神色自若,跟着刘邦,徐步进去。韩信在一边站岗,他眼望着刘邦走近。 刘邦看见他以后说:“这位兄弟,这是关中特产,柿饼,不要客气,拿去吃,味道不错的。” 韩信闻言有些发愣,但看着刘邦热情的态度,他不得不伸手接过。刘邦又向其他的人发送。其他的人看着刘邦,都有些轻视之意。韩信却想:一个明知自己身处险境,却还如此大度不计小节的人,多么有趣。就这样死掉,太可惜了吧。想着,他尝了一口柿饼,感觉味道很好。 这时候侍卫喊了一声:“项将军到!” 刘邦选择接近入口处的下座位置,屈膝垂手侍立在那里。项羽在一群幕僚的簇拥下走了进来,声音响亮地抖动着配剑,两眼紧紧盯着刘邦,接着又向前走了几步,叉开双腿站在俯身叩拜的刘邦面前。 项羽咆哮着骂道:“刘邦,你犯下的罪行罄竹难书,特别是……特别是在函谷关设防;在咸阳独断专行,对秦子婴免其一死,竟然不向我这个上将军禀报;还有,竟敢随意改变秦法而颁布你刘邦的法律。对这三件事,你还有什么可辩解的吗?”项羽的话气势逼人,大有借势直接就抽出剑来杀了刘邦的意思。 刘邦闻言,先是沉默不动。他身后的樊哙跟张良,个个手心冒汗,随时准备一拼生死。突然,刘邦从身边护卫那儿拔出了剑。众人大惊。 可刘邦却把这剑刃对准了自己的脖颈,做自刎状,说:“我知道我对不起兄弟,如何处置我都不为过,今日我来,就是向兄弟请罪的!刚才听了你的一席话,我刘邦深感自己罪过深重,只有以死谢罪!” 对于刘邦的突然举动,双方人马都很诧异,一时间一片寂静。范增更像是没听见刘邦的话一般,微闭着眼睛,摸着自己的胡须。 而刘邦还拿着剑,没人上前阻拦。刘邦只好接着说:“我便死在这里吧!” 项羽泰然自若地看着刘邦,不说话。樊哙与张良看着刘邦,也没有上前。刘邦见状,长叹一口气,不得不又接着说起来:“我与项将军初识的时候,武信君尚健在,我时常会回想起他的教诲与训斥,到现在也不能忘怀。而之后跟将军结拜为义兄弟,那是我一生之中最为珍重的时刻,因为,兄弟是如今这世上唯一的真英雄啊。后来,我与将军分兵抗秦,虽数年未曾通信往来,可我刘邦的心中,一直在惦记着将军的安危。希望能早早结束这场战争,兄弟团聚。可是,何曾想到,这团聚的时刻竟然是如此局面。此刻,我又想起家中妻儿。若项王还能念及咱们当年情义,请善待他们。不论如何处置我刘邦,我都会一辈子感激你的呀!” 刘邦这么说着,却又将剑放下来。项羽猛然大笑起来。紧接着,楚军那边的人都跟着大笑起来。哄堂大笑。樊哙与张良等人则羞愧得无以言表。 樊哙轻声向张良抱怨道:“明知道自己不会去寻死,却偏偏如此,惹人笑话。” 张良说:“沛公也不容易呀。” 在楚军那边,只有韩信一人未笑,他严肃地看着刘邦的反应,心想:他竟然能以这样的方式来化解对方的敌意和警惕,真正是个厉害的家伙。 项羽此时走到刘邦身边,拿过剑来,丢给护卫,说:“沛公,没料到咱们分别这么久,你竟变得更有意思啦。我方才说的也是气头上的话,不必太往心里去。” 刘邦哭着说:“项王率大军入关,屯兵戏下,刘邦特地前来晋见。我与将军齐心协力,共同攻秦,将军战于河北,我战于河南,没想到我先入关一步。但我入关之后,不敢进驻秦宫,而是封存府库,派重兵把守,以待项王入关,定夺发落!” 项羽说:“我早就听说,沛公入关以后,不想再要诸侯入关,暗中准备称王,难道没有这回事吗?” 刘邦听了这话一点也不激动,态度从容地说:“要说我有什么不是,仅仅是我先入关一步,使秦王子婴投降,难道这也算有罪吗?希望项王不要轻信挑拨我与项王的关系的小人之言。” 范增突然不满地咳嗽了一声,气氛顿时紧张起来,项羽觉得有些尴尬,一时语塞,便脱口而出:“什么小人之言?还不是你的左司马曹无伤说的,还错得了吗?” 刘邦心中暗暗一惊,但立刻装出毫不在意的样子对项羽说:“不过,我今天既然敢到项王的帐下拜见项王,就是因为我知道项王胸怀坦荡,光明磊落。项王与我本来都是奉命西征,若项王仅为西进入关,就不会北上援赵,与秦军主力决战于河北。正因为项王与秦军主力浴血奋战功盖天下,才使我能乘隙入关,正因为如此我才以大局为重,还军霸上以待项王,今日特来请项王移军秦宫,以号令天下。” 这一番话说得项羽顿时心花怒放,笑逐颜开。 张良此时站出来说:“自薛城一别,群雄奋力抗秦,今日才大功告成,难得一聚,何不开怀畅饮!” 项羽一时兴起,大声叫好:“好,来呀,备酒。” 项伯安排座次,请项羽向东坐在主席上,又请刘邦向北坐在客席上,再请范增向南而坐,张良向西而坐,项伯自己也在项王旁边坐了下来。 范增一直脸色阴沉,一言不发。尤其是看见项羽笑容满面地与沛公交谈,更是忧心如焚,如坐针毡。他的手紧紧握住胸前佩戴的一块玉,当项王与他对视的一瞬,他用眼神指向玉。项羽微微点头,用目光默默地回答他,然后又立即掉头和沛公笑谈起来。 刘邦说:“宋义确实心术不正,项王取而代之是明智之举,要不是除了宋义,我楚军早给章邯打败了。” 项羽问:“你真这么认为?” 刘邦说:“我向怀王上书,支持项王的行为,不信你问怀王,我是不是第一个上书的?” 项羽觉得沛公十分理解他,又高兴地举盏畅饮道:“据我所知,的确是这样。来,饮酒。” 刘邦说:“我敬你,项王,我先干了!” 范增在一旁恨得咬牙切齿,又抓起胸前的玉,但项羽始终不看他一眼。范增装作咳嗽,才引起了项羽的注目,他赶紧举,催促他快些行事,不可犹豫!项羽的眉头微微一皱,又转过脸去听刘邦说话。 刘邦道:“我无论如何要请项王讲讲,你是怎么逼得章邯投降的。像章邯这样的家伙,我做梦也不敢想,他能向谁投降!” 这是项羽最辉煌最得意的事情,听了这话,他志得意满地哈哈大笑起来,道:“这说起来就话长了……” 项羽一谈起来就滔滔不绝忘乎其形,似乎三天三夜也说不完。范增气急败坏地用手使劲地扯着颈上玉的丝绦,乃至于用力过猛,把丝绦也拉断了,他干脆将玉扔在一旁离席而去。项羽正与刘邦谈到他坑杀掉二十万降卒的壮举,二人仰面大笑起来。 张良平静地坐在席间静观风云,范增的一举一动他都看在眼里,他不动声色地会心地微笑着稳坐钓鱼台。范增气极了,径自走出帐外。走到帐外,范增找到项庄问:“都布置好了吗?” 项庄说:“按您的吩咐,一大早我就带人埋伏在帐外了,就等您一声召唤,立刻进去把沛公杀掉。” 范增道:“他正与沛公谈得欢,看来他是下不了这个决心的。我看这么办,不如你进帐祝酒,然后舞剑为大家助兴,找个机会一剑结果了沛公!” 于是,项庄倚仗着自己是项羽的胞弟,就大着胆子走进帐中。他首先走到沛公面前献酒致敬。然后转过身来禀告项羽说:“今日项王宴请沛公,席间虽有美酒却无乐舞,不如让我舞剑助兴。” 项羽点头,项庄拔剑,寒光闪闪。项庄起舞,顿时席间银蛇飞舞,闪电凌空,东西劈击,南北挥杀,一股冷气直逼刘邦。 张良连忙用眼神看项伯。项伯微微点头,他知道事情不好,便当机立断地站了起来,边走边说:“一个人舞起来没有味道,我也来一个!”说着项伯便拔剑加入进去,他选择在项庄与沛公之间,挡住了项庄刺来的剑,处处护卫着沛公。 范增看了非常气恼。项庄也是焦急万分,趁两人身体交错之际,他小声说:“你且退下,不要误了大事……” 项伯道:“你若认输,我就退下。” 二人激烈对搏。一个是要害死刘邦,一个是要保护刘邦,刘邦身旁,全仗项伯一人挡住,不使项庄得近,因此刘邦不致受伤。但刘邦已惊慌得要死,面色或红或白,一刻数变。 张良抓住这个时机起身走了出去。张良出去了一会儿以后很快就回来了,这时候樊哙突然左手持盾,右手执剑,闯了进来。帐前卫士,看了樊哙这阵势,还以为他要去动武,出来拦住。樊哙力大,拿盾牌向前乱撞乱推,格倒卫士数人,闯进帐中,来到席前,怒发上冲,目欲裂。 大帐中的气氛骤然为之一变,两位舞剑者也悄然住手,退到了一旁。项羽本来双膝着地,坐在脚后跟上,突然像谁抓住他猛地往上一提一样一下子纵身而起,按住自己的剑柄,厉声问道:“何人?!” 张良不想让事态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好像什么也未曾发生一样,平静地笑着回答道:“这位是沛公的参乘樊哙。” 刚才项王的瞬间惊慌失措是出自身体本能的自我保护,但是却也是一种失态,他不得不用笑声来掩饰此刻的尴尬:“哈哈哈哈……真是一位壮士!赐给他一大斗酒!” 樊哙朗声答道:“谢项王!”樊哙叩谢于地,然后站了起来,接过斗酒一饮而尽。烈酒下肚,他更显得胆气豪壮。 项羽觉得有趣,便说:“再赐一只彘肩!” 侍从道:“彘肩已用完,尚余生的还未烤炙。” 樊哙说:“生的最好!” 众人惊诧。于是一只生肘子送到樊哙面前,他接了过来,将盾牌放在地上,把生肘子放在盾牌上,用剑大块大块地切割下来,送进嘴里,没有嚼几下就咽下肚里。一只生肘子,就被他这般生吞活剥三两下吃得只剩下了骨头。 项王对樊哙的精彩表演简直看直了眼,便问:“壮士!还能喝酒吗?” 樊哙挺立在沛公身旁回答道:“连死都不怕,喝点酒又算什么?” 范增借机道:“今日项王好意赐酒,壮士为何言死?” 樊哙说:“天下人都知道,秦国像狼虎一样残忍,杀人不眨眼,用严苛的刑罚对待百姓。这才激起了天下人的反抗。记得当时怀王和众将有约在先:先进入咸阳的人就能做王。沛公虽然最先进入了咸阳,但是他把宫室都封闭起来,珠宝金银分文未动,还军霸上,等待大王到来。沛公之所以遣将守关,那不是针对大王您的,而是那些贪得无厌的各国诸侯。没有大王您的部队在,沛公根本就不是他们的对手!可惜的是沛公如此劳苦功高,不但没有受到封侯之赏,反而因为有人听了狗屁小人之言,还想要杀掉他,这与被推翻了的暴秦,又有什么不同?我想大王不会这么干的。” 只见项羽听着这话,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只好嗫嚅着说:“呵呵……大家请入席……喝酒……喝酒……” 气氛总算又缓和下来,大家纷纷入座,又继续饮酒。 刘邦擦着冷汗望过去,正看见张良向自己使眼色,刘邦不解。张良用手指蘸着酒在案几上写了个“走”字,刘邦看到,明白了,于是张良赶紧把那字擦去。 刘邦问:“茅厕在哪里?”于是侍卫带刘邦出去。 范增看得明白,转头朝项羽挤眉弄眼地暗示着。项羽只是微笑,装作不明白范增的意思,只是喝酒吃肉。 刘邦进了茅厕,侍卫在外面等着。刘邦进入茅厕,四下找出口,没有出口,他俯下身子看茅坑下面,想了想,捏着鼻子下了茅坑。刘邦从茅坑下面爬出,正要庆幸自己的走运,却发现一把剑正对着自己的鼻尖。刘邦吓得差点又掉回茅坑,顺着剑一看,是雍齿。 雍齿说:“没想到会这样再见面。” 刘邦道:“在项羽这里,过得好吗?” 雍齿道:“你又这么狼狈了。我有句话问你。此情此景,是不是后悔当初没把我的头砍下来。” 刘邦怒道:“我不杀你是我的决定。现在落到你手里,是我的命数。男子汉大丈夫,有什么好后悔的?” 雍齿说:“好!说得好。”雍齿说着举起了剑,刘邦闭目待死。“刷”的一声,雍齿还剑入鞘。 刘邦睁眼一看,喜出望外而又心怀忐忑地说:“你……” 雍齿道:“随我来!” 刘邦跟着雍齿在营中快步走着。后营外有一匹马。 雍齿说:“范增早就命人将你们的马牵走了。从鸿门到霸上有四十里,但是如果从骊山下走芷阳的小路,不过二十里。上马吧!” 刘邦道:“有朝一日我发达了,定要重重谢你……” 雍齿说:“先保住脑袋再说吧!” 雍齿拍了一下马屁股,马一阵疾驰载着刘邦离去。 大帐里,项羽已经等得不耐烦了:“沛公如厕去了这么久,要把茅坑拉满吗?” 这时候,侍卫回来禀告说:“项王,沛公入茅厕……不见了。” 张良马上说:“想是沛公已经不胜酒力,不能亲自前来告辞。沛公来时,令我将白璧一双敬献项王,玉斗一对敬献亚父,并再次对大将军表示深深的敬意!” 项伯代项羽接过礼品,分别送到项王与亚父席前。项羽一见白璧,睁大双眼仔细看了一下。他对虞子期说:“你妹妹会喜欢的。” 虞子期道:“多谢将军。这是传世之宝啊。” 范增接过玉斗,置于一旁,已经气得无语了。 项羽问:“那么,沛公现在在什么地方?” 张良道:“沛公已经上路了。” 项羽大怒道:“上路?不辞而别?” 张良道:“启禀项王,沛公不辞而别,是因为他听说,项王的部下中,有人在故意找他的碴子,想加害于他,所以只得不辞而别了!” 项羽故意装出吃惊的样子掉过头来问亚父:“真有这样的事吗?” 范增笑道:“是沛公多虑了。” 范增急急地出帐,着人去追刘邦,最终却是无果而回。范增得到消息,知道放虎归山已经成了更改不了的事实,禁不住气上加气!他掏出沛公赠的玉斗,掷之地上,拔剑砍破!然后瞪着项庄,恨恨对他说道:“竖子不足与谋!将来夺项王天下的,一定是沛公,我等将尽为所虏!今日坐失良机,可叹、可叹啊!” 第二十三章 项羽大军进入咸阳,刘邦称病依旧驻军霸上。只是向项羽要了些粮草。 霸上刘邦军营中,张良陪着刘邦饮酒,刘邦气色甚好,根本不像有病的样子。 刘邦问:“萧何呢?不是也叫了他吗?” 张良莞尔道:“他一见钟离昧押来的粮草,整个人就变了一副样子,手舞足蹈地带着主簿去收验了。” 刘邦说:“钟离昧已走了几个时辰,他还在收验?” 张良道:“沛公您是知道的,依照萧何的习惯,他要清点总数,一斤一担都不可短缺。若换了旁人,剩下的事情便交给下人办了。他可不一样,一营一营,一阵一阵,全都要亲自配发到人。我真的是佩服。” 刘邦笑道:“你和萧何,是各有千秋。我有你们在身边,心里可就踏实得多了。” 张良说:“沛公你这一称病,项羽又要暗自高兴了。” 卢绾插嘴道:“他又没这么傻,知道自己被欺骗,还不火冒三丈?” 刘邦说:“阿绾啊,你是不了解项羽这个人。他越是知道我怕他,就越是藐视我,越是藐视我就越开心。遇到不高兴的时候,他总会这么想:有刘邦那个滑稽的笨蛋呢!这点不悦,算什么事情呢?项羽明日正午要召集诸侯,商议咸阳的军政事务。你说我应该如何表态?” 张良说:“就像现在这样。‘刘邦小恙,且驻军霸上。一切唯上将军马首是瞻。’” 刘邦说:“今夜我巡视营寨,看到咸阳城中的灯火,心中甚为遗憾哪。” 张良道:“如今的咸阳城,就像一个大漩涡。谁被卷在最中央,谁便是最倒霉的那个人。项羽打仗虽然勇猛,范增计谋诡秘,但这两个人都不是治国之才,比起那些整日钩心斗角的六国王侯,他们可差得多了。不论他们谁出这个头,关中的老百姓都会恨得牙痒。秦人眼中唯一值得信赖的,只有主公您一个。还需耐心等待呀。” 咸阳城里,楚军冲进秦国各贵族家中,抄家,拿人。秦国贵族一排排立于东市,跪着,被砍头。血流成河。各国兵士四处抢掠,奸淫。百姓怨声载道。然而这些军士中,却没有项羽和刘邦的部队。 范增独自站在城楼上,看着城里一片狼藉,心中茫然。项羽仗剑而来。 范增看着下面道:“一群野兽。” 项羽说:“我们的部队并未参与,有什么好担心的?” 范增说:“可你万不该以纵长的名义同意这样的行为啊!” 项羽说:“你真的以为我心中糊涂吗?他们将我推为纵长,就是为了打着我的旗号去干这些事情。虽说这些秦人是我的仇人,秦国的土地根本就不应存在,但我项羽是人不是禽兽。答应他们这么做,实在是不得已。嬴政统一了天下,建立了一个由他一人说了算的王朝。可是这个王朝又坚持了几天呢?早先我和他们有着共同的敌人,同仇敌忾,谁能带领大军作战,他们就跟着谁。可现在,不同了!” 范增问:“你难道不想当王吗?” 项羽说:“我是楚国的王。” 范增道:“你要当天下的王!” 项羽摇头说:“那不是我想要的。周天子时,分封诸侯,大家和睦相处,互相礼让,我们楚国在富足的水乡过着很好的日子。现在秦没了,这样的时代又会来临了。我不能命令他们,那样只会激起战争。我项羽是喜欢打仗的人,那样能让我兴奋,血脉贲张,可我并不贪恋战争。” 范增道:“你这番话,若是让你的叔父听到,他九泉之下都会骂你的呀!” 项羽微笑道:“从起兵之日起,叔父就只是想要恢复我楚国从前的荣誉,洗刷曾经的耻辱。现在这一切已经完成了。我近日里听到咸阳城中有这样的童谣传唱。‘得了富贵不还乡,如穿锦衣夜里行。’我们该准备回家了。” 这天夜里,范增终于听到了项羽的政治主张,他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清楚过。项羽想要的是分封天下,当自己的楚王。尽管他不知道这是出于对秦的仇恨,继而仇恨了秦的统治方针,还是因为项羽性格中隐藏着的那懦弱的一面。总之他已经明白了接下去自己该做些什么。也正是这个夜里,他从没有一刻会如此心凉。项羽的命运会如何,楚国的命运会如何。范增不知道。他只能尽力而为。 项羽走出秦王宫的大殿。 范增问:“你杀了他?” 项羽摇头道:“给他这最后一点尊严,让他自行了断吧。当年秦国灭我楚国时,连自尽的机会都没有留给我们,但我不会这样。” 项羽微微低头,隐忍,似乎在积蓄力量。虞子期提着剑飞奔而来,报告说:“秦国的血脉,一个没留。” 范增问:“幼公主可曾找到?老夫听闻,此女曾经密谋杀死了赵高,是个厉害人物,断不能留。” 虞子期说:“我军中并无人识得幼公主。但在后宫井中找到了一具尸首,衣着尊贵。井边有几个婢女正在啼哭。抓来问话得知,幼公主确实是不堪受辱,投井而亡。” 范增点头道:“秦人多性情刚烈。这样做,倒和她父亲很相似。” 项羽突然转身,看着秦王宫问:“亚父,怎么做才能让诸侯从此闭上他们的嘴,老老实实地回到自己的封地去?” 范增说:“老夫有愧,回答不上这样的问题。” 项羽又问:“告诉我,万年之后,史书上会如何记载我今天的所作所为?后人们能理解吗?” 范增问:“你要做什么?” 项羽狠狠地说:“他们不会理解的。但我一定要这么做。肮脏,无耻的金碧辉煌!看到这一切,我就想到无数的白骨!至高无上的皇帝,就在这里发号施令,吸吮老百姓的骨髓!这一切应该化为灰烬!” 范增急道:“烧不得啊!” 项羽不容置疑地下令道:“传我的命令。将咸阳宫室,付诸一炬,无论什么信宫极庙、三百里的阿房宫,给我统统燃烧成一个大火堆。我要在骊山上看烟焰蔽日,通宵不绝……” 范增说:“这样会招致秦人对你的万世仇恨啊!” 项羽淡淡地说:“如果有仇恨,那就让这仇恨都冲着我项羽来吧。烧!” 霸上,刘邦带着全部将领谋士,站在高坡之上,看着咸阳的大火。 张良说:“项羽这么做,是为了给楚人复仇。他真正的用意,是在向你们表达他的决心。我所说的你们,包括了主公您,还有咸阳城中的各国首领,更有天下的人。这一把火,把秦王朝经营多年的咸阳也烧了个干净。他在向所有人表达,皇帝已经是一个过去了的时代,他想要回到周天子那样的时代。” 刘邦问:“他能做到吗?” 张良说:“不能。谁也做不到了。出现了一个嬴政,就不会再有周天子时候的局面了。这个世界再也不可能回到从前那样。张良此言,只说与主公这一次。至于主公你打算怎么做,那就是你自己的决定了。” 刘邦望着咸阳的大火,出神。 第二十四章 子婴的幼公主在最后时刻与女婢换了衣服逃出了秦宫,又因为一个非常偶然的巧遇被虞姬收留,两个人拜了姐妹。项羽看这女孩容貌端正、冰雪聪明,正可做自己的政治婚姻的筹码,于是就将其许配给了英布。 英布自然是十分高兴,高兴得连所谓军政大事也都不再愿意参与了,他对项羽说:“英布全听大哥的意思。你让我怎么办,我就怎么办。若违此誓,有如此剑。”说着他拔出剑,掷向地上,剑应声而断。 项羽高兴地点了点头,他对自己这一举措立竿见影的效果非常满意。 随后他当着张耳、陈馀、英布和魏豹等人的面将六国贵族一一杀掉,既报了当年之仇,也震慑了这几路诸侯。当然,这与他事先得到了英布的支持是分不开的。 事情有时候就是如此滑稽和荒唐。项羽费了诸多周章,终于开始了自己规划之中的分封。诸侯也没有敢于公开向他表示异议。但十几个将要被封赏的王,互相之间明争暗斗、讨价还价还是免不了的。这分封的会议,竟然一开便是两个多月。 这一天开完了会,项羽回到军帐中骂道:“一群硕鼠!贪心不足,无耻之徒!” 范增道:“无非是哪里大些,哪里小些,让他们自己去争吧。还有一件事,如何处置怀王呢?你有什么想法?” 项羽说:“他当真具有旧楚王族的血统么?在推翻秦以前,为了聚集旧楚的臣民,拥立一个所谓的王孙为王,通过其号令诸将是十分必要的。但如今既然秦已灭亡,那么这个幌子是否还需要保留呢?” 范增道:“不管怎么说,你目前不能碰他。” 项羽说:“这我明白,可是我实在不想对他有什么好脸了!” 范增说:“这样吧,尊称他为‘义帝’。帝是天下独一无二的人,但他是义帝!我们说他是,他就是,说他不是,他就……” 项羽点头道:“义帝好!” 范增说:“还有刘邦怎么处理?” 项羽一拍脑袋,说:“取地图来,我看看还剩下什么。” 范增道:“不妨将巴蜀和汉中连成一片的那块地方分给刘邦,封他为那里的王。无论巴也好,蜀也好,还有汉,都是这个地区的名字。你看,巴字就像蚯蚓那样的虫子。中原人历来就用这类字来称呼这些地区,仅此一点也能使人感到,这里是蛮荒民族定居的荒凉偏僻之地。蜀也同样带有个虫字,是被视为虫一样的人所居住的地方。刘邦这样被死死地困在这如巨大牢笼般的地方,这和砍掉他的脑袋也没什么两样。问题是要将关中分给谁,这可是一块宝地。” 项羽说:“我十分讨厌这块所谓的要地!” 范增道:“臣建议将关中一分为二,分给身为亡秦降将的章邯及其旧同僚司马欣和董,并分别立三人为王,封章邯为雍王,司马欣为塞王,董为衢王。还是秦人治秦人为好。” 项羽当场拍板定案:“就这么办!” 既然楚怀王已废为义帝,那么谁称帝呢?谁又想称帝呢?当然是他项羽!但他要重新翻旧皇历,又来个重新分封诸侯。结果封了十八路诸侯,都被称为王。汉王刘邦、雍王章邯、塞王司马欣、翟王董翳、九江王英布、常山王张耳等等。而他自己呢?做个一般的王又不甘心,称帝又缺乏勇气,左思右想给自己选了一个既非帝王,而又高出一般“王”的带有“盟主”味儿的“霸”字加在“王”的前面。他还不忘江东——西楚,于是给自己戴了一个“西楚霸王”的头衔。 消息传到刘邦那里,刘邦大怒。拔出剑来挥砍着酒具和几案,疯狂地咒骂着:“你个四眼重瞳,老子受你的气受够了!老子在你面前低三下四装孙子装够了!到巴蜀哪里是去称王?那不分明是把我流放吗?你要去你去好了,老子就是要在关中称王,这里是我最先攻打进来的,为什么说了又不算数?是可忍孰不可忍!明天,明天我就要发兵去和那个重瞳决一死战,拼他个你死我活!老虎的屁股摸不得,我就不信这个邪!” 卫士们没有谁敢上前劝阻,怕被他一怒之下给宰了。刘邦打翻什么,卢绾马上过去收拾。两个人配合得天衣无缝,便好似预先演练过一般。 刘邦怒道:“你是在嘲笑我吗?” 卢绾认真地说:“主公,我没有啊。” 刘邦凝视夏侯婴半晌,突然自嘲地笑了笑,把剑扔到一边。卢绾又咚咚咚跑过去,拾起刘邦的剑,放回剑架上。弄得刘邦哭笑不得地说:“我口渴。” 卢绾小跑着从角落里找出一个小木罐子,舀出一块淡白色的固体蜂蜜,放在刘邦面前的瓷碗内。接着他抱起装清水的坛子,将水倒进碗里,缓缓地摇晃着碗。 刘邦微微平静了很多,说:“你每次都这样!慢性子!没脾气。你怎么就能这么没脾气呢?”卢绾摇晃着碗说:“我没本事呀。樊哙本事大,脾气大。主公你本事大,脾气也大。” 刘邦笑道:“胡说八道!那个本事大脾气却小的萧何怎么还没来?” 果然,萧何的话就是非同一般,他来了以后从容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沛公入巴蜀,依我看,不仅不是灾难,还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呢。” 刘邦问:“此话怎讲?” 萧何说:“其实,在项羽、范增,甚至沛公你眼里,巴蜀都是个地僻道险、穷山恶水的地方,殊不知这是个天大的误会。那块地方,原本就气候适宜、物产丰饶,加上经过秦国百年来的经营,尤其是李冰父子修建的都江堰大坝,此地已经是秦国最富庶的地域。好比主人家建在墙背后的一个大仓库。这一切,住在关外的中原人士是不明了的,我原来也是不知。但在进入咸阳后,我把秦廷大量的档案图籍带回军营,仔细查阅过后,通过历年上缴的赋税等簿计,发现了这个秘密。天下反秦,烽火连绵,户口离散,土地荒芜,唯有巴蜀安定如常,未遭兵灾之祸。巴蜀,有肥沃的平原、宏伟的水利、天然的屏障,正是沛公蓄积力量、秣马厉兵的好去处,如此绝佳胜地,乃天赐之地。《周书》曰:天予不取,反受其咎。沛公不喜反忧,岂不是辜负了天意?” 刘邦听了,大喜:“你说的可是实情?” 萧何说:“没有半点虚假。范增犯了个大错,以为把沛公流放到一个蛮荒之地,哪晓得是送给你一个丰饶的鱼米之乡。沛公不如顺势接受这个封赏,最好连汉中也要过来。” 刘邦说:“向那个家伙索要汉中?他若不答应,我不是又平白受其羞辱吗?再说,我们如果真的在巴蜀和汉中住下,一旦实力暴露,项羽也随时会来灭我们,险恶并未解除啊。” 萧何道:“在汉中建立王朝固然险恶,但总比平白地牺牲性命好吧?很显然,我们的力量不如他们!这样去拼战,是百战百败的。作为主公,能够承受一人给予的大耻辱,却建立了万乘之国的信用,商汤和周武王都给了我们这样的典范。微臣希望大王能在汉中先立威信,招募贤人,并建立黎民百姓对王朝的信心;待稳定巴蜀后,再反过来收服关中的三个秦将统辖之地,有这样的实力后,才再来和项羽争夺天下。” 刘邦道:“你说得有道理,可是,就这样接受,我刘邦无法向弟兄们交代呀。关中是我们流血流汗打下来的,我在鸿门宴从茅厕里逃出的羞辱和隐忍,可不是为了换来这样的结果。” 这么一说,萧何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好的主意来了。于是刘邦就着人去叫张良。看见张良进来,刘邦突然想起了什么,传呼了一声,一位侍从立刻端上了黄金百镒、珠二斗放在张良面前。 张良不解地问道:“这是何意?” 刘邦说:“鸿门宴上,子房折冲樽俎,使我安然归来,有大功于我,这点小小的赏赐和你的功勋比较起来,是微不足道的!” 张良一见黄金珠宝豁然醒悟,突然问道:“还有更珍贵的吗?” 刘邦马上说:“把那些珠宝抬上来,让子房先生自己挑选!” 张良知道沛公误解了自己的意思,连忙说:“不是我要,我是想代沛公送给项伯,让他去跟项羽疏通一下,看可不可以让沛公留在汉中。” 计划顺利实施,刘邦在汉中称王的请求,项羽同意了。张良分析道:“其实,分封之后,项王心中也正七上八下,怕诸侯不服。他这人就是如此,表面上刚愎自用,实际上又优柔寡断。虽然他对沛公恨之入骨,但又怕天下人指责他不讲信用,于是一听叔父的建议便一口答应下来。” 刘邦说:“一接到项王重新分封的正式任命,为避免再生变故,赶紧准备起程。” 张良又说:“有一个人想见大王,已在帐外等了多时。” 刘邦问:“什么人?” 张良道:“项羽军中的骑兵校尉吕马童,曾经连斩百余秦军首级。” 吕马童进来说:“听说沛公要去巴蜀,在下想随沛公前往。” 刘邦说:“难道你不想在项王那里干了吗?” 吕马童道:“项王正在裁减军队,我被允许还归故乡。” 刘邦问:“那你为何还要到我的军队来?” 吕马童道:“我除了打仗什么都不会。不,应该说只有在军队里才能活得下去。请汉王收留。” 刘邦说:“项王如今是西楚霸王,我是流放穷乡僻壤。此去一路凶险,我不像项王那般阔绰,给不了你任何东西,可能到时候连一顿饱饭都没有。” 吕马童道:“吕马童既然选择跟随您,那么是死是活就都听从天命了。” 刘邦说:“好,你就在我麾下效力吧,听命于灌婴。你以前是骑兵校尉,现在做个骑兵将军吧。” 吕马童谢了,出帐。 刘邦道:“项羽这么执著于武力的人,为什么要裁军呢?” 张良说:“与其说是他要这么做,不如说是被迫无奈。分封的事情上,诸侯都让了步,并且纷纷裁减了自己的军队。项王就算是做个样子给天下看,也会这么做的。” 刘邦点点头说:“尽管如此,他还是很强大,强大到我们难以抗衡。” 咸阳城外,章邯和司马欣两个人立马土丘之上,远望咸阳。 章邯问:“董翳已去上郡了么?” 司马欣说:“接到封号的第二天便走了。” 章邯道:“这家伙倒是麻木得很。上次站在这里,我还带着四十多万大军意气风发地讨伐陈贼。才几年哪。” 司马欣说:“兄不必如此……” 章邯道:“劝我不要伤感吗?这种感情对我来说早就没有了。从那一天开始就没有了。” 司马欣知章邯说的是新安屠杀一事,故不言。 章邯又说:“项王给了我三万兵马,当然都是些老弱。还给了一道莫名其妙的命令。‘可使干将领此军护送汉王入蜀,亦可用于稳固秦地治安,剿灭盗匪。’你看这是何意?” 司马欣说:“前半句多是范增的意思,后半句才是项王的。” 章邯哈哈大笑,拍着司马欣的胳膊说:“你这个老狐狸,不愧在秦做到了长史的位置,深得李斯喜爱。你说得太对了。” 司马欣说:“范增这一招太毒辣,既不给刘邦留下口实,又起到了监视他的作用。倒是这个坏人,又让你给做了。” 章邯说:“我已将这三万人分为三支部队了。其中的一支现在应该已经到了上郡。另一支,你带走吧。” 司马欣说:“这如何可以?这是抗命啊!” 章邯道:“秦地,项羽说的是秦地,我并没有抗命。人给了我,怎么用是我的事情。至于监视汉王,这种事情我自有更好的办法。” 司马欣说:“怕是范增会恨你的。” 章邯笑了笑说:“恨?他配吗?” 咸阳丞相府花园里,项羽正和虞姬嬉戏,范增来了,急急地说:“羽儿!羽儿!章邯反了!” 项羽抚着范增的背,轻轻地拍着说:“亚父莫急,亚父莫急,慢慢说来。” 范增道:“章邯根本就没派人去跟住刘邦,反而将那三万军队拆成三份,镇守三秦了。” 项羽说:“是我让他自主掌管那些军队的。” 范增跺足道:“哎呀。快,快派人传令,趁刘邦还在霸上。” 项羽说:“军令如山,怎能朝令夕改?” 范增说:“这是要坏事的呀!” 项羽生气了,甩开范增的手说:“刘邦吗?就凭他能怎么样?去巴蜀这个主意是你出的,现在不放心的还是你。你让我怎么做?” 范增说:“还是小心为好。” 项羽道:“我杀了章邯二十万部下,现在补三万人给他,天经地义。他治理这片令人讨厌的土地,总要些人手吧?别再说了。” 范增突然觉得很恐惧,他说:“你愧疚了,羽儿?你不能觉得有愧啊。他们是你争霸路上的敌人呀!” 项羽道:“堂堂男儿,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有什么好掖着藏着的?亚父,记得那天在咸阳城墙之上,我告诉过你,项羽不想做第二个秦始皇。我是楚王,是西楚霸王。我们要回家了。你记住了吗?” 项羽瞪着范增。范增悠悠地说:“记住了。我记住了。”说着转身去了。 第二十五章 刘邦的汉军入川途中。这一夜,扎营以后,萧何处有人来报:“大人,有位叫韩信的要见您,说是您的远亲,他说有您叔父的信。” 萧何道:“我叔父连字都不认识,怎会写信?让他进来。” 韩信进入。自项羽减兵以后,他一路颠沛流离来到了刘邦营中。韩信说:“韩信无礼,请大人恕罪。听说大人与汉王交情很好,想请大人引荐我与汉王认识。” 萧何觉着很是诧异,便道:“你是何人,汉王是你想见就见的吗?” 韩信说:“我叫韩信,淮阴人士,在项王帐下当执戟郎中,我特意离开了声威显赫的西楚霸王,前来投奔形同流放的汉王,因为慕汉王之德。我觉得,也许汉王可以用得着我。” 萧何问:“那你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要离开项王吗?” 韩信说:“因为项王是天下第一的大英雄。” 萧何又问:“那汉王呢?” 韩信说:“汉王,俗人也。” 萧何道:“那我就不明白了,你为什么要离开天下第一的大英雄,来投俗人呢?” 韩信说:“大英雄谁都不用靠,靠自己就可以了,而俗人需要我们这样的人辅佐。这个道理您不明白吗?” 萧何笑了。 韩信接着说:“大英雄觉得这天下没有他做不到的事,所有的事都是他完成的,不论破釜沉舟,还是打败章邯,我们只是见证者,不是参与者。我对项王没有怨言,我们的功劳,在他的眼里,确实不值一提,这不是他的错。” 萧何说:“你所描绘的,我听起来也能完全理解。每天都有很多人来投汉王,走的人也很多。很多都只是想混口饭吃。你呢?希望做什么事呢?” 韩信道:“指挥大军是不错的。不过我还没有完全考虑好。” 萧何不知是感到太突然,还是由于别的原因,只觉得一阵头晕眼花,低头停了片刻问:“你被汉军收留,现在反倒要考核汉王,你是这个意思吗?” 韩信说:“小子无礼,有个问题想请您转呈汉王。” 萧何道:“不妨说来听听。” 韩信说:“日间,见汉王不但没有斩杀那些偷盗潜逃的士兵,反而给他们钱财粮食,放他们离开。敢问这不是坏了军纪吗?” 萧何不答。 韩信接着说:“这样的部队,怎么去打仗呢?我说还要考虑,这便是最先的一个疑问。您若不能回答也不要紧,改日我会直接询问汉王的。” 萧何说:“我来回答你吧。我们正在入川,前面的路还会危险得多,说不定便是饿死摔死。如果现在都不能铁了心跟随的人,还不如早些放他们走。动乱的事情,总是离最危急的时刻越远越好。” 韩信问:“那为何还要给钱粮?” 萧何说:“士兵是人,不是工具。和铁镐等农具不同,他们要吃喝要过日子,没有钱粮,那和杀了他们有何不同?” 韩信道:“原来是这样。我愿意见汉王了。” 萧何一笑道:“我可没有答应你。” 韩信说:“既然如此,韩信告退。” 萧何道:“等等。你愿意先留在这里做我的帮手吗?不过先说好,没有职位封给你,你还是普通士卒。” 萧何的人是留在最后面的粮草部队,行进得最为缓慢。韩信背着一个大竹篓,跟在萧何后面。竹篓里是地图和竹简。顶部覆以油布遮挡防水,用麻绳捆着。这是他自己选的活儿。 萧何见他主动选择这么一个活儿就说:“你这小子倒也奇怪得很,记录数额、分发粮秣的差事多轻松。噢!我明白了,你不识字。” 韩信说:“识字,会写。我看过你在咸阳城中的布告。” 萧何道:“那你为何这样?难道你天生力气大没处使,喜欢背着地图竹简吗?” 韩信说:“大人您就别问了,我保证不会丢失便是。” 栈道难行,汉军人人都是艰难前行着,几乎是举步维艰、寸步难行。 刘邦问:“阿婴,怎么走得这么慢?” 夏侯婴说:“没法走快呀,乘坐的、拉车的马以及大小车辆,全都留在关中,所有辎重都由士兵背在身上,连随军夫役也背上了东西。况且这样的路,有车马也是无用,只能步行。” 卢绾说:“每天都有士卒掉进深渊里去,大家的士气越来越低落了。先停下吧。萧何已经准备好开饭了。” 刘邦道:“只吃,不赶路,等过些日子,把萧何从关中买来的粮食吃完了,我们怎么办?啃树根吗?” 说着刘邦看了看四周的树,尽是古怪嶙峋的,遂苦笑道:“这树根,怕是也好不到哪儿去,不如芒砀山之中的美味吧?” 正此时,信使骑马到来了,有韩王的信。 刘邦看了信,赶紧把张良叫来说:“韩王成从阳翟差人星夜兼程送来书信,要你尽快地赶回去。要不是这封信,我险些忘了你是借来的人。” 入夜,刘邦召集他手下的将领,为张良举行了盛大的饯别宴会。席间刘邦颇为动情,痛饮一杯后开言:“当下诸侯散去,各归各的封地去了。西楚霸王也正带兵出关,东去彭城。一天风云暂且散去,连年戎马倥偬的将士,总算得到片刻安宁。悲乎哉,高耸入云的秦岭大山绵延四周,大军营帐驻扎在这深深的峡谷中,眼望那悬崖峭壁间人工架起的栈道,真有一种与世隔绝的悲凉之感。” 众人听了,一片叹息。 刘邦接着说:“将士们跟着我,千里迢迢从江东杀进关中,有京城不能进,有宫殿不能住,还要被蛮横的项王赶到巴蜀去。如今还算是给了一点恩惠,心惊胆战地走过栈道,穿越这高与天接的秦岭到汉中去,怎不让人越走越荒凉,越走越偏僻,越走越想家,想妻子儿女,想老父老母……” 大家饮着酒,越喝越不是滋味,越喝心里越难受。 刘邦又说:“如今,子房要去了。大家知道,如果没有子房,鸿门宴上唱的又是另一场戏,说不定大家早已散去,变成了项王的刀下之鬼。这么一支队伍,没有一位精明的谋士运筹帷幄行么?此时此刻的军心,此时此刻子房的离去,不正是雪上加霜、釜底抽薪么?” 张良说:“沛公,一个热热闹闹的饯行,倒成了凄凄惨惨的话别,又不是再也见不到了。照理说诸位战将们聚拢,大块大块的肉,大桶大桶的酒,应该是狼吞虎咽、风卷残云一般。来来来,诸位,把酒樽举起,痛饮一番吧。”说罢,张良率先饮酒。 萧何见汉王和将军们的情绪不大对劲,也起身对大家说:“大家怎么不吃啊?我派了好多人在山民中间才买到这么些肉,大家是在嫌弃吗?” 不知哪一位实在忍不住了,哭出声来。这一哭不打紧,顿时惹得哭声一片。刘邦正心乱如麻,重重地拍了一掌,厉声吼道:“哭什么?我还没有给项羽砍下脑袋嘛!” 于是,大家突然又变得鸦雀无声了。大家情绪不好,张良心里非常明白。所以临走又给沛公提出了最后一个建议:一定要顶住他手下的将军们蛮干的冲动,千万不要在这个时候出山去攻打项羽。既然目前项羽还所向无敌,那么就应该避开它的锋芒。暂时避居到这大山里面来,不正是躲开他的最理想的地方吗?如果连栈道都没有,项羽就是想来攻打你也不可能,他也会相信你无意与他争锋。河北不是有人不满他的分封吗?沛公若不后发制人,积蓄力量,静待天下之变,而是抢先攻打西楚霸王,这样项羽就可以借口联络各路诸侯,共同来攻打沛公,如果这样,沛公不就成为众矢之的了吗? 第二天早晨,汉王带着他的随从,在褒中的山谷口送别张良。张良骑马来到汉王面前,身后一百名壮士随行。令人不解的是,他们每人手中都拿着一只未曾点燃的浸满油脂的火把,难道他们要星夜兼程吗? 汉王与张良放松缰绳,缓缓并马前行。 刘邦说:“子房,我还有一句话,如果那边不能安身,你一定回到我这里来……” 张良道:“请汉王相信我,只要张良一息尚存,迟早我都会回来的!” 刘邦说:“我要的就是你这句话。” 张良道:“汉王请留步,我们就在此一别吧!”说罢,张良下马向着刘邦拜倒在地,刘邦连忙下马扶起:“子房,一路保重!” 张良一行牵马走上了栈道,渐渐消失在前方的峡谷中。刘邦怅然若失地掉转马头,正要回去,突然听到一声惊呼——“前方起火了!” 刘邦抬头一望,只见栈道延伸向前的深深狭谷中,浓烟滚滚,火光冲天。 卢绾慌忙跑回来报告:“汉王,张良一行走到了前面突然命令那护送他的百名壮士,将手中的火炬点燃,边走边将火炬投向身后的栈道,于是栈道的木架立即被火点燃。风助火势,栈道立刻被焚毁。” 刘邦的将士震惊了,纷纷道:“请汉王下令,让我等去赴汤蹈火,还来得及扑灭栈道大火,还可以把张良捉回来千刀万剐、食肉寝皮!” 在这群情激奋、沸沸扬扬的咒骂和请战声中,刘邦却一反常态,处变不惊,若有所思地举头望了一阵,平静地拨转马头,一声不响地回转身去了。一边走一边说:“张良先生用心良苦,他所做的一切,正是我想做却下不了决心的事情啊!” 远处将士们不解地望着汉王离去的背影,噤若寒蝉。 栈道上的火光正把峡谷映得通红。 第二十六章 入蜀的道路上,“汉王宫”中的一个夜晚,突然传来戚夫人的一声尖叫。此刻怀有身孕的她,被一只吐着芯子的大蛇吓呆了,随即大喊道:“大王救命!” 刘邦一睁眼,看到蛇,很轻巧地抓住蛇的尾巴,一下就将它抛出数丈远。然后他下令道:“来人,扔出去。” 马上两名侍从就冲了进来,把蛇抓走了。看看事情处理完毕,刘邦便不以为意地倒头就要继续睡。 戚夫人心有余悸,拉住刘邦说:“大王,这里真可怕。” 刘邦安慰道:“没事了。” 戚夫人问:“这是什么地方啊?” 刘邦说:“这是萧何给我造的汉王宫呀!” 戚夫人疑惑地应道:“哦,王宫?”然后诧异地看看四周,听见了远处传来的猿叫声,便又问:“什么声音?” 刘邦笑了笑说:“那是猿在叫。” 戚夫人被吓得快要疯了,赶紧问:“猿,是什么?” 刘邦笑道:“就是猴子。” 戚夫人低声道:“天哪。” 刘邦依旧困倦,倒头又要睡。戚夫人有些害怕地紧紧抱住刘邦。 刘邦看了看她说:“你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 戚夫人小声地说:“是饿的。” 刘邦道:“你每天都在喊饿!” 戚夫人说:“全军都在挨饿!” 刘邦说:“闭嘴。” 戚夫人马上说:“是肚子里的孩子饿。” 刘邦缓和语气道:“我会安排樊哙他们去打些野味的,给你补补身子。” 戚夫人问:“我们会在这山里待多久?” 刘邦说:“一直待下去!” 戚夫人又问:“一直?” 刘邦反问:“怎么,不愿意?” 戚夫人立刻说:“我愿意,只要跟大王在一起。” 刘邦抚摸着戚夫人微微隆起的肚子说:“你知道你现在是什么人吗?你现在是王妃了,一个王妃应该以大局为重。” 戚夫人说:“大王,我什么苦都能吃,可是肚子里的孩儿可怜呀……” 刘邦彻底没了脾气,伸手搂住了戚夫人,轻轻地抚摸她。 戚夫人抬头,眼泪汪汪地看着刘邦说:“会挺过去的,我们不会永远待在这里的,是不是?大王你告诉我。” 刘邦如鲠在喉,最后缓缓吐出两个字:“不会。” 黎明时分,天蒙蒙亮。军帐外,萧何一边煮着树根,一边掰了一小块盐巴扔进去。卢绾走了过来。 萧何说:“来!坐下尝尝。盐巴煮树根。” 卢绾说:“不了。丞相,跟您报告一声,昨晚又有二百人逃跑……包括两名将军。” 萧何淡然地说:“比起两天前,少多了。” 卢绾说:“丞相,粮食早晚会吃光,不断地有人冻死、逃跑,咱们现在该怎么办啊?我在想,该不会到了南郑还得吃树皮吧?” 萧何淡定地从怀中拿出一个小布袋说:“这就是办法。” 卢绾眼睛一亮,问:“可以吃?”他马上将袋中物倒出,却是一泥土,马上失望地说:“丞相还是自己留着享用吧。” 萧何说:“我曾查阅秦宫典籍,记载说蜀中土壤肥沃,利于农耕。因此你去告诉将士们,再坚持最后一段路,等我们到了南郑,便不会再饿肚子。” 卢绾问:“只凭着这些土吗?” 萧何道:“蜀中老百姓都住在山里,他们千百年来就这样过日子,从来不知道还能耕地为生。等咱去了,让那些百姓从山里出来,教会他们种地,还愁没粮食吗?” 卢绾半信半疑地问:“可是这样险恶的地方,又能种什么呢?” 萧何说:“秦宫典籍所示,蜀地曾经早就有过蓄养六畜六禽的记载。只不过后来始皇帝觉得道路崎岖难行,撒手不管了。这里才成了流放犯人的地方。牛羊卮犬,鸠鹑雉鸽,咱们照样能养!嘉鱼、河蚌,产卵比干燥的赵、魏之地还要容易。像水芹、水藻、韭、荠、桃、李、杏、梨这些,就更容易了!” 卢绾听着连连咽口水说:“可是,我们并没有种子呀?难道天上会掉吗?” 萧何认真地说:“是的,天上掉不了。” 卢绾又沮丧起来。 萧何说:“从咸阳出发之时,我就准备好了。” 卢绾惊讶地问:“丞相,你连这种东西都带了?” 萧何说:“带了,而且种类齐备。会耕种的人,我也一直带着。只要咱们熬过这最后一段路,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夜里,两个伍长与韩信一起走进一间乡野小酒馆。里面已经坐了十来个汉军弟兄,正兴高采烈地呼喝着,地下有砸碎的瓦瓮、折断的棍棒等物品。一见三个人出现在门口,连忙大声招呼:“伍长!来来来!有肉有酒!” 高个伍长说:“嗬,还以为是我们先找到的,原来你们几个家伙早闻到味儿啦!”一个弟兄说:“嗨,一路上净喝野菜汤啦,正经粮食一点没沾牙,老远瞧见这边冒炊烟,就跑过来啦!来来!有酒!” 韩信道:“私下饮酒,是违抗军令的……” 高个伍长一乐,说:“私自出营还要问斩呢,咱不也出来了?管那么多!快活一天是一天。店家!多打些酒来!” 那个兄弟说:“这店主狡猾,还把酒肉藏起来,把弟兄们惹恼了,好打一顿,这才老实!” 韩信问:“人呢?” 那个兄弟说:“到村里去了,我们凑了点钱,让他买头羊回来,杀了吃!” 韩信略一思忖道:“伍长,带弟兄们赶快走!” 高个伍长错愕地问:“为什么?!” 韩信说:“此处民风彪悍,那店主断不会就此罢休,现在不走,就晚了!” 高个伍长说:“他能怎么样?我们还怕他?再说了,是给钱的,又不是抢!” 那个兄弟也说:“对呀!怎么,你怕啦?你是个软蛋吗,韩信?” 这么说着,那个弟兄伸直了手臂,对着韩信,举起了酒壶。韩信想了想,突然感到心思黯然,于是便破罐子破摔,接过酒壶,灌了一口说:“喝吧,喝吧,也许喝醉了真能让人好受些。” 韩信和两个伍长加入,十来个人散坐在小酒馆内,热热闹闹地大喝起来,自暴自弃,借酒消愁。几个人正在划拳吆喝,却在突然之间止住了。 十几个村民,也许更多,密密匝匝地挤在门口,虎视眈眈瞪着他们。汉军弟兄面面相觑,突然发出一阵大笑,心说啥阵势没见过还怕这个?他们扔下酒壶、肉块,扑了上去,跟村民厮打成一团! 韩信兀自喝酒吃肉,未加入战团。有人跌扑滚爬过来,韩信也只是稍稍侧了侧身子,让过去,继续津津有味地啃着鸡骨头——实在饿得太久了。 突然,韩信看见高个伍长被三个村民围着,夹着,猛揍。韩信将鸡骨头一扔,二话没说就扑上去,一拳一个,打趴下了! 众人继续混战—— 转过天来,夏侯婴正带着士兵以及那个矮小敦实的店主,挨个营帐认人。夏侯婴身后已经抓住的七八个士兵,被用绳索捆成长串。韩信正在焚烧书简,看上去像是在烤火。店主紧张地挨个人脸上看过去,没人应。 韩信镇静地做着自己的事,眼皮也没抬。 夏侯婴对小店主说:“有没有?没有就走!” 店主答道:“没有!” 夏侯婴一挥手,这队人又要去往下一营帐。 店主突然说:“慢着!有他!”他这么说着就指了指韩信。 夏侯婴问:“你叫什么名字?” 韩信说:“韩信!” 夏侯婴问:“你倒硬气,为什么不逃走?” 韩信道:“我没地方可去。军法如山,犯了就该受罚,没什么可说的。” 夏侯婴指着韩信手里竹简问:“你这是干吗?” 韩信说:“这是我自己写的,我要烧掉它。” 夏侯婴夺过韩信手中的竹筒,横竖端详着问:“你这是写的什么呀?” 韩信说:“你自己看吧。” 韩信斜睨夏侯婴一眼,冷冷地低下头,他觉得跟夏侯婴说不着,夏侯婴觉察到了,立刻道:“老子看得懂还用问你?!我认识它它不认识我!” 韩信说:“请恕我无礼,就算解释,你也不懂。” 夏侯婴愠怒地说:“少废话!带走!” 众人上前将韩信绳捆索绑,带走了。夏侯婴看看四周,俄顷,最后目光落在韩信的席榻上,韩信的席榻比别处高出不少。夏侯婴伸手,揭开席榻上的被褥,这不掀也没关系,一掀,夏侯婴愣在当场!只见席榻之下,摆满了竹简,上下足有三层。 夏侯婴下令道:“来人,给我把这些全都带走!” 卫兵立刻上前,敛起了这些竹简,抱着走了。 夏侯婴急匆匆地进了萧何的营帐。萧何正好在用刀笔写着什么,看到夏侯婴这副模样,他一怔。 夏侯婴说:“丞相,我问你件事!” 萧何说:“问吧。” 夏侯婴说:“咱汉军中士卒,认得字儿的,有几个?” 萧何说:“开玩笑,就算如今天下的士卒全都算上,能认几个字的人也是少之又少!恐怕,根本没有吧?” 夏侯婴说:“丞相,你不妨看看这个。”这么说着他一挥手,士兵将那竹简呈上给了萧何。夏侯婴又说:“今天奉曹参将令监斩,我私自留了一个人的性命。” 萧何漫不经心看着,渐渐严肃起来。 萧何突然面露笑容,倒吸一口凉气叫了一声:“呀嗬,这是你手下的兵士?” 夏侯婴说:“是!没错!” 萧何问:“现在人呢?” 夏侯婴说:“要问斩啦!触犯了军纪,大王的话是,一定不能饶过这帮人!” 萧何问:“除了这些,还有吗?” 夏侯婴说:“岂止还有……我差点装满一车!你要看,都给你拿进来。”他转身对士兵道:“听见了没有?” 萧何说:“把那人带来我见一下。” 夏侯婴应道:“好!” 萧何又说:“等等!人在哪儿?我跟你去!” 这时候,卢绾无意中路过萧何的营帐。他看见夏侯婴带着韩信到了萧何营帐外,韩信入帐。夏侯婴转身离开。卢绾看到这些,若有所思。立刻转身去了刘邦那里。 刘邦说:“夏侯婴没这么大的胆子,你弄错了。” 卢绾道:“行刑的时候,我就在那儿亲眼见到的。错不了。” 刘邦说:“你什么意思?让寡人处置阿婴吗?” 卢绾道:“不敢。我只是想,夏侯婴不会故意触犯军法。会不会,他觉得那人可用,是个人才?” 刘邦说:“阿婴会看人?他只会相马。一个士卒杀不杀没多大关系,兄弟们都苦,寡人心里明白。这事儿不提了,小事儿一桩。” 卢绾说:“夏侯婴会看走眼,丞相恐怕不会吧?我亲眼看见那人进了萧何大人的营帐啊。” 刘邦一激灵,寻思着说:“这话什么意思?为了个士卒闹出这么大动静,连萧何都有份儿?” 萧何走进刘邦的营帐,深深一礼。刘邦仔细地观察着萧何,突然说:“萧何,我该怎么处罚你?” 萧何微笑道:“主公,臣不知犯了什么错。” 刘邦说:“我问你,士卒与百姓斗殴,如何处罚?” 萧何说:“按军法当斩。” 刘邦问:“那为什么放人?” 萧何道:“主公,臣正要向您禀报,不错,是我擅自做主留下了一个人,没有及时通报主公,萧何有罪。” 刘邦说:“你好大胆子,这不像你干的事啊。” 萧何道:“主公,萧何不敢徇私枉法,这么做,实在是因为这犯卒非同一般,主公日后恐怕还用得上他。” 刘邦说:“一个喝酒偷盗闹事的家伙,有什么特别的?” 萧何说:“您看看这个就明白了。来人——” 帐帘一撩,陆续进来七八个士卒,每个人都双臂捧着高高一摞竹简。 萧何说:“就放这儿!” 竹简落地,“噗”地腾起烟尘。士卒抛下竹简,又出去抱,络绎不绝,似乎没完没了,竹简越摞越多——刘邦略有讶异之色,他随手拿起一份竹简,翻看,又仔细看了看。萧何在一旁观察刘邦的面色。 刘邦问:“这都是他一个人写的?” 萧何答道:“是的。” 刘邦问:“他叫什么名字?” 萧何说:“他叫韩信。” 在关押士卒的地方,其他的士兵已经被处决了,只剩韩信还羁押在这里。韩信仰望天际,双臂被缚身后,一副早已不在意生死的态度。夏侯婴进来,兴奋地说:“你小子命真大,汉王饶你一命,这下你死不了啦!” 他说着就为韩信松了绑,然后又一本正经地说:“汉王有令,封韩信为治粟都尉,一切听丞相差遣。” 韩信并不领情,问道:“治粟都尉?就是个都尉?” 夏侯婴说:“嘿,你小子口气真大!保住命你就该谢谢丞相!” 韩信自语道:“还不如杀了我呢。”说着便昂然走开了,弄得夏侯婴目瞪口呆。 就这样,韩信开始做看管仓库的工作。这一天,他正在指挥杂役搬运粮食,萧何走了过来,拍了拍韩信的肩膀说:“你终于不只是个士兵了,努力帮我做事吧。” 韩信看了一眼周围道:“帮你数数吗?” 萧何道:“我知道你心里想带兵打仗。这里也是战场嘛。我的地图都能被你当做战场,为什么这里就不行呢?” 韩信说:“这里明明是粮仓,还是个没粮食的粮仓。” 萧何道:“战争的根本是补给,你自认为会打仗,这么简单的道理该懂吧?汉王让你做治粟都尉,对你也是一个很好的磨练。好好干吧。” 韩信苦笑不答。 项羽回到了彭城。楚国民众夹道迎接,欢呼。项羽骑在马上,春风得意,志得意满之色溢于言表。 项羽问:“刘邦那老小子到哪儿了?” 范增说:“章邯派人送来消息,刘邦离南郑还有一百多里。” 项羽道:“我以为他已经饿死了。” 范增正色道:“刘邦志向远大,不会这么容易死掉的。” 项羽不快地说:“我随口一说,亚父需要这么认真吗?” 范增不答。 又行了二十步,范增小声地说:“义帝为何不来出迎?” 项羽说:“放羊的小子,他来不来很要紧吗?” 范增说:“名义上来讲,他还是楚人心中的领袖。” 项羽道:“领袖不正骑在马上,边上跟着一个怪老头,接受乡亲们的欢呼吗?” 范增说:“羽儿你应当严肃一些。” 项羽不快地说:“每次我最快活的时候,你是一定在我身边的,可你每次出现,都会说些扫兴的话。就像现在这样!” 范增辩解道:“老夫已经……” 项羽学着他的样子和口气说:“老夫七十有余,不知道还能活几天,一切都是为了羽儿你。在他最得意的时候泼上一瓢凉水,快活呀!” 范增面不改色地说:“你怎可取笑老夫?” 项羽叫道:“亚父呀。” 范增严肃地答道:“在。” 项羽说:“你就不能笑一笑?你看大家都在笑。这是胜利的笑容!” 范增很僵硬地笑了一下。项羽彻底讨了个没趣,狠狠拍了一下马屁股,将范增甩在了身后。 魏豹宫殿里,一卷锦帛放在案几上。魏豹连续换了几个姿势,端详着锦帛——趴着,躺着,坐着,站着。 薄姬缓缓走来,后面跟着两个举灯的侍女。她说:“你便是把它看成了灰,也不能去。” 魏豹说:“我就是……” 薄姬扬扬手,侍女将灯放置好,小碎步退下。 魏豹接着说:“就是抓心挠肝的,痒痒。” 薄姬说:“忘了我说过的话了?” 魏豹嬉笑着过来搂住薄姬道:“哪里敢嘛。我就是觉得,这是个机会。义帝亲自来函,这多光彩啊……” 薄姬说:“每个王都收到了索命书,还真光彩。” 魏豹惊道:“索命?义帝分明是邀我去彭城探望他。” 薄姬问:“彭城谁说了算?” 魏豹说:“项羽啊。” 薄姬又问:“义帝为什么要你偷偷潜入城中?” 魏豹说:“不知道啊。” 薄姬说:“你以前落魄的时候,偷过村妇家的鸡吗?” 魏豹说:“当然偷过啊。” 薄姬道:“我去歇息了。”说罢,她转身离开了。 魏豹自言自语道:“怎么又是这样?又是这样的谈话。我怎么觉得总是在重复呢?” 薄姬走远了。魏豹小跑着追过去说:“夫人!夫人等我啊。我也没想偷项羽家的鸡啊!” 在彭城的一个酒肆的地窖里,火炉上正放着一口铁锅,里面的酒正冒着热气。有两个人面向北坐着,这两人是张耳和陈馀。 怀王拿起两颗青梅,扔进锅中,然后伏身说:“难得天下还有忠义之士,寡人甚为感激!” 张耳连忙扶起怀王说:“您是楚国正统血脉,天下该是您的呀。如此大礼,张耳受不起。” 陈馀笑道:“常山王,咱们窝窝囊囊躲在阴暗酒窖之中,这些没用的屁话,还是少说吧。” 张耳回头斥道:“义帝面前,你太放肆了!” 陈馀说:“我只想知道,事成之后,我能得到什么呢?” 怀王说:“援助一万兵马,寡人封你一个郡的土地。” 张耳质问道:“陈馀!你懂不懂礼数?” 陈馀说:“项羽随时可能发现我们,要办成事,还是直截了当比较好。”他转而对怀王说:“秦灭了以后,天下早就没有郡这个说法了。” 怀王只好又说:“五万兵马,给你一个国。” 陈馀说:“国有大的,也有小的,还请您说得明白些。” 怀王说:“现在楚国土地的五成。” 陈馀点头道:“这样的话,我同意。”然后他起身说,“事已谈妥,陈馀告辞。”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怀王感慨地说:“还是曾经的赵相忠厚啊。” 张耳说:“五万兵马,就能换一半楚国的土地?” 怀王道:“没错。” 张耳说:“我出兵八万。不知道您愿不愿意让我掌管赵、代两国呢?” 怀王一愣,随即点了点头。 陈馀从地窖里出来,转身就到了楚王宫中,他像狗一样伏在项羽面前,把刚才的一切都说了出来。 项羽问:“一万兵,换一郡?” 陈馀答:“是。” 项羽又问:“五万兵,封一国?” 陈馀答:“是。” 项羽一脸戏谑的笑容,刚忍住了笑,却又笑了起来。 陈馀急切地说:“这有什么好笑的?义帝和常山王是要反你啊!” 项羽说:“寡人倒有一个问题想问问你。” 陈馀道:“大王请讲。” 项羽说:“你不远千里来到彭城,想得到什么呀?” 陈馀说:“臣想做赵王!” 项羽道:“说到底,你就是要并了张耳的地盘嘛。” 陈馀尚未回答,项羽便说:“准了!” 陈馀很是惊讶。 项羽接着说:“请先去好好休息。鸡鸣时分,城东十里长亭,寡人送礼给你。” 陈馀彻底摸不着头脑了。 项羽说:“范老先生会告诉你的。” 彭城东的十里长亭中,怀王穿着朝服,被几名项羽的卫士保护着,坐于正中。侍女在一旁帮怀王扇着扇子。怀王努力装作很平静。 项羽问:“义帝,已是霜露时节,有这么热吗?” 怀王说:“身子虚得紧。” 项羽说:“那要好好调养才是。少饮酒,尤其是青梅之酒。” 怀王汗更多了,僵着脸笑了笑。 虞子期上前道:“陈馀带到。” 怀王一听这名字,刷地一下站了起来。 项羽看了看他说:“安坐。” 怀王只好又老老实实地坐下。 陈馀身披甲胄、腰里悬着剑走来,说:“禀霸王、义帝。逆贼常山王张耳密谋叛乱,被我识破。张耳逃出彭城,往北而去!” 项羽说:“义帝为尊,请义帝处置。” 怀王问:“他如何叛乱?可有凭证?” 陈馀向后面喊了一声:“带上来。”几个甲兵立刻押着一个宦人走了过来。这人正是怀王身边的最后一个内侍。 怀王惊问道:“这?” 陈馀说:“此人以义帝的名义和张耳密谋。空口许诺一万兵换一郡,五万兵治一国。这是大逆不道之举,请义帝处置。” 怀王只好硬着头皮问道:“你说,怎么回事?” 宦人张开嘴,一片血肉模糊,原来舌头已被割掉。 陈馀又说:“他在城中造谣生事,说自己奉了您的旨意。陈馀为义帝名望着想,让他闭嘴了。不过他此前都已经招认了。” 项羽道:“请问义帝,您知道这件事情吗?” 义帝犹豫着,没有说话。 项羽点头道:“项羽明白了,义帝知道呀。” 怀王连连摇手道:“不知,不知。” 项羽刷地拔出剑,倒转剑柄递给义帝,说:“您自己决定吧。” 怀王只看了项羽一眼,便吓得哆嗦。他终于鼓起勇气,亲手将宦人的头砍了下来。“啪”的一声,剑掉在地上。怀王一下就晕厥了。 回到楚王宫里,项羽说:“亚父,这次羽儿完全是按照您的意思办的。该满意了吧?” 范增道:“羽儿,你是霸王……” 项羽说:“别泼冷水。” 范增道:“这次做得对。” 项羽说:“义帝就算有天大的心气,现在也尽了。他对寡人没有威胁了。只是,亚父为什么故意放走张耳,而派陈馀去剿灭他呢?直接把张耳抓起来杀了不干脆么?” 范增说:“你给了陈馀正式的旨意么?” 项羽说:“没有。” 范增说:“这样的话,就是陈馀主动向张耳宣战。他要是赢了,张耳就是亡国之人。陈馀得了张耳的赵国,也会念着你的好。要是陈馀败了,大战之后的张耳一定元气大伤。你就公布今日之事,以平乱的名义剿灭他。” 项羽点头说:“就好比扔一块肥肉给两只饥饿的老虎,让它们去抢食。” 范增说:“这块肉就是赵国的土地。” 粮仓里,韩信正与萧何说话。粮仓内早已空空如也,只有一只竹篓,里面装的全是野果。韩信很激动地说:“我不干了!我告诉你,萧何,韩信干不来这份差事!” 萧何说:“让你催促采集野果,这事情不难办吧?” 韩信说:“难!对我来说难极了!” 萧何说:“因此你深夜上山,自己采了一筐?你不用亲自前往,为将者……” 韩信道:“得了吧!我用不着你来教我怎么做个将军!” 萧何说:“可是,明摆着的,你手下那些兵,都不听你的。” 韩信说:“我手下那些算什么兵?有瞎了左眼只会写写刻刻的,有瞎了右眼只会吆吆喝喝的。其他的呢,他们两只眼睛都是完好的,但就像瞎了一样,什么事都办不了!我觉得每天跟他们在一起,自己都快要变成瞎子了!” 萧何说:“写刻记录,指挥搬运,对于你来说是小事,但对于他们而言,是很重要的。一样的道理,你监督他们工作,对于你来说就是件小事,可对我,却很重要。” 韩信说:“明说了吧,我就是受不了这种想法。人本来各有长短,为什么我就一定要从这种事情干起?为什么每个人都要这样?” 萧何说:“小事做不好,怎么做大事?” 韩信道:“所以你准备用治理一个县的那套办法来治国?” 萧何说:“能力总是要一点点证明的。” 韩信说:“我就不用证明。” 萧何说:“可你没有让大家看到啊。” 韩信道:“那是因为你不让!” 萧何说:“很多自以为有能耐的人总会这么想,因为别人不给机会,所以没有展现出才干。可是,凭什么要给你机会呢?你与别人的不同之处在哪里?我没有看到啊。” 韩信说:“我算是看明白了,你没有错,我也没错。只能说这个世道就是错误的。我韩信生错了时候,费尽苦心只换来小人的鄙视!当然,我不是说大人您。” 萧何道:“你说我也无妨,萧何从来没觉得自己是大人物。可你想过没有,是不是你的能耐确实只能做个执戟郎中呢?” 韩信抓起身边的大戟,做出执戟郎中站岗的样子说:“执戟郎中?是的!我做不好这些事,我没法像个傻瓜一样整天站着。这种简单的事实在太容易做好了,只要把自己累死就行,唯独不用动脑子。” 萧何说:“执戟郎中只需要一颗空空如也的头。” 韩信拿着大戟将竹篓挑倒,果子滚了一地,道:“可我不是!我被脑子里塞满的想法憋坏了!我记得每一条河流的走向,每一座山峰的高度,每一个关隘的地形。我心中有千军万马,想象着他们排兵列阵。蒙恬算什么?二十万人打败人家三万,就自称大将了?白起?那叫打仗吗?杀敌一万,自损八千!秦国的家底,就是这么被他给败干净了!我比他们都强。” 萧何说:“或许是这样。你生错了时候,没有机会和过去的名将一决高下。” 韩信说:“不不不!我不是生错了时候,而是根本就不该生下来。我说了,面对这些庸人和蠢货,这样一个混乱而不公的世道,我就是多余的!” 萧何没有答话,半晌不语。韩信发泄完了,盯着萧何。 萧何这才说:“我今天才发现,你原来是这样一个能够压抑情绪的人。” 萧何缓缓地拾掇地上乱七八糟的果子,将它们一个个放回竹篓中。他平静地说:“在你看来天下全是庸人。或许你说得对。但在我萧何眼里,人只有两种:能办妥差事的,办不妥的。除此之外,都不重要。”说完他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韩信看着一地的野果,琢磨着萧何的话。 汉军的军粮囤积处。两个军校和萧何手下的主簿吵了起来,嚷嚷着。 地上放着三个陶瓮,分别为十斤、七斤、三斤的。 一个高个军校说:“主簿大人,快点儿吧!迟了我可没法交代。” 另一个矮个军校说:“是呀!我也急着回去交差。” 主簿挠头道:“你们这不是为难我吗?这里只有三个瓮,十斤、七斤、三斤,这怎么分?分不成呀!要不,明日再来?” 两个军校同时说:“不行!” 韩信冷眼走过去,权当没看见。主簿看到韩信,忙过来拉住他说:“韩信大人,遇到点麻烦,还得请你帮忙。” 韩信被拉了过去,他看了一眼,十斤的油瓮装满了,另外两个瓮还空着,便说:“这么容易的事儿,还需要找我吗?” 主簿说:“容易?他们俩都要拿走五斤,可就这么三个瓮,根本就不可能分得匀呀!”韩信摇摇头,扭头就要走。 高个军校说:“说大话谁不会呀?” 矮个军校说:“拍拍屁股就走,明明就是没招了嘛!” 一些军士围过来看热闹。萧何远远地看到了这一幕,静立在一边,瞧着,起哄道:“都尉大人说了就得办到……人家治粟都尉不管这些小事,整天吆喝就行……都尉大人,您就别为难自个儿了!” 韩信笑了笑,指着十斤的油瓮说:“抬起来,把三斤的这个灌满。” 两个军校一愣,但还是照做了。 主簿小声说:“大人,这么多军士看着,弄错了咱可丢不起这人。” 韩信权当没听到,继续下命令:“再把三斤的全部倒进七斤的瓮里。” …… 萧何叉手而立,远远地瞧着,连连点头。不知不觉间小半炷香的工夫过去……韩信说:“现在十斤的瓮里有八斤油,三斤的瓮里有两斤。这个是空的。” 主簿说:“折腾了老半天,还是没分匀啊!” 韩信说:“接着干。两斤倒进这个空的七斤的瓮里。用十斤瓮把三斤的注满,再倒进七斤的瓮里。” 军校们照做。 韩信说:“这会儿七斤的瓮里不就正好是五斤油吗?三斤的瓮是空的。一共就十斤,剩下的十斤的那个瓮里也是五斤喽!” 说罢,韩信扬长而去。众军士们都围过去看地上的三个瓮,都惊叹起来。 萧何满意地看着韩信离去的背影,微笑。 转过天来,夏侯婴从萧何手中接过令箭,双手递给韩信。 韩信问:“丞相让我负责押粮?” 萧何道:“这差事可不容易办好。” 韩信说:“押送粮草,一队士兵几名伍长就能办到,有什么难的?” 萧何道:“我军下个月就能到达南郑,可军中就连野果都快吃光了。我差人找遍了三十里之内的村落,总算是弄到了一些粮草,共有一万三千多斤。你看这里。”萧何指着身后的地图,地图上分散标记着七八个零星小点。“村落之间只有难行的山路,坑洼不平。最平坦的地方只能走载百斤的小车。现在军中只有十多辆小车供你使用。我以五日为限,五天之后的天明时分,我等你的粮食。” 韩信看了一眼地图,微一思索问:“能够分批运达么?” 萧何道:“不可。” 韩信说:“十多辆车,最多只能载回千余斤粮食,不够用。” 萧何道:“确实不够。这就看你的能力了。如何派遣,在哪儿分散,何时集中再上路,都由你来定。敢接令吗?” 韩信不假思索,双手捧过令箭道:“韩信得令!” 萧何说:“延期、不足量,问斩!” 韩信起身道:“喏!” 五天后的黎明,萧何背着手立于营寨边,极目远眺。树木嶙峋,山路崎岖,却不见韩信和粮草。一直到夜幕降临,寨中篝火燃起。萧何还是一动不动站在原地。韩信一直没有出现。 埋锅造饭的时辰已经过了,全军都在等着粮食下锅。萧何无奈,下令立刻派二百军士,进入附近山林寻食。看起来能吃的,吃不死人的,都运回来!就在这个时候,韩信回来了! 但是韩信运回来的粮草,数量不够,他只运回来一小部分,大部分都没有运到。 萧何下令:“快将粮草分发给各营,有多少送多少,立刻!”转头他对韩信说:“你迟了,数也不够,作何解释?” 韩信道:“这个,不用解释。” 萧何说:“大言不惭说的就是你呀!” 话音刚落,一匹快马冲进大寨,直奔萧何而来。马上的将军翻身下马,正是曹参:“丞相!紧急军情!” 萧何说:“讲。” 曹参道:“大王中军于半个时辰前突然拔营起程,向西南急行。左右两营已收到命令,即刻起程。大王嘱咐丞相,明日正午前,将粮草送达中军。” 萧何道:“喏!” 曹参掏出一张卷着的羊皮地图递给萧何:“这是大王的行军路线。第一个驻扎点是三十里外的翱谷。” 萧何接过,收进袖中。他拽着曹参的手臂问:“大王为何突然做这样的决定?我完全来不及准备呀!” 曹参说:“不是您来不及,全军上上下下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令已下,只能遵命行事。粮草的事没人比您更有本事,大王肯定是放心的。” 萧何道:“不瞒你说,我……” 韩信突然说:“曹将军说得对。粮草齐备,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萧何和夏侯婴愕然地看着韩信。 萧何所领的后军缓缓前行着,萧何心事重重地走着,步履沉重。韩信轻盈地走在他身旁。 萧何问:“韩信,你还不肯告诉我吗?这是怎么回事?” 韩信道:“丞相请放心,只管前进。往前十里就到翱谷了,您很快就明白了。” 萧何突然停下来问:“延期、不足数的事儿我先不问,你凭什么向曹参保证大王中军粮草无虞。难道粮食会从天上掉下来吗?” 韩信微微一笑,不说话。萧何道:“治粟都尉,我在问你话!” 卢绾骑马迎面而来,下马道:“丞相大才!阿绾佩服!佩服!” 萧何蒙了,问:“你说什么?” 卢绾说:“大王让我带话给您。‘萧何这家伙真是神了,寡人的中军离他有十多里地,又是最先出发的。他怎么就能把粮食给寡人送到呢?’” 萧何似乎有点明白了,看着韩信。 翱谷的两个小谷仓前,卫士们来回巡视。粮草官们持手令领取粮草,然后押走,秩序井然。 萧何看得目瞪口呆。萧何问:“这是你安排好的?” 韩信道:“正是。请丞相拿出大王给您的行军图。” 萧何从袖中拿出羊皮地图。韩信也从腰间束带上抽出一张卷着的地图。 韩信说:“你我一同展开。” 两个人展开地图——两张地图材质有别,但标注的行军路线、驻扎点完全吻合。萧何更加惊讶:“难道大王给你下了密令?” 韩信说:“没有。大王的行军路线,韩信是自己猜出来的。我提前两天,就可以完成您的任务,将一万多斤粮草押送回营。途中,韩信注意到早一天夜里的霜在天明前就完全化了。这比往年早了半个月。这是谷雨时节来临的标志。韩信认为大王一定也发现了这一点。按照原先的行军路线,是能在谷雨来到前到达南郑。但今年谷雨早到半个月,计划就得改变。一旦雨水频繁,部队的行军速度就会减慢一倍。那样的话,恐怕到不了南郑,大家都会饿死。大王要想抢在大军彻底断粮前到达南郑,就只能走这条线路。韩信便自作主张沿途建了这些临时粮仓,命人日夜守备。” 萧何沉吟半晌,开口道:“做这样冒险的事,你有几成把握?” 韩信说:“谷雨时节和行军路线,韩信有十成的把握。唯一冒了些险的,就是大王会不会这么果决。我相信自己不会看错人,就跟自己打了个赌。赌输了,人头落地;赢了,我也算不辱使命。好在事实证明,汉王的确是一个英明的王者。” 萧何看着韩信自信满满的样子,暗自佩服。 前面距离汉军行军的第一目的地南郑还有五十里,但是很多人都坚持不住了,不仅士兵逃跑,连将军也跑了不少。这一天,主簿又将逃跑者的名册交给了萧何,说:“相国,这是这几天逃亡的将士的名单。” 萧何看着名单,无奈地叹气。 主簿说:“对了,治粟都尉韩信也跑了。” 萧何问:“什么时候?” 主簿说:“昨天夜里,他本来是去追几个逃跑的士兵的,人没有追回来,他自己也跑了。名单上还没来得及登上他。” 萧何一拍大腿,起身出帐。 主簿问:“您去哪儿?” 萧何没说话,骑马急匆匆离开。 萧何也跑了的消息风一样传遍了全军,也传到了刘邦那里。刘邦惊诧万分:“会这样吗?就算要逃,也不应该把我一个人丢下嘛!追!把萧何抓回来!” 夜路上,萧何骑马狂追。不远的山坡上,有篝火,是韩信在烤火。萧何追到,韩信起身。二人对视许久,突然,萧何打了韩信一个耳光,骂道:“软蛋!懦夫!比娘们儿还不如的家伙!你不是要做大将军吗?怎么做起逃兵来了?” 韩信说:“相国,你就让我走吧。” 萧何说:“我原以为你是个男人,看来我错了!你没有资格抱怨任何人!如果你想永远埋没自己,去做一个默默无闻的农夫,我不拦着你!” 韩信说:“韩信要的不是权力,也不是金钱。我只是一心想凭借自己的能力,在战场上检验一下脑海中反复涌现的无数战局,这才是我今生的愿望。在想象的战局中,我总是大获全胜。只要这些战局还未在战场上获得检验,想象总是不停地涌现,根本停不下来。再这么憋下去,我会发疯。” 萧何说:“那就去告诉汉王,把你胸中的抱负说给他听!” 韩信苦笑着说:“说实话,汉王对我已经很好了,但是,一个小小的都尉,实在埋没了我的才干。治粟都尉?每天早晨一起来,我就必须首先清点士兵和夫役的人数。可我看到的是人一天比一天少了,汉王根本就不想阻止他们。我能做什么呢?第二天醒来,清点更少的士兵和夫役。这个时候我突然觉得,为什么我不跑呢?” 萧何突然拔出剑来,对准韩信。 韩信一惊,问:“怎么,你想杀我吗?” 萧何说:“是的,如果你不为汉王效力,我就必须杀你,你太危险了。” 韩信道:“这世上只有你知道这一点。这是我的幸运呢,还是不幸?” 萧何说:“我最后问你一遍,你回不回去?” 韩信说:“回去做都尉吗?你还是杀了我吧。除了大将军,我不想干任何事情。” 萧何突然把剑收起来,说:“说不定我可以帮你。” 萧何回来见刘邦。刘邦笑嘻嘻地看着萧何问:“回来了?你该不会真是要跑吧?” 萧何说:“我是去追赶逃亡的人。” 刘邦问:“什么人?” 萧何说:“治粟都尉韩信。” 刘邦大惑不解地说:“又是韩信!我自关中出发,直至此地,那么多勇猛善战的将士都逃了,你什么时候追过?现在偏偏去追一韩信,一个小小的都尉真值得你亲自去追吗?人呢?” 萧何说:“我已安顿他歇息去了,特来报告汉王。” 刘邦说:“萧何,上一次你拍着胸脯亲自跟我保证,我才留了韩信一条性命。这次寡人不会再饶他了!明日必定按军法治罪!” 萧何道:“汉王,我追回韩信,不是为了将他斩首示众,而是因为韩信是个不可多得的将才啊。大王可曾记得不久前您突然改变行军路线的事?是他第一个猜到您的想法,沿途提前设置谷仓。这绝不是一般人能够办到的事。韬略、机智、果敢、担当,将领需要的一切才能他全都具备!这是举世无双的才能。这样的人不该重用吗?” 刘邦说:“你的话,寡人相信。不过就算他有点本事,寡人也不用。” 萧何问:“为何不用?” 刘邦道:“寡人不需要一个逃跑的将军!” 萧何说:“有能力的人,心也大。大王难道就不能让他心服吗?” 刘邦道:“寡人看在你的分上,不杀他,让他继续做治粟都尉吧。” 深夜,刘邦再次挑灯夜读,看着韩信的那些竹简。这一次,刘邦深深地看了进去,精彩之处,不由拍案。 卢绾带着个侍从挑帘要进,侍从端着一个木盘,木盘上有碗肉糜粥……卢绾看了看刘邦,刘邦痴迷于阅读。卢绾冲侍从挥了挥手,两个人默默出去,不敢打搅刘邦。 所有的营帐都已熄灯,只有刘邦那座营帐还亮着灯,一直到朝霞满天天亮了的时候……早晨,樊哙正领着士兵在操练,十分卖力。曹参和夏侯婴路过校练场,曹参不屑地冷笑一声道:“听说了吗?汉王要封大将军了。” 夏侯婴问:“真的?” 曹参说:“你没发觉这几天,樊哙和卢绾操练都特别积极么?” 夏侯婴说:“自打张良回到韩之后,这大将军的职位便一直空缺着。如果汉王真有此意,也难怪他们动这心思。现在军中论忠心、论战功、论出身,能与樊哙和卢绾一争高下的,也便是你和周勃了。但周勃胆小谨慎,还不认识几个字,做个将军是可以,统帅全军恐怕不行。这不像您,做过秦吏,懂律法,知道怎么当官,更何况,你与丞相也是这么多年的朋友,不想争取一下吗?” 曹参说:“夏侯婴,我们背着汉王私下说这样的话,不大合适吧?” 夏侯婴说:“我跟别人也不会说这个。你我都在沛县县衙当过差,算是老交情,我也一直敬佩你的为人,我是真心为你好,也是为汉王好,我觉得你最适合这个位置,真的。” 曹参动了心思,嘴上却又问了一遍:“你觉得我该争取一下?” 这一天,樊哙和卢绾又抓了一批逃兵,正在商量处置办法。 卢绾问:“樊哙,你说这十个追回来的逃兵怎么办?” 樊哙说:“自然是把他们都杀了以正军纪!” 话音未落,周勃和曹参来了。 曹参说:“樊将军不要冲动!最近军中士气低落,军心涣散,每天都有人逃跑,每天也都有人被抓回来杀头。但逃兵越来越多,依我看,杀头已经没什么用了。” 卢绾说:“据我所知,这十个人都是曹将军手下的兵将,我自然能体会曹将军爱惜手下兄弟的心情。但你自己身为军法官,难道要包庇他们吗?” 曹参说:“我的士兵,我自然会好好责罚他们,就算是杀头,今日也要把他们押回去。” 樊哙说:“那怎么行?!要不然,我们让周将军来做个裁决好了。” 周勃的态度则不偏不倚,他说:“我看这件事,请示一下汉王比较好。” 几个人到了刘邦那里,刘邦头疼地看着几位各执己见的将军。 曹参说:“汉王,臣根本无心袒护,只是逃兵问题现在日益严重,让人忧虑万分,我只是希望能找到一个更有效的解决方法而已。可是樊将军一口咬定我偏袒,实在是冤枉。” 樊哙说:“哼,曹将军一向在军中有爱兵如子的好名声,倒显得我们几个像是杀人不眨眼的混蛋。只是军纪就是军纪,打起仗来,好人缘可不能为汉王挡刀枪。” 卢绾说:“樊哙说得对。如果今天姑息了曹将军的兵,那么将来攀比起来,还让我们如何带兵?” 刘邦说:“好了好了,你们都别再说了!那几个逃兵,给我军法处置,曹参,你明白了吗?” 曹参答道:“是。” 刘邦说:“你们这样日日夜夜地吵下去,恐怕还没到南郑,我的耳朵就被你们给吵聋了!看来,军中再这么群龙无首是不行了。你们先退下,我会很快给你们一个说法。” 终于到达南郑之后,因为一路上刘邦的军中逃跑者众多,加上张良走后大将军之职一直空缺,军心出现了涣散的迹象。这一天,萧何再次建议道:“我觉得军队需要有新鲜的力量加入,振奋军纪,提拔年轻的将领,改变目前的颓势。” 刘邦说:“这些天我也在想这个问题,你觉得谁能重振军威呢?曹参?周勃?卢绾?樊哙?还是灌婴?” 萧何摇头道:“也许,需要另外找人!” 刘邦问:“上哪儿找呢?” 萧何说:“我斗胆举荐一人。” 刘邦立刻说:“除了那个讨厌的韩信,其他的寡人会考虑。” 萧何不说话了,刘邦看了他一眼。 萧何道:“臣前些天说的话确实有些不妥,让一个没有军功的人做大将军难以服众。不妨先让他统领左路军,试一试,如果好,我们可以再给他更重的责任。” 刘邦沉吟不答。 萧何说:“我愿意以性命为韩信担保。” 刘邦道:“你敢保到底吗?” 萧何说:“我敢。” 刘邦道:“我说的可是保一辈子。” 萧何说:“是。” 刘邦不吭声了,他在思索。 刚散了廷议,众将在街上走着。 卢绾说:“听说大王开始斋戒了。” 曹参对周勃道:“明日就要拜将了呀。勃,那么这大将之职,依你所见,会落到谁头上呢?” 周勃沉吟一下说:“若论功绩,当推曹参为首。” 卢绾说:“别装糊涂了,若论沉稳刚毅,又有大将风度的,非你莫属。” 周勃面色不悦地说:“休胡言!” 卢绾说:“听说已命礼官选定吉日,正在郊外筑坛。” 灌婴说:“不错,筑坛的是我的部下。” 曹参说:“这次阵仗很大,主公可是认真的。是吧,滕公?” 夏侯婴道:“反正也不是我,多说何益!” 曹参道:“嘿嘿,滕公如今老成练达,不是过去那个马车倌儿啦!” 灌婴说:“听说到了南郑之后,滕公经常憋不住,夜里驾着车子狂奔,人家还以为在闹鬼哩!” 夏侯婴嘿嘿一乐,话里有话地说:“可惜南郑这巴掌大的一块地方,道路崎岖,不能尽情驱驰啊!你们不也觉得憋屈吗?看到我的新车了?” 卢绾说:“一辆轺车而已,有什么特别?” 夏侯婴说:“嘿,瞧仔细了,这可不是普通的轺车!看看轮辋!这样的辋材,乃是将相之车上才能用到的!从咸阳拆卸后运到这里,好不容易啊!” 曹参说:“难道说这里有什么兆头?” 大家点头,心里各自揣摩着。 曹参说:“嗯,好兆头!说不定,大将就是你!” 夏侯婴心下是明白的,但并不说破,便道:“那我坐等着就是喽!” 樊哙立刻骂道:“呸!” 大家不解,看樊哙,不知他为何着恼。 樊哙说:“听你们闲扯,还不如我自去吃酒!”说完,樊哙便独自走了。 马厩里,卢绾在刷马,樊哙焦躁不安地走来走去,说:“哎呀,明天就要拜将了,真的一点儿消息都没有吗?” 卢绾说:“昨日我遇见了曹参,他也是一副摸不着头绪的样子,不像是装出来的。” 樊哙问:“难道是周勃?” 卢绾说:“事到如今,汉王是铁了心要给我们一个惊喜,耐心等待吧。” 樊哙说:“不是个惊吓就好。” 卢绾道:“只要是你我二人中的一个,我便能安心了。” 微雨中,刘邦漫无目的地走着,周绁牵马,跟随身后。突然有笛声传来,于是他向有笛声的篝火走去。刘邦走过那些简陋的营帐,走过在大雨过后的泥泞中坐着、忍耐着的成排成排的兵士们。 刘邦一身泥水,循着笛声走到周勃身后。周勃吹着楚歌,兵士们烤着篝火,专注地听着——大伙并没有发现刘邦。 刘邦听着忧伤的笛声,蹲下用木杖拨着水壶下的残火,火光映照着他的脸。 笛声骤然停了,周勃发现了刘邦,忽地站起,慌忙一揖道:“主公!” 众老兵呼啦一声都慌忙地站了起来。刘邦也站了起来。 一个老兵士抢着说:“啊!大王!失礼,失礼!我就是从芒砀山起投奔大王的寇骞啊!”另一个老兵士说:“我是从丰邑便跟从您的贺随啊。” 刘邦赶紧说:“记得!都记得!” 寇骞跪下道:“啊,大王,失礼了!” 哗一声兵士们都跪下了……跪在泥水里齐声道:“主公啊,主公!失礼了。” 刘邦感动地说:“平身!平身!快平身!不必拘礼。” 周勃说:“主公,您请入帐吧。” 刘邦说:“……不要紧,接着吹吧,吹吧……” 周勃不敢吹了,雨依旧下着,众人沉默着,脸上都是雨水。 刘邦环视众人,许久才说:“弟兄们……想家了吧?” 众人默然不语,但纷纷垂下头。 刘邦说:“我也想家,有仗打时还好,不打仗了,更想。到了五月,快要收麦子了。可这儿天天在下雨。等新一茬的稷麦熟了,割下来压麦仁吃,香啊!可香着呢!” 众兵士脸上不知是雨是泪,听着。此时听说汉王来了,聚集的兵士越来越多,都在雨中静静听着。 刘邦说:“就快了!早晚有一天,我们一起回去!倘有人不让我们回去,那我们就打回去!” 众兵士欢呼起来:“打回去!打回去!汉王万岁!” 火光映红每个人的面孔,汉王的一番话,把沮丧扫灭,顿时士气昂扬。 拜将的日子终于到了。鼓声中,巍峨的三层拜坛上层层甲士环列,威风凛凛。坛前悬着大旗,迎风飘扬,坛下四周,环列戎行,众将静寂无声,行目视礼。刘邦毫不迟慢,整肃衣冠后,徐步上至第三层。丞相萧何随即登上第二层。而后是滕公夏侯婴作为韩信的引荐人登首层。 萧何说:“大王!请由萧何代宣王命!” 刘邦道:“准可。” 萧何转身肃立,朗声道:“请大将登坛行礼!” 众人目光刷地集中在坛前,看谁上前。当即有一人趋出行列,从容而上。四名牙将出列,列队跟随。众人无不凝神注视,顿时面面相觑,惊讶万分!这人装束端严,面貌清癯,却是治粟都尉韩信! 韩信郑重登坛,走上第一层。夏侯婴捧弓矢上前,朗声道:“汉王有命,彤弓弧矢,赐予将军!” 韩信单膝跪下,双手捧受,随即交与左右牙将,左牙将执弓,右牙将执矢。引礼官复引韩信上了第二层坛,相国萧何西向,韩信北向。萧何捧钺上前道:“汉王有命,赐予将军钺!从今以后,即将仰赖将军!” 韩信跪受铁钺,起身交给身后副将。他深吸一口气,凝神向上望去。刘邦昂首挺立,站在拜坛第三层顶端,俯视着他。牙将一字排开,不能再上。礼官引韩信上到第三层坛站定。汉王转身北向而拜天道:“昔日暴秦无道,令苍生不幸!如今项籍又仿效亡秦,屠咸阳,焚阿房,恣意狂悖,惹得天怒人怨!自古以来,国乱浸夷,无不拜将兴师,以伐无道。寡人仰天地之大德,昭告于皇天上帝,后土神元,今日设坛,拜韩信为大将军,专司征杀讨伐之事。愿大将军用鬼神不测之机,沧海难度之志,诛无道,除民害,普救天下苍生,匡扶乾坤正气!” 言罢汉王回身,韩信北向而立。汉王亲捧虎符玉节、金印宝剑,授予韩信。 刘邦道:“请将军以三军为重,不因情势危难而存必死之心,不因身份尊贵而轻慢侮人,不因才智独到就私谋违众,不因将士用命便好大喜功!请将军与士卒同甘苦、共寒暖,如此之后,则生杀予夺,全部托付将军!”言毕,刘邦对韩信一顿首。 坛下众将皆惊! 韩信沉稳自信,郑重接过印绶宝剑道:“臣听说臣怀二心就不能全力侍奉主上,将军受牵制就不能专心对敌。臣既已奉命执掌军权,请大王允许臣全权处置军中一切!” 刘邦道:“准可!军中之事,上至于天,下至于渊,尽归将军处置!” 韩信道:“臣韩信拜谢大王!” 韩信伏地稽首,跪拜刘邦。鼓声动地,角声震天,三军欢呼,穿云裂石!刘邦满面春风,感到气象一新! 台下却完全炸了窝。樊哙说:“韩信?!那个管粮库的?他算个什么东西?” 曹参说:“这不是前阵子差点儿被杀头的那个喝酒偷东西的贼吗?!夏侯婴,当初你干吗不一刀砍死他,现在竟然被这种龌龊鼠辈登上了大将军的位子?” 卢绾说:“唉,樊兄,曹兄,这个人一贯善于钻营关系,像你我这样光明磊落的大丈夫,哪里斗得过他那些下九流的招数!” 樊哙实在按捺不住站起来,冲着台上的韩信大喊:“韩信你这奸贼,有本事就下来跟你爷爷我过几招,能赢了才能站在上面!” 曹参也说:“对!你本是个刀下鬼,现在算什么东西,竟然当上了大将军?我们统统不会服你的!” 卢绾说:“汉王,我们实在想不通,我们跟着大汉出生入死,而这个人寸功未立,现在你竟然叫我们都听他的!” 萧何看着刘邦道:“汉王?” 刘邦说:“你不是说他能服众吗?让他应对吧。” 刘邦说罢转身走了。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刘邦竟然真就这么走了,完全不管韩信,仿佛受到了鼓舞,更加来劲,开始往拜将台上扔东西…… 第二十七章 吕雉等人逃到一个村落。后面不远处,还有盗贼在骑马追赶。走着走着,吕雉的车轱辘坏了,车不能行。吕雉忙下马,拉着孩子,审食其拦住了后面的车马。吕雉喊道:“快停车,接上我的孩子。” 后面那车马上坐着刘太公跟刘仲等人。刘仲妻说:“别停,别停,盗贼就要追上来了。”于是刘仲的车马未停,直接冲了过去,差点撞到吕雉。 吕雉大骂道:“天杀的泼妇!你不得好死!”孩子一下子哭喊起来,此时他们身边已无家丁守护。吕雉忙拉着两个孩子,往村落里奔去。 盗贼驱马前来,四处搜索。吕雉带着孩子,藏身于草垛里,却不见了审食其。盗贼喊着:“仔细搜!”吕雉捂住两个孩子的嘴,不敢出声。 盗贼几次从草垛边经过,还用剑往草垛里戳。孩子试图掰开吕雉的手,可是掰不动。突然,有盗贼见到审食其骑马飞奔,于是高喊道:“他娘的,在那儿,快追!”盗贼纷纷上马追去。 吕雉捂着孩子的嘴,隔了好久,才松开手,却见孩子几乎窒息。吕雉着急地大喊:“来人啊,救人啊!”吕雉接过村民递来的水,给床铺上的孩子喂水。吕雉对村民们说:“多谢你们,孩子没事了。”村民说:“你车上的东西,都帮你看护起来了。不过说来也奇怪,这些盗贼为何不拿财物呢?”吕雉听了这话,也暗自思量起来,她说:“我看这些盗贼不像真的。恐怕是主公身边有人不愿见到我。” 村民们问:“你说什么?”吕雉说:“走下去恐怕只会更危险,我说我们还是回沛县吧。” 项王的宫殿里,歌舞升平,众人欢庆。项羽高兴地搂着虞姬喝着酒。范增在旁看着眼前的一切,面色严肃。 项羽问:“亚父,如今都该好好高兴才是,何故如此板着脸?” 范增说:“你真认为如此就是安定了么?北边的战事又起了!” 项羽说:“过虑了,他们打便打,待打消停了,我便一锅端掉。” 范增道:“他们或许不足为惧,可是有一个人,我们必须得特别留意。” 项羽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要说刘邦,他连栈道都尽数烧毁,我还担心他做什么?” 范增说:“对付刘邦这样的人,不可掉以轻心,应该加强防范。项王,我已经有了些规划,还请……” 项羽说:“好啦,现在是我们欢歌的时候,且把这些事放放,待我们喝痛快了再说!” 项羽遂不再理会范增。范增举起酒樽,无奈地喝下了一口闷酒。 韩信受命之后,前来拜见汉王,君臣单独相处,汉王面南而坐,韩信面北。 刘邦问:“那么现在,将军有何良策可以教导我呢?” 韩信说:“如今,大王要向东而争天下、臣诸侯,最大的对手,不就是项王吗?” 刘邦说:“不错。” 韩信问:“那么,在勇悍和仁强这两方面,大王比得过项王么?” 韩信坦然自若,盯着汉王。 刘邦沉默了许久道:“……我不如他。” 韩信避席稽首,长久不起,道:“那么,臣贺喜大王。” 刘邦问:“寡人何喜之有啊?” 韩信说:“就请让臣先谈谈项王的为人。臣曾服侍过项王,深知他的勇悍。那个人,一旦发起怒来,肆意地斥责众人,纵然千百个勇士也匍匐在地浑身颤抖莫敢抬头。然而,他不能任用有才能的将领,不能放手让属下去纵横沙场,越是力量悬殊的战斗,他就越兴奋,一定要亲自上战场指挥士卒。如此一来,他的勇悍,便不是大将的勇悍,而是匹夫之勇罢了。” 刘邦有了兴趣,说:“哦,是这样吗?那么,在仁强方面,项羽又如何呢?” 韩信道:“士卒们远离亲人,东征西讨,在战场上殊死拼杀,真够苦的。他们渴望三军的主帅理解这一点。项王这人,待人恭敬慈爱,言谈温和,举止有礼。下属生了病,他会流着泪来到榻前,把自己的食物分给他们吃。每当这种时候,任何人都甘愿为他去死!这个,恐怕不是大王您所能做到的。” 刘邦一愣,肃然起敬。 韩信话锋一转道:“不过,项王所具有的仁,不值一提。那不过是妇人之仁!” 刘邦疑惑道:“妇人之仁?” 韩信说:“不错,项王爱惜他的部下。但有所好,必有所恶,对于他喜欢的人,他不吝赏赐。但其他人有了功劳,应当封赏之时,他却迟疑不决,过分吝啬,直到把印信玩弄得几乎没了棱角,依然舍不得赐予!所以,他的仁,乃妇人之仁。只有妇人之仁的项王,归根结底,是不堪一击的。” 刘邦问:“真的不堪一击吗?” 韩信说:“也不尽然,还要看他的对手是谁。” 刘邦说:“譬如说……” 韩信道:“譬如说大王。以臣所见,唯有大王,才是项王真正的对手。项王虽雄霸天下而令诸侯称臣,但他犯下几件不可饶恕的大错,将足以断送他。他主动放弃关中千里沃野和险关要隘,却选择彭城作为都城,而那里是易攻难守之地,此其第一大错。对下属像骨肉兄弟那样赤诚,对喜爱的人就大肆封侯赏地,对那些有功却为他所厌恶的人则不闻不问,或赏赐甚薄,此其第二大错。所过之处无不惨灭,干尽坏事,对待天下人像老虎那样残暴,招致民心背离,此其第三大错。把义帝赶到江南荒僻之地,如同流放的犯人一样,故楚遗民无不愤恨,而那些人,正是当初一心一意支持他铲除暴秦的力量,此其第四大错。所以,项王名义上虽已称霸,但早就失去了根基。大王,大家跟随您来到这不毛之地,他们从没有过怨言,但因为思念家乡,人人都快要发疯了。倘大王能率领他们,赏功罚罪,以正义之名讨伐无道,还有人敢不服从您吗?况且,章邯、司马欣、董翳虽三分秦地,靠项王威势当上了王,但终归难以服众。新安一夜,二十万关中子弟被章邯出卖转眼成了冤魂。关中父老将他恨入骨髓!而大王您呢?入关之后,秋毫无犯,尽去秦之苛法,同百姓约法三章,父老无不心存感激,歌颂盛德。大王失掉义帝所赐封爵而深入蜀地,父老无不分外遗憾,心怀期盼。如今,大王若举兵东进,恐怕三秦之地,一纸檄文便可平定!因此,臣这才恭喜大王,贺喜大王!” 刘邦审视韩信良久,终于,推开案几,上前几步道:“将军!我得到你真是太晚了!今日受教,愿以性命相托!”刘邦执起韩信的手。 韩信感动,立即避让几步,伏拜道:“臣万死不敢辜负大王!” 栈道修筑工地上,劳工们在热火朝天地忙活。韩信出现在了工地上方的山坡上,视察。灌婴道:“大将军来看咱们了!”劳工们见了,纷纷站好,仰视韩信。 韩信说:“诸位,这修建栈道乃是我军中第一要务,你们切不可怠慢,想想你们故乡的亲人、朋友,你们只要早一日修复,我们就能早一日打回去,与家人团聚!那时,你们都是我汉军的大功臣!”众劳工闻言欢呼。韩信接着说:“这里的工期一刻也不能耽搁,需日夜兼程地赶工!” 这时,一边的兵士上前报告:“将军,附近发现有楚军密探,请下令立即拿下。” 韩信却悄声说:“不,让他探,我就要让他探个够。” 这一天,章邯在王府里埋头著书,写的是水利与鱼政事宜,书案上摆着他做的陶土径流模型。 副将进来,深施一礼道:“大王!臣叩见大王!” 章邯问:“何事?” 副将说:“派去南郑的细作刚传回消息,汉王拜韩信为大将,正在修复栈道。” 章邯依然埋头书写,头也没抬一下地说:“那依你看,此事如何?” 副将说:“以臣所见,应该立刻商议对策,防护汉军入侵。” 章邯说:“哼,我问你,那栈道是轻易修得通的么?不耗费数年之力,怕都不能成功!” 副将还想分辩,说:“可是……” 章邯道:“没有什么可是。想那刘邦,不过乡野村夫出身,能懂什么兵法?就算他真打过来,何足为虑。再说那韩信,无名小辈,刘邦竟然拜一个没有任何战功的人为大将,我看,这是要闹大笑话的。” 副将说:“恳请大王还是不要轻敌为好。” 章邯有些烦躁地扔下手中的笔说:“真是没事给我找事。” 副将道:“为了大王的安危,臣不得不说。” 章邯踱着步,想了想,说:“你找两个可靠的人,前去监视栈道工程,最重要的,务必要给我摸清楚这位大将的底细。所有相关事情,不论大小,一律向我汇报,明白了吗?” 副将应道:“明白!” 修栈道的工程正在紧张进行,工地上熙来攘往,士卒抬着石块木料忙碌不停。樊哙等众将军来到工地路口,想见识一下。灌婴一头土灰热汗,来到跟前,道:“各位,来看兄弟我吗?” 樊哙说:“听说你领着部下在吃土喝泥呀。” 灌婴嘿嘿一笑,摇头:“大将军有令,奈何奈何!” 周昌说:“就是大王新拜的大将军吗?简直是个蠢草包!” 灌婴道:“来的时候,那张良放火烧还烧了那么多天呢,岂是说修就修得起来的?没个三年五载的,根本休想!” 几个士卒抬着盖了布的尸体经过,众将伸着脖子看。 灌婴伸手一拦。士卒放下了担架,蹲踞行军礼。 樊哙揭开布看了看,问:“怎么回事?” 士卒回答道:“落石砸的,将军大人!” 樊哙摆摆手,放他们过去,不由心下焦虑。 这时候,韩信正在军帐内签发军令,有条不紊。一个将领犯了军法,被五花大绑,推到了韩信面前。韩信头也没抬,问:“犯了何罪?” 士卒说:“点视不到,逾期不至!” 韩信抬头看了看,见那副将毫无惧色,却是寇骞。 韩信说:“系于营中示众,明日卯时斩首!” 士卒应道:“遵命!”马上就将寇骞押下去了。寇骞被吊在营中柱子上,垂头耷脑。 周勃来了,樊哙来了,许多将领来到跟前。樊哙问:“他所犯何罪?” 士卒说:“犯慢军之罪。” 樊哙怒起,说:“跟随主公那么久,不知军令如山吗?!” 寇骞羞愧地说:“我……” 周勃说:“你跟我说,到底怎么回事!” 寇骞低声说:“我那老父亲……在故乡活不下去,千里行乞,来南郑寻我。哪知,病倒在半途……这都怪我自己,误了军令……” 周勃呆了呆,倏地拔剑,就要上前割断绳索。 寇骞拼命大呼道:“不可!将军万万不可!” 樊哙上前抱住周勃。周勃眼都红了,喝道:“闪开!放他下来!去他娘的军令!” 樊哙说:“这不是办法!” 周昌、枞公齐声问:“你说该怎么办?!” 樊哙说:“去求丞相,只有他能帮忙!” 周昌说:“谁有这个面子,能请动萧相爷?!” 寇骞吼道:“不要去!求人饶命,这种事想想就让人感到羞耻!小人宁可一死!” 萧何家中空空荡荡的,并无他物,沿墙则堆满了简牍,直摞至顶,全是从咸阳搜集来的秦律典籍、计簿。那上面记载着大秦所有不为人知的秘密……萧何正在翻典籍,如饥似渴地参阅钻研。舍人引进曹参。萧何忙推席见礼,曹参就座后还礼说:“出了件事。” 萧何问:“是营中之事吗?已听说了。” 曹参说:“寇骞犯法,按律的确当杀。不过他毕竟是一直跟随主公的老弟兄,大将军这样做,未免太令大伙寒心。还想请萧兄出面,在大王面前代为缓颊。” 萧何说:“这件事吗,实在爱莫能助。” 曹参说:“怎么,君真的可以无动于衷?” 萧何说:“曹兄可知主公近来常常忧虑?” 曹参肃然点头说:“为东归之事!” 萧何道:“不错,此时前去烦扰大王,恐怕不妥当吧!” 曹参默然不悦,说:“韩信他有什么良策?!就算能打回关中去,怎保项籍不来讨伐?他若来了,凭我们这区区三万人马,抵挡得住吗?!韩信有应对之策吗?!” 萧何道:“你不要急,行兵打仗之事,非我所长。” 曹参说:“主公有了韩信,还要我们作甚?!” 萧何道:“曹兄,切勿意气用事。韩信,当世不二之奇才,唯有用他,才能帮主公成大事!无此人,恐怕用不了多久,我们连南郑这块容身之地也保不住!现下正是危急存亡之秋,岂不闻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哪!我听说食人食者,常怀人之忧。我等岂能令主公为难!” 曹参说:“在你眼里,死个寇骞,不过小事一桩吧?” 萧何道:“非常时刻,孰轻孰重,曹兄自当清楚。” 曹参顿时火起,说:“当年,你我心怀大志,常共饮薄酒,同声高歌,相互期许。想不到,如今竟屡屡话不投机!大概,在下是个不合时宜的人,不懂得就变从时。也罢,新人热络,旧人自当告退。请君多多保重!参不会再登门了!”说罢曹参站起,愤然离去。舍人瞠目结舌,上前劝留道:“大人!大人……” 萧何摆手道:“送客!” 舍人无奈,恭敬地送曹参出去。 萧何呆望虚空,若有所思地说:“人的脾性,当真是难改啊……”说罢,他一低头,又回到那简牍、计簿的世界当中去了。 曹参从萧何家走出来,一言不发,铁青着脸,大踏步走了。诸将紧随。周昌喊道:“曹大人,曹大人!怎样?丞相怎么说?” 樊哙扯住周昌说:“看不出来吗,还问!” 大家呆了,低头沉默。没有办法,众人只好直接来到了汉王殿上。大家都一声不吭地端坐着,表情坚毅严峻,无声地表示着自己的不满。 刘邦箕坐上首,依着矮几,捧着酒碟,悠然地饮着酒,擦拭着宝剑。周绁不断地上前斟着酒。刘邦瞥了一眼众将,说:“尔公既已拜过大将,你们听见了,军中之事,一概交付韩信。” 樊哙说:“不当管的,大王自不必去管。那么当管的难道也不管么?” 刘邦说:“一概不管!寡人就是用人不疑!” 周勃半起身,怒道:“我周勃,决不听那胯夫的!” 刘邦提剑噔噔下座,一脚踹翻周勃,狠狠地踏住道:“说什么!混账!” 周勃瞪着眼睛,仰视刘邦,凛然无惧色。众人大惊,纷纷上前抱住刘邦求饶道:“大王!大王!” 刘邦吼道:“滚开!滚!”刘邦、周勃怒目对视。周勃虎目蕴泪,仍倔强不已地说:“这条命,本来就是大王给的,要,就拿去!”俄顷,刘邦猛地一剑刺下,却将剑插进了席中。刘邦喘着气道:“想学比干、关龙逢?寡人偏不成全!”说罢恶作剧似的哈哈大笑着夸张地晃着膀子扬长而去。 众将面面相觑。刘邦回到后苑内同侍姬饮着酒,心中愁闷,便一盏接一盏喝着。周绁入,伏地行礼道:“大王,郦食其求见。” 刘邦说:“叫他滚蛋!”周绁还没出去,郦食其已经闯进来了。两个侍姬忙起身要恭敬退下,刘邦一抬手,制止了。 郦食其伏地顿首道:“大王!大王恕老臣擅闯之罪!”一边这么说着,一边偷觑着汉王的表情。 刘邦问:“有何话讲?” 郦食其说:“臣听说寇骞被押,即将斩首。” 刘邦道:“不错。” 郦食其问:“大王正在伤脑筋吧?” 刘邦不语。 郦食其说:“臣请问,大王愿寇骞死,还是愿他活?” 刘邦说:“还用问?” 郦食其说:“明白了。就让老朽代大王走一趟。臣定能劝服大将军。” 刘邦说:“先生可不干法而救寇骞吗?” 郦食其说:“应当可以,值得一试。” 刘邦道:“那就拜托先生。” 郦食其说:“还请大王赐一份手谕。” 刘邦沉吟不语。郦食其马上顿首道:“啊,大王!失礼了!不妥当!极不妥当!老臣自会处置!老臣暂且告退!” 郦食其爬起来,倒退着出去,一溜烟跑了。 刘邦看着,嗤之以鼻地说:“这些个臭儒生啊……” 天空微曦,时辰将至,韩信正在巡营。郦食其一骑绝尘,驰进营门。几个门哨士卒随后冲来,狂吼着。郦食其跳下马,大步向韩信走来,边走边喊:“大将军!大将军!” 韩信回头,愠怒地说:“营中驰突,高声叫嚷,该当何罪?” 军吏说:“此轻军之罪,犯者当斩!” 韩信道:“还不拿下!”几个兵卒上前拿住郦食其。 郦食其说:“等等!大将军,我有话说!” 韩信道:“若是替罪犯说项,阁下请免开尊口!” 郦食其说:“大将军,我非你部下,用不得军法!” 韩信道:“既入军营,一律按军法处置!押下去,同寇骞一并问斩!” 军吏应道:“喏!”说罢,韩信已经转身离去。郦食其目瞪口呆,哆嗦起来。军吏上前押着郦食其要走,突然,郦食其猛地一挣,高举手掌,向胸脯死命一拍,喊道:“慢着——我这里有大王手谕!” 众副将面面相觑,顿时都跪下了。郦食其得意地瞪视着韩信。韩信回身,也瞪视着郦食其。郦食其说:“怎么,你打算抗命吗?” 韩信说:“既有上谕,何不早些宣示?!” 两个人依旧对峙着。 郦食其说:“将军,真要我拿出来吗……”韩信犹豫了。郦食其冷汗直冒,但仍硬挺着。 韩信说:“军中一切,自由我处置,就是有王命,也有所不受!” 郦食其冷笑道:“好一个不受王命!那么,这大将军之印,难道从天上掉下来的?” 韩信说:“休得放肆!今日看在大王分上,本将军可饶你一命,不过这绝不是对你的优待,而是出于对大王的尊重!来人,把他赶出营去!放他入营者,笞军棍五十!” 士卒应道:“喏!”士卒连推带搡,轰郦食其出营。郦食其以袖蒙头,发足狂奔。 回到汉王殿,郦食其稽首不起,带着哭腔说:“大王,老朽无能,差一点就丢了命!还请大王恕罪!” 刘邦点了点头道:“毕竟先生一片苦心,此事,到此为止吧。阿绁!” 周绁应道:“臣在!” 刘邦说:“传旨,优抚寇骞的老父亲,将他安顿好,颐养天年。” 周绁应道:“喏!”遥远处传来鼓声,正是卯时。刘邦离席,来到门廊处,遥望军营方向,叹了口气,转身迅速离去。众人立即稽首。 这一天,栈道的工地内外,人员往来纷乱,乌烟瘴气。监工痛骂着,鞭笞跪着的数名犯法士卒。韩信站在高坡上,带着随从,观察着工程进度。众将来了,走到了韩信面前,个个怒视韩信。韩信看了一眼众将问:“各位将军,为何不在营内督训士卒?” 樊哙说:“我等有一事不明,特来请大将军解惑。大将军既已下令兴修栈道,是否定下工期?” 韩信道:“当然!”樊哙说:“请问进度如何?!” 韩信道:“放肆!你是来问罪的吗?”众将怨愤,纷纷上前。 樊哙挥手一挡道:“有何不可?!怎么,营中军法难道只问得别人,问不得大将军你吗?” 韩信说:“我命你等立即归营,不得有误!” 樊哙说:“恕难从命!” 韩信一挥将军钺命令道:“绑了!” 周勃吼道:“谁敢!” 正在此时,马嘶人喊,远远一队车骑飞驰而来。军吏拼命跑来,扑通跪倒在韩信面前说:“大王!大王来了!” 刘邦下车,愠怒地瞪视众人,质问道:“为何争执?” 众人不语。 刘邦招手,把韩信叫到近前说:“大将军,栈道修复,原非易事,既然你一再请命,寡人便只有听从。如今工期拖延,伤亡甚重,你可有话讲?!” 韩信跪倒道:“大王,臣知罪!请大王处罚!” 刘邦说了一声:“来呀!” 周绁带领十名工匠上前。刘邦说:“这十人,乃地方有名工匠,寡人替你召集了来。望将军向他们多加请教,训练士卒,加快进度!大将军,戴罪立功吧,不要一误再误,叫寡人失望!” 韩信道:“臣遵旨!谢大王!” 刘邦转而对众将道:“还在这里做什么?马上归营!” 然后刘邦立刻登上车,一行车骑,绝尘而去。韩信依旧泰然自若。众将嗤之以鼻,不服。却也只好悻悻上马离去。章邯的两个探子,一高一矮,穿着蓑衣,混在看热闹的百姓中间,伸着脖子看到了这一幕。 肤施一处林中,帷帐拦起一个四方空场,那是一个围起来的简易鸡圈。章邯正在喂鸡。司马欣走来。章邯并未发觉,依然专注在养鸡的事上。 终于,司马欣忍不住开口道:“雍王,我来了。” 章邯说:“噢,你来得正好,看看,这是我特意设计的鸡圈,日间便放养,夜间便收回笼中,等鸡下了蛋,还能防止破损。” 司马欣说:“雍王,我到此,并非为了看您养鸡。” 章邯道:“对,你来,是要议御敌之事。那么,翟王也到了么?” 司马欣说:“翟王不会来了。” 章邯道:“真想不到,我还以为不来的会是你。” 司马欣说:“雍王有请,怎敢不到?” 章邯说:“塞王大人大量,寡人自愧不如。过去行事,多有不妥之处,还请恕罪。本王接到密报,汉王正加紧督修栈道,近日恐有东向之意,不可不防。” 司马欣说:“这个,我也得到了消息。不过,据探,拜为大将军的名叫韩信的那个人,不过在项王军中做过一任执戟郎中,据说少年时曾于故乡流离乞食,还受人胯下之辱,这样的人,有何可惧?” 章邯听他这么说,更显得有些不以为然,说:“原来如此。我还说从哪里就蹦出个大将军来,原来是个小郎中。”说着,他便径自走入了帐中。 章邯与司马欣对席而坐。司马欣留意到一边案几上的书简,便道:“听说雍王近来还在埋头于著书,不知可有此事?” 章邯说:“不错,寡人颇有些农桑水利经验,留下来,或对后人有些用处。” 司马欣叹息摇头,不语。 章邯接着说:“塞王殿下的意思,寡人岂能不知?你猜,现下寡人最看不起的人,是谁?” 司马欣问:“谁?” 章邯指指心口说:“这里。” 司马欣问:“何出此言?” 章邯说:“赵高不叫我活,项王却不叫我死。你可知,新安一夜之后,为何我厚颜无耻,存活到今日?为何还要当这王,为何还替那屠夫镇守关中?” 司马欣听着,感到十分震骇。 章邯接着说:“当初,我不甘平庸,心怀天下,于危难之际担起拯救乾坤的大任,何等的意气风发!而今,沦为怕死鼠辈了吗?!或者,贪恋富贵?不!都不是!我是不能去死啊!夜里我不敢睡实,因为,只要一闭眼,那二十万冤屈亡魂就在黑地里瞪着我呀!” 司马欣吼道:“别说了!别说这种没出息的话!” 章邯住了口,和司马欣对视。司马欣说:“刘邦若要东进,雍王你必然首当其冲。你我唇齿相依,咱绝不会坐视不理!但请殿下务必振作,像个男子汉那样,堂堂正正地迎战!” 章邯说:“……塞王厚意,不胜感激!” 两个人激动地举起酒盏,都一饮而尽,然后照盏对视。 汉王殿里,众人散坐,刘邦在随侍簇拥下,来到上首落座。众人纷纷稽首。刘邦环视众人道:“各位将军,近来心中常怀不满吧?是否感到胸口憋闷,屈辱愤怒?”众人默然无语。刘邦接着说:“不瞒各位,自从霸上那场宴会之后,寡人就常感受到这等滋味,不论黑夜白日。一直以来,寡人以为这滋味为寡人所独有,如今,恐怕你们也尝够了。寡人要谢过各位爱卿,艰难困厄之时,你们不曾离开寡人,追随寡人来到这偏远之地。这都是因为众卿爱我,不忍抛弃我吧。寡人还要谢过各位爱卿,虽然寡人拜韩信为大将军,大伙并未信服,却依然听号令、练士卒、肃行伍,咬着牙尽了全力。这都是因为众卿爱我,不忍违背我吧。人非草木,这等情意,寡人岂能不知?今日,你们所做的一切,将得到报偿。衰败沮丧的日子,已经过去!大将军何在?” 韩信膝行上前道:“臣在!” 刘邦说:“可以宣布将令了!” 韩信道:“遵命!”随侍抬着图舆进来,徐徐展开。韩信上前,在图上指点道:“各位!我们现在就打回关中去!”众将一惊。韩信接着说:“本将军选择的真正出蜀之路,就在这里,我们将从此处,直插陈仓关口!陈仓虽小,却易守难攻,所以,必须采取突袭战术。之前修葺栈道,乃是疑兵之计!如今,据探报,章邯对我等真实动向毫不知情,仍将大部士卒布置在栈道一侧,用以防范。今将我军分为四部,樊哙领前军,周勃领左军,灌婴领右军,曹参领军殿后!明日拂晓出发,出发时各军相隔两天行程,在发起攻击之前,选择此处做最后集结。我则仍留在栈道工程现场,以免章邯察觉我突袭动向!等大军攻陷陈仓之后,大王将亲率人马,全速赶往前线,同大伙并肩作战!各位将军,听清了吗?” 众将大声道:“呵——”众将兴奋莫名,摩拳擦掌,闹闹嚷嚷,乐成一团。随侍流水般上来,端上一瓮瓮的米酒。 刘邦高声道:“今夜,就让我等开怀畅饮,下一次开宴,将在咸阳。” 第二十八章 汉王殿外,萧何与韩信并肩而行。 韩信说:“你可知道,我这计是从何处得来的么?” 萧何道:“这,我又从何得知?” 韩信说:“是你给我的那张粮草地图呀。” 萧何道:“这,还请将军明示。” 韩信说:“渭水由陇西流往宝鸡,自然形成一个通道。而渭水下游便是咸阳,基于运输上之方便,秦皇室在此建了一个官仓,用以储藏粮食,称为陈仓。我便是研究了图纸,才发现的这个关卡。而这个关卡腹地小,容不得太多守军,而且山路崎岖,军队也无法驻扎,所以只有情况紧急时才能派兵前来驰援。这点对进攻的一方极为有利。”韩信顿了顿,更加得意地看着萧何说,“而且在秦岭山脉中,唯一能容下较大军团经过的,便是这条渭河形成的天然管道,加上此处地势隐蔽性高,暗渡时比较不容易被发现。” 萧何道:“原来如此,就算我去看,也看不出将军所看出的门道。” 韩信说:“我也实言相告,虽然你这图的好处是,将各处粮仓都标得清清楚楚,可是,有些地方标的很不对头。” 萧何问:“将军何故知道这样清楚?” 韩信说:“因为,那些地方,我都亲自查验过,还亲手绘过图纸。” 萧何说:“将军事无巨细,我看,此次东征必是要凯歌高奏的。” 转过天来,刘邦与萧何在汉王殿内喝酒。刘邦已经半醉,道:“来来,丞相,满饮此盏!” 萧何说:“臣下真的不胜……酒力……” 刘邦说:“此乃开战前夜,明日只要迈出这一步,何尝不是豁出去了!虽然韩信计议周详,但是,也容不得半点差池。否则,将给弟兄们招来灭顶之灾啊!” 萧何说:“大王不必做此想。大将军的计策是不会错的!” 刘邦道:“若非丞相,哪里敢托付于他。若有闪失,还不把大伙一起葬送!” 萧何一笑,说:“大王这样说,臣下可担当不起啊!” 刘邦道:“知道为何留你?” 萧何说:“大王对臣有所嘱托。” 刘邦道:“不错。今夜,我不是主公,你不是丞相。我还是过去那个刘邦,你还是过去那个萧何。记得吗,我奉命押送戍卒去骊山,别人都给我五十钱,独你馈我二百钱。这份厚意,岂能忘记?在我心目中,一直将丞相当做兄长一般看待。” 萧何慌张万分,避席就拜道:“大王,万不可这么说。” 刘邦上前扶住说:“自到南郑以来,多亏有丞相制法度,收民心,积粮粟,开荒田。若非丞相这般不辞操劳兢兢业业,只怕此时此刻,我等弟兄,早将身躯填塞山川了。” 萧何说:“大王,放心去关中吧,蜀中一切,不必担心。给资军食,臣的职责所在,自当竭尽全力。” 刘邦道:“全部拜托你了。” 萧何含泪稽首道:“这一去,无论吉凶,都请全力以赴!” 刘邦说:“放心吧,项籍固然可怕,但我也做好了必死的准备!” 刘邦目光闪烁,露出坚毅神色。 萧何说:“臣下这些日子,一直在为大王计议筹划,入关中之后,当有几件紧要事,务必要做!请容臣为大王陈说!” 刘邦说:“丞相请讲!” 萧何在灯下娓娓道来,刘邦听得仔细,不住点头……黎明时分,章邯的两名斥候正在例行侦察,他们坐在马上感到微微地有些摇摇晃晃,但是没有当回事。一斥候跳下马,来到一棵大树前,撒尿。另一斥候坐在马上等待他。 那撒尿的斥候感到大地的震颤越来越清晰了……他从树后伸出脖子张望。林中的浓雾渐渐飘散开去,只见周勃、灌婴领头带兵从林莽中杀了出来!士卒如飞蝗如猛虎,不断冲出密林! 那斥候吓了一跳,刚要喊叫,一支羽箭射来,将其喉咙贯穿。 骑在马上的斥候吓坏了,返身打马就逃!然而,他很快身中数支弩矢,跌落尘埃。只剩一匹惊马绝尘而去……一个将领疾步奔入雍王殿内。章邯正在阅读自己书写的书简。 将领高声道:“报大王,陈仓发现汉军活动迹象。” 章邯闻言,起身道:“有这样的事?” 此时章平从后面走来,问:“兄长,难道汉军真的到了陈仓?” 章邯说:“不可能。栈道并未修好,汉兵从何处来?难道真能插翅高飞么?” 章平说:“话虽如此,我们不可掉以轻心,有个防备总是好的。” 章邯道:“即刻派人,前去陈仓探听明白!” 将领应道:“喏。” 话音未落,却又见探报前来,说:“报大王,发现有陈仓逃兵至废邱。” 章邯闻言,有些吃惊地说:“这,汉兵并未经栈道,从何而来?莫非另有小径,可出陈仓?” 章平说:“兄长,不管是何种情况,我们应该立刻领兵前往阻击汉军为是。” 章邯道:“传我令,立刻整兵,朝陈仓进军。” 汉军奇兵出了陈仓,章邯得了消息引兵来挡。一路上却见净是些逃兵,却不见逃难的百姓。原来是汉军所到之处,并不扰民,老百姓没有跑的必要。章邯完全没有没料到汉军军纪如此严明,而他的士兵们先就有了几分畏惧罢战之意。这样的仗打起来以后,结果也就可想而知了。章邯很快就败下阵来,赶紧向回跑。 夏侯婴来报韩信,说:“章邯被我军击溃。可他是惯战之人,且仍有不少兵士,乃又纠集部队,准备再战。” 韩信道:“他章邯的伎俩,我胸中有数,不慌。令我军前队小心追赶,且不要入敌阵太深,免被其乘机反扑。我主队,居中押后,既可镇守,又可随时策应。待他章邯还军拼命,我亦可照前厮杀,毫不慌乱。” 夏侯婴说:“想那章邯曾率秦军击溃诸侯各军,哪里能想到,遇到将军便如此不堪一击。” 韩信用手指将图纸上章邯的旗帜弹去,说:“在我韩信眼中,他章邯不过是个马前卒。” 雍王殿里,章邯正和副将一道紧张地查看图舆。仆役长随穿梭往来,收拾东西准备撤退。 章邯说:“不能向东退却!不能一味退却!” 副将说:“大王!已拦不住了!据报,刘邦的人马,已越过了陈仓!” 章邯问:“向塞王请援的信使,回来没有……” 副将答道:“没有!一个也没有!” 章邯斥道:“混账!立即加派人,火速请援!” 副将应道:“喏!” 章邯说:“另传我命令,所有兵马,随我迎敌,擅自退却者杀,脱逃者杀!快些去!” 副将又应道:“遵命!”然后就跑了出去。 众长随副将都已出去,一地狼藉。一长随上前说:“大王,走吧!” 章邯正要走,突然回身,呆看那书几上、席上数堆由他撰写的简牍。于是大步走去,抓起油脂灯台,发狠地扔了过去。很快蹿起火苗,熊熊烈火将挂在墙上的“雍王章”旗帜点燃。 章平说:“兄长,这是何必!” 章邯道:“带不走,也不能落入汉军手中。章平,你带兵固守好,我再去废丘引兵应敌。”说完大步走出,身后已是一片大火。 韩信拿下陈仓,下一个目标,就是废丘。章邯以废丘为大本营调兵遣将,将废丘与好南北连成一线,依山环水,难以突破。南郑与这两座城池成鼎立之势,汉军即使拿下这两座城池中的一座,章邯也完全可以全军继续推进,将汉军挤到另外一边。 韩信琢磨着说:“现如今,要想彻底打破僵局,从汉中突围,唯有一个办法。” 卢绾问:“什么办法?” 韩信说:“南郑、废丘,与楚地并非连在一起,中间隔着南阳地区。若能说动南阳的王陵公作为我们的策应,与我们形成夹击之势,废丘何愁攻不下?卢大人,我听说你和王陵关系甚好,此重任非你莫属。” 卢绾道:“我跟王陵公没有什么交情,恕不能从命了。” 卢绾极其客气有礼,韩信无话可说。 很快,韩信就找了个机会与刘邦一起议论战事。 韩信叹了口气说:“其实攻克废丘的方法我早已有了,只是找不到合适的人选。南阳的王陵公兵强马壮,在南阳地方上颇孚人望。他的势力范围,刚好位于楚地与关中之间。此人若能归顺大王,则南阳成我暂时之屏障,于我极为有利。” 刘邦道:“说得极是。只是王陵的脾气,最是骄傲不群。项王以高官厚爵许之,尚且收服不了他。不好办呀!” 韩信说:“这正是臣所忧虑的。只要有王陵公作为策应,臣定可拿下废丘。汉王若知道谁与王陵相熟,尽可遣他前去游说。” 刘邦道:“嗯……我记得卢绾和王陵私交不错吧,要不你去找卢绾谈谈?来人,传卢绾。” 过了一会儿卢绾过来了,刘邦对他说:“现在我们要全力攻打废丘,王陵的势力范围于我们很有利,我想争取他。听说你和他关系不错,是这样吗?” 卢绾很自然地回答:“是。” 刘邦又问:“那你去游说他,可行吗?” 卢绾说:“没问题啊,臣一定不负大王厚望!” 刘邦点头说:“嗯,那么你从韩回来以后,就做这件事吧。” 卢绾给刘邦行了个礼,走了。韩信看看刘邦,二人对视了一下,刘邦面色从容自然,没什么表示。韩信也装作什么事都没有。 好城外樊哙正领兵攻城。韩信在后督战。只见汉军架起云梯,士兵直往那城墙上攀去。 章平在城墙上急眼了,指挥兵士奋力朝下射箭。 汉军士兵纷纷被射落,樊哙见状大怒,左拥盾,右持剑,奋力上前,首先登梯,剁断头颅好几个。 守兵措手不及,纷纷丢盔弃甲。汉军趁势登城,杀散守兵,城门洞开。樊哙站立在城墙之上,奋力挥舞着汉军军旗。 韩信赞道:“真勇士也。” 樊哙入韩信营帐,行礼下拜。 韩信上前扶起道:“将军神勇,真乃我军第一良将。我已禀报汉王,过不了多久,对将军的封赏就会到的。” 樊哙说:“我只图杀个痛快,哪里想得许多。既如此,谢过大将军。” 韩信说:“此战攻破好,而那章邯还坚守废丘,坚守难攻。” 樊哙说:“凭他什么城,我都一并拿下。” 韩信道:“这章邯可不比章平,很是难对付,将军且不要轻敌。待我前去查看废丘城池,再作计议。” 章邯站在废丘城的城墙上,眼见不远处净是汉军部队。 章平气馁地站在一边说:“好一战,没能打好。我甘愿受罚。” 章邯道:“此时不是谈这个的时候。眼下,汉军就在眼前,我们被围困在城中,多想想如何退敌的办法吧。” 章平说:“我们死拼出城如何?” 章邯说:“不可,那韩信岂不是正等着我们出城呢?这一去,便中了埋伏。” 章平道:“若守城,可有几成把握?” 章邯说:“若守,还能有些胜算,废丘不比好,他韩信要来攻,我便等他,来一个我杀一个。章平,你我二人交替坐镇,万不可再大意。” 章平应道:“喏。” 此时章邯望见对面山坡出现了一队人马,那为首的一员将军,气势凛然,正是韩信。 韩信来到前线,遥望废丘。 樊哙说:“我军已攻了数日,都不见其防备松懈。这章邯,还真不是个等闲之辈。” 韩信道:“我已绕城一周,看了看周边的环境,这破城之法,不在兵多将猛呀。” 樊哙问:“不靠兵多将猛,那靠什么?” 韩信说:“传我令,停止进攻,在城外守候。” 樊哙问:“不攻了,那还怎么赢?” 韩信道:“我自有破敌良策。”说罢便驱马走了。 樊哙道:“真是个怪人。” 几名披蓑衣戴斗笠的农人在彭城外田野小路上走着。突然,后面马蹄声急。几个农人忙离开小路,避在道边密密匝匝的芦花荡里。数名楚军骑士纵马驰骋,一掠而过。几个农人中,一个人抬起头来,警觉地注视,却是卢绾。 彭城张良寓所中,张良正在忙于处理案头工作。 舍人匆匆进来,向张良耳语。 张良道:“快请他进来。” 舍人急出,引卢绾进来。 卢绾诚惶诚恐,急忙顿首道:“拜见先生。” 张良问:“让你办的事,怎么样了?” 卢绾充满敬慕地望着张良,从怀中小心地掏出了个油布包袱,打开,里面有锦帛密图和竹管密件,然后双手呈上。张良立刻借灯细看。 卢绾说:“一切不出先生预料,田荣果然秘密串通赵王、梁王,相约起兵。不过我百般设法,也仅只截获这些!” 张良喃喃低语道:“太好了,太好了!这就足够了,阿绾!这些东西十分重要,一定会派上大用场,你可是立了奇功一件呀。” 卢绾说:“幸不辱命!” 张良道:“你辛苦了,先好生歇息几日。” 卢绾说:“是。谢先生。在下告退。” 张良点点头,卢绾退下。仆从忙加上一盏灯,张良连忙聚精会神地细看起那些情报来。 韩王成彭城客舍简陋的后苑被篱笆墙围着,韩王成正在喂养白鹅,他也是一位对“道”颇感兴趣的六国遗族,看起来过得不错,显得不急不躁,优哉游哉。而张良眼瞅着韩王的背影,却很是焦急。 韩王成头也不回地说:“先生,你看这大白,它未吃饱,其余的都不敢吃,好不骄傲离群呀,真有几分鹤的风骨!” 张良说:“若有鹤之风骨,早该离去。” 韩王成一激灵,呆了,回望张良。张良跪下,双拳拄地道:“大王恕罪!” 韩王成躲闪着说:“早不是王了,先生不必如此。项王赐我爵位,现下,我乃楚臣。” 张良激动地泣下而言:“可在臣下心中,您依然是王!请您有些志气!难道就甘心留在这里,一生一世做客卿吗?” 韩王成说:“我不愿又如何?!” 张良说:“大王!项王最憎恨的,是背叛。如果大王能对项王输诚,表明我等永远臣服于他,我们韩国,将奉西楚为上国,奉项王为上王。韩国臣民,无论老幼,随时听项王差遣。这样一来,大王就一定能够恢复名号,安然离开!” 韩王成问:“可能吗?” 张良焦急地说:“大王!社稷为重啊!难道大王不想归国?” 韩王成仰面欲哭地说:“怎会不想?毕竟草莽倥偬,非久安之地。只是,哪里有机会呀!” 张良说:“明日,项王将在城中设宴,这是个好机会。请大王早做决断!” 彭城项王大殿内。宴会上,乐声悠扬,舞姬舞姿曼妙。大伙觥筹交错,甚是欢愉。臣子们纷纷举盏。项王举起酒盏示意,雄睨自得,高高兴兴。突然发现只有张良闷闷不乐,便问是怎么回事。张良说:“请恕臣下直言。我韩王殿下,乃是诸侯当中最早追随武信君的,劳苦功高,人所共知!戏亭分封之后,天下十九王,各领有土地,唯我韩王不能归国!这公平吗?如果韩国不恢复社稷,韩王不能回归故土,又怎叫我韩地百姓心服呢?!” 项伯也说:“子房说得有理!应当恢复韩国!” 范增怒视项伯。项羽很是难堪。 张良离席拜倒稽首道:“请项王明鉴!不错,韩王殿下固然一向同王上交好,不忍分离,但他也不能不挂念他的百姓呀!就请项王恩准我王回到阳翟,重建韩国!” 项羽怫然不悦地问:“穰公,你自己意下如何啊?” 韩王成跌跌撞撞,离席拜倒道:“不!臣不走!臣情愿……永远侍奉项王!” 张良膝行几步,扶住韩王成,四目相对,张良顿时泪下,低声道:“大王,难道大王您忘了跟臣说过的话吗?一定要回去,回故乡去!” 韩王成开始只是缩着肩膀,低头哽咽不语。终于,韩王成抬起头鼓起勇气膝行上前,顿首再拜道:“项王!恕臣无状,若能恩准臣等回归韩地,臣下必安抚百姓,重建社稷!我韩国,必奉西楚为上国,奉项王为上王!我士卒,必心甘情愿在阵前为上王效死!我百姓,必世世代代颂扬上王大仁大义、大恩大德!” 冷场,大殿内异常安静,空气紧张万分。范增站起来,欲阻止可能的变化。 项羽冷冷地一扬手,随意地说:“穰公既有此意,何不早说?也罢,寡人便准你归国,如何?!” 韩王成扑倒在地,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道:“大王!我圣明的王!大王厚恩,臣粉身难报啊!” 张良也激动地说:“臣拜谢项王陛下!” 众将起身,高举起酒盏,大声欢呼。项王举盏,但眼中已有杀气。范增顿时意会。 两日后晨,一辆车停在彭城客舍门前,众仆人各负包袱,跟随其后。张良跳下车来,兴冲冲向客舍中跑去。仆役跟随。 张良喊道:“大王!大王!” 四下静谧,空空荡荡。张良心下一沉,顿觉不祥!他匆忙跑进府内。府内依然无人,只见空空荡荡的厅堂。张良急忙转进内室。幔帐之后,只见韩王成的双脚在空中悬荡,他投缳了。脚下一舍人抱剑跪卧血泊中,显然是服侍主公自尽后,刺腹身亡。 张良目瞪口呆,瘫倒在地。仆人们跟进,看到这一幕,惊骇万分,纷纷扑跪,大家哭号成一片。 同一个早晨,内侍正服侍项王穿衣。范增进来道:“大王,穰公留下遗书,自称愧对大王,无德之人,不敢治国,唯有以死谢罪。” 项羽点头道:“优抚穰公舍人,准其以韩王称号归葬故土。” 范增说:“还有那张良,不能放他走。” 项羽一怔问:“为什么?!” 范增说:“老臣观察此人,有鬼神难测之相,侠勇敏谋无一不具,实天下奇才。若没有他,刘邦何以顺利入关?若不是他,鸿门宴上,刘邦怎能逃脱?穰公已死,他必然怀恨在心,断不能为大王所用,因此,一定得杀!” 项羽道:“一个张良,值得亚父如此忌惮么?!再说,那个人,也算对我项家人有过恩。叔父在世之时尚且敬他几分,寡人岂能做忘恩负义之事!亚父说他怀恨在心,这恐怕是猜测,并非事实吧!算了吧!穰公已死,难道还不够么?就随他去吧!” 范增气恼,欲言又止。 张良等从韩王客舍出来,外面已经备好了盛着韩王遗体的棺椁马车、载官员的轺车。众人披孝举幡,哭声不绝。张良长叹一声,以袖掩涕,三次重重顿足。众仆摔碎瓦釜若干,噼啪声不绝于耳。 张良扶灵上路。车夫扬鞭“啪”地一甩。众人跟在马车侧畔,扶棺而行。 众仆从正随同灵车匆匆前行,突然,天空中响起一阵哨音。众人皆仰面张望。箭雨倏从天降!众人顿时中箭,纷纷跌倒。一瞬间惨叫哀号声不绝于耳。驾车驽马中箭悲鸣不已,车轰然翻倒。 马蹄声中,一队楚骑穿林飞驰而出,将送葬队伍拦截,强弩手纷纷下马检查死伤者。 “大人!不见了张良!没有张良!” 楚骑中,白发飘摇的范增尤为显眼。他下了马,迅速来到翻覆的灵车前。 范增定睛一看,不由大怒。只见摔裂的棺椁里,净是石头。范增发狠地将剑劈在棺椁之上。 张良和卢绾相互扶携着跌跌撞撞涉过一条不宽的河沟,爬上岸坡。只见野林边有几人、一车。那些人举着火把,等在那里。 张良和卢绾小心地探头张望。一个举着火把的人轻声呼唤着奔来,原来是项伯。 项伯叫道:“子房!子房!” 张良松了口气,连忙上前道:“项伯公!” 项伯说:“啊呀可急死我了!” 卢绾道:“起先还不敢动,一直在林中伏到天黑,才往这边走的!” 张良执着项伯的手,感激地摇着,许久,他才来到车边。车上安放着韩王棺椁,他轻抚棺木,无言悲切,泪落如雨道:“是我害了殿下啊……” 项伯说:“子房,不要过分自责,韩王没福分,这也是天意!快些上路吧!” 张良哽咽道:“项伯公……” 项伯说:“后会有期。” 两个人一揖而别,目光胜过千言万语。马车启动,张良和卢绾扶着韩王灵柩匆匆上路……彭城项王军营中,季布刚刚巡查回来,他得到了齐地的情报,正端坐着汇报。项羽高居上座,面前放着探报。 项羽问:“布将军,齐地情形,究竟到了何等地步?” 季布说:“回禀大王,那田荣不服大王分封,对戏亭盟约早有怨言。还散布妖言说什么大王三分齐地,分明是要田姓家族自相残杀。这家伙赶走了田都,杀了田市,已在临淄自立为王,还扬言要与大王分天下!” 项羽将探报一把拂在地上,笑起来:“分天下?田荣贼子,自不量力!寡人将亲率人马,诛此逆贼!” 范增急忙趋入,手持告急文书说:“大王,关中告急!刘邦动手了!雍王信使前来请援!” 项羽一怔,说:“前几日不是还报说他在修缮栈道吗?怎会如此之快?!” 范增说:“大王!修栈道是假!汉军取道陈仓偷袭关中,已略三秦之地!翟王、塞王战败投降,雍王退至废丘,孤城无援,危在旦夕!” 项羽有些恼怒,说:“这章邯,怎如此不堪一击?简直太教寡人失望了!” 范增道:“大王,此章邯,早非昔日之章邯!刘邦一向志向不小,巴蜀之地困不住他的。臣以为,关中易手,只在数日之间而已。田荣刚愎自用,志大才疏,不足为大王虑。唯有刘邦,才是我喉中骨鲠、心腹大患!大王应趁其立足未稳,火速西进,一举剪除此贼,永绝后患!” 项羽沉默着,思忖着。将军们面面相觑,都望着项羽,等待着。 项羽突然说:“好!就从亚父所议。布将军、昧将军!检点兵马,寡人要大阅三军!” 季布、钟离昧齐声应道:“喏!” 韩信站在军帐外,默默注视着远方。绵延的连营远处,传来隐隐的鼓乐欢声。而这边,大将军帐内外却如僧院般寂静,只有燃着的松明发出噼啪声。 站岗的军士突然高喝着问道:“何人?!”立刻有人喊了声:“大王到!” 军士等忙行军礼。随之,刘邦、周绁匆匆来了,后面跟着侍从,提着食豆抱着酒瓮。 韩信一惊,忙行军礼道:“大王!这……” 刘邦问:“大将军,怎么不赴宴啊?” 韩信说:“听说了大王在营帐设宴。臣刚至前军,不便前去搅扰,正打算趁夜巡营,明早觐见大王!臣甲胄在身,不能全礼,大王恕罪!” 刘邦说:“大将军尽职守,又有何罪啊?!就知道你不去,寡人这不是来了!在哪儿喝还不是一样么!” 这么说着笑着,刘邦一执韩信的手,两个人进入军帐。军帐内,铺着图舆,十分肃整。刘邦随便大咧咧一箕坐,向旁边一指道:“坐!” 韩信说:“臣不敢!” 刘邦道:“来,不必拘谨!今夜你我君臣二人,共谋一醉!” 韩信说:“营中不得饮酒,微臣不敢知法犯法。” 刘邦道:“怕什么,没外人!若非将军,寡人哪有今日!” 韩信连忙避席道:“微臣岂敢贪天之功为己有!” 刘邦说:“将军不必过谦么!哪有大胜之后,还像你这样愁眉苦脸的,你可是全军主帅!这副样子,让人扫兴!” 韩信道:“大王恕臣直言!并非臣矫情,大王虽破咸阳,占据三秦,但现下局面尚不可掉以轻心。请大王想想看,我们这支人马,比大王入关灭秦时,可有不同?” 刘邦说:“当然不同!全军上下,训练有素,士气高昂,还不是全赖将军之功!” 韩信问:“人数呢?” 刘邦道:“人数么,少了一些。” 韩信说:“这就是了!章邯、司马欣、董翳过去乃秦之枭雄。关中秦兵又最耐苦战,可以一当十!将是名将,兵卒强悍,何以一触即溃、一溃千里?只因他们全无斗志,不知为何而战!而我军之胜,胜在天意,胜在民心,胜在将士们东归心切!并非完全凭实力啊!” 刘邦深以为然,点了点头。 韩信接着说:“大王占据关中,项王必不甘袖手。若外有楚军大兵扑关压境,内有章邯拼死突围,关中局势又将如何?” 刘邦跳起来,抓住韩信的手腕道:“不错,这正是寡人所担忧的!将军有对策了吗?” 韩信指了指图舆,上面放着表示军团的小木块。他说:“这是曹参、樊哙两位将军,此刻正互为犄角,包围废丘。臣令他们围而不战!只等入夏,我军塞住河道,河之水倒灌,废丘必成河泽一片,不动兵戈,章邯必败!” 刘邦一悚,不禁佩服道:“此计甚好!那么,关外之忧,如何化解?” 韩信说:“项王虽一勇之夫,然兵势凶狠,不可小看。他若举兵西征,大王不可挡其锋芒!臣请将司马欣、董翳降卒编成两支兵马,选强将率领,出关向东,扰乱其视听。并请大王火速派人联络魏王、申阳王,晓以利害,说服其与我结盟,同御楚军。” 刘邦又问:“王陵那边,进行得可顺利?” 韩信说:“臣当恭贺大王!大王驰骋天下之日,已为期不远!” 刘邦笑了起来,说:“好!哈哈,寡人有将军,可谓平生之大幸!今日高兴!将军,无妨无妨!你就破例吧,上酒!” 周绁连忙一挥手,侍从将酒菜流水般送上来。君臣一派喜色,举盏邀饮。 军伍行进,至咸阳城门前而止。夏侯婴驾着车,从队伍后面赶上前,刘邦扶着车上的横轼,四下观看,不由心惊,离开这些日子,咸阳竟然变得如此残破,足见项羽凶残。 父老们在城门口设置香案,摆放了三牲,正翘首期盼。终于,有人看到了汉王的车驾,连忙大声嚷嚷,众父老面带喜色,拥了上来。 汉王下车,看到众父老的破衣,不由心酸。众父老伏地而拜,连声叫着:“汉王!汉王!” 刘邦连忙搀扶道:“快起!快起!” 被搀扶起的老者,悲怆地望着刘邦说:“汉王!可盼到您了!” 刘邦说:“说过了要回来的!寡人怎能失信于父老!” 老者道:“汉王,此番归来,不走了吧?!” 刘邦说:“不走了!赶我走也不走啦!各位父老,营中备有薄酒,今日寡人就请父老同醉!” 父老人等都很激动,大声叫好。刘邦环顾四周,也喜不自胜。 这一夜,丰邑中阳里村突然来了一支兵马。中阳里不少乡兵随着任敖、审食其拼命跑着,跑出村口迎敌。 看到来人个个高头大马,甲胄闪亮,十分威武,这群土里土气的乡兵虽持刀仗剑,却面露惧色,勉强支撑。 审食其壮着胆子高声喝问:“来者何人?报上姓名!” 为首的兵士跳下马来道:“我等南阳王陵公部下!我主公受汉王之托,来接汉王家眷!王符在此!” 兵士掏出符凭的右符扔了过来。 审食其举手接住,任敖打着哆嗦从怀中掏出左符,同那右符一合,合上了! 审食其道:“这,不会再错了吧?” 曹氏正在院子里喂鸡。刘肥端着碗出来,满嘴流油地说:“娘,我要吃鸡。” 曹氏说:“吃吃吃,总有一天这家底都让你吃光。” 刘肥说:“爹要回来,看我长的不壮实,会怪你。” 曹氏说:“真个没良心的,跟你那没谱的爹一个德行。” 正闹着嘴,邻居匆匆跑过来喊道:“曹婶,刘邦,刘邦,他。” 曹氏急问:“他回来啦?” 邻居说:“有信啦,要接你们走。” 曹氏说:“真的?他终于肯来接咱们了。刘肥,快,去收拾收拾。” 刘肥说:“先给我杀鸡吃。” 曹氏一把扯过刘肥说:“要碰见你爹,可千万别说这些话,明白吗?” 刘肥执拗地说:“吃了鸡就不说。” 曹氏无可奈何,狠狠地敲了敲刘肥的脑门道:“没出息的货!” 吕雉家里,吕雉也正跟审食其在商议。 审食其说:“该拿的东西都收拾齐备了,带不走的也都封存在库,指派人手看护。” 吕雉说:“很好,还有什么事么?” 审食其说:“有件事,不知当说不当说。” 吕雉说:“说吧,就你我在这儿,怕什么?” 审食其说:“沛公特意交代过,此行要带上曹氏跟刘肥,是不是立刻派人去接?” 吕雉道:“他们?刘邦竟然还想着他们。” 审食其说:“可不是嘛。那曹氏的儿子,可真是个极品,带出去,都嫌……” 正说着,只见曹氏牵着刘肥来到吕雉家门口,审食其立刻住了嘴。 吕雉道:“说来就来了,且看他们怎么说。” 曹氏来到面前,刘肥还手拿一根鸡腿在啃。吕雉厌恶地扫了他一眼。 曹氏说:“我今天来,有事要问你。” 吕雉道:“我正在呢,快问吧。” 曹氏说:“沛公派兵来接人,怎不见有人去通知我?” 吕雉说:“这兵的确是沛公派来的,可是,没听说要接你走。” 曹氏说:“胡说,刘邦他一定不会忘了我们娘俩。” 吕雉说:“你可错了,他偏偏就忘得一干二净。” 刘肥听了,急得只扯曹氏:“娘,他忘了咱们,那可怎么办?” 曹氏斥道:“别信她的话。他不肯接我走,没关系,可这是他刘邦的种,他不能不管。”这么说着,他就把刘肥往前一推。 吕雉说:“他?算哪门子的种?正正经经的孩子可都在屋里睡着,一个也不少。” 曹氏道:“你,吕雉,待我见了沛公,看怎么说!” 吕雉说:“请便吧,只怕你这辈子都没机会了。” 吕雉说完,转身就与审食其一起走了。 刘肥说:“娘,这鸡看来白吃了。” 丰沛中阳里外的乡道上,马嘶人喊,三辆大车等候着,周围是王陵的兵马。任敖背负大刀,带着几个随从,正雄赳赳来回巡视、大声呼喝,准备上路。吕雉扶着刘太公,来到队伍前。 吕雉说:“小心些。” 刘太公道:“哎,哎!这回再去,不会错了吧?” 吕雉说:“不会,这回定不会错。” 刘太公道:“要不,等等刘仲他们?” 吕雉说:“您老就别操心他们了,快上车。” 不由分说,吕雉将刘太公搀扶上了大车。审食其领着刘盈和鲁元,服侍他们上第二辆车。紧接着,吕也上了车。然后吕雉提着裙子,上了车。马夫催马,车队出发。 路边站着几个乡下人,呆望着。一个丑丑的女孩分开乡下人,气喘吁吁出现在吕雉身边,跟着车走着说:“能带我去吗?” 吕雉问:“你去做什么?” 女孩说:“我是夏侯家没过门的媳妇!” 吕雉问:“阿婴的媳妇?” 女孩猛地点点头说:“哎!” 吕雉望着这个脸蛋红彤彤的农家女孩,不禁心头一软,问:“你叫什么?” 女孩说:“小娴!” 吕雉微笑道:“上来吧!”说着便拉小娴,小娴猛地跳上了车。 这时候,刘仲和刘仲妻提着大小包袱,匆匆忙忙赶来,气喘吁吁的。 刘仲妻喊道:“等等!还有人哪!慢些慢些!”这么喊着,刘仲妻往车上扔了包袱,挪着胖身子就要往车上爬。 吕雉表情变了,一瞬间变得怒气冲冲,她吼道:“滚下去!不是来接你的!” 刘仲妻叫喊着说:“别撇下我们呀!会让乱兵杀死的!” 吕雉一脚将其蹬了下去,骂道:“呸!别觉得自己多了不起!没人废那个心思杀你!要死,就老死在中阳里吧!” 吕雉骂着又将他们的包袱扔下车去。包袱散了,零碎抛了一地,刘仲妻大哭,慌忙跟刘仲一道拾。刘太公很想说句什么,但看见吕雉威风凛凛的样子,赶紧打消念头,闭目缩头,假寐起来。 在马队护送下,大车在乡路上摇曳而去。 到了南阳地界王陵营中,营中军吏高举火把,一直惴惴不安等候着,见了护送兵马归来,顿时一阵跑动,将消息传了进去。 吕雉、审食其正扶刘太公下马车。在军吏的簇拥下,从大帐中出来一个高壮汉子,美髯及胸,昂首阔步,一脸热诚地说:“在下王陵,乃汉王故旧。见过太公!” 刘太公说:“恕老头子我老眼昏花,识不得贵人……” 王陵说:“在下受汉王重托,护送太公速入关中,不敢怠慢!只是事出紧急,不免劳动太甚,还请太公恕罪。”<strike>http://wrike> 说着话,一行人被护送向军帐歇息。只见一斥候风尘仆仆,飞马入营。他慌慌张张来到王陵面前跪倒,恳切地诉说着什么。王陵面色有异,似乎有重大事件,不住地看着太公的背影。吕雉与审食其回头看到这一幕,交换一个眼色。 第二天,出去探听消息的任敖回来报告吕雉:“夫人!不好了!项王将王陵公的母亲大人掳去了!王陵公已遣使上路,前去交涉!夫人,项王这是冲我们来的呀……” 大家一听都十分惊慌,吕雉说:“不慌!事已至此,听天由命吧。还能怎么办!”她揽过一双儿女,环视几人,泰然自若。 阳夏城门下,一辆驷马高车辚辚而来。项羽、范增等人都迎在城门之下。车至城门停住。有侍从搀扶王陵母亲下车。范增迎上。 范增道:“惊动了老人家,恕罪恕罪!” 王陵母问:“听说项王要见我老婆子?” 项羽几步迎上道:“尊老夫人驾到,有失迎迓,还望恕罪!” 王陵母亲有些惊讶,仰面望着问:“真是项王吗?可不要骗我老婆子呀!听说项王是盖世英豪,背负双翼,额生双角,这是真的吗?老婆子我眼可有些瞎,真想好好看看项王呀。” 王陵母伸出手,颤巍巍的。项羽毫不犹豫,上前单膝跪下,直视王陵母道:“就请尊老夫人看个仔细!” 王陵母笑吟吟地上前摸其脸颊,眯眼细瞧,不住地啧啧赞叹。 众人见到这个场面大惊,面面相觑。 王陵母说:“哎?没有角!不过,这下可以为乡亲夸口啦,项王,的确是堂堂美男子呀!老婆子我,能和项王坐在一起饮酒,这是多么荣耀的一件事啊。真有面子!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 老婆婆的滑稽样惹得众人大笑。 项羽大笑,非常高兴,起身扶住王陵母说:“尊老夫人请!” 众人齐声道:“尊老夫人请!” 阳夏城内大宅内,项羽让王陵母亲坐在主宾位以表示尊重,并以饮宴招待王陵使者,希望王陵能投入项羽阵营。王陵使者端坐,强自镇定,但袍袖瑟瑟发抖。 范增举起酒盏道:“请使者阁下您回去告诉王陵公,不必担心,项王请老夫人来赴宴并无别的意思,只想表示友好,愿意结交!” 使者忙说:“是是……我主公请将老夫人迎回,不敢过分烦扰项王。实在是给大王您添麻烦了!” 蒲将军怒道:“说什么?快回去,让他自己前来拜见项王!” 项羽却是恭恭敬敬地向王陵母亲举起了酒盏道:“尊老夫人,请恕我臣下无礼。王陵公乃当世之豪杰,寡人早想结识,怎奈一直无缘。这一次,若不是经过沛县地方,也不至惊动老夫人。就请尊老夫人在我营中住些时日,等王陵公来了,你们母子团聚,寡人也好结交英雄。尊老夫人意下如何?” 王陵母亲说:“项王的意思,老婆子已经明白了。这再好不过!我那不肖儿,从小就是头犟牛!此番项王如此礼遇,再不答应,可就太不知好歹了!待会儿就让我老婆子,送送使者,顺便有几句话,捎给我那不肖儿。” 项王大喜,说:“好,就请满饮此盏。” 第二十九章 刘邦骑马在前,身后跟着夏侯婴及兵卒,他们来到栎阳城下。这里跪拜着许多赶来的百姓,刘邦见了赶紧下马。 萧何已在城门前等候,他上前来道:“汉王,栎阳城便在眼前,这些百姓都是从关中各地赶来请求你做关中王的。” 刘邦很满意地巡视着百姓说:“很好,来的人都好好赏赐他们。” 萧何说:“城里正在修建新的宫殿,但是比起从前的汉王宫来,恐怕要简陋些。” 刘邦道:“萧何,你知道我关心的不是这个。我问你,放弃咸阳,而把栎阳定为都城,你真的认为合适么?” 萧何说:“虽然比起咸阳,栎阳实在是个很小的地方,可是,汉王你也看到了咸阳目前的局面,因为连年歉收和兵乱,已经荒废得不成样子。而且,项羽的一把大火更是让本来就残破的咸阳变为了鬼城。此时,在一座废墟上建立都城,实在不妥。” 萧何说着,又引领着刘邦往城里看去,边走边说:“可是栎阳城不同,城虽小,里面却五脏俱全,有着许多早先司马欣替咱们赶造好的宫殿和官署房舍,略为修整便可使用,作为一座临时的都城,实在是再合适不过了。” 刘邦听得连连点头,说:“现如今,司马欣、董翳已投降我军,而关中地方除了章邯固守的废丘之外,已经全部纳入我们的掌控中。栎阳,虽然只是个不起眼的小地方,可为了让关中成为我千秋万代的根据地,我刘邦要在此建立社稷,将汉的政权在此稳固下来!” 刘邦这么说着,郑重地拍着萧何的肩膀道:“萧何,一旦建起国来,麻烦事还真不少。你可得提起一万分的精神来!” 萧何道:“臣必然竭尽全力。” 王陵母亲送使者走出了阳夏城门。王陵母亲扯住使者衣袖,走得很近地说:“使者大人,请帮我向不肖儿交代一声。就让他好好地侍奉汉王。汉王是一位忠厚长者,他必将获得天下。千万不要因为顾忌老婆子我的安危而犹豫不定。我现在便以死来送先生。”王陵母手中早已暗夺了使者腰间的短剑。使者瞠目结舌,慌忙摆手道:“不!不不!使不得……” 王陵母亲却已自刺而死。使者大惊,跌坐在地。项王兵卒震骇,一时不明就里!使者匆忙爬起来,翻身上马,拍马狂奔,卷尘而去! 王陵母亲尸身被抬到大宅阶下。 项羽在众臣簇拥下匆匆出来,看到这一幕,问:“她是怎么死的?” 钟离昧说:“报主公,是自杀身亡。” 项羽看着身边的范增说:“亚父,她为何要在此时此地选择自杀?” 范增说:“这还不明白么,她是要用自己的死来提醒王陵,誓死效忠刘邦。” 项羽道:“这么说,我项羽倒成了逼死王陵母亲的罪人喽。” 范增说:“虽然无奈,但也成了事实。” 项羽恼怒地转身要走。 钟离昧问:“项王,该如何处置王陵老母的尸首?” 项羽顿住,略想了想说:“厚葬!” 钟离昧疑惑地追问道:“主公,你是说厚葬?” 项羽说:“我的话还不够清楚么,去照办吧。” 项羽说完离开。 钟离昧起身问范增:“项王这是何意?” 范增微微一笑道:“这小子,是越来越精明了。” 栎阳城宫殿里,刘邦率领近臣等候着,刘邦焦急地说:“再给我派人去瞧瞧,怎么还不到!” 这时周勃阔步走入殿内,跪拜道:“主公,人已到殿外!” 刘邦马上说:“还不快请进来!” 殿外,戚夫人正在迎候吕雉等人。吕雉见来者是一位衣着华贵的美丽妇人,心中诧异。戚夫人却极为热情地上前,给吕雉及太公行礼。刘太公见这样一个美妇给自己跪下,有些手足无措。吕雉却大方地上前,扶起戚夫人说:“你就是戚妃吧。我路上听人说过了。让你在此等候多时,受累了。” 戚夫人道:“王后说哪里话。我的期盼之心与汉王一样,总算把你们都给盼来了。” 吕雉说:“往后在宫里,不要见外,你便叫我姐姐就好。我长年不在汉王身边,承蒙有你照顾他,先请受我一拜才是。” 吕雉说着就真要拜下去,戚夫人连忙一把扶住。 戚夫人说:“姐姐,你这是要折煞妹妹了。汉王在里面已等候多时,我们还是速速进去吧。” 戚夫人说着,上前扶住花白胡子的老头——刘太公往里走,边走边问:“太公,这里可好?” 刘太公见有人如此热情礼迎,喜笑颜开地说:“好,很好!” 刘邦在殿内望见太公,立马上前迎过去。刘太公眼见身着王服的刘邦和周边的群臣,有些不知所措,没等刘邦走到面前,自己腿一软,竟然跪了下去。吕雉等人见状,也不得不跟着跪下。刘邦一看,愣了一下,赶紧上前一把扶起刘太公,说:“爹,总算是把你接来了,一路可好?” 刘太公欣喜地打量着刘邦说:“儿啊,终于见到你了,你总算是出息了。” 刘邦亲热地扶着刘太公,还替他理了理发梢及衣冠上的尘土,说:“爹,一路受累了。看看,今天这殿内殿外的所有人,都是为迎候你们而来。从今往后,你就把这儿当做自己的家,他们,都是你的子孙,都等着孝敬你呢!” 刘邦说着,搂扶着刘太公面对群臣道:“你们说,是不是?” 群臣一起对着刘太公躬身拜服道:“参见太公!” 刘太公喜不自禁,兴奋得只是连连点头。 吕雉此时忙推两个孩子上前,说:“快叫父王!” 两个孩子怯生生上前,喃喃地叫了父王。 刘邦面对刘盈,只是有些严肃地看了看,来到鲁元面前,却生出慈父的感情,无言地将女儿揽入怀中,抚其额发。 刘邦看完老人孩子,最后才起身面对着吕雉,夫妻在众人面前相见,却有些尴尬的气氛。 刘邦说:“最辛劳的莫过你了。你对我刘家的付出,我刘邦全都记在心底。” 吕雉道:“我们是多年的老夫妻,何必说这些见外的话。伺候太公,带好孩子,岂不是我这做媳妇的分内的事?只是离开你这么些年,倒没有能好好服侍过你。” 刘邦闻言,拉过吕雉的手,轻抚道:“这次接你们过来,便是不想再让你受累了。” 吕雉抬眼看着刘邦,两眼含泪地说:“只要你心中还记得我,便好。” 另一边,刚进来的吕见到站在刘邦身后的樊哙,立刻奔放地上前,一把抱住。弄得樊哙措手不及,说:“下来下来,别让兄弟们看笑话。” 吕问:“你就不想我?” 樊哙道:“这,回去床上再说。” 众人闻言,都忍俊不禁,只他二人不以为然。 此时,王陵公到了!刘邦急趋,迎上前去。王陵慨然一跪!刘邦也猛然对跪于王陵面前,众人大惊。 刘邦扶住王陵,潸然泪下道:“王陵兄!我对不起你!万万想不到,伯母大人竟因我而死!这份债,今生今世,怕是还不上了!” 众人感动,纷纷落泪。 王陵更是激动,退后稽首道:“大王万万不可如此!臣谨遵母命,从今往后,愿为爪牙,供大王驱驰!” 刘邦道:“说的什么话!你我兄弟,哪敢以君臣相称!” 刘邦扶起王陵,两个人感慨对视。 郦食其不由激动泣下,“扑通”跪倒道:“臣等恭谢王陵公高恩大义!” 众人齐声道:“恭谢王陵公!恭谢王陵公!” 众人唏嘘,纷纷跪倒在地。 家眷到来,众多仆从进进出出,搬运着箱子等物品。此时,戚夫人正经过,两个搬箱子的仆从不小心碰到了她。两名仆从见状,吓得赶紧跪下。 戚夫人斥道:“以为今天汉王高兴,你们就能放肆了么?看一会儿怎么收拾你们。” 这时吕雉经过,见到,忙走上前去道:“妹妹,这是为何?” 戚夫人转身看到吕雉,立马变得和颜悦色:“姐姐,你看看这些下人,见我过来,不避让还算了,竟然当面顶撞。” 吕雉对着仆从说:“宫里的规矩你们都不懂么?”仆从只顾磕头叫饶命。吕雉接着说:“这是头一回被我撞见,便也算了,要再有下一次,绝不轻饶。下去吧!”仆从听了,赶紧起身,抬着箱子走开。 吕雉这才走回戚夫人身边道:“妹妹,这些人也怪可怜的,看我的面子,这次便算了吧。” 戚夫人说:“一切都听姐姐的。唉,想来也是后宫没有一个像姐姐一样会管事的主子,若你早来了,他们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放肆。我还年轻,往后要多向姐姐学学。” 戚夫人说完,转身走了。吕雉收敛住了笑容,冰冷的目光注视着戚夫人离开。 仆从们正往车下卸行李。小娴立在车上,卖力地传递着,显示出乡下姑娘那种爽快劲。 周勃挽着袖子,也同仆从们一道搬运着,他叫道:“喂!利索点!破烂儿趁早扔掉!别拿进宫去现眼!”周勃说着,将一副破毡子扔在地上。 小娴生气地说:“大人!日子艰难的时候不就靠着这些破烂才活下来的吗?用过的东西随随便便就丢掉,做人怎么可以这样呢!” 夏侯婴正匆匆前去道贺,突然看到这一幕。 夏侯婴不禁赞叹道:“家乡的姑娘,毕竟见识不同啊!” 小娴问:“你就是阿婴?” 周勃说:“当称滕公才是!” 小娴惊道:“就连你都封侯了吗?” 夏侯婴说:“这有什么!” 小娴问:“不赶车了么?” 夏侯婴说:“赶!不就是喜欢干那个嘛!” 周勃说:“看看,阿婴一到,小娴可就不理别人了。不过话说回来,能找到阿婴这样的夫婿,可算是你爹娘替你积的德呀。” 小娴听了,反倒觉得窘迫,躲到一边去了。 夏侯婴摸不着头脑地问:“什么夫婿?” 周勃说:“你竟然忘了么?我问你,你不是有个没过门的媳妇吗?” 夏侯婴恍然道:“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周勃说:“不过你忘了更好,配给我就是了!”周勃说笑着就作势去抓小娴。小娴吓得连忙绕车逃跑,差点跌倒,夏侯婴忙扶住小娴,仔细凝视着她。小娴不敢抬头,更害羞了。 夏侯婴说:“你是邻家的女儿啊,长这么大了!叔爹怎放心你来!” 小娴说:“爹和娘……都殁了,春上的事。” 夏侯婴一呆,说:“这年月,能活下来就是福分哪!” 夏侯婴凝望着淳朴的小娴,脸上依旧笑呵呵的,却几乎落泪。 阳夏项王军营中,项伯将张良的十万火急的信函呈上。 侍从高声念道:“韩国司徒臣张良顿首禀告项王陛下,臣良蒙陛下不杀之恩,遣归本国,营葬故主,林泉虽远,不敢忘陛下之盛德。田荣贼子,阴谋造反,有图天下之心。日前遣使而来,约臣一道起事。臣蒙陛下圣恩,怎敢隐瞒?臣料汉王不忘怀王之约,欲得关中而已,如约即止,并无东向之意。田荣贼子,传檄各国,志在不小,实为心腹大患。请即发兵齐梁,早定大事。如或汉有他志,乃转兵西进,一鼓可擒。臣冒死相告,不胜战栗恐惧之至,唯望陛下察焉。” 念毕,项伯又将那油布包袱呈递了上去,说:“大王,这是逆贼田荣串通梁、赵二王相约起兵的证据,还有诏告天下的文书。是张良冒着风险,设法取得的!” 项羽扯过竹管密信细看,越看越怒,说:“田荣那厮到处散播妖言,说什么他所尊敬的,唯义帝一人而已,过去随同项王一道征讨暴秦,也全是看在义帝情分上,如今,天下已定,项王凭什么还像吩咐仆人一样对待天下英雄!” 范增说:“大王!我既已兵至阳夏,岂可因张良这一匣书函半途而废!就应当先灭刘邦,再讨田荣!” 项羽道:“亚父!刘邦固然可恶,但在寡人眼里,不过虫豸一样的家伙,有什么可担心的!而田荣鼠辈,当初我叔父攻打定陶之时,屡约他前去助战,他却畏敌观望,裹足不前,一心想捡现成便宜!这等小人,跟秦兵的帮凶有什么两样!说起来,叔父的死,他也有份!如今天下方定,寡人不计前嫌封爵赐地,他还不知道满足,敢一再向寡人挑衅!一想到这个,寡人心头之怒难平,岂能多一日容他活命!齐国人,全都该杀!此贼不除,天下人还以为寡人无能!” 范增急道:“大王,不可!三思啊,大王!” 一阵“报”声连绵不绝,军吏挑开帘子,放斥候进来。 斥候扑翻在地,恐慌行礼道:“大王!且将军攻打田荣,不料半途却被彭越那家伙给突袭了,加上田荣的正面攻击,大军人马被冲散,目前损失不明!且将军下落不明!” 众人惊愕,半晌不吭声,项羽怒道:“连一个巨野的臭渔夫都敢来羞辱寡人!” 项羽定了定心神说:“亚父,就请你先回都城吧!守好了都城!刘邦那老小子,就让他得意几日,等寡人灭了田荣那帮小人再扫平关中!” 范增无奈,自言自语地说:“大王恩仇之心太过,实乃兵家之大忌!这样下去,迟早会毁掉我西楚的!” 范增叹息着,顿足而出。 废丘城内,章邯正自酣睡,他身上还穿着铠甲,手中还握着剑柄。忽然,听闻外面兵民大噪起来。章邯猛然拔剑而起。 章平匆匆从外闯入,高声道:“兄长,大事不好。” 章邯惊问:“何事!” 章平说:“水,大水呀!” 章邯闻言,冲出门外,才发现屋外已是一片水泽! 阳夏楚军营帅帐外,一队卫士执戈踏着整齐的步子从营帐外走过。虞子期带着另一队卫士过来,两队各自的卫士长掏出木质令符,换岗。 虞子期小声道:“今夜口令,临淄。” 卫士长应道:“喏!” 虞子期说:“子时已至,你们去睡吧。” 两名执戟郎得令,跟上巡逻队。虞子期和卫士们执着火把走向远处。 营帐外,一个婀娜的身影背贴帐沿,缓缓移动。她侧过脸,正是那被虞姬收留的幼公主婉昕。 婉昕走到营帐门口,看看四周,手腕一翻,手里是一把明晃晃的匕首,在黑夜中散着冷光。她的手刚碰到帷幔。 虞子期厉声问道:“口令!” 婉昕一愣,连忙背过手去,将匕首收于袖中。虞子期带着几名卫士过来。 虞子期说:“是你。为何在项王军帐外?” 婉昕一时语塞:“我……” 虞子期已经看到了她手上有东西,便问:“手上拿着什么?” 婉昕头上的汗涔涔而下,虞子期手按剑柄,怒目而视。 突然传来虞姬的声音:“姐姐!你在这里呢!”说着虞姬从黑暗中一下子跳出来,顽皮地抱住婉昕。 虞子期行礼道:“贵人。” 众军士也跟着行礼。 虞姬道:“呸。哥哥!说了多少次了,不准叫我贵人贵人的。” 虞子期问:“深夜在这里做什么?” 虞姬说:“没瞧见吗?我和姐姐戏耍呢。”说着她拉着婉昕的手摇晃着说:“你好狡猾,竟然想躲到大王帐里去!怪不得我找不到你。”她嘿嘿一笑,接着说,“这次不算,我们再来过。” 婉昕笑嘻嘻地说:“你又没规定哪里不能躲。” 说着两个女子竟然互相掐起腰来。 虞子期无奈,只好说:“好了。项王刚刚入睡,你们别在这里吵闹了。” 虞姬说:“哼。要打仗了,就把我扔在一边不理。几天没有见我了。” 虞子期说:“妹妹。” 虞姬道:“凶巴巴的。”说着拉着婉昕便走:“我们去那边玩。不理他们。” 就这样,虞姬拉着婉昕悠闲地走了。 虞子期也无奈地带人走开了。 回到虞姬帐内,虞姬跪坐在卧席边,面前放着一个雕着花纹的大木盒。她正从里面一个个地拿出一些金银首饰和玉器。婉昕有些惊魂未定,坐在虞姬面前。 虞姬说:“我输了,没找到你。按照约好的,你自己挑一个吧。” 婉昕道:“这些都是项王东征西讨送给妹妹的礼物,你若送了我,项王知道会发脾气的。” 虞姬说:“不碍事。”然后她拿出一个头钗道,“这个是当年赵王在巨鹿送给项王的,我说不喜欢赵国的手工样式。项王偏偏收了。你是赵人,给你吧。” 婉昕说:“这是贵族王室用的,我不敢。” 虞姬话里有话地说:“是吗?” 婉昕点点头说:“我只是一介平民,就算与了九江王,也不能佩戴这样的首饰。” 虞姬说:“姐姐,你出了好多汗。” 婉昕于是伸了袖子去擦。 虞姬说:“想是适才跑得太急。”说着又拿出一个金镯子道,“要不就这个吧。虽然他一把火烧了阿房宫,但还是留下了一些秦国皇室的遗物。听说这个是当年始皇帝的母亲送给嬴政的,没有陪着下葬。” 虞姬将镯子递到婉昕面前说:“来,伸手,我给你带上。” 婉昕看着镯子,突然呆了,愣愣地看着,思绪翻涌。 虞姬叫了声:“姐姐。” 婉昕呆呆地伸出左手。 虞姬埋怨道:“哎呀,另一只手。” 婉昕恍若未闻。 虞姬疑惑地叫道:“姐姐?” 婉昕抬起头,虞姬牢牢地盯着她。两个人目光相对。 虞姬问:“真的是这样么?” 婉昕警觉,不答。 虞姬接着说:“前日洗澡时,我见你身上有一处印记。那是秦国贵族才会有的印记。你是贵族之后吧?” 婉昕听罢,突然扑了上去,手中的匕首一下子抵在了虞姬的脖子上,低声道:“别出声。” 虞姬问:“姐姐是要杀了我吗?” 婉昕说:“该死的人不是你。” 虞姬说:“刚才你在帐外的行踪我都看到了。若不是我及时掩饰,你已经被我哥哥抓住。” 婉昕说:“你心眼儿好。可项羽该死!” 虞姬说:“没有人应该死。你的眼里全是恨。你是秦人,秦人恨他。可那是过去的事了。腥风血雨的日子已经过去了,他也不想打仗杀人。” 婉昕道:“是吗?项羽不是正在出兵攻齐吗?新安的那一幕还会重演,咸阳的大火还会在别的地方燃烧,他是个恶魔!不会结束的。” 虞姬说:“那你便杀了我,再去杀项王。” 婉昕松开虞姬道:“我不杀你。” 虞姬说:“只要我活着,就不会看着你去杀项王。” 婉昕说:“你到底想要我怎么样?” 虞姬决绝地说:“离开。永远离开。” 婉昕不答,死死地盯着虞姬。 两个人悄悄地出了营寨,婉昕上马。虞姬将水袋和干粮挂在婉昕马鞍上。 婉昕说:“你会后悔的。” 虞姬道:“不。” 婉昕摇头说:“你不会懂的,你什么都不知道。” 虞姬道:“我懂。我也曾经被仇恨蒙住了心,那种滋味不好受。报了仇就能心安了?虞姬不这么觉得。虞姬只希望你能活下去。” 婉昕说:“苟延残喘,带着耻辱活着?” 虞姬道:“活着就好,不是吗?答应我,走得远远的。我求你。” 婉昕惨淡地一笑,说:“你这么善良,在这个世界上活着会越来越痛苦。” 虞姬淡然地说:“那就让我痛苦吧,答应我。” 婉昕默默点了一下头。虞姬在马屁股上一拍,马载着婉昕而去。 虞姬挥手,迷茫自语道:“你到底是谁?报仇真的这么重要吗?” 深夜。虞姬已经熟睡。突然,营帐外传来士兵们的喊叫声。一个人喊:“抓刺客!有人行刺!” 又有人喊:“保护项王!” 虞姬从睡梦中惊醒,来不及更衣,披上披风急忙跑出帐外,冲到项羽帐门外,推开执戟郎中,冲进帐来。 帐中,项羽一脸冷峻地坐在帅位上,两只眼睛狮子一般盯着婉昕。范增眯着眼坐在项羽左侧。众将分立在两边。 婉昕被绑住双手,笔直地站在项羽面前。虞子期拿着剑架在她的颈边。 虞姬叫了一声:“哥哥!” 虞子期道:“你别出声。” 虞姬又对项羽叫道:“大王!你……” 项羽冷冷地看了虞姬一眼,说:“不要说话。坐下。” 虞姬缓步走到亚父一侧,坐下。 婉昕说:“杀我,不然,我杀你。” 项羽道:“虞贵人将你从废墟之中救出,我赐你楚姓,将你许配九江王。他对你不好,我身为西楚霸王,为你做主将你留在身边。可曾亏待过你?” 婉昕说:“没有。” 项羽问:“那你为何要行刺于我?” 婉昕说:“你该死。” 项羽怒吼,众将皆惧,而婉昕则面不改色地说:“你犯不着吓我一个弱女子,我只问你,为何灭秦?我不想听你的大道理。” 项羽说:“我项羽从来不说什么大道理。秦是我楚国的仇敌,永远都是。” 婉昕说:“那你便是所有秦人的仇人。” 项羽道:“秦已经不存在了。嬴政的天下已经还给了百姓们。你这么做还有何意义?” 婉昕说:“国亡了,尊严不可亡。” 项羽听了这话,反倒开始欣赏地看着婉昕。 项羽说:“回答我,你们秦人,真的从来没有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一丝愧疚吗?” 婉昕说:“这个问题留给你自己吧,项羽。” 项羽两步跨到婉昕面前,拔出佩剑,砍断绑缚,将剑柄倒转递给她说:“来。替你父亲报仇。为什么不拿剑?你们秦国的儿女都是些懦夫吗?拿剑!” 钟离昧惊叫道:“霸王……” 项羽斥道:“不要说话!” 婉昕说:“我已经败了。这种惺惺作态的怜悯我不需要!” 项羽说:“这不是怜悯。我像敬重我的每一个敌人那样敬重你。” 婉昕问:“是吗?你真的有这个胆量吗?” 项羽掷地有声地说:“大丈夫无戏言。” 婉昕说:“我要刺一剑你的战袍。” 钟离昧急叫道:“不可中计啊!” 季布也喊道:“她会杀你的,大王!” 项羽凝视婉昕半晌,缓缓转过身去。他张开双臂,白色的战袍垂下。 婉昕接过剑。 虞子期厉声说:“你敢动一下,我就把你的脑袋砍下来!” 项羽下令道:“子期,让她刺。” 虞子期依旧不肯地说:“可是……” 项羽说:“这是命令。” 虞子期于是垂下了自己的剑。 虞姬紧张地看着项羽和婉昕。 婉昕提起剑来,刺了过去。 众人一声惊呼。剑穿过了战袍。 项羽背着身说:“我曾问过你的父亲一个问题。他没有回答我。现在你能替他回答吗?” 婉昕说:“你问吧。” 项羽道:“嬴政算是英雄吗?” 婉昕说:“是。” 项羽问:“我呢?” 婉昕说:“我不知道。” 项羽道:“你也这么说。” 婉昕说:“这个问题,留给后人去评说吧。我能做的,已经做了。现在,请你动手吧。” 婉昕说完,闭上了双眼,双手奉上宝剑。 项羽上前,拿过剑。 虞姬喊道:“项王!” 项羽回头望了一眼虞姬,微微一笑说:“你这么想死,我却偏不让你死。来人!送她走,走得越远越好!” 进来两名士卒架住婉昕,她张开双眼,一直瞪视着项羽,直到再也看不见。 夜里,在虞姬帐中,虞姬正在大木盆里洗澡。项羽进帐道:“别想她了,她是不会再回来了。” 虞姬幽幽地说:“你可以让她留下的。” 项羽道:“她若留下,就只有死。” 虞姬说:“为什么?你是霸王,你是天下无敌的英雄,西楚霸王。为什么连一个女子都容不了?” 项羽道:“一个把尊严视作比命都更重要的人,是无法征服的。” 项羽说完没往里走,转身往帐外而去。 虞姬感到非常难过。 第二天早晨,项羽正检点大军准备出发,虞姬径直走了过来。由于她是项王最宠爱的姬妾,所以无人敢于阻拦。 虞姬来到项羽跟前,浑身颤抖地说:“回彭城吧。这一仗不是一定要打的。” 项羽闻言大怒,与虞姬怒目对视,低声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这是三军阵前!” 虞姬大声说:“再这样下去,天下人都会在心里恨你,他们的子孙会恨你。大王你将会活在千万人的仇恨之中啊!” 项羽命令:“赶她走!寡人不想再见到她!”几个侍从忙架起虞姬,把她送走了。 项羽登上土台,面对下面的将军们,精神饱满地说:“诸公!寡人布武于天下,跟随我的尽是人间的英豪,仇恨我的不过是卑贱的鼠辈!我将带领你们,将他们一个一个地击垮粉碎!这难道不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吗?!这难道不是一件值得夸耀的事吗?!等百年之后,我们必将被世人当做战神,如同蚩尤那样永远享有崇敬和拜祀!而我们的盖世武功,必将为天下人广为传颂!” 众人激动地欢呼,大军在狂呼声中隆重出发。 为控制刘邦势力的继续扩大,项羽特别封吴县县令郑昌为韩王,并命其进驻阳翟,以期重新建立防线。而他则率领大军,直插临淄,去剿灭田荣。在范增的建议下,项羽命令范增带领季布回防彭城,将虞姬也带回了彭城。 废丘外军帐中,刘邦的面前放着一盘珍珠,他正在一颗颗地观赏把玩。萧何立于一旁正在汇报:“汉王,据探报,项羽开始攻打齐地。” 刘邦道:“他总是这样冲动好战,的确,打仗,他是天下第一好手,可是,这样一个好手却不懂得打仗到底是为了什么。” 萧何问:“那么在汉王来看,打仗是为了什么?” 刘邦不语,却拿起珍珠,过了一会儿才说:“打下齐地又能如何?齐地能给他这些么?反观我刘邦,大军一到,不费一兵一卒,珠宝都自觉地往我这儿白送,岂不方便省事。” 萧何说:“汉王,说到礼物,司马欣也来信说,他有厚礼相送。” 刘邦道:“不是说此人对百姓秋毫不取,在封地上还取消了重税,他能送得了什么呢?” 萧何说:“章邯。” 刘邦听说,立刻精神起来,说:“哦,他到底是想如何?” 萧何说:“司马欣请求汉王准许他前去劝降章邯。” 刘邦说:“不准!” 萧何问:“这是为何?” 刘邦说:“若是别人守那废丘,我或许会网开一面,就用口舌之术又有什么难的?谈不拢再打嘛。可是,正因为是章邯,我就不能轻易放过这一战了。你想想,章邯是什么人?以一己之力击破陈涉的当世名将。项羽曾经打败过他,便天下闻名。正因为此,我们的军队到现在都依旧对楚军心存畏惧。我正是要在和项羽交战之前,带领我们的将士打败章邯,让将士明白,项羽能做到的,我刘邦也能做到!这样才能振奋士气呀。” 萧何说:“大王此番见解的确让萧何佩服。可是,我依然觉得武力解决实在是下下之选。” 刘邦问:“为何?” 萧何说:“废丘已被水攻,城内一片狼藉,士气涣散,此时全力攻打,的确容易攻下。可是,城中尚有数万百姓,若是强攻,覆巢之下无完卵,这些百姓就遭殃了。他们可是您在关中最宝贵的财富呀,这绝非一盘珍珠能够比拟的,甚至比我大军的士气更为重要。” 刘邦闻言,问:“此话怎讲?” 萧何说:“你难道忘了项羽破城后是如何对待城中百姓的么?” 刘邦说:“到一地杀一地,破一城屠一城。” 萧何道:“欲得天下者,先得民心。项羽这样的残暴举动,将会使他失去民心。而民心一旦失去,再想找回来,可就难了。汉王,你万不可让世人认为你跟项王一样残暴呀。” 刘邦闻言,沉默地坐下了。 在废丘军营大将军帐内,众将也都在议论着这场摆在眼前的战事。 骊商说:“大将军!您的计策太好啦,河水灌满了废丘城,章邯必定慌手慌脚!这回咱不费吹灰之力,废丘可下呀!” 灌婴道:“我等弟兄,佩服大将军!请大将军满饮此盏!” 众人举盏邀饮,韩信举盏示意,大家饮酒。 樊哙说:“废丘一下,关中可保无虞!” 周昌道:“不错!紧接着,大王就带着咱打回丰沛去了!” 这时候,韩信突然站了起来,严厉地说:“诸君!你们以为,胜负已定了吗?司马欣从废丘回来了,他回禀大王的话你们也都听到了!你们没有耳聋吧?!你们以为,章邯束手待毙了吗?告诉你们,还没有!章邯是位可敬的勇士,是条汉子!废丘孤城悬于一线,他拼命死守到今天,粮秣断绝数月,完全丧失了生的希望!他知道,投降,可以活命。项王与他有深仇大恨,尚且饶他不死,封王分地,汉王难道就不能厚待他吗?但他不走这条路。不错,他是降过,但那是出于冤屈和无奈!如今,他不想再辱没自己,他将为最后的荣誉而战,这是求死之战,是杀身取义之战!他自始至终都知道,这一次,他注定会输。但他依然要战斗!这样的对手,难道不值得诸公拿出敬意来,庄严地对待吗?!可以告诉诸君,明日将有一场苦战!你们面对的,是前所未有的强悍对手。诸君,请自勉!请不要懈怠!” 众人听了,甚感羞愧。 庄重顿首道:“喏!” 军营外面突然发出震天动地的人声,掺杂着阵阵嘶喊、狂号和哭叫。 大伙都一惊,韩信领头,众人从容不迫地向外边走去。 寨堞下,看到绵延不断的饥民,正在赶来,拥聚在军营之外,拍打寨墙。远处,废丘城内燃起了火光。士卒们正纷纷探头向寨堞下看去。 韩信带众将登上寨堞走来。军吏连忙迎上,纷纷行军礼。 一个军吏说:“禀告大将军,章邯放出城内居民,让他们求生!” 众将动了恻隐之心。 骊商说:“大将军,请放他们进来吧,有不少妇孺!” 韩信道:“不,这是决战前夜,我不能拿弟兄的生命去冒险!” 樊哙叫道:“大将军!” 周昌也叫:“大将军!” 韩信厉声制止道:“住口!我意已决!不必多言!” 众人面面相觑。 韩信说:“你们,谁愿做攻城先锋?” 樊哙第一个冲了出来,说:“我樊哙愿做先锋!大将军,首战不能奏功,在下提头来见!” 韩信说:“好,此一战,你若能奏功,我将请大王为你封侯!若败退下来,我将亲手砍下你的头!” 樊哙应道:“呵!” 寨堞下,饥民的哀号渐渐弱了、弱了…… 众士卒握紧矛戈,凝视天边,东方就要破晓。 天光大亮,章邯带着章平等一批弟兄,持刀扛戈,走出了大宅。众人甲胄破烂,脸上已无人色。水声滔滔,大水漫过了膝盖。远处传来大片人众发出的喧嚣喊声。 章邯虚弱地问:“这是什么声音?” 章平说:“小南门那边,不想死的正往外逃呢!水来得湍急,大概会淹死不少人吧!” 章邯说:“但愿想活命的,都能逃得出去。他们随我忍受了这么久,可也够苦的了!” 大伙相顾无言,有悲壮之意。 章邯道:“弟兄们,我本无德,又罪孽深重,本不值得你们以性命托付。但平生最得意的一刻,莫过于今日!能和你们一道征战沙场,一道慷慨赴死,是我章邯无上的荣耀!这将是最后一战!尽情杀敌吧!怎么样,能打起精神吗?” 章平说:“能啊!简直像刚出娘胎那么痛快!” 章邯高声道:“拿起剑来!干吧!” 众人大笑。于是,一干人众,昂着头,着大水,豪迈赴死……汉二年,章邯兵败废丘,一代名将,就此陨落。他在决战前夕,放走了城内所有百姓,几万平民得以幸存。而章邯所部的两千近卫兵,没有一人向汉军投降,直到被羽箭射得失去人形,也没有人放下手中的武器……栎阳汉王殿上,君臣杂坐置酒高会,所有人都兴高采烈。 刘邦说:“此番攻下废丘,终于消灭了章邯,大将军功劳不小啊,我当以雍王五县之地封赏与你,作为采邑!” 韩信忙起身拱手道:“大王!臣微末之功,值不得大王赏赐。臣要为哙将军请功!哙将军在决战之中,甘冒箭石,第一个登上城头,身被数创斩敌首级二十有余,勇冠三军!请大王为哙将军封侯!” 刘邦道:“好,那就封为侯,担任骠骑将军。” 樊哙稽首拜谢道:“臣樊哙谢过大王!” 周勃说:“大王,既然已经拿下了废丘,消灭了章邯,那么关中就是我们的了,就该立即率师东出函谷关,打回家乡去!” 周勃这样说,众人也都附和,但是刘邦脸色已经渐渐变了,怫然不悦道:“刚打败一个章邯,就如此得意了吗?就无所不能了吗?章邯不过是一只丧家野犬,还打得这般费力,若不是有大将军在,谁能替我消除这心腹之患?就这样,你们还不知道天高地厚,嚷嚷什么要打回家乡去?就我们这些兵将,跟项羽的人马能相比吗?简直天差地别、荒唐可笑!丰沛,乃桑梓之地,我比谁都惦记着!可是,就凭你们这副模样,别说收复故乡了,往后,还不知将尸骨抛撒何处呢!还是做好你们分内的事吧!好好听大将军教训!往后,有敢在军中、在我面前轻言东归的,定斩不赦!” 刘邦说罢就起身离开了。 曹参、周勃也起身离开了,一言不发——众人都知道他们同韩信不和,纷纷侧目而视。 大家七嘴八舌议论着。 韩信无动于衷,沉默着喝了一盏闷酒。 第三十章 栎阳王宫中戚夫人居所里,戚夫人正和满姑说话。这满姑是戚夫人在咸阳的时候收留的,是她的本家姑姑,原本跟他们家关系并不好,后来离家到咸阳大户人家做用人,知道戚夫人一步登天后,来投奔她。结果戚夫人把她晾了三天,满姑在大街上快要饿死了……最后,戚夫人才收留了她。满姑是个表面和善知进退,内心却十分阴毒果断的女人。 戚夫人道:“今天见了大夫人了,大夫人她挺好的,我的礼,她也收了。” 满姑就叹息着说:“哎哟,孩子。你这么想可就糟了。” 戚夫人问:“姑姑,为什么?” 满姑说:“毕竟你还是个孩子呀,我告诉你吧,咱们就实话说了吧,我也不避讳你了。行吗?” 戚夫人说:“正要听姑姑的实话。” 满姑道:“就算大王现在宠幸你,对你百依百顺,但不管怎么着,你也还是一个小妾啊,人家才是大的,你要不自求多福,人家迟早会收拾你的。” 戚夫人说:“不,我觉得不会呀,大王对我这么好,大夫人又挺和善。你是想多了吧?我觉得不会……” 满姑说:“她越对你好,心里就越恨你,你不明白这个理儿吧!” 戚夫人问:“会这样吗?” 满姑说:“我年岁比你长,经的事可比你多!我可提醒你,咱好不容易才盼来这么一个机会,你现在也怀上了身孕,你就不想让你的儿子有出息?你就不想将来有一个名号?你想不想?” 戚夫人思忖一会儿说:“我想。” 满姑道:“就你这样,我告诉你,你甭想,你一样也得不到!” 戚夫人急了,说:“那我怎么办?” 满姑道:“甭管怎么样,你在这栎阳宫里,一个亲的热的都没有,你是我哥哥的女儿,而我,是你的姑姑,血浓于水啊。至于,帮不帮得了你,我不知道,能帮到什么份上,我也不知道,但我总不至于害你,这个你得相信。” 戚夫人说:“我信。” 满姑道:“那你听不听我的?” 戚夫人说:“我听你的。” 满姑道:“那好。那我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别问我为什么,行么?” 戚夫人还是有些迟疑地说:“……行。” 刘邦和吕雉、一双儿女在简朴的汉王宫后苑中散步。后面有侍从缓缓跟随。鲁元同刘盈碍于父亲在场,十分拘谨。 这时萧何前来,站在一边目视刘邦。吕雉见状,便拉过孩子说:“娘亲带你们到别处去玩,父王有事要谈。” 吕雉说完,看了刘邦一眼,刘邦欣慰地点点头,吕雉带着孩子离开了。 萧何这才上前说话。 刘邦道:“如今我心里忧虑的事太多太多了。现下关中虽在咱手中,可是并不牢靠。今年赶上大涝、大饥荒,到处都在饿死人。接下来该当如何,我心下实在茫然得很。” 萧何出人意料地说:“以臣愚见,这可是好兆头呀。” 刘邦惊诧地问:“什么?丞相讲笑话吗?” 萧何说:“我此番运来的粮秣,足有五十万石。凡我军中弟兄,在关中可不取一粟!百姓知道大王一不纳粮二不派差,必定仰大王盛德!我今后将巴蜀粮食源源不断运来以资军食,绝不给关中百姓造成困扰。大王,若无这大饥荒,百姓怎知大王您的仁慈?所以,这不是好事是什么!” 刘邦恍然,又说:“不过……关中尚有许多饥民,拖家带小流离乞食,地方上颇不安宁,我每念及此,心里说不尽地忧烦。天下积弊太久,大饥荒是迟早的事。” 萧何道:“大王,饥荒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没有人心怀百姓的疾苦!我将向百姓宣扬大王的仁心善意,巴蜀、关中百姓如听说大王与他们同心,应该可以安定了。” 刘邦仔细思忖着,突然想明白了,说:“萧何,明日你替我发出公告,晓谕关中百姓。凡其子弟,从军汉营的,家人一律免去赋税。咸阳那些原来秦王宫的花园林地,抛弃已久,早已荒芜了吧?” 萧何说:“是的,成了牧童放羊和盗贼出没之地。” 刘邦道:“但百姓,对那个地方,仍怀有敬畏,一定不敢染指。我们不妨这样,可按关中子弟的军功,将这些地,分给父老耕种。” 萧何说:“大王!真是想得周到啊!这一来,还怕阵前没人为大王效死吗?” 刘邦道:“哎!就这么办吧!丞相,你一到,我这心里可就踏实多了!这些事,我可就指望你啦!” 君臣抚掌微笑。 栎阳宫内廊上,夏侯婴和小娴早已等候在内廊里,见到刘邦过来,忙迎上。 夏侯婴到:“拜见大王!” 刘邦说:“免礼!” 夏侯婴道:“大王,微臣已经成亲。” 他说着,指了指小娴,小娴害羞地低下头。 刘邦听了大为高兴,说:“怎么,阿婴,这可不合乎规矩呀。弟兄们还没听过你的窗根呢,怎么就算成亲了哪?不算不算!重新操办!” 小娴更窘了,躲在夏侯婴身后,夏侯婴窘笑着挠头道:“大王,这里不比家乡,那些老规矩就不要讲了吧?臣领她进宫来,是想去求夫人把她留在身边,也好伺候夫人!” 刘邦说:“这个么,阿婴,难得你一番好意,可是,你们新婚,小娴如今也是夫人了,怎好又让她来服侍夫人?” 小娴说:“大王,是我自己愿意的!在沛县时,夫人就待小娴很好,再说,小娴也情愿服侍公子和公主的!” 刘邦道:“说来也是,孩子们都还小,初到此地,连个好玩伴都没有,你既然愿意,自然是件好事。我替夫人答应了。” 夏侯婴、小娴齐声说:“谢过大王!” 栎阳王宫中吕雉居所,一灯如豆,空荡荡的王宫内室中,侍从早已退下。吕雉在灯下,缝着衣物。刘邦进来,默不作声,打量着吕雉,观察着她。吕雉觉察,抬眼,见刘邦就在面前,忙放下衣物,起身敛衽迎接道:“您回来了——” 刘邦说:“你怎么能干这些活呢?就没有下人了吗?” 吕雉道:“在家里做惯了,交给别人,反而不放心。” 刘邦走近吕雉,拥着吕雉坐下,他轻抚她的面颊,仔细端详着她。吕雉凝眸回视。 刘邦说:“跟我说说,这两年,你是怎么过的?” 吕雉道:“一路上我就想啊,等见了面,该对你说些什么好呢?好像有很多要说的,可是一见到你,又觉得吃过的那些苦,受过的那些罪,变得那么轻,没什么好说的。谁让我是你刘邦的女人。” 刘邦很受感动,轻拍着吕雉的手说:“我们刘家,多亏有你。” 吕雉道:“大……” 刘邦纳闷地问:“大什么?” 吕雉赧然地说:“他们教我,要改口,要称您为大王,可我试了几次,总是叫不出口。” 刘邦道:“什么王,我这个大王,就是给弟兄们叫的,起事这么久了,不称个王、封个侯,好像脸面无光。其实,这都是些虚名。我知道我是谁,我永远是你的刘邦,你,永远是我的娥姁。” 吕雉感动地轻轻伏在刘邦的怀里。 刘邦问:“我走以后,哥哥嫂子,欺负你了吧?” 吕雉说:“没有,我们相处挺好的。知道你在外闯荡,过的是有今天没明天的日子,家里人不能再添乱,所以大家都是一条心,就连老太公,都很少挑剔我。有时候,也吵也骂,但生完了气也就过去了……” 刘邦一笑道:“这可不像他。” 吕雉说:“你离开沛县的时候,我总觉前路渺茫,不知还能不能与你相见。那时心境真是凄凉啊。直到这次来的路上,我都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 刘邦说:“现在的处境,与那时也没什么不同。那时是挣扎求活命,如今是征战求活命,非舍出万死,才能求得一生,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所以,只有打起精神,好好面对。你也是,既然来了,就要拿出个夫人的样子来,行事待人,要有夫人的威仪。” 吕雉一笑道:“我是什么夫人?你现在不是有夫人了吗?我只是你刘邦家里的女人。” 刘邦正色道:“不,从今往后,不管走到哪一步,你也是堂堂正正的大夫人,我刘邦明媒正娶的女人。” 两个人对视,吕雉的目光温柔起来。刘邦搂吕雉在怀中。 军营马厩中,樊哙和吕刚完事,吕慢条斯理地穿着衣服。樊哙汗津津地躺在稻草上问:“几年不见,你也没话跟我说么?” 吕说:“没用的家伙!” 樊哙起身道:“你什么意思?” 吕说:“军功是越立越多了,也封了大将军了,身子骨倒是不如以前了,你瞧瞧,瞧瞧,才几下就趴下了!” 樊哙急了,说:“这还不是连日征战,给累的!” 吕道:“呸!哪知道是给什么野女人折腾的。” 樊哙说:“她们不似你这般野。” 吕拧樊哙的耳朵质问道:“她们?你是不是还想娶回家啊?” 樊哙理直气壮地说:“你敢说你没找野男人?” 吕当仁不让地说:“找了!怎的?一个个都比你强!” 樊哙说:“找便找了。我也不怪你。我不如他们吗?” 吕手持腰带,在空中甩着圈说:“很明显嘛!” 樊哙急了,两个人扭打起来。 吕一下子咬住樊哙的耳朵。 樊哙叫道:“松嘴!” 吕雉缓步走了进来,说:“找你半宿,竟在这里!” 樊哙急道:“让她先松开。” 吕雉喝了一声:“妹子。” 吕却是依旧不松。 吕雉说:“汉王给你送了两匹布,一匹红的,一匹绿的。你不要的话,那我退回去了!” 吕一下子松了嘴,跳起来喊道:“我要!在哪儿?” 吕雉说:“在宫里。你若是现在去,还来得及。” 吕哧溜一下张牙舞爪地跑了。 樊哙说:“嫂子。” 吕雉道:“你是汉王最器重的将军,论功劳军中无人可及。若论资历,也是芒砀之时便追随在他身边。今后得了天下,封侯列土,前途无量啊。” 樊哙说:“那是大哥……哦不,是汉王给的。他给我,我就要。不给,我就做个冲锋陷阵的小兵。” 吕雉道:“你没说错。他是你大哥。你是汉王的人,更是我们吕家的人。你说对吗?” 樊哙说:“我没大听懂。” 吕雉说:“吕就是这个德行。不过我看得出来,你还是很喜欢她的。” 樊哙嘿嘿一笑。 吕雉说:“男人多几个女人不奇怪,但原配夫人,却是只有一个的。将来生了孩子,能够继承你家世的,也是我妹妹的孩子。” 樊哙说:“这个自然。” 吕雉道:“可汉王不一样吧?” 樊哙一拍大腿说:“我知道你什么意思!戚夫人嘛!那个臭娘们儿,对着大哥就千娇百媚搔首弄姿的。对着我们,就一张寡妇脸,看着都讨厌!” 吕雉说:“你今儿的话,我可记下了。日后若有那么一天,你是吕家的女婿,可不要忘记了。” 樊哙说:“她一个小骚娘儿们,敢和你作对吗?” 吕雉纠正道:“是咱。” 樊哙改口说:“我樊哙话放在这里,要真有那么一天,我第一个把她脑袋拧下来喂狗!” 吕雉拍拍樊哙以示鼓励,微微一笑。 戚夫人屋里,满姑正将一碗药端上来。她走到戚夫人面前,定定地望着她,说:“喝了。” 戚夫人见了很是惊恐,说:“姑,我怀着身孕,不能喝药。” 满姑说:“别怕,我能害你么?” 戚夫人问:“可这是什么药?” 满姑说:“说好了不能问,你别问!喝了它。” 满姑端到戚夫人嘴边,看着她全喝了下去。 满姑说:“这就对了,我都是为你好。” 戚夫人问:“喝完了又如何?” 满姑说:“什么也不干,就等着……” 刘邦回到住处,正借着油膏灯费力地看着书简,一个字一个字地摸过去,突然外面有嘈杂之声。内侍急急地奔来说:“回禀大王,是戚夫人有恙……” 刘邦放下书简,急匆匆来到戚夫人处,只见有侍女在一边哭泣。戚夫人躺在床上,面无人色。 刘邦冲外大吼:“快叫郎中!” 郎中来看过以后对刘邦道:“现在动了胎气,该以安胎为主。” 刘邦点头,不再说话。郎中退出。 刘邦问站在一边的满姑:“你一直守在她身边,该知道她昨天吃了什么东西,干了什么事,情绪如何,见什么人没。” 满姑见刘邦问,就欲擒故纵,一脸无辜的样子说:“都很正常啊,倒真没有啊。” 刘邦思索了一下,转身往外走去。满姑怯生生看着刘邦的背影,目光闪烁着,突然喃喃地说:“不过……” 刘邦立即回头,严峻地看着她。 满姑怯生生地说:“昨晚上,大夫人让她去了一趟。他们见了见面,一切都挺好的……夫人回来也告诉我了,说她们很谈得来,结果,谁想到,今天就……” 刘邦到了吕雉处,家长里短地说了几句,突然问:“你到了栎阳之后,有没有什么人,或者什么事,惹你不快?” 吕雉觉得莫名其妙地说:“没有啊?为什么要这样问?” 刘邦问:“昨天,你见过戚姬?” 吕雉说:“是啊,是她来看我的,还特意送来了这个作为礼物。我正思谋着,还个什么礼呢。”吕雉说着,指了指虎皮。 刘邦又问:“那么,她有没有不周全的地方?她这人呀,有时候不太会讲话,或许,言语上冒犯了你?” 吕雉大为惊讶,说:“绝无此事!我们聊得很好,送别的时候,我还请她时不常地过来,我们姐妹俩也好说说话。她也答应了呀!” 刘邦说:“那为什么她回去之后,吓成那样了呢?她腹中绞痛得死去活来,郎中来过了,诊治之后告诉我说,孩子有可能保不住了,因为她受了惊吓,受了极大的惊吓!” 吕雉努力平静地说:“刘邦,有话,你好好说。我觉得这件事情,不对头。” 刘邦问:“怎么个不对头?” 吕雉说:“戚姬受了什么惊吓,受了谁的惊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一进来,就憋着股火,你这是来兴师问罪的呀?你有没有想过,我们是夫妻,你有没有信任过我?你是不是进门之前就认为,这件事是我干的!” 刘邦质问道:“那还有可能是谁呢?她一没有去过别处,二没有见过别人,你说,这能是怎么回事!” 吕雉道:“我是容不下别人的人吗?你迎娶我之时,就有别的女人,我说什么了?你和曹氏有了儿子,我说什么了?还不是视如己出,一样地对他好?就因为那是你的骨肉呀!而戚姬,对我来说,又有何不同?你觉得我吕雉,是干得出这种事的人吗?” 刘邦说:“不是你,那就最好。我也不是非说是你,只是此事,让我没法往别处想。往后,你们处得来,就姐妹相称;处不来,就连面也用不着见!栎阳虽小,还可以让你们各住各的,永不见面!” 吕雉心下凄凉,有种无力感,哀哀地说:“刘邦,你大概并不知道,其实,你已经变了……” 刘邦说:“我没变!我还是刘邦,你呢,你还是娥姁吗?” 刘邦说着,怒气冲冲,转身而去。吕雉满腹委屈,却只得看着刘邦离去,忍了半晌,终于,一行清泪,滚落脸颊。 事情继续进展着,戚夫人和满姑找到吕雉,说有方士看了风水,说如果在现在她住的地方生孩子的话,怕是有血光之灾,不吉利。 吕雉说:“方士的话可信吗?别搬了,折腾来折腾去,对肚里的孩子也不好。” 戚夫人马上说:“是啊,住在这儿,一大家子多热闹,有姐姐在,总有个照应,还能天天见着大王,那就不听那方士的,不搬了。” 吕雉道:“不过,万一真有什么不测……” 戚夫人又随着说:“是啊,我也怕万一啊。” 吕雉说:“这事儿,也不可完全不信,方士都这么说了,搬出去,至少心里不会老惦记这事,其实搬出去也好。” 戚夫人道:“嗯,我也这么觉着呢,那我就听姐姐的。” 吕雉说:“不,你还是自己拿主意吧,搬与不搬,都可。” 戚夫人与满姑告辞离去,吕雉留在屋里,琢磨刚才的事儿。 戚夫人与满姑转身就去找了刘邦。 戚夫人说:“大王,我要搬走了,跟您告辞。我只想安安稳稳把孩子生下来,您就放我走吧。” 刘邦问:“走总得有个缘由吧?你别怕,有什么话,只管说。” 戚夫人说:“是大夫人让我走的。” 刘邦问:“大夫人?她凭什么让你走?” 戚夫人说:“她说最好还是搬,这样心里踏实。” 刘邦怒道:“哪儿也不许去!你先回去歇息。” 刘邦愤怒地来到吕雉的住处外,吼道:“娥姁,你给我出来!我告诉你,我接你来,你愿意在这儿住,就好好住着,别给我在这儿无事生非,我事情多得很,你不愿意住,就给我滚!”说罢,刘邦头也不回就气冲冲走了。 吕雉留在那儿,呆住了,自己连申辩的机会都没有,眼泪抑制不住地流了下来。 事情还没完,这一天审食其走进来向吕雉汇报:“大夫人,那女人又开始闹了。已经开始搬家了,说要搬出宫去住呢。这传的外面全知道了。” 吕雉说:“真没一刻让人省心的。我是问心无愧,不管她!” 审食其道:“可是,这要真搬出去,外面传言就会说,是大夫人容不下她,挤她走的。” 吕雉闻言,沉吟半晌突然说:“我去找她,劝她留下来!” 吕雉来到戚夫人居室前,却被满姑拦住了,说什么也不让她进去:“这是大王的吩咐啊。她是要临产的人了,请大夫人开开恩,就不要进去了!” 满姑说着,就给吕雉跪了下去。吕雉见状,无奈地转身走了。 满姑这才从地上爬起来,不以为然地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扬长而去。 审食其在吕雉室内说:“我亲眼瞧见那婆子去找的大王,还听见大王说,你们怎么能听她的?这显然是在指大夫人!” 吕雉问:“你就听来这些?” 审食其说:“那婆子机灵,说话遮遮掩掩,听不太清。看这架势,一定是去进谗言了!” 吕雉气恼地起身就往外走。审食其追上去问:“您这是去哪儿?” 吕雉说:“我就不信,他们这谗言,还真能把人给淹死么!” 刘邦看着破门而入的吕雉,说:“没见忙着么,也不消停会儿。” 吕雉说:“我要跟大王谈谈戚姬的事情。” 刘邦问:“怎么了?” 吕雉说:“大王不能随便轻信这个小女子的,我可并没有欺负过她!” 刘邦看着吕雉,诧异地说:“你想多了,她,没说你什么。” 吕雉道:“不管她说我什么,希望大王不要相信。” 刘邦有些哭笑不得地说:“你除了这些,就没别的可说了?” 吕雉却一脸正色道:“我不仅没有欺负她,我还愿意跟她相安共处,我不但可以接纳她,而且可以容忍她的一切。我跟着大王,不是图富贵,我是为刘家守妇道,这些年,我受的一切,都没有半点不情愿,因为我说过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现在您是大王了,我依旧没有半点想跟着鸡犬升天的意思,但,我可以任劳,不可以任怨,更不可以被构陷!” 刘邦听着听着,有些恼了,也开始数落起吕雉来:“谁怨你了?谁构陷你了?自从戚姬跟了我,我就没听她说过你半点不好的话!相反,倒是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来惹事,在我跟前搬弄是非!吕雉,我告诉你,当初娶你,是因为你大度不让须眉,没有那些俗人之举。可瞧瞧现在,你跟那些村妇有何区别?!整天疑神疑鬼,看见你就烦,现在就给我滚!” 刘邦的话越来越重,情绪越来越激动。 吕雉感到非常震惊,她顿了顿,上前一步,看着刘邦,质问道:“刘邦,你看着我!为了她,你让我滚?” 刘邦自知言重,却不肯服输,他转过脸去不看吕雉,说:“行了!你们不要来烦我,让我清净一会儿!” 吕雉点了点头,含泪离去。 这一天,审食其从外面回来向吕雉道:“夫人,戚妃就要生了,宫里上上下下都在为此忙活,您是否也该准备些礼物呢。” 吕雉问:“是些什么人在忙活?” 审食其说:“不过就是那些大臣们,都在筹备着这件天大的喜事,等着给汉王和戚妃道喜呢。我到宫中的日子并不长,据我冷眼旁观,戚夫人在汉王面前所受到的宠爱,比起夫人您来,要大得多。这个女人对付男人的确很有本事,她已经牢牢拴住了汉王的心。此时,若她生下个女孩还好,可万一生的是男孩,那可真是如虎添翼。今天可能还会对你夫人俯首帖耳,明天,可就要骑头上去了。” 审食其一席话,正说到吕雉心里头去了,可她嘴上却说:“好了,你少说两句吧。退下吧。” 很快,刘邦就得到消息,吕雉走了,连孩子和老太公都带走了。 刘邦呆呆地想了许久,才怒道:“这个女子!她是不让我享受天伦之乐呀!” 正赶上大饥荒,栎阳的集市上空荡荡无人往来,只有风卷尘土,一派凄凉。韩信一身粗缯布袍,缓步走着。 一个怪人,白衣蓬发,坐在道边磕打着草鞋,却又桀骜不驯,歪头斜睨韩信。此人名叫蒯彻,此刻正向韩信走来,在迎面相逢的那一刻他突然站住说:“先生气度不凡,敢问可否让在下一相?” 韩信一张大脸盯着蒯彻,说:“没钱喝酒了,还是想女人了?” 蒯彻一时语塞:“这……” 韩信摸出几枚钱,交到蒯彻手里,然后说:“有多远滚多远。” 韩信举步又行,蒯彻随后跟来。韩信回头一看,说:“还跟着我做什么?” 蒯彻说:“在下实非江湖术士,先生真的不愿让在下一相吗?” 韩信道:“你真有这本事?” 蒯彻说:“不假。” 韩信刷的一下拔出剑,架在蒯彻颈上说:“你相相这把剑吧。先生看看这把剑如何?” 蒯彻又一次语塞:“这把剑……” 韩信问:“如何?” 蒯彻说:“太破,也太长了。” 韩信又问:“还有呢?” 蒯彻说:“剑刃未开,砍不死人的。” 韩信接着问:“说完了?” 蒯彻说:“但是,这确实是一把千古难得的好剑!” 韩信眯着眼问:“此话怎讲?” 蒯彻说:“君不闻,明珠常匿于泥淤烂贝之中,您的剑看上去平平无奇,它却会说话,你听。” 韩信听他这么说,来了兴致,问:“它说什么了?” 蒯彻说:“它告诉我,你曾经垂钓于河边,等待贤人来访。” 韩信点头道:“它似乎是这么说的。” 蒯彻说:“岂不知贤人就在它面前。” 韩信道:“听上去,你是说自己。” 蒯彻说:“这难道不是傻子都看得出来的吗?” 韩信道:“你这家伙,有点意思。不过我还有很多要紧的事,不和你纠缠了。” 说罢韩信拔足便行。 蒯彻在后面大声道:“不知我能否跨越执戟郎中、治粟都尉,直接成为你的谋士呢?” 韩信停步,扭头看着他说:“我给你一顿饭的时间,听听你要说什么。要是你没有说动我……” 蒯越说:“在下吃多少,就吐多少,一点不留。” 两个人于席间说话。 蒯彻说:“大将军是否不知汉王为何恼你奖赏他的妹夫?” 韩信道:“不谈这个。” 蒯彻说:“唉,将军长于武略,却短于世故,这样下去可怎么行?” 韩信问:“此话怎讲?” 蒯彻说:“大将军效命于汉王,凭的是武略智谋,而汉王手中有什么呢?高官厚爵就是了。汉王不能做大将军所做的事。你想一想,汉王已经把那么大的权力都交给了你。他自己一点乐趣都没有了嘛。人没有乐趣的时候,就会患得患失,就会心里发虚。你把他能做的事情都做了,这不等于是把汉王架在火上炙烤吗?” 韩信思索着,掏着耳朵道:“你继续说。” 蒯彻道:“我先前已经说过,哙将军是汉王的人啊。不知将军是否同意?” 韩信点头。 蒯彻说:“大将军您替他讨赏,是为了什么呢?” 韩信道:“为将者,有功就应该得到封赏。这样我的军队才有士气,才能打胜仗。” 蒯彻说:“你不帮他讨,难道汉王就不赏他了吗?” 韩信道:“既然都一样,早赏早了,何必脱裤子放屁呢?” 蒯彻说:“等哙将军封了侯,到底是该感激汉王呢,还是该感激将军您?” 韩信听到这里,面色沉郁起来。 蒯彻说:“看样子在下不用将所食之物都吐出来了。” 韩信说:“你这人还真够奇怪的。不过,很合我胃口……” 蒯彻道:“如此,便请将军告知一些蒯彻不知的事情。比如,卢绾娶妻了吗?” 韩信说:“你就是这样搜集情报的?纵横之术?” 蒯彻接着自己刚才的话说:“若不知,夏侯婴亦可。” 韩信一脸崩溃。 第三十一章 项羽杀掉了义帝,给了刘邦发兵的最好借口,而张良的回归,更是让刘邦如虎添翼。刘邦东行讨逆的大军意气风发,东出函谷。 在新城外郊野上,刘邦登上了临时堆筑的土台,上面陈放着义帝的灵位。 刘邦环视众人,未开口,眼先红了:“天地不仁啊!想我义帝,奋起于草莽之间,领各路英雄,举义旗,伐无道,灭暴秦,复六国,令万民景仰!他是当之无愧的天下共主!如今,有人为了一己之私,昏乱狂悖,竟敢杀义帝于江上!怎么?日月颠倒了吗?!天地翻覆了吗?!熊罴虫豸也可称之为人了吗?!这难道是可以容忍的吗?如果这样的冤屈我们都可以忍受,那么,当初我们又何必造反?!” 刘邦扯烂了袖子,左衽右袒,捶打胸膛,伏地痛哭道:“不!不!决不能放任这样的罪行!寡人一定要替义帝讨回公道!一定要让罪人偿还血债!” 于是众人跟着怒吼:“讨还公道!血债血偿!”呼号声越来越大,此起彼伏,汇成一股股洪流、一声声炸雷。 刘邦发出檄文广布天下:天下共立义帝,北面事之。今项羽放杀义帝于江南,大逆无道。寡人亲为发丧,诸侯皆缟素。悉发关内兵,收三河(河南、河东、河内),南浮江汉(长江、汉水)以下,愿从诸侯王击楚之杀义帝者! 一夜之间,数十万行进中的汉军灵旗高举,一下子全都换了白衣白盔……军营内,卢绾来报:“陈馀借田荣的兵马偷袭了常山王,常山王兵败,只得绕道前来投大王。” 刘邦“哎呀”一声,提起袍子就向外跑,一边跑一边喊:“张耳大哥!张耳大哥!” 这时候,一队被打垮的人马走进了汉营,为首的一人,甲胄残破,身上遍布白泥点子,满脸血痂,一双眼因愤怒而布满血丝——正是张耳。 张耳远远见到汉王,不禁哽咽踉跄,几乎跌倒,哀叫一声:“汉王……” 刘邦急忙迎上扶住道:“快些取我衣服来,给常山王换上!” 张耳说:“汉王!陈馀此贼,真小人也!明里同我修好,暗地却联合田荣,对我下了毒手哇!我也是猝不及防才有此一败……” 刘邦说:“张耳大哥不必过于激愤,此贼行径,人尽皆知,他一定没有好下场!既然到了我这里,你就放心吧,陈馀三县之王,咱还怕他翻天怎的!” 刘邦脱下大氅,郑重其事给张耳披上。张耳万分感动:“败了,败了……不敢拜领如此的厚待啊。得汉王收留,已是万幸!臣愿在帐前效犬马之劳!” 张耳要拜,刘邦一把扶住道:“这可使不得!老大哥快起!在我眼里,你依然是王!你永远都是王!你得挺着!” 张耳非常感动。 不日,韩国的王孙信也到了汉营,张良作为韩国旧臣之后与其相见,百感交集,两个人都不胜唏嘘。 刘邦说:“子房,今日当着我张耳大哥的面,同你商议一件大事。寡人明白你的夙愿,一直恨不能帮助先生。如今,信在我营中,多立有战功,又是韩襄王之嫡孙,寡人以为唯有他可当大任!寡人便委任信为韩王(韩王信),着你协助他,统领韩国旧部,暂随我一道行动,待时机许可,便可恢复韩国社稷了!” 张良愕然,摇头不止。 刘邦惊讶地问:“怎么,子房,这是何故啊?” 张良拜倒。刘邦忙扶起道:“子房!快起!这难道不是你一直盼望的吗?” 张良说:“大王!大王真心待臣,臣感激不尽!可是,万万不可如此!臣复国的梦想,早如原野上的青烟一般,已消散殆尽!事到如今,我等唯有戮力同心,跟随大王!” 王孙信也再拜汉王,说:“臣信永远忠于汉王,愿为汉王效死!” 刘邦急道:“信!快起来!我意已决,不必推辞!从现在起,你就是韩王!你要领兵赶走郑昌那小子,夺回韩地,恢复你先祖的宗庙社稷!” 王孙信哽咽道:“……遵命!” 张良动容落泪道:“大王,我圣明的王啊!” 张耳说:“汉王,我今日方知为何四方人杰争相归附!汉王心胸,真可容纳百川呀!” 刘邦既感慨,也颇有得色。 在彭城陈平住处,幕僚进来说:“陈公,听说项王派来使者,召你们前去议事。” 陈平说:“我已知道,这不正着急么。那项王前次派遣我去讨伐投敌的司马欣,我便去了,先未动兵,而说服了他,司马欣又重新归顺项王。我自以为大功告成,回项王处报功,还得到了他的赏赐。可是,让我万万没想到的是,这司马欣最终还是反了。这,让我如何去与项王解释清楚,他又如何会信我?” 幕僚道:“陈公,刚我经过会场,瞧见周边埋伏了许多刀斧手。你若去了,凶多吉少。” 陈平此时倒冷静下来。他走到一边,拿出金印,奉送到幕僚手中。又走到柜子边,打开,里面净是黄金。然后重新关上盖子,决绝地背过身去说:“叫人来,一并抬走吧!” 陈平一个人来到黄河岸边,便忙忙地上了渡船。陈平转身,却瞧见这渡船上只有他一名客人,其余四人都是粗蛮大汉,且对他虎视眈眈。陈平有所警觉,他手摸到佩剑,心想:坏了,我走时匆忙,竟没有换一身旧衣服,现今这伙人瞧我打扮,定以为我身上有不少财物,这可如何是好。 陈平正在寻思如何脱险,却见一船夫拿起船桨,有意朝他靠拢来。船夫们越来越近,陈平想到了什么,突然说:“哎,刚来路走得太急,燥热得很。”说着,将身上的衣裳开始尽数脱去。众船夫见状,面面相觑,一时愣住。这些衣物散落在船上,却不见有什么财物。 陈平脱了衣服,说:“船夫,来来来,把船桨于我。”说着主动走近船夫,趁其还未反应,一把将他手中的船桨拿过。船上其他人见状,都警觉地往后退了一步。 陈平说:“看你也有些疲乏,我来替替手吧。”说着,就穿着一条大裤衩,开始划起船来。 几个贼人面面相觑,本来想抢钱却遇上了一个穷鬼。船到了对岸,陈平光着身子,被船夫一脚踢上岸。陈平喊道:“好歹把衣物还给我。” 船夫骂道:“你也就那身衣服值钱,收了!你试试爷这件。”说着,将自己身上那破烂衣物脱了,抛给陈平。 陈平到了汉营,正赶上另外六个来投汉王的人也到了,于是七个人一起被接待,并没有逐一谈话的机会。看见刘邦冲他们拱拱手,拔脚就走,一刻不停地去忙别的事情去了,陈平感到很是失望。 七个人被招待着喝酒吃饭,长得瘦高的陈平只是严肃地端坐着,不怎么吃喝,显得与其他人明显不同。 夏侯婴端起酒盏道:“这位大人,请满饮此盏!” 陈平神态倨傲地站起来说:“我要见汉王!” 夏侯婴说:“你还是候召吧!大王什么时候召见,会告诉你的!” 陈平道:“不行!我有要事对大王面陈!”陈平说完就往外走。 夏侯婴站起来去拉陈平,陈平竟推翻了夏侯婴,跑了出去! 陈平不顾士卒撕扯,径直狂闯汉王营帐,边走边拼力嘶喊道:“汉王不是要用天下贤能吗?怎不见我?” 刘邦很有兴趣地看着,说:“放开他。你有什么话讲?” 陈平道:“在下阳武人氏,名叫陈平。臣在西楚,曾任都尉之职。” 刘邦说:“好啊,那就依旧做你的都尉。如何?” 陈平吃了一惊。 刘邦道:“怎么,不满意吗?是不是觉着尽管同样是都尉,还是觉得楚的都尉重,而汉的都尉轻吧?是这样的吧?” 陈平大惊。 汉王大笑。 陈平一窘,忙掏出一封荐函,离席双手奉上,激动地说:“大王!这是臣之好友魏无知的荐书,臣本以为,非有此书不能得汉王重用!哪知道,大王竟如此痛快!对一个没有立下半点功劳的逃亡之人,还能如此破格重用,臣实在是感激之至!臣谢过大王!早知这样,也不敢失礼冒犯!” 刘邦道:“哦?既然是魏无知推荐,那更加没错了!何不早说!” 陈平说:“我是何人,早说晚说,其实都无关紧要。而有件要事,我必须现在就告知大王。” 刘邦说:“噢,说来听听吧。” 陈平道:“大王如今兴兵攻楚,可到底以攻何处为先呢?” 刘邦说:“这个么,当然是防守最薄弱的地方。” 陈平说:“既如此,我斗胆向大王建议,立刻起兵攻彭城为上策。人人都以为都城是守备最严密的地方,这个也不错。可要因为这样的观念而放弃真正就在眼前的机会,那岂不可惜,汉王,项羽当初将彭城设为都城,自然也有他的道理。该地处于辽阔平原的中央,道路四通八达,水路也很方便。若要从彭城进攻其他地方,那是再方便不过的。可是,这一点,也正好成了彭城最薄弱的地方,只要大王派兵将彭城四面围住,那么,城内的士兵再如何严密防备,也不可能同时挡住四面的攻击。” 刘邦问:“如今守城主帅是谁?” 陈平说:“项羽正在全力攻打齐国,如今实际主导彭城的人是范增。” 刘邦道:“范增,是个厉害的家伙,我看,他比项羽都要不好对付,你说的这些,他岂会不防备?” 陈平说:“大王说的是,范增的确才智过人。可惜,一个人的力量就算再强大,也改变不了彭城易攻难守的特征。” 刘邦思量了一下说:“好,我会立刻召集众将。陈平,往后,你就兼任寡人的参乘,留在身边议事吧。” 陈平感激涕零,忙拜倒稽首。 此时,夏侯婴来报:“大王!前方与魏王侦骑遭遇,魏军列阵,准备与我开战!” 于是刘邦率先,一众人等风驰电掣纵马跃上蒲坂高地,默默观察远方魏国招展的旌旗、往来奔驰的骑军。 张良说:“大王!魏王这是但求自保,他并没有同我开战的决心,否则,趁我大军拔营,他大可袭击我们,但却没有这样做!” 刘邦问:“谁能替寡人去说服魏王?” 张耳说:“我替汉王走这一遭!” 刘邦道:“不可!老哥,不可!你是王!你去了,魏王出迎还是不出迎?不迎,你将遭受羞辱;迎,战与不战尚未决断,他更难办!因此,老大哥去了,多半不成!这不妥当!” 张良、郦食其等人见状,纷纷上前请求。陈平大声道:“大王!微臣过去曾事魏王,也算有故人之谊,恐怕是最合适的人选,臣愿一往。” 众人侧目,均有不信任的意思。刘邦说:“前面可是龙潭虎穴。” 陈平说:“陛下放心,臣这一去,必定让他安心归附!” 大家都沉默了。刘邦凝视陈平良久道:“好,就交给你了!多加小心!” 陈平到了大梁城魏王宫,见了魏王,恭恭敬敬见礼,主宾分东西厢落座。 魏王还以为他是代表项羽而来,一听是代表刘邦,顿觉诧异。 陈平解释说:“臣曾受过先王知遇之恩,又听闻大王您乃是有德之君,威名重于六国,路人无不称颂盛德。臣平日仰慕大王,早想请见,今天既然到了贵地,岂能不来拜望,以慰我渴仰之怀呢?” 一席话说得魏豹轻松起来,看到屏风后薄姬的一双眼睛,赶忙板起面孔,道:“你此来,意欲何为?” 陈平说:“臣正要为王上陈说利害。方今六国纵横,楚汉交兵,兴废存亡,很快就能见个分晓了。若论天下之大势,臣以为,汉王会赢。义帝冤死,天下叫屈!如今汉王传檄四方,举兵讨逆!不到两个月,已掠地千里,天下归心,诸侯仰德!平虽一介楚吏,听说此事,也甘心归附。昨日各路诸侯更是上表陈词,恳请跟从汉王一道伐楚!可见,汉业当兴,霸王必败!我听说善达时务者富贵久远,大王您应早做打算,毅然决行!” 魏豹在陈平诉说的时候,老回头去看薄姬的方向。陈平已经注意到屏障后面有一妇人身影。 魏豹说:“好,你说得很好,可是,我还是要再考虑考虑呀。毕竟这事可非同小可。”说着,赶紧起身朝后屋走去。 魏豹绕到屏障后,薄姬正在等候。薄姬说:“我先前说的,是以为这陈平是项王派来的。可如今却成了汉王,那可就不一样了。” 魏豹道:“我明白了。如今跟刘邦打,我是打不过的,可若逃,也没把握。投靠他是必然之选呀。夫人,我这就去说。” 薄姬忙一把拉住他说:“你就不用争一争?” 魏豹道:“对,不要争。” 薄姬说:“错!你要争。你要跟那刘邦谈条件,他和项王是完全不一样的人。你要利,他反而会信任你。” 魏豹说:“原来如此,夫人说得极是。” 于是魏豹又从屋后转出,执一盏酒邀陈平道:“寡人也常想,霸王虽封王划地与我,但孤立于此,恐怕也不能久远。刚才听先生一席话,解我心头多时之忧。可是,我还是很担心呀。若项王得知此事,必兴兵报复,那时又如何?” 陈平大笑三声。 魏豹问:“你笑什么?” 陈平说:“一笑您不明强弱,二笑您不识时务,三笑您不知项王为人!一年前,项王神威广播天下,何人敢于仰视?!而今,却不比那时!雍王章邯,镇守西秦,带甲二十余万,较之西魏,谁强谁弱?韩信一出,入三秦,定关中,水淹废丘,势如破竹!这能耐,比项王那九战之劳又如何?强弱之势,也可以变化相易!” 魏豹问:“又何谓不识时务?” 陈平说:“天下有一定之时,有一定之势。方今时未定,势也未定,项王恃己强暴,违背天命,虽图天下,不得其时!他灭暴秦,霸诸侯,却倒行逆施,失却人心,不得其势!汉王呢?入关之初,兵不血刃,知人善任,约法三章,民心归附,审天下之势,得天下之时!” 魏豹说:“那么先生可说是熟知项王为人喽?” 陈平道:“不错,请大王明鉴!项王此人,记人小过,忘人大恩,喜怒无常,以势压人!致使暴秦虽灭,天下又陷入混乱,我看够了这一切,才知道项王不仅不能自保,反而会将臣僚弟兄拖入毁灭的深渊!魏国孤立于楚汉之间,两国交兵,大王能避免卷入吗?不早做打算,倘若霸王灭齐而转兵进魏,大王又能怎生应对?那时能保霸王不迁怒于您吗?能保他不废王夺地,以御汉军吗?” 魏豹被陈平说得无言可答。他又朝屏风后望去。陈平看见,薄姬在向魏王点头。 魏豹说:“先生之言,深合道理。寡人当尽快与您一道前去拜见汉王!若是项王闻知来伐,寡人当与汉王合兵一处,同力破楚,此我不易之长策。” 陈平说:“大王此言,诚万世之计,他日富贵永远,不要忘了臣今日之鄙见。” 就这样,魏王投靠了汉王,汉王旗下今有韩王信、魏王豹、常山王张耳,还有诸侯陆续前来响应,天下归心,刘邦自然成为讨伐大军的头领。这之后,楚汉战争正式拉开了帷幕……临淄城外,天降大雨,渔阳战鼓惊天动地,大军喊杀穿破云霄。楚军数个方阵伫立高坡,投石车将火石雨点一般投入临淄城内,数道烟柱直冲天空,临淄城沸腾了……郊外道边,烂泥塘里,田野上到处是残矛断戟,燃烧的破烂旌旗,尸横遍野。八名挂伤的齐国勇士,用肩扛着一副长盾奔逃,长盾上躺着重伤昏迷的齐相田横。八名勇士一边退一边警戒。他们是齐王卫士,鏖战已久,到了决死时刻。 前方有马蹄声,依稀可见西楚战旗飘荡!终于,无路可走了!八名勇士果断将田横推入泥坑,草草掩藏在许多死尸中间。八名勇士踉跄着,逐渐站成环形,各持武器警戒。 很快,楚骑军杀到,纷纷下马,各仗武器围拢上前。楚军兵士剑拔弩张,就要动手。 季布喝了一声:“慢着!” 楚军兵士让开一条通道,季布一身硝烟,走了过来,说:“壮士!齐王败了!弃剑投降吧!徒死无益!” 八名勇士不约而同狠狠啐了一口,都攥紧了剑,他们互相看看,突然狂吼一声,作死亡冲锋。楚兵刀矢齐下,八名勇士登时倒在血泊里。季布无奈,遂领人上马,呼啸远去。 ……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渐暗。马蹄杂沓,一队人马冲来。是数员齐将,都挂了伤。几员齐将跳下马来,上前查看卫士尸体。一个卫士还没死,正痛苦挣扎。两员战将忙扶起他,其他人立即围上。 一员战将问:“相国呢!相国在哪里?!快说!” 卫士还未及说话,死了。突然,身畔泥坑里,一具“尸身”蠕动起来。众人一惊。只见一个泥巴人,拄着长矛艰难站起,踉踉跄跄。一双如野兽的眼睛,恶狠狠瞪视着。他抹了一把脸,众将认出是田横,纷纷跪倒。 田横虚弱地问:“大王何在?” 一员大将高举起齐王田荣的玉带,痛哭道:“大王……殉国了!” 田横一晃,众将忙上前扶掖。众人号哭不止。有人高喊:“拼了,战死为止!” 田横推开众人的扶持,摇摇晃晃,终于站住。他说:“人终归一死,急什么?此时去死,是屈辱的死,是无能的死!诸公是齐国之胆,是齐国之剑!我们走了痛快,齐国怎么办?就此湮没了吗?百姓怎么办?就此为奴了吗?不!事到如今,虽然君亡国破,可是还有世子在,齐国并没有覆亡!只要我等一息尚存,就要战!” 一齐将道:“相国说得对!收拾人马再战!” 田横说:“大伙得分开!绝不能汇聚一处!你们,马上分头去各氏族长老那里,去各城邑父老那里,向他们要人。你们每一个人,都要积极行动起来,去鼓动百姓!要号召所有齐人,不论男女、老弱、妇孺,全都拿起剑来!焚烧楚军的粮秣!偷袭掉队的士卒!让我举国皆兵!让霸王在这块土地上,既不能抽身,更难以立足!” 众将受到激励,胸膛血气翻涌,齐声应道:“喏!” 第三十二章 楚军陷入了齐国的泥潭,粮食被抢,兵士被袭,打了就跑,走了又来,防不胜防,众将议论纷纷。 季布说:“据俘虏说,齐相田横还活着,他打算拥立世子广为齐王,继续顽抗!” 龙且道:“有残羹冷肉的地方,才有苍蝇。我若将这些城池焚为白地,将城内反叛全都坑了呢?讨厌的苍蝇还能存在吗?” 项羽道:“既然齐国人自己不要太平,那么,就该杀!对于忘恩负义之人,需要用血与火来教训!除此之外,他们听不懂别的语言!寡人要彻底粉碎齐地的反抗,以昭告天下,凡同寡人为敌的,就是这个下场。明日起,各率本部人马,逐城扑灭反贼!” 季布听了,非常震惊,忙挥手道:“绝对不能分兵!不要中了田横的诡计!万万不可啊大王!” 项羽说:“布将军,你不必多言,寡人已经下令,断不可更改!诸公,凡是敢与我大军对抗的城池,杀无赦!不要俘虏!不留活口!” 彭越来投奔刘邦了,但是他来得很强势,几乎是大吼大叫着说:“我这次前来,足足带来了三万人,都是常年打出来的兵,真材实料,只要你再给我添加些武器跟马匹,那些楚军就不足为惧。” 刘邦态度诚恳地说:“好,我军就需要你这样的将才。你刚才所提出的要求,我一定会满足的。” 彭越道:“只求快些就好,我的人都闲不住!几天不杀人,我们会憋坏的。” 张良赶紧说:“不着急,彭将军,你的要求我们都清楚了。请先去歇息歇息,汉王马上就会安排与你的物资供应。” 彭越不依不饶地说:“那可别忘了!”然后就大咧咧地走了。 在刘邦的军帐里,大家又在议论战场上的形势。 夏侯婴说:“陈馀这个家伙,太过无礼,竟然对汉王提出如此条件,杀张耳才肯结盟,岂不是要汉王您陷入不义的境地么?” 张良说:“若要杀了张耳,得到陈馀,那么这样的抉择,是否会给我们换来更大的优势?” 刘邦道:“说得对,如今在打仗,何曾有什么真的仁义礼信,有的只是获取更大的优势,击败对方。” 张良说:“正是如此。如今争取赵国的支持,对我方显得尤为迫切,而赵国即是他陈馀在掌控,用张耳的人头来换取陈馀的归顺,也就是得到了赵国,这划算得很。” 刘邦说:“他毕竟曾是我大哥,这样做,有些不讲规矩吧?” 张良道:“昔日的张耳有兵有将,是个值得联合的盟友。如今剑不过一柄,马不过一匹,而攻打项羽正当用兵之际,是要一个空有其名的王,还是要赵国之军。请大王三思。” 张良说完,转身要出去,刘邦突然叫住了他:“慢!杀!” 刘邦夜宴张耳,张良已率一众黑衣刀斧手埋伏在帐外,只等刘邦摔杯为号,就冲进去结果掉张耳的性命。 酒过三巡,刘邦端着酒壶,拿起自己的酒樽,走到张耳面前,为其倒酒,两个人对饮。刘邦目视张耳,抬高右手的酒樽,正准备摔下去,张耳却执着刘邦的左手道:“待大哥所部一到,请让我做先锋,剿灭陈馀。” 刘邦一愣,右手僵住了。 张耳说:“陈馀这厮,忘恩负义的小人。天下虽大,也只有汉王和我看清了他的真面目,大哥佩服你的英明啊!” 刘邦笑呵呵地问:“大哥你还有兵马?” 张耳说:“我已暗地里变卖了全部家产,凑足了兵马一万余人。正向此而来。汉王有所不知,今陈馀虽占着赵国,人马不少。可张耳久在赵国为相多年,上上下下哪一个城邑不认识我张耳,哪一村百姓不拥戴张耳?今番被陈馀偷袭得手,再战,让他粉身碎骨。” 刘邦顺着说道:“大哥所言极是。来日,我定当相助于你,报仇雪恨。” 张耳激动地说:“不必!我部一到,张耳立刻出征。”激愤之下,他把酒樽重重地摔到了地上,又说:“食其肉,寝其皮!” 他话音刚落,张良带着刀斧手,黑压压一片冲进来。 张耳大惊道:“汉王欲杀我乎?” 刀斧手头领持剑就往张耳身上斩去,刘邦手疾眼快,拔剑架住,一脚将刀斧手头领踹飞,骂道:“张良!你搞什么鬼?” 刀斧手糊涂了,赶紧回头问:“先生,怎么回事?不是汉王的命令吗?” 张耳冷冷地看着他们,一言不发。 张良已反应了过来,忙说:“不错!是我假传王令。张耳拿命来!”说着张良拔剑就要砍张耳。 刘邦喝令道:“拿下!” 刀斧手们立刻将张良围了起来! 张耳问:“先生何故杀我?” 张良故意说:“汉王与你有旧,怜你。但收留你,就是与赵国为敌。我身为大王的谋士,怎能看大王因旧情而误天下。”说着推开刀斧手,挥剑再砍。 张耳却不避不闪,只是直视着张良。 刘邦呵斥道:“放肆!”然后侧身挡在张耳面前,手夺张良之剑说:“张耳是我大哥,亲如手足。尔身为寡人谋臣,不为寡人分忧,还假传王令,欲斩我手足。简直是罪不可恕!来人,绑了!” 刀斧手们欲绑张良。 张耳说:“慢着!这位先生所言自有他的道理。我与陈馀,不可共日月之辉。说到底,杀与不杀,就是你一句话罢了。”他把手搭在刘邦肩上,继续说:“大哥的头就在这里,你若要,随时来砍。大哥哼都不会哼一声。”说罢,甩着手潇洒地走了出去。 半晌,张良这才喘出一口大气来。 刘邦道:“若非先生急智,险些坏了大事。” 既然张耳杀不得,又要满足陈馀的要求,于是刘邦就让人去那囚牢中,挑了个与张耳形似的死囚,砍了头,再交付于使者,送与陈馀。 就这样,陈馀说服赵王歇同刘邦结盟,而刘邦一夜之间,成了五十六万讨楚联军的首领……汉营中军大帐外,高高悬挂着“奉天罚罪”的大纛,营帐内,各路诸侯熙熙攘攘济济一堂,已形成以刘邦为首的讨楚联军总部。刘邦兴致勃勃地同诸侯盟友、部下置酒高歌。众人已经喝得醺然,东倒西歪,纷纷吵闹。 刘邦高声道:“诸位!来呀!今日与列王诸公置酒高会,大伙不醉不归!” 众人齐声道:“不醉不归!” 大伙吵吵嚷嚷,热闹非凡。韩信却似很厌恶这样的场面,喝了几口闷酒,径自起身走了。 魏王豹一边搂着薄姬,一边举起酒盏,急切地要说话,刘邦正同王陵高谈阔论,急得魏王大叫道:“汉王!汉王……喂!刘邦!” 樊哙怒容满面地说:“我王的名讳,岂是你随便称呼的!该对我们大王尊重些!现在是我们带你打,要没我们汉军,你魏豹早完蛋了!” 薄姬说:“放肆,唯士与大夫方能向王上谏言!你一个参乘将军,也敢对我王上呼来喝去,死罪!” 樊哙说:“这里没有妇人说话的份!” 此时薄姬却直面刘邦说:“敢问汉王,这就是你的部下么?你就是如此管束你的人么?” 刘邦闻言,不怒,反而用一种欣赏的眼光打量着薄姬,说:“都是自己人,怎么能搞成这样!樊哙,我在这里看得清清楚楚,是你不对,快向魏王赔罪!” 樊哙心有不满,可此时无法发作,只得端起酒樽向魏王赔了不是。可一边的薄姬却不依,拦住樊哙说:“还有我呢。” 樊哙说:“我纵有千错万错,就是该千刀万剐,也断没有向女人认错的道理!” 薄姬说:“汉王,你可听见他说什么了?” 刘邦此时正拿眼打量薄姬,听她如此问,忙上前对薄姬一笑道:“我听见了。樊哙既然不肯认错,那么,我来认,给你赔这个罪。” 薄姬道:“果然还是汉王大度,那么,你要如何认错呢?” 刘邦说:“这个嘛,夫人要我怎么认,我就怎么认。” 薄姬道:“我可不敢。” 刘邦朝着薄姬鞠了一躬道:“夫人,人都说伟丈夫,我看,夫人才称得上是伟夫人哪。我刘邦给你赔罪了。” 说毕,刘邦满饮了一杯酒,依然死死盯着薄姬浑身上下打量着。 薄姬嫣然一笑,转身回到魏豹边上。 夏侯婴一看时机到了,连忙打圆场:“今天是各位王上高兴的日子,不好造次,还是让我为大伙歌舞一曲,以助酒兴!” 于是夏侯婴和几个汉子,立即跳下空场,做沐猴之舞,那却是一种模仿猎狗追赶猴子的舞蹈。夏侯婴用围巾包头,模仿田间劳动妇女见到猴子时惊惶的样子,举手摆臀,逗得众人哈哈大笑起来。彭越兴起,跳起来,追随夏侯婴舞成一团。两个人甩臂击掌,各显舞姿。 张良看着,微笑。 郦食其则大摇其头,鄙夷地说:“蛮夷之舞,成何体统!” 刘邦不时端起酒杯,目视薄姬。薄姬也正看着他。 韩信设下口袋,一方面着人围困彭城,予以猛攻;一方面又把主力部队埋伏在项羽回来救援的必经之地上,等着打伏击。不过彭城之内的范增和彭城之外的项羽都识破了此计,项羽并没有直接回来救城,而范增也开始了从彭城有计划地撤退。 就这样,在征讨弑君之逆的昭告下,在被委屈地分于巴蜀蛮荒之地一年之后,趁项羽陷于齐国的征战不能自拔,刘邦带领汉军与各路诸侯,杀入了西楚首都彭城。胜利来得如此突然,久未还家而身受委屈的汉军将士,与贪婪的诸侯联军一起,瞬间将这座藏满了美酒、珍宝和美人的都城拉入了狂欢。 彭城霸王宫里灯火通明!刘邦端着美酒,穿着丝质的长袍,拥着两三个美艳的宫娥走着,滔滔不绝地说着,明着像是要说服别人,其实是在说服自己:“一年多啦,我顶着你们大王赏赐给我的一盏照耀屈辱的灯活着!日日夜夜铠甲不离身呐,为的什么?为的不就是在这样的一个夜晚,喝着你们大王的美酒,拥着你们大王的娇娃,来洗去我浑身的屈辱吗?!” 说着,他挟着一个美人,就往帷幔深处拖去。 张良去找樊哙、周勃,走进作为临时军营的大宅,发现他们也在纵酒胡闹,喝得东倒西歪,有的人醉了,歪歪扭扭走到廊柱边便溺。 张良嫌恶地皱着眉头走过去,樊哙、周勃看见张良,跳了起来,纷纷劝酒,张良冷静地拒绝了,只把樊哙叫到一边说:“大将军相信,这一战,并没有伤及楚军主力,赢得太容易了,恐怕会生变故啊。希望有人能劝谏汉王。” 樊哙瞪着眼说:“我吗?又是我吗?” 张良苦笑道:“对,就像在咸阳那样。只不过,这次要严重得多,生死攸关啊,霸王可不会再摆一次鸿门宴了。” 樊哙顿时明白了事情的紧迫性,说:“请先生放心,在下马上去!” 第三十三章 刘邦带着全体将士在城中狂欢,韩信却带了两万人马出了城。 到了营帐里,正在温酒的蒯彻迎了上来,笑眯眯地说:“将军是要倒戈相向吗?还是要引军自去,另立山头?” 韩信平静地说:“当然不是。” 蒯彻又问:“要不就是对汉王不满?” 韩信说:“大军进城之后,大王不加节制,军纪已荡然无存。但说起不满,还谈不上。” 蒯彻脸一阴说:“那将军危矣!” 韩信皱眉道:“你说清楚。否则判你个扰乱军心!” 蒯彻说:“汉王如今突逢大胜。这彭城就好像一张香喷喷的饼,突然从天上掉了下来。把他砸得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胜利来得如此轻巧容易。可是,这是刘邦的胜利,不是将军您的。他是王,你是臣。那帅印他今天能交给你,明天便能收走。到头来将军你不过是无所依傍的一个汉子罢了。他们是你的兵,而你则是汉王的兵啊!” 韩信跺脚骂道:“蒯彻先生!你们这些喜欢嚼舌头的家伙,就只知道这些揣测人心、明争暗斗的事情吗?” 蒯彻很无辜地说:“这难道不是最基本的生存之道吗?” 韩信说:“还是我来教教你什么叫做生存吧。” 他拿起一根树枝,在地上画着地图说:“这是彭城,四面无所依傍。这里是北山的谷地沟渠,已经埋伏了一万精兵。范增前日里早早地撤退。项羽不是傻瓜,一定懂得了他的用意。因此,进入谷底我军的埋伏,已是不可能的事情了。我没有撤走这支伏兵。只因为他们现在的作用已经不是伏兵,而是斥候。” 蒯彻吃惊地说:“一万人的斥候?” 韩信说:“对。以防项羽南下突袭的斥候。而我引兵驻于城西,扼住最利于展开攻击阵形的方向,彭城可保无虞。这是为了汉王的安危,怎么说得上反叛呢?” 蒯彻问:“为何不防守东面?” 韩信说:“项羽就算绕过谷地。东面地势狭窄,不要说十万军队,就连一万人都无法展开阵形。项羽不会带着几千人来送死吧?” 蒯彻连连点头。韩信把树枝一扔说:“我说完了。” 蒯彻说:“这都是打仗。我跟你谈的是怎么和大王相处。” 韩信说:“韩信对那些事情没兴趣。比起闻汉王身上那股酒肉气,我更喜欢睡在篝火边。” 韩信、樊哙匆匆走进了霸王大殿。 君臣见礼之后,韩信开门见山地说:“臣以为,五日之内,霸王定会挥师彭城。” 刘邦说:“寡人听报,项羽在齐地,他的兵马散得沙子似的,而齐地叛乱愈演愈烈!霸王难以抽身哪!现在我占了他的老家,楚军军心涣散,难成气候了!这岂不大快人心!寡人正要设宴以谢功臣!将军你还是回到彭城来,让那些将士也回来快活着。” 韩信说:“大王,请不要相信这样的奏报。我们还并没有胜利。” 刘邦不悦地说:“噢?你凭什么肯定呢?” 韩信说:“出自我对项羽战法的了解。” 刘邦说:“你真是够了解他的。还是让寡人来告诉你一些事情!已经没有人支持他了!天下军队现在都站在我这一边。那个人,已经无力与为我敌!如果他前来投降,好,一定厚待,不失王侯之礼。寡人待他,可不会像他待我一般!” 韩信说:“我看不出霸王为何会向大王投诚。相反,臣倒是看见,我军败相已生!大王应立即约同诸王,退出彭城,将联军调至城北方向,在平原上展开阵形,进可以直指齐燕,退可以以逸待劳,同霸王决一死战,唯此方有一线生机啊大王!” 刘邦猛地从丹陛上站了起来,不屑地说:“一线生机?有那么危险吗?” 韩信对刘邦的反应完全视而不见,继续道:“不如说是危在旦夕,彭越已经率兵逃走了。” 刘邦说:“是我准许他离开的。彭越之辈,水贼罢了。你堂堂汉军大将军,竟然在意这种和老鼠一样的家伙。” 韩信说:“正是因为彭越是水贼出身,却做成了一方势力。他那鼻子可比咱们灵得多呢!这是一个再明显不过的信号啊!” 刘邦努力隐忍着自己不爆发地说:“大将军,寡人认为,你言过其实了。” 樊哙突然怒吼道:“大王!该醒醒了!霸王不会为你再摆一次鸿门宴!” 这一下,刘邦震怒了:“你说不出这种话来……大将军,是你教的吗?” 樊哙急切地解释说:“不,不是!” 刘邦冷冷一挥手制止樊哙,观察韩信。韩信坦然相对,就是不回答。 刘邦说:“你以为自己是大将军,就可以对我横加指责吗?你以为自己是大将军,就可以夸敌自重吗?寡人既然可以重用你,也一样可以夺了你的印绶!” 韩信脸色变了,说:“生杀予夺,全凭大王。臣唯有待罪而已!” 众人赶紧劝道:“大王息怒!大王息怒!” 韩信顿首,起身离去。刘邦怒气不消地喊道:“韩信!你敢如此放肆?!寡人还没有让你走!” 韩信已经走出去了。刘邦一脚踢翻了香炉,顿时大殿里一片烟尘弥漫。 齐地楚营,天空阴霾,项羽上马,同虞子期一起检阅部队。矛戈如林,纷纷高举,士卒们震天呐喊,山呼万岁。 虞子期说:“大王,是不是等等且将军、昧将军的人马?等大军点齐,再出发不迟!” 项羽道:“不!一刻也不能等!立即出发!” 虞子期说:“可是,人马实在太少了!” 项羽道:“打起寡人旌号!沿途收拢兵马,凡我军兵卒,不论从属何部,一律跟寡人走!大军绝不可停下!” 虞子期应道:“遵令!” 项羽突然一抖缰绳,催马奋进,虞子期等忙拍马跟上。乌骓马怒奔,霸王大氅如旗飞扬,驰过整齐的近卫部队。兵卒们纷纷摇戈狂热地呐喊,为他们的霸王而骄傲。 项羽以自己藐视一切的气概,只带领五千兵马,就向彭城杀去。为了故国,为了荣誉,为了虞姬! 在彭城的张良舍中,一盏油灯摇曳,屋内并不明亮。刘邦和张良对坐而谈。 张良道:“我听说,做王上的,对手下大将罚之过当,会有危险。怠慢应受尊重的人,一定会陷于孤独。臣请大王召来韩信,好言安抚。韩信乃是耿忠之人,一心为大王筹谋计划,奋死效力。韩信是行伍出身,您不能苛求他懂得如何与王相处。这不是他的长项。你从芒砀起义以来,兄弟们都信服你。不正是因为用人之长,避人之短吗?” 刘邦说:“唉,大将军一片苦心,刘邦岂有不知?只不过,他也太意气用事,太过鲁直。只要他肯向我低头认错,刘邦难道连这么点胸怀都没有吗?他说得都对,可我就是受不了那种态度。” 张良道:“您还是不够了解他呀。” 刘邦笑了,说:“难道,他以为自己一点错都没有吗?” 张良说:“项羽正准备夺回彭城,这是毋庸置疑的。我和大将军所想相同,项羽就算动作再快,也不可能在北面悄无声息地展开部队。” 刘邦道:“是这样。那里有我们的伏兵,不,现在只能算是驻军。” 张良说:“西面的防备才是关键,多给他一些兵马吧。” 刘邦说:“这样一来,岂不是我向他认错吗?” 刘邦回到王宫里,问夏侯婴:“请柬送到了吗?” 夏侯婴说:“请柬是送到了。但各位王、侯一半儿泡在女人堆里,连面都见不上;还有一半儿已经喝醉,呼呼大睡。” 刘邦说:“本想邀众人来,商量重振军纪一事。这下倒好,他们比寡人还会寻乐子啊!” 夏侯婴说:“不过有一个人倒是没醉,已经在路上了。陈馀。” 刘邦手一挥道:“哼!来了个最无关紧要的。” 夏侯婴说:“还有一个也没醉,说是‘大王盛情,张耳怎敢却之’。” 刘邦道:“鬼话连篇!罢了,两个没意思的家伙,来吧来吧,让他们来……你说什么?张耳和陈馀?” 夏侯婴愣愣地回答道:“是呀!” 刘邦跺着脚问:“都到哪里了?算了,不管到了哪里,阿绾你都快去!截住陈馀。不!截住张耳。千万不能让他们俩遇上!” 卢绾知道闯祸了,连滚带爬起身,冲出殿去。 刘邦披着披风,站在寒风中左右眺望,心急如焚。夏侯婴低着头跟在一边。 刘邦说:“平日里话挺多,现在没声了?” 夏侯婴说:“大王请宽心,卢绾大哥脑子灵,一定没问题。” 刘邦说:“希望如此吧。记住,陈馀一到我便将他迎入殿中。你就在此守候,若卢绾有失,你便是捆,也要把张耳给我捆走!” 就在这个时候,陈馀到了,见刘邦站在外面赶紧说:“怎敢劳汉王亲自出迎啊?陈馀愧不敢当。”说着,满面春风地下了马,奔了过来,向刘邦行礼。 刘邦说:“快起快起!来,里面请!” 陈馀道:“不忙。陈馀有话要先说。” 刘邦强作镇定地说:“外面风大,进去再谈。” 陈馀说:“不!这些话不说出来,怎么对得起大王的大恩呀。想陈馀被张耳那贼欺辱已久,若不是汉王大义,斩下那狗贼首级,陈馀如今都会寝食难安呀!” 刘邦僵硬地笑了笑说:“过去的事情,何必总放在心上呢。寡人替你斩杀仇人,乃是为天下计,为苍生计,为了你我之间的一生情义啊!” 陈馀感动,连连点头。刘邦对夏侯婴使个眼色,挽着陈馀要走。 可是就在这个时候,张耳来了,他没看见陈馀,只对着刘邦说:“汉王莫怪,我来迟了!” 陈馀没有回头,只说:“看来感怀汉王大德的,又岂止我一人啊。” 刘邦脸都僵了。夏侯婴扑上去,却没有拦住张耳。张耳已经到了汉王身前,一拜道:“张耳一事不明,那卢绾为何一定要半路拦住我喝酒呢……” 听到这话,陈馀一个激灵,猛地回头。张耳也抬起头。两个人面面相觑。 刘邦尴尬地说:“这件事情,其实有误会……” 张耳、陈馀同时大喝一声,拔剑就往对方身上砍去。 刘邦断喝一声:“快,拦下他们!” 顿时,夏侯婴和一群卫士扑了上来。 刘邦坐在下席,陈馀、张耳分列上席,左右相隔甚远,两个人都被堵住了嘴,反绑了手脚,但仍然死死地盯着对方。 刘邦说:“我先说好,放你们可以。但是有三条规矩。一、不准嚷!二、不准动手!三、先听我把话说完,你们再说。明白就点点头。张耳大人?” 张耳点头。 刘邦又问:“陈馀大人?” 陈馀也点了点头。 刘邦这才说:“放开他们。” 于是,两名卫士给张耳、陈馀松开束缚。两个人挣脱卫士,又厮打在一起。因为手中无兵刃,就拳打脚踢,甚至连牙齿都用上了。 刘邦怒了,说:“你们当老子说话是放屁吗?” 张耳、陈馀充耳不闻,继续殴斗。卫士劝阻不住。 刘邦一挥手,示意不要管,然后自己在那里端坐着,看着两个人殴打,悠悠地说:“打累了那里有酒,喝完还可以继续打。” 张耳和陈馀突然停了下来,分开。刘邦看了看他们,突然抽出剑来,再将剑刷的一下掷出去,牢牢地钉在柱上,喝道:“彭城是老子刘邦的地盘,你们踩着脚下这块土,那就得听我的。明白了吗?我不会再重复第二遍!适才,我就可以一剑一个把你们都砍了,但我没这么做。老子只想告诉你们,项羽才是我们共同的敌人,我刘邦不会砍你们的脑袋,再怎么生气也不会!他项羽会!” 刘邦目光扫过两个人,两个人皆避开。刘邦缓了缓,说:“坐!” 张耳和陈馀甚为默契地分别坐到了下首边。刘邦缓步走到上座,坐下,垂着头说:“我心里苦哇,你们不懂。他项羽可能会放过你张耳,就算你曾经和怀王密谋要杀他。他也可能会放过你陈馀,张耳密谋的时候你通风报信了。但只要他活着,就不会放过我的。我有什么办法呢?只有联合你们,活下去。你们不跟着我,就是不让我活,就是我的敌人!你们窝里斗,就是让项羽遂了意,也是不让我活,还是我的敌人!我对真正的敌人从不手软。” 张耳拜倒道:“汉王莫要再说。张耳不再造次。” 刘邦看向陈馀,陈馀亦拜倒道:“陈馀拜服。” 刘邦说:“这样吧。待我军从彭城撤军,你们便各自领军回去吧。陈馀你占了张耳的地盘就不用还给他了。自己好好管着吧。” 陈馀听了,很是吃惊。 张耳更是诧异:“这……” 刘邦说:“河内郡是个不错的地方,萧何把那里管理得很好,百姓安居,收成也不错,给了你吧。” 张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问:“大王所言不虚?” 刘邦笑道:“难道要老子亲自抬着轿子送你去吗?” 张耳、陈馀彻底服气了,拜倒谢恩。刘邦嘿嘿一笑。 汉军营中,韩信、樊哙、蒯彻正在行走。 蒯彻说:“汉王将全部军队重归你指挥,大将军应当立即向汉王去谢恩才是。” 韩信道:“来不及了,布防才是当务之急。” 蒯彻说:“这是汉王向你低头认错的表示啊,再怎么说也该……”说到这儿突然发现韩信正瞪着自己,于是就说:“好吧,鸡同鸭讲。” 这时候,范增正屯兵萧镇,静悄悄地埋伏在强大的联军背后,以作为霸王的策应。 副将来报:“范增大人!虞妃找到了!” 范增命令道:“带她到镇上,好生安置。” 那虞姬在城破之后历尽千辛万苦才逃了出来,如今终于到了楚营,急切地要知道霸王在哪里。范增不答,只是让她回去歇息。她走后,范增问龙且将军:“大王尚需多久赶到?” 龙且回答说:“照目下行军速度来看,尚需一日。” 范增焦虑地说:“这一仗,霸王难道真的决定硬拼吗?” 龙且说:“探马来报,韩信已调集汉军主力在彭城以西扎营布防。我恐将军打不过啊!” 范增不语。他看着虞姬远去的背影,心里一思忖,顿时做出了决定。 此时,霸王的部队已经到了彭城北面山谷。 虞子期道:“大王,无论我们多么迅速,也只有这三万人马。请大王三思啊……” 项羽说:“放心吧子期!韩信那小子一定以为寡人只会蛮干。他想以逸待劳,给我以迎头痛击。但是,他错了。传令,让士卒加快步伐,衔枚疾进,距彭城以北深谷二十里扎寨。” 斥候来报:“大王!范增大人请大王加速行军,叛军已在平原上扎营了!” 项羽未言语,却遥遥望见赶来的斥候骑队中有一袭红衣——那是虞姬。 项羽不顾一切地纵马迎了过去。 季布回头问斥候:“怎么把她送来了?” 斥候道:“回禀将军,是相国命在下将虞妃送来。他说,大王见到虞妃无恙,应该无所顾虑了。” …… 那边,项羽执起虞姬的手。虞姬委屈,忍泪,但终于忍不住落泪。项羽怜惜地擦去虞姬的泪水。项羽牵着虞姬的手,向山冈上走去。虞子期、季布等都很吃惊,不明就里。 项羽回头道:“布将军,大军停止前进!原地待命!” 虞子期说:“可是大王……” 项羽已经牵着虞姬的手,不停地攀登着,发足向山冈顶走去! 一直在快速前进的大军已陆续停下,军卒无不昂头,敬仰地望着他们霸王的身影……项羽抱着虞姬,走上了山冈顶端。山下是广袤的平原,楚军衣甲鲜亮,在落日下闪闪发光。 项羽放下虞姬,两个人对视。 项羽道:“很快,一切都会过去。那时候,我将和我所爱的女人,一起坐赏落日与晚霞,就这样,终此余生。” 虞姬说:“虞姬会等的……” 霸王大军无声肃立,漫天烟尘渐渐降落。项羽和虞姬并排静坐。落日辉煌,晚霞灿烂。 第三十四章 霸王率军回到彭城郊外,令季布和虞子期大张旗鼓地进攻。季布领兵一万,向右侧绕过深谷,进攻彭城以西的汉军大营。但是并不蛮攻,一路上只是大造声势,将平原上汉军的主力吸引过来。虞子期率兵一万五千人,保护季布侧翼。他自己则带五千骑兵直接从彭城东面,从双方一致都认为无法展开作战的狭窄地形处,出其不意地进攻彭城。 首先意识到霸王这种完全不讲规则的战法的是范增,虽然两个人事先并没有通气,也完全来不及通气,但是范增还是凭着直觉意识到了霸王的策略。范增传令,萧镇全军出击,避开城外敌军,直接攻打彭城南门,以与霸王形成呼应之势。 而在彭城以西的韩信也感觉到了异样:“这样的攻势,太不像项羽的风格了。难道是因为长途跋涉疲惫所致么?” 彭城以东,五千骑兵已经排成锥形。项羽纵马到了先锋的位置,他命令点亮火把! 于是几千只火把同时燃了起来。 项羽高声道:“兄弟们,你们的勇气呢?西边的平原上,几万男儿正在为我们抛洒热血。咱们只有这一次机会。项羽带你们回家!” 项羽举起剑,一马当先冲了过去。楚军高声呐喊,向彭城突击。 彭城城内大乱,汉军的哀号声、厮杀声、凄厉的角声、震天的战鼓声,汇成洪流,鼎沸于宫闱之间。刘邦从锦帐里扑出来,一脸惊惶,衣裳散乱。夏侯婴冲进来,高喊:“是霸王!霸王杀回来了!” 刘邦叫道:“寡人不是将兵马给韩信了吗?他战败了?” 夏侯婴说:“韩信并没有战败。项羽从城东杀进来了。黑压压的全是骑兵,不知道有多少人!” 刘邦惊骇万分,自说自话:“这不可能!拿剑来,寡人不信他能从天上掉下来!” 卢绾奔来,高喊着:“大王快走!再不走,就迟了!” 刘邦被两个人拉住,不顾一切地往外冲。宫内顿时炸了窝,宫娥哭叫,内侍奔逃! 破晓时分,突然响起凄厉的号角声。韩信从营帐中奔出,大惊! 周勃来报:“项王带兵从东面杀进彭城,整个城池已经被楚军控制了!” 韩信惊问:“什么?他从天上掉下来的吗?” 周勃说:“周勃不知。另外,范增的军队从萧镇出发,并未落入我军在南面的埋伏,直接攻打彭城去了!” 韩信既惊诧又愤怒,一脚踹翻了一排摆在帐前的大戟。 周勃说:“无论如何,各国军队已经溃退。请大将军回师彭城,营救汉王。” 韩信凝神,思索着。 周勃问:“大将军还在犹豫什么?汉王有危险啊!” 韩信说:“传我将令。收缩军队,形成环形防御。传令曹参,让他带领北部深沟的部队立刻退回栎阳,以防齐地的楚军乘虚西进。” 周勃道:“喏!但是,不救彭城吗?” 韩信果断地说:“不救!” 周勃说:“那大王就会有危险啊!” 韩信道:“如今形势未明,我军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贸然东进,背部肋部就会全部暴露出来,这是去找死。” 周勃说:“遵命。可是守也不是啊。六国败兵像潮水一样涌了过来。一旦整编他们,难免会露出防御间隙。” 韩信说:“盾阵防御,将他们挡在营外。一个人也不准放进来!擅闯盾阵,杀!” 周勃道:“喏!” 韩信说:“任何军马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出战,违令者斩!” 外黄故道上,审食其带队,护送着刘太公、吕雉等人的车驾,赶往彭城。审食其骑马走在吕雉车驾外侧。正走着,前面的车驾扈从都停住了。众人都听到如同海啸般的喧嚣声,由远而近……众人面面相觑,不明就里。吕雉下车,审食其忙下马搀扶。王陵已经从前车慌张地跑来道:“坏了坏了!看哪,那是魏王的兵啊!他们在溃逃呀!彭城只怕是危险了!” 正说着,潮水般的魏王败兵涌来,一下就将车驾队伍冲得七零八落。几辆马车登时被败兵哄抢而去,车上挤满了败兵,向远处奔去! 吕雉摔倒在地上,腿上被割了一个口子。她顾不得包扎,和审食其以及几个兵士架扶着刘太公,疾行逃命。吕雉看看身后,突然大叫一声:“孩子!” 审食其一见,没有鲁元、刘盈踪影,不由大惊道:“臣万死之罪啊!臣去找!” 审食其在田野上奔突,乱兵丛中,哪里去找!突然,审食其看到了小娴,她正在和两个抢包袱的乱兵打架,全无惧色!审食其上前,手刃两个乱兵,救下小娴。 审食其问:“看见公主和公子了吗?” 小娴说:“王陵大人领着呢!” 审食其四顾,哪里还有王陵的踪影! 孩子丢了,大家都很着急,但是吕雉非常冷静地说:“王陵大人带着士兵,又是大将出身。他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如何找到汉王。我告诉你们,孩子们跟着他,比跟着我们安全!” 审食其连连点头。 吕雉又说:“生死本由天命,如今的形势,去南边不安全了。我们得找个熟悉的地方先躲起来,等风波过去。” 审食其说:“兵荒马乱,根本就没有安全的地方。” 吕雉坚决地说:“去丰邑!” 再说刘邦被项羽追杀出城来,一路上狼狈不堪,屁滚尿流,几次都差一点就把命丢了,但是几次又都化险为夷。他也和吕雉一样,选择了向丰邑逃亡。刘邦在车马的颠簸当中,虚弱不堪,一片混沌。他再醒来,竟然冻得浑身哆嗦,嘴唇青紫。天完全黑了……刘邦几乎忘记了时日。 刘邦醒来时,东方已经发白。他突然听见凄惨的哭声、苍凉的喊声。 “大王!大王!” 夏侯婴忙勒住马,寻找那声音!只见一个魁梧汉子牵着两个孩子,从田野上奔来——原来是王陵在乱军中保护着刘盈和鲁元,牢牢牵住,一路奔逃,却遇到了汉王的车驾。 刘邦赶忙跳下车来,把一双子女搂在怀里,热泪顿时涌了出来。 鲁元、刘盈叫着爹爹,刘邦答应着,四顾却是一片茫然:“我老父在哪里?王后在哪里?” 王陵拜道:“王陵无能。乱军之中失散了!” 刘邦心急如焚。夏侯婴引颈张望,仿佛听到了急促的马蹄声,急忙上前催促道:“大王,不好,追兵又来了!” 王陵赶紧说:“大王!快带公子和公主走吧,要不,就来不及了!” 刘邦问道:“爱卿啊,你怎么办?!” 王陵说:“不要管我了!走!快走!” 远远地,烟尘卷起,无数楚骑兵怒喝着,如狼似虎,掩杀过来。刘邦已经顾不得许多,跌跌撞撞爬上车!夏侯婴“哗”地抽了一鞭子,马车蹿了出去! 狂沙滚滚,到处是相互践踏争道而死的联军尸体,旌旗倒落,溃逃的败兵还在不断涌来。如狂风一样的楚军呐喊着、追杀着! 马车在飞跑,刘邦站在车上,两手扶着横轼,惊恐地回望身后的追兵。他的一双儿女缩在车厢里。 季布和丁公,率五十余骑疯狂地护卫着他的马车,夏侯婴奋力地抽打着嘴吐白沫的马匹。一轻骑奋勇护主,转瞬被杀。眼看着一员楚将又挺槊催马,追了上来。 刘邦回头看着,干着急没有办法,突然一剑挥去,将车中间那根支撑华盖的圆柱砍断!“哗”一声华盖顺风往后兜去,将那楚将一下打落马下!车顿时轻快起来。 刘邦刚喘了口气,只见后边十几骑又追了上来!刘邦的一双儿女,此时把住车栏惊恐地看着……弟弟吓得大哭:“爹!我怕,我怕!爹!” 后边的骑兵越追越近……刘邦仓皇地看着!他再看夏侯婴,夏侯婴仍在奋力打马……刘邦一咬牙,狠心地伸脚去踹他哭着的儿子,一脚没踹下去。鲁元看见大惊,上去抱住刘邦的脚哀求道:“父王,不能啊,不能!” 夏侯婴边赶车边回头看,也非常吃惊……马车慢下来了。 刘邦吼叫着:“怎如此不懂事!快滚下去!”他一边吼一边狠命地踹着,终于将刘盈连带拉着刘盈的鲁元一起踹了下去! 夏侯婴看见,拼命一把将车勒住……刘邦一看车停了,拔出剑,一下横在夏侯婴脖子上!大声命令道:“走——” 夏侯婴的眼神,突然由恐惧转成了平静,说:“主公,他们好歹也是你的亲骨肉,怎可如此!” 刘邦疯狂地挥着剑,吼叫道:“快走!” 夏侯婴说:“杀了我,谁为大王赶车?” 眼看着后边的追兵渐近,刘邦眼神中现出了彻底的绝望。 正在此时,突然从斜刺里冲出汉军骑兵二十余骑截击季布追兵,使季布一时没冲过来。 刘邦冲着夏侯婴嘶喊道:“还不快走!” 夏侯婴大叫道:“大王!不要慌!” 地上姐弟俩翻身坐起,一身都是尘土,抱在一起惊恐地大哭起来。刘邦心一颤,夏侯婴借机推开刘邦的剑,跳下车便向小孩子跑去!刘邦的剑在空中抖着,他呆看着夏侯婴动作,忘了自己。夏侯婴夹抱起一对孩子往回走,飞快地将两个孩子扔上车! 汉楚两拨兵马此时就在后边互相砍杀着,汉兵越来越少。 夏侯婴却不慌不忙地拾起两只长盾,跳上车,将盾牌插在车尾做挡板,随即猛一抖缰绳,车蹿了出去!两个孩子紧紧搂住了夏侯婴的脖子! 这时刘邦猛醒,突然叫道:“蠢材!你知道什么!孩子落在他项羽手里,反倒安全,项羽有妇人之仁,他不会杀我的孩子!” 夏侯婴喊道:“不会?他要不是疯了,怎么连义帝都杀!虽说父为大,儿为轻,可是,到底是亲骨肉!孩子是无辜的呀!”说着他对孩子吼叫道:“不要松手!” 风卷黄沙,血雨腥风。刘邦坐在黄沙遮盖住的车中,抱着头。车奔跑着,两个孩子紧紧搂着夏侯婴的脖子,刘邦看着满地的汉军尸体支棱八翘的兵器和旗旌,念叨着:“责备我吧,一辈子记恨我吧。你们这些凡人怎么会明白呢!我刘邦是个善良忠厚的人哪!为什么与我一起,却难逃一死?而那坑杀几十万人连眼都不眨的项羽却常有妇人之仁,落入他手尚有一线生机啊!上苍啊!你是瞎了狗眼了吗?天意为什么这么古怪?或许,结果就是我死,而他们会活下去?!谁知道?就让青史来责备我吧!责备我吧……” 两个孩子抠紧夏侯婴的脖子,抠出了血。车奔跑着,刘邦却不敢看自己的一双儿女。两个孩子偶尔惊恐地偷看他一眼,完全不认识这个父亲似的。刘邦躺在马车上,紧闭上双目。 夏侯婴正驾车狂奔,突然前方又杀出一队楚兵!大家都吓呆了,这狭路相逢,是难免恶战一场的!这一回还能不能冲出去,就很难说了。 刘邦心里想,这回完了! 随着楚兵涌来,杀过一员将领!刘邦定睛一看,这人好面熟——原来认识!是在薛县被刘邦放走的丁公,此人正杀气腾腾,催马扬刀,狂奔而来! 夏侯婴拔出短剑就要格斗。 刘邦扬臂大呼:“等一等!” 丁公一怔,勒住了马! 刘邦一看有门,马上大嚷起来:“怎么!怎么!不认识了吗?丁公!你我可都是世间的豪杰呀,又何必互相残害哪!” 丁公一犹豫,一举手,看看左右,却没有号令部下厮杀。楚兵们都勒住了马,疑惑地看着主将。 刘邦赶紧颤抖着对阿婴说了一声:“走!” 夏侯婴抓过挽具,驾车忙走。楚兵眼睁睁任这辆车驾从眼前跑了,都看着主将丁公。 丁公指着另一个方向吼了一声:“刘贼向那边去了,追!” 于是他带队向斜刺里蹿出去,楚兵连忙跟随,向另一条路杀去! 第三十五章 刘邦带着最后几个人逃到了丰邑,弹尽粮绝,苦苦支撑,终日去外面挖野菜过活。老太公和吕雉等人都已经被项羽抓去了,而刘邦在路上将自己的两个孩子踹下车去只顾自己逃跑的行为,也深深地折磨着他自己的灵魂。 这一天他和夏侯婴君臣二人又去挖了些荠菜回来煮了煮,可惜没有盐。大伙围着井吃饭,很快锅里就空了,连汤带水都只剩一点点底子了。 夏侯婴说:“好想吃肉啊!” 刘邦把鼻子凑到碗前闻着说:“羔羊的后腿,毛剃得很干净,带皮煮的。你们不懂吧?带皮煮的才能入味儿。皮上的肥肉化成油,浸到汤里。闻到没有?对!就是这个感觉。腻腻的吧?开食!” 刘邦一边说着一边带头,众人一起把碗里的荠菜叶子连汤带水都吃了个精光。刘邦放下碗,发现一双儿女离自己远远地可怜巴巴地捧着碗,不敢过来。 刘邦喊:“孩儿们,来。” 刘盈和鲁元眼往别处看去,不动窝。夏侯婴见状就说:“元儿,盈儿,过来。” 鲁元和刘盈凑到夏侯婴跟前。刘邦张开双手说:“到爹这里来。” 鲁元迈上一步,刘盈突然拉住姐姐的衣角。刘邦心中一痛,手一伸,示意夏侯婴。 夏侯婴犯难了,那可是留到最后关头用的啊。但是刘邦很坚决,执意地伸着手。夏侯婴只好从怀里掏出那很小的一块米粑,递给刘邦。身边众人看了都口水直流。刘邦将米粑分成两块,亲手喂给两个孩子吃。刘盈和鲁元吃着米粑,眼睛却巴巴地望着刘邦。 刘邦看着两个孩子一点一点地吃,说:“晚上我们吃野鸭。” 刘盈说:“爹骗人。” 鲁元说:“我们都会饿死的。早知道,在车上就摔死了也干脆!” 刘邦只觉得钻心地疼,他轻轻抚摸着鲁元的小脑袋说:“想着,念着,就会有的。若是临了要睡了野鸭还没来,就闭上眼,想着,念着,做一个完完整整的梦。你们就会看见呀,鸭子排着队走了过来,一摇一摆地,跳进锅里去了……”刘邦说着说着,脸上露出孩子般天真的笑容。 这时候,那个在军中管礼乐的随何突然道:“既然大王要吃野鸭,那臣这些东西上不得台面,还是还给村民吧。” 众人回头。刘邦一侧眼,看到随何,眼都看直了。 夏侯婴说:“随何!你不是管礼乐的儒生吗?见了大王为什么不行礼?”随何背着一个大竹篓站在刘邦面前道:“我一蹲下,芋头可就滚走了。” 刘邦惊喜地叫道:“芋头?” 随何把背上的竹篓摘下,里面有很多新鲜芋头。大家眼都直了。 刘邦嘿嘿一笑道:“从何处得来芋头?” 随何说:“去临村买的,也就是昔日的东岳亭。” 刘邦说:“你竟然带了钱?这种兵荒马乱的时候,竟然有人肯卖粮食给你,还是整整一筐。寡人难以相信。” 随何正色道:“臣挨家挨户上门,哪家不卖,我就在他门口坐着……”说着他掏出一只楚埙:“吹这个。” 刘邦笑道:“这简直就是无赖嘛!简直比寡人还要无赖。你这个家伙,真是儒生吗?” 随何说:“儒生和儒生相比,也是很不一样的。有些人净说些没用的话,还越说越来劲。有些人不爱说话,但开口就是字字如金。比如说我。” 刘邦伸手说:“给寡人吐几锭?” 随何道:“大王您可以准备起程了。” 刘邦惊讶地问:“起程?去哪儿?” 随何说:“我带了一名斥候回来。他带来了许多消息。” 刘邦站起来问:“有军情为什么不早说?” 随何理所当然地说:“您并没有问过我呀!” 随何带来的消息是:大将军现已退到睢水南岸,总算阻住了霸王的攻势!霸王似乎对韩信完全不感兴趣,而是四处派兵打着大旗在辽阔的平原上追了大王几日,像孩童扑蝴蝶一样,追不到便意兴阑珊地回去了。 刘邦说:“他已经错过了最好的机会,如今韩信站稳了阵脚,项羽也不敢轻举妄动。阿婴啊,我们总算没有一败涂地啊。” 随何说:“韩信所以能够有足够的时间重组防线,他才能卓著固然重要,但这并不是关键。是您为他争取了时间,完全吸引了项羽的注意力。” 刘邦道:“所以我现在是不能去往韩信军中的,那样会招致项羽凶猛的攻击。” 随何说:“臣建议去下邑吕泽。” 刘邦听了,沉思不语。正这个时候,门外一阵响,樊哙带着一队人马来了!他大喊大叫着:“主公!樊哙救驾来迟!”于是君臣见礼,叙说了被打散以后的经历。刘邦突然说:“现在,你替寡人去一趟下邑。” 樊哙前脚走了,大家也都收拾好乘了车带上孩子们出发了。接近下邑的时候,樊哙回来说:“汉王,我刚从下邑回来,吕泽找到了,他正在城外迎候咱们。” 刘邦满面狐疑,搓了搓手问:“城外……吕泽得知我要去时,情绪如何?” 樊哙道:“那自然是高兴的!” 刘邦问:“那么,是哪一种高兴呢?” 樊哙说:“什么,难道高兴还分很多种?” 刘邦说:“是像春天播种后满怀希望的高兴,还是秋天收获后志得意满的高兴呢?况且他得知我落难到此,居然还高兴得起来么?” 樊哙说:“这……准确的地说,他应该是很热情吧。汉王,恕我愚钝,您到底在说什么?我可是一句都听不懂了。” 夏侯婴在一旁略一思索,吩咐樊哙道:“哙,不如你带两个孩子乘马车先去一步,我和汉王随后便到。” 刘邦听了夏侯婴的话,高兴地拉着夏侯婴的手说:“阿婴,还是你最知我心啊!” 樊哙更加摸不着头脑,看看两个人,感到莫名其妙。夏侯婴重重敲了樊哙的脑壳一下说:“多用一下脑子嘛!如今汉王是在担忧,我们如今兵败逃亡,这吕泽到底会不会出卖咱们,还是个未知数。” 樊哙说:“怎么会?吕泽可是汉王夫人的亲哥哥呀。” 刘邦说:“但愿我的担忧是多余的,毕竟我与吕泽已很久没见过,小心一点总是好的。” 樊哙道:“哦……那我明白了。可既然是试探虚实,让为臣与一辆空马车同去就好,为何还要带上两个孩子呢?” 夏侯婴说:“如果是一辆空马车,摆明了就是咱们不信任吕泽,他会不会生气呢?而带上两位公子,一切就显得合情合理,万一真是个陷阱,他是两个孩子的亲舅舅,应该也不至于难为孩子。” 樊哙恍然大悟道:“阿婴,你真是心思缜密!” 夏侯婴说:“我只不过是说出汉王的心思罢了。” 下邑城外,吕泽已经等在那里很长时间了。他鬓发斑白稀疏,身形矮小敦实,却自有一股气势。他老远立在城下,等待着刘邦。见汉王下了车,吕泽带着两个孩子快步迎了上去道:“臣翘首期盼,总算盼到您了,陛下您能安然无恙,臣下太高兴了。”刘邦见到了吕泽,伸手拢过他的肩头,也表现得亲亲热热。一家人见面,两个孩子一会儿叫着舅舅一会儿叫着爹爹,好不热闹。 刘邦说:“把你的人马派到城外边警戒吧。” 吕泽说:“臣这就去布置一下,暂时告退。” 等吕泽离开刘邦招手对夏侯婴低声说:“阿婴,让我们的人轮班站岗,加强警戒。” 夏侯婴问:“到了自己人的地界,还这么紧张做什么?” 刘邦说:“现在可是乱世,人心不好讲啊,还是多个心眼为好。” 彭城霸王殿上,重新回来的项羽雄睨四顾。四下虽仍是一片狼藉,但毕竟彭城夺回来了,何况还以少胜多取得了这么大的胜利。 范增却说:“大王,刘邦虽然败了,然而陛下打败的,却非韩信。昨日用兵者,不是韩信,所以,汉王才有此一败。若是韩信用兵,陛下恐怕不会胜得这么容易。” 项羽笑道:“容易?亚父何出此言?这是多么非凡的胜利!我以三万人马,打败不止十倍之敌,这是亘古以来少见的大胜仗!现在都说韩信在我营中之时已见其才,可是依寡人看来,不过如此,亚父又为何相信那些传言呢?若他真有大才,刘邦岂有今日之败?亚父又何必远虑啊?” 这时侍从上前来报:“启禀陛下!已拘到刘太公、吕后。” 范增说:“大王,待我先去看看他们,已确保万无一失。” 范增去囚室看过刘邦的家眷回来,项羽问:“依亚父看,刘邦的这些家属该如何处置?” 范增说:“不能杀。刘邦新败,韩信尚在睢水以南,如若杀掉他们,只能增加仇恨,而刘邦拼死相迎,没了后顾之忧,对我十分不利啊。难道陛下忘了王陵老母之事吗?” 项羽说:“既然如此,便都放了吧。” 范增说:“更不可!他们是握在我方手中的人质,关键时刻能制约刘邦。” 项羽道:“制约?我听前方探报说,那刘邦在逃跑之时,连自己的孩子都抛下了车,哪里有点做父亲的样子?简直就是个无情的混蛋!” 范增说:“这,也不过是大王所听到的表象罢了。依我看,刘邦他首先是个人,而人在极端时刻,是会做出平时意想不到的举动的。当危机过去,安稳下来的时候,这些来自亲人的责备和思念,就会时刻缠绕着他,不停地折磨他。而我们,就掌握着这枚牵动他神经的关键棋子。” 项羽说:“难道你还指望刘邦会来彭城救他们么?” 范增道:“我从不这样认为,因为刘邦不会冒这样的险。可是,这并不代表他不关心自己的亲人。” 项羽说:“亚父方才说得像是有些道理。可是,咱们不该在此时做这样的事情,被世人知道,倒要嘲笑我行小人之事了。” 范增道:“大王如今的自责更像是没有道理,当初我们可以正大光明干这件事的时候,大王却没有做。眼下是战争,而我们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胜利。” 项羽说:“就算这样,我们也不该如此。” 吕雉和刘太公被押解入霸王的宫殿,只见殿堂的案几上都摆放着美食美酒,还有宫人伺候。项羽坐在主位,居高临下地说:“这位便是刘老太公吧?知道我为何要请你们过来么?” 刘太公颤巍巍不敢回答。项羽不以为然,端着酒樽,很平静地说:“你儿刘邦,被寡人封为汉中王,却不安分奉职,竟敢入寇关中,侵我封土,占我国都,寡人的宽宏大量,被他认作是软弱可欺,寡人的厚待恩遇,换来他如此犯上。这等反复小人,岂不知一人叛逆,九族当诛呀!” 刘太公听着,句句话都让他如坐针毡,他不顾吕雉的阻拦,推开案几,伏在地上说:“求大王恕罪,刘邦的确是我那不孝的儿子,他得罪了大王,是他的过错,还望大王不要生气,能够原谅我儿不懂事的举动呀。” 吕雉上前去扶刘太公,刘太公就是吓得不肯起身。吕雉说:“爹,咱们不要向他跪拜,他不配!” 项羽闻言,突然将手中酒樽掷于地上,站起身来。吕雉却也不怕,她坦然地站起身来,直视项羽道:“若不是陛下你倒行逆施,又怎会惹得天怒人怨?!方今天下,如釜中之汤,早已沸腾,唯独你看不见吗?与你为敌的,又岂止是汉王一人?今日落在你手里,要杀就杀,还用捏造什么罪名?陛下你当真可笑!不是大丈夫所为!” 项羽说:“你便是吕雉?” 吕雉道:“对,我正是吕雉。刘邦是你的结拜兄弟,你把兄弟的家人都抓来,不就是想一并杀掉,解你的心头之恨么?” 项羽走下台阶,说:“我可以当面告诉你,囚禁你们,就是我做的决定,在你们看来,这是小人才会去做的事,可是,这点看法对于我来说,是完全无所谓的。因为,这就是战争,没有规则跟底线。” 项羽说完,却又亲自上前,将刘太公扶起,说:“是你的儿子刘邦,先背信弃义,但是我是冲他,不冲你们。因此我对你们也谈不上什么恨。” 张良、陈平招集败残汉兵千余人,打着韩信的旗号,一路追寻而来,终于被吕泽派出的流动哨引至下邑。下邑街头,现下全是汉王的兵。 刘邦听到消息,急急地迎出来,高声喊着:“子房!子房!” 张良和陈平立即急趋,近前拜倒稽首!刘邦忙搀扶两人,君臣对视,不尽地感叹唏嘘。 刘邦说:“先生再三谏劝寡人,不可轻敌。寡人偏就不听。如今丧师失家,自负惶愧,又得先生领兵前来救应。寡人,深恨自己无谋无德,智短才疏,这才导致好不容易到手的胜利转瞬成了一场空,寡人累及大家,悔之不及啊!悔之不及!” 张良赶紧说:“大王不必如此。” 吕泽也插话说:“子房怎知陛下在下邑?” 陈平说:“子房先生说,陛下离开彭城之时,轻车就道,未可及远。并且,部下尚在奋战,陛下必然不肯远走。所以,最有可能的,就是到下邑来。” 张良道:“下邑是最危险的地方,同时也是最安全的地方。危险的是,这里根本不堪一击。安全的是,这里的百姓爱戴大王,守城的又是吕泽大人,忠勇可靠。” 刘邦感叹地说:“还是子房知寡人哪。前方情势如何?” 陈平说:“陛下,韩信尚坚守在睢水之南,牵制住不少楚军。不少流散的人马业已重新集结,向韩信靠拢,我汉军站稳了脚跟,算是初步挽回了溃败的局面。” 刘邦听了,不但没松一口气,反倒更添了几分紧张,面有忧色。 张良一看,忙上前劝解道:“陛下,当前最紧要的便是收拢人马,并召所有臣属到下邑来,同商大事。” 刘邦说:“好,好……子房所言极是,寡人全都听你的!” 刘邦在茅草房中,已设薄粥浊酒,款待张良等臣子。他端起酒盏,还没有说话,却忍不住已经热泪盈眶。他招呼鲁元、刘盈过来,然后指着夏侯婴说:“婴将军于万军之中舍命相救,你们可要牢记在心。倘有一天,天下安定了,你们仍能幸存,切不可忘记他的大恩啊!” 鲁元、刘盈忙跪拜夏侯婴。夏侯婴哭了,忙离席跪扶两个孩子。 刘邦说:“危难之际,方显忠诚啊!承蒙众位爱卿之不弃,寡人实在是有负于大家,抱恨不已!寡人哪,如今一无所有,只能借浊酒一壶,向众爱卿赔罪!”说着他已经跪下了。 众臣惊叫,搀扶,唏嘘不已。正在此时,樊哙跑进来说:“大王!看看谁回来了!” 他身后,跌跌撞撞进来一个老头,正是郦食其。 刘邦惊讶,忙离席叫道:“哎呀!老先生!” 郦食其虽然憔悴,却精神矍铄,上前喜滋滋一揖道:“大王、太子和公主都在,这可太好了!” 一对孩子忙上前见礼,郦食其抚其头顶,十分亲近。 刘邦问:“老先生怎么脱身的?” 郦食其大咧咧地说:“楚兵,伤得了老夫我吗?全是没脑子的笨蛋!我自称疯老头子一个,会望气、会相面,懂得些谶纬之道,他们稀奇起来,非要拉我去见长官,一路上牵着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哇!不过这也难不倒老夫,这不是趁黑从茅厕里溜啦!喏,现在身上还有股子臭味呢!” 众人被他说得想笑,又感到不是时候。 郦食其也不客气,取酒喝了一盏,抹了把胡子,惊奇地看着众人说:“怎么,大王,各位大人,为什么愁眉苦脸?经历了这样一场大败,我们还好端端站在这里,须发无伤,这难道不是天大的喜事吗?还不值得为大王庆贺吗?喂!阿婴,你这只猴子,难道也蔫了吗?快跳起来吧!作沐猴之舞吧!” 郦食其挠着稀疏的白发,活脱脱一个猥琐老头样,弯腰扮演着猴子,边唱边跳,感染了大伙,大家被气氛带动,都笑了起来。 夏侯婴很快跟他一起跳了起来。大家鼓掌而和,痛饮浊酒。刘邦嘿嘿笑了,终于露出一丝喜色。 一只公鸡正在院中四处逃窜。夏侯婴追着跑,在到处捉鸡。刘盈与鲁元跟在后面,哭喊着。终于,夏侯婴一个猛扑,将鸡捉到,倒提了起来。两个孩子见状,死死拉住,不让走。 刘盈喊道:“还我们鸡!” 夏侯婴说:“嘘,快不要吵,你们的爹可在里屋歇着呢!” 夏侯婴此话一出,两个孩子果然不敢再哭,却还是死死拽住夏侯婴。 已经从屋里出来的刘邦说:“怎么,你这偷鸡的黄鼠狼自己没法脱身,就搬出我来吓唬孩子?” 两个孩子见了刘邦,竟像木头人一般,立刻恭恭敬敬地站住,也不敢再拉扯夏侯婴。 刘邦若有所思,他向孩子们招手道:“来,让爹看看你们。” 刘盈跟鲁元互相望了眼,都怯生生地不敢上前。刘邦只得自己上前,蹲在孩子们面前。他伸手去拉鲁元,鲁元却躲开了,紧紧拉着刘盈的手。 刘邦问:“干吗要躲?难道你们连亲爹也害怕?” 鲁元直摇头。刘盈盯着刘邦看了看,点了点头,又赶紧摇摇头。 刘邦故意做出和蔼可亲的样子问:“那你们告诉爹,方才夏侯婴捉的鸡,是从哪里来?” 刘盈说:“舅舅送来的。” 刘邦问:“哦。舅舅对你们好不好?” 鲁元脸上绽开了笑容说:“好。舅舅给鲁元讲故事,还送鸡给我们玩。” 刘邦说:“这样啊……夏侯婴,你把鸡捉去做什么鸟事?” 夏侯婴说:“还能做什么?这么多天,主公跟孩子们连口肉都没吃上。” 刘盈说:“我不要吃肉,我要鸡。” 鲁元也说:“我也不要吃。鸡是舅舅送的!” 夏侯婴道:“主公,若不杀这只鸡,咱们可没剩什么吃的了。” 刘邦看了看两个孩子,走到夏侯婴身边,将鸡拿过来,放在地上说:“既然他们不愿意,就留给他们玩吧。” 夏侯婴默然地走开了,而孩子们还是站着,看看刘邦,不敢像先前那样与鸡嬉戏。 刘邦问:“舅舅好,还是爹好?” 刘盈忽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他抱着刘邦的大腿说:“爹,我们不要鸡了,你不要再扔下我和鲁元了……” 刘邦看着他们,百感交集,突然一把将刘盈抱了起来说:“来,骑在爹的肩膀上,你现在就是老鹰,咱们抓小鸡喽。” 刘邦将刘盈架在肩上,小跑着,刘盈开始有些害怕,紧紧地搂着刘邦的臂膀不肯松手。 刘邦说:“你别怕,有爹扶着你,不会倒。” 刘盈渐渐松开手,张开双臂,学着老鹰的姿势。公鸡在院子里四处逃窜。鲁元追在刘邦身后,拍着手欢快地叫着:“噢,老鹰抓小鸡喽!” 跑了几圈刘邦终于累了,他放下孩子,喘着粗气。 鲁元说:“我也要骑,我也要!” 刘邦道:“爹累了,跑不动了。” 鲁元听说,不高兴地垂下头来。刘邦见状,拉过鲁元的手问:“你们可见过斗鸡是什么样子?” 刘盈跟鲁元都摇头。 刘邦说:“斗鸡跟这普通的肉鸡可不一样,这肉鸡是用来吃的,而斗鸡,是用来打架的。” 刘盈问:“鸡怎么打架?” 刘邦说:“怎么打?那打起来的狠劲,比人都厉害。” 刘邦说着,开始模仿起斗鸡的模样来,学得有声有色:“这斗鸡入场,胸口前倾,两只小眼睛,死死地瞪着对手,绕着场子走着圈。” 刘邦学着鸡叫,走着滑稽的步伐,引得刘盈跟鲁元直笑。刘邦学着学着扑过去,追着孩子们,孩子们咯咯笑着跑了起来。 茅屋内,夏侯婴朝外面看了看说:“这哪里像要带兵打仗的样子。罢了,这鸡看来是吃不得了。我再去外面寻些吃食。”说完他走了出去。 郦食其望着外面说:“我还从没见过主公如今天这般带着孩子们嬉闹,这是否有些反常?你说,主公他,是不是已经心生退意?” 张良摇头说:“这叫天伦之乐,怎会反常?他只有如此做,或许才能缓解心中的愧疚吧。” 郦食其小声说:“我来的路上,听到传闻,说主公在逃亡的路上曾将儿女掷下车,还多亏夏侯婴将军……” 张良马上制止他道:“嘘,快不要再提。这件事,怕是他一辈子的心病。” 郦食其恍然道:“如此说来,他这反常的举动我倒能理解了。” 第三十六章 彭城霸王殿内,战火的痕迹仍在,地上仍狼藉一片,霸王君臣已开始商议政务。 季布说:“陛下,臣以为,汉王吃了这样的败仗,恐怕难以恢复元气。我军虽然势大,但齐地却因散布于各处,加之田横逆贼占据地利人脉之便,与我抗衡,令我军束住手脚,这是我当前大患。就请大王速回齐地,收拢大军,彻底消灭田横,使诸侯明白,谁才是真正的天下共主!” 范增道:“布将军此言,老夫以为不妥。方今天下,能同陛下抗衡的,唯有刘邦而已。认清这一点,很有必要。田横逆贼,虽滋扰不断,究竟是牛虻之害,不足挂齿。应当立即铲除的,是刘邦!他提出为义帝发丧,兴师动众把矛头直指陛下,转瞬间便能集结六十万之众,兴风作浪!若不是陛下神武无敌,天下几乎让此贼翻覆!这样的野心,难道不该消灭吗?若死灰复燃,则悔之晚矣!陛下,臣以为,当务之急,是派出使臣,向魏王、赵王发出诏谕,向其表明,诸侯臣等,凡是反戈一击,同大王共剿刘贼的,一概既往不咎!另外,再急招九江王英布前来觐见,就说有要事相商。等他到了,陛下立即将其留置身边,令其人马,作我讨贼的先锋。只有尽快彻底地将刘贼一举粉碎,齐地战火才能不扑自灭!” 项羽频频点头道:“亚父所言极是。应当尽快着手安排。布、子期,你二人各率一支人马,搜索刘贼消息,尽快弄清他的位置,寡人一定要活捉此贼!绝不能再给他任何兴风作浪的机会!” 刘邦离开下邑,在去往虞县的路上,他和张良并辔而行。 张良说:“大王,据报,韩信在睢水南岸已相当稳定,不少流散的军团也纷纷向韩信报到,使彭城之战的损伤影响已减到了最少。这个局面,对我十分有利。” 刘邦说:“彭城败得惨啊!子房,寡人哪里想得到,我六十万的联军,在项籍三万人马面前,竟会如此不堪一击!子房,想来想去,这关外的土地,我也不想要了。只要有人能帮我打败项羽,就把这些土地送给他,让他同我分享天下。” 张良说:“项羽一向对有功者忌之,不愿给予奖赏,而大王这个时候,有同英雄分享天下的气度,那正是与霸王争斗的利器。大王襟怀宽广,真有天下明主志向。” 刘邦大笑道:“是吗?反正那些地呀什么的玩意儿,现在也不是我的,说分送天下英雄么,这个倒是真心话,寡人是不会吝惜的!你认为当前谁可结为盟友呢?” 张良说:“大王果有此想,臣以为,能助大王夺得天下的,非三个人莫属。第一位,乃是九江王英布。第二位,乃是大梁彭越。至于第三位么……就是大将军韩信。” 刘邦变色道:“韩信在彭城,受了我的折辱,一定怀恨在心吧?” 张良说:“陛下何出此言?大将军不是在尽力抵挡霸王的进攻吗?我看他没有那样的心思。” 刘邦道:“子房,你待人宽厚,岂知世人的心态。若他没有怨气,为何不派一兵一卒前来报告消息?也不遣使前来致意?” 张良说:“虽然陛下这么说,臣下我还是要为大将军开脱几句。曹参、周勃、樊哙当然都是大王所信任的人。据臣所知,当此危难之际,连他们都放下成见,在大将军帐前效命。虽然诸侯尽叛,但直属军和关中军主力仍算完整,有了臣子之间的团结一心,才有今日之局面。这是大王的幸运。” 刘邦依旧怀疑地“哦”了一声。 张良说:“请听臣说下去。大将军韩信,可独当一面,有经略天下的才能。这样的人,不肯久居人下,听任差遣。陛下宜让他独立掌握一个军团,向北方发展,以和我汉军互为掎角之势。若大王想与他人分享天下,韩信,是首先需要争取的。不能因为他是大王您的臣子,而对他有所轻视啊。彭城之事,还不是教训吗?只要有了这三个人的鼎立襄助,大王便足以击破项羽!” 刘邦说:“子房此议,好是好,但我军新败,寡人用韩信,不足以使其心服。此时他不倒戈,已是万幸。还有那英布,他乃楚臣,何以使他归我?” 张良说:“布虽楚臣,但最近与霸王有隙,每有二心。并且,臣观察,此人是犹豫不定之人,虽然蛮勇,但缺乏决断。苟使一能言之士,前往说服,令他归汉就可以了。” 刘邦说:“既然如此,也需安排稳妥之士前往。依你看,谁最合适?” 张良道:“此行没有人能比随何更合适。” 刘邦转而到了虞县驻扎,萧何着人送来一大批兵马,刘邦大喜。读过魏无知带来的信,刘邦高兴地说:“卿远道辛劳,先下去休息吧。”等张良也看过了信,刘邦便问:“萧何之策,可行否?” 张良说:“臣以为丞相之策甚佳,火速进入荥阳,早日立足,则各位将军必定率领军队向荥阳报到集结,加上丞相的紧急援助,兵源不断,而防御日益坚固,项羽要顾忌齐地战事,不敢全线向我军进攻。想要赶走我们,怕没有那么容易了。丞相此策,维持了楚和汉一个平手。” 刘邦鼓掌大笑道:“好!平手好。对我们而言,平手就是胜利呀!” 张良目视刘邦,为他的气魄胸襟而折服,转而说道:“然,萧何大人请大王入荥阳,以上诸条,均非要务。” 刘邦微笑着问:“哦?依先生之见何如?” 张良说:“既为平手,日后当有一个漫长的对峙期。大王回荥阳,当速立太子,早固国本!” 刘邦前脚到了荥阳城,戚夫人领着儿子如意后脚也就到了。刘邦责问为什么没有他的话她们就擅自来了这里,那戚夫人就一股脑都推到孩子身上,说孩子想爹爹了。 如意上前,规规矩矩地行了礼:“儿臣如意,拜见汉王。” 刘邦说:“起来起来,你不是知道我最讨厌这些么?” 如意看了看戚夫人,站起身来,有些不知所措。戚夫人忙说:“平常时候是不必讲这些礼节。可是,如今是不同了呀。” 刘邦问:“不同,有何不同?你倒给我说说。” 如意听了,犹豫了一下,规规整整地朝刘邦拜了又拜道:“儿臣如今已经长大,父王有何烦恼,儿臣都可为之分忧。请父王放心我的为人,儿臣一定不会辱没刘氏家族的光荣。” 刘邦说:“行了,怎么今天净说些奇怪的话。如意我问你,这些话,是从哪儿学的?” 戚夫人忙说:“这是他自己心里想的。” 刘邦说:“你不要多嘴。如意,你听着,这话既然是你说的,就得按着自己的话去做,这才是真男儿,明白么?” 戚夫人又忙说:“明白,他明白!” 刘邦说:“你明白什么,我说的他。” 戚夫人道:“他更明白呀。如意,今天来见父王,不是还作了首诗么?来,给父王念念。” 刘邦惊喜地说:“诗?好啊,我刘邦从未作过诗,如今儿子倒会了。来,让我听听。” 如意使劲地在回想。戚夫人见状,忙掐了一下如意说:“别怕,大王让你背,你就大胆背出来。没有人笑话你。”见他还是想不起来,戚夫人就偷偷地侧过手掌,放在如意眼前,她掌心里是几粒稗谷。 如意一下想起来了:“彼黍离离……” 刘邦一听乐了:“呵!还挺像那么回事儿,接着念。” 如意道:“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此何人哉……” 如意又记不起来了,戚夫人着急。 刘邦却在一边鼓掌拍手,道:“好,非常好!” 戚夫人眉开眼笑地说:“请大王点评。” 刘邦笑呵呵地说:“虽然你作的诗,我还不太明白,可是了不起呀!这是我刘邦的儿子作的诗!萧何,你说说,怎么样?” 萧何就站在一边,却像没听见一般,没有吭声。 刘邦又看了他一眼说:“萧何,我问你话呢,为何不答?” 萧何说:“大王,臣才疏学浅,还是不评了吧!” 刘邦道:“这里又没有外人,寡人不学无术,别人不知你还不知吗?评!不准拘着!” 萧何说:“此诗颇有《国风》之感。” 刘邦微微一笑,突然脸色变了,说:“萧何,作诗之道我不懂。可你有事瞒着我,我一眼就看得出来。说实话!” 萧何忙低头说:“《国风》有诗曰‘彼黍离离,彼稷之穗。行迈靡靡,中心如醉。’” 刘邦得意地说:“如意,你说萧何他念得对么?” 如意浑然不觉地说:“对,念的分毫不差。” 戚夫人急了,说:“哎呀,对什么,这的确是我们如意自个儿作的诗。” 刘邦说:“你别插嘴。如意,我问你,既然是你作的诗,那么,为何萧何会知道下面的内容?” 如意看了一眼戚夫人。 刘邦道:“戚姬,你知道我的脾气,欺骗我可不是你应该做的事吧?” 戚夫人忙跪倒道:“想是这孩子不懂事,偷,偷抄了别处看来的诗。” 刘邦问:“孩儿?你娘说得对吗?” 如意抬头挺胸地说:“娘在胡说!这诗的确是我作的。” 刘邦被逗得乐了:“萧何你看,他说是他作的。如意我问你,你作的诗未曾说给萧何听过,为何与他说的《国风》字字一样呢?” 如意说:“父王,这不足为怪,天下人名地名重复的都有许多,何况这诗词。” 刘邦瞪着如意说:“你学得好啊。毛都没长齐,嘴倒是挺硬。当面被人揭穿,还这么言之凿凿的,简直……” 戚夫人连忙扯如意,让他跪下。 如意依旧坚定地说:“我没骗人。爹你不信就罢了,反正是我自己写的!” 刘邦突然大笑不止,上前搂着如意道:“简直跟你爹小时候一个德行!这才像我的儿嘛!” 戚夫人表面上说是孩子想爹、她要照顾自己的男人,实际上煞费苦心为儿子谋太子之位的事情,终究是逃不过刘邦的法眼的。在一次又一次的表演都被识破以后,刘邦给她下了死命令,如果再提立太子的事情,杀无赦。 但是戚夫人依旧锲而不舍,她转而将进攻的方向转向了刘邦手下的大臣。陈平就在无法推脱的情况下,只好接了她送的一包金子。然而在刘邦与几个近臣议论太子的人选的时候,陈平推荐的却是长子刘盈。 戚夫人得了消息,前去质问,陈平只说:“夫人,若你信得过我陈平,就不要过问此事,我自有分寸的。可,若你信不过,那礼物我还收着未动,随时奉还。” 戚夫人听了,却也拿不出其他办法,只好继续等待。 汉军在荥阳建立了坚固的基地,立刘盈为太子,又筑起甬道将敖仓和荥阳接连,派军坚守。汉王拜灌婴为中大夫令,灌婴领骑兵军团,常与楚骑军在荥阳东方的原野上展开大战。萧何则安排有序,利用黄河的漕运,完全掌握了敖仓一带的粮食,至此,楚汉之间已进入相持阶段,准备打一场长期的战争。 这一天,忠诚质朴的周勃、灌婴听到将领间的传言后,大为不满,前来刘邦这里谏议。 周勃说:“大王!陈平的外表虽美如冠玉,但我们看来,他的内在似乎很可疑。臣听到一些传言,不能不为大王忧虑。” 刘邦问:“你听到些什么?” 周勃说:“听说,他在家时曾与她嫂子私通,第一次出仕魏国时,所作所为也为人所不齿,逃亡投奔楚国,仍然不能胜任职务,最后,才不得不投靠到我们汉营来。” 刘邦道:“他还是做了一些事的,比如去说服魏王。” 灌婴说:“依臣所见,即便当时他不去,魏王也会投靠陛下。” 周勃说:“大王重用他,先与都尉之职,又授以护军的重任。但此人,却不懂得报恩,反而依势收受部将的献金,钱送得多,好处多,钱送得少,便刻意刁难。像陈平这种人,只是反复不定、破坏我根基的乱臣,愿大王明察。” 刘邦略一思忖道:“你们去吧,这件事,寡人会过问的。” 刘邦把魏无知召到了殿里问话,问他当初为什么推荐陈平这种人:“据说,这个人在家乡之时,就有盗嫂恶行。现下他又索受贿赂,在军中惹出非议。有人要求寡人严加处治啊。怎么办?你要让寡人为难吗?” 魏无知微微一笑道:“臣下推荐陈平,是因为他有特殊的才能,而不是因为他有高尚的品德。以目前的乱世来看,就算有尾生和孝己那样的信义与德行,对陛下您又有什么帮助呢?陛下恐怕也没机会用得上他们。此时楚汉间,正摆开你死我活的战阵,微臣推介一位奇谋之士给陛下,实在是希望他的谋略对陛下有所帮助。至于盗嫂、受金这种小节,臣下的确并不知道,也不关心。就请陛下按自己的意志,处治他吧。” 刘邦听了,心里明白,便道:“好,寡人自会处治。” 荥阳汉王殿上,群臣朝会,刘邦便当众点了陈平的名。 刘邦说:“寡人可曾亏欠先生?先生起先在魏国,并不如意,到楚国也不胜任,到寡人这里之后,没有什么建树,却有不检点的行为。先生这样做,是否恰当呢?” 想不到陈平听到这些无能和贪污的指控,却一点也不惊慌,十分冷静,拱手一揖,道:“臣不知何人对陛下说过些什么,不过即便臣想认罪,也得有个罪名。” 刘邦说:“收受部下献金,虚与委蛇,空言许诺,可有此事?” 陈平道:“收受献金,有。许诺,也有。但绝非虚与委蛇,更非空言大话。” 刘邦问:“那么,你还打算在寡人面前,替那些人求官加爵吗?” 陈平说:“不错。” 众人哗然,刘邦也笑了:“你倒好胆!” 陈平说:“大王!臣侍奉魏王之时,本是尽心尽力,无奈魏王咎不懂得谋略,是以不得不投奔项王。其后,我虽也曾建立过功绩,但项王却不能信任有功之人,反而让我险些遇害。项羽任人唯亲,他周围的亲信大臣,不是项家氏族长老,便是他自己的亲信兄弟,所以,即使有奇谋智士,也很难获得重用。臣听说,汉王善用人才,所以才冒险投奔大王。那时,臣几乎是两手空空、赤身而来。因为没有钱财,连活下去都成问题。军中微薄的俸禄,不足以供臣使用,所以,这才接受诸将的献金。臣以为,帮助陛下寻找有才能的人,并向陛下举荐他们,是臣的职责。臣绝不会因为收受那些钱,而蒙蔽大王!臣也不会因为收受那些钱,就把是非颠倒,让黑白相易!至于说到建树,微臣的确带有争天下的规划而来,希望对大王有所帮助。如果计策全不能用,那么,不劳各位弹劾,诸将的献金全在臣宅中,就请封查并输入官库,微臣也请大王准许臣辞官,臣即刻离开汉营,绝无怨辞。” 刘邦审视着陈平问:“你的长策在哪里?” 陈平立即从怀中掏出一卷锦帛说:“臣夜夜修纂不辍,近日刚刚完成!” 陈平将长策呈上。刘邦审视了陈平的长策,交给夏侯婴,说:“好,今日当着众位爱卿的面,把话说清楚了也好。你缺钱,向寡人要。寡人既往不咎,不过往后,别再收了。若是你也收他也收,大家相互效仿攀比,还不乱了套!那时,黑白颠倒、是非不分的事,恐怕就该多了。寡人也迟早将被你们蒙蔽!今日,寡人便升陈平为护军中尉,你来执法,以监督所有的军团将领,要整肃军纪!绝不许有欺上瞒下的事再发生!” 陈平道:“臣领旨谢恩!” 刘邦对众人说:“尔等先退下吧,陈平留下。” 众人退出殿去。刘邦凑到陈平面前,低声说:“戚夫人送你的,你就拿着吧。” 陈平大惊道:“这……臣该死。” 刘邦说:“哎,话不是这么说。你收了人家的钱,却不给人家办事。够滑头的,我喜欢。” 陈平说:“平惶恐之至。” 刘邦道:“收下臣的钱,是公事,寡人不能不管。收戚姬的钱,是寡人的家事。自你向寡人推举刘盈的一刻,便已无罪了。” 陈平惶恐地说:“还请陛下恕臣不能原物奉还了。” 刘邦问:“为何?” 陈平说:“臣已然花得差不多了。” 刘邦瞪起眼来,不过半晌之后却又哈哈大笑起来,说:“花了便花了吧。就当是寡人赐你的。起来起来,别趴那儿了。” 陈平起身,一脸的感激,忙不迭地谢恩。 刘邦说:“先别忙着谢恩。这次算你欠我的,以后用你的脑袋来还。” 陈平惊道:“啊?脑袋?” 刘邦笑道:“脑子里的计策。你这小子坏虽坏了点,没准儿日后能派上大用场呢。” 刘邦看着陈平,诡异地笑着。 第三十七章 刘邦几次派人与韩信联系,让他前来议事,但是都被他以种种理由拒绝了。 张良分析说:“大将军‘军情复杂,不宜轻动’一说,甚是勉强。王上已再三催促,韩信依旧借故不来,说得直接一些这就是拥兵自重。前史秦朝戍边的蒙恬、王翦,对待始皇帝的诏令,也是这般模样。” 刘邦说:“噢?拥兵自重?荒唐至极!寡人是秦始皇吗?寡人已经得到了天下吗?先生觉得,我该怎么办呢?” 张良说:“那就要看大王如何看待韩信这个人了。若似陈平,胆子大却害怕不被信任。只需委以重任,必将竭忠尽力。若似萧何,唯命而不论是非,只要命令确切,就算他心里有不服也会遵命行事。若似卢绾,以威降之,皆不敢造次。若似樊哙、周勃,其人耿直重义,施以恩德,皆不在话下。” 刘邦问:“韩信属于哪一种?” 张良说:“都不是。这人好像一匹野马,有脚力却不那么容易驯服。不缚以马鞍,恐将御者抛下;鞭笞得紧了,则会倔而不行。大王万不可用简单的方式去对待他。臣以为,以文雅词句修书,说明形势危急,限定期限约他前来,看他如何作答,这样您才能掌握主动。” 刘邦说:“不失为一个办法。为什么要措辞文雅呢?寡人从来不那么说话。” 张良道:“这是让他觉得,大王您是尊重他的。” 刘邦说:“哦,这样啊。那好!你来写,就这么说。” 张良在一旁拿出刀笔竹简记录。刘邦道:“老子在荥阳过得不错。大将军您现在缺粮缺被服缺武器吧?来荥阳吧,老子砸锅卖铁也不让你的军队挨饿受冻。七天怎么样?等你来。” 张良眼睛都瞪大了:“这……” 刘邦说:“就这些。” 张良道:“这比上次那封还粗鄙。而且,我们现在穷得不能再穷了。你这不是自欺欺人吗?” 刘邦坚定地说:“就这么写。寡人自有办法。” 刘邦着人拿着这封信来催。韩信对周勃说:“此刻彭城尚有楚军数万,彭越首鼠两端不可信赖,九江王英布也未表态,将军可知贸然回师会带来什么后果吗?” 周勃道:“若遭遇三面夹击,必败。” 韩信说:“既然知道,还说什么呢?” 周勃道:“大将军从军阵进退考虑,固然是这样。但大王命令已下,不可变更。若大将军兀自按兵不动,恐众将会有异言。” 韩信让他先下去,他找到蒯彻,蒯彻说:“我把汉王想简单了。将军如何看这封粗鄙不堪的书信呢?” 韩信道:“汉王对待下属,一直就是这样的。活像个农夫!” 蒯彻说:“错了错了!昔日的泗水亭长是这样,如今的汉王刘邦可不会这样。这封信只为了告诉你一件事,他不怕你。就算你手握大军,论军力和所处的地理位置,足以对他形成威胁。恐怕连远在齐地的项羽都知道,汉王现在是缺粮缺兵缺武器。但即便如此,他依旧表现得镇定自若。反倒颠倒黑白,把问题推到你身上来了。” 韩信道:“是这样?这般打肿脸充胖子有什么意思?” 蒯彻说:“错了错了!还是错了!这是得了便宜还不买账啊。你想一想,他若是言明自己什么都缺,你去雪中送炭,这份恩就太大了吧?他怎么会接受呢?如今倒好,你去,就是拿了自己的家当填了他漏风的窗户纸;你不去,明的说是不领汉王好意,抗命而行,实际上……” 韩信说:“实际上,就是表明了我不买账。” 蒯彻道:“对啊。可是你若去了,就把自己的命交给他了,轻则夺你的兵权,重则砍你脑袋!” 韩信吃了一惊。 蒯彻说:“不相信吗?樊哙、周勃他们来找你了吧?我用屁股想都能知道他们说了什么。本来是汉王进退两难的形势,这样一来一股脑儿推给了你。难办啊!” 韩信问:“若是你,你怎么做?” 蒯彻说:“天下之事,说到底就是天下之势。势大方能存活,存活才能图天下。若是我,无论如何是不会去的。” 到了刘邦信中约定让韩信回来的第七天,也就是最后一天,在荥阳城头上刘邦和群臣一起等着。眼看太阳就要落山的时候,卢绾大步跑了过来,高声喊道:“韩信来了,现已到城南十里。” 夏侯婴和卢绾转身就要去迎接。 刘邦喊住了他们,卢绾、夏侯婴不解其意。张良看了刘邦一眼,突然明白了,说:“马上了鞍,却依旧是野马。” 刘邦莞尔,抚张良肩膀道:“还是子房懂我。那么请先生去迎接吧,请他到这城楼上来。” 张良去了,刘邦说:“阿婴,你去把陈平给我叫来。” 夏侯婴道:“叫那混蛋干什么?他净出些馊主意。” 刘邦说:“阿绾,你喜欢陈平这人吗?” 卢绾说:“我倒觉得很好。他怪点子多,又不端架子。” 刘邦道:“是吗?那就好。有件事情需得你和他一起去办。” 韩信来了,穿得破破烂烂,一身黄土,蒯彻跟在他身边。两个人带着三千余人,押送着粮秣、被服和武器。 张良迎住了他,两个人见礼,张良问:“大将军远途劳顿,送来粮草武器,却不知大军现在何处。” 韩信道:“已分交樊哙、周勃、灌婴三人统领,取道陈留,明日便可抵达荥阳。” 张良点点头说:“大将军为防腹背受敌,特将大军分散撤离外黄。又绕行远路,就连汉王的探马都不知大军行踪。敌人更无机可乘。张良佩服。” 张良带着韩信和蒯彻带着卫队来到城墙下。陈平从城墙侧面的阶梯快步而下,迎接韩信,说:“大将军至,有失远迎。大王在城楼相候。” 说着话,陈平和张良交换一个眼色。 张良于是也说:“大将军请。” 韩信抬头。狭窄的阶梯在夕阳下显得阴恻恻的。韩信拔足便行。陈平却拦住了卫队和蒯彻。张良和陈平跟在韩信身后上楼。 上到城墙顶上,却不见刘邦。 韩信回头,陈平正盯着他,说:“敢问大将军,自灵璧一役挡住了楚军,至今已数月有余,大王几度催促,为何今日方至?” 韩信说:“此事正要禀报大王。” 陈平道:“我看没这个必要了吧!” 韩信一惊,看见卢绾带着卫士从四面冲出,将他团团围住。 陈平继续说:“身为大将手握重兵,竟想以此要挟大王,催促不至,该当何罪?” 韩信问:“大王欲杀韩信吗?” 卢绾拔剑道:“不是大王要杀。大王偏信于你,数次险些命丧乱军之中。我们可没有大王那么仁慈。给我拿下!” 左右卫士上前。张良侧身护住,厉声问:“可有汉王之令?” 卢绾说:“没有。先生让开!” 张良说:“既无汉王之令,此乃反叛之罪,尔等不知吗?” 卢绾道:“说到反叛,那得先论大将军之罪。我等是汉王的臣子,一心只为汉王计。请先生让开。” 张良故意说:“陈平!这都是你计划的吗?” 陈平道:“这并非我一人之意。拿下。” 韩信拔剑,与卢绾两剑相交。 张良在旁小声道:“大将军,此事系汉王手下有人谋反。杀卢绾,可解当下之困。” 韩信看了张良一眼,对视卢绾。 张良接着说:“臣见了汉王,自当禀明实情。” 韩信却把手一松,剑掉在地上。卢绾的剑架在韩信颈上。 卢绾问:“知罪吗?” 韩信昂首道:“韩信无罪!今日虽冤死,断不会诛汉王之臣,杀吧。” 卢绾故意大声地说:“嘴硬。”然后提剑,做出欲斩的姿势来。这时候,刘邦带着夏侯婴从城楼远端咚咚咚地跑过来,刘邦奔得太快,连头冠都跑掉了,也不去捡。刘邦高喊:“住手!狗东西!作死吗?” 刘邦夺过卢绾的剑,一脚踢倒卢绾,接着又踹了他屁股一脚,卢绾就势滚了出去。张良赶紧劝解,说他也是为了大王,并无私心云云。 刘邦喝道:“押下去!等候发落。” 刘邦慢慢拾起卢绾的剑,突然就朝着陈平斩下去。“当”的一声,韩信举剑架住。 刘邦说:“这人才是想害你的罪魁祸首。为何护着他?” 韩信说:“正如张良先生所言,韩信之举实有不妥之处,这才引得众人不满。他们都是忠于您的大臣,请大王宽恕。” 刘邦说:“不行!寡人既封了你大将,就是对你绝对信任。哪容得旁人多嘴。若非张良护着,你已经死了,知道吗?” 刘邦甩开韩信的剑,又要砍。韩信跪下,再度架住,道:“大王若杀他,就先杀我。” 刘邦仍不罢休,气喘吁吁。张良拜倒道:“陈平虽有错,好在大错并未酿成。我军正乃用人之际,既然大将军都替他求情了,还请大王开恩。” 刘邦看着韩信问:“不杀?” 韩信说:“不杀。” 刘邦撤剑,交给夏侯婴道:“把陈平带下去,送回住所,让他好生反省。先留他一命吧!子房,前去接受大将军带来的兵马粮草,好生安抚军士。让他们先吃饱,睡好。” 张良应了,下去。 刘邦扶起韩信,执手而行。 张良下得城墙,先对陈平一拜,接着又对卢绾一拜。两个人连忙去扶张良。 张良说:“这是替汉王拜的。莫要小看了这番做作,意义重大啊。” 卢绾说:“实在是看不出来,这般又是要杀,又是施恩,若我是韩信,可能脑子就乱了,心中怎么能平静呢?” 陈平道:“汉王是个英明的人啊。韩信此人心气极高,打压得狠了不是,放任他胡来也不是。陈平佩服。” 张良作了揖,走了。 城楼上,刘邦屏退了左右,此刻正在和韩信对饮。 刘邦点着韩信说:“带兵打仗,寡人不如你。与人相处,你不如寡人。” 韩信道:“正是此事,要请教大王。” 刘邦说:“话说在前面,若我说得有理,你要罚酒一杯。” 韩信说:“一言为定。” 刘邦道:“彭城一战,诸侯都丢盔卸甲,只有你屹立不倒,拒项羽于灵璧。这一仗,你打得没有一点问题。引兵向西,至外黄,站稳脚跟收拢残兵。这一仗,你也打得很好。” 韩信说:“臣明白。应早日回兵荥阳。” 刘邦说:“不不不!你做得最漂亮的,正是放着寡人在下邑、荥阳不管!” 韩信闻言大惊。 刘邦说:“继续巩固实力。这才让楚军和那些观望的诸侯不敢轻举妄动。若非如此,南边英布,北边魏豹,恐怕早就兴兵来犯了。” 韩信道:“臣惶恐。” 刘邦说:“对!你应该觉得惶恐。” 韩信更加吃惊。 刘邦说:“这也是你做得最糟糕的一件事!寡人问你,指挥大军,什么是最重要的?” 韩信说:“令行禁止。” 刘邦问:“还有呢?” 韩信道:“上下齐心。” 刘邦说:“你把寡人扔在荥阳,从军事上讲一点错都没有。可是,这就像一根刺,钉在我汉军每个人的心中。周勃、樊哙等人没有向你进言吗?” 韩信道:“有。” 刘邦说:“此番你要是不来。怎敢保证,周勃、樊哙就不会变成今日的卢绾、陈平呢?” 刘邦嘿嘿一笑,瞧着韩信。韩信冷汗刷刷而下。 刘邦接着说:“不过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如今你来了,粮草兵马也来了。再也不会有人怀疑你的忠诚。从此,汉军上下将齐力一心,不会有人再多话了。” 韩信被说得连连点头。 刘邦说:“项羽会打仗,你也会打仗。你们可说是不分伯仲,寡人这话不错吧?” 韩信道:“若论阵前指挥,身先士卒,项羽胜我一筹。” 刘邦说:“寡人不会打仗。但寡人比他项羽会做人,强了千倍万倍。你我合在一起,还怕敌不过项羽吗?” 韩信被说动了,主动端起酒樽一饮而尽。 刘邦站起来,指着遥遥夜空说:“我们还有很多敌人哪。北边,南边,东边,远到飞鸟都飞不到的远方。我们要打败他们,寡人就会一直相信你,重用你。而你,也应该信任寡人,不要再让寡人为难了。” 韩信站起,向刘邦郑重地行君臣之礼,道:“韩信知错。今后当小心谨慎,誓死忠于大王!” 刘邦将韩信扶起。韩信的战袍此刻依旧灰尘满满。刘邦解下自己的披风,给韩信披上。 韩信说:“不可。” 刘邦说:“我没有勇力统帅大军和大将军一起奋战沙场,就让它代替我。” 韩信甚为感动。 韩信从城楼上下来,骑马回府,遥见张良在门外等候。韩信连忙下马,迎了上去。寒暄过后,张良说:“大将军可知,大王为何如此急着将你的人马召回?” 韩信说:“想是有东进之意。” 张良道:“然也。依大将军之见,当作何战略?” 韩信说:“此事,正欲同大王商议。” 张良道:“良心中有策,盘算久矣。若要大王采纳,还需大将军相助啊。” 韩信问:“如何助你?” 张良说:“明日,还请让我充当一次傻瓜。” 第二天,汉王宫中,屏风上横挂着一张巨大的地图,天下尽收眼底,君臣立在图前,正在商议。 张良说:“荥阳至关中一代,如今总算稳固。据我所知,霸王部将龙且、钟离昧在齐地接连吃败仗,被田横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加上彭越那家伙从中渔利,霸王恐怕依然会赴齐地控制局面。” 刘邦道:“那就是说,寡人在一段时间内,无忧了?” 张良说:“您可以这么理解,但事实也摆在面前,要对项羽发动进攻却是万万不可的。” 刘邦道:“看样子寡人要和他长久对峙下去了。只守不攻,这样的消耗战,终究是胜负难料啊。” 张良说:“良有上中下三策。放弃荥阳,退回关中固守。等项羽与各路诸侯自相残杀。仿始皇帝当年连横之策,徐图之。此乃下策。” 刘邦笑道:“秦始皇兵强马壮。我怎么比得了他?况且若丢了荥阳,函谷关就是一坨肥肉,项羽随时可以来啃!这计策臭到了极点。简直是胡扯!” 张良说:“那么,可以合大将军之兵,再攻彭城,引得霸王回防彭城。他来,我们就退;他不来,我们就占领彭城。此乃中策。” 刘邦说:“昔日诸侯联军五十多万,劈山倒海才拿下了彭城。如今我军十万尚不足,且散于关中和荥阳。这个方法也够臭!” 张良说到这里先看了韩信一眼,韩信马上说:“我猜先生的上策,是调集现有荥阳之兵,绕到齐地,从背后攻击项羽。我说得对吗?” 张良道:“正是。” 刘邦说:“臭之又臭!” 张良莞尔道:“良别无他法了。” 刘邦沮丧地说:“难道寡人只能被动地等在这里,和项羽干耗下去吗?他耗不起,寡人也未必耗得起啊。” 韩信说:“可以攻!我们主动行动,进攻。” 刘邦问:“正面对攻,你有信心击败项羽么?” 韩信说:“不是对项羽,而是……”他指着地图说,“而是攻魏、代、赵、燕,还有九江王英布、衡山王吴芮这些家伙。” 刘邦道:“一个个收服他们,然后,合围项羽?听上去不错。子房认为呢?” 张良说:“大将军此策颇像昔日的连横之术,却行不通。这招对项羽恐怕不起作用。他不会坐视我们一个个消灭诸侯。” 刘邦说:“子房说得对,别人不会这样,项羽一定会的。大将军难道没有发现吗?自从项羽分封了天下之后,就从来没有打过一场图实惠的战斗。他以为自己是这片土地上的秩序维护者,哪里有战争,他就去多管闲事。管完闲事,不占城不夺地,只是烧杀。” 张良点头说:“就好比两个泼皮无赖打架,突然冒出来一个自以为是游侠的家伙,把强的那个教训一顿,然后拍拍屁股走了。” 刘邦苦恼道:“看来,这个方法是行不通的。” 韩信说:“那也不一定。如果这个游侠曾经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他不得不去做的,就会放弃教训泼皮的行为。” 刘邦说:“若是大将军领兵扮演一个泼皮,英布、陈馀这些人是另一个泼皮,项羽就是那个游侠的话,那么对他来说更为重要的是什么呢?” 韩信说:“若能将项羽缠在一个固定的区域,让他脱不了身,就有机会了。项羽擅长野战,要想在分兵的情况下,以一半甚至更少的实力拖住他,只有一个打法,就是守城。这座城池必须具备以下几个条件:粮食充足,附近有可以作为阶梯防御的纵深,还不能离项羽的地盘太远,并且我们关中的兵员补给能够最快送达。”说到这里他笑了笑,指着地图道:“那便只有荥阳和成皋了。” 刘邦说:“对呀!有了敖仓的粮食,这两座城池相持日久也不会断了粮。”可是他又发愁了,“大将军,以你对项羽战略思路的认知,他会把荥阳当做必争之地吗?” 韩信摇头道:“不会。因为这里不是。” 张良说:“那我们就把它打造成这么一个地方。” 韩信道:“就算向南向北两个方向的扩张进行顺利,也非一年半载所能完成。用什么方法才能将项羽像马一样拴在荥阳这个木桩上呢?” 张良说:“大将军这完全是一厢情愿的做法。天下虽大,去哪里找一个项羽见了就会咬的诱饵?要让他时刻觉得差之毫厘,却怎么都咬不到。不行不行的!” 韩信说:“依先生所见,我的战略完全是一堆破烂喽?” 张良嘿嘿一笑道:“无法执行的战略,也差不多吧。” 韩信说:“总比先生的自投罗网之策强吧。” 张良道:“将军是在嘲笑我么?” 韩信故意高调地说:“先生心中明白。” 刘邦一挥手制止道:“别吵了!等等!” 张良和韩信对视一眼,都看着刘邦。 刘邦说:“这个诱饵是存在的!” 张良问:“是什么?” 刘邦嘿嘿一笑道:“就是寡人嘛!” 张良和韩信相视一笑。刘邦突然转过身,警觉地说:“张良,你今天似乎格外迟钝嘛!” 张良低头不答。 刘邦又转过来说:“韩信,你平日里对先生不是这种态度吧?” 韩信亦低头。 刘邦手一摆道:“你们俩的戏,演得忒臭了!”说完大笑起来。 张良赶紧说:“臣有错。” 韩信也赶紧说:“大王英明。” 刘邦点了点头说:“别忙着请罪啊。我看这个办法很好,就这么定了!寡人来当这块肥肉!” 浩浩荡荡的粮秣队不断地进入荥阳,刘邦正和张良站于城楼之上俯瞰着说话。 张良说:“萧何丞相只是派人送来了粮草给养,丞相自己还留在栎阳。现在关中遭遇旱灾,已有不少百姓饿死。他要留在后方安抚百姓,稳定民心。” 刘邦说:“萧何居功至伟啊。等寡人取得天下的那一天,必不负他。” 张良突然说:“田横救了大王你呀,如今霸王已经点兵远征齐地了。” 刘邦道:“这不是正好妨碍了我吸引项羽来攻的策略吗?怎么救了我?” 张良说:“臣先前言道,这块肉得让项羽觉得自己能吃,却总是吃不到嘴里。紧要的便是荥阳能守得住。英布仍在,魏豹未附。如今的荥阳还只是暴露在项羽视野下的一座孤城,若项羽真的来攻,胜负之数……” 刘邦问:“有五成吗?” 张良说:“恐至多只有六成。” 刘邦哈哈大笑道:“六成足够了!用韩信那小子的话来说,寡人身处险境为他争取时间,哪怕只有一成胜算,也是值得的。无论如何,项羽又失去了一个可以赌一把的机会了。他呀,容易被恩仇冲昏头脑。这个时候的他,在寡人眼里就好像一个婴孩儿,和战场上那个怪物简直判若两人嘛!” 张良说:“既然大王已经决定。如今便不能再耽误了。需谋定出使魏豹的使者,彭城失利之时,魏豹没有调动一兵一卒进行抵抗,汉王没有怪罪他。可是,如今他假借回魏地探视,竟在临津渡摆开阵形,公然拒我汉军。” 刘邦道:“依照我对他的了解,他恐怕是会自己派使者去讨好项羽的吧。我方的人选太重要了,你看何人可为使?” 张良说:“郦生可往。” 在齐地城阳以南项羽的大营里,一个穿着黑斗篷的人被引进帐内。他把罩着头的斗篷往后一掀,皓发点点,竟是范增。 项羽问:“亚父为何星夜赶来?” 范增说:“为霸王安危而来。”说着,从袖子里掏出一卷锦帛,交给项羽。 范增道:“魏豹就像墙头的草,风往哪边吹便往哪边倒。他已经决意助大王共讨刘邦了。” 项羽打开锦帛说:“那只老鼠吗?我根本就不看重他。之所以派人和他结盟,完全是看中了魏地是阻拦刘邦东进的门户。” 范增道:“大王所言极是。臣担心的事情,可能会发生在南方。” 霸王看锦帛,不禁发怒道:“什么?九江王竟敢不来?” 范增说:“一直称病。” 项羽道:“这自私的狗东西。寡人两次北伐,邀他相助,都只派了两千老弱糊弄我。彭城之围,便只派来一千步卒。如今连一个人都不给了。这不是公然反叛是什么?来人!全军掉头往南,我要把他脑袋砍了!”项羽气愤之中竟带着委屈,如同孩童被抢走了糖果一般。 范增立刻高喊道:“大王,不可!万万不可!大王请三思啊!一心就想开战,开战!可是,天下人各有各的私利,有的人,是不能容忍他的,比如刘邦。这种人欲壑难填,你给他一石稻米,他就会想要一仓,等有了一仓,就会想要百仓,永远没个尽头。而有的人,比如英布,就应当同他尽量周旋。因为他要的,对大王您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而已,简直不足为意。” 项羽道:“亚父的意思,是让我妥协于他,承认他背叛有理?” 范增说:“英布现在只是摆出了姿态,却没有真的采取反叛的行动。大王您忘记了吗?当初咸阳分封之前,他也是这样的。后来如何?一个荒僻的九江郡加上一个小女子,他就对你死心塌地。这人要的不多呀。” 项羽道:“这不是多少的问题,而是尊严,是脸面,懂不懂?” 范增说:“如果大王因一时的震怒,就要去打他的脸,不仅耽误了伐齐,英布也不会乖乖地把脸凑过来让你打。应当把我们的力量保存好,雷霆一击当用于首要之敌!对于英布,陛下应放下架子,派出使者好言劝慰,倾听他的抱怨,了解他的要求,同他讨价还价,设法让他一边慑于大王的威力,一边又贪图大王的赏赐,只要他不被刘邦拉拢过去,便于我有利!” 项羽道:“忍气吞声?” 范增说:“陛下应当用威仪来让他敬畏,用施以恩惠来满足他的贪心,用更多的胜利让他胆寒,用使者来警告那些纵横之士!但陛下不必指望得到他的感激。因为,这个骊山刑徒,本没有那样的感情。他的心智和蛆虫一样,根本就不存在。除了贪婪与残忍,就只有怯懦和自私。” 项羽道:“向一只虫子忍气吞声。” 范增说:“过去他一无所有之时,什么都豁得出去,什么样的恶仗也敢打,是只凶猛的虫。如今,有了尺寸之地,便惜身爱命,只是断了前爪的虫!这样的家伙,根本不足为虑,也不配成为陛下您的敌人!可也就是这样一个人,却不能成为刘邦的友军。刘邦太懂得如何驾驭下属,若让英布投靠了刘邦,这只猛虫的爪便会再长出来的。” 项羽哈的一下笑了,说:“亚父,我还是喜欢听你这么说话。以前总是说教,没完没了地说教,烦都烦死了。” 范增愣了一下说:“我也不愿意用这个粗鄙的说法,只不过现在这样您更容易明白。” 项羽道:“什么嘛!你那些说教我也明白,是不愿意听罢了。”说罢他拍着亚父的背脊,哈哈大笑道。“立即派出使者,好言劝慰,就对他说,寡人一向看重他,希望同他分享更多的土地。亚父早些歇息,明日一早就赶回彭城吧。” 第三十八章 魏王宫外,郦食其高声叫喊着被卫士们推出宫殿,手里还死死地攥住一个酒樽,还在不屈不挠地喊:“喂!大王!两军交战不斩来使,就算你要和汉王开战,也不要杀我呀!” 魏豹说:“老头儿,我听说你是最不怕死的。为什么求起饶来了?” 郦食其道:“先让人把我放开。” 魏豹却下令:“扔下去。” 于是郦食其被扔下台阶,咕咚咕咚一直滚到最下面。郦食其掸了掸身上的灰,慢慢地站起来,仍自攥着那个酒樽。 魏豹说:“告诉汉王,魏豹不愿意给他卖命。要打,就来吧。把我的酒樽还我!”郦食其突然哈哈大笑。 魏豹鄙夷地说:“你们这些说客,便只会一笑二哭三耍赖。我告诉你!这些都是我最拿手的,就不要在我面前丢人现眼了。滚吧。” 郦食其说:“老夫我活到这一把年纪,从没见过有人站在自己坟头上,还能如此沾沾自喜的。这酒樽还给你,趁着脑袋还没落地,抓紧喝个够吧。”说完,他双手将酒樽放在台阶下,扭头笑嘻嘻地扬长而去。 临津渡,韩信带领诸将查看地形。河对岸,魏王已经列开了阵形,连营灯火通明,魏兵巡逻队列的火把穿梭不停,显然戒备森严。带兵的是外号“屁股将军”的柏直!当年大军攻秦之际,他见到秦军就逃,一无胆量,二无谋略,三无勇力,亦称三无之将。 韩信听了这个介绍却是不以为然,因为这个“屁股将军”前面还有一个敌人,就是眼前的大河! 灌婴说:“大将军,仅仅找到七艘民船,附近的船夫渔户全都被魏王捉到对岸去了。” 曹参说:“无船渡河,长期困于西岸,咱们就完全处于被动了。” 韩信不语,蹲身查看。他捏起一把黑泥土,里面有泥瓮的碎片,然后就若有所思地观察起对岸来。众将盯着他,不明就里。 韩信说:“魏王此刻,气骄意惰,正是急于向霸王表功之时。以为凭借天险,我便无可奈何。他将主力军部署于蒲坂,柏直在对岸摆开大批人马,就是这个阵势。他以为可以讨到便宜,但是他错了,这是他最薄弱的时刻。” 曹参问:“大将军!该怎么办呢?” 韩信说:“传令,把那七艘船,在临晋河岸摆下,让兵卒、工匠日夜修船,不可停顿!摆出要强渡的态势来!灌婴,你派人到附近村中去,大量收购木罂来。” 灌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灌婴问:“什么?要那东西做什么?” 韩信说:“不必多问!有多少,就收买多少!” 是夜,韩信亲自坐镇临晋津,他静坐在他的旗号下,监督指挥着修葺船舰,以为疑兵。 兵卒、工匠来来往往,做修船的假象。 夜色里,芦苇荡中,灌婴和曹参则早已将木罂绑成木桴,并在上面铺好了木板。兵士们右袒,蹲踞木桴之上,用矛戈作为船桨,悄悄地渡河。河中木桴何止千艘,在静谧的月光下,悄然竞渡,未发出一点声音。 曹参领兵,头一个跃上河堤!如潮水般的汉军竞相拥上河堤……顿时,杀声震天!战鼓动地!魏营中一片大乱,传来阵阵鬼哭狼嚎般的叫声! …… 魏王逃回宫里,却见一段白绫向房檐抛去,薄姬已经拽住打了个结的另一端。魏豹也只好拿出剑来,手发着抖放到了脖子上。但是两个人就究竟应该谁先死的问题发生了争执,薄姬生气地说:“我若身为男子,就算兵败国亡,这一刻也不会觉得羞耻。你没有被俘,没有受辱,只是像一个王那样死去。这样的结局,还不满足吗?” 掌声从远处而至,渐近。刘邦带着张良和众将进来了。 刘邦道:“说得好!堂堂正正。魏豹,请吧。我们会给你做个见证。” 魏豹横剑夹在自己脖子上,慷慨激昂地说:“魏豹是王,曾经是王,现在是,死后一样是王。我不会向任何人低头的。项羽?哈!他就是个匹夫罢了。这个时代太奇怪,匹夫都能成为霸王。我竟然得向他臣服。我悔啊,恨啊!” 刘邦问:“现在后悔不和我结盟了?” 魏豹说:“不!你算什么呢?不过是泗水一个小小的亭长,是个无赖嘛。等等!你别说话,别急着反驳。我知道你刘邦一直都是以无赖为荣的。可我不一样,天生就该是王者。是你们这些可恶的家伙把规矩都弄乱了。该死的是你们,不是我。” 刘邦道:“说得好。快。我们会厚葬你的。” 魏豹说:“现在,你们想羞辱我,做梦!魏豹一生没有什么功勋,也没做过什么了不起的大事让人们记住。但是这一刻,我不会再蒙羞了。” 薄姬道:“我识得你以来,终于听到你说了句男儿该说的话。” 魏豹作势要抹脖子,突然,剑一松掉在地上,他咕咚一下跪下仰头问:“你不会杀我的,是不是?” 刘邦俯瞰着他说:“寡人不喜欢杀人。” 魏豹欢天喜地地抱住刘邦的腿说:“魏豹愿追随汉王,一起讨伐那该死的项羽!” 薄姬大骂道:“我薄姬羞于曾和你这样的懦夫共衾。” 魏豹笑嘻嘻地说:“活着的滋味多好啊!你不懂。” 薄姬突然上前一步,魏豹下意识地捂住了脸。薄姬抬起手并没有打魏豹,却一下子拔出了刘邦腰间悬着的剑,往自己脖子上抹去。刘邦抢下剑来,一下子抱住薄姬说:“别呀!何必寻死?刘邦的剑,不斩女人。” 薄姬道:“受此大辱,偷生何宜?” 刘邦说:“我以汉王之尊,求夫人活下来。夫人肯答应吗?”说着,刘邦退开一步,向薄姬行了个大礼。 薄姬惊道:“您这是……” 刘邦说:“刘邦请夫人珍惜性命,夫人虽为女子,勇气见识皆不让须眉。您这样的人若是死了,刘邦会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迷惘的。” 刘邦和薄姬对视,半晌,薄姬微微欠身,还礼。魏豹见状,一下子弹起身来道:“汉王心地仁慈,看来也不准备惩罚我了吧?那,我们就来谈一谈条件如何?” 刘邦笑道:“你说说吧,想要什么?” 魏豹说:“不多,不多。我还是魏地的王,节制这里的兵马。汉王你要跨过魏地向东而行,我绝不阻拦。” 刘邦故意问:“这样的话,我是不是不划算呢?” 魏豹为难地说:“好像是有那么一些。我也不是个小气的人。这样吧,驻于魏地的时日,粮草我出!” 刘邦笑嘻嘻地说:“听上去很公允。你本来可以像一个王那样死去,并不辱没先人尊严。寡人命令韩信在阵中不要杀你,故意放你逃回王都,就是想给你这样的机会。你本来可以得到厚葬和世人的尊敬。可你不愿意死,却想活!”他厉声道:“那就没有任何条件可谈了!” 魏豹一惊,说:“不会吧!” 刘邦下令道:“来人,带下去关起来!” 魏豹立刻趴在地上痛哭流涕起来。 荥阳北,韩信军帐中,刘邦正与韩信说话。 刘邦道:“南北讨伐合围项羽一策,第一步已经成功了。如今随何去说服英布尚无回音。寡人以为大将军可以继续建功。” 韩信一笑,手指地图说:“大王请看。”地图上已经标注了从魏地向赵国进攻的线路。 刘邦高兴地说:“你这个臭小子,我就知道,你坐不住!要寡人给你些什么呢?萧何丞相已亲自押着粮草从关中赶来。明日我便让他给你送粮来。” 韩信道:“丞相真是不辞辛劳。韩信谢大王慷慨相助。” 刘邦说:“你在外卖命,若是我连粮秣这种小事都不能保障,还算什么大王呀?” 韩信却说:“这是不够的!” 刘邦吃了一惊,忙问:“此话怎讲?” 韩信说:“现下,局势于我有利,机会稍纵即逝。陈馀正积极联络田横,打算坐拥赵歇、田横的两股势力,一方面同项羽抗衡,一方面与陛下您为敌。因此,我们要抢在他前头动手。臣计划,以魏国首都安邑作攻击发起点,向北攻略赵国和燕国,并相机东击齐国,向南切断楚军攻打荥阳时的粮道补给,打击这两股势力,配合大王部署,以彻底奠定陛下同项羽抗衡的局面。” 刘邦兴奋地说:“好哇!我同意。” 韩信说:“臣需要兵。三万。” 刘邦看了韩信一眼,不答。 荥阳守军,加上韩信驻在北面的两万人,共计三万多。也就是说若不能攻下赵国……刘邦几乎就只剩下了一个光杆了。正犯愁的时候,张良引着萧何走了过来。 刘邦迎过去,不顾君臣之礼,拥抱萧何道:“你可算来了!可算来啦!关中如何?” 萧何说:“臣无能。关中饥荒,饿死许多百姓。不过总算是挺过去了,现在一切都在恢复之中。太子殿下,鲁元公主,如意世子都安好。” 刘邦道:“不说他们。想必这次粮草不多吧?” 萧何说:“如计划之数,一石不少。” 刘邦很高兴,不过很快就又重新陷入到刚才的问题里去了。 张良马上说:“臣已把韩信的请求告诉丞相了。” 萧何道:“臣这一招,可以说与大王,不过多少会影响大王您和韩信之间的感情呀!” 刘邦说:“但说无妨。我只想知道,真的要给他兵吗?” 萧何道:“且听臣慢慢道来,这一招棋分两步……” 韩信营中,韩信百无聊赖地和蒯彻说着话。 韩信道:“说很快就给我派来,这都日上三竿了,别说兵马了,连根马毛都没看到。” 蒯彻嘿嘿一笑,不以为意地将酒放回炉上说:“听说了吗?汉王要和常山王张耳结为姻亲。” 韩信说:“那和我有什么关系!” 蒯彻问:“难道将军不担心吗?” 韩信说:“我只担心我那些……” 蒯彻道:“兵!是的,是!你会有的,汉王一个都不会短你的。三万,一定会派给你。” 韩信问:“真的?你怎么知道?” 蒯彻说:“大将军从暗度陈仓、平定关中之后,挽回了彭城败局,现下又平定魏地。汉的阵营之中,还有谁的功劳能和你相比?” 韩信摇头。 蒯彻坚定地说:“汉王会给你兵,而且会把张耳派来和你一起作战。” 荥阳外的高坡上,韩信向刘邦一揖,再向张耳一揖。 刘邦道:“大将军!常山王殿下,原本魏人,在赵魏两地深孚人望!寡人想请他同你一起,统率兵马,向北方经略,去攻打赵国。你看如何啊?” 张耳说:“大将军,张耳既到了你帐下,便不再是王,而是你的兵。从今往后,还要请大将军多多关照。”这么说着,张耳反过来向韩信行礼,把自己当做了他帐下的将军。 韩信一怔道:“这,这不合规矩,我受不起啊。” 张耳说:“受得起的。统领千军万马的大将军,目光应在远方沙场,就不要纠缠这些礼节了!” 韩信道:“如此,韩信便受了。” 两个人重新对行上下级之礼。 刘邦说:“大将军,寡人把人给你送来了,兵也给你送来了。赵地的攻伐,就看你的了。” 君臣走上高坡。看到远处烟尘蔽日,数支队伍组成了方阵。 刘邦指着说:“那便是丞相从关中送来的壮丁,个个勇武有力,充做你的士卒部下,足足三万人马!” 韩信一听,傻了眼。 众人散去后,韩信颇为沮丧,对蒯彻道:“三万新丁,就换取我两万出生入死的勇士!这种精打细算钻我话语空子的鬼点子,肯定是萧何那个死抠门想出来的。” 蒯彻说:“你和他还真是有些像,一个抠的是兵马,一个抠的是粮草。敢问是治粟都尉的时候熏陶的吗?” 韩信笑道:“你那张嘴,太损。我有时候真想用束脚布给你堵上!” 蒯彻说:“生就如此,堵上了,我拿下来,还是要说的。” 韩信道:“这后面的仗,让我怎么打?” 蒯彻说:“真心接受和不得已接受,毕竟不同。将军何必意气用事?” 韩信道:“真心接受?想我平生,只不过想无拘无束,凭自己胆识,成就一番伟业。若被人束缚住手脚,不能尽情施展,那么,跟在霸王麾下又有什么两样?有功还是有过,又有什么两样?” 蒯彻说:“当然两样!我听说,天生万物,而随着时日的推移,万物也在变化之中。变化,就是事情的规律。凡人往往只见其表,只有足智多谋的人,才会看见事物内在的联系。既然大王派常山王牵制大将军,说明大王既看重将军,又忌惮将军。但只要大将军善于自处,我看那常山王也是个忠厚之人,不会不通晓情理。只要大将军坦诚相待,至少可保相安无事。之后将如何,就要走一步看一步了。” 韩信说:“你能不那么绕吗?” 蒯彻道:“我这些可不是废话,已经尽可能简练明白了。” 韩信摆手道:“好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蒯彻说:“但愿大将军您真的明白。” 韩信默不作声了。 再说随何到了九江城外,那英布只随便派了个小兵来接。随何拒绝入城,声称必须得有和他官阶相当的人来接才行。于是就那么执拗地一直站在城门外,一等就是半天。 英布听报很是愤怒,他的谋臣杨太宰却力劝他不要冲动。先接进来,听一听,看一看。于是杨太宰亲自出城把随何迎了进来。 随何问:“敢问何时可见九江王?” 杨太宰说:“大王近几天身体欠佳……” 随何抢着说:“那就等大王身体康复,我再去见他吧。汉王临行前吩咐过。” 杨太宰奇怪,笑道:“汉使说笑了。汉王远在千里之外,如何知我王有恙。” 随何说:“汉王却是不知。” 杨太宰陪着一笑。 随何又说:“九江王的病是天下皆知的。” 杨太宰问:“有这等事?” 随何说:“男子惧内之症,古已有之。九江王乃是惧籍。” 杨太宰脸色一变道:“随何先生是戏言吗?” 随何说:“英布见项羽,如同耗子见了猫。连关中的小儿都在传诵这样的歌谣。不过英布大王本人是不知道的,还请你千万不要告诉他。” 杨太宰作揖道:“在下懂得。还请先生先到屋内休息。” 不过随何的这一着却并不奏效,那英布听了只是一笑,依旧不见。随何和半月前来的楚使一样,只是被好好招待着吃喝,再无下文了。 这一夜,驿馆燃起了熊熊大火,大批卫士正提着水桶奔走灭火。 杨太宰骑马奔来,急问:“汉使呢?” 卫士说:“都在这里。”只见汉使们衣冠整齐,立于门外,却不见随何。 杨太宰问:“随何大人呢?” 卫士说:“尚在火场之中,已派人去救了。” 但见几个卫士像抬轿子一样把随何抬了出来。随何端坐在“人轿”之上,闭着眼,脸上熏黑了,衣衫却完好无损。 杨太宰说:“在下照顾不周,以致驿馆起火,还请汉使见谅。可曾受伤?” 随何道:“多谢大人关心,没有。” 杨太宰骂自己的侍从:“你们怎生照料的?还不快去给汉使安排新的住处!” 随何说:“是我自己烧的。” 杨太宰惊道:“你说什么?” 第三十九章 九江王的王宫里,英布故作睡眼蒙眬的样子,看着随何。 随何正津津有味地吃着案几上的烤乳羊,喝着酒,发出巨大的声响。 英布突然不耐烦地叫了一声:“随何!” 随何立刻道:“我知大王心中所想,我现在一一替你说了。其一,你当然不怕开战,可实际上呢?你手里有兵,不知比之章邯何如,比之项羽何如?大将军韩信转瞬之间大破三秦,彭城危机时以一军之力拒项羽于睢水,楚军数月未有一兵一卒渡过睢水。敢问,打起仗来,您的实力比得上韩信吗?其二,南方的大片土地固然可为防御纵深,然而土地贫瘠,人丁稀少。而关中是昔日秦始皇帝的根基之地,六国联合尚不能与之消耗。敢问大王自问,比之前六国之士何如?比之始皇帝又何如?” 英布说:“本王没那么大志向,不会主动去攻击别人。” 随何继续说:“哦?项王伐齐而不攻汉,汉王争魏而不击楚。这里面的道理还不清楚吗?谁弱,就先打谁。如今魏地已下,天下皆知燕赵之地不日就会落入汉王掌中。而齐国又能在项羽的铁蹄下坚守几日?项王和汉王的实力,都比你强了太多。大王你就是下一个了。你想借机左右图利,怎么不想想,汉王项王不会联手将你的封地瓜分,划沟为界呢?” 英布略为所动。 随何道:“吃饱喝足了,我回去睡觉了。” 说完,随何竟一溜烟走了。英布被随何这一串莫名其妙的举动弄得头晕脑涨,几乎窒息。 随何走后,楚使也到了九江王大殿。楚使正襟危坐,面色不悦地说:“大王答应助我王上攻汉,为何如今迟迟不发军令?” 英布道:“调动士卒,原本不是一天的事。就请使者回去转告王上,我英布,对王上忠心耿耿,一定不会辜负他。” 楚使说:“我已在王城等待多日,便不再瞒着您了。在下来时,项王有令,让我带着您的五万兵马一道回去。不见到兵,我是不走的。” 英布和杨太宰对视一眼。 楚使道:“我今日来见,有更重要的事情。据说,汉王也派出了使者,劝说王上您归汉,不知可有此事?” 英布说:“没有这样的事!难道项王他不相信我吗?” 楚使道:“并非如此,只是迫于时局,不得不如此。” 突然外面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随何一下子冲了进来,他的随从们拼死推开了英布的侍从。 楚使目瞪口呆,随何却向楚使俯身拜了下去道:“汉使随何,拜见尊驾。” 所有人都吃了一惊。 英布目视杨太宰。杨太宰急问:“您这是做什么呢?” 随何道:“随何此来,实有更为重要的事情,还请大王和楚使一并商量。” 楚使很是得意,大大咧咧地说:“你先起来。” 随何起身,依旧弓着腰。英布携楚使之手,共同走到随何身前。 英布说:“还请随何先生明言。” 随何道:“其实在汉王心中,项王才是天下真正的主宰,我此番来……” 楚使高兴地问:“此番为何?” 随何突然抓住英布的佩剑,拔出,扑上去一剑杀死楚使。然后小声地、若无其事地说:“哎呀,这就死了?” 英布气急败坏,夺过剑就砍随何。随何撒丫子就往外跑,一边跑一边喊道:“九江王莫要生气!” 转眼英布的剑已经架在了随何脖子上,碰破了皮肉。 随何说:“你杀我也是死,不杀我也是死。那就快动手吧。我听说愚蠢的人死之前,都喜欢拉个做伴的。我给你做伴。” 英布道:“放你娘的屁!”说着抬手欲砍。 随何长叹一声道:“本来我想帮你。看样子你是活腻烦了。来吧,一块儿。” 英布怒道:“少来这一套!我……” 杨太宰赶紧制止英布道:“听他说完,再杀不迟。” 随何道:“昨日着火一事,事发突然,楚使是连夜独自来见大王。今晨也是一人前来。而楚使今晨前脚一离开馆驿,我的人后脚就去了。使团这会儿应该正在狂奔回彭城的路上,一边骂着您背信弃义,一边感激我那些通风报信的侍从吧。” 英布略微冷静一些,说:“你这么做,无非是想陷害我。我告诉你,没用。我和项王是生死之交,都是巨鹿城下从死人堆里捡的命。阎王都不收我们,他会杀我?你这个自作聪明的蠢货!” 随何冷冷地说:“英王您真的这么想吗?项王的为人,你比我清楚得多。他心高气傲,对于那些背叛他的人,手软过吗?” 英布道:“哼!这么屁大点事儿,我跟大哥说一声,解释清楚,不就了了。你去死吧!”说着就举剑又砍。 随何突然说:“还记得怀王吗?” 英布一愣,脸色变了,剑悬在半空。 随何得意地说:“旁人不记得,英王您却不会忘记的。怀王待项羽如何,又是怎生下场?你可以解释,项羽一时半刻会相信你的。项王是嘴上客气,心里却一辈子放不下。今儿不提,哪天突然想起来,你再去解释吗?累不累呀?他还会信吗?” 英布一呆,把剑一扔道:“你真是把我推进了火坑之中啊!” 英布眼望杨太宰,杨太宰摇摇头。 随何说:“是啊,我已把你推入火坑,但我愿意再救你出火坑,不如投汉王吧!项羽的敌人咱们汉王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天下人人都知,汉王从来不计较旧怨,你得罪过他,认个错,事儿就过去了。” 英布道:“恐怕是吹出来的吧?” 随何哈哈一笑说:“我豁出命来做这件事,难道千里迢迢来骗你吗?可笑!” 英布依旧狐疑道:“首鼠两端,日后落人笑柄啊。” 随何大声地说:“大王能活下来,便是最大的幸运。百年之后,个中原委早已随风飘散,不会有人记恨你杀掉怀王,因为那就是个窝囊废嘛。也不会有人笑话你背楚降汉。天下百姓只会记得,英王深谋远虑,帮助汉王平定了项贼之祸,是名留青史的大人物。” 英布说:“你这个家伙太能胡说了,先留一命吧。” 随何一听,膝盖一软,竟然摔倒了。 英布问:“这又是怎么了?” 随何气喘吁吁地说:“第一次持剑杀人,太紧张了。如今大功已成,容我歇歇。”随何说着便敞开胸襟就地躺在了大殿之上,他的衣襟早已被汗浸透。 九江王宣告,自即日起,与楚脱离关系,联络汉王,将兴师伐楚。消息传来,气得项王双目圆睁,面色铁青,立刻下令:“龙且领精兵三万,驰攻九江。绝对不能宽恕他!一定要剿灭了他!” 季布奔来道:“丞相有信来。范先生说,如今英布归降汉王已成定局,而北方魏地也尽归汉王。如今之计,当忍一时之仇怨,与田横化干戈为玉帛,结成联盟。趁刘邦在荥阳立足未稳之际,以闪电之速取之。” 项羽道:“他在说胡话吗?让我和田氏小儿结盟?还让我饶恕英布?想都别想。” 项羽心下气恨不已,目眦尽裂。 钟离昧说:“大王可否听我一言?” 项羽说:“若同亚父一样劝我,就闭嘴!” 钟离昧说:“不然。大王既已决意不与田氏和好,那便应速速攻取。分兵讨伐英布,可为后事。” 项羽问:“眼看着英布和刘邦联合吗?” 钟离昧说:“项王比我等更知英布为人。他如今能为了趋利避害去投靠刘邦,有朝一日同样会为了一己之私而背叛他。汉王未必就能使其成为心腹。项王您不过是少了一个盟友,却未必多了一个敌人。” 项羽一思索,点头道:“好!说得好?就按你说的办。明日一早,全力攻齐!” 荥阳汉王宫中,张良道:“随何用的办法,是昔日纵横之术,可谓有些卑鄙。英布心必不服。” 刘邦说:“在这样的关头,他不帮助项羽就足够了。只要这骊山囚徒不掉转矛头对着我,就足够了。知道我为什么叫你来,却不问陈平吗?” 张良道:“自古以来,臣子之间应该避免说对方的坏话,良心里很明白这一点。” 刘邦说:“我偏要你说呢?” 张良微微一笑,并不回答。 刘邦道:“寡人现在有了一半天下了,和我说心里话的人也少了。萧何常年待在关内。你也这样,是想憋坏我么?” 张良说:“陈平善用奇计,却是一味猛药。猛药可吊一时之命,却难医英布这样的陈年老疮啊。” 刘邦嘿嘿一笑道:“那就由你给英布开一服药吧。” 张良说:“这药引用什么,恐怕得大王您来定。” 随何领着英布到了城外,却不见说好的迎接的人群,更没有汉王。许久才有人骑马而来,说汉王病了,不能出城。英布老大不快,但也没有办法,只好随着使臣进了城。 进了城到了汉王宫,曲曲折折地直接到了内室,却见汉王正在几个女人的伺候下洗脚,见了英布也只是招了招手,前言不搭后语,明显是一副醉态。英布说了没有几句,也就退出来了。 随何也觉着十分难堪,他看英布脸色异常凝重,就多了个心眼儿,一直偷偷随着他。果不其然,夜里英布居然要上吊自杀!随何苦劝,说只要汉王一醒酒,就绝对不会再这么怠慢他了。英布这才暂时放弃了死的念头。 随何立刻就去找汉王,也不顾汉王正搂着女人睡觉,高喊:“大王犯了错?” 刘邦躺在床上问:“说,寡人犯什么错了?” 随何说:“大王如此怠慢英布,他如今一心寻死。臣出使九江岂不是变得毫无意义了吗?” 刘邦道:“噢?这小子都想死了?看来我是小瞧他了。依你看,他是做样子给寡人看呢,还是真的受辱轻生?” 随何急道:“臣今天要是晚去一步,英布就不是英布,而是死布了!那样我也就没有必要再活着了!” 刘邦微微一笑道:“寡人从起兵以来,这类的要挟受得多了。却想不到像你这么一个每天都要换新衣、反省自身的家伙,竟然这么刚烈!寡人问问你,如果我的确不想对他礼待有加呢?你是不是会觉得自己死得很冤?” 随何说:“不冤。” 刘邦问:“为何?” 随何道:“说服他来荥阳,这本是一件我自己都不敢想象的事情,但是却做成了。活一辈子,能有这么一次,足够了。臣告退。” 刘邦说:“记住寡人的话,你有大功,寡人绝不负大功之人。” 随何道:“臣记住了。” 第二天,英布跟着典客官再入王宫,只见陈设华丽,金碧辉煌,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所有卫士从吏,皆站立两旁,行礼非常恭敬,俨然如谒见主子一般。 继而张良、陈平等人也全都到来,恭恭敬敬施礼。 张良、陈平等都恭恭敬敬地说:“臣等奉汉王陛下之命,为王上接风洗尘,请王上上座!” 英布傻眼了,呆呆地立在那儿。 张良走过来,小声说:“今日的宴席,是专门为您准备的。” 英布道:“为我?汉王他没来么?” 张良嘿嘿一笑说:“汉王还醉着呢!平日里都是这样,日上三竿了也未必能醒。我们都习惯了。您莫怪。” 英布说:“不敢。” 张良将英布让至上座,说:“今日摆酒接风,您远途劳顿,我等陪您一醉方休。” 陈平也说:“就请九江王满饮此盏,聊慰脏腑,洗却征尘!” 众臣都说:“请!九江王请!” 英布飘飘欲仙,不由微笑致意。这班汉臣神态谦恭,出言谨慎,完全把英布当王来恭维。席间肴馔精美,器皿整洁。酒过数巡,陈平一拍掌,更来了一班女乐,曼声度曲,低唱侑觞,做楚歌舞……英布眼花缭乱,快活得不得了,总算是暂忘了昨日的屈辱。 转过天来,英布又被请到了王宫里。刘邦和英布并坐于阶上,两只大木盆置于两个人面前,两个宠妃正为他们洗脚。 刘邦说:“娘的,昨天喝多了,直睡到中午才醒。这会儿还腰疼。” 英布道:“还请汉王保重身体,美酒固然难得,多饮终是不妥。” 刘邦扭头看着英布,极力忍住笑,却还是哈哈大笑起来,说:“去你娘的!少跟我在这里文绉绉说话,听着就烦。我盼着盼着,你来了,以为是个能谈体己话儿的兄弟。哪知道你跟张良、萧何他们一个德行!累不累啊?” 英布道:“您是汉王,在您面前有粗鄙的语言举止,这也太不雅了。” 刘邦说:“呸!雅有什么用?人生在世,图的是逍遥快活。大口喝酒,大块吃肉,大把睡女人!你小子要是不想这么过,那就别在我这里待。” 英布十分犹疑,刘邦喝道:“来人啊!把他那盆子给撤了!让他去张良先生府上,陪先生读诗书去!不!还是送去郦食其那儿。” 马上,几个卫士进来,说着就要撤英布的洗脚盆。宠姬也都过去给刘邦洗脚了。 英布双手连摇,脸都憋红了,说:“不是的。汉王你听我说……”见刘邦不理,便改了口:“刘邦!” 刘邦睁眼说:“在呢。” 英布说:“布是个直爽人,不跟你来虚的。你要真是诚心对我,我怎么会扭扭捏捏?” 刘邦一挥手,夏侯婴和卫士们赶紧退下。刘邦说:“还说不扭捏,你就是被项羽那套给弄成傻子了!他给你什么了?封地?说着好听。九江有这里好吗?女人?他赐婚给你的女子,不也被他讨了回去,下落不明吗?” 英布低头不语。 刘邦眯着眼睛看着英布。半晌,突然将面前一个宠姬的衣服往下一扒。英布眼直勾勾地想看,却又碍于刘邦,只敢偷瞄。刘邦把女子往英布怀里一送:“这个给你了!” 英布马上说:“这如何使得……” 刘邦眼一瞪,英布又改口说:“那就谢过汉王了。不对,谢过大哥。” 刘邦笑道:“这才对嘛。”随后又指着剩下的一个宠姬说,“这个姿色不行,是不是?” 英布说:“也是很好的啊!” 刘邦又一推道:“也给了你吧。” 英布一时间左揽右抱,禁不住眉飞色舞地开心起来。 刘邦说:“和楚国开战在即。荥阳来不及给你修座新的宫殿。回九江之前,就住在我宫里吧。以后汉王宫就是英王宫了。” 英布连忙跳起来,就拜了下去:“大哥对英布,如再造之恩,英布……”说到这儿高兴得都快哭了,“英布这条命就是大哥的了!” 刘邦坐在那里,坦然受拜。 魏地平定,英布降服,关中一切安好。但是刘邦依旧忧虑,他知道韩信生于闾巷之中,成长于饥寒交迫之间,受够了别人白眼。韩信已经惯于不相信任何人,除了他自己。韩信敬的,是刘邦对他的尊重;韩信爱的,是刘邦给他的兵马。仅此而已。不过,既然韩信有不世出的才干,刘邦就有通天的赏赐!天下之大,这些东西,算得了什么?但是,即便用天下所有的宝物来恩赏,恐怕也换不来这颗人心。刘邦想,但愿常山王能节制他,否则……另一方面,项羽亲率大军伐齐,解了钟离昧之围。但一切就如同历次发生过的那样,当项羽领军回到彭城,项羽攻而不取的战法弊端再次显现,齐地又出现了起义,且愈演愈烈。留守的钟离昧彻底败退,带残部逃回彭城。可是项羽依旧意气用事,一定要彻底消灭对他不敬的田横,为此不惜再次亲征齐地。 范增苦劝:“现下是大王灭刘邦的最好时机,老臣已经多次劝谏大王,不可如此轻率,岂能连续调动大军,做长途袭战?臣听说,韩信与张耳大军,在代地打败了夏说的人马,如今,正是横扫代国,直插赵国的阵势。刘邦只要一获得喘息机会,就比田横危险得多!田横只在齐地为祸,蛮勇却无远见!可刘邦心思天下呀!大王不可不察。” 项羽依旧固执:“不,寡人咽不下这口气去!刘邦那家伙,有什么能耐?心思天下?以为靠一个韩信,就可以与我抗衡了吗?呸,他想错了!还差得很远呢!” 范增说:“现今南边英布已叛,北边诸国朝不保夕。这样长久下去,您的霸业就危险了啊!” 项羽道:“还是去齐地,寡人,是不可替代的。” 范增叹息道:“只可惜,田横这样的人,恐怕天下到处都是,而陛下您,只有一个啊。” 消息传来,敖仓告急,霸王亲征来了! 刘邦道:“敖仓能不能守住,关乎大局!敖仓一丢,不但咱们在荥阳吃不上粮食,就算后退到成皋据守,也会饿着等死!警告勃将军,增援人马,寡人没有,也拿不出!但是他要丢了敖仓通道,寡人绝不宽恕!后退者死!” 张良察言观色道:“陛下,其实增援也不是没有。可用我那三百府兵家将,搜罗荥阳市井中的工匠贩夫,组成三五千人马,粗加训练,速派去增援勃将军。这样,虽说不能顶大用,总是可以为勃将军减轻一些负担。” 刘邦说:“那些家将,可都是你的族人侄辈?” 张良道:“是,臣家中子侄,当为陛下效死。” 刘邦感动地说:“子房,这可不成!何至于此?” 张良说:“臣早已将身家性命交付于陛下。大汉兴,臣或将幸存;大汉亡,则天下虽大,却没有臣的容身之地,更何况子侄!” 闻言,刘邦异常感动。 敖仓外的楚军军营里,范增正和手下议事,他说:“让刘邦以为陛下亲自领兵来攻,这只是陛下一时的权宜之计。我看,能吓破周勃的胆,不一定骗得过张良的眼哪。” 蒲将军说:“丞相不必心急,再有半月,敖仓就可以攻克了!” 斥候进来报告,说:“汉军阵后面,有部队赶来增援,烟尘蔽日!” 范增想了想说:“按兵不动,对方必定认为陛下不在营中,我等是虚张声势,因此,他必来偷袭。张良为人谨慎,我是了解的。他会以荥阳为要害,绝不会发城内之兵。汉军若不来劫营则罢,若来,则一定是敖仓周勃的守军。以他的兵力,我趁势包抄掩杀过去,攻破甬道还是小事,汉军望风而逃,这一战必获大捷!传令下去!” 蒲将军道:“遵令!” 那边,刘邦很快得了消息:楚军正收兵归营,要做休整! 刘邦疑虑,同张良对视。张良道:“以臣所见,不,这恐怕并非霸王本人领军。因为,这样的打法,是按着兵法,在进行一场有序的战斗准备。而霸王性子并非如此。越是我增援部队赶到,他越是急于决战,不可能按兵不动,若说做什么一夜的休整,谈什么择日决战,这更不可能了!” 刘邦说:“既是如此,命周勃全军突击,谅他项羽不在,旁人也不是周勃的对手。” 张良说:“不然!” 刘邦问:“为何?” 张良说:“兵法云,虚则实之,实则虚之。若项王在,楚军一切攻伐当由他决断。而如今楚军既非项羽亲率。从前几日的战况看,一定是范增这老狐狸在捣鬼。项羽此类将帅,打起仗来惯于将自己的优势彻底发挥出来,好比一根长槊,他一定会用最锋利的槊尖攻击对手。韩信也属此类。而范增用兵则正好相反,他的习惯是藏拙。将自己的缺点严密地保护起来。臣也是这样的。因此,范增心里时刻琢磨的不是如何进攻,而是他整盘棋的命门……项羽不在,这是一次准备充分的诱敌,周勃若去,轻则元气大伤,重则甬道不保。” 刘邦问:“那么,按兵不动?” 张良道:“也不行。若听任范增调集军队迂回到甬道两侧,那么今后的防守就更加困难了。” 刘邦来回踱了几步,突然说:“你刚才说,你和范增的用兵思路极其相似。” 张良说:“是这样。” 刘邦道:“那么,他会不会想到,寡人不在荥阳城中躲着,而会出现在最前沿呢?” 张良一惊道:“这太冒险了。” 刘邦说:“我军太需要一场胜利了。一场将霸王大旗缴获的胜利。你不觉得吗?” 张良犹豫道:“话虽不错,但……” 刘邦说:“就在今夜。寡人把荥阳的守军都带上,跟他赌一场!” 张良惊道:“什么?那荥阳就成了一座空城了!” 刘邦说:“就这么定了。你没赌过钱,不知道以小搏大对于一个穷疯了的家伙是多么重要。咱们的士兵们难道不就是这样期盼着一场胜利吗?” 第四十章 荥阳城内一片欢呼声,汉军和百姓夹道两旁,迎接汉王,人们高呼:“汉王万岁!” 刘邦带着张良和众将进城,接受百姓欢呼。周勃用大戈高挑着项羽的帅旗。那旗帜被烧了半截,在风中耷拉着。 刘邦志得意满地说:“子房,这一仗不同寻常啊!他日必将竹帛记载,永志不忘!” 樊哙说:“大王,樊哙不明白,我们费这么大劲儿,没抓着范增,也没砍多少脑袋,抢个破旗子回来做什么?” 张良道:“此战以前,我军虽在彭城击败过楚军,但那一战项羽身在齐地,并未参战。他领着五千人杀回来,五十多万联军溃不成军。我们从来就没有打败过他啊!咱们的士兵见了项羽,就像耗子见了猫一样,还没开战就冷汗直出,吓得胆战心惊。今日不同了,我们赢了,打败了项羽。这是我们头一次打败项羽啊!” 刘邦说:“寡人冒险用了空城之计,倾命出击,就是让大家看一看项羽的帅旗,看一看刘邦不是孬货!汉军不是包!项家军战无不胜吗?错了!这个神话从此不存在了!他西楚霸王项羽,再也不是难以战胜的了!尔等看看众军,瞧瞧他们的脸。难道没有发现不同吗?那份畏惧、怯懦与彷徨,从此不复存在!” 众将这才明白过来,高呼道:“大王英明!汉军必胜!” 刘邦望着自己的军队,心头的烦闷终于一扫而空。 被囚的吕雉着人送来血书,写明了自己和老太爷以及曹氏被禁的地点,张良分析道:“王后信中已言明她们的处境,以及所处地形和守卫情况。臣建议派一票人马,由得力忠心之人引领,将她们偷偷救出。” 刘邦说:“这能行得通吗?万一救不到,反害了太公他们的性命怎么办?” 张良道:“若项羽要杀,早就动手了。臣以为王后一行人还能活命,还能传来书信,必是项羽和范增对此事意见不合。于是杀也不是,放也不是,是留着用来要挟大王的,这才将他们关在彭城,还封锁住了消息。” 这一夜,彭城奴隶营地里,吕雉、审食其、刘太公、小娴、刘肥、曹氏一行人偷偷来到土墙的狗洞边上,东张西望了一下,然后一个一个地逐一都钻了过去。按照事先的安排,她们出了营寨,往西走,沿着河边的小路,没走官道。五里外有一条小溪,过了溪水,那里有夏侯婴带人在对岸接应。 刘肥背着刘太公,健步如飞。刘太公两眼警觉地看着四周,惊喜而又紧张。 曹氏体力不支,扑通一下摔倒在地,正好踩到一块大鹅卵石上,崴到了脚,她挣扎着要爬起来,却使不上力。 众人停了下来。 吕雉命令道:“别停下!快跑。”然后对曹氏说:“我背你。” 曹氏绝望地说:“把我留在这里。” 吕雉二话不说,屏住一口气,背起曹氏。 曹氏道:“这有何益啊!我就是一个村妇,你是王后啊!” 吕雉咬牙道:“你是刘肥的娘。孩子不能没了娘。” 吕雉奋力背着曹氏疾走。曹氏咬紧了嘴唇,眼眶湿润。 溪水东岸,刘肥背着刘太公,脚已涉水。大家就马上过河还是等着吕雉和曹氏发生了争执。正僵持间,草丛中吕雉背着曹氏跑了出来。吕雉体力不支,终于摔倒。刘肥背起曹氏,审食其扶着吕雉,都踩入了溪水。 这时候,背后突然马蹄声大作,似有百骑之多。雍齿喝道:“前行众人听着,再向前一步,格杀勿论!” 转瞬间,雍齿带着骑兵从后面追了上来。几个人一下就被按住了,只有小娴奋力爬起,向对岸努力地过去。曹氏央求道:“雍齿,放她走吧,她只是个丫鬟,不是汉王的亲人啊。” 雍齿阴着脸,弯弓搭箭,箭羽流星,小娴被羽箭透心而过,倒在溪水中。 对岸埋伏着的夏侯婴瞬间就呆住了,如同五雷轰顶,小娴是他的女人啊!卢绾将夏侯婴死死地按住,几个卫士将夏侯婴拖走。 卢绾低声道:“忍住!不能暴露,快走!” 一个大坑已经挖好,吕雉等人皆在坑中,手脚皆被缚住。刘太公两行泪水已经不由自主流了下来。 刘太公说:“我们再也不逃了,放我们出去吧。” 雍齿道:“你儿刘邦可是狗娘养的?” 刘太公说:“我……” 雍齿道:“说,我就放了你。” 吕雉说:“太公,您是汉王的父亲,这么点尊严都没有吗?” 刘太公说:“可是他要埋了我们呀。进到土里,就是周公的父亲也没福享了。” 曹氏道:“呸!死就死了!唆唆,你真丢人!” 吕雉说:“识得你以来,这句话说得最中听。” 曹氏说:“和你死在一起,我还真是有点不瞑目!” 曹氏和吕雉相视一笑。 土已没至众人胸口。吕雉闭着眼,看都不看雍齿。土已没至众人下巴。 斥候来报:“将军住手!龙且将军有令,立即将汉王家小押回。” 雍齿问:“龙且将军可曾说过,死的活的?” 斥候道:“未说。” 雍齿喝道:“别停,继续!” 土继续向上,大家都已经呼吸困难了。雍齿得意地笑着。 这时候,远远地,龙且亲自带了几十名骑兵奔至!他高声命令着住手。瞬间,骑兵们将正在掩埋的步卒们围住。龙且下马,慢慢走近雍齿,一拳将其撂倒。 彭城奴隶处所茅棚中,吕雉直挺挺躺在席上,似乎已经僵硬。她木然地直视着茅屋的顶棚。审食其小心伺候吕雉,将粥碗递到吕雉嘴边,但粥汁流淌下来,吕雉仍然粒米不沾。 吕雉嘴里喃喃着:“小娴……小娴……” 审食其悲哀地摇着头说:“夫人,不要这样,小娴已经去了!可我们还活着!活着!” 吕雉一惊,看审食其。两个人相对凄然。吕雉终于忍不住,坐起,抱住审食其大哭起来。审食其一怔,大惊失色,粥碗顿时跌翻在席上。审食其要推开吕雉,但吕雉牢牢抱住他,并不放手。终于,缓缓地,审食其也抱住了吕雉……韩信在攻灭魏国和代地之后,接下来的目标便是赵国了。张耳更是欲同陈馀一决雌雄。这对过去的老朋友,如今的老冤家,正要一决生死。这时候,楚汉相争已进入第三个年头。 冬十月,太行山脉山谷中,韩信和张耳率领两万余兵力进击赵国。在萧瑟的寒风中,韩信和张耳在看士卒展开的地图。他们身后,汉军士卒列队前行。 韩信说:“此番攻打赵国,又正逢冬日,行军很是艰难呀。张将军也跟着受苦受累,汉王让你来,没选对时候。” 张耳说:“能与大将军共同征战,那是我的荣幸。” 韩信道:“此番选择由井陉穿越山脉,进入襄国的北方,实在是迫不得已,唯独只有在敌军弄清我意图之前快速通过,方可确保无虞,别的办法是行不通的。有时候,打仗靠的是天,不是兵法。” 张耳听了,面色有些不好看。 韩信不管张耳,指着地图继续说道:“第一战必须打下上门关,这是自古以来的兵家必争之地。任何人只要守住此关,把持井陉口,便有一夫当关、万夫莫敌之势。” 斥候奔来,跪下禀告道:“启禀大将军,陈馀大军号称二十万,已在井陉口附近集结,准备与我大军开战。” 韩信问:“领军的何人?” 斥候说:“是原赵国长老派军团宿将有广武君之称的李左车!” 张耳说:“寻常人物,不足为虑。” 韩信说:“如果军力对等,地势于我不利,我照样有自信击败他。但是,此番我们进攻,以三万新丁,对他十多万能征惯战的老兵,处于明显的劣势。这一战尚未开打,对方已经占据了天时、地利、人和三方面的优势啊。” 张耳问:“大将军意思是?” 韩信微笑道:“我的意思是,陈馀也一定深切地明白当前的局面,因此,他将会迫不及待要求一战,不会轻易放过这一建功立业的好机会的。而这一点,将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赵国王城赵王殿里,陈馀、赵歇高坐殿上,李左车正在奏禀:“启禀大王,根据臣下搜集回的情报显示,由于荥阳情势紧张,汉王被迫部署人马在荥阳前线,以对抗楚军压力。而韩信,必须留住部分人马守卫攻占的魏地和代地,能够带到井陉口的军力,十分有限。探马报告,据估算,韩信所领人马,绝不会超过三万人。而我则集结了军力,除镇守各地的兵力外,到达井陉口的各部人马在十万以上,大约是汉军的五倍。形势于我极其有利。” 赵歇、陈馀大为欣喜。 陈馀说:“好,这下,倒要让汉王领教一下我们的实力!要生擒张耳那厮!打一场漂亮的胜仗!” 广武君李左车则不那么乐观,忙说:“启禀陛下,形势有利,但仍然应当谨慎对待,若是自恃兵力而有所轻敌,则万万不可。韩信在魏地攻防战中的杰出表现,证明了他果然善于谋略,乃是一流的战术家。因此,绝不能轻之!” 陈馀说:“他来得正好,我看魏王也是太过草包,根本不值一提。韩信的胜利,不是胜在他自己,而是胜在魏王不自知!” 李左车咄咄逼人地说:“那么,殿下以为雍王章,谋略勇气比魏王如何呢?难道韩信不是一样打败了他吗?!” 陈馀说:“哼,章邯已经丧胆,当然不是韩信的对手!我正想彻底地打一场胜仗,将韩信和张耳好好教训一顿,同时也挫挫汉王的锐气,好让他知道,我们是不会听任他摆布的。阁下是领军之人,若是韩信未到,先自怯了三分,这仗还能打吗?” 李左车彬彬有礼地问:“殿下怀疑在下的勇气吗?” 赵歇一看两个人争执起来,赶紧出来相劝。陈馀心下稍定,尽量平和地问:“大将军有什么计划?” 李左车说:“臣打算在井陉口设下埋伏,这样,可以据关隘而守,挡住韩信,等七日之后,当汉军粮秣告罄,不待我出击,他必自溃走,那时再开关尾随打击,咬住不放,便一定可以击败韩信。” 陈馀不屑地说:“我军力五倍于他,还要采取守势,没有这样的道理!” 李左车道:“臣以为,韩信和张耳乘着在魏、代两地大胜后的声势,向我们发动远征,士气颇高,不可轻视。臣听说,‘千里馈粮,士有饥色,樵苏后鬓,师不宿饱’,他们最头痛的,应当是粮草。井陉口的地形,对我们非常有利,那里的道路狭小,运粮车无法并行,骑兵也不能成列,因此行军时必须排成长长的队伍,先锋和补给队相差数百里。请允许我带三万奇兵,从小路袭击他们的粮草补给队,足下则深沟高垒坚守防线,不与其作战。如此一来,韩信和张耳大军前不得战、退不得还,又没有可以劫夺粮食的地方,不出十天,这两位敌将的头颅一定可以呈献在您的脚下。否则,我们若过于轻敌,反将为他们所败。” 陈馀说:“赵国是堂堂的王者之师、天下义军,绝不用阴谋诡计!” 赵歇道:“韩信不但兵力少,而且远师必定疲惫,如果依据将军的建议,避而不击,岂不为天下诸侯所耻笑!” 陈馀说:“不错,我们胆小怯战,日后更成了他们欺负我们的借口。应当放他们过井陉,在平原列阵,大家堂堂正正地打一仗,分个输赢!” 李左车说:“不可!怎么可以这样,这是打仗!不是上古时候!” 陈馀说:“将军,若是同样可以大胜,我选择堂堂正正的打法!” 李左车说:“不要无谓地冒险!” 陈馀站起,旁若无人地向赵歇行了一礼,即告离去。 很快,赵歇就把指挥兵权交给陈馀,李左车成了陈馀的副手。 第四十一章 汉军营军帐中,韩信在展开的地图前,比画着说:“这个陈馀,看来是要主动与我军决战呀,这不光对我来说,对各位,都是个大好消息!” 众将领笑了起来。 韩信说:“他陈馀的兵法在我看来,还处于上古时代的水平,这回,咱们也让他见识见识,开开眼界!” 韩信说着,拿起令牌道:“传我将令,樊哙,立即领两千轻骑,每人肩头绑缚一支汉军的赤红旗帜,向此处出发,沿着小路,攀爬到山顶上去,埋伏在可以看到赵国军队的高地之上。” 韩信又道:“明日大战时,我军由于势弱,接触不久便会撤退向绵蔓水。赵国大军一看到我军撤退,必会全军尽出追赶。因此,关口的守军不多。那时,哙将军,你立刻率突击队攻打关口,进关后尽快拔下赵军旗帜,全部以赤红色的汉军旗帜代替之。其他的,不必管了。” 众将听了,十分疑惑。 曹参说:“更换了敌人的旗帜,就可以打胜仗吗?大将军恕在下无礼,真是闻所未闻。” 张耳说:“放心吧,一切听大将军的。只要做到这一点,我们便胜算在握了。” 众人看着韩信,他犹如神明一般。 韩信道:“另外,传我令,明日拂晓之前,只发给部下一些干粮,告诉他们,等破晓以后,我们先大破赵军,再来好好地吃一顿早饭!” 众将齐声道:“喏!” 井陉关口外,天寒地冻,韩信在井陉关外部署兵力,形成背水阵,以吸引赵军出战。韩信亲率万人兵马先行在河边列出了鱼鳞之阵! 张耳问:“大将军,赵军按兵不动,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韩信说:“看着吧,我以此鱼鳞阵对敌,陈馀必定会倾巢而出。” 果然,陈馀在对面井陉关口城头上闻报说汉军在河边列出鱼鳞之阵,就不禁哈哈大笑道:“我当韩信多么厉害,原来却只懂得这等寻常阵法!哼,让他列阵吧!稍待片刻,我将他赶进绵水当中,好叫他全军覆没!” 李左车却陷入了沉思。只感到背部有一股恐惧的凉意直往上蹿,他说:“末将不了解韩信为何大胆摆出这种诱敌阵式!” 陈馀道:“我来告诉你,他不打算把我放在眼里,以为我乃魏王之流!诸君,你们能放过这傲慢的家伙吗?传我将令,开关!大军出关列阵!” 战场上双方各以自己的阵形向前冲击着,接触上以后顿时吼声四起,兵器相交,刀光剑影闪烁,一片混乱不堪,到处是喊杀声、惨叫声! 曹参带领众位副将,砍翻赵兵数名,在战阵中穿梭而过,寻找着帅旗方向! 韩信突然下令:“尽弃鼓旗,火速退回到河边的阵营!” 大家疑惑,韩信又令:“让人马退进兵营,靠鹿砦据守!” 韩信和张耳退入阵营中,指挥军士反击,战况激烈。 斥候奔进,扑倒在地道:“大将军!我方死伤惨重,但已经封住鹿砦壁垒,赵军暂时无法有效突破我军寨!” 韩信命令道:“召集各位裨将!” 号角响起,众位裨将带领身边的士卒纷纷聚拢在韩信周围。韩信环视四周,每个人脸上都带着血,每个人身上都带着伤。他说:“各位将士!今日,这是生死之战!活命之战!谁不拼命,就得死在这里!谁不豁出命去,今日就别想再要这条命!家乡的爹娘,再见不到啦!后退,大伙都得死,是做水里的冤魂,还是做沙场上的英豪,全在大伙!” 众将齐声道:“杀!杀!杀!” 韩信命令道:“放开营门,我们出营杀敌!” 陈馀正指挥部将,率领士卒奋勇冲击,一波又一波的军士冲入了混战之中,但汉军的旗帜仍然在汉营寨上高高飘摇。 陈馀命令道:“传我将令,让关上守军全部出动,不必守关,所有人加入战局!” 陈馀带领几个侍从纵马奔驰,来回鼓动士气!就在这个时候,只听见凄厉的号角声。陈馀勒马回头,回望关上城楼,不由大吃一惊。此时只见井陉口关头城楼之上,壁垒已为汉军所占,城头上净是赤色旗帜,陈馀不禁大惊失色。众士卒回头,不由皆震骇动摇,顿时乱了起来。 前方的汉军看到城头旗帜,不由发出震天动地的呐喊,士气大增,赵兵疯狂溃逃,败逃的士卒,冲得陈馀东倒西歪,十分慌乱。 陈馀看见自家的旗号在地上,任人践踏,知道大势已去,不由惊惶起来! 就这样,赵军人数虽多,但溃散时却任谁也无法控制。陈馀在逃到绵蔓江支流水上游时,部下因争道杀了他,死不瞑目。赵王歇被生擒,赵国残军全部投降。 赵国都城内,韩信、张耳与汉王派来的使者卢绾,一同走在赵都城的甬道上。夹道欢迎的汉兵,用剑撞击胸甲,发出震天动地的吼声,迎接汉使。 卢绾拱手问韩信道:“大将军,兵法上的原则是‘布阵宜背山或以山为右侧屏障,依水时则以水为前面或左边屏障’。听说,今日之胜,胜在将军令汉军背水布阵,以至全无退路,还预言击败赵军后再吃早餐。各位将领原本心中颇不服气,但最后我们仍然获得了全胜,这到底是什么战术呢?” 韩信微微一笑,说:“本将军现在愿意说给大家听听。其实我用的背水阵,也是《孙子兵法》中有明白记载的,只是将军等未能察觉罢了!兵法上不就说‘陷之死地而后生,置之亡地而后存’吗?我韩信进入汉营,并非循序而进,而手下这三万关中子弟兵,也是刚刚征募而来。这就如同所谓‘带领着不熟悉的市井之人去作战’一般,只有置之死地的气势,才能令每一个人自愿作战。如果置之于生地上,一看到比我军多数倍的敌军攻来,人早就逃光了,败亡是一定的了,还有谁肯替我打这一仗呢?” 众将领总算见识到韩信过人的智谋,纷纷点头。 这天夜里,赵国汉军营当中,韩信、张耳在副将的引领下,来到一个幽暗的帐中。 帐中跪着韩信曾下令悬赏千金追缉的李左车。李左车鬓发蓬乱,表情痴呆呆的。 副将说:“山民发现了他,绑着前来求见。” 韩信道:“赏赐山民千金。” 韩信走过去,亲自解开李左车的束缚,并请他坐于东向位置,而以师礼侍奉之。韩信说:“将军您,是令在下我仰慕的。原本,只听说将军是赵国长老派军团宿将,并不知道将军的谋略竟然如此高超,确实令人敬佩啊。” 李左车道:“当不起将军如此的谬赞。” 韩信说:“我很想北攻燕国,东伐齐国,真不知如何才能顺利完成这件重要任务。想听听将军您的意思。” 李左车道:“臣乃败军之俘,哪有资格来策划如此重要的任务?” 韩信笑着说:“就因为将军的建言不被赵歇采纳,韩信才有机会得以侍奉将军您的。现在我真的想向您请教大计,希望将军不要再推辞了。” 李左车感到韩信的真诚,不由感慨道:“将军如此气度,我王焉能不败?这也是运命所致,皆不由人哪。将军厚待在下,若不识抬举,真再矫情不过了。愿为大将军谋划计议。” 韩信非常高兴,拉着李左车来到地图前。 李左车说:“以在下愚见,将军不必轻动甲兵,可以挟破赵之威势,摆出北上的姿态,并速派出使者,让燕王明白当前的态势,让他立即接受将军的要求,如此,便可以使他侍奉汉王了。” 韩信大喜道:“将军果然不一般,这正是我心中所想的。承蒙不弃,往后便在我帐中长相伴随,令我随时能同将军探讨谋略,接受将军的指教,您看如何呢?” 李左车说:“在下不敢推辞。” 两个人携手,惺惺相惜。 韩信击败赵国的消息传来,刘邦很是兴奋,不过对于韩信的威信日长也越发心怀忧虑。韩信向他建议任命常山王为赵王,以期重建赵国之秩序,安民保境,他倒是立刻就准了。把张敖招进来以后,刘邦严肃地观察着他说:“你结实多了。怎样,跟随父亲征战,可曾建立功劳?” 张敖说:“臣幸不辱命,已经立下功劳。” 刘邦道:“好,现在你是个男子汉了,寡人总算可以放心将女儿交给你了。成了亲就走,不要辱没了你父亲的荣誉。” 彭城霸王殿,范增等群臣与项羽在大殿议事。范增说:“汉王固守荥阳,无非靠着敖仓,今陛下欲往攻荥阳,必须先攻下敖仓,敖仓粮草一断,荥阳乏食,我军士卒无忧,荥阳自然一战可下。” 龙且道:“过去的战术不对头。应当趁黑夜偷袭,同时在多处展开攻击,令敌人摸不清到底哪里是我们的主攻方向,把我们的主力放在佯攻部队之后。当看到敌人疲于奔命、防守疏忽之时,再投入绝对兵力,一举切断甬道,而此时,汉军必定用大批兵力来堵缺口,我军不可恋战,立即撤出,尽快毁掉土墙,撤出人马,如是者多次,甬道必定是守不住的。” 项羽道:“好,拿下荥阳,天下即可平定!” 项羽对钟离昧下令道:“与你四万人马,前往敖仓与黄河之间,务必截断那条运粮通道!不管采取什么方式,一定要掘断毁坏那条运粮之路,之后,寡人亲率大军,迅速合围荥阳!” 项羽以这种战术屡屡攻击刘邦的运粮道,逐渐使刘邦陷入了困境。英布主动要求回去打出汉王的旗帜组织自己的军队,开辟新的战场,以期分散项羽的战力,为刘邦解困。刘邦甚是感动,决定把自己的坐骑青骢马相赠。 有人说那英布摆明了一去不复返,怎么还真把陛下的战马送于这样的小人? 刘邦道:“人心啊,都是用人心换来的。他要走,留是留不住的,强留下,于我又有何益啊?英布那人,虽然惯于首鼠两端,说过了不算,但总有一次,他能说到做到吧?那时,你希望他站在谁一边呢?是霸王,还是寡人?” 然而远水不解近渴,粮道还是很快就被攻破了,楚军集结,开始做攻打荥阳的准备。 郦食其前来献计道:“老朽思前想后,日间大伙所说,皆不对头!项羽军倾巢出动,锐气正盛,不能同他正面对敌。我倒有一计,正要为王上陈说。” 刘邦急道:“哦?你快讲。” 郦食其说:“陛下唯有立即分封诸侯,牵制楚军,方可解这心腹大患。” 刘邦问:“怎么个分封法?” 郦食其说:“如今天下大势,不在楚,就在汉。这是路人皆知的道理。但是诸侯皆知,若是霸王赢了,必然没他们的好处。而大王您若分封各国后嗣,那六国君民,必皆感恩慕义,愿合力拥戴大王。大王得道多助,自可南乡称霸,楚成孤立,必然失势。” 刘邦听了,忙抓住郦食其问:“可是时机紧迫,还来得及吗?” 郦食其说:“来得及!来得及!大大小小的诸侯都在观望,若是能倒向大王一边,起兵牵制,霸王自顾不暇,还攻打什么荥阳?局势可以转变了!” 刘邦问:“如此甚好,具体该怎么做呢?” 郦食其道:“陛下应即命有司刻印,分封六国。” 刘邦说:“即着人去赶制六国印玺!先生也不必推辞,一事不烦二主,就由先生您带着它们,分送给各诸侯王!” 郦食其道:“事情紧急,老朽不敢推脱,唯有受命!就算肝脑涂地,也要为陛下您完成这一使命!” 很快消息传到张良那里,张良立刻面见汉王道:“昔日商汤、周武分封舛、纣后代,是因为他们评估自己有足够的力量控制这些后代的命运生死。如今大王自己估量能够在这方面和项羽竞争吗?此不可一也。周武王入殷京时,曾为商容洗雪冤屈,释放在监牢中的箕子,祭祀为国忠诚、进谏纣王被杀的比干,这些有力的政治号召,陛下目前有没有呢?此不可二也。武王进入殷京后,立刻散发巨桥谷仓的存粮,并以鹿台的金钱财宝赈济穷人。由于殷纣王的暴政,使周武王可以大量施恩于百姓,如今陛下可有这种机会?此不可三也。讨伐殷纣王后,周武王之所以分封诸侯,是因为天下业已太平,所以能收回干戈以示天下不再用兵,这点陛下能做到吗?此其不可四也。周武王分封诸侯时,在华山之东设有马场,表示天下无事,从此无为而治,陛下也能够做到吗?此其不可五也。周武王并且放牛于桃村之西,以表示从此不用再运输粮食,不用再征民于劳役,这点陛下能做到吗?此其不可六也。今天下游士离其亲人,抛弃祖产,解放族人,跟随陛下一起争逐天下,无非想建立功劳,以获得咫尺之封地啊!倘若陛下复立六国诸侯之后,天下游士必各归其主、回到故里,陛下的人才将因而流散,还有谁愿意和陛下共争天下呢?此其不可七也!” 刘邦听得冷汗直冒,问:“还……还有吗?” 张良说:“当然!最后,楚当前仍为最强国,谁能保证新立的各国之后,不会反过来唯其马首是瞻,那时陛下能得到谁的臣服?陛下得到的,唯有讥笑而已!此其不可八也。有此八不利,陛下若用郦公之建议,臣料想陛下之大势将去。” 刘邦口中含饭,仔细听着,及张良说罢,竟将口中饭吐出,下令道:“立即销毁所刻印信!” 第四十二章 郦食其由卢绾带着来见刘邦,看到张良,他愣了一下,向刘邦施礼之后对张良道:“子房先生仍在为国事操劳,真是废寝忘食呀。我听人说,子房先生曾竭尽全力拥立昏聩卑鄙的韩王成,还差点为此丢了性命。而今,又竭力主张不可立六国之后,先生之言与行何其相悖也!” 张良没料到郦食其会说出这件事,吃了一惊,脸色有些苍白。郦食其见自己的策略奏效大为得意,他整了整自己的衣服,坦然地重新走上台阶,和张良站在同一高度上。 突然,张良大笑起来,说:“先生真不失为一辩士,能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这确是子房不堪回首的陈年旧事,但既然天下人尽皆知,不妨将它当做一种阅历好了。先生可听说过‘吃一堑长一智’的民谚?我今日之所以力劝汉王不要再立六国之后,正是因为有昔日惨痛的教训。况且先生既已知道韩王成昏聩卑鄙难成大器,却还鼓动大王去分封他的后人,又是何居心呢?” 刘邦把碗筷往地上一扫,暴怒,指着郦食其大骂起来。郦食其赶紧道歉,说:“臣、臣是为其他事而来,只因看到子房先生在此,便、便多言了几句……请汉王恕罪!其实臣对于大王的决定并无异议!” 刘邦说:“你还有什么事要禀报?起来说吧!” 郦食其战战兢兢地抹了抹额头上的汗,站起身来道:“大王,臣、臣以为,今燕赵已定,只有齐还没有攻下。如今田广控制着千里的齐国土地,田间率领着二十万之众盘踞着历城,不可小觑啊!” 张良说:“陛下,郦公所言极是。田氏家族十分强盛,背靠大海和泰山,凭借江河之险,南边又与楚相近,他们狡诈多变,陛下虽然派遣了几十万军队北上,看来也不是一年半载可以攻下的。臣倒有一策,可以一试。” 刘邦说:“子房快讲!” 张良道:“郦公学识渊博,辩术奇诡,更建有奇功在先。依我看倒不如劳烦郦公带着陛下的诏书,前去说服齐王归顺……” 郦食其一听,立刻垂首作揖,再三推辞道:“臣只怕考虑不周,再坏了陛下的大事啊!” 张良说:“郦公,当今之计就是要使楚之外的一切大小诸侯都来归顺汉王,共同反楚,何愁项羽不败。您是最先注意到田氏家族的人,况且刚才先生的辩术让子房自叹不如,除了先生,谁还能担此重任呢?” 汉军军营里四处都是饿得奄奄一息的人,毫无生气。 两个小兵正在抢一个很硬很黑的麸子饼。 高个小兵说:“我的腿已经浮肿得走不了路了,再不吃就要饿死了,让我吃吧。” 矮个小兵道:“大丈夫死亦何惧!更何况你是为报国和拯救天下苍生才饿死的,所有百姓都会记住你!” 高个小兵说:“……但我吃了就可以不死啊!你为什么一定要跟我抢?” 矮个小兵道:“我不是为了自己才跟你抢的,你误会我了。你还记得大王曾经对咱们说过的话吗?咱们今天吃的所有苦,都是为了将来咱们的子子孙孙能够衣食无忧。可是你现在已经打不了仗了,如果还浪费这个饼给你吃,咱们就不能打败楚军,你的老婆孩子都会像这样被饿死的,你愿意吗?” 高个小兵说:“我不愿意。但我也不愿被活活饿死。” 矮个小兵说:“你怎么能这样?你一个人饿死了,我还能打跑楚军,替你报仇。如果所有人都像你一样,天下谁来打?苍生谁来救济?” 高个小兵说:“求求你了,我已经饿得三天都站不起来了……” 矮个小兵说:“既是三天起不来,为何你的鞋底还有昨夜下雨留下的湿泥?” 高个小兵道:“那……刚才侍卫长都说这是他省给我吃的了。” 矮个小兵道:“你说话眨了三回眼,摸了两次耳朵,一定是假话!” 两个小兵为了一块麸子饼抢得不可开交,正在巡视的刘邦听到这番对话却哈哈大笑起来,说:“好一个观察细致入微伶牙俐齿的士兵!” 矮个小兵叫刍狗。 陈平说:“大王,我认为这刍狗懂礼数,善察言观色,又极懂辩术,是出使楚国的最好人选。” 刘邦又上下打量了一下刍狗,点了点头,说:“嗯,咱们且用一只小狗去戏弄一下项羽吧。” 刍狗率领的刘邦使节团到了项羽帐下。 刍狗道:“……为了避免双方更大的损失,汉王愿把荥阳城以西作为汉的领土。至于整个天下,大王啊,那就全部归您所有了。” 项羽说:“唔,荥阳城以东的整个天下吗?” 刍狗道:“大王,其实汉王只是诚心诚意地想要得到您的认可而已啊,这跟您分封一个诸侯没什么区别。” 项羽点头说:“说的也是。” 范增看情况不对,立刻走到项羽身边说:“大王,老臣有要事想同您商量,可否先命使者团在此等候片刻?” 于是,项羽和范增到了里间屋。一关上房门,范增便跪拜下来,言辞恳切地说:“大王,您又心慈手软了!” 项羽道:“寡人不是还没答应嘛。再说,这荥阳咱们久攻不下,刘邦还有关中平原作为后盾,长期对峙下去也不是办法。此时刘邦主动示弱,咱们顺势与他和解不是很好吗?” 范增说:“所谓和解,乃是双方各退一步的下下之策。但是论人数,我们大大多于大汉;论形势,我们已断绝了大汉的粮草后援,他们很快便会溃不成军;论声望,我楚国兵强马壮、不可战胜,是人心所向、大势所趋。臣斗胆请问大王,我大楚有任何需要和解的弱点吗?” 项羽一时回答不上来,范增继续耐着性子劝说:“大王,汉早就如同一个濒死的病人了。如果罢兵和解,他们就会获得关中财富而再次强大起来。只要刘邦还在,大王您就不是天下第一人。现在正该举楚之全力,将刘邦彻底消灭!” 两个人转回正室,项羽一改前辙,断然拒绝了和议。 刍狗说:“大王,恳请您三思啊!您的目的不也是建立一个人人欢欣鼓舞的王道乐土吗?但是这样一来,汉王就太可怜了,他是衷心希望能接受大王您的封侯啊!” 汉王的另一个使节也说:“不但汉王可怜,两边的将士和百姓们也会再次陷入饥饿和战争中,这难道也是大王您的本意吗?” 项羽看了一眼范增,只好再次拒绝。 刍狗做出沮丧的样子道:“既然如此,那么按照礼仪,能请大王派出使者,到荥阳直接向汉王传达旨意吗?” 项羽说:“嗯,寡人一定会派使者前往荥阳的。” 几个使者点点头,露出一丝得意的神情。 这一天,刘邦与陈平密议了很久,最后决定把国库里一共五万斤黄金拨出四万斤来供陈平使用,支出的用项可以不必一一禀明。 陈平感激地点了点头,开始了他的用“毒”计划。 他让刍狗从那些在楚军里干过的士兵中挑选出二百个精明强干的人来,组成一支机密卫戍队。至于这个队伍是要做什么,去哪里,一切都听陈平一个人指挥。 不一日,队伍组成。陈平让几个侍卫把一筐一筐的重物抬过来放在地上,每个筐上面都盖着油布。列队的二百个士兵看着,交头接耳地议论着。 油布刷的一下被揭开,金灿灿的金子满筐满筐地堆在众人面前,所有人都安静了,直勾勾地看着这不可思议的一幕。 陈平说:“我知道大家都曾经在楚军中待过,都有一些朋友或是兄弟在楚军那边。你们的任务很简单,只是要潜入楚军,然后把这些黄金散发给他们。但是,必须尽全力去做这件事!明白吗?” 众人都没有反应过来,一片沉默,过了一会儿才一起喊道:“明白。” 陈平说:“你们潜入楚军,会建立什么样的功勋,我就是用这双眼睛在仔细盯着。只要建功,就赏以重金。万一遇难,将把黄金送到你们家人的手里。千万不要吝惜黄金,在楚军找到志同道合的人就散发给他们。但是——绝不能让他们察觉到你是汉的奸细。” 有人问道:“楚王出了名的疑心重,像我们这样无缘无故给人发金子,人家要是问起来,该怎么解释呢?” 陈平说:“你们要说是荥阳一带父老属下的人。” 又有人问道:“可是,父老们不会揭穿这谎言吗?” 陈平说:“放心,父老都厌恶项羽的暴虐。即使盗用他们的名义,事后也会得到谅解的。总之,我们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要使项羽怀疑其属下众将的忠心。我也会随你们一同前往,所以别妄图耍机灵或者偷懒,现在你们明白了吗?” 众人面面相觑。 一段时间以后,陈平被刘邦召进宫里问话。刘邦问:“寡人让你来,是想听听,你到楚营去的这些日子,到底对项羽如何看。” 陈平道:“依我看,项王是一个出类拔萃的人。他为人也是这样,对亲近的人及其属下绝不会粗暴以待,对众将总是以礼相接,虽说是家臣家将,也从不轻侮谩辱。” 陈平突然间颂扬起项羽来了,此举让刘邦也颇感意外。 陈平马上说:“大王息怒。臣之所以夸奖项羽,是为了说明,在这方面,陛下就不要讲究礼了,管理一帮乌合之众就该用地痞无赖的方式。” 刘邦道:“这么说,倒有些道理,我刘邦自己不就是个地痞么?再看看我身边这些好哥们儿、好兄弟,有几个不是无赖出身?当然,也有你这样的文痞!那你看,我们这样的队伍,比他们那边如何?” 陈平说:“项羽身边聚集的都是贤者和勇者,他们的自尊心都很强。因此,说到聚集在陛下身边的将领,除去少数几位之外,都是些废物一样的人。他们是冲着陛下慷慨大方才跑来的,所以一心贪图私利,缺少节义,愿为陛下献身者寥寥无几。” 刘邦犀利地看着他说:“你说别人贪图私利,那寡人问你,你自己呢?” 陈平大言不惭地说:“人无完人,我固然也有这样那样的小毛病。可是,我陈平心中装的最多的,还是大义。说到这一点,项羽手下的众将倒是都很符合。” 刘邦说:“看来你是夸他们夸上了瘾,还把自己也顺便带上了。说说,怎么个符合法?” 陈平道:“比方说,以范增为首,还有钟离昧、龙且、周殷等等,这些人不仅是作为将军很出众,还能报答项羽对臣下的礼和爱,既廉洁又无私,每一位都是顶天立地的人物。” 刘邦道:“哼,好个顶天立地,你不是说人无完人么,到了他那儿,就都成了圣人么?” 陈平说:“当然不是。光说项王,就有致命的弱点。” 刘邦感兴趣地问:“致命?” 陈平用手指自己的胸口道:“人心,猜疑之心。” 刘邦问:“你所谓的反间,就是指这个么?” 陈平道:“正是。” 刘邦说:“我倒奇怪了,在你说来,他们重义轻利,都是些高风亮节的英雄,你怎么他娘的去离间这些人?” 陈平道:“大王莫急。就算是英雄、圣人,只要他们是这世间的活人,就必然会有人心的弱点。我先前所提到的楚军中的那四位杰出将领,项王并没有给这几位功勋卓著的人割地封王。这是万万不该的。可是,这都是由于项王的吝啬。他们都对这件事心怀不满,抱怨说:尽管为他出了全力,却仍旧只是有像猎犬一样的地位。” 刘邦点头道:“这么看来,我倒是很大方的喽。” 陈平说:“那是自然。大王,我在楚营中,正是看出了这些问题,便开始散布谣言,说他们早就与汉串通好了。消灭项氏之后,个个都能当上王。这些全是汉王与他们约好的。” 刘邦听了,不禁上前搂过陈平道:“陈平呀,陈平,搞起这些挑拨离间的事来,你比寡人还无赖!” 陈平说:“两军对垒,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哪管谁更无赖。” 项羽营帐中,项羽正对着项伯和项庄说话,他说:“你们就去跟刘邦谈一谈吧,随便谈点什么,比如,让他投降,或者,与他讲和。如果为难的话,也可以不提这个话题。” 项伯与项庄面面相觑。 项羽接着说:“你们是我的叔伯兄弟,都是最亲近的人。我就不跟你们绕弯子了。最近,有这样一些谣传,你们听说过吗?” 项伯问:“什么谣传?” 项羽说:“我们自己的将领里,有人暗地里通汉。” 项伯问:“这等谣言,项王莫非还相信么?” 项羽点点头说:“你们此行,就是要让我确信,这是谣言。” 项伯、项庄来到荥阳城城门前。 城上守兵问:“你们是什么人?” 项庄说:“我们是楚营使者,前来拜会汉王。” 城上顿时没了动静。 两个人面面相觑,十分忐忑。突然之间,城门洞开,夏侯婴骑马而出道:“二位将军,我在此久候多时了,快请!快请呀!” 项庄与项伯对望了一眼,异常警惕。 到了汉王殿上,只见刘邦已在厅内主位上迎候,见他们进来,刘邦竟然欢喜地起身上前道:“项伯,好久不见,来来,快请上座。” 项伯赶紧说:“汉王真是太客气了。” 项庄却怀疑地瞟了一眼项伯,两个人落座。 刘邦说:“我是早晚都盼着你们的人来呀,今天,一定要好好款待。” 刘邦说着,拍了拍手。顷刻,仆从将一大盆肉食端呈上来。 刘邦介绍说:“这菜肴叫太牢,想必你们都知道,这是招待最显要的贵宾才能搬出的招牌,这是你们的口福。瞧瞧,牛、羊、猪这三种味道鲜美的肉汇聚一盆,谁见了不馋呀!” 刘邦又拍了拍手。一边的帘子拉开,只见在厅内的一角已准备了煮食品的青铜鼎和切菜板。刘邦说:“那边也是寡人特意为二位准备的,你们但凡要吃什么,想怎么吃,就吩咐下人即刻给你们烹制。” 项庄与项伯交换着眼神,开始大吃美味。刘邦却已端着酒樽,亲自来与二人敬酒了。 刘邦说:“说实话,项伯前来,我其实是很意外的,可是再想想,又觉得有何不可。来了,咱们就是自己人!” 项伯听了此话,吓得连连摆手道:“不敢不敢。” 刘邦说:“听闻亚父身体一直欠安,不知近日饮食起居可好些呀?” 刘邦此言一出,项伯与项庄两个人顿时愣住了。 刘邦关切地问:“如何呀?你们倒是说说,免得寡人每天为之操心。” 项伯说:“汉王,亚父他,一直安好。” 刘邦道:“噢,如此便好。项伯,有你在那边办事,我就更放心啦。” 刘邦说完径自喝了一大口。项庄此时在一边瞪着项伯,不说话。 项伯问:“汉王,为何突然关心起亚父来了?” 刘邦道:“我与亚父的交情由来已久,何为突然?你倒是有趣,还扮糊涂么?” 项伯问:“这,从何说起?” 刘邦奇怪地打量着项伯说:“你到此地之前,亚父就没有对你提及些什么?” 项伯说:“他,没有提过呀。” 刘邦道:“项伯,你先将亚父的书信拿出来交给我。” 项伯说:“书信?从来就没有交给我什么书信呀。” 刘邦说:“亚父让你们来,竟然没带书信来么?” 此时项庄再也忍不住了,站起身。 项庄道:“什么亚父?我们跟他没关系,是项王派我们来的!” 此言一出,刘邦一惊,手中酒樽落地。这边项伯着急地扯项庄坐下。 刘邦说:“你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项庄说:“我是项王亲派的人,与那范增,根本沾不上边!” 刘邦问:“那你呢,项伯?” 项伯道:“我与他一样。汉王,定是有些误会。” 刘邦不语,他走回主位,思量片刻,突然说:“真是败兴!散了!” 刘邦说完,就自个走了。这边两个人面面相觑,还是摸不着头脑。 宴会厅上突然拥来许多仆从,他们搬东西,抬案几,连项庄他们面前没吃完的肉食都拿走了。 夏侯婴此时走入,一改刚才的热情洋溢,一脸严肃地说:“二位,请!” 两个人走后,刘邦兴奋地对躲在后面的陈平说:“你刚才在后边瞧见没有,我演得如何?” 陈平说:“大王演得很好。” 刘邦道:“好么?我倒觉得有些不够。” 陈平说:“这要演过了,倒不好了。” 刘邦摇头道:“这里面的事,你哪里有我晓得清楚。项伯与项庄,我多年前对他们就有所了解,说是出身名门,但骨子里,也不过是些粗人,哪里会有你这文人敏感。有些话,我若说轻了,他们还不一定能明白。” 陈平说:“这,我倒不明白了。” 这时,刘邦瞧了眼刚进帐的樊哙,说:“你瞧他来得正好,我让你看看,什么叫不明白。” 樊哙大步上前,刘邦喝问道:“听闻你昨日在营中聚众喝酒,倒很是痛快。” 樊哙说:“主公,我喝足了酒才好杀敌呀。” 刘邦道:“如今战事正紧,倒是你樊将军能放得下、撒得开。” 樊哙说:“谁说不是呢,主公过奖。”樊哙说着,脸上竟然还浮现出得意之色。 刘邦道:“蠢材!喝得连自己老娘都不认识了,还杀什么敌,打什么狗屁仗!” 樊哙说:“主公,你要骂便骂我,别拿我老娘说事!” 刘邦道:“我偏要骂,不光骂你老娘,还得骂你!” 樊哙说:“我樊哙就不喜欢别人骂我娘!” 这时陈平忙插话道:“好啦,樊将军,勿要动气。主公也是心急呀。” 樊哙说:“哼,我保证不喝便行了吧!” 刘邦说:“记得你刚才说的话!出去吧!” 樊哙应声,走了。 刘邦问:“如何?” 陈平答道:“明白了。” 再说那项庄与项伯,被安置在驿馆庭院中,只有一个简陋的案几摆在他们面前。两位仆从上前,随意地将一些烂叶蔬菜做成的素食放置在案几上。 项庄一见,怒道:“真是太过无礼,实在让人无法忍受!”然后一脚将案几踹翻。 项伯忙一把拉住,悄声轻语道:“我看这情形有些不对。” 项庄怒道:“本就是他们不对。” 项伯说:“我是说,这范增若与他们有机密之约,被我们无意得知了这重要消息,汉王还会放咱们回去么?” 项庄道:“哎呀!我说呢,如此待遇,竟是要后面杀人灭口!” 项伯说:“只是不知此时还能脱得了身么。” 项庄一愣,然后便匆匆地拉着项伯一道往门外跑去。 第四十三章 项伯、项庄出了驿馆,到了城门前一看,城门正开着呢,不禁暗喜,赶紧上马狂奔,直冲大门而去。那守城卫兵见状,纷纷撤开。两个人骑着马,顺利地冲了出去。此时夏侯婴从后面骑马追到城门处就停住了,只是对着二人的背影大喊:“二位勿走,汉王还有话要说!” 项伯也不停,只回头应道:“再有话说,书信即可!”两个人头也不回地驱马狂奔走了。 项伯与项庄急步走入项羽军帐,只见项羽正在军帐内。 项伯说:“哎呀,这次去汉营,真是九惊一险,我们算是捡了一条命回来。” 项庄道:“果然是有大消息!” 两个人对着项羽说话,却见项羽端坐在那儿,一点反应也没有。 这时,一边从暗影里走过来的范增突然开口道:“你们两个人去汉营做什么?” 项羽说:“亚父,这是我安排的,汉营传书信来邀我方派人和谈,我便让他们假借和谈之事去探查刘邦营内虚实。因为事情紧急,便没有通知你。” 范增道:“如此说不通,眼下时局,他刘邦若要和谈,得他亲自到我们这儿来,才显得有诚意。” 项羽说:“我也是奇怪,所以才叫他们去探个究竟。如何,这次去可有收获?” 项伯说:“这个嘛,倒有些收获,可惜很有限。” 范增说:“我刚还听说,有大消息,如何又变得有限?” 项伯道:“亚父,那是他一时心急,图着有大功了好请赏。实在是误会。” 项羽说:“若没有什么实在情报,你们便先退下吧,我与亚父还有话说。” 显然,范增还欲问话,可是两个人却已经退了出去。 是夜,两个人被重新召回了项羽军帐,帐里只有项羽一个人。两个人这才放开地把去汉营的事情一一道来,把他们对范增的重大怀疑也说了出来。项羽闻言,沉默不语。 众将都在主帐中等候,却不见首位上项羽的踪影。人们在下面议论纷纷。虞子期赶紧就去了项羽营帐,只见项羽正不慌不忙地整理着铠甲。 虞子期说:“项王,众将都已在主帐中久候,还请快快前去。” 项羽问:“亚父也去了么?” 虞子期说:“这,还未见其到场,我这就派人去请。” 项羽道:“不必了。你去告知众将,让他们现在便都到我的帐中来,咱们便在这里商议。” 虞子期问:“那么军师他?” 项羽说:“若他问起,便再说吧。” 虞子期闻言,欲退出,走了几步,又站住,回头说:“末将以为,军师他不会是那样的人。” 项羽说:“你的意思我明白,我其实也是不信的。只是亚父体弱多病,这样的会议,便让他歇息歇息吧。” 项羽军帐中,项羽正与众将布置军务,他手指地图上敖仓和荥阳间的市道说:“如今刘邦趁我们放缓攻势之机,派人去修补市道,已做好继续运粮的准备。所以,对市道的进攻,依然不能有一刻停止,一定要保证完全阻断他们的粮食运输。” 正说着话,猛然传来范增的话语:“攻击市道,只是一时的办法,若要击败汉军,这是不够的。” 众将闻言,纷纷朝入口处望去,只见范增独自拄着拐杖颤巍巍走进来。项羽看见,上前欲扶,范增却并没有答理他,而是径自走到地图边。 项羽说:“亚父既然身体抱恙,不如歇息去吧。” 范增道:“我是楚军军师,任何军机大会,我都必须参加,哪怕病得都爬不起来,也要给我抬进来。更何况,我还是自己打听了地方,走过来的。” 项羽说:“哦,亚父,今天我们谈的不过是平常的防务。我想亚父日夜操劳,便没让人去打搅你。” 范增说:“说得好呀,我便是来这里歇歇脚的。” 众人交头接耳地说了一会儿,然后接着谈论战事。 项伯说:“封锁楚军粮道,围困荥阳城,使敌人不攻自乱,实为上策。” 项庄道:“我愿意领兵五千,即刻出击市道。” 范增在一边听了,冷笑道:“听你们讨论战略,犹如听幼童学说话,看着像在说人话,其实连自己在说什么都不知道。” 项庄道:“我怕是军师年岁大了,耳朵不灵所致吧。” 范增拄着拐杖,走近项庄说:“你方才说我耳背,对吗?我告诉你,我的耳朵连别人背后说的话,也都听得一清二楚!” 项庄说:“那得恭喜军师。” 范增怒道:“真是一群不知死活的蠢蛋,实话告诉你们,照这样的打法,迟早是要吃败仗的!” 项伯问:“那依军师的计策,我们又该如何?” 范增道:“我早已说过,进攻,进攻,还是进攻!哪里像这样,为了区区市道,打来打去,结果呢,打完了,他们还来修,有什么用?!愚蠢之极!” 范增只顾骂着,项羽早在一边拉下脸来,说:“亚父,可不要忘了,这攻击粮道的计策,也曾是你同意的。” 范增说:“战局在不断演变,就是再英明的决定,也并非一切通吃。这样的道理,你作为主帅,还能不明白么?” 项羽道:“不错,我是主帅,当然有我的分寸把握。军师,你可明白自己的分寸么?” 范增说:“哼,我当然明白。我的任务,便是要防止你们在一条错误的路上,越行越远!” 项羽听完,早已气得满面通红,背过身去不看他了。 范增不以为然,走到地图边,指着荥阳城说:“荥阳城朝不保夕的样子,已与垂死的病人毫无二致。再长期围困下去,反而会挫伤自己的士气,恐怕已经到了急速进攻的时候了!先锋只要由钟离昧担任就可以了。” 范增此言一出,无人响应,静悄悄的。 项庄说:“军师,这里要听谁的,恐怕不是你说了算。” 范增道:“这里岂有你说话的份!” 项庄说:“我跟随项王征战的时日,恐怕军师也没我长,如何就说不得?” 范增道:“跟我论起资历来了。哼,过来,我先教教你如何尊长!” 范增说着,突然抡起拐杖,向项庄打去。项庄也不避让,这拐杖正打在项庄左肩上,他拿眼狠狠地瞪着范增。众人见此情景,皆甚诧异。 项伯急急地叫了一声:“军师!” 范增也不理会,接着又抡起拐杖,重重打下去。一只手,紧紧地抓住拐杖,是项羽。两个人互相瞪视着,谁都没有说话。终于,范增放开拐杖,他不看任何人,径自走了出去。项羽握着拐杖,看着他离去。 项羽营帐里,虞姬正伺候项羽宽衣。 虞姬说:“今日听见你们在前帐吵得厉害,亚父当场还打了人。” 项羽转身,抱住虞姬,轻吻着说:“每天只要回来见到你,再如何多的烦恼,我都要忘得干干净净。” 虞姬道:“我也期望大王如此。” 项羽将虞姬抱起,向床铺边走去,放倒在床上。 虞姬道:“我经常遭到亚父的白眼和漠视,可是,我从未憎恶过他。因为我明白,他只对项王你一个人忠诚。然而,项王却总因为一些小事而猜忌亚父,甚至开始排斥他,这对于你跟楚军,是很危险的呀。” 项羽沉默地看了看虞姬,说:“原来他在你心中,是这么一个人。可是,你知不知道,就连我们晚上何时安睡、行房几次,他范增都一清二楚呢。” 虞姬说:“这,我不知道。” 项羽道:“整个军营都有他安插的眼线,我身边的一点风吹草动,他都能知晓。哼,一个军师,竟然处处留心主帅的一举一动,你说,他到底安的什么心?” 这回轮到虞姬沉默了。 楚军众将在营帐中等候着,项羽走入,抬眼望了望左右问:“如何不见军师?” 虞子期道:“项王,军师昨日犯了伤寒,恐怕不能来了。” 项羽说:“没了他还如何开会?叫人把军师抬来,我便在此恭候。” 过了一会儿,士卒抬着范增进入主帐。项羽扶着范增,来到主帅的位置。 范增说:“这里比不得昨日在你帐中那么随便,主帅就该坐在主位之上,我是军师,坐不得。” 项羽道:“说哪里话。你们还不快请军师上座。” 众将齐声道:“军师请上座!” 范增见了,无奈,只得坐下。 项羽指着地图说:“荥阳,已是我囊中之物,攻下它,是迟早的事。然而,活捉刘邦,才是我最期望的目的。军师,我这话,说得没错吧?” 范增愣了愣,道:“没错。” 项羽说:“可是,我却命令部队将防线后撤了几里地,为何?那是因为我发现原来驻防的地势太低,易被偷袭,故而将营帐移到高地。军师,这样,你觉得有不妥么?” 范增道:“对于驻防来说,是没问题的。” 项羽说:“楚军的市道被我军切断,如今荥阳城内的粮食又成了他们的大问题。从这点上来说,军师,你觉得还满意么?” 范增感觉到了项羽话中的异样,便说:“我可不是来听战报的,既然已有了结果,何必多此一问?” 项羽说:“汉军既无援兵,又无粮草,我们只需等待些时日,荥阳城将不攻自破。” 范增道:“我们应该速攻!项王不是从来都喜欢险中求胜的么,为何反要守?” 项羽说:“军师是向来喜欢稳中求胜的,如今却偏偏要急攻?” 范增说:“你,你让我来,便是跟我说这些废话!” 项羽道:“我所说的在军师看来,固然都是废话。这更说明了楚军一日都离不得的人是军师,大小事务还请您拿个主意。” 项羽拍了拍手,只见几个仆从将一大摞的竹简都搬了进来,放在范增面前。 营帐里死一般沉寂。 范增问:“这是何意?” 项羽拿起书简,展开道:“如今正值冬日,该如何调配粮草份额,还请军师定夺。” 项羽又随手拿起一卷道:“不少士兵染上伤寒,此事虽小,可也牵动着军队的士气,军师,也请你拿个主意。” 范增说:“项王,如此小事都来问我,还要下面这些人干什么?” 项羽道:“军师对军中大小事务,素来管得紧看得严,谁晚上几时入睡都弄得清清楚楚,我这样做难道还不能合你的意么?” 范增说:“笑话!军事战略这样的大问题不请我商议,反倒用俗务来搪塞我。还说什么按我的意思办,当我范增是傻子么!” 范增说完,将书简一丢,使出浑身的力气,愤恨地站起来说:“往后这样的会议,还是不要叫我吧!” 说完,他强力支撑着自己走出去了。 项羽领头喊道:“恭送军师。” 众将也齐声喊道:“恭送军师!” 唯独虞子期没有说话,他感到深深的忧虑。 夜里,范增最后一次去见项羽,正有几个将军从项羽那里出来,看见他,一个个都像没有看见一样走了过去。进入帐中,项羽也背对着范增,不看他。 范增道:“项王,我到此,不过想对你说一句话。杀掉最初散播谣言的人,恢复我们之间的信任。” 项羽转身,逼视着范增问:“你要我杀谁?!项伯,还是项庄,或是刚才进来的那几位对你不满的将军?” 范增注视着项羽,良久,掏出一个包裹,打开,是自己的印章,他说:“臣要辞职返回故乡居巢。” 项羽问:“你是对我不满吧?” 范增说:“不管陛下怎么说,我们之间的情义已经在怀疑中消失。老夫很痛心,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你……保重吧。” 范增说完转身便走,在营帐入口处停住脚步道:“我们是在敌人的一步步设计下,才成了如今这局面,看你现在这态度,可见他们已经得逞。这天下是送到你手上,而你不要,我强逼着你要,没有用。” 范增说完,便决绝地离开了。 一辆马车缓缓从楚营中出来,上面坐着披着斗篷的范增跟车夫。没有一个人来送行,只有岗哨上的士兵在目送着他。钟离昧从营中冲了出来,他奋力拉住缰绳,恳切地说:“军师,你不能走,楚军需要你,项王也需要你。” 范增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地说:“你错了,他们都不需要我,尤其是项王,他更不需要我。”范增说着,又开始咳嗽起来,鲜血从他手掌的缝隙中滴落。 钟离昧说:“军师,还是请您跟我回去,只要回去,就还有希望。” 范增道:“我这便走了,纵然回去也是一场空。明明我已瞧出了对方的计策,却依然无能为力地滑下这无底的深渊,这,并非是计策的高明,而是我们无法克服自身弱点所致。要知道,人活在这世上,面对的最强的敌手不是别人,而是自己。我范增输在此,项王亦然。本来以为我这后半辈子将会完成许多人几辈子都无法完成的事业,成就一个伟大的王朝。可是,竟然败给了微不足道的流言飞语。将来的某一天,或许我会在史书中被人永远记下这可笑可悲的一笔,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也不过如此了。” 钟离昧道:“不,军师,或许我们都是可笑的,但是您不会!” 范增说:“真正的丑角通常不认为自己是丑角,而我,就是那个人。” 范增说完,用拐杖敲了敲车,马车载着他渐渐消失在夜色中。 第四十四章 刘邦正在案几边吃着饭食,很显然,他没有胃口。突然陈平求见,进来以后就喊:“范增死了。” 刘邦急问:“怎么死的?” 陈平说:“楚营里到处流传着关于范增将要反叛的传言,就连项王也怀疑他与咱们串通一气,范增平时就心高气傲,却处处受到非议,他与项王关系的分裂,实话说,也超出了我先前的预料。最终,范增被逼出走,项王又派人去找,可是迟了,只发现他冰冷的尸体。” 刘邦叹息道:“没想到,这样一个杰出的人,竟然就如此落幕,可惜了。别人看着,是被项王逼死的,而事实呢,是你我这样的人将他逼上的绝路。这倒让我开始有些困惑,难道说,历史就是被咱们这些坏人所创造的么?” 陈平说:“是好是坏,在这乱世中,已经不重要。只有坚持到最后的胜者,他的声音才会被流传下去。” 刘邦问:“陈平,道义在你看来,是什么?” 陈平道:“没有什么特别的看法,我的道义都是汉王给的。” 此时,项羽营帐中弥漫着一股悲痛的寂静。所有人都扎着白色头巾。项羽默默地看着面前的所有人,说:“我知道你们中间有不少人,对于亚父,有不同的看法。而我,也未能制止自己听信那些言论。现在亚父走了,他,作为我军最杰出的军师、顶梁柱,彻底离开了我们。有些人,该是很满意这样的结果。而我要告诉你们的是,我很痛心!”说着,他拔剑出来,“我不允许自己的军队,再出现这样的情况,每个人都不该怀疑自己的兄弟、朋友,若再让我听见任何谣言诽谤,就如此案一般!”说完,他挥剑将案几砍成两半。 顿了顿,项羽又说:“你们都听好。亚父生前,便多次督促我全力进攻荥阳,他虽然已不会见到我们的胜利,可是,我要你们在进攻荥阳城时,用全军冲锋的吼声向亚父表示你们的敬意!明白么?” 夜里,郦食其来到刘邦住处,说:“荥阳城里的老百姓可遭了大灾。他们与我们毫无瓜葛。我军突然来到这座城里,将这里当成了与楚进行决战的地点,因此,他们也不得不与士卒们一道进行死守孤城的战斗。陛下如何让百姓与我们同心协力呢?” 刘邦说:“我让他们知道项羽是个什么样的人。在同是这条黄河岸边的新安,项羽就曾将二十万旧秦军活活埋掉。如果荥阳城落到了项羽的手里,说不定所有老百姓都会死无葬身之地。反复讲明这条道理,并要求他们全力协助我汉军。” 郦食其道:“据我所知,城里的人们都认为陛下是一位有德之王。掌握一定权力的人只要具有一颗普通人的怜悯之心,小民就心满意足了。我们与项羽的争斗虽然属于诸侯之间的兵伐相向,但因为项羽势力强大,其军队也染上了一些官军的恶习,所以掠夺更甚。另一方面,我军弱小,若遭到农民的唾弃,马上就会失去立足之地。荥阳的父老们都清楚地了解这一点,支持你便能自保,于是总是说:为了大王的天下,我等千辛万苦在所不辞。” 刘邦道:“这些并非发自内心的溢美之词,我听得多了,他们真正的想法恐怕还是要让我和项羽都从这个世上走得远远的。” 郦食其问:“那么,汉王可有撤离的准备?” 刘邦问:“你是说,让我抛弃全城的军民?” 郦食其说:“是率先突围。项羽围在这里,就是要得到陛下,陛下走了,全城军民或许有救。” 刘邦听了此话,却站起身来说:“项羽每每破城,都是要杀人的,你凭什么说他此次不会屠城呢?” 郦食其无言以对。 刘邦接着说:“看来你也只是猜测,我刘邦再不仗义,也不会拿全城百姓的性命去打赌。” 刘邦说完,自己转身走了。 郦食其道:“我王仁义。” 军营中,士兵纪信坐在篝火边,另一个士兵周苛走来,他身穿着铠甲,上面沾着鲜血,带着刚从战场上下来的疲乏与困倦,躺卧在篝火边。 纪信问:“战况如何?” 周苛说:“楚军这几日都如疯狗一般,在项羽带领下往死里冲,今日又伤了大半的兄弟,才勉强守住。” 纪信说:“虽然项羽也不怎么样,可与他相比,刘邦就如同一个不知所谓的笨蛋,成天就知道跟女人厮混。” 周苛听了,连忙起身制止道:“也不看看,周边那些弟兄为何不肯与我们一起烤火,就是因为你这张嘴。” 纪信说:“哼,我俩都是从丰邑出来,在路上即便听到刘邦在彭城被项羽击败的消息,我们也没有退缩,而是继续寻找他的下落。后来,终于得知刘邦被围困在荥阳,换作别人,还会来么?可我们为何还是依然坚持到了这里,每天为他拼命?” 周苛说:“是呀,你除了为他拼命,同时也对他骂个不停,所以说,你真是个矛盾的家伙。” 纪信问:“你的心中一定也有怨言吧?大家的心中都有,不过只有我敢大胆地说出来。” 周苛说:“你在梦中去骂吧,我困了。”他说完不再理会纪信,翻身去睡了。 楚军攻城,截断粮道,刘邦焦头烂额。这一天他睡醒以后说:“昨夜我一直心神不宁,总觉得有人要害我。” 卢绾忙问:“大王是在担心什么?” 刘邦说:“我想了想,或许,还是与那个叫纪信的小子有关。” 卢绾道:“那个在军中四处散布对大王不利言论的士兵,本就该立刻处死。” 刘邦说:“不,我是对他的行为感到疑惑。实际上,我已经派了手下去探查他一直以来的行迹。” 陈平问:“大王是因为范增之死,而担心对方会不会也用同样的伎俩?” 刘邦说:“是呀,可是探子带回的消息却让我更不明白了,这个纪信虽然一直在说我的坏话,却每天都出生入死地与楚军作战,是个相当勇猛的家伙。” 卢绾说:“在丰邑时,听说他就是一个口风不怎么好的人,乡亲邻里都对他避而远之。每次招兵时,他父亲都将其名字从名册上划掉,就因为怕他到军中也管不住自己的嘴,惹祸被杀。纪信却并不理解父亲的用心,反而指责他。” 刘邦说:“真是个不通情理的人。” 卢绾说:“可是,当他父亲去世之时,这个纪信却跪在坟前哭得很伤心,任别人劝说,也不肯离开。此事传开后,人们也并不同情他,认为他是假伤心。” 陈平问:“陛下,我奇怪的是,为何您如此关心他?” 刘邦说:“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只是觉得,他跟我有些像而已。听到这些事,更觉得这家伙的名声在故乡比我也好不了多少呀。” 刘邦说着,与卢绾笑了起来。陈平却在一边思量起来。 萧何从关中运粮到荥阳的粮道终于也被截断了。刘邦急召张良商议对策。张良说:“我考虑了一个最为稳妥的方案。首先将大王送到关中,在当地以及汉中、巴蜀大量招募兵员,再亲率援军从项羽的重重包围之中解救这座荥阳城。” 刘邦沉思不语。 张良接着说:“荥阳现有的粮食很快就要吃光了。如果将兵员减少到五分之一,还能保证吃到大王前来救援。至于那五分之四的兵力,只有靠某种变戏法般的办法,使之消失得无影无踪。” 刘邦说:“这是一个疯狂的想法,可是如何去做呢?” 张良说:“这可能是个白日梦,不过,只有把这个白日梦变成现实,才是汉军免于在荥阳这里自取灭亡的唯一出路。” 刘邦问:“怎么办才好呢?” 张良道:“陈平是个善于出奇制胜之人。恐怕只有和他商议一下才会有办法。如果陈平能想出一项计策,陛下就要全盘采纳,连半句话都不要修正。” 刘邦问:“为什么这么说?” 张良道:“说实话,我并不喜欢陈平的人品。不过,对他那样善于出奇制胜的才能,我自叹弗如。出奇制胜要靠其自身的一整套理论来圆满完成。陛下应该知道,倘若他人从旁置喙,出奇制胜也就不能成立了。” 刘邦依陈平之计,先派人去把那个士兵纪信抓到了宫里。刘邦一看,并不是他曾见过一面的那个纪信。被抓来的周苛只好承认道:“我叫周苛,是纪信的好友。” 刘邦并没有先解开周苛的绳子,而是问道:“你也是丰邑人?” 周苛答道:“是。” 刘邦问:“往西去,有一条河,你可记得,河边的上游有一座年久失修的木桥?” 周苛说:“记得很清楚,夜里做梦都见过。” 刘邦问:“那么,桥的东面是一棵什么样的树?” 周苛一时愣住,他细细回想了下。刘邦死死地盯着他的脸。 周苛说:“不,是桥的西面,一棵野生的小漆树。” 刘邦听了,顿时放松起来,顺手解开他的绳索道:“说说,为何要冒充纪信?” 周苛依然跪在地上,回答刘邦的话道:“我知道他迟早有一天会因为口无遮拦而惹上大麻烦,所以,如果他因此要送命,那么,我就替了他吧。” 刘邦问:“平白无故的,你为何要替他去死?” 周苛说:“我与他,是最好的兄弟。况且,我知道我这兄弟有这样一个毛病,他虽然对汉王您出口不敬,可是内里的耿耿忠心是任何人都比不上的。与其让这样一个心地纯粹的人死,不如我来替换吧。” 刘邦问:“在你看来,纪信是这样一个人么?” 周苛说:“他目前正在战场上跟随灌婴将军与楚军打仗,这样出生入死的经历,每天都在经受,如果是一个对汉王您不满的人,是不会有这样旺盛的战斗力的。” 刘邦说:“我明白。周苛,寡人对你的义气也很满意,要提拔你为亲兵卫队的队长!” 周苛闻言,却再次拜倒道:“汉王,那纪信会如何?” 刘邦说:“他么,是一个很好的士兵。可是,他的毛病也很明显,嘴巴大,我无法委派他更重要的职务。” 周苛说:“那请汉王收回刚才的命令,周苛也不能从命。” 刘邦问:“这是为何?” 周苛道:“谢谢汉王的错爱,若我被封官,那么地位便会超越纪信,而现在士兵的身份,我已经很知足了。” 刘邦打量了周苛几眼,让他走了。 这时,陈平从一边走出。 刘邦问:“刚才你都听到了?” 陈平道:“得到这个周苛真是意外之喜,我虽还没有见过纪信,但从周苛身上已看出他的品质。” 刘邦问:“难道一定要这样的人,替我去死么?” 陈平说:“牺牲是一种伟大的品质,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做到。” 刘邦传下旨意,封纪信和周苛为中涓,往后能随时出入汉王的寝宫,负责接待客人。很快,灌婴又直接把他俩提拔为自己的副将。 这一天,夏侯婴把一身征尘的周苛领到了陈平军帐。 陈平说:“有件事,关系到这座城池的存亡,关系到汉军的存亡,关系到汉王的存亡,需要你……出些力。” 周苛道:“我不明白,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副将。难道我可以做您说的这些吗?” 陈平说:“你可以,如果你愿意。” 周苛道:“当然,如果我能做到。” 陈平说:“不过……” 周苛问:“很危险,对吗?” 陈平说:“对。” 周苛说:“我想知道整个的计划。” 陈平使了个眼色,夏侯婴小声把计划告诉了他。周苛低下头去,没有即刻回答。 陈平已经开始后悔亮出底牌了,但周苛脸上很快就露出了笑容,说:“小人以为是个好办法。只是不知道纪信会有什么想法。” 陈平说:“你要告诉他,这是唯一的办法。” 周苛说:“小人必须回去同纪信商量一下,才能作出答复。” 陈平道:“不,不,若这个极其机密的计划在阵地上泄露出去半点,就会落得个满盘皆输。夏侯将军,还是把纪信叫到这里来吧!不,不是这里,叫到陛下跟前去。” 周苛退下。陈平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说:“我想先单独跟纪信谈话。如果纪信拒不接受,出于保密的需要,就要将其监押起来。” 夏侯婴点头说:“明白。” 纪信来到陈平的军帐,陈平对他说:“纪信,你换件衣服,我带你去见大王。” 纪信道:“大王?你是说见刘邦那个家伙?” 陈平没有理他的不恭,却说:“纪信,据我所知,当雍齿暂时占据丰邑一带,与魏私下里勾结,跟大王交战的时候,你曾发疯般地偏袒过大王。这是为何?” 纪信道:“因为我瞧不上那样的行为,为什么要与魏那样的异国私自串通?丰邑的人为什么要敌视丰邑出身的大王?一想到这些,我就对那帮家伙恨得咬牙切齿!” 陈平说:“自参加荥阳的守城作战以来,作为一个士兵,你始终出力卖命,负伤三次。你也许想过,大王未必知道在卒伍之间,还有你这样爱戴他的人。” 纪信说:“哼,我对刘邦从来没有什么好感。我总想对他的所作所为大骂一通。” 陈平说:“不用说,你是对大王手下所有的心腹、谋臣和将军们看着不顺眼,认为这些家伙只是为贪图私利而出力效劳。每当想到这些,所有的文臣武将看起来都像盗贼一样,甚至也觉得拥有这帮盗贼、乘坐金黄华盖马车的大王也十分可恶,尽管是在背后出言不逊,却也将他骂了个遍。不过,这都是因为你太爱戴大王了,极度亢奋,才引起的奇怪心理,大概就和小孩子抽筋一样,已经无法控制住自己了吧!” 纪信无语。 陈平说:“就是这么回事。你在背后说大王的坏话,大王不仅不怪罪,还给了你跟周苛中涓的待遇。尽管周苛曾出入过宫廷内院,但你却从来未使用过这种特权,今天,想不想去见一下大王呢?” 纪信问:“见大王?” 陈平说:“大王此刻需要你。” 纪信激动了,说:“大王需要我?他会需要我做什么?” 刘邦身着便衣走进军帐,他望见自己的主位上正端坐着一个人,汉王的王服正穿戴在这个人身上。只是,那个人背对着自己,看不清面容。 陈平说:“转过身来吧。” 那个人缓慢地转过身来,刘邦定睛一看,是纪信,可他的神态却威严肃穆,俨然变了样子。 刘邦说:“是这么个样子,神态有些像了。你是纪信吧?以前在城墙上见过面嘛!” 纪信说:“大王封小人中涓,说是可以随时来觐见大王。” 刘邦说:“你觉得这身衣服穿着合体么?” 纪信道:“非常合体,没有比这更适合我的衣服了。” 刘邦走到纪信身边,打量着他说:“纪信,你知道当你穿上这件王服,将面临什么吗?” 纪信道:“生死我都已置之度外,面临什么我并不在意。” 刘邦说:“你曾经那样四处羞辱我的名声,如今却来扮演我的角色,你心满意足了么?” 纪信说:“有我这样的人来替大王渡过难关,应该是大王该感到心满意足。” 刘邦愣了愣。 纪信说:“知道我曾经说了那么多关于汉王的坏话,可是依然敢启用我来做这样一件重要的事,可见,汉王一定知道我纪信的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吧。” 刘邦逼视着纪信问:“你,真的愿意替我去死么?” 纪信正色道:“寡人是为了汉的天下!” 刘邦吃惊地看着纪信,继而大笑。 这一天,众人齐聚军帐内。 张良说:“任命周苛为御史大夫,统领荥阳城里的一切。明日,一队先行撤出,一队撤出后,二队方可撤离。驻留部队,由卢绾将军随后宣布。在兵力的五分之四撤离后,再由周苛大夫指挥余下的军队,继续坚守。驻留的部队应该大多是荥阳及其近郊出身的人。还有一点,在一队和二队成功撤离之后,周苛大夫方可执掌荥阳的指挥权。明白了吗?” 周苛说:“明白了。” 周苛看众人,知道自己抢了话,冒失了。 刘邦始终没有说话。 陈平说:“我补充一点,我们为周苛大夫配备了两名将军。一名是枞公,另一名是,人呢,为何还没带到?” 正说着,夏侯婴带着魏豹走进来,魏豹身上依然穿着仆从的衣服,显得很恐惧。 陈平说:“魏豹,汉王特别封你为守城将军,专门辅佐这城市的守军统领,周苛。你明白么?” 魏豹说:“什么!封我为将军,我没听错吧?” 陈平说:“你没有听错。” 魏豹高兴地俯身就拜:“多谢汉王的恩赐!” 刘邦道:“不必谢了。这是给你的一次机会,好好把握。明白么?” 众人离开后,魏豹走到周苛面前,很是得意,说:“你就是周苛?守城统领便是你?你带过多少兵?” 周苛说:“不过区区一队士兵。” 魏豹惊道:“什么,我看汉王真是疯了,让你这样一个家伙负责守备,哼,我得去跟他说说。” 这时,枞公从一边走来说:“周将军,请你不要把刚才的事情往心里去,我枞公一定会全力支持你的领导。” 周苛说:“多谢将军。可这魏豹,的确是个麻烦呀。” 第四十五章 荥阳城内,周苛在巡视守备,与枞公交谈。 枞公在给他介绍魏豹其人:“魏王豹是过去六国之一的魏的一名公子,与兄长咎一同趁秦末之乱图谋复辟魏。咎经过一番苦战之后,投降秦的章邯将军,最后以自焚了结一生。豹则多计谋。” 周苛说:“就是说诡计多端,鲜有为人之实?” 枞公说:“起初他曾亡命于楚,并接受楚的保护,恢复了旧魏国的地盘。后来,当汉王趁项羽北征,急袭并一举攻占彭城之时,豹又转身投靠了汉王,那时我们称之为沛公。尔后,汉王因大败而撤进荥阳城内,他又诈称回归故里而背叛汉王,占据了黄河渡口。汉王遂拨出军队给韩信,命其捉拿豹,又命人将豹带至荥阳。有趣的是,汉王并没有将这位反复无常的魏王杀掉,仍然照旧使用。周将军为何突然问起这事?” 周苛说:“我等奉命守城,不论胜败如何,是生是死,都会全力为之,但我不相信魏豹。万一他煽动城内叛变,将会酿成大祸。” 枞公问:“那么,将军准备怎么办?” 周苛说:“难办呀。” 城墙下,纪信穿着刘邦的服饰,坐在金黄色的车上,车上拉着围帘遮住车内的人,周围被士兵围护。 魏豹走来,要上前,被护卫拦住。 周苛说:“魏将军,汉王现在不能见你。” 魏豹问:“你有资格代表汉王讲话?” 周苛说:“我现在是守城统领,一切的安排都得听我的。” 魏豹骂道:“呸!一个小统领就敢这样嚣张起来。” 周苛见魏豹走远,回身进入车内。 纪信问:“都好么?” 周苛说:“一切都好,就是那个魏豹,这种出尔反尔的家伙留在城里,一定是个祸害。” 纪信问:“那怎么办?是汉王要他辅佐你。” 周苛说:“等汉王出城再说吧。” 车行驶到空场停下,外面正站着两千名士兵,陈平在对他们训话。 周苛在车内向纪信指着那些士兵说:“你看看,这些都是派给你的士兵。你仔细着看,他们,全都是妇人。” 外面,陈平正在说服妇人们:“诸位大姐大婶们,我知道你们很不心甘情愿,打扮成这样,危险不说还很难看。不过,只需两三天工夫即可,事成之后,你们可拿到十金,每人一份,而且,直到行动当天都充分保障你们的饭食。” 纪信说:“军师真有两下子。靠这些办法就把她们牢牢地吸引住了。” 陈平看到刘邦的车,便道:“大家看,汉王来看望你们了。” 众妇人纷纷拜倒在地。陈平靠近过来,在车外故意做出恭敬的样子,问:“你们准备得怎么样了?” 纪信说:“很好。” 陈平道:“全靠你了,纪信。” 纪信问:“她们就是我带出城的士兵吗?” 陈平说:“是的,我好不容易凑了两千人。” 纪信说:“我就在车内跟她们讲几句话吧。” 陈平道:“可是……” 陈平还没来得及制止,纪信就已开口喊话了:“各位大嫂、大姐、妹妹们,陈平军师没有跟你们说,明天我们将做一件很危险的事。” 陈平一惊,使劲咳嗽,纪信不理他,接着说:“我在考虑事成之后,如何才能使你们平安逃脱。” 跪在地上的妇人们开始骚动。 纪信说:“不用害怕,按我说的去做,你们也许可以保住性命。你们在逃跑的时候,要一边扔财宝一边跑,从后面追上来的楚兵就会因捡财宝而耽搁时间。周苛!” 周苛马上应道:“在。” 纪信说:“把库房打开,将里面所有的财物分给她们。” 陈平问:“你说什么?” 纪信小声道:“我是汉王!” 城门内,刘邦等人换上百姓和普通士卒的衣服,等待着撤离。真正的刘邦扮成了一个农夫,在内宫门前等候与纪信所扮成的刘邦告别。 刘邦说:“刘邦啊!拜托啦!” 纪信在刘邦的金色华盖马车里说:“别忘了,并不是所有丰邑的人都厌恶刘邦!” 刘邦道:“我知道,你其实是很尊崇他的。” 纪信说:“那,可未必。” 刘邦笑了,纪信也笑了,但是,很快纪信正色道:“乡里的父老常讲一句话,说人的一生是很短暂的,如白驹过隙。今天能以这样一种方式去死,难道还不该当成一大快事吗?” 说完,纪信向众人拱手道:“告辞了!” 周苛脱口而出:“纪信!”这么一喊,他立刻意识到了自己说漏了嘴,但是眼里已经饱含热泪。 纪信停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催促马车继续前行,与两千名女兵一同赶往荥阳城的东门。 刘邦眼里含着泪,朝纪信离去的方向拜了拜。 东城门被打开了。纪信特意让车轮发出尽可能大的声响,冲了出去。头戴汉王冠的纪信站在车台偏右的位置上。车台的左面,作为汉王在此的标志,有一杆类似帅旗模样的装饰物在随风飘扬,如同一条染红了的牦牛尾巴。车后面有妇人们伪装的两千名兵士徒步随行。 冲出去很远,到了楚军的中间的时候,纪信才高声道:“我是汉王刘邦!城中粮草已绝,特来投降!” 楚兵起初颇感迷惑,但很快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当即齐声高呼“万岁”。 纪信的车辆在楚军战马的拦截下,终于停在了诸多楚军的包围圈中。不过,楚军士兵很快就惊奇地发现,汉王带出的士兵竟然全是妇人装扮的。 纪信道:“这些人与你们一样,他们上有老下有小,是迫于无奈才想跟我一道逃出来的,放他们去吧。我刘邦就留在这里任凭你们处置。” 妇人们纷纷放下手中的兵器,朝包围圈外围散去。楚军的士兵给他们让出了一条道路。纪信这时才满意地坐在车里,没有人上前,只是包围着他。 西城墙上,刘邦正在焦急地等待撤离的信号。 夏侯婴来报:“汉王,围困在西门、北门、南门的楚军已经纷纷拔寨起营,通通向东门拥去了。” 张良马上说:“速速通告各队将军,依计行事!” 周苛等人正在城墙上看着。 枞公说:“大人,汉王已经安然离开了!” 周苛说:“看来,陈平的妙计成功了。等第二队撤离,然后关紧城门!” 枞公说:“很快,城里就只剩下我们了。” 周苛看着城外,那里还能遥望到纪信被包围的地方。 暮色降临,纪信的马车被楚军骑兵包围着向前行进着。这时,一队人马急促地朝这边跑过来,为首的正是项羽。虞子期先下马,走到马车边观看。 虞子期惊问:“你是什么人?”说着一把揪下纪信。 纪信说:“我就是刘邦!” 虞子期指着马上的项羽说:“胡说!你可认得那马上的是谁么?” 纪信说:“谁晓得他是什么鸟人!” 立刻纪信就被虞子期扔在了地上。 纪信笑道:“受骗了吧,项羽?” 项羽问:“刘邦在哪儿?” 纪信说:“他已安然离开!不过,他很快会带着大军回来,那时候,就是你的末日!我们的汉王,最终会砍下你这颗大脑袋的,想想你真可怜!打仗,要动脑子,项羽,明白吗?” 项羽的脸都气歪了,叫道:“把他烧死!” 很快,纪信被绑在马车上,马车的周边都被放满柴堆。虞子期将火把扔了过去,大火渐渐旺盛地燃烧起来。在熊熊的烈火中,纪信一直没有停止对项羽的叫骂:“混蛋!等我变成鬼回来找你们,哈哈……烧吧,我正冻得难受。” 魏豹居所,魏豹小心地将一份书简交付到侍从手中,说:“这可是极为重要的东西,你一定要以性命担保,亲手交到项王手中,明白么?” 侍从道:“大人放心。” 魏豹说:“时候不早了,赶紧出城吧。小心!” 侍从转身已出去。 魏豹得意地自言自语道:“刘邦,待我跟了项羽,再来找你算账!” 夜里,那个侍从又潜回军帐,说:“将军,我带来了项王的亲信,让他混进城来了!” 魏豹大喜道:“赶紧引见!” 来的人遮盖着面目,魏豹上前迎接道:“终于把你给盼来了!我跟你讲,此时正是攻城的绝好时机呀!计划我都替项王他想好了。” 话没说完,“楚使”抬起头来,竟然是双目喷火的周苛。 魏豹愕然,来不及反应,已被周苛一剑刺死。 在成皋的刘邦住处,刘邦与夏侯婴、张良在吃饭。刘邦吃着,突然丢下筷子,大声喊道:“难道就没有别的人了吗?根本就无法战胜项羽!我干脆退到巴蜀山里当个老百姓去!不,巴蜀太远,还是沛好。如果可能的话,就在沛弄一小块地方养老吧!” 张良说:“大王还是要有信心啊,下一步打算怎么办?” 刘邦仰脸朝天,一副茫然若失的样子,说:“其实,我现在最牵挂的,还是留在荥阳的弟兄,他们要因为我们而死,实在是很可惜。” 张良说:“大王只要带兵出武关,到南方的宛去驻防,那么,项羽得到消息后,必然会引领主力来攻打。如此一来,荥阳便有了喘息的机会,同时又能使项羽疲于奔命。” 刘邦问:“项羽肯定会到宛城吗?” 张良道:“肯定会的。请恕我直言,因为项王的目标,只是想要您的首级。” 刘邦说:“难道拿我的脑袋做诱饵?” 张良道:“舍此别无良策。” 侍从进来禀报:“汉王,丞相到了。” 刘邦和张良、夏侯婴等人走到场院外。萧何迎面走来。 萧何道:“臣在关中已经编组新的生力军,征集了粮草,这次都给您带来了!是否要卷土重来,出关和项羽再度一决生死,就看你的决心了。” 张良说:“丞相真可谓雪中送炭呀。” 刘邦又振奋起来。 彭越坐在高高的台面上,撕咬着一块鲜肉,满嘴油腥。张良站在台下。 张良说:“相国大人,我奉汉王的旨意,前来看望你。” 彭越道:“刘邦么,听说他被项羽打得满地找牙,怎么,他是让你来求援的么?” 张良说:“不知道相国大人是从哪里听来的消息,我们汉王如今正蓄势待发,做好了再次与项羽军团决战的准备。” 彭越道:“是么?既然他已准备好了,派你来我这儿,是做什么?” 张良说:“您曾经与汉王一起在彭城大战抗击项羽,虽然没有任何的功劳,可是汉王依然记得你的诚意。” 彭越道:“别说得这么难听,彭城,我是没有怎么打的。可是,刘邦倒是没看错我彭越,知道么,在项羽围困你们荥阳时,我就曾带兵去打过楚军的粮道!” 张良说:“既然如此,汉王让我来,更是没错的。” 张良说着,转身对身后的仆从说:“把给彭相国的礼物都抬进来吧。”说着话,只见十几个仆从将数个大箱子都抬进来,放置在地上。张良上前,一个个打开,全是金银珠宝玉器,每个箱子都塞得满满的。 彭越看得眼睛都发光了,说:“刘邦还真他娘的有钱,比我有钱多了!” 张良道:“汉王说了,只要彭相国愿意与我军联手抗楚,那么,以后的赚头与这些比起来,真是九牛一毛。” 彭越扔下手中的鲜肉,走到张良身边道:“不必说了,这样干,比我从前在山中为匪挣得多多啦。说实话,现在这相国,也是在吃我从前山里的老本,没劲!” 张良问:“那么,相国的意思是?” 彭越道:“不必说了,我跟着干!” 郦食其参见刘邦,说:“韩信虽说是汉的上将军,但却根本不在主公的身边。不仅主公不了解他,我们做臣子的也对他了解不多。他始终是一支远离中心战场的大军主将,却在远离主公战场的外围形成一个更大的势力圈。在连续不停的转战中,他居然不断壮大自己的力量,每战必胜。” 刘邦说:“你说的意思,我都明白。正因为这样,才委派张耳将军前去担任他的副将。以免时间久了,我不放心呀。” 郦食其说:“韩信虽然基本平定了赵地,可是,在大王被围困的最困难的时候,他却没有丝毫来解救的意图,这该如何看呢?” 刘邦道:“是寡人没有让他来,就算来了,也不一定会有什么作用。你现在说这些话,倒让我有些怀疑你的动机。” 郦食其说:“韩信是一个本性难以捉摸的人,被委以大任,这难道还不用担心么?” 刘邦道:“但我就正是靠这个人的本事走到今天的。我记得有一次,我曾环顾左右,说过这样一句话:你们都是好人,却毫不顶用。这发生在彭城大败后,我躲进沼泽地里彷徨无主的时候。那个时候,由于部下的无能,我正一筹莫展。从部下的立场来说,正因为自己无能,才仅凭一颗忠心来追随我刘邦。可是韩信不是这种人。” 郦食其说:“人心是在不断变化的。此时的韩信已经具备了称王的实力。汉王,你应该立刻下令,让他出击项羽军团,以此表明他的立场。” 刘邦道:“我的确要让他进攻项羽,可是,并非是你所说的这个原因。这么多年以来,我刘邦之所以受弟兄们拥戴,多次遇到凶险,人马没有散,人心不乱,那就只有‘信’这一条,也就是对自己的弟兄要讲‘信’。就你们这些人当中,也许有人对我都大不放心,可大家却毫不动摇。因为每个人心里有数:刘邦或许是个表面上的混蛋,可这人讲信用!” 刘邦说完,扭身走了。 刘邦到了宛城,项羽便带兵朝宛城杀过来了。刘邦再次派出信使督促韩信向楚军进攻。 韩信与李左车在商量,李左车说:“让士兵休养生息至为重要,还有,一旦发起远征,倘若没有充足的粮草补给,恐怕是会吃败仗的。” 韩信道:“是呀。可是,我也知道汉王的意思,此时让我发兵,是在试探我。若我不攻,那么,必然会遭受到更多的质疑。” 李左车说:“如果一定要攻,也不是没有办法,只要我们将部队的防线向南再推进一些,也是回应他们的方法。” 韩信问:“那么你说,推进到何处?” 李左车道:“相信大将军心中早有了答案。” 韩信闻言,微微一笑。 很快韩信便留下张耳原地驻扎,自己率军南下修武。 张耳忧虑地望着韩信骑马远去的背影,他招了招手,一名侍从上前。 张耳道:“立刻派人去向汉王通报韩信的动向。” 在宛城刘邦的住处院落里,刘邦正抬头看天,他说:“看看这天,到处一团漆黑,连星光都没有,但愿不要再错。自从与项羽交战,我军是连吃败仗。特别是最近这五十多天里,穷于应付败局。上个月,我把纪信、周苛留守部队丢在最前线的荥阳城,自己逃了出来,好不容易招兵买马又恢复了兵力。在此期间,我口口声声说:一定要解救陷入项羽重围的荥阳城!但在实际用兵时却不去荥阳,而是直下南方的宛城,进入宛城后还命人四处宣传:汉王刘邦到宛城啦!他娘的,难道又要开始被项羽追杀的逃亡了么?” 夏侯婴道:“可是,依我看,从结果来说,这项万不得已的计策却有成功之处,明显地刺激了项羽,他被我们牵着走了。” 张良说:“项羽已经解除荥阳之围,率军南下,多亏项羽的这一行动,周苛等守卫荥阳城的部队才得以喘了一口气。” 刘邦道:“可如今所有的压力又朝我们涌来,项羽的主力就跟着我们呀。” 张良说:“臣已向正在外围骚扰敌军的首领彭越交代清楚,要他在远处的下邳坚持活动,目标是切断楚军的粮草后路。这个时候,彭越正率领部队跟楚军作战,楚军的主将是项声,项羽的本家。” 刘邦说:“彭越这个家伙,看起来还不赖嘛。那么,韩信,我的大将军有什么新举动?” 夏侯婴说:“张耳将军派来的人说,韩信已经起兵向南而去,可是,只是行进到修武一带,便驻扎不前。” 刘邦怒道:“他敢抗命!” 张良说:“大王,他的确是遵照你的命令,向南进发,只是,没有如您的期望与楚军交战。” 刘邦说:“不,他应该没有这样滑头,我看,是有什么人在教他。” 张良道:“目前,我们还顾不上他们,能抗击住项羽主力军团的打击,才是最要紧的事。” 刘邦道:“这么说,替我们解围的希望都压在一个盗贼的身上了?” 果然,刘邦再一次时来运转:项声率领的楚军被彭越打败,下邳危险,彭城危险;项羽不得不立即解除了对宛城的包围,亲自去消灭彭越了! 第四十六章 卢绾来到韩信营帐中,说:“汉王让我来看望将军,希望大将军能立刻南下,对楚军展开攻势。” 韩信说:“我已经依照汉王的意思做出了行动,只是,目前来说,我军的实力还不足以应付将来的战事,需要留守在此,待增强了军力,便可出战。” 卢绾道:“大将军,与楚军的作战,是汉王全局的考虑,你一方维持不动,会影响整个战局的。” 韩信说:“请您回去转告汉王,我正是为了全局的胜利,才在此处保存实力,等待时机的。” 这时,韩信听到外面有嘈杂声,便走出去看,卢绾也跟着出去了。只见李左车正站在外面,见韩信出来便报告说:“左营的一名士兵伤了人,已经把他关进牢笼里了,是一个很混账的家伙,不服呢,但是,很快他就不会这样了。” 李左车完全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午后,韩信与卢绾走到牢笼前,看了看那被关的士兵,果然那个暴躁的人现在看起来已经没有什么精神了,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卢绾问:“你是怎么做到的?” 李左车说:“只是把饭菜里的盐逐渐减少了。这是十分有效的控制士兵的办法,眼前便是明证。” 卢绾回到刘邦营中,详细地介绍了韩信的情况,包括这种用少盐的饮食来驾驭士兵的方法。 刘邦说:“原来韩信收了这样一个家伙。那么,他在修武具体负责什么。” 卢绾道:“在修武,李左车担负了两项任务,一项是负责训练士兵,一项是具体负责收集粮食,并把粮食分别积存在去齐沿途的每一个驿站里。同时,他一面在士兵伙食里增加油,一面有组织地普及做好饭菜的技术。士兵们都说:韩信将军的队伍,连吃的东西都香喷喷的!得到这么好的评价,全仗李左车的功劳。” 刘邦道:“哼,韩信还真是找到了一位好厨子。” 卢绾说:“李左车深得韩信的喜爱,我看,不继续南下的决定,很可能就是他出的点子。” 刘邦说:“可是,韩信回到旧魏南端的修武,把那里作为养精蓄锐的根据地,这既不利于治理已经灭掉的魏,而且在盯住下一个进攻目标时,也显得太远了一些。” 郦食其道:“说到修武,古时候,周武王为了讨伐当朝天子殷纣王,曾在那里练过兵,大功告成之后才把宁邑改名为修武的。” 刘邦道:“那么说起来,那里正是一块与谋反联系在一起的地方。井陉口一战使韩信成了英雄。旧魏的人们在心里都把韩信看成了神仙一般吧?” 夏侯婴入帐禀报说:“汉王,先头部队已经抵达成皋。” 刘邦高声道:“好,从这里开始,我要重振我军低迷的士气。叫他们给我攻,先上城头的赏赐万金!” 项羽率军攻打彭越,彭越兵败,彭越本人却死里逃生,很快就又重新纠集了自己的队伍。项羽得到刘邦攻打成皋的消息以后,异常恼怒。这一回,他恼的是自己。 项羽说:“成皋和荥阳这两座城市,都是从熬仓山中那巨大的粮仓里获取谷物,作为其城郭的生命线。在这一点上,可以说它们是一对孪生兄弟。亚父还在世的时候,就曾劝说我将成皋和荥阳彻底捣毁,这样,便能将熬仓完全控制。可是,我却没有听从。” 虞子期道:“此时并不是后悔的时候。我们还有机会!” 项羽道:“这次,我绝不会再被刘邦牵着鼻子走了。传我令,连夜进军,我们的目标是荥阳!” 荥阳城终于被项羽攻了下来,枞公战死,周苛被俘以后怒骂着拒绝了项羽让他投降的要求,被下了油锅。他的死和他的兄弟纪信的死,同样惨烈。 项羽拿下荥阳连夜杀奔成皋,刘邦再次狼狈逃出;夏侯婴将刘邦背到黄河边的一条小船上,自己跳到水里去推船,过了一会儿才从船尾跳上来开始划桨。刘邦望着远去的岸边,黯黑的天空也被映射得一片火红。 黄河北岸的夜色里,韩信站着,看着对岸,张耳走到他身后。韩信没回头便已察觉是张耳,便道:“你听。” 张耳仔细聆听却一脸迷茫。 韩信问:“听到了什么?” 张耳说:“我听到了东南风吹动军旗猎猎招展的声音,听到了黄河中的浪花卷着浮木顺流而下的声音……还听到了河对岸战场上激烈沸腾的厮杀声,战士孔武有力的怒吼声,战败者孤苦无依的哀泣声……” 韩信说:“历史,永远都只属于胜利者,战败者是没有资格发出声音的。” 张耳道:“可是战场上并没有常胜将军的。” 韩信不屑地抽动了一下嘴角,似笑非笑地说:“至少对于项羽来说,我一定会是最后的赢家。” 张耳问:“你就这么有把握?” 韩信说:“如果愿意的话,我甚至可以扫平天下所有的军队。” 张耳问:“包括汉王吗?” 韩信笑了笑,没有回答。 刘邦与夏侯婴一路奔逃到了修武。二人在城里找到旅店,刘邦进入房间灌了一通酒就沉沉入睡了。旅店主人起了疑心,犹疑地在外面听着刘邦的鼾声。 夏侯婴发现了,问:“你在干什么?” 旅店老板说:“客官,为了防止从别处窜进盗贼,如果发现可疑的房客,一律都要向上报告。” 夏侯婴说:“我们是好人。这些钱给你。”说着拿出些钱来给了老板。 刘邦也醒了,问:“这里,是韩信大将军管理的地界吧?您见到过他吗?” 旅店老板说:“直呼姓名,小人可实在不敢。要是指淮阴老爷的话,他坐在马车上路过时,我倒是在路边见到过几次,真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 刘邦说:“我是外乡来的,常听人夸赞韩信。他真的这么厉害吗?” 旅店老板道:“那还用说?淮阴老爷的部队虽说都是原来魏和赵的士兵,但听说所有的士兵都有变化,甚至连表情都跟从前不大一样了。修武郊外有一片沙土淤积的荒野,听说正在那里进行训练的部队,进退迅速,军威森严,是以往任何一支军队都无法与之相比的。” 刘邦道:“这么厉害?” 旅店老板说:“当然。在淮阴老爷大军面前,楚和汉恐怕都不得不屈服吧?” 店主人说到这里,刘邦的脸色不禁一下子阴沉下来。难道修武城的人竟把它当成第三种势力了吗? 刘邦又问:“是韩信这样说的吗?” 旅店老板道:“淮阴老爷的话怎么会传到小人的耳朵里来呢?” 刘邦和夏侯婴继续赶往韩信大营,本来当夜可以赶到,但是刘邦突然止住了脚步,就近找了一个小客舍,住了下来。店里全是逃难的难民和做小生意的贩子,一炕的臭脚丫子味道,刘邦蜷缩在墙角,忽然笑了出来,道:“你说,几天前我何等风光?可你想得到吗?转眼就从数万大军的统帅,变成与贩夫走卒同炕,你说,项羽此时该多得意?” 夏侯婴不知说什么好地叫了一声:“主公……” 刘邦说:“不过,咱们能从险恶形势中脱身,不能不说是天命所归。” 夏侯婴问:“主公,你怎么刚刚还垂头丧气的样子,一会儿工夫就又一副得意的样子?” 刘邦说:“呵呵……所以我是汉王,你是夏侯婴。” 夏侯婴问:“主公为何不进军营,却来这个破地方?” 刘邦说:“你懂什么?就咱俩这模样,一兵一卒都没带,你知道我是汉王,人家要不当我是汉王呢?还不当场就能把你我拿下!” 夏侯婴恍然大悟,出了一身冷汗。 第二天凌晨,两个人驾车狂奔,冲进韩信驻营,一路大声呼喊:“汉王使者到!汉王使者到!”车乘急驰入韩信大本营,守营将士还未醒悟,刘邦已经跳下车冲进了中军帐,夺了印信,表明身份:汉王驾临! 刘邦说:“只要有这个印符,就可以作为汉的上将军向麾下诸将下达命令,比如说,在特定的时间和特定的地点,甚至可以发布‘讨伐刘邦’的命令。” 夏侯婴惊道:“啊?不是吧?谁拿到都行?” 刘邦说:“当然。可是,只要把印符收过来,韩信就成了毫无权力的普通人了。当然,只要这个印信在我手上,这里的兵马就只能听我的了。” 很快众将都已经到齐了,刘邦在上面问:“你们这边一切都很好啊……” 韩信、张耳不知他是什么意思,齐声道:“汉王,我们……” 刘邦说:“不用说了,我都看见了,你们这里军纪严明、军容鼎盛啊。你们还真是治军有方。我决定了,我要大大地奖励你们。” 韩信和张耳面面相觑。 刘邦高声道:“张耳、韩信听封。” 张耳、韩信赶紧跪下。 刘邦说:“现封张耳为赵王,韩信为赵国相国。” 张耳、韩信齐声道:“谢汉王。” 刘邦说:“你们起来吧。你们啊……现在立刻开始招兵买马,准备好了咱们就东征齐地。” 韩信还愣着呢,刘邦又说:“韩信啊,新兵我不放心别人带啊。你看你,原来这些兵多散漫,可你真有办法,居然能把他们训练成这样。” 韩信赶紧说:“多谢汉王夸奖。” 刘邦说:“现在的这些兵就由我带走吧。你们训练新兵,一定要把他们训练成百战百胜的虎狼之师。” 韩信点头称:“是。” 强行夺回韩信大军军权这件事,在刘邦一生中,可以说是唯一一次漂亮的表演。刘邦自己也认为,他本来就是一个毫无本事的人,从年轻时候起,身边就跟着一群人,由这些人负责运筹一切事情。而他则只是驾驭在这些人之上,驾驭的方法也很高明,他只有这种能耐。 夏侯婴道:“真是了不起,大王。” 刘邦说:“这没什么,阿婴,我不过是运气好。” 夏侯婴说:“话虽这样说,有时候可不能用运气来解释。无论在什么情况下,您都肯把自己的身体暴露在能看清敌人脸庞的军阵前面,从不躲在战士们的背后。这一点,可不是谁都能做到的。” 刘邦说:“这也没什么。” 夏侯婴问:“我们现在去哪儿?” 刘邦说:“我们应该留在黄河北岸。我记得地图上修武以东有一个叫小修武的镇子。我们把粮草补给地移到那里,在小镇子里囤积军粮,我的军营就设在修武以南靠近黄河岸边的地方,不要设在城内。” 夏侯婴说:“对岸的成皋城已经陷落了,为什么不去南岸,可以安全一些?” 刘邦说:“汉军将士们本已四散逃亡,一旦听说我就在北岸,又会成群结队地聚拢过来。按英布的能力,如果他不是笨蛋的话,他也应该能成功地撤出,躲开项羽的锋芒。然后立刻派军南下驻守于巩县,重新部署防线,以阻止项羽继续向西。” 刘邦的新帅帐正举行第一次军机会议,参加者除了刘邦只有卢绾一个人。 刘邦问:“过河与项羽决一死战?” 卢绾道:“这样不行,现在应该高筑垒,深挖壑,想办法扩充兵力。” 刘邦说:“那就照你的话办吧!” 卢绾又说:“在目前这种形势下,无所作为地只取守势也是很危险的。如果我们一直蜗居在北岸,项羽军就会在南岸越来越膨胀,力量就会越来越强大。我们要派出大批部队,不断到项羽军的后方进行骚扰。” 刘邦问:“不是很冒险吗?” 卢绾说:“不会,只要是小股部队就好。也就是说,直捣楚的后方要地。楚军从潮湿的稻作地区得到粮食,路途那么遥远,这正是他的一大弱点。现在就是要骚扰他的老营,切断运粮道路,把项羽的注意力吸引到那边去。” 卢绾正要往外走,刘邦突然叫住他说:“等等,我又想了一下,你一个人做这件事太无聊啦,叫上我兄弟刘贾一起如何?” 卢绾露出笑容说:“那太好啦!” 这时候,夏侯婴进来禀报说临江王死了。 刘邦道:“哦?这么一来项羽在江南的最后一个忠实盟友也丧失了。这倒是一个好消息。” 卢绾说:“是啊,汉王,如今项羽的部队分散,处处布防,疲于奔命,而我军则游击于中原地带,保存了实力,壮大了力量,楚汉实力的对比,正在悄悄地发生变化。但是,项羽却不笨,他此刻在四处寻找我军的主力决战。” 刘邦问:“现在,我们该如何应对?项羽大军正在像蝗虫一样向我们扑过来,怎么办?打不打?不打咱们就得赶紧收拾东西,远远躲着。” 卢绾道:“汉王,我们应该高垒深堑以待项羽,再联合彭越及成皋汉军主力从各方面侵扰楚军并断其粮道,那么不必恶战,项羽久必自败。” 彭越营帐中,一块绢布摊开在桌上,上面乱七八糟放着十几枚大印。彭越一边拿起一个仔细端详着,一边在酝酿一封写给刘邦的信。一个文官模样的人正秉笔等待着往锦帛上写。 彭越道:“嗯……彭城和荥阳间的补给线我已拿下,上回您派给我的兵很好,很听话,很能打……所以我又拿下了梁地的十七座城池,现在睢阳、外黄等重镇都在我手里了,这是十七座城的城印,主公您拿着玩吧……哦还有,再过两天项羽可能就饿死了,哈哈。没了。” 文官奋笔疾书,彭越把城印扔进绢布包袱。 楚军被卢绾扰得疲惫不堪,彭越又锁死了楚军的补给线,项羽只好命曹咎死守成皋,不准出战,他自己带兵去平定梁地。 彭越闻讯,再次弃城而逃,先离开了睢城。 而刘邦的部队现在却再次陷入了补给困境,战士缺少冬衣,没有粮食,萧何那边一直没有消息。 张良说:“我已经先后派了两名信使去催,想必丞相也有他的苦衷吧。” 刘邦道:“先前很多次比现在紧急万分的情况,他都能及时补给,现在都过去这么长时间了,真不知道他每天在后方究竟都做些什么。” 第四十七章 萧何再次接到刘邦的信,这一回没有催粮草,却只是问候了他的身体状况。 鲍生说:“丞相,这已是主公写来的第三封信了,您不回信吗?” 萧何说:“我知道。只是这催粮记录、安排运输队的工作尚未完成,回信也没什么实际意义。” 鲍生说:“可是您想,主公在前线,亲尝艰苦,丞相都没有写信过去慰问,这时反先接到主公慰问丞相的信,如若久不见回音,他定心怀别意……” 萧何沉默了,最后看着鲍生问:“你觉着我应该怎么办?” 鲍生说:“在下认为,丞相要是能够把自己家的子侄都送到主公帐下,主公一定疑虑尽去。” 运送粮秣的车队整装待发,萧何家中的一众子侄已经收拾好行装,萧何严肃地扫视着几个男孩子。他们有的已经接近成年,有的还很幼小。 萧何说:“你们几个是我萧家的栋梁之才,长大后必当为国尽忠效力,今日着你们押运粮秣去投前军,职责重大,切勿怠慢!你等到了汉王帐下之后,要多看少说,用心学习服侍,都明白了吗?” 众男孩一脸愁容,萧何看在眼里,心中作痛,说:“唉,时候不早了,快上路吧。” 车队缓缓行进,萧何神情复杂地目送他们,一直到彻底看不见。 韩信得令,让即刻就发兵攻打齐国。 张耳说:“可我们只有两千人。齐国有七十多个城,他们一人一口唾沫就能把我们淹死。汉王一定以为你淮阴老爷是神仙。” 韩信说:“汉王不是认为我是神仙,而是认为他自己就是神仙。” 张耳问:“那我们怎么办?” 韩信说:“怎么办?让所有士兵回家!” 张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说:“什么?你疯了?” 韩信说:“让我们的士兵回去,告诉他们,每个人,不管用什么办法,至少再给我带十个人回来。另外告诉他们,每带回一个人,就赏一贯铜钱,另外升为卒长。攻下齐地后封百户长。” 张耳笑了,说:“呵呵……还是将军有办法。” 刘邦接到前方战报,说项羽又从成皋城内调出一万大军,现在成皋城内防备极为空虚!刘邦抓住机会,立刻传令,集结全部兵力,从小修武挥师渡河,反攻成皋! 兵临城下,但是无论怎么叫阵,曹咎就是龟缩不出! 刘邦说:“曹咎不是个胆小怕事的包,想必是项羽临行前特意叮嘱过他。英布,告诉下面,挑五百个嗓门最大的去骂阵。” 英布道:“已经在骂了。祖宗八代都骂了,可是曹咎就是不出城。” 刘邦说:“骂祖宗八代有屁用。” 英布问:“那怎么骂?” 刘邦说:“你是不是傻了?骂人都不会。应该他怕什么骂什么。” 英布道:“那汉王告诉在下曹咎怕什么。” 刘邦说:“就这样,你们继续骂,就骂曹咎不懂得兵法,所以项羽不准他率军出战。他一出来,你就佯败,引他离城门越远越好,然后,夏侯婴就断他后路,两面夹击!” 曹咎果然中招,这么一骂就受不了了,率一队人马杀出城来,冲进英布的队伍,片刻就冲散了汉军阵形。英布佯败,掉转马头。曹咎越发勇猛。 曹咎在与英布苦战着,英布却是且战且退,夏侯婴策马围拢,阻截了曹咎的退路。英布看计策成功便收了手,曹咎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身陷重围。 英布说:“喂,曹咎,你现在跟夹道里的老鼠没什么区别,还是赶紧投降吧。” 曹咎怒道:“奸贼!原来你刚才是佯败,故意引我入套!” 夏侯婴不以为然地指指自己的脑袋说:“打仗,有时候要靠这里的。” 曹咎又愧又气,挥舞着长剑道:“也罢,今日我曹咎败在你们这群奸人手下,怪只怪我没听从霸王的命令,又辜负了司马欣兄的好言相劝。但是若想活捉了我回去讨刘邦老贼欢心,那是万万不能!”说罢曹咎引颈自刎,夏侯婴想阻拦却已经来不及了。 夏侯婴道:“唉,曹咎啊曹咎,你就连死,都不肯用一用脑子么?” 成皋被围,曹咎死了。项羽闻讯,十分痛心,也很愤怒。他在依旧做出了亲率大军杀回成皋的决策的同时,还听从建议,向齐国派出了使臣。 而刘邦在向韩信发布攻击命令的时候还在进行一项秘密工作,这就是派老儒生郦食其出使齐国。 郦食其虽已上了年岁,但腿脚却很轻快。他准备好车马,选好要带的人,从修武出发了。这支队伍,加上卫兵和车夫随行的人员等,超过了二百人。 一个随从说:“大人看上去很开心啊?” 郦食其道:“是啊,陬邑是孔子的诞生地,邹则是孟子的诞生地。我们这是到圣人和贤人之国去呀!” 随从说:“可是我也听说,那里的人善于权变,耽于诈谋。看看田氏王族间的争斗,他们对政敌的憎恨比对外敌还要深。” 郦食其道:“你说的恰恰是齐人以血还血的残忍特征,也正因为这个,才愈发具有出使的价值。我们的随员里面就包括了几名齐国通和与田横关系很熟的人,我们有准备而去,应该会不辱使命。” 随从说:“听说,齐王听说汉王派您来,特意下了通行令,说,汉的广野君乃是非常尊贵的使者,如果见到他的车马,一律放下干戈,闪路让他通过!” 郦食其道:“圣人之国的人确实不一样啊!” 但是,当郦食其到达平原城的时候,愣住。齐国充满了临战气氛,战旗飘扬,似乎把所有兵力都部署到了黄河一线,军阵密度极大,每个士卒的面孔都很紧张。因为韩信在很短的时间里几把自己手下的两千人变成了三万人,随时都可能攻打过来! 终于到了齐的国度临淄。从远处望去,临淄的确如人们所称赞的那样,给人一种十分威严的感觉,修筑在低矮丘陵上的城墙又高又长,不愧是中原以东最大的一座都市。郦食其在城外受到齐王使节的迎接,双方互相挥动旗帜,你谦我让热热闹闹地进了城门。果然名不虚传,城内十分繁华。街道上车马行人熙熙攘攘,往来车辆几乎要碰到一起,行人摩肩接踵。在宫殿前面,郦食其受到宰相田横的迎接。 田横说:“世上有云:出使千里,不辱君命。像先生这样能担当如此荣耀的使命的,恐怕找遍历史也是不多见的吧!” 郦食其道:“田相过奖了。我不过是一个儒生,来这里不过是想联系我们两国的思想。国与国之间的纽带不是靠利益,而是靠道义连接在一起的,只要废利就义,就完全可以避免干戈相向。儒家的这一理想,我就要靠完成此次任务而得以圆满实现。” 田横说:“郦先生说得是,说得是。” 田横有点发胖。他对郦食其也竭力表现出好意,挽着郦食其的手把他领进宫殿里面。二人当即朝拜了齐王。 这位早先称作田广的青年,个子很高,长得白白净净的,再加上一副眉清目秀的模样,作为国王来说,威严稍显不足,也正因如此,才显得平易近人。当齐王主动招呼郦食其的时候,眼里含着静穆之情。郦食其险些就要热泪盈眶了。 欢迎与接待的宴席一连举行了三天,各级官员几乎都出面了,郦食其滔滔不绝地说了三天,齐王和田横等人都始终只把郦食其那些丰富的辞令作为艺术来进行鉴赏。 只有一次例外,郦食其在自己的论述中提到了粮食。 郦食其说:“在粮食方面,汉处于绝对有利的地位。前秦几乎所有粮仓都在我们汉王手里。” 齐王、田横齐道:“哦,有道理!” 郦食其说:“与此相反。楚在军粮补给方面却是举步维艰的。楚要从遥远的南方大米产地,因为青壮年已经被赶去当兵了,所以都得靠老年人排成一字长蛇阵运粮。项羽对粮草补给问题基本上漠不关心。楚军攻占了亡秦手里的天下第一粮仓——敖仓以后,他也只派出极少数由犯人组成的队伍去守卫,所以又被汉夺了回去。” 齐王和田横等很快就做出了站在汉一边的决定,并于傍晚设宴招待郦食其和他的全体随行人员。宴席上,有许多齐的美女陪酒。 郦食其说:“真痛快!没想到如今世上还有这般快活的事情!” 齐王说:“骊先生,为了表达对汉王的诚意,我已经下令,撤销了前线的守备,把大批士兵遣送还乡,众将官都起程准备回临淄。” 和谈成功的消息传到修武,韩信被蒯彻从床上叫了起来。 韩信听了,说:“好吧,既然如此我们就把军队停在赵的地盘上吧!” 彻问:“将军真的打算停在这儿吗?” 韩信问:“不然呢?” 彻说:“郦食其只不过是一个腐儒。不错,他是凭三寸不烂之舌把齐给说服了。然而,如果赞扬他的成功,那就等于小瞧了军事手段。也就是说,如果将军的功劳还不如儒生的一只舌头,汉恐怕也就无药可救了。只要现在就去攻齐,汉的精髓上可得救;倘若不去攻齐,给汉带来的无形灾难将无法预测。” 韩信问:“那和权术有什么关系?” 彻说:“这不是一句话两句话能够说清楚的。但是现在只有一点可以肯定,如果郦食其的功劳大过将军,那么将军以后的日子就没有那么好过了。” 韩信想了想,突然说:“命令部队全速推进。” 刘邦得知韩信进攻齐国的消息后,一阵沉默。众将群情激愤,纷纷要求请他下令杀掉韩信,让曹参接过东征军团的兵权。 刘邦依旧沉默,让大家退下,急召张良觐见。 刘邦说:“韩信这么做,我也很生气,他置和约于不顾,是陷我汉王于不义不信。” 张良说:“既然这样,那汉王为什么不下令阻止韩信呢?” 刘邦笑道:“齐国田氏反复无常,你以为一份和约可以保证吗?” 张良说:“韩信若败,汉王将如何?” 刘邦道:“杀。” 张良点头道:“汉王高明,韩信用武,郦食其用文,谁赢了都是汉王赢了。只是郦食其先生要受委屈了。” 果然,一系列的宴会还没有举行完,郦食其却被齐王给绑起来了。 临淄街头的广场上,架好了一只青铜制作的烹猪用的大鼎,里面灌满了水,士兵把扒光衣服的郦食其扔进去,在下面用火烧。 郦食其说:“这是要我把在齐国吃的肉再统统还给齐吗?” 他尽管被捆绑着,只有头露出水面,但还是发出了这样的嘲笑。 韩信军越过黄河,毫无戒备的平原城陷落,历城也在半天内落在韩信手里,接下来韩信军就会如潮水般即将逼近临淄了。 田横道:“好你个郦食其,真是满口道德仁义,却一肚子豺狼主意。” 齐王也说:“可惜,直到今日才识破你。” 郦食其道:“大王如果非要这么认为,我又能怎样?” 田横说:“这一切就是事先串通好的诡计。汉王派你来哄骗齐人放松警惕,韩信则趁机发动进攻。” 郦食其仰天长叹道:“伟大的功绩被胯下小儿给篡夺了,想想这个世界真是荒唐……啊,好热!” 齐王骂道:“你这个撒谎的骗子!” 郦食其说:“我没有。” 齐王说:“如果你不是撒谎,你就把韩信的进攻给阻止主!若能阻止住,我就把你从鼎里放出来!” 郦食其冷笑道:“烹吧!我在你面前讲的话统统都是真的!你是亲眼看着我郦食其的眼神,亲耳听到我讲的那些话的。就这样还不了解我的为人,还要把我烹死。也就是说,你已经是个糊涂透顶的人,我不想为了向你这种人乞求饶命逃到韩信军营里去。虽然韩信是条好汉,但是你眼前的我更是一个有过之而无不及的高尚之士。士在深陷绝境时,才能领悟到人生的真谛,可是,如果我现在因惋惜自己的生命而到韩信跟前去,那就不成其为士了。来,你烹吧!被你烹死才能真正配做一名士!” 说完,他又朝齐王啐了一口唾沫。 齐王说:“士!祝你胃口好……” 项羽得到消息,成皋城已经失守,刘邦大军已经进城,城内守军全部被俘,没有司马欣和虞姬的消息! 项羽暴躁不安,愤怒不已。 虞子期劝道:“霸王少安毋躁,妹妹她吉人自有天相,会平安无事的。” 项羽说:“这个司马欣,明知曹咎战死后成皋城便会岌岌可危,怎么能不早早护送虞姬出城?!一想到虞姬此刻身处险境,我便一刻也按捺不住!传令下去,全军集合,随我杀入成皋,营救虞姬!” 虞子期说:“霸王,城内情况不明,刘邦老贼又诡计多端,此刻贸然入城恐有危险!” 项羽说:“管不了这么多了!若连自己心爱之人都救不出来,我这霸王头衔岂不成了天下人的笑柄!”说完他纵身上马,领军杀往成皋。 项羽带领大军杀入成皋,随即被汉军团团围住,项羽浴血奋战,俨然已经杀红了眼。项羽一边杀敌,一边焦急地四处寻找虞姬。忽然,项羽看到地上有一件白色的衣物,飞身下马。他顺手斩杀了一个前来阻拦自己的汉军,直冲着那件衣物而去。 项羽弯腰,捡起那条披肩,那是虞姬的披肩。项羽捧着披肩,心如刀绞。 忽然他站起来,发狂般怒吼着:“今日务必要血洗成皋!生擒刘邦!” 残酷的战斗结束之后,一排排的战俘被捆着低头站在项羽面前,项羽面色铁青,只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杀。” 虞子期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是看到项羽的脸色把话又咽下去了。 项羽问:“司马欣现在何处?” 虞子期说:“没找到,只有一些负责守城的楚军,您如果想打听我妹妹的下落,可以……” 项羽愤怒地说:“杀。” 虞子期说:“霸王,我说的是楚军。” 项羽怒道:“我耳朵没问题,你耳朵也没问题,我说的就是楚军。他们作战不利,贪生怕死,没有保护好应该保护的人。既然尽不到一个士兵的职责,那么这种废物不配做我大楚的士兵。杀!” 虞子期说:“霸王,杀俘已经很严苛了,从未听说打了败仗还要杀自己人的,这恐怕……” 项羽高声道:“怎么,你还是没听到吗?把他们统统都给我杀了,给虞姬陪葬!” 虞子期说:“霸王,妹妹她若在天有灵,得知您为了她大开杀戒,想必也不会开心的。” 项羽冷冷地说:“你如果再多说半句,休怪我不念虞姬的情分!” 项羽坐在篝火旁,望着虞姬那件沾满血迹的斗篷发呆。乌骓马静静地陪在他身旁,篝火映照着他忧伤的脸庞。项羽轻抚着乌骓马,与虞姬在一起的种种回忆涌上心头。 项羽自言自语道:“他们每个人都叫我霸王,我有着无上的荣耀和权力,如果我愿意,我甚至可以将村庄夷为平地,将大海填作农田。可是霸王这两个字,又是如此孤独,它竟然都不能让你重新回到我的身边。天下之大,却再难觅像你这样的红颜知己,虞姬……” 忽然乌骓马轻声地嘶鸣了一声,项羽警觉地聆听四周,没有异响。这时,乌骓马像疯了一样挣脱缰绳,向密林里跑去。 第四十八章 项羽追着乌骓马来到树林里,只见乌骓马在前面停了下来,地上躺着已经昏迷的虞姬。项羽又惊又喜,将虞姬紧紧搂在怀里。马上又把虞姬抱起来放到马背上,向营地狂奔而去。 第二天虞姬苏醒以后很快就知道了因为找不到自己而使守城的士兵被霸王处死的事情,心如刀割。 虞姬设起一个香炉,面沉似水,恭恭敬敬地跪拜行礼,祭奠亡灵。项羽回到营帐,虞姬看着他,一言不发,只管流眼泪。 项羽说:“士兵没了,可以再招募。可是天底下,就只有一个虞姬。” 虞姬道:“大王,您错了。虞姬没了,还有韩姬、赵姬……可是民心没了,就再无立锥之地。” 高坡上,项羽等人望着刘邦军队的情况。 钟离昧说:“目前两军已经在广武形成对峙局面了,汉军在挖深沟,称之为鸿沟。” 项羽道:“我已命人去调集粮草,就在这里跟他们决战,要做好长期对峙的准备。” 季布说:“刘邦如今越来越不好对付了。” 项羽转念一想,说:“这些天我对虞姬牵肠挂肚,今日见到美人,是我近来最快慰的事,由此我想到那刘邦对自己的家人何尝不是?” 众人听了,面面相觑。 韩信打下了齐国,田横残部逃亡,走投无路之下,田横再次投到了项羽麾下。 项羽背身看着地图,满意地微笑着说:“龙且听令,命你率精兵十万,直取临淄。把韩信那小子赶出齐国去。” 龙且皱眉道:“这么长的战略纵深,粮草怎么办?” 项羽说:“速战速决。你没有粮草,韩信更没有。” 听了项羽的作战安排,连虞子期都开始挠头了。 项羽补充说:“让田广率兵北上到博阳,以钳形之势,切断韩信东征军团的粮道。” 龙且说:“龙且明白了。待我休整士卒,三日后便可出发。” 项羽说:“不行。明日一早出发。” 龙且、虞子期齐声道:“什么?” 项羽说:“兵贵神速。如今之势已再明白不过,寡人和刘邦谁控制了齐地,就能获得最后的胜利。寡人要把田氏这只臭虫扔到汉军脑袋上去!” 第二天早晨,出征的大军前,是亲兵们抬着的一口大棺材。 龙且高声道:“这是给韩信准备的。待龙且把韩信小儿的尸首装入此棺中,献给大王!” 项羽哈哈大笑道:“好!你小子有种!全军出发!寡人在广武山下,等着韩信的脑袋!” 韩信得到消息以后立刻派了曹参去找汉王搬兵,曹参只拿回来一封信,信上说:“打赢了,要什么封赏都可以。” 这时候,张敖身上带着伤,跌跌撞撞进来,禀报道:“奉父亲之命,从赵地押运七千石粮草。哪知行至历下,遭到了田广部队的偷袭。粮食只带回来五百石,其余的,都被抢走了。” 韩信脑中嗡的一声,感到天旋地转。蒯彻连忙上去扶住。 蒯彻问:“曹将军,营中粮食够几日之用?” 曹参说:“五天。” 龙且的部队开始在潍水东面骂阵,叫嚣着让韩信出来应战。 潍水以西的韩信对手下几位将军下令道:“咱们就后天天明时分发动进攻。给你们一天时间,我要五千个沙囊。” 灌婴说:“沙囊挡不住楚军骑兵的!” 韩信摇头道:“我自有用处。明日夜里,你们带上沙囊,去这里。”说着他往地图上潍水上游的一个地方一指。 曹参、灌婴带人到了潍水上游,军士们开始用沙袋堵住河水。 灌婴说:“我还是不明白,这般堵死了上游,河水水线必将下降。这龙且也是久经战阵了,难道不会发现吗?” 曹参道:“你没参加过雍丘之战,不明白其中奥秘。当时大将军水淹章邯,也是这般堵住了上游,却并未完全封死。如今正好又是深秋季节,水位日渐下降,这正是老将才明白的道理。” 这时候他们发现了楚军的侦探小队,两个人一面着人化装成楚军正面与他们周旋,一面从侧后方包抄过去,一举歼灭了他们,还活捉了田横。 然而田横在被押回韩信大营以后,找了个机会用尖石割断绳索,跑了。蒯彻将这个消息飞报韩信:田横逃走了! 曹参说:“这田横定会将此事告知龙且,请大将军早做防范。” 灌婴也泄气地说:“竟因为此等细小疏忽,坏了大事。” 韩信点了点头,微微一笑道:“计划不变。” 众人大惊,皆面面相觑。 韩信摇着头说:“十多万大军的战斗,不会因一个俘虏带回的情报而发生变化。我若是龙且,别说一个田横,便是项羽亲自前来,也不会改变已有的战略。” 蒯彻依旧怀疑地说:“这……” 韩信说:“你们不明白一个好胜的将军心里在想什么。等着瞧吧。渡河,我亲自去做诱饵,两位将军,拜托!” 龙且早已率楚军在潍河东岸摆开阵势,其军容真是盛大无比,气势更是数倍于汉军。 见汉军已开始渡河了!弓弩手便开始射击,韩信军立刻陷入混乱,韩信于是亲自下阵指挥大军向前冲锋。但楚军箭如雨下,韩信军寸步难移,只好逐渐向后撤退。 龙且见了,哈哈大笑道:“我早料到韩信是不能打硬战的!传我命令,左右军渡河追击韩信。斩其首级者,项王必有重赏。” 楚军开始渡河追击。 田横破衣烂衫带着伤奔了过来,一下子摔倒在龙且马前,急叫道:“不可!将军切莫中计。韩信以沙袋堵住上游之水,此番败退就是要将我军引入潍水,以水相淹啊!” 龙且皱眉问:“你如何得知?违我将令,擅自出营,当斩!” 田横拜倒道:“将军!此乃我被缚于汉营之中亲耳所闻,万没有错啊!” 龙且脸色一变道:“你被俘了?” 田横点头。 龙且说:“却又逃了出来!这太奇怪了。” 田横道:“你是楚国大将,瞧不起我这个齐人,田横心里明白。但此战事关重大,项王委您以重任,还需万般谨慎方可啊。” 龙且说:“此刻正值深秋,我带兵多年,若河水有异一眼便能看出。你多虑了!” 斥候来报:“韩信亲率先锋,已被我军围于岸边。” 龙且扬鞭道:“中军前进!活捉韩信!” 田横张开双手,挡于马前说:“昔日章邯在雍丘就是这样被韩信击败的。将军!” 龙且笑道:“章邯、韩信,世人将这两个人吹嘘得如同天神一般。那是因为他们运气好,没有遇上我!你这般扰乱军心,我不怪罪于你。等我捉了韩信,分你一成功劳便是。驾!” 龙且扬马,竟从田横头上跃了过去。楚军开始全军渡河。 龙且意气风发地亲率楚军进入潍水,追击西岸的汉军。曹参和灌婴立刻指挥弓弩手还击,楚军渡河的速度因而被阻慢了。龙且身先士卒,全军有进无退,楚军于是冒着箭雨逐步前进。 这时韩信已退回本部,重回阵前观察楚军渡河的情形。在龙且亲自领头下,楚军大部分兵力处于河中。 韩信命令道:“扬旗!” 曹参一挥手,阵中百面红旗飘扬。只见水流突然变急。决堤之水倏忽而至,冲击而下,势如万马奔腾。顷刻间,大半楚军已全部被洪水冲散,哀号动天。 龙且本人虽已到达对岸,但看到河中惨状,不禁心神大乱。阵前韩信的兵马立刻向左右分开,阵后的弓弩队急速上前,对着快上岸的楚军展开猛烈的箭雨攻击。 厮杀直至日落,夕阳血红。龙且军营一片狼藉,余烬未灭。几名楚军降兵抬着被射成刺猬的龙且,走到韩信面前。韩信伸手抚着那棺材道:“一代名将,就这么陨落了。” 韩信庄重地对着龙且的尸身行礼,说:“把他收拾干净,放进棺椁,送回故乡去吧。” 说完,韩信缓缓地走了。 战后,蒯彻提出来:“龙且虽灭,但田横逃走,田广余部尚在。齐国的田氏家族诡诈多变,反复无常,曾经把项羽也弄得十分头痛。大将军要维系齐地的安定,就应先称王。” 几位将军也都认为:“齐南边联结着楚国,项羽又时时觊觎着它。如果不设一个假王去镇着,难以控制,随时都有可能反叛。请汉王封韩大将军为假王,才能使您有力地控制和治理这个地方。” 韩信摇头说:“诸位不懂汉王,也不懂我呀。昔日攻齐,累得郦食其被杀。汉王嘴上不说,心里必定不快。日前求援军不得,便是对我的警诫。此番居功,怕是汉王心里更不会舒坦了吧?” 蒯彻却说:“曹参将军为证,汉王曾亲口许诺,修书前来,他与大将军约定,若击败龙且则可求有所应。如今您所求的不过一个假王的名号。说到底,为的还是巩固汉的势力。您依旧是汉王最为器重的将军,是臣子。他有什么理由不快呢?” 众人听得连连点头。 蒯彻说:“依我所见,要想让汉王心安,只需众位将军联名保举,此事可无忧矣。” 韩信终于点了点头,说:“既然诸位信任,那韩信便不推辞了。” “砰”的一声,刘邦猛然拍案而起,使者大惊,见汉王震怒,如芒刺在背,冷汗直流,立刻住口,噤若寒蝉,浑身微微战栗,生怕汉王降罪于他。 刘邦怒道:“我被项羽困在中原,日日夜夜望他来解围,他倒想立为王了!” 汉王拍案时把面前的酒樽震倒了,陈平连忙伸手收拾。这时,刘邦感觉到他的左脚和右脚同时被张良、陈平踩了一下。他顿时领会了这两位谋臣的意思,再没有往下讲了。 张良耳语说:“汉王息怒。你这样对自己不利,目前你能阻止他称王吗?不如顺着他,对他好一点,否则会发生意外的,请汉王深思!” 刘邦感到自己意气用事了,刚才有些失态,便又突然大笑起来,说:“哎,我刚才怎么了?昨夜失眠,心情烦躁。来人啊,摆酒赐座!” 汉王喜怒无常,弄得来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突然化险为夷,感到受宠若惊,连忙拜谢入座道:“禀汉王,刚才这番话,绝非韩将军的意思,是小臣觉得如此办对汉王有利,信口雌黄而已,望汉王海涵!” 张良马上说:“刚才来使的献策极有眼光,不失为一个良策,请汉王赏赐。” 刘邦说:“好,好!来人啊,赏赐来使!” 下人立刻捧上黄金和美玉,来使拜谢。 刘邦道:“刚才我正召张良、陈平商议,新下的齐地若无王镇守,久必生乱,为楚所图,封王又非韩信莫属。韩信真算得上一个大丈夫,他既然平定诸侯立有大功,要封王就应该是真王,何必封假王呢?” 张良和陈平都点头称是,来使更是喜出望外。 刘邦说:“就命成信侯为使,前去城阳为韩信授印封王。” 张良道:“遵命。”然后对来使说:“请先到馆驿歇息两日,待金印刻好准备停当就立刻起程。” 第四十九章 众人散去后,刘邦留张良说话。 刘邦说:“他带兵征战,横扫北方的这份艰辛,我何尝不知。我在修武夺了他的兵,而这家伙竟然又拉起了几万人的部队,还凭着这支部队平定齐国、击败龙且。这都是无可厚非的大功劳。这样的功劳,封个齐王,并不过分。可他让众将联名保举,这是我不能原谅的举动!曹参、灌婴是什么人?张耳父子是什么人?他们是向着谁呢?他们在为谁说话?” 张良说:“这些人显然是怕您误会了韩信的用心。” 刘邦微微一笑道:“误会。若韩信真的没有野心,他何必怕我误会?若这些联名举荐的人,都以为韩信没有野心,他们又为何怕我误会?” 张良一时语塞。刘邦悠悠地说:“你此行齐地,肩上的担子不轻啊。” 张良道:“臣明白了。” 刘邦已经意识到,不只是他在争取韩信了。 果然,项羽也派了武涉来当说客,游说韩信。 武涉说:“普天下的百姓因为苦于秦国的苛政,揭竿而起举兵共同反秦。如今秦国已被灭亡。于是依据功劳大小割地分封,让诸侯们回到各自的封地,罢兵休战。但是,汉王刘邦原本是分封巴蜀和汉中,却占领了关中,并且引兵出关,把其他诸侯分封的地方侵占了不说,还领兵攻击楚王,看来他是不吞并天下诸侯绝不会罢休,他是如此的贪婪而不知足啊!” 韩信道:“有话就请直说吧!” 武涉说:“恕我直言!不知有多少次了,汉王都成为项王的瓮中之鳖,在项王的掌握之中,要消灭他易如反掌,但是每次项王都未曾把事做绝,让他死里逃生,给了他一条活路。然而,他不但不知报答,每次只要逃脱便翻脸无情,立刻背约,又带兵来攻打项王,这种不讲信义到如此程度的人,还值得信赖吗?” 韩信问:“那么,先生以为我应该怎么做呢?” 武涉说:“不错,将军受到汉王的重用,并且拼命地为他攻城略地,但是你想过自己的结局吗?恐怕最终还是逃不脱汉王之手吧!” 韩信问:“先生以为我要怎么样才能幸免呢?” 武涉说:“恕我说一句真话,将军之所以能保留性命至今天,有一个重要原因……这就是因为有项王在,汉王还不敢杀你!” 韩信说:“这话有一定的道理!” 武涉道:“将军站在刘项中间,只要你向右投向汉王,则汉王必胜项王,你向左投向项王,则项王必胜汉王。” 韩信说:“如果我哪一边都不投呢?” 武涉道:“那么,如果今天项王被汉王消灭,或者汉王被项王消灭,那么明天就必然会轮到你!” 韩信说:“既然如此,先生认为我投向谁好呢?” 武涉道:“将军与项王过去还有过交往,算是故人了。何不弃汉王与项王和好呢?这样就左右都奈何你不得,岂不就可以与楚汉三分天下了吗?如果将军放弃了这样一个良机,而自以为归汉而去攻打楚国,一个明智的人会作出这样的选择吗?” 韩信十分沉静,一点也不激动,他说:“我过去曾在项王下边做过一个小臣,当时官不过郎中,位不过执戟。我对他说的话他根本不听,为他出的主意他也不采用,所以我毅然离开项王投奔了汉王。我归汉以后又怎么样呢?汉王筑坛拜将,授我以上将军印,让我统帅数万大军。他脱下他的衣裳给我穿,将他吃的饭食让我吃,对我言听计从,因此才有了我韩信的今天。对于如此深深信赖我的人,背叛他就太不仁不义了。因此哪怕丢脑袋我也是绝不会改变的,请先生代我向项王致以深深的谢意!” 武涉走了以后,蒯彻道:“将军自是忠心耿耿帮助汉王,想为他建立起万世基业,但我以为你打错了主意。将军最清楚陈馀和张耳,他们原是最好的朋友,结为生死之交。他俩同在赵国,张耳做右丞相,陈馀做大将军。后来秦兵围赵,二人之间产生猜疑而终于决裂。后来陈馀攻张耳,张耳投奔汉王,终于借将军之兵灭杀陈馀,叫他身首异处,为天下笑。二人由朋友变为敌人,互相残杀,是因为灾难生于多欲,人心难测。如果将军认为汉王不会加害于你,这是一种误解。就像大夫文种和范蠡,他们在越亡国之时,帮助勾践成为霸主,当立功成名之后结局如何呢?野兽灭尽就要烹杀猎狗了。我听说,一个人的勇猛和胆略超过了他的君王,性命就危险了;他的功劳超过了天下的人,就难以得到奖赏。如今将军的征战所向披靡,将军的谋略世上少有,拥有威胁君主的力量,赢得功盖天下的奇勋。你若归楚,楚人不会相信你;归汉,汉王害怕你。那么何处是你的归宿呢?我真是暗自为将军捏一把汗啊!” 韩信说:“先生请不要再讲了,让我再好好想一想吧!” 蒯彻道:“我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你还是尽快听从我的劝告吧。一个人只有听从别人的劝告,才能预先看到事变的征兆;善于谋划,才能抓住良好的时机。如果不采纳别人的意见,谋划有误而又能长久不发生灾祸的人,真是太少了!能够采纳别人意见的人,考虑问题就能不为流言所扰乱。一个人只安心做微贱的事情,必然会失掉进取心;安心微小官职的人,必然会失去高位。坚决果断是明智之举,犹疑不决往往会坏事的。在鸡毛蒜皮的小事上放不开,肯定会贻误事关天下的大计。心里明白应该这么干,而又不敢付诸行动,这是很多事情干不成的原因。有这样一种说法,迟疑的猛虎,还不如一只小小的蜜蜂;裹足不前的千里马,还不如慢步的驽马;像孟贲这样的大力士犹豫不决,还不如办事认真的庸夫;尧舜虽然有超人之智,如果缄口不语,还不如打手势的哑巴聋子。这些话都说明贵在行动。建功立业,难于成功,容易失败。机会缘分,难于得到,更容易失去。错过了这个机会就不会再来,还是请将军仔细思考一下吧!” 韩信道:“你说的,我何尝不知,武涉走后,这几日来都睡不好觉,翻来覆去地想了又想,始终下不了这样的决心。我既觉得自己毕竟靠了汉王才有今天,还是不忍心背汉;我还觉得自己为汉立下了这么大的战功,汉王总不至于加害于我吧!先生不要再劝我了。” 蒯彻说:“一个统帅可以在强敌鏖兵中所向披靡,却难于在纵横捭阖中得心应手。看来,真的是这样啊。” 这一天,张良和韩信的特使,在卢绾的护送下,正往韩信的驻地城阳匆匆赶去。队伍进入一个山谷之中,突然发现前后的山上旌旗晃动,喊声四起,他们已经陷入了重围之中。卢绾虽然领着一支千把人的精兵,但若陷入万军重围,还是难以应敌的。 张良等人进入山岩的一处凹陷的地方,躲避山上飞射的矢石。 突然,山上敌军向山谷中被围困的队伍喊话道:“山下的人听着,你们已被我们包围了!我们是齐王韩信的队伍,赶快出来投降,不然就没有活命了!” 卢绾喊道:“误会了!我们是汉王派来的,要到城阳去见韩大将军,赶快让路!” 山上回答说:“齐王有令,不论是汉军还是楚军,都必须投降,否则格杀勿论!” 卢绾一听顿时气上心头,他骂道:“狗娘养的,难道韩信反了不成?” 卢绾转身突然抓住那位使节的领口,厉声问道:“分明是韩信已自立为王,派你来把成信侯诓骗至此,你实话招来!” 那位使者也没想到会发生这样令人迷惑不解的事,满脸惊恐地解释说:“我愿以身家性命担保,我来见汉王之前,韩信绝没有称王,所以才派我去见汉王,请封他为假齐王的!” 正在这时,一位被派出去侦察的人回来报告:“山上的队伍人数不多,十分散漫,完全是楚兵装束,而且指挥这支队伍的竟是一位文官。” 张良把卢绾叫到一旁,附耳吩咐了几句。卢绾留下十多名贴身护卫,仍然在这里保护张良和使者。然后把队伍分成两支,一支由他亲自率领潜入密林,沿小道隐蔽绕到山上敌后;另一支等他们出发一会儿后,就大声向山上喊话:“山上的,我们将军答应投降。” 少顷,山上传话下来:“你们把刀剑扔得远远地堆在一处,原地待命。” 山下的汉军很快照办了,徒手坐下,等待他们。于是,山上的队伍欢呼着纷纷跑下山,来抢夺马匹和食品。他们正跑到半山腰,卢绾率领的队伍已从后面登上了山顶,并且呐喊着从山上压下来,山下徒手坐地待命的汉军,也一跃而起,跑过去重新捡起刀剑、跨上战马,迎战从山上奔下的敌军。 在汉军上下夹击中,敌人立即溃散,不战而逃,只顾四处逃命。没有一刻工夫,有的逃窜,有的被杀,有的束手就擒,有的跪地求降。等到卢绾把一位文官装束的“指挥官”押到张良面前时,他不禁大吃了一惊:“先生不是盱眙名士武涉君么?” 武涉一见是张良,立刻也觉着很无颜面:“张良?当年浪迹江湖时,我们在仓海君的山庄见过一面的。你别来无恙?想不到几十年后我武涉成了先生的阶下囚了!” 张良替武涉解缚,然后问道:“据我所知,先生在霸王麾下,为何又打着韩信的旗号来攻我,莫非先生又归附韩将军了?” 武涉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叹息道:“一言难尽。你我各为其主,要杀就杀吧。”<strike>http://rike> 张良说:“我没猜错的话,兄是去游说韩信的,怎么样?失败了?” 武涉道:“说来惭愧,你是绝顶聪明的人,我不瞒你。我本来以为蛮有把握说动韩信背汉归楚,但是韩信却不为所动。我也深深知道,今日汉王的大将军,是难以再回到当年只是个卫士的霸王跟前,对人的最大吸引力是相知和重用。在郁郁回归的道上,遇到了被韩信击溃后流亡的一小股散兵游勇,我路过这里,遭到这些散兵游勇的打劫。我见这些都是楚兵,便晓之以利害,答应愿意带他们回到霸王那里,保全他们的性命。这些散兵游勇正无所依靠,哪里经得住我三寸不烂之舌的诱惑,便都愿意听从我的调遣。正在这时,他们得到消息,说有一小队汉军正向北边走来,要到城阳韩信那里去。我便决定截击这支汉军,选择了这个山谷伏击,一则可以夺得一些粮饷财物,二则可以将俘获的汉军将士,押到彭城霸王那里邀功请赏,以弥补我游说韩信失败的过失。我们的确自不量力,不明白自己只能干一点打劫的事,尽管占有有利地形,但却是一触即溃。我更是做梦也未曾想到,这支队伍中还有赫赫有名的张良,不然我早退避三舍了,怎么会反成了瓮中之鳖呢?” 张良说:“你谎称自己是齐王韩信的队伍,让汉军回去给汉王捎个信,加深汉王对韩信的忌恨,对不对?这是一石二鸟的妙计吗?谁知这块石头没有打着别人,反弹回来击中了自己。武涉兄,你太聪明了,可是运气糟了点。我有公务在身,无暇叙谈。卢绾,你派两个人送先生到汉王处,待我回来后再登门拜见。” 韩信接到消息,张良一行已快到城阳。韩信命大开城门,三军整齐列队迎候,他也率领众臣出城迎接张良。 一切仪式结束后,韩信单独与张良叙谈。说了说最近发生的事情和各自的想法以后,韩信说:“有句话不知当问不当问?” 张良道:“齐王请绝对放心,你我之间的任何谈话,都绝不会于你有害。” 韩信说:“我听说,郦食其之死,汉王想怪罪于我?” 张良道:“有人这样认为,说郦食其单凭三寸不烂之舌已说降田广,何必兴师动众伐齐,反让郦食其被烹?” 韩信问:“先生相不相信这种说法?” 张良说:“我以为,田广的态度并不取决于郦食其的游说,而取决于楚汉之间的强弱消长。否则,早晨答应了,晚上就可以反悔。解决田广,最终决定齐国属谁,还是得靠武力。郦食其之死诚然可惜,但生于乱世,你我何时毙命尚且难于料定,又能保证谁无意外呢?” 韩信道:“与先生一席话,真有一种酣畅淋漓的痛快感。来,干了此杯!” 彭越夺走了项羽的三万石粮草,项羽大怒,立刻就要出兵,虞子期劝道:“大王不可。彭越与田横勾结在一起,就等于有了齐地百姓的支持。就算咱们把彭越赶出了梁地,他还能逃到齐国去。再追,就意味着与控制着齐地的韩信开战。” 项羽说:“打就打!彭越、田横、韩信,三只臭老鼠,我一并碾死!”说着他抄起桌上的酒樽,咕咚咕咚一气儿喝完。半晌,他终于冷静下来,说:“分兵北伐,终不是个好主意。可武涉去了就没信了,估计两个结果,一、韩信把他杀了;二、他没脸回来。” 虞子期说:“彭越肆无忌惮纵横十余座城池劫粮,只有一个可能,韩信不帮你。” 陈平报告说彭越带着田横抢了项羽三万石粮食。 刘邦说:“这小子干得漂亮!让他接着抢。” 陈平并不吱声。刘邦疑惑地看看他,他依旧沉默。 已经为刘邦折服的薄姬突然说:“小的时候家里闹耗子,整夜整夜让人睡不着觉。老父亲从村里弄来只野猫,喂了它半条鱼。这野猫替我家抓了三天耗子。后来没有鱼喂它了,耗子便突然又多了起来。” 刘邦嘿嘿地一笑,指着陈平说:“你也是这个意思?” 陈平点头。 刘邦马上说:“让人告诉彭越,西起外黄,东至虞县,他想怎么抢就怎么抢,粮食钱财女人,都归他。寡人准了!” 陈平道:“明白了。”说完转身退下。 刘邦笑眯眯地盯着薄姬说:“你在寡人身边,抵得上半个张子房呀。” 薄姬微笑道:“臣妾说的是拿耗子的事,和张良先生何干?大王说笑了。” 项羽与刘邦隔着鸿沟对峙,不论他怎么骂战,汉军都无动于衷;而他的后方粮源断绝,再也无法耗下去了。于是,他着人去彭城将刘邦的家小全部押到了广武前线。 第五十章 楚军列阵鸿沟,营门前搭起了一个高高的台子,台前架起一口大锅,锅下燃起了熊熊的大火,将锅里的水烧得滚沸。 项羽威风凛凛地走出了营门,他站在高台上,向对面的汉兵营地凝望了良久。台下燃烧的股股浓烟从他面前飘过。只见他一挥手,两名士卒押着白发苍苍的刘老太公颤巍巍地走上台来,楚兵将刘太公全身赤裸地绑在台子上面。同样被绑着的吕雉打扮得就像刚出嫁那天一样,面带微笑。 项羽向对方大吼一声:“叫汉王出来答话!” 刘邦早已经到了鸿沟,躲在盾阵之后看到这一切,心如刀绞,五脏俱裂,真有如五雷轰顶。听到项羽叫嚣,他脸色由白转红,青筋暴起,怒目圆睁,声嘶力竭地大吼起来:“全军将士与我冲杀过去,一定要把太公给我抢回来!能夺回太公者封王!” 陈平赶紧制止道:“汉王息怒!” 刘邦不听,愤怒地说:“平日我听你的,这次你拦不住我!难道我能眼睁睁地看着太公被烹,做个不孝之子,留下千载骂名吗?我刘邦一个堂堂七尺男儿,岂能受这样的羞辱?!” 陈平问:“汉王知道项羽为什么要这么做吗?” 刘邦说:“无非逼我出战。” 陈平道:“说得对,此刻出去,我等的计策就全完蛋了!” 刘邦陷入深深的痛苦中不能自拔,他心急如焚,又无可奈何,不禁坐在地上大哭起来。 远远地,又传来项羽的怒吼声:“刘邦,还不快来见你父亲最后一面!” 薄姬握住刘邦的手说:“有些事,人活一世就只有一次。薄姬相信汉王不会让唯一的一次成为一生的悔恨。” 刘邦喃喃地说:“只有一次……” 刘邦缓缓起身,慢慢走出盾阵,来到阵前,说:“好兄弟,慢着,我这不是来了吗?” 楚军阵前烈火熊熊,刘老太公银白的须发在阳光下是那般耀眼。刘邦的心在淌血,痛得简直麻木了。这时,站在他父亲身边的项羽向他高声喊道:“刘邦你好生听着,如果不出来与我决战,我就马上把太公扔到锅里去!” 项羽将手一抬,两个楚兵从台上将快要昏厥的太公提起,只要项王一声令下,便会将他扔到沸腾的大锅中去。两军阵前鸦雀无声,只有大火烧起的浓烟在风中滚动。 吕雉突然开口道:“刘邦!” 刘邦悲情地说:“娥姁!我刘邦无能,让你和老父受了委屈。我对不住你们呐!我……” 吕雉厉声道:“闭嘴!” 两军皆惊。刘邦也愕然了。 吕雉接着说:“汉王你听好了。你一直很能干!从我认识你的那天起,我就知道终有一天你会成就一番大事。今天,现在,不能在这里停下!你听到了吗?” 刘邦说:“我一定救你们出来。项羽,项羽,你要怎么谈?我跟你谈!” 项羽说:“我不跟你谈!要么,带兵来打;要么,一个个烹了他们。我数到十。” 项羽开始缓缓数数。 刘邦扭头狂喊道:“点兵,干他们!” 陈平刷的一下跪下道:“大王。战则必败啊!” 刘邦拔剑问:“樊哙何在!” 吕雉突然叫道:“樊哙退下!汉王!刘邦!项羽他怕你了,才要杀我们。你看看他那张脸,他怕了,你看到了吗?” 项羽制止她道:“闭嘴!再说我先烹了你。” 吕雉不看项羽,继续对刘邦说:“烹吧!我吕雉自从嫁给你那一天,就随时可以为你去死!看着我,像个男子汉一样把腰板挺起来,看着我!” 刘邦一咬牙,挺直腰板,走上前一步。 吕雉问:“看到了吗?我今天美吗?” 刘邦心如刀绞。 吕雉继续说:“这是曹姐姐给我打扮的。我是你的女人,就算是生的最后一刻,也要让你看到我最美的样子。我在看着你。你的将士兄弟们在看着你。你的敌人在看着你。别让他们瞧扁了。”说着她转头对项羽道:“把我扔进去。” 项羽被她给镇住了,一时很犹豫。 吕雉骂道:“懦夫!扔啊!没胆子杀一个女人吗?” 项羽怒了,一挥手说:“把她烹了!” 吕雉推开过来抓她的军士,自己走到锅边,扭过头去说:“刘邦!你要记住,吕雉嫁了你就从没有后悔过,到死都不后悔。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都像当新媳妇那天一样快活、满足。我永远都记得坐在你的驴背上从村里走过的感觉,那时的夕阳真美。我没什么遗憾了!” 项羽喝道:“扔!” 军士们过来抬起吕雉,就要扔进锅里。吕雉高喊道:“刘邦!我会死!”又看着身边的太公曹氏等人说:“他们也会死。九泉之下,我们依旧抬头挺胸在看着你。听到了吗?我们输了,但你得赢!” 刘太公激动地说:“说得好!死就死吧!来!把我也烹了!” 刘邦高叫了一声:“爹!” 周围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刘邦心头一横,突然哈哈哈地狂笑起来:“我刘邦和你项羽,当时在怀王面前受命时,曾经约为兄弟。我们一同浴血奋战,千辛万苦诛灭了暴秦。这些你都还记得吗?” 项羽道:“我们现在是敌人。” 刘邦说:“曾经是兄弟,一辈子都是。既是兄弟,我的父亲,也就是你的父亲。如果你真要烹太公,把他煮熟了,请分给我一杯羹如何?” 刘邦的话让两军震惊,项羽也被惊呆了。 刘邦接着说:“项羽兄弟,二十万人一夜之间就被你坑了,这算什么,来吧。” 项羽见刘邦这副嬉皮笑脸、玩世不恭的样子,被气得浑身颤抖。 项伯小声地劝着说:“不要任性胡来,把事情弄僵了不好办,要留有余地。天下的事未可料也,而且那些想夺取天下的人,对家是无所谓的,你杀了他父亲没有好处,将来只会增添麻烦,还是留一手的好!” 项羽小声问:“那寡人怎么下得了台?” 项伯顿足说:“你英雄盖世,要取他性命还不是手到擒来?往日不都是你一次次饶了他不死吗?为何要做这种让人耻笑的事情呢?你是霸王呀!” 项羽点点头,回身对着刘邦哈哈一笑道:“刘邦,这种话也说得出,你真是禽兽。” 刘邦反而气盛起来,说:“烹啊!还等什么?” 项羽哼了一声,挥挥手转身离去,两个楚兵挟着刘老太公走下高台。吕雉脸上露出了胜利者得意的微笑。刘邦面无人色地转身,退回了盾阵。盾阵合上,挡住了楚军视线以后,刘邦顿觉天旋地转,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项羽送来战书,要跟刘邦一对一地决斗。刘邦回复:宁可斗智,绝不斗力! 项羽又派了一批决死的士卒,轻装站到鸿沟前面向汉军挑战,讥笑他们汉军阵营是有其主必有其臣,都是一些酒囊饭桶。 陈平着人突然开城门冲出去,在马上一阵乱箭之后再迅速返回,使楚军决死队一片死伤。汉军欢呼,楚军哗然。 卢绾押着武涉从齐国归来了。 刘邦厉声问武涉:“韩信答应你了吗?他怎么回答你?” 武涉说:“韩信说,他现在自立为齐王,助汉则汉兴,助楚则楚胜。他将与刘项三足鼎立,坐看刘项逐鹿中原,然后再后发制人。” 刘邦盛怒道:“韩信欺骗了我,张良危险了!” 陈平在一旁又踩了踩刘邦的脚,刘邦说:“别碰我!前次就是因为你和张良才让我中了韩信的圈套,弄到今天这个局面。前次,在夺他军权时,真该一刀宰了他,永除后患!” 不日,张良也回来了。他说:“一切如大王所料,韩信没有异心。”然后对刘邦附耳道,“至少现在没有。” 刘邦哈哈一笑说:“好!好得很!来人,摆酒为子房接风!” 项羽倒空了酒壶,看着虞子期问:“为何断酒了?” 虞子期说:“军中无酒了。粮食更少了。怕是撑不到十天。” 项羽闭目半晌,突然睁眼问:“今天是不是风很大?” 虞子期答:“是的。” 项羽问:“向着楚的方向还是汉的方向吹?” 虞子期说:“是……向着汉的方向。怎么了?” 项羽说:“再去约一下刘邦,说我有要紧事跟他说。”说着他从架子上取下自己的弓,微微一笑。 鸿沟一侧,刘邦出营,汉军欢呼。不着铠甲的刘邦估算楚军的弓箭射不到他,所以只着便装就出来了。所以,不仅汉军对主帅的勇猛深感佩服,连楚军也对刘邦的大胆大为惊讶。听到汉营军士的欢呼声,一向爱热闹的刘邦胆子更大了。 刘邦问:“兄弟,你找大哥有什么事啊?霸王有什么话不可以选一个好一点的天气吗?何必非要今天不可!” 项羽说:“老子等不得了,今天非谈不可!你这个无赖之徒,把你在泗水当亭长时吃喝嫖赌的那一套手腕又耍出来了!你这样的流氓地痞还想当皇帝,不笑掉天下人的大牙吗?” 刘邦骂道:“重瞳,你再出言不逊,我可不奉陪了!有话就说,有屁就放!” 项羽也骂道:“狗杂种,你爷爷可没有闲心陪你在这荒野地里当缩头乌龟,有种的你就与你爷爷单独对阵,一对一拼个你死我活,谅你小子不敢!” 刘邦说:“实话告诉你吧,争夺天下要斗的是大智大勇,你这种人只配去斗牛,哪配夺取天下!哈哈……” 项羽骂道:“你这不讲信用的小人!戏下分封之后,诸侯受封各安其他。但你却领兵杀出关来,搅得天下不安。我当率领天下百姓共同声讨你,诛杀你!” 刘邦一听更是激动万分,破口大骂道:“好你个十恶不赦的项羽!我没有声讨你就算不错了,你还要声讨我!” 项羽问:“我有什么罪?你敢一条一条地说出来让我听听吗?”他一边这样说一边很自然地向前靠了靠。 刘邦道:“好,你听着!第一条,我和你开始都接受怀王的命令,谁先进入关中谁就在那里为王。我刘邦明明最先入关,可是你项羽却凭什么要违背诺言,分封我到巴蜀和汉中去?” 项羽问:“还有吗?”然后又向前了一些,他的手在偷偷摸箭。 刘邦说:“第二条,楚怀王封宋义为卿子冠军,北上救赵,你身为他的副将,有什么权力把他谋杀?” 项羽说:“还有么?继续讲!”他已经准备好了箭,准备拿弓。 刘邦说:“当然还有,第三条,你杀了宋义不说,救赵之后,本该回怀王处复命,你有什么权力劫持诸侯的军队入关去?” 项羽说:“再讲!” 刘邦说:“请听!第四条,怀王有令在先,不管谁进入关中,都不准烧杀抢掠。可是你入关以后又干了些什么?烧宫室,挖掘秦始皇陵墓,秦的财物被你抢劫一空!” 项羽问:“第五呢?”说着同时拿起弓,抬手搭箭。 项羽拉弓如满月,“嗖”的一声射出一箭,那离弦之箭飞跃鸿沟,直取刘邦。由于刘邦自认为在一般弓箭射程之外,并未防备,哪知那随风而来的箭射程大大增加,刘邦应声而倒。 盾阵士兵围了上来,将刘邦护住。 有那么一瞬间,刘邦放松了,只见蓝天上,云气舒展,雄鹰翱翔。他心头一阵轻松,什么他妈的天下,什么楚汉相争,全都放下了,就这么去了,也无妨。突然,两军阵前的喧嚣声将他带回了现实。 刘邦甫一抬身,胸口剧痛,原来是右胸中箭,很快地,刘邦警觉过来,明白自己受了重伤。 张良拔出短刃急呼:“主公忍住!”然后刷的一刀,将箭柄大部分砍掉,只留下很短的一截依旧在刘邦胸前。 刘邦明白过来,强挺着站起来,走出盾阵,叫道:“那厮射中了我的脚趾!”同时还故作轻松地跷了跷脚,又说:“项羽,你的箭法不行嘛!再回去练练吧!” 说完,刘邦镇定自若地退回盾阵,可是刚走出两步,便体力不支倒下了。 虞子期急道:“不如趁此刻进攻。刘邦受伤,汉军群龙无首。” 项羽说:“呸!脚趾受伤也算伤吗?寡人丢不起这个人。此弓随我出征多年,从未负过寡人。或许是刘邦小子命不该绝吧。”说着,愤而折断强弓。 刘邦重伤,但是为了鼓舞士气,毅然决然地更衣,再次出现在汉军将士之中,所到之处,万人撞击盾牌欢呼! “万岁!万岁!” 刘邦衣袍光鲜,骑马行进着,脸上一片安详。刘邦时而走马,时而驻足,迎接着众人的欢呼! 突然,刘邦拔剑,他高举三尺宝剑,纵马飞奔!欢呼声响彻天地,汉军狂热了! 群臣大惊,赶紧拍马追赶! 刘邦被众人架回帐中的时候,实际上已经是半昏迷状态了。 张良对卢绾小声道:“我已私下问过太医,大王伤势严重,恐难治愈。你轻装简行,快马速回栎阳,要萧何丞相速速赶来。” 卢绾说:“我听先生的。有什么话嘱咐?” 张良说:“告诉萧何,‘国本为重’,他自然明白。” 彭越正在攻打虞城,眼看就要拿下的时候得到消息,萧何去了广武,并未押运粮草。这意味深长的消息到了他这里立刻就变成了一道谁都没有想到的命令,撤出虞城,速速逃回梁地。 正是从他的这一反常举动里,钟离昧嗅出了异样。他立刻提出对汉军进行佯攻,探一探虚实。 但是项羽一甩手说:“我自有打算。莫要多言。” 第五十一章 戚夫人跟着萧何到了刘邦身前,先是呜呜地哭,然后就要求立刻送回栎阳医治! 但是众人都沉默着,没一个人开口回答。 薄姬道:“王妃此策不妥。从广武回栎阳,路途遥远,最快也要十五日。路上大王的伤若是出现变故,怎么办?” 戚夫人说:“胡说!我从栎阳来此,只三日。” 萧何说:“我们是快马加鞭,人歇马不歇。大王这般模样,只能乘车缓缓而行。十五日已经是保守估计了。薄姬说得有道理。” 太医说:“送回栎阳,路上十余日,遥远颠簸,缺医少药,凶险之极。若伤口更加肿胀,小人恐怕大王坚持不到栎阳,便……” 萧何问:“能不能冒险,现在就取呢?” 太医道:“接连几日,大王伤口肿胀,外围充血。箭镞所在过于靠近心脉。像这样的伤,别说下官没有治愈过的经验,恐怕翻遍医书,也难有良策。硬取,怕是会当场毙命。” 萧何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说话了。 薄姬说:“左右都有性命之忧。张良您是军师,此刻乃是战时。从军事上来说,先生以为如何?” 张良道:“若暂不论大王生死,应就地医治。主帅重伤而离营,是很糟糕的。” 萧何也说:“是呀,会导致军心不稳。” 戚夫人怒了,说:“不论大王生死!张良,你是不是汉臣?” 张良平静地说:“站在这儿的都是汉臣。请夫人不要无理取闹。” 戚夫人看了几人一眼,又急又委屈,突然伏倒在刘邦身上,哭喊起来。 从殿上退下来,张良说:“眼下还有更紧急的事。不知丞相是否注意到,今日楚军似有集结动向,而后又突然撤走了。若非彭越突然撤退,项羽此刻已经发动总攻了。是虞县突如其来的粮草让他打消了进攻的念头。” 萧何说:“那家伙自大傲慢,往往错失战机。” 张良道:“可是根据我获得的情报,楚军的右军并没有听从项羽的命令,似乎有异动。” 萧何皱眉道:“他们会来劫营?” 张良说:“我军太需要一场像样的胜利来为大王争取时间了。我有个冒险的建议,需要借件东西一用,望丞相批准。” 萧何问:“借什么?” 张良说:“大王的王旗。” 果然,钟离昧没有听从项羽的指挥,前来偷营了。可是张良早有防备,又有汉王的旗帜,楚军一看人家早有准备,而且汉王还在指挥,也就没了战斗意志,很快就撤了回去。 钟离昧浑身是血地退回楚营,项羽作势要杀他。他倒是并无惧色,说:“此番战败,确实是中了汉军的埋伏。可我在阵前遇到了周勃和樊哙的夹击,这太奇怪了。难道汉军将所有兵力移到左寨,等我们去打吗?更加不可思议的是,连刘邦的王旗都出现在了寨中。” 众人被钟离昧说动,却不敢说话,都看着项羽。项羽微微一笑,割断了捆绑着钟离昧的绳索,扶他起来,说:“下去治伤,好生休养。” 樊哙拉着一个宦人进了张良的帐中,推在地上,一巴掌险些将他打得昏过去:“说!你主子偷偷摸摸都在干什么!” 宦人颤颤巍巍、结结巴巴半天,一句像样的话都没说明白。樊哙一脚将他踹开,对萧何道:“姓戚的女人已经在暗地里收拾金银财宝了。汉王还没死呢!她就在为自己打算了!” 卢绾也说:“我横竖就看她不顺眼!什么东西!” 张良问:“你们监视王妃?” 萧何说:“是我让他们去的。她有如意啊!吕王后身陷楚营,一旦汉王不测,我们能怎么办?” 卢绾说:“长子当立。自然是立盈儿为嗣。” 萧何说:“刘盈继承大位,他的娘却在敌人手里,剑架在他娘脖子上,今后的仗怎么打?” 张良沉吟道:“到了那个份儿上,恐怕除了立如意为嗣,咱们也没有旁的选择了。” 樊哙跺脚道:“让这样一个女人掌了权,汉就完了!咱们得把汉王救活啊!” 萧何厉声道:“不要说些没用的话!戚妃挡在门口,咱什么都做不了。” 刘邦仍自昏迷,气息微弱。太医小心翼翼地敞开刘邦的衣衫,那支箭牢牢地卡在他的胸口。 萧何问薄姬:“夫人可是决定了?太医说的话不是戏言。” 张良说:“箭镞卡在大王的肋骨间,临近心脉,很是凶险啊。” 薄姬淡淡地说:“可能当场毙命。开始吧。” 就在这时,戚夫人冲了进来,叫道:“戚姬虽是女人,却不是不懂规矩。他是你们的汉王。若各位已经决定,我不拦你们。可话要说在前头,谁的主意谁负责!” 薄姬说:“此事是我的决定。与萧何、张良几位大人无关,薄姬当一身承担。” 张良犹豫了,说:“薄姬夫人,不然,还是送回栎阳吧?” 薄姬摇头道:“我意已决,责任由我承担。” 于是,太医拿过手术用的利刃,开始手术。 半炷香的工夫过去了,太医用刀垫在伤口中,微微旋转箭杆。刘邦疼得哼了一声,却没有醒过来。太医看了看薄姬,薄姬点了点头。医师咬紧牙关,半晌,放开了箭杆。 薄姬问:“还在等什么?” 太医说:“嵌得太深了,我不敢取。” 众人一筹莫展。戚夫人在一旁冷笑。 薄姬再次问道:“送回栎阳,就能救吗?” 太医说:“我不敢保证。” 薄姬突然问:“需要怎么做?” 萧何一惊,道:“夫人!” 薄姬依旧坚持道:“请告诉我,需要怎么做?” 太医说:“并不需要特别大的手劲,待我将箭头垫起,抓住箭杆,用力拔出。” 薄姬慢慢挽起袖子,握住箭杆。 太医点点头,说:“只有一次机会。” 刘邦一声大叫!戚夫人面色煞白,愣愣地一下子坐倒在地。薄姬手里拿着短短的箭杆,箭镞赫然在箭杆头上。太医师接过薄姬手中的箭杆,细细观察,拜倒道:“大喜啊!没有留下碎片!箭镞是完整的!大王有救了!” 薄姬这才终于透了一口大气。卢绾高兴地和夏侯婴、樊哙等人拥抱。 萧何急叫:“等等!” 众人一愣,只见刘邦面色如霜,双眼紧闭,生死不明。 情势危急,刘邦大帐外齐刷刷地跪了一片,都是外臣和武将。周勃、陈平、樊哙等人皆在。 帐内,刘邦脸如死灰,已是没气了。太医放下刘邦的手腕,摇了摇头。 戚夫人立刻说:“丞相大人,现在是不是该兑现承诺,让如意继位了呢?” 薄姬冷冷地说:“身为王妃,大王刚刚过世,你就如此着急吗?” 戚夫人反问道:“我着急?我来问你,大王在世的时候,我是不是一心一意想着盼着救他性命。你们是不是铁了心不用我的办法?现在大王死了,我就该为他的儿子着想,为他辛苦打下的基业着想。不是吗?” 薄姬不理她,转而对萧何道:“丞相大人,薄姬已尽到全力。今后的事,由您做主。” 萧何思索片刻,站起来说:“如意继任汉王。” 帐外的将军们一下子冲了进来,都表示坚决反对,一定要立刘盈。有人支持,有人反对,有人劝解,众人一下子就吵作了一团。 薄姬注视着刘邦的脸庞,怔怔地流下了泪。 突然,“死”了多时的刘邦突然大叫一声,一口鲜血直直地喷出,连连咳嗽起来。帐内顿时一片寂静。 刘邦缓缓地睁开了眼,虚弱地看着众人,问:“寡人睡了多久?” 萧何一下子跪倒在刘邦榻前,怔怔地流下泪来。 刘邦说:“萧何,我还是第一次见你哭呢。” 萧何说不出话,紧紧地握住刘邦的手。 刘邦说:“寡人做了一个长长的梦,你们想听吗?”说着脸上露出了那惯常的笑容。众人这才恍然:汉王起死回生了。 项羽正搂着虞姬烤火,得报,刘邦起死回生了。 项羽哈哈一笑说:“看样子寡人的弓没有负我啊。” 虞子期道:“只是错过了这个好机会。如今天寒地冻,城壁上都结了冰,要攻也攻不了。” 项羽道:“那又何妨,让他夹着尾巴滚回栎阳养伤去吧。来年我再砍他脑袋。” 虞子期问:“大王不回彭城吗?” 项羽说:“汉军不也一个没走,在那儿挨冻吗?寡人不像他贪图享乐。寡人是楚军的旗帜,就要牢牢地竖在这广武山上。你去巡视各营,让他们不要吝惜木柴,多生火取暖,可不要冻坏了咱们楚国的勇士!” 虞子期走了,项羽对虞姬道:“你说,刘邦这小子是真的回栎阳养伤喝酒去了吗?” 虞姬道:“想是牵挂着孩子吧。” 项羽点了点头说:“天冷了。也该去看看那小子的妻儿老子了。就让项伯去吧,寡人不想见他们。” 栎阳城中,萧何疾步走上大殿,递上一卷锦帛,然后退到一旁。刘邦展开,红红的,竟是血书! 刘邦立刻下令去找,就是把栎阳城翻个底朝天,也要把戚姬母子找回来! 卢绾气喘吁吁地回来禀报说:“遍寻不见,他们会不会离城而去了呢?” 刘邦大怒道:“她好大胆!留下书信出走!带着世子出走!她以为寡人是寻常村夫吗?” 薄姬说:“那血书还在吗?我想看看。” 刘邦掏出戚夫人的“血书”,递给薄姬。薄姬把锦帛放在鼻子前闻了闻,挪开,微笑了一下,然后附耳刘邦小声说:“这是鸡血。” 刘邦眼睛都瞪圆了,大骂道:“这贱货竟然敢欺骗寡人!她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大王!” 薄姬说:“大王息怒。我猜戚姐姐一定还在宫中,想是躲了起来,吓唬大王的。” 薄姬用了几个小钱,很快就从下人那里探知了地点。她来到后院假山边,高声说:“戚王妃,请您出来吧。夜里寒冷,莫冻坏了孩子。” 半晌,戚夫人果然从假山后现身,身边跟着如意,她厉声道:“又是你,你又来多管闲事!” 薄姬平静地说:“大王的事,对薄姬而言便不是闲事。随我来吧。” 戚夫人嘿嘿一笑道:“你倒会装好心。谁知道你在大王那里说了我母子多少坏话。哼!” 薄姬回身道:“我连卢绾都没有带,只身前来,就是为了您的颜面,为了世子的颜面。请姐姐好好想一想,您此刻回去,对于大王来说,只是家里的一件小事。赔个不是,也就过去了。” 戚夫人说:“若我不回呢?” 薄姬说:“贵为王妃,又是大王最为宠爱的女人。谁也不想看到你被带甲卫士押回去。依着大王的脾气,会不会将你从此关押,永生不得与孩子相见呢?” 戚夫人一听,身子凉了半截,看了看如意。 薄姬说:“请姐姐听好,我虽也为王妃,却没有生下大王的骨肉。你和王后之争谁赢谁输,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想想你的所为,大王不仅会恨你,还会牵连到如意。你这样做,是自己向王后认输啊。” 一行人回到刘邦屋里,刘邦微笑着摸了摸如意的小脑袋说:“跟着你薄姨去玩,好不好?你喜欢薄姨吗?” 如意点头说:“喜欢。薄姨说话轻声轻语的,我听着舒服。” 薄姬微微一笑,拉着如意的小手,出去了。 刘邦转过身来,面带微笑看着戚夫人,戚夫人微微低下了头。 刘邦温柔地说:“抬起头来。你好得很哪!”说着,突然扬起手来,狠狠地给了戚夫人一巴掌!戚夫人一下就被扇倒在地。 刘邦吼道:“你让寡人的面子往哪里搁!你让我大汉的面子往哪里搁!” 戚夫人捂着脸哭道:“我委屈!” 刘邦说:“你还委屈!这次若不是薄姬识大体,静悄悄地把你母子找了回来。这事会闹得天下皆知,懂不懂?” 戚夫人愤怒地说:“我就是要让天下都知道!让天下知道你刘邦如何偏心,如何不把自己的骨肉当人!” 刘邦骂道:“放屁!当不了太子,就不能活了?你就一定要百年之后,等着寡人入土,一揽大权吗?” 戚夫人一把摘下头上的头钗,抵着脖子,脖子上立刻出了血。 刘邦骂道:“蠢!你真蠢啊!” 戚夫人说:“我都是为了孩子!” 刘邦说:“你全是为了自己!寡人问你,大汉和你,哪个更重要?” 戚夫人半截身子都凉了。刘邦的愤怒就好像突然消失了,脸色转为平静,慢慢地说:“做人,贵在有自知。寡人若像你一般目光短浅,小肚鸡肠,早在彭城就成了项羽剑下之鬼了。你怎么就不能学着大气一点,跟吕雉学学,跟薄姬学学?” 戚夫人说:“我不愿意!” 刘邦摆手道:“既然如此,你要死,便死吧。记着悄没声的。如意没了娘,还有爹!他一样会好好活下去!而你,多余。” 刘邦看都不看戚夫人一眼,转身入了后殿。 戚夫人一下子坐倒在地,脸如死灰。 当晚刘邦去薄姬那里,却被薄姬劝到了戚夫人这边。刘邦缓步走到屋外,正看见屋内如意摸着戚夫人脖子上的伤口问:“爹打你了?” 戚夫人说:“没有。” 如意说:“孩儿知道,定是我有哪儿做得不对,父王才把气撒在娘身上。” 听孩子这么说,戚夫人很受感动,一把拉过如意,搂在怀里,柔声道:“乖孩子,不是你的错。你很孝顺,也很努力。是娘对不住你,娘没用。” 如意问:“是不是爹不喜欢我们?” 戚夫人一怔,不知如何回答。 屋外的刘邦听到这话,转身欲走。 戚夫人又柔声道:“你爹是疼我们的。他是很好的王,更是个很好的父亲。以后千万不要再这么想了,懂了吗?娘多么希望这一切都没发生过,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不会再错了。” 如意似懂非懂地问:“发生什么了?” 戚夫人摇头道:“都晚了。太晚了。” 刘邦在门外答道:“不晚。”然后推门走了进去…… 第五十二章 刘邦走进去说:“你若知错,便不晚。”戚夫人惊慌地问:“大王会原谅妾身么?若不能,也不要怪如意。孩子还小,什么都不懂。” 刘邦道:“别说了。过去的事了。就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吧。”他坐下,摊开手对如意说:“儿子,到爹这儿来。” 如意依偎到刘邦怀里。刘邦说:“不论谁是太子,你都是我的王妃,如意都是我的儿子。这一点是谁都不可能改变的。” 戚夫人暗喜道:“大王既如此说,妾身当安心了。” 刘邦兴致颇高地说:“戚姬呀,寡人很久没有看过你跳舞了。” 炉火暖暖。刘邦拍着巴掌,唱着歌。如意也跟着父亲咿咿呀呀地唱着,摇头晃脑。戚夫人长袖飘飘,舞姿优美。一家三口其乐融融。 第二天,在栎阳宫室的大殿上,刘邦对萧何说:“臣以为一个强有力的王朝就需要强悍的统治。这无可厚非,秦所失是对于百姓过于苛责。大王您断不会这样。臣斗胆以为,如今的刘盈世子,还远没有能够胜任太子的威望和能力。” 刘邦点头,萧何接着说:“天下是您的,是家。而家中最忌亲人不和。现在刘盈和如意还小。吕雉王后和戚夫人都年轻。现在就定了太子,势必会为日后的动乱埋下祸根。这才是萧何最最担心的。” 听到这里,刘邦果断地站起身来道:“寡人采你之策,立太子之事,延后。” 萧何转身去将准备立太子的一应准备撤下,过了时间不长,却有人来报说大王要出征。萧何急急地奔出来问:“大王为何突然启程?此刻天寒地冻,赶往前线无可图啊。” 刘邦笑道:“丞相不知寡人意图吗?” 萧何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地说:“昨日刚拟定了战策,春暖之际由我带关中援兵,押送粮草前往。怎生就变了?” 刘邦说:“嗦!上马!到了你就知道了!出发!日夜兼程,赶回广武!” 刘邦率军到了广武军营,众将均是一脸不解之色。张良上前道:“大王突然来到前线,臣等甚为疑惑。入冬不到一月,最冷的日子尚未来到。此刻的广武山,是个受冻的地方。” 樊哙说:“这种天气,爬不了城墙。更关键的是,很难发起冲锋。” 周勃道:“没人存心在大冷天打仗的。自古以来就没有过。” 刘邦笑了笑,环视众人一眼,缓缓地说:“寡人要在这个冬天结束战争。” 群臣众将都愣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张良问:“何不等开春再打?到时候粮草充足,气候温和,关中的援兵也到了。” 刘邦问:“子房,论作战韬略,纵观全局,我不如你。你来说说,等待开春作战,真正的优势是什么?” 张良走到地图边说:“广武之役的局势,从一开始就很明白。咱们和项羽主力在此处对峙。互不能攻攻则不取,皆可自守守则不败。其根本原因不在我军,也不在楚军。而是梁地的彭越和齐国的韩信。正是因为韩信大军的矛头对准了彭城,项羽才心有顾忌不敢全力进攻。而有了彭越袭击楚军粮道,一次次地打乱了楚军战略。寒冬一过,联合这两股军力,我们才和项羽成了平手之势。若赶在深冬进攻,势必成了我军和项羽的单独较量,胜算极低。” 刘邦点点头说:“韩信和彭越可没有那么简单啊!” 这时候,梁地彭越的大寨里,田横和彭越正坐在火边支着架子烤羊。田横手里攥着碾碎的盐巴,往羊上撒,可是眼睛却盯着彭越问:“为什么拒绝汉使?” 彭越一笑,站起来道:“接连几日都心神不宁,就为了这么点小事?” 田横说:“小事?汉王邀你驻兵外黄以北,开春即进攻虞县,为何拒绝?如今几方势力,咱们是最弱的呀!” 彭越说:“正因为这样,咱们偏偏是最重要的。汉王大难不死,那是他的事。彭越既不欣喜,也不忧虑。你看如今广武局势,我们一分好处都没捞到就出兵,岂不是傻子吗?” 田横急了,说:“这般如同临阵脱逃,你我不就成了汉王心中的刺了吗?” 彭越狡黠地一笑说:“前番从虞县退却,汉王若要恨我,已然恨上了。我问你,当一个人从心里记恨你的时候,且是汉王那样的人,还能弥补吗?” 田横语塞。 彭越说:“别看项羽目中无人,狂暴难以相处。我彭越只要屈膝低头,他还会饶过我。而对于刘邦,我只有拼命抬高自己的地位,才有一线生机,明白吗?” 田横说:“理虽不错。就怕韩信愣头愣脑出兵,咱们反而显得无关紧要了。” 彭越哈哈一笑道:“韩信!你当他没有自己的打算吗?” 田横说:“他和你我不同,是汉王臣子啊。” 彭越目光炯炯地反问道:“臣子就一定忠诚吗?” 再说那齐国临淄城外的山坡上,韩信一马在前,灌婴和曹参在后,三匹马在夜色中驰骋在山坡上,须臾,已到了山顶。韩信策马看着不远处的临淄城,甚美。 灌婴下马道:“请齐王立刻出兵。”韩信问:“兵发何处?” 灌婴说:“当然是胡陵。汉王信中说得很明白呀。” 韩信点点头,看着远处,不置可否。 曹参故意说:“想必是士卒疲惫,尚未休整备战?” 韩信不语。曹参又说:“那便是粮草军器缺少。” 韩信摇头。 曹参脸色一变道:“那末将是不是可以认为,齐王是故意不遵汉王命令?” 灌婴背脊一凉,拽了拽曹参,曹参甩了甩胳膊坚定地说:“您如今贵为齐王,统治一方。但对于我等而言,只当是跟从在汉的大将军身边。参不想论什么忠君之道,也不论强弱之势。只请大将军回想,汉王可曾有负于你?您置汉王于广武不顾,有如战场之上弃自家兄弟于必死之地。这令兄弟们很寒心。” 韩信扫了曹参一眼,又看看灌婴,半晌不语。 灌婴打着圆场说:“就让齐王再考虑考虑吧。” 曹参却非常坚定地继续对韩信说:“不行!此刻您若不给我二人一个交代,我等自领各营兵马,去帮汉王!” 韩信缓缓扭过头来说:“请二位将自己当作一个领兵打仗的将军,而不是汉王的臣子,回答我三个问题。大王自己冒着严冬赶往广武,又联络我和彭越,要在广武和项羽决一死战。这是你死我活的一战,是不是?” 曹参和灌婴都说:“是。” 韩信接着说:“此一战,若胜则可一举荡平楚地,天下的战争从此便可终结,百姓们经历了多年战乱,终于可以安享太平日子了,是不是?” 曹参灌婴依旧点头称是。韩信又问:“若败了呢?” 曹参和灌婴对视一眼,他们猛然发现自己根本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韩信幽幽地说:“若败,则天下从此再无人能与项羽争锋。汉王虽拥有广阔的关中,却挡不住项羽进攻的铁骑。” 曹参道:“大王有三问,我只有一问,如何会败?” 韩信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你们已经被胜利冲昏了头脑。自进攻魏国以来,大小战阵数十仗,我们都赢得很轻松。可你们想一想,即便在潍水打败龙且,那也不是楚国的精锐,不是项羽亲率的主力。” 曹参说:“三下合力,难道还打不过项羽吗?大将军您兵多了,反而胆怯了。” 韩信道:“我生平只与项羽交过一次手,你们当时就在我阵中。彭城兵败,灵璧之侧,我军比项羽多好几万人,又占了地利优势,完全处于守势。这才和项羽的两万人马打了个平手。而如今呢?项羽在广武有十五万人,你们谁有信心打败他,吭个声。我立即就出兵!” 曹参和灌婴对视一眼,沉默了。 韩信接着说:“我让你二位站在战斗的角度想一想,汉王是王,他考虑的是他的天下。而我韩信是帅,一辈子都是将帅,不能必胜的仗,我不打!” 彭越和韩信都不出兵的消息传来,广武汉营刘邦大帐里的众将士都炸了窝。刘邦却是胸有成竹地扬扬手,道:“你们先得明白一件事,彭越、韩信观望不动。并非因为他们弃我于不顾,更不是与项羽勾结。这是我必须说明白的。从今往后,不准任何人在背后攻击诽谤他们,违令者严惩!” 众人齐声应道:“喏!” 刘邦又说:“我比你们更了解那两个家伙。彭越生来对于危险极其敏锐,就是一个测定危险的风向标,自彭城起就是这样。而韩信则是衡量战局的秤,他虽未明言,可寡人知道,如今的形势,广武汉军、梁地的彭越还有韩信为一方,项羽为另一方。两方为平衡之势。要想击败项羽,就必须打破这种平衡,得由咱们自己来打破。等到那一天,不用寡人去求,他们就会眼巴巴地跑过来,求着帮助我!” 众人听了,顿时群情激荡,纷纷叫嚣着让汉王下令。刘邦高声道:“主动出击!” 张良一惊,问:“正面?” 刘邦说:“天下没有稳赢不输的战斗,韩信、彭越做不到的事,我能!这个机会,我自己创造!” 汉军在刘邦的率领下进攻广武山的楚营,然而项羽却是闭门不战。虞子期、钟离昧、季布等将军不知就里,眼巴巴地看着项羽。项羽缓缓饮了一樽酒,抬头说:“这不正是咱们玩腻味了的把戏吗?你们忘记了?” 季布摇着头说:“我还是不明白!” 项羽说:“昔日我粮草告急,急于找刘邦决战,连威胁家小这种事情都做出来了,因为什么?那是因为不战,就是死路一条。你们想一想,他为何突然前来送死?” 钟离昧问:“大王认为这是汉王的计策?” 项羽说:“寡人不知道他有什么计策。寡人只是了解刘季这个人,在他的身上从来就看不到勇敢,从来就没有半点血性。说他不忍受辱,要争一口气,这才要和寡人决战……屁话!” 虞子期点了点头,又说:“话虽如此,可如此龟缩寨中,也太窝囊。” 项羽说:“刘季曾被我追得像只丧家野狗一般,那还不够窝囊,他不也忍了吗?他能忍,寡人比他更能忍。他此刻想打,必定是对他有利的。寡人偏偏不打!急死他!” 刘邦的军士们围在楚军城寨之外叫骂了一番,还有人学着沐猴之舞,对方就是不应。刘邦突然就下令撤了兵。不过,就在他带兵出去打仗的时候,后宫里却上演了这样的一幕:戚夫人拿出一个包袱来,推给了卢绾。 卢绾拒绝道:“我只是大王身边的一个小人物,没有一官半职,平日里当当跑腿的,若论本事,夏侯婴还能驾车,我却什么都干不了。您若有事相托,还是另请高人吧。” 戚夫人不紧不慢地说:“我听说吕雉不喜欢你,曾经许给你的女人,被樊哙抢走成了樊夫人,她可没帮你说半句话。” 卢绾道:“请王妃走吧。富贵在天,卢绾没那个命。” 戚夫人说:“若我能让你富贵呢?汉王喜爱如意,你心里最清楚了。日后如意一定会继承王位,到时候,他自然会记得谁是他的恩人。就算他不知道,他的娘亲也会提醒他的。” 卢绾想了想,问:“需要卢绾做什么?” 戚夫人低声道:“杀了吕雉。” 这一日,卢绾带了一队人马直奔楚营,还没有走到,却被随后赶到的樊哙给捉了回去。早就等在帐前的刘邦上去就是一脚,将卢绾踹了一个跟头问:“你要做什么?” 樊哙说:“他说奉了汉王密令,前往楚营办事。” 刘邦冷峻地看着卢绾,气得发抖。 戚夫人连忙道:“大王息怒。卢绾想必是求战心切,这才犯了糊涂。” 刘邦白了戚夫人一眼说:“你今天话很多。”然后转身又对卢绾道:“为何擅自出营?” 卢绾就一句话:“卢绾没错!”刘邦生气地说:“回答寡人!” 卢绾哼了一声,突然说:“擅自出寨,是奉了戚妃之令!” 众人都惊讶了。刘邦扭头斜了戚夫人一眼。戚夫人脸如死灰地说:“卢绾你……” 刘邦怒道:“你不准说话!卢绾,她让你做什么去?” 卢绾说:“为了太公王后等人。”戚夫人身子摇晃,险些站立不稳。 刘邦质问道:“去干什么?快说。” 卢绾喊道:“戚王妃,事到如今,你还要瞒着大王吗?” 戚夫人声音颤抖地说:“我,我瞒什么了?” 卢绾说:“你送我的钱财就在我帐中,你还是向大王承认了吧!” 刘邦侧目看着戚夫人,缓缓地问:“你们合谋要做什么?” 戚夫人低头不语。 卢绾说:“卢绾专程前去救太公回营!” 刘邦拍案而起,说:“放屁!带着十几骑去救人?你想害死他们吗?啊?” 戚夫人悬到嗓子眼的心沉了下去,机灵劲儿回来了,连忙挽住刘邦的手臂说:“确是我让他去的!那些财物,让他拿去买通看守。” 刘邦皱了皱眉,坐下来说:“卢绾,你把话给我说清楚。” 卢绾来了精神,挺身而起道:“前日里大王诱敌不成,我料此战必将拖到开春。太公可怜呀!从小到大,他待我就像亲儿子一般。我实在不忍心看着太公受苦,这才去找戚妃借钱!” 刘邦骂道:“哼!蠢货!比猪还蠢!你当楚营是农地,想去就去想出就出吗?你当楚营的看守都是要财不要命的饭桶吗?” 戚夫人低头道:“是臣妾愚钝。大王息怒。” 卢绾被打了二十军棍,竟自连夜奔出了汉军阵地。刘邦得到消息,拍案而起:“我们被他骗了。戚姬那个蠢女人也被他骗了,连寡人都被他骗了!他从一开始,就决心要叛逃了!什么营救太公,全是谎话!谎话!” 刘邦拔出剑,一下子将案几斩成两段,吼道:“寡人在此盟誓。有生之年,必杀此人。若违此言,有如此案!”转身对萧何说:“拟文,发告全军。从广武到关中。告诉每一个人,每一寸汉的土地,悬赏卢绾首级,赏万金!万户侯!” 那边,卢绾正在军士的带领下,一步步走向项羽大帐。楚军将兵衣甲鲜亮,分列两边,面带嬉笑,对卢绾指指点点,说什么的都有。 “看!那人就是汉王的近侍,怎么投奔咱们来了?” “汉王要败了,怕死呗!” “脸皮真厚!听说他是汉王从小一起长大的呢!现在多像一只狗啊!” “丧家之犬!” 卢绾面不改色,直至项羽大帐前。大帐前置着一个土坯台子,台子上置着一口大锅。军士们在锅底放置木柴,将坚冰砸碎,扔进锅里。 项羽带着手下将领立于帐外,威风凛凛。卢绾走近,双手抱拳作揖道:“项王。” 季布道:“大胆!见大王为何不跪?” 卢绾说:“卢绾既非汉臣,又非楚臣,乃一介布衣百姓,为何要跪?” 项羽向几位将军笑了笑,说:“看!好一番说客嘴脸。” 卢绾哼了一声,并不答话。 项羽走上一步道:“寡人不像汉王,不喜欢废话连篇,就问你一事,为何背叛汉王,投奔寡人?” 卢绾冷冷一笑问道:“项王你急于听到回答吗?你就这么不自信吗?” 项羽说:“天下众生,寡人最相信的就是自己,最不可信的恰恰是你的汉王!” 卢绾道:“他曾经是我的汉王。敢问大王,你信我吗?” 项羽微笑说:“不怎么信。” 卢绾失落地说:“看样子,我是白来了。” 项羽道:“听到军士们嚷嚷的话了吗?我楚军乃是堂堂正正之军,楚国乃是热血汉子的家乡,不需要一只丧家之犬。你若要讨一口吃的,寡人赏你。酒足饭饱就请滚回汉王那里,告诉他这等苦肉计,项籍已经看穿了。” 项羽挥挥手,一个军士端着一个木盘过来,上面放着荷叶包着的一团肉、一壶酒。 将士们开始嘲笑卢绾,纷纷叫道:“快吃吧!吃完了滚蛋!” 卢绾并不生气,接过酒肉就吃,转眼间消灭得干干净净,擦了擦嘴说:“项羽,我吃了你的酒肉,便欠你一番人情,我一定会还你的。” 项羽道:“请吧。咱们战场上见。” 卢绾作揖,扭头就走。项羽看了看钟离昧,轻蔑地笑了笑。卢绾走出两步,突然回身奔向土台,推开两旁的军士,一下子跳入锅中!楚营兵将都吃了一惊,愣愣地看着他。 项羽一点也不惊讶地说:“自春秋一来,游说之士都喜欢玩这跳锅的把戏。你看,寡人为你量身定做的锅,还合身吗?” 卢绾正色道:“多谢大王。” 项羽奇怪地问:“为何因此事道谢?” 卢绾说:“卢绾已叛汉王,汉的兵将都要杀我,赏万金,万户侯。而大王也不肯相信我,要将我赶走。看来天下虽大,却无我容身之所,便请大王点火,将卢绾烹了吧!” 项羽轻蔑地说:“如此激将之法,对我不管用。” 卢绾道:“你今天烹了我,我还落得一个大汉忠臣的名声,为国而死。虽然是条丧家狗,能死得光彩一点总归是好的,强过在某个犄角旮旯被莫名其妙地砍了头献给汉王。” 项羽微微一笑,挥挥手说:“听到了吗?点上!” 军士们点火,锅下木柴燃烧起来。锅底的坚冰缓缓融化。卢绾平静地微笑着,看着项羽。 半炷香的时间,锅底的冰已经融尽,锅里的水开始冒着热气。虽是严冬,卢绾已经满头大汗,仍自面带微笑。火开始旺了。 “大王不可啊!不能烹死此人!”项伯满头皓发,匆匆奔来。 项羽皱眉道:“前番不让我杀汉王家小,今日又是您!” 项伯跺着脚说:“大王!此人连死都不惧,何不让他活着!管他是真是假,这般烹杀了,天下都要笑你残忍。” 项羽不以为然地说:“军人,本来就残忍!” 项伯又说:“还会笑你比汉王愚蠢呐!” 卢绾说:“唉,那位老伯,他本来就蠢,别劝他。” 虞子期这时候也说了一句:“不如先留着,要杀也不急在这一时。” 项羽微一犹豫,挥手让军士灭火。两名军士提着木桶,内盛凉水,上去就要灭火。卢绾虽身在锅中,一把将一个军士推开,两个军士撞在一起,水桶滚翻。 项羽大步过去,两步上了土台,一只手抓住卢绾手臂,硬生生地将他提了起来,摔到地上。再看卢绾,肩膀、脚底等处都已被烫得血肉模糊了。 项羽皱眉道:“带他下去换身干净衣衫,敷上药。”说完就如同被人羞辱了一般,气鼓鼓地径直进帐了。 满营兵将此刻都不说话,也讥笑不出了,直愣愣地看着卢绾。 项羽回到大帐中,项伯说:“这个卢绾,不过是刘邦手下最没用的一个臭提鞋的。樊哙、周勃,灌婴、曹参,张良、萧何,那些跟从刘邦多年的家伙,哪一个不是功勋卓著,高官厚俸。他刘邦容不得一个没能耐的卢绾,嫌他不懂大局。羽儿你也不容吗?”项羽听着,不语。 项伯又说:“老夫是你的叔父,却是楚国的臣子。言尽于此,听与不听,由你自己决定。说句心里话,你比刘邦强了千百倍,想必卢绾也这么认为才来投奔。你要得天下人心,没人能成为你的对手,除了你自己。”项伯说完,向项羽行礼,转身阔步出去了。 项羽怔怔地呆了半晌,突然心头一痛,竟而不自觉落泪。虞子期正好进来,见状,转身欲走。 项羽说:“子期留步。” 虞子期走近,问道:“霸王何事伤感?我见项伯老将军出去,面带愤怒。” 项羽缓缓坐下,说:“适才叔父前来劝诫,有那么一瞬,只是顷刻间,我恍惚把他认作了亚父。” 虞子期一呆,低头,沉默。 项羽倒了一樽酒,一饮而尽道:“叔父说得有理。寡人常年征战,杀的人越来越多,心却越来越小了。卢绾醒了吗?” 虞子期说:“正要来禀此事。医师给他上了药,喂了些稀粥,性命已无碍。” 项羽起身道:“咱们去听听他要说什么。” 虞子期拦住说:“卢绾说,不想见大王。” 项羽吃惊地反问道:“啊?不见?他不见我?” 虞子期微笑着说:“我看那小子是个倔脾气,想是生您的气了。” 项羽哈哈一笑,心情顿时就好了很多,说:“有意思。那就不见吧。这小子有点意思,有几分合我的胃口,怪不得刘邦不喜欢他。” 卢绾在楚营里待了好几天了,一直不肯见项羽,却提出要见刘太公。项羽准了。 刘太公和吕雉看见卢绾来了,都吓了一跳。卢绾上前便对太公跪下道:“老太公!卢绾来迟了!来迟了!” 刘太公连忙去扶,说:“阿绾,阿绾!见到你太好了,我儿还好吗?” 卢绾并不起身,只是答道:“刘季安好。” 吕雉听到“刘季”的称谓,眉头一皱,观察着卢绾。 卢绾问:“老太公的老寒腿还好吗?可有痛得死去活来的?” 刘太公说:“唉!这么多年了,都是这样。” 卢绾说:“还是让我给您捶捶吧。”说罢刚要起身,突然被吕雉按住,问:“你是怎么进来的?” 卢绾道:“此事待我伺候过老太公再说。” 吕雉厉声道:“不行!你被俘了?汉王派你来出使?” 卢绾不答,只是帮刘太公按腿,一边按着腿一边说:“儿子不孝顺,只能阿绾来伺候太公了,可惜日后就没有机会了。” 刘太公道:“这是说的什么话?” 卢绾说:“若是卢绾做了错事,和刘季成了敌人,您还认我吗?” 刘太公一呆。 吕雉点头说:“我懂了。” 卢绾站起身,退后一步,作揖道:“我已离汉王而去,现在是项王帐内的客人。” 刘太公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卢绾接着说:“从此以后,便请忘记有卢绾这个人吧。” 刘太公要伸手去拉他,却犹豫了。 吕雉问:“你便是来告别的吗?” 卢绾说:“请容我最后尊你一声王后。若你能回得汉营,请当心戚夫人,她前日命我来杀你。” 吕雉冷笑,似乎并不奇怪,只是问:“你既已背离了汉王,何故提醒我?” 卢绾沉默半晌,开口道:“兴许是内心有愧吧。不过我已经选择了。就此拜别。”说罢深深一拜。刘太公心疼地看着卢绾,卢绾也黯然地看着他。吕雉冷冰冰地转过身去,仿佛卢绾是一团空气一般。 他们见面的一言一行都马上被报告到了项羽那里,项羽命人将卢绾请来上座。卢绾道:“在下是无用之人,受不得这般礼遇。” 项羽假意道:“我喜欢你的脾气。” 卢绾被这话一塞,一股气憋了回去,松了劲儿。 项羽说:“寡人日间听细作来报,传言你乃是因为引兵来救刘太公,这才遭到了汉王的毒打,险些丢了性命。” 卢绾道:“大王的消息真灵通。” 项羽目光炯炯地说:“寡人的问题你还没有回答。” 卢绾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道:“救人是我自己的决定,戚王妃本是让我来杀吕雉,实因我自小受太公照顾,这才阳奉阴违。” 项羽和虞子期对视一眼,点了点头。卢绾抓起豆子嚼了几口,喝了一樽酒,说:“此般同坐同饮,汉王从未这样对待过我。卢绾不是愣头傻子,这份情义还是懂的。只是……” 项羽端起桌上酒樽,对卢绾敬了敬,一饮而尽道:“兄真心请教。” 卢绾说:“常听闻,项王脾气暴躁,最听不得人说他势弱。很多进谏的人都被砍了脑袋,就连范增都……” 项羽脸色一变,怒道:“你是在故意揭寡人的伤疤么?” 卢绾手一挥说:“罢了!卢绾认为,项王已半截身子入土,却还在这里妄自尊大,以为自己能战胜刘季,真是天大的笑话!” 项羽一听,抓起卢绾叫道:“你再说一遍?妄自尊大?” 卢绾直视项羽说:“天气转暖,春天一到,项王的死期将至,信与不信,随你!” 项羽忍住不快,面色恭敬地说:“正因不明,才要相询。” 卢绾道:“我不妨说得简单一点。就如今广武之势,项王和汉王势均力敌。项王之所以敢拖到春天开战,无非是认为韩信和彭越会隔岸观火,等待坐收渔利。我说得可对?” 项羽点头道:“会打仗的人,都懂得这个道理。彭越、韩信不会不明白,你说呢?” 卢绾说:“从战略之道而论,我认为项王说得对。很对!” 项羽看了虞子期一眼。 卢绾接着说:“我不懂战略。可我比你更了解韩信和彭越这两个人。或者说,从今日相处之中,我大概已知大王您的脾气。彭越是投机小人,会打仗,却毫无信义可言。对他来说,谁给的多,就帮谁。再说韩信。同样我不论什么天下大势,您认为韩信最看重的是什么?是面子。他在你营中多年却受到冷落,只是区区一个执戟郎中,屡屡被你呵斥。” 项羽彻底没话了,沉默。 虞子期说:“按兄所言,一旦开战……” 项羽抢着说道:“汉军正面进攻,彭越断我粮道,韩信再从背后杀来,我必败呀!” 卢绾说:“我曾说过,吃了您给的肉,喝了您给的酒,就要还这份人情。卢绾不喜欢欠人什么。请恕我又要提大王的伤心事。昔日荥阳之围,汉王本已走投无路,最后陈平使出离间计,这才苟延残喘。可见,再坚固的堡垒都是可以从内部瓦解的。大王没有子嗣,不懂其中奥妙也不奇怪。始皇帝死后,他的儿子们就因为继位之事相互残杀。可笑的是汉王家,还没称霸天下,还没老到入土,他的女人孩子就开始争位了。若不是因为这事,我也不会被逼到无路可走。” 项羽急问道:“兄弟之策是?” 卢绾说:“汉王手下分为三派。如樊哙、萧何,支持刘盈为嗣,这背后便是吕雉。如陈平、周勃,支持如意,这背后是戚夫人。更有张良还有区区在下,认为薄姬夫人更适合做太子的生母。只要薄姬为汉王生下一子,日后必为太子。” 虞子期说:“兄所言,和我平日听闻完全一致。前日汉王病重之时,汉营中确实是险些刀兵相向。” 卢绾说:“我有一策。项王不如与汉王划沟为界,永结同盟。鸿沟东面为楚,西边为汉。此番假意引兵退回楚地,休养生息。日久,汉营中必自乱!” 项羽点头说:“你所言都极有道理,可汉王就不明白吗?他若是占尽优势,怎么会同意和我结盟呢?” 卢绾笑道:“这就要用到吕雉和太公了,你留着他们毫无用处,还落得不义的骂名。汉王为了换回老子和女人,一定会同意结盟。而一旦吕雉被放回汉营,一定会对戚姬下手。那个时候汉王自顾不暇,哪还有能力来和你相争?项王您只用等上一两年,等汉四分五裂的时候,挥师西进,天下可定!” 项羽看了看虞子期,心动了。 和谈之事就这样戏剧性地开始了。项羽有意,刘邦也巴不得,两边一拍即合,很快就举行了仪式。 在两军中间的一片山坡地上,两军大将重臣空手而立。一张案几,上面摆放着羊皮地图。项羽和刘邦歃血为盟。地图沿着鸿沟一分为二,鸿沟以东为楚,以西为汉。刘邦、项羽两个人执手,哈哈大笑。 项羽挥挥手,当即释放了吕雉、刘太公等人。 刘邦忍住激动,对刘太公和吕雉等人一笑。 吕雉微笑着冲刘邦点了点头,带着家属们去了汉阵。 项羽说:“旁的细节,便交由项伯和萧何先生去谈,如何?” 刘邦笑了笑说:“那本是些无关痛痒的小事,便由他们去谈吧。” 项羽说:“寡人想和汉王单独聊聊。” 刘邦点头道:“请。” 这时候正是黄昏时分,在广武山上,刘邦、项羽带着剑,立于山巅。不远处有项伯和萧何对坐而谈。 刘邦说:“这广武山不是天下最高峰,却也自有一番王者威仪。” 项羽摇头道:“不。这里就是王者之峰。你刘季和我项籍。” 刘邦说:“你觉得天下会有两个王吗?” 项羽道:“昔日曾有几十个王。” 刘邦笑笑说:“那是往日了。如今呢?” 两个人各怀心思,目光相对。项羽先开了口道:“今后的事,谁又说得定。如今能够止兵干戈,不正是你我都期待已久的时刻吗?” 刘邦说:“今日一别,来时再相见,会是什么样子,你有想过吗?” 项羽摇头。 刘邦说:“我在梦里倒是有过。我一直好奇,你杀了那么多人,平日里能不能睡踏实。” 项羽道:“有时会惊醒。” 刘邦说:“你不杀我,恐怕此生难以安然入睡吧?” 项羽道:“你不也是如此吗?” 两个人同时哈哈大笑。笑声响彻山谷,回荡良久。 和平到来,双方阵营都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汉营中更因为刘太公和吕雉的归来而增添了一层家庭团圆的浓郁气氛。 这一天,又开始下起了雪。薄姬一个人站在山坡上,望着远方,微微出神,一把兽皮伞遮在薄姬头顶,是吕雉。她说道:“妹妹是绝顶聪明的人,能否回答我一个问题?” 薄姬说:“姐姐既然开口问,想必是极难作答。” 吕雉道:“你会原谅那些心里想着要害你的人么?” 薄姬心中雪亮,却不说话。 吕雉说:“用这些话来问你,本来有些唐突。可我知道,汉营形形色色的人很多,真正从心底深爱着汉王、一心一意为汉王着想的人并不多。妹妹膝下无子,却不愿侍寝,实是为了避免太子之争。这份心思,吕雉了然。” 薄姬说:“那便请王后成全了薄姬这份心意吧。” 吕雉道:“自然。我也希望妹妹能懂我适才所问的意思。” 薄姬微微点头。两个人俏立雪中,良久不语。 这一日,在汉军营寨灶下,樊哙拦住一个侍从,看了看他手里的食盒。食盒内是一碗肉粥和一小盘干菜。 樊哙道:“你小子没有偷吃吧?” 宦人说:“将军说笑了。这是戚王妃的早膳,小人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 樊哙狡黠地笑了笑,从食盒里端过肉粥,说:“是吗?我早就听说你们这些骟货手脚不干净,让我看看肉有没有少!”他一边说一边背过身去,一只手端着碗,另一只手从怀里掏出一个小荷叶包,将一些白色粉末倒入粥中,用手搅了搅,说道:“嗯!看样子你没撒谎。去吧。” 宦人接过碗,放入食盒中,匆匆地去了。 戚夫人帐内,近侍女正逗弄着一只鸽子,宦人端着食盒走入。 戚夫人看了一眼,心烦地说:“又是肉粥!成天吃这些,我都快吐了!端走!” 近侍女说:“别忙。夫人,这是在阵前。大王为了体恤将士们的疾苦,也是两天才吃一次肉。对您,已是特别恩宠了。您若是置气不吃,大王知道了岂不是更加向着王后和薄姬了吗?” 戚夫人点点头说:“端回来,放在这里吧。” 宦人将食盒放下,退出去。戚夫人端起碗,吹了吹,伸到嘴边正要喝。吕雉突然冲进帐,二话不说将戚夫人手里的碗打翻在地,粥洒了一地。 戚夫人生气地说:“王后这是何意?” 吕雉冷笑着,并不答话。 戚夫人叫道:“您在楚军中受了苦,有气往项羽身上撒去。我虽位不及你,却是汉王的妃子。” 吕雉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一言不答转身出帐了。戚夫人看了看近侍女,两个人都莫名其妙。近侍女手一动,手里的鸽子扑到地上,啄食肉粥。 近侍女说:“王后的举动邪门得紧,我看夫人您还是早日回栎阳的好。” 戚夫人不答,扭头看那鸽子,已然死了,吓得她一声尖叫。 刘邦正与萧何议事,戚夫人端着碗冲了进来。 刘邦骂道:“一点规矩都没有!” 戚夫人气急败坏地说:“王后要毒死我!” 刘邦呵斥道:“大军之中,不得胡言乱语。还不退下!” 戚夫人将碗往面前一摊,说:“大王若不信,找个人来试试便知!” 刘邦生气地说:“找谁?寡人来试如何?” 戚夫人吓得忙跪下道:“是我出言无状。可臣妾适才所言,句句不假。不然找来王后,当面对质……” 刘邦喝道:“够了!” 萧何上前,接过戚夫人手里的碗说:“此事便由萧何代为调查,如何?” 萧何端着那只碗,在悬崖边上站着,正自犹豫,一只手伸过来,将碗抢了过去,是薄姬。她说:“我在帐外都听到了。是不是令太医检验碗中残粥,便知真假?” 萧何道:“这原是容易的事。” 薄姬说:“然而丞相大人却犹豫不决,在这里站了有半炷香了。” 萧何道:“不查,是欺瞒大王之罪。” 薄姬点了点头,闻了闻手中的碗,忽然手一扬,将碗扔下了山涧。 萧何微微一惊,但随即就懂了,欠身一拜道:“薄姬夫人深明大义,萧何佩服。” 薄姬说:“似这等难处理的汉王家事,还是交给我吧。丞相的心里装了太多事,辛苦您了。” 萧何说:“多谢夫人理解。” 薄姬道:“项羽昨日便已率军撤退,然汉王却牢牢地驻扎在这冰天雪地里,丞相不该去问问吗?” 萧何闻言,一愣。 汉营前的空场上,众将士集结完毕,萧何上前道:“臣子们都到了,等待大王下令,回师关中。” 刘邦故意问道:“噢?这就回去了?” 萧何说:“协议已定,开春之前是不会再有战事了。此处冰天雪地,还是早点离去得好。” 刘邦问:“子房,你觉得呢?” 张良答道:“项羽虽然是个匹夫,却一向自负。他已经撤兵两日,大军到了百里外,要想回身偷袭您,也来不及了。” 刘邦说:“这样啊?那好。传寡人命令,全军开拔,从背后突袭项羽。” 所有的人都傻眼了,惊讶、愕然。 张良说:“这是背信弃义的举动啊!” 刘邦道:“战争是你死我活的较量,没有信义可言。等我打败项羽,我赢了,就是最大的信义!” 半晌的寂静之后,陈平出列道:“就算这样,背后偷袭,以我们的实力还是不能击败项羽的。” 刘邦微笑着说:“彭越和韩信的大军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众人再次惊讶。刘邦说:“寡人了解韩信的为人,以现在的局势,他一定会参与对项羽的合围。要是此时不打,等韩信在北方坐大,天下成了三足鼎立之势,他就不会再听寡人的命令了。寡人决定,现在就打!” 萧何问:“万一韩信没来呢?” 刘邦道:“寡人已经把所能给的一切许给了他,他一定会来的!” 萧何说:“您这个赌注,太大了。” 刘邦缓缓地说:“寡人信他们,也信你们。” 刘邦穿上戎装,头也不回,在人群中走过,走到前面,环视众将,慷慨激昂地开始了誓师:“各位弟兄!自从秦灭亡以来,你们跟从寡人,同项王对敌,也有四年多了。这几年来,我们餐风饮露,受尽了困苦,同项王打了大大小小几十仗,没讨到过什么便宜。除了失败,还是失败!寡人乃是不德之人啊,多少次,几乎葬送了社稷,身死国灭。多亏了弟兄们不肯离弃,才挣扎到今天这个局面。项王以我老父、以寡人家眷的性命为要挟,使我迫不得已签下了一份和约。和约上说,楚汉将以鸿沟为界,鸿沟以西的土地归寡人所拥有,而鸿沟以东则尽归项王。和平到来了。真的到来了吗?你们相信,在这样情形下签署的和约,会有效吗?终于休战了。项王将率领他疲惫的师旅,退向彭城,去做休整。你们相信,他们不会再回来了吗?有人说项王是堂堂男子汉,是言而有信的王者。寡人不信这一点。寡人已经累了,气衰体弱,身又带伤,这仗,是多一天都不想打了。但是,为了让弟兄们能回到家乡,为了他日天下黎民不再受宰割,寡人今日,便向项王宣战,我将亲自率领弟兄们,做最后的一战!我等要尾随他,要追击他,要彻底地消灭他!弟兄们,你们愿意跟随我吗?!” 众臣轰然欢呼:“愿为汉王死!” 刘邦吼道:“战场上见!” 临淄齐王宫中,灌婴进来说:“探马来报,彭越已经出兵了。” 韩信抬了抬手,什么也没说,只是不紧不慢地喝着酒。 曹参和灌婴急得头顶都要冒烟儿了。斥候风急火燎地奔进来。 韩信问:“项羽的部队到哪儿了?” 斥候说:“撤出广武后,一直往东南,应是往彭城而去。” 韩信转身,看着背后的地图说:“曹参,以项羽的速度,此刻应在固陵附近。这里无险可守,是死地。” 曹参说:“有垓下可守。” 灌婴道:“以大将军的能力,若要进攻,任何人都守不住垓下。” 韩信说:“去点兵吧。” 曹参和灌婴一愣。 韩信跺着脚说:“还等什么呀!我说的机会来了!齐地十五万兵马全部出击!合围项羽。” 曹参和灌婴大喜,跪下高声道:“大将军英明!” 项羽刚到固陵就接到了刘邦来袭的消息,他怒不可遏地骂道:“不要脸的东西!传寡人军令!全军停顿,在固陵部署,准备反攻!” 虞子期说:“陛下!一心只想回到故乡,本来已经很疲惫的士卒,已经又冒着饥饿疲劳赶了很远的路了。这个时刻投入战斗,实在是对我不利啊!” 项羽已经眼红了,说:“寡人管不了那么多了!立即调转人马,迎击敌人!寡人一直等待着同那家伙会战,却总是不得机会。如今,本已经缔约休战,他却敢于背信弃义,偷偷摸摸从背后实施袭击!哼,虽然机会来得太晚,但也正称寡人的心!非要亲手把他的头颅砍下来不可!” 钟离昧说:“此处无险可守,还请大王先速速退回彭城,再与刘邦决战不迟。” 项羽犹豫。 卢绾说:“昧将军说错了。卢绾认为项王应该正面迎击汉军,必胜。” 钟离昧道:“你放屁!” 卢绾道:“项王可曾记得卢绾当日帐中所言。以大王的军力,和汉军在平原上正面对战,根本就不会吃亏。” 项羽说:“那你告诉寡人,刘邦为什么发动进攻,他找死吗?” 卢绾道:“定是汉王识破了我卢绾的计策。他这是狗急跳墙了,刘季在打赌。他心想只要能够拖住你,韩信和彭越就会前来增援。可他们的兵呢?” 项羽疑虑,看了看众人。 虞子期说:“确实是没有韩信和彭越的任何动向。” 钟离昧说:“大王休听此人胡言乱语,此刻不退,若后路被抄,便是死路一条。” 卢绾道:“若一举击溃汉王,韩信、彭越那时便连选择的余地都没有了。卢绾话说到这个份上,要不要听,大王自己决定吧。” 众将纷纷表态:“陛下下令吧!下令吧!” 项羽拔剑道:“我楚军作战,只进不退!寡人决定,依卢绾之计,我们要用闪电一般的速度打垮汉军!” 众将陷入狂热。 项羽骑在乌骓马上,挥舞着长戈,如同天神下凡。楚军士兵受到激励,纷纷奋勇出击!汉军扔掉旗帜,掉头逃跑。楚军的旗帜在滚滚硝烟中猎猎作响,高高飘扬! 能和刘邦展开会战,一直是项羽梦寐以求的愿望。愤怒加上兴奋,楚军展现了惊人的战力。项羽身先士卒,冲锋陷阵。汉军很快就陷入崩溃。多亏周勃的军团全力阻挡,刘邦的中军主力才得以安全退入阳夏城内。刘邦下令守城,并深筑防御工事而闭门不出。 阳夏城外,项羽高立马上,看着硝烟滚滚的阳夏城,虽千疮百孔,一时也攻不破。 项羽道:“刘邦这个家伙,总是喜欢找些老鼠洞躲藏,刚打一仗,还没打痛快,他又龟缩起来!” 虞子期说:“大王,眼见彭城运来的一点粮食又要消耗殆尽了。” 项羽说:“加紧攻势!彭越和韩信有动静吗?” 虞子期说:“梁地探马已回,彭越并没有发兵。而奇怪得很,末将这几日派往齐国的探马至今无一人返还。大王,臣以为,不该恋战,只要我们现下立即退回彭城,就还有机会。” 项羽说:“不,不能走。这一次,绝对不能再让他活着离开!” 第五十三章 楚军刚刚攻下阳夏。项羽在众人簇拥下入城,很是得意。一名斥候狂奔上前来道:“报!大王,刘邦此刻正在阳夏城外不远的高坡上!” 项羽惊讶地说:“噢,他竟还不逃。” 季布道:“恐怕是吓得迈不动步子了。” 众人哄笑。项羽笑毕,大手一挥道:“传我令,立刻将刘邦给我围住,逃的机会可不能再给他了!” 斥候领命退去。 阳夏城西的高坡下,厮杀声震天。周勃身背一支羽箭,踉跄而来,叫道:“报大王!项羽亲率一千骑射强袭而来。我们抵挡不住!” 此时萧何与张良带人赶来。萧何大叫:“大王,大王!请立即西退!” 刘邦道:“不可!此时若退,楚军掩杀上来,咱们又要重蹈彭城兵败的覆辙!死也不退!” 张良说:“恳请大王务必先退,若执意要与项羽展开会战,也需等待韩信、彭越前来汇合呀!就这样孤军死守夏阳坡,实为大忌!” 刘邦看着众人,陷入一阵思索,突然说:“不,退不得!” 众人一震。 刘邦道:“彭越与韩信,他们来不来,我控制不了!而眼下我唯一能做的,即是抱着必死之信念,去对抗项羽的疯狂!这,就是我最后的决定。” 萧何与张良凝视着刘邦坚毅的表情。刘邦也望着他们。 萧何说:“大王,我明白了。萧何会集结最后的兵马去迎击项羽!” 张良道:“张良就是豁出命不要,也要替大王撑下去!” 刘邦目光炯炯地说:“天下的归属即将在此战终结,不是汉亡,就是楚灭!”说完,他几步走到坡上,暴露在羽箭射程之内。 周勃大喊:“大王!那里是坡下弓弩的射程,快退后。盾牌!”几名卫士持着大盾拥上,被刘邦一脚踹开。 刘邦吼道:“老子就站在这里,等他项羽来杀我!” 张良等人对视一眼,都惊傻了。几支羽箭飞来,就射在刘邦面前三步之处。刘邦不避不闪,横着一张脸,昂首挺胸直视坡下! “我就是项羽一直想咬的那口肉,从荥阳到成皋到广武,现在到了最后,能退吗?不能!” 刘邦这么说着,站在坡上,威风凛凛,众人都远远地看着自己的主公,呆了。 萧何抽出剑,上马,大声道:“全军听令,随我去坡下迎击楚军!”然后一马当先,连张良、陈平这些谋士也翻身上马,拔剑向坡下冲杀而去! 项羽军团如潮的攻势终于渐渐被止住。 虞子期闯入卢绾营帐,空无一人。他一把扭过一边的侍从,问:“人呢,让你好好看着的人呢?” 侍从哭丧着脸哀求着说:“实在是不知道啊。” 这时,外面有军士跑进来报告说:“将军,我们派去梁地的斥候回来了,他们报告说,没有发现任何情况。” 虞子期惊问:“什么,谁派他们去梁地的?不是让去齐国侦察的么?” 军士说:“这,是卢绾先生说的。当时大军正在交战,我等心想卢绾是大王器重的谋士,便派人去了!” 虞子期闻言,深感不妙,扔下侍从,狂奔出帐。 山坡上,有楚军士兵不断冲向刘邦,即刻被樊哙还有周勃一剑撂倒。飞石、流矢密集地朝着刘邦的方向打去。刘邦毫无惧色,手握剑柄,屹然不动。周边的汉军士兵纷纷上前,或用自己的身体,或用盾牌为刘邦遮挡。倒下了一批,又上来一批。萧何手持血剑在拼杀,他与张良联手抗敌。 张良回头眼见刘邦身边的惨状,急道:“萧何,再这样打下去,我军迟早会撑不住的!” 萧何大口喘息着,极度地疲倦,却又不敢松懈,只是嘴里念叨着:“韩信,你再不来,大王就完了!” 项羽独力拼杀,已快杀到高坡之上,几乎无人能挡。项羽高叫着:“刘季!刘季!我项羽在这儿!你害怕了么?” 不远处,刘邦面无表情地看着项羽。项羽一边疯狂地喊叫着,一边仍然试图冲上去。可汉军士兵们更加拼命地朝项羽围拢来,阻挠他前进的脚步。此时,季布从项羽身后杀了上来。 季布叫道:“大王!一千骑射已经快打光了!咱们快退吧!” 项羽眼巴巴地看着刘邦说:“不行!近在咫尺怎能让他逃走!” 项羽还要冲,却举步维艰,周边的汉军实在太多。钟离昧骑马赶来,他暂时冲散了项羽身边的汉军。钟离昧道:“大王,韩信前锋灌婴的两万骑兵已经和我军交上手了。探报说,彭越与韩信的大军也正急速地包抄过来!请大王快快向南撤退!” 项羽闻言一惊,他此时才抬头看天,夜色漆黑。他咬着牙大骂:“刘季!老子一定要杀了你!” 这时虞子期也赶上前来,他与季布等人合力抱住项羽,叫道:“大王!这样打下去,正是刘邦所期望的呀!” 钟离昧喊道:“右翼已被韩信骑兵突破,我们没时间啦!再不走就要全军覆没了!大王!” 项羽挣开虞子期,弯弓搭箭,大吼一声,震天动地,羽箭离弦而出,向着坡上的刘邦飞了过去! 坡上,刘邦眼见着一支箭飞速奔着自己而来。夏侯婴拦到刘邦身前:“大王小心!” 刘邦一把拽开夏侯婴:“你们的汉王不躲!”只见那支羽箭流星一般飞来,到了刘邦面前五步有余,力尽,落地。 项羽将弓一扔,挺剑下令道:“全军向南撤退!走!” 虞子期等人掩护项羽,向南杀去。 高坡之上,尽是尸骨残骸。刘邦已近乎虚脱,双目圆睁,站在那儿。 军士上前禀报:“报!大王,韩信、彭越两大军团已开始进攻楚军,即将对项羽展开合围之势。” 刘邦依然一句话不说。此时,周勃上前扶住刘邦,欲拿走其手中剑,却发现掰不开他的手指。周勃喊道:“大王,我们挡住了楚军的攻势!项羽撤退了!” 刘邦听了,才渐渐松弛下来,他松开剑柄,缓缓看向周勃,说:“韩信,我要见他。” 退往垓下的路上,项羽骑在马上,走着。身后跟随着虞子期、近卫等数骑。道上的楚兵,再也不神气了,都倒扛着旗帜,勉强拖着兵器,脚步拖沓地走向前方。楚军士卒看到了项王经过,但他们眼里已经没有昔日的狂热,一个个失望地低下头去,默默地走着。项羽看在眼里,但已经无法斥责任何人。 虞子期说:“大王,去往彭城的退路,已为彭越人马所截断。能退到垓下,而不在中途受袭击,已属不幸中之大幸。垓下有不少河沟及岩壁,十分有利于建构防御。请不必担心!” 项羽道:“哼,寡人竟不得不靠地利之便来防守……羞辱啊。” 虞子期说:“按照目前的兵力,会战是万不可能的了。大王!” 项羽道:“不甘心哪,不甘心。寡人真的到穷途末路了吗?” 虞子期说:“垓下虽有少许存粮可以征用,但根本用不了多久,又将告急!我们没有外援啊!” 垓下外围刘邦营帐,韩信带领曹参、灌婴等将领来到汉王面前。两个人对视。俄顷,韩信下拜道:“陛下,臣护驾来迟,万死之罪,请王上降罪!” 刘邦说:“岂能降罪,齐王前来助阵,正是耿耿忠心的明证!我一定践诺,他日封王赐地,从此富贵永远,同我分享天下吧。” 韩信道:“臣谢过陛下。” 刘邦说:“既然你来了,这指挥最后一战的权命,就交于你。” 韩信推辞道:“陛下在此,臣万万不敢僭越!” 刘邦说:“行兵打仗,是你的本事。这个,你推辞不得。我即刻让所有人马,同归你的麾下!如何调配,就请齐王你来决定!” 就这样,韩信亲率齐军十五万人马为先头部队,刘邦也率主力部队紧随其后,周勃和樊哙则追随刘邦之后。一行人马浩浩荡荡地直奔垓下。汉军已经合围,项王最后的时刻到来了。 垓下外围,刘邦军帐中,张良正在向刘邦汇报战果,刘邦喜形于色,看着案几上放置的手绘地图。张良说:“项羽的军队已很久没能饱食,再加上我军前后夹击,他们的士兵都因饥饿而不耐久战,在拼杀中死伤惨重。项羽再有神力也难回天,只能被我军逼退到垓下,闭城坚守。如今,垓下已被我军围得如铁桶一般。” 刘邦道:“看看,全都被他韩信算准了!” 张良说;“汉王,当前的战局的确是项羽大败,可是,若要说我军取得全面胜利,还为时尚早。” 刘邦道:“你说得对。想我在项羽的打击下,多少次死里逃生。只要项羽还在这世上一天,我军就不得放松!” 突然,五花大绑的卢绾被护卫推搡着,走进大帐。众人都不说话,冷冷地看着他。 卢绾一步一步向前走着。刘邦就坐在上首,也看着他。猛然,卢绾被人一按,跪倒在地。 樊哙说:“大王,你就下令吧,我亲手替你砍了这叛贼!” 周勃道:“砍了,我看太便宜,应该生剥!” 众人义愤填膺,纷纷叫嚷着要杀了卢绾。 刘邦起身,走到卢绾背后,猛然抽出护卫的剑。白光一闪,卢绾身上的绳索断了。 众人惊诧。刘邦依然不说话,而是默默将卢绾扶起身来。 樊哙再也忍不住问:“大王,你这是干什么?难道他一个叛贼还有功了么?” 刘邦扫视着众人,平静地说道:“要我说,卢绾,他就是个大功臣!” 众人闻言,转为疑惑。刘邦将卢绾扶到上首侧席坐下,转身道:“你们想过没有,若不是卢绾降身辱志,潜入楚营,项羽会轻易答应和谈么?” 众人散去后,帐内只剩刘邦、卢绾、张良三人。张良说:“卢绾孤身入敌营,九死一生,实在是让人钦佩。能使出苦肉计来,当事者九死一生啊!” 刘邦说:“若不是你,就算韩信他来了,我看也不一定能有多大把握。”说着,他手持酒樽,递给卢绾。 卢绾却道:“只是,我虽没死在项羽手上,却差点死在自己人手里呀。” 刘邦问:“你,后怕了?” 卢绾说:“怕?!干这事之前,有什么结果,我卢绾早想清楚了。死,没有什么不可以,就算还落得个叛徒的骂名,我卢绾也没什么可说的!” 刘邦感动地看着卢绾,久久地没有挪开目光。 汉军夜袭楚军,杀了楚军一个措手不及。到了旭日东升的时候,楚营里已是一片血红色,四处都是尸首。项羽的长戟牢靠地插在地上,而项羽安坐在一边歇息,他眼望四周,都是伤残的士兵。 虞子期赶过来,说:“项王,汉军此次偷袭总算是被我军击退,可是,我军也付出了惨重代价。” 项羽点了点头,起身,扶正那歪倒在一旁残破的楚军军旗,说:“众将士们!” 四周的士兵将官闻言,纷纷望向项羽,围拢过来。 项羽说:“汉王刘邦背信弃义,用奸诈的手段来获取胜利,此无道之人,必然有他覆灭的一天!楚军的将士们,你们的顽强抵抗住了敌人疯狂卑劣的进攻!你们都是好样的!我项羽发誓,只要我在此,就不会让汉军得逞,我们一定能够杀出去!” 众将皆举臂高呼,可是,气势已大不如前。 韩信命汉军士兵在阵前敲击大鼓,还有人不停地摇旗呐喊。在鼓声与呐喊的间隙里,是不断唱响的楚歌。鼓声、呐喊声和楚歌声,昼夜不停,轮番进攻。 项羽大帐中,项羽被歌声惊醒,他回头看见虞姬还在熟睡,便披衣而出。远远地看见虞子期走了过来。 项羽问:“你也听见了?” 虞子期道:“楚营里每个将士都听见了。弟兄们在此时听到家乡的歌声,都很伤感。有年纪小的,还在偷偷地哭泣。而且,还有人私下议论。他们说,往日项王若要杀死刘季,就如踩死蝼蚁一般,而现在,大家怕都要做汉军的俘虏了。” 项羽闻言,一股悲凉陡然上升。 虞姬也被歌声惊醒,走了出来。高坡,深夜,寒风萧瑟,霸王牵着虞姬,缓步走上高处。 远处星星点点延绵不绝,全是汉军的营帐,似乎与天际的星斗都连在了一起,楚军已经被死死包围。虞姬肩头披着项羽的大氅,这时,远处却传来楚歌声,渐渐地四方都响应了起来。一波接着一波,如同波涛起伏。 项羽说:“多美啊!这般景致,我梦到过。到处是汉军,他们围着我,攻打我,想要消灭我,却奈何我不得。看哪,这些人马,不过是装点寡人梦境的魑魅魍魉罢了。等天一亮,我就将他们全部灭掉。” 虞姬道:“大王,你听……这曲调好熟悉,我听过。” 远远地传来楚歌声,歌声渐强。 “为君王,别故乡,十年沙场!志未酬,心已老,去意彷徨!母犹在,恩千丈,乌发白霜!我且歌,我且叹,心悲情殇!” 项羽喃喃道:“这是家乡的调子……” 垓下营中的楚军,纷纷都跑到外面来,听这熟悉的曲调声。楚军纷纷拥过来,揣着手儿,翘首张望。有人不禁悲从中来地掩面痛哭。项羽看到了。虞姬惊呆了。 项羽一言不发,转身就走。虞姬看着眼前苍凉的众军景象,望着项羽独自远去的背影,默然。 天亮以后。项羽全身甲胄,由众将领作陪。马夫也将乌骓马牵到帐营前。 帐外,站立着众多楚军士兵,个个神情肃穆。项羽道:“我们已经被团团围住!粮食早就耗尽了,再拖延下去,不等汉军杀进来,我们就饿死在这儿了!” 虞子期跪下,仰视项羽,狂热地说:“大王!我愿为先锋,誓死保大王突围!!” 钟离昧与季布也上前跪下说:“末将愿保大王突围!” 项羽默默看了他们一眼,等候的士兵纷纷跪下,大叫:“愿随大王突围!” 项羽踱入众军人丛中,挨个审视他们。项羽冷峻威严的面容,令众士兵莫敢直视。项羽走了一圈,回到营帐前,说:“为人独子者,出列!” 士兵中有些人站了出来。 项羽又道:“家小随军者,出列!” 士兵中又有一些人站了出来。 项羽说着举起手中的酒樽,转身面对将领道:“我项羽,打仗从来不会认输。但这一次战局之艰辛,伤亡之惨烈,敌人之狡诈,与以往不同……我们已经尽力了。你们,护送军中家小、女眷,向北面突围出去吧!” 众士兵纷纷道:“我们和大王死在一起!” 项羽说:“我命令你们活下去!刘邦要的是寡人的脑袋。寡人将带领留下来的将士,向东南方向攻击,造成突围假象,为你们争取时间,你们突围后,可化整为零,绕道,陆续回到江东去。” 众将流着泪激昂地说:“我等誓与大王共生死!” 项羽道:“不要轻言生死!我们楚人流的血,已经够多!我们战胜了不可一世的秦人,洗清了过去的耻辱,我们对得起列祖列宗!寡人要求你们,尽力突围出去。我将力战,期望与你们会合!如果不能再见面,现在就与诸君永诀!” 众人闻言欷,刚强的男子汉也忍不住落泪。 项羽说:“我的弟兄们!你们显示了非凡的英勇,证明自己无愧于楚人这个称谓。只可惜,我们相处的时日,还是太短,寡人不能带领你们去创造更辉煌的伟业。天下之大,相信会有你们的容身之地。不管你们将来身在何处,一定不要忘了,你们是楚人,是骄傲的楚人,是强悍的楚人,是不可战胜的楚人!” 众将流泪。 项羽接着说:“我最难以理解的就是,人为什么要怕死。无人可逃避死亡,懦夫在死之前就已死了千回,英雄才会永生。我们的尸骨也许会抛撒于荒野,但今日这一幕,注定要在后世传颂。后人会无数次提及你我的名字,想想吧,我们曾经是何等的英武,何等的神采飞扬!我们曾经轰轰烈烈在这个世上走过一遭!弟兄们,永别了!和你们并肩作战,是我项羽一生最大的骄傲!” 项羽说罢将酒一饮而尽,摔杯。众将也都一饮而尽,摔杯。 士兵们发出怒吼:“誓死不降!” 暮色里,众士兵护着家眷弱小伤兵等,有大车有马匹,浩浩荡荡,正在准备突围。队伍缓缓向营外移动,马嘶人喊,嘈杂不已。项羽背着手,站在远处看着。虞子期全身铠甲,牵着自己的马走了过来。 虞子期道:“您是西楚霸王,不该在这个地方,在这个时刻死去。突围吧,只要逃出去,我们回到江东,可以重整旗鼓——” 项羽微笑着说:“别再说了。” 兄弟俩人对视一瞬,互知心意,相互拥抱。不远处,虞姬缓步而来,走到项羽身边。 两个人执手,互相凝视,仿若初见。 项羽说:“我以为道别的时候你会哭,这样好,我喜欢你的笑,我喜欢你什么都不说。” 项羽伸手拉住虞姬的手,两个人对视,心意相通。项羽将手指塞在唇间,一声呼哨!乌骓马潇洒奔来,急停在项羽身边。夕阳下,项羽轻轻地抚摸着乌骓马,缓缓地在乌骓马的耳边轻声低语。项羽转身,一把将虞姬托上乌骓马的马背,干净利落。 虞子期亦上马,项羽用力拍了一下乌骓马臀部,乌骓马闪电一般奔出营寨,虞子期纵马跟上。 项羽看定俩人离去的背影,半晌,项羽利落地转身往营内走去,再无半分留恋。 项羽在帐中静坐,默默地给自己的那把硬弓换弦。不远处,依然能听到汉军齐唱的楚歌,清晰凄婉。项羽轻轻抚摸着自己的弓,突然用力将它拉满。突然,他听见“咴咴”的马鸣之声,他识得那是乌骓马的叫声。项羽定神,放下弓,起身。 项羽走到帐帘之前,突然定住身,他感到帐外有人,他期盼,却又怕是她——虞姬。 一张脸入帘,确是乌骓马。乌骓马拱开了帐帘,踱进帐来,温顺地走到项羽面前,蹭项羽的脸。 项羽松了口气。乌骓马抬起头,转向帐外,鸣叫。帐幔掀开,虞姬默默地站在那儿,一双妙目注视着项羽。 项羽一怔,缓步走到虞姬面前,看着她,沉默。 虞姬道:“你说过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得。我说过的话,你还记得么?” 项羽怒吼道:“不!不!” 虞姬说:“请不要撇下我,我要跟你在一起!” 项羽猛地一把将虞姬环抱,用力搂紧她。 帐外夕阳如血,映着这对年轻男女。 帐中灯火明朗,映着项羽剑架上的长剑。虞姬默默为项羽斟酒,端给他。 项羽说:“你应该在江东等我。” 项羽不语,只是默默地看着虞姬。 虞姬道:“这个时候,为什么还要骗我?你并不想回江东去,你想死在这儿!” 项羽沉默,饮酒。 虞姬问:“你在想什么?” 项羽轻蔑地说:“刘邦。” 虞姬说:“世人说他卑鄙无耻。” 项羽道:“卑鄙无耻?那不足以形容他。他的可怕之处在于,爱呀恨呀,为了赢他什么都可以忘记,谁都可以利用。是的,他赢了,可我瞧不起他!” 虞姬不解。 项羽说:“忘记了恨,也就忘记了爱。也许只有那样的人,才能得到天下吧。寡人做不到!就算再给我一百年的生命,我也不会像他那样活着!” 虞姬说:“你留下来,就为了证明自己对他的鄙视?为什么不能失败一次?” 项羽道:“因为我是项羽。” 虞姬说:“为什么不活下去?活下去就有希望。” 项羽道:“因为我不是刘邦。我不能作为失败者苟活,一天也不行。” 虞姬搭住项羽的手,温柔地看着他。帐外楚歌声声,烛火摇曳,歌声响亮而凄婉。 项羽说:“虞姬,战争与女人无关,我可以,一定可以把你送出重围,而我,要留下来战斗,请你原谅我不能跟你一起走。” 虞姬落泪。 项羽说:“不要哭,天快亮了,为我舞一曲吧。” 虞姬点头。 项羽突然起身,拔剑,两根手指顺着锋刃一顺,呼地弹了一下剑锋,顺着剑锋颤响的节奏,大声地唱起来:“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 虞姬哗地展开袖子,从剑架上取下宝剑,舞了起来!虞姬飞快地舞着,越舞越快,舞动中,一剑自刎,剑落地。 项羽扑过去,抱住虞姬,怔怔地看着她。虞姬淡淡的笑容,幸福而镇定。虞姬死在项羽怀中。项羽发出撕心裂肺的喊声:“虞姬——” 清晨,高高的芦苇荡,士兵们推过竹筏。项羽横抱着虞姬尸身,走入河中。河里,那竹筏上铺满了芦苇,项羽将虞姬平放在上面,轻轻整理虞姬的衣服。 虞子期静立一旁,抑制住心中的悲痛。项羽轻推竹筏入水,默然注视着虞姬的尸身远去。 在芦苇的映衬下,虞姬的面色显得红润而光彩。 虞姬的尸身顺着水流,向下游流去…… 经过一天的惨烈战斗,项羽的人马已经被冲散。夜色已至。韩信站立在山坡上,借着火把的光芒,用手中的芦苇秆在地上画着地形图。 韩信自言自语地说:“此刻,他们已渡过淮水,朝南奔去,再往南走,就是乌江,要过了乌江,便是江东地面,那就放虎归山了。” 韩信说着,将芦苇秆送到口中咀嚼,他思量着,目光扫过火把,又道:“那一带小路尚多,夜色已深,要发现他们的行踪恐不容易。传令官!” 传令官立刻上前听命。韩信说:“传我令,沿路士兵皆举火把为号,把淮水跟乌江之间,给我照个通亮!” 喊杀声中,火光冲天而起。不少楚兵倒在箭矢之下,剩下的,且战且退!能跟得上霸王的人马,仅剩二十八骑,各自牵着自己的马,伫立于丘陵缓坡之上项羽身后。 项羽遥望远方。 刘邦立在高坡上,心情复杂地看着这最后的决战。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遥远的距离,跟项羽坦然对视,这是心与心的对视,这是赤裸相见的对视。这一刻,恰恰项羽也正望着刘邦所在的方向。两个人,都“看”到了对方。 汉军数个方阵,正在列队围拢。众寡悬殊,但项羽仍决定在此作最后奋战。他转身面对决死的部下。 项羽说:“这个地方属平原地区,是决战的好场所,我们,就在这里,进行最后一战吧!”项羽环视众人,众人表情坚毅。项羽说:“我自跟随叔父起兵抗秦,已经有八年了,亲身参与及指挥的战事多达七十余次,几乎每战必赢,没有不被我击溃的敌人,没有我攻克不了的城池!因而,才能够称霸于天下。然而,今却逢此绝境,这是上天有意灭亡我,而不是我的作战能力不行!现在我准备展开最后奋战,为你们杀开一条血路。我设定三个目标:溃围、斩将、刈旗,让诸君来为我评估,到底是我的天运不足,还是我的能力不够!听我将令!” 众人轰然翻身上马。 项羽道:“分作四组,各守东南西北四个方向!” 马队立即分组,竟然丝毫不乱。项羽遥指山坡下一员汉军将领说:“诸君!我将亲自斩杀那位将领,各位可以看看我是否做得到!”说罢项羽大喝一声,拍马领先冲向那名汉将。 挡在中间的汉军在项羽冲杀下,皆披靡四散,项羽便火速奔到那名汉将前面,举剑将之砍杀于马下,夺槊而归。 项羽集合剩余楚军,发现只折损两人而已。他十分骄傲,乃举槊对剩余的楚骑表示嘉赏道:“弟兄们!你们评估一下,我们这次的战果如何呢?” 剩下的楚军全部感动,齐声道:“诚如大王所说!大王天威,势不可挡!” 项羽哈哈大笑。楚军二十余骑随同项王,冲锋陷阵而去。 项羽一行人冲到了乌江边,大家都已经是疲惫之极。 一叶扁舟靠在岸边,一个矮墩墩的汉子攀爬上岸坡。众人只是看着他。那人来到近前,喘息着说:“大王立即登船吧!往南撤退过江去,不需半日,就可以回到您的故乡会稽。” 项羽问:“你是何人?” 那人说:“臣乃是乌江北岸的乌江浦之亭长,乃是您的臣民!臣早已备好渡河船只,欲送王上返回江东!我亭上人员也将死战,以确保王上您的安全。” 项羽沉吟,环顾众人。 乌江亭长说:“大王请快上船吧!这是此地仅有的一只船,追兵想要渡河,必须要花费一番工夫,大王跟小人走,将安全无虞!” 项羽眼见又要有人为他牺牲,心中萌生不忍,因此低首摇头。亭长见项王迟疑不定,苦苦哀求道:“江东虽小,地方尚有千里,人众也有十数万,大王仍可为拥地一方之诸侯,何况,我们也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众人过来,请求项王。 项羽摆手道:“寡人率子弟兵,征战数载,最后却落得如此下场,如今即使渡江过去,又怎么样?一样难以逃过劫难,寡人哪,不想逃。当初,我反抗暴秦,几次遭逢绝路。就算破釜沉舟,寡人也能走出条生路来。今日,我的天运已尽,即使渡河逃难,也没有什么用的。不过徒增些屈辱而已。况且当年我项籍跟着叔父,率领江东子弟八千人渡过乌江,西向争霸天下,如今,竟无一人生还。纵使江东父老怜惜我,再度拥我为王,我又有什么脸面接受他们的爱戴?就算他们都不出言指责,我项籍难道就能不惭愧吗?!” 众人闻言大放悲声。亭长闻之也悲从中来,不由得放声大哭。 众人跪倒,猛叩首道:“大王!大王!” 事已至此,项羽倒相当冷静,一拍亭长肩头说:“您是一位可敬的长者。这匹马,我已骑了多年,曾经日行千里、所向无敌,是匹世间少见的名驹,别的,都可以舍弃,唯独这匹马,我不忍杀之。现在就赠送给您,希望您好好地对待它。” 亭长跪下,受马。 项羽转身说:“弟兄们,我们的时辰到了,走吧!” 众人抛弃了战马,随同项羽一道慷慨赴死。 很快,跟随项王的几个楚骑已伤亡殆尽,项羽也身受数处创伤,筋疲力尽之下已无法再战。他依然一手提剑,一手舞槊,对付着汉军。 刘邦在高坡上遥看项羽被重重围困。刘邦下令道:“传令!全军放下武器!不可杀死项羽!” 随着震天动地“哗”的一声,矛戈掷进尘埃,全军肃立,有为汉王赴死的决心,齐声道:“杀吧!” 项羽杀进杀出!汉兵逆来顺受,决不反抗。他们全是关中的子弟,对项羽怀着刻骨的仇恨,瞪视着他!一汉将,冲上前,勒马高喊:“项羽!新安一夜,你杀我二十万父兄,今日汉王有令,令我等就立在这里,让你杀!你那么爱杀人,就让你杀个够!你杀得完吗?!” 项羽瞪视,上前一剑,那头颅飞出。汉军仍岿然不动!项羽翻上敌军战马,纵马飞驰,来回砍杀!汉军只围不杀,也不还手。项羽逐渐没了意思,纵马上了高坡,跳下马大嚷。 有一将驰来,高喊:“汉王有命,霸王若降,准其生!” 项羽轻蔑地说:“哈,刘季小子!我要死了,你还要羞辱我吗?我堂堂楚贵之后,怎能降你个闾左黔首!” 项羽冲进汉阵,挥剑舞槊,连连砍杀。汉军仍不还手。项羽骄躁地大喊:“杀啊!还手,还手!你们来杀我!杀我啊!” 项羽拾起兵器,硬塞给那些兵士,汉兵不接!项羽杀得槊断了,一剑砍空,终于疲惫地单腿跪在地上。 那么大的战场一时静了! 刘邦在山坡上静坐着。几万人围着看项羽——英雄末路。项羽听着风吹过,看着蓝色高远的天空。一只孤鹰振翅高飞。他慢慢回过头来,看着那些汉军将士,在那些战士的脸上一一扫过。 项羽突然将剑立地,众人一时还没反应,项羽已经迎喉而刺,自刎在围观的人群中!那剑锋冲出脖子,指向青天,项羽死而不倒……项羽祖父用来自刎的家传宝剑上,留着英雄的血,那剑尖,似乎要戳破长空。 汉军将领一见,纷纷冲上前,争割项羽首级。围在旁边的关中士兵一见,也争先恐后地前来争夺项羽尸体,顿时大乱,汉军竟然自相践踏残杀,疯狂了。 刘邦远远观望,大惊,一边奔下山坡,一边喊:“传令!住手!住手!” 传令官不断地将命令传下,渐渐地全军一起大喊:“住手!住手!” 刘邦赶到,制止。汉军已经收敛,一见汉王近前,纷纷如潮跪倒。刘邦扑来,只见项羽的金盔、身体散落……刘邦愣愣的,不敢相信,不愿相信。俄顷,刘邦禁不住跪倒,很久没有说话。众汉军士卒皆低下头去。混乱的战场瞬时竟又归于沉寂。 刘邦的眼角渐渐滚出两行热泪。 刘邦的院子里架设着一口大锅,吕雉往火里添加着干柴。锅里的水早已沸腾,里面的肉块噗噗地直往上翻滚。显然,吕雉有些心神不宁,但她掩饰着自己的情绪。 薄姬带着孩子从一边走过来说:“姐姐,楚汉两军,今日决死。不知前线战况如何。” 吕雉道:“肉羹已经熬透,可这人,还是没半点音信。” 薄姬说:“放心,这锅肉羹汤,汉王回来一定会喜欢的。” 吕雉道:“斗了这么多年,汉军败多胜少,就彭城一战来说,敌我悬殊之大,汉军竟也不能胜半点,乃至全军溃败。这,如何还不叫人担忧。” 薄姬闻言,也在一边沉默不语。 突然,院门哗一声打开!却见一个人影立在门口,正是身穿铠甲的刘邦,满面严肃,不见丝毫喜悦之情。众人一愣。刘邦没有理会任何人,而是一步一步走入院中。吕雉见状,亲手取来碗,盛满肉羹汤,端到刘邦面前。 刘邦凝视着吕雉,却缓缓推开碗,说:“盛碗白粥。” 吕雉问:“这不是你平日最想喝的么?” 刘邦摇了摇头,坐了下来。吕雉无奈,只得转接过侍从递来的白粥,送到刘邦面前。刘邦一手端着白粥,一手搂着孩子。众人默默地看着,只听得见喝粥的声音。 吕雉陪着刘邦,坐下说:“无论败,还是胜,在你踏进家门的这一刻,我突然觉得,只要有你在身边,比什么都好。” 刘邦放下粥碗,面貌变得稍稍轻松起来,他看着吕雉道:“都说成则为王,败则为寇,可在你看来,都不若太平这两个字重要。” 吕雉说:“肉羹汤与白粥,大王不也选择了白粥么。” 刘邦闻言,笑了笑,说:“项羽英烈如火,能活偏要求死,为的是千古之名。而我刘邦,却死中求生,争一旦之命,为的是得天下。项羽光荣战死。而我,以一闾左之人的求生经历,却争得天下太平。” 吕雉等人闻言,皆纷纷跪下。刘邦上前,扶起吕雉来说:“天下能够太平,亲人聚首,故人归乡,老人安享天伦,夫妻不再分离。对于这一切来说,所谓成败,又是什么。” 项羽去世后,楚国各部落都向刘邦投降,只有鲁地拒绝接受招抚,要为项羽殉节。因此汉营将领们均主张引军以歼灭之。 这一日,韩信、周勃二人便装进入鲁城。一家塾馆里,小学生们穿着整齐,在先生的带领下,整齐地在读:“子曰:恭而无礼则劳,慎而无礼则葸,勇而无礼则敌,直而无礼则绞,君子笃于亲,则民兴于仁,故旧不遗,则民不偷。” 孩子们读着书,一长须老先生在教室中站立闭目摇头听着。放学后,韩信、周勃二人将那位先生请去喝酒。在一家素朴而雅致的酒肆内,众人安详地静坐着。韩信恭敬地为刚才教书的那个老先生奉酒。 老先生问:“敢问,二位先生从何处来啊?” 周勃说:“是路过。” 老先生说:“看不出此城将毁吗?还不离开?” 韩信道:“正想问老先生,明知城将毁而为何城内一派安然?” 老先生说:“请问先生,我们不如此,又当如何呢?” 韩信道:“汉王大定天下,举城而降,不是一条生路吗?” 老先生说:“鲁城乃霸王的旧封地,既为臣属,我们失节而降,还有什么道义可言?中曾子说过‘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临大节而不可夺’,鲁乃圣贤之地,怎可背离自己一生所求之道,而去偷生呢?” 韩信问:“那么,只有去死了?” 老先生说:“不死如何?与其活在屈辱之中,还不如有尊严地死去。” 韩信道:“我想汉王未必想伤害鲁人的性命,但若鲁城不降,天下如何安定?” 老先生说:“若要鲁人降汉,那也不难。汉王当尊重鲁人、崇礼重信,拿出治理天下的德行来,如果是连这些普通道理都不懂的君王,难道可以臣服于他吗?!” 鲁城外,巨大的汉军祭奠项羽的仪式的阵容,满山遍野而来……阵容最前方,项羽的一身金甲被安放在巨大的棺椁之上!红缨微微飘荡。壮阔的送灵仪仗,白旗烈烈飘扬,所有的汉军将领白袍白带缠头,在四边围棺扶棺而行! 周勃一身重孝,手执招魂之灵旗走在前面!后边千军万马,一片白旗、白马、白缨枪跟随。在一辆高高的台车上,一位奠祭司仪高声朗读祭文……周勃边听边庄严而行! 祭文曰:“羽与主公共于楚地起事,以雷霆之势北攻秦军,以少胜多,以勇而威震天下豪强……” 众将肃穆扶灵而行!仓啷啷、仓啷啷的哀伤之乐奏着。韩信举灵旗上马在城下高喊:“鲁城的百姓,孤王在祭奠你们的主公,你们难道不一起来吗?” 静场。突然见到原来光秃秃的鲁城城墙上,一片片的白色旗仗打了出来……兵器从城墙上哗哗像雨一样地扔了下来!城门大开!全城百姓缟素庄严而出……鲁城的人们扶老携幼,跟着一杆大旗出来了!两拨白色的阵容在城下辽阔的场地上,相对着,越走越近了。 韩信手持灵旗走近停住道:“各位先生,汉将韩信,奉汉王之命,祭奠项王。请接灵旗。” 突然鲁城百姓人群中一杆大大的汉字旗举起来了,人流分开,汉字大旗一直往前举着,迎风而展!两阵的人山人海欢呼!欢呼!项羽的金甲红缨在棺椁之上。红缨依旧飘动,似乎有魂灵。 韩信望着这一切,心想:“每个人能够遵礼,行乐,读书,有希望地活下去,像个人一样活下去,这不就是我当年的梦想吗?我们怎么能够用刀枪去屠杀这些敬道、守节的子民呢……” 田横带着手下仅有的五百壮士逃到了东海的一个小岛上,汉军劝降,田横不从,愤然自刎,五百壮士也随他而去,全部自杀身亡。消息传来,刘邦神情黯然,良久不语。 第五十四章 战后韩信被转封为楚王,失去了兵权。韩信并不十分为意,只是觉着以后没有仗打了,心存遗憾。 这一天,他来寻找当年在他最困难的时候给过他吃食的漂母。正遇到那老妇人端着盛满衣物的木盆从院子里走出来。 漂母茫然地问:“你是谁呀?” 韩信道:“我就是向您讨饭吃的小子韩信呀!” 漂母想了想,憨笑着摇头道:“实在不记得了。” 韩信并不急,微笑着说:“大娘!您真的全都不记得了吗?” 漂母道:“我帮过很多人,有的留下几天,也帮我做些活,有的掉头就走了,谢字也没有,那也没什么,因为是乱世么,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处。” 两个人这么说着,已经走到了巷子口,只见甲胄闪着寒光的仪仗队十人,正肃穆地站立。十名楚王随扈,托着托盘,锦帛之上,有红布蒙着数摞金,一人手托三百金。 众人略躬身施礼道:“大王!” 韩信躬身向漂母深深一揖拜:“大娘,一饭之恩,信终生不忘。” 公元前195年,英布眼见各异姓王被杀,起兵造反,刘邦决定亲自讨伐。英布也率军向西挺进,战斗中,刘邦再次中箭,而且依旧是项羽射中的同样位置,最终,英布兵败战死,但刘邦的身体已经极度虚弱了。 卢绾的命运又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他先是被封为燕王,然后又被疑心造反,消息传来令他日日寝食不安。这一天卢绾从睡梦中惊醒,满头大汗,气喘吁吁,问家臣:“今天什么日子了?”又问家臣道:“我每天做噩梦,怎么办?” 家臣答道:“大王既然问,我有两条路。第一,就此起兵造反,拼个你死我活。第二,即刻启程主动进京,面见天子。” 卢绾问:“只有这两条路吗?” 家臣答:“是。” 卢绾思索片刻,已经下定了决心。 这一天,韩信一身便装回到家中,萧何已等候多时。 韩信道:“相国大驾光临,不知有何事啊?” 萧何沉吟了一下,说:“淮阴侯,有一件大喜的事情,我必须亲自通知你。” 韩信问:“喜从何来?” 萧何道:“告诉你吧,刚刚接到前线战报,陈已经被天子剿灭。” 韩信说:“喔,那可真是一件天大的喜事。” 萧何迟疑了一下又说:“如今天子大胜,大臣们都会去宫里进行朝贺,你我二人可同往。” 韩信和萧何对视,沉默。周围是死一般的寂静。韩信心中雪亮,朗声道:“相国,我韩信是你成就的,也是你让我万众瞩目,我总对人们说,如果有一天相国让我赴汤蹈火,我定不会拒绝。” 萧何默然。 韩信说:“这是我的心里话。说实话,我没有想到今天来请我的人是你。可既然你来了,韩信就什么都明白了。” 萧何无奈地说:“车马已备在外面,我们走吧。” 韩信道:“相国稍等,我嘱咐点家事,去去就来。” 韩信转身入内室。萧何静立以待。 韩信进入卧房,郦鸢正在房内等候,问:“你去庆功?什么时候回来?” 韩信说:“不用管我什么时候回来,我一出门,你就多带些钱藏在身上,拿一个菜篮子,从前门出去,到街上雇一辆马车,离开长安,去安丘雹泉村,我的朋友李左车隐居在那里,他是绝顶聪明的人,你说是我夫人,其他的什么都不用说了。” 郦鸢问:“然后呢?” 韩信道:“他会告诉你该怎么做。” 郦鸢问:“你呢?” 韩信道:“我随后就来。” 郦鸢又问:“出什么事了?” 韩信说:“没事。” 郦鸢本能地意识到了什么,问:“难道我们有危险?” 韩信说:“没有,虽然我不再是王了,但我还是淮阴侯。” 郦鸢问:“那为什么让我走?” 韩信说:“你说过的,我让你做什么你都会去做,而不问为什么。” 郦鸢说:“可你看上去有点奇怪。” 韩信道:“不用担心我,你照我说的去做就好了。” 郦鸢点头说:“是啊,不管发生什么,你都不会有事的,对吧?因为你是天下第一的将军,也是天下第一的智者。” 韩信笑笑,说:“李左车说过一句话,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必有一得,我也不知道,我算是智者,还是愚者。” 韩信深情地看着郦鸢,轻轻抚摸着她渐渐隆起的肚子,说:“待孩子出世,取个好名字。” 韩信跟着萧何到了宫殿之上,阴森冷寂的殿堂之内,空无一人。 一名宫女上前来道:“皇后正在大钟室内游玩,请相国和韩将军直接到大钟室听传。” 萧何听了,转向韩信道:“请。” 韩信淡然地跟着宫女向大钟室走去。 韩信与萧何来到大钟室外,萧何说:“这便是大钟室,皇后在里面,进去吧。” 韩信面色从容,跨了进去,身后的大门轰然关闭。 韩信并未转身,苦笑了一下,说:“这又何必呢,萧何大人!” 他身后已无人应答。萧何站在外面,听着韩信叫着自己的名字,面目凄然。 钟室内,两名埋伏好的虎将走出,二话不说,上前便将韩信按住,捆绑起来,抬着走上大钟室二楼。 韩信却还镇定地说着话:“何须劳烦你们,我韩信有脚。” 两名虎将只把韩信抬到二楼放下。 韩信抬头一看,昏暗中,吕雉坐于钟室中央的榻上,两边有宫女护卫,威风凛凛。吕雉却也不说话,只是盯着韩信。 良久,吕雉开口道:“大胆韩信,与贼人串通谋反,还不从实招来!” 韩信说:“我韩信行事光明,对天子忠心耿耿,何来谋反?何况,天子已亲口询问过我,并未怪罪!” 吕雉说:“你这狂妄自大的家伙,死到临头还不认罪!” 韩信闻言不语,只是冷笑。 吕雉问:“韩信,你笑什么?” 韩信说:“天子想杀我,恐怕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也许,这就是我的命数,不过,作为一个将军,没有仗可打,活着也没什么太大的意思。我倒是很好奇,要看看你如何处死我。” 吕雉道:“我知道,天子当初对你许下诺言,不管你韩信犯何种罪过,可在五种情况下不受死刑,即,见天不死,见地不死,见光不死,见铜不死,见铁不死。你以为有了陛下的御封,我就会对你无可奈何?你睁开眼睛看看,这大钟楼可有窗户?你再看看,这楼板可是地面?你站在这里,可能看到天地光亮?” 韩信说:“烛火的光亮你随时可以吹掉!” 吕雉道:“没错!” 韩信说:“这么说,你要绞死我?不不不,这不是一个将军该有的死法。” 吕雉冷笑了一声,喊道:“来人。” 只见吕雉身边的宫女纷纷从身后取出锋利的竹枪,虽不是铜铁,却异常锋利。 吕雉得意地说:“不,是竹枪!韩信,你不是一直骄狂,瞧不上人么?今天,便让你死在一帮女子的手中!” 韩信愣了一愣,他意识到真的是死期将至了,便说:“兔死狗烹,鸟尽弓藏!我早该想到这样的结局!来吧。” 一名宫女先将帷幕盖在韩信身上。其他宫女们手持锋利竹枪纷纷朝韩信围了上去。 宫女们齐声喊道:“杀!” 血立刻渗透出帷幕,一片殷红。 萧何回到家里,很快着人将曹参叫来。曹参匆匆而至,问道:“萧大人,何事找我?” 萧何缓缓地说:“韩信死了。” 曹参惊叫道:“啊?” 萧何依旧缓缓地说:“被我和太后杀了。” 曹参僵了一下,慢慢地说:“唉……算了,我什么也别说了。” 萧何说:“我找你来,是有件事情请你帮忙。” 曹参问:“还有事?” 萧何说:“我功劳太多,现在又杀了韩信,对我来说,未必是好事,你是我最信任的人,请在几个月以后,弹劾我贪污。” 曹参问:“为什么?” 萧何道:“就请你帮我这个忙。” 曹参不知就里地说:“可你并没有贪污啊。” 萧何道:“我会抓紧时间贪污的。我估计,很快,天子会用一些借口把我抓起来,甚至可能是死罪,你应该在我下狱后,把我贪污的证据提交给他。” 曹参想了想,恍然地说:“萧大人,你确实不一般!高!” 多日之后,在返回故里的车驾上,皇帝刘邦道:“曹参啊。” 曹参答:“臣在。” 刘邦道:“你说的萧何贪污的事情,可是真的?” 曹参说:“千真万确。” 刘邦笑了,说:“这个家伙,居然也就这么点出息,传我旨意,把他放了吧。” 曹参赶紧应了,心里却很不是滋味。 皇帝的车驾终于到了丰沛中阳里,领队侍卫长高举长戈示意,队伍停下了。 曹参先去与迎接的周勃等人会合,再返身回来,和众人一起走向防护严密的王车前,躬身一礼道:“陛下,一切都已经准备好了。” 车内的刘邦,微微扒开布帘,眺望。过了一会儿,他放下布帘,曹参立刻会意,连忙招手向护卫示意。护卫们纷纷上前,默不作声围住王车。 刘邦在曹参的搀扶下,缓步下车。他因为身负箭伤,面色还有些憔悴。他脚穿厚厚的靴子,踏在新铺的黄土上,轻轻地跺了跺脚,似在感受着故土,喃喃地说:“回来了,回来了。” 前方,可以看见村舍井然,在薄薄的雾中,静谧无人。刘邦感叹地望着眼前的景象,问:“为什么没有人呢?都哪儿去了?” 曹参和周勃互相看了一眼,没作声。 刘邦自然也是明白怎么回事,便说:“我不是跟你说了,一不要净街,二不要清户,不要惊扰了乡亲……” 周勃道:“我去,叫他们出来。” 刘邦说:“等等。不要呵斥他们,更不能慢待他们。他们是我乡亲,我刘邦,就是来看望他们的。”说完,他便缓步朝前走去。 刘邦走入村里,村民开始被人从家里招呼出来,三三两两簇拥过来,好奇而又敬畏地看着缓步行近的刘邦。刘邦微笑着,频频向乡亲们点着头。 一个老叟眯着眼睛,认出了刘邦,指指点点地说:“什么皇帝,啊,这不是刘季么?” 旁边的人连忙拉扯他,示意他噤声。 刘邦上前,牵住老叟的手说:“老哥,是我啊。你没认错。” 刘邦注意到老叟身边的两个小童,他们正天真又怯生生地望着他,便一手牵一个,往家的方向走去。 曹参紧紧跟随其后,没有带着其他护卫。他们一路走着,乡亲略有拘谨而又兴奋地簇拥着皇帝,走着,走着……刘邦并不急,信马由缰似的走走停停,他似乎要把这村子里的沟沟坎坎、栅栏、水井、鸡狗牛羊全都深深地印在脑子里。 终于,刘邦来到一处虽然破旧但已修葺、打扫过的院落门前,这是他的祖屋。刘邦愣住了,刚刚高兴的神情瞬时变得有些难过。 村童抬头,不解地望着刘邦问:“为什么不走啦?” 刘邦和蔼地笑着,指着院落,向孩童说:“因为我到家啦。” 村童说:“这儿没人住!” 刘邦道:“谁说没人住?这是我的家呀,你们的爹还没生的时候,我就已经住在这儿啦。去玩吧,去吧,我要回家了。” 刘邦打开了院门,走进去,这里的一草一木、碾子、窝棚,都是那么熟悉,又是那么陌生。刘邦抚摸着碾子,想起他爹在这儿捶打他,恨他赌钱败家的情形,不由伤感地笑了笑。 他向屋里走去。 刘邦走进自己的屋子里。在曹参、周勃的吩咐下,屋子里的一切都已恢复原有的样貌。刘邦怔怔地站着,看着那席榻之上,似乎又一次听到了老父亲呼喝责骂的声音、嫂子敲盆打碗的声音。 刘邦走进自己住的那间屋子,他坐在登上床榻的木梯上,打量着屋里。当年的那一幕一幕,再次涌上了心头……当年的刘季,和新婚的妻子默默相对……当年的刘季,和卢绾、樊哙等弟兄们喝酒、歌舞……刘邦叹息着,在屋子里转悠着。 “陛下!” 刘邦回身,只见曹参走进来。 曹参道:“陛下,御史大夫周昌,求见陛下。” 刘邦说:“让他进来。” 曹参应了:“喏!”然后走了出去。俄顷,周昌走进来。 刘邦说:“周昌,都这么多天了,要你办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周昌道:“回禀陛下,周昌接到陛下要我寻访纪信家人的命令后,丝毫不敢怠慢,立刻四处查访,可惜……” 刘邦问:“怎么了?” 周昌说:“毫无结果。” 刘邦问:“那么他的兄弟,有么?” 周昌老老实实地说:“没有。一个都没有。没有人听说过他。还有人说,也许他根本不是我们的同乡。” 刘邦怒道:“放屁!纪信救过大伙的命!救过我的命!若不是他,我们就败了,我的脑袋,早在荥阳就被项羽砍下来了!丰沛的老兄弟,每个人都欠他的!这样一个对我大汉有恩的人,你怎么就能一点音信都打听不到?!” 周昌闻言,慌忙跪下叩首道:“陛下恕罪,臣实……实在是尽力寻找了,确实是找不到呀。” 刘邦道:“再找!没有兄弟,有没有其他亲友?没有亲友,邻居也行!哪怕还剩一个人,你也要给我找出来!我要大大地封赏他们,让他们衣食无忧,让他们子子孙孙都好好活下去!” 刘邦说着话,牵动了伤口,不由得坐了下来,说:“你去吧,我就在这儿等着。你要是找不到,我不离开中阳里。” 周昌行个礼,出去了。 刘邦看着四周,有些落寞,有些孤独。远处,不知从哪里,传来狗吠的声音……刘邦从旧家里出来,一个人在村中落寞地行走,他看到前面有一条小黄狗。刘邦有些恍惚,似乎是当年的小黄。他仔细看了看,不禁摇了摇头,自嘲地笑了笑,想起岁月倥偬,早已过了多年,怎么可能是小黄呢? 刘邦在村里走着,不由自主,就走到了曹氏的小酒馆外。他远远地观察着,观察着。 突然,小酒馆的门一动,曹氏出来了。曹氏端着一盆水,泼洒在酒馆外的空地上。刘邦默不作声,只是看着曹氏。曹氏正要进门,但是却有一种莫名的感应使她下意识地寻找起什么来,终于,四目相接,她看到了刘邦。 两个人对视着。曹氏突然有些羞赧,端着空盆,走入酒馆内。刘邦跟了过去。 那只小黄狗蹿进小酒馆,跑到盛水的碗前,埋头舔舐起来。随后刘邦也踏入酒馆,只见酒馆里收拾得井井有条,除了器物有些老旧,并不见破败之相。刘邦环视着四周,随意地溜达着。 曹氏道:“客官要喝什么酒?”说话的时候她笑意盈盈,两个人对望着。终于,刘邦一拉曹氏,拥她入怀。 刘邦说:“我喜欢喝什么,吃什么,你还不知道?有什么就上什么吧,这一次,我绝对不欠你酒钱。” 曹氏看了刘邦一眼,莞尔一笑,转身离去。顷刻,几盘小菜和一坛酒端上,摆在刘邦面前。刘邦却拉住曹氏的手,示意她坐下,说:“陪陪我,就跟从前一样。” 曹氏闻言,坐在刘邦对面。刘邦亲自斟酒道:“你怎么还在操持这营生啊?早就该歇歇啦,怎么,儿子不养你?” 曹氏说:“他敢!我呀,在他那儿也待不住,屋子太大,夜里睡不着。还是自己的地方自在。” 刘邦道:“你就是太固执。” 曹氏说:“已经改不了啦,陛下。” 刘邦道:“这里没有什么陛下。”说着,他将一樽酒递送到曹氏面前,“喝了它,这是我罚你的一樽酒。” 曹氏接过,一饮而尽。刘邦自己也端起酒来说:“要知道,我此刻最遗憾的,就是未能让你过上一天舒坦日子。” 曹氏说:“只要我儿刘肥能好好的,比什么都强。至于我,能在此地终老,就已经很满足了。” 刘邦黯然,喝下一樽酒。 曹氏问:“怎么就你一个人,那些老弟兄呢?” 刘邦喃喃地说:“老弟兄,老弟兄……没有这些老弟兄,我刘邦没有今天。可是没有这些弟兄,我也就没这么多烦恼。萧何现在也贪了,被我关在牢里。卢绾呢?干脆反了,逃了,逃到北方去了……他们为什么会这样呢?” 曹氏说:“我以为你当了皇帝,得偿所愿,应该烦恼越来越少啊。” 刘邦笑了,摇摇头说:“到这个岁数,活着的日子是越来越少。不瞒你说,这两年,我梦见最多的,就是这里,就像现在这模样,只不过,在梦里,我们的样子都还很年轻。” 曹氏摸了摸自己的脸,凄然一笑,说:“你还是忘了我吧。” 刘邦看着曹氏,歪头淘气地莞尔一笑,一脸神秘地从怀中掏出一个绣囊,晃了晃,里面有着钱币的声响。 刘邦说:“忘不了啦。” 曹氏望着刘邦,心下感动,但仍然掩饰着情感。 夜空晴朗无云,星罗棋布。刘邦和曹氏在村中散步,缓缓地、漫无目的地走着。突然,听见远处大地在波动,传来有韵律的声音,浑厚而悠长。刘邦和曹氏对视一眼,不知就里。 转过巷子,只见一群人举着无数个火把在晃动着,且歌且舞,迎向刘邦。刘邦指着这些人,问身边的曹氏:“都是什么人?” 曹氏道:“是丰沛的子弟。” 刘邦惊异地看着,看着,人群越来越近,歌声也就越来越响亮。乡亲们终于来到刘邦的面前,热烈地舞动着,跳动的火把映衬着每个人脸上的欢悦。刘邦只看得热血奋起,遂将披着的大氅脱下,交给了曹氏,他亲自击节,加入群舞的队伍中。 曹氏怔怔地看着,看着,终于,热泪滂沱…… 刘邦领舞,和乡亲们且舞且歌。 “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归故乡啊,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唱毕,乡党皆高声合歌。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刘邦且唱且舞,终于站住,环顾四周,不觉潸然泪下……长乐宫外,宫院门口,长长的台阶上,五岁的刘襄跑了过来,他手握一把铜制的弹弓,刘襄是第一次进入长乐宫,站在门槛处,四处打量,甚是好奇。 鬓须斑白的刘邦穿着宽大的绣着龙的丝麻袍子,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旁,歪着头打量那孩子,问:“你是谁?” 刘襄答道:“刘襄。” 刘邦问:“你是我儿子,还是我孙子?” 刘襄说:“不知道。” 刘邦又问:“你父亲是谁?” 刘襄说:“齐王。” 刘邦点头:“哦,刘肥。” 刘邦伸出手,让襄牵着他的手,沿着宫院广场上长长的甬道,向未央宫大殿走去。 刘襄问:“你父亲是谁?” 刘邦脸上露出一丝笑容,说:“我?我父亲是个混蛋。” 刘襄说:“哦,你真倒霉,跟我一样。” 刘邦道:“你父亲也是混蛋?” 刘襄说:“对,他打我妈。” 刘邦道:“哦,女人,女人有的时候是要打的。” 刘襄问:“你在这儿住吗?” 刘邦说:“对,不过我就要搬了。” 刘襄问:“搬到哪儿去?” 刘邦说:“长陵。” 刘襄疑惑地说:“我听说那是坟墓。” 刘邦道:“对,其实没什么区别,跟长乐宫一样。” 刘襄问:“你要搬去坟墓里住?” 刘邦说;“每个人迟早都要去的。告诉我,你几岁?不,我猜一猜,四,不,五岁,对吗?” 刘襄答道:“五岁。” 刘邦得意地说:“看,我记得不错。以前我的记性很好,我能记得泗水亭每一户户主的名字。” 两个人走进了大殿,刘邦摸摸索索从怀里掏出几颗枣,说:“来,我给你一个好东西。”刘邦拣了最大的一颗枣,递给襄,看着他吃,然后问:“怎么样?好吃吗?” 刘襄吃了一口,吐出来说:“不好吃!” 刘邦摸了摸襄的脑袋,嘿嘿一笑,问:“你觉得这儿怎么样?” 刘襄说:“很好!” 刘邦道:“那是因为你没见过更壮丽的宫殿,阿房宫,可惜被项羽烧了。” 刘襄问:“谁是项羽?” 刘邦说:“那个被称之为战神的人。我打败了他。不可思议吧?我也觉得不可思议。我刘邦,能走到今天,就是因为运气好。谁能想到,我四十大几了,房无一间地无一垄,还能娶到一房媳妇。谁又能想到,跑了徭役,本来是死罪,却赶上天下大乱,我不光没死,东跑西颠的,还封了侯了!推翻暴秦,我既不是头一个起事的,也不是出力最多的,却偏偏成了得利最大的,我成了王了。嘿嘿……” 刘邦兴趣很高地说着,还是有些累了,于是就坐下接着说:“不光运气好,我还有一群帮我的弟兄。要说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我不如张良;镇国家,抚百姓,我不如萧何;战必胜,攻必取,我不如韩信。这三个人可都是人尖子啊,可他们都愿意为我干。知道为什么吗?” 刘襄摇头。 刘邦继续说:“因为我是龙啊。我的史官跟人说,我是龙的种,是龙在河边向我娘播下的种,而且见证人就是我的父亲刘太公!荒唐!刘太公虽然是个糟糕的男人,但他也不会糟到任由别人搞他老婆,哪怕是龙。这些史官,谄媚的功夫实在太差!弟兄们说我是赤帝之子,杀死了我的对头白蛇,所以成了事。你的大奶奶也说我是龙,因为不管我走到哪儿,头顶上都有一朵五彩的云。” 刘襄疑惑地问:“云?”他使劲地看着刘邦的头顶,感到很纳闷。 刘邦一笑说:“你看不见,只有你大奶奶能看见。每个男人头顶上都有一片云,就看你的女人能不能发现。其实,什么龙种,都是骗人的。陈涉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是我听过的最带劲的一句话。嘿嘿……我一个闾左之人,提三尺剑,以求活图存之心,夺得天下,这难道不是天意吗?我的运气是老天给的,说到底,项羽不是我灭的,是老天灭的。我刘邦成,不是我有多大能耐,是老天要我成啊。我的胜利,不是刘邦的胜利,是庶民之怒的胜利,是求活存活的胜利,是顺应天意的胜利。活,不容易啊。项羽是不求活的,能活,他却求死。我敬仰他,我尊敬他,甚至到今天,还有些怕他,但我不认同他,我不服他。我不知道能不能赢,但总要试一试,我向他发起了挑战,最终,凤凰输了,麻雀赢了;贵族输了,庶民赢了。人,可以输一百次,但不能输最后一次。” 刘邦倒酒,自饮,呛着了,咳嗽,又说:“襄,不知道你到我这个年纪的时候,大汉还在不在。万世的江山缥缈无际得很呀,秦始皇想永生,吃了很多丹药,有时吃得眼睛发红,有时吃得拼命放屁,有时吃了想搞女人,但没有一种可以长生不老。秦始皇想永生,想要万世基业,都是一场空,要知道,他是秦始皇啊,他都做不到,谁能做得到?做房子,要想百年不倒,先得打下很深的根基……我一直在为大汉打这个根基。我看……长乐宫的地基不大对头,是歪的,在晃啊。是不是,襄?” 刘襄说:“没晃啊?我爸喝了酒以后,也说房子在晃,可是,房子没晃。” 刘邦道:“没晃吗?你肯定?房子是没晃,是人心在晃,大汉的人心在晃啊!世间最难琢磨的,是人心;最难满足的,是人心;最难阻挡的,也是人心!改朝换代,都说该顺天应人,我看不是这样。王道以德服人,霸道以力服人,二者缺一,没法服人。老百姓,不把他们当回事不行;太把他们当回事,也不行。这天下,还得治啊!所以要王霸兼用,敬天治人。” 刘邦说着拿起了编钟锤,敲了起来,简单的旋律,渐渐融入空旷的长乐宫内,升到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