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与子》 译序 十九世纪俄国著名作家屠格涅夫(一八一八——一八八四)是位卓越的、才气横溢的艺术大师。他描绘了无比广阔的俄国社会生活画面,塑造了种种生动的艺术形象,揭示了人民的美好心灵。他以自己的艺术珍品发展了俄国现实主义文学。 屠格涅夫生于奥廖尔省的斯巴斯科耶——鲁托维诺夫村的地主庄园,并在那里度过了童年。一八二七——二九年就读于莫斯科的一个私立寄宿学校。一八三三年入莫斯科大学,翌年转入彼得堡大学文史系。一八三八——四二年在德国柏林大学攻读哲学和古典文学。一八四二年回乡,但后又曾长期出国。 屠格涅夫从《巴拉莎》(一八四三),《地主》(一八四六)等诗篇开始文学生涯。他的《猎人笔记》(一八四七——五二)的发表曾当作俄国文学生活中的一件大事。这一篇篇特写,以俄国中部地区的自然景色为衬托,广泛地描绘了庄园地主和农民的生活,深刻揭露了地主表面上文明仁慈、实际上丑恶残暴的本性,全书充满对含垢受辱、备受欺凌的劳动人民的同情。当时的进步思想界称它是对农奴制的“一阵猛烈炮火”,是一部“点燃火种的书”。一八五二年屠格涅夫因撰文悼念果戈理逝世,实质上则因其《猎人笔记》的社会思想倾向而被捕,送往斯巴斯科耶——鲁托维诺夫村软禁。软禁期间他写了中篇《木木》,以满腔仇恨对农奴制进行控诉。五十至六十年代是他创作最旺盛的时期,适逢俄国社会运动逐步高涨,他及时地反映了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长篇《罗亭》(一八五六),《贵族之家》(一八五九),中篇(一八五八),《多余人的日记》(一八五○)展示了贵族知识分子言语脱离行动,理论脱离实践的一些典型特征。长篇《前夜》(一八六○)则反映俄国农奴制垮台前夕在俄国出现的进步社会思潮。在屠格涅夫创作中占有中心地位的长篇(一八六二)刻画了两种社会势力——民主主义者和自由派贵族间的思想冲突。 十九世纪六十年代初,作家本人在两派思想冲突中转向了自由主义者一方,与他常为之撰稿的革命民主主义者刊物《现代人》决裂。他转变后的思想流露在一八六七年写的长篇里,他以同等的否定态度描写了反动贵族和革命运动参加者。最后一部长篇《处女地》(一八七七)是有关七十年代俄国民粹主义运动的。晚期作品《散文诗》(一八八二)的内容和倾向呈现出多面性,既有悲观情调也有乐观情调,既有抒情也有讽刺。屠格涅夫还写有剧本(一八五七)和《乡村一月》(一八五五)等。 屠格涅夫文笔婉丽,结构巧妙,语言清新简洁,深得读者喜爱。其作品很早就有人译介,译介者有老一代知名作家,也有我的同时代人。屠格涅夫创作的那些年月,农奴主已不再可能 一成不变地维护自身的统治,农民贫困日益加深从而使他们有了独立自主地走向历史前沿的可能性。然而此种形势转化为革命尚缺主观条件,数百年来受农奴主奴役的人民还没有能力站起来为争取自身利益作广泛的、公开的、有意识的斗争。 屠格涅夫作为当时启蒙思想的代表,对专制的农奴制及其经济、法律、警察制度深怀不满;他主张普及教育,实行自治,全盘欧化,他主张捍卫人民群众的利益,最主要是农民的利益。 如上所述,屠格涅夫属俄国社会运动中的自由主义一翼。按他自己的解释,“在我们年轻的时候……‘自由主义者’是指反对一切黑暗和压制,尊重科学和教育,热爱诗歌和艺术,首先则是热爱人民的人……”他赞赏革命志士的高尚情操,他们为事业善作奉献的平民精神。然而他与社会运动的另一翼——革命民主派不同,他只主张“渐进”,他认为另一派只是唐·吉诃德悲剧式的、缺乏现实生活感的人,他喜欢温和的君主立宪而不喜欢杜勃留波夫、车尔尼雪夫斯基等民主主义者的“庄稼汉民主”。所有这些不能不反映在他的艺术创作里。 但屠格涅夫是个深沉的现实主义作家,他必然把历史的重大客观事件置于视界之内,把再现生活作为无可推卸的责职,去塑造符合时代的典型。中的巴扎罗夫可说是十九世纪六十年代俄国民 主启蒙时期否定精神的一个很有特性的表达者:“我们认为有利,我们便据此行动……现时最有用的是否定,因此我们也去否定。”作者认为社会在变革时期总会伴随某种偏向,否定精神在社会变革初期往往是片面的,无情的,具有破坏性的,但到后来,在社会经过变革以后,便会褪去破坏性的色泽。否定的结果将是肯定,因为新事物通过对旧事物的否定而得到自身的发展。 毫无疑问,巴扎罗夫反映了进步的民主知识分子的想法。屠格涅夫在给他的朋友、俄国诗人斯鲁切夫斯基的信中说道:“他被称之为虚无主义者,其实应该读成革命志士。”巴扎罗夫与帕维尔·基尔萨诺夫——贵族中的自由主义者争论时,态度凛然地要求对方“那怕举出一件当代生活中的,无论是家庭生活或社会生活中的例子不招致全面的、无情的否定”。 屠格涅夫肯定巴扎罗夫,他理解到,为使新生事物取得胜利,否定是种有效的武器,它具有历史意义。作者善于捕捉十九世纪六十年代生活中主要的、先进思想萌动,他看到了否定派即虚无主义者“对人民的需要更为敏感”(作者语),他们的心曲与人民有互通之处。巴扎罗夫反驳帕维尔·基尔萨诺夫:“您不赞成我的选择,但谁对您说我选择的道路是一时心血来潮,而不是您一再鼓吹的人民精神所感召的呢?”“我祖父种过地,您去问你们的任何一个农民,看他首先认作同胞的是您还是我。”书中形容巴扎罗夫“仆人对他几乎都有好感,尽管有时要挨他的取笑,他们觉得这人不是老爷,而是自己人”;“他有一种使下人信赖的特殊本领,虽则从不迁就他们,说话的口气也是懒懒的”。所有这些素质,都为作者所肯定,所珍视。 但作者笔下的巴扎罗夫缺乏完整的社会思想体系,他“否定一切”,但在建设方面,据巴扎罗夫的话说,“不是我们的事。首先要把地面打扫干净。”他无疑带有左倾无政府主义极端性。在作者笔下,虚无主义者有着对一切进行无情地破坏的自发性,他们想法片面,老是怒气冲冲,脸色阴沉。屠格涅夫描写巴扎罗夫这个人物的严峻外貌是:说话粗鲁,语气傲慢,避开“浪漫主义”的即一切诗情画意的属于心灵感受的东西。一八六二年作者致函赫尔岑说:“主要的我不是把他作为理想人物来描写,我不把他有何思想体系看得那么重要,我主要想把他写成一条狼而又为他辩解——当然,这很困难,看来我没能做到。” 巴扎罗夫不屈从任何权威,不把任何准则当作信仰,即使这准则是多么受到尊重。赫尔岑把巴扎罗夫的这种虚无主义归结为“完全、彻底摆脱了一切现成概念和陈规旧俗”。杜勃罗留波夫进一步认同:“新人——他是唯心主义哲学的反对者,因为唯心主义哲学把准则看成高于朴素的生活真理。”巴扎罗夫对借抽象法得出的科学概念确无好感:“指的是什么科学?泛泛的科学吗?科学一如手艺,有具体的门类,而泛泛的科学是不存在的。”在此他只承认具体的科学,而把“泛泛的科学”即哲学彻底否定了。他把哲学看成是“浪漫主义”哲学,腐朽,胡说八道,与浪漫主义是等同概念。曼恩由此认为巴扎罗夫的思辩“从黑格尔的Allgemeinneit总体中得到了解放”。巴扎罗夫认为人的行为不由抽象的、必须遵循的准则,而是由现实生活决定的:“总的说来,准则是没有的,……只有感觉。一切都取决于感觉。”巴扎罗夫对基尔萨诺夫所奉准则的抗议也就是民主主义者对唯心观的抗议。那时平民中的民主主义者按杜勃留波夫说法“不但懂得,而且亲身感受到,世上绝对的东西是没有的,一切事物只有它的相对意义”,因此他们断然“摆脱开绝对理念而去接近现实生活,用他们的现实观替代一切抽象概念”。把小说中发生的事件限定在一八五九年自有其 原因,正是该年自由主义者和革命民主主义者彻底决裂。屠格涅夫着重描写了这两种社会力量的分歧。前者的代表是贵族中较为进步和开明的帕维尔·基尔萨诺夫,后者的代表则是革命民主主义者、平民知识分子巴扎罗夫。作者选择了这样的典型环境和典型人物来说明,两种势力的较量乃是两个不同阶级的对抗,“新人”巴扎罗夫用以反叛“先生们”、“老爷们”的虚无主义带有直接反对贵族的性质。两者彼此仇视,仇视表现在衣着、行为举止、秉性、感情及思想意识层次。 巴扎罗夫初见帕维尔·基尔萨诺夫便为他那“妄自尊大、拿腔拿调、绔绔习气”,“目空一切的架势”和贵族仪容而表示反感,他以几乎是放肆的口吻去凌辱基尔萨诺夫:“老古董!” “人在农村,可你看他那副穿戴!而他那指甲,那指甲呀,值得拿去展览!”而后者“贵族的秉性难于容忍巴扎罗夫的放肆”,骂“这个医生的儿子,不单没有一点儿对长者的敬畏,甚至答话有气无力,心不在焉,傲慢而粗暴”。 在争辩中帕维尔·基尔萨诺夫把自己说成是个热爱进步的自由派人士,他肯定“真正的贵族”——“英国贵族”,“贵族给予了英国自由并支持着这种自由”。可是巴扎罗夫不屑一顾:“这种老调我们不知听过多少遍了。”因为在当时,英国之于俄罗斯,相去何止天渊。巴扎罗夫对基尔萨诺夫自由主义式的爱民观点和改革,关于宪法、议会的美丽词句嗤之以鼻,他自己准备投入大规模的社会运动,他为自己订下值得“巨人”去做的任务,他要求积极的社会变革:“改造好社会,病根也就清除干净了。” 然而屠格涅夫在肯定民主主义者否定一切的历史必要性时,并没有把虚无主义者提高到战胜贵族——“父辈”的高度,即使在写巴扎罗夫和帕维尔·基尔萨诺夫雄辩式的争论时他也没有完全站在巴扎罗夫一边。例如,帕维尔·基尔萨诺夫反驳巴扎罗夫说,社会之所以取得进步不是由于否定,而是对“文明成果”的肯定,虚无主义者仅仅是为否定而否定,他们好比是生活在没有空气的真空里。 在此屠格涅夫把巴扎罗夫和基尔萨诺夫之间的冲突看作是两种社会历史势力的较量,而两者却都陷进了片面性误区;冲突双方只部分地有理,俄国知识分子的两极虽都了解和同情人民和他们的需求,但在两者之上还有某个第三者——俄罗斯人民,最后判断,是非的公正人;孰是孰非,暂时还是个“斯芬克斯”——谜。 超脱于两派之上,保持不偏不倚,严格地、客观地重视争论双方的实际缺陷,只有伟大的艺术家方能做到。我们不能断言屠格涅夫完全属于这样的伟大艺术家,但他确实把两派陷入误区的纷争写成了这部小说的悲剧性结局。 作者理解民主主义者要与贵族分裂的历史必然,但他反对对“父辈”文化遗产持否定的虚无主义态度。父辈有他与生俱来的社会性弱点和历史性局限,但他有对美的敏感,有对待生活中哀乐的细腻感情,能觉察人在没有幸福时的痛苦,他爱诗、爱艺术、爱一切有价值的文化遗产。尼古拉·基尔萨诺夫就是一个富有诗感的人,他喜欢“让他悲喜交加的孤独思绪自由翩跹”,他,“老浪漫主义者”,在花园里,在夜晚,当满天星斗闪烁着的时候来点儿幻想,“他走了好久好久,直到累得走不动了,可他那飘若游丝、穷不见尽的愁思在他心中激荡不散。”至于帕维尔·基尔萨诺夫,“他生来就不是浪漫主义者,他那铁一样坚冰一样冷的带点儿法国厌世主义的心是不善幻想的”,但就是这个帕维尔·基尔萨诺夫,也有其人性内涵,他遇上了“生命的神秘力量”,成了他自己的爱的激情的牺牲品,从而不得不沉沦于“可怕的空虚”,失落于“无目的的生活”,他“孑然一身,渐入黄昏之境,亦即惋惜如同希望、希望似同惋惜、老之将至、青春不再的岁月”。 另一方面,作者赞赏“子辈”即虚无主义者的刚毅,反封建的锐气,却并不赞赏子辈对美的冷漠,对文学艺术的观点,尤其对待浪漫主义激情、对待人的内心感情方面的态度。 为历史所需的巴扎罗夫的否定一旦进入人的感情领域,它就变得虚而不实,从而也导致了巴扎罗夫的自我矛盾。按书中所说,巴扎罗夫“非常喜欢女性,喜欢女性美”,但“他把骑士式感情当作一种残疾,一种病症”,他在女性身上首先看重的是“窈窕的身段”,与她们交往中想的是“愉悦”。可是巴扎罗夫破坏了自己的理论,真心实意爱上安娜·奥金左娃了,他发现自己身上就有为他原先所敌视的、与虚无主义者观点相悖的浪漫主义,而且找不出合理的解释。“在和安娜·奥金左娃谈话的时候,他用较之以前更为冷淡和轻蔑的态度对待一切浪漫倾向,可当他独自一人时,一想起自己就有这种浪漫倾向不由脑火。”巴扎罗夫把否定推到极限时,他的行为和感情反过来破坏了他的虚无主义,与旧的社会制度搏斗必不可少并行之有效的否定,结果与人的感情和秉性不能适应。当此情况下巴扎罗夫的“浪漫主义”个性开始显示了正面的人的自然属性而不再屈从他的虚无主义了。 但是,他那虚无主义却又企图制止、支配他的感情流向,于是两者的矛盾斗争导致了巴扎罗夫的个人悲剧。书中说道:“他本可以轻易地平息血液的骚动,但他体内孕育着某种新的东西,对此他从未允许存在过并曾有意地把它克制过,他的自傲曾坚决反对过。”他用尽一切力量来压制自身的天性;结果如何呢?情场失败后他戏剧性地承受着单恋的痛苦和委屈,失去了内心的平衡,心灵的欢愉和工作的情绪。“工作的狂热劲儿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苦苦的寂寞感,心绪不宁,他一举一动都显得那样疲惫,甚至他行走时也不再是迈着那种坚实的、勇往直前的步子。”巴扎罗夫说他自己在糟蹋自己并非出之偶然,因为他曾嘲笑过帕维尔·基尔萨诺夫,曾嘲笑过他的爱情悲剧,然而他现在轮到自己感受爱情悲剧带来的伤痛。 巴扎罗夫的心灵危机也表现在哲学的和社会的悲观主义中。他和阿尔卡季躺在干草垛旁出声想道:“我所占有的这一小块地方比起广大空间来是如此地狭小,而那广大空间里没有我,也与我无关;我得以度过的这个时段在永恒面前是如此地渺小,而我到不了永恒,永恒中没有我……可就在这题原子中,在这数学的一个点上,血液却在循环,脑子却在工作,有所希冀……”人与自然不是相悖的对立关系,但在巴扎罗夫看来却是两种绝然相反的力量。他在确认人的精神力量的同时,不得不为自己依附于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大自然而哀伤。巴扎罗夫从哲学上的悲观主义,从他与自然界的心理隔阂,滋生出他对后代人命运的冷漠。“举个例,”巴扎罗夫对阿尔卡季说,“今天你走过村长菲利浦家他那白白的、漂亮小屋的时候说,如果俄罗斯最后一个农民也能住上这样的小屋,那时俄罗斯就达到完善的地步了,而我们每一个人都应该促使它实现……但我憎恨诸如菲利浦或西多尔这样的最后一个农民。干吗我要为他们拼死卖力,他连谢也不说一声?……即使对我说声谢,又值得了多少?他住上了白白的漂亮小屋,我则将老朽入木,往后又怎样呢?”不过,在小说中,个人主义者与大自然隔阂而产 生的悲观,由屠格涅夫缝补了,承作者之力,在大自然面前的人的失落感在某种程度上得以弥合。巴扎罗夫过早地夭折,死于即将发生大变革的社会的门槛上,屠格涅夫在小说结尾处描写了荒芜的乡村公墓,巴扎罗夫年迈父母无法消解的痛苦之后,接着以强劲的抒情表示了他对生命价值和意义的坚定信念:“难道他们(指年迈的父母——译者)的祈祷、他们洒下的泪水是没有结果的吗?难道爱,神圣的、真挚的爱并非万能?哦,不!掩埋在墓中的不管是颗多么热烈的、有罪的、抗争的心,墓上的鲜花依然用它纯洁无邪的眼睛向我们悠闲地张望,它们不只是向我们述说‘冷漠’的大自然有它伟大的安宁,它们还谈及永远的和解和那无穷尽的生命……”自然生命有其多样性和无穷性,这是永恒的规律,屠格涅夫以此作为活泼、乐观的结尾,让悲剧得到升华。在这里,由不可避免的矛盾引起的悲剧,因认识到世界是个辩证地发展着的过程,因触摸到强劲的、饱满的自然生命整体及它内部的和谐性,从而得到了化解。 历来的学者们都认为,巴扎罗夫就其本质而言,是和十九世纪“六十年代人”的种种社会—心理典型联系着的,是和时代的主要意识倾向联系着的。确实,作者为塑造“民主主义者总体形象”广泛搜集了生活素材,把观察所得预先记进日记,用心注意着杜勃留波夫、车尔尼雪夫斯基、皮萨列夫、扎伊采夫及其他许多民主主义者的行为、观点。屠格涅夫与他们的交往当然也有助于这篇小说的创作,不单单如作者自谦那样取自“熟人德米特里医生”。作者力图通过巴扎罗夫创造出一个六十年代民主主义知识分子的典型代表,这个典型代表最主要的特征是全面否定一切。但这形象是如此地气势磅礴,以至不为那个时代空间所限。屠格涅夫说他的巴扎罗夫的种种特征不仅仅涵盖六十年代的话是可信的,因为他写巴扎罗夫,把巴扎罗夫包括在抱着“真诚地否定”的广大一群人之中,他不仅把主人公和杜勃罗留波夫并排放在一起,也把他和别林斯基、巴枯宁、赫尔岑等放在一起,从而他的认识价值超过了所展示的那个年代。 随着历史的进展,巴扎罗夫的形象越来越变得复杂,当代人论及屠格涅夫这篇小说的时候依然在不断争论,提出一个接一个的看法,(至少我这里的大学生和研究生们便是如此。)看来,屠格涅夫确实成功地展示了俄罗斯民族意识和俄国社会发展的某些内在特点。 ·作品赏析· 描写的是父辈与子辈冲突的主题。这一冲突在屠格涅夫笔下着上了时代的色彩。巴扎罗夫代表了19世纪60年代的年轻一代——激进的平民知识分子。而巴威尔和尼古拉则代表了保守的自由主义贵族的老一代人。当然,在对待年轻人的态度上,父辈中的人们态度各有不同,尼古拉比较温和,希望理解子辈,想跟上时代,只是不太成功。巴威尔则固执已见,信奉贵族自由主义,对年轻人的反叛耿耿于怀。父与子的冲突在广义上表现为巴威尔和巴扎罗夫之间的对立,由此,在巴扎罗夫身上塑造了时代“新人”的形象。 巴扎罗夫是精神上的强者。他充满自信,生气勃勃,具有锐利的批判眼光。他和阿尔卡狄家的仆人们和睦相处,并不妨碍他批判老百姓的落后迷信。他的精神力量和批判锋芒集中表现在他与巴威尔的论战上。两人初次相见,就在感觉上互不相容,进而展露出思想观点上的针锋相对。巴扎罗夫以他特有的简洁、粗鲁的话语对巴威尔以强有力的反击。颇有咄咄逼人之势。他决不屈从权威,具有自主的人格和评判标准,体现了年青一代独立思考的处世态度和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斗争精神,当然,也带有年轻人从不成熟走向成熟的过程中的可能产生的偏颇和极端。但他还是以毋庸置疑的精神优势压倒了对手。巴扎罗夫吻费涅奇卡,在巴威尔看来,是严重地侵犯了贵族的权利,也是他们之间对立观点的继续发展。决斗暴露了巴威尔的偏狭、虚弱和做作,显示了巴扎罗夫的豁达、镇定和自信,双方精神力量的强弱在此得到进一步的揭示。 巴扎罗夫是行动的巨人,他抨击贵族的泛泛空谈,自己首先从小事做起。他具有实践能力,注重自然科学研究。他的行动有价值取舍标准:“凡是我们认为有用的事情,我们就依据它行动。”他的行动目标很明确——为未来打扫地盘。他敢于行动的勇气在一定程度上也表现在对待爱情的态度上。他曾恼怒自己也产生那样浪漫的情感,但在爱情之火燃烧起来的时候他却决不回避躲闪。 屠格涅夫写出了在否定爱情的巴扎罗夫内心,爱情是如何萌芽、发展的,写得真实可信。但是作家让巴扎罗夫在爱情受挫后一蹶不振,重蹈了巴威尔在恋爱上的覆辙,那句对巴威尔的尖刻评价“雄性生物”犹如一记耳光反打在巴扎罗夫自己的脸上。这并不是说,不能写他的失恋痛苦,英雄也有儿女情长的一面。但屠格涅夫却让他的主人公一味消沉下去,不能自拔,直至死亡。这不能不是对巴扎罗夫的曲解。那个在贵族庄园所向披靡的勇士竟无力使自己最终摆脱消极悲观的情绪,人物性格的整体性因此受到损害。作家把巴扎罗夫临终前期待阿金左娃的一吻这幕写得极为动人,然而他的锐气,他的愤恨,他的精神威力,他的坚强意志也在这女人敷衍式的一吻中消溶殆尽。 这种违反人物性格发展逻辑的矛盾变化,与作家的思想倾向不无联系。屠格涅夫对巴扎罗夫所代表的平民知识分子有一种情不自禁的向往,他钦佩他们的个人品质和牺牲精神,但并不赞成他们的社会政治主张。这位温和的自由主义贵族作家害怕暴力革命,不希望他们的事业取得成功。他认为他们的观点必然导致他们成为悲剧人物,因此他安排了巴扎罗夫的失恋、悲观乃至最后死亡。巴扎罗夫性格上的不一致正好折射出作家对民主主义者的矛盾态度。 阿尔卡狄这个人物在小说中有特殊的意义。就年龄来说,他属于子辈,也曾追随过巴扎罗夫;但就思想意识来说,他是父辈的子弟,因此巴扎罗夫称他为“温柔的自由主义少爷”。在刚刚到来的新观念和迟迟不肯退去的旧观念相互争斗的时候,青年人凭借他们的敏感、勇气和朝气等生理、心理因素有可能更倾心于新观念,然而子辈并不是先进思想的当然代表者,进化论的观念在社会思想斗争中并不具有绝对普遍性,更何况其中也不乏有猎奇求新的表面追求。因此,屠格涅夫所表现的不全是生理、心理意义上两代人的代沟,更渗透着不同社会阵营之间政治思想的分歧,从而揭示出当时俄国民主主义对贵族自由主义的胜利。 是屠格涅夫的代表作。巴扎罗夫身上尽管有瑕疵,但他仍以不同凡响的艺术个性给人以鲜明的印象,在俄国文学史上他是第一个俄国“新人”形象,率先传达出平民知识分子已成为生活主角的时代信息。 (执笔 王圣思) 一 “怎么,彼得,还没影儿吗?”问这话的是位四十来岁的老爷。他没戴帽,裹件蒙尘的大衣,穿一条方格眼儿的裤子,一八五九年五月二十日那一天从××大道旁的马车店里走出来,站到门口低矮的台阶上,问他的仆人。仆人是个年轻小伙,大脸盘,下巴处刚生出浅色的茸毛,瞪着一双颜色浑浊的小眼。 仆人的一切,包括耳根上的青玉环子,颜色深浅不等、涂了油的头发和那恭敬从命的模样儿,一句话,都显示出他属于受过新法教育的一代。他顺着主人的意思,瞧了瞧大道,禀报道:“是的,还没影儿。” “没见影儿?”老爷又问。 “没见,”仆人答道。 老爷叹了口气,坐到露椅上。趁他收腿坐着、一边打量四周、一边沉思的时候,且让我给读者作些介绍。 他姓基尔萨诺夫,名和父名叫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离这马车店十五俄里①有他一个蓄有二百农奴的很不错的庄园,或者如他所说,自从把土地分租给农民以后,办了个二千俄亩的“农场”。他父亲是位曾参加过一八一二年战争②的将军,粗通文墨,是那种虽则粗鲁却不狠毒的俄罗斯人,碌碌戎马一生,起初指挥一个旅,后来指挥一个师,常驻外省,由于他那官阶,在驻地倒也有点儿名望。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生在俄罗斯南方,同他哥哥帕维尔(下文将要提及)一样,十四岁前是在家中受的教育,处于平庸的家庭教师、举止放肆却善奉迎拍马的副官和团队司令部属僚的簇拥之中。他母亲娘家姓科利亚津,闺名Agathe③,成为将军夫人之后,便称作阿加福克利娅·库兹米尼什娜·基尔萨诺娃。这位“官太太”戴华丽的小帽,穿窸窣响的锦缎,在教堂里做弥撒时总是第一个抢上前去吻十字架,说话大声大气而且没完没了,早上让孩子吻手问安,睡前她向孩子祝福道别,一句话,日子过得称心如意。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虽为将门之子,不单缺少应有的虎气,而且还得了个“胆小鬼”浑名。本来,他应该像他哥哥帕维尔那样参军从戎,但就在任命到达的那一天跌伤了腿,从而在床上躺了两个月,落成个“跛脚”。父亲见没指望,便让他改走仕途。十八岁刚满,送他去彼得堡上了大学。恰好他哥哥此时当上了近卫团的军官,于是年轻的兄弟俩合租一套房,在他们堂舅伊利亚·科利亚津,当时的一位显贵的照拂下生活。父亲把他们安顿好后回到他的师团和他夫人那里,难得给他们写信,即使写信,四开灰报纸上也是文书代笔的斗大字体,只在信的末了才签上“彼奥得·基尔萨诺夫少将”并在签字的四周添上“蔓叶花笔”。一八三五年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作为学士从大学毕业,同年基尔萨诺夫将军因他的队伍检阅成绩不佳被解职,遂偕夫人来彼得堡居住。他本打算在塔夫里斯基花园附近租幢房子,并且加入英国俱乐部④,不料突然中风,离世而去。阿加福克利娅·库兹米尼什娜哪受得了在首都寂寞孤居闭门谢客的生活,不久也继之过世。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当双亲健在时即违背二老心愿,爱上了房东——公务员普列波洛温斯基的女儿。这是一位所谓“思想开通”的漂亮小姐,常常研读杂志中“科学栏目”的严肃文章。服丧一满,他便和玛丽娅结了婚,舍弃父亲为他谋到的御产司官职,过起了幸福生活。他们先是住在林学院附近的一幢别墅里,后来搬到市内,租下一套住房,小巧舒适,有干净的楼梯,清凉的客厅。最后两口儿迁到乡下,自此在乡间长住。在那里,他们的儿子阿尔卡季出生了。伉俪生活温馨而宁静,形影相随,一同弹钢琴,一同唱歌。女主人种花饲禽,男主人从事农务或打猎消遣,阿尔卡季则在温馨而宁静的气氛中成长。十年光阴转瞬即逝,一八四七年基尔萨诺夫的妻子故世,他受不了这样的打击,几个星期平添不少白发,于是打算出国——哪怕散个心也好!……然而继之而来的是一八四八年⑤,有什么办法呢?只得返回乡居。他很长一个时期无所事事,百无聊赖之余,关心起了农业。五五年,他领儿子去上学,嗣后接连三个冬天都在彼得堡陪伴儿子而不去任何地方,并且尽可能地跟阿尔卡季的年轻同学接近。最两一个冬天他没能去成,所以我们在一八五九年五月才见到他,他正在等待和他一样获得学士学位的儿子归来。其时他身子已经发福,头发已经霜白,腰干也有点儿佝偻了。 -------- ①一俄里等于一·○四公里。 ②指拿破仑入侵俄罗斯、火烧莫斯科那次战争。 ③法语:阿加特。 ④这是富翁、世袭地主、大官僚才能够加入的俱乐部。 ⑤一八四八年法国发生二月革命和六月革命。俄国沙皇尼古拉一世出于恐惧,采取了种种防范措施,其中之一,便是禁止国民出境。 仆人也许是出于礼貌,或是不愿在老爷跟前惹眼,走进门洞抽他的烟管去了。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垂着头,在看那几级破旧的台阶。台阶上一只圆鼓鼓的花斑雏鸡迈着嫩黄爪子神气地来回踱步,而在台阶扶手上,蜷缩着的一只脏猫正对它虎视眈眈。阳光灼人。从马车店的半暗过道里飘来新烤的燕麦面包香味。我们的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想得入了神,“儿子……学士……阿尔卡季”一再在头脑里回旋。他企图想点儿别的,但思念之情硬是萦绕不散。他不由记起了亡妻……“可惜没能等到这一天!”他哀伤地自言自语……一只肥胖的瓦灰色鸽子飞到大道上,又匆匆地走到水井旁的洼塘里喝水。正当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转眼看它那会儿,耳里听到了驶近的车轮声音…… 仆人钻出门洞向老爷禀报:“一定是少爷来了。”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立刻站起来朝那大道望去。大道上出现了一部三匹驿站马拉的四轮马车,而在马车的窗口,可看见大学生制帽的帽圈和他亲爱的儿子的熟悉脸庞……“阿尔卡季!阿尔卡季!”基尔萨诺夫高叫着,舞动双手,急忙向前奔去……没一会儿他的嘴唇便已贴在蒙满尘埃的、晒得黑黝黝的年轻学士的脸颊上了。 二 “让我先拍去身上的尘土吧,爸爸……”阿尔卡季一面回抱他父亲,一面高兴地说。由于旅途劳顿,声音带点儿嘎哑,但依然像年轻人说话那样响亮。 “没关系,”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带着慈祥的笑容回答,并用手掸去儿子制服上衣和他自己大衣上的蒙尘。“让我好好瞧瞧,好好瞧瞧,”他挪到一边端详着儿子说,旋又急步向马车店走去,口里催促道: “把马牵到这儿来,把马牵到这儿来,快!” 似乎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比他儿子更加激动,他像慌了神一般不知所措。阿尔卡季忙制止他: “爸爸,且让我向你介绍我的好朋友巴扎罗夫,就是在信中常提到的那位。他居然赏光,同意来我们家作客。”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赶紧回过身,走近刚从马车上下来、穿件带穗子宽大长袍的高个子客人,紧紧握住对方迟迟伸出的晒红了的手说: “我由衷地高兴和感激您的光临,我希望……敢问您的大名和父名?……” “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巴扎罗夫不慌不忙地回答,神色自然,随又翻下外套领子,为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展示他的整个儿脸膛。那是张瘦长脸儿,前额宽阔,鼻子上平下尖,一双绿莹莹的大眼,淡茶色的连鬓胡子和安详的微笑莫不显露着他的自信和聪慧。 “亲爱的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希望在寒舍不至于感到寂寞,”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继续说道。 巴扎罗夫抬抬帽子,而嘴唇只动了一下,没有回答。他长有一头深黄色的浓密头发,但仍掩藏不了他那突起的圆圆的额头。 “这么说,阿尔卡季,”尼古拉·彼得罗维奇问他的儿子,“现在就吩咐套车呢,还是先让你们休息会儿?” “回家休息吧,亲爱的爸爸,吩咐套车好了。” “这就去办,这就去办,”父亲连忙说。“喂,彼得,你听见了吗?去安排吧,要快,老弟。” 受过新法教育的仆人并不走上前去吻少爷的手,而只是从远处打了一躬,便消失在大门里了。 “这儿有我的轻便马车,不过,也为你的四轮马车备下了三匹马,”尼古拉详详尽尽地解说。其时阿尔卡季正就着马车店女当家提来的铁壶喝水,而巴扎罗夫点燃了他的烟斗,向卸辕的车夫那里走去。”不过,轻便马车上只两个坐位,我不知道该怎样安排你的朋友。” “让他乘四轮马车好了,”阿尔卡季低声打断他的话头。 “不必跟他客套。他是个极好的人,非常朴实,今后你会知道的。”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的赶车人把马牵来了。 “喂,大胡子,往这边拐!”巴扎罗夫对赶车人说。 “听见了吧,米秋哈,”另一个将手操在羊皮大袄后插口里的赶车人说,“老爷是怎么叫你来着?不假,你真是个大胡子。” 米秋哈只挥动一下他的帽子算作答礼,随即从汗津津的辕马嘴里取下马嚼子。 “快点儿,快点儿,伙计,帮个忙,”尼古拉·彼得罗维奇高声发话,“少不了你们的酒喝!” 没几分钟便套好了车,父子俩坐进了轻便马车,彼得爬上车台架,巴扎罗夫刚上了四轮车,把头舒舒服服地靠到皮枕上,两辆马车辘辘地驶去了。 三 “好呀,你终于当上学士,学成归来了,”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忽而拍拍阿尔卡季的肩膀、忽而拍拍阿尔卡季的膝盖,说,“可等到这一天了。” “伯伯怎样?身体好吗?”阿尔卡季虽则激情满怀,像孩子那么高兴,但他还是想转换话题以平息激情,谈点儿日常的事。 “他身体好好的。本打算和我一起来接你,不知怎么后来改了主意。” “你等好久了?”阿尔卡季问。 “约摸等了五个小时。” “啊,多好的爸爸!” 阿尔卡季转脸在他父亲的面颊上亲了个响亮的吻。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笑了。 “我为你备下了一匹很出色的马!待会儿你就能见到,你房间的墙也裱糊过了。”他一一地说。 “另有房间用来招待巴扎罗夫吗?” “也能为他作出安排的。” “爸,你要多多关照他。我甚至难于言表我多么看重我们的友情。” “你们早就认识了?” “不太久。” “怪不得去年冬天我在彼得堡时没见过。他读什么专业?” “主要研究自然科学。他什么都懂,他明年打算考医生执照哩。” “哦,他原来是读医学系的。”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说。他沉默了会儿,抬手指着问道:“彼得,那边赶车的是我们农场的吗?” 彼得顺老爷所指的方向看去,见几辆小车,由卸了口锁的马拉着,轻快地走在乡间小道上,每辆车上都坐有一、两个农民,一律敞看羊皮大袄。 “不错,老爷,”彼得答道。 “他们这是去哪?进城吗?” “模样儿像是进城。去酒馆呗!”他轻蔑地补了一句,说罢探身向前,仿佛想要指给赶车人看。赶车的是个老法人,对新人新事根本没兴趣,只是端坐不动。 “今年农民给我添了不少麻烦,”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对儿子说,“不肯交租,简直拿他们没法!” “那么,雇工呢?你对他们满意吗?” “是的。”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好像是不愿说这话。“但本地人在嗾使他们干坏事,把轭具也弄坏了。不过,地耕得倒还不错,舍得花气力。是呀,好事往往多磨。怎么,你现在对农事感兴趣?” “可惜咱们家没有一块阴凉地方,”阿尔卡季没有回答父亲的询问,换了个别的话题。 “我给朝北敞廊加上了个很大的遮阳篷,”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说,“现在用餐也可以在户外了。” “这么一来,不像别墅了吗?……不过,那也好。这儿的空气新鲜极了!我觉得世界上哪儿的空气也不如咱这儿洁净!就说这天空……” 阿尔卡季说到一半突然收住话头,朝后瞧了瞧,不再作声了。 “当然喽,你是在这儿出生的,觉得一草一木都……”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应道。 “才不呢,爸爸,不论出生在哪里,反正都一样。” “不过……” “不,反正都一样。”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从旁看了儿子一眼,默默地走了半俄里,才又说道: “我不记得是否在给你的信上提过,你以前的保姆叶戈罗芙娜已经去世了。” “真的吗?可怜的老人!普罗科菲伊奇是不是还活着?” “还活着,一点儿也没变,还是那么喜欢唠叨。总的说来,在玛丽伊诺村你看不出有多大变化。” “管家还是原来的?” “要说有变化,就是管家换了人。我决计不留用已获自由了的家仆,至少下再让他们担当重要积务。(此时阿尔卡季以目示意:彼得在跟前坐着哩。)IlestLibre,eneffel①”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转而压低嗓门,“但他只是当个跟班听差。现在我的总管是个市民,看来人还正派,我给他开二百五十卢布的年薪。另外,”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说到这儿用手捋弄额头和眉毛,像他每当躇踌莫决时做的那样,“刚才我说,在玛丽伊诺你会看不出有什么变化,……其实也不尽然。我认为有责任事先告诉你,虽然……” -------- ①法语:是的,他是获得自由了的。 他突然顿住了,过了一会儿改用法语说道: “严厉的道学家也许会指摘我的坦率不合时宜。但,从一方面说,这事要想隐瞒也隐瞒不了;从另外方面说,你也知道,在父亲对待儿子的态度上有我所特有的原则。自然,你可以责备我,在我这样的岁数……总而言之,这个……这个姑娘,关于她的事你大概已听说了的……” “费多西娅吗?”阿尔卡季满不在乎地问。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一下子红了脸。 “别这么大声提她的名字……是的……她眼下住我那儿,是我让她搬来住的……给她安排了两个小间。不过,这事可以改得过来。” “何必改呢,爸爸?” “你的朋友到我们家作客……不方便……” “你说巴扎罗夫吗?完全不用担心,他可没有那种世俗的偏见。” “当然,你有住的地方,但给客人住的小厢房太简陋了。”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说。 “怎么说这样的话,爸?”阿尔卡季忙拦住他的话头,“你倒是像赔不是了,这多不好!” “我当然应该惭愧。”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的脸愈来愈红。 “得啦,爸爸,得啦,求你别再多说啦!”阿尔卡季笑着亲切地安慰父亲。“有什么好赔不是的!”他暗自想。在他心中倏地升起了一股对和蔼而软弱的父亲的柔情,而在这怜悯般的柔情中,掺杂着某种私底下的自负感。“别再多说啦,”他重复了一遍。他为自己有这样的开明态度而自鸣得意。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还在抚摩额头,这时从指缝间偷偷地看了儿子一眼,蓦地心像被揪了一下……但他立时责备起自己来。“从这儿开始,便是我们的田地了。”经过很长时间的沉默,他又开口说话。 “瞧那前面,是我们家的林子不是?”阿尔卡季问。 “是的,是我们家的,但卖出去了,今年要来砍伐。” “干吗卖掉它?” “缺钱用。再说,这块地就要分给农民了。” “就是不给你交租的那些农民吗?” “交不交随他们的便,不过,他们迟早会交的。” “砍掉那片林子多可惜,”阿尔卡季边说,边环顾周围的景物。 他们走过的地段并非美丽,平原接着平原,起伏绵亘直到天边,间或点缀着些小树林和长有稀稀拉拉的、低矮的灌木丛的曲折沟壑,就像叶卡捷琳娜时代老地图册上描绘的一样。小河和它塌落的河岸、小不点儿的池塘和它失修的闸门,小小的村落和低矮的、屋面半破的农舍,倾斜的磨坊和荆条篱笆墙,磨坊旁空空的谷仓和那嘻开嘴似的大门,泥灰剥落的教堂,荒凉的坟场以及东倒西歪的木制十字架,这一切都使阿尔卡季看了心里难受。而又仿佛是故意似的,他遇见的农民身上一概穿着破衣烂衫,胯下是可怜巴巴的驽马,连路旁的爆竹柳也都缺枝少叶,没有了树皮,就像蓬头垢面的乞丐,而那些瘦弱不堪的、全身稀脏的、饿坏了的母牛贪婪地啃着沟边的草尖,模样儿似同刚从可怕的魔爪之下挣扎出来,在美好的春天里这些疲惫的牲口显得分外可怜,使人重又想起寂寥而漫长的冬日和漫天风雪……“不,”阿尔卡季想,“这是个穷地方,人不勤快,日子又不富裕,不能,不能让它这样下去,必须进行改革……但怎么改法,又从哪改起呢?……” 阿尔卡季一路沉思默想……但在他沉思的当儿,春天却在展示自己的绰约丰姿。周围的一切——树啦,灌木丛啦,青草啦,——都是绿莹莹的,沐浴在和煦的春风里,都在轻盈地摇荡,轻柔地呼吸。到处都播撒着云雀的歌唱。凤头麦鸡忽而在贴近草原的低空盘旋呼叫,忽又默默涉足于沼地草墩。踯躅在春小麦地里的白嘴鸦使一片葱绿平添了几颗优雅的黑痣,然而,它们旋又钻进了开始变白的裸麦田,偶尔在雾霭般的麦浪中露出它们的小脑袋。阿尔卡季看啊,看啊,感到懒洋洋的暖流淌过心胸,把他那思绪湮没了。他脱去大衣,高兴地,像天真无邪的孩子那样瞧他的父亲……于是父亲又拥抱了他。“就快到了,”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说道,“只消登上土岗,便能看见我们的宅院了。我们可以在一起舒舒服服地过日子,阿尔卡季,也可以帮我照料农事,如果你不厌其烦的话。现在我们应该贴得更近,彼此了解得更深,你说是吗?” “当然啦,”阿尔卡季回答。“今儿天气多好!” “是为了迎接你的到来嘛,亲爱的儿子。是呀,现在正是最好的仲春时节,我完全同意普希金写的——你记得《叶夫根尼·奥涅金》吗? 春呀,春呀,恋爱的时光! 但你的来临,却使我惆怅。 …… “阿尔卡季,”从四轮马车里传来巴扎罗夫的声音,“请递一匣火柴过来,我没有点烟斗的了。”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停止了吟诵。在一旁聆听的阿尔卡季正既感喜悦又感同情和怜悯的当儿,听见叫唤忙不迭从口袋里掏出银质火柴盒,命彼得给巴扎罗夫送去。 “你要雪茄吗?”巴扎罗夫问。 “给我一支,”阿尔卡季回答。 彼得拿回火柴的同时还带来一支粗大的黑雪茄,阿尔卡季立时把它点燃并抽了起来,老烟叶子的辣味儿使得从来不吸烟的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不由悄悄地——为了不使儿子感到委屈——掉过脸去向着别处。 一刻钟后,两辆马车已停在红铁瓦、灰木墙新宅的台阶前。这就是玛丽伊诺,又名新村,但农民则称它为“穷庄”。 四 并没有一大群仆人到台阶上迎接,只走出来一个十二岁左右的小女孩,随后从大门里闪出个年轻小伙。这人很像彼得,穿件缀有族徽钮扣的仆役制服,原来是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基尔萨诺夫的随身听差。他默默地打开轻便马车车门并解开四轮马车的挡帘扣子。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和他的儿子,还有巴扎罗夫下了车,穿过昏暗的、几乎空无一物的走道,(这时门后闪过一张年轻妇女的脸,)便进了陈设入时的客厅。 “我们终于到家了,”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脱下帽子,整了整头发说,“现在最最要紧的是吃饭和休息。” “对了,最好吃点东西,”巴扎罗夫应道、并伸了个懒腰,找沙发坐下。 “是的,是的,开晚饭,赶快开晚饭,”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跺着脚说。虽然没有什么特别理由需要跺脚。“哦,正好普罗科菲伊奇来了。” 走进来一位年纪六十开外的白发老人,黑瘦黑瘦的,穿件缀铜钮扣的棕色礼服,脖上围条粉红色帕子。他咧嘴一笑,走近阿尔卡季吻了下手。并对着客人一鞠躬,退回门旁操手伺候。 “普罗科菲伊奇,你瞧,他终于回到我们家了……”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又道,“你看他有什么变化?” “神色非常好,老爷,”老头儿说罢,咧嘴一笑,旋即敛起两道浓眉,“现在就吩咐上菜吗?”他庄重地问。 “是的,是的,请告诉他们。但您,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要不要先去看一下您的房间?” “谢谢,不必了,不过请吩咐把我的箱子提到那里去,另外还有这件衣服,”他脱下大褂说。 “很好,普罗科菲伊奇,接下先生的大衣。(普罗科菲伊奇慎重地双手接过巴扎罗夫的那件“衣服”,把它高高举在头上,踮脚走了出去。)而你,阿尔卡季,不想到你房里去一下吗?” “对了,该回房梳洗梳洗。”阿尔卡季正要往门口走去,这时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基尔萨诺夫进来了。他中等个儿,身穿英国面料的深色西服,系了个时髦的低领结,脚穿漆皮短靴,看他外表约四十五岁左右,修剪成短短的白发像新的银锭般光彩照人,脸容虽说是黄黄的,但没有一丝皱褶,方方正正非常洁净,似同精雕细刻出来的一般,尤其他那一双镶嵌在椭圆形眼眶里的亮晶晶的黑眼仁特别美。阿尔卡季伯父的雅致容貌还保留着年轻时的健美和一种超凡脱俗的气派,一般说来,人过三十,这种风度和气派便大半消失的了。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从裤袋里抽出一只红润的、带有修长指甲的手来。这手比起雪白的、由一大颗猫眼宝石扣住的袖口来更加出色。他便用这只手向侄儿伸去。在完成欧式的“shakehands”①之后,又按俄罗斯方式拥抱接吻,也就是说用他芬芳的胡子在他侄儿脸颊碰三下并向对方致词道: “欢迎。” -------- ①英语:握手。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向他介绍了巴扎罗夫。帕维尔·彼得罗维奇稍稍弯了弯灵巧的腰,微微一笑,但没有伸出手。恰恰相反,他把手仍藏进了裤袋。 “我还以为今儿你们到不了呢。”他用悦耳的嗓音说话,同时晃动着身子,耸着肩膀,露出一口白净的牙齿。“路上不曾出事吧?” “没出什么事,”阿尔卡季回答,“只是耽搁了一阵,正因为耽搁了时间,我们饿坏了。爸爸,你催一下普罗科菲伊奇,我去去就来。” “等等,我跟你一起去,”巴扎罗夫忽从沙发上站起来说。 两个年轻人结伴走了。 “这是谁?”帕维尔·彼得罗维奇问。 “是阿尔卡季的朋友。听阿尔卡季说,是个非常聪明的人。” “他要有我们家住些时候吗?” “是的。” “就是那个连鬓胡子吗?” “是呀。”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用手指弹着桌子,说: “我发现阿尔季s′estdégourdi①。他回来了,我很高兴。” 晚饭桌上大家很少说话,特别是巴扎罗夫,几乎一句话没有说,但吃倒吃得很多。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讲了他那所谓“农场”的种种杂事,又谈了当前即将采取的政治措施,成立委员会、选派代表以及引进农业机械的必要之类。帕维尔·彼得罗维奇从不用晚餐,所以只在一旁来回踱步,偶或啜一口杯里的红葡萄酒,插上一两句话,或者发几声感叹:“哦!哎哟!嗯!”阿尔卡季说了几桩彼得堡的新闻,然而有点儿腼腆。这种腼腆通常发生在年轻人身上,他不再是个孩子,却又回到了孩提时代那种环境。他毫无必要地拖长每个句子的尾音,避免使用“爸爸”这个字眼,甚至有一回他改口为“父亲”——当然,说的时候含含糊糊的,像是从齿缝里发出的。他还故意给自己斟上并不想多喝的酒,并且一饮而尽。普罗科菲伊奇自始至终都在注视他,但没说话,只蠕动着嘴唇。晚餐一完,便各自走开了。 -------- ①法语:不那么拘谨了。 “你伯父有点儿古怪,”巴扎罗夫穿了件睡衣,吸着短杆烟袋,坐在阿尔卡季床头说,“人在农村,你瞧瞧他那副穿戴!而他的指甲——那指甲呀,真该拿去展览!” “这,你就不知道了,”阿尔卡季回答,“年轻时他曾是一头雄狮,一个美男子,曾把女人们迷得晕头转向。待过些时候给你讲讲他的历史。” “嘿!他还在想他那昔日风流!可惜在这么个地方,没人可去迷惑的。我一直在打量:他那领子硬得就像石头,下巴呢,剃得精光!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你说这有多可笑!” “也许是,但其实他是个好人。” “一件老占董!你父亲倒是个少有的好人,他读那些诗篇全是白费劲,农事也未必在行,但有副好心肠。” “我父亲可是个金不换。” “你没发现他有点儿胆怯吗?” 阿尔卡季摇摇头,仿佛在说他自己不胆怯。 “真妙,”巴扎罗夫继续说道,“一对老浪漫派!在他们身上,想象与现实脱离到了……失去平衡的程度。不过,再见吧!我房间里有英国式的盥洗盆,但房门没法掩紧,然而话说回来,英国式盥洗盆还是应该赞颂的,因为它代表着进步。” 巴扎罗夫走了。阿尔卡季心中充满快乐:能在自己的家里美美地睡上一觉!床是熟悉的,被子是由爱抚过他的乳妈缝的,那是双慈祥的、从不知疲倦的手。阿尔卡季想起叶戈罗芙娜,不由叹了口气,默祷她在天之灵平安无虞……但他不为自己祈祷。 无论是他还是巴扎罗夫,都很快睡熟了。但家中还有人迟迟未睡。儿子的归来,使得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异常地激动,他躺在床上,任灯亮着,枕着一只手在想他的心事。而他的哥哥过了半夜还坐在书房中那只甘姆勃斯圈椅里①对着还有微火的壁炉。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没有脱衣服,只换了双没有后跟的红颜色中国拖鞋,手里捧一本最新一期的Calignani②。不过,他没在看,只是瞪着壁炉里忽隐忽现颤动着的火苗出神……天知道他的思绪飞哪儿去了。但思绪并不单单在往昔中徘徊,因为那专注的、悒悒的面容非单单沉湎于回忆者所有。在小小的后房里,大木箱上坐着一位年轻妇女。她穿了件暖背心,扎一块白色头巾。她就是费多西娅。她一会儿侧起耳朵倾听,一会儿打盹儿,一会儿向敞开的门洞张望。通过门洞可看到里屋里的童床,也能听到婴孩的均匀呼吸。 -------- ①指芬兰人甘姆勃斯(Gambes)在彼得堡开设的家具行所出售的椅子。 ②指CalignaniMsMessenger报(加里聂安尼报),由意大利人于一八一四年在巴黎创办。 五 第二天巴扎罗夫醒得比谁都早,起罢床他上外面遛达。 “嘿,这地方可算不上美,”他环顾了一下四周不由想道。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把土地划给农民以后,不得已辟了一块四俄亩①光秃秃的平地盖他新的宅院。他在这块地上造了住房和农场办公用房,开辟了一个花园,挖了一个池塘和两口水井。不过新栽的小树没能长好,池塘积水不多还带有咸味,唯有凉亭还算可爱,它由紫丁香和洋槐密密覆盖,所以有时在这凉亭里喝茶和吃饭。巴扎罗夫只用几分钟就踏遍了花园的所有小径,去了牲口棚和马厩,找到两个家仆的孩子并且马上和他们说到了一块儿,同去离宅子一俄里开外的一个不大的池沼地捕青蛙。 -------- ①一俄亩等于一·○九公顷。 “您要青蛙干吗,老爷?”其中的一个孩子问他。 “让我来告诉你干吗,”巴扎罗夫回答。他有一种使下人信赖的特殊本领,虽则从不迁就他们,说话的口气也是懒懒的。 “我把青蛙解剖开来,瞧瞧它里面是啥,因为我和你也是青蛙,只是用两条腿走路罢了,看过青蛙,我也就知道咱们人体是咋回事了。” “知道了又干吗?” “如果你闹病,治疗的时候就不致弄错。” “你是代(大)夫?” “是呀。” “小瓦夏,你听见了没有?老爷说咱们也是青蛙,真逗!” “我怕青蛙。”小瓦夏说。他是个七岁左右的男孩,一头亚麻似的淡白头发,穿件带铁扣儿的立领上装,打双赤脚。 “有啥好怕的,难道它会咬人?” “得啦,下水去吧,小哲学家们,”巴扎罗夫催促他们。 与此同时,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也已起床。他去找阿尔卡季,见阿尔卡季已经穿好衣服,于是父子俩一同来到有遮阳的敞廊上。靠栏杆放的桌上插了一大束丁香花,茶炊已经烧沸,正冒着蒸汽。走来一个小姑娘,即昨天第一个跑上台阶迎客的小妞儿,细声细气地问道: “费多西娅·尼古拉耶芙娜身体不太舒服,来不了。她打发我来问问,是老爷您亲自斟茶呢?还是派杜尼亚莎来伺候?” “我自己来好了,我自己,”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连忙回答。“你,阿尔卡季,加鲜奶油还是加柠檬?” “加鲜奶油,”阿尔卡季答。他沉默了会儿,带着询问的口气说:“爸爸。”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不安地瞧了瞧儿子。 “你想说什么呀?” 阿尔卡季垂下了眼睛。 “原谅我,爸爸,如果你认为我的问题有失分寸的话,”他说,“不过,对你昨天的坦率我也想以坦诚相报……你不会生我的气吧?……” “说呀!” “你给了我提问的勇气,费多……是不是因为我在这儿才不出来倒茶的呢?”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把头偏向别处。 “可能是的,”他迟迟疑疑地回答,“她认为……她觉得不好意思……” 阿尔卡季迅速地朝他父亲一瞥。 “她完全没必要害羞。一方面,你知道我的想法(阿尔卡季说出这样的字眼时觉得非常愉快),从另一方面来说,难道我还会对你的生活、你的习惯作哪怕一丝一毫的干预吗?再说,我绝对相信你不会作出不当的抉择。既然你允许她和你同在一个屋檐下,那就证明她配得上你。儿子不可能充当质询父亲的法官,尤其是我,尤其是你这样的父亲,从未限制过我的自由。” 阿尔卡季开始说的时候声音有点儿颤抖,这因为,他觉得虽然自己气度宽宏,但却是在向父亲说教。然而他的话真挚感人,越往下说,语调愈坚定,愈富成效。 “谢谢你,阿尔卡季,”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低声答道。他又在用手指抚他的眉毛和额头了。“你的推测是正确的。当然,如果她不配……这决不是我一时随心所欲。我不说你也明白,你在场,她不好意思露面,尤其在你到家后的第一天。” “那么我亲自去见她!”阿尔卡季以宽宏大度的热情说罢这话,猛地站起身,“我去向她解释,完全没必要在我面前感到害羞。”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站起来阻止道: “阿尔卡季,等一等……怎么可以……她那儿……我没预先……” 但阿尔卡季没听说完径自从敞廊跑了。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瞥一眼他的背影,羞愧地坐下,他的心在怦怦跳动……他是否在想,今后他们父子关系将是一种奇特的关系;是否在想,如果对这事闭口不提,阿尔卡季将会更尊重他;他是否在责备自己的软弱无能?——都难说。各种感情都有,但仅仅属于感觉而已,而且是模模糊糊的感觉。他的脸仍旧红红的,心在怦怦跳。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那是阿尔卡季回来了。 “我们相互介绍过了,父亲!”他脸上喜气洋洋,流露的是亲切而友好表情。”费多西娅·尼古拉耶芙娜今天真的身子不太舒服,所以要晚些时候来。但是,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还有一个弟弟呢?如果我早知道,昨天便吻他了,而不是等到今天。”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正想说点什么,正想张开双臂拥抱……阿尔卡季已经搂住了他的脖子。 “怎么,又拥抱起来了?”从他们身后传来帕维尔·彼得罗维奇的声音。 父子俩为他的出现而高兴。常有这样的事:场面激动而且感人,但还是尽快结束的好。 “有什么好奇怪的?”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笑着说,“我等阿尔卡季快等有一百年了……昨儿回来后我还没看够呢。” “我一点儿也不感到奇怪,”帕维尔·彼得罗维奇说,“我甚至不反对也亲他一下。” 阿尔卡季走到伯父跟前,面颊上又一次接触到了伯父的香喷喷的胡子。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在桌旁坐下。他穿了件英国式的晨服,戴一顶别致的土耳其小帽。尖头小帽以及随便系上的领带都标志着乡村生活的闲散自由,然则硬撅橛的衬衫领(不是雪白的,而是条纹的,为了与晨服相衬)依然高雅地支撑着他那剃得干干净净的下巴。 “你的新朋友呢?”他问阿尔卡季。 “他不在屋里。通常他早早起身便去外面,尽可不去管他,他不爱客套。” “我看是的。”帕维尔从容地把面包涂上牛油。“他要在这里呆很久吗?” “看情况定。他是回去看望他父亲顺道来的。” “他父亲住什么地方?” “也住在咱们省,离这儿八十俄里。他在那里有个小小的庄园,以前曾当过军医。” “军医?……怪不得我老在寻思:这姓在什么地方听到过。巴扎罗夫?……尼古拉,你可记得,在咱们老父亲的师团里不就有个叫巴扎罗夫的军医吗?” “好像有这么个人。” “没错,那军医便是他父亲了。嗯,”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捋了捋胡子,“那么巴扎罗夫先生本人又是做什么的呢?”他一字一顿地问。 “巴扎罗夫是哪类人?”阿尔卡季嘿然一笑。“伯伯,你要我说出来他是什么人吗?” “你说说,侄儿。” “他是个虚无主义者。” “你说什么?”尼古拉·彼得罗维奇问。而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刚拿起的餐刀和刀尖上的一块牛油滞留在空中,再也不动了。 “他是个虚无主义者,”阿尔卡季又说。 “虚无主义者,”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沉吟了半晌,“这是从拉丁文,nihil一词来的,按我理解,是子虚乌有的意思。那么说来,这词引用于人,就是那种对什么也不认可的人了?” “你不如说这人对什么都不在乎,”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接口道。他把牛油涂到面包上。 “他以批判的眼光看待一切,”阿尔卡季把他们的话作了修正。 “这不是一回事吗?”帕维尔·彼得罗维奇问。 “不,不是一回事。虚无主义者是指这样的人,他不屈从任何权威,不把任何准则奉作信仰,不管这准则是多么地受人尊重。” “这样好吗?”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打断他的话。 “看法各有不同,伯伯。有人以为好,有人以为不好。” “原来如此。哦,依我看法,他和我们不属同类人。我们的思想方法是旧式的,认为没有准则(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把这个词按法语读法把重音放在后面,而阿尔卡季相反,按俄语读法把重音放在第一个音节上),没有像你所说奉作信仰的准则将寸步难行,无法生存。VousavezcoutCela①,愿上帝赐你们健康和厚禄吧,我们将在一旁欣赏你们这些……叫什么来着?” -------- ①法语:你们把这一切都改变了。 “虚无主义者,”阿尔卡季声音很清楚地说。 “是啊,以前有黑格尔主义者,如今有了虚无主义者。我倒要看看他们在没有空气的真空里怎样生存。现在请你按一下铃,弟弟,到我喝可可的时候了。”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立刻按铃,同时还出声叫道:“杜尼亚莎!”但走进敞廊的不是杜尼亚莎而是费多西娅,一位年轻女子,肌肤白皙光洁,一头乌黑的秀发和一对乌溜溜的眸子,有着孩子般的鲜红丰满的嘴唇和美丽的纤手,身上穿了件干干净净的布制裙衫,一方新的天蓝色披巾盖着裸肩。她把端来的一大杯可可放到帕维尔·彼得罗维奇面前,由于羞涩,在她俏丽的脸上不由自主地泛起一片桃云。她垂眼站在桌子跟前,纤纤十指撑在桌沿上,好像为她这次亲自送可可来既觉得不好意思,又觉得她理当如此。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敛眉收容,而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则一脸的尴尬。 “你好,费多西娅,”他轻声说。 “祝你们好,”她回答,声音不大,但非常清朗,接着睇了向她微笑的阿尔卡季一眼,悄悄退下。她走路带着点儿蹒跚,但恰与她那丰姿相符。 敞廊里好一阵子没人说话。帕维尔·彼得罗维奇一口一口呷他的可可,蓦地抬头低声说: “瞧,虚无主义先生来了。” 果然巴扎罗夫正从花园尽头穿过花圃走来,亚麻大褂和裤子上全沾满点点滴滴的污泥,圆帽上绕着水草,就像一顶头盔似的。他手里提了一个小口袋(袋里有什么东西在蠕动),走近敞廊,点头说道: “先生们好,请原谅我喝茶迟到,我去去就来,先把这些俘虏安置好。” “那是什么,蚂蟥吗?”帕维尔·彼得罗维奇问。 “不,是青蛙。” “您把它抓来吃还是养殖?” “为了做实验,”巴托罗夫淡淡地说,接着进了屋。 “他要把那些青蛙解剖呢,”帕维尔·彼得罗维奇说,“他不相信准则,却相信青蛙。” 阿尔卡季像是惋惜地瞧了瞧伯父,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微微耸了耸肩膀。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发觉自己的幽默不奏效,便转而谈起了农事,说到新任的总管,说总管昨天向他告状来了。状告工人福马“无法无天”、不听话。他学着总管的原话:“那小子就像从前的伊索,倒处张扬说他不是坏蛋,但,你瞧得了,呆不多久,就会发起蠢脾气一走了之的。” 六 巴扎罗夫回到敞廊,一坐下,便忙着喝茶。兄弟俩默不作声,只是看着他。而阿尔卡季悄悄地忽而瞅一眼父亲,忽而瞅一眼伯父。 “您走得很远吗?”最后,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开口了。 “我到了山杨树旁的一个沼泽地,在那里我还惊起了五只山鹬。阿尔卡季,如果是你遇上,准能打下它们。” “您不会打猎?” “不会。” “您本人是研究物理的?”帕维尔·彼得罗维奇从旁问。 “物理学。总的说来,自然科学我都喜欢。” “听说最近以来,日耳曼人在这一领域取得很大成就?” “是的,在这方面德国人是我们的导师,”巴扎罗夫随口应道。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为了嘲讽才用“日耳曼人”来替代“德国人”一词,可是谁都没能觉察出来。 “这么说,您对德国人是很推崇的喽?”帕维尔·彼得罗维奇以出奇的高雅语调说。他内心的怒气正待发作,他那贵族的秉性难以忍受巴扎罗夫随随便便的模样儿:这个医生的儿子,不单没有一点儿对长者的敬畏,甚至答话有气无力,心不在焉,傲慢而粗暴。 “那儿的学者都是些实干的人。” “是呀,那么您对俄国的学者就不那么恭维了?” “可能是这样。” “这倒是值得赞扬的谦让精神,”帕维尔挺直腰干,头往后一仰。“不过,方才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说您不承认任何权威,这又怎样解释呢?是他的话不可信?” “我为什么要承认?为什么非信不可?如果言之有物,我自当同意,很简单。” “而德国人都是言之有物的了?”帕维尔·彼得罗维奇问的时候脸上显示出一种与事无关、超然物外的表情,似乎他自己远离尘世之外。 “并非所有的德国人,”巴扎罗夫说着,打了个短短的哈欠,显然不想斗嘴皮子。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瞅了瞅阿尔卡季,仿佛在说:“你的朋友真懂礼貌!” “至于我,”他竭力显出超然的样子说,“并不赞赏德国人。且不说那俄罗斯的德国人,众所周知,他们是什么样儿的,就是德国的德国人我也不喜欢。从前的还能说说,那时他们有过席勃……还出过哥德……我弟弟就特别欣赏……可如今只出些化学家和唯物论者……” “一个好的化学家比之任何诗人有用二十倍,”巴扎罗夫抢白他。 “哦,原来如此,”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像昏昏欲睡似的在嘟囔,只是稍稍抬高了眉尖。“那么说来,您是不承认艺术的了?” “艺术要么是赚钱,要么是无病呻吟,没别的!”巴扎罗夫带着轻蔑的冷笑说。 “啊,先生,您真风趣。总之,您是否定一切的了?您只信仰独一无二的科学?” “我已奉告,我什么都不相信。您指的是什么科学?泛泛的科学吗?科学一如手艺,有具体的门类,而泛泛的科学是不存在的。” “先生高见。那么其他方面,如人人遵循的规范,您对此当然也持否定态度了?” “怎么,这是审问吗?”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的脸色白了……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认为应及时进行调解。 “以后再找机会细谈吧,敬爱的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到时再聆听你的意见,同时也陈述我们的意见。从我来说,得悉您从事自然科学很为高兴,我曾听说利比赫①在农肥方面有重大发现,请您在农事中多多帮助我,提出些有益的建议。” -------- ①利比赫·尤斯都斯(J·F·vonLiebig,一八○三——一八七三),德国化学家,写过农业理论及实践方面的一系列著作。 “愿为您效劳,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然而我们离利比赫还远着哩!在读他的著作之前先要学会入门知识,可是我们连最简单的东西都不懂。” “好哇,依我看,你真是个十足的虚无主义者!”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暗暗想。“但无论如何,请允许我遇到问题时向您讨教,”他说,“现在,哥哥,我们该去找总管商谈事务了。”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站了起来。 “是呀,”他谁也不看地说,“在农村住了五年,离开了那些才智非凡的人,快成庸才了!你努力不把过去所学遗忘,但人家说你学的是一堆废物,时兴的人早不弄这种无聊东西了,你不过是个背时的老顽固。有什么法子呢!看来年轻人比我们聪明得多。”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慢慢转过身走了,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跟在他后面。 “怎么,他在你们这儿总是这样吗?”兄弟俩走后,门刚关上,巴扎罗夫便问阿尔卡季,口气冷冷的。 “我说,叶夫根尼,你对他太不客气了,”阿尔卡季回答,“把他得罪了。” “对这些县邑贵族我难道要去恭维不成?妄自尊大,目空一切,虚张声势!既然如此,就该留在彼得堡上流社会的圈子里……得了,愿主保佑他。我今天捕到一种稀有的水生甲虫,Dytiscusmarginalus,你认得吗?待会儿我拿给你看。” “我曾答应过给你讲他的历史,”阿尔卡季说。 “甲虫的历史吗?” “别瞎扯、叶夫根尼,是说我伯父的历史。你将看到他并非你所想象的那种人,他不应被嘲笑.而应得到同情。” “我不想辩驳,但为什么他这样地使你感兴趣呢?” “对人对事应该讲公道,叶夫根尼。” “由此你想作出什么结论?” “不,且听我说……” 于是阿尔卡季讲了他伯父的历史。读者可从下面的一章里读到。 七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基尔萨诺夫和他弟弟一样,起初是在家里受的教育,后来进了贵族士官学校。他自幼就长得漂亮,很自信,有点儿调皮和不讨人嫌的小脾气,赢得大家的喜欢。自当军官之后,他几乎无处不在,而且处处受人青睐。他放任自己,甚至到了荒唐瞎胡闹的地步。但这反添了他几分风采,女人们为他着迷,男人们称他为绔绔子弟,却暗地里妒忌他。前面已说过,他和他弟弟住在一起,他真心地爱他的弟弟,虽则两人大相径庭。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走路带跛,个儿小,神情有点儿忧郁,长一双不大的乌黑眼仁和一头浓密的软发,显得懒洋洋的,害怕社交,喜欢看书。但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没有一个晚上闲在家里,他那聪明和大胆是出了名的(他第一个把体操引进贵族青年圈子,使之成为一种时尚),至多只读过五六本法国小说,二十八岁时已升作上尉。然而,正当锦绣前程等待着他的时候,一切倏然改变了。 那时在彼得堡上流社会时常见到一位少妇,迄今尚未被人忘记,她就是P公爵夫人。P公爵夫人有个受过良好教养、彬彬有礼然则愚蠢的丈夫,但没有孩子。她往往突然出国,又突然回到俄罗斯,生活方式非常奇特。她轻率、妖冶。为求某种满足,甚至忘乎所以,跳舞可以跳到精疲力竭。她在她半明半暗的客厅里招待年轻人,跟他们谈笑风生,到了夜里,却又哭泣,祈祷,不得安宁,彻夜在房里来回走动,痛苦地绞自己的手,或者呆坐不动,脸色苍白而冷漠,静静地阅读旧约中的诗篇。可是等到第二天白昼,她又成了贵族夫人,又出门访客,又开始谈笑聊天,像是寻觅得以消遣作乐的机会。她身段窈窕,穿着华丽,沉甸甸的、金子般的长辫直垂到膝盖。不过,谁也不说她是个绝世佳人,她脸庞上要算眼睛是最美的了,但嫌小了些,而且是灰色的。然而她的眼神,没法捉摸的眼神呀,却那么敏捷而深邃,有时大胆得好似随心所欲,有时凝思到如同悒悒寡欢。她眼睛里永远有一种非同寻常的闪光,即使在她没完没了地闲聊的时候也是如此。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在一次舞会上遇到她,邀她跳了一组玛祖尔卡舞,虽然跳舞时没听到她说一句正经话儿,还是热烈地爱上了她。他是个常操胜券的人,这次也很快达到了目的。目的已达,激情却未因此稍减,相反,他被牢牢地缚在这女人身上。这女人即使在她一旦捐献便无法收回的清白时也还有某种宝贵的、深不可测的东西使人无法看穿。她心里埋藏着什么呢?——只有上帝知道!似乎她受制于一种神秘的、她自己无法与之抗争的力量。这种力量随意地戏弄她,使她那小小的脑袋摆脱不了羁绊。她的一举一动都那么地反常,唯一能引起她丈夫怀疑的信件却是写给她不太熟悉的男人的,而爱情反使她忧伤:对着她的意中人不笑,不闹,只是听他说,向他投去困惑的目光。有时候,大半是猝发性地,由困惑转而为冷漠,脸上出现死一般可怕的表情,她把自己反锁在卧室里,女仆将耳朵贴在锁孔上方能听得到她在吞声哭泣。不止一次,基尔萨诺夫幽会过后回家,骤然感觉到心像被撕裂似的痛悔,而这种痛悔,通常只在遭到彻底失败时方有。“我还想要什么呢?”他问自己,心则在绞疼。有一回他赠给她一只刻有狮身人面的宝石戒指。 “这是什么?”她问。“司芬克斯吗?” “是的,”他答道。“这司芬克斯便是您。” “我?”她徐徐抬起头来,用她令人莫测的眼神瞧他,“这不是对我过奖了吗?”她说,脸带无名的微笑,眼睛看人时依旧那么古怪。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当P公爵夫人爱着他的时候就心 头沉重,而当对他冷淡时,——这事很快就发生了,——几乎是发疯了:坐卧不安,痛苦,妒忌,追踪她,不让她安宁。她不耐纠缠,去了国外,但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无视朋友的劝说,上级的忠告,竟然辞去军职,动身去国外寻找P公爵夫人。他把四年的时间消磨在异国他乡,忽而追踪她,忽又避得远远的,他为自己感到羞耻,为自己的软弱而生气……但毫无办法,她的形象,那难于喻解的、几乎是没有意义的、却又诱人的形象已深深镌刻在他心上,再也无法磨灭。在巴登,他俩得以重归于好,甚至她从来没有像这次一样爱过他……但过了一个月,一切都结束了,爱情之火迸发出最后一次火花后永远熄灭了。他预感到彼此即将分手,希望今后还能作为她的朋友,似乎与这样的女人仍可以保持某种友谊……但她悄悄离开了巴登,自此与基尔萨诺夫避而不见。他曾想复返原来的生活轨道,他像着了魔似的萍飘无定,后来也曾再度出国,他还保留着贵族社会的一切习惯,也能夸耀他在情场上两三次新的胜利,但是,他已不再企盼能有任何特殊的成就,也不作这类的努力,他苍老了,头发也白了。每晚坐在俱乐部里消磨光阴,与单身汉圈子里的人冷冷地争上几句,已成为他的生活所需。但我们知道,这是一种不好的现象。关于结婚的事他当然想都不去想。十年岁月一掠而过,时间快得可怕,既无色彩,也无成果。哪儿也没有在俄罗斯时间过得这么快的,听说在牢房里时间过得还要快。有一天,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在俱乐部正用午餐,突然得到消息,说P公爵夫人死了,死于巴黎,死前脑神经几乎处于错乱状态。他站起身,在俱乐部的各个房间里踯躅了好久,有时愣愣地站在牌友身畔木然不动。不过,他并没因此提前回他的寓所。过了些时候他收到一个包裹,里面有他赠送给P公爵夫人的一枚钻戒。她在司芬克斯上划了个十字,并嘱咐送件人转告他,这十字架便是要猜的谜底。 这事发生于四八年,恰值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丧偶后来到彼得堡。帕维尔·彼得罗维奇自弟弟定居乡间后几乎未与他见过面,他弟弟举行婚礼和他结识P公爵夫人的时间恰恰相同。帕维尔·彼得罗维奇从国外回来后曾去弟弟那里作客,打算住上两个来月,瞧瞧他的幸福生活,但后来只住满一个星期——兄弟俩的景况相差太大了。然而到了四八年,他俩的差距已经缩小: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失去了妻子,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则失去了回忆——P公爵夫人死后他竭力不再想她。但在尼古拉,眼见儿子长大成人,有自己一生未曾虚度的感觉,帕维尔呢,正好相反:孑然一身,渐近黄昏薄暮,也就是惋惜如同希望、希望如同惋惜的时期,这个时期老年尚未到来,但青春已经消逝。 这个时期对于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比其他人更为难受,因为他失落了过去,也就失落了一切。 “我现在不再请你去玛丽伊诺了,”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有一次对他说(尼古拉把所住村子命名为玛丽伊诺以纪念亡妻),“我妻子在世时你在那里都感到寂寞难耐,而如今,我想你在那里压根儿待不下去。” “那时我愚蠢、好动,”帕维尔·彼得罗维奇答道,“后来我虽然没有变得聪明些,但已安静下来了。相反,如你允许,我倒愿意去久住。”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以拥抱代替了回答。帕维尔一年半后实现了自己的诺言,住了下来再没离开过,连尼古拉·彼得罗维奇那三个冬天去彼得堡与儿子作伴时也不例外。他开始读书,多半读英语的。总的说,他的生活起居大体上按英国方式。他很少与邻居交往,只在选举的时候才出门,但在那里他也沉默多于发言,偶尔说几句,他那自由主义的言论老惹得旧式地主又怕又恼,但他也不与年轻一代的代表接近。新老两代的代表都认为他自高自大,却又尊敬他出色的贵族风度;尊敬他,还因为听说他在情场屡屡得意,他衣着考究,常常住头等的旅馆、最好的房间,吃饭不乏美羹佳肴,甚至有一回曾在路易·腓力普①处与威灵顿②共进过午餐;尊敬他,因为他凡出门,总带着银制餐具和旅行澡盆,身上常有一股特别“高贵好闻”的香水味,他喜玩惠斯特牌戏却每回必输;最后,因为他的诚实无可挑剔。仕女们认为他具有一种令人神往的忧郁气质,可惜与她们极少交往…… -------- ①路易·腓力普(LouisPhilippe,一八三○——一八四八),法国最后一位君主,一八四八年二月革命时被废,逃亡英国。 ②威灵顿(A..ellington,一八六九——一八五二),英国统帅和国务家,保守党人,曾与普鲁士军配合,在滑铁卢战败拿破仑。 “你瞧,叶夫根尼,”阿尔卡季讲完历史后总结说,“你给我伯父的评价多不公正!我还没说他不止一次倾囊相助,救我父亲于患难的事。你也许不知道,他俩从没有分过家;他乐于帮助任何人,甚或袒护农民,虽则和农民说话的时候皱起眉尖,不断地闻香水……” “明摆着的事:神经脆弱。”巴扎罗夫打断了他的话。 “也许如此,不过,他有颗善良的心,并且绝不是愚盲的人。他曾给予我许多忠言……特别在对待女人方面。” “哈!一旦牛奶烫了嘴,见水就吹三口气,这我清楚!” “总而言之,”阿尔卡季继续道,“他很不幸。请相信我:蔑视他——那是罪过。” “谁蔑视他了?”巴扎罗夫反驳他,“但我仍要说,如果一个人把一生都压在女人的爱情这张牌上,输了牌便变得消沉萎顿,什么事也干不来,那他就算不上是个男子汉,只是个雄性动物而已。你说他很不幸,当然你了解得比我多,但无可非议的是他的傻气还没清除干净。我相信,他还俨然自居,是个干正事儿的人呢,因为他阅读《加林雅什》报,每月一次替农民说话,让农民少挨一顿鞭子。” “你应考虑到他所受的教育以及他那时所处的时代。” “教育吗?”巴扎罗夫接口道,“任何人都应该自己教育自己,例如我……至于时代,干吗我要去适应时代?应该让时代来适应我。不,老弟,这一切无聊之极!男女关系有什么神秘的?我们,学生物学的人,懂得这是什么关系。你去读读眼睛解剖学,哪有你所说的谜样的目光?这全都是浪漫主义,胡诌,陈年烂谷子,艺术想象,最好让我们去看甲虫吧。” 两个朋友上巴扎罗夫的卧室去了。卧室里弥漫着外科手术时使用的酒精和廉价烟草的混合味。 八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参与他弟弟和总管的谈话一共没有多久,便独自离开了。总管是个瘦高个儿,说起话来像患肺痨病般嗓门低沉。他眨巴着一对狡黠的眼睛,对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所有的指示都一概回答:“您说的是,老爷。”他认为,凡农民不是酒鬼就是小偷。刚走上新轨道的农事像那没上油的车轴辘嘎吱发响,也像湿木材做的家具那样处处裂缝,对此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虽不灰心,但不时唉声叹气并苦思冥想:没钱,什么事也办不了,但又囊空如洗。阿尔卡季说得不错,帕维尔·彼得罗维奇不止一次救过他兄弟的急,在兄弟绞尽脑汁脱不出窘境的时候,悄悄走近窗下,双手插在裤袋里,透过齿缝轻声说:“MaisjePuisvousdonnerdelMar-gent。”①及时掏出钱来周济。但这天他没有钱,认为还是走开的好。农事杂务令他心烦,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虽则热心勤劳,可力量用不到节骨眼上。其实,尼古拉·彼得罗维奇错在哪,他也答不出个所以然。“我兄弟不够精明,常常受人蒙蔽,”他暗中想。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与此相反,给他哥哥的管事才能以很高评价,还经常向他讨教。“我生性软弱,又一辈子蛰居乡下,而你见过大世面,熟谙人心,有双洞察一切的眼睛。”他说。但帕维尔·彼得罗维奇背过身去,对兄弟的这番话不置一词。 -------- ①法语:不过,我可以给些钱。 且说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把他弟弟留在书房,他自己走到隔开前后房的一条窄廊里,在一扇低矮的房门前收住脚,想了一想,捋了捋胡子,便上前敲门。 “是谁?请进,”传出了费多西娅的声音。 “我,”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应了声推开门。 费多西娅正抱着婴儿坐在凳上,这会儿忙站起身,把婴儿交到侍女手里,让她进了另一个房间,然后整了整头巾。 “请原谅,如果是打扰了您的话,”帕维尔·彼得罗维奇说,眼睛不看她。“我来请您……听说今天要派人进城……吩咐代我买一点绿茶。” “好的,老爷,”费多西娅回答,“您要买多少?” “我想,半磅也就够了。哦,您这儿已变了样,”他环顾一眼四周,目光迅速在费多西娅脸上溜过,“瞧这窗帘,”他见费多西娅觉得茫然,便又补了一句。 “是呀,是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给我们的,挂有好多时候了。” “我也好多时候没来看望了。现在您这儿收拾得怪素净的。” “全亏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的关照,”费多西娅轻声说。 “这比您原来住的厢房好吧?”他很有礼貌地问,但脸没一点儿笑容。 “当然好得多,老爷。” “如今谁住您原来的地方呢?” “洗衣女工。” “哦!”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再没言语。“现在他该走了,”费多西娅暗中想。但他没走,于是她像钉子似的钉在他面前,轻轻抚弄自己的手指。 “您何必吩咐抱走您的孩子呢?”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打破沉默问,“我喜欢孩子,能抱给我瞧瞧吗?” 费多西娅由于羞涩,也由于高兴,脸成了红红的。她怕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因为从来还没有跟她说过话。 “杜尼亚莎,”她立即叫唤,“您把米佳抱来(费多西娅用您称呼家中上下所有的人)。啊,不,等等,先得给他换件衣裳。” 费多西娅向门口走去。 “其实没有关系,”帕维尔·彼得罗维奇说。 “我去去就来,”费多西娅边答边轻盈地走进另一间屋子。 只留下帕维尔·彼得罗维奇独自一人,这次他把房间仔仔细细地又打量了一遍。房间低矮、不太大,但干净舒适,有股新漆地板和甘菊、紫苏夹杂在一起的好闻味儿。沿墙一排七弦琴式靠背的椅子,那是故世将军在征战途中买的,靠墙角放了张挂薄纱帐的小床。床畔有个圆盖铁皮箱。与此相对的另一墙上挂着色彩暗淡的奇迹创造者尼古拉大幅圣像和一盏长明灯,一个瓷蛋由红带穿着,从圣像光轮处直垂到圣像的胸口。窗台上一瓶瓶去年制的果酱,口子封得严严实实,绿莹莹的颜色,纸盖子上费多西娅亲手写了“醋果酱”三个字,是为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专门备下的,从天花板垂下一根长长的绳子,缚了个鸟笼。笼里的短尾巴灰雀不停地啁啾、跳腾,笼子不断晃动,一颗颗苧麻籽散落到地板上,发出细微的响声。窗与窗之间放一口不大的衣柜。它上面悬挂着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各种姿势的照片,照片拍得糟极了,属走门串户的照相师的手艺。其间也有费多西娅本人的相片,它由镜框框着,照得同样地糟糕,除一张强带笑容的紧张的脸和闭着的眼睛,什么也别想看清楚。费多西娅相框上方挂的是叶莫洛夫①将军像,身披大氅,像是在严峻地皱眉凝视着遥远的高加索群山。说是像,因为眼睛被一块由他前额上倒挂下来的针垫挡住了。 -------- ①叶莫洛夫(N.O.PQRSRB,一七七二——一八六一),尼古拉一世时的一位将军,曾镇守高加索并参加过一八八二年抵抗拿破仑的卫国战争。 五分钟过去了,邻室里还在发出窸窸窣窣和窃窃低语的声音。帕维尔从柜子上拿起一本封面油腻腻的、打开了的书,那是马萨利斯基写的《狙击手》单行本。他翻阅了几页……里屋门开了,费多西娅抱来了米佳。她给孩子换上一件花边领的红短衫,还给梳了头发,净了脸。孩子一如所有健康的婴孩那样粗声粗气地呼吸着,身体不停地动弹,小手不停地摆动,看来那件漂亮短衫对他起了作用,胖乎乎的身子显得挺舒坦。费多西娅也给自己梳理了头,戴正了头巾。她原可以让头发披散到肩头上,真的,有什么能比美丽的年轻母亲手抱健壮婴孩更迷人的呢? “好个胖家伙,”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柔声说着,用食指尖上的长指甲逗米佳的双下巴痒痒。瞪眼看着灰雀的孩子倏地笑开了。 “这是大伯,”费多西娅用脸贴紧米佳,搡了搡他说。杜尼亚莎这时悄悄地把支点燃的薰烛放到窗台上,在烛底垫了一个小硬币。 “他有几个月了?”帕维尔·彼得罗维奇问。 “六个月,到本月十一就要有七个月了。” “快到八个月了吧,费多西娅·尼古拉耶芙娜?”杜尼亚莎嗫嚅地插嘴。 “不,七个月,哪会是八个月呢?”这时婴孩又笑了,他眼睛瞧着柜子,蓦地用他五个小指抓他母亲的鼻子和嘴。“淘气鬼,”费多西娅说,但脸并未躲开他的手。 “他像我弟弟,”帕维尔·彼得罗维奇说道。 “他还能像谁?”费多西娅听了暗暗想。 “是的,”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像是在说给自己听,“简直一个模样儿。” 他仔细地、几乎是忧伤地瞅了费多西娅一眼。 “这是大伯,”她又一次向孩子提示,不过声音轻得像是低语。 “啊,帕维尔,原来你在这儿!”突然响起了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的声音。 帕维尔连忙掉过头,并且皱起他的眉尖,但看到他弟弟又高兴又感激的样子不由微微一笑。 “你的孩子长得很俊,”他说着看了看表。“我是为买茶叶的事拐进来的。” 他说完装出一副冷淡的样儿,眨眼工夫出了房门。 “他自己进来的吗?”尼古拉·彼得罗维奇问费多西娅。 “他自己,老爷,敲了敲门就进来了。” “阿尔卡季后来再没来过?” “没有。我是否还是回厢房住的好,尼古拉·彼得罗维奇?” “何必呢?” “我想,最初一段时间最好回避着点儿。” “没……必要,”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说话带顿儿,同时用手抚摩他的前额。“要是预先……你好哇,小胖子,”他话说到半句,突然兴奋起来,走近婴儿,吻了他的小脸,然后又稍稍弯下腰去,吻了费多西娅的手,那只由米佳的红短衫映衬着的、羊脂白玉般的手。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您这是怎么啦?”她嗫嚅说着垂下了眼,后又微微抬起……在她亲切而又带着几分茫然睇他时,那眼睛有说不出的美!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得以认识费多西娅有过一段有趣的故事。三年前,有一次因事他不得不在一个离此颇远的县城投宿。客店里干干净净的被褥,不沾一尘的房间使他感到既愉快又惊奇,他不由想:莫非女掌柜是德国人?他旋而了解到女掌柜是五十来岁的一个俄罗斯妇女。这人干净利落,脸相聪慧,说话有条有理。跟她喝茶一聊天,就喜欢上她了。其时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刚迁新居,不想把农奴留在宅里使唤而想另找雇工,女掌柜则抱怨过往人稀,度日艰难,于是,当即建议她当新居的女管家,她应下了。她早年丧夫,膝下一女,名叫费多西娅,母女相依为命。两周后阿琳娜·萨维什娜(人们便这样来称呼新管家的)携费多西娅来到玛丽伊诺,住进了厢房。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没有看错人,阿琳娜把家管得井井有条。至于费多西娅,当时年方十七,文静娴雅,但谁也不注意她,她很少在人前露脸,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只在本区教堂作礼拜时,偶或见到费多西娅白净脸庞的美丽侧影。 过了一年多,有一天上午阿琳娜来到他书房,如平素那样深深一躬,问能否帮她女儿个忙:炉膛里的火星溅进她眼里了。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深居简出,有病在家治疗,甚至还买有存放小量药物的药箱,所以立时命阿琳娜把患者带来。费多西娅听说老爷叫她,心里直害怕,但还是随母亲去了书房。尼古拉·彼得罗维奇领她到窗前亮处,双手托起她头,察看红肿的眼,开了一剂洗眼药水并当场调配好,还从手帕上撕下根布条,教她如何蘸着药水洗眼。费多西娅听罢,正想离开,不料阿琳娜从一旁说道:“你还没吻老爷的手致谢呢,笨丫头。”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觉得怪难为情的,没伸手给她,反在她仰起脸来的时候在她额上的发缝处亲了一下。没隔多久,费多西娅的眼便已痊愈,但她留给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的印象久久未散,那张仰起的、白净可爱的、带几分害怕的秀脸似乎在他面前频频闪现,还有那经他手触及过的柔软的头发,天真无邪的嘴唇,在阳光下闪亮着的、珍珠串儿似的湿润皓齿。所以,他后来在教堂里分外注意她,找机会和她说话。可她常常躲他,有一回,临近黄昏的时候和他在一条黑麦田田径上不期相遇了,立刻折进茂盛的、杂有蒿草和矢车菊的麦地里藏了起来。但他还是看见了金黄色麦穗中的脸,像小兽般窥探着的眼睛。他亲切地叫道: “你好,费多西娅!我又不咬人。” “您好!”她低声回答,就是不从麦地里走出来。 她渐渐地跟他熟了,然而总觉得有点儿害怕。事出意外,她母亲忽然得霍乱病死去。费多西娅能上哪儿去呢?她继承了母亲爱整洁的习惯,审慎端庄的秉性,但她是那样地年轻,那样地孤零,而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如此地善良和朴实…… 后来的事就不用说了。 “这么说来,是我哥哥自己来找你的吗?”尼古拉·彼得罗维奇问,“他敲了敲门便进来了?” “是,老爷。” “很好。让我把米佳抛着玩会儿。”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把孩子抛得快碰着天花板,逗乐了孩子,却急坏了母亲,每次往上抛的时候她都伸手出去随时准备接住裸在裤管外的小脚。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回到了他自己的书房。书房很雅致,墙上糊着漂亮的壁纸,五色斑斓的波斯壁毯上挂着他的枪支,胡桃木家具上铺有暗绿色呢垫,文艺复兴式的黑橡木书橱在一旁侍立,华丽的书桌上放着青铜雕像,另一面是个壁炉……他坐到沙发里,两手扶着后脑,不动,也不出声,一双眼绝望地瞪着天花板。他是否想掩饰他脸上的神情,不让四壁猜透,或是出于其他原因呢?他只站起过一次,把沉甸甸的窗幔放下,旋又坐进沙发。 九 与此事发生的同一天,巴扎罗夫也认识了费多西娅。当时他和阿尔卡季在花园散步,向阿尔卡季解释,为什么这里的树木、尤其是橡树长势不好。 “其实这里应该加点肥沃的黑土,栽上白杨和枞树,栽菩提树也行。凉亭这边倒还不错,”他补充道,“因为洋槐和丁香不娇嫩,用不着细心照料。啊,里面有人。” 凉亭里坐着费多西娅,杜尼亚莎和米佳。巴扎罗夫停下脚步,阿尔卡季则像早已相识那样点了点头表示问好。 “这是谁?”刚过了凉亭,巴扎罗夫就问,“好一个美人儿!” “你是说谁?” “还用问吗?其中只有一位最美。” 阿尔卡季不无腼腆地简单说了费多西娅是什么人。 “好哇,”巴扎罗夫赞道,“你父亲眼力不错。我倒挺喜欢你父亲,哈,他真有本领。不过,该彼此认识一下,”他补了句转身往凉亭走去。 “叶夫根尼,”阿尔卡季在他背后骇怕地嚷嚷,“上帝保佑,要小心!” “别担心,”巴扎罗夫回答,“咱们在大城市呆过,见过世面,有经验。” 他走近费多西娅,摘下帽子,说: “请允许我作自我介绍:我是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的朋友,一个温良恭俭让的人。” 费多西娅从长椅上站起来,默默地瞧着他。 “多可爱的孩子!”巴扎罗夫接着说,“您不用担心,我不长毒眼,经我看过的孩子从没有遭殃的。他的脸颊为什么这样红?是不是要出牙了?” “是的,已经长出四颗了,眼下他的齿龈又起了红肿。” “让我瞧瞧……您别怕,我是大夫。” 巴扎罗夫抱过婴儿。使费多西娅和杜尼亚莎奇怪的是,孩子居然不反抗,不闹。 “见啦,见啦……没关系,一切正常,将来会有一副钢牙的。今后如有什么病痛,找我就是。您自己的身体好吗?” “很好,上帝保佑。” “能有上帝保佑,那就最好没有了。而您呢?”巴扎罗夫说罢又问杜尼亚莎。 杜尼亚莎是个在大庭广众绷着脸儿、背地里嘻嘻哈哈的姑娘,这时噗嗤一笑,算作回答。 “非常好。现在,把未来的大力士还给您吧。” 费多西娅接过孩子。 “在您手里倒挺乖,”她悄声说。 “孩子到我手里都是乖乖的,”巴扎罗夫回答,“我懂得哄孩子的诀窍。” “孩子知道谁爱他,”杜尼亚莎在一旁插嘴。 “一点都不错,”费多西娅应道,“就说咱米佳,若换了别人,咋也不让抱。” “让我抱吗?”阿尔卡季先是在远处站着,此刻走进凉亭问。 他伸出手,但米佳头往后仰着哇哇叫,就是不愿意,这使费多西娅感到非常尴尬。 “那就等熟悉了再抱吧,”阿尔卡季宽容地说。两个朋友离开他们走了。 “怎么称呼她呀?”巴扎罗夫问。 “费多西娅……”阿尔卡季回答。 “父名呢?……这也应该知道。” “尼古拉耶芙娜。” “Bene①。我喜欢她落落大方的样儿,不过分地害羞。也许其他人认为这不好。有什么好害羞的?她是母亲,她有这个权利!” -------- ①拉丁语:好。 “当然,她是正大光明的,”阿尔卡季说,“但我父亲……”。 “他也正大光明,”巴扎罗夫打断他的话。 “哦,我可不这样想。” “是不是多出个财产继承人,叫你不高兴了?” “哎哟,你居然认为我有这种私念,真不害臊!”阿尔卡季忽然说,“我认为父亲不对,是从另一观点说的。我认为他应该和她正式结婚。” “嘿,瞧你多宽宏大量!你如此看重结婚这样的形式,我可没料到,”巴扎罗夫平静地说。 他俩走了几步都没作声。 “我已看过你父亲经营的农场,”巴扎罗夫又道,“牲畜没有生气,马匹瘦骨嶙峋,房子也是东倒西歪的,雇工懒得没法说,只是总管这家伙是笨蛋还是骗子,一时难定。” “你今儿是专挑刺儿来了,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 “你那些所谓真心实意的农民其实在哄骗你父亲。你知不知道有句俗话?‘俄罗斯的农民连上帝也会吞下肚子。’” “现在我倒同意我伯父的观点了,”阿尔卡季道,“你把俄罗斯农民说得那么坏。” “那有什么大不了!俄罗斯人就是会自己糟蹋自己。重要的是二二得四,来实的,其余的一分不值。” “大自然也一文不值?”阿尔卡季凝视着夕阳下绚丽多姿的田野说。 “值不值钱,取决于从哪个角度看它。大自然不是宫阙宝殿,而是一个工场,人是工人。” 这时从屋里传来悠扬的大提琴声,不知谁在充满感情地演奏,虽然指法不太熟练,那是舒伯特的期待曲,蜜一样的旋律在空中荡漾。 “谁在演奏?”巴扎罗夫问。 “我父亲。” “你父亲拉大提琴?” “是的。” “他多大岁数了?” “四十四。” 巴扎罗夫忽地笑出了声来。 “你笑什么呀?” “多么可爱!一个已经四十四岁的人,Paterfamilias①,住在僻邑小乡拉他的大提琴!” -------- ①拉丁语:一家之主。 巴扎罗夫还在笑,阿尔卡季虽百般崇拜他的老师,这一次却一笑没有笑。 十 两个星期过去了,玛丽伊诺的生活仍如往常一样,阿尔卡季在闲荡,巴扎罗夫在工作。家中的人对巴扎罗夫已经习惯,习惯于他那随随便便的举止,有点儿复杂、不太连贯的说话,尤其费多西娅与他更熟,甚至有天夜里差人叫醒他,说是米佳的脚突发痉挛,请他治一治。巴扎罗夫像平常那样半开着玩笑,半打着呵欠,在她那里坐了约摸有两个小时。相反,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打从心眼里恨这巴扎罗夫,认为他自高自大,流气十足,厚颜寡耻,是个贱民。他怀疑巴扎罗夫对他不尊重,瞧不起——瞧不起帕维尔·基尔萨诺夫!说到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干脆惧怕这个年轻的“虚无主义者”,他拿不准这人是否能对阿尔卡季起好的作用,不过他愿意听他发表议论,愿意看他做物理和化学实验。巴扎罗夫随身带来了一架显微镜,在镜头下一忙就是几个小时。仆役对他几乎都有好感,尽管有时要挨他的取笑,他们觉得这人不是老爷,而是自己人。杜尼亚莎一见巴扎罗夫就眉开眼笑,从他身边走过的时候总像“雌鹌鹑”般深情地斜睇一眼。彼得算得是个极自爱却又极愚蠢的人了,他之令人崇敬就在于他前额堆着一条条波纹,见人彬彬有礼,读书按一个个音节拼读,常用刷子刷他的礼服——就是这么个人,只消巴扎罗夫一开始注意他,便似雨过天晴般仰起嘿然笑脸。宅中仆人的孩子们像群小狗一样尾随在“代(大)夫”后面。只普罗科菲伊奇老头不喜欢,绷着脸儿给他上菜,称他是“屠夫”、“滑头”并使人相信,他那连鬓胡子活脱像野猪林中的野猪。按贵族禀性而论,普罗科菲伊奇无逊于帕维尔·彼得罗维奇。 一年中最好的日子来到了,六月初旬的天气冷暖宜人。远处又流行起了霍乱病,但×县居民已不以为奇。巴扎罗夫每天早早起床出门,走上两俄里、三俄里,不是去散步,——他不喜欢无目的的闲逛,——而是去采集药草和昆虫标本。有时他还带上阿尔卡季,归途中常常和他争论。阿尔卡季的话比他多,但没有一次不败在他手下。 有一次,两人在外耽搁久了,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出门去迎接,走到花园时听到凉亭一侧急促的脚步声和两个年轻人的说话声音。 “你还不够了解我的父亲,”那是阿尔卡季在说。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忙闪进暗处。 “你父亲是好人,”巴扎罗夫说,“但他已经落后于时代,他的戏唱完了。” 尼古拉侧耳细听……没听见阿尔卡季回答。 “落后于时代”的人站了两分钟,一动不动,后来拖着脚一步一步往回走。 “我已是第三天见他捧着普希金的书,”巴扎罗夫仍在继续发表他的见解。“你不妨向他解释,看那玩意儿一无用处。他不是孩子,早该抛掉这些没用的东西,在当今时代还作浪漫主义者!你让他看些实用的吧。” “给他看些什么呢?”阿尔卡季问。 “最初不妨看比尤赫内尔的《StoffundKraft》①。” -------- ①比尤赫内尔(L.Buchner,一八二四——一八九九年),德国物理学兼生物学家,《物质与力》即他所著。 “我也这样想,”阿尔卡季欣然答道,“《StoffundKraft》语言通俗易懂。” 那天午饭后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坐在他哥哥的书房里说:“你我都已落伍,我们的戏唱完了,没有什么好辩解的了,巴扎罗夫说得对。但使我伤心的是,正是现在,当我力图和阿尔卡季走在一起,与他紧密相处的时候,不料我落在后面,他走到前面去了,我们已不能相互理解。” “为什么说他走到前面去了?他和我们就有这么大的差距吗?”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听了很不耐烦。“这全是虚无主义先生灌输给他的谬论。我讨厌这个医生,据我看,他不过是骗人钱财的江湖郎中。我确信他只会解剖几只青蛙,物理学懂不了多少。” “不,哥哥,别这么说,巴扎罗夫是位能干而又知识广博的人。” “他那狂妄自大真叫人受不了,”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再次打断他的话头。 “是啊,”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说,“他自大,但这是少不了的。只是我不明白,为了不落后于时代,我似乎已竭尽全力:安顿了农民,创办了农场,甚至县里把我说成是赤色分子;我读书学习,尽可能与时代同步,可他们说我的戏唱完了。是呀,哥哥,连我自己也想,我的日子真的完了。” “为什么你这样想?” “我这就来解释为什么吧。今天我坐在那里看普希金的诗集《茨冈》……突然阿尔卡季走来,默默地,一脸怜悯的表情,像从孩子手里一般夺走了那本书,另塞给了我一本德文的……他笑了笑,把普希金诗集拿走了。” “居然有这回事!那么,给你的是怎样一本书呢?” “就是这。”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从礼服兜里掏出了名噪一时的比尤赫内尔著作第九版。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把书放在手里翻弄了一阵子。 “嗯!”他哼了声,“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挺关心你。你看了吗?” “看了些。” “觉得怎样?” “要么是我笨,要么这书是胡编滥造。大概是我笨。” “德语你总不至于忘记吧?”帕维尔·彼得罗维奇问。 “德语我懂。”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重又把书翻弄一遍,从眉毛底下瞅了弟弟一眼。哥俩都不作声。 “哦,我倒记起一件事来了,”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显然想改变话题,“我收到科里亚津写来的一封信。” “马特维·伊里奇写来的?” “是的,他说他到省里考察来了。他现在已是显贵,他写信来说希望见见面,邀请我俩和阿尔卡季一同去省城。” “你去不去?”帕维尔·彼得罗维奇问。 “不。你呢?” “我也不去,去一趟要赶五十俄里,大可不必招这罪受。Math-ieu①不过是想让我们瞧瞧他衣锦还乡的阔气,去他的!省里少不了巴结他的人,没我们也行。其实枢密官没什么了不起,如果我一直担任公职,干那讨厌差使,不也是侍从将军了?就是说,你我落伍了。” -------- ①马特维的法语念法。 “是呀,哥哥,看来,咱们都行将就木了。” “哼,我可不打算马上认输,”他说,“我们要跟走方郎中干一仗,我有预感。” 干仗就在这天晚茶时开始了。帕维尔·彼得罗维奇进客厅时已作好战斗准备,心里装满忿怒,战机一到,立刻扑向敌人。但战机没能很快出现,巴扎罗夫当“基尔萨诺夫家的老头”(他是这样称呼兄弟俩的)在场时一般说话很少,而这天的夜晚情绪尤其不佳,只是默默一杯接一杯地喝茶。帕维尔·彼得罗维奇不由暗暗着急。后来,他的愿望终于得以实现了。其时,在席上谈到一位邻近住的地主。“是个废物,没出息的贵族,”巴扎罗夫冷冷地说。这人他在彼得堡不止一次见过。 “请允许问问您,”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开口道,嘴唇在打颤,“按您的概念,‘废物’和‘贵族’是同一个意思喽?” “我说的是‘没出息的贵族’,”巴扎罗夫呷着茶,懒洋洋地说。 “是的,先生。不过我认为,您对贵族的意见跟对‘没出息的贵族’的意见是一样的,我认为有义务告诉您,我不赞赏此种见解。我斗胆奉告,凡认识我的人都知道我是个有自由思想的人并且热爱进步,正因为这样我尊敬贵族——真正的贵族。您可记得,亲爱的先生(巴扎罗夫听到这话抬起眼望着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您可记得,亲爱的先生,”他恶狠狠地重复了一遍,“英国的贵族为他们的权益寸步不让,为此他们同样尊重别人的权益。他们要求别人履行对贵族应履行的义务,他们也履行自己应尽的义务。贵族给予了英国自由并支持着这种自由。” “这种老调我们不知听了多少遍了,”巴扎罗夫回敬道,“您想用这个来证明什么呢?” “我想用‘这儿个’证明,亲爱的先生,(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气忿时故意说‘这儿个’、‘那儿个’,其实他清楚,类似这样的构词按语法规则是不允许的。这种拼法乃是亚历山大朝代遗风,那时的名流很少用本族语言,倘或使用,不是说‘这儿个’,就是说‘那儿个’,以此显示自己:我们当然是俄罗斯人,但我们属上流人士,不必按语法课本的死规则。)我打算用这儿个来证明,没有自尊,没有自重,——而贵族阶级是极其珍视这种意识的,——便没有社会的……bienpublic①……建构。个性,亲爱的先生,最最重要。人的个性应坚如磐石,因为只有在坚固的基础上方能创建一切。我清楚地知道,比方说,您认为我的习惯、我的装束、我的整洁很是可笑,但这一切均出之于对自我的尊重和一种责任感,是的,先生,是的,先生,责任感。我住在乡村,蛰居僻野,然则我不降低自己的人格,我尊重自己的人品。” -------- ①法语:社会福利,社会幸福。 “我倒想请教,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巴扎罗夫说,“您尊重自己,什么事也不干地闲坐,这能给bienpublic带来什么好处呢?如您不那么自尊,反倒能为社会谋福。”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倏地变了脸色。 “这完全属于另一问题,现在我没有必要向您解释,为什么我如您所说的那样什么事也不干地闲坐。我只是想说,贵族制度——这是准则,万事之本,在我们这个时代,只有不讲道德情操或者头脑空虚的人才不守准则混日子。这一点,阿尔卡季回家第二天我就对他说了,现在对您重复一遍。尼古拉,我是这样说过吧?”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点了点头。 “贵族制度,自由主义,进步,准则,”巴扎罗夫接口道,“这么多没用的……外国字眼!它对俄罗斯人毫无必要。” “依您看来,要的又是什么呢?听您说话的口气,似乎我们处于人类社会之外,规范、法则之外了。而历史的逻辑要求……” “我们要逻辑干吗?没有它我们也能过得去。” “这话从何谈起?” “姑且打从这儿说吧:我相信,当您肚子饿的时候,压根儿不用逻辑便往嘴里塞面包,哪用得上这些抽象名词!”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双手一摆: “您这话倒叫我不明白了。您是在污辱俄罗斯人民。我不能理解,怎么可以不承认一应准则和规范。我们行为的依据又将何在呢?” “我已对您说了,大伯,我们不承认权威,”阿尔卡季从一旁插话。 “我们认为有利,我们便据此行动,”巴扎罗夫说道,“现在最有利的是否定,所以我们就否定。” “否定一切吗?” “一切。” “怎么?不单否定艺术,诗歌……而且……听来都觉得可怕……” “否定一切。”巴扎罗夫不容置辩地说。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眼睁睁地看着他,这话太出意料了。 但阿尔卡季满意得脸上放出红光。 “请问,”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也加入了谈话,“你们否定一切,或确切点说你们破坏一切……但也要同时建设呀!” “建设不是我们的事。首先要把地面打扫干净。” “这是人民的当前需要,”阿尔卡季严肃地加以补充。“我们理应履行人民提出的要求,我们无权依偎于个人主义求一时满足。” 对最后一句话巴扎罗夫不喜欢,因为有股哲学味儿,也就是说浪漫主义的气息,——他把哲学也算作浪漫主义,——但他不认为有训斥年轻弟子的必要。 “不,不!”帕维尔·彼得罗维奇突然性起,“我不愿相信,先生们,你们真的了解俄国人民,真的代表了他们的需要和追求。不,俄国人民并不是你们所想象的那样。他们视传统为神圣,他们恪守宗法,他们生活中不可没有信仰……” “我不打算为此争辩,”巴扎罗夫打断说,“我甚至同意您这话是对的。” “如果我说的对……” “但什么也证明不了。” “什么也证明不了,”阿尔卡季跟着说。他像一个有经验的棋手,料准对方的下一着棋,因此镇定自若。 “怎么会什么也证明不了呢?”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大为诧异。“你们不就成了人民的对立面了吗?” “那又怎样?”巴扎罗夫当即应道,“人民认为打雷是先知伊里亚乘着风火轮马车在天空驶过,怎么的,我该同意他们的说法吗?再说,他是俄罗斯人,难道我就不是?” “不,您既然说这样的话,您就不再是俄罗斯人了!我不能再承认您是俄罗斯人。” “我祖父种过地,”巴扎罗夫傲然回答,“您去问你们的任何一个农民,看他认作同胞的首先是您还是我。您连跟他们交谈都没学会。” “可您和他们谈话的同时却又鄙夷他们。” “这有什么!既然他们有让人鄙夷的地方。您不赞同我的选择,但谁对您说我选择的道路是一时心血来潮、而不是您一再鼓吹的人民精神所感召的呢?” “嘿,人民太需要虚无主义者了!” “他们要不要,不是我们说了算。以您为例,不也矢口否认您无所事事的吗?” “先生们,先生们,请别涉及个人,”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赶忙站起来制止。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微微一笑,把手按在弟弟肩上叫他坐下。 “不用担心,”他说,“我不至于忘掉自尊,先生……医生先生所一再嘲讽的自尊。”接着他转身向着巴扎罗夫,“敢奉告阁下,您以为您倡导了一门新学说,其实它一文不值。您所宣扬的唯物主义出宠过不知多少次了,但次次都没能站住脚跟……” “又是一个外来术语!”巴扎罗夫不由恼怒起来,脸成了紫铜色的,猛地打断对方的话。“第一,我们什么也不宣扬,因为它不符合我们的习惯……” “那么,你们要做些什么呢?” “这就来说说我们要做的事。过去,仅在不久以前,我们说我们的官吏贪污受贿,说我们既没有道路,也没有商业,没有公正的法庭……” “是呀,是呀,你们是控诉派!好像就是这么称呼来着。你们控诉派中有许多观点我都同意,但……” “但我们后来明白了:空谈、单单空谈当然可以不花气力,但空谈只能培养专耍嘴皮子的迂腐学究,我们看到我们的聪明人,也就是进步人士或者称作控诉派的,毫无用处。我们高谈阔论,谈艺术,谈创作,侈谈议会制和司法,鬼知道侈谈什么,但与此同时,要解决的问题却是每天不可或缺的面包,愚蠢的迷信在窒息我们,我们的股份公司就因为缺乏诚心实意的人而濒于倒闭,政府许诺的自由实际上对我们没有益处,甚至我们的庄稼汉也在作践自己:宁可把到手的钱挥霍在酒馆里。” “因此,”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抢白道,“因此,你们把这一切都看穿了,什么正事也不干?” “因此什么正事也不干,”巴扎罗夫冷冷地说。 忽地里他生起自己的气来:何必跟这位老爷多费唇舌呢! “只是谩骂?” “也骂。” “这就叫虚无主义?” “这也叫虚无主义,”巴扎罗夫顺口应道,帕维尔·彼得罗维奇不由皱了皱眉。 “原来如此!”他以稀有的平静语调说。“包括你们在内的虚无主义者应该解除所有人的痛苦,你们是我们的救星、英雄,但你们何必责骂别人,比方说,责骂那些控诉派呢?你们不也像他们那样泛泛空谈吗?” “我们有种种不足,却不干那样的傻事。”这几句话仿佛是从巴扎罗夫的牙缝里挤出来的。 “是了,你们在行动,对吗?或者说正准备采取行动?” 巴扎罗夫什么也不回答。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气得发抖,然而他立时抑制住自己。 “嗯!……行动,破坏……”他继续说,“但怎么去破坏呢? 甚至连为什么也不知道。” “我们去破坏,我们是摧枯拉朽的力量,”此时阿尔卡季插话。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瞅了侄儿一眼,嘿然而笑。 “是的,力量本身不承担责任,”阿尔卡季腰干一挺,说。 “可怜的人!”帕维尔·彼得罗维奇终于抑制不住自己,动了气。“你有否想过,用这些危言耸听之词,在俄罗斯你支持的是什么吗?不,即使天使听见了这话也要发疯!力量!加尔梅克、蒙古的游牧民族才讲力量。我们要力量干吗?我们珍视的是文明,是的,先生,是的,先生,亲爱的先生,我们珍惜文明之果。你们会说,这种果实一文不值,但即使是个庸才,unbartbouilleur①,一个一晚上只挣五戈比的舞池里的乐师也比你们强,因为他们代表了文明而非蒙古人的粗暴!你们想象自己是先进人物,但你们只配住加尔梅克人的帐篷!力量!最后,请你们记住,大力士先生们,你们统共只那么三四个人,而他们的人数达千百万,他们绝不允许践踏他们的神圣信仰,他们却能踩死你们!” -------- ①法语:一个画匠,画工。 “踩死活该,”巴扎罗夫说,“不过结果如何,现时还难肯定。我们的人数并不如您认为的那样少。” “怎么,你们当真要想制服所有的人?” “您知道,价值一戈比的蜡烛却焚毁了莫斯科。”巴扎罗夫回答。 “啊,啊,先是魔王撒旦似的骄傲,继之以嘲弄。瞧吧,年轻人便是这样地被诱惑的,没有经验的幼嫩之心便是这样地被征服的!快来欣赏,其中之一便坐在您的身旁,恨不得向您顶礼膜拜呢!(阿尔卡季皱眉别过了头。)这种传染病现在蔓延得很远,我听说我们在罗马的艺术家不愿把脚跨进梵蒂冈,认为拉斐尔几乎是个笨蛋,就因为拉斐尔是权威,但他们自己呢?没有一点儿能耐,没有出息,他们的想象越不出《泉边少女》,就算画了《泉边少女》,那少女被画得丑陋不堪。依您看来,他们是好样儿的,对吗?” “依我看来,”巴扎罗夫说道,“拉斐尔一文不值,他们也强不了多少。” “好得很,好得很!阿尔卡季,你听……当代年轻人就该有这样的口气!他们还能不跟你们跑吗!过去年轻人要学习,要工作,不愿被认为不学无术,而现在只消对他们说一声‘世上的一切都是胡扯蛋’,于是万事大吉。年轻人听了当然高兴。不久前他们是空谈家,如今忽然成了虚无主义者。” “您所夸耀的自尊走样啦,”巴扎罗夫冷冷地说。而阿尔卡季在一旁满脸通红,眼睛冒火。“我们扯得太远了……最好就此打住。”他站了起来,又补充了一句:“您如能举出当前的一种制度,无论是家庭生活或是社会生活中的,不招致全面的、无情的否定,那时我再来赞成您的高见。” “我可以举出千万种来,”帕维尔·彼得罗维奇高声说,“千千万万!就以村社为例。” 巴扎罗夫扭嘴冷笑。 “关于村社嘛,”他说,“您最好跟令弟去谈。村杜啦,连环保啦,戒酒啦,诸如此类的东西是什么玩艺儿,他眼见得多了。” “家庭,还有家庭,他一直保存在我们的农民中间!”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差不多是在嚷了。 “这问题我劝您不细究为好。您大概听说过扒灰老头的事吧?请听我说,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您且用一两天时间去好好想想,一下子怕难以找到案例的。您去分析一下我们的各个阶层,然后对每一阶层作仔细研究,眼下我和阿尔卡季要……” “要嘲笑一切,”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接茬道。 “不,是要去解剖青蛙。走吧,阿尔卡季。再见,先生们!” 两个朋友走出门去了,只剩下兄弟俩,您望我,我望你。 “你瞧,”帕维尔·彼得罗维奇终于打破了沉默,“你瞧,这就是当代青年!就是我们的继承人!” “继承人!”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叹了一口气。在辩论的整个过程中他都像坐在火炭上,时不时痛苦地瞅上阿尔卡季一眼。“大哥,你知道我记起什么来了?有一回老母亲跟我闹意见,她尽嚷嚷,不愿听我解释……最后我对她说:你不可能了解我,因为我们俩属于不同的两代人。为此她大为委屈。但我那时想:有什么法子呢?药丸虽苦总得咽下呀!现在轮上你我了——你们不同于我们这一代,咽下苦药丸吧!” “你太仁厚了,”帕维尔·彼得罗维奇不赞成他的话。“我与你相反,相信我们比这些少爷正确,虽然我们用的言语可能不那么入时,vieilli①,不具备那种狂妄式的自信……你瞧年轻人那股神气劲儿!若你随便问一个年轻人:‘您喜欢喝哪一种酒,白酒还是红酒?’他会回答说:‘我素来只喝红的!’他那调门、那煞有介事的模样呀,就像天底下的人都在等他的重大决定……” -------- ①法语:老式,陈旧。 “你们不用茶了吗?”费多西娅从门外探头问。客厅里争执正烈的时候她没敢进来。 “不,你可以叫人把茶炊撤走了,”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站起来招呼她。帕维尔·彼得罗维奇简短地说了声bonsoir①,便回他自己的书房。 -------- ①法语:晚安。 十一 半小时后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走进花园,来到他最喜爱的凉亭里。他心事重重,第一次如此分明地觉察出父子间的分歧,而且这种分歧将来还要越来越大。是啊,他每年冬天去彼得堡,整天坐在那里研读最新的文章,听年轻人议论,在炽烈的议论中为能插上几句话而高兴,所有这一切都是白做了。他在想:“哥哥说我们是正确的,且把自尊自爱心理搁在一边不说,他们比起我们来离开真理要更远些,但与此同时,他们却具有某种我们所没有的东西……青春吗?不,不单单是青春。 优势是否在于比之我们少些贵族习气呢?”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低下头去,用手抚脸。 “可是,诗歌也要抛弃吗?”他又想,“艺术、大自然……也要排斥吗?” 他环视四周,像是要弄明白怎么可以排斥大自然。天已傍晚,太阳躲进了离花园半俄里远的一小片山杨林里,长长的山杨林影横卧在寂静的田野上。一个农民跨匹白马,正从容不迫地从阴暗的林边小径经过,人影如此地分明,连他肩上的补丁也都看得一清二楚,白马则欢快地迈着小步儿。阳光射在林丛里,把山杨树照得暖暖的,仿佛成了松树树干,连那叶子也变得苍翠欲滴。而在山杨树顶上是淡蓝的天空和粉红色晚霞。燕子在高处飞翔,风儿歇了,晚归的蜜蜂懒懒地在丁香花丛中嗡嗡,一群蚊蚋围着一根高耸的孤枝飞舞。“啊,多美,我的上帝!”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想道,诗句就将脱口而出,可是猛想起阿尔卡季和《stoffundkraft》,便又缄口不语,继续坐着,继续让他悲喜交集的孤独思绪任意驰骋。他喜欢来点儿幻想,乡村生活养成了这种癖好。但是啊,自他在马车站等他儿子归来到现在,时间没隔多久,情况却发生了变化,那时他有过关于父子关系的模糊幻想,如今由模糊而清晰了……而且如此地分明!他又想起了已故的爱妻,不过不是多年来朝夕相处的那个形象,不是那个操持家务的仁慈主妇,而是位柳腰淑女和她天真无邪的、探询似的眼神,那垂在粉脖上的紧紧编扎的发辫。他想起了邂逅相识的事来。那时他还是个大学生,他在借住的那幢楼房扶梯上一不小心碰了她,忙回头表示歉意,慌乱中用错了词:“Pardon,monsieur①。”她仰头一笑,像是害怕似的逃走了,可又在楼梯转弯处睨了他一眼,堆满红云的脸露出一副庄重神色。之后是怯生生的拜访,吞吞吐吐的交谈,欲展不露的微笑,既有过疑虑,也有过忧伤和激情,后来是充盈整个身心的欢乐……这些都到哪儿去了呢?最后她成了他的妻子,他非常幸福,世人少有的幸福……“但是那甜蜜的、最初的恋情为什么不能长存?”他想。 -------- ①法语:很抱歉,先生。 他无意整理自己的思绪,他只想有一种较之记忆更强的力量来拦断时间的流逝,重和玛丽娅在一起,感受她温馨的呼吸,就在他如见其人如闻其声的当儿……近处响起了费多西娅的声音:“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您在哪儿?”他打了个哆嗦,他既不觉得哀痛,也没有感到不安……他甚至不允许自己拿妻子和费多西娅相比,但他觉得可惜:她怎么想起找他来了?她的声音倏忽间使他想起了他的华发,他的老境,他的现实…… 那个由怀旧的波涛推出的神奇世界,刚履其境,它却垮了,消失了。 “我在这儿,待会儿就回,你先走吧。”他回答过后旋又想起:“怀旧——这也是贵族阶级的痕迹。”费多西娅往凉亭探了探头走开了。他惊奇地发觉,在他沉湎于思索时夜已悄然来临,四周的一切昏暗朦胧,岑寂无声,近在眼前的费多西娅的面庞也只是白影似的那么一闪。他站起身准备回屋,但胸膛里那颗伤逝的心怎么也平静不了,于是他沿着花园小径漫步,一忽儿瞅着脚尖凝思,一忽儿抬头望天,看满天闪烁的星斗。他走了很久很久,累得走不动了还在走,而飘若游丝、穷不见尽的愁思在他心中激荡不散。啊,要是巴扎罗夫这时瞧见他并知道他那纷扰的内心,准会嘲笑他,给阿尔卡季遇上也非遭谴责不可!他,四十三岁的人,农学家,一家之主,居然噙着无名之泪,这可比拉大提琴坏一百倍!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不停地走呀,走呀,总不想回屋,回他那和平的舒服的窝,虽然所有窗户都亮着诱人的灯光。他无力离开黑暗,离开花园,离开拂面的清凉夜气和……几许伤愁。 在小径拐弯处他遇见了帕维尔·彼得罗维奇。 “你这是怎么啦?”后者问道,“像幽灵般苍白,你病了?干吗不去睡呢?”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三言两语说了内心的感受后走了。帕维尔·彼得罗维奇走到花园尽头。他也在沉思,也在举首望天,但在他乌黑美丽的眼睛里除了星光外什么也没反映,他生来就不是个浪漫主义者,他那铁一样坚、冰一样冷的带点儿法国厌世主义的心灵是不善幻想的。 “你知道吗?”同天晚上巴扎罗夫对阿尔卡季说,“你父亲说接到你家一个阔亲戚邀请,你父亲不打算去。我想,咱俩去×××一趟倒怪有意思的,那位先生也邀请了你。我们不妨用五六天时间,趁这好天气见识见识那个城市。” “玩过后你还回这里吗?” “之后去看望我的父亲。我家离×××只有三十俄里。我已好久没见他和母亲了,应该回去安慰一下老人,两个老好人,尤其父亲,挺可笑的。我是他们的独生子。” “要去好久吗?” “不,住久了会觉得腻味。” “那么回程路上再到我家来作客。” “说不准……到时再定。你以为怎样?咱俩就出发吧?” “也好,”阿尔卡季懒懒地回答。对他朋友的建议打从心眼里感到高兴,但他觉得应该把感情掩饰起来,因为他是个虚无主义者! 第二天他就和巴扎罗夫出发到×××去了。玛丽伊诺的年轻人为他们的离开感到惋惜,杜尼亚莎甚至哭了……但老人们松了口气。 十二 我们这两个朋友所去的×××市,是在一位年轻省长治理之下,他既是个进步分子,又是个暴君,——这样的人物在俄罗斯比比皆是,——到任不到一年,不单跟省里的贵族长(退伍近卫军骑兵上尉、马场主、一个殷勤好客之士)拌了嘴,还跟自己的属僚过不去。彼得堡部里鉴于这种难以弥合的分歧,决定派遣一名信得过的人去实地了解情况,结果选中了马特维·伊里奇·科里亚津。曾几何时,基尔萨诺夫兄弟俩在彼得堡居住时受过他父亲——老科里亚津的关照。小科里亚津“年轻有为”,也就是说四十岁出头便成了国务活动家,胸膛左右各挂上了一枚勋章,虽则其中的一枚是外国的,没有什么了不起。他也和来此将予审理的省长一样,被认为是进步人士。但这位显宦与大多数达官贵人却又不同,他自视甚高,虚荣心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可是举止并不傲慢,常常以赞许的目光看人,以宽容的姿态听人说话,笑的时候和蔼可亲,以至从初识者那里赢得了“挺不错”的美名。他在重要场合还善于乱人耳目,引句把名言:“锐气是必不可少的,IMénergieestlapremiérequalitédMunat,”①其实他常常受人蒙骗,受老手的玩弄。马特维·伊里奇对吉佐②极为崇敬,他力图使所有的人相信他不墨守陈规,不是落后于时代的官僚主义者,社会生活中任何重要现象均逃不过他的眼睛……他无事不知,他甚至关注当代文学发展——当然,不过是一时兴之所至,犹如一个成年人在街上遇见一群孩子,跟他们戏耍一阵子。说实话,马特维·伊里奇和亚历山大时期的官老爷差不多。那时候士大夫为参加斯韦钦娜③(她住彼得堡)夫人家的晚会,一早先读几页孔季利亚克④的文章。只是他的招法不同,比之那时的士大夫来时兴多了。总而言之,他是个圆滑的宠臣,不懂得如何理事,也没有聪明才智,但有最最要紧的本领——理财。 -------- ①法语:锐气乃是国务活动家的第一要素。 ②吉佐(F.P.Cuizot,一七八七——一八七四),法国历史学家。 ③斯韦钦娜(C.O.EBFJIDC,一七八二——一八五九),俄国斯韦钦将军的夫人,具有神秘主义倾向的作家。 ④孔季利亚克(E.B.deCondillac,一七一五——一七八○),法国哲学家,天主教神父。 马特维·伊里奇以其高官素有的和蔼态度,或说不拘一格的亲切态度接待了阿尔卡季,当得悉他所邀请的贵戚蛰居乡里不来谒见时不由感到惊讶。“你爸爸真是个怪人,”他一边说,一边摆弄天鹅绒睡服上的穗子,而突然之间,掉头向他身边洗耳恭听的、制服扣得严严正正的年轻下属关心地询问:“你说什么来着?”可怜的年轻人因为一直没张嘴,两片嘴唇皮子都粘连到一起了,此时肃然起立,望着上司莫明其妙……但马特维·伊里奇使下属受窘之后已掉头而言他。总的说来,我们的达官贵人都有戏弄下属的嗜好,其方式五花八门,下面的便是其中之一,亦即英国佬说的“isquiteafavourite①”:一位大官忽地里连最简单的话也不明白,仿佛成了聋子。比方说,他会问:“今天星期几?”下属恭敬地回禀: -------- ①英语:乐于使用的。 “今天星期五……阁下。” “啊?什么?您说什么?”这位大官神情专注地问。 “今天星期五……阁下。” “怎么一回事?什么?什么叫作星期五?哪样儿的星期五?” “星期五……阁下,一星期里的一天。” “怎么的,您想来教训我?” 马特维·伊里奇也是大官,虽自命为自由主义者。 “我的朋友,我劝你不妨去拜访一下省长,”他对阿尔卡季说,“我之所以劝你去,并非我支持老法礼仪,而按例应先拜会当政者以示崇敬,只因为省长为人正派,而且,你大概也想熟悉一下这里的社交界……你总不致于像头独来独往的熊吧? 他后天就将举行盛大舞会。” “您去参加吗?”阿尔卡季问。 “他专为我举办的。”马特维·伊里奇说时甚至带了点垂怜的味儿。“你会不会跳舞?” “会,但跳得不好。” “可惜,这儿有非常漂亮的女人。再说,年轻人不会跳舞岂不丢脸!不过我又得说,这并非出之于陈旧的观念,我并不认为聪明才智必须体现在脚尖上,但拜伦主义也是可笑的ilafaitsontemps①。” -------- ①法语:它已过时了。 “但,舅舅,我并非出于拜伦主义才不……” “我要把你介绍给当地名媛,把你放在我翅翼之下,”马特维·伊里奇打断他的话,傲然一笑。“在我庇护之下会是很温暖的,不是吗?” 此时仆人进来禀报说财政厅长来访。这财政厅长是个老头儿,眼光温和,嘴唇堆满皱褶,他万分热爱大自然,尤其喜爱夏天,照他的话说:“个个蜜蜂都从花芯收取贿赂……”阿尔卡季乘机溜走了。 他回住处找到巴扎罗夫,死活劝说一块儿去晋见省长。 “好吧,”巴扎罗夫终于被他说服,“一不做,二不休,我俩既然是见识地主老爷们来的,不妨就去亲眼目睹一下!”省长殷勤地接待了两个年轻人,但没有请他们就座,他自己也不坐,因为太忙,打从一早就穿了紧身的制服,系起僵硬的领结,既来不及吃也来不及喝,忙不迭地吩咐这吩咐那。在省里,人们称他为“布尔达来”,但并非把他跟那个法国的耶稣教传教士相提并论,而是影射“布尔达”,一种浑浊的劣质饮料。省长邀请基尔萨诺夫及巴扎罗夫参加在他府邸举办的宴会,两分钟后他再次邀请,这时把巴扎罗夫认作了基尔萨诺夫一家的俩兄弟,且把基尔萨诺夫错读成凯撒罗夫。 他俩从省长府邸出来,正走在路上,冷不丁从路过的马车上跳下一个人来,个儿不高,穿件斯拉夫派爱穿的束腰短衫,嘴里喊道:“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随着喊声直奔巴扎罗夫。 “哦,是您,盖尔①西特尼科夫,”巴扎罗夫边说边继续往前走。“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 ①德语:先生。 “纯属偶然,”那人答道。他回头直朝轻便马车挥手,接连挥了五次,还冲着马车嚷嚷:“跟着我们,跟在后面!……”嚷罢一步跨过小沟,也上了人行道,接着对巴扎罗夫说:“我父亲在此有点业务,要我……今天我听说你们上城来了,还去过你们住的旅馆哩……”(果真如此。两个朋友回旅馆后见到了一张摺了一角的名片,上面具名西特尼科夫,一面写的法文,另一面写的斯拉夫文花体字。)“我希望,你们该不是从省长那儿来的吧?” “您失望了,我们恰恰是从那里回来的。” “啊!那么我也一定去拜访。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请介绍我和您的……和他……” “西特尼科夫,基尔萨诺夫,”巴扎罗夫一面走,一面作了介绍。 “非常荣幸,”西特尼科夫立时打开了话匣子,同时赶上一步,和他们肩并肩,匆匆脱下他那一双过分时髦的手套,“我听到过许多的……我是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的老相识,甚至可以说是他的学生。多承他的教导,得以脱胎换骨……” 阿尔卡季朝巴扎罗夫的学生瞧去,但此人有张刮得精光的脸蛋,小则小,倒也使人感到愉快,不过它带着点惶恐不安、傻里傻气的表情,一双仿佛镶在眼窝里的小眼睛看起人来非常专注,却又惶惶不安,连笑也笑得惶惶然——短促地,木木地。 “您信不信?”他继续说,“当我第一次听到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说不应该承认权威的时候,我兴奋得简直……我仿佛一下子变得成熟了!我想:好呀,终于遇到能指点我的人了!顺便说一句,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您务必认识当地的一位太太,她会充分地理解您,把您的造访看作天大的喜事。我想,您大概听说起过她的吧?” “她是谁?”巴扎罗夫不乐意地问。 “库克申娜,Eudoxie①,叶芙多克西娅·库克申娜,一位出色的émancipée②,以其真正的含义而言。您知道我怎么想的吗?我们现在就一同去看她,她家离此不远……我们还可以在她那里用早餐。你们还没用早餐吧?” -------- ①法语:埃夫多克西。 ②法语:进步女性 “没有。” “太好了!她跟她丈夫分手了,现在无牵无挂……” “她长得美吗?”巴扎罗夫打断话头,问。 “不……说不上美。” “那干吗出这馊主意,叫我们去看她?” “您真爱开玩笑……她会请我们喝香槟的。” “好,现在方看出来您是个务实的人。顺便问一句,你家老爹还干专卖吗?” “仍旧干那营生,”西特尼科夫笑了笑。“怎样,说定了吧?” “说实话,我拿不定主意。” “你本想察看人世,去就得了,”阿尔卡季悄声说。 “您去不去,基尔萨诺夫?”西特尼科夫就势问,“您也去吧,少您不行。” “我们怎么可以一下子全拥进去呢?” “没关系!库克申娜这人妙不可言!” “真有香槟?”巴扎罗夫问。 “三瓶!”西特尼科夫高声说,“我敢担保!” “用什么?” “用我的脑瓜。” “最好用您爹的钱袋……得,我们走。” 十三 叶芙多克西娅·库克申娜住的公馆是莫斯科式的,不大,位于×××市一条新近发生过火灾的马路上。大家知道,我们的外省城市每隔五年都要发生一次火灾。公馆大门上歪歪扭扭地钉张名片,名片的上面有个拉铃把手。在穿堂里迎接客人的女性头上戴一顶包发帽,既不像女佣,又不像陪护小姐,显然用这种人的主子具有先进思想。西特尼科夫问叶芙多克西娅·库克申娜是否在家。 “Victor①,是您吗?”从隔壁房里传来尖声尖气的声音。 “请进来。”戴包发帽女人随声消失了。 “我不是一个人来的,”西特尼科夫说,同时麻利地脱去仿照匈牙利骠骑兵制服式样做的外衣,露出一件四不像的短衫,活闪闪的眼睛朝阿尔卡季和巴扎罗夫眨了眨。 “反正一样,”隔壁房间的人说,“Entrez②。” -------- ①维克多,西特尼科夫的法文名字。 ②法语:请进来。 年轻人进去的那个房间与其说是客厅,还不如说是个办公室。废纸,信函,大半没裁页的俄文厚杂志散放在蒙满灰尘的大小桌子上,到处都是乱扔的白色烟蒂。皮沙发上半躺着一位太太,年纪还轻,云鬓半乱,身上的丝裙衫皱巴巴的,短短的手腕上戴着一串粗大手镯,披一块花边头巾。她站起来,拉正肩头上旧得泛黄的银鼠皮里天鹅绒外套,懒洋洋地说: “您好,Victor,”接着握了握西特尼科夫的手。 “巴扎罗夫,基尔萨诺夫,”他简短地作了介绍,显然在学巴扎罗夫。 “请,”库克申娜回答。一对圆圆的眼瞪着巴扎罗夫,而在两只圆眼之间,是只红红的小翘鼻子。她又补充说:“我知道您。”也握了他的手。 巴扎罗夫皱了皱眉。这位矮小的、没有性感的独身女人的外貌倒没有什么讨厌之处,但她脸部的表情令人不舒服,看了会情不自禁地问她:“怎么,你饿了?要么闲得无聊?或者害怕什么?干吗这样神色不安?”她和西特尼科夫一样魂不守舍,说话、举手、投足都极随便,却又偏偏露出侷促的样子。大概她自认为是个善良朴实的人,可是,不管她做什么,总像是不乐意,一切言行都如孩子所说,是“假装的”,换句话说,并非出于自然。 “是的,是的,我知道您,巴扎罗夫,”她重复道。她像外省的或莫斯科的许多夫人小姐那样。与男性认识的第一天便直呼姓氏。“要不要来支雪茄?” “雪茄归雪茄,”西特尼科夫接口道。此时他已坐进扶手椅,翘起一条大腿。“给我们弄点儿吃的吧,我们饿坏啦!请再吩咐开瓶香槟。” “爱享乐的人!”叶芙多克西娅说罢笑了,笑得露出了上牙龈。“不是这样吗,巴扎罗夫?他是个爱享乐的人。” “我贪图享受,”西特尼科夫正颜说道,“但并不妨碍我成为一个自由主义者。” “不,就是妨碍,就是妨碍!”叶芙多克西娅高声说。不过,她还是命女佣去安排早点和准备香槟。”您是怎样想的呢?”她转而问巴扎罗夫,“我相信您一定赞同我的意见。” “啊,不,”巴扎罗夫表示反对,“一块肉要比一块面包好,即使从化学观点而言。” “您研究化学?恰好是我所爱。我甚至发明了一种胶粘剂。” “胶粘剂?您?” “是的,我。您知道它用作什么?胶玩具娃娃,胶娃娃头,使它不那么容易破碎。我也是个务实的人。不过这项发明还有待完善,我还该看一看利比赫的著作。顺便问一句,您有没有看过《莫斯科新闻》上基斯利亚科夫关于妇女工作的文章?您不妨看看,我相信,你一定对妇女问题有兴趣。您对学校也有兴趣吗?您的朋友从事什么工作?怎么称呼他?” 库克申娜女士像天女散花似的撒下一连串的问题,不管别人是否来得及回答。一般娇惯了的孩子就是这样问他们的保姆的。 “我叫阿尔卡季·尼古拉伊奇·基尔萨诺夫,”阿尔卡季说,“我不工作。” 叶芙多克西娅听了哈哈一笑。 “这倒自在!怎么,您不抽烟?维克多,我正生您的气呢!” “为什么?” “听说您又在称赞乔治·桑①。她落伍了,有什么好的!怎么可以拿她跟爱默生②比?她什么也不懂——既不懂教育学,也不懂生理学。我敢相信,胚胎学她压根儿就没听到过,但我们这时代没它行吗?(叶芙多克西娅说到此处双手一摊。)哎哟,叶尼谢维奇那篇文章写得多好!这是一位才华横溢的先生!(叶芙多克西娅常常用“先生”来替代“人”字。)巴扎罗夫,坐到沙发上来,挨我近些!您大概不知道,我挺怕您。” “为什么?请原谅我的好奇。” -------- ①乔治·桑(GeorgeSand,一八○四一——一八七六),法国作家。 ②爱默生(R..Emerson,一八○三——一八八二,)美国作家。 “您是位可怕的先生,批评起人来严厉得不得了。哎哟,上帝,我太可笑了,像乡下地主那么说话。不过,我真是地主,亲自管理着我的田庄。您不妨设想一下我的经纪人叶罗费怪到什么程度,他活脱像那库珀①笔下的拓荒者,简直就是从拓荒者脱胎来的。我终于定居在此了。这是个没法忍受的城市,不是吗?可有什么办法呢?” “这城市和别的城市没有什么不同,”巴扎罗夫淡淡地说。 “以鼠目寸光看待一切,这最最可怕!以前我都在莫斯科过冬……但那里现在住着我的外子——麦歇②库克申。就说那莫斯科,眼下……我不知怎么说好——也不像以前了。我想到国外去,去年我几乎一切都准备好了。” “当然是去巴黎喽?”巴扎罗夫问。 “巴黎和海得尔堡。” “为什么去海得尔堡?” “因为那里有朋孙③。” 这次巴扎罗夫没话好说了。 “Pierre④·萨波日尼科夫……您知道吗?” -------- ①库珀(J.F.Cooper,一七八九——一八五一),美国小说家,《拓荒者》是他写的一本小说,也是小说主人公的别名。 ②法语:先生。 ③朋孙(RobertBunson,一八一一——一八九九),德国化学家。 ④法语:彼埃尔、即彼得。 “不,不知道。” “可惜。Pierre·萨波日尼科夫也常常去利季娅·霍斯塔托娃家作客。” “我也不知道她。” “就是他准备陪同我出国的。感谢上帝!我是自由的,没有儿女之累……哎哟,我说什么来了:感谢上帝?但,没关系。” 叶芙多克西娅用她几根薰黄了的指头卷了一支烟,包烟纸角蘸上唾沫,吸着试了试,把它点燃。女佣捧着盛有早点和酒的托盘进来了。 “早点来了,想吃点吗?维克多,打开瓶塞,这是您的份内事。” “我的,我的,”西特尼科夫赶忙回答并又怪声笑了。 “这里有漂先女人吗?”酒到第三杯,巴扎罗夫问。 “有,’叶芙多克西娅回答,“不过她们都头脑简单。例如monamie①奥金左娃的模样就挺俏,可惜的是,她的名声有点儿……这倒没什么,但缺乏任何自由思想和观点,没有广度,没有……诸如此类的学识。教育制度应该作整个儿改造,关于这,我想过很多。我们的妇女教育糟透了。” -------- ①法语:我的女友。 “您简直拿她们没办法,”西特尼科夫随声附和,“她们应当受人鄙视,所以我鄙视她们,完全,彻底!(凡可以加以鄙视而又可能表示鄙视的场合西特尼科夫最感到愉快,尤其当话题涉及女性的时候,他万没料到几个月后将拜倒在他妻子的裙下,就因为妻子娘家姓杜尔多列奥索夫公爵的姓。)她们之中没有一个人能理解我们的谈话,没有一个人配得上我们这些严肃认真的男人提到她!” “不过,她们用不着去理解我们的谈话,”巴扎罗夫说。 “您指谁?”叶芙多克西娅插问。 “指美貌女子。” “怎么,您是同意普鲁东的意见了?” 巴扎罗夫傲慢地挺起胸: “谁的意见我都不想听,我有我自己的看法。” “打倒权威!”西特尼科夫几乎是在呐喊。他非常高兴能在他顶礼膜拜的人面前露一手。 “但马可来①自己……”库克申娜本想辩解。 -------- ①马可来(t,B,Macaulay,一八○○——一八五九),英国历史学家。 “打倒马可来!”西特尼科夫的声音惊天动地,“您想护卫那些婆娘们?” “不是护卫婆娘,而是护卫女权,我曾发誓为此流尽最后一滴血。” “打倒……”西特尼科夫忽在半腰里打住了。“我并不否定女权,”他说。 “不!我看得出来,您是个斯拉夫派。” “不,我不是斯拉夫派,诚然……虽则……” “不,不,不!您是个斯拉夫派,《治家格言》的遵循者,喜欢手里拿根鞭子。” “鞭子嘛,是个好玩艺儿,”巴扎罗夫说,“不过,我们已经到了最后一滴……” “一滴什么?”叶芙多克西娅忙问。 “香槟酒,敬爱的叶芙多克西娅·尼基季什娜,最后一滴香槟酒,而不是您的血。” “当别人攻击妇女的时候我是无法平静的,”叶芙多克西娅继续道,“这太可怕了,太可怕了!与其攻击妇女,不如去看看米席勒的《DeIMamour》①。这是本出色的书。先生们,我们还是来讨论爱情吧。”她懒洋洋地把一只手搁到压皱了的沙发小垫子上。 忽然大家都不吱声。 “不,何必讨论爱情呢?”巴扎罗夫开口道,“刚才您提到了奥金左娃……好像您是这么称呼她的?那位太太是谁?” “一代美人!一代美人!”西特尼科夫又亮起他的破嗓门。 “让我来向您介绍:聪明,富有,又是个寡妇,只是思想不够进步,她该跟我们的叶芙多克西娅学习。祝您健康,Eudoxie!我们来碰杯!Ettoc,ettoc,ettin-tin-tin!Ettoc,ettoc,ettin-tin-tin!!②……” -------- ①米席勒(J.Mic,一七九八——一八七四)。法国历史学家,《爱情篇》(DeIMamour)即为他所著。 ②这是以法语腔来摹仿碰杯的声音。 “Victor,您是个调皮鬼。” 早餐持续了很长时间,香槟喝罢一瓶又一瓶,甚至第三瓶、第四瓶……叶芙多克西娅叨叨个不完,西特尼科夫和她一唱一和,大谈起结婚——究竟是一种偏见呢,还是一种罪过?人出世时是一样的还是不一样?个性归根结底表现在哪里?闹腾到后来,叶芙多克西娅喝酒喝得脸蛋儿红红的,一边用秃指敲打失调的钢琴琴键,一边用她沙哑的嗓子唱歌,先演唱了茨冈人的民歌,后又演唱了塞穆尔—希夫的抒情曲《睡眼惺忪的格拉纳达又睡了》。当唱到: 你和我的嘴唇 凑成了一个热烈的吻 西特尼科夫用围巾扎住脑袋,装扮成如痴如醉的情人。 阿尔卡季终于忍不住了,他高声说道: “先生们,这简直像是伦敦疯人院了!” 巴扎罗夫直到此时仍一门心思喝他的香槟,只偶或插上几句挖苦的话。这时他打了个哈欠,站起身,也不跟女主人告辞,便和阿尔卡季出了大门。西特尼科夫一见,也赶忙窜了出去,跟在他们后面。 “不错吧?不错吧?”他忽绕到左侧,忽绕到右侧,巴结地说,“我早说了的,是位满不错的太太!这样的女性如能多些就好了。她体现着一种崇高的情操。” “那么你爹开铺子也是情操的体现了?”巴扎罗夫指着刚路过的一爿酒店说。 西特尼科夫又一次尖声笑了起来,他常为自己出身低微而惭愧,不知巴扎罗夫这一指,他觉得是荣幸呢,还是委屈。 十四 几天后省长府第举行了舞会。马特维·伊里奇是真正的“中心人物”。省贵族长向所有的人和每位来宾宣称,他之所以参加,纯是为了对这位贵宾表示敬意。省长本人即使在舞会上站着的时候还在不断地“吩咐”这或那。马特维·伊里奇的随和态度与他高贵的身份最相称没有了,他对所有的人都表示爱抚,当然,对一些人说话时隐含一分厌恶,对另一些人明增一分尊敬,而在名媛淑女面前他则像“envraiccais”①,他还发出爽朗、响亮而孤傲的笑,只有达官贵人方能三项兼备。她拍拍阿尔卡季的脊梁,大声称阿尔卡季为“亲爱的外甥”。他也赏脸给身着旧礼服的巴扎罗夫,用他漫不经心的宽容的目光在巴扎罗夫脸颊上一溜而过并表示欢迎,只不过说得非常含糊,只听出来“我”“很”两字。他伸出一个指头来跟西特尼科夫握手并且微微一笑,但他在笑的时候已掉头旁顾。他甚至还对库克申娜,插支极乐鸟头饰却不穿舞会上规范的钟形硬衬裙、戴了副脏手套的库克申娜说了声 encé”②。来宾多极了,包括男宾。文官大都挤在墙边,武官跳舞跳得非常起劲。尤其其中的一位,曾在巴黎住过六个来星期,学到了种种表示激情的感叹词,诸如“Zut”③、“Artrre④”、“Pst,pst,monbibi⑤”之类,他发音纯正,一口巴黎调门,不过把“SijMavais”④说成了“SijMaurais”,把“absolument”⑤当作“一定”——一句话,他讲的是那种大俄罗斯式的法国话,法国人听了笑着恭维我们,说是像天使一样动听极了:“Commedesanges。” -------- ①法语:地地道道的法国骑士。 ②法语:荣幸之至。 ③④⑤法语:“讨厌”,“真见鬼”,“嘘,嘘,我的宝贝”。 ④法语假定式句“如果我有”。 ⑤法语:无疑地。 正如我们所知道的那样,阿尔卡季跳舞跳得不高明,而巴扎罗夫根本就不参与,他俩坐在墙角里,和他们一起的还有西特尼科夫。西特尼科夫脸上挂着鄙视一切的嘲笑,从他嘴巴里吐出一句又一句的刻毒批评,眼睛不断东张西望,正在得意头上,骤地改了脸色,回头对阿尔卡季不好意思地说:“奥金左娃来了。” 阿尔卡季掉头望去,见一位身材修长的女人,穿件黑色裙衫,正站在大厅门口。她那雍容端庄的姿态不由使他吃了一惊:两只美丽的裸臂垂在身体两侧,几支倒挂金钟花从她的秀发直落削肩,明亮的双眸从稍稍突出的、白净的额下凝视,安详而聪慧,是的,安详地而不是沉思般地凝视,嘴角上挂着露而不显的微笑,从她脸容中透出一种温柔的气息。 “您跟她认识?”阿尔卡季问西特尼科夫。 “很熟。您要我作介绍吗?” “好……等这卡德里尔舞结束了。” 巴扎罗夫也注意到了奥金左娃。 “这是谁?”他问。“她跟其他女流大不一样。” 卡德里尔舞一结束,西特尼科夫便领阿尔卡季去见奥金左娃。他说是“很熟”,见了面却又说不出话来。她稍带惊奇地瞧着西特尼科夫,但一听到阿尔卡季的姓氏,立刻露出高兴的神色,问他的父亲是否叫尼古拉·彼得罗维奇。 “是的。” “我见过您父亲,并且多次听到谈起他,”她说,“非常高兴跟您认识。” 这时走来一个副官,邀请她跳卡德里尔舞,她同意了。 “您也跳舞吗?”阿尔卡季礼貌地问。 “是啊。您为什么认为我就不跳舞呢?或者,您觉得我岁数大了?” “哦,哪能呢……既然如此,下次请允许我请您跳马祖尔卡舞。” 奥金左娃仁慈地一笑。 “好的,”她说着瞥了阿尔卡季一眼,说不上是高傲,但像出嫁了的姐姐瞧她的小弟弟。 奥金左娃比阿尔卡季年长不了多少,才过二十八岁,然而阿尔卡季觉得在她面前自己是个幼嫩的学生,年龄差得多。此时马特维·伊里奇来了,很了不起的样儿,却又献了几句殷勤话。阿尔卡季退过一边,但还是目不转睛地看她,即使在她跳卡德里尔舞时眼睛也没从她身上移开。她跟舞伴谈话也像跟当官的谈话一样从容不迫,稍稍仰起头,抬起眼,间或微微一笑。她的鼻子一如所有俄罗斯人的那样稍嫌肥大,肤色也说不上像羊脂白玉,但阿尔卡季断定他从来没见到过像这样婀娜多姿的女性;她的声音在他耳际萦绕不辍;她的衣服每一皱褶在她身上显得比任何人都更加妥贴,更能衬托出女性的美;一举一动,都那么从容自如。 响起了马祖尔卡舞曲。阿尔卡季坐近她,准备好好说个话儿,但又觉得怪害怕的,不断用手抚弄头发,嘴巴吐不出一个字儿。然而奥金左娃的镇定神情感染了他,不到一刻钟,他便毫无拘谨地谈起了他的父亲和伯父,彼得堡的和乡间的生活。奥金左娃客气而关切地听着他的叙述,不时张开或收拢手里的折扇。男士们来请她跳舞时他那喋喋不休的说话只好暂时中断。单西特尼科夫一人就请她跳了两次。每次舞罢,她回到原来的位置,重又拿起折扇,她的乳胸也不因跳舞而剧烈起伏。阿尔卡季重又向她叨叨,身心充满幸福,庆幸能坐在她身旁,跟她说话,瞧着她的美丽前额,娇媚、端庄、透露着智慧的脸庞。她话不多,但从话中反映出她广泛的生活见地。阿尔卡季根据她的说话得出结论:这位太太久经世面而且有她独特的思考。 “西特尼科夫先生把您领来介绍给我之前,和您站在一起的是谁?”她问。 “您注意到他了?”阿尔卡季反问。“您看,他那仪表堂堂的脸!他姓巴扎罗夫,是我的朋友。” 于是阿尔卡季开始谈他的朋友。 他说得那么详细,那么地眉飞色舞,奥金左娃不由掉过头去朝巴扎罗夫仔细地瞧了瞧。马祖尔卡舞就快要结束了,阿尔卡季真有点儿舍不得离开她,因为和她度过了如此美妙的一个钟点时间!当然,他自始至终感到她这是对他迁就,他原该感激她那份宽容……但年轻的人并不会因此而难受。 舞曲完了。 “Merci①,”奥金左娃说罢站了起来。“您已经答应到我那儿作客,那就带您的朋友一起来好了,我很想见见一个对什么都不相信的人。” -------- ①法语:谢谢。 省长走到奥金左娃跟前,宣称晚宴已准备好了,便煞有介事般伸出膀子来让她挽住。她走了几步,朝阿尔卡季回眸一笑并且点头作别。他报以深深一躬,瞅着她的背影(她那裹了闪光锦缎的身段多么窈窕!)暗自思忖:“此时此刻,她已忘记我的存在了。”从而在心底产生出一种自卑感。 “怎样?”阿尔卡季刚回到原来所待的墙角里,巴扎罗夫问他。“很满意吧?方才一位先生跟我提起,说这位太太哎—唷—唷!大概这位先生是个笨蛋。照你看来,她真的哎—唷—唷吗?” “我不明白这话的意思。奥金左娃长得美丽动人,但她那么冷淡,那么矜持……” “外表冷若处女,内里……这你知道!”巴扎罗夫接口说,“你说她冷冰冰,那就更有味儿。你不是喜爱冰淇淋吗?” “也许是,”阿尔卡季道,“我确定不了。她想跟您认识,领你去见她。” “我想象得出来,你是怎样描绘我的!不过,你做得对,领我去见她好了,不管她是谁,外省名媛也罢,和库克申娜那样的‘解放女性’也罢,但像这么美丽的削肩我好久没遇上了。” 巴扎罗夫失之高雅的话使阿尔卡季很不愉快,然而世上常常如此,他责怪朋友的地方并非他不喜欢的地方…… “为什么你对女性有自由思想感到不高兴?”他低声问。 “这因为,我的小兄弟,女性之中只有丑婆娘才异想天开。” 谈话到此中止。晚宴刚罢,两个年轻人便走了。库克申娜瞧着他们的背影发出两声干笑。她又恼恨,又无奈,两人之中,居然谁都对她不予注意。她在舞会上呆得比任何人都晚,深夜四点时她还和西特尼科夫跳法国风格的波兰马祖尔卡舞。以此奇观结束了省长府的节日。 十五 “倒要瞧瞧这位人物属哺乳动物的哪一类,”第二天朋友俩登上旅馆楼梯、拜访借宿在那里的奥金左娃时,巴扎罗夫对阿尔卡季说。“嗅觉告诉我隐况不妙。” “你真让我感到不可思议,”阿尔卡季答道,“怎会说出这种活来?你,你巴扎罗夫的道德观念竟然如此狭隘……” “瞧你多傻!”巴扎罗夫不在意地打断他的话,“难道你不知道在我们的行话里‘不妙’就是‘妙’的意思吗?那便是说妙不可言。你今天说了,她那次出嫁挺蹊跷,但在我看来,嫁一个有钱老头不单不奇怪,恰恰相反,说明她很有见地。我不听信城里的闲话,我喜欢像我们那位多识之士——省长那么想,这种婚姻合情合理。” 阿尔卡季不回答,他敲了敲房门。一个穿制服的年轻仆役把他们引进一个大套间。它像俄罗斯所有的旅馆房间一样陈设古旧乏味,却摆了许多鲜花。很快奥金左娃便出现了,她穿件普通的晨衣,在阳光照射下更显得年轻了些。阿尔卡季向她介绍巴扎罗夫时暗自惊奇:巴扎罗夫有点儿侷促不安,这可是他少有的。但奥金左娃还像昨天那样安详。巴扎罗夫也感到了这一层,不由恼恨自己:“多窝囊,怕起婆娘来了!”他往椅子里一坐,那架式不比西特尼科夫差多少,他在奥金左娃明亮的眼睛注视之下故意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儿谈开了。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奥金左娃的父亲谢尔盖·尼古拉耶维奇·洛克捷夫是个有名的美男子,投机家,赌徒,驰名于彼得堡和莫斯科两地,十五年后荡尽钱财,无奈移居乡间,不久就死去了,只有一点微不足道的家产留给了两个女儿——二十岁的安娜和十二岁的卡捷琳娜。安娜和卡捷琳娜的母亲出生于衰败的×××公爵门庭,早在她丈夫春风得意时便死于彼得堡。父亲故世后安娜的景况非常艰难,她在彼得堡所受的出色教育并不能帮她解决农事、家事和蛰居乡间所产生的生活问题,方圆百十里内一个熟人也没有,也没谁可以请教。她父亲生前避开与他人交往,他瞧不起别人,别人也瞧不起他,双方各有自己的看法。但安娜没有因此慌张,而是马上请来姨妈阿芙多西娅·斯捷潘诺芙娜·×××公爵小姐,一个凶狠而又高傲的老太婆。公爵小姐来外甥女家后占了最好的房间,从早及暮挑肥拣瘦地嘀咕个没完,甚至去花园散步也要她唯一的农奴、一个苦着脸、穿件令人发笑的带有天蓝色镶边号衣和头戴三角帽的仆人陪伴。安娜耐着心忍受姨妈的种种怪癖,按步就班给妹妹以教育。花开花落,似乎她已铁心在荒僻的乡村过上一辈子了……但命运作了另外的安排,某个奥金左夫相中了她。那人是个阔佬,四十六岁左右,有忧郁病,胖乎乎,酸不溜丢,但不笨,也不凶。他爱上了她并向她求婚。她同意成为他的妻子。伉俪六年,他逝世时留给了她全部家产。丧夫后安娜·谢尔盖耶芙娜整整一年未出村子一步,后来偕妹妹出了国,但也只是到了德国,因为寂寞,便又回到她爱住的离×××市四十俄里之遥的尼科里村。那里有漂亮整洁的宅院,有带暖房的花园——故世的奥金左夫在这方面是不惜花费的。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很少进城,进城多半因为办事,即使去,也待下了几天。省城人不喜欢她,常对她和奥金左夫这桩婚事说三道四,不乏流言蜚语,说她帮父亲在赌场作弊,她出国并非无故,而是出于无奈,为掩盖她不幸的后果……“您知道吗?”一个专爱管闲事的人说,“她呀,真所谓饱经世故。”另一个以言语诙谐而称誉省城的人加上一句:“而且历尽甘苦。”这些话传到她耳里她只当没听见,她生性豁达,有她的自主之见。 奥金左娃将身子靠在软椅背上,叠起双手听巴扎罗夫说话。而他一反常规,说了又说,显然是想引起对方的注意。这又使阿尔卡季增加了诧异,他猜不透巴扎罗夫是否达到了自己的目的。从安娜·谢尔盖耶芙娜的脸部表情看,是难于知道她所得到的印象的,她一直保持着亲切而关注的神情,用她明亮美丽的眼睛仔细地看你,但也只是仔细而已,并不激动。巴扎罗夫初时不自然的做作如同一股不好闻的气味或者刺耳的声音使她不愉快,但她立刻明白,这是他惶恐所致,为此反感到得意。她讨厌庸俗,然而庸俗是加不到巴扎罗夫头上去的。使阿尔卡季惊奇的还不止这些呢!他原以为巴扎罗夫会像跟一位聪明才女般跟奥金左娃谈自己的观点,因为她曾表示过“很想见见一个对什么都不相信的人”,可是巴扎罗夫讨论起了医学,同种疗法,植物学。奥金左娃住在乡下没有白白浪费时间,读了许多本优秀著作,而且能用纯正的俄语来表达。她还打算把谈话引向音乐,但发现巴扎罗夫不承认艺术,便又悄悄回到植物学上。阿尔卡季跃跃欲试,想好好谈谈民间音乐。偏不,奥金左娃只像对待小弟弟般看待他,看重他那年轻人的善良和单纯——仅此而已。谈话从容而广泛,持续了三个多钟点。 两个朋友终于起身告辞。安娜·谢尔盖耶芙娜亲切地望了他们一眼,伸出纤手,脸上挂着妩媚的微笑迟疑地说: “先生们如果不嫌乡下无聊,请来尼科里村作客。” “谢谢您,安娜·谢尔盖耶芙娜,”阿尔卡季高兴地说,“我认为这是您赐予的殊荣……” “您呢,麦歇巴扎罗夫?” 巴扎罗夫一躬致谢。阿尔卡季再次感到惊奇:他朋友的脸居然红了。 “喂,你还是原来的意见,她‘哎—唷—唷’吗?”他走在马路上的时候问道。 “谁知道?你看她那副凛然不可犯的样儿!”巴扎罗夫停一会儿又补充道:“这是一位大公爵的娇夫人,一位女王,只差身后的长裾和头上的一顶王冠了。” “我们的公爵小姐俄语不会说得她那么好,”阿尔卡季叹息道。 “她吃了我们的面包,是经过改造了的,我的老弟!” “但她不失为丰姿秀逸的美人。” “是的,那么美的身段简直可以当解剖标本!”巴扎罗夫说。 “看上帝份上别说吧,叶夫根尼!太不像话了。” “别生气,我柔弱的孩子,我说过:是第一流的。应该下乡去拜访她。” “什么时候?” “那怕后天都行。我们在这里有什么事好做的?和库克申娜喝香槟?听你那门亲戚——当大官的自由主义者唱高调?……咱们后天就去。再说,我父亲的小田庄离她不远。尼科里村不就在去我父亲田庄的半路上吗?” “是的。” “Optime①,别犹豫了。犹豫的不是傻瓜便是特别聪明的人。我说,她那身段长得美极了!” -------- ①拉丁语:非常好。 二天后两个朋友已在去尼科里村的路上了。天气晴朗,又不太热,租用的三套马吃得饱饱的,欢快而又协调地撒着小步并甩动它们的编成辫子的尾巴。阿尔卡季凝视着大路,不知不觉地在笑。 “祝贺我吧,”突然巴扎罗夫说道,“今天六月二十日是我守护天使的日子。我倒想瞧瞧,天使是怎么来关心我的。今天家中在等我回去,”他说到这儿嗓音低了,“不过,可以让他们等两天,没什么大不了的!” 十六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的庄园建在一片开阔的山坡上,邻靠绿瓦黄墙的砖砌教堂。教堂正门排着白色廊柱,绘有意大利风格alfresco①《耶稣复活》,那个头戴球顶尖盔的黝黑武士圆鼓鼓的,画得特别出色。教堂后是两排农舍,其中的一些竖着烟囱。庄园主的宅第也与教堂同一风格,也就是我们说的亚历山大朝代的风格:黄墙,绿瓦,白色廊柱,窗上有三角眉饰,门上缀有族徽。省里的建筑师提出的这两幢房子的设计曾得已故奥金左夫赞许,后者不喜欢任何不实用的东西,亦即他所说的花里胡哨的新花样。宅第左右各是古老的花园和绿荫大树,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枞树排列在直达正门的道路两侧。 -------- ①意大利语:壁画。 两个着制服的高个儿仆人在前室迎接我们的年轻朋友,其中之一立刻跑去通报管家。不一会儿,身穿黑礼服的胖管家便出现了,他把客人沿铺了地毯的楼梯领进二楼一个专设的卧室里,那儿已铺好了两张床,备齐了盥洗用具。宅子里一切都井然有序,收拾得干干净净,还有一股皇家大臣会客厅才有的香味儿。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请两位半小时后与她见面,”管家说,“现在有什么要吩咐的吗?” “没什么吩咐,”巴扎罗夫答道,“如果可以的话,请来一杯伏特加。” “遵命,先生,”管家不无惊奇地答应道,他踩着咯吱咯吱的皮靴退出去了。 “好大气派!”巴扎罗夫不由叨咕。“你们就是这么说的吧? 一句话,是位地道的公爵贵夫人!” “公爵夫人第一次见面便邀请了你我两个大贵族,”阿尔卡季回答。 “特别是邀请了我,一个未来的郎中,军医的儿子,教堂执事的孙子……你大概还不知道我就像斯佩兰斯基①那样,是个教堂执事的孙子……”过了会儿,他抿起嘴巴,又道:“不管怎样说,是位养尊处优的阔太太!咱们要不要换上礼服?” 阿尔卡季耸耸肩……说实话,他心里也感到有点儿惶恐。 -------- ①斯佩兰斯基(M.M.EUFGCDVIX,一七七二——一八三九),俄国亚历山大一世时的政治家。 半小时后巴扎罗夫和阿尔卡季下楼来到客厅。那是个极其宽敞的厅堂,陈设豪华,但欠高雅。笨重的上等木材家具一概按旧法沿着糊了金花棕底壁纸的墙一溜儿排开。这些家具是奥金左夫生前托他的朋友,一个专卖酒商从莫斯科订购得来的。摆沙发的一面墙的上方挂了张男人像,淡黄头发,皮肉松弛,一双不太友好的眼睛瞪着他俩。 “大概就是他,”巴扎罗夫对着阿尔卡季悄悄说。接着皱起鼻梁补充道:“咱们还是逃吧?” 就在这时女主人进来了。她穿件薄纱衫,一头梳到身后的秀发使她纯洁而富有朝气的脸平添了一种少女风韵。 “感谢两位守约,来我这里作客,”她开口道,“其实,这地方怪不错的。我可以介绍我的妹妹与两位认识,她钢琴弹得很好。麦歇巴扎罗夫,您当然对钢琴没有兴趣,但您,基尔萨诺夫,像是很喜爱音乐的。除我妹妹外,我这里还住着一位老姨妈,还有一位偶或来玩牌的邻人。我们小小的圈子就这几个人,现在,请坐下说话吧。” 奥金左娃的这段开场白说得字字清楚,像早就背熟了,接着便和阿尔卡季攀谈起来。原来,她的母亲和阿尔卡季的母亲过从很密,当阿尔卡季母亲和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恋爱时,她母亲还曾作过阿尔卡季母亲的贴心人,阿尔卡季热情地谈着他的亡母,巴扎罗夫在一旁默默翻阅画册。“我变得温文尔雅了,”他暗自想。 一条带着天蓝色项圈的漂亮猎狗跑进客厅来了,四条爪子拍打着地板。之后进来一位十八九岁的少女,有一头乌亮的头发,一张黧黑可爱的小圆脸和一双不大的黑眼睛,她手里拎了满满一篮鲜花。 “这便是我要向你们介绍的卡捷琳娜,”奥金左娃抬头对两人说。 卡捷琳娜行了曲膝礼,坐到她姐姐身旁动手拣花。那条名叫菲菲的猎狗摇起尾巴,走到两位客人跟前,挨次把它冷冷的鼻子凑到他们手上。 “这都是你自个儿采的吗?”奥金左娃问她。 “是我自个儿。” “姨妈来不来喝茶?” “就来。” 卡捷琳娜说话时脸上挂着可爱的笑容,带几分腼腆,她低下头,却又掀起一双眼,半似严肃半像好玩般看人。无论是声音,脸上的茸毛,粉红的手和微白的掌心,稍稍伛偻的双肩,急促的呼吸,羞红的脸蛋……一切都焕发着娇嫩的青春气息。 奥金左娃掉头向巴扎罗夫说道: “您是为了礼貌才翻阅这些画册的,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其实您未必感兴趣。最好挪近我们,来争论点什么吧。” 巴扎罗夫挪近她。 “您认为说什么好呢?” “说您想说的。不过,我预先提请您注意,我可是一个好争论的人。” “您?” “我。您好像觉得奇怪,为什么?” “因为,照我判断,您是一位平和、冷静的人,而要争论,需要有激情。” “您怎么这样快就了解我了?第一,我不会忍耐,而且非常固执,您问卡捷琳娜就能知道。第二,我凡事容易入迷。” 巴扎罗夫瞅了安娜·谢尔盖耶芙娜一眼。 “可能如此,因为自己更了解自己。既然您喜欢争论,不妨就来说说这画册吧。刚才我把瑞士萨克逊群山的画片都看了。您说我未必感兴趣,原因在于它对我说来没有什么艺术价值,事实上也真的没有。但从地理的角度,比方说,从地貌形成的角度后,我倒是很感兴趣的。” “请原谅,你作为地理工作者,首先要看的是专著而不是画册。” “然而就我而言,十大页的叙述还不如一张画片那样一目了然。”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沉静了一会儿。 “您真的一点儿也不去考虑艺术价值吗?”她问,同时把双肘撑到桌子上,使脸贴近巴扎罗夫。 “请问,要它做什么用?” “哪怕是为能了解人,研究人。” 巴扎罗夫嘿然一笑。 “为此第一,用生活经验也就够了。第二,恕我直言,研究单个的人是用不着花气力的,所有的人都彼此相似,无论躯体或内脏。我们每人都有大脑、脾脏,我们的心、肺结构也都一样。至于气质,也无多大不同,即使不同,也没有多大意义。只消拿一个具体的人来作标本,就能以此判断出所有其他的人,人一如森林中的树木,没有一位植物学家认为有必要研究每一株白桦。” 正在分理鲜花的卡捷琳娜此时抬起疑惑的眼睛来望巴扎罗夫,但遇着他一扫而过的目光,脸一下红到了耳朵根。安娜·谢尔盖耶芙娜摇了摇头。 “森林中的树木,”她把巴扎罗夫的比喻重复说了一遍。 “那么,照您看来,人就不分聪明愚蠢或者善良凶恶了?” “有区别,就同人分成健康人和病人那样。肺病患者的肺与我们有所不同,虽然原来的结构并无区别。我们能大致知道肉体上的病患,而精神上的病患来自不良的教养,来自塞满人们头脑的种种谵妄,一句话,来自糟糕的社会,改造好社会,病根也就清除干净了。” 巴扎罗夫的说话样儿像是告诉对方:“信由你,不信也由你,我反正就这么个看法!”他的手指慢慢地捋着连鬓胡子,他的眼睛在朝着墙角打转。 “您是说,社会一旦得到改造:也就没有笨人和坏人了?”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问。 “在合理的社会里人都一样,聪明愚蠢也罢,和善厉害也罢。” “是呀,我明白,因为所有人的脾脏都一样。” “正是这样。夫人。” 奥金左娃转而问阿尔卡季: “阿尔卡季·尼古拉伊奇,您的意见呢?” “我同意叶夫根尼的观点,”他回答。 卡捷琳娜掀起眼帘朝他一瞥。 “先生们,你们的话使我感到惊讶,”奥金左娃说道,“今后再继续讨论吧,我听到姨妈正在走来,喝茶时间到了,我们应该饶恕她的耳朵。”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的姨母,也就是×××公爵小姐,原来是一个瘦小女人,长一张皱成一团的脸,一对呆顿顿的凶狠眼睛,披一头假发。她进来后,向客人微微弯了弯腰算作行礼,便坐进除她外谁都无权占坐的天鹅绒大靠椅。卡捷琳娜搬了张小凳子放到她脚下,她没说谢,连瞧也没瞧卡捷琳娜一眼,只是黄披巾底下的手微微动了动。黄披巾把她虚弱的身体几乎全掩没了。老公爵小姐喜欢黄色,连她包发帽的带子也是鹅黄色的。 “姨妈,您休息得好吗?”奥金左娃提高声音问。 “这条狗又进来了,”老人用嗔怪代替了回答。菲菲犹疑地朝着她刚走两步,被她发现了,当即嚷道:“去,去!” 卡捷琳娜唤过菲菲,为它打开门。 菲菲以为要带它去散步,高兴地冲出门外,可是,它看到自己被孤零零地关在门外,于是用它的爪子抓门,嘴里发出狺狺的吠声。就在老公爵小姐皱起眉尖、卡捷琳娜正待开门的当儿…… “我想茶该准备好了,”奥金左娃启口道,“请吧,先生们! 姨妈,我们去用茶。” 老公爵小姐费力地从椅子里站起来,领头走出客厅。众人随着她走进了餐室。穿制服的小仆人哗一声拉开放有软垫的神圣扶手椅,让老公爵小姐坐下。卡捷琳娜斟茶,她把第一盏,也就是镌有族徽的茶杯捧给了她。老太太放了些蜂蜜在茶杯里(她认为茶里放糖是罪过,而且也是浪费,虽然买糖不用她掏一个子儿),蓦地用嘶哑的声音问道: “伊凡公阙(爵)的信里写了些什么?” 谁都不回答。巴扎罗夫和阿尔卡季很快就猜出来了,别看对她那么恭敬,其实没人把她真的放在心上。“只是拿公爵的名号来装门面,”巴扎罗夫暗暗想。喝过茶,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建议出去散步,不料外面淅淅沥沥下起雨来,于是除老公爵小姐外所有的人仍回到客厅。这时喜欢玩牌的邻居来了,他名叫波尔菲里·普拉托内奇,花白头发,胖胖的,一双矮腿子仿佛是刨床上由刨刃儿刨的,但很懂得礼貌,会逗人发笑。与巴扎罗夫说话说得最多的安娜·谢尔盖耶芙娜此时问他,是否愿一起玩一种老式的普列费兰斯纸牌游戏,巴扎罗夫同意了,他说他将来要当县城医生,眼下学点本领作些准备。 “您可要小心,”安娜·谢尔盖耶芙娜提醒他:“我和波尔菲里·普拉托内奇会叫您大败亏输的。”接着又对她妹妹说:“而你,卡捷琳娜,为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弹个曲子听吧,他喜爱音乐,我们顺便也好听听。” 卡捷琳娜不太乐意似的向钢琴走去。阿尔卡季喜爱音乐,此时却也不太乐意,只好跟着她去,他觉得奥金左娃是故意支开他,而他,一如同龄的年轻人那样,心底激荡着一种朦胧的、仿佛有所渴求的感情。这种感情乃是爱情的萌芽。卡捷琳娜打开钢琴盖,也不瞧阿尔卡季一眼,只低声问: “给您弹什么呢?” “弹您想弹的吧,”阿尔卡季淡淡地说。 “您喜欢哪一类的音乐?”卡捷琳娜又问,仍不抬头。 “古典的,”阿尔卡季仍淡淡地回答。 “您喜欢莫扎特吗?” “喜欢。” 卡捷琳娜摆出莫扎特的C小调奏鸣曲中的幻想曲。她弹得稍稍严肃、枯燥了些,但非常好,她眼盯着乐谱,紧闭着嘴,端坐不动,只在奏鸣曲快结束的时候脸倏地红了,一小绺曲发垂落到了乌黑的眉毛上。 奏鸣曲的最后部分使阿尔卡季感到惊讶:在引人入迷、一无牵挂的欢愉之中猝然出现了揪心的、几乎是悲剧性的哀怨……但,他由莫扎特音符激起的遐想与卡捷琳娜无关。他瞧着卡捷琳娜,只是想到“这位小姐弹得真好,她本身长得也挺不错”。 卡捷琳娜弹完曲子,手没离开琴键,问:“够了吗?”阿尔卡季回答说不敢再劳她驾,便和她谈起了莫扎特,问这部奏鸣曲是她自动挑选的呢,还是根据谁的建议。但是,卡捷琳娜只简单地回答是或者不是,她躲藏起来了,躲进她的螺壳里去了。在这样的时候她是不会很快就出来的,她的脸蓦地出现一种倔强的、几乎是执拗的表情,这不是因为生性害怕,而是因为对人对事不信任,因为受了教育她的姐姐的惊。而这是她姐姐始料未及的。为了使得气氛自然,最后阿尔卡季把跑进来的菲菲唤到跟前,含笑抚弄了一阵子菲菲的脑袋。卡捷琳娜重又理她的鲜花。 正玩牌的巴扎罗夫老是得分不足,安娜·谢尔盖耶芙娜牌打得很精,波尔菲里·普拉托内奇刚刚保本,结果巴扎罗夫独是输家。输得不多,但总有点儿不愉快。晚饭时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又把话题引到植物学方面。 “明天早上我们去散步吧,”她向巴扎罗夫说,“我想从您那儿知道植物的拉丁名称和它们的特性。” “您何必要知道拉丁名称呢?”巴扎罗夫问。 “一切都应该有条理,”她回答。 朋友俩回到为他们专门安排的卧室,阿尔卡季不由发出赞叹: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是个多么了不起的女性!” “是呀,”巴扎罗夫回答,“是个很有头脑的女人,看来是见过世面的。” “你想说的是什么意思,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 “是打从好的意思说的,好的,我的少爷阿尔卡季·尼古拉伊奇!我敢相信,她把自己的田庄也管理得井井有条。不过,最最出色的不是她而是她的妹妹。” “你说什么?是指那个黧黑的姑娘吗?” “是的,那个黧黑的姑娘。她稚嫩,纯洁,腼腆,沉静,什么都好。她才是值得去关注的,她任凭你去塑造。而另一个嘛——却是曾经沧海难为水。” 阿尔卡季没有回答巴扎罗夫。两人睡下后各想各的心事。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这天晚上则在想她的客人。巴扎罗夫不矫揉造作,是非判断分明,这都使她喜欢;她在他身上看到某种新的、从未遇见的东西,而她非常好奇。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是个奇怪的女人。她没有任何先入之见,没有什么坚不可摧的信念。她在任何事物面前都不退却,也不去随波逐流。许许多多的东西她都看得很清楚,使她好奇,但任何东西都不能使她满足,她也不想得到完全的满足。她有热烈的认知欲,却又心淡如水。她的怀疑,从来没有使她平息到忘怀的程度,也没有使她到躁动不安的地步。如果她不富裕,不是独立自由的人,也许她会毅然投身于战斗,感受战斗的激情……然而她生活得太悠闲了,悠闲到了有时感到寂寥。一天一天地过日子,不慌也不忙,难得有过激动。彩虹的绚丽有时也会在她眼前闪现,但它旋踵即逝,她仍享受起她那份悠闲,一无惋惜。她的想象有时远远超过一般人所允许的道德规范的界限,即使是在这种时候,她的血液在她娇美迷人的躯体内仍然平静地流淌。有时香汤浴罢,裹起暖融融软绵绵的身子,不由想起生命的渺小,却又包涵如此多的苦涩和丑恶……从她心底倏地涌起了勇气以及对美好的渴望。然而,只消从半掩的窗扉吹来一阵风,安娜·谢尔盖耶芙娜便为此瑟缩,她埋怨、生气,此时她只求一件事:但愿这该死的穿堂风别吹在她身上。 她像所有未尝过爱情滋味的女人一样常常有所企盼,到底企盼什么呢?她自己并不全清楚。她似乎想得到一切,但实际上她什么也不需要。她无可奈何地忍受了和他前夫奥金左夫那段共同的生活,(她嫁给他是出于利害上的考虑,虽然,如不认为他是个好人,大概她是不会同意作他妻子的,)从而对所有男人悄悄怀着一种厌恶,认为男人是脏物,肮脏、懒惰、笨拙、萎靡不振。有一回在国外,她遇见一位年轻的、有着骑士般容貌的瑞典人:宽阔的前额,一对蓝莹莹的诚挚的眼睛,这人给了她深刻的印象,但她们返回了俄罗斯。 “这医生是个不多见的人!”她躺在舒适的床上,枕着镶着花边的枕头,盖着柔软的绸被独自思忖……安娜·谢尔盖耶芙娜继承了她父亲爱奢侈的部分癖好。她很爱她那不务正业却非常和善的父亲,他宠她,把她当作朋友一般开玩笑,百分之百地信赖她,凡事跟她商量。她对母亲没有印象。 “这医生是个不多见的人!”她独自说,然后伸了个懒腰,笑了笑,把手操到脑后,后来又读了几页愚蠢的法国小说,把洁净的、冷冷的身子裹在散着芳香的干净被子里入梦了,书从手里滑落了下来。 翌日早饭刚罢,安娜·谢尔盖耶芙娜便和巴扎罗夫一起出去采集植物标本,直到午餐前不久方回来。阿尔卡季哪也没去,和卡捷琳娜一块儿待了一小时。跟她一起倒不感到寂寞,她主动重弹了一次昨天弹的奏鸣曲。但是,当一见奥金左娃回来,他的心突然像被揪了似的……她穿过花园走来,拖着乏乏的步子,脸红红的,圆形草帽下的眼睛比平时更亮,手指间夹了一根野花的小茎,薄薄的短披肩滑落到了手肘上,灰色宽帽带跌落到了胸前。巴扎罗夫跟在她后面,像往常那般一副充满自信却又随随便便的样儿。但他那高兴甚至亲切的脸部表情却不能使阿尔卡季喜欢。巴扎罗夫只在齿缝里说了声“你好!”便往他房间去了。奥金左娃漫不经心般握了握阿尔卡季的手,便也走了过去。 “你好……”阿尔卡季暗想,“难道今儿我们是第一次见面吗?” 十七 尽人皆知时间有时像鸟疾飞,有时像虫爬行。但要是压根儿不知时间快慢,那他就分外幸福了。阿尔卡季和巴扎罗夫在奥金左娃家的半个月时间就是在不知不觉中度过的。这部分归功于她规定的家庭生活秩序,她严格地执行这些秩序,也要求其他人对此服从。从早到晚,要做的事情各有一定的时间,早晨八点整全体成员进早茶;早茶与早餐之间的时间由各人自由支配,女主人则跟总管(田产是出租了的)、管事和女管家商谈事务;午饭前家庭成员又聚到一起,或交谈,或读书;傍晚用于散步,打牌,听音乐;十点半钟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回自己的房间,吩咐明天要做的事,之后上床睡觉。但巴扎罗夫不喜欢这种有条理、甚至是刻板的日常生活,“就像是在轨道上跑车,”他取笑道。穿制服的仆役,恪守礼节的总管,无不伤害着他的民主精神。他说:真要是这么一板三眼,午餐时就该按英国规矩,穿上燕尾服,系上白领结。有一次他真把这意见说给了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听,因为她总是叫人坦率地当面陈述意见。她听完后说:“从您的观点来说这都正确,也许真是我贵族夫人气派太多了些,但乡村生活不能没有条理,否则要寂寞死的。”于是仍旧我行我素。巴扎罗夫嘀咕,叨叨,可是正因为“就像是在轨道上跑车”,他得以和阿尔卡季在奥金左娃家过得那么地舒服。自从来到尼科里村,两个年轻朋友已经有了变化。巴扎罗夫显然得宠于安娜·谢尔盖耶芙娜(虽然后者很少同意他的观点),但由此他滋生了从未有过的不安,心像被搅乱了似的,容易发脾气,说起话来仿佛老大不愿意,生气地瞧人,鬼附着他般坐立不安。阿尔卡季在一旁悄悄地忧伤,他自以为彻头彻尾爱上了奥金左娃。但忧伤并不妨碍他和卡捷琳娜接近,恰恰相反,促使他和这位姑娘建立了亲昵的感情。他想:“她姐姐瞧不起我,也罢!……这位好心眼儿的姑娘却不推开我。”于是他的内心得到宽解,感觉也不再那么苦涩了。从卡捷琳娜这方面说,她隐约感到他在与她交往中寻找某种安慰,她既不拒绝阿尔卡季,也不拒绝自己,她享受着天真无邪的快乐,这快乐里有羞怯,有作为知心朋友的体谅。不过,有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在场的时候。她从不和他交谈,在姐姐犀利的目光下她像是缩成一团,躲藏起来了。而阿尔卡季一如所有沉溺于爱河的人,在他所爱的人面前根本不注意到世界上还有别的。但和卡捷琳娜单独呆在一起就两码事了,感到自在多了,不那么胆怯、心慌了。他觉察到奥金左娃对他没兴趣。真也是,奥金左娃不知该和他谈什么好,按年龄,他太小了。阿尔卡季跟卡捷琳娜相处就像跟自己家里人似的,带几分迁就听她说关于音乐、诗歌、小说及其他琐事的感受,不知不觉也被这些琐事迷上了。阿尔卡季和卡捷琳娜处得很好,巴扎罗夫和奥金左娃也是如此,从而情况发展成四人相聚不多会儿,两对儿便各走各的,尤其是散步的时候。卡捷琳娜迷恋大自然,阿尔卡季也是,只嘴里不说罢了。奥金左娃和巴扎罗夫一样对大自然漫不经心。各行其是的结果,巴扎罗夫不再对着阿尔卡季谈论奥金左娃,甚至再也不骂她的“贵族夫人气派”,他照旧称赞卡捷琳娜,还规劝阿尔卡季适当抑制她的感伤成份,但这都一带而过。总之,交谈次数比以前少多了……他好像是在躲闪,怕见阿尔卡季…… 所有这一切阿尔卡季都看在眼里,放在心里。 巴扎罗夫“变化”的真实原因,在于他受到奥金左娃影响后感情有了转折。这种感情使他痛苦、恼火。若在以前,如果有什么人暗示他也可能产生这种感情,他非但会矢口否认,而且会打起哈哈骂那人一通。巴扎罗夫喜爱女性,喜爱女性美,然而对理想式的爱情或他所谓浪漫式的爱情常嗤之以鼻,认为是胡扯蛋,不可饶恕的傻事;他把骑士式的爱情当作一种残疾,一种病症;他不止一次表示过惊奇,为什么不把托更堡①,把行吟诗人和专唱爱情的歌手送进精神病院;他常常说:“你喜欢一个女人,你就努力去达到目的,如不可能,便及时罢手,反正大千世界不只有她一人。”他喜欢奥金左娃,有关她的传闻,她的人身独立和自由思想以及对他的好感,一切都似乎与他有利,然而他很快明白了他是无法“达到目的”的,而及时罢手呢,却又办不到。一想起她,他的血液便像在燃烧。他本可以轻易地平息骚动,但他体内活跃着某种新的因子,对此他从未允许存在并刻意加以抑制过,他的自傲也曾坚决反对过。和安娜·谢尔盖耶芙娜谈话的时候,他以更冷漠、更轻蔑的态度对待一切浪漫倾向,而当他独自一人时,为自己有这种浪漫倾向而恼火,他钻进林子,把一路碰到的枝枝桠桠无情地折断,低声骂自己,骂她,或者钻进干草棚,死命闭起眼,强迫自己入睡(这不是容易办到的)。但是,好像有双圣洁的手挽住了他的脖子,骄傲的嘴唇回报着他的亲吻,而那温情脉脉的眼睛,——是的,充满温情的眼睛与他相对而视。于是他感到一阵晕眩,陷入似梦非梦之中,直到心中又一次燃起恼恨之火。他觉得,恶魔在有意戏弄他,才使他产生种种“可耻的”想法。他有时觉得奥金左娃身上也在发生变化,脸上常出现某种异乎寻常的表情,可能……想到这儿他跺脚、咬牙、举起拳头威胁他自己。 -------- ①托更堡(toggenburg),库勒的长诗《骑士托更堡》中的主人公,其人死于所爱女人的窗下。 巴扎罗夫的感觉并非全错,奥金左娃的心确实被他搅动了,由此引起了对他的注意,常常想他。他不在跟前时她并不因此感到寂寞,也并不盼他出现,但一旦出现在她跟前,就觉得高兴,高兴和他单独相处,单独交谈,甚至容忍他生气,挖苦她的爱好和对奢侈的偏爱。她像是一方面在试探他,一方面在考验自己。 有一次他俩在一起散步,突然他忧郁地说打算回自己的村子去看望父亲……她的脸倏地白了,像是锥子在刺痛她的心,而且痛得那么奇怪,以至后来她想了好久为什么会这样。巴扎罗夫说要告辞回家并无试探她反应的意思,因为他从不“编造”。那天早晨他见到了父亲的管家、从前曾照料过他的季莫菲伊奇。这老头儿老谋深算,长一头褪色了的黄发,一张久经风吹日晒的红脸膛,一双眯细泪眼。他突然出现在巴扎罗夫面前,穿件瓦灰色粗呢外衣,用根断头皮带束住腰,脚蹬涂了煤焦油的靴子。 “哦,老爷子你好呀!”巴扎罗夫招呼道。 “您好,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少爷,”老头儿开心地笑了笑说,堆起一脸皱纹。 “干吗来了?是派你来接我的吗?” “哪能呢,少爷!”季莫菲伊奇喃喃道(他牢记着临出门时老爷对他的严厉吩咐)。“我是进城为老爷办事的,听说少爷在这儿作客,顺道来此看望一下……要不,哪敢来惊动……” “得,别扯谎了!”巴扎罗夫打断他的话,“进城的路不打这里过。” 季莫菲伊奇支支吾吾没有回答。 “父亲身体好吗?” “托主的福。” “母亲呢?” “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主也保佑着哩。” “大概在等我?” 老头儿转过他那小不点儿的脸。 “唉,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哪有不等的呢!上帝作证,见您双亲的模样我心都疼。” “好啦,好啦!别婆婆妈妈的了,去告诉他们,我很快就回家。” “是,少爷,”季莫菲伊奇松了口气。 老头儿从屋里出来,双手捧起遮檐便帽往头上一套,爬上停在门外的两轮旧马车,赶着马儿一溜烟走了,但不是朝进城的方向。 那天晚上巴扎罗夫坐在奥金左娃的书房里说话,阿尔卡季则在客厅里来回踱步,听卡捷琳娜弹钢琴。老公爵小姐上楼回她的房间去了,她没心思跟客人们、尤其跟她称之为“狂妄自大”的年轻人周旋。在客厅里她不过虎起脸罢了,可一回房,就冲着婢女发脾气,骂人,气得压发帽和披巾都在跳动。她这一切,奥金左娃全都知道。 “您怎么要走了?您不是许诺了的吗?”她说。 巴扎罗夫一怔: “许诺什么了?” “您忘啦?您不是说要给我上几节化学课吗?” “有什么办法呢!父亲在等我,我再不能耽搁了。您可以读PelouseetFrémy,NotionsgénéralesdeChimie①,一本好书,写得清楚明白,您需要的东西在这本书里都能找到。” -------- ①法语:佩鲁兹和弗列米合著的《化学概论》。 “可是您曾叫我相信书籍不能替代……哦,我忘了,您是怎样说的。不过,您反正知道我想说的意思……您记得吗?” “有什么办法呢!”巴扎罗夫重又说。“干吗要走?”奥金左娃压低声音问。 巴扎罗夫瞅了她一眼。她头仰靠在扶手椅背上,半裸的双手交叉放在胸前,在一盏带着小洞眼儿纸罩的孤灯下脸色显得比平常苍白了些,宽宽的白色裙衫把她轻轻裹住,只露出两只也是交叉搁着的脚尖有外面。 “又干吗留下?”巴扎罗夫反答为问。 奥金左娃稍稍转过头来: “怎么说‘干吗’?难道您在我这儿感到不愉快?或者,您以为走了就没人想念?” “我确信没有人。” 奥金左娃沉默了会儿。 “您想错了,而且,我不信您这话,这话不是认真说的。”巴扎罗夫坐着不言语。“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您为什么不作声?” “我该说什么好呢?一般说来,人是不值得去思念的,尤其像我这样的人。” “这是为什么?” “我是个讲究实际因而非常乏味的人,不善词令。” “您是在博取称赞了,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 “不,我没有这样的习惯。难道您自己不知道,您所珍视的富丽美好的生活我是无法达到的吗?” 奥金左娃咬起手帕角儿。 “随便您怎么想得了,但您走了我会感到寂寞的。” “阿尔卡季将留下来。” 奥金左娃微微耸了耸肩。 “我会感到寂寞的,”她又说。 “真的?即使寂寞,也只不过寂寞一时。” “您根据什么这样认为?” “根据您亲口对我说的话:只在秩序被打乱的时候才感到寂寞无聊,而您如此循规蹈矩地安排您的生活,压根儿容不下寂寞,容不下惆怅……容不下任何沉重的感情。” “您认为我就那么循规蹈矩……也就是说那么绝对正确地安排自己生活的吗?” “当然喽!不妨举一个例子:再过几分钟就是十点,我已预先知道您要把我赶走。” “不,不赶您走,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您可以留下来。 请打开那扇窗子……不知怎的我觉得闷。” 巴扎罗夫站起来,一推窗,窗扇嘎吱一声便大开了……没料到开开它那么容易;这时他的手在颤抖。幽暗柔和的夜晚和几乎是黑不见指的天空在向窗内窥视,它带进了树木的轻轻絮语和自由流动的清新夜气。 “请放下窗幔,坐下说话吧,”奥金左娃说,“我想在您离开我家以前和您说说话儿。请说说有关您自己的事,您从来还没有谈起过您自己呢。” “不如和您说些有用的事为好,安娜·谢尔盖耶芙娜。” “您过谦了……但我还是想知道些关于您的事,您的家庭,您的父亲,正因为他,您将抛弃我们。” 巴扎罗夫听罢暗想:“她干吗说这些话?” “这些事说来枯燥乏味,”他出声道,“特别对您而言。我们只是平民百姓……” “而照您看来,我是贵族夫人了?” 巴扎罗夫抬头瞧着奥金左娃: “是呀,”他故意正经八百地说。 她凄然一笑。 “我看,您对我了解得很少,尽管您宣称所有的人彼此相似,没有研究的必要。让我抽空告诉您有关我的生活……现在且说说您自己的。” “对您确实知道得很少,”巴扎罗夫学她的话说,“您说得对,每个人真像是一个谜。以您作例,您躲开社交,认为它是个累赘,可您却邀请两个大学生来作客。有您这样的聪明才智,以您这样的美貌,您又何必住在乡下呢?” “什么?您说什么来着?”奥金左娃好奇地问,“以我……美貌?” 巴扎罗夫皱了皱眉。 “怎么说反正一样,”他回答道,“我想说的是,我不太明白您为什么住在乡下。” “您不明白……可您是怎样看待的呢?” “我吗……我认为,您之所以长住一个地方,是因为您娇生惯养,因为您喜欢舒适和安乐,而对其他一切没有兴趣。” 奥金左娃又凄然一笑。 “您真的不愿相信我也会动情吗?” 巴扎罗夫抬眼朝她一瞥。 “可能出于好奇,而不是别的。” “真的吗?好了,现在我慌了,为什么我们走到了一起,因为您也是像我这样的。” “我们走到了一起……”巴扎罗夫悄声重复她的话。 “啊!……我忘了,您想走哩。” 巴扎罗夫站了起来。暗沉沉的、馨香四溢的独室里亮着一盏昏黄的孤灯,通过飘动的窗幔闯进房内的清凉夜气是如此地撩人,甚至听得到它的喁喁私语。奥金左娃一动不动,但她的心海却在波动……巴扎罗夫也感到了她心海的波动,忽地想起这是和一个美丽的夫人单独待在一起…… “您要去哪?” 他什么也没回答,又坐下了。 “这么说来,您认为我是个安分的娇惯的女人了,”她仍以原来的语调接着往下说,眼睛瞧着窗口。“但我知道我自己,我非常不幸。“ “您是不幸的人!为什么?难道您担心那些无稽之谈?” 奥金左娃皱了皱眉。她很不高兴把她的话作这样的理解。 “我才不会去理睬那些流言蜚语呢,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我很骄傲,不允许为那种事烦心。我不幸,因为……我没有渴求,没有生活的愿望。您带着不信任的眼光看我,您想:这是‘贵族夫人’在说话,身上缠绕着花边,坐着天鹅绒的软椅。我并不想隐瞒我喜爱如您所说的安乐和舒适,但与此同时我很少有生活的渴望。任您作出评价好了,在您眼里,所有这一切都不过是浪漫主义。” 巴扎罗夫摇摇头。 “您身体健康,人身是自由的,经济上是富足的,您还要什么呢?还缺什么呢?” “我还要什么,”奥金左娃学他的话,接着叹了口气。“我累了,我老了,我觉得活得太长了。是的,我老了,”她追加了一句,轻轻拉起披肩盖住裸在外面的肘子。她的眼睛遇到了巴扎罗夫的眼睛,脸上泛起淡淡的红霞。“在我身后已积下了那么多的回忆:彼得堡生活,先是富裕后又穷困,后来是父亲的死,出嫁,出国,等等等等……可以回忆的事很多,但值得记忆的却没一桩;展望前程,在我面前是条漫长、漫长的路,没有目的……我不想再往下走了。” “您是如此地灰心失望吗?”巴扎罗夫问。 “不,”奥金左娃一字一顿地说,“而是不满意。我觉得,若我能心有所系……” “您想爱,却又不能投入,”巴扎罗夫打断她的话,“这便是您的不幸所在。” 奥金左娃看着她的披肩角儿说: “难道我不能投入?” “未必能够!我把这称之为不幸,其实不确,应该说一个人遇到这样的事真值得可怜。” “遇到什么事?” “想爱,却不能爱。” “您怎么知道的?” “听说的,”巴扎罗夫生气地回答,心里则在叨咕:“你是在卖弄风骚,你因为无聊、没事干,所以在逗我,而我却……”这倒是真的,他的心正在扑腾。他俯下身去玩弄着天鹅绒软椅的穗子道:“再说,您可能要求太严格了。” “也许是。依我看,要么就把整个身心投进去,要么就别动心。将心换心,拿我的去,交出你的来,不惋惜,不后悔。若不是这样,宁可不爱。” “这有什么不好的?”巴扎罗夫评论道,“这条件合情合理。我只是奇怪,为什么您直到现在……还没有寻觅到您所向往的。” “您以为把整个身心交出去是那么容易吗?” “如果左思右想,或一味等待,或掂斤播两,或珍惜自己,那就不容易。但要不那么左思右想,就很容易了。” “怎能不珍惜自己呢?如我毫无价值,谁还要我的一片忠诚?” “这不是他本人的事,应由另外的人去分析判断他有多大价值。主要的是敢于交出自己的身心。” 奥金左娃从靠背软椅上直了直身子说: “您说这些,像是您都经历过似的。” “我只是顺口道来,安娜·谢尔盖耶芙娜。您知道,这一切均不属我研究的范围。” “至少您是敢于把自己的整个儿身心交出去的?” “我不知道,我不敢夸口。” 奥金左娃不吭声,巴扎罗夫也保持沉默。从客厅里传来钢琴声。 “这么晚了,卡捷琳娜还在弹琴,”奥金左娃说道。 巴扎罗夫站了起来。 “是的,真的晚了,您该休息了。” “等等,您忙着去哪?……我还要跟您说句话。” “什么话呀?” “等等,”奥金左娃悄声说。 她的目光停留在巴扎罗夫身上,好像要对他仔细端详个透。 他在书房里踱了一圈,倏地走近她,匆匆地说了声“别了”并用力握了握她的手,以致她差点儿叫出声来。他掉头走了。她把蜷缩成一团的手指放到嘴唇边对着吹了吹,蓦地从椅子里站起身,急步向房门走去,仿佛是要追他回来……女仆捧着盛有水瓶的银托盘进房来了,奥金左娃收住脚,她的发辫像条黑色的蛇一样掉到了肩上。后来,安娜·谢尔盖耶芙娜书房里的灯还亮了很久很久,而她也久久地一动不动坐着,夜凉如水,她偶或用手指抚摩着她那被寒气侵袭的裸膀。 两个钟点后巴扎罗夫方回卧房。靴子已被露水溅湿了。他的头发蓬乱,神情悒郁。见阿尔卡季坐在书桌前,手里捧本书,礼服扣得齐齐整整的,他懊丧地问: “你还没睡?” “今儿你和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在一起待得好久啊!”阿尔卡季答非所问。 “是的,那时候你在和卡捷琳娜·谢尔盖耶芙娜一起弹琴。” “我没有弹……”阿尔卡季才说半句便不言语了,他觉得眼里的泪水就快要掉出来。而他不愿在善嘲弄别人的朋友面前落泪。 十八 第二天,奥金左娃来喝早茶的时候,巴扎罗夫有好大一会儿只是埋头于茶盏。突然,他瞥了她一眼……她像被搡了一下似的立刻掉头看他。经过一夜,她的脸色显得有点儿苍白。没隔多久她便回房去了,直到早餐时方重新出现。打从一早开始便是阴雨天气,外出散步是不可能的了,所以大家都聚在客厅里。阿尔卡季找了一本最新的杂志给众人朗读。老公爵小姐先是露出一副吃惊的神色,像是他干了什么不体面的事儿,后又恶狠狠地虎着脸瞪他。但他毫不理会。 “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启口道,“请跟我去一趟……我想问问……您昨天提到的那本参考书……” 她站起身向门口走去。老公爵小姐扫视着左右仿佛说:“你们瞧,这样的事真叫我吃惊!”她朝阿尔卡季瞪眼,但阿尔卡季不理她,反而提高了朗读的嗓门,还和坐在一旁的卡捷琳娜交换了个眼色。 奥金左娃迈着碎步去她的书房,巴扎罗夫敏捷地走在她身后,他不抬眼,只是听着她衣裙的窸窣声音。他俩各自坐到昨夜坐的位置上。 “那本书的书名叫什么呀?”她息了一小会儿才问。 “PelouseetFrémy,Notionsgénérales……”巴扎罗夫回答。 “同时,我还可以推荐Ganot,traitéélémentairedepale①,这书的插图比较清晰。总的说来,这本教科书……” -------- ①法语:加诺著《实验物理学基础》。 奥金左娃伸手制止: “请原谅,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请您来,其实不是为讨论教科书的事,而是想恢复我俩昨天的谈话,您昨天走得那么突然……您不致感到腻味吧?” “我听凭您吩咐,安娜·谢尔盖耶芙娜。但,我们昨天倒底说了些什么呀?” 奥金左娃睨了巴扎罗夫一眼。 “我们谈到了幸福,我还讲述了我本人的事。顺便说说方才我提到的‘幸福’这个字眼儿,请您解释一下,即使在我们感到愉悦的时候,例如在欣赏音乐、欢度良宵、跟佳宾畅谈的时候,为什么我们所体验到的与其说是现实的、亦即我们所拥有的幸福,还不如说是一种暗示,暗示无上的幸福只存在于山外之山、天外之天?” “您知道,有句俗话叫‘那山要比这山高,人没有满足之时’,”巴扎罗夫回答她,“昨儿您还说了哩,说您感到不满足。 至于我,这类想法从没有钻进我的头脑。” “也许您觉得这种想法极其可笑?” “不。但我从未去想过。” “真的?您可知道,我倒很希望了解您在想些什么。” “指什么呢?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请听我说,我早就想和您促膝谈心。您当然没什么好谈的,因为您知道自己不是个普通人,您年轻,前程远大。可是,您准备干些什么,等待的是个什么样的未来?我是想问:您预定要达到什么样的目的?想去哪里?心里在想什么?一句话,您是谁?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倒使我奇怪了,安娜·谢尔盖耶芙娜。您早就知道我从事自然科学,至于我是谁……” “是的,您是谁?” “我已向您禀明,是个未来的县邑医生。”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作了个不耐烦的手势。 “您为什么说这些呢?您自己也不信这话。阿尔卡季可以这样回答我,而您……” “阿尔卡季有什么……” “别说了!您真能满足于这些小事吗?您不是说,这非您志趣所在?像您这么个自尊的人——当个县邑医生!您这样回答是为了躲开我,是因为对我不信任。但,您可知道,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我能理解您,我也曾一度穷困,也像您那样自爱自尊,可能也有过与您相同的经历。” “这一切当然好,安娜·谢尔盖耶芙娜,但请您原谅,……总的说来,我不习惯于谈论自己,况且您我之间存在着如此大的差距……” “怎么样的差距?……您又会说,我是个‘贵族夫人’?得啦,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我已向您证明……” “除此之外,”巴扎罗夫打断她的话,“有什么必要谈论未来呢?未来的事大半非我们所能左右,如果有机会去从事某项事业,那当然好,但如果没有这样的机遇,不也可以安于现状,庆幸未为此空费唇舌吗?” “您把友好的谈话也看作空费唇舌……或者,您把我仅看作一个女人,不值得信任?我知道,您瞧不起我们所有的人!” “我从没有瞧不起您,安娜·谢尔盖耶芙娜,这您知道。” “不,我什么都不知道……就算我理解您不愿谈您的未来,那么,总可以说说您现在心里发生的事情……” “发生的事情!”巴扎罗夫重复着她的话,“好像我是一个国家或者社会似的!说那些压根儿没意思,而且心里‘发生的事情’常常能大声说出来吗?” “我看不出有什么不好说的。” “您能?” “能,”安娜·谢尔盖耶芙娜犹豫了一下回答。 巴扎罗夫垂下头。 “您比我幸福。”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瞅他一眼,像是询问。 “您怎么想都行,”她往下说,“但感觉告诉我,我俩并非相逢无故,我们将成为好朋友,我相信您的——怎么说好呢?——您的紧张感、压抑感终将消失。” “您发现了我的压抑感……您还说是……紧张感?” “是的。” 巴扎罗夫站起来走到窗前。 “您真想知道我这压抑感的原因,真想知道我内心发生了什么事吗?” “是的,”奥金左娃再次说,声调里带有莫明的恐惧。 “您不生气?” “不。” “不?”巴扎罗夫背她站在那里说,“那么我告诉您,我那么愚蠢、那么疯狂地爱您……您终于把我的心里话逼出来了。” 奥金左娃摊开双手,而巴扎罗夫的前额紧贴着玻璃。他在痛苦地喘气,整个儿身子在颤抖,但这不是年轻小伙胆怯的颤抖,也不是首次求爱时甜蜜的恐惧,那是一种无比强烈的、沉重得喘不出气的激情,它像气忿或者气忿那一类……奥金左娃感到害怕,却又怜悯他。 “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她说,不由声音里充满柔情。 骤地他回过身,向她投去贪婪的目光,接着握住她双手,急遽地把她拉进怀抱。 她没有立刻挣开他,但一小会儿以后已远远地站在墙角里瞧他。他又向她扑去…… “您没有明白我的意思,”她惶恐地、小着声音说,似乎他若再跨前一步,她就将发出惊叫……巴扎罗夫咬紧嘴唇,走出去了。 半个钟点后女仆送给安娜·谢尔盖耶芙娜一张巴扎罗夫写的便笺。便笺上只有一行字:“我应该今天走呢,还是可以住到明天?”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回答他:“为什么要走?我没有理解您,您也没来得及理解我。”她心里则在暗想:“我对自己也不理解。” 午饭前她一直没露脸,只是独自背着双手在书房里来回踱步,偶或驻足窗口或是镜前,缓缓地用手帕子拭她的颈项,觉得那儿有灼人似的一块。她一再问自己,是什么促使她“逼”对方吐露真情的。根据巴扎罗夫的表情,他的坦率她早没猜出一点儿来吗?……“是我的错,”她出声道,“但我当时没法儿预见。”她陷入了沉思,想起巴扎罗夫野兽般凶猛的脸,想起怎样向她扑来,她不由脸红了。“或者?”她说,但又停下,摇了摇披着鬈发的头……她看见镜中的自己,看见微微后昂着头,半睁半闭的眼和嘴,以及嘴角上神秘的微笑,她为刚才的自言自语而感到羞怯…… “不,”她终于下了决心,“任其发展的话,上帝才知道将是个什么样的结局。可开不得玩笑!在这世上还以安静为好。” 她的安宁得以保住了,但她很伤心,甚至哭了。不知为什么而哭,但绝非因为受了欺侮。她并没有感到受欺侮,不,不如说因为她犯下过失:种种模糊的感觉——对年华消逝的感慨,对新鲜事物的渴望——导致她走到某个界限并向界外张望。她看到的说不上是个深渊,而只是空虚……或者说是丑陋。 十九 无论奥金左娃有多么大的自制力,无论她如何超然于一切偏见之外,当她来到餐厅午餐的时候依然觉得很不好意思。相反,他倒显得挺镇定。波尔菲里·普拉托内奇来了。他是刚从城里回来的,讲起了许多笑话,笑话之一说的是省长布尔达鲁命令下属一律在靴子上装好马刺,以便一有紧急情况,立即飞马前往执行。阿尔卡季在跟卡捷琳娜说着悄悄话,同时却又佯装成正经八百的样儿聆听老公爵小姐的议论。巴扎罗夫自始至终皱着眉,不出一声。奥金左娃两次——不是偷偷地,而是正眼瞅他那张垂着眼帘、严肃的气鼓鼓脸儿,像是说他下定了决心,早把一切不放在眼里,她不由想道:“不……不……不……”饭后她和大家去花园散步,见巴扎罗夫像有话要对她说的样子,便故意往旁边走了几步停下来。他走了过来,但依然垂着眼帘,只低声说: “我应向您道歉,安娜·谢尔盖耶芙娜。您当然会生我的气。” “不,我不生您的气,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奥金左娃答道,“但我觉得难受。” “那就更糟。无论如何,我已受够了折磨,我做了件天大的蠢事,大概您也同意这种看法。您在便笺上写:为什么要走?我不想、也不能再留下来,明天这里便见不到我这个人了。” “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为什么您……” “为什么我要走吗?” “不,我不是说这。” “旧事不会重演,安娜·谢尔盖耶芙娜……但这样的事或迟或早总是要发生的,因此,我应该离开。我只能在一种条件下留下来,而这样的条件无论何时都不可能具备,因为您,请原谅我的鲁莽,大概不会爱我,而且永不会爱上我的吧?” 巴扎罗夫的眼睛在黑眉毛下倏地一闪。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没有回答他。“我害怕这个人,”这想法在她脑海里一闪而过。 “别了,夫人。”巴扎罗夫像是猜到了她的思路,说罢便进屋去了。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随之也走了,后来唤来卡捷琳娜,挽住她膀子,直到天黑再没离开过她。她也没有参加玩牌,脸上故意堆出微微的笑容,而这笑,跟她苍白的、不太自然的脸却不相称。阿尔卡季瞧着她,觉得莫明其妙,一如所有的年轻人那样在心里琢磨: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呢?巴扎罗夫把自己关在房里,但晚茶时他还是来了。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很想对他说几句宽解的话,但她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一件意外的事解了她的困境:管家通报说西特尼科夫来了。 很难用几句话来表达出这个年轻的进步人士闯进客厅的那份热劲儿。他以其无所顾忌的冒失脾气,不管是否有伤大雅,驱车来乡间拜会一位仅属点头相识而又从未邀请他的夫人,理由是,根据他收集到的材料,他的两个聪明朋友正在夫人宅第作客。不过,他还是羞得无地自容,把准备好了的客套诸如请求原宥他的冒昧,他是慕名而来之类忘得一干二净,而是讲了些不伦不类的话,说叶芙多西娅·库克申娜派他来了解安娜·谢尔盖耶芙娜是否身体健康,说阿尔卡季·尼古拉伊奇也常常以赞颂的口吻向他说起……说到一半,突然说不下去了,手脚不知所措,居然坐到他自己的帽子上。但谁也没赶他走,安娜·谢尔盖耶芙娜甚至还把他介绍给了姨妈和她的妹妹。受宠之余,他立时恢复了元气,海阔天空地滔滔而谈。庸俗,在生活中往往有它的好处,它可以帮助放松绷得太紧的神经,使过分的自信或忘乎所以的感觉得以清醒过来,因为前后两者是相互牵连着的。西特尼科夫来到后一切都变得轻松了,空虚了,从而简单化了,甚至大家晚饭也吃得多了,回房休息比平常早了半个钟点。 “我现在可以用你的话反问你了,”阿尔卡季躺在床上,朝着已脱掉衣服的巴扎罗夫说,“有次你问我:‘你为什么这样忧伤?莫非是履行了你无法推卸的职责?’” 不知打从什么时候开始,两个年轻人说起了互相挖苦的俏皮话,它无疑是表示私底下不满或者怀疑的征兆。 “明天我要回家去了,”巴扎罗夫说。 阿尔卡季翻过身,半支起身子。他既是惊讶,又莫名地感到高兴。 “啊!”他说,“原来因为这件事忧伤?” 巴扎罗夫打了个哈欠。 “知道得多,老得快。” “那安娜·谢尔盖耶芙娜怎么办?”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又怎么啦?” “我是说.她能放你走吗?” “我又不是她雇的。” 阿尔卡季不由暗中寻思起来。巴扎罗夫翻过身去面墙睡了。 两人默不作声,这样过了五分钟。 “叶夫根尼,”阿尔卡季突然叫唤。 “什么事?” “赶明儿和你一起走。” 巴扎罗夫没回答。 “我回我的家,”阿尔卡季说,“咱俩到霍霍尔新村分手,在那里你可以向费多特雇马车。我本来希望认识一下你的双亲,但怕这样做会给他们带来不便。你不是还要来我家吗?” “我的东西还留在你家呢,”巴扎罗夫回答,但没有转过身。 “他为什么不问我也走的原因呢?而且同样走得这么突然?”阿尔卡季在暗中想。“真的,为什么他走我也要走?”他对自己提的问题找不出满意的回答。想起就要告别这块他喜欢的地方,心里分外沉重,分外难舍,然而,如果他一人留下来,又显得不伦不类。“他们之间一定出什么事了,”他猜想。“他走,我又何必在人前碍眼,惹她讨厌?啊,我最后的希望化作泡影了。”他不由回想起安娜·谢尔盖耶芙娜的脸容,通过这位美丽寡妇的脸容,一张张其他人的脸也随之慢慢地显现出来。 “可惜也见不上卡捷琳娜了!”阿尔卡季捂着枕巾悄声儿说,一颗颗眼泪滴落下来……蓦地他仰头把头发往后一甩,大声说道: “西特尼科夫这家伙干吗像着魔了似的往这儿闯?” 巴扎罗夫先是在床上动了动,后来说了下面的话: “老弟,我看你还是太傻。西特尼科夫一类的人对我们有用处,你要懂得,我需要类似他那样的傻瓜蛋。说到底,神灵管不上烧瓦罐的事,另要有人侍候!……” “哦!……”阿尔卡季这才悟出了巴扎罗夫讳莫如深的傲慢。“那么说来,你我是神灵了?或者你是神灵,我是傻瓜蛋?” “对了,”巴扎罗夫沉着脸说,“你还傻。” 第二天,当阿尔卡季告诉奥金左娃说他打算和巴扎罗夫一起走时,她并不显得特别奇怪,她像累着了、心不在焉一般。卡捷琳娜不言语,只仔细而认真地看了看他。老公爵小姐暗暗在她披巾下划十字。当然,这没有逃过阿尔卡季的眼睛。只西特尼科夫一人哭笑不得,他换下了窝窝囊囊的斯拉夫式服装,一身新地下得楼来(他随身带来了无数的衣服,曾使得昨儿派去侍候他的仆人惊讶不止),伙伴们却要抛下他走了!他像林中空地上被追逐的兔子那样着急地打转,忽然他惶恐着大声宣布他也走。奥金左娃没有挽留他。 “我的马车行驶起来特别平稳,”这位不幸的年轻人对阿尔卡季说,“让我把您送回家去,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可以坐您的四轮篷车,这么办,大家都方便。” “对不起,咱俩不同路,您离我家远着哩。” “不要紧,不要紧,我有的是时间,而且那边我有事要办。” “专卖的事吗?”阿尔卡季问,声音里明显带有蔑视。 然而西特尼科夫的处境如此地狼狈,以至一反平常,挤不出个笑来。 “请您放心,坐我的马车非常平稳舒服,”他说,“而且这样安排,可以各得其所。” “别让麦歇西特尼科夫失望吧,”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在一旁劝说。 阿尔卡季看了她一眼,故意垂下头。 早饭后客人们准备上路。奥金左娃跟巴扎罗夫告别的时候向他伸出手去并且问: “我们还将见面,不是吗?” “听您吩咐,”巴扎罗夫答道。 “这么说,我们一定再次见面。” 阿尔卡季第一个走出门外,坐上西特尼科夫的马车。管家恭敬地扶他坐好,可是他真想给他个耳光并大哭一场。巴扎罗夫也在四轮篷车里坐稳了。不久到了霍霍尔新村。阿尔卡季在等待店掌柜费多特套马那会儿走到四轮篷车跟前,带着平素的微笑对巴扎罗夫说: “叶夫根尼,带我一起走,我想去你家作客。” “上来坐吧,”巴扎罗夫从牙缝里挤出四个字。 正在马车旁高兴地打着口哨踱方步的西特尼科夫听见这话惊得合不上嘴巴。但阿尔卡季镇定地从他马车上取下行李,坐到巴扎罗夫身旁,朝他原来的同伴恭敬地点了点头,嚷道:“启程吧!”四轮篷车没一会儿工夫便已走远……西特尼科夫羞得脸孔脖子一起通红,他瞅了瞅他的马车夫,但见车夫站在拉边套的马后顾自玩弄手里的鞭子。于是他,西特尼科夫,跳上马车,冲着两个路过的庄稼汉大嚷一声:“戴上你们的帽子,笨蛋!”一溜烟往省城而去。到城里已经很晚。第二天他在库克申娜那儿针对两个“狂妄和放肆的坏蛋”狠狠渲泄了一通。 阿尔卡季在巴扎罗夫身旁坐下后紧紧握了握朋友的手,很长时间没有说话,对方似乎理解他的握手原因并尊重这份沉默。巴扎罗夫一宿未眠,没抽烟,几天来差不多没吃东西,从一旁看去,他那帽子底下的脸显得那么阴沉、枯瘦。 “喂,老弟,”他终于开口了,“给我支烟抽……帮我瞧瞧,我的舌苔大概发黄吧?” “黄的,”阿尔卡季答。 “是啊……连抽烟也觉得没味儿,像是机器散了架。” “最近一段时间你瘦了许多,”阿尔卡季说。 “不要紧,会恢复的。只一件事叫我烦心:我母亲心肠太好了,如果你一天不吃十顿,顿顿吃得肚子圆圆的,她就要犯愁。不过我父亲倒不错,经过风雨见过世面。不,不应该抽烟,”他把烟卷扔进了路边的土尘里。 “到你田庄有二十五俄里吧?”阿尔卡季问。 “二十五。你可以问问那个无事不晓的大博士。” 他指了指坐在车台上的庄稼人,费多特的雇工。 那位万事通的大博士回答说“谁知道……这路又没量过”,接着低声骂一匹套轭的马“用头尥蹶子”,“装疯卖傻”,也就是说马摇头晃脑。 “是啊,是啊”巴扎罗夫说道,“我年轻的朋友,这是一次很好的教训,鬼知道扯那些废话干吗!每个人的手里只抓着一根稻草,他下面随时张着无底深渊,可他偏偏拿些无聊之事伤神。” “你这是指什么说的?”阿尔卡季问。 “无所指。说白了吧,你我两人的行为实在愚蠢,有什么好说的!不过,我在医院发现,谁对自己的病深恶痛绝,谁就能战胜病魔。” “我不很明白你的意思,”阿尔卡季说,“你并没有什么值得要抱怨的。” “如果你真不明白,就允许我禀报吧。据我看来,宁可在马路上敲石子儿,也绝不能让女人碰你的手指尖。与女性打交道全是……”巴扎罗夫差点儿就要说出他最喜欢的“浪漫主义”来,但及时改口为“瞎胡闹。”“你现在可能不信,可是我还要对你说,你我掉进女性世界,觉得倒还不太赖,但若抛开它,就像大热天洗了个冷水浴那样痛快。男人不应该受婆婆妈妈的事纠缠,应该像西班牙俗语说的那样,男人要狠!就说你,”他转头对驾车台上的庄稼人说,“喂,聪明人,你老婆大概总是有的吧?” 庄稼人转过他那扁平的木脸: “老婆?有。怎能没有老婆。” “你揍她吗?” “揍老婆?那得看情况,不是无缘无故才揍的。” “好呀。那么,她揍你吗?” 庄稼汉一拉马缰。 “瞧这话,老爷,您真爱开玩笑……”看来,他像是动气了。 “听到了吧,阿尔卡季·尼古拉伊奇!可你我两人挨了揍……受过教育的人得着这么个好处。” 阿尔卡季勉强笑了笑。巴扎罗夫别过头去,一路再没张口。 在阿尔卡季看来,二十五俄里比之五十俄里还要长。不过,在一个平坡上终于出现了巴扎罗夫双亲所在的小村庄,村旁,在幼嫩的白桦林中,露出了茅草结顶的宅院。进了村,见到第一个农舍附近两个戴了帽子的农夫正在对骂。一个说:“你是口猪,还不如小猪崽。”另一个反唇相讥:“你老婆是个恶巫。” “据那一无拘束的谈吐和戏谑看来,可以判断我父亲的农民并不太受压制,”巴扎罗夫对阿尔卡季说,“看吧,他自己从屋里跑到台阶上来了。哎哟,头发都花白了,这可怜的人!” 二十 巴扎罗夫从马车里探出身,阿尔卡季也跟在他同伴身后探头张望,见一个瘦长老人叉开双腿,敞着身上的旧军服,站在宅子门前的台阶上,蓬松着头发,长了个细小的鹰鼻子,吸着长长的旱烟管,眼睛因为日照眯了起来。 马车停下了。 “终于到啦!”巴扎罗夫的父亲说的时候依旧吸他的旱烟管,虽则烟袋儿在他手指间跳动。“下车吧,下车吧,让咱们来个见面礼。” 他拥抱了儿子……“啊,我亲爱的叶夫根尼,叶夫根尼,”传来了颤抖的女人声音。门大开了,门洞下出现了个滚圆的矮妇人,戴着顶白色的压发帽,穿一件短短的花上衣。她哎哟一声,身子不稳,若不是巴扎罗夫及时扶住,差点儿栽倒地上。她那胖胖的双手立时抱住他的脖子,将头埋进他胸口,不响,不动,但听得见她断断续续的抽泣。 老巴扎罗夫喘着粗气,眼睛眯得更细了。 “得啦,得啦,阿琳娜,放开吧,”他说,同时跟静静地站在马车旁的阿尔卡季对视了一眼。车台上的庄稼人这时故意背过脸。“这完全不必要!快放开吧。” “唉,瓦西里·伊凡内奇,”老太婆叹道,“有多少日子没见上宝贝儿子,我的叶夫根尼了……”说罢并不松手,只是从巴扎罗夫胸口挪开皱巴巴的泪脸,用幸福的、可笑的眼睛打量了儿子一阵子,重又把脸贴到他胸口。 “是呀,感情的流露嘛,”瓦西里·伊凡内奇嘟噜道。“不过,还是进屋的好,还有和叶夫根尼一块儿来的客人哩。请原谅,”他挪前步,对阿尔卡季说,“您当然能理解女人的弱点,母亲的心……” 可他自己的嘴巴眉毛都在不停地颤动……他只是竭力克制,装成满不在乎的样儿罢了。阿尔卡季低下头。 “真的,妈,我们进屋吧。”巴扎罗夫扶周身乏力的老太婆进了屋,张罗她坐进安乐椅,又匆匆拥抱了父亲一下,把阿尔卡季介绍给他。 “能跟您相识,我从心眼里感到高兴,”瓦西里·伊凡内奇说道,“只是希望您多多包涵,我家一切都极简单,像是行军的打点……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快快镇定下来,你这么软弱,客人先生可要看轻你了。” “少爷,”老太婆掸着泪水说,“我还没来得及请教您的大名呢……” “阿尔卡季·尼古拉伊奇,”瓦西里·伊凡内奇一脸庄重地在一旁提示。 “请原谅我这傻老婆子。”她擤过鼻涕,先擦干右眼,然后擦干左眼。“请多多原谅,我以为死也等不到我的儿……儿……子了。” “不是等来了吗,太太?”瓦西里·伊凡内奇接口道,接着向一个在门后害怕地张望的、穿红花布裙衫的十二三岁赤脚姑娘吩咐:“快给太太端杯水来,要放在托盘里拿来,听见了吗?……”随后他改用文诌诌的调门对两位年轻人说:“请允许邀请两位先生到一个退伍军医的书房里坐会儿。” “再让我拥抱一下,我亲爱的叶夫根尼,”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苦苦哀求,巴扎罗夫便俯身凑近她。“你现在长成美男子啦!” “美男子也罢,不是美男子也罢,”瓦西里·伊凡内奇说,“反正已长大成人,成了通常所说的奥姆菲①了。而现在,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希望你满足慈母之心后满足一下贵宾吧,因为,你也知道,夜莺单靠寓言是填不饱肚子的。” -------- ①法语奥姆菲():真正的男子汉。 “饭马上就会准备好的,瓦西里·伊凡内奇,这会儿我就亲自去厨房,还叫准备好茶炊。一切都会有的,一切。要知道,我三年没见过他,没喂他,没饮他,难道漫长的日子容易熬的吗?” “好了,女当家,你看着办,忙去吧,可别丢脸!先生们,请随我来。哦,叶夫根尼,你瞧,季莫菲伊奇向你请安来了。这老管家一定挺高兴。你说呢,老管家?不是觉得高兴吗?……先生们,请随我来。” 于是瓦西里·伊凡内奇趿拉着磨损了的旧鞋抢走到头里。 宅子共分六个小间,其中之一就是他领我们的朋友去的所谓书房。一张积满尘垢的粗腿桌子占了窗与窗之间的整个空隙,上面放了许多熏黄了的纸片。沿墙一溜挂着土耳其枪,马鞭,马刀,两张地图和些解剖图,富费朗德①的肖像,发编花体字的黑框和毕业证书镜框。一张坐破了的皮沙发挤在两个高大的桦木书橱中间,架上书籍、盒子、鸟兽标本、瓶瓶罐罐乱放一起。墙角里闲置着一台报废了的电机。 -------- ①克利斯多夫·富费朗德(C..hufeland,一七六二——一八三六),德国医生,当时极流行的《长寿术》一书的作者。 “尊敬的来访客人,我预先提过,”瓦西里·伊凡内奇开始叨叨,“我们这儿过的生活就同部队野营一样……” “别说吧!干吗赔不是?”巴扎罗夫打断他的话。“基尔萨诺夫十分清楚你我不是克廖斯①,你也没有宫殿。但安排他住哪,这倒是个问题。” “啊,有的,叶夫根尼,侧厢有个很好的小间,他住那儿,会感到十分舒适的。” “你盖了厢房?” “怎么没盖,少爷?它就在澡堂那边,”季莫菲伊奇插话道。 “也就是在浴室边上,”瓦西里·伊凡内奇赶忙说,“眼下是夏天……我就去吩咐。而你,季莫菲伊奇,去把他们的行李取来……叶夫根尼,当然把书房让给你了。Suumcuique②。” -------- ①克廖斯(Croesus,公元前五六○——五四六),小亚细亚吕底亚国王,据说他有大量财宝。 ②拉丁语:各得其所。 “见了吧!一个挺逗人的老头儿,而且心肠好,”瓦西里·伊凡内奇前脚刚走,巴扎罗夫便说,“也像你父亲一样古怪,不过属另一类型;特别喜欢唠叨。” “看来你母亲也十分善良,”阿尔卡季说。 “我母亲吗?是个实心眼儿。回头你瞧就是,那顿午饭一定特别丰盛。” “今儿没料着您到,少爷,所以没运来牛肉,”刚拎着巴扎罗夫的箱子进房的季莫菲伊奇解释道。 “没有牛肉也行,没有也只好没有,俗话说:贫者无罪。” “你父亲手下有多少农奴?”阿尔卡季突然问。 “田庄不属他,属我母亲。农奴嘛,我记得是十五个左右。” “算在一起有二十二个,”季莫菲伊奇不满地订正他。 听到了拖鞋的趿拉声,瓦西里·伊凡内奇重又出现了。 “要不了几分钟,您的卧室便能接待您了,”他带着得意的神气宣布,“阿尔卡季……尼古拉伊奇,像是这么称呼阁下的吧?我派了个仆人由您使唤、”他朝跟进来的小男孩一指。那孩子短头发,蓝上衣,肘口有个洞眼,显然是从别人那儿借来的靴子。“他名叫费季卡。但我想再说一遍,虽然儿子不让说,请多多包涵,他顶不了大用,然而会装烟斗。您当然是抽烟的了?” “我大半抽雪茄,”阿尔卡季回答。 “合情合理,我本人也以为抽雪茄更合口味。但在我们穷乡僻壤,雪茄很难买到。” “你别再说穷道苦了,”巴扎罗夫打断他的话,“最好坐到沙发上来让我好好瞧瞧。” 瓦西里·伊凡内奇笑着随即坐下了。他的脸相很像儿子,只不过前额低而窄些,而嘴则较大。他不停地在动弹,一会儿仿佛腋袖太短了似的耸耸肩,一会儿眨眨眼,咳嗽一声,动动手指头。比较起来,他儿子反显得懒洋洋的。 “‘说穷道苦’!”瓦西里·伊凡内奇又说,“你,叶夫根尼,别以为我在客人面前诉苦说我们住在穷乡僻壤。恰恰相反,我持另外一种意见:对善于思考的人而言,是不存在穷乡僻壤的,至少我会尽一切所能,不使自己头脑生锈,落后于时代。” 瓦西里·伊凡内奇从口袋里掏出块新的黄绸帕子,这是他去阿尔卡季房间之前临时佩下的。他挥舞着这条黄手帕继续说: “且不说别的,例如,我把徭役制改成租赋制,忍痛割爱,把每年田地收入与农民对半平分。我认为这是我的职责,是目前情况下,最好的办法,而其他地主连想都不敢想,更不用说实行了。在科学和教育方面我也如此。” “是的,我见你这儿放着一八五三年的《健康之友》①,”巴扎罗夫从中插嘴。 “那是我的一个老友寄赠的,”瓦西里·伊凡内奇赶忙解释。“我对颅相学②也略知一二,”他又道。这话主要是说给阿尔卡季听,说的时候指着书橱上的石膏头颅骨分格模型。“我对申泰因③,拉杰马赫④也颇熟悉。” “××省内还有信拉杰马赫的?”巴扎罗夫问。 瓦西里·伊凡内奇干咳了一声。 “在省里……诸位当然见多识广,我们这等人哪能赶得上你们!你们是来替代我们老朽之辈的。从前我们嘲笑过体液说的门徒霍夫曼⑤,持活力论观点的布朗④之流,可他们也曾着实显赫了一阵子。你们崇敬替代了拉杰马赫的人,但,也许二十年后你们崇尚的人又将成为笑柄。” -------- ①《健康之友》是一八三三——一八六九年在彼得堡出版的一份医界报纸。 ②颅相学,一种伪科学,认为人的心理取决于头颅骨的外形。 ③④⑤均为德国医生。 ④英国医生。 “可以告慰你的是,我们嘲笑医学这门学科,我们对谁也不崇拜,”巴扎罗夫说。 “怎么回事?你不是想成为一名医生吗?” “想,但与此无碍。” 瓦西里·伊凡内奇用他的中指拨了拨烟斗里未燃尽的烟丝。 “可能如此,我无意争辩。我算什么?一个退伍的军医,伏拉托①,眼下从事农业。我曾在令祖父的联队里服务,”他又转向阿尔卡季,“是的,是的,我一辈子所见,真不算少,哪个阶层、哪样的人没见过!我,即现在站在您面前的这个人,也曾为维特更斯泰因伯爵和茹科夫斯基按过脉。您知道,在南方的部队里,一八一四那年(此时瓦西里·伊凡内奇一抿嘴)个个人我都了若指掌,但我置身事外,只管我自己的那一份儿——外科柳叶刀,其他不问。令祖父是位非常值得尊敬的真正军人。” “你是说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大老粗,”巴扎罗夫插话。 “唉,叶夫根尼,你怎这般说话!千万别……当然,基尔萨诺夫将军不属于……” “得了,我们别提他,”巴扎罗夫制止道,“我进村时见到你的白桦林了,棵棵长得那么逗人喜爱。” 瓦西里·伊凡内奇听了乐道: “你再去看看我的花园!哪株树不是我亲手栽的。家果、野果、药草都有。年轻的先生们,虽说你们才高艺深,老头儿帕拉采利西的立论还是驳不倒的:inlatpidibus②……我已经不再行医了,但一周有那么两次,要接待求治的人,毕竟不能把病人拒之门外!我这地方缺医少药。邻近一个少校,你们能想到吗?他也居然给人治病。我问:有没有学过医?他说:没有,从来没学过,我主要出于行善之心……哈哈,出于行善之心!医道一窍不通也去治病!哈哈!哈哈!” -------- ①法语(voilatout))音读,意思是:仅此而已。 ②拉丁语:草药,言语安慰和矿泉水。 “费季卡,给我装筒烟!”巴扎罗夫厉声命令。 “还有一位所谓医生被请去看病,”瓦西里·伊凡内奇用没奈何的口气说,“但病人已经adpatres①了,下人对那医生说:‘现在不用啦!’医生没料到,很难为情,便问:‘你家老爷临终打嗝了吗?’‘打了的。’‘打了很多吗?’‘很多。’‘哦,那就好。’于是回去了。哈哈哈!” -------- ①拉丁语:见他祖先去了。 老人独自哈哈,阿尔卡季脸部只表示出一丝微笑,而巴扎罗夫管自抽烟。谈话持续了约摸一个小时,在此期间阿尔卡季抽空去看了看他的房间。原来那是澡堂的前室,不过很舒服,也很整洁。终于丹纽什卡进来禀报,说饭已准备好了。 瓦西里·伊凡内奇首先站起身。 “先生们,请!我已使得两位非常厌倦,望多多包涵,不过我想,女主人也许能使诸位满意的。” 匆忙准备出来的午餐倒也不错,甚至非常丰盛,只是酒少了些,一如俗话所说只供个“微醉”。季莫菲伊奇从城里一个熟悉的铺子里买来的赫列斯葡萄酒浓得发黑,味儿既像铜、又像松脂,苍蝇也多得缠人。这些讨厌的蝇子通常由管家的小孩折根绿枝来加以驱赶,但这次瓦西里·伊凡内奇害怕年轻人奚落,早早把他打发开了。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饭前换了装,头上戴的是顶很高的、带有绸带子的包发帽,肩上蓝花披巾。她一见她亲爱的儿子叶夫根尼又哭出了声来,不过这次没让丈夫督促,便及时收住眼泪,以免溅湿了披巾。用餐的只是两位年轻人,因为男女主人都吃过了。费季卡在桌旁伺候。他穿了双显然是临时套上的大靴子。另有一个名叫安菲苏什卡的妇女在一边照应。她长了个男儿脸,独眼;既是管家,又兼家畜饲养和洗衣。年轻人进食,瓦西里·伊凡内奇则在室内踱步,带着幸福的、甚至是得意的神情谈论拿破仑的政策如何引起他的焦虑以及乱麻似的意大利问题。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对阿尔卡季简直视而不见,也不劝他尝尝各道菜的滋味,只用拳头支着她的小圆脸儿,两片饱满的樱桃红嘴唇,左右面颊和眉上的胎痣使这张小圆脸显得分外善良。她眼睛盯住儿子,不断地叹气,很想问他在家能住多久,但又怕问。“如若他说只住两天呢?”想到这儿,心便沉了下去。上过烤肉这道菜后,瓦西里·伊凡内奇忽然消失了,回来时举着已经打开过的半瓶香槟高声道:“瞧吧,虽说我们住穷乡僻壤,但在隆重场合也有使人愉快的东西!”他把酒分别倒进三个高脚杯和一个小酒杯里,举杯祝“尊贵的客人们”身体健康,然后按他那军人作风,把他的一份一饮而尽,并敦促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把小酒杯里的酒喝干净。上到蜜饯的时候,巴扎罗夫一口拒绝,抽起了雪茄,阿尔卡季虽素不吃甜食,但出于礼貌,尝了尝刚熬出来的蜜饯的四个不同品类。之后又上了茶,乳酪,牛油和双圈小白面包。最后瓦西里·伊凡内奇率众去花园欣赏黄昏之美。 他走过露椅时悄声对阿尔卡季说: “我喜欢坐在这长椅上瞧着落日,作些哲学思考,这对一个隐士来说倒也适宜。而那一边,稍远点儿的地方,我种了几株贺拉斯①最喜欢的树。” “什么树?”巴扎罗夫在一旁听到,便问。 “就是……槐树。” 巴扎罗夫连连打了几个哈欠。 “我认为旅行者应是投入摩耳甫斯②怀抱的时候了,”瓦西里·伊凡内奇说。 -------- ①贺拉斯(ius,公元前六五——八),罗马诗人。 ②摩耳甫斯(Morpheus)希腊神话中的梦神。 “就是说该去睡觉了,”巴扎罗夫接口道,“这样的思考倒也正确。是时候了,没什么好多说的。” 巴扎罗夫和母亲道晚安,吻了她的前额,而母亲拥抱了他,还在他身后祝福三次。由瓦西里·伊凡内奇伴送阿尔卡季回房。他祝阿尔卡季“像他年轻而又幸福的年代里那样得到美妙的休憩”。果真如此,阿尔卡季在澡堂前室里睡得非常之好,室内薄荷的香味和炉台后两朵恍动的烛焰都在催人入梦。瓦西里打从阿尔卡季宿处回到书房后,蜷腿坐到他儿子睡的沙发上,准备跟儿子长谈。巴扎罗夫说是想睡觉,立刻把他打发走了,其实他到天明也没能入睡,他睁大眼睛,死死地注视着黑暗。他并非陷入对遥远的幼年的回忆,而是摆脱不掉新近的痛苦的烙印。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做完感谢赐福的谢恩祈祷,和安菲苏什卡絮絮谈了许久许久。安菲苏什卡像钉在太太面前一般不动,瞪着独眼,神秘而又悄悄地诉说她对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的印象和看法。老妇人的头脑已被喜悦、被酒、被雪茄烟味搅得昏昏沉沉,丈夫本打算跟她说说话儿也只能挥手作罢。 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是个真正的俄罗斯老式女贵族,她应该生活在二百年前的莫斯科时代。她笃信上帝,多愁善感,相信占卜,咒语,梦中事;相信癫僧的预言,家神、林妖的力量,不吉利的遇合,中邪入魔,民间草药,星期四的圣盐,世界末日;相信如果复活节烛火彻夜不灭,荞麦一定丰收;如果蘑菇出土时被人瞧见了,便长不大;她相信,鬼蜮喜欢在有水的地方倘佯,每个犹太人胸口必烙有血印;她害怕耗子,蛇,青蛙,麻雀,水蛭,打雷,冷水,穿堂风,马,山羊,红头发的人和黑猫;她认为蛐蛐和狗都是不祥之物;她从来不食牛犊肉或鸽子肉,还有虾,干酪,芦笋,鬼子姜,兔肉,西瓜,据说切开的西瓜使人记起施礼约翰血淋淋的头;谈到牡蛎时她就哆嗦;她喜欢美食,但严守斋期;她一天睡十个小时,但如逢上瓦西里·伊凡内奇头疼,她就彻夜不眠;她除《阿历克西斯或林中小屋》外从未读过一本书;一年只写一封、至多两封信,但对家务、晾晒和熬果酱十分内行,虽然不动她一根手指。总的说来,她懒于行动。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非常善良,人不笨,她知道,在世上有专使唤别人的老爷,也有专受人使唤的普通庶民,因此她不讨厌奴颜卑膝和打躬作揖。不过对她手下的人倒也亲切和气,对每个乞讨者必赐之以食。她虽也喜欢听点儿流言蜚语,但从不闲论人非。她年轻时面貌娟好,会弹旧式钢琴,也能说两句法语,不过,跟随丈夫的多年流寓生活(婚姻不是她自择的)把那音乐和法语忘得一干二净。她爱儿子却又极端怕他。她把领地交给瓦西里·伊凡内奇经营后再也没加过问,老伴给她讲当今的改革,自己的计划,她挥舞着手帕连声哎哟,惊得眉毛愈挑愈高。她老是疑虑重重,没准那一天灾祸突然降临。只消想起伤心事,她便立刻哭出声来……这样的妇女已日益稀少,是否为此应该高兴呢?只有上帝知道。 二十一 阿尔卡季起床后打开窗,第一眼见到的便是瓦西里·伊凡内奇。老人穿件绒布晨衣,腰间束着帕子,正勤快地在园子里耕作。他发觉站在窗内的年轻客人,便手支着铲子招呼道: “祝您健康!夜晚休息得好吗?” “好极了,”阿尔卡季回答。 “您瞧,我和新新纳塔斯①一样,在坌地种晚萝卜。现在,上帝作证,已到了非靠自己的双手不能供养自己的时候,看来让·雅克·卢梭②说对了:不应指望他人,应该依靠自己。先生,如在半个钟点以前,您会见我是另一个样儿。一个乡下婆娘跑来找我,说她闹肚子,——那是她们的说法,我们把这叫痢疾,我……怎说才好呢?只得给她注射了鸦片。我还给另一个拔了牙。拔牙前我建议先作麻醉……但她就是不愿意。做这一切全都是gratis③——阿纳马焦尔④。说也不奇怪,因为我自己是个平民,homonovus⑤,并不如我贤妻那样出自名门望族……您不想在早茶之前来这树下呼吸些新鲜空气吗?”阿尔卡季走出屋门,来到他跟前。 -------- ①新新纳塔斯(Cincinnatus),公元前五世纪古罗马的一个贵族、将军和独裁者,他曾恭身务农。 ②卢梭(Rousseau,一七一二——七八),法国著名作家和思想家。 ③拉丁语:免费。 ④法语音读,意思为“不收费,义诊性质”。 ⑤拉丁语:新人。 “我再次表示欢迎!”瓦西里·伊凡内奇按军人方式把手举到油腻腻的小圆帽帽檐上。“我知道您习惯于奢华舒适,但即使是当代的伟人,也并不厌弃在小茅屋檐下住上一阵子。” “哎哟,我算什么当代伟人!而有我也不习惯于奢侈,”阿尔卡季连忙回答。 “您过歉了,”瓦西里·伊凡内奇故作高雅地说,“虽说我已老朽,但也见过世面,观其言,便知其人。我还算得上是个半瓶醋的心理学家和相面术士,我敢说,如果没有这些本领,早把我这小人物一笔勾销了。我并非当面恭维,我发现您和我儿子的友谊后使我由衷感到高兴。方才我还见他来着。大概您也知道,他通常有一早起身,出去遛达的习惯。请原谅我的好奇:您和我的叶夫根尼早就相识吗?” “自从去年冬天。” “哦!请允许再问一句,不过,我们是否坐下说好?请允许我,作为他的父亲,坦率地向您请教,您对我的叶夫根尼有何评价?” “您儿子是我所遇见的最出色的人物之一,”阿尔卡季欣然答道。 瓦西里·伊凡内奇眼睛倏地睁大,双颊生辉,铁铲从他手里滑落到地上。 “那么您认为……”他刚开始说,阿尔卡季便抢在前面: “我相信您儿子的前程是不可估量的,他将光耀您的门楣,从一相识我就坚信不移。” “您说什么?……真的吗?”瓦西里·伊凡内奇激动得话不成句,兴奋的微笑拓宽了本就宽阔的嘴巴,而且停留在嘴巴上再也没有消失。 “您想知道我俩怎么认识的吧?” “是的……以及整个儿……” 于是阿尔卡季开始说起巴扎罗夫,比他跟奥金左娃跳玛祖尔卡舞时说的更热烈、更生动。 瓦西里·伊凡内奇听啊听啊,忽儿擤把鼻涕,咳嗽一声,忽又拉扯手帕子,弄乱头发,终于忍耐不住,俯身吻了阿尔卡季的肩膀。 “您真让我感到高兴,”他说着笑不离脸。“我得说,我……我佩服我儿子,我的老妻那就不用提了,大家都知道:母亲嘛!可我不敢在他面前流露我的感情,因为他不喜欢,他讨厌任何激越之情。为此,很多人责备他的铁石心肠,认为不是自傲就是缺乏感情。但像这样的人是不能以普通尺度来衡量的,您说是不?如若换别人,他非从父母身上搜刮不可,可您信不信?我们这位生来没从父母那里拿过一戈比,上帝作证。” “他是个无私奉献的人,”阿尔卡季说。 “不错,是个毫无私心的人。阿尔卡季·尼古拉伊奇,我不单推崇他,而且为他而骄傲,我所渴求的是,有朝一日,在他的传记里写上一行字:‘他的父亲是个普通的军医,但早就预见儿子的前程并为此悉心栽培……’” 老人的声音呜咽了。 阿尔卡季紧紧地握了握他的手。 “您以为如何?”瓦西里·伊凡内奇沉默了会儿问,“他将来传世扬名,如您备加推崇的那样,不是在医学界吧?” “当然不是在医学界,虽则在这方面将成为第一流的学者。” “那么在哪方面呢,阿尔卡季·尼古拉伊奇?” “现在还很难说,但他必定名扬四海无疑。” “他将名扬四海!”老人跟着重复了一遍,随后陷入了沉思。 这时安菲苏什卡捧着一大盆熟透了的马林果从他们身旁走过,她说道: “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吩咐下来,叫我请老爷去用早茶。” “有拌马林果的冷奶油吗?” “有的,老爷。” “瞧,冷奶油拌了的!别客气,阿尔卡季·尼古拉伊奇,多拿点儿。叶夫根尼他怎还没有回来?” “我在这儿呢,”从阿尔卡季房里传来巴扎罗夫的声音。 瓦西里·伊凡内奇忙回头看他。 “哎,你想拜访你的朋友,可你晚啦,amice①,我们在此恳谈了很久,现在去喝茶吧,你母亲已在叫唤了,顺便要跟你商量一件事儿。” “什么事?” “有个农民,他患了伊克托尔②……” “就是说黄疸病?” “对了,慢性黄疸,而且久治不愈,我开给了他百金花和金丝桃,还给了他苏打,命他多吃胡萝卜。不过这都是安慰剂,要找个什么有效的药方才能治本。我相信,你虽嘲笑医学,但还是能出个好主意的。我们以后再谈,现在且去喝茶吧。” 瓦西里·伊凡内奇从露椅上轻巧地站了起来,哼起《罗伯特》③里的一段: 法则,法则,我们自订法则, 为了,为了,为了活得舒适! -------- ①意大利语:朋友。 ②拉了文icterus(黄疸)的不准确读音。 ③原名《罗伯特与恶魔》,是作曲家麦耶伯尔(G.Meyerbeer,一七九——一八六四)创作的一个歌剧。 “好一个乐天派!”巴扎罗夫嘀咕着离开了窗口。 到了晌午,天空里只薄薄的一层白云,骄阳似火,一切都静悄悄的,唯有村中的公鸡寻衅似的你啼我鸣,还有在树顶的什么地方雏鹰在发着哀乞的声音。这些都使人陡生出寂寞无奈,想打盹儿的奇怪感觉。阿尔卡季和巴扎罗夫借一垛不大的干草避阳,各抱一抱窸窣作响的、青色未褪的芳香干草铺在身下。巴扎罗夫说道: “那边的一株山杨树不由使我想起了童年,它长在坑洼边际,而坑洼是拆除砖棚时留下的。那时我相信坑洼和那山杨树有一种特殊的魅力,在它身边我从来不感到寂寞。那时我还不明白,我所以不感到寂寞是因为我人还小。现在我长大成人,魅力也就消失了。” “你在这里住了多久?”阿尔卡季问。 “接连两年左右,后来只不过时来时去。我们家过的是流寓生活,辗转各个城市。” “这宅子是早建的吗?” “早就建了,是我外祖父盖的。” “他,你的外祖父,是什么人?” “谁知道?大概是个准校,在苏沃洛夫部队里服役过,所以嘴上老挂着跨越阿尔卑斯山的事。也许是他吹牛。” “哦,怪不得客厅里挂着苏沃洛夫的像。我倒挺喜欢你们住的那种小宅子,古老又温暖,有种奇异的气息。” “那是神灯油和草木樨的味儿,”巴扎罗夫一面说一面打哈欠。“要说这可爱的小宅子里的苍蝇呀……呸!” “请告诉我,”阿尔卡季静了一会儿,问,“你小的时候,把你管教得很严吗?” “我父母是怎样的,你不都见了吗?是些善良的人。” “你爱不爱他们,叶夫根尼?” “爱,阿尔卡季!” “他们呀,是那么地爱你!” 巴扎罗夫不作声。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他把手操在脑后,打破沉默说。 “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在想,我父母倒也活得自在!父亲已六十余岁,一大把年纪了,可还在谈论‘安慰剂’,还在治病,与农民交往中讲究宽容、厚道,一句话,自得自在。母亲也不错:整天忙吃的,吃得了打哼哼,压根儿想不到别的。可我……” “你又怎么了?” “我想到,躺在这干草垛旁边……我所占有的这一小块地方比起广大空间来是如此地狭小,而广大空间里不存在我,与我无关。我得以度过的时间在永恒中非常渺小,我到不了永恒,永恒中无我。但在这无垠之中,在这数学的一个点上,我的血液却在循环,头脑却在工作,却有所冀盼……哎,想到哪去了!胡想到哪儿去了!” “请允许向你指出,你所说的对所有人同样适用……” “你说的对,”巴扎罗夫接过话茬说,“我是想说我的双亲,他们成日碌碌无为而又不知自身的渺少,碌碌无为却并未使他们难受……但我……我只感到寂寞和憎恨。” “恨?为什么要恨?” “为什么?还要问为什么吗?难道你忘了?” “一切我都记得,但我仍认为你没有恨的理由。你不如意,这我同意,但……” “唉,你呀,阿尔卡季·尼古拉伊奇,就像时髦青年那样看待爱情,咯、咯、咯地逗着小母鸡,当它走近跟前时你撒腿就跑。我可不一样。不过,得啦,别谈那,既然与事无补,说也多余。”他翻身改成侧睡。“好哇,一只英勇的蚂蚁在拖一只半死不活的苍蝇。拖走它,小兄弟!别管那家伙至死顽抗,你应利用你作为动物就有不承认任何怜悯的权利,别像我们这样自己糟蹋自己的人!” “别这么说,叶夫根尼。你什么时候自我糟蹋了的?” 巴扎罗夫抬起头: “这是我唯一值得骄傲的,我既没有自己糟蹋自己,也没有让女人来糟蹋我,阿门!当然,这事我今后绝不再提。” 两个朋友静静地躺了一阵子。 “是啊,”巴扎罗夫又说起话来,“人,说来也怪,如果从远处、从一旁看我们‘父辈’的闭塞生活,好像觉得没有什么不好的:他吃,他喝,他的行为既正确又合理,可是我不,偏觉无聊,想和别人去打交道,吵架也行,就是想去打交道。” “人应妥善安排生活,使生活的每一瞬间都富有意义,”阿尔卡季凝思着说。 “说得好!那怕这种生活意义是虚假的,但它是甜甜的,此际他甚至跟无意义的事也愿苟同……但是啊,无谓的争吵,琐碎的闲话……却叫人难于忍受。” “无谓的闲话对不屑于理睬的人来说并不存在。” “嗯……你只是用论旨相悖的法儿来说一句老生常谈的套话。” “什么?你把这说成什么?” “就是这么回事:例如开卷有益这句话是老生常谈,若把它说成开卷无益,那也不过是倒了个个儿而已,听来似乎新鲜,其实还是老生常谈。” “那么真理在哪一方面呢?” “在哪?我的回答也就是你的提问:在哪?” “今儿你的心情有点儿忧郁,叶夫根尼。” “真的吗?也许是被太阳晒懵了,也许是马林果吃得太多。 “要是这样的话,最好睡他一会儿,”阿尔卡季说。 “睡就睡,但你别瞧着我。睡着的人面色都很难看。” “别人怎么想,你不都是无所谓的吗?” “我不知该怎样对你说才好。一个真正的人不应理睬别人的议论。关于真正的人是没什么好议论的,或者臣服于他,或者恨他。” “奇怪!我对谁也不恨,”阿尔卡季想了想,回答道。 “但我恨许许多多的人。你柔弱,缺乏毅力,哪能恨得起来!……畏畏葸葸的连对自己也很少抱有希望……” “那你呢?”阿尔卡季打断他的话头,“你对自己抱着希望喽?你的自我评价很高喽?” “等我遇上不屈从于我的人时我再改变自我看法好了,”他一字一顿地说,“恨!举一个例,你今天走过村长菲利浦他那白白的、漂亮小屋的时候说,如果俄罗斯最后一个农民也能住上这样的小屋,那时俄罗斯就达到完善的地步了,而我们每一个人都应该促使它实现……但我憎恨诸如菲利浦或叫西多尔这样的最后一个农民。干吗我要为他拼死卖力,他连谢也不说一声?……即使说声谢,又值得了多少?他住上了白白的漂亮小屋,我则将老朽入木;往后又怎样呢?” “够啦,叶夫根尼……有人责备我们缺少准则,今儿听了你这番话,不由使我不得不同意他们的意见。” “你说话像你伯父。总的来说,准则是不存在的,难道直到现在还没猜出来?只有感觉,一切取决于感觉。” “怎么会是这样?” “就是这么回事。如我,对准则就持否定态度,认为感觉至上。我喜欢否定,我的头脑便是按此结构的,完了。为什么我喜欢化学,你喜欢苹果?也是凭的感觉。一切无不如此,人不可能认识比感觉更深一层的东西。这话不是任何人都肯对你说的,就是我,下次也不会对你再提。” “怎么可能?连诚实也是一种感觉吗?” “当然!” “叶夫根尼!……”阿尔卡季伤心地打算往下说。 “啊?怎么啦?不合你胃口?”巴扎罗夫打断他的话,“不,老弟,既打算抛弃一切,就不要怜惜自己!……不过,哲理我们已谈够了,普希金说:‘大自然送来了梦的寂静。’” “他从来没有吟过这样的诗,”阿尔卡季道。 “虽没吟过,但他作为诗人,有可能并且应该这么吟诵。顺便说一句:他在军队里服役过。” “普希金从来不是军人。” “哪能不是呢?他在每一页都写:‘战斗去,战斗去!为了俄罗斯的荣誉!’” “你从哪儿想出的荒唐话?简直是污蔑!” “污蔑?有什么了不起!你拿这字眼吓唬人。对一个人来说无论怎样污蔑也不为多,实际上人比污蔑他的话还坏十倍、二十倍。” “我俩最好还是睡常!”阿尔卡季懊恼地说。 “我深表赞同,”巴扎罗夫回答。 但他俩一个也没能睡着,某种敌意在咬噬着两颗年轻人的心。过了五分钟,他们不约而同睁开了眼睛,默默地你看我,我看你。 “你瞧,”阿尔卡季蓦地说道,“一片枯干的枫叶脱离了枝头落到地上,它飘飘荡荡,像蝴蝶的飞舞,这不很奇怪吗?死的哀伤竟然与生的欢乐相似。” “哦,阿尔卡季·尼古拉伊奇,我的朋友,”巴扎罗夫说,“我求你一件事:别用那些美丽的词藻。” “我说我能说的……你也太专制了!我头脑里有这想法,为什么不能把它说出来?” “你能说,为什么我就不能说我的想法?我觉得美丽的词藻不合时宜。” “什么才合时宜?骂人的话?” “唉,据我看,你像你伯父。那个白痴听见你这话准定高兴。” “你把帕维尔·彼得罗维奇称作什么?” “我一如应该称呼他的那样,叫他白痴。” “这,恕我直言,太使人难堪了!”阿尔卡季高声说。 “哎哟,家族的感情在起作用了,”巴扎罗夫说得不慌不忙。“我早已发现,家族感情在人们的身上根深蒂固,他可以放弃任何偏见,但,不妨举个例,若要他说出他兄弟拿过别人的一方手帕,是个小偷,就难于启齿了。说也是,我的兄弟,我的嘛——我不是超凡脱俗的人,能说出口吗?” “我纯粹出于一种正义感,而不是什么家族感情,”阿尔卡季忿然反对。“你既然不了解这样的感情,没有这样的感觉,你就不能妄加评论。” “换句话说,阿尔卡季·基尔萨诺夫实在高深,我理解不了,理应俯首缄口。” “够了,叶夫根尼,再往下说,我俩会吵起来的。” “啊,阿尔卡季,请便。让我们那怕只一次,好好吵上一架,不管三七二十一。” “真那么吵,到后来非……” “非打架不可?”巴扎罗夫接口道,“那有什么不好?在这儿,在草地上,在田园式的氛围中,远离世界,远离人们的目光,打一架也没有关系,只是你打不过我,我一下子便能卡住你的脖子……” 巴扎罗夫强大粗壮有力的手指……阿尔卡季像开玩笑般转身准备抵抗……对方凶神恶煞似的脸,嘴角上绝非逗着玩的狞笑,咄咄逼人的目光,不由使他感到惧怕……此时恰恰传来瓦西里·伊凡内奇的声音: “哦,你们到这儿来啦!”旋即老军医出现在两个年轻人的面前,身穿家织亚麻布衫,头戴自编的草帽。“我找呀,找呀……不过,你们确实挑了个好地方,躺在‘大地’上仰望‘天空’,自得其乐……可说意义不凡。” “我只在打喷嚏的时候才望天空,”巴扎罗夫说,接着对阿尔卡季低声说:“可惜,他妨碍了我们。” “够啦,”阿尔卡季也同样低声回答,并握了握朋友的手,“多牢固的友谊也经不起这样的冲突。” “我望着你们,我的年轻朋友,”此时瓦西里·伊凡内奇双手支着一根自制的、精致的土耳其人头手杖,摇头晃脑地说,“不由赞叹:你们有着多么大的力量,多么旺盛的青春和多么好的才干!简直是……卡斯托尔和波鲁克斯①!” -------- ①卡斯托尔和波鲁克斯,也就是下面说的德奥古利兄弟,见之于希腊神话。他们是一对孪生子,手足情深。 “瞧,把神话也用上了,”巴扎罗夫说,“看来你的拉丁文现在还没有忘记。我记得你用拉丁文写了篇作文,为此得了银质奖章,是吗?” “德奥古利兄弟,德奥古利兄弟!”瓦西里·伊凡内奇一再说。 “不过,这事已经谈够了,父亲,别那么多情啦!” “难得一次也不为过,”老人答道,“但我寻找你们并非为了表示恭维,而是因为,第一,告诉你们快吃午饭了;第二,我想预先告诉你,叶夫根尼……你是个聪明人,善解人意,也了解女人,所以你应该原宥……你妈见你回来了,决定做一场谢恩弥撒。你别以为我是来叫你参加弥撒的,不,弥撒已经结束了。但阿历克赛神父……” “教士?” “是呀,一个教士。他将参加……午餐……出我意料之外,我并未邀请……但事已至此……他没能明白我的意思……再说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她……他在我们这儿算得上是个好人,知书达理。” “他不会把我的那份也吃了吧?”巴扎罗夫问。 瓦西里·伊凡内奇笑开了。 “哪能呢!” “得,除此外我别无意见,我愿和任何人同餐。” 瓦西里·伊凡内奇整了整头上的草帽。 “我事前便已相信,”他说,“你无视任何偏见。即以我而论,已经活了六十二岁,成了老人,也没信过邪(瓦西里·伊凡内奇不敢承认举行谢恩弥撒是他希望做的)。阿历克赛神父想与你认识。肯定你能喜欢这个人的……他并不反对玩玩纸牌,甚至……我们之间说说罢了……吸几筒烟。” “那又怎样?饭后我们来它一局,我准能赢他。” “嘻—嘻,等着瞧!还不知鹿死谁手呢!” “怎么的,你想拿出看家本领?”巴扎罗夫把看家本领四字说得特别清楚。 瓦西里·伊凡内奇黝黑的脸颊上泛起微微的红晕。 “说这话不怕难为情吗,叶夫根尼?……过去的事别再提。是的,我承认,我年轻时有这样的嗜好,但也为此付出过代价。 瞧这天气热的!让我和你们坐一会儿,不妨碍吧?” “一点也不,”阿尔卡季回答。 瓦西里·伊凡内奇呼哧着坐到草地上。 “先生们,”他又打开话匣子,“你们这包厢叫我想起了行止无常的军队生活,我们的包扎所就常常设在干草垛的旁边,有时甚至找不到这样的好处所,”说到这儿他叹了口气。“我一生历尽艰辛,如果你们允许,我来讲一桩比萨拉比亚鼠疫大流行时的趣事。” “为此你得了弗拉奇米尔勋章?”巴扎罗夫接口道,“知道,知道……顺便问一句:你为什么不挂着它?” “我已说过我不迷信,”瓦西里·伊凡内奇回答(他在客来的前夜方吩咐拆下礼服上的红授带),接着说开了鼠疫流行期间的趣事。“哦,叶夫根尼睡着了,”他悄声说,并且对阿尔卡季眨了眨善良的眼睛。“叶夫根尼,起来!”他提高嗓门说,“去吃午饭吧……” 阿历克赛神父魁梧结实,一头浓发梳理得滴溜水滑,在他神父长衫腰间束了根绣花腰带,人挺机灵。他仿佛早料到阿尔卡季和巴扎罗夫不需要他的祝福,故此首先伸出手来和他们握手问好,总的说,他举止全无拘谨之态,既不降低自己的尊严,也不招惹是非;他稍稍嘲笑了神学校里的拉丁文深,却又极力卫护主教;两杯葡萄酒下肚后斟第三杯时他便婉拒了;他接受了阿尔卡季递上的雪茄,然而没有抽,说是要带回家去。使人感到微微不悦的只一样:用手抓苍蝇。他伸出手去,悄悄地、小心翼翼地猛一下抓他脸上的苍蝇,有时真被他抓住了。他含蓄地表示不妨玩玩纸牌,结果从巴扎罗夫手里赢走了两卢布四十戈比纸币——合多少银卢布,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家谁也算不清楚……而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照旧坐在儿子身边(她从不玩牌),照旧用小拳支着脸儿,只在吩咐取什么美味时方站立起来。她怕流露出爱子的一片深情,因为巴扎罗夫不鼓励,而且瓦西里·伊凡内奇也一再劝她别“打扰”。“年轻人不喜欢婆婆妈妈的,”他解释道。这天的饭食之丰富没法儿说尽,季莫菲伊奇亲自策马赶早集,选买了切尔卡斯上等牛肉,管事则去另一方向采购来江鳕、棘鲈和龙蝦,单蘑菇一项,就付给了村姑四十二个铜戈比。此时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目不转睛地瞧着巴扎罗夫,流露出的不单单是钟爱和柔情,还有感伤、好奇和惧怕,且又隐含责备。 但巴扎罗夫无心分析母亲的眼神,很少和她说话,即使说,也只是简单几句。有一回他请求她伸手给他握一握,希望交个“好运”。她默默地把她那柔软的小手放进他粗糙的大手掌。 “怎样?”她待了会儿,问,“起作用吗?” “手气更糟。”他说罢,漫不经心地一笑。 “他打出的牌太冒险了,”阿历克赛神父像是惋惜般捋了捋漂亮的胡子。 “那是拿破仑方式,神父,拿破仑用的方式”瓦西里·伊凡内奇打出了爱司。 “这可把他送上了圣赫勒拿岛,”阿历克赛神父打出王牌,把爱司盖了。 “想喝些醋栗果水吗,亲爱的叶夫根尼?”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问。 巴扎罗夫只是耸了耸肩。 “不成!”第二天他对阿尔卡季说,“明天我非走不可,太无聊了。我想工作,在这儿却没法工作。上你家去吧,我的标本还留在你家呢。在你那里至少可以关起门不受干扰,但在这儿,我父亲嘴上说‘书房归你使用,谁也不来妨碍’,实际上他跟着我寸步不离,而如果关门拒绝,却又不忍心,我母亲也是同出一辙,老在隔壁房里叹息,去看她吧,又没什么好说的。” “她会感到非常难受的,”阿尔卡季说,“你父亲也一样。” “以后我还要回来探望。” “什么时候?” “返回彼得堡之前。” “我特别同情你母亲。” “为什么?因为请你吃马林果了吗?” 阿尔卡季垂下眼睛。 “你对母亲了解不够,叶夫根尼。她不单是位出色的妇女,而且非常聪慧,今天早上还和我谈了半小时的话,谈得很切实,也很有趣。” “准是说我?” “不单说你。” “你作为旁观者,可能看得更清楚。一个妇女,对你能说上半小时,那是好兆。不过,我还是要走。” “告诉他们说是要走,可不太容易开口。他们原以为,我们能在此地住上两个星期。” “不容易。今儿早晨,鬼使神差般还让父亲讨了个没趣。前两天他命令鞭打了他的一个佃农。是的,是的,打得好,打得对,——你别那么害怕地瞅我!——因为那人又是小偷,又是醉鬼。然而父亲万万没料到我知道了这事,很觉难堪,现在又给他雪上加霜……但没关系,过后他会渐渐缓过气来的。” 巴扎罗夫嘴说“没关系”一整天迟迟疑疑都没敢真的出口把主意告诉瓦西里·伊凡内奇,只是到了晚上,在书房里道晚安的时候,他打了个哈欠,说: “是呀……差点儿忘了告诉你……请吩咐赶我们的马去费多特那儿套车。” 瓦西里·伊凡内奇骤然吃了一惊。 “难道基尔萨诺夫先生要走吗?” “是的,我和他一起走。” 瓦西里·伊凡内奇转过身来。 “你要走了?” “是的,必须走,派马的事,请吩咐下去吧。” “好……”老人哆嗦着说,“去套车……好……不过……不过……这是怎么回事呀?” “我必须到他家去一个时期,然后回来。” “是的……去一个时期……好,”瓦西里·伊凡内奇掏出手帕擤鼻子,腰几乎猫到了地上,“派马?……一切都会办妥的。我本想,你能在家住得久些。三天……离别了三年,太少了些,太少了些,叶夫根尼!” “我已说了,很快就回来,我去有事儿。” “有事……哪能不去?任务最最重要……那么吩咐去派马?好。当然,我和阿琳娜万没有料到。她还向女邻居讨来了花,准备点缀你的房间。”瓦西里·伊凡内奇没提他每天天光刚亮,便赤脚趿拉着拖鞋和季莫菲伊奇议事,并用颤抖的手指,数一张张破烂的纸币,委托对方去采办各色物品,特别是食品和红葡萄酒,因为他注意到年轻人非常喜欢这种红酒。 “主要的是……自由。这是我的原则……来不得勉强……来不得……” 他突然歇了嘴,朝门口走去。 “我们很快就会见面,父亲,真的。” 但瓦西里·伊凡内奇没有回头,他一挥手,出了房门。他回到卧室发现妻子已经睡下,为不吵醒她,小着声作祷告。 妻子还是给惊醒了,她问: “瓦西里·伊凡内奇,是你?” “是我,孩子妈。” “从叶夫根尼那儿来?我担心他睡在沙发上是不是舒服,为此嘱咐过安菲苏什卡,把你行军用的褥子和新枕头送去。我本还打算给他送我们的羽绒被,可我记起他不喜欢盖太软的被子。” “没关系,孩子妈,你放心,他睡得挺好。主啊,请饶恕我们罪人!”瓦西里·伊凡内奇怜惜老伴,不想在当时就告诉她面临的痛苦,所以继续他的祷告。 过罢一宿,巴扎罗夫和阿尔卡季走了。一早起全家笼罩在忧郁之中。安菲苏什卡手里的碟子跌落到了地上;费奇卡忘了穿靴子;瓦西里·伊凡内奇一反平常习性,无为地忙碌,又为了显示勇气,说话高起嗓门并且跺他的脚,但脸显然瘦了,瘪了,目光在儿子身体左右恍恍惚惚地流动;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悄悄哭泣,若不是丈夫一早劝说了她整整两小时,定然控制不了自己,要不知所措。 当巴扎罗夫一再答应不出一个月便就回来、挣扎出拥抱、坐进马车,当马儿启步、响起了铃铛、车轮开始滚动,当扬起的尘土复又平息、季莫菲伊奇驼着腰跌跌撞撞地回他的房间,当只剩下老两口而他俩忽地也变得弯腰驼背、老态龙钟的时候,没多会儿前还在台阶上使劲挥动手帕的瓦西里·伊凡内奇跌坐进椅子,头直垂到胸口,“抛弃了,把我们抛弃了!”他在绝望地呻吟,“抛下我们走了。跟我们一起觉得寂寞无聊。眼下只剩下咱俩孤单老人了!”说的时候他伸手竖起一根食指。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这时走到他跟前,白首相依着说:“有什么法子呢,瓦西里!儿子是身上剐下的肉。他像鹰,高兴就飞来,高兴就飞走。但我们却是树孔里的两朵菌子,长在一起动不了,我厮守着你,你厮守着我。” 瓦西里·伊凡内奇把手从脸上放下来拥抱了妻子,他的伴侣,即使在他年轻时也没有如此紧紧拥抱过,是她,抚慰了他心头的哀伤。 二十二 我们的两个朋友自出家门到费多特马车店,偶或交换几句无关紧要的话外一路沉默不语。巴扎罗夫对自己不满,阿尔卡季则对巴扎罗夫不满,除此外心中还寓着一种莫名的、只有年轻人才熟悉的惆怅。车夫换过马,坐到驾驭台上问:往右还是往左? 阿尔卡季打了一颤。往右,是经省城回家;往左,是去奥金左娃的庄园。 他瞥一眼巴扎罗夫,问:“叶夫根尼,往左去吧?” 巴扎罗夫掉过头。 “何必干那蠢事?”他说。 “我知道这是蠢事,”阿尔卡季回答,“但有什么了不起的? 难道是第一遭?” 巴扎罗夫把帽子压到前额上。 “照你说的办吧,”最后他说。 “往左!”阿尔卡季嚷道。 四轮篷车左拐直奔尼科里村。在决定干这蠢事之后两个朋友更不说一句话,像是生了气似的。 即以奥金左娃家的管家在台阶上迎接的表情看,两个朋友也能猜出他们这次突然的拜访很不合时宜,显然出之于主人的意外。他俩苦着脸在客厅里坐了许久奥金左娃方始接见。她以通常那种好客的表情迎接他们,却为他们如此之快返回感到惊奇,迟疑的动作和言语都表明不甚高兴他们此次造访。他们赶忙解释,说只是顺道来的,待上四个钟点左右便将去省城。她对他们的匆忙略表惊讶,继而请阿尔卡季转达她对他父亲的问候,然后派人去请姨妈。 老公爵小姐睡眼惺忪地来到客厅,苍老多皱的脸看来更多了一分怒气。卡捷琳娜身体不舒服,所以没出她的卧房。阿尔卡季忽然觉得他不但想见到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同样也想见到卡捷琳娜。四个钟点在闲谈中过去了,安娜·谢尔盖耶芙娜或听、或说,都没展示过笑容,只是在分别的时候,原先的友谊似乎在她心里忽闪了一下。 “现在我心境不佳,”她说,“请不要因此介意,愿过些时候再来,这话是对你们俩说的。” 巴扎罗夫也罢,阿尔卡季也罢,对她只是默默鞠了个躬,便登上马车而去。马不停蹄,次日傍晚便到了玛丽伊诺。路上谁也没有再提奥金左娃,尤其巴扎罗夫,他眼睛凝视着路旁,脸上露出紧张的、狠着心似的表情。 在玛丽伊诺,人人都为他们的来到而高兴。分别好久,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早就为儿子感到不安,所以当费多西娅跑来睁着兴奋的眼睛告诉他“两位年轻少爷”来到的时候,他惊叫一声,舞动双脚,从沙发上一蹴而起。帕维尔·彼得罗维奇也受到愉快气氛的冲击,在同归来的游子们握手时脸上显示出温和的微笑。交谈,询问。阿尔卡季在晚餐桌上说得尤其多。按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吩咐打开了好几瓶刚从莫斯科运来的高度黑啤酒,晚餐直持续到半夜以后。连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本人也都喝得两腮通红,不断发出既不像孩子又不像神经质的笑声。兴奋情绪也感染给了仆人们,杜尼亚莎像着了火似的跑前跑后,开门关门;彼得到了子夜两点多钟还在他的吉他上弹奏哥萨克圆舞曲。琴弦在静止不动的空气中热切地颤动,但除了开头几下装饰音外,这位受过新法教育的侍仆没有弹出什么新名堂,天性没有赋予他音乐才能乃如未赋予他别的才能一样。 此时的玛丽伊诺情况不太美妙,可怜的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处处为难。农场的麻烦事一天比一天多,要解决这些事既棘手又使人心烦意乱。雇工简直在坑人:有的要求结账或者追加工钱,有的领过工资便扬长而去。马匹生病,轭具没用多久就坏了,地里活干得不精细,从莫斯科订购来的两台脱粒机一台太重没法用,另一台刚启用就出毛病。畜舍遭了火灾,焚毁了一半,起火原因是一个管院的瞎老婆子,在刮大风时拿了块燃烧的木头去薰牛舍时引着的。但据老婆子说,该怪老爷出的馊主意:要做一种从未有过的干酪和牛奶制品……总管突然懒起来了,身体开始发胖。所有的俄罗斯人都如此,一旦“吃喝不愁”,便身体发福。总管远远看到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就捡块木柈子扔向跑过面前的猪仔,或者冲着半光身子的小孩吆喝几声以表示他的勤勉,但除此之外便是倒头睡大觉。佃农不如期交纳租金,让偷林子里的木材。守夜人几乎每夜都逮到农民在“农场”草地里放牧的耕马,有时不免发生厮打。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立过处罚的条文,但闹到最后,还是扣下的马匹白吃了一两天老爷的饲料,让马主人牵走了事。除此之外农民相互争吵:兄弟二人要求分家,兄弟的婆娘在一处合不来,忽又发生了打架,于是所有的人像听到号令般集中在事务所的台阶前,有人带着伤痕或酒醉的鬼脸,要求老爷评理、给处理。喧嚷,喊叫,婆娘的哭闹,男人的咒骂互相交织,你必须去分清是非,叫干嗓门,其实你早就知道这样的案于清官难断。收割工作短缺人手,相邻的小地主堆起嬉皮笑脸,说借用他一个农民每割一俄亩得付两个卢布,而自己的农妇呢,也漫天要价。收割的事没有谈妥,地里的麦子在纷纷掉粒,慈善基金会却在催索延期的借款和利息…… “我没有能耐了!”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不止一次发出绝望的哀叹,“要我去干架——不可能,派人去请检察局长—— 与我原则不符,但如不严加惩治则一事无成!” “Ducalme,ducalme①,”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告诫他,但自己也在哼哼,皱眉,捋胡子。 -------- ①法语:安静,安静。 巴扎罗夫离“无谓的争吵”远远的,再说,他是客,不应参与别人的事,他来到玛丽伊诺的第二天便专心致志地研究他的青蛙、鞭毛虫和各种化合剂。阿尔卡季与之相反,认为有责任就算帮不了父亲的忙,至少也该作出帮助的样儿。他耐着性子听父亲唠叨,甚至有一次还帮出了个主意,当然,不是什么好主意,而是表示一种参与意识。他并不对事务性工作反感,不,他还幻想投身农业。但这时的阿尔卡季在他头脑里又滋生了其他的念头:无休无止地想念尼科里村。他自己也觉奇怪,怎么会呢?如果以前有人告诉他说和巴扎罗夫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会觉得寂寞,他一定耸耸肩表示否定。而且,是在他自己家里呀!但他真的感到寂寞,想走开去,他到外面散步,走啊走的,直到抬不动脚,然而寂寞无归处。有一次从父亲的谈话中得知,家中还保留着几封信,是奥金左娃母亲某个时候写给阿尔卡季母亲的,内容挺有意思。他缠住父亲非要这几封信不可,使得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不得不翻遍二十只箱笼。几张破烂的信纸到手后阿尔卡季像是安心了,似乎看到了要去的目的地。他常悄声自语:“有她的亲口话:这是对你们两位说的。我非去不可,非去不可,管它呢!”但旋即想起最后一次造访时所遭冷遇,落得的狼狈境地,不由感到胆怯。但年轻人好“碰运气”,对幸福有着殷切的追求,总想在无任何人监护下试试自己的锋芒。回玛丽伊诺不满十天,他借口了解主日学校①的体制去了省城,由省城而尼科里村。他一路催促车夫快马加鞭,他像青年军官初上战场那样又害怕、又高兴、又急切,“主要的是:别多想!”他这样命令自己。马车夫恰恰是条精力旺盛的汉子,逢上小酒馆便问“碰一杯吗?”或者“要不要碰一杯?”碰一杯后对他的三套马一点也不留情。终于出现了熟悉的房顶……“我干什么来了?”这念头倏地在阿尔卡季头脑里一闪。三套马在协调地奔驶,马车夫在吆喝、打口哨,小桥在马蹄和车轮下轧轧作响,两旁整齐地排列看枞树的林荫道到了……女人粉红色衣裙从绿丛中飘过,从小阳伞穗子下面探出年轻姑娘的脸……他认出了卡捷琳娜,卡捷琳娜也认出了他。阿尔卡季吩咐勒住奔跑的马,从篷车上跳下来走近她。“哦,是您!”说罢她脸上泛出了红晕。“走,咱俩去找姐姐,她就在这花园里,见到您一定会高兴的。” -------- ①主日学校是那时为成年人开办的初等学校,每逢星期天上课。 卡捷琳娜把阿尔卡季带进花园深处。跟她这次见面,看来是个好兆,因为她遇见他时像遇见亲人般由衷感到喜悦。一切顺顺当当,不用管家的迎迓和通报。他看到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在小径转弯处背他站着,此时听到脚步声慢慢转过身来。 阿尔卡季又觉得局促不安了。但她的第一句话即安了他的心。 “您好,逃亡者!”她用亲切悦耳的语调说,并朝他迎面走来,脸带微笑,因阳光、因风眯起她的眼睛。“你从哪儿找到他的,卡捷琳娜?”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他开口便说,“我给您带来一件您万万没预料到的东西……” “您把自己带来了,这比什么都好。” 二十三 巴扎罗夫送别阿尔卡季时面带同情和嘲笑,这是想叫对方知道,这次出行的真正目的瞒不过他。阿尔卡季走后他闭门独处,专心于工作,再不跟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发生争论。而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当他在场时摆出凛然不可侵犯的贵族气派,只是哼而哈哧而不用语言来表示意见。只一次,在谈及时下最常谈的波罗的海沿岸俄籍日耳曼贵族问题时他和虚无主义者发生了争执,但他也是及时制止了纷争,只冷冷地、有礼貌地说了句: “当然我们难于相互理解,至少我没有理解您的缘份。” “自然不过啦!”巴扎罗夫回敬道,“人能理解一切:以太是怎样躁动的,太阳又是怎样的,但别人擤鼻子跟自己擤的不一样,他就理解不了。” “什么,这算是俏皮话吗?”帕维尔·彼得罗维奇似问非问般嘟噜了一句,便走开了。 晚上,他有时请巴扎罗夫允许他观看实验,有一回竟然把他洗得干干净净、洒过香水的脸凑近显微镜,观察透明的鞭毛虫如何吞噬绿色的尘粒,又如何使用喉管里拳状纤毛灵巧地把尘粒消化。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比他哥哥来的次数多得多,如果不是事务缠身,他每天必到。据他说,是去“学习”。他并没有使得年轻的自然科学实验家感到不快,他在房间的角落里一坐,一心一意观看,偶或谨慎地提一两个问题。午餐及晚餐桌上他竭力把话题引到物理学、地质学或者化学方面,因为其他方面,甚至土地经营方面的问题如果不引发冲突,也会使得双方不快,政治问题就更别谈了。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猜到他哥哥对巴扎罗夫的敌意从未消减。种种迹象之中,有过这么一件事:那时霍乱渐渐波及邻近地区,甚至还从玛丽伊诺“带走了”两个人。有天夜里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发高烧,直折腾到天亮,但就是不愿向巴扎罗夫求治。隔了一天,当问及为什么不派人找他时,脸虽苍白却刮得干干净净、头发也已梳得整整齐齐的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回答说:“据我记忆所及,您不是说您不信医学吗?”日子一天天过去,巴扎罗夫努力地、悒郁地工作……此时在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家中另一位人物,虽不能使巴扎罗夫一吐悒郁,但也很愿意与之交谈……此人便是费多西娅。 他多半在清早的花园里或者院子里遇见她。他从来不进她的卧室,她也仅仅一次走到他的门口,问她能否给米佳洗澡。她不单信任他,不怕他,而且在他面前比在尼古拉·彼得罗维奇面前更感自由,更无拘谨之感。为什么?这事很难说清,也许她从下意识中觉察出巴扎罗夫身上没有贵族气,那种既使人向往又叫人害怕的上流人的威势。在她眼里,他是个出色的医生,是个朴实无华的好人。她可以当着他面毫无顾忌地摆弄孩子,甚至有一回突然头晕,喝了他亲手用匙子喂的药水。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在场时她躲着巴扎罗夫——不是她存着小心眼,而是出于礼仪。现在她最怕的要算是帕维尔·彼得罗维奇了。不知是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常常注视着她,有时候他像从地里突然冒出来似的出现在她身旁:一副英国式打扮,傲然的脸,犀利的目光,手插在裤兜里。“我就像被当头浇了盆冰水似的,”费多西娅对杜尼亚莎诉说道。杜尼亚莎只是用叹气来回答她,心里想着另一个“没有感情的人”。巴扎罗夫不知道自己居然成了杜尼亚莎心中“残酷的暴君”。 费多西娅喜欢巴扎罗夫,巴扎罗夫也喜欢她,和她谈话的时候脸色也变得开朗了,和善了,随便了,在他的玩笑中带着关注。费多西娅一天比一天美。年轻少妇的生活中常有这样的时期:她有如夏天的玫瑰,会突然间吐蕊怒放。费多西娅也来到了这样的时期,一切,甚至那七月的炎热,都使得她更加艳丽动人。她穿一件白色的薄裙衫,以至使她自己也感到轻盈了许多。她躲得了日晒,却躲不了暑热,暑热给她的脸和耳朵增加了一层红晕,给她身子增加了一份恹恹的慵懒,给她美丽的眼睛加了昏然欲睡般的困倦。活儿几乎拿不起来,她的手会不由自主地滑落到膝头上,走起路来有气无力。她为她那乏乏的可笑举动而叹息,而抱怨。 “你最好多洗洗澡,”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对她说。他在一个尚未干涸的池塘上盖上麻布帐篷,把池塘改成了澡堂。 “啊,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走不到池塘便没命了,更不用说再从池塘回来。路上找不到一小片树荫。” “那倒是的,找不到树荫,”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捋着眉毛说。 有一次,早上六点多钟的时候,巴扎罗夫散步回来,见费多西娅独坐在丁香树枝桠覆盖着的凉亭里。丁香花已经谢去,但绿荫依旧。她坐在一条长椅上,像平常那样披条白头巾,身边是一大束晨露未干的红白两色玫瑰。他向她道了早安。 “啊,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她说的时候,为了看清他,微微掀起头巾的一角。袖子滑到了胳膊肘上。 “您在干什么呀?”巴扎罗夫边问边坐到她一侧,“在扎花吗?” “是的,把它扎成花束,放在早餐桌上。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喜欢。” “但离早餐时间还早哩。这么多花!” “是我刚采下的,待会儿天热,就不好出门了,只是现在还能喘口气。暑热使得我没一丝儿气力,莫非我病了?” “乱说些什么呀!让我来按按您的脉搏。”巴扎罗夫拿过她的手,摸到了她那均匀地跳动着的脉管,连数也不数一分钟跳动几下,“您能活一百岁,”说罢放开她的手。 “哎哟,愿主保佑!”她说。 “怎么,您不想长命百岁?” “一百岁!我奶奶活八十五,已够折腾人的了!她像个干枣儿似的,耳听不见,腰直不起,整天咳个不停,她自己也觉得活着没趣。这算过的什么日子呀!” “那就是说最好是年轻喽?” “咋不是呢!” “年轻有什么好的?请告诉我。” “年轻有什么好?比方说我现在年纪轻,什么事都能做,要去就去,要来就来,要拿什么就拿什么,不用求人……有什么比这更好的?” “可我觉得年轻也罢,年老也罢,反正一样。” “怎么说是反正一样?不可能。” “请您帮着想想,费多西娅·尼古拉耶芙娜,我要青春何用呢?我只是孤单单的一人……” “这都决定于您。” “就只因为不决定于我!要有个人可怜我就好了。” 费多西娅斜睇了巴扎罗夫一眼,但没说什么。 “您手里是什么书呀?”过了会儿,她问。 “这?是本学术方面的书,写得很好。” “您还在不断地学习?您不觉得单调?我想,您已是什么都知道了的。” “还说不上什么都知道。您不妨试着读它几行。” “我是没法看懂的。这是俄文书不是?”她双手捧起大厚本子,又说:“多厚!” “俄文书。” “反正我不懂。” “我不是想让您读懂,我想瞧着您读书的模样。您读的时候,您那小巧的鼻翼便可爱地翕动。” 费多西娅本打算低声读她顺手翻到的《论杂酚油》那一章,这时笑了起来,把书一丢……书从长椅滑落到了地上。 “我还喜欢您的笑,”巴扎罗夫说。 “得啦!” “我还喜欢您说话,它像溪流似的淙淙响。” 费多西娅掉过头去。 “瞧您说的!”她道,手指理着花束。“我的话有什么好听的?您曾听过那些聪明的太太小姐的谈吐。” “唉,费多西娅·尼古拉耶芙娜,请您相信,世上所有聪明的太太小姐也比不上您那美丽的胳膊肘儿。” “您瞎想些啥?”费多西娅悄声说,同时收拢她的双手。 巴扎罗夫从地上捡起书。 “这是本医书,您干吗扔了?” “医书?”费多西娅又转过头来向着他。“您记不记得给药水的那回?米佳服了睡得香香的!我咋也想不出用什么酬谢您,您是这样地和气。” “是呀,该好好酬谢。”巴扎罗夫说罢一笑,“您也知道,医生都是些贪婪的人。” 费多西娅抬头瞧巴扎罗夫,乳白的光线照到了她的上半部脸,她的眼睛更显得乌黑了。她不知道他是开的玩笑还是当真说的。 “如果您不拒绝,我当然乐意……让我先去问问尼古拉·彼得罗维奇……” “您以为我要金钱?”巴扎罗夫打断她的话,“不,我不要您的钱。” “要什么呢?” “要什么吗?”巴扎罗夫说,“您猜!” “我哪能猜出来!” “让我告诉您,我要……这里面的一朵玫瑰。” 费多西娅拍手笑将起来,她觉得巴扎罗夫的愿望是那么滑稽。 她笑着,因受这宠遇心里觉得甜甜的。巴扎罗夫紧紧瞧着她。 “照您吩咐的办,”她说,随之弯腰挑选椅上的玫瑰。“您要什么颜色的:红的还是白的?” “要一朵红的,不太大的。” 她直起腰来。 “把这朵拿去吧,”她说,但忽又收回伸出的手,抿住嘴,朝凉亭入口处瞅了瞅,然后又侧耳细听。 “怎么啦?”巴扎罗夫问,“是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吗?” “不……他去田间了……对他,我不怕……但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我似乎听到……” “听到什么了?” “似乎听到他走过附近什么地方。不……没有人,请拿去吧。”费多西娅把手里的一朵玫瑰交给了巴扎罗夫。 “您干吗怕帕维尔·彼得罗维奇?” “他老是那么直愣愣地瞧着你,说话吧,他不说,直害得我提心吊胆。您不是也不喜欢他吗?还跟他争个没完。我不懂你们争的什么,但见您把他折腾得横也不是,竖也不是……” 费多西娅同时用手势帮忙,表示巴扎罗夫怎样折腾帕维尔·彼得罗维奇。 巴扎罗夫微微一笑。 “如果他胜了我,”他问,“您一定会出面袒护我的吧?” “我哪能袒护?啊,不,谁也胜不了您。” “您是这样想的吗?但我知道,有个人只消动动指头就能把我打倒。” “是谁?” “难道您不知道?您闻闻,您给的这支玫瑰有多香!” 费多西娅伸长脖子,朝花朵探过头去……头巾落到了肩上,露出乌黑油亮而又稍稍散乱的发丝。 “等等,我想和您一块儿闻。”巴扎罗夫向前倾身,紧紧地吻了她启开的双唇。她打了个哆嗦,用双手拦住他的胸,但只乏乏的,以致他再次接了个长吻。 丁香丛后传来一声干咳,费多西娅迅速地挪身到长椅的另一端。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出现了,他稍稍低头鞠了个躬,皱眉说了句“哦,你们在这儿”便又走开去了。费多西娅立刻收拾起所有的玫瑰,走出凉亭。 “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这就是您的不对了,”她临走时补了这么一句。这是她真诚的责备,小着声说的。 巴扎罗夫记起了不久前的另一场景,不由有点儿感到惭愧和沮丧,但他马上又摇摇头,把自己嘲笑成“串演了风流少年赛拉东①的角色”,随后回到他自己的房间。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从花园出来,慢慢儿踱着步,直走到林子边,在那儿站了好久,而当他回来用早餐的时候,脸色阴沉得那么可怕,以致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关心地问起他是否身体不适。 -------- ①赛拉东是法国作家犹尔富(Urfé,一五六八——一六二五)所写长篇小说《阿斯持列亚》中风流倜傥的男主人公。 “你也知道,我有时上了肝火,心情恶劣透了,”帕维尔·彼得罗维奇镇静地答道。 二十四 两个钟点后他扣开了巴扎罗夫的房门。 “我为妨碍了您的科研工作谨表歉意,”他说着坐到靠窗的凳上,双手支在象牙头手杖上(他通常走路时不带手杖),“但我被迫请您赐我五分钟时间……不会再多。” “我愿以全部时间为您效劳,”巴扎罗夫回答。当帕维尔·彼得罗维奇跨进门时,他脸上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阴影。 “我只消五分钟便够了。我来此是为了讨教一个问题。” “问题?关于什么的?” “请听敝人陈述。您初来舍弟处时我从未放弃过与您交谈的荣幸,曾恭聆过您对许多事物的见解,但,据我记忆所及,无论我们之间或敝人在场时,话题从未涉及决斗。请允许我向您了解您对此事总的看法。” 巴扎罗夫本当站着迎接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此时坐到桌子角上,抱起双手。 “我的观点是,”他答道,“从理论上说是一回事。” “这就是说,如果我理解得不错的话,无论理论上对决斗持何种态度,但在实践中您绝不允许对您的侮辱,除非别人使您得到满意?” “您完全猜出了我的想法。” “非常好,先生,听到您这话我深感愉快,您的话使我免去了种种猜测……” “您是想说:免除了犹豫。” “反正一样,先生。我只希望您理解就行,我……并非愚妄之辈,您的话使我避免了令人不快的举动,我决定:要跟您决斗。” 巴扎罗夫瞪大眼睛。 “跟我?” “非您不可。” “敢问:为了什么?” “我本可以奉告原因,”帕维尔·彼得罗维奇说,“但我认为缄口不谈为妙。您与我意气不投,您在这里是多余的,我容忍不了,我鄙视您,如果这些还不够……”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目露凶光……巴扎罗夫也一样。 “很好,先生,”巴扎罗夫说,“不需更多的解释了。您忽然想在我身上试试您的骑士精神,我也本可以不给您这样的愉快,但,就照您说的办吧!” “非常感谢,”帕维尔·彼得罗维奇说,“我得以实现我的希望,接受我的挑战而不需要我动用激烈的手段了。” “如果不用隐喻,就是说用这手杖?”巴扎罗夫问,“完全正确,您毋庸采取这种方式来侮辱我,用这方式不是没有危险的,您尽可保持您的绅士风度……我同样以绅士风度接受您的挑战。” “很好,”帕维尔·彼得罗维奇说罢把手杖放到墙角里。 “现在来谈谈我们决斗的条件,不过,我首先想了解您的意见,您是否认为要有一场形式上的争吵,以作为我挑战的借口?” “不,可以免掉不必要的形式。” “我也是这样想的,并且,我认为没有必要阐明我们此次冲突的缘由。我俩水火不容,还用得着多说吗?” “还用得着多说吗?”巴扎罗夫以嘲讽的语气回敬同样的话。 “至于决斗的具体条件,因为无从找公证人——上哪儿去找?” “是呀,上哪儿去找?” “因此,我荣幸地向阁下提出如下建议:决斗在明日一早进行,例如,可以定在六点钟,小林子后面,用手枪,相距十步……” “十步?这样的距离打不死人,只能留下遗恨。” “也可以八步,”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改口道。 “可以,为什么不!” “每人射击两次,每人口袋里准备一张绝命书以避免口舌,就说咎由自取。” “对于这一项我不完全同意,”巴扎罗夫说,“这带有点儿法国小说的味儿,不像是真的了。” “可能如此。但您是否同意,犯了谋杀嫌疑,是不愉快的?” “同意。不过,有办法避免此类可悲的责难,没有公证人,却可以有目击者。” “谁呢,敢问?” “彼得。” “哪个彼得?” “令弟的跟班。他屹立于现代文明的峰颠,在此种情况下定能尽他的科朱里福①。” -------- ①法语的读音,意思是:照……应当的那样。 “我觉得,您这是在开玩笑,亲爱的先生。” “啊,不,您若能仔细想想,必能知道我的建议实行简单,想法合理。反正纸包不住火,而彼得嘛,我可以给予应有的开导,届时带他去决斗地点就是。” “您在继续开玩笑,”帕维尔·彼得罗维奇边说边站起身来。“在得到您慷慨许诺以后,就不再有任何请求了……这么说,一切都谈妥了……顺便问一句:您没有手枪吧?” “我打从哪儿来的手枪,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我不是军人。” “既然如此,使我的好了。您尽可以放心,我已经五年没打过手枪。” “这倒是个令人宽慰的消息。”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拿起手杖…… “现在,敬爱的先生,我只剩下感谢了,我不再打扰您的科研工作。谨向您告辞。” “期望愉快的会面,我敬爱的先生,”巴扎罗夫一边说,一边送客。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走了,巴扎罗夫在门口站着,突然他嚷了起来:“呸,见鬼!多么文雅,多么愚蠢!我们就像调练过的狗用后脚跳舞一样,演了一场喜剧!但拒绝却又不行。如果拒绝,他准能动用手杖,那时我……(巴扎罗夫想到此处连脸都白了,自傲感使得他怒从中来)那时我就像勒死一条狗一样非把他勒死不可!”他回到显微镜跟前,但已经没法安心,观察时必要的平静心态已被打破……“今天一定是看到了,”他想,“但是,难道就是为了护卫他兄弟?接个吻有什么大不了的?不,别有原因。莫非他自己爱上了?当然,是爱上了,明摆着的事。乱了套!……糟透了!”他一一作了分析,“无论从哪方面说都挺糟。第一,要伸着头去挨子弹,不死也得从此离开,然而怎么向阿尔卡季……又向那个大老实人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交待?糟!糟!” 这一天过得特别静,特别郁悒。世上如同不存在费多西娅,她像耗子躲在洞穴里似的一整天坐在她的房里。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愁眉苦脸,他被告知,他寄予很大希望的麦子生了黑穗病。帕维尔·彼得罗维奇高雅的、冷若冰霜的举止使得包括老仆普罗科菲伊奇在内的全家大小感到压抑。巴扎罗夫打算给他父亲写信,才开一个头,就把信纸撕了,扔到桌子底下。他想:“我如果真的死了,他们反正能知道,何况我死不了。不,我还有得活呢!”他叫彼得明天微明就过来伺候,因为有急事要办。彼得听了暗暗猜想:许是要带他去彼得堡。巴扎罗夫睡得很迟,一整夜乱梦不绝如缕……奥金左娃在他面前打转,她又是他的母亲;她身后跟着黑胡子猫,而这猫却是费多西娅;帕维尔·彼得罗维奇被想象成一片黑魆魆的林子,不过,仍要跟他决斗。四点钟时彼得叫他来了,于是他立刻整衣出门。 是个清凉的,美丽的早晨。片片彩云像群羊羔般在鱼肚白的天空闲荡。点点滴滴的晨露散落在树枝、草尖和蛛网上,闪着银白色的光。湿润的、黑黝黝的大地还保持着朝霞的粉红色印记。满天都是云雀的歌声。巴扎罗夫在小丛林边找了个荫凉处坐下,这才向彼得说明该办的差使。这个有教养的仆人差点儿吓昏过去,不过巴扎罗夫及时安慰他说,什么事也与他不相干,他只消站得远远的看就行,不承担任何责任。“但是,”巴扎罗夫说,“你想想,你扮的角色有多重要!”彼得双手一摊,垂下眼,身子靠到了白桦树上,脸成青的了。 从玛丽伊诺村出来的路要绕过林子,这时路上蒙着一层薄薄的尘埃,还没被人踩过,被车轮辗过。巴扎罗夫不时打量着这条弯弯的小路。嘴里衔一根他拔下的青草,心在打转儿:“干这种蠢事!”清晨的寒气不由使他打了两次颤……彼得从旁哀伤地看了他一眼,但他只是一笑:才不害怕呢! 路上响起了马蹄声……从树丛后面出现一个农民,他赶着两匹拴在一起的马打从巴扎罗夫身旁过去了。经过时好奇地瞥他一眼,但没有脱下帽子。为此彼得动了气,认为这是不吉之兆。巴扎罗夫却是想:“他起得那么早是因为有事,可我们呢?” “好像是大老爷来了,”彼得低声说。 巴扎罗夫抬眼见帕维尔·彼得罗维奇穿件花格子薄上装,下身一条雪白的裤子,掖了只裹着绿呢的匣子正匆匆而来。 “请原谅,大概使你们久等了,”他说着,先是向巴扎罗夫,后又向彼得躬身致意,因为彼得此时像是公证人,应受到尊重。“我不想叫醒我的跟班。” “不打紧,我们也刚到,”巴扎罗夫回答。 “啊,那最好,”帕维尔·彼得罗维奇环顾一下四周,“看不到一个人,也没有一个人来妨碍我们……可以开始了吗?” “开始吧。” “我想,您大概不需要新的解释了?” “不需要。” “是否由您动手,把子弹上膛?”帕维尔·彼得罗维奇从匣子里拿出两管手枪,问。 “不,您上子弹,我量步数。”巴扎罗夫接着笑了笑,补充说:“我的腿长。一,二,三……” 彼得此时像发寒热病似的全身打颤,他结结巴巴说:“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不管怎么说,我可要走了。”“四……五……你走开得了,老弟,你走开得了,甚至可以站到树的后面,捂住耳朵,但眼睛不能闭,如果有谁倒下,你就跑去搀扶,六……七……八……”巴扎罗夫收住脚。“够了吗?” 他问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或者,再增加两步?” “听便,”后者回答,他正在装第二颗子弹。 “那好,再增加两步。”巴扎罗夫又走了两步,用脚尖在地上划了条线,“这便是界线了。顺便问问:我俩各从自己的界线后退几步呢?这个重要问题是昨天没有讨论过的。” “我建议各人后退十步,”帕维尔·彼得罗维奇一边回答,一边把两支枪递给巴扎罗夫,“我俯请您挑选。” “我恭敬从命,然而您,帕维尔·彼得罗维奇,不认为我们这次决斗是多么不平常,多么可笑吗?您不妨瞧瞧我们公证人那脸蛋。” “您真爱开玩笑,”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回答。“我不反对您的说法,我们这次决斗确实有点儿古怪、不寻常,但我有责任提醒您,我是认真对待它的。Abonentendeur,salut!①” “啊,我一点不怀疑,我们是来厮杀的,但为什么就不能utiledulci②?也好,您对我说法语,我对您说拉丁语。” -------- ①法语:明人不用多说。 ②拉丁语:把有用的和愉快的掺和一起。 “我交起手来可是认真的,”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再次说。他向自己的位置走去。巴扎罗夫也在他那一侧的距界线十步的地方站定。 “您准备好了吗?”帕维尔·彼得罗维奇问。 “一切准备就绪。” “那就可以互相走近了。” 巴扎罗夫慢慢地向前走去。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左手插在裤袋里,右手慢慢地举起枪,枪口瞄准对方,迎面走来……“他在对着我鼻子瞄准哩,”巴扎罗夫暗自想,“还正儿八经的眯起眼儿,这强盗!给我这样的感受倒底不愉快。让我来瞄准他胸口的表链……”刷的一声,什么东西擦过了巴扎罗夫耳边,同时响起了一声枪响。“听见了,就是说没事了,”这想法在他头脑里一闪。他逼近一步,不加瞄准就扣动了板机。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微微一颤,用手扶住大腿,血沿着雪白的裤管往下流。 巴扎罗夫抛开手枪,朝敌方奔去。“您受伤了?”他问。“您有权叫我再走近界线,”帕维尔·彼得罗维奇说的时候呼吸急促,“这是无关紧要的轻伤,按规定双方还可以各补一枪。” “哦,对不起,把这搁到以后吧,”巴扎罗夫说着抱住帕维尔·彼得罗维奇,见对方的脸色在渐渐发白,“如今我已不是决斗者而是医生,首先得看看您的伤口。彼得,你过来,彼得! 你躲到哪儿去了?” “小事一桩……我不需要谁的帮忙,”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断断续续地说,“应该……再……”他刚想捻捻胡子,但手已乏得抬不起来,眼珠往上翻,忽地晕厥过去了。 “新鲜事!昏过去了!才好办呢!”巴扎罗夫叹道,他把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放倒在草地上,“让我瞧瞧伤口怎样。”他掏出手帕,拭去血,按了按伤口周围,“没有伤着股骨,”他半抿着嘴说,“子弹擦过肌肉,vastusexternus①,伤口不深,三个星期后又好好的了……但,他却昏厥了。啊,这等人的神经多么脆弱!皮多嫩!” “大老爷被打死了?”从他身后传来彼得的低语。 巴扎罗夫回过头去。 “快取水去,老弟,往后他还要和咱们一块儿过日子呢。” 但那位有教养的仆人似乎没听懂他的话,愣着不动。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慢慢睁开了眼。“就要死啦!”彼得喃喃说着开始划十字。 “你们说得对……我这么一张傻脸!”受伤的绅士强笑说。 “快去取水,你这家伙!”巴扎罗夫大声说。 “不用……我只是vertige②,一下子便能过去的……请扶我坐起来……好,就这样。这么个小小的擦伤,敷点儿药就行,我可以走着回家,或者派辆马车接我。如果您同意,决斗到此为止,今天您做得很体面……今天,请您记着。” -------- ①拉丁文:股外筋。 ②法语:头晕。 “过去的事不再提,”巴扎罗夫回答道,“至于将来嘛,不必为此费神,因为我已决定离开此地。现在让我给您包扎一下伤口。您的伤没有危险,但还是止住血为好。眼下首先要叫这木头人醒一醒。” 巴扎罗夫揪住彼得的领子搡了几下,命他快去找马车。 “注意别把我弟弟吓着了,”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冲彼得的后背补充道,“万万告诉他不得。” 彼得一溜烟走了,两个仇敌坐在草地上,不作声。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尽可能不用眼去瞧巴扎罗夫:就此重归于好——他不愿意,但又为自己的傲慢、为自己的失利、为这番愚蠢的行为而羞愧,虽然没有比这样的结局更好的了。“谢天谢地,至少这人不能再在这儿呆下去了,”他安慰自己说。沉默是如此地久,如此使人难耐,各人都觉得不是滋味。各人明知对方在想什么,只是心照不宣。如果是朋友,心照不宣当然愉快,但作为仇敌,就很不痛快了,特别是当既无法走开而又无法解释的时候。 “我包扎得不太紧吗?”巴扎罗夫还是开了口。 “不,挺好,”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回答。过了会儿,又补充说:“这事瞒不了我兄弟。我们就说是政治争端。” “行,”巴扎罗夫道,“您就说我骂了所有的亲英派。” “很好。现在,您认为那个看见我们的人会怎么想?”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指着路过的农民问。那人在他们决斗前曾赶着拴在一起的马匹打从巴扎罗夫身边走过,现在他原路返回,见有“老爷”在,便脱帽表示“敬意”。 “谁知道!”巴扎罗夫答道,“大有可能他什么也没想。俄国农民是猜不看摸不透的,拉特克利甫夫人①曾不止一次论证过。谁弄得明白?连他本人也弄不明白。” -------- ①拉特克利甫(AnnRadcliff,一七八四——一八二三),英国女作家,她因写神秘恐怖小说在文学史中有一定名望。 “啊,又开玩笑!”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正要往下说,忽地嚷道:“瞧,您那蠢货彼得惹出什么事来了!我兄弟赶来这儿了!” 巴扎罗夫一回头,果见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坐在两轮马车里,苍白着脸。他不等马车停止便跳了下来,直奔他哥哥。 “怎么回事?”他惊惶地问,“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敢请教到底为了什么?” “没什么,”帕维尔·彼得罗维奇代为回答,“白白地把你打扰了。我和巴扎罗夫先生发生了龃龉,为此我受了小小的惩罚。” “上帝啊,到底是什么起头的呢?” “怎么对你说好呢?因为巴扎罗夫先生对皮尔·罗伯特①爵士出言不恭。但我应该说,这是我个人的过错,是我招惹起的,巴扎罗夫先生与此无涉。” -------- ①拉特克利甫(AnnRadcliff,一七八四——一八二三),英国女作家,她因写神秘恐怖小说在文学史中有一定名望。 “哎哟,你还流着血呢!” “你以为我血管里淌的是水?放点儿血,对健康有益处,您说是吗,大夫?且莫愁,先扶我上车,赶明儿就会好的。对,这样坐很好,走吧,赶车的!”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跟在马车后面。巴扎罗夫本想走在最后…… “我要拜托您照料我的哥哥,”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对他说,“我这就去省城另请医生。” 巴扎罗夫默默地打了一躬。 一个钟点后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已经躺到了床上,脚已经过妥善包扎。全家上下惊动。费多西娅直觉得身体不舒服,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呢,默默地搓手。但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却嬉着脸在开玩笑,尤其跟巴扎罗夫。他眼下穿件麻纱衬衣,外面套件漂亮的短外衣,戴着尖顶帽;他还不准放下窗幔,笑着诉苦说他不得不拒绝进食。 可是到了晚上,他开始发烧,头痛。此时城里的医生赶到了。(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没听从他哥哥的话,仍延请了医生,况且巴扎罗夫也希望他去请个新的来。一整天巴扎罗夫独坐在自己房里气恼,不是个脸色,每次去看病人也只是匆匆的,没一会儿便回自己的屋。他两次遇见费多西娅,但她每次都害怕地躲了开去。)新来的医生主张多喝冷饮散热,同时证实了巴扎罗夫的话,不会发生任何危险。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说他哥哥是不慎自己打伤的,对此医生“哼”了声,后来,当接过二十六个银卢布时他开了口: “是呀,这样的事常常有。” 宅子里的人谁都没有宽衣上床。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忽儿踮起脚尖去看哥哥,忽儿踮起脚尖从他那儿走开,而后者在轻轻地呻吟,睡得不好,用法语对弟弟说:“Couchez—vous①。”不断要水喝。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命费多西娅端来一杯柠檬水。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朝她细细瞅了一眼,把杯里的柠檬水一饮而尽。早晨,热度升高了,发出轻微的断断续续的呓语。但后来他突然睁开眼来,恰好见他弟弟俯身床头,说道: “尼古拉,你说费多西娅是不是有点儿像内莉?” -------- ①法语:请去睡吧。 “哪一个内莉呀,帕维尔?” “怎么你还要问!我是说像P公爵夫人,特别是她那上半部脸,CMestdelameYmefamille①。” -------- ①法语:相似的容貌。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嘴里没回答,心里则在暗暗惊奇,他哥哥居然还那么一往情深。 “头脑里准又想起旧事来了,”他私下对自己说。 “啊,我多么爱她呀!”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双手操在脑后顾自说道。“我绝不允许哪个下流家伙碰她一个指头,”停了停他又说。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只是叹息一声,压根儿不知道这话是指谁说的。 第二天八点钟左右,巴扎罗夫来辞行,他已理好了行装,并把收集来的青蛙、昆虫和鸟儿放走了。 “您是来告别吗?”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起身迎接他。 “是的。” “我理解并且赞同您的决定。当然,错在我哥哥,为此已得到惩罚。他亲自对我说过,是他逼的,您别无选择。我相信,在当时,决斗是无法避免的了,由于……由于你们的观点分歧……已到无可调和的程度(说到此处几乎话不成句)。我哥哥受的是旧法教育,又秉性急躁固执……谢天谢地,事情终于结束了。我已采取必要措施以防止张扬……” “我给您留下我的地址,以备万一出问题,”巴扎罗夫冷冷说。 “我希望不出任何问题,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我深感遗憾的是,您此次来我家作客,却得了……这么个结果。我还感到遗憾,阿尔卡季……” “我今后还能和他见面的,”巴扎罗夫对“解释”和“遗憾”很不耐烦,打断他的话道,“但要是见不上他,就请代致我的歉意。” “我也请您……”尼古拉·彼得罗维奇鞠躬回答,但巴扎罗夫没等他说完便退出去了。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得悉巴扎罗夫要走,希望跟他握手话别。但巴扎罗夫只是冷着脸,他明白,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是想显示一下自己的宽宏大量罢了。他没有来得及和费多西娅告别,只是隔窗对望了一眼。她的脸色似乎很忧伤。“她可能要倒楣的!”他暗自说,“不过,好歹总能挨过去!”但彼得不然,他动情到了伏在巴扎罗夫肩上恸哭的地步,直至巴扎罗夫问他:“眼睛是不是水做的?”才止住泪水。杜尼亚莎不得不躲到小树林后面去以掩饰她那断肠的伤心泪。这位一切痛苦的制造者坐上马车,点上雪茄,走完三俄里路程,在拐弯处最后一次瞅了瞅基尔萨诺夫家的庄园和那一排地主家的新屋,吐了口唾沫说:“可恶的地主乡绅们,去他们的吧!”接着把大衣裹得更紧些。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的伤势好转得很快,不过,他还是被迫在床上躺了两个星期,按他的话来说过了两个星期的“囚禁”生活。他很讲究外貌,还不断吩咐人给他洒香水。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给他读报,费多西娅像原先那样侍候他:端肉汤,柠檬水,煮好的嫩鸡蛋。她每次进他房间的时候都觉得害怕,因为帕维尔·彼得罗维奇这次出人意外之举把宅子里所有的人都吓坏了,尤其是她。只普罗科菲伊奇见怪不怪,他说在他那时代老爷们决斗是常有的事,“有身份的老爷才这么做哩,至于滑头、骗子手,只配发落去马厩挨顿痛打。” 费多西娅似乎并没有感到什么良心上的不安,不过,想起这次争端的原因来不免难过,再说,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注目看她的时候神情是那么奇怪……甚至背向他的时候也感觉得出落在她身上的目光。由于担惊受怕,她瘦了,但也益发楚楚动人了。 有一天早晨,帕维尔·彼得罗维奇觉得自己好多了,从床上移身到沙发上。此时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得知他病情大有好转后去了打谷场。费多西娅端来了茶,放到小桌上正打算离开,被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叫住了。 “您急匆匆的去哪儿呀,费多西娅·尼古拉耶芙娜?难道有事吗?” “没有……不过……要去斟茶。” “没您,杜尼亚莎也能对付,和您的病人坐会儿吧,我还有话要跟您说呢。” 费多西娅默默地坐下。 “且听我说,”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捻了一下胡子,说,“我早就想问:您好像是在怕我?” “我?” “是的,您。您老不敢正眼看我,像良心上有所不安似的。” 费多西娅红了脸瞅了帕维尔·彼得罗维奇一眼,觉得他今儿尤其怪,不由心儿怦怦直跳。 “您良心是安静的吧?”他问。 “我为什么要心不安呢?”她低声说。 “这样的事也可能有。不过,在谁的面前您会心不安呢?在我面前吗?不可能。在宅子里的其他人面前?这也荒唐。莫不是在我弟弟面前?但您不是爱着他吗?” “爱他。” “一心一意地爱?” “我一心一意爱尼古拉·彼得罗维奇。” “真的?看着我,费多西娅(他第一次这么称呼她)……您知道,最大的罪过是说谎!” “我没有说谎,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如果我不爱着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我就没有必要再活了!” “您不会抛弃他,去爱另外的人?” “我能抛开他再爱什么人呢?” “也可能另爱上一个人,比方说,爱上那位走了的先生。” 费多西娅霍地站起身来。 “上帝作证,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干吗您这样折磨我?我哪点对不起您了?怎么可以这样说?……” “费多西娅,”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声带悲伤,“我看到了的……” “您看到什么了,老爷?” “在那儿,在凉亭里。” 费多西娅的脸顿时红到耳根。 “我有什么错呢?”她好不容易说出这话。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坐直身子。 “您没有错?没有吗?一点儿也没有吗?” “在这世上,我只爱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他一人,我一辈子爱他!”突然费多西娅字字铮然,泪水涌到她的咽喉。“您见到的那件事即使末日审判时我也要说,我没有罪过,没有。若怀疑我诳骗恩人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我现在就死……” 她激动得失声了。帕维尔·彼得罗维奇突如其来般抓过她手紧紧地握住……她瞅了瞅他,怔住了:他的脸色益发苍白,眼里噙着亮闪闪的泪花。更使她惊奇的是,一颗大大的泪珠挂在他脸颊上。 “费多西娅!”他的声音很低,但那么使人感动。“爱,爱我的弟弟吧!他是一个多么善良、多么好的人!万万不要去爱世上别的人,不要去听信花言巧语。您想想,如果他爱着一个人却不被那人所爱将是何等地可怕!任何时候都不要抛弃我可怜的弟弟尼古拉!” 费多西娅脸上的惊奇替代了眼泪和恐惧,当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是的,当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拿她的手贴到他嘴唇上、不是吻它而是一边叹息一边颤抖的时候,她更惊得目瞪口呆。 “主啊,”她想道,“莫不是他又犯病了?……” 其实,这是熄灭的生命之火重又在他身上燃起。 楼梯在急遽的脚步下轧轧作响……他推开了她,头仰靠到枕垫上。门开了,门口出现了快活的、脸色红润的、焕散着生气的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还有同样地快活的、脸色红润的米佳。孩子单穿件衬衣,在他父亲怀里欢蹦乱跳,还用赤脚丫蹭他外衣上的大纽子。 费多西娅一下扑到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身上,用双手抱住他和儿子,俯首在他肩上。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大为惊奇,因为费多西娅平时那么地怕羞矜持,从来没有在第三者面前表示过对他的亲热。 “你怎么了?”他问,又瞥了眼哥哥,把米佳交给了费多西娅,“你是不是又觉得不舒服了?”边走近他边问。 对方把脸捂进麻纱手帕。 “不……没什么……相反,我好多了。” “你不该过早移到这沙发上。”接着他转身打算和费多西娅说话,不料费多西娅已抱着米佳匆匆走出房门,把房门砰地一声带上了。“我本想抱小力士来让你瞧瞧,他很想念伯伯,干吗把他带走?不过,你这是怎么啦?你们间出什么事了?” “弟弟!”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庄重地唤道。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打了个寒噤,觉得有点儿不妙。 “弟弟,”帕维尔·彼得罗维奇重又叫唤他,“请你起誓,答应完成我的一个请求。” “什么请求?说便是了。” “这事绝顶重要。按我的理解,你生命的全部幸福都将取决于它。关于这我已经考虑过许多时候了……弟弟,完成你的职责,完成一个正直高尚的人应负的职责吧!你出类拔萃,应不受世俗和偏见的侵扰。” “你这是指什么说的,帕维尔?” “跟费多西娅结婚……她爱你,她是你儿子的母亲。”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惊得后退了一步,他拍掌道: “这是你说的,帕维尔?我还以为你反对这类婚姻呢。可你说了这样的话!难道你不明白,就因为出于对你的尊重,我才没去完成你方才公正地指出的职责。” “在这种事上,你尊重我尊重错了,”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忧伤地笑着反对道,“我现在反倒觉得巴扎罗夫责备我们贵族气派的话是对的。不,亲爱的弟弟,陈腐之见应该改啦!我们即将进入暮年,已到抛开一切浮华的时候,我们应该舍末求本,由此换得幸福。”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扑上去拥抱了哥哥。 “你叫我开了眼!”他高兴地说,“我没想错,你无愧是世界上最最善良、最最聪明的人,除此外,现在我还看到你既深明事理而又心地高贵……” “轻点儿,轻点儿,别碰痛了你深明事理的哥哥,那个快五十岁可还像陆军准尉那样去跟人决斗的人。事就这么定了:费多西娅将是我的……belle-soeur①。” “亲爱的帕维尔!但阿尔卡季会怎样说呢?” “阿尔卡季?他一定会非常高兴。婚姻作为礼仪,不符合他的准则,但大大地满足了他的平等观念。事实上,已经audix-neuvièmesiècle②了,何必再保持门户之见呢?” “哎,帕维尔,帕维尔!让我再吻你一次。别怕,我会很小心的。” 兄弟俩拥抱在一起。 -------- ①法语:弟媳妇。 ②法语:十九世纪。 “把你的决定现在就告诉她,你看好吗?”帕维尔·彼得罗维奇问。 “干吗着急?是否你们已谈过了?”尼古拉·彼得罗维奇道。 “我们已谈过了?Quelleidée①!” -------- ①法语:想到哪儿去啦! “很好。首先,要等你恢复健康,喜事反正迟早要办。得好好想想,筹划筹划……” “不管怎么说,你已决定了?” “当然,我已决定了,我衷心感谢你。现在你要充分休息,任何激动对你没有好处……我们今后还要详谈的。睡吧,亲爱的,祝你健康!” “他何必要这样地感激我?”当只留下帕维尔·彼得罗维奇一人时,心中暗想,“好像这事不决定于他似的!好吧,等他举行了婚礼,我就远走高飞,去德国的德雷斯登或者意大利的佛罗伦萨,在那儿终我的天年。” 他洒了点儿香水在额上,闭上了眼睛。那漂亮的、消瘦的头部靠在枕垫上,在白昼明亮的光线照耀下如同死人的一样……他心若止水,确实是个死人。 二十五 在尼科利村的花园里,卡捷琳娜和阿尔卡季同坐在一张铺着草皮的长椅上。他们头顶上是棵高大的水曲柳,身旁躺着菲菲。菲菲躺的姿势猎人们把它称作“伏兔式”:身躯修长,曲线优美。卡捷琳娜也好,阿尔卡季也好,都不说话。他手里拿本打开的书,而她在捡篮子里的白面包屑投给一小群在她面前嘁嘁喳喳、跳跳蹦蹦的胆小麻雀。微风在水曲柳枝叶间穿梭,给林荫小道,给菲菲黄色的背脊上投下游动的乳白色、桔黄色光斑。密密的浓荫盖住了卡捷琳娜和阿尔卡季,只在她头发上偶或掠过一道明亮的阳光。两人默默无言,正因为默默无言却又坐在一起,标志着他们的亲近和信任:表面上各归各,实际上却心犀相通。自从我们上次见他们在一起之后,他们已变多了,阿尔卡季的神色比以前安详了,卡捷琳娜比以前活泼了。 “您没发现水曲柳这名词起得有多好吗?”阿尔卡季第一个打破沉默,”因为再没有一棵树能像它那样柔若水、飘若仙,亭亭玉立。” 卡捷琳娜抬头望了望说:“果真是的。”而阿尔卡季听了却想:“她倒不来责怪我滥用美丽词藻。” “我不喜欢海涅,”卡捷琳娜瞥一眼阿尔卡季手中的书,说,“无论是他的哭或者笑。只在他沉思或忧郁的时候我才喜欢。” “而我,却喜欢他的笑,”阿尔卡季说。 “您身上还留有嘲讽揶揄的痕迹……(“痕迹!”阿尔卡季不由想道,“如被巴扎罗夫听见才有话说哩!”)您等着吧,我们会把您改造过来的。” “谁来改造我?您吗?” “谁?……我姐姐,还有波尔菲里·普拉托内奇——您别想辩得过他,还有我姨妈——您陪伴她去教堂接连有三天了。” “我不能拒绝呀!至于安娜·谢尔盖耶芙娜,您可记得,她自己在许多方面也都同意叶夫根尼的观点。” “那时我姐姐也和您一样,处于他影响之下。” “也和我一样?难道您发现她摆脱了他的影响?” 卡捷琳娜不答话。 “我知道,”阿尔卡季接着说,“您从来就不喜欢他。” “我没有评论他的能力。” “卡捷琳娜·谢尔盖耶芙娜,我每次听到这样的回答都不敢相信……没有一个人是我们所不能评论的,您这话不过是遁词罢了。” “好,就对您说吧,他……并不是使我不喜欢,而是觉得,对我来说是个陌生的人,我对于他来说也是陌生人,您也一样。” “为什么?” “怎么跟您说才好呢?……他像头猛兽,而我和您像家畜。” “我也是家畜?” 卡捷琳娜点点头。 阿尔卡季搔搔耳根。 “卡捷琳娜·谢尔盖耶芙娜,听您说这话直叫我心怀委屈。” “您也想成为一头猛兽?” “不想当猛兽,但想做到刚毅而坚强。” “谁也不想当猛兽……您的朋友也未必想,但他骨子里却是这种性格。” “嗯!那么,您认为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受他很大影响?” “是的。但谁都不可能长期施予她影响,”卡捷琳娜悄悄补充说道。 “您根据什么这样想?” “她非常骄傲……我这话说得不太恰当……她非常重视自己的独立自主。” “谁又不看重自己的独立自主呢?”阿尔卡季嘴上问,心里却想:“要那干吗?”“要那干吗?”卡捷琳娜也在暗暗想。年轻人如果相互投契,他们的想法必然是一样的。 阿尔卡季笑了笑,挪近卡捷琳娜小声说: “您承认吗?您有点儿怕她。” “怕谁?” “她,”阿尔卡季意味深长地又说了一遍。 “您呢?”卡捷琳娜同样地问他。 “包括我。请注意,我说的是:也包括我。” 卡捷琳娜伸出一个指头朝他威胁般一指。 “说也奇怪,”她道,“我姐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待您好,比起您第一次来时不知好了多少。” “瞧您说的!” “难道您没觉察出来?难道这不使您高兴?” 阿尔卡季想了想。 “我凭什么蒙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如此款待的呢?是不是因为我把您母亲的信捎给了她?” “这是原因之一,还有别的原因,但我不说。” “为什么?” “我就是不说。” “哦,我知道,您很固执。” “是的,我固执。” “而且富有洞察力。” 卡捷琳娜斜睇阿尔卡季一眼。 “也许是这样,这叫您生气吗?您觉得怎样?” “我在想,您那精细的洞察力是从哪儿学的。您这么怕羞,不相信人,常常躲到一边……” “我许多时候都是独自相处,不知不觉想得很多。但是,我真的见人就躲吗?” 阿尔卡季感激地瞧了瞧卡捷琳娜。 “所有这一切都非常好,”他接着说,“别人如果处在您的地位,我是想说,像您这样出之于富裕之家,很难具有您这样的优点。他们就像君主一样难于明辨真理。” “可我并不是富家小姐。” 阿尔卡季听了很觉得奇怪,以致没有立刻转过弯儿。“此话不假,财产莫不是属于她姐姐的!”他转念想道。但他悟出语意后并没有因此不悦。 “说得多好!”他脱口而出。 “又怎么啦?” “您说得真好,直率,不加掩饰。顺便说一句,照我想来,一个人,如若知道并且公开说他是个穷人,他心里一定另有一种感觉,一种自傲感。” “我得到姐姐的好心照顾,但并没有这类感受,我所以提起,只是顺口说来而已。” “不过,您得承认,在您身上多少具有我所说的自傲感。” “例如?” “例如,请原谅我的问题,您大概不愿意嫁给一个富翁吧?” “如果我非常爱他……不,即使如此,我也不嫁。” “啊,不是这样嘛!”阿尔卡季高声说道。过了一小会儿他又说:“为什么不愿嫁他呢?” “因为关于这种不平等的婚姻早就有过歌谣。” “大概您想凌驾于别人,或者……” “哦,不!我干吗要凌驾于别人?相反,我准备顺从。只是不平等的日子不好受。既尊重自己,也顺从别人,这我理解,这是幸福。但作为一个依赖别人的人……不,这样的日子我过够了。” “这样的日子过够了,”阿尔卡季跟着卡捷琳娜说。“是的,是的,”他往下发挥,“无怪乎您和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同一血统,具有同样的独立性格,不过这种性格在您说来比较隐蔽而已。我相信您绝不第一个表露自己的感情,不管这种感情是多么强烈,多么神圣……” “能不这样吗?”卡捷琳娜问。 “您俩一样地聪慧,您的性格至少与您姐姐一样……” “请不要拿我跟姐姐作比,”卡捷琳娜立刻打断他的话,“那样比,我就处于不利地位了。您似乎忘了,我姐姐又漂亮、又聪明,又……尤其对您而言,阿尔卡季·尼古拉伊奇,不应说这样的话,并且带着这样严肃的神色。” “您说‘尤其对您而言’,这是什么意思?您从何得出结论,说我在讨好呢?” “当然是的。” “您是这么想的?但要是我说的全都是真的,而且还没有来得及充分表达呢?” “我不懂您的意思。”’ “不懂?啊,我现在看出来了,我过高地称赞了您的洞察力。” “怎么说?” 阿尔卡季掉头看别处,一句话也没回答。卡捷琳娜找出剩在篮子里的面包屑来抛给麻雀,但她使的气力太大,麻雀不及啄食就被吓走了。 “卡捷琳娜·谢尔盖耶芙娜!”阿尔卡季忽又说道,“就您而言这都无所谓,但您应知道,在这世界上,任何人,不单是您姐姐,在我心目中都无法替代您。” 他说罢站起身,匆匆走开了,像是被他自己的话吓坏了。 卡捷琳娜的手连同篮子掉落到膝盖上。她久久地凝视着阿尔卡季的背影,脸上泛起了一圈红晕;嘴没笑,然而乌黑的眸子流露着惊疑和某种难以言明的奇妙神色。 “你一个人吗?”从旁响起了安娜·谢尔盖耶芙娜的声音,“我还以为你是和阿尔卡季一块儿来花园的哩。” 卡捷琳娜慢悠悠地把目光移到她姐姐身上,(她穿得那么漂亮,甚至是那么考究,此时正站在小径上用她张开的阳伞伞尖轻轻撩拨菲菲的耳朵,)不慌不忙地答道: “我一个人。” “这我已看见了,”她姐姐笑着说,“那么,他回他自己的房间去了?” “是。” “你们在一块儿读书的吗?” “是。”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托起卡捷琳娜的脸。 “但愿你们没有吵嘴?” “没有。”卡捷琳娜轻轻推开姐姐的手。 “瞧你,回答得那么郑重其事!我本想能在这儿找到他,和他一起散步,他曾经要求过。从城里给你捎来了皮鞋,快去试试是否合脚。我早发现你的皮鞋穿旧了。你老不注意穿着,可你有一双美丽的小脚!你的手也很美……只是略大了些,那就该特别珍视你的小脚。你呀,就是不爱打扮。”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继续沿着小径散步去了,漂亮衣服随她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卡捷琳娜拿起海涅写的书,也离开椅子走了,但不是去试新鞋。 “美丽的小脚,”她一边想,一边轻巧地、不紧不慢地踏着太阳晒热了的一级级阳台台阶,“美丽的小脚——是这么说的……以后他会跪倒在这双脚下。” 但她旋即感到害羞,赶忙上她的楼去。 阿尔卡季沿走廊回房时,管事追上他禀报说,巴扎罗夫先生在他房里等他。 “叶夫根尼!”阿尔卡季惊惶似的大声问道,“他来很久了吗?” “那先生刚到,吩咐不用通报安娜·谢尔盖耶芙娜,而是直接领到您的房间。” “莫非我家出了不幸事故?”阿尔卡季头脑里一闪念。他匆匆走上楼,打开门。巴扎罗夫的神色立刻使他安下了心,虽然,如果是双老练的眼睛,大概能看出不速之客依然很精神的脸上隐含着激动和不安,人也瘦了些。巴扎罗夫坐在窗台上,头上戴着礼帽,肩上挎着蒙满风尘的大衣;即使在阿尔卡季又叫又笑地扑上去搂住他脖子的时候也没有站立起来。 “太意外了!是什么风把你吹来的?”阿尔卡季立即在房里忙碌起来,作出自以为并且想让别人看到的高兴样儿。“我家里平安无事,人人健康吧?” “一切平安,但不是人人健康,”巴扎罗夫说,“且别忙个不停,先叫人给我倒杯克瓦斯来。你坐下听我说。话不长,但很重要。” 阿尔卡季静了下来。巴扎罗夫告诉了他是如何跟帕维尔·彼得罗维奇进行决斗的。阿尔卡季听罢非常惊讶,甚至非常哀伤,但他认为以不流露为好,只询问了他伯父的伤势是否真的不严重,当他听说伤着的部位倒也奇巧,——当然,从医学角度说,受伤总不是件好事,——他还强作笑容,虽然心中又难过,又感惭愧。巴扎罗夫似乎看穿了他的内心。 “是呀,老弟,”他说,“这就是和封建人物相处的结果,你自己会在不知不觉中和他们搅合一起,参与封建骑士的演武。好了,我现在要回我‘父辈’那儿去了,”巴扎罗夫结束他的话,“这次拐到这儿来……把这一切告诉你,如若不认为让谬种流传是桩蠢事的话,不,我这次拐道来这儿——鬼知道为什么。你知道,人有的时候应该及时抽身,就好像萝卜应从地里及时拔出一样。前两天我就是这样做了的……但是,我仍想回首与之分别的往昔,再瞅一眼我待过的那一垅地。” “我希望这话与我无涉,”阿尔卡季激动地说,“我希望,你不是想同我分手。” 巴扎罗夫瞅了他一眼,目光犀利得像要刺穿对方似的。 “这能使你苦恼吗?我觉得你早就同我分手了呢……这样容光焕发,春风满面……想必你和安娜·谢尔盖耶芙娜的事进行得很顺利。” “我和安娜·谢尔盖耶芙娜的什么事?” “难道你不是为她从省城而来,我的小雏?顺便问问,你真去主日学校了吗?难道你不是爱上了她?或者是你到了这样的时候,以为守口如瓶是种谦虚,是种美德?” “叶夫根尼,你知道,我对你从未有过隐瞒。我可以对你起誓:你错了。” “哼,新字眼儿,”巴扎罗夫低声嘀咕。“但你不必为此恼火,这事我反正不在乎。浪漫主义者会说:我觉得我们即将分道扬镳了。但我只会简单说,我们彼此都觉得腻味了。” “叶夫根尼……” “亲爱的,这不是坏事,世上类似的情况多着哩。现在,我想我们是不是该告别一下?自到这儿起我就觉得不是滋味,就像读果戈理写给卡卢加省省长夫人的信①一样。而且,我并未吩咐解辕。” -------- ①此处指俄国作家果戈理于一八四六年六月六日致斯米尔诺娃的信。信中表示,人只在宗教中方得以完善,并表示他将摒弃他以前所写作品。 “不行,绝对不行!” “为什么?” “且不说我,对安娜·谢尔盖耶芙娜来说也太不礼貌。她一定希望见你。” “不,这回是你错了。” “相反,我确信我是对的,”阿尔卡季回答。“事已至此,何必装假呢?难道你不是为她来的吗?” “也许是,但你还是错了。” 阿尔卡季并没说错,安娜·谢尔盖耶芙娜想见巴扎罗夫,派了管事来邀请他。巴扎罗夫去前换了衣服。原来,新衣服早准备好了,就在他手边。 奥金左娃接见他不是在他前不久突然吐露爱情的地方,而是在小客厅。她客气地伸出指尖来握手,但脸部露出不由自主的紧张神色。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巴扎罗夫抢前说道,“首先请您放心,您面前的罪人早已悔悟并且希望别人忘掉他的愚蠢行为。我这次离开,时间将要很长。您必同意,我虽则不是个软弱的人,但若您回忆起来对我仍存恶感,我将不会感到愉快。”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深深地舒了口气,如同一个登山的人,终于登上了峰顶。她脸上漾起微笑,再次伸手给巴扎罗夫,并在对方握手时回握了一下。 “旧事不必重提,”她说,“而且,凭良心而言,我也有错,如果不是献殷勤,也是别的什么。一句话,让我们像以前那样作朋友吧,往事如梦,不是吗?而谁还去记那些做过的梦呢?” “谁还去记那些做过的梦呢?而且……爱情只不过是种虚假的感情。” “真的?听到这话,我非常高兴。”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这样说,巴扎罗夫这样说,他俩都认为他们说的是真话。果然是真话、百分之百的真话吗?他们自己也未必清楚,作者也就更不清楚了,但从他们的谈吐看来,似乎彼此确信如此。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向巴扎罗夫问起,他在基尔萨诺夫家作些什么。他差点儿把他跟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决斗一事和盘托出,但他及时打住,怕她听了认为他在卖弄自己,所以回答说,这段时间里一直在工作。 “而我,起初不知为什么心情很悒郁,”安娜·谢尔盖耶芙娜说道,“甚至还打算到国外去……后来终算过去了,您的朋友阿尔卡季·尼古拉伊奇来了,我又回到原来的轨道,扮演我原来扮演的角色。” “我倒要请教:什么角色呢?” “姨妈、导师、母亲之类的角色,随便怎么称呼都行。顺便提一下,您可知道,我以前未能很好理解您和阿尔卡季·尼古拉伊奇之间的亲密友谊,我不觉得他有什么不平凡之处,但如今我有了比较深入的了解,他聪明……主要的是,他年轻,那么年轻……是您我无法与之比拟的。” “他在您面前还那么怕羞?”巴扎罗夫问。 “难道他……”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刚启口,但想了想才说,“现在同我说话时不那么有隔阂了,从前他总是躲得远远的,同样,我也没有主动接近他。如今更多的时间和卡捷琳娜在一起。” 巴扎罗夫心里没好气,“任何一个女人不可能不狡猾!”他想。 “您说他常躲开您,”他带着冷笑说,“但,也许对您已不是秘密:他已爱上了您。” “怎么?他也?”安娜·谢尔盖耶芙娜不由脱口而出。 “他也是,”巴扎罗夫点头道。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垂下眼睛。 “您错了,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 “我不认为我错,也许是我不该提。”他还有句话装在心窝里没说出来:“往后你就不敢再耍狡猾了。” “为什么不能提?不过,我以为您把转瞬即逝的事估量过高了,我甚至觉得您在有意夸大其词。” “我们最好不谈这些吧,安娜·谢尔盖耶芙娜。” “那又为什么呢?”她口上反对,但还是把话题引了开去。她觉得和巴扎罗夫在一起总不自在,尽管她对他说过已把旧事忘却,并且她自己也相信这话,可是,与他即使是一般性的谈话,甚至仅是开个玩笑,总带有一种隐隐的恐惧,就像海上的旅客,在船上谈笑风生,觉得跟在结实的土地上一样没有区别,但只要出了小小的故障和意外,他们就特别惊慌。它证明,人人心里都记挂着随时可能发生的危险。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和巴扎罗夫的谈话没持续多久。她说着说着不由出神起来,注意力不集中,最后建议一齐到大客厅去。在那里他们见到了老公爵小姐和卡捷琳娜。“可是阿尔卡季·尼古拉伊奇在哪儿呢?”女主人问。她得知他已一个多钟点没有露面了,便派人去找,但并不是一下子就找到了的。他躲进了花园深处,双手交叉支着下巴坐在那儿想心事。心事凝重而严肃,却不是忧伤。他知道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和巴扎罗夫在作单独谈话,但他不再像以前那样感到忌妒了,不,他脸上隐隐流露着奕奕的神采,像惊奇,像快乐,又像在作出某种决定。 二十六 奥金左夫生前不喜欢什么新奇东西,但也允许来点儿“有高尚趣味”的玩艺,因此在他的花园里,在暖房和池塘之间,用俄国材料建造了一个希腊式柱廊,而在柱廊后侧或说后墙上开了六十壁龛,以便安放从海外订购的雕像。这六个雕像应分别是孤独女神,静默女神,沉思女神,忧郁女神,羞耻女神和敏感女神。其中之一,即手指按在唇上的沉默女神,运来那天不幸被院中孩子碰掉了鼻子,虽然邻里的匠人为女神重塑了个新的,“比原来的好上一倍,”奥金左夫还是吩咐搁过一边,因此多年来她一直站在打谷棚角落里,使村妇们生出种种迷信和恐惧。柱廊前侧早就长满野树杂草,一片绿荫,只露出柱子的尖顶。在柱廊里,即使是中午时分也很清凉。安娜·谢尔盖耶芙娜自从在这儿见过一条蛇以后再不喜欢光顾了,但卡捷琳娜常来,她在柱下的宽大石椅上坐坐,呼吸新鲜空气,享受树下的荫凉,或读书,或工作,或感受那悄没声儿的意境。此种感受是每个人所熟悉的,它的美妙之处在于,你能聆听到你身外和体内生命波涛的起伏,却又难以言喻。 那是巴扎罗夫来到的第二天,卡捷琳娜坐在她最爱坐的石椅上,阿尔卡季则坐在她身边。是他央求她一起到“柱廊”来的。 离早餐还有一个钟点,炎热的白昼已把晨露融化。阿尔卡季脸上仍是昨儿那种表情,可卡捷琳娜仿佛心事重重。这不是没有原因的,她姐姐早茶后把她叫去书房,先是抚慰一番,——卡捷琳娜对这种爱抚常常感到有点儿害怕,——然后就规劝她与阿尔卡季的交往要小心谨慎,最好避免单独交谈,据说姨妈和全家人都有所察觉了。安娜·谢尔盖耶芙娜打从昨晚起就郁郁不欢,而卡捷琳娜也觉得不快,像是自己真犯了什么错一样,她只是经不住阿尔卡季一再央求才来,她对自己说,这是最后的一次了。 “卡捷琳娜·谢尔盖耶芙娜!”他脸带羞涩,但故意装出从容的样儿,“自我有幸与您同住一个宅子,和您有过广泛的交谈,但就我来说,还有一个问题至今没有提到。您昨天曾说我在这里得到了改造,”他看到卡捷琳娜投来的疑问目光,赶快把眼躲开,“这话不错,我在各方面确实有了改变,而您知道得比任何人都清楚,正是应该对您,为我得以转变而表示感谢。” “感谢我?……”卡捷琳娜问。 “我现在不再是刚来时自命不凡的无知少年,”阿尔卡季继续说,“二十三年光阴并未虚度。我现在仍希望成为一个有用的人,期望把我的全副精力贡献给真理,但我已不再在以前寻觅过的地方寻求真理,原来,理想……就近在身边。以前,我不了解自己,我给自己订下的目标实际上无法实现……不久前我终于打开了眼睛,靠了……的感情。我表达不清楚,不过希望您能理解我。” 卡捷琳娜一句话也没回答,但她已不再把眼睛瞧着阿尔卡季了。 “我认为,”他接着说,声音愈来愈激动。而在他头顶上,一只苍头燕雀正在白桦树枝头无忧无虑地唱它自己的山歌。“我认为,任何诚挚的人应以他一片丹心来回报那些……那些……长话短说,他那些亲近的人,因此我……我决意……” 在这节骨眼上阿尔卡季的美丽辞令忽然结结巴巴,乱了套,茫然不知所适了,因此不得不停了会儿。卡捷琳娜仍没抬起眼睛。看来,她不太明白他话头所指,她在等待。 “我料定我的话会使您奇怪,”阿尔卡季重又鼓起勇气,“尤其这种感情在很大程度上……在很大程度上出之于您。我记得,您昨天曾责怪我不够严肃认真,”阿尔卡季就像一个跋涉在沼泽的人,他感到越陷越深,但他还是忙着往前走,盼望快点到达彼岸,“这种责难常常指向……落在……年轻人身上,那怕年轻人已经改弦易辙。如若我有充分的自信……(“快来帮我一把,快!”阿尔卡季心中在绝望地呼救。但卡捷琳娜依旧没回头看他。)如我能寄希望于……” “如我能确信您所说,”此时传来安娜·谢尔盖耶芙娜清晰的话声。 阿尔卡季赶快收住话头,卡捷琳娜的脸刷地白了。挡住柱廊的灌木丛后面有条小径,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在巴扎罗夫陪伴下正打从那儿走过,卡捷琳娜和阿尔卡季无法看到他们,却能听到他们的呼吸,他们的每一句话,甚至衣服的窸窣声音。像是故意似的,他们走到柱廊前面站住了。 “您见了吧,”安娜·谢尔盖耶芙娜继续说道,“您我全都错了。我俩都不再年轻,尤其是我,都是生活过来人,走乏了,我俩——何必绕弯儿呢?——都不笨:起初我们彼此感到兴趣,有过激动和好奇……但后来……” “后来看出我是那样枯燥乏味,”巴扎罗夫接口说。 “您知道,这并非我们分道的原因。但不管怎么说,我们彼此不需要,这才是主要之点。我们每人都有太多的……怎说好呢……类同性,对此我们并非马上就意识到了的。相反,阿尔卡季……” “您需要他喽?”巴扎罗夫问。 “收掉您的嘲笑吧,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您说,他对我有意,我自己也觉得我得到他的喜爱,但我可以当他的姨妈了。我不想在您面前隐瞒:我常会想起他来,在他那年轻人的新鲜感情中蕴含着一种迷人的美。” “当此情况下用魅力两字更为适宜,”巴扎罗夫打断了她的话。从他低沉的嗓音里可以听出有股怨气。“昨天阿尔卡季对我半字没提,既没有说起您,也没有说起令妹……这是个重要的迹象。” “他像个哥哥似的对待卡捷琳娜,”安娜·谢尔盖耶芙娜说,“我倒也乐意,虽然,我或许不该让他们过分亲近。” “这话是您……当姐姐的从心里发出的吗?”巴扎罗夫一字一顿地说。 “当然是……但是我们干吗站着不动?走吧!我们的谈话超乎寻常,您说是吗?我今后能否也像今天这样和您谈话呢?您也知道,我怕您……但与此同时又信赖您,因为您实际上非常善良。” “第一,我一丁点儿也不善良;第二,对您来说我已失去任何意义。您说我善良的话等于给死者头上戴上花环。” “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我们有时不善抑制自己……”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刚说了一半,一阵风来,吹得树叶飒飒作响,把她余下的话也吹走了。 “但您是自由的,”过了一会儿,巴扎罗夫说。 后来的谈话已难分辨,脚步声远去了……一切重归沉寂。 阿尔卡季看了看卡捷琳娜,见她原样儿坐着,不过头垂得更低。 “卡捷琳娜·谢尔盖耶芙娜,”他绞着双手,声音在打颤,“我永远爱您,永不变心,除您外我不爱任何一个人。我给您说了这话,深盼听到您的意见并请求您答应。我也不是富人,但我愿为您作出一切牺牲……您不回答我?您不相信我?您以为我出口轻率?但是,请您回想一下最近这些日子!难道您不是早就看出,其余的一切——请听明白我的话,——其余的一切不早就从我头脑里消失干净了吗?请看着我,回答我那怕是一句话……我爱……我爱您……请相信我!” 卡捷琳娜望了望阿尔卡季,神色严肃,但愉快。她沉思了好大会儿才微微一笑,说: “是。” 阿尔卡季从椅子上一跃而起。 “是!您说了:是。卡捷琳娜·谢尔盖耶芙娜,‘是’是什么个意思呀?是说您相信我爱您……或者……或是说……我说不下去了……” “是,”卡捷琳娜重复了一遍。这次他终于明白了,他抓住她那双美丽的大手贴在他自己的心口,兴奋得透不过气来,差点儿跪倒地上,嘴里一个劲儿说“亲爱的卡捷琳娜,亲爱的卡捷琳娜……”而她好端端地突然哭了,暗中却笑她自己怎会好端端的忽然掉下眼泪。谁要是没有见过相爱者的这种眼中泪,谁就没法体验尘世上一个既感惊喜、又觉羞涩的人该是何等地幸福。 翌日一早,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吩咐把巴扎罗夫请来书房,含着勉强的笑给他看一张折好的信笺。那是阿尔卡季写的信,说他向她妹妹求婚。 巴扎罗夫很快读了一遍,强自抑制住突然迸发的幸灾乐祸感,不让它流露。 “好呀,”他说,“昨儿您还认为,他对卡捷琳娜·谢尔盖耶芙娜的爱是兄妹之爱呢。现在您打算怎么办?” “您的意见呢?”安娜·谢尔盖耶芙娜问,依然在笑。 “我认为,”巴扎罗夫也含笑回答,虽则他压根儿不高兴,像她一样半点儿也不想笑.“我认为应该为年轻人祝福。这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基尔萨诺夫家相当富裕,他是独生子,他父亲也是个老好人,对这桩婚事是不会反对的。” 奥金左娃在房里不住地踱步,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您是这样想的吗?”她说,“为什么不呢?我看不出有什么障碍……我为卡捷琳娜感到高兴……也为阿尔卡季·尼古拉伊奇。当然,我要等他父亲的答复。我将派他自己回去。这么看来,我昨儿说对了:我俩都已年老……我怎么没觉察出来呢?真奇怪!”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又笑了,她忙把脸躲开。 “现在,青年变得狡猾多了,”巴扎罗夫发出感叹,也报之以笑……“别了,”他静了一小会儿,说,“祝您圆满地办好这桩婚事,我虽在远方,也将为此高兴。” 奥金左娃立刻回头瞧他。 “难道您要走?为什么您现在却不能留下呢?留下吧……能跟您说话,也觉得好受些……就像在悬崖边上走路,起初怪害怕的,但走着走着,也就不怕了。留下吧!” “谢谢您的建议,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并感谢您对我口才的夸奖,但我觉得在不属于我的圈子里呆得太久了。飞鱼能够在空中飞上一阵子,但它应及时游回海里。请允许我回到原来的环境吧。” 奥金左娃瞧了瞧巴扎罗夫,见他苍白的脸上掠过一丝苦笑,“这人确曾爱过我!”她想,不由觉得可怜,她同情般伸手给他。 巴扎罗夫立刻明白了她的内心奥秘。 “不!”他说着后退了一步。“我是个清寒的平民,但至今没乞求过施舍。别了,夫人,祝您健康!” “我确信这不是我俩的最后一次见面,”安娜·谢尔盖耶芙娜说,说得不太自然。 “世上什么事都能发生,”巴扎罗夫说罢一躬,便走出去了。 “就是说,你想为自己筑个窝了?”同一天,他一边蹲着身子整理箱子,一边对阿尔卡季说。“这原是件好事,只是没必要耍小聪明,我还以为你另有打算呢。或者是你手足无措了?” “我和你分别的时候,我自己也没料到,”阿尔卡季回答。 “但为什么你也弄假,说‘这是好事’,仿佛我不知道你对婚姻的看法似的?” “唉,亲爱的朋友!”巴扎罗夫答道,“瞧你说的!我箱子里面有空缺的地方,所以在空缺处我填了些干草。我们生活的箱子也是如此,为了不存在空缺,总得有什么东西填满它。请不要见怪,你必记得我平时对卡捷琳娜·谢尔盖耶芙娜的看法。通常说一个年轻小姐聪明,是因为她叹气叹得聪明,但你那位,聪明在于她稳重,有心眼,她还能管住你——今后必然如此。”他合上箱盖站起身来。“在我们道别的这会儿我再说一遍……因为用不着欺骗我们自己,我们这次别后再不见面了,你也能感觉得出来……你做得很聪明,你生来不是过我们那种艰辛和贫穷生活的人。你没有不顾一切的锐气和激越的忿懑,但有年轻人的勇敢和年轻人的热忱,而这些,对我们的事业是没有用的。你们是贵族公子,除了高贵的顺从和高贵的忿懑外就无所作为了。但仅仅是顺从或忿慨是无济于事的,举个例说,你们不肯去斗争,可自认为是盖世英雄,而我们要去拼搏。好啦!你怕我们的尘埃会迷糊你的眼睛,我们的肮脏弄污了你的衣服,你哪能成为我们这样的人呢!你不由自主地欣赏自己,你愉快地把自己小骂一通,但我们讨厌这些,我们要来实际点儿的!我们要去摧枯拉朽!你无疑是个出色的人,但总嫌柔弱,只是位爱好自由的少爷,一如我父亲所说的埃沃拉塔①。” -------- ①法语音读,是“仅此而已”的意思。 “你真是要和我永远告别吗,叶夫根尼?”阿尔卡季悲哀地问,“就没有别的话要跟我说了?” 巴扎罗夫搔搔后脑。 “有,阿尔卡季,还有话要说,但不想说,因为都是些浪漫主义,也就是说都是些多愁善感之词。你快快结婚吧,快快筑好窝,生他一大群孩子。他们会是很聪明的,因为他们将生活在新的时代,不像我们这样生不逢时。哦,马车已准备好了,该上路啦!我已和所有的人告过别……咱俩要不要拥抱一下?” 阿尔卡季抱住曾有过一段师友之谊的巴扎罗夫的脖子,泪水潸然而下。 “哎,这就是青春!”巴扎罗夫平静地说道,“我寄希望于卡捷琳娜·谢尔盖耶芙娜。等着瞧,她会很好地宽慰你的。” 登上马车的时候,他指着蹲在马厩屋顶上的一对寒鸦又对阿尔卡季补充说:“别了,老弟!那是给你作的榜样,你好好研究一番吧!” “这是什么意思呀?”阿尔卡季问。 “怎么,是你自然科学史知道得太差,还是把它忘了?寒鸦是最最热爱家庭、雌雄最最你恩我爱的鸟类,它就是你学习的好榜样!……别了,先生!” 马车辘辘地上路了。 巴扎罗夫说对了,那天晚上阿尔卡季和卡捷琳娜谈话时便已忘了他原先的导师,改而听命于她了。卡捷琳娜也感觉到这一点,所以并不觉得奇怪。他应该明天去玛丽伊诺见他父亲。安娜·谢尔盖耶芙娜不想在年轻人一旁碍眼,只是为了必要的礼节才不让他俩在一起待得太久,她出于宽厚之心,还有意支开了老公爵小姐,因为后者听说起未来的婚事甚至气出了眼泪。起初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害怕年轻人充满幸福的景象会使得她不好受,但事出意外,不单没使她不好受,反而被它所吸引、所感动,最后安娜·谢尔盖耶芙娜竟然为此又高兴又忧伤,“看来巴扎罗夫说得对,”她暗自想,“而在我身上,只是出于一种好奇性所驱而已,其实我贪图安逸,我自私……” “孩子们,”她高声说,“爱情怎么会是虚假的感情?” 但无论卡捷琳娜或阿尔卡季都没能理解她的话,他俩存有戒心,偶然偷听到的话还在他们头脑里萦绕。然则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很快就使得他们宽了心,因为她自己的心也已宽了。 二十七 巴扎罗夫老两口没料到儿子突然归来,所以高兴极了,尤其忙坏了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以至瓦西里·伊凡内奇把她比作“母沙鸡”。说真的,她晃动起短下摆的外套来,真像母鸡尾巴一般。而他自己一个劲儿哼哼,咬他长烟斗的琥珀嘴儿,还张开指头捧着脖子来回转动他的脑瓜,像是试验脑瓜是否装得牢靠,忽又咧大嘴巴无声地大笑。 “这回我来家要住上六个星期,老父亲,”巴扎罗夫对他说,“我要工作,所以切莫打扰我。” “我决不在您跟前露脸!”瓦西里·伊凡内奇回答。 他信守许诺,把儿子仍旧安排在他书房里住下后便避不照面,并且告诫妻子切莫流露任何不必要的感情。“孩子妈,”他说,“叶夫根尼第一次回来时我们曾使得他讨厌,这回咱们可要放知趣些了。”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同意丈夫的意见,不过,这与她无多大关系,因为她只在饭桌上才见得着儿子,而且吓得不敢开口说话。有时,她会叫上一声:“叶夫根尼,亲爱的!”但没等儿子回头看她,便拨弄着提包穗子悄声说:“没什么,没什么,我只是念叨一句,”之后便用手支起脸对瓦西里·伊凡内奇说:“你最好问问叶夫根尼午餐要吃什么:白菜汤呢,还是红菜汤?”“你干吗自己不问?”“怕他讨厌呀!”但过不多久,巴扎罗夫本人也不再固执己见,工作的狂热劲儿消失了,代之而来的是寂寞之感和心绪不宁,他的一举一动无不显出疲倦,甚至行走的时候也不是迈着那种坚实的、勇往直前的步子。他不再独个儿出去散步,他寻觅与人共话的机会,他到客厅去喝茶,和瓦西里·伊凡内奇一起去花园遛达并且一起抽“闷烟”,甚至有一次还打听起阿历克赛神父的近况。瓦西里·伊凡内奇对他这种变化感到高兴,但他的高兴没持续多久。“我们的叶夫根尼真叫人担心,”他悄悄对着妻子抱怨。“如果是不满意或者生气,倒也罢了,但他那份苦恼,他那份忧伤实在可怕。他不作声——骂我们一顿也好呀!人呢,一天比一天瘦,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主啊,主啊!”老妇人小声说道,“我本来很想给他颈上挂个香囊儿避邪,但他哪能愿意呢!”瓦西里·伊凡内奇几次三番小着心儿想探问究竟,问他的工作,他的健康,问阿尔卡季……可是巴扎罗夫回答起来很不乐意,只随便应付,有次他发觉父亲在谈话中又想暗中试探,不由恼道:“你干吗像是蹑手蹑脚般围着我打转儿?这方法比以前的更坏!”“哦,我没事,只是说说罢了,”可怜的瓦西里·伊凡内奇赶忙回答。他把话题引到政治方面的意图也毫无结果。有一回谈到了即将实行的农奴解放和社会好转迹象,他希望能引起儿子的关注,然而儿子只冷冷说道:“昨儿我在篱笆旁走过,听见本地的几个农家小子在哼着新歌:时候到了,我的心里感到爱了……瞧,这就是你说的好转迹象。” 有时巴扎罗夫到村里去找个把农民聊天,他像平时那样开几句玩笑,然后话入正题:“喂,老弟,给我说说你对生活的看法,据说你们是俄罗斯的力量和未来所在,历史的新纪元要从你们开始,由你们来发号施令制订法律。”农民或是什么也不回答,或是说些类似以下的话:“我们……也能……因为……比方说,也得问问教堂里的副祭坛是啥样的。” “你倒给我解释解释,你们说的世界是怎么回事?”巴扎罗夫打断了对方的话,“是不是像故事所说建在三条鱼背上的?” “是这样,少爷,土地是由三条鱼的背脊托起的,”农民以讲家谱的口吻用慈祥的单调声音和气地说。“但大家知道,管我们土地的是老爷,也就是说你们是生养我们的父辈。老爷越凶,农民越恭顺听话。” 听过诸如此类的话,巴扎罗夫轻蔑地耸耸肩,掉头走了,农民也去干他自己的活儿。 “方才说什么来着?”另一个农民,约中等年纪,带张绷得紧紧的脸,打从他家门口老远地问,巴扎罗夫说话时他也在场。“是说欠租的事吗?” “哪是说欠租呀,我的老弟!”第一个农民回答,此时已不是说家谱式的单调的调门,而是换成不值一提的轻蔑语气。 “胡诌一通,舌头发痒呗!谁不知道他是大少爷,能懂个啥?” “能懂啥!”另一个农民回答,于是挥挥帽,紧紧腰,两人说起了他们自个儿的事。啊,轻蔑地耸耸肩、自认善于跟农民打交道的巴扎罗夫(他和帕维尔·彼得罗维奇争论时曾一再夸口),信心十足的巴扎罗夫从未想到过他在农民眼里只像那逗人笑的小丑…… 晚上他终于有事可做了。有次瓦西里·伊凡内奇当他面给一个农民包扎受伤的脚,但老头儿手抖,扎不好绷带,改由儿子帮忙。自此之后他也介入行医,同时嘲笑他父亲提出的种种背时疗法。对巴扎罗夫的嘲笑瓦西里·伊凡内奇毫不介意,甚至认为这是安慰。他用两根指头捏住油腻腻的睡衣扣缝,一面抽烟斗,一面乐滋滋地听巴扎罗夫指点评说,巴扎罗夫说话越是恶狠狠,幸福的父亲越善意地笑,笑得露出两排烟薰的黑牙。他甚至模仿儿子说的毫无意义的俗语,例如,他接连几天不管必要没必要都说上一句“那是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芝麻绿豆小事!”只因为他儿子得知他常去参加晨祷时用过这话。“谢天谢地,他不再无端发愁了!”他悄悄对着老伴说,“今天把我挖苦了一番,真妙!”他想及有这么个好助手,不由眉飞色舞,心胸充满骄傲。“是呀,是呀,”他给一个穿男式呢上装,头上插根表示过门媳妇的带角发饰的农妇一瓶古拉药水或一罐黑莨菪油膏,同时说道,“你,亲爱的,每分钟都应该感谢主,因为我儿子在家,能用最新的科学方法来给你治疗,你懂吗?法国皇帝拿破仑也没有这么高明的医生。”那个前来求治,说她“针扎似的痛”(到底什么病她自己没闹明白)的农妇只是一味打躬,并用手伸进怀里,掏出包在头巾里的四个鸡蛋。 巴扎罗夫还为一个卖小百货的过路货郎拔了一只牙。虽然是只普通的牙,但瓦西里·伊凡内奇把它当作稀世之宝保存了下来,还拿给阿历克赛神父过目,一面赞不绝口: “您瞧这牙根多长!叶夫根尼气力真不小!拔牙时那货郎几乎跳到半空里……我认为,即使是棵橡树,他也会拔得起的!……” “真令人钦佩!”阿历克赛神父迟疑了半晌才说。他不知道该如何对付这个神魂颠倒的老人。 有一次,邻村一个农民把他患了斑疹伤寒的兄弟送来求瓦西里·伊凡内奇治疗。这个躺伏在麦草捆上的可怜人已失去知觉,就快死了,全身已出现黑斑。瓦西里·伊凡内奇表示惋惜说,怎早没有想到来就医,现在已经没救了。事实也如此,这个病号没等到家,便死在马车上。 两天后巴扎罗夫走进父亲的房间问有没有硝酸银。 “有,要它干吗?” “要……给伤口消毒。” “给谁消毒?” “我自己。” “怎么说是给自己?为什么?什么样的伤口?在哪?” “在我指头上。今天我去了村里,就是把伤寒病人送来求治的那个村子。也不知为了什么他们想解剖他的尸体,而我好久没动过这种手术。” “后来呢?” “我征得了县医同意,后来割伤了手指。” 蓦地瓦西里·伊凡内奇脸色煞白,他二话没说,直奔书房,立刻拿来了一块硝酸银。巴扎罗夫接过,打算掉头就走。 “请看在主的份上,”瓦西里·伊凡内奇说,“由我亲自来给你消毒吧。” 巴扎罗夫冷冷一笑。 “你事事都那么勤快!” “这不是闹着玩的,让我瞧瞧你受伤的手指。创面倒不大。 痛吗?” “用点力挤,别害怕。” 瓦西里·伊凡内奇停了手。 “你认为该怎样,叶夫根尼,是不是用烙铁烙一下更好?” “要烙的话早就该烙了,如今连硝酸银也不需要。如果真受了感染,现在为时已晚。” “怎么……晚了……”瓦西里·伊凡内奇差点儿说不出话来。 “当然啦!从割破到现在,已有四个多钟点。” 瓦西里·伊凡内奇又把创面烙了一下。 “难道县医没有硝酸银?” “没有。” “主啊,这怎么可能?当一名医生,居然没有这种必备的东西!” “你还没见他那手术刀呢!”巴扎罗夫说罢走开了。 这天直到夜晚和第二天的一整天,瓦西里·伊凡内奇找各种借口到他儿子房里去。表面上老父亲非但不提伤口,甚至竭力把话岔到另外的事上,其实他死死盯着他的眼睛,不安地观察着他的神色,以至巴扎罗夫失去耐心,威胁说,再这么纠缠他,他就一走了事。瓦西里·伊凡内奇立誓不再来打扰。但被蒙在鼓里的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无休止地盘诘丈夫为什么睡不着觉?出什么事了?瓦西里·伊凡内奇坚持了整整两天,虽则儿子的神色按他偷眼所见不怎么使人放心……但到第三天,吃午饭时他再也憋不住了:巴扎罗夫垂下头,什么也不吃。 “为什么不吃,叶夫根尼?”他像是随便问问,“今天的菜做得不错呀!” “不想吃就不吃。” “你是不是没有食欲?头呢?”他追问,声音里带着惧怕,“头痛吗?” “痛。怎么能不痛?” 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警觉地直起腰。 “请别生气,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凡内奇继续说道,“让我按一下你的脉好吗?” 巴扎罗夫站起身。 “不按脉我也能告诉你:我有热度。” “打过寒颤没有?” “寒颤也打过,现在我要去躺会儿,给我送杯菩提花泡的茶来,我大概受凉了。” “怪不得昨夜听见你咳嗽,”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说。 “我着了凉,”巴扎罗夫又说了一遍,接着走了出去。 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准备菩提花茶,而瓦西里·伊凡内奇走进隔壁房里,默默地拉扯他的头发。 那天巴扎罗夫再没有从卧榻上起身。前半夜一直处于严重的昏迷状态,到了子夜一时,他费力地睁开眼睛,看到长明灯映照下父亲死白的脸,便叫他走开。他父亲连声诺诺退了出去,但没一会儿,踮着脚尖又回到书房里,躲在半开的书橱门后面,目不转睛地看着儿子。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也没睡,不时走到书房门口,就着门缝倾听“亲爱的叶夫根尼呼吸怎样”并且瞧瞧瓦西里·伊凡内奇。她能看到的只是他一动不动佝偻着的脊梁,但这也使她感到轻松些。早上巴扎罗夫企图起身下床,可是头发晕,鼻子出血,无奈重又躺下。瓦西里·伊凡内奇不作声,只在一旁侍候。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进来问他自我感觉是否好。他回答:“好些了,”便翻身面壁而睡。瓦西里·伊凡内奇对着妻子连忙摆手,她咬紧嘴唇,不让哭出声来,疾步离开了书房。宅子仿佛一下子变暗了,所有的人都愁容满面,一切无声无息。院子里一只爱啼的公鸡被发落到村里,它好久都没明白过来为什么受这样的对待。巴扎罗夫依旧面壁侧卧。瓦西里·伊凡内奇不断地向他问寒问暖,结果反而使他受累,于是老人只得默默地坐在椅子里,不时扳弄指头,弄得手骨节格格响。他有时走进花园,像木偶般站着,带着一脸的惶恐——惊惶的神色从没离开过他的脸——然后重又回到儿子身边。他尽量避开妻子的盘诘,不过,她还是抓住了他的手,像威胁似的颤声问:“他到底怎么啦?”他定了定神,勉强回她一笑,但自己也被吓住了:发出的不是微笑,而是没有来由的狂笑。一大早他便派了人去请医生,同时,他觉得有必要把延医的事告诉儿子,免得儿子生气。 巴扎罗夫突然在沙发上翻了个身,失神的眼睛盯着父亲想要喝水。 瓦西里·伊凡内奇端水给他,顺便摸了摸他的额头。额头火烧似的。 “老父亲,”巴扎罗夫嘶哑着嗓门,有气无力般说,“这下糟了,我被感染上了,用不了几天你就要埋葬我了。” 瓦西里忽地站立不稳,像是谁将他双腿狠狠揍了一下。 “叶夫根尼!”他哆哆嗦嗦地说,“你这话从哪儿说起!…… 愿主保佑!你只是着了凉……” “得啦,”巴扎罗夫打岔说,“你作为医生,不该说这样的话,你也知道被传染的一切征候。” “什么传染……征候,叶夫根尼?……没这话!” “这是什么?”巴扎罗夫撩起衬衣袖子,给他看胳膊上一颗颗可怕的红斑。 瓦西里·伊凡内奇打了个冷颤,吓得浑身冰凉。 “假定,”他终于说,“假定……就说……就说它类似感染上了……” “脓毒血症,”儿子提醒他。 “是的……类似感染上了时疫……” “脓毒血症,”巴扎罗夫严肃地、清楚地又说一遍。“难道你把医书上写的都忘了?” “不错,不错,随你怎么说……不过,我们一定能把你的病治好!” “嘿,那只是妄想。但问题不在于此。我没能料及这么快就要死去,这纯粹出于偶然,说实在的,出于一种令人很不愉快的偶然事件。现在,你和母亲应该去寻求宗教庇护了,你们认为宗教无所不能,那就用它来试试吧。”他又呷了口水。“我想求你办件事……趁我头脑还能使的时候,明天或者后天,你也知道,我的头脑便要退休了。就说现在,能否表达清楚我也没有把握。我躺在这里,但见一群红狗围着我打转儿,而你像是条准备捕杀大雷鸟的猎犬,对着我虎视眈眈,我自己呢,像喝醉酒的人那样头脑里恍恍惚惚。我的话你明白吗?” “怎不明白呢,叶夫根尼?你说的和正常人一样清楚。” “那就好。你说你已派了人去请医生……想用这来宽慰你自己……你也宽慰一下我吧,你派个专人……” “去告诉阿尔卡季·尼古拉伊奇,”老人接过话头。 “谁是阿尔卡季·尼古拉伊奇?”巴扎罗夫像在思索。“哦,对了,那只小雏!不,你别去碰他,他如今成了寒鸦了。你别奇怪,这不是梦呓。你差个专人去见奥金左娃,也就是安娜·谢尔盖耶芙娜,有这么个地主太太……你知道吗?(瓦西里·伊凡内奇点了点头)就说叶夫根尼·巴扎罗夫向她致意,告诉她我快死了。你能办到吗?” “一定办到……不过,你,叶夫根尼……说是要死了,你自己想想,怎么可能呢?这样还有什么公平可言?” “这我就不知道了,但各请派专人去一趟。” “立刻就派,由我亲自写信。” “不,何必呢!就告诉她我向她致意,另外的话不要说。我现在又要回到狗群中去了。真怪!我想集中思想考虑死,但不成,只看见一个斑点似的东西……其余什么也没有。” 他艰难地翻身过去面对墙壁。瓦西里·伊凡内奇出了书房,好不容易支着身子跨进妻子卧室,立刻跪倒在圣像面前。 “祷告吧,阿琳娜,祷告吧!”他呻吟着说,“我们的儿子快要死了!” 大夫,也就是那个连硝酸银也没有的县医,上门看过病人之后主张暂作临床观察,又说了几句可望病情好转的话。 “您有否见过我这样的人不去极乐世界的?”巴扎罗夫问,接着抓住沙发旁一张沉重的桌子腿摇了摇,使桌子挪动了几寸。 “唉,身上的气力还有,可惜人要死了!……”他说,“如果年老,倒也罢了,因为他活得差不多了,但我……是啊,你想否定死吗?死却否定你,叫你毫无办法!”过了会儿他又说,“谁在那儿哭?是母亲吗?可怜的人!今后,她做的绝妙的红菜汤给谁去吃呢?瓦西里·伊凡内奇,好像你也在不停地抽搭。好吧,既然从基督那里得不到帮助,那就去当一个哲学家,当一个淡泊派①的后继者。你不是夸口说你是哲学家吗?” -------- ①淡泊派即斯多噶学派,是古希腊和罗马的一种哲学流派,主张淡泊以明志,不为艰辛和厄运所挫。 “我算是哪门子的哲学家!”瓦西里·伊凡内奇号叫起来,两行热泪扑簌簌地往下掉。 巴扎罗夫病情急剧恶化,一会儿比一会儿严重,外伤感染往往如此。他神志还清楚,还能明白地说话,还在挣扎:“我不愿意说胡话!”他捏紧着拳头对自己说,“我才不呢!”但又喃喃:“八减去十是多少?”瓦西里·伊凡内奇像着了魔,他忽而建议采用某一种治疗方法,忽而建议采取另外一种,“用湿布疗法,用泻药……用芥茉膏涂肚脐……放血,”结果,他只是给儿子盖好脚。他神色紧张地叨叨,而那位经他请求留下来的大夫在一旁应和,吩咐给病人喝柠檬水,给他自己不是装筒烟,就是来点“暖和一下身体的”,也就是说伏特加白酒。坐在门口矮凳上的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每隔一小会儿便走开去做祷告。几天前她的一面梳妆镜从手里滑落,被打破了,她总认为要出事。安菲苏什卡别说劝她,连自己也在难受。季莫菲伊奇被派出去给奥金左娃送口信了。 这对巴扎罗夫来说是个难过的夜晚,高烧一直在折磨他……到了早晨,高烧稍稍退了些,他央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给他梳了头,他吻了她的手,喝了两口茶。瓦西里·伊凡内奇见这情景大大舒了口气。 “感谢天上的父!”他说,“危机来了又过去了。” “唉,想得倒好!”巴扎罗夫答道,“全凭一个字眼儿!说声‘过去了’便就心安理得。真妙,人就是相信一句话,比方说,骂他一声傻瓜,他虽没挨打也觉得不好受,赞他一句聪明,虽没给钱他也觉得满意。” 巴扎罗夫小小的即兴发言很像他平时的谈吐,这可乐坏了瓦西里·伊凡内奇。 “好极了!说得好极了!好极了!”他高声赞颂,还作出拍手的样儿。 巴扎罗夫哀伤地笑了笑。 “那么,照你说来,”他问,“危机是过了还是来了呢?” “你好多了,这是我亲眼所见,所以感到高兴,”瓦西里·伊凡内奇回答。 “不错,高兴总不是件坏事。你已派人去告诉她了吗?” “派了,怎么会不派?” 好转迹象并没持续多久,病又再次发作。瓦西里·伊凡内奇守候在巴扎罗夫旁边,似乎有某种异常的焦虑在他心中翻腾。老头儿欲言又止,到后来终于说出口了: “叶夫根尼!我的儿子,亲爱的儿子!” 非同寻常的呼唤在巴扎罗夫身上起了作用……他稍稍侧过头,竭力挣出昏迷状态,问道: “什么事,我的父亲?” “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凡内奇又唤了一声,跪倒在巴扎罗夫跟前,虽然巴扎罗夫没有睁眼,不可能看到。“叶夫根尼,你现在好了些,原主保佑,能恢复健康。但请你利用这时间,安慰一下我和母亲,履行一次教徒的责任吧!我提这事,看来觉得可怕,但如留下遗憾……那就更加可怕了。叶夫根尼……请你想想我提的是否……” 老人被呜咽噎住了,而他,躺在沙发上的儿子,虽则依旧闭着眼睛,脸部却掠过一种奇特的表情。 “我不拒绝,如真能带给你们安慰的话,”最后他答道,“但我觉得不用匆忙。你自己说过,我已好些了。” “好得多了,叶夫根尼,好得多了。但谁知道往后呢?这全凭主的意志,而尽过责任之后……” “不,我还想等等,”巴扎罗夫打断他说,“我同意你说的转机来了,若是你我都错了,那也没关系,你知道,失去知觉的人也可以领圣餐。” “叶夫根尼,话虽这么说……” “我还想等一等,现在我要睡,别妨碍我。” 说罢他把他的头放到原来的位置。 老人站起来改坐进椅子,捏住自己的下巴,咬起手指来。 弹簧马车的辚辚声,在荒村僻野听来特别清楚的辚辚声蓦地惊动了他。近了,近了,已经听得见奔马的呼哧……瓦西里·伊凡内奇一跃而起,急步走到窗前,见一辆四匹马拉的双座弹簧马车驶进了他的院子。他来不及多想是怎么回事,便怀着一股莫明的高兴劲儿奔到台阶上……身着制服的仆役打开了车门,走下一位戴黑面纱、披黑斗篷的太太…… “我叫奥金左娃,”她启口说,“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还活着吗?您是他的父亲?我带来了医生。” “恩人!”瓦西里·伊凡内奇高声说着握住她手,颤抖着放到他唇上。此时伴同安娜·谢尔盖耶芙娜来的大夫,德国人脸型、戴眼睛的小个儿不慌不忙地钻出马车。“还活着,我的叶夫根尼还活着,如今他能得救了!老伴!我的老伴!……天使来到了……” “主啊,竟有这样的事!”老妇人一边说一边从客厅里跑出来,还没弄清所以,便拜倒在安娜·谢尔盖耶芙娜脚下,疯也似的吻她的裙裾。 “您这又何必呢?这又何必呢?”安娜·谢尔盖耶芙娜连连说,但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哪听她的,而瓦西里·伊凡内奇只顾得说“天使!天使!” “oistderKranke?①病人在哪儿呀?”大夫在一旁不耐烦了,终于问道。 瓦西里·伊凡内奇这才清醒过来。 “这儿,这儿,请随我来。维尔特斯特,黑尔,科列加②,”他记起了学过的德语,所以补加了一句。 -------- ①德语:病人在哪里? ②德语ertesterherrKollege(尊敬的同行)的音读。 “啊!”德国人啊了一声,脸上露出苦笑。 瓦西里·伊凡内奇把他带进了书房。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奥金左娃请来了大夫,”他凑近儿子的耳朵说道,“她本人也在这里。” 巴扎罗夫倏地睁开眼睛。 “你说什么?” “我是说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奥金左娃来了,还请来这位医生先生给你诊治。” 巴扎罗夫张望了一下四周。 “她在这里……我想见她。” “你会见到她的,叶夫根尼,但首先得和医生先生谈一下,因为西多尔·西多莱奇(就是那县医)已经走了,不得不由我向他讲明全部病史,并且作个小小的会诊。” 巴扎罗夫瞥了一眼德国人。 “那就快商量吧,不过,不要说拉丁语,否则jammoritur①是什么意思我能听懂。” “DerdesDeutscigzusein②,”这位埃司科拉泼斯③的新弟子对瓦西里·伊凡内奇说。 “伊赫……哈别④……最好还是用俄语说吧,”老人答道。 -------- ①拉丁语:已快死了。 ②德语:似乎这位先生精通德语。 ③埃司科拉泼斯,罗马神话中的医疗神。 ④德语Ichhabe(我曾经)的音读。 “啊!原来徐(如)此……钦(请)便……” 半小时后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在瓦西里·伊凡内奇陪同下来到书房。大夫悄悄告诉她说,病人已经没有指望。 她瞅了巴扎罗夫一眼……在门口停下了,为他发烧的、死沉沉的脸色和盯着她的混浊眼神大吃一惊,她感到一阵冰冷的、难以忍受的恐惧,不由私下转念:她如真的爱过他,是决不会有这种感觉的。 “谢谢您,”他吃力地说,“我没有料到,这是一项善举,正如您曾答应过的,我们又得以见面了。”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是那么仁慈……”瓦西里·伊凡内奇刚开口说。 “父亲,请你出去一会儿。安娜·谢尔盖耶芙娜,您允许吗?看来,如今我……” 他点首示意他那躺着的无力身躯。 瓦西里·伊凡内奇退了出去。 “好哇,谢谢了,”巴扎罗夫接着说,“这可以说是按皇上的礼节,听说沙皇也去看望垂死的人。” “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我希望……” “唉,安娜·谢尔盖耶芙娜,让我们说真话吧。我完了,掉到车轮下去了,至于未来,压根儿没法想。死亡是个老话题,但对每个人说来却是新鲜事。直到现在我也没怕过……随之而来的将是失去神志,完蛋!(他无力地挥了挥手。)啊,我向您说什么呢?……说我爱过您?即使是在以前,也没有任何意义,何况现在。爱是有形之物,但我的形体已经散了架了。最好说您多么楚楚动人!您站在这里,显得那么美丽……”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打了个冷颤。 “没关系,请别担心……请坐到那边……不要走近我,我的病是传染性的。”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快步穿过房间,坐进靠近躺着巴扎罗夫沙发的扶手椅里。 “多么崇高的精神!”他低声说,“啊,靠得这么近,在这陋室里!而您多么年轻,艳丽,纯洁!……好吧,永别了!祝您长寿,因为这是人所最最主要的;愿不虚度年华。您瞧这糟糕透了的景象:一条蛆虫,被踩得半死了,可还在蠕动。我也曾想着去摧毁一切,我不会死,死轮不到我!我肩负重任,我是巨人!但时至眼下,巨人的任务只是死得体面些,虽然谁也不来注意……反正一样,我不想摇尾乞怜。” 巴扎罗夫不言语了,用手去摸索杯子。安娜·谢尔盖耶芙娜给他喝了水。她没有脱下手套,喂水的时候也害怕地摒住呼吸。 “您将会忘记我的,”他又说,“死者不是活人的朋友。我父亲会对您说俄罗斯失去了多好的一个人……这是胡扯,但请不要挫伤老人的心。孩子只要有玩的就觉得高兴……这您也知道。也请您宽慰我的母亲,须知像他们那样的人在你们上流社会,白天打着灯笼也无法找到……俄罗斯需要我……不,看来,并不需要。需要什么人呢?需要鞋匠,需要缝纫工,卖肉的……总得有人卖肉……等一下,我的思绪乱了……这儿有一片林子……” 巴扎罗夫把手搁到额头上。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弯身看他。 “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我在这里……” 他移开手,半坐起身子。 “别了,”他突然使劲说,从眼里射出最后一道光辉,“别了……您听着……即使在那个时候也没有吻过您……吹灭那盏长明灯吧,灯油就快干了,让它熄灭好了……”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吻了他的前额。 “这就够了!……”说罢头又落到枕上。“如今……漆黑一团……”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悄悄退了出去。 “怎样了?”瓦西里·伊凡内奇低声问。 “他入睡了,”她回答,声音小得几乎难以听见。 命运注定巴扎罗夫再不能醒来,傍晚时他失去了知觉,第二天他就死了。阿历克赛为他举行了宗教仪式。当圣油触到他胸膛的时候他的一只眼忽地睁了开来,香烟缭绕中的神父和圣像前的烛光如同惊了他似的,在他死寂的脸上倏地闪过一道瞬息即逝的惊惶。他叹了最后一口气。全家一片哭声。瓦西里·伊凡内奇忽然神经失常,“我说过,我要伸诉!”他嘶哑着嗓门呐喊,扭曲着脸向空中挥舞拳头,像要威胁谁似的,“我要伸诉!我要喊冤!”满脸泪水的阿琳娜·弗拉西娅芙娜紧紧抱住他的脖子,两个老人一同跪倒在地。“是呀,”安菲苏什卡后来在下房里讲述道,“两人并排着跪在一起,垂着头,就像那正午的羔羊……” 但晌午的暑热退了,黄昏和夜晚接着来到了,他们回到那个寂静的安身宿命之处,在那里,历尽痛苦的、疲惫不堪的人睡着了…… 二十八 过去了六个月,又到了四野白茫茫的冷寂的冬天。万里无云,积雪被脚踩得嘎吱响,枝头挂起粉红的霜花,苍穹忽地变得那么苍白,袅袅炊烟升到半空聚而不散,猛一开门便从门洞里涌出一团白雾,行人的脸儿因袭人的寒气成了红通通的了,冻得发抖的马儿不由扬起蹄子急遽地奔跑。正月的白昼将尽,夜晚的冷气使得凝然不动的空气更增加了几分严寒,血红的晚霞眨眼便消失了。玛丽伊诺村地主宅第里灯火辉煌。普罗科菲伊奇穿了身黑色的礼服,戴了一双白手套,以其特别庄重的神色在桌上摆了七份餐具。一星期前,在本区教堂,静静地,在几乎没有来宾的情况下举行了两对新人的婚礼:阿尔卡季和卡捷琳娜,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和费多西娅。今天是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为他哥哥出门去莫斯科办事设席饯行。安娜·谢尔盖耶芙娜给了年轻人丰厚的馈赠。婚礼一结束,她便上莫斯科去了。 下午三时整,众人进入餐厅。米佳也占了一个席位,他已有了一个包着锦缎头帕的保姆。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居中,坐在卡捷琳娜和费多西娅之间;两位“丈夫”各坐妻子身侧。我们的熟人最近都有了变化,所有的人益发英姿潇洒了,只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消瘦了些,但使得他那动人的外貌多增了几分俊美,多增了几分绅士气派……再说那费多西娅,她也大非昔比,今儿穿了件鲜艳的丝绸裙衫,扎了根宽宽的天鹅绒发带,颈上挂了金项链,恭恭敬敬地、脸带微笑地坐着。她敬重她自己,也敬重围她而坐的所有的人。她那微笑仿佛在说:“请诸位原谅我,我没有过错。”笑的不尽是她,其他人也都在微笑,也像在请求原谅。大家都带着若干羞涩,都有点儿忧伤,但实际上都感到非常愉快,都以滑稽的殷勤相互酬答,好像事先约好要共同串演一幕天真无邪的喜剧。唯一镇定自若的是卡捷琳娜,她信赖地环视着她周围的人。显而易见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对新媳妇感到称心如意。他在午餐结束前站起来,手捧酒杯对着帕维尔·彼得罗维奇致辞: “你要离开我们了……你就要离别我们了,亲爱的哥哥,”他说,“当然,为时不长,但我不能不表示我们……我们……我们说不尽的……哎,糟糕的是我们不善斯比奇①!阿尔卡季,由你来说吧。” -------- ①英语speech(演说,词令)的音读。 ②英语:别了! “不,爸爸,我没作准备。” “难道我就作了准备?简单地说,哥哥,请允许我拥抱你,祝你一切顺利,快快回到我们身边!”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吻了所有的人,当然包括米佳。对费多西娅,除此之外还吻了她的手——费多西娅还没学会伸手让人吻呢!酒过二巡,他叹了口气,说:“祝诸位健康,朋友们!Farewell②”他的这句英语结束语谁也没顾上注意,但大家都很感动。 “为了纪念巴扎罗夫,”卡捷琳娜凑近她丈夫的耳朵悄声说了句并举杯和他碰了一下。阿尔卡季紧紧地握了握她的手表示回答,但没敢出声说出是祝谁的酒。 写到这里,似乎该结束了,但,也许读者之中,有人想知道后来,也就是说现在,上面提及的人物在做什么事儿……好吧,这就来满足他的要求。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不久前嫁了人,不是由于爱情,而是经过思考。对方是未来的俄罗斯政治家,他聪明绝伦,通晓法律,有丰富的处世经验,坚强的意志和惊人的辩才,又年轻,又善良,又冷峻。他俩琴瑟相谐,也许有一天能达到幸福……也许能产生爱情。老公爵小姐已逝世了,自逝世的那天起便被人忘却。基尔萨诺夫父子长住玛丽伊诺,他们的事业已有转机。阿尔卡季成了勤勉的当家人,“农场”带来了相当可观的收入。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如今在调解庭任事,他全力以赴,走访他的辖区,发表长篇宏论,他认为要使农民“开窍”,非得把一句话不厌其烦地重复它千百遍,直说到唇干舌燥为止。但说实在话,既不能使得有教养的乡绅感到满意,——这些乡绅提到转让所有权这个字眼儿忽然慷慨激昂,忽然哀怨缠绵,还把“所”字读成“私”字,——也不能使缺教养的乡绅得到满足,后者骂起“那么个素有权”来毫不客气。对两者说来他过于软弱了。卡捷琳娜·谢尔盖耶芙娜生了个男孩,取名科里亚。而米佳已会独立走步且能说些连贯的话了。费多西娅·尼古拉耶芙娜除丈夫和米佳外最爱的就是媳妇,媳妇弹钢琴的时候她能陪上一整天。我们还该提一提彼得。他越来越蠢,也越来越神气十足,他像打官腔那样把双音词的尾音拉得特别长:现在说成“现在——在”,保障说成“保障——障”,但也娶了亲,白白得了女方一份顶不错的嫁妆。他的妻子,城里一个菜园主的女儿,拒绝了两个求婚者,只因为他们没有挂表,而彼得不但有挂表,还有一双漆皮半筒靴。 在德国德雷斯登市的布吕尔梯形广场,每天两点到四点钟在此散步已成为人们的时新风尚。在那里你能见到一位五十开外的人,他头发霜白,像是患有关节炎,但穿着考究,风度翩翩,一举一动都带有一种只有长期厕身上流社会才有的特殊印记。他就是帕维尔·彼得罗维奇。他从莫斯科出国疗养,由此长期居留在德雷斯登。与他交往的多半是英国人及俄国的过客。交往中他对英国人不卑不亢。他们觉得他这人有点儿枯燥乏味,但尊敬他的绅士风度,“aperfect gentleman”——十足的绅士。他对俄国人则比较随便,有时也会动怒,发点儿小脾气,或开开自己和别人的玩笑,但他的这一切都是那么可爱:既随便,又恰到好处。他持斯拉夫派见解。众所周知,这在上流社会里是被看作trésdistingué①的。他不读任何俄文书报,但在他书桌上却放了一只形状像俄国农民穿的树皮鞋的银质烟缸。我们的旅游者很喜欢去拜访他,马特维·伊里奇·科里亚津因处于临时反对派地位,出国上波希米疗养途中就曾投刺造访。他跟本地人很少打交道,但深受他们推崇。若说弄宫廷乐队演奏会或者剧院的戏票,谁也没有比derherrBaronvonKir-sanoff②更快、更轻巧的了。他尽其所能行善,他的美名还未完全失传——无怪乎曾几何时他是头雄狮!但日子过得很沉重……比他料想的还要沉重……你只消看他在俄国侨民教堂里,靠边倚墙,痛苦地咬着牙,长时间默然不动,尔后突然从沉思中清醒过来,悄悄地划着十字…… -------- ①法语:极其可敬的。 ②德语:冯·基尔萨诺夫男爵阁下。 库克申娜也到了国外。现在,她在海得尔堡已不研究自然科学而改修建筑学了,据她说她已从建筑学中发现了几条定理。她仍与大学生来往,尤其与读物理化学的俄国青年交好。其时海得尔堡充斥着这类青年,他们起初以其对事物的清醒见解使天真的德国教授叫绝,尔后又以其无所事事和极端慷慨使得那些教授惊讶。西特尼科夫留在彼得堡,他也准备当伟人,据他自己说,他在继承巴扎罗夫的“事业”。和伟大的叶尼谢维奇·西特尼科夫在一起的朋党是三两个像上面所说的化学家,这些化学家连氧气和氮气也分辨不出,却装满一肚子的否定和自尊。听说,西特尼科夫不久前挨了某人一顿揍,他以牙还牙,在一本没人理睬的小杂志上刊登了一篇没人要读的小文章,他在文中暗示,打他的人是胆小鬼。他把这叫作冷嘲。他一如以前那样受他父亲的摆布,他妻子则认为他是个笨蛋和……文学家。 在俄罗斯的偏远角落里,有一个小小的乡村坟场,它几乎像我们所有的墓地一样景色凄凉。坟场周围的沟里长满了荒草,灰不溜秋的木制十字架东倒西斜,在一度油漆过的盖顶下逐渐腐烂。所有盖墓的石板都经挪动过,仿佛有谁从下面将它顶开了似的。两三株光秃秃的树木洒下一点可怜的荫影。羊群自由自在地在坟上奔跑……但其中的一个墓迄今未被人触动,未被家畜践踏,只有鸟儿栖息在那里对着夕照歌唱,它周围有铁栅,墓侧各种了一棵小枞树。叶夫根尼·巴扎罗夫便安葬在这墓中。常有两个弱不经风的老人从不远的小村子里来此探望。他们是对夫妻,相互搀扶着,拖着沉重的步子,慢慢走近铁栅,然后跪倒在地,久久地、痛苦地哭泣,并且久久地、仔细地望着盖住他们儿子的哑口无言的石板。两个老人交换几句简短的话语,拭去石板上的尘土,理了理枞树的枝梢,再又伏地祈祷。他们丢不下这块土地,他们觉得,在这里离他们的儿子近些,关于儿子的回忆更清晰……难道他们的祈祷、他们洒下的泪水是没有结果的吗?难道爱,神圣的、真挚的爱并非万能?哦,不!掩埋在墓中的不管是颗多么热烈的、有罪的、抗争的心,墓上的鲜花依然用它纯洁无瑕的眼睛向我们悠闲地张望,它们不只是向我们述说“冷漠”的大自然有它伟大的安宁,它们还谈及永远的和解和那无穷尽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