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懿吃三国3》 一、钓的不是鱼,是曹操的“南征大败” 碧玉带一般的颍水河直直地横亘在丛丛白云之下,到了青牛滩这里却“哗”地拐了个弯,钻进了层层绿荫之间,只留下一派淙淙潺潺的水声款款流淌着,让人在朦朦胧胧之中如入桃源胜境,甚是清幽静谧。 就在这人迹罕至的青牛滩弯角处的河畔,一位头戴圆笠身披蓑衣的渔翁正端坐在一块高岩之上静静垂钓。这位蓑衣渔翁的面目被头顶上垂落下来的树枝绿影遮掩住了大半,模模糊糊地让人看不分明。他的身后,蹲着一位渔夫打扮的年轻人正磨着渔梭、晒着渔网,一对明亮锐利的眼睛却不时地抬起来往四处打望。 “这位老师傅,您今天又打到了几条鱼?”一个苍老而又刚劲的声音缓缓传来。那蓑衣渔翁仍是稳坐如山,却见一位身着朴旧棉袍的老樵夫在一个青年樵子的伴护下,各自肩上扛着一捆干柴,慢慢走近面前。 蓑衣渔翁的圆笠笠边本已低得压到了眉梢之上,听到了这老樵夫的问话,他才用左手将圆笠往上轻轻抬了一抬,一副清癯有神、飘逸如仙的面貌赫然而现——原来他竟是名重天下的当朝尚书令荀彧。 “老人家,您的柴今天也打了不少啊!”荀彧微笑着迎向那老樵夫回了一句,“您到老夫这里来歇一歇罢。” 那老樵夫呵呵一笑,径自走到荀彧的身边,放下了那捆干柴,一屁股坐了上去,弯着腰背凑向荀彧低声道:“荀令君真不愧为‘能显能隐、幻化无穷、匿形无方、神鬼莫测’的神龙之士。朗在这里有礼了。” 荀彧又将斗笠拉了下来,遮住了自己的眉目,声音也清亮如河中的水响:“王大夫,荀某这身打扮,实是不便还礼,请您原谅。唉……真是有劳王大夫以国士之尊、高贤之器而屈节匿形,身服樵夫之装,易容村野之人,足踏荒僻之地,彧真是于心不安啊。” 原来,这个老樵夫竟是当朝二品要员、谏议大夫王朗所扮。而那晒着渔网的青年渔夫正是荀彧的长子荀恽,那年轻樵子不消说自是王朗之子王肃了。 王朗坐在干柴捆上,目光投向颍水河里的那滚滚波涛,悠悠而道:“如今曹孟德耳目密布许都内外,大兴监视告密之妖风,朝野名士无不为之侧足而立。你我如此屈身折节,易容改装而秘密相见,实属迫不得已而为之啊。‘通则守经,穷则从权’,那些细末礼节也就顾不得了。” 荀彧微微颔首,头也不回,向蹲在自己身后的荀恽吩咐道:“恽儿,你且和王贤侄一同到周围把风去,为父有要事与你王伯父相商。” 荀恽应了一声,提起那柄磨得锃亮的渔梭,退下高岩和王肃一道到河畔林间路口处去匿形把风了。 “荀令君,朗这几日从兵部探得消息,听说曹孟德此番南征势如破竹,荆州牧刘表溘然病亡,其嗣子刘琮竟已望风归降。”王朗待荀恽、王肃刚一走远,便急道,“而且,朗又听闻在当阳县长坂坡处,曹孟德亲率八千‘虎豹骑’一举击溃刘备部卒,把刘备赶到了荆州东边最偏荒贫瘠的夏口城。荆州江北南阳、襄阳、南郡三大要郡均已完全堕入了曹孟德手中!如今他在荆州可谓胜局已定,只怕他在乘胜追歼刘玄德之后,不日便会返回许都废汉自立了!如此情势,奈何!奈何!” 荀彧恍若一尊石像在那里静静而坐,默默而听,手中的钓竿却是稳稳地握在手中,晃也没晃一下。 “哎呀!汉室危矣!圣上殆矣!荀令君您须得为大家早点儿拿个应对之策出来啊!”王朗双眉紧皱,抚膝长叹不已。 “王大夫,您知道吗?这颍水河上下游各处当中,彧发现只有这青牛滩的鱼儿是最难钓的。”荀彧在沉沉的静默之中忽然发话了,但却岔开了先前的话题,“它们和别处的鱼儿有些不同——它们很能沉得住气,面对再香的鱼饵也不会轻易上钩。呵呵呵……它们大概总是能从诱人的表象下面察觉深刻的危机吧。喏,您瞧一瞧彧身边的这个鱼篓里,自今天上午辰时到现在也只钓起了那么三四条……” “荀……荀令君?您……您……”王朗几乎以为自己的耳朵听错了——没想到在这情势都急得火烧眉毛的当头,荀彧竟给他扯上钓鱼的事儿了!唉!他还有这份闲心谈这些杂事。 荀彧一转头,瞟向他来,这时才切入了正题:“沉心静气,凝神定志,不为纷纭表象所迷,方为洞明时事之真谛。当前朝廷局势诚然可虑,但也请王大夫勿慌勿躁。您此刻便称曹操在荆州胜局已定,依彧之见尚还为时过早。” “为时过早?”王朗一听,微微一怔,“伏国丈、杨太尉、马将军、魏尚书他们都是这么看的呀——曹孟德如今一鼓作气拿下荆襄江北之地,威震吴越,这……这还不算胜局已定么?” “根据公达(荀攸字公达)派人送来的消息,刘备等人固然在长坂坡一战损失了不少精锐步卒,但他们的三军主力却从汉津口处借着樊城、江夏两地舟师的帮助金蝉脱壳,逃到了荆州东部的门户夏口。依公达的估算,刘备应该原有兵力二万人马,分为一万水师、九千步卒、一千骑兵。在长坂坡之战中,刘备被击溃、打散而丢掉了四五千部卒,他手中还剩一万水师与四千步卒、数百骑兵,所以他的主力元气尚存,犹可背水一战。这倒也罢了,关键是他们一下便抓住了目前整个荆州的‘枢机要塞’——夏口城。此乃高屋建瓴、别开生面的一记妙着,日后说不定会发挥出四两拨千斤的妙用!”荀彧的语气显得十分意味深长。 “夏口城?朗听闻夏口城不过是荆州境内一个中等郡县而已,怎会有这等妙用?荀令君,只怕您这是有些言过其实了。”王朗满脸显出了惊疑之色。 “王大夫,您可不要轻看了夏口城。它的地理位置承东启西、跨吴连楚,乃是荆扬二州水道进出来往之咽喉要害。于荆州而言,它是湘楚水师自江汉平原顺流东出必据之大门;于扬州而言,它是吴越水师自鄱阳、柴桑溯江西进必夺之枢纽。倘若曹孟德在长坂坡一战之后能够激奋士气、果断出击,一举率兵从汉水顺势挺进夏口城而坐镇不动,则可如千丈巨闸隔断刘备与孙权的联手结盟。往东,他可以俯压孙权而令其屈膝;往西,他可以封锢刘备而待其自弊。如此,方可谓之‘大势决矣’! “反过来讲,而今刘备已然据守夏口城,则为自己引进江东方面的援军一齐合力对抗曹孟德而打开了荆州的‘东大门’,深怀‘唇亡齿寒’之惧的孙权一旦下定决心,就可顺顺当当地从夏口城借道溯流西上,一路畅通无阻,经桂阳郡、长沙郡,过洞庭湖、云梦泽,直抵江陵城下与曹孟德对垒交锋。如此一来,曹孟德必会陷入旷日持久的胶着战势之中而不能自拔。这样的情形,又如何称得上是胜局已定?” “可是……可是……荀令君且恕朗直言,曹孟德用兵一向机变如神、奇幻莫测,常有屈中求伸、反败为胜之举,区区一座夏口城焉能遏其不竭之诡诈乎?刘备当年身守徐州,一闻曹孟德亲来,不也是弃城而逃了吗?” “王大夫所言不无道理。不过,依彧之见,曹孟德之取江陵而舍夏口,实乃贪小利而忽远图之举,那可是全局战略之错谬啊!在全局战略上一着走错,可谓差之毫厘,失之千里。这样的话,他日后必将离自己‘南征全胜’的梦想越来越远……” 荀彧一边缓缓说着,一边将目光投注在颍水河面上,望着那河水当中溅起的朵朵浪花,悠然又道:“王大夫,您还记得那日韩嵩提起的那个荆州青年奇士诸葛亮吗?彧从公达的来函中得知,这个诸葛亮现在身任刘备帐下的首席谋士,他为刘军设下的‘声东逃西’‘藏兵于民’‘金蝉脱壳’‘故布疑兵’‘瞒天过海’等连环妙计,当真是异彩纷呈,令人几乎无隙可乘。江山代有人才出,长江后浪推前浪。曹孟德和彧都老了、老了……只怕与他们这等锐气腾腾的后进之士相较量,亦难免有些力不从心之感了……” “荀令君何出此言?诸葛亮等少年后进,固然是英锐可嘉,然而论其德行之淳厚、智谋之练达、决断之老成、阅历之丰富、学问之精深,焉能与您这等‘千古一圣、当代儒宗’相媲美?”王朗有些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也不去多说他这局外之人了,其实朗心头最为纳闷的是,以曹操之兵法纯熟、武略超凡,怎会犯下这‘贪小利而忽远图’的全局战略之谬误?呵呵呵……他如今犯下这等全局战略之谬误,实为我汉室之大幸也!” 荀彧听得他这问话,却并没有接口回答,心中只是长长一叹:王朗大夫你有所不知啊!若非老夫的侄儿荀攸在那里一直极力干扰和误导曹操的临机决策,曹操怎会犯下“取江陵而舍夏口、贪小利而忽远图”的全局战略之谬误?公达在他身边“见缝插针”“顺成其过”,确也是步步蹈虚、着着奇险,一路斗得是好不辛苦!自眼前的情势而观之,他已基本完成了自己当初密嘱托付给他的“绝密使命”。不过,曹操亦决非等闲之辈,日后他细细反思之后,亦应省悟得到公达在他那一番错误决策当中起到了某种微妙而隐秘的“误导”和干扰作用,必定会对公达有所怀疑和疏远的。唉!公达今后在曹府相署里的日子必将过得愈加艰难,愈加危险啊……然而,荀彧就是这样一个人,他把自己整个家族为殉忠汉室所作的每一步贡献、每一分努力都深深埋藏起来,永远由自己默默无言地承受下来,永远也不向外界的任何人表白和袒露什么。他觉得这一切都是自己和自己整个家族应当义不容辞地付出的,一切都该是天经地义、无怨无悔的。 场中一下静默了半晌,荀彧忽又开口言道:“其实,彧现在最为关切的是江东孙权那里会不会抓住眼下这个机会尽快与刘备、诸葛亮他们联手结盟以共抗曹操。当然,依彧先前之所见,孙权一直在江东磨刀霍霍,对荆州始终是心怀叵测,应该是不会希望它这个战略要地落到曹操手中的。所以,孙权与刘备联手抗曹的动机是充分的。 “话又说回来,虽然刘备一方退守到夏口城获得了喘息之机,但他们的兵力实在太弱……若是江东方面再不尽快发兵驰援的话,万一曹操举兵全力扫荡而来,刘备也终是孤城难守,寡不敌众。唉!这冥冥上苍留给他们双方腾挪回旋的时间实在是已经不多了……” 二、荀彧的告民血书 言至此处,他目光一动,忽地看向了王朗:“王大夫,彧还听闻江东一带有不少清流名士在与曹操‘战’或‘和’这两端之间摇摆不定,顾雍、步骘、秦松他们江东本地郡望士族为保自家私利而迎曹投降,这还尚在情理之中;张昭、孙邵、虞翻他们素为汉室纯臣、忠良之士,怎么也会跟着顾雍、步骘、秦松等人没了自己的主见?” “这个,正是今日朗冒险来急见荀令君您的原因。”王朗先抬眼暗暗看了一下四周的情形,又从怀里摸出了一封信函,小心翼翼地呈给了荀彧,“这就是张昭代表江东孙氏幕府诸士给朗和您写来的密函,他在函中恳请咱们给予他们‘顺礼合法’的指导……” 荀彧接过那封密函,一边埋头认真地阅读着,一边深深地嗟叹道:“是啊!子布(张昭字子布)也是我大汉一代贞臣,从来是循规蹈矩,‘非礼勿视,非礼勿言,非礼勿动’的。当然,他对拥兵数十万、淫威震天下的曹操是不会畏惧的。但是,他对曹操身上所裹挟的大汉丞相之正统名分却不能不有所顾忌,被扣上‘名教孽徒、汉室叛臣’的这个‘罪名’,他张子布和江东诸士谁都有些撑持不起。不过,咱们只要向他们言明了曹操‘托名汉相,实为汉贼’的真面目就行了,帮助他们卸下那个当‘名教孽徒、汉室叛臣’的心理包袱,他们也许就能够‘轻装上阵’,联刘抗曹了吧……” 他喃喃地说着,将右手中指放进口中轻轻咬破,一股鲜血涌了出来,宛若玛瑙一般红润夺目。他就这样用手指沾着自己的鲜血,在那封张昭写来的密函结尾处写下了一行方正遒劲的楷书:“山不厌高,水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荀彧敬复。” 王朗在一旁看得泪落如珠,声音也哽咽了起来:“荀……荀……荀令君,您……您……” 荀彧脸上却依然是那么恬恬淡淡的一派笑意,轻轻将那写有自己血书的张昭密函递回给了他,语气显得悠悠远远:“您就将这封密函回寄给张子布吧,他看了之后,应当懂得如何作出‘顺礼合法’的抉择的……” “倘若天下儒士人人都能像荀令君您这般精忠淳德、高风亮节,纵使便有十个曹孟德,又焉敢妄生登天问鼎之逆志乎?”王朗含泪而叹,“可恨华歆、董昭、郗虑这些佞人,只知阿附强权,不惜与盗为伍,日后有何面目敢见孔圣先贤与自家列祖列宗于泉下乎?” 荀彧沉默了片刻,忽地徐徐而言:“彧近来听闻许都宦场之中又凭空添了许多‘后进新人’进来,不知他们是何来历?王大夫可否告知一二?” “唉!荀令君您近来养病在家,实是有所不知啊,这华歆自掌管吏部以来,是大张旗鼓地全力推行曹孟德‘不问德行、不问学术、不问门第、不问师承、唯才是举、唯功是擢’的典选方略,什么窃金淫嫂、鸡鸣狗盗、不学无术之徒都争先恐后地混了进来……”王朗一谈到这个问题就气不打一处来,“华歆从关中招来的那丁仪、丁廙兄弟,一个是目眇貌丑、有辱斯文,一个是贪杯好色、臭名远扬,我家王肃与他俩同席而坐都自觉失了身份。” 荀彧默默地听着,却不发一语。他从近期华歆大规模招揽寒素才干之士进入许都官场中嗅出了一丝异味:曹操这是在为自己将来代汉篡位做着人事方面的铺垫啊!王朗说什么“目眇貌丑、窃金淫嫂、鸡鸣狗盗、不学无术、贪杯好色”等等,那都是细枝末节的事情。你以为曹操选人取士就不重视“德”与“功”吗?他也是重“德”重“功”的。他选人之德的核心内容是“向谁效忠”;他取士以功的核心内容是“为谁立功”。向曹氏效忠还是向汉室效忠,为曹氏立功还是为汉室立功,这是他用人纳士的两条根本“底线”。除了这两条根本“底线”之外,你目眇貌丑也罢、贪杯好色也罢、窃金淫嫂也罢、鸡鸣狗盗也罢、不学无术也罢,在曹孟德眼里都算不了什么的。换而言之,他废除东汉以来“德才兼备、以德为先”的用人大纲,代之以“附曹则用,悖曹则弃,论功行赏,唯才是举”的取士方略,实为破汉立曹之一大举措,其影响至为深远也! “荀令君,您知道吗?曾经身为大汉帝师后裔的沛郡桓氏也开始向曹孟德靠拢了……桓氏一族的长老桓阶近日也应辟出任了曹操的丞相府副长史之职……”王朗还在那里唠唠叨叨地说着,脸色甚是愤愤不平。 这时,荀彧却一字一句沉沉缓缓地开口了:“吾之炎汉,自孝武大帝罢黜百家,表彰六经以来,师儒之风虽盛,而大义之泽未显,故而王莽篡位建伪,竟有颂德献符之徒虚饰以兴;光武大帝有鉴于此,故而尊崇节义,敦厉名实,以经明行修、知而能为之士为固国之本,引得天下风俗为之一净。直至桓、灵二帝之时,国事日紊,权阉肆威,强臣作乱,仍有李膺、陈蕃、范滂、刘陶、皇甫嵩之贤接踵而起,依仁蹈义,据理而争,不令炎汉气脉绝于一旦。彧如今唯有继承前贤往圣之志,一脉相传,薪火相承,固守终身——似华歆、桓阶之辈临难易心之行,彧永不能为也。” 听着荀彧这一番铿锵至极、掷地有声的话语,正喃喃絮叨着许都官场变化的王朗一下停住了嘴——泪水,又一次打湿了他的眉睫。 三、曹丕又算一卦 这段日子,曹丕过得是前所未有的风光和惬意。这种风光和惬意突出表现在他日常生活当中两个方面所发生的显著变化。一方面,作为曹操亲自指定留守在许都的坐镇统监全权特使,他终于尝到了像自己的父相一样“权倾满朝、势压百僚”的甜头,每天在议事厅上看着昔日那些一个个自命清高、傲视阔步的名士大夫们在自己面前忽然变得礼敬三分、俯首折腰,他表面上虽是装得彬彬有礼,心底却不禁开心得像捡了什么宝贝似的,满腔的得意之情几乎是抑之不住,稍不留意克制就从眉眼间溢了出来;另一方面,在他自己的府邸之中,先前和他一直不冷不热的宠妾方莹近来也忽然变了一种态度,一改以往那种漠然不可亲近的“冰美人”形象,对他日渐一日地温存体贴、逢迎奉承起来,那股子从她骨髓里融淌出来的媚劲儿弄得曹丕整日整夜里乐酥酥的,一股身为“大男子伟丈夫”的征服感和成就感就此在他心底油然而生,久久萦绕心瓣而难以淡去。他其实也懂得让自己一时成为“大男子伟丈夫”的关键之所在——那就是父相交付在他手里的那显赫至极、炙手可热的绝大权柄。只不过,他也明白这一切的美好感觉是“今朝有酒今朝醉,人生得意须尽欢”,能享受一天就是一天了。 在飘飘然的极度兴奋之中,曹丕想起了当日在许都东郊外栖霞峰青云观中那位玄机子来,他可真是“百算百中、灵验如神”的奇人啊。当初自己装成寒门士子前去问卦,他就愣是占断出了自己是天降吉兆的“大贵人”来!看来,自己不相信这“天命”还真不行啊!于是,为了祈求冥冥上苍永远垂幸于自己,曹丕便照着大汉历书挑了个黄道吉日,推掉了一切公务,仍是微服简从,悄悄一个人去了青云观进香祷告。 两个多月过去了,青云观里依然是松柏森森,修竹幽幽,庭前阶上亦是草色青青,仿佛一切都没有改变。 轻轻推开山门,踏着满径的落叶,曹丕徐徐游步在曲曲折折的回环长廊之间。走到一座雕鹤绘鸾的镂空照壁前,他心头怦然一动,急忙回过头去。那位身披五禽羽衣,头戴七星高冠,气宇飘逸的玄机子正手持一柄乌木拂尘,双颊笑意盈盈,遥遥向他迎视而来。 “玄……玄机子仙长!在……在下终于找到您了!”曹丕惊喜得那一颗心都快从胸腔里蹦出来了,似乎生怕他又要身生双翼白日飞升了一般,慌忙抢上前去,向玄机子稽首深深施礼。 玄机子仍是含笑如旧,手中乌木拂尘往右肘一搭,款款躬下身来,谦声而道:“有偈是‘赤日一轮西边来,映得蓬荜尽生辉。有缘贵人来相会,无缘庭中柏翠翠。’——公子您如今华盖之上贵气冲霄,已然是大权在握,威福由己,在下今日须当以仆隶之礼相迎了。”说着,他双膝一屈,竟朝曹丕当面跪了下去。 “不可!不可!在下哪里当得起仙长这般重礼呢?”曹丕一下慌了神,也“扑通”一声回拜于地,伸出双手扶住了他的双肩,极为恳切地说道,“实不相瞒,在下姓曹名丕,深深感谢仙长当日指引点化之恩,今日是特来贵观进香朝圣祈福的。” 同时,他在心底里暗自思忖:看来,司马懿当初那句“倘若你与他真有天定之缘,日后时机一到,你与他自有重逢相交之日”讲得当真没错——这不,自己今天就和这玄机子有了“重逢相交”之事。 “原来阁下果然是丞相府中的曹大公子!不愧是‘鸾随凤腾’‘坤随乾升’的大贵命格!”玄机子听了他自报姓名,脸上笑意顿时变得更是深了几分。 “仙长您当真是料事如神!丕实是衷心钦服。”曹丕好不容易才找到了这位“神机妙算、未卜先知”的“仙君”,自然是断断不会就此错过,“您若有意踏足凡尘襄助丕一臂之力,丕愿以千金重礼而供奉您于鄙府之中,如何?” 玄机子淡然一笑,俯首触地而答:“曹大公子乃是‘吉人天相’,百灵护身,又有‘天赐贵人’从旁辅佐,何须区区在下这等浅薄之技而用之?您真是太过看重在下了。” “仙长是在怀疑丕的诚意吗?仙长您若不答应,丕就拜伏在这里永不起来!”曹丕话犹未了,已是“咚咚咚”地在地板上叩起头来。 玄机子见曹丕执意要请,一时也强拒不得,便抬起头来在地上与他对面而视,沉吟着开口答道:“既然曹公子这等‘礼贤下士’,在下却是不敢拂了您的美意。也罢!在下就觍颜应允了您的请求。其实,这青云观亦非在下的栖居存身之所,在下只是一向喜欢到此与玄门中人切磋交流罢了……”在曹丕显得有些错愕的目光中,他继续面如止水地说道:“实不相瞒,在下现今供职于朝廷太史署,姓周名宣,系益州人氏。曹公子若有任何对前程难测难料之事,随时可以到那里询问在下的。至于您适才所言的以千金重礼而供奉,那倒不必了。” “太史署?原来您就是太史署里新近进来的那位名扬许都的青年术士周宣?”曹丕一听,蓦地忆了起来,愕然中又带着几分醒悟,“久仰久仰!怪不得您对大到天下时势、小到纤芥琐事都能神机妙算,百测百中呐!” “曹公子过奖了。”周宣将手中乌木拂尘一挥,脸上轻轻一笑,若有所思地款声言道,“曹公子您既入这青云观中,何不且随在下到偏舍密室一叙?在下心中怀有重要之语急欲告知于您。” 曹丕听得他这般言语,心头不禁“突突突”地猛跳了几下,急忙忐忑不安地点了几下头。 一进密室,周宣便换上一脸肃然之色,向曹丕全身上上下下扫视了数番,踌躇了一会儿,开口讲道:“曹公子,请恕在下直言相告,在下刚才细细瞧了瞧您的气色,发现您的眉宇之际隐隐似有一丝阴晦之色……” “阴晦之色?”曹丕大吃一惊,“周君此话怎讲?莫非本公子将有什么不测之厄?一切还请周君明示!” 周宣背着双手在密室内低头踱了几个来回,忽地脚下一定,从室中香案上取来一个锃亮的银筒,捧在手上递到了曹丕面前。曹丕一看,只见那筒里边插着一大把黄澄澄的铜签。他不知这有何用,便将惊讶的目光转向了周宣。 周宣含笑介绍道:“曹公子,这是在下独创的‘大周天三百六十五卦通灵神签’,您且抽取一支出来让在下为您占断占断。” 曹丕盯着那一支支黄亮的铜卦签,脸色顿时紧张成一团通红,额头汗珠也一颗接一颗滚落而下。终于,他猛一咬牙,慢慢伸出了右手,从那银筒中飞快地抓住一支卦签抽了出来握在手心里,瞧也没敢瞧,径直便递给了周宣:“这……这签上的卦辞,还烦请周君巧断明释。” 周宣也不多言,拈着那支黄铜卦签,细细看了片刻,方才轻声吟了出来:“这签上的卦辞确实有些不太吉利——曹公子,您听:‘虽有青云路正宽,鸾翼高翔防暗箭。若去栖岩蛇伏草,恐遭毒手须小心。’” 曹丕一下被吓得满脸惨白:“谁……谁会在背后放本公子的暗箭?谁……谁会对本公子下毒手?这……这恐怕不会吧……” 周宣闻言,抬眼盯了他一下,面色显得颇为深沉镇定,只轻轻又道:“曹公子若是心存疑虑,不妨再抽一签试试?” “对!对!对!”曹丕全身一颤,也顾不得擦干掌心里渗出的汗水,急忙便从银筒里又抽出了一支卦签出来,这一次却紧抓在手,一一看去并脱口念道:“乘犊朝天阙,春来花正发。若无骤雨扰,香色自满怀。” 周宣听他念罢,脸上的笑容却不由得平添了几分暧昧:“看来近日曹公子府中实是内外喜事迭逢,在上则登高而踞,四方瞻仰;在内则妻顺妾和,满室温馨……只是亚圣孟子曾言‘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您还须得绷紧心弦,务必提防‘意外之变、不测之厄’啊!” 曹丕听了,脸皮一红。他没料到那卦签竟是那么灵验,居然连自家府邸中的闺阁私密之事都清清楚楚地昭示了出来。他暗暗倒吸了一口长气,定下神来,向周宣郑重其事地问道:“这个……周君阐释得是。却不知本公子将来所遭的究竟会是何等意外之变?何等不测之厄?” 周宣从他手中取回了那两支黄铜卦签,轻轻放进了银筒之内,一边转身走向了那张香案,一边幽幽然讲道:“曹公子,天机不可泄漏,一切还得请您自行深深参悟。不过,欲要悟透这两首卦签之辞,也有因果脉络可循的。您只需如此思虑——当今朝廷内外,谁是您曹府真正的死敌,谁就会对您暗下毒手。换而言之,您曹府目前对谁的威胁越大,谁就越有可能会‘如蛇伏草’,对您‘伺机而啮’。” “真正的死敌?对谁的威胁最大?……”曹丕低低地自语着,倏然双眸一亮,似有所悟,缓缓地点了点头,“多谢周君巧妙指点——本公子明白了。” “还有,曹公子今日既以国士之礼厚待在下,在下实是感激不已。在下无以为报,唯有竭诚尽忠以供曹公子之驱驰!”周宣在香案上放好了签筒,转身退回,恭然敛容而道,“在下现有一番肺腑之言顺天应人而进献之,还望您深思。曹公子,您如今虽是手握权柄,身居要津,但那是一时所得之幸运,犹如瓶中之花、盆中之竹,始终不能持久,恐有‘乍盛乍衰、倏来倏去’之忧;您若想永持太阿、永掌权柄而使之有如参天巨树一般根深叶茂、四季常青,须得另辟蹊径,独占鳌头才行……” 听到周宣这话讲得如此深切,曹丕不由得微微变了脸色,屏息凝神,在席位上深深顿首而言:“周君以顺天应人之言启我心扉,本公子永记不忘!” 四、嫁祸天子 在青云观密室中听取了周宣“谨防暗算、小心遇刺”的警告之后,曹丕当晚就让曹洪调拨了数十名武艺过人的贴身侍卫昼夜密切保护自己。而对自己白天里处置军政庶务的办公场所,他也特意挑选在了离未央宫正殿最近的“凤仪阁”。 曹丕挑选这座凤仪阁是颇有深意的。它的两扇阁门并非如其他堂阁一般用木材雕制的,而是用厚厚的磁铁锻铸而成。这是曹操自建安元年迁都于许以后按照史书上所记载的方法制造的。当年秦始皇扫平六国,一统天下,建成了阿房宫。为了预防六国遗忠志士们行刺狙击,他就用磁铁铸造了宫门——凡是暗中携有钢刀铁剑靠近宫阙的刺客,都将被这磁铁之门强力粘吸于其上,以致“无处遁形、十拿九稳”。 曹操在未任丞相之前,一入未央宫内便是进驻这凤仪阁判章断事。他当了丞相之后,独立开府治事,就很少再到这“凤仪阁”中来坐镇裁决了。而曹丕如今思来想去,只得坐回这凤仪阁办公处事,就是瞧准了凤仪阁有磁铁门预防刺客狙击行凶的妙处,而且又不致显得令人太过反感。如果他留在相府里治事,每日前来会晤的名士大夫、高卿要员们可谓“川流不息”,他们一个个又身尊体贵、位高望隆,谁还敢派人去搜查他们身上是否藏有行刺的铁器?借给曹丕十个豹子胆,他也不好去这么做。所以,除了搬到凤仪阁里来办公治事之外,他也一时找不出更好的去处。不过,话又说回来,他搬到这里已经办公了八九天,倒也一直是风平浪静,什么事儿也没发生过。 这一日中午,曹丕和华歆议完了给南征大军的拨粮事宜,正欲退出凤仪阁回府休息。他刚到阁门边将华歆先行送走,却见自己的贴身侍卫长朱铄趋前来报:“议郎赵彦自称携奉陛下之诏前来慰劳公子。” “慰劳本公子?”曹丕自言自语了一句,双眉微皱,就地踱了几步。对赵彦,他并不陌生,他俩都是荀彧府中育贤堂上的同窗。正因为赵彦和他有这么一层关系,又加之他系属当今陛下身边的近侍,曹丕曾动过心思想将他拉拢过来成为自己曹家安插在内廷的“耳目”。但他私下里偷偷向赵彦“点”了几次之后,赵彦都有些不咸不淡的。今天他居然携奉圣旨来“慰劳”自己,只怕别是在“公事私办”暗通声气吧? 朱铄见曹丕一副犹豫不决的模样,便试探着问道:“要不朱某出去将他推托开去?就说公子您此刻不在……” “不必。”曹丕身形立定,向他一摆手,“放他进来。” 阁外的脚步声自远而近,赵彦站在了那两扇磁铁门处,静立着整了一整衣冠。曹丕在里边斜眼瞥来,赵彦全身上下毫无异样,一切如常,看来并未携有什么行凶铁器。 “曹公子,彦今日奉有陛下要旨,欲待亲口告诉于您。”赵彦进了阁门,深深躬身施了一礼,抬头瞧了瞧曹丕身边持刀佩剑的贴身侍卫,“须请无关人员回避。” 朱铄右手一挥,那些曹府侍卫们齐齐退了下去。 赵彦目光忽地一抬,盯向朱铄而来:“这个……也请朱君稍为回避。” 朱铄脸色一沉,也不吭声,只是把目光投向了曹丕。 曹丕心头暗想:这赵彦不过一介文弱书生而已,他如今手无寸铁,而自己素来精通武艺,谅他行凶狙刺也未必有这个胆和这份力!于是他摆了摆手。朱铄只得悻悻然离去。 赵彦见到曹丕在案几后面坐得离他远远的,隐然还有防范之意,便开口道:“曹公子,是这样的,这几日赵某在陛下面前多方曲成,也幸得陛下开明大度,叨念着曹公子您近来操劳国事,成绩斐然,准备拟诏封赏您一个乡侯的爵位呢……” 说着,他从袖中取出一卷黄绢帛轴,托在掌上,眉角笑意四溢:“这诏书文稿是早就已经拟好的了,只是在封给您的那个乡侯爵位的名称是空着的。陛下说了,什么长乐乡侯、高贵乡侯、定鼎乡侯等侯爵任由您自己挑选、任由您自己填写……” “真的?”曹丕闻言,满脸的喜色立刻浮跃而出,他乐颠颠地从席位上一跳而起,一溜小跑奔到赵彦面前就问,“陛下真要颁诏赏我一个乡侯爵位?嘿嘿嘿……赵君,你别是骗我的吧。” 情急之下,他的鼻尖都快触到赵彦的额角了。 “赵某怎敢欺骗曹公子您呢?赵某为您所做的这件事儿,您看还满意吧?”赵彦抬起了脸看着他,脸上的笑容如同花儿一般绽放开来。 “很好!很好!丕一定要转禀父相重重嘉奖于你!”曹丕也笑嘻嘻地说着。 赵彦一边慢慢展开了那幅诏书的黄绢卷轴,一边朝着他含笑问道:“那么,请您明示,彦该在这空白处填上哪个乡的乡侯爵位呢?” “就是定鼎乡侯吧!那个乡的封邑听说有不少……”曹丕一边在脑海中搜索着,一边喃喃地讲道——蓦然,他只觉胸口处“嗤”的一下如为锐器所刺,一股劲力震得他向后微微一仰。 他慌忙低头望去——只见赵彦从诏书卷轴的最终端倏地抽出一片顶端被削得尖锐无比的竹简来,一下正刺中了自己的前心。 “图穷匕见”!这是“图穷匕见”啊!曹丕几乎难以置信地把两眼瞪得像铜铃般大:“你……你竟敢行刺本公子?” 五、离间兄弟 “谢谢司马主簿您所赠的‘金丝软玉甲’,它果然是坚韧绝伦,刀枪不入!”在曹府后院的侧厢卧室里,曹丕坐在榻床上向司马朗十分感激地说道,“那个赵彦真狡猾!他为了逃脱‘凤仪阁’磁铁门的搜索吸引,便舍弃了钢刀铁剑,把那竹简削得尖尖的来行刺本公子——幸亏这件‘金丝软玉甲’替丕挡住了,它才没刺进去……” “大公子不必这般多礼。”司马朗急忙谦逊至极地答道,“一切都是大公子您自己洪福齐天,所以才能遇难呈祥啊!这区区一件‘金丝软玉甲’,您于朗何谢之深也!” “司马主簿,丕今夜请您前来,是有要事相商的。”曹丕和司马朗客套了一番之后,便将话头转入了正题,面容一肃,凝眉注目,正视着司马朗说道,“今日下午,丕的那位曹洪叔父一直大叫大嚷地要借着赵彦行刺这件事一口气‘深挖多抓’下去,把所有企图对我曹家不利的人都一网打尽。不过,丕寻思着像他这样的搞法终究不甚妥当,便暂时将赵彦拿下送入相府的‘内狱’秘密关押了起来。但这下一步的应对方略该当如何展开,丕这时却没想好,还请司马主簿不吝指教。” 司马朗通过自己的“眼线”早就摸清了这一事件的来龙去脉,甚至对它幕后的一些情况知道得比曹洪、曹丕还多。但这时,他却只能装出刚刚才知道的样子,貌似认真地听完了他的每一句话,思忖了片刻,缓缓张口而问:“那么,大公子和曹洪将军今天可从赵彦的嘴里拷问出了什么来吗?” 曹丕面色一灰,摇了摇头:“这个赵彦平日里看起来文文弱弱的,没想到他的嘴却是硬得很。曹洪叔父把他满口的牙齿都敲碎了,还把他的两条腿都打折了,他愣是挺着一声没吭!” 司马朗深深一叹:“这个……朗早也应该猜到了,像赵彦这样胆敢持着‘竹剑’狙刺大公子您的人,只怕一定是早已将个人安危存亡置之度外的‘死士’了。看来曹洪将军若要从他的口中‘深挖多抓’,就算是把他打死了,也未必‘挖’得出什么东西来。” “虽是从他的口中‘挖’不出来,但现在丕不用再‘挖’,其实猜也猜得到他背后的那些幕后主使是谁了!”曹丕双眉一拧,目光倏然变得凛寒如剑。 “哦?大公子您猜出这些幕后之士到底会是谁呢?” “这还用说吗?一定是杨彪、伏完那些老匹夫和孔融的余党们。” “是啊!伏完他们现在看到丞相大人兵不血刃一鼓而下荆襄之后,心头是有些大不乐意,这倒也罢了。但是,万一……万一这事儿还牵涉到了当今陛下呢?” “这个……这个……” 曹丕蓦地有些口吃起来:司马朗讲得没错——指使赵彦行凶狙刺自己的幕后最大的主使,说不定就真是汉献帝刘协!如果牵涉到了他,自己又能把他怎么办呐?他可是大汉天子、四海至尊啊…… “朗不得不提醒大公子注意,倘若在这个时候,您在许都后方顺着赵彦之事大兴‘追查深究’之风,必定会导致朝廷内外人心惶惶、难以收拾啊!如果再有隐在幕后的奸险之徒伺机兴风作浪,您届时更会难以对付啊!”司马朗满面肃然,重重地说道。 “那么,依司马主簿的意思,是想让丕就此忍气吞声了么?” “不错。为了避免许都内外局势的猝然激化,也为了不让曹丞相在前方进退维谷,大公子您只有秉持唾面自干之韧性,包羞忍辱。一方面将自己遇刺之事对外严加封锁,明日依旧坦然再入凤仪阁处置庶务,务求波澜不起,令人难窥深浅;一方面却须‘眼线’四布,严防密备,做出‘持弓在手,引而不发’的姿态。这样,就一定能震慑住那些企图对曹府不利的异己之徒了。” 听了司马朗的劝谏,曹丕沉默了下来。他低头暗想了片刻,忽地右拳一挥,“咔”地一下将自己所坐的榻床扶手砸得断成了两截——然后,他阴沉着脸,冷冷说道:“多谢司马主簿指教,丕一定切实照办。” 司马朗微微动容,急忙在席位上平平伏下身去,以额触地,恭然赞道:“大公子胸怀勾践之量,心存坚忍之志,颇有丞相大人之盖世雄风!朗不禁深为折服。” 曹丕的气色终于渐渐平静下来:“那么,赵彦这件事还有必要请示父相吗?” “应该请示曹丞相。”司马朗从地上抬头直视着曹丕说道,“赵彦这事儿在许都城中可以捂着、掖着,但在曹丞相那里却必须向他及时禀明一切,并恭请他圣心明断。” “可是……可是,丕若是将这等棘手之事往父相那里一推,父相不会以为丕在许都后方竟不能为他分忧解难吗?” “大公子讲得也是,您可不能像常人一样不假思索地乱推乱搪。依朗之愚见,您可以效仿前相公孙弘‘每逢朝议,辄就事开陈其端,而使人主自择’之法,在文函上精心列举出自己拟将解决赵彦一事的各种方案,尽量做到周密无遗,然后再送呈丞相大人自行裁断。这样,既能让曹丞相亲眼看到大公子您的成熟睿智,而大公子您又不会有失职、失礼之误。” 曹丕听了司马朗的话,不由得连连点头:“司马主簿此言甚是,丕又受教了。”他正说之间,忽然抬头一看,却见司马朗两眼直盯着自己,脸上分明流露出一种古怪的神色,一副欲说还休的模样。 “司马主簿您可有什么难言之事吗?”曹丕一怔,“当着丕的面,有什么话但讲无妨。” “唔……是这样的,瞧着大公子这一派从善如流的贤主之风,朗心头真是暗暗高兴啊!”司马朗的声音竟然有些哽咽了,还举起袖角揩了揩自己双眼眶边的泪痕,“只可惜,为大公子想一想,您的日子过得也太不容易了,您不仅在曹府外面要对付来自方方面面的明枪暗箭,而且在曹府内部您也是危机四伏啊。” “此话怎讲?”曹丕的脸色倏地一变。 “您……近来在未央宫‘凤仪阁’里忙于公务,或许还不知道丞相府里发生了这样一件事:上个月被华歆尚书征进相府里的丁仪、丁廙两兄弟三天前召集了一大批文士墨客、儒林学子,呼朋引伴、结队而行,竟请假专程往邺城去拜访三公子了。他们还四处宣扬三公子乃‘古往今来天下第一才子’,虽屈原、司马相如亦不能及也……” 曹丕冷冷地听着,一声不吭,但他的脸色却变得越来越铁青了。 司马朗用眼角余光暗暗瞥了他一下,继续闷闷地讲道:“所以……所以,朗现在心头为大公子您甚是感到憋苦,有些话也不知道该讲不讲……” “但讲无妨。”这四个字仿佛是从曹丕的牙缝间迸出来的,像一块块鹅卵石般又沉又硬。 “那……那朗就直说了,若有失当之处,还望恕罪。大公子,其实对曹丞相的这次南征,在朗的心目之中,既是深深地期盼着曹丞相能够大获全胜,底定江南,又……又是暗暗地期盼着曹丞相的这番胜利能够……能够适可而止……是的,要胜得适可而止…… “大公子您先别惊讶,朗是这么想的——倘若曹丞相真能不负众望,一举底定江南,大获全胜,那么他返回许都之时,就必是顺天应人、代汉而立之日!他如果一旦开基建业、创业垂统,只怕就难免会蔽于私爱而不遵礼法,说不定就会册立三公子为世子……像这样‘废长立幼、舍礼崇爱’的荒谬之举,又岂是我等以诗书礼乐传世的司马家中人所忍心坐视不理的?可惜,恐怕到了那时,我们再誓死谏争,亦只是以身殉忠而已,终不能济得大事矣……” “轰”的一声巨响打断了司马朗的含泪陈情,只见曹丕双颊通红、须发倒竖,恨恨然又是一拳擂出,身边榻床上那一排木栏顿时被他硬生生砸垮了半边……他的耳鼓里却是“嗡嗡嗡”地鸣响着,全然听不见司马朗的慌忙劝慰,只清清晰晰地一遍又一遍回荡着那日“青云观”里周宣所讲的话:“……您若想永持太阿,永掌权柄,而使之如参天巨树一般根深叶茂,四季常青,须得另辟蹊径,独占鳌头才行……” 一、曹操强压荆州地头蛇 江陵城里,曹操终于下了一道手令,命一批虎豹骑战士“护送”着原荆牧刘琮去了青州当他的“空衔”刺史。 就在这道手令发出的第二天夜里,屯守襄阳的张辽军营爆发了一场莫名其妙的粮囤失火事件,当时全营尽扰,几乎乱成一团。张辽急谓左右将校:“勿得乱动,营中必有人暗暗作乱,意欲浑水摸鱼也。”于是方用“镇之以静、指挥若定”之法稳住了情势,一举扑灭了这起突发之乱。但他后来在给曹操的禀书中不无忧惧地写道:奸兵潜伏而伺机作乱,人心涣散而各思去路,委实防不胜防,堪为本将拥旌用兵以来未遇之难题。 看来,那些荆襄一带的刘琮步卒终是不能倚为己用的了。曹操长叹一声,不能倚为己用也就罢了,反正自己暂时也没寄希望于这些荆州降卒能给自己干什么。当然,自己更不可能像当年在徐州时来个“斩尽杀绝以除后患”。最让他有些踌躇的是,面对这样的情势,自己反而还要分出一部分预备兵力去提防和监控他们,这将使自己在与刘备、诸葛亮的最后对决关头始终有些绊手绊脚的。 论起来,这种情形在曹操数十年的兵戎生涯中还是第一次碰到。当年三十万大军自邺城南下之际,自己仅以四万之众而敌之,后方环境却一直安稳平定,从来没有像今天这般复杂过和危险过,那时候荆州刘表和江东孙氏都是因为顾忌自己占有“汉室正统、王师钦命”的名分而不敢轻易兴兵骚扰的。当然,这也离不开荀令君在许都与荆州刘氏、江东孙氏幕府中的诸多名士大夫的积极沟通与殷殷安抚之功。然而,如今到了荆州境内,他这两大优势就猛地一下如同自己的两只翅膀被倏地折断了。无论做什么事,他都感觉仿佛是自己一个人在孤军奋战一般,再也没了先前荀彧在身后辅弼时那份“如鱼得水”的游刃有余…… 但也不是没有一个好消息。在十月上旬,韩玄刺杀刘磐终于成功,并一举剥夺了长沙郡尉黄忠的兵权,带着整个长沙郡向曹操递来了归降书。至此,“鲠”在荆州江南地带的这块“硬骨头”终于被拿掉了。曹操大喜之余,在第一时间里派遣韩嵩、夏侯渊持着自己的亲笔手令赶去长沙郡受了降。 本来,蒯越、蔡瑁等在策反韩玄、智取长沙这件事当中是有大功劳的。但毛玠和荀攸拿着一些检举信向曹操进言,荆州蒯氏、蔡氏两大家族在当地实是势力太大,蒯氏几乎垄占了文吏一脉,蔡氏几乎垄占了武官一脉,就连诸葛亮都和他们两大家族有着相当紧密的亲戚关系,倘若这两大家族继续“合流”下去,后果不堪设想。荀、毛二人的最终建议是——涤清荆州的吏治体系,最好是将蒯氏和蔡氏这两个“地头蛇”之间的联盟关系拆散,分而治之。 曹操并不认为荀、毛二人的这些话是危言耸听,他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蒯氏、蔡氏两家在荆州刘表生前时期就已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而今又从策反韩玄、智取长沙这件事上显出了他们巨大的潜力。万一他们“故伎重施”,把不久前对付刘表一家的那一套伎俩又使用到自己身上,却该当如何呢?身为绝代枭雄的曹操,早已不会像一般的庸主中人一样,相信用什么道德纽带能够维系这两大“地头蛇”对自己尽忠竭诚了,而只相信维持住当前荆州势力格局里面的相互制约、动态平衡才是最重要的。于是,他在长沙郡归降后的第三天就作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以天子诏命的形式征召蒯越前往许都担任贾诩空出来的那个散骑常侍之职,并赐封了他一个百里亭侯的爵位。很显然,这对蒯越而言,是一种典型的“明升暗调”的手法。但蒯越也无话可说——入京担任内廷要职,而且身晋亭侯之爵,他还有什么不满足呢?况且,到许都去“混”,说不定给自己蒯家争得的利益将会更多更大呐!于是,他在接到这道诏书的第二天就欣欣然收拾行装直赴许都上任了。 抽调开了蒯氏一族的首领人物蒯越之后,蔡氏一族在荆州孤掌难鸣,也就更加便于自己掌控了。这时候,曹操才大大地松了一口长气。 在决定分化瓦解荆州本地世族势力的同时,曹操也曾咨询过贾诩的意见。贾诩的建议也和荀攸、毛玠他们有些吻合:“这些荆州本土名门世族一向与刘备、诸葛亮等关系盘根错节,不可不严加提防!这些荆州世族自恃负有献降荆州之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生怨;亲之则不知礼节,抑之则不知自省’,实是可驭可用而不可亲重。” 司马懿一直冷眼旁观着,将这一切一一都瞧在了眼中。归根到底,荀攸、毛玠建议曹操分化削弱荆州本地世族势力,其实也是在变相破坏曹操“以楚治楚,楚人制楚”的方略,抑制曹操的势力在荆州进一步吞并和膨胀;而贾诩建议曹操对荆州本地世族势力“可驭可用而不可亲重”,则是担心蒯越、蔡瑁会挟策反韩玄、智取长沙之大功与自己这个丞相府左军师争宠,所以也主张对他们进行打压和抑制,从而达到自己在曹操心目中“独占其宠、独当其功”的用意。他们两派的主观动机虽然各各不一,在客观效果上其实都起到了削弱曹操羽翼的作用。 看来,这个“万人之上,一手遮天”的中原霸主真的不好当啊!以曹操这等的雄才大略,多谋善断,竟也难免被手下的谋士幕僚以“杂之以利害,挟之以私意”的献言进策所蒙蔽与干扰。只有像荀令君那样“忧公忘私,心无杂念,举无遗过”的一代完人才是最值得主君纳谏从善的。可惜,荀令君如今放弃了为曹操继续效忠。唉!曹操日后的“昏招”“错招”必将时有发生而难以自知自觉矣…… 二、形势逼人,曹操不得不速战速决 和煦的晚风拂起了粼粼的波纹,云梦泽的湖面上浮游着线线余晖,那宛若金质的霞光仿佛一直蜿蜒到水天之际的尽头。 远处的水面之上,凸立着若隐若现的些许小岛,如同在天地之间点缀了些许装饰,让碧水青天在此分隔为二。一排排高大的荆州战舰便披着灿灿晚霞,像一只只金蟾般静静停泊在云梦泽的港湾里。 贾诩走上荆州旗舰的指挥平台,看到曹操正一手执典籍书简,一手提毛笔在上面写写画画。 曹操嗜书好学,这已是曹营上下尽人皆知的事情了。他常常自称是“手不释卷,思不离道,昼则讲武策,夜则习经传”,每有所悟,辄取笔速记,挥洒之间斐然成章。贾诩虽不喜习经清谈,但对他这种“好学不倦、秉烛夜游”的勤奋之风也是十分钦佩的。 “文和,快来瞧一瞧。”瞥到贾诩应召上得台来,曹操急忙转身看向了他,用握着毛笔的右手向他招了一招,连几滴墨汁舞溅到了他身披的铠甲上洇开了几朵“墨花”都似乎没有注意到,“这是本相对《孙子兵法》所作的注解。还请文和给本相挑一挑有什么措辞用语方面的不当之处。” “呵呵呵……又可以欣赏到丞相大人的生花妙笔了,诩今天定是大饱眼福了。”贾诩颔首而笑,接过他递来的那卷竹简一看,正是《孙子兵法》当中的《虚实篇》《利害篇》,原著上写有这样一段话:“兵无成势、无恒形,能与敌化之谓神。”曹操就在它的左侧批注阐释道:“势盛必衰,形露必败,故能因敌变化,取胜若神。”原著后面又写有一段话:“智者之虑,必杂于利害。”曹操在其左侧批注:“在利而思害,在害而思利,当难而行权也。”贾诩就这样一段一段翻阅下去,看得是连连点头啧啧称赞。 “文和,你别只顾‘嗯嗯啊啊’地一味说好,要多提意见才行,有些词句也不是不能修改的。”曹操把头伸过来凑在贾诩肩胛边,顺着他的翻卷阅读一直看了下来,忽然瞧见有些地方不太恰当,便又提起笔来在贾诩捧着的书简上当场就涂涂改改起来,“你看,这‘在利而思害,在害而思利,当难而行权也’中的‘而’字是不是用得太多了?这些都是可有可无的废字,删了还好些,也可以多节约些纸帛竹简嘛——你现在再看,‘在利思害,在害思利,当难行权也’,是不是比先前凝练了好多?” “丞相大人文思缜密,一字不苟,精益求精,诩实在是钦佩之极。”贾诩见状,不禁深深赞道。 曹操只是哈哈一笑,又反复审阅了数遍,觉得无错可纠之后,方才搁下了笔,把自己给《孙子兵法》作注解的稿本放在了几桌之上。然后,他徐徐抚着自己颌下的虎髯,双目直视远方,悠悠而道:“世人都称本相的武功战略乃是世所罕见,其实依本相自己看来,本相的文笔丝毫也不会逊色于当今天下任何一位高士硕儒!就是那蔡邕、孔融的文章,本相瞧着也似稀松平常得很呢!” “丞相大人,您的文采岂止是‘丝毫不会逊色于当今天下任何一位高士硕儒’——以您行文作赋之简洁硬朗、古雅苍劲,谁人能出其右?蔡邕、孔融之流,自不能及。”贾诩连连点头赞叹道。 但是很显然,曹操此番召他前来绝不会是为了讨论如何给《孙子兵法》作注的。果然,没过多久,曹操就开始直奔主题了:“文和啊,如今长沙郡已不战而降,夏口城在荆州境内的最后一道屏障已然被撤除无余……还有,今天益州的那刘璋小儿也低眉顺眼地给本相送来了‘敬慰表’和蜀锦贡品,大有投诚献款之蕴意。接下来,这个刘玄德也该知难而惧,束手臣服了吧?” 贾诩拿眼瞧向那些远方湖面上还在来回穿梭操练的北方步卒混编而成的水师军船,沉吟着没有回答。 曹操看着贾诩这模样,沉吟了一下,开口缓缓问道:“本相已决定要兵分两路,自汉水、长江两个方向南北夹击夏口城,文和此时还有什么建议吗?” 贾诩一听,略一思忖,不禁眉头一凝,正欲答话。忽然云梦泽湖面上一个浪头直打过来,“哗”的一响,船身一阵晃荡,那平台上的桌几都被震得移动了数尺。 几个亲兵侍卫慌忙上前来扶曹操——曹操却一个踉跄迅速站稳了身形,一摆手止住了他们:“快去扶贾诩军师!” 贾诩早已是一跤跌坐在船板上,望着曹操哈哈大笑:“舟欲静而浪不止,心要定而身莫倒——何其难也!” 曹操躬身伸过手来便要扶他:“贾军师刚才遭了这一颠簸,你可晕船吗?吃得消吗?” 贾诩见曹操亲自伸手来扶,不敢造次,却不好去接曹操的手,自己挺身一跃而起,满面感动之色:“多谢丞相关心!这长江之上,果然是风骤浪高,船身颠簸晃荡得煞是厉害。贾某虽不晕船,但也有些立足不稳,若是迎面来了敌舰,只怕一时还有些难以招架呐。贾某自幼习惯了戎马生涯尚且如此,其他北方儿郎们恐怕亦比贾某好不到哪里去……” 曹操听到贾诩这么一说,立刻明白了的他言下之意。近来江陵水师的改编整合之庶务尚未彻底完结,而且加入水师队伍中的那些北方士卒又不擅长行舟,每日在甲板上被浪头晃来荡去,摔得七荤八素,晕头转向,怎能即刻便投入实战之中……他的脸色微微一僵,声音蓦地变得硬硬的:“唉……贾军师所言确实不错。船身颠簸,北兵晕船,不习水战等等,本相亦是心知肚明。但如今也顾不得这许多了。用兵要诀在于‘雷厉风行、速战速决’八字。本相不希望在眼前这内外一片大好形势当中,突然冒出什么意外的变数来。” 贾诩有些惊愕地看着曹操,不明白他为何突然变得如此急躁。其实他不知道,昨天夜里,曹操收到了曹丕以六百里加急快骑送来的密报——献帝刘协的内廷近侍兼议郎赵彦竟用一柄“竹剑”对他行刺!这个消息让曹操勃然大怒,看来,蛰伏在后方许都暗处的汉室遗忠们终于按捺不住,乘着自己在江陵城不进不退,休整调息的这空当跳出来阴谋作乱了!这也提醒了自己——一定要在第一时间内殄灭刘备、诸葛亮,从而彻底断绝后方许都之暗敌的希冀,这件大事是一天也拖不得了! 冷静下来之后,考虑到不宜再继续刺激那些隐伏在许都后方的汉室“保皇派”,曹操在曹丕开陈出来的数条应对方略上用毛笔圈定了一条:对赵彦“此罪彼罚,偷梁换柱,免生枝节”。据“眼线”密报,赵彦不是曾经给献帝刘协开讲过《战国策》吗?扣他一个“以歪理邪说干扰圣听”的罪名将他腰斩弃市了事。这样,那些汉室忠亲们就暂时抓不到什么“口实”来煽风点火,大肆作乱了。 按下心头这些浮思杂念,曹操抬起头来,微微眯着双眼眺向那西边天际将要落山的太阳,看着它如同一团赤焰正慢慢卷缩而坠,悠悠然开口道:“为了速战速决,早成大功,这一次东征夏口城,本相所带军署中除了毛玠和司马懿之外,也烦请劳驾文和陪同本相前去吧!” “荀军师呢?”贾诩心口顿时一紧,犹豫了半晌,还是直直地问了出来。 “他和杨修都留守江陵。”曹操猛地转过身来,朗声道,“文和——这一次二十余万大军东征刘备,一切都仰仗你了!” 贾诩慢慢屈下了双膝,眼眶里立刻潮热了:“诩定当尽心竭诚,万死不辞!” 曹操用人使贤的原则一向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由于赵彦是颍川荀门的门生弟子,在没有查明事情的真相之前,他不敢再过于信任荀家的人了,哪怕是被自己素来倚为心腹智囊的荀攸也不行。留下荀攸、杨修,是为了预防他们在自己身边发挥一丝一毫的负面作用。 野鸭飞凫“嘎嘎嘎”的啼鸣打破了场中的一片寂静。曹操的目光又投向了东边那一片灰蓝灰蓝的天幕:“在这次东征夏口城出发之前,本相还是应当给江东孙权那小儿写一封信去……有请文和帮本相斟酌一下词句,这封信的草稿是这样的——‘本相近日谨承圣命,奉词伐罪。旌旗南指,刘琮束手;荆襄之民,望风归顺。而今亲身统率雄兵八十万、上将千余员,欲与孙讨虏会猎于江夏,共伐逆贼刘备,拱卫王纲,名垂青史。幸勿观望,速赐回音。’” 三、水镜先生竟是诈死! 在曹操那封威逼信发出的第五日,曹军安插在江东柴桑城的“眼线”反馈回来了一个仿佛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的消息。 诸葛亮那日和江东诸士在“战”“和”之辩中斗得难分难解的最后一刻,江东主和派的首席代表人物张昭突然出面公开投给了诸葛亮一张“赞成票”,决定全力支持联刘抗曹——于是,局势急转直下,江东主战派迅速占了柴桑郡幕府的上风。 席间,秦松、顾雍、步骘等主和派名士不禁惊问张昭:“张公为何临事猝变、执意不坚乎?” 张昭坦然正色而答:“我等江东诸士本是一心归附汉室朝廷,谁人愿当他沛郡阉丑曹氏之家奴?” “曹操位居大汉丞相,名重六合,威服八荒,又曾有迎陛下入许都以安帝室之功,张公为何这般说他?” 张昭当场就拿出了曹操最得意的一首诗词《短歌行》来论证道:“‘山不厌高,水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这段诗中,‘周公’正是曹操暗暗自喻于己;‘山不厌高,水不厌深’,实是曹操野心勃勃、贪得无厌的内心自我曝露,暗喻自己‘位不厌高,权不厌重’;‘天下归心’,说穿了就是他一心想‘天下尽归曹氏之手’罢了——这字字句句都透出了他曹操的不轨之志。所以,我们江东诸士意欲真心拥汉者,必先视曹操为第一汉贼!” 就这样,张昭的这番话为柴桑孙府中这场“战”“和”之辩“一锤定音”——江东各大门阀士族自此决定齐心合力支持孙刘联盟以共抗曹操。 而且,最令曹操气愤的是,阴狡叵测的孙权居然在不给他这封威逼信任何正面回应的情形下,就立即招来江东大都督周瑜,统领四万水军随鲁肃、诸葛亮一同火速溯流西进,与刘备、刘琦在夏口城顺利会师,然后从长江直扑江陵而来,向自己这一方“不宣而战”了! 果然是“最凶的狗不叫只咬”。曹操的忍耐也达到了极限,马上作出强有力的回应,全军立刻厉兵秣马,整装集合,于十月十六日顺流东下,在长江上迎头痛击刘孙盟军! 江陵城楼上的一间偏阁里,司马懿依着烛光,正伏在几案之上慢慢整理着南征的军务书簿。明天大军就要开拔东下了,曹操特地放了兵曹僚属们一夜的假,酉时初刻起就让他们早点儿回来休息,养好精神后随军出发。 然而,眼看着就要随同大军东征夏口城了,这十多万大军就要与刘备、诸葛亮、鲁肃他们正面交锋了——一向沉笃持重的司马懿,心头也禁不住泛起了一丝淡淡的惘然,虽说自己是坚信诸葛亮、鲁肃、周瑜他们足有应敌自保之能的,但毕竟是以四万之众力抗十余万之敌啊!双方的实力的确是悬殊太大了!况且,曹操本人亦是纵横中原,所向无敌的用兵奇杰,他的手下更是人才济济。面对这样的对手,他们撑持得住吗?江东那个周瑜,虽然也曾听说他指挥过几场不大不小的战役,取得了不少的战绩,但那都是在江东之域“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如今曹操这只“大老虎”真的下山扑噬而来,周瑜、诸葛亮、鲁肃他们还有足够的自信笑得出来吗? “二公子,我大哥来了。”守在偏阁门外的牛金忽然向里边轻轻喊了一声。 “好!好!好!快请他进来!”司马懿正盼着牛恒给他送来江东方面的确切消息,一听这话,高兴得连忙起身迎了上来。 只见牛恒一步闪进室内,仍是不苟言笑地向他欠身一礼,肃然禀道:“二公子,恒今日带来了一位极重要的人士,亲自驾临与您一见,事先未曾通报,还请您见谅。” “谁?”司马懿迟疑着问了一声,心底却想,难不成又是诸葛亮或鲁肃微服易容而来了? 他话音刚落,阁门外便响起了一个悠悠远远的声音长吟而入: “寒云深深掩鹤影,独上渺渺摘星台。飒飒秋风卷轻帘,遥看山雨潇潇来!” 这吟咏之声听起来清朗激越,意味深长,余音袅袅,绕梁不绝。而司马懿的脸色却渐渐变了,变得越来越惊讶,越来越惶惑,两眼也不禁睁得越来越大。这……这个声音好耳熟啊!既像父亲的声音一般苍凉,又像大哥的声音一般凝重……更像是自己很久很久以前听到的那个声音。这个声音怎……怎么还会出现?不……不……不可能啊! 长吟之声终于结束了,只见门帘一掀,进来一个青布蒙面,身高八尺的黑袍老者来。他双目精光湛然,在黑夜中显得亮若寒星,只在司马懿的脸上瞟了一下,又微微低垂了眼帘,仿佛凝视在自己的鼻尖处。这老者一直背负着双手,缓步走到司马懿面前,才伸手将自己脸上所蒙的青布缓缓取下,淡淡道: “仲达,当年灵龙谷一别近十年,你可修为有进了?眼下大战在即,你可还做得到心境沉静如渊乎?” 这一见之下,连守在门边的牛金也惊得险些脱口失声惊呼:原来这黑袍老者竟然是那个当年曾来“紫渊学苑”讲学过、已经“逝世”了多日的青云山庄庄主水镜先生——司马徽! 司马懿的聪颖机敏毕竟非同常人,他起初也是如同见了鬼似的大吃一惊,但他很快就反应了过来,以叔父司马徽的深谋远虑,智略百出,他当初选择了“假死”必然是深有用意的。他亦隐隐猜到了几分,也许只有这“假死”才会让叔父司马徽彻底避开将来那些来自方方面面的纠结和纷扰,而他本人却可以非常高明、非常隐秘、非常超然地藏在幕后继续操纵他的计谋实施。谁会怀疑一个“死人”竟在幕后“翻云覆雨”呢?就算将来有些人省悟到了司马徽“生前”的有些话、有些事似乎存在着隐隐约约的蹊跷,可他本人却已经“死”了,“死”得无可对证,哪怕你是再聪明的人也极难查获真相了。 “叔父大人……”司马懿眼眶里立时闪起了几朵泪花,哽声而泣,“小侄在此有礼了。”说着,他一头跪拜了下去。 司马徽却一如当年在“紫渊学苑”的明道堂上给他讲课时一样,只答了一声“起来吧”,就迈步径去那室中榻席上坐了下来。 司马懿呜咽着应了一声,急忙起身,恭恭敬敬地站在了司马徽的右侧下方,低眉敛目,垂袖而立。 “仲达,你这八九年来相貌没怎么改变,倒是身材又长高了许多,面颊也变胖了不少。”司马徽拿眼慢慢打量着他,似乎颇为满意,“古语有云:‘非体健则不足以负重,非志强则不足以致远。唯体健志强者,方能负重而致远。’强身健体,修身养性,奋励有为,不懈不挠,才是开基创业,可大可久之根本。仲达,你这一点做得好!唉,为叔和你父亲一样,都已经有些老了,再也不复有盛年体壮之时的勃勃劲气了……” 司马懿抬眼瞧去,在他蒙眬的泪光中,看到明亮的烛光照耀在司马徽的鬓角,几根斑白的银丝露了出来。他眼圈一红,“扑簌扑簌”地掉下泪来:“叔父大人多年来沉潜隐伏于这荆襄偏荒之地,为我殷国司马氏之千秋伟业如此殚精竭虑,苦心经营,懿真是见而恻然!您都是被这些繁杂庶务给累的……” “这些话可就说得见外了!‘伴曹如伴虎’,大哥他和你们兄弟在许都那边也都做得不容易啊……”司马徽的眼角亦隐隐似有晶芒烁动,他脸上的表情却依旧显得平静无波,“仲达,你如今隐身潜伏在曹操幕府之中韬光养晦,一定要‘左顾右盼,瞻前顾后,处处小心,事事谨密’啊!叔父赠你一段铭言,乃是上的至理宝箴:‘古之善为士者,微妙玄通,深不可识。夫唯不可识,故强为之容:豫焉,若冬涉川;犹兮,若畏四邻;俨兮,其若容;涣兮,若冰之将释;敦兮,其若朴;旷兮,其若谷;混兮,其若浊。’你照此戮力笃行而去,日后必有奇效的。” 司马懿听得十分仔细,连忙深深点头应道:“叔父大人的这番指教点化,小侄一定谨记在心,勤而行之。” 司马徽目光一凛,直视他道:“你可知道,江东方面决定联刘抗曹,派来了四万精兵,他们的主帅是周瑜,副帅是程普,先锋大将是黄盖和甘宁,军师兼赞军校尉就是鲁肃,首席参军则是诸葛亮。也就是说,诸葛亮和鲁肃现在都是孙刘联军的核心决策人士。鲁肃且不去说他,为叔在意的是,对诸葛亮此人,你有何看法?他的才识与你相比,你自视如何?” “这个……诸葛亮乃叔父大人青云山庄门下首席高徒,叔父大人对他的长短优劣必是了然于胸。”司马懿急忙俯首谦逊地答道,“小侄焉敢在您面前妄自品评。小侄愿洗耳恭听您对小侄与诸葛亮的评点。” “仲达竟在为叔面前游移其词?你这些话听来,不是过谦近伪,便是虚与委蛇!未免流入胸乏灼见,目无卓识之讥也。”司马徽抚着须髯轻轻笑道,“为叔这个问题,若是换成那诸葛亮来回答,便断然不是你这模样。他的通识笃定,独持己见,岂是常人能及?当初为叔赠他‘卧龙’之名号,他当众受之而不克让。为叔便使徐庶私下谏他稍应谦让。诸葛亮问他:‘徐君以为吾实不符名耶?’徐庶曰:‘非也。但君若能稍许克让,亦是美谈一桩。’诸葛亮长笑而答:‘吾之德才,既与“卧龙”之号名实相符,又何为虚让也?名实双得,正如日自有辉,月自有华,何须自掩?常人拘于礼法,不能执其独见之明,而伪随众流,岂可谓之通达时务乎?’你听一听他这番言语,可有半分过谦近伪之谬乎?” 司马懿听了,脸颊微红之下,心头却暗暗发笑。这个诸葛亮,平日里看似文质彬彬,没想到在某些场合却是脸皮厚若城墙。强词夺理之际,也是脸不发烫心不跳。他心念方定,又见得司马徽仍是那般咄咄逼视而来,只得答道:“叔父大人此言一针见血,小侄惭愧之极。既是如此,小侄便觍颜直言了。这诸葛亮自称与‘卧龙’之号名实相符,小侄就以‘天生真龙’来喻他之器能——龙者,能大能小,能升能隐。大则兴云吐雾,小则藏芥隐形;升则飞腾于宇宙之间,隐则潜伏于波涛之内。诸葛亮养志南阳,而暗怀‘隆中对’之伟略,此为其隐;智计多端,应变无穷,面对曹操、贾诩、曹仁等劲敌,竟从长坂坡护得刘备主力安然而退,此为其升;放眼四海,气吞六合,此为其大;严谨周密,步步无误,此为其小。懿之才智,与其相比,似是略有不足。” “怎么,你对他竟有几分忌惮?”司马徽抚着须髯的手蓦地一停,目光凛凛然如刀锋般直扫过来。 “不错。懿之心中,实愿生生世世不与此君为敌。”司马懿敛眉垂目,沉沉而答。 “不要这么妄自菲薄。仲达啊,你一定要记着,任何人都不是永远无隙可乘,永远无懈可击的。”司马徽目光中的寒冽之意渐渐淡去,呈现出来的竟是一种莫名的深邃,“在为叔的眼中,任何人身上都是没有优点和缺点之分的。优点就是缺点,缺点就是优点,它们都只是如同一枚铢钱的正反两面而已。一个人坚强执著是大大的优点,但他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方面对错误的对象运用这种坚强执著,就会变成固执呆板;一个人温和谦逊是大大的优点,但他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方面对错误的对象运用这种温和谦逊,就会变成柔弱无刚;一个人机敏灵活是大大的优点,但他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方面对错误的对象运用这种机敏灵活,就会变成摇摆不定。所以,再出色的优点,倘若没有运用到适当的时间、适当的地方和适当的对象上,就会成为非常严重的缺点。诸葛亮一身是优点,这难道不正意味着他有可能恰巧一身是缺点?仲达,你须当拥有这等俯瞰一切,怀疑一切,批判一切,洞彻一切的绝大胆识才行哪!” 司马懿听了司马徽这一番话,心头顿时豁然开朗。他脸上不禁喜色四溢,连忙欠身向司马徽深深谢道:“叔父大人之言,实是有如天籁玉音,令小侄茅塞顿开,感悟无穷!小侄在此恭听您继续赐教。” 四、血阴蛊 “这样吧,为叔知道你最关心的是眼下这东征夏口城一役……”司马徽拿眼深深地注视着他,话锋逼人而来,“那么,为叔问你,此番东征夏口城,曹军最大的弱点在哪里?刘孙联军最大的优点又在哪里?” 司马懿微低着头,皱着双眉缓缓考虑了好一会儿,才有些犹豫地答道:“这个,论起来,此番东征夏口城,曹军最大的弱点就是水师未能彻底改编消化成型,曹操从北方带来的青徐(青州和徐州)劲卒一则不惯行舟,二则不习水战,在江面上非常缺乏战斗力;而刘孙联军最大的优点就是其水师在精锐善战方面远远胜过了曹军。” 司马徽闻言,双眸深处不禁亮光闪动,颇为惊讶地一连盯了司马懿几眼。这个侄儿果然厉害,一眼就觑准了这场战局的关键之所在。确实,曹军此番东征夏口城,一共出动了八万北方步骑、一万荆州步卒、四万荆州水师,兵力总数是周瑜所率领的四万刘孙联军的三倍有余。然而,在疆场之上,真正能够决定双方胜负的,往往不是谁的优点更大,而恰恰正是双方各自的弱点相比之下谁的更小。这正如决定一个木桶容量的,不是这个桶最长的那一块木板,而恰恰是它最短的那一块。 他面色一敛,向司马懿徐声道:“你说得没错。要想让曹操南征失利,就必须摧毁他帐下所拥有的水师主力。这是他最薄弱的一个环节。在这一点上,我们不必耍弄太多的花招。正所谓打蛇须打蛇七寸,只要集中全力搞垮曹操的水师,他企图渡江南进、饮马吴越的计划就只能是化为泡影矣。” “叔父大人,请恕小侄直言,若要做到这一点,谈何容易!”司马懿轻轻摇了摇头,“江东方面虽然拥有水师四万,且主帅周瑜又是极擅水战之法的旷世良将,但俗话说:‘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单凭他们从外面来一举击溃和瓦解曹操的四万荆州水军,只怕也颇有难度。曹军只要咬紧牙关全力突破周瑜的水军防线,乘势将九万陆军运送到长江南岸去,则江东局势必会急转直下,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司马徽的目光渐渐变得澄亮起来:“不错。这也正是为叔今夜亲自前来与你相见的目的。为叔就是想要告诉你,一方面,我们要借助周瑜他们从外部来削弱曹军水师的锋芒和锐气;另一方面,我们要从曹军内部运用其他手法来瓦解和扰乱曹军水师。” “从曹军内部运用其他手法扰乱和瓦解曹军水师?这个方略倒是很好,只是如何实施才能做到呢?”司马懿两眼睁得大大的,忽然又见到司马徽脸上的笑容有些神秘,便开口问道,“叔父大人莫非已有什么锦囊妙计了吗?” 司马徽并没有立即答话,而是从怀里取出一只银壶,轻轻打开壶盖,向司马懿面前一亮,缓声道:“就是它——完全可以帮助我们扰乱和瓦解曹军水师……” 在灿亮的烛光照耀之下,司马懿看到那壶口的水面上泛动着浅碧浅碧的光泽,显得绿莹莹的透明之极。然而,在那碧绿透亮的壶水上面却似隐隐漂浮着一些红红的灰尘般的微虫。那些微虫以千奇百怪的姿态扭动着,翻跳着,沉浮着,透出一种异常诡秘的气息来。 “这……这是什么?”司马懿很是好奇。 “这是武陵郡最南边的蛮夷峒族巫师精心饲养的‘血阴蛊’,为叔在这段时间里便是找它们去了。”司马徽瞧着那些像血渣一样漂来浮去的微虫,幽然道,“别看它们微小如尘埃,如果散播开来,就可以轻而易举地酿出一片大瘟疫,让十万雄师的战斗力毁于一旦!” “什……什么?”司马懿惊得脸色惨白,“叔……叔父大人,您要用这……这等蛊虫来对付曹……曹操?” “你说错了——为叔要用它们对付的是曹操的四万荆州水师,并不是曹操本人和他的九万陆军步骑。”司马徽的语气冷若寒冰,仿佛没有丝毫起伏,“你也不必过于惊惧,这‘血阴蛊’本身也不是什么致命的毒物,只会让那些水卒上呕下泻,全身无力,难以作战罢了。为叔只需用它们削夺了曹军水师的作战能力就够了。” “叔父大人……以毒伤人,有违天和,会犯阴阳鬼神之大忌啊!”司马懿额上的汗珠滚滚滴落,打湿了衣襟,“小侄恳请叔父大人三思!” 司马徽避开了他的灼灼目光,静静地凝视着那只银壶里碧光闪烁的水面,语气有些飘飘忽忽:“仲达侄儿,你还记得九月份诸葛亮、刘备在长坂坡的‘藏兵于民’之计吗?为了将曹操置于残忍不仁的地步,素以仁义道德自诩的刘备、诸葛亮最终不也是把那十余万无辜百姓推向了‘虎豹骑’的铁蹄和屠刀之下吗?要想成就一番雄图霸业,就不能有妇人之仁!” 听到他这么说,司马懿的双目不禁紧紧一团,眼角泪光一闪即隐:“是——一切但凭叔父大人安排。” “你放心,为叔会非常小心地控制住这‘血阴蛊’的传播范围,不会让它们泛滥到难以收拾的地步。”司马徽目光转了过来,倏地盯在了司马懿的脸上,“谁也不是嗜杀成性的屠夫。为叔只希望用这‘血阴蛊’削夺曹军水师的作战能力而已。” “可……可是,这种微小至极的蛊虫怎……怎么控制得住呢?”司马懿脸上一片惊骇之色,在他的理解之中,人是可以控制的,马是可以控制的,甚至连思想和意识都是可以控制的。但是面对这种毫无意识、毫无知觉而又无孔不入的小小毒虫,你怎么去控制? 司马徽在榻旁的几案上放下那只银壶,然后向牛恒挥手示了示意。 牛恒一见,便捧着一只形体颇长的紫檀木匣走了过来。 司马懿注目看去,只见那匣盖被轻轻打开,司马徽从中取出了一尊古色古香的大樽来。 这尊古樽的材质显得非常奇怪,黑亮如墨,沉凝若铁,雄浑似岩。它顶宽底窄,粗如牛腿,整个高达九寸,通体上下镌刻着龟纹蛇形一般的奇文异字,极为盘曲古朴。古樽的把手被雕成了一条虬龙的式样,怒目张牙,舞须摆尾,活灵活现,跃然生动。 “这是远古异珍,绝世奇宝——‘犀角樽’。”司马徽看出了司马懿眼中的惊疑,开口介绍道,“它是这世间一切疫虫毒物的‘克星’。你看……” 说着,他从那银壶里倒了一些含有“血阴蛊”的水在那“犀角樽”里。只听“哧”的轻轻一响,顷刻之间,“犀角樽”里倏地腾起了一股淡郁的异香——司马懿定睛看去,只见那樽中的水渐渐变得无色透明,那一层莹莹碧色渐渐消失不见,水面上那原本活蹦乱跳的一只只“血阴蛊”微虫也渐渐变得静止下来,就像没有生命的尘埃、砂粒一般僵硬不动了。 “这只‘犀角樽’是为叔特意留给你克制疫毒的。”司马徽轻轻晃动着那“犀角樽”里的水,看着那“血阴蛊”微虫无声无息地死去,“所有注入这只宝樽里的水,在经过了这万年古犀角质的净化之后,它们都是克制这种‘血阴蛊’的奇药。你和牛金每天都可以喝上一杯半盏,就可以实现百毒不侵,万病不染了。为了防备曹操的八万中原步骑到时候被这种‘血阴蛊’疫毒传染,你可以用这‘犀角樽’盛上清水,隔上三五日便乘隙悄悄在各个大营周围洒上一些,那么‘血阴蛊’的疫毒再厉害,也不容易传染到曹操的陆军大营里来。” 司马懿沉吟了一阵,不禁面现隐忧:“可是,叔父大人,您是知道的,我司马家在这八万中原步骑当中安插了九十三名百夫长以上的重要‘死士’。他们是我司马家潜伏在曹军内部的骨干力量,轻易折损不得啊。” 司马徽闻言,脸上浮起了淡淡的笑意,又从腰间解下一个大红葫芦来,托在掌上递了过来:“仲达顾虑得是。这一点,为叔亦已有了预防之策。为了避免他们也被传染上‘血阴蛊’之疫,为叔特意炼制了一百多颗‘鹤心丹’,可解百毒。待会儿就让牛恒、牛金他们拿下去向这九十三名重要‘死士’按名发放,确保他们的生命安全……” 司马懿的眉头这才稍稍舒展了一些。他的目光往那只银壶上一投,有些诧异地问:“那么,请问叔父大人,您接下来如何将这‘血阴蛊’投放到曹操的那四万水师当中去呢?” “哦,仲达有所不知,这种‘血阴蛊’须得散播于水域之中才会伤人于无形。也就是说,只要接触到生水和饮用生水的人都有可能会遭到它的噬伤。为叔会将这些‘血阴蛊’散播到江陵东面的六百里‘云梦泽’和‘洞庭湖’两处,曹操的四万水师一旦经过那里,就一定会感染上这种蛊毒的。到了那时,曹操的‘南征全胜’之梦必将成为一纸画饼矣。” 说到此处,司马徽眉目间喜色洋洋,兴奋之情溢于言表,仿佛已是稳操胜券一般,乐不可支。 司马懿瞧着银壶水面上那些以妖异诡秘之姿扭来跳去的“血阴蛊”微虫,目光里仍掩不住有一丝忧郁之色:“叔父大人,非得用此毒物克敌制胜不可吗?咱们不能想出更好的办法削夺曹军水师的战斗力吗?” “唉!仲达真是君子心肠啊!可……可是,要想削夺曹军水师的战斗力,目前看来只有采用这‘血阴蛊’疫毒之法是最实用、最快捷、最有效的啊……”司马徽缓缓转过身去,举目投向那窗外无边的沉沉夜色,语气里也透出一股浓浓的苍凉悠远,“唉……为了我司马家‘异军突起、后发制人、扭转乾坤’的千秋大业,也顾不得有这许多的‘妇人之仁’了!这一切的阴祸和罪孽,都由为叔一肩担下吧!” 五、憋屈的蔡瑁 这几日蔡瑁颇有些心绪不宁,本来当初他和蒯越一起说服刘琮举荆州全境而降曹操,心头还念想着凭借这份功绩在曹操那里应该得到丰厚的回报。然而,接下来的一连串事情却让他连连吃惊。 首先,曹操幕府中的荀攸、毛玠等元老旧臣一直对蒯越、蔡瑁他们的“降臣”身份有所鄙视,暗暗排抑不已,连他二人联名呈上的荆州各郡官吏人选推荐名单也被搁置不纳,至今还锁在毛玠的西曹署桌屉里成了一张废纸。这倒也罢了——谁让他们是手握实权的丞相宠臣呐! 其次,待到蔡瑁和蒯越策动长沙郡郡丞韩玄临机反戈,刺杀刘磐,举城归附之后,非但没有给他俩目前的境遇带来多大的改善,反而将他俩推到了更大的困窘之中。蒯越竟被朝廷以一个“百里亭侯”的升调令凭空召去了许都,这让蔡瑁顿时如失心膂智囊;紧接着,他的外甥兼旧主刘琮,又被曹操突然转调为青州牧。到了这个地步,蔡瑁再傻,也看得出曹操是在对荆州人事格局进行全面的“洗牌”了。而且,以自己和蒯越为代表的荆州本地世族势力是很明显地遭到了强硬有力的打压了。 至于目前曹操对自己表面上似乎还是显得那么优礼有加,那也仅仅是因为自己乃深谙水战多年的荆州水军统帅,而曹操又一时无法从他麾下的中原旧部中找到合适的人选来替代自己罢了。他毕竟还需要自己这个荆州水师都督指挥那四万水军去对付江东的孙权、周瑜他们啊!至于将来帮助曹操扫平了江东之后会是怎样,蔡瑁简直不愿再多想下去。自己会不会重蹈蒯越的旧辙,也被曹操用轻飘飘一纸“诏令”给调到许都去当个“有名无实”的高级闲职呢? 然而,心底埋怨归埋怨,蔡瑁却丝毫不敢形之于色。这个曹操可不像那个宽厚迂缓的刘表和少不经事的刘琮那么容易侍候啊!他的刚决明肃、驭人多方,不知比刘表、刘琮厉害了多少倍去!自己哪里还敢在他手下耍弄什么“手腕”哟!只有扎扎实实埋头干出一番业绩来,或许才能讨好得了曹操,才能保住自己眼前的地位和实权不遭削损。换言之,自己好好替曹操在江东孙氏面前一炮打响了“荆州水师”这张牌,也许曹操就能以功为本,赏罚分明,给自己一个应得的爵赏罢?现在,如俗谚所讲:“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也只能作如此之想了。 不过,这一切都还不是蔡瑁眼下最头痛的。他最头痛的不可能是这些郁闷的情绪,而是最现实的问题。四万曹军水师一过云梦泽、洞庭湖,其中不少士兵就开始莫名其妙地闹起病来。早先是寻常的打喷嚏、咳嗽、流鼻涕。只因行程紧迫,军队不敢耽误,大家强忍着病痛往前驶进。结果,越往前行越不对劲,患病的士卒一天比一天增多,症状也一天比一天愈加严重——腹泻、呕吐、痉挛、疲软无力等接踵而来!这让蔡瑁大惑不解。但他毕竟在荆襄之域统领水师这么多年,一个基本的常识还是有的,这种“血吸虫”疫病的发作高峰期一般是在气温较高的三月至八月之间,哪里听说过寒冬十月还有这种疫病发生的?而且,自己的这些水卒都是荆州本地人氏,早习惯了这里的水土气候,怎么会凭空患上这种疫疾? 没办法,为了控制疫情泛滥成灾,蔡瑁只得根据以往的经验教训,严令部下各舰水军们在汲用江水之时务必煮沸之后方可饮用,时刻牢记“病从口入”的警诫而不可违逆。同时,他也向江岸上一道同步行进的曹军九万步骑发去了警讯通报,提醒他们也要注意防疫治疫,并行文要求曹操速调“随军医师队”进行诊救。 就在这样的磕磕绊绊之中,十月二十一日凌晨寅时末刻,在蒙蒙白雾的笼罩之下,曹军四万水师共四千二百艘战船终于抵达了江夏郡最西端的蒲圻县渡口处。再往前行驶四五百里的水路,就是夏口城了。然而,蔡瑁他们也许没有料到,就在这个表面看似风平浪静的蒲圻渡口附近,早有一张天罗地网已然密铺暗布,正张开了“血盆大口”,等待着他们迷迷糊糊地一头钻进网来! 六、周瑜的战船 蒲圻渡口前面三十里处有一个回龙湾,乃是凌芝河与长江的交汇口。这回龙湾为两岸青山交错相夹,甚是隐蔽难觅。湾腹深处,有一艘艘艨艟、斗舰和走舸正排成方阵严阵以待。 但见当中一座五层楼高的巨型战船之上,桅杆上飘荡着的“左将军刘”四字战旗在阵阵江风的扯拽之下猎猎作响,犹如一头不甘蛰伏的玄豹一般腾空翻跃。这座战船的船楼分为四层,各有用处。或为瞭望之台,或为议事之所,或为饮食之居,或为箭矢之库,功能齐备,毫无遗缺。而这艘庞然大物最厉害的作战利器便是那十三架高大拍竿、十六顶强弩箭楼,它们分布在船身四侧的要位之上,高耸入云,居高临下,攻击起来声势夺人。 楼船顶层的指挥平台之上,站着诸葛亮、鲁肃二人,还坐着另外一位青年将军。那青年将军身形甚是挺拔秀颀,面若满月,眉如双剑,眸似寒潭,唇若涂朱,一身银鳞铠甲,更显得英气勃勃,清逸绝尘。他此刻正微微俯身抚着香几上一张锦瑟,指尖摁动之处,乐音缕缕倾泻而出。忽而若清溪潺潺,忽而若鹊鸣叽叽,忽而若柳丝缠风,忽而若松涛叠叠,宛转之间耐人寻味,直抒之际突兀奇崛,委实妙不可言! “周都督之瑟音流丽畅达,悦耳至极,令人听得如沐春风。”诸葛亮仿佛颇有会心之得,轻轻摇动手中鹅毛扇,笑道,“千军万马当前,而周都督竟能澄心定虑,静若止渊,手下锦瑟抚得一丝不乱、一韵不差——这一分坦然自若、从容不迫的心境,超越亮等远甚。” 原来这位青年银铠将军正是江东大都督周瑜。他听罢诸葛亮此言,当下深深一笑,停瑟而起,负手望向回龙湾的湾口之处,徐徐言道:“孔明过誉了。昔日西门豹佩韦以缓己,董安佩弦以自急,正与瑜今日之抚瑟以自镇其意相仿,皆是假外物以警内心耳。勉力而改己身之习,终不如孔明素来静以修身,淡以养欲而来得纯熟。” 诸葛亮并不搭言,只是将手中鹅毛扇轻轻向外一拂,隔了片刻才慢慢道:“周都督效仿往圣先贤,尚能做到‘假外物而警内心’,而如今曹孟德自恃位高权重、势倾朝野,一不外假于物,二不内警于心,恐怕此番前来,终会堕入周都督的妙策之中矣!” “哦!孔明何以见得他已有败亡之兆?”周瑜好奇地问。 诸葛亮将鹅毛扇徐徐拂动,向周瑜侃侃而道:“亮近来派人潜察密伺,发现曹操已经没有原来争霸中原时那般强大了。当年冀州袁绍治下所存在的问题,曹操军中现在也应该是有的,只是程度没有那么严重罢了。如今曹操手下早已是派系林立,漩涡重重。随着曹操的地位从车骑将军、司空直到丞相步步高升,他身边的将领之权力与荣耀也随之一同上升。但是职务有高低,权力有大小,那些曹系僚属、将校们个个岂肯甘落人后?于是,为了邀宠争功,各部将领早已开始了明争暗斗。 “而且,也不仅仅是武将们卷入了内斗之中,只怕那些谋士文臣们亦毫不例外,难以幸免。武将们争功,只能是凭着实打实的战绩来一较长短,而谋士文臣们之争,则迥然不同。俗谚云:‘自古名士出豪门,从来儒臣在世家。’每一个智士文臣的背后,都或有形或无形地连接着一个门阀家族的诸多利益关系。为了能够替自己背后的家族争得更大的利益,他们互相之间也会勾心斗角,你追我逐。只不过,他们比武将们更为懂得韬晦之术、揣摩之技、隐蔽之道,所以争斗之间并不像武将们那般明显,却要阴险得多、激烈得多、残酷得多。他们都在暗中窥伺对方,都在潜心观察曹操的喜怒爱恶,都在暗中期待别人有所失误,都在等待机会给自己的对手‘踹上一脚’,都在努力使自己表现得比别人更能博得曹操的好感。 “正因如此,私欲泛滥,暗争不休,才会使曹军并非像表面看上去那么强大。有时候,为了争夺功绩,他们甚至不惜损人利己,以私废公。这,就给了咱们刘孙联军乘隙而击的种种机会。” 周瑜听得频频颔首,轻轻叹道:“孔明年纪虽轻,然而对世态人心的洞察竟是如此细致入微、明敏练达,瑜甚是佩服。” 正在这时,楼梯处“噔噔噔”冲上来一名亲兵,径向周瑜屈膝跪地禀道:“启禀周都督,前方斥候来报,曹军水师先头部队已经抵达蒲圻渡口!” 闻得此报,周瑜双眸顿时粲然一亮,开口便道:“很好。没想到曹军水师这么急着便自己前来送死了——”说着,他忽又转过头来,看向诸葛亮,仿佛是十分客气地问了一句,“诸葛参军,您有什么妙计襄助周某吗?” 诸葛亮双手一拱,脸上的笑意仍然是淡若秋水:“周都督早已是成竹在胸,智珠在握,亮焉敢献丑?” “诸葛参军何必这般自谦?”周瑜朗声而笑,笑声一停,便向那亲兵径直下令道,“着黄盖、甘宁两位将军各率本部舰队先行奇袭!” “禀告蔡都督:前方十里处发现有舰队袭来!”曹军斥候向蔡瑁疾声禀道。 “舰队?他们打出的旗号是哪一方面的?”蔡瑁听了,心头不禁猛的一下抽紧了! “他们船上挂起的是‘主公刘’的旗号。” 原来是刘备手下的水卒啊!蔡瑁心中暗暗一松,陷入了沉思之中。刘备的部下确有一万水师,但是他们的战斗力到底如何,他还有些摸不清楚。难道从汉水方向前去牵制和围剿夏口城的张辽、徐晃等北路大军居然没有封禁住他的水师?在这个两面受敌的节骨眼上,刘备居然还有余力分出这支水师到长江上面来拦截自己这浩浩荡荡的荆州水师,他确也是活得不耐烦了! 对于这位名震四海的刘皇叔,蔡瑁是有些感情复杂。这位刘皇叔的命运蹉跎是不必说的了,非但征战了大半辈子鲜有胜绩,甚至凄惨得一块地盘都没有。即便是在新野城那个弹丸之地待了六七年,他亦时时被同宗皇亲刘表猜忌着、提防着。以前刘备到襄阳牧府向刘表请示有关事宜时,自己也曾见过他几次。这位刘皇叔挂着左将军、宜城亭侯、豫州牧等一串官衔,秩品虽说是大得出奇,但见了自己这个只有比千石(汉代官制等级中一种)官阶的牧府司马还不是跟下人一样点头哈腰地恭敬得紧?想一想他的境遇,实在是凄惨。这也正是自己和蒯越一直不看好刘备的地方——除了关羽、张飞、赵云那几个有勇无谋的莽夫,谁愿跟着他这个命运多舛的刘皇叔一道颠沛流离?他福薄、运衰、势弱,是托不起我们荆州蔡氏、蒯氏这样的名门世族的鼎盛未来的。现在,他居然不自量力,还敢派遣水军来阻击我们。没办法,这可是他自己送上门来的一道“大菜”,我蔡瑁得把它们一锅端了,拿到曹丞相那里给我蔡家换一个锦绣前程。 站在蔡瑁左手边的曹军水师督军于禁看着他脸上阴晴不定的表情,迟疑着问道:“蔡都督有什么顾虑的地方吗?” 蔡瑁瞧了一眼于禁,想到他是曹操身边的亲信爱将,急忙客客气气地用一种商量的口吻讲道:“唔……是这样的,于将军,既是刘备手下水军来袭,蔡某自信还是有几分把握敢与他一战的。只是我军近来疫疾流行,战力削弱,此刻尚还不宜将全军投入此战之中。依蔡某之见,不如拨出前锋舰队共三百八十艘战船和九千四百水卒,先行迎头痛击刘备余孽!于将军意下以为如何?” 于禁听了,没有即刻作答,而是在自己心底暗暗盘算着蔡瑁的这番话。他名义上是个“水师督军”,实际上和每一艘荆州战船上派驻的曹军“水师护军”们一样,都是被曹丞相派到这支水师里执行监察督责之职的“眼线”。他自己也很清楚,那些所谓的“水师护军”军官和随身亲兵们都是曹军的青徐陆卒下水驻船,虽然他们也号称在“朱雀池”、“玄武池”、颍水等地方接受过水战操练,但实际上在风高浪急的大江面上,他们几乎连站都站不稳,不少士卒至今只要船一开立马就吐得稀里哗啦。甚至有些荆州方面的本地水军将校们反映,这些实际行使监军职能的曹军军官们纷纷利用手中职权要求他们放缓航行速度,以此减弱他们的晕船反应。再加上荆州水师内部也有多人患上了一种急性疫疾,真要全军投入一战,最多也只能发挥十之六七的战斗力。倒是蔡瑁这时的计策讲得切实稳妥一些,以九千余名水师劲卒、三百多艘中型战船作为大军前锋先行迎战,一则可探虚实,二则可进可退。 想到这里,于禁重重地一点头:“行!就照蔡都督的命令去办!” 七、回龙湾偷袭 比起荆州水师那有如三间房舍般大小的中型舰船来,江东方面先锋大将甘宁所率的艨艟舰队就像一条条灵猾异常的黑鲨,破开重重波浪,冒着敌人密密集集的箭雨,以风驰电掣一般的速度疾冲前来。 来自益州巴郡临江县的甘宁原本乃是江洋大盗出身,平生热衷的就是打打杀杀,常常率人在江面上抢劫过往商船,将抢来的绸缎做成船帆,非常招摇,号称“锦帆贼”。但甘宁也颇有水战技击之长,曾经投在刘表部将、江夏太守黄祖的帐下,但郁郁不得重用,便又改投在江东孙权麾下。结果孙权察觉他确有过人之能,马上放手任用,一旬之间由千夫长、偏军校尉而提升到先锋大将之职。而甘宁因为幸逢明主,便也感恩戴德,一意要立战功以酬孙权——而这次在“回龙湾”处与曹军水师即将展开的狙击之战,就被他看作是报答孙权提擢之恩的最佳机会。 一舟当先的甘宁一头穿进了敌军的船阵之中,他瞧着离自己的艨艟最近的一艘敌舰之上高悬着一面写有“夏侯”字样的旗帜,便料定这是一位军秩至少在千夫长以上的曹军将官所乘之船。于是,他举起右手向脑后一招,舰上的水卒们见状立刻木桨翻飞,快如闪电地划着艨艟斗舰朝敌船边上贴了过来。 眼见得已靠近敌船船舷还有一尺之遥,甘宁把手中大刀叼在口中,微蹲在船头处暗一提气,整个身躯犹如灵猿一般飞扑而上,“哧溜”一下就蹿了过去。 他身在半空,大刀已操在手中,舞成白晃晃一团刀花,双脚刚落在甲板上便狂劈猛砍开来。惊觉过来的曹兵们在颠簸的甲板上大呼小叫着摇摇晃晃地围拢过来,准备将他乱枪刺倒——不料甘宁的身体敏捷得如同猴子一般,一扭一拐之间就避开了对方数柄长矛的劈刺,他随手“刷刷”几刀便砍翻了几个扑近上来的曹兵。而他的身后,那些从跟着他做水贼当强盗时便开始在江面上踩着刀刃混生活的江东水兵们,已经纷纷跳上船来,疾速地加入了战团。 这艘荆州战船上的水军护军校尉,正是那个在长坂坡被张飞一嗓子震得一头栽下马的夏侯儒。他此时正被江涛颠簸得“哇哇”直呕,蹲在甲板上吐了一地,五脏六腑都似翻转了一般难受至极——如今又看到甘宁他们一个个拼杀之际仍是那般的生龙活虎,简直是吓得魂飞魄散!仓皇之间,他趴到船舷边上拼命朝着离自己最近的那只曹军战船挥手呼救起来:“子丹!子丹!快来救我!”曹真在邻船上听得分明。他不似夏侯儒那般晕船,对船上的颠簸也适应得比较快,这时一见到夏侯儒这边的窘状和困境,急忙命令荆州水兵火速划船靠拢过来援救。然而,夏侯儒船上那几个江东水卒在甘宁的指挥下早已抡起钢斧“叭叭叭”将船底一连劈破了三四个大洞,滚滚江水从那些洞中“哗哗哗”猛灌而入! 而后,甘宁一声呼哨,众江东水卒应声随着他一齐如飞鱼般倒翻出去,跳回了自己的那条艨艟斗舰之中——他们又飞快地划起船桨,杀向了下一个目标,只留下夏侯儒在远处那凄厉的呼救声和曹真震耳的叫战声被一阵阵江风吹散吹远…… 江东老将黄盖这边,却是将一百艘艨艟斗舰列成一个巨大的方阵,前面几排的斗舰船头都是尖如利刃,上面包裹着坚厚异常的铁皮。在黄盖的挥旗调度之下,它们就像一头头悍猛绝伦的犀牛一般往前横冲直撞过去!“咔嚓嚓”“砰嗒嗒”……震人耳膜的巨响此起彼伏,一艘艘曹军战船被坚锐难敌的江东斗舰船尖撞出了一个个斗大的窟窿,然后一幕幕江水倒灌、船体下沉的悲剧重复着不断地上演。 蔡瑁在旗舰上直瞧得两眼通红,双拳紧握得就快要捏出血来——他怎么也没料到,刘备部下的水卒竟有如此强悍,如此灵敏的战斗力!自己的那些中型战船竟被他们逼得团团乱转,也被他们打得狼奔豕突。他对它们几乎完全失去了调度之力与协调之能。他跺着双脚朝传令兵们叱道:“即刻传令下去,全军收缩战线,迅速集合聚拢,各船之间首尾相连,不留空隙,同时结成龟形舟阵,放箭抛石御敌于外围。必要之时,各队可以三敌一,以船撞船,拼个鱼死网破!”他这时已经想清楚了,面对如此灵活迅捷的敌舰,只有进行残酷的“恶性消耗战”,才能真正折损他们的元气! 就在他几乎是嘶哑着声音喊出这一串命令时,一直在他身边黯然站立的于禁突然伸手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肩头。 蔡瑁气咻咻地扭头一看,却见于禁和那几个传令兵仿佛都似被钉在了甲板上,他们的眼睛都直勾勾地盯着东北方向的江面,浑身上下就像打摆子一样几乎不能自抑地颤抖着。 蔡瑁一愕,急忙顺着他们的目光看去,不禁也呆住了——随着江面上那一幕蒙蒙的雾气被缓缓破开,披着一片金晃晃的阳光,一座焰红色的“水上城堡”犹如巨鲸一般正渐渐崭露而来…… 他张大了嘴巴,喃喃地自语道:“哎呀呀——坏了!坏了!” 那座“焰色城堡”在众人的视野里渐渐放大,渐渐彰显出了它的庐山真面目…… 那是一艘庞大的舰船……一艘足有五层楼高的巨舰! 在它的背后,二十余艘稍小一些的楼船也缓缓凸显而出…… “那……那是什么船?”于禁的声音颤抖得异常厉害——和那艘巨舰相比,他们曹军的中型战船只能算是巨人面前的小孩。 蔡瑁的脸色惨白,凄然笑道:“怪不得今天这些艨艟来得这么刁钻!原来他们都不是刘备的水卒,而是江东水师啊……” 突然,他蓦地提高了声音,用异常响亮的嗓门掩饰着自己内心的极度恐慌:“于将军——你知道么?这就是江东大都督周瑜周公瑾所乘的焰色五牙大舰!它也是当今世上最大的船,是我们这辈子所能见到的最大的船!” 曹军水师与江东水军在回龙湾的这一场激战整整持续了六个时辰,待到夜幕降临之际两方才各自鸣金收兵而返。 双方的结局是:曹军的前锋舰队被击沉战船一百八十九艘,击损战船一百六十三艘,伤亡水兵(含覆舟溺水而毙者)总计六千八百余人,被俘水兵一千四百人,几乎可谓全军覆没;江东方面的船队被击沉艨艟斗舰六十五艘、楼船两艘,被击损艨艟斗舰一百七十五艘,伤亡水兵(含覆舟溺水而毙者)总计二千三百余人,被俘水兵三百二十余人,基本上可谓取得了“以一换四”的战果。 这一战,沉重打击了曹军水师的士气,使得曹军水师只有退回到洞庭湖东面的乌林水寨固守。而江东水军也如一条巨蟒般追袭而至,就在乌林水寨对岸的赤壁一带扎下营寨,隔江而峙。 这一战双方的交战情形,都被当时急率数万步骑赶到蒲圻渡口的曹操及其属僚们登上一座山丘看得清清楚楚。 而司马懿正是从这场战役中深刻地感受到,江东方面在舰船械器和水战之技上的优势是当今天下无与争锋的;曹军若想征服江南、扫平吴越,必须对水战之法进行全面、深入的系统性学习与钻研。事实已经证明,单方面的兵力优势在江面水战上所能发挥的作用始终是次要的;要想真正赢取水战的胜利,不仅需要在水兵的征用和训练上“大投入、大付出、大用功”,还必须随之相应地建立起一个大而久、精而深的船舰制造体系。这一系列关于水战之法的观念,后来深深地影响了十多年后司马懿在荆扬二州主政掌兵时的许多根本性举措。以致在后来魏文帝黄初年间兴兵伐吴之际,他留守许都期间指挥从各地征召的数千能工巧匠,在颍水河上一口气接连建造了三十八艘五牙楼船。 当时,他站在江岸山丘顶上的高岩处,也遥遥望见了那个在五牙楼船旗舰的顶台上,站在诸葛亮身侧的江东大都督周瑜。他那玉树临风般的英挺身姿,镇静如山的恢宏气度,犹如一道灼亮的电光远远照进了司马懿的心底——让他又一次禁不住深深感慨这六合之内的人才之富与俊杰之多!原来,这万里江山的大舞台上,在东西南北大大小小的角落里,都有着各种各样丝毫不次于自己和诸葛亮的英杰奇士。他再一次深深地感觉到了自己身处这浩浩茫茫宇宙间的渺小与平凡!看来,这场大江之上的精彩水战,那位如同皓月当空般耀眼的“主角”,将永远属于这位善于琴瑟之技、风流倜傥的江东美周郎!而自己和诸葛亮,都将只能是退隐幕后,成为一个把明亮的光环投注在周瑜身上的配角。毕竟,站在时势的前台之上,把水师之战的这一片精彩的天空灿然照亮的,除了周瑜之外,似乎不会再有其他合适的人选了…… 一、蒋干来了 回龙湾水战之败,令曹操暗暗有些沮丧。虽然他表面没有显露出任何不当的情绪反应,也没有对蔡瑁的轻敌冒进、指挥失策进行任何的责任追究,但是他却亲自拟令要求蔡瑁、张允、于禁等水军将领进一步吸取教训,进一步加大水军士卒协同作战的训练强度,希望他们能够迅速摆脱失败的阴影,迅速发展壮大起来,迅速适应复杂的水上实战需要。 而且,曹操对许都后方情势的担忧也一日浓似一日:自己和孙权、刘备都不一样,他们只需要对自己负责,而自己头上却还顶着一个汉室朝廷,朝廷里却还坐着一位皇帝。上一次赵彦行刺曹丕未遂,这就足以证明朝廷里和他离心离德的异己们的气焰是多么嚣张了!他们如果探知了回龙湾失败的消息,还指不定又会使出哪些阴招来陷害自己曹氏一门!唉……自己真的不能再输了,大汉天子的名分已是不能再用了,但绝不能再让那个用无数个胜利堆砌起来的“战无不胜”的“神话”也被打破……他们都是被自己的赫赫战功、神武之威所震慑住的啊!一旦自己不能再给予他们足够的震慑,后面的事情可就麻烦得很了。 为了转移自己的思绪,曹操站在水寨塔楼高台之上极目远眺。一望之下,他这时才真正明白了此处北称“乌林”、南唤“赤壁”的原因。从他的左面过去,沿岸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松林,那墨黑浓密的树荫蜿蜒绵远,一眼看不到尽头,虽在寒冬犹是叶色鲜艳。右边则是一带红彤彤的山崖,就像一堵由鲜血凝结而成的城墙,往东横列而去。而那山崖下,却有数不清的江东战船如同过江之鲫般从下游纷纷驶来,不断地集结排列着。那些江东工兵们如同蚂蚁一般,忙忙碌碌地构建着营寨栅栏及堡垒哨楼等,桨声、锤声、凿子声、号子声不绝于耳。 “蔡将军,你对下一步迎敌方略有何高见?”曹操收回了目光,看向了站在高台一角的蔡瑁。 因为打了败仗,蔡瑁再也不像以前那样在曹操面前随意自然了。他听得曹操问话,忽然觉得手脚似乎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摆放了,摸着后脑勺嗫嗫地说道:“这个……这个……我军水师内部疫疾横行,不少士兵病得不轻,作战不力。还请丞相大人速速让江陵大营那边调来医师队诊救才行。” 众人听了一愕:这也算是“下一步迎敌方略的高见”?看来,这个蔡瑁如今是力图自保而无力向外扩张了。 “唔……欲攘外,必先安内。”曹操缓缓点了点头,向站在自己左手下侧的兵曹从事中郎司马懿问道,“三日前你们兵曹不是已经用六百里加急快骑向荀军师那里送去了疫情求助报告了吗?怎么?江陵那边还没回复?” 司马懿恭恭敬敬地俯身答道:“属下刚刚收到荀军师那里的回复,他昨日就派出了以神医华佗、高湛为首的医疗队,正急速往这里赶来。” “很好。有华佗、高湛等名医前来,这些水卒的疫疾就应该能得到控制了吧?”曹操望着赤壁周营的方向,喃喃而道,“待得他们休养调息、恢复元气之后,本相便要横江而过,饮马吴越,荡定扬州!” 贾诩、毛玠、司马懿、夏侯渊、曹纯、于禁等在旁听得分明,齐齐躬身祝道:“丞相大人神武超世,雄才天纵,量那周瑜小儿、诸葛村夫有何能耐抗衡?不日必将束手归命矣!” 曹操哈哈大笑,胸中复又豪情顿生,扬声而吟:“丈夫处世兮立功名,立功名兮慰平生;慰平生兮顺天命,顺天命兮登紫极!” 他正吟之际,斜眼一瞥,见得塔楼梯口处疾步奔上来亲兵侍卫长吴茂,站在台栏边拱手作礼,似有要事禀报。曹操转头向他看去:“何事?” “启禀丞相,江淮名士蒋干蒋子翼先生持臧霸将军的介绍函自合肥而来,赴到南征大军帐下效力。” “蒋干?你们认识此人吗?”曹操转头向贾诩、毛玠、司马懿等人问道。 “回禀丞相大人,蒋干此人,玠曾经听闻王朗大夫谈起过。他似乎是江东鸿儒秦松的得意门生。”毛玠回忆片刻,终于想了起来,“据说他的口才应变如神,独步江东……” “很好,那就请他上来罢。”曹操当下坐回了榻席之上,向外将手一摆。 吴茂应了一声,匆匆下梯而去。 过了一盏茶的工夫,从楼梯道上缓缓上来一位峨冠博带、雍然自若的中年文士。他径直走到曹操榻前八尺开外,稽首一礼,面现恭色:“在下九江郡儒生蒋干,拜见丞相大人。” “快快请起!久仰蒋先生大名,本相今日幸会了——”曹操急忙从榻席之上起身来扶,含笑应道,“却不知蒋君此番前来,有何指教?” “丞相大人一派亲贤下士的周公之风,令在下钦佩不已。”蒋干顺势而起,拱手而答,“在下此番前来,非为在下一人而来,亦非为丞相诸人而来——” 他此语一出,贾诩、毛玠、司马懿、夏侯渊、曹纯等相府僚属不禁面面相觑。这蒋干的话一开口便讲得有些怪怪的——他非为彼而来,非为己而来,所言岂不荒谬也? 迎视着曹操一片愕然的目光,蒋干不慌不忙地补充道:“其实在下此番前来,乃是为天下苍生而来,在下心中念念所存者,只盼丞相大人一统六合,匡复汉室,拂净高穹之云翳,重洒日月之明辉,拯万民于水火之中,措天下于衽席之上也!” “这个……蒋君何褒之太高也?本相实不敢当。”曹操听了,神情微微一怔,复又捋髯而笑。 贾诩在一旁忽然开口插话道:“蒋君,本座乃凉州寒士贾诩,这厢有礼了。据闻蒋君之师父乃江东名儒秦松先生,那日柴桑城中‘群儒舌战’之事,想必蒋君亦有所耳闻矣!却不知以秦松先生之通才博识,为何竟不能在柴桑孙府折服诸葛孔明,以致今日他竟借来江东水师阻挠丞相大人一统四海之伟业?” 蒋干一听,心头顿时暗暗一跳。这曹府之中,果然是陷阱重重!自己刚一踏足进来,这个贾诩就跳出来给自己一个下马威!哼!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于是,他面色一定,侃侃而道:“贾大人您有所不知,人生世间,智者自智,愚者自愚,贤者自贤,鄙者自鄙——正如聪明多智之贾大人不能摇身一变而成有勇无谋的张绣将军,有勇无谋之张绣将军不能摇身一变而成聪明多智的贾大人!柴桑孙府‘群儒舌战’大会之上,张昭、顾雍等老朽听信诸葛亮之蛊惑而执节不终,半途易心,秦先生也无可奈何。而今秦先生已辞官归乡,不再过问江东之事。在下却不愿效仿秦先生这等隐志自高之举,故而赶来此处,完成秦先生平生未了之志,襄助曹丞相兵不血刃,扬帆而下江东六郡八十一县!” 毛玠听罢,脸色微变:“蒋君的口气好大!以蒋君之才,堪与诸葛亮为敌否?不然,凭尔之能,何敢狂逞于丞相大人面前?” “这位大人此言差矣!诸葛亮不过一名过其实之庸儒耳!岂能与在下相提并论乎?”蒋干哂然一笑,撇嘴道,“他素来自称乃管仲之器、乐毅之才,那管仲辅佐齐桓公,一匡天下,称霸六合;那乐毅凭借弱燕小国之资,一举连拔齐国七十二城——皆是济世匡时之真丈夫也!而诸葛亮恬不知耻,引为己喻,在草庐之中不事耕耘,但以炎炎大言蛊惑人心;便是出山归附刘备之后,他亦无奇谋妙计以弼之。当日王师南下,他也唯有与刘备弃甲抛戈,望风而窜!此人上不能报刘表以安庶民,下不能随刘琮以归朝廷,辅刘备则弃新野,走樊城,败当阳,奔夏口,惶惶若丧家之犬,竟至乞食于孙权门下、移祸于江东父老!诸君请看,他哪有一分一毫堪称管仲之器、乐毅之才?” 虽然贾诩、毛玠、司马懿都听出他这席话里偏激之意太盛,嘲讽之气太浓,虚浮之语太多,但他这毕竟是在为曹军放口痛骂诸葛亮啊!谁会傻到跳出来与他辩论呢?于是,一个个只得笑而不语。 曹操却是听得心花怒放——这蒋干站在他面前狠狠骂了一通诸葛亮,也算是替自己出了一口恶气。他笑罢之后,眉头一皱,徐徐又道:“江东周瑜精通水战,用兵诡异,蒋君可有对策否?” “周瑜何足道哉?他不过是一介虚有其表的风流郎君罢了!曹丞相您有所不知,昔日蒋某在会稽郡‘万源书院’读书时,鲁肃、周瑜皆为蒋某之同窗好友也。” “哦?原来鲁肃、周瑜竟是蒋君的同窗好友?却不知他二人堪与蒋君为敌否?”曹操愕然而问。 “这个……当时‘万源书院’里曾有一段流言:‘据险把关真子敬,跨江水战佳周郎,舌灿莲华奇子翼’——他二人与蒋某谈兵论战,一向是屡落下风,心服口服!丞相大人勿忧,你只需用一舟数仆送得蒋某过江而去,蒋某定能说服他俩束手归服!” 听罢蒋干这番话,曹操抚着虎髯,陷入了长长的沉吟之中。且先不谈这蒋干的话有多大的可信度,但就此刻派遣蒋干过河劝降周、鲁二人这事儿本身亦已值得推。几日前自己的水师刚刚在回龙湾处被周瑜的伏兵打得大败,今天本相便要派遣蒋干前去劝降。倘若蒋干所言有虚,岂不会让周、鲁二人嗤笑自己无能而出此下策?当然,劝降招抚之策亦不是不可施行。但一定要因时制宜,伺机而发。现在肯定不是派人前去劝降招抚的最佳时机。总得等到自己手下这些水卒休养调息,恢复元气,重振雄风再在江面上扳回一场胜局之后,方才可以顺势冠冕堂皇、威风八面地派出蒋干到对岸去劝降招抚——那时节应该才会是大有成效啊! 将这一切想透彻之后,曹操便面露微笑,迎向蒋干热情万分地说道:“哎呀!蒋君从合肥城那边一路来得辛苦,还是先在本相营寨之中好生休息几日。以蒋君舌灿莲花之妙才,若要劝降周瑜、鲁肃二人,也不必急在一时。本相现在倒很想听你讲一下柴桑孙权方面的一些情形……” 二、欲破曹军,须用火攻 夕阳渐渐西沉,最后一抹晚霞也徐徐淡去,天空变得一片墨蓝。 赤壁这边高崖的瞭望台上,周瑜和诸葛亮并肩而立,身后站着黄盖、甘宁、程普等众将。 “都督前几日于回龙湾大胜曹贼。”诸葛亮仍是轻轻摇着鹅毛扇,含笑道,“今日亮要奉赠给您一份特别的贺礼。” “难得孔明如此慷慨豪爽,却不知是何贺礼呀?”周瑜面色微动,缓声道。 “这个时候还有些看不清,待到天色全黑了,都督就能一睹它的华彩了。” “哦?是明月当空,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之美景吗?诸葛君,你们身为文人雅士,总是免不了这一股酸得让人掉牙的闲情逸致……”周瑜呵呵地笑着,却也不怕诸葛亮反讥他弹瑟抚琴亦是“附庸风雅”。他无意中往对岸那边一瞟,目光顿时仿佛被什么东西拉直了,他望见对岸曹军一座座营寨正陆陆续续开始点灯,转瞬间刚才还是一片黑黝黝的长江对岸已经变得灯火辉煌,几乎映亮了大半边的夜空——江面也被他们的灯光照得亮如明镜!那一片煌煌灯光沿着江岸一直绵延向西,足足有十余里之长,简直让人看得两眼发花。 诸葛亮瞧着周瑜微微惊讶的样子,仍是面不改色,淡淡说道:“周都督看到亮精心赠送的这份特别的礼物了吗?” 周瑜没想到曹操队伍真的竟有如此浩大,恐怕有十四五万人马也不止。若是除去那长江天险和自己的水战之技,在陆地上和曹军相逢,自己手下这四万士卒只怕就会被曹操打个落花流水。他默然看着对岸,对诸葛亮的话不闻不答。 这时,程普却开口了:“多谢诸葛先生的提醒了。不错,曹贼人多势众,我等虽在回龙湾小胜一场,却也不足为恃。不过,曹贼纵是再来个十万八万,我等江东儿郎拼了性命亦定教他们有来无回!” 听到程副都督这么一说,黄盖、甘宁等也附和着嚷了起来:“就是就是!他们兵再多,也都是下不得水的旱鸭子——只要是驾船渡江来攻,那就是来一个,杀一个,统统都是送死!” 诸葛亮清清朗朗的声音如同利刃破纱一般轻轻穿破了他们为自己提气鼓劲的叫嚷:“不错。江东水师在大江之上,确是驰骋无敌。不过,曹贼手下掌管水军的将领蔡瑁、张允,均是熟悉水战的荆州名将。他们会极力帮助曹贼训练水军以抗衡江东诸君。或许他们训练出来的水军实战能力远远不及江东水师,但他们只要被训练到‘以数敌一’的水平,仗着船多势众然后拼命大打消耗战——诸君又能奈其何?” “这……”程普、黄盖、甘宁等不禁张口结舌,面面相觑。 “所以,咱们务必要赶在曹军水师彻底训练成功之前,另谋妙策,出奇制胜啊!”诸葛亮悠悠叹了一口气。 周瑜斜眼看了他一下,发觉他虽在喟然叹息,眉目之际似乎毫无忧郁之色。周瑜心底暗一转念,便向身后微微一摆手。程普、黄盖、甘宁等人会意,立时告辞退了下去。 待他们退下之后,周瑜才转脸朝向诸葛亮微微一笑说:“孔明,内子在镇江府中腌制了一筐鲈鱼干,味道倒还勉强可以一尝,待会儿瑜让人送到你帐中去,还望笑纳。” “多谢周都督的美意。”诸葛亮闻言,敛容一礼,“尊夫人亲手腌制出来的鲈鱼干必是鲜美无比,亮现在是心一念及而口舌生津矣!” 周瑜哈哈一笑:“这个自然。瑜敢担保,孔明若是吃了内子腌制的‘鲈鱼干’,必会余香绕舌,三月而不知肉味矣!” 诸葛亮也放声而笑,眼角都几乎笑出了泪花来。 “对了!诸葛君——你不会是把区区一个‘提醒注意曹贼势大’,就算作是给瑜等回龙湾大捷的‘特别礼物’吧?瑜可不信。若是这样的‘贺礼’,似乎未免太轻了。”周瑜把话又绕了回来,含笑轻轻“点”了一下。 “聪明莫过周都督啊!”诸葛亮用鹅毛扇轻轻拍了拍自己的额头,脸上笑意由淡而浓,“这样吧,亮心底里一直有一个问题很想请教周都督。” “请讲。”周瑜又恢复成了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 “依亮之所见,都督麾下那些艨艟斗舰是那般的灵活机动,好像泥鳅一样不易捉摸。却不知那日在回龙湾一战,您为何不让它们乘隙穿插进曹贼船阵之后,伺机利用火器、烈炬、焰硝等投而焚之?” “唔……孔明你所讲的这种招数确是切实可行的一条良策。”周瑜眉角处的笑意一掠而隐,语气倏地轻轻一转,“不过,本都督此刻暂时还不想采用。” “为什么呢?” “本都督胸中的抗曹方略有必要全盘告知于你吗?正如你诸葛君胸中的抗曹方略可曾全盘告知于瑜了吗?”周瑜的话语听起来仿佛是很温和而委婉的,细细咀嚼之下,里面却包裹着一股剑锋般的犀利。 “周都督何必这么‘惜字如金’呢?”诸葛亮笑得十分可亲,“言犹未尽,并非是待客接礼之道!为了抗曹大计,亮在周都督面前从来都是无私无隐的!” “好了!好了!”周瑜终于忍俊不禁,笑道,“瑜这就告诉你吧,这样的招数,在回龙湾一战中确实也可以一试。但周某却不希望就那样零敲碎打地小闹一场。那样非但损伤不了曹军的主力元气,还有可能过早地暴露了自己的‘秘密战技’,反而会打草惊蛇。这种‘以火奇袭’的妙招,要弄就弄它一个轰轰烈烈、铺天盖地,把整个战局一下扭转过来!” 诸葛亮认认真真地听完,这才敛起了脸上的笑容,道:“看来亮精心准备的这份特别礼物,周都督早已不稀奇了呀!亮真是班门弄斧,献丑献丑……” 然后,他的目光又凝注在长江对岸那一片灯火通明的曹军营寨,喃喃地说道:“亮这时候就忍不住在想象,倘若有一条火龙从这江面倏地窜入了对岸那一片营寨之中,那该是怎样的一幕情景呢……” 三、曹营军心已乱 华佗、高湛以及一批荆州本地医士组成的特急医疗队赶到乌林水寨见过水师当中的疫情之后,立刻向曹操提出了两条建议:一是赶紧将生病的水卒集中到一个营地里统统隔离起来,周围要严加警戒,不许这些水卒再与其他士卒接触;二是即刻以丞相手令通告水陆全军,军中饮水一律要烧开了再喝,特别是军中做饭煮菜所用的水也必须事先烧开,否则这瘟疫只怕还会蔓延下去。 曹操立刻毫不犹豫地采纳了这两条建议,以丞相手令形式原文照发给全军上下切实遵行。 在诊治那些患病水卒的同时,一个诡秘而又生动的流言私下里不胫而走。这些荆州水卒患上这一场疫疾,其实是先前逝世了的荆州牧刘表蛊害蔡瑁、张允和所有水师在阴间降下的诅咒!刘表的在天之灵一定是非常痛恨蔡瑁、张允背着他带领荆州水师卖主求荣、献州投降的,所以给了他们非常可怕的诅咒。要不然为什么这场疫疾患者十之八九都是荆州水师降卒呢? 蔡瑁和张允闻得这个谣言,也是疑神疑鬼的十分恐慌。他们突然想起了江陵城武库密室里还藏有苍梧太守吴巨当年从暹罗国(泰国的旧称)搜刮来的三十坛“朱颜酒”,传说是能驱瘟防疫的药酒,于是便向曹操禀告了上去,请他派人前去取来救治这些水师病卒们。 不料夏侯渊、曹纯等奉曹操钧命从江陵武库密室取来这三十坛“朱颜酒”后,却只给蔡瑁、张允他们分了三坛,让他们拿去救治水师营中百夫长以上的将校军官。而剩下的二十七坛“朱颜酒”则全被留作日后北方步骑防疫治病之用。 蔡瑁、张允等荆州水军将领一听大惊。三坛“朱颜酒”?这怎么够用?他们慌忙前去谏争,却仍是毫无用处。夏侯渊、曹纯告诉他们,如今一部分北方青徐劲卒和“虎豹营”骑兵也不同程度地出现了腹泻、发烧、肚痛等症状,那些“朱颜酒”是绝不能再多拨给他们一坛了。 蔡瑁、张允等事先听闻华佗、高湛和一些荆州本地医士谈起过,其实那些患上腹泻肚痛的北方陆军和骑兵都是私自从江中捞捕鱼虾龟鳖烹食解馋而伤了脾胃所致,哪里是患的什么“瘟疫”?可是无论他们怎样争辩,夏侯渊、曹纯就是闭耳不听。在一次交涉中,夏侯渊和曹纯还拍了桌子踢了席子,搁下了一些很难听的重话。后来,蔡瑁、张允又鼓起最大的勇气去找曹操,曹操却总是在该“拍板”的关键时刻“走了神”,忽然“顾左右而言他”,让他俩一直摸不着要领。 本来蔡瑁、张允就觉得自己身为降将,处处仿佛低人一等,又见曹操的态度似乎也更倾向于夏侯渊、曹纯等本族亲信,自己再去费尽唇舌苦争苦谏,若是一时惹得曹操“圣颜大怒”,哪里还有什么好果子吃?于是也就慢慢地敛了激愤之念,不敢出头再多说什么。 这一下,水师病卒们一个个都不禁心寒如冰了。看来,先前听闻曹操“爱兵如子,抚众如亲”的那些赞誉全然是假的,曹操“公正无私,不偏不倚”的那些赞誉也全然是假的,他还是偏袒自己从北方带来的旧部人马啊!他是成心要丢下咱们这些荆州水兵不管,要让咱们一个个病着等死啊!然而,他们心中纵是怀有再大的怨恨,这时也晚了。自己都已经病得是有气无力的了,便有再大的不满又能如何?拿起刀枪去奋起反抗,奋起自救吗?只怕别人派来千百个劲卒,就能把大家这近万名患病水卒一举收拾了去! ——一股混杂着绝望、怨恨、激愤、失悔、敌视等各种情绪的滚滚暗潮正在荆州水师的各个军营中酝酿着,积蓄着,涌动着…… 在遥远的许都后方,曹军水师于长江回龙湾处遭到重挫的消息,在朝廷上下引起了轩然大波。自建安六年官渡一役大胜以来,曹操的“神武盖世,天下无敌”几乎已经成了一个谁也打不破的“神话”,然而在今天,这个“神话”却被江东区区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青年将军周瑜一举击破了!这个消息,很快使曹操在众人心目中的巍峨形象崩开了一道细缝,而且这道裂缝还在暗暗扩大。 尚书令荀彧府中的育贤堂上,门窗洞开,里边却仅有荀彧与杨彪二人靠着一张方几对面而坐,正津津有味地讨论着典籍义理。 “令君大人,您认为中可有专门教人谈吐言论之诀乎?” 杨彪脸朝荀彧扬声问道,两眼与他笔直对视着——他的右手中指却从方几上的茶盏中蘸了茶水后在桌面上飞快地写下了一行字迹:“曹军水师遇挫,您对此有何高见?” 荀彧的眼光只向那排字迹略略一扫,就立刻抬起来看着杨彪,口中朗声答道:“有啊,中讲,‘可与言而不与之言,失人;不可与言而与之言,失言。智者不失人,亦不失言。’这便是绝妙的教人谈吐言论之诀啊!”同时,他也用右手中指蘸了茶水在面前的桌面上迅速写道:“曹军水师遇挫,双方战势暂会胶着,正是双方临机制变之际,谁若妄动,失之于躁;谁若僵守,失之于滞!” 杨彪看得分明,微微点头,一伸衣袖笼了上去,暗暗拂拭去了桌面上那些水写的字迹,仍向荀彧迎面而问:“令君大人此言甚是。不过,依彪之见,之中还有一处谈论言论之妙诀,其内容为,‘侍于君子有三愆:言未及之而言,谓之躁;言及之而不言,谓之隐;未见颜色而言,谓之瞽。’您以为然否?” 与此同时,他又用右手中指蘸了茶水在桌面上继续写道:“丞相大军前方陷入胶着,可是马腾将军父子内外呼应,拱卫帝室之机乎?” 荀彧疾速看罢那些水写字迹之后,口中仍是高声答道:“不错。杨太尉观书阅经可谓用心入神也!彧差点儿也记漏了这一句。彧在此将孔圣在中教人谈吐言论的妙诀之义总结如下:言而能中时,言则能中理,言而能中节,言则能中意,如此方可谓之‘能言’也。还请杨太尉指教。” 他同时又用右手中指蘸了茶水快速写道:“不知马腾将军近来可有机会能与其子遥相呼应乎?” 杨彪看完之后,微一沉吟,又呵呵笑道:“令君大人之总结精妙简当,彪受教了。彪今日有一问,之中教人立身处世之要诀须当如何总结?恳请令君大人开示。” 说话之间,他又用右手中指蘸了茶水在桌面上写道:“近日曹丕、曹洪对马府之监控似有松懈之迹,马腾将军有隙可乘矣。” 荀彧看罢,心头暗暗一阵惊讶:曹丕、曹洪怎么会在这样的紧要关头对马府放松监控呢?莫非这其中有诈?但他转念一想,如今机会难得,情势紧急,可谓稍纵即逝,纵是曹丕、曹洪图谋有诈,马腾父子也都应当硬着头皮努力试上一试了!他心念顿定,开口便道:“杨太尉,依彧之见,‘讷于言而敏于行,勤于思而慎于断,隐居以求其志,行义以达其道’,这便是中教人立身处世之要诀的全部总结。您以为然否?” 他一边说着,一边又用手指蘸了茶水暗暗在桌面上写道:“既是如此,可以一试。抓住时机,内外呼应,使其首尾难以兼顾!” 杨彪看罢这些水写字迹,哈哈一笑,仰脸平视着荀彧,扬声赞道:“令君大人对中教人立身处世之诀窍的这番总结堪称‘言简意丰,不繁不冗’。老夫实在是佩服之至。” 赞叹之间,他已用手指蘸了茶水暗暗在桌面上写下了今日密谈的最后一句话:“关西兵变乍起之时,便是曹操仓皇北顾之日。” 他俩正热烈讨论义理之诀的时候,“育贤堂”外走廊上,一个正埋头慢慢扫着地板的仆人鬼鬼祟祟地侧眼向窗户里面偷偷打望了一下。唉,今天这杨太尉和荀令君又和往常一样是在这大堂之上公开谈经论道,今晚回去向曹洪将军禀报,只怕又要遭他当头一顿臭骂了…… 四、蝎毒蛰手 半个月的时间一晃就过去了,尽管华佗、高湛等医疗队一天到晚忙得团团直转,但曹军水师的疫情丝毫不见缓解,反而似有愈演愈烈之势——患病的人数仍在疾速上升,病情严重者已经从先前的六七千人暴增到一万三千余人了。 虽然从目前来看,北方陆军步骑从水师病卒那里感染疫疾的似乎并不太多,但他们由于水土不服,气候不适,也有许多士卒被冻伤冻病了。这一切,让南征军署里的每一个人都感到焦头烂额的。 人的生命在大疫大病面前是非常脆弱的,犹如浪中的苇草经不起折腾。这期间,饶是曹操一向体魄强健,贾诩素来谨慎自护,也都被病魔击倒了。曹操因为有一天夜里巡视军营而受了风寒,引起自己的头风旧疾剧烈发作,这几天一直卧病在床,夜夜敷了热水牛皮囊放在额上保暖,所有的公事都只能听别人前来榻前汇报了;而贾诩则突然染上了风寒,先是清鼻涕一直流个不停,后来又渐渐鼻塞起来,头部渐觉沉重,开口讲话都变得瓮声瓮气的。到了最后,更是感到胸口有如压了一块大石,烦闷难受到了极点。 夏侯渊、曹纯等瞧着自己手下的精兵劲骑们一个个也是伤风的伤风,腹泻的腹泻,倒床的倒床,不禁心焦如焚。终于在一天夜里,他们按捺不住,便约了毛玠、司马懿一道来到左军师贾诩的寝帐中商议应对之策。 一见到夏侯渊他们进得帐来,躺在榻床上的贾诩便吩咐侍立在帐门附近的那些亲兵侍卫道:“来人!快将客人的席位隔离开本军师的榻床一丈之外……”然后,迎着夏侯渊、曹纯等人惊疑的目光,他又急忙解释道,“不瞒诸君,据华佗医师所言,本军师眼下所患的这场伤风重症也是能传染别人的,前几天,本军师有两个侍卫也得了这病。唉……本军师只有恭请诸君恕我失礼了!” “贾军师,您……您怎么病得这么厉害?要不要再找几个荆州医师复诊一下?”曹纯失声惊问道。 “那倒不必。华神医说了,本军师所患的不过是头痛鼻塞、胸闷气喘的风寒之症罢了。” “这个……贾军师也不可大意啊!”司马懿在一旁显得十分关切地插话进来,“懿那里分得有一壶‘朱颜酒’,您若是不够用的话,懿稍后让人给您送过来。” “多谢仲达关心。现在这‘朱颜酒’可珍贵着呐,你还是自己留着吧。”贾诩有些感激地看了司马懿一眼,然后转过目光瞧向了夏侯渊、曹纯、毛玠等人,“诸君深夜造访,有何要事?” “贾军师,您觉得咱们是窝窝囊囊地等着病死来得好些,还是痛痛快快地上阵战死来得光荣呢?就给一句明白话吧!”夏侯渊一向开口言事是大大咧咧、直来直去的,在那席位上还没坐定,便高声嚷了起来。 贾诩本来是在病榻上侧身而卧的,听了夏侯渊这话,又见到他们一个个表情凝重,不禁急忙强撑着坐起了上半身,愕然问道:“夏侯将军何出此言呐?” “贾军师,您瞧当前这个情势,将士们今天这个病倒,明天那个病倒,再这样下去,不用周瑜他们过江来打,咱们整个天朝王师说不定都要全部不战而降呢!” 曹纯也是满面焦虑之色,说起话来情绪颇为激动。 “曹将军快别再讲这么不吉利的话了!”毛玠心底里固然也是万分焦躁,但对夏侯渊、曹纯二人口无遮拦地咋呼还是本能地感到忌讳。然他迎着贾诩投来的询问眼神,他沉沉地叹了一口气,幽然说道:“贾军师……如今大军之中疫情危急,您一向通达时务,畅晓兵机,还须得尽快拿出一个能够标本兼治的良策以化解这场危机啊!” 对于如何防止疫情在水师内部乃至全军蔓延扩散的这个问题,贾诩在私底下也暗暗筹思了许久。当然,用那三十坛“朱颜酒”救治那些重症病卒,本是当务之急。但是,曹操很明显已经决定要把这些“朱颜酒”留给那八万北方精锐步骑备用。那八万北方步骑可是曹操的“心尖肉”啊!贾诩知道自己肯定是难以说服曹操“秉至公之德,持中正之断”用“朱颜酒”去救那些不是曹家嫡系的荆州水师的。那么,除此之外,他也的确想不出什么适当的“标本兼治”之法了——或许稳住水师的军心,才是最关键的一点。于是,他只得轻轻而道:“俗谚有云,‘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对付这场疫情嘛,依贾某之见,也唯有‘俟之以静’‘广招名医’两条途径而已!丞相大人目前应当张榜天下,悬赏千金,广招名医,多多益善,这样大概就能缓解军中的疫情泛滥了。至于对已经被传染患疾的士卒嘛,如今也只能按照华佗、高湛等医师的建议——‘发现一个,隔离一个,治疗一个’了。咱们一定要让水师士卒们明明白白地看到咱们为诊救他们所作的一切努力……” “哎呀!目前军中疫情这么紧急,贾军师还在想什么‘俟之以静’‘广招名医’哟!”夏侯渊一听,心头顿时火烧火燎起来,“您那个‘俟之以静’,说穿了就是让士兵们坐着干等病死!您那个‘广招名医’,不知道何年何月才招集得到那些名医呐!——都是些慢慢吞吞的笨办法……” 听了夏侯渊的抢白,贾诩的眉头微微皱了一下,面色顿时涨红了,眼神犹如冰刀霜剑一般朝夏侯渊脸上一剜! 夏侯渊霍然觉得后背脊柱底处冒上来一股森森寒气,他瞧着贾诩越来越冷峻的脸色,顿时全身一个激灵,嗫嗫着不知道自己在辩解什么。 “妙才(夏侯渊字妙才)你这话怎讲得如此难听?怎对贾军师如此无礼?”毛玠暴喝一声,向夏侯渊严厉训斥道,“议事就议事,你这么夹枪带棍的干什么?还不快向贾军师道歉。” 贾诩这时却看也不看夏侯渊,慢慢端起榻旁几上一只杯盏,轻轻呷了一口清茶,忽地一笑,幽幽说道:“‘笨办法’?好,好,好——夏侯将军胸中想必是自有奇谋妙策了?这样吧,您待会儿去向曹丞相进献良策的时候,顺便将我这方‘丞相府左军师’的金印也捎带过去交给丞相大人罢。它佩在夏侯将军身上正合适,毛大人您说是也不是?” “贾军师……渊……渊知错了……”夏侯渊一头叩在地上,又惊又惧之下已是汗流满面。 司马懿坐在一旁,看着毛玠这脸色一丢,这贾诩重话一搁,就把曹家内亲夏侯渊吓得屁滚尿流的,不禁暗暗叹道:曹操当真是善于驾驭人才!他能使手下“亲而惧疏、武而畏文”,行事断理完全以公平无私为准绳,实在是在历代君主之间邈乎难及!换了是其他的主君,像袁绍、袁术一流的庸主,贾诩、毛玠这等外姓谋士敢对夏侯渊这样的本家亲戚丢脸色,搁重话么? 这时,曹纯一看贾诩和毛玠都动了怒气,慌忙开口替夏侯渊转圜道:“这个,这个,贾军师、毛大人,夏侯将军讲话说事一向是粗糙得很,都是他经书读少了的缘故,你们可不要在意啊!他的心情都和子和(曹纯字)一样,每天瞧着那些生龙活虎的兄弟儿郎们一个个病蔫蔫地歪七倒八的样子,他看了很是心痛啊!”说到后来,他的眼圈也通红了,“想咱们北方劲旅当年横扫冀州,摧灭乌桓,扫平朔方,那是何等的骁猛威武啊!不料到了这荆楚之地,一场硬仗没打,就莫名其妙地染上了一身的重病,弄得马不能骑,矛不能举,阵不能列,一个个窝窝囊囊的像‘软脚虾’一样。” 到最后,他仿佛是触动了心底的酸楚,一个堂堂八尺的百战骁将,竟忍不住抱头失声痛哭起来。 夏侯渊见得曹纯失声恸哭,也不禁一把扯下头盔,以额撞地,号哭不已。 毛玠、司马懿等只得将他二人拉起扶住,温言软语劝慰了一番。贾诩也在病榻上表示深切的谅解,夏侯渊、曹纯等方才渐渐收泪而止。 帐中静了片刻,一时诸人无语。贾诩本就伤风严重,刚才又听到这二人一场号哭,不禁被搅得有些心烦,待得他俩差不多平静下来后,才问道:“这样吧,二位将军对防治军中疫情泛滥有什么想法,都可以当着大家的面坦陈出来。没关系的,只要是对防控疫情有利,什么计策都可以畅言无忌。” 司马懿听了贾诩这话,心底暗暗一惊。这位贾军师平日里看上去一副阴深莫测的模样,然而在关键时刻仍不失一派明豁磊落之风。难怪张绣那样的莽夫也会对他服服帖帖!这种在操控人心方面“能收能放,能紧能松”的高手实在是太罕见了。 夏侯渊、曹纯听到贾诩此问,都有些惊讶地抬起头来互相对视了一眼——夏侯渊咳嗽一声,开口便道:“这个……这个,其实要想防止军中疫情泛滥,也不是没有法子可想的。渊记得是建安二年兖州内亦曾爆发过一场疫疾,当时差一点儿蔓延到了驻州军营中来。那时丞相大人当机立断,调遣重兵包围了那些疫情严重的村落,放了几把大火便将他们连人带病烧了个干干净净……” 他此语一出,寝帐内立时变得一片死寂。 “将他们连人带病烧个干干净净?”贾诩变了脸色,蓦地目光一抬,瞧向了毛玠,“诩记得建安二年毛玠大人正是兖州别驾,您……您可知晓有这件事么?” 毛玠长长一叹,面色一片沉峻,扭过头去不敢与他正视——他虽未开口应答,却也等于默认了夏侯渊所讲乃是事实。 “这……这……这真是……”司马懿也似霍然一惊,张口结舌地惊叹着。他忽地看到夏侯渊、曹纯二人隐有怒意的目光扫了过来,急道:“曹丞相铁腕扫疫,防患于未然,实是震世骇俗之举啊。” 五、贾诩的三大防疫步骤 贾诩此刻却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之中。这荆州水师乃是曹丞相此番南征所恃以克敌制胜的最有力的一张“王牌”,岂能轻易加以削损?真要依了夏侯渊的暗示,曹丞相若是对荆州水师的病卒们痛下杀手,那么就完全等同于“自剪羽翼”,渡江南征,扫平扬州等功业皆成泡影矣! 他慢慢想清楚之后,才缓声说道:“今日之情势何至非得那般‘斩尽杀绝’不可?先把他们隔离起来,不让他们再行传染别人,然后慢慢医治就行了。” “哎呀!贾军师!这些水师病卒如今都成了奄奄待毙的废人,留之非但无益于人,而且还有损于众,咱们又要派出重兵看守他们,又要派出人手护理他们,又要招纳医师治疗他们,这些都是大大的开销啊!他们所染的疫疾一日不能治愈,便要多加拖累咱们一日。长久这么虚耗下去,那可如何是好?”曹纯连连摇头叹气。 贾诩听罢,沉吟片刻,双眸闪亮了几下,深深一叹:“曹将军此言固是有理。只不过,‘疫疾无情,人须有义’,将心比心,谁愿身染恶疾而有损他人呢?谁又能确保自身就永不染疾呢?‘病一个,杀一个’,看似来得畅快淋漓,可是有朝一日这刀斧倘若也悬在了你自己的头上,曹将军你能安然受之而无歧念么?” 司马懿在旁边听了,轻轻“嗯”了一声,深有同感地点了点头。毛玠却是微微俯首,不应一语。 曹纯被贾诩这番话呛得直翻了一阵白眼,支支吾吾地接不上话来。 夏侯渊瞪了曹纯一眼,仿佛对他这副孬样大为不满,勃然而道:“曹纯!这有什么不能‘安然受之而无歧念’的?我夏侯渊若是患上了这种疫疾,你一刀砍下了我的脑袋,我眉头都不会皱一下!贾军师,你以为我夏侯渊真是嗜杀成瘾、无情无义之人?那一万三千名重症病卒当中,就有三四千人是我们北方儿郎啊!都是和我夏侯渊一道浴血奋战打拼过来的兄弟啊!我夏侯渊岂会忍心将他们斩尽杀绝……”说到此处,他又是声泪俱下,“然而为了全军将士的安危,为了南征之役的成败,我们只能是‘蝎毒蜇手,壮士断腕’,要有抓大放小,取重弃轻的魄力——用他们的牺牲换来绝大多数军士的安全!” 贾诩听得夏侯渊的话说得如此执拗,倒是一时不好和他硬顶下去,再加上自己胸闷心烦,情绪不宁,很想一个人呆下来静养调息,便随口道:“夏侯将军,你顾全大局的心情确实很迫切,诩也能够理解。这事儿,还是先缓一缓,看一看再说吧!将这一万三千余名重症病卒斩尽杀绝,兹事体大,非同小可,千万不能妄断。”他正讲之间,瞅到夏侯渊一下又是须发直竖,瞪目欲辩,心中暗想,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扯不清!就又换了一种比较和缓的口吻说道,“当然,您和曹纯将军这种‘蝎毒蜇手,壮士断腕’的思路也并非一无可取。只是,真要如你所言‘抓大放小,取重弃轻’,那也应该因时制宜,审慎而行啊!” “这么说,贾军师其实从根本上也并不反对本将军的这个建议啰?”夏侯渊抓住了他这句话,直逼上来问了一句。 贾诩此刻已无心与他纠缠,但仍然既不点头称是也不摇头否认,只是答了一句搪塞过去:“贾某还是那句话,一切应该因时制宜,审慎而行!” “好!有了贾军师这番表态就行!”夏侯渊一下站起身来,深躬一礼道,“我等真是冒昧,今天打扰贾军师您的静养休息了。我等就此告辞,还请贾军师谅解。” 贾诩一边朝他和曹纯、毛玠等还礼目送着,一边向走在末尾的司马懿悄悄递了一个眼色。司马懿会意,微一点头,先是随着夏侯渊、曹纯、毛玠等人一同离去,隔了片刻他又找个借口折身而回,来到贾诩寝帐之中坐下。 “仲达,你以为夏侯将军、曹将军的‘抓大放小,取重弃轻’之策可取否?”贾诩一见他进来,劈头就问。 “这个,军师大人,懿窃以为他俩‘抓大放小,取重弃轻’之策似乎有些不妥……”司马懿暗暗观察着贾诩的脸色变化,小心翼翼地说,“可是二位将军现在情绪甚是激动,正和毛大人商议着跑去曹丞相那里进献此策了。” “仲达,夏侯将军、曹将军的这‘抓大放小,取重弃轻’之策岂止是一个‘不妥’?简直称得上是‘饮鸩止渴’‘自剪羽翼’之谬论!你等千万不要被他所误导啊!只要此策一行,则曹军水师内部必然人人自危,军心涣散矣!这样一来,他们如何还肯为曹丞相效命? “可是,水军是我等南征孙权的关键主力,倘若没了他们倚为己用,我等纵有万千铁骑亦对长江天堑束手无策矣。唉,南征若一失利,则曹丞相之定鼎大业从此难得顺遂矣——你一定要阻止夏侯渊他们误导曹丞相啊!” 贾诩从病榻上一下坐直了上半身,右拳擂得榻沿木栏“咚咚”闷响,看着司马懿,神色极为恳切地说道:“本军师刚才本想亲自面见曹丞相劝谏此事——只是华佗医师建议本军师不得轻易与人接触,以免传病于人。所以,本军师恐怕是难以前往曹丞相处亲自进言了,只得恳请仲达代为转呈本军师对目前防控疫情,稳定军心的三条对策。仲达,你是本军师所见相府诸士当中最为睿智练达的一名青年俊杰,也是一定能深深明白本军师的这一片苦心的。仲达,本军师在此深深拜托了。” 司马懿双目竟是盈起了蒙蒙泪光,慨然道:“贾军师尽管吩咐,懿岂敢不尽力?” 贾诩深吸了一口长气,直直地凝视着他,满面肃然之色,缓缓言道:“仲达,你记住了,如今军中疫情蔓延,人心淆乱,情势万分紧急,诩有三条对策进献曹丞相——首先,速请曹丞相在饮服‘朱颜酒’,保得自身安然无恙的前提下,亲自驾临水师大营慰问病卒以安定军心,激励士气;其次,速请曹丞相张榜天下,悬赏千金,广招名医,共治疫疾,合力防控疫情继续扩散;其三,保障水源安全,注重疫情监控,实施水陆两军分营隔离,极力避免疫情蔓延上岸!” 六、一字未改,壮士断腕 虽然寝帐是用重重锦幔围住的,内里四个角落也都燃着赤焰腾腾的暖炉,曹操仍然觉得自己的头颅像戴了冰冷的钢箍一样又紧又痛,怎么也镇定不下心神来。 这个时候,寝帐中只剩下了他和那个兵曹从事中郎司马懿。司马懿整理好了那些已经由曹操批阅过的军务书簿,正准备起身退出帐外,突然被半躺在榻床上的曹操喊住了。 “仲达,你也听到下午夏侯将军和曹纯将军给本相所提的建议了。”曹操强忍着一阵阵的头痛,目光凛凛地盯向了司马懿,“他俩非要本相做到‘蝎毒蜇手,壮士断腕’不可,而且本相瞧毛玠大人的意思也是‘无可无不可’的。据他们讲,你也和他们一道曾经去请示过了贾军师,贾军师也是并不反对这个建议的。司马懿,你是当时在场的人,你给本相谈一谈你们当时商议此事的情形!” “这个……贾军师的确也没有明确地表示过反对。当着大家的面,他的原话是这样讲的,夏侯将军、曹纯将军这种‘蝎毒蜇手,壮士断腕’的也并非一无可取;若是真要如夏侯将军、曹纯将军所言对这些重症病卒抓大放小,取重弃轻,则应该因时制宜,审慎而行。”司马懿面如静水,徐徐而道,“而且,为了防止疫情扩散蔓延,贾军师还提出了几条对策,委托属下转呈丞相大人。一是保障水源安全,注重疫情监控,实施水陆两军分营隔离;二是速请丞相大人张榜天下,悬赏千金,广招名医,共治疫疾;三是若有机会,则请丞相大人在饮服‘朱颜酒’,确保自身安全的前提下亲自驾临水师大营慰问那些病卒。” 曹操认认真真地听他讲罢,眉头微微一皱:“这么说,贾军师竟也真的同意本相采纳夏侯渊、曹纯二人的‘蝎毒蜇手,壮士断腕’之计?” 司马懿看了一下他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讲道:“依属下之见,从贾军师所讲的原话意思来看,他应该也是同意的……不过,据属下擅自揣测,贾军师的心态恐怕和毛玠大人有些相仿,都是‘君子心肠’,只是碍于此条计策过于阴损,他们不好明确认可罢了。所以,他才一再提醒,一切应该因时制宜,审慎而行。” “唔……贾军师就真的没有更好的计策可想了吗?”曹操把目光投向那高高的帐顶,喃喃地说道,“可是……可是,将这一万三千重症病卒斩尽杀绝,会使荆州水师上下人人寒心啊!而且,这一万三千病卒被斩除之后,我军水师就只剩下两万士卒左右矣,岂能与江东周瑜的四万水师相抗?” “这个……丞相大人也不必过虑,我军水师兵力的匮乏其实并不是什么大问题。斩除这一万三千重症病卒之后,就等于切断了军中疫情的‘病根’。丞相大人那时再可以从北方劲旅当中调拨人手加入水师编制,积极训练成一支威武强猛的崭新水军啊,咱们此番东来的北方劲旅总兵力有九万多人,后备兵力远远比江东方面充足得多……” 曹操听了司马懿的话,忽地转眼斜视了他一下。“如果本相下定决心抓大放小,取重弃轻,会不会引起荆州水军人人自危,军心涣散?”他的语气略略一顿,又继续说道,“那时又该当如何因应?” 司马懿一听,心中暗喜。曹操你的思路终于也被拽进这条“胡同”里来了!他脸上却仍是平淡无波:“这一点,丞相大人您似乎也稍过持重了些。您有所不知,懿近来也在水师营寨当中派人明察暗访,发现那些暂未染疫和染疫较轻的水卒们对这一万三千重症病卒也是抱着极其复杂的感情和态度的。一方面,他们也很是同情这些战友身染恶疾活遭罪;但另一方面,他们又暗暗畏惧这些战友们会将疫疾传染给自己,对他们视若蛇蝎,避而远之。有的荆州水师将校甚至在私底下也提出了和夏侯将军、曹将军同样的‘蝎毒蜇手,壮士断腕’的办法,您知道这件事吗?水师丙字营里的一些士卒在得知自己身边有一名战友身染疫疾之后,竟在一天夜里合谋将他连人带床抛下江里淹死了……” “哦?原来荆州水师营中竟有这等复杂的心态和意识啊?唉!还是老话讲得好:‘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夫妻之间尚且如此,又何况战友乎?他们若是这般情形,那倒真是本相过虑了!”曹操听了,缓缓点了点头,忽一转念,又面现深思之色,“只不过,本相若要斩除这一万三千重症病卒,蔡瑁、张允他俩会不会有其他想法呢?” 司马懿略一思忖,复又开口言道:“蔡瑁、张允他们怎会有其他想法?丞相大人,这一万三千重症病卒当中,便有三千五百余人是您从北方带来的步骑战卒。这就证明您此番‘蝎毒蜇手,壮士断腕’是持法如山,不分亲疏,不分新旧,一视同仁,公平之极的。” “仲达言之有理、言之有理……” “丞相大人,有云:‘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谚语又云:‘小不忍则贻大害。’懿虽也曾受习圣贤之道、礼义之籍,但也不得不违心负义而向丞相大人谏之,将这一万三千名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重症病卒斩尽杀绝,未尝对他们不是一种解脱!懿在此恳请丞相大人以圣贤心肠而施‘屠夫手段’,顺应时势人心,将军中疫情‘病根’一举拔除!” 曹操面色倏然一凝,沉默了下来,过了许久许久才用十分滞重的语气答道:“这样吧……你代本相前去传令给夏侯渊和曹纯,让他们暗中作好万无一失的全面准备,一举实施‘蝎毒蜇手,壮士断腕’之计——务必记着:不要留下任何后患!” 读罢蒯越从许都寄来的信函之后,蔡瑁觉得一阵阵心寒。蒯越是个极为世故练达的官场“老滑头”,他是不会在信函中很露骨地描写自己在许都遭到的一系列不公平待遇的。整封信函的字里行间,若隐若现地游移着一缕说不出的失望。他笔锋之间轻轻带过的几个细节,让蔡心底一阵乱跳。一是他顶着偌大一个“百里亭侯”的官爵,进了许都之后却一直待在驿所的馆舍里,朝廷里连一块官邸衙堂也没划拨给他;二是他身为散骑常侍之职的内廷要员,赴许都吏部报名签到已经过了大半个月了,非但当今陛下没有下旨召见他,就是吏部的华歆、丞相府东曹署的崔琰都对他不咸不淡的,把他“晾”在一边不理不睬;三是他自负也算荆州名门世族之冠冕,家学渊源深厚且不说,就是自己的声誉名望也该当遐迩有闻的,结果荀令君府上举办的“育贤堂”论道大会一次也没人给他递过请帖。 是啊,原本以为投靠了曹操,归附了朝迁,自己就会获得比在荆州掌权时期更加隆盛的权势和地位呢,然而这一系列残酷的现实却如同在数九寒冬的日子里给他兜头泼下了一盆冰水!蒯越那压抑在心底里的无声悔恨和愤慨,引起了蔡瑁的心弦一阵阵怆然的共鸣。 就在四天之前的一个深夜,夏侯渊、曹纯二人带领数千虎豹骑、弓弩手重重包围了那些重症病卒们所居住的隔离治疗营房,一声喊杀之后,猝然发难,乱箭齐射,火把四投,刀斧俱上,只用了三四个时辰就把那一万三千名重症病卒们烧杀得一干二净! 虽然蔡瑁和张允事后都接到了曹丞相亲笔写来的情况说明书,他俩也试着在战战兢兢、忐忐忑忑之中尽力强迫自己理解曹丞相“蝎毒蜇手,壮士断腕”这一举措的用意和苦心,但一阵阵透骨彻髓的寒意还是暗暗浸进了他们的整个身心。他们第一次无比真实、无比切近地感觉出,曹丞相是何等冷酷无情的人啊!任何人物,一旦在他眼中失去了利用价值,就会被他毫不怜惜地弃若敝屣! 但是,蔡瑁和张允都无法回头也无法再重新选择。即使他们后悔万分,此刻也无处可去了。也许,只有拼尽全力帮助曹操在最后关头打败江东水师,自己的境遇才会得到些许的改善吧?哪怕这是一缕飘若游丝的幻想,也总比自己心如死灰,坐困愁城,日销月萎的好。 当然,蔡瑁和张允在心念一闪之际也曾想过背叛曹操,投奔周瑜,但他俩立刻觉得这种念头简直是一种莫大的荒谬。曹操是谁?曹操是威盖天下、权倾宇内的堂堂大汉丞相,手下谋士如林,良将如雨,雄师百万,跺一跺脚就能让江东六郡天崩地裂!周瑜他们算什么?别看眼下靠着长江天堑还能拼命支撑一时半刻——待到曹操那十万劲旅彻底适应了船上颠簸之后,顺势跨舟横江而过,周瑜、孙权、刘备、诸葛亮、鲁肃等一干人等必成齑粉矣! “马腾派给他儿子马超和韩遂的信使已经安然躲过哨岗的巡查,回到凉州了吗?”曹丕屏退了所有无关人等,在丞相府后花园里散步的时候,问了司马朗一句。 “大公子,根据本座在长安的‘眼线’来报,马腾派出的密使昨天已经安全抵达了凉州境内。”司马朗陪在他身后,款款答道,“本座相信用不了多久,马超和韩遂那边就会掀起不小的动静来……” “唔……他俩掀起这些动静是必要的。但他们的破坏力却绝不能超出咱们的可掌控范围之内啊!”曹丕虽然口气故作平淡轻松,眉宇间仍挂着一缕隐隐的忧色,“老实讲,激起关西马氏兵变作乱以掣肘南征大军获取全胜,这是一步非常棘手的‘险招’。对这一点,丕是抱有顾虑的。” 司马朗从他脑后瞧了一下他的脸侧颜色,心中暗想:这位大公子,当真是“志大而胆怯,欲盛而意浮,谋已定而心难安,敢做而不敢当”,顾虑重重,怕前怕后,也委实难以侍候。但他此刻是只能一个劲儿地为这位大公子积极加油打气:“大公子,依朗之见,您不必太过忧虑。朗事先已向司隶校尉、镇西将军钟繇大人通报过了,请他牢牢据守潼关,对西凉马氏时刻严防密备。” “钟繇?唔……钟繇倒是能够压制西凉马氏的一把好手!”曹丕一听,双眼倏地精芒连闪,“司马主簿,咱们若能将他也延揽过来当然是最好的了。就是不知道钟繇他这个人可不可靠……” “大公子,钟繇此人一向对您的贤德倾慕有加,早就深怀翼戴拥护之心,只不过以前和您鲜有机会相交共游罢了。” 司马朗从怀里缓缓取出一只锦囊,恭敬之至地呈递上来:“数日之前,他曾以八百里加急快骑从潼关那里送来家族传世之宝五行玉佩,托朗转赠于大公子您,以表示对您的折腰归服之意。” “真的?”曹丕听了,顿时大喜过望,眼睛马上盯向了司马朗手中那只锦囊,“颍川钟氏的传族之宝‘五行玉佩’可是稀世难得之极品啊!快、快、快,打开这宝囊给丕欣赏一下。” 司马朗颔首而笑,将那只锦囊缓缓打开,只见五块莹润剔透的玉佩赫然入目。一块形如螭龙,青若绿叶;一块状似卧虎,白如瑞雪;一块形似灵龟,黄如黍米;一块状如鸾鹤,红似樱桃;一块形若盘蛇,黑如亮漆。曹丕一见之下,倏地抓在自己手中,立时看得有些痴了:“好看!好看!实在好看!钟繇大人既有此心,殊为难得。司马主簿,您从府库中拨取五十匹锦缎出来,作为丕的答谢之礼送过去。丕的关西‘防马’大事,就交给他全权去办了!你转告于他,丕对他的翼戴拥立之意永不相忘!” 司马朗任他翻来覆去地把玩着那“五行玉佩”,含笑点头答允。 曹丕转过身来,又吩咐自己的贴身亲信、侍卫长朱铄道:“朱君,丕给仲达兄写了一封询问南征军情战况的密函——你且找一个忠贞可靠的死士,替丕及时给仲达兄送去,如何?” 朱铄欠身一躬,朗声而答:“属下遵命。” 七、蒋干过江 “唉……曹丞相若能早用蒋某游说江东之计,则周瑜、鲁肃等早已束手归命矣,又何至迁延了这许久?” 猎猎的江风,将站在岸边码头的蒋干身上的衣袂吹得左右飘扬摇荡。他却是目视对岸,昂头挺胸,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 蒋干的这句话是朝着前来送行的司马懿说的。他在曹营居留的这十余日之间,与司马懿的关系混得最熟,两个人经常在一起聊天海侃。司马懿总是很虚心地向他请教江东方面的有关信息,对周瑜的脾气习性,孙权的用人处事等各个方面的情况最是关注。而蒋干见司马懿这般谦虚好问,也不禁大是受用,对他的每个问题几乎是“倾囊相告”。前几日,司马懿还从夏侯渊、曹纯那里花了很大气力给他搞来了一瓶据说能防瘟治疫的“朱颜酒”,这一份殷殷关切之意让蒋干对他煞是感激,更觉得司马懿这人值得深交。 司马懿听了蒋干那句感慨,却只是笑而不应。他是懂得曹操突然一改前轨,急着要蒋干过江到赤壁敌寨去游说周瑜、鲁肃的原因的。前天下午,由张辽、徐晃率领的北路大军沿汉水东进,先头部队在沔阳一带遭到关羽、张飞二员刘方骁将的狙击,初战失利,只得暂时滞留沔阳难以前进。而且,还有一种“风声”传进曹军乌林水寨:刘备有可能已亲率一万劲卒自夏口城潜行西来,准备配合江东水师从陆地方向朝乌林水寨发动奇袭!这两个情况,极大地震动了曹操。再加上水师营中军心有些不稳,他亦一时无力行舟南攻赤壁,就只得顺势启动蒋干这步“闲棋”,让他先去赤壁水寨那边试着游说一下周瑜、鲁肃。虽然明白这一切的前因后果,司马懿自然是要守口如瓶的,不可能把这些内情也向蒋干透露。 蒋干浑然不觉司马懿的反应,直盯着停在岸边准备接送自己过江的那一叶轻舟,心情却是十分激动。自己终于要渡过长江一展口舌之长,为大汉朝廷说下江东六郡八十一县,立下赫赫奇功了!激动之下,他的脸庞都放出红红的光泽来。 “蒋君,懿一向坚信您口才出众,有郦食其伏轼而下齐国七十城之奇能。懿将在这长江北岸随时恭迎您的捷报。”司马懿用手指了指那叶轻舟上横刀仗戟地侍立着的八名虎贲武士,徐徐而言,“您毕竟是代表我大汉朝廷前去劝说周瑜、鲁肃他们归附投诚的,这些虎贲武士更能帮你衬托出堂堂天朝钦使的凛凛威仪,让那些不识中原礼仪教化的江东蛮夫们见识一下我大汉朝廷的赫赫天威!” 蒋干知道这八名虎贲武士是司马懿特意向曹操进言而给自己争取过来的,心头更是感激万分,拱手作礼谢道:“多谢司马君为蒋某设身处地考虑得如此周到!司马君真乃蒋某三生幸遇的‘知音之士’也!虽鲍叔牙待管仲之真情笃意,今亦远不能及也!大恩不轻言谢。待得蒋某从赤壁水寨建得奇功回来,日后必有重报于你!” 司马懿向前一扬手,做了一个送行的姿势:“那,懿诚祝蒋先生此去一帆风顺了!” 瞧着蒋士所乘的那一叶轻舟在烟波浩渺的江面上终于像一星小黑点儿似的悠悠逝去,司马懿才收回了目光,投向了湛蓝的天际,仰着脸庞,神情一片苍茫。 许久许久,他才开口了,话是朝着眼下唯一一个留在他身边静候着的牛金说的,牛金现在是以部曲亲兵的身份一直跟着他。司马懿是这样说的:“牛金,你是不是觉得我司马家中人未免太残忍了?为了一族一姓之私利就残害了那么多荆州无辜水卒?” 牛金有些木然地答道:“牛某只知道二老爷和公子您做这些事一定是自有道理的……牛金也不好多想什么,多说什么。” “唉!我司马家对不起这一万三千重症病卒啊!谁让他们活在了这个‘竞于势利’的大乱之世呢?‘一将功成万骨枯’……我殷国司马氏只有用结束这个乱世来回报这些被‘献祭’的无辜军民了!”司马懿叹息道。 最后,他转过身来,神情凝重地向牛金吩咐道:“砸碎那只‘犀角樽’,将它研磨成粉,投放到我军水陆两营的所有供水源渠中去。是到了应该真正彻底切断军中疫情‘病根’的时候了……” 八、天衣无缝的反间计 第二日凌晨,蒋干乘船从对岸慌慌忙忙疾驶而回,仿佛着了火似的一上岸就径直跑向了曹操的寝帐。 他进帐后过了片刻,数名亲兵侍卫奉令从曹操的寝帐之中急奔而出,分别将夏侯渊、曹纯、毛玠、司马懿等从被窝里唤起,丞相有十万火急的要务召他们即刻面议。 一踏进曹操的寝帐,司马懿一眼就见到蒋干正满头大汗地坐在曹操榻床的右下首,而夏侯渊、曹纯、毛玠等已在榻床左侧长席上肃然而坐。曹操已经披好了棉袍,在榻床上坐起身来,潮红的脸庞上隐隐泛着凛凛的怒意。他面前那张案几之上,放着一封启了封口的帛书信函。 “仲达,你也瞧一瞧这封信罢。”曹操让一名亲兵侍卫将那帛书信函递了过来。 司马懿接信在手,退到毛玠的下位坐下,慢慢阅着,面色却微微变了。那信函上的内容是这样写的: 江东水军周都督: 瑁尝思,己身曾为荆州牧府司马,本欲一意尊汉顺旨,安民保荆,故当曹兵压境之际,力劝荆州牧刘琮归顺曹贼,以解兵祸。 不料曹贼妄自尊大,刻薄寡恩,反视我荆州军民为私奴,隆冬严寒,胁之东进不休,士卒缺衣少暖,多患疫疾,苦不堪言。曹贼却于夜中围而屠之,烧杀而亡一万三千余人,毫不顾恤,实为人神共愤。蔡某每一念之,心肠俱裂。欲投明主,恨无良机。而都督雄姿英发,韬略过人,又兼与瑁姻亲诸葛亮有谊,瑁甘愿身率荆州之众投奔而无悔。须缓得数日,若是曹贼前来水师营中巡视慰问,但得其便,瑁即率部曲亲兵反戈起义,立斩曹贼之首,献于麾下。幸勿见疑,先此敬呈。 荆州蔡瑁、张允共书。 司马懿正埋头认真看着,那边曹操已向蒋干挥手示了示意。蒋干满脸仍是余悸未息之色,拿袖角揩了一揩额头的汗水,有些喘息未定地讲道:“各位大人……这是干在周瑜寝帐书架的秘屉里偷获到的。就是因为看到了这封信的内容,子翼才觉得此事太过危急重大,所以冒死逃奔而回……” 曹纯刚才已看过了那封信函,有些讶异地问:“蒋先生,这封密信,您是如何获取到的?” 蒋干咽了一口唾沫,又细细讲起了事情的经过:“周瑜昨夜念在故旧同窗之情的份儿上邀我同床共寝,他喝得烂醉如泥,干趁着他熟睡之际,偷偷搜索了一下他的书架秘屉,才发现了夹在《孙子兵法》那卷书简中的这封密函。诸位大人可能不清楚,当年在‘万源书院’和周瑜同窗共读时,子翼就熟知周瑜有喜欢把函笺夹在书简之内秘藏的习惯。这么多年过去了,这周瑜果然还没改了这习惯!当时,子翼一见这信中所写内容,就唬得急驶而回。” “咦?玠听闻周瑜军营之中警戒森严,渡口也有重兵把守,蒋先生您是怎么逃回来的?”毛玠也是颇为怀疑。 “是啊!是啊!他的寝帐门口、营寨栅门、码头渡口处,确实到处都有士卒曾经向干阻拦盘问。”蒋干从衣袖中急忙抽出一支青铜符节给他们看,“幸好子翼在周瑜床头发现了他的一盒通行符节,顺便就偷了一支,那些士卒经过仔细勘合后才放了干离开。” 虽然曹纯、毛玠听起来觉得处处都透着像说故事一样的巧合,但蒋干还是把来龙去脉都讲得十分清楚的,他俩也不好再问什么。夏侯渊这时心底倒信了几分,扭头便向曹操说道:“丞相大人,近日里渊也瞧着那蔡瑁、张允有些贼头贼脑、鬼鬼祟祟的,有时候迎面见了渊也是缩头垂眉地绕路而行。这一次蒋先生又盗得他俩的通敌书信回来,实乃天佑丞相!天佑我军!——有请丞相大人即刻下令,将他二人缚了押来!” 曹操微一沉吟,转脸问向毛玠道:“毛大人,依您之见呢?” 毛玠面露慎重之色:“蔡、张二人近来确有疑畏之迹,但似乎也并不能据此说明他二人就有叛变之行。而且,这信函又是从周瑜那里单方面搜获而出的……只怕其中有诈!兹事体大,还请丞相大人审慎而断。” 曹操听罢,点了点头,又将目光投向了司马懿。 司马懿却显得十分从容,抬头正身,侃然而道:“俗谚有语,‘捉贼须拿赃。’战事危急,不可不以非常之道行之。丞相大人一方面且须不动声色,派遣近侍使者去将他二人客客气气地请到此处,来个‘调虎离山’;另一方面则暗调亲兵秘士,趁他二人应命离开自己的寝帐之际,火速细细搜查,察看他俩是否还有其他通敌证物。若有其他通敌证物,一切皆不言而自明;若无其他通敌证物,那就再倾听他俩如何辩解此事。” “仲达说得是也!”曹操缓缓颔首,一招手唤来许褚、吴茂二人,“你俩且依仲达所言,即刻下去切实办理!” 蔡瑁、张允走进曹操的寝帐,看到夏侯渊、曹纯、毛玠、司马懿、蒋干等人均在里面正襟危坐,以为曹操又在召开什么重要的军事会议呢,二人顿时不由得屏息敛神,躬身向曹操作礼道:“丞相大人,吾等此番来迟,还请恕罪。” 曹操踞床而坐,脸色一片铁青:“不错,幸亏尔等种种丑行确是‘来迟’,否则本相的首级已然越江而过,被尔等献到周瑜小儿的帐下了!” 蔡瑁、张允二人一听这话,感觉其中来意大为不善,两腿一抖,慌忙跪下:“丞相大人何出此言?真是唬杀属下了……” “尔等且看过这封信函来!”曹操也不和他俩啰唆,“哗啦”一声,将那一封帛书信函狠狠地丢在了他俩面前。 蔡瑁、张允二人急忙在地板上膝行着上前捧起那封信函,一看之下,顿时如遭五雷轰顶一般,齐齐面无人色:“丞相大人!这……这真是天大的冤枉啊!属下等一心效忠于您,岂敢生此天诛地灭之歧念?定是有人诬陷属下……” 曹操冷然道:“若想洗清你二人的叛变通敌之罪行,你二人须得拿出证据来!” 蔡瑁一把将那帛书信函摊开于地,用手指着那上面一行行字迹,哭诉道:“诸位大人请看,这信上的字迹绝非出自我等之手书!一切还请丞相大人明辨啊!” 他此语一出,场中顿时一片寂然。过了一会儿,曹操的声音缓缓响了起来:“这一点本相早就看出来了。这信上的字迹确实不是出自尔等二人的手书。然而,这也恰巧证明了尔等的奸猾狡诈之处。尔等不用自己的笔法书写这封叛变通敌之信函,正是为了更好地藏形匿迹、瞒天过海!” 听得曹操这么一说,蔡瑁、张允二人当场呆若木鸡。隔了半晌,蔡瑁才拼命鼓起勇气,嗫嗫地反问道:“丞相大人,这信上笔迹既不是属下等亲手所写——您又凭什么认定它就必然是属下等蓄意而为?丞相大人,您素来最是公正无私,一切都要有理有据,如此方能令人心服口服啊!” 曹操见自己这一“虚词恫诈”之招并未如心中预想一般震住蔡、张二人,不禁脸色一滞。此刻他手中也确是只有蒋干的一面之词和这一封信函,岂能据此而断他二人叛变通敌呢? 他正自沉吟之际,寝帐门帘忽地一掀,吴茂带着一股寒风疾步而进,满面严峻之色,手里还握着一卷帛书,径自趋到曹操面前,躬身呈上:“丞相大人——这两封信函乃是吴某率人从蔡瑁榻床上的沉香木空腹圆枕中搜查出来的……” 曹操将那卷帛书一把抓过,展开一看,顿时脸色大变,又将它“刷”地一下丢在了蔡瑁身前,冷声叱道:“原来你一直和你那个外甥女婿诸葛亮在明来暗往、勾勾搭搭的,这一次,你没话可说了吧?” 蔡瑁一听,慌忙拾起那卷帛书一看,里边确是两封信函,其中有一封的内容是这样写的: 舅父大人在上: 亮惊闻舅父大人如今在曹贼手下似浅滩之龙,日益困窘,所掌之荆州水师劲卒亦遭曹贼之肆虐摧残,可谓岌岌然立乎危岩之下。曹贼之猜忌无情,亮曾在襄阳为舅父大人言及;而今舅父大人既已亲见,自当恻然有感,何不早思自全之策乎?亮现正身处赤壁水寨,与舅父大人仅有一江之隔耳!舅父大人若能幡然醒悟,弃暗投明,亮将不胜欣慰,誓劝周都督、刘皇叔共弃前嫌而对您敞怀纳之。切勿犹豫,恭请速赐佳音。 甥婿诸葛亮手书敬上 他看罢之后,额上不禁冷汗直冒,急忙展开另外一封帛书信函,上面又是这样写的: 舅父大人在上: 来函亮已收悉。起初亮本疑其笔迹似非舅父大人亲笔手书,细细盘问信使才知——原来此乃舅父大人防患于微,匿形韬晦之妙计!亮实是衷心佩服。亮亦依您所为而令他人将此后复函抄写而送来之。 关于舅父大人有意弃暗投明一事,亮已向周都督告知。周都督亦是欢迎之至。他如今正是刘孙联军之统领,手握讨伐曹贼之兵权。舅父大人日后自可与他径直联系,于双方之合作抗曹应是更为便捷。亮亦自会从旁助您成功。深祈近安。 甥婿诸葛亮手书敬上 这一下,蔡瑁犹如挨了当头重重一棒,立时双目无神,喃喃而语:“这……这是怎么回事?诸……诸葛亮的信怎么会藏到了我的木枕腹中?” 他蓦地一下悟到了什么,不禁朝着曹操失声喊道:“丞相大人……丞相大人!一定有奸细!一定有奸细!您手下一定藏着诸葛亮派来的奸细啊!” 曹操却不理他,转头看向毛玠:“依本相之见,荆州牧府里熟悉诸葛亮手迹的人应该不少罢?毛大人,你找几个来核对一下这两封信函上的笔迹。” 毛玠深思了片刻,道:“启禀丞相大人,原荆州别驾刘先的外甥周不疑现在正担任老夫身边的文抄郎,他似乎谈起过曾和诸葛亮有数面之缘——他应该熟悉诸葛亮的手迹。” 曹操一挥手,便让亲兵把周不疑召进寝帐中核验信函上的笔迹。 那周不疑年近弱冠,生得一副瘦瘦弱弱的模样。他听了毛玠的吩咐,立刻就拿起了那两封信函细细辨认了许久,然后十分认真地禀道:“启禀丞相大人,这第一封信函是诸葛亮的手书笔迹,这第二封信函却不是他的手书笔迹了。” 曹操听了,目光在他脸上一划:“你可辨得无误?” 周不疑俯首于地,肃然答道:“属下敢以项上人头担保自己辨认无误。” 曹操又分别找来了两三个曾在荆州牧府与诸葛亮有过交往的掾吏反复核验了七八次,最终的确认结果都与周不疑的结论完全一致。 他一见之下,右掌重重一拍榻床边沿,向蔡瑁、张允喝道:“尔等如今还有何话可说?” “丞相大人,瑁也承认这一封信上的字迹确是诸葛亮的手书,但瑁真的不知道它怎么会到了自己的枕腹之中啊!”蔡瑁面色惨白,只是一个劲儿地叩头直喊,“丞相大人明鉴,有奸细!有奸细!我冤枉啊!我冤枉啊!” 张允却像被逼急了的疯狗一般大叫起来:“丞相大人!丞相大人!张某有要事禀告啊!这个周不疑是在栽赃陷害,借刀杀人啊!他的舅父刘先和张某的关系一直不好,而且刘先他也一直是亲刘反曹的……他现在是‘公报私仇’啊!丞相大人千万别信他的鬼话啊!” 毛玠听着,从鼻孔里嗤笑了一声,冷冷驳斥张允道:“丞相大人,张将军这话可有些偏了!老夫自此番东征开始以来,将这位周君一直带在身边严加看管,从未发现过他有任何可疑行迹。老夫愿以顶上峨冠担保他的清白。” 曹操有些鄙夷地瞧着蔡、张二人,见到他俩失魂落魄、如疯如癫的丑态,袍袖猛地往外一拂:“来人!将这二贼推出辕门,斩首示众!” 看着蔡瑁、张允呼天抢地地被武士们从帐内直拖出去,坐在毛玠下首的司马懿那一双深不见底的瞳眸中忽地隐隐闪过了一缕犀利的寒光,唇角也缓缓带出了一丝冰冷的笑意…… 一、曹操后悔了 斩杀了蔡瑁和张允之后,曹操立即任命了于禁为水师都督,毛玠为水师副都督兼监军。 毛玠当场就向曹操表明,自己不能胜任水师副都督兼监军职务,恳请曹操收回成命。 曹操却说:“本相听闻毛大人当年在青州济南避难之时,亦曾率领过坞丁乘船与流寇较量过,颇有水战经验,想必应该对水战之法有所精通。” 毛玠闻言,骇得从席位上跳了起来,慌慌忙忙地说道:“丞相有所不知,属下在青州所领之战船不过是将庶民渔船稍加改装而成,且其数量也仅为二三十艘,这如何算得上有水战经验呢?属下才不堪任,真的只怕会误了丞相的南征大事啊!” “唉!毛大人不必把这水战之事看得太难嘛!”曹操仍是不肯改口,“所谓水战庶务,其主要手段不过是船来船往,箭来箭去,没什么复杂的。而且领兵训练之事一切由于将军主持,毛大人只需在场整肃军风军纪,负责督促士卒加快熟悉水战即可。” 他把话都讲得如此生硬,于禁、毛玠自然是不敢再有什么异议了,但最后毛玠还是建议曹操又任命了文聘为水师总教习官。这样一来,他俩的心才稍稍有些踏实了。 其实,在荆州水师内部,先前那一万三千余名重症病卒一夜之间被屠戮烧杀,已经给其他水卒留下了非常恶劣的印象。尽管目前军中疫情似乎已经得到了遏制,患疾的人也似乎越来越少,但那恐怖的记忆却仿佛永远也无法从他们心底抹去。而此番原水军都督蔡瑁、张允二人以叛变通敌的罪名被斩首示众,对军心已然不稳的荆州水师更是雪上加霜,斗志士气顿时一落千丈,尽皆惶惶若惊弓之鸟。荆州水师诸降将更是如履薄冰,生怕稍不留意就会被人抓住把柄,“咔嚓”一声已是人头落地!这让他们在军事庶务当中与于禁、毛玠等人打交道时显得战战兢兢、缚手缚脚,除了一味点头听命之外再无其他动作。在这样严酷而又压抑的气氛中,荆州水师内部也呈现了另外一种变化。不少水卒竟然连夜脱去甲胄落草叛逃,或归故里,或投江东,或奔江夏,毛玠纵然用了严刑重典拼命围堵遏止,也似乎难济于事。 就在这时,左军师贾诩的感冒重症也终于治愈了。他重新返回了南征军署掌事治务。 他在病愈回职理事之后的第二天,就去找曹操当面恳谈有关事宜:“丞相大人二十天前何必非要将那一万三千余名重症病卒烧杀一净不可?唉,您这是在自剪羽翼啊!” 曹操有些诧异莫名地看了他一眼:“贾军师此刻怎出此言?当日夏侯渊、曹纯、毛玠、司马懿等可都向本相反映,您也并不反对将这一万三千余名重症病卒斩尽杀绝以除后患啊!” “这……”贾诩一时有些语塞。 “您当时是不是这样讲的:‘这种“蝎毒蜇手,壮士断腕”的思路也并非一无可取。若真要“抓大放小,取重弃轻”,一切应该因时制宜,审慎而行。’那个时候,本相那九万北方部卒因忧惧疫疾传染开来,皆是人人自危,个个胆寒,均视那些重症病卒为洪水猛兽。本相若再不当机立断,必会酿成全军大乱!唉……本相当时之所为也确有流于残忍冷酷之嫌,但是若不痛下狠招,只怕又会小不忍而贻大害啊!本相有时候也深夜扪心自思,这‘因时制宜,审慎而行’八字,本相应该是做到了的!” “唉,丞相大人……您的理解有些偏了。这个……诩确实给夏侯渊、曹纯等将军讲过那番话,但诩那时的言下之意是‘时机未到’‘不可施行’啊!当军心浮动、人情汹汹之际,上上之策是只可疏而不可堵,只可宽而不可严。您当时固然是以霹雳手段一举压住了这些暗潮涌动,却难保将来……唉!所以,诩才一再强调‘一切应该因时制宜、审慎而行’!” 曹操一听,心境立时一阵震荡,不禁激动得须髯掀扬:“唔……你心中所谋怎会是这个意思?唉!文和!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若有此意,纵是卧病在床,何不用一纸书函坦然直言于本相?何必这般含含蓄蓄,弯弯绕绕。” “这个……诩当时瞧见夏侯将军和曹将军的情绪似乎都有些偏激,诩也不好当场激化这场争议。”贾诩额角之上已是微微渗汗,“不过,诩已郑重委托司马懿向您转达了诩的三条对策,他难道没有禀告给丞相大人吗?” “哦……司马懿是给本相转呈了您的三条对策嘛——一是保障水源安全,注重疫情监控,实施水陆两军分营隔离;二是张榜天下,悬赏千金,广招名医,共治疫疾;三是若有机会,则请本相亲自驾临水师大营慰问那病卒……” 贾诩听罢,暗暗在心底思忖了片刻,忽然双眉微皱,摇头叹道:“不对!不对!贾某当时对司马懿不完全是这样讲的。”他暗想道,看来,司马懿后来也改变了主意,站到夏侯渊、曹纯他们那条“蝎毒蜇手,壮士断腕”的思路上去了。唉!他怎么也这么糊涂啊!枉费了我在他耳畔的一番殷殷嘱托!不过,话又说回来,以夏侯渊、曹纯二人在军营中的地位之尊、身份之贵,他一个小小的从事中郎也确实不好出面硬顶啊。 “怎么?这个司马懿是说错了什么还是说漏了什么吗?”曹操双眉霍然竖立如刀,“本相立刻召他过来与贾军师您当面对质。” “唉……不必了。认真对质起来,他既没怎么说错,也没怎么说漏。但是他没把我这三条对策的轻重缓急给点明。他好像也没真正领会我‘因时制宜,审慎而行’的意思。算了,算了,他还年轻嘛,当时也大概有些记不清楚这些细节了。唉,那天夜里贾某还是应该抱病强撑着来向丞相大人亲自进言说明啊……”贾诩黯然拍膝长叹,脸上尽是深深懊悔之色。 曹操听着他这么说,心底却不禁浮起了一丝不快。你这贾诩,自己心头顾虑着害怕因坚持己见而与夏侯渊、曹纯、毛玠等不和,所以才用了这种“两面奉承、左右逢源”的圆滑之术,还要拉上司马懿这个青年掾吏来做“传声筒”,比起“清峻亮直,刚健磊落,忧公忘私”的荀令君来到底还是差了不少啊!荀令君只要一事不妥,一念不安,必会锐意极力而持之以正,不惧权势,不恤毁誉,不顾休咎,“虽千万人相阻,吾自一往无前”!哪像你这么机机巧巧,圆圆滑滑?唉!你因一时之趋避而误导我之大计,现在却又跑到本相面前炫耀你的“独察之智,先见之明”,未免脸皮也太厚了吧!他一念至此,冷冷开口道:“罢了!事情都已过去这么久了,再来溯本究源,空谈利弊又有何益?贾军师还是为我军即将到来的渡江征伐之役多多操一些心吧!” 贾诩听得曹操的语气骤然变得如此冰冷刺骨,不禁心头一震,又一瞥眼觑见曹操眸中的隐隐愠色,便只得敛去脸上一切波动,恭然而答:“是。贾某谨遵钧命。” 曹操见贾诩敛容收色而止,心中微微一动,也醒悟到自己刚才的溢愤之举怕是有些吓着了他,便定住了心神,放缓了语气,徐徐道:“文和——本相最不喜欢的,就是因自己眼下一时之利钝而去追悔自己先前决断之正误!做都做了,这世上哪里还有什么‘后悔药’可吃?比如说,本相近来也曾反思,如果今年七月本相率领大军从许都出发,当时的方略若是换成以东征孙权为主,本相亲统张辽、臧霸、陈矫等青徐宿将衔枚疾进,直逼皖城,打他孙权一个措手不及,同时再派曹仁、曹纯、徐晃等向南牵制荆州刘表和刘备。那时候,荆州刘表病重待毙,牧府上下人心惶惶,刘备在忙于内争之下也抽不出手来与孙权联手勾结作乱——结果就很有可能是江东孙权因孤掌难鸣而称臣降服。江东一旦到手,则荆州必成釜底之鱼矣!——文和,你认为呢?” 贾诩毕竟是贾诩,也不是一个小肚鸡肠的泛泛之辈。他听罢曹操所言,双目微闭,俯首沉思了半晌,才悠然开口而道:“丞相大人,您这一番反思确也有理。唉……都是诩等幕僚昧于近利,疏于远图,以为荆州刘表将亡,又有蒯越、蔡瑁等内外呼应,可以一鼓而下,却不料刘备、诸葛亮等人竟借‘金蝉脱壳’之计遁身夏口,引得江东孙氏东来相助。诩等更没料到那孙权年纪轻轻,居然已是胸怀异志,能谋能断的一代雄才,手下又有周瑜、鲁肃一干彪锐之士,早已在旁虎视眈眈,伺隙待发……诩等实是犯了轻敌失策之误,还请丞相大人治罪。” 曹操伸手一摆,呵呵一笑:“贾军师何必如此自责?本相虽是有此反思,但绝不反悔,更不会像袁绍那般诿过于人!此番南征方略皆由本相一手圈定,与你等何干?若要追究其责,本相是第一个该当受罚的。” 贾诩一听,慌得全身汗流浃背,急忙伏席而道:“丞相此言,更让贾某不胜惶恐,无地自容了!” 曹操静静地坐在榻床之上,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之中,许久许久才问道:“文和……现在这帐中仅剩你我二人,你此刻在本相面前不妨直抒胸臆,放言无忌。这一场渡江之役,下一步该当如何去打?” 贾诩从席位上慢慢抬起了头,双目正视着他,脸色凝重至极:“丞相大人,您是愿听骨鲠之言还是阿附之语?” “当然是骨鲠之言啊!”曹操沉沉地答道。 “那么诩就在您面前直言无忌了。依诩之见,如今南征水师之中上下离心,士气涣散,加之蔡瑁、张允等将领又因叛变通敌被斩,骨干之才丧失殆尽,早已成了一群畏首畏尾的疲惫之兵,是再也没什么过人的战斗之力了。您若勉强靠着他们渡江征战,必有深深隐患,只怕会在临阵之际马失前蹄啊!而且我北方步骑又不适行舟,不习水战,真要将他们操练成水师劲旅,则非一朝一夕之功,真是进退两难啊! “所以,依诩之见,您不如以绝大定力镇抚内外,一方面暂且留下于将军、毛大人在此积极操练水卒,养其全锋以伺之;一方面调遣夏侯渊、曹纯等将军带领十万步骑继续从陆地上东进夏口,不再与周瑜、鲁肃、诸葛亮等人在此纠缠,视其若海上轻涛自起自落。如此一来,丞相大人便是在以长击短,必能一举荡定荆州江北全境;荡定荆州江北全境之后,您便可旋旆北返,坐镇许都而遥相掌控,待到乌林水军练成,孙刘联军则势必望风溃服矣!” “哦……你的意见是先行敛兵东取夏口,而后旋师北返以镇抚?”曹操的语气倏地一变,竟有几分激昂,“可是……唉!贾军师,你不懂,本相此番南征若是不能一举荡定江东孙氏之众,就不能算是完胜啊!此时此刻,本相与周瑜在这里不战而去,他们会怎么看?周瑜他们一定会更加猖狂得意,反倒认为本相怯了他们,也必会加紧猛攻突袭——于禁、毛玠在这里也必然不得安宁!反正早晚总有一战,本相又何必回避?再怎么难挨难熬,本相也要在这里漂漂亮亮地打赢一场硬仗,之后再去夺下夏口城!” 然后,他的目光投向了水军营寨那边的方向,倾听着那边隐隐传来的操练战士们的兵戈交击之音,硬硬地说道:“只要再静候一两个月,待到春暖花开之日,本相必能亲麾水师,剑指南岸,踏平江东!” 贾诩默默地坐在席上,双目却低低地垂着,曹操只顾着豪气风发,壮语迭出,却根本没注意到他眼底泛起的淡淡忧郁。 二、阅兵 十余日后,曹操感到自己的头风疼痛之症渐已好转,基本可以外出巡视了,便在一日上午移驾莅临乌林水寨内部的操练地,现场阅军,亲自视察水师战力。 新任水军都督于禁、总教习官文聘披坚执锐立于船队旗舰之上,面东而立,威武非凡。他俩身上的玄甲寒光闪动,凛凛刺人,但那强作威严的外表下面一颗心却仍在怦怦乱跳。 水师监军毛玠也站在旗舰副座之处,脸上隐有忧色。他自接手水师训练整顿庶务以来,全力倚仗文聘,对他言听计从,放手任用。同时,对荆州本土水将,毛玠也是尽力安抚,对他们不惜公开“封官许愿”以换取他们的支持和配合。毛玠自己更是以年过五旬之身,亲自和北方劲卒一道每日登船参加训练,并积极从自己的切身经验之中摸索总结水战训练之方而向大家广而授之。 但是这一切都来得太仓促了,涣散淆乱的军心并不是一下就能凝聚起来的,重重叠叠的寨栅更是无法阻挡一心想要逃离的荆州水卒们。毛玠一连抓了百十名水师逃卒斩首示众以儆效尤,仍是并无多大起色。看来,屠灭那一万三千余名重症病卒,诛杀蔡瑁二人这两件事,在荆州水卒心头上的刺激实在是太深太深了。那样痛楚的“伤口”是不可能在短时间里愈合的。毛玠的委抚优恤之术再高,也拿这一切无可奈何。 就在这样的节骨眼上,曹丞相为了提振士气,居然还要来亲自阅军——这让毛玠如何不暗暗发慌?他一念至此,就禁不住偷偷地向前面站着的文聘看去——现在他只有完全寄托希望于文聘此刻的临场发挥了。哪知文聘仿佛也和他心意相通一般,恰在此时亦投目望来。他俩的目光在半空中一碰,都有些尴尬地顿了一下,两张脸上都不约而同地苦笑起来。唉,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丞相大人非要阅军不可,那就硬着头皮上吧! 看一看时辰已到,于禁转身过来向文聘做了一个手势,他俩各自分了开去。于禁执着令旗登上了池中塔楼的顶端,而文聘则站到了旗舰的指挥台上。随着于禁手中令旗的劈空一挥,“隆隆隆”的战鼓之声随即沉沉响起,千百面大鼓在前列战船上一字儿排开,同时整整齐齐地爆发出强劲雄浑的巨鸣。战鼓之声由缓而急,由低渐高,到后来已是响遏行云,震天动地。 站在塔楼顶上的于禁听着这阵阵如雷震耳的战鼓之声,不由得气血上涌,心情也猛地变得格外激动,放声高吼起来,把手中令旗舞得飒飒作响。 一列列战船在宽阔异常的操练池水面上排开,船上士卒挺枪站在船舷两侧直立不动,当真是杀气腾腾,寒芒映空。见到塔楼顶上于禁的令旗忽地一转,文聘在旗舰指挥台上领头挺枪高声喊杀起来。一时之间,那各艘军船上的水卒们也齐声喊杀,挺枪前刺。 尽管他们大多数都是荆州降卒,尽管他们大多数的心底都有着无限的阴影,但他们毕竟是久经沙场的战士,在震耳之极的战鼓声响催动之下,片刻间他们已忘却了心中所有的忧虑与伤痛,奋力挥动着长枪戈矛,用猛烈无比的动作奋力宣泄着心底的一切痛楚与烦恼。仿佛只有挥得累了,喊得疲了,心里都变得麻木了,然后回到营中倒头睡下了,才会让那些痛楚与忧郁暂时远离自己的身心…… 战船继续展开,一队队列阵而驰,在水面上忽而鳞布,忽而雁行,忽而环绕,进退灵活,攻防自如。那一派井然有序的攻杀转换,围堵包抄让人看得眼前一亮。军容严整的三万水军在战鼓怒吼,旌旗飞扬,戈矛森然的衬托之下,恍若一队队铁甲天兵,勇猛无匹! 曹操立于点将台上登高而望,看着这一幕激奋人心的景象,不由得大喜过望,不等阅军完毕便大声喝道:“传令!鉴于水军训练有章有法,重赏于禁、毛玠、文聘三位将军,水军各部增发两个月的军饷!” 他这一声令下,周围的亲兵侍卫们齐齐扬声而呼:“丞相有令,鉴于水军训练有章有法,重赏于禁、毛玠、文聘三位将军,水师各部增发两个月的军饷!” 水上各舰战士听得清楚,呼喊劈刺之际显得更加卖力了。 这时,夏侯渊却在一旁不冷不热地插了一句进来:“丞相,这些水兵在这操练池中关起门来无风无浪地训练,当然是有章有法啦!却不知他们出了寨门到了江面之上又当如何?” 贾诩、司马懿在曹操身后听得明白,这夏侯渊分明是在嫉妒于禁、毛玠、文聘三人受到曹操的公开奖赏,就此专戳他们的软肋来了。 曹操听罢,觉得有理,便让人把毛玠喊上点将台,问道:“毛大人,本相欲让这数万水师驶出寨门到江面上实地演练一番,如何?” 毛玠一听,唬得大惊失色:“丞相大人,请恕毛某直言相告,今日操练之时,战阵中参与者大多乃是荆州水卒;而丞相大人从北方携来的青徐士兵此刻亦仅能在这操练池中演习,若是移到江面之上实地演练,万一若有意外情形发生,只怕会堕了军威啊!这反倒违了丞相大人阅军壮威的本意了……” 曹操听了,脸色一僵,隔了半晌,才缓和开来:“毛大人所虑甚是。那么这一个多月下来,北方的青徐旧卒们熟悉水战之法的训练进度如何?他们还像以前那么晕船吗?” “唉!丞相大人,实不相瞒,北方青徐旧卒常年骑马步行惯了,仍是难以适应船上作战,晕船情形至今仍是难以消减!”毛玠一脸的愁云,“昨日毛某还和他们一同出江训练,风浪一来那船立刻晃荡不已,直如天翻地覆一般,毛某当场就被摔倒在了甲板上……” “说吧——如果青徐旧卒们能在江上战船之中形成适当的战力,需要用时多少?” “至少需要半年多的时间。” “不行!”曹操大袖一摆,须髯皆张,面容冷峻如铁,“本相最多只能再给你们四十天的时间!所有的办法你们都可以采用,所有的支持本相都可以提供,但你们必须在这四十天左右让青徐劲卒们适应江上乘舟作战!” 然后,他从高高的点将台上将目光投去了南岸敌寨的方向,沉声道:“只要将这些北方儿朗训练得乘船不晕,渡江不惊,水战不慌,本相届时再用四千战船将他们一举送过江去——周瑜、孙权唯有束手待缚矣!” 三、连环计连战船 乌林水寨的北面远傍云梦泽,一条长宁河从寨旁山谷蜿蜒而过,汇进了浩浩长江。 这日,公务闲暇之余,司马懿邀约蒋干一同来到长宁河畔漫步散心。数名亲兵侍卫不远不近地跟在他俩身后护持着。 这段时间里蒋干的心情是十分郁闷的,通过上次到南岸赤壁大寨游说试探,可以看得出来周瑜、鲁肃都毫无降曹之心。他想凭借三寸不烂之舌建下郦食其那样的功勋,只怕是不易实现了。而曹营诸多文士武将在背地里对他的冷言冷语,又让他听了心烦。幸得司马懿此刻约他出游散步,这才令他的心情在山光水色的陶冶之中渐渐好转起来。 瞧着那平平阔阔、绿绿莹莹的河面,蒋干笑吟吟地向司马懿说道:“司马君,你大概不知道,蒋某其实是最喜欢泉溪江河这样的‘活水’的,而不喜欢渊潭湖泊那样的静水。蒋某一直认为,这水的灵机,是在她们的纯净、莹澈、开阔、丰沛、流畅、韵律之中淋漓尽致地体现的。蒋某还觉得,一个人的心境倘若也能如同这汩汩活水一般生机盎然,那也应该是有说不出的怡然自得了。司马君,你呢?” “唔……蒋先生,在下恰恰与您相反。最喜欢的是渊潭湖泊那样的静水,而不喜欢泉溪江河那样的‘活水’。”司马懿悠然一笑,“在下一直认为,这水的玄妙,是在他们的深沉、恢宏、包容、澄静、淡定、含蓄之中无形无声地体现的。他们静的时候,其实是在默默地积蓄着自己的深度和广度,看似毫无惹眼之处;他们动的时候,就会骤然掀起滔天巨浪,让任何一个平时胆敢藐视他存在的人都不禁瞠目结舌,叹为观止!” 蒋干听出了司马懿话中隐含的峥嵘气象,转脸瞧了司马懿一眼,嘻嘻一笑:“这大概是司马君在以‘渊潭湖泊’自喻吧?看来,司马君也是一位暗怀大志的高人啊。对了,蒋某有一个堂弟,名叫蒋济,他和你一样也是喜欢静水而不喜欢‘活水’,他也是自负有范增、文种之异才呢!” “哪里,哪里!懿何尝‘暗怀大志’?今日与蒋先生您也只是就水论水,就物论物而已。”司马懿摆手笑道,“不过,听您刚才这么一说,懿对您那位堂弟蒋济倒颇感兴趣,希望今后有缘可以相识。” 他俩正谈之间,远远望见河岸上的空旷地带,盈盈绿茵之上,正懒洋洋地躺卧着一头老水牛。它仿佛听到了这边的人声,便侧头淡淡地瞥了他俩几眼,又继续埋下头去啃着身边的青草,一副纷扰不惊的样子。一只纤尘不染的白鹤亭亭玉立在水牛的身上,一边轻轻用长喙为它叮啄着身上的蚊虻,一边引颈昂首栩栩然高视慢步——两种截然不同的动物,一份沉实敦厚的气宇,一股高华超逸的气度,浮雕一般凸显交相辉映一处,令人见了有一种莫名的震撼与爱慕。 “牛鹤同乐。这可是难得的清平盛世之景啊。”蒋干一看,不禁抚掌而叹。 司马懿也徐徐颔首,道:“是啊,是啊,牛鹤同乐,河清海晏——可惜杨俊杨侍郎没在这里,他若用那支生花妙笔把这幕情景绘将下来让大家注目欣赏,该有多好啊!” 蒋干呵呵一笑:“没关系,蒋某日后到得许都,必能绘声绘色地将这情景讲述给杨侍郎,让他轻轻松松地描画出来。这可是河清海晏,天下太平的一个吉兆啊!真不知道陛下和诸位高卿大夫们见了会有多高兴呢!” “蒋先生念念以河清海晏,天下太平为志,真是难得的仁人君子啊!”司马懿闻言而动容,不禁深深赞叹。 “干哪里当得起你这般称赞哟!唉……干只是读过几本圣贤书,晓得几分‘天下安,百姓乐;天下乱,百姓苦;乱世富家翁,何如太平犬’的道理罢了……”蒋干将目光投向那长宁河河面,深深而叹,“蒋某与那周公瑾、鲁子敬不同,他们念念不忘的是建功立业,扬名立万。唉……殊不知‘一将功成万骨枯’!江东六郡八十一县本是一片富庶乐土,就是被这两个野心勃勃的家伙拖入战争的……” 他俩正驻足交语之际,忽然听得一串歌谣凌空飘来:“竹排阵阵河中游,悠悠青山行两岸。一篙划过十丈外,眺见炊烟庐顶绕!” 蒋干循声望去,只见八九只竹筏载着十余名渔夫正顺着那平阔湍急的河面疾掠而来,其中有三只竹筏是被绳索并排而连的,上面有两名渔夫在两侧撑篙,中间却有三四名渔夫在拴成一排的三只竹筏之间稳稳当当地左跑右奔,来去自如,或投鱼梭,或撒渔网,忙得不亦乐乎。 “哎呀!他们把三只竹筏用绳索并排拴连在一起,真是又平又稳,来来去去都很方便啊!浪涛也荡不动它们……”司马懿惊奇地失声道。 “司马君,司马君,你……你刚才说什么?”蒋干脑际突然间似有灵光一闪,仿佛听到了什么极其珍贵的信息一样,转头向司马懿连声催问,“你……你把你刚才的话再重复一遍……” 司马懿的表情似乎有些惘然,瞧着蒋干,迟疑着说道:“哦……懿刚才只是说,这些渔夫真聪明,他们把这三只竹筏用绳索并排拴连在一起,真是又平又稳,在上面跑来跑去都很方便,浪花也打不动它们……怎么?我这话说错了吗?” “对!对!对!”蒋干顿时笑豁了嘴,双掌“啪”地一拍,两脚一蹬,一下蹦起了三尺多高,“啊呀!真是天启智窍,福至心灵啊!蒋某这时突然想到了一个办法可以彻底解决北方劲卒不适行舟,不习水战的大弊了!” “啊,真的吗?”司马懿也惊讶异常地问道,“您想到了什么办法?” 蒋干却是满脸得意地看了他一眼,扭头往回就跑:“你快跟我回中军大帐去——我当着丞相大人的面再向你细细分说!” “好啊!好啊!”司马懿也撒腿向他的背影追了过去,眼底里倏地隐隐掠过一丝莫名的喜色。 “蒋先生竟有良策可解我北方青徐战卒不适行舟,不习水战之大弊?”曹操脸上满是惊疑之色,“您且速速道来!” 蒋干仿佛凭空拾到了什么稀世珍宝一般,兴奋得满面通红,拱手而道:“启禀丞相大人,依蒋某之见,大江之上风高浪急,而北方战卒也确是不惯乘舟,在此颠簸之下,实在不堪作战。若以大船小船各皆配搭,或二十艘为一排,或三十艘为一排,首尾皆用粗索相连,再搭以木板通行,则人来马往,无晃无荡,如履平地,自然安稳之极,岂不妙哉?” 他此言一出,大帐中顿时一片哗然。诸位谋士、将校无不动容,个个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曹操一听,郁结在眉宇之际的忧闷之色不觉一扫而光:“唔……蒋先生此计听来大是精妙……”忽然心中暗暗一动,毕竟这条计策还只是蒋干的臆测之见,其实施以后的效果究竟如何尚不得而知。于是,他微一转念,又正色肃容道:“不过,军国大计重在务实——于将军、毛大人、文将军,你等且将战船齐聚水寨,一切如蒋先生所言,先依计一试,如何?” “属下遵命!”于禁,毛玠、文聘三人闻言,不敢迟疑,向曹操行过礼后便疾步赶去水寨调船过来实地检验蒋干的这条“连船之策”。 曹操随后则携着蒋干、贾诩、夏侯渊、曹纯、司马懿等登上瞭望楼,观看他们如何试验此计。 水寨之中四壁高耸,风浪卷袭不入,故而水面颇为平静。曹军战船驶行其间倒也平稳,晃动并不剧烈。然而待得它们刚刚一出寨门,便被一个又一个浪头拍打得摇摇晃晃,起起伏伏。 随船而行的北方士卒顿时大呼小叫起来,他们在跌跌撞撞之中只有死死抓住船舷,拼命保持着身体的平衡。紧接着,他们的五脏六腑如同被震得乱翻乱转,全都移了位一般——个个哇哇呕吐,所有的精气都随着这长时间的呕吐而消逝净尽了…… 曹操把这一切都清清楚楚地看在了眼里,眉头立刻紧紧皱了起来。没想到这两三个月的操练过去了,北方士卒依然是这般不适乘舟,不惯水战。 这时,于禁下令前排的十余艘战船逐渐并拢,各船之间互抛粗索相连,此拴彼,彼拴此。上面的兵卒忍着翻肠倒胃的痛苦,一边牢牢地绑着绳索,一边互相拉着靠拢……终于,十余艘战船肩并肩紧连在一起,宛若一排微微浮动的堡垒,显得巍峨沉稳,气势不凡!而船上先前一直呕吐不止的北方士卒,忽然感到船身的摇晃渐渐变轻了,自己的双足似乎又踏在了坚实的平地之上,竟是奇迹般地渐渐缓和了窘状,身体的反应也渐渐平和下来。 “丞相!成功了!成功了!”一直仔细观察着的毛玠第一个发现过来,急忙回身向瞭望楼上的曹操大声呼喊!那连成一排的十余艘战船上的水卒们也高高举起手中戈矛,齐声欢叫起来!他们兴奋地跳着,喊着、搂着,像小孩儿一样喜不自胜。 曹操一颗高高悬着的心在大家的欢呼鼓掌中终于稳稳地落到了实处。他满面欣然,笑呵呵地向蒋干说道:“蒋先生果然妙计非凡,一举解决了我南征大军的燃眉之急。本相要奏明陛下,赐封您亭侯之爵以彰奇功!” 蒋干连眉梢处都透出喜色来,急忙躬身而谢:“干多谢丞相大人重赏之恩。” 众人瞧向他的目光里都不禁露出了一丝嫉妒之色。这个蒋干,手无缚鸡之力,身无一技之能,只凭一条三寸不烂之舌,就又为自己赢得了殊荣重爵,实在是运气太好了。 只有贾诩的声音犹如冰针一般穿破了这一片喧哗,清晰地响起:“丞相大人,这连船之策固是精妙,倘若敌军以火矢攻之,则我军船不能散,人不能逃,首尾难以兼顾,那将如何是好?” 他此语一出,场中顿时一片死寂,静得连一根毛发掉在楼板上也听得见声响。 “这……这个,诸船若要防备火攻,亦并非无策可用。只需多用生牛皮蒙住船身,多备取水之器与灭火之物加以预防便可。”蒋干的脑筋也转得够快,立刻便答道。 曹操拈须在手微微而笑:“蒋先生这话倒也可行,只是失之于末,却还有些不尽不实。其实本相亦于火攻之术略通一二。文和虽有远虑,但也忽视了这一点。凡用火攻,必借风力,而今隆冬之际,唯有西风北风,何来东风南风耶?我军居于西北方向,彼兵皆在大江南岸。彼等若用火攻,我军便以着火之船返冲而攻,岂不是彼等自烧其兵也?” 贾诩闻言,低头思忖了一会儿,觉得曹操方才所言一时也挑不出什么瑕疵来,便不再多语。其他谋士、将校也无不点头称是。 司马懿这时却开口了:“丞相大人,懿有一愚计可令这连船之策更加完善。现各船之间以绳索相连,未免力道有限,颇易被两边战船上下起伏所磨断——不如换成铁索相连,如此则更为牢固!” 曹操缓缓捋须而言:“可。” 四、潜龙在渊 戍末亥初,夜沉如幕。司马懿的私人寝帐之中,既没有点灯,也没有燃烛,一团漆黑。 就在这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之中,一个苍劲有力的声音缓缓响了起来:“曹操相信阚泽的话了?”这个声音竟是司马徽的。 “这个阚泽巧舌如簧,机辩百出,曹操至少在表面上找不到他说谎的漏洞。”司马懿的声音也在这黑暗之中轻轻响起,“周公瑾的‘苦肉计’、黄盖的‘诈降计’,一招接着一招,真让人看得眼花缭乱啊!” “唔……依照常理而言,曹操乃是何等奸诈多疑之人?他岂会被周瑜和黄盖的这一出‘双簧戏’给弄花了眼?” “叔父大人,曹操肯定对黄盖让阚泽来投书归降这件事是心存怀疑的,但他眼前除了暂时接受这一事件之外也别无选择了。如今军中流言四起,传闻西凉马超、韩遂打着‘诛权臣,清君侧’的旗号兴兵东进,锋芒直逼长安;而淮南那边传来消息,臧霸和陈矫率军去偷袭皖城,不料反遭张昭、孙邵的半途伏击,也是铩羽而归,退守合肥。这一切,都已经让曹操乱了分寸!他这时太需要抓住黄盖投降这根‘稻草’来对周瑜他们实施‘扭转战局’的最后一击,他只想拼命试一试,赌一赌。万一黄盖真是像当年在官渡一役中突然倒戈过来的许攸一样,是真的投降了呢?那时候是许攸在最后关头帮他扳转了战局,那么这时候黄盖也许说不定就是第二个‘许攸’吧?或许,在潜意识里,曹操还认为这是冥冥上苍对他的眷顾呢……” “唉!如果连曹操这样胸怀四海、气吞八荒的大枭雄也开始把出奇制胜的最后一丝希望寄托在虚无缥缈的运气之上,那么他可能真的是开始衰老了。”司马徽慨然而叹,“这一次,他可是将会彻底地赌输了——他将会失去所有的战船和所有的水卒,从而在他有生之年失去对长江天险的争夺权与控制权,再也完成不了一统六合、肃清万里的大业了……” 司马懿的话音里对此也深有同感:“是啊,现在,就差一场东南风给曹操的赤壁之败画上一个句号了。但是,叔父大人,在这隆冬时节,长江之上真的会刮东南风吗?” “这个你不必过虑,东南风是真的会刮的。为将为帅者,上不善观天文,下不精通地理,中不洞明人情,又岂能‘百战不殆’乎?为叔久居荆襄,知道这江面之上,每逢腊月中旬前后,正所谓‘冬至一阳生,春意渐来复’,便会自然而然地刮上一两日东南之风。这个关于荆襄地域所特有的气候常识,唯有诸葛亮是知道的。所以,为叔断定这‘巧借东风,火烧连船’的奇策,一定是诸葛亮给周瑜进献的。周瑜身居江东,不可能对荆襄气候了解得这么清楚,他是想不出这条计策的……” “是啊,当初诸葛亮托牛恒君送来密函,要小侄实施‘连环舟’之计时,就写道:‘欲破曹兵,须用火攻;但大江面上,一船着火,余船四散,难以全歼。兄可设法令他们连船成排,然后方可付之一炬而尽焚之’。当时,懿也在暗暗纳闷,连船之策固然不错,但若是‘火无风助’,即便是火箭万支四面齐发,也未必伤得了曹军水师兵船的主力元气,却没料到诸葛亮已然打起了‘巧借东风’的主意……” “不过,依为叔之见,诸葛亮这一步‘险招’还是走得很侥幸啊!长江江面之上隆冬腊月中旬会有东南风这一气候常识,其实荆州本地人氏都是略知一二的。若不是你和诸葛亮内外呼应,先诱使曹操烧杀屠灭了一万三千重症病卒,后来又用计除掉了蔡瑁、张允二人,寒了荆州本地水师将校、士卒们的心,他们又岂会对曹操这一重大失误之举而噤若寒蝉?只怕等到那一日黄盖前来,火势一起,他们也都会借机四散而逃,这些人迟早都会归投在刘备和周瑜的麾下去的……” 司马懿的声音突然变得有些酸楚起来:“叔父大人别提这些了……对于烧杀屠灭那一万三千重症病卒之事,懿的心头一直有些隐隐作痛。视人命若草芥,这……这是禽兽之行啊!懿手上沾满的这些鲜血,怕是再也洗不干净了……” “贤侄,你何须这般自责?那一夜将他们烧杀屠灭,对他们而言,倒还是个最好的解脱!再拖下去,就算曹操不起狠心屠杀他们,最好的做法也仅仅不过是把他们隔离封禁起来,任由他们天天痛号挣扎,自生自灭罢了。你当时只是给了他们一个一了百了的机会,何错之有?就算是有什么天谴,为叔自当一人承担,与你等无关!” 司马懿的声音静默了下来,只有沉重的鼻息翕动之音在黑暗中一阵阵地响着,显得极为压抑也极为难受。 “贤侄的聪明才智,在这段时间里实在是让为叔叹为观止啊!你把蒋干这个‘棋子’利用得太好了。既用他铲除了蔡瑁、张允二人,又用他实施了‘连环舟’之计,而你自己却可以一直隐在幕后神不知鬼不觉的……”司马徽微笑地赞叹道。 “叔父大人,要说神不知鬼不觉,小侄似乎还没达到那般境界。小侄有一股直觉,隐隐觉得那位贾诩军师似乎觉察到了什么,他近来对小侄的态度暗暗带着几分不对劲,小侄能感觉到他对小侄的深深戒备……” “这个事儿你能应付得了吗?” 司马懿沉默了许久,缓缓道:“叔父大人不必担心。小侄此刻自信还能应付得了,小侄经过反复的自省自查,可以确定没有任何‘把柄’落在他手里。” “那就好。为叔相信贤侄你一定能顺利化解这场危机的。现在,我们叔侄俩可以来谈一谈这赤壁之战后天下时势的走向了。 “首先,对我司马家而言,曹操若在此役失败之后,他‘一统六合,靖平四海’的功业自然就难以拓展了,而我司马家终于借着他的赤壁之败而制造出了属于我们的一段极为可贵的用武之期与一片极为难得的用武之地。我司马家将抓住一切机会深耕细作,苦心经营,把沛郡曹氏漏弃的天时人情、形胜势力源源不绝地吸纳入囊,为我司马家将来扭转乾坤,天下一家的伟业奠定无形的根基!” “叔父大人说得对!” “其次,可以肯定的是,曹操赤壁之败后,他的对手周瑜、诸葛亮、鲁肃等青年俊杰都会借此一战而声名鹊起,誉满天下了——呵呵呵!仲达,你会眼红他们罢?”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司马徽看不到司马懿的表情。只听得他依然是那么的平静,平静得仿佛是在叙说另外一个陌生人的心事:“不。小侄是不会眼红他们的。” “为什么?” “小侄这是从父亲大人和叔父大人身上学来的。父亲大人深谋远虑,在朝廷中岂会次于荀令君?叔父大人的渊博圆融,在朝野中岂会次于管宁先生?但你们都做到了‘大方无隅,大象无形’的境界,这也给了小侄深深的启迪。真正的绝顶高手,他永远是应该隐在千变万化,随时而幻的表象背面的,于沉默中蓄伟力,于笃实中积坚毅,于沉稳中蕴执著,而始终不为外物所挠。他不需要自我的炫耀,也不需要别人的喝彩;他只是始终如一地朝着自己心底深处固定的奋斗目标不停、不息、不止地埋头挺进!”司马懿缓缓地说道,“贤侄一直非常清楚,我司马家‘异军突起,后发制人,扭转乾坤’的征途是无比漫长,无比坎坷,无比曲折的,不到最后一刻,谁敢稍有懈怠?贤侄也一直是这么认为的,谁能笑到最后,谁就是笑得最好的。” 司马徽的声音一下变得异常灼热:“贤侄你能有这样的见识,实在是太好了!这真是我司马家之福啊!——看来我司马家的一切昌隆荣盛,真的就要在你和伯达、芝儿他们的身上‘开花结果’了……” “叔父大人,侄儿等只是紧紧追随你们在荆棘丛中闯出来的足迹,去尽到我等身为殷国司马家子孙的应尽之责罢了!您不必如此过奖。” “好了,言归正传吧。为叔先前曾经给你谈过刘备方面和诸葛亮的有关情形了,接下来是该密切注意江东方面的动向了。如今江东方面将在曹操赤壁之败后乘时顺势而勃然崛起,我们也该把他们纳入我司马家的全盘战略中来考虑了。你觉得江东孙权幕府智囊之首——鲁肃此人如何?” “懿曾经在青云山庄和鲁肃见过面,从他的谈吐举止看来,他也可算是当世罕见的俊杰奇士。他外愚内慧,外柔内刚,胸怀大局,能取能舍,能屈能伸,有不少地方值得懿认真学习。” “是啊!诸葛亮若不遇鲁肃,又哪来像他这样在联手抗曹之上心心相印,契合无间的知音之士?非诸葛亮不知联孙抗曹之必行,非鲁肃不知联刘抗曹之可贵!诸葛亮能遇到鲁肃,亦是他人生一大幸事。”司马徽徐徐道来。 “所以,依小侄之见,这诸葛亮、鲁肃二人同心同德各劝其主合力对抗曹操,则刘备、孙权双方之势力叠加而起,恐怕曹操今后还要大吃败仗!”司马懿的声音里掩不住一片炙热,“眼下,这曹操内有汉室遗忠相掣肘,外有孙刘联盟相伺攻,难保没有‘马失前蹄’之厄。届时中原重归一片淆乱,不知我司马家该不该扯起‘尊汉平乱’的义旗顺势就与曹操、刘备、孙权等上演一出‘四方争雄’的大剧?” “贤侄,你这话可就错了,中原重归一片淆乱的局面是肯定不会出现的。以荀令君、杨太尉、王大夫为代表的拥汉势力虽然极力反对曹操专权谋逆,但也不会支持任何重新分裂中原的行为。所以,曹操的内患再严重,也不会影响到他在中原的根本。 “而诸葛亮与鲁肃的‘金玉之交’固然算得上是维系‘刘孙联盟’的坚实基石,但这只是他们两个人的交情为‘刘孙联盟’来作保障——此刻迫于时局危急,刘备和孙权别无选择,只有并肩通力合作。”司马徽的双眸犹如夜幕深处的两颗寒星一样灼灼闪光,“诸葛亮和鲁肃二人可以‘心心相印,契合无间’,那是因为他们都是知重知轻、知缓知急的明智之士。可是,他俩并不能代表刘、孙两方所有僚属的态度和意见。更重要的是,孙权、刘备各自都是一代枭雄,都很喜欢‘一枝独大,一气独吞’,他们谁也不会希望对方的势头盖过自己的。所以,这种刘孙联盟共抗曹氏的时局态势并不能形成稳定的、长久的、可靠的状态。” 说到这里,他的语气蓦然变得锐利起来:“如果不出为叔所料,只要这场赤壁之战结束,曹操退回北方之后,说不定孙、刘两家马上就会为争夺荆州之地而打起来!所以,这未来的天下大势必将是‘天下三分,鼎峙而争’!孙权、刘备双方在相互合作之中又相互制衡,始终难以形成绝对的合力给曹操以致命的打击。而你所言的‘四方争雄、各显神通’的大剧是永远也难以上演的。我殷国司马家仍然是暂时只能蛰伏于曹氏内部,暗暗实施‘偷天换日’之大计!” 听到叔父大人如此鞭辟入里的分析,司马懿脸上现出微微的惭色来,垂头而答:“叔父大人指教得是。小侄的思虑有失周密,不及叔父大人审慎周详。” “唔……也不能说是你有失周详。为叔懂得你的意思,你也是想乘着自己年轻,‘静极而思动’,像周瑜、诸葛亮他们一样意气风发,大显身手,在这乱世之间驰骋纵横,独领风骚!”司马徽可谓双目如炬,一眼就觑穿了他心底的隐情,“仲达啊!上讲:‘藏器于身,待时而动。’你只要一直暗暗勤砺锋芒,总有一朝出手,‘剑破长空’的那一天的……” 司马懿坐在黑暗之中没有答话,但呼吸之间却忽地变得紧凑了一阵儿,然后又渐渐平复了下来。 “为叔也曾精研过不少上古相书,对世人的寿夭穷通、贵贱贫富、吉凶祸福之测算也略懂一二。”司马徽的声音又徐徐响起,“依为叔观来,那鲁肃的下颌似乎有些短促削薄,乃是相经所言‘地阁狭浅’之凶相,难以享有高寿,这二三年间说不定会一病而亡。他若身殁,则‘刘孙联盟’之事更为飘摇不定。其实,你倒是应该多多着眼于刘备、诸葛亮这一方。他们锐气十足,锋芒四射,日后对曹操的攻势之猛,必在江东方面之上!” “小侄记住了。”司马懿肃然答道。 “好了。仲达,为叔今夜把一切都差不多给你交代完毕了。”司马徽悠悠长长地叹了口气,“自明日起,为叔就要启程返回许都了,那座城郊之外的‘青云观’是为叔最后的栖影之所。我司马家的千秋伟业,就该由你、伯达、芝儿这一代晚辈接在手中继往开来了,为叔这数十年来隐居荆襄苦心经营,已是太累太累了……” 司马懿正欲开口,寝帐之外突然传来了一阵轻微的挣扎响动。他低低地猛喝了一声:“牛金!” 隔了片刻,却听牛金在帐门外也低声答道:“二公子,咱们在外面逮到了一个前来乘夜偷听的奸细……” 司马懿浑身惊得一颤,声音压得更低:“是谁?” 牛金在外面轻声答道:“是那个当日指证蔡瑁、张允有谋逆之嫌的周不疑。” “周不疑?他怎么会来监视和偷听我司马懿?没理由啊!这可有些怪了……” 这时,司马徽的声音低若蚊鸣般地在他耳边响起:“周不疑是荆州别驾刘先的外甥。刘先、周不疑和刘备、诸葛亮的关系一直有些暧昧。明面上,他们是疏于来往的;暗地里,他们应该关系密切。看来,这个周不疑就是诸葛亮安插在曹营之中的一条‘内线’……” “‘内线’?懿听毛玠大人曾经讲过,这个周不疑在他的眼皮底下从来是规规矩矩、老老实实的,毫无可疑之处……他可隐藏得真深啊!居然暗暗监视和偷听起懿来了——这一定是诸葛亮特意指使他这么做的!呵呵呵……诸葛亮果然心机深沉,无处不防,竟对我司马懿也暗中留了一手……” 司马懿喃喃地自语着,语气里透出一丝淡淡的怅惋来。 “那么,你准备如何处置他?”司马徽低声问道。 司马懿向帐门外的牛金开口问道:“他在外面偷听了多久?” “二公子,他适才刚一摸近咱们营帐附近就被我和大哥抓住了,这小子倒还颇有几分拳脚功夫。不过,他刚才应该是什么都没听到。” “唔……很好,很好。”司马懿的双眼在黑暗中猝然精芒暴射,“诸葛亮,咱俩也该到了互相珍重道别的时候了……” 五、英雄同心不同志 长宁河河边一片空旷的沙滩之上,司马懿和诸葛亮肩并着肩,徐步漫行。在明亮如银的月华渲染之下,那沙滩白得就像铺了一层薄薄的霜雪。他俩挺拔颀长的身影投映在上面,像两根杨树一般直直地伸展开去很长很长…… 刘诺、牛金各领四名死士默默地守在远处,小心翼翼地警戒着四周。虽然司马懿与诸葛亮俱是暗怀高超武艺,但作为贴身侍卫的他们,仍是时时刻刻不敢忘记自己的天职,不敢有丝毫懈怠。 “多谢仲达这段时间里在曹营多方暗施巧计,这才助得我等此番讨伐曹贼之役终于大胜在即!” 诸葛亮收起手中鹅毛扇,非常真诚地向司马懿拱手谢道。 “还没到赤壁之战最后胜利的那一刻呢!孔明,你谢得太早了!”司马懿脸上的笑容显得很浅很淡,“你何必这么客气?懿只是配合你的‘锦囊妙计’上演了几出‘活剧’而已,谈不上有什么‘暗助之功’的。” “根据亮的推算,这个月的二十日下午自酉时起江面上便会刮有东南之风,历时将达两日两夜之久,正是我刘孙联军实施‘火烧连船’的最佳时机——希望仲达兄对此要早作准备。” “好。你们只管放手大烧,懿自有全身而退之方。”司马懿双眸一抬,望向那河面上的粼粼银波,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来,“此战之后,懿便要返回许都了。今夜一别,不知你我何年何月才能相见啊?” 听得司马懿讲出此语,诸葛亮只觉心头如遭重重一锤,一下震荡得十分厉害。这数月以来,他与司马懿信来函往,虽是极少会面,但二人一来一往,一问一答,一言一笑之感应默契,恍若相隔千里而犹能心心相印,念念相融。这一份浓浓情缘,可谓异体同心,至亲至近矣。倘若司马懿真的就此扬长而去,自己又哪里去寻觅得到他这般亲切挚友呢? 诸葛亮犹豫了良久,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其实,仲达也不必这么急着返回许都的。你何不就此借机留下?和亮等一同留在刘皇叔身边,同心协力,匡复汉室,建成张良、陈平、萧何等先贤一流的盖世功勋!” 司马懿闻言,神情一片肃静,心底却暗暗一叹。张良之勋、陈平之功、萧何之荣,岂在我司马仲达眼里耶?我司马懿要成就的是秦始皇、汉高祖等开国雄主一流的帝业——刘皇叔那里只怕是给不了我这么宏大的发展空间! 他心念一敛,脸上笑容微显:“许都未央宫里当今陛下和杨太尉、荀令君他们正望眼欲穿地等着懿回去向他们亲呈捷报呐,孔明何须如此恋恋不舍?待到你与刘皇叔高举义旗,躬率义师,扫清逆贼,攻下许都,曹操授首之日,岂不就是你我兄弟相见之时乎?” “这个……以司马君如此之智、如此之贤,莫非看不出在许都之中曹操兵权在握,势力庞大,杨太尉、荀令君他们纵有千计百策,也必是难以取胜?仲达你何必像孔融大夫那样一意为当今陛下这个……这个中人之主而殉葬?”诸葛亮仍是极不甘心地劝说道,“我家刘皇叔身系汉室正统,既有光武大帝那般亲贤好士、爱民如子的王者之风,又有高祖皇帝那般志气雄远、百战不败、屡挫屡奋的帝君之德,仲达在这茫茫四海还去哪里寻觅得到这样的明主呢?” “古语有云:贤士君子之入仕,非其君不事,非其友不交,非其道不行。当今陛下身处危境之中,正等待着天下忠臣义士自四方赴趋而效力,懿自幼饱读圣贤之书,唯有忠字当头,万死不辞!懿与荀令君、杨太尉在朝廷中以文攻之术与曹贼周旋,而孔明则与刘皇叔自可在四方州郡以武取之术遥相呼应——内外合力,岂不更好?” 听到司马懿仍是这般婉拒不已,诸葛亮心中一瞬间已是转过了无数的念头。不管司马懿到底有无真正效忠汉室的诚意,但他都具备了掀天揭地的能力,这一点是最可虑的。谁能确定他返回许都之后,将来就会始终如一地忠于汉室呢?如果有朝一日他还是叛汉投曹了呢?那么,他岂不是自己在曹方阵营之中最强劲的敌手……想着想着,诸葛亮的眉角微微抽动,隐隐现出了一缕杀机。 这时,司马懿却若无其事地背过身去,仰望着那夜空中一轮皓月,悠然道:“诸葛君,我俩真的是颇有奇缘啊。懿当年在‘紫渊学苑’有一位同窗好友,他名叫胡昭,其字为‘孔明’,而你诸葛君的字也是‘孔明’。而且,此番在荆州与你相交,懿深感‘一见如故’,懿也舍不得你呢……这段日子里与你相处的点点滴滴,懿都会永远牢记在心的!你应该也知道,像你我这样的人,在这个世界上若是没有了闻曲知音的朋友,若是没有了惺惺相惜的敌手,那可实在是太寂寞,太悲哀了……” 听完了这番话,诸葛亮胸中心弦蓦地一阵颤动,他的眼眶也顿时一片潮热。那隐隐的戾气,不知不觉间从他的眉宇之际渐渐淡去了。 司马懿又转回了身来,潇然直立,衣袂被晚风吹得轻轻飘拂飞扬。他凝视着诸葛亮,徐徐讲道:“孔明兄,依懿之见,天下之交争者,其实不在名器,不在礼法,也不在权势,而应该是在民心的向背。民心的向背,才是我等建功立业的根本;否则,再佳的名器、再纯的正统、再大的权势,也不会使你有所建树的——这,可能是懿对你一生最大的忠告。” 诸葛亮淡然一笑,轻轻道:“名器之所在、正统之所在,就是民心之所在——仲达只怕是对这些的理解有些偏颇了!” “不错。‘名器之所在、正统之所在,就是民心之所在。’——这句话,先前懿也觉得是正确的。”司马懿双目炯炯发亮地正视着他,语气里透出一种金属般的刚度,“可是,后来,懿亲眼目睹的一桩旧事却粉碎了懿的这个认识。” “哦?什么样的旧事会粉碎仲达兄的这一认识?” “懿七年之前担任河内郡上计掾时,曾到靠近冀州边境的野河县去办理公差。野河县位处袁、曹两家的战火交界之处,人们生活在枪林弹雨之中,每天都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很苦很苦……懿那天在街上走着走着,突然被一位农妇拦住,她说她全家已经饿了三天三夜,一点儿东西也没吃。她跪在地上苦苦哀求,求我给她一碗饭,不是她自己吃,而是给她儿子和丈夫。我很同情她,就从行囊中拿出了几个饭团放进她的破陶碗里。她就端着那只破陶碗在街边等着他们。这个时候,和她家人一块去山上挖野菜的邻居们跑过来慌慌张张地告诉她:她的儿子和丈夫都在山上被老虎咬死了。” 司马懿的声音突然变得极冷极冷:“孔明知道那位农妇当时是什么反应吗?” 诸葛亮微微一呆。 司马懿冷声而道:“那位农妇大吃一惊,手腕一抖,把破陶碗中的饭团泼落到了地上。就在这一刹那,‘轰’的一下,那些正七嘴八舌劝慰着她的邻居们陡然看到饭粒洒地,便都绿了眼睛不顾一切地扑到地下乱抢起来!她也登时回过神来,厉叫一声,疯了似的也跟着扑下了地,拼命的把那些饭抓起来塞到嘴里,生怕别人抢了去。她就那么趴在地上,一句话也没说,一边咽着眼泪,一边慢慢地把地上的饭和着尘土都吃完了。” 这时候,就连一向心若止水冷静自持的诸葛亮都深深动容了。司马懿的目光却又变得出奇地柔和起来:“从那一天起,饱读经典的我,就明白了一个最基本的道理:老百姓最需要的,不是什么名器,不是什么正统礼法,而是一份温饱、一份安宁。而且,也就是从那一天起,我就深深喜欢上了《孟子》中的一段话:‘五亩之宅,树墙下以桑,匹妇蚕之,则老者足以衣帛矣。五母鸡、二母彘,无失其时,则老者足以无失肉矣。百亩之田,匹夫耕之;八口之家,足以无饥矣。’我觉得这样一幅景象才应该是我们士人君子出山入仕、建功立业的终极目标。孔明兄以为如何?” 诸葛亮静了片刻,才款款道:“这个,仲达兄所言甚是。国以民为本,民以食为天,亮对这一点的认识最是深切到位……” 司马懿瞧着他有些不太自然的表情,却一脸的沉静如水。诸葛亮在当阳长坂坡把十万荆州侨户百姓“绑架”在了他“匡复汉室,削逆平乱”的大志之上;而我司马懿也在赤壁把四万无辜水卒“绑架”在了我司马家“异军突起,扭转乾坤”的大业之上。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们都是同一类人,我们都被自己的使命迫着,用沾满别人鲜血的双手去开启一个“天下三分,鼎足而峙”的崭新时代;而且,我们又不约而同地希望这个崭新时代最终在自己的手里完结……那么,如果能够尽最大努力解民之困,济民之苦,岂不是我们洗清自己“孽债”的一条必由之路?“善的动机、善的手段、善的效果”,这“三合一”的模式,是我们时时刻刻置于首位的追求;恶的手段可以偶尔为之,但能够不用就尽量不用……而且,以道义之名去强行把别人“绑架”在一个空洞而遥远的目标之上,可能会取得一时的成功,但很难走到胜利的终点。诸葛亮将来能明白这一点吗?他也许会明白这一点,但他却不会承认这一点——否则,他就不是诸葛亮了。司马懿这时才觉得自己的思绪已经飘出了很远很远,唇角不禁泛出了一丝微微自嘲式的笑意。 “亮素闻君子‘赠人以言’——临别之际,仲达可有什么教我的?” “教你?懿不敢当。”司马懿思绪一敛,沉吟了半晌,方才慢慢道,“依懿之见,赤壁之战后,孔明你和刘皇叔最直接的问题不再是如何抵抗曹操,而应该是如何与江东孙权巧妙周旋。孙权素来野心勃勃,赤壁之胜后,他必会乘势而起,要做第二个‘曹操’,从东边的合肥、西边的江陵两个方向朝中原腹地全力拓进——在他这好高骛远地进行强势扩张的空隙,你和刘皇叔可以以江夏郡为据点,直取荆州江南的长沙、桂阳、武陵、零陵等郡县,夺得属于自己的一块立足之基。懿相信,以刘皇叔之深得民心,以孔明之足智多谋,在荆州这块地盘上,他们江东孙氏的竞争力暂时还不如你们!至于江陵城这块‘硬骨头’,你们大可让给周瑜、鲁肃他们去‘啃’……” 他讲到这里,目光倏地往西边的夜空一投:“还有,益州这块天险要地,实在是上天留给刘皇叔的最后一处‘根基’了,千万不能再让孙权、周瑜他们捷足先登,抢占了去。” 诸葛亮听得骇然失色。正所谓“英雄所见略同”——司马懿的这一席话竟与自己的“隆中对”方略不谋而合,丝丝入扣!此人委实是高深莫测! 他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司马懿已踏着沙滩上的如水月华往来时的方向缓步而去,他的声音随着夜风轻轻飘送而至:“孔明兄,懿今夜就此别过了,不劳远送!现特赠上一箱礼物,还望笑纳。” “哎!仲达!仲达!……”诸葛亮惊诧之余,呼喊之间,无意中转头一看,刘诺和那四名刘军死士正抬着一口红木大箱走了过来。到了他的面前,刘诺讲道:“这大箱是那个牛金刚才和他的手下抬送过来的……” 诸葛亮急忙将手一摆——刘诺会意,上前把箱盖一掀,却见里面赫然绑着一个活人! “不疑?”诸葛亮一见,大吃一惊,急忙转身向司马懿的去处望去——他早已是鸿飞渺渺,杳然无影了。只留下两行深深的足印在被月光镀得银亮的沙滩上,远远地延伸到夜幕的尽头…… 六、东风乍起,火烧赤壁 建安十三年十二月二十日晚,果然东南风大作,这让司马懿一直高悬不定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就在这天晚上,黄盖也果然率着三十余艘艨艟斗舰和两艘五牙楼船,按照先前的约定乘夜“投降”而来。 随着乌林水寨寨门处两侧一阵“咔啦咔啦”的声音响起,拦江的铁链被渐渐收卷了起来,黄盖和他身后的“投降”船队终于缓缓驶入了寨中水巷。这三十余艘舰船当中,此刻除了黄盖那一船当先的五牙楼船旗舰上亮着灯火之外,其余各船都没有任何燃照之物。因此,在一团蒙眬的黑暗之中,谁也没法看清这些艨艟、斗舰和楼船上面的竹篷遮盖之下,其实都堆满了浇过火油的干柴、硫黄、焰硝——只要稍有半点儿火星蹭上去,整条船就会在一瞬间熊熊燃烧起来。 贾诩此刻正站在曹操的身边,从曹军旗舰指挥台上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黄盖的船队仔细端详,突然间脸色剧变:“不好!丞相!来船有诈——请速速下令不许他们近前!” 曹操正看得抚髯欣笑,闻言不禁一怔:“文和何出此言?” 贾诩转过脸来,面色一片灰青,声音里透出极度的紧张来:“丞相,这来船之势显得轻而且浮,足可证明上面所载的绝不会是先前与黄盖所约定的粮草、辎重,还有,今夜刮的又不是西北风,而是……” 曹操马上醒悟过来,狠狠一跺脚,喊道:“文聘!快去给本相传令——让黄盖他们原地停住,不许靠前!” 贾诩也在一旁急声补充道:“于将军,你马上速速率领我军舰队前去拦截……” 文聘和于禁如同遭到了电击一般慌忙跳了起来,先前脸上的兴奋雀跃之情早已抛到了爪哇国外,个个铁青着脸,飞也似的领命而去了。 旗舰上也立刻乱成了一团。谋士们七嘴八舌地评论着黄盖所率船队的种种异样,将校们却在破口大骂黄盖老儿的言而无信。 司马懿这时却分开众人疾步上前,趋近曹操身前进言道:“丞相大人,属下刚才听贾军师所言,觉得眼下军情既是危急难测,您和诸位将军、大人就不能再待在这军中旗舰的显眼之处……” 他这一句话提醒了曹操和所有的曹府掾吏、将校——曹操大手一挥,率先领着诸位手下以最快的速度撤离了曹军旗舰,以免稍后被黄盖他们当作“活靶子”乱射乱击! 众人坐上扁舟避到一旁之际,那蒋干还是一脸的惘然:“这个黄盖……他……他带着这几十艘舰船还想在咱们乌林水寨里乱搅个什么名堂出来吗?……”说到此处,他猛然收住了话头,他和船上的人已经看到了,在黄盖楼船的两侧,迎向水寨中周围那一排排曹军舰船之间,突然间冒起了一簇非常鲜艳刺眼的巨大焰火……随即,两簇、三簇、五簇,火焰越燃越多,曹操和贾诩、毛玠等人都惊得有些呆了! “这……这是怎么回事?”曹操用手一指,又惊又怒地问道。 “丞相——他……他们这是在用火攻啊!”贾诩的声音已经失去了平时的冷静镇定,变得微微颤抖不已。 “唉!”曹操叹息未绝,两眼已是倏地射出凛冽的寒光来,“毛玠——下令各船列阵迎击啊!” 毛玠带着哭腔喊道:“丞相!玠刚才早已传令下去了——他们回复说:我军船舰皆被铁索连住,运动不灵,首尾难应……他们正忙着将那些铁索斫开呐……” “糟了!糟了!”曹操一听,不禁紧捏着双拳,在船板上急得跺脚不已。 “呵呀!这些江东佬儿就是能干——你瞧他们这船造得多大!” “是啊!他们船舷边的拍竿做得好高呀!” “啧啧啧——船上的楼台也修得宽!” 那边起火之前的一刻钟里,寨楼和各舰上的曹军都跑出来了,伸长了脖子围观着黄盖所乘的那座五牙楼船。那楼船庞大的体积、辉煌的灯火、宽阔的层台、惊人的军械设施,让寨内几乎所有曹兵的目光都禁不住“聚焦”了过来。他们几乎都没注意到在这座庞大的楼船身后的巨幅黑影里,一艘艘艨艟和走舸正如鲨鳄一般疾速而无声地渐进渐深,即便是最后贾诩有所察觉也为时已晚——当这些船上的硫黄、柴草、焰硝被纷纷点燃之际,曹军将士方才霍然惊醒:中计了!中计了!黄盖是在诈降!吴兵已经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展开了火攻…… 火势自深入巷口中两里左右的水面上开始烧起。在燃火之前,这些大大小小的船舰早就鼓满了风帆,火苗刚一点燃,“毕毕剥剥”之声顿时大作——所有的船只都变成了一个个浮动的“火堆”,在南风催送之下以流星陨石般的速度向水寨中的曹军舰船撞去。 这时,文聘和于禁的指挥船也几乎同时驶到。尽管他俩急忙下令各船赶快砍断相互连接的铁索各自逃散,各自为战,但这一切都不及了。强劲的东南风成了极为有效的“助燃剂”,在它的鼓动之下,烈火“腾”地一下从江东艨艟之上窜到了渐渐挨近的曹军战舰上面,然后汹汹然横向蔓延开来。一时之间浓烟四起,火光冲天,人喊马嘶漫江嘈杂。水寨里的场面已然完全失控!张牙舞爪的火龙趁着风势大显其威,一船接着一船、一艘接着一艘地烧将过去,把它们烧得漏洞丛生,纷纷下沉。从江面上遥遥望来,水寨内外一片焰光,整个夜空都被映得炽红如炭! 曹军士兵哗然一片混乱。早已毫无斗志而又颇具水战经验的荆州本地水师官兵们,在敌军火舰刚燃之际就纷纷跳船泅水逃生而去;而那些驻在船上的曹军监军部队却无处可逃,差不多有一半不是被火烧死就是被浓烟熏闷而死,剩下的那些曹兵跑到甲板上还没来得及喘一口气又遭到江东水军的乱箭攒射,一个个像无头苍蝇般乱奔乱窜,而最终的命运也不过是陪着被大火烧穿的舰船一道沉没入江…… “我事败矣!”曹操在飞驶向岸的扁舟船头上回首遥望着这一幕情景,突然撕心裂肺般地从胸腔里狂喊一声出来。 几乎所有掾吏、将校凌厉的目光都射向了坐在扁舟末尾的那个蒋干身上。 蒋干全身瑟瑟发抖,宛若寒风中蜷缩起来的一片枯叶——他拿眼瞪着身后那一片火海,脸庞抽搐得十分难看:“怎……怎么会这样……” 然后,他一转身朝着满面怒容的曹操俯首一躬,怆然而道:“干献谋不臧,败坏了丞相大人匡汉抚民,拨乱反正之大业……干唯有一死以报之!” 说罢,他身体往后一翻,“扑通”一声坠入了被火光映得一片通红的江水之中…… 在众位掾吏、将校们的纷纷唾骂之中,只有坐在船舱一角的司马懿沉默着一言不发,怔怔地看着蒋干坠江后激起的那朵朵水花渐渐绽尽,眼角边竟有两行热泪无声地缓缓流下。 然而,曹操却蓦然抑住了胸中的怒气,看着蒋干的跳江之处,如同铁像一般静默了片刻,徐徐道:“诸君少安毋躁——今日火烧连船,岂是蒋君一人之过也?本相亦有虑事不周之错。蒋君知耻而能勇担其责,亦是一代义士也。秘书郎记下了,待战事稍息之后,仍在军中以列侯之礼奠祭于他。” 刹那间,扁舟之上变成一片沉寂,静得连众人的怦怦心跳之声都可以听得一清二楚…… 一、曹操仓皇北顾 十二月二十四日,曹操率领六七万北方步骑,踏着一路的泥泞,从华容道仓皇撤回了江陵城。 在此之前,二十二日凌晨丑时,曹仁、荀攸接到曹军赤壁大败的消息后,就立刻组织起江陵城中留守的三万劲卒,一边前来接应曹操,一边从陆地上对各个要隘进行了封锁。甘宁、程普等率领江东陆军追袭到云梦泽附近,便遭到了曹军从江陵赶来的新锐主力的抵抗,再也无法向前推进一步。即使后来刘备带着一万人马从夏口城疾趋过来相助,他们也没从曹军步骑手中讨得多少便宜。确实,在陆战方面,无论是江东陆卒还是刘备手下的劲旅,都不足以与曹军青徐悍兵抗衡。 但是,由于曹军水师在赤壁一役几近全军覆没,曹操彻底丢掉了对长江的控制权。江东水师从此可以纵横游弋于大江之上,可以随意选取任何一点登陆,对曹军所占领的城池郡县发起攻击。曹操纵是心有不甘,也只得望江兴叹。 回到江陵城,他亲自盘点了一下此役的结果。曹军在赤壁一役共损失水师四万、陆军一万有余,剩下的七八万北方青徐步骑当中的两三万人差不多都是拖伤带病。曹操不得不承认,自己遭到了自建安元年以来最大的一场失败。曹军天下无敌的“神话”被一举打破了。 十二月二十六日,曹操发出紧急手令,命张辽、徐晃等北路大军停止东征夏口,即刻从沔阳返回襄阳固守——南路大军既已败亡近半,北路大军就不能重蹈覆辙了。 十二月二十八日,孙权、张昭、孙邵为配合周瑜、鲁肃这边的行动,率三万人马从皖城出发,包围了臧霸、陈矫等驻守的合肥城,给许都造成了极大的震荡。他们甚至打出了“恭迎天子过江,扫殄曹贼安汉”的响亮旗号,还赢得了徐州、扬州一部分士民的响应。 十二月二十九日早晨,曹操在江陵幕府军事会议结束后,专门留下贾诩一番促膝密谈。 “文和,本相这一番在赤壁真的是败了,而且还是本相前所未有之大败。”曹操沉沉地开口了,他的声音滞重得一个字一个字就如同用铅铁铸成的一样,“只怕伏完、杨彪、魏讽他们在许都后方听到了还不知道有多么高兴呢……” 贾诩谨守着“百言百中,不如一默”的铭训,神色内敛,紧闭着口不吱声。 “文和,你今日且帮本相好好分析一下,此番南征荆州,本相究竟是败在了何处?”曹操的语调忽然变得十分缓慢而又十分清晰。 “这个……丞相此番南征非有交战之失,而实乃意外之厄迭逢。水师染疫,连环之舟,东风猝来……依诩之见,这一切都不过是小小瑕疵。您只要痛定思痛,查漏补缺,日后必能卷土重来,占尽上风。” “文和何必又为本相文过饰非也?”曹操一听,却是淡淡地笑了,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处,深深道,“文和,本相其实很清楚,我没有败在水师欠缺之上,没有败在连环舟拙计之上,没有败在东风乍来之上——是本相的这个地方乱了。”他的手指使劲地点在了自己的心口上,“这才让本相在赤壁之战中一败涂地…… “因为这个地方乱了,本相在应该顽强进取的时候,却没有顽强进取。当日在汉津口处,本相若是听取了你的‘穷寇必追’之策,咬定牙根,调遣大军顺汉水东下,穷追猛打,紧抓不放,一举荡平夏口城,封住周瑜、鲁肃等西进的‘东大门’,又何来今日之败? “因为这个地方乱了,本相在应该灵活趋避的时候,却没有灵活趋避。当日在赤壁与周瑜相持不下之际,本相若是听取了你的‘东进取势’之策,一边留下于禁、毛玠驻守乌林水寨操练水军,一边亲率八万步骑横扫夏口,虽不能一举铲净诸逆,但亦足以肃清荆州江北全境,奠定自己在荆州的深厚根基——唉,结果本相却动了意气之争,非要在那里和周瑜面对面赌个输赢不可。僵持到最后,本相还是栽了个大跟斗。唉……说到底,本相还是由于自己的胜仗打得太多了,也打得有些上瘾了…… “因为这个地方乱了,本相在应该从容镇抚的时候,却没有从容镇抚,那水师当中的一万三千余名重症病卒固然可虑,但水师上下的军心稳定更为重要。结果本相为了图个省心省事,来了一个‘快刀斩乱麻’,反而是越斩越乱,把水师将士们的忠诚和斗志都斩得一丝不剩了……所以,本相败了,败得是这般可悲!” 讲至此处,曹操已是喟然叹息起来。他其实还有后半截的话不好说出来——贾诩心底也许想问:您“那个地方”又怎么会乱了呢?这,曹操自己当然是知道答案的。自今年上半年来,他晋升丞相之位、大权独揽之后,他的“那个地方”就开始乱了——贪天之功,急于求成,心浮气躁,忙于代汉……连斩杀孔融那样的“昏招”都使了出来。尤其是当他知道他自己一直倚若耆龟的首席智囊荀令君,明确表态不再支持他对外征伐拓业之后,他就对自己能否以一族之力坚持到最后胜利的那一刻,缺乏了足够的信心……结果,没有了文若的支持,自己真的就在赤壁一役大败而逃…… 想到这里,他抬头盯视着贾诩,慢慢说道:“唉……这一场大败,败的是我们曹家的千秋基业,也败的是你贾军师的张良之勋。唉,本相对不起你啊!” 贾诩听到他这一番推心置腹的话,不禁感动得双眼里一阵酸热,倏地淌下泪来,哽咽着说道:“丞……丞相大人,您何必如此唏嘘?当今天下纷争,日寻干戈,事机之来,数不胜数,岂有穷尽乎?您若能以此为戒,定心不乱,则必有绵绵后福可获,眼下区区赤壁一败不足为恨也!” “说得好!说得好!”曹操的心境一下豁然开朗,不禁以拳捶席连连欢呼,“多谢文和殷殷开导,本相之心于兹大定矣!”他拿起笔来,在一张绢帛上“刷刷刷”写下一首短诗,抚须长吟道: “意似青锋剑,心若明珠璧。时时勤磨砺,精芒夺九霄!——文和以为此诗如何?” 贾诩一听,这才感到先前那个叱咤风云、神威盖世的一代巨枭曹操,终于又重新振奋起来了。他在舔净自己伤口处的鲜血之后又无畏无惧、不屈不挠地站立起来了。念及此处,贾诩不由得鼓掌叹道:“好诗!好诗!雄韵铿锵,豪气四溢!诩不才,听了亦是不禁为之击节共鸣!” 曹操听了,连忙摆手谦谢。过了片刻,他心念澄定之后,向贾诩问道:“对了,文和,本相近来常常做起一个怪梦,梦境中有三匹骏马并排而立,在一具大石槽里狼吞虎咽般啃食着草料……本相总觉得这个怪梦有些不太吉利,但就是不太明白它的蕴意。你能帮本相解析一下吗?” “‘三马食槽’之怪梦?”贾诩慢慢捋着胡须,皱着眉头,沉沉地思索着,“梦者,乃是天象示警于人也……依诩之见,‘槽’者,其意便是指丞相大人您的曹家基业;而‘马’者,莫非便是指某些姓氏之含有‘马’字之人,此梦可是喻指有阴险诡诈之徒意欲侵食您的曹氏基业乎?” “什么?姓氏之中含有‘马’字的阴险诡诈之徒?”曹操耸然一愕,右手一下抓住了榻沿,“他们有可能会是谁呢?文和,你且给本相解析得更详细一些……” 贾诩心念微微一动,瞧了瞧堂门口处,见到那里似乎无人注意这里面的情形,便严肃地说道:“丞相大人,贾某认为,这姓氏中含有‘马’字的阴险诡诈之徒很可能是潜伏在……” “启禀丞相大人,许都留守总领曹丕公子送来十万火急的军情讯报。”就在这时,兵曹从事中郎司马懿恰好一步跨到议事堂口向内急声禀道。 贾诩一听到他的声音,蓦地心头一颤,竟不由得一时停住了进言,急忙向他那边转头看去。 “快快呈进来!”曹操也顾不得听贾诩解什么梦了,转头朝堂门大声呼道。 他话音方落,司马懿便抱着一卷帛书匆匆快步趋入,递呈到了曹操的手中。在这之间,他仿佛无意地目光往左侧一扫,正与贾诩投来的凛凛眼神相碰,宛若刀剑交击一般,似有火星四溅,倏地又分了开去。 “哎呀!贾军师!您真是料事如神的高人啊!”曹操阅着那帛书,突然“咣”的一掌重重击在书案之上,“丕儿紧急来报,卫尉马腾与他的长子马超、次子马休遥相勾结,里应外合,企图在长安、许都两地同时起兵发难,挟持陛下和汉廷百官迁都于洛阳……原来您所讲的姓氏中含有‘马’字的阴险诡诈之徒就是马腾父子啊……” 贾诩听了,微微发红的脸庞上顿时浮现出了些许的尴尬之色。他暗暗瞥了一眼司马懿,却见他始终是一脸的平静如渊,仿佛什么也没听到,什么也没看到一样。贾诩只得苦苦一笑:“这个……丞相大人所言甚是——马腾父子骁猛绝伦,西凉铁骑又凶悍无匹,他们既有这等阴谋,倒委实不可等闲视之。” “唉!丕儿他们一定是弹压不住这三头‘悍马’的。”曹操放下了手中的帛书,喃喃地说道,“罢了!罢了!罢了!司马懿,拟令下去,襄阳、南阳等各部北方步骑全军戒备,随时整装待发,随同本相北返许都。” 二、过招,拆招 驿馆的庭院外边异常寂静,仿佛连雪花飘落在青石地板上的声音也能清晰地听见。 卧室里青铜兽炉中的炭火正静静地燃烧着。贾诩又朝那炉腹里丢了一块木柴,“嘭”的一响,那炽红的烈焰立刻又如怪兽的猩红长舌一般,腾空翻卷起来。 他慢慢捧起了桌几上的一只绿玉双耳杯,里面盛着的酒也是红艳艳、亮澄澄的,宛若才割破鹤颈而滴下的一汪鲜血——不消说,这便是那暹罗国的特产珍品“朱颜酒”了。 贾诩将绿玉双耳杯凑到唇边,慢慢抿了一口——这“朱颜酒”的味道真奇妙啊,甘甜之中带着辛辣,淡郁之间蕴着芬芳,口感倒是极好。 “军师大人,司马大人到了。”房门外守候着的亲兵侍卫轻轻唤了一声。 “很好,请他进来吧。”贾诩慢慢地咂味着口中的余酒,淡淡地吩咐道,“你们都退到院门那里去——没有本军师的吩咐,谁也不许近前打扰。” 在他微微有些醉意蒙眬的视野中,身材英挺俊颀的司马懿缓缓迈步入室而来。贾诩的心神倏地一荡又忽地一敛,仍是持杯在手,迎向司马懿笑道:“司马君不愧为人中龙凤,面聚江山之秀,胸怀寰宇之机,清贵高华,气宇超然,实在是好看、耐看啊!” 司马懿见过礼后,大大方方地在他室中客席之位上坐下,拱手道:“军师大人谬赞了——不知您今日突然召懿前来,却是有何贵干?” 贾诩轻轻放下手中那只绿玉双耳杯,静静地凝视着他:“哦,司马君,没什么要紧的事儿。本军师就是想在此番返回许都之前,和你谈一谈心,聊一聊天罢了。 “其实,司马君——你可能不知道,在这许都朝廷之中,自建安元年以来,不,应该是自建安五年本军师归顺曹丞相以来,一直默默地关注着你的,除了曹丞相、荀令君、杨侍郎等寥寥数人之外,本军师也可算是一位用功甚深的人。许都西城的城门校尉韩健你认得吧?” “韩校尉吗?认识认识。他可是懿的老熟人、老朋友了。” “韩健也是本军师在凉州武威郡的同乡。本军师刚到许都时,他就和本军师谈起过你。当年他们八九百名西凉流卒准备突袭你们灵龙谷‘紫渊学苑’之时,是你——司马君有勇有谋,有仁有义,于白刃丛中单身赴阵,一番从容斡旋之下,说服了他们这群莽夫归顺了曹丞相……那时候的司马君还不到弱冠之年,而你就已经拥有了这等超人的胆识和非凡的韬略。本军师当时就想,只要假以时日,司马君一定会‘一飞冲天’的。 “还有,你在河内郡任上计掾时,更是深谋秘策,出奇制胜,巧妙铲除贪官污吏,剪灭袁氏爪牙,种种事迹在许都朝野上下更是流传为一段不可多得的‘佳话’。后来,本军师听闻你因身患风痹之症而不能应辟入仕,还深深地为你惋惜了很久很久,你大概不知道,本军师还曾建议曹丞相派人抬也要把你抬到许都供奉起来,免得浪费了你这位‘栋梁之才’。所以,这一次南征荆州,曹丞相要任命你为兵曹从事中郎以参赞军务,本军师也是在旁极力支持的——你那份兵曹从事中郎的辟书就是本军师亲自执笔起草的。司马君,你应该看得出来,曹丞相和本军师对你的态度,一直是和对待杨修那些青年才俊大有区别的。” “懿多谢军师大人的关照和青睐。”司马懿在席位上伏身答谢道。 “可是,仲达,你为何却要背着丞相和本军师那么做?”贾诩话锋一转,语气突然变得异常犀利起来。 “做……做什么?”司马懿显出一副惊骇莫名的表情。 “你为何违背本军师的殷殷嘱托,不向曹丞相转呈关于安抚和善待水师那一万三千重症病卒的正确意见?你为何要误导曹丞相在如此关键的一步上犯下如此严重的失误?” 司马懿心底顿时一阵狂跳。这场“暴风骤雨”终于还是来了!看来,贾诩在心头憋了那么久,终于还是向自己猝然发难了!他假装大惊失色,嗫嗫而道:“贾军师……您难道不知道当时夏侯将军、曹纯将军的态度是多么地激烈吗?就连毛玠大人也暗暗赞同他俩那种思路的,只不过他不好明言罢了。懿一个人坚持己见又有多大用处?以军师大人您的身份、地位尚且不敢与他们硬顶,又何况懿乎?” “你怎么不可以硬顶?曹丞相乃旷代英主,从来都是从善如流的!只要你的建议和意见是正确的,无论多么尖刻、多么刺耳、多么难听,他都是听得进去的!夏侯渊、曹纯两个莽夫的肤浅之见、粗拙之识岂会干扰到他?而且他一直都很清醒地知道一举屠灭一万三千重症病卒的严重后果,而你身为他的谋士,竟连这一份担待都没有吗?” “这个……军师大人,您实在是太高看懿了。懿实在是人微言轻啊,况且,懿后来被夏侯将军、曹纯将军专门召到军帐之中磋商了许久,懿也觉得他们‘蝎毒蜇手、壮士断腕’的思路并非一无可取。面对非常之时的非常之厄,我等应当亦有非常手段方可。” “哼!正是因为处于水师军心淆乱的‘非常之时’,面临疫疾蔓延的‘非常之厄’,我等才更应该有镇之以静、抚之以和的‘非常手段’!司马仲达,你是何等睿智通达的策谋之士,难道连这一点都瞧不出来吗?”贾诩眼中寒光“嗖”地一闪,锋利无比地在司马懿脸上一划而过,“你的见识不可能会低劣到夏侯渊、曹纯那样的水平——除非是你故意为之,故意要误导曹丞相屠戮这一万三千重症病卒,故意要让曹丞相‘自剪羽翼’!” “军师大人,您这可真是咄咄逼人的‘诛心之论’了!”司马懿唬得满脸流汗,“懿焉敢存有此心此念?懿若有此心此念,又怎会将您的那三条对策转禀给丞相大人?” “唔……不错,你是将本军师的那三条对策转禀给了丞相大人。但本军师的三条对策原话是这样讲的:首先,速请曹丞相在饮服‘朱颜酒’,保得自身安然无恙的前提下,亲自驾临水师大营慰问病卒以安军心;其次,速请曹丞相张榜天下,悬赏千金,广招名医,共治疫疾,全力抑制疫情继续扩散;第三,保障水源安全,注重疫情监控,实施水陆两军分营隔离,避免疫情蔓延上岸。 “但你却在曹丞相面前笼统地讲成了:一是保障水源安全,注重疫情监控,实施水陆两军分营隔离;二是张榜天下,悬赏千金,广招名医,共治疫疾;三是若有机会,则在保得自身无恙的情形下亲自驾临水师大营慰问那些病卒!” 司马懿听到这里,暗暗惊讶——看来这贾诩在暗中搜索自己的“破绽”可谓是处心积虑,用功极深,连当日自己和曹丞相在寝帐里的那番对话都被他原原本本地“套”了出来!一念及此,他早已惊得透心儿凉,急忙咬牙强忍着心头的慌张,一手紧紧攥着,另一手牢牢按着客席边沿,却是硬着头皮继续不动声色地听着。 “这三条对策孰轻孰重,孰缓孰急,本军师当初在自己寝帐里是给你认真点明了的——但是,你到了曹丞相面前转述之时,却故意偷梁换柱,本末倒置,故意淆乱这三条对策轻重缓急的秩序,把最末节的对策放到前面而极力渲染,把最重要的对策则拖到末尾一笔带过,轻描淡写,以此来干扰丞相大人作出正确决断……”贾诩双眸的寒光愈发锐利如刀,“司马仲达——你说,你为何要这么擅自妄为?” “唉!军师大人,您又何必这么吹毛求疵呢?懿当日在向丞相大人转述您的这三条对策之时,可能有些记不清您那时所讲的这三条对策轻重缓急之秩序了,但懿并没有将它们掐头去尾,改头换面啊!懿可是原原本本地将它们转述给了丞相大人的!就算懿没有那么一字不差地遵照您的指令点明那三条对策的轻重缓急,但丞相大人身为盖世英杰,他自己那一双法眼就洞察不出来孰轻孰重,孰缓孰急吗?您怎么能这样就一口咬定是懿擅自妄为呢?” 司马懿这一番话绵里藏针,柔中蕴刚,一下噎得贾诩面色一白,几乎答不上话来。 “还有,军师大人,请恕懿直言,你那首条对策之中本身也存在着一些瑕疵——‘速请丞相大人在保得自身安然无恙的前提下,亲自驾临水师大营慰问以安军心’。试问谁能保证得了,曹丞相在慰问那些病卒过程中就一定会不染一丝疫气呢?‘朱颜酒’有这样神奇的疗效吗?华佗医师敢这么保证吗?高湛医师敢这么保证吗?您贾军师敢这么保证吗?” 贾诩一听,就晓得司马懿这是在故意胡搅蛮缠,要把这一池水搅浑——不错,贾诩的建议核心内容是让“曹丞相亲临水师大营慰问病卒以安军心”,这只是让曹丞相做出一种关心、重视、爱护染疫病卒的姿态,以进一步凝聚军心、鼓舞士气,是“形式大于内容”的。至于安排哪些病卒参加慰问仪式,难道华佗和高湛等医务官心里会没有数吗?大不了找几个健康士卒装扮成染疫患者接受他的“亲切慰问”罢了。曹丞相只要想“保得自身安然无恙”,就一定能“保得自身安然无恙”——然而,司马懿这一“装疯卖傻”,倒堵得他有些哑口无言了:这个司马仲达,果然是脸皮厚得惊人。诡辩起来令人攻无可攻,防不胜防。 他静了半晌,突然冷冷地笑了:“好一张利嘴!本军师佩服之至!那位人称‘口才出众、独步江东’的辩士蒋干,与你相比之下,怕也是自惭形秽吧?对了,司马仲达,本军师也不妨告诉你,那蒋干曾在和本军师的一次交谈中无意提到,他能想出那条‘连环舟’之‘妙计’,好像事先也曾受过你的点拨……而且,看得出来,你这人还是异乎寻常地谦逊自守,功成不居,助人为乐,根本不像他人那般与人争功夺利,让蒋干感动得五体投地,一提到你就赞不绝口。 “可惜,蒋干万万没有料到,就是你精心点拨他的这条‘连环舟’之计,末了竟葬送了天朝南征的四万水师,也将他逼上了跳水自尽的绝路。高!高!高!实在是高!司马仲达,你这么漂亮的一手‘斗转星移’玩得却是如此滴水不漏,不着痕迹——你一个人关起门来孤芳自赏,岂不是有些太寂寞,太可惜了?要不要本军师也向曹丞相他们讲一讲——分享一下你的这番高妙之计?” 司马懿一听,脸颊肌肉顿时微微一阵痉挛——贾诩不愧是贾诩!自己想在他眼皮底下无形无声地勾心斗角,翻云覆雨,也确还是少了一分火候。但是,他就凭这些臆测之语、凭空之见,应该一时也奈何不了自己的。一念及此,司马懿眉锋一挑,只冷冷地答了一句:“军师大人,懿真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懂的。司马仲达,你是一个通达时务的青年才俊,你不会不懂的。有些话,还用得着本军师向你深说吗?”贾诩那两道锋利如剑的目光仿佛要穿透司马懿的肺腑,“本来,你做这一切,本军师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根本不想多管闲事。但你不要这时仗着某些权要人物在背后撑腰,就在本军师眼皮底下如此胆大妄为,装神弄鬼——告诉你,那些世家大族在朝廷上下、相府内外翻云覆雨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你既在本军师手下当差,从今以后最好规规矩矩,老老实实的,否则——休怪本军师对你辣手无情了!” 说罢这段话,贾诩瞧也不瞧他一眼,又慢慢端起了那杯“朱颜酒”,缓缓地送到嘴唇边轻呷慢抿。今天,他终于把应该对司马懿讲的那些话全都讲完了。他先前也曾暗暗想过向曹操揭发司马懿的这些可疑痕迹,但他没有过硬的证据拿出去指证。而且,司马家在朝廷上下、相府内外的人脉关系又极为深厚繁杂……自己也未必扳得倒他,还有,贾诩的处世原则是,只要不直接牵涉到他自己的切身利害关系,他对任何人、任何事都会尽量保留一分余地以回旋自处。所以,他也不想在司马懿这件事上做得太绝。因此,今天才特意邀请了他过来煮酒聊天,就是想以“敲山震虎”之术给他一个适当的威慑,让他懂得,今后在相府内外为人处事不要太过轻狂自负,以为可以把任何人都玩弄于股掌之上,让他明白,在我贾诩面前弄计使诈,他还稍稍嫩了点儿。 司马懿也暗暗猜出贾诩应该是把自己当成了荀彧、荀攸叔侄等拥汉派在幕后指使的“前台演员”,而且瞧他这模样似乎也不想急于撕破脸皮,当下心头一松,渐渐冷静了下来。虽然贾诩刚才已经点明了他不会揪住那些“可疑之迹”追查司马懿,但司马懿却根本不敢相信他的这番保证。自己的那些“可疑之迹”被他贾诩这样捏在手里,谁能担保它们以后就不会成为后患?这始终会让司马懿感到在贾诩面前很被动,而被动,就意味着危险!你敢把自己的安危存亡寄托在别人一时的心软和善意之上吗?假如荀彧、荀攸等拥汉派将来一旦倒台,贾诩恐怕是要第一个跑出来把自己这些“可疑之迹”拿到曹操面前抖出来吧?所以,自己千万不可懈怠,一定要多费一些心思和技巧来“套”住贾诩才行。他暗暗思忖片刻,忽然莞尔而笑,朝贾诩款款言道:“军师大人,您对曹丞相的忠诚,懿很是敬佩;曹丞相对您的倚重,懿也很是欣赏。对了,您还记得张绣将军吗?他也曾和您在宛城共事过一段时间啊……” 当司马懿突然提起张绣时,贾诩的面色禁不住微微变了。那是他人生当中投靠过的第五个主君,司马懿在这时节谈到他干什么? “去年年初,张绣将军被曹丞相调到邺城去担任太守之时,大公子曹丕、二公子曹彰特意设宴款待了他,当众向他敬酒道:‘张将军当年曾在宛城袭杀了我家大哥曹昂,如今又何忍持面而视人乎?’于是,张绣将军第二天就在自家府邸中自缢身亡了。他的儿子张泉也被人诬以谋逆而腰斩于市……” 司马懿的话还没讲完,贾诩就像被人一下点了死穴一样脸色僵住了!“当啷”一响,手中的绿玉双耳杯当场就掉在了地板上,红彤彤的“朱颜酒”流淌了一地。当年在宛城为求自保而偷袭曹营,狙杀曹昂一事,张绣是名副其实的“刽子手”,而他贾诩则是铁板钉钉的“主谋”。曹丕、曹彰逼死张绣这件事,他先前就知道了,只是把它压在心底深处没敢多想什么。今天被司马懿这么陡然一下提起,竟刺激得他全身一震! 司马懿脸上毫无表情,只是慢慢从胸襟处掏出了几封帛书信函,不慌不忙地言道:“贾军师有所不知,懿这里有四封珍贵之极的信函,一封是大公子曹丕写给懿询问南征军条的信函;一封是懿和大公子讨论如何处置那一万三千余名水师重症病卒的信函;一封是大公子认为丞相大人的南征大业应该适可而止的信函;还有一封是大公子希望懿日后出任他府内中庶子一职的邀请函,您需不需要都翻看一下啊?” 贾诩何等聪明,一下就完全明白了过来。原来曹府大公子曹丕也不希望曹丞相的南征之行大获全胜啊!因为,这将直接影响到曹府最重要的立嗣之事,如果曹操南征全胜,则他凯旋之日就是代汉篡位之时,那么他的爱子、三公子曹植必会被立为嗣子。这,又岂是身为曹府嫡长子的曹丕所愿看到的一幕?所以,大公子曹丕才会隐在幕后偷偷指使司马懿乘隙扰乱曹操的南征大业……一想到这里,贾诩就不禁惊出了满额的冷汗。自己可以得罪荀攸,甚至也可以得罪荀彧,但自己可以得罪曹丕吗?张绣的家破人亡,已是血淋淋的前车之鉴了,自己还敢去招惹曹丕他们吗?就算自己把一切真相都挖出来告诉了曹操,但在曹操内心深处的那架天平上,是他的长子曹丕比较有分量呢,还是我贾文和一个局外之人比较有分量?去年曹丕、曹彰逼死张绣后,曹操对他这两个儿子也只是痛斥一顿了事。张绣自缢后又换来了什么?结果是他的儿子张泉再次被曹家栽上“谋逆”的罪名给斩草除根了!唉……既然我所察觉到的司马懿这些“反常之事”已经牵涉到他们曹家内部最核心、最敏感的问题,自己只怕再忠直,再聪睿,也只得装聋作哑,“一无所见”“一无所知”了…… 贾诩沉沉地叹了一口气,亮利的眼神倏地黯淡下来:“这个……那些信函,贾某岂敢擅阅?司马君,看来贾某先前有些话是真的误会你了。一切还请司马君宽宏大量,不要介意啊!” 司马懿满面谦恭之色,顿首于地:“岂敢?岂敢?懿才疏学浅,愿在这相府之中恭拜贾军师为师,日后若有难解之事,还望贾军师不吝赐教。” “‘赐教’一词,诩不敢当。但切磋交流之际,诩自当倾囊而授。不过,诩也有请司马君能在曹大公子那里为诩多多美言几句……” “这个自然。”司马懿仰起头来答应的时候,脸上露出了无底的笑意。谁也不知道,他刚才表面上虽是平静若常,其实手心里已是暗暗捏了一把冷汗——他哪敢真把曹丕写给他的帛书密函拿出来给贾诩当面验看啊!那些帛书信函全是他模仿曹丕的字迹写的,用来讹诈贾诩的。幸亏贾诩因为张绣之事而方寸微乱才没有一味追验,侥幸!侥幸啊! 三、汉天子的等待 晶莹的雪花无声无息中覆盖了整个世界,从许都城的朱雀门楼上眺望出去,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处处犹如琼雕玉砌一般清丽洁净。 献帝刘协和尚书令荀彧站立在城垛后面,俯看着城外南面的驿道。 “这一两天,曹丞相的大军就会班师回朝了吧?”一向神情沉郁的刘协,今天的话里令人意外地透出了一股难以掩饰的轻松。 荀彧任那一片片雪花打着旋儿地飘落在肩头,一言不发。他望着那遥远的南方,眼神里依然带着一缕隐隐的忧虑,丝毫没有刘协那样的轻松之意。 “朕答应过曹丞相的,待到他从荆州班师回朝之日,朕一定要亲自御驾莅临朱雀门欢迎他。”刘协忍不住又开口了,口吻里给人一种说不出的怪怪的感觉,仿佛带有几分幸灾乐祸的意味,“可惜……他没能兑现去年七月挥师南下时给朕许下的诺言——‘席卷江南,四海归一’,呵呵呵,谈何容易啊!” “陛下……看来曹丞相南归的车马仪仗今天是赶不到许都了……”荀彧有些担心刘协的反应过度了,便谦恭至极地开口奏道,“今天天气很冷——依老臣之见,您还是启驾回宫休憩罢!” 刘协闻言,忽地怔了一怔,脸上表情慢慢变得复杂起来:“哦……令君大人是在担忧朕会因为这一举动刺激曹丞相,引来不利之事吗?” 荀彧垂眉敛目俯首而立,没有答话。但刘协已经懂得了他没有直说出来的“微言大义”:任何矛盾,能够不必激化,就尽量不要激化。曹操固然经不起明里暗里的“折腾”,但你刘协又经得起吗? “朕总算可以摆脱曹丞相的挟制了,总算可以在马腾将军父子和西凉劲卒们的拥护下迁都洛阳,从而像光武大帝一样复兴汉室了!令君大人您应该为朕感到高兴啊!——对了,朕只要一到洛阳,就立刻晋封您为大汉丞相,罢掉曹操那个‘假丞相’……” 荀彧的眼色中永远带着那一丝淡淡的怅然,这让他在任何时候都显得如同超然物外一般出奇地冷静:“陛下,马腾将军父子和西凉劲卒们并不是曹丞相真正的对手。他们没有那份能耐将陛下救出许都的……” “西凉马氏的铁骑精兵纵横关西无敌手,在您眼中竟也奈何不了曹操?不会吧?”刘协很是一惊,“那么,江东的孙权、张昭、孙邵他们呢?” “他们也没有那份能耐。”荀彧的语气平淡而决绝。 “这……这么说,朕是永远也难以摆脱曹操的挟制了?”刘协的心仿佛一下沉入了万丈深渊,脸色一片颓然。 “陛下何必如此沮丧?依彧之见,自赤壁一败之后,曹丞相锋芒受挫,他的野心一定会暂时有所收敛。退回到许都之后,他对陛下的态度也应该比先前更加恭顺几分。当今天下,江东孙权、荆州刘备和曹丞相三雄并立,一时之间谁也不能独占上风。而依照曹丞相‘稳中求进’的性格与思路,他一日不能灭掉刘备、孙权等,就绝不会甘冒奇险危及汉室。所以,陛下完全可以高枕无忧。” “话虽这么说,万一曹操他野心勃发而不可遏止,不惜身犯纲常而强夺汉鼎呢?” “陛下——曹丞相绝不是这样的人。那样的事,只有董卓那样的莽夫和王莽那样的奸儒才做得出来,而曹丞相是绝不会那样做的——除非他已席卷江南,四海归一。但依彧看来,曹丞相要想在有生之年做到席卷江南,四海归一,怕是很难很难了……” “唔……”刘协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忽又问了一句,“那么,朕今后又该怎么办呢?” “只有等。”荀彧面色凝重,从口唇间慢慢地吐出了这三个字。 “等?等着被他们废君篡位吗?”刘协大不乐意地盯了荀彧一眼。这位荀令君,总是一味地劝谏自己“忍、忍、忍”“等、等、等”,可是这一切该忍到何时,等到何时才是个尽头啊! “陛下今年三十岁,正值春秋鼎盛之际;而曹丞相今年已经是五十五岁之高龄了。曹丞相再怎么权重势大,他也是应该会走在您前面的…… “他有朝一日去世之后,曹府长子曹丕不过一介中人之材耳,而其次子曹彰、三子曹植等又俱是彧之门生,心系汉室,皆不足以为大汉社稷之忧。那么,到那时候,陛下便可划割冀州千里之域赠给曹家子孙以报答其父祖之丰功,而您亦能亲掌朝纲,拨乱反正,这岂不是君臣两得其宜的太平治世之道乎?” 荀彧的目光深邃无比,口吻也悠长之极,在刘协听来就如同在闻听一位仙君从云端降下的天籁纶音。 “令君大人……您一向是神机妙算,言出必中——朕真的希望您今天这一席话能在将来顺利应验啊!” 荀彧那湛亮的目光遥遥投注出去,望着朵朵雪花纷纷扬扬地飘洒在苍苍茫茫的大地之上,望着颍水河那一层银镜一般平平展展、莹莹亮亮的冰面,从自己的胸腔深处舒出一口长气,飘飘悠悠地说道: “只要丞相府三公子曹植有朝一日被立为曹氏之嗣,那么陛下就一定能够等得及看到彧今日这番预言顺利应验的一天。” 四、狼牙毒箭除周瑜 建安十四年正月初十,曹操与贾诩、荀攸、夏侯渊、曹纯等谋士将校,领着十八万北方步骑返回许都“压阵”。 在许都城他只待了六天,做了两件事。一方面派出夏侯渊、曹纯等率虎豹骑西进潼关,协助钟繇、张既共抗西凉马超、韩遂等铁骑雄师;另一方面将马腾全家上下押送往邺城软禁起来。然后,曹操自己亲率张辽、徐晃等十万将士赴合肥城支援臧霸、陈矫等。 丞相府西曹掾毛玠、于禁、文聘及兵曹从事中郎司马懿却被留下来,在江陵城协助曹仁抵抗周瑜等江东步骑的登岸猛攻。 曹仁和司马懿在建安六年时曾经短暂地共事过一段时间,那时候,曹仁身任河内郡太守之职,司马懿就是他的副手,任河内郡丞。他对司马懿的精敏干练、笃实有为是一向颇有好感的。所以,如今司马懿再次成为他的助手,他是十分欢迎的。 “曹将军,懿向您推荐一位勇冠三军的枭将之才以抗周瑜!”这一日在府署军事会议上,司马懿向曹仁郑重进言道。 曹仁大喜:“他是谁?现在何处?” 司马懿伸手指了指站在自己身边的部曲亲兵牛金,认真地介绍道:“论起来曹将军对这位牛君也并不陌生了,当日在河内郡府署,牛君便是郡尉梁广手下的一员得力干将。他自幼习武,身手不凡,上马能拉十石之弓而可百步穿杨,手中一杆百十斤重的长枪舞开来鲜有敌手敢撄其锋。” “哦?牛君竟真有这等勇武之才?”曹仁有些半信半疑地瞧了牛金一眼,“仲达既是如此极力推荐,且就请牛君留下来试一试吧!” 正在这时,江陵城城头的哨楼上突然传来了“呜呜呜”的号角长鸣之声——周瑜率领江东大军又到城下挑战来了! 高高飘扬的“周”字大旗之下,驻马屹立着一位英俊非凡的青年将军。不消说,他就是江东大都督周瑜了。身披银鳞连环甲,头顶虎头紫金盔,足上一双齐膝牛皮靴,腰间一条八宝犀角带,左手把令旗,右手持长剑,端的是英气逼人,倜傥不凡。 他望着江陵城门洞开处,曹仁率着黑压压一片北方劲骑奔涌而出,一瞬间便冲到了自己阵前。 “谁去取下曹仁的首级?”周瑜朗声问道。 “末将愿往!”甘宁一声大喝,接令拍马杀出。 这时,曹军阵中斜刺里冲出一骑少年将校来——他正是牛金。牛金手中长枪一挥,竟是劲风呼呼,抡舞开来磨盘般大的一朵枪花,水泼不进,针插不入,竟逼得江东一代猛将甘宁连人带马“噔噔噔”倒退了一丈开外。 甘宁没料到曹军这员小将年纪轻轻,身手竟是这等了得,暗吃一惊,急忙提起了十分的精神,呐喊一声,挥动双刀也杀了上去。 曹仁在看到牛金刚才一出手的那一刹那,便掂量出了这牛金的斤两,顿时眉头一展,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站在城楼墙垛背后的司马懿冷冷地观察着城下沙场上的战况,沉默不语。 当他望见周瑜以三军主帅之身竟还在双方战阵之间打马东奔西驰地来回指挥时,他心中暗暗一动。难怪这周瑜与当年的孙策情投意合,素有莫逆之交——他俩原来都是活跃过度,轻浮无备的嗜战好斗之士啊! 突然,司马懿的唇角浮起了一抹冷笑,吩咐身边的一个亲兵侍卫道:“拿最锋利的‘狼牙毒箭’来!传最能射的弓箭手来!” 一张一人多高的半月形巨弩被抬到司马懿的身旁——他冷冷地吩咐道:“装上十支‘狼牙毒箭’——朝着敌方大旗下那个银铠将军连环发射!” “嗖嗖嗖”一串破风锐啸划空掠起,一支支大拇指般粗细、箭镞浸有剧毒的“狼牙毒箭”暴射而出,犹如一道道钢蓝色的闪电射向了城下对方阵列“周”字旗下的周瑜。 “都督小心!”周瑜身旁的亲兵卫士们慌忙举着盾牌飞赶过来替他护住全身。 “噗噗噗”一阵闷响过后,九支“狼牙毒箭”被他们的盾牌硬生生接了下去,巨大的冲击之力使得他们七倒八歪——就在这一纵即逝的空隙之间,周瑜却没能避开最后一支“狼牙毒箭”,它“噗”的一声,以洞金贯石的劲道一下射穿了他的那副银鳞铠甲,正中他的左胸。 周瑜那俊美异常的面庞上,痛楚之色倏地一现即隐。他一把拔下那支“狼牙毒箭”,假装镇静如常地扬声下令道:“全军发起冲锋——生擒曹仁逆贼!” 江东战士们齐声喊杀,如潮水般狂冲上前——周瑜却驻马停在“周”字旗下,他用手捂着左胸,鲜血从他指缝间“汩汩”流出,冷汗从他的额角上颗颗滴落。 一年之后,周瑜就因被这支“狼牙毒箭”射伤了心肺而始终无法治愈,最终溘然身亡。他的去世,直接导致了江东方面强势扩张的势头被一举遏住。孙权、鲁肃、吕蒙后来多次北伐,都再也没能取得像周瑜在赤壁一役当中的骄人功绩。 而刘备那边,长沙郡的韩玄被诸葛亮与赵云率兵一战而诛,郡尉黄忠立刻开关献城而降。其余桂阳、武陵、零陵三郡望风披靡。刘备终于掌控了荆州江南全境疆域的十之七八,为自己赢得了一块根据地。瞧他们的势头日后必是愈来愈猛——据说益州特使张松已经劝说刘备带兵进入成都,协助同为汉室宗亲的益州牧刘璋联手抗曹了…… 建安十四年二月初八,司马懿在江陵城阁舍里收到了两封信函。 一封是他的妻子张春华写来的。她在正月十五元宵节那天生下了司马懿的第一个儿子,她写信让司马懿为这个儿子亲自取名。司马懿想,这个儿子是在曹军举师南征期间所生的,正可谓应了“师卦”之时,不如就起名为“师”罢。至于他的字嘛,因为他是自己的第一个儿子,就取为“子元”。 另一封信函是丞相府东曹掾崔琰写来的,他要求司马懿即刻做好军务交接工作,丞相府和尚书台将调他返回许都另有任用。 自己就要离开这荆襄之境了,离开这里的山山水水、人人事事了,司马懿忽然在心头涌起一股莫名的不舍之情。但是,许都那个更为广阔的舞台也在召唤着、等待着自己赶快返回去大展身手。 一念及此,他举目望向赤壁所在的那个方向,沉沉地想道:今后,所有的人也许都不会知道,在这建安十三年,我司马仲达也曾来过赤壁,而且,我在幕后所发挥的作用不次于诸葛亮和周瑜他们中间任何一个人。但我一定会让史官把我的名字从这段史书记载中隐去……这一切的内幕,是没有必要让任何外人知晓的。历史的走向,时代的潮流,就这样被我和叔父大人以“大方无隅、大象无形”的手法暗暗地扭转了,而所有的人却都被蒙在鼓里,他们甚至不知道谁是真正的导演和主角…… 司马懿一边静静地想着,一边将一些事涉机密的信函慢慢投进了卧室里的炭火铜盆里,看着它们被一寸一寸地烧成红亮的灰烬。他的眼底,也仿佛闪跳着一颗颗暗红的火星,光芒虽然并不刺眼,但热度却足以灼痛任何一只胆敢抚触它们的手! 一、司马懿的官路 丞相府东曹署厅堂的木窗外,碧森森的树荫里,一只只夏蝉贴着枝条长一声短一声地嘶鸣着,混和着酷热如沸水的高温袭进屋内,令人禁不住有些心烦意乱。 厅堂门口一侧的草席上,坐着丞相府里的守门仆役曹老三。他一手哗哗作响地摇着一把蒲扇,一边敞开了衣襟亮出了大肚皮,身子半仰半倚地靠着门框,嘴里还一个劲儿地叫热。说起来,这曹老三也算是曹丞相一家的远房旁亲,跟着已经故去的曹丞相的父亲曹嵩老太尉颇有些年头了。曹丞相念在他是服侍过自己父亲的曹府老仆的份儿上,就没把他遣返回谯郡乡里,而是留他在丞相府当了一份闲差,权当为他养老。 但这曹老三仗着在丞相府里干了多年的仆役,自认为有些资历,便有点儿瞧不起相府里新近进来的一些青年掾佐。这时,他当着东曹署秘书郎王昶的面,又口无遮拦地说了起来:“嘿!王昶,你可别只晓得埋头在书案里死‘啃’什么文牍啊!天气这么热,你歇一歇嘛!且来听你曹老叔给你侃上几句……你说说看,在咱们丞相府里,哪一个年轻掾吏的官儿升得最快呀?” 正在伏案整理文牍的王昶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微微皱了皱眉,不咸不淡地答道:“这个问题,王某倒不晓得。”他在心底里嘀咕道,东曹署里的杂事多如牛毛,我王昶哪有闲心去琢磨这些问题啊!也只有你曹老三这种一天到晚看门守户无所事事的仆役们才有空去胡思乱想这些事儿。 “唉!这样的事儿你居然也没上心,那你在丞相府里整天忙的是什么啊?只知埋头拉车,不懂抬头看路,那是笨牛!罢了!罢了!让你曹老叔告诉你——说起来,在这丞相府里所有的年轻掾吏当中,只有你的顶头上司、东曹属司马懿大人的官儿升得最快!自建安十二年底来,你曹老叔在这相府中,对他的飞黄腾达可以说最是知根知底的了。”曹老三一打开话匣子,便眉飞色舞地侃侃谈道,“记得建安十二年他进丞相府时,大概是二十八九岁吧,比你现在的年龄就大了三四岁,也是一个小小的文学掾,官秩不过才六百石。是建安十三年七月吧,他跟着曹丞相到荆州南征了一趟,回来后没多久就提到了兵曹属的位子,官秩一下升到了比千石。后来,他又外放到了皇宫里当了一两年的议郎,在尚书台荀令君手下当差,荀令君对他很是赏识,建议吏部破格将他的官秩升到了一千石(高于六百石,低于千石)。去年四月,他又转回了丞相府,一步就登上了东曹属这个显要的位置。啧啧啧,官秩顿时达到了比二千石。当然,这比二千石的官秩倒也没什么。最重要的是,东曹属这个位子实在非同小可——能够代表着曹丞相专门行使对朝廷内外文武百官选举擢拔、赏黜升迁的大权!就是朝廷里尚书台那个吏部尚书之职也比不了呐!” “曹大叔!你这话可不能乱说!东曹署眼下的主官还是东曹掾崔琰大人呢!司马大人只是东曹署的副官。这段时间里,由于崔大人患病在家休养,曹丞相才暂让司马大人以东曹属之职而代行东曹掾之权。”王昶听到曹老三信口开河,急忙发话打断了他,“崔大人病愈返职之后,司马大人哪还能像你说的那样,行使什么代表曹丞相对朝廷内外文武百官选举擢拔、赏黜升迁的大权呢?你这话可说得有些过头,传出去会对司马大人不利的。” “哎呀!你这小毛头懂什么?你知道崔琰大人和司马大人的大哥司马朗主簿是什么关系?他俩是多年的故交好友!他对司马懿大人平日里的悉心栽培,你我都是有目共睹的!”曹老三觉得王昶刚才的话有些火辣辣的味儿,便也不甘示弱,干脆来了个“大兜底”,“告诉你吧!崔琰大人在这次生病前就已经被朝廷和曹丞相预定为吏部尚书了,只因他恰于此时得病而未能上任罢了。在他养病期间,却由司马懿大人代行其东曹掾之权,这分明是曹丞相有意历练他一番,然后让他顺利接任东曹掾之位嘛。” “噢……如果曹大叔这些话当真属实,那么属下也很替司马大人高兴啊!司马大人志高才富,学识出众,能够步步高升,飞黄腾达,堪称实至名归。”王昶从书案上站起了身,伸了伸腰,淡淡地说道,“这也没什么可惊诧的啊!” “呵呵呵……”曹老三挥了挥手中的蒲扇,“啪”的一下打死了一只叮在自己肚腹上的花脚大蚊子,摇头晃脑地说道,“司马大人有些真才实学是不假,可他怎么能够这么快就飞黄腾达?这你就不懂了吧?他的大哥司马朗大人担任着丞相府主簿,是丞相大人身边最得宠的人,这一点大家都清楚。最主要的是,他的父亲——原京兆尹司马防大人是当年举荐曹丞相为‘孝廉’,后来又抬举曹丞相做了洛阳北部尉,一直帮助曹丞相在仕途上步步高升的故旧之交!曹丞相又最是重情重义,他为了报答司马防大人当年的抬举之恩,才会对司马懿兄弟如此关照嘛。再加上他们司马家一族在朝廷内外人脉极深,和光禄大夫杨彪、尚书令荀彧,还有你的堂叔祖大鸿胪王朗等元老重臣私交甚深,嘿嘿嘿——有着这么得天独厚的出身、背景,司马懿大人是想不升官都难呐!” “曹大叔,你可不要再信口开河了。”王昶听了,急忙向他摆了摆手,满面肃然,正色说道,“曹丞相是何等英明的命世雄杰?他一向知人善任,难眩以伪,选贤用能最是公正无私,从来也不曾以亲疏关系、门户出身、虚名浮誉为凭据来提拔人才。依王某之见,司马懿大人能够在短短三四年间便荣升到官秩为比二千石的东曹属,纯系他真才实学所致。曹大叔可千万不要再在他人背后议论这些事儿了。” 曹老三听了王昶这话,不禁面色一窘,暗暗心道:你这小子在这个时候还跟我曹老三装什么假正经?官场上的事儿,你当真以为就那么黑白分明,让人一眼都看得透透彻彻啊?底下还深着呐!去年腊月司马防大人病逝之日,曹丞相竟还从百忙之中抽身亲临吊祭,在葬礼上他那番悲恸欲绝的表情是多么感人啊!就从这一点上,你小子怕是到现在也没怎么把它瞧明白啊。老子今天告诉你这些事儿,是想提醒你,司马懿这个东曹属位置很快就要空出来啦,你得赶快去找你那个当大鸿胪的堂叔祖王朗钻门道才是!没想到你这小子却给老子装模作样的,到时候你这愣头青吃了几个哑巴亏才会晓得我曹老三说的到底是真是假……他重重地哼了一声,把手里的蒲扇摇得哗啦哗啦直响,再不开腔了。 王昶看到曹老三那副不以为然的模样,不禁也暗暗撇了撇嘴,不愿和他多言。诚然,司马懿大人的疾速发迹,确是丞相府里的一大奇事。关于他的平步青云,相府内外流传着不少说法,比今天曹老三口中的花样还多得多。毕竟,才刚满三十四岁的司马懿,竟不声不响地就被曹丞相一下提升到了丞相府东曹属的职位上去,眼下又正代行东曹掾之权,轻轻巧巧便掌管了相府内外的人事大权,实在令不少熬了多年资历也没能“得道升天”的大小官员们议论纷纷。是啊,在这乱世之中,各种奇迹已太多了。江东孙权手下那个早夭的周瑜,年纪轻轻,三十三岁便当了孙刘联盟数万大军的大都督;益州那个羽扇纶巾风流一时的儒生诸葛亮,只凭着一出“隆中对”,也是三十岁不到就当了刘备的军师。但他们凭的是真才实学,是赫赫战功,他们所拥有的职位与他们的能力和付出是对等的。司马懿凭什么就能被曹丞相破格重用?还不是靠着自己的世族出身、父兄荫庇和吹牛拍马爬上去的,有什么过人之处? 相府内外的议论沸沸扬扬,神神秘秘,像今天这样评说司马懿的人,曹老三肯定不会是第一个,当然也不会是最后一个。不过,在许多人眼中,司马大人那里的表现都一切如常。他的目光依然平视前方坚定沉着,他的步态依然四平八稳从容不迫,他的讲话依然抑扬顿挫节奏分明。身边的文书小吏仍是王昶,车夫仍是他的旧仆余忠。他乘坐的犊车也是原来的犊车,并没有添什么华丽饰物。总之,他的形象还是和擢升之前当丞相府文学掾时一样。 饶是如此,司马懿还是没能避得了背后有像曹老三这样的人说长道短,王昶在心里沉沉叹了一口气。古语讲得好:“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高于众,人必非之。”当真是至理名言,亘古不易。 “今天的天气可真是热啊!”忽然一个清清朗朗的声音传了过来,却见东曹署堂门外左手边缓步转进来一位身材魁梧、相貌堂堂的青年文官。他方方正正的面庞,高高耸起的额角,深如止渊的双眸,举手投足之际竟有一股峥嵘雄峻之气挥洒而来,令人心生敬畏。 “司……司马大人!”曹老三一见之下,不禁停住了摇扇,急忙从草席上“噌”地一下站起身来,堆上了满脸笑容,点头哈腰地说道,“您……您……您退朝回来了?” 来人正是丞相府东曹属司马懿。此刻,他刚跨到了门边,已是面容一敛,脸上忽地溢出一团笑意来,十分随和地向曹老三微微点头答道:“哎呀!这么炎热的天气,还有劳曹大叔为咱们当值看门,本座实在是有些过意不去……王昶,端一杯清茶过来。” 王昶听得司马懿这样吩咐,心底里虽是百般地不情愿,也只得端了桌几上那杯给自己沏好的清茶,径直递到了司马懿手里。 司马懿仍是微微含笑,双手捧着茶杯,恭恭敬敬地送到曹老三面前,温声说道:“曹大叔乃是丞相府里的故旧耆宿,千万还要多多保重身体才是。您且请用茶罢!” 曹老三见他态度这般恭敬,不由得躬身还礼谢道:“啊呀!老仆哪里当得起司马大人这般的礼敬?您真是太抬举老仆了。”他嘴里一边谦辞着,一边却毫不客气地拿过那茶杯便一仰脖子牛饮而尽。 “唉……这茶水也只是能解一解渴罢了。”曹老三将茶杯递还给了司马懿,却又嘟嘟囔囔地说道,“可惜曹丞相下了‘禁酒令’,弄得老仆这多日来酒馋得慌……” 原来,自建安十三年年初起,鉴于酿酒需要消耗大量粮食,曹丞相为了节省下这些酿酒用的粮食以充军用,便下了一道禁酒令,借此遏住各方州郡以粮酿酒的虚耗之举。丞相府中除了召开各曹议事大会或重要的庆典盛会之外,绝不允许任何庶民私下里饮酒作乐。所以,曹老三此刻纵是酒瘾发作难当,却也只得空自嗟叹了。 司马懿听着他的牢骚,眸中深处亮光猝然一闪,双眉微微一扬,若有所思地淡淡说道:“在本座看来,这私下擅自饮酒之事,似乎也不是一纸诏令就能禁绝得了的。本座方才上朝回来,乘犊车经过城东‘木门洞’胡同口时,好像还嗅到了些许的酒香。看来,这许都城里还是有不少人暗地里偷偷酿了酒拿来卖的……” 曹老三一听,立刻便有些抓耳挠腮地坐不住了。司马懿瞧在眼里,却是不动声色,缓缓说道:“曹大叔,今天天气炎热得很。这样吧,您这么一大把年纪了,也不必就一直待在这里当值看门了。本座放您的假,您拿上这几百文钱,去外边买些瓜果梨桃解解渴吧……”说着,从自己大袖中摸出一把铜铢便塞进了曹老三手里。 “哪里能让司马大人这么费心呢?司马大人待我们这些曹府下人,真是没得说!”曹老三一边在口头上推辞着,一边却把那些铜铢紧紧地攥在手心里,脚下更是三步并作两步,一溜烟儿去了。 待得曹老三跑远之后,王昶不禁一脸愤然地走近司马懿身边,甚是不平地说道:“大人真是好涵养!亏您还待他这么礼敬……您不知道,这老匹夫倚老卖老,在您背后是怎样乱嚼舌根子的……连王某听了都为您鸣不平呐!” “唉,不过是一个长舌多嘴的无知小人罢了,本座刚才在堂门外也一清二楚地听到他说的那些话了。罢了,罢了,念着他是相府旧人,本座岂会与他计较?”司马懿目光一凝,深深地望着曹老三远去的背影,脸皮倏地微微一红,全身血液仿佛一下涌上来又退了下去,语气却冷若冰霜地说道,“不必管他,像他这样的人,终究会祸从口出,总有一天会落个自己打自己嘴巴的下场!” 说罢,他转过身来,目光灼灼地正视着王昶,缓缓说道:“这些琐事暂且搁一边去。本座今日上朝回来,是奉了曹丞相的口令,有几件大事要办。” “哦!是哪几件大事?还请司马大人示下。”王昶见司马懿说得这么严肃郑重,顿时敛起了全副心神,认真地看着他。 司马懿肃然站着,静了片刻,缓缓说道:“你还记得那个南阳太守朱护吗?” “朱护?在下记得啊。”王昶思索片刻,目光忽地一闪,忆了起来,“他是这几年中原四十八州郡中完成纳粮之功最大最快的那个太守大人嘛。去年年底曹丞相还亲笔颁发了‘一代能吏’四字金匾奖赐给了他,还在朝野上下宣扬表彰了好一阵子……” “不错。也难得王君对他的情况记得这么清楚。”司马懿深深点了点头,负着双手在堂中踱了几步,又慢慢说道,“今年还没过七月,他在南阳郡就又供送了四十六万石军粮过来,解了关中夏侯渊、曹真等将军手下十五万精兵三个月的缺粮之急。曹丞相对他这一举措甚为满意,吩咐咱们东曹署马上起草并颁发一道嘉奖令,再次表彰他此番供粮丰裕及时之功。” “唔……这朱太守当真不愧是一介能吏啊!短短半年时间,仅以一郡之地,竟能一举筹足四十余万石军粮,实乃难能可贵。”王昶连连点头,疾步走到书案旁边,一边研着砚墨,一边赞叹不已,“在下立刻便起草对他的这道嘉奖令。” “且慢!还有一件大事,你听完了再写也不迟。”司马懿右手一摆止住了他,面色一正,缓缓说道,“你大概还不知道,在今日朝堂之上,曹丞相突然建议重设‘三公’之官,并当场推荐了担任‘三公’的人选。在他的建议和推荐下,光禄大夫杨彪大人被任命为太尉,你的堂叔祖王朗大人被任命为司徒。当时,他还建议请陛下册封尚书令荀令君为司空……但,荀令君却极力推辞掉了他的这番美意。散朝之后,曹丞相特意吩咐本座,回府之后要为他代拟一份奏请朝廷封奖荀令君为司空的陈情表文稿,及时送给他亲自审核修正之后正式上报给陛下……” “啊!朝廷又要恢复‘三公’之官制?”王昶不禁一怔,“建安十三年时,曹丞相便奏请朝廷‘废三公,立相权’。眼下他为何却要重设‘三公’?这……这又将置他所居的丞相之位于何地呢?” 他这么惊讶是有缘故的,因为,“三公”官制的废立,直接关系到汉廷朝局的变迁,实是不容轻视。本来,太尉、司空、司徒之设,原是后汉光武帝刘秀开国以来为巩固帝王之权而实施的“均衡相权”之举措。他鉴于前汉末年王莽权重倾国之事,将丞相之权一分为三:太尉掌兵权,司空掌庶事,司徒掌礼法。而这延续了两百年的分权三公之制度,竟在建安十三年七月,被时任司空的曹操一举打破,三权归一,废除了“三公”之官制,另行设置丞相一职总揽朝政。而曹操,就由当时的司空升为丞相,一任已有三四年。其间,曹操在朝中独揽大权,势压百僚,把这个丞相之职运用得甚是得心应手。谁能料到他今日上朝忽又提出恢复“三公”之官,难不成他下一步还要自剪羽翼,分割自己手中的丞相之权?这又岂是曹丞相一贯独断专行、恣意纵横之风? “王君,你似乎有些问得太多了。”司马懿沉沉地盯了他一眼,说道,“不管曹丞相说什么,咱们东曹署都只能是一丝不苟地遵照他所说的去做。” 二、紫龙玦 育贤堂当中那尊八宝嵌珠镶玉金猊香炉之内,一缕缕青烟袅袅升起,在半空中飘荡成千姿百态,或盘曲如龙蛇之状,或翔动似鹤鹄之形,或凝定如云絮之团,令人目不暇接,叹为观止。 堂上那张首席木榻之上,一位发髻甚高、额门甚宽的青袍长者斜倚而坐。他面容慈和,举止文雅,顾盼之际竟有一派高华超然之气流露而出,宛若不食人间烟火的仙长一般,显得清逸脱俗,飘然出尘。此刻,青袍长者正自抬头望着香炉上飘升而起的缕缕香烟,看得如醉如痴。 “父亲……父亲……”却见堂门口处一位面容清秀、气质温雅的红衫青年趋近前来,向榻上的那位青袍长者躬身轻呼道。 青袍长者听得呼喊之声,顿时眉目一动,仿佛从羽化升仙般超尘出世的心境之中降回到现实中来。他神色一凝,静静地看了侍立在自己身前的儿子一眼,却不立即开口发话。过了片刻,他又将目光投向那在半空中飘荡游移的缕缕香烟,悠悠叹道:“白云苍狗,瞬息万变……世事如烟,变幻无常。要想在这纷纷扰扰、眩人耳目的‘无常’之中,始终如一、不离不弃地牢牢把握住那一份坚凝沉实、颠扑不破的‘有常’,真是太难太难了……” 发完了这通感慨之后,他才坐直了身子,整了整衣冠,向那红衫青年问道:“恽儿,你有何事?” “父亲,丞相府东曹属司马懿前来拜访您。”红衫青年垂手敛眉,仍是躬着身毕恭毕敬地说道。 “原来是仲达(司马懿字仲达)来了。”青袍长者清癯的脸庞上顿时现出了一丝淡淡的喜悦之情,身形一起,含笑道,“恽儿,快快请他进来!” 红衫青年没有料到父亲对司马懿的到来竟是这般欢迎,不禁有些诧异地说道:“父亲,您为何这等青睐司马仲达?想昨日那杨太尉的嗣子杨修前来拜访,孩儿也未曾见到您对待他有今天对司马仲达这样的热情……” “恽儿哪,你又不是不知,这司马仲达乃是我荀氏门下数百名门生弟子当中最为卓异的奇才。”青袍长者听了他这话,伸手抚了抚垂在胸前的数绺长髯,喟然叹道,“当今之世,像他这样资质聪慧、好学善思的青年才俊是越来越少了……正所谓‘室生芝兰,其主欣然’,为父焉能不对他亲之爱之、欢迎备至?” “父亲对待门生弟子的诚挚之情,真让孩儿见了也羡煞啊!”红衫青年微微笑着,慨然说道,“老实说,您对待孩儿可从来没像对待他们那样悉心周到过!” “古语有云:‘得天下英才而育之,乐莫大焉!’为父毕生有三大乐:以求贤觅才为乐,以砥砺英才为乐,以推贤进士为乐。”青袍长者呵呵笑着,只是催那红衫青年速速前去前院接司马懿进来,“此中之乐,如鱼饮水,会意于心而难以言传也!恽儿日后自能体悟得到的。” “好一个‘得天下英才而育之,乐莫大焉’!令君老师此言此志,不愧为一代儒宗之风范!学生敬服。”只听得育贤堂门外一声长笑,随着这话声,便见司马懿已气宇轩昂地立在堂檐之下,正自躬身向内施了一礼。 原来,这青袍长者便是当今尚书令荀彧,那红衫青年正是他的长子荀恽。在本朝官制之中,尚书令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职位——总典纲纪,无所不统。在参加御前朝议之时,尚书令、司隶校尉、御史中丞三官均是另设专席以示尊崇,不与各部官吏杂坐,因而世人称此三官为“三独坐”。而尚书令为“三独坐”之首,其职权几乎与丞相相当,只是名分稍逊一筹,官秩低了一级。为了避免朝中权柄不一,丞相和尚书令两职往往是不予并设的。然而,一向喜好专权擅断的大汉丞相曹操,对荀彧担任尚书令之职,非但丝毫不存芥蒂之心,反而对他倚为师友,推崇备至。这一切,只因荀彧取得这尚书令之位,并非与其他豪门出身的世族公卿一样,凭借先人的荫资获得,而是完全靠着自己“谋无不中、算无遗策”的征伐方略与“忠正匡济、抚宁内外”的赫赫功勋而令朝野群臣心服口服,尊崇之极,可谓实至名归。朝廷内外几乎所有的青年才俊,都衷心尊奉荀彧为当世宗师,纷纷拜投在他门下受教求知,以致朝野上下都流传着这样一段谚语:“汉室百官出荀门,令君桃李满天下!” 这时,见得司马懿已在堂外候立,荀彧远远地伸手虚引了一下,笑道:“仲达还不赶快进来?且让为师瞧一瞧你近来在阅历、学识之上又有何精进?” 司马懿连忙应了一声,直起身来,一提袍角,恭恭敬敬趋步进了堂中,在荀彧左侧下方的席位上跪坐了下来。 荀彧在木榻之上仍是正襟危坐着,转过脸来,含笑看着司马懿,缓缓问道:“你近来读了哪几本书?” “禀告令君老师,学生近来读了《史记》《荀子》等几部典籍,自觉获益匪浅。”司马懿沉吟片刻,恭然答道,“学生观书阅经,一向与其他士子不同,喜好取其义理而轻其辞章。” “哦……观书阅经,本就应当重其义理而轻其辞章。”荀彧听罢,点头赞同,“古人讲:‘春华可观,秋实可食。君子为腹不为目,故取秋实而舍春华也。’经书典籍之中,辞章即是‘春华’,义理即是‘秋实’。你取书中之义理而略书中之辞章,既有心得又有体悟,确是善学精通的妙法,值得大家借鉴啊!” “令君老师谬赞了。”司马懿脸上淡淡一红,低声谦虚道,“学生自知观书阅经重其义理而轻其辞章,亦有所短。义理之学愈深,而辞章之术愈浅,虽有满腹经纶,终不能以妙文华彩显耀青史。此乃学生不如杨修、陈琳等文豪名士之处也。” 荀彧听了,哈哈大笑,抚须说道:“仲达此言差矣。依为师之见,古往今来,士之致远者,均以器识为本,以才艺为末。你博通义理而蓄器识,养成满腹经纶,履出将入相之职,立济世安民之功,将来必有赫赫伟绩彪炳史册。杨修、陈琳虽有妙文传世之美誉,终不如你之立功立德而为后人景仰者多矣!” “多谢令君老师激励学生之恩。”司马懿急忙伏在席位之上深深一礼,面色恭然,“学生茅塞顿开,必将令君老师之言铭记于心。” 荀彧微微点头,只是含笑看着司马懿,无言无语之中,那一份温厚诚挚之情,便如脉脉清泉,已是款款沁入到他的肺腑中来。 司马懿心中甚是感动,起身拱手向荀彧说道:“令君老师,近来天气酷热,疫疾流行,您可要多多保重身体啊!” “谢谢仲达的关心。”荀彧淡淡地笑了一笑,缓声答道,“为师这身体,不过照旧是老样子罢了,反正是半口气悬着,虽不能治繁处剧,但一时半会儿也还勉强撑持得过去。” “令君老师此言差矣!您的身体是否有恙,与我大汉朝之安危息息相关呐!”司马懿却是一脸的认真,沉吟道,“学生近来从府中寻到一件祛毒养身的家传之宝,与兄长商议之后,认为此宝唯有令君老师堪能受之,于是特来奉上,还请笑纳!” “仲达府中的家传之宝?”荀彧听了,面色一变,连忙摆手不已,“为师焉能妄受?使不得,使不得!” 司马懿全不理会荀彧的推辞,将袍袖缓缓展开,从中取出一方小小的紫檀木匣,轻轻放在了自己面前的乌漆木几之上。 他伸手慢慢打开了匣盖,从里边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件物什来。荀恽站在一旁注目看去,却见乃是一只雕龙刻凤、玲珑剔透的杯盏。粗粗一看,那只杯盏似是无甚特别,乌沉沉之中带着不少浅浅旧痕,显得十分古朴。但细细观去,那杯盏当中竟有一缕莹白的丝纹从顶至底一划而下,便似一线月华劈开了一团混沌一般,煞是奇妙。荀恽观看许久,竟也识不出此杯究竟是何材质雕成。 “哦!想不到仲达府中居然藏有这等的稀世奇珍!”荀彧的目光在那杯盏之上一掠,不禁讶然叹道,“如果为师没有看错的话,此杯应该是周宣王时流传下来的‘犀角杯’!” “令君老师果然是见多识广,一眼便认出了此杯的来历。”司马懿亦是深深叹服,拱手作礼答道,“我司马氏先祖程柏休父,在周宣王时奉旨征讨南蛮,连战连捷,立下大功。周宣王欣悦之下,便将人称‘周室三宝’之一的这只‘犀角杯’恩赐给了我司马家族,以资奖赏。我司马家族一向对此宝杯奉为圣物,从不轻易示人。但是,为了感激令君老师对我司马一族的多方提携栽培之恩,仲达谨遵父兄之令,特将此杯献上,恳请令君老师受之。” 说罢,司马懿拿过木几上放着的一只陶壶,往犀角杯里轻轻注进了满满的一杯茶水。说来也怪,那茶水初入杯中之时尚还热气腾腾,稍过片刻,便渐渐消去了热气,一股淡淡的异香随之溢了出来,漫堂之上袅袅不绝。 然后,司马懿小心翼翼地用双手捧着那只“犀角杯”,极为谦恭地轻步上前,将它呈献到荀彧面前,深深躬身一礼,缓缓道:“请令君老师一品这‘犀角杯’中之茶。” 荀彧微微一笑,伸出右手接过了“犀角杯”,托在掌中啜了一口。没想到,刚才在陶壶之内尚是沸热的茶水,竟已在此杯之中变得不温不烫,入口便是一股暖意直通心腑,还带着一丝说不出的清芬甘甜。刹那之间,荀彧只觉心神一振,全身就如同服食了灵丹妙药一般通泰舒畅。 他轻轻点了点头,持杯在手,开口赞道:“久闻‘犀角杯’有祛热消毒、养身培元之神效,今日亲身一验,果然名不虚传。” 说到这里,他语气稍稍一顿,抬眼正视着司马懿,说道:“你们司马家族中人真是多礼了!这样珍奇的宝杯,为师又有何功何德觍颜受之?仲达,你还是将它收回去吧。” 司马懿拜伏在席位上,重重地叩了一个响头,恭敬之极地答道:“令君老师,您以天下之大仁大贤,享此天下之奇珍异宝,拥得天下之大名大位,实乃天道酬德,并无丝毫不妥之处啊!” “拥得天下之大名大位?”荀彧听到他这句话时,目光倏地闪了一下,轻轻将犀角杯放在了面前案几之上,深深地盯向了司马懿,缓缓说道,“为师细细听来,仲达之言似乎话中有话啊?——你可是奉了曹丞相之命特来游说为师担任司空之职的?” 司马懿没有料到荀彧的目光竟是如此犀利,一下便看穿了自己心底的用意,顿时暗暗一惊,脸上却装作若无其事,反将胸膛一挺,抬起头正视着荀彧答道:“不错,学生确是为了劝说令君老师担任司空之职而来,但并非奉了曹丞相之令而来。” 荀彧听罢,在他脸上又瞅了一眼,这才微微垂下眼帘,半睁半闭地静坐在榻上,只是眼观鼻、鼻观心,让人看不透他任何的情绪波动。 司马懿静默了片刻,见荀彧并未发话逼问,于是心神一定,继续开口侃侃说道:“依学生之见,令君老师自二十年前追随曹丞相兴举义兵、匡扶汉室以来,为朝廷南建剿灭袁术之奇策,东献擒拿吕布之秘计,北树驱破袁绍之良谋,贡献颇多,成效赫然,虽是张良、陈平复生,其功亦难望您项背!这一切,满朝文武和天下百姓均是有目共睹。如今,丞相大人奏请您升居三公之位,亦是推贤明赏之义举,您又何必谦辞?倘若连您这样功盖天下的贤臣都不能享有应得的荣爵,那么普天之下的儒生义士们又将如何看待我大汉朝呢?他们说不定还以为是我大汉朝对待功臣吝于爵赏,刻薄寡恩,反倒生出许多流言蜚语来。这样的情形,又岂是您心中之所愿?” 荀彧默默地听罢了他的这番话,仍是静静地端坐在木榻之上,双目微闭,状若入定,久久不语。 终于,他缓缓睁开眼来,幽幽地看着司马懿,淡淡说道:“仲达,你有所不知,为师升不升任这司空之位,于今日之朝局关系甚大。唉……牵一发而动全身,稍有不慎,朝中格局便会失衡,后果也不堪设想。罢了,罢了。这其中的曲曲折折,为师也难对你明言。日后,你自然也会懂得的。 “其实,自建安十三年孔子第二十世嫡孙、太中大夫孔融死后,为师的身体便忽好忽差,神散意荒,对曹丞相再无半分辅佐进益之功。他前日猝然奏请升任为师为司空,为师自觉惭愧之极,哪能去当这无功而受爵的尸位素餐之徒呢?你就不要再劝为师去当‘司空’了。还是谈一谈你近日攻读经书之中所悟到的那些心得体会,讲来让为师也受些禅益。” “这个……关于升任司空之事,既然令君老师胸中已有定见,学生也就不再多言了。”司马懿见荀彧在辞让司空之位一事上确实心意已定,便只得罢了,静思片刻,方才开口答道,“学生近来深读《史记》,细思当年楚汉争霸之事,认为大汉之所以能胜西楚,完全是由于大汉借有布衣三杰之长,而西楚不能敌也。” “不错。当年汉高祖皇帝手下,有‘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谋士张良,有‘镇国家,抚百姓,给饷馈,不绝粮道’的贤相萧何,有‘连百万之众,战必胜,攻必克’的名将韩信,而西楚霸王项羽纵有举鼎开山之力与横扫千军之威,亦终是无力回天。”荀彧正了正脸色,悠悠说道,“往近了说,本朝那逆贼吕布,何尝不是勇冠三军,足为万人之敌?一朝之间,便被缚身白门楼,枭首许都城!自古以来,意欲征取天下者,唯能集群策群力者必胜,而恃其私智,独力经营者必败。仲达以为如何?” “‘自古以来,意欲征取天下者,唯能集群策群力者必胜,而恃其私智,独力经营者必败。’令君老师此言,足为万世之龟鉴!”司马懿听了,缓缓点了点头,沉思着又开口说道,“不过,学生认为,汉高祖皇帝能击败项羽,一统天下,始终只是借了布衣三杰之长,而布衣三杰均是忠顺守节之士,方才为高祖所借。借人之力以平天下,终是根基难稳。依学生之见,汉高祖倘若自己能集张良之智、萧何之能、韩信之才于一身,独当大任,必可肃清四海,总齐八荒,而不致被韩信后来貌恭而心不服地讥为‘天授大宝,乘运得势’了!” “好一个‘集张良之智、萧何之能、韩信之才于一身,独当大任’!”荀彧闻言,双眉不禁微微向上一扬,目光深深投注在了司马懿面庞之上,凝视许久,缓缓道,“只不过,这样的盖世奇才,堪称千载难逢,几乎无人能及!苍天能生布衣三杰赐予我大汉,已是太过恩厚;若能再生此奇才降于当世,天下指顾间便可底定矣!” 司马懿被他看得心头微微一跳,心念急转,连忙躬身肃然道:“令君老师身具张良的庙堂之智和萧何的理国之能,而曹丞相又有韩信的用兵如神之才。依学生之见,眼下这场乱世,终能在令君老师和曹丞相的通力合作之下,一举底定。” 荀彧听了,不禁深深地苦笑了一下,又抬眼望向那金猊香炉上升起的缕缕青烟,静了半晌,才悠然叹道:“眼下这一场乱世,若是不能及时平定,又当如何?若是一举底定之后,又将如何?战国七雄争霸,而周室尚存,礼教尚兴;秦始皇一统天下,而周室覆灭,焚书坑儒……天下归一,却不知归于谁人之手?焉知今日时局之乱,不是汉室诸士之福?” 听着荀彧这一番语焉不详、隐有所指的深深慨叹,司马懿顿时心头一阵剧震,背上便已沁出了密密的冷汗。令君老师这是在暗暗讥刺曹丞相如秦始皇夺周自立一般,有灭诸侯、削汉室、揽大权、谋独尊之举啊!他不敢再听下去,急忙开口说道:“学生念念不忍黎民百姓在这乱世之中挣扎哭号,真心期盼着令君老师能辅助丞相大人并肩携手一举扫平诸逆,肃清宇内,还天下万民一个太平盛世!” 荀彧听到他在这个时节还给自己说这样可笑的话,不禁斜目瞥了他一眼,见他居然还一本正经地看着自己如何回答,心下暗一转念,便明白了他是在回避刚才的话题,于是也微微笑道:“还天下万民一个太平盛世?这件事儿,为师也是念念不忘啊!不过,为师一直有一种预感,这件事儿,在为师手中似乎是完成不了了,在曹丞相手里似乎也难以完成。估计二三十年之后,在你们这一代贤士能臣的眼里,应该才能看到那一线曙光吧……” 司马懿听到荀彧讲得如此消极而又直白,顿时若有所悟。他心底暗暗一动,却是不再多问,只是敛眉垂目,静待荀彧发话。 隔了片刻,荀彧复又沉沉地看了他一眼,几番欲言又止,终于还是开口问道:“其实,仲达啊,为师一直想问你一个问题,倘若你能自由选择,你是选择当大池塘里的一条小鱼呢?还是选择当小池塘里的一条大鱼?” 司马懿见荀彧不再将交谈的话题引到眼下的时事上去,此刻方才松了一口气,沉吟片刻,慢慢斟酌着字句,极为小心地说道:“其实,当大池塘里的一条小鱼也罢,当小池塘里的一条大鱼也罢,于学生而言,都是有利有弊,有得有失的。但在学生眼前的忖度之下,还是愿意选择当大池塘里的一条小鱼。因为学生坚信,只要假以时日,学生一定能成长为大池塘里的一条大鱼的!” “南阳的诸葛亮、江东的周瑜,都是和你年纪相仿的青年贤俊。他们所选择的,是去当小池塘里的一条大鱼。因为他们那样做,见用也快,立功也快,成名也快,倒也算得一条捷径。”荀彧的眼角边泛起了浅浅的笑意,仿佛早就猜中了他的答案似的,静静地看了他半晌,方才开口道,“而司马仲达你的眼光却是沉下心来,默默地选择了当大池塘里的一条小鱼!就凭着这一份甘于寂寞,能屈能伸的韧性,为师便不得不对你另眼相看!只不过,当大池塘里的鱼儿,并不那么好当啊!你大概须得熬到许多大鱼小鱼都衰老、病死在了你前面之后,才会有出人头地的那一天,这可是需要漫长的守候和巧妙的周旋才行哪……” “多谢令君老师指点,学生记住了。”司马懿面不改色,只是平平静静地答了一句。 “对了,仲达,你在丞相府东曹属的位置上,还干得称心吗?你若是觉得不够顺遂,为师想将你调入尚书台来担任掌管天下财赋的度支尚书之职,官秩为真二千石,”荀彧拿起那只“犀角杯”,将杯中清茶一饮而尽,然后看着司马懿,款款说道,“你意下如何?” “这个……学生在丞相府东曹属一职上干得甚是满意,暂时尚无外放任官的想法。”司马懿急忙躬身深深谢道,“多谢令君老师处处提携之恩。学生没齿难忘。” 荀彧将那“犀角杯”握在手中仔细端详了许久,才又轻轻放回了桌几之上,悠然说道:“你我师生之间,本也不必如此客气。也罢,你这只‘犀角杯’,为师便收下了。不过,古语有云:‘来而不往,非礼也。’为师亦有一物回赠于你,你可千万不要推辞了。”说罢,向荀恽使了个眼色。荀恽会意,退下堂去。 “这……这如何使得?”司马懿一听,顿时涨红了脸,连连摆手说道,“令君老师此举,实在是折杀学生了!” 他正推辞之际,但见荀恽双手托着一方锦盒上堂而来,递到了司马懿面前。 锦盒在他眼前缓缓打开,只见里边的黄绫垫子之上,赫然放着一块手掌大小的月牙形玉玦,通体莹白,明润如酥。尤为令人啧啧称奇的是,玉玦身上盘绕着一条醒目的紫纹,状似蟠龙,活灵活现,盘卷俯仰之际显得威猛无俦。 “紫龙玦?”司马懿一怔,“这便是传说中当年周文王三顾渭滨礼聘姜太公出山的那件旷世奇珍——紫龙玦?” “不错。”荀彧深深地点了点头,缓缓说道,“此宝乃是当年关中第一名士许劭评价为师为‘济世奇才’而赠予为师的。五官中郎将曹丕得知此事之后,也曾多次亲自前来拜请一观。为师鄙薄他的为人,一直都没有拿出来给他观赏过。如今,为师将此宝赠送于你——望你睹玦生志,砥砺不已,早日成就一代伟器,为我大汉朝立下赫赫奇功!” “复三公”是假,“废三公”是真。 “父亲,您对司马懿实在是太过优礼了!”待司马懿离府之后,荀恽终于按捺不住,对荀彧说道,“孩儿总觉得这司马懿城府极深,虚实难测。只怕父亲大人对他付出再多的诚心挚意,也未必感化得了他。而且,司马氏一族自先京兆尹司马防时起,就和曹家的关系太紧密了,他们是不会站到我们这边一起对付曹丞相的……” 荀彧静静地坐在木榻之上,双目深深沉沉地凝望在育贤堂门口之处,仿佛看到司马懿还一直站在那里似的。过了许久许久,他才悠悠一叹,道:“恽儿,你说得没错。司马氏一族确实与曹家关系甚密,为父也不可不对他们有所提防。今日和司马仲达的这番交谈,为父多方明言暗示,也仅仅是希望能使得他们不要过于倾附曹家罢了。当然,他们能站到咱们这一边自是最好;退一步讲,也至少不能让他们为曹家助纣为虐…… “这个司马懿,你可不要小看了。你记着为父今天的预言,大约再过二十年,无论朝局如何变幻,他都会脱颖而出,风头定能盖过为父!唉!为父今日对他亲而抚之,多方示恩,又何尝不是为我荀氏一门预留后路?恽儿哪!对司马懿这样的一代人杰,谁也不能等闲视之啊!他胸中城府固是深不可测,但言行举止却始终是循理而动,从容中道,并未有何悖礼违法之迹。你也不应对其太苛,若是一味挑剔,将他激得横生异志,恐怕亦是不符我儒家忠恕之道啊!” “这……孩儿知道了。”荀恽急忙点头答道。 “你刚才也听到了,他自言胸中大志,便是要将自己磨砺成为‘集张良之智、萧何之能、韩信之才于一身,独当大任’的奇才。当真是后生可畏也!”荀彧的目光静静地投向了曹丞相府所在的正南方,仿佛看得很深很深,似要一直洞穿丞相府里的重重庭院,“司马仲达既是如此自负其才,只怕亦非寻常礼遇所能打动得了他……倘若曹操能以刘备当年三顾茅庐礼聘诸葛亮之诚恩抚司马仲达,也许司马仲达还能为其所用。曹操若是以仆隶之职待他,以势凌之,以威驱之,只怕司马仲达日后亦是终不能为他曹氏尽忠到底……不过,这些都是后事了。为父今日的话已经讲得太多了……” 荀恽静静地听着,暗中不以为然地一撇嘴,微微摇了摇头,心道:父亲大人真是太高看司马懿了!他说什么要成为‘集张良之智、萧何之能、韩信之才于一身,独当大任’的奇才,不过是轻狂无知满篇大话罢了!父亲大人倒把他这番话当真了,往高了说,他就只是丞相府中一员抄抄写写、伏案皓首的刀笔掾吏,哪里看得出有什么过人之处?父亲大人真是老了…… 正在这时,却听仆人在堂门外呼道:“启禀老爷、公子,太尉杨彪杨大人特来登门造访。” 荀彧一听,急忙从榻上站起身来,在荀恽的搀扶之下,缓步来到堂门口处,稳稳立定,吩咐仆人道:“有请杨太尉登堂示教!” 仆人在外应了一声,便跑到大门外去接杨彪进府了。 没过多久,一阵沉缓的步履之声渐行渐近,在育贤堂门口处停下。但见一位鹤发童颜,面容慈祥,气度清奇的紫袍老者端正而立,向里含笑呼道:“荀令君,老朽造次来访,真是叨扰了。” 荀彧急忙迎上前去,拱手作礼道:“杨太尉大驾光临,荀某有失远迎,还请恕罪恕罪。” 他俩一边寒暄着,一边进了育贤堂,分宾主之席坐下。 刚一坐定,杨彪便从袍袖之中取出一叠奏章来,轻轻放在面前的桌几之上,然后开门见山地说道:“荀令君,老朽今日前来贵府造访,既存着公心,又怀有私意。老实说,刚才老朽去了一趟皇宫,顺便将陛下批给你们尚书台阅处的几份奏章带了过来,转交令君您自行处置。” “哦!杨太尉刚从皇宫过来?既然您带了御批奏章而来,那么就请杨太尉稍候片刻。等荀某将这些奏章处置完毕之后,再与您一叙衷曲,如何?”荀彧听罢,不禁脸色一正,便喊荀恽去将那叠奏章取来阅办。 “不忙,不忙。你暂且听一听老朽带来的关于这几份奏章的口谕。”杨彪右手一摆,止住了荀恽,正视着荀彧,开口说道,“你们尚书台户部呈上的那道奏请在冀州、青州、幽州三地扩建十万三千顷民屯的奏章,陛下甚是赞同,称此举乃是养民强国的务本之策,应予立即施行,不得迟滞。” “唔……陛下能一眼就看清这一叠奏章当中最紧要的这一份的价值,实乃英主也!老臣叹服。”荀彧缓缓抚着颌下的数绺须髯,不禁失声感慨道,“陛下对其他奏章还有何意见?” “还有一份奏章,乃是侍中魏讽所写的。魏侍中认为曹丞相奏请恢复‘三公’之官制,实乃公而忘私之义举,值得褒扬。但接下来,便须得让吏部重新理清丞相之权与三公之职的范畴,以使丞相与三公‘各司其职,各尽其责,共匡汉室’!”杨彪沉吟有顷,便又缓缓说道,“陛下特让老朽前来求教荀令君,对魏讽这道奏章应当如何看待?” 育贤堂上顿时一下静了下来,静得只剩下那窗户外树叶被微风吹动的“沙沙”声响清晰可闻。许久许久,荀彧那略略显得有些沙哑的声音终于打破了这一片沉寂:“还请太尉大人转告陛下,依老臣之见,魏讽这道奏章真乃满篇胡言乱语,实在有扰圣听——不如立即把它烧了!” “烧了?”杨彪不禁吃了一惊,“令君大人可是奏请陛下将它烧了?” “对,烧了它。”荀彧无比郑重地点了点头,“而且,陛下最好能当着曹丞相的面将这道奏章烧了。” 杨彪呆坐在那里,隔了半晌,方才缓过神来,喃喃说道:“荀令君的这番建议,当真是出人意料之外。” “这有什么出人意料之外的?”荀彧脸上深深一笑,语气有些复杂地问道,“而今杨大人已是身居太尉之位,执掌天下兵马大权,本是你职责之所在——那么,荀某试问一下,您自信调得动皇宫内禁军统领夏侯尚将军麾下一万禁军中的一兵一卒吗?” “这……这……”杨彪一听此言,顿时嗫嗫着不能作答。 “曹丞相的建议只是恢复‘三公’之位,并不是要恢复‘三公’之权。”荀彧冷冷地说道,“说穿了,他只是虚设三公之位来尊崇杨大人、王朗大人和荀某罢了,根本不会把自己手中握着的那份‘代君理政、独揽百司’的丞相之权让出一分一毫来的!” “难怪荀令君一直极力推辞担任这个司空之职……”杨彪恍然大悟,连连点头,“原来你早就料到了曹丞相奏请重设‘三公’之官是个虚幌子!” “也不尽然。其实,就算曹丞相让荀某去当一个名副其实的司空,荀某一样亦会推辞不受的。只是,让荀某一直没有想明白的是,曹丞相近日为何要重设‘三公’之官来笼络我等?”荀彧微微皱起了眉头,说道,“自建安十三年时他悍然斩杀了汉室骨鲠之臣、太中大夫孔融之后,荀某就再也没有给他效过力了。眼下,他猝然又以司空之职来拉拢荀某,究竟有何用意呢?” “唉!……倘若老朽早知道这个太尉之位是他曹孟德用来笼络人心、有名无实的幌子,老朽也是绝不接受的。”杨彪右手一拍膝盖,长叹不已,“那日在朝堂之上,老朽还以为他曹孟德乃是天良未泯,要自削己权以归汉室……没想到末了他仍是玩弄权术,阳予阴取!明日上朝,老朽也要像荀令君一样,当众辞去这太尉之位!” “杨大人且慢!”荀彧一听,急忙将他劝住,“曹操让‘三公’之官与自己的丞相之职并存于朝,总比先前一举废除‘三公’的好。您和王朗大人各据太尉、司徒之位,多多少少尚能牵制一下他的丞相之权,你们千万不可轻辞此职。大概曹操也是由于孙权、刘备等诸侯指责他‘托名汉相,实为汉贼’,才不得已重设‘三公’之官以消弭朝廷内外的讥刺之言罢。不过,依荀某看来,曹操此番重设‘三公’之官制,似乎没有这么简单吧……” “哦……荀令君这么一说,老朽倒不禁联想起最近发生的一件怪事来。”杨彪听了,蹙着眉头思忖了片刻,沉吟着开口了,“数日前谏议大夫董昭亲临老朽府上,呈送了一封密函。这密函中的内容有违礼法,老朽便当场拒绝了董昭。当时老朽以为那密函中所写的内容仅是董昭一个人的荒谬之见,并未往深处多想,现在看来,董昭那时所为实是蓄谋已久,大概他也是受人指使的……” “什么密函?”荀彧微微一惊,“您且说来听一听。” “喏!就是这封密函……”杨彪从袍袖之中取出一封绢函来,急忙递给了荀彧,“其实今天老朽前来造访,也想就这封密函与您谈一谈……” 荀彧轻轻展开那封密函,细细阅看起来。只见上面写道:“董昭致书杨太尉:昔日周旦、吕望,当姬氏之盛,因二圣之业,辅翼成王之幼,功勋若彼,犹受上爵,锡土开宇;末世田单,驱强齐之众,报弱燕之怨,收城七十余座,迎复齐襄王;齐襄王加赏于田单,使东有掖邑之封,西有菑上之虞。前世录功,浓厚如此。今曹公遭海内倾覆,宗庙焚灭,躬擐甲胄,周旋征伐,栉风沐雨,三十年间芟夷群凶,为百姓除害,使汉室复存,刘氏奉祀。其巍巍功德,与周旦、吕望、田单等数公相比,犹若泰山之于丘石,岂可同日而论乎?如今,却让曹公徒与列将功臣并肩而赏,不显殊荣,此岂天下所望哉?有请太尉大人深思。” 静静阅罢之后,荀彧将绢函缓缓合上,闭目凝思片刻,方才睁眼望向杨彪,沉沉说道:“看来董昭已然利欲熏心,竟想凭着拥戴曹操晋爵升阶而换取一己之荣华富贵!唉!士人之中出此败类,真是可耻!” 说着,他站起身来,背负双手,在堂上急速踱了数步,忽又立定,转头问向杨彪:“董昭可曾与您讲过要用何等的殊荣与封爵来显耀曹丞相的巍巍功勋?” “这个……老朽一读完他这密函便马上严词厉色地拒绝了他,哪里还顾得上去深问他这些问题……”杨彪将须髯一掀,愤然说道,“想那董昭,枉自号称为前汉鸿儒董仲舒之后,却做出这等令先祖蒙羞的丑事来!” “杨太尉切莫气坏了自己的身子。其实细细阅看这奏章,董昭的含义亦是不言而自明的了。他所奏请朝廷给予曹丞相的殊荣与封赏,绝非一县一邑这样的赐爵所能比拟……”荀彧却是顺着自己先前的思路追想下去,悠然说道,“如果荀某没有猜错的话,董昭所言的封赏与殊荣,应当是国公之爵、九锡之礼!” “什……什么?”一听之下,杨彪顿时张口结舌起来,“国公之爵、九锡之礼?这是何等的殊荣与恩遇啊!已是堪称人臣之极了……老朽记得王莽就是在安汉公这个位置上篡了前汉的。光武大帝有鉴于此,曾经颁下明诏,令后世不得妄封群臣为国公。董……董昭这么做,是在冲撞我大汉礼法啊!” 却见荀彧慢慢移步来到堂中的那尊金猊香炉前停下,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注视着炉上升腾而起的缕缕青烟在半空中幻化出各种奇形怪状来,眼底里亦随之浮起了一片忧郁之色。 杨彪见到荀彧此刻举止有些古怪,便也闭住了口,莫名其妙地观察着他,不再放声多言。 良久之后,荀彧才低沉着声音忽地向他问道:“杨太尉,荀某此刻倒想请教您一个问题。您看,这育贤堂上,香烟浮动,煞是让人眼花缭乱。却不知这究竟是堂外吹来的微风在徐徐撩动,还是炉中升起的香烟自己在往上飘动?” “唔?”杨彪一时也未明白过来荀彧为何会问这“风动”“烟动”之类的玄虚话题,不由得怔了一下。但转瞬之际,他心念一动,顿时悟了过来,也起身来到金猊香炉之前,盯着那升在空中姿态百变的一缕缕青烟,深深一叹,道:“想来荀令君自是对此洞若观火,何须多问老朽——此时此刻,可谓是‘风也在动,烟也在动,内外齐动’!荀令君以为如何?” 荀彧并不立即回答,仍是向那香烟静视许久,方才缓缓说道:“其实,风动也罢烟动也罢,这对当今大汉朝局而言,都没有多大的关系。依荀某之见,关键在于某些人的‘心动’才是造成当前朝局动荡的症结啊!拖了三四年……这一天终于还是直逼过来了……” “呵呵呵……荀令君,老朽也希望您能一直镇住这些人的心一点儿也不乱动啊!自建安十三年来,您以静制动,苦心孤诣地镇抚着汉廷‘帝相各安,互不越矩’的格局已太久太久了……”杨彪深深长叹一声,悠悠然说道,“为了维持这个格局长久不变,您以身作则,大兴谦退之风,辞掉了朝廷的一切封赏,这才稍稍遏住了他曹操的非分之想。董昭他们说什么曹操赏不符功,其实您为了汉廷安危,又何赏不是牺牲了许多许多?想这大汉王朝今日能够恢复升平之世,若是没有您的奇谋大略相助,曹操他一个人济得何事?这肃清诸逆、底定中原的赫赫奇勋,有一半固然是曹操在前方浴血奋战而得,但另一半纯系您荀令君在后方苦心经营而来! “换而言之,他曹操今天该受什么样的殊荣与封爵,您也就该受和他同样的殊荣与封爵!您一直极力谦辞着种种殊荣与爵赏,其用意就是在以静制动,以礼制人,让他曹操一直找不到挟功自立的机会……唉!自建安十三年来,您已竭尽全力镇抚着这个暗潮涌动的格局整整三四年了,乃是何等的不易。如今,曹操外有董昭等人同声共气而呼应,内施小恩小惠以笼络人心,一心欲求非常之赏以耀己功,从而凌逼汉室而渐行篡之……他此番来势汹汹,大非往日情形可比。老朽实是深以为忧啊!” “可惜……该来的终究还是要来啊!既然董昭等已是发难于前,我等也只得应变于后了。但是,此时此境,亦容不得我们与他们硬碰硬斗。”荀彧面容一肃,沉思着缓缓言道,“当今许都城中的文武百官,十之七八均是您杨太尉、王司徒和荀某的门生故吏。您、王司徒与荀某倘能对他们严加约束,使他们不得蹚入这趟浑水,不要跟着董昭胡来,自然便可将这一场朝局动荡镇定于无形之中。董昭一人在许都城中孤掌难鸣,也就掀不起什么风浪来了……杨太尉,您意下如何?” “不错!不错!”杨彪一听,犹如在暗屋之中终于打开了一扇窗户,心底一下亮堂了起来,“事不宜迟,老朽马上就赶回府去,召集门生故吏,晓之以大义,约之以礼法,让他们不可妄动……” 说着,他转身便欲告辞而去。只见荀彧微一沉吟,跨出一步,拦在了他身前,拱手行礼道:“且慢!荀某尚有一物须请杨太尉代为转呈陛下。不知太尉情愿否?” “何物?”杨彪身形一定,停住了脚步,有些诧异地看着他。 荀彧挥手示了示意。荀恽会意过来,便将那只“犀角杯”放在紫檀木匣内装好之后,托在手上送到了杨彪面前。 “这……这是何意?”杨彪有些云里雾里,心中一片茫然,“犀角杯固然是祛热驱毒的奇宝,但陛下龙体康健,倒是不需此物。反是您荀令君一向体弱多病,留着此杯大有益处……” “荀某近日听得并州、豫州等郡因天气暴热而导致疫疾大作,百姓多有患病不治者……荀某很是揪心。”荀彧面色沉郁,微微摆了摆手,淡然说道,“据说这上古犀角乃是祛疫驱毒的灵物……陛下若能将此犀角杯研磨成粉末,然后分赐给疫疾流行的并州、豫州等地的黎民百姓用以服食疗治,必可转危为安矣!陛下的仁惠之风,亦能借此举措而流传天下,为我大汉赢得‘深仁厚泽’之盛誉,于无形之中消遏某些权臣的不轨之志。这便是荀某将此犀角宝杯敬献给陛下的用心……” 杨彪认真地听罢之后,深深地凝视着荀彧,只觉眼眶里一片潮热,几欲流下泪来。他勉力定住胸中的激荡之情,哽咽着说道:“古书有云:‘于萌芽未动、形兆未见之际,昭然独见存亡之机、得失之要,预禁乎未然之前,使主君超然立乎显荣之处而天下归美者,乃圣臣也。’今日老朽亲眼目睹了荀令君为我大汉所做的一念一动、一言一行,才知荀令君真乃世间古往今来第一圣臣也!大汉朝有您这样的圣臣竭诚辅弼,中兴有望矣!” 荀彧听了,却是上前一步,紧紧握住了他的双手,悠悠一叹,缓缓摇了摇头:“杨太尉谬赞了!荀某哪里做得成什么‘圣臣’?不过是和孔大夫一样,勉力做个与汉室共存亡的忠臣罢了……”说着,他眼中的浓浓忧郁却是掩也掩不住地溢了开来,便如窗外的沉沉暮色一瞬间已弥漫得无边无际。 三、满足曹操想要的 月明星稀,清风习习。院落上空,不时掠过一两只“吱吱”嘶叫的蝙蝠,在幽静之中透出一股莫名的诡秘和阴森来。 司马府内的后堂却是烛火通明,巍峨的屏风上雕刻着一条镶金嵌玉、五彩夺目的鸾凤。它引颈向天,展翅高翔,引得四周百鸟齐舞,美不胜收。 屏风下面的木榻之上,相对坐着谏议大夫董昭和丞相府主簿司马朗二人。木榻两旁各自站着一位清秀书童,手持长柄团扇,轻轻往榻上的司马朗二人扇着凉风。 去年,司马朗的堂弟、许都令司马芝娶了董昭的亲侄女董珊为妻。自此以后,司马家和董家的关系可就变得愈发密切了。所以,董昭到他们司马府中做客,就同在自家宅内一般进进出出,毫无拘束,一切都亲近得很。熟稔得很,也自然得很。 “久闻司马府中的清茶隽永恬淡,味冠许都,今日得有口福,实为至幸。”董昭啜了一口手中玉杯的清茶之后,一边咂着那清芳甜爽的茶味,一边伸手捻着颌下花白的胡须,摇头晃脑称赞不已,“司马世家的茶道,当真是妙绝天下。” 司马朗呵呵一笑,从桌几之上提起一只立鹤形绿玉壶,轻轻又往董昭那盏羊脂玉杯中注满了明黄晶亮的茶水,伸手一礼,恭然说道:“董大夫既然喜好我司马府中的清茶,便请您在此敞开胸怀饮个痛快吧!待会儿,本座再让府中兄弟一展家传绝艺,为您多多沏上几壶送来。” “够了!够了!这一壶清茶,已让老夫回味无穷了。”董昭急忙止住司马朗,脸色一肃,深深说道,“你我之间,现在也该谈一谈正事了。” 司马朗闻言,立刻面容一敛,恢复了一派庄敬沉着的气度。他袍袖一举,轻轻往外一拂。 侍立在木榻两侧的那两名书童会意,齐齐放下手中团扇,无声地退下,顺手把两扇堂门也掩上了。 刹那间,后堂之上,便沉寂了下来。董昭和司马朗面面相觑,各自的表情都显得有些忧心忡忡。 “唉!……推助曹丞相晋爵加礼这件大事,眼下有些难办呐!”董昭端起玉杯放到唇边,刚欲啜饮,眉头一皱,又索然无味地搁回到了桌几之上,脸上现出几分苦恼来,“这几日来,老夫前去拜访了杨太尉、王司徒,没料到他俩虽然受了‘三公’之位,却似乎并不太领曹丞相的情面,连‘投桃报李’这样的规矩都不懂。尤其是那个杨彪,一听到老夫是为推助曹丞相晋爵加礼之事而来,竟然大发雷霆,把老夫轰出了府来。” “哦!杨太尉、王司徒当真这么不领曹丞相的情面?”司马朗面露惊愕之色,左手手指放在桌几之上轻轻叩了数下,思索片刻,又开口问道,“那么,董大夫可曾到荀令君府上去请教过此事吗?” “哎呀!我的主簿大人!”董昭左掌在自己膝盖上一拍,右手一抚胸前须髯,硬是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杨彪、王朗这两个老匹夫本已受了曹丞相推举而授的‘三公’之位,尚且不愿出头领奏为曹丞相晋爵加礼,又何况荀令君始终未曾接受曹丞相半分好处呢?荀令君那里,老夫连门都不敢去叩——若是再被他一顿奚落,老夫日后还怎么在朝廷里立足?” 司马朗听罢,沉吟着思忖许久,亦是无计可施。他喟然一叹,有些无奈地说道:“本朝之中,最有资历、最有声望出面领奏呈请陛下为曹丞相晋爵加礼的贤士大夫,就是荀令君、杨太尉、王司徒这三位大人。你我如果不能说动他们三人出面领奏,即便硬要强行推动此事,只怕也不会争取到多少足够分量的名士、宿儒、卿僚的响应和支持。唉……难道推助曹丞相晋爵加礼一事,就这样‘搁浅’了不成?本座实在是不甘心哪!” “司马君,你也不必太过焦虑了。如今许都城中,荀彧、杨彪、王朗三人的门生故吏遍布要津,联成一气,‘一动俱动,一静俱静’,哪里是这一两年里就能轻易撼动得了呢?”董昭见司马朗忧形于色,便开口宽慰起他来,“推助曹丞相晋爵加礼一事,须得从长计议,也不必急在这一时。这样吧,老夫再去探一探贾诩、华歆他们这些外来名士的口风,瞧一瞧他们的态度如何?” “现在,也只有恳请董大夫前去辛苦一趟了。”司马朗急忙端起玉杯,向董昭敬上了一盏清茶。 董昭也不推辞,接过了玉杯,一仰而尽,径自风风火火地去了。 目送着董昭的身影迅速消逝在堂门外的夜色之中,司马朗静立半晌,徐徐吁出了一口长气,仿佛是面对着眼前的一片虚空,慢慢开口说道:“想不到曹丞相此番晋爵加礼,竟会遭到这等阻力,奈何?奈何?” 他话音刚落,那座巍峨的屏风背后,缓步踱出了他的二弟——司马懿,站到木榻一侧,在他身后垂袖而立。 等到大哥的心情渐渐平复下来之后,司马懿才地开口说道:“大哥,曹丞相此番晋爵加礼,乃是关乎汉室存亡的紧要关头。所有忠于汉室的名士大夫都会极力阻挠此事。我们遇到的阻力焉能不大?这一切,本就应该在我们的意料之中啊!” “唉……为兄何尝不知此事推进开来必会阻力重重,举步维艰?”司马朗双眉紧拧,摇了摇头,长长一叹,“但是,它的难度竟如此之大,确实是为兄始料未及的……” “不错。今天上午小弟还亲自前往荀府替大哥和董大夫出面去向荀令君游说了一番……”司马懿脸上波澜不惊,“小弟在荀令君那里亦是尽了全力了!只不过,此事实乃关乎汉室存亡的关键,纵然是张仪、苏秦复生,也难以说服荀令君、杨太尉他们领衔支持曹丞相晋公加礼的。” 司马朗忽地回过头来,目光中带着深深嗔意:“既是如此,你又为何一意鼓动为兄去向曹丞相进献这‘重设三公,笼络人心,借力晋爵,更上层楼’的计策?你这不是把为兄和曹丞相都贸然推到铜墙铁壁上去硬碰硬撞吗?” “大哥,这‘重设三公,笼络人心,借力晋爵,更上层楼’的计策本身并无错失之处。各方士庶都清楚,当今许都城中,撑起汉室基业的,乃是中原四大世族:一是以杨太尉为首的关中弘农杨氏;二是以荀令君为首的颖川荀氏;三是以王司徒为首的山东王氏;四是以我司马兄弟为首的河内司马氏。”司马懿迎视着司马朗嗔怪的目光,娓娓说道,“而今曹丞相听从小弟此计,不惜分己之权,当场建议重设‘三公’之官,以太尉之位笼络杨氏一族,以司空之位笼络荀氏一族,以司徒之位笼络王氏一族,再以丞相府主簿、东曹属等亲信枢要之职拉拢我司马氏一族,意图换取我们四大世族联手推戴他获得国公之爵、九锡之礼,以非常之赏显耀天下……往近了看,是想收揽人心,纳为己用,往远了看——其实是在蛀空汉室的柱石!这等计策,怎不高妙?” “高妙自然是高妙——可它好像不怎么管用啊!”司马朗转开了头,愁云满面地望着窗外浓浓的夜色,沉沉叹道,“二弟你也看到了,即使已经抛出了‘三公’之位作为厚礼,杨太尉、王司徒仍然表态不肯拥戴曹丞相,而荀令君那里更是毫无通融余地……剩下我司马氏一族和董大人他们几个人,实是孤掌难鸣。” “大哥勿忧勿急。其实咱们能‘先天下之势而谋,夺天下之机而动’,抢在其他卿僚将臣前面向曹丞相献进这一条妙计,便已是我司马家大大的收获了。”司马懿从容而言,从自己胸襟里慢慢摸出三枚光洁明润的白玉棋子来,托在右手掌心之上,伸到司马朗的眼前,“您记得建安十三年之夏,父亲大人在密室中用这三枚白子为我们所摆下的那盘喻示着沛郡曹家之大势走向的棋局吗?这三年多来,曹操荡平了西凉马超、韩遂,抚定了关中雍凉二州,已是扎扎实实地走到了他曹家棋局的第二步。身拥不世之功,手挟震主之威,效仿当年的王莽,登上周公之位,然后剪除一切异己,独揽天下大权,为日后以曹代汉奠下坚实之基。他的势力目前既已膨胀如此,若我司马家还不见机上前献计劝进,自有其他人捷足先登——那时,可就对我司马家的千秋大业有些不利了……” 司马朗面容一敛,静静地看着司马懿掌中那白莹莹的三枚棋子,默然半晌,方才悠悠而道:“二弟说得对。曹操既已迈进了这第二步,我司马家也确是只能遵照父亲大人生前的精心规划,及时顺应时势,极力推助曹操晋公加礼,借此与之同步而升,为沛郡曹家立下开国之功,从而势压群僚,一枝独秀,以便于我们更好地施展‘异军突起,后发制人,扭转乾坤’之大略!” 司马懿听得微微点头,用手指拈起那三枚白玉棋子,随意把玩着,让它们发出叮叮琮琮的悦耳声响,缓声而言:“大哥您明白这一点就好。” “咱们也不能光想着如何只从曹操身上谋利。”司马朗似有所悟,开口提醒道,“曹丕也是我司马家‘异军突起,扭转乾坤’之大计中的一个关键角色,二弟你对他可千万不能放松了。” “大哥您放心。曹丕现在对小弟已是倚为心腹,可谓言听计从,小弟自信完全能够将他操控自如!” “眼下他身处逆境,又想倚仗我们帮他夺嗣继位,当然对我们是言听计从,如奉纶音;待到他有朝一日得偿所愿,自立旗帜之时,就未必还会对我们信任有加了。”司马朗“嗤”了一声,悻悻然说道,“你看曹操和荀令君两人之间的关系……” “大哥——您这个比喻有些错了。” “错了?错在哪里?” “曹丕绝不会成为曹操,他永远也不会有凭着一己之力而自立旗帜的那一天,而我司马家中人也绝不会像荀令君那样,纯然仅以恩德道义羁系于人而不屑以深谋秘计制约曹家。” “你怎么能说荀彧就不屑用深谋秘计来制约沛郡曹家?其实以杨太尉、荀令君、王司徒为首的汉室遗忠,早就和沛郡曹家展开了种种明争暗斗!”司马朗横了司马懿一眼,“二弟,你可知道曹丞相已经建议陛下任命夏侯惇为大内卫尉?你又可曾知道——与此同时杨太尉和荀令君联名上奏,推荐了荀令君的得意门生金祎大人担任了许都城的京兆尹?在这个时节上,夏侯惇为什么会成为大内卫尉?金祎为什么会成为京兆尹?二弟明白了吗?” 司马懿听了,闭口不答,面上毫无异色:大哥!我怎么会不知道你讲的这两件事?曹操任命自己的同宗堂弟夏侯惇为卫尉之职,就是想要借铲除前卫尉马腾之机把皇宫牢牢掌控在手,以最切近的距离监视和挟制天子刘协。但同时,杨彪、荀彧推荐自己的亲信弟子金祎担任统管许都京畿军政事务的京兆尹,则分明是从外围的第一线来防备和对抗屯驻在皇宫大内的曹氏军队!大哥你说得没错——汉、曹双方确已在无形无声之中展开了一场场看不到硝烟的生死较量!但让司马懿心仪的是,荀令君的施为却始终是有章有法,有理有节的,来得磊落正大——你曹孟德以夏侯惇而扼大内,我荀文若则自当以金祎而拱京畿,你得其内,我得其外,就是警告和制衡你不要逼君太甚了。 “唉!依为兄之见,这大汉天下迟早都是他们曹家的,这个时候谁还能阻挡得了?” “曹丞相胸怀韬略,手握兵权,恐怕不是杨太尉、荀令君等儒士文臣所能抗衡的。”司马朗沉吟了许久,才喃喃地说道,“唉!关中杨氏、颍川荀氏毕竟也是我河内司马氏的世交啊!为兄真不忍心见到他们有不测……” “可是,当年不可一世的董卓不也是胸怀韬略,手握兵权吗?末了,他还是丧生在以前司徒王允为首的一群儒士文臣的手中了。”司马懿静静正视着他的大哥,直言道。 “曹丞相之雄才大略,岂是董卓所能比拟的?” “荀令君之足智多谋,亦非前司徒王允所能比拟。” “这……” “依小弟之见,汉、曹相斗,一时之间必是难分高下。而我司马氏正是他们双方必争的外援。倘若我司马氏暗助汉室,则汉室胜;倘若我司马氏暗助曹家,则曹家胜。此刻,我司马氏所处之地位,甚是微妙。” “微妙?时下尚还有何微妙可言?我司马家此番这般深切地介入了推助曹丞相晋公加礼之事,就已经决定了完全将我司马家的未来投注在了曹氏一族之上,和他们同进同退,同攻同守了!”司马朗双眉紧皱,有些垂头丧气地说道,“你看,今日之局势,实在是进退维谷啊!为兄现在是欲进,前面已是荆棘重重;欲退,只怕又负了曹丞相之重托。何况以我司马氏一族之力逆天强行推助曹丞相晋公加礼,为兄深觉力不从心。为兄可没有二弟你那样的雄才大略……早知此事这般难办,为兄倒真不该贸然献计劝进来蹚这趟浑水,学一学贾诩、钟繇他们这些‘老滑头’作壁上观该多好!” 司马懿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大哥一脸的忧色与悔意,也不言声,只是唇角微微撇了一下,眸中隐隐掠过一丝不屑。待到大哥唠唠叨叨地说罢之后,他才又开口道,“不错,今日之局势确是进退两难。但是,恐怕我们司马家除了咬紧牙关奋勇直前之外,亦是别无他路。大哥意下如何?” “这……这……”司马朗一时语塞起来。 “大哥,请容小弟说得切直一些,今日之局势,非但是进退两难,而且是骑虎难下!”司马懿面色凝重,肃然说道,“虽然目前在外面上蹿下跳,联络各方的只是董大夫一人,我们司马家似乎还在置身事外,暂时未被别人发觉。但纸是包不住火的,总有一天朝野上下都会知道我司马家也是推助曹丞相晋公加礼的同党。那时候,我们才是真正的退无可退。” “唉,二弟——为兄也是担忧这一点啊!”司马朗听了,不禁踌躇着说道,“其实,依为兄之见,你这条帮助曹丞相‘借力晋爵,更上层楼’之计既已提出来迎合了曹丞相的心意,效果便可谓已然达到。日后不如来个适可而进,暂且徐思而缓处,辨机而慎动……能够不和杨氏、荀氏、王氏三大世族正面交锋,就千万不要正面交锋。否则,三大世族届时会将所有的压力都发泄到我司马家身上,那可就麻烦了——当年郗虑屈从曹丞相之意而诬害孔融大夫之后不就是被三大世族攻击得体无完肤了吗?更何况我司马家与三大世族之间的关系盘根错节,交结至深,真要正面交起锋来,必是两败俱伤的残局啊!” “大哥过虑了。小弟自然会把握好这一切的分寸的。不过,和他们既不能正面交锋,那就换成‘隔山过招’罢。”司马懿脸上淡淡而笑,温声说道,“小弟还是坚持这样一个看法,恰是在这样险峻而艰难的局势之下,我司马家更应该紧紧攫住这个机遇,逆水行舟,迎难而上,独辟康庄,独创奇功,一举获得曹丞相最大的满意和信任!” “二……二弟!”司马朗以为自己的耳朵听错了,满面惊讶地看着司马懿,半晌说不出一句囫囵话来,“你……你真还是明知山有虎,偏……偏向虎山行啊!你居然还想以‘阳予阴取,先予后取’之术操弄他曹孟德?他可不是曹丕!” “大哥,我们有时候就得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俗话说得好:‘破得险中险,方为人上人。’天下之事,危险越大,则机会越大;困难越大,则成就越大。我们司马家若能突破难关,为曹丞相争得国公之爵、九锡之礼,则曹丞相必有重报。”司马懿越说越是兴奋,末了竟是手舞足蹈,满脸放光,“只要曹操视小弟为第二个‘郭嘉’,小弟便有机会施展身手暗暗操弄他!——到时候,这许都城中,便是我们司马家族独占鳌头了!同时,也离我司马家‘异军突起、后发制人、扭转乾坤’大计的全面实现就更近一步了!” “二弟……二弟……”司马朗有些不悦地瞪了他一眼,“你一向庄重自持,动不逾矩,今日却连番口出狂言,未免太过自负了!” 听到司马朗这番话,司马懿顿时面色一沉,一下便敛去了脸上的高傲狂放之情,整个人一瞬间就像变成了一座青铜雕像般冷峻镇静。 他向司马朗深深俯下身来,缓缓道:“大哥教训得是。小弟一时失态,实在是有违圣贤中庸之道,让大哥见笑了——不过,关于推助曹丞相晋公加礼之事,小弟胸中已有一条计策,只怕有些浅陋,说出来难免会贻笑大方。” “二弟,喜怒哀乐不形于色,言谈举止从容中道,令人无从窥测,这才是大圣大贤的修为。为兄相信,以二弟之隐忍坚毅,将来在这方面的造诣必是非同凡响的。”司马朗见司马懿刹那间便将自己的表情和心境调控自如,心底亦是暗暗称奇,沉吟着开口说道,“你有何计策?且说来让为兄听一听。” “本来,董大夫他们一心想要联合许都城中的名士大夫共同推戴曹丞相晋公加礼,这固然是上上之策。”司马懿不紧不慢地说道,“但是,为了遏制曹丞相此番坐大成势,也为了维护朝局的平衡,杨太尉、荀令君、王司徒他们必会千方百计阻挠不已,使董大夫等人不能得手。所以,这条上上之策,就成了纸上谈兵,再也无用了。” “这一点,我们都看到了。”司马朗微微摇头,轻叹一声,“正因如此,我们才会落得个骑虎难下的局势!” “其实,我们可以跳出许都城这个小圈子,放眼四海地考虑如何推戴曹丞相晋公加礼这件事。依小弟之见,我们亦不必将目光都投注在许都城里的那一帮名士大夫身上。”司马懿平平静静地说道,“大哥可以这样设想一下,如今中原之域,共有四十八州郡,统管一百三十万户士民——倘若这四十八州郡的太守和刺史代表自己治下的所有士民一齐联名上奏推戴曹丞相晋公加礼,那将是何等惊人的一个局面?” “唔……让中原四十八州郡的太守、刺史代表自己治下的士民们,先行联名上奏推戴曹丞相?”司马朗一听,立时呆了一下,随即又面露狂喜之色,握紧了双拳连连挥动,喃喃地说道,“对!对!对!先从四方州郡将曹丞相晋公加礼之事烘托而起,我们再在许都联络一批名士大夫互相呼应,便可一举打破朝中死气沉沉的局面了……二弟,你这条计策想得真是精奇、高明啊!” 看着司马朗一时也兴奋得有些失了态,司马懿只是静静而立,脸上始终波澜不惊,眸中亦是深如大海。 司马朗正在夸赞之际,忽然心念一动,不禁微一皱眉,又向司马懿问道:“对了,这四方州郡的太守、刺史,似是来历复杂,谁又能说服他们步调一致地联名上奏推戴曹丞相呢?” “这一点,亦请大哥不必担心。小弟在东曹属一位上也干了有些日子了,渐渐也瞧出了一些端倪来。”司马懿从容不迫地答道,“曹丞相对许都城里朝廷中枢内的汉室名士文臣确是难以操控自如,对他们发动的清议之力更是不易招架,但他对四方州郡长官的任用之权却是一直紧握在手,从未落空。中原四十八州郡刺史、太守之中,十有八九都是曹丞相从自己信得过的亲族、家臣、家将当中精挑细选后外放出去担任的。所以,要说服他们代表自己治下的士民们一齐上奏推戴曹丞相,身为东曹属的小弟自信还是颇有几分把握的。” “哦……这些太守、刺史真的大都是曹丞相的亲信、死党吗?在这个汉曹之争的紧要关头,他们真的靠得住吗?”司马朗沉吟了好一阵子,还是忍不住将自己心中的疑虑抛了出来,“倘若荀令君以其当世儒宗、百官楷模的威信与德望前去影响他们,他们也难保不会缄默观望啊!荀令君实在是太难对付……” “大哥所虑甚是。如果荀令君亲自驾临四方州郡游说他们,我等自然是束手无策。”司马懿面色沉沉地点了点头,“但是,如果荀令君不能亲自出面而仅凭一纸书函便去游说他们,小弟自信还是能够以自己的雄辩之才与他一争长短的。不过,大哥勿忧。此时此刻,荀令君分身无术,只得以坐镇许都为重,而对四方州郡鞭长莫及。只要小弟亲自出马,不怕那些太守、刺史不乖乖呈上推戴表。” “唔……听你这么说,你可是决意要亲自出马前去游说这些太守、刺史了?”司马朗一愕,“二弟,既然荀令君分身无术,不能出面游说各州郡太守、刺史,那么我们这边派谁去说服他们也都一样了。这样的事儿,还是让为兄派董大夫去办吧!” “不可!大哥!游说四方州郡太守、刺史联名上奏推戴曹丞相,实乃一桩不世奇功,岂可假手他人去办?”司马懿急忙摆了摆手,劝住了司马朗,“我司马氏只要能自力独行一举办成的事儿,就无须过于借助他人之力了。切记,切记,既能谋事,又能成事,才会大功独享啊!” 四、敲山震虎 这日早晨,司马懿刚进丞相府大院,便见到曹老三被五花大绑在廊柱之下,垂头丧气如同霜打的茄子,再也没有往日的得意与轻狂。 司马懿随口喊过一个仆人,问道:“曹大叔这是怎么了?” “他呀……昨儿夜里偷偷跑到城东‘木门洞’胡同买别人私酿的酒来喝,不曾想竟被京兆府的衙役逮了个正着。”那仆人幸灾乐祸地说道,“这不,京兆府的人一大早便把他绑送到了丞相府来,说是让颁布禁酒令的丞相大人自行处置。看来,曹老三这一次算是碰到大灾星了……” 司马懿听罢,心念一转,便缓步来到曹老三面前,颇为关切地问道:“曹大叔,你怎么了?” “哎呀!是司马大人哪。”曹老三抬眼一看,马上便涕泗横流地哭诉起来,“司马大人救救老夫啊!司马大人,老夫用您赏的三百文铜铢去买了私酒喝,结果就被抓起来了……” “唉!那一日本座是瞧你守门辛苦,所以才给了您铜铢去买瓜果梨桃来吃——谁曾想您居然拿去买别人私酿的酒来喝!”司马懿顿足长叹道,“这一下,你可是违了曹丞相的‘禁酒令’了,只怕谁也救不了您了。” “司马大人!司马大人!您是饱读经书的君子大夫,最是怜贫惜老的……”曹老三哭得是嗓子都哑了,“念在您与老夫同府多日的情分之上,救一救老夫吧。老夫一家人一定把您当祖宗一样供奉起来,子子孙孙都会记得您的大恩大德!” 司马懿皱了皱眉头,心道:你这老匹夫,平日里常在本座背后乱嚼舌根,今天领到了教训了吧?哼!你也有求本座的一天啊。他心念一定,装作勉为其难地叹了一口气,道:“也罢!本座这就去找辛长史说一说看。” 到了长史厅门口处,司马懿悄悄唤出了丞相府长史辛毗,对他说道:“刚才本座看过曹老三那副惨相了。他毕竟是服侍过曹嵩老爷的曹家老仆,你也不必将此事捅到丞相那里。给他一个深刻的教训也就罢了,你看如何?” 辛毗当时正忙着安排后花园的工程修建之事,也就不及多想,一口便答道:“行!行!就麻烦司马君前去代为处置一下那曹老三吧,辛某有事去忙了。” 得了辛毗这句话,司马懿便转身回到了大院廊柱之下,见到王昶此刻也在那里安慰着曹老三,于是举步踱了过去,在曹老三面前立定,肃然说道:“曹老三,本座刚才问过辛长史了,你贪杯违禁,该当严惩。然而经本座多方劝说,他才念在您多年服侍曹老太尉的份儿上,姑且予以从轻发落。” “谢谢司马大人!谢谢司马大人!”曹老三一听,顿时喜出望外,只在地上叩头有若鸡啄米,“老夫甘领惩罚。” “辛长史说了,要么扣除你今年的全部俸米充公,要么是你自己打自己嘴巴一百五十下。”司马懿淡然说道,“你自己选吧!” “我……我愿意自己打自己嘴巴一百五十下。”曹老三嗫嗫了半晌,方才点头答道。 司马懿喊来一名仆人,吩咐道:“你且给他松了绑,就在这里盯着他自己打自己嘴巴一百五十下,没有打够不得放他离开!” 然后,他袍袖一拂,便往东曹署办公去了。却见王昶一溜烟儿跑了上来,转过长廊之后,笑嘻嘻地对他说道:“大人好手段,无声无形之中便替大家教训了曹老三这个多嘴长舌的小人,真是令人痛快!” 司马懿头也没回,只是淡淡说道:“本座何曾想与他这等小人为难?不过是他自己咎由自取罢了……”话虽这么说,然而谁都没有看到,他的眼角里有一丝得意之色一掠而过。 在东曹署的大堂之上,司马懿和王昶伏案埋首文牍堆中,手中运笔如飞,也不知批阅了多少份公函,更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直到司马懿握着笔管的手腕都酸痛得抬不起来了,他才搁下了笔,活动活动了一下腕肘,坐直了身子正欲去取茶杯。 这时,他目光一掠,却见堂门口处竟是空无一人,不禁自语道:“咦!这曹大叔怎么还没回来看门呢?自己打自己一百五十下嘴巴,用得了这么长的时间吗?” 他正在自语之际,堂外突然传来一阵洪钟般响亮的大笑声:“好你个司马仲达!亏你想得出,让曹老三自己打自己嘴巴这个法子治他!” 听到这个声音,司马懿惊骇之中面色一正,接着便毫不停滞地起身离席,带着王昶奔到堂门口内左侧的黄杨木地板上恭恭敬敬跪了下来。 只见十余名身披铠甲的武士仗刀持剑进得堂来,分列两旁。中间一乘八人共抬的朱漆座辇,一位玄袍高冠、须髯虬张的六旬老者傲然坐在辇上。他身形不高,双手按膝,腰身挺得笔直,顾盼之际目光如炬,俯仰之间气宇如虎,一举一动都透着一股夺人心魄的雄霸之风,压得让人几乎不敢仰视。 “属下等叩见丞相大人!”司马懿和王昶急忙齐声呼道。 曹操由着众人径直抬入大堂当中,也不落辇,就那么端坐在半空之中,俯视着跪伏在地的司马懿,沉沉缓缓地说道:“司马仲达,你刚才可是找了辛毗给曹老三说情来着?” “不错。”司马懿抬起头来,迎着曹操当头劈下的凌厉目光,不卑不亢、无畏无怯地答道,“属下以为曹老三虽是贪杯违禁,然而罪不至死,况且又有多年服侍曹老太尉的苦劳,所以恳求辛长史对他小惩大戒了一番。” “唔……若是在平时,你这么做亦无不妥。然而今天,他却是被京兆府尹金祎抓住绑送到我丞相府里来的,全许都城的人都在盯着本相如何发落他呢!你倒好,只罚了他一百五十个嘴巴子。”听完了司马懿的答话,曹操忽地面色一凝,冷然说道,“你想回护他的这个人情,怕是谁也卖不了你了。顺便告诉你一声,本相刚才已经让曹洪派人砍了他的人头送到金祎那里去了。这一下,京兆府那边可没什么话说了吧?” “什……什么?”王昶惊得一时失了声,险些瘫倒在地,“您……您砍了他的头?” 却见曹操仍是端坐辇上,冷眼看着王昶吓瘫在地的模样,几乎不屑一答,那表情轻描淡写得如同刚刚才捏死了一只蚂蚁,忽又悠悠问道:“怎么?尔等觉得本相刚才的处置有些不当?” 司马懿听了曹操刚才那番话,全身一阵激烈地颤抖,紧紧闭上了双目,满面沉痛之色,暗暗咬了咬牙,却是伏下身来,叩着头沉沉地说道:“丞相大人铁面无私,执法如山,实乃天下百官的楷模,朝廷内外谁敢不服?谁敢异议?倒是属下等对此事思虑不周,失之于柔,还望丞相恕罪!” 曹操高高地坐在辇上,细细听了司马懿的答话,却是静默了片刻,倏地目光一扫,饶有兴致地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淡淡说道:“说什么恕罪不恕罪的,这话便有些假了。曹老三只是运气差了些,正巧撞在这时节上了。罢了,也不去谈他这事儿了。 “司马仲达,其实本相今日到你这东曹署来,是有几件事要问你一问。本相听说,荀令君准备调升你进尚书台担任度支尚书之职,官秩为真二千石,可比你眼下在我丞相府当这比二千石的东曹属好多了,你居然却拒绝了他——这是为何?” 司马懿没料到自己和荀彧在育贤堂里那么私密的谈话竟然也被曹操探听到,不禁如遭电击般全身一震,定了定心神,方才一边思忖着,一边缓缓答道:“我司马家自先父在世时起,就一直为曹丞相大人效忠,胸中的犬马恋主之情终是任何外诱也割舍不断的。而且,属下与兄长在丞相府中历事多年,早已深深懂得了,留在丞相大人手下办任何差事,都比跑到外面当任何高官来得更稳妥一些。” “很好,很好。你没有编着些‘铭感五内’‘大恩难忘’的虚词来糊弄本相,这便很难得了。”曹操深深地点了点头,挥手示了示意。众武士和侍从会意,急忙缓缓抬着那漆金座辇,在大堂的正位之上放下。 曹操仍不起身,却是坐南面北地坐着,远远凝视着司马懿,缓缓又道:“你所说的‘稳妥’,这才说到点子上了。什么是‘稳妥’?本相施政行法,一向最为刚健中正,无偏无私,这便是‘稳妥’。那个曹老三,你们也都知道,他是本相的宗族远亲,勤勤恳恳服侍老太尉数十年,就是本相在孩提时也曾受他抚育过——”话说至此,曹操不知在心底拨动了哪一根弦,居然情动于衷,双眸泪光隐现,微微有些哽咽,“但是,为了维护朝廷的律令,本相再是心有不忍,也只得大义灭亲了!还有那个张绣,他在宛城割据作乱时,不仅屡屡危及本相,还逞凶害死了本相的长子曹昂。可是,后来他幡然醒悟,归顺了本相,投靠了朝廷。本相并未计较他的旧仇,反而请求朝廷封赏他为万户侯。这一切,你们也都看到了,本相虽是权倾四方,威盖八荒,这也没什么可敬可羡的。可敬可羡的是,本相执掌着这天下刑赏之大公,遵循着这天下治乱之大纲,你们跟着谁能比跟着本相更‘稳妥’?” 说罢,他身形一挺,双目倏然间精芒闪动,逼视着司马懿和王昶,肃然又道:“本相今天就在这里给你们直说了,留在这丞相府中办差,确是比外面要苦了一些。办得好不好,外面的人都免不了要说长道短的。但是,只要你们没有怠慢这府中的差事,本相也就不会负了你们。跟着本相踏踏实实地干,也是前程远大。做庶务的,只要尽职尽责,将来衣紫腰金一定是少不了的;当武官的,只要尽心尽力,将来封侯赐邑也不会缺。倘若你们只知空言清谈,不亲庶事,本相这里非但一文铜铢都不会奖赏,还要治你的罪,削你的籍,剥了你的衣冠,把你发配到并州、幽州等地的民屯里去吃一吃苦头!” 司马懿伏在地板上静静听着,没料到自己简简单单一句答话,竟引来了曹丞相这样一番长篇大论。他在心底正自暗暗嘀咕,蓦然脑中灵光一闪,原来,曹丞相这篇长论,并不是单单讲给自己一个人听的,而是借着自己推辞度支尚书一职之事,讲给丞相府里所有的掾佐属吏们听的。眼下许都城中表面上风平浪静,暗地里却是潜流激撞。曹操若不及时出手来一番“敲山震虎”,难保府中上下不人心浮动,乱了大局。 他这虚虚实实一通讲话下来,似也有些乏了,倚着辇背静了半盏茶的工夫,休憩过来后方才正色问道:“现在言归正题。司马仲达,你昨日上了一个条陈,说是要对中原四方州郡进行一番‘观风巡检’。本相今日前来就是问你,你们东曹署的人究竟想到四方州郡里观什么‘风’?巡什么‘检’?” 司马懿一听曹操的这话来得又刁又猛,竟是不敢大意,暗暗在心底里盘算了片刻,想了一想,还是照着自己先前准备好的理由,引经据典地谈了起来:“丞相大人,东曹署之职,在于审举贤才为国所用。古书有云:‘治国之本在于得贤,得贤之本在于审举,审举之本在于核真,核真之本在于秉公。’属下自思毕生别无长处,唯有景仰丞相大人的高风亮节,效仿着您的一个‘公’字兢兢业业为国举贤。” 曹操听了他这句话,双目深处不禁亮光一闪,微微抬头瞅了他一眼,淡然说道:“你既一心念着这个‘公’字,自然是再好不过了。不过,你又为何要在这战乱之时风尘仆仆地跑到四方州郡去‘观风巡检’?你就真不怕途中会遭到什么意外吗?” “丞相大人提醒得是,我等多谢丞相大人关心了。可是,目前中原各郡在丞相大人的治理之下,早已是民乐其生,士安其业,秩序井然,无盗无寇,一片中兴升平的隆盛气象。我等前去观风巡检,自是十分安全。”司马懿闻言,微一思忖,又极为恭敬地答道,“依属下之见,这四方州郡之太守、刺史,乃是亲民之官,上奉丞相大人之教令,下牧域内数十万黎庶,堪称我朝的社稷基石。俗谚有云:‘基石不牢,举屋不安。’东曹署遵循惯例,本就应当定期深入各方州郡‘观风巡检’,及时察贤识能,赏善除恶,防微杜渐。细细说来,东曹署对各州郡‘观风巡检’的科目有五:兴教化,理纲纪,养黎民,修武备,供粮赋。这五条科目便是衡量各州郡长官守土之绩的五柄‘量尺’。有功可述者,东曹署记录而回,奏请丞相大人褒之;有过可睹者,东曹署亦备案而回,仍是奏请丞相大人贬之。属下等人,不过是以百姓之心为心,以百姓之耳目为耳目,为丞相大人秉公审举罢了,又焉敢挟有私心杂念而妄为?” 曹操细细听着,在心头反复思量,觉得他讲得有理有节,一时倒也挑不出什么纰漏来。他沉吟半晌,终于心意一定,站起身来,昂然正视着司马懿,缓缓说道:“唔……本相近来正谋划着择机东征孙权。为免本相后顾之忧,让你们东曹署下去对四方州郡‘观风巡检’一番也好。你们此番前去,却要记着,一不要扰民,二不要扰官。你们就认认真真当好本相的耳目,把该看到的东西、该听到的东西,一件不漏,一字不差地给本相带回来就是了。” “属下等谨遵丞相大人教令。”司马懿和王昶急忙跪倒宣道。 曹操仿佛又想起了什么似的,伸手随意掸了掸自己玄袍上根本就没有的灰尘,不咸不淡地说道:“那个南阳太守朱护,近来倒是干了几件漂亮事儿,你们替本相好好核查他一番,瞧一瞧他有什么真本事。但也不可偏听偏信——一些南阳士绅也写了东西来举告他有失民之举。本相会让辛毗把他们写的那些东西转交给你们东曹署的。你们也对照着查一查,别让人蒙了,反倒损了本相的知人之明。” “属下等遵命。”司马懿等应声恭然答道。 一边听着司马懿二人的答话,曹操一边背负双手迈步缓缓踱了过来,径直来到他俩面前站定。他忽地悠悠叹了口气,不疾不徐地开口说道:“今日朝廷有一件事儿,关乎事上之道,不妨说来给你们听一听。荀令君……你们当然都是知道的了。他那一份对待朝廷的忠笃缜密之心,你们可都要好好学一学啊! “今日早朝的时候,陛下担忧并州、豫州等地的流疫,竟从后宫里取出一大匣犀角粉来,以议郎韩济为钦差特使,率户部和御医院等专人将此犀角粉送到流疫之地的患病百姓家中服食疗疾。呵呵呵……犀角粉那可是稀世罕见的祛毒灵物啊!据说陛下将他所佩的犀角腰带,伏皇后和众妃嫔所用的犀角梳都捐了出来,研成药粉,专门赐给百姓疗疾祛毒。这些倒也罢了,最可惜的是据说他把一只从周宣王时起就流传下来的旷代至宝‘犀角杯’也给捣碎了……陛下不以龙体为念,却时时心系天下苍生——真乃仁明之君,贤德之主!许都城中的名士大夫们听闻了这件事,对他的倾心爱戴更是加深了一层,认为他一定能中兴汉室呢……” 说到这里,曹操的话里便掩不住流露出些许的复杂意味来,既有隐隐的嘲讽,又夹杂着淡淡的嫉妒。他话音蓦地顿了一顿,目光一沉,往司马懿脸上一瞅,慢慢说道:“后来,本相却听到另外一种说法,据说这‘犀角杯’竟是荀令君府上的祖传之宝,是他主动敬献出来给陛下用来普济苍生的。你们瞧一瞧,荀令君的事君之道乃是何等的高妙绝伦!古人讲:‘于萌芽未动,形兆未见之际,昭然独见存亡之机,得失之要,预禁乎未然之前,使主君超然立乎显荣之处而天下归美者,乃圣臣也。’依本相看来,荀令君的所作所为,就当得起古今第一圣臣之誉!你们就应当向他用心学习,万万不可怠忽,也要会当我丞相府中的‘圣臣’才是!” 听着曹操缓缓道来,司马懿的心头却是“咯噔”一跳,微微变了脸色。原来荀令君竟将自己送给他的祖传‘犀角杯’献给陛下,成就了陛下“仁明之君、贤德之主”的美誉!看来,曹丞相已然知道了是自己将犀角杯送给荀彧的这件事儿了……难怪他今日一入东曹署,气氛就有些不对,他必定对自己亦是隐有不满的。一念及此,司马懿偷偷抬眼一看,见曹操正目光灼灼地逼视着自己,心知自己此刻若是再不表态则后果险不可测,于是一头俯下地去,“砰”的一声,重重地叩了一个响头,大声呼道:“司马懿时刻谨记丞相大人的教令,一定会一心一意学当丞相府中的‘圣臣’,为丞相排忧解难,万死不辞!” 曹操看到司马懿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心想:这个司马懿,说他忠诚吧,他又和自己朝中的政敌荀彧颇有师生之情,一直割舍不断;说他不忠吧,他前不久又拒绝了荀彧以度支尚书之位的拉拢而留在自己府中效劳——他难道还想在我曹家和汉室之间脚踏两条船?但以他一向的英敏多智来看,不应该有这种愚蠢的举动啊?不过话又说回来,荀彧的儒宗之风、圣贤之才,连自己都深为折服,又何况司马懿?不敬其师者,又焉能忠事其主?这样看来,司马懿如此行为,亦是可以体谅的了。唉……司马懿胸中心意固是难测,但他在言谈举止之际却并无逆迹。也只得让他继续留在府中,以观后效了。思忖到这里,他心意顿定,再不乱想,身形一转,只是抛下一串音震屋瓦的哈哈大笑之声,也不上辇,竟自袍袖一扬,旁若无人地跨步出堂施施然去了。 司马懿和王昶急忙恭伏在地,大气都不敢乱出一口,直到曹操一行去得远了,方才慢慢站起身来。 抬眼凝望着堂门外的院地,司马懿仿佛一座石像般静静地立着,一动不动。过了许久许久,他才转过头来,眸子里一片苍凉。他沉沉地吩咐王昶道:“王君,你且去准备一些果品、香烛来,本座待会儿要好好祭一祭曹大叔……还有,到四方州郡去观风巡检,我们明天辰时便出发!” 一、神秘的“观风巡检” 司马懿这一次代表曹丞相东曹署奔赴四方州郡“观风巡检”,做得非常隐秘低调。出行之时,他只带了王昶一个属吏和十名侍卫、仆隶,轻车简从,素服朴装,让人一看还以为是哪个致仕官员告老返乡了。 他们一行出了许都,既没有北上幽州,也没有西去凉州,而是东奔庐江郡而来。王昶初时有些惊诧,这庐江郡在四方州郡之中,不过是毫不起眼的一个小郡,全城百姓最多不过八万户,每年供给朝廷的粮赋数量也排在末后。司马大人却第一个选中了它进行“观风巡检”,当真有些不可思议。但惊诧归惊诧,他也只得随了司马懿同行,并不多言。他相信,司马大人这么做必是有他这么做的道理,只是自己身为属吏琢磨不透罢了。 到了庐江郡,王昶才真的知道了这里的情形有多辛苦。且不谈城中集市里交易的百姓稀稀疏疏的,便是街道两边稍稍看得进眼的房屋也没几间。他心底细细一想,这庐江郡与江东逆贼孙权接壤,离战火也太近了,又怎能富庶繁荣得起来? 他正在思忖之际,耳畔里只听得车轮辚辚响动,马车终于来到了庐江府衙门前停下。他先掀开了车帘往外一看,立时便怔住了。只见那府衙破旧得很,两扇脱了漆的木门,一面结满了蛛网的匾额,两座缺腿少爪的青石狮,几堵被火烧得黑炭似的墙垣……看起来就像遭了洗劫的大户屋宅,狼藉得不堪入目。 “这……这里怎么成了这个样子?”王昶不禁失声叹道,“庐江郡虽是近邻江东孙权之境,难免战火之殃,但也不应颓败到这般地步啊!这里的太守高柔,真不知道是怎么样保境安民的?” 司马懿也应声探身出来认真看了一看,却又坐回到车厢里,沉吟了片刻,向王昶冷冷地吩咐道:“你且下去向他们通报一声,再瞧他们到时候会怎样说。” 王昶闻言,应了一声,跳下马车,疾步直往那府衙门口而去。 就在这时,但听得“吱呀呀”一阵户枢转动的声响,那两扇破旧的大门缓缓推了开来,庐江太守高柔和手下一班差役、胥吏,已是满面堆笑大步迎出。 “哎呀!王公子、司马大人!下官昨日才得到丞相府里的公文,通知你们东曹署近期将来本郡观风巡检……”高柔趋步到王昶面前,拱手施一礼,又来到司马懿乘坐的马车前,朝车帘里弓着身子,呵呵笑道,“难怪高柔今天一大早起来左眼皮跳得厉害,原来是你们这两位贵人大驾光临了!下官实在是有失远迎——你们来得好快啊!” 隔了片刻,马车车帘倏地往上一卷,便见头戴高冠,身着玄袍,一袭官服打扮的司马懿端着一派钦差大臣的姿态,满面庄敬之容,缓缓下了马车,站到了高柔面前。 不知怎的,司马懿就在那坝地当中那么一站,举手投足之际便有一股莫名的沉峻雄岸之气,犹如凛凛劲风一般直向高柔和他手下的胥吏、衙役们横卷过来。 高柔也算是和司马懿多年相识的熟人了,今日一见他这举动、这气势,竟是禁不住在心底里暗暗倒抽了一口凉气,噤了片刻,不由得又舔了舔嘴唇,凝了凝心神,正欲开口作声,却见司马懿微一抬手,从他身畔昂然而过。司马懿的双眼盯着府衙的那些旧门残垣,缓缓走近了,默默地细看了一遍,然后回转身来,肃然向高柔说道:“昔日大禹将拯天下之大患,故而先卑其宫室,俭其衣食,以此终能平定九州,收服华夷。高太守与诸君悠然端坐于这残垣败壁、陈门旧匾的府衙之中,治理庶事,不以为苦,莫非是想效仿大禹圣君一样‘卑其衙室,俭其衣食’?但不知尔等此举此为终能平定江东,降伏诸逆乎?” 高柔听出了司马懿此番言语之中所含的深深讽刺之意,不禁面色窘得一片通红,张了张口,正欲答话。司马懿显然是没有耐性听他分辩,又冷然开口道:“本座记得,自建安十四年以来,朝廷几乎每年都要给你们庐江、扬州、夏口、襄阳等近邻征战之地的州郡拨有一笔修缮城垣衙门的款项——你们将它花到哪里去了?哼!莫非是尔等妄生贪念,上下其手,沆瀣一气,竟将这笔款项私分贪墨了?” “司……司马大人!您……您这番话可真是冤杀下官了?”高柔一听司马懿这话来得凌厉,吓得汗流满面,急忙弯下腰来诚惶诚恐地说道,“这些年来,朝廷确是给我们庐江郡拨来了不少修缮城垣、衙门的款饷。下官等人虽然未曾将它们用来修缮城垣、衙门,却是不敢将它们贪为己有。请司马大人明鉴,下官等将这些款项用到了另外一些更为利国利民的地方……” “哦?你们把它用到了什么地方?”司马懿双目紧紧盯着高柔的表情不放,缓缓逼问了上来,“擅自挪用朝廷下拨的款项,亦是有违大汉律令……” “司马大人有所不知,下官是将朝廷拨下的修缮城垣、衙门的款项,用来兴建了几所‘劝学堂’。”高柔此刻已是稳住了心神,脸上惧色渐渐淡去,身形一躬,侃侃道,“司马大人,荀令君曾言:‘昔舜分命禹、稷、契、皋陶以揆庶绩,教化征伐,并时而用。及汉高祖之初,金革方殷,犹举民能善教训者,叔孙通习礼仪于戎旅之间;世祖光武帝有投戈讲艺,息马论道之事,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今曹公外定武功,内兴文学,使干戈戢睦,大道流行,国难方弭,六礼俱治,此姬旦宰周之所以速平也。既立德立功,而又兼立言,诚孔圣述作之意,显制度于当时,扬名于后世,岂不盛哉?若须武事毕而后制作,以稽治化,于事未敏。宜集天下之大才通儒,考论六经,刊定传记,存古今之学,以一圣真,并隆礼学,渐敦教化,则王道两济。’下官认为他所言极是,便将兴办‘劝学堂’当作了全郡的头等大事。再加上我们庐江郡距离江东逆贼孙权太近,战事一开便遭殃及,所以这衙门往往是毁了又修,修了又毁,不知浪费了多少款项……后来,下官一咬牙,也顾不得许多了,干脆也不再修缮这衙门了,节约下了这笔款项就建了几所‘劝学堂’……” “是啊!是啊!请恕下官无礼。且让下官也来献进几句,”这时,高柔府中的那名郡丞也小心翼翼地凑上来插话为自己的上司开脱,“大人们来的时候走的是城东大街,所以有所不知。高太守支持兴建的那几所‘劝学堂’就修在城西。啧啧啧!您去视察一下就知道了,那几所劝学堂修得巍峨壮观,好生气派!那横梁、柱子、门窗、全是上好的楠木做的!里边又亮敞又明亮,刚竣工时便有二十八位博学之士应邀前来入驻讲学,眼下共招了三百多名学生就读……全庐江郡的老百姓都纷纷称赞高太守办了一件惠及千秋的大好事呢!” “呵呵呵……好你个高柔!原来你把款项挪来兴建了劝学堂!你照着荀令君这一番治国良言去做,自然是毫无瑕疵的了。”司马懿静静地听着,此刻方才慢慢霁和了面色,稍一沉吟,忽然向着高柔躬身一礼,歉意深深地说道,“既是如此,本座错责于你了!望你原谅!” “啊呀!司马大人真是多礼了!下官怎么担受得起?”高柔见状急忙“扑通”一响跪在地上,不敢接下他的致歉。司马懿急忙跨前一步,伸手扶起了他。二人相视有顷,都哈哈大笑起来。 顿时,全场的气氛为之一松,大家的心情便如雨后天晴一般亮堂了起来。 夜灯初上,高柔本也知道司马懿亦是精通儒学的高手,便兴冲冲带了几本古籍,到司马懿下榻的驿舍前来拜访求教。 宾主分座坐下之后,司马懿笑吟吟地对高柔说道:“高君,今日在大庭广众之下,本座对你严词厉色,亦是职责所在,迫不得已,还请你多多谅解。” “司马大人说哪里话?东曹署代表曹丞相前来四方州郡观风巡检,”高柔急忙谦虚之极地答道,“下官自然会像尊敬曹丞相一样尊敬你们的。无论你们如何督责下官,亦不过是如同严父训斥幼子,终归是为我们好。下官岂敢忤逆?又岂敢怨望?” 司马懿听了,暗暗点头,心道:今日严词教训高柔,用意本是为丞相府立威。而高柔亦非碌碌之辈,大概也是猜到了自己的用心,才在众人面前装得极为谦逊,配合自己演了这一出“双簧戏”。看来,这高柔不愧为一个随机善变,通达时务的人才,倒是值得一用。 一念及此,司马懿便呷了一口清茶,微微眯起了眼,若有心似无意地说道:“高君,你兴建劝学堂,延揽贤士儒生的教化之功,本座返回许都之后,自会奏明丞相褒奖于你的。不过,今夜,本座倒想和你谈一谈题外话,你可情愿否?” “请司马大人明示高见,下官洗耳恭听。”高柔听了,顿时心花怒放,急忙拱手答道。 司马懿面色一凝,将手中茶杯轻轻放回到桌几之上,沉吟了片刻,才悠悠地叹道:“如今天下大乱,群雄竞起,征战不休。司马懿一路巡来,但见沿途千里平原,白骨遍野,城郭皆为废墟,百姓陷于沟壑,孤幼哭号流离,令人为之酸鼻。你我本是儒士出身,心系苍生,也只盼着上天降下命世之英,拨乱反正,还天下一个太平啊!” 高柔笑道:“司马大人勿忧。当今曹丞相英明神武,所向无敌,数年间便荡平袁绍、袁术等逆臣,只剩江南、西蜀一隅未得抚定。高柔相信只要曹丞相在位,天下太平指日可待!”司马懿微微一笑道:“曹丞相这再造汉室、救国救民之功,真是可以彪炳千秋了!”高柔听着,连连点头称是。司马懿知道,高柔是被曹丞相从一个普通掾佐提拔到庐江太守职位上的,自然对他感激涕零,尊崇之极。一念及此,他的目光忽然变得意味深长起来:“可是,本座以为曹丞相扫平诸寇,肃清中原,功盖天下,泽被苍生,却一味谦退守节,至今仍是位止于三公,权不越相侯,似乎与其功德不相匹配呀!”高柔是何等聪明之人,听司马懿这几句话,立刻明白了过来:“不错,曹丞相功德巍巍,实在是令人仰不可及!朝廷若不加重赏,何以激励天下群臣效忠之心?”司马懿微微而笑,只是不语。 王昶在一旁看着,只觉司马大人的语言艺术当真微妙之极也含蓄之极,只是那么稍一点拨,便让别人的思路顺着自己心中的谋划那样水到渠成了。 高柔沉吟片刻,又极小心地试探着问道:“那么,请问司马大人,高柔应向朝廷建议封赐曹丞相何等样的荣禄呢?”王昶一想,难怪这高大人犯难,如今曹丞相位极人臣,独揽朝政,尊荣无比,确实也没有什么更高的现存爵位封赐了——这也让人实在难以进言。司马懿这时却拿起高柔带来的几本古籍翻了翻,避开他的问题,忽然问高柔:“其实曹丞相父子三人的诗是作得很好的,将来必定会名扬史册。我极欣赏曹丞相的诗文。他的诗气韵沉雄,令人回味悠长。你读过他最近写的那篇《短歌行》没有?‘山不厌高,水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古往今来,有哪一位诗人能像他这般言深意长,气度雄远?” 此语一出,王昶和高柔都微微变了脸色。司马懿的言下之意十分清楚,朝廷只有像周成王封周公那样封曹丞相为国公之爵,才配得上他的丰功伟绩。但,这与汉朝的法律和礼节是大大相悖的。按照汉朝的法律和礼制,异姓只能封侯,王、公都只封给宗室。即使是像邓禹那样的开国功臣,都只能以四个县封为侯爵。当然,前汉也有人被封为公爵,就是那个曾担任过安汉公,后来又篡了大位的王莽。司马懿竟向他暗示要请朝廷封曹丞相为公爵,实在是大胆之极,大逆不道。高柔的心立刻“咚咚咚”地狂跳起来。他觉得一阵口干,急忙伸手去拿茶盏,“当”的一声,却失手打翻了杯盏,茶水流了一地。司马懿却若无其事,只是静静地望向高柔,含笑不语。高柔竭力定住了心神,伸袖擦了擦额上的细汗,脸色变得有些潮红,忽地沉默了下来,一言不发。 司马懿这时却开口了:“我记得当年高太守在军营时身为掾佐,却嗜好研习刑名之术。有一夜,高君在营外就着月光埋头攻读《韩非子》,不觉夜深,竟至枕书而眠。正巧曹丞相巡视夜营,见到你这月下读书的一幕,大是感动,见你睡意正浓,不忍唤醒,便解下自己衣袍,披在你身上替你御寒。第二天,你便被丞相大人一下擢升为刺奸令史,一夜之间连升三级……” “司马大人……丞相的大恩大德,高某永记不忘。你不必再多说了。”高柔仰起脸来,已是满面泪光,哽咽着说道,“我知道自己应该怎样报答曹丞相了。”司马懿面色平静如常,眼角却掠过了一丝让人不易察觉的笑意。高柔慢慢平静下来,缓缓说道:“周朝之时,周公、姜尚,虽也贤德过人,劳苦功高,但论其实绩,远远不及曹丞相,却享公爵之荣,拥裂土之封。高柔以为,今日曹丞相之丰功伟绩,丝毫不逊于当年的周公。朝廷应当封赐曹丞相为国公之爵,并享有九锡之礼、裂土划疆之赏。高柔今夜便回府写好奏章,请司马兄带回许都呈送朝廷。”司马懿脸上平平静静,只是微微点头,不再多言。二人又亲亲热热地聊了几句朝中形势。高柔在交谈中深为司马懿的真知灼见所折服,不禁赞道:“司马大人志大才广,忠勤敏达,将来必成大器,但望日后不要忘了提携下官才好。”司马懿笑道:“古今为士之大患,在于身怀异才而明主难觅。你我有幸遇上曹丞相这样的明主,又何愁不能脱颖而出?高君勉之,司马仲达在许都恭迎你荣升而归。”高柔听得心头甚喜,忙说:“多谢,多谢。” 高太守刚才说的是奉承上司的玩笑话,王昶对司马懿却真是这么看的。“志大才广,忠勤敏达”这八字评语虽佳,又焉能道尽司马大人之长?他跟随司马大人鞍前马后两年多了,司马大人的足智多谋、明察善断、劲气内敛、随机应变等才能让他佩服得五体投地。他一直坚信,终有一天司马大人一定会成为一位名满天下的贤相。不错,当今朝廷虽是人才济济,各怀绝技,但在他看来,这衮衮诸公之中,最有潜力者实非司马大人莫属。沛国名士朱建平素来精于占卜相术,不少朝廷重臣都喜欢请他观相,他常常能神神秘秘地说得旁人连声唱喏。朱建平和司马懿私交不浅,却一直不敢看他的手相。有一次在司马府中做客,其时并无旁人,朱建平才扳开司马懿的左掌,细细看了一番。看完之后,只啧啧一叹,神秘兮兮地说了句“天机不可泄露”。司马懿便收回手掌,淡淡一笑道:“既是天机,不泄也罢。富贵功名,于我如浮云,志不在此,也不多问了。”朱建平的脸色一下严肃起来,道:“司马兄虽是无心求富贵,但只怕天命如此,自有大富大贵来逼你呀!”司马懿悠悠一叹:“你这话倒说准了。当年我二十余岁在家乡河内郡之时,一心只想当一个隐士,安守茅庐了此一生。却没想到曹丞相这么看得起我,三番五次强行征召我入府,唉……”他的表情忽然变得有些苍凉,仿佛不想再回到过去,连重提旧事也成了一种痛苦。朱建平微微笑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司马兄,你连这句话都还未参悟得透吗?你这一生中隐士是肯定当不成了,但当今天下却因你的出山而多了一个人中之杰——这才是你命定的选择啊!”司马懿慢慢恢复了平静,也不答他,却把话题巧妙地移了开去。王昶在场听得分明,顿时如闻惊雷,心头大震。从此,司马懿在他心中越发变得神人似的。司马懿的一举一动在他看来,都体现着超凡入圣的大智大谋。 第二天,高柔便写好了那封推戴曹丞相晋公加礼的奏章,递给司马懿时连声说道:“有劳司马大人亲手转呈丞相,高柔不胜感激。”司马懿接过奏章时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什么也没说。二人会心,相视一笑。然后,司马懿便带着王昶又风尘仆仆地上路了。 这一路下来,司马懿把高柔的那封奏章一亮,沿途的各郡太守们立刻便懂得了来意,纷纷拟稿成章,一致建议朝廷要重赏曹丞相之丰功伟绩。王昶跟着司马懿一路冷眼看来,也渐渐明白了一些。曹丞相如今功高盖世,天下诸郡亦联名推戴,更显出了曹丞相实乃“顺天应人”之大贤,说不定到时候汉室中兴第一功臣当真是非他莫属了。那么,司马大人这一次微服巡检各州郡,看来是在为曹丞相的崛起作舆论宣传上的铺垫了。他这一手当真高明,上合曹丞相之意旨,下得诸郡太守邀宠之心,实在是漂亮之极。但,他这一招也十分冒险,若是有人参他一本,告他擅自联络诸郡太守“悖公立私”,恐怕连曹丞相也未必保他得住。然而,司马懿就是司马懿,谋略不凡,胆识过人,不如此不足以称为一代人杰了。 二、夺民心 再过一个南阳郡,司马懿和王昶便要返回许都了,这南阳郡一向是为朝廷供应粮资的“仓廪之地”,而南阳太守朱护是曹丞相亲笔赐书“一代能吏”的贤臣,临行时曹丞相又曾亲自交代要考察他,这一切都让司马懿不敢等闲视之。他坐在马车之中,只是心事重重,沉默不言。王昶也注意到了司马大人的神情变化,却不知何故,也不愿细想,却有些憧憬着能目睹朱护大人的风采,心道:这下可好了,又可以亲身向一位为官从政的楷模请教经纶之道了。 司马懿到了太守府,见过了太守朱护。王昶见这朱护脸庞圆圆胖胖的,然而眉竖如刀,颇有几分煞气,令人心中隐生不快。终于和这位“一代能吏”见面了,不知怎的,却让他欣赏不起来。 司马懿照例检查了一番南阳郡的政事,便要告辞。朱护道:“司马大人,我来送你一程如何?”司马懿笑了笑:“本座正有此意。这南阳乃山清水秀,人杰地灵之地,我身在朝廷,也一直想前来游览一番。朱大人既有此心送我一程,我二人不如安步当车,微服巡访,看一看这田园风光如何?”朱护连忙点头答应。司马懿见他应允,似乎十分高兴,脸上洋溢着笑意,令人感到可亲可近。但王昶却在心头掠过一丝疑惑,司马大人对朱护太亲近太和气了,这让他觉得有些反常。但他还没来得及多想什么,司马懿已在吩咐他去协助太守府中差役安排巡访事宜了。 傍晚,司马懿和王昶在太守府里用过晚膳,便和朱护一道踱出府来,走出城门,来到一片田野之间。几辆马车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以便他们随时召唤使用。 他们沿着田埂毫无目的地随意走去。刚刚被细雨淋过的夕阳,从他俩眼前湿漉漉地滑向山头那边。山脚下几缕炊烟悠然成几支银色细线,农家黄昏的柴草清香浓浓淡淡地四下飘散开来。司马懿显得神态悠闲,一路上和朱护谈笑风生,其乐融融。 途中,朱护犹如想起了什么似的,转过头来,向司马懿慨然说道:“司马大人……近来民间对曹丞相的口碑真是好得不得了啊!像并州、豫州等地患了疫疾的百姓,在接受了曹丞相所赐犀角药粉的治疗之后,大多数都已经康复了。他们纷纷声称曹丞相为‘再生父母’,要为他肝脑涂地呢!” “曹丞相赐的犀角粉?”司马懿听了,不禁心头狂震,一时间以为是自己听错了。给并州、豫州等地患有疫疾的百姓赐予犀角粉服食治疗,乃是御差特使韩济以汉帝陛下的名义,奉了圣旨来在民间施行的一大仁政——今日听朱护这话,怎么倒成了曹丞相做的善事了?他心念一定,思忖了片刻,微微有些惊讶地问道:“朱太守,你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哦……是这样的,我们南阳郡靠近豫州的宝邑县。那一日,宝邑县里发放犀角粉疗治百姓的疫疾,当时下官恰巧就因有公干在他们那里亲眼目睹了那一幕。”朱护在脑中回忆了一会儿,才认真答道,“下官很清楚地记得,那天是丞相府里的曹洪将军和他的手下亲自带着犀角粉到宝邑县场上公开发放给患有疫疾的百姓的。曹将军还说,这犀角粉是曹丞相捣碎了自己祖传的犀角杯捐献出来给大家疗疾的。接了那些犀角药粉,又听着曹将军这番话,宝邑县场上的百姓真是感动得涕泗横流,掌声雷动啊!” “咦!怎么会是曹洪将军来发放犀角粉的?”站在一旁也默默听着的王昶不禁打断了朱护的话,诧异之极地说道,“我怎么记得好像是钦差特使韩济大人代表陛下前来……” 正说之际,他一瞥之间竟看到司马懿暗暗地向他递了个眼色,便急忙硬生生把后半截的话咽回到了肚子里,不敢再多话了。 而司马懿在听到这一切时,心底也一下全明白了。代表汉帝陛下前来发放犀角粉的钦差特使韩济,不消说早已是被曹洪奉曹操之命偷偷软禁起来了,然后再由他粉墨登场出面以曹操的名义来发药救人,借此树立起曹操“心系天下,爱民如子”的贤主形象。在这一场汉室与曹氏争夺民心的“暗战”之中,曹操竟用这种卑鄙的手段赢得了胜利。 想到此处,司马懿不禁暗暗对曹操生出了一丝深深的忌惮。曹操此人,为达目标不择手段,诡计百出,无所不用其极,当真是匪夷所思。他自己拍破了脑袋也创造不出荀令君那样完美无缺、高明至极的计谋,但却敢于撕下自己的脸皮去“明抢暗夺”,硬生生地倚仗权力把别人的高招剽窃到自己的名下。他这一记阴招,实在是痞子气十足,哪里上得了什么台面?但司马懿细细一想,曹操的这些招数虽然上不了台面,在现实生活中却是最有效的——就发放犀角粉这件事而言,并州、豫州乃至全天下的百姓从今而后都会只记得是曹丞相捣碎了祖传的犀角杯,研成药末,让爱将曹洪代表了自己来发药救人的。他们哪里还会想到这件事本是在朝廷上定了,是由钦差特使韩济代表汉帝陛下来发放的?是的,全许都城的人都知道这件事的真相。然而,这又能怎么样?除了这许都城里的十八万户人氏之外,其他中原所有的州郡的官吏和百姓都会把这一笔“仁政”记到曹丞相的头上——假作真时真亦假了。的的确确,犀角药粉是曹洪将军代表曹丞相亲自发放到我们手上的,这可是大伙儿有目共睹的——难道还会错了不成? 就在这一瞬间,司马懿终于明白了,满腹良谋的“古今第一圣臣”荀彧,终究还是斗不过手握兵权的“古今第一枭雄”曹操。荀彧再聪明,但他毕竟是圣臣,不会违背道德的底线去纵横捭阖;而曹操哪怕处于再不利的地位,但他毕竟是枭雄,心里没有任何的道德包袱,任何阴招都使得出来,任何坏事也都干得出来。更何况他还手握军权。荀彧一心想要中兴汉室的所有努力,只怕最终都会成为泡影了。 “有云:‘将为胠箧、探囊、发匮之盗而为守备,则必摄缄縢、固扃鐍,此世俗之所谓智也。然而巨盗至,则负匮、揭箧、担囊而趋,唯恐缄縢、扃鐍之不固也。’”司马懿淡淡一笑,轻轻拍了拍手掌,向朱护缓缓说道,“看来,孔孟之道与老庄之学,均可堪称国之精萃,你我不可不深学啊!” 朱护见司马懿二人此时言行有些异常,正自惊愕之际,又听司马懿莫名其妙地发了这一通感慨,更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只得赔着一脸干笑说道:“对!对!对!司马大人指教得是。” 却见司马懿身形一停,仿佛很随意地问了一句:“本座听说你们南阳郡城郊有一个‘雪庐茶肆’似乎很出名?” “哦!雪庐茶肆?让下官想一想,好像就在附近……”朱护蹙着双眉追忆了片刻,忽然才记了起来,伸长脖子往前一望,急忙伸手一指,“喏,就在那里!不过,让司马大人见笑了,下官倒只是听说有这么一个茶肆,却从没去过,也不知里边茶艺如何。” 司马懿顺着朱护手指的方向,远远望去,只见驿道转弯处树林丛中似有一角茶肆旗幡在若隐若现地飘动着。他微微一笑,道:“很好,就请朱太守陪我们过去坐一坐吧?” 朱护闻言,连连点头应允,在前领路而行。 三、辣手除酷吏,安一方之民 过了一壶茶工夫,他们一行人行到了雪庐茶肆门前。不料进门一看,茶肆里四五张方桌,八九条长凳,简朴得很。朱护见状,微微皱眉;司马懿却安之如素,神色平淡,入店坦然就坐。 茶肆里只有店主和两三个店小二,见来了客人便急忙前来张罗。司马懿笑道:“店家,你这茶肆里生意清淡得很哪!”那店主四十岁左右的年纪,面容甚是清癯,上下打量了一下司马懿,苦苦一笑:“这世道兵荒马乱的,生意哪里好得起来?我这里不光卖茶,还卖面筋、馒头、米饭、菜肴,一个月做得顶好也不会超过百十个客人来光顾。还有,不瞒您说,我这茶肆在这方圆百里之内,是唯一的一家。” 司马懿笑了笑:“照你这么说,偌大一个南阳,却只有你这一家茶肆,也实在是太难得了。”便含笑抬眼望向朱护。朱护脸上有些挂不住,便干咳了一声,低下头点肴点菜。司马懿又问店主:“你们的日子还过得去吧?这里一户人家一年能种多少粮食?郡里又向你们征多少粮呢?”店主见他们几人身着儒服,想来也不过就是几个路过的普通文人书生罢了,不疑有他,直直地便答道:“我们一家六七口人,一年辛苦劳作也不过才种出百六十石粮。郡里边就要征收一大半上去。唉!这日子过得苦啊!” 朱护脸色一变,便要开口。司马懿却先讲了话:“郡里代表朝廷向你们征收,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只要削平诸寇,靖清中原,待得天下太平,你们就可以过上轻松日子了。” “朝廷用兵打仗,本也是为了救民于水火,我们也是十分支持的。但我觉得朝廷若真心为我们这些老百姓着想,就应当精兵简政。军营里的士兵,其实有不少是郡里的刁民,游手好闲惯了,混到军队里白吃饭的……”店主愤然说道,“你想,这乱世之中,天下百姓十有七八从军平乱,剩下的十之二三居家耕田,实在是民少兵多。我倒是觉得,军营里的士卒个个身强力壮,平日里完全可以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嘛!朝廷用兵平乱,本就是为了安民的,不是来扰民的……” 司马懿听得十分认真,有时还微微点头,轻轻称是。确实,朝廷目前拥有八十万大军,粮草供应一直是个令人头痛的大问题。这店主的建议虽是平实无奇,却十分正确,实在不失为一条可行之策,回到府中后,一定要向曹丞相进献。他想到这里,不禁微微笑了。看来此次微服巡检,倒真是不虚此行。单是这条建议,便是他和他的同僚们在书斋里枯坐冥思而难以想出的。王昶在一边也颇为惊讶,想不到这草莽之中竟也有这等见识不凡之士,倒真是令人不可小觑。 司马懿忽又看了一眼朱护,问店主道:“不知这南阳郡的民生、民情如何?想来在清正廉洁的朱大人的治理之下,应是‘士尽其长,民乐其业’吧?”店主却摇了摇头,道:“朱大人确是一代能吏,为官清廉也是不假,但他督民太严,为政太苛,执法太峻,天天派人上门催粮催赋,违者株连九族,一律下狱。这么干下去,是要出大乱子的。很多南阳士民都不想再在这里待下去了,纷纷准备着迁到周边的荆州、豫州等州郡去呢!” 听着听着,在一旁沉默不语的朱护脸色越发难看了。王昶看到他只是沉沉地埋着头喝了一碗又一碗的茶,左手搁在茶桌上,手指竟把桌面抠出了几个深深的印痕。司马懿斜眼把这一切都看得分明,也不动声色,只是微微笑了笑,取出一串铜铢来放在店主手里,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在下十分佩服,谢谢。”便站起身来,朱护、王昶也站了起来,和司马懿一道向店主拱手作别。朱护这时候才抬起头来,冰冷而锐利的目光在店主脸上一剜,令他感到十分难受。他不知此人何故竟似与自己有深仇大恨一般,也只得赔上一脸笑容,将他们送出店去。 三人走出数里之地,竟是各怀心事,默默无语。还是司马懿先打破了这一片沉闷,笑道:“朱大人一向对朝廷、曹丞相忠心耿耿,曹丞相对您一直都是十分看重的。曹丞相这次派司马懿前来,便是向朱大人致意,不久之后,您可能会荣升入朝,可喜可贺!”朱护铁青着的脸上这时才放出了一些笑意。他向司马懿拱了拱手,道:“只要朝廷和丞相大人能懂得下官这一份尽忠报国之心,下官身受重谤,也是无怨无悔了。” 司马懿笑了笑:“愚民无知,请朱大人不要和他们一般见识。在下就此告辞,请朱大人在任上励精图治,不负朝廷、丞相之望!”朱护点了点头,与他二人各自上了马车,告别而去。 一上马车,司马懿的脸色便冷了下来。王昶不知他为何神色这般冷峻,也不敢多问。马车驶出十里之外后,司马懿突然喝了一声:“停!”扭头对王昶说道,“我现在要马上返回那茶肆一趟。你立刻带上我的印符到最近的河间郡去找崔大人速调三百士卒过来,务必在今天天黑之前到达。切记,一定要尽快赶来!”王昶大惊,转念一想,立刻明白过来,道:“大人,还是我回茶肆较为妥当。您去调兵吧!” 司马懿果断地一挥手,道:“我返回去后,若朱护果真带兵来犯,我还能用口舌拖延片刻;而你去,只怕被他一见面就灭了口,还是我回去最好!”王昶的双眼此刻被泪水模糊了:“大人,请珍重!”骑上一匹快马飞驰而去。 司马懿匆匆忙忙赶回茶肆。进门一看,却见那店主早已换上一身儒服,摆好了一桌菜肴,笑容可掬地迎接他的到来。司马懿也像见了老熟人似的,满脸堆欢地跑了进去,笑道:“胡兄,久违了!久违了!懿没料到你竟也来到了这南阳境内‘中隐隐于市’——刚才假装不识,实是事出有因……” 那店主原来正是司马懿在灵龙谷紫渊学苑时的同窗好友胡昭。胡昭见他时隔多年相见仍是这般亲热,也有些感动,微微笑道:“司马君近日以丞相特使的身份微服出巡各大州郡,观风巡检,体察民情,整肃吏治,早已是声名远播。昭焉敢不闻风疾动而待你前来解民之困乎?” “哦……原来如此。”司马懿不禁微微颔首,从怀中取出一叠信函,往桌上一放,用手指了指,恍然而悟,淡淡说道,“想来这些状告朱护有失民之举的信函,大概便是胡兄和其他一些南阳士绅所为了?” 胡昭缓缓点了点头,肃然道:“司马君此番去而复返,当真是用心良苦。你也知道,胡某见天下大乱,不求闻达于诸侯,只想独守穷庐,躬耕乐道,度此一生。然而,胡某终不忍见生民憔悴,深怀为民请命,为国尽谏之心,才向丞相府举报了朱护的这些事。今日司马君前来暗访,胡某尽以百姓疾苦告之,望司马君日后能念念不忘,施仁和宽平之政,解民于倒悬!” 司马懿静静地看着他,忍不住热泪盈眶。从胡昭身上,他仿佛看到了自己当隐士时的影子。许久,许久,他慨然说道:“胡兄这番济世安民的情怀,司马懿永志不忘。他日我若能执政,必定扫除群秽,令天下重归一统,消乱世之纷争,还万民予和平,开创尧、舜、禹三代后第一盛世!” 胡昭默默点头,无言无语,捧起茶杯,向他敬来。司马懿将茶接过,一饮而尽,道:“古语有云:‘知屋漏者在宇下,知政失者在草野。’胡兄日后隐居民间,无论见到何种民之疾苦,您都要来函告知——懿一定千方百计切实化解!”豪气顿生,与胡昭一边喝茶一边谈起心来,大有不眠不休之势。 门外天色渐渐黑了下来。司马懿见状,让店小二把饭菜撤下,自己打扮成一个店小二站在柜台之后,道:“胡兄勿忧。朱护若真是去而复返,意图加害于你,仲达自有对策应之;朱护若胸襟宽阔,心中不起害人之念,此事便休,我便饶了他这苛政虐民之过。” 胡昭哈哈一笑:“胡某在南阳郡呆了这两三年,倒也摸清了这位太守大人的脾性。他外似清廉而内怀暴虐,贪求虚名而不恤民情,刚愎自用而心胸狭窄。今日胡某这般犀利地指责他的过失,凭他这斗筲之器,如何容忍得了?待会儿他必会带兵前来。” 司马懿长叹一声道:“我真不希望看到他回来。”正说之间,“砰”的一声巨响,店门被人一脚踢飞开来。随着这一声巨响,门外进来了几个凶神恶煞的衙役。当头的一个衙役厉声喝问道:“谁是店主?” 胡昭转过头来,望着那站在柜台后边装成店小二的司马懿,只是微微一笑。司马懿却是早已被气得面色铁青。胡昭笑罢,坦然迎上前去,答道:“在下便是此店店主。” 那衙役冷冷逼视着他:“你就是那个出言不逊,目无王法的店主?我道你有什么三头六臂,也不过就是一个穷书生嘛!” 胡昭不动声色,平静地问道:“不知大人如何得知小生出言不逊目无王法的?” “是我告诉他们的。”随着一个沉缓的声音,门外黑暗之中闪出身着官袍面目阴沉的南阳太守朱护。“你不是刚才那位在小店喝茶的客官吗?”胡昭假装不识他是朱护,面露惊疑之色。 朱护冷冷笑道:“我就是你刚才说的那个‘督民太严,为政太苛,执法太峻’的朱护呀!”目光中恨意如冰,令人不寒而栗。胡昭假装大吃一惊:“原来您就是太守大人?小生刚才确是出言不逊,辱及大人,望大人海涵!小生知罪了。” “晚了。”朱护冷然说道,“你不是说本官‘督民太严,为政太苛’吗?那就让你们店中人全都知道本官‘督民太严,为政太苛’的厉害!”说着转身吩咐众衙役道,“将这店中一干人等全部押入大牢重刑伺候!” 众衙役齐齐应了一声,摩拳擦掌,便要上来拿人。 却听柜台后边一个刚毅果决的声音冷冷响起:“慢着!” 朱护闻声一惊,向那发话之人循声看去。却见那人慢慢抬起来头,目光似利剑一般直刺过来逼得他不敢正视——竟是他下午才送走的丞相府东曹属大人司马懿!朱护一见之下,立刻变了脸色,全身不由自主地战栗起来。司马懿神色昂然,从柜台后边慢慢走了出来,道:“朱大人,想不到我们又见面了。” 朱护的声音颤抖起来:“司马大人……朱护……朱护一时气急之下,便做出这样愚蠢的举动来……请大人见谅……” “我在丞相府中曾收到南阳郡士民送来的好几份联名血书,告你‘残忍峻刻,逼民太甚’。我原来还不相信,认为你是丞相亲书赐封的‘一代能吏’,或许有刁民嫉之,不过是诽谤之语罢了。”司马懿神色冷峻,不怒自威,“却没料到你果真是这般残忍褊狭胡作非为!怎么?你还不快快束手就擒,随我回许都接受惩处!” 朱护低下头去,猛一咬牙,把心一横,忽又神色傲然,仰起脸来,目露凶光,道:“司马大人既不念你我的同僚之情,本官也顾不得许多了。你到我南阳,暗通关羽使者,出卖朝廷机密,是我大汉罪人。来人,将他拿下!” 众衙役见司马懿孤身一人,听得太守大人这一声喝令,果真大呼小叫,便要上来擒他。胡昭略一示意,他的店小二们也纷纷围了上来,护住了司马懿。司马懿哈哈一笑,道:“朱大人,你想杀我灭口?错了,错了,朱大人,你大错特错了。”朱护情知自己已是无路可退,喝令手下衙役道:“你们给我上!拿下这司马懿,本官重重有赏!” 正在这时,只听得店门外突然人喊马嘶,杀声大作。朱护急忙回头,只见火把通明之处,一队队精兵执枪举刀森然而立。他大惊道:“这是哪里来的兵马?” 只见店门外一位青年疾步而入,向司马懿一跪及地,道:“大人,王昶带兵救护来迟,请恕罪。”司马懿神色淡然,摆了摆手,王昶立刻起身,向店门外一招手,一队士兵冲了进来,将朱护和他的手下衙役团团围住。 朱护这时才彻底明白过来:“司马懿!你好厉害,原来……原来你早有预谋……”司马懿冷冷说道:“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朱护,你身在郡县,不是安民、抚民、养民,只知残民、虐民、殃民,你辜负了朝廷和丞相对你的厚望,实在是咎由自取,罪在不赦!” 朱护呆了片刻,才惨然笑道:“好你个司马懿!厉害!厉害!朱某一生何等精明,竟也被你算计了!罢了,罢了!朱某就成全你吧。让你带上朱某的项上人头到许都去向曹丞相邀功领赏吧!”说罢,抽出腰间佩刀,往颈上一抹,顿时血花飞溅,气绝身亡。 司马懿冷冷说道:“王昶,你立刻拟出一个安民告示来,就说经朝廷和丞相明察暗访,南阳太府朱护外贪虚名浮誉之利,内怀邀功求赏之心,不恤民情,残忍苛察,以致郡内民不聊生,委实罪不容诛。现已明正典刑,枭首示众。” 此语一出,王昶早已拟好了腹稿。同时,他也暗暗佩服司马懿的深谋远虑。其实,朱护本人也并无大错,他残忍苛察,督民严峻,实际上都是为了朝廷。朝廷无时无刻不在用兵打仗,粮草问题自是头等大事,朱护于郡内百姓太严太苛,实则是损民之利以益朝廷,又何罪之有?但他这样一味于民虐取无厌,早已触犯众怒,导致南阳民心不稳,实在是岌岌可危。今日司马大人将他诱入法网治了他的罪,也是迫不得已,只得用他项上人头来替朝廷代过,借以安抚人心了。 想罢,他正欲去寻找纸笔撰写这篇安民告示,司马懿在他身后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喊了一声:“且慢!” 王昶闻言,急忙停住脚步,转身听他如何吩咐。 司马懿双目寒光凛凛地盯向店门口处被缴了兵刃,围坐在地的那些南阳衙役,面色肃然生威,冷冷说道:“你在那道安民告示上再添上一段话:凡南阳府衙中曾和朱护沆瀣一气,为虎作伥的僚属和差役,均要缉拿归案,即刻查实严办,勿枉勿纵,一个也不要放过!” 店中诸人听到这里,都是吃了一惊。这司马懿看似温文儒雅,做起事来却是雷厉风行,毫不姑息纵容,堪称斩草除根,不留后患。念及此处,他们不禁对司马懿生出了畏服之心。 司马懿却没注意到这些,发号施令完毕之后,脸色方才稍稍缓和了一些,转过头来,深深地看向胡昭,欲有话说。却见胡昭一脸的讶然,瞪着眼睛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一样正看着他。 司马懿一怔,立刻明白是自己刚才这一番杀气腾腾的言辞举动惊住了胡昭。他淡淡地苦笑了一下,有些不无自辩地说道:“唉!胡兄有所不知——官场险恶,仕途险峻,人心险诈,本座也难哪。光有一副菩萨心肠还不行,须得要有屠夫手段才能惩奸除恶啊……” “司马君说得没错。我辈中人,在这乱世之中立身行道,也不得不学会通权达变啊……”胡昭静静地看了他片刻,才悠悠说道,“孔夫子当年在鲁国执政之时,也曾铁腕诛除少正卯呢……” 司马懿听得他这般说来,这才平复了心中稍许的忐忑,微微笑道:“胡兄,如今酷吏已除,南阳急需一位宽仁有德之士坐镇安抚。依司马懿之见,胡兄不如就此出山,助我一臂之力,如何?” 胡昭默默地思索了许久。才抬起头来,说道:“这样吧,司马君,这南阳你且留下王君在此坐守,我暂时襄助着王君;你回到许都之后,请速速派人前来接替胡某。胡某一生闲散惯了,真的耐不住这官宦生涯呀!”司马懿大喜,拱手道:“如此甚好,那就让我即刻送你和王君上任,昭告全郡。” 四、丞相府的“圣臣” 回到许都之后,司马懿身不离鞍,首先赶到了丞相府,向曹操禀明了自己在南阳通权达变,诛杀朱护以平民愤的事情。 曹操当时在白虎厅里和众将正研究东征孙权的事宜,静静地听完了司马懿的简略禀报,竟未多言,只是说了一句:“知道了。”伸手指了指白虎厅角落里的一个席位,让他先去候着,自己便又埋头研读着地图,与众将继续商议着如何布兵列阵,进攻江东。 过了一个时辰,东征之事议决之后,诸将听命散去。白虎厅中渐渐静了下来,末了只剩下曹操和司马懿远远地对面而坐。 曹操沉默片刻,缓缓立起,雍然自若地迈着方步,一步一步走到了司马懿面前。他忽地身形一定,眸中寒芒四射,逼视着司马懿,冷冷说道:“司马仲达!本相只是授予了你‘观风巡检’的耳目监察之任,并未赐给你代表本相执法如山,杀伐决断的大权!你何以如此自专,竟把一个官秩为二千石的南阳太守欲杀则杀,说斩便斩了?” “丞相大人,属下焉敢有这等擅权自专之举?朱护当时自知获罪于天无所祈也,才自杀以平南阳士民之愤,以谢丞相大人之责。属下当时所为,只想将他锁拿回许都,交由丞相府和刑部量罪正刑,明示天下,以儆效尤。”司马懿伏地叩首说道,“请丞相大人明鉴,属下本系儒家出身,岂敢有违礼法恣意擅权?” 曹操闻言,只是沉沉地看着他,隔了一盏茶的工夫,才悠悠说道:“朱护既是畏罪自杀,那便罢了。但是,本相听说你居然下令将他在南阳府衙里的胥吏、差役等爪牙‘一窝子’全逮了……司马仲达,你这一份雷霆手段,当真是令人不得不对你这自命为儒家出身的文士刮目相看哪!” 司马懿听了,心头又是一震,心念倏地一转,伏地磕了三个响头,然后恭恭敬敬地说道:“丞相大人,属下在做那些事时,心中也曾忐忑不安,但是丞相大人的教令清晰在耳,属下也就有了几分底气,不敢因自己的因循怯懦而负了丞相大人的教诲之恩。” “本相的教令?”曹操一听,却是面色一僵,甚是愕然,“你在南阳郡时,本相何曾给过你什么教令?” “丞相大人,当日属下等奉命前往四方州郡观风巡检之时,您不是曾谆谆教诲属下等须当尽心竭诚以荀令君为榜样,当好丞相府里的一名‘圣臣’吗?”司马懿双目一抬,炯炯然正视着曹操,脸上毫无怯色,从容地说道,“您还详详细细、认认真真地引用经典铭言启示我等——‘于萌芽未动,形兆未见之际,昭然独见存亡之机,得失之要,预禁乎未然之前,使主君超然立乎显荣之处而天下归美者,乃圣臣也。’而属下在南阳郡所做的一切,也完全是遵奉您的这些教令切实而行的。请丞相大人明鉴。” 曹操站在他面前,一下竟被呛得有些语塞起来。他眼珠转了几转,竟是不知该如何驳斥这个巧舌如簧的司马懿。隔了片刻,他才呵呵一笑,半嘲半讽地说道:“哎呀!本相倒没怎么看出你在南阳郡是‘于萌芽未动,形兆未见之际,昭然独见存亡之机,得失之要,预禁乎未然之前’哪!司马仲达,你且细细解释来让本相听一听。” 司马懿闻言,急忙谦恭之极地应了一声“是”,然后娓娓谈道:“丞相大人,南阳郡乃是朝廷东征孙权、南伐刘备的咽喉之地,位置险要,不可忽视。它前衬宛城、襄阳之要塞,后护豫州门户,易攻难守,最是动乱不得。倘若朱护在那里不识大局,倒行逆施,以致激起事变,造成南阳士庶叛乱——届时东有孙权之劲旅虎视眈眈,南有荆州关羽之雄师伺机而噬,朝廷又当何以善后?若是稍有闪失,丢了南阳郡这块藩屏之地,则许都上下亦难安枕矣。所以,属下千思百虑之下,觉得事态紧急,来不及行文请示丞相大人您的指令,不得不因事制宜,先行锁拿朱护和他的爪牙以安民心,再将他们送往许都治罪……丞相大人,属下此举固是太过刚猛,心底亦知返回许都之后难免会遭到丞相大人的误解。但属下扪心自思,为了社稷的长治久安,为了边疆重镇的固若金汤,为了防患于未然,属下纵是甘冒丞相大人之严责训斥,也唯有随机行权以除南阳酷吏刁官之患了……丞相大人素来明鉴万里,无善不察,万望体谅属下这一片苦心。” 曹操静静地立着,默默地听完了他这番话,面色这时方才缓和了许多,右手一抬,隔空虚扶了一下在地上长跪不起的司马懿,语气平缓地说道:“仲达,看来本相确实有些错怪你了。你也不必将这些放到心里去。日后,你还是须得念念不忘本相的教令,踏踏实实地当好一个丞相府里的‘圣臣’。万万不可因了今日之事而懈了砺志精进之心……” “丞相大人英明盖世,公正无私,属下自当竭尽犬马之劳,为丞相大人效忠。”司马懿直起了上身,从右袖之中取出一封奏折,毕恭毕敬地呈了上来,“这是属下在体察州郡之情后苦心深思而写的一封《论兴建军屯以养兵安国表》,请丞相大人指教……” “什么奏表啊?唔……让本相瞧一瞧。”曹操伸手接过那封奏折,轻轻打开念了出来,“‘昔日箕子论陈军国大计,开篇便是以粮为首。据臣所查,当今天下四方州郡驻营军中不耕而食者尚有三十余万之众,实非经国远筹。臣建议效法前汉名将赵充国于军中屯田破羌之策,虽然如今四方战事未宁,戎甲未卷,但仍可诏令驻郡诸军利用四季闲暇且耕且守,自给自足。倘能如此,必是上利于国,下益于民,善莫大焉’。” 念着念着,曹操那一直微微沉郁的面庞之上竟是渐渐放出晴来,深锁的眉头亦在不知不觉中已舒展开来…… 夜色沉沉,堂外的秋风呼啸着,一阵紧似一阵地从屋顶上卷过,吹得屋檐角的铁马风铃叮叮作响。 司马懿静静地坐在木榻之上,看着面前书案上放着的高柔、梁习、贾逵等各大州郡太守、刺史写给朝廷请求曹丞相晋公加礼的那厚厚一大摞推戴表,不言不语,仿佛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 堂门被轻轻推开,司马朗和董昭像幽灵一般无声无息地走了进来。 正在埋头沉思的司马懿仿佛心有感应似地一下抬起头来看到了他俩,急忙从榻上站起了身,恭恭敬敬地退到了木榻左侧的偏席之上。 司马朗一边将董昭引上木榻右侧的席位上坐下,一边向司马懿暗暗递个眼色,然后在木榻正位上落了座。 他轻轻咳了一声,转脸向董昭问道:“董大夫,近来您在朝中又说服了哪几位贤士大夫准备联名奏请为曹丞相加封国公之位、九锡之礼?” 董昭脸上掠过一丝隐隐的忧色,伸手捻了捻唇角的胡须,深深叹道:“这两个月来,老夫多方奔走游说,绞尽脑汁,费尽唇舌,也仅仅是延请到了华歆、钟繇、陈群等屈指可数的八九位名士大夫,愿意出面联名共上此奏。荀氏、杨氏、王氏这三大世族的诸多门生故吏竟是互通声气,像荀攸、杨俊他们,一个个对老夫的建议毫不理睬……看来,这许都城已被他们把守得几乎是水泼不进,针插不入。我们要想从这里掀起拥戴曹丞相晋公加礼的高潮,实在是太难太难了……” 司马朗听罢,也皱紧了眉头,忧虑不已,问道:“依董大夫之见,我们眼下应当如何才好?” “哦?司马主簿是在问老夫认为眼下该当如何吗?”董昭摇了摇头,脸上忧意渐浓,“依老夫看来,这件事只怕要缓上一缓了。当今之势,天时未到,民望未到,曹丞相也只得稍稍等上一等了……” “不行!曹丞相决定在一个多月后亲自东征孙权,他想在此之前亲眼看到此事取得进展……”司马朗缓缓摇头说道,“曹丞相的心情甚是急迫。他今年已经六十岁了,而且还要不顾鞍马之劳、血战之险再上疆场……平心而论,朝廷这一次无论如何也该对他有所礼敬和尊崇了!” “这些理由,老夫岂能不知?”董昭深深叹道,“可是许都城里的诸位名士大夫就是不愿签名联署这道推戴表啊!总不成让夏侯尚、曹洪两位将军砍了他们的手来执笔签名吧?” “董大夫此言,未免把这事儿看得太难了些。”一直坐在木榻左侧偏席上默不作声的司马懿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开口说道。 “唔……”董昭双目亮光倏地一闪,急忙向他看来,有些惊诧又有些嘲讽地问道,“听仲达这么说,你对此事莫非已是胸有成竹了?且将你出奇制胜的妙策讲来听一听。” 司马懿并不马上回答,而是缓缓起身,走到书案一侧,极为小心地捧起了那厚厚一大叠诸郡太守、刺史所写的推戴表,像捧起了一座沉沉的石碑一样,一步一顿,慢慢行到董昭面前,恭敬至极地呈了过来:“董大夫请看。” 董昭在万般惊疑之中,伸手接过了那叠推戴表,轻轻放在了自己席位的一侧,然后拿起面上那一份,认真翻看起来。 一阅之下,董昭顿时面色大变,“啪”的一声,放下了这一份奏表,又从身旁那叠推戴表中间抽出一份,急速翻阅着。他一连翻看了十三四份奏表,方才停住了手,坐倒在席位之上,呼呼喘着粗气,脸颊也渐渐泛起了一阵浓似一阵的潮红。 “太……太好了!”半晌之后,董昭那一声微微颤抖着的欢呼从胸腔深处直迸出来,一下便打破了室内的一团沉寂,“有了这些州郡太守、刺史的推戴表作为佐证和铺垫,老夫便可一举打开局面,游说到更多的顾望中立之士倒向推助曹丞相晋公加礼中来……” 司马懿只是静静地退回自己的席位坐了下来,脸上波澜不惊,仿佛对董昭此刻这般惊喜失常的形态举动早已预料一般,平静得视若无睹。 许久许久,董昭方才定住了心神,抬起头来,犹如第一次才认识了司马懿一般注视着他,脸上表情似有无限感慨:“仲达真乃惊世奇才也!借着沉到各州郡去观风巡检,一下子便弄了这些奏表回来。真是好眼光!好手段!好计谋!后生可畏,前途无量啊。拥戴曹丞相晋公加礼第一功,非你莫属,老夫钦佩之极。” 司马懿听了他这番赞词,却急忙伏身深深谢了一礼,面色从容淡定,仍是平平静静地说道:“晚辈今日之举,也不过是顺天应人罢了,何功之有?倒是董大夫此去联络许都城中的贤士大夫,才堪称是重任在肩,功勋过人。如今晚辈仅有一言奉上,兹事体大,关乎我等举族安危,只能成功,不可失败啊!” “这……老夫自然是懂得的。”董昭点了点头,面色忽又一滞,不无隐忧地说道,“有了这些推戴表作呼应,其他的名士大夫倒好对付,最难的还是去说服荀令君啊……” 五、曹丕脱颖而出 丞相府的白玉堂顶上低垂而下的层层黄帘,被阵阵秋风吹拂得轻轻飘扬,犹如叠叠金波,看上去异常富丽堂皇。 曹操端坐在紫檀木方榻之上,背衬着雕有“七星拱月”图案的高大屏风,目光灼然地看着面前的那张乌玉案几,默然不语。黑亮如漆的乌玉案几之上,整整齐齐地摞放着高高的一叠奏表,高度几乎与坐在木榻上的曹操胸口平齐。 他的长子五官中郎将曹丕、次子威武将军曹彰、三子平原侯曹植,三兄弟垂手侍立在乌玉案几之前,神情凝重肃然。 “知道为父今天为什么把你们召来了吗?”曹操将目光从那高高的一叠奏表之上移到了三个儿子的面庞之上,缓缓扫视了一圈,面无表情地问道。 “孩儿不知,请父相示下。”曹丕三兄弟闻言,急忙躬身答道。 曹操慢慢抬起手来,指了指那乌玉案几上放着的一叠奏表,沉沉缓缓地说道:“这里有四十五个州郡太守、刺史和二十八名贤士大夫共同奏请朝廷给为父晋公加礼的推戴表……你们谈一谈为父此刻该如何回应此事?不要拘谨,心底想什么就说什么。为父都认真听着呢!” 却见曹植面色肃然一正,跨前一步,躬身进言道:“父相,依孩儿之见,您应当恪守谦谦君子之道,主动上奏给陛下,辞去这些太守大人和名士大夫的推戴!” 他此语一出,曹丕和曹彰都禁不住吃了一惊,诧异莫名地瞅了他一眼,却似各怀心事,暗暗思忖,没有多言。 曹操脸上表情沉如渊潭,不曾泛起丝毫波动,仍是缓缓问道:“你还有什么理由吗?” “父相!您在孩儿心目之中,一直是一位顶天立地、济世拯民的大英雄。当年董卓专权,扰乱汉室,您在陈留高举义旗,躬率义师,奋不顾身,浴血奋战,讨伐董贼。后来,在荀令君的辅佐之下,您又敢为人先,迎当今陛下于许都,奉天子以令不臣,一举荡平袁绍、袁术、吕布等乱世奸贼,终于肃清中原,大功告成。”曹植双眉一扬,目光炯然,面无怯色,正视着曹操,侃侃言道,“如今中原已安,天下尚待底定,值此拨乱反正之时,植儿认为父相更应以身作则,恭守臣节,秉忠诚之贞,守退让之实,卓然立于崖岸之上,不给刘备、孙权等逆贼任何诬蔑父相的借口! “自建安十三年来,陛下册封您为大汉丞相,独掌朝政,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此等荣耀已足以表彰父相的丰功伟绩。据植儿所知,大汉开国数百年来,也仅有贤相萧何曾享此荣耀。而萧何之功德巍巍,也只不过被特赐为‘入朝不趋,剑履上殿’而已。父相却比他多了一个‘赞拜不名’。这一切足以证明,朝廷对父相的尊崇实乃大汉开国以来无人能及。植儿恳请父相自重名节,不可为了虚名而损了一世英名!君子爱人以德,而不当诱人以利。这些太守大人和名士大夫的所作所为,不遵礼法,居心私隘,置我曹家以不谦、不顺、不逊、不轨之恶名!请父相万万不可听信啊!” 他一口气讲完了这长长的一篇谏言之后,便闭住了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的父亲,表情极为认真地等待着他的回答。 只见曹操一动不动地端坐在紫檀木榻之上,仍是面色沉沉,深如古井。他一字不漏地听罢了曹植的进言,缓缓伸出双掌,“啪啪”轻轻拍了两下,慢悠悠地开口了:“植儿果然是出口成章,洋洋洒洒!不过,你这一番话,为父听来怎么觉着就像是荀彧所说的?” “不错。这番话正是孩儿从荀令君所授的天理大道之中领悟出来的。”曹植也毫不掩饰和回避,坦言道,“父相既然提到了荀令君,孩儿就在此多言几句。依孩儿所见,这荡平诸逆、肃清中原的赫赫之功,乃是荀令君与父相并肩打拼而来的。如今荀令君尚能做到恭谨谦逊,约己以薄,禄位仅居一尚书令,既未封邑也未受侯。和他相比,父相所享之尊荣已远远胜出——您还不知足吗?” “放肆!有你这样咄咄逼人地和父亲说话的吗?哼!你跟着他们只读了几篇子曰诗云,写得几首诗词歌赋,就敢到为父面前来指手画脚?”曹操听着听着终于再也忍耐不住,身形一挺,竟从榻上勃然而起,大袖一挥,向曹植厉声叱道,“天理大道,礼法典章,本相难道比他荀彧还研习得差了?你不要抬出他讲的那些大道理来压本相!这七十余张推戴表乃是天下四方士民自愿呈奏上来的,本相又能奈何?去年铜雀台建成之时,本相已经写了一篇《让县自明本志令》昭告天下,我曹孟德决非贪功恋势之徒,要于功成身退之后燕居铜雀台,安享天年。你以为本相所言乃是空话?正因如此,本相才就这七十余张推戴表之事咨询你等意见……不曾想到你这孩儿竟是这般无礼!” 曹丕一见,急忙拉了一下曹植的袖角,向他连使眼色。曹植这才敛去了扬扬意气,有些不情愿地俯下头来,低低地说道:“父相既是这般襟怀坦荡,谦敬淡泊,孩儿刚才便真是出言无状,冒犯您了。请父相恕罪。”曹丕见三弟已经俯首认错,也急忙在旁躬身奏道:“父相息怒!三弟此言亦是为父相保全名节着想,不过太直率了一些,还请父相原谅!” 曹操哼了一声,这才悻悻地坐回紫檀木榻之上,渐渐恢复了平静,缓缓又问曹丕道:“丕儿,你对此事有何见解呢?” 曹丕闻言,眉棱倏地一跳,一瞬间心底思绪已是越过了千丘万壑,反复回转了不下百十道弯。今日来此之前,司马懿已在私底下向自己提醒了多次,只有巧言劝说父相一意晋公而升,自己才会迎合到父相的欢心,从而换取他对自己更大的青睐和宠信。一念及此,他狠狠地咬了咬牙,仰起脸来看着父亲,同时欠身答道:“孩儿认为,父相长期居于丞相之位,所享封爵却与张绣、张鲁、刘琮等归降投诚的逆臣不相上下,孩儿见了也觉心有不甘。古语有云,唯有非常之功,堪受非常之赏。父相为朝廷立下赫赫功勋,朝廷亦当不吝爵赏,公平相待才是!您辞不辞那封爵,是您的事儿;朝廷给不给那封爵,却是朝廷自己的事儿!可是他们却连这么一点诚意都不愿拿出来,岂不让人寒心?还有,父相自己若是一味谦逊自持,只怕下面的将士、属臣看着也心不能平啊!依孩儿看来,这七十三张推戴表,正是天命所归,人心所向——父相完全可以受之无愧!” 听了曹丕这番话,曹植不禁全身一震,目光一转,就像看着一个陌生人一样看着他的大哥曹丕,眼中露出了深深惊讶之色。而曹丕似是不敢与他正视,微微侧过了脸,避开了他直射而来的凛凛目光。 曹操把这一切都瞧在了眼里,却是不动声色,最后又问曹彰道:“彰儿,你又有何见解?” 曹彰双目迎视着他,一眨不眨,扬声答道:“孩儿觉得还是三弟讲得有理。荀令君为朝廷立下的功劳与父相相差无几——他若是亦能晋爵加礼,父相便可随他一同晋爵加礼;他若不愿晋爵加礼,一味安于现职,不求封赏,父相也只得耐心等待一番了!孩儿也希望父相能晋公加礼,流芳百世,但孩儿更希望父相的晋升能让天下士民心服口服,毫无二言才行!” “唉……尔等难道不知,为父对待荀令君堪称推心置腹,仁至义尽?这二十余年来,为父亲笔所写的请求朝廷重重封赏荀令君的奏章就有一百七十八份!以荀令君的老成谋国、济难破敌之功,便是封他为万户之侯、三公之爵也有所不足!”曹操坐直了身子,微微摇了摇头,深深说道,“可是他一直却谦让不已,拼死拼活地硬是不肯受赏!朝廷待他甚厚,本相也待他不薄。然而,他这般谦退,本相也无可奈何。也罢!植儿、彰儿,你俩都认为荀令君该当享受万户之侯、三公之爵的殊荣,本相就派你俩前去荀府劝说他接下此赏如何?” “孩儿遵命!”曹植和曹彰听了,脸上都不约而同地露出了欣然之色,齐齐躬下身来,拱手应道。 “还有,你俩顺便告诉荀令君,本相决定将你们的妹妹曹蓉许配给他的长子荀恽为妻,我们曹府从此与他荀家结为秦晋之好。”曹操略一沉吟,又温声说道,“希望你俩能不负本相所托,让荀令君接受本相这一番美意。你俩去吧!” “父相把蓉妹也许配给了荀恽大哥?这真是太好了!”曹植、曹彰兴高采烈地欢呼着,躬身辞了父亲,竟是携手雀跃而去。 待他俩的脚步迈出白玉堂门口的一刹那,曹操满面的温和之色倏地便冷却了下来。他紧紧皱起了眉头,脸色沉郁难看,心底里暗暗叹了一口长气。想不到荀彧的影响力竟是如此之大,连自己的两个儿子都站到了他那边一齐来劝阻自己晋公加礼。唉,看来,不搬开他这块挡在前面的绊脚石,自己只怕是永远也登不上国公之位的了!可是,要搬开荀彧这块绊脚石,又谈何容易呢?瞧荀彧这举动,他自己是决不会退让一步的。这不是逼着自己痛下杀手吗?但是,荀彧身为当世儒宗,又是定乱功臣,名望之盛,鲜有其匹。当初本相杀了一介狂儒孔融,尚且引来天下汹汹之言,扰得本相数年来不得清净。若是这一次本相又对荀彧下手,只怕连植儿、彰儿他们都要对本相侧目而视,怒容相对了。况且,荀彧的高风亮节,嘉德懿行,本相素来也都是深深敬佩的——倘若真的要对他举起手中的利刃,自己恐怕也是心有不忍,难以出手吧? 想到这里,曹操心中顿时异常悲哀起来。上天啊上天!你为何待我曹操如此不公?这中原神州都是本相东征西战肃清平靖的,这四方百姓都是本相拨乱反正赐予安宁的,然而你却降下什么狗屁的礼法纲常,让荀彧离我曹家而去投回了汉廷,让本相不得不向那个碌碌无为的庸才皇帝俯首称臣!他们刘氏一族自己昏庸无能,酿成宦官乱政、党锢之患、董卓之祸、中原混战,早就不配再当这华夏之主了!是我亲冒矢石,奋不顾身,铲除了袁绍、袁术、吕布等祸国殃民的逆贼,让中原大地重新归于安定,让汉室君臣重新归于安乐。那么,本相享有这国公之爵、九锡之礼,又有什么可以让人争议的?本相真是不甘心啊!不甘心啊! “父相……您……您怎么了?”正在他心神激荡之际,曹丕有些惊惶的声音仿佛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飘了过来,将他一下唤回到现实之中。 “哦……丕儿……”曹操心中一定,急速回过神来,立刻变得镇静如常。他沉吟了一下,向曹丕招了招手,让他趋近前来,伸手指着乌玉案几上那高高的一摞推戴表,缓缓说道,“其实呢,本相也不认为那个国公之爵、九锡之礼就是什么不得了的宝贝,非要把它们弄到手不可。这四十五个州郡太守、刺史代表治下士民献上来的四十五张推戴表,就是天下百姓拥护、爱戴我曹氏一族的一份份真情厚意啊!当不当那个国公倒没什么,只要能拥有这一片片赤诚的民心,我曹氏一族便能无往而不胜。 “丕儿啊!植儿、彰儿都是不知世事艰险、不识人心险恶的厚道人,循规蹈矩惯了,不敢有非常之念,破格之举。这终归还是他们历练太少了。今后,为父也要多多留意教诲他们。而你是我曹府长子,年纪要大一些,历练也要多一些,所以你今天讲的这些,倒还算体会到为父为了曹家大业的这一片苦心。为父深感欣慰啊!当今之势,我曹家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进则大权在握,能制人而不为人所制;退则大权尽失,受制于人而不能制人!我们不能像霍光那样自毁门户,虽是骑虎难下,也唯有勉力而上。” “父相说得如此恳切,孩儿自当体念,与您同甘共苦。”曹丕一听,顿时全身一颤,急忙垂首恭然答道,“孩儿愿竭尽所能,为父相分忧解难!” 曹操听了,这才很是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向白玉堂外高呼一声:“来人!” 守候在堂门之外的家将曹洪应声而入,抱拳问道:“请丞相示下。” 曹操沉吟片刻,肃然吩咐道:“去把在前厅一直等候本相召见的董昭大夫和司马懿传召进来。” 曹洪欠身一礼,接令而去。 曹操伸手指了指身后的屏风,又对曹丕吩咐道:“丕儿,你且去这屏风后面稍候片刻,听一听本相和他俩议一议这推戴为父晋公加礼之事。待会儿,为父还要听你一抒己见。” 曹丕懂得这是父相在考验自己如何察言观行,便恭恭敬敬应了一声,转入到那座高大屏风后面站着,侧身倾听前边的一切响动。 六、司马懿被曹操玩弄于股掌之间 “噔噔噔”一阵清脆的步履声响划破了白玉堂里的寂静,董昭和司马懿很小心地踏着光滑如镜的地板,在层层黄帘形成的一条狭长甬道里趋步而来,径至曹操面前的那张乌玉案几左侧躬身而立。 曹操静静地看着他俩从远处走近,一直是面沉如水。他慢慢从紫檀木榻之上站起了身,绕过了乌玉案几,缓步踱到董昭、司马懿面前,忽地停下身来,沉沉说道:“董大夫,你和诸位大人联名推戴本相晋公加礼,本相何德何能何以堪之?” 董昭知道曹操此刻是在假意谦让以示风节,便急忙肃然奏道:“丞相大人功德巍巍,却时时谦退自守,辞爵不受,令朝廷负上‘薄待功臣’之名。臣等为正天下视听,方才联名推戴为您晋公加礼,以彰显丞相大人之丰功伟绩,激励天下士民景仰而从!还请丞相大人顺天应人,当仁不让。” “唉……”曹操一副很不情愿的模样,双眉一皱,袍袖一扬,伸出手来摆了一摆,摇了摇头说道,“不管董大夫和诸位大人如何推戴尊崇本相,本相都会拒之不受的。但,董大夫和诸位大人的这一片拳拳赤诚之心,本相却是心领了。本相已亲自拟好了奏表,请朝廷封您为千秋亭侯。” “谢谢丞相大人!谢谢丞相大人!”董昭一听,先是一阵骤然狂喜,然而心中暗一思忖,却又不得不冷静下来,缓缓说道,“董某以为,您这道奏表此时还不宜上奏朝廷。只要丞相大人能念着董某这一份拳拳效忠之心,董某已是非常知足了。董某此生别无他念,唯有肝脑涂地以报丞相,尽心推助丞相大人建下盖世伟业!” 曹操听罢,却是淡淡一笑,悠然道:“董大夫这么说,是为了避嫌哪!也是本相出于至诚本想奏请封您为千秋亭侯,但又恐朝中有人乱讲什么‘国之公器,私相授受’。不过,您且放心——千秋亭侯这个爵位,本相说了给您,就一定能给您。一个月左右,您便上任去吧!” 董昭急忙拜伏在地,感谢不已。 司马懿在旁听着,见曹操奖赏董昭的手法当真是立竿见影,先声夺人,一派雄豪之风,令人叹服。他正俯头暗暗思量之际,一抬眼才发现曹操竟已站到了他身前。 “司马仲达,你也不愧是本相的‘圣臣’哪!观风巡检,激浊扬清;逼杀酷吏,稳定南阳;上书言策,公忠体国……本相也着实欣赏你。就在昨天,你的顶头上司、东曹掾崔琰还上书称赞你‘聪亮明允,刚断英特’,推荐你接任他的职位。”曹操带着一丝莫名的微笑,静静地凝眸注视着他,脸上表情却是复杂之极,“不过,也正是昨天,本相的案头之上又收到了好几张奏表,举告你在此番观风巡检各大州郡途中与各郡太守、刺史‘私自串联,屏人密语,迹似不轨’……要求本相查实之后重重处罚于你!” 他这一番话便如同一串晴天霹雳在司马懿头上炸响!饶是司马懿胆识过人,心头也禁不住“咚咚咚”猛跳了起来!他微俯着头,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变得煞是难看。 然而,他心里虽是慌了神,但头脑里的思维却毫不迟滞地紧张运转着。看来,自己在各州郡中对他们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们紧缄其口,不得轻泄其密,终究还是未能彻底捂住。万万没有料到,他们当中有人居然首鼠两端,将自己串联推戴曹丞相的事儿泄了出去。这事儿一旦暴露,只怕自己也难免会遭个“潜交州郡,悖公立私”的罪名。那么,只要汉室有人紧咬不放,想借此事大做文章,自己更是难逃被人追查了。说不定曹丞相为了撇清此事的关系,或者为了证明自己本与此事毫无关系,立刻便会翻脸把自己推出去当替罪羊。 这些念头犹如一道道闪电般在司马懿心底急速掠过。他暗暗一叹,自己当时还是急于求成了一些,竟冒险给每一个州郡太守、刺史面对面串联推戴曹丞相之事。这样一来,人多口杂,如何能防得住他们每一个人都会守口如瓶?终归还是自己不够严谨周密啊!想及此处,司马懿反是心念一定,稳住了心境,理智也渐渐清明起来。自己此番私自串联各郡太宗、刺史共同推戴曹丞相一事牵涉面太广,而且与曹丞相自身利益亦是息息相关——他此刻正需要这四十五份各郡太守、刺史的推戴表帮助自己晋公加礼,又岂会容许汉室中人对这件事说三道四?只怕他此刻亦是无法回避,唯有出手替自己化解这一场危机了。若是如此,则自己可以安然无恙矣。看来,自己刚才实在是有些过虑了。 曹操冷眼觑着他,见他先是一阵惊慌失措,但转瞬之际便又平静如常,不由得暗暗赞叹一声,却不露声色地又问他:“司马仲达,你此刻还有何话说?” 但见司马懿双眉一挺,抬眼正视着他,眸中毫无惧意,沉沉静静地说道:“丞相大人,属下在各州郡观风巡检途中,‘私自串联,屏人密语,迹似不轨’绝对是没影儿的事!这些话纯属诬告。属下唯一所做的,便是替他们带回了一些写给朝廷的奏表。属下如今遭人诬陷,一时也难以自明,还望丞相大人主持公道。属下只知我司马氏一家深受丞相大恩,唯有粉身碎骨以报之,生为丞相,死为丞相,耿耿孤忠,可鉴日月!” 董昭听司马懿讲得如此恳切,且又担心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万一把他查得太严苛了自己也难脱干系,便禁不住开口进言:“丞相大人……司马君为丞相大人的千秋伟业可谓是呕心沥血,不遗余力。倘若他这样忠贞笃实的部下尚且难免遭到奸险小人陷害,只怕丞相府中所有献忠于您的属臣见了都有些寒心哪……” 听到董昭也站出来为司马懿求情,曹操这才稍稍缓和了颜色,朝着司马懿沉沉地说道:“其实,你此番到四方州郡观风巡检,私底下干了什么,你我均是心知肚明。这件事是你贪功心切而致,与本相毫无关系,本相于你本也毫无回护之责。你敢做,本就应该敢当!这才不会让人小觑了你!你也知道,对属下‘私自串联,屏人密语,迹似不轨’的行径,任何主君都是无法容忍的。如果你司马府中的下人也背着你这样去做了一件骇人听闻的事儿回来,无论他存着什么样的用心,只怕你也不会‘漠然而听之’!他这是在恃才自傲,居然把主君的事儿都大包大揽过去了。长此以往,那还了得?所以,依了他们的举报,本相应当重重惩处于你——” 司马懿听到这里,心顿时一下跳到了嗓子眼处,悬得老高老高,几乎便要脱口而出。他手心一下捏满了湿湿的冷汗。 “但是,你在巡检回都之后,却又交上了一份论兴建军屯以养兵安国表,其中的远见卓识,让本相甚为欣赏!”曹操语气一顿,满脸的严厉肃杀之气一敛无余,“所以,你‘私自串联,屏人密语,迹似不轨’之事是过,该罚;而你‘察纳雅言,采风择精,老成谋国’之事是功,又该赏。功过相抵,赏罚相当。本相也就不会让别人揪住你乱查了。你且放心吧!” 司马懿一听,顿时暗暗松了一口大气,急忙将头磕得砰砰直响,一迭声地谢道:“属下多谢丞相不罚之恩。” 董昭在一旁深深赞道:“丞相此举中正仁和,实在令我等心悦诚服,再无异言。” 曹操双眉一竖,面色一寒,又向司马懿肃然道:“不过,你这个东曹属是不能再当了。眼下,朝廷已经采纳了你兴建军屯以养兵安国的建议,准备在豫州、冀州等驻营之地尽快开拓二十余万顷军屯之田,正是用你所长之时。本相任你为度支中郎将,官秩也是二千石,协助五官中郎将曹丕抓好军屯之事。你以为如何?” “丞相大人如此爱护、提携属下,属下感激不尽。”司马懿屈身伏跪在冰凉的白玉地板之上,谦恭异常地答道。他刚才举目一瞥之际,竟看到了曹操眉梢间那一缕若隐若现的莫名笑意。刹那间,他的心脏犹如被一柄无形的利刃轻轻一划而过,一丝说不出的痛楚无声地冒了上来。自己为了曹操晋公加礼而不计得失、敢闯险径的耿耿忠心,终究还是没有被曹操完全接纳。他刚才这一唬一诈一抑一扬之际,已是隐然将自己玩弄于股掌之间,企图让自己对他敬畏交加,束手臣服。这种被深深愚弄了的感觉,使司马懿心头大不舒服。但他此刻再不满,再不快,也只得囫囵吞枣似的默默咽了下去,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一般,仍然对曹操顶礼膜拜,唯命是从。 曹操见状,颇为满意地微一点头,却不再理他,又向董昭说道:“董大夫和诸位大人此番联名上奏推戴本相晋公加礼,似乎选择的时机有些不巧啊!本相大概在下一个月就要率师东征孙权了。这一个月的时间里,只怕此事一时难以善了,该不该待本相东征返回之后再做呢?” “这个……丞相大人认为什么时候适宜进行联名举奏,老夫和其他大人就什么时候再联名举奏罢!”董昭本就是胸无主见的老滑头,听到曹操这么一问,便俯下身来谦顺无比地应道,“老夫一切行动听从丞相大人的指挥。” 曹操一听,却是眉头一蹙,不禁沉沉思索起来。 司马懿本是不想再多言了,但在一旁按捺许久,终于忍耐不住,暗一咬牙,欠身作礼进言道:“丞相大人,属下有话要讲!” “你讲!”曹操双目中精光一闪,深深盯了他一眼,抚着颔下须髯,肃然点了点头。 “丞相大人,依属下之见,恰恰正在此时让董大夫和诸位大人联名推戴您晋公加礼,才是最佳时机!”司马懿有些情绪激动地说道,“这样做,我们可以让朝廷内外所有对丞相大人怀有二心的叛臣提前露出马脚,借机早作预防。反正这一场暴风雨迟早都要到来,来得迟不如来得早!丞相大人已届耳顺之年,晋公加礼这件事不能再拖了!” 司马懿这么说,就很有几分深切体念曹操眼下具体情形的意味了。曹操思忖片刻,不禁轻轻点了点头,却见董昭张口欲言,便问他道:“董大夫可有异议吗?” “司马君所言甚是,老夫并无异议。”董昭急声说道,“只是荀令君到了眼下这般时节仍然不愿领衔上奏拥戴丞相大人……丞相大人须当屈身折节到他府上面谈一番才行!此次联名推戴之事,若有荀令君领衔主持,则必是圆满无缺矣!” “这一点,董大夫过虑了。本相已让植儿、彰儿前去劝说他接受万户之侯、司空之位的封赏,又决定将小女曹蓉许配给他家的荀恽,与他荀家结为秦晋之好。”曹操脸上淡淡笑着,“另外,本相在此番东讨孙权之时,将会携上荀恽和荀令君的侄儿荀攸一同出征,和荀氏英杰们并肩作战,铲除江东积寇,共建不世奇功!” “丞相大人如此格外垂恩于荀门,荀令君自然也会懂得‘礼尚往来’的了。”董昭听罢,欣欣然面露喜色,“既是如此,老夫晚些时候再去联络荀令君领衔上奏。” 司马懿听到曹操那一番话时,心中却是暗暗一动。丞相大人居然要携上荀恽、荀攸一同出征孙权?他这哪里是在优礼荀氏一族?这分明是把荀彧的亲人扣留在他身边作为人质,让荀彧投鼠忌器,从而不敢在许都妄动。曹操实在是心机深沉,诡诈无穷,令人防不胜防。自己在他手下办差,须得时时小心,处处谨慎才是啊……司马懿沉沉一叹,躬下身去,再也不愿多讲什么了。 七、曹操的担心 听到司马懿和董昭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曹丕这才缓缓从“七星拱月”屏风后面转了出来,站到曹操身后垂眉敛神恭然而立。 曹操却没有立即对他说什么,而是徐徐举步踱到了白玉堂门外空阔的平台之上,右手扶着雕狮刻虎的白玉栏杆,全身宽大的衣袍迎着猎猎西风如同船帆一般飘扬开来。他抬起了头,凝眸定神,极目远眺。 蜿蜒如带的护城河,绵延起伏的城墙,平平坦坦的田野,淡青如黛的远山,犹若一幅壮丽绝伦的画卷展现在曹操眼前。这一切显得那么缥缈而又那么贴近,仿佛曹操只要一伸手便能把它们卷成一轴纳入自己的怀中。 曹丕轻轻地跟在后面,走了近来。他一边小心翼翼地走着,以免弄出任何声响打扰了父相,一边向堂外侍立着的武士和近侍们挥了挥手。 武士和近侍们见状,立刻远远退了下去。 曹操仍是凝望着远方的山色,忽然缓缓开口了:“丕儿,面对这大好河山,你有什么诗兴吗?” 曹丕沉吟了一会儿,低声答道:“孩儿一心忧虑我曹家的千秋伟业,一时难以激起诗兴。” “是啊!勾心斗角、尔虞我诈、追名逐利,最是消磨人的灵性与诗兴。本相此时此刻也没了什么诗兴。眼前美景道不得,腹中空空暗嗟叹啊!”曹操似有同感,微微点头说道,“记得建安十二年的秋天,为父北征乌桓,意气风发,笔下便如有汩汩活水一般,一首慷慨壮烈的《观沧海》瞬间已是挥洒而出——‘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水何澹澹,山岛竦峙。树木丛生,百草丰茂。秋风萧瑟,洪波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幸甚至哉,歌以咏志。’那天的天气也和今日一般萧然,可是那天为父的心境却与今日大不相同……唉!那样的心境,为父很久很久都没有重新找回来过。今天的曹孟德,你还能做出当日那样豪气逼人的诗篇吗?呵呵呵……”讲到这里,他眼眶里似有泪光隐隐闪烁,“纠缠于纷纭世事之中,履步于荆棘丛内,辗转于群敌环伺之下,只怕你胸中机械日深,灵性日销,再也没有那般澄澈宽广的心境了!倒是植儿诗书满腹,养气清粹,还能直抒胸臆,文思如泉吧?唉,再这样下去,为父怕是很难写出一首新的好诗了……” “父相过谦了。”曹丕趋前一步,恭恭然说道,“父相的文才诗艺日后必能流芳百世,而父相南征北战,底定中原的雄图伟业更能光耀千秋!” “南征北战,底定中原?呵呵呵……底定中原的雄图伟业并不能光耀千秋啊!丕儿,你错了。只有肃清四海,底定天下的雄图伟业才能真正光耀千秋!”曹操沉默了片刻,猝然放声狂笑起来,“为父曾经有过肃清四海,底定天下的大好机会,就是建安十三年赤壁之战前夕……如果为父当时能按捺住刚愎自用的浮躁,不对那个喋喋不休的孔融痛下杀手,也许就不会激怒荀彧他们。唉,荀彧是谁?荀彧是‘一言能定乾坤策,布衣而为帝王师’的大圣大贤。他的大智大谋,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如果他能一如既往地辅佐为父,那么肃清四海,底定天下的帝业,必会在为父手里大功告成。 “可是,为了孔融被诛之事,荀彧却和为父离心离德起来……他害怕为父在肃清四海,底定天下之后,就会转过头来对付他一心效忠的那个汉室小朝廷。于是,他再也不给为父进献奇谋大计了……这些年来,没有了他的奇谋大计,为父费尽心血东征西伐,竟无尺寸之功。现在回想起来,真有些后悔啊。唉,肃清四海,底定天下之伟业,为父只怕是再也做不到了。若非如此,为父又何必这么急着晋公加礼?为父原来也希望在肃清四海,底定天下之后再来晋公加礼,显耀八荒。那才是真正的‘顺天应人’哪!” “孩儿以为,以父相的雄才大略,肃清四海,底定天下终是指日可待!”曹丕急忙出言安慰他的父亲,“您此番悉举中原之数十万精锐直捣江东,孙权纵有长江天险,也必不能敌!” “但愿如此吧!”曹操缓缓回转身来,久久地凝视着他,半晌方才叹道,“丕儿你,还有植儿、彰儿,都得多多历练才是啊,为父终有一天会渐渐老去……而为父所打下的中原基业,也终究是会由你们来继承的呀!” “孩儿谨遵父相教诲。”曹丕肃然应道,“孩儿等决不辜负父相的期望。” “丕儿,你刚才在白玉堂内已经听到了本相和董昭、司马懿的交谈,”曹操面容一敛,神色郑重地问道,“你对他二人的所言所行有何看法?” 曹丕思忖了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答道:“依孩儿看来,董大夫敢为人先,赤诚拥戴我曹氏一族,其心可嘉,将来须当赐其高爵厚禄,以崇其名望,使其自怡。但他有效忠之心而乏英敏之才,只怕难以治事应变,故而不可让他从事庶务。 “至于司马懿,此君正如崔琰大人所赞,足智多谋,思虑缜密,且又刚断英特,倒确是丞相府中极难得的人才。况且在此番串联各郡太守、刺史共同推戴父相之事当中,他是兵行险着,一举致胜,功劳甚大。日后,我曹家应当对他多加倚重才是。然而,父相却让他只是去当一个专管军屯庶务的度支中郎将,未免有些委屈他了。” “不错。本来此番各州郡太守、刺史能步调一致联名推戴为父晋公加礼,这其间司马仲达的功劳算是最大的。”曹操举目望向茫茫苍穹,悠悠然说道,“那四十五份各州郡呈奏上来的推戴表,本该由曹仁、曹休、曹真、夏侯惇、夏侯渊等我们的曹氏宗亲来串联而成的。但他们既没这个心,也没这个胆。末了,竟是司马仲达这个外人在下面去联络了来。唉……本相对他们真失望啊! “对司马仲达这一份机智明敏,本相也不由得又高看了他一点。当然,他也不单单是机智明敏……在南阳郡,他逼杀朱护,惩除酷吏中的那一份任心而行、力持定见、沉勇果断,更是令本相不得不暗暗称绝。不过,说实话,为父很疑心他是为了防止朱护有可能进入丞相府获得重用并与他争宠,才痛下杀手。如果真是为父所怀疑的这样,这个司马仲达的城府和手腕就太过可怕了……” 曹丕听到父相如此评论司马懿,心底亦是耸然一惊。父相的目光好犀利!居然能够洞察出司马懿深深潜藏的超常胆识与非凡才能——那么,他已经对司马懿心生疑忌了?不行!司马懿是我最得力的心腹助手,可千万不能被父相盯上后像对付刘桢、路粹一样把他废掉了,我必须得为他尽量掩饰开脱才是。他微一转念,呵呵笑道:“恕孩儿直言,父相只怕是将司马君想得太复杂了一些。如果司马君真有父相所说的这么厉害,他又岂会被人举告到您那里说他‘私自串联,屏人密语,迹似不轨’?这终究是他做事还不够深沉周密嘛!” “你不知道,说什么有人举告他‘私自串联,屏人密语,迹近不轨’是本相编造出来震慑他的!他在各州郡那里做得那么隐秘,除非是那些太守、刺史本人站出来,谁又会举告他这些情况?而那些太守、刺史自己就写了推戴表,又均是我曹家的亲信,怎么会举告他?”曹操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沉沉说道,“丕儿哪!枉你还在屏风后面静听沉思,却似未曾用心考虑一般,竟连这一点都没看出来?唉!你的心机,也还欠火候啊……” “父相批评得是。孩儿甚为愚钝,不及父相英明睿智。一切还请父相多多指教!”曹丕一听,急忙躬身肃然认错,“不过,孩儿仍是不解,区区一个司马仲达,纵有奇才,却位卑权轻,毫无威胁,何劳父相如此费心震慑?” “唉!你懂什么?为父这么做,也是迫不得已。司马仲达此番串联发动各郡太守、刺史共同推戴为父,确实功劳极大。可是,论功行赏,为父又该怎么赏他呢?董昭尚被赏为千秋亭侯,而他呢?对他的封赏,自然更在千秋亭侯之上。他一招出手,便赚得了这等重赏,日后其作为愈大,功勋愈多,而为父又何以为继?”曹操的面色犹如天际的浓浓乌云般阴沉沉的,让人感到一种莫名的高深,“所以,为父只得编出这些话来对他稍示挫抑,使他不得在丞相府中居功自负。而把他从东曹属一职上调开,外放出去担任度支中郎将,则是对他的一种考验。为父会让曹洪严密监视他以后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你也把他盯紧着点儿!如果他稍有游移怨望之举,为父也就不顾和他司马家的多年交情,须得毫不手软地将他和他的兄弟一举铲除,不留后患。如果他一如既往,对这一次外放能够坦然受之,无怨无悔,这便能证明他对我曹家确是忠心不贰。那么,我曹家日后必当重用他!” 曹操一边这么说着,一边在心底思绪翻腾。说来也怪,自己对司马懿一直是由衷地欣赏的,但不知为何,只要一和他照面,一见到他的音容笑貌和言谈举止,内心深处就本能地萌生出一种隐隐的芒刺在背的感觉,但细细探察之下又捉摸不出什么。难道是自己太多疑了?还是这司马懿和自己命中注定有什么前世的恩怨?让自己对他无论如何也真正喜欢不起来?唉,自己毕竟还是老了。一老就再也没有了原来那种包罗四海英才的“既能来者不拒,又能来者不惧”的宽广胸襟和雄大气魄了。当日本相对那个韬光养晦、心机叵测的“大耳贼”刘备尚能做到优容相待,而今却对一个年纪轻轻、锋芒初露的儒生司马懿有些莫名其妙地不安起来。真是可笑,可笑啊。 他念及此处,不由得在心底自嘲似地深深一笑,脸上表情却是严肃起来,对曹丕认真说道:“罢了!罢了!倘若他日后表现得还行,那么提拔重用司马懿的这份人情,为父还是送给你们去做了——为父将他调到你身边协管军屯之事,就是希望你俩能在一起经常切磋才学,取长补短,彼此待以师友之礼,成为鱼水之交,襄助我曹家的千秋伟业。丕儿哪!为父这一片苦心,你现在懂得了吗?” “父相恩威并施,揽尽天下英才而为我曹家所用,真是高明之极!”曹丕一听,不禁欠身深深赞道,“孩儿敬佩不已。” 他心底却暗暗高兴。真是太好了!父相居然将司马懿这个“天赐贵人”安排到了我的身边。从今以后,我就可以更加方便地以“磋商公务”为名向他暗中讨教夺嗣继位的种种妙计了——而且,在三弟那一派的狐朋狗党们眼中看来,他是被“贬”到我身边来的,所以也不会对他起疑提防的…… 八、大隐隐于朝 司马懿刚刚回到东曹署落座,正欲动手收拾桌案上的文牍,便见大哥司马朗自堂门外急步而入,径直来到他面前,劈头就问:“二弟!为兄刚刚才听董大夫说起,你居然被调离了东曹属之位,外放出去当了度支中郎将?这是怎么回事啊?曹丞相他……” “大哥!”司马懿面色有些急切,忍不住一声高喝止住了他下面的话,然后甚为谦恭地说道,“曹丞相认为眼下兴建军屯方是朝廷头等大事,便用了小弟之所长,外放出去担任度支中郎将——这是对小弟的格外信任呢,小弟非常感激曹丞相的用人之明。今天下午,小弟交接完东曹署内的一切事务,便要到五官中郎将府中去上任了。五官中郎将刚才已经派夏侯尚过来特意催请了,他对小弟可是欢迎之至哪!” “二弟……二弟……”司马朗一瞬间已反应过来,他的泪珠儿滴溜溜地在眼眶里打着转,表情似喜似悲,慨然说道,“二弟能有这般成熟的见识,大哥终于可以放心了。很好,很好。大哥今天下午若是无事,必定亲自前来送你到那边去上任的。” 说罢,他掩面轻轻叹了一声,拭去眼中之泪,告辞而去。 当司马朗离开堂上之后,屋内只剩下了司马懿一个人时,他才木然坐在了榻席之上,抬眼仰望着高高的屋顶,目光有些空茫,默默地发起呆来。 是啊!曹操摆明了是不愿像刘备信任诸葛亮、孙权厚待周瑜那样破格重用自己,自己又能奈何?如今,我司马家除了曹府,又能再投向哪里呢?罢了!罢了!来日方长,也不必计较这一时一事的小小得失。我司马懿坚信,只要胸怀大志,身负绝学,无论在任何时候、任何境遇之下,我亦必能一飞冲天,一鸣惊人!到了度支中郎将的位置上,我和曹丕的联系就更加密切了,这也便于我更好地影响曹丕、操控曹丕了……只要把曹丕这个“楔子”牢牢把握住,我司马家“异军突起,后来居上,扭转乾坤”之大略就一定会迎来峰回路转,柳暗花明那一天的。 想到这里,司马懿顿时平衡了心态,不再愤懑发呆,而是抓紧时间有条不紊地收拾起自己的文牍、杂物来,完全恢复了平时的机敏迅捷与冷静沉着。 正在这时,堂门外传来一声欢呼:“司马大人!” 司马懿停止了手头的动作,抬头一看,却见是王昶一步跨进门来:“属下回来了!” 瞧王昶这满面风尘的样子,显然是刚刚才从南阳郡返回丞相府。司马懿急忙将他迎上榻席坐下,又沏了一杯清茶递到了他手中。 待他稍事休憩之后,司马懿才关切地问道:“王君。你在南阳郡还好吧?南阳郡那边情形如何?胡先生呢?” “哦……曹丞相已经派袁沣大人接任了南阳太守之职。”王昶微微喘息着,慢慢说道,“胡先生自然就挂冠而去了……” “他还去开那个‘雪庐茶肆’?”司马懿嘻嘻一笑。 “没有。他到陆浑山开设学堂教书育人,当起真真正正的隐士了。”王昶摇了摇头,答道。 “唉……胡先生隐逸于山水林泉之间,免去了我等陷身宦海的种种烦恼,”司马懿悠悠一叹,不胜感慨,“本座对他真是羡慕不已啊!” “大人严重了,这段时间属下与胡先生相处,他对您一直是赞不绝口。”王昶微微摆手言道,“他说,‘小隐隐于林,中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他那个隐士,不过是中小之隐罢了,惠泽不出百里之邑,于世小补而已。倒是您司马大人这条大隐于朝的‘潜龙’,终有一天能行云布雨,恩泽万民哪!” 听了这番话,司马懿的双眸之中不禁泪花闪现。他哽着声音,喃喃念道:“司马仲达一介儒生耳!何德何能堪当胡先生如此之美誉?……唉!我等官场中人,不及胡先生清旷高远甚矣……为了胡先生这一分期许,司马仲达亦会感铭于心,义无反顾,直拼下去了……” 九、一代儒宗荀彧抱憾而终 荀府的育贤堂上,金猊炉里的香烟犹如一道笔直的蓝线,冉冉升到了半空,又似擎天一剑,凝而不散。 面色有些憔悴的荀彧静静地看着那道香烟,眼神却是清清亮亮的,胸中思绪仿佛飘扬在望不到顶的天穹之上,距离这烟火尘世已太远太远。 半个月前,谏议大夫董昭猝然直接闯进汉宫,向当今陛下面呈了中原四十五个州郡太守、刺史和二十八位名士大夫推戴曹丞相晋公加礼的奏表,一下就在一平如镜的许都城小朝廷里掀起了轩然大波。 随着这事儿的愈演愈烈,越来越多的朝臣、名士和将领也跟风而进,递了一份又一份的推戴表。而从前门庭若市,来客如云的荀府,却日渐一日地冷清起来。荀彧心力交瘁之下,难以再战,便称病在家,静养不出。 为什么竟出现了这样的情形啊?荀彧深深一叹,曹操和他身后那股庞大的势力终于还是撕下了一切伪装向汉室神鼎伸出了攫取之手,自己和杨太尉、王司徒他们便如同置身于惊涛骇浪之中的数叶扁舟,终是难以驾驭这一场汹涌跌宕的局势了。难道自己真的要眼睁睁看着大汉朝一步一步走进坟墓吗?他双目一闭,眼角一缕泪水沿着面颊缓缓流下。 正在这时,“吱呀”一响,堂门被缓缓推开。一股寒风夺门而入,掠过堂中,立时便将那一道笔直的香烟吹成了一团乱麻。 荀彧在榻席上缓缓睁开眼来,向堂门口处望去。只见一名仆人垂手站在门边,恭声禀道:“度支中郎将兼丞相府军祭酒司马懿前来求见荀令君。” “度支中郎将兼丞相府军祭酒司马懿?”荀彧微微一怔,自言自语道,“老夫还以为他现在已经当上了丞相府副主簿或是东曹掾了呢?……罢了,让他进来吧!” 仆人听罢,领命而去。 不多时,一阵熟悉的脚步声缓缓走近。堂门口处,司马懿垂首敛眉,恭恭敬敬跨了进来。 “司马君乃是丞相府里的大红人,今日竟能屈驾来我荀府,”荀彧待他于堂中左侧落席而坐之后,方才冷冷说道,“你这样难得的贵客,我荀府里厅堂太小,只怕有些容你不下哪!” “令君老师!您这样说学生,学生无地自容了!”司马懿两眼噙着热泪,屈膝跪倒在地,哽咽着说道,“您永远是学生的老师。无论学生日后变成何等模样,都决不会忘记这一点的。” 荀彧冷冷地瞅了他一眼,慢声说道:“呵呵呵……看来你这位儒家出身的青年俊杰,还是没忘了‘天地君亲师’中的那个‘师’字——那么,老夫问你,你在我门下受教数年,也算是学有所成。为何到了大是大非的紧要关头,你竟擅自串联四十五州郡太守、刺史共同推戴曹操晋公加礼?那时那刻,你把自己对大汉朝的‘忠’字放到哪里去了?” 司马懿伏身在地,隔了半晌,才缓缓答道:“大汉朝自当年宦官乱政、党锢之患、黄巾之难、董卓之逆时起,已然土崩瓦解,不复存在。今日之‘大汉朝’,本就是曹丞相和老师您合力扶立起来的一具无魂之躯而已!天下百姓,只记得是曹丞相和您拯救他们于水深火热之中,却也忘不了是桓帝、灵帝之时朝纲失常,天下大乱才让他们丢妻弃子,颠沛流离,哭告无门的!试问,这样的汉室,还值得他们去献忠吗?” “你……你……”荀彧听到司马懿的回答如此刁钻,顿时气得满脸通红,冷然驳道,“桓帝、灵帝虽是失德于天下,但大汉朝本身却未曾失道!得道者昌,失道者亡。我等竭尽全力,已将大汉朝拨乱反正,归于大道。当今陛下,贤明仁惠,堪为仁君。老夫相信,只要假以时日,大汉必能中兴,天下重归盛世——则天下万民又何怨乎?” “令君老师,当今陛下固然不失为贤明之君,但他文弱有余而武略不足,岂能扫除群秽,肃清天下,总齐八荒?”司马懿缓缓直言道,“而曹丞相英明神武,智勇无敌,他才是真正的命世之雄!这一次有这么多人推戴他晋公加礼,更是证明了他实乃天命所归,人心所向。而且,曹丞相不念旧怨,还向朝廷奏请破格赐封您为‘颍川郡侯’,爵位仅逊国公半级,领有九县之地,食邑十六万户,并享有开府建牙、自辟僚属之特权,特派学生前来相告。学生恳请老师就此与曹丞相和解了吧!” “哈哈哈……司马仲达!你终究还是明目张胆地来当起了曹操的说客!”荀彧沉沉一笑,捂住胸口,轻轻咳嗽了几声,方才开口说道,“老夫若有贪权恋势之心,你们这区区一个‘颍川郡侯’、十六万户封邑,又岂在老夫眼中?天下英雄,亦并非他曹孟德一人耳!倘若老夫也有他那般的不逊之志,只怕有些地方还比他如今做得更高明精妙一些! “然而老夫之所以不愿为此大逆之事,终是不忍破了这维系万世的儒教与礼法!老夫问你,曹操今日晋公加礼,他日必会代汉而立。那么,他代汉而立,是为不忠。而忠孝仁义,乃国之命脉。他身行谋逆之事而强人以忠奉己,能做得到吗?你们身为儒士,又该如何去解此难题?” “这个……依学生之见,既是不能用‘忠’以治天下,那便用‘孝’字罢!”司马懿俯首沉思半晌,终于开口答道。 “呵呵呵……忠己不存,孝又焉附?你们所讲的‘孝’,不过是小孝小道而已!尔等世家大族,不念‘忠’字,唯守‘孝’字,必是不顾大道而只求保全门户,兴家旺族,全无风骨节操!他日为社稷之深患者,必是外托恪孝之名而内谋自私自利的世家大族也!”荀彧的目光亮如明烛,逼视得司马懿不敢抬起头来,“唉!汉室之崩,曹氏之亡,于今可睹其萌也!罢了!罢了!你且去写你的推戴表,我自守我的‘忠’字道……你且去吧!” 司马懿听见荀彧说得如此决绝,眼眶里一热,一颗颗泪珠立刻滚落而下。他哽咽了半晌,才抽泣着说道:“学生今日前来,也不单单是为您与曹丞相劝和一事。学生此刻别无他言,只想提醒令君老师一件事。七年之前,因衣带诏一事,董承的女儿董贵人被曹丞相诛杀。当今陛下苦苦哀求也未能救下。当时伏皇后见状,暗暗生惧,给国丈伏完偷偷写信称曹丞相是‘董卓重生,专横跋扈’。在那时,曹丞相就已刺探到了伏皇后这封密信中的不逊之语。然而,他却一直隐忍不发,直到上个月,才将国丈伏完、伏皇后一家举族下狱准备予以诛除,连伏皇后所生的两个皇子也都未曾放过。由此可见,任何人,只要稍稍阻挡了曹丞相的去路,都会招来酷烈无比的杀身灭门之祸!令君老师对此务要三思而行啊!——如今,学生言尽于此,只求老师一生平安。就此别过了!” 他缓缓拭去面庞上的泪痕,头也不抬,躬着身子向后倒退而出。 这时,却见荀彧面色一凝,喝了一声:“且慢!” 司马懿双眼一抬,应声直起身来,惊喜异常地问道:“令君老师可是改了主意了?” 荀彧面色如铁,摆了摆手,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一字一句地开口说道:“你把老夫这番话带回去讲给曹操听,天道循环,周而复始,岂有弃德取势而得长久者?今日你夺我室,明日他夺你室,力强则得,力弱则失,代代相争,何时能止?终究是五行轮回,渔人得利罢了!这汉室江山,曹氏以力夺之,却能始终以力守之乎?届时,曹氏重拾‘忠’字,沐猴而冠,只恐难获天人之佑也!” 司马懿静静听罢,沉默一会儿,才轻轻答道:“您的这番话,学生记住了。”却在心底暗想,荀令君这番话,曹操如何不会懂得?只不过他此刻大权在手,俯视天下,自以为无人能敌,这番话纵是天天念在他耳畔,也如春风拂过,不痛不痒罢了。他暗暗一叹,还是让时间来检验荀令君这番话对不对吧!自己或许还可能看到这个结果…… 他正暗思之际,忽见荀彧竟已缓和了面色,恬淡地含笑看着自己,又对自己温和道:“仲达……你周旋于汉、曹两家的苦心,你今日前来求见为师的苦心,为师也都体会得到……唉!为师一时失态,苛责于你,望你也不必介意。置身于这乱世之间,确有太多太多的牵绊让我们难以自行其志啊……但也总不能都像南阳隐士胡昭那样遗世独立,隐逸优游吧?这忍辱负重、济世安民的大任重责,岂不是无人来担了?” 听得荀彧这般款款道来,司马懿顿时感动得一下哽咽了,伏倒在地,泪流满面,只是喃喃念道:“令……令君老师……您……您这番话真是深入学生肺腑……学生多谢您了……” “我儒家自古至今而为历朝历代所尊奉者,唯有两长。一则是以权略之功拯危济溺,二则是以品节之效激浊扬清。这二者犹如鸟之双翼,车之双轮,相辅相成。”荀彧抬眼望向那金猊炉中冉冉升起的缕缕青烟,一边激烈地喘息咳嗽着,一边断断续续地说道,“仲达,以你之天纵奇才,将来必能光大儒门,廓清王道,为后世所称颂。环顾今日之寰内,如同伊尹、姜尚一般,能兴我儒家权略之功者,日后定是非你莫属。而如同伯夷、叔齐一般,能立我儒家品节之效者,而今为师却是当仁不让了……” 言至此处,他蓦然将口一张,一口淤血竟是直喷而出,溅得满席一片赤斑。突然,他身形一僵,竟是直挺挺向后倒了下去! “令君老师!”司马懿呆了片刻,转瞬间便清醒过来,一边连滚带爬地扑上堂去抢救荀彧,一边失声号啕大哭起来,“来人啊!救一救令君老师啊!” 十、曹操晋封魏国公 建安十八年五月八日,恰巧是尚书令荀彧去世后的第七个月,许都全城戒严。街上所有的店铺都已经关门,四衢萧然。通往皇宫的道路两侧,黄土垫道,清水洒街。道旁赫然站满了士兵,他们顶盔贯甲,持戟仗矛,气宇昂然,直立如柱。放眼望去,全副武装的士兵队伍竟长达二十余里。原来,今天正是朝廷为曹丞相举行晋公加冕典礼仪式的良辰吉日。 许都城西南的未央宫中,一派庄严肃穆之气。大殿之上,文武百官排成两列长身而跪。琼玉台上,汉帝刘协沉沉端坐。在他身边,却是曹操挺身扶剑傲然而立,睥睨之际,不怒自威。 “……因天下士民之推戴,赏曹操盖世之奇功,今以冀州之魏郡、河东、河内、赵国、中山、常山、巨鹿、安平、甘陵等十郡赐予曹操,并封曹操为魏国公。再赐曹操以玄土白茅、九锡之礼,以示尊崇。魏国境内,任由魏国公自置治下群卿百僚,皆如汉初诸侯王之制度……” 新任尚书令华歆终于念完了册封诏书,高声宣道:“请陛下为曹丞相加魏国公之冕!” 刘协轻轻打开了御案之上那只五彩洒金的锦盒,小心翼翼地取出了那顶华丽绝伦的魏公玄冕,捧在手中,慢慢站起身来。 却见曹操一步跨了过来,双手一伸,冷然道:“请陛下稍缓,让老臣自行来戴!” 刘协闻言,心念一转,顿时明白过来。曹操自负为命世雄杰,岂会甘心任由他人为之加冕?若是如此,反倒有些损了他的威严。想到这儿,刘协的嘴角不禁突地抽搐了一下,苍白的脸庞上掠过一丝无可奈何的苦笑,只得将手中魏公的玄冕递了过去。 曹操微一躬身,径直接过了那顶魏公玄冕,深深地凝视着它。那玄冕之上的旒珠有九串,只比刘协皇冠上的旒珠少了三串。但细细观看之下,魏公玄冕上的旒珠一颗颗均是鸽卵大小的极品美玉雕琢而成,流光溢彩,妙不可言,甚至比刘协头顶皇冠的旒珠更为珍异、华美。 他静静地捧着这顶玄冕端详着,眼眶里却盈满了晶莹的泪光,面容也抽搐得十分厉害。那一颗颗明晃晃的旒珠,仿佛变成了荀彧临终前深深凝望着他的那一双双凝亮的瞳眸…… “请曹丞相戴冕!”华歆在琼玉台上急忙提醒道。 听到他的声音,曹操咬了咬牙,闭上了双目,将魏公玄冕缓缓戴在了头上,慢慢转过身来,静立片刻,霍然睁开了眼,往琼玉台下俯身跪地的文武群臣凛凛然扫视了过去。 群臣见到曹操这般庄敬威严的气象,一下全都磕头山呼起来:“魏公千岁千岁千千岁!” 曹操一瞬间便有些飘飘然起来,感到自己仿佛正从地上高高腾升而起,一直升上去,升上去,升到了云端之上。他在那里俯视着殿上趴伏在地磕头不已的群臣,仿佛他们已变得如尘芥般渺小……他们的生死贵贱,他们的穷通富贫,他们所有的一切,都掌控在自己手中。 于是,曹操又微微咧开了嘴,深深地笑了,笑得非常开心,虽然他自己眉睫之间泪痕犹新…… 他沉浸在自己得意洋洋的万般狂喜之中,却没有注意到跪倒在金銮殿内偏僻一角的新任丞相府主簿司马懿,正从地下慢慢抬起眼来,认真端详着曹操头上戴着的那顶魏公玄冕,就如同在审视着一件他自己亲手打造出来的精品一样。他目光里没有一丝惊讶,没有一丝艳羡,只是隐隐带着一丝挑剔。这顶玄冕,似乎还是做得稍稍小了一些……它的形体应该至少和当今陛下头顶的皇冠一样大才行,典礼结束之后,一定得及时通知那礼部的官员换了重制一顶,务要符合魏国公此时的身份和地位…… 一、司马懿的布局 建安十八年(公元213年),曹操晋封为魏国公,同时受诏享有九锡之礼,拥据冀州十郡,成为历代以来权势最大、名位最高的重臣。 虽然当前的中原各地还是处于诸侯割据的状态,大汉天子的号令也早已难出京门,但关于曹丞相晋公加礼这一消息却很快便传遍了大江南北、长城内外。然而,无论是拥兵江东独霸一方的孙权,还是蛰伏西蜀虎视眈眈的刘备,都出人意料地对这一事件表示了一致的沉默。其实,除了保持沉默之外,他俩又能拿曹操如何?曹操这样肆无忌惮地提升名位,扩大权力,就是料定了他二人根本无力反对。况且,他的任命诏书还是由那位至少形式上代表着天子之尊、万民之望的汉帝刘协亲书颁发的,对此,孙权、刘备除了在心底嗤之以鼻之外,又敢多说什么?他俩才不会傻到跳出来与朝廷旨意公然对抗呢。 既然连孙权、刘备这样两个地方势力的“巨头”都没什么异议,那么曹操的晋升也就自然不会在各方州郡掀起多大风浪,一切都在沉寂中慢慢湮灭。但是,在曹操本人所处的大汉朝廷权力中枢里,一场无声的“大地震”却已波及了每一位卿侯将相、文武官僚。汉室群臣心里都很清楚,按照汉朝的律法和礼节,无论功勋多么显赫,异姓臣僚只能封侯,王爷、国公这样极重要的爵位都只封给刘氏宗亲,即使是本朝邓禹那样功盖天下的开国重臣,也不过就是仅以四个县封为侯爵。近四百年的汉朝历史上,只有一个异姓大臣被封为公爵,他就是那个篡了天子之位的“安汉公”王莽。而曹操,就是第二个继王莽之后被封为国公的权臣。这其中的意味自然是再明显不过了。他这是在为自己改朝换代,篡汉而立作着扎扎实实的铺垫。 现在,曹操的野心已然大白于下天下,而汉室群臣所面临的首要问题就是如何抉择自己未来的去向,是继续留下来在这个风雨飘摇的小朝廷里为汉帝效忠呢?还是掉头转向丞相府为曹操效力呢?表面上,各个官邸中风平浪静,鸦雀无声,暗地里却是人心浮动,沸沸扬扬。 丞相府主簿司马懿却有些与众不同,他没在这个问题上彷徨。他也根本不需要在这个问题上彷徨。他们河内司马家的命运早就和沛郡曹氏一族的命运紧紧联系在一起了。建安十三年夏季曹操废除“三公”,独揽相权之际,司马懿的父亲司马防就率先于中原各大世族之中向曹操表示了恭贺顺服之意;而这一次曹操能够晋爵魏公,享礼九锡,幕后也离不开司马朗、司马懿兄弟的全力推助之功。司马家和曹氏已然形成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利益共同体。 所以,当别人还在考虑该不该投靠曹操这个问题时,司马懿的目光已经放到了更深更远的未来。他目前最关心的问题不是别的什么,而是此刻已经到了应该把曹府大公子曹丕推上世子之位以定名分的重要关头了。只要曹丕一旦被确立为魏国世子,那么我司马家“异军突起,后来居上,扭转乾坤”之大计就可算是成功了一半。毕竟,大汉王朝早已名存实亡,曹氏势力亦是天下无敌,改朝换代只是一个时间早晚的问题。而魏国的世子就是这天下未来的君主。谁若掌握了魏国的世子,谁就是掌握未来的整个天下。对这一点,司马懿在多年前就已看得清清楚楚,毫无疑误的。 窗外,夜黑如幕;室内,一烛如豆。司马懿就在这书房之中,撑着头趴在桌几上沉思了许久,许久。 在半年多前,也就是去年即建安十七年时,司马家“异军突起,后发制人,扭转乾坤”的大略遭到了几个挫折。一是在去年的十月份,司马懿的叔父司马徽在城郊青云观中溘然病亡;二是在去年的十二月份,被外放为兖州刺史的司马朗在与满宠、臧霸、贾逵等将军一道举兵南征孙权途中,竟然感染了疫疾,一病而逝。 司马徽、司马朗的先后病亡,给了司马懿很深的刺激。建安十三年冬季,司马懿在赤壁之战前夕为削弱曹军水师战力而放出的那一场“血阴蛊”疫,如今是“天道好还”,司马家的子孙终于也遭到了报应。从此,司马懿痛下决心戒除用这种天怒人怨的阴毒手段去谋取任何胜利,纵使它再有奇效也不行。 现在,司马家的大业几乎就完全落到了他一个人的肩上。但司马懿却逐渐感到了一种深刻的危机。曹操对自己的任用态度还是那么不冷不热,不远不近,不轻不重,看来在他的手里是不会给予自己多大的发展空间了。那么,自己就只有埋下头来,专心致志把和我司马家关系紧密至极的曹丕推上世子之位。这才是我司马家绝处逢生,再立潮头的偏锋奇招。所以,自己要不断地全盘规划,精心权衡。 想到这里,司马懿一声长叹,将目光投在了桌面上摆着的那盘棋局上。那上面,白子和黑子正交缠而斗——黑子一方代表着大公子曹丕,白子一方代表着三公子曹植。其实,如今魏公府中的嗣位之争说穿了就是在他俩之间展开。比较起来,曹丕身为长子,根据自古以来“立长不立幼”的宗法准则,曹丕自然是胜了一筹。但是,曹操一直十分欣赏曹植,对他的文才赞不绝口,曾称曹植“于诸儿之中最可共定大事”。这样看来,曹操对曹植的宠爱之心又要稍胜一筹,在个人感情上还是比较倾向于立曹植为嗣。所以,曹植立嗣成功的可能性丝毫不逊于曹丕。而且,在曹家内部之中,不仅是曹洪、曹仁等叔辈看好了曹植,就是曹彰、曹彪等同辈也和曹植的关系更为亲密——倒是身为相府长子的曹丕显得有些孤立。所以,曹丕在这场立嗣之争当中是明显处于弱势的。 “夫君……你在这里已经闭门苦思一个下午了……”张春华清婉温柔的声音犹如盛夏夜晚的习习凉风吹拂而来,“来,你且先喝一点儿莲子粥,休息一下吧!” 司马懿将目光从那盘黑白纵横的棋局之上慢慢移了开来:“唉……外事如此堪忧,为夫内心实是焦虑得很……” “还是在为魏宫立嗣之事?”张春华瞧了一眼那棋局,柔声问道。 司马懿没有应声,只是沉沉地一点头。 “夫君,妾身记得我们先前不是早已和曹丞相的宠妾王夫人搭上‘内线’了吗?恐怕现在也是到了该动用她这层关系的时候了。” 听了这话,司马懿眸底的亮光倏然一闪,转瞬即逝:“唔……动用她这层关系自然是可以的。但是单凭她的从旁媚惑就想真正影响一代雄主曹孟德的决策只怕有些困难……” “她自然是不能真正影响曹丞相的心意。不过,却可以给咱们通风报信,让咱们能够在这场立嗣之争中及时知己知彼,有备无患。”张春华拿起细长的银匙在粥碗中轻轻搅和着,腾腾的白气迷蒙了她的一双明眸,“其实,妾身最担心的是,在三公子曹植的身边,咱们暂时还没能安插进真正有用的眼线去……” “只要用功深,不怕事不成。”司马懿沉凝着脸,将右手食中二指屈了起来,在那张厚实光亮的紫檀木棋枰面上“得得得”地叩了数下,“慢慢来,找准机会,总是可以打进去的。” “好的。着手大事,无论前程如何,夫君你却总是这么自信满满的——这一点,妾身实在敬服。”张春华含笑微微颔首,眸光深处忽闪了一下,似是想到了什么,略一沉吟,便开口款款讲道,“夫君,妾身说些话给你散散心罢。近来,妾身从一些冀州买来的奴婢口中听到了一些奇闻轶事,很是有趣……” “奇闻轶事?”司马懿知道张春华从来不讲废话,就饶有兴致地笑着问她,“是哪一方面的奇闻轶事?” “妾身手下有一个冀州邺城来的奴婢,曾经是已故大将军袁绍之妻刘氏的贴身侍女。她给妾身讲了一些有关汝南袁氏的奇闻轶事。”张春华慢慢调好了红漆木碗中的莲子粥,舀起一匙送进了司马懿的口中,笑容甜甜的,“其中有一件是关于汝南袁氏当年如何千方百计经营其‘四世三公’之望族的鼎盛局面的……” “哦?汝南袁氏这‘四世三公’之百年望族是如何经营起来的?你且讲来给为夫听一听。” “细说起来,这汝南袁氏一族的经营手段也真是有些拿不上台面。夫君你也知道,本来,在桓帝末年,儒林清流一派就已和阉竖权宦势如水火,互不相容,那汝南袁氏亦算是源远流长的高门望族,素为儒林之冠,本该与阉宦权奸划清界限以示节操的。”张春华继续娓娓而言,“只怕夫君你也没想到,就是这样一个冠冕堂皇的清流望族,在固权保位,经营门户的私欲驱动之下,袁绍的叔父袁逢和袁隗为了巴结当时的大权阉、中常侍袁赦,不惜争相与他攀为同姓宗亲……” “人为贪利,何事不为?”司马懿微笑摇头,“为夫料得到他们当年有如此举动的。” 张春华蓦地将银匙一搁,语气骤然提高:“你绝对想象不到他们还有这样一着‘绝招’。时任司空的袁逢为了求得在朝局交争之中左右逢源,常胜不败,竟将自己侧妾所生的一个庶子净了身送进了宫,拜了袁赦为义父,当上了替他们刺探深宫内情的小黄门!夫君,汝南袁氏这‘四世三公’之百年望族就是这样经营起来的!” 她话犹未了,司马懿已是面色僵硬,神情冷峻。其实,他早些年也听父亲大人讲过:曹操的父亲曹嵩当年也曾拜同郡同宗的大宦官曹腾为义父,这才当上了太尉一职。但曹家如此媚事阉宦,却没听说曹嵩把曹操的哪个兄弟也净身入宫去当什么“内线”——看来,还是汝南袁氏比沛郡曹家更做得出无耻之事。 书房里顿时一片沉寂,静得只听得到司马懿的衣衫因心情激荡而颤抖发出的“簌簌”轻响!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凝定了神色,恢复了平静,抬起头来正视着张春华:“春华,你讲这些轶事,似是话中有话啊!牺牲亲子之一人而维护举族之昌隆繁盛,汝南袁氏的手段固然令人不齿,却是大有实效的。不过,在眼下这场魏宫逐嗣之争中,我司马家似乎还用不着像他们那样饥不择食地走上那一步吧?” 张春华没有回避他正视而来的锐利目光,也直看着他,幽然道:“夫君你可知道叔达(司马孚字叔达)近来在忙些什么?据妾身所知,叔达而今俨然已是三公子曹植府上的熟客了。这一个月下来,曹植和他交往聚会的次数,恐怕比你这个做二哥的还要多。” “叔达?你是说要利用叔达做我司马家监视曹植的眼线?”司马懿一念即悟,但马上又摇了摇头,“不行!不行!三弟的性格为夫还不清楚?他那么磊落坦直,哪里是搞深谋暗算、勾心斗角的这块料儿?父亲大人在世之时,我们就没有让三弟他参与到这‘异军突起,后发制人,扭转乾坤’之大计中来。如今贸然拉他进来,恐怕不妥……” “夫君——正是要他从一开始就毫无城府地和曹植亲密交往才是最稳妥、最高明的呀!我司马家的大计暂时瞒着他也好!”张春华道,“只要把他始终放在曹植身边,日后若逢合适之机,一定能够派上用场的。” “可是……可是日后为夫若要动用叔达之时,那些让他去尔虞我诈的话,怎生说得出口啊?”司马懿瞧着张春华这个女中“智囊”,神色仍是颇为踌躇。他对自己这个亲弟弟其实一向是关爱有加的——他也不愿在司马孚面前自毁端方正直的兄长形象。 “这个好办。”张春华凝眸思忖着说道,“叔达虽然为人坦直,但他的门户家族观念却一向颇重,届时夫君你便可在明面上用维护我司马家百年望族之长远利益的理由来说服他,打动他……” 司马懿听罢,低下了头沉思着,半晌没有吭声。 张春华见状,便不再多言,知趣地收拾好粥碗、银匙,像狸猫一般悄无声息地起身退去。 她刚走到门框边,司马懿却在背后开口了:“那个给你讲了汝南袁家轶事的婢女不能留用——一个在人前人后随口乱说自家主君是非的奴婢,绝不能留!” “好的。妾身明天便把她打发出府。”张春华并不回头,答过之后便翩然而去。 待她出门远去,司马懿才深深一叹,仰面望向书房那高高的屋顶,暗暗咬了咬牙,轻咳一声,唤来了守在门外的贴身家仆司马寅,道:“去把三爷喊来,就说我有要事相商。” 没过多久,他的三弟司马孚便应召而来。司马寅送他进了书房,十分自觉地退了出去,掩上了房门。室内,只留下他兄弟二人。 司马懿从书案上抬起头来,静静地看着这个三弟,一言不发。司马孚新近升为丞相府西曹属,掌管相府内财政开支事务,也算是府中实权人物之一。但他脸上却从未表露出一丝虚骄自得之色,在大庭广众之中依然保持着一派谦谦君子的气度,遇事必与同僚共同磋商解决,毫无自专之举。这一系列表现,很让司马懿为他这个三弟感到满意。在官场中周旋,就是要学会自我调控心中情感。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怒不失色,喜不改容,这才是世家名士应有的修为。 司马孚见二哥脸色凝重,也不敢多言,只是肃然而立,沉默地等待着他发话。许久,司马懿才站起身来,缓缓走到门口,隔着门板对守在外边的司马寅说道:“你到前门去守着,没有我的吩咐,谁都不要进来打扰。”司马寅应了一声,只听得足音笃笃,奔到前门去了。 司马懿听得他脚步之声已然走远,这才回过身来,负手踱步,慢慢走到了司马孚身边,却仍不开口,只是悠悠长叹一声。司马孚听得二哥这声叹息隐隐似有无限苍凉,不知怎的,心头竟是一酸,不禁问道:“二哥这平日里好好的,今夜怎么叹起气来了?莫非心中有何不快之事?讲来让小弟听听,也好为二哥排解排解。”司马懿坐回到书案前,闷不作声,隔了半晌,缓缓说道:“三弟,你觉得我们司马家这近来的光景如何?不要拘谨,把你的想法都说出来。” 司马孚不知二哥为何有此一问,一时竟不知该怎样回答。司马家自其远祖于东周周宣王时立功受封为权豪大族以来,至今已传了十三代,这期间是门庭显赫,累世高官。司马孚的高祖司马钧官拜大汉征西将军,曾祖司马量曾任豫章太守,祖父司马俊曾任颍川太守,父亲司马防曾任京兆尹兼骑都尉。在外人眼里看来,司马家当真是英才辈出,代代昌隆,令人为之惊羡不已。但司马孚也知道,在这战乱纷争之世,天下英豪如雨后春笋般蓬勃而生,“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现象也是层出不穷,无数寒士以功立身,一跃而起,后来居上。司马家族的辉煌也不可避免地受到了来自这些寒士精英的挑战,前景不太乐观。目前,幸好有二哥和自己在极力撑持着,虽不致使家族利益衰落下去,但要想实现司马家族的“更上一层楼”却难免有力不从心之感。他细细想来,只觉心情沉重,沉吟不答。 司马懿见自己这一句话唤起了三弟心中沉潜已久的家族忧患意识,便开口说道:“在外人看来,我司马世家风光无限,你身居丞相府西曹属之位,我担了个丞相府主簿之职,好像真成了丞相身边的大红人,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但你我都清楚,自从大哥去世后,朝廷里除了荀攸、崔琰、毛玠几位大人还在一直关照我们之外,用‘世态炎凉,门可罗雀’八个字来形容我们司马世家也毫不为过……三弟呀,再怎么说,也不能让河内司马家族这个百年大族在你我手中败落啊!”话犹未了,司马懿竟是情不自禁热泪盈眶,声音也哽住了,几乎说不下去。司马懿所说的大哥是生前曾任曹操丞相府主簿及兖州刺史的司马朗。他猝染瘟疫而逝世之后,令曹丞相如失臂膀,为之悲痛不已。当年,曹丞相西迎天子入驻许都,就全靠了身为他得力干将的主簿司马朗在朝野中上下打理,协调各方面的关系,同时整顿纲纪,肃清吏治,为曹操在汉室文武百官中树立了权威。正是司马朗的刚正果断,忠勤敏达,为他赢得了几乎与尚书令荀彧齐名天下的殊荣,令人敬服。司马世家近年来的繁荣振兴,亦与他的苦心经营关系甚大。他生前结交的好友个个都身居高位,显赫之极。荀攸现任曹府右军师,曹操对他极为信任,倚为心腹;崔琰现任度支尚书之职,掌管全国财赋大权;毛玠现任尚书仆射,手握选人用贤及监察百官之权。司马懿一直视他们为兄长,和他们联系甚为密切。而这些人也颇为感念当初与司马朗的友谊,因此对司马氏一家还是关照有加,这才基本维持住了司马家族一如既往的繁兴。 此刻,司马孚见二哥动情流泪,不知怎的,心头竟是一酸。他忍住了一股想哭的冲动,慢慢抬起头来,认认真真地注视着面前这位二哥。世事的繁杂与艰辛,让一向都英姿勃发刚健雄毅的司马懿也显得有些神态憔悴了。他知道,二哥这么苦心地经营着这一切,都是为了促进司马家族今日的繁荣昌隆永永远远延续下去。想到这里,他更是一阵心酸,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二哥!我……我究竟能帮你什么?你告诉我吧,只要力所能及的,我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司马懿等的就是他这句话。他用衣袖拭去了脸上的泪痕,沉默了片刻,终于缓缓开口说道:“曹丞相如今已晋升为魏国公,那么他身后的立嗣之事很快便会浮出水面……你懂了吗?”司马孚对这番话听得有些摸不着头脑,只是似懂非懂地看着二哥却不答话。司马懿也感到自己讲得有些突兀,但一时不便点破,便说:“三弟现在虽然担任丞相府西曹属之职,但依为兄看来,三弟尚还缺些历练。为使三弟的才学得到全面磨砺,为兄想向毛玠仆射举荐你去平原侯曹植身边当他的中庶子。你们年纪相当,又都爱好文章辞赋,一定会互有裨益的。而且,为兄听说平原侯一直都与三弟过从甚密,关系颇深,想必你去当他的中庶子,他也不会不乐意吧?” 司马孚一听,有些意外,平原侯府中庶子,不过相当于曹植身边的辅弼之官。他从丞相府的西曹属降到平原侯府中当一个中庶子,这可是低了好几个层次啊!但司马孚与曹植的私交关系一向不错,跟他很谈得来,到他身边做事,倒也未尝不是一件乐事。于是,司马孚不及深想,便一口应允了下来:“行,这事我全听二哥安排。” 司马懿见三弟并不以官阶高低,权位去留为意,一派潇洒淡泊之意,实在是远非常人所能及,不禁深深叹道:“三弟不愧是君子之风,清逸脱俗,二哥佩服。”同时,他在心底微微一笑,他知道自己这一步棋又走对了。是啊,不能把所有的鸡蛋都放在一个篮子里,万一全都打碎了怎么办呢?我司马家族要想在这险象环生的官场里深根固本,就一定要学会“左右逢源,此呼彼应”,否则很容易就一败涂地。春华说得对,将三弟安插到曹植身边,今后说不准在什么关头上还用得着。司马懿看着自己三弟清澈见底的眼神,心中暗暗一动。三弟为人太忠厚也太老实了,如果不是为了整个司马家族之千秋大业的兴衰成败,他也不想把自己的三弟拖入到这漩涡中来。 但司马懿在心底感慨归感慨,理智却在提醒他必须这样去做。他望了望窗外,心想:曹丕此刻是否也在和自己一样焦头烂额呢?他可知道我为了他当世子竟把自己最亲近的弟弟都当作工具给利用了? 二、丁仪的选择 对曹操晋封魏国公之后如何立嗣的问题极度关心的,并不只是司马懿一人。执掌着丞相府内人事大权的西曹掾——丁仪此刻也正在为此事忧心苦思。和司马懿相反,他拥立的对象却是曹操的次子曹植。 为什么要选择曹植作为自己拥立的对象呢?他的弟弟丁廙不止一次地问过他。丁仪却总是笑而不答。不错,从常理上看,曹丕身为长子,而且文武双全,被立为嗣是最有可能的。但曹丕为人器量褊狭,阴沉有余而豁朗不足,这样的人根本不能成就大业。丁仪一念及此,便不禁回忆起自己与曹丕当初那些恩怨情结来。 丁仪自幼博览群书,日诵千余言,过目不忘,素有“神童”之誉。但正因他读书过多,又不注意休息调节,大大损伤了他的视力。到了二十岁时,他的左眼竟因感染热毒而盲,仅剩右眼视力勉强可用。少年眇目,对丁仪而言,是他心头一大隐痛。但这也正好成为了他励志有为的动力,逼着他一心精进,终于成为一代名儒,誉满关东,连曹操听了之后也情不自禁生出叹服之情,当下便以千金重礼聘请他入府任职,并准备将自己的爱女曹英许配给丁仪为妻。为了办妥此事,曹操特命曹丕亲携重礼前去延请丁仪。 不料曹丕的好友夏侯懋深爱曹英,便恳求曹丕不要将她许给丁仪。曹丕左右为难之下,便劝曹操道:“父亲膝下独一爱女,而英才贤杰遍地可寻,以礼相求,何人不可得?丁仪才识虽佳,却少年目眇,恐怕英妹看不上他,却又生出许多事端来,反而失去了重金礼聘丁仪的本意了!”曹操权衡再三,终于采纳了他的建议,没把曹英许配给丁仪。然而,曹操待丁仪进府之后,与他交谈之下,发现他果然才识英敏,谋略过人,不禁拍膝叹道:“丁公子实乃天下奇才!即使你双目皆盲,本相也该把英儿的终身幸福托付于你,何况你只有左眼失明?是丕儿以貌取人误了本相啊!”丁仪这时才知道原来竟有这么一出前戏。但他也没怎么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毕竟,丁仪还是有自知之明的,自己目眇难看,本就不宜配上丞相的爱女,倒是曹丕心底有鬼,反而对丁仪生出了几分隔阂,处处提防着他。丁仪见曹丕这般褊狭的见识,心头油然而生藐视之情,从此便与他形同路人,各走一边了。而且,丁仪透过这件事,看出了曹丕性格的缺陷,貌勇而意怯,敏感而狐疑,全然没有其父吞吐风云吸纳百川的恢宏气度与雄大魄力。这一切,注定了曹丕永远也不可能真正君临天下。 而曹植就与他大哥曹丕不同。曹植生性聪达明快,心胸开阔,宽厚仁和,同时又博学多才,足堪为一代贤主。良禽择木而栖,贤士择主而事,所以丁仪宁可选择立嗣难度较大的曹植作为自己投身效忠的对象,也不愿效仿其他臣子见风使舵去追随曹丕。 他想到这里,慢慢翻开了曹植送给他的一本诗集。他嗜好吟诗作赋,并且精于此道,但每一次读曹植的诗文,总有一种让他如饮甘醇的感觉。曹植的诗清新自然,畅达明快,妙语连珠,令人心折。那诗文中“青鱼跃于东沼,白鸟戏于西渚”,这是何等活泼的胸襟!“意欲奋六翮,排雾凌紫虚”,这又是何等壮阔的气象!丁仪越读越觉意味无穷,不时地击节叹赏。 终于,从曹植那绚丽夺目的文章意境中回到现实中来,丁仪却陷入了深深的沉思。曹植的文才的确是举世无双,可是这能作为他被立为世子的条件吗?这一点,丁仪不敢肯定。但他却准备以这一点切入现实,来帮助曹植打开通往世子之位的捷径。 他提起笔来,批了一张纸条,写道:“天下佳文须共赏,岂可独放我案头?待得诗名四方动,天光云影共徜徉。”同时唤来了门外的仆人,将案头上那本曹植送来的诗集,和着那条批语一齐拿起递给了他,道:“你将此诗集拿去给文学馆的博士们传阅,并请专人多为抄录,共抄三千四百本,三日之内务必完成,再分送朝中百官和各方州郡!”仆人接过诗集,奉命而去。 丁仪沉吟片刻,慢慢提起了笔,如举千钧重担,似乎十分吃力。终于提到了半空,稍一沉凝,他手中之笔又如蟠龙破云入地,在桌面铺放着的纸帛之上挥毫如风。 这也许是他这一生中写得最艰难而又最精彩的一篇奏章。 三、杯酒获机密 这段时间里,司马懿为修建魏国公社稷宗庙一事忙得是团团转。当然,工程的款项倒不怎么匮乏,只是技艺精湛的工匠实在太少,也实在难找。毕竟,这乱世之中,民不聊生,人人自危,哪里比得上太平盛世时百工俱备,人才济济。 明面上忙归忙,司马懿却暗地里做着自己最要紧的事儿。首先,司马孚很快就调进了曹植府中,做了他的中庶子;其次,司马懿的好友王昶马上就接任了司马孚先前的丞相府西曹属之职,并具体承办了修建魏国公社稷宗庙一事;最后,司马懿又交代王昶必须选用荀攸、崔琰、毛玠等几位大人的亲友族人来做这项工程,并保证及时供足钱粮材料。这些事在司马懿手中便似行云流水般做得那样顺畅自然,仿佛一切都顺理成章。 一天,司马懿在工地上视察完毕,回了丞相主簿馆内静坐修养。他正闭目养神,忽听得房门“笃笃”响几声,睁眼一看,却是西曹掾丁仪推门而入。司马懿素来待人十分周到,一见丁仪,急忙站起,热情相迎,问道:“丁兄有何事亲到小弟馆中来?”丁仪看似神色紧张,呼吸亦不甚自然。他屏了屏息,凝了凝神,沉声问司马懿道:“丞相今日入朝议事,几时方回府来?司马君可知否?” 司马懿淡淡一笑,道:“丁兄可有急事求见丞相?莫急,莫急,丞相大概还有一两个时辰方才回府。丁兄有何要事,可否让小弟转告丞相?”丁仪听罢,沉吟半晌,道:“在下还是在这里亲等丞相回来,面呈密奏要事……”说到这里,似觉失语,便顿了一顿,又道,“主要是关于相府一些人事变动问题,非得面见丞相细说不可。”说着,便在馆中一张红木椅上径直坐下,真的等起曹操来。 司马懿察言观色,知道他这番前来,其意必定非同小可,也不问他,便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闲聊起来。不知不觉中,他俩竟已畅谈了半个多时辰。在闲聊之中,司马懿见丁仪右袖微微鼓起,隐然有物,想必便是他一心想面交曹丞相的那封密奏了。 他略一沉吟,站起身来,轻轻走回到自己书案之前,悠悠说道:“丁兄,你我公务缠身,终日不得闲逸,却不知你平日里是如何解乏消闷的?”丁仪素来嗜酒如命,听得司马懿这么一问,便随口答道:“办法很简单,就在曹丞相的那首《短歌行》里——‘何以解忧,唯有杜康’!累了喝几盅便行了。只不过,曹丞相才解了‘禁酒令’,好酒不好找啊!” 司马懿听罢,哈哈一笑说道:“丁兄此语甚得我心。不瞒你说,小弟这个馆中便时常藏着这上等的解乏之物呐!”一边说着,一边从书案下拿起一只紫檀木箱,放在了书案之上。 丁仪惊疑不定地看着他。司马懿微笑着,慢慢打开了那只紫檀木箱,一尊镶满了珍珠宝石的黄金酒壶,两只碧光闪烁的玉杯赫然出现在他俩眼前。丁仪不禁有些怔住了,嗫嚅道:“这……这……”却见司马懿含笑注视着丁仪,道:“既然丁兄难得亲自到我主簿馆一次,小弟便以自家珍藏多年的宫廷佳酿——‘龙泉涎’与丁兄同饮共赏,如何?” “不……不……”丁仪摇了摇手,急忙说道,“丁某今日实有要事求见丞相,饮不得酒,还请司马君将杯壶收起吧!”不料司马懿已是不动声色地慢慢取下了金壶的壶盖,顿时一缕淡淡异香飘溢而出,令人垂涎欲滴。 丁仪哪里受得这酒香吸引,一闻之下,不禁失声赞道:“好酒!果然是好酒!”不禁走了近来。司马懿含笑不语执壶在手,向着那两只玉杯倾出琼浆来。那杯中琥珀般莹澈的酒光荡漾着,映得丁仪须眉俱亮。他慢慢举起了一只注满了酒的玉杯,举在空中眯着右眼欣赏着,啧啧称赞着,露出不忍释手的爱意。司马懿举杯过来,向他面前一敬,然后一饮而尽,道:“丁兄,在下就此先干为敬了。” 丁仪也随之一仰脖子,杯中的“龙泉涎”化为一股香甜无比的热流顺喉而下,当真是舒爽异常。他啧了啧舌头,赞道:“司马君的‘龙泉涎’果然是酒中极品,色香味俱佳。”说着,自己伸手去斟起酒来,只想借着这酒瘾上来痛饮一番。然而,在他俯首斟酒之时,却没看到站在他身边的司马懿脸上隐隐掠过了一丝深沉而莫名的笑意。这笑意,便像那漾然的酒光,一闪即逝。 也不知过了多久,丁仪终于从沉醉中清醒过来,那酒怎么那么醉人呀?他咕哝着,有些昏昏沉沉地看了看四周,房内天色微暗,看来时候已不早了。而司马懿醉得似乎比他更厉害,趴在书案上已是不省人事。 在昏昏沉沉中,丁仪突然脑中灵光一闪,心头一紧,急忙探手一摸右袖,感到那封密奏还原封不动地装在衣袖里。他的心一下从嗓子眼落回到胸腔里,放得踏踏实实的。 踩着有些蹒跚的碎步,丁仪也不和那个一直没有醒过酒来的司马懿招呼一声,便径自去了。 四、东宫四友 “丁仪真的给父相上了这样一封密奏?”曹丕瞪大双眼,睚眦欲裂,“我早就该料到这个‘独眼狼’一定会在背后捅我这一刀子的!”他的眼神是那么的凌厉,若是十个丁仪站在他身前,几乎也要被他的目光割成碎片了。 司马懿却没有他那么反应激烈。他知道,只要曹丞相一晋升为魏国公,那么立嗣之事迟早就会浮出水面。而曹丕与曹植的夺嗣之争,也就很快会拉开帷幕。这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只不过他没想到这一切竟来得这么快。在他看来,丁仪的这封密奏,就是曹丕、曹植夺嗣之争的导火索,双方背后的各种势力也将随即展开角逐。 实际上,司马懿向来看不惯围在平原侯曹植身边的陈琳、王粲等所谓“建安七子”的,那一帮靠写什么歌功颂德的华丽文章而投机钻营的文人墨客,浮华之文、清谈之风,于国又有何功?于民又有何益?曹植和这一群只知舞文弄墨的书生们整天混在一起,又有多大的发展前途?吟风弄月,你唱我和,怡然自乐,全然不知道奋励有为,建功立业,所以文人儒士多不能经世致用而为世人所笑也。然而,在曹植身边的诸多儒生之中,唯有丁仪是个例外。司马懿读过他撰写的各类奏章,感到其文理明词畅,峭厉深刻,全无腐儒之气,颇有战国策士之风。由文见人,亦可测出丁仪此人之胆识谋略实非常人所能及。故而,此番他竟敢大胆上书曹丞相立平原侯为世子,确系卓然超群之举,岂是陈琳、王粲等风流文人可以比拟的?想到这里,司马懿在心底不禁对丁仪平添了一丝戒惧。然而,他作为曹丕的“东宫四友”之首和最为信重的心腹,现在只能选择如何帮助曹丕去对付丁仪他们并赢得这场立嗣之争。他看了看曹丕“东宫四友”中另外的三个,丞相侍中陈群、朝歌长吴质、羽林军统领朱铄,只见他们一个个亦是面色焦虑,却又似各怀所思。 司马懿四人其实都在等待曹丕发泄完胸中怒气后冷静下来,所以他们都在一边绞尽脑汁地思索着对策,一边温言软语地劝说着曹丕。曹丕虽是勃然大怒,却也知此事不是光发脾气所能了结的,便慢慢平复了心情,稳住了心境,坐回到椅上,让自己冷静了下来。 隔了片刻,陈群慢慢地开口说道:“殿下不必自乱阵脚。司马君,你既已看过了丁仪的那封密奏,便应该详知其情,还请你背诵一遍出来,让我们看一看丁仪到底是用什么理由来劝说丞相立平原侯为世子。” 司马懿一听,不禁在心底暗暗佩服陈群的深沉冷静。他看了看吴质与朱铄。吴质、朱铄也都点头同意:“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嘛!”曹丕当然比他们三人最先知道那封密奏的详细内容,只恨不能亲手将那密奏立刻抓到手里撕得粉碎。而今司马懿若是当众背诵此密奏,当真是无异于打他的耳光!他胸中的怒火又“腾”地一下暴升起来,脸色也变得十分难看。 司马懿却脸色一正,向曹丕肃然说道:“殿下,古语讲:‘德量自隐忍中大,名誉自屈辱中彰。’越王勾践,卑身降志,称臣于吴而终灭吴;汉初韩信,胯下受辱,却横扫天下而无人能敌。殿下当此危机剧变之时,更应镇之以静,持之以忍,克己制怒,不为奸人所扰才是!”他这一番话讲得义正词严,铿锵有力,震得曹丕为之耸然动容,竟站起身来,垂手而谢:“司马君指教得是。子桓决不再像今日这般意气用事了。” 司马懿也点了点头,答道:“如此甚好。那么,在下就将那日乘丁仪酒醉之时所看到的那封密奏背诵出来,请大家听好。 “‘臣丁仪冒死进言丞相殿下:平原侯曹植天性仁孝,人品贵重,而聪明豁达,学识渊博,尤以经纶文章独步天下。当今海内之贤才君子,无论长幼,无论尊卑,无论远近,皆欣欣然如葵之向日,愿从平原侯交游而为之效死。此乃天生麟种而钟福于大魏,永授曹氏无穷之祚。平原侯深得天下士民之心,如百川归海,则魏室之大业可一举而成。臣不避斧钺之铢,独负碧血之诚,叩死恳请丞相速立平原侯曹植为世子,顺天应人,以定大业。’ “就是这些内容了,他还在密奏里按了血指印以显示其力保平原侯之心。” 司马懿说罢,便静观着密室中诸人,等待他们发表看法。“真是一派溢美之词!”吴质愤愤而言,“文章写得好,就一定该当世子?”朱铄也随即说道:“丁仪称赞平原侯文才绝伦,这倒是平原侯一大优势,我们也不可不防。但中郎将的文才也是世所罕见!这个差距并不太大!我相信,中郎将一定会超越他的。” 曹丕听了,在心底苦苦一笑。他自己清楚三弟曹植的文才真乃天赋之奇,实非人力可强求而及。最主要的是,根据平日里自己的潜心观察,他也一直觉得父相对三弟的偏爱之情远在自己之上。在他的十几个弟弟当中,只有三弟一个人被父相以“兴文博学,才华超群”的理由奏请陛下破格封为了“平原侯”,食邑二千户,连身为长子的自己也还仅仅是个官秩为比二千石的五官中郎将!一念及此,他脸上的忧色又浓了几分。 陈群又不紧不慢地开口说道:“丁仪称曹植是天下士民个个归心,如葵之向日,那么他究竟能拉拢得了多少贤人名士投奔到曹植门下?这个事情,倒是应该迅速摸清底细。”司马懿听得此话,不禁心头一动,慢慢抬起眼来,深深地看着陈群那深如古潭一般始终水波不兴的面庞。他感到了这个人的才识谋略实在不可小觑。同为曹丕身边的“东宫四友”,却又才智相当,地位相当。看来,陈群将不可避免地与自己在未来一同跻身于曹丕得力心腹之列,而逐渐成为阻断自己一手独揽曹氏朝政的隐性威胁。他有能力与自己争宠,就有能力与自己争权争利。这不可不防啊!司马懿一瞬间感到自己的思维仿佛穿越了数十年,仿佛一下看到了未来种种的阴谋暗算——他不禁为自己拥有这样深沉而清醒的头脑而害怕起来。但是,在残酷的现实斗争中,拥有这样的头脑绝对是正确的。司马懿自嘲性地轻轻一笑,让自己心头最后一丝不应该具有的软弱之情随着那唇边一抹莫名的微笑而永远消逝。 “司马君,你以为如何呢?”曹丕焦急的话声仿佛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将司马懿从自己的深沉思索中唤回现实里来。密室里其余的人都注视着他,都等待他发言。因为谁都知道,这个司马懿总会在大家千百次束手无策时拿出一鸣惊人,立竿见影的办法来。他永远是曹丕手上最后,也是最厉害的一张“王牌”。 司马懿轻轻咳了一声,定了定神,猛然严肃了一下,将胸一挺,昂然道:“自古以来,两雄竞争,争的不过是‘理’与‘势’二字而已。谁先占了理,谁先占了势,谁就立于不败之地。自古立嗣,立长不立幼,立嫡不立庶,这便是三皇五帝传下来的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公理,谁敢公然与之违抗?所以,中郎将最大的优势,就是比平原侯多占了一个‘理’字。这个‘理’是可以光明正大地拿出来堵住那些奸佞小人之口的!” 曹丕一听,心神不禁为之一振,脸上露出了一丝喜色。司马懿的语气顿了一顿,又缓缓说道:“既说完了‘理’字,我们再来掂一掂这‘势’字。人心所向,众望所归,这便是中郎将与平原侯所应殊死力争的‘势’。天下名士,如葵之向日?真是可笑!丁仪以为其他所有的名士大夫都会像他那样因为曹植的文才出众而拥立他为嗣?先看一看是哪些名士大夫在支持平原侯吧……”说着,竟从袖中拿出一卷绢纸平铺在案几之上。 众人聚拢过来一看,不由得俱吃一惊,只见上面按照着时间先后顺序记录着这几年来各位名士大夫就魏世子立嗣之事在平原侯曹植身上的表态与举动: 建安十四年三月,郎中令杨修对百官称曹植有天纵奇才,堪当大任; 建安十五年四月,丁仪、丁廙两兄弟于天下名士大会上共誉曹植文才武功,引起众人轰动; 建安十五年六月,尚书令荀彧公开赞扬曹植可以独当一面之任,建议朝廷和相府重用以砺其才; 建安十六年五月,丞相令百官各议曹丕、曹植之优劣。征南军师杨俊虽论二人各有所长,但极力褒扬曹植,而对曹丕鲜有赞语; 建安十八年初,杨修、丁仪、丁廙联络各地名士,散播曹植诗文,为其立嗣而造势; …… 看着看着,曹丕额头上沁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冷汗。他捏紧了拳头,脸庞涨得通红,喃喃自语道:“可恶!可恶!太可恶了……”猛一抬头,看着司马懿,目光里似乎在说:仲达君救我!你若能助我今日夺得世子嗣位,他日我必与你共享天下富贵,决不食言。 司马懿淡淡一笑,道:“中郎将不必过于紧张。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且翻过这绢纸看一看它的背面。” 曹丕急忙翻过那幅绢纸一看,却见那背面也按照着时间先后顺序记录着另外一些名士大臣在魏世子立嗣一事中就曹丕所做的表态与举动: 建安十四年七月,丞相府主簿司马朗、尚书仆射华歆共劝丞相早立曹丕为嗣,以免人心动摇; 建安十六年八月,军师荀攸、司隶校尉钟繇等盛赞曹丕文武全才,宜早立嗣; 建安十六年十一月,御史中丞桓阶称曹丕有非凡之才,劝丞相速立为嗣; 建安十七年三月,崔琰、毛玠联名上奏,共劝丞相早立曹丕为嗣; …… 看到这一切,曹丕的心境才又慢慢平复下来。他捧着绢纸仔仔细细地看着,自言自语道:“太好了!太好了!还是有这么多的人支持我……” 司马懿缓缓说道:“所以,中郎将不必妄自菲薄。在与平原侯立嗣之争的这个‘势’字上,我们也并不比杨修、丁仪他们弱到哪里去。” 陈群、吴质、朱铄纷纷点头称是。隔了半晌,陈群忽又开口问道:“那么,请问司马君,面对此番立嗣之大事,曹丞相会有何举措呢?我们又该如何随机应变呢?” 此语一出,室内立刻又静了下来,静得每个人的心跳之声都可听得清清楚楚。 司马懿的脸色也变得无比凝重。身为臣子,私自揣测曹丞相的意旨,无论智与不智,都是不忠不信之举。他忍住了自己心头想一吐为快的冲动,让自己的脸色沉静如一潭死水,慢慢说道:“丞相天威难测,在下不敢妄言。” 一听到这句话,在场诸人脸上都不禁露出深深失望之色。 五、密会老君殿 很多人做了一件自己也拿捏不准的事之后,通常都会变得过于敏感,仿佛总认为自己身后拖了条尾巴,自己虽然一时看不到,却又落在了别人眼里,成了别人的把柄。丁仪悄悄将密奏上给了曹丞相,却不料这事就此没了下文。丞相仿佛从来就没看到过这封密奏似的,再也没问过他什么。这倒也罢了,曹丞相似乎变得比从前更忙了,一天到晚都召集着谋士将领厉兵秣马,积极准备攻打刘备、孙权。 但这其间也发生了一件令人颇感意外的事。一向在丞相府内主持大小事务而卓有成效的司马懿主动辞去了相府主簿一职,并推荐杨修接替了他的职位。曹丞相让司马懿转到了军司马一职上,跟在自己身边锻炼军事才能。不管怎么说,司马懿都可以算得上是离开了相府的权力核心。这让丁仪感到十分高兴。丁仪知道司马懿与曹丕的关系非同一般,本来他一直就对司马懿留在相府的威胁保持高度警惕。他正准备联合杨修共同将司马懿赶下台去时,却不料他已自行请退。这让丁仪心中顿生释然之感。如今杨修已安插到了曹丞相身边,只要假以时日,就一定能为曹植立嗣发挥四两拨千斤的作用。 然而,和所有过于自负的人一样,丁仪在分析问题时过于注重表面上的战果,却并未往更深一层追想一些问题。司马懿是主动请辞的呀!有谁会傻到把丞相府主簿这样一把“金交椅”拱手让人?司马懿真的是疯了吗?曹丕看到了这一情形,心情却与丁仪完全相反。因为司马懿辞去主簿一职,似乎完全是他单方面提出的,也在事先根本未和任何人通过气。这让曹丕觉得莫名其妙,又开始坐卧不安起来。 终于在一个深夜,曹丕接到了仆人密报,司马懿请他即刻往司马府一叙。同时,那仆人道:“司马公子吩咐,中郎将出门时,须备三辆犊车,一同出发,在菜板胡同口处暂且等待。”曹丕知道司马懿这是为防别人跟踪而施行的“声东击西”之策,当下依言而行。 三辆犊车到了菜板胡同,却见斜刺里两骑骏马疾驰而至,一骑之上坐着司马懿,一骑之上空无一人。曹丕待那马驰近,急忙从犊车中一跃而出,跳上马背,随着司马懿马后,紧跟而去。 曹丕随司马懿奔出许都城,来到郊外一座废弃的道观之内。司马懿先下了马,就在道观的老君殿门前等着他赶来。 曹丕跳下了马,有些气喘吁吁地问:“司马君,你有何要事需到这荒郊野地来见我?”司马懿只是神神秘秘地一笑,道:“还请殿下进里面来谈。”曹丕举目四顾,见无人跟踪,便径直在前头走进了老君殿。司马懿待他入殿后,双掌一拍,道观四下里跃出几个黑衣蒙面的武士来,个个持刀听命。司马懿沉声吩咐道:“你们好好把守住外面,只要察觉到任何异常动静,马上入殿向我报告。” 武士们齐齐应了一声,各自隐入暗处,仿佛幽灵一般消失了。司马懿又稍等了片刻,这才小心翼翼地走进了老君殿。 却见曹丕在殿当中站着,一脸的不耐烦,见他进来劈头就问:“司马君,你今天搞得这么神秘干什么?”司马懿脸色非常平静,缓缓说道:“殿下,近来这段时期真可谓是波诡云谲的‘非常之时’,你我都不可不多加小心,也只得以‘非常之术’来应付了。丁仪、杨修现在是上蹿下跳,咄咄逼人,大有不把殿下拉下马来誓不罢休之势,情况十分危急!所以,连在下要见殿下一面,也不得不弄得这么麻烦。” “我明白了,你这么做是对的。”曹丕沉着脸,点了点头。司马懿又缓缓说道:“为了更好地帮助殿下,在下只有以退为进,从丞相府主簿之位上主动退将下来,隐入幕后,悄悄施展手法,和他们一决雌雄。而且,在下调转到丞相军司马一职上,更可以与夏侯尚、曹休、曹真、徐晃等将帅多多联系,为殿下在三军之中夯实坚不可摧之根基。” “原来如此。”曹丕慨然叹道,“司马君文韬武略计谋非凡,实在令本座叹服。”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丁仪、杨修欺人太甚,我们只能见招拆招啊!” “对了,司马君,陈群和吴质他们私下里拟写了一篇《奸谗》的文章,准备在舆论上为本公子立嗣鼓吹造势。您意下如何?” “请大公子先将这篇文稿借给懿看一看,如何?” 曹丕点了点头,急忙从袖中拿出一卷帛书递给了他。司马懿接在手中,徐徐展开,只见上面写道: 佞邪秽政,爱恶败坏。国有此二事,欲不危亡,不可得也。何进灭于吴匡、张璋,袁绍亡于审配、郭图,刘表昏于蔡瑁、张允。孔子曰:“是人殆。”信矣。古事已列于载籍,聊复论此数子,以为后之鉴诫,作《奸谗》。 中平之初,大将军何进,弟车骑苗,并开府,近士吴匡、张璋,各以异端有宠于进。而苗恶其为人,匡、璋毁苗而称进。进闻而嘉之,以为一于己。后灵帝崩,进为宦者韩悝等所害。匡、璋忌苗,遂劫进之众,杀苗于北阙。而何氏灭矣。昔郑昭公杀于渠弥,鲁隐公死于羽父,苗也能无及此乎?夫忠臣之事主也,尊其父以重其子,奉其兄以敬其弟。故曰:爱其人者,及其屋乌。况乎骨肉之间哉!而进独何嘉焉? 袁绍之子,谭长而慧,尚少而美。绍妻爱尚,数称其才,绍亦雅奇其貌,欲以为后,未显而绍死。别驾审配,护军逢纪,宿以骄侈不为谭所善,于是外顺绍妻,内虑私害,矫绍之遗命,奉尚为嗣,颍川郭图、辛评,与配、纪有隙,惧有后患,相与依谭。盛陈嫡长之义,激以绌降之辱。劝其为乱,而谭亦素有意焉。与尚亲振干戈,欲相屠裂。王师承天人之符应,以席卷乎河朔,遂走尚枭谭,擒配馘图。忆袁绍当年,得收英雄之谋,假士民之力。东苞巨海之实,西举全晋之地,南阻北渠黄河,北有劲弓胡马。地方二千里,众数十万,可谓威矣。当此之时,无敌于天下,视霸王易于覆手,而不能抑遏愚妻,显别嫡庶,婉恋私爱,宠子以貌。其后败绩丧师,身以疾死,邪臣饰奸,二子相屠,坟土未干,而宗庙为墟,其误至矣。 刘表长子曰琦。表始爱之,称其类己。久之,为少子琮纳后妻蔡氏之侄,至蔡氏有宠,其弟蔡瑁、表甥张允,并幸于表。惮琦之长,欲图毁之,而琮日睦于蔡氏,允、瑁为之先后。琮之有善,虽小必闻;有过,虽大必蔽。蔡氏称美于内,瑁、允叹德于外。表曰然之,而琦益疏矣,出为江夏太守,监兵于外。瑁、允阴伺其过阙,随而毁之。美无显而不掩,阙无微而不露。于是表忿怒之色日发,诮让之书日至,而琮坚为嗣矣。故曰容刀生于身疏,积爱出于近习,岂谓是邪?昔泄柳申详,无人乎穆公之侧,则不能安其身。君臣则然,父子亦犹是乎?后表疾病,琦归省疾。琦素慈孝,瑁、允恐其见表,父子相感,更有托后之意,谓曰:‘将军命君抚临江夏,为国东藩,其任至重。今释众而来,必见谴怒,伤亲之欢心,以增其病,非孝敬也。’遂遏于户外,使不得见,琦流涕而去。士民闻而伤焉。虽易牙杜宫、竖牛虚器,何以加此!琦岂忘晨凫北犬之献乎?隔户牖而不达,何言千里之中山。嗟呼!父子之间,何至是也!表卒,琮竟嗣立,以侯与琦。琦怒投印,伪辞奔丧,内有讨瑁、允之意。会王师已临其郊,琮举州请罪,琦遂奔于江南。昔伊戾费忌,以无宠而作谗;江充焚丰,以负罪而造蛊。高斯之诈也贪权,躬宏之罔也欲贵。皆近取乎骨肉之间,以成其凶逆。 悲夫!匡、璋、配、图、瑁、允之徒,固未足多怪,以后鉴前,无不烹俎夷灭,为百世戮试。然昧于一往者,奸利之心笃也。其谁离父子、隔昆弟,成奸于朝,制事于须臾,皆缘厓隙以措意,托气应以发事,挟宜愠之成画,投必忿之常心,势如憞怒,应若发机。虽在圣智,不能自免,况乎中材之人? 若夫爰盎之谏淮南,田叔之救梁孝,杜邺之绐二王,安国之和两主。仓庚之称诗,史丹之引过,周昌犯色以庭争,叔孙切谏以陈诫,三老抗疏以理冤,千秋托灵以寤主。彼数公者,或显德于前朝,或扬声于上世,或累迁而登相,或受金于帝宝,其言既酬,福亦随之。斯可谓善处骨肉之间矣。 他阅罢之后,却一言不发,微微闭上了双目,缓缓沉吟起来。 “司马君,您觉得该不该迅速将这篇文章抛出去引导诸位名士大夫的正确认识……” “大公子,这篇文章有理有据,很有力度,把是非利弊也讲得很是透彻。但是,目前还不是将它出手的最佳时机。” “这……这怎么办,难道咱们要眼睁睁看着丁仪他们在外面为曹植的谋嗣之举兴风作浪,推波助澜吗?” “那倒不必。您不必担心——懿自有对策。”司马懿沉声道,“今晚在下费尽周章,将殿下请到这荒郊野地来,是因为有一个非常重要的人要见您。” “谁?”曹丕大惑不解。 司马懿轻轻咳嗽了一声,举起手掌来凌空连拍两下。只见老君殿内的那座神像之后,突然转出了一个人来,缓缓走到他俩面前。曹丕一惊,来人竟是一个眉清目秀的陌生宫装少女。他一脸愕然地转头看向司马懿,不知该从何问起。 司马懿微微欠了欠身,道,“这位青芙姑娘就是丞相府王夫人的贴身侍婢。”曹丕一听,这才明白过来。王夫人是父相近来最为宠爱的侍妾,其聪慧贤淑连自己的母亲卞夫人也自愧不如。但他自己一向与王夫人交往甚少,也不知她今日派侍婢前来相见是何用意。 司马懿向青芙微微笑道:“王夫人有什么话需要你转告中郎将的,就请如实讲来。” 青芙向他俩躬身深深一礼,道:“我家夫人托我前来与殿下相见,就是向大殿下表明两层心迹:一、我家夫人将全力帮助大殿下立为世子;二、希望大殿下正式成为世子之后,对我家夫人和公子曹干多加关照。” 曹丕听罢,面色一正,肃然道:“苍天在上,曹丕在此立誓:王夫人今日相助之恩,曹丕日后必当涌泉相报,永不食言。” 青芙点了点头,又施了一礼,道:“青芙代我家夫人谢过大殿下了。我家夫人还有要事告诉大殿下,近日丞相深夜秉烛亲笔书写了十三封玉匣密函,就魏世子立嗣一事秘密征求了朝中十三位大人的意见。据我家夫人留心观察,荀攸、崔琰、毛玠等六位大人赞成立大殿下为世子,杨俊、魏讽等六位大人赞成立三殿下平原侯为世子,只有太中大夫贾诩一人尚未函复作答。丞相对此一直犹豫不决。我家夫人请大殿下速速行动,争取赶在平原侯之前将贾诩大人结纳下来,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啊?”曹丕和司马懿都吃了一惊。没想到曹丞相已然这么快就出了手,竟然面向朝中各位元老重臣秘密函议此事! 曹丕一惊之余,斜眼看了看司马懿。司马懿缓缓说道:“殿下勿忧,贾诩大人那里的问题,就交由在下替你去全力解决。” 听得司马懿这般主动请缨,曹丕心头顿时一松。 六、“不倒翁”的一票投向谁 如果问当前大汉政坛上真正最厉害的“不倒翁”是谁,相信每一个汉室臣民都会毫不犹豫地回答:贾诩。如果你要追问他为什么是“不倒翁”,相信每一个汉室臣民都会告诉你:这是因为他似乎永远都站在正确的那一边。 的确,贾诩太聪明了,聪明到了“一言而兴邦,一言而丧邦”的境地。忠于汉室的臣子都很恨他——如果不是他这个“鬼才”当年为了自保出了几个“鬼点子”,汉朝也不会垮得这么快。当年权臣董卓伏诛,司徒王允当政。王司徒虽然才能有限,且有心胸狭窄、滥开杀戒之弊,但他终究给风雨飘摇的汉朝江山带来了短暂的喘息之机。董卓手下原有两个粗莽的李傕和郭汜,当时驻扎在洛阳。王允若本着“首恶既除,胁从不问”的态度,网开一面,则这二人极有可能归顺朝廷,天下之乱也可初定。因董卓而起兵的关东诸侯也会偃旗息鼓,鸣金收兵,则四海升平可望。然而王允刚愎太甚,终究还是对李傕、郭汜下了追杀令。 当李傕、郭汜及其部众知道王允的严旨密令下来之时,个个惊慌失措,准备解散兵马,逃回朔边。曾身为董卓谋士的贾诩挺身而出劝住了他们:“听说汉室君臣商议欲尽诛凉州人士,而诸君弃众单行,仅一亭长便能缚君矣。不如率众而西,攻入长安,为董公报仇。此举若成,则人人可免祸为福;此举若不成,诸君再逃不迟。”于是李傕、郭汜听取此言,带领西凉兵马向着长安反戈一击,竟杀进京城灭了王允一党。随着王允被杀,大汉王朝从此再也没能缓过气来,陷入了全面崩溃。而贾诩,也就成了汉室群臣最为痛恨的乱臣贼子。 后来,贾诩在诸侯之间东奔西走,竟说服了曹操有杀子之仇的张绣率军三万于官渡之战前投入曹操帐下,为他赢得官渡之战提供了极有力的支持。曹操也公开称赞贾诩:“使我诚信之名重于天下者,贾君是也!”是啊,只有贾诩,才能说服张绣这样的仇敌来臣事曹操,才能使曹丞相“爱贤而不计私仇”的美名遍扬四海,从此,曹操将贾诩纳为自己四大谋士之一,对他几乎是言听计从,无谏不取。贾诩就这样凭着自己的卓越才识,成为了与荀彧、荀攸、郭嘉三人齐名天下的谋略大师。 现在,身为谋略高手的贾诩就遇到了一个天大的难题——他收到了曹操的玉匣密函,里边竟是询问他该立哪个儿子为嗣的亲笔信。贾诩已经老了,再也不想涉足这复杂得令人可怕的宫廷纷争中去。他只得用一个“拖”字来应付曹操的玉匣密函。他希望曹操能自行解决这个问题。 然而,世事就是这么奇妙,你越想避开这个问题,这个问题反而越会追着来找你。这日下午,贾诩正在府中闲坐阅书,便接到仆人来报,丞相军司马司马懿特来谒见,有事求教。 司马懿?贾诩暗暗一愕,将手中书简卷成一束在面前方几之上轻轻拍了几下,脑际里却急速地思忖着。这个深有城府、心机内敛的小子今天怎么想起来突然造访老夫了?莫不是为了他背后的那个主子?当年在赤壁之战末期,老夫便察觉到了他的诡秘叵测——但他的来头实在不小,自己才不得不放过了他。不料这四五年来,这小子一路蹿升,进步神速,居然做到了丞相府东曹属、军祭酒、主簿、军司马等炙手可热的要职,委实是不简单……而且,他虽然背景关系复杂深厚,却丝毫不以为傲,最大的优点就是谦虚谨慎,勤学好问。司马懿什么都想学,什么都想会,而且什么都能学好,什么都能用好。军事、政治、经济、后勤等方面的业务技能,他都学得炉火纯青,用得挥洒自如。看起来,曹丞相似乎也有意在栽培他,给了他很多锻炼才智的位置和机会。 贾诩如今也看透了,曹丞相府署之中的主簿、军司马之职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就是即将裂土分建的魏国小朝廷里的尚书令、车骑将军等荣显之职。那么多的名门子弟和英才俊彦都在曹丞相手下没能冒出头来,却唯有这司马懿一直立于要津而不倒——自己可真是千万不能怠慢他!想到这里,他便吩咐仆人准备了上好的茶水接待,同时自己也亲自来到前厅迎接司马懿。 司马懿进了贾府,看到里边一切家具摆设均显得极为简朴,毫无奢华之气。他深深感到了贾诩在这一派清简朴素气象后边隐藏着的韬晦之意。贾大夫自投奔曹丞相以来,常常闭门不出,尤其在建安十六年辅助曹操荡平西凉马超、韩遂之后,更是谢绝交游,非因公事而不见同僚——这一切都是贾大夫身处乱世的自全门户之策。而今天贾诩能破例答允并迎接自己的登门来访,实属难能可贵。至少,贾诩对自己这样一个可轻可重的丞相府军司马降格相见,也委实算是给足了自己面子想到此处,司马懿不禁暗暗叹服贾诩的慧眼识人之术。只要贾诩能一直保持这样犀利的眼光,他就永远不会在复杂无比的宦海纷争中处于下风。 思忖之间,司马懿不知不觉进了贾府前厅。只见贾诩诩一身儒服,满面微笑,热情地迎了上来。司马懿受宠若惊,急忙躬身深施一礼,道:“贾大夫亲迎之礼,折杀小生了。”贾诩连称不必多礼,笑道:“司马公子今日光临寒舍,老夫十分高兴,却不知司马公子为何而来?” 司马懿开口欲言,忽又目光一转,看了看前厅中的贾府仆人,却不再发话,神色有些窘然。贾诩见状,立刻会意,咳嗽一声,挥了挥手,让前厅中的仆人全部退了下去。隔了片刻,贾诩才道:“此时厅中已无他人,司马公子可畅所欲言,老夫洗耳恭听。” 司马懿微微一笑,道:“小生素闻贾大夫喜好收藏珠玉,而且识宝之术极高,因此带了一件玉玦过来,请贾大夫帮着辨认一下真伪。他们说这玉玦乃是当年周文王请姜太公出山时送的聘礼之一,价值连城,堪称稀世奇珍。还请贾大夫细细审视一番,小生在此不胜感谢。”他一边不紧不慢地说着,一边从袖中取出了一方紫檀木匣,放在厅内香几之上,轻轻地打了开来。 贾诩没料到司马懿竟是前来请他鉴宝,当下满口应承,同时往那匣中看去,却见一块状如月牙的玉玦赫然入目。玉玦莹白明润,玲珑剔透,一缕紫纹有若蟠龙绕于其上,姿态生动,妙不可言。一见之下,贾诩大吃一惊:“这正是当年周文王赐予姜太公的镇国之宝——‘紫龙玦’,秦始皇、汉武帝慕其名寻遍天下而未获,却不知司马公子从何处得此奇珍?”他一边惊叹着,一边将玉玦捧于掌上不住地把玩欣赏,不忍释手。 司马懿站在一旁,看着贾诩对此玉玦显出的爱不释手的模样,在心底暗暗发笑。他缓缓说道:“贾大夫,小生哪有此等福德享此稀世之珍?这‘紫龙玦’乃是五官中将曹丕曹大人心爱之物。” 贾诩一听此言,脸色慢慢地变了,如同一盆热水之中忽然掉进了一大块寒冰,渐渐冷却下来。他慢慢地将“紫龙玦”放回了那个木匣之中,悠悠叹道:“老夫恭喜五官中郎将了!请司马公子回去告诉他,这‘紫龙玦’确是真品。倘若老夫此言不实,甘受五官中郎将之责罚。” 司马懿何等聪明,怎会听不出他语气之中的怅然若失之感?他冷冷一笑,却是不动声色,将木匣捧在手上,缓缓送到贾诩面前,轻轻说道:“既然此玦实乃旷世异宝,那么就请贾大夫欣然笑纳。这是五官中郎将拜托小生此番携宝前来求见贾大夫的真正目的。他愿将此重宝赠予贾大夫!” 此语一出,贾诩顿时如闻平空一声惊雷,面现惊疑之色。饶是他足智多谋,反应机敏,竟也不禁怔了,一时回不过神来。半晌,贾诩才开口说道:“老夫何德何能,岂敢接受五官中郎将如此贵重之宝?” “五官中郎将久仰贾大夫之高才硕德,今日奉上宝玦,实想得到贾大夫指教!”司马懿缓缓答道。 贾诩有些惊诧,“莫非五官中郎将碰到了什么难题?”司马懿无声地点了点头,又缓缓说道:“这道难题,其实贾大夫也早已知晓。曹丞相的那道玉匣密函,贾大夫似乎尚未答复吧?” 贾诩这时才明白了一切。果然,司马懿是为他背后那个主子曹丕当说客来了。他惊疑交加的神色一瞬间全部消散于无形,恢复成一潭深水,眼神也沉沉凝凝的再也让人捕捉不到一丝一毫的情绪。隔了许久许久,方才开口说道:“这‘紫龙玦’,老夫实在是愧不敢受,只得请司马公子代老夫多谢五官中郎将的美意了。老夫如今垂垂老矣,衰朽不堪,劳碌奔波了几十年,别无他图,只想阖门自守,安享晚年。至于五官中郎将所求之事,老夫实在是不便介入。司马公子,置身事外,不闻不问,这本也应该是我等臣子所持的正确态度啊!” 司马懿微微笑道:“贾大夫此言差矣。魏世子立嗣之争,恐怕谁都无法置身事外。曹丞相以玉匣密函遍访朝中元老重臣,共发一十三份,目前仅有贾大夫的那一封密函尚未回复曹丞相。如今贾大夫身处要津,举足轻重,右投则五官中郎将胜,左投则平原侯胜,不可不慎哪!” 贾诩悠悠一叹,道:“司马公子这番话,老夫也并不是今天第一次才听到。曹丞相府西曹掾丁仪大人也已经见过老夫了……老夫实在是左右为难。”司马懿一听,暗暗佩服丁仪出手之迅捷,却也不便多言,沉吟片刻,道:“这宝玦就请贾大夫暂且收下,随时可以退还五官中郎将。五官中郎将所求之事,贾大夫也不必急着一时便予答复,缓一缓,放一放,看一看,以后再说,如何?” 贾诩沉吟无语,只得点了点头。 司马懿微微笑道:“古语有云:‘识时务者为俊杰。’贾大夫一向深谋远虑,算无遗策,下官敬佩得很。今日之事亦极复杂,但下官相信贾大夫必会作出一个高明而正确的决定。下官就此告辞,随时恭听贾大夫的指教。”说着,便将‘紫龙玦’和紫檀木盒轻轻放在了桌几之上,恭恭敬敬告辞而去。贾诩满面愁云,也未起身送他,兀自看着那“紫龙玦”沉思不动。 当司马懿缓步走出客厅之时,身后贾诩那深深长长的一声叹息悠悠然送了出来。那叹息是何等的无奈与苍凉!司马懿在心头一阵感慨,想不到人称谋略“鬼才”的贾诩贾大人,竟也有焦心棘手之时。看来,人就是人,哪有孔夫子讲的“不思而中,不虑而得,从容中道,举无遗过”那样神乎其神的厉害。 七、鸡肋? 在司马懿离开贾府的第二天,贾诩就向朝廷和魏公府里同时送了两份亲笔写就的称病告假的申请书,并从即日起不再上朝议事,就待在府里关起门来养“病”。 贾诩这一病,病得可真不是时候,急得曹丕有如热锅上的蚂蚁团团乱转。吴质、朱铄见状,不由得大骂贾诩是个“老滑头”,既收了“紫龙玦”,又不敢站出来表态支持曹丕,简直就是一个“官痞”。然而,只有司马懿对此事不置可否。其实,任何人与贾诩易地而处,都不得不暂时采取他这种沉默韬晦之术。毕竟,曹丕、曹植双雄争嗣,实力相当,谁胜谁负委实难料。贾诩乃是何等聪明之人,岂会过早便孤注一掷卷入纷争之中?此刻,贾诩装病在家,一则是在避躲矛盾给自己留下回旋余地,二则也可算是在冷眼旁观,伺机下注。所以,对待他这一举措,只能是耐心地等待,等待曹丕以自己的实力真正胜出曹植的那一天尽快到来。那一天,贾诩就会宣称病愈上朝,公开支持曹丕了。 但,意识到贾诩此举用意的,并非司马懿一人。丁仪得知贾诩称病不朝的消息后,立刻派弟弟丁廙亲自出面邀请杨修、司马孚到自家密室之中共商大事。自然,曹植是不会在场的。丁仪知道曹植根本无心与曹丕竞争世子之位,如若让他参与其中,反受其累,倒不如背着他由自己出面联系各位忠于曹植之士齐心合力推他登位。所以,在这场无声而又无形的立嗣之争中,丁仪召集诸人共议大事,择善而从,往往是独断独行,该怎么做就怎么做,从不告知曹植。而曹植,似乎也从未过问他的一切所作所为。 在丁府密室中,杨修刚一落座,便有些紧张地对丁仪说道:“丁兄,杨某今日看到崔琰崔大人就世子立嗣一事给曹丞相写的公开信函的内容了!” 丁仪、丁廙、司马孚俱是一惊。他们早就知道曹丞相就立嗣一事曾以玉匣密函访询了朝中十几位元老重臣,但这一切的函来信往都是在极其机密的情况下进行的,旁人根本无从得知。崔琰尚书竟不顾曹丞相密嘱,将自己的意见以公开信函的形式答复出来,完全表现了他在这立嗣之事上鲜明而坚定的立场。 “他在公开信函里怎么说?”丁仪沉声问道。 “杨某本来以为平原侯是崔大人正宗的亲侄女婿,崔大人绝对应该助他一臂之力。”杨修拍膝慨然长叹,“你们真是猜不到,他在那公开信函里怎么说——他说,‘臣闻《春秋》之义,立子以长,五官中郎将曹丕仁孝聪明,宜承正统。崔琰此意已决,以死守之,决不可夺。’” 丁仪静静听罢,脸色慢慢沉了下来。司马孚却不禁叹道:“崔大人此语质直公方,志如山岳而不可移,其人刚正不阿之风,实在令人神往。” 丁仪听得司马孚的赞语,不禁瞥了他一眼。这位司马老弟真够奇怪的,难道不知道,崔琰越是刚正越是坚定越是旗帜鲜明,对曹植登上世子之位的威胁就越大。他倒好,形势严峻,大敌当前,他反而为自己这一派的政敌唱起赞歌来了。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读书都读得有些迂了。亏得平原侯还那么倚重他,视他为自己心腹好友。一念及此,他心中忽然一动,便开口问司马孚道:“司马君,你二哥近来在忙些什么?丁某似乎很久没有看到他在丞相府中露面了。” “哦……你问我二哥啊,”司马孚不假思索地答道,“他被调到丞相军营那边去了之后,天天忙着为丞相西征汉中筹备军粮,整修兵器,东奔西跑,几乎没有余暇休息,一个月里也难得回府几次,常常就是在军营里打地铺过夜……” 丁仪认真仔细地听着他的话,沉吟片刻,又小心翼翼地问道:“你看他近来可曾与五官中郎将有过接触吗?”司马孚一听,脸色微变,有些不悦地答道:“我二哥就是看到宦海险恶,风波难测,为了摆脱这丞相府中的是是非非,这才主动辞去主簿一职,前往丞相军营里任职。这段时间里他一直忙于军务,我是从来没看到他再去过五官中郎将府。怎么?丁兄对他这样一个极力置身事外,但求自保的人也怀有疑虑?” 丁仪见司马孚一脸的坦诚直率,想来他也没替他二哥有意伪饰隐瞒什么,便摆了摆手,道歉道:“丁某并无他意,司马君不要见外。既然你二哥已置身事外,这自是再好不过了。”丁廙在旁察言观色,一见情势有些尴尬,便站出来插话转移了问题,向大家说道:“题外之话暂不去说了。崔大人如今已然表明了公开支持曹丕的态度,那么我们应当如何回应?”顿时,场中诸人沉默了下来。许久许久,丁仪有些沙哑而艰涩的声音打破了这一团沉默,缓缓响起:“古语有云:‘芝兰挡道,不得不锄。’崔琰第一个跳出来公开反对将平原侯立为世子,其人虽贤,我们也顾不得许多了,到时候搬掉他这块绊脚石便是了。” 他此语一出,室内众人均是大吃一惊,面面相觑。司马孚失声道:“何至于此?丁兄,此事不可造次,还是先请示一下平原侯自己的意见再说吧!”丁仪冷冷说道:“此等为难之事,请示平原侯又有何益?平原侯只可高坐殿堂洁身自守,无须蹚入这趟浑水。这恶人恶行,就交给丁某来做吧!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只要能够帮助平原侯日后成为一代尧舜之君,丁某愿付出自己所有的一切!”杨修闻言,面色肃然,站起身来,向丁仪深深一躬,慨然叹道:“丁兄满腔忠义之心,实可与日月争辉!”说罢,双眸之中已莹莹然泪光闪烁。 丁仪却淡淡一笑,有些不好意思地挥了挥手,道:“杨兄此举折杀丁某了!丁某一介眇目废弃之士,幸得曹丞相与平原侯知遇之恩,得以凌驾碌碌庸人于其上而一展所长,自当生死以之,以命相报,杨兄过誉了。” 杨修心潮澎湃,慢慢退回木椅上坐下,让自己慢慢恢复了平静。却听丁仪又问:“如今曹丞相所发玉匣密函已有几人回复?内容如何?还有几人尚未回复?” 杨修听罢,沉吟片刻,缓缓答道:“据我所知,曹丞相一共发出去了十三封玉匣密函,目前已经收回了十二封,其中荀攸、崔琰、毛玠、桓阶、王朗等六位大人赞成五官中郎将立为世子,杨俊、魏讽、王粲等六位大人赞成平原侯立为世子。只有太中大夫贾诩最后一人尚未复函作答。” 丁仪微微笑了。他的笑意越来越深,让人似乎永难见底。他慢慢伸手端起了方几上一只雕成鸿鹄之形的黄杨木双耳杯,杯口上面热气腾腾,溢出一股清馨芬芳之异香来。司马孚等人凝目望去,方见那杯中水面漂着一瓣瓣金黄的菊花,正是它们散发出了浓郁的清芬之气。 “这是平原侯专门为仪到御花园中亲自采撷晾制的‘金菊之饼’。”丁仪盯着那杯中的瓣瓣菊花,悠然道,“他知道这菊花泡茶之后以其香气薰目,颇有清心明眸之奇效。平原侯待仪的这一片真心,仪真是难以为报啊!” 说着,他便慢慢将自己那只略显红肿的右眼凑到那只黄杨木双耳杯上,用金菊花茶的腾腾香汽蒸薰了起来…… 过了半炷香的工夫,茶水香汽渐渐淡去。丁仪微闭着右眼,抬起了头,将那微微变凉的杯中清茶一饮而尽,然后靠在榻背之上,悠悠然寻起茶中余味来。 他这一悠然,却让杨修、司马孚、丁廙惑然起来。他们一个个疑团满腹,却又不知该从何问起,只得耐心等待丁仪自己来说明。和所有大智大谋之士一样,丁仪玩够了自己的花架子,吊够了他们的胃口,满足了自己的表演欲之后,终究会为自己的战友们揭开谜底的。 丁仪缓缓说道:“虽然目前五官中郎将与平原侯是半斤八两,平分秋色。但是,在这已经表态的十二个人当中,还有一人可以保持中立,改变自己原有的立场。剩下最后一个贾诩,应该也有办法收揽过来。” 杨修问道:“十二人当中谁会改变立场保持中立?”丁仪微微笑道:“曹丞相的首席大谋士、魏国尚书令——荀攸!” “他?”杨修一愕,“这怎么可能?” 丁仪微微含笑看着杨修:“杨兄,令尊杨彪杨太尉和荀攸是莫逆之交。同时,杨太尉又是当今陛下最为倚重的老臣之一。在某种程度上,杨太尉就是当今陛下的代言人。若是杨兄说服令尊去劝荀攸改变立场,并阐明此乃当今陛下之意,丁某相信一向忠于汉室的荀攸荀大人最终会保持中立的。” 杨修一听,不禁大喜过望。丁仪此语当真是令他茅塞顿开,果然是一语中的,正确之极。他马上满口应承:“丁兄说得对,杨某回府之后便去恳求家父出面相助。” “至于贾诩贾大人嘛……”丁仪沉吟着说道,“恐怕只有说服平原侯亲自登门看望贾大夫,倾身折节,待以三公之礼,才会延揽得到贾大夫的鼎力相助之心!”不料,他这番话刚刚说完,却听杨修蓦地涨红了脸急声喝道:“不可!” 丁仪不禁一愕:“为何?” 杨修静了静心神,肃然开口说道:“贾诩此人首鼠两端,极其圆滑,唯利是图,敢为一己之私而祸国殃民,实为奸人之魁。平原侯折节礼敬于他,实在是有辱清誉!况且,家父一向痛恨贾诩扰乱汉室,与他势如水火。若贾诩站出来支持平原侯,必会激起家父无明业火,反而对平原侯的立嗣大事大大不利!还望丁兄慎思。” 丁仪听罢,不禁皱起了眉头,“哦”了一声,却不立刻作答。他转脸看了看司马孚,问道:“司马君是何高见?” “这……小弟见识暗昧,谈不上有什么高见不高见的。”司马孚先谦辞了一番,见丁仪执意要问,便沉思片刻方才答道,“不过以常理推之,贾诩此番称病在家,摆明了只想置身事外,应该不会投向任何一方。所以,他暂时就像杨兄曾经所讲的那个比喻——鸡肋,食之而无味,弃之又可惜,似乎不必去管他。” 身为黄门侍郎的丁廙在一旁说道:“大哥,近日小弟在宫中也曾看到几份奏章,有杨太尉写的,也有董承将军、杨俊大人写的,都是针对贾大夫称病一事而来。杨太尉在奏折中要求陛下乘此番贾诩称病不朝之机,就势下诏令贾诩以病逊位,告老还乡。可见杨太尉的确与贾大夫势不两立。平原侯若是前去礼敬贾大夫,必会引来汉室心腹重臣们的不满呐!他们也就不会支持平原侯立为世子了!” 丁仪听罢,不禁陷入深深思索之中。是啊!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你想得到这一方的支持,就必须得放弃对另一方的拉拢。脚踏两条船,最后就有可能是无从着力而溺水身亡。只要不去刻意地刺激汉室心腹重臣们敏感的神经,不与贾诩走得太近,自然也不能与贾诩离得太远,尽量让贾诩保持中立,这也许是目前唯一可行的上上之策吧!但是,万一曹丕先下手为强,将贾诩拉拢过去了又该怎么办呢?丁仪想得头都有些痛了,那只右眼也感到了一阵酸胀。他仰天一叹,希望司马孚说的是事实——贾诩是块“鸡肋”,得之而无大利,弃之亦无大害。 然而,贾诩真的会是像司马孚所说的那样吗?丁仪对这个答案没有把握。 八、一箭三雕 夜很深了,司马孚敲开了紧闭的府门。司马寅打着哈欠给他开了门,懒懒地问道:“三老爷回来了!” 司马孚一言不发,点了点头,便往里直通通走了进去。他埋着头走了没几步,忽又停住,回头说道:“二老爷休息了没有?” “我也不知道,”司马寅哈欠连天地关上了门,“这么晚了,二老爷应该早就休息了吧。” 司马孚听罢,也不再说什么,便回自己卧室去了。这一路上,他思潮涌动,浮想联翩,一直都不曾放松过自己紧绷的心弦。当今夜丁仪突然将他和杨修召集到密室议事之时,他的内心深处始终是忐忑不安的。他以前也曾隐隐约约听到丁仪和杨修隐晦地提起过立嗣之事,那时也没怎么放在心里。却不料,一夜之间,他便卷入了丞相立嗣之事的漩涡之中。他也没想到,丁仪、杨修那么信任自己与曹植的真挚友谊与亲密关系,竟把一切密谋向自己和盘托出。但这一切,却像一块灼热无比的赤炭放进了他的袖里,令他坐立不安。本来,若是不知道这一切,他完全可以优哉游哉置身事外。但是现在,他已完全知道了这一切,就不得不认认真真思索起何去何从的问题来。 进了卧室,司马孚蜡烛也不点,一头躺在床上,思绪万千,辗转难眠,久久不能平静。他越想越乱,越想越烦,干脆又披衣而起,踱出室外,来到庭院之中,听着蛙鸣蝉吟,静立而思。只见院坝地面之上,月光如水,树影浮动,摇曳多姿,有若他的心中杂念丛生,此起彼伏,无法镇定。 他仰天长长一叹,自言自语道:“我司马孚生于乱世之中,服膺儒教,尊道贵德,只想独善其身,纤尘不染,可惜天不从我愿,令我身陷宦海纷争,奈何!奈何!” 他话音刚落,却听身后一个熟悉的声音缓缓响起:“《黄石公三略》里讲得好:‘圣人君子,明盛衰之源,通成败之端,审治乱之机,知去就之节。’三弟一向博览群书,何至于遇事便周章失措,连这句古语都忘了吗?” 司马孚一惊之下,急忙回头,循声望去,只见院落一角树荫深处,慢慢走出自己的二哥司马懿来。他面如止水,无波无动,却又深浅难测。司马孚恍然之间才意识到二哥原来一直就站在这树荫下观察着他进府的一举一动。不知为何,从一见到二哥开始,他的心就变得有些虚虚晃晃的,一种隐隐的畏惧之意再也挥之不去。 司马懿看着自己的三弟躲躲闪闪的眼神和极不自然的表情,心头暗暗发笑。三弟啊三弟,你一向诚实惯了,哪里掩藏得了什么心事呢?他不动声色,背负双手,一步一步慢慢地走近前来,缓缓问道:“三弟,今晚因何事这么晚才回府?又因何事在此烦恼?” 司马孚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一样,只觉得心跳得十分厉害,有些吞吞吐吐地说道:“平原侯府里杂事太多了,所以今夜忙到这么晚才回来。我……我到这院子里只是为了透透气,有劳二哥叨念了……”司马懿双眼一抬,两道目光陡然如同利剑般直刺而来,逼得司马孚垂下了头不敢正视:“三弟恐怕是到丁府夜谈才回来得这么晚,又或是因为平原侯之事而在此烦恼吧?” “二……二哥……”司马孚顿时变得有些口吃起来,“我……我没去丁府……”司马懿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似笑非笑地摆了摆手,沉吟片刻,忽又问道:“我想问三弟一个问题,请三弟如实回答。如若父亲大人现在尚未过世,他将在你我二人之中立谁为嗣呢?” 司马孚没想到二哥会提出这样一个问题,未及多想,便嗫嚅地答道:“当然是二哥了!”司马懿仍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可是我记得父亲大人一向都很欣赏三弟的才华,还多次当着外人的面夸你的儒学根基比我扎实呢。我想,父亲大人在世时应该是希望立你为嗣吧?” “不……不……这怎么可能?《春秋》之义,立长不立幼……这是亘古不变的准则……”司马孚连连摇头,“二哥何出此戏言?再说,我的儒学水平再高,也不能做到像二哥那样得心应手地管好这个家,更谈不上为司马家族光大门楣了!而且,这个家也不那么好当,倒是二哥一力承担,替我们吃了那么多苦……” 司马懿听司马孚说到后来竟是情动于衷,热泪盈眶,不禁心头一暖,轻轻挥手止住了他,缓缓说道:“三弟说得对啊!谁当这个家,谁就是在替兄弟们抢先出来吃苦。我相信,我们司马家兄弟只要精诚团结,同心同德,就永远不会被任何困难击倒!”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忽又意味深长地说道,“那么,让我们回过头来看魏国公世子立嗣之争,又何尝不是如此?平原侯的确比五官中郎将更有文才,但他就真的比五官中郎将更适合这个世子之位吗?三弟,你说服得了你自己吗?” 的确,司马孚在这个问题上实在是有些说服不了自己,无论如何,二哥的话都占了传统礼法上的最大优势。而且,就连他自己,在内心深处也是有些认可这些话的。他仿佛被二哥挑开了一个如太阳般光芒刺眼的一个谜底,灼得他不敢仰视。 司马懿见状,微微笑了,他知道自己已经在法理上彻底打碎了三弟赖以支持曹植的支柱。而现在,该以铁的事实来粉碎三弟在这个问题上最后一丝的彷徨。他沉沉地开口说道:“水不激,则油不焰;火不焚,则林不毁。丁仪兄弟本是外人,却掺杂在丞相府世子立嗣之争中,弄得是刀光剑影,血溅五尺!你可知道今天上午我与五官中郎将等多人一同出游,中途竟遭刺客暗算一事?” “什么?二哥今天上午和五官中郎将遭到了刺客暗算?”司马孚顿时大惊失色,“刺客是哪里人?” “刺客一击不中,被卫士当场格杀,没能查出他的来历。”司马懿深深地直视着司马孚的双眼,“但我想,三弟应该猜得出他究竟是谁派来的。” “我……我怎么猜得出……”司马孚突然语塞。他一瞬间忆起了在密室里丁仪谈到崔琰尚书反对平原侯立嗣时讲“芝兰挡道,不得不锄”那一副冷酷如铁的表情与语气,心头不禁猛然一震。他霍然道:“这……这……难道是……” 司马懿却当作不曾看到他的表情,不曾听到他的话语一样,伸手慢慢解开了长袍,只见长长的一条被渗出来的鲜血染红了的绷带包裹在他腰背之间。在司马孚骇然的目光中,他缓缓说道:“那刺客挥刀砍向五官中郎将时,我扑上去及时推开了五官中郎将。他那一刀就砍在了我腰背上,足足有一尺多长,当场就血流如注……我几乎以为自己今天再也见不到三弟了……” 说罢,司马懿慢慢又穿好了长袍,冷冷说道:“用沾满兄弟鲜血的手去接下世子的冠冕,恐怕平原侯自己本人也心有不忍吧?” “不……不是这样的……”司马孚流着泪喊道,“是丁仪他们搞的……他们……他们还要对崔琰大人下手呢!” “什么?”司马懿一惊,“崔大人可是我们家的世交至友!丁仪为什么要对他下手?快把你所知道的一切全都告诉我!” 司马孚就这样哭哭泣泣结结巴巴地把自己与丁仪兄弟、杨修在丁府密室中的谈话内容全都告诉了司马懿。 司马懿听罢,一言不发,只是站在庭院之中,沉吟了许久许久。最后,他伸手拍了拍司马孚的肩膀,轻轻扶着他,缓缓说道:“你把这一切都告诉二哥是对的。你这是在帮助平原侯与五官中郎将二人不要走上手足相残的悲剧之路。你做得很好,很好……” 任何人,都需要用一个至少能说服自己的理由来为自己的一言一行“垫底”,以此来逃脱日后的追悔与自责。毕竟,司马孚在客观上是真真切切地背叛了,甚至可以说是出卖了丁仪兄弟、杨修,也许还有曹植。于是,司马懿通过安慰司马孚的方式将这个理由巧妙地塞给了他。司马孚只要觉得自己这么做真的是为了消弭一场骨肉相残的悲剧,他就会取得道义上的自我谅解,就能做到人虽站在丁仪兄弟、杨修那一边,心却倒向自己这一边。司马懿想到这里,在心底无声地笑了。三弟真是太天真单纯了!他怎么会知道,今天上午他的二哥司马懿和五官中郎将遇刺一事,完全是司马懿自己一手自编自演的绝妙好戏!那个刺客就是司马懿派去的一个死士扮成的。这次行刺,一则会激起曹丕与曹植之间更加强烈的猜疑,二则让司马懿通过自己舍身护主的行为换取了曹丕更深的信任。而且,司马懿在今晚,又利用了这一事件说服了司马孚告诉了自己丁仪兄弟、杨修的一切密谋。这一步险招,当真是“一箭三雕”,硕果累累。司马懿在心底笑得无比痛快,他忽然觉得自己几乎就是一个把权谋之术玩到空前绝后的奇才,恐怕当年的张良、陈平也有所不及吧?而自己,利用这样厉害的心术去开创未来,又有什么事业做不成的呢? 九、计赚贾诩 虽然贾诩称病不起闭门拒客,但是司马懿的再次求见,却实在令他无法拒绝。拒绝了司马懿,就是拒绝了司马懿背后的那位五官中郎将曹丕,而得罪了一向心胸狭窄的曹丕的后果之严重,却实在令贾诩不敢造次。于是,贾诩只得让家人将司马懿带入自己卧病在床的寝室。只听得寝室外一阵沉稳有力的脚步声渐渐走近。“吱呀”一声,室门开处,司马懿缓缓步入。贾诩半躺在床上,静静地端详着他的面貌、气质。这是贾诩一生中极少有的几次像今天这样专注地观察某一个人。一般来说,这样的人将会是给他的人生带来重要影响的人,比如曹丞相、董卓等。 虽然司马懿素来自称是儒门出身,但贾诩从他身上看不出一丝文人儒士通常都会具有的迂腐之气。相反,在他举手投足转目顾盼之间,有些时候流露出来的却是一种精悍雄劲之气,如虎似豹,咄咄逼人。不过,更多的时候,司马懿似乎是在刻意地收敛着自己身上的那股锐气,装得循规蹈矩,毫不张扬,极其低调,以至于不少朝臣都以为他只是一个唯唯诺诺,谨慎怕事,靠着父兄之荫而平步青云的中人之才。然而贾诩却不这么看。司马懿的真实面目,他算是当今天下深为了解的寥寥几人之一。 贾诩懂得,有时候一个人在某个紧要关头表现出来的言行举止,也许才是这个人最真实的一面。东汉初年的开国元勋吴汉质厚少文,看似为人木讷寡言,不被文臣所喜,然而一到疆场,他却叱咤风云,临机果断,立下了破赤眉、灭西蜀、定霸业的赫赫战功——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司马懿自然便是这“不可斗量”的高人奇士。而且,在推助曹丕夺嗣继位过程中,亦颇有可圈可点之处,令人叹异。 贾诩正自思忖之际,司马懿已走到了他面前。他表情极其关切地俯身过来,向贾诩深深一礼,道:“贾大夫,小生叨扰了!病可好些了么?”贾诩假装有些哆嗦着半坐起来,道:“多谢司马公子了。老夫年纪大了,偶感风寒便病成这样,真是越老越不中用了。” 司马懿淡淡说道:“贾大夫乃朝中柱石之臣,许多大事都等着贾大夫病好之后出来主持大局呐!贾大夫不可再说这些丧气的话。而且,五官中郎将对贾大夫的病也关切得很,这几日来,不知访了多少名医圣手,终于为贾大夫寻觅到了两副药方,所以特意拜托小生代他亲自送上门来,希望能及时医好贾大夫的病。” 贾诩一听,猛一抬头,直视着司马懿,目光猝然变得如刀锋般亮利,仿佛要一直刺入司马懿内心深处。他微微一笑,缓缓说道:“那可真是有劳五官中郎将费心了!不知他送来的是怎样两剂药方呢?还望司马公子详细告知。” “五官中郎将托小生送来的是一寒一热两副药方。那些名医们都说了,这两副药方的药性是相反相成的,可以收到水火既济之效,天下之病无不可治。”司马懿脸色一正,肃然说道,“只是这药方太过珍异,旁人听去,恐怕流传于外,反而有负五官中郎将的美意。” 贾诩听罢,面沉如水,也不多言,轻轻一挥手,寝室之内的家人、侍妾全都退了出去,只留下了他和司马懿。 然而,室内依然是一泓深水般沉寂。司马懿只是静静地看着贾诩,没有开口。许久许久,贾诩咳嗽一声,慢慢说道:“如今这两副药方,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五官中郎将知,你可以说了,没人会泄露出去的。” 司马懿悠悠说道:“贾大夫自四年前随张绣将军投靠曹丞相以来,时怀忧惧之心,阖门自守,退无私交,子女婚嫁不结高门,安于清贫,完全是自保门户,念念与世无争。士人生此乱世,如贾大夫之所为,亦不可不谓之贤明。然而,宦海险恶,安危难料,小生与贾大夫易地而处,亦不得不思而为之心酸。贾大夫已谦退至如此境地,应当不会招致无妄之灾吧?” 贾诩一言不发,面色凝重,只是静静地听着司马懿缓缓道来。司马懿此刻却是语气一顿,隔了一会儿,又慨然说道:“只可悲贾大夫既已如此工于自保,引身避祸,却未曾料到,我虽无谋人之心,而他人却有害我之意。贾大夫一生谨慎只想避祸,而如今却祸从天降,避无所避!” 此语如凭空一声霹雳,震得贾诩心头一晃。饶是他城府极深,喜怒不形于外,脸色也不禁微微一变。室内顿时又如深潭般静了片刻。司马懿凝视着贾诩,却见他慢慢地笑了,徐徐说道:“司马公子危言耸听,几乎吓着老夫了。老夫一生与人无怨,于国有功,祸从何来?” 贾诩不愧是贾诩!司马懿在心底暗暗一叹,此公意外生变而不惊,猝然挠之而不乱,见惯了大风大浪,也习惯了大风大浪,当真是千锤百炼而成的乱世高人!这一份冷静沉着,就够自己再历练上几年才学得成的。司马懿当下定了定心神,将思绪收回到正题上来。沉思片刻之后,他慢慢从袖中取出一卷绢帛,托在掌上,缓缓说道:“这便是五官中郎将为贾大夫苦心觅来的第一副药方。这药方的药性,是属寒的。” 贾诩迟疑片刻,慢慢伸手接过了那一卷绢帛,拿在手上,轻轻打开,细细看了起来。司马懿就坐在他病榻之前,仔仔细细而又饶有兴味地观察着他看到这卷绢帛时的反应与表情。他在根据绝代谋士贾诩在此时此刻的表现来验证自己事前对他的各种预测,并借此判断自己的预测分析能力已经达到了何种境界。 然而,贾诩从头到尾看完了这卷绢帛,神情举止都显得平静如常,没有任何过激之处。他仿佛早已料到了绢帛上所写的一切,无惊无怒亦无言。司马懿第一次感到了自己预测能力的失败,不禁有些怅然。难道这精心炮制的一副药方就此失效?竟未对贾诩本人产生一丝一毫的刺激与触动?他有些莫名的惊诧。不应该是这样啊! 贾诩慢慢卷起了绢帛,慢慢闭上眼睛静坐了很久很久,有如老僧入定,不言不动。终于,他双目未睁,缓缓开口说道:“多谢五官中郎将送来这一副药方,老夫用过之后,果然甚感神清气爽,病情当真好了许多。” 此语一出,司马懿顿觉心头一松,这副药方终究还是生效了。看来,无论这“用药”的过程是多么的曲折,多么的复杂,多么的不形于色,贾诩最终还是感受到了这副药方的效力。他的亲口承认,无异于已接受了曹丕在这副药方中为他开出的条件。实际上,这副药方,就是汉太尉杨彪写给天子陛下的一封密奏的复写件,他在那密奏中要求陛下借贾诩此番称病不朝之机,就势下诏令以病逊位,告老还乡,“使此董卓余孽不得复立于朝,有辱汉室”。而且,在这绢帛之上,还有五官中郎将写给贾诩的几句话。他向贾诩表示,他一定会说服陛下和丞相压下此奏,不予批准。而这几句话潜藏着的另一番意思,就是身为五官中郎将的他既然有能力压下杨彪之奏,自然也有能力让陛下和丞相批准杨彪之奏。而这一切的一切,均在贾诩的一念之间。 贾诩乃是何等聪明之人,那些汉室忠臣们对他的仇视与敌意,他又何尝不知!既然自己被他们视为扰乱汉室的“董卓余孽”,就避免不了时常遭到像今天这封杨彪密奏之类的暗算,他已完完全全不容于汉室了!而平时这些人之所以不敢跳出来明目张胆地对自己进行攻击,是因为自己背后还站着一位同样为汉室所难容的大权臣——曹丞相。而曹丞相一旦发生意外,在这朝野之间,又有何人可以托身庇护呢?没办法,他的命运已经与曹氏家族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而曹家诸子之中,平原侯一向拘守礼法,效忠于汉,万一时势生变,是决然不会像其父曹丞相那般悍然自立,独行其志的,更谈不上庇护自己了。也许真的只有这心怀叵测的五官中郎将,才可能是将来真正继承曹丞相雄图大志的嗣子。 一念及此,贾诩不再多想。他凝神静默片刻,依然是面无表情,缓缓说道:“还请司马公子将另一副药方拿出来吧!” 司马懿亦是面如止水,深不可测。他又缓缓从袖中取出了一封绢纸信函,双手捧起,像捧起一道足以流传千秋万代的圣旨一样,毕恭毕敬地送到了贾诩面前。 贾诩也神色郑重地将这封绢纸信函小心翼翼地接了过来,捧在手里,慢慢打开。五官中郎将曹丕那熟悉的字迹顿时映入了他的眼帘: 曹丕若立为魏世子,必令贾氏一族代代与曹氏同荣,亦定以杨彪太尉之位赠予贾公。 虽然只有三十四个字,贾诩却静静地看了整整半个时辰。在这半个时辰里,他嗅出了曹丕留在这笔墨之间的那一股隐隐霸气。这正如当年一文不名的汉高祖刘邦空许万金之诺而求吕公之女一样,没有大手笔、大气魄,哪有后来的大事业、大成就!看着这封信函,贾诩几乎怀疑起这是否出自那个一向都看似气度褊狭,才识平平的五官中郎将曹丕之手来!然而,这熟悉的字迹,却又证明这是真的。 其实,这封信函是由司马懿代为拟稿之后,由曹丕亲笔抄写而成的。当时,曹丕还有些埋怨司马懿为贾诩开出的条件太优厚了。司马懿就劝曹丕“礼崇则智士至,禄重则义士轻死”,今日若无大投资,又哪来明日的大回报?况且,贾诩实有张良、陈平之智,由他出面游说曹丞相,必会成功。在司马懿一番苦劝之下,曹丕才定下此计,写下此函,放手由司马懿前来与贾诩交涉。自然,这一切的内情,贾诩单从这信函上是万万读不出来的。他若真是知道了这其中的内情,恐怕不是对曹丕有此大手笔、大气魄而震惊,而是会为司马懿这样一个小小的军司马竟有这等恢宏的气量而瞠目结舌了。 此刻司马懿正暗自焦急地等待着贾诩的最终答复。虽然他看似若无其事,手心里却早已捏了一大把冷汗。不到最后一刻,谁又敢轻言成败呢? 终于,贾诩慢慢地起身下了床,在寝室内负手而立,气色却是渐渐变得安逸起来。他回过头来,朝着司马懿含笑而视,道:“五官中郎将这一寒一热两副药方,也不知是请何方名医高人制成的,当真是神效无比!司马公子,你看老夫的病情不是已然痊愈了吗?真是太感谢五官中郎将了!请司马公子回去告诉五官中郎将,就说贾诩委实感激他赠玦送药之恩,日后必当重报!” 直到这时,司马懿此番贾府之行才取得了圆满成功。他心里松了一口大气,连连点头称是,便知趣地站起身来,准备告辞而去。 十、魏宫立嗣的主导者 “慢着!”贾诩请他坐了下来,自己也坐回到床上,悠悠说道,“老夫还想和司马公子聊几句题外之话,司马公子应该不会拒绝吧?”司马懿连忙摇了摇头,道:“能聆听贾大夫的指点,司马懿倍感荣幸。” 贾诩微微笑了一笑,道:“今日你我此室中之言,只会出入你我二人之口耳,绝不会为第三人所知。因此老夫想与你畅谈一番,你我均不必拘束,也可放下心来,就当是两个谋士讨论一些共同关心的问题吧!”司马懿点了点头,道:“就请贾大夫发言指教,小生洗耳恭听。” 贾诩沉吟片刻,道:“依你之见,曹丞相近日厉兵秣马,全力准备着西征汉中,其用意何在呢?”司马懿不及多想,道:“如今蜀弱吴强,曹丞相自然是先取蜀后夺吴,以求一统四海,宇内升平。” 贾诩不置可否,慢慢说道:“关键在于曹丞相西征汉中的时机为何正巧选在这魏国公世子立嗣之时呢?司马公子对此有何高见?” “噢……小生明白了……”司马懿若有所悟,“我以为曹丞相的心态是这样,他也许想在自己有生之年将江山全部打下来,再稳稳当当地交给未来的世子。所以,他才这么急着西征汉中而暂时不顾立嗣之事。” “不错。”贾诩点头说道,“所以,老夫还要静等一段时间,也就是等待曹丞相西征汉中回来之后再进言于他,劝他尽早立五官中郎将为嗣。在此期间,愿五官中郎将恢崇德度,躬行素士之业,朝夕孜孜,不违子道,勿授人柄,如此便可。” “贾大夫也许还有些话未曾点明吧?”司马懿深深地笑了。贾诩脸上表情静如止水,缓缓说道:“那就请司马公子将那些话点明吧!说来让老夫听听。” “既然如此,那小生就献丑了,请贾大夫切勿见笑。”司马懿先谦虚了几句,然后脸色一肃,话锋一转,正色说道,“其实,此番西征汉中,于曹府立嗣之事关系甚大。曹丞相若是西征失利,对五官中郎将而言,绝对是一件幸事。西征失利之后,曹丞相就不得不认真考虑,如果他在有生之年打不下这个江山,又猝然离去之后,诸子之中谁能光大他这份霸业?他的后人又能得到多少外力支持去继往开来?这个时候,像贾大夫、荀军师、崔尚书这样的贤臣名士的支持就显得尤为重要。贾大夫、荀军师、崔尚书,你们都是鼎力支持五官中郎将的。曹丞相自然无法违逆天下名士大夫之意而强行立平原侯为世子。毕竟与整个士大夫阶层作对,曹丞相也是有心无力。” 听到这里,贾诩半闭半睁的双眼犹如闪电般闪过一道精光,在司马懿的脸上一掠便溘然而逝。他不动声色地说:“继续说下去。” 司马懿既已放开了思维,就顺着自己头脑中整理出来的思路直说了下来:“当然,如果曹丞相西征得胜,一统天下的大局已定,曹丞相就会腾出手来,有足够的余力平息立嗣之争。这个时候曹丞相像当年的光武大帝,以一己之意,废东海王而立汉明帝,也不是不可能。只不过,贾大夫不必过虑,曹丞相此番西征,绝无胜算。” “何以见得?”贾诩面色平静,淡淡问道。 “依小生之见,西蜀刘备绝非小敌,文有诸葛亮明于治国而为相,武有关羽、张飞勇冠三军而为将,又加之曹丞相西有韩遂、马超率羌贼而相扰,东有孙权吴师十万而相伺。曹丞相进亦是忧,退亦是忧,岂能一举而克西蜀?”司马懿侃侃而谈,“所以曹丞相西征必不能得胜。西征既无功,则五官中郎将必被立为世子矣。” 正当司马懿说得畅快淋漓之时,贾诩霍然双目一睁,目光竟似剑锋般亮利,直射而出。司马懿一惊,微微低下了头,避开他那两道劈面直刺而来的目光。 “很好,很好,司马公子识量过人,当真是后生可畏哪!”贾诩轻轻拍了拍手掌,一字一句缓缓说道,“依老夫看来,在这场曹府立嗣之争中,真正能操纵五官中郎将与平原侯二人未来命运的,不是老夫本人,也不是曹丞相,而是你——司马公子这样一位谋略奇才啊!像司马公子这样智计百出,算无遗策,就是一个平庸之人,也会被你推上世子之位的,更不用说是文武双全的五官中郎将!老夫相信,将来总有一天,司马公子的所有艰辛与努力,都一定会得到应得的回报的。” 司马懿一听此言,却是惊惶失色,拜伏在地,道:“贾大夫此言折杀小生了!吓杀小生了!小生怎敢当此言语?请贾大夫收回此言!”被别人洞察内心深处是一件极可怕的事,虽然贾诩言语之中还并未真正触及司马懿内心最深最深的真实,却已让他的背心为之沁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冷汗。贾诩见他被自己几句话吓成那样,却有些意外,也急忙站起身来,扶起了司马懿,笑道:“老夫一段戏言,司马公子不必在意。老夫向司马公子赔礼道歉便是!”司马懿听罢,这才惊魂未定地坐了下来,连称不敢。 看着司马懿这一番似真非真,似假非假的惊慌异常的表情与举动,贾诩一边温言软语地抚慰着他,一边却在心底暗暗思索起来。这个司马懿如此之深地介入到这场立嗣之争中,又如此卖力地扶持五官中郎将,真的是像他这时自我辩解的那样只是为了巩固自己的家族利益吗?又或许是想推举一个便于自己操控的人出来站到至高无上的前台上去,而自己却可以隐在幕后大显神通,当魏国未来真正的主宰者?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司马懿就太可怕了。他真的有这样大的本事吗?贾诩一念及此,竟不敢再沿着这条思路往更深处追想下去。还是“自扫门前雪”才是上上之策啊!他在心底深深一叹。别人的事,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一、杀招 三个月后,西征汉中的曹丞相果然无功而返。而西征的失利,也给曹丞相长期积累起来的功勋和威望,蒙上一层阴影。效忠汉室的一些臣子简直是幸灾乐祸,更有甚者,极个别的天子“死党”还表现出了蠢蠢欲动之态。 然而,对这一切洞若观火的曹丞相却在心底涌起了复复杂杂的感慨。说实话,曹丞相自认为自己对汉室已经仁至义尽了。想当年,汉献帝在董卓余党、西凉匪首李傕和郭汜手中颠沛流离,朝不保夕,而四方诸侯个个作壁上观,只等着大汉王朝就此寿终正寝。是他——曹操,果断出兵迎献帝而至许都,将他从生与死的边缘上拯救出来,给了他作为一位天子应有的一切尊荣。然而,献帝和他那帮老臣一到了安全地带,自己却不安分起来,不甘于大权旁落,要搞复辟了。先是名士孔融跳出来反对曹操专权,后是马腾父子、韦晃、金袆之流在暗地里兴兵作乱,简直让曹操一日不得安宁。没办法,曹操只得以霹雳手段消灭了他们。挟天子以令诸侯,谁曾想到,“挟”来“挟”去,这个“天子”到最后竟成了一柄“双刃剑”,极其难“挟”。曹操也只得硬着头皮坚持到底了。他在自己的诗词中讲:“周西伯昌,怀此圣德。三分天下,而有其二。修奉贡献,臣节不坠。”就是对汉室君臣的安抚与表态。然而,时势所逼,他已骑虎难下,早已无法罢手了。看一看前汉权臣霍光的下场,曹操怎能不引以为戒?代汉自立,这是他和他的家族唯一的选择。只不过,他和他的家族须得宅心仁厚,留给汉室刘氏百里之地,一族之安便可。毕竟曹操将自己的女儿曹节嫁给了献帝为皇后,曹刘两族还存在着姻亲关系的,何必搞得那么刀光剑影。 曹操想到这里,不禁深深叹了口气。如今刘备、孙权皆已坐大,各据一隅,拥兵自重,而自己帐下诸将均非此二寇之敌。自己亦已年逾六旬,老之将至,意图振作而起威加四海,却又日渐力不从心。但魏室基业尚未彻底夯实,而立嗣之争又起,弄得自己是左支右绌。本想此番西征汉中一举功成,却不料天不从人愿,实在是可嗟可叹!看来对自己身后之事不得不抓紧了结,免留后患,否则一旦猝变骤起,无以应对。 这日,他正站在相府玉镜湖畔独自思忖之间,却见得王夫人含笑缓步而来,便迎上前去,问道:“卿何事来见本相?干儿呢?” “臣妾怕丞相公务太累,便过来陪丞相散散心。”王夫人微笑着说道,“干儿由五官中郎将带出去狩猎了。五官中郎将对兄弟的情谊可真深呐!丞相征讨西蜀之时,五官中郎将留守许都,只要一有空就来为干儿授课讲习,极为用心。臣妾以为,五官中郎将对兄弟们的殷殷关切之情,怕是丞相也有所不及。” 曹操捋了捋颔下长须,赞许地点了点头:“本相长年征战在外,丕儿留守在内,身为兄长,自然应当尽到长兄育弟之责。丕儿能这样尽心尽力善待诸弟,是我曹家之幸啊!植儿呢?也常来府中抚训诸弟吗?” 王夫人淡淡说道:“平原侯酷爱文学,闲暇之时常与那些文人雅士出外交游,平日里倒是难得到相府中与诸弟一聚。干儿其实很盼望这位三哥教一教他吟诗作赋,只可惜平原侯似乎一直没能抽出时间来一下。” “哦?”曹操听罢,眉头不禁微微一皱,却也没再追问什么。正在这时,一名侍婢前来报道:“太中大夫贾诩大人求见丞相。” 曹操思忖片刻,道:“有请贾大夫到相府议事厅内稍等片刻,本相即刻赶去相见。”侍婢应声而退。他转过头来,对王夫人致以歉意的一笑:“夫人,你看,本相又没时间来散心放松了……”王夫人莞尔一笑,道:“丞相不必顾念臣妾,还是去与贾大夫商议大事为要。”说罢,便退了下去。 曹操见她走远,脸色便凝重起来,慢慢埋头思索着往议事厅而来。不知不觉中,他已经到了议事厅门口处,往里一看,贾诩一身便服在厅内垂手而立,正等着他到来。 “你有何事要求见本相?”曹操缓缓步入厅内,示意守门武士将厅门关上,抬眼直视着贾诩,开口问道。 贾诩一言不发,慢慢从袖中取出了一方玉匣,双手捧上,道:“臣将此匣亲自奉还丞相。”曹操伸手接过了玉匣,轻轻打开,一看之下,不禁微微变了脸色。原来那匣中密函之上,竟空无一字。 “你这是何意?”曹操冷冷地逼视着贾诩,眼神渐渐变得凌厉起来,“你想明哲保身,两面讨好吗?” “老臣不敢。”贾诩垂下头来,缓缓说道,“老臣与他人不同,此生已与魏室同安危,共命运,魏室之事便是老臣之事,老臣焉敢心生他意?” 曹操冷哼一声,道:“既然如此,你为何持空函来见?”贾诩仰起脸来,正视着曹操,道:“丞相一向文才超凡,岂不知书不尽言,辞不尽意乎?魏世子立嗣乃是何等大事,老臣岂可效法舞文弄墨之徒以文辞相炫而惑人主?所以,老臣弃函不用,愿与丞相面议此事,剖心沥血,一抒己见!” 曹操听罢,渐渐缓和了脸色,扶着贾诩,坐了下来,诚恳地问道:“贾大夫所言极是,本相错责你了。那么,就请贾大夫为本相一辨丕儿与植儿的优劣长短。”贾诩沉默片刻,意味深长地看了看曹操,道:“在丞相自己心目中,五官中郎将与平原侯谁优谁劣?” “哦……在本相看来,丕儿与植儿各有所长,一时难以定夺啊!丕儿谋略有余而气度不足;植儿仁慈有余,而权谋不足。但,本相也毫不讳言,若排除一切外来因素制约,就内心倾向而言,本相意欲立植儿为嗣。”曹操缓缓说道,“植儿天性纯孝,又率真自然,天资不凡,若浑金璞玉,殊为难得。本相以为,植儿继位,必将成为一代英主仁君,足以与汉孝昭帝媲美。但是,他太善良了,又不善于争权夺利,能在这纷纭复杂的乱世之中稳住我大魏基业吗?——治世重道德,乱世尚权术,本相一直对此犹豫不决啊!” “如果丞相只是担心平原侯以仁德圣心而不能行道于乱世,这又何难?从自己的心腹重臣之中选择数名佼佼者担任平原侯之辅政,自会使奸佞不生,祸乱不起。”贾诩观察着曹操的表情,慢慢说道,“丞相已经选择好了辅政大臣的人选了吗?” 曹操缓缓摇了摇头,道:“本相本以为自己身边十三位重臣都会认可植儿,却不料连桓阶、崔琰、毛玠这样的刚正忠贞之士都予以反对。荀攸德才无双,也是开始赞成丕儿,后来又模棱两可,本相怎能放心由他承担辅政大任?举目四顾,植儿竟立于孤立之地……唉,植儿太善良了,如果继我之位,能应付得了这防不胜防的明枪暗箭吗?” “的确,平原侯太善良了。”贾诩的脸色忽然变得很深很沉,语气也忽然变得凝重起来,“丞相可曾想过,他的这种善良与仁慈,很容易被某些居心叵测之人加以利用而扰乱魏室内部?” “谁?谁会利用他?”曹操一听,变了脸色,“谁想浑水摸鱼扰乱我魏室?”却见贾诩冷冷答道:“杨修!” “杨主簿?”曹操愕然不已,“不……不会吧?他和植儿以文会友,情谊极深……他应该不会害植儿的……” “丞相莫非忘了?杨修乃是丞相大人当年的死敌袁术的外甥,又是大汉骨鲠之臣杨彪的儿子!杨彪在当今朝中,可是汉室力量的头面人物啊!而魏汉之争,将来势不可免。杨修一向以孝德闻名于天下,万一到了魏汉交争的紧要关头,难保他不倒向其父,倒向汉室。”贾诩仍然不紧不慢而又步步逼近地论述下去,“若是常人有这样复杂、微妙的身份,是死活也不会插手魏国世子立嗣之争的。但是,丞相自己应该清楚,如今丞相府里为了平原侯立嗣东奔西走,上蹿下跳,在这场世子嗣位之争中卷入最深的恰恰是这个杨修!旁人避之唯恐不及,而他却一直都是乐此不疲!请问丞相,杨修这一切的所作所为究竟是何居心?他若得志之后,将置平原侯于何地?又将置五官中郎将于何地?” 曹操听罢,沉吟半晌,脸色渐渐变得沉郁起来。他忽一抬头,目光如电,逼视着贾诩,冷然说道:“本相也知道贾大夫一向与杨太尉不和,今日何至于在本相面前直斥其子,近乎中伤?为公乎?为私乎?” 贾诩一听,表情极其诧异,直直地正视着曹操的双眼,好似听错了话一般,十分惊疑。隔了片刻,他突然仰天一阵大笑,笑声震耳。曹操也不动怒,待他笑罢,才开口问道:“贾大夫何故大笑?” 贾诩脸色一正,缓缓说道:“老臣笑丞相太过聪明。老臣剖心告以实情,而丞相却似当年官渡之战待许攸一般待老臣不诚不实!” 一提起当年官渡之战许攸一事,曹操不禁脸色微红。原来当年河北名士许攸为袁绍所忌,便前来投奔曹操。他来到曹操军中之前,已为曹军筹划好奇袭袁绍粮仓之计,便问曹操:“军中有粮多少?”曹操答道:“可支全军半年之急。”许攸摇头不信。曹操又答:“可支三月。”许攸摇头还是不信,曹操再答:“可支一月。”许攸怒道:“在下舍身相投,而阁下却待之不诚。在下就此告退。”扭头便走。曹操急忙拉住他,道:“军中之粮,实可支半月。”许攸叹道:“你何必瞒我?军中已无七日之粮。我正有一良策相献,解全军之急耳!你若瞒我,岂不误了大事?”曹操这才惭愧致歉。此事之后,曹操引以为戒,立誓以光明正大,磊落豁达之气度待天下贤士。今日贾诩重提此事以讽刺曹操,他不禁有些自惭,沉默片刻,仍是冷冷问:“前些日子杨彪上奏要逼你逊位还乡,今天你就到本相面前状告其子,这让本相如何不生疑虑之心?” 贾诩正色道:“丞相应知,老臣与杨彪素无私怨。杨彪之所以恨老臣,乃是因为老臣当年突发奇计扰乱汉室。然而,当年老臣若未扰乱汉室,天子便不会流离失所;天子若未流离失所,丞相又焉能有后来迎天子入许都之义举?丞相若未迎得天子入许都,又怎能实施‘挟天子以令诸侯’之大略?不凭这‘挟天子以令诸侯’之大略,丞相焉能尽收四海之心而灭袁绍,除袁术,戮吕布,平荆州,成就了今日这般辉煌的霸业?老臣实有负于汉,却有功于魏。以丞相之英明睿智,岂会看不出这其中的玄机?杨彪之忌我,实则是忌丞相也。他忌我越深,便是忌丞相越深。正因如此,其子杨修才不可插手魏国世子立嗣之争。而平原侯若稍有明智,便不应该与他们搅在一起。如今,平原侯既与杨修等汉室遗少的关系如此密切,他日若继承丞相大位之后,能摆脱得了这些人的牵制而践行丞相您代汉而立的大志吗?” 听罢此言,曹操脸色一沉,顿时陷入了深深的思考之中。贾诩见状,也不再多言,静静地等着他发话。许久,曹操才一脸疲惫地开了口,声音涩涩地:“继续说下去。” “而且,老臣认为,如果世子之位可以用阴谋诡计,结党营私这样的手段得来,丞相又将如何垂训自己的后世子孙?恐怕将来魏国每一代立嗣,都会在手足相残,血雨腥风的悲剧中度过——这岂是丞相心中所愿?”贾诩平平静静说道,“丞相身为魏室开国之祖,自当谨慎立法,小心行事,岂可亲手为后人创这样一个影响极其恶劣的先例?” 曹操沉默片刻,肃然道:“本相未料到贾大夫一介谋略之士,竟也能讲出这番足为万世大法的金玉良言。本相今日受教了!” “丞相如今之计,只有公开明令立五官中郎将为世子,同时严惩那些构乱谋私的奸人,迅速稳定朝中大局,平息群臣狐疑之情,这才是上上之策!”贾诩继续说道,“待到合适时机,丞相可将诸子召集一室,刻下金字誓言于传国玉符,共誓兄弟同心共创魏业,若有违逆者,天下共诛之!” 曹操缓缓点了点头,深深叹了口气,道:“贾大夫可谓我大魏之纯臣!为我大魏万年之基业而谋划得如此深远,如此周全,本相谢过贾大夫了!” 贾诩却慢慢站起身来,脸上表情似喜似悲,复杂无比。他缓缓拜了下去,道:“今日此番进谏,乃是老臣此生最后一次向丞相剖心沥血的肺腑之言。老臣心无私欲,情愿就此辞去一切爵禄,恳请丞相恩准老臣逊位还乡。” 曹操大惊,上前亲自将他扶起,道:“贾大夫何出此言?本相还要待你为柱石之臣共谋大业,此刻你岂可不顾大义中途弃我而去?” 贾诩就势站了起来,双眼深处掠过了一丝隐隐的喜色。他终于又一次凭着自己的如簧巧舌获得了自己整个人生中最辉煌得意的一次成功,而这次成功为他和他的家族带来的利益之巨大,几乎是无法估量的。 二、幕后黑手 一个月之后,献帝下了一道圣旨,公开宣布曹丞相以魏公之位居于汉室诸王之上,由左中郎杨宣奉旨授予了他黄金玺、赤绂带与远游冠三件只有宗室亲王才能享有的尊崇之物。 这道圣旨一发,朝野哗然,但也仅仅是一场“哗然”而已,很快就风平浪静了,然而最令众人感到震惊的是另外两件事情。陵树亭侯、丞相府右军师荀攸在这道圣旨公布后的第二天便溘然去世,有一种说法称他是因为全力谏阻曹丞相不断扩权而不成,绝望地服毒自尽了的;二是一向德高望重、赤心为国的太尉杨彪,猝然被献帝一道圣旨免去了一切职务,就地逊位告老还乡。杨彪辞别献帝之时,悲不自禁,泪流满面,唯有叩头滴血,默默无语。而献帝亦只能与他相对而泣,无话可说。所有的人都明白,真正逐走了杨彪的是谁。但,所有的人,都对此保持了沉默。 就在这两道圣旨发布的同时,曹丞相也亲自操笔拟稿发出了三道手令,其内容都很有些意味深长。 第一道手令是,严禁朝中诸臣与曹氏诸侯私下交结朋党。若有违逆者,一经查实即刻予以重罚。 第二道手令是,突然将丞相侍中陈群提拔为丞相府副主簿,分管公文草拟、印鉴执掌、参赞军机及人事任免等事务。 第三道手令是,绕过平原侯而直接任命一心主张五官中郎将为嗣的邢禺为平原侯府中管家,专门负责督导平原侯平日的社交活动。 当丁仪看到这三道手令时,不禁大吃一惊。很显然,这三道手令几乎完全是为了遏制平原侯的势力而来的。第一道手令,分明是针对杨修和自己的一个警告;第二道手令,也是丞相出于不信任杨修而开始起用与五官中郎将关系密切的陈群来制约杨修,分他的权,拆他的势;第三道手令,则分明是曹丞相派了邢禺前来监视平原侯的。随着这三道手令而来的,是原来表态支持平原侯为嗣的大臣们一个个突然变得噤若寒蝉——形势在一夜之间便急转直下了。 丁仪感到这种戏剧性的变化实在来得太蹊跷了。同时,这也证实了他心底一直以来存在着的但从未说出口的推测。那就是,在这场魏宫世子立嗣之事中,一直有一只无形的“黑手”在暗中操弄着这一切,打压着平原侯。而且,这股暗中活动的力量来得十分诡秘可怕,总是在最紧要的关头将自己与杨修共同努力为平原侯营造的一切成果捏得粉碎。所以,丁仪认定,五官中郎将曹丕身后一定站着一个神秘的“幕后高人”在暗中鼎力相助,而且,这个“幕后高人”的谋略极其深远,手段极其阴险,是自己从政以来所有政敌当中最可怕的对手。你想,他于无形无声之中便为平原侯的未来设置了种种阻力与障碍,而自己与杨修竟无法窥测其蛛丝马迹,岂非令人匪夷所思? 那么,这个可怕的“幕后高人”究竟是谁呢?丁仪苦苦地思索着,把自己心目中所有的可疑人物拿出来一一排查,陈群、桓阶、吴质、朱铄等等,似乎每一个人都有可能是这个“幕后高人”,而似乎每一个人又都不可能是这个“幕后高人”。数日以来,他无时无刻不在想着这个问题,却一直理不出个头绪来。 这日,丁仪正在丞相府办公,他府中的家将丁鸣猝然而来,直接找到了他,垂手报道:“大公子,二公子有要事在府中等着您回去商议。” 见到丁鸣来报,丁仪也不多问,只淡淡地说了一句:“知道了。”便站起身来与其他同僚交接完了手头的公务,随着丁鸣匆匆离开了丞相府。到得相府门口时,丁仪走得匆忙,竟一头撞在了一个正往里走的人身上。那人被他撞得一个趔趄,“哎哟”一声叫了出来。 丁仪抬头一看,竟是前些日子跟着曹丞相西征刘备而好久未见的军司马——司马懿。司马懿已是站稳了身形,讶然道:“丁大人可有什么急事?走得这么仓促?” “哦……本掾府中有急事要赶回去,所以一不小心撞到了司马兄,”丁仪一边连声道歉,一边径直往外奔去,脚步却一刻也未停,“对不起,司马兄,请多多见谅,日后本掾定当设酒摆筵为司马兄压惊道歉……” 司马懿一边答着“不必不必”,一边用目光紧随着丁仪而去的丁鸣全身上下闪电般一瞥。一瞥之下,司马懿心中微微一动。此人虎背熊腰,面目冷峻,颇有几分草莽英雄之气。他顿时脑中灵光一闪。此人一身家丁打扮,却有如此形貌,必是丁仪府中蓄养的死士无疑。那么,他前来丞相府急急叫走丁仪,定有十万火急之事,而且此事必然非同小可,莫非与目前世子立嗣有关?只有这样的大事,才会令一向自诩“公而忘私”的丁仪在丞相府办公时间里急速回府。而且,丁仪似乎在眉目之间还带着一丝隐隐的掩抑不住的喜色……难道他们察觉到了什么……司马懿看似若无其事地站在原地,一边整理着被丁仪一头撞皱的衣衫,一边极其紧张而迅速地思索着。 “老爷,老爷……”司马寅由于紧张与焦虑而有些变调的声音将他从沉思中唤回了现实里来,“你怎么了?” 司马懿定了定神,见是司马寅,不禁脸色一变:“你来干什么?” “小的有要事相报。”司马寅急切地说着,同时附身上来,用极低极低的声音在司马懿耳畔悄悄说了几句话。 “什么?”犹如一个晴空霹雳打在身上,一向深沉持重的司马懿也不禁全身一震,面色剧变。他终于明白丁仪刚才为何这般急奔回府了。 但只是这一瞬间,他马上定下心神,恢复了平日里的镇静,向司马寅沉沉说道:“快去找三老爷回府,就说我得了急症。” 三、青芙被抓 这一边,丁仪随着丁鸣几乎是马不停蹄,一路狂奔回府。进了府内,丁仪见四下无人,这才开口低声问道:“你发现了什么吗?” 丁鸣也是压低了声音答道:“这几个月来我们按照大人的指令,一直昼夜不停地守候在丞相府周围观察异常人士的异常动态。我们发现,丞相府王夫人的贴身侍婢青芙在这段时间里外出最为频繁。 “今天上午,这个青芙又偷偷潜出府来。我们几个兄弟便悄悄跟踪上去,跟到菜板胡同的隐蔽角落处,见到她正与一个青年男子约谈什么。属下见状,当机立断,便下令众兄弟上前活捉青芙二人。不料那青年男子一见我们扑上前来,自知无法脱身,一边用匕首划破了自己的脸庞,一边吞下了藏在身上的毒丸自杀了。那青年男子面容已毁,人也断了气,我们是查不出他的来历。倒是那婢女一时惊慌失措,没能反应过来,被我们生擒活捉,带到府中后院柴房里关了起来,请大公子亲自前去审讯!” 丁鸣一口气汇报了事情经过,却未听到丁仪发出任何言语。他抬眼一看,只见丁仪此刻脸上的表情要有多复杂就有多复杂,但成分最多的还是一种说不出的狂喜之情。他像是因为太过惊喜而一时失了神,只是怔怔地站着。过了好一会儿,他“哎哟”一声,才跳回到现实中来,双掌一拍:“很好,很好,你这事办得很好。”丁鸣正自谦虚地推辞着,“啪”的一响,他的右颊突然又挨了丁仪重重一记耳光! 他捂着右颊,一脸苦相,满心委屈地看着丁仪。只见丁仪脸色铁青,冷冷说道:“但是,你做得还不够好!你应该把兄弟们当即分成两拨人,一拨人继续跟踪那婢女,另一拨人去跟踪那青年,要一直追查到他的主子那里去。你今天这冲上去一抓,弄得那青年自杀了,线索也断了,他的主子定然作好防备了。你坏了我的大事。” “属下……属下当时一心急……就没顾上这么多了……”丁鸣支支吾吾分辩着。一刻钟之前,他还自我感觉良好,觉得自己是个功臣。这一刻钟之后,他被丁仪这一番话,这一记耳光打得是如坠深渊,完全没了自信。 丁仪脸色一沉,冷冷说道:“现在,我们只有从这个婢女身上下手了。你马上派人去摸清她的底细,将与她有亲戚关系的人能抓来多少就抓来多少。唔……她是一个婢女,应该在丞相府有相好的,也立刻给我抓来。行动要快,绝不能落在别人后面。另外,要找些精明能干的人对她严加看管,绝不能让她再像那个青年那样自杀掉了。捆住了手脚也不行,她咬舌自尽怎么办?给她嘴里勒上粗布索!”他这一番布置可谓周密而明确,丁鸣连连点头称是,接令而去。 丁仪站在院坝中央,背负双手,埋头思索着快步踱了几圈,又喊来府中一名仆人,吩咐道:“速速去请杨修杨大人、司马孚司马大人今夜到我府中一聚,就说本座有要事相商。” 四、剑拔弩张 很多事情都是这样,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敢肯定真正的赢家到底是谁。本来,平原侯在这次立嗣之事中已然处于下风,然而正是在这岌岌可危的最后关头,老天却送来了一线转机。这真是运气太好了。丁仪一边在府中密室里静静地等待着杨修和司马孚的到来,一边沉沉地思索着。是的,目前青芙已落入了我们手中,那么藏在这场立嗣之争背后的许多罪恶的秘密都会大白于天下。古语云:“善忌阳,恶忌阴。”行善最怕的是过分的张扬,行恶最怕的是过分的阴深。再阴深沉潜的恶行,一旦公之于世,便会如雪融冰消。 但是,从青芙这条线索顺藤摸瓜一直追查下去,又会查出什么样的事情与人物来呢?她可是王夫人的贴身侍婢呀,万一失手,后果不堪设想。丁仪一念及此,心头一阵发寒。他第一次感到了自己与反对、遏阻平原侯立嗣的那股神秘力量进行正面交锋时的孤立与无助。然而,自幼以来便在与别人的歧视、外界的阻力、身体的残疾等灾厄的搏击中成长起来的丁仪早就深深懂得了,一个人,越是在孤立无助的时候,就越要顽强、执著,越要谨慎、小心,方能获得最后的彻底的成功。想到这里,丁仪近来因天天熬夜苦思而弄得血丝密布、酸胀涩痛的右眼深处闪过了一道锋利的亮光,不论这个婢女身后会牵涉到什么人,他都要一查到底,抓出那只“幕后黑手”来。 “大哥,杨主簿和司马公子来了。”丁廙推开室门,身后跟着杨修与司马孚鱼贯而入。丁仪没有起身迎接,只是礼节性地在坐椅上欠了欠身,招手让他俩一左一右坐在自己身边。同时,他脸上那深深的倦意一扫而光,现出轻松自如的神情来。 丁仪先是看了看杨修的表情。杨修近来因父亲杨彪被逐一事十分伤感,所以脸色颇为难看。说实话,正是父亲的猝然被逐,让他深深感到了宦海沉浮变幻无常。父亲一辈子坚守正道,非礼勿言,非礼勿动,忠于汉室,忠于皇上,高风亮节,人皆敬仰。然而到了晚年,他竟被自己一心所效忠的汉室和皇帝为了自保而无情地抛弃!世态炎凉,人情冷暖,官场险恶,由此可见一斑。屈原说得对:“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他不禁在心头浮起了一种急流勇退的想法。只不过,一想到平原侯的立嗣之事尚未完结,他又不忍就此放手。平原侯待他以国士之礼,他亦只能尽心尽力帮助平原侯做到“善始善终”。他下定了决心,只要把平原侯一推上世子之位,他就马上辞官引退,从此永远不再涉足政坛。 而司马孚坐在另一边,不知为何,却显得有些忧心忡忡。他的眉目之间不时掠过一抹隐隐的愁云。中国有句俗话说得好:“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家家这本经的共同点是“难念”,但至于怎么个难念法,却各有不同。丁仪因为平原侯曹植不能立为世子而“难念”,杨修因为身为汉室遗少却羁留曹营而“难念”,司马孚便是因家族关系的处处制约而“难念”。当他上午突然接到二哥司马懿的紧急约见,听到二哥对他讲的那些话后,他便知道,自己今天才是真正走到了人生抉择的“十字路口”。人,一生当中要走千步、万步的路,然而关键的只是那么两三步;人,一生当中要讲千句、万句的话,然而关键的只是那么两三句;人,一生当中要做千件、万件的事,然而关键的只是那么两三件。选对了走这两三步路,讲对了这两三句话,做对了这两三件事,你的人生会跃升到一个更高的层次上去成就自我;选错了走这两三步路,讲错了这两三句话,做错了这两三件事,你就有可能被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也不得翻身,甚至还会连累家人和三亲六戚。 每个人都并不是生活在超尘脱俗的真空里,也不能真正无牵无挂,无拘无束地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他必然生活在纷纭复杂的社会关系中,而且也是代表自己身后那一张庞大的社会关系网而活。任何人都不会例外,司马孚亦是如此。以二哥司马懿为首的那个大家族,都把重振门风的赌注押在了五官中郎将身上,只有司马孚仍在彷徨动摇之中。在他看来,平原侯曹植的的确确是一位德才兼备的世子人选,而且平原侯一向待司马孚是情深谊重,亲如兄弟,司马孚又岂能忍负他? 然而,二哥上午约见他时字字惊心,句句震耳的那番话,却最终将他心底最后一丝彷徨击得粉碎。二哥讲得对,丁仪抓住了那个婢女青芙,就等于扼住了王夫人、五官中郎将、二哥等人的咽喉!他们是决不能坐以待毙的,早已作好了全面准备,蓄势待发。只要丁仪稍有异常之举,一场血腥而惨烈的魏室大屠杀就将拉开帷幕……二哥司马懿当时指着府中练马场上一瞬间集列整装待战的三千死士对他说道:“如果丁仪敢用那婢女来要挟我们,我们就让这些死士换成汉宫卫士的衣饰,一举杀入丞相府与平原侯府,声称是皇帝陛下派来刺杀曹丞相与平原侯的。他们府中都有我们的内应,必然会马到成功!杀了曹丞相与平原侯之后,五官中郎将就以‘为父复仇’为名,立刻出面主持大局,调兵遣将,乘胜追击,顺势屠灭汉室君臣,然后登基称帝。——虽然我们也不想这么做,但势已至此,恐怕这场惨剧实在难以避免。” 司马孚摇头无语,他知道二哥此言非虚,他也很清楚曹丕这一边牵涉的人太多太多了,他们的反攻与暗算,绝不是丁仪、杨修和自己这样区区几个文人儒士应付得来的。也许只有照二哥说的那样做,才能化解这场玉石俱焚的惨剧。他说得对:“我们没有别的选择,只能是以平息这场魏室内乱为第一要务,要让事态回归到一切都仿佛不曾发生过才好。”若偷偷拿掉了丁仪手中的那张“王牌”——青芙,他就兴不了风,也掀不起浪了。唯有如此,魏室才会得以安宁。 正在他思忖之间,丁仪缓缓开口说道:“今天上午,我们在菜板胡同抓住了一个贴身侍婢。她是在和一个无名死士的约谈现场被我们生擒的。现在,可以认定她就是五官中郎将与王夫人私下里内外勾结的‘线人’。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大家谈一谈,下一步我们该怎么办?” “她已经亲口招供了吗?”杨修直截了当地问道。丁仪微微地摇了摇头——今天整个上午,丁鸣他们都在拷问青芙,但她一直坚持着一声不吭,什么话都没说。杨修见状,不禁喟然一叹,道:“无论如何,都要从她口中套出重要的证词来,作为平原侯在立嗣之争中最后的杀手锏。” 丁仪点了点头,也不答话,又转头看了看司马孚。司马孚知道该自己发言了,便定了定神,按照司马懿吩咐的那样,说道:“我认为,在套出那个婢女口中的证词之后,要迅速让平原侯将此消息通知卞夫人,及时作好丞相府里的内应准备。” 丁仪听罢,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缓缓说道:“司马君这个点子不错。”司马孚为了继续麻痹丁仪,又献计道:“这个婢女被擒,五官中郎将想必已作好了应对此事的全面准备。我们不能以君子之心度其小人之腹,也要有些非常手段才行。据我所知,五官中郎将与夏侯尚、曹真、张郃、徐晃等大将关系甚密。我们万一逼急了他,狗急跳墙怎么办?” “好一个‘不能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丁仪有些赞许地点了点头,“数日不见,司马君竟也学会了权谋之术。你所言甚是。丁某已飞鸽传书急召平原侯的二哥——威武将军曹彰随时待我指令,以护卫丞相与平原侯为名而速返许都助阵。” “丁兄现在有什么方法能从那婢女口中套出证词吗?”司马孚沉默片刻,忽又问道,“尽早拿到证词,才是我们转败为胜的关键。” “这点我知道。”丁仪微微皱了眉头,“的确,这婢女性格十分刚烈,从她身上下手有些困难。丁某已想到从她身边的人来找突破口……但是,丁某派出人手去追查那婢女的亲戚家人,却发现全无线索。看来,是曹丕把他们控制了,以此作为要挟她的人质。不过……”他看了看脸色显得有些紧张的司马孚,又道,“司马君不必过虑。我的死士今晚去抓她在丞相府结识的那个相好的男人去了……叫,叫什么‘石三郎’的一个马夫……只要把他抓来了,丁某就有把握逼这个婢女开口……”虽然他在安慰司马孚不必过虑,可是司马孚听到他讲的这些事情焉能不为之焦虑?司马孚的心一下提紧了。 正在这时,杨修似有所悟,道:“对了,杨某近来到五官中郎将府中办事,也观察到了一个有些异常的情况……不知是不是杨某太过多虑了……” “什么异常情况?讲!”丁仪目光一亮,认真地追问道。 “这段时间来,五官中郎将府内每隔两三天都要运一车绫罗绸缎进去。那运送绫罗绸缎的车厢上一般都放着几口大木箱,看起来里边装着的绸缎布匹为数不少,而且每次拉车的牛犊都显得很吃力……”杨修一边仔细地回忆着每一个细节,一边慢慢地说道,“但是,据我观察,他府里的妻妾侍婢却并没有怎么添穿新做的绸衣缎袍……这里边大有蹊跷……” “你是说,那些大木箱里装的不是绸缎布匹,”丁仪立刻明白过来,“箱子里莫非藏着人?” “对!”杨修很有把握地点了点头,“而且一定是那些暗地里与五官中郎将结党营私、图谋立嗣的心腹谋士!他就是采用这种‘空箱运人’的方式将谋士们带进府中碰头见面的……” “真是天助平原侯也!”丁仪右拳一捶面前的书桌桌面,震得桌上茶杯一阵晃动,脸色显得十分兴奋,“不要惊动他们,等到下次有这样的牛车进去,就可以动手了……” “我今天下午才听到五官中郎将府中那个被我们笼络过来的仆人报告说,他们府中明天又要运进来一车这样的绸缎布匹,”杨修微微一笑,“我今夜前来,就是准备把这个情况告诉你们,然后出其不意,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事不宜迟,那么明天你就找个合适的机会把这一切告诉丞相,当场截下那几口大木箱,让那些人‘原形毕露’!”丁仪的右眼里闪出利刃般的寒光,“我也很想知道那些一直隐藏在曹丕身后的‘高人’究竟是谁?” “当啷”一声脆响乍然响起,惊得丁仪心中一跳,却见是司马孚失手打翻了茶杯,茶水流了一地。司马孚一边涨红了脸,一边俯身去拾地上的茶杯碎片,有些惊慌失措地说道:“刚才……刚才地上窜过一只大老鼠,吓了我一跳!” 丁仪、杨修、丁廙一听,都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来。司马孚脸上也赔着有些干巴巴的笑容,但眼角边却悄悄掠过一丝忧色,一闪即逝——他们都顾着笑去了,谁也未曾察觉。当然,今天也确实是值得他们放声一笑的日子——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这怎么不令他们在心底乐开了花? 五、酷刑逼供,招出“幕后黑手” “吱呀”一声,柴房的门被推开了。青芙有气无力地睁开了眼,只见一个高高胖胖的白衣人踱着方步慢慢走了进来,身后跟着那个黑衣家将丁鸣。这白衣人一身儒生打扮,脸上笑容可掬,只不过左眼枯缩紧闭,右眼却如夜空里闪烁着的寒星一样灼灼生光。不知为何,她竟从他这目光中感到了丝丝缕缕冰刀霜剑般的寒意。她虽从未见过此人,但根据别人所讲的“独眼狼”的传言,也知道这个人便是当今丞相府中的谋略奇才丁仪了。 丁鸣找了一张干净的木椅,请丁仪坐了下来。 丁仪俯视着被打得遍体鳞伤、鲜血淋漓的青芙,慢慢收起了脸上的笑意。她手足被缚,绑得像个粽子似的,嘴里也被一条粗如儿臂的布索勒住,话不能说,身不能动,只是用一双冰清玉洁的眼眸冷冷地瞪着他。他深深叹了一口气,竟在脸上流露出一丝悲悯之色来,吩咐道:“给她解开嘴里的布索,我要和她说话。” “万一她咬舌自尽……”丁鸣有些傻乎乎地问了一句。 “她在临死之前,总还希望看一看自己心爱的人吧?”丁仪冷冷地笑了,从衣袖中取出了一条绣着两只鸳鸯的银亮光滑的丝帕,在青芙面前一扬,“青芙姑娘,你说对吗?” 青芙一见之下,顿时变了脸色,这条丝帕是她送给石哥的定情信物,石哥一向是帕不离身——如今怎会落到这“独眼狼”手里?难道,石哥…… 她正惊疑之间,只觉口中一松,那条勒在自己嘴里的粗布索解开了。她马上厉声问道:“你……你把石哥他……他怎样了……” “没想把他怎样啊!”丁仪微微一笑,“丁某只是请石公子到我府中与青芙姑娘一聚。当然,如果青芙姑娘能告诉丁某想知道的东西,丁某即刻让他进来与你一见。” 青芙冷冷说道:“我没什么东西可告诉你的。快放我走!” “哦?……放你们走?”丁仪显出十分惊愕的表情,又深深一叹,“丁某一向不喜与妇人饶舌。那我先让他和你见一下面吧!”说着,双掌举起轻轻一拍。 随着他这一下清脆响亮的击掌,柴房木门开了,两个家丁架着一个五花大绑的俊秀青年走了进来。青芙一见,那青年正是自己朝思暮想的情郎——石三郎。 石三郎被架进柴房里,一眼便看到地上那被打成了个血人样儿的青芙,不禁怒吼如牛:“芙儿,芙儿,他们把你怎样了……” 丁仪从木椅上站了起来,慢慢走到了他身前,冷冷说道:“我们没有把她怎么样。石公子,你还是劝一劝你这个芙儿,让她早点儿把该告诉我们的东西告诉我们吧!这样,她就不必再受什么皮肉之苦了。” 石三郎用惊疑无比的目光看了看丁仪,又将目光投向了青芙。青芙从他的目光里读出了悲伤、痛苦,还有一丝哀求。她咬了咬牙,道:“我没有什么东西可告诉他们的。” “哦?真的没有?”丁仪又叹了口气,“那怎么办呢?”他一边说着,一边向丁鸣使了个眼色。丁鸣会意地冷笑着,“刷”的一声抽出腰间佩刀凌空一劈。 一声凄厉的惨叫破空而起,接着,一片血水也随之飞溅开来。石三郎的左耳在这一瞬间竟被丁鸣一刀劈了下来,飞落在青芙面前。 “你们这些畜生!”青芙厉声大骂。她挣扎着想冲到几乎痛得晕死过去的石三郎面前去,却又被身上的绳索紧紧缚住,动弹不得。 丁仪盯着她,冷冷问道:“你现在可想起有什么东西要告诉我了么?” “没有!我没有什么东西要告诉你们这些禽兽的!”青芙破口大骂,眼眶里却是泪花四迸。 丁仪面无表情,又一挥手。丁鸣利刀再举,又是一声惨呼,石三郎的右耳又被凌空劈落。 只听得一声闷哼,石三郎剧痛之下,竟是倒地昏死过去。丁仪瞥了他一眼,冷冷地看着青芙,说道:“你若再不说实话,我就当着你的面把你这情郎身上的肉一片片割下来,让他在你面前一直惨号到死为止!你信不信?” 看着丁仪那迎面射来的狼一般凌厉的眼神,看着石哥昏死过去的惨相,青芙由先前的痛骂挣扎,变成了无声的饮泪而泣。然而,她并没有答话。 丁仪又将手慢慢举到了空中……惨叫声又起,血光飞洒……青芙紧紧闭上眼睛,只恨自己这时不能立即瞎掉,聋掉,再也听不到石哥的惨叫,再也看不到石哥的惨相…… 终于,石三郎狂叫起来:“芙儿……芙儿……快告诉他们吧!……快告诉他们吧……我不想死啊!……” 青芙紧闭着双眼,任由满脸泪水横流,就是一声不哼。 当丁鸣的利刀在全身上下已经血肉模糊的石三郎的大腿上比划着的时候,石三郎突然像杀猪般嚎叫起来:“别杀我!别杀我……我……我想起来了……她……她有一两次给我谈起过,要去找一个叫司马懿的人……” “谁?”丁仪霍然一惊,挥手止住了举刀欲落的丁鸣。 “石三,你……”青芙睁开眼大叫起来,“你胡说什么?” “对……对……是司马懿,”石三郎也不理她,有气无力断断续续地说,“我……我当时还笑……这个人的名字怎么念起来像‘死蚂蚁’一样……” 丁仪一瞬间变了脸色:“你……你还知道些什么?快快讲来!”石三郎痛苦地摇了摇头,因为失血过多,又是一歪头昏了过去。 “原来是他!原来是他!好你个司马懿!”丁仪有些失神地坐回到了木椅上,喃喃自语道,“没想到……没想到……” 突然,他像猛地清醒过来:“不好!杨主簿……杨主簿……丁鸣,赶快备马,备最快的马,我要到丞相府里去……”说着,也不顾地上石三郎和青芙的死活,往外便跑。 跑出柴房木门没几步,他忽又折了回来,对守在门口处的家丁吩咐道:“好好看住里边这两个人,没有我的同意,不许放任何人进去探视他们!” 六、司马孚杀青芙灭口 丁仪带着丁鸣刚刚骑马狂奔出府,丁廙和司马孚就共乘着一辆犊车来到了丁府门前。 丁廙领着司马孚下了车进了府,在院坝里四顾无人,方才问道:“司马君如此着急,要我一道陪着回府,究竟有何要事?” 司马孚脸色肃然,笑道:“丁兄应该知道,平原侯一向天性纯孝,与卞夫人母子情深,今早一听到我汇报此事之后,便当即要我亲自前来审问那婢女,问她和王夫人有没有在丞相府面前诬伤卞夫人。在核实她的身份和证词之后,我须得带走她身上那块曹府里的腰牌,交给平原侯,让他以此为凭据去见卞夫人。” “哦……”丁廙点了点头,“原来如此。那就快快去办了此事吧。”便带着司马孚往后院柴房而去。 走进柴房,丁廙见两个家丁守在门口,便问:“大老爷呢?”家丁们答道:“大老爷赶往丞相府去了。”丁廙有些意外,也不多问,伸手便欲去推柴房木门。却听那两个家丁阻拦道:“二老爷,大老爷说了,没有他的同意,谁也不准进这柴房。” 丁廙一怔,回头看了看司马孚,道:“司马君,不如等我大哥回来之后一道审问?”司马孚脸上显出颇为不耐烦之色,缓缓道:“可是平原侯还在府里等着我赶快回去复命呢……他还要赶着去见卞夫人……如果误了时机,那就麻烦了……” 丁廙听罢,板起脸来,向两个家丁斥道:“快快开门让我和司马公子进去。大老爷那里,我自己去交代。”两个家丁见二老爷这般声色俱厉,不敢再多说什么,便让到了一边去。丁廙推开木门,和司马孚并肩而入。 只见柴房地上躺着两个血人,形状惨不忍睹。丁廙看在眼里,不禁一阵作呕,皱了皱眉,道:“司马君,你快些审问吧,这里边血腥气太浓了。” 司马孚点了点头,忍住自己的恶心之感,独自一人走上前去,在早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青芙面前蹲了下来。青芙满眼恨意地盯着他,只是苦于嘴里被粗布索勒住,说不出话来。 司马孚只觉得眼眶里一阵湿润。他伸手解开了她嘴里勒着的粗布索,她立刻大骂了起来:“你们这些天杀的畜生!我是什么也不会告诉你的。快点儿把我杀了吧,让我死个痛快!”他并不答话,只是伸手从袖中慢慢取出一块锃亮的虎头形铜牌,在她眼前一亮,道:“兀那婢女,你身上可有这样的腰牌?” 青芙一见此牌,竟是一怔。这铜牌正是司马懿所蓄养的死士用以在同类面前证实自己绝密身份的信物。面前的这个青年官员怎么会有?而且,他的眉目之间细细看来竟颇有几分与司马懿大人相像……莫非,他是…… 正在她惊疑间,司马孚乘着丁廙扭头作呕而未往这边观看之隙,飞快地从袖中又取出了一颗蚕豆大小的淡青色药丸,一下塞进了她口里。 青芙明白那药丸是什么,她一口含在了嘴里。其实昨天在菜板胡同被擒时,她就是因为身上忘了带这颗药丸而未能当场自绝。真的,自从五年前她被司马懿派进丞相府中潜伏到王夫人身边当侍婢以来,日复一日平静而单调的生活,让她很多时候竟未意识到应该时刻牢记自己作为一个“死间”的身份。所以,她有时忘了随身携带那颗药丸。直到昨天在菜板胡同,她骇异地看到那个男死士吞下药丸自杀身亡的情形,才乍然明白了自己生命中那真正实现自己全部价值的一天已然来临——像所有的死士一样,命中注定要用死来实现自己的价值。而今天,当面前这位酷似司马懿大人的青年官员把那颗药丸送入自己口中之时,便是自己使命完成、生命终结之时。她只是感到一阵莫名的悲凉。然而,让她心头忽又一暖的,面前这个青年官员,脸上竟现出了一种深深的悲悯与愧疚。他是个好人哪!可是,他这个好人,竟也来做这样的事!这真令人啼笑皆非。 司马孚收起了铜牌,像背诵一篇早已拟好的腹稿一样机械地说道:“你不要再有什么妄想了。你的家人亲戚都被我们的丁大人抓住了。你若不老实讲来,他们就会跟着你一道吃苦,你别连累了他们。” 听着司马孚这番话,两行热泪从青芙脸颊上无声地滑落下来。十多年之前,她的家乡颍川郡爆发了战乱,父亲、母亲都死在乱兵刀下,只有她和她的妹妹青苹逃了出来。她们一路乞讨,颠沛流离,还被人贩子卖到了洛阳,为当时准备归乡的司马朗兄弟所收留。司马朗请人教他们识字读书,练武健身以及歌伎之术,将她们训练成一流的死士,然后分别送往各地从事窃密、行刺、潜伏等任务。从此,她就和自己的妹妹失去了联系。直到今天,这青年官员提起了她的家人亲戚,才猝然触动了她心底最敏感的那根神经。她的泪,一下夺眶而出。为了远在天边生死难料的妹妹,她只有死了。凄然一笑后,她一口吞了那颗毒丸,慢慢说道:“我不会告诉你们任何东西的,你们走吧!” 司马孚眼眸深处隐隐似有泪光一闪。他长叹一声,缓缓站起身来,走到了一直侧着脸不忍正视这般惨状的丁廙身前,低声说道:“这等刚烈女子,你我是问不出什么来的,我们还是走吧。” 丁廙点了点头,往外便走。司马孚跟在后面,在他跨出门槛之时,不禁回头看了看青芙最后一眼。 只见她的表情十分安详,十分宁静,双目微闭,仿佛婴儿睡着了一般,只有脸颊边的泪珠闪烁着冰一样的光芒。 七、丁仪功亏一篑 当丁仪一路狂奔冲进丞相府时,却见府中曹丞相和杨修都没在。一问之下,才知曹丞相与杨修一道去了五官中郎将府邸。 “糟了!”丁仪急忙策马疾驰,又往五官中郎将府邸奔去。远远地,他看到一大群人围在五官中郎将府门前,议论纷纷。 他飞身下马,冲入人群,抓住一个正讲得唾沫飞溅的看客,急忙问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是曹丞相和杨主簿刚才来过?” 那人被他这一抓吓了一跳,但定下心神一看,不过是一个独眼的书生。然而,这书生状如疯狼而来,似欲择人而噬,却又令他一阵莫名的心惊。当下,他不敢取笑,老老实实答道:“刚才曹丞相和杨主簿带了一队人马过来,在这府门口处将一辆运送绸缎布匹的牛车拦下,说是要检查那车上的几口大木箱里藏没藏人。 “结果士卒们将那木箱搬下来打开一看,全是绫罗绸缎,哪有什么人藏在里边?杨主簿一见,当场就呆若木鸡。他当时还自言自语地说道:‘不会呀!不会呀!怎么会是这样?’曹丞相则在马背上气得须发倒竖,大骂杨主簿‘包藏祸心,悖公立私,蓄意中伤五官中郎将,企图扰乱魏室’,让手下士兵将他当即绑送廷尉治罪。” 丁仪听罢,顿足长叹:“想不到丁某终究还是来晚了!唉!杨主簿此番危矣!”他很清楚,从曹丞相口中说出“包藏祸心,悖公立私,企图扰乱魏室”的罪名是多么可怕。看来,此番杨修误入陷阱,是在劫难逃了。他忽然心中一动,急忙跨鞍上马,掉转马头,奔平原侯府而去。 刚到得平原侯府,便看到侯府门前车马俱备,显然是平原侯曹植有事急需外出。丁仪暗叹“侥幸、侥幸”,滚鞍下马,正欲举步入内,迎头便见到平原侯曹植急匆匆奔出府来。 丁仪双手一伸,拦住曹植去路,道:“平原侯何事外出?”曹植猝然被拦,勃然欲怒,抬头见是丁仪,这才缓和了脸色,急道:“本侯要速速前去求见父相,请他宽恕杨主簿。丁兄,快与本侯同去!” 丁仪却是脸色一寒,冷冷说道:“平原侯既已知道这是别人设的圈套来害杨主簿,那就万万不可前去!” “为何?”曹植一怔。丁仪面色平静,沉沉说道:“因为平原侯此番贸然前去,非但无济于事,而且必将引火烧身。” “丁兄何出此言?丁兄与杨主簿岂非生死之交?”曹植惊问,“丁兄为何此刻却弃他而不救?”丁仪的右眼深处泛起了星星泪光,却仍是平平静静地说道:“正因丁某与杨主簿乃是生死同心之交,丁某才知杨主簿自己也绝不愿平原侯为了他而前去冒险——我们棋差一着,全盘皆输,已是无话可说。蝮毒攻心,壮士断腕,还请平原侯止步,回府静观其变!” 曹植怒道:“杨主簿为本侯之事舍身涉险,如今危在旦夕,本侯岂可有负于他?本侯定要面见父相澄清事实,如此方可安心。你且让开!”说罢,伸手便去推丁仪。 “君侯为何这般糊涂?”丁仪急道,“君侯在丞相面前如何澄清得了事实?难道君侯没有看出,今日丞相是蓄愤已久,铁了心要治杨主簿的死罪——他有罪自是必死,无罪也是必死呀!” 曹植不再与他争辩,只是往外便冲。 却见丁仪后退一步,猛地从腰间拔出佩剑,横于自己颈前,厉声说道:“君侯若再是执迷不悟,丁某愿以颈血溅出,阻住君侯妄入险境!”曹植见状,只得停住脚步,慨然叹道:“丁兄……丁兄何必如此?” “请君侯回府!”丁仪将横在自己颈前的利剑往里一推,锋利的剑刃顿时割破了他颈中的肌肤,一缕鲜血沁了出来。 “丁兄……丁兄快放剑!”曹植一脸惶急之色,人也连连后退,“本侯……本侯回府就是……”说着,他泪如泉涌,哽咽不能成声。 丁仪面如寒冰,波纹不生。他静静地看着曹植慢慢退回府去,直至再也不见人影,这才缓缓放下了手中利剑。他慢慢仰起头来,望向那苍苍茫茫的天穹,黑幕似的乌云翻翻滚滚,一场激烈无比的暴风骤雨正在酝酿着,似乎很快就要到来了……他像一杆铁枪,挺立在这“黑云压压城城欲摧”的苍穹之下,既是那般的醒目,又是那般的孤独……一瞬间,他脸上平静而镇定的表情猝然四分五裂,现出一种深深的失落与无奈,只能任由滔滔泪水夺眶而出,满面横流,打湿了自己的衣襟…… 这是丁仪平生第一次在大庭广众之下流泪。许多年后经历了魏晋禅让之变的那些人们忆起了当时的这一幕情形,才恍然大悟。早在数十年前,丁仪已是第一个为魏室的倾覆而流泪的人。可是,在当年,谁又听出了他那无声的哽咽的弦外之音呢?举世昏昏,知音难觅。这本就是所有王佐之才的一大悲哀。待到大家都懂得了他的心声之时,一切又都无法挽回。也许,真正的谋士,总是用事后人们的追悔莫及来证实自己当时的先见之明吧?像范增,像伍子胥,像田丰,虽然洞明时势,算无遗策,却独独不能说服人主而采纳其计,所以为后人留下了一幕又一幕可歌可泣的悲剧。丁仪何尝不是如此? 八、尘埃落定 三日之后,杨修以擅交诸侯、泄露军国机密、图谋不轨等数罪被腰斩于市。他临刑前的那一天,下了好大的一场雨,似乎是那冥冥之中的上天也为他的冤情洒下了倾盆之泪。 他被杀掉的第二天,曹丞相便亲自执笔下令,立五官中郎将曹丕为世子,同时颁告天下,尽人皆知。 其实在最终册立谁为世子之前,据说曹操还是将曹丕、曹植二人喊来,进行了最后一番问话的。 曹操问他兄弟俩:“为父今日登公建基,均由当年官渡一役摧灭袁绍所致。却不知在你兄弟二人心目之中,袁绍是何以致败而为父又是何以致胜的?” 曹植答道:“袁绍志大而才微,多谋而少决,兵多而统驭不力,将骄而政令不一,所以官渡一役,他一败涂地。而父相皆与他反其道而行之,故官渡之战大获全胜。” 曹操将目光转向了曹丕。曹丕却答:“依孩儿之见,袁绍亲贤得众,兵精将猛,驭下有方,并不尽如植弟所言。” “既是如此,袁绍为何终被为父所灭?”曹操有些讶异。 曹丕以最大程度的恭敬之态答道:“袁绍之亡,实乃上天为父相之雄图伟业先行驱除而亡之也。我曹家乃是天命所归,洪福齐天,运祉昌隆,虽以袁绍兵精将猛、主明臣贤之强,亦不得不望风溃服。” 听了曹丕这番答辞,曹操慨然良久,待他兄弟二人退出之后,只说了一句:“仅知人事,不过卿相之材耳!能识天命,方为命世之英,非常之器!”于是,第二天他便签发了册立曹丕为世子的手令。 然后,曹丕的那篇《奸谗》一文也随即公开发表,被丞相府文学署分送给了许都城中各大官邸。随着这立嗣令和《奸谗》一文的先后公开发布,这场旷日持久的立嗣之争,终于画上了一个句号。朝野上下都转移了视线,关注着曹丞相即将采取的下一个大动作——由魏公晋升为魏王。新上任的丞相府主簿陈群就台前幕后地奔走着,策划着这一切。 大家都感到,没有了杨修的丞相府,的确和以前不一样了。至于怎么个不一样法,人们似乎又一时说不上来。但有一条地下消息却在丞相府中传得沸沸扬扬,那就是平原侯府中的中庶子司马孚又要调回到丞相府里来了,传闻他将成为丞相府副主簿。据说,关于司马孚的这一调令,还是世子曹丕向曹丞相建议而来的。而曹丞相为了安抚平原侯府中僚属们惶惶然如同被打入冷宫的浮动心态,便一口应允,破格提拔了司马孚。 但是,相府内外也有另外一种说法,说是司马孚自己向平原侯辞官而去,返回相府任职的。而且,他向平原侯请辞的那天,还是由他二哥司马懿陪着一道前往的。但是司马懿一直没有进平原侯府,只是在府外等着司马孚出来后同车而归。有人还看到,那天司马孚请辞之后,是流着泪走出平原侯府的。 其实谣言就是谣言,有几分虚也有几分实,有几分真也有几分假。司马孚是怎样来到丞相府的,谁都说不清。但几乎所有的人都知道,司马孚的的确确是自己向平原侯辞官而去的,只不过谁也不知他为何这样做罢了。 九、悲情一生司马孚 那天,司马孚在二哥司马懿的陪同下,到了平原侯府大门外。他独自一个人下了马车,径直往府中走了进去。司马懿坐在车厢里,一直目送着三弟的背影渐行渐远,消失在庭院深深、门户重重的平原侯府中。 在平原侯曹植平时用以接待各位儒士好友的辅仁堂里,司马孚双眼含泪,走到曹植面前,开门见山地说道:“在下无德无能辅弼君侯,今日特来请辞,恳请君侯恩准。” 曹植大惊,道:“司马兄何必如此?”司马孚深深跪下,垂头道:“在下有负君侯与丁兄相知之恩,实在无颜再待在君侯府中,还是恳请君侯应允。”丁仪站在一旁,却是不动声色悠悠说道:“司马君不必自责。丁某可是服了你二哥。他的手段何等高明,连自己的亲弟弟都可以像棋子一样利用,又有什么事做不出来的呢?你今日请辞,怕也是他教的吧?” 司马孚脸色顿时变得通红,深深埋下头来,不敢与丁仪正视。曹植劝道:“丁兄此言太过尖刻……” “哼!真正尖刻的话还在后面呢!也好,今日一别,你我情断义绝,再也没机会坐到一块儿畅言谈心了。我就请你带几句话给你二哥。他身为外臣,竟私自交结丞相府王夫人的贴身侍婢,后来又杀人灭口,这一切究竟是何居心?他以为丁某真的不知道吗?”丁仪冷冷说道,“他这是在利用王夫人来影响曹丞相在立嗣之事上的态度,就像当年的秦相吕不韦利用华阳夫人来影响秦孝文王立嗣一样!你二哥的野心真不小啊!他竟想当第二个吕不韦!如果条件允许,他恐怕连王莽、董卓都敢效仿的。可惜,他这一套鬼把戏,是骗不了我的。只要有丁某在,他就休想阴谋得逞!” 丁仪的话字字句句如刀似剑犀利无比,逼得司马孚跪伏在地,汗流浃背,不敢抬头仰视。丁仪讲到这里,顿了一顿,深深一叹,道:“你们司马家兄弟同心同德,联手合力将五官中郎将推上了世子之位,却弄得他们曹家现在是四分五裂,手足相残。孔子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嘿,你们却是‘己所不欲,必施于人’!” 司马孚只是连连叩头,无言以对。 正在这时,曹植一声断喝,劝住了丁仪,道:“我曹家兄弟之事,岂可嗔怪司马兄?丁兄不必再说了。”说着,走上前来,伸手轻轻扶起了司马孚,为他拭去脸庞上的泪水,请他坐了下来。 曹植也坐到司马孚身边,淡淡地、纯纯地笑了,像个天真无邪的婴儿般笑了。他对司马孚悠然说道:“别那么自责,好像本侯没能当上世子,就该是你多大的罪行似的。如今立嗣之事,尘埃落定。我终于心安了,也终于解脱了。不必再为什么世子之位而夜夜辗转难眠,这让我很轻松很高兴——我是不是像那个春秋战国时代的宋襄公一样傻?其实,面对魏宫世子之位这一巨大无比的诱惑,当初我还是和所有凡夫俗子一样动了心的。丁兄……”他转过头来看了看丁仪,语气一顿,又悠悠说道,“丁兄瞒着我全力投入这场夺嗣之争中,你以为我真的都不知道吗?丁府里你们一次次的密室谋事,我都知道。我没有阻止,是因为我不愿阻止。” 曹植说出这番话时,司马孚与丁仪都怔住了。一向淡泊名利,清逸超脱的曹植心底深处竟也有这般强烈的欲念?这真是应了一千多年后西方哲学家的那句格言:“因为我是人,所以人所拥有的,我都应拥有。”是的,一般人们都会从积极、正面的角度去理解这段话。因为我是人,所以人所拥有的一切真善美,我都应拥有。可是,他们也许都忽略了,因为你是人,所以人所拥有的一切假恶丑,你也会拥有。只不过,仁人君子们将这些假恶丑在萌芽状态时便压抑住了,但返躬自省,扪心自问,他们也无法根除这些欲念如同杂草般在心底潜滋暗长,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冒出头来。曹植虽是仁德兼备,也丝毫不能例外。然而,当他将自己心底这些话说出来时,他却觉得自己似乎卸下了很重很重的一个包袱,整个身心都变得无比轻松了。 曹植继续坦然说道:“我其实也和大哥一样,渴望着能登上那个世子之位,去实现自己‘平定天下,济世安民’的大志。然而,我又知道,我不应该去和大哥争这个位置,因为它本来就该属于大哥的。我犹豫不决,始终不敢正视大哥每一次向我投来的目光。那目光里带着那么多复杂的情感,焦虑、渴望、痛苦、恳求、嫉恨……我知道,有时候我只要鼓起勇气,坦坦荡荡,磊磊落落地对大哥公开说一句:‘大哥,我是绝不会和你争的。’那么,也许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但是,我终究没能将这句话说出来。也许……也许……在将来,我终究会为自己没能说出这句话付出代价的。我终究也是一个凡俗之人啊!” 司马孚已听得泣不成声,哽咽道:“平原侯心清如水,可鉴日月,司马孚愧不能及啊!” 曹植一下讲了那么多话,似乎也有些疲惫了,慢慢说道:“司马兄,站在同为人弟的角度,本侯理解你为了你二哥所做的一切。本侯绝不会责怪你的。只希望你今日辞别侯府之后,还要多多与本侯来往切磋诗文……本侯真的不愿意失去你这样一个忠厚笃实的挚友……” 司马孚缓缓起身,双手下垂,埋着头,掩着泪,默默无语,倒退着走出了辅仁堂,倒退着走出了这个曾记载着他和曹植唱诗和文、情趣盎然的美好地方。从这一天走出去,直到五十余年后,司马孚已年逾九旬,被封为晋朝最为尊荣的安平献王时,才在满堂儿孙的扶持下回到了这个地方。然而,那时曹植早已逝世多年了。那一天,年迈的司马孚屏退了其他所有的人,独自待在了辅仁堂里一宿不归。第二天回府,他留下一道令晋室君臣读了都十分尴尬的遗书后,便溘然长逝了。这道遗书是这么写的: 今有魏国忠臣河内郡司马孚,做不到伊尹那般开国建业,也做不到周公那般辅佐明君;做不到伯夷那般不食周粟,也做不到柳下惠那般洁身引退。无功于国,无德于友,无恩于民,当弃身于荒野黄土,如一介布衣儒士而葬。 既是总结了自己的一生,也算是对九泉之下的曹植与丁仪作了一个发自内心深处最真诚的交代。 等在府门外的司马懿终于看到三弟埋头掩泪走了出来,心头这才踏实了。却见三弟一上马车便坐而不言,泪如泉涌,无声地抽泣起来。他越是压抑自己的悲痛,抽泣得就越是厉害。他仿佛在用自己一生的泪水来祭奠自己和平原侯曹植的真挚友谊。 马车往前奔驰了约摸一盏茶的工夫,终于,司马孚噙着泪光抽泣着向司马懿问道:“二……二哥,您既有如此之才,而三公子又有如此之贤,您为何却不辅助他成为世子呢?其实,三公子也可以成为我……我们的选择啊!” 司马懿只是静静地瞧着他,没有答话。辅助曹丕、打压曹植,是我司马家“异军突起,扭转乾坤”的关键一环,是父亲司马防、大哥司马朗等与为兄当初共同密谋决定的一个重要步骤。我们只能依照这样的规划不可更改地逐步实施,哪里还能有其他选择的余地呢?如果真的是要辅助曹植为嗣,那我司马家数十年来几代人的苦心经营就完全成了一个莫大的笑话了。 看到司马懿一副无动于衷的表情,司马孚仿佛明白了什么,又掩着脸颊,“呜呜呜”地哭泣了起来。 一向善于雄辩的司马懿没有劝他,只是举目遥望车窗之外飞驰而过的景物,怅然若失。我们都在不停地赶路,却不知将多少真情遗失在来时的路上;我们都在不停地奋斗,却不知将多少纯真抛弃在一身铠甲之下……刚才看着司马孚辞别曹植含泪而悲的情形,司马懿其实亦已暗暗湿了眼眶。而此刻,慢慢恢复了岩石般冷峻表情的司马懿已在心头自问:刚才为何我竟如此脆弱,甚至几乎掉下廉价的眼泪?或许是眼睁睁看着三弟被自己亲手扼杀了友谊,或许是自己对公认的贤德无双的平原侯的伤害的一种愧疚,又或许是自己本来就应该为这场立嗣之争哭泣一场?然而,这样的白白流泪于我百无一利。我何曾需要流泪。流泪是庸人的标志,流泪是示弱的表现,流泪是无能的姿态。要记住,真正的强者,胸襟之大,足以包容一切情绪;意志之强,足以支配一切情绪;思维之清,却又绝不会为任何一种情绪所扰乱。而三弟今日的流泪,又何尝不是他摆脱过去,走向成熟的必修课?想到这里,司马懿慢慢闭上了双眼养起神来,任由司马孚低低的抽泣被吹散在风里。 十、投毒曹操 魏国世子府的密室内,烛光摇曳,在幢幢阴影之中,曹丕、王夫人和司马懿促膝而谈。 王夫人道:“世子如今大功告成,可喜可贺。臣妾祝世子早登大位,再创伟业。”曹丕谦谢不已,道:“此乃夫人暗助之功,曹丕日后定当重报。今夜曹丕请夫人移驾过来,实是有要事相商。” “有何要事相商?”王夫人一愕。却见司马懿微微而笑,淡淡说道:“刚才夫人祝贺世子,未免恭贺得太早了一点儿。夫人以为,如今青芙已死,杨修被诛,五官中郎将晋为世子,便可高枕无忧了吗?当年汉武帝时,太子刘据在位十余年,谦恭仁孝,事事无咎,到最后不也是为奸人中伤而废掉了吗?” 王夫人与曹丕一听,都是一惊。曹丕道:“司马兄此言太过尖锐,本宫闻而甚惧。却不知司马君有何良策相授?” 司马懿一言不发,面色肃然,站起身来,缓缓拜倒于地,叩头说道:“在下胸中实有一策,但恐此策一出,必被世人斥为大逆不道。在下不敢妄言。” “说!”曹丕正色道,“你今夜说出任何话来,本宫都赦你无罪,并且洗耳恭听。” 司马懿仍然拜伏于地,一言不发。他知道,有些话,一出口,便是惊天地而怒鬼神,说出去就再也收不回来。而且,最正确的计谋,往往是危险的计谋,也往往是最难启齿的计谋。这样的计谋,如果遇到英主明君而献之,则大功可成;如果遇到庸主昏君而献之,却会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所以,司马懿此时尚在高度紧张的犹豫之中,迟迟不敢发言。当年汉高祖以堂堂天子之尊、十万雄师之众,竟被匈奴大军困于白登山中,无法突出重围。他的军师陈平不得已献上一计,以重金贿赂了匈奴冒顿单于的王后,才得以抱头鼠窜而归。你想一想,以汉高祖刘邦千古一帝天挺之姿,竟不得不像后世的某些贪官一样,低声下气地走别人的“夫人路线”才保全了性命。这样的谋略,非陈平不能筹划,非刘邦不能采纳。然而这样的谋略,又是何等的正确,何等的危险,何等的难以启齿!以曹丕中人之材,他容得了这样的谋略?容得了这样的谋士?容得了采纳这样的谋略之后为自己所带来的众人指责与讥刺吗? 对这一点,司马懿不敢肯定。他依然像死了一般屏住声气跪伏在地,始终一言不发。 “扑通”一声,曹丕竟也向司马懿跪了下来,含泪说道:“司马兄,每一次都是你在曹丕最孤立、最无助、最艰难的时候挺身而出,使曹丕一次次转败为胜,登上了今天这样的位置。曹丕早已视你为平生最值得信任和依赖的生死之交,我们之间又有什么话不可以说呢?请司马兄直言道来,曹丕定当从命!” 司马懿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开口:“既然如此,在下就冒死进言了!为今之计,世子欲得一路平安,唯有尽早速登大位;世子若欲速登大位,唯有想方设法使魏国公不得久居大位。” “什么?”曹丕一听,有若五雷轰顶,“你,你……你的计谋是谋害父相……”王夫人也惊叫失声,急忙掩口骇然不已。 “魏国公在世多一天,你们的危险就多一分。”司马懿脸色铁青,用一种利剑般锐利的语气和逻辑冷冷说道,“如果丁仪他们贼心不死,继续煽动魏国公,万一阴谋得逞了呢?世子将重蹈汉武帝太子刘据之覆辙,而王夫人也难逃沦为汉初戚夫人变成‘人彘’之厄运!” 曹丕与王夫人相视无语,顿时如堕冰渊,寒透了整个身心。曹丕瑟瑟发抖,缓缓说道:“即便如你所言,父相英明神武,我们无兵无权,岂能伤得了他?” “兵不血刃,不战而胜,才是最佳谋略。”司马懿阴阴一笑,从袖中取出了一只羊脂玉瓶,在他二人眼前一晃,悠然说道,“在下何曾说过要与曹丞相兵刃相见?这玉瓶里装的是稀世罕见的‘销金散’,无色无味,夫人每日只需倒在曹丞相的酒肴之中少许,无论是何方神医用何种手法都测不出它的毒性,曹丞相自然会服食入腹而不起疑心。此毒慢慢发作,伤人于不知不觉、无形无相之中,多则五年,少则三年,大计可成。”说着,将羊脂玉瓶向王夫人递来。 王夫人战战兢兢,面色苍白如雪,竟是不敢伸手去接。 曹丕咬了咬牙,深深一叹,将那只羊脂玉瓶接了过来,亲手放进王夫人掌中,向她叩头一礼,道:“一切有劳夫人相助了!” 当王夫人的手一接触那羊脂玉瓶时,她的掌心像是被火焰灼着了似的哆嗦了一下。曹丕把这一切都看在了眼里,脸色一沉,目光似剑,逼向她来。王夫人紧紧捏着那玉瓶,慢慢低下头去,泪珠一颗颗滴落在衣襟上。许久,许久,她全身颤抖着站了起来,茫然失神。静立片刻,她才慢慢恢复了平静,泪水沿着面颊无声地流下,终于涩涩地开口了:“臣妾今日答应世子所求之事。但望世子能谨守承诺,好好待我干儿,不可令他有任何差池!” 曹丕跪在地上,叩头答道:“干弟之事,曹丕永不食言。”王夫人凄然一笑:“你要永远记得今夜这密室之约才好!”说罢,缓缓转过身来,便欲离室而去。 眼看着王夫人一步一步就要走近密室门口,司马懿在她身后忽然喊了一句:“夫人且慢!”王夫人忍住心底对他的极大厌憎,停住了脚步,慢慢回身问道:“司马大人又有何事指教?” “对了,在下刚才忘了详细告诉夫人关于这‘销金散’的用法了,”司马懿静静地盯着她的脸庞,用手指了指她握在掌中的那只羊脂玉瓶,“这‘销金散’,夫人可每半月一次在曹丞相的酒菜中洒上些许,并一直坚持不断地这样做下去,三五年后就会看出药效来了……”说到这里,他语气蓦地一顿,双目乍然一亮,便似鹰隼般闪出两道凛凛寒光,逼得王夫人不敢对视,“不过,夫人千万不要以为在下和世子殿下隔在宫墙之外,就看不到您到底有没有给丞相服用这‘销金散’……世子殿下既然答应了夫人信守将来善待你们母子的诺言,那就希望夫人也要不折不扣地践行您对世子殿下的承诺才行……” 王夫人听罢,身子顿时晃了几晃,许久方才站定,怔怔地看着司马懿,就像看见了这世上最可怕的人一样,脸色变得煞白。终于,她黯然地点了点头,转身推开房门出去,纤弱的身影慢慢隐没在外边无尽的黑暗之中,再也看不分明…… 十一、飞鸟未尽,良弓不可藏 听着她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曹丕和司马懿才慢慢站起身来。曹丕让司马懿在桌几前坐将下来,自己却去壁柜中取出了一只黄金铸成的酒壶和两个雕龙刻凤的玉杯,放在桌上,道:“司马君,大事已定,我们也可以坐下来一起喝点酒谈谈心了。”说着,持在手中的金壶一倾,为司马懿斟满了一杯酒。 司马懿静静地看着面前玉杯中的酒,犹如老僧入定一般,默然不动。过了片刻,他悠悠叹道:“古语说得好,‘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敌国灭,名将亡。’世子殿下以为如今大事已定,便迫不及待想除掉在下灭口吗?” 曹丕如遭雷击般全身一震,持着酒壶的手也激烈地颤抖起来,失声道:“司马兄,说……说什么?” 司马懿端起面前的酒杯,送到曹丕面前,冷冷说道:“世子殿下,你敢喝了这杯酒吗?” 曹丕脸色一变,竟是不敢伸手来接。他沉沉一叹,垂下头来,不敢正视司马懿。 司马懿面如止水,微澜不生,冷冷说道:“殿下以为只要能顺利继承魏国公之位,就可以算是大功告成了吗?这不过仅仅是一场新的漫长的征战的起点而已!代汉而立,君临天下的大业,你不想做了吗?肃清万里,一统四海的大志,你忘了吗?平原侯与丁仪潜入暗处虎视眈眈,你忘了吗?威武将军曹彰拥兵十万,在外伺机而动,你没见到吗?孙权、刘备狮卧国门窥测神器,你忘了吗?……若是殿下可以凭一己之力将这些大事自行了结,则在下亦不愿碌碌苟活于世,现在就可以喝了这杯酒,一了百了,免得天天劳神苦思自讨苦吃!”说着,他举起那只玉杯便要饮下。 曹丕霍然惊醒,大叫一声:“不要!”猛扑上来,一掌将司马懿手中玉杯打飞!“当”的一声脆响,那玉杯摔在地上,顿时碎成几片,酒也洒了一地,“嗞嗞”几声,立刻冒起数缕白烟,嗅之臭不可闻——果然是毒酒! 被司马懿平平静静定如止水的眼神注视着,曹丕脸上现出深深愧色,已然双膝跪下,埋头不起。他本想司马懿在这场立嗣之争中介入太深,对内情知道得太多,也掌握了自己太多的把柄,让自己颇有芒刺在背之感,便决定在事成之后让司马懿永远在人世间消失。然而,刚才听了司马懿那番话,他才清醒过来——司马懿和他之间的关系太深了,如鱼与水,已经达到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境地,而且,自己是“鱼”,司马懿才是“水”!如果没有司马懿的支持与帮助,他不要说去夺取更大的胜利,就连自己刚刚得来的战果也未必保得住。 把这一切前前后后,左左右右想通了之后,曹丕也顾不得丢脸,便开口求道:“司马兄,曹丕一时糊涂,险些铸成大错!希望司马兄一定要原谅曹丕愚昧之失!日后,我曹家之事,无论巨细,一律托付于司马兄决断施行。我曹家与司马家世世代代结为骨肉之交,平分天下,共治四海!皇天在上,曹丕若是食言,甘受天诛!” 司马懿静静地站着,默默地听完了曹丕这番话,才慢慢屈膝跪了下来,与他对拜而视。他缓缓说道:“愿殿下记住今日此室之中你我秘语,不可效仿越王勾践,只可共贫贱而不能同富贵——那样的话,只能是自剪羽翼,危在旦夕。”曹丕听罢,叩首无言。是啊!飞鸟未尽,良弓岂可藏?狡兔未死,走狗岂可烹?敌国未破,名将岂可灭?只恐他今日鸩杀司马懿,明日自己便有不测之祸! 然而,司马懿也就在这一刻暗暗决定,既然曹丕如此刻薄疑忌,也就怪不得自己今后要更将他紧紧掌控于手了! 父亲大人当年说得对,无论将来遇到什么样的机缘,自己的命运都一定要由自己来把握。把自己的命运交由别人来左右,是危险的。要做到任何人都不敢觊觎自己,就得造好自己的“势”,筑好自己的根基,使别人不得不惧,不得不服,不得不退避三舍。同时,他也深深地懂得了曹丞相在建安十五年十二月写的那篇《让县自明本志令》所讲的——“不得慕虚名而处实祸”。在他看来,曹丞相其实还在文中点明了另一层意思——所有集权臣、能臣于一身的人其归宿都是一样的,宁可我负人,不可人负我。 想到此处,司马懿心头微微一震,不禁抬眼仔细看了看自己面前这个外强中干的曹丕。一瞥之下,他竟发现曹丕那副故作庄敬、色厉内荏的表情,竟与那个傀儡似的汉献帝颇有几分相似。他在心底沉沉叹了口气,拢在袍袖之中的双掌一下捏紧了拳头,暗暗想道:难道天命真的会应验在我司马氏一族吗?我真的注定要成为第二个曹操? 一、曹操的临终遗言 一晃又过了五年,转眼就到了建安二十四年的冬天。已经晋封为魏王的曹操在征伐江东孙权未果而返京之后,猝然身患急症,一病不起,宫中太医也束手无策。 以曹操六十六岁的高龄,即便有什么紧急情况发生,也算不了什么意外。为了防备万一有什么不测,他早于数年前就在西边放了曹真、张郃两名大将全力镇守汉中,又在东边放了张辽、臧霸、徐晃三名大将联手驻兵江淮,刘备、孙权就算有蠢蠢欲动之举,也自然被防御于国门之外,掀不起什么大风浪。然而,他对身后之事的筹备却不得不被迫加快了进度。在卧床养病期间,曹操先后下了八道手令,免去了最后一批汉室遗忠的职位,全部换成了自己的亲信大臣。同时,曹操还迅速调来了曹彰的三万精兵,驻扎于许都城外,严密监视着城中的异常动态。 在安排好了这一切之后,曹操在寝宫里秘密召见了世子曹丕。曹丕一进宫,曹操便挥了挥手,让寝宫中的宫女、宦官们全都退了下去。然后,他又瞧了瞧站在病榻边服侍的王夫人,道:“你也下去吧!”王夫人顾不得擦拭脸上的泪水,掩面哭泣着起身退了下去。 偌大的寝宫,就只留下了曹操和曹丕父子二人。曹丕跪在地上,静静地看着父亲,父亲半坐半躺在榻上,面色枯黄,再无从前那股利剑出鞘般的咄咄锐气了。父亲是真的衰老了!而身为世子的他,终于熬到了这一天,熬到了他即将登上魏室大位的这一天!以前为此而受的种种煎熬与折磨,他在这一天到来之时都将得到回报了。他终于可以手握这至高上的权力,扬眉吐气、君临天下、傲视群雄,令所有的人都在他面前俯首称臣。那将是何等的痛快!何等的惬意! 然而,现在曹丕的脸上却无丝毫惬意,心中也无痛快之意。他极其紧张地埋头跪伏在地,大气也不敢多出,战战兢兢地等着曹操发话。他来寝宫之前,已经预感到父王将对他说出这一生最重要的话——他的临终遗嘱。而这些话将对他和他的魏国的未来,产生极其深远而重大的影响。隔了半晌,曹操终于打破了这宫中死一般的沉寂,缓缓说道:“丕儿,为父现在要向你交代几件很重要的事情,不管你愿不愿听,都得先记在自己心里。” 他说到这里,语气顿了一顿,目光抬上去望着宫中高高的穹顶,仿佛忆起了很多很多的往事。沉默了许久,他才又说道:“三十年了……整整三十年了。这三十年来,为父东征西战,破袁绍于官渡,灭袁术于淮南,败刘备于荆州,屈孙权而称臣,摧敌无数,八面威风,可谓是波澜壮阔,自信这一番功业不在当年光武帝刘秀之下! “然而世事难料、天命难测,万万想不到后来孙权占得江东之地,刘备窃取巴蜀天险,各峙一方,三国鼎立之势竟成!为父本想一统天下之后再将这万里江山完完整整地托付于你……如今看来,是做不到了……” 讲到这里,曹操突然一阵咳嗽,猛地从床榻之上撑起身来,目光灼灼地注视着曹丕,道:“你现在身为世子,一定要好好给为父争气,把这大好河山都给为父守护好,把这四海八荒都揽为我曹魏所有!” 一瞬间,曹丕只觉父王这段话字字千钧,如同一副重担,重重地压在了自己的肩上。他叩着头,哽声应道:“儿臣谨记了!” 曹操在床上喘了几口粗气,休息了片刻,又道:“为父自知此病不轻,来日无多,今天主要给你讲三个问题,你一定要切记!切记! “一是你将来一定要对朝野之中的世家大族严加提防。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你也知道,如果不是贾诩、桓阶、钟繇、崔琰、毛玠、王朗等世家大族联手推举,你是难以登上这世子之位的。这让为父既高兴,又担忧:高兴的是,这些世家大族能够大力支持你,你将来的雄图大业就有了坚实的后盾;担忧的是,这些世家大族盘根错节,关系复杂,互通声气,潜在势力极大,反而会制约和影响你的一切!这些制约和影响,有时连为父也无力摆脱——你将来能行吗?你能像汉武帝那样以英武明决、天纵雄才与之相抗吗?为父实在是替你担。丕儿,只有自立自强自足自胜,才不会受制于人,才无须求助于人呐!今天帮你最多的人,说不定就是将来害你最深的人。这一点你要牢记!” “儿臣明白,谨遵父王教诲。”曹丕叩头答道。 “你真的明白了?为父倒希望你真的能明白。”曹操半信半疑地看了他一眼,“那么,第二个问题就是你将来在司马懿与丁仪二人之间如何稳妥地进行取舍抑扬……” “司马懿?父王为何突然提起了司马懿?”曹丕心头一震,喃喃道:“他只不过是一介能吏,勤于治事,父王为何对他如此关注?还有丁仪……” “丕儿,你不要瞒我了。丁仪后来把司马懿所做的一切都告诉为父了,虽然他也告诉我司马懿所做的事查无实据,但我相信丁仪所说的是真的。”曹操悠悠说道,“丁仪以眇目残疾之身,又负出类拔萃之才,屈居下僚,郁郁不得志,是为父将他从万人之下而举拔到万人之上,尊宠有加,如同当年齐威王选拔孙膑为军师一样,对他可说是苦心栽培。在为父看来,丁仪对我和我们曹家的确是真心感恩戴德。所以你一定要本着‘用贤不避仇’的准则,好好重用他!当年管仲曾亲自挽弓箭射齐桓公,而齐桓公不计旧仇,仍用他为相,对他言听计从,终成一代霸业。丕儿呀!你身为我大魏世子,就应当有齐桓公重用管仲这样的胸襟和度量才行啊!” 曹丕脸色微微一滞,重重叩头道:“儿臣知道了。” 曹操又道:“至于司马懿,此人城府太深、野心太大、心机太多、手段太毒,为父几欲除之而后快!然而,遍观我魏室诸臣,可与孙权、刘备这等劲敌相对抗者,也唯他一人而已!唉!战乱之世,人才难得!所以,为父也不得不留下他继续为我魏室效力。希望日后他能念及你一直以来对他的倚重信任之情,在你有生之年,不至于肆其野心以图谋不轨!” 曹丕听着父王对司马懿如此深刻的评论,不禁呆若木鸡。正在他惊愕之间,曹操忽又说道:“但依为父看来,满朝文武,将来唯一能与司马懿相抗衡的就只有丁仪了。为父给你留下了司马懿,就如同给你留下了一个‘王莽’。但为父也给你留下了丁仪,就如同给你留下了一个‘范增’。你要学会用司马懿之才而去其害,纳丁仪之忠而防司马懿之奸,两得其用,不可偏废呀!” 曹丕面沉如水,全无表情,不露喜恶,只是叩头应允。 曹操想了想,又道:“为了防止你将来遗忘这一点,为父先前还特意召来了华歆,让他专门负责监控司马懿,并随时向你提醒注意司马懿的一切异常动态。你一定要认真听取他的劝告!” “是。”曹丕重重地答了一声。 “最后一件事,就是你们兄弟诸人,要精诚团结,同心同德,对付外敌!”曹操说到此事之时,脸色极为凝重,“我曹家文有植儿,武有彰儿,一文一武,犹如日月在天,可以慑服群臣,丕儿居中坚守基业,则何功不可成?何敌不可灭?而且,植儿为人一向谦恭守节,现在你世子名分已定,他必会恪遵孝悌,对你有所襄助的。丕儿,你一定要好好善待他们啊!” 曹丕神色木然地叩头应道:“儿臣知道了。”然而曹操不曾看到,当曹丕的脸抬起来时是满面的恭顺,俯下去时却是一脸的不以为然。 曹操在与世子曹丕寝宫密谈之后,过了三日,便溘然病逝,享年六十六岁。曹丕随即继承了父亲的魏王之位。 三个月后,汉献帝禅位于曹丕,历时四百年的大汉王朝就此寿终正寝。曹丕登基称帝,改国号为“魏”,封贾诩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尉,司马懿为总揽朝纲、统领百官的尚书仆射,司马孚为掌管人事大权的吏部尚书。 一年之后,曹丕暗以浸鸩之枣毒死了三弟曹彰,又将曹植贬到偏远贫瘠的鄄城小县当一个小小的侯爵,并差人对他严加看管。在私怨难平之下,他又亲笔下诏诛杀了丁仪、丁廙兄弟,完全与父亲曹操的临终遗嘱反其道而行之,从而给自己魏室一朝的统治基石埋下了深深隐患。 二、蝗灾,人祸 篱笆环绕的一处农家院坝当中,那棵粗达三人合抱、参天而立的大槐树可显得有些怪了:虽在万木欣荣的七月,它浑身上下的枝杈却光秃秃的像七旬老叟那枯瘦的手指,上边竟没挂有一片绿叶。 院坝当中的一张烂草席子上,坐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汉,身上披着一件不知打了多少补丁的葛衫,黑黝黝的干瘦脸上满是核桃皮一样的皱纹,正歪着脖子望着高高的苍穹,眉角里堆着的全是焦灼和忧郁。 “司马先生请看:这棵老槐树上的叶子也都是被那该死的恶蝗给吃光的。”一阵话声从院坝的篱笆栏外飘了过来。老汉转过了头看去:只见那边的官道上远远地走来了四五个塾师打扮的中年人。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高高胖胖的黑脸大汉,两道粗黑的扫帚眉,满面的威肃之气——他正微欠着腰向身后一位中年儒士絮叨:“哎呀!您没瞧见那些恶蝗漫天飞来的场景——一群群黑压压地卷来,像半空中一块块的乌云,又像漠北那里一团团的沙雾,简直是遮日盖月、天昏地暗!好家伙!它们一扫下来更不得了。你这双耳朵里里外外听到的就都是‘沙沙沙’一片咂叶啮桑之声,像暴风骤雨一样密集。半个时辰不到,那田地里成垧成顷的稻谷、麦苗就被它们啃得干干净净,连一根谷茎都没剩下……” “那你‘贾大炮’就干瞪着眼看着它们乱吃粮食?”那位中年儒士左手边的一个满身书卷气的白袍文士将手中折扇“哗”地一合,紧紧捏在了掌心里,焦急之色溢于言表,“应该赶快派人去扑打啊!” “扑打了!贾某当然派人去扑打了!王君,你不晓得,贾某把河东郡的三千驻兵兄弟全部调上去扑杀那些恶蝗了。用大火烧、用沸水泼、用扫帚打、用铁网罩,什么办法都使出来了!嘿!甚至还向它们乱箭齐射。”那黑脸大汉双眉一竖,亢声便答,“可是这些恶蝗太多太多了……简直是杀之不尽!” “唉!这些蝗虫真是可恶!”那白袍文士恨恨地骂了一句。 “且住!”那中年儒士听到这里,脸上肌肉隐隐一阵抽动,拿眼向四周打望了一下,右手微微一抬,止住了黑脸大汉和白袍文士二人的对话。他埋着头向前“噔噔噔”紧走了几步,深深皱起了眉头,一幕幕景象如同电光石火一般闪现在他的脑际,让他揪心不己:一团团仿佛低空游走的沙雾一样的蝗虫席卷过大地,漫山遍野,简直比遭了兵燹(xiǎn)一般还可怕——所有的树林谷禾,槐柳桑杨,桃李杏橘,统统都被扫成片叶不剩的光树桠,在灰暗的半空中呻吟嚎哭;所有的田野几乎都被吃得成了白地,到处都是亮晶晶黏糊糊的蝗虫口液和黑泥一样的粪便,江河湖泊都被染得一片污浊!这无数的蝗虫从兖州那边铺天盖地地飞来,一路西卷而进,吃得山无寸绿、野无稼禾,吃得黑天暗地、日月无光,吃得庄户人家擂胸抢地、哀鸿遍野。吃、吃、吃……吃得黄初二年魏国的河南之境一片凄惨! 也不知过了多久,这中年儒士胸中终于渐渐平静了下来,猛一抬头,便看见了前边大槐树下的那片农家院坝和那个老汉,心念一动,于是挥了挥手,对黑脸大汉、白袍文士等说道:“这样罢——咱们到那里去歇一歇。” “老人家,您贵姓啊?”中年儒士隔在篱笆栏外向院坝中正呆坐着的那位葛衫老汉喊道,“咱们是从这里路过的游学书生,能不能在您这坝里歇一歇脚啊?” 那老汉一直有些呆呆地望着他们越走越近,这时又听到他们喊话,突然反应过来,从烂草席上支起了上半身,脸上挤出了几分干涩的笑容:“各……各位先生客气了。老汉免贵姓于,村里的人都喊我老于头——你们走累了来歇脚咋不行呢?行的!行的!老汉再去搬几张草席来……” 中年儒士当下开口谢过了,和那几位同伴轻轻推开篱笆门走了进去。原来,这中年儒士正是魏国尚书仆射司马懿,白袍文士乃是黄门侍郎王肃,黑脸大汉乃是豫州刺史贾逵,而那走在末尾的中年人则是河东郡太守何曾。他们今天是专门到这牧阳县里微服察访来的。来之前,贾逵、何曾都曾提出派遣亲兵侍卫易容改装一路贴身保护,却被司马懿一口拒绝了,他的理由很简单:这些亲兵侍卫与其被调拨出来贴身保护他们,还不如也派到邻边县邑去同步调查。司马懿做事就是这样:一向喜欢精打细算,从来不肯浪费一丝一毫的人力物力。 这时,老于头已从堂屋里搬了四五张烂草席出来,请司马懿等人在院坝当中坐下。然后,他又端了一瓢凉水上来,呵呵笑着:“各位先生走路渴了吧?唉,老汉这里眼下只有凉水喝了。七八天前你们若来,老汉还可以给你们送一两碗稀粥喝。可是现在被这蝗灾一闹,连老汉自己今后再想喝几碗稀粥也怕是难得很了……” “是啊!今年的蝗灾来得这么厉害,实在是我等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啊!”司马懿瞧了那光秃秃的大槐树一眼,沉沉地叹了口气,吟了一句:“树犹如此,人何以堪?”又看到了老于头正面带惊色地望来,便向他问道:“老人家,怎么好像就您一个人在家守屋呢?您的妻子儿女到哪里去啦?” “唉!老汉家里本来只有四个人,老伴大前年就病去了啦!老汉的大儿子现在正在荆州曹仁大将军手下当兵呐!”老于头两眼盯着院坝的黄泥地面,喃喃地说道,“二儿子年岁还小,六月间刚满十二岁,一早跟着隔壁的许大伯到后山坡地里去挖红薯啦!呵呵呵……那红薯埋在地底下,蝗虫自然是啃不到了……”说到这里,他那苍老憔悴的脸庞上竟然绽出了一片难得的天真笑意,“唉!挖完了红薯,再挖地瓜,就这么将就着先吃几天吧,挨得一天算一天了……老汉我去年得了咳喘,做不得什么重活,也帮不上他们什么忙,只有一个人待呆在家里守屋了……” 司马懿听了,鼻子里一酸,一缕悲悯之色立刻淌了出来。他正自调控着情绪,此刻王肃却噙着眼泪开口讲话了:“老人家,不管怎么说,如今正是大魏应天禅代、玉宇澄清的升平之世——您家的余粮应该还是够吃吧?比起前些年流离四散、飘摇无居的日子,恐怕还是好了许多罢?” “咳、咳、咳!这位先生,您有所不知啊——老汉家中哪里还有什么余粮?老汉是这于家庄土生土长的本地自耕农户,自己家中也是有田有地的。自前朝建安六年以来,每年田地里的粮食收成都有五六分缴给官府做了租税……那剩下的四五分余粮只够一家几口人勉强填饱肚子罢了!今年又遭这蝗灾一闹,唉!只怕又是吃了上顿没下顿了……” “官府的租税要缴纳这么多?五六分的粮食收成?这是民屯客户才会遭到的境遇啊……”王肃吃了一惊,“您还是本地自耕农户呢!” “民屯客户?哎呀!老汉幸好不是民屯客户——这后山那边的那些人氏才是!他们向官府上缴的租税比咱们更多!每年的粮食收成有七八分就要交给官府!” “这个……何君,王某听闻朝廷颁下的收税条令是:自耕农户的缴粮比例为二三成,屯田客户的缴粮比例为四五成……怎么到了你们牧阳县里竟然收缴得这么多?而且简直是多得出奇啊!”王肃也不怕得罪谁,朝着那河东太守何曾就直通通地问去。 何曾脸上飞快地掠过了一丝尴尬,露出干巴巴的笑容来,眨了眨眼睛,向贾逵瞟了一下,垂头低声地说道:“这个……王先生,您可就要问一问这位贾老师了。其实,贾老师还算是非常优恤咱们牧阳县了,您瞧一瞧和咱们牧阳县相邻的屯野县、平顶县,他们缴纳租税的比例至少比咱们这里要多出一成呢。” 贾逵却是转脸看向司马懿苦苦一笑:“司……司马先生,您瞧这……” 那边,老于头像听什么哑谜一样听着他们的对话,简直是一头雾水、不知所云。 司马懿使了一个眼色给他们,他们立时便乖乖地闭住了口。他暗暗叹了口气:他身处朝廷枢要之地——尚书台,难道不知道为何这下边的农田租税会收得这么高吗?在前朝建安年间,哪一年朝廷没有对外用兵征伐?只要一用兵征伐,农民就得随时准备被额外征缴军粮!本来,倘若不对外用兵征伐,自耕农户和屯田客户各自缴粮三四成,倒还有些盈余可以积储防饥。但是,一旦用兵征伐,朝廷也就顾不得这许多了——毕竟,“饿死平民事小,饿坏军卒事大”啊! 前些年,还是先帝曹操在世之时,在司马懿的建议之下,朝廷颁下了“兴建军屯以养兵安国”之令,取得了一定的成效,使得一些地方的军仓渐有积蓄。但是,除了并州、幽州、冀州、青州、兖州这五个用兵较少的地方真正开始推行“军屯养兵”之令外,雍州、凉州、荆州、徐州、扬州等大多数本是富庶之地的州郡,都没怎么对这事儿上心。坐镇雍、凉二州的镇西将军曹真和坐镇荆州的大将军曹仁,两个人都是宗室上将,仗着自己身为皇亲国戚的特殊关系,硬是没把尚书台“军屯养兵”之令放在眼里,一天到晚只想着举全军之力东征西伐以图建功立业!而徐州牧臧霸、扬州牧张辽,又是先帝时的心腹宿将,一向恃功而骄,对施行“军屯养兵”之令也是半推半拖、不肯尽力。 身为执掌军政庶务之尚书仆射的司马懿,让典农中郎将王昶、度支尚书陈矫等连番去函督办了几次,曹仁、曹真、张辽、臧霸等仍是爱理不理。司马懿一时也拿他们没辙。看来,只有待到合适机会再以皇命圣谕的手段逼他们认真开展“军屯养兵”事务了。 定下心神之后,司马懿拿起那木瓢喝了一口凉水,向老于头淡淡笑道:“老人家莫愁——你们今年虽然遭了蝗灾,日子也可能会过得紧巴一些,但如今正是大魏应天受禅、日月重光、玉宇澄清的升平之世,当今陛下又是尧舜一流的英主仁君,哪里就会看着你们白白挨饿?咱们从洛阳那边求学归来途中,就曾经听到传闻说朝廷里大概不久后就会颁下御旨——据说要给你们拨粮赈灾呢……” “那敢情好!那敢情好!”老于头笑得满脸皱纹都似乎挤成了一朵花,“哎呀!——这位先生,老汉我全家可是就托您的吉言等着朝廷赐粮享福了。来、来、来,老汉我也没什么东西可送的,您就拿几个红薯去路上吃着解饿罢!” 说着,他从里屋里抱了一大包红薯出来,使劲儿地便要送给司马懿他们。 “这……这怎么行?你们都是靠着这些红薯充饥……”司马懿慌得连连摆手,“不行!不行!咱们不能收……” 可是那老于头一个劲坚持着要送,司马懿没办法,只得叫何曾脱下了自己的衣衫兜起了带走,然后留下了一串铢钱,才在老于头的千恩万谢中辞别而去。 三、提拔清吏 在驿道上走出三四十步开外,司马懿方才容色渐敛,变得凝重之极,从胸腔中深深地吐出一口气来,徐徐问道:“依诸君之见,眼下豫州河东郡一带这一场蝗灾应当如何化解呢?” “启禀司马仆射:贾某这多日来也早就想得烂熟于胸了——为今之计,当务之急是全力捕蝗、驱蝗、除蝗!河东一带虽已遭历过了这场蝗灾,但现在还保不定这群恶蝗会扑腾到哪里去。关西那边的雍州、凉州等地都得防着点儿!”贾逵听得司马懿此问,略一思忖,便朗声而道,“贾某在这里向您保证:无论使用多少兵力、多少人力,这豫州全境的恶蝗,贾某一定会将它们捕杀一净!”说到这里,他又抬眼看了一下司马懿和王肃,声音蓦地变得刚硬了起来:“有些人讲,这蝗虫乃是天降灾厄以示警的奇物,谁也捕杀不得——狗屁!老天爷降灾示警就降灾示警呗,自有当朝的‘食肉者’之徒去反思自省。可是咱们身为州郡的父母官,却怎能眼睁睁看着这些恶蝗去折腾这些升斗小民?司马仆射,说句冒犯人的话,我贾逵一向认为‘国以民为本,民以食为天’——这些恶蝗与民夺粮,那它们就堪称我大魏朝社稷之大敌!我贾逵一定要将它们除之而后快!” 听了贾逵这一番有棱有角的“硬话”,跟在他身后的何曾直眨巴着眼睛,一会儿瞅一瞅司马懿,一会儿又瞥一瞥王肃,心底的思绪如同风轮儿般转了个不停:关于贾逵所讲的“蝗虫乃上天示警之物,不可妄行捕杀”的这些怪话,他也听到过,而且他还打探到这些说法就是从朝廷的御史台里流传出来的。那些御史们读了满脑子的死书,居然要大家对蝗虫的肆虐放任不管,弄得人心惶惶——贾刺史先前早已是气得连肺都炸了,所以今天才会当着司马懿和王肃的面讲出了这一席锋芒毕露的“硬话”。现在,就瞧这两位天子特使、朝廷要员如何正面表态了。 王肃拿起一把扇子用力地朝自己扇了几扇,颈上的青筋都“突突突”蹦了起来——贾逵所讲的那些“蝗虫乃上天示警之物,不可妄行捕杀”的奇谈怪论,就是朝中御史大夫华歆散播出来的。王肃和父亲王朗司空已多次为这事儿与华歆在典章义理之上争辩过了几次,可华歆就是抱着一根死脑筋不愿改变他那腐朽不堪的谬论。于是,他扬声便向贾逵答道:“这些恶蝗糟蹋粮食、残害百姓,根本就是损民害民的妖物。谁说捕杀不得?刚才王某还生怕贾刺史捕蝗捕慢了!不要听信那些妖言谬论,它们都是一群腐儒自己捣鼓出来的……” 司马懿也是沉吟有顷,仍然面色凝重,缓缓开口道:“唔……贾刺史刚才这番话说得好!那些怪谈谬论,你就当作是过眼浮云,休要理它。捕蝗、除蝗之事,你还是快快通知周邻郡县放手去做。回到尚书台后,本座便会立即行文函告各大州郡,也要效仿你们豫州的做法:防恶蝗如防大敌,一齐行动起来,全力捕蝗、杀蝗,莫使蝗灾愈加泛滥!” “好!司马仆射做事一向都是明敏果捷、雷厉风行,我‘贾大炮’最是钦佩您这一点了!”贾逵高兴得大声赞道,“有您司马仆射在尚书台里为贾某撑腰,贾某对什么妖言、什么谬论都不怕了!” 司马懿一摆手止住了他的赞不绝口,眉头依然微微皱着,沉吟一阵又道:“捕蝗、除蝗也只是化解蝗灾的良方之一,王侍郎、何太守,您俩还有什么良策吗?” 何曾这时才发现这位司马仆射的官秩虽是高得惊人,但为人处事却极为圆融练达、平易笃实,而且全是真情流露之举,决无矫饰虚掩之态,便也渐渐消除了心里的交往障碍,鼓起了勇气,拱手禀道:“启禀仆射大人:下官斗胆陈请,这一路来您已亲眼目睹了豫州庶民身遭蝗灾的惨景——依下官愚见,朝廷今年不仅须得赶紧拨粮赈灾,最好还应当免掉今明两年这些受灾庶民的纳粮缴赋,或许方可培得几分元气回来……” “这个……拨粮赈灾、免除受灾庶民今年的租赋,自然是不成问题的。但是要免掉他们明年的租赋,本座须是回到尚书台后与陈令君商议一下才能答复你。不过,何曾你放心,本座一定会为这些受灾庶民尽力争取的。”司马懿点了点头,目光熠熠然盯着他继续问道,“你还有什么济灾良方可以让本座带走的吗?” “下官谢仆射大人折节倾听下官的斗胆陈请。下官没什么言语再可进献的……”何曾感动得热泪盈眶,向司马懿深深躬身一礼,“下官唯有在河东郡尽心竭诚、抚民恤困以为重报!” “很好。何曾你能拥有这样一份尽心竭诚抚民恤困之念,已是河东举郡百姓的莫大之福了!倘若四方郡县之吏个个都能像你这般施为,我煌煌大魏盛世可期矣!”司马懿转头深深看向贾逵,款声而道,“贾刺史,您身为方州牧守,就是该为朝廷多多栽培出如同何君这样一流的清官循吏才行啊!” 贾逵看到自己手下的官吏获得司马仆射的如此夸赞,心里也像喝了蜂蜜似的甜滋滋:“这个……那是自然!贾某一向是最喜欢拔擢栽培人才了。何太守,你还不快向司马仆射当面谢过点化之恩。” 何曾闻言,急忙趋步过来,“呼”的一下就要向司马懿倒身下拜。司马懿慌得一步上前扶住了他,含笑道:“何君你这是谢本座什么‘点化之恩’呢?若真要言谢,还是多多感谢你自己那一份尽心竭诚的抚民恤困之念罢。州郡之地大有可为啊,你且将亲民庶务好好做去,日后封卿拜公定然是缺不了你的。” 何曾听到司马懿讲得如此深切,更是感动得泪流满面:“仆射大人,说什么‘封卿拜公’,下官是丝毫也不敢奢望的。下官还是那一句话:唯有在河东郡尽心竭诚抚民恤困而以为重报!” 司马懿和贾逵连忙将他劝住,又起身往前行去。途中,贾逵深有感慨地说道:“司马仆射,贾某也知道你们尚书台不容易啊!老于头他们的租税是被征纳得太高了些,可朝廷的军粮就是从这些租赋中得来的啊!军粮的征收,实乃朝廷的头等大事,哪个敢在这上面马虎?只是苦了这些百姓了…… “不过,司马仆射也莫见怪,请恕贾某今天在这里直话直说了。其实先帝之时颁下的‘军屯养兵’之令是极好的,倘若此令广行天下,则军不与民争粮、民不为军耗劳,此为军民两家各得其宜之妙法——实在是利莫大焉。否则,我豫州灾民又何至直面临恶蝗来袭而竟家无余粮?” 他此言一出,王肃似是颇有同感,亦在一旁叹道:“不错。《孔子家语·颜回》有言:‘鸟穷则啄,兽穷则攫,人穷则诈,马穷则佚。自古及今,未有穷其下而能无危者也。’——军与民争粮、朝与野争利,确如贾刺史所言,堪称社稷之忧啊!肃回到内廷之后,一定会向陛下尽心谏争!” 司马懿听了,心中暗暗一动,瞥了王肃一眼:这个王肃,虽说算是儒林名门出身,看似温文尔雅,但骨子里也还不乏几分清朗硬挺之气。自己平日里将他看作一介寻章雕句的文士,倒是有些小觑他了。看来,日后自己须得与他多多结纳才是。一念及此,他便笑吟吟地说道:“哎呀!贾刺史说得没错啊——当今天下四境之内,河北各州刺史,在尚书台的约束之下,都还能切实执行‘军屯养兵’之令。不然,朝廷哪里还有余粮来给你们河东郡赈灾济民哟。只是东边的徐州、扬州,西边的雍州、凉州,以及南边的荆州,对‘军屯养兵’之令执行得有些差强人意。这一点,本座就盼着王侍郎您能在内廷之中为咱们尚书台积极地呼吁了,一定要说服陛下颁下严词诏旨痛加督责方可。” 王肃闻言,急忙向司马懿拱了拱手,肃然而答:“肃定会在陛下面前极力谏争,力求不负司马仆射之信任。” 司马懿连连称谢,他忽又像忆起了什么似的,向王肃正色言道:“王侍郎,令尊司空大人在本座前来此地巡察蝗灾之前,曾经发来一函相告,他表示要将自己今年所有的俸米都捐将出来赠民济灾。司空大人的爱民如子之心,本座真是感同身受,对此钦敬不已己!但司空大人全府上下共有家人、侍仆数百口,得个温饱也不容易,王侍郎还是回去劝一劝他收回此函吧……” “司马仆射!肃怎会回去劝谏父亲大人收回此函?不瞒您说,肃也准备要将自己今年的全年俸米捐出来赈灾济……”王肃两眼一瞪,直盯着司马懿不肯移视分毫。 司马懿见他的书生脾气又上来了,便哈哈一笑,柔声而道:“王侍郎,你的心情,懿很理解。饿坏了这里的受灾庶民,我等固然于心不忍;可是万一饿坏了司空大人和王侍郎这样的高士大贤,我等又于心何安?况且司空大人以三公之尊这么起身一倡,天下百官自会风从云兴而随声呼应。可是有些清贫孤廉之官吏,本就只能仰赖自己的俸米养家糊口,他们捐出来了之后,全家上下还不得跟老于头一样上山挖红薯、采野菜去?光禄勋和洽大人有一句话讲得好:‘夫立教易俗,贵处中庸之道,务在通情达理,方为可久可大也。’本座在此恳请司空大人与王侍郎深思。” “这个……如此听来,肃倒真是有些想得简单了。”王肃听罢,不禁深深沉吟了起来,“好的。肃回府去后再和父亲大人好好详思一番。” 这时贾逵抓了这个空隙,急忙插话进来说道:“对了,司马仆射,贾某听到了这样一件事,不知道您清不清楚……” 司马懿目光如游电般一闪:“什么事儿?” 贾逵有些吞吞吐吐地讲道:“贾某听到一些传闻,说陛下嫌咱们豫州河南一带人丁稀少、屋栋寥寥,缺乏天朝京畿的泱泱气象,准备从冀州、幽州那边迁徙过来十余万军户和士家在此落户扎根……是也不是?” “哦……陛下是提起过这么一件事儿,但似乎已经被户部尚书卫臻大人给挡住了。” “那就好!那就好!”贾逵急忙伸袖揩了揩额角直冒的热汗,这才露出一脸的喜色来。 “但是,贾刺史你也不可就此掉以轻心啊!陛下的圣意犹如雷霆风云实是难测,你可要多加关注才是。” “是啊,是啊!司马仆射,您这段时间也都看到了,豫州境内今年遭了这么大的一场蝗灾,州衙、郡署里哪有什么余力和工夫腾出手来安置那十多万的军户和士家哟!此事万一有所变故,贾某定是撂了这头顶的‘进贤冠’不要,也要泣血陈情于午门之外,为陛下进言辨清利弊!” “唔……贾刺史何必出面与陛下硬碰硬呢?那十余万冀幽军户被迫背井离乡强迁而来,他们只怕也不会那么心甘情愿。”司马懿的眼睛里闪出亮亮的精芒,“依本座之见,贾刺史,你倒不如去找一下冀州出身的名门郡望,比如说像辛毗大人这样的先帝旧臣、持正之士,由他们出面前去劝谏陛下,应该比你直接顶撞更为妥当些吧?” “哎呀!贾某怎么忘了辛大人他们呢?真是多谢司马仆射的指点了……”贾逵一听,兴奋得用手狠狠一拍膝盖,差一点儿就要当场跳了起来。 他们正说之间,前面大道上远远一骑飞驰而来,踏起了长长的一串尘烟——马背上那人一见他们,便“噌”地跳下马来。司马懿目光一掠,觑到来人正是他的贴身侍卫梁机。他举手扬声就喊:“司马仆射、王侍郎:陛下让中书监刘放大人带来了口谕,急召你们速速返回洛阳皇宫长乐殿参加朝会大典!” 四、魏国朝贡大典 魏国中都洛阳的未央宫长乐殿内,文帝曹丕在描彩涂金的御座龙床之上端然拢袖而坐,显得非常雍容堂皇。 他透过头顶玄冕之上垂悬下来的串串旒珠缝隙间凝望出去,看着丹墀之下前排站着的那三个弯腰俯首的西夷使臣,脸上溢出了得意洋洋的笑容。 这三个西夷使臣,分别是从大魏的西域藩属鄯善、龟兹、于阗前来朝贡的。鄯善、龟兹、于阗三个藩国自四十年前后汉末年“黄巾之乱”兴起之后,几乎就与中原朝廷失去了朝贡联系。如今曹丕代汉立魏,据有雍、凉二州,重新接通了汉武帝时开辟的“丝绸之路”,自然也就又与西域藩国恢复了先前的华夷朝贡体系。对此,曹丕认为这一切俱是自己“威行塞外、德洽西域”所致,更是有些沾沾自喜起来。 他悦形于色,将脸转向坐在丹墀右侧席位之上的太尉贾诩、司徒钟繇、司空王朗、御史大夫华歆等公卿元老,欣欣然道:“朕去年应天受命、登基垂统之际,不少将臣建议朕须当继承先帝的遗轨,以威武之师君临天下、慑服群贼。但朕立志欲行汉文帝之圣迹,务求以德怀远、以仁化民,不欲以兵革之利耀示于人。不到两年的时间,西域丝绸之路复通、域外藩国纷纷望风归附,朕的心中实是欣喜无限啊!” 他话音刚落,御史大夫华歆便阿附着奏道:“陛下此言甚是。昔日有苗氏不宾,舜帝舞干戚而服之;尉佗称帝,汉文帝抚以恩德而羁縻之;吴王刘濞不朝,汉文帝复又锡之几杖而销其逆志。汉文帝之宽仁玄默、以德服远,今日又重现我大魏一朝也!老臣深为陛下之风而折服。万岁!万岁!万万岁!——”说着,他便领着贾诩、钟繇、王朗等公卿元老山呼万岁起来! 曹丕很是喜欢享受这些臣僚的吹捧逢迎,他半眯着双眼听了他们足足有一刻之久的山呼歌颂之后,才将大袖一拂,止住了他们。 然后,他将自己的目光凛凛然扫向了躬立于丹墀之下的那三个西夷使臣。只见他们一个垂眉低目,显得甚是拘谨,其中那个龟兹国使臣紧张得连自己的鬓角都被汗水打湿了,脸庞也红得像蒸熟的胡萝卜一样。 “将他们的贡物呈上殿来,朕要与诸位爱卿共座欣赏!”曹丕右袖一展,拂了开去,向专掌朝会典仪的大鸿胪辛毗示了示意。 辛毗会意,先向于阗国使臣做了一个手势。于阗国使臣急忙退出殿去,在外面“叽叽咕咕”地招呼着两个西夷仆人抬着一张宽大的朱漆木盘走了进来。 司马懿坐在丹墀之下左侧的长席前端席位之上,举目看去,不禁吃了一惊:但见那朱漆大盘上面,竟站着一位身材窈窕曼妙的西夷美女,体高四尺,兀自搔首扭腰、秀发飘扬、舞姿翩翩!他心头一动,暗想道:这于阗国真是怪了,送什么贡物不好,却送了这样一个“矮美人”来。不过,这西夷“矮美人”虽是身材略短,但她的体态姿色,比起大魏后宫成百上千的佳丽娇娥,倒是别有一番风情韵味…… 他正自沉吟之际,忽然听得身边坐着的度支尚书陈矫低低地惊呼了一声:“啊呀!这……这个西夷女子竟是用美玉雕成的……” 司马懿一听,急忙向她凝神细看,这才察觉出了几分异样:那果然是一尊几可乱真的白玉美人!她赫然便是用一整块人间极品的于阗羊脂美玉雕刻而成,神采栩栩,意态如生。尤为可惊的是,这玉美人的一双妙目,莹然生光,却是由两颗精丽珍异的黑珍珠嵌成,闪烁如星。 不知怎的,看着这美不胜收的玉人,司马懿的心神居然微微有些恍惚,几乎溺没在她那顾盼生辉的珍珠双眸之中。而那玉美人的娇躯之上,披着一层蝉翼似的蒙眬白纱,在微风中轻轻摆动,更是显出了她那浮凸玲珑的曲线,令人心生绮念。司马懿看着看着,心神荡漾得厉害:这玉美人竟似活了一般,肌肤下的血脉仿佛在微微跳动,双眸中的流光亦是极具热度,一切都像真人一样…… 他猛地一咬下唇,让心境一下澄定下来!他目光一转,暗暗扫向了殿上的其他人士:只见包括陛下曹丕在内,长乐殿上几乎所有的人都拿眼直盯着那玉美人,仿佛有些痴了、呆了!他正微微一叹,却瞥到对面席上太尉贾诩两道清冷的目光也向自己掠视过来——他俩四目交对了一下,彼此唇边都浮起了会心的一笑,然后又各自分了开去!贾诩不愧是贾诩啊,他内心的修为果然造诣非凡: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美女炫于旁而目不顾。真乃一代人杰也! 这时场中诸人霍地又发出一片轻潮似的低低惊呼。原来,刚才恰有一阵微风掠过,那玉美人身上披着的白纱随即被吹得飘然荡开。刹那间,那里面一具美轮美奂的绝色胴体竟在众人炽热的目光中毕露无余:丰满的玉峰高高翘起,玉峰上的两点殷红犹如樱桃一般分外诱人,修长的玉腿也显得洁皙光润而富有弹性…… 司马懿此刻不用再瞧,也猜得到在座的诸君中已有不少人恐怕看得连口水都流下来了。他心念一凝,右掌重重一击地板,大声喝道:“兀那于阗使臣!我大魏朝以礼治国、好德重于好色、重仁胜于重宝,尔等域外荒蛮之夫,却欲以此淫秽之物污我大魏君臣之耳目——该当何罪?” 他这一喝之下,场中诸人如梦方醒,齐齐回过神来。那华歆更是将牙笏一举,当场就奏道:“老臣启奏陛下:请您乾纲独断,将此淫秽之物碎之以儆效尤!” 那于阗使臣一听,顿时吓得魂不附体,慌忙伏在地板上,直磕响头:“微臣只是谨奉国君之命献上这‘白玉美人’之像,以求示诚于天朝上国。微臣等焉敢以此污染天朝大人们的耳目呢?请陛下恕罪啊!” 曹丕却全然没有司马懿和华歆这样的激动,他呵呵一笑,摆了摆自己的大袖,拂退了丹墀下的人声鼎沸,悠悠地说道:“于阗小国,蛮夷偏邦而已,愚昧无知,他们懂什么天朝礼法?能有这样的方物进献,也不足为奇。诸位爱卿须得理解,他们都是尚未开化的蛮夷之徒。这玉像呢,人家辛辛苦苦万里迢迢地从域外贡献进来,已经是很不容易了!岂可轻易拒之、碎之?辛爱卿,你且让他们送进后宫内苑里去吧……” 辛毗本欲劝谏,但是看到曹丕心意已定,只得传令让于阗使臣和他的仆人带着那尊“白玉美人”先行退下长乐殿往后宫内苑去了。 曹丕的眼神凝视在他们一行人下殿离去的方向,显得有些痴迷。过了许久,他才敛回了心神,喃喃而道:“那于阗羊脂美玉的质地看起来真是清润凝亮啊,仿佛要从里边淌出细细的露珠粉光来……实在是妙不可言!朕记得当年崔尚书曾经收藏了一柄灵芝玉如意,也是于阗羊脂美玉雕琢而成的……抚摸起来的那种温润舒适的手感,朕永远也忘不了。”说到这里,他心底暗想:那尊白玉美人的肌肤刚才看似非同寻常的白润细腻,简直是吹弹得破,自己若是用手抚摸起来定然极妙极爽吧?呵呵呵……单从这玉像上看,那于阗美女真是艳丽惊人啊。朕待会儿散朝之后,定要找来那于阗使臣,让他回去转告于阗国王,一定要照着那“白玉美人”的模样,好好挑选几个西夷美女给朕送进宫来。 他一边这么乱七八糟地想着,一边拿眼瞟了一下端坐在“三公”专席上的太尉贾诩,随口便道:“哦……对了!朕还记得贾太尉那里也有一块上古至宝‘紫龙玦’,那种明润清莹的玉质,还有那一脉天然生成的龙形紫纹……更是令人见了拍手称绝!依朕看来,那于阗国的羊脂美玉玉质非同凡品,但我中原神州亦自有旷世奇玉以胜之啊!” 贾诩听了,一直静若古潭的面色不禁随即微微泛起了一阵轻波,他的唇角缓缓露出一丝深深的笑意,略一抬眼,迎视着曹丕那投射过来的含意复杂的目光,若有所思地慢慢点了点头。 这边,辛毗等到曹丕静了下来之后,方才高声宣道:“有请鄯善、龟兹二国继续进献贡物!” 鄯善、龟兹二国使臣闻言,急忙各自将手中的朱漆木盘高举过顶,匍匐着膝行上前,恭恭敬敬呈了上来。 曹丕睁圆了眼睛,细细地看着:龟兹国使臣进呈上来的托盘之上,放着一只晶莹剔透的玛瑙碗,碗身浮现着姿态各异的奇妙纹理,有山有水、有树有岩、有禽有兽,恍若一幅生动之极的西域山水风情画,淡淡的光影恰似亮丽的朝霞一般萦绕其间,看起来曼妙绝伦。而鄯善国使臣奉献上来的托盘上面,却是一只用五彩长翎编制而成的团扇,似乎并无特别的奇妙之处。 曹丕伸出手来,在那只龟兹国玛瑙碗的碗身上轻轻抚摸着,只觉一片清凉滑润的感觉犹如冰渊寒泉一般沁沁然浸入指间而来。他款款而道:“朕一看到这只玛瑙碗,就不禁诗兴大发,特此赋诗一首以赞之: “有奇章之珍物,寄中山之崇冈。禀金德之灵施,含白虎之华章。扇朔方之玄气,喜南离之炎阳。歙中区之黄采,曜东夏之纯苍。苞五色之明丽,配皎日之流光。命夫良工,是剖是镌。追形逐好,从宜索便。乃加砥砺,刻方为圆。沈光内炤,浮景外鲜。繁文缛藻,交彩接连。骈居列峙,焕若罗星!” “诸位爱卿以为此诗如何?” 华歆、陈群等立刻恭声赞道:“陛下之文采风流,震古烁今,臣等钦服之至。” 曹丕微微而笑,将那玛瑙碗放回朱漆托盘之中,又徐徐吟道:“刚才于阗国进奉的那尊羊脂玉像也煞是漂亮,朕亦该当赋诗一首以寄其意——‘有昆山之妙璞,产于阗之峻崖。漱丹水之炎波,荫瑶树之玄枝。包黄中之纯气,雕倾国之妍色。应窈窕之淑德,呈婀娜之多姿。帝君见之而心慕,众卿观之而生情。’众位爱卿听了,意下如何?” 司马懿听出曹丕这诗中靡丽之色太重,毫无圣主明君抚世之作的典雅气象,不禁暗暗皱了皱眉,却也只得随着其他同僚们朝他敷敷衍衍地称颂赞扬了几句。 曹丕最后才拿起了那柄鄯善国进献来的翎羽团扇,握在手中随意扇了几扇,嘻嘻笑道:“怎么?这鄯善国欺我中原神州无物么?像这样的羽扇,在我煌煌大魏国域之内可算不得什么稀奇……” 他话音未落,却已看到丹墀下各位公卿瞧着那柄羽扇的眼色都倏地变了:竟然全是一种说不出的惊讶欣赏之意! 曹丕转头一看,这才愕然发现手中羽扇的颜色从刚才的五彩斑斓变成了一片纯白!他急忙又用力一扇,那柄翎羽团扇“刷”地一下变成了一片灿烂金色,他再一扇,扇面又随即变得红艳如火!原来这是一柄可以变出五光十色的绝妙羽扇啊,那可真是天下罕见的奇彩异宝了! 他哈哈一笑,大袖一扬,开口宣道:“好!好!好!这三个西域藩国当真是恭守臣节、贡奉至诚!朕特下恩诏:赏赐他们各个六百匹绫罗绸缎、四百两黄金和八十箱经史典籍!” “臣等叩谢天恩!”在辛毗的示意带领之下,那于阗、龟兹、鄯善三国使臣齐齐倒身下拜,山呼万岁。 五、来自孟达的“嘉禾” 西域各个藩国使臣贡礼毕之后,曹丕仍是在御座龙床之上端坐不动。他施施然向诸位公卿将臣讲道:“诸位爱卿,朕今日的这场朝会大典还来了两位特别的宾客——辛爱卿,你且宣孟达将军上殿!” 辛毗应了一声,转身便朝着殿门处振声呼道:“陛下有旨——宣孟达将军上殿觐见!” 他的声音一字一句拖得很长很长,从稍显空阔的长乐殿中飞扬出去,余音绕梁,久久方绝。 过了片刻,“噔噔噔”的足靴踏地之声自远而近,建武将军、新城郡太守孟达铜盔铠甲,一身精光粲然的戎服,威风八面地迈步走上殿堂。他的脸膛看似宽阔如团扇,只是一对小眼珠却像蚕豆一般滴溜溜地转来转去,不时闪动着贼亮的光芒。 孟达本是西蜀之主刘备麾下的一员名将,因后汉建安二十四年冬季驰援关羽不力,且又与刘备义子刘封不和,为刘备、诸葛亮所猜疑,这才举兵归降了曹丕。当时曹丕正准备着代汉建魏,一听到孟达前来投降的消息,禁不住大喜过望,以为是自己“怀柔服远”之大略初现成效,于是对他宠信有加、大施封赏:先是合并上庸、房陵、西城三郡为新城郡,任命他为该郡太守,假节而负自专之权;后又不惜赐予他关内侯之爵,食邑竟达八百户。 但司马懿却对孟达此人一直保留着深深的警惕与提防之念。他听到自己设在荆州、益州里的暗线报来消息:这孟达当初在前朝建安十六年之际,就曾经伙同法正、张松等,把旧主刘璋的益州三十三郡出卖给了刘备;后来,建安二十四年时他见关羽在襄阳败殁,自己攻守两难之下,又把房陵、上庸、西城三郡一股脑儿地出卖给了曹丕。从对这些情报的分析中,司马懿得出了结论:这个孟达,朝秦暮楚,临危变节,动摇不定,决非可信可重之士,必须予以严防密备。但碍于他的举兵来降一时满足了曹丕的虚荣之心,司马懿不好对他明加谏抑,只是早在暗底下将他纳入了魏国校事密谍的全面监视范围之中。 这时,曹丕已是迎着孟达哈哈笑道:“孟爱卿,你别来无恙啊?真是辛苦你在新城郡那里为朕牢牢把守西南门户了!” “微臣尽心竭诚为陛下效忠,可谓万死不辞,而今何敢言苦?”孟达跪在地板之上,重重地叩了三个响头。 “朕刚一即位,孟爱卿便携着部曲、亲族数千家望风投诚,归顺了煌煌大魏!对你这一份赤胆忠心,朕始终是铭记于胸的。”曹丕有些情动于衷地说道。 “微臣有闻:昔日有苗氏不臣,而舜帝舞以干戚怀之;尉佗伪自称尊,而汉文帝抚以恩慈而服之。陛下自登基以来,德被四海、泽及大漠,远近归心,实乃不世圣君!微臣犹如夜萤之逐明炬,焉敢不趋之若流乎?实不相瞒,微臣能在陛下治下的寰宇之内沐浴圣恩,已是三生之大幸、万世之洪福了!当年那区区之薄劳,何劳陛下铭记于胸也?”孟达讲到后来,竟是声情并茂,眼角已然泪滴如珠。 看到孟达这副矫情做作的“表演”,司马懿在心底深处不禁掠过了一丝鄙恶,嘴角暗暗为之撇了一撇,却仍是默不作声。 那边,孟达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正因陛下身系英主圣君,微臣所在的新城郡境内受到您的恩泽感应,上个月竟有‘三穗嘉禾’产于民田之间,微臣此番进京述职,便将它带了过来——陛下可否垂意一览?” 嘉禾?殿上诸位公卿大臣一听,都不禁面面相觑:这可是天降祥瑞啊!古书上讲:“有禾生于盛世,一茎数穗,谷粒丰满,珍异多状,谓之‘嘉禾’。”孟达治下的民田当中,竟有嘉禾出现,岂非国泰民安、五谷丰登之吉兆?而且,也顺便还能将先前豫州一带遭到天降蝗灾一事的晦气就此冲淡几分,自然更是可喜……于是,诸位大臣以华歆为首,齐齐举起笏来,向曹丕同声而贺。 曹丕自己更是高兴得手舞足蹈的,连声喊道:“好!好!好!孟爱卿,将那嘉禾给朕快快呈献上来!” 孟达笑眯眯地捧起一方乌漆木盘呈了上来。漆盘上面覆盖着一张绣有鸾鹤花纹的银亮锦帕。 辛毗上前将那张锦帕轻轻揭开,只见里面是一株黄澄澄的粗大稻禾,它的根部与腰部分别长出了三股茂密的金色稻穗,穗上的谷粒一颗颗都是圆滚滚的,饱满如蚌珠。 曹丕一见,乐得喜不自胜,右袖一挥,便让辛毗托着那盘上嘉禾给在座的公卿将臣们一一传览去了。他踌躇满志地举目四顾,瞧到于阗、龟兹、鄯善三国使臣亦在丹墀下一侧恭然而贺,他心中忽地一动,开口就道:“尚书台诸卿记下了:朕近来到洛阳城郊外巡游狩猎、与民同乐,却发现这京都千里寰内人丁稀少、街市萧条。哪里比得过许都和邺城?朕决定:从冀州、幽州迁徙十三万军户和士家到这京畿之内安居乐业,把这里的人气弄得旺盛起来。这才显得出我煌煌大魏‘盛世太平,君临万国’的恢宏气象嘛!” 他这话一出,尚书令陈群和司马懿都不禁吓了一跳:这个曹丕也真是的——脑袋一拍、兴头一来,就冒冒失失地撂了一堆“难事”过来,丝毫也不考虑一下现实的可行性。这样的搞法,如何得了?说到底,还是孟达这厮为了一味逢迎讨好陛下,把陛下的虚荣之心给极力煽动起来的。司马懿恨恨地一咬牙:自己刚才正欲乘隙向曹丕禀报豫州百姓因遭受蝗灾而缺粮少谷之情形,你这个孟达却横插一杠子,献上嘉禾来粉饰太平。直是巧言令色、祸国殃民! 他正暗暗思虑之际,却听得曹丕向孟达开口嘉奖道:“孟爱卿治下的新城郡域内居然呈现了这等祥瑞,朕很是满意。中书省,稍后传诏于下:加封孟爱卿为散骑常侍之职!” 孟达一听,急忙跪倒在地连连叩头:“微臣恭谢陛下隆恩!” 待他谢过之后,司马懿双眉一动,拱袖而出,脸上放出一派喜色来:“孟大人,懿在此恭贺您了。启奏陛下:孟大人既已升任为散骑常侍,便不如召他即日入宫赴任罢,懿也好与他常在一起讨教军国大计,请陛下恩准!” 曹丕听了,微一颔首,将询问的目光投向了孟达。 孟达心底却暗想道:孟某在新城郡那里坐拥八百里疆域,也算是一个逍遥自在的“土皇帝”了——干吗还要钻到你这洛阳皇宫里当散骑常侍这样的“高级侍从”啊!于是,他眼珠一转,微微含笑答道:“陛下……微臣真是谬受散骑常侍之赏了!微臣多年戎马生涯,耐不得‘散骑常侍’这样的清贵之职啊!微臣恳求陛下还是恩准微臣在新城郡为您继续把守西南门户吧。” 曹丕微微沉吟起来,没有立刻答话。 司马懿却仍是绵里藏针,步步进逼:“哦……对了,孟大人今日既有嘉禾来献,想必您治下的新城郡一带定是五谷丰登、粮食满仓了?哎呀,豫州境内河东、野林、曲阳等郡,今年的谷粮似是有些歉收。里讲:‘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孟大人您可否拨出一些谷米来解一解豫州诸郡士庶的倒悬之急呢?” “这个……这个……”孟达脑门的汗珠顿时直冒而出,慌得他用袖角不断地拭了又拭。今年他的新城郡也是遭了旱灾,哪里有多少余粮拨得出来? “罢了!司马爱卿,不要再逗他了。”曹丕觉得司马懿跳出来这么直戳孟达的“根底”有些过火了,再搞下去,这一场“万国献瑞,嘉禾呈祥”的好戏就只怕要被弄砸了!他袍袖一扬,截断了司马懿与孟达二人的对话:“孟爱卿还是返回新城郡,安安心心地当好朕的西南门户守护者,他那里的谷粮税赋嘛,一斗也不用上缴,留着给他自己在新城郡安抚士庶罢。” 他一瞥眼见到司马懿眉头乍立,又似有话要讲,就向辛毗扬声呼道:“辛爱卿——宣江东使者赵咨上殿朝贡!” 江东使者赵咨?原来孙权那里也派人前来朝贡了?他们的来意究竟是什么?司马懿的思绪一下便被曹丕的那话拽了回来,不再纠缠与孟达的“唇枪舌战”,立刻将沉沉的目光笔直射向了长乐殿的门口之处…… 六、孙权大献殷勤 江东霸主孙权,居然也派出使臣进入洛阳,向自己当年的头号劲敌曹操的儿子——曹丕称臣朝贡来了。 这一点,让司马懿在暗中深为佩服:孙权此人,非但身负雄才、胸怀大略,而且能屈能伸、能刚能柔,善于因时制宜、随机应变,不愧为一代枭雄!匹夫之勇,纵然一时来得痛快淋漓,终究不过是以身殉狂而已;帝王之度,有时虽然显得含羞包耻、屈辱之极,却实乃勾践定业之本。看来,孔夫子所言“三人行,必有我师焉”确系至理名言,自己还得细细地向这位孙权“择其善者而习之”啊。只有不断地从这些英雄豪杰身上吸取长处,自己才会变得愈来愈强大。 就是这孙权为何竟向曹氏俯首朝贡一事的来龙去脉,司马懿其实也是洞若观火,把那一切瞧得清清楚楚:原来,在前朝建安二十四年之时,西蜀名将关羽硬“借”荆州不还,全力践行诸葛亮在南阳草庐定下的“隆中对”方略,率领八万劲旅自江陵城出发,一路破当阳、陷襄阳、渡汉水、淹七军、擒于禁、斩庞德,径直奔到魏国樊城之下。其时,他的锋芒锐不可当,甚至逼得许都朝廷亦为之震动不已,迁都之议随之甚嚣尘上。然而,曹操最终在危急之际,还是听取了时任相府军司马之职的司马懿所献的“晓之以利,喻之以害,联孙制关,借力打力,腹背夹击”之计,派人与孙权暗中联系共除关羽。而孙权本就对刘备、关羽强借荆州不还耿耿于怀,又见到关羽风头太健,连中原腹地也似有可能会被他攫入掌中,这显然已经打破了“三足鼎立”的均衡之势,心底亦大是不甘。于是,他马上向曹操复函,“卑辞称臣,乞以狙击关羽而自效劳。”在曹孙联盟心照不宣地结成了的前提下,孙权立即火速派出吕蒙、陆逊以“白衣渡江”之策一举端了关羽的后方根据地——江陵城,逼得关羽仓皇遁走麦城,并最终死于吴将潘璋之手! 关羽死后,孙权也知道从此与西蜀刘备结下了大仇,便牢牢据守江陵,敛兵不敢北上侵扰襄阳、樊城,顺势就向曹魏卑躬屈膝,北面臣事,后来还上书劝说曹操自立为帝。 曹操正准备率军南下着手彻底降服孙权时,却猝患急症暴亡于许都。他身殁之后,孙权又立刻蛰伏沉默起来,与曹氏断绝了关系。直到经历了长达一年多的“休止期”后,今天他才又突然派人前来洛阳称臣朝贡了,真不知道孙权这时的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司马懿在头脑里就这么纷纷纭纭地想着,直到孙权的那个使者上得殿来,他才凝敛了思绪,慢慢向那边看了过去。 却见那个江东使者赵咨,生得五短身材,远远望去就像一个矮冬瓜滚了进来,连衣角袖摆都拖在了殿中地板之上。一见之下,魏国诸臣都不禁莞尔动容,掩口失笑。 那赵咨竟是若无其事,坦坦然上前叩首一礼,拜过了曹丕。曹丕让他平身而起,含笑说道:“赵爱卿——你今日上朝,似与晏子使楚之行相仿,却不知你可身有晏子之贤否?” 赵咨转眼瞧了一下四周魏国大臣的嘲笑之情,不卑不亢地答道:“启奏陛下:微臣自是身无晏子之贤,却遭当年晏子使楚之遇——此正乃微臣不及晏子之处也。天朝上国,衮衮诸公,以貌取人,不以微臣之顺天贡奉而敛容礼待;江东藩属,人才济济,以贤取人,不以微臣之身矮貌丑而不予使命。孰优孰劣,自在人心。” 他此语一出,魏国满朝大臣尽皆吃了一惊:这赵咨好一副伶牙俐齿,话风一扫之下,竟将大家都给骂了! 曹丕却不想让手下与他斗嘴而浪费了时间,开口径直问道:“尔等既来朝贡,有何方物呈献?” 赵咨一听,便识出曹丕此人乃是重物轻德、华而不实之徒,心下暗暗一叹,自袍袖中取出一方紫檀木匣,恭恭敬敬地托在手上,道:“讨虏将军孙权千辛万苦派遣臣等深入南海之滨,搜索到一具千年难逢的‘虎皮纹金螺杯’。区区拙物不成敬意,请陛下欣赏。” 说着,他正欲开启匣盖,却被曹丕一摆手止住了:“虎皮纹金螺杯?罢了,辛爱卿,代朕且将它收下了吧。呵呵呵!它还能比得上朕的犀角杯、玛瑙碗?赵爱卿啊!似尔等这样的奇珍异宝,朕的皇宫大内已是汗牛充栋了。你们江东乃是蛮荒之域,哪里比得上我中原神州之物华天宝?” 赵咨心中暗想:你这曹丕,一边既私心贪图我江东的“虎皮纹金螺杯”,一边又故作自大地贬低我江东物产。真是十足的无道小人!但他当然不敢将此感情暴露于外,只得俯首而答:“陛下圣明——中原神州人杰地灵、物华天宝、鼎盛繁荣,我江东偏藩饱受战劫、荒远凋残、民不聊生,焉敢与之相比?” 曹丕脸皮微微一红,急忙岔开了话题:“呃……赵爱卿,你们除了携这些奇珍异宝前来朝贡之外,还有什么别样的贡品吗?你江东能献上堪比我中原神州当年‘建安七子’那样的诗词歌赋来让朕赏心悦目吗?” “这个……不瞒陛下,这样的贡品,我们江东倒真是没有。”赵咨拱袖躬身恭然而答,待得见到魏国君臣个个脸现倨傲之色时,又不失时机地补上了一句,“只因我江东诸士人人心系苍生、志存经略、戮力拯济,无暇效仿庸儒俗士之寻章摘句、舞文弄墨!” 曹丕与魏国诸臣听了,不禁面面相觑。司马懿在一旁亦是暗暗颔首:江东来使应对之际如此绵里藏针、巧妙蕴劲,实有鼎然而立的大国气象。看来,孙权君臣皆是终非甘居他人之下者也! 赵咨又款款奏道:“启禀陛下:当年逆贼关羽大肆淫威,水淹七军,生擒了于禁将军。后来,孙讨虏兴兵而为大魏驱除,一举诛杀了关羽,解救了于禁将军。微臣奉孙讨虏之意,已是陪同于禁将军一道返回洛阳京都。眼下,于禁将军正负荆捧钺,在午门外待罪等候召见。” 曹丕听罢,脸色顿时涨得通红:“败军之将,有何面目来见朕?辛毗,传朕的旨意:令他径去先帝陵园守墓,终身不得踏进洛阳京都半步!” 他此语一出,朝堂之上立刻泛起了一阵无声的骚动。司马懿觉得曹丕此举实在是褊狭刻薄,他刚准备谏言,一抬眼间看到曹丕那恶狼一般狠辣的目光正向众臣扫来——他心中暗暗一动,便闭上了口,不再多言。同时,他的眼神一掠,正与太尉贾诩的双目一对:从贾诩那深若止渊的瞳眸里,他隐隐看出了深深潜藏着的一丝莫名的震颤与忧虑。 赵咨却像一个彻底的局外人似的对这一切都漠然不动心,身形一俯,继续拱手奏道:“启奏陛下:孙讨虏为示臣服之意、为表忧国之情,此番特意以二十五艘大船载送了五十万石谷粮,专程进贡陛下,以显南北一体、休戚与共!” 五十万石谷粮?!孙权真是大手笔啊!在这鼎峙交争之世,他居然大袖一挥就给洛阳的曹丕送来了五十万石粮食!这一下,豫州河东、野林、曲阳等郡县遭受蝗灾的庶民们又可多得一份赈济了。孙权此举,可谓为大魏之民生大业立下了奇功一桩。顿时之间,长乐殿上,自魏帝曹丕而下,几乎无人不为孙权这一慷慨赠粮之举而嗟叹动容。 然而,司马懿却暗暗蹙紧了眉头,谚语有云:“无事而献殷勤,非为奸即为盗。”这孙权不惜血本,一掷万金,究竟是何居心?难道他真的准备降服于大魏了吗?真的要做大魏的藩臣了吗? “很好,很好。鉴于孙讨虏望风影附而称藩臣服、忠挚内发而款诚外昭、信著金石而义盖山河,朕甚嘉焉。”曹丕双目炯炯放光,激动得连语调都微微颤抖了,“朕现在就晋封孙讨虏为吴国公,赐以紫绶策书、金印虎符!” 他话音刚落,司马懿便亢声喝道:“启奏陛下:微臣以为孙权将军虽有忠顺效劳之举、南北一体之意,但此刻便授他以吴国公之爵,似也有些太过恩隆。古书有言:君子不受虚赏。陛下可悬吴国公之爵于青天白日之下,待得孙权将军与天朝王师合力荡平西蜀之后,再行设坛实授——如此则孙权将军方为‘名实兼得,无愧于赏’,天下士民方会心悦诚服、衷心景仰。赵君,你说是也不是?” 赵咨没料到半途会杀出个司马懿来搅局,但他细细思忖之下,这司马懿的话冠冕堂皇、刚正难驳,一时也无话可说,只得瞧着曹丕,默然不应。 曹丕一听司马懿所言,立刻意识到自己一时被激荡之情冲昏了头脑,居然轻躁失言了!他想要依司马懿之谏收回自己的话来,但自己的面子又不好放下;他欲待赵咨自己婉辞谦退,没想到那个赵咨这时却装痴卖傻,只在一边不吭不哈,分明是逼着自己要兑现承诺。一时之间,他只觉头大如斗,脸色倏红倏白,迟迟沉吟着不敢发话。 正在这时,殿门口外猝然传来了值日功曹兼羽林军校尉韩健的传唤声,一下打破了殿中弥漫着的沉闷:“启奏陛下:大将军曹仁自荆州有紧急军情讯报呈进!” 曹仁身为宗室老将,坐镇荆州襄阳,西邻蜀汉,东接吴越,正是位于东西交争的要冲之地。他眼下猝然送来一份紧急军情讯报,必是荆州前线又有什么战事发生了! 曹丕听得韩健的传报,心底“咯噔”一跳,不禁侧眼瞪了赵咨一下,暗暗想道:莫非又是这孙权在玩“阳予阴取,先礼后兵”之诡招?前面刚刚遣来使臣示弱归降,后边就立刻暗下杀着? 赵咨此时额角之上黄豆般大的汗珠不由得涔涔而下:对自家主君孙权翻云覆雨、变幻莫测的策谋手法,他自然也是相当熟悉的——谁料到他在这个节骨眼上会如何剑走偏锋呢? 曹丕沉着脸,向辛毗一摆手,道:“且将那军情讯报给朕呈上来!” 辛毗也慌了神,匆匆跑下丹墀,连忙从殿门口处接过韩健递来的帛书讯报,向曹丕趋步呈上。曹丕用左手撩开眼前玄冕垂下的珠旒,右手拿起那份帛书讯报急急一看,倏地将两眼瞪得圆溜溜的——原来曹仁在帛书讯报上是这样写的:伪蜀之主刘备亲率大军二十万,以报关羽被杀之仇为名,自益州巫峡翻山越岭,长驱而出,直取江东孙氏方面的西线藩屏夷陵而来! “真没想到——原来是刘备老贼对孙权将军猝施偷袭了……”曹丕眼底里寒光一晃,盯向了赵咨,“赵爱卿,孙权将军派你入洛阳送粮朝贡之前,只怕已猜到这事儿了吧?” 赵咨一听,心头一块大石顿时暗暗放下,躬身奏道:“启奏陛下:这是伪蜀刘备觑到我江东六郡上下一心归顺大魏,又加上诛杀了他的左膀右臂关羽、张飞二人以自效劳,所以他才怀恨报复,意欲前来侵我江东。一切还望陛下垂意降恩,为我江东父老做主啊!” “这个……”曹丕不禁失声沉吟起来:怪不得孙权今日又是送来奇珍异宝,又是归还于禁将军,还贡奉了五十万石谷粮。说到底,就是为了稳住自己这一方,他才好抽身前去对付刘备啊!一念之下,他心头暗生一计:自己为何不乘机让这孙权与刘备双方“鹬蚌相争”呢?于是,他正了正面色,一脸郑重地说道:“是啊!孙将军效忠我大魏之心,可鉴天地日月啊。朕焉能坐视不顾?这样罢,为了让你们安心抵抗伪蜀刘贼,朕马上传诏给曹仁大将军,让他把驻扎当阳县的将士撤回到襄阳城一带——给你们留出回旋腾挪的空间来,让你们江东众卿在荆州江南一域与伪蜀刘贼放手一搏!” 他此语一出,太尉贾诩、尚书仆射司马懿、中领军夏侯尚、护军将军曹休等俱是大吃一惊:如今孙权在荆州江北之境已经占据了江陵城,而当阳县城正是襄阳重镇与江陵要塞之间的缓冲藩障,这怎可轻易送得?况且,曹仁大将军将精锐兵力布置到当阳一带,眼下正是扼守了“进可以攻、退可以守、双向监控”的战略要地位置——绝对不可在此关头回兵北撤啊!于是,他们纷纷出班奏道:“臣等启奏陛下:关于腾出当阳、回兵北撤之举,还请陛下三思!” 曹丕这话一出口,已觉不妥,不禁万分懊恼!他正自犹豫之际,赵咨却是“咚”的一响叩头拜下:“微臣代孙权将军感谢陛下的无上隆恩!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曹丕被他噎得直瞪眼,喘了一口粗气,一时说不出什么话来。 七、谁让曹丕没面子,曹丕就让他一辈子不安生。 退回到御书房后,曹丕一斜身就倚坐在了龙床之上,背靠着五爪金龙床垫,脸色阴阴沉沉的,一股隐隐的戾气散布开来,让人在暑热未退的金秋七月骤然从心底生起一股寒意。 贾诩、陈群、司马懿、夏侯尚、曹休等一批曹丕亲信中的亲信,在龙床一丈开外的一排黄杨木坐枰上分官阶高低自右而左坐下,个个面色凝重已极。 曹丕双袖一拂,冷冷地开口了:“今日朕这里有言在先了:朕日后在庙堂朝会之上,纵然确有言行失当之处,诸位爱卿尽可下来之后暗规密谏,不许再公然肆言于外!谁若让朕在天下臣民面前一时下不了台,朕就让他一辈子也休想安生!” 贾诩、司马懿等听了曹丕这番气势汹汹的凌厉话语,只得各在心底长叹一声,双眉都垂得低低的,不敢吱声。 曹丕气呼呼地发泄完了胸中积怒之后,心情渐渐平静下来,似又觉得自己刚才的态度太过生硬,便缓和了口吻慢慢地说道:“诸位爱卿也须理解于朕:大魏基业草创,朕又初登天位,八荒六合万众瞩目,朕岂敢任由众臣公然指摘而引来孙权、刘备的笑话?朕的形象,就是煌煌大魏的形象,不得稍有瑕疵!这一点,还请诸位爱卿切记、切记!” 司马懿一听,心中暗道:这个曹丕,终是德量太浅,一直改不了“重于外而忽于内、重于虚而忽于实、重于末而忽于本”的弊病。你要保持自己的“光辉形象”,是靠封住别人的喉舌就能做到的吗?古语有云:“唯大英雄能本色”,豪杰之相、贤君之姿,岂是你装模作样、色厉内荏便可树立得起的?想当年,袁绍繁礼多仪、文过饰非、彬彬可观,最终难成大业,而先帝曹操体任自然、闻过则喜、不畏讥笑,终于底定中原。看来,曹丕意欲继往开来、成就伟业,不亦难哉。 曹丕看到诸位心腹重臣一个个仍是噤若寒蝉,便温言而道:“这样吧……今日朕在朝会大典之上究竟有何失当之处,诸位爱卿此时尽可倾心相告,朕在此洗耳恭听!” 场中依然一片寂静,静得只听到房内一角那只三足麒麟青铜酒樽里煮着的西夷葡萄酒正在“啵啵啵”沸滚而响。 曹丕的目光从面前几位心腹重臣的脸上一一掠过,恨不得一下就把话语从他们喉头间直钩而出。 过了许久,中领军夏侯尚开口嗫嚅着进言道:“启奏陛下:尚以为司马仆射在朝会上说得没错——您应该乘着今日朝会大典之机,将孟达扣在洛阳担任散骑常侍,不该允许他重新返回新城郡割据一方。” 曹丕蓦地扫了夏侯尚一眼,目光里满是狐疑:这个夏侯尚,素日里与孟达的交情似乎一直都是蛮好的嘛,今天却怎么站到司马懿这一边来对付孟达啦? 仿佛是觑破了曹丕心底的疑惑,夏侯尚不慌不忙地继续说道:“陛下,尚与孟达平时本有不浅的私交。但朝廷公义在上、社稷安危在上,尚岂敢因私情而废公义乎?新城郡实乃我大魏西南之门户,陛下断断不可轻托他人! “尚与孟达相交日深,正是如此,才知道孟达并非顺逆如一、表里如一之纯臣。陛下若将他召进皇宫大内参赞军国庶务,则实为‘君臣各得其宜’之上策;陛下若再将他外放出新城郡,只怕万一日后时势生变,则难保孟达不起异心……” 护军将军曹休在一旁听得清清楚楚,暗自却想:你这夏侯尚好生刁猾!你口口声声称自己是忧公舍私,谁知道你心里有没有打着自己的“小算盘”?大概你也是企图挤走孟达而去接掌他的新城太守之权吧?而且,你抢先抛出对孟达的“虚职夺权”之策,亦是给自己将来留一条后路——孟达若是真的反了,你因有“先见之明”而自可撇清关系;孟达若是不反,你则又是“忧公舍私”、无可厚非。真是翻云覆雨、左右逢源! 坐在夏侯尚左手边的司马懿听了他这番话,不禁有些感激地向他微微颔首示谢:看来,这曹氏宗室之中,夏侯尚还勉强算是一个比较有见地的人物啊,倒是值得一交。 当今魏国,京室支柱就是沛郡曹氏与夏侯氏两家。有一个始终扑灭不了的传言是这么讲的:当今陛下曹丕的爷爷曹嵩,就是从沛郡夏侯氏子孙中过继给后汉宦官、大长秋曹腾当了养子的。所以,夏侯氏也是被魏室视为宗亲一脉的。自去年曹丕登基掌权之后,他念念不忘当年立嗣之争给他带来的创痛,把自己所有的嫡庶兄弟全都撵出了京城,驱赶到偏远贫瘠的郡县里去安置下来,又派出监国谒者驻地视察、监控,甚至勒令诸位兄弟互不来往、互不相聚,“游猎出行不得逾越三十里之限”,否则严惩不贷。在贬抑自家骨肉兄弟之时,他却对夏侯尚、曹真、曹休等旁系宗室渐渐开始倚重起来。而像司马懿、陈群等当年助他立嗣成功的“东宫四友”,反而被他若有心似无意地疏远开来。这一点,司马懿早有感触,只是他城府极深,一直装作若无其事罢了。现在,夏侯尚出言支持他关于孟达的谏言,他也只能是向夏侯尚微微示意以谢,并不敢再接腔唱和——他知道,以曹丕的猜忌多疑,说不定又要暗暗怀疑自己和夏侯尚在私底下有什么“不见天日”的交情。不然,夏侯尚若是没得他司马懿什么好处,又凭什么站出来替他“鼓吹”? 果然,曹丕眼中波光流转如电,一会儿瞧瞧夏侯尚的表情,一会儿又瞅瞅司马懿的神色,沉吟良久,才闷闷地说道:“司马爱卿、夏侯爱卿,你俩所奏之理,朕也不是不懂其中的利害。只是万一将他强扣在京都,他的那些部曲、亲党在新城郡那里闹出什么乱子来,又当如何?” 夏侯尚剑眉一扬,凛然便道:“新城郡若有事变,尚愿赴襄阳,从曹大将军处调得三万人马,不需旬月而必可伐定之!” 曹休听到这里,心头暗想:哈哈哈!夏侯尚你的“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果然是冲着抢夺孟达的新城太守之权去的!于是,他咳了一声,插话讲道:“夏侯兄,那孟达手下拥有部曲、亲党八千家,而且个个骁勇善战,岂是你旬月之间便可荡定的?还有,如今伪蜀和江东交战在即,我大魏不思伺隙进取,反倒在封疆之内自生其乱。身为将帅者,须当胸怀全局,不可偏注一隅啊!” 夏侯尚听出曹休这话中隐隐带刺,不禁脸色一红,正欲反唇相讥——曹丕这时却大袖一摆,止住了他俩,冷冷而道:“罢了!罢了!朕待他孟达,亦不过如俗谚所云之‘以蒿箭而反射于蒿中’也!不抚而他自来之,不怀而他自去之,于朕如浮云过眼焉——如此而已!” 夏侯尚与司马懿听到他这么横扯开去,不禁讶然对视了一眼,各自暗暗交换了一下啼笑皆非的眼神,只好在这个话题上闭口不言。 八、袭吴还是击蜀? “还有,朕今日在长乐殿上提出的‘腾出当阳,撤守襄阳’之策,真的有误?”曹丕眼神一凛,微微沉吟着向他们又看了过来。 曹休这一次不再保持静观沉默了,接口便答:“陛下!当阳县城与孙氏所据的江陵城相距不及三百里,倘若时势有变,天朝王师足可朝发而夕至,策应于一瞬!而您受到那孙权的蛊惑,竟答允将当阳之驻兵撤去,退回到襄阳城中——这样一来,天朝王师便被甩出在江陵城六七百里开外,若逢可乘之机,须得马不停蹄地疾驰三日两夜方能赶到,只怕届时已失之于缓,难得其机了……” 曹丕一听,细细思量之下,双眉顿时皱成了一团,不由得又将询问的目光投向了贾诩。 贾诩在他的注视之下,也唯有轻轻抚着自己颔下的花白胡须,微微摇头,沉沉一叹。 “哦?看来朕今日这话真是讲错了?”曹丕暗一咬牙,冷声说道,“干脆朕也来个‘王顾左右而言他’,在话头言语上稳住他孙权,暗地里却让曹仁不必‘腾出当阳、回兵北撤’!” “启奏陛下:依微臣之见,您既已当众允诺‘腾出当阳、回兵北撤’在先,此刻倒不妨将计就计,另辟蹊径而乘隙图之。”这时,司马懿终于开口奏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我大魏此番‘腾出当阳、撤回襄阳’之举,已经获得了孙权的信任和放心,孙权必不再以我大魏为敌——当此之际,请陛下立刻发下一道密诏,令前将军张辽、镇东将军臧霸疾率锐师自合肥、皖城伺隙狙击江东!” “这个……陛下既已下恩诏向孙权示之以和,而又发兵偷袭江东于后,只怕会损了泱泱天朝的气度,会有碍于四荒八合的臣民观瞻啊!”陈群因与司马懿关系较熟,也知道他不会计较自己什么,就在一旁直言提出。 “是啊!江东孙权既已归降,而且他又给我大魏庶民送来了五十万石粮食,倘若朕要急着对他暗施狙击,岂不会在天下士民面前落得个‘不仁不义’之恶名?”曹丕也皱着双眉愕然道。 只见司马懿慨然道:“陛下!正是这孙权向我大魏不惜进贡五十万石粮食以沽名钓誉、收买人心,这才显出了此贼的阴狡刁猾之处!而且,他献出这五十万石粮食赠我大魏庶民,骨子里其实是在暗暗向外示威:表明他江东自有余粮、余力以敌刘备!此人诡计多端、捭阖多变,实为大魏之劲敌,不得不防、不得不除! “陛下届时便可让张辽、臧霸等将军外托兴兵渡江帮助孙氏共抗刘备为名而临之:他若不拒,则我天朝王师正好可以趁机渡江深入其境而控之;他若拒之,则便以不从王命之理由而伐之!” 曹丕听了司马懿这番话,不禁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而贾诩在一旁听罢,有些浑浊的双眸深处却是倏地燃起了两点灼然的焰光,笔直盯向了司马懿,若有所悟,望着他颔首微笑。 司马懿见曹丕还在犹豫之间,进一步言道:“陛下,您千万不要被孙权的花言巧语给蒙蔽了!依微臣看来,此番孙权无故遣使前来示好,实因其大有内急也!孙权自前年奉先皇之命袭杀关羽、夺取荆州江陵,已经激怒了伪蜀刘备,惹得他此番兴师问罪来伐。而今孙权外有强寇逼近,举境上下不安,又恐我大魏伺其隙而讨之,所以才卑躬屈膝、谦词进贡,一则以此搪塞大魏东征之雄师,二则假托大魏为自身之外援,以炫示其下而威慑其敌。孙权这一‘铁树开花’‘借尸还魂’之计果然厉害!陛下既是洞烛其奸,则万万不可令他得逞!” “启奏陛下:仲达之言深合兵机,请陛下慎思之。”贾诩这时也开口为司马懿的进言叫好了。 “孙权的这番用意,朕自然也是清楚的。”曹丕仍是满腹狐疑,“不过,江东孙氏盘踞吴越数十年,先皇多次南征而未果,真能如此轻易地就被我大魏在这次机遇中拿下?司马爱卿,你未免太过贪功冒进了罢……” 司马懿只得又向他细细分析道:“陛下,识时务者方为俊杰,该大胆进取之时,就务必大胆进取!依微臣之见,如今天下三分,大魏已是十有其八。伪蜀、江东各保一隅,阻山依水,本应联手自保、有急相救,这才是他们的最佳之策。眼下刘备、孙权二贼却不知轻重、不辨本末,互相交攻,实乃天亡之隙也!陛下须当紧紧抓住这一良机,在刘备进攻夷陵之际,调遣张辽、臧霸等将军,渡江而袭其心腹之地。届时,伪蜀在西则攻取江东之咽喉,而我大魏在东则夺占江东之心腹,而江东之亡必不出旬月之期也!江东一亡,则伪蜀势单力薄矣!我大魏而从汉中、襄阳、柴桑三路发兵狙击伪蜀——伪蜀进退失据,首尾难以兼顾,则必亡无疑!” 他此话一出,连曹休都目露赞赏之色,也拱手向曹丕劝道:“陛下,司马仆射所言甚是,请您嘉纳!” 曹丕却依然犹豫着不肯采纳,沉吟而道:“江东孙氏岂是这么轻易就能被朕收拾得了的?朕只怕会弄巧成拙啊!况且,远人称臣来降而朕又违义伐之,必会沮伤天下四方怀柔诸士的归顺之心,定将坏了朕成为汉文帝一流‘无为而成、不疾而速、不行而至’的英武圣明之誉!朕不如且先受江东之降而伺机自襄阳发兵尾袭蜀贼之后乎?” “陛下,伪蜀远而江东近,所以我大军攻伪蜀较难而取江东较易!只因刘备若是闻得大魏兴兵欲伐,必会时时刻刻护住其归师之路——我军一动,则彼已缩回巫山三峡栈道之中,岂能尾袭其后耶?而今刘备已发怒兴师,若是晓得大魏将讨江东,揣知江东必亡,一定会见利而喜,乐颠颠地与我大魏争割江东之地,远赴鄂城而东下。到了那个时候,您再派曹仁大将军从襄阳发兵顺汉水尾袭其后,方可致其死命!” 曹丕久久地沉吟着,终于抛出了他心底最隐秘的一个想法:“朕最担心的是:张辽、臧霸二人率领青徐狂卒一旦渡江成功,说不定会成为第二个‘孙权’之辈的逆徒啊!” “这……”司马懿脸上表情不禁一滞。原来前年曹操去世之时,那些他从“黄巾军”中收编过来的青徐旧卒以为“梁柱已摧、大厦将倾”,竟然人心涣散,从许都外营鼓噪擅去,纷纷投回了徐州刺史张辽、青州刺史臧霸等宿将麾下待命。而身为储君的曹丕在这些青徐旧卒中间居然威信不立、号令不行,这给了他极大的刺激。后来,张辽、臧霸慌忙收拾好了乱卒,一齐单身赴京请罪,方才稍稍减缓了曹丕的疑忌之心。但从那时起,曹丕就对张辽、臧霸等强臣宿将不再真正信任,只是苦于没有机会剥夺他们的兵权罢了。 “陛下,您不应该猜疑张辽、臧霸等将军啊!想当初建安五年深冬之季,先皇与袁绍相峙于官渡,臧霸将军在东面阻截袁氏援军不遗余力,其功甚大;而张辽将军在行阵之间,为魏室基业披坚执锐、出生入死,身负累累伤痕,白狼山一役威服华夷,更是劳苦功高!这一切,都是微臣和陛下亲眼所见的呀!”司马懿苦口婆心地谏道,“微臣敢以顶上峨冠为张辽、臧霸两位将军的忠于大魏而担保。陛下若有疑虑,不妨任命微臣为东征持节监军大臣,由微臣亲去监控他们的东征之师!” “这……”曹丕似是心有所动,面现踌躇之色。 “陛下!臣等也觉得司马仆射所言有理有据,值得一试。”这一次,夏侯尚、陈群也都异口同声地极力赞成。 曹休更是眉飞色舞地说道:“陛下——其实不必有劳司马仆射亲自出马,微臣甘愿担任那东征持节监军大臣之职,不斩孙权人头决不觍颜归见陛下!” 曹丕俯头沉思良久,最后却仍是大袖一拂,面色僵硬如铁:“朕主意已定:且先受江东孙氏之求和示好,听其言而观其行;待到吴蜀交争、两败俱伤之际,朕再坐收渔翁之利,岂不愈加稳妥?” 听到曹丕直至此刻还是这般表态,司马懿、贾诩、陈群、夏侯尚、曹休等都颇为意外,但也不好再上前奏言劝谏什么了。 曹丕在龙床上伸了伸懒腰,打了一个呵欠,脸上顿时现出了淡淡的疲倦之色。 司马懿却又忽地想起了什么,急忙拱袖奏道:“陛下,微臣还有两件要事须奏:一是微臣与王肃侍郎奉诏到豫州河东、野林、曲阳等郡巡察蝗灾的情形;二是关于陛下今日在朝会大典上所提到的从幽、冀二州迁徙十三万军户到洛阳京畿安顿之事……” 曹丕懒懒地倚倒在龙床榻背之上,两眼微微眯了起来,语气亦是有些懒懒的:“罢了……朕今日实在是有些乏了,你这两件‘要事’,还是改日再与朕细谈吧。” 一、眼线遍布,盯紧曹魏 仆射府后院的书房精舍之内,那座镂花正壁之上,当中悬着一幅须眉生动、气度俨然的汉初贤相萧何画像,两边各自挂着一幅对朕:左边的条幅上写着“调阴阳而平经纬”,右边的条幅上写着“抚社稷而理万机”。那些条幅上的字,一个个方正如磐石、遒劲似苍松,远远看去,非常醒目。 “唔……杨俊大夫画的图像真是漂亮!”司马芝瞧着那画像,啧啧叹道,“不过,这钟繇司徒的字儿写得更好——端方刚正、风骨凛然!芝真是叹为观止啊。” “芝老爷,说一句冒昧的话,其实我家二老爷的字儿写得也是挺好的。”仆射府管家司马寅在一旁赔陪笑而道。 “这个,我怎么会不知道呢?”司马芝目光一转,向司马寅脸上掠了一下,颔首而道,“是啊!我记起来了,今年元旦,皇上降诏让文武众卿各以其心爱之物呈进贺年,仲达二哥写了一副‘爱民而安,好士而荣’的八字条幅献给了陛下!那八个大字写得刚柔兼济、中正堂皇,那才颇有一代宗师之楷模气象啊!陛下当场就吩咐将作大匠下来这八字条幅拓图镌刻于长乐殿偏室的金匾之上,作为时刻警醒自己的‘座右铭’……” “哎呀!芝弟!你又在这里替为兄胡乱吹嘘了!”随着一阵熟悉的话声,司马懿从室门外长身而入,笑呵呵地说道,“陛下将那‘爱民而安,好士而荣’的八字条幅拓图镌刻于长乐殿偏室的金匾之上,并非是瞧中了为兄的书法笔技有何等精妙,而是他喜欢上了这八个字本身所饱含的隽永意味。” “二哥,你回来了。”司马芝一回头,看到司马懿已进了屋,便急忙躬下了身,向他垂手问好。 “芝弟怎么这般多礼?坐,坐,坐——你且坐嘛!”司马懿急忙摆手让他在室内一张黄杨木坐枰上坐了下来,转头朝司马寅吩咐道,“寅兄,让下人端些茶水点心招待芝弟。” “二老爷,寅刚才已经问过芝老爷了,他一直客气着不肯接受。” “那,你把牛金从襄阳那边捎来的野鹿腊肉多准备两筐,待会儿用芝弟的犊车上装回去。芝弟呀!牛金现在在曹仁大将军手下可真是擢升得快——他已经当到虎豹骑校尉了……” “好啊!”司马寅高兴地应了一声,便撒步下去置办了。 司马芝听着司马懿的话,微微点头笑了一笑:“是啊,想当年小弟在荆州青云山庄初次见到牛君之时,他还是一副赳赳武士的模样,这十多年过去了,他也成长为一员驰骋沙场、横扫千军的猛将了!二哥,你识人辨才的眼光就是厉害——一下便觑出了他是大将之才。” 司马懿在他对面的坐秤上慢慢坐下,迎面正视着司马芝,淡淡笑道:“芝弟你也不错啊。这几年间从宛城县令、襄阳郡丞、沛郡太守、颍川颖川太守一路做到今天的河南尹之职,成为天子脚下、京畿要地的堂堂牧守……”他目光一动,又感慨道,“唉!不过,依芝弟之才,是应该早就进入庙堂跻身九卿之列的了。但是,洛阳京都这块枢要之地,我司马家不能任由外人窃据!也只得委屈芝弟你潜伏于此,为我司马家之千秋大业而苦心孤诣、埋头耕耘了……” “二哥,这话说到哪里去了?这一切都是小弟责无旁贷,该当去做的。”司马芝谦逊了几句,忽地脸色一正,肃然便道,“二哥,小弟今日前来,是有几件要事相告。” “何事?”司马懿心神一敛,急忙探过身来,向他正色问道。 “第一件:皇宫内廷护军将军曹休昨夜召去小弟手下的洛阳南部尉王观,让他暗地里率领三百衙役将城南骠骑大将军曹洪府邸周围的各个路口严密把守住了……” “唔……竟有这事儿?”司马懿眉棱间蓦地一跳,脸色微微一变,“芝弟,继续说下去。” “第二件:近来中领军夏侯尚频繁与大将军曹仁飞鸿通信,小弟听闻他府中的内线来报——陛下似乎是在让夏侯尚暗暗向曹仁传达什么密旨。” “还有什么要事?”司马懿一边思忖着,一边追问道。 “第三件事是:现任骑都尉郭表,也就是后宫郭贵嫔的弟弟,近来在洛阳城中仗着他姐姐在陛下跟前受宠,是越来越嚣张跋扈了。前几日他府中的仆人竟公然跑到城西坊市间去讹诈庶民,逼他们低价售卖粮谷给郭府,被洛阳西部尉带人当场拿住了。” “还有吗?” “暂时没有什么值得关注的事情了。” 司马懿听罢,皱着眉头沉思了片刻,向司马芝问道:“你怎么看前两件要事?” “仲达二哥,这两件事来得甚是蹊跷。难道陛下想要对付他这位堂叔、骠骑大将军曹洪?曹洪将军莫非在哪个地方得罪了他这位天子侄儿?”司马芝有些疑惑地说道,“还有,陛下让夏侯尚给曹仁带了什么话过去……这也是值得细细探究的事儿啊。” “嗯,为兄会安排皇宫大内和襄阳大将军府署里的眼线把这两件事一一摸查清楚的。”司马懿讲到这里,语气微微顿了一下,又向司马芝郑重交代道,“你回去后让京畿各部尉把郭贵嫔所有兄弟姐妹府中门客、家仆、部曲等的违法乱纪之事全都记录下来,整理成证据确凿的翔实案卷,暂时捏在手中,伺机而发!” 司马芝用力地点了点头:“好,小弟记住了。” 司马懿直视着他的双眼,颇为关切地问:“芝弟,你现在在官场上应酬周旋的事都不少。缺什么东西、有什么花销,尽管向寅管家说——这都是为了我司马家的千秋大业啊!就是要有挥金如土的豪气,才会揽得三教九流的人士为我司马家切实效力!” “仲达二哥这……这些话可是从何说起啊?”司马芝慌得连连摆手,“小弟兢兢业业,念念只怕才力稍有不济,以致误了我司马家的千秋大业。” “芝弟为人治事沉潜缜密慎密、进退有度,为兄最是放心了。京畿要地有你给我司马家把持着,他们曹家、夏侯家的一切动静都在为兄的耳闻目睹之中——我司马家自可严控密备于无形、事事占得先机!”司马懿徐徐道,“像你刚才提到的那个南部尉王观,他就是一员精敏务实的得力干将,你且将他好好笼络着,为兄在合适的时候还要将他提拔到身边来做事。” 司马芝听得点头不已。他俩要事说毕,随意又拉了一阵家常话。正谈之间,司马寅来报:“启禀二老爷:三老弟前来造访。” “哦?叔达今日也过来了?”司马懿呵呵一笑,“芝弟啊!咱们兄弟三人平时难得一聚,待会儿一同用餐如何?” 司马芝听了,笑嘻嘻地把手一摆:“得!三弟那人,一向沉默寡言、庄敬自持,有他在场,会弄得小弟也不得不跟着一本正经,小弟这手脚若是没地方搁放,那可有些难受了。罢了!二哥您还是自己和叔达谈正事儿要紧,小弟现在就先回去落实您刚才交办的那些要事儿了。” 司马懿听他这么说,不禁莞尔一笑:“好吧!芝弟,为兄也就不勉强你了。寅兄——给芝弟的那几筐野鹿腊肉装好了没?你且代懿将芝弟送出府去——” 二、九品中正举士之制 他话犹未了,却见自己的三弟司马孚已是一步踏进书房。在门口处,司马孚和司马芝两个堂兄弟刚一拱手行礼见过——司马芝一转身,已风风火火地告辞。司马孚瞅了他背影一眼,很是有些讶异:“二哥,芝兄有什么急事回衙门要办吗?走得这么急?” “这个……河南尹统辖京畿内外八百里方圆的枢机要地,庶务繁杂、千头万绪,哪一件事儿都疏忽不得,芝弟他当然是忙得脚不沾地了!”司马懿将司马孚迎入书房内黄杨木坐枰之上坐下,面色温和地说道,“哪像三弟你在吏部尚书之职上那么清静雍容?哦,对了——三弟今日前来,可有什么要事吗?” “二哥,陈令君近日提出要设立一套‘九品中正举士之制’,您可清楚?”司马孚在黄杨木坐枰上坐定之后,向司马懿肃然问道。 “九品中正举士之制?”司马懿微微一愕,“为兄曾在今年年初听到他谈起过相关的一些思路……怎么?他已详细制定出条陈来了吗?” “嗯。陈令君昨日已将‘九品中正举士之制’的奏稿发到吏部里来审核。经小弟签署同意之后,他便要呈进内廷中书省请陛下用玺颁布天下施行了。” “哦?三弟是想来咨询一下为兄的建议吗?”司马懿双目亮光一闪,在司马孚脸上一瞟,“你自己认为陈令君那份奏稿写得如何?” “二哥,小弟认为陈令君的用心还是好的。依照陈令君的本意,他也是想将先朝的‘进贤察举四科取士之法’进一步改良成更为公平、公正的选人用贤之善政。” 司马懿一边认真听着,一边深深沉思起来:对于汉代的“进贤察举四科取士之法”,他先前任丞相府东曹属之时,就十分熟悉了。它的具体内容是“进贤取士有四科之途:一曰德行高妙,志节清白;二曰学通行修,经中博士;三曰明达法令,足以决疑,能按章覆问,文中御史;四曰刚毅多略,遇事不惑,明足以决,才任三辅令。四科之士,皆须有孝悌公廉之行。”然后,这“四科标准”再颁到各州各郡“乡举里选”,由朝廷选曹、吏部根据乡论民议选拔人才。但后来在“乡举里选”的环节之中,权阉贵戚和豪门富绅们把持了乡议标榜之权:权贵子弟多以门户得举,仁人贤士多以孤寒遭弃,导致了“举秀才,不知书;察孝廉,父别居;寒素清白浊如泥,高第良将怯如鸡”等腐败情形层出不穷。所以,自前朝建安年间以来,荀彧、崔琰、毛玠等清粹中正之士都对这一制度进行了各种反思、修正、改良。而陈群现在提出的“九品中正举士之制”亦正是建立在他们探索出来的各种经验结晶的基础之上的。只不过,这套“九品中正举士之制”究竟还能不能够将“进贤察举四科取士之法”做到“矫枉归正,兴利革弊”呢?司马懿心中亦是并无太大成算。 “……二哥,陈令君拟定的‘九品中正举士之制’的具体条陈是这样的:在各州、各郡层层设置‘中正官’,选择贤良有识之士担任,专门负责考察本州、本郡之人士,不拘门第、家世,但论德才品行,并据此与成‘状语’,定出‘上上、上中、上下、中上、中中、中下、下上、下中、下下’九品,呈进吏部按‘状’任用。同时,对人士的‘状语’品评,由中正官与吏部每三年联合考核一次:其言行修著者,则升进之,或以五升四,或以六升五,直至升到一品;其行不符实者,则降抑之,或自五退六,或自六退七,直至革除品秩。二哥对此意下如何?” “听你这么讲来,陈令君的这套‘九品中正举士之制’也算确是十分周详了。不过,依为兄之见,你们吏部日后在施行‘九品中正举士之制’时,一定要抓住关键,不可倒持权柄,让后汉末年权阖贵戚、豪门富绅等操纵乡议标榜之权的不良情形重现于世。” “小弟有请二哥指教,我等吏部郎官应当如何抓住关键?” “本来,你们吏部一向是由陈令君掌管的,为兄身为尚书台之仆射,专管军政钱粮之庶务,不好干涉你们吏部这边的事儿。不过三弟今日专程来问,为兄也就站在朝纲公义的角度上直言相告了:依为兄看来,这‘九品中正举士之制’施行的关键之处有二——一是对州郡中正官的选择任用;二是对人士‘状语’的循名责实之核验。州郡‘中正官’的选用标准是‘中而且正,无偏无私’,要像当年主持汝南‘月旦评’的名士许劭一样既有知人之鉴,又有公允之量。而且,对士人‘状语’的核验一定要切实到位:名实相符者,虽疏而必用;名不符实者,虽亲而必弃。另外,还要敢于追究州郡‘中正官’误写‘状语’、徇私枉法、举士不实之咎!只有抓住这两个关键,这‘九品中正举士之制’才会真正成为朝廷进贤纳士的一大善政!” “二哥当真是阅历丰富、见解深刻,您这一番点评可谓‘一针见血,鞭辟入里’。小弟听了,颇获效益!小弟下来后一定将您的这番指教转禀给陈令君……” “转禀给陈令君?呵呵呵,三弟呀!这你就不必了。为兄告诉你的这些点评之语,你只需自己牢记于心、笃实而行就是了。陈令君亦是宦场经验丰富的大魏宿臣,他自然也是晓得这两点关键之处的,不需你到他的面前去透露这些。” 司马孚听到司马懿这么说,半信半疑地点了点头。 司马懿两道浓眉往上一扬,侃然又道:“其实,依为兄之见:自古以来,识人辨贤,实非易事。唯贤者能识贤、智者能识智、伯乐方能识骐骥。想当年汉高祖建基拓业之际,纳善若不及,从谏似转圜,听言而不求其能,举功而不考其素,陈平起自亡命而为智囊,韩信拔于行伍而登上将。故而天下之士云集归汉,各显其才、争奇竞异,智者竭其策,愚者尽其虑,勇士极其节,怯夫勉其死。汇天下之智、聚天下之贤,是以汉高祖能扫暴秦如鸿毛、取强楚若拾遗,纵横四海而所向无敌!三弟你下去后细思此言,日后在取贤纳士之上必有裨益。” “二哥的拳拳教诲,小弟必会铭记于心。”司马孚深深答道。 三、以举荐之名,暗植势力之军 司马懿盯着他那副恭服之极的表情,双眸中隐隐一阵波光闪动:“唔……说完了‘九品中正举士之制’的事儿,为兄在这里和你聊一聊几位贤士的推荐任用之事。” “二哥……”司马孚忽似被钢针扎了一下般全身一震,双目倏地抬起,灼灼然射向了司马懿,“您应该知道小弟选贤取士的三个原则:若为己亲则不举,若为己戚则不举,若为己友则不举。” “知道,知道,为兄都知道。为兄一向都清楚三弟你为人处事最是中正平允、不偏不倚。”司马懿微微含笑而言,“为兄岂会让三弟你为难?这样罢——幽州刺史裴潜此人如何?他可是与我司马家非亲非故。” 司马孚一听,这才暗暗吐出一口长气来:“唔……裴潜此人确是良将之材,二哥您要举荐他到什么职位上去?” “裴潜在幽州刺史任上推行‘军屯养兵’之令甚有绩效,两三年间竟为朝廷积攒下了九十万石粮食,实属难能可贵。为兄想建议吏部将他从幽州刺史之职平调为荆州刺史。这个,曹仁大将军那里若有异议,为兄亲自去向他打招呼。”司马懿目光一跳,又深深向司马孚眼中盯来,“为兄这么举荐裴潜到荆州任职,完全是从社稷大局出发:荆州那里的南阳、襄阳、新城、南郡等郡本是富庶之地,然而在军屯拓垦事务上却鲜有佳绩。尚书台去函质询曹大将军,曹大将军却振振有词,说什么是‘战火交争之地’,不宜推行军屯养兵之令。为兄倒偏是不信,便想抽调裴潜移任荆州刺史,让他在荆襄之地埋头实干,从而打开在战火交争之境‘军屯养兵’事业的崭新局面来!并以此影响和带动雍州、荆州、扬州、徐州等地的军屯拓垦事业随即蓬勃篷勃兴起。如此,则社稷幸甚!万民幸甚!” 司马孚认认真真地听完了他这番话后,将头重重一点:“行!小弟下去后就立刻着手办理此事,一定协助二哥您将裴潜大人从幽州调到荆州担任刺史之职。” “还有,如今伪蜀那边一直在磨刀霍霍、虎视眈眈,亡我大魏之心始终不死。为防刘备老贼从巫峡出兵之际,同时从汉中发兵呼应,所以关中那里也应该加强戒备。”司马懿沉吟着又道,“长安太守孟建孟公威,曾在前朝建安年间于荆襄之域与刘备、诸葛亮有过交游,比较熟悉伪蜀一些内情。为了提防蜀寇在汉中一带乘隙狙击作乱,做到‘知己知彼,有备无患’,为兄建议你们吏部即刻将他从长安太守之位提到雍州别驾之职上,让他当好镇西将军曹真的参谋。三弟以为如何?” 司马孚没料到二哥胸中居然时刻装着魏国的全局之图,对四域八方的军事形胜情势、吏治人事竟是了若指掌——这才真是宰辅之器、社稷之臣应有的风范呐!他在心底暗暗叹服之余,应声点头答道:“这也使得。二哥,关于擢升孟建为雍州别驾之职,小弟下来后须得先和曹真将军那里通通气。只要是真正有利于防蜀御寇之大业,小弟一定会让孟建大人在关中尽量发挥出他真正的才能与作用的。” 司马懿听罢,淡淡地笑道:“三弟为政治事,果然不负我司马家之门风:中正平允,无偏无私,一清如水。这让为兄深感欣慰。不过,依为兄之见,你给自己制定的那选贤取士之‘三不举’原则,固然是堂皇正大,但也并非无疵可寻。 “在为兄看来,选贤用才的核心准则就是先帝一直积极倡导的‘唯才是举’、‘任人唯贤’——只要是才之所在,那我们就该当‘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仇’;只要我们是实事求是、公心举贤,就没有什么做不得的。倘若我们举贤不实,吏部和御史台还可追究我等的谬误和失职嘛。但你自己刻意地定下这‘三不举’原则,未免狭隘?前朝名将卫青的用兵之才如何?横扫漠北四千里,驱除匈奴数十万!这份功劳有多大?但他也还是汉武一朝的国舅呢。倘若汉武大帝也来个‘若为己戚则不举’,那么像卫青这样的旷世良将岂不就此湮没无闻、有志难伸了?当然,为兄不是要让你违背‘三不举’原则而左右为难。王昶和为兄在一起共事多年,他的才能为兄还不了解吗?你也应该看得出来:以王昶的缜密沉笃,外放出去担任一方牧守是绰绰有余的……可是为了避嫌,为兄从来没在你面前提起过他的擢拔任用问题吧?为兄也在体谅三弟你的难处,免得损了你‘中正平允,无偏无私’的清誉啊!” 司马孚只觉眼眶里一热,泪水倏地滴了下来,微微哽咽着说道:“小弟在此谢过二哥您的体谅和成全了。” 司马懿却慢慢静下心来,仿佛随意一笔带过一般,款款而道:“为兄还有一人在此向你们吏部推荐。他与为兄素有同窗之谊;沛郡名士桓范,此人刚正有奇节,而且聪达多谋,堪任内廷议郎之职。你们吏部可以派人前去考察。如果要让为兄亲写‘状语’举荐,为兄马上就写一篇‘状语’给你带回去,让那些吏部郎官们据此而核验之……” “桓范君?他的清刚聪敏之名,小弟亦早有耳闻。”司马孚拭去眼角残泪,思索着答道,“好的。二哥你且题写一篇‘状语’送到我们吏部来,我们奏明陛下之后就向桓君发放征辟之书。” 四、司马懿背后的女人 “夫君,您忙了一整天了,这时节也该休息休息了。”张春华端着一只鹅黄玉碗盈盈然举步而来,跪在柏木地板上用双手齐额而举,向司马懿呈了上来,“这是您最喜欢喝的‘鲜牛奶酥’……” 司马懿从书案上挺起上身来,放下了手中的文牍,接过那碗牛奶酥,用银匙慢慢在碗中划动着:近年来中原底定、朔边清净,匈奴藩部为示归顺之意,给朝廷献上了百余头奶牛。曹丕就在上林苑里饲养着这些奶牛,并挤出牛奶赏赐给三公九卿及二品以上要员享用。司马懿身为从一品的尚书仆射,自然也能轻易饮服到这牛奶酥了。他轻轻舀起了一匙,送入了自己的口中。 “夫君……妾身现在就去为您抚琴一曲以调心宁神。”张春华缓缓站了起来,莲步轻移,便向屋角放置着的那张锦瑟走去,身姿婷婷袅袅,纤柔轻盈得便像春风中摆动的柳枝。 “不必了。”司马懿放下银匙,轻轻开口了,“春华,今日不如诵一篇《荀子》里的文章来听一听?” “夫君若有此雅兴,春华就献丑了。”张春华脚下一停,宛然婉然转过了身,便用莺啼鹊鸣一般流利清亮的嗓子朗诵起来,“……君子大心则敬天而道,小心则畏义而节;智则通明而类,愚则端悫而法;见由则恭而止,见闭则敬而齐;喜则和而治,忧则静而理;通则文而明,穷则约而详。” 倾听着妻子珠圆玉润的朗诵之声,司马懿直听得眉开眼笑,连连颔首喝彩。待到张春华将这近千字的一篇文章抑扬顿挫地朗诵完毕之时,司马懿将鹅黄玉碗里的牛奶酥也喝得差不多了。 他微闭着眼咂了咂嘴,不知是在回味牛奶酥的美味呢还是细品闻听经典时的感觉。静了片刻,他才悠悠而道:“孔圣人闻《韶》乐,三月而不知肉味。为夫呢,却是三日不闻经典,则觉耳塞;三日不阅华章,则觉目盲;三日不读典籍,则觉口臭……” 张春华笑盈盈地上前将他面前的碗匙收拾了干净,轻轻道:“夫君,我司马家本就是儒学名门望族,您若不以书为业、以书为生、以书为乐,岂非忘本?” “唔……春华啊!你说得对:功名利禄不足贵,读书明理才是本!”司马懿心头一动,忽地向她问道,“对了,师儿和昭儿近来学业进步如何?” “师儿今天阅读了一遍《孙子兵法》,昭儿今天抄写了一遍。”张春华笑眯眯地说道,“夫君您放心——有妾身在他俩旁边督促着,他俩不敢贪玩偷懒的。” “光是埋头啃读死书还不行——当个‘书虫’又有何用?关键是学以致用、启智明理!当然,个人的悟性是最重要的;除此之外,就得依靠名明师指点了!”司马懿摸着自己亮光光的宽阔额门,慢慢沉吟了起来,“本来呢,为夫在灵龙谷紫渊学苑的师兄胡昭,他的儒学修为最是精纯的。把师儿、昭儿送到他哪里去求学受业是最合适的。但是,陆浑山那里离洛阳也似乎有些太偏远了。眼前这洛阳城中王朗司空、王肃侍郎父子俩的儒学造诣还算差强人意,但他们又身居高位、公务冗杂,只怕不能抽出时间指导师儿、昭儿……唉!这倒是一个左右为难的问题。” “夫君何必如此多虑?依妾身之见,师儿、昭儿还是应当先拜王朗司空、王肃侍郎为师,也不必天天上门求学受业。他俩仍以在家自学为主,平时就由妾身来专心辅导,然后隔个三五天待得王朗、王肃两位大人有空之机,再带着问题前去请教。也许,这样的学习效果会更佳吧?等到师儿、昭儿年岁稍长,夫君就送他俩到胡昭师兄那里求学访道,自然便可水到渠成、学业精进了!” “唔……春华,你讲的这个办法很好,就照你所说的去办吧。你且精心准备一份厚礼,挑个合适的时间由我夫妻俩一同谒拜王府,亲自登门恳求王司空父子收师儿、昭儿为徒……” “好。”张春华盈盈含笑地应了一声。她略一转念,似又想起了什么紧要之事,开口言道:“对了,妾身差一点儿忘记告诉夫君了,妾身今天给了师儿、昭儿他俩一个陶冶性情的机会——一个人发了一团麻线,让他俩用最快的时间理清出来……” “哦?让他俩理清乱麻?呵呵呵……他俩是怎样理出头绪的?” “说起来那可有些笑人了——师儿是当场拿起一把剪刀,‘嚓嚓嚓’就将那团麻线剪成了两半!妾身教训他的时候,他还振振有词:‘孩儿这是:锐剪断乱麻,有何不可?!’……” “好、好、好!出手凌厉、一鸣惊人,师儿真是颇有折冲破坚之气概啊!”司马懿听了,嘿嘿而笑,“那么昭儿呢?” “昭儿吗?他倒是没有他大哥那么急躁,就那么蹲在席位上慢条斯理、不慌不忙地一绺一绺梳理着,虽说花了近半个时辰,最后终将那团乱麻理顺得头绪分明、一丝不乱。” “这样看来,昭儿能够定心沉气、稳打稳扎,亦是不错。”司马懿高兴得满脸放光,“春华啊!这两个儿子都是好料,还得麻烦你在家替为夫多多用心雕琢啊!” “夫君,俗谚有云:‘虎父无犬子。’——这一切,还是夫君在府中言传身教取得的成就,妾身又有何功劳可言?”张春华谦逊着谢道,“至于教训儿子成器成材,本就是妾身应尽之责,自当去尽心做好。” 司马懿静静地凝视着张春华,久久不语。这位妻子自前朝建安六年间与自己结婚以来,已经过了二十余个年头。这期间,她在后方为自己任劳任怨、操持家务,把府中庶务打理得井井有条,从而使自己能在外面的宦场斗争中毫无后顾之忧,这一份功劳也实在是难能可贵了。而且张春华熟读经史、深通韬略,更是自己幕后一个不可缺少的重要“智囊”,须得在今后的对外交往中更大程度地发挥她的才干才行。于是,他敛定了思绪,淡淡地点了一下:“春华——日后,寅兄那里有些事情你也可以居中参与,有些事情来不及通知为夫的时候,你拿定主意后就同寅兄商量着给办了。有些事情,你觉得不尽不实的,也可以在暗中帮为夫盯紧着点儿,寅兄他一个人也只有一个脑袋够用,你要尽量帮他查漏补缺、防患于未然!” “好的。”张春华嘴上答得轻巧,心底却明镜儿似的透亮:夫君让她自己和司马寅共同参与司马府幕后的机密要务,一则是增加人手、加大力度;二则实是借自己的双眼暗中监视司马寅哪。她先前其实都一直若断若续地参与着司马府的机密要务的,只是这一次司马懿彻底明确了她的任务与位置,让她在司马府的千秋大业中潜入得更深、更实! 她收敛心念,瞧了一下司马懿案几上堆积如山的各类文牍和情报牒函,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夫君白日里在署堂上既要忙于公务,夜间回到府中还又要为我司马家的千秋伟业而辛苦操劳……唉!您为何不像大哥当年在世时一样,把我司马家的雄图大略也托盘告诉三弟?不让他前来分忧解难协助夫君您共创大业?” 司马懿听着,捧起了案几旁的茶盏,放到唇边慢慢地呷饮着,半晌没有答话。对于自己的这个三弟司马孚,他总是怀有一份莫名的怜爱之情。在自己隐居孝敬里潜伏待时的那段日子里,他已观察出自己的这个三弟是笃于守道、秉节不移的真正名士。司马孚在那个时候就立下了清高卓峻之志,一心想当皋陶、比干一流的忠良之臣,曾把《孔子家语》中“夫清高之节,不以私自累,不以利烦意,择天下之至道,行天下之正路”一段话写成座右铭镌刻在牛皮腰带上,时时自警。当初父亲司马防在世时,也是瞧着司马孚的个性清刚耿直、不擅随机权变,便没有让他参与到司马氏“后发制人、独揽天下”的大业中来。后来,在曹丕和曹植之间的那场魏宫立嗣之争中,司马懿虽是将他牵引而入,但是关于司马家“异军突起,扭转乾坤”的核心机密方略也没向他透露多少。司马懿对自己这个三弟是非常偏爱的:他不希望将铁定的家族使命再加压到司马孚身上,从而使司马孚也变成家族使命的大棋局上的一个“棋子”而湮没了自己的个性与节操。而且,他一直有一种预感:自己若是真向三弟把司马家“异军突起,后发制人,扭转乾坤”的核心机密方略和盘托出,可能会逼得他最终身心崩溃、自杀殉志!这是司马懿最不情愿看到的一幕。 想到这里,司马懿沉沉地叹了一口气:“人各有志,何必勉强?三弟志在完节而终,就由他去吧。我司马家数百年忠孝气脉,能够培养出三弟这样一位特立独行的清正之士,为夫也深感欣慰啊。你有所不知——若非当年父亲大人、叔父大人和大哥临终之际将我司马家‘异军突起,扭转乾坤’之大任殷殷嘱托于为夫,为夫只怕也和三弟他一样‘自得其道,独行己志’了!” 张春华听了,轻轻叹息一声,也不再多说什么,趋步过去便帮司马懿收拾整理起他案几上的文牍、牒函来。 五、真正的韬晦之术 司马懿说罢,却是埋下头去,慢慢地翻看起一本手抄的兵家秘籍来,那是一册真正的孤本。 张春华朝那兵书扉页上瞟了一眼,不无惊讶地说道:“这本,夫君您都翻阅无数遍了——怎么老看不够呢?妾身都把它记得倒背如流了……” 司马懿回了她一个深深的微笑,很小心地掩好了帛书,从榻席上站了起来,背着双手在卧室中缓缓地踱着步,慢声说道:“很多典籍,很多人纵是反复读过,甚至都能背诵下来了,可也未必能咀嚼得出其中的真谛。你瞧这里的这段话:‘天地之变化,在高与深;圣人之制道,在隐与匿。’这讲的就是‘韬晦’二字。这两个字,哪一本兵书没有提到过?哪一位将相卿臣没有听见过?可又有多少人不是睁着眼睛糊里糊涂地就落入了别人‘韬晦’的陷阱之中?‘韬’是什么意思?是弓套、剑鞘的意思,这一点不少人都懂。必须将自己的锋芒,像剑刃和箭镞一样暗暗地收入套中、藏在鞘里,这仿佛才叫‘韬晦’,似乎大家也都懂。 “然而在为夫看来,他们其实还是没有真懂,没有真正理解到‘韬’的真意。许多人以为‘韬晦’之意只不过是内敛一点、谦逊一些,好比把剑锋暂时放入鞘中,把利箭暂时收进弓套,如此而已!可是,这一切还是依然能被旁人看得出来。那韬中、鞘中、套中,毕竟依然还有剑身在,有箭镞在,有锋芒在。它们一有机会还是会脱鞘而出、伤人于须臾。所以,人们还是会起心防备它们的——这哪里又体现了‘韬晦’的真意?‘韬晦’的关键点是在后面那个‘晦’字上啊。应该是把剑、镞的锋芒完全隐蔽起来,甚至把弓套、剑匣也用绒巾严严实实地包藏起来,能够瞒过所有人的耳目,让人既看不到其中的‘剑’和‘镞’、也瞧不见其外的‘韬’和‘鞘’,让人一无所知、一无所防、一无所制,一切毫无破绽,一切无迹可疑,这才是‘韬晦’的精髓!” 司马懿一时讲得兴起,又禁不住引申发挥开来:“所以说,让人看得穿的智谋,不是真正的智谋;让人看不穿的智谋,才是真正的智谋!让人说得出的精明,不是真正的精明;让人说不出的精明,才是真正的精明!在铲除对手之时,我们就应当有那样的智谋、那样的精明让被除之人不知不觉地蒙在鼓中,而旁人也瞧不出任何可疑之处才灵啊……” “妾身明白了。”张春华双眸波光一闪,若有所悟地点了一下头,“原来曹彰和丁仪兄弟都是夫君您唆使陛下杀的……” “这个事儿,你猜得对,也猜得不对。”司马懿两眼一睁,精光暴射,盯在张春华脸上看了片刻,“曹彰和丁仪兄弟的死,倒不完全是为夫一力促成的。归根到底,还是陛下太过多疑,对他们三人的存在犹如芒刺在背,所以不得不必欲除之而后快。” “是啊!陛下在这一点儿上比先皇可差远了。当年太尉贾诩用计帮助张绣狙杀了陛下的大哥、曹家的大公子曹昂,那是何等的深仇大恨?可是先皇后来竟对贾大尉不计前嫌,还将他侍为心腹谋士。陛下的度量比起先皇来实在是差得太远了……” “哦?爱妻——你这么说可就有些不对了。陛下刚一应天受命、登基称帝,就将贾诩升为太尉之位,他怎么还没度量?”司马懿眼中亮光一晃,迎向张春华嘿嘿一笑。 “呵呵呵……夫君,您以为妾身看不出来?——贾诩那个太尉之位,是陛下为了向天下臣民展示自己‘渊深海阔’的度量装一装样子给他们看的。若是他真的倾心信任贾太尉,他又何必公然表示对当年已经以聘请之礼赠送给了贾太尉的那块‘紫龙玦’念念不忘?唉……陛下这是失信于臣下的荒谬之举啊……” 司马懿从鼻孔里冷冷地哼了一声出来:“他失信于臣下的事情还做得少吗?” 张春华抬起一双明眸看了司马懿一眼:“陛下先前在东宫依靠夫君为他立嗣保位之时,曾经多次口口声声说什么‘与司马家世世代代结为骨肉之交,平分天下,共治四海’,那些话可醉人了。谁曾想到他登基之后,居然连尚书令之位都不给您——反倒让陈群那个老滑头得了去。妾身一想起这点,心头就堵得慌……” 司马懿摆了摆手,淡然说道:“罢了!这些过去的事儿还提它作甚?陛下‘失信于臣下’也就罢了,只是他的心志近来却变得有些浮荡不定,他的猜忌之念也愈来愈重了!现在,他对外人是‘无处不防,无时不防,无事不防’——就是对为夫和陈群,他也是一直在暗中设防。” “这个……应该不会吧?当年在拥立他为魏公世子的时候,夫君和陈群大人是给他出力最多的亲信啊,尤其是汉魏禅代之际,若无夫君您在汉廷与魏宫之间左右斡旋,积极协调,献帝陛下……呃,那个‘山阳公’岂会轻易交出传国宝玺?当今陛下岂会顺利登基受命?” “春华啊!你又不是今天才知道这个陛下的脾性?他的嫉妒之心、猜忌之念重得很,越是有本事的功臣,他越是放心不下——你瞧:本来为夫是尚书仆射之职,掌管全国军政庶务和财赋大计,按照常理,他应该让三弟叔达来担任度支尚书之职,这样咱们兄弟也能配合着把事务做得更顺手一些,可是陛下他却派了陈群的亲信至交陈矫来为夫手下担任度支尚书;而陈群本是尚书令之职,专管礼法和吏治,按照常理,应该是由他陈群信得过的陈矫担任吏部尚书之职,可是陛下他却调了叔达去陈群手下担任吏部尚书……这样一来,在陛下一厢情愿的想象中:陈群应该在叔达面前不敢放手营私,为夫在陈矫面前也不好推心置腹。而当今陛下却可以居中平衡调控,企图随心所欲地操纵这朝内左右两股势力……” 张春华瞧了一下司马懿脸上隐隐透出的不平之色,嗔怪道:“依妾身看来,陛下今天这么对待夫君您,您也不必懊恼——这一切都是您‘作茧自缚’嘛!” 司马懿面露惊疑之色:“爱妻何出此言?” “陛下现在变得这么狡诈诡变,全是当年夫君您在东宫辅助他立嗣成功的过程中,他向您耳濡目染地学来的……您这算不算是‘作茧自缚’呢?” 司马懿冷然一笑:“嘿嘿嘿……他若真要是用心学对了就还好了,只可惜,他资质驽钝,学到手的尽是些雕虫小技,哪里就能缚得住为夫呢?” 张春华倒也颇有一股韧劲,不依不饶地继续说道:“夫君,现在他为君,您为臣;他为尊,你为卑……您以臣抗君、以卑抗尊,实在是如同逆水行舟——难啊!” “哼!为夫现在‘异军突起,扭转乾坤’大略实施的最后一个关键点很快就要达到了:只要揽得兵权在手,为夫就有若雄鹰出笼,翩然不可复制了!” “兵权?夫君,你欲夺兵权,又谈何容易?张辽、臧霸、曹仁等虎将都还在世,他们个个风头正健,哪一年哪一月才会轮到夫君您哟!” “这个无妨,”司马懿的笑容仍是深不可测,“你放心,用不了多久,会有人帮助我司马家将这些虎将削除净尽的。而且,也用不了多久,会有人逼着曹丕把军权乖乖地交到为夫的手中的……” 张春华听夫君说得这么笃定,不禁满腹狐疑地看了他一眼,闭口不再多言。 司马懿嘴上的话虽是这么说,心底却暗暗有些焦虑:自己眼下固然是身居尚书仆射之位,已经执握了经纶庶务、统理万机的丞相之权,但是那一份叱咤疆场的掌兵之权终究还没有捞到手啊!虽然张辽、臧霸、曹仁等人的用兵之才远不及己,可是他们对外拓取虽不足,但划境自保还是勉强可以做到的。看来,只有魏国外患大作、难以自保,自己才能乘机在军界脱颖而出!而眼下西蜀、江东交战在即,应该正是自己攫夺军权的有利时机。一想到这里,他慢慢皱紧了眉头,向张春华问道:“昨日皇宫大内召请公卿大臣的诰命夫人们前去参加宴会,你见到甄皇后、方贵嫔她们了?她们有什么话带出来了么?” “甄皇后没怎么多说。她只是隐隐透了一句,好像是说现在的郭贵嫔很受皇上宠爱。” 司马懿沉沉一叹:宫闱椒房之争,何处不有?何时不有?甄宓和方莹也摆脱不了这一切啊。而且根据他在后宫中设下的“眼线”来禀报——这个郭贵嫔心机颇深、诡诈多端,是一个厉害角色哪。唉!甄宓、方莹未必斗她得过。一念至此,司马懿对她俩在后宫中的命运前途一下就揪紧了心。 “方贵嫔有什么话说吗?”司马懿装作毫不在意,盯向了张春华。 关于贵嫔方莹和司马懿之间从前的那些恩怨情结,张春华也一直很清楚。所以,平时她只要听到有人说起“方贵嫔”这三个字,就会不由自主地心跳得厉害,随即生出一种莫名的难受来。现在,司马懿又开口向她询问方莹的情况了,她的心禁不住又是一阵隐隐的刺痛。她用手指将自己的裙角紧紧绞了几绞,表情有些复杂地瞅了司马懿几眼,嘴唇哆嗦了几下,终于还是慢慢地说道:“这个……方贵嫔倒是拉着妾身的手,讲了不少话。她说,瞧陛下的意思,他是决意要乘吴蜀交争、两败俱伤之际发兵南征了。现在,他只是对选择南征将领人选举棋不定。当时,方贵嫔看到他犹犹豫豫的模样,还给他进言:‘妾身久闻司马仆射乃是文武全才,当年在东宫立嗣之争中也曾一举荡定魏讽之乱,手法干净利落,陛下何不用他为帅?’ “陛下却这样答道:‘你不知道,先帝生前一直警告朕千万不能付与司马懿兵权,担心他才大难驭,朕岂敢任他为帅?’ “方贵嫔又进言道:‘古语有云:度量不宏,焉能用人?贤士不用,焉能立功?陛下之名为“丕”字,正是“恢宏广大”之义也。臣妾但愿陛下能如汉文帝倚重闭营拒驾的周亚夫一般宽于取贤、广于纳士,成为“名副其实”之巍巍明君方可。’可是……可是陛下后来似乎仍然‘顾左右而言他’,未置可否……” 司马懿听了,怔怔地坐在那里,沉浸在一股说不出的复杂情绪中回不过神来。对于师妹方莹在魏室后宫中为他付出的鼎力暗助之功,他一直深深感激,也一直潜怀自愧。方莹越是这么不遗余力地推助他,他越是觉得自己无法直面……今后,自己该怎样回报她呢?他暗暗抑下了游荡之思,心头慢慢又浮起了一片惘然:原来武皇帝曹操果然给曹丕留下了“不可让司马懿掌兵持节”的绝密遗诏……难怪曹丕一直对自己貌合神离地暗中设防!看来,自己在攫夺兵权的征程上还得多费一些心思啊…… 他沉默了半晌,才幽幽地问了一句:“她还有什么话说么?” 张春华将司马懿那有些异样的神色全都瞧在了眼里,她心底的震颤也愈发变得剧烈,脸上表情却是竭力忍着而不现丝毫波澜:“她在临别之际,曾向妾身谈到:在夫君认为合适的时机之下,她想出宫和夫君亲自面谈一些事宜……” 司马懿却没接她的这话,语气一转,淡淡的又说了一句:“春华,你让青苹、林巧儿带话给方贵嫔,就说现在大内后宫中形势波诡云谲、险不可测,她和甄皇后自己切要加倍小心谨慎才行。” 六、三马同槽而食 “嗖”的一声锐响划过苍蓝的天空,一支羽箭倏地疾射而来,正中那只像雪团一般在草丛草从间飞滚着的野兔后颈窝。接着又是“嚓”的一响,那羽箭竟贯穿了野兔的颈窝,从它的脖喉处直透而出,一下就将它硬生生地钉在了草地上! “好精准的箭法!好强劲的腕力!”夏侯尚在骏马背上远远地看到了这一幕,不由得失声赞道,“看不出来——文质彬彬、气宇雍容的司马仆射竟是如此精通骑射技击之术,本将真是佩服!” 一阵尘埃扬而又定,司马懿的坐骑一溜烟儿似的奔到那只野兔的身边驻足下来,他瞧了瞧那被自己一箭钉射在地上正扭着身子挣命的白兔,缓缓放下了手中的那张镶金玄铁四尺硬弓,唇角露出一抹微笑:“本座这一箭怕是在夏侯将军面前献丑了——说起来,本座练习这骑射技击之术,也不过是聊以游猎娱乐罢了,哪里像夏侯将军能够胸藏万军、叱咤疆场?” 夏侯尚拍马上得前来,呵呵笑道:“司马仆射您太过谦了,您这点儿‘聊以游猎娱乐’的箭术已是十分了得了。依本将看来,我大魏三军千百名将领当中,能有您这样一份身手的人,绝对不会超过十个。” 司马懿听了,双眉暗暗一动,本欲开口要说什么,想了一想又觉得此时只有保持沉默才是最好,就淡淡笑着将心底的思潮起伏轻轻一掩而过。少顷,他俩身后一阵“嘚嘚嘚”的马蹄声传了过来:魏国太史令周宣和新任内廷议郎桓范从后面一左一右并轡打马而至。 “夏侯将军,你以为仲达兄单是这箭法了得啊?他的剑术和枪法都精深异常呢!”桓范当年在灵龙谷紫渊学苑求学时那股心直口快、本色自然的脾气依然没变,一上来就侃侃道,“仲达兄当年和桓某同窗共学之时,他立下的便是出将入相、文武全才的大志。如今他身任尚书仆射之职,大概只发挥出了他的萧何之才,他那一份机变如神的‘韩信之能’你们可是没见识过。对了,羽林军校尉韩健将军他是亲眼目睹过……” “桓兄此言过誉了,本座听来实是汗颜——”司马懿急忙开口打断了桓范的夸赞之言,将话题引了开去,哈哈笑着用马鞭向夏侯尚指了一指,“若说机变如神的‘韩信之能’,恐怕当今天下唯有咱们这位夏侯将军堪当此誉!且不谈别的,桓兄听说过那‘辕门射戟’的关西骁将吕布吧?咱们夏侯将军百发百中的箭法比起他来也毫不逊色!” 桓范一听,顿时好胜心起,将胯下坐骑一夹,持弓在手,眼角朝夏侯尚一横:“夏侯君,当年咱们在沛郡游处之时,桓某就知道你身手矫健不凡,很想领教领教——今日在此幸得重又相聚,你不如与桓某再到前边林苑中射猎一番,切磋一下彼此的骑射之技怎样?” 夏侯尚与桓范也算是沛郡同乡了,晓得他的脾气一向是直来直去,倒也不以为忤,把自己的马缰一拽,和桓范一道并肩向前冲了出去:“好!咱俩就放开手脚在前边林中比试比试——嘿!本将军岂会怕了桓兄你的挑战不成?” 司马懿望着他俩疾驰而去的背影,扬声呼道:“桓兄、夏侯将军——本座和周君可就在这里等着你俩双双射上百十只鸟兽满载而归了!” 一直见到他俩没入前方林荫深处之后,司马懿脸上的笑容方才渐渐敛去。他神色一正,举目往四下里一扫,瞧得周围无人,便放马走近周宣身旁,低低地问道:“周君,你昨日不是送来口信说有要事与本座紧急面谈吗?此刻正是绝好的机会啊……” 周宣掠眼望了一下四周,拍马上前与他紧紧并辔靠近,一边十分警惕地四下张望着,一边向他低声答道:“前天深夜,陛下猝然召见了周某进入大内寝宫,要求周某为他占断一个怪梦是何征兆——司马兄猜得到这是怎样的一个怪梦吗?” “什么样的怪梦?”司马懿其实有些反感周宣这种故弄玄虚的态度,但他脸色仍是装得一如平常,直盯着他的眼睛,缓缓而问。 “是‘三马同槽而食’之异梦!” 司马懿一听,顿时心头暗暗一紧:又是这个“三马同槽而食”之怪梦?当年曹操也曾经做过这个怪梦啊…… 周宣向司马懿脸上瞟了一眼,看到他面色微变,就继续低低而道:“当时陛下就给周某讲:这样的怪梦,不仅他自登基以来接连做了三四次,而且先帝以前也曾告诉他做过此梦。听陛下说,那时先帝以为是马腾、马超、马铁父子三人构乱魏室之凶兆,便以霹雳手段将马氏一族屠灭殆尽。然而,时隔多年,陛下现在又做起了‘三马同槽而食’之怪梦,他便问周某这又是何吉凶?” 司马懿慢慢转动着那柄握在手中的九节马鞭,瞧也不瞧周宣凑近过来的面庞,双眼盯着地下,只是淡淡而问:“周师兄你是如何为陛下解析这个怪梦的呢?” 周宣听到司马懿将先前的“周君”改口称呼成了“周师兄”,便在唇边微微漾出几分喜色来,振了振自己的衣襟,正容而道:“周某那天夜里是给陛下这么析释的:‘陛下,所梦见的那三匹骏马,实非凡驹,乃是禄马之吉兆也。“天、地、人”三才之禄马尽归于曹,则魏室之隆必将蒸蒸日上矣,微臣在此恭贺陛下洪福齐天!’——陛下这才转忧为喜、连连称好,还给周某赏了一箱金饼。” “哦?‘天、地、人’三才之禄马尽归于曹?”司马懿眉宇间终于松了开来,“周师兄,这番话解释得确实高妙!待会儿,懿会让寅管家装好十箱金饼送到您府上去。” “不必,不必,司马师弟您太客气了。”周宣抬眼看着司马懿,双眸之中亮光隐隐流动,“不过,倘若单是向陛下析释这‘三马同槽共食’之梦,周某也就用不着让人捎来口信紧急约见司马师弟面谈了……那天夜里,在周某正欲向陛下拜辞出宫之际,陛下突然问了周某一句:‘依卿之见,司马仆射的福禄之量如何?他可谓人臣之杰乎?’” 司马懿听到这里,心倏地一下便提到了自己的嗓子眼上:没想到曹丕在心底对自己的猜忌竟是如此之深!看来,当日在东宫他向自己赐鸩未遂一事的余波至今犹在啊。帝王之心,果然是薄情寡义!——曹操待人是这样,曹丕待人亦是如此……只有大权在握、威福由己,这才是最可靠的!虽然司马懿在心头暗生激愤之情,但他却觉得自己整个意识从内到外为之一松:毕竟还是曹丕先行有负于他了,从此他在对付曹丕之际再也不必背负什么“道德包袱”了!心念平定之后,他仍是向周宣平静地问道:“那么,周师兄你这时是怎么回答的?” 周宣没料到司马懿在这样的危险关头竟依然如此平静自持,他心底甚是钦佩,便肃容而答:“周某当时是这样回答的:‘依微臣之见,司马仆射不过为一介“青蝇附骥尾,有幸臻千里”的廊庙之材罢了。至于“人臣之杰”此誉,恐未足当也!他能够官居台座、身享侯爵,全系陛下隆恩所加与司马氏祖荫福泽所致,其荣禄之量至此尽矣!’” “很好,周师兄您讲得很好。”司马懿双眉一挑,目光一亮,沉吟着问道:“陛下听了这话的反应又是如何?” “陛下当时的反应有些模棱两可。他听罢之后,只是沉沉一叹,然后挥了挥手,便让周某退下了。” 司马懿微微皱了皱眉,低头暗思了片刻,在马背上向周宣欠身一礼:“懿在此多谢周师兄的巧妙回护之功。看来,陛下已对懿的赤诚隐隐生疑了,从此之后,你我交往之际切记更要隐秘一些才是……” 周宣也还礼答道:“司马师弟这是说哪里的话?你但有用得着周某之处,周某万死不辞!” 司马懿双眼一抬,幽幽地将目光投向了皇宫所在的那个方向:“这个……懿暂时还没有什么事情劳烦周师兄的。不过,近日甄皇后与方师妹在后宫中深为郭贵嫔那奸妇所陷,恐有不测之忧——望你从旁暗助一把!” “甄皇后与方师妹待我等恩重如山,周某自当不顾一切鼎力相助。”周宣一听,耸然动色,“关于郭贵嫔近来在后宫嚣张一时之事,周某亦有耳闻。周某也很是为甄皇后、方师妹深深担忧啊。司马师弟,你的计谋多、手腕高,你且建议周某该当如何暗助她们?” “今日凉州刺史张恭送来了一份急函,声称当地出现了一起‘青虹贯日’之异象……你可借此传出占断之言,就说‘青虹贯日,世间恐有贵女子蒙谗之殃’。这样一来,陛下在对甄皇后、方师妹薄情以待之时,至少也会瞧在天象示警的份儿上稍稍顾忌三分。” “这个办法甚是使得。”周宣听得司马懿说罢,立刻便连连点头,“好的。周某回到太史署之后,立即就会依你所教,将这一占断之言散播出去……” 司马懿这时方才神情一松,望着前边林荫深处,转开了话题:“咦……时间过去这么久了,桓兄和夏侯将军之间的切磋比试还没有结束吗?” “桓兄和夏侯将军的骑射之术在伯仲之间——他俩若要分出个胜负来,至少也该在一个时辰左右吧?”周宣眯缝着双眼,朝前盯看了半晌,忽地又想起了什么似的,转头向司马懿说道:“对了,司马仆射,周某有一个消息告诉你:你还记得周某曾经给你提起过的那个益州巴郡同乡好友谯周吗?他也是星相占卜世家出身,现在已在伪蜀担任了太史丞之职。半个月前,谯周派人送来密信,谈到刘备此番讨伐江东之役,伪蜀丞相诸葛亮是极力反对的。看来,刘备这一次兴师而侵江东,其内部的意见分歧实在是颇为不小啊……” “诸葛亮?呵呵呵……让本座来猜一猜他反对刘备东征的理由吧。”司马懿听到“诸葛亮”这三个字时,脸上立刻荡开了一片莫名的深沉笑意,仿佛听到了一位久违了的至交好友的消息一般,显得颇是欣然,“他一定是主张先行北伐我大魏而后东征孙权。而且,在他的心中,我大魏方为他们蜀汉首要之劲敌,而江东孙权则不过是自守门户的‘老滑头’而已。只要先将我大魏扫灭,则江东自可不战而胜!” “啊呀!司马仆射真是目光如炬、烛照万里啊!不过,听谯周讲,诸葛亮劝谏刘备的原话,可是比您方才所言讲得更为精辟细致一些——他是这么对刘备说的:‘臣谨以轻重大小之事为陛下论之:陛下乃炎汉皇叔,今汉帝已被曹氏篡夺,陛下不思先行剿除,却为关将军而屈驾东征。家国宗庙之仇与手足骨肉之情孰大孰小?旁人一见而明之,而陛下仍是兴兵东去,是舍大义而就小义也!中原乃是海内枢地;两都乃祖陵所在,陛下不顾而远争荆楚,是弃重而取轻也!中原百姓目睹汉室被窃,无不引领西望陛下发兵而拯——怎料陛下竟置魏室于不闻不问,反欲乘怒伐吴,大兴意气之争,实令四方志士扼腕长叹不已!’结果,任他说得口干舌燥,刘备依然一意孤行,对此劝谏充耳不闻,还让他留守成都,而自己径自率兵东出巫峡而来……” 司马懿微微含笑而道:“看来,还是诸葛亮谋算决断之际轻重得宜、缓急得当,不似刘备这般意气用事、本末倒置。刘备此番东征,若是不能得到诸葛亮的同心襄助,前景只怕有些可虑……” 他讲到这里,目光倏又抬起,往周宣脸上盯来,款款道:“西蜀与我大魏有不共戴天之仇,最应深加提防。咱们往他们那边布置的‘眼线’应该是愈多愈好。周兄,你那个同乡谯周为人如何?他可有向往倾慕我煌煌大魏之心乎?他若真是通识时务、辨知大势的明智之士,你就替本座将他暗暗悉心结纳下来——日后,我大魏西征伪蜀之际,必有用得着他的地方!” 一听司马懿此言,周宣不禁为他这般“胸怀四海,放眼天下,手揽全局,纲目无遗”的圣臣气象暗暗折服,当下便点头答道:“司马仆射为我大魏社稷竟是如此深谋远虑、算无遗策!周某钦佩之至。您的这些吩咐,周某都记得了——下去之后,定会细细落实的。” 七、替身:诤臣桓范 他俩正说之间,一串马嘶遥遥飞扬而回。 司马懿在听到马嘶之声的一瞬间,顿时满面绽笑,举眼向前一望:但见桓范与夏侯尚已是乘马疾驰而至——他俩背后的马鞍上都绑了一大堆的雉鸡、野兔、狐狸等。 “哈哈哈!两位果然都是满载而归啊。咱们今天的晚宴又有新鲜的野味可赏了。”周宣笑着打马迎前一数:在这一个时辰之内,桓范射得雉鸡六只、野兔七只、狐狸两只;夏侯尚则射得雉鸡七只、野兔六只、狐狸三只。两人的射猎收获竟是半斤八两、不相上下。 夏侯尚转脸瞧着桓范,满面钦敬之色:“想不到桓君一身儒士气质,身手却是这般矫健——谁说‘书生无勇,壮士无文’?桓君就是一位文武双全的高士!” “呵呵呵……夏侯将军,你真是将桓君的义勇之气看得有些低了——这等纵横草莽、射猎禽兽的匹夫之勇算什么?敢犯人主之严颜、面谏人主之得失、言众人之不敢言、谏众人之不敢谏、行众人之不敢行,这才是真正的大义大勇。桓兄近日这震动朝野的‘三大奏疏’便是明证!” 夏侯尚一听司马懿这话,不禁深深动容。桓范自被朝廷征为议郎以来,在短短十余日内竟接连上了三道轰动朝野的奏疏,当真是“一鸣惊人”:曹丕本来要立意强迁朔方十余万军户充实京畿,是他和辛毗拦驾叩谏、无惧无悔,方才逼得“圣意”有所松动;值此魏室草创粗定之际,他又公然上书奏请陛下“恢崇德业、与民更始”,抚慰当年的汉室遗忠关中杨氏、颍川荀氏,以求彰显大魏远近归心,野无遗贤之殊量。还有,他在内廷议政之时,当着御史大夫华歆的面,公开直言华歆之德量不及其师兄玄通子管宁先生远甚,请求曹丕以安车软轮、锦衣璧笈征聘管宁先生为太傅、褒德侯,以此垂范天下、镇抚四方!最后这一奏请,尤为难能可贵——要知道,以华歆大夫之位尊权重、资深名高,连当今陛下尚且不敢轻拂其意:桓范却贬华褒管,真言其非,而华歆也唯有敛容俯听、不敢肆之以傲! 一念及此,夏侯尚向司马懿颔首会心而赞:“司马仆射说得不错——桓君真乃天下第一真勇士也!” 周宣也在旁同声赞道:“桓兄,您可谓真是狴犴转世——清鲠之风、刚直之节,足以与当年的崔琰尚书、毛玠大人媲美!” 桓范面不改色,毫无谦逊虚让之态,侃然而道:“夫谏争者,所以纳君于道、矫枉正非、救上之谬也。上苟有谬而无人救焉,则害于事;害于事,则危道也。故曰危而不持,颠而不扶,则将焉用彼相?扶持之道,莫过于谏矣。故子一味从命者,不得为孝;臣一味苟顺者,不得为忠。是以国之将兴,贵在谏臣;家之将盛,贵在谏子。朝廷不以桓某不才,而征纳桓某为内廷议郎——桓某既是职在谏争,又焉敢尸位素餐乎?只求尽职尽责、尽心尽力,使主君为一代之圣明而己身为一世之良辅而已!” “说得好!说得好!”司马懿听了,“啪啪啪”地拍起掌来。他当初举荐桓范入朝,就是想借用他的清峻之节、方正之操,代替自己站到阵前为大魏社稷宏图而向曹丕谏争是非利弊——如今看来,自己这一步棋又走对了!桓范果然不负己之所望,做出了自己身为宰辅而不便直接去做的“硬碰硬”谏争之事,让自己退居幕后而可在曹丕面前从容回旋调解。只是,曹丕为人外示宽容豁达内则刚愎暗忌,只怕他容得了桓范这一时,却未必能容得他一世:终究不会让桓范这样的骨鲠之臣长期待在他身边,也许用不了多久,就会被他以明升暗调之法外放出去而落得个耳根清净吧? 八、伴君如伴虎 今天,曹丕召来了陈群和司马懿两个尚书台的首领在偏殿议事,从一开始气氛就隐隐带着几分莫名的吊诡:就在四日前,曹丕下旨在内廷设立了专门负责批诏用玺的“中书省”,以太学祭酒博士孙资为中书令,以大内首席议郎刘放为中书监。这样,他又一次在揽权之路上迈出了重要一步:分掉了尚书台奏章的最终裁决之权,让中书省与尚书台相互制衡。 为了不致引起尚书台的激烈反应,曹丕起用的中书监、中书令是与陈群、司马懿关系不错的孙资、刘放。他也希望能将这一次的分权行为所带来的朝野震荡降低到最低程度。同时,他还下达明诏规定:中书监、中书令的官秩永远限定为正四品,从而让各部尚书在政治地位上永远保持对中书监、中书令的优越感。其实,他这就是故意在尚书台与中书省之间埋进内外不和的“楔子”,刻意给这两个枢要机构的人员当中塞进一些矛盾,以便自己能够居中平衡调控双方、永远立于高高在上的王者之位。 尚书令陈群肯定对曹丕这样露骨的制衡手法是暗暗不快的。所以,今天他一进偏殿,眉宇间就带着一丝隐隐的愠色。而司马懿却没有像陈群那样恼恨交加,只因孙资、刘放和他自己都是颍川荀门出身,而且平日里自己在私底下与他俩的关系经营得也很到位,相对于陈群,他俩甚至更买他的“账”——他相信:中书省、尚书台“两位一体”式的运转,在自己的尚书仆射任职期间是完全可以做到的。曹丕想通过孙资、刘放来刻意制衡自己与陈群,只怕有些一厢情愿。 “司马爱卿,前段时间你到河东、含阳、野林等郡去体察蝗虫灾情,可真是辛苦你了。朕一直忙于军国琐务,还没来得及慰问你呢。”曹丕满脸堆笑,用手指了一指玉几上那只从龟兹国进贡来的玛瑙碗。司马懿定睛看去,却见那碗上面热汽腾腾,一阵阵清爽的粥香扑鼻而来。这时,他又听得曹丕继续款款而言:“这是朕用孟达敬献上来的嘉禾稻米熬成的一碗‘八宝香粥’,你且尝一尝罢!” 司马懿双眼一红,泪珠儿顿时一串串地滚落了下来:“访民问饥、赈灾助农,此乃微臣分内应尽之责。陛下赐予这‘八宝香粥’的如天隆恩,微臣何德何能何以堪之?” “司马爱卿如何当不起?这本就是你该当受起的……”曹丕将玛瑙碗捧了起来,向司马懿缓缓递去。 司马懿正推辞之间,目光往旁一掠,瞧见陈群一脸漠然地看着自己这边,当下心念暗动,便肃然奏道:“陛下……陈令君为镇国首辅、百僚之长,自此番河南蝗灾泛滥以来,他也是日夜揪心不止。当日在微臣与王侍郎出京察访之前,他对微臣此行亦是叮嘱备至……陛下赐粥之恩,微臣岂敢当着陈令君的面觍颜独享?!” 曹丕听了,脸上表情顿时犹如死水一般滞住了。他的脸色只是僵硬了一刹那,马上又笑容灿烂起来:“唔……司马爱卿说得是!说得是!朕让内侍再拿一只玉碗过来,朕要亲自为你们两位爱卿执匙分粥而赐食之……” “陛下不必如此多劳了。您待微臣的天恩,微臣永远感铭于心。”陈群目光深深地凝视着曹丕,悠悠然开口了,“司马仆射代君访灾、劳苦功高,该当独享您的赐粥隆恩的。” 司马懿见到自己已将陈群心底的暗忌之情,以“四两拨千斤”的方式巧妙转移了出去,这才暗暗放下心来。他仍是谦辞了许久,终于推拒不过,只得接过那只玛瑙碗,在自己的坐席一侧轻轻放下。然后,他从衣袖中取出那日牧阳县老于头赠送的一只红薯来,捧在掌心里,向曹丕满面含笑赞道:“陛下……请恕微臣失礼:微臣要就着这只从河东郡带回来的红薯和着您所赐的御粥一道吃下,才会觉得自己是‘上不负君恩,下不愧民托’,才会觉得香甜可口。” “哦?这只红薯是从河东郡带回来的?怎么?它也是什么‘祥瑞之物’吗?吃起来很香甜吗?……”曹丕听罢,煞是惊疑,他往那红薯身上瞧了又瞧,看到它也就一个拳头般大,形状也很普通,毫无奇特之处,根本没有什么“祥瑞之兆”可言。 司马懿却是一脸虔敬地捧着那只红薯,平视着坐在对面龙床御座上的曹丕,淡淡地说道:“启奏陛下:这只红薯的味道其实不是十分香甜,甚至还有些涩口,它也没有什么‘祥瑞之兆’,仅是一件凡间之物而已——但它是微臣在河东郡巡察灾情之时,中途邂逅一位农夫老汉,送给微臣果腹充饥的一份‘心意’……陛下也许不清楚,自从上月中旬蝗灾从天而降,河南一带的百姓几乎都是用这个东西勉强果腹充饥了。” “这……这……”曹丕双眼直盯在那只红薯上,光亮的额角上不知不觉中已经渗出了细细密密的汗珠。 “就是这个东西,只怕他们也吃不了几天了!灾民都那么漫山遍野、刨地三尺地去挖——地里的红薯再多,也用不了多久就会被吃光的……”司马懿低头看着那握在掌心的红薯,仍是淡淡然地说着,眼角却有清泪缓缓静流而下。 曹丕脸上的表情愈发地不安起来,他的龙床御座上就像插了一根根尖利的钢针,扎得他坐也不是、卧也不宁。 这时,陈群却沉沉地叹了一口气:“司马仆射,这河南百姓也算是比较幸运的了。当年群雄割据、中原淆乱之际,他们那时连草根、树皮、白蒜土都要又挖又刨地弄来啃吃……现在,他们手头还有红薯充饥,应该也不错了……” 曹丕听了,更加啼笑皆非。他一咬牙根,龙颜一凝,慢慢开口了:“朕应天受命、开国抚民,岂能坐视天下饥民嗷嗷待哺?唉……司马爱卿、陈爱卿,前几日辛毗、桓范也都找到朕泣诉过民之疾苦了!朕反复思量,已经决定,今年暂时只从朔方迁徙三万军户、士家前来京畿安家落户。这个底线,朕是绝对不能退让了!” 司马懿微一沉吟,转过头去与陈群交换了一下眼色,一齐深深叩下头去:“陛下心系饥民、仁如尧舜、恩泽四海,实在是圣明之极!臣等代豫州、司州等万千士民深深谢过陛下的无上隆恩了!” 曹丕听到他俩这般说来,脸上这才流露出了一股由衷的兴奋之情。他大袖一摆,端正了身形,展颜笑道:“朕也是儒门出身的天之骄子,岂不懂得荀子‘爱民而安,好士而荣’的至理名箴?陈爱卿、司马爱卿,朕还知道你们一直在为筹措南征军饷而暗暗焦急。你们放心,朕已经亲自给你们筹到了数十万石军粮,不久便会拨到太仓里来的。” 陈群和司马懿一听,不禁面面相觑:这位陛下还当真有些门道,他能从哪里一下就筹措得到数十万石军粮?…… 偏殿中静了片刻,曹丕又从御案上拿起厚厚一叠奏折来,握在掌中,眉头微皱,神色凝重,徐徐开口而道:“对了,还有一件棘手之事,朕须得与二位爱卿商议一下。御史台那边,华歆大夫递来了一班监察御史的联名弹劾表,他们弹劾的竟是太尉贾诩——认为是贾太尉失职失德而导致河南天降蝗灾、凉州出现‘青虹贯日’之凶象的,所以,贾太尉应该引咎辞职……” 司马懿二人听了,都是暗吃一惊:按照前朝制度,“三公”之位虽隆,但若逢“天、地、人”出现灾异之象,则必当代君受过、引咎辞职。而且,这种因灾异而策免“三公”之制,还有一种特定的对应关系:太尉之职掌天,所以若有天变、天旱、日食、蝗灾等灾异,太尉则必被退职;司空之职主地,所以若有地震、山崩、洪水等灾异,司空则必被退职;司徒之职涉及人事,所以若有瘟疫、妖异、民变等灾象,司徒则必被退职。而此番御史大夫华歆,很显然就是根据这一制度惯例来纠集手下联名弹劾贾诩的。 “……两位爱卿亦是通晓典章礼法之宿儒,朕对华大夫和诸位御史的这些弹劾表当如何处置,不如二位有何建议?”曹丕双目缓缓抬起,亮若闪电地正视着他俩。 司马懿侧眼瞟了瞟坐在自己左侧的陈群。陈群身为尚书令,依照官秩顺序,他自然是应当先行回答这一问题的。他双眉一垂,敛色而道:“这个……启奏陛下:以天降蝗灾、‘青虹贯日’之凶象而归咎策免当朝太尉,似乎乃是古之典制,本不该违逆。但是贾太尉又于我大魏有辅国翼戴之不朽功勋,仿佛亦可法外加恩、不可轻斥……这实在是左右为难之事,微臣也不敢妄议。”他口头这么说道,其实心里是清楚的:御史大夫华歆一向不服贾诩以西凉寒士之身而位居其上,总是怀有“拉他下马,取而代之”的阴晦私意,如今终于逮到了“天降蝗灾”“青虹贯日”机会,他自然是不会轻易放过了——华歆为人之执拗横蛮、狂妄自大,陈群也是晓得的,也不好前去招惹。而且陈群素来喜好“浮光游移”,不愿得罪朝中任何一方——他身处华、贾交争之际,却仍是和往常一样抽身而出、站到彼岸,不去趟那一蹚浑水。 “那么,司马爱卿,你的意见呢?”曹丕将灼灼的目光缓缓投射向了司马懿。 司马懿猛一咬牙,双袖一拱,面色一正,郑重答道:“陛下,请恕微臣直言:微臣毫不赞成华大夫和诸位御史的这般做法!溯本究源,因天地灾异而归咎策免三公之制,本就是前汉庸主成帝刘骜之时,为避君之谬而归咎于臣的鄙陋之举,如同‘掩耳盗铃’‘讳疾忌医’,不足为法。如今陛下德比尧舜、应天受命、吏治焕然、四海澄清,更当革故鼎新、建纲立纪以垂范万世! “陛下您不是念念以一代圣君汉文帝为楷模吗?汉文帝曾言:‘天生万民而为之置君以养治之。人主不德、布政不均,则天示之灾,以戒不治。’而上古大帝商汤当年为民祈雨之时亦曾有言:‘余一人有罪而勿及万夫,万夫有罪而在余一人,勿因一人之不敏而使上苍鬼神殃民之命。’陛下何不依汉文帝、商汤君之箴言而革除弊制、毅然行之?届时,天下臣民将无不心悦诚服!” 曹丕听了,静静地坐在那里,脸色忽明忽暗,半晌没有吭声。 司马懿知道要曹丕这样一个虚荣心极重的人像汉文帝那样“归咎于己而勿移于人”,实在是有些困难,但因一时蝗灾与“青虹贯日”之天象便策免责退贾诩,又实在是有失公允,他只得硬起头皮继续苦口婆心地向曹丕奏道:“陛下……因灾异而策免责退‘三公’,此例不可妄开啊!天地之灾时有发生,谁能销之无余?商汤之世尚有大旱之灾,又何况今日之世乎?贾太尉今日被免,难保钟司徒、王司空等人他日亦不会被免……可是,他们都是在当年东宫立嗣之争中全力拥戴您的元老重臣啊!您岂会忍心借着缥缈幽远之灾异邪说便将他们驱出庙堂?此举实乃令亲者痛而仇者快啊!真不知孙权、刘备他们若是闻知贾太尉被免职退位一事该会何等地狂喜雀跃!况且南征之役若兴,京都后方却无贾太尉、钟司徒、王司空等元老重臣坐镇抚定,陛下难免会有后顾之忧啊……” 听到这里,陈群也不得不为之慨然动容了:“陛下,听了司马仆射一席话,微臣甚是折服。关于因一时天灾责退贾太尉一事,确是失之于苛,有请陛下三思啊。” 曹丕默然良久,终于缓缓开口而道:“唔……既然二位爱卿都为我大魏基业永固而如此忧深思远,朕又岂会顾惜区区颜面乎?待会儿下来后,朕会降下亲笔手诏给御史台那边的‘灾异之作,以谴元首,而归过股肱,岂禹、汤罪己之义乎?其令百官各虔厥职,后有天地之眚(shěng,灾异),勿复劾三公。’两位爱卿以为如何?” 司马懿与陈群齐齐在座席上叩下头来,以额触地,久久不起,恭然赞道:“陛下‘见善如在已,从谏若顺流’,实乃圣明仁慈之君,臣等敬服。” 曹丕脸上的笑意一现即隐,双眉微微一蹙:“不过,华大夫那个人,最是喜欢固执己见的了,他若是一时赌起气来,只怕也有些难办……” 司马懿这时方才仰起头来看着曹丕,款款答道:“陛下,依微臣之见:华大夫此人亦并非如陛下所言,就真的胆敢圣谕面前妄加违逆,他素与司隶校尉董昭大人交好,您可派董大人前去他处代君宣诏,他自然就不会当场失态发作了。 “其实,华大夫也是如俗谚所讲的‘走到哪座山,就唱哪支歌’的圆通之士,您若真是担心他会一味蛮闹,不如将他平调到司徒之职,与钟大人调换一下位置瞧一瞧:微臣保证他日后必定再也对此无话可说……” 曹丕听完之后,眉头不禁徐徐舒展开来,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九、谁才能坐得稳这江山? 洛阳城东的董卓太师府邸旧址之上,正是朝廷为贾诩建的太尉府。 其实,朝廷里那些由汉入魏的世家豪族们,对出身孤寒、深居简出、私交甚窄的贾诩是相当疏远与排斥的。否则,他是不会被工部安排到董卓府邸旧址上建宅立户的。其他几位与他平级的公卿重臣们的府邸选址是多么体面啊:御史大夫华歆是在汉末鸿儒荀爽的司空府遗址上建房起屋的,司徒钟繇是在汉末大贤皇甫嵩的征西将军府遗址上起建院宅的,司空王朗也是在王允的司徒府遗址上重修宅第的——而贵为三公之首的贾诩太尉却被定在董卓的太师府旧址上起造房邸。 司马懿也曾为这事儿和主管工部的度支尚书陈矫和底下谈起过——陈矫答复说:选择董卓府邸旧址给贾诩建宅立户,是皇宫内廷与尚书令陈群共同的意思,他只是依令办事。听了此话,司马懿心底不禁“咯噔”一跳:原来这是当今陛下在借这个事儿暗暗“敲打”贾诩啊!他就是想让贾诩明白:你在我大魏一朝是没有什么名望基础的,虽然你对我个人有翼戴元勋,但你在我和朝廷众卿面前却始终端不起什么架子来!看吧,别人个个都在挤兑你,只有我曹丕能让你安享尊荣,所以你在殿堂的太尉之座上一定要识趣! 想到此处,司马懿就觉心头微微发冷:当今陛下封拜贾诩为太尉,果然如张春华所言,是为了向天下臣民展示自己“渊源海阔”的恢宏大度。若是他真的倚重信任贾太尉,当华歆以“天降蝗灾”“青虹贯日”之凶象为借口抨击贾太尉时,他又何必向自己与陈群咨询什么“处置之方”?自古君王最薄情,果然不是一句空话! 他就这么一边想着,一边被前面引路的贾府仆人带进了后花园。一侧头间,司马懿瞥见了那棵参天大树掩映下的绿竹圆亭居然还完好无损地立在那里。只是那一根根竹柱都已被年复一年的风霜吹得微微枯黄了。一瞬间,司马懿眼中晶光流转,思绪万千:二十五年前,他在这绿竹圆亭之中奋不顾身救护貂蝉的一幕幕情景,犹如灼灼电光般掠过他的脑际……那时候的自己,为了一念之仁,热血之忱,亦能舍生忘死、无畏无惧啊!那一股直冲牛斗的凛凛锐气,真是让自己魂牵梦萦!然而,如今的自己却只能像收藏梦想,将自己所有的锋芒、所有的锐气都悄悄地内敛于心、积淀于心,让它们静静地潜埋着,久久地等待着喷薄而出的那一天!自己没有了当年的畅快淋漓,而有了如今的劲气内敛;自己没有了当年的天真烂漫,而有了如今的深沉厚重……眼前亭犹如此、树犹如此,而自己却如静水深流、移性易心,怎能不为之暗暗唏嘘感慨? “司马老爷,您……”那个贾府仆人见到司马懿突然望着那座绿竹圆亭止步不前,不禁深感诧异,急忙向他唤了一声。 “哦……太尉府里的这片百花圃,还有这座绿竹亭看起来蛮不错啊!”司马懿定了定神,假意漫步徜徉起来,“你且让本座在此稍稍欣赏一会儿。” 他一边这么说着,一边却在脑海里联想起了这座绿竹圆亭的旧主人——董卓。董卓是最先掀开后汉末年群雄逐鹿第一幕大戏的枭雄。就是他,让盛极一时的大汉王朝从中枢到地方都一齐陷入了重重混乱。在他以前,“黄巾之乱”已被渐渐平息,“阉丑之患”已被何进手下的劲卒们荡平——大汉王朝正从最后的关头中慢慢缓过气来:以杨彪、王允、皇甫嵩、荀爽等儒林清流与名门世家组成的强大势力正尽量使国家稳定下来。然而,董卓这个不脱草莽习气的西凉枭雄一头闯进了洛阳京都,把一切都改变了:他废君而立威、滥杀而行恶、专权而独断,把汉室的中枢和地方全都搞乱了! 在这一场纷扰混乱之中,董卓一步登上了太师之位,成为了当时汉室的头号权臣。然而,坐到那个头号权臣的宝座上,董卓才发现自己坐上的是一盆炭火:朝野上下、京畿内外,一下涌起了无数的敌人。他想去拉拢那些儒林清流、名门世族,却发现他们总是和自己若即若离。他想杀尽这些儒林清流、世族名士,却又害怕自己承受不起他们的反噬之力——董卓感觉到自己是那么的孤立,开始强烈地不安起来! 大汉王朝的崩溃,最直接的后果就是天下强者的野心犹如雨后野草一般疯狂蔓延起来!在权威崩塌、秩序失衡之际,很难有人以一己之力压住野心、贪婪、背叛的横行无忌。董卓面临的挑战与压力是汉献帝的千万倍。 他要阻止敌人的野心,也要阻止部下的野心,同时他更清楚这野心正是他的胜利所唤醒的。于是,他退却了——企图迁都长安,背靠凉州以自保。这时,关东十八路讨董诸侯当中,只有曹操一语戳破了董卓的外强中干:“举义兵以诛暴乱,大众已合,诸君何疑?向使董卓倚王室、据洛阳,东向以临天下,虽以无道行之,犹足为患。而今他却焚烧宫室、劫迁天子,使得海内震动、不知所归,此正天亡之时也,一战而天下定矣!”虽然其他十七路讨董诸侯各怀鬼胎,没有听从曹操此言,使得董卓逃过了一劫。但是,到了最后,他还是丧生在自己最信任的侍妾貂蝉和义子吕布的联手狙杀之下!这是任何一个有能力打破权威与秩序而没能力重塑权威与秩序的枭雄的戏剧性宿命轮回。 只有曹操是一个毫不让人感到意外的绝对“例外”。他是比董卓、袁绍一流的枭雄走得更高、更远的命世英豪。而且,他背后恰巧站着一位非常精于重塑权威与秩序的旷世高人——汉室圣臣荀彧。正是荀彧给曹操献上了“奉天子以令不臣”“借天子以纳人心”的两大方略,让他依靠着复兴大汉王朝的名义巧妙地“包装”起了自己的野心与实力,在群雄角逐中才最终顺利胜出!而那傻乎乎的袁绍、袁术兄弟空有兵马之强、器械之良、威势之烈,刚一露出“篡号自立”的苗头,便丢尽了天下士庶之心,被打得一败涂地。 曹操就这样凭着匡汉定乱、尊君平逆的名分来了个“铁树开花”,借着重塑大汉王朝的权威与秩序,使自己终于崛立为中原霸主。然而,“奉天子以令不臣”“借天子以纳人心”这两大方略也是两柄锐利无匹的“双刃剑”——当曹操准备撕下“重塑大汉权威与秩序”的伪装而代汉自立时,他和当年的董卓一样,失去了关中杨氏、颍川荀门等忠于汉室的名门世族的鼎力支持,从此再也无法建功拓业、底定四海了。尽管魏室在磕磕碰碰、牵牵绊绊中终于还是禅代了汉朝,但它的根基从曹操晋位魏公时就一直处在脆弱与震荡之中。当然,这个隐患也不是不能消除:如果曹丕能在平吴灭蜀之后再顺天应人、受命开基,也许就可以真正建立起魏室本身牢固的权威与秩序了。可惜,曹丕却是一介中人之材,德不足以服众而才亦不足以克敌,根本无力向外拓业,只能在窃窃不安中对内搞些掣肘群臣、均势平衡的微末伎俩以暂时巩固自己的权位。他利用皇权,耍尽手腕让所有的臣下都不能“一枝独大”;他费尽心机,一意想要谋得所有臣下的服从。这和一位顺理成章地登上天位的正统皇帝早已习惯于别人的服从完全不同,他是极度缺乏自信的。正基于此,他只能用华而不实的、夸夸其谈的虚荣与威仪来进行自我欺骗,并企图让其他所有人都习惯这种欺骗。可怜的是,真正的强者一眼就能看穿他的色厉内荏,知道他是在“沐猴而冠”。 一想到这里,司马懿都暗暗为曹丕感到脸红。但曹丕却毫无“知耻而后勇”之壮志,不思主动出击、迎接挑战,非要来个坐收渔翁之利不可——这是不是证明,曹丕实际上从心底深处也是极其忌惮刘备、孙权的呢?甚至从来不敢和他俩正面交锋呢?只想乘着他俩“两败俱伤”之际去捞几分便宜呢?这样的人,有什么资格与贤德君临四海、统驭天下呢?司马懿一念及此,唇边不禁透出了一丝深深的轻蔑之色。 十、化敌为友 终于,他收回了思绪,在那贾府仆人的指引下,走过了后花园,进了后院东厢角落里的那间精舍。刚一踏入门来,司马懿便闻到这精舍里一派浓郁的奇异酒香:只见贾诩正坐在一张方几旁,手里执着一盏鹅黄玉双耳杯,正摇头晃脑地慢慢呷饮着。那张方几上面,放着一只卧牛型紫铜酒樽,樽边搁着一卷书简。 一抬眼,贾诩瞅见司马懿已迈步进来,也不饰虚仪,就那么呵呵笑着向他招呼道:“来!来!来!司马仆射,你闻到精舍里的这股酒香了么?——嘿!这是西域长史韩护专门给老夫送来的楼兰国葡萄美酒。” “哦?楼兰国葡萄酒?”司马懿双颊上浮起了一片笑容,“贾太尉您真是善于搜集天下美酒啊……连西域楼兰国那么遥远的地方酿制的美酒,都被您煞费苦心地寻觅到了。” “那一日老夫进长乐殿议政,听得陛下讲起:‘孙权进贡的岭南的龙眼荔枝,哪里比得上西域的葡萄佳果?葡萄者,当其朱夏涉秋,尚有余暑,醉酒宿醒,即可掩露而食。甘而不饴,酸而不酢,冷而不寒,味长汁多,除烦解渴。又酿以为酒,甘于鞠蘖,善醉而易醒。道之固已令人流涎咽唾,而况亲口食之耶?他方之果,宁有匹之者乎?’老夫这才晓得了这世间原来还有用这种葡萄鲜果酿成的美酒。所以,韩护把它一送来,老夫就迫不及待地邀请司马仆射您前来共饮品偿了。” “哎呀!贾太尉真是太客气了!那懿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司马懿满脸带笑,毫无拘束地顺势便在贾诩对面的坐秤上坐了下来。 “司马仆射能够大驾光临老夫寒舍,已是蓬荜生辉。快凑近前来些,你且先瞧一瞧这酒色味如何?”贾诩一边笑吟吟地说着,一边用银勺从那卧牛型紫铜酒樽中舀起了一杯葡萄酒,十分热情地向司马懿迎面递来。 司马懿接过酒杯一看,那是一汪色泽明褐的琼浆玉液,莹莹似一块流动的琥珀,晶光透亮,捧在手里感觉沉甸甸的。他闭上双眼,深深地嗅了一下那浓浓的酒香,轻轻举起杯来,缓缓抿了一口:只觉一股香甜的暖流顺喉而下,犹如汩汩清泉润入百脉,整个人都似飘升了起来,仿佛从每个毛孔里都溢出了无比的舒泰来。 “呵呀!真是好酒!”他啧啧地赞叹着,一斜眼瞟到方几上那卷书简上写着“夺招怒,予生敬”等字样,心头隐隐一动,嘿嘿笑了,“贾太尉您可真有雅兴啊!一边品着葡萄美酒其乐陶陶,一边阅着典章秘籍久久寻味,不亦快哉?——却不知您看的是何经典啊?” “哦……这里当年汝南第一名士‘月旦评’榜主许劭写的那本《予经》,它可是老夫托人千辛万苦地从他当年隐居的徐州一带找到的。”贾诩一听,顿时来了兴致,翻开那卷书简,用手指着其中的一般文字,慨然讲道,“哎呀!许劭这个人果然不简单啊!你听,他这一段话就写得很有意思:‘人皆有图也,先予而后取,顺人之愿,此乃智者过人之处也。予人荣者,自荣也;予人辱者,自辱也。夺招怨,予生敬,名成于此矣。’唉……依老夫看来,有些名士,位列三公之尊,却是识褊量狭、小肚鸡肠。他若能观照当年许劭君这番箴言而自省,岂不惭愧汗颜乎?” 司马懿立刻便懂得了,贾诩这是在讥讽华歆先前唆使诸御史弹劾他一事中的那些卑鄙伎俩。他只是莞尔一笑,也不好接话多说什么。 “唉……仲达,你是有所不知啊!老夫出身西凉寒门,这一生原本只想顺顺当当做个臣僚就是了。结果,一路走来,那是一路的颠沛坎坷啊:当初,老夫在长安初出仕途之际,莫名其妙地便遭到了王允‘绝杀令’的通缉;后来,在李傕、段煨的手下献谋效劳,又遭到他们的明猜暗忌,险些贱命不保;到了许都朝廷期间,杨彪、伏完、荀攸等又视老夫为眼中钉、肉中刺,对老夫极尽排抑压制之能事;如今大魏应天受命、代汉开基,老夫立身新朝,仍是摆脱不了被人嫉妒陷害的厄运……老夫这一生,过得好生坎坷啊!” 看着白发苍苍的贾太尉第一次和自己这么掏心窝子讲话,司马懿的心底油然生出了几分莫名的感动。他感觉到了贾诩对自己的那份深深的真挚。顿时,他心头一股热流暗暗涌起,柔声便向贾诩劝慰道:“贾太尉一世聪明、度量如海,何必为这些宵小之徒的责难而痛心疾首?您只需端居台阁、坐而论道、为国献策,懿一定不会让您这位劳苦功高的大魏定鼎之臣遭到任何不公待遇的!” 贾诩从刚才些许的失态中迅速调整了心境,让自己的情绪恢复成一片平静。他咀嚼着司马懿的话,沉吟了一会儿,转眼向司马懿看来:“对了,老夫听闻陛下近日发布的那道《有灾异而勿劾三公诏》是在司马仆射你的苦心谏议下颁出的?” 司马懿脸上微微一红:“贾太尉,懿只是向陛下秉公直言、据理力争罢了,那道《有灾异而勿劾三公诏》能够顺利颁下,终归要感激陛下的圣明大度啊!” 贾诩看着他的那对眸子里隐隐似有波光一漾,随即捋着须髯悠悠而道:“当年荀彧荀令君曾经盛赞司马仆射是‘聪亮明允、雅识经远、推方直道、中正仁和’,如今看来果然是言下无虚!你能虚心尽意,日进善道,勉主以礼义,谕主以长策,将顺其美,匡救其过,则足以堪称‘社稷之臣’也!就凭你劝谏陛下颁下《有灾异而勿劾三公诏》一事,不仅是我贾文和打心里感激你,便是钟繇司徒、王朗司空他俩也都会深深感激你的。” 司马懿一听,慌得连连摆手:“贾太尉真是过奖了!懿只是尽到了一个忠良之臣应尽的职责罢了,没什么可以称道的……” 贾诩微笑着正欲开口,精舍门口处仆人忽然禀道:“启禀老爷:骠骑大将军、都阳侯曹洪之嗣子曹馥前来登门拜谒。” “曹馥?”贾诩听了,眸中倏地亮光一转,神色微微一动,沉吟了一下,徐徐答道,“你且回去转告于他,就说老夫身有不适,早已卧榻休息了,今日闭门谢绝宾客……” “好的。”那仆人“噔噔噔”向外跑了出去。 贾诩又将目光转投在司马懿脸上,淡然笑道:“司马君何必如此谦虚?你平日里给大家暗中所做的好事,实在是多了去也——当年陛下龙潜东宫之时的那一道手诏,也是你苦心建议陛下撰写的罢?” “哪……哪一道手诏?”司马懿一愕。 “好吧,老夫就将那道手诏的内容念来给你听一听:‘曹丕若立为魏世子,必令贾氏一族代代与曹氏同荣,亦定以杨彪太尉之位赠予贾公。’——怎么样?司马君,你现在可想起来了?” 司马懿心头不禁暗暗一震:“原来是陛下的这一道手诏啊……唉,往昔之事,实是不值一提,何劳贾太尉挂齿?” 贾诩唇角微露的笑意愈来愈深:“司马仆射竟能如此看重老夫,又如此暗助老夫,老夫真的是感激万分——日后定当重重报之!” 司马懿满脸真诚地向贾诩说道:“贾太尉以一介寒士之身而能迈越群贤、荣登三公首位,堪称‘人中之杰’!懿对您一直深怀敬意。区区薄劳,您何必如此多礼?” 贾诩呵呵一笑,抚了一抚颔下苍髯,正要开口应答之际,精舍门口处又传来了仆人的禀告之声:“启禀老爷:小人出去将您所教的话回复了曹馥公子,可是他当场就在府门口外跪了下来,口口声声说:‘若是贾太尉不肯接见他,他就在那里长跪不起。’” 贾诩一听,眉头紧紧皱了起来:“这个曹洪……他也真是的!把自己儿子推出来这么死皮赖脸的求人算什么事啊!罢了!你就放那个曹馥进来吧!” 那仆人听了,便一迭声地应着跑了去。 贾诩瞧着那仆人的背影,干干地一笑:“这厮怕也是在外面得了那曹馥给的什么‘好处’,才这么卖力地给他通禀吧……唉,曹洪家果然是深谙有钱能使鬼推磨之道。可惜,这一次恐怕有些棘手了!” “这个……贾太尉,你既有要事与曹馥相议,懿是否应该回避一下?”司马懿见状,便欲起身而去。 “不必。司马仆射暂且留下来听一听老夫与曹馥所议之事,应该对你还有些益处的。”贾诩眼中精芒一动,瞧了瞧自己精舍当中那座绘有陈平画像的紫檀木架纱面屏风,抚须一笑,“呵呵呵……有劳司马仆射且去那座屏风背面稍坐片刻,如何?” 司马懿心念一转,顿有所悟,便会意一笑,转入那座纱面屏风后面坐下静待了。 十一、寡情的曹丕 “咚咚咚”精舍门外一阵匆忙的脚步声疾奔而来,接着一个炸雷般的话声蓦然响起:“贾太尉!贾太尉!您可要大发慈悲救一救曹某的父亲大人啊!” 这个声音震得让人耳鼓发麻,但在那响亮之中却掩不住带着一丝隐隐的哭腔。 虽然早就猜到曹洪可能会出事儿,但司马懿却没料到会来得这么猛。他的心弦不禁一下绷紧了——曹洪莫非已经被廷尉拿下治罪了?! 这时,却听贾诩一如往日端坐庙堂一般,不慌不忙地说道:“别慌,别慌,曹公子,你且坐下来慢慢说话……” “哎呀!贾太尉!贾伯父!曹某现在哪里还坐得住啊!都火烧眉毛了——曹休那个‘冷面仔’带着一大批羽林军,把我家的府邸早围了个水泄水汇不通,口口声声催着要送我父亲到廷尉诏狱去接受讯问。我那父亲大人是吓得当场就瘫在了榻床之上,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贾诩慢慢捋着自己颔下的花白须髯,双眼半睁半闭的:“哦?陛下要送骠骑大将军去廷尉诏狱?这个倒很是蹊跷啊……不过,曹公子你向老夫来求什么助呢?曹仁大将军的罗夫人,你的那位堂叔母不正住在你们骠骑将军府邸的隔壁吗?曹公子你应该向她求救啊!——请她代表曹大将军出面到陛下跟前去转圜一下嘛……” “贾太尉,您有所不知,曹某已经去找过罗叔母了,可罗叔母讲了:这一次事件是陛下让夏侯尚传了口谕给他们的,不许他们为我父亲说情。她和曹仁叔叔都不敢出面营救,以免适得其反。” 司马懿在屏风后面听得清楚,看来,这一次曹丕对曹洪的确是蓄愤已久,准备狠狠报复了!唉……曹洪身为宗室宿将,竟遭自己的堂侄这般打击,也似乎太过酷烈了些。 贾诩却是沉吟了良久,慢声而道:“这个……曹公子,以曹仁大将军那样的亲室之亲、勋臣之尊,尚且不能为你父亲大人转圜,老夫又有何策可出?曹公子你还是另请高明吧。” 曹馥听罢,一边在地板上“咚咚咚咚”地猛磕起头来,一边声泪俱下地哀求道:“贾太尉,家父今日让小侄前来找您时特别叮嘱了,说您智谋渊深、仁心似海,必能念在当年和家父一道同侍武皇帝西征马超时并肩血战、与子同袍的份儿上,施以援手救他一把的……” 听了他这番泣诉,贾诩不禁深深地踌躇起来。过了半晌,他长长一叹,缓缓开口道:“论起来,曹洪将军为人豪爽大方,平时待老夫的情谊也不薄。他而今遭此困厄,老夫看了也很是难受。这样吧,曹馥贤侄,老夫听闻你府中金银珠宝堆积如山、绫罗绸缎连绵如海、谷粟粮囤成百上千——这大概就是你父亲的‘病根’所在了!你且回去,一边劝说你父亲先乖乖地去廷尉诏狱之中自系待罪,一边将那些金银绸缎、谷粟米粮悉数捐出,以供陛下军国大计之用。也许,唯有如此,方可助你父亲逃过此劫。” “什……什么?贾太尉——您这是要让我们曹家尽散家产?家父只怕会很心痛啊……” “心痛?呵呵呵,心痛可比得上桎梏加身、身陷囹圄之痛?你们自己赶紧主动散去家财,献给陛下,或许曹洪将军尚能免去不测之灾。倘若你们贪恋钱粮财帛,不肯献给陛下……老夫只怕曹洪将军更有莫大之殃啊!” “贾太尉!曹某焉敢顾惜财物?比起家父的平安来,这些钱粮财帛又算什么?只是……只是,陛下素以汉文帝自诩,一向倡俭扬廉,恐怕不会将这些钱粮财帛放在眼里吧?” “不错,陛下富有四海,岂会看中你家这点儿财物?实话告诉你吧,陛下看上的不是你们这点儿钱物,而是这些财物背后你们家的那份忠心。”贾诩只得向曹馥打开天窗说亮话,把一些隐秘之情挑明了给他瞧,“曹馥侄儿,贾某记得陛下曾经提起过:当年丁仪兄弟和杨修在邺城、许昌举办的那几场规模盛大的平原侯诗文共赏典会,曾经请了成千上万的高人雅士出席参加,还接连办了七天七夜的酒筵大席,那些开支花销是不知费了多少钱粮帛物啊!据陛下讲,他一直都记得那都是曹洪将军在幕后掏钱支持的。难道曹洪将军家财万贯,却单单对平原侯曹植这般慷慨豪爽?而今陛下南征在即,也是急需钱粮帛物的紧要关头,他居然还迟迟不肯有所表示——所以,你们府中今日猝遭此变,也就丝毫不足为奇了。” 曹馥听罢,脸色顿僵,沉默了许久许久,最后又伏在地板上重重叩了几个响头,有些酸酸涩涩地说道:“原来是这样啊……曹某终于明白了!唉!陛下既有此意,又何必这般做来?我家所有财帛,都是当年武皇帝所赐,今天不过是要一股脑儿还给他们罢了!曹某回府之后,立刻劝说家父自行入狱待罪,并马上捐出我府中一切钱粮财帛,以供陛下的军国大计之用……从此之后,我曹馥全家上下自当退回沛郡老家闭门幽居,终身不再踏进洛阳京都一步!” 十二、贾诩投桃报李 坐在屏风后面悄悄倾听的司马懿这时才恍然大悟:原来那日在皇宫大内之中,曹丕声称会给他和陈群弄来“数十万石军粮”以备南征,原来就是这样搞到的啊!他这不是明火执仗地“逼抢”嘛!这样的手法未免有些太拙劣了! 待曹馥告辞离去之后,司马懿这才从屏风背后转了出来。贾诩仿佛有些失神地注视着精舍的门口,嘴唇嚅动着,半晌才冒了一句出来:“荀令君曾经讲过一段话,让老夫一直记忆犹新:缺少人情味儿的驭臣之道,终究是往前走不远的……” 司马懿听了,如闻偈语,心中不禁一阵摇荡。但他此刻亦不可能当着贾诩的面乱讲什么,只是抿着嘴暗暗一叹。 叹过了之后,他一瞥眼,突然看到贾诩的腰际竟是空空如也!心念猝动之下,他禁不住失声问道:“咦……贾太尉,您腰间佩着的那块‘紫龙玦’到哪里去了?” 贾诩脸色微微波动,淡然说道:“那块玉玦么?不过是一件身外之物罢了。老夫已经将它交还给陛下了。老夫德薄福浅,享用不起这宗‘御赐重宝’啊。” 司马懿一听,心头剧震:那日在朝会大典之上,曹丕已经分明暗示了对“紫龙玦”的念念不忘之情。贾太尉是何等的聪明圆融之士?他自然是心领神会,下来之后只得恭恭敬敬将紫龙玦交还给曹丕了。然而,曹丕居然也就厚颜无耻地受之而不辞!要知道:这块紫龙玦可是他当年在立嗣之争中竭力送给贾诩的一件“信物”啊! 不过,曹丕在接下这紫龙玦时,也象征性地给了贾诩一点儿补偿:赐予了他一坛楼兰国葡萄酒。贾诩今天在招待司马懿时也不好把这坛葡萄酒的来历向他说明,就随口说是韩护送的。但内心深处,贾诩当然是又羞又恼,只是极力克制着自我消化掉了。 所以,当司马懿这时提起紫龙玦这事儿时,他的心境起初还有些风生水起,到后来就渐渐平复了。他呷了一口葡萄酒,静静坐了片刻,才悠然说道:“天子之尊、受命之君,作威作福,予取予夺,谁敢不从?一切以天子之心为心、以天子之念为念,这也许就是咱们身为庙堂之臣的最佳选择罢。”他目光一掠,瞧见司马懿眉眼间隐隐含有不平之意,心底不禁为之暖了几分,便压着心中的感动,淡淡笑道:“哦……对了,司马君,老夫讲一句本不该讲的话:依你的个性,在老夫看来,你只怕待在这洛阳城中上下周旋、左右交游,虽然是尽心竭诚、任劳任怨,日后亦终是难得善果啊。” 贾诩的这番话就说得很是有些贴心了。这让司马懿不禁深为感动——他眼眶一湿,在席位上深深躬下腰来:“懿恭请贾太尉指点迷津。” “如今刘备发兵杀出巫峡,伪蜀与江东之间的交战已是不可避免。陛下又念念不忘尾袭其后坐收渔翁之利,所以,朝廷的南征大计势在必行!那么,选准合适的将领人选乘隙出击,乃是朝廷的当务之急!不过,依老夫猜测,陛下可能还是想依靠夏侯尚、曹真、曹休等亲信宿将前去扫平吴蜀。只可惜,非常之事,须待非常之才任之,方可建下非常之功!夏侯尚、曹休、曹真等人虽是骁勇善战,但在老夫眼中实在算不上‘非常之才’也,恐怕难当南征大任……” 贾诩乃是执掌天下兵马将帅擢拔之权的当朝太尉,他这么直截了当地贬低夏侯尚、曹休、曹真的将才,却令司马懿感到一丝意外。他不禁有些诧异地问了一句:“那么,在贾太尉眼中,谁人堪称‘非常之才’?” 贾诩双瞳一缩,深深地盯了他一眼,语气里透出几分莫名的神秘来:“不错。在老夫的心目之中,确实装着一位文武兼备的非常之才。不过,老夫若是说出此人的姓名来,司马君你可不要吃惊啊!” 司马懿不露声色地答道:“这个……还请贾太尉尽言相告——懿也很想知道这位文武兼备的非常之才的高姓大名!” “呵呵呵……在本太尉眼里,这个能够胜任灭吴定蜀之人非司马君莫属啊!” 司马懿这时是真真切切地大吃一惊了:“懿何德何能,何以堪之?” 贾诩端起鹅黄玉双耳杯,一边轻轻地呷饮着,一边慢悠悠地说道:“你怎么不行?当年先帝在世之时,你度支中郎将也当过、丞相府兵曹掾也当过、丞相府军司马也当过,而且老夫曾听闻,当年邺城魏讽潜结汉室遗臣作乱之事,也是你全力辅佐当今陛下调兵遣将,于一夕之间雷厉风行地荡定的!这都证明了你是出将入相、文武双全的‘非常之才’——那灭吴定蜀之大任,你如何担当不下来?老夫一定要向陛下全力举荐你为南征大军之方面重将!” 说到此处,贾诩暖暖的目光似一脉夕晖般向司马懿眼中投了过来:“你若是成了一员方面大将,就不必像老夫这样,被人忽轻忽重地在朝廷格局的天平上,当作一块砝码搬来搁去了……” 这些场面上绝不能讲的肺腑之言,他都倾诉给了司马懿。司马懿感动得五内俱沸,心里又酸又热,所有的话都堵在嗓子眼上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