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们一直活在春秋战国3》 晋悼公上任的三把火 国不可一日无君。公元前573年春天,栾书和荀偃杀死晋厉公后,派荀罃、士鲂(fáng,士会的小儿子)为使者,前往雒邑迎接孙周回国继承君位。 这一年,孙周刚满十四岁。他随荀罃和士鲂来到清原,在那里接见了前来迎接的晋国群臣。 “你们是来迎接我的吗?这真是太好了,我做梦都没想到竟然有这样的福气啊!不过话又说回来,事情发展成这样,难道不是因为上天在眷顾我吗?”孙周呵着白气,不断搓着手,兴奋地说。 群臣都面面相觑,表面上不说,心里都在想:这话说得可真有意思,什么上天眷顾?明明是咱们这些卿大夫眷顾你,否则的话,你还是老老实实呆在雒邑当你的门客吧! 孙周似乎看出了大伙的心思,微微一笑,问了一个问题:“诸位大夫,一个国家为什么要有君主?” “这……”大伙没摸清楚孙周的套路,不敢胡乱回答。 “所谓君主,就是发号施令,代表天子来管理国家的。如果立了君主,又不听他的号令,那就没有任何意义了。你们拥立我为君,我很感谢。但是丑话说在前头,既然要我当这个国君,就得听我的号令,不许有丝毫马虎。否则的话,我现在就回雒邑去,过我的安闲日子。” 后人评价孙周,认为他这一露面,就表现出成熟的政治智慧:第一,君权神授,我孙周之所以能够当这个国君,是上天的意旨,不是你们这些卿大夫赋予的,这是个合法性的问题,必须先界定清楚,你们不要居功自傲;第二,既然要我来当这个国君,就得把我当国君对待,令行禁止,服从我的管理。如果想把我当作提线木偶,对不起,没门! 群臣听了,战战兢兢地拜倒在地上,说:“迎接您当国君,自然是要听从您的号令,这是晋国上下共同的愿望,谁敢不唯命是从?” 得到群臣效忠的保证后,孙周才从清原动身,抵达首都新田。但他并不急于掌权,而是先做了三件事: 第一,入城之前,先与以栾书为首的卿大夫举行盟誓,宣布继任国君,也就是历史上的晋悼公; 第二,进城之后,在大夫伯子同家借住了十天,斋戒沐浴,然后到武宫(晋国的宗庙)祭祀祖先——当国君是件大事,必须到列祖列宗那里备个案; 第三,驱逐晋厉公的外嬖夷羊五等七人。 二月初一日,晋悼公进入朝堂,正式行使国君的权力。一上朝就宣布了九条新政:一、向百姓布施财物,提高民众的幸福指数;二、免除民众拖欠的赋税,减轻人民负担;三、起用晋厉公时期被打压的朝臣,拨乱反正;四、救济灾民,解决底层民众的燃眉之急;五、禁止奢侈浪费,树立良好的政府形象;六、调低赋税额度,争取士大夫阶层的支持;七、宽容有罪责的人,提倡以德治国;八、节省公室开支,艰苦朴素,从自己做起;九、以粮为纲,农忙季节不发动农民参加战争或国家建设。 以上九条,为《左传》所载。《国语》的记载与之类似,但是特别加上了一条:但凡年过七十的国民,晋悼公都亲自接见他们,尊称他们为祖父,并且说“不敢不接受您的教诲”。说句题外话,那年代活到七十岁的人有如凤毛麟角,而且就算活到那个年龄,也基本上是又聋又瞎又哑,不太可能长篇大论,喋喋不休,所以咱们不用担心晋悼公的耳朵听出老茧。 接着是大规模的人事调整。 首先是任命魏锜(qí)之子魏相为下军元帅。任命理由是:“邲之战中,魏锜在下军辅佐荀首,俘获了楚国的公子谷成,杀死了连尹襄老,后来晋国才得以用公子谷成和连尹襄老的尸体换回被俘的荀罃。鄢陵之战中,魏锜射中了楚共王的眼睛,为晋军的胜利立下首功,自己却被楚将养由基射死。魏锜劳苦功高,他的子孙却不在显位,这是不合适的。” 其次是任命士鲂为新军元帅。任命理由:“士鲂是士会的小儿子、士燮(xiè)的同胞弟弟。士会修订法令,整顿秩序,晋国才有安定的局面,他制订的规章制度到今天仍然在实施;士燮勤勤恳恳为国操劳,将诸侯牢牢团结在晋国周围。任命士鲂为卿,也是为了让士氏宗族继续发扬光大。” 又任命魏颗的儿子魏颉(jié)为新军副帅,辅佐士鲂。任命理由:“辅氏之战中,魏颗凭借自己的英勇击退秦军,俘获了秦国的大力士杜回,这一功勋被镌刻在先君景公的钟上。魏颗的功劳使得秦人不能得志于晋国,他的儿子不可不用。”如果没记错的话,魏颗战胜杜回,并非由于英勇,而是靠了鬼魂相助。瞧瞧,做一回好事,自己保命,还荫及子孙,这多划算! 士贞伯学识渊博,博古通今,而且能够将书本上的知识灵活运用到日常工作中,被任命为太傅。贾辛具有数学天赋,能够准确地计算工程使用的人力、物力和财力,被任命为司空。栾纠善于驾驭战车而且有一定的军政知识,被任命为晋悼公的戎车驾驶员,同时负责培训全国的车夫。荀宾武艺高强而且不骄不躁,被任命为晋悼公的戎右护卫,同时担任全国武术总教头。 荀家、荀会、栾厌、韩无忌被任命为新的公族大夫。任命理由:“荀家朴实宽厚,荀会机敏而有文才,栾厌勇敢果断,韩无忌处变不惊。膏粱子弟骄奢放纵,不服管教,让朴实宽厚的人教育他们,他们才能够修身养性,勤于学习;让有文才的人引导他们,他们才能够深入浅出,循序渐进;让勇敢果断的人劝诫他们,培养他们敢作敢当的精神;让冷静的人影响他们,他们才能够做到心志专一,不开小差。”顺便说一下,荀家、荀会是荀偃的族人,栾厌是栾书的长子,韩无忌是韩厥的长子。史学界一般认为,晋悼公此举,意在笼络荀、韩两家,削弱栾家的势力。 晋悼公又宣布:各军的正副元帅撤销固定的戎车驾驶员,设立军尉担当该职。任命祁奚为中军尉,羊舌职为副,魏绛为中军司马,张老为候奄(官名);铎遏寇为上军尉,籍偃为上军司马;任命程郑为乘马御(官名),负责全国的战马训练事务。 据《左传》记载,晋悼公这次人事调整,各部门的长官,都是选拔名声良好的人来担任,而且都能胜任各自的工作;设立官位,没有超出古代的编制;封赏爵位,没有超过受封者的品德;部队中建立了严格的等级秩序,民众也不再发牢骚。新官上任三把火,晋悼公这三把火,驱散了长期以来笼罩在晋国上空的阴霾,昔日的霸主之国,又重新显露出一派欣欣向荣的气象。 同年六月,国际局势再一次风云突变——郑成公在楚共王的指使之下,突然带兵入侵宋国,打到了宋国首都商丘的曹门(西北门)之外。楚共王也带兵从南方入侵宋国,在朝郏(jiá,宋国地名)与郑成公会师后,楚军将领公子壬夫和郑国大夫皇辰联合出兵,入侵城郜,夺取幽丘,攻占彭城,将当年逃到楚国的五位“桓之族”——鱼石、向为人、鳞朱、向带、鱼府——送到了彭城,并且留下兵车三百乘,帮助他们镇守彭城。 对于宋国人来说,这是一个内忧外患的时刻。楚郑两国军队在宋国的土地上耀武扬威,鱼石等人凭借楚军的力量牢牢控制了彭城,并以彭城为基地,召集桓族的旧部准备反攻商丘。一时间,朝野弥漫着一种悲观失败的情绪。 有位名叫西鉏(chú)吾的大夫站出来鼓舞士气,说:“你们都这样愁眉苦脸的做什么?形势真的就那么差吗?我看不见得。如果楚国人以仁德对待我们,我们早就服从楚国的领导,不敢有贰心。可惜啊可惜,楚国人贪得无厌,欲望难以满足,罔顾公理和道义,公然站在背叛祖国的乱臣贼子一边,非要逼得我们无路可走。依我看,如果他们仅仅是收留了那些我们憎恶的人,让他们狐假虎威,挑拨宋国人之间的感情,那倒算是祸害。可现在呢?楚国人竟然帮助乱臣贼子占领我们的彭城!这种公然毒害诸侯的行为,只能使人厌恶,对于我们来说,这不是坏事而是好事啊!晋国很快就会来救援我们了。” 话说得貌似有道理,可是晋国人究竟什么时候能够出兵,恐怕连西鉏吾心里也没有谱。同年七月,宋国司马老佐和司徒华喜围攻彭城,攻而不克。到了十一月,晋国的救兵还不见踪影,倒是楚国令尹公子婴齐为了救援彭城,再度带兵入侵宋国。 形势对宋国越来越不利,宋平公派右师华元前往晋国告急,明确告诉晋国人:若是再不搭救,宋国肯定顶不住,只能向楚国屈服,变成晋国的敌人了。 晋悼公到底在磨蹭个啥呢? 说“磨蹭”也许太冤枉他了。实际上,他是在进行上台之后最重要的一项人事调整。做完这件事,晋悼公的布局才算完成,才能放手与楚国一搏。 他撤掉了中军元帅栾书的职务,任命以忠厚稳健著称的五朝老臣韩厥为中军元帅。理由很简单:第一,栾书是杀害晋厉公的幕后主使,如果连个撤职处分都不给,怎么对得起死去的先君;第二,栾书执政日久,党羽甚丰,一日不换,新君一日不安。 刚刚做完这件事,华元就到了。晋悼公下令召集诸侯,亲自带领各国联军救援宋国。公元前573年十二月,联军进驻到彭城附近的靡角之谷(地名)。公子婴齐得到消息,不敢与之争锋,将部队撤回了楚国。 公元前572年春天,诸侯联军将彭城包围得像铁桶一般。鱼石等人支撑不住,出城向晋悼公投降。晋悼公将彭城交还给宋国人,将鱼石等人带回晋国,安置在壶丘。 同年夏天,韩厥、荀偃又在鄫地(郑国地名)举行国际会议,鲁国的仲孙蔑、齐国的崔杼,以及曹国、邾国、杞国等小国大夫参加了会议。会后,韩厥带领诸侯联军进攻郑国,打到新郑的外城,而且顺势入侵了楚国北部。 同年秋天,楚将公子壬夫采取围宋救郑的策略,带兵入侵宋国,郑国也响应楚军的攻势,派兵占领了宋国的犬丘。 公元前571年春天,郑军再度入侵宋国……如此你来我往,晋楚争霸进入了拉锯战。 晋楚两国你来我往,最苦的是郑国。公元前571年秋天,在晋楚两国之间奔波劳累了一生的郑成公终于扛不住了,卧病不起。临终之际,公子騑(fēi)向他请示:“跟着楚国干,实在是太累了,请允许我们改换门庭,还是跟着晋国走吧。” 郑成公听了,苦笑一声,问了公子騑一个问题:“难道跟着晋国干就不累?” “这……”公子騑无法回答。 “子驷(公子騑字子驷)啊!”郑成公拉着公子騑的手,“你还记得鄢陵之战吗?楚王为了救援郑国,在鄢陵被晋国人射瞎了一只眼睛。他受到这样的伤害,不是因为别人,而是因为寡人啊!如果背叛楚国,是忘记了人家的功劳,而且背弃了自己的诺言。拜托你们几位,不要将寡人置于背信弃义的境地!” 公子騑流着眼泪,把头深深地低了下去。 郑成公死后,郑僖公即位。根据郑成公的遗命,公子喜担任顾命大臣(当国),公子騑主持国家内政(执政),公子发担任司马。趁着郑国举办丧事的机会,晋悼公又派兵入侵郑国。郑国人都感到心力交瘁了,纷纷要求与晋国和谈。公子騑说:“先君的命令不能更改。”平息了大伙的议论。 为了瓦解郑国与楚国的同盟,公元前571年秋天,晋国在戚地举行了一次卿大夫级的国际会议,商讨对付郑国的办法。在这次会议上,鲁国的仲孙蔑提出一个建议:“请加强虎牢的防卫,以威逼郑国就范。” 虎牢是郑国西北的战略要地,因为晋军的多次进攻,虎牢也数度易手,城墙多处坍塌,沦为了无人驻守的废城。如果诸侯联军进驻虎牢,并且加固城防,就好比在郑国人头上悬上了一把利剑,不怕他不服。 听到仲孙蔑的话,晋国的首席代表荀罃站起来,向他深深一鞠躬,说:“您的建议真是太好了,我代表晋侯向您表示感谢!”接着话锋一转,说:“去年的鄫之会,大家都听到齐国崔杼的发言了吧?我虽然没有参加那次会议,但是听人说,崔杼发表了很多不利于团结的言论。今天的会议,齐国又没派代表来,东方的滕、薛、小邾等几个小国历来听命于齐国,所以也没有参加。所以说,晋侯的忧虑不仅仅在于郑国啊!我回国之后,将如实汇报这次会议的情况,请晋侯向齐侯发出邀请,共同加固虎牢的城防。如果齐国不答应这个请求,那我们就只好发动诸侯对齐国刀兵相向了。因为您的这个建议,非独对我晋国有利,而是对天下都有利,谁不参加筑城,谁就是天下的罪人,人人得而诛之!” 戚地会议之后,晋悼公果然正式向齐灵公发出请求,要齐国协助修筑虎牢的城墙。 有荀罃的战争威胁在先,齐灵公不敢推搪,派崔杼代表齐国,同时还发动滕、薛和小邾等国派人参加了虎牢的筑城行动。同年冬天,虎牢关的修筑工作完成。城墙修好没几天,郑国的使者果然来到虎牢,要求举行和谈。 郑国转向晋国的怀抱,对于楚国来说是一次沉重的打击,如果以拳击比赛来比喻,好比是当面遭了一记重拳。但这还不是最沉重的打击,紧接着又有一记左勾拳,狠狠地打到了楚国的腰肋之间——公元前570年春天,公子婴齐带兵入侵吴国,被吴军打得大败而归,猛将邓廖被俘,士兵死伤大半。吴军乘胜追击,占领了楚国东部的重镇驾城。公子婴齐急怒攻心,发病身亡。 国际形势持续朝着对晋国有利的方向发展。同年三月,仲孙蔑陪同鲁国新任国君鲁襄公(鲁成公于两年前去世,鲁襄公是鲁成公的儿子)来到晋国,第一次朝觐晋君,双方在新田附近的长樗(chū,晋国地名)举行会盟。鲁襄公年方六岁,在仲孙蔑的引导下向晋悼公行稽首大礼。这一举动引起了晋悼公的不安,派荀罃对仲孙蔑说:“上面还有天子在呐!鲁侯竟然向寡君行此大礼,叫寡君如何敢接受?” “晋侯多虑了。”仲孙蔑回答,“鲁国周边强敌环伺,寡君指望晋侯给予支持,怎么敢不行大礼?” 鲁国的态度,在很大程度上代表了各诸侯国的态度。 同年六月,晋、齐、鲁、宋、卫、郑、莒、邾等国元首在鸡泽(地名)举行会盟。在晋悼公的请求下,周灵王派单襄公代表王室参加了这次会盟,为晋悼公撑腰打气。吴王寿梦本来也在被邀请之列,而且晋悼公为了表示对吴国的重视,还特别派大夫荀会到淮水去迎接他。遗憾的是,也许是因为路途遥远,也许是持一种观望态度,寿梦没有参加鸡泽之会,也没有派代表参加,搞得晋悼公心里十分不爽。 不过,另一位不速之客的意外到来,多少为晋悼公扫去一些不快。这个人叫袁侨,是陈成公派出的全权代表。长期以来,陈国一直臣服于楚国的领导,与中原各国几无来往。公子婴齐死后,公子壬夫接任楚国令尹,对盟国采取高压政策,经常索要财物,陈国不堪重负,所以派袁侨来参加鸡泽之会,请求成为晋国的盟国。 鸡泽之会开了整整三个月,直到秋天才结束。与会诸侯认清了形势,统一了认识,振奋了精神,决心团结在王室和以晋悼公为领导的晋国周围,共同维护中原地区的繁荣与稳定,抵抗楚国的蚕食与入侵。 一个人听多了歌功颂德就难免骄傲,除非他是圣人或傻子。晋悼公既不是圣人,也不是傻子,被众星捧月般围绕着,听了整整三个月的赞美之辞,不觉也有些飘飘然了。 回国途中,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晋悼公的胞弟扬干年少无知,乘着马车闯入了正在行进的部队当中。按照军纪,干扰部队行进是死罪。但是国君的弟弟不能杀,中军司马魏绛便将扬干的车夫抓起来,斩首示众。扬干跑去向晋悼公告状,晋悼公很生气,对中军尉佐羊舌赤说:“寡人大会诸侯,获得天下瞩目的荣耀,现在扬干却遭受莫大的侮辱,等于就是侮辱寡人!你现在就去杀了魏绛,提他的头来复命!” 前面说过,晋悼公刚上台的时候,任命祁奚为中军尉,羊舌职为副(即中军尉佐),现在的中军尉佐为什么是羊舌赤呢?原来,祁奚上任不久,便因病请求告老还乡。晋悼公询问他谁能接任中军尉一职,祁奚首先推荐的是解狐。晋悼公觉得很奇怪,因为谁都知道,解狐素来跟祁奚势同水火,见面都不打招呼。他不禁问道:“您不是跟解狐不和吗?” “没错。” “那还推荐他?” “可您是问我谁能胜任中军尉,不是问我跟谁关系好呀!”祁奚很奇怪地瞪了晋悼公一眼。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 但是没想到,解狐接到任命后,刚刚办好官服,接受了亲友的祝贺,正准备上任的时候,突然疾病发作,不治身亡。再加上中军尉佐羊舌职也在那时候病故,晋悼公只好又跑去问祁奚。 “祁午可以担任中军尉,羊舌职的儿子羊舌赤担任中军尉佐。” “可祁午不是您的儿子吗?” “没错啊!俗话说,知子莫若父。祁午小的时候,性格柔顺,听从长辈的教导,好学上进,从不贪玩。长大之后,有坚定的志向,多次圆满完成我交给的任务,坚持自己的学业而不好高骛远。举行成人礼之后,更加谦恭有礼,富有同情心,遇到事情镇定自如,坚守道德而不放纵。如果处置军中大事,他的才能其实已经超过我了。” “可是,推荐自己的儿子,不怕别人说闲话吗?” “嘴是人家的,我可管不了,我只管为您推荐贤才。” 这就样,祁午当上了中军尉,羊舌赤当上了中军尉佐。祁奚举贤不忌仇,不避亲,被传为千古美谈。 那么,祁奚推荐的羊舌赤是否真的胜任中军尉佐这个职务呢? 当羊舌赤听到晋悼公要他提魏绛的头来见,没有马上执行,而是问了一句:“您确定要这么做吗?” “当然。” “臣能说几句话吗?” “说。” “臣以为,魏绛是个正人君子,一心为公,敢于担责。就算是得罪了您,他也不会逃避,很快就会亲自来认罪,根本用不着臣去杀他。” 话音未落,帐外卫兵通报:“魏绛求见!” 晋悼公正在气头上,狠狠地瞪了羊舌赤一眼,嘴里嚷嚷道:“不见不见!” 声音传到帐外,连魏绛都听到了。他也大声说道:“既然您不想见到我,那就是想要我死了。做臣子的不能违背国君的意志,我早有准备了!”说着就地坐下,从怀中掏出一卷竹简,要卫兵交给晋悼公。然后拔出随身携带的短刀,就往自己脖子上抹去。正在周围看热闹的士鲂、张老等人一看不得了,这家伙玩真的啊!一拥而上,将刀抢过来。 魏绛的信是这么写的:“您新任国君,就任命臣为司马,是对臣的高度信任,臣不胜感激。臣听闻,部队以服从命令为第一要义,士兵以宁死而不触犯军纪为荣。您大会诸侯,领袖群伦,还没回到国内,您的部队却出现了触犯军纪的现象,那是臣这个当司马的罪过啊!臣衡量再三,治军不严是死罪,得罪您的弟弟也是死罪,横竖是一死,罪无可赦。治军不严影响晋国的声誉,触怒公子则由臣一人承担,两害相权取其轻,所以不惜得罪您而动用刀斧来维持军纪。臣自知罪责深重,不敢祈求原谅,特意跑到您帐前来自杀谢罪。” 晋悼公读完,把竹简一扔,连鞋子都没穿就跑出去,对魏绛说:“寡人之所以说出那样的话,是出于对兄弟的爱;你杀扬干的车夫,是要维持军纪的尊严。寡人没有教育好兄弟,以至于触犯军纪,是寡人的责任。请您千万不要自杀,您如果真的死了,寡人的脸就不知道往哪搁了!” 通过这件事,晋悼公认识到魏绛是一个坚持原则、进退有度的人。回国之后,就提拔魏绛进入卿的行列,担任了新军副帅。 还是那句话,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晋楚夹缝中的陈国 公元前570年冬天,鸡泽之会刚刚落幕,楚共王就派兵入侵陈国,以惩罚陈国的背叛行为。消息传到晋国,中军元帅韩厥深感忧虑,在朝会上说:“当年商纣王无道,天下诸侯有三分之二都愿意跟随周文王反叛商朝,周文王认为时机未到,怕自己的实力不足以保护这些诸侯,所以仍然带着他们臣服于纣王。今天晋国的实力不足以降服楚国,虽然接受了陈国的投诚,但是想要保护陈国不受楚国的侵害可就难了!” 公元前569年春天,陈成公病逝。正在围攻陈国的楚军得知这个消息,立即停止了军事行动,好让陈国人安心举行葬礼。楚军此举,自然是希望陈国人知恩图报,主动回到楚国的怀抱。然而陈国人不领情,办完陈成公的丧事,继续拿起武器守卫城墙,摆出一副誓死不降的架势。其实,在晋国无法保证陈国安全的情况下,陈国人这样卖命地抵抗楚国的入侵,在国际上并没有得到多少同情。鲁国大夫臧孙纥就曾说:“陈国如果不臣服于楚国,必定会灭亡。楚国已经尽到了礼数,陈国人却不服气,就算是大国也不应该这样做,何况是区区小国?” 同年夏天,楚军恢复进攻,而且指使附庸的顿国也派部队加入围攻陈国的行列。晋悼公仍然采取观望的态度,除了声援陈国,没有任何实质性的行动。晋悼公这样做,并非薄情寡义,而是自有其不得已的难处。陈国离楚国最近,如果贸然发兵相救,晋军劳师袭远,胜算不大;而楚军以逸待劳,可战可退,主动权完全掌握在楚军手里。晋军就算获一时之利,也不能抵消楚军在地理上的优势,陈国始终处于楚军的有效火力范围之内,这样的仗打了也没什么意义。 事实上,此时的晋悼公,对于如何重建晋国的霸业,已经有了新的思路。这一年冬天,山戎部落联盟的首领、无终国的国君嘉父派了一位名叫孟乐的使臣出访晋国。孟乐通过魏绛向晋悼公献上山戎地区的特产——虎豹之皮。面对山戎的主动示好,晋悼公的脑子里想的却是另外一件事,他对魏绛说:“戎人贪婪而且缺乏亲情,现在主动上门讨好,对我们必定不加防备。我们如果趁机进攻,应该可以获得大功。” 魏绛当时愣了一下,很快明白了晋悼公的意图。自古以来,所谓雄图霸业,无非是“尊王攘夷”四个字,晋悼公既然不能对陈国施以援手,便将眼光转向“攘夷”二字,希望通过征服山戎来得分。魏绛想,晋悼公的这个想法并没有错,然而经不起现实的推敲。他对晋悼公说:“诸侯刚刚服从您的领导,陈国也是新近才加入同盟,大家都等着看您的表现。如果有德,则更加团结和睦;如果无德,则各怀贰心,甚至背弃晋国。如果现在出兵讨伐山戎,而楚国趁机加紧围攻陈国,我们必定没有办法救援。对于陈国来说,那就意味着我们彻底放弃他们了,而其他诸侯也会因此而丧失信心,与我们离心离德。山戎,不过是禽兽罢了,得到山戎而失去华夏诸国,这样的生意不划算。《夏书》上说,有穷氏的后羿……” 晋悼公听得入味,忍不住插了一句嘴:“后羿怎么了?” 魏绛清清嗓门,接着说:“当年夏朝走向衰落,后羿从鉏地迁到穷石,建立了新的政权。后羿仗着他的箭术精湛,不理朝政,沉溺于打猎,抛弃了武罗、伯因等贤臣而重用寒浞这样的小人。那个寒浞啊,在宫内讨好后羿的女人,在宫外就通过施舍来收买人心,愚弄百姓,趁着后羿外出狩猎的机会,霸占了他的国家。后羿的百姓和女人都倒向了寒浞一边。后羿在打猎的地方听到消息,还梦想着反攻倒算呢,结果就被他的手下人杀了。还将他煮熟,让他的儿子吃,他的儿子不忍心吃,因此被杀死在城门口。夏朝的贤臣靡逃亡到了边远地区才躲过屠杀。寒浞和后羿的妻子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叫做浇,一个叫做豷(yì),父子三人不修德政,只喜欢战争,消灭了斟灌氏和斟寻氏。靡收集了两国的遗民,带着他们起义,消灭了寒浞,杀死了浇和豷,有穷氏从此就灭亡了。” 魏绛说到这里,偷偷看了晋悼公一眼,只见他眉头紧锁,若有所思的样子,于是继续说:“后羿身居帝位,贪恋着打猎,忘记了国家的大事,想到的只是飞禽走兽,所以亡国灭种,后人要引以为鉴啊!” 顺便插一句,晋悼公最大的爱好就是打猎。魏绛这番话,一语双关,既是以禽兽比喻山戎,建议晋悼公不要将精力放在山戎身上;又是教育晋悼公正确对待自己的爱好,以国家大事为重。 晋悼公沉吟半晌,道:“那依你之见……” “与其伐戎,不如和戎。” “和戎?”晋悼公第一次听到这个名词。这也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出现和戎这个词。在后世的历史中,和戎逐渐演变成对少数民族妥协的代名词,这恐怕是魏绛始料不及的。 “是,和戎有五利。”魏绛说,“第一,戎狄部落都是游牧民族,他们逐草而居,重视财物而轻视土地,可以通过收买来获得他们的土地;第二,和戎之后,边境和平,人民安居乐业,可以专心发展农业生产;第三,山戎臣服于晋国,是一件震动天下的大事,有利于在诸侯之间树立晋国的威信;第四,以德服人,安抚戎狄,无需动用武力,可以节省开支,减少流血;第五,您以后羿为前车之鉴,重视德政,远方的人们会前来归顺,邻近的国家也会服从领导。请您认真考虑我的建议!” 晋悼公说:“寡人很高兴听到您的见解,就照您的意思办!”于是命魏绛与无终等山戎部落会盟,同时致力于修整国政,治理百姓,打猎也严格按照周礼的规定,安排在农闲时节进行。 事实证明魏绛的和戎政策是正确的。通过和戎和修整国政,晋国一方面增加了综合国力,另一方面获得了更高的国际威信。公元前568年夏天,晋悼公终于等来了一个他盼望已久的人——吴王寿梦的全权特使寿越。 寿越向晋悼公表达了两层意思:一是就前年吴国没有参加鸡泽之会表示歉意;二是希望与中原诸国加强合作,成为晋国的正式盟国。 晋悼公大喜过望,给予寿越很高的礼遇。同年九月,晋、齐、鲁、宋、陈、卫、郑、曹、莒、邾、滕、薛、鄫等国诸侯与吴国的寿越在戚地会盟。会后,晋悼公以盟主的身份,命令各国出兵,组成诸侯联军,帮助陈国抵抗楚国的入侵。 就在晋悼公大会诸侯、建立起规模空前的国际同盟的时候,楚共王悄悄改变了策略。他一面命令部队保持进攻态势,一面派人给陈国新任君主陈哀公送去一封信。 “自先君庄王入陈以来,陈国与楚国历年友好,何故突然背叛寡人,以至于两国刀兵相见,生灵涂炭?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误会,或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呢?” “事到如今,我们也就实话实说了。”陈哀公回复,“陈国之所以背叛,实在是逼不得已,因为贵国令尹贪得无厌,总是向陈国索取大量的财物,我们不堪重负,才出此下策啊!” “什么?”楚共王大吃一惊。他马上派人秘密调查公子壬夫,结果比他想象的更严重。原来公子壬夫的手不只是伸向陈国,但凡楚国的盟国,都不同程度地被他勒索过财物。“原来我们只要向楚王纳贡,令尹上台后,我们不但要向楚王纳贡,还要向令尹纳贡,负担却不只增加了一倍。为什么?因为令尹拿得比楚王还多。” “那你们为什么不及早向楚王报告呢?” “谁敢得罪令尹啊?搞不好,他编织一个罪名,楚国大军就杀到我们的土地上了,我们只能委曲求全!” 事情查明之后,公子壬夫被判以极刑,立即执行。 说句题外话,令尹在楚国乃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官,因为勒索别国的财物,说杀就杀了,可见楚共王对官员的腐败是持“零容忍”态度的。事实上,但凡智商正常的封建君主,对于属下的贪赃枉法行为总是难以容忍,因为他们都清楚,这种行为会严重危害自己的统治,甚至导致国破家亡;相对而言,那些被称为“公仆”的职业官僚,对这种行为的容忍度就大很多,因为国家不是他们自己的,他们也只是匆匆过客,没有必要那么在意。 公子壬夫死后,楚共王的弟弟公子贞接任令尹。此时,晋悼公亲自率领的诸侯联军已经集结完毕,正在前往陈国的路上。听到这个消息,士匄(gài)哀叹道:“现在去已没用了,陈国必定会投向楚国的怀抱。楚国人杀死公子壬夫而立公子贞,就是要改变对陈国的政策。陈国紧邻楚国,远离晋国,楚军朝发夕至,陈国人敢不听从楚王的号令吗?依我看,现在占有陈国只是一个梦想,还不如放弃!” 公元前568年冬天,诸侯联军抵达陈国,开始部署陈国的防务。楚共王无视联军的存在,派公子贞带领楚军向陈国进军。这是一场势均力敌的战略抗衡,以晋国为首的诸侯联军人多势众,而公子贞率领的楚军占有地利之便。双方虽然来势汹汹,却都不敢轻举妄动。对峙了十来天之后,眼看年关将近,双方都感到没有必要硬撑下去,不约而同地撤军回国。一场看似不可避免的战争,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了。 对于晋悼公来说,这个结果并不坏。在对待陈国的问题上,他和韩厥、士匄等人的看法基本是一致的。如果不能一战将楚国彻底打垮,那任何局部的胜利的意义都不大。换而言之,陈国始终是楚王嘴边的肉,谁也抢不走。因此,发动诸侯保卫陈国,更多是一种姿态,是为了体现晋国作为霸主责任,也是为了让陈国至少不那么死心塌地跟着楚国走,时不时给楚国制造一些小麻烦。 从陈国撤回来之后,晋军进行了一项重大的人事调整。中军元帅韩厥因为年事已高,向晋悼公提出辞职,要求退居二线。按照子承父业的传统,晋悼公打算立韩厥的长子韩无忌为卿,接任中军元帅。然而韩无忌自幼患有残疾,腿脚不太方便,他委婉地拒绝了晋悼公的好意,说:“诗上讲,‘岂不夙夜?谓行多露’又说‘弗躬弗亲,庶民弗信’。无忌不才,请您考虑我的弟弟韩起吧,他为人宽厚,作风正派,适合担任军职。” “岂不夙夜?谓行多露”见于《诗经·国风·行露》一诗,原来的意思是一女子与一男子相爱,男子要她趁夜前来相会,女子遵守礼法,不敢前去,所以回答说:“难道我不想朝朝暮暮和你在一起吗,奈何道路上的露水太多啊!”韩无忌以这句诗为比喻,告诉晋悼公自己身体不便,不能早出晚归地工作,恐怕耽误国家大事。而“弗躬弗亲,庶民弗信。”见于《诗经·小雅·节南山》一诗,意思是自身有疾,不能躬亲办事,则不能获得大众的信任与认可。 晋悼公也是饱学之士,一听就明白韩无忌想说什么。他同意了韩厥的辞职,提拔荀罃为中军元帅。同时认为韩无忌宅心仁厚,真实可靠,是个值得信任的人,干脆任命他担任了首席公族大夫,负责公族的作风建设。 公元前566年冬天,楚国令尹公子贞再度出兵陈国。陈国现在成了楚国人牵着晋国人的鼻子走的工具。为了维护霸主的权威,晋悼公不得不发动诸侯“抗楚援陈”,一大群公啊侯啊伯啊子啊顶着凛冽的寒风,聚集到郑国的鄬(wéi)地,与楚军形成对峙之势,为陈国撑腰打气,史称“鄬之会”。 作为鄬之会的东道主,郑僖公自然也参加了这次行动。但是,郑僖公还没见到列位诸侯,就死在路上了。 杀死郑僖公的人,是他的厨子。指使厨子的人,则是郑国的执政大臣公子騑。按照《左传》的说法,公子騑之所以要杀郑僖公,是因为郑僖公这个人过于无礼。 郑僖公还在当大子的时候,曾与公子喜一道出访晋国,在晋国人面前对公子喜很不尊重;又曾与子丰出使楚国,对子丰也有无礼之举。公子喜和子丰都是郑穆公的儿子,按辈分是郑僖公的祖父辈,郑僖公当着外国人的面对他们无礼,还真不知道是出于一种什么样的心态。这次参加鄬之会,公子騑负责辅佐郑僖公,郑僖公无礼的毛病又犯了,当着一干随从的面对公子騑大呼小叫。连身边的侍卫都看不下去了,提醒他不能对执政大臣无礼,他还是不听;侍卫一再劝谏,他干脆命人将侍卫拉出去砍了脑袋。在这种情况下,公子騑下决心除掉这个无礼之徒,所以买通了郑僖公的厨子,在他的饭菜中下了毒。 郑僖公死后,公子騑等人奉年仅五岁的大子嘉为君,也就是历史上的郑简公。同时派人到鄬地向晋悼公报告,说郑僖公死于虐疾了。然而,据后人推测,公子騑杀郑僖公,其实并非为了他的无礼,而是一桩政治谋杀。前面说过,郑成公感念楚共王的救援之恩,临死的时候交代公子騑要继续臣服于楚国的领导,后来晋国采取威逼政策,修筑了虎牢关,迫使郑国向晋国屈服。郑僖公本人对于楚国并无好感,投靠晋国之后,积极参加了晋悼公主导的几次国际行动。公子騑却牢记着郑成公的遗嘱,还想着再度回到楚国的怀抱,因此才杀死了持不同政见的郑僖公——这种推测并非全无道理。 东道主虽然不与会,鄬之会一开始仍然很热闹,但是到后来又发生了一件事,搞得各位诸侯兴味索然,以至于会都开不下去:陈哀公不辞而别,跑回陈国去了。 这是怎么回事?要知道,鄬之会就是为了救援陈国而来的,被救的人怎么能够一声不吭就跑了呢? 原来,在“入晋”还是“入楚”这个问题上,陈国内部也发生了严重的分歧。陈哀公在鄬地听从晋悼公的号令,国内的大臣庆虎和庆寅却有了异心,他们暗中串通楚国人,将陈哀公的弟弟公子黄骗到楚国囚禁起来,然后派人向陈哀公报告:“楚国人已经抓走了公子黄,现在国内群臣无主,您再不回来,恐怕发生内乱,有人会趁机夺权了。” 陈哀公听到这个消息,来不及收拾行李,连夜跑回了陈国。晋悼公开始很生气,想想也就释然了,诚如当年韩厥所言,晋国的实力不足以降服楚国,与其因为陈国而被楚国牵着鼻子走,隔三岔五地发动诸侯来抗楚援陈,倒不如顺水推舟,就此解散诸侯联军,放弃对陈国的责任——逃跑的是陈哀公,不是晋悼公,这个责任应该由陈国来承担,无损于晋国的威望。 公元前565年春天,即位八年的鲁襄公第三次来到晋国的首都新田,朝觐了晋悼公。这一年,鲁襄公才十三岁,以当时的交通条件,来往奔波于山东与山西之间,还要小心翼翼不能说错一句话,这个国君做得一点也不轻松。 前段时间,我偶然看到的一篇文章,文中提到,在新中国成立不久,贫穷的第三世界国家元首争先恐后地来到北京朝见红太阳。虽然当时的中国也同样贫穷,绝大部分人民还在温饱线上挣扎,这些亲王、总统和首相却受到了贵宾级的款待,他们不但吃得好喝得好,被带到全国各地去免费旅游,临走的时候还要带走一大笔无偿捐助的资金或物资。呵呵,如果鲁襄公知道这些,肯定会哀叹同人不同命,因为他所享受到的待遇,无非是在晋侯的朝堂之上吃上一顿羊肉,喝上两口醴(lǐ)酒,而且不是免费的——事实上,吃完这顿并不丰盛的晚餐之后,他必须恭恭敬敬地坐在晋悼公的下首,“且听朝聘之数”。 所谓朝聘之数,就是诸侯每年贡献给霸主的财物,换一种说法,就是保护费。按照周礼的规定,这笔费用本来应该交给周天子的,可是自从周平王东迁,霸主政治兴起,大伙便与时俱进,将它交给霸主了。从数量上看,这笔费用绝对不是小数,而是一笔沉重的负担,有《左传》的记载为证:四年之前,也就是公元前569年,鲁襄公在仲孙蔑的辅佐之下第二次朝觐晋悼公,向晋悼公提出一个要求,将鲁国附近的鄫国变成鲁国的附庸。晋悼公不答应,仲孙蔑说:“寡君周围,强敌环伺,但仍然矢志跟随晋国,只要晋国提出要求,我们总是想尽办法满足,不敢有丝毫马虎。这些年来,您的官员总是不时来到鲁国要求出人出钱,全然不顾鲁国面积狭小,产出不丰,无法满足需求。请您考虑鲁国的难处,将鄫国交付给鲁国管理,寡君多少能减轻一些负担,那就感恩不尽了。”言下之意,大鱼吃小鱼固然天经地义,小鱼也要吃虾米填饱肚子,才能满足大鱼的胃口啊! 公元前565年五月,晋国在邢丘召开国际会议,专题讨论“朝聘之数”的问题,并且形成了决议,第一次将各国每年应该交给晋国的财物数量以文件的形式确定下来。根据会前通知,各国都是派卿大夫这一级的代表来参加会议,唯独郑国的国君、年仅五岁的郑简公亲自到会,而且给晋悼公献上了一份厚礼——几百名用绳索系成一串的蔡国俘虏。 原来,郑僖公被谋杀之后,他的几个儿子联合起来,准备杀死公子騑,为郑僖公报仇。然而保密工作没做好,公子騑事先得到了情报,先下手为强,将他们都杀了。为了稳定郑国的政局,转移国内矛盾,这一年四月,司马公子发带兵入侵了楚国的盟国蔡国,大获全胜,还俘获了蔡国的司马公子燮。 捷报传到新郑,整个新郑城都沸腾了。自郑庄公去世之后的一百多年来,郑国一直在几大强国的夹缝中求生存,而且因为地理位置特殊,成为列强争夺的焦点,没有过一天安稳的日子。然而,一百多年来,郑国人屡有惊人之举,不但能将宋国、许国这样的二三流国家打得落花流水,而且多次在局部战场上打败晋、楚两大强国。这一次对蔡战争取得空前的胜利,再度点燃了郑国人的爱国热情,他们纷纷走上街头去迎接凯旋的战士。 满城狂热中,只有一个年轻人愁眉不展,那就是公子发的儿子公孙侨。他不但不祝贺公子发取得的赫赫战功,反而说了一句很丧气的话:“小国没有文德,却有武功,没有比这更大的祸了。如果楚国兴兵前来问罪,我们能够不屈服吗?屈服于楚国,晋国的军队又要来了。晋、楚交相讨伐郑国,自今以后,郑国至少有四五年不得安宁了!” 公子发大怒:“你个小屁孩知道什么?军国大事,自有大臣去管,小孩子胡说八道,必定惹祸上身!” 正好晋悼公在邢丘召开国际会议,包括公子发在内的郑国众卿想在各国代表面前炫耀郑国的武功,于是有了郑简公向晋悼公“献捷”这一出戏。 顺便说一句,公孙侨字子产。在中国的历史上,“子产”是一个响当当的名字,甚至有人将他称为“春秋第一人”,置于孔夫子之上。关于子产的故事,以后还会详细讲到,在此不多说。 不幸被子产言中,郑国攻击蔡国的行为使得楚共王大为震怒。同年冬天,楚共王派公子贞带兵入侵郑国。 楚国大军一出现在郑国的地面上,郑国内部就产生了矛盾。公子騑和公子发等人主张“从楚”,也就是屈从于楚国的压力;而公孙虿(chài)和公孙舍之等人主张“待晋”,也就是等待晋国的救援。双方各持己见,僵持不下。 公子騑说:“人生百年,难道能够等到黄河清澈的那一天吗?总是算卦问卜,无非是给自己编织罗网。一件事情如果有太多人参与讨论,就难以形成统一的意见,难以成事。现在楚军攻势甚猛,人民的生命财产危在旦夕,还是先屈从楚国,缓解人民的痛苦吧!如果晋军来到,我们大不了又屈从于晋国。恭恭敬敬地准备好财礼,谁来就奉献给谁,这是小国的生存之道啊!” 公孙舍之反驳说:“小国对待大国,最重要就是一个信字。小国不守信义,兵乱随时会到来,离灭亡也就不远了。这些年间,郑国先后参加了晋国主办的五次会盟,好不容易建立起信任,今天却要背信弃义,就算有楚国作我们的后盾,又有什么用呢?再说,楚国亲近郑国,无非是把郑国当作其边境的县邑,还不如晋国。现在的晋国,国君圣明,四军完备,八卿和睦,必定不会抛弃郑国。而楚军劳师袭远,军粮不济,很快就要打道回府,有什么好怕的?” 在公子騑的坚持下,郑国还是与楚国签订了和平协议,再次倒向楚国,并且派大夫王子伯骈到晋国通报情况,对晋悼公说:“您命令敝国,‘修整车乘,动员部队,讨伐不义’。蔡国不服从您的领导,敝国不敢坐视不理,倾全国之力去攻打他们,俘获了司马公子燮,送到邢丘。今天楚国来讨伐我们,说:‘你们为什么攻打蔡国?’接着又烧毁了新郑城郊的堡垒。我们的国民,不分男女,无暇闲坐,相互救助。一旦楚国大军入城,玉石俱焚,那些死亡的人们,不是父兄,就是子弟,人人悲痛,不知向谁哭诉。人民都要求与楚国和谈,寡君和两三位重臣不能禁止。以上实情,不敢不来相告,请一定体谅我们的难处。” 郑国人历来以善于辞令而著称,晋悼公不想和王子伯骈饶舌,派中军元帅荀罃简单地答复道:“贵国受到楚国的入侵,也不派一个人到晋国来报信,就已经和楚国签订了和约。这显然是你们的国君早就预谋好的,老百姓哪有胆量违抗国君的意志?寡君只能率领诸侯到新郑城下与你们相见了,请做好准备!” 晋国的“车轮战” 晋悼公说一不二,王子伯骈还没回到新郑,晋国的使者便驾着马车,向各同盟国飞驰而去。中军副帅士匄奉命出使鲁国,一方面答谢这年春天鲁襄公亲自到晋国朝觐,一方面向鲁国通报将要进攻郑国的有关事宜。 鲁襄公举行了盛大的宴会来招待士匄,季孙行父的儿子季孙宿(此时季孙行父已故)担任礼傧。在这次宴会上,士匄赋了一首《摽有梅》: 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 摽有梅,其实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 摽有梅,顷筐墍之!求我庶士,迨其谓之! 这是一首爱情诗,描写了一位采梅的女孩希望心上人不要辜负青春、快快来求婚的心情。士匄寄望鲁国及时出兵,协助攻打郑国,因此有此一赋。 季孙宿自然明白其中的含义,说:“如果以草木来比喻,晋侯就是那花与果实,寡君则是花果的香味。鲁国欢欣鼓舞地接受贵国的命令,闻风而动,不敢有任何延误。” 士匄大为感动,又念了一首《角弓》,其中有“骍(xīng)骍角弓,翩其反矣。兄弟婚姻,无胥远矣。”这样的句子,意思是晋鲁本是兄弟之国,要加强联系,不要互相疏远。 宴会结束,士匄再次拜谢鲁襄公的款待,即将离席的时候,季孙宿回赠了一首《彤弓》: 彤弓弨兮,受言藏之。我有嘉宾,中心贶之。钟鼓既设,一朝飨之。 彤弓弨兮,受言载之。我有嘉宾,中心喜之。钟鼓既设,一朝右之。 彤弓弨兮,受言櫜之。我有嘉宾,中心好之。钟鼓既设,一朝酬之。 彤弓即红色的弓,是天子用来赏赐有功的诸侯的礼物。季孙宿在士匄面前赋《彤弓》,颇有深意。原来当年城濮之战,晋文公打败楚军,在衡雍向周天子献功,天子赏赐给他彤弓一百张,被晋国人视为莫大的荣耀。士匄怎么会听不出这是在拍晋国的马屁?当下说:“我士匄乃是先君任命的守护彤弓的官员后裔,哪敢忘记职守,一定辅佐寡君将文公的霸业发扬光大!” 这边厢,晋鲁两国在曲阜眉来眼去,互诉衷肠;那边厢,楚国人也是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公元前564年夏天——秦景公大夫士雃(jiān)出使楚国,向楚共王通报了一个信息:秦国将对晋国用兵,请楚国出兵呼应。 楚共王当然认为这是一件求之不得的好事。自鄢陵之战以来,晋楚两国争霸再度进入相持不下的拉锯战,双方都找不到很好的突破口来给对方沉重一击。现在秦国人主动要寻晋国人的晦气,教楚共王如何不高兴?他马上将重臣召集起来开会,商量出兵讨伐晋国的事。 “鄢陵之战中,我军败给晋军,寡人也被射瞎一只眼睛,至今引以为憾,自觉愧对先君。今秦伯意欲攻晋,希望楚国出兵援助,寡人以为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打算动员全军向晋国发动全面进攻,与秦伯会师于新田,饮马于黄河,不知诸位大夫对此有何高见?”楚共王的一只眼睛仍然绑着绷带,看起来有点像电影里的海盗船长,但是说话风格一如既往地谦逊,没有将自己的意见强加于群臣的意思。 “臣以为不妥。”令尹公子贞站起来说,“大王报仇心切,我们这些做臣子的又何尝不是?然而现在进攻晋国,时机并未成熟,我们不应该轻举妄动。” “此话怎讲?” “臣听说,晋侯善于用人,能够根据人的特长来安排职务,选拔人才各得其所。在他的统治之下,晋国的卿礼贤下士,大夫忠于职守,士致力于教育百姓,平民勤于农事,商贾工匠和皂隶都不想改变职业。韩厥老了,有荀罃继承执政;士匄比荀偃年轻然而能力在荀偃之上,所以让他担任中军副帅;韩起比栾厌年轻,但是栾厌、士鲂都谦让韩起,让他担任上军副帅;魏绛的功劳甚大,却认为赵武贤能而甘愿做他的副手。国君英明,臣下忠诚,上级谦逊,下级努力,这样一个晋国,我们很难与之争锋,请您还是再考虑一下!” 楚共王眉头紧锁,半晌才说:“令尹言之有理,今日的晋国,确实政通人和,无隙可击。可是寡人如果不响应秦伯的号召,只怕冷了秦伯的心,日后我们需要秦国帮助的时候,就很难开口了。” “这个倒不难。”公子贞说,“答应他便是了。” “哦?”楚共王意味深长地看了公子贞一眼,“令尹的意思是……” “出工不出力。”公子贞微微一笑。 楚共王也微微一笑,点头表示同意。 同年秋天,秦国果然派兵侵袭晋国,楚共王也如约率领大军进驻武城,与秦军遥相呼应。 对于秦楚两国的联合进攻,晋国采取了守势。按照《左传》的说法,这是因为晋国正好处于饥荒之年,无力展开反击。 事实当然不是这样。真实的情况是,此时的晋国,正在紧锣密鼓地筹备进攻郑国,将主要精力都放在了东方,无暇西顾,所以才对秦国采取守势。至于楚国,一看就是来打酱油的,根本没有必要担心。 同年十月,晋悼公率领晋、齐、鲁、宋、莒、曹等十二国联军进逼郑国的首都新郑。联军人数众多,晋悼公指挥得井井有条。荀罃、士匄带领中军,在鲁、齐、宋三国军队的协助下进攻东门;荀偃、韩起带领上军,在卫、曹、邾三国军队的协助下进攻西门;栾厌、士鲂带领下军,在滕、薛两国军队的协助下进攻北门;赵武、魏绛带领新军,在杞、小邾两国军队的协助下,负责砍伐新郑城外的树木,为攻城提供后勤和设备保障。 战前,晋悼公在汜水之滨发表了简短的全军动员讲话:“修缮攻城的器械,带足干粮,让老人和少年回国,病人留在虎牢,其余的勇士,随寡人围攻郑国!” 联军将新郑围了个水泄不通。郑国人一看,好家伙,这阵仗可不是闹着玩的,没等攻城的器械搭好,便派了一名使者来到晋军大营,请求和谈。 荀偃对郑国人这一套墙头草的把戏看得太清楚了,他对晋悼公说:“不管那么多,咱们先合围,等待楚军的到来,然后一举击溃楚军。如果现在就答应郑国投降,只要咱们一转身,他们又会投向楚国的怀抱,咱们等于白来一趟!” “郑国人确实不可靠,但现在寻求与楚军决战,显然不是时候。”荀罃摇摇头。多年的“楚囚”生涯,使得这位新任中军元帅对楚军的战斗力有充分的认识。他知道,现在的晋楚两国实力相当,真要打起来,谁也没有必胜的把握。即便某一方胜利,那也只能是惨胜。“我的意见是,同意郑国的和谈,结盟,然后收兵回国。那样的话,楚国必定兴兵讨伐郑国。我们将四军分为三部分,轮番上阵,同时抽调诸侯的精锐部队,迎击楚军。我军始终可以保持三分之二的兵力处于休整状态,将楚军拖入持久战。如果现在就与楚军决战,是以士兵的性命为代价以图一逞,这样的做法是行不通的。君子劳心,小人劳力,乃是先王的训导,请您三思!” 荀罃的策略,就是后人常说的“车轮战”,即把郑国当作一个诱饵,诱使楚国人前来决战,却又避而不战,使得楚军疲于奔命,最终自动崩溃。这也是不战而屈人之兵的一种办法,显然比一味蛮干高明。但是有一个问题,那就是将对郑国很不利。当时在场的诸侯都不想打仗,自然也不会站在郑国的立场上思考问题,纷纷对荀罃的建议表示支持。同年十一月,诸侯与郑国在戏地(地名)签订了城下之盟。 盟誓的那天,郑国的六卿——公子騑、公子发、公子嘉、公孙辄、公孙趸、公孙舍之,以及各位大夫、各大家族的嫡长子都跟随着郑简公参加了仪式,以示隆重。晋国的士弱负责宣读盟书,内容为:“从今而后,郑国如果不唯晋国之命是听,有如此盟!” 盟书签字之后,要投入河中或埋入地下。“有如此盟”的意思是,如果违反盟约,则不得好死。这其实就是要郑国宣誓效忠晋国,矢志不渝了。 公子騑代表郑简公宣誓。他向前走了两步,不紧不慢地说:“我谨代表郑国盟誓——天降祸于郑国,使之不幸处于两个大国之间。大国不以德服人,而总以武力相威胁,导致郑国的鬼神不能安享祭祀,人民不能安居乐业,男女都辛苦瘦弱,而且无处申告。今天盟誓之后,郑国如果不服从强大而有礼的国家,而怀有二心的话,亦有如此盟!” 这话的意思,谁对郑国好,而且有保护郑国的实力,郑国就听谁的话,很有点“有奶就是娘”的味道。荀偃闻言大怒,左手按住剑柄,挺起身子说:“不行,你说的不算,改盟书!” 公子騑冷冷地盯着荀偃,一言不发。会场上空气骤然紧张,只听到风吹大旗,猎猎作响。公孙舍之也向前走了两步,站在公子騑身后,以一种缓慢而坚定的声音说:“誓词已经昭告天神,如果可以改的话,大国也可以背叛!” 前面说过,在“从楚”还是“待晋”的问题上,公子騑与公孙舍之意见相左,公子騑主张臣服于楚国,而公孙舍之倾向于投靠晋国。但是在这个决定郑国命运的时刻,公孙舍之完全抛弃了意见的纷争,坚定地站在公子騑的身边,共同维护国家的尊严,是值得称道的。 荀罃见气氛不对,用手肘轻轻撞了一下荀偃,低声说:“是我们违背了道德,用盟约来要挟人家,这难道合于礼义吗?不合礼义,又凭什么主持盟会呢?事到如今,姑且接受郑国的盟书。回国之后,咱们加强品德修养,提高部队战斗力再来,最终还是会获得郑国,何必一定要在今日?我们没有品德,连自己的国民都将抛弃我们,岂止郑国?如果修德和睦,远方的人民都会前来依附,区区一个郑国又算得了什么?”于是出面打圆场,与郑国人歃血为盟,完成了签约仪式。 这次在历史上被称为“戏之盟”的和平谈判,虽然举办得极其隆重,但双方都没有任何诚意。郑国人虚与委蛇,无非是为了度过眼前的难关;晋国人假装大方,不过是想把郑国当作一颗棋子。晋悼公兴师动众而来,一无所获而归,越想越觉得窝囊,干脆在回国途中顺手牵羊,打劫了郑国的几座小城市,算是给自己找回了一点心理平衡。 诸侯联军在阴口(地名)解散,各自回国。鲁襄公前去向晋悼公告别,晋悼公就在黄河岸边设下宴席,招待鲁国君臣。席间晋悼公问起鲁襄公的年龄,季孙宿回答说:“沙随之会那年,寡君刚刚诞生。”沙随之会是在公元前575年,也就是鄢陵之战那一年。晋悼公掰着指头一算,感叹道:“那已经有十二个年头了,这叫做岁星的一终啊!” 古人以星辰纪年,将木星视为岁星,认为木星公转一周需要十二年,所以晋悼公有此一说。“国君十二岁举行冠礼(成人礼),十五岁可以生儿育女,这是先王制定的礼法。您今年已经十二岁,可以举行冠礼了,如果不嫌弃的话,寡人愿意为您主持冠礼。”晋悼公说着,转过头问季孙宿:“大夫意下如何?” 季孙宿很为难。不答应吧,拂了晋悼公的好意,怕他不高兴;答应吧,等于承认了晋悼公是鲁襄公的长辈,鲁国的颜面何存?“君侯亲自主持冠礼,那是寡君的荣幸。”也是急中生智,他朝着晋悼公深深作了一个揖,“只不过国君举行冠礼,必须要撒香酒于地,以金石之乐伴奏,而且要在先君的宗庙中进行,这也是先王明文规定的。” 这话说得在理,晋悼公没法反驳,只能悻悻地说:“大夫言之有理,冠礼事体重大,不可轻率而为。” “虽然如此,君侯的美意,寡君心领了。回国之后,我们马上为寡君安排冠礼……不,不能等到回国,在路上就要把这件事给办了。卫国是我们的兄弟之国,卫国的宗庙也可以说是鲁国的宗庙,我们路过卫国的时候,就借他们的宗庙为寡君举行冠礼,您看如何?” 领导者最喜欢的就是下属这种吭哧吭哧的办事态度了。晋悼公满意地点点头,将刚才的不快抛到了脑后。 果然,鲁襄公在回国的途中经过卫国,就借卫国的宗庙举行了冠礼,并及时派使者向晋悼公汇报了有关情况。 晋悼公前脚刚走,楚共王后脚便到。戏地之盟结束不到一个月,楚国大军抵达了新郑城郊。可怜的郑国,有如风箱中的老鼠,两头受气。公子騑没有任何多余的考虑,决定与楚国结盟。这种随风摆柳的态度连他的同僚都不太能接受,公子嘉、公孙趸就表示了自己的疑虑:“咱们不久前才和晋国盟誓,嘴上涂抹的鲜血还没干,就背弃盟约,这样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好?”公子騑不以为然地说,“你们忘了,我们的盟书上说,唯强大而有礼的国家是从。现在楚军来了,晋国又不来相救,楚国就是这个强大的国家嘛。盟书上的誓词,怎么可以背弃呢?再说了,城下之盟本来就没有诚意,鬼神都懒得管,我们就算背弃盟约,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公子嘉和公孙趸虽然觉得不妥,但也找不出什么理由来反驳公子騑。 郑国于是派人向楚军请求和谈。楚共王派公子罢戎进入新郑,在一个叫中分的地方与郑国君臣举行了会盟。 中分之盟和戏地之盟一样,也是城下之盟,并不代表郑国真心实意地臣服于楚国。楚共王也知道这一点,因此计划在郑国呆一段时间,摆平郑国的事务。不巧的是,恰在此时,国内传来了楚庄王夫人(楚共王的生母)病逝的消息。楚共王是个孝子,连忙带着部队返回楚国为老太太送终去了。 中分之盟的消息传到新田,晋悼公仅仅是“哦”了一声,不置可否。对于他来说,这本是意料之中的事,没什么好惊奇的。再加上他正在国内推行休养生息政策,也无暇东顾,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得郑国人去脚踩两只船了。 晋悼公的休养生息政策,主要有四点: 一、大力发展工商业,加强商品流通——晋商闻名于世,在春秋时期已现端倪; 二、减轻赋税,放宽限制,国家不与民争利——没有贪婪的国家,就没有贪婪的百姓,晋国的社会日趋和谐; 三、消减政府开支,国君举行祭祀和祈祷的时候,用财帛代替牲口;招待宾客只用一种牲畜,不添置新的器物;车马服饰只求够用,不求奢侈; 四、采纳魏绛的建议,举行大规模的慈善活动,自国君以下,全国贵族都拿出自己的积蓄来救济穷人——不通过红十字会,也不通过其他什么会,效果自然不错,据《左传》记载,那些年晋国基本消灭了穷困人口(无困人)。 由于晋悼公的德政,晋国的实力不断增强,在国际上的威望也持续上升。公元前563年春天,晋国又迎来了外交史上的一大盛事,晋悼公与齐、鲁、宋、卫、曹、莒、邾、滕、薛、杞、小邾等各国诸侯在柤(zū)地(地名)与吴王寿梦举行了会盟。这也是寿梦第一次亲临国际舞台,对于急于倚重吴国牵制楚国的晋悼公来说,其意义自不待言。当然,为了寿梦的出席,晋悼公也是煞费苦心,甚至可以说是委曲求全——柤地在今天的邳州附近,离吴国的首都甚近,离山西甚远,晋悼公实际上是带着一大群诸侯不远千里到吴国附近来屈就寿梦啊! 柤地会盟结束之后,各国诸侯并没有马上回国。荀偃和士匄建议:“打下偪(bī)阳,把它送给宋国向戌做封地。” 偪阳是柤地附近的妘(yún)姓小国,与晋国素来无冤无仇,荀偃和士匄为什么要消灭偪阳,而且要送给向戌呢?理由可能有三: 第一,诸侯远道而来,如果仅仅是和寿梦见一面,未免太小题大做,不但浪费资源,晋国的脸上也无光,不如打下偪阳,聊以自慰; 第二,偪阳既然就在柤地附近,离吴国也必然不远,消灭偪阳也是为了向吴国展示中原的武力,警告吴国不要太过狂妄; 第三,这些年来,宋国唯晋国的马首是瞻,而向戌是宋国的重臣,为晋宋两国的友谊做出了重大贡献,荀偃想给他送一份厚礼,加强两国的友好合作关系。 荀偃和士匄满腔热情,中军元帅荀罃却不怎么感冒,说:“偪阳城小而坚固,打下来也没什么武功,打不下则成为天下的笑柄,何必没事找事呢?” 荀偃和士匄坚持要打,而且直接找到晋悼公。晋悼公也觉得就这样回国未免太不够意思,就批准了两人的建议。 同年夏天,诸侯联军包围了偪阳。果如荀罃所言,偪阳城虽小,城防却极其坚固,联军进攻了数次,都是无功而返。 战斗过程中,鲁国的三位勇士给诸侯留下深刻的印象。仲孙蔑的家臣秦堇父用人力拉了辎重车抵达战场,偪阳人以为有机可乘,打开城门出来抢车,联军将士趁机发动进攻,有一小部分人冲进了城内。城上的守兵见状,连忙把悬起的闸门放下,准备关门打狗。在这个关键时刻,只见一位壮汉冲到门下,双手一举,将重逾千斤的闸门稳稳接住,并且高举过头顶,直到冲进城内的将士都逃出来才放手。 这位壮汉就是鲁国郰(zōu)县的县长叔梁纥(hé)。叔梁是字,纥是名,按照当时的习惯,名字连读,因此叫做叔梁纥。叔梁纥的祖上,就是当年被华父督杀死的宋国司马孔父嘉。孔父嘉也是名字连读,字孔父,名嘉,他的后人逃到鲁国之后,就以孔为氏,建立了鲁国的孔氏家族。据《史记》记载,叔梁纥力大无穷,在战场上英勇无敌,获得无数喝彩;平时的行为也很风骚,曾经在野地里遇到一位颜氏女子,两人兴之所至,情难自控,就以天为被,以地为床,发生了关系。完事之后,叔梁纥拍拍灰尘就走了,全然不知道这次野合竟然产生了严重的后果——十个月后,颜氏女子生下了一个胖乎乎的小男孩,取名为丘,字仲尼。按照当时的习惯,这个男孩应该被叫做仲尼丘,可是后人一般把他称为“孔子”或者“孔夫子”。 除了秦堇父和叔梁纥,还有一位勇士在偪阳城下表现出色。此人有一个很洋气的名字,叫做狄虒(sī)弥,或者叫做狄斯弥,是鲁国的步兵头目。他举起一只大车轮,用皮甲蒙住,做成一个巨大的盾牌。左手举着车轮,右手挥舞着长戟,领着一百来人在战场上左冲右突,如入无人之境。仲孙蔑赞叹道:“这就是所谓的虎贲之士啊!” 然而,联军的虎贲之士也不能破坏偪阳的城防。凭借着高垒深沟,战斗进行到最激烈的时候,偪阳守军甚至仍有心情调戏鲁国的勇士,他们将一块长布从城头悬下,秦堇父看到了,一个箭步冲上去,抓住长布就往上爬,眼看要爬到城堞了,守军突然砍断布匹,秦堇父狠狠地摔到了地上,晕厥过去。守军又将布悬下来,秦堇父刚刚苏醒,又抓住长布登城,守军又砍断布匹。如此反复了三次,秦堇父仍然斗志不减。连守军都被这种打不死的精神震撼了,他们向秦堇父表示敬意,不再将长布悬下。秦堇父就带着那几匹断布回到了联军大营,而且将这些布做成衣带,戴在身上巡示各军三日,以夸耀自己的勇气。后来仲孙蔑就任命秦堇父担任了自己的戎右护卫。 偪阳久攻不下,联军内部产生了动摇。荀偃和士匄感觉无可奈何,跑去对荀罃说:“雨季很快就要来了,恐怕冲毁道路,断了归路,请您命令班师回朝吧。” 荀罃随手抓起一具弩机,向这两个人扔去,还好他们反应快,躲闪及时,弩机从两人之间飞过,没伤着人。“你们打下偪阳,献给向戌,然后再来告诉我。”荀罃怒气冲冲地说,“当时我不想内部矛盾激化,影响部队士气,才同意你们的建议。你们已经使国君劳累,而且发动了诸侯的军队,又把我这老头拉进这场战争,现在却放弃进攻,还要我来下命令撤军,这是将罪责归到我头上。等到回国之后,你们就会说,‘如果不是荀罃下令班师,城就拿下来了。’我这把老骨头,能够承担这么大的罪责吗?给你们七天时间,不拿下偪阳,就拿你们的脑袋问责!” 荀偃、士匄被骂得狗血淋头,一句话也不敢说。他们亲自带领部队发动进攻,自己冲在最前面,不避箭矢,终于在四天之后攻下了偪阳,而且将城池交给向戌。向戌却不敢接受,说:“如果承蒙君侯安抚宋国,用偪阳来增加宋国的领土,我就安心了;如果将偪阳赏赐给我,那不是我利用诸侯的军队来求得封地吗?还有什么罪过比这更大?”晋悼公于是做了个顺水人情,把偪阳送给了宋平公。 宋平公受宠若惊。晋军回师途中,经过商丘附近的楚丘,宋平公举行盛大的宴会招待晋悼公,并且以命人跳桑林之舞来助兴。 桑林之舞是商朝的天子之乐,宋国是商朝遗民之国,所以获准沿用。宋平公以桑林之舞来招待晋悼公,自然是最高规格的礼遇,却同时也是“非礼”的行为——严重超标了。宋平公谨慎,曾专门就这件事征询晋国人的意见。荀罃明确表示反对,荀偃和士匄却认为可以,理由是:“诸侯之中,只有宋国和鲁国可以用天子之礼乐,这是经过王室批准的。鲁国以周天子的礼乐招待贵宾,宋国以桑林之舞招待我们的国君,有什么不可以呢?” 宋平公听了,赶紧附和了一句:“晋侯领袖群伦,劳苦功高,这桑林之舞不献给他,还能献给谁?” 话说到这个份上,荀罃就算心里反对,也不好再坚持己见了。傻瓜才会在领导的待遇问题上较劲!他默默地看了荀偃和士匄一眼,对宋平公说:“客随主便,就按照您的意思办吧。” 桑林之舞果然非同凡响。宴会举行到一半的时候,只见宋国的宫廷乐师长挥舞着五色彩旗,指挥乐队载歌载舞地走进来。那音乐轻快而古雅,舞蹈则充满了力量和庄重之感,晋国人看了,由衷赞叹商文化的源远流长。 乐师长来到晋悼公席前舞了一回,这是向尊贵的客人表示敬意。晋悼公含笑答礼。就在这时候,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晋悼公的笑容突然僵住,脸色也变得苍白,以手遮眼,在内侍的搀扶下离开宴席,退到了后室。 荀偃连忙跟进去,很快又退出来,快步走到宋平公跟前,附在他耳朵边说了几句话。宋平公正目瞪口呆呢,听了荀偃那几句话,才算是回过神来,命令乐师长:“速将彩旗去掉!” 彩旗去掉之后,桑林之舞继续。晋悼公显然也恢复了正常,又走出来在自己的席位上就坐,欣赏完桑林之舞之后才离场。 晋悼公回到晋国,还没进入新田,就突然病倒了。群臣将卜官找来一算,原来是桑林之神在作怪。卜官说:“桑林之神说,晋君不过是个侯,怎么能够享用天子的礼乐呢?太狂妄了,太狂妄了!” 荀偃和士匄一听就紧张了,对荀罃说:“这事因我们而起,我们这就回宋国去向桑林之神祷告认罪,就算赔上自己的性命,也要换回主公的平安。” “没必要。”荀罃淡淡地说,“当时我已经代表晋国辞谢过,宋国仍然要用桑林之舞,责任不在晋国。如果真有桑林之神,也不应该惩罚主公,而应该惩罚宋公。” 果然,不久之后,晋悼公就康复了。 晋悼公的病究竟是否与桑林之神有关,已经无从考证。可以肯定的是,经历了这次怪病之后,晋悼公变得更加谨慎了。他在晋国的祖庙——武宫举行了献俘仪式,将偪阳的国君称为夷人俘虏,又请周朝的史官选择了一部分偪阳人的后裔,让他们住在晋国的霍人(地名)。 晋悼公之所以这样做,也许是怕偪阳人的祖先在冥冥之中施加影响,同时也是请自己的祖先保护自己吧。不管怎么样,离头三尺有神明,人保持适当的敬畏之心,才显得更有“人味”,不至于做出太出格的事情来。 墙头草的生存技巧 前面说过,晋楚争霸,诸侯皆苦,最苦是郑国。郑国苦就苦在地理位置太特殊,不但是中原的心脏,而且在天子脚下,谁控制了郑国,谁就可以挟天子以令诸侯,在国际竞争中取得战略优势。因此,郑国成为了两国争夺的焦点,两面不讨好,做人也不是,做鬼也不是。 公元前563年六月,楚国令尹公子贞和郑国的公孙辄联合出兵讨伐宋国,一直打到商丘的北门。 这个时候,晋军的主力在荀罃的率领下,正在进攻秦国,以报复去年秦国的入侵行为。晋悼公无暇东顾,便派使者到卫国,请卫国出兵救援宋国。卫献公不敢怠慢,亲自带兵驻扎到襄牛(卫国地名),摆出一副出国作战的姿态。 公子贞得到消息,向新郑派出了一位使者,命令郑国主动出击,讨伐卫国。这是一个不近人情的命令,因为郑国已经派部队跟随楚军进攻宋国了,再派部队讨伐卫国,等于两线作战,国家财力和人力都难以负担。郑国的诸位大夫就此召开国务会议,公孙舍之说:“那就讨伐卫国吧,否则楚国就不高兴了。我们已经得罪了晋国,现在又得罪楚国,国家将要往何处去呢?” 公子騑说:“唉,我国也实在是太困难疲惫了。” 公孙舍之说:“得罪两个大国,那就只有死路一条。困难疲惫,总比灭亡好吧?” 诸位大夫一合计,也只能这么做了,于是派皇耳带兵入侵卫国,结果在犬丘(地名)中了卫国人的埋伏,皇耳被俘。 同年七月,公子贞和公孙辄从宋国移师东向,侵略了鲁国的西部边境。返回的时候,又攻克了宋国的萧城。 同年九月,公孙辄挥师向北,横扫宋国北部地区,打得宋国人闭门不出。由此可见,郑国虽然困难疲惫,对付宋国却是绰绰有余,郑军的战斗力确实是非同小可。 但是,对于郑国卖力为楚国作战的行为,鲁国的仲孙蔑很不以为然,他说:“郑国穷兵黩武,恐怕将有灾难了。天下未乱之前,王室尚且不堪屡屡用兵,何况郑国?如果有灾难,它的三位执政难逃一劫。” 郑简公年幼,所谓“三位执政”,是指公子騑、公子发和公孙辄。 同年秋天,晋悼公召集诸侯讨伐郑国,联军进驻郑国的牛首(地名)。在强大的军事压力下,郑国内部的矛盾凸显出来。公子騑与大夫尉止素来不和,在调兵遣将抵御联军入侵的时候,公子騑故意减少尉止属下的兵车数量。尉止主动出击,俘获了一些联军士兵,公子騑又不给他报功,而且挑毛病说:“你乘坐的战车超出了规格!”以此为由,不让尉止去宗庙献俘。 从公子騑在历史上的表现来看,他是个很有能力的人,曾经为郑国立下赫赫战功,在重大外交场合也能够据理力争,维护国家的尊严。但是,这个在大事上毫不含糊的人,在小事上却极其糊涂,因为作风霸道而得罪了不少人。据《左传》记载,当初公子騑负责兴修水利工程,以整顿田界为名,将大夫司氏、堵氏、侯氏、子师氏的田地强行没收,纳入自己囊中。这些家族敢怒而不敢言,现在就暗地里与尉氏沟通,准备联合起来作乱。 公元前563年十月的一天清晨,尉止、司臣、侯晋、堵女父、子师仆突然发难,带领数百名勇士攻入公宫,杀死了公子騑、公子发和公孙辄,将郑简公劫持到了北宫。公子嘉事先有预感,找借口躲在家里没有上朝,因此逃过一难。 公子騑的儿子公孙夏得到消息,顾不上设置警备,带着一批人从家里跑出来,冲到宫中,收拾了公子騑的尸首,然后去追叛贼。这时候,尉止等人已经在北宫安排了防卫,严阵以待。公孙夏不敢强攻,又回到家里,准备打开武库,给家臣和仆人分发武器盔甲,却发现家里的男女奴隶已经趁乱逃走了一大半,武库中的武器也多被盗走。 相比之下,公子发的儿子子产就要镇定得多。子产得知父亲被杀,第一件事就是在家门口设置警卫,严禁闲杂人等出入,接着召集家臣开会,关闭武库和钱粮仓库,加派人手严加防范。做完这些事情,他再将武器盔甲发给大家,兵车十七乘,步卒一千二百余人,排成整齐的队列出来。他带着这支队伍来到公宫,先妥善收拾了公子发的尸骨,然后进攻北宫。在公孙趸和首都居民的帮助下,子产顺利进入北宫,杀死尉止和子师仆。侯晋出逃到晋国,堵女父、司臣等人逃奔宋国。 叛乱被剿灭之后,公子嘉成为郑国的首席执政官,他命人制作宣誓效忠自己的盟书,下令文武百官坚守岗位,停止处理一切政务,等待新的政策出台。 乱世当用重典,公子嘉此举本来也没太大问题。然而公子嘉素来威信不高,很多官员和贵族对他的独断专行表示反感,公开对抗。公子嘉便想杀几个人来立威,遭到了子产的反对。 子产说:“国家不幸遭此劫难,已经死了不少人。您刚上台就继续杀人,这不是立威,而是树敌。” 公子嘉说:“那你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吗?” 子产说:“有。请您焚毁盟书,民心自然安定。” 公子嘉老大不乐意,说:“我要这些人签署盟书,不是为了我自己,是为了安定国家。如果因为有人不乐意就焚毁盟书,好比将政权交给了那些人,这叫我怎么治国啊?” 子产说:“众怒难犯,独裁难成。您现在想要独裁,已经犯了众怒,认为凭着几卷盟书就能够安定国家,更是自取其祸。依我看,不如焚毁盟书,显示您对大家的信任。这样您就可以安心治国,群众也得以安定,难道不好吗?” 公子嘉不由得多看了这个年轻人几眼,只见他仍然穿麻戴孝,脸上流露出刚刚丧父的悲伤,眼神中却透着一种平和的坚定。与他的父亲公子发相比,子产似乎更具有天生的领导才能,寥寥几句话,语速不快不慢,语气不轻不重,却令公子嘉这个长辈不得不认真思考。 “你说得有道理。”公子嘉最终接受子产的建议,在新郑的东南门外公开焚毁了盟书。 随着那一堆竹简在熊熊大火中化为灰烬,新郑城中的不满情绪逐渐平息下来,国家机构开始重新运作,百姓的生活也回到了正常轨道。 但是郑国的危机还没有解除,以晋国为首的多国部队仍然驻扎在郑国的土地上,对新郑构成强大的威胁。为了迫使郑国就范,晋国人故伎重演,增加了虎牢关的驻军,而且派士鲂和魏绛在虎牢关附近修筑了梧和制两座小城,用来囤积军粮和武器,摆出一副打持久战的样子。 对于饱受战乱之苦的郑国人来说,改换门庭已经成为家常便饭。公子嘉派出一名使者来到虎牢,向联军提出和谈的请求。而且,没有经过太艰难的谈判,晋国便与郑国签订了和平条约。这样一个条约的意义究竟有多大,估计郑国人答不上来,晋国人也不甚了了,因为有信息表明,楚国令尹公子贞率领的大军已经上路,正日夜兼程奔赴新郑。 同年十一月,诸侯联军绕过新郑向南挺进,抵达了阳陵(郑国地名)。自鄢陵之战以来,晋楚两强数度相遇,却总是失之交臂,甚至连一场小规模的遭遇战都没有发生过,好比两个人吵架,虽然吵得很凶,但是都不率先动手,最后不了了之。这一次,楚军摆出一副强硬的姿态,晋国的中军元帅荀罃又想撤退,说:“今天我们躲避楚军,楚军必然骄傲,到那时再与之决战。”当时跟随晋军出战的各国诸侯均有退意,栾厌却表示反对:“不打就跑,是晋国的耻辱。我们召集诸侯来到这里,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受辱,还不如死!就算您要撤军,我不会撤退,将带着自己的部队独自前进!”这话听着很熟悉,当年的邲之战,先谷就是这样不顾主帅荀林父的命令,独自领军渡过黄河,从而将晋国三军全部拖入战争的。荀罃对此记忆犹新,因为就是在那场战争中,他被楚军俘虏,当了九年的楚囚才被放回。 自晋悼公即位以来,晋国励精图治,国势蒸蒸日上,这是大家有目共睹的。但是晋悼公为人,宽厚有余,而谋略稍逊,对于朝中大臣总是强调以德服人,缺乏必要的约束,以至于个别人目无组织纪律,自由散漫作风抬头。以当时在阳陵发生的这场争执而言,不管荀罃的决策是否正确,栾厌这种不服管教的态度,其实已经暴露了这个问题。 荀罃考虑再三,栾厌说得出做得到,如果让栾厌孤身涉险,再带领全军去救他,等于重蹈了邲之战的覆辙,还不如干脆同意他的意见。联军于是全军挺进,在颖水与楚军隔岸对峙。 联军内部关于战与退的意见分歧,被郑国的公孙趸看出来了。他对同僚说:“诸侯的部队已经整理好行装,这仗肯定打不起来了。不论我们是否臣服于晋国,他们都将撤退,楚军必定会围攻新郑。既然是这样,我们还是未雨绸缪,做好与楚国和谈的准备吧。”于是趁夜渡过颖水,与楚国人进行接触,签订了同盟条约。 消息传到联军大营,没有引进太多震动。诸侯和晋国群臣对郑国人这种朝三暮四的把戏已经麻木了,只有栾厌表现出一副怒不可遏的样子,要求讨伐郑国。荀罃说:“我们确实没有把握打败楚军,又不能保护郑国,郑国有什么罪过呢?现在讨伐郑国,楚国必定救援,等于把郑国完全推到楚国那边去了。战而不胜的话,反为诸侯耻笑。既然没有十足的胜算,不如回去吧!”在场的诸侯听到这句话,都松了一口气。说实话,谁想打仗啊?就算打赢了这一仗,也不会改变晋楚两国势力均衡的大局,又有什么意义呢? 公元前563年11月下旬,诸侯联军从颖水北岸撤退,途中经过郑国的北部,顺便劫掠了几座城市,作为这次出兵的报酬。紧接着,楚军也撤回国内。托荀罃的福,十几个国家里的成千上万个家庭过了一个难得的安稳年。 公元前562年,春寒料峭之时,郑国的群臣在新郑召开了一次新年务虚会,主题是:如何做一只快乐的风箱之鼠。 众所周知,郑国成为风箱中的老鼠,完全不是出于自愿,而是地理位置使然。不管是齐楚争霸、秦晋争霸还是晋楚争霸,郑国都是争夺的焦点。特别是晋楚争霸以来,郑国屡次沦为战场,生灵涂炭,千疮百孔。在这种情况下,郑国人仍然保持了充分的现实感,周旋于大国之间,维护了国家的独立,也算是殊为不易。然而国际形势越来越险恶,晋楚两国往来争夺,频率越来越高,郑国的日子也越来越难过。 在务虚会上,群臣都感慨:“因为不听晋国的话,郑国几乎灭亡。楚国弱于晋国,已经是一个不争的事实,然而晋国又不急于将郑国纳入麾下,这才是最大的问题。晋国如果真的很在乎郑国,楚国必定会避其锋芒,那么郑国至少也有一个明确的方向,不用两头受气了。如何才能够使得晋国急欲得到郑国,楚国不敢争夺,我们再与晋国结成牢固的同盟呢?” 公孙舍之出了一个主意:“攻打宋国,诸侯一定会来救援,我们不跟诸侯对着干,认输,和他们结盟。楚国人打过来了,我们又和楚国人结盟,晋国人肯定会大怒,再度发兵来攻打我们。到那时,楚国人疲于奔命,只能袖手旁观,我们就此亲近和依附晋国。”从公孙舍之这番话可以看出,晋军说来就来,楚军则疲于奔命,两年前荀罃提出“三分四军”的车轮战术,现在已经取得成效。 诸位大夫都觉得公孙舍之的主意不错,于是派边防部队向宋国挑衅。宋国派向戌入侵郑国。作为反击,郑国派公孙舍之入侵宋国。同年四月,晋悼公发动诸侯讨伐郑国,这场由郑国人主动挑起的战事,基本上按照公孙舍之的计划在进行。 四月十九日,齐国的大子光和宋国的向戌率领齐宋两国军队率先抵达新郑,在东门之外驻扎下来。当天日暮时分,晋军在荀罃的指挥下进入新郑西郊,孙林父率领的卫军则入侵了郑国的北部,对新郑形成三面包围之势。 诸侯联军围而不攻。同年六月,各国部队在北林(郑国地名)会师,进驻向地(郑国地名),然后向西北行进,在琐地(郑国地名)停留了几天,再回到新郑,完成了对新郑的四面包围。晋悼公在新郑的南门举行了盛大的阅兵仪式,而各国的增援部队仍在源源不断地渡过济隧(河流名),向新郑开拔。虽然这一切都在意料之中,郑国人仍然被联军这种气势给吓坏了,连忙派人出城请求和谈。 同年七月,晋悼公召集十二国诸侯在宋国的亳(bó)城举行会盟。晋楚争霸,苦的不只是郑国,与晋国同盟的这些诸侯国也都不得安宁,除了要向晋国缴纳“朝聘之数”,还要跟着晋国讨伐郑国,再加上时不时的会盟,负担相当沉重,对晋国也是满肚子意见。这一点,连晋国的大臣都体会到了。士匄就曾经说:“如果我们稍有不慎,就会失去诸侯的拥护。诸侯成天在道路上奔波,我们却一事无成,谁能够没有贰心呢?”在这种担忧之下,亳城之会主要就诸侯之间的团结合作达成一致意见:“凡是同盟的国家,不要囤积居奇,不要垄断利益,不要包庇罪人,不要收留坏蛋。我们要救济灾荒,平定祸乱,统一思想,辅助王室。如果有人胆敢触犯这些命令,就让天神、名山大川之神、先王、先公、七姓十二国的列祖列宗,明察秋毫地诛灭他,使他失去百姓,丧失族人,灭亡国家!” 晋悼公这个时候举行会盟,除了加强同盟国之间的团结,还有一个重要目的——等人。如前所言,诸侯来一次不容易,如果这么快解散联军,楚国人肯定又会趁虚而入,迫使郑国屈服。这样的话,晋国等于又做了一次无用功。因此他必须等待,等着楚国人出现,再相机行事。平心而论,他这个霸主当得也不轻松。 楚国确实是在积极准备。这一次,楚国人也有了新的动作。令尹公子贞亲自出访秦国,请秦国派兵支援。七月下旬,秦国派了一名右大夫,带着一支部队,跟着楚军讨伐郑国。而郑国按照公孙舍之的计划,没有对楚军进行任何抵抗,郑简公亲自到边境上去迎接楚军,而且引导楚军入侵了宋国的西部边疆。 同年九月,诸侯联军悉数出动,再度入侵郑国。此时楚军已经撤回国内,郑国派大夫良霄出使楚国,向楚国通报郑国将臣服于晋国,并且以郑简公的名义对楚共王说:“寡人由于社稷的缘故,不能够感怀君王的恩情了,除非君王能够用玉帛来安抚晋国,或者用武力对晋国加以震慑。”这就是郑国人的本事,连绝交的话都说得那么得体,将责任完全推给对方。楚共王勃然大怒,命人将良霄囚禁起来。 与此同时,郑国的另一位使者——王子伯骈来到联军大营,向晋悼公请求和谈。这一次,郑国人是来真的了。晋悼公也明白不能再将郑国当作一颗棋子来使,派赵武进入新郑,与郑简公举行了会盟。同年十月,公孙舍之出城拜谢晋悼公。同年十二月,包括郑简公在内的十三国诸侯在郑国的萧鱼(地名)举行会盟。为了表达晋国的诚意,晋悼公采取了一系列非常措施,包括释放战争中俘虏的郑军将士,而且以礼相送;收回在郑国各地巡防的侦察部队;禁止任何部队劫掠郑国的城市和农村。而郑国人也以厚礼回报晋悼公,包括师悝、师触、师蠲(juān)三名一流的乐师;广车、軘(tún)车(均为兵车名)各十五乘,以及与之配套的武器盔甲;其他战车一百乘;歌钟两套以及配件,女乐师十六人。 郑国人送给晋悼公的礼物中,值得一提的是“歌钟两套”。晋悼公回国之后,将其中的一套和女乐师八人转赐给了魏绛,说:“您教寡人与戎狄部落媾和,以此团结中原诸国。使得寡人于八年之中,九合诸侯,好比音乐之和谐,没有不协调的地方,请您和寡人一起享用这些乐器吧!” 魏绛回答:“与戎狄媾和,那是国家的福分;八年之中九合诸侯,诸侯都没有异心,这是由于您的威望,也是由于其他几位同僚的辛劳。我有什么功劳呢?”说到这里,魏绛话锋一转,“然而我希望,您既安于享受这音乐带来的快乐,又想到它毕竟有终了的时候。诗上说,‘乐只君子,殿天子之邦。乐只君子,万福攸同。平平左右,亦是率从。(快乐的君子啊,镇抚天子的国家。快乐的君子啊,他的福气与别人共享。治理好周边的小国,让他们争相服从。)’音乐是用来巩固德行的,要用道义对待它,用礼仪推行它,用诚信保守它,用仁爱勉励它,然后镇抚国家,有福同享,远人来服,这就是快乐啊!书上说,居安思危,想到了就要防备,有防备就没有祸患,谨以此向您规劝。” 晋悼公听了,神色凛然,向魏绛行礼说:“您的教导,岂敢不听!而且要是没有您,寡人就不能正确对待戎人,不能渡过黄河。论功行赏,是国家的规矩,不能废除,请您一定接受!” 按照周礼的规定,金石之乐为诸侯专用,卿大夫阶层除非有特殊的功劳,不能享有。魏绛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可以享用金石之乐的。一千多年后,宋朝的大文豪苏东坡写了一篇脍炙人口的《石钟山记》,其中有一句“噌吰者,周景王之无射也,窾(kuǎn)坎镗鞳者,魏庄子之歌钟也。”这里的魏庄子就是魏绛,因其死后被谥为“庄”,所以称为魏庄子。晋悼公赏赐给魏绛的那套歌钟,穿越了时间的障碍,响彻于苏东坡的耳畔,成为中国文学史上的美谈。 萧鱼之盟意味着郑国对晋国的彻底臣服,也是晋悼公霸业确立的标志。对比晋悼公与他的祖先晋文公,是一件有趣的事。晋文公之时,楚国横行中原,晋文公仅以城濮一战,即成为天下的霸主;而晋悼公接手晋国的时候,晋国已经是中原各国的领袖,他却花了八年的时间,九合诸侯,才最终确定自己的霸主地位。晋悼公为什么这么慢呢?清朝有个叫顾栋高的人分析,外因是郑国反复无常,加上楚国的令尹公子贞老谋深算,坚忍持重,急也急不来;内因则是晋国的中军元帅荀罃深谋远虑,魏绛等谋臣崇尚不战而屈人之兵。说白了,一件纠结难缠的事,遇到了一群慢条斯理的人,想快也快不起来。如果考虑到萧鱼之盟实际上是郑国人一手策划的一系列行动的最终结果,人们真正应该佩服的,恐怕还是那位出主意的公孙舍之吧。 秦国人的投毒作战 公元前562年的萧鱼之盟标志着晋悼公霸业的确立。自此之后的数年之内,中原没有大的战事发生,但也绝非平安无事。就在这一年冬天,秦国派庶长(官名)鲍和庶长武带兵讨伐晋国。庶长鲍的部队先进入晋地,士鲂奉命迎击秦军。因为秦军人少,士鲂犯了骄傲轻敌的错误,没有严加防范。庶长武的部队趁机从辅氏(地名)渡过黄河,在栎(晋国地名)与庶长鲍前后夹击晋军,大获全胜,史称“栎之役”。 公元前561年春天,晋国的几个盟国发生窝里斗。莒国派兵入侵鲁国的东部,包围了台城(鲁国地名)。季孙宿领兵救援台城,顺势入侵了郓城,将莒国放在郓城的礼器——一口祭祀用的大钟带回了鲁国,送给鲁襄公做浴盆。 公元前561年秋天,吴王寿梦去世,他的儿子诸樊即位。因为晋国的帮助,在寿梦统治时期,吴国由一个偏远落后的东南小国跃升为晋国的重要盟友,成为了楚国人挥之不去的恶梦。寿梦的死使得鲁襄公很伤心,跑到周公的宗庙中大哭——当然,伤心只是表面的,鲁襄公这样做,是严格遵循周礼的规定:同姓诸侯去世,应当在宗庙中哭泣。 吴国是太伯的后裔,寿梦是血统纯正的姬家子弟,鲁襄公同族相恤,倒也不算滥情。只不过吴国数百年来与世隔绝,爹不疼娘不爱的,跟中原各国也没有什么亲戚往来,红白喜事都互不相问,现在因为寿梦受到晋国的重视,鲁襄公爱屋及乌,便也执起古来,把他当作个正儿八经的亲戚来对待。可见政治人物的眼泪,完全收发自如,千万不能以常人的感情来推测。 同年冬天,楚国令尹公子贞和秦国的庶长无地入侵宋国,洗劫了杨梁(地名)。秦楚两国的这一系列攻势,自然是对萧鱼之盟的报复性行动。在一致对抗晋国这件事上,秦国与楚国找到了共同的利益点,两国之间的关系日趋密切,婚姻往来和官员互访也日渐频繁。秦国地处今天的陕西,楚国地处湖北,宋国则在河南,秦军不远千里和楚军会合,直接攻入宋国,说明秦楚两国之间的合作已经进入到一个新的层次,对晋国产生的威胁不容小觑。 公元前560年夏天,晋国的中军元帅荀罃和上军元帅士鲂去世。对于晋悼公来说,这两个人的去世不仅仅是国家的重大损失,也让他对人世无常有了深切的体验。回想起来,十四年前,正是荀罃和士鲂一起来到王城雒邑,将年仅十四岁的孙周(即晋悼公)迎接回国,登上了国君的宝座。十四年不过弹指一挥间,晋悼公由当年的聪慧少年变成了威重天下的霸主,而荀罃和士鲂已然作古,怎能不令他伤感? 为了填补人事空缺,晋悼公在绵上(地名)检阅部队,史称“绵上之蒐(sōu)”。中军元帅是晋国军中第一人,也是晋国的首席执政官,担任这一职务的人,必须德才兼备,而且具有领袖群伦的魄力。当时舆论普遍认为,中军副帅士匄是接任中军元帅的不二人选:其一,中军副帅本来就是军中第二号人物,理所当然应该接班;其二,自士会以来,士氏家族一贯秉持低调的门风,虽然屡屡为晋国做出杰出的贡献,却总是谦虚谨慎,小心做人,受到大家的尊重。 但是士匄坚决推辞这一任命,他对晋悼公说:“昔日我与荀罃相互了解,配合默契,所以能够担任他的助手,并非因为我能力比别人强。现在荀偃年纪比我大,还是让他来干吧,我会一如既往地担任好助手,配合荀偃的工作!”就这样,荀偃担任了中军元帅,士匄仍然担任中军副帅。 晋悼公又命令韩起接替士鲂的位置担任上军元帅。有士匄的榜样在先,韩起也表示谦让,推荐赵武担任这个职务。当时赵武的职务是新军元帅,在晋国八卿中名列第七,而上军元帅名列第三,晋悼公考虑到提拔人才的速度不能太快,转而任命栾厌来担任。栾厌也谦让起来,说:“我的本事不如韩起,韩起都愿意让给赵武,您就听从他的建议吧。”在这种情况下,晋悼公终于下定决心,任命赵武为上军元帅,韩起为上军副帅;栾厌为下军元帅,魏绛为下军副帅。由此而空出的新军元帅一职,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选,也就先空着,暂时由下军元帅栾厌代管新军事务。 俗话说,有什么样的领导就有什么样的下属。晋悼公为人宽厚仁爱,所以晋国众卿在极其敏感的官位问题上,也表现得超乎寻常的谦逊大度。在晋悼公的统治之下,晋国政通人和,诸侯也心悦诚服,团结和睦。左丘明对此有高度的评价,说:“谦让,是礼的重要前提。士匄谦让,下面的人也跟着谦让,连栾厌这种蛮横的人也跟着服从。晋国因此而团结,几代人都受益,这就是因为取法于善的缘故啊!” 继寿梦、荀罃和士鲂之后,公元前560年秋天,又有一位风云人物走到了人生的终点,那就是晋悼公的死对头、已经在楚王这个岗位上工作了三十一年之久的楚共王。 临终之际,楚共王将群臣叫到床前交代后事。大家都知道,中国人讲究盖棺定论,古代的王公贵族死了,后人都要给他一个谥号,用以总结他一生的功过是非。在春秋时期,中国人的文风简练,谥号基本上就是一个字,无非是什么庄、惠、文、襄、桓、武之类,每个字都有其特定的含义,言简意赅。后来就渐渐变得复杂了,战国时期的谥号一般是两个字,如惠文、昭襄之类。越往后字数越多,比如宋徽宗的谥号是“徽宗体神合道骏烈逊功圣文仁德宪慈显孝皇帝”,一口气念不下来。进入二十世纪之后,文风更趋冗长,每逢大人物仙逝,名字之前的谥号不是一个字,也不是十几个字,而是连续的几个排比句,均以“伟大的”开头,加上播音员故意放缓了语速来宣读,那叫一个沉重!用这样的定论盖好的棺材,严丝合缝,谁也掀不开……扯远了,回到正题,楚共王临死的时候,和群臣商量的,就是如何给他自己盖棺定论、确定谥号的事。 他是这样说的:“寡人没有什么高尚的品德,年幼的时候就做了一国之君。十岁的时候,先君去世,没来得及接受师傅的教诲就匆匆接受了许多福禄,因此缺乏德行,以致于鄢陵丧师辱国,让诸位大夫担忧,寡人深感惭愧。如果托各位的福,寡人能够得一善终,在祭祀和安葬方面,得以在宗庙中追随先君,就很满足了。至于身后的谥号,就用‘厉’或者‘灵’,请诸位大夫选择吧!” 群臣听了,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回答。要知道,厉和灵都是所谓的“恶谥”,“厉”的意思是杀戮无辜,“灵”的意思是乱而不损。一个人如果不是实在太差劲,太作恶多端,太荒淫无度,太不得好死,就不应该采用这样的恶谥。而他们眼前这位行将就木的君主,虽然不能像他的父亲楚庄王一样开疆辟土,纵横天下,却也兢兢业业,除了在鄢陵打过一个败仗,基本没有犯过什么重大错误。如果单从为人方面而言,他甚至算得上是一个好人,一个负责任的男人,一个心胸开阔的统治者。这样一个人,怎么能够与“厉”或“灵”搭上关系呢? 楚共王见群臣面有难色,挣扎着坐起来,将自己的要求又重复了一遍。群臣依然默不作声。楚共王说到第五次,大伙儿才好不容易低下头,表示答应。 可是,等到楚共王一死,令尹公子贞便阳奉阴违了。他对群臣说:“侍奉君主的人,在议定谥号的时候,首先要想到君主的德行,而不是从他的过失方面去考虑。咱们声威赫赫的楚国,先君在上面领导,安抚蛮夷之邦,广有南海之滨,影响中原各国,而且勇于承认自己的过错,这难道不可以说是谦恭吗?就让我们将‘恭’字作为先君的谥号吧!”公子贞的提议得到所有人的赞同,所以就决定用“恭”这个谥号。 这里补充说明一下,古汉语里,“恭”通“共”字,所以楚共王实际上就是楚恭王。 后世好事者对晋悼公和楚共王做了一番比较,说晋悼公征服了郑国,欣然将歌钟与魏绛共享,悠然自得,晋国上下自此日趋松懈,开始走下坡路;楚共王将死,仍然深恨当年在鄢陵败于晋国,故意以“恶谥”来警示群臣,楚国群臣因此而奋发图强,所以能够在后来的竞争中赶超晋国。兴衰之道,从这两个细节上便可窥知其征兆了——这是一家之言,姑妄听之。 楚共王去世的时候,两年前被楚国扣留的郑国大夫良霄仍然被软禁在郢都。有人对公子贞说:“先王为了出征打仗,要连续占卜五年,连续获得吉兆才出动。如果有一年不获吉兆,就加倍努力地修身养性,然后再来占卜。楚国不能自强,使臣有什么罪过?您留下郑国的一个卿(指良霄),这是让郑国上下和睦而怨恨楚国,因此而更加坚定地听从晋国,这对楚国可没什么好处!让他回去吧,他会埋怨国君,仇恨同僚,搅起内部矛盾,这对楚国不是更有利吗?”因此公子贞将良霄放回了郑国。从后来发生的事情看,这一招还真是起到了不小的作用,在此先卖个关子。 楚共王的死,在邻居吴国人看来,是可趁之机,于是派兵大举入侵楚国。其实这一年,吴王诸樊也刚刚正式即位(按照当时的规矩,先君去世,嗣君于第二年正月才正式继任),自己家里的丧事才办完,就趁着别人家里办丧事来捣乱,这种做法很不厚道。左丘明写到这件事,用“不吊昊天,乱靡有定”这样一句古诗来评价吴国人的行为,意思是:“不遵照天道为善,国家就没有安定的时候。” 楚国派神射手养由基担任前锋,司马公子午带领大部队紧随其后,抵御吴军的入侵。养由基对公子午说:“吴国趁着我国有丧事,以为我们就不能整军抗敌,肯定轻视我军,不存戒备之心。请您设下三道埋伏,我前去诱敌深入。”公子午采用了养由基的计谋,在庸浦(地名)大败吴军,俘虏了吴将公子党。 吴国人挨了打,还不反思自己做错了什么,反而跑到晋国去告状,要求晋国出兵攻打楚国,为吴国报仇。 晋悼公对此持谨慎的态度,派士匄为代表,召集诸侯的大夫在郑国的向地开会,共同讨论吴国的请求,史称“向之盟”。与会诸侯一致反对在这个时候派兵进攻楚国。士匄于是告诉吴国的使者,趁着别国有丧事而加以讨伐,是极其不道德的行为,晋国和同盟各国均不能答应吴国的要求,而且要吴国好好反省一下自己的错误,不要任意妄为。 晋悼公不答应吴国的要求,自有其原因:第一,他不能让吴国人牵着鼻子走;第二,现在进攻楚国没有胜算;第三,他正在考虑对西方用兵,先解决秦国在背后的威胁,然后再放手与楚国一战。 既然不打算答应吴国的要求,为什么还要兴师动众,发动各国的大夫来开会呢?直截了当拒绝吴国人不行吗?从那次会议上发生的事情来看,士匄召开这次会议,主要意图不在吴国,而是为了统一思想,讨伐秦国。 问题是这些年来,晋国为了与楚国争霸,频频用兵,诸侯都疲于奔命,早就苦不堪言了。大伙既然不同意对楚国用兵,难道会同意对秦国用兵吗? 这事难不倒士匄。 吴国的使者走后,士匄开始处理同盟各国内务,先是拘捕了莒国的大夫公子务娄,罪名是他私下与楚国有来往。事实是否如此,谁都说不清。但是毫无疑问,两年前莒国入侵鲁国,挑起同盟国内部的窝里斗,这笔账晋国人一直记着,而且找了一个适当的时机来秋后结算。与会的各国代表一看这架势,便明白这是杀鸡给猴看了。从古至今,所谓统一思想,必须先树立一个反面典型,让大伙看到反面典型的下场,思想就容易统一了。 但是没想到,拘捕了公子务娄之后,工作推进仍然不太顺利。在进攻秦国这件事上,各国的表态都很不积极,甚至还有一些牢骚怪话。在这种情况下,士匄决定用点猛药。 第二天开会,人都到齐了,士匄坐在主席台上,黑着脸,半天不说话。大伙一看,势头不对啊!这又是想拿谁开刀呢?于是都把头低下,生怕触了霉头。会场上一片寂静,忽听见士匄大喝一声:“姜戎氏,你给我过来!” 大伙一听,原来是他啊!都松了一口气。原来晋人自古与少数民族杂居,互相融合。到了晋悼公时期,晋国的势力如日中天,戎人多次参与晋悼公举行的诸侯会盟,以示臣服。士匄所说的姜戎氏,就是姜戎部落的首领驹支,跟各国都非亲非故,扯不上关系。 只见驹支站起来,乖乖地走到士匄面前,不紧不慢地说:“元帅,您叫我?” “是。你知道我为什么叫你吗?” “这个,我确实不知道。” “当年秦国人在瓜州迫害你的祖父吾离,他被赶得走投无路,身上报着蓑衣,头上戴着草帽,前来归附晋国。先君晋惠公虽然只有并不丰厚的土地,仍然与你们共同享用,姜戎部落才得以生存。否则的话,你们早就灭亡了,是不是?” “是。晋国的大恩大德,我们全都记着呢!”驹支诚恳地说。 “晋侯即位以来,夙兴夜寐,为了天下的和平而操劳,赢得了天下人的尊重。可是这次会议上,我发现诸侯事奉我们的国君不如以前殷勤了……”说到这里,士匄故意停顿了一下,用凌厉的目光环视了会场一周,然后才盯着驹支继续说,“这是因为有人在背后说三道四,曲解晋侯的意思,损坏晋国的声誉。我已经查明了,这个人就是你!明天我们要讨论进攻秦国的重大问题,你就不要参加了,否则就把你抓起来,扔到新田的大牢里关上几年!” 没想到,他这一番威吓之后,驹支不仅没有怕得面无人色,反而慢条斯理道:“元帅要我不参加,我不参加便是了。我们戎人的饮食衣服都和中原不同,言语也不通,不让我参加会议,我也不会有什么怨言。但是元帅既然说起历史,我也说两句罢!”驹支还是很淡定,“从前秦国人仗着人多势众,贪求土地,驱逐我们戎人。晋惠公认为我们各部戎人,乃是四岳的后代,不能加以丢弃,所以赐给我们南部边疆的土地。不过元帅可能有所不知,那南疆土地,本是一片荒芜,狐狸在那里居住,豺狼也在那里嗥叫,唯独无人比邻而居。我们戎人到达那里之后,披荆斩棘,驱逐野兽,过得十分艰苦。虽然如此,我们对晋国仍然十分感激,总想着知恩图报,甘愿为晋国驱使。晋国每有战事,我们都积极参与。以当年的殽之战为例,晋国军队在正面抗敌,我们戎人则在侧面攻击秦军。秦军有来无回,也是因为有各部戎人的努力作战。这就好比猎鹿,晋国人抓住了鹿角,各部戎人拖住了鹿腿,才能将鹿放倒。现在晋国因为官员的过失,使得诸侯三心二意,不但不反思自己做错了什么,反倒迁怒于我们戎人,这难道是君子所为吗?” 驹支还摇头晃脑地赋了一首中原的古诗: 营营青蝇,止于樊。恺悌君子,无信谗言。 营营青蝇,止于棘。谗人罔极,交乱四国。 营营青蝇,止于榛。谗人罔极,构我二人。 这首名为《青蝇》的诗见于《诗经·小雅》。意思是,苍蝇“嗡嗡”地飞来飞去,落在篱笆之上,心地平和的君子啊,不要听信谗言。 士匄面红耳赤,无地自容,站起来对驹支说:“是我错了,冤枉好人,确实不是君子所为。明天的会议,请您务必赏脸参加。”亲自将驹支送回座位上去。 可想而知,向之盟没有能够统一诸侯的思想,可以说是一次失败的外交。但是晋悼公似乎没有从这件事上吸取教训,反而于第二年,也就是公元前559年夏天,再度强行召集诸侯联军讨伐秦国。 这次讨伐声势极其浩大,以荀偃为首的晋国八卿悉数出动,晋悼公也亲自坐镇秦晋边境指挥。然而让晋悼公感到难堪的是,数以千乘的联军进入秦国边境不久,就在泾水的东岸停下来,不肯再前进一步。 原因很简单:第一,渡过泾水,意味着要和秦国人在秦国的土地上决战,那将是一场空前的恶战;第二,渡河本身也存在很大的风险,夏天水流湍急,诸侯又缺乏足够的船只,万一被秦国人半渡而击,后果不堪设想。 诸侯不肯前进,晋国八卿也束手无策,不敢贸然施加压力。一时之间,泾水东岸堆满了部队,大伙操着不同地方的方言,成天吵吵嚷嚷,就是没有谁肯第一个渡过河去。 荀偃很郁闷,派大夫叔向去见鲁军的统帅叔孙豹,说:“诸侯因为秦国不恭敬而讨伐它,到达泾水就不肯前进了,这对讨伐秦国有何益处呢?” 前面说过,叔孙豹是叔孙侨如的弟弟。当年叔孙侨如夺权阴谋败露,出逃到齐国,叔孙豹便继承了家业,成为叔孙氏的族长。“三桓”的势力没有因为互相争斗而削弱。三年之前,也就是公元前562年的春天,由季孙宿发起了“作三军”的军事制度改革,将鲁国的常备军由二军扩编为三军,“三桓”各领一军,公室不再直接控制任何武装力量,从而将鲁襄公彻底架空,形成了“三分公室而各有其一”的局面。叔孙氏历来担任鲁国的司马,叔孙豹在当时的“三桓”中又最年长,所以统帅鲁军前来参加讨伐秦国的行动。 听了叔向的抱怨,叔孙豹也没有接他的茬,而是自言自语地赋了一首名叫《匏有苦叶》的诗:“匏有苦叶,济有深涉。深则厉,浅则揭。”匏,就是葫芦。葫芦不中吃,但是老黄之后,可以用作浮囊,结成葫芦筏子,用来渡河。 叔向听了,不再说什么,向叔孙豹深深地作了一揖,跑回去向荀偃报告,同时命令手下做好准备渡河。果然,这天夜里,鲁国和莒国的部队率先渡过泾水。 听到这个消息,郑军统帅公孙趸坐不住了。他跑到卫军统帅北宫括的营中说:“我们服从人家的领导,却又各怀异心,这样的事情真是让人生厌啊!” 北宫括说:“是。” 公孙趸说:“鲁国人行动也不打个招呼,还兄弟之国呢,太不够意思了。” 北宫括说:“没办法,谁叫我们都不如人家醒目呢?现在我们就算渡过河去,功劳也是鲁国人的了。” 公孙趸说:“不要那么悲观,我们现在还大有可为。” 北宫括说:“怎么可为?” 公孙趸说:“你跟我来。” 两个人驾着马车,跑遍了诸侯的大营,呼吁大家齐心协力打过泾河去,报效晋侯。这一声喊纯属多余,因为大伙听到鲁军渡河的消息,都不约而同地打点好行装,已经准备好出发了。但是公孙趸仍然吆喝得十分起劲,整个泾水东岸都回荡着他那浑厚的男高音:“各国的勇士们,快起来渡河,胜利就在前方,我们可不能让晋侯失望呐!” 荀偃正在召集晋国八卿开会,听到公孙趸的吆喝,不禁问道:“这是何人?” 士匄说:“听声音像是郑国的公孙趸。” 荀偃点点头:“不错,赶得上咱们宫中的乐师了。” 闹哄哄地折腾了一夜,黎明时分,联军全部渡过了泾水。秦军没有在渡河的时候来捣乱,现在也全然不见踪影。大伙儿抓紧时间,就在岸边搭起炉灶,打来河里的水,泡米做饭。饱餐一顿之后,问题来了!只见有几位士兵突然口吐白沫,倒在地上,像蚯蚓一般扭来扭去,身体很快就僵硬了。大伙还没回过神来,身边又有更多的人相继倒下,接着有人大叫:“水里有毒!”有人赶快呕吐,但是已经来不及了。有的人眼睛里开始流血,有的人拔出剑来朝着空气一阵乱砍,有的人跪在地上以头抢地,还有人抱住别人张嘴就咬。一时间,泾水西岸就如同人间地狱,死亡的味道弥漫在清晨的雾气中。 毒自然是秦国人在上游放的,比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德国人首次大规模使用毒气早两千年。由此而取得的战果是,联军超过一半的士兵死亡或丧失战斗力。 面对这种情况,撤军似乎是唯一的选择。 郑庄公的子孙用实际行动证明他们的与众不同。在公孙趸的带领下,郑国部队整顿车马,留下死伤的士兵,继续向秦国腹地进发。这种近乎悲壮的气概鼓舞了所有人,各国部队都打起精神,跟在郑国人后面前进。 这一次,连荀偃都对公孙趸刮目相看了。“子蟜(jiǎo,公孙趸字子蟜)不但是位君子,也是一位勇士。他的所作所为,应该得到我们晋国的感谢。”荀偃的感谢不是一句空话。五年之后,公孙趸去世,晋国甚至向周天子请求以诸侯的礼节为其举行葬礼,算是对公孙趸在这次行动中的表现的回报——当然,这是后话。 联军前进到棫(yù)林(秦国地名),与秦军相遇。荀偃派出一名使者,前往秦军大营,数落秦国人的种种不是。 秦国人听完使者的谴责,没有任何反驳,仅仅是问了一句:“你们是来吵架的,还是来打仗的?”只有底气十足的人才会说这样的话,秦国人的底气来自于多方面:一、联军远道而来,秦军却是本土作战,以逸待劳;二、联军人心不齐,秦军却是保家卫国,同仇敌忾;三、联军人生地不熟,秦军却是轻车熟路,占尽地利;四、联军在泾水已经折损过半,秦军却是毫发未损,联军的人数优势不复存在。 使者回去把情况一汇报,荀偃就跳起来了,下令:“明早鸡一叫就驾好马车,堵塞水井,夷平军灶,大家唯我的马首是瞻(成语出处)!” 填井夷灶,相当于破釜沉舟,孤注一掷。听到荀偃的命令,诸将都觉得不可思议,因为现在的战略优势全部被秦军掌握,联军胜算微乎其微,最好的办法是安营扎寨,坚壁深垒,以不变应万变。就算是非要进攻,也必须准备好后路,而不是孤注一掷。要知道,晋国四军全都参与了这次行动,万一全军溃败,晋国的百年霸业就毁于一旦了。 大伙都不说话,谁都知道荀偃正在气头上,劝也没有用。沉默了半晌,下军元帅栾厌终于忍不住了,突然站起来,一脚踢翻跟前的案几:“这是我从军以来听到的最糊涂的命令!你们愿意打就去打,反正我的马首向东。”说完大踏步走出去,留下荀偃等七卿在帐中目瞪口呆。 栾厌说得出做得到,回到自己的大营,马上命令下军收拾行装,准备回国。士匄跑去问下军副帅魏绛:“你不会也打算跟着栾厌走,把主帅抛弃在这里吧?” 魏绛的回答很巧妙:“主帅多次教导我们,要服从上级的命令。我的上级就是栾厌啊,他要我走我就走,这还用考虑吗?” 下军一走,其余各军也都蠢蠢欲动。荀偃也冷静下来了,长叹道:“看来我确实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现在后悔都来不及了。如果留下来,无非是让自己成为秦军的俘虏。”于是命令全军准备撤退。 在晋国的官方记载中,这次讨伐秦国的行动被称为“迁延之役”。迁延的意思就是因为拖拉而无所成就,确实就是这次行动的真实写照。有意思的是鲁国的史官,《春秋》记载这件事的时候,有意不写齐国的崔杼、宋国的华阅和仲江等参与者的名字。左丘明解释,那是因为他们太自由散漫,迟迟不肯过泾水,所以不值一提。 回想起来,栾厌抗命不遵,已经不是第一次。公元前563年的颖水之役,主帅荀罃不想前进,栾厌偏要前进,结果拉动全军前进;现在形势恰好相反,主帅荀偃想要前进,栾厌偏要撤退,结果导致全军撤退。虽然从当时的形势来看,主动撤退确实是明智的选择,可是一个人总是和领导对着干,我行我素,目中无人,未免又太不明智了。这样的人很容易成为靶子。靶子的意思就是: 一、大伙心里面都想撤退,只是不敢说出来; 二、栾厌不但敢说,而且敢做,挽救了整支部队; 三、大伙心里偷着乐,嘴上却都在骂栾厌,说我们大老远跑来,死了那么多人,因为那小子乱搞,害得我们无功而返——联军大营中,这种议论传得沸沸扬扬。 栾厌倒是沉得住气,可他的弟弟栾鍼(zhēn)就受不了了。这个栾氏家族的年轻人,性格刚烈如火,比栾厌有过之而无不及。他找到士匄的儿子士鞅说:“我们大老远跑到这里来,现在又无功而返,不只秦国人耻笑我们,诸侯也看不起我们。我们栾氏家族有两个男子汉立于戎车之上,怎么能够不感到耻辱呢?”——栾鍼担任栾厌的戎右护卫,是以有此一说。 士鞅说:“那你想怎么办?” “我愿以死来洗刷家族的耻辱!” “我虽然不赞同你的想法,但是既然你已经决定这样做,我愿意跟随你!”士鞅说,“谁让我是你的朋友呢?” 栾鍼紧紧握住士鞅的手,感动得热泪盈眶。 两个人一前一后,各驾一辆战车冲向秦军大营,战车上的“栾”字和“士”字大旗被风扯得猎猎作响。联军将士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呆了,几万双眼睛注视着他们,只见两道烟尘朝着秦军大营滚滚而去,虽然势单力薄,却又宛如千军万马,惊天动地。眼看“栾”字大旗已经接近秦军营寨,营寨内突然有了响动,箭如飞蝗而出,瞬间便将栾鍼和他的车马射成了一只刺猬。跟在后面的“士”字大旗明显地停顿了一下,减缓了前进的速度,接着又改变了前进的方向,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士鞅最后远远地望了栾鍼一眼,快马加鞭,在双方将士的一片嘘声中又跑回联军大营来了。 “是你儿子害死了我弟弟!”当天夜里,栾厌满嘴酒气地闯进了士匄的营帐,“他不想去,是你儿子唆使他去。现在他死了,你儿子却活着回来了,那就是你儿子杀死了他!” “士鞅勇气不足,我这个做父亲的十分惭愧。”士匄没有作任何辩解,只是将手搭在栾厌肩上,想给他一点安慰,却被栾厌一把推开:“你如果不赶走你儿子,我就杀掉他!” 士匄闻言,苦笑了一声,问道:“你是说真的吗?” 栾厌恶狠狠地说:“我说到做到。”一脚踹翻眼前的长几,摇摇晃晃地走出了营帐。 据《左传》记载,士鞅是士氏家族中第二位流亡到秦国的人。第一位是大名鼎鼎的士会,曾经于赵盾当政的年代流亡秦国,后来又响应召唤回国,成为一代名臣。作为士会的后人,士鞅被迫流亡到秦国后,居住的时间也不长,大概在第二年就回到了晋国,而且当上了公族大夫。 据说,秦景公曾经问士鞅一个问题:“晋国的大夫谁将先灭亡?”士鞅不假思索回答:“应当是栾氏吧!”秦景公又问:“是因为他太过专横吗?”士鞅说:“是的。栾厌的专横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但因为祖宗的余德,他本人还可以免余祸难。这样的话,灾难恐怕要降临在他的儿子栾盈的身上。”秦景公不理解,士鞅解释说:“晋国人爱戴栾厌的父亲栾书,有如周朝的人民思念召公的恩情。甘棠遗爱,何况其子?栾厌如果死了,栾盈尚未惠及国人,而栾书的恩泽已经被人淡忘,栾厌平日里专横任性所招至的怨恨就会被放大,祸及其子,栾盈就有难了!” 召公就是召公奭(shì),是周朝初年与周公旦齐名的政治家。据《史记》记载,召公巡视领地,在一棵棠树下处理政事,上至侯伯,下至庶人,都心悦诚服。召公死后,大家感念他的仁德,不忍心砍倒那棵棠树,便有了中的《甘棠》一诗: 蔽芾甘棠,勿剪勿伐,召伯所茇。 蔽芾甘棠,勿剪勿败,召伯所憩。 蔽芾甘棠,勿剪勿拜,召伯所说。 茂盛的甘棠啊,我们不要采伐它,因为召公曾经在它的树荫下休息过呢!士鞅以“爱其甘棠,何况其子”来比喻晋国人对栾书的感情,说明栾厌之所以至今没有惹祸上身,完全是因为沾了栾书的光。秦景公听了士鞅的见解,深感佩服,不顾秦晋两国正处于敌对状态,派人到晋国为士鞅说好话,使得士鞅能够很快结束流亡,回到自己的祖国。 君不君,臣也可不臣 不知道多少人有过这样的经历:单位的领导突然对你说,请你周末去他家里吃饭,你受宠若惊,穿上西装打上领带,把皮鞋擦得锃亮,按照约定的时间来到领导家门口,凝神贯气,做了三个深呼吸,然后按下门铃,结果……开门的是他家的保姆,操着湖南方言说:“你找哪个?孙处长跟他的堂客到别个屋里打麻将克哒,晚上不回来吃饭。”你除了傻笑几声,偃旗息鼓地回到自己家里,还能怎么样? 可是,对两千五百多年前的那两位卫国人来说,事情绝对不是那么简单。 《左传》记载,公元前559年夏季的一天早晨,卫献公派人给朝中的两位重臣——孙林父和宁殖捎去一个口信,邀请他们到宫中共进午餐。接到这个通知,孙林父和宁殖赶快行动起来,洗了一个澡,穿上黑色的缁布衣,裹上素色的生绢裳,戴上黑里带红的布帽子,把自己收拾得整整齐齐,然后坐上带盖的马车,提前一个时辰来到公宫等候。 等啊等啊,眼看日近午时,两个人不住四下张望,就是不见有人来宣他们。 “主公也许有要事在身,再等等就好了。”孙林父安慰宁殖。宁殖点点头,没说什么。 两个人继续等,不知道又过了多久,宁殖忽然说:“老孙,不太对劲啊,主公该不会是把我俩给忘了吧?” 孙林父说:“怎么可能?我猜啊,主公肯定是准备了什么山珍海味,没那么快整好,所以要我们多等等。” 宁殖说:“什么山珍海味?” “比如说,熊掌啊,你知道,熊掌很难熟的。” “有可能。”宁殖说着,喉结动了一下。孙林父装作咳嗽,趁机也吞了一口口水。两个人继续等啊等啊,一直等到太阳西斜,鸟儿归巢,两个人都饿得头晕眼花,那顿想象中的美餐仍然仅仅是存在于想象中。 “老孙啊!”宁殖有气无力地说,“熊掌要煮那么久吗?” 孙林父帽子也歪了,衣服也皱了,说话也打颤了:“按理说,不,不应该啊……” 两个人嘀咕了一阵,最终决定打道回府,这饭不能再等了,再等就出人命了。刚准备上车,一个宫中的小内侍匆匆跑过来,说:“主公请两位大夫去后花园相见!” “你说去哪?”孙林父大声问道,眼睛死死地盯住小内侍的脸。 “后,后花园。”小内侍吓坏了。 宁殖赶紧拉拉孙林父的袖子,意思是算了,先进去看看再说吧。两个人跟着小内侍,快步来到后花园。只见卫献公戴着一顶白鹿皮帽子(打猎专用),手里拿着一把弹弓,正在打鸟呢!孙林父和宁殖不敢惊着了鸟儿,远远地跟着他,过了一柱香的功夫,卫献公才突然察觉到他们在身后,大声说:“你们来了啊,怎么不打个招呼呢?”两个人赶紧快步走到卫献公跟前,恭恭敬敬地垂手立着,准备聆听国君的训示。 “两位爱卿有何贵干?”卫献公笑吟吟地问。 “这……”孙林父迟疑了一下,偷偷看了一眼宁殖,宁殖也是一脸的迷惑,“我们是应您的邀请,前来赴宴的啊!” “有这回事吗?”卫献公拍拍自己的脑袋,大笑道,“哎呀呀,我这记性,居然把这么重要的事给忘了!来,来,既然你们已经来了,就陪寡人一起打鸟吧!” 孙林父心想,你说得倒轻巧,老子可是饿了一整天,哪有力气陪你打鸟?但是敢怒而不敢言,还得耐着性子和卫献公说话。按照当时的规矩,国君与臣下说话,应该戴正式的礼帽,如果戴的是其他的帽子,则必须摘下来,以示尊重。卫献公似乎完全不懂这些礼数,皮帽子也不脱,一个劲命内侍去拿弹弓来,丝毫没有想到一场风暴正在这两个人的脑子里酝酿。 孙林父从宫中出来,憋了一肚子气,回家也不想吃饭,倒头便睡,但是又睡不着,气愤愤地折腾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他胡乱喝了两口小米粥,命令家人:“打点行装,准备马车,回戚地去!” 家人吃了一惊:“您不上朝啦?” “兔崽子居然戴着鹿皮帽子跟我说话,自古以来,哪有这样的国君?这官老子不当了!” “您小声点!”家人连忙劝道。 “怎么啦?这事就算说到天子那里,也是他无理!”孙林父的嗓门更大了。 戚地是孙氏家族的封地。孙林父这一走,其实就是用脚投票,炒了卫献公的鱿鱼。 孙氏家族是卫国名门,孙林父本人也是扶持卫献公上台的有功之臣。孙林父的出走,按理说应该引起卫献公的重视。然而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卫献公仅仅是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他走了啊?”再也没有任何表示。仿佛走的不是什么朝廷重臣,而是一个年迈昏聩的家奴。 孙林父毕竟不是陶渊明,在乡下过了一段日子,不禁又留恋起在朝廷的日子来。他倒不是怀念那几千石米的俸禄,而是耐不住成天在田间地头跟山野村夫打交道的寂寞。说到底,那个年代的男人,绝大多数都是政治动物,如果不能在朝堂之上发表自己的高见,不能参加那庄严肃穆的祭祀典礼,不能在外交场上纵横捭阖,人生就太灰暗啦!孙林父想回到朝廷去,又拉不下那张老脸,于是想了一个借坡下驴的办法——派自己的儿子孙蒯回到首都帝丘,向卫献公请安。 卫献公见到孙蒯很高兴,拉着孙蒯说了一大堆家常话,无非是令尊身体可好啊,戚地今年的收成如何啊,你膝下有几个小孩啊之类的,亲热得不得了。末了还要留孙蒯吃饭,而且是按照国君招待臣子的最高规格上菜,还有乐队在一旁演奏,一边吃一边欣赏音乐,那叫一个享受。相比孙林父前些日子受的冷遇,孙蒯的际遇可真是让人感到君威莫测。 孙蒯受宠若惊。席间他几次想向卫献公表达老头子的歉意,卫献公却总是顾左右而言他,不给他这个机会。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乐师开始唱歌了—— 彼何人斯?居河之麋。无拳无勇,职为乱阶。既微且尰,尔勇伊何?为犹将多,尔居徒几何? 这首名为《巧言》的诗见于《诗经·小雅》,翻译成现代文:究竟是何人居住在小河边?无力也无勇,是祸乱的根源。腿伤脚已肿,勇气在哪里?诡计实在多,党羽有几何? 大家知道,歌词是很难听真切的。比如说“我们的祖国是花园,花园的花朵真鲜艳,和暖的阳光照耀着我们,每个人脸上都笑开颜。”后两句就很容易听成“河南的阳光照耀着我们,美国人脸上都笑开颜”。但是在那天的宴会上,孙蒯将乐师唱的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原因很简单:乐师根本不是唱,而是将那首诗字正腔圆地朗诵出来,并且朗诵了三遍,不由你听不清。 孙蒯当时脸色就变了。他抬起头来看卫献公,这个肥头大耳的家伙正在摇头晃脑,打着拍子听乐师“唱”歌,看样子十分享受。 士可杀,不可辱。孙蒯暗自用力,将手中的青铜酒爵捏着几乎变了形。他没留意到,那天在堂上唱歌的,并不是他熟悉的宫廷大乐师,而是大乐师的副手——这个职务,在当时被称为师曹。 这么重要的场合,大乐师为什么不亲自上场呢? 原来,卫献公本来是要大乐师演唱的,但是大乐师一听《巧言》这个曲目,就知道卫献公不怀好意,怕惹祸上身,借口说嗓子疼,要回家养病,一早就开溜了。卫献公又找了几个人,也都不愿意,只有师曹主动站出来要求演唱。 “臣的歌喉不如大乐师美妙,如果您不嫌弃,臣愿意代大乐师演唱。” “好!” 卫献公赞许地看了那个人一眼,脑子里没有闪过任何怀疑的念头。他也许忘记了,就在一年之前,他曾经命师曹担任后宫的音乐老师,负责教他最喜爱的宠妾弹奏古琴。那女人长得如花似玉,脑子却笨得一塌糊涂,连最简单的乐理常识也记不住,弹起琴来总是找不着调。师曹教得不耐烦,挥鞭抽了她几下。那女人便跑到卫献公面前哭诉,卫献公命人将师曹抓起来,狠狠地打了三百皮鞭。 三百皮鞭打掉了一个宫廷乐师的尊严,也打掉了卫献公的和谐盛世。师曹对这件事一直耿耿于怀,苦于没有机会报复。现在眼看卫献公要犯傻,他怎么会放过这一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于是赶快跳出来,要求代替大乐师演唱。为了让孙蒯听清歌词,他还别出心裁地采用了朗诵的形式。 毫无疑问,卫献公对师曹的表现十分满意。这也难怪,领导往往喜欢执行力强的下属,却不知道在很多时候,无条件的执行其实是一种极其不负责任的行为。 孙蒯回到戚地,把情况向孙林父做了详细的汇报。孙林父长叹一声,说:“如此说来,主公对我已经是恨之入骨了,如果我们不抢先下手,必将死无葬身之地。” “没错。”孙蒯说,“他不仁,我不义,咱们偷偷杀回帝丘去,打他个措手不及。” 孙林父进入帝丘是在一个晴朗而凉快的清晨,太阳在平原上露出整张笑脸,街道两旁树木的阴影被拖得老长。孙氏族兵摆出进攻的阵形,兵车在前,步卒在后,快速而有序地朝着公宫进发。城门和城墙上的卫兵早就被先头部队解决,整个帝丘防务轻而易举地落入叛乱者的掌控。 对于国君和孙氏之间的这场纷争,卫国群臣基本持一种壁上观的态度,大伙都呆在家里,命令家臣和族人戒备守护自家院落,只要战火不烧到自己头上就万事大吉,这也是孙林父轻易得手的重要原因。 但是有一个年轻人特立独行,穿着整齐的礼服,站在大街上拦住了孙林父的车,故意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似的跟他打招呼:“哟,这一大早,您全副武装的,是打算去哪儿呢?” 孙林父还没回答,他的戎右护卫暴喝一声,挥起手中的长戈就要扫过去,却被孙林父用手挡住。“不得无礼!”孙林父低声喝道。然后很客气地对那个人说,“国君的荒淫残暴,您是看在眼里的。我很担心江山社稷毁在这个人手里,所以打算赶他下台,请问您有什么高见?” “国君是一国之主,您现在却想将他赶下台来,这不是以下犯上么?再说了,就算您废旧立新,又怎么知道新的就一定比旧的好?” 这个问题不轻不重,然而十分尖锐。孙林父答不上来,此后数千年无数抱有“革命”思想的人也答不上来。年轻人说完这些话,就主动站在路边,让孙林父的队伍通过,然后赶快带着自己的家人逃出了卫国,以躲避内乱。 这个年轻人叫做蘧(qú)瑗,字伯玉,历史上一般叫他蘧伯玉。里记载了一些他的故事,最为有名的是:有一天,蘧伯玉派人来拜望孔夫子,孔夫子向来人询问蘧伯玉的近况,来人回答说:“他正设法减少自己的缺点,可却苦于做不到。”来人走后,孔子就对弟子说:“使乎,使乎!”意思是这个人很了解蘧伯玉。当然,蘧伯玉本人也不认为自己已经完美无缺,即便到了五十岁这年,他还是能够深刻地反省前一年所犯下的错误,即所谓的:“年五十,知四十九年之非”。 得知孙林父造反的消息,卫献公起先还不相信,对内侍说:“这怎么可能呢?不就是跟他开了两个玩笑嘛,他竟然……”结果就听到孙林父在宫门外大叫:“只杀昏君,余者无罪!”他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连忙派出三位公室子弟出来跟孙林父谈判——说是谈判,实际上就是将他们送给孙林父做人质,希望孙林父手下留情,放他一马。 孙林父根本没给三位公室子弟说话的机会,直接命令孙蒯:“将他们拉出去,斩了!”顷刻间三颗人头献上,被挑在旗杆上向宫内示威。 卫献公一看,这事没得谈了,逃命要紧。集合宫中的卫队,拼死杀出一条血路,逃往齐国去避难。逃到齐卫边境的鄄地(卫国地名)的时候,他进行了最后一次政治努力,派出胞弟子行向孙林父请求原谅,结果又被孙林父砍了头。这家伙,分明是杀红眼了嘛! 卫献公只好继续狂奔,跟随他的人渐渐走散,只剩下公孙丁一个人替他驾车。幸好离齐国边境越来越近,孙林父也不敢轻举妄动,将大部队驻扎下来,只派了两名杀手级的武士——尹公佗和庾公差驾着轻车继续追赶。 庾公差是尹公佗的老师,师徒俩都是卫国有名的射手。孙林父认为,将这两个人派出去,取卫献公的项上人头应该不成问题。但是他忽略了一个问题,庾公差的老师不是别人,正是替卫献公驾车的公孙丁。有了这层关系,事情就变得复杂了。 尹公佗射术超群,驾车也是一把好手,道路又熟,追了一段路,便远远地看见卫献公的车了。尹公佗连抽了战马几鞭,将两车之间的距离又拉近了一段,庾公差长弓在手,从背后抽出一支箭扣在弓弦上,瞄准前车却又犹豫不决。 “师傅!”尹公佗催促道,“您再不射,昏君就逃脱了!” 庾公差眉头紧锁,仍是下不了决心。前面的公孙丁发现有追兵逼近,也将马鞭甩得震天价响,四匹战马发疯似的撒蹄子,将路上的泥土掀得四处飞溅。 “师傅!”尹公佗再次喊道。 庾公差长叹一声,弓弦响处,长箭出手。紧接着又搭上一支箭,前箭未至,后箭已发。 两支箭一前一后,全部钉在前车的旗杆上。卫献公吓得闭上眼睛惊叫不已。“主公休要惊慌!”公孙丁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他若是有心射您,绝不会失手。” 卫献公战战兢兢地睁开眼睛,回头一瞄,果然后面的战车已经慢了下来,似乎已经放弃了追逐。 后面的战车完全停了下来。尹公佗疑惑地看着庾公差:“师傅,您这是违抗主人的命令,回去如何交差?” “我的师傅在那辆车上,你叫我如何下得了手?”庾公差长叹一声,“回去吧,一切责任由我来承担。” “他是您的师傅,不是我的师傅,我没有什么好顾忌的。主人的命令不可废,您如果不忍心杀他,就请您下车吧,我一个人去追。”尹公佗说着,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尹公佗把孙林父的命令搬出来,庾公差也没办法反驳。所谓“士”的天职,难道不就是服从主人的命令吗?他默默地下车,对尹公佗说:“你要小心,我的老师比我还厉害。” “您放心。”尹公佗一甩马鞭,又朝着前方追去。 卫献公刚松了口气,听到马蹄声,连忙回头一看,不禁大惊失色:“公孙丁,公孙丁,敌人又追上来啦!” 这次公孙丁也回头了,只见尹公佗一个人驾着战车越逼越近,而且正将缰绳系在车轼上,准备抽弓取箭。“您来驾车!”公孙丁顾不得细想,将手中的缰绳塞给卫献公,同时拿起自己的长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射出一箭。 尹公佗听到弓弦一响,情知不妙,想要躲时,那箭已经射穿自己的左臂。公孙丁大声喊道:“这是师公对你警告,你要是再追,就不是射你的手了。”尹公佗大吃一惊,忍痛勒住缰绳,眼睁睁地看着卫献公的战车越跑越远,消失在地平线上。 关于师、徒、徒孙三人的故事,史上还有另一个版本,讲述者是著名的儒家学者孟子。在孟子的笔下,事情是这样的: 郑国派子濯孺子侵略卫国,卫国派庾公之斯追击他。不巧在这个时候,子濯孺子病发,庾公之斯追上他之后就问:“您为什么不拿起弓来?”子濯孺子说:“今天疾病犯了,拿不起弓。”庾公之斯说:“我在尹公之佗那里学射箭,尹公之佗又是您的徒弟,我不忍心用您的本领加害于您。不过,今天的事情是公事,我不敢放弃!”于是抽出一支箭,去掉箭头,朝着子濯孺子射了一箭就回去了。 儒家追求秩序的稳定,以天、地、君、亲、师为尊。然而在现实生活中,常常出现所谓忠义不能两全的困境,也就是在国君、父母和老师之间进行取舍。这个故事中,子濯孺子要在忠于国君还是尊重祖师之间做一个选择。如果故事发生在西方,这就是一个“to be or not to be”的难题,足以令当事人发疯甚至自杀。但是在孟子的笔下,子濯孺子的抉择一点也不艰难,拔掉箭头,虚射一箭,就那么简单。不得不承认,中国人自古缺乏悲剧意识,是因为中国的哲人太狡猾,太善于自欺欺人。 回到正题。卫献公抵达齐国之后,原来走失的那些人也渐渐赶到那里跟他会合,其中有他的胞弟公子鱄(zhuān)和卫定公的夫人定姜。 侥幸逃过一劫的卫献公认为这一切都是祖宗在保佑他,命令祝宗(宗庙的管理人员)设好祭坛,摆上祭物,向祖宗表示感谢,同时向祖宗报告说他在这件事情上没有犯错误,责任全在孙林父身上。 定姜并非卫献公的生母,早在卫献公上台的时候就看不惯他的作为,现在看到他跪在一堆石头前念念有词,不觉又好气又好笑,说:“如果没有神灵,你告诉谁呢?如果有神灵,你就不可以对神灵撒谎。你明明有罪,为什么告诉神灵说无罪?你不和大臣商量国事却和小臣计议,这是第一条罪;孙林父和宁殖都是先君委任的辅佐你的重臣,你却轻视他们,这是第二条罪;我尽心尽力地侍奉先君,你却如同对待奴婢一样对待我,这是第三条罪。你呀,向祖宗汇报逃亡的事就行了,不要在祖宗面前狡辩说自己无罪!” 卫献公低着头,一句话也不敢反驳。 鲁襄公听说卫国发生了内乱,特意派大夫厚成叔前往帝丘慰问,卫国人派大夫大叔仪接待。 “听闻卫侯失去了社稷,流亡在外,寡君十分担心,特意派下臣前来,谨致慰问之意。”厚成叔说,“贵国有国君而不修仁德,有臣子而不敏于事;国君不宽厚,臣子也不尽职尽责,日积月累,现在终于酿成大祸,请问你们该如何收拾?”——这哪里是来慰问的,分明是来看笑话的! “鲁侯的美意,我们心领了。但是对于大夫的说法,在下不敢苟同。”大叔仪说。 “哦?”厚成叔多少有些意外。 “事情闹成这样,是因为下臣们不敏于事,得罪了寡君。但是寡君并非不宽厚——恰恰相反,寡君就是因为宅心仁厚,不忍心将下臣依法严办,才抛弃了我们,远走他乡的。”大叔仪一本正经地说。 “原来是这样啊……” “事实就是这样。” 厚成叔回到鲁国,遇到大夫臧孙纥。臧孙纥问起卫国的情况,厚成叔说:“卫侯还是很有希望回国的。有大叔仪这样的臣子居守国内,替他安抚百姓;又有公子鱄这样的兄弟跟着他流亡,帮助经营谋划,他能不卷土重来吗?” 鲁襄公打听到卫献公已经被齐国人安顿在郲地(齐国地名),便派臧孙纥前去慰问他。刚刚找到栖身之所的卫献公显然好了伤疤忘了痛,说起话来大大咧咧,根本没把臧孙纥放在眼里。 臧孙纥退下来之后对自己的随从说:“厚成叔看走眼啦,这个人满嘴喷粪,不思悔改,凭什么回国?” 后来他见到公子鱄等人,交谈之后,看法又改变了:“唉,这个人还是能够回国的。这就好比驾车,跟随他的那些人,或者在前面拉,或者在后面推,想不回去都难!”十二年后,卫献公果然得以回国,这是后话。 当然,跟随卫献公逃亡的人中,也有不坚定分子。大夫右宰谷就忍受不了思乡之情,偷偷逃回帝丘,结果被人抓起来送到孙林父府上。 “大夫既然跟着昏君走了,又跑回来干什么?难道不知道我们已经立了一条规矩,但凡偷偷跑回来的逃亡者,一律以间谍罪论处,斩首示众?”孙林父半是调侃,半是认真地说。 “别,别这样!”右宰谷一听就急了,“我其实一点也不想跟着昏君走,当时是被胁迫才逃亡的啊!” “这个我可管不着。” “咳,这个您一定要管,我是穿狐皮衣服,卷羊皮袖子啊。”右宰谷摆出一副可怜的表情。狐皮昂贵,羊皮轻贱,言下之意:我人是好的,只有一点小毛病,看人要看主流嘛! 听到这个比喻,孙林父忍不住笑了,说:“看在你这件狐皮衣服的面子上,就饶了你吧。” 孙林父对右宰谷网开一面是有原因的,他刚刚在卫国公室中找到了一位公孙剽,草草拥立为国君。新政权尚未稳固之际,他不愿意因为杀人而激起更多的矛盾。赦免右宰谷之后,他干脆下了一道命令,欢迎跟随卫献公流亡的人弃暗投明,重回祖国的怀抱,为新政权服务。 但是他也明白,新政权要想站稳脚跟,光有国内百姓的支持是不够的,更重要的是得到晋国的认可。 这一年秋天,讨伐秦国失败的诸侯联军终于撤回了各自的国家。 战争失败给晋悼公很大触动,他决定采取措施整顿军队——撤销新军的编制,晋国四军由此又变为三军,符合“大国三军”的原则,以示对王室的尊重。 对于卫国发生的事情,晋悼公也持审慎的态度。一天吃饭的时候,他突然问宫廷乐队的首席指挥师旷:“卫国人将自己的国君赶出国,这件事难道不是很过分吗?” “臣倒觉得,是他们的国君太过分了。”师旷回答。 “哦?”晋悼公放下筷子,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师旷说:“好的国君赏善罚恶,视人民如儿女,像上天一样保护他们,像大地一样容纳他们。人民侍奉国君如同父母,尊崇他如同日月,敬重他如同神灵,害怕他如同雷霆,他说的话就是命令,有谁能够赶走他?真正赶走他的是他自己,不认真履行国君的职责,让百姓陷于绝望。他自己已经丧失了当国君的资格,怪不得别人。” 晋悼公连连点头。 师旷接着说:“上天养育百姓,又立了国君来统治他们。为了不让国君走歪路,又为他设立辅佐,让他们去教育他,保护他,不让他做过分的事。因此天子有公辅佐,诸侯有卿,卿有侧室,大夫有旁系,士有朋友,士农工商都有亲近的人互相帮助。美好就赞扬,过分就纠正,患难就相救,陈旧就改革。自天子以下,各有父兄子弟来观察监督他的是非功过。所以《夏书》上说,‘遒人以木铎徇于路,官师相规,工执艺事以谏。(传令官摇着木铎在大路上巡行,官长谆谆教导,工匠献艺以为劝谏。)’上天爱护百姓,无微不至,难道会让一个人在百姓头上任意妄为,放纵他的邪恶而失去天地的本性?不可能!” 师旷这番话,对统治者与被统治者的关系进行了精辟的分析,即便在现在看来,仍然具有一定的现实意义。 后来晋悼公又就这件事征询荀偃的意见,荀偃说:“孙林父驱逐国君,另立新君,自然是大逆不道。但现在事情已经是这样了,如果我们攻打它,不一定能够获得满意的结果,反而要劳累诸侯,不如因势利导来安定卫国。古话说,即将灭亡的可以欺侮,正在动乱的可以推翻,已经存在的可以巩固,这是国家的常道。您还是安定卫国,静观待变吧。” 有师旷的大道理在前,又有荀偃的现实分析在后,晋悼公由此下定决心,于同年冬天在戚地举行了诸侯会盟,承认了公孙剽(也就是卫殇公)政权的合法性。 虚张声势,吓跑敌人 公元前559年秋天,周灵王派王室大夫刘定公到齐国,向齐灵公下达了一道神气活现的圣谕:“当年齐国的先祖姜太公辅佐先王,成为王室的股肱、百姓的老师。王室世代酬谢太公的功劳,立他为东海诸国的表率。王室之所以现在还没有败落,依靠的就是齐国啊!现在我命令你姜环(齐灵公名环),孜孜不倦地遵循太公的遗志,继承祖先的事业,不要侮没先人。要恭敬啊,不要违抗我的命令!” 周王室与齐国公室自古联姻。周灵王向齐灵公下达这道圣谕,其实是向齐国公主求婚的一纸聘书。按照周朝的体制,周天子是天下的共主,即便是求婚,也不能低三下四,必须以一种居高临下的态度来发布命令。收到聘书的诸侯则感激涕零,欢天喜地筹备婚事,为自己的女儿能够成为王后而庆幸不已。 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谁都知道,此时的周天子不过是徒有其名的傀儡,还要仰仗各位诸侯的施舍才能维持相对体面的生活。一个破落的贵族向富人求婚,还得瑟个啥啊?第二年春天,周灵王派卿士单靖公为代表,前往齐国迎亲。天子结婚,卿士迎亲,本来也是古礼。奇怪的是,单靖公走到鲁国便不再前进了,仅仅派副手刘定公继续前往齐国,将公主接回了雒邑。一场本应热热闹闹的婚礼,以“非礼”而告终。但奇怪的是,齐国不但没有因此而发怒,还默许了这一行为。 当然齐灵公之所以对王室虚与委蛇,委曲求全,是有原因的。据《左传》记载,晋国的士匄曾经向齐国借走一套五色羽毛做成的旌旗,却迟迟不肯归还,齐国人对这件事极为不满,一直耿耿于怀,并因此而对晋国产生了贰心。公元前559年冬天,晋国在戚地举行诸侯会盟,齐国没有派代表参加,更是公然挑战晋国领导的明显信号。齐灵公既然有心与晋国决裂,主动寻求王室的好感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了。 公元前558年夏天,齐灵公悍然发动对鲁国的进攻,派兵包围了鲁国的成城。在齐国的唆使下,邾国、莒国也从南方入侵鲁国。一时之间,山东的局势骤然紧张,鲁国连忙派人向晋国告急。就在这个时候,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年仅三十岁的晋悼公突然发病身亡。 晋悼公为人谦和,有君子之风,不擅长尔虞我诈的权谋之术,却有兼容并包的容人之度,在他的领导下,晋国的霸业以一种不温不火的态势得以延续。晋悼公的缺点也是显而易见的,那就是宽厚有余而威猛不足,对一些桀骜不驯的大臣管教不严,导致进退失度。公元前559年,晋国八卿讨伐秦国,损兵折将,无功而返,是晋悼公在位期间最大的失败。而齐国的公然作乱,是晋国霸业再度跌向低谷的标志性事件,晋悼公在这个时候突然离开人世,虽有壮志未酬的遗憾,却也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晋悼公死后,晋平公即位。新官上任三把火,晋平公上台之后,一是任命自己的老师叔向为大傅,负责晋国的司法事务,又任命张君臣为中军司马,祁奚、韩襄、栾盈和士鞅为公族大夫;二是在曲沃举办了盛大的祭祀,请求祖先保佑;三是加强国内的警备,然后沿黄河而下,在湨(jú)梁(地名)举行诸侯会盟,命令同盟国内部和平共处,归还侵占的土地,而且逮捕了邾国和莒国的国君,以示惩戒。 齐灵公没有参加湨梁之会,但是仍然派了上卿高厚为代表来参加会议。晋平公举行宴会招待各国诸侯,命令各国大夫起舞赋诗,说:“歌和舞的内容必须相配。”意思是,唱红歌必须跳红舞,不能像现在很多官员那样,在KtV里搂着小姐唱着“十送红军”。 对于高厚来说,湨梁之会就是鸿门宴,是齐国与晋国彻底分手前的最后一次缠绵。看着各国大夫喝得醉醺醺的在台上手舞足蹈,或是对晋平公暗送秋波,或是对齐灵公指桑骂槐,高厚突然感到悲从中来。轮到他跳舞的时候,他故意跳了一种东夷地方的民族舞,却唱了一首正儿八经的周朝的歌。只要粗通音律的人都知道他在故意违抗晋平公的命令,晋国的中军元帅荀偃大怒,一手按着佩剑,一手指着高厚说:“看来这里有人对晋国怀有贰心!” 晋平公皱了皱眉头,示意荀偃少安毋躁。和晋悼公一样,晋平公也是个冷静的人,他明白齐国的背叛对晋国意味着什么,虽然齐国现在与晋国已经是离心离德,但是不到最后一刻,他不希望这种同床异梦变成赤裸裸的决裂。 高厚则轻蔑地看了荀偃一眼,继续他的表演。 按照惯例,湨梁之会的最后一项内容是举行盟誓,各国代表割手指,喝血酒,以示真诚相待,互不背叛。由于齐灵公没有与会,高厚不能与各国诸侯平起平坐,晋平公特别命令各国大夫与高厚举行盟誓,企图对齐国进行最后一次拉拢。 结果高厚不辞而别了。绝望之余,晋国的荀偃、鲁国的叔孙豹、宋国的向戌、卫国的宁殖和郑国的公孙趸等重臣歃血为盟,誓词为:“同讨不庭。”也就是共同讨伐不尊重周天子的人。 晋国霸业的衰落,一开始并不明显。即使有齐国的背叛,在其他中原国家看来,晋国仍然是不可一世的霸主。从一件小事上可以看出这一点。晋悼公死后,郑国先是派公孙夏前往吊唁,又派公孙趸参与送葬。按照周礼的规定,诸侯去世,别的国家应当派普通的士族前往吊唁,大夫参与送葬。就算是当年晋文公、晋襄公称霸天下,他们去世之后,各国也仅仅是派大夫吊唁,卿送葬,以示隆重。而公孙夏和公孙趸在郑国都是卿一级的人物,也就说,郑国派出两位卿参与晋悼公的丧事,这是前所未有的。 晋悼公去世前后,楚国也发生了一些大事。公元前559年秋天,楚康王派令尹公子贞讨伐吴国,吴国人闭门不出,楚国人占不到便宜,只能打道回府。由于公子贞轻视吴军的战斗力,没有严加防范,结果在一个叫皋舟的地方中了吴国人的埋伏,楚军死伤无数,大夫公子宜谷被俘。回国之后,公子贞便一病不起,临终之际,他将公子午找来交代后事,强调说:“一定要加强郢都的城防!”左丘明对公子贞的评价相当高,认为他临死还不忘国家大事,是对国君忠贞不二的表现。 皋舟之败和公子贞的死是楚国的重大损失。此后,公子午继任楚国令尹,在他的主持下,楚国任命了一系列重要官员。公子罢戎任右尹,蒍子冯任大司马,公子橐(tuó)师任右司马,公子成任左司马,屈到任莫敖,公子追舒任箴尹,屈荡任连尹,养由基任宫厩尹。这些人齐心协力,保持了楚国政局的稳定。 湨梁之会后,晋平公派荀偃和栾厌率领部队讨伐楚国,楚国派公子格领兵抵抗,双方在湛阪(地名)发生战斗,楚军失利,晋军趁势入侵楚国的北部边境,但是未敢深入,将已经并入楚国的许国洗劫一空后便回国了。这件事说明,晋楚争霸的战略优势仍然保持在晋国这一方,楚国在这个时候不能对晋国形成严重的威胁。 真正让晋平公感到头疼的是齐国。高厚从湨梁之会逃回国不久,齐灵公再度出兵包围鲁国的成城。仲孙蔑的儿子孟速带兵救援,齐灵公畏其勇气,遂撤围而走,成城侥幸得救。 由于感觉到齐国的强大军事压力,公元前557年冬天,鲁襄公派叔孙豹出使晋国,要求晋国切实担负起霸主的责任,解决好齐国的问题,确保鲁国的安全。晋国的官员敷衍他说:“先君去世之后,寡君国事繁忙,尚未为他举行仪式,将神位安放在大庙,加上前不久讨伐楚国,军队和人民还未曾得到很好的休养。否则的话,我们怎么会对齐国的行为坐视不理?” 叔孙豹跺脚说:“正是因为齐国人对鲁国虎视眈眈,我才来到这里请求贵国的帮助。鲁国的情况危急,已经到了朝不保夕的境地,大家都伸长了脖子,朝着西方望断秋水,说‘晋国的援兵应该快来了吧!’如果等到各位得闲,鲁国早就灭亡了。” 晋国人无言以对。 后来叔孙豹见到了荀偃,念了一首《祈父》之诗: 祈父,予王之爪牙。胡转予于恤?靡所止居。 祈父,予王之爪士。胡转予于恤?靡所厎止。 祈父,亶不聪。胡转予于恤?有母之尸饔! 翻译过来就是:祈父啊祈父,你是君王的左右手,怎么能够尸位素餐,使百姓受困苦之忧,居无定所呢? 荀偃听了,满脸羞愧地说:“我知罪了,怎么能够不跟您同恤社稷,让鲁国落得如此境地呢?” 叔孙豹又去见士匄,对他念了《鸿雁》的最后一章: 鸿雁于飞,哀鸣嗷嗷。维此哲人,谓我劬劳。维彼愚人,谓我宣骄。 意思是:鸿雁飞上飞下,哀鸣不已,只有明白人才知道我在受苦受累啊,那些愚蠢的家伙,还说我骄躁。 士匄一听便明白了,说:“有我在此,岂敢让鲁国不得安宁?” 然而,即使有军中的第一和第二号人物拍胸脯保证,晋国仍迟迟未有实际行动。公元前556年夏天,同盟国内部又出现了新的矛盾,卫国派兵入侵曹国,攻占了曹国的重丘(地名)。事情的起因,是孙林父的儿子孙蒯越过边境,跑到曹国的地界上去打猎。重丘的居民关起门来辱骂他,说:“亲手驱逐国君的人,就数你爸最为凶恶了。你不为此感到羞愧,还跑到这里来打什么猎?”因为这件事,两国关系恶化,最终以刀兵相见。曹国人打不过卫国人,就跑到晋国去告状,给本来就心情不佳的晋平公又增添了一丝烦恼。 同年秋天,齐灵公再度出兵,入侵鲁国的北部边境,包围了桃城(地名);同时派高厚带领一支部队,包围了防城。防城是臧氏家族的领地,臧孙纥守土有责,被高厚困在了城中。为了不让国家重臣落入敌手,鲁襄公派部队从阳关出发去营救臧孙纥,驻扎在旅松(地名)。大夫叔梁纥,也就是孔夫子的老爸,带着三百名勇士,趁夜突破齐军的重围,进入到防城,将臧孙纥安全接到旅松之后,又回过头来再次杀入防城,加入守军,一直坚守至齐军撤离。 齐国人也并非毫无收获。臧孙纥的弟弟臧坚在战斗中受伤被俘,被高厚带回了齐国。齐灵公钦佩鲁国人的勇气,知道臧家子弟性格刚烈,赶紧派宦官夙沙卫去慰问臧坚,希望臧坚不要自杀。 说起这位夙沙卫,还有一段故事要讲:公元前571年春天,齐国派兵讨伐莱国,莱人知道夙沙卫深得齐灵公宠信,便派大夫正舆子带了良马一百匹和肥牛一百头去贿赂他。夙沙卫得了好处,在齐灵公面前替莱国求情,使齐灵公轻易放弃了进攻莱国的计划,收兵回国。“通过这件事,我便知道齐灵公为什么被谥为‘灵’了。”左丘明在《左传》中这样写道,“灵”是恶谥,代表的含义是“乱而不损”。古人盖棺定论,基本上是扬善隐恶,一个人只要不是闹得太不像话,无论如何不会得个恶谥。 臧坚对夙沙卫说:“感谢君侯的好意。他赐我不死,却又有意派一名受过宫刑的贪婪小人来对一名‘士’表示敬意,真是让人难以接受。” 夙沙卫气得脸青,手指着臧坚骂道:“你、你这个囚虏,不要不识抬举!” “谁抬举我?”臧坚冷笑道,“你抬举我?对于我来说,还有比这更大的耻辱么?”说完就拿起身边的一根尖木桩刺进自己的伤口,血流不止而死。 形势进一步恶化。同年冬天,邾国在齐国的支使下,派兵入侵鲁国南部边境。第二年,也就是公元前555年秋天,齐灵公又亲自带兵入侵鲁国北部。这一次,晋国再也不能坐视不理了。晋平公命荀偃整顿军马,准备讨伐齐国。 就在晋国大军即将出发的前一晚,荀偃做了一个梦,梦见晋厉公和他在天庭打官司,结果是晋厉公胜诉。晋厉公挥起一支长戈,将荀偃的脑袋砍了下来,掉在地上。荀偃的身体跪下,拾起脑袋装回脖子上,双手紧紧扣住,以防再掉,飞也似的逃跑了,在路上遇到梗阳(地名)的巫皋。 众所周知,栾书和荀偃是二十年前绑架和杀死晋厉公的主谋,荀偃做这样一个梦,也许是潜意识里的负疚感在作怪吧。奇怪的是,第二天一早,荀偃率领大军出发,果然在路上遇到了巫皋。荀偃停下来和他说话,发现巫皋昨天晚上也做了一个同样的梦!这简直就是《盗梦空间》的剧情了。巫皋掐着指头一算,对荀偃预测了两件事: 其一,一年之内,荀偃必死; 其二,如果“有事于东方”,则可以得志。 听到巫皋这么说,大伙都很难过。荀偃本人倒是很豁达,安慰大伙说:“人固有一死,我活到这个年纪,死亦无妨。至于有事于东方可以得志,说的不就是讨伐齐国这回事吗?这是好事啊!” 大军渡过黄河的时候,荀偃用红色丝带系着两对美玉,祷告说:“齐国依恃地形险要,人多势众,背弃世代友好的誓言,欺负邻国,虐待百姓。天子的陪臣姬彪(晋平公名彪)要带领诸侯去讨伐,姬彪的臣子荀偃要在鞍前马后效力。如果打了胜仗,不使神灵蒙羞,下臣荀偃不敢再次渡过黄河,请神灵明察!”说完将美玉投入河中。 所谓不敢再次渡过黄河,意味着荀偃自知死期将至,不敢祈求多活两年了。 同年十月,晋、鲁、宋、卫、郑、曹、莒、邾、滕、薛、杞、小邾等国诸侯云集鲁国的济水之滨,重温湨梁之会的誓言,共同讨伐齐国。值得一提的是,莒、邾等山东小国本来唯齐灵公的马首是瞻,晋国大军一到,马上又加入到讨伐齐国的行列,见风使舵,也许是小国生存的必要手段吧。 齐灵公将部队部署在平阴(地名)附近的防门(齐国修筑的长城,东起大海,西至济水),又在防门之外深挖壕沟,宽达一里,构筑了一个坚固的防御阵地,准备跟联军打持久战。 夙沙卫却认为这个阵地仍然不可靠,劝谏说:“敌军势大,不如退守泰山之险。” 齐灵公没有采纳他的意见。 诸侯联军在荀偃的带领下,日夜猛攻防门,双方将士死伤甚众。士匄和齐国大夫子家素有来往,派人给子家送去一封密信,说:“你我相识已久,所以我对你无所隐瞒。实话对你说,鲁国和莒国都请求各派战车千乘,从西南和东南两个方向突袭临淄,晋侯已经答应了他们。如果是这样,齐国必定灭亡,你何不早做准备?” 士匄这话有点像哄小孩,一来军中机密断无理由轻易示人,二来莒国只是一个小国,即便集全国之力,最多拿出战车六百乘,何来千乘?但是子家看完这封信,脸色立马就白了,他顾不上穿戴整齐,赶快跑到齐灵公的大帐中汇报。齐灵公听到这个情报,也一下子懵住了,半天说不出话来。当时晏弱已经死亡,他的儿子晏婴侍候在齐灵公身边,看到齐灵公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暗自对人说:“国君本来就胆小,现在听说这样的事,恐怕坚持不了多久了。” 前面介绍过,在冷兵器时代,攻城是一件劳民伤财的事,是《孙子兵法》中认为最不得已才选择的下下策。防门是齐国人精心修筑的长城,加上宽达一里的壕沟,险上加险,易守而难攻。诸侯联军猛攻防门,虽然给齐军造成重大的杀伤,但是自身的伤亡数字必定在齐军之上,很有可能是“杀敌八百,自损三千”。对荀偃来说,这是一笔不划算的买卖,他必须尽快摆脱攻城的不利局面,所以才有了士匄送给子家的那封信。 第二天,齐灵公登上巫山眺望晋军。荀偃派人开山架桥,即便是极其险阻的地方,也命人插上旌旗,装作有人在布阵的样子。又命战车上的士兵左实右虚——一车三人,车夫和车左射手是真人,车右的持戈之士是假人——以大旗先行,而且在车后拖上一捆树枝,造成尘土飞扬的阵势。齐灵公倒吸了一口凉气,对左右说:“敌人可真不少啊!”他借口要回临淄布置防务,当天就离开大部队,临阵脱逃了。 齐灵公一走,齐军的斗志急剧下降。十月底的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防门的齐军悄然撤出阵地,防门变成了无人防守之门,荀偃这招树上开花,虚张声势获得圆满成功。 最先觉察到齐军撤走的是晋国宫廷乐队的首席指挥师旷。这里说明一下,春秋时期的乐师多半是盲人,和中的梅超风一样,视力全无,听力绝佳。师旷在夜风中听到防城上空的鸟叫,便对晋平公说:“您听鸟儿叫得多欢快,齐国人肯定逃跑了。” 第二个发现情况的是晋国大夫邢侯,他对荀偃说:“我听到战马盘桓之声,齐国人恐怕已经逃遁。” 没过多久,太傅叔向也跑过来对晋平公说:“城上有鸟,齐军必定逃跑了。” 十一月初,联军接管防门,进入平阴城。稍事修整之后,荀偃带领部队继续追逐齐军。齐国军中,夙沙卫主动要求殿后,他命令士兵用铁链将战车连接起来,堵塞了山中的道路。从这件事可以看出人性的复杂,夙沙卫虽然是个宦官,而且在历史上有过污点,在关键时刻却不畏强敌,敢于担当大任。 但夙沙卫的勇敢并没有得到相应的尊重。齐将殖绰、郭最说:“您担任大军的后卫,这是齐国的耻辱啊,您还是先走吧,由我们来殿后!”听到这样的话,夙沙卫眼中不觉流露出一丝悲哀,他没有说什么,回到自己的营帐之后,他命令手下将士将战马都杀死,填到山中小路的最狭窄处。至今山东长清还有一个地名叫“隔马山”,据传就是夙沙卫杀马堵道之处。 具有讽刺意义的是,殖绰和郭最瞧不起夙沙卫,他们自己的表现却不尽人意。晋军的前锋州绰追上了他们。州绰是晋国的神箭手,他远远地朝殖绰射了两箭,一支射中左肩,一支射中右肩,两支箭将殖绰的脖子牢牢夹住。殖绰疼得死去活来,一个劲催促驾车的郭最:“快跑,快跑!”只听见州绰在身后喊道:“你给我站住!大不了成为我军的俘虏,我不杀你。如果你胆敢再逃,我就射你的心脏啦!” 殖绰转过身子说:“我才不信呢——除非你发誓不杀我!” 州绰说:“有太阳为证,我如果骗了你,不得好死。”一边将弓弦拉得满满的。殖绰连忙说:“我信了,我信了。”停下车,让州绰将自己反绑起来。州绰的车右护卫具丙也扔掉兵器,将郭最绑起来。州绰将他们献给晋平公,晋平公命令他们坐在中军的鼓下。 联军的士气空前高涨。晋军将士都不想停下脚步,一路追逐着齐国的逃兵。鲁国和卫国的部队也主动要求进攻险要的地方。十一月中旬,荀偃和士匄带领中军攻下了京兹,魏绛和栾盈带领下军攻占邿地,赵武和韩起带领上军围攻卢地。京兹、邿地和卢地都是泰山山脉的战略要地,这三个地方陷落之后,临淄已经无险可守,齐国就岌岌可危了。 十二月初,联军抵达临淄附近的秦周,将秦周作为最后总攻的桥头堡。晋国的士鞅负责围攻雍门(临淄的西门),齐国人都不敢出战,士鞅的车夫追喜甚至跑到雍门下用长戈杀死了一条狗,还安然返回。鲁国的孟速砍下城外的树木,为鲁襄公做了一把颂琴。联军在临淄城外耀武扬威,先是放火烧了雍门外的建筑,接着烧了申池旁边的树林和竹林,又烧了城东的外城。士鞅转而攻打扬门(临淄西北门),州绰攻打东闾(临淄东门),在门洞里逗留了很久,将城门上的铜钉都数清楚了。 齐灵公受不了这种惊吓,驾上马车,准备逃到棠地去。大子光和大夫郭荣拦住了他。大子光扣住戎车的马缰,说:“敌军行动迅速,作战奋勇,主要是想掠夺物资,并无久留之意,您怕什么呀?况且您是一国之主,不可以轻言放弃,否则将失去大家的拥戴,请您一定留在城中!” 齐灵公脸色铁青,大叫:“让开!”驾着马车就要强行通过。大子光突然抽出佩剑,砍断了马鞅(马脖子上的挽具),才将戎车阻住。左右一拥而上,将齐灵公连推带劝,逼回了宫中。 事实证明大子光的判断是准确的。十二月中旬,联军留下一部分人马继续监视临淄,主力却向东前进,劫掠了潍水流域;然后向南转移,一直打到沂水流域。 不管怎么样,临淄算是暂时保住了。 自取灭亡的齐灵公 正当晋平公带领诸侯联军横扫齐国的时候,同盟内部却出现了问题,郑国的当权者公子嘉想趁着郑简公和公孙趸带兵在齐国作战的机会,除掉国内的政敌,独揽大权。 公孙趸在晋国六卿入侵秦国的那场战争中表现突出,深得晋国人青睐。公子嘉知道,他在这个时候发动政变,公孙趸必定会依靠晋国人的力量杀回来。为此,公子嘉派人给楚国令尹公子午送去一封密信,希望楚国出兵支持自己的行动,并以事成之后郑国投靠楚国作为回报。 自公元前562年的萧鱼之会以来,郑国一直死心塌地追随晋国,做到了“无会不与,无役不从”,成为楚国人心中的痛。现在郑国的当权派主动要求楚国出兵郑国,对楚国人来说,当然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可是,公子午却拒绝了公子嘉的请求。楚康王听说这件事后,连忙派人对公子午说:“现在全国人都在议论,说不谷(不谷为君王自称,有如“寡人”,语气更为谦逊)主持社稷而不敢出兵,不能继承先君的事业,死后都没有资格按照先君的礼仪下葬。不谷即位已经五年,从未统帅楚军北上中原,人们都以为不谷是贪图安逸而忘记了先君的霸业。请您好好谋划一下这件事,看看行不行?” 楚国王室自古家风凌厉,自楚武王以来,历代楚王都是雄心勃勃之辈,楚康王不甘于偏安一隅,怕被人指着鼻子骂胆小无用,也是人之常情。公子午听到楚康王的话,长叹道:“君王这么说,难道认为我是贪图安逸之辈吗?我做任何事情,都是以国家的利益为重啊!”接着朝使者稽首下拜,说道:“诸侯正和晋国打得火热,我请求先出兵试探一下。如果事情顺利,则请君王亲率大军介入。如果事情不顺,我收兵回来,也没有什么害处,君王也不会受失败之辱。” 公子午带领一支部队北上到颖水南岸的汾丘城。当时和公子嘉一道留守国内的还有公孙舍之和公孙夏,他们得知公子嘉的阴谋,加强了新郑的戒备,公子嘉也不敢轻举妄动。公子午在汾丘等了一段时间,没有得到公子嘉的任何信息,又将部队推进到鱼陵(郑国地名),命令右翼部队在上棘筑城,然后渡过颖水,驻扎在索水(郑国河名)之滨。蒍子冯和公子格则率领楚军的精锐部队攻打费滑、胥靡、献于、雍梁等地,大踏步绕过梅山,进攻了郑国东北部的城市,一直抵达虫牢才回师。 由于郑国人一直不出战,公子午又将前锋推进到新郑外围,在纯门(新郑外城门)外驻扎了两天,见新郑的防卫无懈可击,只好班师回朝。时值隆冬,楚军在渡河的时候遇到大雨,大部分士兵被冻伤,挑夫、伙头军等杂役人员几乎死伤殆尽。 远在齐国的晋平公一度对楚军的行动感到担忧,是瞎子师旷的一句话打消了他的顾虑:“没事的啦!我多次唱北方的曲调,也唱过南方的曲调。南方的曲调普遍阴柔,象征死亡的声音很多,楚国人一定不会得逞。”这话很难听出个所以然来。我只能这样理解,楚文化重视巫鬼,对于人生的终极意义有着深刻的思考,所以会有所谓“象征死亡的声音”,但这与楚国人会不会得逞,似乎没有必然联系。董叔补充说:“岁星正在西北,南方的军队不合天时,难以建功。”这是用天象学来证明楚国人为什么不能成功,又给晋平公打了一剂强心针。 只有叔向说了一句比较靠谱的话:“决定胜负的,是他们国君的品德与能力。”意思是楚康王的水平不足以领导楚国获得胜利。 有了三个人的保证,晋平公便无视楚国的威胁,继续在齐国逗留。公元前554年春天,诸侯联军自沂水流域返回,在祝柯(地名)举行了会盟,誓词为:“大毋侵小。”意思是大国不要欺负小国。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就是在这次祝柯之会上,晋平公将邾悼公抓了起来,而且将邾国的一大块土地划给了鲁国——这不正是以大侵小么? 鲁国人自然对这一安排举双手赞成。晋平公先行回国后,鲁襄公在蒲圃(地名)举行了盛大宴会,款待晋国六卿,自然又少不了一套隆重的“赐命”仪式,不但六卿被赐“三命之服”,连军尉、司马、司空、舆尉、候奄等军官都被赐以“一命之服”。荀偃的待遇最高,另被授予锦缎五匹、玉璧五双、良马四匹和鼎一尊。 可惜荀偃无福消受这些礼物了。早在晋军东渡黄河的时候,他就发现自己的枕骨之下生了一颗不祥的小肿粒,一天比一天大,一天比一天硬,渐渐演变成了疽疮。但他一直没有找大夫来看,也没有告诉任何人,强忍着剧痛指挥诸侯联军横扫齐国,而且谈笑自若地参加了鲁襄公在蒲圃举行的盛会。蒲圃之会后,晋国大军西渡黄河,抵达著雍(地名),荀偃再也掩饰不下去了,因为他的眼睛受到疽疮的影响,已经明显地鼓了出来,面相甚是骇人。得到这个消息,先期返回晋国的大夫们都跑回来。士匄请求入见,被他拒绝了,只能远远地隔着一排屏风说话。当士匄问立谁为他的继承人的时候,他简单而明确地说:“郑甥。” 郑甥,就是荀偃的儿子荀吴,因为荀吴的母亲是郑国女子,荀吴自然是郑国人的外甥,所以称为郑甥。 没过几天,荀偃便死了。回想起来,晋军东渡黄河的时候,荀偃曾经说过“不敢再次渡过黄河”的话,这一死也算是信守了诺言。 士匄和列位大臣去向他的遗体告别,只见他仍然睁大眼睛,嘴却紧紧闭着。按照当时的习俗,贵族死后,要在嘴中放置一颗明珠,以维持魂魄不散。可是荀偃的嘴实在闭得太紧了,家臣都无法打开,明珠也放不进去。士匄洗干净手,拍着荀偃的肩膀说:“您就放心去吧,我将侍奉荀吴如同侍奉您。”荀偃没有任何反应。这时栾盈在一旁提醒说:“元帅也许是因为伐齐之事未见全功而死不瞑目吧。”士匄又拍着荀偃的肩膀说:“您去世后,我如果不继承您的遗志征服齐国,就请河神惩罚我!” 说来也怪,士匄说完这句话,荀偃的眼睛立刻闭上了,嘴也自动张开,接受了家臣奉上的明珠。士匄暗自擦了一把冷汗,出来之后就说:“惭愧啊,作为一个男人,我实在是很浅薄无知!” 荀偃死后,士匄顺理成章地由中军副帅升为中军元帅,成为晋国的执政大臣。这个职务,早在公元前560年,晋悼公本来就打算任命给他的,只不过士匄主动让给了荀偃,所以才推迟了六年。 晋国讨伐齐国,最大的受益者是鲁国——不但保护了鲁国不受齐国的欺凌,而且让鲁国得到了邾国的一大片土地。鲁襄公对此感恩戴德,又派季孙宿来到新田拜谢晋平公。晋平公设宴款待季孙宿,新任中军元帅士匄出席了宴会,并且赋了一首《黍苗》之诗: 芃芃黍苗,阴雨膏之。悠悠南行,召伯劳之。 我任我辇,我车我牛。我行既集,盖云归哉。 我徒我御,我师我旅。我行既集,盖云归处。 肃肃谢功,召伯营之。烈烈征师,召伯成之。 原隰既平,泉流既清。召伯有成,王心则宁。 这是《诗经·小雅》中一首赞颂召伯的诗,意思是召伯为了诸侯奔波,有如春雨滋润禾苗。士匄用这首诗来比喻晋平公为了鲁国奔波,倒也不失贴切,只不过当着晋平公的面来念,有溜须拍马之嫌。季孙宿也是个聪明人,连忙跪坐起来,接着士匄的马屁继续拍:“小国仰望大国,有如禾苗仰望春雨,如果经常得到滋润,天下都将和睦相处,岂止鲁国受益?”于是也赋了一首《六月》之诗。《六月》写的是尹吉甫辅佐周宣王出征时的场景,当年秦穆公帮助晋文公复国,也曾以这首诗相赠,希望晋文公担负起辅佐天子的责任。现在季孙宿又赋这首诗,当然是将晋平公比作尹吉甫,马屁拍得相当高明,决不输于士匄。 回到鲁国之后,季孙宿意犹未尽,命人将从齐国战场上缴获的兵器熔炼成一座大钟,并在钟上边铭刻了鲁国的功劳,作为对这次战争的纪念。臧孙纥给他泼了一勺冷水:“您这样做不合礼法。铭文,是天子用来彰显品德的。诸侯如果相时而动,建立功勋,也可以镌刻铭文。至于大夫这一阶层,则是用铭文来记录军功。你现在这样做,如果是为了记录军功,那是大夫所为,不应当以国家的名义;如果是为了记录国君的功勋,那是借晋国之力才得到的;而且这场战争已经妨碍了我国人民的正常生产。我不知道您到底是想纪念什么?” 季孙宿不以为然。 臧孙纥感叹道:“大国攻打小国,用得到的战利品制造礼器,记载大国的功劳,让子孙后代知晓,是为了宣扬正义而惩罚无礼之徒。现在鲁国借助了晋国的力量来挽救自己的危亡,侥幸战胜了齐国,不感谢上天的照顾,反而宣扬所得的战利品以激怒齐国人,是自找麻烦啊!” 晋、鲁等国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之中,齐国则笼罩在失败的阴影下,齐灵公更是大病一场,生命垂危。 说起齐灵公,那还真不是一般的“灵”。后人推测,齐灵公的昏庸,与他的母亲声孟子多少有关。 这个女人在历史上以淫乱而著称,当年鲁国的叔孙侨如逃亡到齐国,没过多久就和声孟子搞到了一起,闹得沸沸扬扬不说,声孟子还异想天开要齐灵公封叔孙侨如为上卿,与国、高二氏平起平坐。连叔孙侨如本人都觉得匪夷所思,不敢接受,只好又逃到卫国去避祸。寡妇有生理需要,这一点可以理解,但是将自己的生理需要与国家政治联系起来,就不是闹着玩的了。奇怪的是,齐灵公对母亲的这些行为不但不加以劝阻,反而百般纵容。 叔孙侨如走后,另一个男人很快填补了声孟子的空虚。 这个男人名叫庆克,是齐桓公的儿子公子无亏的后人,说起来也是公族人士。庆克不敢明目张胆地和声孟子来往,常常是男扮女装,按照当时女人出行的习俗,以布蒙头,坐着人力推行的辇车,从侧门进入宫中。由于保密工作做得好,竟然很长时间没被人发觉。 直到某一天,鲍叔牙的曾孙鲍牵上朝的时候,偶然发现了这一秘密。鲍牵觉得这事实在太不像话了,便报告了上卿国佐。国佐不敢批评声孟子,只敢将庆克找来,也不拐弯抹角,直截了当地说:“有人看到你穿着女人的衣服从后宫中出来,有没有这回事?” “没有的事!”庆克连忙否认,但毕竟做贼心虚,脸已经红了。 “有也罢,没有也罢,我不想深究,只是希望你检点自己的行为。要知道,你可是桓公的后人,别在男女问题上犯错,丢了祖宗的脸。”国佐不咸不淡地说,连看都没看庆克一眼,摆摆手让他出去了。 应该说,国佐这件事处理得很到位,既没惊动外界,又达到了治病救人的目的。庆克经他这么一说,自己觉得很不好意思,一连几天躲在家里不出门。 庆克不上朝,对国家的影响不大;可是他不到宫中去幽会,对声孟子来说就不是一般难受了。她坐立不安,一连派了几拨人到庆克家中询问情况,庆克被逼不过,只好说:“事情败露,鲍牵告诉了国佐,国佐说了我一通,哪里还敢来!” 声孟子正对着铜镜,让人给她化妆,好等着庆克来相会呢。听到内侍的回报,她“腾”地站起来,拿起铜镜就朝内侍扔过去,又将头上的玉簪、头花什么的胡乱抓下来,红着眼睛,见东西就砸,见人就抓,恶狠狠地说:“鲍牵、国佐,你们这两个奸贼等着,我不会放过你们!” 公元前574年春天,齐灵公带着国佐参加晋国组织的诸侯联军,去讨伐郑国,命高无咎和鲍牵负责守卫临淄。 高、鲍二人很认真地履行职责,加强临淄地区的戒备。齐军返回的时候,戒备尚未解除,临淄的城门紧闭,士兵们全副武装在各城门口检查来往的人员。齐灵公来到城下,想要打开城门,也被拒绝了:“高上卿有令,没有他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打开大门,只能从侧门进入!” 相同的事情有不同的解读。汉文帝在周亚夫的细柳营吃了闭门羹,盛赞周亚夫善于治军;齐灵公在临淄城下被阻拦,却对高无咎的忠诚产生了怀疑。再加上声孟子不失时机在他耳边吹风,说高无咎和鲍牵阴谋立公子角为君,所以才将他拒之门外,齐灵公就更觉得是那么回事了。 “国佐也参与了这一阴谋。”声孟子没忘了恶狠狠地加上一句。 齐灵公吓了一跳。要知道,国、高二氏乃是齐国的传统贵族,在齐国根深蒂固。当年管仲向齐桓公提出“叁其国而伍其鄙”的政策,国、高二氏分别分到的权力与公室差不多是对等的。如果国、高二氏都阴谋反对他,那事情就很严重了。他决定先下手为强,于当年七月下令逮捕鲍牵,判处了刖刑,并将高无咎驱逐出境。 高无咎倒是没什么意见,老老实实地逃到了莒国避难。但他的儿子高弱不甘轻易就范,在卢地(高氏的封地)独树一帜,宣布反叛无道昏君,要为父亲找回公道。 孔夫子读到这一段历史,不无讽刺地说:“鲍牵的智商还不如葵花呢,葵花还能保护自己的足。”这个葵花不是向日葵,而是秋葵。春秋时期,中国人常以秋葵为菜,将叶子掐下来,不伤其根,可以再长出嫩菜来,所以有“采葵不伤根”的说法。按照孔夫子的说法,看到寡妇偷情最好装作没看见,否则会死得很难看。 高弱叛乱后,齐灵公派崔杼为主将,庆克为副将,带领军队围攻卢城。国佐觉得自己不能再袖手旁观了。国、高二氏本是齐国建立之时天子任命的上卿,自古以来休戚相关,荣辱与共,如果高氏被灭,国氏必然唇亡齿寒,难以自保。考虑再三之后,国佐做出一个大胆的举动——借口前来助战,带着少数族兵进入围攻卢城的部队,出其不意地杀死了庆克,然后在谷城举起了义旗,宣布支援高弱。 声孟子得到这个消息,当场晕厥过去。 国、高二氏联合起来,齐灵公便顶不住了。他不得不采取暂时妥协的政策,与国、高二氏展开谈判。当年十一月,齐灵公与国佐在徐关签订了和平条约。十二月,卢城宣布投降。 但齐国的动乱远未结束。 事实证明,一个女人的怨念如果得不到释放,就会变成魔鬼,变成夜叉。庆克死后,声孟子每天早上天没亮就跑到齐灵公的寝宫,揪着他的耳朵将他从床上拎起来:“你这个没用的东西,居然让两个奴才给欺负了,难道不觉得羞耻吗?庆克是国家的重臣,国佐想杀就杀了,你居然还睡得着觉,就不怕天下人笑话吗?你快起来,给庆克报仇去,起来……”一边骂,一边掉眼泪。终于有一天,齐灵公受不了了,大叫道:“好啦,好啦,别再揪我的耳朵了,我这就派人去杀了国佐,给庆克报仇!” 公元前573年春天的一次朝会上,大夫华免突然从怀中掏出一把利刃,朝着国佐连刺十几刀,将他当场杀死。没人敢制止,因为华免每刺一刀,便大叫一声:“奉夫人之命!”谁都看得出,华免并非虚张声势,确实是得到了夫人与国君的授意才敢那么做的。 这个血淋淋的场面把大伙都吓坏了。有几个心理特别脆弱的,跌跌撞撞跑到声孟子的寝宫,在她面前磕头如捣蒜,语无伦次地叫道:“别杀我,别杀我,我和国佐不是一伙的!” “哦?”声孟子的脸上露出一丝残酷的笑容,“都快起来吧,我怎么会杀你们呢?”那诡异的声音,让在场的人都感到不寒而栗。 杀戮继续进行。国佐死后,齐灵公又派人杀死了国佐的儿子国胜,国胜的弟弟国弱出逃到鲁国。 声孟子完全取得了这场斗争的胜利。在她的要求下,庆克的大儿子庆封被封为卿,小儿子庆佐被封为司寇。国家的公器,彻底沦为这个女人怀念情人的赠礼。国佐泉下有知,唯一能够感到欣慰的是,齐灵公最终没有对整个国氏家族下毒手,而是将国弱从鲁国召回来,继承了国氏。一场寡妇门前的是是非非,至此才算是告一段落。 与声孟子的胡搅蛮缠相比,齐灵公在家事国事上的率性而为也不遑多让。他年轻的时候,娶了鲁国的公主为夫人,称为颜懿姬。按照当时的风俗,诸侯娶妻,妻家又以妻妹或妻侄女陪嫁,称为“媵”。颜懿姬没有子嗣,但她的侄女鬷声姬为齐灵公生了一个儿子,被立为大子,也就是大子光。除了鲁国公主,齐灵公还有很多妻妾,其中来自宋国的戎子受到特别的宠爱,但也没有生育。戎子的姐姐仲子生了公子牙,从小就交给戎子抚养,戎子视之为己出。眼看齐灵公将不久于人世,戎子跑去向他请求,立公子牙为大子,将来继承齐国的君位。看到戎子哭得梨花带雨,齐灵公的心一下子就软了,也没考虑后果,答应了戎子的请求。公子牙的生母仲子听说这件事,大吃一惊,坚决表示不同意,说:“万万不可这样做!废长立幼是不祥之事,触犯诸侯则更难以成功。这么多年来,光以大子的身份多次参与诸侯事务,已经得到诸侯的公认,现在无缘无故废除他,是公然藐视诸侯的行为,您一定会后悔!”齐灵公不耐烦地说:“立谁为大子,是我自己的事,与诸侯何干?”于是命令大子光迁到齐国东部去居住,改立公子牙为大子,又任命高厚为大子太傅,夙沙卫为大子少傅,负责辅佐大子登基。 可是,齐灵公的这道命令,甚至在他还没有闭眼的时候,就被执行得走了样。大子光倒是老老实实迁到东部去了,只不过在大臣崔杼的帮助下,又偷偷地跑回了临淄,藏在崔杼的府上。当齐灵公处于弥留之际的时候,大子光和崔杼突然发动政变,宣布大子光仍然是齐国的法定继承人,公子牙出逃到句渎之丘(地名),随后又被抓了回来。 接下来,大子光干了一件不太光彩的事,他冲入宫中,将戎子揪出来杀了,而且陈尸于朝堂之上。《左传》对此谴责道:“非礼也!”理由是自古妇人不接受死刑之外的刑罚,就算是被判死刑,也不能拉出来示众。看来,春秋时期的中国人,对妇女还是比较尊重的,不像后世那样热衷于对妇女采取侮辱性的惩罚。人类文明究竟是在进步还是退步,在很多方面都要打一个问号。 公元前554年五月,齐灵公结束了他折腾的一生。大子光即位为君,也就是齐庄公。夙沙卫逃到高唐,公然反抗齐庄公的统治。这个时候,晋国大军在新任中军元帅士匄的带领下,已经东渡黄河,挺进到东阿附近的谷城,准备再度打击齐国,完成荀偃未了的心愿。得知齐灵公已经死亡,士匄便停止前进,带领部队返回晋国。这种不肯趁人之危的行为自然受到《左传》的高度评价:“礼也!” 同年八月,崔杼杀死了高厚,鲸吞了高氏家族的田产和财物。齐庄公派庆封围攻高唐,没有攻克。同年十一月,齐庄公亲自带领大军再度围攻高唐。时值冬季,大地萧条,寒风凛冽,齐庄公看见夙沙卫站在高唐城头指挥作战,便大声叫道:“卫!你下来,寡人有话对你说。” 夙沙卫点点头,真的走到城下,与齐庄公隔着一条护城河对话。齐庄公问:“高唐城中的守备如何啊?”夙沙卫说:“哪里有什么守备?粮食已经吃光了,人员也死伤殆尽,没办法再坚持啦!”齐庄公朝他作了一揖,夙沙卫也拱拱手,算是答礼,然后从容不迫地回到城墙上。 当天夜里,夙沙卫将高唐城中尚能战斗的部队都集中起来,用大鱼大肉和好酒款待他们,说:“齐侯以为我们已经无能为力,明天必定发动总攻。大家好好睡一觉,明天凌晨主动出击,打他个措手不及,在太阳出来之前一举击溃敌军!” 夙沙卫严重低估了齐庄公的智商。当他认为齐庄公已经放松戒备的时候,他自己其实也就放松了戒备。齐庄公派出的两名武将——殖绰(去年被晋军俘虏,大概是逃了回来)和工偻会偷偷地爬上了城墙,趁着夜色将绳子垂下,将城外的齐军放进了城。战斗的结果可想而知,高唐守军在睡梦中几乎全部被歼,夙沙卫本人也被砍成了肉酱。 齐庄公一上台就表现出果断的一面,对饱受联军入侵之苦的齐国人来说,显然比他的父亲齐灵公要英明得多。晋国人对这位新上任的君主也不敢轻视,很快接受了他伸过来的橄榄枝,两国代表在齐国的大隧(地名)举行会盟,结束对抗状态。齐国宣布承认晋国的霸主地位,再度成为晋国的盟国。 大隧会盟的消息传到鲁国,鲁国人的第一个念头是“不妙”。上至鲁襄公,下至列位大臣都知道,齐国人一旦缓过劲来,鲁国的边境又不得安宁了。鲁国很快对此做出了反应: 第一,未雨绸缪,修筑曲阜的城墙,巩固首都的防卫; 第二,将那口记载战功的大钟砸碎,重新铸造成别的礼器,以免留给齐国人口实; 第三,派叔孙豹访问晋国,寻求晋国的政治保证。 士匄接见了叔孙豹,又派叔向与叔孙豹就两国合作事宜进行具体协商。叔孙豹在会晤中,对叔向朗诵了《载驰》的第四节,其中有“控于大邦,谁因谁极”这样的句子,请求晋国保证鲁国的安全。叔向是个实在人,在他看来,齐国的臣服只是表面现象,鲁国人的担心是很有必要的,所以他很郑重地答复叔孙豹:“我怎么敢不接受贵国的请求?”叔孙豹从这句话中听出了端倪,回到鲁国就对大家说:“齐国仍然是个威胁,不可以不防!”于是鲁国又加快整顿防卫,巩固了武城的城防。 公元前553年夏天,晋、齐、鲁、宋、卫、郑、曹、莒、邾、滕、薛、杞、小邾等国诸侯在晋国的澶渊举行了会盟,宣告齐国正式回到晋国领导的国际同盟。对于提心吊胆的鲁国人来说,这次会盟多少是个心理安慰。 权臣的复仇 前面说到,公元前559年晋国六卿讨伐秦国,栾厌的弟弟栾鍼战死,栾厌迁怒于士匄的儿子士鞅,逼迫其逃亡到秦国,后来士鞅在秦景公的帮助下又回到了晋国。 士、栾两家原本是亲戚,栾厌娶了士匄的女儿为妻,在史料中,这个女人被称为“栾祁”,其中栾是夫家姓,祁则是士氏家族的姓。栾祁为栾厌生了栾盈。按照这层关系,士匄就是栾厌的岳父,士鞅则是栾盈的舅舅。但是由于公元前559年那件事,两家结下了仇恨,士鞅与栾盈虽为舅甥,又同时担任了公族大夫,却常常公开较劲,尿不到一壶。 栾厌于公元前559年秋天去世。栾厌死后,栾祁耐不住寂寞,与栾氏家族的家老州宾私通。家老就是首席家臣,相当于大户人家的管家。自古以来,管家与主母私通,除了贪恋主母的姿色,更多是贪恋主人的家财。州宾自从搭上了栾祁,荷包就日渐鼓起来,隔三岔五地往家里搬金银财宝,甚至田产房契。短短数年之间,栾祁竟然将栾家的私产转移了百分之九十到州宾名下,栾氏家族几乎被这个女人掏空。 栾盈对母亲的所作所为深感不满。在那个年代,男女关系相当开放,寡妇门前有几个登徒子,那是很正常的事,栾盈也不想管。可是,栾氏家族毕竟是晋国的名门望族,祖先拼死拼活打下这么大一份家业,竟然让一个家奴凭着床上功夫就给霸占了去,让栾盈的脸往哪搁?他又如何向列祖列宗交代? 栾祁觉察到了栾盈的情绪变化。她知道,如果栾盈发作起来,十头牛也拦不住,到那时候,她和州宾不但做不成长久夫妻,连露水鸳鸯也做不成了。 女人一旦陷入不伦之恋,做起事来就很不靠谱了。栾祁一不做,二不休,跑到士匄那里告了栾盈一状,说:“这小子怕是要作乱了,到处造谣,说您为了独揽大权而害死了栾厌,而且常对人说,‘我父亲虽然驱逐了士鞅,但是当他回国后,我父亲非但不愤怒,反而以德报怨,让他跟我一样担任了公族大夫,使得他可以独断专行。我父亲死后,士匄家里更加富有。对于这种不知感恩图报的人,我就算是死,也不能再跟随他了!’这小子说得出做得到,我怕您受到伤害,不敢不对您说。” “竟然有这样的事么?”士匄意味深长地看了自己的女儿一眼,心里五味杂陈。女儿关心父亲并没有错,可是为了父亲而牺牲自己的儿子,这难道不是很不可思议吗? “姐姐说的都是实话。”士鞅也在一旁煽风点火,他对栾盈的不满由来已久,落井下石只是举手之劳,他又何乐而不为呢? 士匄是个聪明人,对栾祁和士鞅的话将信将疑。但是有一件事让他确实对栾盈很不放心,那就是栾盈和他的父亲栾厌不同,栾盈生性豪爽,好善乐施,很多士族子弟都愿意跟随他,在他的周围形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团体,隐然有领袖群伦之风。 对于统治者来说,这种私人团体的潜在威胁是不容忽视的。哪怕是个编草鞋的行业协会、舞文弄墨的文学社团,甚至是沿街乞讨的乞丐组织,统治者都能从他们身上嗅出一丝结党营私的气味。更何况,团结在栾盈周围的,是一群热血沸腾的青年贵族,他们有刀有枪,有钱财有领地,还有自己的私人武装,一旦闹起事来,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士匄对栾盈不放心,晋平公对栾盈就更不放心。据《国语》记载,晋平公曾经问大夫阳毕:“栾书曾经拥立我的先君悼公,栾盈也无罪于国家,我怎么好诛灭栾氏家族呢?”从这句问话可以看出,晋平公对栾盈早就动了杀机,只是碍于栾书是当年迎立晋悼公的有功之臣,而且栾盈也没有犯下什么大错,找不到合适的借口。阳毕回答:“想要矫正国家的弊病,不能只看到眼前的问题,执行权力不可以因为私恩而看不见潜在的威胁。”意思是栾书迎立晋悼公,确实有恩于公室,但栾盈结党营私,对现政权是莫大的威胁。阳毕还建议:“您如果真是爱惜栾盈,可以公开宣布他的罪行,将他驱逐出国。他如果敢于反抗,那他就罪有应得,诛灭他的宗族还嫌不够。如果他顺从您的意思,远走他乡,可以给收留他的国家多送点财物,让别人好好关照他,以此报答栾家的情谊,难道不可以吗?” 阳毕这话说到晋平公心坎上了,他把士匄找来,说:“寡人刚做了一个艰难的决定……”士匄听晋平公把话说完,心里面偷着乐,但是他不露声色,用一种非常平淡的语气说:“下臣也是这么想的。” 晋平公和士匄联合起来,栾盈显然不堪一击。公元前552年秋天,士匄以中军元帅的身份,派下军副帅栾盈去修筑著城(地名)。这是调虎离山之计,栾盈刚离开新田,晋平公便宣布栾盈是乱臣贼子,同时在新田城中大肆搜捕栾盈的同党,将箕遗、黄渊、嘉父、司空靖、董叔、羊舌虎等十名大夫处死,又囚禁了伯华、叔向和籍偃三人。栾盈手中无兵,朝中无人,只能带着家臣仓皇出逃。 叔向是羊舌虎的同父异母兄长。当年叔向的母亲叔姬嫉妒羊舌虎的母亲长得漂亮,依仗自己是大老婆,不让羊舌虎的母亲陪老公睡。叔向觉得这样做很不妥,劝母亲不要那么霸道,叔姬就说了:“深山大泽中,就会有龙蛇生存。这个女人长得太美了,我怕她生下龙蛇来祸害你们,我自己有什么好担心的呢?”于是就让那女人陪侍老公睡觉,结果生了羊舌虎。羊舌虎长得英俊,而且武勇异常,深受栾盈宠信,所以被杀,叔向也因此受到牵连。当时有人对叔向说:“您受此祸乱,难道不是因为自己不明智吗?”言下之意,叔向没有及早投靠士匄、与羊舌虎划清界限,是不智之举。叔向坦然道:“我只是被囚禁啊,总比被杀死好吧?古诗说,‘优哉游哉,聊以卒岁’,这就是智慧啊!”意思是,各大家族之争关我屁事,我只想优哉游哉,安度我的余生。 大夫乐王鲋跑到牢里去看望叔向,很同情叔向的遭遇,说:“我可以为您到国君面前去求请。”叔向眨眨眼睛,不置可否。乐王鲋告辞出来,叔向也不拜谢。他的家老陪着他坐牢,不理解地问道:“乐王鲋是国君面前的红人啊,他向国君说什么事,国君没有不听的。他主动要求帮您,您不答应。祁奚大夫在国君面前说不上话,您却说必须要等祁奚来救您,是为什么啊?” 叔向说:“乐王鲋这个人啊,对于国君的要求无所不从,这样的人一点也不可靠。祁大夫举荐人才,不弃仇家,不避亲族,难道他会独独忘记我这个人吗?” 后来晋平公果然问起乐王鲋:“叔向这个人该怎么定罪呢?”乐王鲋也是眨眨眼睛,装作沉思了一阵子,说:“他和羊舌虎是兄弟啊,而且关系很密切,恐怕是有问题的。”当时祁奚已经告老还乡,听到这件事,专门坐着传车来到新田找士匄,说:“对于有谋略有智慧的人物,应当相信他而且保护他。叔向是那种深谋远虑,很少犯错误的人,而且诲人不倦,是社稷的柱石,即使他的子孙十代有过失,都应当赦免他们的罪过,以此鼓励有才能的人为国家努力工作。今天如果他不能免于祸乱,抛下守护社稷的职责而死,这不是让人感到困惑吗?古时候,鲧治水无功,舜流放了鲧,却又起用他的儿子禹;商朝的君王大甲即位的时候,荒淫无度,宰相伊尹将大甲放逐了三年,等他改过之后又辅佐他复位,大甲却没有怨言;管叔、蔡叔和周公是兄弟,管、蔡两人背叛了周朝,而周公终生护佑成王。为什么您要因为羊舌虎的罪过而抛弃社稷之臣呢?您多做善事,谁敢不做善事?多杀一个人有什么意义?” 祁奚举的这三个例子,第一是说明父亲有罪,儿子不应当受过;第二是说明君臣之间,不应有怨恨的情绪;第三是说明兄弟有别。士匄听了心悦诚服,于是带着祁奚去见晋平公,共同说服晋平公赦免了叔向。 祁奚救了叔向一命,也没去看叔向,就回乡下去了。叔向知道是祁奚救了他,但也没去感谢祁奚,继续回到自己的岗位上工作,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在祁奚看来,他救叔向,只不过是为国家考虑,并不是针对叔向这个人而来的。叔向显然也是持这种认识,所以也觉得没有必要感谢祁奚。君子之交淡若水,说的就是这种交往吧!只不过越到后来,人们就越不喜欢君子之交,叔向这事如果发生在现在,他肯定会被人指责为“不会做人”。 且说栾盈离开晋国,向东狂奔,一边跑一边忍不住落泪。一个人如果被自己的母亲陷害,被舅舅落井下石,被外公驱逐出境,还要“忍看朋辈成新鬼”,伤心是难免的。偏偏屋漏又遭连夜雨,经过成周地方的时候,那里的农民们看到他们衣冠不整,有如丧家之犬,一哄而上,打劫了他们的财物,连兵器和衣甲都被抢走。 一行人傻呆呆地站在田野里,觉得万念俱灰。突然间,有个年轻的家臣忍不住号啕大哭起来,年长的家臣们也暗自落泪。倒是栾盈很镇定,他走到一棵小树下,扶着树干发了一会儿愣,然后招招手,示意家臣给他拿来笔墨和竹简,提笔给周灵王写了一封信。信上说:“天子的陪臣栾盈,因为得罪了天子的守臣晋君,被迫流亡,以避祸害。没想到在天子的脚下又得罪了天子的臣民,走投无路,无处藏身,所以冒死上言。从前陪臣栾书有幸为王室效力,天子给予了奖赏。如果您还记得栾书的努力,那我还有地方可以逃避;如果您已经忘记栾书的功劳,那么我本来就是刑戮余生,大不了回国领死。谨此直言不讳,唯听天子发落。”然后将信交给一个家臣,要他找到当地的官员,将信转呈天子。 周灵王看到这封信,十分同情栾盈的遭遇,下令禁止掠夺栾家的财物,又派人将被抢的财物找回来还给栾盈,并将栾盈等人礼送出境。 这件事情不久就传到了晋国。同年冬天,晋平公在商任(地名)举行了诸侯大会,议题是:禁止任何同盟国家收留栾盈。这与当时阳毕提出的“让别人好好关照他,以此报答栾家的情谊”完全背道而驰。这样一来,栾盈的出路只有一条,那就是逃往楚国。 商任之会被认为是晋平公和士匄的失败之作,为数年后栾盈的卷土重来埋下了伏笔。参加会议的诸侯对于晋国君臣的这些恩恩怨怨也颇有看法,齐庄公和卫殇公更是公然嗤之以鼻,表现出极大的不敬。而在晋国国内,商任之会又引起了新一轮的动荡,大夫知起、中行喜、州绰、邢蒯素来与栾盈关系不错,他们预感士匄迟早要扩大打击范围,对自己下手,干脆用脚投票,出逃到齐国。 州绰和邢蒯是晋国有名的勇士,州绰更是在公元前555年的防门之战中表现突出,以精湛的射术俘虏了齐国的殖绰和郭最。乐王鲋劝士匄将他们召回来,不要让晋国培养的人才流失。士匄说:“他们是栾家的勇士,对我又有什么意义呢?”乐王鲋说:“他们原来是栾家的勇士,现在也可以成为你的勇士嘛。”士匄固执地摇摇头,拒绝了这一建议。 此人之毒,彼人之药。士匄将州绰等人像一根草似的丢掉,齐庄公却如同捡到了宝,给他们都封了官职,让他们为齐国效力。有一天早朝的时候,齐庄公突然指着殖绰、郭最二人对州绰说:“他们可是寡人的大公鸡啊!” 春秋时期,人们喜欢以公鸡比喻勇士。州绰对齐庄公说:“您说他们是大公鸡,谁敢说他们不是?不过呢,下臣虽然不才,在防门之战中,可是比这两位勇士都先打鸣哦!” 齐庄公愣了一下,随即大笑。殖绰和郭最回想起当年被州绰俘虏的窘况,脸都红到了脖子根。齐庄公是个行事果断的人,史书上评价他“好武”,对于勇士自然是情有独钟,喜欢的就是州绰这种直率的性格。他故意端起酒杯,要敬勇士一杯酒。殖绰和郭最都很眼热,要求要有一份。州绰说:“攻打临淄的时候,在下曾经在城门里,数清了城门上的铜钉,这酒是不是应该让我喝呢?”齐庄公大笑道:“那你为的是晋君啊!”州绰不屑地看了殖绰和郭最一眼,说:“在下充当您的仆人时间还不长,不过这两位,如果用斗鸡作比方的话,在下已经啄到他们的肉,剥掉他们的皮了。” 州绰原来与栾盈关系很好,士匄就是不用他,说明士匄已经丧失了原来那种宽厚谦让的品德,变得越来越刻薄了。州绰原来替晋侯攻打过齐国,齐庄公却能宽容他的过去,原谅他的狂放,说明齐庄公已经不甘居人下,有争霸天下之志,准备放手与晋国一搏了。 公元前551年秋天,栾盈也从楚国辗转来到了齐国。对于这位不速之客的到来,晏婴表示担忧,他对齐庄公说:“商任之会,我们答应晋国不接纳栾氏。今天您收容了栾盈,打算怎么使用他呢?小国侍奉大国,讲究的就是一个‘信’字。失去信用,则无以自立,请您三思!”齐庄公瞪了他一眼,心想,这个晏矮子,就知道满口仁义道德,什么小国侍奉大国,齐国难道不是大国吗?为什么齐国一定要侍奉晋国? 晏婴的建议没有被采纳,退下来之后就对同僚陈须无说:“君王以信义为本,臣子以恭敬为本。忠、信、笃、敬,是上下都要遵守的原则,我们的国君却视信义于无物,恐怕难以长久。”陈须无听了,也去劝谏齐庄公,同样没有效果。如果说州绰在齐庄公眼里是一只好胜的大公鸡的话,那么栾盈就是一只雄鹰。齐庄公对一只大公鸡尚且如此重视,又怎么会为了所谓的信义放弃一只雄鹰呢? 晋国人很快得知栾盈藏身于齐国的消息。同年冬天,晋平公在沙随举行诸侯会盟,重申商任之会的原则,要求各国不得收留栾盈和他的党徒。为了一个栾盈,晋国两度召集会盟,可见栾盈对于晋国的当权者来说,确实是一个巨大的威胁。 齐庄公也参加了这次会议。听到晋平公在会议上发表针对栾盈的演讲,他心里暗自冷笑:堂堂霸主,为了区区一名臣子,竟然弄到如此紧张,看来晋国的气数已尽,该轮到齐国上场啦!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与《荷马史诗》中的“木马记”有得一比。 公元前550年春天,晋平公为了进一步笼络吴国,决定将一位公主嫁给吴王诸樊。这在当时是“非礼”的事,因为生活在周朝的中国人,已经知道近亲结婚的危害,所以明确规定“同姓不婚”。晋国和吴国都是姬姓后裔,相互通婚显然违反了这一规定。但是对于感觉到霸主地位日益动摇的晋平公来说,通过吴国来牵制楚国是一本万利的事,管它非礼不非礼! 按照当时的习俗,诸侯嫁女,邻国或同盟国要以公室女子相“媵”,也就是派公室女子陪嫁。齐庄公得知晋国要办亲事,主动提出派公主相媵,并且命大夫析归父护送公主的车队前往晋国。 车队离开齐国边境的时候,一伙全副武装的壮汉上了车。当时贵族男子乘坐的车,仅仅装有遮阳挡雨的车盖;贵族女子乘坐的车,不但有车盖,而且四面皆以布幔围蔽,称之为“藩”。这伙壮汉化整为零,分乘几辆藩车,混杂在齐国公主的车队中,躲过了晋国边境的检查,顺利进入了晋国。 数天之后的一个夜晚,晋国曲沃的守将胥午正准备上床睡觉,突然听到窗外有异响。胥午警觉地吹灯,拔出长剑,推窗而出,只见一轮明月当空,庭院中空无一人,再看看四周的屋顶,也没有任何异状。胥午在院中巡视了一圈才回到卧房,刚将长剑放回剑鞘,就听到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在叫他的名字:“胥午。” “谁?”胥午一下子跳起来,定睛一看,只见书案前有一个高大的人影,定定地对着他。那人挥挥手,将一个火折子晃亮,点燃了书案上的青铜油灯。 “栾盈!”胥午失声叫道,“真的是你,栾盈!” 有必要介绍一下,曲沃是栾氏家族的旧封地。在晋国的历史上有两个曲沃:一个在今天的山西,是晋国公室的发祥地,也是晋国最大的城市,晋国的宗庙武宫就在那里;另一个在今天的河南,也就是当年晋国修建的桃林要塞的别名,至今河南陕县仍有曲沃镇。山西的曲沃地位特殊,不太可能封给栾家做封地,这里所说的曲沃,应当是河南的曲沃。栾盈被驱逐后,晋平公将栾氏的封地收归公室,并派胥午接管了曲沃的军政事务。 “我回来,是要给自己讨回一个公道,你要帮助我。”栾盈不紧不慢地说,仿佛他不是被晋国驱逐的要犯,而是胥午的主人。 说来也奇怪,胥午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便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和职责:“请您不要冲动,栾家的悲剧乃是上天注定,谁又能逆天而行?您如果一定要报仇,恐怕难免一死。我死不足惜,只是知道事不能成,不想您白白送死罢了。” 栾盈点点头,说:“我明白自己的处境,但是有仇不报非君子,如果因为这件事而死,我不会有什么遗憾的,那是老天不保佑我,你没任何责任。”这完全是主子对家臣说话的语气了。胥午不由自主地重重点头,说:“诺。”答应了栾盈的要求。 第二天中午,胥午在家中宴请曲沃的大小贵族。酒过三巡,胥午命乐师们奏响音乐,站起来对大伙说:“今天如果栾孺子在场,该当如何?” 栾孺子就是指栾盈,犹指栾家后人。当时大伙喝得意气风发,听到胥午这么一问,马上有人站起来回答:“为了旧主人,就算为他死也值得!”席间一阵叹息,不少人甚至偷偷擦眼泪。胥午知道机不可失,将爵中的酒一饮而尽,又一次大声问道:“如果栾孺子在场,该当如何?” “我们就算死,也不会对他有贰心!”大伙异口同声地回答。胥午背后的帷幕徐徐拉开,栾盈双眼饱含泪水,朝着大伙深深地作了一揖。在场的数百人都惊呆了,胥午回过头率先朝栾盈下拜,数百人跟着下拜,栾盈不费吹灰之力,就赢得了曲沃的支持。 栾盈之所以能够一呼百应,除去个人魅力,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他确实遭受了不公正的待遇。连周天子都对他的遭遇表示同情,何况是曲沃的旧臣?但同时应该看到,栾盈所获得的支持,主要来自于部分中下层贵族,至于掌握晋国大权的几大家族,基本上对他持敌对态度。 赵氏家族,因为公元前583年的灭门惨案而深怨栾氏。 韩氏家族,因为与赵氏家族关系密切,与栾氏结怨。 荀氏家族,因为公元前559年讨伐秦国的战争中,栾厌不听荀偃的命令,导致全军大撤退,也对栾氏很有意见。 只有魏绛的儿子魏舒与栾盈私交甚深,魏氏家族因而支持栾氏。同年四月,正是在魏舒的帮助下,栾盈带领曲沃的部队在大白天开进了新田城。 栾盈夜见胥午,而昼入新田,说明他的心态发生了变化。夜见胥午,是因为他没有必胜的把握;昼入新田,是因为轻易取得曲沃使得他内心膨胀,误以为只要自己振臂一挥,必定应者云集,连仗都不用打就可以推翻晋平公的统治。 事实证明,小心驶得万年船,一着不慎满盘输。栾盈昼入新田的时候,士匄正和乐王鲋在一起聊天,家臣慌慌张张跑进来,向他们报告了栾盈入城的消息。士匄站起来就想跑。倒是乐王鲋镇定自如,说:“不要慌,不要慌。您先到宫中,保护国君到固宫(晋国的别宫),加强防备,叛贼一时半刻也攻不进去。而且栾氏得罪的人太多,您是晋国的首席执政官,既有权力,又有民众的支持,有什么好怕的?”士匄还在犹豫,乐王鲋又说:“栾盈只有魏舒支持,可以想办法将魏舒争取过来。国君赋予您权力,平定叛乱就是您的责任,请千万不要懈怠啊!” 当时晋悼公夫人的兄长杞孝公刚刚去世,晋悼公夫人正在为兄长服丧。乐王鲋要士匄穿上妇人的丧服,伪装成夫人的侍女,坐着妇人乘坐的辇车,骗过了栾盈的士兵,进入到公宫中,顺利将晋平公带到固宫保护起来。 与此同时,士鞅带着少数武士来到魏舒家里,只见魏家的族兵已经全副武装,排列成作战阵型,准备去接应栾盈的部队。士鞅跳下车,快步走到魏舒跟前,说:“栾盈造反了,我父亲与诸位大臣已经在国君那里,派我来请你过去共商大计。”不待魏舒回答,士鞅便纵身一跳,跳上了魏舒的战车,右手拔剑架在他的脖子上,说:“走。” “去哪?” “去固宫!” 魏舒的车刚到固宫,士匄就迎了上来,亲自将魏舒搀扶下车,又拉着他的手,说:“你来了就好了!没有你,我们这些老头子可真是心神不宁啊!” 魏舒干笑两声,心想你们父子俩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可真是配合得天衣无缝。但接下来,士匄又说了一句话,让他立马五体投地,将对栾盈的承诺抛到了爪哇国里:“只要你立场正确,曲沃就是你家的。” “此言当真?” “我什么时候说过假话?”士匄拍拍魏舒的肩膀,“你现在就可以回去,命令你的部队看好家,护好院,别的不用你管。” 果然是有钱能使鬼推磨,魏舒没做太多的思想斗争,就答应了士匄的要求。 魏舒走后不到半柱香功夫,固宫就被栾盈的部队包围了。栾盈手下有一名叫督戎的家臣,是晋国有名的勇士,力大无穷,勇猛过人,只见他光着膀子,露出一身横肉,手持两把板斧,在宫门之外叫战。宫中的守卫看到督戎这个架势,都吓得躲在宫墙后面,不敢应战。士匄急得大骂:“难道就没有人能够替我将这个讨厌的家伙干掉吗?” 士鞅站起来,“让我去”三个字还没出口,就被士匄一把摁下:“你不是他对手!” 这时有个奴隶打扮的人不顾卫士的阻拦,冲到士匄面前说:“我愿意为您杀掉督戎。” “哦?”士匄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见他精瘦精瘦的,身上都没有两块肌肉,“你是什么人?” “我叫斐豹,因为偷盗被判为官奴,在固宫中养马。您如果焚毁我的丹书,我一定为您杀死督戎。” 所谓丹书,是用红色颜料写在竹简的文书,也就是春秋时期的奴隶档案。士匄马上说:“你杀死督戎,我如果不请求国君焚毁你的丹书,请太阳神惩罚我!” “您等着!”斐豹说着,拔出一把短刀,要人打开宫门,冲了出去。刚一出去,卫士赶快又将宫门关上。 督戎正在门外叫骂得欢,看见里面派了一个奴隶出来应战,勃然大怒,跑上前“刷刷”就是两板斧。斐豹举刀一挡,只听得“咣啷”一声,短刀被折断,剩下刀柄和一截刀刃。“不得了啦!”斐豹大叫一声,转头就跑。督戎跟在斐豹后面穷追不舍。 斐豹短小精悍,跑到一所民宅的院子外,纵身一跳,跳进矮墙就不见了。督戎跟着翻墙进去,脚刚落地,猛然觉得后背一凉,接着看见一截刀刃从胸口刺出来。他转过身子就看到了斐豹那张不讨人喜欢的脸,还带着一丝嘲弄的笑容。“懦夫!”督戎使劲平生气力举起板斧,但是没等他砍下去,整个身体就如铁塔一般倒下了。 督戎战死的时候,栾盈正指挥部队猛攻固宫的大门。士匄藏在高台后面躲避外面射进来的箭雨,对士鞅说:“如果让栾氏的箭射进国君的寝宫,你就可以死了!” 士鞅点点头,左手持盾,右手挥剑,大呼道:“都跟我来!”率先冲出宫门。大家被他这种英勇无畏的气魄所鼓舞,都跟着他向栾盈的部队发动反冲锋。就在此时,斐豹提着督戎的人头跃上城墙,大叫:“督戎被我杀死啦!”说着将人头扔向敌军。 督戎的死给栾盈的部队造成极大的恐慌,战场上的形势发生戏剧性的逆转,士鞅越战越勇,栾盈的士兵纷纷弃甲逃跑,栾盈见势不妙,命令撤退。士鞅抢过一辆战车,紧紧跟在栾盈身后。突然间,栾盈的堂弟栾乐从中横插出来,斜斜地挡住了士鞅的去路。 “栾乐啊,别打了。就算你能杀死我,我也会向上天起诉你们栾家的罪恶!”士鞅一边快马加鞭绕过栾乐,一边喊道。栾乐一言不发,举起弓就朝士鞅射了一箭,没射中。栾乐又搭上一支箭,没想到自己的战车在奔驰中撞到一棵槐树突出地表的树根,摔了个人仰马翻。士鞅的人一拥而上,有人挥戈横扫过来,栾乐本能地举手去挡,结果胳膊被砍成两段,最后血流不止而死。 这一仗以栾盈的失败而告终。栾盈带着残兵败将,仓皇逃回到曲沃。士匄指挥大军包围了曲沃,日夜攻打。后人评论栾盈的这次冒险,有很多人为他的失败感到惋惜,认为他如果不是白天公然进入新田,而是半夜发动突袭,士匄就不可能有充足的时间反应,历史很有可能就会改写。 栾盈的冒险不是一个孤立的事件,就在晋国人日夜攻打曲沃的时候,齐庄公开始行动了。 公元前550年秋天,齐庄公完成了战争准备,派兵入侵卫国。齐军摆出的阵容是:第一前锋由王孙挥率领,谷荣驾车,召扬为护卫;第二前锋由莒恒率领,成秩驾车,傅挚为护卫;齐庄公亲自率领中军,曹开为戎车驾驶员,晏父戎为戎右护卫;齐庄公的卫队由邢公率领,上之登为他驾车,卢蒲癸为护卫;左翼部队由襄罢师率领,牢成为他驾车,狼蘧疏为护卫;右翼部队由侯朝率领,商子车为他驾车,桓跳为护卫;后军由夏之御寇率领,商子游为他驾车,崔如为护卫,烛庸之越等人共乘殿车。上述人物都是齐国军中的精英,齐庄公摆出如此强大的阵容,当然不会是为了区区一个卫国,而是以卫国为桥头堡,准备进攻晋国。 距防门之战不过五年,齐晋两个大国再度刀兵相见,一场大战迫在眉睫。晏婴再度表达了自己的担忧,他私下说:“国君仗着自己的勇气来讨伐盟主,如果不能取胜,反倒是国家的福分。如果获胜,那是不德而有功,祸乱就要来临了。” 崔杼也表示反对:“我听说,小国钻大国的空子,必定有祸,请您收回成命。”齐庄公听了,心里很不高兴:第一,齐国虽然不如从前风光,但绝不是小国;第二,什么叫“钻空子”,栾盈回国发动政变,本来就是齐庄公的安排,是他攻打晋国的一棵棋子,是比前锋还早出发的先头部队,他这是创造机会,趁乱取势;第三,崔杼仗着自己当年拥立齐庄公有功,说话没大没小,让他觉得很不爽。 崔杼从宫中出来,遇到了陈须无。陈须无问:“您见到国君,情况如何?”崔杼气愤地说:“我说了,他都不听。我们既然以晋国为盟主,却利用其内乱的机会兴兵讨伐,这是不智之举。下臣们如果自乱阵脚,哪里顾得上君主?你也别去劝了,咱们走着瞧!”陈须无唯唯而退,回来就跟亲信说:“崔老先生恐怕也有难了,他指责国君过激,自己却比国君还过分,这样的人不得善终。就算是自己的品行超过国君,也要注意自我控制,把握分寸,不要让别人看出来,以维护国君的尊严,何况他实际上比国君还差劲呢?” 顺便说一下,这位陈须无是当年从陈国出逃到齐国的公子完的后人,在历史上又被称为“陈文子”。数十年后,陈须无的孙子田乞消灭了齐国的传统贵族国、高二氏,权倾一时。而陈须无的曾孙田常更是架空了国君,成为齐国的实际控制人。 齐庄公不听任何人劝告,一意孤行要讨伐晋国。齐军从临淄出发,攻克卫国的旧都朝歌之后,兵分两路进入晋国,一路从孟门(地名)的隘道进入,另一路则翻过太行山,直取晋国腹地。由于晋军的主力被牵制在曲沃,齐军一路攻城掠地,打到了西距新田不过百里的萤庭(地名)。 自晋文公称霸以来,近百年间,除了秦穆公曾经带兵入侵晋国,还没有任何一位诸侯带着军队踏上过晋国的领土。现在齐庄公不但入侵了晋国,而且打到了晋国的首都附近,当年鞍之战和防门之战的耻辱,可以说是一扫而光了。齐庄公本来还想继续前进,但是条件不允许。一来齐军从山东跑到山西,战线已经拉得很长,后勤补给跟不上;二来晋国的忠实盟友——鲁国已经派叔孙豹为大将,带领鲁军主力正在救援晋国的路上。如果晋军主力放弃围攻曲沃前来寻找齐军决战,齐军势必陷入腹背受敌的困境。齐庄公考虑再三,决定见好就收,他命人将战场上的晋军尸体堆积起来,建造了一座“武军”,也就是夸耀战功的建筑,类似于前面说过的“京观”(为炫耀战功,用敌军尸体堆成的高冢)。同时,齐国人还在沁水(地名)将晋军的尸体收集起来,埋于一个大坑之中。史料没有记载这次战争的具体情况,但是齐国人既然在萤庭修造武军,在沁水堆埋尸体,这两个地方必定发生过惨烈的战斗,而且晋军死伤甚众。 齐庄公在晋卫边境的郫邵(地名)留下小股部队垫后,防止晋军袭扰,然后全军班师回朝。晋国东阳地区的领主、赵氏家族的赵胜(赵旃的儿子)为晋国挽回了些许颜面。他带领地方部队追击齐国的后卫部队,俘虏了晏婴的儿子晏牦。 同年十月,曲沃陷落,栾盈被处死,整个栾氏家族只有栾鲂一人侥幸出逃到宋国。 聪明反被聪明误 公元前552年,邾国的大夫庶其因为得罪了国君,叛逃到鲁国,并将其名下的漆地和闾丘作为见面礼,献给了鲁襄公。 在中国的传统政治语境中,“远人来服”是一件不得了的大喜事。所谓远人来服,就是统治区域之外的人慕名而来,向统治者顶礼膜拜,哭着喊着要求被统治。这是对统治者人格魅力的肯定,更是对其政治成绩的肯定。因此,历朝历代的统治者,对于远人来服,都是非常欢迎的,不但好吃好喝的招待,还要给予重重的封赏,就算勒紧老百姓的裤带,也要让“远人”先吃饱,吃好。 庶其不但“来服”了,还带来了土地,鲁襄公的欣喜自不待言,鲁国的权臣季孙宿更是深受鼓舞,决定要好好地赏赐庶其。当然,既然是赏赐,金银财宝之类的“干货”是免不了的。季孙宿大笔一挥,赏给了庶其一大笔钱财。不只是庶其,连他的秘书、保镖、车夫、厨子等人都重重有赏,一个不漏。赏完之后,季孙宿仍然不过瘾,总感觉还是差了点什么。他绞尽脑汁,殚精竭虑,终于想到了——应该给庶其配个鲁国老婆。 这个女人很快被选定,那就是鲁襄公的姑母。这一年是鲁襄公即位的第二十四年,依常理推断,他的姑母不太可能是什么妙龄少女。事实上,她非但不是妙龄少女,而且还嫁过一次,只不过因为老公死得早,当时正在守寡,属于鲁国公室的闲置资源。季孙宿这一安排,既让远道而来的庶其感受到了鲁国人民的热情,又帮一个命苦的女人解决了生理需要,低碳又经济,可谓两全其美,受到朝野的一致好评。 漫天马屁中,有个人对季孙宿的做法很不以为然。 这个人就是臧孙纥,当时担任了鲁国的司寇,也就是首席司法官。 据《左传》记载,庶其来到鲁国后不久,鲁国的治安形势恶化,人民群众的安全感大幅度下降。作为当权者的季孙宿十分不高兴,将臧孙纥找来说:“现在国内盗贼横行,你身为司寇,捕盗是你的职责,怎么也不管管这些盗贼呢?” “哪里管得了哟?我根本无能为力。”臧孙纥若无其事地说。 “这是什么话?你太不负责任了!” “您把外边的大盗请到国内来,而且大大地给予礼遇,怎么可能禁止国内的盗贼?”臧孙纥说,“庶其在邾国偷盗了城邑,您却将姬氏的女子嫁给他为妻,还赏给他土地,他的随从都有赏赐。如果用国君的姑母和国家的土地来对大盗表示尊敬,这是鼓励人们去做盗贼,你叫我怎么禁止?”说完将两手一摊,眼睛直盯着季孙宿。 季孙宿满脸通红,哑口无言。 这里有必要简单回顾一下臧孙氏在鲁国的历史。 臧孙氏是鲁国公室的分支,其先祖公子彄(kōu)是鲁隐公年代的贤臣,以敢于直言而闻名于世。公子彄字子臧,也就是我们前面说过的臧僖伯。公元前718年,鲁隐公想去看看群众捕鱼,遭到臧僖伯的强烈反对和严肃批评,被记录于史书之中。 鲁桓公年代,臧僖伯的儿子臧哀伯(即臧孙达)供职于宫中,曾经对鲁桓公接受宋国贿赂鲁国的“郜大鼎”提出严肃批评,《臧哀伯谏纳郜鼎》也成为中国历史上重要的政论文章,收录于中。 臧哀伯的儿子臧文仲(即臧孙辰)生活在鲁庄公至鲁文公年代,是孔夫子极其推崇的人物,以其积极务实、以人为本的政治主张开后世儒家风气之先。 当然,孔夫子对臧文仲也有批评之辞。中记载:“臧文仲居蔡,山节藻梲(zhuō),何如其知也?”意思是臧文仲这家伙养了一只大乌龟,藏龟的屋子斗拱雕成山的形状,短柱上画以水草花纹,做出这样的事情,他这个人怎么能算是明智呢? 蔡国盛产大龟,因此蔡就成为大乌龟的简称。房屋的柱头刻为斗拱,其形如山,叫做山节。大梁之上承托二梁之短柱,叫做梲,在梲上雕画藻文,就是藻梲。按照周礼,山节藻梲是周天子的大庙装饰,臧文仲用来装饰藏龟之屋,自然是大大的“非礼”。 以臧文仲的智慧,做出如此非礼的行为,是因为臧氏经过三代的发展,已经成为鲁国的名门望族,家大业大了,财大气粗了,做起事情来自然不拘小节了。单从臧孙辰的“孙”字便可以看出他在鲁国的地位非同一般——“孙”是鲁国贵族的尊称,在鲁国的历史上,只有“三桓”、臧氏、郈(hòu)氏五大家族的嫡系传人才被尊称为“孙”。 臧孙辰的儿子臧孙许在鲁文公、鲁宣公、鲁成公年代担任卿的职务,长达三十年,更是奠定了臧氏影响鲁国政局的基础。 臧孙纥就是臧孙许的儿子。 除了家族势力强大,臧孙纥还与季孙宿保持了良好的私人关系,这也是他敢于当面顶撞季孙宿的重要原因。 然而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正是因为与季孙宿私交笃深,臧孙纥于公元前522年遭遇了人生的滑铁卢。 季孙宿的嫡妻没有生育。按照当时鲁国的规矩,一家之中如果没有嫡子,则应当由庶长子,也就是众多庶妻所生的儿子中最年长的那个来继承家业。 季孙宿的庶长子名叫弥,字公鉏。 有一天,季孙宿将家臣申丰找过来,跟他商量:“我打算在弥和纥之中选择一个有才能的人继承家业,你认为谁更合适?” 纥是季孙宿的另外一个儿子,字悼子,年龄比公鉏小很多,自幼受到季孙宿的宠爱。一直以来,季孙宿都在盘算着立悼子为继承人。但是很显然,他这种想法是“非礼”的,鲁莽推行的话,势必遭到众人的反对,也将引起公鉏的怨恨,甚至引发一场家族斗争。 他希望申丰能够理解他的用心,顺着他的意思说“悼子更有才”。这样的话,“有才”便取代了“年长”,成为他立悼子为继承人的合法依据。而且,从另外一个角度而言,他仅仅是游戏规则的制定者,裁判权却交给了申丰,更能体现他的公平、公正和公开。就算公众有意见,他也能将责任推给申丰。说白了,自古以来,下属不就是给领导背黑锅的吗? 说句题外话,这种选人的办法倒是和现在提拔干部差不多。一把手想提拔谁,一般是不明说的,而是用一种特殊的政治暗语,叫组织部门拿意见。组织部门则心领神会,通过公选、公推等形式,将一把手心仪的人物准确无误地找出来。 然而,公元前550年春天,当申丰组织部长听到季孙宿书记的政治暗语的时候,他的反应出乎季书记的意料: “这个问题啊,容我回去想想。” 不待季孙宿再发话,申丰就赶紧退下了。 回到家,申丰立刻命家人打点行装,做好搬家的准备。等到第二天季孙宿又追问申丰那件事的时候,申丰将两手一摊,说:“您要是再问,我就只好套上马车,举家离开鲁国,远走他乡了!” 申丰的态度很明确,你爱谁谁,反正我是不会蹚这浑水,更不会给你背黑锅的。面对这样没有觉悟的下属,季孙宿感到很无奈,他只好放过申丰,转而去找老朋友臧孙纥商量。 听季孙宿长吁短叹地将事情讲完,臧孙纥便笑了:“这事一点也不难——你请我喝酒,我为你立悼子,如何?” “就那么简单?”季孙宿不相信自己耳朵。 “就那么简单。”臧孙纥露出一丝高深莫测的笑容。自古以来,臧孙家的人们以多谋善断而闻名鲁国。季孙宿看到臧孙纥那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心里想,或许这家伙还真有办法,姑妄听之。 几天之后,一场盛大的宴会在季家举行。季孙宿请了朝中很多大夫来做客,而主宾的位置上只坐着臧孙纥一个人。 很显然,这场宴会是专门为臧孙纥而准备的。 虽说臧氏在鲁国地位尊贵,但是与大权在握的“三桓”比起来,还是差了一个重量级。依常理而言,季孙宿请臧孙纥吃顿便饭,喝杯小酒,是很正常的。像这样郑重其事地宴请臧孙纥,并且将几乎整个朝廷的大夫都请来作陪,那肯定不只是为了吃饭那么简单。 果然,季孙宿以主人的身份向宾客敬酒完毕后,臧孙纥做了一个异乎寻常的举动,他命人在大厅的北面铺上两重的席子,摆上新的酒具并加以洗涤。 周礼对贵族生活的各个方面都做了严格的规定。比如说,坐的席子是“公三重,大夫再重”,也就是国君坐三重的席子,卿大夫坐两重的席子。大伙看到两重的席子,便知道那是为卿大夫级别的人物准备的。于是疑问就产生了:两重的席子,却又坐北朝南,占据了最尊贵的位置,难道还有比臧孙纥更尊贵的卿大夫将要莅临吗? 如果有的话,那只有可能是“三桓”中的另外两位——孟氏的仲孙速或者叔孙氏的叔孙豹了。 大伙都知道,臧孙纥和仲孙速的关系历来不好,如果不是因为有季孙宿为臧孙纥撑腰,仲孙速说不定早就对他动手了。莫非季孙宿特意安排了这场宴会来调和二者之间的关系? 正当大伙猜测之际,季家的幼子悼子走进来了。一开始大伙都没怎么留意。接着发生了不可思议的事情,只见臧孙纥赶紧站起来,快步走下台阶来到悼子跟前,毕恭毕敬地将其迎到新摆的席子上就坐。 按照当时的礼仪,主宾起立,其他的宾客也要跟着站起来。整个屋子里,除了季孙宿,所有的人都被臧孙纥带动着,恭迎了悼子的到来。见到此情此景,大伙心里都明白了:除了季家的继承人,还有谁能够享受如此尊荣呢?臧孙纥这是在宣布悼子就是季家的继承人啊! 季孙宿看在眼里,喜在心上,暗地里给臧孙纥使了一个赞许的眼色。一件反复纠结的事情,被臧孙纥轻描淡抹就解决了,臧孙家的智慧果然名不虚传。 酒宴继续举行。到了“旅”的环节,臧孙纥命人将公鉏请了过来。 “旅”就是旅酬。在这个环节中,主人派宾相敬酒,众宾客答谢,主人再敬,众宾客按长幼尊卑互敬,同时按年龄排定座次。 公鉏进来之后,被臧孙纥安排坐在众大夫之中。既然悼子已经被确定为继承人,公鉏就仅仅是季家的普通庶子了,身份和地位与大夫无异,与众大夫同列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季孙宿脸色大变。为什么?这件事事先没有和公鉏通过气啊!万一公鉏撕破脸面,在宴会上闹起来,岂不是弄巧成拙,把一件好事给弄黄了么? 还好,公鉏不动声色地接受了臧孙纥的安排。季孙宿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不久之后,季孙宿任命公鉏当了“马正”,也就是季氏家族的司马,主管家族的军务。一开始公鉏不想接受,有人劝告他说:“您别这样。福祸无门,都是人自己将它们召唤来的。做儿子的,应该担心自己不孝,不应该担心自己没地位。只要您遵从父亲的命令,事情自然会朝着好的方向发展,就算失去了地位,也可以在财富方面补回来。反之,如果您不服从父亲的安排,祸患马上就要来临,您躲都躲不及!”公鉏听从了劝告,早晚都跑到季孙宿面前问安,马正的工作也干得井井有条,卓有成效。季孙宿高兴了,带着祖传的酒器来到公鉏家里饮酒,把这些酒器都留了下来。公鉏因此而发家致富。后来季孙宿又安排公鉏担任了鲁襄公的左宰(官名)。 季孙宿做的这一切,当然是为了安慰公鉏。从表面上看,公鉏也接受了父亲的安慰,但实际上,他对于自己失去了季家的继承权一直耿耿于怀,对于臧孙纥更是怀恨在心。 报复的机会很快就到来了。 同年秋天,孟家的仲孙速病重。 仲孙速的嫡长子名叫秩,按照当时的习惯,卿大夫家族的继承人称为“孺子”,因此他又被称为孺子秩。 孺子秩有个弟弟,名叫羯,是仲孙速的侧室所生。受到季家发生的事情的鼓励和家臣丰点的支持,羯也打算向悼子学习,将孟家的继承权抢到手里。 丰点跑去对公鉏说:“您如果帮助羯当上孟家的继承人,我就让羯仇恨臧孙纥,为您报仇。” 公鉏答应了丰点的要求。 有一天公鉏陪季孙宿吃饭,席间父子俩谈论起仲孙速的病情。“孟孙氏恐怕是将不久于人世了,”公鉏说,“如果我们趁机插手孟家的政治,废除掉孺子秩,让羯成为孟家的继承人,那么我们季家的权势就明显大于臧氏了。” 季孙宿愣了一下。 公鉏的逻辑是——季家弃长立幼,臧孙纥起了关键性的作用,也使得臧孙纥声名鹊起;现在孟家已经确立了秩为继承人,如果季孙宿能够废掉他而改立羯,无疑比臧孙纥更厉害。 这个逻辑本身没有任何问题,改变已有定论的事情,确实比促成尚未拍板的事情更有难度。问题是,季家弃长立幼正是季孙宿本人的意愿,他对这件事一直讳莫如深,不愿意对人提起。现在公鉏当着他的面,拿这件事来说事,岂不是打了他一耳光么? 季孙宿断然拒绝了公鉏的建议。公鉏脸上闪过一丝失望的神色,但仅仅是一闪而过。 同年八月,仲孙速去世。 公鉏第一个来到孟孙家,并陪同羯站在门边接受其他宾客的吊唁。 周礼规定,“大夫之丧,庶子不受吊。”卿大夫死后,庶子是没有资格接受吊唁的,因为那是孺子的特权。公鉏此举,几乎是将臧孙纥加诸在他身上的把戏复制了一遍,而且比臧孙纥做得更直接、更粗暴。 孟家的人们看到公鉏那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自然而然地以为季孙宿是这件事的主使,再加上丰点在内部煽风点火,威逼利诱,竟然没有一个人敢于出来表示反对。孺子秩见势头不对,为了避免杀身之祸,连夜逃亡到邾国。 季孙宿来了之后,在仲孙速灵前哭了一番,然后问:“我怎么没看到孺子秩呢?”别人都不敢回答,这时公鉏站出来说:“有羯在此。” 季孙宿大怒:“你这是干什么,难道不知道孺子秩是孟家的长子?”此言一出,整个灵堂都安静下来,羯吓得脸色都白了。要知道,如果季孙宿不赞同这件事,单凭公鉏的支持,羯非但不能成事,而且势必落得一个以下犯上的罪名,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什么年长不年长?”公鉏反驳道,“羯的才能远远超过秩!再说了,这也是仲孙老先生的遗命。” 当时季孙宿跟申丰商量立悼子的事,不正是以选择有才能的人为借口吗?公鉏这句话狠狠地戳到了季孙宿的软肋。季孙宿瞪大眼睛看了公鉏半天,目光终于软了下来,默然无语地离开了孟家。 在众多吊唁仲孙速的人当中,臧孙纥哭得最伤心,眼泪流得最多。出来之后,他的车夫很不理解地问道:“仲孙速讨厌您,您都悲伤成这个样子,如果是季孙宿死了,您岂不要哭死?” “唉。”臧孙纥长叹道,“季孙宿对我很好,有如无痛之疾病;仲孙速对我不好,却有如治病之药石。无痛之病销人于无形,药石虽苦却能够让我活命啊!仲孙速这一死,我也危险啦!” 臧孙纥这话说得有点玄奥。从当时的实际情况来看,他恐怕是看到公鉏站在羯(现在应该叫他仲孙羯了)的旁边接受大家的吊唁,已经意识到二者之间达成了某种对自己很不利的协议,才会有此一说吧。 果然,吊唁结束后,仲孙羯就关起大门,派人到季孙宿那里去告状,说:“臧孙氏要作乱了,不让我为父亲举行葬礼。” 季孙宿当然不相信。他就算用脚指头也想得到这是公鉏针对臧孙纥的报复,因此不置可否。 但是,当臧孙纥听到这个消息,反应却可谓剧烈。他马上加强了戒备,时刻提防着孟孙家的暗算。 同年十月,仲孙羯为父亲修筑陵墓,开挖墓道,向臧孙纥提出借用人力。臧孙纥认为这是一个消除双方误会的大好机会,不但派了一些人去帮助他,自己还亲自跑到工地上去视察。 因为此前听到过种种流言,加上自己心神不宁,臧孙纥出门的时候,总是带着一批全副武装的卫兵,这次去孟家的工地视察,更是戒备森严,如临大敌。 事实证明,任何时候,紧张过度都是一个人最大的敌人。臧孙纥为了防备孟家而采取的这些非常措施,被仲孙羯告诉季孙宿之后,变成了臧孙纥想犯上作乱的铁证。 季孙宿发怒了,下达了进攻臧氏的命令。 十月十七日,臧孙纥砍断鹿门的门栓,逃亡到邾国。 鹿门是曲阜的东南门。臧孙纥要砍断门栓才得以出城,可见当时的形势已经十分危急。稍有迟疑的话,很可能就被抓住了。 回想起来,臧孙纥本人其实并不是臧孙家的嫡子。臧孙纥的父亲臧孙许原来在铸国娶了一个老婆,生了臧贾和臧为。后来这个老婆死了,臧孙许又娶了她的侄女为继室,才生了臧孙纥。 因为臧孙纥自小在公宫中长大,深得鲁宣公夫人穆姜的喜爱,所以将他立为臧孙家的继承人,原来的嫡子臧贾和臧为反而被迁到铸国外公家去居住。 臧孙纥逃到邾国后,给臧贾送去一封信和一只大乌龟,说:“纥不才,以至于不能祭祀宗庙。然而纥的罪行不至于灭族,请您将这只大乌龟送给当权者,要求立您为臧孙家的族长。” 臧贾的回答很有人情味:“这是家门不幸,不是您的过错,我听从这一安排。”他接受了那只大乌龟,并派臧为去曲阜办这件事。没想到,臧为很不厚道,一到曲阜便改变了说法,要求季孙宿立自己为臧家的族长。 与此同时,臧孙纥写了一封信给季孙宿,大意是说我臧孙纥并无作乱之心,只不过一时糊涂才中了人家的圈套,如果您能够网开一面,保留臧孙家的香火,我愿意将防城(臧孙家的领地)献给公家,自己远走他乡。 有了臧孙纥的这一保证,再加上接受了臧家送来的那只大乌龟,季孙宿便答应了臧为的请求,立其为臧家的族长。臧孙纥如约献出了防城,转而逃到齐国。 按照当时的规矩,如果有卿大夫逃亡到国外,当权者应当与在朝的诸位大夫盟誓,陈述出逃者的罪行,以示公允,同时也是谴责出逃者。臧孙纥在逃亡的路上,就有手下人问他:“季孙氏会为我们盟誓吗?” 臧孙纥冷笑了一声:“我就怕他拿不出理由。”言下之意,如果以弃长立幼为罪,那还是季孙宿本人的意愿,谅他也不敢乱说。 果然,当季孙宿将史官找来商量给臧孙纥定罪的时候,犯了难。史官说:“就写‘像东门遂那样不听国君的命令,杀嫡子,立庶子’,如何?”季孙宿的脸色变得很难看,心想那不是戳我的软肋吗?连连摆手说:“不要这样写!” 史官又说:“那就写‘像叔孙侨如那样废弃伦常,颠覆公室’,如何?” 季孙宿还是摇头说:“臧孙纥的罪还没到那个地步。” 大伙抓耳挠腮,一时想不出合适的罪行安在臧孙纥身上。这时孟家的有个叫孟椒的年轻人站出来说:“何不将他砍断鹿门门栓的事写进去呢?” 季孙宿眼睛一亮,是啊,这事可是大伙有目共睹,言之凿凿。于是这样给臧孙纥的问题定了性: “臧孙纥触犯国法,砍断门栓!” 有趣的是,臧孙纥在齐国听到这样的定论,不觉大惊失色,说:“鲁国还是有人才的啊!谁能想出这样的好主意,除了孟椒还有谁!” 臧孙纥逃到齐国之后,受到齐庄公的重视,后者准备分给臧孙纥土地,好让他死心塌地地为齐国服务。 齐庄公很清楚,掌握了臧孙纥,就掌握了控制鲁国的钥匙,为此付出几座城池是微不足道的。 臧孙纥听到风声,马上跑到宫中去见齐庄公。当时齐庄公刚讨伐晋国归来,仍然沉浸在打败晋国的喜悦之中,便跟臧孙纥吹嘘起自己的战功来。 “您的战功确实很了不得!”臧孙纥说,“可是在下臣看来,您却像是一只老鼠。” 可以想象齐庄公当时错愕的表情。 “您知道,这个老鼠啊,白天睡觉,晚上出动,不敢在宗庙中做窝,是因为害怕人的缘故。您趁着晋国有内乱然后起兵攻打它,等到它的内乱平定了,您又免不了去侍奉它,这不是老鼠又是什么呢?”臧孙纥很平静地说。 “鲁国人!”齐庄公眼睛里都要冒出火来了,“你胆敢羞辱寡人!” “不敢,下臣只是实话实说。” 齐庄公将手按在剑柄上,几次想抽出来,但是终于强忍住,愤而离席。本来打算封给臧孙纥的土地,不消说,就算是泡汤了。 后人认为,臧孙纥故意激怒齐庄公,并非出于什么高尚的目的(比如不愿意为齐国服务),仅仅是觉得齐庄公的政权并不牢固,不想接受齐庄公的恩惠,从而避免卷入齐国的政治纷争罢了。 孔夫子对臧孙纥此举的评价很高,但同时又说:“做聪明人难啊!有了臧孙纥这样的智慧,却不见容于鲁国,这是有原因的,因为他的所作所为不合乎伦理,也不合乎恕道。” 所谓恕道,就是行事之前要考虑别人的感受,作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又是风流惹的祸 公元前550年冬天,也就是臧孙纥砍断门栓逃出鲁国的时候,齐国大军正从晋国得胜而归。 途经莒国的时候,齐庄公突然下达了进攻且于(莒国城市)的命令。这次节外生枝的战斗没有任何正当理由,完全是因为齐庄公一时兴起。结果齐军猛攻了一天,不但没有攻下且于,齐庄公本人还被一支流矢射中大腿。 第二天一早,齐军在寿舒(莒国地名)集结,准备攻打莒国的首都莒城。为了打莒国人一个出其不意,齐庄公还派大夫杞殖和华还带领一支奇袭部队,于前天夜里迂回进入了且于与莒城之间的山谷,准备突袭莒城。 然而,让杞殖和华还意想不到的是,经过一夜行军,第二天早上,当他们逼近莒城下一个名叫蒲侯氏的小村子的时候,发现莒子(莒国国君)率领的一支部队已经在那里严阵以待了。 奇袭部队如果被发觉,也就失去了奇袭的意义。再加上为了穿越山谷,奇袭部队全部由步兵组成,在严阵以待的战车方阵面前,可以说不堪一击。莒子派人给杞殖和华还送去一车金银财宝,说:“请你们不要死在这里,和我结盟吧!” 站在莒子的角度考虑,齐国远远大于莒国,就算莒军取得一时的胜利,也无法改变齐国的军事优势。因此,莒子并不想把齐军打得太惨,而是希望以一种体面的方式劝退齐军,息事宁人。 “因为贪图财物而放弃使命,也是您所不齿的吧?”杞殖和华还答复莒子,“我们昨天晚上受君命而来,还没到今天中午就放弃了使命跟您结盟,就算活着回去,哪里有脸见人呢?” 对于真正的武士来说,没有所谓体面的退却,只有战胜或者战死,非此即彼。 这一战的结果,齐军奇袭部队全面崩溃,华还逃亡,杞殖战死。得知这一消息后,齐庄公偃旗息鼓,接受了莒国提出的停战协议。部队撤出莒国,继续向齐国前进。 在临淄郊外欢迎的人群中,齐庄公看到了杞殖的老婆。想到杞殖之死完全是因为自己节外生枝,齐庄公觉得很过意不去,于是派了一名使者向那个女人致以吊唁。 “杞梁(杞殖字梁)战败有罪,岂敢有劳国君派人来吊唁?如果有幸能够免罪,还有先人的破房子在城里,贱妾不敢在郊外接受吊唁。”那女人拒绝了齐庄公的吊唁。 按照周礼的规定,只有身份低贱的人才在郊外接受吊唁。杞殖是大夫,齐庄公派人在郊外吊唁他,感情虽然真切,行为却是“非礼”。听到那女人的答复,齐庄公大为惭愧,回到临淄后,亲自跑到杞殖家里进行了吊唁。 因为这件事,杞殖的老婆成为了中国历史上的名人。儒家学者追捧其为“烈女”,曾子和孟子等人都毫不吝惜地对她表达了赞美之情。民间传说更是将她的故事进行改编,说她得知杞殖战死的消息后,“向城而哭,地为之崩,城为之陷”。毫无疑问,这一哭穿越了时空,成为数百年后孟姜女故事的最初蓝本。 从晋国回来后,齐庄公就着手谋求与楚国建立军事同盟,多次派人访问楚国,甚至提出与楚康王会面的要求。公元前549年夏天,楚康王派薳(wěi)启疆作为全权特使访问了临淄,为齐、楚两国国君的会面作前期安排。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尤其是齐国上下都在担心晋国报复的形势下,薳启疆的到来,无疑给齐庄公注入了一剂强心针。为了体现齐国人的热情好客,齐庄公不但给予了薳启疆最高规格的接待,而且为其举办了一场盛大的阅兵仪式。 炫耀武力的背后,总隐藏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陈须无看到这一幕,冷冷地评价道:“齐国很快就要遭到侵犯了。我听说,有事没事把兵器拿出来炫耀,总有一天会割到自己!” 晋国的报复来得比想象中快。同年秋天,晋平公召集鲁、宋、郑、曹、莒、邾、滕、薛、杞等十二国诸侯在晋国的夷仪会盟,准备讨伐齐国。齐庄公得到消息,连忙派陈须无的儿子陈无宇跟随薳启疆返回楚国,一方面向楚康王说明战事将临,不能如期会面,一方面请求楚国出兵救援。 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为齐庄公争取了时间。这场大雨从十月下到十一月,洪水泛滥,淹没了道路,以晋国为首的十二国联军只能在夷仪待命,无法动弹。等到雨势消停,交通恢复的时候,楚康王行动了。他亲自带领大军从郢都出发,直扑郑国的首都新郑。楚军先是包围新郑的东门,发动几次威慑性的进攻,然后驻扎在新郑东南的棘泽,摆出一副迎战诸侯联军的架势。 楚康王这一拳打得很准。郑国是中原的心脏,郑国如果有失,晋楚争霸的平衡马上就要被打破。晋平公输不起郑国,只好暂时将齐国放在一边,回师对付楚国。 双方在新郑城郊对峙。 自从公元前555年楚国令尹公子午率军讨伐郑国以来,楚国一直保持了军事上的沉默。 公元前552年,公子午去世,公子追舒继任楚国令尹。但公子追舒只干了一年,就因为气焰太盛,用人失察,被楚康王派人杀死在朝堂之上。接着楚康王又任命薳子冯为令尹。有公子追舒的前车之鉴,薳子冯就小心谨慎得多了,凡事唯唯诺诺,不敢越雷池一步,楚国人那种敢作敢为、大刀阔斧的精神在薳子冯身上已经找不到任何痕迹——这恐怕也是楚国这些年来甘于蛰居南方、不问中原事务的主要原因。 如果不是晋国有栾盈之乱,又被齐国人占了便宜,很难说楚国人敢不敢大举北上,与其一决雌雄。 决战开始之前,晋平公派大夫张骼和辅跞前往楚军大营“致师”。 前面介绍过,春秋时期,各国仍留有商周之际的古风,每逢会战,先遣勇士单车进犯敌阵,打击敌人的士气,称之为“致师”。 张骼和辅跞向郑简公提出了一个要求:给他们派一名车夫。这个要求很合理,因为晋国人不熟悉地形,只能依靠郑国本地人来带路。 郑简公不敢怠慢,经过精挑细选和问卜算卦,找到了一位根正苗红、政治过硬、技术精湛的公室子弟——公孙射犬来当此重任。 考虑到晋国人心高气傲,视天下诸侯如无物,郑简公还特意派大夫子大叔向公孙射犬交代,对待大国的勇士一定要谦恭,不要企图与他们分庭抗礼,凡事多让着一点,以免引起不必要的国际矛盾。 听到子大叔这样说,公孙射犬很不乐意:“我不管什么大国不大国,车夫的地位在其他人之上,这是普天之下通行的公理,凭什么要让着他们?” 时间如果往后推两千五百年,自会有人教育公孙射犬,在对待大国的问题上,有理三扁担,无理扁担三,轮不到你来叽歪。可是子大叔很显然不知道这么高深的理论,估计也没见过扁担,只能干巴巴地对公孙射犬说:“话不是这样说的啦,小山之上没有松柏。”言下之意,郑国是小山,晋国是峻岭,根本不可相提并论,你又何必争这口气呢? 公孙射犬憋了一肚子火,赶着战车来到晋军大营。正好张骼和辅跞在营帐里吃早餐,听说公孙射犬来了,也不传他进来,就让他坐在帐外等着。吃完了,才让人将剩下的食物端出去给公孙射犬吃。 公孙射犬好歹也是郑国的“公孙”啊,张骼和辅跞显然没有将他当作“射犬”,而是将“射”字给省略了。公孙射犬强忍怒火,胡乱扒了两口食物,心里开始盘算着怎么报复这两个目中无人的家伙。 吃完早餐,三个人出发前往楚营。张骼和辅跞让公孙射犬驾驶战车先行,自己却坐着舒适的乘车(平时乘坐的轻便马车),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 这哪里是去致师,简直是去度假!公孙射犬看着那两个人悠闲自得的样子,恨得直咬牙。 直到看见楚军的旗帜,两个人才搭上公孙射犬的战车,接着各自从背囊里掏出一把——琴,架在车后的横木上,调准了弦,闭上眼睛,一唱一和地弹起来。 张老三,我问你,你的家乡在哪里?(张骼排行第三,故曰张老三) 我的家,在山西,过河还有三百里……(晋国正在山西) 公孙射犬实在是听不下去了,眼看接近楚营,他暗中一抖缰绳,也不通知那两个家伙,战车飞驰而入。 “慢点,慢点!”晋国人一边将琴收入袋中,一边拿出头盔戴上。 进入楚营之后,他们也不拿兵器,赤手空拳地跳下车,见人就打,打晕了再举起来,像扔沙包一样砸向其他的楚兵,或者捆绑起来夹在腋下。只听得楚军惨叫连连,霎时之间,就被收拾了一大片。 公孙射犬瞅准了这个机会,突然掉转马头,快马加鞭向营外冲去。拜拜啰两位!你们就留在楚营继续扔沙包吧,老子可不奉陪了。公孙射犬暗自大笑,将皮鞭挥得噼啪作响。 当他冲出营门,忍不住回过头去看时,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差点连缰绳都拿不住——不知是在什么时候,张骼和辅跞已经上了他的战车,正张弓搭箭射向追击的楚兵呢! 三个人一路狂奔,脱离险境后,张骼和辅跞又拿出琴来弹。辅跞调侃道:“我说公孙啊,同坐一辆车,就是兄弟,为什么你出入楚营都不商量一下?” 公孙射犬支吾着说:“进去的时候是一心想着进去,出来的时候是心里害怕,都顾不上商量呢。” 两个晋国人都笑了,说:“公孙可真是个急性子的人啊!”把公孙射犬闹了个大红脸。 受到这次致师的打击,加上吴国人在背后策动楚国的属国舒鸠背叛楚国,引起楚国国内震动,楚康王决定避开晋军的锋芒,主动将部队从棘泽撤回了楚国。 楚康王的北伐虽然没有占到便宜,却让山东的齐庄公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趁着晋楚两国在河南对峙,他忙里偷闲,派出数百名工匠前往王畿,为周灵王修筑去年因水灾而损毁的王宫。 齐庄公不惜血本讨好王室,自然是希望得到王室的支持,在道义上获得对抗晋国的资本。有趣的是,鲁襄公得知这一消息,也赶紧派叔孙豹访问雒邑,就修复王宫一事向周灵王表示祝贺。《左传》如此记载:“王嘉其有礼也,赐之大路。”说周灵王嘉许叔孙豹有礼,赐给他一辆“大路”车。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鲁国这次讨好王室,乃是间接地向齐国示好——你替天子修王宫,我就祝贺你修得好。这马屁拍得有水平!无奈齐庄公不吃这一套,第二年(公元前548年)春节刚过,就派崔杼带兵入侵鲁国的北部边境,以惩罚鲁国这些年来跟着晋国对付齐国。 鲁襄公胆儿小,马上派人向晋国告急。大夫孟公绰分析说:“齐军这次入侵和往常不同,既没有劫掠财物,也没有逼攻城市,为什么?那是因为崔杼心里有别的打算,并不是真的想进攻我国,很快就会收兵回去,没有必要这么紧张。” 这里插一句,孟公绰在儒学界还有点名气。孔夫子曾经这样评价他:“孟公绰如果做赵、魏的家臣,那是绰绰有余的,但是要他当滕、薛两国的大夫,那就不够格了。” 赵、魏即晋国的赵氏和魏氏家族,在晋国权倾一时。滕、薛则是山东小国,是鲁国的附庸。孔夫子说这句话的意思,孟公绰为人廉洁清静,无欲无求,如果当大国上卿的家臣,地位尊贵而工作轻闲,自然不在话下;如果当小国的大夫,成天琐事缠身,肯定不堪其烦,恐怕难以胜任。 孟公绰分析得很准确。崔杼仅仅是在两国边境上虚晃了一枪,很快就回去了。 崔杼心里究竟有什么“别的打算”,以至于被孟公绰看出端倪呢? 说起来竟是一桩风流韵事—— 崔杼有个家臣,名叫东郭偃。东郭偃有个姐姐,因为嫁给齐国棠邑的大夫棠公为妻,被人们称为棠姜。 很多年前,当棠公去世的时候,东郭偃驾车送崔杼去吊唁。不料崔杼一见棠姜就魂不守舍,直接对东郭偃说:“我要娶你姐姐做老婆。” 东郭偃吓了一跳,倒不是觉得崔杼荒诞——女人嘛,死了老公就再嫁一个,在那个年代极其平常——而是觉得这事不合规矩。 这个规矩便是“同姓不婚”。 “您是丁公的后人,我是桓公的后人,我们都是姜姓,怎么可以结亲呢?”东郭偃对崔杼说。丁公即齐丁公,是姜太公的儿子,齐国的第二任君主。桓公就是齐桓公姜小白。由此可以看出,崔杼是姜姓崔氏,东郭偃则是姜姓东郭氏,确实是同姓,不能结亲。 崔杼当然也知道同姓不婚的道理。但是,棠姜长得实在太漂亮了,即便穿着黑色的丧服,也自有一股销魂蚀骨的味道,让他魂不守舍,欲罢不能。回到家之后,他立刻命人就娶棠姜一事算卦,结果是“遇困之大过”,也就是由“困”卦变为“大过”卦。 困卦的上卦为兑(代表泽),下卦为坎(代表水),即所谓的“泽水困”;大过卦的上卦为兑,下卦为巽(代表风),即所谓的“泽风大过”。 在《周易》的理论中,坎又代表中男(区别于长男和少男),兑又代表少女。算命先生知道崔杼很想得到棠姜,敷衍他说,“中男配少女,这是大吉。” 崔杼很高兴,但还是不太放心,又去找陈须无分析。陈须无掐着指头算了半天,眉头微皱,对崔杼说:“这是丈夫跟风(坎变为巽),而且陨落于妻之下(巽在兑下),依我之见,您千万不可娶这个女人,否则必有后患!” 崔杼不以为然:“她不过就是个寡妇嘛,又不是什么少女,能有什么妨碍?就算克夫,她的先夫已经克过了,与我无关。”遂不听陈须无的劝告,将棠姜娶回了家。 说来也怪,棠姜嫁到崔家之后,崔杼在官场上的运气倒是扶摇直上,官越做越大。 公元前554年,齐灵公临终之际,将大子光(即齐庄公)赶到齐国东部去居住,改立公子牙为大子。大子光在崔杼的帮助下回到临淄,藏在崔杼府上,找机会发动政变,夺取了政权,崔杼因此成为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上卿。 也许正是在这次藏匿的过程中,齐庄公跟棠姜有了亲密接触,两个人的关系便变得不清不楚起来。当上国君之后,齐庄公还常常往崔杼家里跑,找机会跟棠姜鸳梦重温。 如果仅仅是有奸情便也罢了,崔杼还不至于为了一个再嫁的女人跟自己的主子闹翻。问题是,齐庄公得了便宜还卖乖,不但跑到崔杼家里公然调戏女主人,有一次还将崔杼的帽子带回宫来,赏赐给别人。 连身边的近侍都认为齐庄公做得过了火,劝他不要拿上卿的帽子开玩笑。齐庄公却大笑道:“这帽子难道崔杼戴得,别人就戴不得?” 世上还有比这更欺负人的事吗?自那时候开始,崔杼已经有了弑君之心,只是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机会。 因为齐庄公的身边总是围着一群“大内高手”,个个武艺高强,死心塌地为他卖命。 齐庄公好武,是个“勇士迷”,搜罗勇士是他毕生的嗜好之一。据记载:有一天,齐庄公外出打猎,看见一只虫举起双臂挡住他的车轮,他觉得很奇怪,就问车夫这是什么虫。车夫回答说:“这就是螳螂啊!这种虫的特点就是知进不知退,从来不估量自己的力量就轻视敌人。”齐庄公感叹道:“如果人有这样的勇气,那就天下无敌了。”于是命令车夫回车避开螳螂。 后人以“螳臂当车”形容不自量力,多为贬义。但是在齐庄公看来,螳臂当车更是勇气超群的表现,值得敬佩。 事实上,齐庄公对于任何形式的勇气,都是持赞许甚至容忍的态度的。前面说过,杞殖的老婆不接受他在郊外吊唁,他便亲自跑到杞殖家里去吊唁,这恐怕不只是对杞殖的勇气的肯定,也是对这个女人的勇气的肯定。而臧孙纥当面说他像老鼠,他也仅仅是愤然离席,没有给臧孙纥任何惩罚。历史上评价齐庄公,多半将他划为穷兵黩武的昏君一类。但在我看来,对于勇气的偏爱和对不同意见的容忍,倒是一个民族不至于沦为乌合之众的基本要素。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因为齐庄公有这样的爱好,当时天下的勇士都向往临淄,在他的周围形成了一个由顶尖高手组成的小圈子,当年由晋国逃亡而来的勇士州绰也名列其中,成为“齐宫八大高手”之一。 有这些人在齐庄公身边,崔杼很难找到机会下手。 但是,再周密的防备也难免有漏洞,而且漏洞往往出现在看似最不可能出问题的环节。 “齐宫八大高手”中,有一个叫贾举的人,因为某件小事惹得齐庄公不开心,被齐庄公拿鞭子痛打了一顿。 在齐庄公看来,打是亲,骂是爱,打完之后,依然将贾举带在身边,当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崔杼打听到这个情报,就偷偷地跟贾举搭上了线。 齐庄公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通过贾举源源不断地传到崔杼的耳朵里。 公元前548年5月,莒子为了答谢去年齐庄公放过了莒国一马,来到齐国朝觐齐庄公。齐庄公在北城设宴招待莒子。崔杼假称有病,没有参加这次宴会。第二天,齐庄公亲自到崔杼府上去慰问,进门一问,才发现崔杼竟然不在家。 稍微有点政治敏感性的人,很容易从中发现不对劲。崔杼既然病得连重要的国事活动都不能参加,怎么可能不呆在家里呢?但是齐庄公的第一反应不是狐疑,而是窃喜。他轻车熟路地走向崔家的后院,来到棠姜的门前,轻轻拍着柱子唱了一首意韵悠长的情歌。 见到此情此景,贾举做了一个鬼脸,将其他几位高手挡在了后院的门口,悄悄地关上了院门。没有人对贾举的举动产生怀疑——领导睡觉我站岗,他跟谁睡我不管,不是吗? 齐庄公把歌唱完,棠姜的房间仍然没有动静。他不禁觉得奇怪,以往不是这样的啊!于是轻轻推开房门,一只脚刚跨进房门,一只脚还在门外,黑暗中一道寒光袭来!他下意识地一闪,躲过了这一刀。再定睛看时,房中哪有棠姜,只有黑压压一片全副武装的士兵! “崔杼,崔杼在哪?”齐庄公一边往后退,一边大声喝道。 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只有步步紧逼。 齐庄公跑到院子里,爬上假山上面的高台,这才发现崔杼为了对付他,竟然动用了一百名武士。这些人将假山团团围住,有人已经张弓搭箭瞄准了他。“不要杀我,不要杀我!”齐庄公大声叫道,“告诉崔杼,我知错了。” “不行。”有人回答。 “我愿意与崔杼结盟,分给他半个齐国。” “不行。” “我是国君啊,你们不能这样对我……崔杼,崔杼,你在哪儿?你一定要我死的话,让我到大庙里自杀吧,我不想死在这些人手上。” “您就别叫了。您的臣子崔杼病得厉害,不能前来听命。这里是公宫附近,我们这些人奉命巡查,搜捕淫乱之人,除此之外,不接受任何命令。”下面的人这样回答。 齐庄公一咬牙,做了一个助跑的动作,直接从高台上跳向围墙,企图越墙而出。人还没贴近围墙,一支箭射穿他的大腿,将他射倒在地。武士们一拥而上,将他砍死。 与此同时,在门外守卫的“齐宫八大高手”,包括贾举,也被埋伏的士兵乱箭攻击,只有曾经被齐庄公称为大公鸡的殖绰侥幸逃脱。 崔家的事变很快震动了整个齐国。 大夫祝佗父当时正奉命在高唐举行祭祀,回来之后连祭服都没有脱,直接赶到崔家去谴责崔杼,被崔杼杀死。 渔业部长(侍渔者)申蒯要家臣带着自己的妻子儿女逃跑,说:“国家有难,我只能以死报国。”家臣说:“我如果逃跑了,那岂不是违背了您的道义?”跟着他一起战死。 齐庄公的舅舅鬷蔑在平阴被崔杼杀死。 齐庄公的宠臣卢蒲癸和王何出逃到莒国。 正当列位大臣前仆后继地以死报国的时候,有一个矮子带着自己的家臣站在崔杼的门外,既不发表演讲,也不拿刀进攻崔杼,就那样一连站了好几天。 这个人就是晏婴。 他的家臣忍不住问道:“我们也要以死来追随先君吗?” “胡说!”晏婴说,“他难道是我一个人的君主吗?他是全体齐国人的君主,要死大家一起死,凭什么单要我为他死?” 家臣松了一口气,马上说:“既然不死,那咱们赶快逃吧!” “笑话!又不是我杀了国君,我为什么要逃?” “那……”家臣一时语噎,“咱们回去吧?” “国君都死了,我们回哪里去啊?国君是人民的国君,不是凌驾于人民之上的统治者,而是主持社稷的重要人物。作为国君的臣子,也不是为了那份工资,而是要扶持社稷。如果国君为社稷死,臣子也应当死;为社稷逃亡,臣子也应当跟着逃亡。如果国君是为自己而死,为自己逃亡,除了他私人的亲信,别人为什么要跟着他去死、去逃亡呢?再说了,现在这种情况,就算我想回,又能回到哪里去呢?” 几天之后,崔家的大门终于打开。晏婴便走了进去,一直进到后院,将头枕在齐庄公的大腿上大哭。哭完之后站起来,向上跳了三次,才从容不迫地走出去。 有人对崔杼说:“快趁机杀了这个矮子。” 崔杼呆呆地看着晏婴远去的背影,老半天才摇摇头说:“不行。这个人在朝野之间声望极高,我不杀他,可以得民心。” 前面说到,公元前575年冬天,鲁国的叔孙侨如出逃到齐国,将自己的女儿献给齐灵公。这个女人在历史上被称为穆孟姬,她为齐灵公生了一群儿女,其中有一个儿子取名叫杵臼。齐庄公死后,崔杼立杵臼为君,也就是历史上的齐景公。崔杼自己担任了齐景公的相国,又任命庆克的儿子庆封为左相,在大庙为齐景公举行了即位仪式。 所谓的即位仪式,其实就是表忠心大会。 不是对齐景公表忠心,而是对崔杼和庆封表忠心。为此,连宣誓的誓词都做了全新的设计。当司仪官念到“如果有不亲附崔氏、庆氏者……”的时候,晏婴突然站起来,打断司仪官的话,大声说:“我晏婴如果不亲附忠君爱国的人,请神降罪于我!” 在场的人都大吃了一惊。庆封脸色大变,当时就想发作,还是崔杼拦住了他,说:“由得他去吧,咱们没有必要跟这个矮子较劲。” 《春秋》记载:“夏五月乙亥,齐崔杼弑其君光。” 而据《左传》记载,齐国的太史也是这样写的:“崔杼弑其君。”崔杼看到后,就杀死了他。接着要太史的弟弟写,又是“崔杼弑其君”,崔杼又杀了太史的弟弟。 那个年代,太史是世袭的官职,父死子继,兄终弟及,别人不能插手,因此崔杼又将太史的另外一个弟弟找来,结果还是“崔杼弑其君”,这个弟弟又被杀掉了。 等到太史最后一个弟弟被叫来的时候,没有任何悬念,这个年轻人在竹简上写下了“崔杼弑其君”五个字。这下连崔杼也没招了,只好听之任之。如果他再杀死这个年轻人,齐国的历史就只能由太史的副手来书写了,而太史的副手也做好了准备,手里拿着“崔杼弑其君”的竹简,只等着崔杼来召唤。 你能砍下史官的头颅,但是不能掩盖历史的真相。 同年六月,晋平公再度发动诸侯在夷仪会盟,准备攻打齐国。崔杼派隰鉏为使者,向晋平公请求和谈。并且派庆封到仪夷的联军大营,向晋平公献上男女奴隶数百名,以及一批齐国宗庙中的礼器。为了贿赂晋国人,崔杼可谓不惜血本,上至晋国六卿、下至三军大夫,甚至晋国国内的留守将领,都收到了齐国方面送来的厚礼。在这种情况下,晋平公答应了齐国的和谈,派大夫叔向遍告诸侯,夷仪之会由“兵车之会”变成了“衣裳之会”。 至于那位牡丹花下死的齐庄公,此时正躺在冰冷的地下。崔杼将他安葬在临淄北部一个名叫士孙里的小村中,葬礼共使用了长柄扇四把,破车七辆,没有任何武器盔甲之类的陪葬品。 对于齐庄公来说,没有黄金珠玉也许不是问题,无矛可持,无甲可贯,恐怕才是最难受的。 要会办事,也要会说 前面说到,公元前555年,公子嘉为了独揽大权,趁着公孙趸领兵出征,引狼入室,将楚国人招到郑国,既害得郑国生灵涂炭,也害得楚国人被冻死成千上万,无功而返。这件事使得公子嘉在郑国的威望一落千丈,成为千夫所指的对象。 公元前554年4月,公孙趸因病去世。郑国人将讣告发到了晋国。按照周礼,诸侯国的卿大夫去世,讣告对外只发给相应级别的卿大夫。但是士匄收到讣告后,想起了公孙趸为晋国所做的一切,感念之余,又将这事对晋平公作了汇报。晋平公不知哪根神经触动,居然亲自提笔给周灵王写了一封信,请求王室关注公孙趸的丧事。周灵王乐得做个顺水人情,大笔一挥,便批示赐给公孙趸“大路”车一辆。所谓“大路”,一说是天子诸侯祭天时用的车,一说是天子赏赐之车的总称,总之极其珍贵。公孙趸以诸侯之卿的身份获得大路车送葬,可以说是异数,引起了天下的轰动,而这正是士匄所希望达到的目的。 在中国的历史上,一个德高望重的人去世,往往成为人们发泄不满、声讨不义之人的契机。公元前554年的新郑城中,一股怀念公孙趸、批判公子嘉的暗流涌动,终于在公孙趸的葬礼举行之后爆发。 后人无从得知当时的人们是否发明了大字报——从当时的技术条件来看,似乎还不太可能,竹简毕竟不适合满街张贴——但是关于公子嘉的几大罪行,却被人们广为传播: 其一,公元前563年的尉止之乱,尉止、司臣、侯晋、堵女父、子师仆派刺客杀死了公子騑、公子发和公孙辄等重臣,公子嘉事先知道情况而没有揭发,坐视同僚被害; 其二,尉止之乱后,公子嘉当权,独断专行,要求人们写盟书效忠于他,后来因为子产的劝阻才作罢; 其三,公元前555年引狼入室。 新郑城中群情汹涌,公子嘉也意识到危险临近,提高了戒备等级,每次出门,都由家臣带着族兵护卫。但这样做并没有使得他更安全。公元前554年秋天,公孙舍之和公孙夏突然发难,带领新郑的居民起来造公子嘉的反,将他杀死并瓜分了他的家室。 公子嘉是郑穆公的儿子。当年郑穆公有两个宠妾,一个叫宋子,一个叫圭妫。宋子生了公子嘉和子然,圭妫生了公子志。宋子和圭妫情同姐妹,公子嘉兄弟和公子志也情同手足,好得就像一家人。子然和公子志死得早,但他们的后人子革和子良都视公子嘉如父,所以在这次政变中受到牵连,被迫逃到了楚国。子革后来还当上了楚国的右尹,被称为郑丹或者然丹,在楚灵王年代受到重用。当然,这是后话,在此不提。 公子嘉死后,郑国的政局重新洗牌,公孙舍之成为郑国的当国(首席重臣),公孙夏执政,而子产也跻身于卿的行列,担任了少正(官名,相当于亚卿),在郑国众卿中排名第四。 子产的长相十分奇特,据野史记载,“子产日角”,也就是额骨隆起,形成一个小太阳,和后世的包公有得一拼。虽然在民间传说中,他的知名度不如包公,但是在史学界和思想界,他的地位极其崇高,远非包黑子能及。 《孟子》中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 有人送了一条鱼给子产,子产让仆人把它放养到池塘里。仆人偷偷把鱼煮来吃了,回去报告说:“刚放下它的时候,还半死不活的,不一会儿就摇着尾巴游开了,再后来就不见了。”子产听了很高兴,连连说:“得其所哉!得其所哉!”(去它该去的地方了,去它该去的地方了。)仆人出来后就对别人说:“谁说子产聪明,我明明把鱼吃到肚子里了,他还在说去它该去的地方了。” 子产究竟知不知道仆人已经把鱼吃掉了?孟子的回答高深莫测:“君子可以用合乎道理的事欺骗他,难以用没有道理的事蒙骗他。”这句话在历史上有很多解释,最普遍的理解是:君子宅心仁厚,上当受骗是难免的事;但是君子的判断力不会背离常识,用那些荒诞不经的事情蒙骗君子也是不可能的。按照这种理解,鱼被放到池塘里,或者吃到仆人的肚子里,子产并不在意。人人都难免有自己的小算盘,得饶人处且饶人。这就好比你在街上遇到乞丐,他有可能是真的需要帮助,也有可能是来骗人的,但你没有必要寻根问底之后才扔给他一个钢镚儿。 从这个故事来看,子产是个漫不经心的老好人,信奉的是难得糊涂的人生哲学。但是别以为老好人好欺负,老好人发起火来,简直就是雷霆之怒。 公元前551年夏天,晋国派了一位使者到新郑,命令郑简公前往新田朝觐。子产以少正的身份接待晋国使者,劈头盖脸地发了一通牢骚:“我们郑国靠近晋国,你们好比草木,我们不过是草木散发出来的气味,哪里敢对你们有贰心?只要你们发布命令,我们就参加会盟,或者前来朝觐。没有朝觐的时候,我们没有一年不派人前来拜访,没有一件大事不跟从。但是,贵国的政令没有一个标准,搞得各国都很困乏,意外的事情屡屡发生,以至于我们没有一天不提高警惕,太累了!” 晋国使者没想到子产会来这么一套,半天都没反应过来。 子产这通牢骚,实际上是冲着晋国的中军元帅士匄来的。 据《左传》记载,自从公元前554年士匄上台主政以来,晋国的外交政策变得比以往更严苛,给各同盟国下达的朝贡指标一年高过一年,动辄命令诸侯前往新田朝觐,或者发动诸侯出兵打仗,诸侯不堪重负,怨声载道,士匄因此也获得了一个“老饕”的美称。 而在晋国国内,士匄的口碑也不太好。据《国语》记载,士匄曾经与和邑(地名)的大夫争夺田产,长期相持不下。士匄打算利用自己手中的权力,动用军队压服对方。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晋国的大夫们有的保持中立态度,有的表示愿意去攻打和邑,更多的则是委婉地表示反对,最后是士匄的家臣訾祏(shí)苦口婆心地说服了他,才不至于弄出乱子来。 最让人耿耿于怀的是,公元前550年的栾盈之乱,主要原因是士匄心怀杂念,处事不公,有意打压栾氏家族。栾盈最后虽然以失败而告终,但是士匄的所作所为使得国人十分反感,朝野之间议论纷纷,士氏家族的名望降到了有史以来的最低点。 但是士匄本人似乎对这一切并不太在意,自我感觉仍然十分良好。公元前549年春天,鲁国派叔孙豹访问晋国,士匄代表晋平公接见他。国事谈完后,士匄问了叔孙豹一个问题: “什么叫做不朽?” 叔孙豹回答不上来。 士匄便给他上了一堂历史课:“我士匄的祖先,可以追溯到虞舜以上的陶唐氏,在夏朝是御龙氏,在商朝是豕韦氏,在周朝是唐氏和杜氏。周王室衰微,晋国成为诸侯的盟主,我们世代食邑于范地,又被称为范氏。人们所说的不朽,说的就是我们这样的家族吧!” 叔孙豹听了很不是滋味,他很直率地对士匄说:“这不能叫做不朽,而是叫做‘世禄’。” “哦?”士匄没想到自己会碰到一个软钉子。 叔孙豹说:“我们鲁国有位先大夫臧文仲,人虽然死了很久了,但是他所说过的话一直被人们记在心上,这才叫做不朽。我听说,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再次有立言,虽然时间久远而仍然活在人们心中,这就叫做不朽。如果只是家族延续,宗庙香火不断,世代有人祭祀,哪个国家都有这样的家族,只能说你们家官做得大,不能算作不朽。” 士匄半天说不出话来。 同年二月,郑简公在公孙夏的陪同下访问晋国,子产托公孙夏给士匄带去一封信。 “您主政晋国,四邻诸侯没有感受到您的美好品德,只感受到了沉重的负担,对此我深感困惑。我听说君子领导国家和家族,不担心没有财礼,而是害怕没有好名声。诸侯的财货都聚集在晋君家里,同盟内部就会有不同的声音。您如果将这个作为利益,晋国的内部不会团结,您的家族也会受到损害。您怎么就不明白呢,一个人、一个家族、一个国家,哪里用得着那么多财物?” “好名声,是装载品德的车子;品德,是国家和家族的基础。根基牢固,才不至于毁灭。”子产接着写道,“一个人要有好的品德,快乐才能长久。诗上说,‘乐只君子,邦家之基。(快乐的君子啊,是国家的基础。)’这就是因为有美德吧!‘上帝临女,无贰尔心。(上天看着你呐,不要三心二意。)’这就是说的有好名声吧!用宽容和谅解来发扬美德,那么就可以装上好名声向前走,远方的人都会前来投奔,近处的人也会感到安心。您是希望别人对您说‘是您养活了我’,还是说‘你榨取了我来养活自己’呢?告诉您,大象因为象牙而毁了自己,钱多不见得是好事!” 春秋时期,人们是用竹简来书写文字。士匄读完这封信,不觉大汗淋漓,原因有二: 第一,字太多,竹简太重; 第二,子产骂得太狠了。 良药苦口利于病。士匄出完这身汗,将自己主政以来的点点滴滴梳理了一番,反思了一番,不觉幡然醒悟,有如大病初愈。不久之后,他就下达命令,宣布减少诸侯朝觐的次数,减轻各国朝贡的负担。 郑简公此次访晋有两个目的,一方面是请求减轻朝贡的负担,另一方面是希望晋国批准郑国讨伐陈国。 郑国之所以要对陈国用兵,是有原因的:公元前550年,楚康王为了支援齐庄公,亲率大军入侵郑国,陈国作为楚国的属国,也参与了这次行动。 自从晋楚争霸以来,中原小国有如风中之烛,不是跟着晋国攻打楚国,就是跟着楚国攻打晋国,小国之间刀兵相见也是常有的事,本来不值得大动肝火。只不过陈国人在郑国的所作所为有点过分——陈军所到之处,填埋水井,砍伐树木,烧毁房屋,毁坏农田,极尽破坏之能事,给郑国人造成极大的伤害。 郑简公希望报复陈国。但是,打狗还得看主人。陈国好打,楚国不好惹,一旦楚国插手进来,事情就搞大了。郑简公需要征得晋国的同意才敢放手去干。换而言之,打狗既得看狗主人,也得看自己的主人。 但是晋国人在这件事情上的态度显得很暧昧,不支持,不反对,不表态。晋平公派士匄跟郑简公会谈,要求郑国约束自己的行为,不要轻率地进攻陈国。 “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战端一开,劳民伤财,对大家都不利。您说,这又是何苦呢?”士匄苦口婆心地劝说。 郑简公不跟他争辩,突然朝着士匄行了一个叩拜之礼。士匄吓了一跳,连忙避开,表示不敢接受。 晋国虽然大,士匄始终只是一个卿,而郑简公是诸侯级的人物,二者不可平起平坐,更不能颠倒尊卑,由郑简公来向士匄行大礼。士匄完全被郑国君臣搞糊涂了:子产写信把他骂得狗血淋头,郑简公却低三下四,向他磕头,这唱的是哪出戏啊? 当时公孙夏在一旁陪着郑简公,士匄连连用眼神暗示公孙夏,意思是你倒是说句话,这是怎么回事啊? 公孙夏也朝着士匄行了个叩拜之礼,然后说:“陈国依仗楚国而侵害郑国,寡君因此请求向陈国问罪,岂敢不向您行大礼?”意思很明白,咱们态也表了,头也磕了,至于晋国同不同意这件事,反正陈国是一定要打的。 郑国人说到做到。公元前548年6月,郑国派公孙舍之为大将,子产为副将,带领兵车七百乘讨伐陈国。郑军行动迅速,趁着陈国人不注意,夜袭陈国首都宛丘,轻而易举地进了城。 陈哀公慌不择路,在大子偃师的保护下,逃到郊外的墓地里藏了起来。正好司马袁侨驾着战车从墓地经过,两个人大叫起来:“带上我们,带上我们!”袁侨正急于逃命,哪里顾得上他们?一抽马鞭,跑得远远的,在黑夜中留下一句经典的回答:“我赶着去巡城呢!” 没过多久,大夫贾获驾着马车,载着自己的老母和妻子经过。看到陈哀公和大子偃师,贾获便要母亲和妻子都下车,将马车交给大子偃师,让他们赶快逃命。陈哀公觉得很过意不去,要贾获的母亲上车(一车正好载三人)。贾获说:“您贵为国君,如果与我母亲同车,恐怕不祥。”于是和妻子搀扶着老母走进墓地藏了起来。陈哀公父子因此得以逃脱。 有趣的是,郑国人虽然来势汹汹,进入宛丘之后,却表现得文质彬彬,不仅对宛丘的百姓秋毫无犯,连陈国的公宫都没有受到侵扰。为了防止有人趁乱打劫,公孙舍之和子产还亲自把守在公宫门口,禁止任何人出入。 打听到郑国人在宛丘的所作所为,陈哀公作出一个准确的判断:郑国人不是来消灭陈国,而是来讨一个说法的。如果是那样,事情就好办多了。他马上派袁侨回到宛丘,拿了一批陈国宗庙里的宝物去见公孙舍之,要求投降。 所谓宗庙里的宝物,无非是一些青铜容器或乐器,统称为礼器。这些礼器的时代有点久远了,很多都是周朝初年铸造的,在当时也算得上是文物。但是在春秋时期,这些礼器的文物价值有限,人们更看重的是它们的政治价值,也就是它们代表着统治权力的象征意义。 公孙舍之答应了陈哀公的要求。 就这样,陈哀公从流亡之地又回到了宛丘。他穿上丧服,抱着社稷的神位,让宗室的男女反绑双手,分开排列,在朝堂上等待发落。类似的仪式,前面已经有过多次记述,大同小异,在此不再介绍。 公孙舍之拿着绳子会见了陈哀公,捧着酒杯祝陈哀公身体健康,并向陈哀公奉上玉璧一双。绳子是用来系马足的。拿着绳子觐见,是当时的臣仆之礼,以示为君侯服务之意。 子产进来后,仅仅是清点了一下男女俘虏的人数就出去了。接着郑国人在陈国的神社前举行了“祝祓”仪式,一方面因为入侵陈国,向陈国的社稷之神表示歉意;另一方面则是因为陈哀公穿上了丧服,为其驱除不祥之气。总之,郑国人在陈国所做的一切,没有丝毫炫耀武功的意思,反而处处谨小慎微,堪称仁义之师。 郑军入城的时候,陈国的官员纷纷逃亡,将管理民政的户籍本、掌握军权的兵符和代表土地所有权的地契全部留给了郑国人。陈哀公投降后,公孙舍之命令将户籍本交还给陈国的司徒,兵符交还给司马,地契交还给司空,然后就带着军队回国了。 同年九月,郑简公派子产到晋国“献捷”,也就是向晋国报告讨伐陈国的战果,同时献上俘虏和战利品。 前面说过,周礼对于献捷有明确的规定,诸侯如果战胜四夷,则献捷于天子,除此之外,皆为“非礼”。陈国并非四夷,晋平公也不是天子,因此,郑国这次献捷显得居心叵测,有拉晋国下水的嫌疑。让晋国人感到尤为吊诡的是,作为郑国的全权代表,子产居然一反常规地穿上了戎服。 士匄已经于一个月前辞去了中军元帅的职务,接替他的是当年的“赵氏孤儿”赵武。新官上任三把火,赵武上台后的第一道命令,就是宣布进一步减轻诸侯的朝贡负担,提高接待诸侯的礼仪规格。他还公开表示:“从今以后,要尽量少打仗,最好不打仗。齐国的内乱刚刚平定,崔氏和庆氏都急于向诸侯示好。楚国的新任令尹屈建(薳子冯已经去世,屈建接任)和我私交甚深。只要我们依礼行事,谨言慎行,安定诸侯,战争就可以消除了!” 新令墨迹未干,子产就来献捷,而且还是穿着戎服献捷,这不是存心和赵武唱对台戏么? 士贞伯的儿子士弱奉命接见子产,要他先把攻打陈国的理由说清楚再谈献捷的事:“您想必也知道,去年郑伯前来请示攻打陈国的事,我们可是没有答应。陈国究竟有多大的罪恶,使得贵国一意孤行,一定要讨伐他们?我希望听到一个满意的解释。” 任何人想要和郑国人玩弄辞令,都是关公门前耍大刀。听到士弱用这种不客气的语调和自己说话,子产并不生气,而是以一种心平气和的语气回答道: “当年虞阏父担任周朝的陶正(陶器工业部长),服侍我们的先王。周武王见他工作勤勤恳恳,卓有成效,又考虑到他是舜的后裔,便将长女太姬嫁给他的儿子妫满,封他为陈侯,这也是对舜表示诚敬之意。所以说,陈国其实是我们周朝的后代,一直依赖周朝才得以延续。” 子产的话说得很巧妙。晋国和郑国都是姬姓,是周王室的后裔;而陈国是妫姓,是舜的后裔。通过回顾这段渊源,子产拉近了晋国和郑国的距离,而将陈国排除在外。 子产接着说:“陈桓公死后,陈国发生动乱,蔡国人想干涉陈国的内政。先君郑庄公拥立公子佗为君,被蔡国人所杀。后来我们又立了陈厉公,乃至于陈庄公、陈宣公,都是我郑国所立。因为夏姬之乱,陈成公流离失所,又是我们让他回国的。现在陈国忘记了周朝的大恩大德,无视于郑国给予的种种恩惠,抛弃我们这个自古以来的姻亲,而去亲附楚国,仗着楚国人多势众来侵略我国,所到之处,填埋水井,砍伐树木,极尽破坏之能事。我们很担心这样会给太姬带来耻辱,所幸上天已经厌恶陈国,启发了我们攻打陈国的意愿。而陈国现在也知道自己的罪恶,甘愿接受惩罚。因此,我们才敢于向贵国献捷啊!” 士弱说:“那你们攻打陈国,也是以大欺小,不符合国际原则。” “此言差矣!”子产说,“先王的命令,只要是有罪过的地方,就要给予惩罚,怎么能说是以大欺小呢?再说了,什么是大国?按照祖上的规定,天子地方千里,诸侯地方百里,现在的大国地方几千里,如果不是通过侵占小国,怎么能够大到这个地步呢?”言下之意,晋国之所以成为大国,难道不是牺牲了无数小国才达到的吗? 士弱脸一红,赶紧又换个话题:“那您为什么穿戎服来晋见呢?” “我郑国的先君郑武公、郑庄公都曾担任天子的卿士。城濮之战后,晋文公发布命令说,‘各复旧职’,要郑文公穿上戎服辅佐天子,以授受楚国的俘虏献给天子——我今天这样做,也是不敢忘记天子的命令啊!” 士弱理屈词穷,回去之后,把情况如实向赵武汇报。赵武说:“他的话顺理成章,如果我们违背了这些大道理,恐怕不吉利。”于是接受了郑国的献捷。 孔夫子评论这件事,说:“言以足志,文以足言。不善于言辞的话,有谁知道你在想什么呢?所以没有文采的人,成不了大事。郑国讨伐陈国,如果不是因为子产的文辞,就不能算是功劳。”说白了,做得好,还要唱得好,一味埋头苦干的工作作风不可取。 公元前547年春天,郑简公就入侵陈国一事论功行赏,赐给公孙舍之马车一辆、“三命之服”一套和城池八座;赐给子产马车一辆,“再命之服”一套和城池六座。 子产收下了马车和“再命之服”,但是拒绝接受城池,他对郑简公说:“自上而下,赏赐的数额以二递减,这是规定。我在群臣中排名第四,按道理不能接受六座城池。再说入陈作战,子展(公孙舍之字子展)的功劳最大,我不敢要求赏赐,请您把城池收回去吧!” 郑简公坚持要赏,最后子产只好接受了三座城池。 不是每个浪子都会回头 前面说到,公元前548年6月,晋平公召集诸侯在夷仪会盟,准备讨伐齐国。后来因为崔杼杀死了齐庄公,不惜血本用重金贿赂晋国君臣,晋平公便答应了齐国的和谈请求,夷仪之会也由“兵车之会”变成了“衣裳之会”。 正是在这次夷仪之会上,齐国的使者隰鉏向晋平公提出了一个请求:十一年前,卫侯姬衎(即卫献公)因为得罪大臣孙林父和宁殖,被孙林父驱逐到齐国。现在时过境迁,再深的仇恨也该淡忘了,老让人家这么在外漂泊也不是个事。趁着这次开会的机会,请晋平公以霸主的身份出面斡旋一下这件事,让姬衎回卫国居住算了。 这个要求合情合理,晋平公答应了。 所谓霸主,就像是一个村里的村长。谁家有些家长里短,父子不亲,兄弟不和,村长都要管一管,这样才能体现村长的权威。夷仪之会还没落下帷幕,晋平公便派大夫魏舒和宛没前往齐国迎接卫献公,同时向卫国现任君主卫殇公提出,把夷仪让出来给卫献公居住。 需要说明的是,这个夷仪并非夷仪之会的夷仪。夷仪之会的夷仪在今天的河北邢台境内,当时是晋国的地盘;准备让给卫献公居住的夷仪在今天山东聊城境内,当时是卫国的地盘。 卫殇公当然不乐意,但是没有办法,晋平公都已经发话了,只能表示服从。就这样,两个月之后,卫献公从齐国起程,回到了阔别多年的卫国。 回国之前,齐国的权臣崔杼找卫献公谈了一次话。谈话当然是为了送别,同时也是提醒卫献公:十一年前你被人赶到齐国来避难,齐国不但收留了你,还将郲地让给你居住,让你继续过着体面的生活。现在因为齐国的提议,你马上就要回到卫国去了,是不是该对齐国表示一下谢意呢? 卫献公心知肚明,所谓谢意不是一句话或一封感谢信就能表达的。他很为难地对崔杼说:“我倒是很想报答齐国的恩情,只不过我回到卫国,也仅仅是在夷仪这个小城市当个寓公,无权又无钱,还得看人家的脸色过日子,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报答,就算我把夷仪献给齐国,齐国恐怕也看不上吧?” 崔杼笑了。他拍了拍卫献公的肩膀:“夷仪你还是自个留着。我也就不拐弯抹角了,你如果真心实意要报答齐国,回去之后,想办法夺回君位,再把五鹿地区献给齐国吧。你可不要告诉我,你只是想当寓公,不想当国君哟!” 崔杼的话给了卫献公一个明确的信号——他如果想夺回君位,齐国肯定是支持他的。而崔杼的另一个举动,就不仅仅是单纯地鼓励卫献公回去夺权那么简单了。 他将卫献公的老婆孩子都留在了齐国。“什么时候献上五鹿,就什么时候将他们接回去。”崔杼很和气地说,“你只管放心,在这期间,我会好好照顾他们。” 后人很难推测卫献公的复辟究竟是因为齐国的推动和胁迫,还是因为他本人早就有这种念头,抑或二者兼而有之。总之他搬到夷仪后不久,便给卫国的大臣宁喜写了一封信,要求宁喜帮助他重登君位。 宁喜是宁殖的儿子。 十一年前,卫献公虽然是被孙林父赶出卫国,事情的最初起因是卫献公得罪了孙林父和宁殖。因为这层关系,当时的国际舆论普遍认为,是孙林父和宁殖合谋赶走了卫献公。 五年前,也就是公元前553年冬天,宁殖去世。弥留之际,他把宁喜叫到身边,说:“我得罪国君(指卫献公),追悔莫及。现在各国的史书都这样记载,说是‘孙林父、宁殖流放了他们的君主’。我有口莫辩。将来国君如果能够复国,你一定要将功赎罪,将这段历史改写,为我证明清白,这才配做我的儿子。如果做不到,就算死而为鬼神,我也不接受你的祭祀!” 古人自有古人的价值观。在宁殖看来,卫献公尽管荒诞无礼,作为臣子却没有任何权力驱逐国君,否则就是以下犯上,是乱臣贼子,这样的罪名他担不起。 现代人也许会嘲笑宁殖的迂腐,但是如果对照身边发生的事情便不难发现,古人的价值观仍然在改头换面地发生作用。就像周立波说的:“组织是什么?组织就是:在你遇到困难时,他说无能为力;在你遇到不公时,他说要正确对待;在你的合法权益受到侵害时,他说要顾全大局;在你受到诬陷时,他说你要相信组织;在需要有人做出牺牲时,他说组织考验你的时候到了;当需要有人冲锋陷阵时,他说是你的坚强后盾;在你取得成功时,他说是组织培养的结果。”总之,组织是它可以对不起你,你却不可以对不起的玩意。只要将“国君”换成“组织”,古代人和现代人的价值观便找到惊人的相似之处。就此打住。 宁殖的遗言为卫献公的复辟埋下了伏笔。 五年之后,当宁喜见到卫献公的使者,首先想起的便是父亲的遗言。他答应了卫献公的要求,但是提出一个条件:“此事非子鲜参与不可,如果子鲜不参与,事必不成。” 子鲜就是卫献公的胞弟公子鱄,一直跟着卫献公流亡。与卫献公截然不同的是,公子鱄为人谦恭有礼,做事进退有度,深受人们好评。早在卫献公刚刚流亡到齐国的时候,鲁襄公派臧孙纥去慰问卫献公。在与公子鱄谈过话之后,臧孙纥就断言,卫献公虽然是个糊涂蛋,但只要有公子鱄的帮助,他复国是迟早的事。 “如果有子鲜参与这件事,那就没什么好担心的啦!”宁喜这样安慰自己。然而,当大叔仪听闻这件事的时候,对宁喜的决定感到很不可理喻,说:“这就是所谓的‘我躬不说,遑恤我后’吧!” “我躬不说,遑恤我后”,见于《诗经·邶风》的《谷风》,意思是:我尚不容于世上,又怎么能够顾念我的后人呢?这既是批评宁殖临死的时候给宁喜摊派了一个艰难的任务,又是批评宁喜不顾后代的福祉,同意帮助卫献公这样一个无道昏君重登君位。 大叔仪还说:“君子行事,必须要考虑后果,还要考虑长远,要慎始敬终,才不至于陷入困境。现在宁喜看待国君还不如下棋那么认真。下棋如果举棋不定,必定失败,何况对国君三心二意呢?可惜啊,宁氏九代为卿,一朝就将灭亡,难道不是很可悲吗?” 不只是大叔仪不看好这件事,公子鱄也不想被卷入卫献公的复辟活动。当卫献公派他作为全权代表去与宁喜谈判的时候,他跑到自己的母亲敬姒那里去诉苦:“哥哥是个言而无信的人,我害怕这样做会导致祸患。”而敬姒的回答是:“看在我的面子上,你就答应他吧!”公子鱄这才极不情愿地答应了。 在谈判的过程中,公子鱄向宁喜转达了卫献公开出的条件:“政由宁氏,祭则寡人。”意思是政事由你宁喜决断,我只管管祭祀的事情,当个名义上的国家元首就行啦。 然而,即便有这样的承诺,又有公子鱄作为谈判代表,宁喜仍然觉得心里面并不踏实,他跑去向蘧瑗请教。 前面说过,当年孙林父起兵造反,蘧瑗曾经挺身而出,希望劝说孙林父悬崖勒马。劝说不成,蘧瑗便主动离开了卫国,不忍心看君臣相残。后来卫国政局逐渐稳定,蘧瑗又回到了卫国。 宁喜刚把话说完,蘧瑗脸色就变了,长叹道:“当年我没能亲眼看到国君被赶出去,今天哪里敢过问他回来的事啊!”于是又一次带着家人离开卫国。 现代人也许很容易指责蘧瑗不负责任,但在孔夫子看来,蘧瑗两次逃离卫国,却是仁、智、勇的表现:“君子哉蘧伯玉(蘧瑗字伯玉)!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 在很多时候,用脚投票是最接近良知的现实抉择。 有大叔仪的批评在先,又有蘧瑗的用脚投票在后,宁喜对于帮助卫献公复辟这件事越来越没信心了,他又跑去问大夫右宰谷。右宰谷一听,将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说:“不行不行,你如果这样做的话,你们老宁家就得罪了两任国君(得罪卫献公在先,得罪卫殇公在后),天下哪里有你的容身之所!” 宁喜有些无奈地说:“这是先父临死前的重托,我怎么可以违背他的遗命?” 右宰谷说:“那我替你打探一下情况吧。” 右宰谷以宁喜使者的名义来到夷仪,见到了卫献公。回来之后对宁喜说:“国君在外流浪了十二年,脸上却没有一丝忧愁的样子,说话还是那么尖酸刻薄,还是原来那个人!你如果不赶快停止这个计划,我们离死不远了。” 宁喜说:“那不是还有子鲜在那里嘛!” “子鲜在那里又能起到什么作用?”右宰谷说,“一旦出现问题,他最多不过自己逃亡,对于我们又有什么帮助呢?” “尽管是这样,”宁喜沉默了半晌,“事情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公元前547年2月,宁喜和右宰谷突然发动政变,带兵进攻孙林父在首都帝丘的府邸。当时孙林父正好在自己的领地戚地,他的儿子孙嘉奉命出访齐国,另一个儿子孙襄则留守家中。宁喜和右宰谷攻了一气,没有攻破孙家的大门。 因为担心孙林父从戚地发动反扑,宁喜便带着部队退出帝丘,驻扎在城郊,而右宰谷仍然留在城内监视孙家的动静。半夜里,孙家突然传来阵阵哭声。右宰谷派人去打探,原来孙襄白天受了箭伤,伤势过重,于当天夜里去世了。 宁喜连夜杀回帝丘,再次进攻孙家。这一次他成功了。第二天一早,他和右宰谷又带兵来到公宫,杀死了卫殇公和大子角(卫殇公的嫡长子)。 孙林父得到消息,马上跑到晋国去见晋平公,要求政治保护。当然,保护是有代价的,孙林父给晋国开出的条件是:从此之后,孙氏世代领有的戚地不再属于卫国,而是变成晋国的领土。《春秋》记载此事,说孙林父“入于戚以叛”。据《左传》解释,臣下的领地,其实是国君拥有的。国君有道则为国君服务,国君无道则保全性命而退,将领地作为私产并以此和别人做交易,应该受到诛戮。 三天之后,卫献公回到了阔别多年的帝丘。 正如右宰谷所言,十多年的流亡生涯并没有改变他的品性。朝臣之中,有些人跑到夷仪去迎接他,他拉着他们的手说话;有些人在大路上迎接他,他在车上向他们作揖;而那些在城门口迎接他的,他就只是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了。 当年卫献公流亡齐国,鲁国派厚成叔慰问卫国,大叔仪应对得体,给厚成叔留下深刻印象。厚成叔回国之后便对臧孙纥说:“卫君必定能够回国吧!有大叔仪这样的臣子居守国内,替他安抚百姓;又有公子鱄这样的同胞兄弟跟随其流亡,帮他经营谋划,能不回吗?”现在卫献公回到帝丘,第一件事就是派人谴责大叔仪:“寡人流亡在外,不少大夫都偷偷向寡人通报卫国的消息,只有您不关心寡人,没有只字片言。古人云,非所怨勿怨。我对您可是很有怨言!” 大叔仪回答说:“我知罪了。我没有什么能力,不能跟着您到国外避难,这是第一条罪状。您在国外居住,国内又有一君,我不能三心二意,向您传递信息,这是第二条罪状。有这两条罪状,我还能活吗?”于是收拾行李,准备离开卫国。卫献公自知理亏,连忙派人拦住他。 前面说到,崔杼谋杀齐庄公,“齐宫八大高手”中只有殖绰逃脱。听到卫献公复国的消息,殖绰便投奔了卫献公。卫献公派殖绰带领部队进攻戚地,讨伐孙林父。 孙林父派人向晋平公求救。 晋平公派了一支象征性的部队进驻茅氏(地名,在戚地以东)。所谓象征性部队,只有区区三百人,目的不在于打仗,而是代表晋国向卫国宣布:戚地已经是晋国的领土,进攻戚地就是进攻晋国。没想到卫献公吃了熊心豹子胆,竟然不买晋平公的账。殖绰一声令下,卫军发动全面进攻,将三百名晋军全部杀死。 对于孙林父来说,殖绰这一举动无异于救了他的命——这样一来,晋国便不可避免地被卷入卫国的事务,想不管都不行了。他马上派儿子孙蒯带兵进攻殖绰。 也许是殖绰太有名了,孙蒯来到茅氏,一见到殖绰的大旗就不敢再前进,将部队驻扎在离殖绰远远的地方。那架势,与其说是来打仗的,不如说是来观光的。孙林父十分恼火,跑到茅氏对孙蒯说:“亏你还是个人,连那三百名晋国恶鬼都不如!” 在孙林父的亲自督战下,孙蒯才向殖绰发动了进攻,并在圉地(卫国地名)打败并俘虏了殖绰。 孙林父带着殖绰来到晋国,再度向晋平公告状。 晋平公发飙了。同年六月,他召集各路诸侯在澶渊举行会盟,准备讨伐卫国,重新界定晋卫两国边界,正式将戚地划到晋国境内,同时还宣布将卫国西部边境的六十个乡邑赏赐给孙林父。 卫献公知道闯了大祸。面对晋国的大军压境,他没作任何幻想,主动跑到澶渊来参加会议。可想而知,晋平公让他坐了冷板凳,而且逮捕了陪他来参加会议的宁喜和北宫遗。 会议解散后,卫献公又跑到晋国去谢罪。晋平公仍然不解恨,干脆逮捕了卫献公,将他囚禁在士弱家里。 同年七月,齐景公、郑简公联袂来到晋国为卫献公说情。晋平公设宴招待他们。席间,晋平公吟了一首《嘉乐》之诗,其中有“嘉乐君子,显显令德,宜民宜人,受禄于天”这样的句子,以表扬齐、郑两国君主的厚道。 当时国弱陪同齐景公在座,他也回敬了晋平公一首《蓼萧》之诗,其中有“既见君子,孔燕岂弟,宜兄宜弟”这样的句子,意思是,晋、卫两国均为姬姓,是兄弟之国,您就放过卫侯一马吧! 陪同郑简公而来的公孙舍之也吟了一首《缁衣》之诗: 适子之馆兮,还予授子之粲兮。 适子之馆兮,还予授子之粲兮。 适子之馆兮,还予授子之粲兮。 这是郑国人怀念郑武公的一首诗,赞美郑武公能够给贤者提供朝服、馆舍和美食。公孙舍之以此劝喻晋平公看在齐、郑两国诸侯不远千里来访的面子上,答应他们的请求。 晋国大夫叔向见到此情此景,请晋平公向两位国君下拜,说:“寡君拜谢齐侯关心我国宗庙的安定,拜谢郑伯一心一意对待我国,没有贰心。” 这是相当高级的装疯卖傻。齐、郑两国以诗喻事,为卫献公求情;叔向却故意装作听不懂,仅仅依着诗的本义来答谢两国。也许在晋国人看来,茅氏的三百名晋军之死已经触动大国的底线,无论如何不能轻易放过卫献公。 宴会之后,国弱派晏婴私下去找叔向,说:“晋侯在诸侯之中宣扬他高尚的品德,关心诸侯的疾苦,补正他们的缺失,所以诸侯都尊其为盟主。现在为了卫国的臣子而逮捕卫侯,这可如何是好呢?” 叔向将这话转告赵武。赵武又转告给晋平公。晋平公便也不卖弄风雅了,派叔向去找齐景公和郑简公,将卫献公的所作所为告诉他们,明确表态:晋国不可能就此罢休。 国弱还是吟诗,这一次是《辔之柔矣》:“马之刚矣,辔之柔矣。马亦不刚,辔亦不柔。志气麃麃,取予不疑。”意思是,马的性子虽烈,仍然要用柔软的马辔来驯服,盟主对待诸侯要宽严有度。 公孙舍之则吟了《将仲子》: 将仲子兮,无逾我里,无折我树杞。岂敢爱之?畏我父母。仲可怀也,父母之言,亦可畏也。 将仲子兮,无逾我墙,无折我树桑。岂敢爱之?畏我诸兄。仲可怀也,诸兄之言,亦可畏也。 将仲子兮,无逾我园,无折我树檀。岂敢爱之?畏人之多言。仲可怀也,人之多言,亦可畏也。 这是未嫁的女子怕别人说闲话而嗔怪情郎的一首诗。公孙舍之的意思是,人言可畏,卫侯虽然犯下大错,罪不当赦,但在众人看来晋国仍然是在干涉他国内政,国际影响很坏。 晋平公听到这样的诗句,终于答应让卫献公回国。但是,答应归答应,晋国方面却一直没有放人。直到这一年的十二月,卫国将公主卫姬送给晋平公当小妾,卫献公才得以回国。 晋平公此举,一则有趁火打劫之嫌,二则触犯了“同姓不婚”的规定,在当时遭到国际舆论的指责。 公元前546年春天,卫献公从晋国回到卫国。这是他第一次登上君位的第三十一年,也是他第二次登上君位的第二年。当他进入帝丘的时候,他发现朝中的众臣对他的态度有了很大的变化。 变化的起因,是当他被囚禁在士弱家里的时候,先期回国的宁喜已经把持了朝政,成为了卫国的实际主宰。 这也怪不得宁喜。当初卫献公派公子鱄与宁喜谈判,不是说过“政由宁氏,祭则寡人”这样的话吗?现在宁喜真的大权独揽了,卫献公却感到很不舒服。大夫公孙免馀看出了卫献公的心事,主动向卫献公提出要刺杀宁喜。 卫献公假惺惺地说:“哎呀,如果不是宁喜,寡人也没有今天。再说,让他执政也是我当时的承诺。你现在贸然去杀他,未必能够成功,只怕空得恶名,还是不要了。” 公孙免馀听出了他的弦外之意,说:“那我就自作主张去杀他,您当作不知道就行了。” 卫献公就真的不知道这件事了。同年春天,公孙免馀与大夫公孙无地、公孙臣密谋进攻宁喜,结果事情败露,公孙无地和公孙臣都被宁喜杀死。卫献公听到这件事,仅仅是感叹了一句:“做臣子的有什么罪呢,可惜父子两人都为我而死了。” 公孙无地和公孙臣的父亲早在十多年前的孙林父政变中被杀,所以卫献公有此一叹。 同年夏天,公孙免馀再度密谋进攻宁喜,趁着宁喜上朝的时候,派人将宁喜和右宰谷杀死在朝堂之上。 血案发生之后,公子鱄马上收拾行李,准备出逃到晋国。卫献公派人去劝阻,公子鱄说:“孙林父逐君,罪当一死,现在却在晋国享清福;宁喜纳君有功,现在却被您派人杀了。您的赏罚毫无章法可言,又怎么能够扬善去恶呢?身为君侯而没有信用,作为国家而没有法度,不是很难相处吗?再说,那时候是我答应宁喜执政的啊!”于是不听劝阻,执意要走。卫献公急了,又派人到黄河边去劝他。 公子鱄不见卫献公的使者,而对着黄河发誓,宣布再也不回帝丘,就在晋卫边境的木门(晋国地名)居住下来。据《公羊传》和《谷梁传》记载,终其一生,公子鱄不再向着卫国而坐,不吃卫国的粮食,不谈论卫国的事情,也没有再踏上卫国的土地一步。木门的地方官劝他出来为晋国服务,他推辞道:“为官而废弃自己的职责,这是罪过。如果尽到自己的职责,这就是宣扬我逃亡的原因,等于说卫侯的坏话。我难道还要向谁诉说吗?” 值得一提的是,公子鱄的离去给卫献公很大的精神打击。一年之后,公子鱄在木门去世,卫献公不顾兄长和国君之尊,亲自为公子鱄服丧,也算是向这位同胞兄弟表达了悔恨之意。 至于杀死宁喜的直接策划人公孙免馀,卫献公打算赏赐给他六十个乡邑作为领地。公孙免馀推辞道:“只有卿才能领有一百个乡邑,而我已经有六十个了,不敢超标。而且宁喜就是因为领地太多了,才惹祸上身,您如果再给我六十个乡邑,我怕自己无福消受哟。” 卫献公坚持要赏他,他推辞不过,接受了其中的一半。后来卫献公还打算任命他为卿,他辞谢道:“大叔仪为人忠厚,没有三心二意,您还是任命他吧!” 卫献公听从了公孙免馀的建议,任命大叔仪为卿。在这场政变阴谋中,这也许是他唯一做对的事。 楚人栽树,晋人乘凉 公元前547年春天,秦景公派自己的弟弟公子鍼出使晋国。这是公子鍼第二次来到新田。早在两年前,也就是公元前549年5月,秦、晋两国已经就结束敌对状态进行了谈判,晋国的韩起和秦国的公子鍼于当年互访对方的国都,达成了口头上的和平协议。因此,公子鍼这一次出使晋国,就是要将口头协议变成白纸黑字,盖章生效。 为了迎接公子鍼的到来,晋国主管外交事务的大臣叔向紧急召唤行人子员。 所谓“行人”,就是负责迎来送往的外交官。恰好当时子员在老家休假,由另一位行人子朱当班。子朱主动站出来对叔向说:“子员不在没关系,还有子朱呢!” 说了三次,叔向却没有听到似的,对他不理不睬。子朱发火了:“我和子员都是大夫,凭什么在朝堂之上当着大家的面故意不用我?”说着拔出佩剑,指向叔向。 叔向说:“秦、晋两国不和已经很多年了。今日之事,幸而成功,晋国就可以得到安宁;不成功,则战端又起,不知道又有多少将士战死在沙场之上。子员沟通两国的关系,毫无私心杂念,而你却常常意气用事,违背国君的意愿。像你这种用邪恶来侍奉君主的人,我又岂会害怕!”也卷起袖子,拔出佩剑,准备迎战子朱。大伙一看,这也闹得实在不像话了,赶紧将两个人拉开。 晋平公将这一幕看在眼里,感叹道:“晋国差不多接近大治了吧!我的臣子争执的都是国家大事。” 相同的事物有不同的解读。晋平公的宫廷乐师师旷对此不以为然,说:“公室的地位恐怕已经受到动摇了。臣子之间有矛盾,不在心里暗自较劲而公然以武力相争,不修德行而挑起是非,这是个人欲望膨胀的表现啊!敢于在朝堂之上拔剑相向,公室的地位能够不下降吗?” 当然,这些话,晋平公并没有听到。 那个年代的中国人,将尊严看得很重,腰中的佩剑从来都不是装饰品,而是随时准备维护自己荣誉的武器。 同年夏天,楚康王联合秦国人派兵入侵吴国。大军抵达雩娄(地名)的时候,发现吴国早已经有防备,便放弃了攻吴的念头,转而进攻郑国的城麇(jūn,地名)。郑国派大夫皇颉出战,被秦楚联军打败,皇颉也成为了楚军的俘虏。 亲手俘获皇颉的是楚将穿封戌——穿封县的县公,名戌,所以称为穿封戌。但是另一名楚军将领王子围一口咬定,抓获皇颉的不是穿封戌,而是他本人。 王子围是楚共王的儿子、楚康王的弟弟,来头不小,但是穿封戌并不买他的账。两个人争执不下,于是找大宰伯州犁出面来主持公道,判定是非。 前面介绍过,伯州犁是晋国大夫伯宗的儿子。公元前576年,“三郤”唆使晋厉公杀死伯宗,伯州犁逃到楚国,受到楚共王的重用,担任了楚国的大宰,至此已经有近三十年。 伯州犁是个聪明人——不聪明也不可能以一个外国人的身份在楚国混得如鱼得水,而且担任主管刑事案件的大宰达三十年之久。他一听两个人的来意,马上说:“这事我可断不了,最好的办法是将俘虏本人叫过来,当着两位的面问个清楚。” 穿封戌说:“好啊,当面对质,我没意见。” 王子围意味深长地看了伯州犁一眼,说:“就照大宰的意思办,我相信大宰会秉公办理。” 于是皇颉被押过来,站在穿封戌和王子围面前。 伯州犁对皇颉说:“这两位贵人争论不休,为的就是你啊!我听说你是一位君子,应该明白事理,不会乱说话,是吧?” 皇颉点点头,不知道他葫芦里卖什么药。 “我向你介绍一下。”伯州犁将手高高举起(上其手),指着王子围,“这一位,王子围,是楚王尊贵的弟弟。” 王子围矜持地笑笑,面有得色。 伯州犁放下手(下其手),虚指穿封戌,说:“这一位呢,穿封戌,是穿封县的县长。穿封你听过吗?在我们楚国方城山外,一个不怎么出名的小县,一般人不知道。” 顺带一提,伯州犁这两个动作就是我们现在所说的,“上下其手”的来历。穿封戌当然气得脸色铁青。 伯州犁当作没看见。确实也没看见,因为他的眼光一直落在王子围身上,瞧都没瞧穿封戌一眼。“现在,”他将脸转向皇颉,“你如实说,究竟是哪位贵人俘虏了你?” 皇颉也不傻,伯州犁这样上下其手,早就心知肚明了。“难怪我被俘虏!”他煞有介事地说,“王子在战场上气势如虹,我一遇到他就手脚发软,情不自禁地弃甲投降!” 听到这样的回答,伯州犁暗暗给皇颉使了个眼色,意思是算你小子聪明。王子围则给了伯州犁一个赞许的微笑。这时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穿封戌突然抄起一支长戈,向王子围猛刺去。 王子围连忙闪避,拔腿就跑。穿封戌穷追不舍,一直追到王子围的营帐,被卫兵们挡住才罢手。 如果穿封戌得手了,楚国的历史也许要改写。当然,这是后话,在此不提。 城麇之战中,郑国大夫印堇父与皇颉一起戌守城麇,两人都被楚军俘虏,印堇父被当作礼物送给了秦国人。 印堇父的家人凑了一笔钱财,要求郑国政府与秦国交涉,将印堇父赎回来。当时子大叔担任郑国的令正,负责撰写外交文书,写好之后拿给子产审批。子产看了之后说:“你这样写是赎不回印堇父的。” “哦?”对于德高望重的子产,子大叔历来是持尊敬的态度的,但是他左看右看,实在找不出自己的文书有什么毛病。 “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子产说,“你想想看,秦国接受了楚国奉献的俘虏,却因为贪图郑国的财物而释放他,体统何在?秦国不会这样做的。” “可是……” “应该这样写——在此拜谢君侯帮助郑国。如果没有君侯的恩惠,楚军恐怕还在郑国徘徊。”子产说,“另外,千万不要送太重的财礼,否则适得其反。” 子大叔暗自想: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嘛!他没有接受子产的建议,带着几大车金银财宝就动身了。他来到秦国,秦国人一看国书,果然很不高兴,礼物也不收,坚决不放印堇父回国。 子大叔碰了钉子,才想起子产对他说的话,赶紧更改了国书,又将献给秦国人的财物改为普通的见面礼,第二次送过去。这时,神奇的事情发生了,秦国人很爽快地答应了国书上的要求,将印堇父交给他带回了郑国。 别说礼多人不怪,很多时候,要办好一件事情,“度”才是最关键的因素。 城麇之战后,晋楚两国的关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由原来的一味对抗,变成了互相试探和解。带来这种变化的,是晋国的中军元帅赵武和楚国的令尹屈建。前面已经说过,这两个人私交甚深。 一个宋国人——向戌观察到了这种微妙的变化,决心向自己的前辈华元学习,率先挥动铁锹,填平晋楚两国之间的鸿沟(公元前579年,华元促成晋楚“宋之盟”)。 《左传》记载此事,认为向戌是“欲弥(mǐ)诸侯之兵以为名”,意思是说他贪图名誉。这是典型的“动机论”。晋楚争霸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中原诸国卷入两个大国的争端,深受其害近百年,没有一个国家不想平息战乱,过几天安稳日子。向戌作为宋国的大臣,与赵武、屈建的交情都不错,愿意从中穿针引线,促成天下的和平,不应受到指责。 在向戌的倡导下,一批不同国籍的有识之士游走于各国之间,为和平呼吁呐喊。 公元前547年夏天,蔡国的公孙归生出使晋国回来,又马不停蹄地访问楚国。途经郑国的时候,碰巧遇到了楚国的伍举。 公孙归生是蔡国大师公子朝的儿子,伍举是伍参的儿子。公子朝与楚国关系不错,伍举与公孙归生自幼交往,情同手足。 伍举娶了申县县公王子牟的女儿为妻。王子牟犯罪出逃,有人揭发说,伍举从中出了力,亲自护送王子牟出国。为了这件事,伍举被迫出走,取道郑国,准备投奔晋国,没想到遇上了老朋友。所谓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两个人也不拘小节,扯了一些青草铺在地上当作席子,就喝开了。 临别的时候,公孙归生送给伍举一双白璧,说:“你要多多保重,咱们的祖先的在天之灵会保佑你的,以你的才能,完全可以侍奉晋侯成为天下的盟主。” 伍举长叹道:“那不是我的心愿啊!我只要叶落归根,如果能够将尸骨埋在楚国,我就是死了也心甘情愿。” “那你就更要保重了。”公孙归生说,“你走吧,我一定会让你回到楚国。” 公孙归生来到郢都,见到了令尹屈建。屈建向他了解一些晋国的情况之后,突然问了他一个问题:“晋国的列位大夫与楚国的大夫相比,哪个国家的更有德有能?” 公孙归生的回答很巧妙:“晋国的卿不如楚国的卿,但是晋国的大夫是贤明的,都是当卿的人才。” 说晋国的卿不如楚国的卿,这是先给屈建戴了一顶高帽子,因为屈建位居令尹,相当于楚国的众卿之首。而从屈建的实际表现来看,公孙归生这顶高帽子倒也送得贴切,有史为证: 公元前548年,居住在今天安徽省境内的少数民族舒鸠部落在吴国人的策动下背叛楚国。屈建率领大军讨伐舒鸠,在离城打败吴国、舒鸠联军,消灭了舒鸠部落。 同年十二月,吴王诸樊攻打楚国,包围了巢城(楚国地名)。巢城守将牛臣将城门打开,引诱吴军长驱直入,牛臣躲在暗处发射冷箭,射死了诸樊。 等到楚康王论功行赏的时候,屈建却坚持不接受,说:“消灭舒鸠是先大夫薳子冯的功劳。”楚康王于是将赏赐给了薳子冯的儿子,时任楚国司马的薳掩。 屈建居功不傲,在当时传为美谈。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听到公子归生这样表扬自己,屈建很高兴,示意他说下去。 “但是,”公孙归生话锋一转,“楚国虽然有人才,却往往为晋国所用。这就好比杞木、梓木和皮革,都是楚国的特产,晋国人得到它们之后,却能够用到实处。” “哦?”屈建感觉到公孙归生话里有话,反问道,“难道晋国就没有同宗和亲戚可用吗?” 公孙归生说:“当然有,但是他们仍然喜爱使用楚国的人才。我听人家说,善于治国的人,赏赐有度,刑罚不乱。赏赐过了度,就怕小人得利;刑罚过了度,就怕冤枉好人。如果实在把握不住度,则宁可赏赐过分,而不可刑罚滥用。与其冤枉好人,不如让小人得利。因为如果没有好人,国家就跟着受害了。《诗》上说‘人之云亡,邦国殄瘁’,说的就是没有好人,国家遭灾。《夏书》上说‘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也是怕好人被冤枉。《商颂》上说‘不僭不滥,不敢怠皇,命于下国,封建厥福’,赏罚得当,正是商汤得到上天眷顾的原因啊!古代的圣人治理天下,乐于赏赐而慎用刑罚,为百姓操心而不知疲倦。将要行赏的时候,心情愉悦,吃饭都要多加几个菜,这样可以将菜肴赏赐给下人,让大家都分享这种快乐;将要行刑的时候,心情郁闷,茶饭不思,降低伙食标准,音乐也不听了,这是让大家都知道他慎用刑罚;平时早睡早起,勤于政务,让大家都知道他为百姓操心。这三件事,就是‘礼’的最基本要素。” 读史至此,喟然长叹。古人慎用刑罚,一是怕冤枉好人,二是即使刑罚得当,也于心不安。现代人显然缺乏这种“哀矜”的意识,每一个“罪大恶极”的人被处以极刑,总是一片锣鼓喧天,官民同乐,道德狂欢的背后,是人本思维的缺失。 “一个国家如果有礼,则不会败亡。”公孙归生接着说,“现在楚国滥用刑罚的现象很严重,楚国的大夫逃亡到别的国家,为这些国家出谋划策来对付楚国,这就是滥用刑罚的恶果。” 公孙归生举了一系列的例子来说明问题: 其一,楚庄王年幼的时候,公子燮和斗克叛乱,析公逃亡到晋国,晋国人让他坐在晋侯的车后,作为主要的谋士。公元前585年的绕角之战,晋国人本来是不想打的,析公说:“楚军轻佻,容易受到惊吓。如果同时击打多面大鼓,在夜里发动进攻,楚军必然败退。”晋国人听从了析公的建议,楚军果然被击溃。晋国趁势进攻蔡国,袭击沈国,征服郑国。楚国失去霸主的地位,析公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其二,楚国大夫雍子遭人陷害,逃亡到晋国,晋国人封给他土地,让他担任谋士。公元前573年,晋、楚两军在靡角之谷相遇,雍子对晋军发布命令说:“年老的年幼的都回去,孤儿和有病的都回去,兄弟俩都在部队的回去一个,精选步兵,喂饱马匹,让士兵吃饱,摆开阵势,烧掉帐篷,明日决战!”楚军不敢与之争锋,连夜遁逃。晋国为宋国收复了彭城,楚国失去了东夷部落,这都是雍子干的好事。 其三,申公巫臣为了争夺夏姬而逃亡到晋国,晋国人采用他的计谋,与吴国通好,教会吴国人驾车、射箭和长途奔袭,巫臣的儿子狐庸还担任了吴国的行人。被开启了心智的吴国攻打巢地,占领驾地,拿下棘地,进入州来,楚国疲于奔命,到今天仍然不得安生,这都是拜巫臣所赐。 其四,楚庄王年间,斗越椒发动叛乱,遭到失败。斗越椒的儿子贲皇逃亡到晋国,晋国人赐给他苗地,所以又称为苗贲皇。鄢陵之战中,楚军一早迫近晋军大营,苗贲皇说:“楚军的精锐在于中军的王族士兵,如果填井平灶,摆开阵势抵挡他们,集中力量对付王卒,一定能够将他们打得大败。”晋国人听从了,楚军果然大败,楚共王被射伤,军队一蹶不振,公子侧因此而自杀。 “郑国背叛,吴国兴起,楚国失去诸侯,这都是楚国人干的。”公孙归生这样总结道。 “确实如此。”屈建发了半天愣,终于吐出这几个字。 “今天又有比他们更厉害的!”公孙归生说,“伍举娶了王子牟的女儿,王子牟因获罪而逃亡,世间传闻是伍举帮助他逃亡。伍举因为害怕而逃到郑国,整日里伸长了脖子望着南方,说‘也许可以赦免我’。但是楚国没有人将他放在心上,所以他又逃到晋国去了。我听说晋国人很重视他,打算封给他土地,与叔向同列。您想想看,如果伍举这样的人才替晋国出谋划策来危害楚国,岂不是大大的祸患?” 屈建如梦初醒,马上向楚康王汇报,增加了伍举的俸禄,让伍举的儿子伍鸣到晋国去迎接伍举回国。 值得一提的是,伍举还有个儿子叫伍奢,伍奢有个很有名的儿子叫伍员,也就是伍子胥。 就在晋、楚两国积极对话,准备谋求和平的时候,公元前547年7月,许灵公来到郢都朝觐楚康王,请求楚国攻打郑国。 自一百多年前郑庄公崛起以来,郑、许两国即为世仇。郑国虽然一直被晋、楚两国欺负,对付许国还是绰绰有余。公元前576年,不堪郑国侵扰的许灵公干脆向楚国请求,将许国的臣民迁到楚国的叶城,许国的旧地则一股脑送给了郑国。 许灵公在这个时候想挑起战端,显然不合时宜,理所当然遭到了楚康王的拒绝。没想到,许灵公在这件事上态度很强硬,公开宣称:“如果楚国不发兵,我就不回去了!”而且天天跑到王宫中静坐,只要楚康王一出现,就一言不发地跟在身后。这是什么搞法?他就不怕楚康王一发怒,把他的脑袋给拧下来吗? 后来发生的事情也许可以解释许灵公为何如此嚣张——一个月后,这位卑微的君主因病客死郢都。据楚国的御医推测,他是早就知道自己已经患了不治之症,没打算活着回去的。饶是如此,许灵公这种死缠烂打的精神仍然感动了楚康王,他说:“不讨伐郑国,楚国还有什么脸面称霸诸侯?” 同年十月,楚康王亲率大军北上。公孙舍之得到情报,召集文武百官开会商议对策。 在会上,大多数人的意见是一面发兵抵抗,一面向晋国告急。只有子产一言不发,等到大伙都说完了,他才慢悠悠地说:“晋国和楚国正在进行谈判,诸侯将要和平共处,楚国现在来攻打我们,实在是有点冒昧,不合常理。依我之见,不如就让他痛快一次,得意而归,这样就容易媾和了。那些急于出战的人,不过是小人。小人的本性,只要有空子可钻就表现出血气之勇,喜欢在祸乱中追求虚名来满足他的本性,这不符合国家的利益,怎么能够为了小人的一时之快而不顾国家的安危呢?” 会议争论了一番,最终采纳了子产的意见,闭门不出。 十二月初,楚军进入郑国的南里(地名),拆毁了南里的城墙。又从乐氏渡口渡过济水,攻打了新郑的“师之梁”(城门名)。由于郑国人将内城的城门放下,楚国人攻而不下,最后俘虏了九名来不及逃跑的郑国人就回国了。 楚康王将那九个倒霉蛋押到许灵公的灵前陈列了一番,算是祭奠了许灵公,然后就将许灵公安葬了。 第一次的国际维和行动 公元前546年,由赵武和屈建主导的、向戌牵线搭桥的弭兵运动进入实质性的操作阶段。所谓“弭兵”,就是收藏兵器,消除战乱,呼吁天下各国和平共处。作为弭兵运动的序幕,这一年春天,晋国采取非常措施,向齐、鲁、卫三国归还失地。 三年前,也就是公元前549年的夏天,齐国的大夫乌馀叛逃到晋国,将齐国的领土廪丘献给晋平公。那时候还是齐庄公当政,晋国和齐国处于敌对状态,晋国对乌馀的叛逃持观望态度,也没有派兵接收廪丘。乌馀便成为了独立于齐、晋之外的第三股势力,他以廪丘为基地,袭击了卫国的羊角(地名),又趁鲁国没有防备,攻占了鲁国的高鱼(地名)。 乌馀是一位久经战阵的将领。进攻高鱼的时候,正好天降大雨,鲁国人以为他无法发动进攻。他却带领部下赤手空拳地从城墙的排水孔钻进了城,潜入到武器库中取得了武器和甲胄装备自己,然后登上城墙,杀死守卫的士兵,轻而易举地占领了城池。 公元前547年冬天,赵武向晋平公建议:“晋国作为天下的盟主,诸侯如果互相侵犯,就要讨伐他,让他归还侵占的土地。现在乌馀控制的几座城邑,都属于应该追讨的那一类,如果我们贪图它们,那就没有资格做盟主了。请您主持公道,将那些土地归还它们的诸侯。” 晋平公说:“好,派谁去办这件事呢?” 赵武说:“派胥梁带去吧,他能够不动刀兵就把事办好。” 公元前546年春天,胥梁带秘密召集齐、鲁、卫三国军队,将他们带到廪丘附近。又命令乌馀集合军队,出城接受晋国的封赏。乌馀不知是计,欣然出城。胥梁带趁他不注意,突然逮捕了他。乌馀的手下群龙无首,又被诸侯的军队团团包围,只好弃甲投降。事后,胥梁带将廪丘还给齐国,羊角还给卫国,高鱼还给鲁国,赢得了满堂喝彩。 同年四月,向戌来到晋国与赵武会谈。会谈的主题,自然是消除国与国之间的矛盾,寻求更广泛的国际合作。向戌对赵武正式提出:由晋、楚、齐、秦四大国发出弭兵倡议,号召天下诸侯化干戈为玉帛,共同建立一个没有战争的太平盛世。 赵武就此事召集晋国的卿大夫开会。韩起说:“战争是残害百姓的凶手、经济的蛀虫、小国的大灾难。现在有人要倡导和平,消除战争,就算不一定办得到,我们也要答应他。如果我们不答应,而楚国答应了,那么楚国便占据了先机,用来号召诸侯,我们就失去了盟主的地位了。” 晋国答应了向戌的要求。 向戌又跑到楚国,楚国也答应了。他又马不停蹄地来到齐国,齐国人对此有所顾虑,陈须无说:“晋国和楚国都答应了,我们为什么不答应?而且人家说要消除战争,我们不答应的话,国内的老百姓都会有意见,到时候我们又怎么能够领导他们?”于是齐国也答应了。向戌又来到秦国,秦国同样没有异议。于是,晋、楚、齐、秦四个大国联合发表声明,通告天下诸侯,在宋国举行弭兵会盟。 同年五月,赵武率先抵达宋国,接着郑国的良霄到达。 六月初,鲁国的叔孙豹、齐国的庆封、陈须无,卫国的石恶、晋国的荀盈、邾文公到达宋国。 六月中旬,楚国的王子黑肱先于楚国代表团到达,并与叔向举行会谈,商定了有关弭兵的条款。 六月下旬,楚国令尹屈建抵达陈国。向戌从宋国出发,到陈国与屈建会面,商定相关的条款。屈建向向戌提出:晋、楚两国各有盟国,从今以后,晋国的盟国要向楚国朝觐,楚国的盟国也要向晋国朝觐。 屈建的这一提议,实际上是要求建立晋、楚两国共同领袖群伦的国际新秩序,具有大国沙文主义的色彩。向戌回到晋国向赵武复命,赵武回答:“晋、楚、齐、秦四国地位对等,晋国不能指挥齐国,如同楚国不能指挥秦国。楚国国君如果能够让秦国国君驾临晋国,寡君岂敢不说服齐国国君到楚国去朝觐?”言下之意,就算是晋、楚两国共同领导天下,也免不了要给齐国和秦国面子,与其他诸侯区别对待。 向戌又跑到陈国向屈建转达赵武的意见。屈建派人向楚康王请示,楚康王说:“那就放下齐国和秦国,其他国家照此办理。” 七月上旬,向戌自陈国返回宋国。向戌返回的当夜,赵武和王子黑肱连夜商定了盟书的措辞。两天之后,屈建在陈国的孔奂和蔡国的公孙归生的陪同下抵达宋国。曹国和许国的大夫也先后抵达。至此,弭兵会盟的各国代表全部到场,各国军队分区驻扎,相互之间用篱笆划分界线。晋国和楚国的部队人数最多,分别驻扎在最北边和最南边。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一切都仿佛太顺利,太理想化了。两个国家打了近百年的仗,现在突然要握手言和,未免有点不太习惯。问寒问暖之间,总有些神态不自然;笑面相迎之时,又难免笑里藏刀。眼看离盟誓的日期越来越近,双方之间的气氛却越来越紧张。忽然一日,有情报传到晋军大营,说楚国人准备发动袭击。据说屈建说了这样的话:“如果杀死赵武和他的随从,晋国就被大大地削弱了。”荀盈建议赵武加强防备,赵武倒是很坦然,说:“万一楚国人发动进攻,我们就全军向左回转,进入商丘,他们还能把我怎么样?” 楚国人这边同样是顾虑重重。到了盟誓那一天,屈建命令楚国人在外衣里穿上皮甲,以备不测。伯州犁劝谏道:“这样做恐怕不太好吧?诸侯盼望受到楚国的信任,因此前来会盟。如果您不信任别人,等于是抛弃了使诸侯前来顺服的东西了。”屈建不以为然道:“晋国和楚国积怨已久,我不能不考虑什么事有利于自己。如果能够达到目的,哪里还管得了什么信任不信任?”伯州犁退下来之后就对别人说:“令尹恐怕活不过三年了。只求满足意愿而丢弃信用,这样能够得志吗?有意愿就形成语言,有语言就会产生信用,有信用又会巩固意愿,这三件事相辅相成,彼此依存。信用丢掉了,还能活到三年吗?” 晋国人的情报工作做得很细,楚国人将穿皮甲赴会的消息又传到了赵武的耳朵里。赵武对此感到担忧,将叔向找过来商量。叔向说:“这有什么了不起呢?一个普通人做出不守信用的事,尚且不得好死;一个会盟诸侯的卿做出不守信用的事,必然不能成功。那些说话不算数的人,不能给别人造成麻烦,这不是您应该担心的事。以信用召集别人,结果却披上了一层虚伪的外衣,必然没有人亲附他,哪里能够伤害我们?再说了,我们在宋国的地盘上,有宋国人帮着我们抗敌,就算楚军多一倍也无济于事,您又有什么好害怕呢?不过,事情还不至于到那一步,您就宽心去参加会盟吧!” 不只是晋、楚两国尔虞我诈,各怀鬼胎,其他各诸侯国都有自己的小算盘。鲁国的季孙宿虽然没有参加会盟,但是一直在国内进行遥控。他派人以鲁襄公的名义给鲁国的代表叔孙豹送去一封信,说:“一定要想办法把我国与邾国、滕国同等对待。” 众所周知,鲁国远大于邾国和滕国,而且鲁国人历来自视甚高,怎么会突然想起要与邾、滕这样的小国相提并论呢?说到底还是经济决定政治,口袋指挥脑袋——季孙宿担心会盟之后,鲁国同时要向晋国和楚国朝贡,不堪重负,所以想降低鲁国的级别,同时也降低朝贡的标准。 叔孙豹对这个命令感到很为难。凑巧不久之后,齐国人提出将邾国作为附庸,宋国人请示将滕国作为属国,这两个小国就不能以诸侯的身份参加会盟了。叔孙豹说:“邾国和滕国是别人的私属;我国是堂堂正正的诸侯之国,为什么要和他们一样?宋国、卫国才是和我们对等的。”因为这件事,《春秋》里没有记载叔孙豹的族名,而仅仅是称之为“豹”,算作是对他违背国君命令的惩罚。 七月五日,弭兵会盟正式在宋国西门外举行。到了这个时候,晋、楚两国仍然在互相较劲,争执歃血盟誓的先后。这也难怪,排座次是中国人从古至今最关注的事情,容不得半点马虎。 晋国人说:“晋国本来就是诸侯的盟主,从来没有哪个国家能够在晋国之前歃血。”所谓歃血,就是将牲口的血涂抹在嘴唇上,以示守信之意。 楚国人说:“晋国和楚国的地位对等,如果晋国永远在前面,那就是楚国低于晋国了。而且晋国和楚国轮流组织诸侯会盟已经有很多年了,难道每次都是由晋国来主持的?” 叔向对赵武说:“诸侯归服于晋国的德行,不是归服于晋国主持结盟。您致力于德行,不要去争执先后。再说了,诸侯会盟,小国本来就应该承担一定的具体事务,就让楚国这个小国来主持会盟吧!” 很多时候,解决问题要的就是一个说法。赵武当即点头称是。于是,屈建率先歃血。轰轰烈烈的弭兵运动,经过一系列前戏、试探与摩擦,终于有惊无险地达到了高潮。 七月六日,宋平公以东道主的身份宴请晋国和楚国的大夫。按照当时的礼仪,宴请众多客人,应当奉一人为主宾。宋平公将这一尊荣给了赵武,屈建对此没有表示异议。也许在屈建看来,赵武已经在盟誓的时候给足了他面子,现在让赵武当主宾,就算是投桃报李吧。 七月九日,宋平公又在商丘的东北门举行宴会,招待与会的各国代表。在这次宴会上,屈建问了赵武一个问题:“贵国的先大夫士会的品德如何?” 赵武回答:“这个人的家事处理得井井有条,对于晋国人来说,一切都坦坦荡荡,他家的祭祀官对鬼神献祭,没有说过言不由衷的话。” 士会历经晋文公、晋襄公、晋灵公、晋成公和晋景公五个朝代,有“五朝贤臣”之称,《国语》里评价士会,说他“辅佐晋文公、晋襄公称霸诸侯,诸侯对晋国没有贰心;以上卿的身份辅佐晋成公、晋景公,军中没有产生过问题;当晋景公的中军元帅主政晋国,还兼任太傅,修正刑法,整理法规,晋国没有不守法的百姓,后人都以他订立的法规为准则。” 屈建回去之后,将赵武的话转述给楚康王,楚康王很感慨:“高尚啊!能够让神和人都高兴,难怪士会能够辅佐五世国君为诸侯的盟主。” 屈建也感叹道:“晋国领袖诸侯是理所当然的事,虽然人说晋国的卿不如楚国的卿,但是有叔向这样的大夫来辅佐他们的卿,楚国却没有和他们相当的人才,不可与之争锋!” 弭兵会盟后,晋国代表团经过郑国返回晋国。郑简公在垂陇(地名)设宴招待赵武,公孙舍之、良霄、公孙夏、子产、子大叔、印段和公孙段七人作陪。这七个人都是郑穆公的后人,被称为“七穆”,也就是郑国最有权势的七大家族的代表。赵武很感动,对他们说:“七位大夫陪同君侯招待赵武,这是赵武的荣幸。为了完成君侯的赏赐,请你们都赋诗以言志,我赵武洗耳恭听。” 文以载道,诗以言志。春秋时期的中国贵族,如果不会吟几句诗,是应付不了大场面的。当下公孙舍之吟了一首《草虫》: 喓(yāo)喓草虫,趯(tì)趯阜螽。未见君子,忧心忡忡。亦既见止,亦既觏(gòu)止,我心则降。 陟(zhì)彼南山,言采其蕨。未见君子,忧心惙惙。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说。 陟彼南山,言采其薇。未见君子,我心伤悲。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夷。 草虫唧唧,扰乱我心;见不到心上人,忧心忡忡;只有见到他,两情相悦,我的心才能平静。——这是《诗经·召南》中记载的一首爱情诗,公孙舍之以此表达郑国对晋国的信赖,也是表达他本人对赵武的尊重。赵武听了,连忙站起来对公孙舍之说:“好啊,您真是百姓的主人!只不过赵武愧不敢当。” 接着良霄吟了一首《鹑之奔奔》: 鹑之奔奔,鹊之彊彊。人之无良,我以为兄。 鹊之彊彊,鹑之奔奔。人之无良,我以为君。 鸟儿成双成对,互相追逐,君侯如果品行不良,又怎么能够当君侯呢?——据说,这是当年卫国人讽刺宣姜与公子顽通奸而写的一首诗,载于《诗经·邶风》中。 十六年前,也就是公元前562年,郑简公曾派良霄出使楚国,要他办与楚国绝交的差使,结果楚国人将良霄扣押起来,直到公元前560年冬天才释放回国。因为这件事,良霄一直对郑简公有意见,所以借这个机会发泄出来了。 赵武当然听明白了良霄的意思。但是在这种情况下,他不能正面回应良霄,只好装傻道:“哎呀,这可是床笫(zǐ)之间的话语,不能出门的,何况是在这远离国都的地方?我不敢听啦!” 轮到公孙夏了,公孙夏吟了《黍苗》的第四章: 肃肃谢功,召伯营之。烈烈征师,召伯成之。 这是将赵武比喻为周朝初年的政治家召伯,赞扬他的文治武功。赵武谦虚道:“这都是寡君的功劳,并非赵武的功劳。” 子产吟了《隰桑》: 隰桑有阿,其叶有难。既见君子,其乐如何! 隰桑有阿,其叶有沃。既见君子,云何不乐! 隰桑有阿,其叶有幽。既见君子,德音孔胶。 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洼地的桑树婀娜多姿,树叶茂盛繁密,能够在这里见到君子,别提多高兴!赵武听了,微笑着说:“我愿意接受最后一节。” 最后一节翻译成现代文的意思是:心中爱慕这个人,却又欲说还休;心中对这个人有深深的爱意,如何能够忘记!这是委婉地告诉子产,你就别光对我说好话了,我更想听听你的教诲。 子大叔吟了《野有蔓草》: 野有蔓草,零露漙(tuán)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这是一首青涩的爱情诗,写的是清晨在山野里偶遇美人那种一见钟情的欢欣。子大叔第一次见到赵武,所以有此一比。赵武感谢道:“您太客气了。” 印段吟了《蟋蟀》: 蟋蟀在堂,岁聿其莫。今我不乐,日月其除。无已大康,职思其居。好乐无荒,良士瞿瞿。 蟋蟀在堂,岁聿其逝。今我不乐,日月其迈。无已大康,职思其外。好乐无荒,良士蹶蹶。 蟋蟀在堂,役车其休。今我不乐,日月其慆。无已大康,职思其忧。好乐无荒,良士休休。 蟋蟀在堂前鸣叫,一年就要结束了。今天如果不及时行乐,岁月就要溜走了。但是不能过度欢乐,应该居安思危,请您提高警惕,提防意外。赵武正色道:“说得好啊,这是保护家族的大夫应有的品德,我受教了!” 公孙段吟了《桑扈》: 交交桑扈,有莺其羽。君子乐胥,受天之祜。 交交桑扈,有莺其领。君子乐胥,万邦之屏。 之屏之翰,百辟为宪。不戢不难,受福不那。 兕(sì)觥其觩,旨酒思柔。彼交匪敖,万福来求。 这首诗收录于《诗经·小雅》中,寓意君子知书达理,受到上天的护佑。赵武说:“彼交匪敖(不骄不傲),这福气还能跑到哪里去呀?如果按照这些话去做,就算想推辞福禄,也不可能啊!”于是举杯向郑国的各位大夫敬酒,宾主尽欢。 宴会结束之后,赵武和叔向谈论郑国的几位大夫,说:“良霄这家伙将要有灾难了。诗以言志,他的心愿在于指责自己的国君,这样能够长久吗?就算侥幸,将来也一定会逃亡。” 叔向说:“是啊,这个人太过狂妄,不出五年便可见分晓。” 赵武又说:“其他几位倒是不错,尤其是公孙舍之,因为他处于上位而谦虚自抑,他的家族必定长久。其次是印段,因为他欢乐而有节制。欢乐是用来安定百姓的,乐而不淫,不也是可取的吗?” 弭兵运动是春秋时期最值得称道的外交活动。通过弭兵运动,晋、楚两大军事集团第一次真正走到谈判桌前,为结束对抗、谋求和平而进行对话。自此之后的四十年间,两个大国没有发生直接军事冲突,中原各国因此也获得了四十年的休养生息时间。如果有人对四十年的和平嗤之以鼻的话,我建议他算算巴黎和会与第二次世界大战之间有多少年的间隙。 弭兵运动的实际主导者,无疑是赵武和屈建。但是由于向戌在其中穿针引线,做了大量具体的工作,历史上一般将弭兵运动的主要功劳归于向戌。而作为当时两个大国的统治者——晋平公和楚康王——反倒显得没那么重要了。事实上,弭兵运动还造成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结果:由于国际局势缓和,外部斗争的压力减轻,各国内部的矛盾变得越来越突出,卿大夫阶层为了争权夺利不惜头破血流,公室的势力普遍遭到削弱。一般认为,以公元前546年为界,春秋由诸侯争霸的时期转入了大夫兼并的时期。 向戌本人对自己的这一壮举也颇为自得。据《左传》记载,弭兵会盟之后,向戌主动向宋平公请求赏赐,也就是讨赏。他的原话是:“请免死之邑。” 这句话从字面上理解,就是“请求免死的城池”。一种观点认为,这是向戌的自谦之言,请求国君赏给他聊以为生的土地;另一种观点认为,弭兵会盟兹事体大,直到歃血的前一刻还有诸多变数,万一事破,向戌难逃一死,因此向戌是将脑袋挂在裤裆上来办这件事,现在事情成了,所以称为“免死之邑”;还有一种观点,认为“免死之邑”类似于后世的丹书铁券,是国君发给功臣的“脱罪保证书”,如果有犯死罪的行为,功臣本人“身免三死”,其子孙则可以“免一死”。 不管出于何种理解,当时宋平公准备赐给向戌六十座城镇却是不争的事实。在将这六十座城镇的土地文书发给向戌之前,宋平公先拿给司城乐喜(子罕)过目。乐喜说:“但凡诸侯小国,晋、楚两国总是用武力来威胁他们,使得他们害怕。也正是因为害怕,这些国家才上下和睦,力求安定,以在大国之间求得生存的空间。如果没有了外部的威胁,他们就难免骄傲,骄傲则祸乱发生,祸乱发生则必然灭亡。上天生长了金、木、水、火、土五种原料,百姓全部都用上了,废掉其中任何一种都不行。谁能够真正丢掉武器?自古以来,武器就存在了,它是用来威慑不轨之徒、宣扬文德教化的。圣人依靠武力而兴起,害群之马因为武力而受到惩罚。天下兴亡,都因刀兵而起。现在向戌想尽办法搞什么弭兵运动,谋求丢掉武器,这不是忽悠大家吗?不惩罚他已经不错了,还敢来要求奖赏,这简直是贪得无厌!”说着拔出防身的小刀,将文书上的字都削去,然后扔了它。 乐喜的话说得有没有道理?应该说,有一定的道理。有人类就有战争,弭兵作为一种良好的愿望,在很多时候是通过军事的平衡而不是失衡来达到的。也就是说,只有敌对的各方都对别人的武力心存畏惧的时候,弭兵才成为一种可能。以晋国和楚国为主导的弭兵运动,也正是因为两个国家近百年来的相持不下才被提上议事日程。握手言欢的背面,是蠢蠢欲动的刀兵相见,只要这种军事平衡在某一处被打破,战争必定又重新开始。对于夹在两个大国之间的小国而言,弭兵既是好事,也是坏事,外部压力的消失往往是内部矛盾激化的先兆。乐喜正是看到了这一点,才对向戌提出了严肃的批评。 关于乐喜这个人,有一个故事可以看出他的品性。公元前558年,宋国有个平民给乐喜送来一块宝玉,乐喜拒不接受。献玉的人说,这是一块难得的宝玉,经过玉师鉴定才敢献给您的,请您一定要收下。乐喜说:“我以不贪为宝,你以玉为宝。如果我接受了你的玉,那我们两个都失去了自己的宝贝,这又何必呢?”那个人赶紧跪下磕头说:“我一介平民,拿着这么好的宝玉实在是不安全,所以才来献给您的啊!”乐喜觉得他说得有道理,于是将宝玉收下,给了那个人相当的财富,并派人送其回乡。 向戌得知乐喜毁掉了土地文书,情绪十分稳定,仅仅是给宋平公写了一封信,表示自己愿意推辞那六十座城镇,不要封赏了。但是向氏家族的其他人十分恼火,商量着要攻打乐喜。向戌制止了他们,说:“我将要做自取灭亡的事情,是他让我生存了下来,没有比这更大的恩德了,难道你们要向恩人开战吗?” 乐喜的直言不讳和向戌的从善如流,在历史上被传为美谈。《左传》对此评价:君子说‘那位人物,是主持正义的人’,指的就是乐喜吧!‘用什么赏赐我,我都接受它’,指的就是向戌吧!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现在我们来说说另一桩关于崔杼的家事。 无咎这个年轻人,原本不是崔家的。他的父亲棠公,是齐国棠邑的大夫;母亲东郭姜,是东郭偃的姐姐,因为嫁给了棠公,所以又被称为棠姜。棠公死后,崔杼娶了棠姜,无咎便跟着母亲来到了崔家,认崔杼做了继父,并且跟舅舅东郭偃一道成为了崔杼的家臣。 崔杼的原配夫人死得早,给他留下了崔成和崔强两个儿子。棠姜嫁给崔杼后,又给他生了崔明。按照嫡长子继承制的原则,本来应该由崔成来担任家族的继承人。但是崔成自幼体弱多病,加上棠姜深得崔杼宠爱,崔杼便废除了崔成的继承人地位,改立崔明为继承人。 崔成对这一安排倒也没什么太大意见,毕竟身体状况摆在那里了,没有必要硬撑着。但是他向崔杼提出一个要求——将崔地封给他,作为养老的地方。 崔地是崔氏家族的发祥地。崔成的要求显然有点过分,但崔杼还是打算答应他,当作是对剥夺了他的继承权的补偿。但是,当具体经办家族事务的无咎和东郭偃得到这个消息,他们异口同声地表示反对:“这怎么行?” “崔地有崔氏家族的宗庙,只能够归宗主所有。”无咎理直气壮地对崔杼说。所谓宗主,当然是指崔家未来的主人崔明。从血缘关系上讲,无咎与崔成、崔强没有任何瓜葛,和崔明却是同母异父,当然要向着崔明,保护他的权益。 崔杼觉得无咎说得也有道理,便将这事给搁了下来。 崔成和崔强兄弟火冒三丈,他们觉得父亲的做法很不可理喻。无咎是什么东西啊,他连崔家的血脉都沾不上边,不过是一个寡妇带过来的拖油瓶罢了,崔家给他一碗饭吃,让他人模人样地当个家臣,已经是很大的照顾,他凭什么对崔家的内政指手画脚呢? 还有那个东郭偃,本来只是个车夫,因为把姐姐嫁给了崔杼,便堂而皇之地洗脚上田,当上了崔家的内务总管,他能够把自己的本职工作做好就不错了,居然也敢在崔杼面前胡说八道,挑拨他们的父子关系! 兄弟俩越想越觉得委屈,跑去找庆封诉苦,将家里的不平之事一股脑向庆封倒了一遍,说:“他老人家(指崔杼)的为人,您是知道的,只听得进无咎与东郭偃的话,别人都说不上话。这样下去,我们担心那些人会害了他老人家。” 自从齐庄公死后,齐国就是崔、庆两家的天下,而庆封的这场富贵,又是拜崔杼所赐。因此这些年来,庆封对崔杼言听计从,视为父兄。按理说,崔杼家的事,庆封也应该关心一下。但是自古清官难断家务事,何况是齐国第一权臣的家务事?听到崔氏兄弟这么说,庆封也不便于当场表态,只好安慰他们:“你们先回去,我考虑一下。” 崔氏兄弟走后,庆封将自己的家臣卢蒲弊找来,把崔家发生的事给卢蒲弊说了,然后询问他的意见。 “您说的那个人,不是弑君之贼么?”卢蒲弊大大咧咧地说。庆封吓了一跳,连忙做了一个“嘘”的手势,示意隔墙有耳,要卢蒲弊不要乱说话。 “我说的是事实啊!”卢蒲弊不理会庆封的紧张,接着说,“他犯有弑君之罪,就是国君的仇人,现在家里又闹矛盾,那是上天将要抛弃他了,您有什么好操心的呢?再说了,崔氏被削弱,那是庆氏将要崛起的征兆啊!” 最后一句话说得庆封怦然心动:是啊,如果崔杼家里发生内斗,崔氏的势力必定遭到削弱,到那时,庆氏趁势而起,何愁齐国不是庆氏的天下? 就让崔家去乱吧,我瞎操什么心呢? 过了几天,崔成和崔强又来找庆封。这一次,庆封干脆火上浇油,说:“只要是有利于他老人家的事,我都会去办。区区无咎和东郭偃又算得了什么,你们尽管放手去干,若有危难,我自会出面帮助你们。” 说完这席话,他拍了拍兄弟俩的肩膀,用一种近乎诚挚的眼神看了他们一会儿,又说:“我深受崔家的大恩,如果能够报答一二,此生也就无憾啦!” 收到庆封开出的空头支票后,崔成和崔强的心中便有了底气。公元前546年9月,兄弟俩发动军事政变,在崔家的议事大厅上公然刺杀了无咎和东郭偃,然后带领武士向内院进攻,准备向崔杼讨一个说法。 崔杼是什么人?他是靠耍阴谋起家的人,齐国的两代国君齐灵公和齐庄公都是死于他的手下。他怎么会不知道“讨说法”意味着什么呢?他没有做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马上命人驾车,准备逃出府邸。事发突然,家里的人都被外面的动乱吓坏了,个个慌不择路,一哄而散,只有一个养马的还在坚守岗位,替崔杼套好了马车,然后由一个贴身的宦官驾着马车往外冲。 “求列祖列宗保佑,如果崔氏有福,就让这灾祸仅仅降临到我身上吧!”崔杼暗自祷告。 他逃出自己家,转了两条街,迎面就遇到了庆封和他手下的武士,全部是全副武装到牙齿,黑压压的足有一两千人。 “崔氏和庆氏有如一家,是谁胆敢作乱?我来为您讨伐他!”庆封威风凛凛地站在战车上,也不待崔杼回答,大声喝道,“全体将士听令,讨伐敢于犯上作乱的崔氏逆臣,格杀勿论!” 听到“崔氏逆臣”四个字,崔杼的脑子里立刻闪过一个不祥的念头:庆封如何能够预知崔家有乱,这么快就调集人马前来搭救呢? 但是已经轮不到他来思考了,只见卢蒲弊将手中的宝剑一挥,庆氏族兵同声喝道:“诺!”向崔府杀去。 崔成和崔强万万没有想到庆封会来这一手,连忙关起门来迎战,但是很快就被卢蒲弊攻破了。庆氏族兵闯进崔府,不分青红皂白,见人就杀。崔成和崔强来不及逃跑,死于乱军之中,棠姜上吊自杀。只有崔明翻出围墙,躲到墓地之中,才侥幸躲过一劫,后来又辗转逃到鲁国。 而那些没被杀死的崔家男女老少,统统被卢蒲弊以谋反之罪抓起来带走,送到庆封府上去做奴隶。 做完这一切之后,庆封派卢蒲弊向崔杼报告:乱臣贼子已经伏法,现在您可以放心回家了。 卢蒲弊亲自驾车,将崔杼送了回去。这时的崔府只剩下断壁残垣,空无一人。在这座曾经辉煌一时的府邸中,发生过诸多影响齐国历史的大事。当年大子光被齐灵公发配到齐国东部,又偷偷回到临淄,就是藏匿此处,伺机发动政变,当上了国君;棠姜与齐庄公私通,多少次松风午后,花前月下,他们不避人耳目地公然调情,在这里给崔杼送了一次又一次绿帽子;而崔杼终于无法忍受,又是在这座宅院中埋伏兵甲,将齐庄公送上了不归之路。现在,崔成和崔强倒在血泊之中,棠姜成为了孤魂野鬼,崔明不知所终,这一切,仿佛给崔杼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 当天夜里,崔杼找了一根绳子,将自己和棠姜吊在同一根房梁下,结束了自己充满阴谋和冒险的一生。 崔杼的死,无疑是庆封所期盼的结果。但是,如果从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来看,崔氏兄弟与无咎的矛盾是最初的诱因,卢蒲弊对庆封的点拨是关键的推力。至于庆封本人,似乎并没有起到太明显的作用。换个说法,庆封虽然靠阴谋诡计挤垮了崔杼,但那主要是卢蒲弊的功劳,与他本人的政治手腕没有太大关系。 公元前545年夏天,齐、陈、蔡、北燕、杞、胡等诸侯联袂前往晋国朝觐晋平公。齐景公出行之前,庆封明确表示反对,说:“我们并没有正式参加宋之盟(即弭兵会盟),为什么要去晋国朝觐?” 听到庆封这样说,齐国的群臣都面面相觑,齐景公也哑口无言,不知道说什么好。也许大伙心里都在想,这庆封难道是天外来客,不谙世事吗?但是谁也不敢发表异议,因为自崔杼死后,庆封一家独大,大权独揽,连齐景公也要看他的脸色行事,又有谁愿意去触他的虎须呢? 最后还是陈须无站出来说:“先考虑如何应付大国,再考虑财货,这是合于礼的。小国事奉大国,即使没有参加大国组织的活动,也要顺从大国的意图,这也是合于礼的。以我们现在的状况,敢背叛晋国吗?就算我们没有参加宋之盟,重丘的会盟却是不可以忘记的,请您务必让国君出行!” “这样啊……”想不到庆封倒也通情达理,略作思考后说,“就照你的意思办吧。” 大伙这才醒悟过来,敢情这庆封根本就不通政治,只是在那里瞎胡闹呢! 没过多久,庆封将国事交给儿子庆舍处理,自己带着妻妾和财产跑到卢蒲弊家里,成天喝酒打猎,过起了寓公的日子。 既然是当寓公,呆在自己家里就很舒服,为什么非要跑到卢蒲弊家里去呢?说起来也是一桩奇闻——原来庆封有个非常特殊、前卫的爱好,喜欢跟别人交换妻妾来玩乐,也就是所谓的换妻。这个爱好口味太重了,只有卢蒲弊与他臭味相投,两个人玩得不亦乐乎。庆封嫌来来回回太麻烦,所以干脆搬到卢蒲弊家里,过起了共妻的日子。 虽说将国事交给庆舍处理,庆封仍然是齐国的首席重臣。没过几天,朝中的大夫就跑到卢蒲弊家里来向他汇报工作。 庆封在卢蒲弊家里发布了一道命令:那些因政治原因而流亡在外的齐国人,如果得到崔杼余党的消息,前来报告,就可以将功抵罪,回到齐国。 这道命令自然是为了收买人心,而且很有可能是出自于卢蒲弊的建议。不久之后,当年因为崔杼之乱而逃亡在外的卢蒲癸(guǐ)便回到了齐国。 卢蒲癸是卢蒲弊的同族,通过卢蒲弊的介绍,担任了庆舍的家臣。庆舍很欣赏卢蒲癸,将女儿嫁给他。有人对卢蒲癸说:“男女结婚要区别是否同姓,你却不避同宗,这样恐怕不好吧?” 庆氏是姜姓,卢蒲氏也是姜姓,按照同姓不婚的原则,本来是不可以结亲的。卢蒲癸却不以为然地说:“同宗不避我,我为什么要避同宗呢?这就好比赋诗的断章取义,我按自己的需求去理解就是了,管他什么同宗不同宗?” 卢蒲癸当了庆舍的女婿,两个人的关系就密切了。他又对庆舍说起了当年跟他一起逃亡的王何,庆舍便让王何也回到齐国,让卢蒲癸和王何当了自己的贴身警卫。 庆封父子如果稍微有点政治敏感性,就应该觉察得到不对劲:卢蒲癸和王何都是齐庄公的亲信,因为齐庄公被杀才流亡在外。而齐庄公死后,崔、庆两家专权,齐庄公的旧臣对他们无不恨之入骨,怎么会突然改变立场,心甘情愿地当起了庆氏门下的走狗呢? 种种迹象表明,一场针对庆氏家族的风暴正在酝酿,而幕后推手不是别人,就是那位成天与庆封玩换妻游戏的卢蒲弊。 按照齐国的规定,卿大夫在朝中办事,由公家供给伙食,标准是每人每天两只鸡。齐景公当朝的时候,政局先后由崔氏和庆氏把持,公家政治荒废,连管伙食的人都敢于贪污腐败,私自将两只鸡换成了两只鸭。传菜的人知道了,干脆连鸭肉都私吞掉,只端上肉汤来。可怜那些大臣,在朝中办了半天事,只喝到点汤汤水水,大部分人仍然是敢怒而不敢言,只有子雅和子尾两个人站出来表示愤怒,发了一通牢骚。 庆封听到这件事,就告诉了卢蒲弊。按照庆封本人的意思,宫里的后勤工作也确实该抓一抓啦,连卿大夫的鸡都敢偷,成何体统?卢蒲弊听了,却是另一种意见,他对庆封说:“把这些人比作禽兽的话,我就要睡到他们的皮上了。” 古人杀死野兽,食其肉而寝其皮。卢蒲弊的意思很明显:这些人不知天高地厚,成天叽叽歪歪,不如杀了清静! 庆封完全没有意识到卢蒲弊这是在将他往火坑里推。在卢蒲弊的建议下,他命令析归父去找晏婴,明确告诉晏婴:“子雅和子尾仗着自己是公孙(均为齐惠公之孙),狂妄自大,目无尊长,我打算讨伐他们,请你共同参与。” 晏婴连连摇头,说:“您找错人啦!我手下那些人既不中看,也不中用,我的智慧也不配与您同谋,您还是另寻高明吧!但我也不会把这件事泄露出去,您如果不相信,可以盟誓为证。” 析归父回去将晏婴的话转告庆封。庆封说:“他都这样说了,还用得着盟誓吗?”于是派人去找大夫北郭子车,北郭子车也婉拒道:“每个人都在用不同的方式忠君报国,这件事不是我能够做到的。” 没过几天,整个临淄都知道庆封要对子雅和子尾动手了。山雨欲来风满楼之际,有一家人显得特别镇静,那就是陈须无和陈无宇父子。 陈家人的思维与众不同。按一般人的思维,大乱将至,首先要考虑的问题是:“我们该怎么避祸?”但是据《左传》记载,当时陈须无问陈无宇的问题是:“大乱将至,我们能得到什么?” 陈无宇回答:“我们能够在庄街上得到庆氏的木材一百车。” 庄街是临淄城里的大街,木材则是建房子的主料。这是一句政治隐语,意思是:庆氏必败,我们可以趁乱而起,掌握大权。 陈须无说:“如果是那样,我们可要好好地守住它们啊!” 自公元前672年公子完逃到齐国寻求政治避难,陈氏家族在齐国的历史已经有一百多年,他们代代相传,诚敬守业,小心翼翼地延续了家族的火种,同时目睹了齐国政局的风云变幻,洞悉了其中的生存法则,也开启了他们谋求权力的欲望。后来的人一般认为,通过陈须无父子的这次对话,陈氏家族篡夺姜氏政权的野心已经萌芽。 公元前545年9月,卢蒲癸和王何决定杀死庆封父子,为齐庄公报仇。事前,两个人举行了占卜,然后还将占卜的龟板拿去给庆舍看,煞有介事地问庆舍:“有人为了攻打仇人而占卜,请您看看结果如何?”庆舍哪里知道这是在算自己的命?他仔细观察了龟板的裂纹,说:“事能成,见到了血。” 同年十月,庆封离开临淄,前往莱地打猎,命令陈无宇等一批大夫跟从。几天之后,陈须无派了一名使者到莱地,向庆封请示说:“无宇的母亲病重,请让他回去送终。” 庆封一听,也很重视,派家里的占卜官给陈无宇的母亲占卜,并将龟板拿给陈无宇看。陈无宇一看就捧着龟板大哭起来,说:“这是死兆啊!” 庆封看到陈无宇那悲伤的样子,自然深信不疑,也没有要求亲自察看龟板,准了陈无宇的假,让他回去给母亲送终。但是,庆封的堂弟庆嗣在一旁看到了,隐隐觉得不对劲。他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仔细梳理了一番,认定陈无宇的请假绝非偶然,而是另有原因。 “莫非,庆氏家族将有大难了?”庆嗣想到这一层,不寒而栗,连忙跑去找庆封:“请您停止打猎,赶快回到临淄,否则将有大祸!” 庆封笑了,整个齐国都掌握在自己手里,临淄又有庆舍坐镇,能出什么乱子呢?他不听庆嗣的劝告,继续在莱地喝酒打猎,丝毫没有担忧之意。庆嗣退下来之后就对亲信说:“兄长恐怕要流离失所了,如果能够逃到吴国、越国这样的偏远之地,也算是万幸。” 陈无宇渡过济水,顺道就将济水上的桥梁毁坏,渡船也统统凿沉。而在临淄城内,卢蒲癸和王何也正在紧锣密鼓地准备发动政变。一连数日,卢蒲癸都是早出晚归,行色匆匆,家里也明显地加强了戒备,不断有武装人员出入。 这一切引起了卢蒲癸的老婆卢蒲姜的怀疑。她对卢蒲癸说:“你如果有事情就不要瞒着我,否则一定不能成功。” 卢蒲癸一开始不说,卢蒲姜可是庆舍的女儿啊,这事告诉她还得了?但是经不住那女人纠缠,卢蒲癸又不是个会撒谎的主儿,竟然就将要攻打庆舍的事告诉了她,而且告诉她,只等到“尝祭”(也就是秋祭)那一天,庆舍从府里出来就动手。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应该说,差不多就没戏了。当年郑厉公想用雍纠杀祭仲,就是因为雍纠向老婆走漏了风声,反而被祭仲抢了先机,结果雍纠被杀,郑厉公出逃。现在卢蒲癸又重蹈了雍纠的覆辙,将这么重要的事告诉了自己的老婆,可见一个人,不学点历史是不行的。 但是,当卢蒲姜听到这个事情,采取的立场很耐人寻味,她对卢蒲癸说:“我父亲性格倔强,喜欢和别人对着干。如果没有人劝阻他,他反倒不想出门,请让我去劝阻他。” 卢蒲癸说:“好。” 同年十一月七日,齐国在宗庙中举行尝祭,庆舍将要到场主持。当天早上,卢蒲姜跑到娘家,对庆舍说:“有人想要在宗庙中刺杀您,请您千万不要出门。” 庆舍不耐烦地说:“谁敢刺杀我?”不听卢蒲姜的劝阻,按原计划出行。 自古以来,恐怕没有比这更富有戏剧性的一幕了:女婿要杀岳父,女儿一边帮着老公出谋划策,一边又跑到父亲这里将阴谋告诉他,客观上却又促使父亲更加坚定了出门的意愿。人说忠孝不能两全,这个女人却在矛盾不可调和的情况下,依然保持了对丈夫的忠和对父亲的孝。作为后世之人,很难评价这究竟是一种智慧,一种无耻,还是一种无奈? 宗庙在公宫之中。庆舍命卫兵将公宫包围起来,卢蒲癸和王何手持长戈跟在他身边。从这一安排来看,庆舍是有防备的。但是,当最亲信的人已经背叛,再多的防备也不过是虚设。最坚强的防备是人心而不是武士,这一点,是诸多统治者难以明白的道理。 当天祭祀之后,齐景公还安排了众多娱乐节目招待各位大臣,大家喝酒狂欢,簇拥着前往鱼里(临淄地名)看戏。在这种普天同庆的气氛之下,庆舍的卫兵们不知不觉放松了警惕,他们脱下盔甲,放下兵器,将马匹从战车上卸下,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喝酒看戏。 趁着这个机会,子雅、子尾、陈须无、鲍国的手下偷偷地拿走了庆舍的卫兵的武装。子尾从袖子中抽出一支鼓槌,在门上敲了三下。 庆舍已经喝得差不多了,根本没有留意子尾这一动作。他举起酒杯,突然感觉背上一凉,接着腹内一阵剧痛,回头一看,只见卢蒲癸狞笑着,双手握住长戈,戈锋已经插入自己的身体。他来不及惊叫,王何又一戈斜扫过来,将他的左膀硬生生地砍下。 一时之间,戏台下血肉横飞,变成了杀戮战场。作为一个政客,庆舍无疑是不合格的;但是作为一个武士,他的武勇让人刮目相看。在身受重伤的情况下,他仍然奋力拼杀,撞到屋柱上,连屋梁都为之震动。甚至连桌面上的青铜器皿,也成为了他的武器,一连砸死了好几个人。最后,因为失血过多,庆舍倒在了血泊之中。他的亲信庆绳和麻婴也被杀死。 齐景公被眼前这一幕吓坏了,他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脸色苍白,汗流浃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鲍国跑到他身边说:“群臣这是为国君铲除忤逆之臣,请您不要担心。”陈须无则将他搀扶起来,给他换了衣服,迅速退到宫内。 远在莱地的庆封得到消息,星夜兼程赶回临淄,由于陈无宇破坏了济水上的桥梁和渡船,回到临淄城外已经是十一月十九日。他组织族兵进攻临淄的西门,没有攻克,继而又攻打北门,从北门进入了临淄,攻打公宫。陈、鲍等家族在公宫中拼死抵抗,打退了庆封的进攻。眼看各地前来“勤王”的军队越来越多,庆封不敢恋战,带着少数亲信逃到了鲁国。 作为见面礼,庆封将自己乘坐的马车送给了鲁国的权臣季孙宿。据《左传》记载,这辆车做工精细,装饰华丽,光可照人,堪称马车中的劳斯莱斯。 季孙宿很高兴,将这辆马车摆放在自家的院子里,来往的朝臣无不对它赞不绝口。大夫展庄叔见了,用手抚摸着闪亮的车身,说:“车甚泽,人必瘁!”(车这么漂亮,它的主人想必很憔悴吧)言下之意,连马车都造得这么漂亮,庆封必定敛聚了不少钱财,恐怕难免为此而心力交瘁。 一年之前,也就是公元前546年春天,庆封曾经代表齐国访问鲁国,他的车驾之美就已经引起了鲁国群臣的关注。仲孙羯对叔孙豹说:“庆封的马车可真漂亮啊!”叔孙豹说:“一个人的衣着、车马、装饰如果和他的身份不相称,必得恶果。马车再漂亮又有什么用呢?”当时叔孙豹还请庆封吃了一顿便饭,庆封大大咧咧,席间表现出诸多不敬,引起了叔孙豹的反感,于是吟了一首《相鼠》之诗对其进行规劝: 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 相鼠有齿,人而无止。人而无止,不死何俟? 相鼠有体,人而无礼。人而无礼,胡不遄死? 老鼠尚有皮,人却不知礼仪,不死还等啥?叔孙豹的话已经说得很重了,庆封却听不出其中的含义,还以为这是赞美他,一个劲地喝酒,直到酩酊大醉。 时隔一年,叔孙豹又请庆封吃了一顿便饭。庆封心想:今时不同往日,一年前我是齐国权臣,人人敬畏;现在我是流亡之身,必须有所收敛。庆封的想法是对的,可是做出来的事情却让人不敢恭维。 开餐之前,庆封煞有介事地端起酒杯,向诸神献祭。按照周礼的规定,但有饮食,必先献祭,这倒是没错,可献祭是主人的专利,客人来越俎代庖就很不合适了,而且有托大的嫌疑。 叔孙豹很不高兴,命乐工唱了一首《茅鸱》之歌,讽刺庆封不敬主人。和上次一样,庆封仍然不知道这是在批评他,赶紧端起酒杯向叔孙豹表示感谢。 不久之后,齐国派人到鲁国,责备鲁国收留庆封一事。庆封在鲁国呆不下去,只好南下投奔吴国。吴王馀祭收留了庆封,让他居住在朱方(地名),而且将女儿嫁给他。 奇怪的是,庆封虽然不通政治,不读诗书,搞经济却是一把好手。他在朱方收聚族人,投机赢利,很快就积聚了大批钱财,比在齐国的时候更为富有。消息传到鲁国,有人对叔孙豹说:“这还真是恶人好命,庆封又当上暴发户啦!”叔孙豹说:“不可这样说,好人发财叫做奖赏,坏人发财那是灾难,我看老天是想降灾于他,所以将他们聚集在一起好一网打尽吧。” 同年十一月,齐国实行拨乱反正,将崔杼之乱时逃亡到各国的公族人士都召回齐国。赏赐给晏婴邶(bèi)殿(齐国地名)附近的乡镇六十个,晏婴拒不接受。子尾对晏婴说:“富贵,是人们都有的欲望,您为什么不接受?”晏婴说:“庆氏拥有众多土地,满足了欲望,结果逃亡了。诚然,我现在拥有的土地不能满足我的欲望,如果将邶殿的土地赏赐给我,那也就满足了。可是欲望满足之后呢?离逃亡也就不远了。逃亡在外的人连一座城邑都不能主宰,那多没意思!我不接受邶殿的土地,不是讨厌富贵,而是喜欢富贵,怕失去富贵啊!而且,富贵这玩意,要像布帛一样,有一定的长度限制,让它不能无限制增长。治理百姓,要考虑到他们总是想生活富裕,器用丰厚,那就要用端正的道德加以限制,让他们的富贵程度不多不少,恰到好处。我不贪多,这就是对自己的限制。”儒家的中庸之道,在晏婴的这段话中已经得到充分的体现。 齐景公又赏赐给北郭子车六十个乡镇,北郭子车接受了;赏赐给子雅土地,子雅推辞的多,接受的少;赏赐给子尾土地,子尾悉数奉还;至于庆封的亲信卢蒲弊,竟然仅仅被流放到北部边境,这在当时也算是异数了。 弱国的外交智慧 公元前545年春天,曲阜一带出人意料的暖和,没有出现冰冻天气。鲁国的大夫梓慎夜观天象,预言道:“今年宋国和郑国恐怕要发生饥荒了,岁星本来应该在星纪,现在却已经到了玄枵(xiāo),这是因为天时不正,阴阳也因此不调。蛇骑乘于龙之上,而龙是宋国、郑国的星宿,所以发生饥荒的是这两个国家。玄枵,虚宿在它的中间。枵,就是消耗。土地虚而百姓耗,饥荒自然就产生了。” 简单地解释一下: 第一,岁星就是木星,其公转周期为11.86年,古人误以为是12年,所以用木星记年,称之为岁星。 第二,西方人将黄道附近的天空分为十二个区域,称之为黄道十二宫,也就是现代人常说的十二星座;中国古代的天文学家则将黄道附近的天空分为二十八个区域,称之为二十八宿。 第三,星纪所在的区域,与黄道十二宫中的魔羯座相当,在二十八宿中则为斗宿和牛宿。玄枵所在的区域,与黄道十二宫的水瓶座相当,在二十八宿中则为女、虚、危三宿。根据梓慎推算,当年木星应当在星纪的位置。但是据观察所得,却在玄枵的位置,所以叫做“天时不正”。 第四,按照中国古代阴阳五行的学说,木星为青龙,虚宿和危宿为蛇。木星跑得太快,插到了虚、危两宿之下,所以说“蛇骑乘于龙之上”。 第五,古人认为,天上的星宿对应地上的疆域,即所谓“天则有列宿,地则有州域”。宋、郑两国所在位置,正是木星对应的疆域。木星位置不正,宋、郑两国自然受到影响,将会发生饥荒。 关于星相命理之学,自古以来见仁见智,未有定论,在此亦不做深入探讨。从《春秋》和《左传》的记载来看,这一年中原地区的收成确实不太好,宋、郑两国尤其不景气。但是,就在这一年秋天,按照弭兵会盟中“从今以后,晋国的盟国要向楚国朝觐,楚国的盟国也要向晋国朝觐”的约定,各国诸侯顾不上饥荒,纷纷派代表或亲自到新田和郢都朝觐晋平公和楚康王。一时之间,进出山西和湖北的大路上,飘扬着各国旗帜的华丽马车络绎不绝,国际之间的交流大大活跃起来。 在位已经四十七年的蔡景公不顾年事已高,前往新田朝觐了晋平公。从蔡国到晋国,郑国是必经之路。蔡景公去的时候,郑简公派公孙舍之到新郑的东门外慰劳他;回的时候,郑简公又在新郑城内设宴亲自招待他,以尽地主之谊。应该说,郑简公做得蛮有人情味,但是蔡景公不知出于何种心态,对郑国人的热情始终不太感冒,甚至可以说有诸多不敬。 子产对此评论道:“蔡侯恐怕有灾难降临了。一个月前他经过这里,国君派子展(公孙舍之字子展)到东门外慰劳他,他表现得很倨傲。现在他回来又经过这里,国君亲自接待他,他还是那么漫不经心,这就是他的本性了。作为小国的国君,侍奉大国,本来应该战战兢兢,他倒好,反而将轻慢作为本性,能有好结果吗?如果他被杀,杀他的人肯定是他儿子。” 子产敢于如此确切地预测蔡景公的下场,并非空穴来风。据《左传》记载,这位蔡景公人老心不老,长期跟自己的儿媳通奸,而且不避人耳目,已经在国际上传为奇谈。两年之后,蔡景公果然死于亲生儿子之手,扒灰毕竟是要付出代价的。 就在蔡景公访问晋国的时候,郑简公也派大夫子大叔出访楚国。但是子大叔没有见到楚康王,刚走到汉水就被楚国人劝回去了。楚国人说:“在宋国结盟的时候(即弭兵会盟),贵国的国君亲自参加,现在却派大夫前来朝觐,寡君对此感到迷惑。大夫姑且回去,我们将派人专程赶赴晋国把这件事情了解清楚,明确贵国国君是否应该亲自前来朝觐,再告诉你们。”话说得很客气,表达的意思却是毫不含糊:你不够资格朝觐楚王,换你们的国君前来! 子大叔回答:“在宋国的会盟,楚王明确表示要做有利于小国的事,让小国安定它的社稷,安抚它的百姓,用礼仪承受上天赐予的福气,这都是楚王亲口说的,也是我们这些小国的希望所在。今年郑国的收成不好,寡君因此派我奉上财礼,向贵国的办事人员表示敬意。现在您却对我说,你有什么资格参与郑国的大事?难道一定要寡君抛弃守卫疆土的职责,跋山涉水,顶风冒雨,才能满足楚王的心愿吗?如果是那样,寡君唯楚王的马首是瞻,岂敢不听命?只不过……”子大叔话锋一转,“这不符合会盟的精神,也使得楚王的德行有所缺失,对于您本人也不利,我们怕的就是这个啊!如果不是因为这层担忧,寡君哪里敢害怕劳苦,不亲自前来呢?” 那个年代的人,个个都是算命高手,预测专家。子大叔没有去成郢都,回到新郑之后就对公孙舍之说:“楚王快死了,不致力于修明德政,反而在诸侯那里索取无度,以图一逞,这样能够活得长久吗?”他还以《周易》的知识来阐释自己的观点,说,“《周易》中也有这样的情况,那就是‘遇复之颐’(由复卦变为颐卦),也就是迷了路往回走,凶象已现。这说的就是楚王吧!想实现他的愿望却忘掉了来时的路,想回来却找不到北,这就叫做‘迷复’,能不凶吗?” 预测归预测,当务之急却是给楚国人一个明确的答复。子大叔劝郑简公:“您就去一趟楚国吧,让他们高兴一下,而你就当是去给楚王送葬,如何?依我之见,楚国在近十年之内都无力争霸天下,只要我们不主动去惹怒他们,就不会有战乱降临,郑国的百姓也可以好好休息一下了。” 大夫裨灶也说:“臣夜观天象,今年岁星不在其应有的位置上,而是运行得过了头,已经危害到鹑(chún)尾(鹑火和鹑尾,分别包含柳、星、张三宿和翼、轸两宿,对应地上的王畿和楚地),如果我没说错的话,只怕周天子和楚王都活不长了。” 郑简公心想,既然你们都那样说,那就去吧,犯不着为了一个将死的人闹别扭。怀着这种阿Q心理,郑简公派子大叔前往晋国,向晋国汇报了有关情况,然后于同年九月由子产陪同前往郢都朝觐楚康王。 按照当时的习俗,诸侯到他国访问,未入对方国都之前,要接受对方的“郊劳”,也就是出城慰问。为此,必须寻找一块空地,拔除野草,清洁土地,然后堆土为坛,并用帷幕围蔽四周,以接待对方人员。 郑简公抵达郢都城外,却仅仅搭建了一些休息用的帐篷,没有搭建土坛。负责安排住宿的外仆(官名)对子产说:“从前先大夫陪同先君到各国访问,从来没有不筑坛的先例,这一规矩至今沿袭不改。现在您不除草也不筑坛,就搭起了帐篷,这样恐怕不好吧?” 子产说:“是这样的,大国诸侯去到小国,就筑坛;小国诸侯去到大国,草草搭起帐篷就行了,哪里用得了筑坛?” 外仆表示不解。 子产说:“大国诸侯去到小国,有五种好的目的——赦免小国的罪过,原谅它的错误,救助它的灾难,表扬它以德治国而且有法可依,教导它做得不到位的地方。小国没有困惑,心甘情愿地服从大国的领导,所以筑坛以宣扬功德,告诉后人不要懈怠。而小国诸侯去到大国,有五种坏的目的——听大国掩饰自己的罪过,要求得到所缺乏的物资,主动前去听命于大国,向大国贡献物品,服从大国突如其来的指示。如果不这样做,大国就加重小国的负担,无论红白喜事都要求小国出钱出力。这些都是小国的祸患,还用得着筑坛来宣扬这些祸患,而且告诉后人吗?” 说白了,郑简公本来就不想来楚国,是楚国人逼着来的,没有必要郑重其事地做足功课,将就着应付一下就行了。 裨灶的预测很准确。同年十一月,在位二十七年的周灵王驾崩。而这个时候,宋平公、鲁襄公、陈哀公、郑简公、许悼公等诸侯都在忙于前往楚国朝觐。对于天子的死讯,大伙也许仅仅是“哦”了一声,如同不相干的人一般,很快就将它抛诸脑后了。鲁国的史书《春秋》干脆没有记载这件事。《左传》则解释说,王室没有发来讣告,所以不记载这件事也是“礼也”! 前面说过,郑国是中原的心脏。各路诸侯南下楚国,郑国是必经之道。鲁襄公经过郑国的时候,郑简公已经在楚国了,只能委托良霄前往新郑北部的黄崖(地名)慰劳鲁襄公。 但是,良霄的傲慢态度引起了鲁国君臣的强烈不满。叔孙豹甚至说:“这个人如果不受到惩罚,郑国必然有大灾祸。恭敬,是用来维系民心的,他却丢弃了它,还能用什么来继承保有祖宗的积业?如果郑国人不讨伐他,也必定会因他而受到上天的惩罚。”从后面发生的事情来看,叔孙豹也是预言家,这是后话,在此不提。 裨灶的预测再一次得到验证。鲁襄公走到汉水的时候,听到了楚康王去世的消息。他的第一反应是松了一口气,马上决定打道回府。但是陪同鲁襄公出访的大夫叔仲带认为不可以这样做,说:“我们来这里是为了楚国,又不是为了某一个人,还是继续走吧!” 孟椒对此不以为然:“君子考虑长远,小人却只顾眼前。但是如果饥寒都顾不上解决的话,谁还会有工夫去顾及后果?不如姑且回去。” 叔仲带说:“我们不远千里来到楚国,不是因为楚国的仁义,而是因为它有盟主的名分,而且害怕它的武力。如果是为了它的仁义而来,当然应该庆贺它的喜乐,哀悼它的悲伤;因为畏惧而来,就更应该这样做啦!我们在国内听到楚国有丧事还要前往吊丧,现在途中接到讣告反而回去,这不是明目张胆地轻侮楚国么?到时候楚国人如果以此为借口讨伐我国,你们有没有办法抵御?如果有,那现在回去也罢;如果没有,还是老老实实向前走吧!” 两种意见碰撞,叔仲带占了上风。叔孙豹评价道:“叔仲带可以考虑让他独当一面了,孟椒还要多多学习才能任用。”大夫荣成伯也说:“忠诚的人多半目光较为长远。”在这种情况下,鲁襄公放弃了回去的打算,继续前进,并于当年年底抵达了郢都。 公元前544年的春节,鲁襄公是在郢都度过的。南方的春寒料峭,比北方更多了一层湿冷,让长期生活在曲阜的鲁襄公感到很不适应。更让他浑身起鸡皮疙瘩的是,楚国人提出,要他亲自为楚康王致襚。 所谓“致襚”,就是为死者穿衣,是春秋时期诸侯使臣参加他国诸侯的丧礼必行的礼仪——当然,死者的衣服早就由亲人给他穿好了,致襚也就简化成为向死者赠送衣服,并置于灵柩的东面这样一种形式,并非真的要为死者穿衣。 值得一提的是,致襚是由使臣完成的,从古至今,没有诸侯亲自致襚的先例。楚国人要鲁襄公亲自为楚康王致襚,无论对鲁襄公本人还是对鲁国来说,无疑都是极大的侮辱。 他把叔仲带找来臭骂了一通:“都是你的馊主意,早点回国的话,怎么会有今日的羞辱?”叔仲带无言以对。 他又向叔孙豹抱怨:“你看人家向戌多聪明,听到楚王的死讯,立马劝宋公打道回府,咱们还傻乎乎跑到郢都来自取其辱。”——宋公就是宋平公,向戌陪同宋平公访楚,听到楚康王去世的消息,对宋平公说:“我们就是冲着这个人来的,不是冲着楚国来的。国内的饥荒尚且顾不上,哪里还有工夫去安抚楚国的悲伤。姑且回去,让百姓休养生息,等着楚国人再立新君之后前来回罪好了。”宋平公听从了向戌的意见,就返回商丘去了。 叔孙豹到底比叔仲带底气足,等到鲁襄公发完牢骚,才不紧不慢地说:“事已至此,咱们还是想办法面对吧!” “如何面对?”鲁襄公余怒未消。 叔孙豹对他说了八个字:“祓殡而襚,则布币也。”翻译成现代文:先扫除棺材上的不祥之气,然后再致襚,这就好比朝觐时陈列钱币,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样……可行吗?”鲁襄公有点犹豫。 “当然。”叔孙豹嘴角露出一丝狡黠的微笑。 到了致襚那天,叔孙豹也未事先知会楚国人,安排了一个鲁国巫师,手里拿着桃木棒和笤帚,口中念念有词,绕着楚康王的灵柩转了一圈,用笤帚在灵柩上做了几个打扫的动作。事发突然,楚国人还来不及反应,巫师已经完成了驱邪仪式。鲁襄公这才捧着衣服,不慌不忙地走到灵柩以东,将衣服整整齐齐地摆放在架子上。 楚国人一开始也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后来有心细的人翻遍周朝的典籍,找出了这么一句:“君王参加臣下的丧礼,先派巫师以桃木棒和笤帚在灵柩上扫除不祥……”这才恍然大悟:敢情鲁国人这是反客为主,占了我们的便宜啊! 自古弱国无外交。对于鲁襄公来说,便宜是短暂的,屈辱是长久的。按照“诸侯五月而葬”的古礼,楚康王的葬礼拖到公元前544年四月才举行。根据楚国人的要求,鲁襄公、陈哀公、郑简公、许悼公等诸侯一直乖乖地呆在郢都等候,度过了一个极其乏味的春天,为的就是参加葬礼,给楚康王送葬。 《左传》记载,鲁襄公、陈哀公、郑简公、许悼公为楚康王送葬,送到了郢都西门之外。各国卿大夫则彻彻底底当了一回孝子,一直送到了墓地。 葬礼之后,楚康王的儿子熊麇(jūn)即位。此时屈建已经去世,楚康王的弟弟王子围当上了令尹。鲁襄公和各国诸侯又参加了熊麇的即位仪式。正是在这次仪式上,王子围的专横和熊麇的懦弱给大家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郑国的公孙挥就评论说:“这就是所谓的不配套吧!令尹必定会取代楚王,因为松柏之下的小草是很难茂盛的。” 松柏意指王子围,小草意指熊麇,强大的帝国总是在政权交替的时期暴露出脆弱的一面。但是,鲁襄公显然没有心情去幸灾乐祸。自去年十一月离开曲阜以来,他已经在国外足足呆了六个月。在那个交通和通讯都极其不发达的年代,六个月足以让一个人患上无可救药的思乡病,他想念曲阜了。不只是他,叔孙豹、叔仲带、孟椒等一干随员也都变得恹恹不乐,成天掰着指头计算回家的日子。 同年五月,鲁襄公终于踏上了回国的旅程。 虽然归心似箭,鲁襄公一行抵达楚国方城山的时候,却不得不停下来。国内传来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季孙宿趁着鲁襄公不在,出兵攻占了公室的直领地卞城。 将这个消息传递给鲁襄公的不是别人,正是季孙宿本人。他派自己的家臣季冶以迎接鲁襄公的名义来到方城山,给鲁襄公转交了一封他的亲笔信。 特别要说明一下,这封信的内容,季冶是不知道的。他从曲阜出发,快走到宋、郑两国边境的时候,季孙宿刚刚占领卞城,派人日夜兼程追上他,才将这包盖着“季”字封印的竹简交给他。换而言之,在见到鲁襄公之前,季冶压根不知道季孙宿占领卞城的事。 信上这样说:“臣听闻卞城守将将要背叛鲁国,于是亲率大军讨伐,现在已经得到卞城了。” 鲁襄公看完信,气得半天说不出话。“三桓”专鲁,并非一天两天的事。但是一直以来,“三桓”至少在表面上保持了对公室的尊重,没有人敢去动国君锅里的肉。现在自己才出国半年多,季孙宿就搞出这么大的动静,他究竟是想干什么? 叔孙豹等人也觉得这件事非同小可。季孙宿公然抢占公室的地盘,那等于是向公室宣战了,很可能打破“三桓”专鲁的局面,演变成季孙氏一股独大。这样的话,鲁襄公继续回国就显得鲁莽了,必须弄清楚国内的形势再作决定。 这是鲁襄公的艰难时刻。他一度打算返回郢都,向楚国借兵讨伐季孙宿。大夫荣成伯及时劝阻了他这个引狼入室的念头,说:“对于臣子来说,君主应该是绝对的权威。您如果不能号令自己的臣民,要依靠其他诸侯的武力来给自己壮胆,还会有谁来亲近您呢?假如您真的得到楚国的支持来讨伐季氏,鲁国人很有可能同仇敌忾,拼死抵抗。如果楚军能够攻克鲁国,那么天下诸侯都不在楚王眼中,何况是您呢?他肯定会派自己人占领鲁国,进而大举掠夺中原各国,将天下都归于他的统治之下,到那时,还有什么好处会轮到您吗?如果楚军不能攻克鲁国,那您就更麻烦了,完全断了自己的后路,不可能再回去,请您一定要三思而后行!” 鲁襄公无奈地说:“那照你的意思,我该怎么办?” “不如做个顺水人情,把卞城送给他算了!这样一来,他也许会有所收敛吧。您就当喝醉了酒发脾气,酒醒了也就过了,别放在心上,高高兴兴地回鲁国吧。” 鲁襄公心想,你说得轻松!我倒是愿意将卞城送给季孙宿,但谁能保证他没有其他想法,仅仅是得到卞城就满足了呢? 叔孙豹看出了鲁襄公的担忧,说:“我看那个季冶是个忠厚的人,您不妨将他找来说几句话,也许能够得到一些有用的信息。” 鲁襄公正有此意,于是命人将季冶找过来,故意对他说:“季孙宿也真是,想要这块地方就直说嘛,胡编什么守将叛变的事呢?这只能说明他故意对我疏远,让我感到很受伤啊!” 荣成伯也在一旁说:“季孙氏是鲁国的股肱之臣,国家大事,实际上也是季孙宿控制的。只要是他认为有利于国的事,都可以放心大胆地去做,卞城人有罪就去征讨,根本不用来报告国君嘛。” 两把软刀子刺在季冶的心上,产生了明显的效果。他满脸通红,低着头一言不发。“这件事与你没有任何关系,你也一直蒙在鼓里,又怎么能够怪你呢?”鲁襄公说着,拍了拍季冶的肩膀,“我只是想知道,我现在还能回国吗?” 听到这句话,季冶抬起头,用一种坚定的语气对鲁襄公说:“您就是这个国家的主人,谁敢抗拒您的命令?” “如此我就放心了。”鲁襄公赞许地点点头,暗中给叔孙豹使了个眼色。叔孙豹拍拍手,很快有内侍从后厅出来,捧着卿的衣帽来到季冶面前。 “这是赏赐给你的。”鲁襄公亲自接过衣帽,捧给季冶。季冶连忙伏在地上,表示不敢接受。鲁襄公再三坚持,他才勉强收下了。 季冶的表现使鲁襄公意识到,季孙宿即便有反叛之心,也难以得到鲁国人的支持。但他还是不放心,想留在楚国再观望一段时间。一天吃饭的时候,荣成伯借敬酒之机吟了一首诗: 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 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躬,胡为乎泥中? 这首名为《式微》的诗载于《诗经·邶风》中。翻译过来是:天要黑了,为什么还不回家呢?如果不是为了您的缘故,谁愿意风餐露宿,在泥泞中摸爬滚打呢? 听到这首诗,鲁襄公终于下定了回国的决心。五月下旬,他回到了曲阜。 季冶跟着鲁襄公回国之后,将季孙宿原来赏赐给他的田地全部退还给季孙家,从此再也没有进过季孙家。有人问起原因,他就直言相告:“他欺骗自己的君主,何必利用我呢?”季孙宿亲自跑到他家里去见他,他便装作没发生什么事似的,和季孙宿谈笑风生。但是当季孙宿不在场的时候,他始终不谈论季孙宿的任何事情。后来季冶病危,临死前交代自己的臣仆说:“我死之后,一定不可用国君赏赐给我的衣帽入殓,因为这不是由于德行而得到的赏赐,另外千万不要让季氏来安葬我。” 如此看来,季冶真算得上是一位君子。 外邦友人的音乐外交 父死子替,兄终弟及,是封建社会权力交接的基本制度。令发明这一制度的老祖宗感到欣慰的是,到了二十一世纪,仍然有一些国家采用着这种制度。比如说,朝鲜的金日成传位于金正日,金正日又传位于金正恩,这就是“父死子替”;古巴的菲德尔·卡斯特罗让位于劳尔·卡斯特罗,这就是“兄终弟及”;而在中国,大大小小的“官二代”甚至“官三代”正在茁壮成长,时刻准备着做社会主义事业的接班人。这一切,充分说明这一制度是有生命力的,经得起时间考验而且适用于各种社会形态。 然而,这一制度并非完美无缺,从逻辑上讲,父死子替和兄终弟及,二者之间存在矛盾——当一个男人又有儿子又有兄弟的时候,他究竟是应该优先考虑儿子呢,还是兄弟? 我们只能这样猜测,发明这一制度的老祖宗,他所在的年代,生产力还很不发达,人的寿命也很短。当一个男人去世的时候,他或许没有儿子,或许儿子还很小,不足以担当大任,所以往往要传位于兄弟,以保持家族的延续。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和社会的进步,人的寿命开始增长,私心也变得狭窄,男人们越来越愿意将家业和国家交给儿子,而不是兄弟。久而久之,父死子替成为常规,兄终弟及的事情则越来越罕见了。 前面说过,早在周朝建立之前,周王室的先祖周太王喜欢有才能的小儿子季历(即周文王的父亲),很想立季历为储君。周太王的嫡长子吴太伯知道父亲的心意,远远地逃到南方的荆蛮之地,以示孝顺与让贤之意。蛮夷之人为其义举所感动,主动追随他,由此建立了吴国。 也许是长久以来与世隔绝,当中原诸国的王公贵族们都为继承权争得头破血流的时候,吴国还保留了一些先祖的古风。公元前561年,吴王寿梦去世。据《史记》记载,寿梦有四个儿子,老大叫诸樊,老二叫馀祭,老三叫夷昧,老四叫季札。季札从小聪明过人,又饱读诗书,深受寿梦喜爱,他的三个哥哥也对他爱护有加。寿梦去世后,诸樊即位,当了国君才三年,就提出要将王位让给季札。在诸樊看来,老头子喜欢季札,王位就应该传给季札,他只不过是过渡一下,替老头子守了三年之丧,就算完成任务啦! 季札坚决不同意,说:“您是嫡长子,君位本来就应该由您来继承,谁敢对此有不同意见?再说,成为一国之君不是我的愿望,还是让我自由自在地生活吧!” 诸樊坚持要让位,季札干脆离开首都,搬到乡下去种田,诸樊没有办法,只好作罢。 公元前548年冬天,诸樊亲率大军讨伐楚国,在巢城战死,馀祭即位为君。根据《左传》记载,杀死诸樊的是楚国巢城守将牛臣。但是据一本名为《吴越春秋》的野史记载,诸樊为了传位于季札,“轻慢鬼神,仰天求死”,按照这种说法,诸樊并非死于战场,而是死于天打雷劈之类的意外。这也是无聊文人的臆病,一定要让位于季札的话,大可以自己一走了之,何必要搞得那么悲情呢? 司马迁也不消停,在《史记》中写道,诸樊临死的时候,给馀祭下了一道密令,要馀祭将王位依次传下去,直到让季札顺理成章地当上国君,“以称先王寿梦之意”。这道命令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馀祭和夷昧必须死得早,否则的话,等到夷昧去世,季札恐怕也差不多行将就木,甚至先夷昧而去了。 公元前544年,吴王馀祭带兵入侵越国,带回来一批战俘。其中一个人被处以刖刑(挖去膝盖),然后被派去干守船的工作。没过多久,馀祭突然提出要去看船。这事颇为蹊跷,想想看,馀祭是在江南水乡长大的,船对他来说如同北方的马车,稀松平常得很,为什么要专程跑去看船呢?再考虑到守船的人都是带有防身利刃的,后人恐怕难免认为馀祭这是活得不耐烦了。 事实正是如此。当馀祭毫无防备地在江边看船的时候,那个越国战俘瞅着他走近,突然从腰间拔出短刀,准确地刺入了他的胸膛。这一年,距寿梦去世已经有十七年了。 接下来,夷昧继承了王位,经历了三次王位更迭之后,季札终于站到了起跑线的位置。 同年五月,夷昧给季札派了一趟差使,让他去中原各国访问,表达新政权对各国的通好之意。谁都没有意料到,季札的这次出访,引起了中原各国的轰动,而且产生了中国文化史上的一段佳话。 季札从吴国的首都句吴(今江苏无锡一带)出发,一路北上,首先经过了徐国。 徐国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夏朝建立之前。据说,其先祖伯益辅佐大禹治水有功,伯益的儿子若木被封到今天的山东郯城一带(当时称为徐地),建立了徐国。周穆王时期,徐国迁到今天的徐州一带,与东夷部落混居,成为东夷诸国中最大的国家。 季札在徐国受到热情的招待。徐国的国君与季札一见如故,多次宴请季札,一再留他多住几天。据说,季札有一把宝剑,时常佩戴在身边,徐君非常喜欢这把剑,但是一直不敢说出口。季札看在眼里,心知肚明,但是考虑到自己还要出使中原各国,必须要有符合身份的佩剑,只好装作不知道,打算回国的时候再送给徐君。 季札正式访问的第一站是鲁国。 吴国和鲁国都是姬姓后裔。鲁国地处中原,是春秋时期的文化大国;吴国蛰居江南,与世隔绝,直到寿梦年代才与中原有所往来。在心高气傲的鲁国人看来,吴国是比楚国还蛮荒的国度,吴国人到鲁国来,就是来学习文化,接受再教育的。 叔孙豹代表鲁襄公接待季札,两个人聊了一上午,叔孙豹惊喜地发现,这位来自蛮夷之地的年轻人,不但知书达理,才思敏捷,而且具备一种在鲁国人身上极其罕见的朝气。 “有一句话不知道当不当讲?”当两个人谈得入巷,大有相见恨晚之际,季札突然说出这么一句话。 “但讲无妨。” “那我就直说了。”季札坐直了身子,“您恐怕难以善终!因为您心地善良,却不善于识人,看不透人间的善恶。我听说,君子必须善于择人,您以鲁国宗卿的身份担当国政,不慎重选拔人才,怎么能够尽到自己的职责呢?我担心您因为用人的问题而遭受祸害。” 听到季札这样批评叔孙豹,在座的人都大惊失色。叔孙豹的脸色也变了一下,但很快掩饰过去,对季札说:“您说得很有道理,我会注意的。” 叔孙豹表现得很有风度,却不知道季札这番批评的话,不只是肺腑之言,而且是有事实为依据的。关于这件事,以后还会讲到,在此不提。 季札在鲁国访问,向鲁国政府提出一个要求:想观赏一下鲁国的周乐。这个要求提得很对路。一个聪明人,如果去朝鲜访问,主动向主人提出要看“阿里郎”,主人肯定会很高兴,夸奖他识货;鲁国人历来以保存了完备的周礼而自豪,周乐则是周礼的重要组成部分,季札这个要求一提出,鲁国人便乐了,二话没说,为他举行了一场汇报演出。 一开始演唱的是中的《周南》和《召南》两篇,这也是的开场白,自古以来被列于之首。从篇名上看,《周南》和《召南》是赞美周朝初年周公旦、召公奭的文治武功,说他们将周朝文化自北向南广泛传播,从泾渭流域到江汉平原,都建立起了牢固的统治。 季札听得如痴如醉,时而低眉沉思,时而击节轻和。是啊,那是姬姓子孙引以为荣的年代,周武王在周公旦、召公奭等人的辅佐下,长戈一挥,将貌似不可一世的商王朝击得粉碎。随着周王朝的建立,姬姓子孙被封到各地去建立国家,加上周公旦和召公奭的苦心经营,周文化在中原大地乃至蛮荒之地上迅速传播,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理念牢固地树立在人们心中…… 一曲终了,季札似乎仍然沉浸在音乐的美妙意境中,半天才睁开眼睛,感叹道:“太美了!王朝这就奠定了基础,虽然还有不完善的地方,但是臣民们都心甘情愿地为其服务,没有任何怨言。” 陪同观看演出的鲁国人都在想:咦,看不出这个南方来的蛮子竟然精通音律,点评得很到位嘛!他们对于吴国的轻视之心,也就从这个时候开始有所收敛了。 接下来演唱的是《邶风》《鄘风》和《卫风》。邶、鄘、卫都是周朝初年在原来商朝王畿建立的姬姓国家,被称为“三监”,用于监视商朝的旧贵族。后来邶、鄘两国背叛,周公旦平定叛乱后,将两国领土并入卫国,所以《邶风》和《鄘风》,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视为《卫风》的一部分。 季札听完这一段,再度发表点评意见:“美而渊深,虽有忧虑,但是并不困窘,我听说卫康叔、卫武公的品德就是这样,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刚刚演奏的就是《卫风》吧!”卫康叔是卫国的首任君主,卫武公则是春秋初年的人物,在平定犬戎之乱和周平王东迁的过程中出力甚多。季札此言一出,鲁国人对他就不只是不敢轻视,而是刮目相看了。 接下来演唱了《王风》,这是周平王东迁之后王城雒邑地区的乐曲。季札又评价道:“太美了!虽然有些忧思,但仍然有先王遗风,无所畏惧。这恐怕是王室东迁之后的音乐吧!” 又听了《郑风》,季札说:“不错!但是琐碎得过分了,老百姓恐怕接受不了,这恐怕是国家将要先灭亡的音乐!” 再听《齐风》,季札赞赏道:“美好而宏大,这是泱泱大国的音乐啊!能够作为东海各国表率的,只能是姜太公建立的国家吧!这个国家的前途不可限量!” 接着听《豳(bìn)风》。豳是周民族早期建立的国家。据《史记》记载,夏朝的时候,周人的先祖公刘逃到戎狄部落,在那里聚族而居,大力发展农业生产,受到百姓的拥戴,建立了豳国。《豳风》是周朝建立之后,后人怀念公刘的功德所作的乐曲。季札感叹道:“美好啊!博大啊!乐而不淫,这应该是周公东征时候的作品吧!” 接下来是《秦风》。季札说:“这就是所谓的夏声了。夏就是大,而且大到极致了,这恐怕是我周朝的旧乐。”古人以西方为夏。比如郑国的公孙夏,字子西,可为一证;东晋的时候,赫连勃勃占据今天的内蒙及陕西等地,国号为大夏;宋朝的时候,元昊在今天的宁夏一带建立大夏国,史称西夏,亦可为证。而在春秋时期,河南、陕西一带的语言中,“夏”与“大”同义。秦国在西方,当时占有的土地是周朝建立之前的周人旧地,所以季札有此一说。 听到《魏风》,季札评论:“这粗犷的音乐,竟然不失温婉,再艰难的事情也可以迎刃而解,如果再佐以美好的品德,这就是所谓的明主了。” 听到《唐风》,季札评论:“考虑得很深沉啊!这恐怕是尧的后人。不然的话,为什么有这样遥远的忧思呢?如果不是祖上有美好的品德,谁又能像这样?” 听到《陈风》,季札的嘴角露出一丝微笑,说:“这个国家没有主心骨,难道还能够长久吗?”不幸被季札言中,六十五年之后,陈国为楚国所灭。 再往下听桧国和曹国的音乐,季札就不发表评论了,也许是因为这两个国家太微不足道,他也懒得浪费口水。后来鲁国人又演唱了《小雅》,季札听完,说:“太好了,虽然有所忧虑,但是没有三心二意,怨恨而不表露于语言,恐怕是我周朝国运衰微时的乐章吧。唉,这个世界上还是有人牢记着自己是先王的遗民啊!” 接下来是《大雅》。《大雅》和《小雅》都是宫廷的音乐,季札说:“真是宽广而和美的音乐啊!听起来抑扬顿挫,然而又不失刚健,这是我们先祖周文王的品德!” 再听到《颂》,季札说:“这已经是到达顶点了,正直而不倨傲,委婉而不低贱,亲近而不侵夺,远离而无贰心,即使被流放也不邪乱,重复而不厌倦,哀伤而不忧愁,快乐而不放纵。这美好的品德,施行起来没有匮乏,宽大而不自夸,让百姓受益而无所损耗,收获而不贪婪,静止而不停滞,行动而不流荡。五音协调,八风和谐,节奏有度,排列有序,这都是盛大的品德所共同体现的!”听到这一评论,在场的鲁国人都向季札行注目礼。因为《颂》有《周颂》《商颂》和《鲁颂》,都是宗庙中使用的乐曲,季札将鲁国的宗庙音乐与商、周的宗庙音乐相提并论,赞扬了鲁国的盛大品德,自然让鲁国人心生感激之情。 这场音乐会历时长久。演唱结束后,又表演了舞蹈。开始是《象箾》和《南籥》,这是一种手持乐器和羽毛边奏边跳的舞蹈,用来歌颂周文王的功德。季札看了之后说:“确实是美!然而有所缺憾。”周文王为周朝的建立奠定了基础,自己却没能活到那一天,所以有所缺憾。 接着表演了《大武》,这是歌颂周武王的舞蹈。季札评论:“太好了,周朝兴盛的时候,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 接下来是《韶濩》,乃是纪念商汤的舞蹈。季札说:“像圣人那样宏大,尚且有所惭愧,可见当圣人也不容易啊!”商汤消灭夏桀,虽说是“替天行道”,实际上也是以下犯上,所以季札有此一说。 看到赞颂大禹的《大夏》时,季札说:“太美好了,勤劳而不自以为功,除了禹还有谁能做到呢?” 接下来是歌颂舜的《韶箾》。季札聚精会神地看完之后,站起来说:“功德已经到达顶点了,太伟大了!有如上天的覆盖无边,又如大地的无所不载。就算再有什么盛大美好的品德,也不可能超过它,就到此为止吧(观止矣)!如果还有其他音乐,我也不再欣赏了!” 现场鸦雀无声。这本来也是鲁国人安排的最后一个节目,是当天演出的高潮部分,有如贝多芬第九乐章最后的大合唱,无以复加。季札以其丰富的学识和精当的点评,征服了心高气傲的鲁国人,而且给后世留下一个延用数千年的词汇——叹为观止。 到此为止,满足了,不要让自己的欲望永无止境。 季札结束在鲁国的访问,又去了齐国。他在齐国认识了晏婴,两个人惺惺相惜,建立了深厚的友谊。 “您赶快将封地和权力都交还给国君,无地无权,就不会有什么灾难了。”季札对晏婴说。 “哦?” “依我之见,齐国目前政局并不明朗,在尘埃落定之前,恐怕动乱不会停歇。” 所谓旁观者清,当局者迷。晏婴回去仔细一想,觉得季札说得有道理,没过多久就通过陈无宇将封地和权力交还给公室。季札料事如神,十二年后,齐国发生“栾、高之乱”,晏婴因为无权无地,得以置身事外,幸免于难。当然,这也是后话。 离开齐国后,季札来到了郑国,与子产一见如故。作为见面礼,季札送给子产一条白绢大带,子产回赠他一件麻布衣服。绢是吴国的特产,麻布则是郑国的特产,都不是什么贵重的物品,古人重情轻物,由此可见一斑。 郑国的首席执政官公孙舍之于不久前去世,他的儿子罕虎接任首席执政官,成为郑国众卿中的第一人,良霄排名第二,子产居于第三位。季札再一次表现了他敏锐的政治洞察力,对子产说:“良霄为人奢侈,行为不检点,很快就要大祸临头了,到时候郑国的政权必将移交到您手里。您如果当政,一定要慎之又慎,依礼行事,否则郑国就要败亡了。” 接着季札到了卫国,与蘧瑗、史狗、史鱼,公子荆、公叔发、公子朝等人打得火热。 关于蘧瑗这个人前面已经介绍过,是孔夫子极为欣赏的一个人,在此不再赘述。 史鱼则以直言不讳而闻名于世,孔夫子评价他“邦有道如矢,邦无道如矢”,意思是不管国家的政治清明与否,史鱼都能像箭一样正直。 公子荆被认为是知足常乐的典范,孔夫子谈到他,说他善于居家过日子,刚有一点家业,便说“差不多够用了”,稍微增加了一些,便说“差不多完备了”,相当富足了,便说“这可真是富丽堂皇啊!”。 公叔发也与孔夫子有些渊源。有一次孔夫子向别人问到公叔发:“听说他老人家不爱说话,不爱笑,不贪婪,这是真的么?”那个人回答:“这是误传啊!他是该说的时候就说,该笑的时候笑,该拿的时候才拿,别人都不觉得讨厌。” “卫国多君子,应该不会有什么祸患。”季札与这些人打过交道后,下了一句定论。 季札从卫国前往此次中原之行的最后一站——晋国。途经戚地的时候,他打算在戚地住宿一晚。戚地原本是卫国孙林父世袭的领土,公元前547年,孙林父投奔晋国,戚地因此被并入晋国。季札正准备住下的时候,突然听到了钟鼓之声。他惊奇地说:“我听说,那些发动叛乱而没有德行的人,必然受到诛戮。这位老先生就是在这里得罪了自己的国君,本来应该害怕还来不及,为什么还有心情寻欢作乐呢?” 孙林父从别人那里听到这话,到死也不敢再听音乐。 抵达晋国之后,季札拜访了晋国的各位大臣,对赵武、韩起、魏舒三人特别有好感,说:“晋国的政权恐怕将要落到这三家手里了!”事实也确是如此,后来瓜分晋国的正是赵、魏、韩三家。 季札一路走,一路点评各国政治与人物,预测未来将要发生的事情,为卿大夫们提供参考意见,扎扎实实当了一回春秋时期的政治麦肯锡①,而且是免费的。离开晋国的时候,他还对叔向说:“请您努力工作吧!你们的国君奢侈,但臣子们很优秀,大夫们也很富有,长此以往,政权就会由公家转入卿大夫之家。您喜欢直言不讳,以后说话之前一定要三思,以免惹祸上身!” 季札回来再度经过徐国,没想到徐君已经去世。他跑到徐君的墓地祭拜,并将自己的佩剑取下来挂在墓前的树上。 手下人说:“徐君都已经死了,还用得着这样做吗?” 季札伤感道:“话不是这样说,我一开始就想过要送给他,岂能因为他死了就改变心意?” 良宵的覆灭:酗酒误事 公元前544年夏天,郑国的“当国”公孙舍之去世。 前面介绍过,按照春秋时期的姓氏制度,诸侯的儿子称为“公子”,公子的儿子称为“公孙”。到了公孙的儿子这一代,就不能再跟“公”字挂钩了,要由国君赐给一个氏号,自立门户,称为“赐族”。一般而言,国君赐给的氏号就是其祖父的字。以公孙舍之家为例: 公孙舍之的父亲公子喜,是郑穆公的儿子,字子罕。公孙舍之的儿子名叫虎,即被赐以罕氏,历史上称为罕虎。 郑国的政权结构异于他国,国君之下,除了“当国”,还有“执政”。三者之间的关系若以企业而论,大致是这样:国君相当于股东,当国是董事长,执政则是总经理。虽然谈不上三权分立,但多少还有些制衡作用。 公孙舍之死后,罕虎子承父业,成为了郑国的当国。这位罕氏家族的继承人一上台就表现出成熟的政治智慧。据《左传》记载,那时候,上一年度中原的饥荒仍在蔓延,宋、郑两国的灾情尤为严重,天天都有人饿死。罕虎命令打开仓库,给全国的老百姓免费发放救济粮,标准为每户一钟(约一百五十斤)。而且,他还很谦虚地告诉大家:“这其实不是我本人的意思,而是先父的遗愿,我只不过是忠实地执行了他老人家的命令罢了。” 由此不难看出罕虎的聪明之处。放粮本来就是件深得民心的好事,但他并不居功自傲,而是将功劳推给了已经死去的父亲。这样一来,老百姓得到了实惠,自然拥护他;郑简公和同朝的各位卿大夫也不会觉得他太过锋芒毕露,不会对他产生多余的戒心;更重要的,他维护了父亲的面子,也就维护了家族的面子,使得罕氏家族在郑国的威望直线上升。朝野之间甚至出现这样的议论:郑国的“七穆”,罕氏恐怕将是最后灭亡的。 所谓七穆,前面已经介绍过,就是郑穆公的七个儿子传下来的强权家族,在当时分别是罕氏的罕虎,驷氏的驷带,国氏的子产,良氏的良霄,游氏的子大叔,丰氏的公孙段,印氏的印段。其中罕虎以当国的身份排名第一,良霄以执政的身份排名第二,子产排名第三。这些人不是郑穆公的孙辈,就是郑穆公的曾孙辈,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本来应该和睦相处,同舟共济,然而在罕虎当国的年代,却祸起萧墙,发生了反目成仇的事情。 事情的起因,还得追溯到十八年前。 公元前562年,当时是驷带的祖父公子騑当国,郑简公派良霄出使楚国,要他办与楚国绝交的差使,结果楚国人将良霄扣押起来,直到公元前560年冬天才获释。 因为这件事,良霄一直耿耿于怀,千方百计寻找机会发泄和报复。公元前546年,弭兵会盟之后,晋国的赵武接见郑国的七穆,要求大家赋诗,别人都是歌功颂德,唯独良霄吟了一首《鹑之奔奔》,当着赵武的面讽刺郑简公品行不良,不配当国君,搞到连赵武都听不下去,只好装傻敷衍。 公孙舍之当国期间,良霄当上了执政。人说穷酸刻薄,富贵宽容,在良霄那里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地位的上升不但没有使他忘却当年被楚国人囚禁的屈辱,反而使得他的报复心愈来愈强烈。公孙舍之在世的时候,良霄还有所顾忌,不敢乱来,等到公孙舍之去世,他料定罕虎当国未久,立足未稳,必定不敢太约束他的行为,便决定对公子騑的后人展开报复。 公子騑字子驷,因此其后人以“驷”为氏。公子騑早已于公元前562年冬天去世,继承家业的是其长子公孙夏。而公孙夏亦于不久前去世,将家业传给了儿子驷带,并嘱托其弟弟公孙黑辅佐驷带。 公元前544年冬天,良霄在朝会上提出要派公孙黑出使楚国。 公孙黑不愿意去,说:“楚国和郑国刚刚交恶,派我去出访楚国,不是想要我的命吗?” 平心而论,公孙黑这个借口找得并不高明,谁都知道,郑简公前不久才亲自去参加了楚康王的葬礼,两国的关系即便不算亲近,也绝不至于是交恶状态。现在去楚国,谈不上任何危险。良霄如果心无杂念,很容易戳穿公孙黑的借口,逼他乖乖就范。但是很显然,良霄肚子里的火已经憋得太久,只要轻轻一碰,就爆发了。他几乎是脱口而出:“你们家世代都是办外交的行人①,这就是你的本职工作,你凭什么不去?” 此言一出,在场的人都愣住了:驷氏家族世代为卿,公子騑曾任当国,公孙夏在众卿中排名也不低,即便是公孙黑,也好歹算个“卿”,怎么会是世代办外交的行人呢?大伙惊诧之余,不由得都将目光转向了公孙黑,看他有什么反应。 “外交的事,可以去就去,有危险就不去。”只听见公孙黑冷冷地说,“什么世代办外交,先父当国的时候,您才是办外交的行人吧?” 良霄像被人踩了尾巴的猫,一下子跳了起来,眼睛冒火,死死盯住公孙黑:“你难道想抗命吗?” 公孙黑也“刷”地站起来,手按剑柄:“没错,我就是要抗命,你能将我怎么样?”一脚踢翻桌子,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朝堂。 良霄气得浑身发抖。 良霄和公孙黑的这次冲突,史称“良驷之争”。事情发生后,郑国的卿大夫们纷纷出面调和,希望这件事能够用和平的方式解决,同年十二月,在众人的斡旋下,良霄和公孙黑握手言和,并在良霄家里举行了盟誓。 然而,表面上的把酒言欢不能掩盖内心的剑拔弩张。当时在良霄家里见证会盟的诸位大夫中,有一个名叫裨谌的就私下对好朋友然明说:“虽然结盟了,但它有什么用呢?《诗》上说,君子动不动就结盟,祸乱因此而滋生。现在我们这样做,也是滋生动乱的做法啊!我悲观地估计,这一轮动乱恐怕要三五年才能结束。” “是啊!”然明也忧虑地说,“依你之见,如果动乱的话,国家的政权将落到谁手上呢?” “好人取代坏人,这是天命所归,除了子产还有谁?”裨谌很直接地回答,“就算是按部就班,也该轮到子产了。选择这样的好人,才能得到大家的尊重,连老天也为子产扫除了障碍——伯有(良霄字伯有)失魂落魄,子西(公孙夏字子西)又已经去世,除了子产还有谁?老天降祸于郑国很久了,这次一定要让子产平息它,国家还有希望。否则的话,郑国就将灭亡啦!” 公元前543年春天,子产陪同郑简公访问晋国。叔向问起郑国的政局,子产回答说:“我也说不准,形势不明朗,今年应该有一个结果了。驷氏和良氏正在明争暗斗,不知道怎么调和。” 叔向说:“我听说不是已经调和了吗?” 子产说:“伯有奢侈而又倔强,子皙(公孙黑字子皙)又好居人上,两个人互不相让,就算表面上和好,内心却不服气,乱局很快就要来临了。” 同年四月,由于对“驷良之争”感到忧心忡忡,郑简公亲自出面,将朝中的卿大夫都叫到一起举行盟誓,希望大家以大局为重,和平共处。此举的出发点自然是好的,然而也暴露了郑国的内部矛盾已经到了相当激烈的程度,有人这样评论:连国君都参与大夫会盟,郑国的祸乱为时不远了! 山雨欲来风满楼,就在郑国上下都处于一种不安的情绪当中的时候,事情的当事人——良霄却表现得出人意料的冷静。 所谓出人意料的冷静,只有两种可能性,要不就是大智若愚,要不就是真的蠢到了家。良霄显然是属于后者。 《左传》记载,良霄有一个爱好:酒。他不是一般地爱酒,而是嗜酒如命。按照周礼的规定,天黑之后,卿大夫是不能饮酒的,否则就是骄奢淫逸的行为。良霄当然不能忍受这样一条规定,为了掩人耳目,他在家里建造了一个地下室,天天晚上躲在地下室里饮酒作乐,而且往往是通宵达旦,乐而忘返。 据说有一天早上,各位大夫按惯例先到良霄家里朝见,准备在他的带领下一起去朝见国君。碰巧良霄前天夜里喝得高兴,酒宴持续到天明还未结束。大伙等到日上三竿,看不到良霄,就问他的家臣:“执政呢?” 回答很幽默:“我家主人正在山谷里呢!” 正在这时,地下隐隐传来钟鼓齐鸣之音。大伙儿面面相觑,似乎明白了点什么,都打着哈哈说:“既然这样,我们就回去了。”于是也不上朝,各自回家。 第二天,良霄倒是起得很早,跟着大伙一起来到公宫朝见了郑简公。说了没几句话,良霄又提出:公孙黑出使楚国那件事,怎么还没有落实? 此言一出,公孙黑“刷”的一声就站了起来,在场的人把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郑简公的脸也黑了,他心里想,大伙为了调和良、驷两家的矛盾,光是结盟都搞了两次,连我这个国君都屈尊去为你们劝架,好不容易才有今天这样局面。你倒好,一大早就满嘴酒气,坐都坐不稳,就提什么“出使楚国”,嫌天下不够乱是么? 良霄却没有注意到众人脸色的变化,打着酒嗝继续胡言乱语。散朝回到家里,又一头钻进地下室,继续喝酒。 喝吧!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当天夜里,良霄喝得酩酊大醉。恍惚之中,他似乎见到了自己的爷爷——郑穆公的儿子公子去疾。公子去疾字子良,所以他的后人以“良”为氏。在郑国的历史上,公子去疾是一个广受尊重的人,原因主要有二:第一,郑灵公死后,人们本来要推选他为国君,被他坚决推辞,将这个机会让给了公子坚,也就是后来的郑襄公;第二,郑襄公上台后,想将包括七穆在内的所有穆族兄弟驱逐出境,是公子去疾据理力争,才没有那样做。从某种意义上讲,没有公子去疾,就不会有今天的郑国七穆,这也是良霄一直引以为傲的。良霄看到公子去疾,连忙跪起来,想向他行礼,不料酒后身体失去平衡,刚跪起又瘫倒下去。公子去疾脸色冷峻,长叹了一声,嘴角微动,对良霄说了几个字。良霄没有听清,连滚带爬来到公子去疾的跟前,一把抱住他的衣服的下摆,却抱了个空,这才发现公子去疾原来是没有腿的。良霄倒吸了一口凉气,惊得魂飞魄散,再看公子去疾的脸,已经变成了惨绿色。那张清瘦而骇人的脸上写满了悲伤,而嘴里分明在说着什么。这回良霄听清楚了,公子去疾说的是:“快跑吧孩子,不要再回来了!” 接着良霄感觉自己被人抬了起来,经过了一片浓烟滚滚的火场,然后又被扔到一辆颠颠簸簸的马车上。马车快速奔驰,有好几次差点将他颠下来。当他醒过来的时候,睁开眼睛就看到了满天的繁星。 “这是在哪?”他愕然问道。 “雍梁。”耳边响起了家臣的声音。 他猛地坐起来,四周寂寥,一片漆黑,显然是在旷野之中。依稀能看到十几名家臣围坐在他身边,手持刀弓,保持戒备的姿态。 “雍梁?”良霄脑子里闪过一丝不祥的念头,他知道这是一个离新郑约四五十里远的地方,“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这……公孙黑突然发难,带着驷氏族兵攻袭我们,放火烧毁了良府,我们把您从地下室抬出来,就跑到这里来了。”家臣如实回答。 “啊!”良霄大叫一声,“公孙黑公然袭击执政府邸,难道没有人制止他?” “朝中列位卿大夫,恐怕都在暗中支持公孙黑吧,否则的话,他也不至于胆大包天。”家臣说。 “什么暗中支持,分明是全力相助!”另一位家臣说,“你难道没有看见,围攻我们的不仅仅是驷氏族兵,还有其他家族的人?” “那国君呢!国君难道也支持他?”良霄急忙问道。 “只怕也是。” 良霄颓然坐倒,好半天才问:“罕虎有没有派人参加?” 家臣们互相交头接耳了一阵,明确告诉他:“没有看到罕氏族兵。” “那就好办了。”良霄露出一丝欣喜的神色。他心里想,罕虎没有参与攻打他,说明罕虎并不支持公孙黑,这就意味着罕虎还站在他这边,事情还没有到最坏的地步。 他带着家臣们逃到了许国。很快他就会发现,世界上有很多事情,并不是非此即彼那么简单的。 罕虎对良驷之争究竟是什么态度呢? 良霄逃亡的第二天,郑国的卿大夫们会聚一堂,商量善后的事宜。罕虎这样表达了他的意见:“古人说,乱者取之,亡者侮之。已经灭亡的事物,干脆清扫干净,不要留残渣余孽;仍然存在的事物,我们就来巩固它。这就是国家利益的所在。七穆本是同气连枝,伯有过于骄奢,与兄弟之族离心离德,所以才有此下场吧。”言下之意,良霄的逃亡,多半是因为他咎由自取,从国家的稳定起见,就让他去吧! 从客观上讲,良霄的逃亡,最大的受益者莫过于子产。他在郑国众卿中已经排名第三,良霄一走,他就排名第二,应该顺理成章地成为执政了。有人向子产建议,目前驷氏风头正劲,而且罕氏、驷氏和丰氏本是一母所生,势力强大,不如主动向这三家靠拢,结为政治同盟。 子产对此持不同的意见,他反驳说:“我难道跟他们是一伙的吗?国家的祸乱,谁知道怎么去平息它?如果主持国政的人正直而强有力,祸乱也就不会发生了。我啊,还是姑且在这乱世中保持自己的独立吧!”他亲自带人收敛了良霄家里死难者的遗体,没有参加当天的朝会就出走了。印氏家族的印段为子产的气节所感动,也跟着他一起出走。 正在开会的罕虎得到这个消息,马上派人去劝阻子产,有人感到不理解:您不是说走了的就让他走吗,子产既然不愿意跟着您,为什么不让他走? “这个人对死人都能保持尊重,何况对活人呢?”罕虎说着,离开了会场,亲自驾着马车去追子产,并且向子产保证,只要他在世一天,就会保证子产的安全。 对于子产来说,出走只不过是为了表明自己的态度。他很快接受了罕虎的好意,于第二天回到新郑,印段则迟一天返回,两个人都来到公孙黑家里,与众位卿大夫举行盟誓,认可了公孙黑攻击良霄的行为。几天之后,郑简公在宗庙与卿大夫盟誓,后来又在新郑的城门外与首都的居民盟誓。良驷之争以公孙黑的胜利而告一段落。 事到如今,良霄对形势的判断仍然过于乐观。他的反攻来得很快,也很有创意——逃亡之后的第十三天,他带人从新郑墓门(卿以下人士出殡专用之门)的排水沟潜入新郑,在驯马师羽颉的帮助下打开了当年郑襄公的武库,取出兵器盔甲将自己武装起来,进而攻打旧北门,企图控制整个新郑。驷氏家族的族长驷带发动首都的居民抵抗良霄的入侵。两边都派人去拉拢子产。子产说:“兄弟之间闹到这个地步,我已经无话可说。老天帮助谁,我就听谁的!”其实也就是坐视不理,保持中立的态度,由得他们去了。 战斗的结果,良霄这方一败涂地,良霄本人也死在新郑的牲畜交易市场上。 回想起来,十一年前,也就是公元前554年,郑国的公孙趸去世。将要举行葬礼的时候,大夫公孙挥与裨灶清早起来商量丧事,路过了良霄家门口,看见他的门上长了狗尾巴草。公孙挥开玩笑地问裨灶:“你算算,伯有死的那天,这狗尾巴草还在么?”当时木星正好在“降娄”的位置,也就是黄道十二宫的白羊座,降娄还在天空的中部,天就已经大亮了。裨灶掐指一算,指着降娄说:“还可以等木星再绕一周,不过伯有活不到木星再到这个位置就是了。”公孙挥当时不信,等到良霄被杀,果然木星正在“娵訾”的位置,还要到下一年才能抵达降娄。 子产听到良霄死讯,跑到现场给良霄穿上礼服,伏在尸体上大哭了一阵,然后命人将良霄埋葬在斗城。驷带和公孙黑对子产的举动十分不满,打算将子产一并除去。罕虎知道之后勃然大怒,训斥他们说:“礼,就是一个国家的支柱。杀死有礼之人,国家也就垮掉了!”才打消了他们的念头。 后人很容易指责子产置身事外,不负责任,独善其身。但我认为,在乱世之中,保持沉默、坚守道德底线以及给予失败者尊严,已经很难能可贵了。要知道,那些动不动就参与到乱世纷争之中,胡乱给世界开药方的人,绝大多数都是始乱终弃之徒,最终带给世界的不过是更绵长的祸乱。 日薄西山的晋国霸业 公元前544年夏天,中原的饥荒尚未结束,晋国的荀盈、齐国的高止、鲁国的仲孙羯、宋国的华定、卫国的世叔仪、郑国的子大叔、公孙段以及曹、莒、滕、薛、小邾等十一国大夫各自带着工匠来到今天山东省安丘县境内,为杞国修筑城墙。 杞国姒姓,据说是大禹的后裔,因为长期与东夷地区的少数民族混居,沾染了东夷的风俗,渐渐为中原诸国所排斥。从历史的记录来看,鲁国人就很瞧不起杞国人,如公元前633年春天,杞桓公来到曲阜朝觐鲁僖公,不自觉地使用了夷人的礼仪,鲁僖公当场发作,没有搭理杞桓公。而鲁国的史书《春秋》记载这件事,也主动将杞桓公的爵位下降了一级,称之为“杞子”,以示对其使用夷人礼仪的惩罚。 十一国大夫为杞国修城,当然不是为了学雷锋。《左传》解释得很明白:“晋平公,杞出也。”也就是说,当时的霸主晋平公的母亲是杞国的公主。因为这一层关系,晋平公想对自己的外公家好一点,便派荀盈召集各国大夫为杞国修城。各国大夫凑到一起了,就难免发点牢骚。卫国的世叔仪见了郑国的子大叔就抱怨:“为了外公家修城而动员诸侯,这也太过分了!”子大叔苦笑:“这又有什么办法呢?晋侯不担心周朝亲戚的困窘,反而费力去保护夏朝的遗老遗少,他迟早会抛弃姬姓诸国,这是可以想象得到的。我听说,置同姓于不顾而亲近异姓,这叫做离德。他连姬姓亲戚都抛弃了,还会有谁来归附晋国呢?” 牢骚归牢骚,工作还是得做。在十一国诸侯的努力下,杞国的城墙很快就修好了。晋平公很高兴,派士鞅专程前往鲁国表示感谢,但同时又派司马女齐跟着去鲁国交涉,要求鲁国归还原来侵占的杞国土地。可以想象,女齐的差使很不好办,鲁国人象征性地归还了部分土地,就将女齐打发回去了。 晋平公的母亲很不满意,对晋平公说:“女齐这家伙办事不力,先君如果泉下有知,必定不会认同他这种做法!” 晋平公将这事告诉了女齐。女齐说:“她要是这么说,我就彻底无语了!虞、虢、焦、滑、霍、杨、韩、魏这些小国家,都是姬姓,跟我们晋国是同宗,我们尚且吞并了它们,晋国才得以强大。大国如果不侵略小国,还能在哪里取得土地?自晋武公、晋献公以来,晋国吞并的国家多了去了,难道我们还要向谁去归还它们的土地吗?杞国是夏朝的后裔,风俗也接近东夷;而鲁国是周公的后代,长期以来跟晋国和睦。要我说,就算把杞国封给鲁国也没什么不可以!鲁国对于晋国,贡品从不缺乏,珍品按时送到,公卿大夫接踵前来朝觐,史官从来没有中断过记载,国库没有一个月不收到鲁国的贡品。人家做得够意思了,何必损害鲁国的利益来增肥杞国?假如先君泉下有知,宁可派夫人去办这差使,哪里用得着老臣我啊!” 古代妇女足不出户,更不会去办外交。女齐最后这句话的意思,先君想必也不会赞同夫人的做法。 同年六月,杞文公来到曲阜答谢鲁襄公。《春秋》记载:“杞子来盟。”这也是鲁国人惯用的精神胜利法:人家明明是伯爵,故意要写成子爵,算是出了一口恶气。 公元前543年二月,晋平公的母亲在新田接见了为杞国筑城的民工,并招待他们吃饭。堂堂国母屈尊接见下人,自然不是为了亲民,而是为了继续给娘家杞国抬身价。在这次与民同乐的宴会上,发生了一件有趣的事。 有一个参与筑城的绛县老头,头发胡子全白了。按照周朝的传统,城市居民年过六十,农村居民年过六十五,就不用再承担服徭役的义务。这个老头看起来实在是太老了,有人怀疑他已经是超期服役,便问他的年龄。老头回答:“下臣是小人,不知道怎么记录年龄。只记得我出生的时候,是正月初一甲子日,到现在已经过了四百四十五个甲子日了,最后一个甲子日到今天正好二十天。” 在场的官吏掰着手指头算了老半天,也算不出老头究竟多少岁。在那个年代,数学是一门相当高深的学问,对一般人来说,加减乘除恐怕比相对论还难。官吏们没办法,只好跑到宫里去请教。晋平公的乐师、瞎子师旷沉默了片刻,说:“这是鲁国的叔仲惠伯在承筐会见我国的郤缺的那一年。这一年,狄人攻打鲁国,叔孙得臣在咸地大败鄋瞒军,俘虏并杀死了狄人部落的酋长侨如,并且用侨如来给自己的儿子命名。这样算来,老人家已经有七十三岁了。” 赵武问起老头县里的大夫是谁,原来就是他自己的家臣。他赶快命人把老头请过来,向老头道歉说:“赵武不才,担任了国家的重要职务,由于晋国多有忧患,没有尽早发现您,让您辛苦劳作得太久了,这是我的罪过。”言毕恭恭敬敬地朝老头下拜,说:“因为本人无能而造成失误,谨此向您表示歉意!”打听到老头没有儿子,便提出要老头出来当官。 老头也被自己的年龄吓了一跳,他心里想,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这把年纪了还做什么官呢?于是向赵武叩头致谢,说自己年龄太大了,官就不做了。赵武也不强求,赏给了老头一些土地,当场任命他当了绛县的“县师”,专门负责办理免除徭役的事务,而且撤去了征发老头服役的地方官吏的职务。 当时鲁国的使者正好在新田,目睹了这件事,回国便告诉了诸位卿大夫。 因为修筑杞城和归还杞国土地两件事,鲁国人已经对晋国产生了强烈的不满。听完使者的汇报之后,季孙宿感叹:“晋国还是未可轻视啊!有赵武主持国政,有士匄担任辅佐,有史赵、师旷可以咨询,有叔向、女齐做国君的顾问。他们朝中的能人和君子有不少,哪里能够轻视,还是尽心尽力侍奉他们吧!” 同年五月,宋国的首都商丘发生了一场大火,大庙和公宫都被焚毁。对于本来就遭受了饥荒的宋国来说,这场大火无疑是火上浇油,雪上加霜。 说起来这场大火是有预兆的。火灾发生前几天,宋国的宗庙中突然传出几声怪叫:“嘻嘻,出出。”卫兵们将宗庙搜遍,却没有发现任何人。既而亳社(宋国的社稷之庙)里传出鸟的怪叫,仔细听起来,好像也是“嘻嘻”。到了五月初五日,火灾便发生了。 火灾中丧生的最尊贵人物是宋共公的夫人伯姬。这位来自鲁国的公主于公元前582年嫁到宋国,六年之后守寡,至此已有三十四年。火灾发生的时候,伯姬完全有机会逃生,但是为了等待自己的保姆,她坚持呆在房间里,结果被活活烧死。 所谓保姆,不是洗衣做饭的仆人,而是帮助贵族妇女“正其行,卫其身”的嬷嬷。关于这件事,《谷梁传》《公羊传》和《左传》的说法大同小异——伯姬的房间失火,左右都劝她赶快逃生,伯姬说:“妇人的规矩,保姆不在,晚上不得外出!”命人传保姆过来。保姆还没到,大火烧垮了房屋,伯姬死于非命。好一个古板固执的妇人! 《左传》评论这件事,以一种调侃的语气写道:“伯姬奉行的是大闺女而不是妇人的守则。大闺女应该等待保姆,妇人完全可以根据实际情况便宜行事嘛!” 然而《谷梁传》《公羊传》以及对伯姬的评价甚高,将她当成了舍生取义的代表,大有“烧死事小,失节事大”之意。这也真是滑稽。想想看,伯姬守寡都守了三十四年,至少已经是五六十岁的老太太,难道还要像个小姑娘那样,不带保姆就不能出门? 宋国的火灾引起了国际社会的关注。同年十月,晋的赵武、齐国的公孙虿、鲁国的叔孙豹、宋国的向戌、卫国的北宫佗、郑国的罕虎以及曹、莒、邾、滕、薛、杞、小邾等国大夫在澶渊开会,商量帮助宋国灾后重建的有关事宜。在赵武的号召下,大家纷纷表示愿为宋国的火灾买单,给宋国捐赠钱财。这是一件大好事,然而在《春秋》记载中,上述人物都没有留下名字,仅仅以“晋人、齐人、宋人……”代替。《左传》对此解释,他们确实开了会,而且会议开得很热烈,也很成功,该说的话都说了,该表的态也表了,只不过回去之后,没有一个国家给宋国捐过一个铜板,所以不写他们的名字,以示不屑。 澶渊之会虎头蛇尾,说明晋国的影响力在下降。弭兵会盟使得晋楚争霸的压力骤然消失,晋国上下都荡漾在一种安逸的情绪之中,早就没了那种雷厉风行的威势,对于国际事务的管理,也就没那么认真了。 从澶渊回国,叔孙豹对仲孙羯说:“我看赵武的日子不长了,说起话来见识很短,不太像是百姓的主人。而且他年纪不到五十,但是絮絮叨叨好像八九十岁的老年人,很难长久啦!如果赵武死了,接替他的恐怕是韩起吧。您何不去跟季孙宿商量一下,趁早与韩起建立友好关系?这个人是个君子,执政之后,自不会忘记鲁国的好处。” 仲孙羯皱了皱眉头:“有这个必要吗?” “当然有!”叔孙豹说,“据我观察,晋国的国君将要失去权力了,如果不及时建立友好关系,让韩起早点为鲁国做些工作,不久之后政权旁落到那些贪得无厌的卿大夫手里,就算韩起想帮也帮不了咱们了。到那时,齐、楚两国不足以依靠,鲁国又难以满足晋国大夫的无厌需求,是多么可怕的事啊!” 仲孙羯不耐烦地说:“人这一生能活多久?得过且过就行了。早晨出门还不知道晚上能不能回来,何必去建立什么友好关系?” 叔孙豹出来之后就对别人说:“仲孙羯快死了!我告诉他赵武得过且过,但是他的得过且过的程度还远远超过赵武!”他干脆直接去找季孙宿说这件事,季孙宿也没有采纳他的建议。从后来发生的事情看,叔孙豹确实是有先见之明,在此暂且不提。 同年六月,在位三十一年的鲁襄公去世。《春秋》这样记载:“公薨于楚宫。”鲁国的君主为什么会死在楚国的宫殿中呢?别误会,这个楚宫只是按照楚国的风格建设的宫殿,位置还是在曲阜,并非真是楚国的宫殿。前面说过,公元前545年到公元前544年之间,鲁襄公因为参加楚康王的葬礼,在楚国逗留了大半年。这半年的客居生活使得他对楚国的宫廷建筑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回到曲阜之后,他就命人仿照楚国的样式在曲阜兴建了一座宫殿,并且搬到了里面去住。叔孙豹对此颇有微词,说:“民之所欲,天必从之。咱们的国君看来是想念楚国了啊,所以盖这样一座宫殿。他如果不再去到楚国,必然会死在这座宫殿中。”叔孙豹这张乌鸦嘴也真敢说,一会儿说赵武要死,一会儿说仲孙羯要死,连鲁襄公也不放过,分明就是阎王派来的勾魂使者嘛! 鲁襄公没有立夫人,生前宠爱一个名叫敬归的小妾。他死后,大臣们一致决定立敬归的儿子子野为新君。但是子野无福消受,还没等到鲁襄公下葬,便由于悲伤过度而去世。 子野去世仅仅六天,仲孙羯果然应验了叔孙豹的预言,在自己家里无疾而终。 后来季孙宿又提议立敬归的妹妹齐归的儿子公子裯(chóu)为君。叔孙豹对此有异议,他说:“大子死了,如果有同胞兄弟,自然应当立他;如果没有,就立年长的;年纪如果相当,就选择有贤能的;如果贤能相当,就通过占卜来选择。这是祖宗定下来的规矩。现在死去的并非嫡子,何必非要立他母亲的妹妹的儿子?再说,我观察这个人,父亲死了并不悲痛,反而有喜悦的神色,这是不孝。不孝之人,很少不出乱子。假如立了他,日后恐怕会成为季孙家的忧患。”季孙宿听不进意见,还是立了公子裯为君,也就是历史上的鲁昭公。这一年,鲁昭公已经十九岁,在当时已经是成人了,但是行为举止还像小孩子一样轻佻。即便是在鲁襄公的葬礼上,他也表现得差强人意,三次更换丧服,三次都将丧服弄脏,让所有来宾都大跌眼镜。 按照“诸侯五月而葬”的传统,鲁襄公于公元前542年10月入土为安。就在同一个月,子产陪同郑简公访问了晋国。 如果是在弭兵会盟之前,晋平公肯定会对郑简公的来访表示热烈的欢迎。但是现在不同了,整个晋国都处于一种懒洋洋的状态,晋平公也不再热衷于国际事务,他甚至懒得接见郑简公,随便派了个使者来到宾馆对郑简公说:“寡君因为鲁国有丧事,不能接见任何人。” 这算是什么借口啊?郑简公惊得目瞪口呆,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子产也愣了一下,很快就恢复了常态。“既然是这样,我们也只能尊重晋侯的感情,不见就不见吧!”他和气地说,然后招了招手,换了一副严肃的神色,“来人,马上动手,给我把宾馆的围墙拆了,好安放车马!” “什么?”晋平公派来的使者还没来得及反应,只见数十名郑国武士已经冲到院子里,挥舞着镐锹,乒乒乓乓地干了起来。“您这是,您这是……”他看了子产一眼,接触到子产那凛然的神色,不由得将嘴边的话又收了回去,赶紧告辞退出,快马加鞭地离开了宾馆。 河南人的拆迁效率很高,半个时辰之后,士匄行色匆匆地来到宾馆,四面围墙基本上都拆得差不多了。 子产带着一副什么都没发生的表情接待了他。 士匄指着门外的断壁残垣:“你们这是干什么?敝国由于管理不善,盗贼横行,因此派人修缮楼堂馆所,故意将大门造得很高,围墙筑得很厚,就是为了不让贵宾们受到骚扰。现在您拆毁了围墙,虽然您的武士能够防备盗贼,但是让别的国家的宾客怎么办呢?寡君特意派我来请教拆墙的原因!” 问完这句话,士匄便下意识地挺直了身子,气沉丹田,严阵以待。子产的口若悬河,他是领教过的,不敢有丝毫怠慢。 “关于您提的问题,”子产清了清嗓子,“请允许我解释一下——郑国是个小国,不幸处于大国之间,大国对我们总是要求多多,而且没个准信,因此我们的国君不敢安居,挖地三尺地搜罗了全国的财富,前来贵国朝觐。(士匄感到一股怨气袭来)不巧贵国的办事人员忙于事务,无暇接见我们,而且也没告诉我们什么时候能够接见。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既不敢献上财礼,又不敢让它们日晒夜露,害怕时而干燥时而潮湿导致货物腐朽。如果要将这些财礼送到贵国的府库中,必须经过在庭院中陈列的仪式,而贵国又没有任何安排,所以只好自作主张,推倒围墙,以陈列礼品。(士匄倒吸了一口凉气)我听说,当年晋文公做盟主的时候,宫殿造得非常低小,没有可以眺望远方的高台,但是把接待诸侯的宾馆修建得又高又大,好像现在君侯的寝宫一样。宾馆内部的库房马厩都被加以修缮,司空按时整修道路,泥瓦匠定期粉刷墙壁。各国的宾客来到,甸人(官名)点起火把,仆人巡视宫殿,车马各有安置,宾客的随从有人替代,车辆管理员为车轱辘加油,各司其职,各负其责。晋平公就算再忙,也从来不让宾客耽搁等待,也没有听说他为此而荒废政务。他关心宾客的悲喜,时时加以安抚,对宾客不知道的事情加以教导,缺乏的东西慷慨周济。宾客来到这里,就好像回到家里一样自在,哪里有什么忧患?不怕抢劫偷盗,也不怕干燥潮湿!(这一拳打得士匄眼冒金星)可是现在呢,晋侯的铜鞮宫(宫殿名)延绵数里,而前来朝觐的诸侯住的房子就好像奴隶宿舍,门口进不去车子,又不能翻墙而入。盗贼公然横行,传染病也趁机肆虐。宾客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获得接见,如果还不拆毁围墙,就没有地方收藏财礼,那罪过就更重了。(又是一记老拳!)我小心翼翼地问您一句,到这里来有什么指示?听说晋侯因为鲁国的丧事而伤心,我们对此也是十分悲痛啊!如果您能够为我们引见一下,献上我们的财礼,我们马上修好围墙就回去,而且会记得您的恩惠,不敢有半点埋怨!” 子产说着,朝士匄深深地作了一个揖。士匄恰似刚刚回过神来似的,赶紧回礼,说:“您言重了,我马上回去转达您的意见。”说完整理好帽子,急匆匆地走了。 士匄回到宫中,将情况向晋平公如实汇报,晋平公哑口无言。赵武说:“人家说得有道理啊!我们确实做得很差劲,让诸侯住在这么破旧的院子里,这是我们的罪过啊!”请士匄回去向郑国君臣表示歉意。 第二天一早,晋平公便接见了郑简公,不但礼仪有加,而且举行了盛大的宴会来慰劳他。郑简公临回国的时候,晋平公还回赠给他一大笔财礼,又派人重新修建接待诸侯的宾馆。叔向看在眼里,感慨地对家臣说:“看看,你们现在知道口才的重要性了吧!子产善于辞令,诸侯都因他而得利。诗上说,辞令和睦,百姓团结;辞令动听,百姓安定。子产深谙此道啊!” 刚柔并济,扬长避短的政治纲领 回过头来说说郑国的事。 良驷之争以良霄的失败而告终,然而如前所述,从客观上讲,最大的赢家不是公孙黑,也不是驷带,而是一贯不瘟不火的子产。无论从政治声望上,还是从政治排名上,现在都应该轮到子产接替良霄的位置,成为郑国的执政了。 然而,当罕虎提出这一毫无悬念的动议时,仍然有一个人表示反对,那就是子产本人。他对罕虎说:“国家弱小,而且接壤大国,再加上各大家族势力庞大,受到国君宠爱者甚众,我很难治理好。您德高望重,管理有方,还是请您来吧!” 罕虎心想,这怎么行呢?我既做当国,又做执政,这不是坏了郑国的规矩吗?再说了,诚如你所言,郑国的形势很复杂,外有大国,内有豪族,那就更不能由我一个扛着,你得帮忙啊!他拍着胸脯说:“您放心好了,我会带个好头,带领大家都听从您的命令,我不相信还有谁敢冒犯您?请您好好辅佐国君吧,国家没有大小之分,只要小心应付大国,是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话说到这个份上,子产再推让就显得虚伪了,他郑重接受了罕虎的提议,接任郑国的执政。 子产上台的第一件事,就是任命丰氏家族的公孙段为卿。 前面说过,郑国的七穆之中,罕氏、驷氏和丰氏三大家族是由一母所生,关系相较其他四穆更为密切。加上罕氏当国,驷氏刚刚打败良氏,三大家族的势力如日中天。子产这样做,无疑是在向三大家族示好,希望以实际行动获得他们的支持。不要笑子产势利,政治就是各种势力磨合妥协的艺术,在宗法观念占统治地位的封建社会,想要办点事情,没有宗族势力的支持是不可想象的。 任命的过程中发生了一点小意外。当宣读任命的太史来到丰府,公孙段郑重其事地说:“请您回去转告执政,鄙人才疏学浅,不敢担当此任。”太史开始认为这是一种程序上的客套,并未在意,也打着官腔说:“哪里哪里,您是德高望重,众望所归啊!”如此推来推去几次,太史才发现公孙段并不是客套,而是真心实意的不想当大官。“既然如此,那我就回去复命了。”太史说着,退出了丰府。 接着更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太史回到子产那里,刚把情况汇报完,公孙段的家臣就尾随而至,拉着太史的袖子说:“我家主人请您再回去宣读一次,他又改变主意了。” “啊?”太史心里泛了老大一个嘀咕,这唱的是哪出戏啊?他看看公孙段的家臣,又看看子产,正在犹豫之间,子产说话了:“那就麻烦太史再去一趟吧!” 太史第二次来到丰府,将任命向公孙段又宣读了一次。“等等!”公孙段突然打断太史的话,“我考虑再三,还是不能接受任命。”太史差点跳起来,他费了很大力气才强忍住怒火,一言不发地走出了丰府。 子产听完太史的汇报,也是气不打一处来。但他很快冷静下来,问了自己一个问题:公孙段这样做究竟是为什么?是刻意向世人表现他的谦逊,还是以一种恶作剧的方式向他这个新上任的执政示威?如果是前者,那也未免表演得太拙劣;如果是后者,那就必须要引起重视了。正在思索之际,公孙段的家臣竟然又出现了!只见他支支吾吾地在太史耳朵旁边说了一阵,太史的眼睛瞪得老大,连连摇头。子产看在眼里,心里豁然开朗,也不待太史说话,朝着他点了点头,意思是:我知道他在说什么,你去吧! 太史第三次来到丰府。这一次,公孙段没有再推脱,痛痛快快地接受了任命,并且马上跑到宫里向郑简公谢恩。这件事之后,子产对公孙段下了一个基本的定论:此人不可信任,必须严加防范。为此,子产采取了两方面的措施: 第一,将公孙段在众卿之中的排名提升到第三,仅次于自己。这既是怀柔,又是加强监控,将公孙段紧紧控制在自己直接掌控的范围内,不让他有作乱的机会。 第二,每次派公孙段办事,子产都会主动提出,如果事情办得好,就赏给他一块土地。 对于第二点,很多人都表示不理解,子大叔就是其中之一,他问子产:“国家是全部人的国家,您为何单单拿东西去赏赐他一个人?” 子产回答:“世界上哪有无欲无求的人?让他们满足欲望,然后才好去办事而取得成功。国事之成败,在于主政者如何用人,他们的成功也就是我的成功啊。至于土地,那有什么好爱惜的,就算赏赐给他,又能跑到哪里去?” 子大叔说:“话虽如此,就怕四方的邻国对此有议论啊!” 子产说:“我这样做,是为了群臣的团结,而不是让他们互相分裂闹矛盾,邻国又有什么好指责的呢?我们的祖上曾经说过,安定国家,必先安抚大族。我执政未久,还是先安抚大族,再看他们的言行吧!” 说来也怪,公孙段接受了两次子产的特殊奖励,第三次便不敢接受了,甚至将前两次收受的土地都退回来,并且主动要求与别的同僚同样待遇。《左传》这样记载:“伯石(公孙段字伯石)惧而归邑。”后人评价,单此一个“惧”字,足以见子产手段高超。这也是中国人特有的智慧,宽大到了极点,纵容到了极致,被优待的那个人只要不是个傻瓜,就会不自觉地心里发毛:他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啊?是不是对我不满意,想要整我啊?进而想到,这个人笑里藏刀,城府很深,我还是小心为妙。 子产收到公孙段退回土地的申请,不动声色地说:“土地是国君赏赐给您的,国君言出必行,请不要再提这事了。”公孙段听得冷汗直冒,不敢再说什么。 通过这件事,各大家族都体会到了子产的用心良苦,同时也对其产生了敬畏之心。罕虎看在眼里,喜在心上,为自己选对了人而高兴。 解决了上层问题之后,子产开始着手实施自己的新政。 子产的新政可以用十六字概括:“都鄙有章,上下有服,田有封恤,庐井有伍。” 都鄙有章:都指城市,鄙指农村,这是强调城乡的区别,将农民禁锢在土地上,确保有足够的人力投入农业生产。 上下有服:服即职责,这是强化封建等级制度,使得公卿大夫和贩夫走卒都各安天命,不作非分之想。 田有封恤:封指田地的边界,恤指水沟,在田界上挖水沟,一方面便于灌溉,一方面便于清点和界定田地的权属。早在公元前563年,公子騑当政的时期,郑国就曾经开展过兴修水利、整顿田界的活动。子产的封恤,是对公子騑封恤的延续,目的是清查土地,多占者没收,不足者补齐,实现耕者有其田。 庐井有伍:庐井是指田间的农舍,伍是指赋税。通过封恤运动,郑国的田界都发生了改变,所以要重新进行人口普查,确定应交的赋税,以免遗漏。 不难看出,子产的新政重在加强社会管理,增加政府财政收入,在某种程度上触及了很多人的利益。他执政的第一年,人们在大街上咒骂他:“计算我的衣帽而收费,计算我的田地而课税,谁要杀子产,我就助他一臂之力。”更有人在乡校(公众聚会场所)公然议论政治得失,口无遮拦,动不动就骂人,而且骂得很难听。大夫然明向子产建议,干脆把乡校关了,不让人们瞎议论,否则的话,维稳的工作很不好做。子产的回答是:“为什么要关?人们把工作做完了,就喜欢到那里游玩,免不了会议论政事的得失。这是好事!他们认为是好的,我就推行它;他们认为是不好的,我就想办法改正。他们就是我的老师啊!为什么要关掉它?我听说过以行善来减少怨恨,没听说用权威来防止怨恨的。我难道不知道用权威可以很快制止议论?只不过,这就像是防止洪水一样。洪水如果冲破堤坝,伤人必然很多,连我都不能挽救。与其这样,还不如开一些小口子来加以疏导。至于那些批评我的话,我就当作是治病的药石吧!” 然明听了十分感动:“我现在知道,您确实是可以让我一辈子侍奉的人。您所做的事情,大利于郑国,这与只有利于两三位大臣是有着本质区别的。” 子产不毁乡校,在中国历史上传为的佳话。据说孔夫子闻知此事,曾经感叹道:“仅此一事,如果有人说子产不仁,我不相信。” 我想说的是,一个真正的政治家或政党,如果是站在国家的立场而不是自身的利益上考虑问题,就应该听得进批评,能够正确对待批评,而且能从批评中获得前进的动力。反之,如果站在个人和小团体的立场考虑问题,那就只能算是政治掮客。 事实证明,子产的新政是有生命力的。子产执政不到三年,百姓就改变了对他的看法,唱道:“我有子弟,子产教他做人;我有田地,子产为其增加产量;如果子产死了,没人能够继承他的位置!” 推行新政的同时,子产注重提拔和使用人才。通过认真考察,他发现大夫冯简子“能断大事”,善于分析问题,查找根源,并作出准确的判断;子大叔举止优雅,文采飞扬;公孙挥善于搜集外交情报,了解各国政令,而且对各国卿大夫的姓氏、官爵、地位、才能等了如指掌,口才也很好;最有意思的是裨谌,此人则善于出谋划策,但是对环境的要求很高——如果是在旷野之中,没有任何干扰,他的思路来得特别快,如果在城市里,车水马龙,人来人往,他就静不下心来,完全没办法工作。掌握了这些人物的特点之后,子产对他们进行了分工。比如说,遇到外交上的问题,子产便先将公孙挥找来,要他提供各诸侯国的最新情报,并且准备几份外交辞令的草稿;然后跟裨谌一道坐着马车到野外去商量,让他策划是否可行;回来后再要冯简子分析决断,形成方案;最后交给子大叔去执行,让他在外交场合谈笑应对。 公元前542年十二月,卫国的北宫佗陪同卫襄公出访楚国。经过郑国,子产派印段到棐林去慰问他们,严格执行了周朝的慰问礼仪,用词也恰到好处。为了报答印段的慰问,北宫佗进入新郑拜谢,公孙挥、冯简子和子大叔负责接待,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北宫佗出来之后,就对卫襄公说:“郑国人极其有礼,这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可以免除大国的讨伐了。礼仪之于政治,有如天热了就要洗澡,用洗澡来驱除炎热,那就没有灾难啦!” 后人认为,郑国人办事如此郑重,足见子产领导有方,而且得人善用。话说回来,子产之所以对外交活动如此慎重,也是因为郑国弱小,又处于晋楚两大强国之间,不得不小心周旋吧。 子产之所以能够顺利推行自己的新政,与上级的支持是分不开的。按照郑国的政权结构,郑简公相当于幕后的一把手,罕虎是负责决策的二把手,子产则是具体执行的三把手。一、二、三把手之间能够有如此良好的合作,得益于子产的温良恭俭让,也得益于罕虎心胸宽阔,甘当铺路石,还得益于郑简公能给自己一个准确的定位,不胡乱插手政事。 据说,郑简公曾经对子产说过这样一番话:“喝酒不能尽兴,钟鼓不能悦耳,这是寡人的责任;国家不得安宁,朝廷得不到治理,对诸侯的外交达不成目的,这是你的责任。你别干涉我寻欢作乐,我也不干涉你治理国政。”郑简公这话说得很有水平,看似撂挑子,实际上是在告诉子产:你尽管放手去干,我不会干涉,但是你要做好,做不好是要担责任的。孔夫子对此评论说:“像郑简公这种喜好,就算抱着乐钟上朝都没问题。” 罕虎更是严守自己对子产的诺言,成为子产执政的坚强后盾。 据《左传》记载,有一年丰氏家族的另一位后人丰卷准备祭祀先人,想开展狩猎活动,打几头野味来孝敬祖宗。打猎要动用刀兵,必须得到执政的批准。丰卷给子产打了一个报告,子产批复不同意,说:“自古以来,只有国君祭祀才用新猎取的野兽,其他人没有必要那么讲究。”丰卷很生气,回家之后就召集家臣和族兵,想要讨伐子产。罕虎得到情报之后,立刻调集部队制止了丰卷的行动,而且将他驱逐出境。 子产再一次表现了自己的宽宏大量。他向郑简公求情,要求不要没收丰卷的田产和住宅。三年之后,他又让丰卷回国,将丰卷的田产、住宅和仆人都归还给他。 公元前542年冬天,罕虎想封尹何为首席家臣,负责管理自己的封邑,并就此事询问子产的意见。子产很直接地告诉他:“尹何太年轻了,我不知道他能不能担此重任。” 罕虎说:“这个年轻人吧,做事很谨慎,对我也很顺从,我很喜欢他,也相信他是不会背叛我的。如果给他这个机会,让他好好学习一下,他必定会有所提高,以后就更会办事了。” “万万不可。”子产连连摇头,“喜欢一个人,就要想办法让他更好。现在您喜欢一个人,却把政事交给他,这就好像一个人连刀都不会拿,你却让他去割东西,我怕他会伤到自己。” 罕虎默然无语。 子产既然把话说开了,就一股脑说了出来:“您这种喜爱人的方式,其实是害人,还有谁敢企盼获得您的喜爱?想想看,您可是郑国的栋梁,栋梁如果折断,整栋建筑就会坍塌,我也不能幸免。就算是为我个人考虑,我也必须对您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打个不恰当的比方,您有一匹漂亮的彩绸,会拿给一个压根没有做过裁缝的人去剪裁吗?国君赐给您的封邑,是您的庇护之所,怎么会反而拿给一个学徒去实习呢?我听说过学业有成然后去做官的,没听过把做官当成学习的,您如果一定要这么办,后果不堪设想。这就像打猎,弓马娴熟的人可以轻易获得猎物,如果是让没驾过车、没射过箭的人来干,他一门子心思都在担心会不会人仰马翻,哪里有工夫去考虑猎物的事啊!” 说句题外话,后人将“操刀伤锦”作为一句成语,比喻能力太低,不能胜任一件事情,即出于此。 罕虎接受了子产的建议。任命首席家臣,本来是他的家事,不用跟任何人商量。他将这件事拿出来问子产,既是出于对子产的信赖,也是想看看子产这个人究竟有多真诚。让他感动的是,子产几乎是没有任何保留地给了他意见。他拉着子产的手:“您说得太好了!在您的面前,我真是显得太无知了。我听说,君子力求知道大事和未来的事,小人只求知道小事和眼前的事。我就是小人啊。衣服穿在我身上,我知寒知暖,会慎重地对待它;封邑是用来庇护家族的,我却随意处置。如果不是您点拨,我还没意识到这些。原来我说过,您治理郑国,我打理好自己的家事就行了。现在我知道这是不够的,我向您郑重请求,从今而后,即使是我的家族事务,也请您照顾和打理。” 子产连忙说:“您言重了。我只不过是心里觉得有危险的事,就把它告诉您了。” 顺便说明一下,子产是郑穆公的孙子,罕虎是郑穆公的曾孙,按辈分子产是罕虎的叔叔,罕虎以晚辈的口吻对子产说话,也是情理之中的事。这件事之后,罕虎和子产之间的关系比原来更密切了,子产处理政务,也比原来更得心应手了。 一年之后,也就是公元前541年,郑国再度发生家族纷争。冲突的双方分别是驷氏家族的公孙黑和游氏家族的公孙楚。 《左传》记载,大夫徐吾犯(徐吾为氏,犯为名)的妹妹长得十分漂亮,和公孙楚已经订婚,并且接受了男方的聘礼。不料公孙黑也看中了徐吾家小妹,依仗家族势力强大,强迫徐吾犯将妹妹嫁给他。徐吾犯很紧张,跑到子产那里去诉苦。 子产的回答有点无奈:“出现这样的事情,说明国家的政治出了问题,不是你一个人的忧虑。这样吧,我们把选择权交给令妹,她愿意嫁给谁就嫁给谁,如何?” 徐吾犯想,公孙楚都已经订了婚,公孙黑非要插一竿子,曲直是非已经摆在那里,还有必要这样操办吗?但是子产已经发了话,徐吾犯只得遵从,公孙黑和公孙楚也没意见。于是乎,中国有史以来的第一次“非诚勿扰”就在徐吾犯家举行了。子产和诸位大夫作为特约嘉宾出席了这次盛会。 公孙黑的出场令人眼前一亮。这位驷氏家族的后人身形俊美,着装华丽,从头到脚都散发着一股子富贵气。只见他手捧一双白璧,雄纠纠气昂昂地走到堂上,将玉璧奉献在案几上,然后自信满满地走了出去。 公孙楚则另辟蹊径,穿了一身整齐的戎服,带着一副弓箭,从车上跳下来,径直走到中庭,左右开弓,将摆放在庭侧的两个陶瓶射得粉碎,然后退出中庭,轻轻一跃,在人们的惊呼声中登车而去。 徐吾家小妹在房中看到这一切,对保姆说:“子皙(公孙黑字子皙)确实是英俊潇洒,但是子南(公孙楚字子南)更有大丈夫的气概,嫁人就应该嫁子南这样的人,我就选他了。” 保姆出来一说,子产便看看公孙黑,意思是:现在你没话可说了吧?公孙黑满脸涨得通红,一言不发地走出了徐吾家。回到家里,他命人拿来盔甲,就套在那身漂亮的衣服上,也不带随从,驾上马车直奔公孙楚家。 公孙黑的脾气历来暴躁,加上在“驷良之争”中打败良霄后,整个驷氏家族霸气倍增,连罕虎和子产都不太放在眼里,大有老子天下第一之势,这次在女人的问题上输给了别人,又怎么可能善罢甘休呢?他在衣甲下暗藏了一把锋利的匕首,打算见到公孙楚就给他一刀,把情敌杀死再去抢徐吾家小妹。 生活在乱世之中的人都有一种警惕性。公孙楚听到公孙黑在门外求见,心里明白来者不善,他随手操起武器架上的一支长戈,快步走出来,还没等公孙黑开口,长戈已经刺出。 公孙黑也不是等闲之辈,侧身一闪,躲过了这一击。公孙楚一戈刺空,第二戈又至。公孙黑转身就跑,公孙楚紧追不舍,两个人一前一后,在大街上展开了追逐。跑到一个十字路口的时候,公孙黑被一辆迎面而来的马车挡了一下,公孙楚正好赶上,长戈出手,狠狠地扎进了公孙黑的左肩。他还想再来一下,马车上跳下来一个人,一把抓住他的戈柄,喝道:“叔父,你想犯死罪么?” 那个人正是游氏家族的族长子大叔。封建社会的宗法观念极强,公孙楚虽然是叔叔,在这个族长侄子面前还是得服从,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公孙黑逃跑。 公孙黑跑到宫中把这件事稍微改编了一下:“我好心好意去见他,想向他表示祝贺,没想到这个人误会了,还把我刺伤了。” 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子产想和稀泥都和不成。他将大夫们召集起来开会,商量如何处理这件事。大夫们众说纷纭,同情公孙楚者居多,然而都害怕驷氏家族的权势,不敢明确表示支持。最后子产判决说:“各有道理,然而就伤人一事而言,公孙楚有罪。”于是命人将公孙楚抓来说:“国家的大原则有五条,你都触犯了。国君在朝,你擅用兵器,这是不畏惧君威;行凶伤人,触犯刑律,这是不听政令;子皙是上大夫,你是下大夫,却不甘居其下,这是不尊重贵人;你年纪不大,缺乏恭敬之情,这是不尊重长辈;拿着武器追逐堂兄(指公孙黑),这是不养亲。但是国君仍对你网开一面,说不忍心杀你,要你赶快离开郑国。你就赶快逃跑吧,逃得远远的,不要再因为违背君命而加重自己的罪过。” 后世有人认为,这次判决明显不公,倾向于权贵而不是正义,是子产执政期间的污点。但是从法律的角度来看,公孙黑想杀公孙楚,仅仅是一个念头,还没有付诸实施;公孙楚在这种情况下主动出击,刺伤公孙黑的左肩,确实应该负主要责任。 出于对游氏家族的尊重,子产在流放公孙楚之前,先向子大叔通报了有关情况,并且征询他的意见。子大叔说:“这件事情属于国政,不是私事,您为郑国打算,有利于郑国就可以了,有什么疑惑呢?当年周公诛杀管叔和蔡叔,难道不爱他们吗?但是为了巩固王室的地位,这又有什么办法?如果我本人犯了罪,您也要将我绳之以法,何必将游氏诸人放在心上!” 管叔和蔡叔是周公旦的兄弟。据《史记》记载,周朝初年,周公旦将他们封到商朝故地,要他们监视商朝的遗老遗少,他们却密谋造反,所以被周公旦杀死。听到子大叔这样表态,子产一方面如释重负,一方面又深感不安,不再说什么,只是向子大叔深深地作了一揖。 同年六月,郑简公和众卿在公孙段家里举行盟誓,对公孙楚的犯罪事实进行定性。罕虎、子产、公孙段、印段、子大叔和驷带参加了盟誓。公孙黑得到消息,硬是闯进来,要求把自己的名字写进盟书,而且强迫太史在史书上记下来,称为“七子盟誓”。这是非常无礼的僭越行为。一来有驷氏家族的族长驷带在场,轮不到他发言;二来他的身份只是上大夫,却非要和众卿写到一起,而且号称“七子”,是没有认清自己的地位。在封建社会中,这两条罪名足可以让人一个毁灭。但是子产对此并没有发表任何意见,默认了这一事实。 上帝要谁灭亡,必先让其疯狂。在内部斗争中连续打败良霄和公孙楚的公孙黑完全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之中,没有留意子产那看似沉默的眼神中流露出一丝凌厉的凶光。 同床异梦的国际会盟 公元前541年春天,楚国令尹王子围在伍举的陪同下对郑国进行国事访问,顺便迎娶公孙段的女儿为妻。 对于王子围这个人,中原各国并不陌生。 公元前544年,楚康王去世,郑简公和各国诸侯参加楚国新君熊麇的即位仪式,王子围的专横便给大家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公孙挥当时就评论说:“令尹必定会取代楚王,因为松柏之下的小草是很难茂盛的。” 公元前543年春天,熊麇派大夫薳罢访问鲁国,以示通好之意。叔孙豹在宴请薳罢的时候问起王子围执政的情况,回答是:“我们这些小人物不过是听听使唤,混碗饭吃,成天害怕工作做不好挨批评,哪里知道什么政事?”叔孙豹以为这是客套话,一再追问,薳罢却三缄其口,讳莫如深。叔孙豹私下对人说:“楚国的令尹恐怕要谋反了,薳罢就是他的帮凶,否则何必支支吾吾,掩盖内情?”果然,这一<u>http://www?99lib?net</u>年秋天,王子围找借口杀掉了大司马蒍掩,将他的家财和土地全部纳入囊中。 蒍掩是蒍子冯的儿子,于公元前548年接任大司马,以办事有条理而闻名,被公认为贤臣。他的死引起了楚国政坛的震动,朝野之间议论纷纷,对王子围的胆大妄为感到担忧。 公元前542年,卫襄公在北宫佗的陪同下出访楚国,也亲身感受到了王子围的霸道。北宫佗对卫襄公说:“这哪里是令尹?分明是国君的威仪!恐怕他已经有了异心,很快就要付诸行动了。” 可以说,王子围想当楚王,已经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郑国君臣对这位尊贵的客人没有任何好感,派公子挥到新郑城外接待他们,委婉地提出:“城内的宾馆正在修缮,能否请令尹就在城外安歇?” 这实际上是不打算让王子围入城。王子围很生气,但是没有办法,只能客随主便,听从了郑国人的安排。只不过在国事访问结束后,王子围提出,为了表示对丰氏家族的尊重(公孙段是丰氏族长),他将要带着全部随从入城迎娶新娘。 这个要求合情合理,让人难以拒绝。郑国的大夫们凑到一起商议,绝大多数人都认为不能再给王子围难堪,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但子产坚持不同意,在他看来,王子围绝不是什么善良之辈,如果让王子围带着数千名全副武装的随从进入新郑,很有可能会发生不测。他派公孙挥再度出城,对王子围说:“新郑是个小城,恐怕容纳不下您的随从。请允许我们清扫地面,就地筑坛,再听命于您。” 按照当时的礼节,迎亲之礼应当在新娘家的祖庙中举行。子产不想让王子围入城,所以提出就地筑坛,以取代丰氏家族的祖庙。楚国人当然不能接受这样的安排,太宰伯州犁当场回答说:“承蒙贵国国君看得起我们的王子围,主动提出要将丰氏的女儿嫁给他做妻子。王子围十分看重这件事,出国之前,在楚庄王、楚共王的神庙中郑重告祭,然后才前来迎娶新娘。现在你们提出,就在野外将新娘交给我们,这是将贵国国君的恩惠扔在草丛里了,也是没把我们的王子围当作卿来看待,而且等于让王子围欺骗了先君,无脸回到楚国去。请您一定要慎重考虑。” 公孙挥说:“既然您这样说,那我也不绕来绕去了。小国本来没有罪过,但过于信赖大国而不设防备就是罪过。小国很想依靠大国获得安定,而大国却总是包藏祸心来打小国的主意,所以不得不有所防范。我们担心,一旦您的部队入了城,又发生了什么不测,会让诸侯们集体恐慌,全都对大国产生不信任的情绪,这种罪过我们可担当不起。否则的话,郑国就等于是贵国的宾馆,岂敢吝惜丰氏的祖庙?”等于把话挑明了:我们不让那么多人进来,就是担心你们趁机攻取新郑,因为类似的事情,你们楚国人不是没做过。 双方相持不下,最后伍举想了一个折中的办法:人还是悉数入城,但是不携带任何武器,连弓箭袋子都口朝下,接受郑国人的检查。这个提议得到了郑国人的赞同。于是同年正月十五日,王子围板着脸进入了新郑,在丰氏祖庙迎娶了新娘,然后便退了出来。 王子围没有马上回国。他这次出行,除了访问郑国,迎娶新娘,还有一个重要的使命,那就是代表楚国与各诸侯国在郑国的虢地举行会盟,重温弭兵会盟的誓词,史称“虢(guó)之盟”。 虢之盟是卿大夫一级的会盟,与会人员包括晋国的赵武、楚国的王子围、齐国的国弱、宋国的向戌、卫国的齐恶、陈国的公子招、蔡国的公孙归生、郑国的罕虎以及许国、曹国的大夫。 这一年,距弭兵会盟已经有五年了。五年之中,各国基本能够遵守约定,没有重大战事发生,天下的百姓因此也度过了相对安定的五年。在这个时候重温誓词,再续前缘,应该说是一件有意义的事。 会盟之前,晋国的大夫祁午向赵武建议:“当年在宋国举行弭兵会盟的时候,楚国人已经占了先。现在王子围不守信用,已经天下皆知,您如果不提早防范,恐怕又像在宋国一样,让他占了我们的便宜。屈建号称至诚君子,尚且那样做,何况现在这位是不守信用的惯犯呢?您辅佐国君当盟主,至今已经有七年了,期间两合诸侯,三合大夫,使得齐国和狄人都臣服于晋国,使得中原大地重获和平,军队不再疲于奔命,国家得以安宁,百姓没有怨言,诸侯没有意见,上天不降灾祸,这些都是您的功劳。您有这样的好名声,如果反而被王子围这样的人压住风头,那可就太不应该了,我担心的就是这个!” “赵武受教了。”赵武站起来,朝着祁午作了一个揖,然后说,“当年在宋国结盟,屈建有出头之意,而我有爱人之心,所以才让他占了先机。现在我还是这样的心,就算楚国人又干不守信用的事,也伤害不到我。我坚持以信用作为根本,按照这个去做。这就好比农民种田,只要勤于除草培土,虽然偶尔会有饥馑,最终还是会丰收的。” 祁午的担心不无道理。晋楚两国不相伯仲,弭兵会盟中楚国人率先歃血,这次该轮到晋国人在前。但是王子围是出了名的不守信用,很有可能耍花招,在诸侯面前占晋国的便宜。赵武的态度则显得很超脱:谁先谁后并不重要,只要晋国坚持诚信,诸侯终归还是会归附于晋国的。 果然,到了将要举行盟誓的时候,王子围提出要简化程序,改为宣读盟书,然后放在献祭的牲畜上面,不歃血。 不歃血就不分先后,对于那些对五年前发生的事情仍然耿耿于怀,企图通过歃血仪式寻回自尊的晋国人来说,这个提议很无赖。但是这一切已经在赵武的意料之中,因此他并未在意,同意了王子围的要求。 同年三月,盟誓仪式在虢地隆重举行。王子围一出场就给大伙带来一阵议论——他使用了整套的国君仪仗,还有两个人高马大的卫士手持长戈在前面替他开路。 按照周礼的规定,只有国君出行,才配使用两名执戈武士开路。王子围此举,无疑是大大地僭越了自己的身份。当时鲁国的叔孙豹就感慨道:“这人可真神气,好像个国君啊!” “是啊!”郑国的罕虎也说,“两名执戈武士都站在他前面了。” “我听说,令尹在楚国都已经住进了蒲宫(楚王的离宫),两名执戈武士又算得了什么?”说话的是蔡国的公孙归生。大伙听了,都低声哂笑。 伯州犁在一旁听到这样的议论,心里很不是滋味,插嘴道:“这些东西是令尹这次出来的时候向楚王请求借出来的。” “哦,是嘛?”郑国的公孙挥反应很快,“只怕他借了就不想还了哟!” “这事不劳您操心。”伯州犁也不甘示弱,“依我之见,您还是担心一下你们的公孙黑是否想犯上作乱吧!”公孙黑桀骜不驯,也是举世皆知的事,所以伯州犁有此一说。 公孙挥的嘴角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容:“我也奉劝您一句,贵国的当璧还在那里,借了国君的东西不还,您就不害怕吗?” 所谓“当璧”,有一段典故。 据《左传》记载:楚共王没有嫡长子,但是有五个宠爱的儿子,不知道应该立谁为继承人,于是拜祭名山大川之神,将一双玉璧埋在宗庙的院子里,祈祷说:“正对着玉璧下拜的,就是神明喜爱的,立他为储君。”然后叫儿子们进来拜祭祖先。结果楚康王两脚跨在了玉璧上,王子围的胳膊放在了玉璧上,王子比和王子黑肱都离得很远。只有王子弃疾当时还小,被人抱进来,两次下拜都正好压在玉璧上。这个故事仅在楚国的显贵圈中流传,“当璧”也就是暗指王子弃疾。公孙挥善于收集外交情报,由此可见一斑。 听到公孙挥讲出“当璧”两个字,伯州犁着实愣了一下,气势上已经低了一截。确实,王子围想要当楚王,最大的障碍不是现在台上的侄子熊麇,而是潜在的竞争对手王子弃疾。这件事情,在楚国也是高度的机密,郑国人又如何得知呢?他心里暗自道:“郑国人不可小觑!” 齐国的国弱站在后面,听到他们唇枪舌剑,互不相让,长叹了一声,对身边的公子招说:“说实话,我很替这两位操心呐!”他指了指王子围,又看了看伯州犁。 公子招说:“是啊,可那两位倒是不操心,似乎还很高兴呢!” “如果他们事先知道,就算有危险也能化解吧?”说话的是卫国的齐恶。他左右看了看,发现宋国的向戌正一言不发地看着台上,便推了推他,道:“您对此没什么看法吗?” “您在说什么?”向戌一脸迷惑的样子,“我可是什么都没听到哟!我只知道,大国发号施令,小国恭敬服从。我保持恭敬的态度,服从领导就行了。” 齐恶心想,这都什么人嘛,一味装傻!顿时觉得无趣,又去找晋国的乐王鲋说话。 “您听过《小旻》这首诗的最后一章吧,我很喜欢。”乐王鲋说完这句话,就不再搭理他,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卖弄个啥啊?”齐恶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地收了回去。 《小旻》见于《诗经·小雅》,最后一章是: 不敢暴虎,不敢冯河。人知其一,莫知其他。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翻译成现代文:不敢赤手打老虎,不敢徒步涉大河,人们只知道有一种危险,没有想到世道多艰难。还是战战兢兢地过日子吧,就好像站立在深渊旁边,就好像脚下踩着薄冰。 乐王鲋的意思很明白,世途险恶,不要只看到别人的危险,要时时警惕,管住自己的一言一行,不要让别人抓着辫子就万幸啦! 散会之后,公孙挥跟罕虎谈起这件事,将各国大夫作了一番点评:“叔孙豹就事论事,言辞准确而委婉,向戌言简意赅,合于礼仪,乐王鲋洁身自爱而且谦恭有礼,您和公孙归生说话得体,都是有福之人。齐、卫、陈国那几位则恐怕不得善终:国弱替人忧虑,纯属瞎操心;公子招有点幸灾乐祸;齐恶知道忧患却不会引起重视。但凡喜欢杞人忧天的,人家有难而自己高兴的,明知忧患而无动于衷的,都不可避免招来忧患。这三位大夫有了招来忧患的先兆,忧患岂能不来?” 现在明白中国人为什么如此世故圆滑了。早在两千多前年的春秋时期,人们便已经熟知如何打官腔,如何把话说得天衣无缝,如何装傻让人家摸不清自己的真实意图……读史越深入,对我们的祖先的景仰之情便越滔滔不绝,唯一感到疑虑的是,如果所有人都像向戌们一般滴水不漏,这个世界岂不是变得很无趣? 虢之盟是继弭兵会盟之后的又一次重要国际活动。如前所述,虽然晋国和楚国各怀心思,暗中较劲,会议的主旋律仍然是好的。各国卿大夫会聚一堂,重温了誓词,交流了经验,增进了感情,大家纷纷表示,要在赵武元帅和王子围令尹的正确领导下,坚持弭兵会盟确定的各项原则,以务实的工作态度,将国际间的和平与协作不断推向深入。 该表的态表了,该喊的口号喊了,正当大伙儿打点行装,准备散会的时候,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山东的莒国派使者十万火急地赶到虢地,向大会报告,就在半个月前,鲁国的权臣季孙宿率领大军入侵莒国,攻占了郓城。 也就是说,这边厢叔孙豹代表鲁国宣誓和平,那边厢鲁国的军队正在攻打莒国的城池,抢占莒国的土地。这是典型的阳奉阴违!王子围得到这个消息,马上跑去找赵武商量,要给鲁国人一点惩罚。 “我们会还没开完,鲁国就侵略莒国,分明是亵渎盟约,不把我们放在眼里。如果不给他们惩罚,别的国家必然效尤,天下又要大乱了。”王子围气呼呼地说。 赵武也觉得鲁国人做得很过分。自古以来,顶风作案乃从政之大忌,那些饱读诗书的鲁国人怎么会不明白这点呢?他对王子围说:“我赞同您的意见,必须要给鲁国人一点惩罚,否则没办法给各国一个交代。” “那好,就把鲁国派来参加会议的使者杀掉吧!”王子围很干脆地说,并且做了一个割喉的手势。 赵武吓了一跳。他心里想,这惩罚也未免太重了。且不说叔孙豹是鲁国的“三桓”之一,位高权重,杀了他势必引起鲁国乃至各国的反感;就算从这件事情本身而言,季孙宿侵略莒国,叔孙豹也未必知情,因为季孙氏的罪过而杀叔孙氏,岂不是头痛医脚,搞错了对象?赵武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王子围,只见此人满脸杀气,正摆出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样子。他不禁暗暗后悔,早知道王子围是做这样的打算,一开始就不附和他了。 自从晋文公称霸以来,近百年间,鲁国一直是晋国的忠实盟友。叔孙豹多次到访晋国,为加强两国之间的联系与沟通做出了巨大的贡献,并且与晋国众卿建立了良好私交,是“晋国人民的老朋友”。再加上叔孙豹为人谨慎,口碑甚好,无论从理性上还是从感情上,赵武都没有想过要拿叔孙豹开刀。“此事非同小可,容我考虑考虑,明日再和令尹商量。”他使了个缓兵之计,暂时将王子围打发走了。 晋人自古有生意头脑。王子围和赵武谈话的时候,乐王鲋正好在一旁侍立,这个精明的晋国人马上嗅到了商机,他一转身就跑到叔孙豹的住处,将两个人的谈话内容告诉了叔孙豹,说:“您的处境已经很危险了,但是我能想办法让赵元帅不杀你。只要赵元帅坚持,楚国人也没办法,您的性命就保住了。” “哦?”叔孙豹的反应还和平时一样慢条斯理,他把玩着案上的一只玉杯,老半天才对乐王鲋说,“如果是那样,我就太感谢您了。” “您瞧瞧,这样说就见外了吧?”乐王鲋爽快地笑道,“不过话说回来,我救了您,您如果将现在系着的那条腰带赠送给我,我是不会反对的。” 一条腰带换一条命,这生意听起来很划算。叔孙豹却听出了乐王鲋的弦外之音,不觉微微一笑,顺着他的话说:“大夫的意思是,我的性命就值一条腰带?” “哪里,哪里?您可是鲁国的栋梁,千金之躯……不,万金之躯。”乐王鲋一听叔孙豹还会开玩笑,以为他已经答应,心里顿时乐开了花。 “话虽如此,我的这条腰带却是友人所赠,不能轻易送人。”没想到叔孙豹话锋一转,又将他从美梦中拉了回来,“大夫请回吧,好意我心领了。” 乐王鲋灰头灰脸地走了。叔孙豹的家臣梁其踁一直在幕后听着两个人的对话,这时走出来埋怨叔孙豹:“钱财不就是用来保全性命的吗,您怎么突然爱惜起钱财来了呢?” 叔孙豹说:“我们来参加国际会议,为的是保卫社稷。如果我用钱财来逃脱性命,鲁国还是免不了要遭受惩罚,这就不是保护社稷,而是将祸水引向社稷了。人家里之所以要筑墙,是为了防范盗贼之流;墙壁有了裂缝,这又是谁的罪过?我本来是保卫社稷的,结果却害了社稷,我的罪过岂不是比那烂墙还大?” 梁其踁跺脚道:“要怪也只能怪季孙宿啊!” “你说得没错,我确实很恨季孙宿,但是鲁国有什么罪呢?这些年来,一直都是季孙守国,叔孙在外,已经成为惯例。现在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我又该去怨谁?只能怨自己命不好罢了。只不过那个乐王鲋贪财好货,如果一点也不满足他,恐怕还会没完没了。”叔孙豹说着,命人将乐王鲋的家臣叫过来,当着他的面从衣服上撕下一条长布交给他,“身上的腰带太窄了,只能撕衣服给你的主人另做一条。” 事情不知为何传到了赵武的耳朵里,这个一直为如何处置叔孙豹而纠结的人似乎突然找到了答案:“面临灾难而先想到国家,是忠;意识到危险而不离职守,是信;为了国家的利益而忘记死亡,是贞;思考问题从忠、信、贞出发,这就是义。这样的人,难道我们还要杀掉他吗?” 当天晚上,赵武好好地梳理了一下自己的思想,准备了一肚子长篇大论。第二天早上,当王子围再度催促他下决心杀死叔孙豹的时候,赵武委婉地拒绝了他的要求,说:“鲁国确实是有罪,然而它的办事人员叔孙豹没有逃避灾难,他在您的威严之下承认了错误,甘于接受惩罚。”一顶高帽子送过去,王子围的脸色果然缓和了不少。“但我建议您赦免这个人。”赵武趁热打铁,“这样的话,您可以用这个人为榜样来教育楚国的群臣。您想想看,如果您的官吏在国内不怕困难,在国外不逃避责难,国家还有什么忧患?国家之所以安定,是因为有贤能之士。叔孙豹就是鲁国的贤能之士,我才斗胆向您求情,希望您能够赦免他,以安定楚国的贤人。您如果赦免了有罪的国家,又赏识它的贤人,如此一来,哪怕楚国地处偏,诸侯也会望而归服。”再看王子围,正捏着胖胖的三层下巴沉思,看来是听进去了。 赵武进一步说:“就鲁国入侵莒国这件事而言,也不是什么大到不得了的罪过。疆场上的土地,时而属于这个国家,时而属于那个国家,什么时候有过定主?古代的三王五伯为各国划定边疆,设置标志,而且在法令上写明非法越境就要受到惩罚。饶是如此,虞舜也出征过三苗国,夏启则灭掉了观氏和扈氏,商朝诛杀了姺氏和邳氏,就算是咱们周朝,也吞并过徐国和奄国。自从王室衰落,诸侯争相扩张,交替称霸天下,难道又有什么一定的规矩吗?抓大放小,关注大的祸乱而不计较小的过失,这就足以成为盟主了,哪里管得了太多?边境被侵略的事,哪个国家没有经历过?如果吴国和百濮部落有机可乘,楚国难道会拘泥于盟约,不趁乱而入?鲁国和莒国争夺郓地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楚国就不要过问,诸侯也不要烦心了。请您考虑一下。” 赵武这段话,说白了就一个道理:弱肉强食本是世间常态,不值得大惊小怪。在他的坚持下,王子围终于被说服,放了叔孙豹一马。 公元前541年四月,虢之会终于落下帷幕。按照中国人自古以来的习惯,正事办完之后,照例是开怀痛饮。 首先是王子围设宴招待赵武。这位野心勃勃的楚国令尹在席间赋了《大明》的第一章: 明明在下,赫赫在上。天难忱斯,不易维王。天位殷适,使不挟四方。 君王的明德在下,神灵的护佑在上,天意如此难测,领袖着实不好当。——《大明》见于《诗经·大雅》,本是歌颂周文王的一首诗,王子围取其首章,其用意是显而易见的。 轮到赵武赋诗的时候,他便赋了《小宛》的第二章: 人之齐圣,饮酒温克,彼昏不知,壹醉日富。各敬尔仪,天命不又。 聪明圣智的人啊,喝起酒来温文尔雅;稀里糊涂的人呢,总要一醉方休。做人还是应当注重礼仪,天命一去,不可复还。——这是《诗经·小雅》中的篇章,意在劝人谨言慎行。王子围的霸道举世皆知,赵武赋这段诗,也是念及王子围在处理鲁国的问题上给了他面子,因此委婉奉劝王子围要注意自己的言行,不要过于锋芒毕露。 然而王子围似乎完全没有领会赵武的好意。 宴会之后,赵武对叔向说:“看来令尹已经把自己当成楚王了,你怎么看?” 叔向说:“楚王羸弱,令尹强势,应该能够成事,但是难有善终。” “为什么这样说?” “以强凌弱而且心安理得,这是强大而无道义。没有道义的强大,很快就会灭亡。诗上说,声威赫赫的大周王朝,褒姒灭亡了它!说的就是强大而无道义。以令尹的性格,如果当上了楚王,必定会谋求诸侯的拥护。而晋国已经开始走下坡路了,诸侯只能服从楚国的领导。这样的话,他的自信心爆棚,就会更加肆无忌惮,比现在更加残暴,老百姓就会受不了,他又怎么能够得到善终呢?要知道,依靠强力来夺得王位,不合于道义而能取胜,必然将无道作为常道,无论如何是不能长久的。” 王子围回国后,赵武、叔孙豹等人又应邀访问新郑,受到郑国君臣的热情招待。宴会的前三天,罕虎奉命向赵武告知宴会的时间和地点,赵武给罕虎吟了一首《瓠叶》。瓠是一种葫芦科植物,其果可食,其叶则弃,或者被穷苦人当作杂粮来吃。后世也有人考证,《瓠叶》叙述的是下等贵族举行酒宴时的情景。因此,赵武吟这首诗,意思是郑伯的好意我心领了,希望酒宴不要办得太丰盛,一切从简即可。 但是罕虎似乎并不明白赵武的隐喻。后来他去通知叔孙豹的时候,顺便将赵武赋《瓠叶》之诗的事也告诉了叔孙豹。叔孙豹先是一愣,很快就明白过来,对罕虎说:“赵武这是在向您表示,希望宴会办得简朴一点,一献既可。” 所谓“献”,即主人向宾客敬酒,一献就是敬酒一次。根据周礼,招待公爵当用九献,招待侯爵和伯爵用七献,子爵和男爵用五献,卿用三献,士大夫用一献。献的次数越多,礼节越隆重,宴会也越丰盛。按照赵武的级别,至少应该享受三献。而且在当时,各国为了尊崇晋国,在招待晋国的卿时,往往将待遇提升一级,采用五献。 听到叔孙豹这样解释,罕虎不禁有点发虚:“这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好?”叔孙豹说,“这是他自己提出来的要求,你们照着办就是,错不了。” 到了宴会那一天,郑国人出于谨慎,还是准备了五献的物品,陈列在席间。赵武见了,微微皱了皱眉头,将子产找过来,附在耳边说:“我不是已经向子皮(罕虎字子皮)请示过,要求使用一献么?为什么还要搞那么铺张浪费?” 子产一时语塞,支吾道:“这不是铺张浪费,是必需的礼仪……”这也难怪郑国人。一般来说,请领导吃饭,领导都会说简单点,最好就吃点青菜,喝点稀饭。但如果你真按照领导的话去安排了,那你也就离下岗不远了。郑国人显然也是有这个担忧,没有想到赵武是动真格的。 “唉,晋国和郑国都是兄弟之国,何必那么客套?”赵武摆摆手,示意子产不要再争辩。 宴会最终以一献的规格举行。 喝酒的时候,叔孙豹向赵武献上一首《鹊巢》之诗,其中有“维鹊有巢,维鸠居之。之子于归,百两御之”这样的句子。鸠占鹊巢的意思想必不用解释,但是《诗经·召南》中的这首《鹊巢》,却是一首欢快的嫁女之歌。叔孙豹将赵武比作鹊,将自己比作鸠,意思是晋国主持会盟,鲁国得以安宁,自己免于被楚国所杀,全是因为赵武的功劳。 赵武赶紧说:“我担当不起。” 叔孙豹便又吟了《采蘩》一诗,说:“小国的物产不丰,大国能够加以爱惜而慎重使用,岂敢不听从大国的号令?” 见到叔孙豹接二连三地拍马屁,罕虎也坐不住了,站起来赋了《野有死麇》的最后一章: 舒而脱脱兮,无感我帨兮,无使尨也吠。 这是一首男欢女爱的情诗,最后一章借女子之口对男子说:“轻点啊慢点啊,不要把我的佩巾弄乱了,不要让狗儿在一旁叫。”——什么情况下女人会说这种话,尽管大胆去猜。当然,罕虎的意思是,赵武以仁义道德安抚诸侯,从来没有做出非礼的事。 赵武回赠了罕虎一首《常棣》,其中有“常棣之华,鄂不韡(wěi)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的句子,意思是:当今之世,难道还有比兄弟更可靠的人吗?念完诗,赵武笑着对罕虎说:“我们兄弟亲密无间,可以让狗别叫了。” 叔孙豹和罕虎都站起来,朝着赵武下拜,举起牛角杯敬酒,说:“小国依赖着您,便可以免于欺凌了。”于是在这次仅仅一献的宴会上,宾主都喝得极其尽兴。 觥筹交错中,没有人留意到,赵武的眼神中泛着一丝淡淡的悲伤。据《左传》记载,当赵武走出宴会大厅,悄悄抹了一把眼泪,对身边的人说:“我不会再见到这样开心的场面了。”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也是赵武在虢之会上如此仗义主持公道的重要原因吧!然而,相同的态度在不同的眼中,会有不同的解读。赵武返回晋国的途中,经过了周王室的领地。周景王派刘定公在颖地(王畿内地名)慰劳赵武,让他居住在雒水之滨。刘定公看着雒水滔滔而去,深有感触地说:“禹的功绩是多么伟大啊!如果没有禹,我们大概都要变成鱼了吧。现在我和您戴着礼帽穿着礼服来治理百姓,应酬诸侯,这都是拜禹所赐。您何不继承禹的事业而大大地庇护百姓呢?”赵武回答:“我这个糟老头子现在唯恐犯下错误,哪里有精力去考虑这么长远的问题?我们这些苟且度日的人,早上不会去想晚上,说那么长远的事情做什么呢?”刘定公回去就对周景王说:“赵武不到五十岁,却已经老糊涂了。他身为晋国的正卿,主持诸侯大事,反而将自己等同于那些下贱的人,朝不谋夕,这是抛弃了上天和百姓赋予他的使命了,这样怎么能够长久?我估计他活不过今年了。” 但依我之见,一个人如果位高权重,自然应该敢于志存高远,感于担当;但是如果精力不济,思维已经迟钝,莫如向赵武学习,做点实实在在的好事,不要再去妄想什么尧舜禹汤的丰功伟业。毕竟,人老了就容易糊涂,位高权重的老人犯起错误来,那就是灾难。 色字头上一把刀 赵武明显地老了。这位自幼惨遭灭门之灾的赵氏孤儿,一直怀着一颗不合时宜的义胆忠心,致力于扶助大权日渐旁落的晋国公室,同时为天下的和平而呼吁奔走。也许是这些事情耗费了他太多的精力,以至于不到五十岁,他就已经老态毕露,言谈举止之间,越来越让人感觉到一种草木凋零的萧索之意。 公元前541年五月,秦国的公子鍼来到了晋国。 公子鍼是秦景公的胞弟,自幼受到父亲秦桓公的宠爱,在秦国的地位非同一般,甚至到了“如二君如景”的地步,也就是和秦景公如同两君并列。 可想而知,秦景公对这个弟弟很不满意。这一点,他们的母亲也看出来了。但是这个女人的智慧委实有限,她没有想办法让公子鍼摆正自己的位置,争取兄弟和睦,只是简单地告诫公子鍼:“千万不要轻易离开秦国,你只要一走,恐怕就回不来了。”这话等于没说。由于感觉到秦景公对自己动手的可能性越来越大,公子鍼未雨绸缪,一声不吭地离开首都雍城,前往晋国寻求政治避难。 很难说公子鍼这是逃亡还是旅游。据《左传》记载,公子鍼从晋国到秦国,带走的车子就有一千辆。他以客人的身份设宴招待晋平公,在黄河中排列船只当浮桥,每隔十里就停放一批车辆,派人回国取奉献的礼物,先后多达八次!晋国的大夫司马侯开玩笑地问:“您的车辆就这么点啊?”公子鍼倒是很实在,回答道:“就是因为车太多了,否则的话,哪里至于要跑到晋国来见您哟!” 刚从虢之会回国的赵武接见了公子鍼,问他:“您打算什么时候回国呢?” 公子鍼回答:“我害怕国君降罪,所以逃亡至此,一时半会儿回不去,恐怕要等到下一任君主即位了。” “哦?”赵武又好奇地问道,“秦伯是个什么样的人?” “是个无道昏君。” “连您都说他无道,难道说秦国将灭亡了吗?” “怎么可能呢?就算一任国君无道,国家的命运并没有断绝。一个国家存在于天地之间,必定有其存在的理由,若非经过数代君主荒淫无道,怎么可能轻易灭亡?” “那,就他本人而言呢?他将要不久于人世了吗?” “嗯。”公子鍼突然发觉眼前这位晋国的头号实权人物,实在是絮絮叨叨,像个乡下的小老头。 “您认为他还能活几年?” “这个……我听说,国家无道而粮食丰收,这是上天在保佑他,估计就在这五年之内了。” “原来如此。”赵武的眼神变得迷离起来。时值黄昏,日薄西山,他看着院子里的大树拖着长长的阴影,半是自言自语,半是在对公子鍼说,“早晨和晚上竟然是完全不同的景色,您说什么五年这么长远的事呢?” 公子鍼告辞出来,对随从说:“这位老先生快死了吧,身为晋国的首席重臣,一边虚度光阴,一边急不可耐,他还能活多久呢?” 秦国的命运没有因为秦景公的“无道”而衰落,晋国的命运也没有因为赵武的未老先衰而急转直下。这一年的夏天,晋军在荀吴的率领下,在大原(地名)大败狄人部落。 大战的之前,晋军大将魏舒向荀吴建议:“狄人全部采用步兵,我军仍以战车为主力,而眼前的地势又十分险要,不利于行车。依我之见,不如将战车弃之不用,完全改编成步兵,从我的部队开始。” 不要小看这段话,它带来了春秋时期一场重大的军事变革。前面介绍过,在春秋前期,中原各国的军队均以战车为主力,一辆战车配备甲士三人,后面还跟着步兵七十二人。一般而言,甲士由“士”或城市平民阶层担任,步兵则多由农民组成,无论从受训程度还是作战热情来看,前者都远远高于后者。因此,战车的数量和素质往往就决定了军队的战斗力。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在战争中不断总结经验,越来越发现步兵的重要性,由此而带来的变革是,虽然不心甘情愿,部分“士”和城市平民不得不放弃那象征身份的战车,转而徒步作战,使步兵的战斗力得到大大加强。 魏舒走得更远,他的计划是完全放弃战车,建立一支纯步兵部队。这在当时无疑是一颗重磅炸弹,引起了那些原本担任车兵的甲士们的强烈反弹。荀吴采纳魏舒的建议后,他的家臣中便有人公开表示反对,不肯从战车上下来变成步兵。 荀吴对此采取的对策是,将那些家臣抓起来,砍头示众。在如此强有力的推动下,晋军迅速完成了改编,以“伍”为单位,每五乘战车的十五名甲士被组建成三个“伍”。与之相配套,魏舒还将原来的五种战车阵型改变成步兵阵型,组成了中国历史上最早的步兵方阵:以三千八百人为前锋,九千人为后卫,六千人为右翼,二千二百人为左翼,一千八百人为游击。 开战的时候,晋军的游击部队率先逼近狄军。狄人一看,产生了一个大大的误会——根据以往的经验,晋军的前锋必定是数百乘战车,惊天动地而来;眼前这稀稀拉拉的一两千人,还不知道是从哪里拼凑起来的游兵散勇。正当狄人交头接耳,嘲笑晋军的时候,意外的事情发生了。只见这些步兵突然挥舞着刀剑,呐喊着冲了过来。很多狄人还没来得反应,脑袋就已经搬了家。晋军的游击部队迅速渗透,不让狄人有列阵的机会,而前锋紧跟着冲了上来扩大战果,左右两翼则实施包抄。不到一个时辰,狄人全线溃败,晋军的后卫也适时加入屠杀。晋军大获全胜。 大原之战是晋国在军事上沉寂了多年之后取得的一次重大胜利,它的意义在于: 第一,证明晋国仍然是一个军事强国,虽然这些年来它没有与楚国、齐国在中原战场上一较高下,但是也没有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军队的战斗力仍然非常可观; 第二,揭开了步兵取代战车的序幕,自此之后,各国纷纷仿效,在中原战场上唱了近千年主角的战车逐渐淡出历史舞台。 胜利的消息传到新田,晋国人欢呼雀跃,通宵达旦地庆祝了一番。郑国的执政子产也不失时机地来到了新田,一方面对晋国的胜利表示祝贺,一方面则是对晋平公进行探视。 据晋国宫中传出的消息,晋平公的身体也不太安康,虽然遍求名医,却仍然找不着准确的病因。子产拜见过晋平公后,叔向又跑到宾馆登门拜访子产,说:“世人都称赞您见多识广,因此特地前来向您请教。寡君这一场病,算命的说是‘实沈、台骀(tái)作怪’,但谁都不知道他们是什么神灵,算命的人自己也不甚了了,请问您知道吗?” “在下略知一二。”子产说,“上古时期,高辛氏有两个儿子,大的叫阏伯,小的叫实沈,他们居住在大森林里,然而不能和睦相处,时时大动干戈,互相攻伐。后来尧认为这样不好,为了不让他们兄弟相残,干脆将阏伯迁到了商丘,命他主持商星(即二十八宿中的心宿,即天蝎座)的祭祀。将实沈迁到大夏(地名,即今天的太原市),让他主持参星(即猎户座)的祭祀,并以参星来确定时节。古代唐国人沿袭了实沈的纪年法,世世代代侍奉夏、商两朝天子,一直延续到周朝初年。周武王娶了姜太公的女儿为妻,史上称为邑姜。邑姜有一次怀孕,梦见天帝对她说:‘我为你的儿子命名为虞,准备赐给他唐国,让他祭祀参星,大大地繁衍他的后代。’等到孩子出生,手掌心果然有个虞字,所以就真的命名为‘虞’,也就是周成王的胞弟叔虞。” 叔向点点头:“这位叔虞,自然就是我晋国的先祖。” “没错。后来周成王灭了唐国,便将唐国封给了叔虞。叔虞死后,他的儿子燮父继承君位,被周王室改封为晋侯。因此,参星也就是晋国的星宿,而实沈就是参星之神。” “那台骀呢?”叔向听得津津有味。 “台骀也得从上古时期说起。黄帝的儿子金天氏有个后人,名叫昧,担任了玄冥师(水利部长)。台骀是昧的儿子,他继承昧的事业,疏通汾、洮流域,加固堤防,让大原人可以安居乐业。当时的天子颛顼赏识台骀,将汾川封给他。由此可知,台骀就是汾水之神。” 听到子产侃侃而谈,简明扼要地解释出实沈和台骀的来历,叔向的眼神中明显表露出敬佩之意。博学广识已经是很难得,更为难得的是,子产竟然对与晋国有关的历史传说了如指掌,让他这个土生土长的晋国人自愧不如。 “但是,如果说到神灵作怪,实沈和台骀这两位倒是不至于涉及到晋侯。一般而言,山川之神作怪,表现为旱涝瘟疫这类灾害;日月之神作怪,表现为风霜雨雪不合时令。至于晋侯的病,我看主要是因为作息不当,饮食不健康,情绪不稳定所致,与日月山川之神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听说,君子相时而动,早晨神清气爽,用于听取政事;白天精力旺盛,用以调查研究;傍晚思路清晰,用以确定政令;半夜里气定神闲,用以安睡养神。这样有节制地使用体力,散发体气,别让它有所壅塞而不通畅,以至于身体衰弱,心绪不宁,行事无度。” “言之有理!”子产的养生之道让叔向觉得耳目一新。 “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晋侯现在是将精、气、神都用在一件事上,所以就生病了。”子产说到这里,犹豫了一下,“自古以来,国君不能娶同姓的女子为侍妾,因为近亲结婚会导致子孙不昌盛。周礼对此也有明确规定——买妾如果不知其姓,就必须先占卜其凶吉。可是我听说,晋侯的宫中有四位姬姓的侍妾,而且深受宠爱,早晚都在晋侯身边侍候,把他的精力都耗掉了,这就是他生病的主要原因吧!如果他能够悬崖勒马,把这四位侍妾赶出宫,事情还可以挽救,否则就危险了。” 叔向听得目瞪口呆,老半天才说:“您说得太对了,这些事情,连我都闻所未闻,被您这么一点拨才茅塞顿开啊!”他回到宫中,将子产的话一五一十转告给晋平公,晋平公也是愣了半晌,说:“子产真是位学识渊博的君子。”命令赏赐了一大笔财礼给子产。 因为病情越来越重,晋平公派人到秦国求医,秦景公派自己的御医医和来到晋国。在给晋平公做过仔细的检查和询问之后,医和下了一个结论:“这病已经不能治了。因为您亲近女人,房事过度,患上了所谓的蛊疾。这不是由于鬼神作怪,也不是因为饮食不干净,而是被女色迷惑,丧失了心志。患上这种病,好比国失良臣,老天都没法救您。” 晋平公脸一红,反驳说:“照您的意思,女人都不能亲近啰?” “瞧您说的!”医和笑道,“做什么事都要有节制。男女之事虽然很快乐,但是也要有节制。先王创造音乐,就是用来节制百事的,所以有宫、商、角、徵、羽五声,调和而得美妙的音乐,然后降于无声。五声皆降,则不可再弹。如果一定要反其道而行之,势必产生繁复的手法和淫乱的声音,让人感到神思恍惚,就会忘记音乐使人心平气和的本义,这样的音乐,君子是不听的。凡事和音乐一样,一旦过了度,就必须赶快罢手,不然就会因此得病。君子亲近女色是很正常的事,但是必须有礼有节才不会惹上麻烦。天有阴阳、风雨、晦明六种气候,派生而成辛、酸、咸、苦、甘五种口味,表现为白、青、黑、赤、黄五种颜色,应验为宫、商、角、徵、羽五种声音,这些事情如果过了度,就会产生寒、热、手足病、腹病、神智不清、心性迷乱六种病。如果过多地在夜间沉溺于女色,就会发生内热蛊惑的疾病。现在您搞起女人来不分昼夜,能不得病吗?” 医和这段话,以天理论房事,从头到尾贯彻了中庸之道,可谓四平八稳。他的某些观点,比如说只能在晚上行房,在现在看来当然是可笑的。但是,凡事有所节制,把握节奏,不走极端,无论对个人还是对社会而言,都是金玉良言。 医和从晋平公宫中出来,迎面遇到了赵武。医和把看病的情况向赵武做了汇报,赵武问了一个问题:“您说国家的良臣将死,谁是良臣?” “这还用说,当然是您。”医和毫不避讳,“您主政晋国已经八年,国家没有动乱,同盟的诸侯没有丢失,您不是良臣,谁是良臣?我听说,身为国家的重臣,享受国君的恩宠,担负国家的大事,有灾难发生而无所作为,必然受到惩罚。现在国君因为淫乱而生病,您却不能禁止,还有比这更大的失职吗?” 赵武心想,这真叫命歹,领导夜以继日地耽于女色,下属哪里管得了?说到受惩罚,下属反倒是有份了,这首席执政官的工作没法做了。想了想,又问道:“那您所说的蛊疾又是怎么回事呢?” “沉迷于淫乱而无法自拔,就是蛊疾。从字面上看,器皿中有虫是蛊,稻谷中有飞虫也是蛊。在《周易》中,女人迷惑男人,风落山下也叫做蛊。您明白吗?” 《周易》中的蛊卦,上艮下巽。艮为山,巽为风,因此称为“山风蛊”。按照后天八卦的理论,艮又代表少男,巽代表长女,以少男而配长女,在古人看来是不匹配的,所以叫做蛊惑。赵武完全被医和的理论折服了,感叹道:“真是良医啊!”于是赏给医和一笔钱财,并派人护送其回国。 同年十二月,赵武离开新田,前往南阳祭祀自己的先祖赵衰。在这次祭祀的旅途中,赵武问了陪同自己出行的叔向一个问题:“如果那些已经死去的人能够活过来,你觉得我更愿意跟谁共事?” 叔向说:“大概是阳子吧!”——阳子就是阳处父,是晋襄公年间的重臣,前章有述,在此不赘述。值得一提的是,阳处父是赵衰的亲信,在当年的“狐赵之争”中,阳处父赤胳膊上阵,为赵氏家族掌握晋国大权立下汗马功劳。 “阳子以清廉正直闻名于晋国,却不能使自己免除灾难,他的智慧不值得称道。”赵武摇摇头,否定了这个人。 “那么狐偃呢?” “狐偃看到有利可图就不顾自己的君主,他的仁义不值得称赞。”赵武说的是当年晋文公回国渡过黄河时,狐偃以璧投河,用软刀子逼晋文公指河为誓的故事。“我看还是随武子比较好相处。”最后赵武自己给出了答案,“这个人善于听取好的意见而不忘记提意见的人,谈论自己的优点而不忘记自己的朋友,侍奉君主而不拉帮结派,也不会曲意逢迎。” 随武子就是士会。“随”是士氏家族的封地之一,“武”则是士会死后的谥号。 就在这次对话之后没几天,赵武真的如愿以偿见到了自己想见的人,不过不是那些人活了过来,而是赵武自己去了。根据《左传》记载:公元前540年12月7日,赵武在温地去世。得到这个消息,郑简公第一个亲自跑到晋国去吊唁,结果还没抵达温地,就被晋国人婉言劝回去了。理由很简单,按照周礼的规定,就算是诸侯去世,也不劳别的诸侯亲临吊唁,何况是卿大夫去世呢?看来这位郑简公自从到楚国参加过楚康王的葬礼之后,已经是吊唁成瘾了。 回顾晋国的历史,自晋文公称霸以来,政权相继由狐、赵、士、荀、郤等家族轮流执掌。其中狐、郤两家已经在政治斗争中成为过去,而赵家虽然一度岌岌可危,却又奇迹般地生存下来,并且在“赵氏孤儿”的手上实现了复兴。诚如医和所言,赵武执政的八年,晋国国泰民安,内外和谐,甚至与楚国都实现了和平共处。在礼崩乐坏的春秋乱世,能够做到这样的成绩,实属不易。 然而,并不是所有人都买赵武的账。清朝有位叫姜炳璋的学者这样评价赵武:从历史的记载来看,赵武的功绩不过是减轻诸侯的纳贡负担,礼遇各国使者,实在是差强人意。赵武干过的最不道义的事情,莫过于为孙林父出头逮捕卫献公和弭兵会盟。为臣执君就不消说了,而弭兵会盟有很多人认为是功劳,这真是大错特错! 咦,化干戈为玉帛,倡导天下和平也有错吗?回答是肯定的。在姜炳璋看来,弭兵会盟是“贪少安,而贻亡国之祸也”。有八大罪状:第一,弭兵会盟之后,晋国失去了多年的霸主地位;第二,诸侯原来只要向晋国纳贡,现在不得不向晋楚两国纳税,负担不是减少了,而是增加了;第三,发动天下诸侯朝拜楚王,为虎作伥;第四,以弭兵为名,不再过问各诸侯国的内政外交,对那些以臣弑君、以强欺弱的事视而不见,反倒是使得楚国有机会仗义执言;第五,由于没有外部战争的压力,导致晋平公无所事事,耽于淫乐;第六,晋国的卿大夫趁机损公肥私,以至于公室大权旁落;第七,废除战车不用,空有四千重车,却无一卒可驾,全部去当了步兵,武备松弛;第八,如此重大的军事改革,不让国君参与,晋国的分裂已经于此埋下伏笔。 “所以说,弭兵会盟是晋国灭亡的先声,赵武的所谓贤能,大抵如此罢了。”姜炳璋最后这样评论。 从某种意义上讲,姜老学究说得倒也没错。从古至今,一切强权国家存在的理由,就是有一个可怕的敌人。一旦这个可怕的敌人不再与之为敌,强权便会自内部土崩瓦解。君不见,当年不可一世的苏联垮台,诸多替洋人操心的遗老遗少们不免痛心疾首:这就是结束冷战,追求所谓世界和平的结果! 表扬赵武还是批评赵武,或者说,表扬戈尔巴乔夫还是批评戈尔巴乔夫,取决于这个人的脑袋是更关心主义还是生命的价值。 公室的威信跌到谷底 公元前540年春天,因为赵武的去世,晋国进行了高层人事调整。新任三军正副统帅依次为韩起、赵成(赵武的儿子)、荀吴、魏舒、士鞅和荀盈。其中韩起接替赵武的位置,成为中军元帅,也就是晋国的首席执政官。 韩起的祖上,据说与周王室的祖上同宗,也是姬姓,其后人在晋国被封韩原,因此以韩为氏。 晋献公年间,一个名叫韩简的人崭露头角,成为朝中重臣。 晋灵公年间,韩简的孙子韩厥得到赵盾的重用,提拔为军中司马,并在公元前615年的河曲之战中因为执法不阿而得到赵盾的表扬,从此长期担任司马一职,受到了赵盾、郤缺、荀林父、士会、郤克等历任中军元帅的重用。直至晋景公年间,韩厥被任命为新中军元帅,跻身于众卿的行列。在“赵氏孤儿”一案中,韩厥据理力争,为赵武保住了家业,以实际行动报答了赵家的知遇之恩。其后韩厥的仕途一路顺利,在众卿中的排名不断上升,终于在晋悼公年间成为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中军元帅。 公元前566年,韩厥退休,本来应由长子韩无忌接班。韩无忌以身体有病为由,让贤于弟弟韩起,在当时传为美谈。韩起也没有辜负哥哥的好意,在上军副帅的位置上兢兢业业工作,踏踏实实做人,受到领导和同事的一致好评。赵武去世后,韩起顺理成章地接任中军元帅,同时投桃报李,提拔赵武的儿子赵成为中军副帅,赵、韩两家携手执掌晋国大权的格局得到进一步巩固。 新任领导班子继承了赵武的怀柔政策。韩起上任后第一件事,就是出访鲁国,一方面向两年前即位的鲁昭公表示祝贺,一方面通告自己担任了晋国的中军元帅。这种低调而殷勤的举动自然引起了鲁国人的好感,连一向严肃的左丘明都狠狠地表扬了一句:“礼也!” 韩起在鲁国参观了国立图书馆,有幸看到了传说中的《周易》《象》和《春秋》。值得一提的是,这本《春秋》和本书经常提到的《春秋》有很大区别。严格地说,后者是“今春秋”,记载的是自鲁隐公至鲁哀公年间的历史;而前者是“古春秋”,记载的是从周公旦年代开始的历史。我们可以想象,在那个资讯并不发达的年代,在一个堆满古籍的屋子里,韩起捧着沉甸甸的竹简,抚摸着那些数百年来镌刻和书写的文字,阳光从窗户透进来,照在那张清瘦而喜怒不形于色的脸上,他的内心想必正如外表一般平静。中国人常说以史为鉴,看重历史的现世功用,而我常常认为,历史本身具有一种穿越时空的独特魅力,让人觉得这个世界空灵、寂静。 “周礼尽归鲁国,我现在才知道周公的德行和周朝之所以能够成就王业的原因。”出来之后,韩起简单地对陪同参观的鲁国太史说。 鲁昭公为韩起举行了盛大的招待宴会,席间照例是赋诗言志。季孙宿作为鲁国的权臣,率先卖弄,赋了《绵》的最后一章: 予曰有疏附,予曰有先后,予曰有奔奏,予曰有御侮。 我有贤臣率下亲上,有智士前后参谋,有良才奔走宣告,有武将纵横折冲——这是将晋平公比作周文王,将韩起比作周文王手下的贤能之士,主要是拍韩起的马屁,顺带也拍了晋平公一把。 韩起回赠了一首《角弓》,其中有“骍骍角弓,翩其反矣。兄弟婚姻,无胥远矣”这样的句子,意思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晋国和鲁国本是兄弟之国,理当和睦相处。 季孙宿便下拜,说:“感谢您如此关照鲁国,寡君有希望了!”然后又赋了《节》的最后一章: 家父作诵,以究王讻。式讹尔心,以畜万邦。 言下之意,晋国领袖群伦,其德行可以包容天下各国。 宴会之后,季孙宿又邀请韩起到自己家里做客,韩起欣然前往。在季孙家的院子里,韩起看到一棵参天古树,出于对主人的尊重,他便随口说了句:“好树!” 季孙宿听到了,马上说:“我岂敢不好好对待这棵树,看到它就会想起《角弓》的美意!”当场又赋了《甘棠》一诗。这首诗前面已经介绍过,季孙宿借题发挥,将韩起比作召伯,马屁拍得很有水平。韩起自然也听得明白,谦逊地说:“您的评价太高了,我哪里有赶得上召伯的地方?” 结束了在鲁国的访问,韩起继续东进,来到齐国。他到齐国的主要目的是为晋平公娶齐国的公主少姜而下聘礼,在当时称为“纳币”。当时齐国的权臣子雅和子尾会见了韩起,并且将各自的嫡长子栾施和高强叫出来拜见。 前面说过,子雅和子尾都是齐惠公的孙子,在消灭庆封的事件中出力甚多,因而受到齐景公的重赏,然而两个人都推辞不受或只收受一部分,受到朝野的好评。韩起看了这两个人的孩子,评价却十分低:“都不是保家之主啊,言行举止之间,已经包藏了不臣之心。” 听到这样的评价,齐国的大夫大都不以为然,唯有晏婴表示相信,说:“这位老先生可是君子,君子说什么都有根有据,不会随意下结论的。” 同年四月,晋平公派公族大夫韩须到齐国迎娶少姜。按照周礼,诸侯娶妻,不亲自迎亲,而是派卿代劳。由于少姜不是正妻,只是侧室,所以连卿都不用派,只派了一位大夫前往;齐国也派大夫陈无宇送亲,将少姜从临淄送到了新田。这在当时都是符合礼节的。 然而,当晋平公和少姜完婚之后,意外发生了。少姜不仅天生丽质,而且聪明伶俐,深受晋平公宠爱。按照周礼,女人出嫁之后,应以娘家之姓称呼,齐国姜姓,这个女人因此被称为少姜。但是晋平公太喜欢她了,连她的称呼都改变,代之以国名,称为“少齐”,以示格外的恩宠。本来这也是一件好事,只不过晋平公的脑袋突然进了水,将陈无宇找过来发了一通脾气:“寡人这么喜爱少齐,齐国竟然只派了你这样一个大夫来送亲,为什么不派卿来,是看不起少齐,还是看不起晋国?” 陈无宇觉得很委屈:当初你娶的是侧室,我们就按送侧室的规矩来办;现在你喜欢这个女人了,便怪我们不够重视,拿我撒气?你在市场上买件珠宝,回来觉得物超所值,会跑回去骂商家,说盒子配得不够高档吗?但是他没有机会据理力争,晋平公根本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骂完之后,挥挥手,让人将他抓起来,直接送进大牢了。 少姜得到这个消息,马上去找晋平公,替陈无宇求情:“送亲的级别根据迎亲的级别而定,是自古以来的规定。齐国为了尊重晋国,自作主张进行了一些改变,晋国派公族大夫来迎亲,齐国却提升了一级,派上大夫送亲,所以才发生了混乱。”这是非常高明的装傻。晋平公无理取闹,嫌齐国派的使臣级别低了;她则反其道而行之,说齐国已经是超规格送亲,所以才会产生误会。无奈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晋平公正拧巴着呢,根本听不进少姜的话。 陈无宇就这样被无辜地关了好几个月,后来连晋国的大夫们都看不下去了,公推叔向去找晋平公,说:“这个人有什么罪啊?您派公族大夫迎亲,齐国派上大夫送亲,还说不够恭敬,您的要求也太过分了。要说不恭敬,您当初派公族大夫去就不恭敬,现在又逮捕了他们的使者,这样下去还怎么当盟主呢?”晋平公这才将陈无宇释放回国。 说来也是天妒红颜。少姜在晋国住了半年,突然无疾而终。由于此前种种传闻说明晋平公对这个女人情有独钟,鲁昭公觉得这是一个拍马屁的好机会,不顾廉耻地跑到晋国去参加葬礼。前面说过,就算是诸侯过世,别的诸侯也不用亲临吊唁,何况死的是个女人?连晋国人都觉得这个马屁太过了,派人在黄河边上拦住鲁昭公,说:“去世的并非寡君的正室,不敢劳您大驾。” 对于鲁昭公来说,重要的是表态,只要晋国人看到他有这份孝心就达到目的了。他摆出一副于心不甘的样子,让季孙宿代表他继续前往新田,自己则一步三回头地踏上了回国的路。 晋平公的小妾之死牵动了天下人的心。与鲁国人的低三下四相比,郑国人的殷勤也不遑多让。同年十一月,郑简公派印段前往新田吊唁少姜。第二年,也就是公元前539年正月,郑简公又派子大叔到新田为少姜送葬。晋国大夫梁丙与张趯奉命接待子大叔。梁丙说:“这也太过分了,居然要您这样身份的人为了这件事到这里来!”梁丙说的不是客套话,子大叔的回答也很直率:“您以为我愿意来么?从前晋文公、晋襄公称霸天下,也不敢轻易劳烦诸侯。现在诸侯三年要拜访一次,五年要朝觐一次,这还只是定期的,有事没事就把大伙召集起来开会结盟,那就更多了。按照周礼,国君去世,邻国派大夫吊唁,卿送葬;夫人去世,邻国派士吊唁,大夫送葬。这样做已经足够弘扬礼的精神了,除此之外,不应当有额外的要求。现在晋侯的宠妾去世,我们这些诸侯国都不敢按照礼节派合适的人参加丧礼,而是一个劲地提高礼数,甚至超过了夫人的规格,这样做还怕受到批评,哪里敢怕什么麻烦啊?再说了,少姜死了,齐国必然还要派一位公主来再续前缘,到那时,我还得来一趟表示祝贺,不嫌烦!” 子大叔一番话说得晋国人无地自容。张趯半是自嘲,半是辩解说:“好啊,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朝会吊丧礼数,受教了!不过从今之后应该没您什么事了。这就好比天上的大火星,当它来到天空之中的时候,就意味着寒暑消退,季节转换了。这一次就是晋国命运的顶点了,接下来就是衰退,晋国将要失去诸侯的拥护,您想要求得麻烦还求不到呢!” 大火星即心宿二,也就是天蝎座的α星。夏末的黄昏,该星出现在天顶,预示着暑气渐消;冬末的凌晨,该星出现在天顶,预示着寒气已尽。古人通过观察天象,得出了凡事盛极必衰的朴素辩证法。在张趯看来,晋国死个小妾都惊天动地,也就预示着它已经走到了强盛的顶点,势必走下坡路了。 晋国人退出之后,子大叔对旁人说:“这个张趯倒是明白事理,还算是个君子。” 果然如子大叔所言,齐景公派晏婴到晋国为少姜送葬,顺便提出要再送一位公主来给晋平公当小妾。齐景公写给晋平公的“求婚”信堪称一绝: “寡人愿意侍奉君侯您,早晚都不倦怠,要足额奉献财礼,不敢推迟延后,只是由于国家多难,因此不能亲自前来,只好派臣下向您表白:先君那不漂亮也不贤惠的嫡女(少姜为齐庄公的嫡妻之女),在您的内宫中聊以充数,照亮了寡人的希望。可惜她的福气太薄,过早去世,使得寡人又陷入失望。君侯如果没有忘记两国的传统友谊,加恩顾念齐国,照顾寡人,祈福于先祖太公、丁公,让您的光辉照耀齐国,安抚我们的社稷,那么我们还有先君的嫡女和非嫡女若干人,随时可以作为候补。您如果没有抛弃齐国,派使者前来慎重选择,以充妻妾之数,这就是寡人最大的愿望!” 晋国人的回答也很客气:“这正是寡君的愿望!寡君正好缺一名正式的配偶。由于现在还是服丧期间,不敢向贵国提出请求。现在君侯这样说,真是没有比这更大的恩惠了。如果您顾念晋国,赐给内宫之主,岂止是寡君一人,晋国上下都将感受到您的恩惠,连先祖唐叔以下都感激您!” 从晋国人的回答中不难看出,晋平公原本也是没有正室的。少姜死后,齐国人不遗余力地推销“先君之女”,再加上少姜给晋平公留下了极为美好的回忆,使得他决心正儿八经地娶一个齐国女人为妻。 你情我愿,订婚的事情很快就谈妥了。晏婴代表齐国接受了晋国的求婚,叔向则代表晋国宴请晏婴。席间叔向问起齐国的近况,晏婴回答说:“恐怕已经到了末世了,我不敢保证齐国会不会落到陈氏手里,因为国君不爱护他的子民,任由他们归附陈氏,已成气候。您知道吗,齐国原本有四种量器,分别是豆、区、釜、钟。四升为豆,四豆为区,四区为釜,十釜为钟。陈氏家族标新立异,以五升为豆,五豆为区,五区为釜,您想想,他们家的钟该有多大?他们用自己的大量器借出粮食,回收的时候却用公家的小量器。把山上的木料运到市场上卖,价格跟在山里卖差不多;海鱼和海盐也一样,市价不高于海边。齐国的老百姓,都被陈氏家族收买得差不多啦!” 叔向听后默然不语。齐国公室的大权旁落,晋国公室又何尝不是如此。而且齐国的陈氏家族之所以得到人们的拥护,是因为他们确实在让利于民,而晋国的各大家族无非是凭借着强权在侵夺国君的权利,老百姓不见得获得了多少好处。 晏婴接着说:“如果将老百姓的力量分为三份,两份为国君服务,只剩一份被用来维持衣食。国君的积蓄多得腐朽生虫,普通百姓家的老人却在挨饿。饶是如此,酷吏仍然不放过他们。在临淄的市场上,鞋子不值钱,但是假腿卖得很贵,为什么?那是因为受刑被砍掉腿的人太多了!幸好还有陈家,百姓有痛苦疾病,陈家人就加以安抚。他爱百姓有如父母,百姓归附他则有如流水,就算他不想得到百姓的拥戴,又哪里躲得开?自箕伯、直柄、虞遂、伯戏以来,胡公和太姬的后人,已经在齐国生根发芽了。”前面介绍过,齐国的陈氏家族是陈国公室的后人,而陈国公室又是舜的后人,箕伯、直柄、虞遂、伯戏均为其先祖,胡公则是周朝初年始封的陈国之祖,太姬是周王室的女儿,嫁给胡公为妻。 叔向感叹道:“是这样的。即使是我们晋国的公室,现在也是末世了。公室的军备完全废弛,战马不驾战车,卿大夫不管理公室军队,国君的战车没有车夫和戎右护卫,步兵的行列没有官长。百姓生活困乏,而贵族的生活越来越奢侈。路上的死人一个接一个,而宠姬家里的财富多得装不下。人们只要一听到国君的命令,就好像见到催命符一般,唯恐避之不及。栾、郤、胥、原、狐、续、庆、伯这八家的后人已经沦为低贱的小吏,政权全部被韩、赵、荀、士诸家掌握,老百姓则无所依靠。但是您看我们的国君,丝毫没有悔改之意,只用夜以继日的淫乐来打发忧虑。长此以往,公室危矣!” 晏婴问:“那您打算怎么办呢?” “还能怎么办?”叔向说,“晋国的公族快要完结了,公室也要凋零了。我的家族早就衰落,我又没有好儿子,如果能够得到善终就已经万幸,难道还敢奢望有后人祭祀我?” 两个人长吁短叹,不知不觉喝了很多酒。 说起晏婴这次出使晋国,还有一段花絮。 据《左传》记载,晏婴住的房子很破旧,齐景公想赏赐给他一套新房子,便对他说:“您那房子靠近市场,又小又潮湿,噪音大,灰尘多,不利于居住,请您搬到高一点的地方去。” 晏婴辞谢说:“我们家世世代代都居住在这里,我的才能有辱先人,能够继续留在这里已经很满足了。而且我住在市场旁边,要买东西很容易。对于我来说,这是黄金地段啊,哪里还敢麻烦您为我造新房子?” 齐景公笑着说:“您靠近市场,想必对物价了如指掌,那您跟寡人说说,市场上什么东西贵,什么东西贱?” 晏婴毫不犹豫地回答:“假腿贵,鞋子贱。” 齐景公听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后来就将砍腿的刑罚废除了。左丘明对这件事的评价很高:“仁人的话,能给这个世界带来多少好处啊!晏子一句话,齐侯就减刑,诗上说‘君子如果喜悦,祸乱就很快可以停歇了’,说的就是晏子吧。” 等到晏婴从晋国回来,齐景公已经趁着他不在,将他的旧房子连同周围的一大片民房强拆了,给他盖了一座大大的住宅。晏婴拜谢了齐景公的好意,回到家便将新房子拆掉,让原来的邻居都搬回来住,对他们说:“俗话说得好,住宅不用看风水,倒是选择邻居需要好好占卜一下。咱们世代为邻,把你们赶走是不吉祥的。君子不去碰不合理的事情,小人不去碰不吉祥的事情,我怎么敢以身试法?”齐景公不允许晏婴这样做,晏婴便托了陈无宇去说情。面对陈氏这族的这位族长,齐景公不敢坚持自己的意见,很快同意了晏婴的请求。 同年六月,晋平公派韩起为使者,前往齐国迎娶夫人。因为少姜这件事,子尾知道晋平公对齐国女人很好,再加上此次迎娶的不是小妾,而是堂堂正室夫人,他想到自己的女儿也是天生丽质难自弃,这位爱女心切的父亲就像《天鹅湖》中的魔法师,竟然偷偷地用自己的女儿替换了公主,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了晋平公,把真正的公主嫁给了别人。有人将这件事告诉了韩起,韩起微微一笑:“我的志向是得到齐国,怎么会为了一个女人去得罪它的重臣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欣然将子尾家的黑天鹅带回晋国去了。 从这件事情看,即便是韩起这样的君子,无论对晋国国君还是齐国国君,都已经失去最起码的敬意了。 楚灵王的野心 公元前539年七月,郑国的当国罕虎来到了晋国,向晋平公祝贺婚事,同时向韩起请示:“楚国每天都派人来质问寡君为什么不去朝贺他们新立的国君。如果寡君去了,就害怕贵国说寡君心向外人;如果不去,又违反了当年弭兵会盟的盟约。进退维谷,左右为难,特派我前来陈述,请求贵国做主。您倒是说,寡君该去还是不去?” 韩起答复很有禅意:“君侯如果心里面装着寡君,就算去到楚国朝贺,又有什么妨碍呢?反过来说,君侯如果心里没有寡君,就算早晚都来到晋国,寡君也会猜疑的。去吧,只要心里有晋国,在楚国也就像在晋国一样。”说句题外话,韩起的这段话可以赠送给现代诸多主动跑到美国去拿绿卡,再回到中国来教育老百姓要爱中国的中国人,愿他们得到安慰。 所谓楚国“新立的国君”,就是前面说到的王子围,即历史上的楚灵王。 关于楚灵王的上台,《左传》是这样记载的: 大约在一年之前,也就是公元前540年秋天,善于打探情报的郑国人发现,楚国人开始在其北部边境的犨(chōu)、栎、郏(jiá)三地同时修筑城池。虽然有弭兵会盟和虢之盟作为保证,郑国人仍然对楚国人这一不太寻常的举动产生了怀疑,赶紧将这件事报告了执政子产。 子产一开始也有点紧张,但是当他得知指挥筑城的是王子黑肱和大宰伯州犁的时候,便放下心来,对大家说:“这事八成不是冲着我们来的,而是楚国的令尹王子围将要办大事,想事先除掉这两位,跟郑国没有任何关系。” 子产的判断一向准确。坊间传闻,有一天早晨子产外出,经过某一家门前,听见有个女人在哭死去的丈夫,就让车夫把车停下来,仔细听那哭声。过了一会儿,他对卫士说:“把那女人带到司法官那里去审问,她的丈夫死得蹊跷。”果不其然,那女人被带到官府,还没上刑就招供了:是她亲手勒死了自己的男人。人们都觉得很惊奇,问子产是怎么知道的。子产说:“我从她的哭声里听到了恐惧。人对于自己亲爱的人,刚生病时是担忧,快死的时候是恐惧,已经死了就是悲哀。如今她哭死去的丈夫,没有哀伤而有恐惧,我就知道必有隐情。” 同年冬天,王子围奉命出访郑国,伍举担任副手。两个人还没有离开楚国边境,郢都传来了楚王熊麇病重的消息。王子围当即决定,伍举继续前往郑国,自己则连夜返回郢都探视病情。 十一月四日,王子围进入郢都,直奔熊麇的寝宫。在将熊麇身边的宫女和宦官都赶到门外后,王子围拔下帽子上的装饰带,绕在熊麇的脖子上,没费多大力气就将他送上了西天。接着又派人杀死了熊麇的儿子熊幕和熊平夏。 王子围的兄弟、时任右尹的王子比得到消息,连忙逃往晋国避难。由于走得太匆忙,他甚至来不及收拾行李,也没有带上太多家人,全部随行人员和行李仅仅装了五辆马车。幸运的是,晋国人没有歧视他,照例供给他一百人的口粮,与先前逃到晋国的秦国大富翁公子鍼享受同一待遇。 王子围的另外一位兄弟、正在筑城的王子黑肱反应也很快,他立刻丢下手中的工作,一路狂奔,逃到了郑国。 只有伯州犁没有意识到危险临近。七年前的城麇之战,王子围和穿封戌争夺战功,正是伯州犁上下其手,将本来属于穿封戌的功劳判给了王子围。因为这件事,伯州犁自认为有恩于王子围。当他听到郢都发生政变的消息,第一个反应不是惊慌,而是沾沾自喜。他暗地里将朝中与王子围关系好的人排了个队,乐滋滋地想,令尹当了国君,自己说不定能够继承令尹的位置呐!再不济也该给个司马干干。那样的话,他这个从晋国流亡而来的伯氏之后就爬到了楚国权力的最高层,墙内开花墙外香,也算是光宗耀祖了。 他万万想不到,王子围派来的使者直接冲入他的营帐,没有给他任何说话的机会,在他脖子上抹了一刀,便结束了他长达近四十年的流亡楚国生涯。 对于王子围来说,这个从晋国来的老头已经没有任何利用价值,反而占着大宰这个重要的职位,还是尽早除掉的好。从杀熊麇、到杀熊幕、熊平夏,再到杀伯州犁,王子围的行事手法无一不干净利落。从某种意义上讲,他不是一个政客,甚至不是一个阴谋家,他只是一个赤裸裸的刽子手,没有任何技巧,有的只是想干就干的执行力。这种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方式使得他轻而易举地夺取了政权,同时也为他的悲惨结局埋下了伏笔。 从一个细节可以看出王子围的简单粗暴。 熊麇死后,王子围派使者到各国广发讣告。正在郑国访问的伍举接见了使者,他对熊麇之死一点也不感到意外,仅仅是问了一句:“在给郑国的国书上,国君的继承人是如何称呼的?” “寡大夫围。” 问得意味深长,回答却是不加掩饰,仿佛在肆无忌惮地嘲笑这个世界:我就是以下犯上,以臣弑君,我还要登上这国君的宝座,而且不准备拿出任何能够被你们接受的理由,如何? 伍举皱了皱眉头:“这样不妥,大夫怎么能够继承君位呢?”他仔细想了一阵,说:“楚共王的众多儿子中,王子围是老大,就称共王的长子围吧。” 以楚共王长子的身份,继承君位自然也就有了合法性,至少比什么“寡大夫”来得名正言顺。所谓合法性这东西,你可以扭曲它,可以篡改它,甚至可以调戏它,但是你不能忽视它。偏偏王子围就是个对合法性一点也不感冒的人,也不怕家丑外扬,反倒是伍举很紧张,赶紧跳出来为他擦屁股。 熊麇的遗体被草草下葬在远离郢都的郏城,因此他又被称为郏敖。“敖”是楚国的古老方言,意思大概和酋长差不多。在有据可查的楚国历史上,共有四位国君被称为敖,另外三位分别是楚武王的爷爷熊仪(若敖)、父亲熊坎(霄敖)和儿子熊囏(堵敖)。当然,也有人认为,“敖”就是丘陵,某敖即某丘陵,算是一种不怎么尊敬的尊称。 做完这一切后,王子围便粉墨登场,自封为楚王,史称楚灵王。他的亲信薳罢被封为令尹,薳启强则被封为大宰,取代了伯州犁原来的位置。 郑国人的反应其实还挺快。郑简公第一个派使者前往郢都参加了郏敖的葬礼,同时祝贺楚灵王即位为君。这个使者便是心直口快的子大叔,他从楚国回来,向子产汇报说:“赶快准备行装吧!新任的楚王骄傲自满而且很自以为是,必定会以驱使诸侯为乐,过不了多久,我们就要隔三岔五地去郢都听候调遣了。” 子产说:“是啊,看来弭兵会盟以来的好日子就要走到尽头了。话虽如此,没有几年工夫,他是成不了气候的,咱们没有必要这么早做准备。” 子产料事如神,这次却算得不怎么准确。原因很简单,他大大地低估了楚灵王的野心,以及将这种野心转换为实际行动的执行力。自从楚灵王即位后,楚国的使者就络绎不绝地来到新郑,质问郑简公为何不亲自到郢都去祝贺,而只是派了一个不重要的臣子去敷衍了事。 在得到了晋国人的首肯后,公元前539年十月,郑简公在子产的陪同下来到了楚国。虽然来得晚了一点,楚灵王还是很高兴,设宴招待郑国君臣,并且在宴会上赋了《吉日》一诗。 吉日维戊,既伯既祷。田车既好,四牡孔阜,升彼大阜,从其群丑。 吉日庚午,既差我马。兽之所同,麀鹿麌麌。漆沮之从,天子之所。 瞻彼中原,其祁孔有。儦儦俟俟,或群或友。悉率左右,以燕天子。 既张我弓,既挟我矢。发彼小豝,殪此大兕。以御宾客,且以酌醴。 这是描述周宣王狩猎的一首诗。宴会结束后,子产回到宾馆,马上命人准备打猎的器具。第二天一早,楚灵王果然邀请郑简公前往江南的云梦泽打猎。 云梦是楚国的大湖。确切地说,是一片星罗棋布的湖泊群,地处今天的江汉平原,以物产丰富而闻名于世,也是楚国人引以为傲的地理标志。郑简公在云梦打猎的情况如何,史料已无记载,只知道他在楚国的逗留时间很长。直到第二年,也就是公元前538年正月,他才提出要回国。可巧许悼公来到郢都朝觐,楚灵王一高兴,又将许悼公留下来,带到云梦去打猎,还叫郑简公“同去,同去”,于是又同去。 南方春暖花开,北方则是春寒料峭。据《春秋》记载,这一年的春天,中原地区多个国家出现了冰雹天气(大雨雹)。人们普遍产生了一种惴惴不安的心情,仿佛能够听到云梦的战鼓声、呐喊声和楚灵王的狂笑声渐行渐近了。 果然,春节刚过,楚灵王便派伍举出使晋国,向晋平公传达了“求诸侯”的愿望:昔日承蒙君侯的恩惠,让我们在宋国结下了弭兵之盟,说那些跟随晋国楚国的国家从此要互相朝见两个大国。由于近年来多灾多难,寡人愿意讨取几位国君的欢心,您如果四方边境没有忧患,那就借您的光向各位诸侯请求会盟吧!话说得很委婉,意思却很明确:我要组织诸侯会盟,而且要当盟主,希望你同意。 这是公然向弭兵会盟提出的晋楚两国共同主宰天下的体系挑战。对于晋平公来说,楚灵王的要求无异于与虎谋皮,他很想给伍举一巴掌,让他清醒清醒。但司马侯给了他一个完全不同的意见:“不要轻易说不。楚王正在日益膨胀,上天也许是想满足他的愿望,以增加人们对他的仇视,然后再惩罚他,这是有可能的;或者让他得个善终,这也是有可能的。天下诸国,只有晋国和楚国得到了上天的帮助,能够成就霸业,我们就算与之争锋,能够争得过老天的意愿吗?您还是答应他吧,他怎么做是他的事,您只要做好自己的事,修好自己的德,等着看他的下场就行了。如果他能够将美好的品德作为自己的归宿,我们都要去侍奉他,何况是诸侯?如果他坚持荒淫暴虐,楚国的老百姓都会抛弃他,凭什么跟我们争?”这话有点像哄小孩,说白了,今时不同往日,晋国内忧未除,自身不稳,何以与楚国争锋? 晋平公不服气:“晋国有三条可以无敌于天下的理由:地势险要;多产良马;齐、楚两国多灾难。有这三条,难道还要顺着楚国的意思,委曲求全?” 司马侯说:“我倒是觉得,仗着地势险要和良马众多,对别的国家幸灾乐祸,简直是灾难。说到地势险要,四岳、三涂、阳城、太室、荆山、中南都很险要,但它们的主人换来换去;说到盛产良马,冀州的北部也是出产良马的地方,但是从来没有看到那里有哪个国家兴起。所以说,地势险要和盛产良马,并不是一个国家强大不可侵犯的理由。身为国君,应该致力于修德,加强与神和人的沟通,而不是依仗险要的地势和良马。他国的灾难,就更不是让自己高兴的理由。俗话说,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当年齐国发生公孙无知之乱,结果导致齐桓公上台,齐国现在还仰仗着他的余荫;晋国有骊姬之乱,却得到了晋文公,从此成为天下的盟主;卫国和邢国没有天灾人祸,照样被敌人灭亡。所以说,别国发生灾难,咱们没什么好高兴的,没准人家多难兴邦呐!如果您仗着那三条理由而不修德政,就等着四处救火吧,还想什么跟楚国争锋?我建议您还是答应楚国的要求。商纣王因为残暴淫虐而亡国,周文王因为仁慈惠和而得天下,难道只是在于争夺诸侯那么简单?” 读史至此,又有一叹:美日帝国主义的每一次灾难,都能引起国内愤青不同声调的欢呼,殊不知,这些灾难不但吓不倒帝国人民,反而使得他们更坚定地走自己的道路,瞎高兴个啥? 司马侯这番话说得晋平公口服心服,决定答应楚国的要求。他派叔向对伍举说:“寡君因为有国家大事,不能前往楚国朝觐。至于诸侯去不去,君侯本来就已经得到了他们,何必再来征求我们的同意呢?” 楚灵王当然没有奢望晋平公去朝觐他。晋平公这样说,也只是当时人喜欢采用的谦逊说法,并不代表他认为自己应该去楚国朝觐。伍举得到这样的答复,已经是喜出望外,于是又为楚灵王向晋国求婚,晋平公也答应了。 这个时候,远在郢都的楚灵王其实也在忐忑不安。当时郑简公仍在楚国逗留,楚灵王把子产找过来问:“依你之见,晋侯会答应寡人的要求吗?” “当然会答应。”子产肯定地说,“晋侯贪图安乐,志向不在诸侯。他的大夫们私欲很重,没有人真正去帮助他。再说了,当年在宋国的盟约又明确规定晋楚两国有如一家,如果他不让诸侯朝觐您,还要那盟约做什么?” “那诸侯会来吗?” “一定会来。服从在宋国的盟约,获得大王您的欢心,又不用担心晋国指手画脚,为什么不来?”子产迟疑了一下,“要说不来的国家,想必是鲁、卫、曹、邾这几个吧。曹国害怕宋国,邾国害怕鲁国,鲁国和卫国又为齐国所逼迫,它们都不得不亲近晋国,因此不会来。其余的国家,都在您的势力范围之内,谁敢不来?” 听到子产这样说,楚灵王得意地大笑起来:“这么说来,我所要求的没有不行的啰?” “这个……”子产的回答很委婉,“如果您只是想在别人身上寻找快感,恐怕不行;如果您的愿望和大家一样,那就没有什么不行的。” 楚灵王愣了一下,随即又大笑:“好你个子产,说起话来拐弯抹角!”说完,他故作亲昵地使劲拍了拍子产,拍得子产半边肩膀酸疼,哭笑不得。 公元前538年夏天,由楚灵王召集和主持的诸侯大会在楚国的申地正式召开。参加本次会议的代表有蔡灵公、陈哀公、郑简公、许悼公、宋国的世子佐以及徐、滕、顿、沈、胡、小邾、淮夷等小国的国君。曹国和邾国以国内有灾难而推辞,鲁昭公说他要祭祀祖先,卫襄公则自称有病不能来。 从阵容上看,这次会议的级别不高。本来野心勃勃的楚灵王一看到参会人员回执,热情立马减半。他干脆呆在云梦继续打猎,而叫郑简公先行抵达申地去接待诸侯。直到诸侯们到得差不多了,才姗姗来迟,腆着大肚子在申地的行宫中一一接受了大伙的拜见。 这种虚张声势的架势使得伍举十分担心,他对楚灵王说:“我听说,诸侯不归附于特定的人,只归附于有礼之人。现在您已经开始得到诸侯的拥护了,要给他们一个好的第一印象,霸业的成功与否,就看您的表现了。” “那寡人该怎么办?”对于在楚庄王年代就以智慧而闻名的伍举,楚灵王一直怀有敬畏之意——在他的世界中,能让他感到有所约束的,恐怕也只有伍举了。 “自古以来,明君都有让人铭记在心的标志性事件。夏启有钧台的晚宴,商汤有景被亳的政令,周武王有孟津的盟誓,周成王有岐阳的阅兵,周康王有丰宫的朝觐,周穆王有涂山的会盟,齐桓公有召陵的会师,晋文公有践土的盟约。您打算采取哪一种模式?宋国的向戌,郑国的子产在这里,他们都是诸侯大夫中的佼佼者,您可以听听他们的意见。” “那寡人就学齐桓公吧。”楚灵王说。然后派人去问向戌和子产关于礼仪的问题。向戌说:“小国学习礼仪,大国使用礼仪,岂敢不进献?”将公爵会晤诸侯的礼仪完完整整地写在竹简上,一共写了六条,让使者带给楚灵王。子产说:“小国听从大国的调遣,岂敢不用心推荐?”将子爵、男爵会见公侯的礼仪教给了楚国人,也是整整六条。 楚灵王对照这些礼仪,好好地演练了一番,仍然不放心,又对伍举说:“举行仪式的时候,你就站在我后面,发现我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就赶紧提醒我。” 公元前538年六月十六日,由楚灵王主导的第一次诸侯会盟终于顺利举行了。所有的仪式都举行完之后,楚灵王暗自抹了一把汗,将伍举叫到一个没人的地方:“不是说好要你提醒我吗?怎么你没有任何举动?我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对,让人家笑话啦?” 伍举说:“您做得很好,比想象中都好!” “难道就没有一点失误?” “说实话,今天您在台上实施的礼仪,起码有六种是我从来没有见到过的,太高深了,我哪里提醒得了!”伍举说着,忍不住笑了。楚灵王愣了一下,也大笑起来。 顺利举行完盟誓后,楚灵王心情大好,邀请大家前往武城打猎。这是他即位半年多来第三次举行大规模的狩猎活动,而且每次都邀请诸侯参加,一来炫耀武力,二来展示地大物博,三来增进感情,可以说是他争取诸侯支持的重要手段。 会议的正式代表之一、宋国的世子佐因故没有赶上盟誓仪式,直到大伙都去了武城才匆匆忙忙赶到申地。自知理亏的世子佐老老实实地呆在申地等候发落,然而一连十几天都没有等到楚灵王的指示。正当他心里七上八下的时候,楚灵王派了一位使者回到申地,却不是要他面壁思过,而是向他表示歉意。 “寡君在武城打猎,是为了给宗庙奉献供品,因此不能赶回来及时接见您,请您原谅。”使者对世子佐说。世子佐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不用说,在武城打猎期间,楚灵王就是用这样百无禁忌的方式对待各国诸侯,连子产和向戌之徒都对楚灵王的宽宏大度产生了严重的错觉——这,难道就是原来那个蛮横无礼的王子围? 但是,事情很快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 从武城回到申地,诸侯们以为会开完了,活动也搞完了,都忙着打点行装,准备回家了。楚灵王突然又把大伙召集起来,说别慌,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会盟不是请客吃饭,不能光打雷不下雨,要拿出点实际行动才有意义。说着使了个眼色给身边的薳罢,薳罢拍拍手,一队全副武装的士兵冲进会场,不由分说,将徐国的国君徐子给拎了出来。 大伙被这突然的变故惊得目瞪口呆。楚灵王站起来,用一种阴鸷的眼光环视了大伙一周,被他盯到的人无不感到寒意油然而生。“诸位不远千里来到楚国参加会盟,为的是和平共处,建立没有刀兵的太平盛世,这也是寡人的愿望。”楚灵王清了清嗓门,“但是,大家想必也知道,吴国和少数几个国家不自量力,敢于与楚国为敌,企图破坏天下的和平。只要寡人有一口气在,就不会让吴国的阴谋得逞。” 话说到这里,大家心里都明白了七八分了,这会果然不是白开的,先前的歃血为盟、吃喝玩乐、架鹰纵犬,原来只是铺垫,真正的戏文还在下面。 “根据寡人得到的情报,吴国人得知我们在这里会盟,竟然突发奇想,要在我们中间安插一个眼线,监视我们的一举一动。而且,他们几乎要成功了。谁都想不到吧,这位看似忠厚老实的徐子,就是吴国人安排进来的探子!” 大伙都不说话,保持惊人一致的沉默。你说他是钉子,他就是钉子?但是谁都不敢开口争辩。最后还是子产站出来说:“大王,如果说徐子是吴国人派来的钉子,需要有确切的证据,道听途说恐怕会冤枉好人。” “你要证据?”楚灵王快步走到徐子跟前,一把揪住他的衣服,“这个人的母亲是吴国的公主,他与吴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就是证据!” 大伙面面相觑。按照楚灵王的逻辑,只要谁与敌国有血缘关系,谁就有私通敌国的嫌疑,不,是谁就有私通敌国的铁证,这也未免太牵强了。这下连子产都不发表意见了,谁会去跟黄鼠狼比放屁啊?大堂上一片沉默。 “既然谁都没有意见,”楚灵王得意地笑了,“那请诸位整顿军备,准备随同寡人一起讨伐吴国吧。” 伍举私下对楚灵王说:“古代的明君之所以能够称霸天下,是因为以礼相待诸侯,因此诸侯也愿意为他们卖命。夏桀举行有戎之会,有缗氏叛变;商纣举行黎之蒐,东夷背叛;周幽王举行大室之盟,戎狄部落反水,这都是因为对诸侯无礼。现在您没有真凭实据就断定徐子与吴国勾结,这不是失礼于诸侯,引人背叛么?” 楚灵王瞪了他一眼:“寡人说他有问题,他就有问题,这事不许再谏!” 子产听说这件事,跑去找向戌:“我现在倒是不担心楚国了。这个人蛮横无礼而且刚愎自用,听不进善意的建议,横行不会超过十年。” “是的。”向戌也说,“十年成不了大事,他的作恶不会太远,让我们拭目以待吧。” 同年七月,楚国大将屈申率领楚、宋、郑等国诸侯联军讨伐吴国,大军包围并攻克了朱方(吴国地名),将居住在那里的齐国旧臣庆封抓了起来,并诛灭其九族。 楚灵王认为这是一个树立正面形象的极好题材,命令在诸侯面前公开处死庆封。伍举再次劝谏:“我听说,自己没有缺点才可以指责别人。庆封因为违抗君命,大逆不道,所以流落到这里。他怎么可能乖乖就范?搞得不好,让他反咬您一口,会在诸侯中间造成不好的影响,那就太不划算了。” 楚灵王不听,命令庆封扛上一柄八斤重的大斧头,五花大绑地在诸侯营中巡游示众,并且要他大声说:“不要像齐国的庆封那样杀死他的国君,欺负国君的孤儿,来和大夫结盟!”这叫现身说法,现代多用在贪官身上,古代则多用于所谓的“贰臣”身上。而这里说的杀死国君,是指崔杼谋杀齐景公,庆封当了帮凶;欺负孤儿,是说庆封以齐景公弱小而轻视他;和大夫结盟,则是指公元前548年,崔杼和庆封在齐景公的即位仪式上,要求大家对他们表忠心,宣读“如果有不亲附崔氏、庆氏者……”这样的誓词。 庆封也不含糊,扛着斧头一路走一路喊:“不要像楚共王的庶子熊围那样把自己的国君——哥哥的儿子熊麇杀死,取而代之,还厚颜无耻地来和诸侯会盟!”诸侯们听了,想笑又不敢笑,楚灵王赶快派人把庆封拉下去杀了。 从吴国返回后,楚灵王马不停蹄,又带兵消灭了赖国。赖国的国君赖子双手反绑,嘴里衔着玉璧;国中士大夫光着上身,抬着棺材跟在后面,来到了楚军大营。楚灵王是个老粗,搞不懂这一套已经流传了几百年的投降仪式,只好又向伍举请教。伍举说:“先君楚成王攻下许国,许僖公就是这样做的。先君亲手给他松绑,接受了玉璧,烧掉了棺材,表示宽宏大量地接受投降。” “有意思。”楚灵王心想。于是照葫芦画瓢,接受了赖子的投降,把赖国的老百姓迁到鄢地。 楚国的盟国中,许国最为死心塌地。早在楚共王年间,许灵公就因为不堪忍受郑国的欺凌,将整个国家搬到了楚国境内,客居在叶城,成为了受楚国保护的国中之国。楚灵王消灭赖国后,突发奇想,要把赖国的土地赏赐给许国,让许人重建家园,而且说做就做,马上派大夫斗围龟和王子弃疾带兵前往赖地筑城。 这件看似仗义的好事受到大夫申无宇的强烈批评:“楚国的灾难就要开始了,想会诸侯就会诸侯,想攻打别国就攻打,在边境筑城也没有提反对意见,国君肯定是称心如意了,可老百姓能够安居吗?长此以往,谁能够受得了?” 不用老百姓反抗,同年冬天,吴国为了报复朱方之役,派兵入侵楚国,劫掠了棘地、栎地和麻地。楚国派大夫沈尹射赶到夏口戒备,宜咎在钟离地方筑城,大宰薳启强在巢地筑城,大夫然丹在州来筑城。正好这段时间上述地区大雨延绵,导致筑城工作不得不停止,赖地的筑城也因此半途而废。 用人失察的灾难 前面说到,公元前544年,吴国公子季札奉命出访中原各国。在鲁国逗留期间,季札与叔孙豹有过一次交谈,季札当面提醒说,叔孙豹心地善良,却不善于识人,恐怕因为用人不当而遭受祸害。 季札所言并非危言耸听,而是有所指。事情还得从公元前577年的鲁成公年代说起。 那一年,叔孙氏的族长叔孙侨如因为与鲁成公的母亲穆姜私通,企图利用穆姜的力量消灭季孙氏和孟孙氏,独揽鲁国大权,结果事情败露,叔孙侨如全家逃亡到齐国。后来,鲁成公又派人将叔孙侨如的弟弟叔孙豹从齐国接回来,继承了叔孙氏的家业。 鲁成公对叔孙氏网开一面,一方面是体现自己的仁德,另一方面是为了保持“三桓”之间的势力均衡。而之所以选择叔孙豹,则是因为他为人诚恳,忠于职守,在鲁国享有良好的口碑。 然而,在这位至诚君子流亡齐国的途中,却发生了一件风流事儿。 《左传》记载,叔孙豹在逃亡途中和叔孙侨如的大部队走散,只身来到齐鲁边境的庚宗(地名),又累又饿,又怕被人发现,只好躲在田野里盼望奇迹出现。 庚宗当地的一个农妇,扛着锄头正好经过,看到叔孙豹奄奄一息地躺在一条小河沟边,不由得心生怜悯,便将自己随身带的食物给了他。叔孙豹吃饱了,喝足了,捧着小河沟里的水把脸洗干净,那贵族公子的气质便又重新回到身上。那农妇一辈子与泥土打交道,左邻右里不过是些山野村夫,哪里见过这么风流潇洒的男人啊?把持不住,主动投怀送抱,献身于叔孙豹。俗话说得好,男追女,隔千山;女追男,隔张纸。农妇虽然长得不怎么样,但是自有一番野趣,再加上叔孙豹逃亡多日,生理需求膨胀,两人一拍即合,当下便把事儿给办了。 当然,后世有好事者以为,鲁国礼仪之邦,女人如此随便,实在难以想像。于是有一本伪《孔子家语》转载此事,将《左传》中的“妇人”偷偷改成了“寡妇”。这样便说得过去了,寡妇嘛,闲着也是闲着,不干白不干,不算伤风败俗。 事情办完后,农妇很满足。她躺在叔孙豹怀中,不甚娇羞地说:“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豹。” “好威风的名字啊!”农妇说,“你从哪儿来,要往哪里去呢?” “这……”叔孙豹犹豫了一下。 “如果不嫌弃的话,就留在这里嘛!”农妇的眼中流露出一丝热切的神色。 叔孙豹环视四周。这是深夏时节的黄昏,田原一片宁静,远处寥寥几栋农舍,炊烟正在袅袅升起。“我又何尝不想留在这里,只不过我如果留下来,会给你们带来很大的麻烦。”叔孙豹长叹道。 “为什么?” “因为……我是叔孙氏的后人。” 农妇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不用叔孙豹多说,她全明白了。前几日,村长才将全村人召集到一起,宣读了公室的命令——叔孙氏里通外国,阴谋叛逆,据悉正举族逃往齐国,如有发现其行踪者,必须立即向当地政府报告,协助捉拿归案。 “你快走吧,这里确实不安全。”农妇一把推开叔孙豹,眼泪却止不住流下来,她指着小河沟流去的方向,“顺着这条河一直走下去,翻过前面那座山,再走不远就是边境了。你赶快走,如果被别人发现,一定会把你抓起来见官。” 叔孙豹朝农妇作了一揖,郑重地说:“感谢你。”然后站起来,拍拍身上的泥土,头也不回地向着农妇所指的方向走去。 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农妇终于忍不住,“哇”的一声号啕大哭起来。 叔孙豹到了齐国,齐灵公见他独自一人,便将国氏的女儿许配给他,生了孟丙和仲壬两个儿子。但是,叔孙豹在齐国的日子过得似乎不太快乐,至少不如他的哥哥叔孙侨如快乐——侨如一到齐国,便和齐灵公的母亲声孟子搞到了一起,声孟子甚至想立侨如为卿,与国、高二氏平起平坐。 家族的变故使得叔孙豹忧心忡忡,侨如的荒唐行为更让他抬不起头来。有一天夜里,他竟然梦到天塌下来压在自己身上,眼看要顶不住了,回头看见一人,长相十分奇特。黑皮肤,肩膀向前弯曲,眼睛深陷,猪嘴巴。他顾不上许多,大叫道:“牛,快来帮我!”那人听了,快步上前,用肩膀扛住天,奋力向上一顶,将天又顶回去了! 第二天一早醒来,他将上至家老、下至厨子的所有家臣都召集起来,一个一个辨认,却没有发现谁和梦中那“牛”长得相像。他只好叫来画师,按照自己的描述,将“牛”的长相画到布上,保存起来。 后来鲁成公派人到齐国召叔孙豹回国。 对于叔孙豹来说,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早在来齐国之初,兄弟二人有过一次谈话,叔孙侨如说:“鲁侯顾念我们先人的功德,想必会保存叔孙氏的香火。但是我罪大恶极,肯定是回不去了。如果有那么一天,他们派人来召你回去,你可愿意挑起家族的重担?” “这正是我所希望的事。”叔孙豹回答。对于给家族带来灾难的侨如,他没有丝毫好感,但仍然按照兄弟之礼给予尊重。等到鲁成公宣召其回国的时候,他甚至没有向侨如辞行,急急忙忙便跑回鲁国去了。 此后又过了数年。某一天,叔孙豹的府上来了一位奇怪的不速之客。从她的打扮来看,是所谓的“野人”阶层,手里拿着一只野鸡,说是要献给叔孙豹。 一个女人,既非贵族,又非国人,竟然胆敢要求面见叔孙氏!守卫大门的卫兵自然不让她进去。正在争执之际,一个家臣匆匆跑出来,斥退卫兵,将那女人迎进了府。 不用说,这个女人就是叔孙豹在庚宗田野里遇到的农妇。两人久别重逢,时过境迁,说过什么知心话,做过什么快乐事,史料已无记载。《左传》只是干巴巴地写道: 叔孙豹问她儿子的情况,她说:“我的儿子已经长大,能够捧着野鸡跟着我到曲阜来了。” 叔孙豹何以得知那一次风流便结下了果实?原来,周礼有明确规定,“士”阶层面见贵人或参加重要的政治活动,手执野鸡为礼(士执雉)。叔孙豹是个明白人,一看那女人送来野鸡,又提到儿子,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那个年代,卿大夫有个野合而来的私生子,不是什么丢人的事,何况庚宗田野那一幕,给叔孙豹留下了十分温暖的回忆。他马上对女人说:“把你的儿子叫来吧,我想见见他!” 第二天,那女人果然带着儿子又来到叔孙豹府上。叔孙豹一见那孩子,不由得大吃一惊,马上命人将那幅“牛”的画布拿来,对比着一看,可不就是同一个人!他又惊又喜,感叹这真是命运的安排,亲切地叫道:“牛,你就是牛啊!” 那孩子不过七八岁,一点也不怯场,听到叔孙豹这么叫他,马上跪下道:“唯。”然后再站起来。 “唯”就是“是”的意思。古人不说“是”,一般说“诺”。然而儿子回答父亲,要比“诺”更为恭敬,所以用“唯”,即所谓“父召无诺,唯而起”。那孩子的回答让叔孙豹更高兴了,他将家臣们都叫过来,说:“你们看,这就是当年在梦中救过我的牛啊!”当场任命他当了叔孙氏的“竖”。 竖是当时卿大夫家中的小臣,由未成年的贵族男子充任。从此,这个孩子便被大家称为“竖牛”了。叔孙豹对竖牛宠爱有加,每天都带在身边。竖牛长大之后,又被委以管理家政的重任。 相比之下,叔孙豹的正妻国氏所生的两个嫡子,孟丙和仲壬反而被疏远了。 叔孙豹在齐国的时候,与齐国大夫公孙明相交相知,亲如兄弟。叔孙豹回国之后,没有及时将国氏迎接回国。公孙明自然担负起照顾朋友妻的责任,一来二去,便照顾到床上去了,后来干脆明火执仗,将国氏娶回家。因为这件事,叔孙豹迁怒于两个嫡子,直到孟丙长大成人之后才派人将他们接回鲁国。 疏远归疏远,孟丙是叔孙家的嫡长子,却是不争的事实。这就又造成了“不正名”的矛盾。封建社会子以母贵,竖牛有宠,然而其母身份卑贱,就算叔孙豹有意立他为继承人,也绝不可能得到社会的承认;孟丙失宠,然而其母为国氏之女,身份高贵,顺理成章应当继承叔孙家业。事实上,叔孙豹也没有任何要让竖牛取孟丙而代之的念头。公元前538年夏天,他还命人专门为孟丙铸造一口巨钟(孟钟),说:“你还没有正式进入社交圈,我想借这钟的落成典礼宴请各位大夫,让你正式以叔孙家嫡长子的身份应酬宾客。” 叔孙豹没有留意到,竖牛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眼睛里闪现出一丝阴鸷的光芒。 季札说的“用人不善”,就是指叔孙豹委任竖牛管理家政一事。按照常理,这个重任应当交给嫡长子才是。 公元前538年冬天,叔孙豹随同鲁昭公到丘莸狩猎,染上风寒,从此卧床不起。 叔孙豹卧床期间,竖牛便是家中的一把手了。这个庚宗农村出生的孩子,自幼机敏过人,又长期掌握家政,早就将贵族门第的权谋之术摸得一清二楚。他知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遂将孟丙找来,明目张胆地提出:从今以后,你要服从我的领导,即便是日后继承了家业,你也要唯我的命令是从,而且现在就要盟誓表忠心! 没有人会接受这样的安排。孟丙不同意,但是又没办法将这事告知叔孙豹。一来叔孙豹的住处四周全被竖牛的人把守,没有竖牛的同意,谁都进不去;二来即便叔孙豹得知这事,也不一定相信,他对竖牛的信任实在是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针插不入,水泼不进。 就在这个时候,孟钟铸好了,落成典礼提上了议事日程。孟丙心想,借这个机会见上父亲一面,或许可以扭转局势。怀着这样的心思,他来到了叔孙豹的寓所前,没想到,竖牛早在那里等着了。 “父亲有令,除了我,任何人没有他的命令,不得入内。你有什么事,就跟我说吧,我可以替你转达。”竖牛阴笑着说。 “我有要事,必须面见父亲。”孟丙说。 “不可能。”竖牛做了一个轻蔑的手势,似乎在向孟丙示威——弟弟,你绕不开我这一关。 “那么,”孟丙犹豫了一下,“请禀告父亲,孟钟铸好了,将举行落成典礼,请他来定一个吉日。” “这是好事啊!”竖牛的脸上露出一种让孟丙不安的亲切笑容,“我马上替你禀报。” 竖牛走进叔孙豹的屋子,老头子正在睡觉呢。竖牛也没打扰他,在里面呆了一会儿,又走出来,对孟丙说:“父亲很高兴,说日子已经定下了。” 到了约定的那天早上,叔孙豹在睡梦中听到钟声,不觉十分惊奇,将竖牛叫进来问是怎么回事。 “这个……”竖牛装作欲说还休的样子。 “说!” “那是弟弟在举行孟钟的落成典礼。” “什么?”叔孙豹大怒,“不经过我的同意,就举行什么典礼,他眼中还有我这个做父亲的吗?” “我也劝过他,可是他不听。您也知道,我虽然负责管理家政,可他是这个家里的嫡长子,有些事情我也不好太多过问。而且……” “而且什么?” “我来的时候看见,他请的贵宾中,有北方女人那边的客人。”竖牛战战兢兢地说。所谓北方女人,就是指叔孙豹原来的正妻国氏,客人则是暗指公孙明。孟丙和仲壬自幼在齐国长大,公孙明可以说是他们的继父。 叔孙豹一听就坐起来了,一边咳嗽,一边大声叫道:“快与我更衣,我倒要去看看!” “别,别!”竖牛连忙按住他,“您别动气,现在最要紧的是保重您的身体。再说了,您现在这样出去,不是让人家看我们家的笑话嘛!” 叔孙豹颓然躺下,发了半天呆,才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你给我杀了他!” “啊,谁?” “那个认贼作父的逆子。” “是。”竖牛脸上的喜意一闪而过。当天夜里,他带着一群武士闯入孟丙的房间,将他带到一个没人的地方杀掉了。 奇怪的是,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孟丙的弟弟仲壬似乎没有任何警觉。竖牛又找他,要求他盟誓表忠心,被他理所当然地拒绝了——仅仅是拒绝,没有更多的行动。而且不久之后的某一天,仲壬还有心情跑出去和鲁昭公的车夫莱书在公宫游玩,接受了鲁昭公赐予的一块玉环。 后人只能推测仲壬年龄尚幼,涉世未深。得到这块玉环之后,他的第一个念头是拿给父亲看。这是典型的小孩子性格。毫无疑问,仲壬也被竖牛挡在了叔孙豹的住所之外。而那块玉环,被交到了竖牛手上,由他去转交给叔孙豹看。 不多时,竖牛就出来了,笑着对仲壬说:“父亲很高兴,要你从此佩戴着这块玉环,以显示国君的恩宠。”说着亲自将玉环挂在仲壬腰带的玉钩上。 叔孙豹的病情日渐加重。 有一天,竖牛在他身边侍候,突然说:“有一句话,儿子不知道当不当讲。” “你说吧。” “孟丙死了,父亲您又病重,现在让仲壬前往公宫觐见国君,请国君出面来确立他的地位,如何?” “现在还没这个必要。”叔孙豹说。 “话虽如此……”竖牛支吾了一下,“可他自己已经去见过了,而且国君还赏赐给他一块玉环,成天佩带在身上炫耀呢。” “什么?这小子,我还没死呢,他就急不可耐了!”叔孙豹又急又气,“他和他哥哥一样,心里恐怕还向着齐国那个继父呢!既然是这样,我就成全他,把他赶回齐国去好了。” “是。”竖牛赶紧说,“儿子这就去办。” 没等叔孙豹反应过来,竖牛已经转身走了出去,将这个命令下达了。只留下叔孙豹一个人愣愣地躺在床上,咀嚼着这段时间以来发生的事情,才感到有点不对劲。 两个嫡子都胳膊向外拐,一个死了,一个被驱逐,最大的获利者,不就是这个凹眼睛猪鼻子的竖牛吗? 他不由得又想起了在齐国做过的那个梦:天压住自己,被竖牛顶了回去,不是意味着上天讨厌自己,所以才把竖牛派到身边吗? 想到这一层,叔孙豹不禁打了一个冷战。接下来的几天,他的病情明显加重了。他想见见其他的家臣,但每次进到他房间来的,除了竖牛,就是竖牛的亲信。他抱着最后一丝幻想,向竖牛下了一道命令:“把仲壬叫回来,我要见他。” 竖牛笑了笑,说:“没问题。”走出门,他就命令卫士:“加强防卫,不许走漏任何风声。” 眼看着叔孙豹临近死亡,终于有一天,叔孙氏的家老(家臣之长)杜泄获准探视叔孙豹。刚一进门,杜泄便被眼前的景象吓坏了。叔孙豹头发蓬乱,胡子零乱,正瞪大了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天花板。 “主公!”杜泄忍不住扑过去,握住叔孙豹那双枯瘦如柴的手。 叔孙豹斜着眼睛看了他好半天,才艰难地说出两个字:“渴……饿……” “竖牛就是这样对待您吗?”杜泄看着这位曾经权倾一时的人物,老泪纵横。 叔孙豹摇摇头,意思是什么都别说了,又用眼神看看屋子里陈列着的一排长戈。杜泄愣了一下:“您的意思是?” “替我杀了他。”叔孙豹一字一顿。 杜泄苦笑:“当年是您把他要回来的,现在为什么又要我去杀掉他呢?难道您以为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又能拿他怎么样吗?” 正说着,竖牛带着几名卫士走进来,不耐烦地说:“父亲病得很重,不想见人,你可以出去了。”不由分说,将杜泄赶了出去。 接下来的几天,竖牛都是亲自把守在叔孙豹的卧房门口。别人给叔孙豹端来食物,他就接过来走到厢房里倒掉,然后将餐具送出去让人撤走。十二月二十八日,叔孙豹饥渴交加而死。 竖牛到底不敢自立,而是立叔孙豹的庶子婼为叔孙氏的族长,将其置于自己的控制之下。 竖牛成功了。这颗庚宗田野里播下的种子,虽然在权力的漩涡之外被养育成人,却又义无反顾地投入到权力斗争之中,而且深谙阴谋诡计,不择手段地排除了一个又一个障碍,终于站到了他有可能企及的权力最高峰。 但他不能松懈,接下来他要进一步巩固自己的地位。为此必须要拔掉杜泄这颗钉子,将家老这一重要职务换成自己人。 当时鲁昭公命令杜泄主持安排叔孙豹的丧事。竖牛认为这是一个机会,送了一大笔钱财贿赂季孙氏的家臣叔仲带和南遗,请求他们帮忙除掉杜泄。 叔仲带本来就是鼠盗狗窃之徒。根据《左传》记载,公元前542年,鲁襄公去世,叔仲带趁乱从宫中偷了一块价值连城的玉璧,事情败露,遭到鲁国上下一致谴责。但是季孙宿似乎对此并不为意,仍然重用叔仲带。 收到竖牛送来的钱财,叔仲带和南遗便极力在季孙宿面前说他的好话,同时想方设法贬损杜泄。杜泄打算用周天子赏赐给叔孙豹的大路车陪葬,南遗对季孙宿说:“叔孙豹在世的时候没有乘坐过大路车,现在人死了,怎么好用大路车随葬呢?而且您这个正卿都没有大路车,他一个副卿却拿大路车随葬,这不是乱套了嘛!”季孙宿说:“是啊,他凭什么骑到我头上了呢?”派人给杜泄传话,要他放弃使用大路车陪葬。 杜泄说:“先君襄公在世的时候,我家主人奉命前往雒邑朝觐天子。天子感念其有礼,而且思念其先人的功勋,所以破例赐予大路车一乘。他不敢享用,回国之后,马上将车上交给国君。国君认为这是天子的美意,不应违逆,又再次赏赐给他,而且郑重其事地让三位重臣记录此事。您作为司徒,记载姓名;我家主人作为司马,记载车服;孟孙氏作为司空,记载荣誉。现在他死了,您却反对他用大路车,这是对先君不忠;事情记录在公室的档案馆里,您却视而不见,三位重臣的诚信何在?如果国君命令使用大路车,活着不敢用,死了又不能赔葬,还不如不赏赐给他!” 季孙宿听到这番回答,自知理亏,表示不再过问这件事。事实上,此时在季孙宿心中,还在考虑另外一件大事,也使得他不愿过多在这件事上纠缠。 这件大事就是“舍中军”。 自公元前562年鲁国“作三军”以来,“三桓”各领一军,公室不再直接掌握武装,大权旁落已经成定局。但季孙宿仍然觉得意犹为未尽,一方面想进一步削弱公室,另一方面想壮大自己的势力,早就在酝酿“舍中军”的事宜,只不过碍于叔孙豹的权威,不敢贸然行事。现在叔孙豹死了,他觉得时机已到,便将这件事提上了议事日程。 何谓“舍中军”?原来,“作三军”之后,“三桓”仅仅将军政大权掌握在自己手里,公室仍然掌握着一定的田地和赋税,在经济上保持了独立。季孙宿的“舍中军”,就是将三军中的中军解散,只保留左、右二军;同时将公室的田地分为四份,叔孙氏和孟孙氏各取其一,季孙氏取其二,各家仅象征性地向公室纳贡。这样的话,鲁国的政治、军事、经济大权就彻底转到“三桓”手中,而季孙氏又一股独大,成为了鲁国的投股股东。 季孙宿的方案一提出,就得到了竖牛的坚决拥护:“先父本来就是这个意思,叔孙氏完全同意这个意见。” 季氏首倡,叔孙氏拥护,孟氏自然也不会反对。于是,公元前537年春天,“舍中军”的改革方案付诸实施了。这个时候,叔孙豹还没有下葬。季孙宿煞有介事地写了一封信送到叔孙氏府上,要杜泄在叔孙豹的灵前宣读。信是这么写的: “您一直在考虑舍弃中军,现在成为现实了,所以特别来告诉您。” 杜泄读完,愤然道:“这完全是胡说,他老人家从来没有想过这样的事。当年作三军的时候,他老人家就有不同的意见,担心季氏借此专权,还要求三家在先君僖公的庙前盟誓,要保持这种势力均衡。现在他还没有下葬,季氏就毁掉盟约,还说什么是他老人家的意愿,太无耻了!”将信扔在地上。叔孙氏的家臣无不痛哭流涕,只有竖牛冷冷地看着这一切,思考着下一步该怎么对付杜泄。 想来想去,还是在叔孙豹的丧事上做文章。 在竖牛的唆使下,叔仲带再一次出马,对季孙宿说:“我曾经听叔孙豹说过,安葬不得善终的人,要从西门出去。据说他本人就是饥渴而死,那也应该从西门出殡才对。” 季孙宿奇道:“他这么说过吗?” 叔仲带说:“我亲耳所闻。” 季孙宿说:“那么,给杜泄传个话,就让他从西门送葬吧。” 命令传到杜泄那里,杜泄大吃一惊:“卿的葬礼,从南门而出,先到祖庙拜祭而后继续前进,这是鲁国的礼节。您掌握国政,没有经过法定程序改革礼仪,随随便便就下达奇怪的命令,我不敢接受。”坚持从南门出殡。葬礼结束后,杜泄便不辞而别,逃到了楚国。 杜泄这一走,竖牛便松了一口气。但是,且慢高兴,另一个威胁马上到来了——远在齐国的仲壬听到叔孙豹的死讯,不顾危险,回到鲁国来送葬。因为仲壬是叔孙豹的嫡子,季孙宿便想立仲壬为叔孙氏之主,取代竖牛所立的叔孙婼。 这一次轮到南遗上场。他对季孙宿说:“您这是打什么主意呢?叔孙氏强大,季氏就会被削弱。他家发生内乱,对您是好事,千万不要干预。” 季孙宿一想,也对啊,我为什么要去管人家的闲事呢?于是放弃了立仲壬的念头。南遗又发动国人帮助竖牛攻打仲壬,结果将他射死在大庭氏的院子里。 作为报酬,竖牛将叔孙氏在鲁国东部的三十个城镇赠给了南遗。自古以来,崽卖爷田不心疼,为了争权夺利,出卖国家领土也不鲜见,竖牛不是第一个,更不是最后一个。 现在,杜走仲死,竖牛可以放心享用他的胜利果实了。他没有想到,一个更大的威胁正悄悄逼近。这年三月,叔孙婼正式继任叔孙氏的族长,即位之后第一件事,便是将家臣召集起来开会,主题是:“清除败类,拨乱反正,重振叔孙氏声威!”将矛头直接指向扶他上台的竖牛。叔孙婼在会上说:“竖牛本来是个没有姓名的野种,先父同情他,给了他一官半职,让他到府中做事。他不知恩图报,反倒图谋不轨,杀嫡立庶,又拿家族的土地做人情,企图逃脱罪责——没有比这更大的罪恶了,必须马上将他处死!” 封建社会等级观念严重,杀嫡立庶确实是很大的罪行。但是这话经叔孙婼之嘴说出来,让人觉得有点惊奇。如果不是竖牛杀死孟丙和仲壬两个嫡子,他这个庶子能够有机会成为叔孙氏的主人吗?一般人都会避开这个敏感的话题,哪有像叔孙婼这样自己捅出来的? 孔夫子对叔孙婼的评价很高,他说:“叔孙婼不感谢竖牛而去讨伐他,这是一般人都做不到的,掌握政权的人都应该像他那样,不因为私人恩怨而奖惩别人。”又用“有觉德行,四国顺之”这样的诗句来表扬叔孙婼。 竖牛得到消息,十分惊惧,连忙收拾行李,逃亡国外。也许是逃得太匆忙了,他竟然一头跑进了齐国。想想看,孟丙和仲壬可都是齐国人的外孙啊,这不是自投罗网么?果然,刚跑到齐国的边境城市塞关,就被齐国人砍了头。之后,齐国人又将竖牛的头挂在宁风(齐国地名)的荆棘上示众。 黑皮肤,眼睛深陷,猪嘴巴,那颗血淋淋的人头也许在想:如果不是因为长成这副尊容,他或许不会有这么悲惨的下场吧! 楚王好细腰 公元前537年,晋楚两国貌合神离的友好关系在表面上得到进一步加强。这一年春天,楚灵王派令尹薳罢和莫敖屈生为正副使者前往晋国迎娶晋平公的女儿。 薳罢和屈生途经郑国的时候,受到郑国君臣热情接待。郑简公亲自出马,在氾地(郑国地名)举行盛大宴会招待薳罢,在菟氏(郑国地名)招待屈生。本来按照周礼的规定,他国使臣过境,派下大夫接待便足够了。现在由国君亲自慰劳,而且对正副使节分别宴请,也是郑国对楚国特别尊敬的表示。 令尹是楚国第一重臣,莫敖也是卿一级的人物。为了不失礼于楚国,晋平公派出由中军元帅韩起和大夫叔向为正副使者的送亲使团,护送公主前往楚国。 送亲使团途经郑国,受到罕虎和子大叔的慰劳。这个接待的规格也超标了,但是显然没有接待楚国人隆重。还好,晋国人不计较这些,韩起很高兴地接受了罕虎的宴请。席间,子大叔很担心地对叔向说:“楚王为人骄纵,做事很过分,你们要千万小心。” “他为人骄纵,是他自己的灾难,哪能伤害别人?”叔向笑笑说,“我们是去送亲的,不是去宣战的。到了那里,我们把财礼献上,谨言慎行,不亢不卑就行了。他有什么要求,我们顺从而不失分寸,恭敬而不失身份。遇到问题,就用古圣先贤的教导来提醒自己,遵从传统的法度,以两国的大局为重。楚王虽然骄纵,又能把我们怎么样?” “话虽如此,请您务必保持警惕。楚王为人,不可以常理度之。”子大叔说。 “多谢提醒。”叔向朝子大叔深深一揖。 子大叔的担心绝非多余。就在送亲使团抵达郢都的第二天,楚灵王将群臣召集起来开了一个会,讨论如何对待晋国使臣的问题。 “晋国,是楚国的宿敌。只要能够打击晋国,我们可以不择手段。现在他们派来的人,一个是上卿,一个是上大夫。诸位,想想看,如果我们让韩起当看门人,让叔向当宦官,晋国人的颜面何存?大伙说说,这样做行不行?”楚灵王抛砖引玉,率先发言。 但是这块砖头显然太大,把群臣都砸晕了。大家都低着头,没有一个人敢接话。也许大家心里都在想,这算哪门子事啊?如果在战场上抓到他们,这样处理至少还说得过去;现在人家是来送亲的,你侮辱他们算哪门子英雄?这招太损了,实在是太损了。 楚灵王瞪着眼睛,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正想发脾气,突然听到有个洪亮的声音:“我看行!”循声看去,原来是大宰薳启强。 楚灵王大喜,说:“那就请大宰说说!” “我看行!”薳启强清了清嗓门,“不就是羞辱晋国吗,有什么不可以的?只不过,羞辱一个普通人也要防备他报复,羞辱一个国家,更要先做好准备。” “继续说。”楚灵王隐隐感到不对劲。 “我们楚国的先王,历来注重推行礼仪,不以羞辱别人为乐。接待外宾的时候,虽然设置了靠几(古人席地而坐,身旁置一靠几,可以放手)而不倚靠,爵中乘满美酒而不豪饮,举行宴会还要准备礼品,吃饭的时候特别增加菜肴,贵宾入境要派人到郊外慰劳,离开的时候赠送财礼。这都是礼仪的最高形式。您如果觉得繁琐,不想执行这些礼仪,甚至想反其道而行之,那就要做好战斗的准备。当年晋国在城濮之战中获胜,从此不将楚国放在眼里,因此在邲地吃了败仗;楚国在邲之战中获胜,没有防备晋国,因此又在鄢陵被晋国打败。鄢陵之战后,晋国就吸取经验教训了,无时无刻不在提防着楚国,对我们礼遇有加,将和平友好挂在嘴上,所以我们找不到机会来报鄢陵之仇,只好通过求亲联姻来增强两国的友谊。现在两国已经成为姻亲了,又想羞辱他们,晋国人报复起来,又是战火连天,生灵涂炭,谁来承担这个责任?如果有人愿意承担,那就羞辱他们吧。如果没有,还是请大王再考虑一下,不要因小失大。” “你的意思是,我们楚国还怕晋国的战争威胁吗?”楚灵王的脸色变得很难看,眉头也皱起来了。大伙都替薳启强捏了一把汗。 “当然不怕。但是晋侯对待大王,在下臣看来是够可以的了。您要合诸侯,他就带着诸侯一起来。您要求婚,他就将女儿嫁过来,还派上卿和上大夫送亲。这样的情况下,您还要羞辱晋国,必须认真考虑后果。” “什么后果?”楚灵王眉毛一扬,眼中放出一道凶光,恶狠狠地盯着薳启强。 “把韩起留在这里,他们还有赵武、荀吴、魏舒、士鞅、荀盈等五卿;叔向不回去,还有祁午、籍谈、女齐、梁丙、张骼、苗贲皇等八大夫。这些人都是在国际上享有盛名的贤能之士,诸侯们都恨不得手下多些这样的人。您认为,晋国失去了韩起和叔向,就会一蹶不振吗?” “这倒是不会。”楚灵王怏怏地说。 “另外,韩氏家族在晋国根深蒂固。韩襄担任公族大夫,韩须年纪轻轻已经受命出使办外交,箕襄、邢带、叔禽、叔椒、子羽等分支都是人数众多、财力雄厚的大家族。叔向家是晋国的名门,也不是等闲之辈。您如果囚禁了这两个人,晋国的五卿和八大夫都会同仇敌忾,挺身而出。仅韩起和叔向两家,就可以出动战车九百乘。再加上其余卿大夫家,至少还有四千乘。那时候,伯华(叔向的哥哥)为他们出谋划策,荀吴和魏舒率领他们,并发动天下诸侯来讨伐楚国,您自认为抵挡得住么?” “这……”楚灵王显然没有想到这一层。 “话说回来,大王是楚国的主人,可以为所欲为,有权力在不考虑任何后果的前提下,把一件亲善友好的事变成祸事,招来敌人的进攻,让我们这些臣下去送死。如果这样能够让您心满意足,又有什么不行的呢?所以,我看行,就这么办吧!” “大夫别再说了。”楚灵王闹了个大红脸,“这件事情是不谷想错了,不能这么干,谢谢大夫提醒。” 前面说过,“不谷”是君主的谦称,比“寡人”更谦逊,一般是犯了错误时才这么说。从这件事来看,楚灵王虽然蛮横,但也并非不可理喻,跟他讲道理还是听得进去的。 因为有薳启强的据理力争,韩起和叔向的楚国之行有惊无险,受到了相应的礼遇。据说,楚灵王还是不太甘心,企图拿一些叔向不知道的事物来戏弄他,结果碰了一鼻子灰——叔向是晋国有名的博学之士,楚灵王找错了对象。 同年十月,楚灵王纠集蔡、陈、许、顿、沈、徐、越等国和淮南的东夷部落入侵吴国。薳启强的部队寻找吴军主力决战,在鹊岸(地名)中了埋伏,被打得大败而归。 战斗结束后,吴王夷昧马上派自己的弟弟蹶由到楚灵王的大营来犒劳楚军。自从晋楚两国弭兵会盟以来,吴国对楚国的态度就悄悄发生了改变,由过去的一味为敌变成了战谈结合——战场上不认输,外交上不失礼,典型的以打促和。 对于这种“打一巴掌给颗糖”的做法,楚灵王肯定是不能接受的。蹶由刚进楚灵王的大帐,就被武士抓了起来,绑得严严实实。 蹶由似乎早就知道有这样的待遇,既不反抗,也不抗议,老老实实束手就擒。这种波澜不惊的表现使得楚灵王感觉很不爽,按理说,吴国人应该吓得尿裤子才对啊!他故意拉长了声音,不阴不阳地问道:“你知道接下来有什么样的命运在等着你吗?” 蹶由摇摇头。 楚灵王做了一个砍头的手势:“寡人打算用你的血来祭鼓,如何?” “任凭大王发落。”蹶由还是一副死猪不怕滚水烫的架势。 “那么,”楚灵王决定换一种方式来折磨对方,“你来这里之前,算过命吗?” “哦,算过。” “结果吉利吗?” “吉利。不吉利谁来呢?”蹶由大大咧咧地说,“寡君听说大王大军压境,就用大庙里的龟甲占卜,祈祷说:‘寡人派人去犒劳楚军,顺便看看楚王的火气有多大,请神让我预先知道吉凶。’结果得了个吉。” “是嘛?那我现在就把你的头砍下来,你还会认为这事吉利吗?” 蹶由笑了:“当然是吉利。如果您高高兴兴迎接我,用好酒好肉款待我,我们就放松警惕,忘记危险,离灭亡也就不远了。现在您一见到我就动雷霆之怒,要砍下我的头去祭鼓,那是提醒我们要加强戒备。吴国虽然弱小,但只要严阵以待,楚国不见得能够占到便宜。您杀了我,吴国因此而得以生存,当然是吉利!寡君到大庙里占卜,是为了国家占卜,难道是为我一个人占卜?” 楚灵王想了想,下令将蹶由先关起来,带回楚国去。这一次入侵吴国,就这样无功而返。为了防备吴国人趁机反攻,楚灵王还派沈尹射和薳启强分别在巢地和雩娄设置防备。 自古以来,两国交兵不斩来使,已经是公认的国际法则。但是这一法则在楚灵王这里不起任何作用,只要他兴之所至,不管是敌国还是盟国的使臣(有时甚至是国君),都有可能成为他的阶下囚。侮辱别国使臣,似乎成为了他的一大乐趣。 有一个中国人耳熟能详的故事。 齐景公派晏婴出使楚国。晏婴以足智多谋而闻名,长得却又矮又黑。楚灵王当然不会放弃这个侮辱人的好机会,让人在城门旁边特意开了一个小门,让晏婴从那个小门中进入。 “咦,我难道是来到了狗国吗?”晏婴问楚国负责接待的官员。 “此话怎讲?” “只有出使狗国的人,才从狗洞中进入。楚国不是狗国,为什么开个狗洞呢?” 楚国人大为惭愧,只好打开大门迎接晏婴。 楚灵王见到晏婴,第一句话就是:“齐国怕是没人了吧,怎么派遣你来做使者?” “瞧您说的!齐国仅首都临淄有七千多户人家,大家展开衣袖可以遮天蔽日,挥洒汗水就像天下雨一样,肩挨着肩,脚跟着脚,怎么能说齐国没有人呢?” “既然这样,为什么派你这样一个人来做使臣呢?”楚灵王说着,故意上下打量晏婴,提醒他注意自己的身高。 晏婴笑了:“齐国派遣使臣,自有一套规矩。那些有才有德的人,就派遣他出使大国强国;那些无才无德的人,就派遣他出使二流三流甚至不入流的国家。我嘛,长得又矮又丑,又没有本事,所以就派到楚国来啰。” 楚灵王连咳几声,赶快将话题转开。后来楚灵王又设宴招待晏婴。酒喝得正高兴的时候,有两个小官吏绑着一个犯人自堂前走过。 “这是什么人呐?”楚灵王故意大声问道。 “是齐国人,犯了偷窃罪。”官吏大声回答。 “哦……”楚灵王意味深长地看了晏婴一眼,“大夫你看,这齐国人生来就善于偷东西的吗?” “大王您说错啦!”晏婴说,“您想必也知道,橘树生长在淮河以南,结的就是橘子,吃起来很甜;一旦移植到淮河以北,结出来的果子就很苦涩,人们称之为枳。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水土条件不相同。眼前这个人生在齐国,一向不偷东西,到楚国却犯了偷窃罪。莫非,楚国的土壤盛产盗贼吗?” 楚灵王尴尬地笑笑:“寡人讲笑呢,大夫别当真。” 后人将“南橘北枳”作为一句成语,即出于此。另外值得一提的是,晏子使楚的故事见于《晏子春秋》,里面写的是“楚王”,并没有特别注明是“楚灵王”。但是,如果确有其事的话,从时间和人物性格上判断,这个楚王必为楚灵王无疑。想想看,他连晋国派来送亲的中军元帅都想侮辱,齐国来的大夫就更不在话下了。 侮辱使臣的事情越搞越不像话。公元前536年,徐国世子仪楚奉命出使楚国,不知为何又被楚灵王下令逮起来了。仪楚不想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在楚国,趁着楚国人看管不严,偷偷逃回了徐国。 楚灵王大为震怒,派大夫薳泄讨伐徐国。吴国派兵救援徐国。楚灵王又派令尹薳罢讨伐吴国,结果在房钟(地名,今天安徽省蒙城境内)被打败。薳罢将战败的责任推到薳泄身上,将他抓起来杀掉了。 如果说,侮辱来使是楚灵王的一大恶习的话,他的另一个爱好便让人有些哭笑不得了。 公元前535年春天,虽然连续两次对吴战争失利,楚国的首都郢都却沉浸在一种兴奋的气氛当中——楚灵王动用十余万工匠,历时数年建造的章华宫终于落成了。这座富丽堂皇的王家园林占地方圆四十里,修建了三千多间亭台楼榭,种植了上千种奇花异草。最引人注目的,是园林的中央建造了一座高达三十仞的景观台——章华台,为当时中国最高的建筑。据说,人们从台基上到台顶,中间需要休息三次,所以章华台又被称为“三休台”。 在中国历史上,章华宫以另一个别名而闻名于世,那就是“细腰宫”。原来,楚灵王有个特殊的癖好,喜欢细腰美人。宫中美女为了取悦他,都拼了命去减肥,有的甚至饿死,或因营养不良而夭折。唐代杜牧有诗云:“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可见即使到了以肥为美的唐朝,楚地美女还是以瘦为美,楚灵王首倡之功不可没。 楚灵王还是史上第一个以身材度量官员的君主。在他的宫廷中,受宠的官员必是身材修长、玉树临风的美男子,而腰身粗壮者弃之不用,甚至降罪责罚。一时之间,楚国掀起了减肥运动的高潮。那些原本以武勇为美的士大夫们,现在都患上了厌食症,拒绝一切美食的诱惑,一个个饿得头昏眼花,弱不禁风。坐在席子上的人要站起来,非要扶着墙壁不可,坐在马车上的人要站起来,一定要借力于车轼。说句题外话,现代各类减肥机构如果要供奉祖师爷,挂楚灵王之像准没错。 章华宫落成之后,楚灵王大肆接纳逃亡的奴隶婢女以充实宫室。这一行为在当时深为人所不齿。要知道,在那个年代,奴仆就是主人的私产,接纳他们就好比将别人的钱财装进自己的口袋,有违封建主义的经济伦理。但是楚灵王这样做,大伙都不敢吭声,谁会为了几个奴仆去得罪国君呢? 但是也有不信邪的人。有个名叫无宇的芋尹(官名),家里的看门人听到章华宫在招人,觉得这是一个提升价值的好机会,便跑到那里去高就了。无宇勃然大怒,带着家丁就跑到章华宫去要人,结果被宫中守卫抓住,送到了楚灵王那里。 楚灵王那天高兴,正在和几个瘦得不成人形的美女喝酒,没有立马处置无宇,说:“给你一个机会,说说自己的理由。说得好就放了你,说得不好……哼,老账新账一起算!” 原来,早在楚灵王还是王子围的时候,无宇就已经得罪过他。当时王子围担任令尹,却使用楚王的旌旗去打猎,无宇担任军中的司法官,命人斩断旌旗的飘带,说:“一国二主,有谁能忍受?”因为这件事,楚灵王一直记在心上,早就想找个机会报复一下。 读者想必也猜得到,楚灵王不是不讲理的人,而且人家只要一讲理,他基本上就听从了,典型的心硬耳根子软。无宇就说了:“天子经略天下,诸侯治理疆域,这是自古以来的规矩。所以诗上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楚国境内,哪里不是大王的土地;吃着地上出产的物品,谁又不是大王的臣仆?” “对啊!”楚灵王说,“既然是这样,你还敢跑到宫里来逮人?” “大王听我把话说完。虽然都是大王的臣仆,但是还有等级之分。王统治公,公统治大夫,大夫统治士,士统治平民和奴隶,这就是社会秩序。我家的奴仆跑到王宫里去了,我不到王宫里逮,又该去哪逮呢?周文王颁布法令说,‘但凡有逃亡的奴隶,要在全国范围内搜捕’,因此得到了天下。楚国的先君文王也说,‘替盗贼掩藏赃物者,与盗贼同罪’,因此扩大了楚国的疆土。从前周武王数落商纣王的罪过,说‘纣是天下逃亡者的窝藏者’,所以人们都卖命地跟着周武王去攻打商纣王。大王您想号令天下,却效仿商纣王的做法,这样做恐怕不妥吧?” 楚灵王沉思了片刻,说:“把你的奴隶带走吧。这里还有一个最大的盗贼正受到上天的恩宠,还没法逮到呢!” 无宇愣了一下,赶紧磕头谢恩。所谓最大的盗贼,不就是指杀死侄儿、盗取楚国的楚灵王本人吗?这位喜怒无常的大王,还真是坦率得让人难以捉摸。 《左传》记载,为了庆祝章华宫的落成,楚灵王大邀天下诸侯来参加庆典,但是应召前往的寥寥无几。一来交通不发达,路途迢远,来往极不方便;二来楚灵王名声不好,谁知道跑去会受到什么样的“礼遇”呢?眼看庆典有可能冷场,薳启强决定为楚灵王分忧,亲自跑到鲁国去请来了鲁昭公,总算是稳住了场面。 第一部明文法典 力微任重久神疲,再竭衰庸定不支。 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 谪居正是君恩厚,养拙刚于戍卒宜。 戏与山妻谈故事,试吟断送老头皮。 这是公元1842年秋天,民族英雄林则徐被清政府发配新疆,途经西安的时候给家人写下的一首临别诗。一句“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将诗人为国献身、虽死无悔的感情表达得淋漓尽致,读者无不为之热血沸腾。 林则徐这句诗,是有典故的。 据《左传》记载,公元前538年,郑国的执政子产颁布了“作丘赋”的政令。 前面介绍过,丘是春秋时期的行政单位。所谓“九夫为井,四井为邑,四邑为丘,四丘为甸”,则一丘约有一百五十名劳力。作丘赋即按丘提取军赋(服兵役和交税),除井田之外,卿大夫的私田也纳入征收范围,以增加国家财政收入,保证有充足的兵源。不难想象,国君对这一政策是支持的,卿大夫阶层则因为自身利益受到损害,意见闹得很大。有人公开发表侮辱子产的言论,说:“这个人的父亲死在路上,他本人还为虎作伥。颁布这样的命令,究竟想要把国家推向何方?” 子产的父亲公子发死于公元前563年的尉止之乱,并非寿终正寝,所以说“死在路上”。拿这件事来骂子产,一则辱及先人,跟“我X你大爷”一样,是十分恶毒的;二则讽刺子产,你本人也是卿大夫,为什么忘了自己的阶级,去做那种损人不利己的事呢?这样做对得起你死去的父亲吗? 更有人捏造了一个故事,说子产的父亲公子发生前曾经这样批评子产:“你心高气傲,离群索居,一心忠于君主。君主贤明,或许能听得进你的话;君主不贤明,根本懒得睬你。君主听或不听,还不能确知,你却已经脱离群众了。脱离群众,就一定会危及自身。不只是危及自身,还将危及我这把老骨头。”这里所谓的群众,当然是指群臣,不是那些在田间地头流汗的芸芸众生。 反对“作丘赋”的声音越来越强烈。终于有一天,大夫浑罕对子产说:“您没听到吗?有人在大街上公开辱骂您呐!” “是嘛?”子产淡淡地说,“既然推行新政,挨骂也是意料之中。只要对国家有利的事,我都将生死置之度外(苟利社稷,生死以之),竭尽全力去推行。死尚且不惧,挨几句骂就更不在话下了。” 浑罕说:“可是他们实在是骂得太难听了。” 子产说:“没关系,让他们骂吧。做好事的人不应该轻易改变他的想法,法令也不能朝令夕改,只有坚持才能够收到成效。我又没做错什么,为什么要担心人家怎么说我?” 浑罕退下来后对别人说:“子产这样做的话,国氏(子产之父公子发字子国,即以国为氏)就危险了,肯定会是‘七穆’中第一个灭亡的。君子不顾情面来制订法令,必定导致贪婪;出于贪婪而制订法令,后果就更不堪设想。”浑罕还借题发挥,“姬姓诸国中,蔡国、曹国和滕国大概是要先灭亡的,因为它们靠近大国而不知礼仪;郑国将在卫国之前灭亡,因为它靠近大国而不遵从先王的法令。政令不以先王之法为基础,全凭个人意志来决定,却不知道个人意志这东西,谁都有,谁都不相同,各怀心思的话,又有谁会尊敬他这个执政呢?” 浑罕的话说得有道理吗?当然有。无论站在家族,还是维护执政统治的立场上,子产的新政都是对自己的背叛,于他本人而言有百害而无一利。但是如果站在国家的立场上,新政无疑是一剂增加军事和经济实力的良药。由此可见,林则徐那句“岂因祸福避趋之”,其实是对子产“苟利社稷,生死以之”的阐释。既然以国家为重,个人利益就只能放到一边,即便是对自己不利的话也要说,对自己不利的事也要做。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浑罕的预测竟然全准。曹国灭亡于公元前487年,蔡国最终灭亡于公元前447年(期间一度被楚国所灭,后复国),滕国灭亡于公元前414年,郑国灭亡于公元前375年,卫国则一直延续到秦国统一天下之后。 公元前536年,子产又推出一项新举措,将郑国的刑法铸刻在大鼎上,并且立于宫门之外,让来来往往的百姓看个明白,史称“铸刑书”或“铸刑鼎”。这件事在当时引起的轩然大波,其轰动程度不亚于扔下一颗原子弹。 晋国的老学究、以博学而闻名的叔向听说这件事,专门给子产写了一封长信。信上说: “原先我一直对您抱有希望,认为您是郑国的栋梁,现在看来我完全想错了。从前,我们的先王根据事情的轻重来判断案件,而不制定刑法,是因为害怕民众有互相争夺之心。即便如此,仍然不能禁止有人干坏事,因此又用道义来教育,用政令来约束,用礼仪来引导,用信用来维持,用仁爱来奉养。设立官职俸禄,是为了奖励那些服从领导的人;严厉地判刑,是为了警告那些胆大妄为的人。这样犹恐不能奏效,所以用忠诚之道来训诫他们,根据行为来奖惩他们,用专业知识来教育他们,和颜悦色地驱使他们,庄重严肃地对待他们,态度坚决地审判他们的罪行。这样还是不够,还要寻求贤能的卿相、明察秋毫的官吏、忠厚老实的乡长、循循善诱的老师,共同来管理这个社会。在这种情况下,才可以放心地使用民众,而不担心发生祸乱。现在您不但制定了刑法,而且公之于众,究竟有没有想过这样做将要带来的后果?从此之后,民众知道法律了,就再也不会尊重你们这些统治者了。遇到问题,他们会去看刑鼎,如果对于官府的判断不服气,就会对照法律条文提出异议。这样的话,您就启发了民众的争斗之心。他们根据法律条文来办事,只要有一两次侥幸获得成功,这个国家便没有办法统治了。” 叔向的立场是什么意思呢?简明扼要地说: 第一,统治者的出发点总是好的,做的事情总是对的; 第二,老百姓知道的事情越少越好,最好都像绵羊一样,只知道乖乖听话; 第三,法律这东西,是老百姓对抗统治者最可怕的工具,一旦大家都知道了法律,尝到了应用法律的甜头,要求按照法律来办事,统治者就没有存在的理由了——凡事自有法律管束,再伟大再正确的领导全是白搭。 事隔数千年,仍能感受到叔向说这些话时忐忑不安的心跳。是啊,如果老百姓的心智被开启了,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动不动拿着法律条文来对抗政府,甚至可耻地要求权利与义务对等,这个国家还搞得下去么?这还不闹得跟美国一样,一点点事就弹劾总统,部级官员出差只能坐经济舱,让全世界人笑话?子产啊子产,你就不能好好当你的执政,非要把本来属于自己的权力让给那些泥腿子?退一万步说,就算你要制定法律,那也没问题,但你别铸那什么刑鼎,搞得天下皆知啊! “夏朝有人违反政令,所以作了‘禹刑’;商朝有人违反政令,所以作‘汤刑’;周朝也发生了这种事情,所以作‘九刑’。但他们都没有公之于众,只有统治者掌握。”叔向继续写道,“现在您执政郑国,一上台就划定水田的边界,强调产权;推行丘赋,受到广泛质疑;现在又热衷于制定法律,把刑法都铸在鼎上。您打算用这些办法来安定百姓,不是事与愿违吗?从此以后,老百姓知道怎么打官司了,就会抛弃礼义道德而求助于法律,一字一句地弄个明白。触犯法律的事情不会减少,只会增多,为了打官司而行贿的情况也会越来越多。这样下去,在您活着的时候,郑国恐怕就要衰败了。我听说,国家要灭亡,必然多订法律,说的就是这种情况吧!” 子产看了这封信,微微一笑,提笔回复道:“正如您所言,我是个没本事的人,不能考虑到子孙后代,我的政策只是用来挽救当代的,后人的事,留给后人去考虑吧!虽然不能接受您的建议,但还是感谢您的提醒。” 叔向的话并非全无道理。法律只能规定原则性的问题,遇到具体的案件,人们往往灵活对待,钻法律的空子。当时郑国有位著名的讼师,名叫邓析,潜心研究子产刑书上的漏洞,帮助人家打官司。但凡他经手的案件,白的可以说成黑的,黑的可以说成白的,几乎没有他打不赢的官司。 有个故事可以说明邓析的厉害:有一次洧水发大水,淹死了一个富人。尸体被别人打捞起来,富人的家人要求赎回,然而捞到尸体的人要价太高,家人不愿接受,于是找到邓析出主意。邓析说:“不用着急,除你们之外,他还能卖给谁?”捞到尸体的人等得急了,也去找邓析要主意。邓析回答:“不要着急,他不从你这里买,还能从谁那里买?” 可以想像,有了邓析这种人,子产的刑法推行起来,就没那么轻松了。通过打官司,邓析的名声越来越大,他还开馆授徒,传授打官司的经验,甚至私下编了一本“竹刑”(写在竹简上的刑书),当作教材,专门教人怎么钻刑鼎上的空子。终于有一天,子产忍不住了,派人将邓析抓起来,当街斩首示众。 当然,关于子产到底有没有杀邓析,史上历来有些分歧。《左传》压根没有提到邓析这个人。《吕氏春秋》则言之凿凿,说子产“杀邓析而戮之,民心乃服”。《列子》中甚至记载了一个故事,说子产的两个兄弟耽于酒色,子产还找邓析求教该怎么办。那样的话,子产和邓析的关系非同一般,恐怕不至于诛杀邓析。 个人意见,以子产的修养,应该不至于采取这么简单粗暴的方式对待邓析。 就在子产铸刑书后不到一个月,新郑城中发生了一件怪事。大白天的,有不少人见到一个白衣散发、浑身是血的男子,目光呆滞地走在大街上。仔细看时,可不是在“良驷之争”中丧命的良霄吗?大伙吓得不轻,连忙请来法师驱鬼,没想到什么手段都用尽,却对他丝毫不起作用,反倒是把法师也吓跑了。 更有人晚上做梦,看见良霄顶盔贯甲,手执长戈,顺着当年被杀的那条路缓缓而行,一边走一边说:“三月初二日,我将要杀死驷带。明年正月二十七日,我将要杀死公孙段。”驷带是良霄的头号仇家,公孙段亦参与了当年讨伐良霄的行动,冤有头债有主,与闲人无关。问题是,良霄搞得挺吓人的,白天上街,晚上入梦,弄得新郑城中人心惶惶,只要一听到“伯有(良霄字伯有)来了”,满大街人撒腿就跑,有的丢了帽子,有的乱了衣衫,有的连鞋掉了也顾不上捡,大伙慌慌张张,却又不知道跑到哪里去才好。后人将“相惊伯有”作为一句成语,形容无缘无故自己吓自己,即出自此。 公元前536年三月初二日,驷带果然无疾而终。公元前535年正月二十七日,公孙段又如约而亡。但是良霄仍然不消停,还是有事没事在城中闲逛,见到小孩就做鬼脸,见到女人就掐一把。新郑城中的恐慌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人们纷纷来找子产,请求他想办法。 子产说:“鬼神的事,我哪里管理得了?你们一定要我解决,那我就勉为其难地试一试吧。”于是立了公子嘉的儿子公孙泄和良霄的儿子良止为大夫,让他们祭祀先人。 这一招果然见效,自此之后,良霄的鬼魂就没有再闹事。随着新郑城日渐恢复往日的平静,人们对子产的敬佩之情也越来越深,自然而然的,对于“作丘赋”和“铸刑书”的议论也渐渐平息下来。 子大叔觉得这事很不可思议,专门跑去向子产请教。 “世间的鬼,必须有所归宿,要有人去祭祀,才不至于成为恶鬼。”子产脸上没有丝毫得意的神色,“我这样做,不过是为他们找到一个归宿,不让他们四处流浪罢了。” “那么,立公孙泄又是什么道理呢?”子大叔的意思,公子嘉并没有闹事啊,为什么要立他的后人? 子产沉默了半晌,缓缓道:“那不还是为了取悦他们?” “他们?”子大叔愣了一下,“他们是谁?” “当然是老百姓,还能有谁?”子产说,“你想想看,公子嘉和良霄在世的时候不仁不义,死得也不光彩,按理说,不应该有后人祭祀。但是因为良霄变成厉鬼来吓人,弄得新郑城中鸡犬不宁,人们来找我出面解决,我便不得不违反原则去立他们的后人。你以为我这是在讨好他们两个吗?不是的,我这是在取悦于百姓。百姓们高兴了,我的工作就好做了啊!” 儒家敬鬼神而远之,因此子不语怪力乱神。但是不语不等于不信,这种态度在子产身上得到了完美的体现。子产信鬼神,也敬鬼神,但他只在与百姓有关的事情与鬼神打交道。换而言之,如果某一天他在取悦鬼神,实际上不过是为了取悦百姓。 这一取悦不打紧,子产善事鬼神的名声可传出去了。公元前535年夏天,子产前往晋国访问。正好晋平公生病,韩起代表国君接见了子产,私下问:“寡君卧床不起,到现在已经有三个月了。群臣们想尽了办法,该祭祀的山川鬼神都祭拜过了,但他的病情只有加重而不见减轻,前几天又梦见一只大黄熊闯进了寝宫。大家都说您博学多才,善于与鬼神打交道,您说,这是什么恶鬼在做乱?” 子产苦笑,好嘛,我堂堂郑国执政变成法师了。但是韩起问得恳切,只好应付道:“以晋侯的英明,再加上有您做正卿,哪里会有什么恶鬼?至于您说起黄熊,我倒是听说,从前尧派鲧(大禹的父亲)去治水,鲧没有完成任务,尧就在羽山杀了鲧,他的鬼魂变成黄熊,跑到羽渊(羽山之水)里。后来大禹的儿子启建立夏朝,一直祭祀鲧。商、周两朝也祭祀他,从来没有断绝。现在晋国成为天下的盟主,也许忘了祭祀他,才会这样吧?” 子产这话确实仅仅是应付。想想看,晋国称霸已经有百余年了,从晋文公到晋平公,有哪一代国君祭祀过鲧?为什么偏偏到了晋平公这一代,就冒出这个问题来了呢?但是韩起听了深以为然,马上跑去祭祀了鲧。你信不信没关系,反正《左传》上说,打那之后,晋平公的病渐渐好了。晋平公很高兴,寻思着怎么感谢子产,就将莒国进贡的两个大鼎奖给了他。晋平公的意思也许是:你不是喜欢铸刑鼎吗?我一次送你两个,让你铸个够,看谁还敢说闲话! 这一来,子产善事鬼神的名声就更响了。晋国的中军副帅赵成多次到子产下榻的宾馆拜访,与子产促膝长谈。有一天,赵成问了子产一个问题:“您说,伯有成为恶鬼,真有这么回事吗?” “当然有。”子产一本正经地说,“人刚刚死去的时候,称之为魄,其阳气称为魂。一个人在生的时候锦衣玉食,魂魄就强劲有力,而且具有现形的能力,要随着时间的推移,才会渐渐变弱,一直到化为无形。普通男女如果不得善终,尚且能附在别人身上作乱,何况伯有乃是我们先君穆公的后代,他的父亲子耳(公孙辄),祖父子良(公子去疾)都是郑国的名臣。一家三代掌权,即便是在郑国这样的蕞尔小国,拥有和使用过的物品也是很多的了,因此吸取的精粹也很多,加上家族庞大,能够凭借的实力也雄厚,结果却不得善终。他成为恶鬼,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赵成连连点头,子产心里暗自好笑。这世道,说人话没人爱听,说鬼话倒是很有说服力啊! 子产此次访晋,主要目的是向晋国归还土地。 原来,四年前(公元前539年),郑简公在公孙段的陪同下访问晋国。公孙段表现得恭敬而谦卑,出席各种场合,言行举止都合乎礼仪。晋平公很高兴,听从了韩起的建议,表示要将州县(晋国地名)赏赐给公孙段。 前面说过,公孙段这个人很喜欢“装”。子产上台后,任命他为卿,太史三次去下任命,他表面上拒绝,背后偷偷做工作,搞得太史跑了三次,一时传为笑谈。没想到,一到晋国他就不装了,晋平公语音刚落,他立马磕头谢恩,当仁不让地接受了赏赐。《左传》对此评价:看看,这就是守礼的好处吧!像公孙段这么拽的人,因为在晋国守了礼,就获得了这么大的好处,如果自始至终都守礼就更不得了啦! 事情果真如此简单吗?当然不是。 话说州县原本是栾氏族人栾豹的封邑。栾盈之乱后,士匄、赵武和韩起都想将它据为己有。赵武说,州县本来就是温地的一部分,而温地是赵氏家族的传统领地,因此州县理所当然要封给赵家,这是尊重历史。士匄和韩起都说,别X你大爷了,州县很早就从温地里划出来,封给了郤家,后来又归还给赵家,再后来又封给栾家,都转了三次手了,你还在讲历史,如果人人都像你这样,天下的土地是谁的都说不清了。赵武脸皮薄,被这二人骂得很不好意思,主动退出竞争。士匄和韩起一看赵武的风格那么高,也闹了个大红脸,说:“君子不可以冠冕堂皇地占小便宜。”也放弃了。这样一来,州县就成了无主之地,闲置了很多年。直到公孙段陪郑简公访晋,借住在韩起家里。韩起打了个如意算盘:反正我现在也得不到,不如做个人情,把它送给公孙段吧,以后若是还回来,那还不是落到我手里?这就是公孙段获得州县的真实原因。 再后来公孙段也过世了,他的儿子丰施继承家业。子产敏锐地意识到,现在是向晋国——不,是向韩起归还州县的最好时机了。他对韩起说:“过去承蒙晋侯错爱,认为公孙段举止得体,因此将州县赏赐给他。现在他不幸早死,无福消受晋侯的赏赐,他的儿子也不敢享用,但又不敢让晋侯知道,所以求我来私下送给您,请您笑纳。” 韩起说:“您这是干什么呢?快别这样,让人听到多不好。” 子产心想,装,继续装!嘴上却说:“丰施害怕自己福薄,连承受先人的俸禄都感到战战兢兢,何况是大国的赐予?当然,州县是您主持给他家的,有您在台上给他撑腰,自然不会有什么问题。只怕将来有人拿这件事做文章,说郑国占了贵国的便宜,引发土地争端,丰家可就吃不了兜着了。您收下州县,就是让郑国远离这种争端,也让丰家吃个定心丸啊!” 韩起说:“哎哟,我可没想到这一层。既然您这样说,我不收都不行了呀!” “一定要收。” 韩起没办法,勉为其难地接受了州县。但他还是觉得有心理障碍,特别是想到当年曾经和士、赵两家为了州县而红脸,便觉得现在受之有愧。为了安慰自己,他干脆与宋国的乐家做了一笔交易,将州县与乐家的原县交换,把原县变成了自己的地盘,这才觉得心安理得。 会说话,事半功倍 公元前537年,也就是鲁国“舍中军”的那一年,二十四岁的鲁昭公来到晋国首都新田朝觐晋平公。这也是他即位五年来第二次前往晋国——上一次是公元前540年,晋平公的宠姬少姜去世,鲁昭公不顾堂堂诸侯的身份,亲自跑到晋国去吊唁,结果连晋国人都觉得这个马屁拍得太过分,派人在黄河边上将他劝回去了。 这一次鲁昭公在晋国的表现,可以用“知礼”两个字来形容。在各种场合揖让周旋,都做得不亢不卑,合于礼节。连晋平公都不禁对大夫女齐说:“鲁侯真可谓是知礼啊!” 没想到,女齐很不屑地说:“他算什么知礼啊?” 晋平公很奇怪:“你为什么这样说呢?我看他从郊劳到赠礼,没有一个环节违背了礼仪,这都不算知礼,怎么才算知礼?” 女齐说:“您搞错了,他那是知‘仪’,不是知礼。对于诸侯来说,所谓礼就是守护他的国家,行使他的政令,不要失去民众的拥戴。现在的鲁国,政令出自于大夫之家,鲁侯想用的人,不经过‘三桓’的同意就不能任命;公室四分五裂,老百姓都不再依赖公室而是依赖卿大夫,民心尽失;对外周旋于大国之间,阳奉阴违,一有机会就欺负周边的小国,利用小国的灾难去获取利益。国家变成这样,鲁侯还不知道灾难即将来临,没有想到就连现在的地位都岌岌可危,已经是朝不保夕。礼的本质他没有抓住,反倒琐琐屑屑地急于学习外在的仪,表现得再好,也不过是绣花枕头,虚有其表。您说他知礼,这不是错得太离谱了么?” 晋平公无言以对。 我只能说,女齐这个人即使放到今天,也是很有脑子的。一个对内政令不通、民心涣散的国家,对外却要拼命表现出泱泱大国的风范,这不是很好笑么? 女齐说鲁国阳奉阴违,欺凌弱小,是有根据的。且不说虢之盟的时候,鲁国一边参加会盟,一边派兵入侵莒国,侵占了郓城;就在鲁昭公访晋尚未回国的时候,又发生了一件公然践踏国际法的事情。 这一年夏天,莒国大夫牟夷叛逃到鲁国,并将其名下的牟娄、防、兹三地作为见面礼,一股脑儿都献给鲁国。鲁国人当仁不让,欣欣然接受了土地。《春秋》对此事进行记载:“莒牟夷以牟娄及防、兹来奔。”《左传》解释说,牟夷不是卿,但还是书写了他的名字,是因为看重他带来了土地。 莒国人当然不忿,跑到晋国来告状。晋平公大怒,想把鲁昭公软禁起来,以此威胁鲁国归还莒国的土地。士鞅制止说:“万万不可这样做。人家是来朝觐您的,您却将他抓起来,有诱捕之嫌。想问他的罪,却不堂堂正正派兵去征讨,这是懒惰的表现。身为盟主而授人以这样的口实,那怎么行呢?还是让他回去,等以后有空了再讨伐他不迟。”晋平公想了想,接受了士鞅的建议,放鲁昭公回国去了。 这件事从一个侧面说明了女齐的正确。知书达理如何,不亢不卑又如何?鲁昭公在国外访问,“三桓”却在国内给他惹了一个大麻烦,如果不是士鞅出面,恐怕就成为晋国人的阶下囚了。 晋平公网开一面,鲁国人自然感恩戴德。公元前536年夏天,季孙宿来到晋国拜谢晋平公不追讨莒国土地一事。有理不打笑面人,晋平公心一软,亲自设宴招待季孙宿,而且特别为他加菜。季孙宿是个聪明角儿,一看这桌上的菜肴明显超标了,马上退出去对韩起说:“为了莒国的事,鲁国被免于惩罚就已经很感谢了,哪里还敢要求赏赐?现在晋侯不但赐宴于我,又特别为我加菜,我不敢当,只有退出来才会免于罪责吧!” 韩起说:“您多虑了,这是寡君希望讨取您的欢心呢!” 季孙宿说:“这样的待遇,就算是寡君也不敢当啊,何况是下臣我?”坚决要求撤去加菜,然后才敢回到宴席。 晋国人最喜欢的就是别的国家这种唯唯诺诺、战战兢兢的态度了。晋平公一高兴,又命令给季孙宿赏赐了一大批财礼。 然而,高兴归高兴,等到公元前535年鲁昭公应邀到楚国参加章华宫的落成典礼的时候,晋平公对鲁国人这种两面讨好的把戏便感到厌倦了。他派使者赶到曲阜,态度强硬地提出要重新划定杞国的边界。 前面说过,晋平公的母亲原本是杞国公主。公元前544年夏天,晋国发动诸侯为杞国修筑城墙,并且派女齐跟着去鲁国交涉,要求鲁国归还原来侵占的杞国土地,但鲁国人只象征性地归还了部分土地,就将女齐打发回去了。晋平公当时没意见,现在旧事重提,所谓重新划定边界,也就是要求鲁国将全部侵占土地都还给杞国。 晋国虽然衰落,对于鲁国来说仍是一个开罪不起的庞然大物。鲁昭公当时尚在楚国,季孙宿自作主张,想把成(地名)交给晋国人交差。成本是杞国领地,被鲁国侵占后封给了孟氏,由孟氏的家臣谢息镇守。当季孙宿将谢息找来商量的时候,谢息连连摇头,说:“俗话说得好,就算只有小聪明,保守器物而不让人拿走,这就是礼!现在我家主人(指仲孙羯)正陪着国君在楚国做客,我这个守土之臣如果丢失了他的城邑,即便是您也会怀疑我的为人吧?” “唉,大道理我都知道。”季孙宿说,“问题就出在国君跑到楚国去,得罪了晋国。如果再不听从晋国的命令,将杞国的土地还给人家,那就是双重得罪了。到时候晋国兴师问罪,我们拿什么抵挡?还不如答应他们的要求。” 谢息以沉默表示反抗。 “这样吧,我把桃城(地名)让给你,以补偿丢失成地的损失。将来等到晋国有机可乘的时候,我们再想办法把成城从杞国抢回来。到那时,除了孟家,谁还敢占有它?想想看,你丢掉一个成地,却得到了两个成地,鲁国也因此感谢你们家,这可是双赢的好事,你有什么好担心的?” 谢息还是不说话。季孙宿脑门子上都冒出汗了,说:“你这个人,到底还有什么要求就提嘛!” “成地有山,桃城连一座山都没有。”谢息终于支支吾吾地说了这么一句。 “你早说嘛!”季孙宿心里暗骂,好个狡猾的家伙,借机跟老子漫天喊价。但是没办法,晋国的使者正在等着答复呢,只好又把莱山和柞山补偿给孟氏。 谢息这才答应搬到桃城去。晋国人得到成地,也就偃旗息鼓,暂且放过了鲁国一马。 公元前534年春天,晋国发生了一件咄咄怪事。魏榆(地名,在今山西省晋中市境内)有一块石头突然开口说话了。具体说了什么,史料没有记载,笔者也不便杜撰,总之不是什么“某某某万岁”之类,因为那个年代的人很唯物,知道万岁是不可能的事。晋平公听到这个消息,将瞎子师旷找来问:“石头为什么会说话?” 师旷说:“石头哪能说话?估计是有什么鬼神附在它身上才能发声吧。否则就是老百姓听错了,以讹传讹,竟然传到您耳朵里来了。不过话又说回来,我听说,做事情不合时令,怨恨的情绪就会在老百姓当中传播,也有可能导致不能说话的东西说话。现在公宫的宫殿高大奢侈,民间的财力被用尽,老百姓过着艰苦的生活,怨恨和诽谤接踵而来。石头说话,不也是可以理解的吗?” 当时晋平公正在大兴土木,建造虒(sī)祁宫,誓要将楚灵王的章华宫比下去。晋国的人力物力财力都被集中使用到这一项奢侈竞赛上,民间怨言颇多,卿大夫阶层也很有意见,但是没人向他提意见。听到师旷这样说,叔向感叹道:“子野(师旷字子野)真是君子啊!君子说话,诚实而有依据,所以怨恨远离他;小人说话,虚伪而没有根据,所以招致祸患。这座宫殿的落成之日,就是诸侯背叛晋国之日,国君因此而将受到惩罚,师旷这个瞎子心里是很明白的啊!” 同年夏天,虒祁宫落成,各国都派使者朝贺,郑国更是由郑简公亲自出面,在子大叔的陪同下前往新田道喜。晋国大夫史赵见了子大叔,私下说:“你们也太过分了!明明是一件应该吊唁的事,你们不但不吊唁,反而来祝贺,这是安的什么心啊?”子大叔装疯卖傻:“您说的话我怎么听不明白呢?天下人都来祝贺,又不是只有我们郑国这么做。” 由此可见,在人人都揣着明白装糊涂的年代,像师旷这样敢于说真话的人是多么难得! 说起晋平公与师旷,世上还流传着一些令人回味悠长的传说。 据西汉刘向所撰《说苑》记载,有一天,晋平公在堂上看书,边看边问师旷:“寡人今年已经七十岁了,想学点知识,恐怕为时已晚了,先生你看呢?” 师旷说:“那您该点蜡烛啊!” 晋平公勃然大怒,说:“你这个瞎子,居然敢拿寡人寻开心!” “哪里哪里。”师旷说,“我听说,少年好学,就像是日出时的阳光,充满着朝气;青年好学,就像是中午的阳光,强烈而耀眼;老年好学,就像是点燃蜡烛带来的光明,虽然微弱,但总比摸黑而行要好啊!”言下之意,活到老学到老,我学故我在,任何时候都不晚。 晋平公听了转怒为喜,连说“善哉”。当然,这个故事多半是杜撰,姑妄听之。还有一个故事更不可信,是韩非子讲的: 晋平公和臣子们在一起喝酒。酒兴正浓时,他就得意地说:“没有谁比国君更快乐的了!只有他的话没有谁敢违背!”师旷听了这话,拿起琴就朝他砸去。幸好晋平公躲得快,琴砸在墙壁上撞得粉碎。晋平公说:“大师,你这是砸谁呀?”师旷说:“还有谁,刚才有个小人在胡说八道,我气得要砸他。”晋平公说:“说话的是我嘛。”师旷说:“这不是做国君的人应说的话啊!”左右都认为师旷犯上,都要求严惩他。倒是晋平公说:“放了他吧,我要把这当作一个警告。” 这个故事无疑是中“予无乐乎为君,唯其言而莫予违也”一节的翻版,只不过韩非子嫁接到了晋平公头上。这样看来,晋平公多少是个明白人。但事实上,晋平公到了老的时候,已经变得很糊涂,就算有师旷这样的君子在身边提醒,做的事仍然让人不敢恭维。 公元前533年春,周王室大夫甘襄(甘地大夫,名襄)与晋国大夫阎嘉(阎县大夫,名嘉)因为土地的权属问题发生争执。晋国人蛮横,也不管对方是周天子,派大夫梁丙与张趯为将,发动阴戎部落的军队入侵颍地(王室领地)。 所谓阴戎,其实就是陆浑戎的一支,以允姓为主,因为聚居阴地(地名),故得名。晋国悍然入侵王室领地,已经是做得很过分;利用阴戎部落,更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引起了中原各国的不满。周景王派大臣詹桓伯前往新田责备晋平公,发表了一番长篇大论: “我们周人仰仗祖先的恩德,早在夏朝的时候就得到了魏、骀、芮、岐、毕等国,成为西方各国的首领。武王战胜商朝建立周朝,将领地向东扩张至蒲姑、商奄;向南扩张至巴、濮、楚、邓等国;向北扩张至肃慎、燕、亳等国。文王、武王、成王、康王年代,王室大封诸侯,建立兄弟之国,是为了护卫王室,同时也是为了防止王室腐化堕落。如此重大的责任,岂能说丢就丢?先王将浑沌、穷奇、梼杌、饕餮四凶族流放到四方蛮荒之地,让他们去抵御山林中的妖怪,因此把允姓的戎族安置在瓜州。晋国的先君惠公从秦国回去,就引诱这些戎人前来,让他们侵略我们这些姬姓的国家,进入我们的领地,并且占领了这些地方(此处所指即公元前638年秦晋两国迁陆浑戎一事)。戎人肆虐中原,这是谁的责任?请您一定要认真思考。王室对于晋国来说,就像是衣服有帽子,树木有根系,流水有源头,百姓有主心骨。如果连您都裂冠毁冕,拔本塞源,那些阴戎之人就更不会把王室放在眼里,周朝的天下也就差不多要灭亡了。” 这番话,即是谴责,也是陈情。叔向对韩起说:“先君文公领袖群伦,也不敢放弃对王室的责任,不但辅佐拥戴天子,还要表现得毕恭毕敬。自文公以下,每一代国君都是德行衰减,而且损害和蔑视王室,表现蛮横无礼。诸侯对我们三心二意,不也是可以理解的吗?再说这次的事情,理在天子,请您妥善处理。” 韩起深以为然。不久之后,周景王的王后丧父,韩起派赵成去雒邑吊唁,趁机将阎县那些有争议的土地划给王室,而且归还了在颖地俘虏的战俘。王室礼尚往来,也将甘襄抓起来送往晋国。韩起好人做到底,将甘襄又给送了回去。 同年夏天,晋国下军副帅荀盈因病去世。荀盈是荀罃之孙,其父荀朔早死,因此由荀罃养大成人。荀罃死后,荀盈失势,幸得伯父荀偃照顾,在仕途上倒也算是顺利。晋平公对这个性情温和的荀盈历来不太感冒,听到荀盈去世的消息,他心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这是个机会! 长期以来,晋国的卿位一直由荀、韩、赵、魏等家占据,国君想安排个人进政治局都不行。现在荀盈突然死了,晋平公一厢情愿地认为,现在可以安排自己的宠臣李调接任下军副帅了。他越想越高兴,命人在宫中摆酒作乐。 喝到兴头上,膳宰(厨师长)屠蒯快步走进来,请求为国君斟酒。晋平公说好啊,今儿寡人特别高兴,你就斟吧! 屠蒯是个粗人,因为长期在食堂里工作,积累了不少油水,脸上长满了横肉,看起来怪吓人的。他撩起袖子,倒了满满一杯酒,却不走向晋平公,而是来到乐工面前,说:“你作为乐工,就是国君的耳朵,职责是让它听得更清楚。你应该知道,甲子日和乙卯日,是所谓的忌日,国君不听音乐,乐工停止演奏,这都是为了避忌的缘故。”甲子日为商纣的死亡日,乙卯日为夏桀的死亡日,是以自古将这两日作为忌日,以示警醒。 乐工说:“是。” “国家的卿,是国君的股肱。股肱受伤,那是比忌日更悲伤的日子。你却不去提醒国君,反而在这样的日子里演奏乐器,你很有本事啊!”屠蒯说着,硬是将酒杯塞到乐工手里,“这杯酒敬你,一定要喝!” 乐工被逼无奈,只好将酒喝了。 屠蒯又来到李调面前:“您是国君的眼睛,一定要明亮。现在国家的卿去世,国君的脸上却是喜气洋洋,而你视而不见,这是眼睛不明亮啊!这杯酒罚你!” 李调还在犹豫,屠蒯拿眼睛一横,吓得他浑身一哆嗦,连忙将酒接过来,喝了一满杯。 屠蒯又将酒倒上,自言自语道:“我这个厨子的职责是调和口味,现在两个伺候国君的人都失职,而国君也没有下命令治他们的罪,这都是我的罪过。”说完一饮而尽。 晋平公在堂上愣了老半天,说:“寡人知错了!” 《左传》记载,屠蒯这次大闹宴席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效果,晋平公“为是悛而止”(因为这件事有所顾忌,放弃了安排李调上位的想法)。同年八月,荀盈的儿子荀跞被任命为下军副帅。晋国公室与卿大夫之间的这次政治角力,以晋平公的偃旗息鼓而告终。 第二年(公元前532年)七月,晋平公去世了。 据说,晋平公去世前,是有征兆的。早在这一年正月,有一颗新星出现在二十八宿中的女宿。郑国的星象学大师、曾经准确地预言过周灵王和楚康王之死的裨灶再度预测:“今年七月,晋侯将要死去。因为今年岁星在玄枵,姜氏和任氏守护着这里的土地。女宿又在玄枵的首位,而且出现了妖星,这是预示着将有灾祸告诉邑姜。”简单解释一下: 一、玄枵包括二十八宿中的女、虚、危三宿,按照古代的“分野”理论,对应地上的齐国和薛国,也就是姜姓和任姓的土地。 二、女宿的位置,在玄枵的首位。妖星就是来历不明的新星。古人以女宿象征出嫁之女,女宿出现妖星,代表着出嫁之女有灾难。 三、邑姜,是齐太公的女儿,晋国始祖唐叔的生母。所谓有灾祸告诉邑姜,当然是晋侯的死期将至了。 也许是裨灶预测得早,晋平公死后,第一个赶到晋国来吊唁的就是郑简公。但是晋国人在黄河边上就将他劝回去了,理由是:按照周礼,诸侯不相吊,派个大夫来就行啦。 赶鸭子上架的夺国政变 公元前534年春天,陈国发生了一件大事。陈哀公的弟弟公子招和公子过趁着陈哀公病重发动政变,杀死了大子偃师,改立偃师的庶弟公子留为大子。陈哀公受不了这个打击,找了根绳子自缢身亡——当然,这是官方的说法,在当时那种形势下,陈哀公究竟是自杀还是他杀,谁也说不清。 公子留上台之后,立刻派大夫干徵(zhēng)师前往郢都向楚国报陈哀公之丧,顺便报告自己已经即位为君。这件事做得没有错,如果没有楚国的承认,他这个国君就做不成。但是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干徵师还没到郢都,偃师的另一个庶弟公子胜已经先到,将一纸诉讼状递到楚灵王那里,要替偃师申冤,追究公子招等人杀嫡立庶之罪。 楚灵王接到状纸,大笔一挥,判定公子招、公子过和公子留三人犯了弑君之罪,将干徵师抓起来砍了头。《左传》认为,楚灵王判得也没有错,然而拿干徵师开刀,纯属乱来。人家一介使臣,只不过是奉命来访,何罪之有? 乱来是乱来,楚灵王这一招杀鸡儆猴,倒是起到了作用。公子留国君也不敢当了,立刻脱下侯服,逃到郑国去避难。公子招和公子过也慌了手脚,互相埋怨,将责任推给对方。一来二去,两个人竟然反目成仇。同年秋天,公子招突然发难,派人杀死了公子过。 陈国一乱,楚国便有了机会。同年九月,楚灵王以护送公孙吴回国即位为由,派王子弃疾率军讨伐陈国。 公孙吴是偃师的儿子。由公孙吴来继承君位,名正言顺,陈国人闻风而降,江河日下的晋国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宋国更是派大夫戴恶带兵协助楚军维持秩序。同年十一月,楚军大摇大摆进入陈国的首都宛丘。 接着楚灵王就做了一件大伙都想象得到的事:宣布将陈国改为陈县,并入楚国的版图。至于公孙吴,找了个宅子让他呆着,没派人把他暗杀掉已经格外开恩了。 回想起来,这已经是陈国第二次遭到灭亡。前一次是公元前598年,楚庄王趁着夏姬之乱吞并陈国,后来因为申叔时劝谏,才又改变主意,恢复了陈国。舆论普遍认为,这一次陈国是大限已至,在劫难逃。晋国的大夫史赵却对此有不同意见,他从星相学上分析,陈国是舜的后裔,舜又出自于“五帝”中的颛顼。颛顼驾崩那年,岁星在鹑火(即二十八宿中的柳、星、张三宿)。由此推断陈国的灭亡,必定也是岁星在鹑火之年。现在岁星在箕、斗两宿的银河之中,即所谓的“析木之津”,陈国离最终灭亡还远着呢! 不管史赵怎么认为,楚灵王这边却是给陈国判了死刑,而且很快任命了一位县公来管理陈县。让所有人都大跌眼镜而且羡慕嫉妒恨的是,这个肥差竟然派给了穿封戌。 记性好的人应该还记得,公元前547年发生了城麇之战,当时楚灵王还是王子围,因为与穿封戌争功,被穿封戌拿着长戈追着满营跑,差点连命都丢掉。楚灵王上台之后没有给穿封戌穿小鞋,已经是异数,现在又任命他为陈公,更是大大出乎人们的意料。 楚灵王对此的解释是:“穿封戌在城麇之战中表现突出,不肯谄媚于寡人,是个正直的人。” 读史至此,又是一叹。楚灵王虽素有残暴之名,头脑却不糊涂,至少在用人方面公私分明,甚至有容人之雅量。后世有些“明君”就不同了,人家骂他两句娘,他就非要把人家整死……离题太远,就此打住。 有意思的是,穿封戌似乎对此并不领情。获封陈公之后,有一次陪楚灵王喝酒,楚灵王开玩笑说:“当年城麇之战,你如果知道寡人有今天,恐怕会让着寡人吧!” “不会。”穿封戌很干脆地回答道,“如果知道您有今天,我当时就会杀了您,免得您把楚国搞得不得安宁。”这家伙,简直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要是搁到今天,穿封戌准没有好下场。但在当时,千古暴君楚灵王只是讪笑了两声,这事就算过去了。 作为吞并陈国的后续动作,公元前533年,楚灵王开展了一场大规模的“人地置换”运动。将许国迁到城父(地名),用州来、淮北的土地补偿许国;将城父的居民迁到陈县,用濮地、夷西的土地补偿陈人;将方城山外的居民迁到许地……这一系列的折腾,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让这些土地上的人民远离故土,杜绝复国之念。站在楚国的角度,这样做自是有利于巩固对这些新并入地区的统治;但是对于在这些地区生活了成百上千年的居民来说,无疑是一场巨大的灾难。 国家灭了,土地还在,有谁愿意背井离乡,放弃祖宗曾经流血流汗的故土呢?不难想象,楚灵王在进行“人地置换”时遇到了巨大的阻力,也采取了非常的手段来达到目的。比如说,许国人不愿意迁徙,楚灵王便将许国大夫许围作为人质囚禁起来,直到许国人乖乖就范才释放他。楚灵王得以“灵”为谥号,多半与这些事有关。其实这事要搁在今天,也不是问题,瞧瞧人家三峡移民数以百万计,还不是说搬就搬了,哪里用得着人质? 公元前531年,继吞并陈国之后,楚灵王将目光投向了楚国的另一个小兄弟——蔡国。自楚文王年代开始,蔡国就一直屈从于楚国的淫威,成为楚国的忠实附庸,楚王要打仗,蔡侯就出人出粮;楚王要会盟,蔡侯就打扮得光鲜亮丽前来参加。但是楚灵王显然不满足这样的状态,他希望蔡国和陈国一样,干脆并入楚国。这一年春天,楚灵王巡视申地,派人宣召蔡灵公前往。蔡灵公自然听命,有人劝说道:“楚王贪婪而不讲信义,早就垂涎于蔡国,现在请您前去,语言恭敬,礼物丰厚,其中必有阴谋,还是不要去的好。” 蔡灵公苦笑。他当然知道去有危险,但是如果不去的话,难道就不怕楚国兴兵来讨?最终还是去了,只留下大子有守国。同年三月,楚灵王借宴饮之机,埋伏甲士,将蔡灵公抓了起来。同年四月,蔡灵公和同行的士大夫七十人全部被杀。与此同时,王子弃疾率领的楚国大军包围了蔡国的首都上蔡。 楚灵王入侵陈国,还勉强找了个“平乱”的借口;入侵蔡国,则是赤裸裸的侵略加背信弃义了。晋国人意识到,如果再对楚灵王的行为坐视不理,晋国这个霸主的脸就丢大了。在韩起的呼吁下,同年秋天,鲁国的季孙意如、齐国的国弱、宋国的华弱、卫国的北宫佗、郑国的罕虎及曹、杞等国大夫在卫国的厥慭(yìn,地名)举行了会晤,主题是:重温弭兵会盟誓词,声讨个别国家的霸权主义。没错,仅仅是声讨。厥慭之会开了十几天,没有产生任何实质性的成果,最后决定由晋国派人到楚国去为蔡国求情,希望楚灵王放蔡国一马。结果可想而知,楚灵王很干脆地回复了一个“不”字,便将晋国使者打发走了。 倒是郑国的子产有先见之明,他在送别前去参加会议的罕虎的时候就说:“蔡国已经无药可救,您去也就是做做样子,别太当一回事。蔡国小而不顺服,楚国大而无仁德,这是上天将要抛弃蔡国,用它来填满楚王的邪恶。等到楚王恶贯满盈的时候,也就是他灭亡的时候。这个时间不会太长了,最多还有三年,楚王必定完蛋。” 同年十一月,上蔡陷落,大子有被俘。这位大子以区区一座孤城抵抗楚国大军达半年之久,结局却令人唏嘘。楚灵王将他当作牺牲,用来祭祀冈山(蔡国境内名山)之神。以人为牲,无疑为他的残暴之名又添上了一笔。申无宇悲叹道:“这是大大的不吉祥啊!祭祀有祭祀的规矩,即便是牲口也不能乱用,何况是诸侯?大王必定会为此后悔!” 楚灵王马不停蹄,抓紧在陈、蔡等地修筑城池,驻扎军队。蔡国现在也变成了蔡县,灭蔡有功的王子弃疾被任命为蔡公。 关于王子弃疾,前面已经介绍过,乃是楚共王的儿子,楚灵王的幼弟。楚共王没有嫡长子,但是有宠爱的儿子五人,不知道应该立谁为继承人,于是拜祭名山大川之神,将一双玉璧埋在宗庙的院子里,祈祷说:“正对着玉璧下拜的,就是神明喜爱的,立他为储君。”然后叫儿子们进来拜祭祖先。结果楚康王两脚跨在了玉璧上,楚灵王的胳膊放在了玉璧上,王子比和王子黑肱都离得很远。只有王子弃疾当时还小,被人抱进来,两次下拜都正好压在玉璧上。弃疾因此而得“当璧”之名,被视为楚灵王最强有力的潜在竞争者。但是楚灵王似乎并不在意,对王子弃疾一直宠信有加,多次委以重任,现在又将富庶的蔡县托付给他,这暴君的心思,还真不是一般人能够摸透的。 据说,王子弃疾上任之后,楚灵王曾经问申无宇:“你觉得弃疾当蔡公这件事如何?”申无宇的回答很巧妙:“知子莫如父,择臣莫如君,您这样安排当然好。只不过,当年郑庄公在栎地筑城来安置公子突,结果郑昭公难以立足;齐桓公在谷地筑城来安置管仲,到现在齐国还享受谷城的利益。这种事情是福是祸,还真是很难说。臣听说,五种大人物不应安排在边境,五种小人不应保留在朝廷。亲近的人不在外,寄居的人不在内。现在弃疾这样亲近的人在外担任大县的县公,然丹这样的羁旅之臣却在朝廷担任右尹(然丹本为郑国人,逃亡到楚国),您恐怕要有所提防!” 楚灵王不以为然:“楚国又不是只有陈县一座大城,有必要那么担心吗?” 申无宇说:“郑国有京城、栎城,所以郑昭公被赶下台;宋国有萧城、亳城,所以公子游被杀;齐国有葵丘,所以公孙无知送了命;卫国有蒲地、戚地,所以孙氏家族赶走了卫献公。从这个角度来看,国内的大城众多,对于国君来说并不见得是好事。树枝太大,必然折断;尾巴太大,难以摇摆(末大必折,尾大不掉)。您应该知道这个道理。” 申无宇话说得透彻,地方势力太强大,国君的地位就会受威胁。楚灵王却没有放在心上,在他看来,穿封戌刚直,王子弃疾亲近,用这两个人来控制陈、蔡二县,委实没有什么不放心的。退一万步说,就算这二人有异心,以楚国之大,也绝非陈、蔡二县可以动摇的。 公元前530年冬天,踌躇满志的楚灵王狩猎州来,驻军于颖尾(地名,今安徽省境内),派荡侯、潘子、司马督等五大夫带兵围攻徐国,向吴国炫耀武力。不久之后,楚灵王又亲率大军进驻乾谿(地名,今安徽亳县境内),作为五大夫的后援。 十二月的一天,大雪纷飞。楚灵王兴之所致,头戴皮帽,身穿秦国赠送的羽绒服,披着翠羽披肩,脚蹬豹皮靴子,手提皮鞭,只带着贴身护卫析父,亲自驾车踏雪寻梅。 楚灵王游玩了一天,晚上回到大营,右尹然丹已经在帐前候着他了。楚灵王看见然丹,心里很高兴,摘掉帽子,脱下披肩,扔掉马鞭,然后才跟然丹说话。前面说过,卫献公戴着皮帽子跟大臣说话,被视为极大的不尊重,引发了一场政变。楚灵王脱帽与然丹交谈,也是知书达理的表现。 “当年我楚国的先祖熊绎,与吕伋(齐侯,即姜太公之子丁公)、王孙牟(卫侯,卫康叔之子)、燮父(晋侯,唐叔之子)、禽父(鲁侯,周公之子)等贤臣共事周康王,他们四国都有封赏,唯独我们没有。如今我派人到雒邑,向天子请求将大鼎作为封赏,你说他会给我吗?” “当然会给!”然丹回答,“当年我们的先王熊绎居住在偏远的荆山,乘柴车,穿破衣,开辟草莽之地,跋山涉水,不远万里去到京城,拿着桃木弓和棘枝箭替天子驱邪除灾。单是这种精神,就足以令天下人感动!然而,因为齐国是天子的舅氏(周康王的祖母邑姜,是姜太公的女儿),晋、鲁、卫三国是天子的兄弟,天子袒护亲族,赏赐了四国,却忘记了楚国,这是极大的不公。现在情况不同了,周王室和四国向楚国俯首称臣,对您唯命是从,难道还敢吝惜区区几个大鼎吗?” 九鼎是周朝统治天下的象征。当年楚庄王陈兵雒邑,欲问周鼎之轻重,尚且遭到王孙满的嘲讽,悻悻而返。楚灵王提出这个问题,已经是不知天高地厚,而然丹的回答,更可以用“轻佻”二字来形容。当时析父站在楚灵王身后,脸色就变了,但是楚灵王很高兴,继续问道:“以前我们的祖先居住在许国旧地,现在郑国人贪恋这片土地而占有它,如果我们求取,他们会给我们吗?” 这个问题问得有点尖锐。要知道,然丹本是郑国公室子弟,因为政治斗争而逃到楚国。许国旧地则于公元前576年经楚共王之手划给郑国,至今已有近半个世纪。向一个郑国人询问索取许国旧地的事,不是让人很为难吗?不过然丹一点也不为难,很干脆地说:“当然会给!王室不爱惜大鼎,郑国岂敢爱惜土地?” “说得好!”楚灵王拍拍然丹的肩膀,对这个回答感到由衷满意。他意犹未尽,又问道:“从前诸侯认为楚国偏远,都只害怕晋国,现在我们大张旗鼓地修筑陈、蔡等地的城墙,每个地方都能提供战车千乘,这里面也有你的功劳。你说,诸侯现在应该害怕我们的力量了吧?” “害怕,怎么能够不害怕!光是这些地方的兵力,就足够让他们发抖的了,再加上楚国的力量,谁敢不害怕您呢?”然丹说着,脸上露出一丝畏惧的神色,仿佛他就是那些诸侯,正在楚灵王面前瑟瑟发抖似的。楚灵王不禁哈哈大笑。正在这时,工尹(工匠之长)路走过来说:“大王命令破开圭玉以装饰斧柄,现在都准备好了,您要不要去看一下?” “好。” 楚灵王跟着工尹路走进营帐。析父责备然丹:“您是在楚国享有声望的人,说起话来却像是大王的回音,他说什么你应什么,这是对国家负责的态度吗?” 然丹斜着眼睛瞄了析父一眼,说:“您有所不知,我这是在磨快刀刃,等大王出来,我的刀就要砍下去,斩断他的胡思乱想了!” 不多时,楚灵王走出来,继续跟然丹说话。正好左史倚相经过,看到楚灵王,连忙低头快步走过,已示恭敬。楚灵王对然丹说:“这个人是个好史官啊!他能够读三坟、五典、八索、九丘这样的古书,你要好好看待他!” “下臣不敢苟同。”然丹摇摇头,“下臣曾经问过他,从前周穆王穷奢极欲,不理朝政,打算驾着马车周游列国,让天下都有他的车辙马踪。祭公谋父作了《祈招》这首诗来劝阻他,使得他收敛了私心,得以善终。下臣问他这首诗,他都不知道。如果问他更远的事,恐怕就更无从得知了。” “哦?那你知道吗?” “我知道。”然丹说着,摇头晃脑地背诵了《祈招》: 祈招之愔愔,式昭德音。思我王度,式如玉,式如金。形民之力,无醉饱之心。 祈招是什么?古来众说纷纭,没有定论,大概是一种乐器,或者是一种音乐吧。这首诗的意思是:祈招之声,安祥和悦。圣德天子,办事有度,有如金,有如玉,量百姓之力为出,而自己没有丝毫的陶醉。 楚灵王不笨,马上听明白了,这是在拐着弯批评他不惜民力,自我陶醉啊!他没有再说话,向然丹深深地作了一揖,走进了自己的营帐。接下来的几天,他都没有举行宴会,厨子做好饭送进去,他也只是扒了两口就端出来,晚上睡觉也是辗转反侧,有时候半夜还披着毯子跑出来,一个人在雪地里走来走去。 他不知道,就在他失魂落魄,自我反思的时候,一场针对他的密谋已经悄然铺开。 楚灵王还在当令尹的时候,杀死大司马薳掩,占有他的家财;即位之后,又没收了薳居、斗围龟和成然的土地,引起上述家族的强烈不满;蔡国人蔡洧受到楚灵王的宠信,楚军进攻蔡国的时候,却杀死了蔡洧的父亲;公元前538年的申地会盟,越国大夫常寿过曾被楚灵王当众侮辱……趁着楚灵王狩猎州来,这些人聚集在一起,以常寿过的越军为主力,发动军事政变,占领了固城和息舟。 这些人顶多算是失意者,并不能对楚灵王构成致命的威胁。但是,当一个名叫观从的庶人介入其中的时候,事情就发生了质的变化。 观从是楚国人,其父观起,是楚康王年间令尹公子追舒的门客,深得公子追舒信任,按《左传》记载,“未益禄而有马数十乘”。 所谓“未益禄”,即以庶人的身份在官府工作,用现在的官话来说,就是没有编制的临时工。只不过观起这个临时工做得很成功,拥有马车数十乘,过得远比一般的大夫阔绰。楚国人对此意见很大,公子追舒也因此失宠于楚康王,在令尹的位置上只干了一年就被杀。观起也被处以车裂之刑,尸体还被分挂在各地示众。 观起死的时候,观从已在蔡国大夫朝吴家中当门客,因此幸免于难。不难想象,观从虽是楚国人,对楚国却怀有刻骨之恨。听到常寿过等人起兵的消息,观从问了朝吴一个问题:“您想不想恢复蔡国?” 朝吴说:“当然想。” “那现在就是最好的机会。如果错过这次机会,您就可以永远断绝这个念头了。” 朝吴狐疑地看了观从一眼。他知道有人在固城和息舟造反,但他根本不相信这些人能够成功。原因很简单,楚国太强大了,你不能指望几只蚂蚁咬倒一头大象。但是观从摆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让他忍不住问了一句:“你为什么这么自信?” “别忘了我是楚国人,我了解楚国。” “你打算从哪里着手?” “王子比,王子黑肱。” 朝吴的眼睛开始发亮。公元前541年,楚灵王通过政变上台,王子比逃到晋国,王子黑肱逃到郑国,至今已有十二年。如果能够利用这两个人的力量,事情确实就不那么简单了。他朝着观从作了一个揖,郑重地说:“那我就把身家性命和蔡国的前途都交给你了。” 观从也一揖到地,说:“诺。” 几天之后,远在晋国的王子比和在郑国的王子黑肱都收到了王子弃疾的密信,邀请他们前往上蔡共商大事:“弃疾愿以蔡县之师,护送两位兄长返回郢都,共拒昏君。”王子比和王子黑肱对此没有产生任何怀疑,欣然前往。但是,当他们来到蔡县边境的时候,迎接他们的却不是王子弃疾,而是观从和朝吴,以及数十名精壮武士。 “信是我写的,蔡公并不知道这件事。”观从如实相告,“但是如果二位听从我的安排,我可以保证蔡公会站在我们这边。” “这……”王子比和王子黑肱面面相觑。但是跟观从说了几句话之后,他们意识到眼前这个人不可小瞧。而且,观从还抛了一句狠话:“我们可都是把脑袋挂在裤腰带上了,二位答应便好,如若不答应,我只好杀了你们。”没有比这更好的鼓励,王子比和王子黑肱连连点头,表示听明白了观从所说的话。四个人就在野外筑土为坛,结成了同盟。 第二天清晨,王子弃疾和往常一样来到堂上吃早餐。突然听到门外的卫兵发出两声惊呼,接着看到王子比和王子黑肱领着一群黑衣人以极快的速度冲进大门。他的第一反应是:政变了!一拂袖子,拔腿就跑,而且很快就跑得不见踪影。 “怎么办?”王子比没想到弃疾的反应这么快,看着一桌子早餐发了愣。 “还能怎么办?搜!”王子黑肱说。 “用不着。”观从倒是很淡定,仿佛早就料到王子弃疾会有这么一手,“他跑了更好,我也省得费口舌了。” “你说得轻巧,没有他,谁会听我们号令?”王子比脸上的汗都冒出来了。 “可我们有您呀!”观从不紧不慢地说。 “我?” “没错,有您就行了。”观从拉着王子比的手,将他带到桌子前,“您就是蔡公,请继续用膳,不要受我们这些下人的干扰。”然后对朝吴说:“请您带人到院子里挖个坑,牵一只羊来,蔡公吃完早餐之后,就要和两位兄长举行盟誓,共同反抗昏君的暴政……千万不要躲躲藏藏,看到的人越多越好,但是不要让他们走得太近,在院子外面看着就行了。” 这些人果然照着观从的安排,在蔡公府的院子里杀了一只羊,喝了一碗血酒,还写了一份誓书,郑重其事地埋在事先挖好的坑里。做完这一切之后,王子比和王子黑肱坐上马车,在十余名护卫的簇拥之下,驶出蔡公府的大门,朝着城南疾驰而去。 这时候,前来看热闹的人已经是里三层,外三层,大伙叽叽喳喳,对里面发生的事情议论纷纷。观从见时机已到,跑到大门口,大声宣布:“蔡公起兵啦!他将王子比和王子黑肱从国外召来,是为了帮助他们杀回楚国。刚刚他们已经举行了盟誓,现在两位王子已经出发,蔡公很快带兵支援他们,光复蔡国的时机到啦!” 观从话音刚落,蔡国人就呼啦啦地围上来,一把将他扭住,要送他去见官!还有人大叫道:“我们现在是楚国人,谁反对楚国就是跟我们作对!”也有人说:“我们才不会听你的,楚国大军一到,我们全部完蛋,不造反,我们坚决不造反!”更多的人喊道:“杀死他,杀死他!”这都是些什么人啊?观从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状况,还好他脑子转得快,急中生智,大声喊道:“王子比和王子黑肱已经出发,蔡公的军队也动员了,就算你们不反,楚国人一样会打过来,一样会屠杀你们,杀了我有什么用?” 大伙一听,全都泄了气。这时朝吴也带着人跑出来,大声喊道:“你们这些人如果死心塌地要为楚王卖命,那就不要听蔡公的,等着楚国来进攻。如果想要活命,只有一条路,那就是拥护蔡公,成就他的事业。蔡公现在就是你们的主人,你们不支持他支持谁?” 朝吴的祖父公子朝曾任蔡国大师,父亲公孙归生也是一代名臣,在蔡国赫赫有名。朝吴一出面,立刻有人附和:“听他的,他说得有道理。”也有人说:“为了蔡国,我们愿意!”“反了,反了他娘的!”还有人喊:“我们要为先君报仇!”“坚决拥护蔡公,杀死昏君!”这声音就像波浪一样传播开去,很快传遍了全城,就连躲在谷仓里的弃疾都听到了。 弃疾是个聪明人,他捂住耳朵,静下心仔细分析了一下形势,得出一个结论:现在就算他不想反都不可能了,与其被人牵着鼻子走,不如主动出击,掌握自己的命运。 他拍了拍身上的稻草,走出谷仓,偷偷溜回蔡公府,冷不丁出现在大门口,朝着成千上万革命群众做了一个挥手的姿势。人群立刻又沸腾了,大伙一拥而上,将弃疾团团围住,有人甚至喊出了“蔡公万岁”的口号。 观从朝着朝吴眨眨眼,两个人会心一笑。 不久之后,王子弃疾、王子比和王子黑肱在邓地正式举行了会盟,宣布反抗楚灵王的暴政。陈、蔡两地人民的爱国心也被激发起来了,纷纷拿起武器聚集到弃疾麾下,浩浩荡荡向郢都进发。叛军势如破竹,或者说根本没有遇到有效抵抗——此时此刻,楚灵王仍然在乾谿呆着呢!各地楚军只要一看到三位王子的大旗,就放弃了抵抗的念头,有的甚至加入了叛军。 来到郢都城下的时候,发生了一点小小的状况。陈国人和蔡国人担心楚国人过河拆桥,一致要求暂缓进攻郢都,转而修筑堡垒,竖立两国军旗。 竖军旗就等于承认两国独立了。站在陈国人和蔡国人的角度,这个想法并没有错。问题是,两国军旗一竖,意味着这两个国家打到了郢都,楚国人就有意见了,不但郢都的守军会斗志昂扬,叛军中的楚军也有可能倒戈一击。王子弃疾到底老奸巨猾,对陈国人和蔡国人说:“打仗就是要速战速决,现在停下来修筑堡垒,不但延误战机,而且空费气力,只怕日久生变。”一面将他们稳住,一面派部将须务牟和史猈潜入郢都,买通王宫守卫,刺杀了楚灵王的大子禄和公子罢敌,并且打开城门,放大军入城。 楚灵王这才回过神来,急急忙忙带着部队往郢都赶。一路走,士兵就一路开小差,走到訾梁(地名,今河南信阳境内)的时候,部队已经所剩无几。就是在这里,他听到了大子禄和公子罢敌的死讯。 楚灵王的脸上突然出现一种似笑非笑的奇怪表情,紧接着大叫一声,从车上跌落在地。当内侍企图扶他起来的时候,他一把拉住内侍的袖子,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人家,问道:“你说,别人爱儿子,也会像我这样吗?” “爱子之心,人皆有之,恐怕还有超过您的。”内侍回答,“像小人这种老而无子的,日后难免被人挤到沟渠里。您说,谁失去了儿子会不伤心呢?”内侍是宦官,自然没有儿子,说得全是实在话。 楚灵王愣了半晌,长叹道:“我明白了,我杀死那么多别人的儿子,所以才会有今天啊!” 内侍无言以对。然丹走过来,单膝跪地,对楚灵王说:“现在说这些都太晚了,而今之计,请大王先回到郢都郊外,看国人如何选择吧。” 楚灵王苦笑道:“众怒不可犯,我现在是天怒人怨,即便跑回去,又有谁会选择我呢?” 然丹说:“既然这样,那就先找个城墙坚固的地方躲一躲,再向诸侯借兵如何?” “躲去哪?你难道还不知道,楚国之大,已经没有寡人的容身之地?” “还有一条路,也许可以逃到别的诸侯那里,再从长计议。” “你不用再说了。”楚灵王摆摆手,“寡人气数已尽,去到哪里都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 然丹默默退下。当天夜里,然丹悄然离开,前往郢都投奔新主去了。然丹一走,楚灵王身边的人很快就走光了,只剩下他独自一人沿着汉水南下,打算去往鄢城(地名,今湖北省境内)。众叛亲离之际,有人却感念楚灵王的好处,主动去寻找他的踪迹。这个人便是申无宇的儿子申亥。 “我父亲两度触犯王命,大王都没有惩罚他,难道还有比这更大的恩情吗?”怀着这样的念头,申亥终于在棘门(地名)的芦苇地里找到了楚灵王,并将他偷偷带回家。 同年五月,楚灵王在申亥家里自缢,结束了他充满非议的一生。作为一个倒台的君主,他虽然死得不风光,但是也绝不寒碜——申亥怕他黄泉路上寂寞,杀死自己的两个女儿为其殉葬。 当然,还有一种更为悲摧的说法:楚灵王独自一人沿着汉水逃亡,遇见原来王宫的小臣涓人(清洁工)畴。楚灵王告诉涓人畴,他已经三天没吃东西了,可是涓人畴也没有东西可吃,只能拿大腿当枕头,让楚灵王枕着睡了一觉。楚灵王醒来,发现涓人畴已经不见了踪影,再看头下,枕着的竟然是一块泥土。再后来,他就饿死了。 本书大事年表 公元前573年:晋悼公继位,晋国结束了内乱。 公元前566年:晋国和楚国作为争夺陈国,发起了“鄢之会”。 公元前562年:郑国人一手策划“萧鱼之盟”,确立了晋悼公的霸业。 公元前559年:秦人在水中下毒,不费一兵一卒击退以晋国为首的联军,史称“迁延之役”。 公元前548年:齐国权臣崔杼叛乱,弑齐召公。 公元前546年:宋国向戌发起、晋楚两国主持大规模的弭兵会盟,此后国际社会进入相对安定的40年。 公元前541年:各国诸侯在郑国的虢地重温弭兵会盟的誓词,史称“虢之盟”。 公元前532年:晋平公结束了他老来昏庸的一生。 公元前529年:王子弃疾和一众朝臣发动政变,楚灵王不敌身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