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懿吃三国1》 一、殷王玉印 汉光和二年(公元179年)的十月初八下午,正值初冬季节,天气渐已趋寒,灰白色的太阳亦似在浓浓的密云之间被冻得暗淡少光。 一阵寒风徐徐拂过,几片枯黄的树叶飘落而下,掉在了伫立庭院空坝当中的京都洛阳令司马防的脚边。这位执掌着天子脚下中枢要地管辖大权的中年官僚,此刻正用双掌极其小心谨慎地托着碗口般大小的一方玉印,默默地翻来覆去地端详着,眉宇间满是恭肃之色。 这玉印颜色淡青,晶莹剔透,上面用一笔端方隽永的小篆工工整整地镌刻着“殷王之印”四个大字。玉印的印钮,被雕成一匹仰天长嘶、扬蹄奔驰的骏马,姿态灵动、凛凛有神、栩栩如生。 原来,司马防的先祖司马卬在秦末战乱之际曾是赵国大将,随同项羽、刘邦、张耳、陈余等各路英豪一齐讨伐暴秦。秦亡之后,他被西楚霸王项羽封为殷国之王,拥有河内、朝歌等方圆数百里属地,并被授予这方“殷王之印”作为信物。可惜,司马卬的殷王没当几年,便卷入了楚汉纷争之中。后来,刘邦扫灭了项羽,降伏了司马卬,废除了各个异姓王,统一了天下。殷国被刘邦改为河内郡,隶属汉室中央直辖。而司马卬和他的子孙也随之从昔日显赫一时的王室降为贵族,世世代代就居住在河内郡中。但司马氏却一直未曾忘却本族曾经贵为王室的辉煌历史,把这方“殷王之印”当做传家之宝代代留传了下来。时光整整过去了近四百年,那方“殷王之印”居然还被保存得好好的——焕然如新,一丝未损。 凝望着这方玉印,司马防的眼前有些恍恍惚惚起来——不知不觉之中,他又沉浸到昨天夜里所做的那个异梦中去了:云海苍茫的天际,一道灼目的电光刷地闪过,紧接着便是一个霹雳凌空炸响!梦境里的他也和现在一样站在庭院当中,骇然仰头望去,但见一条浑身鳞甲闪闪发光的五爪金龙拨云划雾腾跃而来!它飞到庭院上空盘旋数匝,昂昂然一声长啸,清越入云,余音袅袅!突然,司马防陡觉眼前一花,灿灿金光如瀑一泻而下——那条五爪金龙竟然倏地一下钻进庭院里侧妻子刘氏的卧室内不见了! 随着啊的一声惊叫,司马防被吓得冒了一身冷汗,蓦地惊醒过来,才知原来是一场梦!他半坐在榻床上侧目一看,已有九个月身孕正待产而眠的妻子,几乎也是同时猛醒过来,睁眼一见到他便战战兢兢地说道:“夫……夫君,妾身刚才梦见一道金光破……破窗而入,竟……竟然钻进了妾身的腹……腹内……当真是吓煞妾身了……” “没事儿,没事儿……”司马防急忙温言软语地抚慰自己的妻子,让她安下心来好好休息。同时,他心底却暗暗生了疑念,今天一大早起床之后便寻出占梦之书来翻阅查看,居然找出了一句“金龙入梦,必生麟儿,贵不可言”的吉祥断语。于是,惊喜异常的他在将此事悄悄禀过父亲司马俊之后,便从宗祠供堂里取来这方“殷王之印”,拿到庭院中为自己将要出生的这个“麟儿”祈福驱邪。 就在他认真端详那方玉印之际,庭院东厢的那排屋舍的廊柱处,传来了一声轻轻的咳嗽。 听到这熟悉的咳嗽声,司马防随即回过头去,只见父亲司马俊正背负双手从走廊那边缓步而来。司马俊曾任儒学人文渊薮之地——颍川郡的太守,素来博学好古、饱读诗书,而且为人豪爽大方,在朝野士庶之间人缘极佳。他今年六十五岁,早在两年前便已告老致仕在家。这位当过二千石官秩的高官,回到府里养老期间也一直没闲着,每天就和一个普通老农一样到郊外上坡下田自力耕作、勤劳苦干。他的故交和邻居都对他这般勤俭清朴的举动有所不解,纷纷劝告他。司马俊却对他们呵呵笑道:“孟子有云:‘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老夫如今将其践而行之,外则可化知己之乡党,内则可示家人以模范,以求自食其力、经世致用,不亦宜乎?”此语一出,诸位故交和邻居无不佩服,一时竟在街里坊间传为美谈。不过,这种勤劳实干的作风也给司马俊本人带来了莫大的好处:他虽然早就年过六旬,看起来依然满面红光、精神矍铄,全无衰弱之相。 “父亲大人……”司马防见他渐渐走近,连忙将那玉印抱在怀中,同时向司马俊躬身行了一礼。 “免礼。”司马俊面色凝肃,犹如王侯一般气象俨然地缓缓行到司马防身前,向他轻轻摆了摆手。司马防这才应了一声,慢慢直起腰来,屏息敛神,静静地恭候着司马俊发话。他们父子之间的交往礼接显得如此肃穆,与司马氏“尊卑有序,长幼定位”的传统家教观念有关。《管子》有云:“君不君则臣不臣,父不父则子不子,上失其位,则下逾其节。上下不和,令乃不行。衣冠不正,则宾客不肃。进退无仪,则政令不行。且怀且威,则君道备矣。”这段铭言自先祖司马卬时起一直是河内司马家族奉为圭臬的家规铭训,由司马氏代代后人扎扎实实地身体力行了下来。 “防儿,今早听你讲的昨夜那个异梦,实在值得细细琢磨啊!”司马俊的目光凝定在司马防怀抱着的那方玉印上面,语气隐隐透出一种莫名的激动,“为父左思右想之下,愈来愈觉得这是咱们司马家先祖在天显灵,降下此等吉兆之梦……看来,我司马家族飞黄腾达、昌隆鼎盛的日子指日可待了……” “父亲大人……”司马防急忙欠身恭然答道,“咱们司马家素以文治武功为立身之本,前有高祖征西将军司马钧驱除羌夷扬名天下,今有父亲大人在颍川郡大兴儒学建树群贤。孩儿得此‘金龙入梦’之兆,实乃我司马家父祖积德深厚所致……但愿这吉兆能够化梦为实才好啊!” “呵呵呵……这等吉兆成真之事,史册上记载着的实例数不胜数。”司马俊顿时心中兴起,凝视着司马防的双眼禁不住灼灼然放出光来,“为父刚才特意翻阅了一下《史记》,里边写有当年高祖皇帝刘邦降世时的情景——高祖之母刘媪曾息于大泽之陂,梦与神遇。其时雷电晦冥,高祖之父太公往视,则见蛟龙盘于其上。已而有身,遂产高祖。……此番情景,岂非与你昨夜所做之梦极为相似?” 司马防一听,微微变了脸色,口里沉吟着,一时竟是不敢接话。他心中何尝不知《史记》这段内容与自己的梦境相似,只是如今尚是汉室天下,王纲密罩,父亲这些话讲得如此直白,难免有大逆不道之嫌……他有些怯怯地抬眼瞧了一下司马俊,嗫嚅而道:“父亲大人所言,孩儿自是明白。不过,此事异乎寻常,还请您三缄其口,切勿向外轻泄……” “为父自有分寸的。这‘金龙入梦’之事,日后只可由你我二人知晓,绝对不能向外泄漏丝毫的。”司马俊听了,面容一肃,缓缓点了点头,慢声说道,“眼下朝廷宦阉专权、外戚争势、朝纲紊乱、民怨沸腾,而圣上又偏听奸臣之言,大兴党锢之狱,残害天下贤士……唉!时局之乱,迫在眉睫矣! “为防天下有变,为父已让你二弟徽儿不再轻涉仕途,潜往荆楚之地交结诸贤,藏器于身,待时而动……防儿啊!你在洛阳令任上,亦须暗暗寻觅有为有才之士,倾心结为知交朋友,多方联络,为我司马氏有朝一日在乱世之际立基建业而积累深厚人脉啊……” “父亲大人年事已高,尚为我司马家族未来之屈伸进退苦心筹谋,孩儿等感激不尽。”司马防闻言,只觉心头一股暖流缓缓淌过,不禁眼眶一热,差点流下泪来,“孩儿等一定遵照您的悉心教导切实去办。” “天下风云际会,我殷国王室司马氏岂是甘于碌碌雌伏之辈?”司马俊伸手取过那方玉印,托在右掌之上,深深注视着它,朗声而道,“天下有道,我司马氏必为一世之良辅,足以安上泽下;天下无道,我司马氏亦能为一代之英豪,足以济世拯溺。防儿哪!你既得此异梦,焉知这不是我司马氏在这没落之世大展雄风的吉兆?——咱们须得有这一份坚不可摧的自信才是!” “父亲大人……您……您……”司马防听罢,心中暗暗震荡不已,垂手肃然答道,“您这番话真是振聋发聩,孩儿受教了。” “罢了。此刻不是在此多讲这等话语的时候。汉武帝时的大儒申公曾言:‘为治者不在多言,顾力行何如耳?!’你们且将为父这些肺腑之语牢记于心、扎实去做才行!”司马俊心神一敛,举目向司马防之妻的卧室那边瞥了一下,淡淡说道,“防儿,你该到你媳妇儿那里去照看一下了,你娘和接生婆可都在那里忙着呢!” 二、司马懿出生的那一天 他话音未落,司马防之妻的卧室那边便猝然响起一阵忙乱之音。没隔多久,呱的一声清脆响亮的婴儿啼哭已是穿破了一切杂音,清晰地传进了他们父子耳中! 刚刚疾步至卧室门口,司马俊父子二人便见到那接生婆笑吟吟地抱着一个红绫襁褓出来,迎面禀道:“恭喜老太爷、大老爷,夫人生了一位公子!” 司马俊父子这一喜非比寻常,赶忙凑过去往那襁褓中一瞧:只见那婴儿浑身肌肤白里透红,胖乎乎的小脸,生得虎头虎脑的,两眼微微闭着,似笑非笑的表情煞是惹人喜爱! 看到孩子这般模样,他父子俩心底都乐开了花。正在喜笑颜开之际,那接生婆却低声提醒道:“老太爷、大老爷,该到正堂去迎接前来道贺的贵客了。” 一听此言,司马防脸上的笑容顿时凝住。原来,他们河内郡老家有一种独特的传统风俗:人们都认为,所有刚刚出生的婴儿,其未来的个性、德行均酷像他出生之时前来家里探视恭贺的第一位宾客。所谓“到正堂去迎接前来道贺的贵宾”,其实就是通过迎接上门道贺的第一位宾客,来窥测自己孩子未来的个性、德行。 司马俊自然是深知这一风俗的,便对司马防吩咐道:“这大娘提醒得是。防儿,你且到前厅去等候着,为父要留在这里陪着我的乖孙儿乐一乐。” 司马防刚刚应声走出后院门口,便见府中的管家牛德匆匆赶上前来,欠身禀道:“大老爷……府门外来了两位客人,请您相见。” “两位客人?”司马防听了,不禁脚下一停,愕然问道,“他俩是谁?谁先来到府门外的?” “有一位客人是您的部下、洛阳北部尉曹操大人,”牛德略一沉吟,方才答道,“另一位客人是您的至交好友荀爽先生的侄儿荀彧公子。据小人守在府门亲眼所见,他俩一南一北乘马同时而至,小人也分不出谁先谁后来。” “罢了,本官知道了。”司马防听罢,心里暗暗嘀咕了一下,也来不及多说什么,一边摆手止住了他,一边快步继续往前院走去。刚到院门,只见一身戎装、英气勃勃的曹操和一袭儒生服饰、仪态温文尔雅的荀彧已是并肩同行而来。 “司马大人!恭喜!恭喜!这等喜讯,可巧让曹某赶来碰上了!呵呵呵……”曹操今年二十五岁,刚刚担任洛阳北部尉之职不久,一连破获了七八个极为棘手的入室盗窃大案,一时声名鹊起,显得踌躇满志,颇有澄清京邑、整肃百里之气概。作为曹操的荐主和上司,司马防对他甚是欣赏,而且倚重有加,放手任他大展神通,并将他的功绩不断上报给司隶校尉杨彪,为曹操赢得了来自朝野士庶的一致赞赏。对于司马防的栽培之恩,曹操自然是感谢不尽。此刻听到司马防喜得贵子的消息,他满面笑容,朝着司马防兴高采烈地拱手祝道:“司马大人,曹某恭贺您贵气盈门、代代隆盛!真心祝愿司马家之子人人皆是国之栋梁、民之心膂!” 站在曹操身边的荀彧看上去似乎年方弱冠,眉眼间却有一派清峻高华之气隐然而溢,流露出了一种迥异于常人的睿智与成熟。关于这位少年儒生的传言颇多,最为惊人而又最为众人所接受的一种说法便是:当朝素有知人之鉴的鸿儒名士许劭曾在他的“月旦榜”上品评荀彧为“张良再世、萧何重生”的“济世王道之材”。此时,他在曹操贺毕之后,方才文文静静地上前向司马防躬身贺道:“司马大人,小生本是奉叔父大人之命,特来将一本祖传珍本《荀子集注》送与您观阅指教的,小生也是刚进贵府才得知您喜添贵子的消息。请恕小生冒昧,在此向您道贺恭喜了。” 司马防连忙一一答礼谢过,一揖手便请他俩到正厅入座。却见曹操略一沉吟,径自从自己腰间解下一柄斜月形的雪亮宝刀,托在手上递向司马防,道:“此乃曹某心爱之物——九曜刀,相传乃是我曹氏先祖、大汉贤相曹参所佩利器。今日曹某来得仓促,也不曾备有礼物,就以这柄宝刀作为道贺赠品,送与小公子把玩罢!” 司马防往那九曜刀一瞥,只见那刀身上镶嵌着九颗颜色各异的晶莹珠石,吞口之处有一赤一白两颗宝珠如日月对峙般左右辉映,光华闪烁,绚丽夺目,看来必是珍异宝器无疑。他看罢之后,急忙连连摆手推辞道:“曹君太过多礼了——这如何使得?”曹操却是始终不肯收回,微微笑道:“司马大人出身儒门,莫非是嫌曹某赠送的乃是武器而非墨宝典籍吗?曹某记得司马大人祖上也曾出过征西将军司马钧这样的雄杰……曹某赠予这九曜刀,便是祝愿您新添的这位小公子将来能够崇文尚武、刚柔相济,成为出将入相、智勇双全的栋梁之才!” 听得他这般说来,司马防自然是不好再推拒,只得道谢收下。 荀彧在一旁静静待他俩客套完毕后,方才走近前来,含笑而道:“司马大人,小生刚才来得匆忙,也没带什么礼物。不过,古语有云:‘常人赠人以物,君子赠人以道。’小生斗胆在此留下一语:贵公子将来长大之后,若是有志于求道务学,我颍川荀门必定觍颜纳他为徒,倾囊相授。这,便是我们荀家赠予他的一份薄礼,还望司马大人笑纳!” 司马防一听,不由得喜出望外:颍川荀门乃是学术渊博清醇的儒林世家!自大汉建国以来,不知有多少贤臣、名将、高士受业于他们颍川荀门而建功扬名于九州八荒!自己这个儿子能有幸得到荀彧这番“颍川荀门纳他为徒”的郑重承诺,真是值得大喜大庆的好事!他乐呵呵地向荀彧躬身深深一礼,恭然谢道:“荀君此礼太过丰厚,本座受宠若惊哪!既蒙颍川荀门这般厚爱,本座就代犬子在此先行谢过了!” 荀彧微微笑着,满面谦逊地向司马防答过了礼。起身之际,他目光一瞥,却见曹操正立在一旁似笑非笑地斜瞟着他,隐有不服之意。他也曾听闻这曹操的父亲曹嵩乃是皇宫大内宦官首领中常侍兼大长秋曹腾的养子,虽也算是为儒生文士所不齿的“阉宦之后”,但曹操却一向砥节励行、清刚严毅,全无虚骄浮华之气,颇有建功治政之实。正因如此,这曹操自视甚高,向来不把徒具虚名的碌碌儒士放在眼里——此刻荀彧见他也有些瞧不上自己,猜他或许是在暗暗嘲笑自己颍川荀门未必名实相副。然而荀彧素来坚守“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的铭训,并不多心,仍是谦和自持,欲择时而辞去。 三、曹操之能,荀彧之智 曹操与荀彧跟着司马防走进正堂,分主宾之席坐定。曹操忽地面色一凛,向司马防肃然说道:“司马大人,曹某此刻尚有一事禀告,请您听后勿惊。” “何事?”司马防见曹操的表情一下变得如此凝重,不禁面现疑惑之色。 “启禀司马大人,昨夜宫中小黄门蹇硕的叔父蹇图自恃为权阉亲戚,指使下人闯进洛阳北街一户民宅,意欲掳走该户民女为婢。曹某接到他们邻居报案之后,便带领部属将蹇图及其恶仆们当场拿下了。”曹操平视着司马防,正色而道,“在弄清了蹇图等人的淫秽暴戾之罪行后,为防止上峰有人从中偏袒回护,也为了使朝纲国法立竿见影、昭示天下,曹某已经执行洛阳北部尉之职责,于今日未时用五色棒将蹇图就地杖毙正法了!” “啊?”即便司马防一向谨慎沉着,听得曹操此番禀报,也不禁面色大变:小黄门蹇硕可是当今陛下(此时的皇帝为汉灵帝)身边最受宠的宦官啊!他权倾朝野、势压百僚,太尉桥玄、司徒张温等公卿重臣尚且对他亦忌惮三分!这个曹操以一介偏裨小吏,竟能执法如山、严明纲纪,把他的叔父蹇图给当场杖毙了!——这等不畏豪强的霹雳手段,当真是惊世骇俗! 不过,司马防转念一想:曹操此举固然是义勇可嘉,但他毕竟触怒了蹇硕这个大权阉,这事儿只怕一时难以善了呐!念及此处,他又忍不住微微蹙起眉来。 厅堂里顿时一片沉寂,静得连司马防额头上的汗珠掉在地板之上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啪啪啪!”一阵清脆的拍掌之声打破了这一片沉寂。司马防循声瞧去,只见那荀彧面含微笑地看着曹操,伸出双掌凌空连连拍响:“曹君以法为本,卓然自持,不惧权贵,秉公锄奸,不愧为许劭君所称的‘治世之能臣’!小生对此敬佩之至。” 说罢,他又转脸望向司马防,沉吟着说道:“司马大人,此刻可是在为曹君行此大义之举而担惊忧虑乎?您且勿惊勿忧。请恕小生冒昧——小生现有一计献上,包管那蹇硕纵有仇恨报复之心,也无法为难曹君了!” “荀君可有妙计为曹君化解这一场危厄?”司马防双眼一亮,连连催道,“且请速速道来。” “小生以为,曹君可以写一道奏章,附上蹇图的罪状实录,直接交给司隶校尉杨彪大人,由他转呈当今陛下。”只见荀彧目光清澈如泉,仿佛能洞悉世间万事万物,“杨彪大人为官最是方正廉明,且又德高望重,他在陛下面前力保曹君才不会引人妄生非议。只是,在这道奏章之中,曹君须得特意注明这一点:你在杖毙蹇图之前,曾派人向蹇硕请示过,蹇硕答复:‘法不容私,虽大义灭亲可也。’” “你……你这是要我做假?”曹操一愕。 “这个假,不得不做啊!它是钳制蹇硕的一步妙棋。还有,曹君稍后要赶回去让那受害民女的父母、亲戚、邻居都多写几份感恩书,声称自己耳闻目睹蹇硕‘法不容私’、‘大义灭亲’之举,并为之感恩戴德、涕泣不已,恳请朝廷有司奖赏蹇硕。”荀彧缓缓说道,“曹君可让人将这些感恩书多多粘贴于闹市街巷之中,使其广而传之。然后,司马大人再以洛阳令的身份,收集四五份这样的感恩书,送呈尚书台与三公九卿知晓……那些公卿大臣自然就会将这一切情形传进陛下及蹇硕等人的耳中……” “妙啊!如此一来,蹇硕在这外有悠悠赞誉吹捧、内有耿耿清议的形势制约之下,纵然心里百般仇恨曹君,也不敢撕破脸皮,冒着被陛下及群臣百姓唾弃的风险公然陷害曹君了……”司马防听得连连点头赞叹,“荀公子这一条妙计,必使得那奸险无比的大宦官蹇硕也只有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了,而且又保护了曹君免遭暗算……老夫佩服不已啊!” 曹操听罢,亦是肃然动容,躬身向荀彧深深一礼,谢道:“荀君不愧是儒林异士,出谋不凡,以理制人,曹某叹服。” 荀彧急忙起身还了一礼,却是面色一敛,淡淡说道:“司马大人与曹君都过誉了。小生这一计,不过是治标而不治本的权宜之计罢了,无甚高妙之处。曹君此番纵然能够化险为夷,但是……但是你日后的仕途都难以顺遂了,蹇硕等权阉虽然不敢公然陷害曹君,却会进行暗中排抑。他们在位一日,恐怕你便不能有出头得志的一日。曹君为行此义举,付出的代价未免太大了些……”说到后来,他语气里已掩不住流露出深深的惋惜之意来。 “多谢荀君关心。曹某此番求仁得仁,又何悔哉?呵呵呵……”曹操似乎并不在意,反而爽朗一笑,显得极为豁达,“儒林士族素来视曹某亦是阉宦之后而不屑于同列,只怕自今而后,他们能够对曹某刮目相看了吧?” 荀彧一听,沉思片刻,心念蓦地一动,顿时明白了什么。正欲开口答话,却听司马防悠悠叹道:“阉宦之流,纵能行恶于一时,不过如区区蝼蚁,一个司隶校尉便能制之而有余……庸众俗夫以为他们的权位稳若泰山,而实则不过浮脆若冰峰而已……曹君能以此义举涤净自己的家门之垢,儒林士族素与公义大道同在,焉能不向你开怀接纳?这一点,曹君是无须多虑的了。当今国舅大将军何进与儒林首领、太尉桥玄颇有澄清天下之志,素以扫除阉寺秽政为己任,且又喜好招贤纳士。曹君可以前去登门造访。依本座之见,你在那里必能得到极大助力以抵抗阉宦的排抑。” 就在司马防讲这番话的时候,荀彧心中却是暗潮翻滚。当今汉室天下,朝廷柱石无外乎三大势力:一是儒林士族,二是皇亲国戚,三是宦官权阉。任何人士立身行道,不据这三者之一,终不能成。但如今宦官权阉已成天下众矢之的,虽握有极大权势,亦是难挽颓势。唯有儒林士族,以节义自强,以功业自立,采其智则有其智,取其勇则有其勇,其势蒸蒸日上,堪称可以共济大业之莫大助力。值此之际,这个曹操,本是出身阉宦之后,竟能随机应变,反戈一击,凭借着杖杀蹇图的义举,一举获得儒林士族的青睐与支持。细细想来,此人杀伐决断、心机深沉,倒颇有几分雄豪之才,实在是不可轻觑!一念至此,他不禁又拿眼瞟了瞟曹操,心下一时沉吟起来。 这时,曹操已是谢过司马防的指点,向荀彧投来了感激至极的目光,深深言道:“荀君刚才的那条妙计哪里是治标不治本的权宜之计,它可是帮助曹某正本清源、自涤其身的根本大计!大恩不言谢!荀君既有这等天生贤德与惊世才智,曹某为求匡扶朝纲、肃清秽乱,日后还要多多仰仗,但愿荀君不吝相助才是!” 荀彧也静静地看了他片刻,方才缓缓点了点头,肃然而道:“曹兄真有这等忠笃之心,立意匡扶汉室,荀某岂惜腹中区区浅智乎?” 曹操听了,脸上顿时露出不胜满意的笑容来。 司马防此刻在旁边一会儿望一望曹操,一会儿又瞧一瞧荀彧,心里却暗暗想道:今日这登门道贺的宾客同时来了这两位,一位是严毅精干的“治世之能臣”,一位是足智多谋的“高门之鸿儒”,我这个儿子将来的个性、德行究竟会像他俩中的哪一个呢?倘若他能尽得这两位嘉宾之长,又该多好啊! 思忖之际,他一抬头,正巧看到照壁顶上悬挂着的那块由太尉桥玄亲笔书写赠送的“嘉德懿行”四字横匾,心中倏地灵机一动。那匾上的“懿”字蕴含着圆满无缺,完美无瑕的意义——那么,就为这个儿子取名“司马懿”吧!但愿他日后能够人如其名,成为古今第一完人! 一、十八路诸侯兴兵讨董卓 汉初平元年的四月,虽是刚入初夏,天气却异常闷热。瓦蓝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只有一轮炽红的太阳炙烤着大地。人们走在街道之上,便如踏着火盆一样,滚烫的地砖硌得脚底灼痛。 偌大的洛阳京城中,却并未因为这难耐的酷暑天气而消停下来:三街六巷、七坊八区到处乱窜着鸡飞狗跳、摔碗打盆的喧闹哭嚷之声。老百姓们在衙役、士卒的喝令驱赶下,搬着家具,抬着器物,赶着犊车,拖儿带女,呼天抢地,如同逃难一般三三两两地往京城西门拥挤着踉跄而去。 只有城东一座庄园在参天古树森森碧荫的掩映之中,显得一片静谧,凉气四溢,将酷热的暑气和喧杂的哭闹声远远隔挡在了高墙之外。 庄园东角的绿荫丛中,是一座构造精巧华美的绿竹圆亭。 绿竹亭外,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地肃然站着一队队威猛高大、雄健孔武的军卒。他们一个个头戴豹皮毡帽、手执丈二尖矛,显示了自己系属西凉劲卒的身份。 在这一队队西凉劲卒拱卫着的绿竹亭中,那方湘妃泪竹制成的凉席之上,坐卧着一位体态肥硕、大腹便便的苍髯老者。这老者身穿一袭油亮生光的黑绸轻衫,斜倚在凉席边上的一个黄衫少女身上,双目微闭,神情煞是悠闲。那少女貌若天仙,却蛾眉微蹙,仿佛怀有什么心事一般,只是拿着一柄五彩翎羽洒金团扇,轻轻地为那老者扇风送凉。 “爱妾不愧是国色天香,连你给老夫扇来的徐徐凉风之中,也带有丝丝幽香沁入老夫心脾,让老夫浑身舒坦。”那老者的双眸仍是半闭半睁,嘻嘻笑道,“看来,这座绿竹亭须得改名叫做‘香风亭’了!” “太师取笑贱妾了!”那少女听得这老者开口说话,急忙敛回了心底的思绪,一边继续为老者轻轻摇着羽扇,一边脸上绽笑地淡淡说道,“能够为太师扇风取凉,已是貂蝉莫大的福气。至于这‘香风’一说,贱妾哪有这等天赋异禀?” “呵呵呵……你有这天赋异禀的……你自己大概是习惯了没觉出什么来,老夫可是百闻而不厌啊。你身上肌肤里散发出来的‘女儿香’,就像那绽放盛开的牡丹一样,来得馥郁浓洌……”那老者用肥大的蒜头鼻在空气中贪婪地猛嗅了几下,倏地一下睁开了眼,侧过头来直盯着她,目光变得莫名的灼热起来,“对了!老夫应该改成这样一个比喻:你这‘女儿香’,就像老夫平时最爱痛饮的凉州醇酒一般,能让老夫酩酊大醉哪!……” 那少女听了,不禁掩口莞尔一笑,伏地含羞而道:“太师大人再这么谬赞下去,贱妾快要羞得无地自容了。” “老夫哪里是什么‘谬赞’?貂蝉哪!你可真是世间罕见的奇女子啊!既端庄贤淑,又千娇百媚;既温婉平和,又盈盈多姿;既知书达理,又秀色可餐……”那老者一脸痴痴的笑意,捋了捋自己颔下的苍髯,伸出双臂前来拉她,“快快抬起头来——‘莫使娇颜空俯地,却当如月供人瞻’啊!老夫可是一刻也离不开你这天姿国色来养眼哪!” 貂蝉闻言,却仍是俯脸浅笑,对那老者的拉扶半迎半拒,不肯立即抬头起身。正在他俩拉拉扯扯之际,忽听得绿竹亭门外有人轻轻咳嗽了一声。 黑衫老者面色微微一变,应声停住了手,缓缓收了回来。他脸上神情一凝,整了整衣衫,这才坐直了上身并抬眼向亭门口处看去,却见来者正是他的心腹谋士李儒。 李儒在绿竹亭外台阶下躬身垂手立定,微微低着头,似乎没有看见亭里的任何情形一样,两眼俯视着自己脚下的地面,缓声禀道:“启禀太师大人,属下有要事相告。” 貂蝉立刻知趣地从亭中地板上站起身来,轻摆柳腰,退到那老者所坐的凉席左畔婷婷而立。 那老者心神一定,看着李儒,沉声问道:“你有何事相告?” 李儒这才抬起头来,瞥了一眼站在那老者凉席左侧的貂蝉,微微皱了皱眉,拱手禀道:“太师大人,属下有军国大事向您单独面禀……” 原来那老者正是当今权倾天下的太师董卓。他一听李儒此言,立刻会意,却不照办,而是不以为然地呵呵一笑,斜身伸手抚了一下貂蝉那垂在腰间的莹润玉手,拉着她倚身坐到自己身旁,同时向李儒开口说道:“貂蝉姑娘侍奉本太师一向甚是恭谨得宜。你们前来奏事,她就无须回避了。李儒,你且进亭讲话罢!哦……对了,你不是在执管此番迁都长安之事吗?眼下办得如何了?” 李儒只得缓步上了台阶,站在亭门口处,略一沉吟,向董卓躬身答道:“太师大人,洛阳城中三十万户百姓已有二十六万在我西凉大军护送之下迁往了长安。明后两日,陛下和朝廷百官亦当移驾出发,前往长安。在下特来请示:太师大人可是要与陛下一道起驾同行吗?” “唉!……你这个李儒,取名为‘儒’,讲起话来真是书生气十足——用不着拿那些虚饰、客套之词来逢迎本太师嘛。说什么‘大军护送’,实际上就是‘大军押送’嘛!不是本太师麾下那些西凉将士执刀拿枪地催逼着,这洛阳城中的士民,哪一家会心甘情愿地背井离乡而去?……”董卓哈哈大笑,用手指着他半嘲半讽地说道,“不过,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儿——本太师就是要留一座空城给袁绍、韩馥和曹操那些关东逆贼们!这样吧,你带本太师的话给王允王司徒,让他率领百官侍奉陛下先行移驾西迁长安去吧,本太师和吕郎暂时留下来把洛阳城收拾干净了再走……” 李儒一听,先是有些不解,心念一转,倏地便明白了董卓的言下之意:他和养子吕布一定是准备等到汉献帝刘协和百官全部西迁长安之后,再效仿当年的项羽火烧阿房宫,先将洛阳城宫室与豪富府宅洗劫一空,然后烈炬焚之。 他暗暗一叹,自知以董卓的酷暴嗜利之心性,自己谏了也是白谏,只得点头答道:“是!” “李儒,本太师闻报关东那边已然纠集了十八路反贼直扑洛阳而来,胡乱打着什么‘清君侧,诛权臣’的旗号,还擅自封授了一些官阶名号给各州长吏以笼络人心,搞了不少花样出来……”董卓沉吟片刻,忽又蹙眉问道,“本太师还听说他们竟然推选出了一个‘盟主’来统领所有的反贼……却不知这个伪盟主是谁啊?” “禀告太师,据前方探子最新来报,关东反贼们的那个伪盟主乃是袁绍。”李儒听问,略一思索,便应声而答。 “袁绍?关东反贼们的头子是袁绍?”董卓听了,先是微微一愕,而后却又面露喜色,仰天哈哈一笑,“袁绍虽出身名门豪族,然而名过其实、志大才疏——不足为虑也!关东诸贼以他为首,本太师必能将他们一举歼灭!哈哈哈……本太师先前还猜度他们会推选那个曹操为首呐,倘若他是关东诸贼的伪盟主,本太师倒要惧他三分……” “哦?太师,那曹操乃是阉宦之后,在朝廷中原本名轻位卑,前些年因和前大将军何进、太尉桥玄走得密切,方才稍稍有了几分虚誉……”李儒脸上一片诧异之色,心头疑云一时难消,“依李某看来,他哪有什么器识与过人之处?您对他可是有些过虑了……” “不然。本太师听京兆尹司马防曾经讲过,曹操当年执法杖毙权阉蹇硕之叔蹇图,行事刚毅果决,百折不挠,实乃济世理乱之才。便是何进那庸夫,当时若是听取了他‘秉之以公,依法而治,先斩首恶,后不涉众’的策略,又怎会引得那些宦官人人自危、铤而走险,最后反将他群起而杀之?”董卓面容一正,向他微微摆了摆手,举目望向绿竹亭外那遥远的东方天际,缓缓说道,“此外,在曹操先前未潜逃离京之时,本太师也曾对他明察暗探了一番,发现他实属罕见的雄豪之才……唉!只怪本太师当时一意只想笼络他,没能及时下手将他除掉……本太师如今也只得祈盼关东那边永远没有他掌权统兵之时了。若能如此,则是天助我也!” “京兆尹司马防?”李儒默默地听着,仍是眉头微蹙的模样,心怀疑虑地说道,“太师大人,您这么一提,在下倒有些记起来了:当年好像就是这个司马防力排众议,举荐了身为阉丑之后的曹操担任洛阳北部尉……他和曹操之间的渊源既是如此之深,依在下之见,难保他不会是曹操的同党……太师大人对他可要提防着点儿……” 董卓知道李儒乃是寒士出身,一向就对司马防等儒林士族抱有极深的成见,所以才会在此刻出言挑拨是非。当下,他不露声色,也不发话戳破这一隐情,若无其事地随口而道:“李儒啊!你对本太师忠心耿耿、知无不言,这是不错的。但在司马防这个事儿上,你可不要乱说。若是依照你那想法,当年举荐关东那边十八路反贼出仕任官的朝廷大臣多了去了……难道本太师都要派人天天去监视着他们?过分惹恼了那些世族名士,本太师的日子也难过啊!” “这个……”李儒一时语塞,但仍不甘心瞧着董卓这般纵容姑息那些世族名士,又道,“太师大人在西疆持节守境之际,不也是对那些儒林士族嗤之以鼻吗?如今您进了洛阳,反倒对他们客气礼敬起来了,只是不知这些自命清高的儒林名士族们能够真心拥戴太师大人否?” “呵呵呵……李儒,你这话就显得有些多心了——”董卓转头瞅了一下侍立在身旁的貂蝉,脸上笑容顿现,有些讨好她似的说道,“当今朝野儒林名士之首王司徒就是发自肺腑地拥戴本太师啊!——他们既是如此推崇本太师,本太师又岂能对他们妄生猜疑之心呢?貂蝉啊!你说是不是?” “是啊!太师大人礼贤敬士、包容四海,实乃盖世英豪。对您这样的大英雄,家父和各位儒林名士岂有不敬不重之理?”貂蝉迎视着董卓,面若桃花,同时用眼角余光扫了一下那李儒,口里又淡淡而道,“哪里会像有些无知寒士那般鸡肠鼠肚、褊狭龌龊?” 李儒一听貂蝉此言,顿时感到脸上有些火辣辣的。但他深知此刻董卓十分宠爱这女子,自己是万万不能得罪她的,便干笑数声,急忙答道:“王姑娘所言极是。李某从来不敢妄自猜疑尊父王司徒等列位名士大夫对太师大人的礼敬拥戴之情……” “罢了,罢了。”董卓有些不耐烦地冲他拂了拂袖,冷冷说道,“你这个李儒……这样吧!你刚才提到司马防这个事,本太师可以考虑一下。其实,本太师若是对哪个官员有所怀疑,只须将他虚置一边就行了嘛!在今天,司马防还是洛阳城的京兆尹;到了长安,你李儒就是长安城的京兆尹——本太师让司马防担任陛下身边的治书侍御史去……” “太师果然处事平允,在下佩服之极。”李儒急忙躬身答道。 二、司马兄弟被抓 他们正交谈之际,却听得花园那边的满月形门口处突然传来了一阵喧哗之声。董卓心头一烦,脸色一沉,抬眼循声望去。只见自己手下的爱将董毅,正吹胡子瞪眼珠地押着两个年轻人,身后还有二十几个西凉武卒抬着十余口大木箱,吵吵嚷嚷地闯了进来。 “董毅!你可真是愈发没有规矩了!”李儒瞥见董卓面色有些不善,连忙疾步出了绿竹亭,小跑上去对着董毅就是一通劈头训斥,“进洛阳城这么久了,你还是一点儿没有学会朝廷的儒家礼仪!你以为还能像在凉州时候那样啊?庄敬肃穆一些!惊扰了太师大人的休息,没你的好果子吃!” 董毅被李儒劈头一训,急忙闭嘴站住身形,强忍着听完了他的训斥,才咳嗽一声,把自己的大嗓门压了又压,低声恨恨地说道:“李君先莫训斥董某无礼……实在是朝廷里这些名士大夫对董太师太过分了!他们表面上装着对董太师恭敬有加,暗地里却和董太师离心离德……” “什……什么?”李儒一怔,顿时面色一紧,急声问道,“莫非你查到了他们的什么阴谋?”说着,将阴寒的目光投向了被董毅带进来的那两个年轻人身上。 那两个年轻人看起来是兄弟俩,都生得身材魁梧、相貌堂堂。他俩虽然都身着儒服,但举止顾盼之际一派英朗俊雅之气沛然而出。那年长的面色谦和,见到李儒扫视过来,连忙向他微微欠身施了一礼;那年少的则是双目炯炯,亮利得如同铸剑初成一般焕然生光,居然不避不闪,大大方方地和李儒对视着。 “好一对青年俊秀!”李儒平生也曾见识过不少年轻儒生,但像他俩这样资质不凡的却是第一次看到,不由得在心里暗暗赞叹了一番。 “董毅!什么事啊?”董卓此刻已经坐回亭中的湘竹凉席上,远远望着他们这边,扬声吩咐道,“在外边吵闹什么?进亭内来回报罢!” “末将遵令!”董毅朝着绿竹亭中躬身而应,转眼瞪着那两个年轻儒生,厉声叱道,“你这两个小子发什么呆啊!还不快随董某进亭去向太师大人交代你们的擅自逃逸之罪?” 那年少的儒生一听,脸庞一下涨得通红,头发都似竖了起来,正欲开口争辩什么,却被那年长的儒生一把拉住了袖角,飞快地向他递了个眼色。年少的儒生见了,只得暗暗咬了咬牙,闷哼了一声,把准备要脱口而出的那些话又硬生生咽了下去,默默地跟在他的兄长身后,往绿竹亭内缓步而去。 进了亭中,董毅向董卓又是躬身一礼,抱拳禀道:“太师大人,这两个儒生乃是京兆尹司马防的大公子司马朗、二公子司马懿。今天早晨,他俩带着这十余箱细软财物准备从东城门潜逃,被把守在那里的末将当场截住。现特将他俩押送过来,请太师大人亲审发落!” “司马防?”董卓闻言,不禁微微一愕,侧眼瞥了一下李儒,心中暗想:这世事可真是奇巧莫测啊!自己刚才还在和李儒谈起司马防来着,这董毅现在便跑来说他父子。想到这里,脸上又禁不住浮起了一丝说不出的笑意。 李儒听了董毅的禀报,却是双眉一拧,脸色一寒,语气阴冷得就如结了凌冰一般说道:“你们是司马防的儿子?哼!值此社稷动荡之际,一向自称‘公忠勤廉,视国如家’的大循吏、大名士司马防,竟也首鼠两端、心怀异志,要派你俩逃到关东那边去和袁绍、曹操等反贼勾结作乱吗?” 董卓闻言,亦是心有同感,面色倏地沉了下来,盯住司马朗兄弟,口吻里带着浓浓的杀机,问道:“两个不识时务的小子!你们司马家是不是真如李儒大人所言‘首鼠两端、心怀异志’?速速从实招来!” 那司马朗为司马防的长子,今年二十岁,自十六岁时以本郡孝廉身份入仕以来,已在其父的京兆府担任掾吏之职四五年。在其父的调教、指点之下,司马朗远比同龄官吏显得成熟干练,应对各种事宜也颇为得体。他此刻一听这董卓话中来意不善,急忙躬身作礼答道:“董太师、李大人,二位大人误会了。小生和二弟今早出城,其实是奉了家父之命,前往河内郡温县老家,招引各位宗族乡亲,一齐收拾家当,归附董太师之贤明威德,随同朝廷大驾迁往长安的。小生等熟读典籍、久谙礼法,决无擅自逃逸之情,还请董太师和李大人明察。” “唔……”董卓见司马朗态度谦和,言辞恭顺,谈吐应对彬彬有礼,全然不似奸猾诡辩之态,心中不禁有些松动,便缓和了自己的脸色,慢慢说道,“你们司马氏一家真有此意?只怕是在撒谎罢……” 李儒却没有董卓那般轻信人言,他听得董卓心意稍动,连忙在旁插话进来,仍然板着脸孔呵斥道:“哼!尔等悖逆小儿!此刻被董毅将军当场拿住,却还在一味狡辩以掩饰罪过!尔等刚才若是已经逃出了城去,焉知不会与关东诸路反贼勾结生事?董太师,对待这种刁钻小儿,须严刑逼供方能获其实情!” “这个……”董卓正在沉吟之际,却听侍立一旁的貂蝉忽地吃吃—笑,曼声说道:“看来李大人对名门士族的子弟实在是恨之入骨啊!一拿住别人,不问青红皂白,便要喊打喊罚的……这样做,只怕会寒了名门士族对董太师的尊崇拥戴之心……” 李儒听出貂蝉此言大有回护司马朗兄弟之意,不禁暗暗一惊,心念倏转之下,却又明白过来。貂蝉之养父王允,本也是朝中儒林名门出身,想来必是与司马防等儒门世家中人关系密切;而貂蝉虽是王允的养女,算起来也是名门之后,怎能不会对司马朗兄弟等士族子弟曲意回护、同情有加!看来朝野之中,这些名门世家联络紧密、盘根错节、同气连声、此呼彼应,早已形成一股庞大的潜在势力,实在是极难对付啊!他一念至此,心头不由得耸然震惊,背心处顿时已隐隐沁出一层冷汗来!但他又深知董卓对貂蝉之深宠厚爱、待王允等名士大夫之视若心腹,自己纵是百般劝谏,他也必不会听的。于是,李儒在心底沉沉地叹了口气,对貂蝉那番讥刺之言,也只得当做没听见,默然不动声色。 董卓听到貂蝉这么一说,更是犹豫不决起来,只是捻须微微沉吟。 这时,司马朗的弟弟司马懿终于按捺不住,一下拂开司马朗的暗暗劝阻,上前一步,昂然直视着李儒,开口辩道:“李大人休要无凭无据诬陷我们兄弟二人!小生的父亲眼下身居京兆尹之职,今日尚还在宫里和司徒王允大人、司空荀爽大人、卫尉杨彪大人等共同商议迁都事宜,为朝政大事呕心沥血、操劳不已……我们兄弟俩若是擅自逃往关东投奔袁绍等反贼,岂非置家父于险境而不顾?此等天下至愚至逆至不孝之事,岂是我素以忠孝品节立家传世的司马一族中人所为?” 李儒一向明敏多智,听了司马懿这一段话,竟被呛得一愣,一时答不上来。司马懿又一转身,伸手指向了亭门外台阶下摆放着的那十余口大木箱,侃侃而道:“刚才董毅将军声称我们兄弟俩是挟着十余箱细软财物逃逸出城,那就请董太师当众亲自验看——倘若那箱里果真藏有金银细软,我们甘愿认罪领罚!” 出身西凉豪门、素有粗豪之气的董卓见这司马懿年纪轻轻,言谈举止竟是这般英爽磊落,心里油然生出了几分好感,微微点了点头。他也不多言,只是背负双手,腆着那便便大腹,缓步走下了绿竹亭台阶,踱到那十余口大木箱前,向守在周围的那些士卒们努了努嘴,沉声吩咐道:“打开木箱!” “乒乒乓乓”一阵震耳的乱响,士卒们应声上前,纷纷掀开了那一口口木箱的箱盖——董毅在旁边伸长了脖子一瞧,顿时傻了眼:里面一摞摞的竹简绢帛,尽是、、《孟子》、《孝经》、《礼记》等经书典籍。 看到那些西凉士卒不知轻重地在木箱里乱翻乱搜,把那些典籍弄得一片凌乱,司马懿忍不住有些心疼地喊了一声:“各位兵大哥!手下轻着点儿……这些经典被翻坏了可不好修复……” “唔……够了,够了。”董卓盯了半晌,看到那些大木箱确实未曾藏有金银细软,这才摆手示意。那些西凉士卒见状,急忙停了手退开到一边去。董卓围着那十余口木箱缓步转了一圈,又走回亭内的凉席上坐下,向司马朗兄弟招了招手,让他俩走上前去,呵呵笑道:“你们司马家果然不愧为‘诗书传家、以儒立身’的名门望族!本太师在朝堂之上,对你们父亲的渊博学识也一向佩服得很哪!不过,依本太师看来,司马朗——你这个二弟司马懿倒颇有几分刚毅之气,不像是普通书香门第中的文弱书生。他今年几岁了?已经被郡里举孝廉了吗?” 司马朗刚才还在替二弟“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言行暗暗捏了一把冷汗,如今看到董卓似乎不以为忤,这才悄悄放下心来,又听董卓如此问来,便敛了心神,谦恭有礼地答道:“启禀太师,小生这二弟年少轻狂,言行不当之处,还望太师大人海涵。他今年才十四岁,只是太学里的童子生,离郡里推举他为孝廉还早着哪!” “呵!瞧他这身材那么高大,本太师还以为他至少有十八岁了哪!”董卓微感意外,思忖有顷,眉头忽又一皱,轻轻叹了一口气,“可惜了!可惜了!倘若他现在已是孝廉身份,本太师一定会提拔他为本府中比六百石官秩的西曹属!也不必再去啃那些经书了,过几年本太师就能放他出去担任主政一方的太守、刺史……” “多谢太师大人垂青,小生这二弟尚还学未有成,待他在太学里年纪稍长、学识略厚之后,自会登门拜投在太师大人麾下效力。”司马朗借了董卓刚才那个话头,连忙开口恭声谢道,“眼下,小生但请太师大人广开恩慈之路,让我等兄弟返回故乡,为您招抚百姓负襁来归。” “这……”董卓面色一凝,伸手缓缓捋了捋颔下的须髯,深深沉吟起来。虽然从眼下情形来看,司马朗兄弟并无叛逃之迹。不过,倘若真的放他俩出了这个洛阳城门,何去何从谁又能保证得了?虑及此处,董卓也不禁犹豫不决了。 正在此时,貂蝉那娇滴滴的声音响了起来:“太师大人……这有什么难以决断的?河内郡位于关东诸路反贼与我朝廷大军的交界处,正是战火密集之地——他们兄弟二人甘冒矢石之险前去劝说百姓赴京归附,实乃献忠于您的少年义士。您可不要拂了他俩这番忠心才好!” “唔……貂蝉这话甚是不错。”董卓听罢,连连点头,向司马朗、司马懿说道,“也好!本太师就允了你们,让你们离开洛阳,返回家乡前去招抚百姓罢。” 司马朗、司马懿二人对视一眼,脸上都不禁露出了一丝喜色。同时,他俩又齐齐向貂蝉投去了深深感激的一瞥。却见貂蝉面无表情,大概也是为避嫌而装作视而不见。 “董太师不可如此轻易答允他们啊!”李儒顿时面色微变,一下也顾不得许多了,急忙开口进言道,“此例一开,只怕难以善后。倘若朝廷其他大臣的子女们纷纷效仿这种行为,打着‘返乡招抚’的旗号出城而去,一个个却又真假难辨——不知他们谁人是逃、谁人是抚……必会弄得朝野上下人心浮动,那可如何是好?” “这个……这个,李君之言也讲得有理啊!”董卓听了李儒这话,脸上表情不禁一滞,细细想去,一时又有些踌躇起来。 见到董卓这般犹疑,司马朗兄弟二人顿时觉得不妙,刚刚放下去的心不由得又一下悬到了嗓子眼上! 三、董卓遇刺 这时,猝然听到花园门外一名西凉守卒向里面扬声禀报:“启禀太师,我西凉军中派往关东诸路反贼内的斥候吴茂,从前方带回了重要情报,请求当面禀呈太师大人——请太师大人示下!” “吴茂回来了?他能带回什么重要情报?”董卓在绿竹亭中听得分明,冷冷地哼了一声,很是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不过又是夸大敌情、胡说一通向本太师邀功领赏罢了!哼,还故作神秘,搞得这么有模有样的……罢了!且让他进来面呈本太师吧!” 李儒听得他这般吩咐,心中一动,拿眼瞥了一眼站在旁边的司马朗兄弟,张了张口,想要说什么,又却迟疑着忍住了。近来,这些西凉军的暗探们也确实愈发不像话了——一个个跑到关东前线随便兜了一圈之后,连各路反贼的一根毛发都没见着,就慌慌张张逃回洛阳,把一些道听途说的流言蜚语当做重要情报谎报上来,还煞有介事地声称是自己苦心打探得来的,借此表功领赏。像吴茂这样自称有重要情报禀呈太师的探子,每天都会跑来两三个,听完后却发现大多都是捕风捉影之谈。所以,董卓早已习以为常,今天甚至连基本的保密措施也不做了,不顾司马朗、司马懿兄弟还在这里,便让吴茂进来早早禀报完毕了事。李儒觉得他这么做似乎有些草率,但那些探子们自己不争气也是事实,他只得闷声不多言。 只听得步履之声渐渐靠近,一个身形彪悍的青衣汉子在园门守卒的带领之下,疾步上了绿竹亭,走到董卓所坐凉席之前屈膝跪下,抱拳禀道:“麾下吴茂启禀太师大人:据属下在关东前线多方打探,已经探知长沙太守孙坚提卒四万,自荆州北上,将与屯居酸枣一带的关东诸路反贼纠合……” “孙坚?”董卓一听,两道浓眉立时拧成一团:这个孙坚,智勇双全,用兵如神,实乃劲敌啊!他沉沉地叹了一口长气,转头吩咐李儒道:“李儒,孙坚来犯这个事儿你且先记下来……唉!你稍后给本太师多想一想点子,瞧一瞧能不能找个办法尽量将孙坚笼络过来。倘若能不与他为敌,就尽量不与他为敌……” “是!”李儒也皱紧了眉头在旁答应了一声。 “太师大人!属下还有情报要禀!”吴茂膝行着向前进了两三尺,几乎就要挨到董卓的鞋尖,俯身又道,“据属下苦苦探查,先前遁逃出京的逆贼曹操,被诸路反贼的‘伪盟主’袁绍任命为先锋大将,亲率三万精兵直逼荥阳而来……” “这个曹操!……就是他这一支队伍来袭吗?其他的那十七路反贼呢?”董卓听罢,顿时紧张起来,噌的一下从凉席上撑起了上半身前俯过来,差一点儿将脸庞凑到吴茂脸上,惊疑不定地问道,“他们也都攻打过来了吗?” 就在这一瞬间,一直俯身禀报的吴茂双眸寒光一闪,蓦地一声低喝,直起了上身,右腕一翻,一柄精芒四射的匕首闪电般向董卓的心口刺去! “太师小心!”李儒、董毅一见,都惊慌失色地大呼起来! 然而,一切似乎都已经迟了!——叮的一响,吴茂手中的匕首还是刺中了董卓的前心!但是,吴茂尚未来得及惊喜,脸上表情却是一呆:他手中的匕首分明已经刺穿了董卓身上那层薄薄的黑绸衣衫,却被里面凭空多出来的一块硬物挡住了,怎么用劲也扎不进去! 原来,董卓在衣衫里穿了一副贴身连环银锁软甲和一面护心金镜! 尽管如此,他还是被吴茂这一刺弄得整个身躯向后一仰,几乎翻倒过去!他急忙回过神来,顺势在凉席上一滚,便要仓皇而逃! 吴茂一刺不中,右腕一转,又是一匕首横切而出!只见寒光闪闪的锋利匕首贴着董卓的头皮削过,还是落了个空! “快救太师大人!”董毅大喊着张开双臂急扑上来,从后面一下紧紧抱住了吴茂的腰,不让他起身追杀董卓。 吴茂奋力挣了几挣,却怎么也挣脱不掉那拦腰抱住自己的董毅,眼睁睁地看着那肥胖臃肿的董卓就要扭身逃掉,万分急躁起来,把心一横,手臂一挥,刷的一声,掌中匕首脱手飞出,化作一束寒光,笔直射向了董卓的咽喉! 董卓“啊呀”一声惊呼,危急之际将头一俯,整个身躯像滚瓜一般往地上急趴下去——嚓的一响,那匕首贴着他的头皮疾掠而过,却是倏地向站在他身后两三步开外的貂蝉当胸射去! 貂蝉像是被刚才这亭中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坏了——呆在原地一时竟没有反应过来! “姑娘小心!”一声劲喝猝然响起,一道灰影疾冲过来,一下将她猛地扑倒在地! 就在这间不容发之际,那匕首刷地从他们的身体上空两寸之处一射而过,笃的一响,深深地扎在了后面那根亭柱上。 貂蝉在茫然中抬眼回顾,却见是那个少年儒生司马懿刚才冲过来将自己扑倒救下了! 看到她一脸惊愕的表情,司马懿顿时涨得满面通红,急忙松开了抱着她娇躯的双手,飞快地站了起来,退了开去,低头轻轻说道:“刚才情势危急,小生救人心切,迫不得已失礼于姑娘……恳请姑娘恕罪!” 貂蝉听了他这话,竟怔怔地看了他一会儿,并不出声,只是眼眶却微微红了。 “哎呀!我的小貂蝉!”董卓此刻也急得火烧火燎似的,连忙直奔过来把她搀扶起来,不停地上上下下察看她身上的伤势,“我的心肝宝贝!你可伤着哪里了么?……哎呀!刚才好险呐!快、快、快,让老夫再瞧一瞧……” 这边,董毅和几个西凉武士已经牢牢扭住了吴茂,推推搡搡地拉扯着他从地上站了起来! “太师……贱妾没事儿……多谢太师关心……”貂蝉用一双白玉般莹润的小手拭着自己脸颊上的珠泪,抽抽泣泣地说道,“倒是这位司马公子奋不顾身及时救了贱妾,您可要替贱妾好好感谢他这番义举啊!” “唔……好的,好的。这个事儿,本太师记下啦!”董卓听罢,一边温声安慰着貂蝉,一边向站在一侧的司马懿投去异常感激的一瞥,又转过身去看着被董毅他们死死揪住的吴茂,面色蓦然一沉,冷冷说道,“本太师先将这个胆大妄为的刺客发落了再说!” 貂蝉止住了哭咽,拭去了泪痕,急忙扶着惊魂方定的董卓重新又在湘竹凉席上坐了下来。他面容一凛,语气寒若刀锋,向吴茂缓缓问道:“你这大胆的狂徒!说——是谁派你前来行刺本太师的?” 吴茂满脸恨意,两眼紧盯着他,牙齿咬得嘣嘣直响,隔了好一会儿,才冷然答道:“吴某要杀你这老匹夫,用得着受什么人指使吗?——吴某是专为家人报仇而来的!” “你家人?”董卓一听,顿时惊愕异常,不禁失声问道,“本太师身居殿堂之高,足履一向罕出洛阳,哪里认得你的家人?又怎会与你家人有怨有仇?” 吴茂听了,鼻孔里嗤了一声,冷冷一笑,厉声道:“董卓老贼!你莫非忘了?半个月前,你派手下将领李傕、郭汜前往虎牢关迎战关东诸侯。没想到那李、郭二人带军行到吴某的家乡阳城县时,正值当地的父老们赶集聚市——你们这些西凉浑蛋,像土匪强盗一般闯入集市之中,逢人便杀,逢物便抢……” 说到这儿,他两眼通红,已是泪流满面,哽声怆然而道:“我那可怜的父母妻子,当日恰在那集市之中,被你们这帮西凉匪徒乱刀斫害……董卓!你说——吴某今日该不该找你报仇?” “哎呀!原来李傕、郭汜这两个浑蛋奏报上来的所谓‘阳城大捷’是这么回事呐!”董卓听得目瞪口呆,不禁捏紧拳头重重地擂了一下身边的凉席榻板,恨恨地说道,“老夫也一直有些疑心这事儿——原来是他们滥杀无辜百姓以冒领勋赏!哼!一定要重重责罚这群莽夫!” 李儒其实先前也是晓得这所谓“阳城大捷”的真实内情,只是当时西凉全军正处于关东诸侯的围攻讨伐之中,亟须这样一场“阳城大捷”来鼓舞士气,所以他那时候便为李傕、郭汜他们遮掩了过去。现在吴茂竟向董卓当场戳破了这一场假胜,他自然也不敢再多说什么了,装作痛心疾首的模样,站在董卓下首摇头嗟叹不已。 董卓沉吟了一阵,蓦地抬眼正视着吴茂,肃然而道:“吴茂!看来你是把你家的灭门之仇这笔账记到了本太师的头上,唉!这些蛮兵悍将把在西凉对付羌虏的那一套搞法也搬到中原来了。本太师也是受了他们的蒙蔽,有督下不严、用人失察之过…… “罢了!罢了!你今天这一刀差点儿要了本太师的命,这也够得上稍稍补偿一下你那份仇恨了吧?董毅,带他出去,送他一百石大米,然后将他赶出洛阳,永远不许再来本太师这里滋事!若有下一次,本太师决不轻饶!” 此话一出,场中诸人皆是一惊:想不到这素负刚戾残暴之名的董卓竟也有如此开阔的胸襟! 李儒听罢,面色微变,略一思忖,上前禀道:“太师且慢——在下觉得这吴茂所言似是而非,虽然他自陈有这等悲愤之情,但也难保这些话不是他为求自保而瞎编出来的,在下担心他背后有居心叵测之人在暗中指使……” “罢了!李君!”董卓沉声打断了他的话,将手往外一摆,脸上一片凝重,“放他去吧!本太师虽然执法严正,却也不得不屈意成全他这一片纯孝之心呐……朝中那些以儒学为言行圭臬的名士清流,要是听到本太师今天处置的这件事,应该不会再对本太师横生异议了罢。” “太师大人上遵礼法、下安民心、宽仁大度,真不愧为伊尹、周公一般的贤相!”司马朗闻言,急忙拉着面上隐带反感之色的司马懿走到亭中,向董卓躬身行礼恭然而道,“小生等敬佩之至!小生等离府之后,必会向所有人士竭诚宣扬您的如天之仁、盖世之德!” 董卓听得司马朗这么说,沉凝肃重的脸庞上顿时露出了一丝隐隐的笑容,只是抚须不语。李儒在一旁瞧得分明,只得在心底暗暗一叹,垂眉敛容退了下去。吴茂却似并不领情,只是绷着脸,冷冷一哼,也不开口言谢,任由董毅和好几个西凉士卒将他扭送了出去。 待他们一行人走远之后,董卓在凉席上双手按着膝盖,撑起了上身,深深地叹了一口长气,自言自语道:“李傕啊李傕!郭汜啊郭汜!你们这两个蠢货在这个时候还是不改西凉蛮兵之习,净给本太师添乱啊!……这洛阳城中的名士大夫、高门世族,哪一个不是在暗地里讥笑我们西凉将士是武夫出身、粗野无礼?” “自从本太师进了京城,废掉那个昏庸无能的弘农王之后,便时时警醒,一直是谨言慎行、恭守礼法,对名士大夫、高门世族亦是谦敬有加,不敢逼之过甚。你们倒好!在阳城县给本太师捅了这么大娄子!” 他皱了皱眉头,沉着脸向李儒吩咐道:“你且让人把本太师的训令带给李傕、郭汜,让他俩好生检校!多给本太师杀些关东反贼,少给本太师添乱子!徐荣谨厚稳重,派他前去统领李傕、郭汜等人马,全力剿灭关东诸路反贼!” “在下领命。”李儒急忙躬身应道。 董卓又向司马朗、司马懿二人缓缓凝望过去,神色忽然变得一片苍凉,悠悠而道:“尔等兄弟二人可曾都看到了?老夫如今身为太师,人臣之位极矣,却也有许多代人受过、无可奈何之事……难呐!难呐!……老夫也知道,朝野上下有很多人都盼着老夫早日一命呜呼…… “可是,他们又岂会想到,倘若老夫真的有何不测,这天下顷刻便大乱了!像李傕、郭汜那样的西凉莽夫,除了老夫此刻尚还弹压得住,谁又有这份能耐?他们一直唆使老夫废汉自立,若非老夫始终恪守为臣之道,只怕他刘协现在也坐不到那御座上去,老夫真的只希望成为像伊尹、霍光那样的社稷之臣,借此光宗耀祖、流芳百世。可是这些名士大夫、高门世族,为什么就不能放下偏见,成全老夫的这份心愿呢?” 说到这里,董卓竟有些情动于衷,微微哽咽了。 见到董卓这般情状,司马懿不禁颇感意外,斜眼一瞧自己的大哥司马朗,却见他又躬身拱手言道:“太师大人忠君安民的耿耿忠心,小生等已然铭感在心。小生等遵奉父亲大人之命,返回家乡招抚宗族乡亲前来归附,亦正是有感于此,为了向黎民百姓昭示您的宽仁怀远之德!此事还望太师大人恩准!” “好吧!你们刚才奋不顾身救下了本太师的爱妾——这足以见得你们对本太师的一片赤诚之心了!”董卓沉吟片刻,侧头看了一下貂蝉,右手举起往下一挥,终于给了司马懿兄弟一个明确而肯定的答复,“本太师就特许你们兄弟二人返回河内郡去招抚百姓。这可是为你们首开的特例啊!其他任何名士大夫的子弟想跟风效仿你们,本太师都绝不答应了!——唔,好好记着,你们前往河内郡的途中,一则要自我保重,二则要早去早回……本太师对你们兄弟俩的胆识才智欣赏得很呐!” 听到董卓这么说,司马懿和司马朗不由得面露喜色,便急忙向董卓俯身称谢不已。 李儒在旁冷眼瞧着这一切情形,心头纵是极为不满,此刻也只得缄口不语了。 董卓听了司马懿兄弟的道谢,呵呵一笑,向绿竹亭外招了招手,唤来七八名西凉士卒,吩咐道:“你们替这两位司马公子将他们的书箱抬出去,并护送他们直出城门。” 司马朗兄弟谢过董卓,告辞而去。他俩刚出花园满月形门口处,却见一名婢女追赶上来,呼道:“二位公子请留步。” 司马懿和司马朗闻声,急忙止步,回身看去。那婢女作礼而道:“二位公子,貂蝉小姐欲来亲送。且请你们见过了她,再走不迟。” “这个……”司马懿转头瞧了自己大哥一眼。司马朗却是满面谦敬,欠身一礼说道:“既是貂蝉姑娘有意相送,我等兄弟自然恭敬不如从命。” 他俩站着等候了约有一盏茶的工夫,便见貂蝉轻移莲步,迎面而来。她身后跟着一名婢女,双手托着一方紫檀木匣。 走到司马朗兄弟面前,貂蝉含笑欠身一礼,谢道:“刚才多亏司马公子仗义相救。这份大恩大德,小女子实在是难以为报……” “王姑娘不必多礼。”司马懿急忙躬身答礼道,“见义勇为、扶危济险,乃是我等儒生的应尽之责。况且王姑娘刚才亦是曲意婉转,于我等兄弟有一言之善的回护暗助之功。俗谚有云:‘助人者,人亦助之;济人者,人亦济之。’王姑娘种善念而获善果,还是应该多谢姑娘对我们兄弟的这一片恻隐之念才对!” “哪里,哪里……还是司马公子的德行不负仁人君子之称啊!小女子曾听堂兄王凌多次谈起你们的才识风采,胸中仰慕已久,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貂蝉听了司马懿那番话,被感动得眼眶一红,哽咽了片刻,才又凝眸注视着他俩,款款说道,“其实,二位公子……你们倒不必这么急着冒险返回故乡去招抚什么乡亲……大概再等上一段日子,这朝中的乱象便自然会消解的……” 司马懿一听,心底暗暗一动,隐隐觉得她的话中似乎颇有深意,正欲开口相问,却见他大哥司马朗向貂蝉长揖一礼,答道:“多谢王姑娘点拨。只是父命难违,我等兄弟唯有谨遵而行……” “哦……看来二位公子心意已定,那么小女子也就不便再多言了。”貂蝉口中话语虽是说得轻淡,眼里已然露出深深失望之色,“只是遭此战乱云扰之际,二位公子出城前往河内郡,须得千万保重才是……小女子一定日日夜夜为你们烧香祷告,祝愿你们一路平安!” 她说到这儿,皓腕一扬,向自己身后轻轻一招。那名婢女捧着那方紫檀木匣走上前来,呈给了她。 貂蝉双手托起紫檀木匣,向司马朗兄弟迎面送来,恭然而道:“二位公子……此乃小女子的一点儿微薄心意,恳请笑纳……” “这怎么使得?”司马懿连连摆手不已,面色微红,似乎受了莫大的羞辱一般,急声推辞道,“在下济人为善岂望索报?此非仁人君子之所为!王姑娘这般做法,将置在下素日所习所行于何地?” “这是小女子一点儿诚挚之意,礼物虽轻,还望司马公子勿以为嫌。”貂蝉此刻亦是固执之极,不肯收回那紫檀木匣来,“司马公子不收此礼,小女子心中永难得安!” 正在他二人僵持之际,司马朗趋近过来,轻轻拉了司马懿的袍角一下,向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收下礼匣。司马懿略一犹豫,却还是将头侧向一边,始终不肯。 司马朗无可奈何,只得代他上前将貂蝉的礼匣轻轻接了下来,慨然言道:“貂蝉姑娘既是这般有情有义,我们兄弟二人岂敢冷了您的这番美意?谢谢了。” 直到这时,貂蝉如羊脂玉般嫩洁的脸庞上,才微微绽开了一片明媚的笑意…… 四、司马兄弟离开京都祸乱之地 疾驰着的马车两边窗帘垂了下来,在车窗底框上紧紧系着,路面再剧烈的颠簸也震不动它们。外边的行人自然也就无从观察到这车内的一切情形。 此刻,车厢里面,司马懿和司马朗兄弟二人对面而坐,正低声地交谈着。 “二弟,你觉得董卓此人如何?”司马朗直视着司马懿缓缓问道。 “唔……依小弟之见,董卓此人固然粗莽少文,但也不乏察理之明与雄霸之量——只是他似乎并无精敏机变之才……”司马懿凝眉沉思片刻,迎着大哥投射过来的犀利目光,不快不慢地答道,“刚才听了他那一番自述,倒也颇有几分恳切。可惜,他以一介武将而肆意专断废立之事,德、才、位均不及前汉重臣霍光而擅行霍光非常之举,招怨天下,自绝于满朝名士大夫,必不能持久。” “哎呀!二弟历事较少,毕竟还是太敦厚了一些,董卓的那番自述之词岂可当真?他不过是希望咱们兄弟俩能够成为他的传声筒,把他的这一派花言巧语拿去迷惑父亲大人、杨大夫、王司徒等人罢了。如今关东诸侯大兴义兵攻袭而来,他若不千方百计先行稳住自己的后方和朝廷内部,焉能腾出手来平定外敌?所以,对他这一番惺惺作态的虚饰之词,完全不必多加理睬。”司马朗微一摇头,一针见血地指出,“而且,从他这番刻意而为的惺惺之态来看,他自己胸中对应付关东外敌并无十足的胜算,所以不得不屈意奉承各位名士大夫,以求稳固后方,便于自己退避长安而自保。鉴于此,在为兄看来,这董卓此刻已是内外交困,必有举措失当、自取灭亡之时!” “大哥明察秋毫,小弟佩服。”司马懿听罢,不禁耸然动色,深深点了点头,忽又好似有所思忖,沉吟道,“对了!大哥,适才听得貂蝉姑娘那番暗示之言,细细想来,似乎那董卓的灭亡已是指日可待。咱们不如再等待观望一下?何必真的这么急着冒险返回河内郡温县避难?那里确实正是董卓的西凉兵马与关东诸军的交战之地……比咱们被迫迁往的长安城更危险啊……” 司马朗在他对面默然听着,右手忽地一举,打断了他的讲话,目光在他的脸上倏地一扫,逼视得他微微低下头去,然后淡淡说道:“二弟啊!莫非你真以为父亲大人要咱们兄弟二人这个时节跑回河内郡去,仅仅是为了避难?唉!你还是很幼稚啊……父亲这么做,其实是另有苦心的。——他是为了让咱们司马家族将来能够顺利应付时局之变而未雨绸缪啊。” “父亲大人是在未雨绸缪?……难道他真的是为了让咱们前去投靠那个曹操?” “唉……为兄刚才的意思已经十分明确了:倘若真是为了避难或投靠曹操,父亲大人怎会不同咱们一道乘机逃出城去?他自己一个人还留在朝廷里干什么?其实,父亲大人让咱们俩返回河内郡温县老家,也并不是想让咱们闲着,而是……”司马朗说到这里,蓦地一下似乎意识到了什么,马上闭住了口,不再多言了。 “而是什么?大哥你倒是把这话说完啊……”司马懿正听得入神,却没料到大哥会陡然缄默不言,不禁有些焦躁地催道,“你这半截子话让人听得很不痛快!” “唔……为兄已经给你讲得太多了,”司马朗背靠在东厢木壁之上,微微闭着双眼,旁若无人地养起神来,末了,只丢下一段话让司马懿一个人坐在对面车席上,如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有些东西该让你知道的时候,父亲大人和为兄自然会让你知道的……你这么心急干什么?!……” 马车“辚辚辚”开了一阵儿,猝然间一个夜枭般尖厉难听的声音穿透了厚厚的车窗布帘,传进了司马朗和司马懿的耳朵:“卖奴婢啰!卖奴婢啰!五百铢一个、九百铢两个……” “什……什么?卖奴婢?”司马懿听得真切,不禁大吃一惊,满面诧异地看向司马朗,“大哥!朝廷不是下令禁止私人贩卖奴婢了吗?” “唉……乱世将至,大汉的律法再好,也不过是一纸空文罢了……”司马朗抬眼盯了一下车厢顶板,喟然长叹一声,“也罢……咱们且下车去瞧一瞧吧!” 司马懿正巴不得兄长开口说出此话,不及多想就急忙隔着车帘向马车前头正驾驶着的车夫余猛大声喊道:“余大叔!停车!停车!……” 余猛吁地长呼一声,双腕一挽,倏地勒住了缰绳。 马车尚未停稳,只见司马懿一掀车帘,钻出身来,竟是从车辕边疾跃而下,循着那叫卖声急急看去! 眼前那片本是用来售卖牛马的圈栏里,二三十个衣衫褴褛的人正如牲畜一般蜷伏着! 他们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一个个都被大拇指般粗细的麻绳紧紧捆绑着,蜷缩在牛屎马尿汇成的重重污垢之中。乍一看去便像泥猴土狗一般,如果不是那一双双眼睛里流露出只有人类才会拥有的孤苦哀求之情,司马懿简直不敢相信他们也和自己一样,是雄踞万物之灵的“人”! 他瞪大了眼睛,仿佛不相信自己亲眼看到的这一幕情形! “这位公子,我这里卖的奴婢,一个个都很不赖。要男的,便是体壮如牛,一天替您干多少活儿都不累;要女的,便是貌美如花,保证能把您伺候得舒舒服服的……” 那个充满了阿谀吹嘘的尖厉声音凑了过来,在司马懿耳畔响起。他转头一看,那排牛马圈栏旁边的一个土台上,一个獐头鼠目的商贩正探身向他打着招呼。 “你……你是在和小生说话吗?”司马懿有些惊诧。 “那当然啰!小人一瞧您这服饰气度,就知道您必是大富大贵、腰缠万贯的名门公子。怎么样?您挑几个买回去用用?” “你……你真的是在叫卖这些人?”司马懿只觉全身的热血一下冲到了耳根,满脸涨得通红。他猛地捏紧了拳头,目光锐利如剑,冷冷地射向了那个人贩子:“你这老板,难道没听圣贤之书上讲过:‘天地之性人为贵’?他们可都是和咱们一样的‘人’呐!你凭什么能像卖牛、卖马一样贩卖他们?” “人?这些东西也算是人?哈哈哈!公子您别是喝醉了酒在说胡话罢?他们是奴婢耶!奴婢当然可以买卖啦!” “小生只听说朝廷只许贩卖匈奴和西羌的战俘。”司马懿脸色一正,语气冰冷得让那个贩子听了不由得暗暗打了一个寒噤,“可是,并没有任何大汉律令允许你们将大汉子民擅自贩卖为奴隶的。” “唉!……公子您盘问这么多干吗?您也别乱说,小人可是没有擅自贩卖这些奴婢啊!”人贩子定住了先前被问得有些慌乱的心神,脑筋一转,尖声尖气地说道,“您去问一问他们——他们中间哪一个人不是自己哭着跪着哀求小人在这牛马圈里来卖他们的?” “怎么会有这种事?”司马懿蹙紧了眉头,转头向那些奴婢看去,果然没有一个喊冤叫屈的。 “这位公子,您想啊!谁会愿意自己求人来卖自己呐?”人贩子说得兴起,便从土台上跳了下来,凑到了司马懿身边,喋喋地说道,“他们都是近年来豫州一带遭了黄巾妖贼之乱和旱蝗之灾的流民,为了讨得一口饭吃,不把自己卖出去给别人当奴作婢,难道就那么傻待着被活活饿死啊?!” “唉……天灾兵劫……真是害人不浅呐!”司马懿缓缓摇了摇头,抬眼斜望向高高远远的天空,从胸口深处长长地叹出一口气来。 “这有什么可叹气的?”人贩子呵呵一笑,似乎丝毫不以为意,放低了声音对司马懿道,“您且瞧着罢——这买卖奴婢的生意还得继续红火好几年呐。眼下董太师不是正准备和关东那些诸侯们打仗吗?这仗一开打,又不知道有多少良民百姓便要卖身为奴了,那时候,像您这样的名门贵族,那是要买多少就有多少。” 司马懿冷冷地盯着那人贩子的面庞,暗暗咬紧了牙,森然说道:“圣贤曾讲:‘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这老板,岂不知天下大乱、世事无常——谁为主、谁为奴焉有定数?倘若有朝一日你也落到他们今天这般地步,还会说得出刚才那番话么?为富不仁,且又生逢乱世,只怕所遭灾殃之大实非平日可比!” “呵……你这位公子,小人可没有怎么冒犯你啊!”那人贩子听了他这番话,就像被马蜂蜇了一下似的一蹦三尺高,立刻叫嚷起来,“你怎能讲出这样难听的话来诅咒小人呐?!你可得讲理啊!” “对你讲理?!呵!依着小生的脾性,恨不能现在便要扭你送官!”司马懿双眉一竖,一股凌厉慑人的煞气直扑而来,竟逼视得那人贩子把头一缩,倒退了三四步,好半天还心惊胆战着,如避乳虎一般。 他心知这少年儒生来头不小,自然不敢轻易耍横,僵立片刻之后,却换上一脸苦笑,耸了耸肩,摊开双手,嗫嗫然说道:“公子,您要扭送小人去见官……殊不知这兵荒马乱、流民遍野之世,恰恰正是那些大官小官兴风作浪,一手造成的!俗话说得好:‘冤有头,债有主。’他们才是害得这些黎民百姓流离失所、自卖为奴的罪魁祸首!——您和小人一个小小商贩来理论、计较这些做什么?” 听得那人贩子所言,司马懿一阵语塞,一时竟不知如何驳他,只是瞥了一眼那圈栏里蜷伏着的老老少少、男男女女,不由得深深一叹。 “这位公子,小人瞧您宅心仁厚,必定也是一个怜香惜玉的真男子。”那人贩子在一旁见此情形,眼珠儿滴溜溜一转,满面堆起了谀笑,凑近来又道,“您也甭管什么‘天地之性人为贵’这样玄而又玄的大道理了,话也别说那么多,买下这些奴婢,救了他们的饥溺之灾,便是您积下阴德一桩了。” 说着,他又转身瞧了一瞧圈里的那些奴婢,几步跑到土台旁边的一口陶缸里,舀起了一大瓢冰冷刺骨的脏水,走近圈栏边往里寻视了片刻,指着其中一个蜷成一团、满面污垢的少年女奴,尖声笑道:“公子,小人包管让您买的这些奴婢是价廉物美。喏,这个女孩子就长得挺可人儿的……这样罢,小人让您瞧得清楚一些。” “你……你要干什么?别……别……”司马懿一见他的举动,便知他又准备干什么坏事了,急忙开口喝止。他话犹未了,那人贩子右手一扬,木瓢里的水哗的一下便向那个泪眼汪汪的小狗儿般蜷缩着的少年女奴兜头泼了过去! “呀——”那女孩被猝然泼来的冷水一激,不由得发出一声惊呼,同时把脸一扬,恨恨地瞪向了那人贩子。 那瓢冷水将她面庞上的污泥冲去了大半,露出了苍白如雪的脸颊来,眉眼间更是显得清丽秀逸,倒颇有几分姿色。 “瞪什么瞪?不是你大爷我给了你姐妹三百铢卖身钱,你们那饿死的老爹老妈都还没棺材下葬呐!”人贩子恶形恶相地朝着那女奴厉声喝道,“你可别这么像女鬼似的死瞪着我!再瞪你大爷一眼,我拿鞭子抽死你!” 那女孩旁边蜷伏的一个年纪更小一些的女奴见了人贩子这副凶相,急忙怯怯地伸出手来,轻轻拉了一下她撑在地上的胳膊,附到她身边低低弱弱地劝道:“阿姐……阿姐,算了……你就服了软吧!” 那女孩听罢,侧头看了她妹妹一眼,双拳紧捏着,咬了咬牙,终于慢慢伏下了头。 “你们给大爷我拿点儿精神出来!瞧你们那一副不死不活的样儿!难怪大爷我今天的生意一直冷冷清清,谁愿意买你们这些蔫皮耷拉的东西!”那人贩子生怕自己这些奴婢卖不出去,心头急得直冒邪火,竟然随手抓起一条长长的皮鞭,舞得呼呼作响,狠狠地向那些奴婢身上疾抽而去,“得咧!还是让大爷我给你们提一提神儿罢!” 只听得噼噼啪啪鞭起鞭落之声乍起,一时间,那牛马圈里惨号连连,令人不忍耳闻! “喂!你这人怎么这样狠毒?”司马懿一步跨将过来,伸手一把紧紧扣住了那人贩子执鞭的左腕,“他们不是任你毒打的畜生啊!” “哟!公子爷,您心疼啦?”那人贩子瞧着司马懿的脸,哭笑不得地说道,“您要真是心疼他们就把他们买走吧。您可别又这样盯着小人,小人也是没办法,小人也要靠卖他们来挣钱养家糊口哇!” “罢了!二弟,你也不要再责怪这位老板了!”一个沉缓有力的声音忽然从司马懿身旁传来,“这些奴婢,我们都买走!” 那人贩子听得全身一震,在惊喜中急忙抬眼看去,却见是一位和面前这位公子一般身材高大的青年儒生走上前来。司马朗从衣袖中取出三颗大如雀卵的金珠托在掌上,递到那人贩子眼前,淡淡说道:“这位老板,小生今晨出门没带那么多的铜铢,不知道这三颗金珠够不够买这二三十个奴婢呢?” “够了!够了!够了!”那人贩子的两眼几乎都被那金珠的光亮晃花了,堆着满脸阿谀的笑容,一迭连声地说道,“小人早就知道你们这些名门公子一出手定是阔绰得很,刚才那位公子是拿话逗着小人取乐呐。您要买就早买罢,何必这么作弄小人啊!刚才小人若有什么失礼的地方,现在向您赔罪了……” “大哥……”司马懿却没理会他在那里献媚啰唆,只是怔怔地看着司马朗,仿佛有什么东西堵在了喉咙里边,让他说不出话来。 “二弟,刚才你在太师府里不是还瞧不起这些金银珠宝吗?为兄知道二弟一向是视它们为粪土的哟。”司马朗迎视着他,脸上呵呵一笑,话语却来得锋利之极,“但是,你现在若是没有貂蝉姑娘送的这些金银珠宝,你救得了这些人吗?” “大哥……”司马懿微微垂下了头,涩涩地答道,“你为何这般讥讽小弟?” “二弟,你错了。你此刻的心情,为兄十分理解,感同身受。”司马朗目光一凝,缓缓说道,“其实,为兄只是想通过这件事情告诉你:光凭这一腔济世安民之心便去立身行道、扶危拯溺,还远远不够啊,你须得拥有切切实实的济世安民之资,才能真正拯救这乱世之中千千万万像他们一样挣扎惨痛的黎民百姓……否则,一切便是空谈——” “济世安民之资?”司马懿静静地听着,目光里浮现出一片浅浅的惘然。 一、司马家族的未雨绸缪 夕阳西下,明亮的余晖遍洒下来,镀得山野草木之际尽是一片耀眼的金红。 洛阳城外的十里长亭之中,那座青石方几之旁,正静静地端坐着一位苍髯垂胸、仪容威峻的方面长者。而那方青石几上,放着一张黄杨木雕刻而成的棋枰,棋枰左右两侧各是一黑一白两钵棋子。 令人惊讶的是,这方面长者一直微俯着身,专心凝神地注视着面前棋枰上的弈局,左手执黑子,右手执白子,竟是在自己和自己对弈。 “老爷!您这种对弈之法当真是令人匪夷所思哪……”一直垂手站在他身畔的那个青年侍从把那棋局看了半晌,呵呵笑出声来,“这一局您是要黑子赢还是白子赢?不过,依小人看来,无论是黑子还是白子,反正都一样:黑白双方都是执掌在您手中的,您自己愿让哪一方赢,哪一方就能赢。” “唔……牛恒呐!你这话可说得有些错了。”那方面长者头也不抬,仍是静视着那张棋枰,右手的白子拈在空中,却似犹豫着不知该投落于何处,口里淡淡地说道,“这黑白双方,哪里是老夫想让哪一方赢而哪一方就能赢的呢?老夫执黑子的时候,就是一门心思地寻觅着白子方面的破绽,千方百计地将白子吃掉;老夫执白子的时候,则首先是将自己刚才在黑子方面的布局筹划尽行忘掉,再从头开始绞尽脑汁地寻思黑子方面的漏洞,也要力求智计百出地下赢黑方……你也许不晓得,老夫每下一步都走得很艰难呐!至于是黑胜白负,还是白胜黑负,那可真不是老夫所能做得了主的……” “老爷说的也是。您只有和您自己才是真正的对手……您面前这一局棋,黑子、白子都是高招迭出,看得小人眼花缭乱!”牛恒还是一脸憨笑地注视着那长者道,“荀司空、王司徒都说过,老爷的棋艺震古烁今!全洛阳城中没有哪位高手敢站出来和您对弈……” 那长者听罢,不禁莞尔一笑,却不多说什么。他右手拈着那枚白子轻轻敲了一下那黄杨木棋枰边,略一沉吟,抬起头来望向了长亭亭门之外,开口说道:“哎呀!牛恒哪!你也可别光顾着只瞧老夫对弈,还是得留神注意一下你大公子、二公子他俩出城来了没?” 牛恒被那长者这么一说,连忙应声举目向长亭外的西方眺望了一阵儿,方才俯下头来向他答道:“老爷,看来他俩还没有出城来呢……”他迟疑了一下,终于鼓起了勇气又道:“老爷,小的刚才给您禀报过了。听守候在城门口的老王来说,今天早上大公子、二公子他俩好像被董太师手下的将卒截下来带走了,只怕有些不妙啊……” “唔……这个事情,你刚才确实已经禀报过了。”方面长者右手放下了那枚白子,伸到胸前捋了一下须髯,面无表情地说道,“老夫刚才也已经听到了。” “那……那……老爷,请恕小的多嘴,您应当赶紧去找荀司空、王司徒、杨大夫他们到董太师那里把他俩搭救出来才是。”牛恒一愕,没想到自家老爷此刻居然还能在这里稳坐如山,便有些焦急地劝道,“董太师那么横虐残暴,您在这里干等着他俩自己脱险,万一有什么事变,那可真是悔之晚矣!” “呵呵呵……牛恒,你还真是关心你大公子、二公子啊!唉!莫要乱了方寸!司马朗、司马懿他俩自幼束发就学,又不是哑子、傻子……难道真如其他那些高门大户的纨绔子弟一样,离了老夫的庇护就啥也做不成了吗?”方面长者起先是笑眯眯地看着牛恒,说到后来面色一肃,沉沉而道,“老夫就是要瞧一瞧这两个小子今天争不争气、成不成器,能不能凭恃着自己那一份机敏灵智从太师府中脱险。这个经历,对他俩将来到乱世之间去闯荡是大有益处的!” 牛恒听了,口头上没说什么,却禁不住暗暗皱了皱眉:倘若那董卓陡然一逞虎狼之性,对两位公子当真做出什么不利之举来,老爷您那时候只怕就没得这一会儿工夫的优游悠闲了! 然而,他并不知道,他的这位老爷、司马懿兄弟的父亲——洛阳京兆尹司马防其实这时候在心里也暗暗为他那两个宝贝儿子绷紧了弦。虽然事先他已经暗暗向司徒王允打过招呼了,王允也答应会让他的养女貂蝉在太师府中为回护司马朗兄弟而巧妙周旋,但眼下早就过了酉时末刻,司马朗兄弟竟然还未出得城来,这又岂能不让他心中暗生隐忧? 然而,司马防心头再慌再忧,脸上表情却静如止水,不显丝毫扰动。正在他思忖着如何回城因应之际,一阵辚辚的车轮碾地之声由远而近,在他耳畔渐渐清晰起来!他侧头一望——赫然正是今晨司马朗、司马懿出府之时所乘坐的车辆! “哈!老爷——大公子、二公子他俩来了!他俩终于来了!”牛恒一见,顿时喜出望外,不禁欢呼雀跃起来。 司马防的眉角隐隐掠过一抹喜色,转瞬即逝,又恢复成一片深潭一般的平静。他收回了目光,右手又从棋钵中拈起了先前放下的那枚白子,凝视着面前那盘棋局,不再抬头向外张望。 那一行马车、仆从缓缓来到长亭外面三丈开外处停下。当先的那辆马车布帘倏地一掀,司马朗和司马懿兄弟俩陆续跃下地来,稳稳站定。 “父亲大人……”他俩一见到长亭中正端坐着独自对弈的那位方面长者正是父亲,一惊之余都不禁齐齐轻呼了一声,急忙整好了衣冠,如临大宾,敛容屏息,毕恭毕敬地躬身走上亭阶,在亭门口外拱袖而停。 “你俩且进来吧!”司马防头也没抬,仍然拈着那枚白子望着棋枰,瞧也没瞧他俩,只是神色淡然地吩咐了一句。 “是。”司马朗、司马懿兄弟二人这才如奉圣旨,轻手轻脚地走到司马防身畔左右立定,继续恭候他发话。 隔了片刻,司马防慢慢将手中那枚白子往那棋枰之上投下,仿佛终于从一场漫长而惨烈的战争之中抽身离开一般,眉目之际的神情此刻方才放松开来。 他默然地把右手一伸,刚到半途,侍立在他身旁的司马朗已抢先一步端起了搁在青几一角的那只茶杯,双手捧着,送到了他右掌之上。 司马防接杯在手,也不言语,轻轻呷了一口那杯盏中的温茶,徐徐问道:“太师府里的那番阵仗可是顺利应付过去了?” “父亲大人,那场阵仗实是惊险啊!不过,孩儿和二弟所幸始终未曾在董太师面前辱没我司马氏的家风!”司马朗恭恭敬敬地答道,“临别之际,董太师还对二弟赞不绝口呐!” “哦?……哼!”司马防端着茶杯的右手蓦地一定,面色一阵微微波动,“我司马家的子弟何须他这一介莽夫啧啧称赞?便是他赠以卿相之官、万金之赏,在我等眼中也如草芥!不过,为父还是得问一问:懿儿是因何事得到了他的赞赏?” 司马朗闻言,拿眼瞥了一下司马懿,然后便将自己兄弟二人在太师府里遭遇的一切,详详细细讲给了司马防听。 听罢之后,司马防并不立刻发话,而是沉吟良久,慢慢放下了茶杯,转头深深看着司马懿。司马懿以为父亲大人要责怪自己刚才在太师府里的什么过失呢,吓得绷紧了心弦,垂下头,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半晌过后,司马防看着他的眼神渐渐柔和起来,脸上也露出一缕微微笑意,慢声说道:“懿儿一向事事尊道贵德、循理而动,虽是年少稚弱,却养成了一腔浩然之气,凛然不可轻侮。这一份修为,倒也不曾辱没了我司马一族‘以义立身,以仁行道’的门风,已是很难得了……” “谢谢父亲夸赞,孩儿实不敢当。”司马懿的面颊上泛起了一片淡淡羞涩的红晕,急忙躬下身去谦谢不已。 司马防抚须一笑,轻轻摆了摆手,止住了他。 司马朗这时才开口插话,向父亲言道:“父亲大人,孩儿准备将貂蝉姑娘赠送的那匣珠宝全部拿来购买粮食,运回温县孝敬里老家囤积起来,以防万一。不知父亲大人以为如何?” “朗儿此言甚好。”司马防听罢,微微点了点头,深有同感地说道,“昔日汉景帝曾言:‘黄金珠玉,饥不可食,寒不可衣,以为币用,乃不识其终始。’在眼下这大乱将至之世,积宝不如积粮。朗儿,你回到孝敬里之后,一定要向诸位宗族长老、兄弟、子侄多多宣传这固本保身之大计,未雨绸缪、见机而作,防患于无形。” “孩儿记住父亲大人指教了。”司马朗连忙点头答应。 司马防双眸一抬,深深地凝望了司马朗片刻。他左手一伸,从棋钵中又拈起一枚黑子,递向了司马懿,直视着他吩咐道:“懿儿啊……为父这一盘棋局正下到双方纠结交锋的紧要关头,你且先代为父双手互搏、自攻自守地对弈片刻。为父有些累了,让你大哥陪着出去散一散心,如何?” “孩儿遵命。”司马懿闻言,双手一揖,接过了父亲递来的那枚黑子,当下便站到青石几旁盯住了那棋局,埋头认真思索起对弈之策来。 司马朗跟着父亲徐步出了长亭,他俩全身披满了灿灿亮亮的夕阳金晖,在绿油油的草地上慢慢踱出了二三十步之遥。一路上,司马防都沉默着。直到走出十五六丈远,他才忽地停下身来,微微昂头望向那晚霞如帘的天穹,半眯着双眼,仿佛是在朝着那冥冥上苍的深处自言自语地问道:“如今董贼当道,朝纲紊乱,天下不安,战火将兴,正是群雄竞起、逐鹿中原之际,不知朗儿对此有何见解?” “孩儿愚钝,岂敢在父亲大人面前献丑?”司马朗恭敬地站在他身后答道,“孩儿恭听父亲大人的高见。” 司马防刚才那一问就没打算要司马朗非回答不可,听他这一说,便径自接过先前的话头,侃侃然谈了起来:“依为父之见,值此乱世将至之际,我河内司马家本是大汉砥柱、天朝望族,历来以文韬武略之长代代扬名于世,岂能对这乱世袖手旁观?如今,以渤海太守袁绍兄弟为首的汝南袁氏、以奋武将军曹操为首的沛郡曹氏、以长沙太守孙坚为首的江东孙氏等豪门大族已然乘风鹰扬而起,欲图立功创业自旌于天下……我河内司马氏亦不可落后于人,须得自立根基、顺时而动才是啊!” “父亲大人洞明时势、深谋远虑,孩儿受教了。”司马朗恭然奉承道。但是奉承过后,司马朗的心底还有着许多问号难以解开:我司马家仅系儒林名门出身,哪里比得上汝南袁氏、沛郡曹氏、江东孙氏等豪族世家有兵有粮、有权有势?要想称雄于世、逐鹿中原,谈何容易?! 司马防虽然没有转过身来,后脑上却如同生了一双眼睛,清清楚楚地看透了儿子心底的疑惑。他仍是自顾自地说着话,长长的须髯被晚风吹得纷纷扬扬飘拂开来,显出了一种莫名的神秘与深邃:“我们司马家上下亦万万不可妄自菲薄。朗儿,还是按照昨夜临行前为父交代给你的密嘱切实去办吧!回到河内郡之后,你先不要急于去投靠关东任何一路诸侯,而要马上沉潜下来,暗中积粮购械、招兵买马、蓄养死士,待天下时局明晰之际,趁机异军突起!——为父则留在陛下身边,随时掌握天下群雄交争之情势,一有风吹草动便派人与你联络……” “孩儿一定遵命。”司马朗的声音一下有些哽咽了,“孩儿此番与二弟离开了您的身边,有违我儒家‘父母在,不远游’的铭训,暂时不能恪尽孝道——还望父亲大人今后多多珍重啊!” 司马防就那么默默地站在猎猎的晚风之中,如一尊石像般凝静了半晌,才慢慢答道:“这个,你们也都要多多保重啊!这乱世之际,风云变幻,成败利钝亦难预料,咱们为了河内司马一族绵远的昌隆荣盛,也只得奋力一搏了。但愿你们不要辜负了为父这一片殷切期望才好……” 说罢,他转过身,不再言语,径直往长亭内缓步走去。司马朗连忙拭去眼角的泪花,亦步亦趋,紧随其后。 “父亲大人……您这一片苦心,孩儿和弟弟们都会深深体念的。”走到半途,司马朗还是憋不住又开口说道,“那么,二弟和孩儿也一道回温县去做这些事吗?” “唔……懿儿今年还不到十五岁,年龄尚浅,历练也较少,”司马防脚下忽然一缓,只是抬眼望着前方天际那一片被夕阳斜晖映得红彤彤的晚霞,淡淡说道,“他暂时不宜过多参与你所做的大事,为父对他另有安排……” 听得父亲这么说,司马朗沉默不语。 进了长亭之内,司马防轻步踱到正在俯首凝思棋局的司马懿背后,目光从他颈边投望过去,细细观察他刚才在棋枰上走的那两三着。 “呵呵呵……懿儿……你所执白子的这一手应得不够巧妙啊!”司马防瞧了片刻,禁不住轻轻笑了起来,“在为父看来,这一着白子稍微投得有些刚猛了。别瞧那黑子似乎暂居守势,但它们的后着却来得绵绵密密……你呀!刚才替为父接手下的那几着,都有欠老练和圆融啊。” 听到父亲在身后猝然发话,司马懿急忙起身离了凳子,闪到一旁垂首敛眉,神色恭然答道:“父亲大人能够‘心存二用,物我合一’,孩儿自愧不如。” “呵呵呵……你称赞为父‘心存二用,物我合一’,这可有些虚浮了。”司马防抚着胸前垂髯长长一笑,“里讲:‘知人者智,自知者明。’为父其实不过是因为阅历丰富、见多识广,稍稍比懿儿更明智一些,更能‘审量彼我,因事制宜’罢了。你还年轻,眼下便有这等境界——只要懿儿肯专心去学,日后你在知人料事、审时度势、量敌为计方面的造诣,必能远胜为父。” 司马懿闻此言,正欲作礼谦谢,却被父亲一摆手止住了。他双眸深处精光一闪,炯然正视着自己的这个儿子,缓缓而道:“我儒家有‘仁、义、礼、智、信’五德修为之道。在为父看来,懿儿你所具的‘仁义礼智信’五德之中,大概还须在这个‘智’字的磨炼上痛下一番苦功……‘治世尚德行,乱世重计谋。’如今天下大乱将至,为求能立能达、能进能通,懿儿不可不在智谋权略之术上多加用心啊!” “父亲大人教诲得是,孩儿谨记了。”司马懿躬身深深答道。 司马防在青石几对面的木凳上坐了下来,从棋钵中拈出一枚黑子,捏在掌心里把玩了一阵儿,才悠悠说道:“为父听闻,近来河南陆浑山灵龙谷中有一位山东来的自号‘玄通子’的大儒,创立了一座紫渊学苑,荀司空曾经到那座学苑里造访过那位玄通子。 “据荀司空所言,那位玄通子实乃百年罕见的隐世高人,博古通今、学究天人,‘负大圣之才,怀帝王之器’,可谓一代宗师。为父认为,这紫渊学苑倒是你修习大智大谋的好去处。懿儿你应该也想一心求得这济世安民之资吧?也许,那位玄通子先生能够传授于你罢?” 说着,他从袖中取出一块绢帛来,递到了司马懿手中,又道:“这是为父恳请荀司空给玄通子写的一封亲笔荐书,推荐你到紫渊学苑去拜师求学。而且,为父已经吩咐治下陆浑县令为紫渊学苑拨送了不少钱粮材具,向那位玄通子先生婉转表达了我司马家的尊儒重教之意。他瞧在为父这种种礼待的情分之上,应该会收你为徒的。” 司马懿没料到父亲竟在这访师求学之上为他如此悉心安排,不由得脸色微微一变,眼眶顿时便湿了。 司马防却不再理会他,而是在青石几上拿起了一方木匣,托在掌中,瞧了一瞧牛恒,又递向了司马朗,微微笑道:“这木匣里是陛下赏赐给为父的一枝高句丽国进贡来的千年人参。朗儿哪,你且替为父带回去送给你牛德牛大伯,替为父谢谢他这几年来在温县孝敬里老家为咱们司马家辛苦操劳。回乡之后,你凡事都要和你牛大伯商量着办,你要像尊敬为父一样尊敬你牛大伯……” 牛恒在一旁听得清楚,不禁感动得热泪盈眶,扑通一声拜倒在地,颤声谢道:“老爷……牛恒代家父在此谢过您了……您和各位公子对咱牛家的大恩大德,咱牛家唯有尽心竭诚、肝脑涂地报答……” 二、冰绡帐 窄窄的一条小道在枯草横生的平原上向东蜿蜒而去。路边,到处是搁着荒的稻田麦地。远远望去,稀稀落落的村庄里竟没有多少人烟。 一辆犊车吱嘎吱嘎地从西边驶了过来,两旁跟着七八个身着皂衣白帻的差役一路紧走慢赶,个个累得直抹额角的热汗。 坐在犊车上的河内郡粟邑县县令张汪扭头瞧了瞧他们,眼神中颇为不忍,心底也暗暗叹了口气。本来,他自己并不喜欢前呼后拥大摆排场的官僚行为,此番若不是兵荒马乱、饥民四窜、盗匪横行,他哪里会调遣这些衙役护送自己出门行游? “爹爹……仲达哥(司马懿字仲达)真的返乡了吗?”倚靠在张汪身边的女儿张春华抬眼望着东方,喃喃地问了一句。她今年才十三岁,却已生得身材娟秀,脸蛋也似粉雕玉琢的,煞是可爱,乍一瞧,还以为她是十五六岁的大姑娘呢! “你呀!就知道惦念着你的仲达哥!——他是真的返乡了……”张汪目光里带着几分慈爱地看了看女儿,呵呵笑着说道。三天前,司马懿、司马朗兄弟二人送来了联名请柬,邀请他携全家赴温县孝敬里司马府相聚,当时张汪心底的第一个念头便是定要带上女儿张春华一道前去。他此刻又瞧着张春华,微微笑道:“春华啊!你和仲达幼时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你七岁时,他便跟着他父亲去了京都洛阳,一晃就是六七年没见面呐!为父猜着你心底一直想念他,便带了你一同到他家去赴宴相见。你和他见了面之后,可要注意礼节仪态哟,要端庄大方、贤淑贞静。莫让他司马家笑话我粟邑张家的礼教……” “爹爹!瞧您说的什么话?……”张春华听到后来,不禁羞得满面绯红,急忙侧过脸去,避开了与父亲对视,却将目光投向了温县孝敬里所在的那个方向,心下暗暗想道:是啊!这转眼之间六七年的光阴便流水般逝去了,不知道仲达哥现在长成了什么样呢,还是像从前一样文静内向吗?…… 张汪这时闭住了口,在一旁将女儿的表情清清楚楚地瞧在了眼里。他在为女儿暗暗欣喜之余,又有一丝隐隐的忧虑:虽然自己粟邑张家和他们温县司马家是故交,自司马懿的祖父、颍川太守司马俊时起两家的交往便甚是密切……但这六七年间,司马防一路飞黄腾达,青云直上,竟做到了官秩为真二千石的京兆尹之职……他们司马家还念不念这世交旧谊,会不会和我粟邑张家重续当年的秦晋之好呐?记得当年司马俊在世时,有一次见到三岁有余的司马懿带着刚满两岁的张春华在堂廊前玩耍嬉戏,说了一句:“春华聪颖可爱,堪为仲达之妇也!”当然,那也许是一句戏言,可张汪自己却将它牢牢记在了心底。能和河内郡第一望族司马家攀上姻亲,这是张汪梦寐以求的。想当年,张春华的母亲去世得早,自己膝下又无子嗣继承家业,唯有春华这一个女儿——她的终身大事,可是自己下半辈子最要紧的大事呐!唉……此刻也只有恳求月下老人显灵,让春华和司马仲达的这门亲事能够姻缘天成、顺顺当当了! 就这样抱着满腹的浮思杂念,张汪父女一行在颠颠簸簸中终于来到了位于温县孝敬里东首的司马府大门前。 只见巍峨的大红木门洞开着,蹲在门前台阶两侧的青石狮朝着每一位来宾威武而视。司马家贵为高门豪族的不俗气派,于无形无声之中已是逼人而来。 一身儒袍的司马朗、司马懿兄弟此刻正立于台阶之下,恭迎着远远赶来的亲戚和宾客。 下了犊车,张汪携着张春华向他俩走了过去。司马懿远远望见,脸上笑意顿现,急忙伸手拉了拉正招呼着其他客人的司马朗的袍角,向他微微示意。 司马朗转身一看,见是张汪父女,立时满面堆欢,也领着司马懿疾步迎了上去,哈哈笑道:“张大叔、春华贤妹,侄儿与懿弟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张春华在父亲身后偷偷瞄了几眼一直站在前面的司马懿,但见他这六七年不见,已是生得身材魁梧、浓眉大眼、相貌堂堂,举手投足之间更是谦和稳重、彬彬有礼。她芳心暗暗一动,玉颊亦不禁微微一红,连忙敛住心神,随着父亲一齐上前还礼见过。 张汪抬眼上下打量了司马懿、司马朗一番,也是面带微笑,答道:“多谢两位贤侄返乡盛情邀请,愚叔也是来得仓促。春华,你且将为两位哥哥备下的礼物拿出来……” 张春华听得父亲这么说,急忙低头欠身款款一礼,从身后跟来的一名仆役手中接过一个蓝布包袱,捧在手上,呈给了司马朗,徐徐言道:“伯达(司马朗字伯达)大哥、仲达二哥,小妹知道两位兄长在京都大宅里居处惯了。这时节正值盛夏,温县这里的居住条件亦远不能与京都相比,乡村里蚊虻甚多,叮着了可不好。于是,小妹将自己用冰蚕银丝亲手织成的两顶冰绡帐带了过来,还望两位兄长莫嫌物贱礼轻……” “哦?那可真是有劳张大叔和春华贤妹费心了!”司马朗听了,呵呵一笑,连忙答谢不已。 “冰绡帐?春华贤妹亲手织的啊?”司马懿站在司马朗身旁,显得十分亲热地瞅向了张春华,又瞧了瞧她手中捧着的那个蓝布包袱,不禁有些惊诧,“那是什么物件?” 张汪闻言,微微含笑走上跟前,就在张春华手上打开了那个蓝布包袱,里面却是一方兰花纹檀香木匣子。他又启开那匣,匣内衬着紫缎,缎面上叠着两束银纱。张汪随手拈起了其中一束,托在掌心里,只见那纱叠得长不满半尺,厚不足一寸,甚是轻巧。 “这便是冰绡帐了!”张汪含笑而语,手头却并不停顿,把那叠银纱一层一层地打开,打到七八层时,已经犹如桌面般大了。司马懿看在眼里,不禁啧啧称奇。 司马朗却似曾见过这样的纱帐,用手指着它对司马懿介绍道:“二弟,你瞧这里头还有三四折,看着必得进高堂大屋里才张得开。这可真是冰蚕银丝所织呐!——这种丝质是极珍贵、极难觅的。暑热天气张在宅室里头,苍蝇蚊虻一个也钻不进来,而且又细薄又透亮。坐在这里边舒舒服服地阅经抚琴,妙用大着呐。”然后又连忙对张汪说道:“张大叔,您就不用全部打开了,等会儿叠起来只怕有些费事儿。” 张汪这才捋须一笑,转手交与张春华和那名仆役一层一层地把冰绡帐折叠收好,装回了木匣中。 司马懿双眸一亮,深深地看向张春华,脱口赞道:“多谢春华妹妹了!亏你存着这样的一份心意,是从哪里辛辛苦苦找来这冰蚕银丝,又是怎样心灵手巧地一针一线织成了这纱帐的……” “仲达哥过奖了,小妹事先还怕这纱帐不能让你和伯达大哥满意呢。”张春华被司马懿这么当面一赞,双颊早已飞出了一片绯云,急忙微微低下了头,两眼盯向自己的鞋尖,拿手拈弄着衣角,不胜害羞地说道,“仲达哥再这么夸下去,小妹可就无地自容了……” 司马懿也矜持地一笑,走上来便欲接过那檀木匣子。却听司马朗在旁吩咐一声,两个婢女应声抢在他前面,一个接下了张春华递来的檀木匣,一个则恭恭敬敬地将她领进府中后院休息。 司马懿见这两个婢女正是那日在洛阳城人贩子手中买下的青芙、青苹姐妹,便嘱咐了她俩一句:“你们可要好好款待张小姐,千万不可怠慢了。” 那身为姐姐的青芙转头满面带笑地答应着,已和妹妹青苹热情有礼地带着张春华进府去了。张春华听到司马懿那一句嘱咐,脸上又是一片红晕泛起,偷偷回眼看时——司马懿已上前和她父亲张汪寒暄起来了。 三、护乡坞 司马府客厅之上,酒筵成列,觥筹交错,热闹非凡。 温县县令、司马朗兄弟的堂叔司马昌与张汪并肩坐在上席,司马朗兄弟坐在他们的左侧偏席位上。坐在他俩对面的是堂伯、孝敬里里长司马荣和其他司马家族的宗亲故旧。 酒过三巡之后,司马朗举起杯来,敬向司马昌、司马荣、张汪等人,扬声而道:“列位长辈,今日侄儿邀请大家光临鄙府,一则是与大家一叙离别思念之情;二则是奉了家父之命与大家有要事相商,在此恳请列位长辈指点、襄助。” 司马昌酒喝得兴起,突然听得司马朗搬出堂兄司马防前来说事,心中暗知非同小可,当下接了他这一杯敬酒,与司马荣、张汪等惊疑不定地互望了一眼,然后干咳一声,带头向司马朗开口问道:“伯达贤侄有何事相商?你且先道来。” 司马朗放下酒杯,容色一敛,沉吟片刻,朝司马昌缓缓说道:“叔父大人,您身居温县县令之职,近来治下可有什么冗杂难理之事吗?” “哦?你是问为叔治下有何冗杂难理之事吗?哎呀!这样的事儿,我每天都会碰到一大堆啊!伯达贤侄!我最近头痛得很哪!你有所不知,近来董太师手下的猛将徐荣与关东那边的曹操将军在荥阳汴水展开了一场激战,双方各有胜败,散兵败卒流散开来……”司马昌听他这么一问,顿时被勾起了满腹苦水,忍不住眉头一皱,便当众倾诉起来,“为叔治下的温县城邑之中整日里鸡飞狗跳、民不聊生,要说什么冗杂难理之事,这便是数一数二的一桩儿了。” “那么,叔父大人是如何为温县百姓化解这一场流民散卒之厄的?”司马懿听了,不由得心头一紧,急忙失声问道。 “唉!为叔的县衙里仅有区区三百余名衙役,又能拿这成千上万的流民散卒奈何?”司马昌脸上一红,黯然道,“为叔能勉力保住这县衙不遭他们抢劫就不错了……” 司马懿素来有慷慨侠烈之情怀,此时见到司马昌身为县令,本应尽其护乡安民之责,却在流民散卒袭来之际显得这般庸懦无能,不禁暗暗撇了撇嘴,一时气血上涌,神情激动,便欲正词肃容侃侃而谈。司马朗早在一旁瞧见他神色不对,急忙从桌几底下伸过手来悄悄掐了他的大腿一把,递个眼色阻止了他。司马懿一愕之际,扭头向大哥看去,却见司马朗已抢在自己前面向叔父司马昌拱手说道:“叔父大人能在这般险境之中竭力周旋而不让衙堂蒙尘,委实已是非常不易——小侄佩服!” 司马昌也不知司马朗这句话究竟是真的在夸赞他,还是在不着痕迹地揶揄他,心里颇为难堪,只得干笑数声,涩涩地答道:“哪里……哪里……愚叔没有保境安民之能,也只得聊尽护衙守堂之责了……” 坐在张汪下首的张春华刚刚放下碗筷,听他这么说,觉得十分好笑,不禁伏在桌几旁边,按住小腹,“扑哧”一声,几乎喷出饭来! 这一下,司马昌虽然仍是强自端坐在上席位处,满脸却都已成了猪肝红。 张汪转过头来,狠狠地盯了张春华一眼,急忙拱手向大家说道:“小女身体不适,失礼之处还请诸位原谅——”然后开口为司马昌遮掩开脱道:“这些流民散卒甚是凶悍无礼,张某在粟邑县令任上,又何尝不是与司马昌大人一样,拿他们无可奈何?唉……抚之则不从,束之则己无此力。司马昌兄还算应措得力,没让他们损了衙堂的威仪——张某那粟邑县衙的大门早被那些流民散卒乘夜劈破了一扇,至今也查不出是何方歹徒如此行凶呐!” 听到张汪为自己这般开脱,司马昌脸上才渐渐恢复了常色,连忙心怀感激地举杯向张汪敬了一杯酒,口中只称“不称当”。 司马懿刚才也险些笑出声来,幸得拼力咬唇忍住,才没有在酒宴上失态。在抑忍之际,他抬脸瞥了张春华一眼,觉得她适才所为一派天真烂漫,不禁暗暗有些欣赏。他自己一向在洛阳府中被父亲管教惯了,从来遵循的都是“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的铭训,其实心里对这一套繁琐的表面功夫很是不以为然。待见到张春华这般敢于流露出真性情来,不自觉地便生了几分亲近之意——但也仅此而已,再浓也浓不到哪里去。 这时,司马朗面色一正,在坐席之上挺起身来,侃侃说道:“叔父和张大叔眼下所遭遇的这般难处,小侄自是清楚的。家父远在京都也十分了解,他派小侄火速赶回温县老家,就是想通过小侄之口转告各位亲戚、故旧、父老,我河内郡西畔与京都洛阳境壤相接,东面邻近成皋、虎牢关,南边又靠大河,而成皋、虎牢关正是关东诸路义军锋芒所指之地,实乃兵家纷争之要冲,难以自安。倘若我等恬然而不知警,日后只怕难免会遭池鱼之殃。在此,小侄恳请诸位未雨绸缪、见机而作,能够防患于未然!” “建公(司马防字建公)大哥与伯达贤侄所言极是啊!”司马昌和张汪听罢,不禁互视一眼,齐齐点头深深感慨道,“只是,这‘未雨绸缪、见机而作’八字说来容易,落到实处时又当如何举措呢?我等绞尽脑汁,亦是束手无策——总不能将县内所有百姓也变成那流民散卒一般东迁西徙罢?” 司马朗从席位上缓缓站起了身,徐步走到厅堂中央立定,向四方宾客躬身环行一礼之后,方才直起腰来拱手肃然说道:“依家父之见,这保境安民、未雨绸缪的上上之策,莫过于联合诸位亲戚、故旧、父老、乡亲组建护乡坞,让我们自己保护自己!” 他此语一出,全场顿时一片沉寂,静得连一滴水珠掉到地上都听得见声响! 隔了半晌,才见司马昌咳嗽一声,满面凝重之色,缓缓开口而道:“护乡坞这个计策倒是不乏可取之处,只是,愚叔请问伯达贤侄,这护乡坞你准备如何组建呢?会有多少亲族、故旧、乡亲、父老加入这里面来呢?还有,他们能真正抵挡得住那些如狼似虎的散兵流寇吗?” 司马朗听了,并不立刻回答,而是向司马懿瞥了一眼,示了示意,又道:“关于如何组建护乡坞,此番京都临别之前,家父给我们兄弟俩交代得十分清楚。懿弟记性最好,还是让他来复述家父的意见罢!” 司马懿早已会意,也起身离席出列,来到司马朗身旁站定,向诸位亲友行过礼后,方才拱手而道:“家父的意见是,我司马家将免除温县老家所聘佃户今年的全部粮租,由他们每户提供一名青壮男子加入护乡坞队伍之中——这样,算了一下,在温县境内我司马家的佃户共有五千余户,一户出一个青壮坞丁,我们就可以召集到五千余名坞丁了。” “免除佃户们今年的全部粮租?”身为孝敬里里长的堂伯司马荣一听,不禁大吃一惊,“建公弟可真是大方啊!不过,我司马荣还得靠自己府中那七八百个佃户纳租交粮养活一大家人呐!我司马荣可做不到像他这样豪爽!建公弟在京都当大官,吃的是皇粮国赋,咱们可不能和你们这一家比。” “伯父大人,那大股大股的流寇、散兵如今已是蜂拥而来,渐渐逼近了家乡。”司马懿神色一凛,正视着坐在他对面的司马荣,肃然言道,“您认为此情此景之下,今年还能像往年一样安安逸逸地坐等那些佃户上门交粮完租吗?流寇散卒蜂拥而至,抢财劫粮,无恶不作——您以为自己可以置身事外?他们可都是不问青红皂白乱抢一通的暴徒!” 说着,他又躬身向大家环鞠一礼,语气极为恳切地说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这个道理,列位长辈只怕比小侄更懂一些罢?前些年的黄巾妖贼之乱,已让列位长辈吃了一些苦头;眼下董太师和关东诸侯的这一番中原混战,只怕比黄巾之乱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这……”司马荣听完,不由得有些语塞了。但他一想到自己要凭空损失那么多粮租,来组建什么护乡坞,心里就像被割了一大块肉去了一般,终是有些不太乐意。他忍了一阵儿,还是嗫嚅着挤了几句话出来:“呃……呃……这个……仲达贤侄、伯达贤侄啊!一下子就免去这些佃户整整一年的粮租……这也免得太多了……最多让他们年底少交一些粮租就行了……” 司马懿没料到这个堂伯身为乡里长老,居然这般吝啬贪鄙,心头顿时生出一股藐视唾弃之情,脸上也随即现出几分不屑来,当场便又要对他扬声斥责一番。 不料他的大哥司马朗又一次抢在他前头开口了,语气竟是异常的谦恭:“伯父大人……在京都时,家父也料到让各位亲友今年一下捐出全年的粮租来组建护乡坞,确实有些难处……他嘱托小侄转告各位亲友:大家免去了佃户们的全年粮租之后,他愿意拿出自己的八十万铜铢俸禄来补贴大家这半年的粮租收入。” 司马荣、司马昌、张汪等司马氏的亲族乡谊们听了这话,立时都吃了一惊:司马防一家竟能如此不计得失,慷慨解囊以捐助组建护乡坞,当真是公而忘私、难能可贵!既然司马防一家已是带头做出了表率,司马荣、司马昌等其他司马氏的宗族长老们自然也就无话可说了。 “建公兄和诸位贤侄的拳拳护乡之情,我等实是感同身受了!这护乡坞呐,自然是应当组建的,我等也自会大力支持的,为叔明日回到县衙之后,便将此事作为文告条令定将下来。”司马昌此刻只得站出来如此表态了,他正说之际忽然又仿佛想起了什么似的,犹豫而道,“只是,这些临时招集而来的坞丁们无械无技,怎能抵抗那些流寇散卒?” “叔父大人,您可以将自己衙中那数百名衙役拨出一半,调到咱们这孝敬里的护乡坞中,由他们专门训练教习这些坞丁持械技击之术,如何?”司马朗抬头直视着司马昌,缓声答道,“这也是家父的意思。” “唉……愚叔那县衙里的差卒们,哪里有那本事去训练教习别人?”司马昌听罢,竟是连连摆手,“只怕愚叔调派他们前来,到时候只会白白浪费了你们的粮食和工夫。” “叔父大人过虑了。”司马朗冷冷笑道,“您且将他们调拨过来,再明文授予小侄以统辖指挥之权——就算他们真是一群朽木、废物,小侄也定能将他们调教成勇卒锐士!” “这……这个……”司马昌对司马朗瞧了又瞧,眼神里颇有些不太信任。 “叔父大人莫疑,您有所不知,我大哥曾在家父身边担任过京兆府兵曹属之职,长于行军布阵、技击号令之道。”司马懿在一旁开口说道,“您府衙中的差卒,必会被我大哥调教出来,然后依着大哥的教令,再去训练那些坞丁们的……至于坞丁们所需的兵械,我们一则可以花钱多多购买;二则也可以从散兵流寇手里缴获嘛。” “仲达贤侄,不是愚叔信不过你大哥。”司马昌蹙紧了眉头,仍是微微摇头,“我府衙中的差卒都是老兵痞子,你们又是文士儒生,哪里镇抚得住哟?” “原来叔父大人担忧的是这个啊。”司马朗听了,不禁淡淡一笑,“对您府衙中的差卒,对孝敬里的坞丁,贤侄自能请到高人协助严加训练督导,自然亦能镇抚得住。” “高人?我们河内郡哪里有这样的高人?”司马昌诧异地问道。 司马朗淡淡一笑,转身向门外长呼一声:“牛大伯,请上来罢!” 在堂上诸位宾客惊诧的目光中,一位头戴绿帻、身穿葛袍的红脸老者健步如飞昂然直入,正是司马府老宅的管家——牛德。 只见他在司马朗的示意之下,走到司马朗兄弟俩刚才所坐的酒几前,面色凛然,立掌如刀,呼地一下向着那桌角一劈而下! 嚓的一声脆响,那花梨木制成的酒几一角,竟被他这一掌像切豆腐般劈下了一块,切痕整齐得如同利斧所斫! 司马昌、司马荣、张汪等人见了,立时惊得面面相觑。过了半晌,他们才嗫嚅言道:“原来牛大爷竟是这等深藏不露的高人……那护乡坞有您这身手来撑持,自然是好办得很咯。” 四、粮草 酒宴散去,司马昌、司马荣等亲戚长辈先后告辞离府。张汪故意挨到末后,假欲先打发张春华和衙役下去收拾行囊,待见到司马朗、司马懿含笑走到近前,才仿佛不胜酒力地从席位上坐直了身子,含糊着嗓音装作不好意思地对他俩说道:“哎呀!两位贤侄!你们从京都带回来的美酒真是甘甜清冽,令人回味无穷呐,愚叔都快被你们敬醉了。” “张大叔喜欢喝这酒吗?”司马懿很热情地笑道,“等一会儿小侄吩咐牛管家给您的犊车里装几坛带回去,咦,春华妹妹哪里去了?” “呵呵呵……仲达贤侄对我们总是这么热情大方啊!不愧是在洛阳太学的金华殿求过学问过道的儒门俊杰,整个河内郡里像你这样有志、有德、有能的少年,实在是少之又少啊!”张汪捋着胡须,笑吟吟地看着他,神情显得异常亲切。 “哪里,哪里,”司马懿急忙欠身谦逊地答道,“张大叔谬赞了!小侄才疏学浅,不敢当啊!待得此番协助大哥安顿好府中事务之后,小侄还要出门到陆浑山灵龙谷紫渊学苑拜师求学呢。” “这年头兵荒马乱的,你……你还要出门拜师求学?”张汪愕然。 “张大叔,不怕您笑话小侄愚顽无知——依小侄看来,如今天下大乱,帝主失所,正是仁人志士忧国忘家奋励有为之时。”司马懿面色一正,肃然言道,“小侄自幼身受圣贤之教,不敢忘了济世安民之志,亦不敢蜗居自保、无所事事,只望可以出外广加游历,结交问道于高贤异士,博采众长,砥砺器识,为天下苍生稍尽济溺拯困之责!” “好志气!好志气!好男儿该当如你所言:胸怀大志、心系天下,念念自拔于凡庸,不为一隅所困,不为陋识所囿。”张汪听了,不由得为之抚掌大笑,“仲达贤侄身处乱世纷扰之中而怀此远见卓识,日后必然学业大成、建下不世奇功。” 说到这里,他像是又想起了什么似的,把话题一岔,道:“对了!你刚才不是问春华哪儿去了吗?她大概是到前院帮愚叔收拾行装去了吧。我这个女儿呐,最是善解人意,也最是勤敏朴实的了。” “张大叔说得不错。”司马懿微微含笑点头,“春华妹妹确实是一个难得的好女孩。” 他俩正谈着,却见站在一旁的司马朗忽然插话进来,神情显得十分认真地向张汪说道:“张大叔,侄儿打扰了,且请您借一步说话。” 张汪被司马朗突然打断了自己与司马懿的交谈,隐隐有些不快。但他涵养颇佳,一瞬间便稳住了心境,马上笑容尽绽,随着司马朗走到堂角立定,才装作有些随意地问道:“伯达贤侄莫客气,你有什么话但讲无妨……” “张大叔……侄儿斗胆请问:如今粟邑县里的粮仓还存有多少石粮食?”由于厅堂外夜色已深,室内的光线也有点儿暗淡,而站在墙角的司马朗盯着张汪的两眼却是灼灼闪光,亮得有些异常。他知道张汪治下的粟邑县是河内郡中首屈一指的产粮大县,存粮之丰必是其他各县难以匹敌的。但是,粟邑县仓里究竟藏有粮食多少,他却并不清楚。 “伯达贤侄问这个干什么?”张汪双眉一动,心底暗暗生出了几分警觉,脸上依然不露声色,淡然而道,“莫非伯达贤侄想要出钱购买我粟邑县仓里的那些官粮?” “实不相瞒,侄儿心中正有此意。”司马朗点了点头,正色而言,“侄儿眼下正准备组建护乡坞,急需购买粮食以备不测,自然是希望所获之粮多多益善——此事还请张大叔成全。” 张汪一边暗暗思忖着,一边斜眼睨视了他片刻,口中却沉沉答道:“我粟邑县仓里的官粮倒是存储着一些。可是朝廷有律令:严禁各县仓中官粮私卖,非赈灾济民而不得开仓动用……不是愚叔不肯成全伯达贤侄,实在是兹事体大,触及大汉律法——愚叔不敢妄动呀!” “唉!张大叔何必这么胶柱鼓瑟呢?如今天下大乱、朝纲不振,天子百官尚在蒙尘辗转之中……往实了说,便是这河内郡的太守王匡也逗留在虎牢关迟迟不归。您乘着这个时候将那县仓里的粮食悄悄卖予小侄,谁会来追究于您?”司马朗压低了声音,凑到张汪耳畔娓娓言道,“就算将来上司问起您来——您便对外声称那县仓里的粮食或是被流寇散卒劫了,或是发放给流民用以赈灾了,或是在战乱中被不明匪人一把火给烧了。朝廷里有家父在上边为您撑腰,您又有何惧?” “还有,我叔父司马昌方才已应允将温县仓里的粮食,明日一早便着人转移运送到这孝敬里存放……以他的胆怯优柔,尚且敢于放手去做此事,张大叔您是何等的明智通达,岂会落于他后?” 张汪听了司马朗这一席话,才看清了这个一副谦谦君子相的司马朗那一直深藏不露的另一张面孔。这司马朗兄弟一到温县,又是借着组建护乡坞的名义招兵买马,又是四面撒网到处购粮备械,看来他们一家胸中所谋必大,实是异乎寻常啊!他微眯着双眼,拿手捻着颔下的胡须,默默盘算了半晌,才朝司马朗缓缓开口说道:“伯达贤侄既是如此言语,愚叔也便倾心相诉。其实无论目前冒任何危险,愚叔把这粟邑县官仓里的存粮都拱手赠予你们也没什么关系……只是,将来万一有什么不测之变,愚叔与你春华妹妹却当去往何处安身立命呢?” 司马朗立刻明白了他心里的种种顾虑,急忙面容一肃,向张汪长揖一礼,恭恭然说道:“张大叔能有这般雪中送炭、慷慨相助之心,我司马家上下必会永志不忘!您和春华妹妹将来的一切幸福安乐,都由我司马伯达在此一肩担下!——日后,您有用得着我司马家之处,我等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张汪听罢,心中暗想:你这个司马伯达,我和春华将来的一切幸福安乐要你来什么“一肩担下”?哼!看来你也终是有些恍惚,实在不如你那老父司马防啊!他若在此,必会明白老夫这话中之意的!他念及此处,微微侧头瞥了一下正在厅堂另一边垂袖恭候着的司马懿,心念一定,然后转脸目光灼然地正视着司马朗,正色说道:“很好!伯达贤侄,你们司马家切要记得今日之誓:今日我粟邑张家不遗余力地支持你温县司马家,甘冒违律乱法、破家灭门之奇险——日后,你们司马家定要不负我等今日鼎力相助之心才是!” “我司马家绝不会有负张大叔一家今日鼎力相助之恩的。”司马朗一听,亦是满脸一片肃然,躬身谢道,“皇天在上,昭昭可鉴:在下司马伯达定不食言。”他一边说着,一边在心底暗想:日后倘若真有什么意外之变,这张汪一家将来又有什么难以安抚的?大不了便是用锦衣玉食把张汪供养起来,然后再为张春华觅得一户豪门士族的贵公子,极尽隆重盛美之礼仪地嫁出去便是了…… 一、一代鸿儒 灵龙谷位于豫州陆浑县南端的山林丛中,曾是当年光武大帝刘秀的屯兵驻营之所。 踏过谷口的索桥,顺着栈道曲转行入,迎面而来的便是两边绿云蔽日的绵绵山峦,谷间一道河流奔涌而过,一条条鱼儿被湍急的河水裹挟着如箭矢般横冲直撞,让人目不暇接。 沿着弯弯曲曲的栈道,越往里边走去,便越发感觉到这谷中的清幽静谧。司马懿怀着激动不已的心情,遥遥地望着远方谷底那掩映在浓浓碧荫之间的那一片屋檐庐角,不由得两眼放光、喜上眉梢,脚下立刻加快了步伐,飞一般疾奔过去。 “哎哎哎!二公子……您慢着点儿……”他身后的书童肩上挑着行李,背上负着书笈,也连忙赶了上来,“您着什么急啊?反正已经到了谷里,早一刻和晚一刻也没多大的区别呀。” 这书童是牛德的小儿子、牛恒的弟弟牛金,比司马懿小两岁。虽然他看起来眉清目秀、文文弱弱的,实际上他却是一个武艺超群的高手——那百十余斤的行李架挑在他肩上,便如搁了一片鹅羽般轻松。一天到晚走上个数十里路也没见他喘气、流汗、歇息过,还跟着司马懿忙前忙后,有说有笑的,仿佛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 “你不懂,你不懂的。”司马懿头也不回,仍是快步如飞地朝着紫渊学苑奔去,口里自顾自地说道,“孔子有云:‘见善如不及,见不善如探汤。’玄通子老师乃是萃集天下百善万德于一身的鸿儒大贤,本公子岂能不急于投拜他门下?” 牛金在他身后听了,不禁微笑着摇了摇头,不再多言,只是埋头挑着行李、负着书笈,不紧不慢地紧随其后。 大约两盏茶工夫之后,司马懿奔到了紫渊学苑的大门口处。却见那院门前的台阶之下,早已跪了两个儒生打扮的青年。看到司马懿奔近,那跪在左边的文秀青年,好像猜出了他也是前来紫渊学苑拜师求学的书生,便抬头向他微微一笑,伸出左手指了一指自己的左侧,示意他也跪下来等候。 司马懿见状会意,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扑通一声便跪到了那文秀青年的左手边,同时低声问道:“玄通子老师在里面吗?” “玄通子老师好像正在里面给门人弟子授课呐。”那文秀青年侧头向他轻声答道,“等他授完了这一堂课,大概便会出来见我们了。在下乃是颍川郡儒生胡昭,请问兄台高姓大名?” “颍川胡氏?原来你是颍川胡氏中人啊,久闻颍川胡氏乃书香门第、诗礼世家,在下幸会幸会。”司马懿一听,微惊之余立时满面含笑,连忙作礼而道,“在下乃是河内郡儒生司马懿。对了,请问那一位兄台是何方贤士?” 胡昭知道他问的是自己右手边跪候着的那位玄衫青年,便低声答道:“司马君,在下亦是久仰了。这位兄台是来自益州的周宣,和你我一样,自然也都是来玄通子老师门下拜师求道的。” 听到他俩的窃窃私语,那名叫周宣的玄衫青年方才从地下直起了上身,转过头来,向司马懿脸上望了一眼。一见之下,他面色陡变,显得惊讶异常,竟拿眼紧紧地盯着司马懿的面容,目光许久也不移分毫。 司马懿被他盯得颇有些不自在,又不好多说什么,便向他还以微笑致意。那周宣这时才似回过神来,双手一撑,竟自站起身来,飞快地跑到司马懿面前,又将他浑身上下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双掌啪地一拍,呵呵笑道:“这位司马公子生得好面相:头角峥嵘、云眉星眸、气宇雄浑,日后必是出将入相、匡时济世的俊伟之才!” 见到他蓦然跳到面前讲了这些疯疯癫癫的话,司马懿心头不禁吓得暗暗一跳,脸上却是波澜不现,只是迅速地往后一退。那牛金已是放下了行李架,一步迈了过来,倏地便半掩半护在了他身前,两眼炯炯有神地盯着那周宣。 周宣被牛金猝然横跨过来一挡,不由得倒退了两步。他目光一掠,又在牛金面目之间扫视一番,咦了一声,啧啧惊道:“你这书童亦是生得骨格英朗不凡,将来定为麾率千军万骑的猛将无疑!” “二公子,看来这书生有几分失心疯,”牛金一边充满戒意地紧盯着他,一边急忙向司马懿提醒道,“您要多加小心——被他扑上来咬伤了可不好。” “你……你这小子嘴里胡说什么呐?”周宣一听,不禁气得七窍生烟,愤然说道,“对你二人的判语,乃是周某根据相书图簿切实研断而来的……你可不要诬蔑周某的家学渊源!嘿,《百貌心鉴》这书你看过没有?《性命通会》这书你看过没有?若不是你二人生得奇貌不凡,周某才懒得拿正眼瞧你二人一番呢。” 胡昭也急忙仰起了身向司马懿解释道:“这位周兄乃是益州占卜世家之后,据他刚才自言:他的先祖周鉴曾经师从占卜大师京房,担任过太史令之官,司马兄与这位小哥儿不必疑惧。” 司马懿这才明白过来,急忙喝退牛金,起身向周宣施礼谢道:“在下与小仆不知周兄数术高妙,适才失礼了,还请原谅。只是周兄刚才对在下的评判之语,却实是谬赞了,在下不敢当啊!” “呵呵呵,依周某之见,你的相格极具奇特卓异之处。”周宣却是不肯罢休,又来抓他的左手,自顾自地说道,“周某一看之下便如一位鉴琴师见到了一具纹质极佳的珍品瑶琴一般,若不让我细细地鉴赏个透彻,心里始终是放不下……来,来,来,把你的左掌伸出来让周某再瞧一瞧。” 司马懿一听,慌得连称不敢,也不伸出掌去,只是推辞不已。 正在他俩拉拉扯扯之际,突然听得身后紫渊学苑的大门吱呀呀缓缓开了——一瞬间,正在一旁劝说的胡昭已是神色一敛,双膝跪地。不消说,应该是玄通子先生开门出来了。 周宣见胡昭这般举动,急忙放开司马懿,匆匆跑回原位跪了下来。 司马懿也整了一整衣冠,正欲倒身跪时,蓦地抬头一看,却见是一个青衣童子站在门口的石阶上肃然望着他们,冷冷说道:“亏了尔等还是儒生文士——今日前来拜师求学,竟也在学苑门外全无礼仪,推推拉拉、吵吵闹闹,成何体统?” 司马懿等人不禁涨红了脸,面现惭色,纷纷急忙跪叩于地,一齐恭声应道:“小生等知错了。” 青衣童子见他们持礼甚谦,这才换了表情,抿嘴一笑,朗声宣道:“师尊有请三位公子移步到堂上一见。” 紫渊学苑的明道堂里窗明几净,亮亮阔阔的,足以容下三四百人之众。堂上立着二十四根柏木圆柱,散布在河洛图籍中所绘的玄都二十四诸天方位之上,高高地撑起了屋顶,显得巍峨壮观、气魄宏大。 司马懿等人随着那青衣童子走进堂门,缓步往后堂行去,一路上见到一根根柏木圆柱上面都清清晰晰地铭刻着一行行典籍箴言:有《大学》里的“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新民,在止于至善”;有《礼记》里的“大德不官,大道不器,大信不约,大时不齐”;有里的“学以聚之,问以辨之,宽以居之,仁以行之”;有《孟子》里的“天之生此民也,使先知觉后知、使先觉觉后觉也”;有《荀子》里的“木受绳则直,金就砺则利,君子博学而日参省乎己,则智明而行无过矣”;有《管子》里的“畜之以道,则民和;养之以德,则民合”…… 他们一边浏览着这些堂柱上精深隽永的铭训箴言,一边慢慢走近了后堂,见到当中一张宽大的乌木案几上面摞满了诸子百家的典籍。乌木案几后边,是一座斑竹方榻。而方榻之上,却空无一人。 看到司马懿等人疑惑的表情,那青衣童子连忙解释道:“请诸位公子稍候,师尊大概是到后院精舍更衣休息了,片刻之后便会过来。” 司马懿等人这时自然也不会多说什么,便都恭恭敬敬跪坐到乌木案几左侧下首的榻席上等了起来。 在等候的过程当中,司马懿不禁将目光投向了那斑竹方榻靠着的霜雪纱檀香木架屏风之上。凝神看去,见得那上面用浓墨写着两段铭言,右边的是里曾子所讲的“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左边的是《管子》里的“利莫大于世治,害莫大于世乱。三皇五帝所以成功立名、显于后世者,以其能为天下致利除害也。事行不必同,所务一也。” “这位先生的书法当真是精妙卓绝啊!”他身旁跽坐着的胡昭也抬头往那屏风上一看,亦是禁不住失声赞叹起来。司马懿刚才只顾瞧那字句内容去了,听得胡昭这么一说,对那笔迹仰视之下只能啧啧称奇:屏风上面那些铭言一笔一画写得刚正遒劲,字字相连、气脉流转,点若陨星飞来,横如飞虹当空,钩如青峰映月,竖似一臂擎天,撇似蟠龙入海,捺似马驰平原,起承转合潇洒灵动、夭矫飘逸。他微微而笑,向胡昭点头应和道:“胡兄所言甚是,真乃绝妙好字、千古罕见!不过,这字虽写得不错,但终不及这屏风上两段铭言选得好!” 他面色一凝,静静地正视着屏风上那两段铭言,仿佛是对胡昭,又仿佛是对自己,深深地慨然叹道:“从玄通子先生将这两段铭言书于屏风之上自示其志来看,他堪称吾等传道、授业、解惑之不朽良师也!能以这等圣贤为师,吾等三生有幸!” “唔,司马君讲得很对,周某亦是深有同感。”坐在席位首端的周宣听得他这番言语,也拿眼瞧着那屏风上面的铭言文字,连连点头,“依周某看来,玄通子先生的字写得堂堂正正、恢恢宏宏,深具一代宗师的浩瀚气象,实属可遇而不可求的良师!” 这时,却见那青衣童子面含微笑,款步上前说道:“诸位公子,师尊常言:‘不贵尺之璧,而贵寸之阴。’你们若是略嫌久候,尽管可以先行拿几本书籍边阅边等——那茶几上面什么书都有;你们各自想好了挑选哪本书来阅,便一一告诉在下帮你们取来罢。” 司马懿等人互相对视了一眼,静默片顷之后,只见周宣首先按捺不住,从席位上挺起身来,脱口说道:“这位小哥儿,你……你便取一本给周某罢……” “哦……好的。我记得了,你要阅。”青衣童子点了点头,又将询问的目光投向了胡昭。胡昭略一沉吟,淡淡地答道:“有劳这位小哥儿帮在下取一本吧!” 坐在末席的司马懿听到他俩都已经开口了,上身亦是一挺,正欲向那青衣童子发话取书,无意间目光一掠,瞥到后堂侧门口处隐隐似有一个魁梧身影静静而立。他顿时心念一动,暗暗思忖片刻,凝住了心神,却是抬头注视着那屏风上面的铭言,悠悠然含笑不语。 “这位公子,您想好了取什么书吗?”青衣童子向司马懿这边趋近一步,问了过来。 “唔……小生所要的那本书,只怕是那案几上群书之中难以寻觅的。”司马懿一边淡然说着,一边伸手掸了掸自己的袍袖,将身子略略朝后一仰,双目正视着那青衣童子,同时脸上笑意渐浓。 “这位公子说笑了!我家师尊至今已搜集了古今朝野三教九流的经书典籍三万八千余册,”青衣童子仿佛听到这世间一个最大的笑话一般,掩口扑哧一笑,马上又敛容而道,“在他的案头之上,岂会有这天下找不到的书?只怕那皇宫的书库里也没他收藏得多——你休要妄下断语,且将那书名告诉在下罢。” “好吧!那就有劳这位小哥儿费心了。小生所要之书,便是一本能够真正教会小生,如何遵照这屏风上所言‘为天下致利除害’的书。”司马懿缓缓而道,笑容里却大有深意,“这里可有这样一本书?” “一本能够真正教会公子如何‘为天下致利除害’的书?”青衣童子听了,不禁一愕,微微蹙眉,也向那屏风上面的铭言瞧了几眼,又看了看那张乌木书案,才转头朝司马懿迟疑着答道,“是《荀子》吗?是《黄石公三略》吗?还是《太公兵法》?它们可都是能教会公子您如何‘为天下致利除害’的书啊!” “不错。依小生之见,它们的确都是这样的书,”司马懿深深然含笑答道,“但它们又都不是这样的书。” “这……这……”青衣童子顿时怔住了,不知此刻该如何应答才好。那边周宣听了司马懿这些话,早已按捺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哎呀!你这小老弟真是个老实人!你没听出来,这个司马君是拿那些玄玄虚虚、弯弯绕绕的话儿逗你玩儿呐!你可别被他的话给套傻了。” 青衣童子闻言,脸上倏地一红,便欲开口质问起司马懿来。却见司马懿听罢周宣那话,也不辩解什么,只是微微摇头笑而不语。只有胡昭在一旁若有所思,目光里带着一些诧异地看向司马懿,欲言又止。 “他所要的这本书确实有的——但也实系难找……”后堂侧门口处一直静静立着的那个魁梧身影终于开口了,同时缓步走了进来,他的声音沉凝而又清朗,“尔等有所不知,他实际上要的是一本无字之书。” 当听到这个声音的第一句话,司马懿那一直对着霜雪纱檀木架屏风的面庞上随即泛起了一丝得意的微笑。他慢慢转过了身,循声望去:一位身披鹤氅、头戴峨冠的清瘦长者,右手执着一枝羊脂玉柄银丝麈尾拂尘,正淡淡含笑徐徐而近。他面若苍松,容色古朴,五绺长髯飘扬脑后,举止顾盼之际竟有一派雍容典雅、清淳宁和之气浩然四溢,令人不敢正视。 “师尊!”青衣童子回头一看,不禁面容一敛,恭敬之极地俯身让到了一边去,垂手低眉,肃静而立。 此刻,无须旁人介绍,司马懿等三人亦已猜出他是何人了。司马懿假装稍一发愣,待看到胡昭、周宣二人倒头就拜之时,他才似醒悟过来一般,急忙伏下身去,恭然道:“小生在明道堂上轻发妄言,还请先生恕罪。” “哪里!哪里!这位公子的志气好大啊!”玄通子慢慢坐回到斑竹方榻之上,深深地凝望着司马懿,目光里犹如两泓古潭泛起了层层轻波,“可惜……如何在乱世之中‘为天下致利除害’——这本无字之书,只怕本座自己腹中也没有几页,又谈何传授于你?根据本座自己的体悟而言,这样的奇书是要靠你自己用整整的一生去‘学而时习之’的,你若想借着一时一师便能学成,这样的事儿,也许只有孔子那样‘生而知之’的旷世圣贤才行罢。” “先生,请闻小生一抒衷肠:今日小生见到您时,已然真正懂得您便是这部无字之书的扉页和目录。”司马懿神情激动异常地跪伏在席位上,屏着声气谦恭之极地说道,“先生您若能收纳小生入门,对小生来说是恩同再造,小生不胜感激。” 胡昭、周宣一见,也急忙一齐伏倒恳求道:“我等亦恳求先生收纳为徒,甘愿追随先生左右钻研儒道。” 这时,却见玄通子一语不答,双目微闭,左掌轻轻地拂着右手所持那枝羊脂玉柄拂尘上面的银丝麈尾,仿佛睡着一般坐在榻上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 过了许久,他才缓缓睁开眼睛,左掌移了开去,右手的玉柄麈尾拂尘往身前轻轻一拂,向青衣童子吩咐道:“柯灵,你且去将后院里为师沏好的那三杯清茶端出来。” 青衣童子听罢,眼光倏然一闪,也不多问什么,只是应了一声,便垂手倒退到后堂侧门口处,转身出去了。 玄通子只说了这么一句话,便又闭上双眼端坐不动了。 司马懿等人亦不敢失礼,齐齐敛息屏气,伏在地板上恭候他发言。 半盏茶工夫过去了,但见柯灵双手托着一张赤漆木盘,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那木盘上面,放着三只鹅黄玉雕成的茶杯,杯中正冒着缕缕白气。 “柯灵,给这三位公子敬茶。”玄通子也不睁眼,左掌依然缓缓抚摸着那羊脂玉柄拂尘上的银丝麈尾,脸上毫无表情,口里淡淡地说道,“什么事儿都等到你们饮了这杯茶再谈吧!” 听得玄通子这般言语,司马懿等人不得已,只好各自接过了茶杯,握在手中,互相对视了一眼,方才啜饮起来。 司马懿微一俯头,见得自己杯中这茶浅碧晶莹,用鼻一嗅,温馨的茶气之中还渗着一缕淡郁的芳香。他本人亦是沏茶的行家里手,一见之下,便知此乃百年难遇的奇茶,就端起茶杯放到唇边细细品了一口,只觉满口芬芳、舒爽之极! “好茶……”司马懿轻赞一声,抬起头来,看到胡昭二人和自己一样亦有同感。他们三人相顾一笑,各自又举杯轻呷了一口。 这一口茶入腹之后,司马懿初时感到清甜异常,正欲开口再次夸赞,没料到那甜味转瞬即逝,茶味猝然变得极其苦涩起来。他脸色微变,正自强忍,那周宣在一旁已是哇的一声边吐边叫,只道:“好苦!好苦!……” 他急忙转头一看,胡昭亦是挤眉弄眼的,一脸苦瓜似的难受样儿,虽然没有像周宣那么举止失态,但他端着茶杯却再也不肯往自己唇边多凑近一下! 司马懿自己也被苦得暗暗吐了一下舌头,抬眼又往上一望,这才见到,不知何时玄通子已睁开了双眼正抚须含笑看着他们!他心头顿时一亮:想来这杯先甜后苦的怪茶,必是他用来测试自己与胡昭、周宣三人的了!明白这一点后,司马懿默默地咬了咬牙,硬着头皮,闭着眼睛,右手一举,一仰脖子,咕嘟咕嘟地把那杯中之茶一饮而尽! 茶水入喉,竟比先前那一口更苦更涩!司马懿左手紧紧抓住袍角,极力忍着决不失声叫苦。那苦味愈来愈浓,浓到极致之后竟又变成一片辛辣!这一下,辣得司马懿张口吐舌,呼呼直喘!然而,即便到了这般境地,他仍是皱眉苦忍,一声不吭,没有喊出一个“辣”字来! 玄通子侧过了头,似乎饶有兴致地望着他,脸上慢慢泛出了一丝赞赏之意。 随着玄通子脸上笑意渐渐趋浓,司马懿口中的辣味却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丝清芬甘甜从舌齿间沁沁而生。慢慢的,那茶味愈发香甜诱人起来,让司马懿不禁为之舒眉展颜、心花怒放,几欲手舞足蹈! 坐在他身旁的胡昭和周宣见了,都禁不住面面相觑、暗暗惊诧,怎么也不明白他此刻为何竟会有这般古怪的反应——仿佛就似喝了甘甜美酒一般显出一丝醉态来! 可是,就在这心旌飘摇的一瞬间,司马懿深受家学熏陶浸润的修身养性之功终于发挥了效用:他心中虽是喜意盈盈、情潮澎湃,脸上却在略一恍惚之后便疾速变得静若止水、微澜不兴。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苦亦不挠、乐亦不惑……”终于,玄通子双眸一亮,缓缓开口了,满面尽是欣赏之色,“司马仲达,你这一份正心凝神的修为实在不俗啊!荀爽大人曾来信称赞你是‘昂昂千里之资,虽夷险难测、成败无定,而能守经达变,如山岳之不移,如江河之自适’——今日一见,果然是言下无虚!” 司马懿一听大惊:荀爽司空的荐书尚还放在自己的行李箱中未曾取出示人,却不料这玄通子已然一眼识穿了他的来历!他连忙毕恭毕敬地伏下身躯,肃然言道:“先生过誉了。小生面对这茶味中的大苦大甘,其实也难忍难耐,虽是未曾现诸形色,但已浮荡于内,全凭自己一股韧劲咬牙忍下,远远未及圣人所教‘从容中道,不勉而中,不思而得’之境界……终是小生修为不纯所致。还望先生收于门下,倾心指教。” 那胡昭、周宣二人亦随着他一齐跪倒在席位上恳求不已。 玄通子沉默了片刻,面容一正,手中玉柄麈尾拂尘一挥,在自己鹤氅上面徐徐拂过,悠悠而道:“罢了,尔等且先平身。这杯茶是本师赠予尔等的入门登堂之礼物——各人慧根不同,自然各人的受益也不同,这也不必再去说它了。 “柯灵,你先带这三位公子到后院厢房里安顿休息……自明日清晨起,他们便到这明道堂上听课习业,座位都设在这前面第三排来罢。” 二、治大国若烹小鲜 朝阳的缕缕清晖从氤氲的晨雾中洒进了精舍的窗户,仿佛紫渊学苑墙外溪河里的脉脉流水,一直淌到了地板上、墙壁上、榻床上,把房间里的一切物饰洗涤得干干净净、明明亮亮。 紫檀木方几的旁边,玄通子坐在席上,手里执着司马懿呈上来的由荀爽亲笔书写的那封荐书,静静地凝眸仰望着窗外那轮冉冉升起的红日,眼眶里不知不觉间泛起了朦胧的泪光。就在两个多月前,董卓被王允联合吕布刺杀而亡的那天,荀爽——这位博学多才、贤德过人的鸿儒高士也溘然病逝。其实在他临终之前,早已让人送了一封密函过来。司马懿呈上的这封荐书,则是玄通子又一次目睹他的亲笔遗迹了。触物生情,即便玄通子修为有道、心静如潭,亦不禁潸然泪下。 在先前的那封密函中,荀爽对玄通子情真意切地说道:当今汉室不安、天下大乱,群雄割据的纷争之势已显,为求拨乱反正、济世安民,他已苦心寻觅到了两位旷世奇才。其中一位就是他的侄儿荀彧,德行高洁、谋略超凡,今年三十岁,在他的安排之下已经奔赴关东,去寻找贤明可辅之人以共济大业、肃清九州。另一位便是他的世交好友司马防之子、出身河内儒家世族的司马懿,虽然他年少历浅,但自幼刚毅果断、聪明好学,实乃“卓异之材、非凡之器”,倘若加以琢磨历练,日后必能成就一番掀天揭地之伟业。然而,荀爽自知年老体衰,已经没有足够的精力与时间来调教司马懿了,只得来函郑重嘱托玄通子代为锻造他了。荀爽还在遗函中诚挚地鼓励玄通子:唯有以他的高才伟量、博学硕德,方能令司马懿天资尽掘、脱颖而出,做到“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看罢这封遗函,又读起荀爽的那封荐书,玄通子忍不住热泪盈眶,深深感慨不已:生我者父母,知我者荀君也!我玄通子乃春秋名相管仲第二十八世嫡孙管宁,亦是博览群书、满腹经纶的绝世大贤,只因目睹前些年的党锢之狱愈演愈烈,自知君子之道穷矣,方才不得已潜心抑志、隐居深谷、化民于野。然而,他俯瞰四宇,见到天下苍生将要堕于水深火热之乱世,却又百般不忍、辗转难忘。自己如今欲亲自出山辅佐朝廷荡平诸逆,却是年寿已高、力不从心;自己意欲隐居山野独善其身,却是深愧平生所学,更无法做到对这一场乱世熟视无睹。眼下,昔日的同窗学友荀爽君将少年俊才司马懿推荐到自己门下,恰巧解了这个萦绕自己心间已久的难题!古语有云:“树人以继志,立人以补己。”自己若能悉心栽培教育出一位安邦济世之贤才,又何尝不是等同于自己亲手去安邦济世了一般? 说来也怪,在前天夜里,他碰巧做了一个异梦:梦见自己正在明道堂上阅经,蓦然间一头身生双翼的吊睛白额斑斓大虎呜的一声沉啸,从窗外飞跃而入,扑倒在自己面前跪伏不起!其实管宁一向都很少做梦,但前天夜里的这个异梦不由得让他惊疑万分。当年周文王姬昌飞熊入梦而逢姜尚,而今自己飞虎入梦又会遇到什么高人奇士呢?果然,第二天上午便有三位儒生前来拜师求学,而其中一个正是那个被荀爽推崇备至的司马懿!司马懿昨日在明道堂上的表现虽有刻意为之的嫌疑,但他言行之间确也与荀爽君的推荐之词丝毫不差——“志大意坚、刚毅聪达”,不愧为难得的“卓异之材、非凡之器”! 一念及此,玄通子管宁缓缓舒展了眉头,轻轻放下了荀爽写来的那封荐书,拭去眼角的斑斑泪痕,起身踱到精舍照壁前悬挂着的管仲、孔子、孟子、荀子等一幅幅圣贤画像之前,伸出手去慢慢摩挲着,喃喃叹道:“吾道之亨、吾道之昌,又岂在门生弟子之众寡?得一二贤才以尽心育之,他日顺时而达,必能兼济天下、廓清王道,开创尧舜禹三代后第一盛世!唯求诸位圣贤在天之灵佑之助之,不负天下苍生之望!” 司马懿、胡昭、周宣等早早便来到了明道堂,却见宽阔的大堂之上,黑压压地坐满了前来听讲的诸位门人弟子:有头发花白的垂垂老者,有年约十几的颀颀少年,有皮肤黝黑的农家汉子,也有温婉娴静的大家闺秀……而且他们的身份亦是各个不同:有农有商,有官有士,有富有贫,有贵有贱,真正体现了儒家传道的宗旨——“有教无类”。 他们三人急忙挤到前堂第三排席位去看时,那座位早被先来的同学们占了。周宣双眉一拧,愤然便欲上前斥逐。司马懿和胡昭却不肯多生事端,将他劝阻下来,只道:“明天早上咱们早些儿上堂便是了!”然后寻到前堂墙角边就地坐下,尽量靠近管宁先生所坐的那斑竹方榻。 当的一响,前堂侧门门框上悬着的那只青铜云板忽然被人敲响,全场静了下来,那数百名弟子齐齐屏住了声息,连一声咳嗽都听不到。他们一个个挺直了上身,目光投向了前堂的侧门口处,恭候着师尊——玄通子管宁的到来。 在一片静默之中,只见管宁还是昨日那般一身飘然出尘的服饰打扮,双手拱袖,轻轻托着那枝玉柄麈尾拂尘,雍雍容容,缓缓行到乌木案几之后。柯灵疾步上前将他一搀,扶着他登上了斑竹方榻。 管宁坐定之后,手中玉柄麈尾拂尘一摆,向众位门徒说道:“尔等近日可有何事烦扰,且向为师一一道来,为师在此一一释疑解惑。” 司马懿一听,正自惊疑之际,却见一位五旬长者举手离席而起,伏在地上禀道:“师尊,老夫乃是灵龙谷顶方斗村的长老邱宏,特有一事请师尊主持裁断:我方斗村位于山谷之巅,全村仅有一口水井。大家每日早晨汲水取用,近日因井水供不应求,不少村民因争水而殴斗,邱某苦心调解多次,总是无法解决——且请师尊指点化解。” 他话音方落,周围那些方斗村里来的村民弟子们也纷纷七嘴八舌地说道:“哎呀!邱长老所言甚是——邻居们为争水而翻脸打架的事儿太多了……” “是啊是啊!小徒昨天去那井里汲水之时,看到有一帮伙计早拿了棍棒锄锹围在那里了,吓得小徒丢了水桶就跑,一直等到三更时分才敢摸黑前去汲水。” 管宁也不言声,就那么端坐在斑竹方榻之上静静地听他们把话讲完,才又将玉柄麈尾拂尘往外一扬,缓缓睁开眼来,淡淡说道:“这样吧!我这紫渊学苑之中,年纪为十五岁以上、四十五岁以下的男徒们,今日下午各自带上自家的扁担、水桶,从这灵龙谷底的鱼箭河中挑水给他们方斗村村民去用罢!大家意下如何?” 他话刚说完,堂上已是一片答允之声。那邱宏和方斗村来的学徒们却个个面露惭色,伏地而道:“小徒等在乡里教化无方,劳扰了师尊和各位同学的清修,耽误了大家的工夫,真是罪过、罪过!师尊,不敢有劳您和诸位同学——您且授予小徒等一剂教民之方便可!” “同学们今天下午帮你们挑水到方斗村里去,暂时周济一下那些老弱病残、汲水乏力的村民,这也是应该的。而这一剂教民之方,为师自然也会给你们带回去施行的。”管宁依然是一脸的恬淡,娓娓而言,“你们且招来方斗村所有村民,当众立下一个村规民约来,公开约定:方斗村里那口水井,通常只能由家中有老弱病残的和操办婚嫁、祭祀、聚会等各类临时应急之事的村民使用。而村里凡属体健有力者,须到谷底的鱼箭河汲水。先贤卓茂太傅曾言:‘凡人所以群居不乱而异于禽兽者,皆因人心之际存有仁爱礼义之本,故能相互敬事也。’你们方斗村中,自今而后,从邱宏君和各位同学做起,大家平日相敬相让、互通有无,则喧嚣争扰之事又从何而生?纵有悖乱逞强之徒,你们尽可依村规民约而痛加严绳,一番警戒之下他们定不敢再犯。” 邱宏听罢,顿时恍然大悟,与方斗村里来的同学们一齐伏首叩地,连连称道:“师尊所言,令小徒等茅塞顿开!我们回村之后,必如师尊所教,切实而行!” 管宁处理了这方斗村民众争水之事,坐在榻上静静调息片刻,又问堂上诸徒道:“诸君还有何难处之事?且一一道来。” 这时,却见一位青年弟子举手离席伏地禀道:“师尊!小徒向您呈报一件事情:前几日小徒与同学刘寅君一道出行,刘寅君在路边拾到一袋铜铢,于是在原地一直守了近三个时辰,终于等到失者沿途找来,便将那袋铜铢悉数交还了那失者。那位失者从袋中取出数串铜铢相谢,刘寅君硬是分文未取,径自与小徒告辞脱身而去。小徒以为刘寅君拾金不昧,今日特来告知师尊,请师尊予以褒扬!” “唔?刘寅君竟有这等善行?为师甚是欣慰啊!”管宁双眉一展,满面喜色,“刘寅君且出列前来,为师有话与你当面宣讲。” 却见柯灵从旁趋近一步,低声禀道:“启禀师尊:刘寅君昨日因其母患了急症,已请假在家照顾其母,所以今日不曾前来入学听课。” 管宁听了,脸色一凝,立刻沉静下来。过了片刻,他才悠悠说道:“刘寅君素来家境贫窘而守义不移,实在难得。柯灵,你下课之后且带上二十斤肉脯、十二石白米和八串铜铢,代为师前去他家问候致意,并向他转达为师对他拾金不昧之义举的褒扬。” “好的。徒儿记下了。”柯灵微一欠身,朗声答道。 “诸君还有什么事吗?”管宁复又转身望着案前众徒,款款问道。 “小、小、小徒还有一事。”只见席间一个衣着光鲜、商贾打扮的胖学徒涨红着脸举手站起来禀道,“小、小、小徒禀告:近来世风日下、人心浇薄,真是不成体统。小徒府中圈栏里饲养的牛,这半个月来竟已被窃贼乘夜偷走了两三头……还请师尊授予小徒一剂护牛之方。” 管宁闻言,抬眼瞅了瞅这胖学徒一副脑满肠肥、鼻孔朝天的模样,在心底里暗暗一叹,沉吟片刻说道:“别人偷窃你府中的牛,固然是大大不对的。既然你向为师请教护牛之方,为师也就坦白相告,你若想保住自家圈中的牛群,唯有藏牛于民,此外别无他法。” “藏牛于民?”胖学徒愕然问道。 “对!”管宁双目直视着他,肃然说道,“你一家几口人哪里照管得过来那么多牛?如今正是耕作用牛之际,你且将自家府中多余的牛犊分借给周邻的乡亲和村民使用……为师保证你的牛不但不会被谁偷走,而且一定会被乡亲们照管得好好的。” “哎呀!师尊的这个主意还蛮有道理的!”那胖学徒用手挠了挠自己的后颈窝,嗫嚅地说道,“只是……只是咱家平日里将那些牛借给乡邻们,都是要收些铜铢做租金的……” “你这徒儿,眼下这时节,你是把牛借出去请人家帮你看护着,”管宁双眉一扬,仍是一本正经地对他讲道,“你还好意思再收人家的租金吗?” 他此话一出,明道堂上顿时爆发出一片哄笑之声。那胖学徒也面色大窘,东一瞧西一望,傻呵呵地干笑了一阵儿,讪讪地坐了下去。 看过了、听过了、笑过了之后,坐在前堂墙角边的周宣拿手揉着自己刚才笑得发痛的小腹,直起身来对旁边的司马懿二人一边笑一边喘气道:“哈哈哈……这位先生可真逗!这些子鸡毛蒜皮、冗杂琐屑的小事儿他也管得好似津津有味的,他逗这个胖子可真是逗得让人发笑啊。” 听了周宣的话,司马懿脸上却似毫无表情,无诧无笑,也不接话,只是淡淡地向坐在自己身边的胡昭瞅了一眼。胡昭接了他的眼神之后,亦是笑容一敛,侧过头来,向司马懿低声言道:“仲达君,有云:‘治大国若烹小鲜。’依胡某所见,玄通子先生身居草野而能教化大行,实乃于琐琐细务之中展露出经天纬地之大才——当真是令人‘心向往之,恨不能至’啊!” 闻得此言,司马懿才微微含笑转头,向胡昭略一对视颔首而罢。 这时,堂上已是恢复了安静——玄通子管宁先生终于正式开始讲课了:“……国有四维,一维绝则倾,二维绝则危,三维绝则覆,四维绝则灭。倾可正也,危可安也,覆可起也,灭不可复措也。何谓四维?一曰礼,二曰义,三曰廉,四曰耻。礼不逾节,义不自进,廉不蔽恶,耻不从枉。故不逾节则上位安,不自进则民无巧诈,不蔽恶则行自全,不从枉则邪事不生……” 周宣听了,又是禁不住微微摇头慨叹:“唉……想不到这位被世人称为德艺渊深的玄通子先生,竟也和那些泛泛之辈的塾师一般,只会宣讲这等的老生常谈!真是让周某甚为失望。” 而司马懿和胡昭坐在一旁,并不多言,只是默默倾听。 不知不觉之中,管宁先生这个上午的讲经授课结束了。随着当的一声青铜云板被敲响,众弟子们纷纷起身离去。他们中间大多数人在回家用过午餐之后,便要在中午未时由邱宏带领着去帮方斗村村民们挑水解困。其余的学徒则各自回家,各自干各自的事儿去了。一时之间,偌大的“明道堂”便迅速空了下来。 三、读《史记》,观天 下 管宁将手中玉柄麈尾拂尘放在坐榻的一侧,从乌木案几上拿起杯盏,呷了一口清茶,润了润自己的喉咙。他目光往堂下一扫,却忽地定住了:司马懿、胡昭、周宣三人竟还一直跪坐在墙角处,未曾离去。 他缓缓放下茶盏,静思片刻,然后伸手拿过玉柄麈尾拂尘,向他们三人远远一招。司马懿等三人急忙起身奔到他的方榻之前跪下。 管宁深深地看着他们,慢声说道:“自今而后,你们三人不必像其他弟子一般每天上午非得到这明道堂上听为师讲课。你们可以在紫渊学苑里的任何一个地方自行修习。” 说着,他从大袖之中取出了一本绢册,对周宣说道:“周宣,这是为师亲笔撰注的,上面批注着为师关于天人象数的一些心得体悟——你且拿去好好研读,有何不懂、不通之处随时可来询问。” 周宣脸上起先并无特别的喜色,有些懒懒地伸手接过了那本,放在膝上随手翻了几页,略一扫视,蓦地全身一震,两眼倏然放光,啧啧叹道:“好精妙的点评!好精妙的注解!好精妙的剖析……”已是忙不迭地埋头翻看起来! 管宁也不理会他,又从袖中取出一本,对胡昭说道:“胡昭,这是为师亲笔撰注的,上面也记着为师关于修身养性之道的一些心得体悟——你也拿去自行研习,有甚不懂、不通之处且来询问为师。” 胡昭大喜,接过那书,向管宁叩谢不已。 最后,管宁转头看着司马懿,微一沉吟,递过来一本《史记》,淡然说道:“司马懿,这本《史记》你且拿去细细研读罢。” 司马懿闻言,心头不禁一阵狂震,欣喜万分地谢过管宁,双手接过那本《史记》,急忙放在身前便翻了开来,却不由得怔住了:他一连翻了十余页,那《史记》的字里行间、书角幅边均是一片空白,管宁先生竟是未批一字、未注一句! 他仰起脸来,满面惊讶地看着管宁,目光里尽是疑惑。 “欲求己之明智,莫过于精研古今之变;欲求精研古今之变,莫过于熟读史籍。而读史之法,别无他途,唯有‘设身处地、易境而入’八字。”管宁接下了他那两道惊诧的目光,毫不回避,侃侃而道,“你每阅一处,便可潜心沉思,设想自己处于书中那些帝王将相们当时的境地,你当如何周旋应付于其间?他们其时的应对之方有何胜过自己之处?又有何不如自己之处?要左顾右盼、前思后想,直到寻觅出彼人、彼时、彼境、彼事所需的最佳之策方才罢休,到了那时,你且来与为师交流。” 司马懿静静地听着,沉默片刻,忽然轻轻问道:“请问老师:小徒可以将自己设想为这书中的任何人吗?而且,小徒是否可以将自己设想成的任何人的任何计谋,都拿来请您指教?” “可以,完全可以。你可以将自己设想为《史记》中的任何人,”管宁双眸深处亮光一闪,静静地盯了他片刻,慢慢答道,“你也可以根据书中彼时、彼事、彼境而设想出任何谋略。” 司马懿深深地伏下身去,没有再多问了。此刻,他已深深地懂得了管宁这话的含意。依照管宁的启发,读《史记》时既然可以把自己设想成任何人,且不说萧何、张良、韩信等贤相良将,便是秦始皇嬴政、汉高祖刘邦那也是可以大胆地去设想和代入的了。 自从采取了管宁所言的与古人“设身处地、易境而入”的阅史方法后,司马懿感觉自己心头豁然一亮,以前对史书中许多未懂未通之处也都渐渐想得明白了。 他将这个阅读方法延展开来,触类旁通、举一反三,在现实生活中也运用了这种与别人“设身处地、易境而入”的推测方式,真正做到了在计谋设置之上“我可以此制人,即思人亦可以此制我,而预设一防;我可以此防人之制,人即可以此防我之制,而增设一破人之防;我破彼防,彼破我防,又应增设一破彼之破;彼既能破,复设一破乎其所破之破,所破之破既破,而又能固我所破、以塞彼破而伸我破,终究不为其所破。递法以生,踵事而进,深密难测”。这样一来,他便觉得自己完全可以把自己在头脑中劈成数个分身,站在不同的角度、不同的方面、不同的立场来对同一个问题进行深思熟虑、反复权衡。通常来讲,他如此这般地思考之后,最后所想出来的对策都已是相当周全、相当深刻、相当成熟了。 同时,在与管宁的请教、交流当中,他更是感到了师尊脑中思维的开阔、深邃、凝练与精妙。管宁的每一次指点,都让他感到茅塞顿开,总能让他得到新颖而丰硕的收获。管宁也为司马懿表现出来的“能放能收、能博能专、知微知彰、知刚知柔”的思维方式所折服,于是便渐渐引导他转到对眼前天下大势的剖析与研究中来。 这一日下午,管宁在明道堂的乌木案几之上铺开了一张大汉州郡要塞地形图,用一柄玉尺指着那图,对司马懿缓缓道:“当今天下,已然一分为十:北有袁绍占据冀州、青州以及公孙瓒坐拥幽州;东南有袁术占据淮南以及孙坚之子孙策、孙权兄弟兴于江南;正南有宗室刘表占有荆州;西南有宗室刘焉、刘璋父子据有汉中、益州;正西有马腾、韩遂割据雍凉二州;东面则有曹操握有兖州、吕布执有徐州;中原地带,则又是包括你河内司马家族、颍川荀门、汝南许氏在内的豫州各大世家组成护乡坞中立自守……唯有当今天子尚被董卓余党李傕、郭汜挟持于关中,孤立飘摇。天下局势既是这般扑朔迷离、乱象纷呈,依你之见,当如何理出一个头绪来?” 司马懿也不像普通门生那样虚饰伪辞,径自上前向那张地图俯视许久,方才慢慢抬起头来,正视着管宁,略一沉吟,开口说道:“师父,依弟子看来,放眼四海,这十股势力如今在神州大地纷缠互噬、跃跃而动,不过皆是在苦苦力争一个‘强’字罢了!单单就这个‘强’字而言,目前朔方袁绍一派所拥有的势力自然是最强的,实为天下群雄之首。但是,仅凭一个‘强’字,袁氏便想独揽天下、妄行异志,只怕终究未必能成……” “哦?何以见得?”管宁一听,面色不禁微微一动。 “师父曾经教诲过,这天下至强至威者,并非一味依恃兵精地广,乃在于天下人心之向背。如今天下纷扰、群雄乱斗,四方百姓早已厌倦战乱之苦,只盼着汉室能够抚平诸侯、重归安宁……”司马懿静静地盯着那幅州郡要塞地形图,仿佛从这幅图上看到无数的士民在鲜血与战火中挣扎哀号,看到繁华的城邑在兵马的铁蹄下化为废墟,看到宁静的村庄也到处燃起了熊熊的烈焰,他的眼眶竟是渐渐湿了,“然而这四方诸侯中,不少人都是各怀异志,暗中都盼着当今天子能够速速丧生于李傕、郭汜等董卓余匪之手,然后他们再以‘复君仇、讨逆贼’为名杀进关中,开始争夺帝位。那袁绍本是拥兵数十万、据地数千里,最有能力直驱长安一举荡平董卓余孽,迎天子于万全、拨乱世而返太平,但他却一直坐视天子于颠沛流离之中而不闻不问,必定也是怀着这等令人不齿的居心!” 管宁听着,伸手抚了抚胸前那数绺须髯,举目北望,沉沉而道:“亏得袁氏一族素来坐拥我汉室‘四世三公’之尊荣,竟也怀有这等不轨之心,忘恩负义、贪权夺利,真是猪狗不如!” “师父,依弟子之见,袁绍他们既是这等鲜廉寡耻,自然也就成不了什么气候了。”司马懿眸光一闪,又向管宁说道,“他们用心拙劣,岂能欺骗得了天下士民的睽睽众目?袁绍纵有甲兵数十万、郡地数千里,也不过是一个只知看门守户、伺机窃人之财的鄙夫,终究难成霸业!倘若有齐桓公那样‘义合诸侯、一匡天下’的贤能之士乘时而起,长驱直入关中,恭迎天子于庙堂,重树汉室威仪,奉圣旨而伐不臣之徒……袁绍势力再强,也必会众叛亲离、土崩瓦解,坐以待毙矣!” “说得好!”一个陌生而清朗的声音在堂上蓦然响起。司马懿不禁一愕,转头循声看去,却见一位身穿锦袍、头戴纶巾的青年儒生和一位身着绿衫、头戴束发玉冠的翩翩美少年,从那霜雪纱檀木架屏风背后缓步转了出来,正微微含笑望着他和管宁。 管宁却并无意外之情,呵呵一笑,伸手一指那刚才称赞司马懿的锦袍儒生,向面有诧意的司马懿介绍道:“仲达,这两位公子都是今日上午本师新收的弟子:他是来自沛郡桓氏世家的桓范。” “桓范?”司马懿听了暗吃一惊:沛郡桓氏在后汉一朝是声名显赫的儒学世家。后汉初年,沛郡桓氏之高祖桓荣曾任汉明帝的授业师傅,以一介寒儒而晋爵关内侯,并享有与三公同列的殊礼。依常理而言,桓氏一族的儒门家学源远流长,桓范又岂用得着负笈求学于外?但他今日竟不远千里前来拜投在管宁门下,实是令人有些意外。 管宁又伸手指向那绿衫美少年,含笑介绍道:“这一位乃是来自冀州邺城南门校尉方泽府中的公子,名叫方莹。” 司马懿听罢,仔细想了想,这邺城方氏之名并无印象,应该是近世方才发迹的普通官宦之家罢。他抬眼向那方莹看去,只见他面若美玉、眸若秋水,气质清雅不俗,年龄虽是稍低于己,却也生得身材颀长、风姿秀挺,令人见了顿生亲近爱慕之心。 方莹一直在远处笑盈盈地看着司马懿,忽见他双目直视过来,不觉有些微微害羞,竟是略略低下头去,不敢和他对望。司马懿也觉自己有些失礼,连忙收回目光,又看向了桓范,心中却不禁暗想:这方莹亦算是宦家子弟,怎么像闺阁中的姑娘一般忸怩? 这时,桓范面容一敛,走上前来,双目流转,上上下下打量了司马懿一番,然后向他一拱手肃然道:“兄台想必便是河内郡司马懿君了!桓某在沛郡时曾听到荀彧先生介绍过您——今日闻得您这番卓异之见,才知荀先生赞您‘天资聪颖、识量过人’确非虚言了。” “桓兄过奖了!在下如何当得起荀先生那般称赞?”司马懿脸上淡淡一红,急忙还礼谦谢不止。 “司马君何必如此过谦?奇男子伟丈夫,谈吐举措便应如日月经天,其名与实均为赫赫然不可轻掩。”桓范听了他这话,好像不大耐烦,向他摆了摆手,正色而道,“你司马仲达既是当得起那样的称赞,就应该受之而无愧,又何必谦谦作态?反倒损了你英特磊落的本色!” 他当着司马懿的面讲出这一番话显得十分耿直,倒与普通儒家弟子的温良谦恭之风大不相同。司马懿听了,面色微红,呵呵笑道:“桓兄谈吐举止之际磊落直爽,在下拘于俗礼,倒让桓兄见笑了。” “唔……这就对了嘛!”桓范这才点了点头,敛起一脸的肃容,悠悠说道,“还是回到先前的话题上来罢。其实,司马君你刚才所言的像齐桓公那样‘义合诸侯、一匡天下’的贤能之士,已经出现了!” “真的?”司马懿一惊,“你这个消息,堪称天下苍生莫大之福音——请问这位贤能之士是谁?” “他正是本郡同乡长辈——奋武将军、兖州刺史曹操!”桓范的目光落在了那张地图的“兖州”位置之上,缓缓说道,“近日曹公听闻当今天子与朝廷公卿蒙尘辗转于群贼之手,义愤交加之下,派出心腹爱将夏侯惇、曹洪等率兵前往长安,去迎接天子与朝廷公卿,到豫州境内尚未遭损的许县城中安居天位。” “唔……古语有云:‘疾风知劲草,乱世见忠臣。’这位曹公忠义当先,恭迎天子与朝廷公卿脱出危难之境,重振汉室威仪、整肃朝廷纲纪,实乃旷世贤臣!”司马懿认真听罢,不由深深赞道,“若非他本人确有天纵之英明,则必有谋略不凡的幕后高人指点……然而,非俊杰而不能用俊杰所进之策——这位曹公当真不愧为乱世俊杰也!” “司马君所言甚是。”桓范面含微笑地看着他,又道,“曹公本人有天纵之英明是不假,但他有谋略不凡的幕后高人指点相助也是真……司马君,你猜一猜那位幕后高人是谁?” “这个……”司马懿见到桓范一脸神秘的笑意,心中忽地一动,失声而道,“桓兄刚才提到在沛郡见过荀彧先生……想来,隐在曹公身后的那位谋略大家必是荀彧先生了……” “是啊!这世间除了荀彧先生,又有谁能谋划得出这‘奉天子以令不臣’的雄图大略呐?”桓范肃然点了点头,然后转向管宁躬身一礼,恭敬异常地说道,“管老师,小生也是奉了荀彧先生的指教,方才离家前来灵龙谷求学习道的,今日一睹您的高德异才,又一见您门下司马君之夺人风采,小生深感此行不虚矣!” 司马懿听他这话又讲得有些憨直,生怕管宁对他有所反感,正欲开口发话为他从中周旋,一抬眼却见管宁面露微笑,似是丝毫不以为忤,反而像对桓范这一派耿直明爽之风颇为欣赏。他这才暗暗放下心来。 方莹刚才站在一边静静地听着司马懿和桓范的对话,但他眉目之际露出的淡淡不耐之意,显然透出他对天下时局之事并非十分在意,一双明眸只瞧着明道堂四壁的山水彩绘之画,看得甚是入神。 管宁待桓范说罢,举目正视着他和方莹,伸手抚须呵呵笑道:“你们俩既是千里迢迢为求学问道而来,本师必会倾囊相授,让你们不虚此行的。本师也盼着你们学业有成,日后在朝能安君理政、在野能兴教泽民啊!” 四、方公子 这一日清晨,踏着一路的青石,披满双肩的绿影,点着满地碎金似的绚烂晨晖,司马懿背负双手,潇潇然往灵龙谷山顶树林直登而上。牛金则背着一副书笈,在他身后不紧不慢地跟着。 待得登上山林之巅,司马懿站到一方巨岩之上,举目四顾,只见红日当空、云霞辉映,四方草木新绿、山川秀丽,顿觉心境一片明净,竟有一股言之不尽的欢畅活泼之意荡涤于自己胸肺之际。他情不自禁,仰天一声长啸,宛若龙吟九霄,清越凌云,一缕缕余音顺风遥遥传送出去,萦绕于林泉山水之间,久久方绝。 清吟方罢,他豪兴大发,忽然拔出腰间三尺青锋,纵身一跃,凌空起舞!但见剑光如虹,在半空中夭矫灵动,散开犹如花雨缤纷令人目眩神迷,聚拢来又似凤翔九天令人叹为观止。锵然一声清鸣,剑光泻地,一凝而定——司马懿抚剑而立,站在岩上玉树临风,煞是潇逸不凡。 “公子好剑法!”牛金在一侧看得分明,虽然他自己身怀武学绝技,此刻亦不禁为司马懿的矫健身手而脱口大赞一声,“公子不愧为文武双全的奇才!牛金在此佩服得很呐!” 司马懿还剑入鞘,调息片刻,方才转过身来,对牛金淡淡言道:“我司马家本来便是将门出身,前有高祖司马卬以武功而创立殷国,后有先祖司马钧以将才威震西羌,终不能像那迂士腐儒一味重文才而忽武艺,只做一介四体不勤、御寇无力的文弱书生!家父曾言:‘体不健,则不足以负重;志不强,则不足以致远。唯有体健志强者,方能负重而致远。’你大哥牛恒在我们府中也是经常看到的:家父每日早晨起来便会锻炼半个时辰的剑法武艺,数十年来一直坚持不懈。不瞒你说,在持之以恒这一点上,本公子而今还远远不及家父呐!” 牛金听得连连点头,喟然叹道:“公子有幸生在这等文武兼重的高门世家,所以自幼便得到了种种高明而严谨的锻炼与教导,将来必会成为一代伟器,哪像牛某这辈子只能做个舞刀弄棍、看门护院的下人?牛金实在是太羡慕您了!” “牛贤弟此言差矣!古语有云:‘帝王将相,宁有种乎?’你切切不可把自己看轻了。”司马懿对他那番话很不以为然,微微摇头说道,“你一身过人的武艺,岂是我司马仲达所能比的?本公子每日舞剑晨练,只求强身健体。而牛贤弟武艺超群,将来若逢明主,必能成为一名勇冠三军的熊罴之将!你切切不可把自己看轻了。” 牛金听了,只是嘿嘿一笑,随口答道:“谢谢公子您抬举牛某了。牛某要能成为一名勇冠三军的大将,除非是您当了手握兵权的大将军!”他一边说着,一边打开书笈,取出一本典籍呈到司马懿手中——他知道,司马懿通常在舞剑晨练完毕之后,接下来便是吟诵典籍了。 司马懿接过那册典籍,一看是本,当下也不去翻开来瞧,脱口便背诵起来:“北溟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 他的声音慷慨激昂、气韵沉实,字字句句如石击水,在山岩之上远远传响开去,似与天地万物同声共鸣一般。而司马懿自己也陶醉在这吟哦之音中久久不能自已。 吟诵完毕,司马懿胸中激情终于宣泄净尽,他这才慢慢转过身来,向牛金微一示意,准备下山岩寻觅一处幽静之处攻读兵策经书。 正在此时,一个清婉动听的声音忽然传来:“灵龙谷内,栖凤岩上,司马君剑舞长空,一啸穿云,清吟裂石,刚健沉雄之气溢于言表——小弟这厢听得心折不已!” 司马懿听出这声音乃是那新同学方莹的,急忙回首一瞧,果然见到他身着一袭华衫,正与他那个被唤作“林巧儿”的书童在远处树荫下面望着这边含笑而立。 “哎呀!愚兄刚才在此狂啸乱吟,让方贤弟见笑了。”司马懿一见方莹,不知怎的竟是一阵莫名的心跳,脸上羞意暗生,匆匆走下栖凤岩,向着方莹二人迎了上去,“方贤弟也有雅兴登上此山观景吟诗?愚兄愿洗耳恭听。”方莹只是望着他,双颊浅浅露笑,眸光如流水般一漾,在他身上稍一流转便移了开去,也不答话。他身旁的那小书童林巧儿却淡淡笑道:“我家公子生性温雅恬静,素来不喜吟哦啸扬。不过,他的琴倒是弹奏得极好的。” “巧儿!你胡说什么?”方莹如玉柳随风般一回身,娇嗔了林巧儿一句。林巧儿嘻嘻一笑,吐了吐舌头,退到一边去了。 “原来方贤弟是精于琴瑟之艺的高手啊!”司马懿听得分明,不禁面露喜色,微笑着说道,“既是如此,且请方贤弟垂意弹奏一曲,涤一涤愚兄的尘襟——如何?” 方莹推辞不得,娇嗔了林巧儿一番,没奈何,只得应允了。他一拂衣带,便在树荫下那一片洁净无尘的草地之上款款坐了下来。林巧儿嘻嘻笑着,将背上负着的那具皮革长囊放下,缓缓打开,只见一方晶莹玲珑的绿玉古琴赫然在目。细看之下,却见那琴雕饰精致,松纹银弦,绿光莹然,实是非同凡品。 “好琴!”司马懿目光一瞥,投在那绿玉古琴上面,观看片刻,不禁讶然一叹,“倘若愚兄没有辨错的话,它大概便是周朝流传下来的绿松瑶琴了。” “司马公子好眼光!”林巧儿听了,抿嘴笑道,“这绿松瑶琴可是我家老爷花了三百万铢钱从别人手中买来的呐。” 这时,却见方莹不言不语,凝眸沉思了一下,似在考虑弹奏何曲,最后秀眉一扬,若有所悟,将绿松瑶琴放置于自己双膝之上,用手在琴弦上轻轻一拨。但听啵的一响,宛若石破水鸣,清亮激越,悦耳动听。司马懿又不由得脱口赞了一声:“好音质!”他话音刚落,方莹已是双手一抚,纤纤十指拨动琴弦,一缕清清亮亮的琴音款款流泻而出:初时平平缓缓,犹如清溪潺潺;到后来,便若水滴珠落,若断若续,一声声便似敲叩在司马懿那随着琴声归于宁静祥和的心境之上,自自然然荡起了一片天籁之音,漾起了一缕缕空灵飘逸之感。 最后,但闻铮的一响,万音俱息,全场寂然。司马懿如醉如痴,仿佛涵泳在这曼妙绝伦的琴韵之中,久久回味,乐不思返。方莹却仍是按琴而坐,抬眼斜斜望着他,含笑不语。 “妙哉妙哉!绝哉绝哉!”过了半晌,司马懿终于从浸润寻味之中回过神来,轻抚双掌,慨叹不已,“莹弟所奏琴曲,堪称天籁奇音,令人心清神爽,回味无穷!” 方莹听了,浅浅一笑,将绿松瑶琴用手轻轻一托,深深瞅了司马懿一眼,柔声而道:“方某久闻司马君出身诗书礼乐世家,想必也是精于琴瑟之艺的了。还请司马君也奏上一曲,让方某一饱耳福罢……” 司马懿脸上淡淡一红,急忙摆了摆手,羞涩地推谢道:“说来让莹弟见笑了:愚兄于丝竹韵律之学实为不精,岂敢在你面前献丑?” “司马公子这话可有些假了,你连绿松瑶琴这样的珍品古物都辨认得来——却还说什么‘于丝竹韵律之学实为不精’?”林巧儿在一旁听了,扑哧一声笑了,“你编的这个托词可糊弄不了人啊!” “巧儿休得妄言。”方莹向林巧儿娇叱一声,转过脸来看着司马懿,微一蹙眉,面色倏变而复常,笑容淡淡的,“司马君,你的意思方某懂得了。你出身名门世家,素来看重的是文德武功——文则经天纬地,辞令典策;武则掌钺执旌,威扬四方。你所用心的,乃是济世之鸿略。至于抚琴吹箫、和声度曲,只怕是被司马君视为伶官之所务而不屑习此罢?” “哪里,哪里……”司马懿脸上的红云仿佛更浓了几分,口里嗫嚅地说道,“莹弟这话说得过了。《荀子》里讲:‘君子以钟鼓道志,以琴瑟乐心。’莹弟奏清正之音,立仁和之乐,本就是大雅君子之所为。愚兄愿在阅典悟道之余,向莹弟学习音律之技!” 听了司马懿这番满是真挚之情的话,方莹不禁沉吟了片刻。他轻轻放下绿松瑶琴,站起身来,缓缓行过司马懿身畔,望向栖凤岩下的层层松涛,悠然而道:“司马君,方某刚才言误了,还请你见谅。唉……当今天下,战乱将兴,兵祸将起,已非歌舞升平之治世。方某虽有琴瑟音韵之绝学,只怕在这风雨飘摇之乱世也不过是徒具虚仪而已。倒是司马君胸怀天下,念念不忘以济世安民为本,这才是奇男子、伟丈夫之所为!就凭这一点,方某其实对你很是敬重。没有你和其他兄长的励精图治、戮力王道,又哪来我等礼乐清流之士怡然翔舞于太平盛世?” 司马懿在他身边将这话听得分明,心底亦是感慨万千:平日里这方莹神情举止都似冰人一般,看起来透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峻,在明道堂里读书也是独坐一席、目不旁视,和同学们交往甚少,显得清高寡合——却没想到他胸中竟蕴有这般深沉而滚烫的幽幽之情,实在是不可小觑!一念及此,他心里对方莹的亲近爱慕之意顿时又深了几分,便徐徐说道:“莹弟待人面冷心热,愚兄以往若是有轻慢之处,还望莹弟不必在意。” 方莹听了他这话,倏地转过眼来,莹莹然如一泓秋水,静静盯了他半晌,方才掩口一笑:“司马兄言行之际这般小心谨慎,倒是有些太放不开了!你何曾有过些许轻慢我处?只怕以前倒是我方某有些孤傲,让你见笑了。”他也不待司马懿再说什么,便从腰间取下一支羊脂美玉雕琢而成的二尺长箫,递向司马懿,款款言道:“人生难得一知音。司马兄亦可谓方某的一位知音了。也罢,你既有学习琴箫奏乐技艺之心,方某就把这支白玉箫赠送于你,待得闲暇之时,你我且交流切磋罢。” 司马懿接过那支白玉箫,不知怎的,竟隐隐有些兴奋,就像得到了什么极品宝贝一般,一迭声只向方莹道谢不已。 在一旁一直冷眼瞧着这一幕的牛金,心里却冒起了几分纳罕。他知道,其实司马懿的琴瑟箫笛之艺一向是家中众兄弟里最好的——他回孝敬里在祭祖庙会上弹过几回古琴,也吹过几回长箫,让乡邻们都听得如醉如痴的!可是今天见了方莹,他怎么一味藏拙、自谦,居然末了还要向方莹学吹箫? 正当他百思不解之际,一抬眼看到司马懿和方莹已是并肩向前谈笑风生而去,那份儿如胶似漆的热情劲儿可从没见过——他这才心念一动,恍然大悟:原来公子哪里是向方莹学什么吹箫啊!分明是变着法子和那位方公子亲密交往呐! 一、周宣占卦 灵龙谷内有一大奇观,便是那浩浩茫茫的冬雾:在层层密林之间,白雾氤氲,腾腾而起,如浪如潮,奔流回旋,仿佛将山谷内外浸进了一池雪乳之中,令人五步之内犹如隔纱睹物,总是朦朦胧胧看不分明。 在通往谷口的木栈道上,司马懿、方莹、周宣和牛金正说说笑笑地往外走去。他们今天是奉了管宁之命,到谷外的陆浑县县衙里去请县令前来紫渊学苑议事的。 “周兄!这路上走得好无聊啊!你且将你那些占卦看相的学问,讲来让大家听听,解一解闷嘛。”方莹伸出衣袖擦了下额角的涔涔热汗,清秀粉嫩的面颊泛起了一层红晕,“我听同学们谈到你时,都把你吹得玄乎其玄的。” 周宣哈哈一笑,转过身来瞥了方莹一眼,沉吟了片刻,慢悠悠地说道:“你这个方师弟啊!一向都那么清高孤傲,对很多同学都从不拿正眼去瞧,连住宿舍也是一个人独占着一间,整天只和你那个书童……哦,对了,还有司马仲达待在一起——今儿个怎么来谈起我周某人呐?莫非是想存心取笑我?” “岂敢?岂敢?”方莹用衣袖掩口一笑,温声而道,“周兄,你是‘两眼看透人间吉凶休咎,一口道尽世上祸福穷通’的高手——若是小弟敢取笑于你,你给小弟一个不祥之判,岂不是小弟自讨苦吃?” “唔……方师弟这么说还差不多!那愚兄可就献丑了。”周宣听了,心下似是颇为受用,右手摸了摸额门,思索片刻,向方莹说道,“不过,你总得拿个什么人啊、物啊、怪梦啊什么的,这才能让我着手预测一番嘛。” 方莹微一颔首,左顾右盼了一下,伸手悄悄地往前指了一下司马懿的背影。周宣一见,轻轻点了点头,向方莹低声说道:“你可别说——我这占卜看相之学最精妙之处,就在潜观暗察别人举手投足之际的真意流露,这才‘既能识其形,又能明其神’!” 说罢,他忽地朝前面正埋头赶路的司马懿大喊了一声:“仲达!” 司马懿听他乍然这么一喊,却没怎么在意,只当他又想拿自己寻开心了,脚下步伐丝毫也不减慢,而是缓缓转过头来,问道:“周兄,何事?”他这一回头,竟是上身胸膛朝前,双肩一动未动,而头颅已是几乎转了个半圆过来正面对着周宣! 一见之下,周宣顿时呆了:司马懿这个转首回视的动作,正是上古相书上描绘的“青狮回头”之相啊!相书上写得清清楚楚:“凡前行而反顾之际,面正向后而身不动者,即称曰‘青狮回头’。具此异相者,必能晋王加冕、权倾天下、贵不可言。”他使劲伸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再三验看,却发现自己眼前的这一幕情景竟是如此的真实!简直和那上古相书上写的“青狮回头”之状一模一样!就在他迟疑沉吟之时,司马懿嘀咕了一句“莫名其妙”,便又转头向前疾行而去! 周宣被他这一嘀咕也唤回神来,心念一定,暗暗想道:这相书上只怕是写错了罢?司马懿身具大富大贵之相不假,至多也不过是“公卿之材”罢了,哪里就能“晋王加冕、权倾天下”了呢?看来,还是自己把相书读得太死了……他不觉有些自嘲地干笑了一下,转身向方莹说道:“司马君在刚才转头回顾之际,显得气度沉雄、镇静自若,日后必是‘宰辅之器’。方师弟将来拭目以观——周某此言若是有虚,你大可当着诸位同门的面砸烂我的名头!” “周兄的话一向灵验得很,小弟佩服之至。司马兄若能托你这一句评为‘宰辅之器’的吉言而位列台司的话,小弟自然也是为他感到高兴的,小弟巴不得你的所评会成为现实。”方莹甜甜地一笑,“你且为小弟也瞧一瞧面相,如何?” “你的面相?”周宣侧过头来盯着他静静看了片刻,才悠悠叹道,“可惜!可惜!” “可惜什么?”方莹一愕。 “你这面相本来也是极佳,可惜生错了地方。”周宣一本正经地讲道,“你这可是‘清泉涵珠’之相,若是女儿之身得之,日后必能‘凤冠霞帔、荣膺贵嫔’的,可惜你是堂堂须眉男子,逢此异相,只不过是一介风流名士的下场罢了。” 他此言一出,方莹登时全身一震,面颊间倏然涌起一片绯云,微微掩过头去,只低低地说道:“说什么‘凤冠霞帔、荣膺贵嫔’,那都是虚的,方某若能与心爱之侣携手畅游于林泉之下,此生便做一个隐世名士亦是无憾无悔的了……”说罢,抬头望了前面的司马懿一眼,喉间一阵哽结,竟是再也说不下去了。 “看不出你倒是一个情痴啊!……”周宣本欲开口取笑方莹,心中忽又想起了什么似的,甩开步子就追向了司马懿,大声喊道,“仲达,我问你一件事,师父一向宁静淡泊,最是不喜与尘世官府中人打什么交道的。今日他却破天荒似地派我等前去陆浑县衙,请那个县令来学苑里做什么啊?你可知道其中的内情么?” 司马懿只顾往前疾行,随口答道:“孔和(周宣字孔和),你素来精通阴阳占卜,岂会推测不到师父的这番用心?这等小事,你随手一卦便知了,何必又来问我?” 周宣被他这一反问窘得闭上了口,半晌才干干地笑了两声出来,慢慢说道:“仲达,实不相瞒,今日我们出门之前,周某悄悄留心卜了一卦——这个卦嘛,就是来得有些蹊跷,你还是先将师父请陆浑县令入谷来见一事的用意告诉了周某罢。” “哦?周兄,你占的是哪一卦?又有哪些蹊跷之处?”从后面赶了上来的方莹听他那么说,不禁有些惊疑地问道,“你且讲出来让小弟听一听……” 周宣瞅了方莹一眼,张了张口,终于还是忍住了,挥手又朝大步流星走在前面的司马懿喊道:“喂!喂!喂!仲达!仲达!你还是先将师父邀请陆浑县令入谷相见一事的用意告诉周某罢……” 司马懿被他这么一催,不由得放慢了脚步,仍是头也不回,淡淡说道:“孔和,师父今晨出门前可并没向我交代过他是何用意啊,接到他这个任务时,咱们大家都在现场,你当时不就站在我身边吗?你可听到他对我多说了什么话没有?” “仲达,谁不晓得你揣摩世道人心的功夫最是了得?师父稍一眼眨眉毛动,你便能猜出他的心思来……”周宣仍是以为司马懿在推托回避,直通通地说了下去,“师父今日这番举动的用意,你心底必是十分清楚的。你又何必藏在腹中不吐出来和我所占的卦辞来印证一下呢?方莹,你且帮我劝一劝你这位司马兄嘛,他平日里最喜欢听你的话了。” 方莹闻言,雪玉般洁白的面颊竟慢慢洇成了一片嫣红。他含羞地瞧了司马懿一眼,回头向周宣叱了一声,道:“咄!周兄此言差矣!你且将你占的那一卦的卦辞先说出来,让司马兄听一听。司马兄自会拿这卦辞和他心底猜到的师父的用意印证一番的。若是与你卦辞里的寓意相同,他怎会不将那番揣测之词告诉你?……” “好……好……”周宣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沉吟着说道,“方师弟,说你偏向他,你果然是偏向他!罢了!罢了!仲达,我先将我占到的那一卦告诉你吧。” “你说,我听着呐!”司马懿依然是疾步向前毫不停息,朝着身后的周宣丢了这一句话。 “哎哎哎——你这个司马仲达,上辈子可能真是一匹野马投胎转世来的,只晓得一路撒蹄狂奔。”周宣连连招呼道,“你现在倒慢下脚步听我讲一讲这卦嘛。” “你讲罢,我听着呐。停下来会耽搁时间的。”司马懿呵呵一笑,继续向前疾步而行。 “好罢……我告诉你吧!”周宣脚下一提劲儿,快跑几步追到司马懿身畔,对他侧头说道,“是你们逼我先讲的啊——可别怪我讲得不够吉利。我今天早上出行前占到的竟是一个‘师’卦……嘿……你们说这不是怪了么?我们灵龙谷犹如世外胜境,远离红尘,哪里会和行师打仗的事儿沾上边啊?” “你说什么?——是‘师’卦?”司马懿的声音蓦地一沉,脚下随即一停,站定了身形,转过脸来神情肃然地看着周宣道,“你不会占错了吧?” “哎呀!我倒是希望占错了!”周宣沮丧着脸,跺了跺脚,沉沉叹道,“这卦象透着一股蹊跷,显得吉凶混杂。我今天一路上都提心吊胆的,生怕和什么人碰上会发生什么争斗、打架之事。” 方莹一听,顿时心头一紧,也将惊疑不定的目光投向了司马懿:“司马兄,你猜师父让我们去请那个陆浑县令来干什么?” “唔……看来,孔和的占卜数术当真是十分精准啊!”司马懿略一踌躇,抬头看向灵龙谷中紫渊学苑所在的那个方向,悠悠叹了一口气,“依我之见,师父今日让我们去请那个陆浑县令入谷相见,的确是为了商议与‘行师打仗’有关的事儿。” “什……什么?”周宣一惊,两眼瞪得大大的,直盯着司马懿问道,“果然如此,仲达,你说详细点。” “孔和,其实这事儿是可以未卜先知的啊。”司马懿深深地看着他,缓缓说道,“自今年八月以来,从长安、洛阳一带以及关东战场涌到陆浑县境内的流兵败将是愈来愈多了。这当中有被曹操军队打散了的西凉残兵,有被荆州宗室刘表从南边撵过来的黄巾流寇。你难道没听到县城附近居住的同学常常在课堂上提起这些吗?那些流寇、散兵们在陆浑县各乡亭内,到处乱抢乱劫、胡作非为。只怕再过几天,他们就会闯到我们灵龙谷里捣乱了。” “噢——我懂了,师父就是想邀请陆浑县令入谷,共商如何防御流寇、散兵之事?”周宣听得连连点头,“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这个‘师’卦的寓意原来是这样啊!” “你现在明白了?那还不速速赶到县衙里去?”司马懿向他催促了一句,提步又往前疾奔,“这事可是丝毫也拖延不得了。” “好的!好的!”周宣和方莹听了,也急忙加快了步伐,紧紧跟在了司马懿和牛金的背后。 二、流寇匪兵 前行了四五里,他们来到了灵龙谷出口的那条吊桥处,司马懿等人正要迈步过桥,已跑到对岸的牛金突然身形一停,向他们摆了摆手。 司马懿面色一变,停住了脚步,却见牛金已是飞快地趴伏在了地上,侧耳贴着地面听了起来。 “伏地听音?”周宣一见,不禁吃了一惊,“牛金啊牛金!看来你这段日子在师父座下很是学到了一些上乘武学功夫……” 司马懿没有和往常一样接话,只是紧紧地盯着索桥那边谷口外面的情景,一副如临大敌的神态。 过了片刻,牛金从地下一跃而起,从索桥那边疾奔而回,向司马懿拱手禀道:“公子,谷口外一里左右处,跑来了两三个人的脚步声,这些脚步声听起来很急促凌乱。” “唔?!”司马懿听了,目光一转,连忙向索桥这边道路旁的灌木丛中一指,带着他们匆匆闪了进去,隐藏起来,静静地透过树叶缝隙观察着索桥那边的响动。 隔了一盏茶左右的工夫,一阵急促而慌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其间还夹杂着一些呼喝叱骂。司马懿等人从灌木丛里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头破血流、满脸伤痕的中年农夫已惶惶然跑上了索桥,身后有两个身披盔甲、头戴毡帽、手舞长刀的西凉士卒正追杀而来! “救命!救命!救命啊!”中年农夫一边慌不择路地逃跑着,一边声嘶力竭地喊道,“匪兵来了!匪兵杀人劫粮来了……” 伏在灌木丛中观察的司马懿听得真切,右手一下捏紧了腰际的剑柄,急忙向身旁的牛金递了个眼色。牛金无声地点了点头,从腰间拔出一柄短刀,执在手中,和司马懿一道伺机而动。 待得那农夫逃过索桥奔到他们藏身的灌木丛畔,而那两个西凉士卒也堪堪扑近时,司马懿主仆二人同时一声劲叱,挥剑执刀,斜刺里猛冲而出,越过那农夫,横身挡在了两个西凉士卒面前! 当的一响,火花飞溅,那个追在前面的西凉士卒手中长刀竟被牛金劈空一刀斫断,同时重重一记铁掌击在他胸口,打得他哇的一声,口中鲜血狂喷而出,倒跌开两丈之外,哼哼叽叽地挣扎着爬不起来。 那后面的西凉士卒见势不妙,正欲转身拔腿就跑,却见眼前寒光一闪,司马懿手执长剑疾刺而来,剑刃已然横架在了他的颈项之下! “壮士饶命!壮士饶命!”那西凉士卒吓得两腿一软,慌忙丢下手中利刀,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向司马懿苦苦哀求道,“我们也只是饿得想抢一口饭吃,并没做什么杀人放火的坏事啊。” 牛金却一脚踏在那被打翻在地的西凉士卒的胸膛上,手中短刀在他眼前一晃,直指他的咽喉,冷冷问道:“老实交代,你们后面还有多少同伙跟来?——倘若不说,我一刀要了你的命!” 那士卒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痛得脸色发青,几乎答不出话来。 被司马懿横剑制住的那个士卒要机灵一些,急忙答道:“我……我俩是为了捞点儿横食才追着这……这个农夫到这山谷里来的。他叫孙平,我叫赵甲,都是凉州校尉韩健大人的手下,在洛阳被关东诸军打散了,这才仓促逃到这里的……” “少废话!”牛金扭头向他喝道,“你们一共来了多少同伙?他们现在都在哪里?” “是是是!我讲,我讲,韩……韩校尉还带着那些弟兄们在……在山谷外那个村子里吃午饭。”赵甲吓得有些结结巴巴的。 “吃什么午饭?——抢我们村里的午饭和粮食还差不多!”那农夫在前面听得心头火起,也不顾满身是伤,跑回来指着赵甲的鼻子就骂开了,“你们这些天杀的匪兵!一进村就跟饿狼似的抓鸡宰狗、抢猪杀羊,全都是一群强盗!” 听着这农夫的痛骂,赵甲和孙平都垂下了头,不敢多言。 “这位大伯,他们一共来了多少人?”司马懿心念一转,向那农夫问道,“您是哪个村的?离这里有多远?这些匪兵什么时候会追来?” “这些天杀的畜生一共来了八九百人,正在咱们西河村里抢东抢西地闹腾着!”那农夫气呼呼地说道,“小人瞧这情形不对,才急忙逃来向你们紫渊学苑报信的。他们离这儿只有二三十里地,大概在我们村里折腾完了便会杀到这灵龙谷来。” “西河村?唔……这样算来,我们还有一个多时辰做准备。”司马懿在心头暗一思忖,当下喊过周宣、方莹,指了一指那农夫,吩咐道,“孔和、莹弟,你们俩且带着这位大伯速速赶回学苑里,将一切情形详细禀报给师父。请师父把学苑里能够执兵对敌的同学都召集起来,由桓范君统领指挥,快快赶到索桥这里与我和牛金会合……让他们多带些箭矢、锣鼓,待会儿自有用处。” “哎呀!看来今天早上我这‘师’卦当真是灵验!”周宣在一旁惊得咋舌不已,半晌方才定下神来,又忍不住向司马懿唠叨道,“仲达,他们可有八九百匪兵呢!咱们学里算上那些老弱妇稚,一共也才三四百人,这可如何抵挡得住?” “亏你也曾读了那么多兵书,岂不知‘用兵之妙,存乎机变’?兵势之强,全在我等如何指挥调度。调度得当,其兵势堪能以一敌百;调度失当,其兵势必会沦为以百敌一!”司马懿瞪了他一眼,匆匆而道,“这调度同学前来护谷之事,师父和桓范君自会安排妥当的。你们俩和这位大伯赶快回去向师父报讯,我和牛金留下来先守着这座索桥。” 周宣被他这一番劲喝唤回了神,听得连连点头,转身扶起那农夫,匆匆忙忙地便往学苑那里跑。跑出了十余丈远,忽地一回头,却见方莹还停在原地不动,便喊道:“方莹!你……你不跟我一道回去吗?” 司马懿一听,也急忙回头看向方莹,挥了挥手,连声道:“莹弟!你还待在这里干吗?快走快走!” “司马兄!方莹虽弱质乏力,却也不愿抛下你和牛金两人避险而去。”方莹面容一正,竟是毫无惧色,凛然说道,“方莹甘愿留在此地全力帮助你们应付这场危厄!” “唉!方莹!这……这时候,你……你……”周宣瞧了瞧方莹,又拿眼瞥了瞥司马懿,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好吧!周宣,你且带着这位大伯快去罢!”司马懿见方莹满面毅然之色,知他心意已定,自知劝不动他,为了避免耽搁时间,只得向周宣一摆手道,“方莹就留下来协助我和牛金,你快回学苑去。” 周宣听了,拉起那农夫匆匆往来路赶去。 司马懿也不再耽搁,便和牛金将两个西凉士卒扯进了树林深处,分别绑在了两棵大松树上,缴了他俩的兵刃,又拿布团塞了他俩的嘴。然后,他才回到方莹身边,盯了他片刻,只淡淡一叹:“你何必留下来冒这个险?!这可不是儿戏!” 方莹双颊泛起一片红晕,轻轻一咬牙,眼神滚烫滚烫地迎了过来,道:“怎么?只许你一个人去逞英雄,就不许人家留下来陪你?!” 司马懿心头一暖,不知怎的竟有一种隐隐的喜悦,仿佛只要方莹站在这儿,自己的胆气腾地就又壮了几分。他略一沉吟,将从赵甲身上缴来的长刀递给了方莹,吩咐道:“那好!莹弟,你便拿着这刀将他俩看着——谁敢乱动,你就砍了谁!” 方莹蹙起清眉,仿佛有些害怕那刀刃上散发出的血腥气一般,微侧着脸颊,左手轻掩着琼鼻,右手慢慢握住了那刀柄,强忍着胸中一股几欲作呕的感觉,拼命点了点头。 司马懿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头,微微笑道:“别怕!别怕!只要咱们师兄弟团结一心,必能一举击溃这群匪兵——你且小心把他俩看紧!” 说也奇怪,不知为何,听到司马懿那一番话,方莹的心底竟是渐渐镇定了下来,那股隐隐的惧意随之缓缓淡去。他向司马懿点了点头,真的就鼓起勇气执着利刀守在了那两个西凉士卒身边。 司马懿和牛金出了树林,站到了索桥的桥端处。他沉吟片刻,对牛金吩咐道:“这样吧!咱俩去找些树枝、枯叶来,堆在这边桥头上,把火折子准备好!万一匪兵追杀过来,而同学们还没赶到——咱俩就把这索桥烧断!让他们一时也闯不过来!” “公子想得就是周全!”牛金赞了一声,便和司马懿急忙奔入树林中寻找起木柴来。没过多久,他俩便在桥头上堆了一大堆柴木枯枝。同时,他俩又在桥头这边八尺开外的空地上也燃起了一簇火焰。倘若匪兵猝然而至,他二人只消把那些燃着的柴木往桥头的木柴堆一掷,然后抡刀劈断索桥的吊索,匪兵们一时便难以闯过桥来了……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只听得“哗哗哗”一阵阵脚步声从灵龙谷栈道里传了过来。司马懿回头一看,只见桓范、周宣、胡昭等带领着两三百名同学执棍持刀疾奔过来,转眼间已到了他们面前。 桓范冲在最前面,满脸凝重,一见司马懿便呼道:“仲达!那些匪兵呢?” 司马懿迎上前去,挥手示意他们轻声,然后走近桓范低低答道:“此刻匪兵尚未袭到——桓兄,咱们同学一共来了多少人?” “二百七十八人。”桓范随口而答,同时目光如电,往司马懿脸上一扫,直通通地便问他,“仲达胸中可有了应敌之策?” 司马懿微微一笑,也不与他争言,淡然说道:“桓兄素来熟读兵书,通晓兵机——只怕此刻胸中必有良策,弟愿闻其详。” 桓范一听,毫不谦让,接过他的话头,正色答道:“依桓某之见,此时可将这二百七十八名同学分为两批:一批由桓某率领,守在这桥头之上,待得匪兵上前,扼住桥口,‘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让匪兵们进攻不得;另一批由仲达率领,隐在这重重树丛之中,待到匪兵欲攻之际,听我号令,鸣锣击鼓以张我势,放弩射箭以壮己威,扰乱匪兵的心志,让他们摸不清咱们的虚实,从而不敢轻举妄动——然后,桓某乘机以三寸不烂之舌向他们晓以利害,自信一定能让他们知难而退!——反正他们也只是想求个饱饭罢,又不是真的想和我们拼命!” “桓兄好计策!你之所见正与懿相同。”司马懿含笑点头而赞,忽地话锋一转,问道,“不知师父今日指定了何人统领这次抗匪护谷之事?是桓兄么?” “这……这……”桓范面露尴尬,一时语塞。 司马懿目光向周宣脸上一掠。周宣瞥了瞥桓范,微微垂下了头,也是支支吾吾含糊不清。 胡昭在一旁见状,却是挺身上前,肃然说道:“仲达……师父临行之前,郑重吩咐:今日抗匪护谷之事由你全权指挥,咱们要像听从师父的安排一样听从你的调度。” “那好!时间紧迫,拖延不得。一切就按桓兄所讲的这条计策切实去做。”司马懿向胡昭投了一个万分感激的眼神,顺手拿过他的话头就当起了令箭,马上吩咐起来,“但是,我要对这个计策做一个小小的调整:桥头上就留我和牛金二人,其余的同学全部由桓范君统领,尽行隐蔽到树林深处。大家要严守纪律,不得擅动,以免扰乱大局——同时,务必小心谨慎,紧密配合,不得怯退慌张,更不能贸然行动!” “是!”众人齐刷刷地应了一声。 “唉……师父既然将这指挥调度之权交给你了,桓某自当遵从。”桓范虽有些不服气,却也只得点头听命,“仲达,我等必在后面全力护持你们!倘若那匪兵硬闯索桥,桓某第一个冲出来为你们助阵。” 司马懿看着桓范满脸的杀气,心底暗暗一叹:《孙子兵法》里讲:“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又讲:“善用兵者,屈人之兵而非战也。”我司马仲达可是希望能不伤分毫地将这群匪兵驱出谷去啊! 他转身往桥头上一看,忽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回头向正准备进入树林隐蔽的同学们大声问了一句:“我刚才忘了一件事儿——有没有胆大的同学,愿留下来陪我和牛金在桥头这火堆旁烤野雉吃啊?” “我!”两个沉劲有力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司马懿一瞧,只见其中一位正是胡昭,另一位正是那个拾金不昧的大孝子刘寅。 他微一沉思便答道:“胡兄且进树林里协助桓兄及时保护我们——刘君就留下来陪我和牛金一起吃烤野雉吧!” 虽然好不容易在灵龙谷外面的西河村抢到了一顿午饭吃,也算是马马虎虎缓解了自己和手下这八九百名西凉残兵数日来的饥饿之苦,然而凉州校尉韩健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他们从西河村里抢到的粮食最多只能供大家再吃半个月,挨过这半个月后又该怎么办呢?这抢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尽头啊? 韩健本是凉州武威郡孝廉出身,当初跟着董卓太师杀到洛阳,据说还是奉了天子陛下的诏命,前来“铲除阉宦,肃清君侧”的——那个时候的韩健多兴奋啊!当真以为是自己建功立业的机会来了!不曾想到,数年之间风云际变——当年带着他们进京勤王、“肃清君侧”的董太师,后来竟被打成了“窃国逆贼”,被砍了头后,尸身还被当街曝晒三日,而韩健等西凉将士也被视为天下公敌,遭到朝廷公卿和关东诸侯的两面夹击!末了竟沦落为人人唾骂的匪兵……韩健只要一想到这些往事就烦闷至极,几乎要拿刀对着苍天乱砍一通以发泄心中的壅情。然而,面对自己手下这些从凉州一路奔波出来的兵卒们,他又不能就此撒手而去,只得拖着他们一边以劫掠为生,一边往故乡凉州逃遁而回。 正在他郁郁苦思之际,在村东头一户农夫家中吃饱喝足的副将胡猛满嘴油光地跑来禀道:“韩校尉,告诉您一个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韩健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你可别又拿什么道听途说的东西来哄本校尉白高兴一场!” “这一次是真的!”胡猛兴奋得满脸都发出了红光,“听村里的农夫讲,离这个村二三十里外有一座灵龙谷,那灵龙谷里有一所紫……紫什么学苑,里边住着三四百个儒生。估计他们那里的存粮一定不少——不然这兵荒马乱的,他们哪还有闲情逸致饿着肚子去读书习经?若是那谷中没有存粮,就算只有三四十个儒生,恐怕都要饿得跑光了。” “哎呀——是这事儿啊!”韩健还当是什么天大的好消息呢,听了之后把嘴一撇,冷冷道,“这个消息本校尉早就听一些兄弟们报告了,本校尉也问过一些村民——听说那灵龙谷里住着一位儒学大师、世外高人,手下有三四百弟子,德行和学问都很了不得,你想去抢他们的粮食,只怕会有些扎手。” “嘿!管他什么儒学大师、世外高人,说到底不过是些手无缚鸡之力的酸秀才罢了!”胡猛本想骂他们是“臭书生”,一想到眼前这位韩校尉就是孝廉出身,不敢过分,话到嘴边就换成了“酸秀才”,“咱们西凉大兵天下无敌,还怕他咋的?” “酸秀才有时也不可小视——你忘了咱们凉州人氏的同乡、李傕将军的谋主贾诩贾文和大人啦?”韩健眉头一皱,向他扫了一眼,“他的计谋、他的手段,那是何等的厉害,谁惹得起他?” “贾诩大人当然是厉害角色咯,不过,这儒生当中徒有虚名的也多得很,韩校尉倒不必犹犹豫豫的……”胡猛咽了咽唾沫,仍是很不甘心,“放着灵龙谷那么多的存粮不抢,弟兄们将来饿肚子咋办?咱们还是要去较量一番再说——打得赢就抢,打不赢就跑嘛……” 韩健听了,觉得这事儿也只能这样办了,点了点头说道:“好吧!你传令下去:这村里且留下两百兄弟守着,剩下的弟兄全部整装出发,到那个灵龙谷去闯一闯、瞧一瞧!” 三、命悬一线 半个时辰之后,韩健率领着七百西凉士卒,一路扑到了灵龙谷入口处的索桥边。 在淙淙水声、幽幽树影之中,索桥中间一位身穿儒服的魁梧青年,正倚着桥上的绳栏,目光专注在手中所执的一卷书简之上,一副正读得怡然自得的模样。他身边另有一位颇有雄武之气的少年按刀站着,顾盼之际显得精干彪悍。 而索桥桥头那边一块空地上,一个粗布衣裳的年轻人正蹲坐在一堆篝火旁,用铁叉叉着几只野雉,正埋头翻来覆去地细心烤着,对对岸的一切情形仿佛视而不见。 看到这般情形,韩健心下狐疑,在马背上急忙右手一举,让身后列队行进的西凉士卒们停了下来。他满是疑虑地扫视了一下周围的环境,似乎没有瞧出什么异样来,便小心翼翼地打马上前,在索桥对岸桥头这边驻足而立。 那倚栏看书的魁梧青年像被马蹄声响惊醒了一般,徐徐抬起头来,凝望了一下站在对岸的韩健和他的手下,这才握着书卷,不慌不忙地从索桥上缓步走了过来。 韩健也不下马,就那么高高在上,双目寒光凛凛地盯着那魁梧青年缓缓走近。 “韩健将军,久仰威名,不胜钦慕。”那魁梧青年走到他马首前八尺开外处站定,微微欠身一礼,“小生司马懿在此有礼了。” 韩健听他一开口竟道出了自己的名字来,不由得暗自一惊:“真是奇了!——这小子怎么知道本校尉名字的?” 司马懿仿佛猜出了他的心思一般,脸上露出一丝笑意,缓缓而道:“韩将军大概有所不知:家师乃是当今天下第一隐世高人——玄通子管宁。他今晨已经料定韩将军将会率师前来相会,便吩咐了小生等三人在此静候您的到来。” 一听他这话,韩健和站在马后的胡猛互望一眼,都是有些微微变色:这玄通子管宁乃是何等高人?莫非真有通天彻地的神机妙算,居然能够事前料到我等将要来抢粮? 司马懿见他们个个面现狐疑之色,便微微一扬眉,淡然笑道:“家师还料定韩将军是从东边洛阳而来,一路奔波劳累,特意备了些薄酒,嘱咐小生恭请您释甲下鞍,进谷一叙。” 韩健在马背上往灵龙谷深处一望,但见树影森森,虚实难测,不由得踌躇起来。 胡猛却不似他这般小心谨慎,在韩健身后听得大不耐烦,刷的一下拔出西凉长刀,恶狠狠地扑上前去,逼近司马懿跟前,亢声说道:“老子不管你这酸秀才在这里文绉绉地搞什么鬼名堂!既然我家韩将军和弟兄们看得起你们才来到这里,你那什么管师父、竹师父就给老子乖乖地滚出来——大酒大肉好饭好菜地招待着咱们!不然,惹急了老子,可要一刀砍下你这酸秀才的脑袋当球踢!” 听着他这满口脏话,站在司马懿身边的牛金脸色一沉,右手一摸刀柄,倏地一步踏出,挺身便护在了司马懿身前,冷眼睨着胡猛,宛若一只猎豹正欲跃跃而发! 司马懿面色亦是微微一变:以他素来高傲倔强的心性,何曾遭到过如此难听的威胁与辱骂?然而,他心念一动,神态立刻又恢复如常,仰天哈哈一笑,一扬手,让牛金退到一侧。他迎着胡猛那凶狠的目光,徐徐说道:“这位军爷说话倒是质朴直爽得很——不愧为凉州豪杰之士!这样罢,小生等虽是伏膺儒教、以文为主,但从来也不曾忘了家师‘强身尚武’之铭训——他常常教导咱们值此乱世之际,务必要强身习武以徇国家之急……你们西凉雄师的骁勇扬名四海,今日幸得相会,小生的这位牛师弟可否在此向你们讨教几招?” “哦?这小子也习过武术?”胡猛斜眼瞥了一下牛金,脸上露出一丝不屑,“算了罢!就他这把身子骨,还敢来向咱们讨教?——嘿,只怕是来讨打还差不多!” 牛金听了,却是目光一寒,深深剜了他一眼,鼻孔里冷冷一哼,并不与他多话。 韩健坐在马背上将这一切看得分明,也懂得了司马懿的隐隐示威之意,便想让胡猛出来挫一挫这两个青年的傲气,于是吩咐胡猛道:“胡猛,你就指教指教这小兄弟几招,但不许失了分寸,点到为止便可。” 司马懿听了,脸上淡然一笑,只待韩健向胡猛吩咐完毕,他才开口说道:“韩将军,这位胡军爷看来身手了得,确是一位虎罴之士。但我这位牛师弟一向爱和别人以一敌众地进行较量。您且再派出麾下四五个最强的部属,和胡军爷一齐狠狠地教训他一下,如何?” 韩健一听,早被他话里那股刚拗自负之气暗暗激怒,面色一变,冷然叱道:“韩某帐下这位胡猛已是我西凉军中数一数二的好手了,你们两个小子竟如此不知死活!待会儿打得头破血流、哭爹喊娘的,你们休要怪韩某未曾警告在先!” “韩校尉和他们理论什么?”胡猛也是听得心头火起,铁青着脸,踏前一步,抬起那钵盂般大小的拳头,呼的一响,宛若一记百斤重锤,直向牛金劈面击去,“看打!” 他这一拳打出,蓦觉眼前一花,双目一眨之下,刚才还冷冷含笑立在面前的牛金竟是倏然间不知去向!他正惊愕之际,那直挥出去的右拳在半空中猝然一定,再也无法往前捣进一分一寸! 胡猛骇然侧脸看去,但见一只老茧极厚、骨节棱起的手掌横掠而来,紧紧地扣住了自己的右腕!他怒吼一声,狠命地挣了几挣,却如蜻蜓撼树一般白费力气,倒把自己挣得面红耳赤、气喘吁吁! 众人一见,都大吃一惊。原来,不知何时,牛金竟已如闪电般避过了胡猛的拳击,并蹿到了他的身侧,一把扣住了他的右腕脉门! “你……你给我放……放手!”胡猛只觉得自己的右腕仿佛被钢钳夹住了般剧痛难忍——他一咬牙,一握左拳,旋身过来,又如铁锤一般打向牛金的面门!牛金扣着胡猛的右腕脉门,顺势将身形一转,轻轻巧巧闪过了胡猛的左拳猛击,同时将扣在脉门上的左手五指暗一使劲,这一下把胡猛痛得歪下了身子“嗷嗷嗷”地直叫唤起来! “哼——再换几个上来罢!”牛金一声劲叱,扣着他腕部的左手凌空一扬。胡猛顿觉一股巨力推来,身子一个踉跄,“噔噔噔”向前栽出去五六步,方才略略站定了身形——转过身来,他那一张脸已似猪胆般酱紫难看! 这一幕,韩健和他手下的那七百西凉士卒都看得目瞪口呆! “呀——”胡猛一看自己的左腕,竟已被他箍出了五道红肿的指印,不由得恼羞成怒,抽出腰间佩刀便似疯狗般直扑上去! 当的一声,火星四溅,两道人影一触即分,各自飞掠开来,落地对面而立。 却见牛金手中利刀斜指向天,亮若寒月,身形巍然屹立。站在他对面二丈开外的胡猛,却满脸涨得血红,右手虎口震裂,臂肘酸麻之极,无力地垂了下来——他所握的佩刀已然绷开了一个深深的缺口! “啊呀!这小子竟敢打伤我们西凉兄弟!”在后面围观着的西凉士卒们一见,气愤不过,纷纷挺矛举刀,就欲扑杀过来! 而牛金仍然是举刀朝天,嘴角微微掠过一丝冷笑,分毫未显惧意! 韩健控马执鞭,望着场外渐趋混乱的情形,一时也不知该当立刻冲杀上去,还是先暂观其变再做定夺。 这种紧张的局势气氛,甚至远远地影响了索桥对面那些隐在树林深处的紫渊学苑众弟子们! 伏在一棵松树背面的桓范见状,一下就捏紧了左掌中的箭弓,右手慢慢探向了腰间的箭筒! “桓兄!司马兄还未曾有任何手势举动,”正在这时,胡昭倏地伸手按住了他的箭筒,附耳过来轻轻说道,“我们暂且先观察一会儿桥上形势再说……” 桓范蓦然回头,深深地看了胡昭一眼,慢慢说道:“你说得对。不过,这一箭桓某终究是要发出去的,不然不足以震慑这些西凉匪兵。” 就在桥上战机一触即发之际,忽听得一个清清朗朗的声音响了起来,传进了全场每个人的耳中:“胡军爷和牛师弟的这一番切磋点到即止,也实在让小生大开眼界了!二位都是以礼而交、未伤和气,各位西凉兄弟不必这么剑拔弩张的罢……” 随着这话声,司马懿已是微微笑着,站到了牛金和胡猛二人的当中,仿佛劝架一般悠悠而语。 “胡猛!退下!”韩健在马背上将司马懿的话听得清楚,他也懂得司马懿所说的“以礼而交、未伤和气”是何意思——倘若刚才牛金真要出手取那胡猛的性命,简直易如反掌。而且,目前尚还不知这灵龙谷中有多少像牛金这样的好手,又怎可任由手下这群悍兵不知深浅地挑起事端?一念及此,他将马鞭高高一扬,挥退了那些围上前来的西凉士卒,自己脸上却不露声色,一跃下马,缓缓走到司马懿、牛金身前八尺开外,双手拱了一拱,慢声说道:“想不到玄通子管先生门下的弟子竟有这等本领!韩某失敬失敬了……” “韩将军过奖了!”司马懿不卑不亢地欠身还了一礼,淡然答道,“小生和这位牛师弟在灵龙谷中的本领最是稀松平常了,与我俩功夫造诣相当者便有四百余人;而功夫造诣远胜我俩者,谷中尚有一百余人,只是家师一向约束得紧,我等从来不曾到谷外来走动。” 韩健刚才听得司马懿谈吐之际中气十足,显然也和牛金一样是个身怀武艺的好手,不由得心念电转:如此看来,这灵龙谷中的那些儒生个个都是身负绝技的高手,却不知司马懿所言是否属实。倘若事实如此,自己手下这七八百残兵败卒又哪里是他们的对手!但是,此番来袭灵龙谷前,他已反复盘问过西河村民,得知这谷中大概仅有三四百名儒生——这与司马懿刚才所言有六七百人大不相符啊!想必是这小子在虚张声势!他若是虚张声势,则足以证明他心虚!自己和这帮西凉兄弟们仍然大可一试,再探一探他们的底细再说!否则,自己倘若就此收兵,颜面何存?想到这里,他右手一按刀鞘,脸上杀气隐隐而现! 司马懿见韩健在一番狐疑沉吟之后眸中忽又杀机暗生,心知此刻若不给他一个教训则后果难料,右手急忙往上轻轻一扬。 只听得嗖的一声破空锐啸疾掠而起,凭空里一支利箭猝然朝韩健直射而来! “韩校尉小心!”胡猛和西凉士卒们一见,都不禁失声惊呼起来! 韩健此刻已是欲避而不及,惊得双目紧闭,任由那箭迎面射来!正在他心头暗呼“我命休矣”时候,不料却听飒的一响,那箭竟从他耳畔一掠而过! 他从骇然中睁开眼来,急忙回头一看:那支利箭已是深深地钉入了他身后一棵大树的树身之上,箭尾处的翎正颤晃个不停! “哎呀!是哪个同学跑到林子里乱打猎来了?”司马懿故意装作大惊失色,上前向韩健忙不迭地赔起礼来,“他不知道箭矢无眼吗?万一伤了韩将军,那可真是我等莫大的罪过了!” 韩健又惊又怒、又惧又恼,却是不敢冲他发火,抬眼向对岸的树木丛中张望了一下,仿佛看到那里隐隐有人影晃动,也不知究竟埋伏着多少人马,怎敢轻举妄动?他暗暗咬了咬牙,表情显得有些生硬地向司马懿拱了拱手,冷冷道:“这位公子,请转告你们师父玄通子管先生——韩某等冒昧打扰了,今日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说罢,他一转身便向自己的坐骑疾步而去。胡猛见状,心下不甘,急忙跟上前来,向韩健低声问道:“怎么?韩校尉就准备这样放过这些酸秀才、臭小子啦?” 韩健把脸一沉,转过来狠狠瞪了他一眼,只顾径自而去。胡猛细细一想,也明白了韩健的意思:是呵!不想放过他们,又能怎的?他们在暗,我们在明;他们占了熟悉地利之长,我们在这里是两眼一抹黑——倘若真要开打,岂能讨到多少便宜去?此刻不走,更待何时?他虽然恨得牙痒痒的,也只得收敛起嚣张气焰,随着韩健灰溜溜地撤了回去。 司马懿在他们身后静静地注视了片刻,脸色慢慢放松下来。陡然,他如同想起了什么似的,猛地脱口高喊了一声:“且慢!” 听到这一声呼喊,韩健、胡猛以及他们的部卒都不禁一怔,齐齐回过头来,将异常惊讶的目光投向了他。 牛金也满面诧异地看着司马懿:好不容易终于将这群瘟神吓跑了,公子又唤住他们做什么? 但见司马懿面色肃然,缓缓走上前去,向韩健行礼而道:“小生冒昧地请问韩将军,此刻你们离开灵龙谷后,却又要往哪里去?” 韩健板起脸孔,朝他横了一眼,冷冰冰地说道:“我等自有去处,何须你来过问?大路朝天,你我各走一边……韩某已不打算在你灵龙谷多生事端,你却要自讨苦吃怎的?” “不敢,不敢。”司马懿微一躬身,恭然说道,“小生岂有冒犯将军之意?小生只是为将军等人的前途暗暗担忧。像眼前这样前无归宿,后有追兵,四处游走,惶惶不安的情形,如何能长久下去?” “嘿!——你这小子!这是咱们自个儿的事!”胡猛听得勃然大怒,跳上来便吼道,“再叽叽歪歪这些风凉话,老子便和你们拼了!” 牛金一见,急忙踏上一步,迅速站到了司马懿的身旁护定。司马懿却好像对他这番粗话不以为意,哈哈一笑,微微摇头说道:“小生先前以为诸君真是壮志有为的西凉豪杰,如今看来却不过是一群自甘落草为寇的懦夫!罢了!罢了!小生本有一策相济,诸君既是自毁前程——也就当小生多嘴了!”说到这里,他又长揖一礼,道:“那么,诸君请去罢!一切还望好自为之!” 说完,司马懿向牛金使了个眼色,一齐转身往回走走去。 “且慢!”韩健在马背上大呼一声,喊向了司马懿二人。 司马懿身形一定,缓缓回转身来,气度似渊停岳峙一般看着韩健,悠然问道:“韩将军还有何指教?” 韩健再一次从马背上跃下身来,神色一敛,收起骄狂之气,同时摆手挥退了胡猛等人,恭恭敬敬迎上前来,长揖作礼,赔上笑脸说道:“司马公子,韩某等刚才多有失礼之处,还望见谅——您宅心仁厚、胸襟宽广,对我等有心相济,韩某实在感激不尽。您若能为我等指出一条明路,此般深恩厚意,我等永志不忘!” 司马懿见他此番话说得十分恳切,不禁微微动容,急忙上前还礼答道:“韩将军言重了。您心系属下兵士之安危,实乃有仁有义之大将——小生也佩服得很啊!您如此信任小生,小生必当竭诚以报!” “韩校尉!别上这小子的当!——”一声暴喝从对岸破空传来,震得在场诸人心中一跳! 韩健和司马懿讶然循声望去,却见那两个西凉士卒赵甲、孙平一个拿刀顶着方莹的后心,一个拿刀架着他的脖子,一步一步挪上桥来! “师兄……师兄……”方莹一看到司马懿,便失声哭了起来,“我……我……没注意他俩竟偷偷挣断了绳子……” 司马懿一听,不由得顿足暗暗一叹:先前自己只顾着让桓范、胡昭他们隐蔽在山林险要之处,竟忘了加派人手和方莹一道看管赵甲、孙平!真是虑事不周啊。他此刻只得敛住心神,在心底里急速盘算起各种对策来。 索桥那边,一直蹲在火堆旁炙烤野雉的刘寅见状,倏地一下便抄起了放在地上的铁叉,随时准备向赵甲、孙平二人猛袭过去! “公子,桓兄他们只怕要准备动手了!”牛金侧耳一听,闻到对岸树丛中隐隐传出了窸窸窣窣的动静,急忙向司马懿轻声禀道。 “大家都静一静!千万不可轻举妄动!”司马懿忽地振声高喝道,“有话好好说,不要乱来!”他这些话既是喊给赵甲、孙平听的,也是喊给桓范、刘寅、胡昭和诸位同学听的。 一时之间,索桥那边的响动之声终于渐渐停了下去。而索桥这边,韩健却一下从司马懿身前急速退开数步,让胡猛和十几个亲兵向司马懿二人围了上来。同时,他厉声向赵甲、孙平喝问道:“赵甲、孙平,这是怎么回事?” “韩大人……”赵甲二人押着方莹过了索桥,扬声答道,“他们只有两三百人,兵器也不多,咱们一拥而上,便能杀进谷去——谷里面的那些粮食可就全归咱们了!” 胡猛听了,立刻露出满脸狞笑,受了震伤的右臂软软地垂着,却用左手舞着被牛金砍缺了的长刀,一副跃跃欲攻的模样,恶狠狠地叱道:“胡某一直就怀疑你们这两个小子是在装神弄鬼地搞些花样来糊弄爷儿们……嘿!这下你们俩的把戏被戳穿了吧?还不速速受死?” 韩健也是面色凝重,右手倏地高高举起——那些西凉兵卒见状,一齐挺枪执刀,只待他右手从空劈落,便列队向前冲杀过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只见司马懿双袖一拂,挺胸朝天,哈哈大笑起来! 听着他这朗声大笑,韩健、胡猛、西凉兵卒们都呆住了!——这书生莫非是患了失心疯怎的?此刻居然还笑得出来!他们一个个猜不出他的用意,竟是不敢先行动手! 笑过了半晌之后,司马懿方才面色一正,抬眼直视着韩健,凛然说道:“想不到尔等果然是一群鼠目寸光之辈!小生一片苦心,几乎要被尔等的横暴无知付诸东流!” “呵?你这小子到了这个关头还惺惺作态?”胡猛不禁怪叫起来,“来啊!弟兄们!上去擒住了他,拿刀割了他那条乱人心神的舌头!” “慢!”韩健举手一扬,止住了他们,和司马懿直直地对视了好一会儿,方才缓缓开口说道,“你虚张声势、装模作样,百般戏弄我等——此刻还有何话可说?” “小生为人一向光明磊落,岂有戏弄诸君之意?”司马懿冷冷一哼,仍是毫无惧意地说道,“请韩将军明鉴:这赵甲、孙平二人无故伤害平民,且又闯进灵龙谷意欲行凶,被我等擒住教训了一番。试问,我等若有恶意,他俩此刻岂有命在?你们若是信了他俩的话,一味莽撞行事,硬要强攻我灵龙谷,只怕待会儿林间万箭齐发——如此玉石俱焚的打法,难道是韩将军希望的? “况且,小生确是真心想为你们指出一条明路,决无他意——否则,小生刚才又何必自寻多事而喊住韩将军你们呢?” 他这一番话下来,一句紧似一句,有理有节,层层逼近,竟是环环相扣,饶是韩健已生猜疑之念,也不由得蹙眉细细思忖起来! 牛金在一旁却是按刀而立,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一切风吹草动:只要这群西凉兵卒稍有异常之举,他便决定施展腾挪功夫一冲向前,冒死拿住韩健,以他为人质逼退这些西凉流卒! 而司马懿心头亦是十分紧张,笼在袖中的双掌掌心里早已捏出了一把冷汗。他已暗暗盯紧了赵甲、孙平二人的一举一动,倘若韩健始终未被他这一番说辞动摇,他就要急施奇招一举格杀赵、孙二人,火速救下方莹,然后指挥诸位同学拼死护谷! 在他俩身后隐在树丛中的桓范、胡昭等同学早已搭箭在弦,只待司马懿一声令下便蜂拥而出,守住桥口与这些西凉匪兵决一死战! 顿时之间,全场一片死寂——郁闷压抑的空气似乎紧张得就要爆炸开来! 许久许久,只见韩健终于轻轻吁出一口长气,神情一松,向赵甲、孙平把手一挥,沉声吩咐道:“把那书生放了!” 赵甲、孙平二人以为自己的耳朵听错了,正在面面相觑之际,却见韩健面色一沉,提高了声音乍然吼道:“本校尉要你们马上放了那书生!没听到吗?” 赵甲、孙平被他吼得全身一抖,急忙收刀推开了方莹。方莹嘤咛一声,急步跑到司马懿身边站定。司马懿却一下将他拉到自己身后护住,也不多说什么,只是紧紧盯着韩健的举动。 “韩……韩校尉……”胡猛见状,失声惊道,“您……您……真要听信这小子的鬼话?……” “是的。胡猛。”韩健正视着他,非常平静地说道,“他的话,不由我不相信:你刚才也看到了——他们本有不少机会暗算我们、迷惑我们,但是他们都没有使出来。而且,刚才确实在我们将要撤退离开之际,是他喊住了我们的!——按照常理,如果他们心底有鬼,又岂敢如此这般自寻麻烦、揽事上身?只怕巴不得我们早早离开才是!正是他这一喊,让我相信了他是准备真心帮助咱们的!” 接着,他转过身来,面朝着诸位西凉士卒,大声说道:“各位弟兄!回想当年咱们追随董卓太师前来洛阳‘诛宦阉、清君侧’,那时是何等的威风凛凛,何等的受人尊敬?!洛阳城的市民可是夹道欢迎过咱们啊!……唉,不曾想到短短数年过去,只因那个司徒王允一念之褊狭,非要把咱们西凉人士赶尽杀绝不可——这才弄得咱们为求自保、铤而走险。所以,咱们才被天下士民视为大敌、人人痛恨不已。 “可是大家扪心自问:像这种亦匪亦寇、亦兵亦卒的日子,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咱们真的愿意一直这样混下去吗?这种打打抢抢、东游西荡的日子,咱们真的还愿意再过下去吗?看着弟兄们今天几个、明天几个,不是被饿死,就是在混战中被杀死,我韩某也痛心得很!一句话,咱们不能再这样过下去了!” 说到后来,他已是满面泪光,哽咽着讲不出一句囫囵话来。 “韩大人……”包括胡猛在内的所有西凉兵卒们齐齐望着韩健,眼里都不禁泛起了星星泪光,手里原本高举的利刃也都缓缓放了下去。 然后,韩健伸手一抹脸上泪痕,倏地一个转身,朝着司马懿单膝跪下,郑重说道:“司马公子,韩某代所有弟兄们恳请您指明一条出路,让我等免去这流离游荡之苦!” 司马懿有些怔怔地看着韩健,许久方才悠悠一叹:“韩将军能屈己而从人,抑情而循理,当真是难得!”急忙上前伸手扶起了他,缓缓而道:“诚蒙韩将军和列位军爷看得起,小生就觍颜相告了,还请诸君自行思量:一、诸君之中,若有甘愿留在灵龙谷及附近村庄,以农耕而自养者,待会儿便可缴械进入灵龙谷,由家师出面,与周围农户协商划分田地让你们耕作;二、诸君之中,若是仍然怀有从戎之志者,则可由家师修书一封,请你们当中为首者带上,呈给屯驻在颍川郡的曹操将军帐下的首席军师荀彧大人。家师和荀彧大人是世交,而且荀大人又是仁德无双的鸿儒大贤。他一定会说服曹将军对你们既往不咎、宽容相待的。你们若是不信,家师还会派来自曹将军家乡沛郡的桓范师兄亲自出马一路带领你们,前往颍川郡曹将军帐下投效的。” “好!好!好!”韩健和他的手下西凉士卒们听了,个个点头不已,“司马君为咱们想得可真是周到……” 正在这时,索桥对岸那边传来了刘寅惊惊慌慌的一声长呼:“师兄,大事不好了!” 闻得这一声长呼,司马懿与韩健等人都不禁心头一紧、脸色一变!司马懿缓缓回头,扬声问道:“何事?” 却见刘寅摊开双手,哭丧着一张脸,向他慢慢答道:“我把你的野雉肉烤焦了……” 四、司马懿的城府 “师父啊!那日西凉乱兵来犯之前,周某便暗暗算了一卦,是一‘师’卦。”明道堂上,周宣对管宁眉飞色舞地讲道,“当时,周某还以为咱们是一群书生,碰到这种交兵打仗的事,会有些不吉利呢,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 “如今回想起来,还是周某没把‘师’卦的卦辞研究透啊——那辞上明明说了:‘贞,丈人吉,无咎。’董仲舒曾经注解过:‘丈人者,长老之称也。用师之道,利于得正,而任老成笃实之人,乃得吉而无咎。’师父,您真有先见之明与用人之慧啊!指定仲达为我们的首领去对付韩健、胡猛他们,于是一举获胜、逢凶化吉,仲达临机应变之际的那一份镇静沉着、稳重老成,咱们可都是远远不及啊!当时,在赵甲、孙平那两个混蛋抓住方师弟要挟咱们的关头,周某的心都怦怦乱跳了,不知该当如何是好!亏他仲达师弟还能那么从容镇定、机变不乱,终于化险为夷!” 管宁听罢,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目光深深地投向了司马懿,伸手一抚胸前长髯,轻轻点了点头。 司马懿从来不习惯被别人当众夸赞,立刻红了脸颊,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侧眼瞥了一下坐在旁边一直听得似乎不太自在的桓范,急忙向管宁恭声答道:“周宣兄过誉了!懿当时心中也和大家一样暗自惊慌,只不过能咬牙强忍一时,没让韩将军他们瞧出破绽罢了。这一次能够在西凉乱兵锋刃之下化险为夷,全是托了师尊的洪福和同学们的鼎力相助——懿何能之有?” “仲达这话又有些假了!”桓范一听,便禁不住开口说道,“你何必过谦?据桓某看来,在灵龙谷桥头你那两招‘无中生有’、‘瞒天过海’之计确是用得绝妙!此乃你平素好学深思、择善固执之功——桓某与诸位同学心服口服,你又何必如此自谦!不过,你也别沾沾自喜——倘若桓某那日与你易地而处,所施所为亦未必逊色于你!” 听了桓范这话,司马懿也不多辩,只是莞尔一笑。 “仲达,你为何会有那般自信能使出这两式‘无中生有’、‘瞒天过海’之计的?”管宁看着司马懿,忽然缓缓问道。 “弟子所施所为,哪里算得上什么奇谋妙计呐?”司马懿仍是十分谦逊地答道,“韩将军他们此番也仅是求粮果腹而已,本就没有太大的战心。所以,弟子方能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终于有惊无险地化解了这一场危厄。说起来,不得不承认的是弟子总算有几分运气,碰上了韩将军这样比较明事理的人……” “唔……那么,依仲达所言,倘若这群西凉乱兵的头领不是明事理的韩健而是胡猛那样的莽夫,你又如何应对?”管宁目光一亮,缓缓问了一句。 “师父……倘若西凉乱兵的头领是胡猛那样的莽夫,弟子自然会随机应变了——兵法有云:‘唯明智者能审量彼我,乃预有所权衡忖度。’”司马懿沉思片刻,慢慢答道,“在那日着手准备之前,弟子反复盘问过赵甲、孙平那两个兵卒了……应该说,对韩健及那群西凉乱兵的情况还是相当了解的,就算是他们以胡猛为头领,弟子亦可因人而异,设出适当的济险之策来。” “呵呵呵……果然是‘知己知彼,百战不殆’。难怪仲达既能用智使他们惧而退之,又能用仁对他们抚而安之。如此施为,实在令人叹服。”管宁轻轻抚着颔下银髯,转向堂上诸位弟子,侃侃而言,“若是换了普通谋士,必是顾首而不顾尾,采用一时之巧诈虚张声势将韩健他们吓走便是了;但仲达却深知一时之巧诈终不能换来长久之安宁——韩健他们迟早会探清咱们紫渊学苑的虚实,必会怀恨在心又杀回来,那时,我们又该如何善后?只怕咱们灵龙谷终是免不了一场血战之灾! “所以,仲达一片苦心,主动出招,为他们指引出路,将他们从流寇转化为曹将军手下的部卒,把这一场危机彻底消除,实乃善莫大焉!唉!谋略之要,在于以德服人、济困拯溺于无形,而并非以智赚人、以诈惑人……仲达可谓深得谋略之术的本源真谛了!” 司马懿急忙伏倒在自己的席位上,恭然而道:“在座的各位师兄弟们个个都深明德行、谋略的本源真谛。桓范师兄刚才说得没错,那日若是换了他,必定比懿处置得更高明一些。他射出的那一支临空示警之箭,在时机和分寸上都拿捏得十分精准巧妙,正是凭着这一支神来之箭,懿方有了底气从容地与西凉乱兵周旋,否则,缺了桓范师兄和诸位同学在懿身后的巧妙配合,懿在前方岂能从容自若地做到‘以德服人’、‘济难于无形’?师父和周宣兄对懿实在是过誉了。” 听了司马懿这话,桓范一直有些悻悻然的表情这才开始松动了。他深深地盯了司马懿一眼,欲言又止,心底暗想:这司马懿果然是城府深密难测——令人窥探不出他言行之际究竟带着几分真情,又有几分假意!庸人鄙夫偶获小得小成便会虚骄浮诞,会忘了自己的轻重和别人的分量,飘飘然浮在半空下不来,而听司马懿刚才所言,却赫然与众不同,竟能摒弃少年狂生常有的虚骄之气,辞恭自谦,而又讲得如此中正堂皇!倘若他这些话是出于真心,那他必是至诚至正的一代高贤;倘若他是出于假意,则他必是至阴至伪之一代奸枭!一念至此,桓范心头一凛,久久地看着司马懿的眼神,觉得那双眸仿佛至清至浅却又至深至沉,即便自己一向目光犀利,却也终是看它不透! 管宁也微微笑着,对众弟子悠悠说道:“仲达讲得不错。此番化解西凉乱兵侵犯之事,各位弟子都有功劳,为师深感欣慰。不过,在此事当中,司马仲达所表现出来的智、仁、谦、和,却是值得你们悉心学习的。大家要见贤思齐、砥砺切磋,日后必定个个都有长足进步的……” 灵龙谷的夏天,天气十分闷热,蚊蝇横飞,叮得众人身上痒痛交加。司马懿让牛金燃了四五笼熏香,仍是驱不尽宿舍里的蚊虫。 “把春华妹子送来的冰绡帐挂上罢……”司马懿沉吟了一会儿,向牛金吩咐道。 那冰绡帐果然非同凡品,待到它完全打开之后,从宿舍里屋梁悬挂下来,竟如一个小厢房般大的无形帐篷。远远看去,恍若淡烟薄雾,朦胧透明;走近了看,里边却是豁然一片亮堂,阳光从帐外照射进来,将一切都映得纤毫毕现。 司马懿端坐在这顶冰绡帐中,凭几而倚,认真地观阅着《荀子》一书,只觉这帐中一片清凉,遍身如浸幽潭,心境一片明澈,舒适异常。而那些蚊虻蝇虫,竟是再也飞闯不进来了。 “哎呀!这顶纱帐好漂亮啊!”一个轻柔的声音在宿舍门口响起。司马懿和牛金循声看去,却见方莹和林巧儿抬着一个竹筐正在那里含笑望着他们。 “这筐里是小弟和巧儿在后山树林里摘的大红李子,”方莹笑盈盈地走了进来,“仲达师兄,来,你尝一尝鲜罢。它们可是我和巧儿在后山的凝碧潭中清洗干净后浸泡了一个多时辰的哟!——又甘甜又凉洌,很好吃的!” “好啊!好啊!”牛金急忙找来盘碟,从竹筐里抓了几把大红李子盛上,正欲给司马懿送去。不料,方莹一伸手竟从他掌中接过了那盘碟,径自上前撩开了那冰绡帐,端到了帐中司马懿面前的方几上放下,与他在那帐中对面而坐。 “谢谢莹弟了。”司马懿微微一笑,从盘碟中拈起一颗深红色的李子,往口里一送,咀嚼了几下,不由得双眉一动,连连赞道,“莹弟——你这朱红大李可真甜!” 方莹听了他的称赞,只是把白玉似的脸颊微微红了半边,笑而不答,那表情和司马懿吃了他送的朱红李子一般也是甜甜的。 “哎……司马公子,为了得到你此刻这一声‘好’,我家公子可是拉着巧儿在那后山丛林中忙活了半天。”林巧儿在一旁嘟起了小嘴,伸手指了指自己小腿处道,“你倒是坐在这纱帐之中优哉游哉的——却不知道巧儿和我家公子在树丛里为你采摘李子,被林间的蚊虻把身上叮得到处都是疙瘩……” “巧儿——”方莹听到这里,急忙一声短喝止住林巧儿继续唠叨。 “莹弟……你……你这是何苦啊?”司马懿把正准备送往口里的李子缓缓地放回了盘碟。他目光一抬,向方莹直视而来,悠悠叹了一声:“若是为了愚兄一享口福,使得你被蚊虫叮伤,愚兄于心何安?这大红李子纵是脆甜万分,愚兄吃起来也是味同嚼蜡了。” “司马兄——这个巧儿就是话多!别听他的,”方莹粲然一笑,竟是带着几分莫名的明媚,“哪里就有那么多蚊虫叮咬了?司马兄可别听了巧儿的话便坏了自家心情,你呀——现在只管抓起这盘李子大快朵颐便是……” 司马懿眼中泪光一转,他能想象得出平日里那般清高自负的方莹,竟然为了让自己吃到鲜甜的李子,忍着蚊虫叮咬之苦在树丛之中吃力地攀爬采摘的情形——胸中一股热流已然缓缓流淌而过! 方莹为了岔开场中的这般气氛,伸出莹莹玉手轻轻抚摸了一下那冰绡帐的纱面,深深赞道:“司马兄一家不愧是京师名门——从哪里得来这般奇妙的针绣珍品来?只怕是皇宫大内才会享有如此珍异的纱帐罢?这纱帐材质又好,针绣功夫也绝。” “方公子,这一次您倒是瞧走眼了。”牛金在一旁听了,淡淡而笑,“这顶冰绡帐是我家公子的春华妹子一针一线绣出来的,并不是什么皇宫大内的针绣珍品。” “春华妹子?”方莹有些漫不经心地随口而道,眼波一动,“她是司马兄的亲妹妹吗?司马兄既是这般聪颖明敏,难怪他妹子也这么心灵手巧的……” “春华姑娘可不是我家公子的妹妹,”牛金笑着补充道,“她是我家公子那个……那个青梅竹马的……” “牛金——”司马懿一声轻喝,止住了牛金继续调侃下去。他向方莹诚挚地说道:“这顶冰绡帐蛮不错的。灵龙谷里蚊虻太多,莹弟你体质单薄,就把这冰绡帐拿去使用吧。” “哦?”方莹刚才听牛金讲得明白,莹亮的眼波微微流转,正轻轻抚着那纱面的右手竟是不知不觉地停了下来。她忽然“格格格”笑起来,徐徐说道:“司马兄,这是你那青梅竹马的春华妹子替你一针一线织绣出来的……它可是女儿家的心血精华凝结而成的——你怎能轻易拱手送予别人呢?不怕伤了你春华妹子待你的这一片痴心吗?” “这个……这个……”司马懿一时语塞,“莹弟与懿亲如手足——古书《诗经·秦风》里讲:‘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春华妹子倘若知道我将这冰绡帐送给你用,依她贤惠淑达的心性,也不会怪罪什么的。” “贤惠淑达?”方莹听罢,又是“格格”一笑,竟自长身而起,向司马懿悠然说道,“罢了!罢了!你说出‘贤惠淑达’这四字,小弟只怕更是不敢用你这春华妹子给你的定情礼物了!司马兄,请恕小弟无礼——就此告辞了!”说完,他一撩衣摆,伸手拂开了纱帐,面色变得凝若寒霜,拉上一脸尴尬的林巧儿,径自扬长而去。 “这……这……我没说错什么话罢!”司马懿一脸诧异地看看牛金,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又哪里惹他恼火啦?……” 他正喃喃自语之际,却听宿舍门口处柯灵的声音响了起来:“仲达兄,师父请你到精舍一叙。” 五、屈伸之诀 进了精舍,司马懿才发现室中并非管宁先生一人。一位身着青袍、面目清瘦且气宇不凡的陌生长者,正在方榻之上与管宁下棋。见他进来,管宁停住了棋弈,微笑着向那青袍长者介绍道:“水镜兄,这位儒生便是管某近来新收的犬徒——河内郡司马懿。”言罢,他又转头向司马懿开口道:“这位先生乃是荆州高士、青云山庄的庄主水镜先生,你且上前来礼敬过。” 司马懿早就听闻水镜先生乃是名扬四海的高人异士——他创立的青云山庄里亦是群英荟萃,与师父这里的紫渊学苑齐名天下,并称“儒林双绝”。今日得见这一代宗师,司马懿自是欣喜万分,急忙上前向水镜先生恭恭敬敬地躬身行礼。 水镜先生放下手中拈着的棋子,一边起身连忙还礼,一边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了司马懿一番,眼神里颇有格外关切之意。看罢之后,他转脸向管宁缓缓言道:“原来这位公子便是河内郡的司马懿!果然生得英姿磊落、清朗不凡!老夫远在荆州,便曾听闻他智勇双全、胆识超群,竟能独自一人劝降七百余名西凉乱兵,实在是天纵奇才,后生可畏啊!管兄得此佳徒,此生无憾矣!” “哪里!哪里!水镜兄过誉了。”管宁心下虽是暗暗得意,嘴上却极力谦谢,“管某这司马小徒那日劝降七百名西凉乱卒能够成功,只不过是他运气稍佳罢了!哪里比得上水镜兄门下的高徒诸葛亮、庞统——他俩近来在中原一带声名鹊起,被儒林人士誉为‘卧龙’、‘凤雏’,管某听了,也为水镜兄高兴啊。” 水镜先生闻言,却是淡淡一笑,悠然说道:“管兄负大圣之才,怀帝王之器,隐真龙之姿,潜修笃行,不事张扬,岂是凡夫俗子所能窥见的?你那个师弟华歆就远不如你——一味自炫才华,只求见用于世……殊不知管兄你的修为已是‘无须逐世而为世所逐’了!” 管宁听了,急忙摆了摆手,笑了一笑:“华师弟自有华师弟的立身行事之道。当今时势,出山济世,本应是隐士义不容辞之责啊!只因管某体弱多病,耐不得俗务繁剧,方才不得已滞留灵龙谷的。” “管兄这话说得也不错,只是华歆那热衷于仕途的模样,愚弟实在是瞧不起。罢了,不去说他了。”水镜先生目光一转,又看在了司马懿的身上,“倒是管兄您和您门下的高足均已修炼到了‘大方无隅、大象无形’的境界,不与流俗相竞,实胜于名,质胜于表,愚弟为之敬佩之至啊!” 管宁一抚须髯,微微而笑,半晌方道:“管某听闻你那位弟子诸葛亮素来才智过人,常常自比文若管仲、武如乐毅,这可是真的?他究竟有何超凡越俗之处,你且讲来让我的司马小徒学习学习,如何?” “唔……愚徒诸葛亮确实有些过人之处,老夫也就觍颜自叙一番,请管兄您和您座下高足品评一番。”水镜先生沉吟片刻,方才开口说道,“他给老夫留下最深的印象就是他那种独具一格的阅书之法。” “阅书之法?”司马懿听得十分认真,不禁身形一抬,有些失礼地追问了一句,“他的阅书之法有何独特之处?”说来也怪,一听“诸葛亮”这个名字,他便在心里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好奇与冲动。大概是诸葛亮的那个“卧龙”名号隐隐震动了他罢?! “唔……是这样的,老夫门下其他弟子,如徐庶、孟公威、崔州平他们,读书之时都是专心致志、务于精熟。”水镜先生瞧了司马懿一眼,倒是不以为忤,向他娓娓说道,“唯有这个诸葛亮,独对诸书‘观其大略’而止。他常常在课堂之上随意翻了几页便放下书来,不过评点起那些书来倒也头头是道、鞭辟入里。” 司马懿听了,先是若有所思地微微点了点头,接着又眉头一蹙,忽地轻轻摇了摇头。 水镜先生坐在榻上,将他的举止表情一一看在眼里,略一沉吟,含笑问道:“司马公子,你可是对诸葛亮这种阅书之法有异议?且请讲来给老夫一听。” “这个……那就请恕小生冒昧了。听了先生您方才所言,小生首先感到这位诸葛仁兄记性颇佳,读书的时候可以过目不忘。”司马懿略一谦辞,就侃侃谈开了,“其次,他能对群书‘观其大略’而又一评中的,可见他化繁为简、披沙拣金的功夫十分了得。然而,依小生之见,他这种阅书之法,尚还称不上尽善尽美!” “哦?司马君有何高见?”水镜先生含笑而问。 “在小生看来,像徐庶、孟公威他们那样不分良莠,对所有的典籍都一概‘务于精熟’,固然不足为取;但像诸葛亮那样,仗着天资聪颖,能够一目十行,对所有的典籍都了解个大概情况,也是不足取的。”司马懿毫不回避,“小生以为,最适当的阅书之法应该是该‘务于精熟’的书,一定要‘务于精熟’;该‘观其大略’的书,一定要‘观其大略’。切切不可偏执一端。” 他正说之际,管宁瞧了瞧水镜先生,面色微微一沉,劈头便向他喝来:“你这小子!——水镜先生的高足,素有‘卧龙’美誉的诸葛君乃是何等的少年英才?岂似你这般朴钝冥顽?水镜先生礼敬你几分,乃是他的高世之量;而今你却得意忘形,居然对诸葛君和青云山庄的同道们信口开河、品头论足的,成何体统?该当何罪?” 司马懿一听,知道自己太过直言,急忙伏在地下向水镜先生连连叩头道歉。 “管兄,你这么教训司马君,可有些让愚弟无地自容了!司马君侃侃直言,何错之有?你不必苛责于他。”水镜先生连忙下榻扶起了司马懿回席坐下,温和地瞥了他一眼,又笑道,“司马君,老夫还想继续倾听你的高见呐。你且谈一谈,哪些书该‘务于精熟’?哪些书又该‘观其大略’?依你所言,偏执一端固是不可——不过,只怕模棱两可、游移两端,也未必是正确的阅书之道啊!” 司马懿听罢,伏在席上连声谦谢不敢。水镜先生不得已,只得向管宁笑道:“管兄,你这一训,把司马君的咄咄锐气都销没了——你这是在教他向愚弟藏拙么?” 管宁这才放松了脸色,朝司马懿一摆手:“长辈向你问话,你该答还是得答。” 司马懿微一点头,沉吟着答道:“既是如此,小生可就又献丑了。其实,哪些书该‘务于精熟’、哪些书该‘观其大略’,与各人胸中的志趣有关,各人心头自有一番权衡的,不可一概而论。以小生自身的读书体悟为例:小生以、、《太公兵法》、、《孟子》、《荀子》、《管子》、《孙子兵法》、、《史记》、《汉书》十一本经典为立身行道的大本大源,所以对它们百读不厌,奉为圭臬;而这十一本书之外的一切典籍,小生便只是观其大略、择其精华而已!” “哦?你小小年纪,居然也读?”水镜先生听得一愕,而后慨然说道,“告诉你罢——老夫研读数十年,也仅从其中读出三十二字‘屈伸之诀’来:能屈能伸,能伸能屈;时屈则屈,时伸则伸;屈中有伸,伸中有屈;恒蓄有余,以备不测。说来只怕让管兄你们见笑了!” 管宁心中暗暗一动:这分明是水镜先生在不露声色地指点司马懿嘛!想不到水镜先生身为青云山庄之主,竟能胸无门户之见,当真是可钦可佩! “先生这三十二字‘屈伸之诀’实在是精妙,小生受教了!”司马懿在一旁听得连连点头。 “管兄,你这徒儿实在是太谦虚了。老夫这三十二字,也就淡如白水,谈不上什么精妙不精妙的。不过,司马君,老夫可要提醒你一句:你读啊、啊这些有字之书固然是不错的……”水镜先生的表情虽是笑眯眯的,口里的话却毫不含糊,“但这世间真正最玄妙、最精深的好书,却往往是无字无相的,讲直白一点儿,洞察世事和人情练达才是最高的学问,这也是咱们儒家中人不可不看的一本‘好书’啊!” “先生这番妙言,小生永远铭记于心。”司马懿一听,急忙伏身作礼谢过。 “呵呵呵……水镜兄,你本人就是一本无字无相的绝妙活书啊!”管宁一抚银髯,扬声一笑,对他诚挚地说道,“你既然云游到了我紫渊学苑,不妨留下来多住几日,为司马小徒他们传道授业一番,如何?” “那是当然。”水镜先生竟是出人意料地爽快大方,毫不推辞地说道,“老夫有幸遇见司马君这般的‘璞玉之材’,岂能轻易放过?不经一番切磋、一番琢磨,怎能让他英华内蕴而润明外耀?” 六、出师 灵龙谷谷口的索桥下面,依然和往常一样水流湍急、淙淙有声。司马懿、周宣、胡昭、方莹等人将桓范送过了索桥,在谷口的碣石处依依惜别,久久不能自已。 “桓兄,你出谷之后有何打算?”司马懿恳切地说道,“你我自此一别,只怕难得相会——唉!懿真舍不得你这位耿耿诤友啊!” “司马兄,桓某也舍不得和你们分手啊!只是父命难违,桓某也该回乡去尽一尽为人子的敬孝之道了。”桓范的目光投注在谷底那一脉淙淙激流之上,悠然言道,“依桓某之见,如今帝座失所、朝纲大乱,天下虽然群雄竞起,不过都是蜗角喧嚣而已。吾等纵是学成了诸子百家之术,然而汉室飘摇,上无可辅之明主,下无可言之贤相,桓某只怕返乡之后要学姜太公垂钓于渭滨了……” “当今之世,曹操将军英明睿智,荀彧大夫宽仁礼贤,正为重振朝纲、匡扶汉室而广纳群贤。”司马懿微一凝眉,沉吟道,“桓兄可以去投效他俩啊!” “是啊!是啊!”周宣在旁听得分明,也插话进来讲道,“桓兄一家本与曹将军素有同郡乡谊、世交之情,你去投奔曹将军,必会大获重用——高官厚禄指日可待!” “咄!咄!周君只知道劝人出仕做官!”胡昭闻得此言,却是不以为然,“在小弟看来,以桓兄刚直明敏之心性,犹如韩非再世,何必非要出仕任官不可?似韩非子一般著书立言,其功亦伟矣!” 方莹听了周宣、胡昭二人给桓范的劝言之后,静思片刻,方才淡淡地说道:“桓兄,想必在你出谷之前,师父一定会对你有所忠告的。你离谷之后,只需照着师父叮嘱的去做,大约错不了的。” 听了方莹的话之后,一脸沉静的桓范心头微微泛起了一阵波澜:的确,师父管宁在他出谷之际曾经手写了一幅书箴给他:夫君臣之接,以愚奉智不易,以明事暗亦难,唯以贤事圣、以圣事贤为可。故而,辅人之择,不可不慎。切记,切记。他已决定将这幅书箴牢记在心,没齿不忘。于是,他面色一正,向方莹、司马懿等人说道:“以身事主君者,竭忠义之道,尽忠义之节,服劳辱之事,当危难之时,肝脑涂地、膏液润草而不辞者:诚欲以安上化民、宣化成德,使主君为一代之圣明而己为一世之良辅。辅千乘则念过管仲、晏婴之功,佐天下则思胜舜君、大禹之勋,岂为七尺之躯宠一官之贵、贪充家之禄、荣华嚣之观哉!据吾所见,曹将军此时身边已有荀彧大夫为辅,桓某前去投效对他而言已无多大裨益。待得二十年之后,乱世澄定、天下清宁,桓某方才出仕辅君济民!” 自从桓范离去之后,司马懿突然觉得自己的书院生活中仿佛空缺了一块什么东西似的。在学堂之上,没有了桓范和他针锋相对地辩论,他的思维似乎一时难以碰撞出闪亮的火花,居然有些不适应了。倒是方莹的琴声弹得清雅不俗,让他每次都能从中得到一番涤荡身心的陶冶,这才聊有所慰,暂时填补了自己在桓范离去后的空虚之感。 近来,周宣的占卜测卦之术亦是学得越来越精湛了。他仿佛像突然发掘到了宝藏从而一夜暴富的幸运之徒一般,总是按捺不住自己的虚荣心,不时地在同学们中间跳出来露一手,以炫耀他的神机妙算。 这一日,他又在学堂之上就着书桌排开铜铢大算其卦,向同学们神吹鬼吹的。司马懿在一边听得有些心烦,忍不住起了一丝捉弄他的意思,便放下书本,走到周宣面前,微微笑道:“周君,你的卜卦神算之术固然是非同凡响,懿也一向佩服得紧——不过,今日懿却可设计出一个问题,让你永远测算不出!” “仲达,你这话可有些托大了!纵然你智谋非凡、识量超群,但周某这排卦占卜之术却是先天奇学、玄门绝技,可以‘研几于心意初动之时,穷理于事物始生之处’,对过去、现在、未来之事无不如观掌纹、‘明见千里’!”周宣仰脸直视着他,用手掌抚摸了一下排书桌上的那三枚铜铢,脸上流露出一缕傲然之色来,“你有何难题,只管道来,周某必能一测即中!” 司马懿听罢,只是呵呵一笑,也不言声,就转身慢慢走到了学堂的门口边,右脚跨出缓缓抬起,悬在那门槛上空停了下来,然后回头朝着周宣问道:“周君,此刻请你排卦测算一下——懿眼下这情形究竟是要进这个门,还是出这个门呢?” “这……这个……”周宣见他这般举动,顿时傻了眼:倘若说他是“出”罢,他右脚悬空往内一收,便成了“进”;倘若说他是“进”罢,他右脚悬空往外一踏,便又成了“出”!此刻周宣纵是精通奇门算卦之术,面对书案上的三枚卦钱也是无从下手,张口结舌地说道“你……你……你耍刁!” “怎么样?周君——你这周易测卦占卜之术,今日碰到懿的这个问题,也是束手无策了罢?”司马懿瞧着周宣一脸的窘相,脸上不由得浮起了一片浓浓的得意之色。他仰天哈哈一笑,自语道:“吾之智略犹如万斛泉源,不择地而出,在平地滔滔汩汩,虽一日千里亦无难。及其与时势推移,千变万化而鬼神莫测。所可知者:能行于所当行,能止于所当止,操之于己一念之际,如此而已!” 众位同学一听,顿时纷纷鼓掌喝彩起来。周宣羞得满脸通红,一个劲儿地摇头苦笑又不敢多言。 “且慢!”一个苍劲有力的声音蓦然响起。司马懿和同学们循声回头一看,却见管宁先生不知何时已然坐到了方竹榻上,正目光炯炯地向这边看着。 他凝视着司马懿,伸手握笔在面前乌木案几上一张宣纸上面写了一个大字,缓缓说道:“司马仲达,你眼下这动作又有何难测的?你且瞧一瞧为师写的这个字儿……” 柯灵将那张宣纸拿到司马懿眼前一亮——那上面赫然写着一个遒劲非凡的大字:“卡”! 一见此字,司马懿大惊失色,急忙收回右腿,扑通一声,远远地向师父拜了下来。 “司马仲达,你且告诉为师:先贤仓颉造字之时,这个‘卡’字的意思究竟是想让它‘上’还是想让它‘下’呢?” “师父……师父,徒儿……徒儿……” “你刚才抬腿悬空,正是这‘不上不下’之状,可见这‘卡’字儿便是你那问题的答案了。一念之傲、以智自矜、炫才于众,终究会在紧要关头‘卡’住,不上不下、不成不败、不圣不俗,旁人一眼而觑破,又何须卜卦?” “师……师父,徒儿知错了……” 司马懿伏在地上连连叩头认错。同学们见师父此番言动来得十分严厉,也一个个慌忙伏地为司马懿求情:“仲达师兄既已知错,还请师父息怒。” 管宁右手一摆,止住了下面诸位弟子的劝说求情,缓缓闭上双眼,冷冷说道:“司马仲达,你心中妄生技痒之念,只怕已是不甘于在我这紫渊学苑里清修苦行了。罢了,罢了。俗谚有云:‘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你已在我灵龙谷中待了整整四年,也到了出山的时候了……” “师父!师……师父……”司马懿一听,如遭五雷轰顶,顿时面无人色,慌忙哽咽着悲呼道,“徒儿请……请您收回成命……” 管宁却不再答话,身形一起,竟自离榻而去。 夜已经很深很深了。 冰冷的青石地板上,一动不动地跪着司马懿。他从中午时分起,就一直如同石像般跪在管宁精舍门外的石台阶前,静静地等待着。 “师兄——”方莹也一直站在他的身后陪他等着,一再劝他,“你不要再在这里等了,师父今夜是不会再见你的了。你还是先回宿舍好好休息罢。” 司马懿紧咬着双唇,默默地摇了摇头,仍然跪在原地不愿起身。 正在这时,天边月色渐暗,浓浓的阴云从四面八方缓缓地涌过来。 “哎呀!要下雨了呐!”方莹感到月色似乎暗了下来,仰头一看,不由得失声惊呼。 司马懿就像聋了一般,依然挺身跪着,对周围的一切不闻不问。 猝然,四下里狂风乍起,呼的一响,一蓬尘沙扫过司马懿的面庞,迷住了他的双眼。方莹嘤咛一声,竟是急忙俯身过来,挡在了他的身侧,同时伸手替他擦去了沾在眼睫毛上的那些沙粒! 这是司马懿第一次和方莹如此贴近——他感到方莹的手掌温润如玉,在自己面目轻轻拭过之际,竟仿佛在颊边留下了一缕莫名的淡淡幽香!——这缕幽香,让他一下联想起了那日在董卓的绿竹亭中救貂蝉时肌肤相触之际她身上的那淡淡体香! 司马懿心神微微一荡,恍惚间惊醒过来,急忙伸手把方莹向外轻轻一推,疾声道:“莹弟!天要下雨了!你休要管我,快去避雨罢!” “司马兄若不起身避雨,我也绝不会去避雨!”方莹的双眸亮亮地注视着他,语气里带着一丝坚定与果决!司马懿唉了一声,急忙扭头喊来牛金和林巧儿,吩咐道:“你俩还不快把莹弟架开去?懿跪在这里,是向师父秉诚思过自省的,莹弟可用不着在这里陪着懿一道受苦!” 牛金和林巧儿闻言,便急忙过来要拉起方莹离开。正在他们推推拉拉之时,天边咔嚓一个霹雳雷凌空炸响,黄豆般大的雨点儿噼里啪啦地打将下来! 就在这骤雨暴降的一刹那,精舍的木门吱呀一声轻轻开了。柯灵疾步走了出来,下阶便来扶司马懿,道:“司马兄,师父让你进舍。方莹、牛金,你们且退下去罢。” “师父终于肯见我了?”司马懿面露惊喜之色,也顾不得身上衣襟湿淋淋的,飞快起身迈步欲进精舍。柯灵在他走近门槛边时,在身后忽一伸手将他拉住。司马懿愕然回头,却见柯灵脱下身上青衣递了过来:“司马兄,小弟这衣服是干的,你且换了穿上再去见师父罢!” 司马懿眼眶一热,也不多说什么,只是将柯灵伸来的手掌紧紧一握,便脱去湿漉漉的长衫,换上柯灵的青衣,径自入舍而去。柯灵却没有和往常一样跟着进来,而是站在精舍檐下替他轻轻关上了木门。他回过眼来,望着天际那哗哗而降的密密雨幕,不知为何,竟深深地叹出一口气来! 精舍里的榻床之上,管宁一如平日般手执那羊脂玉柄拂尘,盘腿而坐,双目似闭非闭,状若入定。 “师父……”司马懿急忙在他榻前伏身下拜。 过了许久许久,才见管宁微微睁开双眼,慢慢说道:“怎么?到了此时此刻,你还不想离开灵龙谷吗?” “师父……徒儿愿在师父门下再学三年,待得心智圆熟之时便出山匡扶汉室、济世安民!”司马懿满面谦恭地说道,“徒儿今日上午的轻狂之举,实属大错特错,但请师父重重责罚——只是,切切不可将徒儿逐出学苑啊!” 听了他这番言语,管宁的目光缓缓抬了起来,盯在他脸上瞧了半晌,方才沉沉说道:“司马仲达——你还要欺瞒为师到何时?你且坦白说,三个月前你兄长司马朗是不是给你写了一封家书?” “家书?”司马懿一听,犹如惊雷贯耳,震得他全身一晃,“这……这个,师父是怎么知道的?” “几日前你兄长司马朗已给为师写来一封信函了。他在信中说,四个多月前他已被曹操将军辟为主簿,而他的父亲,自然也是你的父亲司马防大人也已致仕返乡……你们司马家一向是极重孝道的。现在,你身为家中次子,应该返回温县孝敬里代替你兄长侍奉父亲、抚导诸弟了!”管宁平缓地说道,“其实,他已经在三个月前写信给你,要求你回乡了——可是你一直没有回复。不得已,他便写信把这一切情形告诉了为师。仲达,为师岂是单单因为你今日上午那点儿小错,便将你逐出谷去的?你确是到了应该离谷返乡的时候了。” 他正说着,见司马懿双眉一扬欲有辩说,便将手中拂尘轻轻一抬,止住了他,继续说道:“你的心意,为师自然是懂得的——你确有在我灵龙谷中继续深造之意。为师今日便跟你直说了吧。这四年来,你在灵龙谷中将我偌大一座紫渊学苑里所有的有字之书尽行攻读完毕,上至天文、中至人世、下至地理,为师毕生修得的三界之学已然倾囊传授于你。说出来也不怕你笑话,为师是再也没有什么本领可以教给你的了。” “师……师父何出此言?”司马懿听到这里,大为惊骇,慌忙伏地拜道,“您一身绝学渊深海阔,岂是徒儿区区斗筲之器可以容纳得尽的?徒儿自思还有许多不通不达之处须得师父多加指教啊……” “仲达,你已身负诸子百家之学术的大本大源,如今是该到逐鹿场中去学以致用、磨砺锋芒了。”管宁微笑着摇了摇头,“你现在应该到属于你自己的那一片崭新天地里,去攻读研习‘格物致知、正心诚意、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部煌煌夺目的无字之书了,这才是你眼下的当务之急!为师也盼着你能真正读通这部无字之书啊。” “师父……”司马懿听到管宁这么说,顿时明白他心意已定,是绝对要让自己离谷出师的了,不由得心头一酸,热泪滚滚夺眶而出。 “好了,好了,奇男子伟丈夫志在四海,何必在一室之内反效凡夫俗子之啼哭情长?”管宁脸上的表情平静得近乎淡漠,只是悠悠说道,“古语有云:‘君子赠人以言。’为师临别之际,有几段话要赠送于你,你且记下了。” “是……师父……”司马懿用衣袖拭去自己腮边的泪水,泣不成声地答道。 “商汤灭夏之后,他的左相仲虺作《尚书·仲虺之诰》告诫他道:‘能自得师者王,谓人莫己若者亡。好问则裕,自用则小。’”管宁沉缓地说道,“这一段诫言,是你攻读研习世间任何无字之书的钥匙。你恪守此言,则必定无往而不达、无入而不自得!” “是!徒儿记得了!”司马懿重重地叩了一下头。 “还有,依为师看来,这一场乱世浩劫,非得大圣大贤而不能平定之。”管宁又缓缓说道,表情十分肃重,“你既已养成济世安民之大本大源,便须得立下大圣大贤之宏图伟志。里讲:‘夫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先天而天勿违,后天而奉天时’,这便是你穷毕生之力而追求达到的境界!至于为将任相、称王居霸,只要有济于天下苍生,你都得当仁不让、义不容辞!” “师父,您对徒儿的期许如此之高,徒儿哪里承受得起?”司马懿双眸中晶光转动,竟是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最后一点,你切要牢记不忘。”管宁深深地盯着司马懿的双眼,仍是面无表情,“仲达,你胸中权谋,依为师看来,这世间已是鲜有匹敌。然而,权谋之术,乃是一柄锋利无比的双刃剑——既能伤人,亦能伤己;既损阳功,又坏阴德。故而权谋之剑虽是锐不可当,却唯有身具大仁大德之大圣大贤所能执而用之!你胸中权谋愈阴、愈险、愈是厉害,便愈是须得以仁心慈念以潜消其所挟之戾气! “切记!切记!有德才是真正有得,无德便是无得,小德自能小得,大德方能大得!一味依恃小智小谋而损人利己,终是枉费心机、一无所得!庞涓、苏秦、赵高等奸险之徒的下场,便是前车之鉴!” “是!徒儿一定将师父这些话牢牢铭记于心,永志不忘!”司马懿听罢,一身冷汗不禁悚然而出,伏在地板之上连连叩头不已。 “为师要说的已全部告诉你了,你可自去吧。”管宁讲完这一通话,似乎甚是疲惫,微微闭上双目。司马懿也不多言,伏在地上连连磕了九个响头之后,方才垂手倒退着慢慢走了出去。 在司马懿走出精舍门的一刹那,管宁微微闭合的双眼霍然睁开,向着他的背影静静地盯了过去。他那瞳眸犹如古潭,微微泛起了层层波光,似喜非喜、似悲非悲,仿佛蕴含着无穷的意味,久久不能澄定。 七、美人 “恭喜司马兄终于学业有成、出师离谷了!”在灵龙谷栈道出口之处,胡昭满面微笑,向司马懿拱手贺道,“昭等想司马兄此番出谷,犹如潜龙飞升,要不了多久,必能在天下掀起一番轰轰烈烈的风采来!” 司马懿听罢,却是淡然一笑,微微摇了摇头道:“胡兄果然与众不同,仲达此番出师离谷,一般同窗都是为仲达感到悲惜,唯有胡兄却为仲达道贺——岂非有悖常理?” “司马兄何必如此言不由衷?你本就不是流连于林泉清流之际的人士——那庙堂之上、疆场之中,方才是你大展拳脚的天地!”胡昭摆了摆手,“此番前来送行,周宣兄扭扭捏捏,觉得是自己因数术与司马兄挑起意气之争,才导致司马兄被师父强行遣出谷,所以他很是自责,竟不好意思来为你饯行——胡某将他训斥了一顿:‘枉你精研占卜数术,竟连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这个道理也不懂?’他这才宽心释怀了。” “唔……胡君此言甚是。懿这番出师离谷,倒真与周宣兄没什么干系。你回去之后代懿劝慰他一番。日后,咱们师兄弟若是有缘终能相聚的。他永远是懿的师兄,懿也永远是他的师弟!”司马懿回首遥望灵龙谷内,目之所及,茂林修修、芳草离离、蝶舞莺飞、花如烟霞,他的心境亦是一片空明澄净,禁不住慨然而道,“灵龙谷中,紫渊学苑,永远是我司马懿魂牵梦萦的地方——但不知日后我司马懿与各位同窗又将会以何种姿态到此重游呢?” 胡昭也和他一样回头望着灵龙谷内的山山水水,眼眶里赫然有晶光泛动。 司马懿静下心神,缓缓收回了目光,忽而有些黯然地说:“可惜,可惜,不知怎的,今日前来送行的同窗中间,居然不见了方莹师弟。” “司马兄不必嗟叹——方莹师弟是一定会前来送你的。说不定他正在前面哪个地方等你呐!”胡昭忽然微微一笑,有些意味深长地说道,“依胡某之见,司马兄在知人料事、审时度势方面确是卓异过人,但有时候却显得有点儿‘大处聪明,小处懵懂’,或许连身边至交好友真正是何内情,都未必辨识清楚了吧。” “你这些话是何意思?”饶是司马懿聪颖多智,也被胡昭这番话说得有些云里雾里的。 胡昭却不多说,站在原地,深深一揖,道:“司马兄,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昭就此别过,祝司马兄一路平安!” 真正到了离别的关头,司马懿纵然生性豁达,也不禁暗暗湿了眼圈——长长一揖之后,他站起身来,带着牛金,转身毅然离去。 行走在出谷的道路上,两行清泪在他脸颊边缓缓地流了下来…… 约走了有一箭之地,司马懿和牛金忽地停住了脚步:只见林巧儿正站在路边,满脸含笑地向他俩招手! “巧儿?……”司马懿疾步上前,迎着林巧儿急声问道,“莹弟呢?他在哪里?……”不知为何,他忽然发觉方莹师弟在他心中的分量竟是莫名的沉重!林巧儿笑眯眯地伸手往身后树林深处一指——司马懿也顾不得许多,马上便分枝拂叶,向他所指的方向奔去。 “公子……等一等我!”牛金挑着行李箱也要跟着他跑去——林巧儿却一步跨来挡在了他前面,笑吟吟地说,“牛哥,你就用不着跟过去了!且让两位公子在里面一叙离别之情。咱俩在外边等着就是了……” 司马懿往前疾行了数十步,眼前豁然一亮:莹莹碧荫之下,青青草茵之上,一位身穿浅绯色轻袍的俊秀书生,正如玉柳当风一般翩翩而立。林间细细碎碎的阳光如雨点儿洒落在他身上,溅起一片朦朦胧胧的烟笼雾罩之美韵——他回首之际,朱唇玉齿,眸若点漆,面貌姣丽恍如少女,而神情之温文、体态之秀逸、风采之潇洒,似又远非世上任何女子所能比拟!在司马懿眼中看去,他飘飘然纤尘不染,竟似刚从那九霄之上乘云而降! “莹……莹弟……”司马懿颤声呼唤着,有一些深深的惊诧,又有一些莫名的犹豫——他几乎以为自己认错了人。但这熟悉而灵动的身影,又确确实实是属于方莹的啊! 方莹脸颊上的笑靥宛若一泓春水盈盈地荡漾开来,仿佛要一直流淌到司马懿的心田——他笑吟吟地迎着司马懿的目光,抬起皓腕缓缓取下了头顶上的束发玉冠,一瞬间秀发如瀑一泻而下,在习习微风中,如丝绦般披垂飘拂,衬托出无限的婀娜与曼妙! “原……原来……”司马懿凝望着眼前豁然出现的这位美妍少女——刹那之间,他怔了,呆了,痴了,一切都恍惚了…… 莽莽树林的上空猝然掠起一缕清越悠扬的鹤唳之声,韵若游丝般久久地在云端间萦绕着,似乎有着无限的缱绻、无限的缠绵,还有着无限的回溯与无限的感怀。 “这仙鹤的唳叫声真好听!”倚在牛金身旁的林巧儿仰起脸来望着树林上面那一片蔚蓝的天空。 “嗯……这是我听到过的最好听的鹤唳声。”牛金也抬头仰望着浩浩茫茫如大海般的天空,“我想,司马公子也是这么认为的——这也许比他将来在朝堂之上成日听到的环珮交鸣之声还要好听罢……” 一、青年小吏 “诸位同僚,你们且为本太守筹算筹算,”河内郡太守魏种斜身靠坐在方榻之上,伸手拿起一书绢在半空中“沙沙沙”地抖了几抖,眉头紧蹙,脸上愁云重重,“今年尚书台给咱们河内郡下达的‘拓垦民屯三百顷、安置流民六百户’的任务可否完得成啊?” 听了他的问话,坐在他左侧席位上的河内郡郡尉梁广,也沉沉地叹了一口气:“魏大人!唉,这个任务,在梁某看来只怕有些悬吊吊的——关西那边,韩遂、马腾和董卓的西凉余党正混战不休,附近的并州又有乌桓、匈奴等蛮族不时侵扰,而我河内郡刚刚才从张杨、眭固之乱中稳定下来,哪里会有多少流民投奔过来?说什么‘拓垦民屯三百顷、安置流民六百户’,那可真是要撞上大运才行啰!” 魏种闻言,眉宇间的忧色顿时又浓了几分。他轻咳一声,把目光投向了自己右侧首席位上一直默然端坐着的郡丞杜传。 杜传是河内郡太守府中任职多年、资历最老的掾吏了。河内郡在这五六年间走马灯儿似的换了王匡、张杨、眭固等四五个太守,而他杜传在郡丞这个太守府署第二把交椅的要位上却一直坐得稳如泰山。——这一点,在所有人看来,都明白他杜某人若没有一手过人的本事,是绝对撑持不到今天的。 魏种此刻碰到这等难题,自然也只得向杜传求助了,便主动开口向他问道:“杜郡丞——你可有何妙计,帮助本郡完成这尚书台下达的民屯任务啊?” “哦?府君大人是在询问杜某吗?”杜传应声抬起头来,用手轻轻摸了一下自己唇角两边撇开的那对“八”字胡,脸上表情有些踌躇,慢吞吞地说道,“唉!尚书台今年给咱们下的任务确实难办啊,杜某也在为这事儿发愁呢。” 一听他这支支吾吾的话,魏种的脸色立刻就变得僵硬了,心头老大不痛快起来:你这杜传!河内郡前几年的民屯任务在你手上都完成得不错——今天你和本太守绕什么圈子嘛?只怕是又在打什么小算盘,要套本太守的什么东西来交换吧? 杜传一瞥眼,把魏种这时的一切表情看得清清楚楚。他假装若有所思地把话头挽了回来:“不过,府君大人,您且先莫着急,容杜某缓得几日下来,再好好为您筹划出一个万全之策来,如何?” “唔……那就好。”魏种这才缓和了脸色,向他微微点了点头,“既是如此,就有劳杜郡丞你多费心了……” 杜传先前一直抚摸着自己“八”字胡的右手慢慢放了下来,眼眸里亮光一闪。他把头一转,瞧向了坐在自己对面下首席位的一位青年掾吏,呵呵一笑道:“府君大人,您今儿个为了要达成任务,竟一时有些糊涂了——论起来,这拓垦民屯、安置流民的事儿,本该是专归本郡上计署执管的,您还得问一问这身为上计掾的马公子有何妙策才行啊!” “嗯!杜郡丞说得没错!”魏种双眼一亮,立刻将那目光射向了坐在梁广左手下方席位上一直十分谦默的青年掾吏,微笑着问道,“马仪君!你可有何应对之策?且向本太守速速道来。” 这个上计掾马仪今年才二十一二岁,是河内郡府去年底从下面十二个县衙的掾吏公开竞考当中拔得头筹后调任上来的。他先前在荷芝县县衙当过上计吏、主簿、县丞等庶务之职,素有“精敏干练”之誉。而且,这马仪似是出身寒门,不像那些名流士族的子弟们拈轻怕重、好逸恶劳,做什么事儿都如同健犊犁田一般,踏踏实实、认认真真、任劳任怨的。这一点,让魏种很是满意——他到府署才做了四个月,魏种便让他当了本郡的上计掾。 马仪听到魏种当众点了自己的名,便面容一肃,仿佛早已成竹在胸一般,抬头平视着魏种,不慌不忙地言道:“府君大人既是不耻垂询,在下就觍颜献丑了:其实,当今朝廷颁下的这道推行民屯的国策,正如曹司空所言:‘夫定国之术,在于强兵足食,秦人以急农兼天下,孝武以屯田定西域,此先代之良式也。’实乃利国利民的大略,堪称英明之极!据在下所知,本郡尚有官田三千余顷,所以不必像其他郡县那般担心用来垦拓的土地会匮乏。唯一可虑的,只是如何招揽到流民、如何安置好流民而已! “对这一点,府君大人也不必过于忧虑——朝廷规定:流民租用官田耕种者,其租税为六四之制(用官牛则官六客四)或五五之制(用私牛则官客对分)分谷提成。在下昨日查看图簿,看到上面记明本郡官厩所存的官牛为数不少,很是便于流民前来租田耕作——依在下之见,只需在各县乡里将此便民之策广而告之,定能招引四方流民踊跃而至。” 虽然马仪的话听来书生气甚浓,但他讲得还是头头是道的。魏种听了,心头的信心顿时被他燃起了几分,连连点头:“唔……马君之言甚是不错。” 杜传在一旁也听得分明,脸上亦是微微笑着,心底暗暗想道:你这小子所讲的对策,老夫岂有不知之理?只不过你有所不知——河内郡现实的情形却与你在图簿上看到的那些情况,是很有些出入的,且等你自己去碰了一鼻子灰后,再回来分说罢。 一念及此,他便摸着自己的“八”字胡笑嘻嘻地向魏种说道:“府君大人,看来马君对此难题已是成竹在胸。那么,就请府君大人将这屯田安民的任务委派给马君去做罢,马君聪颖多才、年富力强,必能不负府君大人之重托的。” 魏种点了点头,微一沉思,开口吩咐道:“这件事儿,本太守就在这里专门责成马君去干。但是,杜郡丞,你一向熟谙吏事、经验丰富,就替本太守把把关,负责督导与协助马君顺利完成此项任务,如何?” 马仪闻言,在席位上深深伏下身来,恭然答道:“属下领命。” “哎呀!府君大人这话说得让杜某无地自容啊!杜某老朽乏才,谈不上什么‘督导’不‘督导’、‘协助’不‘协助’的……这事儿还全靠马君此等青年俊才挑大梁啊!”杜传的眼珠转了几转,唇角的“八”字胡微微向上一挑,笑道,“不过,府君大人既然这么吩咐下来了,杜某敢不从命?自当与马君齐心协力努力完成。” 魏种心头这时才如同放下了千斤巨石一般,眼角里都溢出喜色来:“好了!好了!这桩难事既已定下,本太守就可以松一口气了。这样吧!本太守今日便在府中设宴与诸位同僚共聚同乐,大家意下如何?” 梁广等太守府僚掾们听了,一个个喜笑颜开,纷纷点头应允。忽听得杜传一声长笑,悠悠说道:“府君大人且慢——今日这一席宴会,却无须您来做东了!” 魏种一听,不禁一愕,侧过头来盯着他,不知他所言何意。杜传见状,又是微微一笑,把嘴角那对“八”字胡摸了又摸,款款而道:“本郡富贾袁雄、袁浑两兄弟,大家都是很熟的了,他俩已在四海楼设下佳宴,托杜某在此代他俩邀请府君大人和诸位同僚参加!所以,今日之聚,便不劳府君大人您破费了!” “袁氏兄弟?”魏种面色微微一变,有些迟疑地说道,“他俩为何设宴邀请咱们太守府中的人?咱们官场中人,与商贾豪强裹杂在一起,这恐怕有些不合适吧?” “哎呀!这袁氏兄弟设宴邀请咱们太守府中的人,也不过是为了互通款曲,求得咱们与他们官民同乐罢了!”杜传在心底里沉沉一笑:你这魏种,私底下只怕也收了袁氏兄弟不少孝敬钱罢?今天却在这里给我杜某人假装正经!他又伸手一摸那两撇“八”字胡,淡淡言道,“这个,杜某觉得……只怕袁家兄弟如此隆重邀请,我等若是拂了他们这番美意,将来有些不好相处。” 魏种听罢,心头不禁倏地一跳:这袁雄、袁浑兄弟二人乃河内郡中举足轻重的豪强大户,而且,据说他们与当今天下炙手可热的大将军袁绍有着一些亲戚关系,自己哪里怠慢得起!他脸色一紧,便不再支吾其事,轻轻说道:“嗯……杜郡丞说得是。那么,大家就随本太守一同去参加袁家兄弟这一席官民同乐宴罢……” 他此话一出,坐在下席一直沉默的马仪顿时双眉一动,抬起头来瞧了瞧魏种有些勉为其难的表情,又看了看杜传一脸的得意。他心念一浮,正欲发话推辞,心中暗一思忖,终于又闭上了口,不再多言。 二、软蛋太守 “赵充国,字翁孙,陇西上邽人,后徙金城令居。始为骑士,以六郡良家子善骑射补羽林。其为人沉勇有大略,少好将帅之节,而学兵法,通晓四夷事……” 一阵抑扬顿挫的吟诵之声从东厢的主室里传了出来,清清晰晰地回荡在静谧的夜空之中。 站在院坝当中的“马仪”——也就是司马懿,听得十分清楚,这正是父亲司马防在朗诵他最欣赏的《汉书》。司马懿化名为“马仪”并绕了一个圈子,从远离温县的荷芝县涉足仕途是大有深意的:他的大哥司马朗在三年多前带着两万坞丁投入了司空曹操的麾下,被曹操视为心腹、任为主簿,如今也是许都朝廷里手握实权的枢机要员了;尽管如此,司马懿仍是不屑于依恃自家门户背景和大哥的关系入仕为官,他想凭着自己的真才实干,扎扎实实地闯出一条康庄大道来。还有,隐去了自己的姓名与家世,他便可以和普通人士一般,直接接触并观察到宦场实情,为自己积累宝贵的从政经验。《孟子》有云:“源泉混混,不舍昼夜,盈科而后进,放乎四海。有本者如是,是之取尔。苟为无本,七八月之间雨集,沟浍皆盈;其涸也,可立而待也。”对这一铭训,司马懿是一直奉为圭臬的。 听完了司马防的吟诵,司马懿刚欲举步缓缓离去,却听得吱呀一响,东厢主室的扉门忽然开了——司马防站在那里,左手握着一卷《汉书》竹简,右手远远地向他招了招手! 进了室内,司马防在一张黄杨木书几后面坐了下来,头也不抬,一边翻看着手中的书简,一边淡淡地问道:“听说今天袁氏兄弟又邀请你们府衙里的人在四海楼里聚宴了?” “是的。袁氏兄弟搬出杜郡丞出面邀请,魏太守也不能不给他们几分面子。——所以,咱们府衙上下所有僚属们都没法拒绝啊。”司马懿垂手答道,“孩儿本来也不愿意赴此无聊之宴的,只是怕万一拒绝了,反而有损与同僚的关系,落下一个不太合群的名声也不太好。” “呵呵呵……这袁氏兄弟二人‘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把你们府衙里的人这么大鱼大肉地伺候着,你们府衙里的人可真有大造化啊。为父听说今天宴会结束后,袁氏兄弟还赠了你们每人一匹绢缎!这两兄弟花这么大本钱和你们拉拢关系,只怕还存着别样的心思吧?这个郡丞杜传也在中间这么敲锣打鼓、明目张胆地为袁氏兄弟穿针引线,恐怕也在打着什么不为人知的小算盘吧?”司马防果然不愧是阅历丰富的官场老手,一眼便窥破了其中的虚实,“俗谚说:‘吃人家的嘴软,拿人家的手短。’到时候,这袁氏兄弟和杜传倘若有什么不轨之举被人揭发,你们府衙里自太守魏种以下,哪个敢和他们较真?唉……曹孟德何其英明——却在河内郡放了魏种这么一个软蛋,恐怕将来免不了会误大事啊!” “这个……父亲大人训导得是。孩儿日后定会多多约束自己,对袁氏兄弟的宴请一定是能推则推,绝不含糊。”司马懿听得微微颔首,仍是低眉垂目地恭然答道,“不过,父亲大人评论曹司空将魏种这么一个软蛋太守放在河内郡,表面看来似有不妥。但是,依孩儿之见,这恰恰是曹司空用人治政的高人一筹之处啊。” 司马防一听,细细一想,顿时明白了司马懿的言下之意:这河内郡靠近袁绍大将军掌握下的冀州前沿,曹操若是起用了一名精敏能干、勇于拓进的太守,必会引起袁绍的警觉,酿成袁绍借以兴师发难的口实;倒是他任用魏种这个庸碌自守、鲜有作为的循吏,多多少少还能够降低袁绍的猜疑,不至于引发双方的激烈冲突。这样说起来,曹操如此用人,确实是非常高明的了。 “懿儿哪,为父听说府衙里把屯田安民的事儿交给你去做了?”司马防略一沉吟,又开口问道。 “是的,父亲大人。”司马懿深深地点了点头。 “唉……这个事儿是杜传一脚踢给你的一桩苦差事啊!这个杜传很狡猾的,他一定别有用心,你能不能找个机会把它推卸掉?”司马防放下书简,抬起头来直视着他。 “父亲大人,孩儿正想借此机会历练一番——这番屯田安民的事儿,无论有多么繁杂、多么艰巨,孩儿都愿一显身手迎难而上!”司马懿的态度虽然仍是那么谦恭有加,但他语气之坚定沉实却如万钧磐石一般不可轻移。 “好吧!俗话说:‘事非经过不知难。’你实打实地去田间地头历练一番也好!”司马防沉吟片刻,终于点了点头,“不过,你要切记先贤的一句铭训:‘士之立身行事,务必审慎于前,方能无咎于后。’这屯田安民之事,为父也曾略有耳闻,并不似你心目中想象的那般简单。你日后定要多加小心、不可等闲视之。” 眼下这时节虽然还是初冬,然而天气已然十分寒冷。冷风飕飕地吹着,城外野地里的树木的叶子差不多都掉光了,天空中高挂的太阳也是灰白灰白的,没有半分热度。只见河内郡南城墙壁上,那张桌面大小的屯田安民告示,被寒风一阵阵地刮着,仿佛随时都会破裂。 城门里一座书案后面,坐着一身朴素棉袍的司马懿。他一手执《史记》竹简慢慢看着,双眼却时不时地抬起来往城门外的大道上看几眼,瞧一瞧有没有从四方避难而来的流民出现。既然是奉了郡令招纳流民、垦荒屯田,那就不该只是坐在衙堂里烤着火盆,暖洋洋舒舒服服地干等着别人投上门来——就这一点来说,司马懿还是不屑于和上计署里的同僚杜和及其他好逸恶劳之徒同浮同沉的。 他的身后,六七个衙役在城门根下歪歪倒倒的,或蹲或倚,抱着怀里的枪矛打着瞌睡——有两三个口角的涎水都哈啦哈啦地淌了下来。只有司马懿的贴身侍从牛金,在他的靠椅背后手握腰间刀柄,整个身躯站得如同铁枪一般笔直,脸上毫无倦怠之色。 大约又过了两个时辰,朔风越刮越冷,天色愈来愈暗。牛金终于忍不住向司马懿轻声提醒道:“公子,现在是酉初时分了……咱们还是暂且收拾回去,明日辰时再来?” 司马懿却不答话,目光缓缓地从书简上移了开来,在牛金脸上一掠:“多谢你的好意!你可是担心仪有些乏了?——再等等看罢!你又不是不知道,只要有这书简看,仪是不管挨多长的时间、喝多久的西北风都不会觉得累的。” 牛金晓得司马懿的性格倔强,听了他这么说,便只得一笑而罢。 说话之间,司马懿忽然见得一群小黑点儿似的人影,正从天际的黄土大道那边缓缓移动过来—— “公子,你终于等来了……”牛金惊喜异常地低呼道。 “莫要高兴得太早。”司马懿心头也激动得怦怦乱跳,脸上却不露声色,“只怕是城里的居民从乡下赶亲回来的罢。” 那群黑点儿渐渐地走近,隐隐有犊车转轮之声传来。牛金自幼习武,目力超人,此刻已然看得清清楚楚:这分明就是一群远道而来的避难流民! 他们一个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仿佛半个多月都没吃过一顿饱饭。草屑和泥垢沾满了发梢——不消说,这必是在野地里露宿时留下的痕迹。仅有的两三辆犊车上,挤满了白发苍苍的老人和饿得又哭又叫的小孩儿。 司马懿自然也是和牛金一样把这幕情形瞧得分明了。他放下书简,整了整衣襟,咳嗽一声,站起了身,向城门根下东歪西倒只顾打盹儿的那几个衙役喊道:“快醒一醒!有公务要干了!” 听到司马懿响亮的呼喊之声,那几个睡眼惺忪的衙役嘟哝着、推搡着,纷纷站了起来。 还没等他们磨磨蹭蹭地站得整齐了,司马懿和牛金已是向那一大群外地流民迎了上去。 在渐渐走近他们之际,司马懿远远地扬声喊道:“各位父老,本座乃是河内郡上计掾。你们从何而来?又将往何而去?” 闻听他这突如其来的呼喊之声,那一大群外地流民都怔住了:只见这位青年官吏在那里手舞足蹈,就是不知道他到底要干什么。 司马懿和牛金见到他们都是一脸茫然,正耐着性子要开始宣讲当今朝廷颁布的屯田安民之策——这时,那群流民当中突然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司马兄!牛金君!真的可是你们?” 那声音里充满了一股莫名的惊喜与亲热,令司马懿心头一颤,急忙循声望去——一个身着破烂衣衫的青年农民分开人群跃了出来,站到了他俩面前,赫然正是当年灵龙谷紫渊学苑的同窗学友刘寅! “刘……刘寅?”司马懿和牛金齐齐惊呼,“你……你们……” “司马兄、牛金君……一言难尽,一言难尽啊!”刘寅直直地盯着他俩,灰扑扑的脸颊上立刻淌出两条泪流来! “没关系!没关系!你到咱们这河内郡来了就好呐!”司马懿知道此刻不是叙旧的时候,便强压住心头的激动,“咱们河内郡正在大兴屯田安置各地流民,到这儿来了,你们一切就都会好起来的!” 他一边说着,一边走上前去与刘寅双手紧紧相握,凝视片刻,忽然压低了声音说道:“今后,你别在外人面前喊我‘司马兄’,回到河内郡以后我就化名为‘马仪’了。” 刘寅听得似懂非懂,只是含泪向他点了点头,仍自悲切不已。 那一边,满面喜色的牛金也是伸手摸了摸脑袋,憋了半晌没说出什么囫囵话,却转身向城门根下那些拖沓而来的衙役们喊道:“吴二、朱八!你俩赶快去北城的流民安置棚房那里,通知杜官爷多多准备米粥,就说马大人招纳到了两百多名豫州流民,稍后他便会陪着大家一起过来用晚饭。” 和刘寅等八十余户豫州流民一齐在流民安置棚里吃过晚饭之后,司马懿便让牛金请来了刘寅,准备和这个昔日的同窗兄弟一道到外面散散心、叙叙旧。刚走到棚房门口,杜传的侄儿、上计署的胥吏杜和便趋步过来,躲躲闪闪地瞥了刘寅和牛金几眼,向司马懿低声说道:“马大人,杜某请借一步说话。” 司马懿微一沉吟,朝牛、刘二人打了个招呼,就跟着杜和来到墙角处:“何事?”杜和抬眼望了望四周,把声音压得很低:“马大人,您这一下招纳到了八十余户流民,可算是为河内郡立下一桩大功了。小人的叔父杜郡丞也高兴得很呐!——他在四海楼摆下了酒宴,特意邀请您过去一叙。” “这个……招纳流民、屯田安置是仪分内之事。”司马懿有些犹豫了,“实在是多谢杜郡丞的好意了——仪刚才在棚房里已经和刘寅他们用过晚饭了。” “那些青菜、糙米做的晚饭连猪都不肯吃,咋能适合马大人您的口味呢?我叔父在四海楼上让人备下了烤黑羊和蒸乳猪两道绝味名肴,听说是京师里来的名厨做的,味道鲜美之极!”杜和脸上满是谄笑,拉着司马懿的袖角就是不放手,“马大人还是赏脸过去陪一陪我叔父他老人家罢。” 司马懿瞧了瞧站在门口处等待着的牛金和刘寅,有些为难地叹了一口气,轻轻摇了摇头,无奈地说道:“杜君有所不知,今晚这豫州来的八十余户流民,看起来似乎是在咱们河内郡留宿过夜了。但他们是否真的愿意留在咱们河内郡安心落户屯田……这个,仪还没摸到实信儿啊!所以,仪今晚是想和他们中间那个带头儿的里长——就是那个年轻人,一道出去谈一谈,说服他们安心留住下来落户屯田。这个事儿可真是耽搁不得!你且回去转告杜郡丞——就说今晚仪为这事儿实在是来不了四海楼了。待得这边的事儿彻底落实之后,仪一定自己掏钱摆宴,高高兴兴地回请杜郡丞,一道品尝那烤黑羊和蒸乳猪的美味,如何?” “哦……原来是为这事儿啊!”杜和听罢,自然懂得这说服豫州流民留下来安居屯田才是头等大事,便也不再勉强,只得放了手,向司马懿抱拳而道,“既是如此,那就有劳马大人多加费心了!叔父那里,杜某现在就去替您解释罢。” 司马懿微笑着点了点头,目送他远远离去,这才转身回到了刘寅和牛金身边。却见牛金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调侃道:“司马公子连烤黑羊、蒸乳猪这样的美味都一股脑儿舍弃了,却来陪刘寅兄一道叙旧谈心,实在不愧是咱们紫渊学苑同学当中重情重义的楷模啊!” 司马懿知道牛金耳力敏锐惊人,自然能把刚才自己与杜和的那番对话听得清清楚楚。他向牛金淡淡一笑,也不多言,径自携着刘寅的手便往门外走了出去。 路上,刘寅不禁露出满面感动之色,道:“马兄……呃,司马兄刚才在棚房里和刘某等人同席而坐,一道吃糙米饭、青菜汤而面不改色,当真是不忘师父当年所教的清简素洁之风!那个杜官爷和其他差人可比你差远了——一个个只敷衍着扒了几口,就跑到外面别的地方去吃了……哪有司马兄这般平易亲和哟!” 司马懿侧过头去,斜视了他一眼,唇角露出一抹浅浅的笑意:“我辈同窗中间,刘寅君最是不喜巧言夸人的了。今日你这番话赞得懿煞是不安呐……” 刘寅轻轻地摇了摇头,喟然而道:“刘某此言句句发自肺腑,绝无虚夸。倘若这天下各州各郡的官老爷们都能像司马兄这般清廉爱民,我们这些小民就不会遭到这般流离失所、惶惶四散的厄运了……”说到后来,他的眼眶里竟然闪出了莹莹的泪花。 司马懿闻言,心底一阵恻然,鼻腔里酸酸的。他静了片刻,方才温颜而笑,劝慰道:“哎呀!刘君——如今朝廷已颁下安抚流民、屯田休养的良策,你们也就不必再这么流离四方、辗转辛苦了!遵照这一策令,你们若是在我们河内郡里留下来,每一户可以分得二十亩麦地和二十亩稻田,并免除第一年的田地租税,而且这第一年里,还可以享受到官府发放的每户每月四斗米的补助呢!” “哦?真有这么好的国策?”刘寅听了,先是高兴了一会儿,不禁又半信半疑地问道,“司马兄——你只怕是在编笑话逗刘某玩儿吧?” “真的真的。我怎么会骗你呢?”司马懿两眼大大地睁着正视刘寅,把头点得像擂鼓儿似的。 “刘寅,这事儿我家公子是真的没骗你们。”一直抱着双臂在一旁静静听着的牛金这时也开腔了,“你们要是在这里留下来安居落户屯田,种上十几亩田地,栽上百十株桑树,有粮可食、有布可穿、温饱有余,这日子不就一天天地好起来了?” “那敢情好!”刘寅眼神里一片朦胧,直瞧着夜空深处喃喃地说道,“就怕这是你俩在糊弄咱们这一群人做白日梦呐,若真是你俩说的那样,咱们这八十余户人家可就家家户户给你俩烧高香、叩九头了,哪里还有不愿意留下来的呀?” “你可别不相信,说不定明后天懿就要带着你们去分田地和领谷种了呐!”司马懿伸手拍了拍刘寅的肩膀,呵呵笑着说道。 “行,我今晚回去后就劝说大伙儿们都留下来,在这里安居落户屯田!”刘寅面容一正点头答道。 “好了,你再给懿讲一讲灵龙谷紫渊学苑里的情形罢。”司马懿见这屯田安民的事儿眼下已经谈妥,便转换了话题,微微含笑问道,“懿如今很是挂念管先生和诸位同窗啊。” “唉……别提了,灵龙谷紫渊学苑早就关闭了。”刘寅脸上一片黯然,甚是伤感地说道,“自从司马兄你两年前离开学苑之后,四个月不到,方莹、周宣、胡昭他们也都先后辞别而去了。只剩下咱们这些灵龙谷本地附近的同学们还在。又过了两个多月,师父在散尽苑中积粮之后,也带着柯灵去了辽东避难,紫渊学苑就这样关闭了。” “师父他们去了辽东?”司马懿听了,深深一叹,“师父当真是玄鉴深远、高明至极啊!他视天下纷争如蜗角相斗,翩翩然遗世卓然独立。懿不能及也!” “后来,李傕、郭汜等残兵流寇与西凉马腾、韩遂的兵马,在灵龙谷一带的郡县交战。我们村庄被战火波及,已是无法安生,只得背井离乡避难而来。”刘寅继续讲着,眼角不知不觉又挂上了大颗大颗的泪珠,“我们听说冀州有势力最大的诸侯袁绍大将军镇守着,似乎比天下其他地方还稍稍安定一些,便准备投往冀州去,不曾想在这里碰到了你们……” “冀州也并不见得就是那么安定啊……”司马懿目光一抬,遥遥地凝望着北边的星空,忽然深有感触地说道,“方莹不是住在冀州境内的邺城吗?我曾派人去邺城找她,没想到她们一家竟莫名其妙地在那里失了踪迹,怎么找也找不到……还有,冀州境内,豪强大族之间为兼并土地而你争我斗,也是乱象纷呈啊!袁大将军似乎也是优柔寡断,没什么魄力弹压得住。” 说到这里,他的目光缓缓从群星璀璨的夜空中收了回来,静静地投在刘寅的脸上,悠悠说道:“方莹已在冀州境内失踪,这已经让懿极为痛心了!懿可不希望刘君你们也到冀州去重复她的悲剧……” 三、贪官与豪强 呼呼的北风在半空中乱窜,吹得那一堆堆灰色的云块纷纷散散的。 在暗蓝色的天穹下,司马懿、牛金与刘寅、张二叔、田五伯等二三十位豫州流民的户主代表,在杜和的带领下,来到河内郡城东面十里长亭外的一片山坡上划拨田地。 这山坡上是一眼望不到边的荒芜,野草长得和他们的膝盖一样高。然而,拨开这些野草往地上看去,那里的泥土干得就像灰粉一样,轻轻一碰便碎散开来,没有丝毫水分。这是河内郡当地人最不愿耕种的、最为贫瘠的瓦片地啊! 司马懿看在眼里,暗暗皱起了眉头——难道河内郡里能够用来招纳和安置流民的,就只有这种贫瘠荒芜的劣质田地吗?这些连灵龙谷周围最差劲的田地都比不上嘛!刘寅他们在这里种得了麦吗?他正欲开口询问,杜和已是抢先说道:“马大人,这些便是郡府划拨出来安置四方流民的官田、官地了!横竖是一户二十亩的标准,您现在便可以开始主持划分和丈量事宜,拨到他们每一家的户头上去。” “这……”牛金在一旁见了,禁不住失声惊叫,“杜官爷,您别是走错了地方罢?这样的土地怎么种得出粮食来?” 司马懿的面色凝重如铁,却没做声,偷偷斜眼瞥了瞥站在身后的流民户主们,只见他们个个暗暗摇头,脸上满是失望之色。 这边,杜和听了牛金的问话,脸上毫无愧色,依然大大咧咧地说道:“牛老弟——杜某怎会走错了地方呢?这些便是我们河内郡专属的官田、官地了!”他拿眼扫了刘寅、张二叔、田五伯等流民户主们一眼,又不冷不热地说道:“其实,大伙儿也应该想得通。朝廷又免租又拨粮地让你们来种地屯田,这已是给你们天大的恩泽了!哪里还有什么良田好地白白地放在那里给你们留着?多多少少有这么一块地划给你们,这已经是非常便宜你们了……” 司马懿却没怎么在意他这啰啰唆唆地耍花枪,将目光往四下里一扫,看到这片荒坡之下,是一大块一大块的肥沃水田。他心下稍稍一安,回头向刘寅等说道:“罢了!罢了!这坡上的麦地的确是差了些,这坡下的稻田看起来还不错。所谓‘世事难得两全其美’,大伙儿可以损稻田之有余而补麦地之不足了。” 听到司马懿这么讲,又见到山坡脚下稻田肥美,刘寅、张二叔、田五伯等流民户主代表的脸上这才放出些笑意来。 蓦然,杜和的声音沉沉地响了起来:“马大人,您错了——这山坡下的稻田不是咱们郡府所属的官田。” “嗯?”司马懿心头一震,不禁回过头来盯住了他,“这些稻田看起来也是一直空置着的呀!这没人耕种的田地,不是官田又是什么?” “马大人有所不知,”杜和眉眼间的谄笑挤成了一团,“这些稻田是本郡大户袁雄、袁浑两兄弟名下的私田。” 司马懿顿时微微变了脸色,据他所知,袁雄、袁浑也是这四五年间才迁到河内郡落户的外来豪族,素无祖业根基,怎么一下便拥有了这么多富庶肥美的良田良地?这些良田若不是官田,那么,划拨给这些豫州流民的稻田又在哪里? 他正自沉吟之际,那杜和挤眉弄眼地凑近过来,低声向他说道:“马大人,这安置流民、划拨田地的详细情形,您还得问一问我叔父杜郡丞,他自会向您细细说明白的……” 司马懿听在耳里,立刻便明白了过来。他目光在杜和额头上轻轻一点,然后倏地转过身来,瞧了瞧正呆立当场的刘寅等流民户主代表们,深深躬身一揖,致歉道:“各位父老,司马懿此番虑事不精、处置不周,在划拨屯田的事宜上有些细节还不尽不实,须得先回郡府向长官们请教之后方可施行。只有麻烦各位父老暂且回去静候佳音了……” “马大人太客气了……”刘寅和其他流民户主纷纷答谢着。 只有牛金一人在一侧看得清楚,司马懿虽然看起来若无其事,然而在他揖礼之时双拳却是捏得青筋暴突——显然他胸中怒潮之勃然激荡实为非同小可! 乌漆大盘里趴伏着的那只蒸得熟透了的乳猪,全身上下黄亮亮的,看起来油汁淋淋、香气腾腾,令人见了垂涎不已。杜传与袁雄、袁浑兄弟在上席并肩而坐,此刻正执盏饮酒交谈。 “杜郡丞,你近来可有些奇了。为何要把招纳流民、安置屯田的事儿,交给马仪那个才调进郡府不久的愣头青去做啊?”袁雄放下酒杯,有些不解地向杜传问道,“往常这事儿不是您一直抓在掌心里的吗?” “这有什么奇怪的?这马仪是从荷芝县县丞的职位上调升过来的——魏府君听闻他在荷芝县素有‘精敏干练’之誉,便亲自点名提拔了他。老夫兼管的这个上计署也不是什么好差事,就让他做一做又如何?”杜传用右手指捻着嘴角的胡须,淡淡地说道,“这个马仪虽是寒门出身,但他毕竟是读过大书的儒生,将来说不定还有几分出息,老夫做个顺水人情,给他一个机会历练历练也好……” 袁雄听了,却是暗暗含笑没有应和。他曾从自己设在郡府里的眼线那里得到消息:这一次考录马仪出任郡里的上计掾,实则是魏种顾忌杜传在他下面结党营私、一手遮天,才让马仪这么一个年轻有清誉的新官来分拆杜传的势力的。杜传此刻还在自我掩饰“做个顺水人情,给他一个机会历练历练”云云,不过是托词遮羞罢了!然而,此刻袁雄也只得干笑着,自然是不敢当面点破他这层窗户纸的。 “哎呀!袁兄弟,倘若杜某身在你们冀州境内当官儿,”杜传握着酒杯仿佛漫不经心地转了几转,瞧着杯中的酒转出了一圈圈波纹,嘴里的话却有些不咸不淡的,“只怕凭着杜某这几年来给你们所做的贡献,袁大将军他怎么也不会亏待杜某的罢?” “那是当然!那是当然!”袁雄的弟弟袁浑在侧席听了,急忙接口答道,“只不过,现在这河内郡还是他曹操的地盘——倘若有一天,它落在了咱们袁大将军手里,这个河内郡太守的位置一定稳稳当当是您杜郡丞的!” 杜传听罢,却呵呵一笑,倏一举杯,将酒慢慢饮尽,悠悠地说道:“是啊!现在河内郡还是曹孟德的地盘,真不知袁大将军什么时候才能打过来啊。” “要打下河内郡,这有何难?曹操这厮一向对我家大将军也是惧服不已的——”袁雄脸上的横肉跳了几跳,冷冷笑道,“想那建安元年,陛下被曹操抢先迎入了许都,他一时头脑发热,便给曹操封了个大将军之职,位在三公之上——结果我家袁大将军说:‘曹孟德当年在兖州兵败落难之际,还是我袁本初发兵救他脱了困!如今他何德何能,竟敢居我之上?’于是,曹操急忙连夜入宫见了陛下,把大将军一位恭恭敬敬地转让给了我家袁大将军,他自己也很识趣地只当了一个司空!我家大将军一怒,他曹孟德就吓得这么屁滚尿流的——若是我家大将军亲拥八十万雄师南下,那他曹孟德还不得乖乖地望风臣服?” 杜传听到这里,却有些不以为然地笑了一笑,慢声说道:“袁大将军地广人多、兵强马壮,这个自然是不错的。不过,依杜某看来,这曹操近年来擒灭吕布、扫除袁术,最近又要收服张绣,也是实力暴增,不可小觑啊!袁、曹两方真要交战,袁大将军要想赢他,也非得大费一番周折不可。” “哼!你这个杜传,既把曹操夸得这么厉害,那你又何必投靠咱们袁大将军?”袁浑听得杜传这么称赞曹操,心底便不大高兴起来,哼了一声,把手中酒杯往桌几上重重一搁,不无讥讽地说道,“你莫非还想脚踏两条船、两面讨好?” 杜传见袁浑这么小心眼,一下就动了怒气,盯了他片刻,最后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款款说道:“袁二爷——瞧你这话说的!杜某对袁大将军一向是忠心耿耿啊!怎会存有什么别样的心思呢?曹孟德他千好万好,终有一条是远不及袁大将军好啊!——杜某瞧他自从在许都执政以来,一味要坚持贯彻那个什么‘抑强扶弱、削富济贫’的狗屁方略,除了朝廷因战功而封侯赐邑之外,竟是不许任何人士占有五十顷以上的私田……这便有些让杜某很是不满了!他这一点做得哪像咱们袁大将军?袁大将军素来是宽仁待下,曾经公开下令允许他所辖的并、幽、冀、青等州郡之内,所有的豪门大户都可以兼并田地、拥财自守,百顷、千顷的田地都可以拥有!这才是以宽治国的明主嘛!这样的明主,咱们是打起灯笼也难找啊! “实不相瞒,我杜家先前在桓帝、灵帝之时的河内郡中,也是数一数二的豪门大族,曾经拥有良田良地一千七百多顷,只因这些年来战乱频发,我杜家这才衰落下来的……两位袁兄弟,其实对那个河内太守之位,我是不怎么在意的,像魏种这样在他曹某人手下当太守,除了能多吃几顿大鱼大肉、多拿几份孝敬钱之外,又有什么特别的好处?哪里比得上袁兄弟二位名下良田遍布、屋栋连绵、奴婢成群来得舒坦?所以,我杜某人很是盼着这袁大将军有朝一日攻打过来,念在杜某多年来犬马之劳的份儿上,若能赐还我杜家先前的那一千七百余顷田地,让杜某重振家业,那便感激不尽了……” “杜郡丞!你这个要求不过是小事一桩嘛!”袁雄右手端起酒杯,左手拍了拍自己的胸膛,十分豪气地说道,“不就是一千七百顷田地么?只要你对我们袁大将军一心效忠,七千顷田地他都可以赏给你!——这个,我袁雄敢代袁大将军在这里给你当面打下保票!” 杜传也举起酒杯,向他隔空一敬,抿了一口,眯着两眼笑道:“既得两位袁兄弟如此保证,杜某焉敢不为袁大将军竭诚尽力地效劳?” 正说着,只听得雅室的红木门被轻轻叩响。杜传急忙把手一摆,袁雄、袁浑等二人都会意地闭了口——却见木门缓缓推开一条缝,露出杜和的半张脸进来:“叔父、两位袁老爷——马仪大人他来了。” “好!快快有请!”杜传满脸堆起了浓浓的笑意,径自站起身来,向门口迎了过去。 杜和也嘻嘻笑着应了一声,把室门往右侧一推,引着站在他身旁的司马懿走了过来。 “杜郡丞、两位袁老爷,仪这厢有礼了。”司马懿一踏进这雅室中,便躬身深深施了一礼。 杜传疾步上前扶住了他的双肩,携着他的右手,笑呵呵掖扶他到自己身边坐下,显得好不亲热:“来!来!来!马公子,能与你这样的青年饱学之士同席而坐,杜某实在是高兴得很呐!” 司马懿瞧着杜传过分招摇的热情举动,也装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恭谨非常而又感激万分地斜着身子在杜传旁边的席位上坐下,连连摆手而道:“杜郡丞此言,实在是折杀在下了!” 杜传待他坐定,又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一跃而起,操起桌几上放着的一柄青铜匕首,端起一张红漆木碟,笑眯眯地走到当中酒桌上那头笼蒸乳猪之前,用力割下一大块香喷喷的肘肉来,装在碟内,转过身来,朝着司马懿笑道:“这些天来马君为招纳流民、安置屯田的事儿辛苦了——来,来,来!本座借花献佛,就用袁仲翁兄弟请来的京师名厨所做的这道蒸乳猪,代表郡府向你聊表慰问之意!” 他一边说着,一边端着那盛了乳猪肘肉的木碟向司马懿送了过来。 “不敢当!不敢当!”司马懿急忙站了起来,半躬着身体,伸出双手十分恭敬地接过那只木碟,“在下岂敢受郡丞如此盛情礼待?” “坐、坐、坐!”杜传回了自己的席位,哈哈笑着招呼他坐下,同时眼角一横,暗暗向袁氏兄弟那边瞥了一下。 袁雄、袁浑见状,这才会过意来,也满面堆笑地拱着手奉承道:“马君年轻有为、学识过人,我兄弟二人一直都心仪得很哪!” 司马懿自然懂得这是袁氏兄弟与杜传一唱一和地给自己灌迷魂汤,却也不动声色,便敷衍着答谢了几句,并不多谈其他事宜。 “马君,你且先尝一尝这蒸乳猪……”杜传用手中筷子远远地点了一下司马懿碟中的那一大块乳猪肘肉,“凉了就不好吃了……” 司马懿推辞不过,便用筷子夹起一小块乳猪肘肉放进口中,这乳猪肘肉竟是肥而不腻、酥爽异常,含在口里便似要融化成一股似浓似淡的香汁顺喉而下,他不禁失声而赞:“这豚肉蒸得可真酥爽!” “马君,你可知道,为了你今天这口中的一时酥爽,这四海楼里那位京师来的名厨,可在厨房里忙活了整整五天五夜……”杜传看着他呵呵直笑。 “忙活了五天五夜?”司马懿惊问。 “这蒸乳猪的制法是这样的:首先是选好肥壮小乳猪一头,治净,煮到半熟,放到豆豉汁中浸渍;再准备生秫米一升不经水,放到浓汁中浸渍至发黄,煮成熟饭,后用豆豉汁洒在饭上;细切生姜、橘皮各一升,三寸葱白四升,橘叶一升,同小乳猪、秫米饭一起放进甑中,密封紧实,蒸上两三顿饭的时间;最后用熟猪油三升,和着一升豆豉汁,浇在小乳猪身上——就成了你眼下这道宫廷美味蒸乳猪!你算算,这得花去多少调料、多少米油、多少工夫,才能让马君你尝到它的美味?能用五天五夜的工夫做出来,这位京师名厨的手艺已是十分了得了!” 司马懿听了,暗暗咋舌。如此听来,做好这一头蒸乳猪只怕要花费不少铢钱呐!不知又有多少民脂民膏被这些贪官、豪户虚掷其中!他心头一动,忽然想起了流民棚户里刘寅他们吃的青菜汤、糙米饭,鼻腔一酸,再也没了什么口味,那些乳猪肘肉再夹到口里也是味同嚼蜡了。 双方的过场礼数到了此刻,也都已走得差不多了。杜传感到现场气氛火候已到,这才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手指慢慢捻着嘴角的“八”字胡,向司马懿缓缓问道:“马君,本座听得你今日带了三十几个豫州流民的户主,到东郊去划分屯田了,却不知此事做得可顺当?” 司马懿听得他这么讲,眉棱禁不住猛地一跳,目光在他脸上飞快地一掠而过,立刻又收了回来,落在面前那只盛着乳猪肘肉的木碟上。他沉默了片刻,仿佛不胜重负地深深叹道:“这些豫州流民都嫌弃咱们划拨的那些官田偏远贫瘠,一个个都不想在这里安居落户从事屯田了!在下如今也是一筹莫展啊。” “马君有所不知,河内郡先前的官田一直就比较少,又加上近几年来河内郡本地流散丧亡的户口又不是太多,所以它们也确是有点儿偏远贫瘠……”杜传心道:你这小子现在终于也叫苦喊难了哈!嘴里却呵呵一笑,假意向司马懿开解道,“你可以多多劝说那些流民户主,让他们勉强将就一些罢。” 司马懿听了,只是心念疾转,并没有马上答话。此番来四海楼之前,他已到上计署档案库里查过一些本郡户口田亩的资料了:河内郡在黄巾之乱前有二十万户士民,而自黄巾之乱至今,河内郡有十二万户士民——这样一算,在这几年里河内郡总共流散丧亡了八万户士民。那么就有八万户的田地成了无主闲田,自然也便被郡府收为了官田。可是从去年的户口田亩簿册上来看,河内郡尚有八万户士民的差缺,而官田、官地的数量仅为三千二百顷。然而,这是大大的不合常理的:这八万户士民遗弃的无主闲田,按每户平均三十七亩的田地推算,也就是郡府所收的官田面积至少应有三万顷!那么,这户口田亩簿册的账面上看不到的那两万六千多顷田地,究竟到哪里去了?这显然是非常蹊跷的。他一边深深地思索着,一边却见到袁氏兄弟俩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顿时,他心底灵机一动,便缓缓开口了:“其实,要想凭着那些贫瘠田地留住这群豫州流民,只怕任凭在下劝说得口干舌燥,也是毫不济事的——不过,仪却有一条妙计,既可留下这群流民,又可顺利完成今年的屯田任务,可谓一举两得!” “哦?是何妙计?”杜传捻着那对“八”字胡的右手不禁蓦地一停,惊疑异常的目光倏然射了过来:这个马仪,脑子里的门道还不少啊!真不知道他究竟在东想西想些什么!也罢,且听听他这妙计到底是什么。 “据在下所知,两位袁老爷在我们河内郡居然拥有两千三百顷良田和两千八百顷良地,其中十之七八都是荒着没用的。”司马懿双目一抬,笔直地正视着袁雄、袁浑两兄弟,满面漾出一片浅浅的笑意来,“依着两位袁老爷一向乐善好施、扶危济困的高风亮节,可否拨出一两百顷田地来救助这八十余户豫州流民?” “这个……这个……屯田安民乃是社稷大计、郡府要务……我等布衣之士,焉敢越俎代庖?马大人可真会说笑!”袁雄眼珠一转,暗暗心道:他想劝我把这一两百顷良田良地白白送给那些豫州流民安居乐业?这等赔本的傻事,只怕白痴也不肯干呐!这个马仪——果真是个直冒傻气的愣头青! 杜传也微眯着眼,瞟了瞟袁氏兄弟,淡淡地笑着直摇头:这样傻得可笑的办法,算什么妙计? 司马懿却仍是笑容满面,继续不疾不徐地说道:“两位袁老爷且莫先忙着拒绝——在下认为,这些豫州流民可以成为您二位的佃户嘛!他们种了您二位的田地,自然是应该向您二位交租的!” 他此语一出,场中顿时一片出奇的静默。袁雄、袁浑二人都有些怔住了——急忙拿眼去瞥杜传。杜传也是惊了片刻,蓦地两眼放出光来:这个司马懿倒还真是心思灵动啊——一步就进了巷来了!孺子可教!孺子可教也!他微微一笑,咳嗽一声,便偷偷向袁氏兄弟丢了个眼色。 袁雄反应得快,脸上应声流露出一丝踌躇来:“哎呀!马大人——你们郡府自有官田官地安置这些流民,你又何必把他们推到咱们的私田私地上当什么佃户呢?马大人,你这个主意完全是把我们兄弟俩往火坑里推啊……” 司马懿在心底暗自冷笑,仍是微微笑道:“两位袁老爷何必这般避嫌?依在下之见,若是将那些贫瘠异常的官田官地白白送给那些豫州流民耕作,一年也收割不了几斗谷米。倘若他们在您二位那些丰饶肥沃的良田良地里劳作,即便交的租谷多些,但用剩粮吃个饱饭应该还是可以做到的,二位袁老爷可是在为民解困呐!这等有名有实的善举,二位袁老爷岂可轻易放过不做?” 这时候,一直装作置身事外的杜传觉得自己应该站出来顺水推舟了——他又是一声干咳,手指慢慢捻着嘴角的那两撇胡须,终于缓缓开口了:“两位袁老爷——马君这番话讲得在理!确实如此:这等有名有实的善举,您二位当真愿意就此轻易放过?您二位要知道,河内郡中占着不少空田空地的富家翁可并不少哟!” 听到杜传这么说,袁雄才假装勉为其难地叹了一口气,颇似无奈地答道:“既然杜郡丞都这么训示了,在下兄弟二人岂敢不从?” 司马懿听了,仿佛如释重负一般面露喜色:“两位袁老爷果然是助人为乐!善哉!善哉!在下现在便去向那些流民宣扬两位袁老爷的‘深明大义’,说服他们前来贵府签订契约。” 说着,他已跃身而起,便要告辞而去。 “且慢!”杜传一声呼喊,将刚刚跃起的司马懿又拉回到了席位之上。杜传喊了这一声之后,却没有立时讲话,端起茶杯呷了一口清茶,然后转过头来看着司马懿,缓缓言道:“马君先前在荷芝县衙之时便有精敏干练之佳誉,今日老夫见你行事,果然是名下无虚!——马君非但精敏干练,而且通达时务,委实难能可贵! “这样罢——老夫不妨向你透露一个绝密消息:今年许都的吏部,给咱们河内郡里一干官吏下拨了一个‘卓异’的政绩考评名额。你可知道这个‘卓异’名额的价值是何等珍贵?去年那个颍川郡新上任的上计掾,岁数也就比你大五岁,名叫陈群,早些年还跟着刘备在徐州混过——就是得了这个‘卓异’的考评状语,一下便被朝廷吏部擢拔去,当了个秘书郎,那可是何等的风光啊!但是,你可知晓?他在颍川郡得到那个‘卓异’的名额,是上面有他们陈家的大人物给颍川太守私底下打了招呼的!你瞧一瞧,要得到这个‘卓异’的名额该有多难!” 说到这里,他又端起了茶杯,并不呷饮,而是将茶杯口上那腾腾而起的白气轻轻一吹,把它们吹得四散开去,扑朔迷离的。然后,他才自言自语似的说道:“马君,你若是将这事儿办得妥当,老夫和两位袁老爷一定使尽全身解数,哪怕魏种魏太守得不到,也一定要让那个‘卓异’的考评状语稳稳当当地落在你的头上!” “哪里!哪里!在下如何当得起杜郡丞这番美意?”司马懿听了,急忙连连摆手推辞,虽然杜传刚才并没把“这事儿”的意思真正挑明,但司马懿的心里明镜儿似的:就是让那八十余户豫州流民统统变成袁氏兄弟二人手下的佃户! “说那么多客套话干什么?”杜传不再在礼仪上和司马懿周旋下去,拿起一双筷子向司马懿面前桌几上的木碟又隔空点了一点,“你再这么拘礼下去——那块蒸乳猪都快整个儿凉透了!” 酒过数巡之后,司马懿终于半醺半醉地离去了。 四海楼的雅室里渐渐静了下来。袁雄瞧着那被虚掩上的室门,向杜传嘻嘻笑道:“杜郡丞,这个马仪倒也见机,没那么多的酸腐之气。” “呵呵呵!本座宦海沉浮这么多年,就没看到过哪个猫儿不沾鱼腥的!就算是刚出仕时满身书卷气的人,在官府里边日子待得久了也难免有些铜臭!”杜传仿佛司空见惯一般淡淡而道,“话又说回来,这个马仪,本座瞧他做事也颇为有章有法、有板有眼,悟性又高,并非等闲人物。如今你们袁大将军与许都的曹司空正是明争暗斗的紧要关头,倘若本座能在河内郡为你们袁家多多拉拢一些人才过来,岂不更好?” “这个自然。”袁雄连连点头,“今儿的事就这么说定了,还是按照以前的老规矩,你杜郡丞帮我们拉到了这八十余家佃户,就按他们今后交上来的租谷分三成给杜郡丞您;另外,你帮我们袁家每拉拢一个掾吏过来,就奖赏你七块金饼!如何?” 杜传捧着茶杯埋下头去呷了一口,语气淡淡地说:“这一次还要加上马仪那一份子的打点钱。” 袁雄还未及开口,袁浑已是冷冷说道:“袁某瞧这马仪还是有些书生气,可能对咱们的内幕隐情也不怎么晓得,还送他什么份子钱?” “袁二老爷,你真的以为他什么都不晓得?有书生气并不等于就有愚钝气哟!他既然能悟出那条妙计来,就绝不是简单的角色!”杜传把掌中茶杯往桌几上一放,神色有些不悦起来,“袁二老爷,做大事就要大气一些,不要这么吝啬抠门,你们今后还想不想在他的上计署里求人帮忙办事了?” 袁雄急忙用肘弯暗暗拐了他弟弟一下,哈哈笑道:“是啊!是啊!杜郡丞说得没错——这样吧!这事儿办成之后,就请杜郡丞代我们给马仪送十几块金饼,杜郡丞意下如何?” “两位袁老爷可别多心,给不给马仪的份子钱,全凭你们的大方。不过,现在两位袁老爷既有这一份大方,杜某代劳跑跑路也没什么。”杜传又低下头去用嘴吹了吹那盏茶杯上面的水气,仿佛漫不经心地说道,“哎呀!两位袁老爷不晓得呀,这近来兵荒马乱的,佃户呀、壮丁呀什么的,都越来越不好拉了呀,还有许都朝廷那边,现在以大汉天子的名义,对下面的地方掾吏约束得越来越严,你们对这个应该是清楚的,许都城的曹大司空、荀大令君,最是恼恨在他们所掌控的地盘上,居然有人另怀二心。杜某可是冒着掉脑袋的危险在给你们袁家卖命呐……” 袁雄瞧着他一副忸忸怩怩的模样,哈哈笑道:“罢了!罢了!这样吧,这八十多家佃户的租谷分四成送给你;为我们袁家每拉拢过来一个掾吏,给你的奖赏增到十二块金饼!——再就是,将来打下河内郡后,我们兄弟俩一定会让袁大将军论功行赏,不仅让你当河内太守,还赏赐给你三千顷田地!” 听到这里,杜传呵的一声轻笑,一仰脖子将茶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连茶渣也全都吞进了肚内,然后咂了咂嘴,说道:“好茶!好茶!两位袁老爷备下的这道茶实在是妙不可言啊!待会儿,再用油纸给杜某多包几饼罢……” 沉稳的脚步缓缓踏在了青石地板之上,发出噔噔噔的声响。走下犊车的司马懿全然没了先前在四海楼里的那副醺醺醉色。他双眸清澈如水,面色凝重如岩,一派庄敬清肃之风竟是掩也掩不住地流露出来! 他慢步走上台阶,推开了自家府中的大门,徐徐走了进去。院坝当中,一排木墩上面,刘寅、张二叔、田五伯等几个豫州流民户主的代表正在那里静坐而待。 看到司马懿走进院来,刘寅等急忙远远地迎了上去。走近了,他们又看到了司马懿那一脸肃重的表情,不禁又有些踌躇了起来。经过一番推让之后,还是司马懿的同窗好友刘寅自恃着旧日的情分,上前问道:“马君回来了!你为我等之事可真是辛苦了!” 司马懿正视着他们,脸上渐渐现出很深很深的惭愧之色来。他用牙齿紧紧咬了一下双唇,终于向刘寅等坦然相告,道:“唉!刘兄!仪今日竟是无颜来见你们了!”说罢,不禁举起衣袖轻轻遮掩了面颊,略略侧过头去,只是叹息不已。 “马君这是为何?当真吓煞我等了!”见到他这般情景,刘寅、张二叔、田五伯等都不禁慌了手脚,抓耳摸头的,不知该如何回应才好。 “唉!仪一直以为朝廷颁下的‘屯田安民’之策实乃天地间第一大仁政,本欲为你们豫州父老兄弟在河内郡觅得一块乐土而安置之……”司马懿缓缓道来,语气显得十分沉痛,“不料,我河内郡境中十之七八的良田良地,早就被豪强地主与贪官猾吏联手占去,且还借着这些田地设下大大的骗局,竟想将诸位豫州父老兄弟变成为他们做牛做马的佃户。唉!仪真是无颜来见你们了!” 说到此处,司马懿的眼眶里已是泪花忽闪忽闪的:“如今仪是断然不会给这些豪强地主、贪官猾吏为虎作伥的!仪此刻既明言至此,何去何从还请诸位豫州父老兄弟自行定夺!” “哦……原来是这样啊……”刘寅等听了,脸上的表情都混合着浓浓的惊愕与焦虑,急得团团乱转。最后,他们便走到院落一角的树荫底下蹲成一圈商量起来。 司马懿与牛金表情复杂地站在院坝当中,也不好再掺和什么了。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工夫,他们的议论声终于渐渐停息了。张二叔、田五伯向这边望了一望,都用手推了推刘寅。刘寅向他俩沉沉一点头,身形一起,面色一正,向司马懿疾步走近,竟仍是恭然问道:“马君,你一向宅心仁厚,而且又足智多谋,我等洗耳恭听你对此事的高见!” “这个……恕仪难以谋断。”司马懿一听,不由得满面通红,急忙摆手推辞,“还请诸位豫州父老兄弟自行定夺罢。” 刘寅竟不退让,依然是躬身作礼敦请他指点迷津。张二叔、田五伯等也赶了过来,七嘴八舌地求道: “马公子见多识广,必能为咱们指出一条明路的!” “咱们相信马公子的为人,您讲什么咱们就听什么。” “您那天晚上能和咱们坐在同一张桌子上一起喝青菜汤,吃糙米饭——就凭那一点,咱们早就信服您了!您有什么建议就直说罢!” 司马懿听得热泪盈眶,摆手止住了他们的求告,沉吟许久,缓缓言道:“论理儿,仪本是有愧于诸位豫州父老兄弟的,实在不敢再多说什么的了。不过,既然承蒙大家如此信任,仪便厚着脸皮再多一次嘴了。为今之计,冀州实不可去——诸君,依仪之见,不及一年,冀州必有战乱之祸。诸君此刻投奔而去,终是不够安妥。河内郡目前虽有豪强猾吏企图盘剥诸君,但它毕竟是朝廷的王化直辖之境,远比冀州那里无纲无纪、乱象纷呈为佳。你们不妨暂时在此安下身来,先求个温饱,且静以俟变——只怕日后天下时事也许会有大大的转机亦未可知……” “‘大大的转机’?什么‘转机’?”刘寅等听得不禁一怔。 司马懿抬头望向那灿烂星空,目光显得异常深邃,语气悠悠远远:“古语有云:‘乱极而趋治,一阳而复生。’仪一直相信,这纷纭天下,总不会就这么一直混乱下去的,只要我等有心有力,求得河清海晏亦非什么登天难事!” “好!马君!就冲着你这一番话——咱们就留在河内郡安身了!”刘寅、张二叔、田五伯等齐齐赞了一声,激动万分地说道,“河内郡既有马君这样忧国忧民的清流贤吏,这已是咱们天大的福缘!咱们何必还舍近求远去冀州那里乱投乱撞呐!” 送走刘寅等人,司马懿与牛金回到了书房。 “公子,这个杜传实在是太刁猾了!”牛金关上房门便对司马懿恨恨地说道,“你就眼睁睁地看着他和袁氏兄弟这么欺压百姓?” 司马懿却没吭声,只是径自走到室中那架灯盏前,用木签轻轻拨了拨灯油中的灯芯——刹那间,灯焰如同一朵红莲倏然绽放一般腾起,将他沉峻凝重的面庞照得亮堂堂的。 他盯着那灯盏,双眸里也似跳起了两簇炽烈的灯焰,闪闪烁烁:“这个杜传,自以为凭着一套行贿利诱之术,便可纵横官场无敌手了……竟敢在我司马懿面前这般上下其手、大耍奸态!哼!里讲:‘恶不积,不足以灭身。’这杜传也算恶贯满盈了!他今番碰上我司马懿,只怕是……呵呵呵……” 他后面的三声冷笑,隐隐地透出了一股沉沉的无形杀气来,显得极其凌厉而阴郁。饶是牛金素来艺高胆大,听到之后亦不禁心头一凛,全身寒毛直竖! 司马懿刚才在愤然而言之时,心头却浮现了一幕幕被杜传、杜和、袁氏兄弟用假象和谎言愚弄自己的情形:在东郊荒坡上杜和唇角那若隐若现的阴笑、四海楼中杜传端来蒸豚肘肉时的故作殷勤、袁氏兄弟恃势而骄的咄咄傲态……他心底的无明业火顿时蹿得老高老高!他一向自负才识绝伦,素来心比天高,何曾受过这般视他为玩偶的欺骗与愚弄?只要一想到这里,他便暗暗地咬响了钢牙,发誓要将他们绳之以法、除之而后快。 隔了半晌之后,牛金看到司马懿眉宇间仍是杀机隐现,暗暗思忖了一会儿,才有些犹豫地问道:“司……司马公子莫非是想将杜传老贼一举狙杀之?你若有此意,只管吩咐下去,牛某自会下去准备。” “不必。提三尺青锋锄奸去恶而快意,乃英烈侠士之举,非我儒林清流之所为。吾乃朝廷命官,自当经纶纲纪以肃贪除恶,怎用得着动刀动枪?——只须执奉一卷律简便可将此猾吏制伏!” “公子,只怕这奸吏刁猾之极,而朝廷有司又置律法于空文,你奈他何!” “不然。当今朝廷年号为‘建安’,‘建安’者,建律立法以求安也!如今的朝廷,已非当年大兴党锢、奸佞横行的桓帝、灵帝之时可比了!上有圣明天子,下有刚健中正之曹司空、清峻卓荦之荀令君,岂能再容贪贿秽乱之风飙扬于世?” “公子,话虽如此,但是在这河内郡中,杜传、杜和叔侄与袁氏兄弟狼狈为奸、势力甚大,实在难以对付啊!” “你说得没错。这杜传仗着冀州袁氏撑腰,自恃有泰山之安,才敢这般大肆贪墨……”司马懿忽地转过了身,双目直视着牛金,眸中放出炯炯精光来,“然而,依懿之见,他所恃以为援的冀州袁氏,岂可比拟泰山之安?不过是一座日出即融的冰峰罢了!杜传固然狡诈多端,可是贪心太重、溺于小利而又昧于远见,终究是如同在刀尖上舔蜜——自寻死路!待我司马懿收集齐了他的种种罪证,便上报朝廷有司,以堂堂律法将他诛之于大庭广众之下,以儆效尤、以塞秽风!” 四、小人物往往掌握着第一手信息 数日之后,司马懿正在郡府上计署中处理公事,却见杜传提着一个蓝布包袱,满脸的笑意,施施然跨进屋来。 “杜郡丞尊驾光临,在下失礼了。”司马懿急忙向书案上搁下毛笔,起身迎去。 “不必多礼,不必多礼!”杜传脸上笑得一片粲然,慌不迭赶上几步,伸手扶起了司马懿。他瞧着司马懿,微微颔首道:“马君当真是才干不俗,办什么事儿都能马到功成——老夫适才从袁府那边过来,袁家两位老爷说,昨日那八十余家流民户主已到他们府上签下了佃户书契。他俩对马君的耐心说服之功甚感满意,特让老夫代他俩前来向你致谢。” 司马懿一听,脸色微微泛红,躬身推辞道:“杜郡丞,这都是那些豫州流民信得过两位袁老爷的恩泽。在下何功何能敢受您和两位袁老爷的谢礼?这可是折杀在下了。” “马君实有大功大劳于他们两位袁家老爷啊!他们的谢礼,你受得起,受得起的……”杜传不由分说,便将那蓝布包袱直往司马懿怀里使劲塞来,“那些豫州流民户主们都对袁雄、袁浑他们说了,若不是你马君殷勤开导、耐心劝说,他们是不会留居在河内郡租种袁家兄弟那些田地的……这一切不是你的大功大劳,又是什么?” 司马懿在推辞之际,感到那蓝布包袱沉甸甸的,想来这里边必是一块块厚重的金饼!看来,袁氏兄弟对自己的酬谢真可谓丰厚异常了!他心念倏动,将那包袱推回到杜传手上,恭敬至极地说道:“这样罢!这些谢礼,便当在下借花献佛,算是送给郡丞大人您一点儿小小的心意,您且笑纳了罢!” “这怎么行?这怎么行?”杜传却是毫不领受,干脆抱着那蓝布包袱从司马懿身边一绕而过,冲到他的书案前一股脑儿地放了上去,“老夫知道马君你才出仕不久,拿的俸禄也没多少——袁家两位老爷的这份薄礼,你还是可以拿回去孝敬孝敬家中父母吧。” “这……这……”司马懿见他如此坚持,也只得由他去了,摇头叹道,“杜郡丞如此体恤下官,仪只有恭敬不如从命了!”他心底却想:收了这些金饼也好,待会儿让牛金把它们拿去分给刘寅、张二叔、田五伯他们买谷种和粮食…… “哎……就是这个样子才好嘛!你只要不见外,老夫心头就很高兴!”杜传举手投足之间透出的那股亲热劲儿,任谁见了心田里也要暖得开花。 他慢慢走下堂来,忽又想起了一件事,扭头对司马懿说道:“对了!老夫曾经听闻,这批豫州流民当中,有三四个户主是你马君当年在外求学时的同窗好友。这样罢!他们几个户主的田租,老夫便叫两位袁老爷悉数免了罢!” “这……这……”司马懿眼眶里绽放了朵朵泪花,嘴也变得笨了起来,“仪若是将这大好消息告诉那些豫州的同窗们,却不知他们该当如何感激杜郡丞才好!” 杜传一脸微笑,用手拈着嘴角的胡须,慢慢捻了又捻,过了片刻,复又正色言道:“不过,这事儿老夫觉得还可以办得更周详一些,为了避免引起别的佃户的疑心与不满,袁家两位老爷今后可以在明面上,收取你那几个豫州同窗的田租,然后私下里再悄悄返还给他们。现在的佃户也实在是有些难管,不能给其他人留下厚此薄彼的口实啊!” 司马懿听到这里,心头暗暗一凛:这杜传笼络人心、处置庶务的能力果然非同寻常!难怪他能在这河内郡中历事数任太守而始终不倒!只可惜他的种种谋算虽是精明透顶,却终究偏了大道、离了正途,全都运用在了歪门邪道的地方——大节一失、大略一误,一切便不足道矣! 他在心底深深叹了一气,恭然笑道:“不错,不错。杜郡丞处事圆融老到,实在令在下佩服不已。” 郡府衙署的后院,便是郡中的牛马官厩。然而,这官厩之中,几乎没有圈养一匹马驹,只有屈指可数的几头老牛病怏怏地伏在枥中。 前来调查统计来年官田客户春耕犁田用具的司马懿和牛金,一道进了官厩,见此情形,不由得眉头紧皱。 看守官厩的皂吏是年过五旬的胥二爷,看到这新任上计掾突然到来,还不知出了何事,急忙赔着笑脸迎了过来:“马大人!是什么风儿把您吹到咱们厩院里来转悠了?您有什么事儿,让牛金过来传唤一声,小的自会登门受教……何苦劳您到这牲畜污秽之地来呢?” 司马懿见胥二爷一颠一颠地小跑过来,便也满脸带笑地说道:“胥二爷,仪是特地到厩院里来瞧您的——您可是咱们郡府里待人最热心的老前辈了!仪有什么事儿还得向您多多请教呐……” 说着,他转头向牛金使了个眼色。牛金会意,从腰袋里掏出一大把铜铢来,塞进了胥二爷的手里,又拍了拍他的肩头,亲热而又豪气地说道:“胥二爷,这是马大人给您的一点儿小小心意,您且拿去买几壶好酒喝——马大人说了,多年来您一直看守这厩院,最是辛苦不过的,您自个儿可要多多保重身体啊!” 胥二爷假意推辞了几番,见牛金执意要给,便接了那一大把铜铢握在手里,立刻抱拳躬身向司马懿连连作揖答礼:“哎呀!马大人不愧是读过圣贤书的大善人,对小的真是体贴入微啊!得!小人明日一定到城南孔庙去给您烧上一炷高香,求孔夫子保佑您富贵双全、飞黄腾达!” 司马懿连忙摆手口称不敢,同时拿眼往厩舍那边一扫,淡淡地问了一句:“胥二爷,这可有些奇了,这厩院里的官牛官马怎么这么少?上计署的簿册里不是登记着厩院里有一百多头官牛和八十余匹官马吗?” 胥二爷听了,不禁有些狐疑地看了司马懿一眼,诧异地问道:“马大人进郡府这么久了,不会不知道这些官牛官马到哪里去了吧?” 司马懿心念一动,忽然想起这官厩先前是由杜传主管的,假装恍然大悟的样子,用手一拍脑袋,呀的一声叫道:“仪真是太没记性了——这些官牛官马好像是被杜郡丞这个……这个……” “对嘛!这厩里稍为健壮一些的官牛,早在去年年初便被杜郡丞全部借给四海楼的两位袁老爷了嘛……”胥二爷素来讲话风风火火,接口便道,“所以,咱们这个厩院也就成了鸟不拉屎的地方!马大人今天竟然会光临此地,实在是稀客!稀客呀!” 司马懿见自己居然一下便猜中了这个谜,不禁暗暗一叹,脸上却毫无异样。他呵呵笑道:“杜郡丞对两位老爷可真是大方得很哪!他竟然把这朝廷明令用来专门送给屯田流民客户耕作犁田的官牛,尽行借给了两位袁老爷,实在是慷慨大方。” 胥二爷听罢,不由得暗暗撇了撇嘴,对司马懿称赞杜传“待人慷慨大方”这个赞语甚是不平,心想这杜传从来也没给过自己这个空厩守吏什么大方的好处,便也老大不客气地戳穿了杜传的老底:“哎呀!马大人,杜郡丞这么做自然是很‘大方’的。不过,话又说回来,那两位袁老爷对他的答谢也很‘大方’啊!这一百多头官牛一借出去,杜郡丞一家老小四五十口人用不着花一分钱的俸禄,便能整年整年地在四海楼里吃香喝辣了嘛!袁家两个老爷的那个四海楼的厨房,不就成了他杜府的伙房了嘛……” “呵呵呵……不过,两位袁老爷也不会亏的。仪听说,他们袁府的佃户若是要借他俩一头牛去犁田,就得拿三斗谷米去租借,不然,年底就多收一成的田租来抵数……”司马懿听到胥二爷这么说,并不感到十分意外,“说到底,反正也是老百姓负担这一切,杜郡丞和两位袁老爷自然是坐享其成、其乐融融的了。开句玩笑话,这一百多头官牛、八十余匹官马,倒不如说是两位袁老爷的私牛、私马!” “马大人倒是看得分明——唉,谁让人家是堂堂的郡丞大人呢?不用担心,马大人您再当几年官儿,也一定能得到这一份待遇的。那时候,我这把老骨头就说不定能厚着脸皮托您的福,跟着您到四海楼吃香喝辣的了……”胥二爷嘻嘻笑着点了点头,又随口奉承了他几句。 “胥二爷这话可说得离谱了、离谱了……马某哪里会有那一天的光景?咱们今儿这些话可只是开玩笑哟!哪里讲完了,就丢哪里了,今后莫要再提!莫要再提!”司马懿慌得连忙摆手将他的话打断。 胥二爷瞧着他这一副着急的模样,仍是嘻嘻笑着:“马大人,您放心——胥某这张嘴是加了锁的,不会在外面乱讲什么的。不过,听您刚才的话,您可能有一点还不清楚:这一百多头官牛成了两位袁老爷的私牛不假,但那八十余匹官马可没成为两位袁老爷的私马……” “哦?”司马懿眼神一亮,却只在胥二爷脸上瞟了一下,并不主动去追问什么。 “您不知道,咱们郡府里的魏太守一向是个装聋作哑、不问下情的和事佬儿,但那个郡尉梁广大人却最是个横拗的人——他好像也并不怎么买杜郡丞的账,在听到杜郡丞把那些官牛租借出去的第二天,他便带了几十个兵卒过来,把那八十余匹官马全牵到他的军营里去了,说是要用来练战。杜郡丞和他交涉了几次,甚至说动了魏太守去压他,他硬是顶着没答应!所以呀,马大人,您别看杜郡丞和梁郡尉在外人面前都是笑脸相迎的,其实他俩暗地里关系僵着呢。” 司马懿听完,暗暗记下了这一切,哈哈一笑,顺势便把那话头带了开去,依然和胥二爷十分亲热地说道:“哎呀!咱们做属下的谈论他们上司做什么?这些话咱们在这里随便扯一扯也就随手丢个干净了!说实在的,仪今儿就是想到胥二爷一个人在厩院这边守着太清苦了,顺便过来看望看望您的。今儿瞧您这身子骨还挺硬朗的,可别窝在这厩院里把您闷坏了——有空便到前院上计署里来坐一坐,仪一定请您喝一壶那并州老窖酿的老酒。” 胥二爷此刻早被他这一席话感动得心头一阵阵发热,抱起拳头躬身向他作揖个不停:“哎呀!冲着您马大人这席话,小的今天下午就到孔庙去给您烧高香去!” 五、难做的官 这一日,司马懿忽然被魏种单独召到了郡府主署里商议公务。 “本座听说你们上计署这两个多月里,招纳到了各地流民两百五十多户?马君,真是辛苦你们了!”魏种开门见山地说道,“看来今年尚书台给咱们河内郡下的屯田安民任务应该是不难完成了。你整理好统计簿册,随时准备上报尚书台。” 司马懿听了,犹豫片刻,还是忍不住实言相告:“太守大人,这两个多月来咱们招纳了两百五十多户外地流民不假,但他们并没成为咱们民屯中的客户,实则都成了城中富豪袁氏兄弟名下的佃户……” “什么?他们都成了袁雄、袁浑两兄弟名下的佃户?”魏种一听,不由得伸手摸了摸自己细汗涔涔的脑门,深深一叹,“唉……这又是杜传这厮在当中做的手脚吧?” 司马懿垂下头去,亦是无话可说。 “这个杜传……马君,本座去年调升你上来担任上计掾之职,就是不想让他再在这屯田安民事务中瞎搅和,却没料到这厮利欲熏心,仍是插手乱搞一气。唉……” 见到魏种连连摇头叹息,司马懿眉头一动,想了又想,只得一味沉住气,坐在下首,等着他的后话。 “可是尚书台那边又要郡里上报这些屯田、客户的统计簿册。”魏种将话锋一转,顾左右而言他起来,面有忧色地问道,“马仪,你在荷芝县县丞上也做过这些庶务,而且他们都盛称你是精通统计算术的高手,你且谈一谈这事儿该当如何妥当处置?” “这个……这个……”司马懿沉吟了一会儿,缓缓答道,“事已至此,为了应付尚书台的催问,那就只有姑且依着杜郡丞设计的办法,将这些外地流民说成是在官府屯田上安置的,反正他们也确实是在我们河内郡落了户的。上计署便列出这各家各户的姓名来,让每户户主摁上指印,写进统计簿册里上报了罢!” “唉……这个杜传,就会搞这一套欺上瞒下的伎俩!这样的办法,先前朝廷里忙于征伐,难得下来核查,也就让他蒙过去了几次——”魏种只把头摇个不停,“可是,本座听闻这一次朝廷将会派出一员清刚方正的大吏前来实地巡检豫州屯田事务……他杜传还靠这种办法如何糊弄得过去?罢,罢,罢,这‘别人拉屎,我揩屁股’的孬事又得落到本座的头上了……” 一说到这儿,他便长吁短叹、愁眉苦脸,只是无计可施。 司马懿坐在一旁静观许久,在心底反复思忖了几番,以尽量平缓而不显波动的口吻,开口进言道:“太守大人——属下深受您的知遇之恩,被您从荷芝县县丞调升为郡府上计掾,一直对您的大恩感佩不已,常思有所回报。近来属下见府中事态颇为异常,有些话如鲠在喉,意欲借此以报太守大人的提携关照之恩,不当之处请您不要见怪。” 魏种从来不曾见到司马懿的神情这般严肃凝重过,神情一愕,抬起双眼深深地盯视了他片刻,忽然明白了什么似的,缓缓端起茶盏送到唇边自顾自呷了一口,然后淡淡问道:“马君今日这番言谈举动未免太严肃了些吧?你不会就是来向本座进谏杜传之事罢?” “不错。属下此刻所进之言,正为此人!”司马懿目光灼亮如电,迎视着魏种,深深言道,“太守大人为朝廷牧民守土、宣扬教化,一向清名远播,而下属中却有杜传这样假公济私、勾结豪强、欺压百姓、贪贿嗜利的小人败乱郡事、激成民怨——您若不乘机早作处置,只怕日后难免受其祸害与连累啊!马仪言尽于此,一切还望太守大人三思。” 魏种听了,双眼只是入神地盯着那手中的茶盏,仿佛看得十分专注,也不立刻回答,过了半晌,才沉沉而叹:“马君……像你这样劝谏本座的人先前亦有不少……唉!你可知道这杜传在河内郡如此嚣张,他背后站着给他撑腰的是谁?是袁雄、袁浑两兄弟!那么,袁雄、袁浑两兄弟的背后又站着谁?这还需要本座明言吗?袁绍大将军是何等的强人?他拥地数千里、掌兵近百万,在冀州邺城那里跺一跺脚,连远在豫州颍川郡的许都城都要抖三抖!曹司空、荀令君平日都要礼让他三分——又何况我一个小小的河内太守?这些日子来,我魏种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行吗?即便如你所言,本座冒死下令彻查杜传、袁氏兄弟的种种罪行,一旦激怒了袁大将军,弄得冀州方面与朝廷刀兵相向——本座担得起这个重责吗?本座只想尽量端平河内郡这一碗水而已!至于你希望本座采取大胆破格、震世骇俗的肃正之举,实非本座力之能及、心之所敢!” 司马懿听罢,不由得暗暗喟然叹息。先前他对魏种敢于振作而起、肃清贪秽,其实也没抱多大的期望;今日既已谈及杜传此人此事,他才顺势进言劝谏一番。如今听得魏种这般答复,尽管十有八九早在他的预料之中,然而他仍是掩不住有一丝深深的失望浮上了心头。他静了片刻,才沉沉说道:“太守大人胸中既有这等定见,属下便不再叨扰了。不过,倘若朝廷派来的巡检使大人查起本郡屯田安民之事,太守大人可已想好了应对之策么?” “这个……本座亦已想清楚了!”魏种把手中茶盏往桌几上当地一放,仰起脸来看着司马懿,声音也变得有些滞重,“到时候巡检使大人真要彻查到底,本座无法兜住此事,便也只得让杜传带话给袁雄、袁浑,让他们自己搬出袁大将军去和朝廷理论罢。” 听了魏种这话,司马懿感到啼笑皆非,但细细一想,站在魏种这种一味和稀泥的处事角度,此举大概也是他唯一能采取的应对之策了!他在心底藐视魏种的同时,又不禁对他生出了一缕淡淡的怜悯。 他迎着魏种游移而来的目光,只是恭然赞了一句:“太守大人思虑周密,依仪之见,眼下也仅有您这一策可以将朝廷应付过去了……” 六、藏得再深也会露马脚 “听说这一次,朝廷派到河内郡来考核屯田安民事务的是黄门侍郎杨俊杨大人?”袁雄用一柄长长的木勺从青铜兽纹酒樽里舀出热腾腾的并州老酒来,斟进了杜传面前桌几上的双耳杯,一股浓浓的白气立刻冒起,迷蒙在杜传的眼前。 “是啊!”杜传的目光投注在眼前倏地弥漫而起的浓郁酒气里,仿佛要将它一直看穿看透,“杜某听闻这个杨俊出身清流、品操贞峻,最是廉洁持正的了。朝廷此番派他这样难以对付的拗公前来,只怕有些来者不善啊。” “嗨!我袁浑和这么多官场中人也打过多年交道了,那些表面上愈是装得清正廉洁的朝廷命官,其实眼睛里愈是见不得钱……”袁浑却有些不以为然地端起双耳杯,将杯中之酒一口喝了个干净,也不顾嘴边白成一片的酒沫,扬声而道,“杨俊装得这般清廉持正,说到底不过是想方设法把自己卖个好价钱罢了!大哥!杜郡丞!你们送他一箱金饼、六七十匹绢绸,只怕他当场就会乐得屁颠屁颠地去给咱们办正事儿!” 杜传听了,在鼻孔里冷冷轻哼了一声,斜眼瞟了袁浑一下,带着一丝不软不硬的调侃语气说道:“袁二老爷,倘若杨俊这老儿真能如你所言就这样轻易打发了,自然是再好不过了——如果万一他一味拗着跟咱们较真呢?” “哼!如果他真要存心跟咱们对着拗劲儿,”袁雄将手中木勺一收,搁进了青铜酒樽里放下,又握着勺柄在酒樽里慢慢搅着,口里阴阴地说道,“那咱们就找几个人化装成流寇,在暗中干掉他算了。这样做,神不知鬼不觉的,朝廷也查不出什么来。” “不妥!不妥!”杜传沉思片刻,摇了摇头,“袁大公子这一计固然不错,但那是万不得已而为之的下下策!倘若真要将他杀了,朝廷里的司空府、尚书台断然不会轻易放过,反倒生出更多的事端来。” “哎呀!你这个杜郡丞,一口一个‘这也不行,那也不妥’,”袁浑听了,不由得大为光火,“那你就给咱兄弟俩出一个拿得准的主意!你说这事儿该怎么办?” “袁二老爷莫急也莫恼,杜某这么绞尽脑汁,也是想给大家找出一个万全之策来嘛!”杜传急忙放软了口气,拿话糊住袁浑这个炮筒子,缓缓言道,“要想逃过杨俊老儿的实地核查,还非得让那个马仪好好安抚一番那些流民佃户不可,领着他们全力配合咱们,把这一出屯田安民的戏演得惟妙惟肖、令人无可怀疑才好!” “嗯!这是个好主意!”袁雄双掌一拍,不禁脱口赞道。 袁浑一听,也来了兴致:“既然这主意高妙,那我们就赶快派人把马仪传呼过来,一齐在四海楼里把这事儿磋商好吧!” 杜传呵呵一笑,捻须而道:“这倒不必。杜某明日到郡府向他示意一番,他那么通达时务的人,自然便会懂得如何去做的。” 说罢,他忽地抬眼瞧了瞧自己那个坐在席尾的侄儿杜和,深深一叹,道:“唉!杜某这个侄儿若能有那马仪一小半的聪明伶俐,杜某多少也欣慰了。” 杜和正埋头啃着烤羊腿,听了叔父这番话,脸上顿时涨成了一片酱紫,颈上的青筋都勃勃地蹦了起来。他把那啃了半截的烤羊腿往盘碟里咣地一丢,一脸悻悻之色,嘴角也撇到了一边去。 袁雄一见,害怕他叔侄俩当场便争执起来,急忙开口打圆场道:“杜郡丞这话可讲得有些偏了!杜和贤侄一向处世圆融,袁某素来就喜欢得很——倒是那马仪虽然外示亲和温热,不知怎的袁某总感觉他好像还是和咱们隔了一层什么东西似的,始终不能完全贴紧到一块儿。” 听到袁雄这么出来圆场,杜和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心底陡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转向杜传亢声便道:“叔父向来都是觉得人家的东西最好,甚至连人家的阿猫阿狗都比自家的好。不过,叔父,您把那马仪看得像什么天下奇才,人家可没怎么跟您热络起来呀?侄儿今天瞧见粟邑县令张汪、温县县令司马昌到上计署来找马仪办事,马仪对他俩那个亲热劲儿,简直就像儿子礼待父亲那般,送出门去后他还要朝着张汪、司马昌的背影远远地鞠躬半晌。” “哦?张汪、司马昌与马仪有这么熟吗?”杜传一怔,不禁搁下了手中的双筷,眼里闪过一丝惊疑,“马仪这行的乃是父执之礼,这可是非世交旧谊而不能为的大礼敬啊!” “是啊!是啊!依侄儿看来,您这一郡之丞的分量,在他马仪心目中可没有张汪、司马昌这些小小的县令来得重啊!”杜和继续不无挖苦地笑道。 “不对!不对!”杜传皱紧了眉头,面露深思之色。 “就是就是!您对马仪这般看重,马仪却不把您放在眼里,这就是他的不对嘛!” 杜传听得有些心烦,猛地一转头,满面怒色,冷冷地扫了杜和一眼。杜和一见,吓得急忙把后面那些添油加醋的话咽回了肚里。 “这个马仪曾经对本座讲过,他乃是荷芝县孤寒门户出身,毫无背景与靠山,只因深通儒学辞章才被荷芝县衙选为官吏的……”杜传沉吟着慢慢自语道,“但是,依你刚才所言,粟邑张汪、温县司马昌竟与他有这等世交旧谊之好,这倒有些蹊跷:温县司马家、粟邑张家都是本郡一等一的名门望族,怎会和他这样一个寒门子弟扯上关系?看来,这个马仪的来历和背景不简单啊……” “什么?温县司马家?温县司马家可是一向拥汉拥曹的啊!”袁雄闻言,也大吃一惊,“这个马仪怎么会和他们有如此深的关系?杜郡丞,此事不可不防!” 杜传用手慢慢地捻着自己嘴边的“八”字胡,缓缓地点了点头:他一直觉得这个马仪举止气度处处透着一股雍容大方,根本没有寒门子弟初出茅庐时的促狭之气,这显然是他自幼在家中涵养有素所致。看来,这个马仪决非等闲之辈!他越是对自己的身世背景这么隐而不露,他的一切就越是难以捉摸…… 想到这里,他忽地双目一转,换上一副笑脸,侧身看向杜和:“乖侄儿,你今天给为叔反映的马仪这个事儿实在是太好了。这样罢!你且下去后给为叔好好查一查这个马仪的家世、背景、来历。你在荷芝县、温县、粟邑那里不是都有几个信得过的朋友吗?也请他们帮忙好好去查一查。争取把这个马仪所有真实的一切都给为叔查出来,至于所花的铢钱嘛……”他抬头看了一下袁氏兄弟,见他俩都在点头,便又说道:“你为这事儿该怎么花就怎么花去,两位袁老爷是任你随要随供的。只是,一定要把他的一切底细都给我们查清楚了!” 杜和觉得自己无意中揭发了马仪的一些异常情况,堪称立下大功一件,不禁得意扬扬起来:“叔父大人!怎么样?若不是侄儿一向处事周详,观人细致,您到现在还被这来历不明的马仪蒙在鼓里呢,您……您还说侄儿比别人差……” 他正自说着,一瞥眼看到杜传的脸色渐渐沉了下来,急忙便转了话头:“哎呀!叔父大人莫担心,侄儿今天回去后就去查他的家世背景,保准把他祖宗十八代的情形都给您翻出底儿来!” 袁雄在一旁待杜传稍稍平静了些后,才又小心翼翼地问道:“杜郡丞,这彻查马仪来龙去脉、居心行迹之事,袁某自然是相信杜和老弟一定能顺利办成的。只是,如今杨俊对河内郡屯田安民事务巡检在即,不知这一道迫在眉睫的难关你有何计策可以化解?” 杜传手指紧紧地捻着自己唇角的胡须,用力得几乎要拔下几根须茎来!沉吟了半晌,他才闷声说道:“这个……这个应对杨俊前来实地巡检的对策也不是没有——杜某胸中已谋划出两条计策,一条是上策,一条是下策,却不知两位袁老爷究竟决定采取哪一条?” “上策如何?下策如何?”袁雄眸子一亮,两眼直盯着杜传的反应一眨不眨。 “这对付杨俊前来实地巡检的上策是:希望两位袁老爷能损心抑志,立刻向郡府交出多余的私田、佃户,把它们全部转为郡府名下的官田、客户。这样一来,咱们还害怕杨俊前来实地巡检什么?只要两位袁老爷敢于自损其利、委曲求全,杨俊就抓不到咱们任何把柄,也就拿咱们无可奈何!” 听杜传说完了这条上策,阁中当场一片沉寂!袁浑含着一大口并州老酒正准备咽下肚去,哈的一声笑得全部喷了出来:“我当是什么高明过人的上策,原来是这样的馊点子啊。哎呀!笑得我肚子都疼了……” “杜郡丞是在开玩笑吗?你这一条计策,固然是可以逃过那杨俊老儿的实地巡检,却实在是令人用得太不甘心啊!咱们在河内郡苦心经营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才占得这数千顷田地,岂可因为朝廷派来的这一介巡检使便向郡府悉数拱手让出?”袁雄也笑着连连摇头,“就算咱兄弟俩‘敢于自损其利、委曲求全’,你杜郡丞自己也愿意眼睁睁地看着你在我袁府投下的重注,一夕之间便付诸东流么?你还真舍得呀?” 杜传哪里舍得如此白白割让自己的既得利益?他抛出那条上策来不过是想借机试探一下袁氏兄弟的底细罢了。如今见到袁氏兄弟和自己是一样的寸土不让,心底暗自欢喜,却并不露声色,反而故作深沉地说道:“唉……两位袁老爷既存此意,杜某自然也是甘愿舍命相从的了。这另外一条计策嘛……就是有劳两位袁老爷赶紧联名给邺城袁大将军修书一封,来个‘先下手为强’,便说朝廷司空府、尚书台要故意找咱们袁家的茬儿,特地派了愚顽刁怪的杨俊前来打压咱们袁氏,存心不把袁大将军放在眼里……” “这样的书信,我兄弟俩不劳您杜郡丞多言,本也是应当写的。”袁雄听了,觉得杜传此策亦不过如此,便插话道,“就怕我们那位本家——袁大将军一向性格迂缓,再加上他正忙着扫清公孙瓒的余党,不肯及时施以援手啊。” 杜传盯视了袁雄片刻,又摸了摸嘴角的“八”字胡,慢慢吞吞地说道:“袁大将军性格虽是迂缓,然而,在此紧要关头,他对河内郡中利害得失的算计应该还是不会有什么差漏的。杜某愿在两位袁老爷的这封书信之后再附上一份重礼,任那袁大将军再是迂缓迁延,见了之后必会怦然心动的……” 七、一切斗争的目的都是为了取胜 这一天深夜,司马懿被司马防派来的奴婢从床上唤醒,并召进了东厢书房议事。他一进房门,便见到父亲端坐在书案之后,满面都是前所未有的沉肃与凝重。 “懿儿哪,为父有一件顶要紧的事儿须问你一下。”司马防右掌按在书案之上,目光炯炯地看着他,“你且如实道来——你近来是不是在暗查杜传叔侄与袁雄、袁浑兄弟在屯田安民一事中的贪秽不法之迹?” 司马懿见问,亦是毫不回避,点了点头答道:“不错。这杜传叔侄与袁雄、袁浑兄弟狼狈为奸、鱼肉百姓,煞是可恶……”于是便将杜传叔侄、袁氏兄弟相互勾结、巧取官田、豪夺私产、逼农为佃、层层盘剥等罪行一一告诉了父亲。 司马防听得甚是仔细,待他讲完之后,方才慢慢问道:“既然懿儿认为杜传叔侄、袁氏兄弟如此罪大恶极,你准备如何锄除他们呢?” 司马懿沉默了一会儿,脸上掠过一丝黯然,答道:“孩儿本已将杜传叔侄、袁氏兄弟的种种罪行,向魏种太守进行了举报。” “哦?你还向魏种举报了他们的罪迹?”司马防脸色微变,缓声又道,“那么,魏种太守是如何回答你的?” “这个……这个……魏太守有些太过谨慎,暂时没有任何举措。”司马懿的语气不由得滞了一滞,他暗暗定了一下心神,肃然而道,“依孩儿之见,只要待到朝廷巡检使杨俊大人前来实地核验本郡屯田安民事务之际,孩儿再向杨大人禀明杜传叔侄、袁氏兄弟等人的贪秽污迹,请求朝廷以律法公然惩处,以儆效尤!” 司马防听了,用手抚着颔下长长的垂髯,沉思了半晌没有开口发话。终于,轻叹一声道:“懿儿哪……你能想到借着清名远播的大循吏杨俊的手,来惩治杜传、袁氏兄弟这一伙儿贪秽之徒,用意本也不错。当然,为父先前也曾和杨俊同朝为官,凭着为父对他的了解,他应该也会支持你对杜传、袁氏兄弟的举报的。不过,懿儿哪,你想过没有?万一杨俊依法将杜传、袁氏兄弟的秽迹呈报给朝廷司空府、尚书台,他们却对这一切都置之不理呢?这个时候,你该怎么办?” “这……”司马懿一听,不禁深深地沉思起来:是啊!曹司空、荀令君固然是以法为本、以廉治吏,然而此刻真的要以惩治贪秽豪强之名,冒着极大风险与不可一世的袁大将军公然对立——他们做得到吗?他们若是做得到的话,应该早些年就做了,杜传叔侄、袁氏兄弟这一切的贪秽罪行又何须留到今日由自己来揭发? 就在司马懿沉吟之际,司马防忽又缓缓开口了:“其实,就是在这河内郡府署之中,你要铲除杜传叔侄和袁氏兄弟一伙儿,也是势单力薄啊!近日,为父听到魏种太守的宠妾何氏那里传出话来,说魏太守这段日子仍是夜夜笙歌,全然不以国计民生为念,只是前几天突然在酒酣之际冒出了一段莫名其妙的话:‘本座本来瞧这个马仪是个聪明伶俐的当官好料儿,却没想到他也和那些俗儒一般书生气十足——居然进言劝谏我要当一个不惧豪强、肃贪除奸的大能吏、大清官!他也不想一想,这样的大清官、大能吏是我魏种当得了的么?只有曹司空这样的不世雄杰才敢用五色杖击毙大权阉蹇硕的叔父……这等壮举,我魏种岂敢望其项背?’——你听一听,像魏种这样的软蛋能帮得你什么忙?你居然还向他寻求支持……” 司马懿听罢,双目一闭,脸现伤感之色,袖中双拳竟是捏得“格格”响——他深深叹道:“父亲大人,孩儿自幼饱读诗书,一直不敢忘了‘事上以忠,抚下以义’的圣贤铭训!孩儿亦知魏种事事不能自立坚持,但他毕竟是孩儿的顶头上司,孩儿若不尽言而谏,岂是竭诚事上之道?魏种如此闻善不纳、自甘平庸,其失在他本人,而非在孩儿之身也!如今,孩儿对他已是仁至义尽,他日魏太守纵有何怨尤,也怪不得别人!” 讲到这儿,他两眼倏地大睁,直视父亲司马防说道:“其实,父亲大人,孩儿深心揣测:此番杨俊大人前来河内郡,必定另有深意——近年来,曹司空、荀令君一直忙于剪灭吕布、袁术、张绣等肘腋之敌,不得不暂时向冀州袁绍示以抚和之意,所以对河内郡的乱象不闻不问。如今吕布、袁术等逆贼已被扫平,张绣等关西悍将亦将降服,曹司空、荀令君已可腾出手来与冀州袁绍对敌——当今形势之下,他们岂能坐视袁氏势力在河内郡等边境重镇继续渗透而作乱?所以,朝廷派杨俊此番到河内郡,明面上是巡检屯田安民事务,实质上必是借此名义潜察下情,一方面乘机整肃河内郡的吏治,一方面还会彻底清洗冀州袁氏盘踞在河内郡的势力……孩儿此刻站出来揭发杜传叔侄与袁雄、袁浑等的贪秽劣迹和不可告人的谋逆之心,虽不能说有十成的把握打动司空府、尚书台,但这个把握至少有七成……” 司马防听得司马懿此刻之言,不禁暗暗一惊:懿儿的这些揣测之词,竟与朗儿写给自己的密函里讲述的朝廷情形丝毫不差!看来,懿儿在一些小枝小节上虽有疏漏之处,但在审时度势、知人料事的大方略上,却是洞若观火,始终高人一筹!他甚感欣慰地抚了抚胸前的垂髯,双眸里露出一丝深深的笑意:“懿儿哪!你这话讲得倒还鞭辟入里——诚然如此,倘若你仅仅只向杨俊、曹司空、荀令君他们举报杜传叔侄与袁氏兄弟的贪墨污秽之事,并不足以置他们于死地;不过,依为父之见,假如你使出了这样一招——向曹司空、荀令君灼然告实了杜传叔侄、袁氏兄弟确有勾结袁绍通敌卖国之罪行,则他们必亡无疑!” “是啊!孩儿也是这么想的。”司马懿听得父亲这般夸赞他,脸上却并无多少喜色,双眉微皱,徐徐叹了口气,“唉……父亲大人有所不知,其实孩儿心头并不希望使出这一记偏招。那杜传叔侄与袁氏兄弟巧取官田、豪夺私产、逼农为佃、鱼肉乡里,罪行昭彰,令人发指,本可只需依着一卷律简便能按而治之,又何须如此大费周章!末了,没料到他们却是因勾结袁绍通敌卖国的罪名才会被司空府、尚书台予以追究,细细想来真是让人感慨良多啊!倘若他们只有贪墨污秽之迹,而无勾结袁绍、通敌卖国之举,且又肯效忠于曹司空、荀令君的话,只怕孩儿纵是智计百出、心机算尽,也未必能奈其何啊……” “你这话可又有些书生气了!”司马防脸色微微一沉,凛然说道,“你既已决定与杜传叔侄、袁氏兄弟交手,那么你也只有想尽一切谋略,使尽一切手段,用尽一切力量去夺得最后的胜利——至于是采用这个罪名还是那个罪名,这种手段还是那种手段,倒属其次。反正,一切斗争的目标都是为了取胜。这些名义之争、是非之辩,其实也没有多大的实际意义……懿儿,你意下如何?” 司马懿深深地埋下了头,没有正面回答父亲这个问题。他心中仍在想着:父亲这话太偏重于“术”,而忽视了“道”与“理”,似乎也不太圆满。儒者之所重者,乃名与实也——若不以肃贪除奸的堂堂正正之名诛杀杜传叔侄、袁氏兄弟以儆效尤,则终不能收得慑服群贪、澄清吏治之实效!自己身负绝学初入仕途,一举一动都应当透出一股沉雄正大的恢宏气象来,足以为天下郡县所效法!难不成如一介阴鸷险峻之士以旁门小术而狙击成名?这岂是自己胸中大志之所图?然而,眼下时势如此,又能奈何?只怕自己终不能像曹司空当年以杖杀蹇图之举而惩恶正法一般,获得四方州郡之景仰了。 见到儿子这般情形,司马防也不想再多说什么:这个世界上,有许多事情必须得由儿子自己一步一步亲身经历后,他才会真正懂得其中的真谛。现在仅靠自己的三寸之舌,一下便给儿子来个醍醐灌顶是绝不可能的。还是让未来的种种现实给予他最正确的教育吧!相信自己的这个麟儿届时是一定能豁然开窍的。于是他收回了思绪,将注意力重新投注到眼前形势上来:“懿儿哪,你如今对杜传叔侄、袁氏兄弟他们勾结袁绍、通敌卖国的罪证搜集了多少?能够将他们一招致命吗?如果你罪证不够扎实有力,也会影响曹司空、荀令君对这些小人的处置。” “禀告父亲:孩儿对他们贪墨纳贿、鱼肉百姓的不法之迹查实较多,却对他们勾结袁绍通敌卖国的谋逆之举查实较少。”司马懿面现遗憾之色,沉吟而答,“自今而后,孩儿会加倍搜集他们勾结袁绍通敌卖国的罪证。” “唔……这样就好。”司马防微微颔首,突然从袍袖之中取出一卷油纸包裹的绢图来,递到司马懿的手中,悠然而道,“懿儿,你且瞧一瞧,这幅绢图上面绘的乃是何物?” 司马懿将这卷绢图缓缓打开,细细一瞧,顿时面色大变,这分明是河内郡全境内的军事形胜要塞地图!图上对郡中各个隘口、县邑的兵力分布、军械数量、营垒情形等等,都做了十分详尽的标注与说明!一见之下,他不由得颤声问道:“父亲大人……这……这可是郡府署里顶尖儿的机密之物啊!您是怎么得到的?” 司马防不动声色,缓缓又问:“你们郡府署里的那张全郡军事形胜要塞地图会是这幅吗?这只怕是另有其人照着原图徒手临摹绘制的。” 司马懿闻言又是一惊,急忙俯首仔细看去——那些密若蝇头的标注字迹果然看起来颇有几分熟悉,认真辨认发现正是那位河内郡丞杜传的手笔!他不禁失声而呼:“原来这是杜传绘制的绢图,他绘制这样的机密要图做甚?”蓦地,他心底灵光一闪,顿时瞪大了双眼:“莫非他将这等军事机密偷窃出来送给冀州……” “不错。”司马防的目光深深沉沉地盯向了窗外的远方,缓缓讲道,“这幅河内全郡军事形胜要塞地图,是为父派人从袁家信使的包袱中悄悄盗取到手的,它应该成为你在关键时刻将杜传叔侄、袁氏兄弟一招致命的杀手锏!” 虽然父亲说得轻描淡写,司马懿却深深懂得要搞到这幅绢图那是何等的不易!这一切的背后,是父亲一直默默暗中苦心布局、熬尽心血给自己捕获到的一线胜机啊!他立时便哽了嗓子,湿了眼眶:“父亲大人……孩儿不孝,有劳您费心了……” 司马防脸上微澜不动,胸中却是思潮起伏:这个懿儿哪,他哪里知道——我司马氏在河内郡上上下下苦心经营了这么多年,早已建成了一张铺天盖地的眼线网!在河内郡的地盘上,哪户人家院子里的树被风吹掉了一片树叶,我司马防亦能在最快的时间里知道得一清二楚!自从懿儿你参与屯田安民事务以来,父亲我便将你的一切情形、郡府里的一切情形都纳入了自己的耳目视线之内。孩儿哪!父亲在你有所需要的地方和时候,一定会无形无声地为你铺设好一切必备条件的…… 司马懿捧着那卷绢图,不禁深深地赞道:“父亲大人聪闻万里、明察秋毫,真是高明之至!孩儿钦佩之极。”他心想:父亲真的是太厉害了——连魏种太守的侍妾听来的枕边之语都被他搜集得毫无疏漏,当真是了得! “唯有聪闻万里、明察秋毫,方能算无遗策、谋而必中。”司马防接过了他的话头,徐徐引申而道,“这才是身为奇杰大贤的成功要诀,懿儿你切要牢记,不可忽视啊!” “是。孩儿一定铭记在心。”司马懿精神一振,用力地点了点头。过了片刻,他忽又微一皱眉,踌躇着开口问道:“不过,父亲大人!孩儿还是存有一丝担忧。万一那杜传和袁氏兄弟发现这幅绢图被盗,会不会在百般猜度之下怀疑到咱们司马家的头上来呢?” 听了他这犀利一问,司马防不以为忤,反而微微一笑,用右掌抚了抚胸前的银亮长髯,淡淡而道:“为父是让人跟踪那个袁家信使一直进了冀州境内才下手盗取了那幅绢图的。就算杜传和袁氏兄弟想破了脑袋,也猜不出是何方神圣所为,更何况你近来毫无异状,他们怎会生疑呐?即便他们一心硬要往我司马家头上扯,也不会想象得到我司马家竟有这等潜伏势力。懿儿哪,你不要太过敏感,一切照旧任之自然、行于坦然,免得自己暴露了自己!” “是。孩儿知道了。”听了司马防这么一说,司马懿不由得深深佩服起父亲的思虑精密、沉谋明断来。他暗暗叹道:父亲宦海浮游数十年,当真是修为不凡呐!看来,自己日后也须得在谋略之术上向他老人家多多请教才是…… “懿儿,据为父设在杜府的内线得到密报:你身为我河内司马家族中人的秘密已经泄漏。”司马防的目光忽又亮亮地一闪,深深地盯向了司马懿,“如何巧妙消释与化解杜传他们对你的疑忌,这是一道难题啊!这道难题,还须得你自己去见机行事、顺利破解!” 八、假话要真说 这几日里,杜传的心情甚是烦闷。 先是几天之前,袁家信使从冀州仓皇逃回,说他在途中被飞贼盗走行李包袱,袁氏兄弟联名写给袁绍的密函和杜传绘制的那幅河内郡全境军事形胜要塞地图全都丢了。这一突发事件把杜传和袁氏兄弟惊得非同小可:这两样东西倘若落到许都朝廷人士的手里,那还了得?他们出动了所有的家丁,沿着那信使先前的去路地毯式地一番大搜查,依然毫无头绪。一切的迹象都表明,在这个兵荒马乱的年头,落草四方的流寇飞贼乘那信使不备盗走包袱,也不算什么格外出人意料之事——因为他们派出去的那百十个家丁在搜索途中也被人在店铺、驿馆里偷窃过财物。 其间,杜传也一度怀疑可能是别人蓄意所为,但他绞尽脑汁地思忖各种情况后,仍是猜不出任何端倪。当然,那个上计掾马仪也在他的怀疑范围之内。现在,他已知道这个马仪是前京兆尹司马防的次子、司空府主簿司马朗的亲弟弟——司马懿,确确实实是温县司马氏中人。这让杜传深为疑虑,这个司马懿真是有些神神秘秘的,他既有这等清贵显赫的背景与出身,又故意装成低人一等的寒门子弟,收敛锋芒、低声下气地和自己一伙人混在一起,这究竟是何居心?莫非他想摸清咱们的底细之后,乘机拿我等的项上人头去向曹司空邀功领赏?……于是,自从他知道了司马懿的真实身份后,就派了专门的眼线监视着他和牛金等相关人员的一切举动。这眼线回来报告他:在袁家信使前往冀州送信期间,司马懿和牛金他们都没有任何异常迹象。而且,即使是到了现在,杜传和他的眼线也没发现司马懿有何可疑之举。 没办法,杜传只得又重新绘制了一幅河内全郡军事形胜要塞地图,让袁家兄弟也重新写了一份呈给袁绍的求助密函。这一次,他们决定由袁浑亲自出马,带着二十五个家丁,一路上戒备森严,专程护送着这一图一函直奔冀州而去。 正当杜传为这事儿忙得前仰后合之际,一封来自许都朝廷尚书台的紧急文牍突然而至:五日之后,黄门侍郎兼监察御史杨俊将抵达河内郡实地巡检屯田安民事务,着河内郡府署及时迎接。这一下,又弄得杜传手脚大乱,几乎缓不过气来。 他正苦苦筹思对策之时,忽听得自己的郡丞署堂木门被笃笃敲响,便有些不耐烦地说道:“进来!” 堂门开处,只见满面恭敬之态的马仪跨了进来。 想到马仪,也就是司马懿的背景来历,杜传不禁暗暗生了几分警觉,急忙满脸堆笑,拿着那封尚书台的紧急文牍,朝着司马懿晃了几晃,道:“马君,来来来,杜某正为杨俊大人前来巡检本郡屯田安民事务而着急呢,马君今日既是来了,本座可就有了共担此责的好兄弟,可以一起商量着解决此事了……” 司马懿一听,心中暗想:这杜传不愧是圆滑老吏出身,一开口便轻轻巧巧地给自己先扣了一个“共担此责的好兄弟”的帽子,将自己一把拽进这摊浑水再说!他脸上笑意一现即隐,神态却愈加恭敬起来:“杜郡丞这话太客气了!在下也正是听闻了杨俊大人前来本郡巡检屯田安民事务才连忙赶来,特地恭听杜郡丞的指教。” 杜传见司马懿神情温静、毫无异状,一如往日那般对自己卑恭有加,倒是不好再拿什么刁话套他——况且眼下杨俊的实地巡检在即,自己也不可能就将这事儿一味挑大,免得届时难以收场。罢!罢!罢!管他这司马懿究竟是何居心,暂且与他联手将这一番杨俊的实地巡检应付过去了再说! 他心念一定,便也朝着司马懿肃然说道:“本郡的屯田安民情形呢,马君你其实也清楚得很:在本郡各县所屯的官田、客户总共也没多少家,哪里经得起杨俊大人的实地检查?若不想些法子出来应付一下,只怕杨俊大人一到现场便会撸了你我顶上的官帽去!本座老迈无用,这官帽丢了就丢了——你马君年轻有为,因了这点儿微末小事而耽误了前程,实在是不划算啊!” 司马懿听得他此番讲话与从前大不相同,处处含有威胁之意,心底暗暗颇为恼怒,外面就装出一副沉吟思量的表情,慢慢按照自己先前谋划好的思路说道:“杜郡丞一向圆融持重,今日何必这般焦虑?不错,本郡所屯的官田、客户确是没有多少家,但本郡两位袁老爷名下的私田、佃户却有六七百户——倘若杨俊大人真要前来实地检查,咱们只得来个移花接木,把两位袁老爷名下的私田、佃户报作郡府所属的官田、客户,再封紧他们这些佃户的口风,挑选几个机灵的出去应对,自然便能把杨俊大人蒙骗过去了。杜郡丞以为在下此计如何?” 杜传等的就是司马懿主动把这条偷梁换柱的计策说出口来,如今听得他顺口讲出,心底暗暗一喜:司马懿啊,司马懿!这偷梁换柱、蒙骗杨俊的计策可是你自己主动抛出来的哟!倘若将来被杨俊察觉,那可算是你一人所为,我杜传却是滑得脱了去也!到那时候,你可莫怪我杜传不能与你“共担此责”了! 他假意凝眸深思了一会儿,才颔首答道:“马君这主意当然是很好的,只是杜某近日忙于整理这府署里关于屯田安民的图表簿册事务,恐怕不能与你一同前去袁府协调此事了。” 司马懿当然知道他是在抽身爬坎、撇清干系,为自己将来置身事外而预留田地,却也并不戳破,只淡淡笑道:“杜郡丞近日固然繁忙异常,只怕袁府那里还须劳您与马某一同前去照应一声吧?马某一个人去,两位袁老爷未必买账呢。” “不必,不必。”杜传嘻嘻一笑,摆手而道,“那袁府两位老爷与马君关系本是相熟的,而且他俩一见你来便会明白此乃本座之意,也自会配合你马君演好这一出戏的。马君办事一向圆融通达,你一出马,哪有什么难题不能迎刃而解的?” 司马懿也不再与他虚绕,假装成毫不介意的样子,微一蹙眉,拱手便道:“罢了!罢了!如今事态紧急,马某也只得觍颜当仁不让了!今日下午马某便赶到袁府去协调处置此事……哦,对了!杜郡丞,此番杨俊大人在实地检查之中,倘若见到咱们郡里的屯田安民事务做得圆满,只怕他一高兴,便会立刻给朝廷司空府、尚书台呈去一纸荐书,将杜郡丞您擢拔进户部担任度支侍郎呢。” 杜传听了,眯着两眼微微笑了:“马君这话可有些过奖了。杜某年纪大了,当那个户部度支侍郎是不行的了,只怕届时是马君你因屯田安民有功有劳,让杨大人青睐有加啊。”说到这里,他心念一动,禁不住想要兀地诈他一下,瞧一瞧他有何反应,便装作非常随意地说道:“到那时,马君下有屯田勋劳而被杨大人鼎力举荐,上有极其深厚之人脉关系顺势提携——你自然便能平步青云、飞黄腾达的了!” “上有极其深厚之人脉关系?”司马懿脸上表情一怔,讶然盯着杜传看了半晌,仿佛不相信这话出自他的口一般,又似被人挑开了一个深藏着的秘密一般,嗫嚅地说道,“杜郡丞何出此言?马某有些听得不太明白……” 杜传也不拿话逼他,只是摆出了一脸的浅浅冷笑,迎视着他投来的惊愕目光,并不回避。 隔了片刻,司马懿终是泄了气,微微垂下了头,有些羞怯地说道:“唉!想不到在下对自己的出身背景千瞒万瞒,终究还是没能逃脱杜郡丞的一双法眼——您说在下在朝廷中有深厚的人脉关系,那是没影儿的事,不过,在下确实是本郡温县孝敬里司马家中人。” “呵呵呵……马君,哦,司马君,你的出身、背景恐怕不仅仅是温县司马家族中人这么简单罢!”杜传禁不住又用手一摸嘴角胡须,笑容里透出一丝阴冷,“据杜某所知,你实际上是前京兆尹司马防大人的儿子、许都曹司空府主簿司马朗大人的弟弟——司马懿!” 司马懿脸色倏变,装出非常惊骇的模样,向杜传一拜而下,颤声道:“杜郡丞真乃神人也!懿的底细都被您知道了——懿对您的明察秋毫实在是佩服不已!” 杜传微笑着摆了摆手,嘴角“八”字胡往上一翘,缓缓问道:“司马君,你既有这等清贵高华的门户出身,又有如此聪敏笃实的才干学识,为何甘愿在我河内郡府屈居下僚之位?以前杜某有眼不识泰山,若有什么失敬之处,还请司马君多多见谅了。” “杜郡丞此言真是令在下手足无措了。”司马懿伏在地下,慌得满头大汗,仍像以前一般十分恭敬地答道,“杜郡丞这半年多来对在下的殷殷关照,在下深铭于心、没齿难忘。其实,在下这一番自取假名、自隐家世的无礼之举,实在是深深冒犯了杜郡丞和同郡所有同僚,还请您多多见谅才是!” 杜传听了,抚摸着嘴角那两撇“八”字胡,歪斜着上身,低下眼去不与司马懿正视,呵呵一阵干笑,半晌过后方才答道:“司马君自取假名、自隐家世,必是深有用意——只要此举对你的宏图大业有所裨益就行!至于你说什么冒犯不冒犯的,那可有些扯得太远了。” “在下哪有什么‘宏图大业’一说?杜郡丞言重了,言重了。”司马懿不禁自嘲式地一笑,抬起头来向着杜传款款言道,“实不相瞒,在下此番自取假名,自隐家世,确实是为了自旌己能、一尽所长,更加名实双全地入仕发展!杜郡丞与在下共事已久,想必对在下的脾习、心性十分熟悉的了。在下虽系世家名门出身,却也是读过圣贤经书的儒林之士,终是不屑凭借家世门第而登仕晋升!故而,在下隐去真名实姓、家世门第,只是想凭着自己的真才实学出人头地!如今,这次杨俊大人前来巡检本郡屯田安民事务,可谓正是在下获取上司赏识,脱颖而出的大好机会!还望杜郡丞全力襄助、多多成全。” “哦……原来你自隐身世的用意是这样啊……”杜传听罢,深思一番,竟发现司马懿进入郡府以来的一切所作所为确有急功近利、力争上游之态,倒真不像是刻意冲着自己与袁氏兄弟而来!莫非自己真是有些猜疑过度了?倘若他说的是真的,那倒和自己不存在矛盾冲突了。他自谋升他的官儿,我自谋赚我的钱儿,井水不犯河水,两厢俱安嘛!唉!如今仔细想来,这年初尚书台给的那个“卓异”考核名额,必是冲着他司马懿而来的了! 一念至此,他摄住了心神,又有些诧异地问道:“司马君,你有个给曹司空府当主簿的大哥,还用得着这样遮遮掩掩、弯弯绕绕地谋官升职吗?你可真能折腾哟……” 司马懿微微一笑,道:“杜郡丞有所不知,如今这曹司空当朝执政,对世家名门出身的人士的征辟察举最是严格不过了,若无真才实绩,他是丝毫也不理会其人的门户、背景而予以擢取的。越是世家名门出身的人士入仕,他便越是挑剔!在下这条仕进之路,早已有人捷足先登了。您先前不是谈起过颍川郡的那个上计掾陈群吗?他其实也是豫州陈氏世家名门之后,又与尚书台荀彧大人有同乡旧谊,可末了还是只能靠着您所说的这条‘遮遮掩掩、弯弯绕绕’的途径晋升任职!唉……” 杜传见他这么说,微微颔首之际,脸上的疑云缓缓退净,终于呵呵地笑着站起身来,在他肩头上拍了几拍,满面堆欢地说道:“好吧!诚蒙司马君如此顾重,老夫别无二言,一定全力襄助你在本郡屯田安民事务中有所建树、一鸣惊人,从而赢得巡检使大人的深深青睐,最终实至名归地荣升入京!” 九、恶人先告状 下午从河内郡的官属屯田农场中实地检查回来后,巡检使杨俊坐在驿舍卧室中兴奋得彻夜难眠,心头的一块巨石也终于放了下来。 他在心中暗暗地盘算着:根据白天里在河内郡观察到的屯田情形来看,这河内郡里已然招纳了八九百家流民客户、开垦出了近两千顷田地,确是成效斐然。那么,朝廷今年从这些屯田客户之中征收八千石的军粮,自然也便不在话下了。近来冀州袁绍在击败公孙瓒之后野心勃勃,自恃兵强势众,耀武扬威,对许都朝廷愈来愈不逊不顺,贡礼不行、朝仪不备,甚至妄自指责朝廷三公九卿、尚书诸台等“无能以定乱,无力以平叛”,早已激起了杨太尉、曹司空、荀令君等柱石重臣的满腹义愤,一场北伐大战势难避免——值此紧要关头,倘若自己能在河内郡为朝廷一举征收到八千石的军粮,解决数万精兵近一个月的供粮之忧,委实堪称奇勋一桩!自己这一番实地巡检,终将功成圆满,不会负了曹司空与荀令君的重托啊! 想到这儿,杨俊更是心情舒畅。他搓了搓双掌,便向自己的贴身家仆杨叶连声吩咐道:“备绢、取砚、盛水、磨墨,本座要作画了……” 若是换了他人,早已对这位巡检使大人三更半夜画兴大发而惊讶不已,但杨叶跟随他多年,已然对此习惯了,急忙应声下去准备绢墨。 杨俊是许都儒林士苑中名扬四方的丹青妙手,描物绘景的功夫堪称巧夺天工、出神入化。他作画本也不拘时境,只要兴之所至,便会铺开纸帛挥毫泼墨一气呵成,全然不遵“意在画先”的画诀,只凭胸中一点儿灵机随手挥洒开去,恍若天马行空般腾挪游转、兀然脱俗。待画作完毕之际,众人观之,只觉他画中山水人物鲜活生动,勃勃然似从画卷中跃然而起一般。所以,献帝陛下曾经赞誉他“画尽天工,巧得灵机”,而许都儒林人人皆以获得他的赠画为荣。 今晚,杨俊心情愉快,画兴勃发,决定以这一番实地巡检时所观察到的农夫深入田间地头辛苦耕作的诸情诸景,精心描绘出一幅《千里屯田嘉禾图》呈送给陛下及曹司空、荀令君等社稷重臣们欣赏。 就在他微微闭目酝酿画作灵感之时,杨叶已经奉上了一幅绢帛、一支狼毫、一块古墨、一方玉砚、一钵水盂,置于桌几案头,然后便知趣地垂手退了下去。 大约过了半炷香的工夫,静坐在席位上的杨俊霍然双目一睁,提起狼毫细笔,沾了沾墨汁,便就着那一幅绢帛龙腾虎跃一般挥舞而下,寥寥数笔恰似灵蛇盘游,已然勾勒出远远近近的溪河涧流与高高低低的山峦丘壑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蓦地一声长笑,将身往后一仰,缓缓向砚台上搁回了狼毫细笔——这幅《千里屯田嘉禾图》他已完成了十之八九,只剩下一丛丛朝天茁壮而立的禾苗谷穗留待他坐在榻席之上细细润色了。 正在这时,卧室的房门被杨叶在外面轻轻敲了几下,接着他扬声禀道:“启禀大人,河内郡上计掾司马懿前来拜谒,称有要事求见。” “司马懿?”杨俊听了,不禁寻思起来:这几天里,司马懿作为河内郡中屯田安民事务的主管掾吏,一直鞍前马后地跟自己实地核验着,自己对他的表现也算有了几分了解。这个司马懿看似年纪轻轻,处理各项庶务却是井井有条、轻重得宜,手法也显得十分圆融老到,堪称一员不可多得的能吏。而且,他居然还是司空府主簿司马朗大人的亲弟弟……念及此处,杨俊伸出手来,拿着那块古墨沾着清水在砚台上轻轻磨了半晌,终于开口吩咐道:“你且请他进来。” 卧室房门开处,一身葛衫便装的司马懿疾步而入,乍一看还险些以为他是一介皂役呢!这让正在缓缓磨墨的杨俊见了,不禁暗吃一惊:这司马懿脱去官服,扮成仆役装束,颇有掩饰形迹之意,莫非他今夜前来有什么隐秘之事相告吗?再联想到此番离开许都之际司马朗对自己的一番贴耳密嘱,他一下反应过来,略一沉吟,眼睛越过司马懿的头顶直看过去,向门口处的杨叶递了一个眼色。杨叶立刻关上房门,退到外面给他俩把风去了。 司马懿见到杨俊如此机警,心底暗暗钦佩,便向他深深一揖而躬,恭声言道:“杨大人!小生这厢有礼了。” 杨俊的目光又投在《千里屯田嘉禾图》画稿上慢慢地看着,口里淡然说道:“司马君免礼。大概你不知道,在你今夜来此之前,魏种太守、杜传郡丞等人都曾投帖求见,他们都被本座纷纷拒之门外。本座一向对先太尉杨震大人‘暮夜闭户不交私客’的清峻之风心仪得很啊,只有你司马君此番来见,本座是破了旧例的。” “谢谢杨大人对小生的格外看重,小生不胜惶恐感激。”司马懿又是深深躬身一礼,脸上神态愈发恭然起来,“在下今夜造次来访,看来是扰了杨大人的丹青雅兴,在下实在抱歉。” “你呀!你呀!亏你还是河内温县司马世家出身的清流雅士!”杨俊忽然抬起了脸,展颜一笑,很是平和地对他说道,“你大哥司马朗君,那是何等的彬彬持重、从容雅道?——你我既然俱是儒林清流出身,交往之道岂能学习那些官场胥吏的逢场作戏?你自称‘在下’,又给本座称呼‘大人’,本座对这可有些不耐听呐!咱们还是以同门之礼相待罢了。本座比你年长,你且呼为‘先生’便可!” 司马懿一听,心中大为感慨:这才真是醇学鸿儒的谈吐言辞啊!一字一句都透着崇文重儒、旌扬礼法的庄正气象!他立刻便揖礼言道:“杨大……杨先生教诲得是。杨先生,小生近年来在州郡宦场渐渐沾染了一些虚浮习气,多谢您一语破的,给予斧正。小生深感惭愧。” “唉,这也怪不得你。”杨俊向他摆了摆手,俯身拈起那块沉香古墨,又在青玉砚台上徐徐研磨起来,语气仍是十分平淡,“州郡庶务,最是琐细繁杂,也最是扰人心智——司马君以儒门雅士之身,却屈身下僚,似一介掾吏营营碌碌,整日里与升斗小民来往周旋,行必遵律令,言必称赋利,你不觉得有什么不适吗?” 司马懿听得杨俊此问,暗暗思忖了一会儿,方才敛容肃然答道:“杨先生此言实乃体察小生甘苦之语。小生溺于庶务之中,确是大有不适——三日之间,耳不闻义、言不及道,便觉胸闷气滞!然而,有云:‘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又云:‘天下难事,必作于易。天下大事,必作于细。’依小生之见,州郡庶务固然千头万绪、纷纭复杂,恰恰正好锻炼小生披荆斩棘、处剧任繁之过人才智!我等儒门中人,若能做到既可‘坐而论道’,又可‘起而行道’,则何忧乱世不平?何忧天下不安?” 杨俊听到这里,正缓缓研墨的右手不禁停了下来——深深地看向了司马懿,悠悠而道:“荀令君曾经讲过:‘不周知天下之务,不足以断一事之疑。’当然,你刚才引用的那本里也讲得更深一些:‘圣人终不为大,故能成其大。’司马君,你胸中志气实在是高迈雄远啊!杨某衷心祝愿你日后能够成为既可‘坐而论道’,又可‘起而行道’的栋梁之才!” “小生适才肆言无忌,还请杨先生多多见谅。”司马懿急忙躬身揖礼谢道。 “哪里!哪里!你刚才讲得很好啊!”杨俊停住了研墨,沉吟有顷,开口问道,“司马君深夜来见,不知有何要事?但请讲来。” 司马懿的目光在他面前案几上的那幅《千里屯田嘉禾图》画稿上停留了片刻,才缓缓移到了他的脸上,悠悠然言道:“杨先生这幅《千里屯田嘉禾图》的确是画得精妙入神、栩栩动人。小生相信,您返京之后,朝廷上下目睹您这一旷世宝图,必会交口称赞、誉为极品……但,小生今日前来,却想冒昧地指出您画中的一个小小瑕疵,不知杨先生可否一听?” “哦?我这幅《千里屯田嘉禾图》在你眼里居然还有粗疏之处?”杨俊闻言,面色一凝,倏又露出一片笑意来,“司马君也懂作画?杨某恭请指教。” 司马懿深深地躬下身去,双眼只盯着那案几下的桌脚处,缓声说道:“其实,依小生之见,这《千里屯田嘉禾图》上的瑕疵并不是在杨先生您笔下产生的,而是画外有人强行给您玷污的!” “哦?你这话是何意思?”杨俊愈发惊疑起来。 “杨先生,请恕小生直言:您这画上所绘的千家客户扛锄戴笠垦田耕作的景象,其实不是真的——您有所不知,我们河内郡所屯的官田、客户实际上只有数十家,而您白天所看到的这九百余家客户,其实全是本郡贪官猾吏与豪强大户拉来瞒天过海的私田佃户!” 却见杨俊静静地坐在案几后面,半晌没有发话,过了许久许久,方才淡然说道:“哦……原来是这样的一个瑕疵啊……”语气之际,竟然没有太多的惊诧。 这一下倒让司马懿大感意外,有些怔怔地看着杨俊。 “这些情形,杨某早就知道了。”杨俊又拿起了那支狼毫细笔,伸进水盂里慢慢洗着,一缕缕墨纹在清水中渐渐扩散成一片淡淡的阴云,“昨日中午,杨某在东坡凉棚里休憩时,你们河内郡的郡丞杜传就钻进来给杨某讲述了这里的一切情形。” 司马懿一听暗自惊惧:这个杜传果然是刁毒之极!看来自从他知道了自己是温县司马家中人之后,他就彻底地不再相信自己了呀!不知他跑到杨俊面前是怎样地告了自己一记黑状,想到这儿,司马懿急忙屏住了声气,凝神倾听杨俊继续说下去。那杨俊却只顾将那一支狼毫细笔伸在水盂里翻来覆去地搅动着、清洗着,一句话也没多说。司马懿心头那个紧张劲儿啊——仿佛杨俊的那支狼毫细笔是直直地插进了自己的心脏深处在搅来搅去! 但司马懿毕竟是司马懿,只见他脸色一凛,腰板一挺,半躬着身缓缓开口了:“杨先生,小生知道杜郡丞给您反映的是什么情况了,他是不是说,将这八九百家私田佃户用移花接木的方法,假扮成郡府所屯的官田客户——都是我司马仲达为了贪功领赏、沽名钓誉谋划出来的?” 杨俊正在水盂中慢慢摆动的那支狼毫细笔陡地一停,他的目光缓缓抬起,在司马懿脸上一飘,又投回到了面前案几上的那幅《千里屯田嘉禾图》上,仿佛是面对着那画上的农夫们慢慢说道:“唔……他确实是这么说的。而且,他还十分恳切地拜托杨某:你司马懿才识英敏、能力非凡,又是司马朗主簿的亲弟弟,一心想着为国效力的劲头也是好的,只是这路走得有些偏了,希望杨某能容你小过而对你多加关照,多多成全啊!单从昨日他情动于衷、涕泪横流的表现来看,杨某几乎以为你司马仲达就是他杜传的亲弟弟一般……” 说到这里,他突然将狼毫细笔从水盂中一提而起,疾若流星陨石一般落在那幅《千里屯田嘉禾图》上深深浅浅地点染起来——同时,他拖长了声音向室门口外高呼道:“来人!” 司马懿正自暗暗惊疑,只听得身后房门被砰的一声撞开,四五个凶神恶煞的差役气势汹汹地一拥而入,径自向他扑了过来! 十、剑一旦出鞘,就要一招制敌 “且慢!”司马懿一声劲叱,双臂一振,将两个扑上前来的差役甩退了数尺——他目光灼然如电,紧紧盯着杨俊,冷声问道,“杨先生——您这等举动却是意欲何为?” “意欲何为?司马仲达,难道你自己还不明白吗?”杨俊继续在那幅《千里屯田嘉禾图》上运笔如飞,连眼皮也没抬一下,“你若真有杜传所讲的移花接木、冒功领赏之事,那便是欺君罔上——本座须得逮你直赴许都问罪!” 他话音一落,场中立刻静了下来。司马懿突然面色一动,双唇一张,一串哈哈大笑之声脱口而出:“不错!不错!诚如杨先生所言,我司马懿是在移花接木,可我却不是为了冒功领赏而移花接木,而是在为大汉社稷长治久安而移花接木!——我就是要把杜传他们这帮猾吏勾结袁雄、袁浑等豪强大户,巧取豪夺、坑蒙拐骗的数千顷官田、近千家客户从他们一味遮掩的阴晦之处,移到青天白日之下,让您巡检使大人当场能看得清清楚楚的!” 杨俊这时已放慢了绘画节奏,俯身握笔在《千里屯田嘉禾图》上缓缓点抹着,脸色也渐渐开始松动:“口说无凭,拿证据来!——他杜传可是向本座出具了你移花接木的字据了的……” 司马懿一听,暗想:这杜传果是“蛇咬一口入骨三分”!还搞来了那张自己向袁氏兄弟借用私田佃户的字据来诬陷自己,出手这般毒辣!他心头微微一凛,缓缓从胸襟处取出厚厚一叠写满了字迹、摁满了指印的黄草纸来,往杨俊案头上一放,镇定自若地说道:“这些便是袁府数百名佃户、奴仆关于袁氏兄弟,如何与杜传他们一伙贪官污吏上下其手,盗窃官田、官牛、官物以及强行骗占四方流民客户为私家佃户的证词与诉状,堪称罪证昭昭,一切请您明察!” “好!好!好!”到了此时,杨俊还是没有抬起头来看他,手中狼毫细笔一提,终于离开了那幅《千里屯田嘉禾图》的纸面,缓缓放回了笔架上搁着。他一边用口轻轻地吹着那绢图上尚未干凝的墨迹,一边慢慢悠悠地说道,“哎呀……真是累煞老夫了!这幅《千里屯田嘉禾图》,老夫终于完成了……” 然后,他慢慢站直了身子,用拳头轻轻地捶打着自己的腰背,右手举起向外一摆,那四五个差役见状会意,齐齐敛眉垂手退了出去。 司马懿有些惊讶地瞧着杨俊缓步走近了自己面前,忍不住又用手指着放在他案头上的那叠黄草纸,喃喃地说道:“这……这些证词诉状,您……您不看一看吗?” 杨俊这时才抬起双目正视着他,脸上浮起一丝朦胧的笑意:“看什么看?这些东西,三四年来我们还看少了呀?”他一边这么毫无所谓地说着,一边在司马懿惊疑交加的目光中慢慢走上前来,微微笑道:“司空府、尚书台对下边的情况也清楚得很啊:哪些贪官现在该杀,哪些贪官现在不能杀,那都是有一柄无形的尺子在度量着的,只不过你们不知道罢了。” 司马懿站在那里听着,心底暗暗想道:还是父亲大人洞明世事,这一切真被他一语中的了!朝廷这几年对底下各郡屯田安民事务当中的贪墨舞弊之迹,看来是非常了解的,但因形格势禁果然是一直按兵不动……唉!只是苦了这些百姓了!他拿眼盯着那叠黄草纸,想起了刘寅、张二叔、田五伯他们在袁府做牛做马、为奴为婢的苦难来,不知怎的心头一堵,眼泪在眼眶里只打转儿。他左袖一展,张了开来,右手探进去慢慢摸出一卷绢图和几张纸笺,托在掌上,不缓不急地说道:“杨先生是天下闻名的丹青妙手,在画作和笔迹的鉴别能力上自然是迥异常人的。这是一幅河内郡最为机密的全郡军事形胜要塞地图、一封落款署名为‘杜传’的写给袁大将军的密函,还有就是小生从郡府官署里找到的杜郡丞的文牍手书……请杨先生帮小生鉴别一下,它们是不是都出自同一个人的手中?” 听到司马懿这番话,杨俊脸上的笑意不禁渐渐消退,表情也随之渐渐凝重起来——他一把拿过司马懿掌上托着的那幅绢图和几张纸笺,凑近灯烛下细细辨认起来。 过了许久,他才将视线从绢图和纸笺上缓缓移开,森森然说道:“司马君此举堪称为朝廷立了一记大功!有云:‘恶不积,不足以灭身。’这杜某人居然勾结袁氏通敌卖国,实乃罪不可赦!” 闻得此言,司马懿心头的那块大石这才放了下来:杜传这一次才算是彻底被自己扳倒了……自己在忍受了他那百般的玩弄、折辱、欺诈、算计之后,终于赢得了最后的胜利!他虽然大获全胜了,却根本没有太多的本该属于意料之中的喜悦——他的感觉就像自己原本是准备了一柄最犀利、最值得炫耀的宝剑去斩杀敌人,末了那宝剑根本没用上,反倒是用另外一柄自己先前并不怎么看上眼的匕首,一下刺穿了敌人的咽喉。胜是胜了,却似乎有那么一点儿莫名的遗憾,毕竟,自己最得意的那一记奇招根本不是这样的呀…… 杨俊丝毫没有注意也丝毫没有顾及他此刻的表情和内心的感受,而是背负双手又踱了回去,仿佛自言自语般说道:“前些年,曹司空、荀令君忙于剿讨吕布、袁术、董卓余党等逆贼,一直难以抽身应付冀州袁氏的明欺暗算,如今,到了朝廷痛下决心靖平河北的重大关头了。” 司马懿心中暗想:看来司空府、尚书台施政行事,也并不是全凭一个“理”字就能横行天下啊!他们也还是得掂量着“势”的分量来纵横捭阖的。 “司马君,你可真是一个敢于碰硬、较真的奇人啊!杜传这么狡诈,居然都被你一把抓住了他的死穴!不简单!不简单呐!”杨俊忽地转过身来看着他,微眯着双眼,目光中的意味极深极深,“不过,如今天下大乱、纲纪无存、礼法堕地,哪处郡县没有贪官猾吏与豪强大户的非法之迹?杨某听说颍川郡里也颇有些贪渎之事……你瞧在那里当过上计掾的陈群,他可是和你差不多大的年纪啊!这个陈群,就愣是‘两耳不闻窗外声,一心只做本分事’,也不去招惹什么贪官猾吏、豪强大户,就做个八面玲珑的和事佬儿。一两年下来,他的名气也混大了,自身家世又好,郡里面是一迭连声地向尚书台举荐。这不,他就那么轻轻巧巧、皆大欢喜地升官进了许都!杨某寻思着你司马仲达和他一样是儒林名门出身,也定会像他那样晋升上去——朝廷里大概也早有清贵荣华之职虚位以待!而你却选择了留在这里以肃贪除奸而立功扬名!这可真让杨某有些难以理解啊,普通的清流名士好像是做不来这样的事儿的,你可真是有些与众不同。” 司马懿听了杨俊这番话,却并没有马上回答。他沉默了半晌,才缓声说道:“本来呢,像陈群这样优哉游哉地混个一年半载的资历,再和左右同僚活络活络一下关系,然后顺理成章地拔擢而上——小生也不是做不到。是出仕之前,小生便一心抱了个宗旨‘上不负朝廷,中不负所学,下不负百姓’,就那么硬邦邦地做下来了。现在想起来,还算小生三生有幸,终于遇到了杨先生您这样一位大清官出手相助,才成全了小生以肃贪除奸而立功扬名的理想……小生在此深深谢过!” 杨俊听着他这般说来,不由得连连颔首,心底暗想:这司马懿心思圆融,奉承别人的手段也煞是了得,他若要做陈群那般左右逢源的琉璃球儿,自然也是做得到的,这一点,他倒并没有乱说。 但见司马懿面色一凛:“只是,在下素来认为,一郡不安,何以安天下?有奸不锄,何以济乱世?肃贪除奸,实乃济世安民、拨乱反正之要务!当今天下鼎沸,固然与先前朝廷辅相无能、宦官乱政、权臣兴兵有关,但各地蜂起的黄巾之乱才是祸乱之本!试问黄巾之乱因何酿成?实乃各地贪官猾吏与豪强大户们狼狈为奸、强占民田、横行乡里、鱼肉百姓才将那些无辜庶民逼成了反贼的!倘若天下律正纲立、政清吏廉,四方战乱之祸又从何而生?所以,小生就是要学曹司空当年任济南相时的壮举——刚以锄奸、仁以抚民、清以倡廉,为抟聚(集聚)天地之正气而略尽绵薄之力!” 杨俊听到此处,微一颔首,转身回到案几之旁,拿起那叠摁满了老百姓指印、写满了老百姓诉词的黄草纸,在手掌里掂了数掂,觉得它们沉甸甸的甚是压手,心中不禁暗暗思忖:此子年纪虽轻,竟有这等恢宏的志气和卓异的才识,又有这等刚毅的手段,而且又体恤民情、如此以民为本,实在是太难得!河内司马家有此麟儿,实可深羡也!他深深一笑,沉吟了片刻,又向司马懿问道:“司马君——如今杜传等与袁氏兄弟贪秽纳贿、窃占官物、欺压百姓、通敌卖国的种种罪行已被查实,接下来我等又当如何处置呢?” “杨先生,《管子》曾云:克敌之道在于‘径乎其所不知,发乎其所不意。径乎其所不知,故莫之能御;发乎其所不意,故莫之能应’。眼下杜传与袁氏兄弟以为暗施毒计已将小生纠困于移花接木一事之中,又一时摸不清杨先生您的虚实底细,故而尚在观望游移状态之中——这正是我等雷霆出击将他们一网打尽的绝妙时机!”司马懿对此显然已是深思熟虑过,随口便款款道来,“您可速速调来郡尉梁广麾下的精兵锐卒乘夜狙击——梁广与杜传素来不和,他手下的郡兵亦有大部分还未被杜传和袁氏兄弟拉拢过去……只要此兵一发,杜传与袁氏兄弟必会束手就擒!” “唔……杜传等一干郡府污吏自然是要抓的。”杨俊点了点头,忽又眉头一皱,有些迟疑地沉吟起来,“袁雄、袁浑两兄弟也要抓吗?” 司马懿见杨俊如此情形,心中暗一转念,便明白了他心底的顾虑:袁氏兄弟二人其实就是袁绍布在河内的暗探啊!倘若动了他俩,袁绍会不会借此口实而兴兵来犯?司马懿沉吟了一会儿,还是依着自己先前想好的思路,向杨俊缓缓进言道: “这个问题,小生也忖度许久了。袁雄、袁浑二人是必须要擒住查办的!倘若我等只抓杜传等一干内奸,不除袁雄、袁浑等一干外敌,终是为自己将来留下了隐患——袁氏兄弟事后借机蛰伏起来,反倒更是不易铲除! “当然,对袁氏兄弟的惩处,与处置杜传等人应有不同。您如今只能将他俩先行活捉,然后关在狱中,再把他俩的罪行上报给朝廷。小生相信,以曹司空与荀令君之英明睿智,必能给予他俩一个恰到好处的处置,也必能给予袁绍近来咄咄逼人的扩张一个不软不硬的回击——让他日后有所收敛……” “嗯……但本座最为担忧的是袁绍会不会借着袁雄、袁浑被扣的口实而猝然兴兵来犯?倘若因此事而激成冀州袁绍与朝廷公开对决,那就太麻烦了——朝廷也并未做好与袁绍全面决战的准备啊!这样的责任,岂是你我担当得起的?”杨俊此刻已然将司马懿当成了最可信任、最可倚重的心腹智囊,不由得把自己心底的疑虑与担忧向他全盘托出。 “杨先生勿忧。依小生看来,其实袁雄、袁浑两兄弟已经多次催促过袁绍起兵夺取河内郡了,然而袁绍却一直迟迟不肯动手——这是为何?并不是他没有夺取河内郡的野心,而是他存在着这样的幻想:他一直想等到一个足有十成把握的机会再猝然发难!”司马懿仿佛对这一切时势、人心的变化了然于胸,侃侃谈道,“可惜,这世上哪有十成把握赢利的机会给你去抓住?能有六七成的把握赢利,这个机会就已是莫大的‘天赐之幸’了!前些年张绣作乱、曹司空失利之际,本是袁绍一生中的难得机会,结果他傻乎乎地上了一封奏书,要求陛下以军事失利之故罢免曹司空而邀请他前来许都执政。呵呵呵,这天下大势,岂是他一书简便可蟾宫折桂的?后来,他也没乘势骤然拥军南下兵谏,反倒因了此事给自己惹来了一身的骂名。 “那么好的一个机会都被袁绍自己白白浪费了——又何况眼下曹司空已扫平袁术、吕布并且收服了张绣?天下时势,已然今非昔比了。袁绍此刻揣来测去,也自知只有五六成的把握敢与朝廷抗衡。所以,以他过于持重的性格,是绝不会冒着这样的风险借着袁雄兄弟被扣的口实而兴兵来犯的。” 杨俊没料到司马懿身居下僚,却是胸怀天下、放眼四海,一口气就把各方诸侯争战的形势剖析得如此明晰深刻,不禁盯着他看了许久许久,方才深深叹道:“想不到司马君年纪轻轻,已然胸藏大韬略、大权谋、大智慧,实在令杨某自愧不如啊!杨某此番到河内郡巡检屯田,没料到却为朝廷觅得了一位多谋善断、才识卓异的匡世济时之奇才!杨某真是欢喜无限啊!” “杨先生过誉了。”司马懿听得杨俊此言,面颊上不禁飞出了一片红云,低了身子向杨俊作揖谢道,“小生才疏学浅,今日在您面前班门弄斧了!实在是惭愧惭愧!” 杨俊呵呵一笑,从衣袖中缓缓取出一块青铜虎符,向司马懿递了过来,面色凝重地说道:“这样罢!事不宜迟,你立刻带上我这块由司空府、尚书台秘铸的调兵虎符去见梁广,让他发兵助你一举擒下杜传、袁氏兄弟等一干贪秽逆贼!” “这……这个……”司马懿伸手接过那块青铜虎符,握在掌中细细看了一番,禁不住有些犹豫地问道,“您……您不和小生一道前去召见梁广?小生有些担心自己年轻位卑,只怕有些不好调遣他的兵马……” “无妨!无妨!梁广其实是朝廷在河内郡里最可靠的人了。你自己不也发现他和杜传叔侄一直是貌合神离吗?那正是因为他是曹司空、荀令君放在河内郡里的最后一道守护屏障!”杨俊摆了摆左手,目光炯炯地直视着司马懿,“本座去不去亲自召见他也没什么关系。他只要见了你手上拿的这块青铜虎符,自然会懂得你是什么身份,也一定会全力协助你去肃贪除奸的。本座年岁已高,这些征战杀伐的重任就该由你这样有志有为的后进青年去担起了。” 司马懿听了他这一席肺腑之言,不禁感动得双眸泪光莹然:“小生多谢杨先生的信任和亲重了!杨先生既发此语,小生便恭敬不如从命!”说罢,他小心翼翼地将青铜虎符收进袖中放好,便欲转身而去。 这时,杨俊却将目光深深地投注在那张《千里屯田嘉禾图》上,缓缓地说道:“司马君啊!不管这幅《千里屯田嘉禾图》还有什么瑕疵,本座今夜还是要把它再渲染一番,完成了这最后一道工序后,本座便要把它呈给陛下、曹司空、荀令君和列位大臣们共同欣赏。” “杨先生,您这是……”司马懿若有所思。 “这画上的农夫们,不管他们先前是袁家的佃户还是杜家的佃户,本座只知道,从今夜起,在陛下的眼里、在曹司空的眼里、在荀令君的眼里、在本座的眼里,还有在列位大臣的眼里,他们可都是咱们朝廷民屯里的客户了。” 司马懿听罢,向他深深一躬道:“杨先生且在此放心安坐。小生现在就去梁广处,助您完成这幅《千里屯田嘉禾图》的最后一道工序。” 十一、最坏的敌人往往也是最好的老师 从驿馆里出来,司马懿仍似一个普通皂役般垂头疾步向街道那边走去——从这条街道的尽头转入旁边一个小巷,穿过那个小巷便是郡尉梁广的府第了。 刚刚踏上小巷里的青石地板,司马懿便感到一股寒意从背后宛若刀锋一般贴肉直袭而来! 他脚下一定,深深倒抽了一口长气,然后缓缓转过身去——果然,杜和带着四个家丁正从巷口处杀气腾腾而来! “杜……杜和君,你……你们……”司马懿的眼神里分明透出一丝胆怯。 杜和像一只终于把老鼠逼进了死角的猫一样,脸上露出得意扬扬的笑容:“还是我叔父棋高一着啊!——他料定你这几天晚上一定会暗暗来找巡检使大人告咱们的黑状!司马懿!现在被杜某逮了个正着——你还有何话说?” 司马懿显得有些惊慌失措:“杜君只怕是有些误会了……是巡检使大人特地召见在下商议下一步屯田安民事务的……” “哦?你司马懿的面子好大!巡检使大人要特地召见你去商议公事?”杜和冷冷地说道,“刚才我叔父也曾来求见杨大人的——他可是这么回答的:‘暮夜闭户不接来客。’……这样吧,有劳司马君你到我叔父府中去把巡检使大人今夜所谈之事辩说个清楚!” 随着他的话声,那四个杜府家丁“锃”地抽出了腰间利刃,目露凶光,一步一步踏上前来! “且慢!”司马懿一声劲喝,面色一正,凛然而道,“杜和!你胆敢肆意行凶,今夜对本掾下此‘黑手’,不怕明日一早巡检使大人追查起来饶不了你们吗?” “巡检使大人?嘿嘿,现在我杜某人还尊称他一句‘大人’,”杜和的笑容变得愈发阴冷,“明天他若是要多管闲事,我们包管他什么‘大人’都不是了,只会和你一样,变成一个谁也不会知道的旮旯里的死尸!” 说着,他又向那四个家丁挥手示了示意,四个家丁已经扑近了司马懿身前六尺之处,齐齐嗷的一声怪叫,挥着利刃便直劈而至! 就在这一刹那,凭空里一道灰影闪电般疾掠而过——只听“嘭嘭嘭”数声闷响乍起,如中皮革,那四个家丁便似滚瓜一般被打得倒飞出三四丈外,一个个摔在地上哭爹叫娘,如同被敲断了脊梁骨的癞皮狗一样再也爬不起来! “什么人?”杜和惊骇得连声音都乱颤了起来:却见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的小衙役牛金从天而降,双拳抱肩立在那里,全身上下一股如虎似豹的勃勃劲气,压得他腿根儿直发软,哆哆嗦嗦地就要跪下地去! 司马懿在这一瞬间也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凛然站在那里,脸上一派如山如峰的沉峻之气:“这样的蠢材居然还想谋刺巡检使大人以掩盖其滔天罪行?牛金!带上他和他的爪牙,随我到梁郡尉府上去……” 砰的一声巨响,杜府书房的木门被牛金一脚踹得飞落开去,啪的一响,掉在了书房那张书案之前,激得灰尘纷扬而起! 书案后面,杜传正坐在席位之上,任那门板落在眼前,兀自端然不动,低着头慢慢地酌着案头银壶中的美酒,静静地看着壶嘴一条银亮的酒线倾泻而出,注入了面前那只黄杨木双耳杯里。 司马懿缓缓迈步踏进房来,一直走到那块飞落的木门上面踩稳了、站定了,才躬下身来行了一礼:“杜郡丞——司马懿这厢有礼了。” 杜传只是看着那只黄杨木双耳杯中的酒面愈升愈高,僵硬的脸上慢慢裂出了一丝笑意,微微咧开了嘴说道:“司马君不愧是读过圣贤典籍的鸿儒啊!那些大圣大贤们把你教得太好了——就连你马上就要掏出刀子砍下我杜某人的脑袋了,居然还能温良谦恭、彬彬有礼地向我弯腰作揖!把心计玩到这个份儿上,才算是真正的高人一筹啊!” 听着杜传的讥讽,司马懿脸上没有丝毫异样的表情显露出来。仿佛杜传是在叙说旁人的事儿一般,一片漠然之意。然而,这种莫名的漠然,又让杜传感到了一种被深深刺伤的剧痛——他决定在临毙之前,也要挖空心思地挫一下这个外示谦和逊顺,骨子里自命不凡的司马懿的傲气。于是,他缓缓地从杯面上抬起眼来,恶狠狠地瞪着司马懿,恨恨地说道:“不过,司马懿,你也别太得意,我杜某人不是输在你手上,而是输在我们那个不争气的袁大将军的手上的……” 然后,他仰天一声长叹,望着高高的书房屋顶,喃喃地说道:“袁大将军误了我们!误了我们呀!他既已收到了我们送去的紧急密函与河内全郡军事形胜要塞地图,只需派出一支精骑劲旅猝然袭击,打你们一个措手不及,便可解了我等今日这般束手待擒之患啊!唉!不料袁大将军行事瞻前顾后、狐疑不定,迟迟不敢下此决断,真是‘有机而不知乘,有势而不知发’!——实在恼人也!” 说着说着,他从怀中摸出一沓地契和几张盖了大将军之印的委任状,刷刷刷撕了个粉碎:“我河内杜家数年来的苦心经营,今日全因他优柔寡断之故毁于一旦,杜某真是不服啊!不服啊!” “杜郡丞你这话请恕在下不能苟同。”司马懿双眉一扬,终于沉声开口,打断了杜传的唠唠叨叨,“今日你等所处之困境,其实早已在在下的谋算之中——袁绍本就是一座靠不住的冰峰,烈日一出必将融于无形,而你杜郡丞却在他身上抱了太多太多不切实际的幻想与期待,自然会在今日一败涂地!” 他讲到这里,见杜传仍是斜睨着眼一脸不服之色,便又沉沉说道:“杜郡丞,其实你为官行事也够刁够猾、够奸够狠,可惜你就是不够高明——做官,若是不太精明,则必有枝节疏漏之虞,但这还可以曲为弥缝;然而,若是不太高明,则必有全局覆没之患,纵是智者亦难挽救!杜郡丞失了高明,当然是一步走错,满盘皆输了!” “高明?”杜传冷冷地横了他一眼,干笑了一声,“杜某在此请教司马君了,你说,我这盘棋本该怎么个高明法?” “所谓的高明,也并没什么玄虚难测之义。人皆见其小,而我独见其大;人皆见其近,而我独见其远;人皆见其末,而我独见其本;人皆见其一,而我独见其二——这就是高明!”司马懿不动声色,仍是侃侃而谈,“如今天下大势,已对袁绍甚为不利。你可知道——近来西凉乱贼张绣在其谋士贾诩的劝谏之下,已然率领四万精兵全部归降了曹司空?宗室皇叔、徐州牧刘备,也带着关羽、张飞等一干悍将投奔了许都?这两大助力的注入,使得曹司空麾下实力大增!面对如此形势,袁绍焉敢为了夺得区区一个河内郡就不知轻重地大动干戈?他不能发兵前来援救你们,这是稍一思忖即可悟透的昭昭之事——没料到杜郡丞在这一点上却始终觑它不破,只怕是被袁氏兄弟的美酒佳肴和金银财宝迷花了眼吧?你贪心太炽、昧于小利,连这样全局之识都没有,岂可谓之高明?你服也不服?” “你口口声声攻击杜某‘贪心太炽、昧于小利’而行事周章失措,”杜传恨恨地说道,“难道杜某自己心中不明白,这一切都是你这厮步步紧逼,方才令杜某乱了分寸的……司马懿!杜某真是不懂,你出身儒门世家,完全不必利用我等的累累尸骨作为你平步青云的台阶啊,颍川郡的陈群不也是左右逢源地爬上去了吗?你何苦与我等作对?” “这里边的缘由,也不是你这样琐琐细细的刀笔奸吏所能理解的。”司马懿冷冷地睨视着他,目光里一片傲然,“我此刻就是和你说了,也如同白说。” “哼!难不成你真是为了刘寅他们那些贱民才这样做的?”杜传咬了咬牙,凶相毕露,“他们能给你多少好处?他们能把你推到朝廷的高位上去?他们能让你飞黄腾达?” “匡时济世、除暴安良,是我司马懿出道入仕的抱负。”司马懿面不改色,凛然说道,“而你们则是以贪污纳贿、鱼肉百姓为目的。这一点,是我和你们最大的不同。” “唉!别人那些‘匡时济世、除暴安良’的大志都是挂在嘴上说给别人听的,没想到你司马懿却是当成了正儿八经的事来做的……唉!我杜传也真倒霉,怎么就碰上了你这样一个既诡计多端又偏执顽固的书呆子呢?真是天要灭我、命当该绝啊!”杜传气得擂胸顿足嚎呼不已,“你今日陷害了我,是拿着别人递来的刀子杀得顺手。倘若我杜某人不是和冀州袁氏亲戚扯上关系做事,而是和你所效忠的那个曹司空的亲戚拉上关系搞上他一番,你这时候敢把我怎么样?你又敢对他们怎么样?司马懿——我不相信你到了杜某今天这个年纪的时候,还会真正信奉你今天在这里跟杜某讲的这些话。你给杜某记着:杜某会在阴曹地府里一直盯着你是不是一辈子都坚持着这些大道理的!” 司马懿听到这里,忽然不想再和他继续对话下去。他冷冷一笑,转过身来,丢下杜传一个人在他背后骂爹骂娘,缓缓向书房走去。 他刚一转身,牛金带着两个衙役便从他身边一冲而过,径去捉拿那杜传了。 司马懿没有回头观看他疯狂挣扎撕咬的丑态,却在心底最深处暗暗说道:杜郡丞!其实你不知道——我司马懿是多么感谢你啊!是你,让我看到了官场中的对手是何等的卑鄙;是你,让我见识了官场中的对手是何等的狡猾;是你,让我懂得了在官场中的搏击是何等的残酷;也是你,让我学会了如何在官场中钩心斗角、屈伸进退……我能在入仕之初,碰到你这么一个“老师”教给了我这么多在圣贤典籍上学不到的东西,这是我的幸运啊!实际上,我真的会永远都十分感激你的…… 一、名动朝野 当朝大将军、冀州牧袁绍的亲戚袁雄、袁浑兄弟二人,在河内郡被朝廷巡检使杨俊连夜拘押收监的消息,很快在四方诸侯中间引起了强烈震动:难道这是许都方面向冀州袁氏先行摊牌的一个信号吗?素来目无君上、恃势跋扈的袁大将军能够咽下这口恶气,坐视自己的亲信爪牙在河内郡被杨俊一刀斩决吗?许都莫非已经做好了与冀州袁氏全面对决的最后准备?……荆州的刘表、关西的马腾、益州的刘璋、江东的孙氏兄弟都睁大了眼睛密切关注着这一切动静,以图伺机待变。 他们也许不知道,就在此事发生后的第四天,杨俊独自一人已极其隐秘地日夜兼程赶回了许都司空府白虎堂——在那里,司空曹操、尚书令荀彧、御史中丞钟繇、振威将军程昱、司空府军师郭嘉、司空府主簿司马朗等正等待着他面禀汇报河内郡的办案情形。 司空府白虎堂上,曹操居中而坐,两道浓眉下面一双虎目凛凛生光,方正如“国”字形的面庞宛然便似镀上了一层古铜色,给人一种凝重如山的威压之感。 一身俭朴青衫的尚书令荀彧则并肩坐在他的左侧首席。尚书令经纶国事、执掌万机、统领各部,在朝廷中号称“内相”——曹操虽位列司空,却从来不敢对他稍有不敬,请他与自己平起平坐尚轻慢了他。依着曹操的本意,荀彧当与他同席坐于右首之位。 他俩的右侧下列,坐着御史中丞钟繇、振威将军程昱;左侧下列,坐着司空府军师郭嘉、司空府主簿司马朗。他们每一个人的表情都显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凝肃郑重。 只听得飞快的脚步声在堂外由远而近传来:风尘仆仆的杨俊已是不顾鞍马之劳,径自下骑急趋而至。见到他满头大汗奔进堂中,险些还在门槛处跌了一跤,曹操脸上不禁露出了一丝微笑,向守护在堂门两侧的两个儿子曹丕、曹植摆了摆手,温声而道:“你俩且将杨大人扶持过来落座……” “哎呀!使不得!使不得!”杨俊站定了身形,急忙推辞了两位曹家公子的扶持,勉力恢复了平时从容端方的仪态,缓步走到曹操对面的席位上坐了下来。他也不多言,从胸襟处取出杜传叔侄与袁氏兄弟一案的案卷向曹操呈了上去。 曹操并不多问,接过案卷就翻阅起来,头也没抬,很随和地吩咐了一声:“丕儿——给杨大人上茶……” 曹丕闻言,不由得怔了一下:自己贵为司空府长公子,在外面那是何等的神气,怎么在父亲眼中竟成了给这些朝廷重臣们端茶送水的仆役了?就这么一犹豫间,他的三弟曹植已非常自然地提着一把茶壶走了过去,往杨俊席位的绿玉杯里倒起了清茶。 “谢谢三公子!”杨俊如同被沸水烫了一下似的跳了起来,急忙止住了曹植,从他手中夺过茶壶给自己倒满了茶,“老夫自己来,自己来……三公子如此谦敬有礼,老夫哪里当得起?” 此话一出,在座的其他重臣们都不禁莞尔一笑。只有曹丕暗暗冷然横视了曹植的背影一眼,把自己的脸撇到了一边去:这个三弟倒还蛮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卖乖取巧呐!我贵为豪门公子,终是不屑如他一般执仆隶之礼而敬事他人的…… 曹操却没太注意白虎堂上的情形,细细审阅了那些案卷之后,便将它们又转给了坐在自己身侧的荀彧阅看。自己倒在席位上自顾自地双目微闭着思索起来。 待到荀彧、程昱、钟繇、郭嘉、司马朗等人都将那些案卷审阅完毕之后,曹操才缓缓地开口了:“这个案子办得好!杨大人,你且给本座讲一讲其中的详细情形……” “司空大人!您有所不知,此案全由河内郡府署一个年纪轻轻的初仕掾吏一手彻查而来……”杨俊刚才饮过了清茶,定了心神,听得曹操这般发话,心头不禁一松,便开口禀道,“他便是司马朗主簿大人的二弟——司马懿……” “司马君的二弟——司马懿?”曹操的目光闪射了一下,倏地向坐在他下首的司马朗扫视过来,“司马君,这是你教他的吧?依本司空看来,你这二弟把这个案子办得滴水不漏,若非他背后隐有高人指点,那他便是聪敏夙成、天纵奇才了……” “这……这个……”司马朗不禁面现惶恐之色,伏席跪答道,“属下这位二弟其实一向与属下接触较少,他只是喜欢沉在郡县自司其职、自行其是。实不相瞒,他此番办案事前倒真没向属下提起过什么,属下也不知他究竟是如何办的。” 曹操见司马朗神情一片茫然,似乎对他的二弟在河内郡的所作所为也真是一头雾水,就不由得又问了几句:“司马君,本司空闻知你共有七个弟弟,各有过人之长,却不知你这个二弟究竟师从何人、才干如何?你且向本司空仔细讲一讲。” 司马朗正欲开口回答,却见先前一直静静而坐的荀彧脸上笑容微露,悠然开口了:“司空大人,莫非您忘记了?这司马主簿的二弟司马懿,您是有过数面之缘的。先帝光和二年初冬,司马懿出生之际,您还赠给了他一柄九曜刀呐!” “先帝光和二年初冬?那个十月初八的下午?那一天也是本司空与荀令君平生的第一次相会啊。”曹操微微一怔,立刻便回忆了起来,“本司空想起来了,想起来了。呵呵呵,二十多年过去了,司马懿也从一个婴孩长成了现在的一个青年俊杰,这时光过得可真快啊!” 荀彧待他慨叹完毕,又娓娓讲道:“据荀某所知,这个司马懿曾在陆浑山灵龙谷紫渊学苑求学,拜一代宗师玄通子管宁先生为师,想来必是一位博学多才之士……怪了!司马主簿,你这二弟怎么不到许都来任贤良文学之职,反而要到郡县府署去当什么掾吏啊?” “这个……他出仕郡县掾吏之职,倒是家父的意思。”司马朗沉吟了一下,款款答道,“属下的父亲一向认为‘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说我这二弟若是不经亲民庶务则不足以经纶大道,便让他先从郡县掾吏做起,以待日后循序渐进。” “呵呵呵,别的世家名门子弟入仕,几乎都是眼睛朝上,唯恐宦位不高、职务不显;你司马家中人入仕,却是眼睛朝下,唯恐亲民不切、庶务不精!”荀彧在一旁听了,不禁缓缓颔首而赞,“河内司马家不愧是关东清流名门之冠,育人教子之道真是新颖独特、自成灵枢!荀某在此恭贺司空大人,不久之后,您帐下又可获得一位像郭嘉君一般器识超群的青年英才了。” 曹操听罢,脸上微微一笑,眉梢间浮现一线喜色——他径自向杨俊问道:“杨大人,依你在河内郡所见,这司马懿有何卓异之处?” 杨俊一听曹操向他询问司马懿,眉飞色舞地说道:“司空大人,论起来这司马懿的年龄比郭军师还小七八岁——但他为官处事极是圆融练达、沉毅明敏,堪称‘猝然临难而不惊,百般屈挠而不乱’!像杜传那般狡猾刁毒的奸吏,像袁氏兄弟那般专横凶顽的豪强,居然都被他一个个制服于股掌之间——实在是后生可畏啊!杨某对他,也唯有打心眼里叹服不已。” “杨大人!您过誉了!”司马朗听杨俊如此称赞,不禁微一蹙眉,开口说道,“鄙弟的才识,朗也是知道的,不过一中人之才而已!他完全是凭着曹司空、荀令君的灵威,才勉强在河内郡里办下了此案,实在并无太多可称可述之处……” “司马主簿,你太小看你二弟了!”杨俊闻得司马朗之言,顿时急得满面通红,“真的真的,杨某对你二弟之称赞毫无溢美之词……”便当着大家的面,将司马懿只身一人在河内郡智斗杜传叔侄与袁氏兄弟的事迹细细讲述了一番。 听完了他的讲述之后,曹操见司马朗又要发话辩驳,便摆手止住了他,徐徐抚须而道:“司马主簿,听杨大人如此说,你这个二弟真是不简单啊!能谋能断、守道不移,倒与本司空当年杖击蹇硕叔父蹇图相似,颇有一股不畏权势、力持定见的沉猛之气!——可惜啊!本司空此刻尚不能与袁绍彻底翻脸。” 司马朗一听,急忙伏在席上怯声而道:“属下这二弟年轻气盛,只图自己立功扬名,知进而不知退,给司空大人添麻烦了。” “司马主簿,话不能这么说。你二弟此番举措并没有做错啊!本司空岂是惧怕麻烦的人?”曹操摆了摆手,并不以司马朗之言为然。他略一沉吟,面现隐隐忧色:“不过,依了本司空的脾性,杜传他们勾结袁氏兄弟盗占官田、逼农为佃、横行乡里、贪贿作恶、罪行彰彰,本该戮之于市,以儆效尤!否则,本司空素以‘济世安民、拨乱反正’为己任,今日竟对这些恶事儿闭目塞耳、不闻不问,他日又有何颜面莅临四方、牧民理政?只可惜眼下河北贼势甚强,本司空一时也难以为河内郡士民主持这个公道了。” 坐在对面席位的杨俊听曹操这么一说,心中不禁微微一震:在河内郡时,司马懿亦是坚持执法如山、肃贪除奸,用堂堂正正之手段惩之以儆效尤,以求正本清源而济世安民;司空大人刚才所言,不也恰恰与他当日的话语同心同理吗?当时自己还笑他有些迂阔,没料到这个司马懿年纪轻轻,竟已怀有曹司空那样的雄图大志与真知灼见,实乃栋梁之才!念到此处,他对司马懿又平添了许多钦佩之情。 “是啊!许都眼下虽有张绣将军、刘备大人等两股助力加入,然而淮南袁术余孽未靖、江东孙氏虎视眈眈,”程昱听了曹操的话,也深有同感地说道,“咱们在这个时候也委实不可轻举妄动啊!” “但是,咱们既已查到这等重案,恐怕亦不能以‘息事宁人’的态度不了了之吧?”郭嘉那对澄澈如水的眼眸里透出一丝精干老练,“碰到这等良机,若不给那位一向飞扬跋扈的袁绍一个恰如其分的回击,说不定他倒以为朝廷真的是畏惧了他,反而长了他不可一世的气焰。” “那么,怎样做才算给他‘一个恰如其分的回击’呢?”曹操的目光越发深沉起来。 “这个,就要请问荀令君了。”郭嘉侧眼瞥了一下坐在他上首的荀彧,用微带调侃的语气说道,“荀令君只怕此刻早已是智珠在握了罢。您啊,就是喜欢沉默到最适当的时候再说出最正确的话来……” 对郭嘉这种调侃嬉戏的口吻,在座诸人都已经司空听惯了,也没有觉着他在这样的场合有什么不庄重的。曹操被他这么一点,急忙转过身来,向荀彧深深一揖道:“奉孝(郭嘉字奉孝)说的极是,操恭请荀令君示教!” 荀彧一见,慌忙避席而让,躬身还礼道:“司空大人此举实在折杀彧了,彧愧不敢当。” “恭请令君大人示教!”曹操也不多言,仍是坚持着揖礼而问。 荀彧只得坐回了席位,正襟敛言,沉吟少顷,静静地平视着曹操,徐徐而言:“为今之计,只有如此:一、先将杜传、杜和等一干贪官污吏定罪明示,腰斩于市,以儆效尤;二、且将袁雄、袁浑等袁氏爪牙全部收押在监,暂不处置,其在河内郡的所有财产一律没收充公,再由朝廷附上他们的案件卷宗,颁下一道问责诏,径直发给邺城袁绍,责问其‘宽纵亲戚、治下不严’之罪,令他派员前来解释明白。然后,朝廷选出能吏巧为斡旋,令他们自行带回袁雄兄弟严加督管。” 堂上诸人听了,都不禁凝神思忖起来。过了半晌,钟繇不禁开口问道:“荀令君,袁绍为人心胸狭隘、器宇窄小,倘若他一时受不起这般刺激而蓄怒兴兵来犯了呢?朝廷又该如何应对?” “袁绍此人固然心胸狭窄,但他也颇好颜面,极重虚荣——他一向自诩为‘四世三公’之清流名门出身,倘若他的亲戚那些鸡鸣狗盗的丑事被捅得人人皆知,这才是他最不能忍受的痛处,那才会激起他恼羞成怒、兴兵来犯!司空大人既将他的亲戚收押在监、暂不处置,已是有礼有节地保全了他的颜面……他自然也会识趣,哪里还会把这事儿刻意闹大?他就算是用这个口实贸然起兵来犯,也占不了多少礼法和义理上的优势啊!所以,依荀某之见,袁绍只能派人来灰溜溜地将他这些亲戚爪牙接回邺城了事!”荀彧显得成竹在胸,侃侃而谈,听得在座诸人无不颔首叹服。 “唉……本司空一向秉公持理、任心而行,今日却不得不与袁绍虚与委蛇,心下甚是不甘!”曹操的面色依然显得沉重异常,右拳在面前桌几上轻轻一擂,“其实本司空麾下已经新添了关羽、张飞、张绣等猛将,又获得了刘备刘皇叔之助,就算袁绍此刻胆敢兴兵来犯,以许都当今之雄厚实力,岂会逊色于他?” “司空大人此言甚是。不过,此刻江东尚有孙氏兄弟虎视眈眈、淮南亦有袁术余孽兴风作浪,朝廷后方还不太稳固。请恕彧直言:目前还不是朝廷与袁绍公开对决的最佳时机!司空大人须当固本强基,先行立于不败之地,然后伺机而动、后发制人。”荀彧见曹操意气勃发、似已按捺不住,急忙出言告诫,“古语有云:‘多行不义必自毙。’冀州袁氏恃强倚势而无德无道,岂能长久?倘若他胆敢跳梁肆逞,司空大人届时便奉天子之令而讨逆臣、秉至公而率群雄、扶弘义而除秽乱,必能旗开得胜、一战而定!” 曹操听荀彧讲得如此深切,沉吟半晌,才渐渐平复了胸中的勃激之气,点头答道:“也罢!此番河内郡重案一事的处置,本司空便依了荀令君的指教切实去办。不过,朝廷诸臣之中,谁人堪当与袁绍派来的使臣巧为斡旋的重任?还望荀令君推荐出合适的人选来。” “这个人选么?他远在天边,又近在眼前。”荀彧目光一掠,望向了坐在他左下首的司马朗,“司马主簿交游处世刚柔相济,又加之他的籍贯河内郡靠近河北,与冀州人士颇有渊源——他自然是可以胜任与袁氏使臣巧为斡旋之事了!” 曹操听罢,手掌用力一拍右膝,呵呵笑道:“好!司马主簿,你二弟引发的这场滔天大事,末了还须得由你这个做大哥的出面前去化解——能发能收、举重若轻,这才可以显出你司马兄弟的好手段啊!” 听了曹操这话,众人都哈哈大笑起来,每个人的心里都暗暗舒了一口长气。司马朗也俯下头去,恭然而答:“属下遵命。” 曹操在捧腹大笑之际,斜眼一瞥荀彧,见他笑得有些心不在焉,眉宇间仍是若有所思,便连忙止住了笑声,问道:“荀令君还有什么言犹未尽之处吗?” 荀彧目光一敛,凝望着搁在桌几上的那厚厚一摞案卷材料,慢慢说道:“荀某适才一直在想,这屯田安民之举,本是利国利民的仁政,结果到了地方州郡,它却成了贪官奸吏与豪强大户联手贪墨、中饱私囊的恶政。司空大人,瞧一瞧司马懿和杨大人彻查出来的这些案卷材料,像杜传叔侄、袁氏兄弟这些贪官豪强们侵吞官田、压榨流民、鱼肉百姓的罪迹是何等的触目惊心啊!恐怕这四方州郡之中,存在着像河内郡这般恶劣的情形亦属不少罢?只不过没有几个人敢于像司马懿这般挺身而出、予以揭露罢了!” “您的意思是要着手整肃人心、澄清吏治?”曹操不禁肃然而问。 “整肃人心、澄清吏治,这自然是一定要做的。但现在还不到时候,做起来也缓不应急。”荀彧侧过头来瞅了曹操一眼,继续娓娓而道,“关键在于针对这屯田安民事务,我们须得研究制定一套标本兼治的大方略予以管理才是!” “标本兼治的大方略?”曹操又是微微一怔。 荀彧面对他的疑问,不慌不忙,缓缓答道:“不错。这个标本兼治的大方略,一定要能从相当程度上杜绝地方豪强与州郡胥吏联手勾结、中饱私囊!” “哦……荀令君的意思属下明白了!”郭嘉哈哈一笑,插话进来,“属下的理解是这样的,干脆将屯田安民事务收归朝廷的大司农与度支中郎将直管,由朝廷自上而下‘一插到底’全面统筹管理!” “郭君此言甚是。”荀彧向郭嘉微一点头,又道,“依荀某愚见,为今之计,须当如此:把屯田安民事务从地方州郡府署中收归朝廷直管,由朝廷派出典农校尉、屯田都尉进驻郡县专管此项事务,不许州、郡、县等三级府署从中乱行插手,这样就能在一定程度上防止地方豪强与州郡胥吏联手勾结!” “荀令君果然不愧为经天纬地之良相!区区河内郡一起贪墨案件,旁人见之无甚出奇,而你竟能从中见微知著、标本兼治!”曹操听到这里,已然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这是何等卓尔不凡的大智大谋、大才大略!操远不能及也!” “这是你大哥写来的密函。”在明亮粲然的烛光下,司马防将一封帛书递给了司马懿,“一切皆如我们先前所料:曹司空、荀令君最后决定,对杜传等奸吏重重惩处;对袁雄、袁浑兄弟则驱逐出境。袁绍派来的使臣崔琰和你大哥将于数日之后,一齐赶到本郡处理好这里的一切交接事宜。” 说至此处,他忽地抬眼瞟了一下这个正低头阅函的次子,款款言道:“此刻你应该也看到了,你大哥在这信中谈起曹司空对你下了‘能谋能断、守道不移、不畏权势、力持定见’的赞语,荀令君也对你下了‘少年英才、器识超群’的评语……你自己是怎么看待这一切的?” 司马懿缓缓放下了大哥写来的这封帛书密函,脸上并无太多的惊喜之色,淡然答道:“父亲大人,曹司空和荀令君的这些赞语,孩儿哪里当得起?孩儿如今回想起当初与杜传叔侄、袁氏兄弟等奸人暴徒斗智斗勇的那一幕幕情形,实在是步步险招、如履薄冰,至今仍是后怕不已!尽管孩儿最终大获全胜,不知怎的,总是高兴不起来——冀州袁氏必与我河内司马家结下了死仇!这样的后果,对我河内司马家的未来究竟是福是祸,孩儿一时还没想明白。” “唔……懿儿你能够‘临事而不惧、深忧过计’,真是难得!我河内司马家,今后的确须当加倍警惕来自冀州袁氏门生宾客的明攻暗算。不过,曹司空已经决定了释放袁雄、袁浑兄弟,袁绍也没有举兵相向,大家都没把事情做绝——所以,双方都还是有转圜余地的。”司马防微微点头,含笑捋须而道,“你大哥在与袁氏使臣崔琰交涉之际,自会曲为弥缝的。懿儿呐,立身处世,善恶不可太过分明,尤其不可外形于色;倘若你真要与人为敌,最好像《孙子兵法》里所讲的那样:‘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故能自保而全胜也。’ “在这里,为父也不妨对你直言,在你和杜传叔侄、袁氏兄弟的较量中,就算你终于赢得了最后的胜利——这也是非常侥幸的。你去找魏种处置杜传等奸吏,这便是你书生气太浓的第一步,幸好魏种是个墙头草、和事佬,还没有被杜传彻底拉拢过去,否则你早就丧生于他和杜传的联手暗算之下了;你后来又去找杨俊处置杜传叔侄与袁氏兄弟,这其实还是你书生气太浓的第二步,算你运气好,正巧碰上杨俊是难得一见的大清官,不屑于被杜传他们以小利小惠收买,再加上先前你大哥又悄悄跟他打了招呼,否则你这一次又将丧生于他和杜传之流的狙击之下了;最后,就是你去找梁广,幸好这个河内郡府署中手握兵权的郡尉实乃曹司空、荀令君设在河内的关键一子,否则你和杨俊纵是有心除奸亦无力相抗……懿儿呐!你每进一步,都是天时、地利、人和三股助力互相呼应而成,你单靠自己的小智小谋又何济于事?所以,先圣孔子所讲的‘尽人事而后听天命’,才是真正可以垂照千古的至理名言呐!” “父亲大人的这些话,当真是讲到孩儿的心坎里去了。”司马懿的神情恭服之极,“孩儿一定牢牢铭记、时刻不忘。” “懿儿啊!你曾经对杜传说过,他失败的关键原因,是对冀州袁绍抱有太多太多不切实际的幻想。你讲得很好啊!这也应该成为你自己的人生铭训:在宦海纷争之中,你永远不要对外界的、别人的助力抱有太多的不切实际的幻想和期待,而要始终不懈地精心培植属于你自己掌握的真正实力!只有属于你自己掌握的力量才是最坚实、最可靠的,其他的一切外力都是飘忽不定、难以把握的!”司马防肃然地看着他,脸上神色异常的凝重,语气也十分的郑重,“切记、切记!你不要把取胜的希望过于寄托在别人的善意与恩赐之上,而应当永远着眼于自己和敌人之间实力的对比与竞争!无论你自己占了多么高尚、多么可敬的名义与公理,然而它们归根到底都还是虚的,只有拥有铁拳一般过硬的实力才能决定整个斗争的最后胜利!” “父亲大人指教得是。孩儿一定‘以人为鉴’,对这些血的铭训永志不忘。”司马懿重重地点了点头。 “你现在能真正懂得这些话的真谛吗?这些话,都是为父浸淫宦海多年得来的切身教训啊!”司马防深有感慨地说道,“你如今对它们估计是一知半解,不过,只要你时刻牢记不忘,便会在日后的宦海搏击中真真正正地领悟到其中的真谛。” 二、袁绍的面子最重要 崔琰位居大将军、冀州牧袁绍府中的别驾从事,青年时期曾在一代鸿儒郑玄门下受学,精通、《孟子》两经,素有“冀州第一名士”之美誉。按照袁绍的私心想法,他此番派出崔琰作为自己的首席代表到许都与曹操、荀彧等人交涉,其实是希望借助崔琰在义理才学方面的过人之能,压服许都朝廷里面的儒林名士。 没料到崔琰一到许都,便在迎接宴上一场道学的论战中,被口齿伶俐、机锋百出的辩士祢衡,以及学识渊博、才华横溢的太中大夫孔融搞得左支右绌、不敢称雄。后来,他与郭嘉、荀彧展开了一番时事辩论,之后更是自愧学疏才浅、甘拜下风。待到和司马朗一同离开许都赶往河内郡处置交接事务之际,崔琰早已不复有当初大摇大摆莅临许都时的汹汹傲气,自我收敛了许多。 所谓的交接,实际上就是双方对袁府人员、财产等的移交、接收等事宜。在这个过程当中,自然是免不了你来我往、讨价还价的。 这日,在郡府署堂之上,司马朗、司马懿、梁广等均坐在右侧席位,冀州正使崔琰、副使袁通、袁氏兄弟府中的管家袁老二等均坐在左侧席位,开始争论起袁府人、财、物等的交接问题来。 “司马主簿,遵照圣上的御旨,袁雄、袁浑两兄弟自然是应该遣送回冀州,交由袁大将军自行严加管束的。”崔琰的表情始终是那么不咸不淡,话也是暗藏机锋,“那么,我们准备将袁氏兄弟在河内郡的一切财产清点打理完毕之后,就起程返回冀州了。” “唔?袁雄、袁浑哪里还有什么财产?”梁广听罢,不觉一怔,“他俩在河内郡做了那么多违法乱纪、欺压百姓的坏事儿,到了这地步还想卷款而逃?他俩的那些不义之财应该是全部充公吧?” 梁广这一小小的郡尉哪被崔琰放在眼里?崔琰瞥也没瞥他一眼,更没接他的话,径自便向坐在对面的司马朗看去,目光一寒:“司马主簿,圣旨上可没有明言袁雄、袁浑两兄弟究竟犯了多少违法乱纪、欺压百姓的事儿,更没有明言要将他俩的一切财产全部没收哟!” 司马朗却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先伸手拍了拍放在自己席侧的厚厚一摞审讯案卷,不温不火地说道:“崔大人,我等也没有讲定就要一律没收袁氏兄弟的合法财产。您且先审阅一下杜传、杜和叔侄的供词——这样也许您心里就会有数了,袁氏兄弟究竟应该带走多少财产,又应该在这里留下多少财产。” “杜传、杜和两个贪官污吏的供词是不可信的。”崔琰冷冷地笑了,“这样的无德无行之徒,崔某见得多了,他们在监狱之中,只要审讯官稍加刑罚,什么样乱七八糟的供词他们都编得出来。” 他这么一说,堂上的气氛一下就如同结了冰层一般凝固了。 过了半晌,司马懿慢慢地开口了:“在下请问崔大人,您可清楚袁氏兄弟四五年前迁居至我河内郡时带了多少财物前来?” 崔琰一怔,也不答话,只是斜睨了一下袁府的管家袁老二。袁老二支支吾吾地说道:“这个……这个……老奴只记得两位老爷当初迁居过来时带了很多很多的金银财宝,装了好几十车,具体的数目嘛,各位大人还得去问两位老爷他们自己……” 众人一听,都不禁哑然失笑:袁雄、袁浑两人现在都被拘押在郡狱里,怎么可能会被喊来问话?倒是这个袁管家口里支支吾吾,目光躲躲闪闪的,只怕有些欲盖弥彰! 司马懿抽出一份案卷,往身前案几上一放,说道:“看来袁管家你也不是十分清楚,你家两位老爷当初带来的财宝有多少了——懿这里有一份袁府的同街、同里的邻居、乡亲们所作的证词,他们证明你家两位老爷四五年前来到本郡安家落户之际,随身行李就是四五辆犊车、两三箱衣物,在街上就只购置了五六间空宅……” “司马大人,可是在这四五年间我家两位老爷的生意一向红火得很,这四海楼上南来北往的客人多了,那铢钱像河水似的哗哗流向我家两位老爷的手里……”袁老二急忙狡辩,“他俩这几年是发了大财的!街坊邻居们也都看得一清二楚嘛。” “是啊!他俩确实是发了大财——不过,只靠一家四海楼的生意,你家两位老爷就能在乱世之中做到今天这样的地步——四千多顷良田良地、一千多家佃户奴婢、三百多座粮囤仓储?”司马懿瞧着袁老二,意味深长地说,“这等出色的敛财之术,实在令懿骇然叹服!” 袁老二的面颊立时胀成了酱紫色,嗫嚅着不能作答。 崔琰本系儒林出身,一向持身俭素,对别人钻营聚敛之秽行最是反感。他听了司马懿这话,也懂得了他的言外之意,心底对袁氏兄弟的鄙视之情油然而生——但碍于他们是袁大将军的亲戚,崔琰也不可能当着司马朗兄弟的面表露出什么,只得干咳一声,环顾左右而不多言。 司马懿又从那摞案卷当中抽出两份纸笺来,拈在手上对崔琰微微笑言:“不过,依懿之见,这两件东西倒能告诉我等,袁家两位老爷是如何效仿陶朱公生财有道、敛财有术的了!崔大人——它们可是两位袁老爷亲笔书写、签字画押了的哟,绝不会是有人瞎编乱造出来栽赃的。” 说着,他双手一伸,将那两张纸笺托送到了崔琰的面前。 崔琰本来怀有恃势自傲之念,但一想到司马懿也是儒门清流出身,不似梁广那样的行伍莽夫,不可轻易怠慢,便只得接过那两张纸笺瞧了起来。看着看着,他脸上不禁一阵青又一阵红,煞是难看。阅罢之后,他将这两张纸笺放在席侧,却不还给司马懿,许久方才长叹一声:“罢了!罢了!那么,你们准备让袁氏兄弟携带多少财物离开河内郡?你们自己说罢!” 坐在他左侧席位的副使袁通与袁雄兄弟本是同宗亲戚,这时见崔琰一下便软了语气,心底甚是疑惑,己方岂能就此示弱?他拉长了脸,急忙开口发难道:“依袁某之见,如今袁雄、袁浑的所有财产都应该带走,连他们的那四千多顷田产也都应该一齐带走!” “那四千多顷田产你们如何带走?”司马懿轻笑一声,“您总不能把它们当做草席一卷就扛在肩上走了吧?” 袁通脸上一红,话风还是那么硬挺着:“这田产可以由你们郡府折价补偿给他俩,或者变卖给郡中其他富贾大户……” 司马懿一听,脸色一肃,立刻向崔琰拱手而道:“古语有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崔琰大人,这位袁大人既然这么说,请您即刻返回邺城,请袁大将军向许都朝廷呈奏——奏请陛下从国库中拨出银两补偿给袁氏兄弟!我等附议其后便可。” 崔琰被他这么一呛,自是无话可答,左手一摆,止住了袁通的争辩,仍是沉沉说道:“司马君不必多言。本座还是那个问题:你们准备让袁氏兄弟携带多少财物离开河内?你们自己说了罢!” 司马懿这时却不答话了,微微侧身瞥了一眼坐在自己右手边的兄长司马朗。司马朗会意,缓缓而道:“袁雄、袁浑兄弟二人,我们今天便可开监释放,由崔大人带回冀州,请袁大将军严加管束;他俩府中的金银珠宝、衣物器皿等可以自行携走,但是他俩在河内郡的一切房屋、田庄、土地、粮囤等则由郡府全部没收充公,用以安置那些流民佃户。” “很好。”崔琰听了,似乎连想都没多想,便一口应承了下来,同时他用手一指司马朗身侧席板上放着的那厚厚一摞卷宗,以几乎不容反对的强硬语气说道,“不过,你们的这些卷宗,本座却要全部带走——这些东西,你们这里一份也不能留。” 司马朗淡然一笑道:“这是自然。这些东西,你们尽管全部带走!我们这里也确实是一份都不愿留。” 退堂之后,袁通不禁一把扯住崔琰的袖角,有些愤愤不平地说道:“崔大人,您怎么能这么轻轻松松地便放过了他们呐?真是太便宜这些家伙了!” 崔琰也不多言,将那两张纸笺往袁通手里一塞,冷冷道:“袁君,你和他们再争下去,是想把袁大将军放在炭火上炙烤吗?瞧一瞧罢,这一张是袁氏兄弟与杜传叔侄写的分赃契书,他们几个人都是签了字、摁了指印的;这一张是袁氏兄弟给杜传写的承诺书,保证袁大将军将来夺下河内郡后一定赐予他太守之职与田产五千亩……” “这……这……这是他们伪造的!”袁通一边翻看着,一边直摇头,“您不该被他们蒙蔽啊……” “伪造的?”崔琰又好气又好笑,用手指了指那张承诺书下面鲜红的印花,“不错,这上面是没有袁大将军的手迹。可是这块‘冀州牧之印’的印记,是别人伪造得来的吗?罢了,还为这两个拿不上台面的东西争什么浮财秽物哟,顾全咱们袁大将军的颜面才是最要紧的!” 三、唱双簧笼络崔琰 驿馆卧室之中,一灯如豆。窗外,沉沉夜幕无星无月。 崔琰只觉胸中思绪万端,扰得他辗转难眠,便披了一件棉袍,在室内负着双手,蹙着眉头踱来踱去。 此番许都之行,让他大为震撼:曹司空的雄才大略、荀令君的王佐之风、许都名士们的博学多才,以及整个朝廷上下的政通人和、弊绝风清,都让他感到那里的一切正欣欣向荣、蒸蒸日上!然而,反观自己所处的冀州,袁绍一味好大喜功、沽名钓誉,邺城同僚亦是各结朋党、纷争不已,域内郡县更是豪强横行、民不聊生……从表面上看,袁氏一族拥地数千里、执兵近百万,势力庞大,似乎无人能敌——但崔琰自己心里清楚。这一切都不过是外强中干、华而不实的假象罢了,如同稻草扎成的巨人,经不起别人手中利刃的轻轻一戳! 唉!自己真的要将举族亲戚的身家性命,押在冀州袁氏的身上沉浮与俱吗?崔琰一时想得脑袋都有些隐隐作痛:自己此番返邺之后,袁绍能够听纳自己的忠谏而励精图治、奋起直追、刷新吏治、德威俱立吗?只怕以袁绍的小肚鸡肠,非但不会理解崔某的一片苦心,反而说不定会以为崔某是在故意帮他的敌手曹操说好话,却把崔某逐出牧府罢?唉!袁绍大将军的褊狭心性,也实在是难以救药啊…… 正当他冥思苦想之际,卧室的房门被人从外面轻轻敲响了数下。他以为是与自己随行而来的崔府仆役,便应了一声:“进来!” 房门无声地推开了:两个身形魁梧、皂役打扮的蒙面人一闪而入——崔琰正欲失声惊呼,却见他俩将脸上罩着的面巾一扯而下,却是司马朗、司马懿兄弟二人! “你……你们想干什么?”崔琰心头一凛,冷然问道。 司马朗二人却是面色如常,迎着他深深一躬——司马朗淡然含笑开口而道:“崔大人勿惊。朗等今夜前来,是有要事与您面谈。” 崔琰右袖往外一拂,语气仍是冷若寒冰:“崔某的规矩是‘暮夜闭户,不交私客’——你等兄弟二人有何要事,尽可于明日大庭广众之下前来面谈,不必这般深夜潜来!” 司马朗听了,并不发窘,仍是笑容满面,徐徐说道:“崔大人,我等深夜潜来,实是奉了陛下的圣谕和曹司空、荀令君的密令。” “唔……陛下的圣谕?曹司空、荀令君的密令?”崔琰的脸色微微变了,但他很快便相信了司马朗讲的是实话。他看到司马朗正拿下自己背上的蓝布包袱,从里面取出一个用金亮亮的黄缎包裹着的木匣来! 崔琰一见,不禁沉吟起来——他低下头、背着手在室中慢慢踱了几个来回,终于暗一咬牙下定了决心。他的目光迅速抬起,向他俩背后的卧室门口处一扫,压低声音说道:“隔壁厢房里住的是袁通大人……” “崔大人放心——袁通大人的房间里已被我们点上了一块西域特产的迷迭香,他今夜应该是沉沉一觉睡到天亮的了。”司马懿缓缓开口说道,“他的仆人也被我们派来的手下全部灌醉在偏舍了。而且,这驿馆里里外外都有咱们的人把风,一切都是最安全的。” 司马朗瞧着崔琰的面容,有些意味含蓄地微微笑了:“崔大人,在河内郡这个地盘上,我们兄弟俩要想做到与您神不知鬼不觉地面谈一宿,还是轻而易举的。正所谓:‘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只要是心向王化的汉室忠臣,我们都会给予他最安全的保护。” 崔琰听司马朗这么一说,心头一定,反倒放开了,身形一转,让他俩进屋,从容说道:“既然二位蓄谋已久、有备而来,崔某夫复何言?——一切且就开门见山了罢?” “崔大人真是快人快语!朗有请崔大人且观此宝。”司马朗点了点头,神色郑重地用双手平平托着那条裹有黄缎的木匣,身形半躬着趋步上前,极为小心地在桌几上放了下来,然后轻轻打开,只见一柄长两尺三寸有余的白玉如意,状如灵芝,晶莹明润,光洁无比。 “这是何意?”崔琰的目光在那白玉如意上稍稍一停,便倏地移了开去,冷冷而笑,“呵呵呵……司马主簿,你这一套笼络人心的办法实在是不够高明啊……” 司马朗微笑着向他摇了摇头,从木匣中捧起那柄白玉如意,放在桌几之上——他伸手端着桌几上那杯茶水,轻轻往那白玉如意上面一倒。只见清亮亮的茶水倾泻在白玉如意上面,立刻散成一颗颗圆亮的水珠,滴溜溜地纷纷滑落下去——原来这白玉如意润如凝脂,竟是滴水不沾! 这竟是西域于阗国的极品羊脂美玉!崔琰面色微微泛动,一缕惊讶之情浮起:司马朗的出手可真是大方!这等美玉实乃稀世罕见啊。 司马朗用一种恭敬至极的目光注视着那柄羊脂玉如意,肃然讲道:“陛下口谕:‘琰者,美玉也。朕特以此玉如意钦赐崔琰,望崔琰名如其实、人如其琰。’——此乃陛下特意从宫廷重宝之中为崔君挑选出的恩赐之礼,请崔君恭而受之。” 崔琰一听,一怔之下,急忙跪倒在地,声音激动得颤抖了起来:“承蒙陛下如此恩宠微臣,微臣愧不敢当!陛下万岁、万万岁!” 司马懿在一旁也恭然跪倒,当他看到崔琰为获得这柄圣上御赐的羊脂玉如意而心弦大动、感激涕零之时,不由得深深感慨:天子就是天子,纵然手中已无实权,却仍是拥有至高无上的礼法名义——“普天之下,莫非王臣”!崔琰虽是大将军袁绍府署的私臣,但是曹司空、荀令君巧妙利用地大汉天子的名义,以一柄玉如意,一下便将他拉到了汉室臣子的位置上来了,让他名正言顺地从心理上蜕变了自己的角色和身份!这样的笼络之术看似迂阔,实则对崔琰这样以儒为本的清流名士极为有效。 双方交接礼毕,司马朗又用手指了指那木匣道:“崔大人,这匣中还附有陛下的圣旨和曹司空、荀令君写给您的密函……” “知道了。”崔琰走了过去,却不当场打开来看,反将那木匣轻轻合上,双手托着还给了司马朗。 司马懿一愕,却见兄长司马朗面无异容,只是淡然接过——果然,崔琰双目直视着司马朗,一个字一个字沉缓地说道:“司马君,这圣旨和曹司空、荀令君的密函,如今于崔某而言,可谓‘不见而见、不阅而阅、不知而知’了。你且放心将它们带回,崔某一切明白。” 司马朗微微颔首而笑,并不多讲什么。 在司马懿略略有些惊疑不定的目光中,崔琰这时却慢步踱到桌几之旁,拿起了那柄羊脂玉如意,用手掌徐徐摩挲着。那玉如意通体莹白光滑,抚摸起来就如初生婴儿的肌肤一般温润细腻,感觉舒适之极。他不禁轻声吟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箫。’——鹿鸣为知音而发,呼朋引伴而共食野苹;箫瑟为知音而奏,感心动情而齐享嘉宴。士人幸得知音之主,不亦乐乎?” 司马懿听到这里,心头一下便豁亮了:这个崔琰,果然非同愚顽不灵之俗儒,实乃通达时务之名士! “唉……崔某也曾在袁大将军麾下效劳多年,”崔琰的目光深深地投向了窗外北边的夜空,“难道他真的不能成为周公、管仲一样的济世贤臣而匡扶汉室吗?崔某心中甚是难过呀……” 听得崔琰此言,司马懿却是心中一动,幽幽说道:“崔大人,先贤有言:‘古人济世立功者,诚有其才,则今虽弱而后必强;苟非其人,则今虽强而后必弱。高祖皇帝与西楚霸王项羽之交争天下,一得一失之际足为龟鉴。’袁大将军若不能尊道贵德、振纲立纪,则实为天之所弃;既是天之所弃,崔大人亦不必为他过于伤感嗟叹。” “天之所弃?”崔琰听到司马懿开口如此贬低自己的主子袁绍,心下终是怀有一丝不甘,面色一变,沉吟有顷,慢声而道,“司马君,你此刻便言袁大将军是‘天之所弃’,似乎未免过早了些。此番前来许都之前,崔某与袁大将军的军师、谋主田丰大人有过一番交谈。田丰大人讲:‘天下英雄之所争者,“术”与“势”二字而已。如今袁大将军兵多、将广、地大、粮足,据有国中之半,则占了势之所长;而曹司空身处四战之地,兵不众、将不多、粮不丰、地不广,竟能擒杀吕布、剿平袁术、降服张绣,实是占了术之所长。袁大将军与曹司空一势一术,各得其长,平分秋色,故能龙飞凤翔、颉颃天下!’——曹司空、荀令君若想击败袁大将军,只怕亦是术有余而势不足罢。” “袁曹之间的术势之论,固然不失为田丰大人的高明之见,懿亦佩服。”司马懿听了,微微点了点头,忽又语气一转,淡然而言,“不过,此论虽是精辟,却似乎太过着眼于皮毛枝节,尤其是忘了一层更高更实的用兵行政之本,终未能脱出战国策士之囿。” “小子大胆!”司马朗在旁一听,不禁耸然棱起双眉变了脸色,厉声训斥司马懿道,“田丰大人乃是何等见识超卓的名士大才?连荀令君都称誉他为一代人杰!你有何等才识竟敢对他的高明之见评头论足?当着崔大人的面,你真是贻笑大方了!” 司马懿被他大哥劈头一训,急忙闭了口,垂首无言。 崔琰却一摆手止住了司马朗——他为官处世这么多年,何事不能洞明?这司马兄弟二人一评一训之际,不过是将那些他俩奉曹司空、荀令君的密令所要讲的话演上一出双簧戏,弯弯绕绕、遮遮掩掩地讲给自己听罢了!于是,他淡然一笑:“天下大事,自有天下之人共见之,天下之人共议之。司马主簿,君弟年纪轻轻,便有卓然独立之见——你又何必沮之?仲达,你且将你先前的话讲完,崔某素来不喜听人只讲半截话。司马主簿,你不可再打断了!” 司马朗赔上一脸笑容,又说了几句“鄙弟肤浅之识,不足以污崔大人之双耳”等推辞之话,后来见崔琰一意要听司马懿再讲,便只得向他使了个眼色,沉沉而道:“也罢!二弟便将胸中浅见讲出,恭请崔大人指教——但是,你须得拿捏好你话中的分寸尺度,切不可再行妄逞意气之词!” “大哥教训得是。”司马懿向司马朗深深点头而允,然后转身朝着崔琰侃侃谈道,“田丰大人于‘术’、‘势’二字品评袁、曹二家,可谓鞭辟入里。然而,依懿之见,这世间的行政用兵的关键之本,却实非‘术’、‘势’二字,而是‘道’之一字。亚圣孟子之言说得何等的光明正大:‘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固国不以山川之险,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亲戚叛之。多助之至,天下顺之。以天下之所顺,攻亲戚之所叛。故君子有不战,战必胜矣。’——曹司空、荀令君得道之所长,而袁大将军失道之所长,两者胜负已分矣!” “哦?曹司空、荀令君怎么个‘得道之所长’,而袁大将军又是怎么个‘失道之所长’?”崔琰见司马懿讲得慷慨激昂,心底微微有些好笑,但脸上却不形之于色,只淡淡而问,“仲达,还请你予以明示。” 司马懿也不管他是否真正用心在听,便顺着自己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悟,放开了一切的束缚,滔滔不绝地畅谈起来:“依懿之见,以得道之大本大源而言,曹司空、荀令君奉天子而讨不臣、续汉祚(汉朝的皇位和国统)而安百姓,早已占了道义之名的优势——袁术于淮南称帝自炫,终至众叛亲离、无人相助,这便是明证。在此大本大源之上,曹司空、荀令君尽得道之所长,表现为‘三重而三不轻’;袁大将军既无尊王平乱、匡汉济世之名义,且又失道之所长,而表现为‘三重而三轻’。两相对照,袁氏如何能与曹氏争锋?” “何为‘三重三轻’?何为‘三重而三不轻’?”崔琰听到这里,神色一肃地问道。 “袁绍用人行政,重吏而轻民、重情而轻法、重力而轻德,此为‘三重三轻’,皆为失道之所长而成败乱之源。重吏,则吏有过而不加禁;轻民,则民有困而不肯济——吏横而民怨,岂能得人之助?重情,则左右乱法而不能止;轻法,则人皆徇私而不奉公——上塞而下蔽,岂能威令畅行?重力,则暴者恣行而弱者无辅;轻德,则伪诈成风而忠良难得——主暗而臣佞,内患四伏,岂有余势敢加于外?” 司马懿讲到此处,崔琰突然仰天一声长叹,耸然动容:此君所言,不正是他在冀州多年所看到的一幅乱象纷呈的败局之图吗?司马懿身在河内一郡,居然也会对这一切窥觑得如此清晰明彻?只怕是他大哥司马朗奉了曹司空、荀令君之命教他这么说的罢?但崔琰暗暗瞥向司马朗,见到他亦是一副诧然惊疑的表情,似乎他也没料到,自己的这个二弟竟能如此高屋建瓴地讲出这一番卓越之论来。这让崔琰对司马懿的惊人才识隐隐生出了几分欣赏之意。 “曹司空、荀令君的用人行政,恰与袁大将军相反:重民而不轻吏、重法而不轻情、重德而不轻力,此为‘三重而三不轻’,皆为得道之所长而成济功之本。重民而不轻吏,是为仁以抚民、明以择吏,以吏之清正而获庶民之爱戴;重法而不轻情,是为刚柔兼济、恩威并施,以法之严明而制奸、以情之亲和而服人;重德而不轻力,是为以德而垂范天下、以功而擢才取士,故能仁者竭其诚、智者尽其谋、勇者献其力,无人不思效忠而无功不可建树!”司马懿目光炯炯地正视着崔琰,侃侃谈来,竟于言辞举动之际流露出一股高蹈雄迈、挥洒风云之豪气来,“所以,冀州袁氏如何能撄其锋?曹司空、荀令君如何不能匡济华夏、一统中原?” “好!好!好!”崔琰情不自禁地为他鼓起掌来,呵呵笑道,“司马主簿——你这二弟聪亮明允、刚断英特,实乃卓异之器、超世之杰!只怕他将来的成就必是远胜你我呀!” “鄙弟年少轻狂,何敢自炫于崔大人面前?实在是让崔大人见笑了。”司马朗却是狠狠地瞪了司马懿一眼,“仲达,你今日这番班门弄斧也实在太过无礼!还不快向崔大人拜服致歉” 司马懿窘红了双颊,急忙向崔琰屈膝拜倒——崔琰慌得跨上一步扶住了他:“仲达,崔某老朽之器耳,焉敢当你这等大礼?若是受了你这等奇才的如此大礼,岂非要折了崔某的阳寿?” 崔琰目光徐徐而转,看向窗外南方的天穹,悠然而道:“现在,袁雄、袁浑府中的所有粮囤都被你们扣下没收了。司马主簿,你可别以为崔某心头懵懂——俗话讲:‘训兵积粮,备战之道。’只怕袁绍大将军与朝廷之间的大决战很快就会到来了罢……” 四、司马父子纵议天下大势 四海楼招牌上先前那个“袁”字,现在被抹得干干净净了,改成了一个大大的“官”字——表明了这座河内郡最大的豪华酒楼,真的已成了河内郡府署的官产。 就在杜传、杜和叔侄因贪污纳贿之罪被斩首示众的那天,魏种也被朝廷一道圣旨调离了,曹司空的亲信大将曹仁被派到了这里做了新任太守。曹仁一到河内任上,便与郡尉梁广一道,全面更改了郡内所有军事形胜要塞的设置,重新布设了战备防线,对北方冀州袁氏的提防加紧了十倍。与此同时,司马懿也升任了郡丞之职,替曹仁把郡府后勤庶务打理得井然有序。河内郡的一切,都呈现出了一种今非昔比的清新气象:以前袁府的家丁和杜宅的仆人,走在郡城的大街上就像豺狼恶狗一般凶横,百姓见了无不侧目而行——而今,这样的情形是一去不复返了。便是郡府里的差役们,在市集上巡视时也对百姓一改往昔地和气了许多。 这日晚上,司马懿在四海楼上设宴款待刘寅、张二叔、田五伯等豫州流民客户中的大姓代表。 席间,杯盏交错,笑语不绝,人人开怀畅饮。如今,曹仁、司马懿等终于将朝廷屯田安民的国策彻底落实到位了:每户流民都分得了二十余亩良田良地,他们的身份也由先前袁家的佃户转成了官府的客户,所缴租税之负担自然也减轻了许多。大家都乐滋滋地只想着在来年开春,甩开膀子种粮栽桑、积极自谋生聚之资。 “司马大人……”张二叔满脸堆笑地举着酒杯向司马懿躬身敬来,“您真是咱们百年难遇的大清官!当初咱们没离开河内郡乱投到其他地方谋生,就是相信您一定能解救咱们的生计之苦。果然,不到一年的工夫,您就赶跑了两个袁老虎、除掉了两个杜贪官,还给咱们分到了良田良地……咱们真是做牛做马也报答不了您这偌大的恩情啊。”说到动情处,他竟将酒杯高举过头,扑通一声当场给司马懿跪了下来! 他这一跪,田五伯等其他客户大姓代表也齐齐声泪俱下,跟着一起跪谢不起! “使不得!使不得!”司马懿双眼噙着晶光闪闪的泪花,挥舞着双手,慌忙离席前来搀扶,“诸位父老乡亲!你们这么做,可真是折杀本掾了!本掾不过是稍尽为官之责罢了,怎能受此大礼?快快请起!否则,本掾亦只有与你们一同长跪不起了!” 说罢,他也一屈膝直跪而下,伏地不敢起身。 张二叔、田五伯等人见状,急忙膝行着过来将他簇拥着扶起——牛金在一侧看得分明,心情甚是激荡,暗暗而思:瞧二公子的模样,当清官、当好官的感觉就是大不相同!能够凭着自己的品德和才能赢得别人衷心的感谢与钦佩,这样一种美妙的滋味只怕是世间任何一道极品佳肴都无法比拟的! 司马懿在还过众礼之后,一转头见到刘寅也在自己席边含泪而笑地默默注视着自己——他心底忽地一动:这段时间刘寅在各个流民客户群团中为自己刺探袁府、杜宅的情报而暗中积极穿针引线,为自己掌握袁氏兄弟与杜家叔侄的罪证立下了不少功劳。而且,从刘寅的表现来看,他亦颇有沉潜务实、灵敏机变之能,倒是一个十分精干的人才!念及此处,他心中油然生出了收纳揽用之意。 “刘君!此番能够剪除豪强、擒灭奸吏,你也是功劳不小啊!”司马懿上前向刘寅举杯相敬,“郡府里准备招用你为仓曹掾,专管钱粮税赋的保储庶务——你可愿意?” 刘寅听罢,脸上现出一派异乎寻常的恭然之色,低下了身子答道:“司马君——其实当不当这仓曹掾,寅并不在意。寅知道司马君日后一定是能‘乘云御风、龙腾九霄’的绝世奇才!寅兄愿意和牛金师弟一样追随你共创一番大业!” 司马懿的面色如水波般微微而动,没有立刻回答他的话,慢慢将杯中之酒放到唇边一口一口地呷尽。然后他才轻轻说道:“刘君你有所不知,家父曾经定下一个规矩——我司马家所用的贴身之人,除世交、旧仆之外,须得以‘司马’为姓。你,你还是去任郡府仓曹掾罢……” “不。刘寅甘愿自此改名为‘司马寅’,与司马君你结为兄弟骨肉之交,并拜伯父大人为义父!”刘寅毫不犹豫地脱口而道,“刘寅如今父母双亡,又是只身一人流离在外,什么宗法礼教也拘不得了。” 司马懿盯着他直看了半晌,才深深而道:“刘君,你可知道,跟着懿日后实有莫大之苦、莫大之险、莫大之厄,你可都撑持得过去么?你也见过懿与那奸吏杜传叔侄和豪强袁氏兄弟的过招——他日你我所处宦场局势之复杂、风波之险恶,岂是你这几日所见所闻可以比拟的?况且,懿也未必给得了你什么特别的恩惠。” 说完,他向刘寅沉沉一笑,转身便欲离席起去——然而,他身形刚动,刘寅却蓦地伸出手来,一把抓住了他的袖角,仿佛抓住了他所有希望的归宿,眼神里流露出一种不可动摇的笃定:“司马君,寅终身都信得过你!从那日在灵龙谷索桥边陪你烤野雉肉时起,寅就信服你了!——无论日后是上刀山下火海,寅也无怨无悔。” 司马懿听到这里,他耳畔忽然响起了刘寅当日在索桥上的那一声呼喊:“师兄,大事不好了!我把你的野雉肉烤焦了……”他缓缓地转过脸来,看着刘寅,深深地笑了。 “父亲大人!其实这番斡旋交涉事务能够圆满成功,”司马朗面有余惧地向司马防说道,“孩儿先前也没有十成把握的,这些日子来,孩儿手心里一直捏着一把冷汗。” “兄长何出此言?”司马懿坐在一侧,神情显得有些惊疑不解,“即使袁、曹二家斡旋交涉破裂,袁绍未必就敢贸然兴兵来犯。” “哎呀!二弟!你身居郡县,看到的只是许都朝廷政局的外在表象!”司马朗微微摇头,喟然叹道,“实际上许都城中潜流涌动、内患四伏,曹司空与荀令君都可谓是‘立乎危岩之下,坐于累卵之上’。” “唔……怎么会是这样呢?”司马懿双眉一蹙,“许都政通人和、百废俱兴——时势何至危殆如此?” 司马防拈起一枚黑色棋子缓缓把玩着,脸色一直静如深渊,这时才插进来说:“莫非王莽之时的府院与内廷之争在许都朝廷萌生了?” 司马朗听得父亲说罢,身形不禁一震,向父亲瞠目而视,过了半晌才急忙伏于席上顿首骇然而叹:“父亲大人真乃洞见万里、未卜先知的神人也!” “府院与内廷之争?”司马懿一怔,“外府以曹司空为尊,内廷以荀令君为主——他俩怎会相争?” 司马朗瞅了他一眼,意味深长地言道:“二弟此言有误——外府以曹司空为尊不假,而内廷却是以陛下为主……” “哦……深论起来,内廷当然是以陛下为主了。”司马懿还是有些不甚明了,“懿听闻当今陛下仁厚贤明,怎会与一心匡扶汉室的曹司空有隙?” “二弟,你真以为许都朝廷上下如同你在外面所见的,是铁板一块啊?!”司马朗沉沉地叹了一口气,“就在为兄离开许都的这段日子里,满朝文武已为一件猝发之事闹得沸沸扬扬,只道是曹司空不轨之迹已露……” “不轨之迹?不会吧?”司马懿摇了摇头,一脸的不以为然,“依小弟之见,曹司空何至如此愚笨?当今袁绍虎视眈眈、伺机而动,而曹司空岂会在此时自损‘尊王平乱、匡汉济世’之大略?这等自陷于不义的愚行,便是再笨的人也绝不会贸然为之的。” “为兄所言岂会有假?这个消息是为兄留在司空府中的心腹亲信、秘书郎孙资飞鸽来信报知的!”司马朗肃然而言,“他告诉为兄,数日之前,陛下于许都郊外围猎,百官伴驾随行。曹司空突然借陛下所执之雕弓金箭,跃马上前自射一鹿而中。众臣以为是陛下射中此鹿,遂齐声而贺——不料曹司空竟自策马挡在陛下骑前,傲然面临百官代受其贺,面有扬扬得意之色。他的这一举动,引得太尉杨彪、司徒赵温、国丈伏完、车骑将军董承、太中大夫孔融等元老重臣、贵戚宗室们皆愤而指斥——曹司空仍是不以为意,拂袖离去。唉!曹司空此举实系大不敬,怎能不使天下士民异议纷纷。” “这次郊田射猎荀令君也参加了吗?”司马防冷不丁地问了司马朗一句。 司马朗微一思忆,摇了摇头:“孩儿见孙资的信中讲,荀令君这几日在尚书台为筹备北伐袁绍的军粮一事忙得几乎是脚不沾地的。他哪有那份闲情逸致陪陛下和曹司空优哉游哉地去郊田射猎?” “唔……”司马防轻轻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却没再多讲什么。 司马懿听大哥刚才那么说,先是吃了一惊,凝眸沉思一番,后又渐渐明白过来,末了不由得徐徐一叹:“曹司空在郊田射猎中的此番举措,实乃冒险之极的一步奇招。而今袁绍八十万大军在北方云集欲来,曹司空不久必将择机征讨——但他甚是聪明,意欲在此胜负未显之际,甘以‘行为不轨、自树其敌、自陷不义’之举,来试探朝中贵戚重臣的反应,以防其身临前线之时而后院失火。若是群臣无甚异动,则万事皆休;若是群臣有所异动,他亦可潜加剪除!想不到曹司空居然会使出这么厉害的一步‘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奇招!懿当真是佩服之至!” “呵呵呵……这倒不是曹孟德想不想得出这种匪夷所思的险招来,而是曹孟德生性桀骜枭武,硬是做得出这种不轨之举!无论曹孟德是何用意,他竟将当今陛下作为自己可供利用的工具来探测别人的反应,其实已隐隐表明了他并没有把当今陛下放在眼里。这个时候,无论是旁人煽风点火也罢,还是陛下自己心怀暗恨也罢,许都内廷与外府的嫌隙都已产生了……”司马防侧眼瞟了司马懿一下,指间捏着那枚黑子不停地转来转去,“假若为父没有猜错的话,他这番冒险之举必是背着荀文若(荀彧字文若)擅自而行的——倘若荀文若事先有知,必会全力谏阻他行此不轨之举!以荀文若之潜察深谋、严谨周密,自有更加巧妙的计策镇抚住朝中某些贵戚重臣对曹孟德的伺机暗算,而何必非用曹孟德这‘自树其敌、自陷不义’的险招不可?唉……许都城中,外有强敌相伺,而内有猝变骤生——曹孟德只图自己一招中的、径自刺激朝中潜伏之敌提前发难,却弄得荀文若又要费尽心力为他抹平后患了。” “父亲大人和二弟分析得甚是精妙。”司马朗听罢,不禁也连连点头,“曹司空在许都朝廷之中,确有不少潜伏之敌——也怨不得他甘冒群臣诟骂而行此‘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险招!而且,有些政敌还潜藏得极深极深,简直是令人万万猜测不到!” “哦?你可知道那些人当中有谁是潜藏得极深极深的?”司马防眼底亮光倏然一闪,向他问道,“你且讲来,让为父听一听。” “父亲大人应该知道宗室皇叔、豫州牧刘备刘玄德这个人罢?”司马朗见问,便思忖了一会儿,款款而答,“他先前未曾归附许都之时,连孔融大夫都称赞他‘英武不凡、仁德罕见’;然而,他进了许都之后,却是锋芒全无、规行矩步,似乎毫无过人之处。孩儿记得,有一次刘备与曹司空同席而食,竟被凭空一记霹雳吓得失箸掩耳,百官众士皆笑他徒具虚名……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外表怯弱如鼠的人,据崔琰偷偷向孩儿谈起,他居然在近段时间里一直与冀州袁绍暗中联系,谋图伺机发难,径取曹司空而代之!” “刘备?为父曾经听说过他。此人麾下纳有关羽、张飞等猛将,而且尽得他们之死力效用——仅凭这一点,他岂是闻雷失箸之徒?”司马防听得脸色一紧,不禁将掌中那枚黑子紧紧一捏,“他这点儿韬晦之术是瞒不过曹孟德的。曹孟德暂时不戳破他,只怕也是希望以自己的雄才大度,让他最终心服口服甘为己用罢?呵呵呵……看来这刘备却不吃他这一套,反与冀州袁绍合谋暗算他。曹孟德在许都城中果然是群敌环伺、凶险莫测啊。” “是啊!所以,孩儿刚才才会这么说,此番为袁、杜两家斡旋交涉之事,孩儿其实是一直暗暗捏着一把冷汗啊!”司马朗慨然而叹。 “那么,父亲大人,面对许都城中如此复杂多变的局势,我们司马家又该何去何从以安身立业呢?” “唔……我司马家何须自作聪明另有选择?”司马防将掌中那枚黑子轻轻放到了面前的案几之上,看着它在灯焰下泛出幽幽的乌光,“许都城中,一代谋圣荀文若的一举一动便是咱们行事应变的无双龟鉴:紧跟着他的步履,继续以支持曹操为主,咱们一定不会有错的。” 五、内忧外患的汉室 未央宫偏殿内摆放着的那尊银麟宝炉之中,淡蓝色的香烟如丝如缕袅袅升起,飘飘绕绕,扑鼻漾来,令人心神俱醉。 这是天子刘协为款待尚书令荀彧而亲自焚点的天竺贡品白旃檀奇香。他知道,荀令君素来极好薰香,每至他人之宅,坐席不及半刻,全身衣袍香溢满室,三日不竭。所以,每当荀彧入宫朝见,刘协便会为他点上天竺进贡而来的旃檀香料,以示对他的优礼尊敬。 荀彧那线条硬朗的清俊面庞,在淡淡香烟的轻轻萦绕之中,渐渐浮凸而出——他双目一睁,精光灼灼,如剑似电,令坐在他身旁的太中大夫孔融见了亦禁不住生出一种不敢正视的感觉。 “陛下!车骑将军董承自称奉有衣带密诏,这件事是真的吗?”荀彧毫不虚饰,径向刘协开门见山地问道。 “这……这个……”刘协闻言,陡然便似被蜂针蜇了般浑身一颤,不敢正视荀彧,“什……什么‘衣带密诏’?荀爱卿……朕……朕不懂你在说什么……” 荀彧静静地盯着刘协看了片刻,方才敛容轻轻一叹,极为谦恭地在席位上伏下了身,低声而奏:“微臣刚才失礼了,请陛下恕罪。倘若陛下真的未曾牵涉进董承的衣带密诏一事,则实为社稷之幸。” “荀令君——此言差矣。依孔某之见,董承将军敢编出衣带密诏的事体而欲诛杀曹孟德这蛮贼,恐怕这才算是社稷之幸罢?”孔融在一旁忽然开口打断了他的话,“那日郊田射猎的情形您没看到,以曹孟德当时那种目无君上、傲视群臣的行径,不要说董承将军,就是孔某也恨得牙痒痒的。” “孔大夫须当明鉴,曹司空当时那么做是迫不得已的——这是他引蛇出洞的奇招,是有深意的。”荀彧面色微微一窘,沉吟少顷,方才缓缓答道。 “深意?什么深意?”孔融冷冷笑道,“荀令君到了此刻还在为他开脱吗?!孔某坚持认为,无论他曹孟德有何深意,都不应该肆意冒犯陛下的天威!” 孔融这么一说,荀彧便只得保持沉默了。 刘协抬眼望了望面前这两位德高望重的儒林领袖、清流重臣,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嗫嚅地问道:“两位爱卿——董承所编的‘衣带密诏’内容朕亦有所耳闻,据他声称,可以趁着曹司空忙于应付袁绍与刘皇叔之际,于许都猝然起兵护送朕前往徐州、荆州、益州等宗室所辖封地……刘皇叔与刘表、刘璋等俱为帝胄宗亲,应该比曹司空更为恭顺守节些罢?” “不错。至少他们不会像曹孟德这般目无君上、专权跋扈!”孔融深深点头以示赞同。荀彧脸上却隐隐露出悲哀之色,低头沉吟了半晌,才在刘协的深深注视之中开口又道:“陛下,曹司空只是圭角稍露、行事冒失了些,究其深心,他此时怎会暗萌异志?但是刘表、刘璋等身为宗室亲臣,所作所为其实更是大逆不道——只因微臣以前为免徒增陛下无端烦恼而未曾禀报:今年正月初一,刘表竟已身着衮冕帝服,率牧府僚属于襄阳城外妄施郊祀天地之大典……” “身着衮冕、郊祀天地?刘表竟也有这等悖逆之举?”孔融听了,气得头发根根直竖,“他竟敢这般公然妄自尊大——简直是辱没了汉室宗亲的清誉!” “益州牧刘璋皇兄呢?”刘协知道荀彧是不会骗他的,便又问道,“他可是朕自幼同辇共游的宗亲近臣啊。” “益州牧刘璋?他近来一直与妖贼张鲁勾结作乱,也曾公然宣称过益州乃‘王气龙脉所钟之地’,要在那里应天受命,只是因为遭到益州人士的一致反对,他才慌忙下了‘罪己书’收回了那番话。”荀彧长叹一声,“至于刘备,姑且勿论他目前有无异图,便是他那临时据有的区区徐州一地,只怕也是朝不保夕。” “唉……不至于此罢?”刘协满面黯然,掩脸俯身歪倒在了龙床之上,“朕……朕如今真是龙困浅滩了……” 荀彧静静地仰视着刘协的悲伤情形,微微湿了眼眶:面前这位刚满二十二岁的青年皇帝,其实并非没有仁君之风与明主之量——只因桓帝、灵帝当年为汉室种下的积重积久之祸患,一直压得他抬不起头罢了!荀彧曾经听杨彪讲过,兴平元年,西京长安出现饥荒之灾,一斗谷居然卖到了五万铢钱,百姓苦不堪言。陛下下令开皇仓赈济灾民,并委任侍御史侯汶专门负责此事。然而京中的灾情却没有丝毫改善的迹象,这引起了刘协的警惕与怀疑。他便在一次御前大会上亲自执斗量米做糜,察觉灾粮的赈济发放过程中果然存在着贪污克扣的行为。于是,刘协愤然下诏杖责侯汶五十,重新选派清官廉吏施行赈灾庶务,终于缓解了西京长安的饥荒灾情,赢得了朝野上下一片赞誉之声。那时候,刘协才十四岁啊!以刘协的睿智夙成,若逢承平之世,胜任一代守文之主可谓绰绰有余,然而他生于这群雄竞起的乱世,实在是……实在是生不逢时啊!一想到这里,荀彧就禁不住为刘协的命运而隐隐心痛。他徐徐吁出一口长气来,道:“陛下切莫过度自悲而伤了龙体……您是汉室真命天子,普天之下,没有任何人臣胆敢对您不利的!以前董卓、李傕、郭汜他们不敢,今后刘表、刘璋他们也不敢的……” “可是曹孟德就有这个狂胆敢对陛下失礼不敬!”孔融愤愤地说道,“陛下勿忧!董承若是救不走陛下,说不定便会铤而走险——谋刺曹孟德而永绝后患的!” “文举(孔融字文举)以为董承铤而走险、谋刺暗算,便能取得奇效么?你可曾想过,他若是刺杀了曹司空,许都局势该当如何?他若是刺杀不了曹司空,许都局势又当如何?”荀彧的脸色一凝,慢慢说道,“陛下,请恕微臣直言:董承虽然身为国舅,却实无社稷之臣的深沉持重之风!他这番衣带密诏之举看似忠君扶主,实则欲陷陛下于莫大之窘境——他若不刺曹司空,则许都之中君臣相安、无隙可生,必能戮力对外、共抗强敌;他若刺杀了曹司空,则许都之中无人再能抵抗逆贼袁绍兴兵犯阙,陛下势必危在旦夕矣!” 刘协一拳重重地擂在龙床侧沿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五指骨节都已被磕出了滴滴血珠:“朕无能啊……朕不如孝武皇帝身负天纵英才啊!只能靠骄臣而制逆臣……这是以虎驱狼之术啊!莫非朕非得倚他曹孟德一人对抗袁绍不可?荀爱卿韬略无双、奇才盖世——朕相信:剿灭袁绍之重任,您必能独当之!” 说着,他从龙床上猛地抬起头来直直地盯着荀彧——荀彧却是面色一暗,深深低下头去:“微臣有负陛下厚望,微臣集萧何、张良之重任于一身,已是无暇分心,实不如曹司空天纵神武、临阵制敌。而今,无论曹司空先前有何不逊之举,微臣都只能奉劝陛下与他冰释前嫌、和衷共济!” “可……可是万一有一天他也如那袁绍逆贼一般野心勃发、兴兵篡汉,朕……朕又当如何?”刘协的声音瑟瑟颤抖了起来。 “微臣以举族性命保证,绝对不会让曹司空出现这种遗臭万年的丑行秽迹!”荀彧的声音永远显得那么平静柔和,然而内中却始终蕴含着一股绵远深长的坚韧沉毅之劲,“倘若真有陛下所担心的那一天出现,微臣会第一个站出来以七尺之躯、一腔碧血阻住他的叛逆之路!” “荀令君……”刘协直视着荀彧,两行热泪夺眶而出。 “微……微臣亦与荀令君同此血誓、共卫陛下!”孔融也伏在席上啜泣不已。 “不过,陛下刚才忧虑得是。不能仅仅依靠某一个人来独力执掌大局,也不能将所有的权力都集中到某一个人的手中,导致尾大不掉之势!”荀彧静了半晌,待到刘协与孔融的心情稍稍平复之后,才又徐徐开口,“自今而后,微臣一定广开仕路,多多选拔文武兼备、忠肝义胆的奇才异士入朝辅佐陛下……对了!微臣听闻河内郡有一青年儒生司马懿,乃是智能双全、能谋能战的栋梁之才。据当年从西凉乱贼当中反正过来的西门校尉韩健所言,司马懿当年在灵龙谷中招安他们时,竟是单身赴阵,于白刃丛中从容周旋,胆识过人、谋略非凡;前不久他在河内郡任上计掾,更是深谋秘策、出奇制胜,巧妙铲除贪官奸吏,歼灭袁绍爪牙,委实才干超群……待得许都朝廷时局稍安,微臣便要以朝廷的名义征辟他入仕,为陛下效忠。” “唔……真是难得荀爱卿如此悉心周到地为朕未雨绸缪了。”刘协微微颔首,忽地想起了什么似的,抬眼瞧了一下孔融,“谈起忠臣义士,朕倒想起一个人来。江东的孙策乃是当年汉室骨鲠忠臣孙坚之子,他能助朕一臂之力否?” 孔融“啊”的一声,急忙用袍袖匆匆拭去眼角余泪,恭然答道:“微臣险些忘了,昨夜微臣已收到孙策将军托张昭、孙邵等大人写的一份蜡丸密书,他答应唯陛下之旨意为令,目前正在积极训练部卒和存备粮草,随时可以出征护驾。” 刘协仿佛又从茫茫黑夜之中觅到了一线曙光,脸上浮起了一片狂喜之色:“真的?那真是太好了。以孙策之夺人锋芒,曹司空尚且惧他三分——他若有此忠心,汉室离匡复之期不远矣,荀爱卿,你说是吗?” 荀彧此刻双眉紧皱,心底的思潮激荡得要命:他若是讲出真相,只会令刘协那已经在一次次沉重打击下而衰弱不堪的神经再遭重创,恐怕会从此彻底倒下而自暴自弃;他若是不讲出来,刘协也许又会因盲目乐观而轻举妄动、自蹈大祸。最后,他还是一咬牙,低头在地板上重重一叩,沉声而道:“陛下……陛下您所能想到的外援,必定早已在曹司空的忖度之中。当然,微臣也希望自己是猜错了,孙策君的死讯恐怕不日即将传到许都,而江东孙氏也会因此而暂时无力北上护驾……” “什……什么?”孔融大惑不解,实在无法相信荀彧的这番预测,“荀令君你何出此言?孔某与张昭、孙邵等大人的联络极其隐秘,应该没有人会将这个绝密消息向曹孟德通风报信的。孙策将军还正值壮年,乃是奋励有为的大好时节——他怎会无缘无故地猝然丧命?” 刘协也异常骇然地望着荀彧,希望他自己能承认他刚才是猜错了。 荀彧忍受着内心的极大煎熬向刘协继续剖析道:“陛下,请恕微臣犯颜尽言,曹司空其实一直在拼命拉拢江东孙氏。一旦发觉孙策君有何异动的话,他一定会毫不手软地予以狙击!难道孔大夫没有注意到?郭嘉军师这一次并未随同曹司空从徐州之战中班师而回吗?如果微臣没有猜错的话,他一定是留在了广陵城与陈登、陈矫一同密谋对付孙策!” “孙策近来在江东树敌太多、杀敌太多,潜伏在暗中想要谋刺他的人不计其数。以郭军师之智计多端,他一定会悄悄策划组织一批刺客、死士,借着为旧主复仇之名而狙杀孙策。孙策为人自恃其勇、轻躁无备,必会落入郭军师设下的无形陷阱之中——而且,江东孙氏还找不到任何证据可以向曹司空发难!” 讲到这里,荀彧的脑门在地板上再次重重叩响:“当然,这一切都是微臣的臆测。微臣也一心希望自己这一次真的是猜错了。” 说罢,他便以头挨地伏在席上不敢再抬起来正视刘协——但他知道,刘协心头此刻一定是无比的难受与无比的痛苦! 过了许久许久,才听到刘协那极为微弱的声音喃喃说道:“荀爱卿……你既然能这般神机妙算,可否为朕也谋划出一条安身立命的妙计?朕……朕不胜感激。” 荀彧一直深深地埋头跪伏着,他沉重的声音如同泪珠一般一颗一颗滚涌而出:“微臣恭请陛下铭记:吉凶之消长在天,动静之得失在人。天者,人之所可待;人者,天之所必应也。物长而穷则必消,人静而审则可动。故天常有遁消遁长之机,以平天下之险阻,而恒苦人之不相待。智者知天之消长为动静,而恒苦于躁者不测其中之所持。非知时、知天,实不足以安身立命也!知天者,知天之机也。夫天有贞一之理,亦有相乘之机。知天之理者,善动以化物;知天之机者,居静以不伤物,而物亦不能伤之。以理司化者,圣君之德也;以机远害者,黄老之道也。陛下秉圣君之德,持黄老之道,天下谁能伤之?” 六、裂变 建安五年三月,大将军、冀州牧袁绍发布了名为“清君之侧”而实为征讨曹操的檄文,亲率数十万大军自邺城出发,浩浩荡荡,径直向曹操的根本之地豫州境内逼压而来。 与此同时,荀彧带着孔融等名士重臣奉诏离了许都,赶赴与袁绍辖下的冀州接境的颍川郡,积极安抚和招揽当地的名门望族、豪强大户,有粮出粮、有钱出钱、有兵出兵,结成对抗袁绍势力南下渗透的第一道坚固防线。在他们的苦心斡旋之下,颍川全郡十四万户士民纷纷响应,投入了这场“反击逆臣、捍卫帝室”的许都保卫战中。 历时半月的颍川镇抚之旅终于结束了。荀彧与孔融风尘仆仆,赶回许都复命。他俩乘着犊车一进城门,便见百姓士民于城墙根聚集一处,正在议论纷纷。荀彧见状,暗自惊诧,又瞧城内街巷间尽是一派剑拔弩张的森严气氛,心知必有变故——他瞥到那墙壁上张贴着写满鲜红大字的文告,心头一震,连忙下了犊车上前观看。 孔融见荀彧阅罢文告从人群中退到边上,已是脸色大变,就过去低低地问道:“荀兄——不过是一张杀囚告示罢了!虽说或许没有经过您这位尚书令大人的审核,但也不至为此而急成这样啊?” “唉……董承、王子安等不听荀某的劝告,终究还是一意孤行,趁荀某这半个月来外出镇抚颍川之隙,前去行刺曹司空……”荀彧顿足长叹,“不料曹司空早已结网以待,将他们一举擒拿,诛了三族……” “这个曹阿瞒!果然心狠手辣!”孔融一听,却是咬牙切齿,“董承、王子安等俱系陛下的外戚旧臣,纵是有罪亦须经过朝议认定方可。他居然都不事先跟你我通报一下,便在许都后方舞权弄法、擅杀立威——真是太过专断了!” “唉!曹司空之权谋机变举世罕见——董承等这几个宿臣外戚能奈他何?只是他查处这几人的手法甚为不妥,本来是他人有过,这一来却显得是曹司空擅权妄为,又恰逢袁绍大敌当前,更是给了别人搅乱民心的口实啊!”荀彧摇头不已,慨叹连连,“荀某真不该贸然离开这许都城前去颍川……短短半个月,朝廷生此剧变,实难善后。” 他俩正交谈着,只听一旁有二人且行且论道:“听说董国舅此次并非无缘无故刺杀曹司空,他还是奉了陛下的衣带密诏呢。” “奉了陛下的衣带密诏?那他还怎会被曹司空所杀?” “唉……曹司空手握重权,拥兵十万,杀他一个董国舅还不是圈中宰猪?只是没想到他居然派人把董国舅的女儿董贵妃当场绞杀了!听说陛下因董贵妃怀有龙种而向曹司空苦苦哀求,最终仍是没能幸免。” “这个曹司空还真像袁绍大将军檄文里讲的那样‘飞扬跋扈、目无君上’啊!” “嘘……噤声!噤声!这些事儿在外边说不得、说不得……” 听得这二人窃窃私语着渐去渐远,孔融早已气得脸色发青、手脚冰凉!荀彧微一宁神,便向他建议道:“文举兄,你且先进宫去安慰开解陛下一番……荀某现在要到司空府去……” 听得门卫通禀荀彧前来造访,正在午憩的曹操趿着一双木屐,也不及换袍,就着一身睡衣欢天喜地地迎了出来。 荀彧丝毫不假以颜色,在他的书房密室刚一落座,便肃然开口:“司空大人知不知道,许都城街头巷尾都在议论董承之事……” “呵呵呵……那一班市井愚众必定是在大骂本司空为汉贼罢?”曹操微微一笑,“由他们去骂罢!本司空早被他们骂惯了——他们骂得再难听,也比不过袁绍让陈琳写的那篇檄文。” “司空大人,请恕荀某直言:那董承等一干人不顾大局蓄谋行刺朝廷重臣,暗助袁绍为祸,其罪行自是该当严惩。”荀彧瞧出曹操是在故意淡化此事而不欲深谈,他却毫不放过,仍然侃侃而言,“然而,依荀某之见,司空大人须当请旨于天子、召百官朝议,公然问其祸国作乱之罪,昭示于四海九州。而今司空大人不请旨、不朝议,便擅行杀之,以致国人反倒以司空大人您为跋扈之臣,而让董承那些人得了‘忠君卫主’之名,岂非大大失策?” “请旨于天子、召百官朝议?”曹操冷冷一笑,“文若,你该不会不知道那衣带密诏之事罢?这件事如何拿出来请旨朝议?陛下经得起当庭对质与追查到底吗?” “彧以为,衣带密诏一事之真伪尚在难言之际——然而,此事为伪,固然不可轻泄于外;此事属实,却更不可轻泄于外!”荀彧款款言道,“陛下年轻心躁,惑于董承等人的谗言;而司空大人亦不可僭越臣礼!如今,您贸然绞杀了董贵妃,只怕天下士民更是对您流言纷纷、指斥不已了——司空大人‘尽心竭诚、匡扶汉室’的英名毁于一旦,真是大大不该!” “哼!文若你也知道陛下年轻心躁——近日他在御书房的紫纱屏风上写了一段长长的箴言,说什么‘知天之理者,善动以化物;知天之机者,居静以不伤物,而物亦不能伤之。以理司化者,圣君之德也;以机远害者,黄老之道也……’他这些大道理倒是记得不少,可怎么就是‘行与心违’、轻躁失守呐?不计后果、不顾得失地乱来!一想到这里,本司空就实在是气他不过!”曹操忿然而道,“当年那董卓专权祸国之日,中原鼎沸,各路诸侯尽怀异志,尺土一民皆非汉有——天子百官流离郊野、冻馁交加,惶惶若丧家之犬!若无本司空发兵迎之,彼等俱不知身亡何处矣!眼下大敌当前,举朝皆危,董承等外戚旧臣却因私废公,竟想谋害于我,自以为可以取我而代、偷享三公之荣——真是愚蠢如猪!也不想一想,袁绍南下得势,他们首当其冲就会成为袁军的刀下之鬼!陛下届时也不过是一个废帝弘农王的下场罢了。” “司空大人这一席话讲得有理,也该拿到朝堂之上公议。只是您纵使占理在先,而行之不慎于后,也会授人以柄,实是可嗟可叹!”荀彧微微摇头而叹,“司空大人须当熟思缓处、曲尽为臣之道,如此方可内外无咎啊!” “本司空却没有文若你这等中庸平正的好脾气!”曹操深深地瞅了他一眼,“文若你执政治事素来滴水不漏、纤毫无误,是真正的良相之才!本司空自然是知晓的。只是,当日本司空倘若猝然将董承作乱之事预先告知于你,恐怕你做不了恶人,反而为仁所累,更会多出一层牵绊来。所以,本司空这一次在许都城中自行决断,诛除了董承他们,就没有告诉文若你了。这一番苦心,你可懂得?” 荀彧眼眶不禁暗暗一湿,淡淡而道:“彧本誓与司空大人同袍同泽、肝胆相照、共扶社稷,愿竭一己之心智血汗而推助司空大人您成为中兴汉室的周公,则此生足矣!” “中兴汉室的周公?原来到了今时今日,文若你念念不忘的还是推助本司空成为中兴汉室的周公啊!”曹操深深地望着荀彧,苦苦一笑,“要在这尔虞我诈、争权夺利的乱世之中做那等纤毫无误、无瑕可寻的汉室周公,岂非太累太累?我又何必如此?天下士民既已把我看做汉贼,又怎好指望于我?若那董承当真得了手,这一方之地又陷入烈烈战火矣!待得许都城破,生民再遭流离冻馁之苦,到时候那些在坊间大骂我为汉贼的士人庶民们,说不定还要重新想念起我曹某人的好处呐。我平生最恨为人所负——我本倾心而为、舍身不悔,倘若被别人轻蔑视之,我终是擂胸痛心不已!” “司空大人休要恼恨。”荀彧听出了曹操话中那交织在一起的复杂意味,一时也不易辩服,便轻轻说道,“陛下那里的心结,就交由彧前去化解罢。只要司空大人有心做一个中兴汉室的周公,彧就会尽心尽力让您的周公形象熠熠生辉、无人轻视!” “罢了,罢了。不谈这些事儿了!”曹操摆了摆手,在榻床上坐了下来,把话题绕了开去,“眼下大敌当前,用人为急,本司空该学一学周公‘一沐三握发、一餐三吐哺’的求贤之风了。本司空已让府中秘书郎拟写了一封辟书,前去征辟司马主簿的二弟司马懿进入本府担任文学掾之职!” “司空大人您要征辟司马懿进府?”荀彧一听,不觉心神一震:那封征辟司马懿为宫中议郎的内廷聘书文稿,此刻亦正放在他袖中呐,只待今日回到尚书台后便立即发出——但是,没想到曹司空竟又比他抢先了一步…… 一、司马家的大秘密 “老爷,前面就是金刀谷那个鬼洞了!”衙役刘三伸手指向前方,侧过头来朝坐在马背上的温县县令张汪战战兢兢地说道。张汪朝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得前面那方谷壁底下,一个黑森森的洞口赫然在目:它掩映在苍翠树荫和野草丛中,仿佛一只硕大的怪兽蹲在那里张开了血盆大口,看起来十分的恐怖阴森。 张汪看罢,不禁勒住了胯下坐骑,当场盘桓了起来。这半年来,金刀谷附近的村民们三番五次地前来报告:这个神秘的大洞穴里似乎在闹鬼——有一天傍晚,从谷中砍完木柴准备回家的农夫何四,经过那洞口前时,居然听到里面传出了叮叮当当的金属交鸣声;还有不少夜行入谷的村民,藏在草丛里亲眼见到,曾有许多鬼影从那洞中踊跃而出,在夜幕下你来我往、群鬼乱舞。后来,附近村落里有几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精壮小伙儿,听说这洞里闹鬼,便带上了刀斧弓箭齐约着前去闯洞探秘。结果,两天之后,除了一个被吓得疯疯癫癫的小伙子窜逃而出之外,其余的伙伴一个也没了踪影。村民们去查问那个被吓疯了的小伙儿,他也是整天里疯言疯语:“鬼呀!鬼呀!好多的鬼呀!……”不得已,村中长老和里长们只得将这个鬼洞的情形上报了县衙,恳请县衙明察。 县令张汪是服膺儒教的文士出身,哪里会相信什么“怪力乱神”之类的奇谈怪论?于是,他便提了本衙五十余名差役,执刀握枪,打算深入那金刀谷鬼洞之中探个究竟。 待到越来越靠近那鬼洞洞口之时,张汪不知怎的,心里却如同敲起了小鼓一般咚咚咚跳得厉害,夹着马腹的小腿也似乎抽筋般哆嗦了起来!毕竟,这鬼洞里说不定确实藏有什么怪异之物,既能把人吓疯,自然是凶险万分了。 想到这儿,张汪拿起了挂在腰间的酒囊,咕嘟咕嘟猛喝了几口,这才借着酒意壮起胆来,跳下马挑了三十五名比较精壮的衙役跟着自己,又吩咐剩下的十几名衙役守在鬼洞外面:“若是听见我们入洞之后在里边稍有异动,你们便及时进来接应!” 部署完毕,张汪让三十五名衙役一边当当当地猛敲着铜锣,一边举着火把,前呼后拥地护持着自己一路声势喧天地闯进洞去! 踏着洞穴内滑溜溜、湿漉漉、泡松松的土地,张汪感觉就像踩在了某种巨大怪兽的舌头上面。他一边小心翼翼地张望着,一边在众衙役的掩护下鼓起勇气往里面越走越深。 正在此时,只听得前方洞顶乍然传来呱呱呱一阵怪叫,接着又是扑棱棱一片乱响——无数只黑影像瓦片一般飞砸而来! 衙役们慌了手脚,纷纷叱骂着、扑打着、驱赶着——张汪心头一阵剧震:那些黑影都是藏在洞顶的蝙蝠受到惊扰之后扑腾而出的。 虚惊一场过后,张汪继续和衙役们一道向洞底深处前进——这个洞穴很大很深,里面的路径也是弯弯绕绕、曲曲折折的,让人越是深入越是难摸虚实。也不知过了多久,衙役们手中的火把差不多燃尽了一大半的时候,众人终于来到了一个三岔洞口前面。 “老爷,咱们该从哪个洞口进去呢?”刘三举着火把跑到前面探察了半晌,回头向张汪禀道,“是左边这个洞口还是右边那个洞口呐?” 张汪抬起头来,向左右两个洞口瞧了又瞧:里边都是黑森森的,寒气重重,怎么望也望不到底。他踌躇了片刻,定住了心神,坚定地说道:“先前传说这洞里闹鬼,今天咱们闯进来查寻了近一个时辰,也没见到什么鬼魅之物——这样罢,咱们就从右边这个洞口里进去察看一下,没什么意外情形便撤了罢。”众衙役听了,齐齐应了一声,便簇拥着张汪进右边那个洞口。 正在这时,却听得旁边的一个石钟乳大柱后面传来阴恻恻一声怪嚎,尖厉刺耳,听起来十分可怖——张汪他们循声一看,竟是一个血骷髅头从那石钟乳柱后伸了出来,两个大大的眼窝里还亮着绿莹莹的火! “啊呀!鬼呀!”刘三一声惊叫,丢了火把捧头便跑。众衙役早已吓得魂飞魄散,拥着还没从极度惊惧中缓过神来的张汪,一哄而逃! 张汪被他们裹挟着往外仓皇奔出了十余丈远,心神渐定,站住了脚步,猛地抓过一把弦弓,朝着那后面的洞口深处嗖嗖嗖连射了三箭!他一边乱射,一边口里还念叨着:“管他是真鬼还是假鬼,本县也要射他一射!把这洞里的阴秽之气射掉一些!” 衙役们在他的举动鼓舞之下,也纷纷弯弓搭箭,不分东西南北,向着洞中深处乱射了一通。 一阵箭雨射过,那洞中深处猝然响起了一声痛呼,一掠即逝!这声音被张汪听得明白:那分明是一个活人中箭受伤后发出的痛嚎! “老爷,您看这箭射也射够了,怒气发泄也发泄完了……咱们还是赶快出洞去罢!”刘三终于按捺不住又上来劝道。 “不要怕!他那里面只有一个恶鬼,咱们这里还有三十多个官差呢!”张汪咬着牙狠狠地说道,“咱们再杀进去查看一下吧!” “老……老爷,咱们带来的箭差不多要射完了,”刘三的声音立刻颤抖得十分厉害,“还……还有这火把也快烧完了……咱们还是赶快退了吧!” 张汪转头看了看手下这群衙役,见他们一个个满脸都吓得煞青煞青,小腿肚子也哆嗦得像筛糠似的,都拥上来一迭声地劝着出洞离开。他知道衙役们几乎都被刚才那冒出来的骷髅头吓破了胆,自己是再也指挥不动他们继续深入的了——逼急了他们,这帮衙役很可能会把自己一个人丢在这洞里面夺路而逃也说不定! 他万般无奈地长叹一声,挥了挥手,黯然道:“罢了!罢了!这洞中闹鬼之事必有蹊跷——本县此刻准备不足,便依了诸位所劝,出洞之后再作打算罢!” 仓皇奔回县衙,张汪刚一下马,便见门卫疾步迎了上来,禀道:“老爷,温县司马防大人前来访晤——他已在衙署后堂等着您了!” 张汪闻言,便朝身后那五十个惊魂未定的衙役们吩咐道:“今日前往金刀谷鬼洞,让大家受惊了——你们且下去在吴主簿那里各领一斗粟米回去好生休息,算是衙门里给大家今日这番作为的奖赏。待本县理清了头绪之后,再来处理此事。” 众衙役们听张汪这般言语,料想他是非要把这鬼洞查个水落石出不可,一个个唉声叹气、愁眉苦脸,懒懒地四散去了。 司马防与他粟邑张家虽有世交之谊,也和张汪是平辈——但以司马防曾经在仕途上做到的朝廷二千石大员之尊,他亲自莅临粟邑张府的次数实际上还是极少的。所以,张汪得知他前来访晤,纵然是公务紧急,也都抛到一边先去应酬接待了再说。 “司马公居然屈尊莅临访晤,小弟舍第实在是蓬荜生辉啊!”张汪迈步一进后堂,便冲着坐在客席之上静静等待的司马防揖了一礼,“却不知司马公今日驾临,有何要旨明示?” 司马防连忙从那客席之上长身而起,拱手向张汪还了一礼,笑道:“张君——近来本座蜗居孝敬里,已是数月不出,对诸位乡邻故人实在思念得紧,故而前来访晤一番。只不过,你这脸上的气色似乎看起来不太好啊!” “唉!司马公有所不知,张某刚刚率领众衙役,到那条与你们温县邻界的金刀谷中一个怪洞里捉鬼来着……”张汪边说边伸出袍袖揩了下额头上的汗珠,“此中的情形,实是凶险异常啊!” 司马防听了,用手抚着胸前长髯,好奇地问道:“哦?金刀谷中的怪洞闹鬼?这是何故啊?——张君,你可曾抓到了什么鬼怪之物?” “司马公,你我均是儒门中人,岂会相信这世间真有什么鬼魅妖物。当今天下虽乱,文教尚存,张某自是不信这些‘怪力乱神’的妖言的!”张汪见问,便将带着衙役们闯进那怪洞中的一切遭遇和情形向司马防细细说了一番,末了又道,“其实,当时张某令属下飞箭齐发之际,曾经听到那洞中深处确有一声痛嚎传来的,张某断定那个骷髅头恶鬼必是有人假扮。而那一声痛嚎肯定是那装神弄鬼之人被咱们的利箭射中后失声喊出的……当时,张某便要率领众衙役直杀进去探个究竟——只可惜这些属下胆怯畏缩,不敢再战,张某也只得郁郁而归……” “这么说,那怪洞里没有真鬼,只有假鬼?”司马防仍是不动声色,呵呵笑道,“张君真的是瞧分明了?” “洞中之鬼,必是有人假扮。这一点,张某是确信无疑的。”张汪用力地点了点头,然后又现出一脸的困惑来,“只是……张某却实在想不出在那荒山野谷的洞穴之中,有人扮鬼究竟做甚?这里边说不定藏着莫大的蹊跷……” “既是如此,张君对这件怪事准备如何应对?”司马防仿佛对这怪洞闹鬼之事亦有着莫大的兴趣,绕着这个问题盘问不休。 “这个……以本县一干衙役之力,怕是难以将这洞中闹鬼的真相探查到底了。”张汪深思一番,咬了咬牙才重重地答道,“本县只得将这件诡秘之事禀报给太守大人曹仁,请他调兵遣将前来查个究竟!” “如今袁大将军正与曹司空在官渡对峙,只怕曹太守必以坐镇河内要塞为重,没这么多的闲暇来此调查金刀谷怪洞闹鬼之事罢。”司马防面含微笑,款款而道。 “这……这……”张汪微一迟疑,还是满面意气难消地说道,“若是郡上不愿来查,张某便在全县张榜告示,公开选募能人异士前往那怪洞中一探究竟——不管那里边藏着什么鬼魅之物、诡秘之事,张某定要弄它个水落石出!” 司马防听罢,脸上笑意愈来愈浓,俯身近前而道:“张君既有这等的决心维护名教、驱邪除怪,本座甚是敬佩。这样罢,本座倒有一计可以献给张君,只是——”说到这句,便举头四顾,却不再讲下去。张汪会意,将眼色一丢,后堂里的侍婢随从们见状,全部退了出去。 待得这堂上再无他人之时,司马防才面容一敛,炯然正视着张汪,缓缓说道:“张君听了本座下边的言语切莫多心——实不相瞒,本座今番前来晤访,是专为那金刀谷怪洞一事而来的!” “什……什么?”张汪绝非愚钝之人,细思之下面色骤变,“那金刀谷中的怪洞一事,竟与司马公您有干系?这个,这个,张某倒是意外得很……” “不错。那金刀谷的北边与粟邑县相邻,翻过伏犀山的南边便和我温县孝敬里挨界。张君有所不知,那个怪洞其实在我司马府靠伏犀山的庄园地里亦有一个入口。”司马防心知此事终不能瞒过张汪,只得和盘托出,“早在多年之前,我司马家就把这大洞改建成了一个藏物储粮的洞仓……” “原来那个怪洞是你们司马家用来藏物储粮的洞仓?”张汪一听,嗨呀一声,用掌一拍右膝,摇头叹道,“唉……那你司马公怎么事先不早些言明啊?弄得这四方村屯里的百姓怕神怕鬼、人人自危的。” 司马防只是拿眼睨视着他,抚着须髯笑而不语。 张汪一见,心头暗暗一动:这司马家既在这洞仓里制造出这么多的鬼魅事迹来,必是故布疑阵,吓退那洞仓周边的居民,让他们不敢前去探扰——自然,这洞仓中隐藏着的那些秘密便无从泄露了!不过,温县司马氏竟对一个如此隐蔽偏僻的洞仓这等苦心经营、百般设防,那里边的秘密想来必是非同寻常!只是,这司马防先行坦承那洞仓是用以藏物储粮的,却让他不好意思再盘问下去了。 这边,司马防脸上看似神色如常,胸中却是思潮起伏:金刀谷中的秘密洞仓,本是司马家开基建业的最大秘密。如今竟被这个多事的张汪无意中盯上了,实在是不可不慎思谨防!若是此事单系他张汪一人知晓,按照司马防先前的想法,大概只用一个刺客就可以了结此事了。然而,眼下这事儿已被张汪在县衙上下闹得尽人皆知,杀他一个人来灭口已于事无补了。这时候,司马防反倒生出了另外一个主意:顺势而为,啖之以利,笼络住张汪,把他纳为己用,由他来为司马家捂住金刀谷洞仓这个天大的秘密。 两个世交旧谊的好友就这么各怀心思地对面相坐了好一会儿,还是司马防先开口说道:“这样罢——张君,为本座这个秘密洞仓之事,实在是大大地劳扰了你和属下差役。本座愿付三百石粮食、一百匹绢布、六十筐铜铢以致歉意,如何?当然,这些礼物就交由张君一人经手自行处置。本座相信,张君必能将此事办理得十分妥帖的。” 张汪听了,更加觉得那个洞仓来历不凡,脸上并不露异色,爽朗一笑道:“司马公这是说的哪里的话啊?我粟邑张家与您司马家世代交好,还用得着您这么客气吗?那些东西,张某一文也不要!您不必这么多礼,只是,您那洞仓闹鬼之事,外面的人听了觉着蹊跷——张某自今而后当然是不会前去打扰的了!可是,若有其他人动了别样的心思,那就有些难说了!须得多加小心才行……” 司马防听得张汪话里有话,脸上笑容微微泛动,款款言道:“难为张君为我司马家顾念得如此周全……听得张君此言,想必你心中已有什么滴水不漏的妙计了?” “说有什么‘妙计’,张某是绝当不起的。”张汪把头摇了又摇,面有难色,“当然,张某一定会将司马公此事挂在心头细细思量,为您最后找出个万全之策来。只不过,张某近日亦有一桩颇为烦忧之事,恨不能把一颗心劈成两半来左思右想啊……您还得容张某再缓几日……” “是何难事竟让张君如此烦忧?”司马防何等聪明,一听之下立刻便单刀直入问道,“张君既有心为本座金刀谷洞仓之事分忧,本座自会尽力竭诚为张君烦忧之事解难!” “唉……这个事说来让张某煞是脸红啊!我那个闺女,司马公是认得的,名叫‘春华’,如今已到了婚配之年,偏偏却找不到一个可意的人家……”张汪仿佛触动了自己心底最深处那根神经,一谈到这事儿便哽咽了起来,“张某身为人父,爱女心切,实是不能不为春华的终身大事忧深思远啊。” “原来是这事儿啊!”司马防听罢,沉吟良久,才缓缓答道,“张君这桩烦忧之事啊,先前朗儿也曾给本座谈起过。只是眼下许都时局混乱,待到一两年后天下初安,他一定会在朝廷中为春华侄女觅得一户有名有望的好人家的,那里的贵胄公子倒是不少,春华侄女又才德兼备,必会配得一个如意郎君的。张君,你实在不必太过烦忧。” “司马公与伯达贤侄能如此体念张某的这番苦处,张某甚是感激不尽!”张汪用袍袖拭了拭眼角的泪痕,喟然又道,“其实,在许都那里去高攀什么名门望族的,张某倒没这个奢望。张某对闺女的这桩事儿一直是这么看的:一是男方的情形,必是我张家熟悉的,若有世交旧谊是最好;二是男方的门风,能够以诗书传家、以才学立业。这两条要求若能达到,张某便心满意足,别无他求了!” 这一下,连傻子也听得出张汪的意向所指了!司马防面上表情如秋风拂池,皱起了层层涟漪。沉吟了许久许久,他才缓声问道:“本来,本座亦并非拘于家世门第之见的庸儒,对于春华侄女的贤淑馨德,本座也是甚为喜爱的。只是,张君你看,我家朗儿年岁太大,只怕配不上你家春华;我家孚儿又立志三十而立之前不谈婚嫁之事。” “仲达呢?”张汪脱口而问,“仲达与我家春华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张某素来对他是十分喜爱的……” “仲达?你问的是我家仲达么?”司马防张大了口,满面的愕然之色,“张君莫非还不知道?半月之前,我家仲达突患风痹之症,已是卧床不起。依医师所言,他双腿筋脉僵滞、起居不便,非但连官仕之事再也做不下去,而且日后自存自理都是很难啊——” “怎么会这样?”张汪只觉双耳里顿时嗡一声响,震得他一阵发晕,“不会吧……不会吧……怎么会是这样?这事儿我得赶快跟春华说说去……” 二、突然“瘫痪”又新婚 片片白云在一碧如洗的天空上悠悠飘过,牵引着司马懿的视线渐行渐远,仿佛一直飘行到天的尽头…… 司马懿半躺在卧室里靠窗的那方榻床上,抬眼遥望着窗外的天穹,陷入了深深的思索当中。 这短短的四个多月里,时势犹如白云苍狗,变幻莫测,一瞬间已是斗转星移,许多事情都变得面目全非了:正当司马懿挟“肃贪除奸”之美誉,踌躇满志地准备跨入许都,在仕途上有所作为之际,曹操擅杀国舅董承、缢死董贵妃的消息猝然传来,一下让他有些犹豫了!从权谋之术的角度来看,无论许都城中真实的情形怎么样,曹操在这个时候突然以一己之名而公然擅杀董国舅、董贵妃,都是极不明智的贸然之举!这会让他背上与董卓一样“专权跋扈、欺君肆威”的恶名的!那么,他既是负有这等恶名,今后在与袁绍、刘表、马腾、刘璋、刘备等人的交锋之中,又岂能继续在“奉天子以讨不臣”的名义上占得优势?你曹操的“不臣之迹”已赫然昭著,又能凭恃什么去讨伐别的也有“不臣之迹”的诸侯呢?你和袁绍、刘表、袁术等“悖逆之臣”又有多大的区别?如此一来,曹操在政治名誉高度方面的优势已大为削弱!正所谓“有道则竞于德,无道则竞于势”——那么,素以“忠君爱主、匡扶汉室”而自诩的曹操,几乎便把自己的政治美誉度降低到与袁绍、袁术之流的水平上去了!然而,单就一个“势”字而言,曹操又如何抵挡得住兵强势众的冀州袁绍?唉!曹操也算英明睿智,居然在此大敌当前之际出了这样一记错招,把自己置于四面孤立之境,实在是可嗟可叹! 在那般思考之后,司马懿暗暗抑住了入仕之念,在与父亲司马防、大哥司马朗多方商议之后决定:鉴于当前许都时局尚不明朗,曹操又犯如此草率之失,且荀彧、杨彪等汉室骨干之臣,是否会如先前一般鼎力支持曹操,而今也难说得很,河内司马氏便只有潜伏下来,隐入幕后静观其变,然后伺机应变、审慎而动。 于是,在曹操的司空府辟书送达司马府的前几日,司马懿在一次外出上街巡视市井百业的途中,突然从马背上重重跌下,那一跌摔得他双腿筋断骨折,从此足不能动、身不能行,再也做不成什么官差公务了。太守曹仁见他伤情实在严重,便只得准许他返回温县孝敬里家中好生养护治疗。 然而,古语有云:祸不单行。曹操派来的征辟使者赶到孝敬里前去探访之时,却又被司马懿之父司马防一把鼻涕一把泪告知:据医师诊断,司马懿跌下马来的那重重一摔,非但摔成了他严重的腿折骨断,而且还伤及了他背脊筋脉,导致他的风痹之症发作,怕是数年之内再也无法出仕做官了。 目睹此情此景,司空府征辟使者也无可奈何,只得带着那一纸辟书和满车聘礼,一无所获地黯然返回。这司马懿正值年轻有为之际而遭此厄难,犹如雄鹰欲翔而双翅尽折,一时也成了河内郡内人人叹惋的不幸之事。 就在这一片阴云笼罩在司马家上空的同时,大概是为了给司马懿冲凶去厄,一桩出人意料之外的大喜事又在孝敬里司马府锣鼓登场了:身负风痹之疾的司马懿,竟与同郡粟邑县令张汪的闺女张春华,举行大婚之礼,他是被贴身侍从牛金、司马寅搀扶着,与张春华拜了天地父母,送进洞房的。 据参加这场婚礼的亲朋友人回忆:在这场婚礼上,司马懿满面泪痕、悲不自禁,仿佛是在为自己凄凉的下半生而恸哭不已。他曾经是那么的才华横溢、光芒四射,也曾经是那么被世人期许为“公卿之器、社稷之才”,但如今却是只能郁郁乎蜗居故里、困守寒庐,仅与妻子奴仆相对颓然,在默默无闻之中了却余生了。不过,亲朋好友们还是为司马懿感到了一丝欣慰:看得出来,粟邑张家似乎丝毫没有嫌弃这个女婿身残体废,非但张汪在整个婚礼过程中始终面有喜色,而且那张春华出阁之后对司马懿亦是倾心相待、体贴入微。他们都说:以司马懿目前的状况和条件,能够娶到张春华这样一个对他不嫌不弃、温柔体贴的妻子,已实在是大有福气了——除了张汪这个傻帽儿之外,谁还会把自家的黄花闺女嫁给司马懿这样一个半残半废之人呢? “夫君,你的银耳汤熬好了!”莺啼一般柔婉动听的声音飘然而来,将司马懿投在窗外的目光拉回到了室内:张春华一身素净衣衫,婷婷袅袅,携来一派暗香漫室漾动,右手端着一张红漆托盘,已然来到了他的榻前停下。 “谢谢春华妹子……”司马懿倚在榻背之上,轻轻说道。 张春华莞尔一笑,将手中托盘放在桌几之上,拿起了盘中那只银碗,用玉匙轻轻舀起了一匙热气腾腾的银耳汤,放到自己唇边轻轻吹了几吹,然后笑眯眯地向他口中送来:“来!夫君……你尝一尝罢……” 司马懿无言地摇了摇头。 “夫君是怕这银耳汤烫嘴么?”张春华有些奇怪,瞧了瞧那匙中水晶般莹亮的银耳汤,“妾身再将它吹一吹罢……不过,太凉了你吃下去会伤胃的。” 司马懿还是摇了摇头。 “那,夫君一定是嫌妾身熬制这银耳汤的手艺不精了……”张春华将那玉匙慢慢放回了银碗,语气里透出一丝失望来,脸上倏地又绽开了笑容,“没关系,妾身等会儿下去向牛大嫂好好学一学,再为你细细地熬一碗来。” 司马懿脸上的表情微微有些波动了:“春华妹子,你何必为懿而自苦如此?懿落得今日这般情形,只怕有些负了妹子你的倾情相待啊!” “夫君快别说这些话了!”张春华杏眼一睁,若嗔若喜地盯了司马懿一眼,用手拧着衣角的丝绦在指缝间绕了几绕,轻声言道,“夫君,你不知道,能够嫁给你成为你的妻子,这就已经是春华今生最大最大的福分了!春华能够每天这样服侍夫君、陪伴着夫君,心里便是像喝了这银耳汤一样甜滋滋的了……” “春华……”司马懿瞧着张春华那一脸的真挚,眼角不禁泪水缓缓流下,“懿如今已是这副半残半废的模样,出不得仕、做不得官、成不得名,下半辈子都将躺在这病床之上再也站不起来……真是苦了你了!每天瞧着你为懿忙前忙后操持杂务,懿空负男儿立家之名,实在是无地自容啊……” 张春华双眸一抬,泪眼蒙眬地看着司马懿,露出一丝甜甜的笑意来:“夫君,妾身哪里觉得苦了?妾身能和你在一起,真的很高兴啊!妾身怎么会对你如今这般的情形抱什么怨言呢?”说到这,她又展颜笑了:“说起来,还得感谢夫君这场风痹之症呢!若不是……”她将后面的“有了它”三个字咽了回去,继续甜甜笑道:“妾身今日怎能和夫君在一起呢?这样的日子可是妾身先前只有在梦中才会拥有的啊……” 司马懿听着张春华的话,心头不禁五味杂陈:当初他刚佯装患了风痹之症后不久,张汪便猝然派人向他家提亲,想要纳他为婿——司马懿正欲拒绝,不料他的父亲司马防却一口应承了下来。司马懿大惊,急忙向父亲提出异议。父亲却向他分析道:其一,粟邑张家门风朴厚,张春华知书达理、温婉贤淑,又与司马家有世交之谊,故而两家结为秦晋之好是绝对合适的;其二,如今司马懿装病在家,正好借着这一场婚事向外宣示韬晦之意,表明自己已屈从天命、隐居故里、结婚息影、暂不出山,以安然静观时局之变。在父亲这一番劝说之下,司马懿纵是百般不甘,也只得假戏真做,与张春华成了亲。然而,无论如何,这样的婚事对司马懿而言,都摆不脱一丝淡淡的阴影:他知道自己心底真正所爱的并不是粟邑张春华,而是邺城的方莹!纵然如今兵荒马乱、烽火连天,方莹亦是杳无音信,说不定已丧生于战祸之中,但司马懿在自己心灵最深处,还是给她留有一个特别重要的位置并暗怀一份莫名的期待——所以,他自结婚以来便一直感到自己的内心好像缺了一块,始终无法与张春华向他全心投入的那份感情产生共鸣。而张春华愈是对他温顺体贴、关爱备至,司马懿心底对她的歉意便愈是浓厚了一分。 当然,司马懿此刻还并不清楚——就在他和张春华结婚的当日,他的父亲司马防便和他的岳父张汪,达成了一个以两家姻亲关系作为保障的绝密协议:由粟邑县衙贴出告示,宣布那金刀谷因鬼魅邪物出没而永久性地定为本县禁地,严禁任何人涉足其中,一旦违反则重惩不贷;在金刀谷谷口处专设数处岗哨,由司马府派来的家丁担任守卒,专门负责看守此谷;张汪也承诺将随时动用粟邑县令之权,为司马家永久守护这金刀谷洞仓之中的绝大秘密。 正在这时,窗外忽然飘来了一阵悦耳动听的歌吟之声。司马懿侧头向歌声来处瞥了一眼:又是后花园里的青芙、青苹姐妹俩在练嗓子了!也不知是何缘故,父亲近年来四处寻觅网罗娇童美女,揽入府中每日里笙歌舞乐——这倒是与他先前自律严谨、目不旁窥的清俭之风有些不大相同了!大概是父亲见到近年来时局纷扰、虎犬难辨,便不免有些身心倦怠,暗暗存了一份及时行乐的心思罢! 想到这里,司马懿宁定了心神,向坐在榻旁的张春华开口说道:“这样罢……你也不必下去再熬什么银耳汤了,去书房里把那卷拿来。趁着这清闲无事的大好时光,懿且将先前管先生所授的易学要诀好好研习一番……” “仲达!”随着一声深情的呼唤,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室外一闪而入,倏地映入了司马懿的眼帘。 “胡兄?”司马懿神情恍惚,不禁有些迟疑地问了一句——他根本没有料到自己在灵龙谷的同窗好友胡昭此刻竟会出现在这里! “仲达,你……”在司马懿泪光蒙眬的视野中,胡昭已大步跨到了他的榻床之前,低下身来紧紧握住他的双手,眼眶里依稀有泪光闪动。 “子曰:‘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司马懿咬了咬双唇,有些吃力地抑制住自己心情的震颤,噙着热泪缓声而道,“咱俩好不容易能在今日相会,何必做此儿女多情之态?” “不错,不错。咱俩确实应该好好高兴一场啊!”胡昭用袖角将脸颊上的泪痕一拭而去,笑颜一展,“这一两年不见,你的气色其实还蛮不错嘛!” 司马懿听了,呵呵一笑,伸出右掌拍了拍自己的双膝,淡淡说道:“是啊!懿的气色虽是不错,但这双腿却动弹不得了……” “这个……胡某在许都已经听荀令君说过了——仲达,你可以邀请一些精于针灸之术的医师来瞧一瞧这风痹之症嘛……”胡昭的目光在他双膝上一停,声音顿时低了下来:“想当年仲达在灵龙谷紫渊学苑众同窗中身手是最矫健的,没料到平地上一个马失前蹄竟把你摔成这样……唉!真是天降不幸,苦了仲达你了。” “你怎么会到许都去见荀令君呢?”司马懿听他突然提起荀彧,不禁微微一愕,“你……你还听到他提起了懿?” “是啊!一个月前,司空府发来了一道辟书,征召胡某进府担任秘书郎一职。”胡昭见问,便款款道来,“仲达你是知道胡某的,胡某素来仰慕管宁老师的清静隐世之风,怎会贪图官场虚荣?所以,胡某便赶到许都,面见曹司空大人,自陈一介野生,实无军国之用,恳求归去。曹司空也有些奇怪,竟让胡某去见荀令君,称荀令君肯放胡某离去便可自行离去。 “没奈何,胡某只得去谒见了荀令君。荀令君与胡某交谈半日,才答曰:‘君乃清旷飘逸之才,犹如闲云仙鹤,可处江湖之远而教化士民,不宜居庙堂之高而自蚀性灵。’曹司空这才批了一个条陈:‘人各有志,出处异趣,勉卒雅尚,义不相屈。’终于放了胡某归山。” “看来曹司空、荀令君都极有知人之智啊。他俩识得你志趣之所向,深知若是勉强扣下了你,那也是‘留得住你的身,留不住你的心’。”司马懿点头而道,“倒不如放你逍遥于江湖之上、怡然于学苑之际、传道于乡里之间,为在草野民间大兴儒教而树人培基!” “是啊!是啊!荀令君他们确是极有鉴人之明。听闻胡某与仲达你是同窗好友,又俱是管宁先生的弟子,荀令君便询问了许多关于你在紫渊学苑求学期间的表现,对你始终是赞不绝口,称道你是‘博学洽闻、明今鉴古、守经达变’的一代奇才呐!”胡昭一谈到荀彧,神情便掩饰不住地变得异常兴奋起来,满脸的敬仰之意,“他在送别胡某离开许都时,还多次叮嘱若是见到你后,一定要代他转告对你深深的问候!” “唉……懿有何德何能?竟能得到荀令君这位旷世儒宗的青睐?”司马懿心头一热,油然生出了几分感动,“‘博学洽闻、明今鉴古、守经达变’——懿哪里当得起这些溢美之词?荀令君真是谬赞懿了!” “仲达,胡某看得出来,荀令君对你的确很是关切!”胡昭正色而道,“对了!临别之前,他还要胡某带八个字赠给你呢。” “哦?是哪八个字?”司马懿一听,顿觉十分好奇。 “沉机远虑、委时顺变!”胡昭一字一句慢慢地说道。 “沉机远虑、委时顺变?”司马懿听着,蓦地心头一凛,正轻轻抚在右膝之上的右手五指亦随之暗暗一紧,一下深深掐进了大腿肌肉之中。同时,他的脑际已然展开了极其紧张的思索,以致忘记了腿上的掐痛!——想不到他这般巧妙伪装,这般苦心掩饰,终究没能逃过那位远在许都却能洞察万里的荀令君的一双慧眼!竟不知他荀令君是从何处着眼,一下就觑破了自己这番“沉机远虑、委时顺变”的种种表现?唉!自己韬晦之术的修为还是不够炉火纯青啊!荀令君既能看得如此透亮,那么曹司空想必亦会有所察觉——只不过,他此刻正忙于迎击袁绍的南侵大军而无暇分心来查探自己罢了!看来自己日后须得更加小心掩饰才行啊…… “仲达!仲达!”胡昭见司马懿突然脸色大变、神情有异,不由得有些慌了,“你……你……” “没事!没事!懿的心绞痛症刚才犯了……现在好了,缓过这口气来了……”司马懿急忙用左手捂住胸口,半伏在榻床之上,装作静养了好一阵儿才恢复过来一样,“荀令君这八个字送得好啊——瞧懿这身体,也确实只能是‘委时顺变’了……” “仲达怎能说这样丧气的话?”胡昭有些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风痹之症又不是什么绝症——胡某回家之后一定找出管宁老师当年所授的医书来查一查,一定会有治好你这风痹之症的良方妙药的。” 司马懿十分感激地看了胡昭一眼,心念一转,将话题引开,问道:“胡君——你出师入世以来可曾与哪些同学有过联系?” “胡某离了灵龙谷之后,便一直返回本郡闭门攻读典籍,没有和什么同学联系。今年年初,周宣同学负笈游学经过颍川郡时,他倒是主动寻到胡某家中相聚了一番。”胡昭忆了片刻,沉吟着答道,“周君如今在易学数术上的造诣实在是非同凡响了……” “哦?你见到周宣了?”司马懿脸上笑意微露,“懿近来在易学数术之上也用了不少工夫,深觉这门学问‘仰之弥高,钻之弥坚’,只恨不能遇到周君指点一二。依胡君之见,周君有何卜算可以显得他如今在易学数术上精进不凡?” 胡昭闻言,默默思索了一会儿才开口说道:“那日周君来到颍川与胡某相见之时,胡某谈起当今时局纷纭混乱,委实有无所适从之感,便请周君卜上一卦以示指导。周君撒开铜铢,最后排出来的是一个‘小畜’之卦,卦中初九之爻动。” “哦?周君排出来的是‘小畜’卦?变动之爻是初九?”司马懿微一思忖,便插言而道,“‘小畜’卦的卦辞是‘亨。密云不雨,自我西郊’。初九之爻的爻辞是‘复自道,何其咎?吉。’……周君是如何向你解释这卦辞爻辞的?” 胡昭见司马懿竟能随口便背诵出这“小畜”卦的卦辞与爻辞,足以见得他对那厚厚一本已是倒背如流,实是用功非浅。他惊敬之余便应声答道:“周君是这样解释的:从这卦象和爻位来看,眼下的时局固然纷纭混乱,犹如天际阴云密布而久不下雨泽及黎庶,但是只要咱们固守儒道、克己复礼,必是外邪不伤、内患不生的。而且,他断定这一场乱局是自西而始,却会于北而终。这些话他都讲得有些模模糊糊的,反正,天道玄奥难测,胡某亦只有谨修己德而自应吉凶了……” 司马懿听了,思忖片刻,呵呵笑了:“周君对卦象、卦辞、爻位、爻辞的解析甚是精到,只不过依懿之见,还有些不够翔实——‘密云不雨’,依其象而言之:霖雨之降,皆由地气上升而与天气相交感,然后激荡推摩而成;而密云之形,则由阳气衰于上、阴气结于下,互不相交,郁结而成。此为其之卦象。再依其理而言之:阴气为臣道,阳气为君道,正与当今时局之中乱臣蔽于下、天子衰于上、诸侯割据四方的情形完全符合。而‘自我西郊’,则说明了造成这‘密云不雨’的乱局乃是当年董卓从西疆凉州拥兵东来而猝然引发的……这也正是周宣所言乱局‘自西而始’的含义——大概,他这‘于北而终’就是指的眼下河北一带曹、袁两家的这场大战罢……不过,这一场乱局是不是真能‘于北而终’,如今恐怕还言之过早。” 胡昭在一旁听得连连点头:“想不到司马君能以易象而测天道、断人事,解析之际可虚可实、可近可远,胡某真是佩服之至。那么,请问司马君,面对如此乱局,你我身为儒林中人,又应当据守何德何术以应时局之变呢?” “唔……有云:‘风行水上,小畜。君子以懿文德。’以懿的粗浅揣测,这‘小畜’卦就是教导我等应当‘以柔蓄刚’。而蓄刚之本在于文德:远人不服、诸侯不逊,则自修文德而安之。”司马懿款款而道,“你我处江湖之远,凝静修身、以柔蓄刚,自能在‘密云不雨’之中拨云见日,迎来升平治世的。” “司马君所言极是精辟,似乎正与荀令君赠你的‘沉机远虑、委时顺变’颇有异曲同工之妙——只不过,你这‘以柔蓄刚、拨云见日’,却好像比荀令君的‘沉机远虑、委时顺变’还要积极主动一些。”胡昭钦佩地点了点头,“司马君身处这般困境而能心存如此志念,胡某总算可以放下心来了!” 司马懿静静地听着,他的目光似火花般闪亮了一下,倏地盯在了胡昭的脸庞之上:“呵呵呵……想不到绕了这几圈,胡君原来是用这些话来探测懿的襟怀与抱负啊。唉,就算懿如今有心奋励有为,也只有待这风痹之疾好了才行啊。” 胡昭满面笑意,伸出手来轻轻抚摸着司马懿那僵硬如木的双膝,淡淡地说:“仲达,这区区一点儿风痹之症,还能缚住你的鲲鹏之翼吗?一切都会拨云见日、雨过天晴的!” 三、后花园里的秘密 建安五年十月,曹操在官渡与袁绍对峙之际,突发奇兵劫烧了袁军后方最重要的乌巢粮仓,截断了十余万袁军的生命供养线,顿时一举扭转了整个战局:袁军在一夕之间散溃无余,袁绍只得抛弃了所有营垒、辎重、图簿、军械,独与八百残骑仓皇北逃而去! 自此,曹操以官渡之战的赫赫全胜真正树起了他中原霸主的无上威势与地位!关中的马腾、荆州的刘表、江东的孙氏、益州的刘璋等割据一方的诸侯们,都不禁对此怵然惊惧,同时也开始为自己的未来而忧心忡忡——如今曹操兵锋所指,无人能敌,倘若他瞄准的下一个对象是自己,岂非危如待宰之羔羊? 就在这一年的年底,身为司空府主簿的司马朗突然回到了温县孝敬里休假省亲。 司马府的后花园背倚金刀谷南面的伏犀山壁,占地极广,有丘有壑,有湖有池,有圃有苑,有亭有榭,一脉清流恍若玉蛟盘绕其间,条条曲廊四通八达,显得豁朗开阔而又不失清幽深邃。 此刻,盈盈绿茵之上,司马寅与牛金一前一后抬着一座竹榻跟在司马朗身后缓缓而行。竹榻之上,正半卧着一身轻裘的司马懿。 所有的人都看得出来,此番司马朗回乡省亲,心情甚是不错,那一副昂首阔步的派头,仿佛他拾得了什么珍稀的宝贝一般。这自然是有缘故的:鉴于司马朗在许都司空府里将所有内务做得有条不紊、细致扎实,曹司空从官渡前线回来之后,立刻奏明朝廷,为他加赏增俸四百石,连升了两级官秩。而且,曹司空念他这半年多来勤于公务而未得休憩,特别恩准他回家休假省亲,赏赐了他一大车的美酒玉帛,并向他的父亲司马防亲书一封致以殷切问候之意。面对曹司空这般宠遇,如何不令司马朗举动之间难掩欣悦之情?! “二弟,真没想到——据地数千里、拥兵三十万的一代霸主袁绍居然就这样败了。乌巢粮仓的那一把大火,竟会烧得他全军崩溃!”司马朗深深一叹,“曹司空在那样艰苦卓绝的险境之中竟能扭转乾坤——实是天纵之雄啊!” “是啊!粮草为行军征战之本——曹司空将袁绍的这个‘本’一刀连根斩断,那三十万养尊处优、倚多为胜的袁军,骤然面对无粮可食的窘境,自是‘失节事小,饿死事大’,怎不会纷纷斗志全无、溃散逃窜?”司马懿倚在竹榻上,沉沉而道,“归根到底,袁绍麾下的三十万兵卒终究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有粮则聚,无粮则散——这也暴露了袁绍治军‘无道、无法、无纪、无能’的重大缺陷!相比之下,曹司空以四万之军硬抗河北不断集结而来的三十余万敌军,且又乏械缺粮,竟能万众一心苦苦撑持达半年之久,直到最后一刻方才扭转乾坤。大哥赞他为‘天纵之雄’实不为过!” “唔……其实,曹司空能在缺粮乏械的困境之中苦苦撑持半年之久,直到最后一刻方才扭转乾坤——终归还是多亏了荀令君在后方的供输无滞与运筹帷幄啊!”司马朗继续说道,“大约在官渡对峙到第四个月的时候,曹司空已然险些熬不下去了,便欲退兵以守许都。荀令君得知之后,急忙发书劝谏道:‘今我军粮草虽缺,但困窘之状尚不如楚汉争霸于荥阳、成皋间也!其时,高祖刘邦与西楚项羽俱不肯先退,只因先退者则势屈也,势屈则人心散矣,人心散则退必溃矣!而今司空大人以十分居一之众,划地而守之,扼其喉而不得进,已四月有余矣。彼已情懈势竭,必将有变,此乃用奇制胜之最后关头,实不可失也!’这样曹司空才驻兵未退,终于等来了这扭转乾坤的最后一刻……” “好计谋!好方略!好决断!荀令君真可谓千古一圣、旷世伟杰也!他之英明果锐,世人或许尚有望其项背者;他之深沉弘毅,世人则无出其右也!”司马懿听到这里,不禁伸出右掌在竹榻扶手之上重重一拍,话语之间溢出无限的钦佩与叹服来,“得荀令君者,必能得天下!曹司空能得荀令君之佐,这才是他真正的‘天纵之幸’!——唯有获得这‘天纵之幸’,曹司空才能成为‘天纵之雄’!” “二弟一向自负奇才、傲视当世、目无余子,如今竟也懂得这‘山外有山,天外有天’之理了?”司马朗转过头来深深瞧了司马懿一眼,笑道,“眼下曹司空挟官渡全胜之威,势倾中原,力压群雄,天下名士已是趋之若鹜——二弟可有意出山入仕乎?那个陈群现在在司空府里顺风顺水一路高升,已经做到东曹属的职位了,曹司空接下来便要外放他去当颍川太守了!二弟你才识出众,如今乘势出山,只怕在仕途上的成就必然远超他陈群……” 听了大哥这番话,司马懿却只是含笑听着,将身子朝后一仰,靠在竹榻上,悠然而道:“大哥的这番提醒,小弟已然领会。只不过,依目前这般形势来看,小弟暂时还不宜入仕。其一,曹司空刚破袁绍大军,小弟便觍颜而出,如此趋炎附势之举,只怕会引来曹司空与荀令君的不屑;其二,曹司空、荀令君而今虽已击溃袁绍,但仅凭官渡一战之胜岂可保终持久?毕竟袁绍在河北经营日久,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要想彻底占领河北四州全境,曹司空、荀令君还有几番硬仗须打。所以,小弟此刻只能继续养病不出、静观全局、委时顺变!” “这个……二弟啊!你所言虽是不错,但曹司空已向为兄多次提及对你的赏识,只怕是‘树欲静而风不止’——他必定会对你隐居不仕的举动有所窥探的。你既已决定暂不出仕,便须得多加掩饰,免得被他探出了破绽……”司马朗犹豫了一会儿,欲待劝说,见二弟心意已定,也只得随他去了,“不过,你愿意留在孝敬里也好!父亲大人近年来身子骨有些不大好使了,你正好可以借着在家里养病隐居之机多为他分担一些我司马家的要务。” “大哥指教得是,小弟谨记了。”听得司马朗此语,司马懿脸色一肃,连忙恭然答道。 他俩正说之际,忽然听得前面远远传来了一片悦耳动听的笙歌瑟舞之声,在绿坪上空飘扬萦绕。司马懿脸色微微一变,原来他俩竟已走近了司马府后花园里的禁地——逍遥阁了。这座逍遥阁极为神秘,而且戒备森严,非经父亲司马防允许,任何人不得靠近半步。就连司马懿在家居住这一两年间,一次也没探足进去过。 不知怎的,司马朗遥遥望见那掩映在幽幽绿荫之际的逍遥阁的飞檐壁角时,却似心旌摇荡,神情大异——眼眶里竟然溢出了一层泪花! “大哥,你……”司马懿暗暗惊讶,不禁失声呼道。 司马朗却是久久不应,隔了半晌才凝定心神,缓声问道:“二弟,你近来与春华弟妹还好罢?” “这……”司马懿喉头一哽,静了一会儿,哀叹道,“这是父亲大人为小弟精心择配的金玉良缘……大哥,小弟自然是无话可说的了。”他咬了咬嘴唇,终于还是加上了一句:“其实,春华妹待小弟亦是无可挑剔的了……” “二弟,为兄也知道,以春华弟妹的资质和粟邑张家的门户与你相配,确有几分差强人意。”司马朗悠悠地说道,“为了咱们司马家的宏图大业,也真是有些苦了你了。”言到此处,他的声音忽地颤了一下,目光凝注在那绿荫掩映的逍遥阁上,“其实,为了咱们司马家这百年望族的昌隆荣盛,身为你们的大哥,我又何尝不是牺牲了许多许多……” “大哥……”司马懿望着司马朗脸上深深的悲痛,却无从劝起。 终于,司马朗伸手拭去眼角泪痕,面容一正,向逍遥阁遥遥一指道:“二弟,现在这个秘密可以告诉你了:那个逍遥阁正是我司马府用来训练乐女与歌婢的禁地……” “训练乐女与歌婢?”司马懿不禁微微一怔。 司马朗已是在向前迈步而去,只丢下了一句话:“你且随为兄进去看一看罢!” 轻轻推开逍遥阁的院门,却见一条深得看不到尽头的凌空游廊迎面而至,那廊下是碧绿如玉的湖池,满塘的青青荷叶,廊侧是弯弯曲曲的白石栏杆,每一处回檐顶上都悬着莲花状的铜枝灯——牛金和司马寅抬着司马懿卧坐的竹榻跟着司马朗进了这里,只觉眼前豁然一亮,处处都有一种身处瑶池仙境、超然出尘飞升的惊艳之感! 顺着长廊徐步前行,也不知走了几个回环,却见廊尾深处是一座绯红色的蝉翼纱屏风,恍若一抹淡淡的烟霞,里面还有婀娜多姿的翩翩秀影映了出来,只看得让人眼迷神怅!而到了此刻,那一派清婉动人的歌吟之音,亦是愈加清晰,就仿佛近在耳畔一般! 司马朗走在前面倒是显得熟门熟路的——他径自行到那绯红屏风前边停下脚步,轻咳了一下,向里面扬声而道:“王姑娘……司马朗携二弟司马懿特来拜谒!” 王姑娘?什么王姑娘?司马懿心头一震:想不到自家府中后花园的逍遥阁里就在自己眼皮底下一直隐藏着这么一个神秘女子!自己居然连她的一切来历、底细都毫不知晓! 阁中的笙歌之声戛然而止。那绯红屏风左边袅袅然转出来一位少女,淡施粉黛轻步迎出,赫然正是那婢女青芙!她走到司马朗等人跟前,款款施礼蹲下身去,道:“诸位公子,王姑娘有请!” 正在司马懿暗暗思索之际,他已经在竹榻上被牛金、司马寅抬进了阁堂当中——只见左右两排歌女婷婷而立,前面琴案之后,一位面罩紫纱、身着鹅黄轻衫的窈窕女子正倚榻而坐。 司马懿抬眼看去,只见那两排歌婢都是妙鬓蛾眉的少女,小的十四五岁,大的十八九岁,都穿着一色梨花粉纱紧袖衫,腰围碧带下垂于膝,一个个艳若桃李、迎风生香、姿态飘曳。他目光往前一掠,却见那扶案抚琴的黄衫女子非但风姿绝俗、举止秀逸,顾盼之间流溢而出的那一派端丽典雅之气,更是让他怦然心跳,并蓦然生出了一种似曾相识的爱慕之感! “司马公子,你今天又准备带走几个歌婢?”黄衫女子也不抬头迎视司马朗,只顾伏在案上轻轻调弄着那具瑶琴的丝弦,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 司马朗的嘴唇分明在微微颤抖着——他从怀里掏出一只黄绢小包来,拿在手上伸了出去,缓缓道:“这是西域伊吾国进贡来的沉香八宝珠钏,佩带它能让人身有奇香而经久不逝。我记得以前你在司徒府里谈起过自己很想得到这件宝贝。” 那黄衫女子正自调弄琴弦的纤纤玉手蓦地一下僵住了,大颗大颗的泪珠儿沿着面颊闪亮地滚落下来,溅得那瑶琴面上闪起星星晶芒! 过了许久,她才慢慢说道:“司徒府……真是难为司马公子您了……还有心记得当年司徒府里的事情……” 司马懿在一旁听得暗自纳罕:这黄衫女子的声音听起来好生耳熟啊!可自己就是回想不起她是何人了。接着,她的声音慢慢平静下来:“那沉香八宝珠钏,司马公子您自己好生留着吧!日后还是送给您心仪的女子,小女子如今再也不是司徒府的千金,再也不配佩带这样的奇珍异宝了。司马公子也不必为小女子再多费这些无谓的心思了……” “貂蝉小姐?”司马懿的身躯一下从竹榻上挺直了起来,“原来你是貂蝉小姐!” “二公子……”黄衫少女凄然一笑,身子似遭针刺般一颤,“可惜,如今貂蝉在乱兵之中容颜尽毁、双腿被废,再也不能向你这位救命恩人施礼相迎了,失礼之处还望见谅。貂蝉刚才本以为二公子你已经忘记貂蝉了……” 司马懿在竹榻之上坐起,凝望着倚伏在琴案之上哀哀而泣的貂蝉,泪水顿时蒙眬了他的眼帘。他轻轻吟道:“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交疏结绮窗,玉阁三重阶。上有弦歌声,音响一何悲?谁能为此曲,慷慨有余哀!乱世损璧洁,闻者尽心酸……” “别念了!”司马朗一声暴喝,两眼通红,猛地止住了司马懿。他的胸膛激烈地起伏着,过了许久也没有平静下来,终于从齿缝间涩涩地挤出了这样一段话:“请王姑娘为朗挑选好十名出色的歌婢……三日之后,朗自会让人前来领取……” 四、司马家族的惊天大计 “大哥……原来貂蝉姑娘是一直被你们收留的啊……”出了逍遥阁的院门,司马懿禁不住向司马朗问道,“可是你们怎会这般待她?” 司马朗并没有立刻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转眼瞥向了牛金和司马寅二人,淡淡地吩咐道:“你们俩且随本座将二公子抬到伏犀山壁脚下那座垒石假山去……” 说罢,他头也不回,迈开步来,仍旧领前而行。牛金和司马寅二人一声不响,合力抬着司马懿,随后跟了上去。又约莫走了一炷香的工夫,他们一行四人来到了司马府后花园最后一处秘境——伏犀山壁脚下那座垒石假山之前。 “本座和二公子要在这里好好交谈一番,”司马朗抬眼盯着那如斧劈刀削一般陡峭的伏犀山壁,向牛金二人吩咐道,“你俩就把竹榻放下罢,到前边门洞那里守着,不得放任何人近前来打扰!” “是!”牛金、司马寅齐齐应了一声,将竹榻轻轻放在了草坪上,恭然退了出去。 待到他俩走出了自己的视野,司马朗才缓缓开口了:“二弟!为兄谨奉父亲大人之命,今日特地告诉一些你现在应该知道的事情了。” 听着他这般语气凝重,一直在竹榻上僵卧不动的司马懿突然一伸懒腰,脊背一挺,竟是站得稳稳直直,哪里还有半分风痹瘫痪的症状! “二弟的韬晦隐饰之术委实已臻以假乱真之境!为兄甚是叹服。”司马朗瞧着司马懿挺身玉立、气宇轩昂的样子,微微颔首,“看来,二弟不愧是深得灵龙谷紫渊学苑管宁大师的心法真传——天下莘莘儒生学士,能如二弟这般隐忍沉潜、神鬼莫测者又有几人?” “大哥谬赞了。”司马懿闻言,急忙深深欠身而谢。司马朗双目如电,凛然正视着他,开口讲道:“你刚才提的那个问题,为兄现在可以回答你。貂蝉姑娘当年在长安险遭杀身之祸,是父亲大人冒险乘隙从西凉乱兵的刀刃之下将她抢救出来的。我们司马家对她是有救命之恩的,而如今她为我司马家所做的一切,也都是在向我司马家报恩!” “大哥,她帮我司马家专门训练这些乐女和歌婢究竟是为了什么?我们司马家要这些乐女和歌婢又有何用?”司马懿虽对这一切的内情已隐约猜出了几分,但仍想听个详细。 果然,司马朗径自答道:“这些答案,以二弟的天资聪颖,应该是猜得出来的——大概你现在还没往那方面的思路上去想罢了。貂蝉为我司马家训练这些乐女和歌婢,完全是为我司马家的宏图大业做嫁衣。二弟应该清楚,貂蝉不是一个简单的女子,当年她能施展美人计与连环计引得董卓与吕布反目成仇、自相残杀,那是何等巧妙的除敌手段?据此看来,她必是自有一套鲜为寻常女子所及的阴柔媚惑之术的。我们司马府的这些乐女和歌婢若是经她之手训练出来,岂是那些庸脂俗粉可以比拟的?她们都是为兄带到许都安插进那些公卿将侯的府邸中的眼线……只有这样做,我司马家才能在朝廷上下耳目遍布、无所不窥,自然便‘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了!” 司马懿听罢,却并不随声附和,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怎么?二弟,你是怀疑这些乐女与歌婢不能胜任这眼线之事吗?”司马朗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为兄在许都宦海中周旋了这么久,早就看出那些公卿将侯们,表面上一个个道貌岸然,仿佛不食人间烟火,其实私底下最是贪财好色,便是曹司空也难逃此弊,当年他不正是因为垂涎张绣叔母黄氏的美色,才逼得张绣愤而造反的吗?” “不错。大哥用这些乐女和歌婢作为我司马家的眼线,自然是大有奇效的。”司马懿沉吟着缓缓说道,“但是要如何将她们不着痕迹、见缝插针地安插进各大公卿将侯府邸中去,却得好好思量一番。大哥,这事儿一定要做得神不知鬼不觉,不能让他们起丝毫的疑心。” “这一点,为兄早已成竹在胸了。为兄带着她们进了许都之后,先让她们混入许都的流民营。而这流民营的主管掾吏正是我司马家的心腹亲信,他借机以安置避难流民之名,联系各大府邸的管家前来挑选,顺势便将她们一一分配到许都各大府邸之中为奴为婢。这样一来,她们就神不知鬼不觉地散布到许都官场中的每一个角落里去了。”司马朗听司马懿这么问,不禁为司马懿谋事、虑事的严谨周密而暗暗颔首,“许都城里的流民被官府配送给公卿将侯们做奴婢,那是再普通不过的事儿了——任何人也不会起什么疑心的。” 司马懿这才放心地点了点头道:“父亲大人和大哥为我司马家‘异军突起、后发制人’的宏图大业殚精竭虑,布局得如此精密,设计得如此周全——小弟实在是敬佩不已!日后家中有何事务须得用上小弟,大哥尽管开口吩咐便是!” 司马朗闻得司马懿脱口讲出“‘异军突起、后发制人’的宏图大业”这段话时,心底暗暗一震:这二弟果然是天资不凡、聪颖过人,对任何事情都能一思即悟、一点即通,只怕他再历练个两三年,连自己的韬略之才也难以望其项背了!想到这儿,他胸中顿时泛起了一阵悲喜交加的复杂感情,压抑了好一会儿,他才静了下来。 司马懿哪里猜到他这位大哥的思想竟已转到这方面来了,他见大哥脸色似乎有些难看,不禁问了一句:“大哥可是在为貂蝉姑娘的事儿烦恼么?” 司马朗闻言,却是苦苦一笑,脸上顿时黯然:“烦恼?再烦恼也是没用的了。为兄是早就死了那份不该存有的心思了……二弟啊!有些感情你没有经历过,你不懂的……” 司马懿听着,顿觉胸口处传来一针尖锐的刺痛:大哥,你说什么?你说有些感情我不懂?你为自己与貂蝉相见而不能相处、有缘无分而黯然神伤,我又岂不是为方莹的杳无音信、“死生难料两茫茫”而常在夜里泪浸床枕?我先前不懂你为何一直不曾婚娶,现在我终于明白了……只是,我却要开始在心目中把方莹当做已经真真正正地死了,埋葬在自己记忆的最深处了,从而彻底地斩断过去,与另一个深爱着我,已经成为我妻子的春华一路携手走向未来……唉!现在想来,我比大哥你还是幸运一些,因为我再也见不到方莹了,所以我的心弦便不会被常常拨动,所以我还可以让时光如流水渐渐冲刷掉关于方莹的一切印迹……而你,貂蝉虽然活在眼前,你俩之间仅有一帘之隔,你却永远只能远观而不能近交,否则便会损及你目前所拥有的一切,损及司马家的清誉与基业!这才是对你最大的煎熬与折磨啊!换了是我置身于你这般境地,只怕也是心如枯木、终身不娶的了。 兄弟俩便这样默默然伫立在萧萧北风之中,望着一片片落叶打着旋儿如轻羽般随风飘逝而去,自嗟自叹、自感自伤了一番,然后才渐渐平静了下来。 “罢了!还是父亲大人讲得对:你我兄弟都是自负为雄豪之才的志士,何必如诗客骚人一般空有儿女多情之庸态?”司马朗瞧着逍遥阁的方向,沉缓地说道,“与我司马家‘异军突起、后发制人、一统天下’的宏图大业相比,与我司马家承前启后的昌隆鼎盛相比,这区区一己之悲欢苦乐又算什么?我们……我们都是司马家千秋伟业的献祭者……” 司马懿微微垂下头去,不再多语。 司马朗转过身来,抬头望向那座巍峨高耸的垒石假山,迈步就朝假山背面绕了过去。 司马懿听得他在前面一声呼唤,便随后跟来。只见那座巍峨的垒石假山背面是两扇两丈有余、用整块黑色花岗石雕成的巨大洞门! “这……这是……”司马懿不禁面现惊讶之色。 “这是我司马家的绝密洞仓。”司马朗向他解释了一句,径直上前伸手启动了洞门的机关。只听得嘎嘎嘎一阵响动,两扇巨大的洞门缓缓开了。司马懿在他后面往洞府里看去,只见一团漆黑的幽深,不知通向何处。 司马朗却似对这里的一切甚为熟悉,举步向前走了进去。司马懿跟在他后边尾随而入,却见他大哥也不知在前边的洞壁上又摁动了什么机关,突然眼前一亮,一片雄阔壮观的洞厅豁然呈现:一排排炬火熊熊的兽头壁灯、宽约数丈的巨型青石板甬道、悬空伸出的战台箭垛……处处显出了可堪据险作战、能攻能守的军事设施色彩! 司马懿没料到这洞府之中居然藏着这样坚固而精巧的战备设施,不由得啧啧赞叹。 司马朗一边沿着宽大的青石甬道往里缓缓走去,一边东指西顾地详细解释道:“这个洞仓是当年我司马家组建护乡坞时动用了一万余名坞丁,费了两三年的工夫修建而成的。这里的甬道四通八达,在金刀谷粟邑县那边的山壁、获嘉县境内的伏犀山脉等处都有出口。前面共有藏兵洞、储粮洞、藏宝洞三个最重要的巨型分仓。整个洞仓极大极深,可以容纳二十余万名坞丁在里边食宿操练,而且还可以在里边储备数百万石粮食,足够支应这些人马近十年之久。” 司马懿边听边看,一路行来,见得军械堆积如山、粮谷囤围重重,慨然而叹:“父亲大人和兄长为造就我司马家这一雄厚基业,可谓是苦心孤诣、艰辛卓绝!想来当年董卓意欲恃之雄踞天下而修建的那座六百里郿坞,恐怕也不能及我司马家这‘藏于九地之下’的绝世洞仓!” 司马朗在前面淡然而道:“如今天下初安,河北渐趋升平,你我终将纵横于朝廷官场之上,只怕这个洞仓一时也用不上了。不过,将来时势变幻莫测,若有意外之变与可乘之机,这洞仓仍不失为我司马家异军突起的根据之地……” 他忽又转脸朝向司马懿,仿佛忆起了什么似的,缓缓道:“当年为兄携本郡子弟兵——两万坞丁投在曹司空麾下,这些人的名簿还在为兄的手里。他们都是我司马家的亲族死间,亦是我司马家潜伏于曹氏内部的一支隐形大军……如今,这两万司马家的子弟兵当中,已有一百八十九人担任了百夫长、有七十二人做到了偏裨将校之职。二弟,你要切记,我们日后对这些人要更加用心地百般笼络,他们都是我司马家在关键时刻可以动用的秘密力量啊!” 到了这一刻,司马懿才不得不为父亲与大哥的处心积虑、深谋潜行而佩服得五体投地:父兄二人在无形无声之中,已在朝廷上下、曹氏内外“巧布妙棋、暗植势力”,做到了“藏器于密、伏戎于莽”,一朝顺时崛起则必是势不可遏!看来,自己在灵龙谷紫渊学苑求道习术的那四五年间,父亲大人和大哥亦在家乡为我司马一族“养精蓄锐、后发制人”的宏图大业,始终在固本强基、勤耕不辍啊!这一份数年如一日的艰苦卓绝,是何等的难能可贵啊!一想到这里,司马懿的眼眶不禁一片潮湿。 拾级而上,曲径盘绕,到得一洞壁之前,一扇朱红宫门屹然而立。只见门上悬挂着一块碧玉匾,上面镌刻着四个龙飞凤舞的金字——“琳琅洞天”。 “这就是我司马府的藏宝洞了。”司马朗上前一摁机关,那扇朱红宫门缓缓向左移了开来,发出一阵滚雷般的隆隆声响。刹那间,千百道金虹绮霞、祥光瑞气缭绕飞舞而出,从他俩的顶上、脚下、身畔辉映而来,令人神驰目眩! 司马懿微微眯着双眼,往里静静看去:洞仓之中,整箱整箱的珠翠玉器、珍稀宝物堆积得像金山银海一般,密密匝匝、绵绵阔阔,一眼望不到尽头!而且,那里面珠宝器玩之堂皇精致、珍稀华丽,实在是司马懿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 司马朗在一旁瞧着司马懿,却见他向内环顾扫视一番后仍然面色淡定如常,轻轻叹了一口气,转头而道:“古语有云:‘五色令人目盲,五宝令人心盲,难得之货令人行妨。’这些奇珍异宝,不过是损人志气、耗人心智的桎梏之物罢了!父亲大人和兄长何必汲汲于搜集它们?我司马家志向恢宏、包举宇内,岂会以做个金玉满堂的富家翁为囿?” 司马朗听得司马懿此言,不禁频频颔首,迈步走进洞仓之中,拈起一块光华灿然的鸾形玉玦,拿在手中慢慢把玩着,悠悠而道:“二弟淡泊宁静、理欲分明,不为金银珠宝所迷,实是修为精纯、难能可贵!还是二弟看得透彻啊!有云:‘金玉满堂,莫之能守。’你可知道这洞仓里的珠宝珍玩是从何而来的?——都是当年董卓从洛阳城中搜刮而来的,他怕被人发现,就把它们埋在洛阳城郊地窟之中。后来,父亲大人和为兄从貂蝉口中得知这个秘密,便派人将它们悄悄挖掘了回来……正所谓‘金钱如陷阱,珠宝似桎梏’,唯贤者能拒之防之,而圣人能操之用之。贪欲是许多人心中最大的弱点,而这些金银财宝恰恰是对付他们的最佳武器!日后你我兄弟驰骋官场之际,这些被你视为粪土的珠宝珍器还是大有用处的。” “不过,对这些金银珠宝的作用,大哥你也不要太过高估了。大概只有庸才俗士才会为此而心动,像荀令君、孔大夫这样的清峻高逸之杰必不会为此所动!”司马懿瞧了瞧面前地上放着的那一大堆七彩玛瑙,淡淡地说了一句。 “呵呵呵……凭这些金银珠宝就想迷惑荀令君、孔大夫那样的高洁之士,自然是不可能的。但是,还是可以用来和他们联络感情的嘛。关键是你这个礼物要送得巧、送得妙、送得恰到好处!”司马朗一边说着,一边往洞仓里寻视而去,“为兄记得荀令君颇好薰香自洁,那么他对上好的香器自然是欢迎有加的了。二弟,你瞧那座孝武大帝的御用之宝、宫廷极品紫金博山炉怎么样?荀令君见到它应该会满意吧?” 司马懿顺着司马朗的手势所指仔细看去:只见一座高达六尺、紫光灿烂的博山炉在那边岿然耸立,端的是雄浑肃穆、典雅庄重、气象非凡!整座金炉的形体底宽顶尖,状如叠叠峰峦,宛然便似神话传说中的海岛仙山——瀛洲博山,在炉体上的山峦交际之处镂有无数的珍禽异兽、琼花瑶卉,山腰间还雕着六七位栩栩如生的仙君高士,在苍松之下或坐或立,吟啸论道,对弈交语。而炉顶的峰尖之上,则立着一只引颈长鸣、展翼欲飞的凤凰,而那缕缕烟气便从那凤喙孔中飘溢而出。 司马懿一眼便断定这紫金博山炉,确是当年汉武大帝刘彻心爱的御用之宝。这宝炉的来历论起来还是一个传奇:原来,汉武帝晚年之时嗜好求仙访道,欲得长生不死,曾经巡游东莱海边,望见海市蜃楼之奇景,以为乃仙家所居之博山,于是回京之后亲绘山景图,召集能工巧匠以上品紫金按图铸造,终于制成了这座精致绝伦、华美无双的紫金博山炉。汉武帝常用此炉焚香而薰,坐于一旁欣赏其香烟升腾之美景,只觉有如瑞气缭绕,自己亦似置身于若梦若幻的海域仙境之中,妙不可言。所以,天下喜好焚香、薰香的贤人雅士,无不视此紫金博山炉为梦寐以求之极品,纷纷以重金悬购而终不获。而今,司马朗竟因邂逅貂蝉而获之,实乃天降奇遇也! “大哥,唯有这样的仙家宝贝,才能配得上荀令君这样的大圣大贤!”司马懿缓缓走近那紫金博山炉,伸出手来在炉身锃亮的表面上轻轻抚摸着,啧啧而叹,“若是将它赠给荀令君,荀令君自然应该是很高兴的了!” 五、温柔乡,英雄冢乎? 一双如雪玉雕琢成的纤纤素手伸了过来,抚在司马懿双腿的肌肤之上,顺着血脉筋络的流向,轻轻地按压了起来。 “呼——”倚坐在榻床之上的司马懿眉头舒展,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他感到张春华玉掌按摩之处,一股舒适之感顿时涓涓而生:“春华……真是难为你竟学来这筋脉按摩之术治疗懿这风痹之症……” “夫君,只要能使你身体康复,这区区小事又算什么?我们粟邑县的赵大娘是远近闻名的按摩能手,春华若是能将她的高超技巧都学全了,那么夫君这风痹之症便一定可以手到病除。” 在轻柔的话声中,张春华那双玉手温柔地、耐心地按遍了司马懿的下半身——修长的手指更是有如细细的灵蛇一般,逐块逐块地揉捏着他的肌肉和血脉。 一股热流缓缓冒了出来,司马懿只觉得自己的骨头似乎都要酥化了——尤其是当张春华的手指有意无意按摩到他的大腿根处之时,他那里的肌肉便禁不住如同触电一般紧绷了! 不好!他狠狠地咬了一下舌头,让剧痛冲散了自己的浮情荡欲,灵台顿时一片清明:“春华——你也有些累了!停手休息一下罢。” 张春华娇娇柔柔地“嗯”了一声,慢慢收回手去,仰面与他脉脉而视:看得出来,这一番按摩很是耗去了她不少体力,她的额角和鼻尖都沁出了细细密密的汗珠。 “也许,真的过不了多久,为夫的这场风痹之症就会被你的纤纤巧手给按摩好了。”司马懿知道自己假装风瘫的这件事儿,不能对她刻意地瞒得太久,便趁着今天这个机会巧妙地给她先行铺垫一番,以免她日后知道真相后会有猝不及防的突兀之感。他继续说道:“春华,你还别说——为夫下半身的这些僵麻不仁的筋络肌肉,今天经过你这一番精心按摩,还真的隐隐有了一些舒活的感觉了。” “真的吗?”张春华一双杏眼睁得大大的,满面惊喜地说道,“那真是太好了!既然是这样,今后妾身每隔一个时辰就给夫君你仔细按摩一次,争取早一点儿让你的双腿恢复知觉,恢复行动。” “那……只是苦了你了……”司马懿微微含笑向她言道。 “夫君总是对妾身这么客气!这些事,都是妾身应该责无旁贷地去做的啊?”张春华双颊一红,有些娇羞地说道。 司马懿莞尔一笑,然后脸色一凝,却将目光投向了榻床旁边桌几上放着的那一卷卷帛书信函——司马朗每隔三天都会从许都给他寄回来关于朝廷内外军国大事的要情简报。靠着阅览这些简报,司马懿便能“足不出户而知天下事”了! 张春华会意,从桌几上拿起一卷帛书信函,轻轻展开,柔声念道: 二弟:近来无恙乎?父亲大人安好乎?府中诸事妥当乎?诸弟学业有进乎?为兄甚为挂念,一切还请二弟善为操持。近日曹司空因天旱粮乏,无力与河北袁氏相支,欲趁袁绍官渡一败之后龟缩怯退之际,南征荆州刘表以定后方…… “停!——”司马懿听到这里,不禁一声轻呼,止住了张春华。 张春华从帛书信函上抬起头来看向他,目光里一片诧异。 司马懿却毫不理会这些,双眉微蹙,仿佛沉浸在自己的深深思索中一时不能自拔。过了半晌,他才喃喃自语道:“曹司空此举有些失策——刘表性慢而心多,不过一守家之奴耳,纵在后方也无甚可惧之处;倒是这袁绍败逃邺城之后,倘若缓过气来,再得高人指点,收拾人马,重整旗鼓卷土重来——只怕危害更大!善用兵破敌者,能审虚实之势、校轻重之权、量缓急之宜、度先后之节。论危害,则袁绍为重、刘表为轻;论当灭,则袁绍为急、刘表为缓;论敌势,则袁绍胆破已为虚、刘表固守而为实——曹司空此刻须当再接再厉、乘胜出击、一举歼灭河北袁氏才是上上之策!” 说罢,他又转头瞧向张春华,道:“你且将大哥这信函继续念下去,瞧瞧最终曹司空是如何决定的。” “好的。”张春华又拿起那信函慢慢念道: ……曹司空遂召集群臣朝议此事,钟繇、郭嘉、贾诩等均以为此举尚可,唯有荀令君进言谏道:‘如今袁绍新败,其众离心离德、溃不成军,司空大人宜乘其困,一举而底定之;倘若司空大人轻弃兖州、豫州之要冲而远赴荆州征伐,则只怕袁绍乘虚而尾袭司空大人身后,届时未免有噬脐之悔也!’曹司空闭门慎思数日,终于采纳了他这番谏言,决定半月之后挥师而上,再剿河北…… 司马懿听着,这才渐渐舒展了眉头,深深赞叹道:“荀令君谋无瑕疵、算无遗策,而曹司空又能以赫赫之尊而屈己从人、从善如流——看来,这靖平四海、中兴汉室的大业,在他俩的通力合作之下,已是指日可待了!” “夫君如此夸赞和推崇曹司空、荀令君,其实是你自己太过谦虚了。依妾身之见,夫君你的深谋明断、雄才大略丝毫也不在他二人之下!”张春华却将手中信函一卷,看着他正色而道,“其实妾身也是有些懂得夫君的心思的:你一心想效忠汉室,却又不愿屈身依附于某个权臣而失了自己的清峻之节,所以一直按兵不动,甘愿在河内郡当一个小小的上计掾以观时变。否则,以夫君的聪明才智,早就已经飞黄腾达了!有些事,夫君是不屑而为的。然而,妾身也要提醒夫君一下,当今汉室宗族之中,其实并无一人可以济事。刘表据荆州之险,仅能勉力自保,不图进取,坐以待毙;刘璋固守巴蜀,虚拥兵众,却无远志,不足以成就大业;刘备雄心勃勃,却乏治军安民之才,身边又无良辅,终日游走四方,竟无立足之地。而各路诸侯拥兵自重,你争我夺,只为了‘权势’二字,谁又想到了天下苍生的安危?现在,多么需要一位胸怀大志、腹藏良谋、熟知天下利弊、善解民间疾苦、治国平天下的大英雄出来收拾乱世啊!妾身以为,夫君就应该成为这样一位英雄!” 张春华的这番话,既夹杂着她悄悄听来的父亲张汪平时对时局的观察之言和对司马懿的评价之语,又饱含着自己对司马懿的真挚期许,虽有不尽不实之处,但竟也让司马懿听得热血沸腾、兴奋不已——他兴奋的是她能有如此的高见和抱负,居然和自己的夙愿不谋而合!从这一刻起,他开始对张春华刮目相看了。 然而司马懿又是何等深沉隐忍之士!他暗一沉思,心念倏定,假装长叹一声,摇了摇头,用手抚着那僵直如木的双腿,黯然而道:“春华妹子,你看为夫这般情景,自救尚且不易,又谈何匡时济世、治国平天下啊?” “夫君勿忧。春华一定千方百计治好你的腿疾。”张春华静静地凝视着司马懿的面容,坚定有力地说道,“倘若天不遂人愿,夫君亦可安坐于轮椅之上,指挥若定,自能经邦定国!春秋时期的名将孙膑不也是双足被废吗?但丝毫无碍于他智计百出、辅齐削魏,终成赫赫功业!” 司马懿听到此处,只觉眼眶一热,泪珠儿几乎便要奔涌而出了! 六、袁绍兵败身亡 这天夜里,万籁俱息。张春华打发了下人们尽行回房歇息,然后端着一盘茶点进了卧室,准备服侍夫君读完典籍之后好好睡下。 她刚一推开室门,只见里面一团漆黑:“夫君!你怎么没点灯啊?”她轻呼了一声,便去摸索屋角的灯台,慢慢地她的双眼也适应了室中的黑暗:却见模模糊糊之中,那方榻床之上竟端端正正地坐着一个人影! “你……你是谁?”张春华立时吓得秀眉倒竖,骇然失声之际,当啷一响,手中的托盘跌落在地,杯儿碟儿的全被摔碎! “是我。”司马懿的声音徐徐传来,显得那么清晰而又沉笃,仿佛他已在这黑暗之中等了她许久许久。 “夫……夫君!你……你身上的风痹之症难道这么快就……就好啦?”听出了是司马懿的声音,张春华刚才那颗被唬得怦怦乱跳的心这才渐渐安定了。她心神一安,禁不住便要奔上前来搂住他看个究竟——她举步间倏一转念,即又疑云大起,伸手去摸索着要点燃灯烛:“那这真是太好了!且让妾身先点亮灯烛瞧一瞧你……” “不要点灯。”司马懿缓缓从榻床上长身而起,稳稳地迈着方步,径自向她慢慢走近,“为夫希望自己已然康复的这个秘密,暂时只有你和父亲大人、大哥知道。” “夫……夫君!”张春华怔了一怔,忽地一下扑在他怀里,嘤咛一声,双手紧抱着他的腰身,已是惊喜得泪如珠下,“太好了!太好了!你放心,妾身一定听你的话,不会把这个秘密乱讲出去的……” “这段日子真是苦了你了。”司马懿伸出手来,轻轻抚摸着张春华那流云般柔润光滑的秀发,语气里溢满了深深的感激,“为夫能得到春华你这般的钟情与奉献,真是三生有幸了!……其实,为夫让你保守这个秘密,实在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啊……” “夫君的苦衷,妾身能理会的!夫君大概是害怕你这风痹之症康复的消息一传出去,就不能再躲避曹司空的征辟了吧?”张春华仍是伏在司马懿的怀里,柔声款款而道,“夫君定是鄙弃曹司空身为阉宦之后,出身不清不正,而始终不屑屈节于他吧?” 司马懿听了,在心底暗暗一笑:春华心思灵动,到现在却还拘于古板之见——曹司空纵是宦官之后,但他那一番赫赫夺目的光环早已掩盖了他出身不正的阴影,那么多的贤人名士纷纷投奔于他,自己岂会在意他的门第渊源?自己目前徘徊观望而不响应他的征辟,更多的是在权衡算计“去”与“不去”之利弊得失,哪里还会顾及投身于他的是非之论?但是,此刻面对张春华,他还不能把这一层意思说破,便假装与她深有同感地叹了一口长气,道:“是啊!曹操乃宦官之后,出身卑贱,为人太重权谋而轻道德、太重法家之术而轻儒家之道……君子立身处世,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为夫宁可隐居以养志,亦不愿屈节于他……” 张春华听了他这番言语,脸上甜甜一笑,柔声而道:“春华最敬佩的就是夫君能够于乱世之间清峻高洁、守道不移、卓然自立。这才是一番堂堂正正、磊磊落落的奇男子、伟丈夫之大气象!” 某日中午,司马懿正在书房里看司马朗从许都寄回来的军国要情讯报,蓦地砰的一掌拍在榻床扶手之上,慨然而叹:“想不到袁本初一方霸主,竟自落得如此下场!” 坐在榻床一侧为他静静沏茶的张春华回过头来,诧异地问道:“怎么?袁绍已经被曹司空擒住了吗?” “大哥来函中讲:袁绍自官渡一败之后,锐气尽消,自去年以来与曹司空交兵之际又屡战屡败,终于志沮力竭,呕血而亡!而他的两个儿子现在竟乘其父尸骨未寒之际,为争夺嗣子之位而内讧起来……唉!袁氏之势尽矣!”司马懿的眼睛仍然盯着那帛书上面,徐徐而道,“袁绍一死,河北之患即可彻底平定矣!朝廷苦战数年,如今大功告成,可谓升平有望了!” “唉……没想到袁绍据地数千里、拥兵近百万,势倾天下,只在两三年间便身亡族败,一败涂地。”张春华也深有感慨地言道,“难道是天意弄人——冥冥上苍在颠倒拨弄他这一切兴衰成败的游戏么?” “春华,你这话可讲得有些偏了。古语有云:‘天虽降厄,君子但执其理,理既得,则厄亦自消;变固难防,君子但守其道,道无失,则变亦可驭。’冥冥天意纵然瞬息万变,但我们亦能执理守道、凝志聚气、不屈不挠而应制于无穷。所以,你将袁绍之败归于天意拨弄,实在是本末倒置——依为夫看来,袁绍之败,纯系他自身人事不尽而致。”司马懿缓缓将帛书信札放在了榻侧,正视着张春华,侃侃而谈,“为将之道,须得身负‘四有’之诀:有自知之明,有知人之智,有自胜之强,有胜人之力。有自知之明,才能行无遗过;有知人之智,才能因敌制变;有自胜之强,才能屡挫屡奋;有胜人之力,才能威行海内。否则,任你兵虽精、势虽众、地虽广,亦是虚而不实、脆而不坚,一蹶而不可复振,一败而不可再起——岂有他哉?袁绍志衰气弱、器小量狭,区区官渡一败之耻痛尚不能忍,怎能成就霸王之业?本来他伺机反噬的机会还是颇有不少的……然而,他既连基本的自信之心、自强之志都已彻底崩溃,哪里还能咬紧牙根坚持到最后的胜利?这一场大惨败,完全是败在了他自身的外强中干、脆而不坚之上,怨不得天意弄人!” 张春华被他这一席话说得默默点头,沉默片刻道:“如今袁绍已死,河北指日可定——那位曹司空现在的势力可谓如日中天,夫君你若还想效忠汉室,只怕再也绕不过他这位威盖天下的大权臣了。” “唉!岂止是绕不过他……”司马懿的目光远远地望向了窗外的天空,瞧着半空中那一缕浮云被阵阵朔风吹得飞逝而去,轻轻叹道,“只怕过不了多久,司空府的征辟使者就会再次登门了。” 七、曹操征辟,先礼后兵 果然,五日之后,一行车队轩轩昂昂地径直驶到了司马府门前。从这十余辆马车之上下来的正是司空府里的一群征辟使者。他们给司马懿带来了一份曹司空亲笔写就的征辟之书以及丰厚的聘礼:两百匹锦绢、四百斗粮谷、一对青鸾玉璧和一箱珍典秘籍。 这一次的征辟使者来头着实不小:首席使者竟是司空府西曹属大人徐奕。在东汉的官制之中,司空位列“三公”,是可以开府治事的,即独立建置一套机构班子。西曹署就是专门主管司空府内部官吏任免升迁的人事机构,而西曹掾便是西曹署的主官,西曹属则是西曹署的常务副官。徐奕是在官渡之战后被曹司空征辟入府的江东名士,素以观相鉴人而著称。很显然,曹司空让他带队前来亲自征辟司马懿,是怀着十分清晰的探查其虚实之意图的。 当司马懿躺在榻床之上被牛金、司马寅抬入客厅,坐在客席首位的徐奕不禁深深皱起了眉头:这司马懿看起来似乎身上的风痹之疾仍未康复,他这般行动不便,如何还能应征入仕呢?只不过,他这番模样会不会是伪装出来的呢?这一点,一定要认真核实啊!否则,这一趟征辟之行如何向曹司空交代呢?……<bdo>http://www?99lib?net</bdo> 然而,这时不管司马懿是真的瘫了还是假装瘫了,徐奕先前暗自精心准备在肚子里的那一番说辞,还是要庄重地讲出来的。 清咳了一声之后,徐奕指着客席上一位葛袍长者和一个黑衫汉子,向司马懿介绍道:“司马君,我等一行人是特地奉了曹司空之命,代他前来礼聘你出山入仕的。这位与本座同行的是内廷御医高湛先生,这位义士乃是护卫本次征辟车队的吴茂统领。” 葛袍长者高湛、黑衫汉子吴茂闻言,都依礼向司马懿欠身示意。 “诸位大人,请恕在下不能起身答礼了……”司马懿在榻床之上艰难地支撑着上半身,向他们三人一一还了躬身之礼。这几个并不复杂的动作竟让他累得又躺了下去,额角亦已微微见汗。 徐奕见状,微微吃惊:这司马懿的风瘫之症居然会有这般严重?倘若果真如此,倒真是有些可惜了——刚才他与司马懿对视之际,隐隐感觉他双眸神光内敛有若渊潭涵珠,此乃志气充溢、才华韬蕴之异相啊!看来曹司空、荀令君、杨俊大夫对他青睐有加,果然不是虚而无据之浮夸啊! “司马君,依本座之见,曹司空实乃一位求贤若渴、好士不倦、从善如流的明公!你可知道因避乱客居江东的齐鲁高士华歆,只因曹司空欣闻其有高才之誉,竟不惜以武力胁迫孙权将军放他北归入仕……”徐奕心神一定,滔滔而言,“便是本座自己,先前亦有隐居养志逸世的独立之志,但一次偶然读到曹司空所著的一篇诗文之后,才幡然激奋而彻悟,终于应辟投在了曹司空府中……” 司马懿听到这里,身子轻轻一震,抬头向他看来,目光里流露出深深的好奇询问之意来。 “那篇诗文就是他数年前所写的《蒿里行》:‘关东有义士,兴兵讨群凶。初期会盟津,乃心在咸阳。军合力不齐,踌躇而雁行。势利使人争,嗣还自相戕。淮南弟称号,刻玺于北方。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徐奕瞟了司马懿一眼,见他正认真听着,便继续说了下去,“这篇诗作中的忠义之气、仁厚之意,当真是沛然而溢、扑面而来!本座每一念及,便觉心有戚戚焉!人生在世,若是有幸遇得大人君子,须当与其同驰于道、共济苍生,奈何与山林禽兽而杂居乎?所以,司空大人的辟书一来,本座便欣然而赴,以为有若鱼之归水、鸟之入林也!” 司马懿静静听着,频频点头不语。 “另外,司马君,徐某对你在建安五年时任河内郡上计掾时‘铁腕执法,肃贪锄奸’的壮举亦有耳闻,一直是钦佩不已。”徐奕见司马懿神色隐有松动,便又娓娓而道,“你大概对许都城里的近况不甚了解——自今年年初以来,曹司空委托荀令君和毛玠大人典掌选举,刷新吏治,其所举用者皆为清正之士,虽于时有盛名而行不由本者终莫得进:正纲纪、明官箴,拔敦实、斥华伪,取忠直、弃贪秽,进冲逊、抑阿党,由此天下之士莫不俱以廉节自励,虽贵戚勋臣而舆服不敢过度,真可谓是‘吏洁于上,俗移于下,肃贪倡廉,弊绝风清’!司马君,面对这百年难遇的升平治世,你难道仍是无动于衷而隐卧不出吗?” 司马君听了,心底暗暗激动不已:自己当初在河内郡上计掾之任上,迫于形格势禁不能一展抱负,如今曹司空、荀令君乘时而进、澄清吏治,确实圆了自己心中之宏愿啊!但是,北方尚未底定,自己的学术修养亦未臻圆融之境,一切还得从长计议啊!于是,他仍然只得装出僵卧病床的模样,微微颔首赞许而不肯明确表态。 徐奕以为他心有所动,继续说道:“本座今日一见司马君,便知你实乃圆融通达、洞机应变之奇士,决非那食古不化的腐儒可比,绝不会一味固执门户出身之偏见而自障其目!你看,当今天下,荀令君乃千古一圣,杨太尉居清流之冠,孔大夫为高世之才,他们尚与曹司空交游共事、相得甚欢,我等晚生小辈又岂可自缚于流俗之见?况且,司马君之兄长司马伯达更是曹司空一向倚重的心腹能臣。礼法有云:‘弟从兄行。’以孝悌之义言之,司马君亦当进司空府为你兄长分忧担责。” “徐大人言出至诚,如此殷勤开解在下,在下感激不尽。”司马懿终于缓缓开口讲话了,“而且我家兄长也多次来函开导教诲过在下,在下早已有心投身曹司空门下效劳,但自己这身体实在是不争气啊。”说罢,他目光一收,看着僵直如木的下半身,面现凄然之色,似是被哽住了一般,不再多发一言。 徐奕瞧得他脸上悲痛之情似乎是真,微一转念,便回头向坐在自己左侧的御医高湛示意道:“高御医,司空大人此番请您前来,就是希望您能为司马君细心诊断一下他所患的风痹之症症状究竟如何?断一断可有治愈之方,有劳您上前一诊。” 那高湛自司马懿进入客厅以来,便一直在暗暗观察打量着他的病情。现在听得徐奕如此吩咐,他就从身后推过一个一尺见方的牛皮箱匣来,提在手中,起身向司马懿所躺的榻床走去。 吱的一响,打开牛皮箱匣,高湛从里边拈出了五六根银亮的长针,夹在右手指缝之间,坐到了司马懿的榻沿上,左手缓缓伸出,在他的双腿肌腱之上不重不轻地揉捏起来。 见此情形,司马寅站在榻旁不禁微微变了脸色,暗暗侧眼一瞥另一侧站着的牛金,却看到他脸上竟是若无其事一般。 司马懿却仍是那么懒懒地半躺在榻床之上,任高湛的左手沿着自己的腿膝一路揉捏下去,竟如木头人一般全无反应。 突然,高湛的左手在司马懿右膝的环跳穴处蓦地一停,按住了穴位周围的肌肉——然后他右手倏地一动,众人只见得银光一闪,一根细细的长针已深深扎进了司马懿的环跳穴之中! “不好!”司马寅在心头暗呼一声,心都被提到嗓子眼儿上——然而,他低头一看,却见司马懿只是轻轻地哼了一声,银针扎在他右膝部穴位上一晃不晃,右腿依然僵直如木,毫无反应。 高湛也不作声,右手又是忽起忽落,银光闪闪之际,司马懿的双腿五六处重穴之上都在转瞬间扎上了银针! 可是,他这一双腿脚仍然像失去了任何知觉一般,似乎一点儿也感受不到任何的刺激与颤动。 高湛这时才罢了手,他自己好像因为这一连串剧烈而迅疾的动作损耗了不少体力,伸手揩了揩额角的汗珠,然后静静地观察起司马懿的反应来。 过了许久,他看到司马懿仍是毫无知觉,便问他道:“司马君——老夫这几针扎下来,你双腿可有什么感觉?痛么?痒么?发胀么?” 司马懿闭上双目努力地体味了片刻,方才睁开眼来,摇了摇头,有些黯然地答道:“高御医……在下这双腿就好像根本没长在自己的身上一样……您的银针扎进来,在下没有任何感觉……” “唔……”高湛神情有些凝重地微一颔首,然后轻轻拔掉那些扎在他腿膝穴位之上的银针,放回了自己的牛皮箱匣之中,缓步退回到徐奕身侧的席位上坐下。 “高御医……”徐奕转过头来有些急切地向高湛问道,“您瞧司马君的这风痹之疾……” “司马君所患确是风痹之疾。”高湛十分肯定地答道,“而且他这风痹之疾还十分严重:双腿脉络壅塞、血流不通,只怕是神针国手也难医好啊。” “唉……”徐奕听罢,沉沉地叹了一口气,满面痛惜之色地说道,“天生奇才于斯人,而又降下恶疾以绊之——实乃世间大不幸之事也!司马君,徐某今日好生为你惋惜。” “不过……”高湛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疑点,终于还是忍不住吐露出来,“徐大人,这事儿也有些奇怪之处,司马君确是身患风痹之疾无疑,只不过他的腿部肌腱竟丝毫未曾萎缩——高某刚才按捏之下,仍能感到他的肌肉颇有弹性与活力。” “这……这又是怎么回事?”徐奕听了,急忙又问,“这么说来,他的风痹之症还是可治的?” 高湛对他的问话却只能报以一脸的苦笑。 司马懿这时才开口慢慢说道:“诸位有所不知,家父这几年来为了帮助在下早日康复,特地从邻县请来了名医高手,每天都要给在下进行舒筋活血的全身按摩……他这也是身为人父而勉尽人事以慰在下之心罢了。唉,在下遭此天降恶疾,纵有报国尽忠之心,却无振翼奋翔之资,一切都成梦幻泡影矣。只能听天由命、终老庐下了。” “唉……司马君不必自悲。”徐奕闻言,心底一阵怆然,安慰他道,“万事皆有转机,祸福变幻无常——以司马君之大才与大福,他日定能化险为夷的。” 高湛却在一旁连连点头称道:“哦……原来你每天都在进行舒筋活血的按摩啊!这就对了!难怪司马君的肌肉保养得这么好……说不定,真如徐大人所言,有朝一日天降奇迹亦未可知!” 这时,坐在他左侧的征辟车队侍卫统领吴茂远远望了司马懿一眼,只是从鼻孔里冷冷哼了一声,脸上犹有不置可否之色。他倒是不会怀疑高湛会为司马懿掩饰造假,而是他遵照曹司空的密令,自有一套秘密手法来探查司马懿究竟是否在装病不起。只不过,眼下,并不是他出手试探的最佳时机。 徐奕终于率先起身,领着高湛、吴茂等离席而立,向躺在榻床上的司马懿告辞道:“司马君,勿沮勿丧,请好生休养调治。我等今日已将曹司空殷勤纳贤之意转达,即刻便返回许都复命。你的一切情形,我等会向曹司空据实禀明——曹司空爱才心切,说不定还会赐以轩车轮椅,如齐王聘孙膑一般前来征辟你入仕呢。” “在下何德何能,怎受得起曹公如此美意盛礼。”司马懿在榻床上闻得徐奕此言,顿时抚胸而泣、涕泪横流,直到徐奕等人皆辞别出门离去之后仍倚在榻背之上哀不自胜。 客厅之内,终于只剩下了牛金、司马寅二人陪伴在他榻旁。过了片刻,司马懿才收泪而止,慢慢抬起头来,满面悲容早已一扫而光,代之而来的是一派凝神冥思之色。 “二公子……你刚才真能忍得住啊……”司马寅再也憋不住了,失声惊叹道,“那么些银针扎在你腿上……你居然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司马懿却没有马上回答,而是向牛金瞥了一眼,淡淡地吩咐道:“你且将我的穴道解了罢……” 在司马寅惊疑莫名的目光中,牛金应了一声,然后俯下身来,右掌一翻,运足掌力,在司马懿的脊背之处轻拍了两掌。 只见司马懿顿时有若全身一松,整个人倏然间神采焕发,与刚才的委顿衰弱之相截然不同——而且,他双腿一动,踏下了地,竟又从榻床上稳稳地坐了起来。 “多谢牛金你用管宁师父所授的玄门气功绝学封住了懿的下半身所有穴脉,否则高御医那几针早就让懿痛得龇牙咧嘴地露馅了!”司马懿转过脸来,迎向牛金微微而笑,“他们今天这一番登上门来的公开试探,懿总算是熬过去了……” “原来是这样啊!”司马寅听了,不由得欣然而道,“如今二公子已经顺利通过了徐大人、高御医的试探,你从此完全可以安居府中高枕无忧了……” “完全可以安居府中高枕无忧?依懿看来,恐怕暂时还未必能行。”司马懿轻轻摇了摇头,眉头微微蹙了起来,“徐大人、高御医这两关,懿算是侥幸闯过了。只是,那个车队护卫统领瞧着懿的眼神似乎有些不大对头。” “那个车队护卫统领是一个身手不凡的武学高手。”牛金面无表情地发话了,“从他一进客厅起,牛某就感觉到他全身煞气笼罩。” 司马懿闻言,抬头深深地看了牛金一眼,目光里流露出浓浓的赞许之意:“牛君对他的观察可真仔细啊!不错。他可是当年闯进洛阳太师府公然行刺董卓的大刺客。懿那时曾与他有一面之缘。只不过,他现在已经认不出懿来了……” “这个人不可不防!”牛金讲话一向是简洁扼要,“他有可能会故技重施,乘人不备刺探你。他才是曹司空派来探查你虚实底细的最后一张王牌。” 司马懿神情凝肃,只是缓缓颔首无语。 八、曾经如此地接近死神 徐奕、高湛等征辟使者从司马府中辞别出来之后,便纷纷登车而去,返回了许都。只有吴茂与他手下几个护卫行到半途却停了下来,声称奉了曹司空之命须前往获嘉县巡视军情。 因为吴茂的真实身份是曹司空的贴身侍卫副统领,堪称曹司空身边最亲信的心腹,加之他们一向负有暗探密访、监视百官举动之职,所以徐奕、高湛纵是有些怀疑却也不敢多问,便任吴茂带着几名手下精兵锐士策马扬长去了。 然而,吴茂等一行马队到了获嘉县、温县两县交界的三岔路口时,他们却径自驰进了前往温县的路口——朝着先前的来路疾返而回。 到了孝敬里,在密林丛中他们脱下甲胄,换上破烂的流民装束,易容成普通的庶民农夫,在附近暗暗潜伏下来,筹备着进一步刺探司马懿的虚实。 七日之后的一个晚上,吴茂在脑际里早已记熟了司马府中的房屋布局图,穿上一身夜行劲装,乘着月黑风高,在数名卫士的掩护下,避过司马府家丁的巡查,飞檐走壁地潜入了司马府院内,一路寻到司马懿的卧室,猝然一声大呼,提刀破门而入,直奔那榻床上砍杀去! 室门破开的一刹那,他一眼便觑到司马懿还是僵卧在床上一动不动!面对凛冽的刀光和突兀而来的刺客,司马懿猛然惊醒,满脸吓得煞白,双拳擂得床两边的榻沿木栏咚咚直响,口里大呼着“救命”,然而整个身躯在被盖下急促地、滞重地扭来扭去,却始终站不起来,也爬不开去! 飒飒飒连声轻响,吴茂的刀锋如顽蛇飞鱼般在他的布被上迅捷绝伦地游走着,一团团棉絮随着那一道流转如电的刀芒不断地上下翻飞着——它们纷纷散落在司马懿的头顶上、额角上、肩膀上、脸颊上,弄得他全身上下到处白一块灰一块的,显得有些滑稽而可笑! 可是,司马懿却还是像一尊木偶一般,反应十分迟钝又吃力——甚至当吴茂锐利的刀尖已经戳破他的衣襟刺及到他的肌肤时,他仍没能跳起来拼命抵抗! “波”的轻轻一响,司马懿的颈侧肌肤被刀锋一划而破,一串殷红的血珠倏地滚落——他双目一闭,嘶哑地喊了一声:“我命休矣!” 那刀锋并没有再深刺下去,而是紧贴着他胸颔之间的肌肤,一会儿左一会儿右地划来划去,它就像一片寒冰一样,划到哪里司马懿身上的哪一块肌肤上就随即寒毛倒竖、肌肉绷紧——这简直是比一刀杀了他还要难受的痛苦折磨啊!司马懿感觉自己的神经正在被一丝一丝地割破、撕裂…… 他声嘶力竭地号哭着、哀求着,僵卧的身躯却终究没有因为心底的惊惧而弹跳起来——终于,他听到了那个刺客从喉间深处发出的一声轻轻叹息,然后仿佛一切都静止了:刚才还架在他脖子边的那一弧尖锐而又坚硬的寒意一下便消失了! 窗外,一片家丁们从四面八方赶来的喊打声、呼救声与驱贼声混杂而起! 就在这一瞬间,他才倏地睁开了双眼,面前空空如也,静静如也,那个吴茂已然不知去向! 灰影一闪,牛金从室内屋檐之上一跃而下,屈膝跪在他的榻边,满脸钦佩之情:“恭喜二公子——这个刺客没有探查出您的丝毫破绽!” 司马懿却一言不发,只是躺在床上沉沉地喘息着,双手紧紧地抓着床沿,臂上青筋暴起,背心的衣衫已被冷汗沁得透湿! 在刚才最危险、最紧急、最不可捉摸的关头,他放弃了一切的权谋与行动,凭着自己那最深沉的一点直觉与毅力,和那个刺客在锋利的刀尖之上赌了一把,最后他赢了——这个刺客果然被他这最真实的伪装骗得收刀罢手离去! 如果在最后一刻他禁不住吓得跳了起来,或是失手露出了破绽呢?也许,他就真的再也站不起来了罢?! 两敌对垒,生死一线之际,谁能算得更准、谁能更持得定、谁能更熬得住,谁就是最后的赢家! 这就是司马懿在这个惊心动魄的深夜里用自己的生命体验出的一个最深刻的斗争真谛。这段经历和这个真谛,将会影响他以后一生中无数次的生死较量!只要一想到今晚这一幕惊险至极的情形,他便会对自己面前的那些对手暗暗嗤之以鼻——我曾经那么接近死亡,而且是放下了一切的抵抗去接近死亡,结果死亡却在我的直面之下黯然而退!那么我现在还有什么危险不敢冒呐?还有什么难关不敢闯呐?又有什么坎坷不能坚持过去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