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大帝3·玉宇呈祥》 第一回 河堤决洪涛逞淫威 百姓苦县令树刚风 康熙十六年的秋天,连绵淫雨漫天飘落,老天爷像发了疯似的,一个劲儿地下雨。黄河、淮河水位猛涨,有几十处已经决了口子。大运河以及黄、淮支流,都改变了旧日的模样,浑浊的河水怒吼着,咆哮着,呼啸而来,奔腾而去,卷着泥沙,冲击河岸,打着令人心惊胆寒的漩涡。站在高处,放眼四望,只见水雾蒸腾,浊浪排空,到处是一片汪洋。 就在黄河、淮河和大运河三河交界的地方,有一个小小的清江县城,因为地处水陆交通要地,朝廷在这里设了粮道。盐道,连接南北大运河潜运的船只,都要在这里打尖,上税。这个小县城本来只有一万多人口,现在大水漫堤,祸从天降,四乡八寨的难民,纷纷拥进城里,几天之内人口猛增至十几万人。大街小巷,庙宇寺观,城墙根屋檐下,到处搭起了简易的窝棚,堆放着湿淋淋的行李,挤满了面黄饥瘦的难民。店铺关门,粮价飞涨,平日只要一个大子儿的烧饼,如今得花一两银子才能买到。 清江县的知县姓于,名成龙,年方三十多岁,在这里当县令已经两年了。他为政清廉,很受百姓们的爱戴。说来也巧,他有个本家的堂兄,也叫于成龙,现任山东巡抚,刚正不阿,名声远震。人们习惯地称哥哥为大于成龙,称他这个弟弟呢,为小于成龙。小于成龙自幼丧父,由母亲于方氏抚养成人,他决心秉承母训,也要做一个像堂兄那样的清官。可是,他哪里知道,做清官并不容易。去年,皇上的舅舅,江南总督葛礼做寿,别的官员送金送银献礼祝寿,可他呢,却只送去了一双黑布鞋。这下子惹恼了那位总督大人,找个碴儿参了他一本,把个县令给革职了。如今新任的县令虽然没来,可是葛礼派的摘印官梁守义却已来到了清江。不过,这梁守义滑得很。他一看,清江县正被大水围困,吉凶难保,如果即刻摘了于成龙的印,他就得为治水保民担风险。所以,他人来了,却没急着摘印。他不摘,于成龙就没法交差,就得继续管事。 此刻,于成龙搀着年过五旬的老母亲,站在城门的箭楼上。他望着城外的大水,和身边几十个满身泥浆的衙役,单薄的衣衫,抵挡不住阴雨中的瑟瑟秋风,他们娘俩心事沉重,不禁打了个寒颤。于方氏看着儿子说:“看这天,一时半刻恐怕还晴不了吧?城里聚着十几万人又冻又饿,怎么消受得了?儿是这地方的父母官,得赶紧打主意啊!” 听了母亲的话,于成龙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唉,娘说得很对,孩儿我也正为这事儿犯愁呢。这清江县是朝廷的屯粮之地,可粮库不归我管哪。不说摘印官现在就住在那里,单是职守粮库的道台韩春和守备郭真,官都比孩儿大,管好几个县呢。他们守着粮山米垛,却看着全城百姓挨饿不管不问!今早,我已派人去请他们来商量放粮的事儿了。娘您老放心,会有办法的。” 于成龙说罢,把母亲搀到里间休息。出来又叫上几个衙役准备到粮库去。刚刚出来,却见梁守义和郭真。韩春三个人带着几个师爷来了。韩春因是道台,职位最高,兼统文武,所以走在前头,远远看见于成龙站在上头,忙拱手寒暄道:“成龙兄,辛苦辛苦!唉呀呀,几天不见瘦得这样儿了,缺什么东西找我嘛!” 于成龙行了礼,一边将他们让进箭楼大厅中,坐在石条凳上,一边说道:“韩观察,梁大人,郭大人,卑职今早差家人于禄至府呈递禀帖,想必已经展读了?” 听了于成龙的话,三人对视一下,韩春笑容可掬地说道:“大札已经拜读,先生拳拳爱民之心兄弟已是了然于胸。不过开仓救灾,事非寻常啊……呵呵,老兄在这里已是两年有余,啊,这个规矩还不懂吗?兄弟爱莫能助啊!” 梁守义听了接过话笑道:“就是这个话。这几日我们几个公余闲论,提及老兄,都是赞不绝口。清江城这次安然度过洪汛,水总算没进城,全仗老兄领着人日夜防护,成龙兄这就是你的大功一件。不瞒你说,此次兄弟是葛宪台派来摘印的。不过,兄弟就做主先不摘了,回去禀知宪台大人,说不定恐怕还得重加保奏呢!” 听完这话,于成龙沉思了一会儿,冷冷说道:“梁大人过奖。我本萧然书生来,也愿萧然书生去。梁大人既然未收印,兄弟此时仍是一城守牧。朝廷备粮原为百姓,几位大人都晓得,三日来城里已饿死七十余人。万一激起民变,城内无兵,城外无援,请问谁承担责任,又如何善后?” 郭真是粮库守备,听了于成龙的话,不安地说道:“我们到这里拜会您,也正为这事。城里百姓已经在商议聚众抢粮。不瞒老兄,昨日粮库门口已打死了三个闹事刁民……” 于成龙冷笑了一声:“咦,既然老百姓闹事,来一个打死一个,来两个打杀一双,何等爽快!他们既然闹事到库里,正是阁下该管,兄弟有什么法子?” 郭真是武莽出身,哪里听得出于成龙话中有话,干笑一声说道:“那是,那是。若是万人起哄,兄弟也是鞭长莫及,何况守库兵士都是本地人,要紧的时候,都不愿下手,真叫人没办法。” 梁守义接住话茬儿皱皱眉头:“所以我们来,就是想借重你于老兄的威望。这些日子我已看出,老兄虽遭了事;但仍是众望所归,此地百姓肯听你的。由你老兄出面晓谕一下,弹压一下,我想定会收效。过了灾日,朝廷难道不来赈济?——也就是十几日的光景吗。” 里屋的于方氏听到这儿,实在忍不住了,拄着拐杖几步出来,站在门口,满头白发巍巍颤颤,朗声说道:“十几日光景?你说得轻巧呀。你知道十几日断粮会有什么后果吗?那是上千条人命!” 众人正议得不可开交,猛听局外有人发话,都是一怔。听了这话把梁守义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是个穷老婆子,却不认识。他断喝一声道:“你是谁?这是你说话的地方?你——” 韩春却认得这老婆子是于成龙的母亲,忙止住了梁守义,说道:“这是于大人的高堂。……老太太,你有年纪的人了,好生歇着吧,我们不是正在商议办法吗?” 于成氏哼了一声,不但没有退下,反而拉过一根条凳坐下,拄着拐杖略一沉思,侃侃言道:“女人不当过问政事,我自幼读书岂不明白?但如今为民请命,也顾不得这个规矩。常说匹夫倡乱,一呼百应,古来教训有多少?一旦激起民变,老婆子敢问谁来承担?” 老太太义正的言词,从容的举止,大家的风范,一下子使几个人都呆住了。他们你看我我看你,不知说什么好。 过了好大一会儿,韩春方回过神来问道:“那,依老太太之见呢?” “如今情势,只有开仓赈灾,别无良策!” 韩春冷笑一声说道:“老太太您这话说得大轻巧了吧?不错,粮食有,但既不是我的,也不是你儿子于成龙的,那是朝廷的皇粮,今年还欠一百万石没来得及运往直隶——” 于方氏打断了他的话接口说道:“那太好了,正好拿来解救燃眉之急。成龙,你打欠条,既然还有一百万担,那就借粮一百万斤救济灾民,事过即还。” “是!” 梁守义一听吓坏了,他一摆手:“慢!”格格一笑踱至于方氏面前,背着手躬身说道:“老太太,一百万斤就是一万石,按一石米五钱计算,值五千两银子呢。令公子于大人囊空如洗,嘻——这笔开销,自何而来?守义倒要请教!” 于方氏听了哈哈大笑,说道:“亏你大人名叫‘守义’!岂不闻义之所在,虽有害而不趋避?五千银子我还得起,我也不信百姓将来不还钱——请出笔墨来,写!”衙役们站在箭楼内外,早听呆了。他们自己家里也早已断了粮,巴不得有这一声,忙将于成龙的文房四宝端了出来。 道台韩春职司所在,深知事关重大,怕担不了这个责任,断然说道:“不行!这粮食是军饷,皇上有专旨调拨给施琅军门练兵用的。动了一粒,在座诸公都有罪!” “好,说得好!看来你们这几个的官命比几万百姓的性命还值钱呀?” 粮库守备郭真见话不投机,忙出来打圆场:“老大太,话不能这么说,这忠孝二字,忠在前啊。我们都是皇上臣子,我们怎好违抗天命呢?” “你读过圣贤之书吗?孟子云,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你明白吗?” 其实,于成龙早就想硬借粮了,只是知道这事儿关系重大,怕将来一旦问罪,连累了老娘。想不到母亲竟比自己还来得硬挺,不由得一阵惭愧,立起身来到书案前,刷刷写了几行字,来至韩春面前,身子一躬双手捧上,说道:“请大人签批。” 这仨人,本来是找于成龙要他弹压饥民的,不防到这里碰了这个硬钉子。于方氏一口一个圣人语录,顶得三个人面面相觑,却又无计可施。韩春早已不耐烦,见于成龙逼他签字,铁青了脸,打起官腔说道:“于成龙,莫非你要逼迫本官——我要是不签呢?” 于成龙拱了一下手说道:“大人,我奉圣命来守清江,如今内有十万灾民,外有洪水围城,是非常时机,凡在城中的人俱是我的子民——连你诸位也在其中。城中富户的存粮我早已借空,有囤积居奇者,即是为富不仁,本县有责以国法治之!” 话没说完,三个人已个个气得浑身发抖。梁守义“啪”的将案一击,脸胀得猪肝似的吼道:“于成龙,你也太狂妄!我此时就摘你的印!” 于成龙仰天大笑,“现在摘印,迟了一点,也早了一点!”说着站起身来:“说迟呢,你早该摘印了,你怕洪水溃城担待责任;说早呢,既然没摘,我就要管到底,等放完粮,自然会将印交给你。” 韩春眼见众衙役虎视眈眈站在门口,心下有点发怯,深悔今日出来竟连库兵也没带几个,哼了一声站起身搓搓手说道:“郭真,守义,天不早了,不能在这儿闲磨牙了,咱们走!”说完三人面色阴沉沉地都站了起来。 于成龙居中向后一坐,脸一仰吩咐道:“哼,你们走不了啦。来人,封门!” “扎!” 几十个衙役齐应一声,就地打了个千儿,“咣”的一声将大门关了个严严实实,摆出平日审案的气派,按雁行排成八字形立在于成龙两边。 于成龙的面目毫无表情,不紧不慢地说道:“本城富户韩春家有存粮。本县为救一城百姓,索借大米一万石。韩春,请签字吧。” 韩春气得发昏,脸上变了颜色,只觉得心里空空荡荡无所倚托,回头看那两人时,也都痴痴茫茫如在梦中,喝醉了酒似的摇摇晃晃……略一迟疑,众衙役早炸雷般齐喝一声:“快签字,照打了!”韩春惊醒过来,激凌凌地打了个寒噤,左右看看俱是于成龙的衙役,个个手执半截黑半截红的水火木棍,看样子只要再一迟疑,立时就要动刑。自己身为朝廷四品命官,凭空屁股被打得稀烂,真要“万古留名”的了。他咬了咬牙道:“大丈夫能屈能伸,我就签字,看你如何逃脱圣上的三尺王法!”说着提笔向纸上疾书了几个字,“啪”的一声将手中毛笔一撅两截扔在地下。 于成龙拿起纸来吹了吹墨迹,“嗯,好!只要肯借粮,本县不计较你咆哮公堂之罪。拿去,雇人将粮领至县衙后面关帝庙,回来禀我,由我亲自分发。” 郭真原是武官,本想动武,可是一看不行,一来于成龙人多势众,二来于成龙毕竟是朝廷命官,如果一开打便占不了全理,又见韩春签了字,便道:“于成龙,字也签了,粮也借了,你小子该放咱们走路了吧?” “不,不,不,还得委屈三位多坐一时,兄弟得把粮借到手才得放心。再说,兄弟我犯了这么大王法,不日即有泼天大祸,你们怎忍心立时就去呢?”三人没法子只好听命于成龙摆布了。 当日夜里于成龙忙了一晚没有合眼,将运至关帝庙的一万石大米分发灾民,累了个腰酸腿疼。韩春他们三人也没闲着,联名具折弹劾于成龙。结果不到十天,总督府行文到了清江,令将已经革职的县令于成龙拘押在衙门里。当地绅民听到这消息,民情沸腾,奔走相告。于是就有人出头商议为于成龙写了鸣冤叫屈的万民折子,派人连夜送往京城。 第二回 追逃奴悍将闹京师 忌玉器明皇施恩威 清江县百姓派人进京,要向皇上递万民折子,保奏县令于成龙,与此同时,两江总督葛礼弹劾于成龙的折子,也送往京城了。可是,这个折子因为不是急件,过了半个多月,方才辗转周折,送进了索额图的府中。 当时封疆大吏都在北京聘有看折师爷,住在消息灵通的达官贵人家当清客。折子一到,师爷先拆看,根据北京的舆论情势和朝廷意向,由师爷决定是否进呈皇上御览。葛礼有两个师爷是兄弟俩,弟叫陈锡嘉,哥哥叫陈铁嘉,还有他们的老师汪铭道,都在上书房大臣索额图府中。这陈氏共有兄弟五人,按金、银、铜、铁、锡排了下来。三个哥哥早已做了州县官,只他二人没选出来。索额图便收了去,做了门上的清客,替他处理下面送来的奏折。锡嘉因前几天有几个老百姓撞景阳钟,为于成龙鸣冤,看了葛礼送来的这份折子有点吃不准,便去与铁嘉商议。 “四哥,葛制军要参于成龙,如今却有人叩阙保奏于成龙。你看这折子要不要递进去?” 铁嘉燃着火媒儿呼噜噜抽了一阵子烟,笑道:“五弟,我看能递进去。于成龙这人向来骄妄自大,连咱们索相也不待见他。如今朝廷四面冒烟。八边着火似的要粮,他芝麻大个官儿,竟敢擅动库粮,那还不是找死啊?”陈锡嘉得了主意,将折子封进奏事匣子,盖了印,专等索额图回府再转呈。眼看天已黄昏,仍旧不见索额图回来,陈锡嘉不禁纳闷,便叫过管家蔡代问道:“老爷今儿回来过了吗?”蔡代赔笑道:“五爷,老爷没回来,只叫人给汪老先生捎了个信儿,说去户部议事,没准还要进大内去呢!”陈锡嘉听了,默默点了点头,挟着匣子便坐了小轿直奔户部衙门。 天阴得重,也黑得早,因京师闹粮荒,朝廷下令禁酒,各个店铺早就上了门板。街上一片昏暗,连烧饼。馄饨。豆腐脑这些卖小吃的也没有,只有远处几家鲜果铺子稀稀落落点着几盏羊角灯,鬼火似的在风中摇曳,显得十分凄凉。 待到户部衙门口时,天已起更了,陈锡嘉哈腰出轿。户部门上的戈什哈都是熟人,一看陈锡嘉来了,忙走上前,迎了过来,说道:“五爷来得倒巧,方才索相还吩咐叫人回去取匣子呢!”陈锡嘉笑着点点头,略一寒暄,正要进去,就在这时,便听到远处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要饭的女子满脸污垢,慌乱地跑进来,几步便窜上了户部衙门的大门洞里,“扑通”就是一跪,喘吁吁说道:“大爷们,救救我!后头有人追……他们杀人……”众人正发怔间,却听远处有几十个人吆喝着追过来,说的都是蒙古语,谁也听不懂。门官情知有事,一边张罗着请陈锡嘉进去,一边将那女子护在身后,又叫人进去禀报。此刻十几个蒙古人一色的绦红长袍,狼皮帽子,偏袖统靴,赶到户部衙门口,提着明晃晃的刀,指着那女子用蒙语叫骂一阵子,要冲过来捉拿。 门官火了:“你们是哪里来的,这样撒野,难道没有王法了吗?” 一个蒙古汉子提着刀过来,一脸横肉纹丝不动,凶狠地瞪了门官一眼,说:“我叫多尔济!那个女的是喀尔喀部的逃奴!喀尔喀土谢图汗与我西蒙古为敌,趁我出击漠北,扰我后方,抢我牛羊,断我粮草,被我博硕克图汗天兵消灭。今天,我们使臣格隆在一家饭铺发现了她,命令我来捉拿。你为什么要庇护她?” 门官这才明了,哦,原来是在附近驿馆里住的准葛尔部蒙古人。他们奉了葛尔丹的命令进京上贡,一下子来了两千多人,天天生事,今天竟闹到户部衙门口。“哼,我不管你什么博硕什么汗,这里是天朝司空衙门!你们闹到这里来,就有罪!何况这女子告你们杀人,事体不明——来人!把他们扣起来,听候发落,一个也不要放走了!” 多尔济格格狞笑一声,说道:“看来长官要缉拿凶手?告诉你,那个汉狗子饭铺老板,放走了这个逃奴,我已经杀掉了他!不知长官怎样处置?” “与我拿下!”门官一听大叫一声“扎!”门洞里的戈什哈早就听得不耐烦了,听到这一声儿,一涌而出,就要动手捉人。 多尔济毫不畏惧,也不言语,一步抢上去,老鹰捉小鸡似的一把将门官提过来,用刀比着脖子道:“这位长官,叫他们回去,不然我一刀宰了你!” 门官哪里经过这样阵势,堂堂吏部衙门的门官老爷,是有品秩的朝廷命官,平日里作威作福,没人敢惹,今个竟被人当众要挟,要是服了软,以后怎么做人?因将身子一挺,冲着身后的戈什哈们大叫:“都是吃才吗!他们才几个人?拿……”话音未落,多尔济大刀挥向门官,头已滚落在地…… 这下几十个戈什哈不敢怠慢,有的堵路,有的报信,下余的一涌而上来拿人,大锣敲得震天作响。附近的刑部衙门听见都知道是出了事,一齐出动,吆喝着将吏部衙门封了。这十来个蒙古人虽悍勇过人,终究逞强逞错了地方,加上寡不敌众,不大一会,被捆了个结结实实。 门口的事,索额图早听陈锡嘉说了。他正在和太子太傅、上书房大臣熊赐履、户部尚书多济商议调粮的事,原不想理会,没有想到事情大了,而且不能不管了。可是索额图因摸不清康熙对葛尔丹的态度,便看着熊赐履道:“东园公,你看怎么办?皇上还没有召见他们,所以他们就来闹事,没想到今天竟闹到户部衙门来了。” 熊赐履道学大家,气字轩昂,听了门上人的禀报,将火媒儿插进竹筒,皱了皱眉头说:“哼,一个西域的跳梁小丑,竟敢在京师重地逞凶。多济你出去看看,问问那个逃奴是怎么回事。将闹事的蒙古人,一体交理藩院,会同刑部审理,依律治罪!” 出去的人一会儿就回来了,说道:“回二位中堂话:那个蒙古女子不是寻常人,乃是喀尔喀蒙古土谢图汗的独生女儿宝日龙梅格格,汉名叫阿秀。这次她是进京叩阙请旨进击葛尔丹的。她要饭时,不防被葛尔丹使臣格隆认了出来,才惹出这档子事儿。部里不敢作主,请二位中堂定夺。” 索额图站起身来,掏出怀表看了看,“多济,你派人去请议政王杰书。我们递牌子进大内去!戌初刚过,还来得及,这事得请皇上钦定!”说罢二人抱了奏事匣子起身匆匆忙忙走了。 戌时正牌,正是宫门上锁的时候,苏拉太监手提灯笼,满院巡视,边走边吆呼着:“——下钱粮哟,小心——灯火哟——”在这个时候,熊赐履和索额图递牌子来见皇上,不但康熙惊异,连在上书房值夜的明珠也不知出了什么事,急忙提了一盏灯笼赶往乾清宫来见康熙。 乾清宫大殿西暖阁的炕上、几案下。贴金大柜顶上,文书、战报、各地的睛雨表堆得像一座一座的小丘。康熙正抱着六岁的太子胤初,教他认字。一时,由杰书领衔,明珠、索额图和熊赐履依次进来。 康熙笑着问道:“这个时候递牌子,朕想不出有什么要紧事。莫不是奏事匣子没递进来,怕朕责罚?” 熊赐履先将方才与索额图、多济商议的调粮办法,一一奏明,然后才缓缓奏道:“臣等夤夜惊动圣驾,倒不为这些事。为的是一件杀人命案,请皇上圣裁!”于是便将方才户部部院门口的事一五一十,详细奏明了康熙。 康熙一直紧蹙眉头听着,叫人把昏昏欲睡的太子抱去了,方道:“你们进来得对。这件事朕想着应分两层儿来瞧:一层,朝廷眼下无力管到西边的事,不能和葛尔丹翻脸。格隆进京带两千人,这本来就是没王法。朕不治他的罪,也不见他,就是在想着两全之策。对葛尔丹这人,朕暂不想招惹。二层,他们在京师杀人,这得治罪。杀人抵命,何况还杀了个朝廷命官!朝廷若是宽容,他们就会越发上头上脸,往后还不知闹成什么样子!” 杰书赔笑道:“主子说的极是。不过现在云南战事未毕,不宜再开战端。他杀人闹事,为的就是逼着主子见他,承认葛尔丹的汗位。前些日子格隆刚进京,理藩院咨问六部,没有一个人主张开罪葛尔丹。奴才想着,既不能开罪,何妨就做个人情,把那个王女格格还他,杀人之事暂不追究,他不就没了借口吗……” 熊赐履听了这话,心里很不以为然,涨红了脸冷笑一声道:“圣上,外藩使臣觐见天朝,哪有这么没规矩的?朝廷又不是打不过他,是眼下分不开身整治!六部官员说这样软的话,实在不成体统!” 明珠在康熙眼前一向是打顺风旗的,出班奏道:“以臣之见,这事得办得不柔不刚,恰到火候才行。他既已经称汗,不过想着叫朝廷认可。奴才想着,不如借这件案子召见格隆,一边好言抚慰,一边严加训斥,将杀人犯明正典刑,这样岂不面面俱到?” 索额图看了明珠一眼,冷冰冰问道:“那个王女呢?格隆觐见时,如果提出:‘我们索要部落的仇人,你们为什么袒护?’怎么办?” 这事真不好办,是个没法处置的难题。格隆在京有两千人,那位王女留在京城,不定什么时候又会被发现。既要抚慰葛尔丹,就不能授人以柄。康熙早就接到密奏,说土谢图王女流落中原。他曾密谕各地方留心访查,不料这位王女却近在咫尺。康熙想让她住进宫来,又觉着不妥当。正没做理会处,明珠手一拍,说道:“连夜悄悄放走她,这叫死无对证!这么大个中原,他们到哪儿去找去?” 康熙说道:“放到何处?连夜放走,她是进京告御状的,放出去,依旧要来,怎么办?” 熊赐履沉吟了一会,说道:“这么办吧……臣连夜叫个家人把宝日龙梅带出京城,安置在臣湖北老家,待将来有机会再说吧……” 第二日,康熙和上书房大臣齐集乾清宫光明正大殿召见格隆。他阴沉着脸,望着外头靠靠细雨,待格隆进来,行过了礼,方问道: “格隆,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居然放纵部下扰乱京师,抢劫民女,难道你要造反不成?” 格隆忙叩头道:“这里是博格达汗的帝城,请天子鉴谅。我是博硕克图汗忠实的部下,我们大汗有令:无论何时见到土谢图部的人,一律格杀勿论!所以我们才与户部衙门发生了冲突。” 康熙格格一笑,说道:“哼哼,你大概还在想,这个地方是元朝的大都吧!或许,你还想朕是女真人的后裔,女真人曾是你们祖先手下的败将?如今女真人的后裔却受你的三跪九叩首的大礼,心里有点不是滋味,是不是?” 格隆吓了一跳,忙道:“不,不,不,我们博硕克图汗的人都知道:苍天只保佑有德的人。我们臣服大博格达汗。我们是来进贡的,只是不知为什么博格达汗不肯接见我们!” “你不像个臣服的人,所以朕懒得见你!朕已下诏,命将杀人凶手就地正法了。” 格隆大吃一惊,“求皇上鉴谅!多尔济是臣派去的,要杀,杀我!” “晚了,此时他的头已经落地了。” 格隆浑身一震,抬起头来看康熙,半晌才道:“皇上,这会引起兵端!他是在追宝日龙梅!” “噢,是吗,慢说他追错了人,就真的是宝日龙梅,她既在京城就应受国法保护!你说引起兵端,好呀,来吧!——告诉你,朕七十万大军已经捣毁了吴三桂的老巢,正愁无用武之地呢!” 格隆没有料到康熙会说出这些话,顿时气得脸色苍白。康熙看在眼里,却没有停下话头: “格隆,国法、天理、人情,应该这样。”康熙忽然变了口气,显得温和可亲。“格隆你想想,如果有人在准葛尔犯了禁令,你们的葛尔丹难道就不管?所以你大可不必觉得丢脸,朕这是为你好,也是为葛尔丹好。——大家都要顾全名声嘛!你说是不是?” “是……”格隆咽了一口唾味,声音有点颤抖。 康熙微微一笑,起身一弯腰,扶起了格隆,拍拍他的肩头笑道:“你生这么大气,何必呢?你是阿拉布坦的人吧?多尔济仗着和葛尔丹是结盟兄弟,分走了你一大块草原,有这事没有?朕不是挑拨吧!他犯了王法,谁救得了他,你又何必难过?” 格隆听着这又体己。又堂皇的话,心里竟自一热。愣了半晌才呐呐说道:“他是副使,我……回去……” “嘿,格隆,你回去不要紧。朕当然不叫你为难。回去带封诏书,朕这就册封葛尔丹为汗,不追究他弑父杀兄夺位的罪过。你和他侄儿阿拉布坦好生劝着他,谨守西疆,不要和朝廷作对,自然有好处的——察哈尔的尼布尔王子你知道吧,那是忽必烈的正统后裔!他造反,十二天就完了。十二天,明白吗?” 格隆万里之行,来到京城,要的就是这封诏书,想不到方才大发雷霆的康熙,一转眼就成了菩萨,这么爽快就答应了他准备大费唇舌所要的东西,而且顺手替他夺回一大片草原牧地!格隆此刻心里真是什么滋味全有,涨红着脸,低头道:“谢博格达汗大恩!臣一定遵奉圣谕!” 第三回 金和尚丛冢梦黄粱 高士寄韩府荐自身 康熙皇帝又打又拉,制服了葛尔丹的使臣格隆,又派太监带着格隆去领赏,这才转过身来,收敛了笑容,心事沉重地对众大臣们说:“格隆不难对付,对付葛尔丹才难办呢!此人志大力强,不可轻视。只可惜我们这边事情没完,腾不出手来处置啊!”因见上书房文印主事何桂柱抱着一叠文书进来,便道:“有什么急报文书?你去照照镜子,瞧瞧你那埋汰模样!好歹也是六品官儿了,照旧还是个店老板气质!” 众人这才细瞧,只见何桂柱褂子也没穿,袍子皱巴巴的,衣领一边掖着,一边翻着,上头一层油泥,好像冻得伤了风,眼睛鼻子揉得通红,一副狼狈样。只明珠知道是他的夫人病了,忙得无心整治,忍不住咧嘴一笑。 “回主子的话——啊嚏!奴才走半道儿上,因见雨打湿了文书封包,只好脱了褂子包上——里头是部议过的奏章,还有一份是河南巡抚六百里加急递进来的。御史余国柱参劾花园口河道彭学仁的折子也包在里头。” 一句话提醒了康熙。他拆了封包,一边说:“传彭学仁进来——何桂柱,你知道脱褂子包奏章,很识大体嘛!朕是说你的气质,和十七年前头一次见你时毫无二致。君子小人本无鸿沟,你不读书不养气,一辈子休想脱胎换骨!原想抬举你放出去做个道台,你这德性样,成吗?” 何桂柱抹了一把汗,赔笑道:“万岁爷教训的极是!奴才这贱性儿,蛇蛇蝎蝎的不成体统。奴才是得多念点文章!” 康熙没再理会他,把文书封包打开了。上边第一份就是御史余国柱参劾花园口河道彭学仁的折子。里边说黄河花园口决堤,郑州知府同知两个人全都葬身于洪水之中,只有河道彭学仁逃出来了。余国柱说彭学仁擅离职守酿成大祸,请皇上严加惩治。 放下这份折子,康熙又拿起来一份,这份是河南巡抚保奏清江知县于成龙的折子。康熙一边看一边皱起了眉头,因为昨天晚上,康熙看了江南总督葛礼弹劾于成龙的折子。当时,十分恼火,一个小小县令竟敢私自动用库粮,这还得了。本想立刻下旨严办,可又一想,觉得不太要紧,又看了方皓之的奏折,康熙心里才明白,马上又有了新的想法。 “百姓们是为于成龙请命的。看来……于成龙是个难得的清官呀!” 明珠叫了一声,正要说话,康熙摆摆手止住了他,接着说:“你不可再说于成龙的坏话。本应奖励,朕却……”说罢一言不发,竟背着手踱出了殿外。 彭学仁已进来一会了,因未奉旨不敢擅入,跪在湿漉漉的丹墀下,见康熙出来,忙叩头说道:“罪臣彭学仁叩见万岁!” “嗯!”康熙愣了一下,冷笑道:“你就叫彭学仁?在外头你跪了半日,挨冻了,这样滋味可好受?” 彭学仁叩着响头,喑哑着嗓子答道:“比之百万生灵为洪水吞噬,奴才不敢言冷。” “哼!原来你竟是位好官,还记得天下生灵!朕问你,郑州知府、同知他们如今在何处?” “他们……都死了……” “你怎么活出来了?哦,朕明白了,因为你是河工上的,所以洪水给你留了情面!” “回万岁的话……当时大水漫堤,知府黄进才,同知马鑫投河自尽。我们三人约定由奴才进京来向皇上奏明,并请旨领死。后来全堤崩陷,奴才因略识水性,冲下去六十余里才爬上来……” 康熙的心不禁一沉,彭学仁说的这些情况在余国柱参本上却没有,稍停一下又问:“当时有几处决口?” 彭学仁抬头想了想,回道:“先是六处,五处都堵上了,奴才们在最大一处,眼看就要合龙,可是因沙包用完,功亏一篑。否则……全完了,全完了啊,我的主子!”说到这儿,他的泪水夺眶而出,却不敢放声痛哭,只压着嗓子呜咽。 康熙听着心里不禁有点发痛:连沙包都不够用,能怪河道不肯出力吗。“你下去吧!朕已令安徽巡抚靳辅出任治河总督,你到他幕下办差去吧!” “是,臣谨遵圣谕。”说完出去了。 康熙转身回殿,抚着刚留起来的短须对熊赐履道:“山东巡抚叫于成龙,清江县令也叫于成龙。他们是不是一家?”熊赐履不知道,管着吏部的索额图说道:“是同族兄弟。” “哦,哥俩叫一个名字,有意思。明发诏旨:小于成龙晋升为宁波知府。葛礼的本子要严加驳斥!” 康熙说完见众人愕然相顾,问道:“怎么,你们不明白是吗?昨晚朕看了葛礼的本子,也是气得无可奈何。今天又看了方皓之的保本,还是方某说得对!据此案,清江为水所困,十几万饥民困饿城中。于成龙是全城的父母官,能坐看积粮如山而饿死子民吗?此谓之仁而清;暂调朝廷存粮,赈济灾民,此谓之忠而明;遵母之命,抗权势乱令,此谓之孝而直;贤母良臣集于一门,当然应加褒扬,葛礼反而严参,实属昏愦之极!”康熙心事沉重地看了看天,长叹一声说道:“久雨必晴,好歹天快晴了吧!此时晴了,今年秋粮就有指望了……” 康熙盼天晴,有人却在诅咒天晴。他就是康熙十二年腊月在京师聚众谋反,事败逃亡出来的假朱三太子杨起隆。当年他用二百多条性命换得他孤身出京,原指望能再整旗鼓与朝廷周旋,不料至今夙愿难偿。心中的苦、气、恨,像火一样烧得他秃了顶,便索性用重金购买度牒出了家,当了和尚,人们都叫他金和尚。如今,他在邯郸城北丛冢镇的天王庙已隐藏了整整五年。 东边与丛冢遥遥相对的便是有名的黄粱梦镇。无论丛冢还是黄粱梦,两个名字对他金和尚来说都极不吉利,丛冢,顾名思义,是一片荒坟,黄粱美梦更是一场空。照迷信的说法,杨起隆在这里做上一枕黄粱梦,醒来却被送进了坟墓,多倒霉呀!但杨起隆却并不在乎。一来,在直隶。山东所经营的各处香堂已被朝廷消灭殆尽,他又不愿进微山湖投靠水匪刘铁成;二来他觉得这地名儿能时常提醒自己,就算是卧薪尝胆吧,有点像带刺儿的花,只要一伸手去抚摸便扎得出血,勾起他对悲酸往事的回忆。他在这里住得很安定,在这中原人烟稠密之地,任谁也想不到这个其貌不扬的金和尚曾做过拥有二百万弟子,叱咤一时的“钟三郎”香堂总领,是朝廷严旨缉拿的“伪朱三太子。” 此时,已经入更,金和尚正坐在庙前的石阶上,望着满天星斗想自己的心事,他心中暗暗发狠,老天爷呀老天爷,你为什么不昼夜不停地下上三年大暴雨,来个洪水世界,让九州陆沉,大地翻转,即使把自己淹死在内,也心甘情愿。 其实杨起隆并不愁吃、愁穿,他手里有钱。当年,湖南送往京城的六十万两军饷,被他原封不动地劫了下来,就埋在离天王庙不远的一棵老桑树下面,埋了足足一丈八尺深。可是后来那块地,被当地的一个能婆子韩刘氏买下了,老桑树也划进了韩家的后园。表面上看,这倒保险了,可是,金和尚要想挖出这批财宝来用,就必须打通关节,走进韩家后园。韩刘氏寡妇门第,对金和尚是贵贱不买账,任他找出什么理由,也难跨进韩家的大门。 夜更深了,一阵寒风吹过,金和尚打了一个冷战,这才意识到自己坐在邯郸古道旁丛冢镇东的天王庙前。朦胧的月光给周围的景物镀了一层水银。那些不久前发生的事一下子变得非常遥远。他听听四周动静,东厢房里一个人睡得正酣,在打呼噜。这人姓高,是个进京应试的穷举人。西厢房里还住着一个人,是金和尚三年前收的沙弥,俗名于一士,有一身铁布衫硬功,高可纵身过屋,远可隔岸穿河,因杀了人,官府缉拿,剃发当了金和尚的徒弟。金和尚在江南设的二十几个黑店,伙计们多是他的黑道朋友。金和尚正想起身回精舍,西厢屋门吱呀一声开了。于一士斜披着夹袍出来,他走出庙,看了看金和尚说:“堂头和尚,后半夜了,还打坐?” “倒不是打坐,今晚不知怎的错过了困头,再也睡不着了。先是那边韩刘氏哭得凄惶,后来又见她去黄粱梦镇给吕祖上香。这么晚不见回来,别是出了什么事吧?” 这个韩刘氏是个远近有名的能婆子,早年丧夫,跟前有一个小儿子。可不知为什么儿子却得了重病,什么好郎中都给他瞧过,什么珍贵药全用过,可是这病就是治不好,不中用。这位精明强干的老大太也乱了方寸,所以,每夜子时都到黄粱梦求神。 “疾病,请下九天荡魔祖师也不中用!”于一士说着便推门进去歇息了。金和尚因银子埋在韩家后园,几次上门化斋想进去瞧瞧,都被挡在门外,想命于一士去黄粱梦探望一下,趁便套套近乎,正待说话,东屋书生早被他们惊醒了,隔着窗子问道:“大和尚,是谁病了?”接着便是一阵悉悉嗦嗦的声音,已是穿衣起身出来。金和尚忙迎过来,合掌道:“惊动了居士,阿弥陀佛,罪过!” 出来的这个人叫高士奇。你别看他其貌不扬,衣衫不整,可是才华出众。他本是钱塘的穷举人,自幼聪颖异常,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插科打诨样样都来得两手。听说有病人,高士奇走了出来,头上带了一顶六合一统毡包帽,身上穿着一件里外棉絮的破袍子,一条破烂流丢的长腰带,听了这话就一笑:“正愁手头无酒资,忽报有人送钱来!快说,是谁病了,带爷去瞧瞧!” “相公别吹了!”西屋里于一士吃吃笑道:“你是华陀、扁鹊、张仲景,还是李时珍?”金和尚正容冲西厢屋说道:“清虚不要取笑。”又转脸对高士奇道:“居士既精歧黄之术,贫僧带你到韩家,韩少爷但有一线生机,也是我佛门善事。”善哉!”说着便去掌了灯带路。 韩府离这里不远,霎时间两人就到了。但门上管家却不肯放他们进去,双手叉着,仰脸说道:“你这金和尚忒没眼色,三更半夜的,是化缘的时候吗?明儿来吧!” 金和尚赔笑道:“这位是郎中。知道府上人丁不宁,我荐来给少爷瞧病的。” “那也不行。”管家瞟了高士奇一眼,斩钉截铁地说道:“哎,——那不是我家老太太回来了?你们自个和她老人家说去。” 二人回头一看,果见东边道上亮着一溜灯笼,走近了瞧时,才见是十几个长随骑着毛驴,簇拥着一个白发老太婆徐徐而来。老太太两腿搭在一边,到门口身子一偏,很麻利地下来,随手把缰绳扔给一个仆人,只瞥了一眼高士奇,问道:“马贵,这是怎么了?” 金和尚忙趋前说道:“阿弥陀佛,老施主纳福!和尚夤夜造门,不为化斋,知道少公子欠安,特引荐这位高先生来给你家少爷诊病……” “马贵,天儿太冷,叫人陪两个丫头去黄粱梦,给那个女要饭的送件棉袄。冻得可怜巴巴的,就在庙后大池子旁那间破亭子里,听着了?”老太太一边吩咐马贵,又看了高士奇一眼,慢慢说道:“今儿后晌邯郸城的方先儿看了,人已不中用了,不劳和尚和高先生费心,做道场时再请和尚吧!”说着竟转身径自上了台阶。 “哈哈哈哈……”高士奇突然纵声大笑。 韩老太太止了步,身子不动,转脸问道:“高先生有什么可笑的?” 高士奇仰脸朝天,冷冷说道:“我自笑可笑之人,我自笑可怜之人!天下不孝之子多了,可是不慈之母我学生倒少见,今日也算开眼!” 韩刘氏大约还是头一次遇上这样的人,只略一怔,脸上已带了笑容,刹那间眼中放出希望的光,变得亲切起来:“兴许是我老婆子眼花走了神儿,我瞧着你不像个郎中,倒似个赶考举人似的——你是哪方人,读过医书吗?” “三坟五典、诸子百家,老人家,不瞒您说,我学生无不通晓!医道更不在话下。只要病人一息尚存,就没有不可救之理。成与不成在天在命,治与不治,在人在事。你连这个理儿也不晓得,不但没有慈母之心,即为人之道也是说不过去的。既然如此,学生从不强人所难,告辞了。”说着便要拂袖而去。 韩刘氏忽然叫道:“高先生!”她眼中泪水不住地打转儿,却忍住了不让淌出来。“请留步!做娘的哪有不疼儿的?自打春上我这傻儿子得了这个症候,请了不知多少有名的郎中,药似泼到沙滩上一样,只不管用。今儿人快断气了,求吕祖的签又说什么‘天贵星在太岁,忌冲犯’……不是我老婆子不懂理,这有什么法儿?先生既这么说,您又是个举人,兴许您就是贵星,那我儿子的灾星该退……”却又吩咐马贵:“到账房支二两银子,取一匹绢布施给和尚,好生送他回庙。高先生快请!” 第四回 老母哭难保娇儿男 孝廉乐计救俏冤家 韩刘氏把高士奇请进了府中。高士奇不敢怠慢,直接来到了病房。果然,韩刘氏的儿子韩春和直挺挺地躺在床上,面如死灰,双目紧闭,浑身上下骨瘦如柴,只有肚子涨得鼓鼓的,把被子都顶起了老高,看样子已经是奄奄一息了。 高士奇急忙翻了翻他的眼皮,在人中上掐了一下,又在膝关节上敲了敲,可是病人一点感觉也没有。高士奇赶紧替他诊脉,韩刘氏在一旁一会看儿子,一会又看高士奇,过了好大一会,高士奇终于把完脉了,叹了口气,站起身来。韩刘氏急忙走上前来:“高先生,我儿子他……” “嘘,老太太,咱们外边说话。” 众人出了前庭坐定,韩老太太抚膝叹道:“人都这模样了,哪里说话还不一样!” “不一样。”高士奇道:“如果我们在里头说话,令郎都能听见。” “真的?你说我儿于他能听见咱们说话?”韩刘氏兴奋得身子一动,眼睛霍然一亮,“这么说他心里还明白着!” “嘿,不错,不瞒你说,令郎的病是被那些白吃饭的医生给耽误了,你知道吗?观此脉象,左三部细若游丝,右关霍霍跳动,乃病在阴厥损及大阴之故。不过是液枯气结——不知生了什么气,还是什么事急得——结果东木火旺乘了中土,重伤了胃,一定是吃不下饭,连喝水都要吐出来——你不要忙,听我说。不用瞧前头太医的方子,便知他们都用辛香之类的药,可是他们是按气聚症治疗,殊不知此乃弃本攻未,竟都成了虎狼之药。”他摇头晃脑地还要说,韩刘氏早急得止住了:“高先生您前面说的都对,说后头这些个我也不懂,我只问你,我儿这病还能治不能了?” 高士奇沉思了一下,答道:“嘿,老太太,人到这份儿上,大话我也不敢说,令郎这病是还有三分可治。这样,我开个方子,如果令郎吃下去有所好转,我就有把握。”韩刘氏一听到这里,一边命人安排笔墨纸砚,一边吩咐家人办酒席。 高士奇开了个药方,韩刘氏接过来一看,连一味贵重的药都没有,全是家里常备的药,不尽有些纳闷儿,抬头看高士奇,却见他只微笑不语。韩刘氏忙一叠连声叫人“煎药”,这边高士奇早已在席前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韩刘氏轻叹一声坐在一边守着,静等消息。 天色微明时,高士奇已吃得醉醺醺的了。一个仆人从里头跑出来,高兴得大叫道:“老太太,你快去看看吧,少爷醒过来了!” 韩刘氏听见这话便三步两步挑帘进了屋里,照直来到儿子的病榻跟前。果然韩春和睁开眼,声音小得蚊子哼似的:“娘哟……孩儿我连累了你老人家了。” “哎呀,真神了,儿子会说话了。”韩刘氏心里又是凄惨又是宽慰,又是欢喜又是悲伤,止不住泪流满面,俯身给他掖掖被角,一边轻声道:“和儿,你好点了吗?如今不妨事了。娘夜里在吕祖跟前烧了好香,咱家来了救命活菩萨。过几日好了,你得给这位高先生磕头立长生牌位儿……” 高士奇见这母子俩至性,想起自己自幼失去双亲,眼眶也觉潮潮的。他凑近了病床笑道:“韩公子,我不是救命活菩萨,是咱们俩有缘。你这得的是心病,还得心药来医。我不明白有什么事大不了,让你急得这样,得告诉你母亲。气郁不畅,又不肯说,依旧要结郁,我能守在这里等着救你吗?” 韩刘氏忙道:“高先生说得对,你怎么会得了这个病,快把实话告诉娘!” “娘……我怕……” “什么,你怕什么,怕谁?” “我怕娘的家法……” 屋里一阵沉默。韩刘氏慢慢倒退了两步,一屁股坐在椅上:“傻孩子,你爹死得早,娘就你这一根苗儿,指望着你替祖宗争气,不能不调教你,你就怕成这样儿!如今你大了,又懂事了,病到这份儿上,娘……还舍得动用家法?”一边说一边便拭泪。 韩春和看了母亲一眼,“我……还是镇西头周家……和彩绣的事……” “彩绣?”韩刘氏一时愣了,想了半天才问:“哦——,是那年七月十五黄粱梦庙会上,头上插了芙蓉花的那姑娘?哟,去年咱娘俩不是说好,不要那破——”她顿了一下“鞋”字终于没有出口。韩春和无力地点点头,说道:“就是她……是娘逼着叫我说不要的……” 这么一来韩刘氏明白了,她也笑了:“姑娘长得是可人意的,不过已经有了婆家,这个月就要出阁了。天下好闺女多着呢!你病好了,瞧着娘给你选一个——你真叫没出息,这也算件事儿?” “她出阁还是因为我……”儿子呻吟着道。 老太太奇怪地问道:“为你?” 韩春和有点羞涩地说:“她……有了身子。” “哦……”韩刘氏慢慢站起身来,自言自语道:“是这样的。如此说来,我已有了孙子……既然是我的孙子就不能叫他们作践了。你别难过了,这事交给妈来办!” 高士奇在旁听了半天,已经听明白了,他看韩刘氏办事如此爽快,如此有把握,心中很是佩服。回过头再看韩春和,只见他把心里话一说,已松了一口气,脸上泛出一抹血色。 早饭罢,韩刘氏命人给高士奇拿来一身崭新的衣服,打着火媒子抽着水烟笑道:“亏了高先生。我想高先生才学又好,医德又高,见了多少进京举子,都总不及你,老婆子思量再三,想托你再帮个忙,不知先生愿不愿意?” 高士奇换了一身新衣服显得精神多了,吃得满面红光抹着嘴笑道:“老太太,有什么事?你尽管说。只要高某人力所能及,我一定照办。” 老太太左右看看没人,凑到高士奇耳边小声如此这般,连说带比划了一阵子。 高士奇一边听一边点头,还未听完便鼓掌大笑:“妙哉!高某读书阅事多矣,却没干过这等有趣的事——老太太,不是我奉承你,你若是男子,能做个大将军。不过,却只为这个女孩子,可惜了您这条计策了!” 老太太格格笑道:“别折死我老婆子了。唉,为了儿子,也只能这样办了。我想你是举人,有功名的人,他们奈何不了你。当然别人也能干,可是挨顿打吃个小官司却免不了。我这么做一来为儿子,二来媳妇肚里还怀着孙子,这一救就是三个人。凭这个阴德,足够你挣个翰林的!” 高士奇听得高兴,双手一合道:“好!就按您说的办!” 韩刘氏办事一向爽快,行动迅速得令人吃惊。两天的时间,一切停当。这天下晚更起,丛冢镇西周员外家秋场上的麦桔垛突然起了火,烧得半边天通红。蒙在鼓里的周家哪知是计?前后大院除了老弱仆妇,倾巢而出,提着水桶、面盆、瓦罐一哄都去救火,大锣筛得震天价响。就在这猝不及防之时,韩刘氏亲自率领全家三十多个仆人,乘着乱哄哄的人群,带了二十五两银子定做的十乘竹丝女轿,一色齐整披红挂绿,从周家正门一拥而入直趋后堂,把个怀孕的新娘子彩绣架上了轿抬起便走。周家几个老妈子上来拦时,被那些持着大棍护轿的家丁推得东倒西歪。等周家男仆赶来时,轿子早已夺路出去。 十乘轻便小轿一出大门便分了两路。一路南行,一路西奔,照韩刘氏精心安排的路程疾趋而进。只有高士奇坐的一乘在丛冢兜了一圈回到韩府,换了白日从城里雇来的轿夫,明灯火烛顺官道向北徐徐而行。 这次抢亲,前后没用一袋烟工夫,但一切目的全都达到。那些轿夫个个年轻力壮,吃饱了饭,给足了银子,走得既快又稳,一分为二再一分为二,愈岔愈远,消失在茫茫暗夜的岔路上。被调虎离山之计弄懵了的周乡绅原以为是土匪绑票,回到家才弄清是这么回事,气得暴跳如雷地在院里打骂家仆,布置追寻。闹到天明,只截回了一乘轿,其余的竟像入地了似的无影无踪。 见轿被押着抬到当院,周乡绅气急败坏地吩咐道:“带进来!”他早年做过一任知县,说话中依稀还有几分官派气势。他身边坐着的夫人披着大袄,脸色青白,双目发痴,呆呆地一声不言语。 轿落地了,高士奇一哈腰出来,一瞧这阵仗,先是一愣,吁了一口气便翻转脸来,盯着周乡绅,操一口不南不北的官话,说道:“这是什么地方?早听说山东的刘铁成常来这一带骚扰,还以为是响马,几乎没叫你们吓死!怎么了?你劫我的轿做什么,呃?” 周乡绅把高士奇上下打量一番,见高士奇戴着衔金雀搂花银座顶子,地地道道的一个孝廉:“你……是谁?” 高士奇眉头一拧,说道:“嗬!希奇,我不问你,你倒问我是谁!我连怎么回事也不晓得,就被你们抬到这儿来,还正想问你先生是谁呢。” 周乡绅面色苍白,咬着牙冷笑一声,打量着一脸莫名其妙的高士奇,说道:“好一个举人,伙同匪盗夜入民宅抢劫民女!功名、脑袋都不要了?” “嗬!”高士奇脖子一伸,冷笑一声:“连我是谁都不知道,就敢栽赃?” 周乡绅用手一指轿子问道:“我问你,这轿从哪儿来?” 高士奇看了看那乘轿,红毡帷子套起的轿身,黑油漆架子配着米黄轿杠,普普通通一乘暖轿,便拍拍胸脯答道:“我说这位先生,你是审贼呢,还是问话?大爷我懒得告诉你!你敢把爷怎么样?难道公车入京的举人连这样的破轿子都坐不得?” 这一说,周乡绅倒真的犯了踌躇:听口音这孝廉决非此地人,轿夫又都是邯郸老房的,万一错拿了一个会试举人,这麻烦就惹得大了,周乡绅想想无可奈何,两腿一软坐在椅上,铁青着脸盯着高士奇不说话。高士奇心中暗暗好笑,他早瞧透了这个古板乡绅是心粗气浮的人,于是,他的口头便硬了起来,厉声吩咐道:“轿夫们,咱们不往北赶路了,起轿回邯郸府!看哪个敢拦我?”说着撩起袍襟便要上轿,又回头冷笑道:“我说,这位老爷,你还是识相点,陪我一同走走,别等着官票来提!” 周乡绅顿时慌了,忙将高士奇一把扯住,“哎哎……”憋了半天才干笑道:“误会……误会了……下头人不懂事,还以为轿里坐着小女……让先生受惊了。” “我不管你小女大女,我得走了。这事不能算了,令爱叫土匪给抢跑了,那你就能拦路行劫吗?”说着便又挣着要上轿。 那夫人却颇明事理,见高士奇不依不饶,忙起身福了一福,说道:“奴才们无端惊了先生的驾,老婆子给您告个罪。您请坐,看茶!” 高士奇见对方软下来,就坡打滚儿苦笑道:“我堂堂一个举人,丢不起这个人呀!” 一句话提醒了周员外,更觉不能放走这个书生。周乡绅是个有身份的人,女儿让人抢走了,万一将这事张扬出去,可怎么好?忙赔笑道:“方才老朽急中无礼,先生万勿见怪……”一边往中堂上让,一边问道:“敢问先生贵姓,台甫?” 高士奇却不买他的账:“在下姓高名士奇。虽无百万家资,却品高行洁。族无犯法之男,家无再婚之女,怎么?还要治我抢劫之罪!” “不敢,不敢。” 高士奇乜着眼笑道:“请恕学生孟浪,这事儿有碍——怎么令爱好端端的就……” 周乡绅脸腾的红到脖子根儿,抚膝长叹一声没说话。周夫人起身进屋取出一个包裹,就着桌子打开摊在高士奇面前,一色十个银饼,足足二百两纹银。高士奇心中虽然高兴,脸上却不露声色地问道:“请问夫人,这是何意?” “高先生别见怪,一点小意思。一来先生受了惊,拿去买点东西补补身子;二来嘛、我瞧着先生很有才气,想请先生帮我一个忙。” 高士奇心里明白,所谓“帮”,就是封口不让他往外说。高士奇心中暗想:就凭夫人这点见识,比对面这位撅着胡子的老爷子就聪明得多。他掂掇一下,把银子一推,笑道:“老太太你放心,我怎会破坏人家名声?银子我是承受不起,你只说要商议什么事吧!” 周夫人见高士奇半推半就收了银子,这才放了心,叹了口气说道:“说来也是冤孽。我这个不成器的三丫头,前年看庙会,不知怎的就和韩家那个孩子好上了。原先我们不知道,后来眼看身子大了,逼着问她她才说出来……老头子先说叫她死。你想,可能么,她有身子的人,一死就是两个;如叫她产吧,姑娘家生个孩子,老爷子也会气死的;打胎吧,又晚了,弄不好也得出人命,所以想尽快嫁出去……” 高士奇看透了周员外的心理,他既想尽快找到女儿,又怕事情传了出去丢人现眼。当周夫人说到女儿与韩春和相好,已经有了七八个月的身孕,想把她尽快嫁出去的时候,高士奇觉得火候到了,事先想好的话也该说了,便微微一笑:“我说员外夫人,请恕小生直言,你们把个怀了孕的女儿嫁出去,这恐怕不是好办法,你们想,女儿一进门就生孩子,婆家能不怪罪吗?你女儿这一辈子日子恐怕都不好过了。” “依高先生之见应该怎么办呢?” 高士奇假意思忖了一会儿:“嗯——这个么——想想你们发现女儿的身子一天天大了,不如假戏真做,把女儿找回来,就让她和韩公子成了婚。这样既成全了他们,又保住了名声。可是如今——” “是呀,是呀,我也是这么想,可这死老头子说什么也不答应。说韩家是外来户,不知他们家老根底,韩公子又害了重病。瞧,如今女儿丢了,再想嫁给韩公子,也不行了……” 高士奇打断了周夫人的话:“夫人,你先别着急,依小生看来,这事本来就蹊跷。我没见过韩公子,但听您的话音韩公子与你家女儿相好已经一年多了,您的女儿又有了身孕,焉知他害的不是相思病?昨夜你家女儿被劫走,又焉知不是韩家为儿子冲喜所为?如果员外和夫人信得过小生,我情愿替你们到韩家走一趟。果然如我所讲,这倒是一桩大喜事。不过事成之后,你们少不得要重重谢我呀!哈哈哈——” 事情闹到这份上,周员外再古板,再执拗,也不得不点头了,他沉思了一会说:“高先生肯出头为老朽排忧解难,我感恩不尽。高先生所说,既让小女有了归宿,也保住了我家的名声。只是,小女彩绣已经与王家订了亲,如果王家来要人,可怎么办呢?” “哈哈哈……周老先生您多虑了,昨晚你家女儿被人抢走,这消息能瞒得住吗?王家知道了恐怕退亲还怕来不及呢,哈哈哈……” 一席话,说得周员外夫妇眉开眼笑,忙叫下人置办酒席,热情款待高士奇。高士奇吃了个酒足饭饱,打轿回韩府去了。后边的事,明摆着的,不用我再说了,韩春和的心上人进了家,病也好了,人也精神了;周员外呢,虽然心里不痛快可是生米做成了熟饭,他又有什么法子;一场泼天大祸,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第五回 观社火巧遇陈河伯 探荒坟重逢美婵娟 康熙十八年二月龙抬头这天,黄粱梦大放社火,周围数十里善男信女不绝于路。高士奇却盘算着进京的事了。他穿着竹青夹衫,也不系腰带,一头乌亮的头发拢成长辫直拖到腰间,潇潇洒洒。飘飘逸逸地在人堆里钻来钻去。看了一会百戏儿,瞧一会卖药的,觉得百无聊赖。便来至仙梦堂后,一边闲逛一边想心事:马上就要进京赶考了,到了北京之后,这步棋该怎么走呢? 难哪!凭真本事。凭文章硬考,我用得着求谁?无奈明珠、索额图这些当道大老爷都是棺材里伸手,死要钱!周韩两家给的这一千两银子,只怕不够塞他们牙缝儿!即便侥幸考上,顶多打点个知县,备不住还是个县丞,真不如我行医卖字画呢!他摇头苦笑了一下,见一池春水在风中荡漾,隔岸杏花似雪、柳丝如雨,真是二月景致摇人心扉。正想构思佳句,因见廊下碑间粉壁上尽是题诗,一边看,一边走,来到北头,却有两首诗写在墙上,下面落款是“钱塘陈潢”。墨汁淋漓,一笔极有风骨的颜体字洒脱流畅。高士奇偏着脑袋仔细品评了诗之中含意,却听身后有人叫了一声: “高江村,久别了!” 高士奇回头看时,来人有二十六七岁,干筋黑瘦,却是双眸炯炯,十分精神,穿一件团花青绸长袍,两腿分得开开的背手站着微笑。 “……哦……足下……哈,是陈天一嘛!”高士奇迟疑了一下,忽然认了出来,“哎呀,您怎么晒得这么黑!哦,陈潢是你的本名儿,到现在才想起来!怎么,又让令兄逼着进京取功名了?” 陈潢笑道:“哪里,家兄如今也想开了。看来我生就的是五行缺水的八字,一辈子离不开河。立德立功都不成,只好立言。我已考查完了南北运河,想再过几日从娘子关入晋,到河曲镇沿黄河南下,我写的(河防述要)这部书里还缺些东西,比如要想治得黄河清,如何探本求源……”说到治河,这个黑瘦汉子眉飞色舞,滔滔不绝,“……出将入相,那是你江村兄这样人物的事。我嘛,只配做个水耗子。” 高士奇笑嘻嘻地听着,说道:“大禹治水功在千秋,我岂能小看了你?瞧这模样,你要生当河伯,死为水神了。我从令兄处借读过你写的(河防述要),真真是济民治国的要言。治水上我一窍不通,但你言人所未言,发人所未见,精辟之处也令人叹为观止啊!” 陈潢仔细打量一眼高士奇,说道:“真不敢认你了,你这破落户书生如今出落得这样阔气!难道你发了横财不成?” 高士奇这才笑着把在韩刘氏家治病的事说了,却回避了周家抢亲一节,说完,看着陈潢又问:“看你的诗中愤愤不平的,如今你遂了心愿,求仁得仁又有何怨?怎么发牢骚?” 陈潢呆了半晌才笑道:“不瞒江村兄,盘缠已尽路程尚远,焉得不愁?” “哎,这有何难?包在我身上!腰里没钱就不敢横行——到底你是公子哥儿脾性。像我高某,身上一文没有,不也从浙江来到这里了?走!随我到韩家去,让他们腾间空房,你好好歇息几天,把考查文章也理理,养足精神我往北你行西,咱们各干各的。” 陈潢一边跟着高士奇向外走,一边笑道:“澹人兄性子一点没改,有钱就花光,没了再钻营——你要当了宰相,天下可怎么得了?”就在这时,高士奇见一个要饭的女子满脸污垢,一身臭味跟了出来,啐了一口说道:“去去!”陈潢却从身上摸了十几个铜子儿递了过去。二人目光一碰,陈潢微微诧异地一怔,那女丐忙低头掩一下衣襟去了。陈潢问道:“这个女子是此地人吗?” “唉,谁知道她!”高士奇又吐了一口唾,“是个哑巴!臭得邪行,一点色相也没——你问她作什么?” 陈潢沉吟良久方道:“这人很像我三年前买的一个人——当时陕西王辅臣叛乱,我恰好在甘南考察泾河,王辅臣军中缺饷,从蒙古难民中掠来不少女子,装进麻袋,二两银子一个。我身边缺一个侍妾,就也挑了一个,虽然她死活不从,但长得却是极标致的……” “标致!哈哈哈……”高士奇大笑道:“这样的叫花子叫‘标致’,真个唐突西施,刻画无盐了——后来呢?” 陈潢沉默了一下,说道:“想不到买来当夜她就逃走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嫌我长得丑?” “晦,我说陈潢,你是着了魔了!过去的事别提了,管她那些账做什么?难得今晚高兴,该痛饮一场了!”说着便扯了陈潢回到韩家,半个主子似的要了一桌席面,一直吃到天黑。韩刘氏和陈潢挺对脾气,再三挽留让他住下,可陈潢却坚辞要回黄粱梦店里收拾行李,告别了。 回了下客,陈潢却再也睡不着了,白日见到的女子的影子总在眼前索绕。听着起了更,便披衣出来,此时星汉高远。天街人静,月亮线儿似的高悬中空,远处滏阳河长久不息地发出微微啸声。他漫步踱至庙门口,忽然迟疑地停住了脚步: “我这是想做什么?这么晚了,却会一个年轻女叫花子……” 正待回步,却见大庙前旗杆对面戏台旁,傍水台阶上影影绰绰站着一个人。陈潢不禁诧异:这么晚了又这么冷,是谁在那边?他往前走了两步,听那人细声吟道: 柳条金嫩不胜鸦,青粉墙东道韫家。 燕子不来春寂寞,小潭和风梦梨花…… 听到这儿,陈潢愣住了。眼前这个人,分明是个女子,看她身材长相,隐约正是白天见到的那女乞丐了。陈潢听她词调凄惋,暗暗思忖:这女子如无极深悲苦,和渊博的学识,断不能发此感叹。陈潢的心中升起一种说不清是怜悯。是爱慕的感情。竟不自禁地大声说道:“好!原来你不是哑巴,竟能吟出这些清音妙语!” 那女子听到人声,急忙转身一踅,朦胧的月色下,纤细的身材更显得飘忽不定。陈潢不敢怠慢,大踏步地跟了上去。那女子听见他脚步橐橐跟了上来,越发走得迅疾,忽左忽右,忽隐忽现,在荒坟野冢荆棘丛中一闪,早没了踪影。 陈潢站住了脚步,左右审视周围。此时流云飞渡,月影惨淡,黑森森的松柏发出低沉的涛声,白杨青枫树叶子一片山响。忽然,听见身背后“啾——”的一声凄厉怪啸。陈潢回头一看,对面一个女鬼,披发飘飘。双手高举,脸上非但没有血色,并连耳目口鼻一概不见,只白森森的模糊一片!陈潢的胆量是自幼在险风恶浪中历练而来,自十六岁开始独自查考江源河道,在废庙破观、荒山野坟中过夜是常事,也曾几次和装鬼盗墓的贼人相遇。一阵慌乱过后,他很快就定下神来,点头叹道:“你何必如此?我若没胆子,就不敢追你——把脸上的白手帕取下来吧!” “你是谁?”那女人问道:“为什么追我?” “你倒先问我!我还没问你呢,你是谁?是不是西域人,曾被王辅臣乱兵发卖过的?” 听了这话,那女子默然无声,慢慢取下脸上蒙着的白纸。陈潢仔细一看,千真万确,正是白天在黄粱梦镇上讨饭的女叫花子。此时近在咫尺,陈潢仔细打量,星光下虽看不分明,但她脸上已毫无泥垢,细长的脖项上是一张明洁秀丽的面孔,只是苍白得令人不敢逼视。一种似玫瑰非玫瑰。似香橼非香橼的处女气息幽幽散发开来。她理了一下散发,没有回答陈潢的问话,只解嘲地笑笑,说道:“你真是勇敢的人,以前有几个恶少年都被我吓死了!” “自然,你要防身护贞也只得如此。”陈潢冷冷说道:“我不明白,当初我救出了你,你为什么要逃?你是什么身世?” “什么你救了我?那是为了让我做你的妾室。我不敢高攀——只好沦落为乞丐了。你今晚为什么要来追我,是为了你的那几两赎身银子吗?” 陈潢明知她是说假话,却不便再问下去了。摇了摇头说道:“当初救你,为的身边有个女侍。你既然不愿,我也就罢了,生摘的瓜不甜……我听你吟诗,见你装哑,已知你身世极为坎坷。既然有缘相识,我该问你一声……” “那么你是真的……爱我了?” 陈潢浑身一颤,下意识地抬头看了她一眼,回避了她的目光,低声说道:“别……别这样说……我终年考察河情,在黄河两岸见过不少的西域女子,据我看你不像中原人……” 姑娘微微一笑:“哦?好厉害的眼力。你看得很准,我的确不是中原人,而是喀尔喀蒙古土谢图人。” 一听这话,陈潢心里清楚了。当年,他考察黄河上游时,曾到过西蒙古,对那里的情形也略知一二。喀尔喀和准葛尔,是西域的两大部落,不知什么原因,喀尔喀族起了内讧,准葛尔的葛尔丹便乘虚而入,吞并了喀尔喀的草原,还杀死了土谢图部落的汗王。这女子来历不明,她会不会是——想到这儿,陈潢脱口问道:“那,你怎么会流落到中原来呢,你的父母又在哪里?” 听了这话,那女子脸色一变,突然双手掩面,失声痛哭叫道:“不,你不要问我这件事,更不要提起我那可怜的父王……” “父王!?”陈潢一听这两个字,愣住了。啊,面前这位受尽污辱的女要饭的,竟是土谢图汗的女儿,一位身份高贵的蒙古公主吗,惊异之下,他连忙上前行礼: “学生陈潢,见过公主格格。” 女子见他如此,止住了哭声:“哦,陈先生,小女子汉名叫阿秀,你就叫我的名字好了。我倒要谢谢您哪。多亏您把我从王辅臣手里救出来,后来,我辗转逃到北京告御状,又差点被葛尔丹的使臣杀了……唉,不说这些吧,陈先生的恩情,我永世不忘,天色晚了,我也该回庙里去了。陈先生,咱们后会有期。” 陈潢也正在为难,既然知道了阿秀的身世,不能让她再过乞丐的生活,带领她回客店吧,深更半夜,孤男寡女的,能不引起别人的议论吗?现在,听阿秀说出这样的话来,又看见她就要转身离去,一阵怅然若失的感觉,突然袭上心头,他叫了一声:“阿秀格格,请留步!” 第六回 老太太义认汗王女 香格格感德拜高堂 一听说面前这个女乞丐竟是位蒙古公主,陈潢不由得愣住了。他思忖再三,诚恳地对阿秀说:“格格,小生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 “陈先生,您何必如此客气,有什么话,您尽管说吧。” “格格身怀家恨国仇,万里迢迢来到中原,流落街头,举目无亲,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而以一个女乞丐的身份进京告御状,恐怕也难见天颜。我今天既然见到了您,如果不管不问,任您天涯飘泊,担风受险,还称得起是个堂堂男子汉大丈夫吗?这样吧,我有一个同乡好友,住在丛冢镇韩太夫人家中。韩老太太为人豪爽仗义,胸怀开阔。我想把您领到她那里,暂住一时,不知格格可肯俯允。” “哦,这位韩老夫人,我也认识,确实是个好人。她不断派人给我送吃送喝。送衣物,陈先生既然与她相识,那是再好不过了。” “好,就这么定了,明天一早,咱们就去。只是今晚……嗯,这样吧,如果格格信得过我,就委屈公主格格,与陈某以兄妹相称,回到客店,暂住一晚,不知格格意下如何?” 阿秀沉默了一会,缓缓说道:“陈先生,你肯设身处地的为我盘算,我感激不尽,咱们也算是有缘分,一切听从陈先生安排也就是了。” 店老板见陈潢半夜带着个女人回来,提着灯笼仔细地看了半晌,却没认出就是镇上的女叫花子。他不怀好意地笑了笑,正待要问,陈潢却道:“这是我的堂妹,被人拐骗至此。我这次进京,家叔还特意关照寻访她,不料今日竟遇上了,今晚只好先住在这里了。” 店老板对这种事见得多了。客人出去打野鸡。叫妓女是常有的,只陈潢还要撇清称“堂妹”,倒更令人生疑,一头走一头笑道:“啊,好、好!既来了就是小人的财神。不过……现在寻个单间儿却不好办——怎好半夜把客人撵起来呢?您说是不,陈爷?” “那……你说怎么办?” 店老板犹未答话,阿秀却道:“他是我哥哥,同住一室不妨的。”老板原意是多敲剥陈潢几个钱,“撵”走别人,让陈潢再赁一间房,听阿秀说话,便道:“兄妹原不避嫌,只二位是‘堂’兄妹,怕要招惹闲话的——我不说什么,镇上巡头儿来查店,小的不好交待呀!” 陈潢原也想多花点银子再要一间空房,听见“闲话”二字,猛地想起阿秀一直在这儿讨饭,“哑巴”突然说了话,事情会闹大的。听店主人口气大有勒索要挟的意思,便将仅有的十两大银锭摸出来丢过去,说道:“今晚只好就这么将就一夜了。这点银子你拿去,给我妹子弄一身像样的衣服来,下余的全赏了你!” “哎哟,您老这么破费,小的谢赏了!”老板满脸馅笑,老着脸揣了银子,打千儿谢了赏。颠着屁股又开门又点灯,不一时便从后房夹了两套半新半旧的衣裳,木梳镜子等用具都带了来,放到桌上,赔笑道:“嘿嘿……实在不成敬意。这是小人老婆过门陪嫁的衣裳,只穿过一次,请小姐将就着用吧……”一边说着,反掩了门出去。 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陈潢见她坐在床边,似乎有点不知所措地痴望着烛火,便背转身子,大大方方地说道:“请格格,啊,不,请妹妹更衣。”一阵悉悉索索声响过后,又听木篦丝丝的刮发声,好半天才听阿秀浅笑一声道:“书呆子,傻站着干什么?过来坐吧!” 陈潢转过身来,竟一下子怔在当地。这是那位身著烂衣、脚拖破鞋、满脸黑灰污泥的叫花子吗?阿秀本来天生秀丽,此刻换了水红绫袄、藕荷色百褶石榴裙,满头乌云叠翠,鬓如刀裁新鸦,支颐而坐,竟然满室生辉!陈潢见她娇羞满面,流眄送波地看过来,不由心头一阵急跳,忙低下了头,蹭着步儿捱到椅子旁,取了一本书,看也不看阿秀,小声说道:“我……在这里看书,您请自行安歇吧……” 阿秀敛起了笑容。她在蒙古原就倾心汉学,到中原几年,虽不与人交谈,冷眼旁观,已知中原礼俗。见陈潢面孔绷着,浑身不自在,心里不禁一动:“此人是个至诚君子!”她无声叹息一声,和衣倒卧在床上。 这一夜陈潢一眼没合,秉烛达旦地看了一宿书。那蜡泪在瓦烛台上堆了老高。 臭叫花子居然变成了“香美人儿”。第二日,高士奇一听说这事,不禁跌脚懊悔:“这等风流韵事,正该我高士奇遇上,怎的失了眼,倒让陈潢这黑不溜秋的水耗子得了便宜!”懊悔归懊悔,他还是推迟了一日行期,到镇上银匠那儿,打了一支卧凤金簪,一副银镯,又买了两套贡呢料子,还有一只当时极贵重的菱花玻璃小镜——共是四色见面礼儿。刚回韩府,韩春和兴冲冲迎出来,因见高士奇踱过来,忙站住了,笑道:“恩公快瞧去,人已接过来了,正和老太太摆家常呢!我娘已认她为义女了。”高士奇笑着点点头,加快步子拾级上阶走了进去。 “闺女哟……可难为你了!”韩刘氏正坐在前堂中间,搂着满脸泪痕的阿秀抚慰,“也亏得陈先生有眼力!你在这儿快两年了,我老婆子只瞧着可怜,再想不着你身世恁般地苦……啧啧!这些个糟心的事儿先前只听鼓书先儿说过、戏里唱过。要不是你水灵灵地站在我眼前,说啥我也难信哪……”陈潢坐在一边,见韩刘氏如此动情,眼中也噙着泪花。 阿秀自幼丧母,从未受人如此慈爱,乍来韩家,听老太太这番体己话,心里又酸又热,又舒坦,哽咽着说道:“娘是积德行善的好人,这二年冷了给我送衣裳,饿了给我送吃的……我虽不敢说,可这些事我件件都记在心里呢!如今来到了家,您是我的亲娘,今后我永远守在您的身边,哪里也不去的了!” “傻孩子,落叶总得归根。娘虽舍不得你,但大理还是明白的。挨刀的吴三桂已经叫万岁爷拾掇了,你们那边也是朝廷管的地面嘛!朝廷总不能叫你受一世的苦,将来你报了仇,恢复了祖业,或嫁了人家,别忘了这里还有个娘,派人给我捎个信,娘也就知足了!” 阿秀闭着眼,任由泪水淌着,撒娇儿道:“万岁爷要是恢复了我的封地,我可要把您接去,就这么整日搂着我!” 韩刘氏笑道:“别折杀了我的阳寿,哪能有那么大的福分?再说,你女婿也不能让我老婆子将你霸占着呀!” “我女婿!”阿秀抬起了头,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含着笑意,故意指着陈潢,说道:“娘,您问问他让不让……” 韩老太太见阿秀如此大方顿时愣住了。尽管她精明能干,见多识广,可也从没见过这样的女子,一时倒不知说什么好。陈潢的脸腾的红到耳根上,手足无措地站起来,慌乱地说道:“这……这断断使不得。”他马上又纠正道:“我不是说不行,我是说……我已有家室!” “那有什么,”阿秀坐直了身子,正容说道,“你把她接来就是了……”说到这里,她停住了,下头的话竟没说出口。 陈潢定了一下心,侃侃说道:“格格厚爱之情,人非草木,陈潢岂有不知之理?我原不知您的身份,如今既知,怎敢作非礼之事?……家妻温良恭俭,十分贤惠。我的事业是治河,终年在外,浪迹天涯,飘忽不定,我已对不起她了,岂忍再误格格的青春年华?更要紧的是格格还要报家仇复祖业,而我对此是无能为力的!” 阿秀听了,眼泪无声地流出来,擦了擦眼泪,又坚决地说道:“我不管这些,从今往后,我、我就是你的人。哪怕等到满头白发,哪怕你走遍天涯海角,我都要等着你……” 两个人正说得不可开交,门外忽然传来了高士奇的朗朗笑声: “天一兄好艳福!明月之鉴、夜光之珠晦其色,偏天一兄独具慧眼,识灵秀于风尘之中,真真是令人羡慕……”说着,已是进了堂屋,上下仔细打量着阿秀,惊叹道:“真个光艳照人!我这儿给你办了四色礼物,聊致贺意。” 阿秀根本不理会高士奇,缓缓起身道:“陈先生,自我说了身世,你就待我不同,你的心思我知道。我反正无家可归,也不想就嫁,我说过的话从没改过口,你瞧着办吧!”说罢掀起门帘一甩自进里屋暗泣去了。 陈潢脸上青红不定,半晌才道:“韩妈妈,阿秀暂且安置在您这儿,她不知中原人习俗,慢慢就会明白的。我明日就要动身去河南考察水情——大约桃花汛也该下来了,我这就告辞了。” 韩刘氏木雕泥塑般坐着,陈潢一脸尴尬,这情形倒把高士奇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诧异地问道:“你们这唱的是哪一出呀?” 康熙皇帝到开封来视察河工,明珠和索额图都没有随驾。康熙呢,也不愿意惊动地方官,所以一路微服私行,一切乘舆銮驾全都免了。到了开封,就住进了学府衙门,开封府的司官、百姓,谁也不知道,当今皇帝就近在咫尺。只有康亲王杰书和熊赐履在他身边,军务上的事,由杰书随时请旨;政务呢,则由熊赐履参赞谋划。不过,康熙可以稳坐开封府,侍卫头目穆子煦可不敢怠慢。皇上微服私行,万一出点差错,谁担待得起啊,所以,穆子煦只好以私人身份,照会了开封巡抚方皓之,看着他发出调兵的令牌,把郑州、新郑、密县、洛阳的驻防兵都移防省城,这才稍微放了点心。他回到开封府衙,已过正午,御前一等侍卫武丹和两个三等侍卫素伦、德楞泰正在后堂二门站班。穆子煦也不理会,问德楞泰道:“兄弟,主子没睡中午觉吗?”德楞泰是去年秋天被选进宫的。去年秋天新建木兰围场,东蒙古各王公会武游猎,因德楞泰空手扼死一只公熊,被誉为蒙古第一勇士,当了侍卫。他年纪不大,二十四五岁,墩墩实实的,一脸憨相,见领班侍卫问话,忙道:“主子没睡,正在里边和杰书亲王、熊赐履大人说话呢,还有一位大人从陕西来,我认不得,正在天井候旨呢。”穆子煦点头进来,果见后堂门口站着个一品大官,蜜蜡朝珠、双眼花翎,不是别人,正是率兵远征西域平定王辅臣叛乱的大将军图海。赶紧走过去,拱手施礼笑道:“是图海大将军呀!圣上就在里头,不便给您请安,告罪了!” 图海上前回礼,“告哪门子罪呀?如今你是侍卫里头的大红人,一放出去,就是一位大将军!”图海停了一会又道:“哎,兄弟不瞒您说,我倒真是面圣请罪的,万岁爷若发火了,你可得多关照着点。”“军门说哪里话来,你和周培公一起,前不久立了大功,有何罪可请?军门别开玩笑——” “谁在外头,穆子煦吗?进来!”此刻康熙坐在开封府二堂正中,斜对面条凳上并排坐着杰书和熊赐履,“穆子煦,你在院子里和谁说话?”穆子煦听到康熙问话,忙道:“是陕西抚远大将军图海,说是请罪来的。”康熙哼了一声,说道:“叫他进来!”却又转脸对熊赐履道:“赈济蒙古难民的事就这样办吧,从山西先调些粮去。葛尔丹这人不可小看,一边占了喀尔喀,一边修表称臣,实在奸诈过人,朕等台湾的事完了再和他算账——如今且说博学鸿儒科。看索额图的折子安排得也不错。近二百人应试,连小几带矮座儿一人一席,也要占好大一片地方,体仁阁是太挤了些。越发开一个旷古未有的先例吧,一体在太和殿应试。” 太和殿是朝廷举办极盛大典的地方,除了新皇登极,元旦受百官朝贺。接见外藩之外,从不启用。熊赐履是海内文坛领袖,见康熙如此隆重对待文事,心里不由一阵激动,瞥一眼刚进来的图海,欠身说道:“万岁如此重视修文,实天下苍生之福!不过,太和殿康熙九年地震之后尚未修复。因国家用兵,工部又不肯拨银,一时恐怕难办。”“得多少银子?” “这个……”熊赐履因没想过修太和殿的事,倒被问住了,顿时脸一红,杰书见他尴尬,忙插话道:“工部没估过,熊赐履不好妄言。不过康熙十二年,奴才曾问过当时尚书米思翰,约需三十万银子。” 康熙听了略一沉吟,对熊赐履道:“三十万就三十万吧。发廷寄给明珠、索额图,叫工部出十万,剩余二十万由在京诸王乐捐报效。”说罢,将目光扫向图海,问道:“图海,你来见朕有什么事啊?” 第七回 开封府康熙论功过 朱仙镇陈潢说河情 陕西抚远大将军图海来到开封,求见康熙皇上,不料,却看到皇上的冷眼。康熙自顾处理别的事情,过了好久,才严厉地问图海:“你求见朕,有何要事啊?” 图海眼巴巴地听了半晌,康熙连正眼也不瞧自己,心里正自发毛,猛听见问,叩地有声答道:“奴才……向主子请罪来了。” “哼,你居然‘有罪’?余国柱参你十大罪。三不可恕的折子,朕已批交部议,想来你是拜读过了的。你既然知罪,就该闭门思过,是不是还有些不服,到朕跟前撞木钟?” 图海忙伏身下去,头也不抬地说道:“是!奴才罪该万死。但奴才当日率兵出征的情形主子是知道的。万岁圣明,六条军令中确实没有‘抢掠民财者斩’。奴才是有意放纵军士抢掠,以补饷银不足。求万岁天心明察,当时只有五万军饷,平叛数年,户部不曾拨过一两银子……” “这些事朕知道。”康熙一口截住了,“朕想知道王辅臣是怎么死的!” 这是图海最忌讳的一件事。想当初,图海和王辅臣十分要好。那年他带着王辅臣进宫见驾,康熙皇帝对王辅臣好言抚慰,又是赠枪,又是赐袍,恩宠倍加,好不荣耀。可没想到,吴三桂一起事,王辅臣就杀官叛变,反出了平凉。后来虽然兵败投降,可是康熙皇上这口气实在咽不下去,就发了一道密旨,要图海把王辅臣诓到北京,凌迟处死。这事儿图海心里清楚,王辅臣可不知道,还欢天喜地地打点行装准备进京领赏呢。图海看他可怜,秘密地给他透了个消息。 王辅臣不忍让图海受到牵累,醉酒之后,命部将用湿棉纸一张张糊在脸上,窒息而亡。听康熙这样追问,图海情知无法再瞒,咽了一口唾沫说道:“主子问到这事,奴才实无言可对……” 杰书在旁说道:“你何必躲闪,大丈夫做事要敢于承当嘛!” 熊赐履也道:“主子问话,你怎么能说‘无言可对’?真是天下奇闻!” 图海看了他们俩一眼,颤声说道:“二位大人教训的极是。当时奴才奉旨为抚远大将军,诏书中原有‘便宜行事’之旨。周培公只身入危城,劝王辅臣归降,曾说愿与臣以身家性命保王辅臣无罪。后来接圣上密旨。当时,臣不杀王辅臣无以维护国家纲纪,即是不忠;送王辅臣入京受凌迟之苦,不但对王辅臣言而无信,且陷周培公于丧仁失义——两难之间,臣取其中,令王辅臣自尽谢罪……” 康熙听完站起来,靴声橐橐踱了几步:“好啊,这样一来,你倒是忠信仁义俱全了,可是你为什么不替朕想想?当初朕是怎样待他的?解衣衣之,推食食之——可他呢?他杀了朕的经略大臣。朕下诏命他将功补过,既往不咎,但他依然反了,作践三省土地,蹂躏数百万生灵,结果轻轻一自尽,竟然万事俱休!想当年,他若不反,吴三桂早两年就殄灭了,国库何至于如此空虚!何至于修一个大和殿也捉襟见肘?”康熙似悲似嗔地说着,眼泪突然夺眶而出。王辅臣受任出京,康熙赠枪加宠,温语抚慰的往事,熊赐履。杰书和侍卫们都是亲见亲睹,想起往事也都惨然动容,却听康熙又道:“朕严旨令他进京,也实在是想再见他一面,好好想想当初怎么会错看了这个人。朕一直奇怪,一个人受恩如此深重,怎么会这么快就忘恩负义……” 杰书见康熙感伤,忙劝道:“万岁乃天下共主,有包容宇宙之量。王辅臣畏罪自尽,也算遭了天诛。奴才以为此事就……免于追究了吧。” “传旨,余国柱着晋升副都御史之职。”康熙拭了泪坐了,又对图海道:“你是有功之臣,带三万人半月荡平了察哈尔,又歼平凉叛军十余万,为朝廷立了大功。但功过须得分明——晋升你为一等伯赏功,革掉你的双眼花翎罚过!” 晋升一等伯是极重的赏赐,拔去花翎却是极为失体面的惩罚,康熙却同时加于一人身上。杰书等人还不觉怎的,熊赐履却觉得有点匪夷所思。细想却也没有更好的处置办法,正寻思间,图海已深深叩下头去,说道:“奴才叩谢天恩!” “起来吧。”康熙已恢复了平静,呷了一口茶,笑谓熊赐履:“银子的事,你下来和图海也商议一下,从他军饷里挪出些来。他有的是钱,不要怕穷了他!朕心里雪亮,连你杰书在内打起仗来,兵和匪是难分的。” 康熙在开封住了六日,每日都要到黄河岸上去踏看水情,十几处决口堤岸大抵都已看过。第七日便专程来看最大的决口地铁牛镇。 铁牛镇坐落省城开封东北二十余里外,历来是个屡修屡决常遭水灾的地方。不知何年何代,人们集钱临河铸了一头重逾万斤的铁牛来镇水,因而此地名叫“铁牛镇”。不过,这头铁牛并没能镇住水患。康熙十六年秋,大堤又决口子,堤外数千顷良田已成了荒凉的大沙滩。 日值辰时,昏黄的太阳懒洋洋地悬在中天,偶尔还能见到被埋在沙丘里的房顶。 康熙骑着马,嘴唇紧紧绷着,眯缝着眼遥望远处滔滔的黄河,对熊赐履说:“熊东园,你是读遍廿一史的了,晓得这条河决过多少次改道多少次吗?” 熊赐履忙稍稍纵马跟上了康熙,欠身说道:“恕臣没有留心,但也无法计算。大抵十数年、三五十年总要改道一次,决口则几乎年年都有——这是天赐我中华的祸福之源啊!” “对,应该把黄河叫功过之河。功大得无法赏赐,过大得不能惩罚。”康熙言下不胜感慨,“朕在位期间,即使别的事都平庸无奇,治好这条河,也是功在千秋啊!” 康熙的语气很重,熊赐履和杰书都知道治河事艰役重,历朝都视为极头疼的大事,便不敢轻易接口。康熙勒缰缓缓走着,又叹息道:“如今看来,最难得的不是将相之才。文治有你们几个在朕身边,管好吏治民政,百姓不生事就好;打仗嘛,懂陆战的有图海、周培公,赵良栋,蔡毓荣,懂水战的有施琅、姚启圣。可懂治河的呢?朕即位以来已换了四任河督,可是没有一个成事的!唉……” 熊赐履苦笑道:“圣心如此仁慈,上苍必定保佑,请主子不必过于焦虑。昨日邸报说,靳辅已经上路,且让他试试看吧。” 杰书拍手叹道:“人才还怕没有?但会治河的人未必会作八股文。从童生秀才慢慢考到举人,从州县官再一步步升迁,待朝廷晓得他会治水,一千个里也不定能找一个哩。” 康熙听了,一笑说道:“好!说得好,所以朕并不专重科举,留着纳捐这条路,也算另开才路。明儿再下一道谕旨,着各省大员密访人才。也不限于治河,凡懂得天文、地理、数术、历法、音律、书画、诗词、机械的,凡有一技之长的,都要荐给有司养起来,做学问,做得好也可以出来做官。靳辅这人,不只是明珠荐过,李光地。陈梦雷二人也曾荐过,也许真能办事。回京见了之后再说吧。” 提到李光地和陈梦雷,众人谁也没敢言声。这二人都是康熙九年的进士,又是同乡好友,如今却翻了脸。当年,陈梦雷奉了皇上的密旨,打进平南王耿精忠处做内线,约定了,把情报送给在家居丧的李光地。可是,自从耿精忠竖旗谋反,李光地的所有奏折,从没提这陈梦雷一个字。是陈梦雷甘心从贼呢,还是李光地从中捣鬼昧了陈梦雷的功劳呢?这事儿,就他俩人知道,旁人谁也说不清。后来,耿精忠终于消灭了,陈梦雷也作为“从贼要犯”,被押解进京,关进了刑部大牢。刑部也过了堂,问陈梦雷为什么要谋反,陈梦雷回答得很干脆:说是奉了皇上的密旨。刑部堂官一听傻脸了,总不能传皇上来对质吧,案子没法儿往下问,一直拖在那儿。陈梦雷在狱中气愤不过,写了《告城隍书》和《与李光地绝交书)传了出来。一时风行天下,轰动朝野。俩人这场钦命官司愈越发打得不可开交。连康熙也是似信似疑不知如何决断才好。今天,康熙提到他俩,不觉心中又是一阵烦恼,便跃马登上一座沙丘,远远地眺望着黄河出神。 忽然,远处传来一声高喊:“你们是做什么的,还不快到那边镇上去!” 众人回头一看,远处岸边有个人,一边将手臂平伸出去,似在测试风力、风向,又似目测对岸的大堤,一边冲着康熙喊道:“喂,说你们哪!你们这十几个阔公子不想活了?要看景致,到城里铁塔上去!” 康熙身后的御前侍卫武丹见此人如此无礼,双腿将马肚一夹跃上前去,用马鞭指着那人大声吼起来了:“你是什么人,管得着爷们?” 武丹是咱们非常熟悉的犟驴子,以前和魏东亭一起作侍卫,后来改名叫武丹。他原是关东马贼出身,生性最为粗野,一开口便伤人。穆子煦慌忙上前制止。他打量了一眼这个测试风力的汉子,笑问道:“大哥,既然这里不能呆,那你为什么在这里呢?” “我是河伯陈天一!”陈潢冷冷说道:“这位出口伤人的有种,就让他留在这里,你们快走吧!桃花汛一个时辰就到,这里顷刻间就是一片汪洋!” 康熙听见这话,反而下了马,过来问道:“你的命不是命,既然你不怕,那我也舍命陪君子!” 熊赐履顿时急了,不管这人是疯是傻,桃花汛在这季节肯定是有的。他后悔今日粗心没有考虑到这些,忙上前一把扯住康熙,说道:“龙爷,没什么好瞧的,咱们还是到镇上打尖儿去——这位兄弟,多谢提醒了!”康熙一边跟着走,一边大声道:“既然这么危险,你也快走吧!” 陈潢头也不回十分自信地说:“我要测水量水位,此刻千金难买。淹死我的水,下一辈子才能来!”说着,便快步向上游走去。 康熙君臣十余骑一阵急驰狂奔回到铁牛镇,在路边一家饭店大棚底下坐了。康熙要了一盘黄河鲤鱼,一桌小菜,一边吃,一边心神不定地翘首望着河边,夹了几次菜,都从筷子上滑了下去。这里距黄河有七八里远。众人见镇上的人来来往往,熙熙攘攘,一切都很平静,也就放了心。穆子煦见康熙心神不定,则笑道:“这树林子大了,什么鸟儿全有——也不知那人是个疯子,还是个傻子,主子别理会他!”康熙听了略一点头,坐了默默吃酒。熊赐履和杰书一边坐一个,不敢动筷子,只捡菱角、鲜藕小心地品着相陪。 过了好大一阵,陈潢也从河滩上走过来,向店主买了两个烧饼,一盘牛肉干,毫不客气地坐在康熙对面,手撕口咬大吃大嚼。康熙悄悄取表看了,已近一个时辰,挪揄地笑道:“我说河伯老兄,你怎么放了一个哑炮呢?方才不是你说一个时辰大水即到吗?” 陈潢没有立即答话,瞧瞧太阳影子,又向上游望望,将一大片牛肉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道:“再好的表也没日头准——等会儿再看!”杰书和熊赐履见他还在吹牛,不禁失声而笑。武丹怪笑着对穆子煦道:“你我兄弟也算见过点世面的了,可从未见过这么一个吹死牛不倒架的活宝呢?” 话没落音儿,他们的脸色立刻就变了。因为沉雷一样的河涛滚动的声音已经隐隐传来,大地都被撼得簌簌发抖。宁静的铁牛镇顿时哗然大乱,地保满头大汗,一边跑一边大声喊:“潮神爷来了!居民人等,都到东岗上回避了——”一时间,人叫声、狗吠声、老大太念佛声。孩子的哭叫声,收拾锅碗瓢盆的叮当声……搅得像开锅稀粥似的。一群群人连成片、滚成团争先恐后地向东涌去。 店老板脸色煞白,慌慌张张跑过来:“爷们,发哪门子呆呀!”见康熙站在棚下不动,旁边几个人也都僵立着,急急地说道:“今年不比往年,河堤全垮了!快,快走!” “这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陈潢哂然一笑,只起身望望,反而又坐了下来,笑道:“这儿是铁牛镇,有神牛镇水,何惧之有?你们走吧,这么好一桌酒菜,只便宜了我陈某。明日我就要回邯郸,正好为我北上饯行!” 康熙已知陈潢的能耐,一把扯住陈潢道:“快走吧,别吃了,明日我为你摆酒,在这里大险了!” 陈潢看了看康熙,摇头道:“多承厚爱,我还要留在这里看潮。放心吧,桃花汛来不了铁牛镇!” “为什么?你是神仙吗?” 陈潢一怔,随即大笑道:“哪里有什么神仙!我告诉你,此时黄河水中有六成泥沙。铁牛镇一带河宽五百丈,平均有七尺深,加上洪水,不过上涨两丈。河岸距铁牛镇一千一百丈,这沙滩便是天然屏障。水上了沙滩,水流的速度必然缓冲,泥沙必然会愈积愈高,说不定淤起一条长堤来。如果这样的话,这可节省皇上几十万银子呢……”他说得滔滔不绝,把个康熙听得愣了神。 陈潢一边指手划脚,一边夹起牛肉往嘴里送,还要长篇大论地说,武丹却猛然走过来说:“还不闲住你的狗嘴!你八成是个疯子,活腻了!就在这等着喂王八吧!”熊赐履大喝一声:“德楞泰、素伦,架起主子快走!” 德楞泰和素伦“扎”的答应一声,不由分说将康熙扶到马上。武丹照马屁股狠命就是一鞭,那马狂嘶一声扬尘而去。武丹阴沉着脸上了马,鞭杆指着陈潢的鼻子恶狠狠说道:“你这家伙,要是活着出来,可别撞到老子手上!”说罢,打马扬鞭而去。借大的铁牛镇立时空落落的,只有一个陈潢在棚下稳坐。此时河涛的呼啸声已如千军万马般铺天盖地而来…… 但黄河水毕竟未进铁牛镇,头汛过后,果然奇迹般涌出了一道一丈多高的天然沙堤。第二日凌晨,康熙派穆子煦飞马到镇上来看,逃水的人们尚未回镇,只康熙那一桌丰富的酒菜被陈潢吃得杯盘狼藉,人却无影无踪了。 第八回 抛妻子光地丧伦常 偕幕僚靳辅得英才 安徽巡抚靳辅因有几个极精干的幕僚,办事向来迅速。奉了圣旨后,两个月间,便将手中积案清理了。又命两个师爷先至清江查看黄。淮。运三河交叉处,准备提奏将河督总署由济宁迁往清江。一切预备停当,便叫了他最得力的幕宾封志仁过来下棋。其实,他哪来的闲心,他正为自己即将上任治河总督发愁呢! 要说起来,靳辅自幼酷爱水利。康熙十年他受任安徽巡抚,恰逢黄河改道,贯境而过。他初试治水之道,居然颇见成效。但是如果接任治河总督,靳辅心里却很有点忐忑不安。黄河从三门峡向东,水势平缓,到徽宁一带由于地形更加平坦,泥沙沉积,河床愈淤愈高,远远望去,像一条天不管地不收的土龙,因而名叫“悬河”。因为治河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特别是在古代,科学不发达,想治好黄河谈何容易,所以历来地方官员谁都不愿当这个倒霉的治河总督。如今圣旨虽未下,明珠来信已透出了出任河督的信儿,这么一来,靳辅虽说由正二品晋升为从一品,官职升了,反倒显得有些神魂不定。 对面坐的封志仁见他走神儿,晓得他有心事,两手“咔咔”的敲着吃下的棋子儿不言语,翻着眼不时地看看靳辅。他知道靳辅脾性,就是不问,这位东翁迟早也会自己说出来。 果然过了一会儿,靳辅舒展了一下眉头,自言自语地说道:“现在的事还成个什么体统?这外官愈来愈难做啊——手长些要钱,老百姓骂你是民贼;不要钱,打发不了上司,朝里就有人诬告你是国贼……反正进退都是个贼名儿!唉……” 封志仁点了点头,走了一着“高吊马”,问道:“我的东翁,这次进京,带多少钱?” 靳辅没明白他的意思,看了他一眼,“唔?” “我是说,带少了不济于事的。” “带了一万五。”靳辅微笑道:“这回我也要做贪官了。河工银子下来,这笔账要开销出去。河督不比巡抚,这个坑我填不起。”封志仁狡黠地眨了一下眼,“一万五!”靳辅看了他一眼,诧异地问道:“怎么,不够用吗?” 封志仁搓搓手,若无其事一笑,说道:“够使不够使,哪里说得清!中丞只要有人缘儿说说,一个子不用要。封疆大吏是什么行情,我真的不晓得。我的同乡刘瞎子捐了个同知,捐银子三万两,投的是明珠的门路,门包一千七。堂官五千,实到明相手里八千,才放了个实缺知府。江西刘汝本,用一千五百两金子打了个佛爷送索中堂做寿礼,票拟下来即授淮西盐道。还有我的一个表亲徐球壬,月头里进京求官,听说带了五万……这和做生意竟是一个理儿,买者情愿,卖者甘心,一分价钱一分货,言无二价,童叟无欺!” 封志仁口若悬河地说着,靳辅脸上已经变色,身子一仰,梗着脖子道:“要是这样儿,我一个子也没有!我做到这么大官,不能那么下作。这一万五也不过买个平安,要是还不行,只好随他便!” 正说到此,门上长随走进来禀道:“中丞,外头有个年轻妇女,带着两个孩子,想求见中丞——说他们是李光地大人的家眷——”说罢,嘴唇嚅动了一下,欲言又止。靳辅听了一愣:李光地和我平素只有见面情分儿,如今他是国家要臣,怎么会将妻儿托付给自己,又怎么会连封信也没有,母子三人就找上门来了呢?他一边寻思一边说:“你站着愣什么,快请进来!”长随躬身答应一声:“是……不过他们三个人……奴才瞧着实在不像宫亲。那衣裳破得像叫花子似的,鞋子开了花儿了……” “嗯?是吗?”靳辅有点不知所措地瞧瞧封志仁。封志仁看了长随一眼,“你没有告诉她,说靳大人没带家眷,不便接待,而且即日就要离任进京?”长随忙道:“回封爷话,奴才说了。她说正是听说中丞进京,请中丞念同朝为官情分,带她母子同行,投奔李大人,她身上是一文盘缠没有了……”靳辅略一踌躇,叹了口气说道:“既如此,请进来见见再说吧。” 功夫不大,长随带着一个衣饰褴褛的年轻妇女走进来。靳辅把她打量了一番,她不过二十七八岁的样子,细挑身材,瓜子儿脸上细细两道八字眉,虽是脸色惟悴,但两只眼睛忽闪忽闪地显得很有精神。她一手拉着一个孩子,不等靳辅说话,先蹲了两个万福,便跪了下去,轻声说道:“贱妾李秀芝叩见靳老爷……” 靳辅用手遥遥虚扶了一下,说道:“这断不敢当,尊夫人请起,看座,光地大人乃当今天子幸臣,靳辅倚重正多,这如何使得?” 李秀芝坐了,接过下人递上来的茶,红着脸说道:“回大人的话,这是礼所当然,贱妾不是光地的正配……”说着将茶递给左手的孩子,颤声说道:“兴邦,你喝点,再给弟弟……”那孩子端过茶只喝了小半口便递给右手的孩子,道:“兴国,你喝……”兴国大概渴极了,接过来便喝了个底朝天。 封志仁留心一看,这两兄弟一样的个头,一样的装束,一样的相貌,大约七八岁的模样,看上去是一对孪生兄弟,便问道:“在下封志仁。恕无礼,不敢动问李太太何以沦落至此?” 秀芝眼圈一红,欠身说道:“我们母子三个变卖家产,从杭州到福建安溪,投亲不着,又千里跋涉到这里。听说靳大人就要进京,想请携带我们到北京见见光地……我倒还勉强能支撑得住,两个孩子实在是走不动了……”说着,泪水早已籁籁落下。 “怎么,难道安溪李家没人?”靳辅感到十分诧异。 秀芝抽咽着,已是泪湿襟袖,只矜持着没有放声,“有的……他们……他们不肯认亲……” “什么?”靳辅和封志仁迅速交换了一下目光,李光地家乃福建名门望族,怎么会这样没道理?靳辅沉吟了一下,终于问道:“两位少公子今年几岁了,怎么会生在杭州?” “大人,这话不问也罢。您如果疑我冒认官亲,就请治罪;如果信我就带我进京!如果不肯带,也就罢了。欠您这杯水之情,来日叫光地还你就是。”说着便要起身。 这少妇柔声温言,淡淡几句话,倒把靳辅顶得一愣,赶紧解释:“不不不,请不要误会。我们并没有疑你的意思,如果你真的冒认官亲,怎敢和我同去见光地?”封志仁早叫过人来,吩咐收拾房屋,安排茶饭,又叫人上街给夫人购置衣裳。 “这又是一桩难为人的事。”待秀芝他们出去,靳辅长吁了一口气,对封志仁笑道:“福建李家既不认她,李光地认不认,还在两可之间。这里边怕有不便明说的事儿呢!” 封志仁用扇子敲着手背,沉吟道:“这件事在下早就洞若观火了。这位李秀芝既然不是李光地的原配夫人,一定是个青楼女子。李光地在居丧丁忧期间,居然与她有私情,而且生下了儿子,这‘道学’先生的假面就不攻自破了。只可怜这位李夫人还要护着他不肯明说,唉!” 靳辅一呆,暮然间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说道:“其实居丧不谨之罪还在其次,抛弃骨肉,为父不慈,更属丑闻。如果张扬出去,一旦皇上知道了,定要拿他革职问罪。可是李光地如今炙手可热,等着进上书房,岂肯认这母子三人,担这两大罪名?” 封志仁突然一笑,说道:“东翁太多虑了,我倒以为这是奇货可居。你若在北京替李大人悄悄掩饰过去,这个人情怕要比一万银子还值钱。东翁,李光地可是索额图中堂最得意的高足啊!” 靳辅点了点头,“嗯,老封,你的话有道理。既然如此,咱们就把他们带上。” 隔了一日,靳辅便带了封志仁和秀芝母子三人起程了。因黄河淤沙早断了漕运水路,坐船眼见是不成的,便沿黄河北岸逆行向西,顺便沿途查看河情。过了开封向北折,进入直隶境内。靳辅等不进邯郸城,径直来到黄粱梦镇北的驿站落脚。 用罢晚饭,天已黑定了,靳辅穿一件绦红袍,也不套褂子,与封志仁一同来到天井。遥见黄粱梦一带灯火辉煌,映得半边天通红光亮,便问:“志仁,你赶考多次从此路过,前头明晃晃的,是什么去处?” 封志仁未及答话,驿站看门的门更在旁笑道:“抚台大人,您要明儿就走,小的劝爷去瞧瞧。那份热闹天下少有!明儿四月四,黄粱梦赛神,光戏台子就搭起六座。” 靳辅笑着点点头,对封志仁道:“陪我走走,权作消食罢!” 二人边聊边走,不大一会儿光景就到了黄粱梦,果然热闹非凡。庙里庙外上千支火烛,几百缸海灯燃着鸡蛋粗的灯捻,照得四周通明。一队队高跷有扮八仙的,有扮观音、孙悟空、猪八戒的,也有演唱西厢、牡丹亭之类故事的。六台大戏,东西两厢各三台,对着唱,锣鼓点子打得急雨敲棚一般。爆仗、起火炮乒乓乱响,根本听不清台上唱的是什么。戏台子下人群涌来推去。什么卖瓜子的,卖麻糖、酥油茶的,卖酒食小吃的,一摊摊,一簇簇,应有尽有。摆卦卜爻。测字算命的先生亮着嗓门,可着劲儿高声喊叫……封志仁不无感慨地说道:“中丞,看来孔夫子是不能和太上老君、如来佛比呀!曲阜祭孔我也见过,哪里有这样的排场,这样的热闹!” “仗没打完,太平盛境已经显露出来了。”靳辅的心情畅快了些,“只要不打仗,复兴快得很!志仁,你瞧见没有?这里还有洋货店,那么大的自鸣钟都摆上柜台了——魏东亭真是个有办法的人!” “那是,”封志仁笑道,“我亲眼见过,从海关运出去的是绸缎、茶叶、瓷器,返回的船上堆的那银子,海啦!” 说着,二人便蜇进后庙,在神道碑廊中就着烛光沿壁细看前人题词。有颂扬神道的,也有祈福求子的,还有抒发志向。牢骚的。靳辅看着看着,说道:“哦,这个陈潢的诗倒有趣,字也颇有风致——陈潢,这个名字好熟,再也想不起是何许人了!” 封志仁摇着扇子沉吟半晌,说道:“东翁,陈潢就是陈天一嘛!钱塘陈守中的弟弟。因八字缺水,从小家中不禁他玩水弄潮,竟成了材!中丞想必忘了,你读过他的《扬水编),不是击节称赏来着?” 靳辅叹道:“哦,原来是他!只恨不得一见。” 话没落间,身后忽然有人说道:“不才在此,二位先生有何见教?” 靳辅和封志仁吃了一惊,回头看时,只见灯光烛影之中,一个黑瘦的汉子,面带笑容立在那里,虽然其貌不扬,两只眼睛却是炯炯有神。靳辅连忙笑着说:“好啊,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原来足下就是大名鼎鼎的陈先生。实不相瞒,在下就是靳辅,如今奉旨进京,将受命治河总督之职。久闻陈先生治河有术,渴望一见,今日邂逅相识,三生有幸,敢请移步,同至驿站一叙如何?” 陈潢从开封回到黄粱梦已经三天了,可是他却不敢到丛冢韩家去。他知道,阿秀就住在韩家。这位公主那种不顾一切的痴情,他真有点无法对付,可是不去又不行。为什么呢,上次告辞得匆忙,把自己的一本《河防述要)的文稿忘在韩家了。那上面凝聚着他考查河情十几年的心血呀!正在犹豫之时,无意中遇到靳辅,靳辅将要升任河督的消息,陈潢早听说了。此时又见靳辅如此谦恭,更觉得高兴,哪有不愿之理呢。便高高兴兴地和靳辅、封志仁一道回到了驿站。 清茶一杯,素点一盘摆在桌上,靳辅和陈潢坐在桌子两旁,靳辅开口便问:“陈先生,当今天子圣明,把治河看成第一要务,久闻先生学贯古今,不知何以教我?” 陈潢很激动地看着靳辅说:“中丞大人,听说您要把河督府从济宁迁至清江,愚以为,就凭这一点,您就比历任河督的见识要高得多。自康熙元年以来,黄河几乎年年决口,历来的河督只知用大禹治水的老办法,结果,河床年年淤沙,越集越多,竟然闹到乘高四溃,不复归河的局面,肆虐于淮河、运河之间,堵塞潜运。历任河督空有治河之心却无治河之术,只知清沙排淤,每年耗费千万人力,百万黄金,可是,汛期一到,立刻化为乌有。足见他们学术不精,虑事不周,不能洞察黄河水患之病根。” 听此高论,靳辅和封志仁不停地点头,陈潢所说,确实令人耳目一新,靳辅身为朝廷大员,谋事更远一些,“嗯,陈先生之意,确有道理,不过,河督们也有他的难处。历来,朝野上下,对治河都是急功近利,慢慢治理,很难符合圣意。因为京师粮食供应,全靠槽运,运河不通不行啊!” “哎,这有何难,边治黄,边治漕嘛!若照以往的老办法,一味开宽河道,这黄河的泥沙,清了又淤,淤了再清,一万年也清不完!” “啊!那,依先生之见,应当如何呢?” 陈潢把手一摆:“四个字,束堤冲沙!” 束堤冲沙!靳辅目光霍的一亮,站起身来,背手搓着辫梢,踱了两步,突然回身道:“请讲,讲得好!” “筑堤束水,以水冲沙。”陈潢仰身说道:“这不是我的自创,前明潘季驯已有论著,河堤加固加高,河道窄了,水势一定增强,流速加快,不但新沙不至沉落,旧沙也能卷带入海。河床必然越来越深,河道也一定愈来愈低,就不会有决堤之患……放着这样高明的治河术不用,去学四千年前的大禹王,那还不是缘木求鱼?” 封志仁听得怦然心动,倾身说道:“天一兄,你这番高论,真有醍醐灌顶之效。但靳大人这个差使,里头的繁难却也是一言难尽啊……” 靳辅拍着脑门,不无感伤地自言自语道:“何尝不是啊……眼下河患深重,黄水倒灌,黄淮合流东下,淮阳已成了一片汪洋……”说着颓然坐下,不再言语。 封志仁苦笑道:“两河河务实在难办。河督换了一任又一任,无论清官、贪官都在这里翻船,闻者心惊,见者胆寒呀!” 陈潢听了微微一笑,坐回椅上翘起腿来喝了一口茶,按着杯子说道:“本来邂逅相逢,闲谈而已。陈某一介微末,信口开河,纸上谈兵。靳中丞权作什么也没听见罢。夜深了,陈潢告辞!” 第九回 恃才高开罪老权相 赏名花喜交新翰林 在黄粱梦镇上驿馆里,靳辅、封志仁二人正和陈潢促膝交谈。不料,一言不合,陈潢起身就要离去。靳辅忙伸手把他拉住了道: “天一兄,请留步,听我一言。今晚,你我初次见面,却情投意合,相见恨晚,自当推心置腹,无话不谈,所以我才把治河的难处说了出来,请不要误会。靳辅虽然不才,自信还不是碌碌无为、贪生怕死之辈。既然皇上下了决心,要根治河患,委我以治河重任,我耽心的是万一治水失误,害国害民,也辜负了皇上的重托啊!” “也恐误了中丞功名前程,身家性命吧?”陈潢一笑,改容说道:“河务艰难,任重事繁,积重难返,前几任河督都身败名裂,中丞岂有不惧之理?但中丞在安徽治河情形,陈潢是知道的,如能实心办事,天下事无不可为——我今晚同您敞怀交谈,就为的是万岁有眼力,选中了您!——盘根错节能显利器,河道长久失治,必有人奋起承担。能担此巨任的非公莫属,成就千秋大业在此一举,又何必瞻前顾后,畏惧彷徨?” 靳辅眼中泪光闪烁,两步抢过来,扳住陈潢的肩头问道: “陈先生,这真是知心之言!我读过你的书,读其书想见其人,如今人也见到……果然学识渊博,豪爽豁达。靳某决心治河,不知你可肯助我一臂之力?” 陈潢心中一阵发热,颤声说道:“潢乃草莽寒士,有志立功,无由进身。士为知己者死,既然靳大人这样看得起我,陈在愿报终生随大人辗转大河之滨#“好,拿酒来。” 当下,三个身份不同,志同道合的人小酌细论,你一言我一语详议面见康熙应奏的条陈。不知不觉已是更下四漏。陈潢方欲回下处安歇,驿馆门吏进来,将一个包裹捧上,笑道:“陈爷,方才丛家韩家派人送了这个来,说是您的东西……” “他人呢?”陈潢一惊,问道。 “丢下东西就去了,”门吏笑道:“他说请陈爷打开包裹一瞧就明白了。” 陈潢疑惑地打开了包裹,里面正是自己的书稿《河防述要》,下边一张薛涛诗笺折着,展开看时,却没有字,只有一络青丝乌发用红线扎着,还有一技绢纱制的毋忘我花。这一夜,陈潢思前想后心乱如麻,阿秀的影子老在眼前晃动,他,失眠了! 自康熙十六年夏秋,公车会试的孝廉们水舟陆车络绎不绝,荟萃京华。各式轿马、车船充塞街衙,京里京外寺院馆堂,酒楼茶肆都成了文人寄宿会友之地。最显赫的还是要算各地奏荐应试的博学科硕儒。这些人从水路来,乘的是封疆大吏的楼船坐舰;从陆路来,是八人官轿,轮班抬轿的轿夫都骑着高头大马,前呼后拥打道而行——前头一概插了“奉旨应试”、“肃静回避”的杏黄虎头牌——进京时也不住店,分居于达官贵人家。博学鸿儒科与当年常科同时举办,轰动了北京城。这博学科唐开元十九年开办过一次,宋高宗南渡之后又开了一次,距此已是五百余年。原名都叫“博学鸿词科”,康熙改了一个字,将“鸿词”改为“鸿儒”。来应试的无论中与不中,便都有了“鸿儒”的身份,这样的身份是十分荣耀的。 参加普通北闱考试的举人,与这些鸿儒比起来,就寒碜得多了。 高士奇进京带了五百两银子。他脾气大,手面阔,很快地就花了个精光。一进京他就拜门子,却不谙这里头的规矩,过一道门槛要一笔钱,处处都是“孔方兄”当家,花了四百两银子才结识了明珠和索额图两府里的二管家。如今点数盘算,还剩下二两六钱现银,欠店上的十六两房饭钱尚无着落。高士奇心中虽然有气,却不知愁,照样儿摆阔,叫店家“只管记账”。这店主原是行院乌龟出身,见多识广老于世故,见高士奇虽每日打茶围,叫戏子闹得沸反盈天,手头却慢慢吝啬了,知道情形不妙,口头上虚以应承,脸色中便透出不恭敬来。高士奇心里暗恨,却也无可奈何。 前天索额图的管家来通知高士奇,说三月十五日中堂大人邀集名士会文,叫他也去凑凑热闹,只要讨了中堂欢喜,不须会试就可荐为鸿儒。高士奇眼巴巴地盼到这日,换下了蓝贡缎袍子,着一身青布截衫,步行来到玉皇庙街的索府。管家早在门首站着,见他这身打扮,跌脚埋怨道:“哎呀,老高,你这叫花子打扮怎么见中堂呢?——你得稍等片刻,李光地大人和靳辅大人正在书房和老爷说话儿……”话未说完,后堂便传出“送客”的呼叫声,高士奇只好退到一边。 一时,李光地和靳辅一前一后摇着步子出来,都是脸色铁青。出了大门,两个人同时站住,李光地一揖说道:“靳公请——”便将手一让。 “光地兄,”靳辅冷冰冰说道:“如夫人和孩子的事儿,还望三思,若惊动天子就不妥了。”说罢便哈腰上轿。李光地悻悻说了句:“随你。”也便登轿扬长而去。高士奇和门上众人看了都莫名其妙。高士奇见他们去了,这才转脸对管家笑道: “不要瞧我衣裳寒素,此乃书生本色。富贵贫贱听天由命,老蔡你只管放心。”说着便随老蔡进来,却见索额图从后厅踱出来。 “你就是高士奇?”索额图因调解李秀芝的事,靳辅和李光地翻了脸,心里正不自在,见老蔡带了人进来,才想起这档干事,便站住了脚步,上下打量着高士奇问道。 高士奇见他如此慢客,心中一阵不快,他跟着索额图进了大厅,又见里面的宾客、幕僚们一个个神情据傲,不觉来了气。他拿出了狂傲书生放荡不羁的脾气,忽而插科打诨,忽而嘻笑怒骂,豪饮狂歌,四顾无人。转眼间把座上宾客戏弄了一遍。尤其是索额图以师礼相敬的汪铭道挨骂最多。 索额图终于忍无可忍,沉下脸道:“高先生,请你自重。来人,搀他出去,他醉了!” 高士奇听见索额图下了逐客令,也趁势装得醉醺醺地踉跄而出。经冷风一吹,方后悔今日此举大不相宜。索额图是当今权相,即便不指望他提携,也犯不上逞能惹他扫兴。他满腹懊悔地回到宣武门客店,已是未末时分。店掌柜见他满脸酒气进来,笑嘻嘻迎上来道:“高爷,您回来了?哪里寻不到您!咱们店今儿盘店,所有客官都赏了房钱……” 这真是人倒霉喝口凉水也塞牙,高士奇冷笑一声道:“嗬!敢情你是怕我跑了,我还以为你惦记着爷呢?来,到我房里,清账#店主人被他噎得一愣,忙跟在后头一叠连声赔笑道:“您想哪儿去了!高爷是正人君子,就一年不清账小的也信得过!只是这北京城您也知道,用爷们的话说叫米珠薪桂……实在没法子啦……”高士奇大踏步进了自己房间,向床上一倒,瞪着眼道:“爷这会子头昏,又不等着上吊跳河,急什么?你瞧那方砚……那盆花……那包衣裳……不都是钱?你要等得不耐烦,呃!就拿去……” 他满口胡诌,不伦不类,说是会账,却只管拿话消遣老板,倒把老板气了个干瞪眼,正寻思如何对付这个光棍举人,高士奇却腾的跳起身来,拾起桌上一张帖子,眼睛一亮问道:“是查先生的,什么时辰来过了?” 店主见他忽醉忽醒,莫名其妙地回道:“哦,您说那位穷举人?中午时来的,等不着您就走了,说是后晌还要来拜——” 高士奇哼了一声,将帖子向桌上一甩道:“穷举人?真是狗眼不识荆山玉——那是上一科探花查慎行,如今是翰林院祭酒!把查家三等奴才的家当分你一半,你一辈子也受用不尽!” 店主人一来根本不信,二来也实在受气不过,干笑道:“小的也不想那个虚富贵,守多大碗儿吃多少饭,只要客人正经付账,日子也将就过得去!” 二人正拌嘴,却听院里有人喊:“澹人兄回来了吗?”高士奇抬头一看,“哎哟”一声,走出门来拱手相迎,笑道:“说曹操,曹操到!查兄久违了——三年不见,你竟出落得如此风流飘逸了——快请进!今儿索相请我,我还以为是那二百两银子的功效,不想是老兄先为高某说了——可恨这奴才,竟说你是个穷酸举人!” 店主人看时,查慎行与上午来时打扮迥然不同,穿一件白狐风毛镶边儿的天青缎坎肩,套着玄色府绸长袍,腰间酱色带子上系一块汉玉,打着米黄色缨络,寒暄着一步一摇地跟进来,那店主早傻了眼。 查慎行呵呵笑着,挥着檀香扇道:“看来一味装寒素也是不成——见着索中堂了,还得意吗?” “见着了!”高士奇笑着让座儿,一边又对店主道:“你愣什么?还不叫人给查先生沏茶!”店主如蒙大赦,一叠连声答应着去了。早有一个伙计恭恭敬敬捧了茶来。 高士奇因见房中没了外人。方叹道:“去是去了,只没得彩头,愧对吾兄引荐。”便将在索府会文的情形一长一短说了。 查慎行摇着扇子静静听了,笑道:“索相也是小家子气,值得这样盛气凌人?这么着——明相方才还问我有没有文人要推荐——晚上我到他府里再拜会一趟。” 高士奇与查慎行昔年同游江浙,虽然要好,总因一贫一富,高士奇不愿仰求,不料进京一贵一贱,查慎行如此推诚相助。高士奇心中感激,却不肯说出“谢”字,因笑道:“明珠看来倒是求贤若渴——听说他和索额图不睦——你倒两面都能兜得转!” 查慎行道:“他们都不是什么求贤爱才。皇上如今天天查考他们,逼着他们做学问,他们这只是不得已罢了——我嘛,有时他们向我求问一些考据,去应付皇上,也说不上真有什么面子。” 高士奇心中一动,天子如此重才,盛世将到了。正要说话,却见老板进来,小心翼翼地打千儿道:“高爷,你前儿定的花,花店着人送来了。” 话刚说完,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端着一盆两色水仙进来,葱绿的叶子衬着水红雪白二色花朵儿,水灵灵颤巍巍十分好看,映着这姑娘修眉凤目、浅红马甲、月白裙裾,恰似画上剪下来的麻姑送寿图。高士奇不禁呆了,在大栅栏廊下花市上,他天天见这姑娘卖花,竟未留心她是绝色佳人!查慎行睨了一眼高士奇,不禁笑道:“澹人,你究竟是看人面呢,还是看花呀?” “哦?哦!”高士奇回过神来,忙道,“放在桌子上——慎行兄,我们且赏花儿吧!” 这姑娘闪着眼一笑,将花儿放了,双手扶膝福了两福。查慎行调侃道:“若论这花,还是你捧着高先生赏更见颜色,可惜盆子太重——你叫什么名字?”姑娘这时才听出二人在夸她容貌,顿时飞红了脸,低声回道:“二位爷取笑了,奴家叫芳兰。” 高士奇大声夸赞:“好,好名字!”查慎行道:“酒不醉人人自醉,花不迷人人自迷。” 第十回 考窗课相国险出丑 迎圣驾明珠夜桃灯 在开封巡视黄河的皇上康熙,刚刚回到北京,靳辅前脚后步也来到了京城。这使康熙十分高兴,换了别的封疆大吏,接到回京述职的旨意,几个月还见不了面呢。这个靳辅闻风而动,行动迅速,确实是个听招呼、肯办事的人,便马上召见。接谈之中,康熙又发现,靳辅在治水上还真能说出些道道来。便接连几次,让靳辅入宫,面陈治水方略。康熙不知道,靳辅说的,都是与陈潢、封志仁再三商议,反复斟酌了的条陈,还能错了吗?康熙越听越入耳,越听越高兴。因为事关重大,花钱又多,康熙还要仔细地考虑,盘算,权衡利弊,所以,没有让靳辅立刻赴任,而要他在京城里多休息几天,到各个衙门里走走看看,熟悉一下各部的人事关系,今后好办事。皇上如此看重靳辅,倒使靳辅的身价大增,各部堂官、御史、尚书、卫侍巴结还来不及呢,谁还敢敲他的竹杠啊!带来的一万五银子分文没动,就在京师左右逢源,处处顺利地走动开了。 这一天,靳辅来到了索额图的相府,把路上遇到李光地的小妾李秀芝的事报告给索额图,请索相从中说合,让李光地认亲留人。没想到,索额图把李光地叫来一说,这李光地竟然死不认账,反而倒打一耙,说靳辅不知从哪里弄了个民女,前来讹诈。气得靳辅真想把这事儿给捅到皇上面前,看你李光地如何下台!但仔细一想,又觉得不大合适。李光地正受到皇上的重用,眼看要进上书房,这一进就是宰相啊。自己即将受命为治河总督,得罪了一位宰相,日后麻烦多着呢。封志仁也劝他,不要把事情闹得大大。明珠不是和索额图有矛盾吗,李光地靠的是索额图,如果把这事告诉明珠,恐怕就有一场好戏了。靳辅一想也对,让明珠出面去和李光地斗,比自己亲自出面要好得多。但是,见明珠可不容易,他如今是上书房大臣,在大内陪皇上的时候,比在家的时候多,连去三次都没见着,这天,靳辅带着李秀芝母子三人又去拜访,明珠还是不在家,靳辅心想,我不跑了,干脆,在这里坐等吧。 靳辅不知道,明珠现在正在康熙皇上面前挨克呢。 这事儿咱们得从头说起。那天康熙皇上收到了荷兰国贡表称臣的奏折,还有许多贡品。看到这天下太平、万国称臣的局面,康熙十分高兴,便拿出一部分贡品,赏赐了魏东亭、杰书、明珠、索额图,还有图海、周培公、飞扬古、施琅等一帮亲信大臣武将,然后,带了两名侍卫,在宫中散步消闲。走着走着,忽然看见那边几名宫女陪着一位二品浩命夫人打扮的人走了过来。康熙心中怦然一动:嗯,看她们来的方向,是参见太皇太后老佛爷去了,可是怎么这么面熟呢?刚要命侍卫上去问话,那个女子却瘸着腿快步走了过来,向康熙行礼问安:“奴婢墨菊,给主子爷请安了。” 这墨菊是谁呀?咱们在第二卷里交代过,她原是死了的皇后赫舍里氏身边的一个侍女。那年,杨起隆谋反,宫中叛变投敌的太监也跟着闹事,危急之中,墨菊挺身出来,保护皇后,腿上被砍了一刀。后来,皇后死于难产,墨菊又瘸了腿,康熙皇帝瞧着她可怜,便赐嫁给大将军飞扬古做了妻子。如今,见她进宫来,康熙十分高兴,忙说:“快起来,你腿脚不方便,不要行大礼了。” 墨菊站起身来,笑着说:“主子,奴婢是咱们大清国的女铁李拐,托皇上和老佛爷的福,命大着呢。奴婢的丈夫飞扬古回到京城好几天了,他想着要见见主子呢。” “哦,那好哇。墨菊,你是咱大清的有功之臣,太子不就是在你的怀抱里受封的吗?不管有事没事,你勤着来宫里走走。一来给老佛爷说说闲话解解闷,二来也好照看一下太子嘛。” 墨菊是个心直口快之人,康熙这句话一出口,她竟然泪流满面地诉起苦来:“唉,皇上,别提了,如今,咱们这宫里的规矩是越来越大了。这两年新进来的苏拉太监们,竟一个个的都长了狗眼,一点人味都没有。奴婢几次想见见小主子,都被他们给挡了回来。” “哦?有这等事,别人不让见太子,你也不能吗?” “唉!主子爷不知道,别说是我了,连太子跟前的彩绣,那么老实的宫女,都给撵到浆洗房干苦差了。听说,张万强为她说情,也让敬事房给驳了回去……” 听到这里,康熙的脸上变了颜色。这两年,把内务府的事交给明珠去管,不想他竟敢如此擅作主张,排斥旧人:“穆子煦,你去敬事房传朕的旨意,张万强是六宫都太监,宫中的事,还得听他的。告诉他们,把这两年撵出去的老人,一个个都给我请回来,在原处当差。墨菊有功于朕和太子,她什么时候要见太子,任何人不许阻拦。叫敬事房的人小心点,这事儿,朕是要查的!” 穆子煦“扎”了一声,飞身走了,墨菊也告辞出宫。康熙看看他们的背影,心中感到一阵沉重,这个明珠,手中一旦有了权力,就大胆妄为,干涉内宫事务,竟然到了隔绝太子与人交往的地步,实是容他不得!可是转念又一想,他既然统管内务府,对太子的事,管严点总比放任自流的好,不能只凭一句话,就去惩罚一品大臣哪。他一边往回走,一边默默地想着心事。不知不觉地来到了养心殿。 今天,是钦定考查大臣窗课的日子。熊赐履、索额图、明珠、李光地等人,早就来了,正在忐忑不安地等着皇上的考问。见康熙铁青着脸进来,他们吓得胆战心惊,连忙叩头请安,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等候问话。 康熙突然意识到此刻自己是大严肃了,便换了一副笑脸,轻松地说:“哎——你们这是怎么了?朕考查你们的窗课,无非是想督促你们不要固步自封,要勤奋读书,多学点东西,协助朕治理好国家,何至于吓成这副模样。这些天,为开博学鸿儒科和修复大和殿的事,你们都辛苦了。等办完这件大事,朕给你们放上几天假,好好休息一下。” 康熙一边说着,一边拿起龙案上的大臣们进呈的窗课本子仔细看着。熊赐履等人还不怎么紧张。明珠知道,自己学问有限,怕康熙挑出毛病,让他当面出丑,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可是,越怕越有事,康熙皇上冲他就问上了。 “我说明珠啊,你怎么老不长进呢?瞧你这文章,诗不像诗,文不像文的。就拿这首诗说吧,明明写的是冬天,梅花映雪开,倒也切题,可是大冬天的,哪来的‘青蝇绕花飞呢?真是不伦不类,胡绝八扯!亏你还是个同进士出身呢,当初不知你花了多少银子,买通了考官。” 明珠连忙上前跪下:“回主子爷,奴才参加考试的时候,还是个穷光蛋,哪有银子上下打点呢?那年报名的人太少了,取不够数,才把奴才给点中了。吟诗作赋,奴才本来就不行,这几年多亏了主子教导,才学着写一点。主子圣明,看出了毛病。奴才近来在奏事的折子上下功夫多些,所以诗文进步不大,求主子宽恕。” 一句话提醒了康熙。他想起来了,明珠近来的奏事折子倒真的是文句通畅,大有进步的,他冷笑一下:“哼,你别在朕面前耍小聪明,说实话,是谁为你捉刀代笔写的?” 这一下,明珠不敢不说实话了。他的奏折,确实是请了位高明的“枪手”,谁呀,高士奇。咱们前边说了,查慎行到明珠府上为高士奇疏通,高士奇呢,也接受了进索额图府上的教训,规规矩矩地去见了明珠。明珠见此人才华出众,又是被索额图赶出来的人,便把高士奇留在府中做幕僚。一切文书、奏折,都由高士奇为他代笔,倒也心里高兴。他可没想到,高士奇还留了一手,在明珠为应付皇上考查的诗词文章上,都一概夸奖,却不肯改动一字。今天,当着众大臣的面,让明珠挨了一顿训斥。眼下,皇上一针见血问到了这件事,明珠心里是又恨又愧又不敢说假话,只得如此这般地把高士奇的来历说了一遍。康熙听完,不觉满怀高兴: “好哇,你这个奴才,府里藏着这么一位才华出众的人物,竟然瞒着朕。好,你回去告诉高士奇,明天下午,朕要到你家里,亲自会一会他!” 这道圣旨一下,明珠可真慌了神了。皇上要御驾亲临,他不能不做些准备,迎接圣驾呀。明珠的府邸,坐落在槐树斜街,原是前明福王在京的藩府邸署。福王府远在洛阳,按明朝的规矩诸王无事不许擅入京师,所以这宅子其实一直闲置。若论它的规模,华丽轩昂,京师八个铁帽子王府谁也难比。康熙八年前,因鳌拜当政,人人怕树大招风,谁也不敢问津。康熙十年之后有几位王爷想请旨住进去,宅子里却又无端闹起鬼来。眼瞧着楼阁亭榭雕栋画梁;树木成荫,郁茂葱笼,可是无人敢要。惟明珠不怕鬼,奏明康熙后,住了进去。说也蹊跷,自他住进以后,鬼也就没有了。 明珠回到府里,见靳辅坐在厅前,正在吃茶等候,连忙上前见礼,“哎呀呀,不知靳中丞大驾光临,在下连日来进宫面圣,让你空跑了几趟,今天又让您等,实在是失礼得很哪!唉,自凤阳一别,转眼五年了,兄弟我可是时常想念你呀。”说着,瞟了一眼坐在一旁的李秀芝他们:“嗯?这位是……” 靳辅连忙接过话碴儿:“明相,您太客气了。如今,您是朝廷的红人,身担重任,岂能不忙啊。在下今日前来,是有件极其难办的事儿,要请明相指示。”便把李秀芝和李光地的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明珠一边听着,一边在动心思。嗯,这可是个绝好的机会。李光地如今圣眷正隆,跃跃欲试地要进上书房。他是索额图的得意门生,如果他如愿以偿,自己岂不是多了一个对手?哼,我宁肯让高士奇进去,也不能让李光地得逞,留下这母子三人,你李光地就逃不出我的手心!他心里这么想,脸上却不动声色,一直沉默不语,过了好一会儿,才冲着李秀芝说:“嫂夫人,您是怎么打算的呢?” “我也不知道……”秀芝低头拭泪道。 靳辅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晋卿不肯相认,她手中又没凭据,这是很棘手的。若惊动皇上,似乎对光地太苛了些,秀芝也不忍心——如实在不行,只好暂且送到家母那里……” 明珠拿定了主意,慨然说道:“靳兄这事你不必管了,我明珠一手包办!这种事要的什么证据?现放着李秀芝还不是人证?光地手写的诗还不是物证?——你看看这两个孩子,可怜见的,活脱脱是两个小李光地!”他话没说完,李秀芝早忍不住,眼泪籁籁落下,抽泣不止。明珠也不理会,只管大声叫道:“老王头,叫管家的来!” 不大一会儿,管家已是跑着进来,请了安,毕恭毕敬地问道: “主子有什么吩咐?” “通州不是新买了一处宅子吗?” “是,已经成交了。三进三院,后头还有个小花园……” “行了。”明珠打断了他的话,指着秀芝说道:“这是李部堂的夫人,宅子就送给她了。你指派二十个丫头、三个老妈子去侍候。每月照夫人的月例拨过去四十两银子——谨密些儿,这事要让别人晓得,我先揭了你这奴才的皮!” 靳辅睁大了眼睛望着满面笑容的明珠。他早就听说明珠为人洒脱大方、轻财好施,但初见之下,厚待如此,是不是过分了?李秀芝抬起泪光闪闪的眼,愕然惶顾了一下靳辅,起身敛衽说道:“明中堂,这如何使得?我是来投奔李光地的,这两个孩子是他的骨血,他不能不管。我出身微贱,不是享福的命,可别折了我的阳寿……” “嫂夫人不要说这个话。明珠也讨过饭,寄人篱下不是滋味。”明珠叹息一声说道:“光地不是个没良心的人,目下不能认你们母子,定必有他的难处。他眼见就要做大学士,不能在这事上栽筋斗——你呢,不要性急。我慢慢瞅机会说话。光地他年轻新进,正要面子的时候儿,逼急了反而弄出大乱子,也难趁你的心!靳兄也在这儿。我把话说明了,你们两个都放心。这样吧,这房子和侍候的人都算明珠借给你的。你也并没沾我什么光,日后我和晋卿兄结这笔账。” 这番话娓娓动听,既替李光地遮掩,又顾全了李秀芝母子,还声明自己并无他图,听得靳辅心中一阵发热,点头道:“想不到明相如此热肠!”李秀芝早率两个孩子扑倒在地,哭得泪人儿一般。 明珠心中有事,不敢叫他们多坐:“靳兄,我还有事不能虚留你了,你先回去,过两天我去看你。听说门上还收了你二百两银子,我已查办了这事——这批狗才真不是东西,吾兄还是收回去,京城用银子的地方多着呢!”说着,将一张银票递了回来。靳辅哪里肯接,“明相,你这可就见外了,赏下人们吃茶用吧。” 送走了靳辅,安置了李秀芝母子,明珠立刻把府中的家人们全都集合起来,重新布置厅堂,准备迎接皇上。好家伙,这一通大乱哪!怎么了,这厅堂的摆设不能让皇上看见。明珠从一个沿街乞讨将要冻饿死的叫花子,一步登天,当了当朝宰相,住进了这豪华的前明福王府。这几年,他手握大权,卖官鬻爵,银子像流水似的进了腰包,小人得志,还能不摆阔吗。光是这大厅里的布置、摆设,虽然赶不上皇宫内苑,可在京师的皇亲国戚、铁帽子王爷中,却是首屈一指,没人能比。要让皇上看了,那还得了。所以,客人一走,明珠就亲自指挥家人们忙活上了。又是上旧货市上买家具、书橱,又是派人到琉璃厂书市上去买古书,把个原来金碧辉煌、富贵无比的大厅,重新布置成一间排满了书架,装满了书籍的书房。那些奇珍异宝,古玩、玉器,全都锁进了后院的库房,案头上的小摆设也都撤了,换上了笔墨纸砚,文房四宝。一切收拾停当,已经快到半夜了。明珠忽然想起,怎么这么半天,没见高士奇呢,忙把大儿子叫来询问。这才知道,高士奇从早上就出门访友,至今未回,明珠慌了,连忙又派人四处寻找,务必在明天中午之前,把高先生给找回来。 第十一回 白衣观进香求神佑 明珠府醉酒承皇恩 高士奇上哪儿去了呢?他呀,自从那天在客店里动了芳兰的心思,就一直放不下这件事,今儿个,他去找那位卖花姑娘了。来到前门花市,姑娘不在,一打听,原来是到白衣观烧香去了。高士奇急急忙忙赶到白衣观。 来到白衣观门前,远远地看见芳兰带着一个婢女也刚刚来到。这芳兰出落得越发水灵标致了。上身穿一件盘蝴蝶结扣儿绣花水红小袄,外套杏黄丝绵坎肩,下头穿的百褶裙却是葱绿。高士奇在后边不远不近地跟着,心里暗忖:“论身份,当然不及陈天一那位!说到风流小巧,却足强过一百倍!呸,什么大家闺秀,国色天香,哪比得上这小家碧玉呀?” 眼见芳兰一主一仆在阶前水盆里盥了手,高士奇几步抢过去,不等丫头泼水,慌忙就着残水也洗了手,却似忘了带手帕,扎煞着湿淋淋的手发怔。 芳兰一转眼,见是高士奇,又惊又喜,忙蹲了个万福,抿嘴笑道:“这不是高先生吗?您老吉祥!这些日子不见,您比先前气色好多了——梅香,把我的帕子拿给高先生擦手!” 这几声莺语燕呢、娇婉春啼,再加上笑靥如晕、流眄似波,几乎酥倒了高士奇。他一边打着主意,一边慢慢擦着手问道:“你怎么……也到了这里?”因读书人极少到观音庙凑香火,这句话本该是芳兰问的,高士奇抢先这么问,倒把芳兰问了个怔。眼见高士奇擦完了手,将帕儿抖抖,竟塞进自己袖子里,芳兰不禁腾的红了脸,心头突突乱跳,慢慢低下了头,半晌没言语。那梅香却嘴快,在旁代答道:“刘掌柜的把姑娘许了东门胡家,才过了聘就听说胡家少爷得了痨病,催着姑娘过门冲喜……姑娘过来是给观音菩萨还愿心的……” 高士奇听到“许了胡家”,头“嗡”的一响,后头的话已全没听见,即便是一桶冰雪水淋下,也没有这般的冷。他打了个寒噤,半晌才回过神来,勉强笑道:“……那也是应该的。你们且去求佛,我到那边随喜,一会儿出来我还有话说……” 看着她们进了庙,高士奇在石阶上坐下,抱膝仰脸想了半日,仍觉得事情棘手,妙计难出。 高士奇正在苦思冥想,不得主意时,见芳兰她们已经出来。陡然想起,自己住在明珠府,这位一品当朝的权贵便是靠山,为什么不借此施展手段?想着,便凑上前去,摸出五两银子递给丫头,笑道:“我是出来给明相选花儿的,恰好遇上你们。梅香,你懂行儿,去替我买两盆文竹,好吗?” 芳兰笑道:“两盆文竹有五钱银子就足够使了。其实也不用买,明儿叫家人给您送去也罢。” 高士奇道:“可怜见儿,这丫头生的瘦弱。去吧,去吧,余下的钱都赏你——细细儿挑,要上好的!” 芳兰许了个病女婿,也是满心不如意,见高士奇这样,心里早明白七分。眼见梅香欢天喜地地去了,低头摆弄着衣带,小声儿问道:“先生……您像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高士奇左右瞧瞧无人注意,开门见山就道:“只这一点空儿,不能绕弯子说话了。十冲喜九忧愁!像你这样的姑娘,闭着眼往火坑里跳,我……实在替你难过。” 芳兰眼圈一红,脱了一眼高士奇,叹息道:“那有什么法儿——各自认命罢了……” 高士奇默谋一会,温和地说道:“事在人为!芳兰,你若有别的意中人,我高士奇可以为你设法。若没有,可就如你自己说的,这……都是命——我也没话可说了。” 芳兰羞得脸红到耳根上,小脚不停地蹭着阶石,蚊子般嘤嘤似的说了一句:“这……这叫人怎么说呢……” 高士奇大为兴奋,眼光霍的一跳,问道:“这是有的了!是谁?” 芳兰狡黠地闪了一下眼,正色说道:“先头绳匠胡同方家表哥,我们自幼儿一起种花儿……” 高士奇乍听之下,犹如五雷轰顶,浑身的血都在倒涌。却听芳兰接着又道:“本来……爹妈都愿意的,不想五年前,花窑蹋了,把他砸在里头,死了……” 高士奇如蒙大赦般舒了一口气,暗自笑骂:“这妮子竟如此捉弄人!”口里却问:“再没别的了?” 芳兰没有答话,只轻轻摇了摇头。 “你看,你这样对我们男子,就有点不公平了。”高士奇笑道,“幸亏我没说出口,若是我遣媒到你家,岂不吃个大大的没趣?” 芳兰抬起头来,黑得深不见底的瞳仁盯着高士奇,说道: “那怎么会——像您这样的贵人,只会可怜我们,哪里能……我们花儿匠小户人家,俗气得紧,只会种树插花接枝儿……”说着又低了头。 有这几句话便足够了。高士奇迅速解下腰间的汉玉佩,双手递了过去。他一向玩世不恭,很少有这样诚挚的眼神,颤着声音说道:“休说什么花儿匠,高士奇还曾是叫花子来着,不如你!说到‘俗’字儿上,像你这份聪慧,若跟了高士奇,不出三年便是才女!” 芳兰看了一眼玉佩,却没伸手去接,只不好意思地扭转了脸,啐道:“你不是正经人……这算什么呢……” 眼见梅香带着两个小厮捧着花盆过来,高士奇真的急了,一把拉过芳兰温润汗湿的纤手,把玉佩放进去,小声说道:“你只管放心!胡家的事我来了结!” 送走了芳兰,高士奇心事沉重地登上一家酒楼,独自一人,吃上了闷酒,直喝得酩酊大醉。当晚,就在客店里随便要了一间房子住下,直睡到日上三竿,才慢慢悠悠地出了店门,直奔前门花市而去。在路上,却被明珠派来寻找他的家人给碰到了。 “哎呀,高爷,您可把奴才们坑苦了。这一天一夜,奴才们哪都找遍了,不想在这儿碰上了。快回府吧,明相爷正有大事要等您回去哪!” 高士奇一肚子闷气,正没地儿发呢:“怎么,是府上着了火还是遭了贼了,爷是那救火擒贼的奴才吗?” “哎呀,我的高先生,高祖宗,您别说笑话了。您老要再不回去,明相爷的板子就要把奴才们的屁股打开花了。哦,是这么回事儿,府里来了几位贵客,指名要见高爷,说是诗文会友呢?” 高士奇打着酒嗝,满心不情愿地回到明珠府上,一进大厅,就见酒宴已经摆下,来的人也确实不少。他也不细看,大大咧咧地作了一个揖,“高某失敬了!”一边说,一边拉过一张椅子就坐下了。 康熙今天是微服私行,带了索额图、李光地,还有侍卫穆子煦、武丹等人,来到明珠家里。明珠一见高士奇这副架势,可有点坐不住了,惟恐他狂傲之中,出言不逊,惹恼了皇上,便急忙上前打圆场: “高先生,您回来得正好,我来介绍一下,上座的这位是龙公子。这几位嘛,是李先生、穆先生、武先生,啊,这位是……”说到索额图这儿,明珠突然想起,他和高士奇见过面,瞒也不好,说清了呢,更不好,一时倒没了主意。 高士奇早认出来了,这不是索额图,李中堂吗?他心中不安得一颤,倒不是害怕,而是感到奇怪。堂堂一品大员,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竟然坐到了那位龙公子的下首。那么,这位居中高座、雍容华贵、气字不凡的人,又该是什么身份呢?高士奇何等聪明机敏啊,不用说,也猜到这位龙公子是谁了。 康熙不等明珠把话说完,就开口了:“高先生,我们都是慕名而来。知道你是风流倜傥、不羁世俗的才子,特借明相一席酒,要听听先生清论雅音!” 高士奇身子一仰,笑道:“龙先生,说到‘学问’二字,徒增我之汗颜。三年前游历皖鄂,曾遇到一位挂单和尚,一夜抵足论文,才知道他是做过当今天子师傅的伍次友先生。他夸我是皮里阳秋君子,偷桃谪落仙才。奖赞如此,我却屡试不中。文不得匡国济世,武不能缚鸡捉狐,圣主难知于草野,权贵视我如芥豆,实在伤了他的知人之明。如今年过而立,一事无成,诸事早已淡了——功名二字,对于我来说如浮云。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来,请!” 康熙听了一笑,也便饮了。索额图诸人忙都陪饮一杯,却对高士奇道:“高先生请!”康熙一生最敬重伍次友,听高士奇说见过他,不禁一怔,说道:“见过伍先生,你的福缘就不小!如今你在明相府,既是宰相之师,又教育二位公子,将来他们有所成就,还怕不是你的功劳吗?” “性德和揆叙两位公子都极聪明,我很喜欢。”高士奇一边说一边转过身来对明珠说:“明相你最近的书读得不少,不过我告诉你,读朱子的书得小心,不要叫他诓了。朱熹的文章有好的,也很有些不如狗屁……” 李光地是道学先生、朱子门生,听了这话,气得涨红了脸,“敢问高先生;朱子何以不如‘狗屁’?晚生倒是闻所未闻。” 高士奇冷笑道:“马肝有毒,不食马肝谓为不知味也;朱子误人,不闻狗屁谓为不知臭也!这有何疑惑之处:朱熹身为一代大儒,当南宋亡国之时,无一善言救弱,无一善政御强,是为大节不纯;暗逼娼女,污人清白,虚称伪病,欺瞒主上,这就叫小节猥琐!我辈读书人,应崇孔孟,采圣道粹学,施之当世,利国济民,何必绕道儿学他的伪诈虚浮?” 康熙听着,不禁皱了皱眉,他觉得高士奇的话有些偏激,但他说的朱熹的事史书明载,却也无可驳斥。康熙正沉吟着,李光地冷笑道:“高先生论学直宗孔孟,佩服!佩服!可谓:金匾万千表——孔子曰、孟子曰!” 高士奇机警地接过话,笑道:“先生是出对子来难我了。好说——华衮百廿作,帝者师、王者师!”高士奇这对子大言不惭,就是说,只要有好文章,就可当皇帝的老师。 索额图见李光地刚出来就败在高士奇手下,知道做学问自己不是对手,因接着说道:“高先生才思敏捷,前日听人家说个谜语儿,竟猜不出来,你既夸口堪为帝者师、王者师,倒要请教。” 高士奇扑哧一笑道:“不才怎敢妄拟帝王之师?李先生把联句逼到这份上,我也只得如此敷衍。中堂既讲到这里,何妨大家共猜?” “一月复一月,两月共半边,上有可耕之田,下有长流之川,六口共一室,两口不团圆。”索额图慢悠悠说道。 众人未及思索,高士奇已是鼓掌大笑:“妙!中庸之道乃为之用,这是个‘用’字!” “上不在上,下不在下,不可在上,只宜在下!” “一!”高士奇应口答道,端起一杯酒吃了,“子曰吾道以一贯之!” 李光地因见索额图难不倒高士奇,插进来说道:“我也有一个谜猜:立不中门,行不履阀,俨然人望而畏之,斯亦不足畏也。”这个谜语带双关,旁敲侧击高士奇的学问不是正道,高士奇一听就知道了,反唇相讥道:“这不是字,俗得很,是庙堂两边的哼哈二将——可对吗?” 众人不禁哄堂喝彩,你一句,我一句,考校高士奇,却都被他引经据典,插科打诨地应付了下来。只见他高谈阔论,旁若无人,百般刁赖躲闪,七拐八弯,都无一漏洞。众人心中称奇,无不喷饭而笑。 康熙笑得眼泪汪汪,指着高士奇道:“好,我来问你,如来是何许人?” 众人听此话音,已知高士奇中了圣意,都敛息静观皇帝亲试,却听高士奇说道: “这不用问,如来是个女人。” “为什么?” “《金刚经》上说‘趺坐而坐’。如来不是女人,为什么丈夫坐了才敢坐呢?” 康熙忍着笑又问道,“那——太上老君呢?” “女人!上说‘吾所大患,以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不是女人,怎么会有身子了呢?” “照你这样说孔子也是女人了?” “当然。子曰‘沽之哉,吾待价而贾者也’——他如不是女流,怎么会‘待嫁’?” 康熙纵声大笑,起身对明珠道:“这位高士奇真是个可人!你这奴才倒瞒得朕好紧,在府里这许久,却不荐入大内!”众人见康熙自己亮出身份,忙都起身恭肃后退。 明珠赔笑道:“奴才奉命读书,想留高先生多学习几日嘛——高先生早晚还不是圣驾跟前的人?”说着,推一把愣坐着的高士奇道:“这就是当今天子!今日特来访你——怎么,一身的潇洒风流都被吓走了?” 高士奇尽管已有预感,一经证实还是觉得太突然、太离奇了,一阵眩晕,迷迷糊糊地扑倒叩头,连口齿也不那么伶俐了,“参见万岁……奴才高士奇……今日在外醉酒,归来又失礼于主上……奴才罪大,罪不容诛!” “哈……起来吧,这有什么‘罪不容诛’的?从明天起,你进上书房侍候草诏事宜!” “奴才领旨,叩谢万岁!” 第十二回 选阁僚实为制阁僚 议休兵却要再兴兵 康熙皇帝轻装简从,微服私访,来到明珠的府邸,考问高士奇。酒席宴上,高士奇面对索额图、李光地和皇上提出来的一个个问题,时而引经据典,时而插科打诨,有的正面回答,有理有据;有的歪搅胡缠,妙趣横生。真个是从容不迫,对答如流。康熙皇上还从来没见过这等博学聪明又能言辩的人呢。一高兴,自己亮出了皇帝的身份。高士奇早就猜到了,这位居中高座,气字轩昂的龙公子,决非寻常人物,可是话一挑明,他还是有点吃惊不已。连忙跪下磕头:“奴才高士奇叩见皇上。奴才今日在外头吃酒过量,扶醉而归,适才又口出狂言,冒犯了圣上和众位大人,奴才有罪,罪该万死!” “哈哈……高士奇,起来吧,刚才你口若悬河,舌战群儒,大获全胜,何罪之有啊?明日起,就进上书房当差,替朕处理奏折、文书,代拟诏书,这差事,你愿意干吗?” 高士奇又惊又喜,一时之间,竟不知说什么好了。想不到自己一介落第举人,狂傲书生,一下子竟平步青云进了上书房,要替皇上处理奏折、起草诏书了。这是内阁大学士和宰相们的差事啊!皇上如此器重,还问他愿不愿意,他做梦也没敢想能有这样的机遇,哪有不愿之理呢,正要跪下叩头谢恩,却被索额图给拦住了。 这索额图对高士奇本来就没有好印象,见他受到皇上如此赏识重用,又是妒忌,又是后悔。妒忌的是,李光地是他的得意门生,他费了多少精力动了多少心思,如今还是进不了上书房呢,高士奇胡吹一通,竟然从一个小小举人,一步登天,跑到了前边;后悔的是,前些天,高士奇投到他的门下,因口出狂言、放荡不羁,自己一怒之下,把他给轰了出去,想不到,却给了明珠一个机会,让他得了这个新人。不行,我不能让这小子太便宜了,想到这,便起身拦住了高士奇,向皇上奏道: “高先生,且慢。啊,圣上,这高士奇确实善于诡辩,才华过人,是个能担重任的难得的人才。不过,我天朝用人,历来是走科举的正途。高士奇不经考试,直接进入机枢重地,恐怕会遭人议论。依奴才之见,不如让他参加北闹的科举考试,或者参加博学鸿儒科的考试。我们在阅卷之时,把他放在前边。皇上再颁布诏谕,委以重任,明正言顺地提拔他到上书房去,岂不更好一些。” 高士奇一听这话就明白了。心想,好你个索额图,想用考试来难我。哼,我高士奇凭学问吃饭,偏偏就是不怕考试!他正要说话,康熙却抢先开口了: “索额图,难道除了科举之外,朕就不能破格用人吗?我问你,北闱的科举也好,博学鸿儒科的考试也好,谁来评卷,还不是你们几个吧?难道说,朕的眼力,竟然不如你们吗?再说,考试的事儿,变化莫测,事前谁也拿不准。如果高士奇在考试之时,出了笔误、差错怎么办?如果他恰巧在那天病了,又该怎么办?如今国家正在多事之秋,就该不拘一格,大胆用人才是,岂能斤斤计较小节,阻塞贤路。索额图之言,实属无理,勿庸再议。高士奇,你准备一下,明天就递牌子进宫吧!” 听康熙把话说得这么严厉,众人都吓傻了,连忙俯地叩头,哪敢再说半个不字啊。他们哪里知道康熙的用心哪!这些年,索额图和明珠两人,手握重权,左右朝政,拉帮结派,党羽林立的情景,康熙早就洞若观火了。高士奇的才华、机敏在二人之上,把他拉进上书房,既可打破索、明两党明争暗斗的局面,烦闷时,又有了说闲话解闷之人,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呢。高士奇听到这里,不敢怠慢,连忙磕下头去:“臣高士奇谢圣上天恩!” 博学鸿儒科的考试日期已经临近了。这天,早朝一过,康熙把几位上书房大臣叫到养心殿,商议考试的事儿:“众位爱卿,朕为了开博学鸿儒科,呕心沥血。几经波折,如今就要付诸实行了,你们知道,这是弘扬中华千古文化,安排文人学士,进而平定民心的大事。尽管还有傅青主等人,死也不肯应试,但,毕竟是个别的。考试即将进行,诸事也已安排妥帖,现在,要你们几个来议一下,考完之后,怎么个取法,取上的又如何授官?” 明珠职掌吏部,这事儿,他责无旁贷,当然要先说话了: “主子不问,奴才也正要为此事请旨呢。参加博学鸿儒科考试的人,都是各省督抚大员们推荐的当地名人学士,前朝遗老,这次进京又是皇上在太和殿里御驾亲试,实乃千古难得一遇的盛典。可是,这取与不取,取上的给什么官儿,却又有许多难处……” “嗯,你说下去。” “是。依奴才看,这些人都是有名望的人,取上了,自然风光排场。可是,放他们去当个地方官吧,年纪似乎大了点;要都进上书房呢,人又太多了。取不上的,不光他们自己脸上下不来,各地的督抚大人也没光彩。所以,奴才想来想去竟想不出一个万全的办法。” 熊赐履听明珠罗哩罗嗦了半天,也没提出一个正经的办法,不免有些着急,便接口说道:“皇上,依老臣之见,可以这样办。凡来参加考试的,不管卷子答得如何,全部录取,让他们脸上光彩,也显示出我皇万岁珍惜人才之初衷。不过,却不便让他们去当地方官。因为这次是两科同时考试,各地的举人,大多是年轻人,他们十年寒窗,辛酸备尝。论阅历。论学问功底,自然比不上这些鸿儒;可是论机智、论忠心,还是年轻人要更可靠些。再说,年龄悬殊这么大,有些甚至是师徒关系,稍有安排不当,不是生出新的朋党,就是结下冤仇,与国不利。臣以为,凡参加博学鸿儒考试的,一律取中,放到翰林院去。能侍讲的干侍讲,能侍读的,去陪伴太子、阿哥们读书。剩下的,组成班底,修纂明史,他们都是前朝过来的人,这差事,正该他们来干。” 康熙眼中一亮,好,嗯,这熊赐履果然是老谋深算。有这么一百多位鸿学大儒在翰林院,就打破了原来的老师、门生的旧帮派;修明史,又是件重要差使,他们当然愿意干;老百姓也会夸这是“圣朝仁政”,真是一石数鸟,妙不可言。他兴奋地站起身来,在殿里来回走着: “嗯,好,熊赐履说的这办法好,咱们就这么定了。修纂明史,是件大事,朕要亲自管起来,一定要修得比前朝都完整。嗯——朕思谋着,要增加个‘贰臣传’。不然的话,像洪承畴、钱谦益这些人,在前朝官高位显,后来又投降了本朝。对大清他们是功臣,可是对前朝,又是叛逆,该入哪个列传呢;立下‘贰臣传’就名正言顺了,也可以警戒后人嘛。” 熊赐履听了这活,心头猛地一震,他仔细咀嚼着“贰臣传”这三个字。古时,孔子著春秋,而乱臣贼子惧,可是,历朝历代,乱臣贼子还是层出不穷。如今,皇上下令,要把洪承畴这样本朝的功勋卓著的大臣,也列入前朝的“贰臣”之列,功过分明,事非分明,谁还敢再当大清的“贰臣”呢?皇上举一反三,真不愧为英明之主啊! 皇上钦定了,大臣自然无话可说。康熙回到御案后边坐下,翻阅着各地来的奏报。上面的一份,是魏东亭寄来的,说江南连年丰收,物价稳定,大米已降到七钱银子一石。康熙十分高兴,提起笔来,在折子上批了一句“米价下跌,朕心甚慰”。可是又一想,觉得不大妥当,便又加上几句:“谷贱伤农,不可不予关注。可在海关与金陵藩库中支取银两,以略高于市价购买粮食。如此,则既保护了农家,又可令市价趋于平稳。切记,切记。” 再往下翻,是李光地请朝廷派兵收复台湾的折子。康熙看了一下,问李光地:“啊,李光地,你这折子上说,郑成功已经死了,这消息可靠吗?” 李光地虽然还没进上书房,可是今天也被叫进来议事,他心情十分激动。看样子,自己很可能被选出来参与机务、进上书房了。听见康熙发问,连忙上前回答: “回皇上,消息绝对可靠。不光是郑成功死了,连他的儿子郑经也死了。眼下台湾群雄无主,已经起了内讧。故此,臣与施琅的意见相同,请主上趁此良机,下诏命令水师渡海东征,收复台湾故土。” “嗯,朕早有此意,已令施琅秘密训练水兵,依你们看,如果东征台湾,谁来为将呢?” 明珠连忙说:“臣推荐施琅为领兵主将。” 李光地却说:“不,施琅原来是郑成功的部下,恐怕关键时不能实心办事。所以,臣以为,还是让福建总督姚启圣为将更为合适。” 康熙沉思了一下,看了看熊赐履问:“熊赐履,你怎么不说话?” 熊赐履连忙上前跪下:“圣上,臣……臣和光地、明珠的看法,并不相同,所以……所以……” “哎——有话直说嘛,何必这样吞吞吐吐呢。” “是,是。臣以为,台湾不过是一蛮荒不化的撮尔小郡,不足以视为大敌。眼下‘三藩’虽平,狼烟未熄,吴三桂的儿子还在云贵边境作乱,尚未平定。我百万大军,数年征战,已成疲惫之师。亿万生灵,屡遭战乱之苦,急待复苏。台湾远隔百里重洋,征战无必胜之把握,胜之不足以称雄,败则轻启边衅,遗患无穷。伏请圣上三思而后行。” 康熙听了熊赐履这活,好半天没有言声。熊赐履心中忐忑不安地跪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当年,皇上要下令撤三藩,他不赞成,皇上没采纳他的意见,断然下令撤藩。后来,三藩起兵作乱,他又主张言和,曾受到皇上的严厉批驳。如今,三藩平定,说明他熊赐履一错再惜。若不是皇上念他忠心耿耿,办事小心,恐怕早就被罢官免职了。如今他又反对平定台湾的主张,万一天威震怒,他可怎么办呢?正在胡思乱想,康熙说话了: “熊赐履的话有些道理。论国力、军力,眼下是有些困难,朕也并没说即刻发兵。朕想的是,自汉以来,台湾便是中华版图,岂能在朕的眼皮底下不归一统?你也应该懂得,一郡不治,也是宰相之过这个道理。连宋太祖赵匡胤还懂得‘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呢,朕岂能看着台湾不归版图吗?” 熊赐履不敢再坚持了,连忙叩头:“圣上教训得极是。臣乃大清之臣,岂能坐视大清国土任人宰割。皇上既然决心已定,臣不敢再有异议,只是,眼下国库空虚,兵疲将乏,只求皇上广积粮、精备兵,慎选将,时机一到,一鼓作气,以期战而胜之。” 话说到这份上,康熙不开口,谁还敢再多说一句啊。康熙自己也觉得,刚才的话似乎说得重了一些,看看殿内诸大臣,一个个神情紧张,气氛森严,不觉扑哧一下笑了: “嗨,不说这个了,还回到原来的话题:想起康熙初年,朕开科取士,应试的人寥寥无几,连名额都取不足。再看看今天,一个个削尖了脑袋也要钻进来。南北闱的考试,光防营私舞弊也防不住,也可说是盛况空前了。博学鸿儒科呢,一共来了一百八十二人,他们名声很大,风骨不同,个别几个,虽然押送来京,可是僵卧古寺,宁死不肯应试。看来,让这些前明遗老,尽归‘圣化’,不是简单的事儿啊。所以,这次考试,朕要御驾亲临。你们几个呢,也要小心办事。咱们君臣协力,把弓拉得硬硬的,只要参加考试的,不论优劣,一概录取,而且都给官做。最要紧的,是他们既然来了,不管愿不愿意,就一定得参加考试。你们听清了吗?” 众大臣一齐跪下叩头回答:“臣等谨遵圣命!” 第十三回 治黄淮建树不世业 系情索求结百代缘 举世瞩目的博学鸿儒科终于开考了。这天是康熙十八年三月十九日,天色刚亮,前来应试的鸿儒们便齐集太和门,黑鸦鸦跪了一地。老总管太监张万强,端立太和殿门口,静等康熙驾临。 忽然一阵景阳钟鸣,静鞭三声,天街上传来细细鼓乐之声。不一会儿,便见康熙乘三十六人抬着的銮舆从保和殿后边迤逦而来,直至太和殿门前,方才下来。张万强一声高呼:“万岁爷驾到!”立时肃穆寂静。 康熙下了乘舆,却不急于进殿,在晨阳中舒展了一下身子,深深吸了两口略带寒意的空气,漫步踱着,先看了看巍峨壮观的太和殿。经过几个月的修饰,这里已是焕然一新,灵龟、香鼎、仙鹤、瑞兽腹中早燃上了百合香,雾霭缭绕;品级山旁八对象、骆驼依次肃立,背上的宝瓶灿然生光。这一切真给人一种“紫气蒸腾”的感觉。康熙见槛柱上有新书的对联,便踱过去,默默地读着。康熙知道这是高士奇的手笔,文辞气势无可挑剔,笔势庄重矫健有神,不禁点头一笑。 康熙一动不动,用目光扫视着广阔的大殿,选进的鸿儒们也都伏地静听圣谕。这道诏谕,从征召他们之日,已听过了几遍,但今日当着这位二十八岁的青年帝王庄严开读,更有一种崇高的神圣感,诏书读完,众人齐声叩答: “谢万岁隆恩!” 康熙声音很洪亮,他开口了:“众卿!国家扫平三藩逆乱,武事渐弥,文运兴起。望尔等倡明圣道,各展所学,不负朕亲试的谆谆之意。”康熙说完,便有鸿胪寺正卿佛纶闪出班外,用金盘捧着一张摊开了的黄绢,躬身上前。康熙提起朱笔在绢上一挥而就,写下了一赋一诗两道题目。佛纶退下来将绢又捧给明珠,着熊赐履、索额图、明珠率鸿儒们至体仁阁拟卷,已时缴上,午时在体仁阁赐宴。 这是殿试,自古以来,文人学士,都不曾有过的特殊待遇。人们立时一阵兴奋,互相交换着热烈的目光,带着难以形容的激动心情循礼退下。康熙方下了龙座,招手叫过穆子煦来问道:“昨日传旨叫靳辅递牌子进来,不知道来了没有?” 穆子煦忙笑道:“方才奴才侍候主子来太和殿,瞧见靳辅跪在乾清宫外候旨呢!” “叫上来,朕在中和殿见他!”说罢,一径自殿后门出来,踱至中和殿前,便见靳辅远远急步而来,因点头笑道:“免礼,进来说话——那边体仁阁正考校鸿儒,我们君臣说说治河的事。” “是!”靳辅几乎一路小跑上来,说话还微微带喘,“只是主上日理万机,诸务丛集,也当节劳才是……”说着便跟进殿来,侍立在康熙身旁。 康熙开口便问:“你预备几时启程赴任?” “回皇上话,”靳辅一躬身说道:“奴才的折子已递上去,不知可经御览?面聆圣训之后,奴才即刻南下赴任。” 康熙点了点头,接过内侍奉上的一杯蜜水,转手便递给了有点慌乱的靳辅:“赐你喝了吧——这些日子在京,听到外头有些什么话没有?” 靳辅有些摸不着头脑,捧着杯子小心地问道:“不知圣意指的是什么?” 康熙淡淡说道:“李光地和陈梦雷的事,下头都说些什么?” 靳辅不料康熙竟问起这个,沉吟着答道:“下头臣工原都预料皇上将兴大狱,有的应试孝廉便有些不安。陈梦雷是福建学者,素受南方士人仰望,虽有罪而证据似乎不足。主上处置之后,众人无不仰服,称皇上仁心高厚,实天下读书人之福!” 康熙盯着靳辅,笑着道:“你不用奉迎,说风凉话的怕也有!这事朕心里有数,清水池塘不养鱼,有些事只能糊涂办理。朕从不随意糟踏人才,就是这个话——你不要觉得与你不相干,朕这话是对你说的。告你的折子早递上来了,你晓得吗?你这个人哪,怎么就敢从国库中提银子进京来打点权贵?”见靳辅鼻子上渗出汗珠儿,急着要申辩,康熙一笑摆手道:“他们的折子朕已留中不发,你也不必往心里去,挪借库银总比追加火耗银子敲剥百姓好。你往后管河工,银子像淌海水似的,朕不能不提个醒儿,叫你小心一点,若信不过你,也就不讲这些了。说正题吧,你折子里有些水利条陈,朕有些看不明白,且说说你的打算,朕来替你筹划。” 听着康熙这些话,靳辅鼻子一酸几乎落下泪来,忙偷拭了。心想此时也只能大略奏陈一下,便从袖中抽出一张图来,那是陈潢入京后连明彻夜赶制出来的。康熙见了伸手要过,便摊在案上,让靳辅一一指划给他细看。 因离康熙太近,靳辅心情有些紧张,舒了一口气才道:“主上,臣之治河大体分两步走,总而言之是以治河为本,治潜为标……第一步先将黄河现有决口全部堵上,由东向西渐进,使黄河河道归复。大修工程共是五项,这几项工程完毕,黄河入海之路便畅通无阻,然后着力将旧决口依次填堵,不至重新泛滥。最后再深挑运河,以保漕运无恙……” 说至这儿,靳辅抬头看了康熙一眼,见康熙毫无厌倦,双目炯炯盯着河图,忙又接着说道:“第二步,在河南考城仪封一带,沿黄河开挖一条中河,避开黄河中流一百八十里风滔之险。漕运船只在黄河中航行便仅有二十里了,即便黄河再度泛滥,运河也会畅通无阻。” 康熙边听边点头,不住地“嗯”着,一直没有插断。直到靳辅说完,他才抚着脑门向后一仰,闭目沉思良久,方道:“听起来似乎可行。不过朕不精水利,又没亲自踏勘,眼下难置可否。你刚才说第一步工程完成,漕运即不受黄河之害,朕甚慰甚喜。不知需多少时日?” “回万岁,需要十年!” “啊!不行,十年不行,七年如何?” “嗯,臣勉力为之吧。” “好,钱呢?” “每年四百万两。” 康熙不禁抽了一口冷气,说道:“朕不说你也清楚。国家每年的收入是两千五百万。现在还在用兵,若不是魏东亭海关上每年接济一千五百万,早已捉襟见时了——一年四百万是拿不出来的。” 靳辅当然晓得这些情形。他也细算过,这个四百万两,多少打了点富余——因户部从来没有按数目拨给过治河银子,不能不要得高些。想了想,靳辅笑道:“用兵不会很久了,吴三桂的儿子率数千疲卒退守孤城,不日就能拿下。圣上不妨多拿一点银子治河,这是天下万世之利……” 康熙隔着窗扇儿,望着前头矗立入云的太和殿,慢吞吞道:“你说错了!用兵之事正方兴未艾。朕说七年治好漕运,就是急于进兵台湾,运战舰水兵南下。葛尔丹在西北,罗刹国在东北扰乱,也要用兵。粮食要靠漕船北运,山东一带土寇刘铁成残部啸聚山林,也要征剿。朕看还有二十年仗要打!” 近来朝廷颁布谕旨,下令都是僵武修文,要致太平盛世,靳辅哪里想得到康熙有这么多的干戈计划?他愕然看了康熙一眼,忙笑道:“圣躬远虑,非臣所能知晓。然而河工消耗大而见效迟,功劳小而毁谤快。主上明鉴,银子少了是很难办的。” 康熙狡黠地一笑,“朕已替你大概筹算过了。如今每年先拨二百五十万,这已经很难为户部了。‘三藩’军事完全平定,再增至三百至三百五十万,大抵就够用了。只你方才说的开中河,约需多少,到时候如数拨给……哈哈,像你这样的老实人,也会来和朕打马虎眼儿!” 靳辅听了这话,觉得轻松了不少。二百五十万虽少了点,也能办不少事。他无声一笑,还要再奏时,却见索额图进来,躬身笑道:“已时已到,请主子赐宴。”说着,盯了靳辅一眼,看得靳辅心中一寒。 康熙笑着起身对靳辅道:“就这样吧!你奏得很好,不必递牌子进来了,就赴任去吧。朕也没有多的话说,回去之后,每隔半月递一份折子,将河工情形细细儿奏来,要留心人才,多往你幕中收几个,将来也可保奏……朕在开封亲见过一个,竟失之交臂,可惜了的……”说完自起身去了。 体仁阁中的鸿儒们早已坐齐整了,从南到北两排席面,共是五十张高桌,每张桌前坐四五个人。由光禄寺设宴,十二色菜肴都用钧瓷盘高高攒起,中间四个大海碗垒着苹果、袖子、荔枝和葡萄干等时果,由礼部派的科道司官陪坐侍酒。这样的排场确是千古未见,所以酒未开搏,这帮遗老们已是红光满面,晕乎乎的有点醉意了。此时,人们对这场考试能否取中已不太在乎了,有了赐宴之荣,这比什么都体面、光鲜。即便不做官,死后墓志铭也有润章之词。 “皇上有旨,不必拘礼安席,即时开宴!” 一声传呼,众人“刷”的一齐起身,拱手仰谢天恩,方才坐下诚惶诚恐地夹菜进食。有些人还偷偷捡着能带的,往衣襟里、搭包里头塞,好带出去与亲友分享。等到最后一道饭——馒头、卷子、红绫饼、粉汤、白米饭上来时,康熙带着皇太子胤(礻乃)和大阿哥胤(礻是)进来。他一脚踏进门,便吩咐大家只管进食,不要拘礼,自己随便挨桌儿探视问候。众人哪里还能再吃?一个个慌乱得心头通通直跳。 至左边第四桌,康熙瞧见了宣城派词坛座主施愚山,便绕过来笑道:“久违了,施老先生!上回见你是在丰宜园旧亭子上,当时有汪琬、宋玉叔,吴三桂的大儿子吴应熊,还有谁来着——”康熙轻轻拍了拍前额,“对,对了,王士祯。如今他已是刑部尚书了。” 施愚山万不料康熙会单独和自己说话,手忙脚乱地立起身来,红着脸道:“主上那次还是微服。一晃就是六年,瞧着万岁似乎清减了些,不过气色好多了!” “哈,朕年轻嘛,到底比你强!你是个穷官儿,分守清江道,撤差时把朋友送的官船都卖了,是吗?记得你当日说起过山东的蒲松龄,很有才气,现在他怎么样?” 康熙如此好记性,施愚山心下暗暗佩服,忙又笑道:“他倒常来信的,昨日还接到他一篇文章。此人时运不济,至今尚未中举。” “哦,诗?”康熙不禁笑道:“带着吗?” 施愚山怔了一下,忙从靴子里抽出一封信,双手捧过去。康熙接过笑道:“你随身带着,必是好的了,朕带下去看吧。”说着便招呼胤(礻乃)。胤(礻是)在旁,忙用手指道:“阿玛,太子在那边。” 康熙看时,几乎笑出来。靠北最角落的一个桌上,皇太子单膝半跪在椅上,用小手撕着胙肉,淋淋漓漓一个劲往一个人碗里放。原来,康熙进来,二百余人全都停了筷了,惟独这人正襟危坐,坦然进食,引起了皇太子的好奇。康熙回头看了索额图一眼,明珠忙凑近说道:“这个人叫汤斌。”康熙忙快步过来,喝止了太子:“不要恶作剧,难道谙达没教过你?” 汤斌离席侍立,含笑说道:“此乃储君爱我。君有赐,臣不敢辞。” 康熙上下打量着汤斌,说道:“朕久闻你的大名了。在江南做官,火烧境内五通庙的不就是你吗?是因为狱中跑了犯人罢官的吧?” “是!”汤斌答道:“臣奉职无状,逃犯并非因收管不严,乃臣故纵出狱。” “此话怎讲?” “回主上,其人并无大罪,乃是因为欠租,为田主所讼。他家中上有七旬盲父,下有六龄幼童,拘一人而亡三人,天理难容。臣本着皇上以慈孝治天下,以仁政致王道的训诲,斗胆放肆了!” 康熙听了不禁默然,国法与情理不合,这类案子岂止一件?但汤斌甘冒丢启之罪挺身仅义,这说难能可贵了。想着,心中不由一动,假如把太子交这样人辅导,还怕教不出仁孝之君?熊赐履虽好,只是太忙,难得分身啊!思索良久,康熙爽朗地一笑,说道:“若论这事,你也太孟浪了些。如果轻判为枷号三日,搪塞上司,岂不两全了?听说你罢官时,城中罢市三日,敛金送归。朕都是晓得的,你好自为之吧!”说罢,便带了皇太子和大阿哥,对众儒士微笑点头致意,徐步出了体仁阁。 刚出门,便瞧见高士奇从昭德门那边懒懒散散地过来,康熙站住了,笑问道:“你这奴才,钻到哪儿去了,今儿这么大的事,竟不在朕跟前侍候!” 高士奇因见皇太子也在康熙身边,忙向康熙叩了头,又向太子和阿哥打千儿请了安,笑嘻嘻说道:“主子爷怎么忘了,原说过今儿给奴才一日假来着!一大早起,老何桂柱就将奴才请去。他女人不在了,求奴才点神主儿,写一篇祭文。奴才应付了一下,惦记着主子这边,哪里有心情!就忙着赶回来了……”康熙因见他手里拿着一根打得满是结的丝绦,伸手要过来,看了看问道:“这是什么?” “唉……”高士奇叹道:“这是他女人顾阿琐临终交给他的,说是有人能解得开,她的魂灵儿就能升天。老何没办法,说奴才兴许成,奴才寻思一路,这结打得实在瓷实,正没法子呢!” 康熙一路走,一路仔细看那些结,一串儿共是七个,像是蘸了水,打过又浸了油,一概都是鸡心形,红得像一串血珠儿似的。试着解时,半点也不中用,便丢还了高士奇。笑道:“这个阿琐也忒古怪,临死出个难题给男人——” 康熙说着,不知怎的陡然想起已故皇后赫舍里氏,回头看了看她的遗孤胤初,一蹦一跳地跟在身后,真个“俯仰之间,已为陈迹……”想着,鼻子一酸,几乎落下泪来。 第十四回 大臣府新贵结朋党 鸿儒科遗老怀旧朝 博学鸿儒科殿试完毕,索额图当夜回府,己是起更时分。门上老蔡提着一盏西瓜灯,正等着他回来,见大轿落下,忙迎过来赔笑道:“老爷这么晚才回来,听说今儿御试完了,从前晌起各部的司官们就来了一大群,等着听信儿,天黑时方才散了。这不,李大学士前脚儿走,老爷后脚儿就回来了……”索额图一边往府里走,打了个哈欠,说道:“走了倒好,谁耐烦他们没日没夜地来纠缠!刚考完,有什么信息儿?说是打听消息儿,还不是来拍马屁!”老蔡提着灯引导着曲曲折折往里走着,一边回道:“老爷说的何尝不是,不过西头花园的花厅里还有一位呢!您要是乏了,奴才这就去告诉他一声儿,叫他明个儿再来。” “谁?” “是个远客,江南总督葛礼大人的堂弟佟宝。汪先生和陈家二兄弟都在那儿陪着说话呢。” 索额图听了没再言语,折转身子便向西花园里走,因见老蔡紧紧跟着,便道:“蔡代,你不用进来侍候,叫厨下办一桌酒席送进来,花样不要多,只要清淡些就成。”说罢急急去了,蔡代也自去办酒席。 花厅里烟宠雾罩,四个人四条水烟袋,在昏暗的烛光下十分起劲地呼噜噜响着,索额图一进门便被呛得咳了一声,众人见他进来,忙都立起了身。索额图站在灯下,拧着眉头摆了摆手,吩咐:“把窗户打开透透气儿。佟宝,你几时进京的?” 佟宝看上去年纪在三十岁上下,矮个儿,精瘦的脸上全是麻子,只一对眼睛乌溜溜圆,嵌在眉下,却极少眨动,显得十分精明。他没有穿官服,只一件巴图鲁背心套在袍子外,袖口上雪白的里子向外翻着。听索额图问话,佟宝利索地打个千儿说道:“下官给三爷请安!下官是前日来的,已经见过大爷、二爷了。二位爷叫下官今晚等着三爷下朝。家兄葛礼任上有些事,须得禀明三爷知道——信里是不好写的。” 索额图一屁股坐了,端起凉茶喝了一口,说道:“南京的事先不说它,北京的事还缠不清呢!告诉你们,我保举的李光地进上书房的事儿,只怕是难——本来好端端的一件事,让明珠这活宝插进一脚,半路里杀出个高士奇——早知如此,当初还不如堂堂正正地荐汪先生去应博学鸿儒科,好歹朝里还能再多一个人!” 汪铭道目光幽幽地闪烁着,说道:“是我不愿出山嘛。中堂在朝里并不缺人,怕的是圣眷不隆,就难办了。皇上若不听明珠他们蛊惑,不另立太子,中堂就能立于不败之地。” 索额图笑道:“换太子那还不至于吧。日前吏部拟我袭一等公位,皇上已经照允。你们等着瞧,我还是要比明珠强点儿。”说话间酒菜已经上来,索额图命小厮们回避了,便请四人入座边吃边谈。 佟宝夹菜吃着,笑道:“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中堂这话倒叫我想起康熙八年的事,鳌拜中堂当日也是头一天晋封一等公,第二天便让魏东亭在毓庆宫拿了……”听了这话,索额图心里一个寒战,脸色变得苍白。 陈锡嘉也接着说道:“万岁爷英明天断,深不可测。就算高士奇是自个儿爬到主子跟前的,万岁为什么又不肯重用李光地?连着从轻发落陈梦雷的事,越想这篇文章的意思越深啊!” 佟宝离开南京之前,在总督府和葛礼密议过,听葛礼话中口风,似乎索额图托他办着一件骇人听闻的大事,连抓到手的朱三太子,索额图竟密谕“引而不发,利而用之”。他这次来京名为述职,其实是一定要掏出索额图的实底儿,不然将来东窗事发,脑袋掉了还不知是怎么一回事。此刻听见索额图身边的人这样直言不讳地说这些近乎大逆不道的话,心中已经有数,但也知道自己兄弟一生富贵,已经系在索额图的安危上。他心里打着主意,凑近索额图问道:“去年的今日看望博学鸿儒们,皇上带了太子吗?” 索额图似乎有点心神不宁:“带了的。还有贝子胤(礻是)。”汪铭道问道:“三爷岚祉也是贝子爵位,皇上为什么不一同带去?”索额图目光霍的一眺,说道:“他才三岁嘛,兴许岁数太小,兴许有病,兴许……”他突然颤了一下,没再说话,呆呆地望着摇曳的烛光出神。汪铭道意味深长地叹了一口气,说道:“没娘的孩子没人疼,有了后娘就有后爹,古往今来因爱移夺嫡的事有多少?前明武宗爷是个独子,后宫权妃尚且不肯放过;马皇后不在,登了极的建文皇帝照样儿站不住脚!前事不忘后事之师!皇太子跟前没有个靠得住的师傅,内无良相保扶,外无良将护持,终归是不得了的!” “良相……良将?”索额图咀嚼着汪铭道的话,脸色变得又青又白:所谓“良相”就是自己,但经这几个人一说,康熙究竟对自己有几分信任,越发吃不准了。熊赐履对太子没二心,但是更忠于康熙,万一皇上变心,难保也不跟着翻脸。他寻思着外边的“良将”,狼(目覃)在喀左带兵,但这人从不淌浑水,冒险的事指望不上;赵良栋病死;蔡毓荣因偷娶吴三桂的孙女,正锁拿进京;图海虽在陕西当着抚远大将军,却因年老中风致表请休;可惜了广东总督吴六一,一上任便被尚之信投毒害死,此人若在,调进直隶当总督,那是千妥万当……想了半晌,索额图突然一拍椅背,失声笑道:“我怎么忘了周培公!若不是他在皇后榻前吟诗送终,太子还不一定是谁呢!汪老先生,今晚咱们不再说这件事了吧。烦你明日写一封信给培公先生,说我已奏明皇上,再拨十营汉军绿营兵归他统辖。多余的话点到为止,他是识穷天下的精明人,一看信就明白了。” 佟宝一击掌,笑道:“妙!此人既是皇上心腹,又是太子保荐人,文韬武略无人能及,且在外头带兵,确是缓急可用之人,亏三爷想得出来——只听说他去奉天后因水土不服,有了病,不知是真是假?”索额图晒道:“他哪里是水土不服?叫明珠活生生拆散了他和顾阿琐一段好姻缘,打发他关外去受冻,心里气闷倒是真的。” 这段往事却无人晓得,四个人不由交换了一下眼神。汪铭道沉吟道:“方才晋卿来府,我和他在书房里谈了许久。此人虽外表清高一点,其实内里十分热中。明珠保了陈梦雷,他心里很不自在,我看中堂还是设法让他人阁。嗯……至于中堂大人,老朽还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啥?” “请假离职,暂退局外!” 一语既出,众人无不愕然。只索额图转着眼珠,不动声色地思索着。陈锡嘉身子一倾说道:“老师这话学生不明白——我只恨中堂现在差事太少,身上差使愈多,权愈重,攻击的人便愈少,怎么可以自行退出上书房?” 佟宝目光咄咄逼人,抚掌叹道:“汪先生不愧智谋之士,好!权重主疑!中堂一退,就可在皇上面前明了心迹,还可堵住那些说中堂揽权自重人的嘴。明珠立时便成了火炉上的人,侧目而视的众矢之的———石三鸟,妙极!”索额图起身踱了几步,倏然回身道:“是一石五鸟!我能腾出功夫来好好侍候太子,也能仔细瞧瞧谁真的对我好!——哼!我就且让他明珠一马,由着他在主子跟前折腾!” 本来显得沉闷的空气立时活跃起来,众人方有心绪去留意那桌并不丰盛的菜撰。五个人吃着酒,叫了家里戏班子演奏助兴,直到三更半方歌歇酒住。回房安歇时,佟宝直送索额图到三门口,小声问道:“三爷,家兄信里说的事怎么办?” 索额图站在春寒料峭的风中一时没言语,半晌才微叹一声道:“朱三太子这个假玩意儿杀了没意思,留着他吧,又怕玩火焚身。你回去告诉葛礼叫他小心一点,不要直接见面来往,听着我的吩咐!”说着,见蔡代掌着灯带着几个小厮迎出来,索额图突然换了话题,“老佛爷下月圣诞,前些日子叫你打听明相送什么礼,你可问出来了?好歹咱们是正经国戚,别落了人后才是。” 蔡代赔笑道:“回爷的话,已经问出来了。明相送的一金一玉两把如意,一副大理石寿比南山图——奴才寻思着老佛爷最是虔信我佛,江宁盐道献的那尊浑金观音有七百多两重,尽自抵得过了。只不过如今又多了个高相,不晓得他送什么东西……” “罢了。”索额图说道:“高士奇那头不必耽心,他才进上书房,官品不过郎中,再能搂钱,一时半刻就比得上我们了?”说罢便回房安歇。 休息一日,第三天是会阅博学鸿儒科试卷的日子,索额图起了个大早,至西华门落轿递牌子进大内。因见李光地从里边出来,索额图便站了问道:“这么早就进来了?急急忙忙地到哪去呢?”李光地熟不拘礼,只拱手一揖,说道:“昨晚主上命我起草一份给施琅的诏谕,因不懂军事,在文华殿查阅史籍,直忙到天透亮儿才算交差。皇上因还要留下看看,命我回去歇息,下午再来面圣听谕。”索额图听了一怔,说道:“这会儿皇上已经临朝了?大臣们都来了没有?” “中堂不必去乾清门,”李光地笑道:“皇上今儿在养心殿阅卷。昨个儿中堂没来,主子和高士奇、熊相一起去看了畅春园,说要从魏东亭海关上拨几百万重修起来,给老佛爷做颐养之地呢!”索额图听了心中不禁懊悔,不该贪一日悠闲,口中却道:“我这些时太累,主子特许我休假一日呢——你去了没有?”“去了的。还有查慎行他们一干翰林,陪着主子作诗解闷儿。”二人说着,见高士奇带着两个小厮抬着一件东西过来,索额图便笑道:“我还以为只我一个人来迟了呢!你这带的什么东西,还用黄绫子盖着?” 高士奇笑道:“献给老佛爷的寿礼——中堂甭看,不过是花儿草儿的。我是个穷酸书生,可比不了您和明相。”说罢,双手捧着那盆盖着的花,跟着索额图来到养心殿,李光地径自打轿回府去了。 养心殿中鸦雀无声,高士奇悄悄把花放在丹墀下,小声对索额图笑道:“这回中堂和明相可是骗了我们,竟白歇了一日!昨个儿从畅春园回来,主子就叫我和熊相看卷子,直到半夜才回去呢!”索额图听说明珠也没有参与阅卷,心中略微放心,只一笑,高士奇已是挑起帘子,二人一前一后进来。 康熙拿着一张名单,皱着眉头正在沉思,案头推着三叠卷子齐整放在一边,下头熊赐履和明珠二人都端坐在木机子上静等康熙垂问。康熙听见帘响,一转脸见是索额图和高士奇进来,便笑道:“索额图来的正好,严绳武的卷子是你收存的,是不是失落了一页?” “回万岁的话,”索额图忙答道:“严某只写了一首诗,《璇玑玉衡赋》竟没有作,所以少了一篇儿——这事何等重大,奴才焉敢草率?” 康熙看着熊赐履笑道:“怪不得你这份单子上一二三等都没有严绳武。” 明珠说道:“严绳武乃是大儒,故意脱漏试题不做,实属不敬。奴才以为熊赐履将他取在等外,实在允当。” 康熙啜了一口茶,跷腿坐在炕沿上,笑道:“这些卷子中,脱漏试题的有,押错诗韵的也有,模棱两可的有,含沙射影的也有,他们都是识穷天下的当代大儒,岂有写不出赋、押错了诗韵的道理?哼,他们本来就不想来考,所以就在考卷上用错字、押错韵。朕若按卷子发落呢,可可儿就把最出名的人都落了榜,天下人谁会相信是他卷子不好?只说朕不能识人!如若糊涂取中呢,鸿儒们又要暗笑朕没有实学,看不出卷上毛病儿——论其用心,他们待朕甚是刻薄的……看来不能只凭一场考试就让他们就范呀!” 明珠听了,不由愤愤地说道:“这叫不识抬举!请万岁将这些人的卷子以邸报印行各省,让天下都看看他们的错误,凡错格、违例、犯讳、误韵的一概黜落不取!”索额图也道:“明珠说的有理!”熊赐履却暗自叹息,果真如此,这场博学鸿儒科取中的便差不多全是二流人物了。康熙因见高士奇不吱声,则问:“高士奇,以你之见呢?” “奴才以为应一概取中,这是没考之前议定的。皇上原知道他们不肯应试,生拉硬扯来的,有什么好心绪作诗写文章?但也有偶尔笔误的。这样一弄,大名士尽都名落孙山,与不办博学鸿儒科有什么不同?前头千辛万苦预备多少年,岂不白费了?他们回去当然不敢骂街,但皇上却落了个不识人才的名儿,也确实糟蹋了人才……所以断断不可用平常科举格局求全责备,竟是全部取足名额,便是等外的也一概授官。不愿做官的,也给个名义,算是致休……” “就这么定了!高士奇,你再细阅一遍,凡有乖谬之处一概用指甲划出,写得好的加朱笔双圈!——传旨,高士奇着补博学鸿儒科一等额外之名!” 第十五回 贺圣寿恭献万车青 治大河矢志永不移 康熙皇帝在养心殿召见众大臣,商议披阅傅学鸿儒科试卷的事,他指着堆放在案头的卷子说:“你们瞧瞧,他们都是些名家大儒,可是卷子里竟然出了这么多的毛病,写错字的、押错韵的、用错格式的、忘了忌讳的,看来,硬把他们拉进京城,强迫考试,并不能收尽他们的心啊!” 接着便议论到云南军情,康熙兴致勃勃,说了足有半个时辰,又道:“昨天接到云南奏折,吴世蟠已经自尽。朕已命人传旨送他的头到北京,怕只怕天气太热,路上就烂坏了,倒可惜了的!”听得众人无不失笑。熊赐履却皱着眉头说:“已收复了的失地,得赶紧派能员安抚,这不是玩的——大兵过境之后,往往抢得寸草不生,老百姓饿急了恐生变故。没有地方官,任着军队搜刮,断乎不可!” “这样——”康熙转脸对明珠道:“叫吏部从速选一批州县官,要清慎些的,也不用陛见,直接派往云贵当知府;县官从这次北闱进士里头选。现在就拟派一名观察使,带上兵部吏部两家文书,视察云贵军民吏情。有纵兵为匪者,就地处置!” 明珠不禁一怔:“这会儿就办?” “嗯,即刻就办!这种事情想到就得立刻办。杰书在福建用兵,留下的民政叫人头疼,弄得姚启圣亲自带戈什哈下乡剿匪保民。有了前车之鉴,云贵的事要办得稳妥一点——这是你吏部的事嘛!” 明珠皱着眉沉吟着,他真的有点犯难了。若说他口袋里没有合适人选,那也不是实情。遴选在京三品以上闲散官员,他立即能提出十几个来。无奈此时是选观察使到边远地带,是四品官,当然得从五品六品中去选。这些日子忙得发昏,连吏部也没去,一时之间,哪里搜寻得来?猛然间他想起高士奇给他推荐过一个叫“徐球壬”的人,除了他还想不起别的人来,干脆就推荐他得了。当康熙目光再次扫向明珠时,明珠无可奈何地咽了一口唾沫,点头叹道:“若论在京待选的五品官,倒有三十多名,但不是老弱,就是疲软,或者吏情不熟。奴才思忖了半晌,觉得徐球壬比较合适……”接着将徐球壬的履历、职名说了一遍,末了却道:“这个人奴才原也不熟,是高士奇推荐的,想来一定是不错的了。” 高士奇心里雪亮,接过他的话头道:“我和这位姓徐的还是在明相府里认识的,谁知叙谈了以后,才知道我们还是亲戚。” 康熙此刻心情十分愉悦,他原来赏识高士奇风流倜傥,选到身边来吟风弄月调剂性情气氛。刚才听了高士奇的话才知道,其才识并非词章所能局限的。和启蒙老师伍次友比,有其潇洒而无其鲠直;与明珠比,有其聪慧而无其庸俗;与熊赐履比,有其爽直而无其呆板——一向听说高士奇是落拓书生,怎么在京师还有个做官的亲戚?便问:“你是钱塘人,他是阿城人,怎么会是亲戚?” “回圣上,是亲戚,不过远了一点。是我未过门儿的贱内娘家七服堂弟的表侄儿。” 康熙不禁纵声大笑,点着高士奇道:“你这奴才越来越大胆放肆,在这机枢重地也敢耍贫嘴儿——你的‘贱内’是哪家闺秀?说出来朕替你主婚!” 高士奇正巴不得这句话呢!因为芳兰已经许就了胡家,高士奇要夺这门婚事,胡家不服,告到了顺天府。高士奇怕御史们知道了,不会放过此事。此刻,见康熙要出面主婚,连忙说道:“万岁爷肯为奴才主婚,实在是奴才祖宗世世积德修来的福分。不过这女子不是名门闺秀,却是丰台的一花匠的女儿。托祖宗福,奴才得近天颜,他们全家欢喜承恩,又因老佛爷万寿,所以她亲手选了一件礼物敬献……” 在场众人,除了明珠,谁也没想到高士奇会选中一个花匠的女儿做正室妻房,事出意外,都有点诧异。康熙不禁点头赞叹:“嗯,好,朕读《后汉书》,每次看到《宋弘传》时,常常叹息世风日下。‘富易妻,贵易友’,竟成了家常便饭!你这‘贫贱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朕心甚是嘉许!” 明珠靴页子里原来装着御史余国柱弹劾高士奇敲诈店主房价,强娶有夫之妇芳兰的奏事折子,想瞅机会没人时递给康熙,听康熙这样说,知道没希望了,不禁暗叹,此人才华过人,心地乖巧,让人不能不敬……他这儿想着,却听康熙笑道:“什么礼物?进上来让朕看看。” 高士奇“扎”的叩了个头,出了上书房,抱着那盆花儿进来,小心翼翼揭开了绢绫。众人看时,是三道精铁箍得结结实实的一个小木桶,外面桐油清漆不知涂了几遍,琥珀般透明光亮。桶里郁郁葱葱一崭儿齐长着肥厚娇嫩的茂叶,绿得好似要向桶外滚淌出来。高士奇将桶安放好,对康熙说道:“太皇太后寿诞之日将到,借万岁的喜气,臣妻恭献此草为老佛爷添寿!” 几个人顿时都怔住了。熊赐履献的是几幅董香光的字画,书、扇、寿面、寿桃,总计花了约二百多两银子。他一向如此,大家也不觉小气;明珠独出心裁,是用华山千年老黄杨雕了一座赢州九老对奕图,一百枚金桃,还有一尊新山玉雕麻姑献寿;索额图的自不必说,花费也在万两白银以上。高士奇如今不是穷光蛋了,怎么竟弄了一桶草来当寿礼? 康熙却不理会众人心思,看着那桶草笑问:“这是什么?” “主上!此草名叫万年青,臣无金玉珠宝,献此瑞草,祝我大清万年万万年!” 康熙腾的跃下炕来,走到面前,细细瞧着。万年青本是青草的“青”,可是正和清朝的清是谐音,万年青就成了大清万年不衰的象征。康熙喜不自胜地说道:“啊,万年清!亏你高士奇想得出来!”熊赐履高兴得也过来细赏,啧啧叹道:“实实在在长得惹人爱!得提一个好名字——既是献给天家之礼,何不就叫‘天光万年青’?” 索额图心里倒觉坦然,他算是真服了高士奇了,这么一件小礼品也如此推陈出新,压倒众人。他虽觉有点遗憾,倒并不恼恨——反正明珠也没得彩头——听熊赐履给他取名儿,便也饶有兴致地插口说道:“东园公,只天光二字尚有缺憾啊!我以为应叫‘乾坤万年青’!” 明珠挖空心思,拍着脑门儿笑道:“你也没说全了,天地人称为‘三才’,我看叫‘三才万年青’的好。” 康熙听几个臣子议论风生,自也想拟一个名字出来,正构思时,却听高士奇笑道:“不烦众位劳神了。贱内给它起了名字虽俗些,我倒瞧着最好,恭请皇上评议。她说——这叫‘铁箍一桶万年青’!” 熊赐履大声称赞道:“妙哉!真正大手笔,‘铁箍一桶万年清’——嗯,好!” 康熙却没有笑,近前双手抱起桶来,低头嗅了嗅,一股幽幽的清香,扑鼻而来。青湛湛的叶儿颤巍巍、鲜灵灵,仿佛在对他说话。过了好大一会儿,康熙方将万年青放在案头,左顾右盼地看着殿中,见无可作赏赐的东西,便取了桌上镇纸和一支玉如意递给高士奇:“这镇纸赏你,如意赏你家没过门的媳妇。传旨内务府,‘一桶万年青’每年作例贡进大内!”说完又坐回炕上,不无感慨地对几位大臣道:“万年青倒也罢了,这‘一统’二字用得绝妙!秦始皇扫六国,车同轨,书同文,才有汉兴,国家一统百姓乐业,百废俱兴,有了张衡仪、蔡伦纸、相如赋。至魏晋八王之乱,天下便不可收拾。唐一统天下,更呈勃勃生机。五代乱,百姓又复流离失所,百业调敝,人民涂炭……纵观史册,想要国强民富,非一统不可!朕八岁登极,十五岁擒鳌拜,十九岁决议撤藩,冒险犯难,力排众议,内内外外无一日安乐,为的是什么呢?——朕难道不想安逸?还不是一心想把一统大业建起来!你们皆是朕的股肱大臣,心要与朕想在一起,造成如同贞观之治的康熙之治。天下百姓,后世青史,不会忘了你们的!你们要好自为之呀!” 康熙的脸色有点苍白,他一点做作没有,娓娓而语,说得动情。几个大臣先还怔怔地听,至此不由自主一齐跪下,顿首叩头:“圣上教训的极是,臣等将凛遵圣谕,至死不忘。” 且说,丛冢镇韩老太太家里,自从陈潢和高士奇走后,一家人倒也过得平平安安,只是,阿秀思念陈潢,又惦记着复仇的大事,终日闷闷不乐。韩老太太是个精细人,岂能看不透姑娘的心事,变着法儿的和姑娘聊天解闷儿,拿话去套她。日子长了,这才明白,原来蒙古草原上,男女之间的婚姻、恋爱,全是自由的,根本就没有中原这一套扯不断、撕不烂的老规矩。韩老太太听了,不禁爽然自叹:“老天爷,我老婆子活了这么大岁数,才知道你们那里兴的是姑娘自己找婆家,全不用什么三媒六证,父母之命。这事啊,要出在咱们这儿,可不就是反了!那天,你对陈先生说的那番话,可把我吓坏了,还以为你是得了疯病呢!哈哈——” 娘俩正在闲话,管家匆匆跑了进来,说是新任治河总督靳辅靳大人和陈先生来了。慌得韩老太太连忙起身出去迎接,又命家人整治酒席,准备款待。忙乱之中,靳辅带着陈潢、封志仁二人身穿便服,已经走了进来。韩刘氏见过世面,知道这治河总督乃是封疆大吏的身份,岂敢怠慢,便要请靳辅上座,大礼参拜。可是靳辅呢,却怎么也不肯受礼。他知道,高士奇从韩家出来,如今已经进了上书房,陈潢也受过韩刘氏的接济,现在是自己的主要助手,便要以晚辈之礼,叩见韩老夫人。陈在感激韩刘氏收留了阿秀,更是坚持要大礼拜见老太太,就这样。拉拉扯扯,推推让让,争执了好大一会儿,才互相见礼,分宾主落座,略一寒暄,酒席已经置办好了。 韩老大大见陈潢已经入了总督大人的幕府,也算是衣锦荣归了,便想重提他与阿秀的婚事,趁着敬酒之际,来到陈潢身边小声说:“陈先生,老婆子想问您一句话。” 陈潢将筷子放下,“哎呀,不敢当。士奇与我是老朋友,阿秀又住你家,我瞧着你就是伯母一样的,怎么叫我‘陈先生’?有话尽管说就是。” “那好。阿秀和你的事,你到底是个什么主意?你走后,这孩子丢了魂儿似的,我老婆子心里实在难过。你——真的已经娶了亲?” 听了这话,陈潢心里怦然一动。他万万没有料到阿秀对自己如此痴情。沉默了好久,才慢慢说道:“实言相告,娶妻的事是没有的。您老知道阿秀的身份,我与她通婚,先就犯了国法,还说什么大丈夫的事业,修治河道?既然您老问起这事儿,就烦您转告,陈某此生只愿与她作为忘形之友,不敢有非分之想,三生石上再证前缘吧。”说着眼圈不禁一红。 靳辅和封志仁两个人今天特别高兴,因为这次进京,诸事意外地顺手。索、明两家不但都没找什么麻烦,反都热炭儿似的赶着套交情,又平添了陈潢这样的高明之士入幕府佐助治水,心里都放宽了,连封志仁那干瘦的脸上也有了光泽。这会儿,俩人都喝得满脸通红了,见韩刘氏和陈潢说话,靳辅转脸笑道:“有什么悄悄话,显见的比我们亲热了!韩妈妈,天一在路上一直夸你是个不戴头巾的大丈夫,难道还有办不到的事叫天一帮忙吗?” 韩刘氏道:“哎呀,靳大人这话折死我老婆子了!一个妇道人家有什么能耐?不过,你既说到这儿,倒真有件为难事要求你了。” 第十六回 直陈潢忍心拒公主 痴阿秀含泪别河伯 新任治河总督靳辅,带着封志仁和陈潢来到丛冢镇韩老太太家。坐谈不久,韩老太太就向靳辅提出了陈潢和阿秀的事: “靳大人,我身边有个姑娘,今年二十岁了。相貌嘛,虽不是画儿上画的,人前头很瞧得过了——想借你这封疆大吏的脸面,为她和陈先生保个媒……你肯应承吗?” 靳辅高兴得呵呵大笑,“如此好事,有什么不肯应承的?这个保山——”他的话未完,陈潢忙拦住道:“靳大人你且吃酒,这事要从长计议……” 封志仁见陈潢红着脸岔话儿,在旁笑道:“天一,莫非因令兄不在,不敢自作主张。有靳中丞在,伯什么?——你饱读诗书,岂不闻‘美人香草,皆君子之所好’?范文正公以天下之忧乐为怀,在《碧云天》词儿里不也说什么‘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封志仁摇头晃脑引经据典正说得得意,突然阿秀挑帘出来,默默站到众人的面前,一下子,大伙全愣住了。 阿秀今日的打扮真有点令人目眩神摇。只见她上身着一件宝蓝色大袖衫,杏黄坎肩儿上,斑斑点点错落有致地绣着摘枝儿梅。下身着一件一绿到底的百褶裙。头上珠结翠绕,刘海似烟,两只水灵灵的大眼左顾右盼,把众人都看愣了。陈潢低着头不敢仰视,却听阿秀淡淡一笑,对陈潢说:“陈大哥你能想着回到这里,我心里还是很高兴的。” 陈潢忙立起身来,深施一礼:“陈潢拜见汗格格!” 这一声儿,叫得靳辅和封志仁全傻了眼,酒都化作冷汗淌了出来。阿秀眼眶中的泪打着转转,笑谓靳辅道:“靳大人,你用不着吃惊,我就是喀尔喀蒙古土谢图汗的女儿,宝日龙梅!” 靳辅一眼不眨地看着阿秀。土谢图王女失踪的消息他早从熊赐履处听说了。这样的打扮。这样的言谈,突然出现在这里,便是做梦也想不到的。靳辅怔了半晌,示意封志仁关了堂门,小心翼翼地问:“啊,您就是土谢图汗格格……但不知有何凭证?” 阿秀略一沉思,便近前伸出臂腕,“请靳大人验看!”靳辅小心上前看时,却见一方龙形玺文,两行满蒙合壁的小字,用丹砂刺在臂上,不由摇了摇头,为什么?他看不懂。 陈潢轻声道:“我认识,这上面写着‘天子大汗圣命土谢图汗世守喀尔喀部’。”待陈潢翻译完了,阿秀又站起身来,从腰间解下摈榔荷色,撕开里儿,取出一块血迹斑斑的黄绫绢。扇面大的绢幅上密密麻麻全是汉文,详述喀尔喀三部之乱和被葛尔丹倾覆的情形,请朝廷早发天兵消灭叛臣……下面盖着朱印:“御赐土谢图之宝”。 靳辅脸色惨白,躬身离座:“失敬得很!老伯母请扶格格坐了,容我大礼参拜!” 阿秀眼泪像串珠儿般落下,也不揩拭,任情由它淌着,颤声说道:“不必了。葛尔丹抢我土地,杀我子民,只是给朝廷上了一道贺表,皇上就默许了他称王称汗。皇上和朝廷已忘掉了我!格格二字再不要提起。如今我是连陈先生都配不上的乞丐,一个没人关心的弱女子……” 听了这话,陈潢像被钢针猛地扎了一下,脸色纸一般苍白,躬身说道:“格格言重了,我……” 靳辅叹息一声:“唉!格格有所不知,我此番进京,蒙皇上三次召见,两次都说到喀尔喀之事。如今国家正在东南用兵,不能兼顾西北,只好和葛尔丹虚与周旋。说起这事,皇上十分感慨,要我数年之内,治好黄河,确保潜运,以备运粮急用,等打下台湾,即挥师西域。准葛尔及蒙古诸藩不同于朝鲜、琉球和南洋诸国,数千年皆我中华天朝版上,岂容葛尔丹逆臣擅自割据?” “你说的是……真的?” “岂敢妄言?”靳辅慢慢立起身来,压低了嗓音道,“……皇上已密谕机枢要臣草拟西征图略。今冬明春间,皇上还将北巡奉天,联络漠南诸蒙,商议大计——”说到这里,他突然住了口,想起事涉绝密,康熙至嘱“法不传六耳”,感到自己为了抚慰阿秀,已经说得太多了。 可是就这么几句话,阿秀已经十分满意了,含泪而笑,抿一把头发:“请靳大人奏明皇上,葛尔丹在准葛尔掘了很多黄金,送给东蒙古诸王,不要叫皇上轻易相信他们!” “当然要奏,连格格在此的事,也必须一一奏明。” 阿秀咬着嘴唇,转过身来,不无幽怨地瞧了一眼局促不安的陈潢:“我的事请暂且不奏,等和陈潢的事有了结果再说!”一时间众人又都默然。 靳辅忙出来打圆场:“啊,啊,这事从长计议……慢慢地商量吧。天晚了,又阴上来,咱们回驿站去吧。天一,你的书稿不是还没找到吗?今晚,你就留下来吧!”说完,带着随从告辞走了。 韩刘氏也借着送客,回避了出去。屋里只剩下陈潢和阿秀两个人。阿秀坐着吃茶一言不发,陈潢觉得身有芒刺,坐立不安。半晌,才听阿秀说道: “天一先生,你……几时启程南下?” 听阿秀称他“先生”,陈潢连忙起身一躬答道:“不敢、我明日就走。唉,陈潢微末书生,有缘与郡主格格相识,格格一片深情我当永记于心。从此地角天涯,人各一方,望格格善自保重。” 话犹未完,阿秀冷笑一声打断了他:“我不要你叫我什么‘格格’!来中原几年,我已渐渐明白了。在陕西你救我出来,也倒罢了,你既讲‘名节’二字,在黄粱梦,你我同宿一室,此事如果张扬出去,又置我于何地?” 陈潢此时也是感慨万千,抚案叹道:“唉,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您这样待我,我心里不能无动于衷。但格格细想,假如您真的嫁了我,是我随您去蒙古,还是您随我去靳辅手下治河?公主不能忘了复仇、家恨,陈潢又一心想在河防事业上一展抱负,天下的事没有十全十美的——至于在陕西和黄粱梦这些事,陈潢已经忘了,就是面对父兄至友,也永不提起一字!请格格放心好了。” 阿秀听了沉默半晌,冷然说道:“哼!你当然是君子,我信得过你——假若是寻花问柳之徒,我阿秀瞧得上你吗?皇上答应了兴兵灭贼,我更放心了。我只告诉你一句话,哪怕你走遍天涯,我总要找到你,跟着你,我要看着你和别人成亲!” 阿秀这话说得如此决绝,使陈潢张口结舌,却无言可对。房里死一般的沉寂,外面,寒风渐起,冷雨飘落。墙边的藤蔓在雨中轻轻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 陈潢心中一陈凄楚,慢慢起身走到窗前,怅然地看着风雨飘摇中花草,头也不回地缓缓说道:“阿秀,你说过你喜欢我,要嫁我,我陈潢又何尝不爱你?但是,你静心细想,你我身份、根底、志向、阅历相差得这么远,唉……” 阿秀慢慢走过来,与陈潢并肩而立,望着窗外。天上的云压得很低,搅成一团雾似的,蒙蒙细雨渐渐沥沥,芭蕉叶上沉重的水珠像泪一样一滴滴沉重地落在地下。阿秀心中一酸,早已泪如雨下。却听陈潢又说:“我们的事,好比奈河,你听说过吗?奈河不为生人搭桥,那是人死之后才能渡过去的。如今你我各站奈河一岸,又怎能……”他哽咽了一下,没有再说下去。 阿秀听着他凄凉悲枪的语调,才知道这书生义无反顾的心胸竟是这样的博大深沉。她的心碎了。 靳辅回到驻处,不敢怠慢,立即把在丛冢镇遇见了阿秀的事,写了一封信,寄给明珠。信中,自然也提到了阿秀和陈潢之间的感情纠葛。明珠收到来信,知道这事非同小可,便立刻派人赶到丛冢去接阿秀。不料却晚了一步,不但阿秀不见了,就是韩家也搬走了。向街坊四邻们一打听,说,他们大概是去了安徽,具体什么地址,却没人能说得清。明珠一听,没主意了。阿秀是堂堂蒙古王公公主,前些时在北京城里,被葛尔丹的使臣认了出来,闹一场人命大事儿,等皇上发话要去查找时,她突然失踪了。现在好不容易,得到了消息,又再一次失之交臂。瞧瞧这事儿,该不该奏明皇上呢?不奏,万一皇上查出来,就是欺君之罪;奏了呢,皇上要马上追查阿秀的下落,自己又上哪儿去找呢?嗯——看来,得去找高士奇,让他帮助给拿个主意。 明珠这个人的性情,历来是“武大郎开店——容不下高人”。高士奇从他这儿出去,进了上书房。明珠虽然落了“荐人有功”的名义,可心里,实在妒忌得很。刚开始,还想寻衅找事儿,参高士奇一本。可是,慢漫地他看出来了,高士奇的聪明、机智,远在自己之上,自己这点本事,根本不是高士奇的对手。看皇上的脸色,对高士奇的信任和重用,已经超出了所有的大臣。自从高士奇进了上书房,皇上就让他专门草拟圣旨,誊写御批。他不管六部各衙的具体公事,但所有的机枢大事,高士奇却全都有权过问。皇上说,这是为了给熊赐履减轻点负担,让他抽出空来教导太子。可实际上,却把熊赐履和他明珠的差事都分走了一半。偏偏这个高士奇,有一个过人的本领,他可以从早到晚,不吃、不喝、不睡觉,寸步不离地跟在皇上身边,随叫随应,从不误事。文书、奏章,过目不忘。问一答十,点水不滴。皇上身边有了这么个人,还能想起别人吗?京城里的六部大员、皇亲、御史、翰林们,人人都是势利眼。尽管高士奇还没有被皇上明发诏谕,拜相入阁,可是他们一个个地追在高士奇的屁股后边,左一声“高相”,右一声“高中堂”的,叫得热乎着呢。明珠心里知道,今日靳辅这封信应该如何处理,得去与高士奇商量着办。今后,万一有了差错,也好找个垫背的。想到这儿,他立刻命人备轿,到蔡家胡同高士奇新宅子里去。 大轿刚到门口,就见高士奇穿着一身鲜亮的朝服走了出来。高士奇一见明珠,连忙上前,拱手施礼:“哎呀呀,不知明相驾到,有失远迎,请勿见罪。哎,我说,您有什么事儿,派人知会一声,我不就去了吗?何必大老远的亲自跑来呢?” “哎,士奇兄,你这就见外了。如今咱们同在上书房当差,不分彼此,你怎么老是这么明相、明公地叫我,让人怪肉麻的,以后叫我老明得了。哦——今个我来的不巧,你这身打扮看来是出门了?” “是。刚才查慎行来传旨,说皇上在西苑赐宴,招待考中的鸿儒,要各部司官都去作陪,恐怕此刻查老弟已经到府上传旨去了。咱们一起去西苑,边走边谈如何?”说着,他命家人备马,明珠也连忙说:“士奇兄,让他们多备一匹。咱们并辔而行,岂不甚好。” 骑在马上,明珠才觉得,高士奇这人确实不同一般。他出门不坐轿子,随从们也都骑着马跟在后面,既显得气字轩昂,又不露出大臣的架势,不由得叹了口气称赞道:“高兄,你这人大事小事都与众不同,比起你来,我真是老了……” “哎,明兄何出此言,您才四十出头,怎么能言老了?索老三才称得起是老呢。哎,你今天来找我,有什么事儿吗?” “哦,靳辅来信了,除了河工上的事情外,还有件意外的消息。”明珠一边说,一边把信递了过去。 高士奇接过信来,在马上略一浏览,就交还给明珠:“唉!真是一对冤家情痴啊!” “啊?什么,什么?” 高士奇不愿和明珠谈陈潢和阿秀的事儿,便改口说道:“哦,没什么,关于阿秀格格的事,明兄以为如何处置呢?” “我派人去接她,可是她和韩家都已搬迁了,下落不明。此事我拿不定主意,该不该立即奏明圣上,特向老兄请教。” 高士奇狡黠地瞟了明珠一眼:“这件事,我以为您大可不必着急奏明。如今,皇上不想和葛尔丹闹翻,正巴不得阿秀销声匿迹呢。不过,全瞒着,怕也不好。依我看,你瞅个机会,悄悄地向皇上说一下,也就是了。哎,你知道吗,索老三请了病假了?” 明珠大吃一惊:“啊,真的,前儿个见他不是好好的吗?得了什么病了?” “哼哼,据我看,他什么病也没有,不过是玩个花招罢了。这消息,我是听何桂柱说的。皇上准不准假,正在两可呢。不过,风言风语传了出来,原来索老三门下的那些哈巴狗们,就该调过头来,巴结你明大人了。不信,待会儿到了西苑,你就瞧他们的做派吧,哈哈——” 第十七回 宴鸿儒康熙怜孤才 赴禁宫士奇劝尼僧 高士奇的话果然不差,二人来到西苑,早有一大帮六部官员迎了上来,一个个低眉顺眼“明中堂”、“高相”的叫得亲热。高士奇不愿和他们瞎掺和,便拉过一个人来,悄声问道: “你叫宋文远,是刑部的员外郎,我们曾见过一面,我记得不错吧。” 那个叫宋文远的人,见高士奇和他主动说话,简直是受宠若惊,连忙躬身回答:“中堂好记性,下官正是宋文远。” “哦,我想问问你,刘芳兰和胡家的那场官司,不知刑部如何判了?这件事,你们可得秉公处置啊!” “是,是,回中堂的话,这案还没结呢。刘家和胡家原来是订了亲的。胡家的老爷子是个道学先生,儿子得了痨病,他不肯退婚,硬要芳兰姑娘过门冲喜。如今他儿子已经死了,还要芳兰去和他死了的儿子结鬼亲。刘家不知仗了谁的势力,非要退亲不行。胡老爷子几次到顺天府告状,又被挡了回去,一气之下,也一命呜呼了……” 高士奇冷笑一声:“哼,实话告诉你,刘芳兰的后台就是在下。你们也不想想,为什么要逼着一个黄花闺女去跳火坑,过那终生不见天日的苦日子。你也饱读诗书,通晓大礼,这样做,合乎圣人之言、仁恕之道吗?” 宋文远当了多年京官了,一听这话就明白了:“咳,高爷教训得是,谁说不是这个理呢!可怜他们,自己儿子死了,还要拉上个大活人去垫背,真是没有天理了。其实,这案子早就该了结了,可是,我们堂官说,这事,干系名教,又牵涉朝廷大员——咳,咳,想必就是高爷您了——怕人说闲话,所以迟迟未作处理。”宋文远说着,偷眼瞅了一眼高士奇,见他神色冷峻,连忙改口:“哎,这样吧,反正胡家的儿子、老爷子都死了,案子又没正经的苦主,只是几个族人哄着闹事。他们为的不就是几个钱吗,只要安置好这帮王公蛋,谁还敢再来出头告状?” “那,改天我派人把钱给你送去。” “哎,中堂说这话就见外了。您老在圣上身边办事,日理万机,用得着为这点小事儿操心吗?明儿个,我就把这事儿办好。完了,我亲自到府上去送信,顺便给大人请安。” “嗯,这就好,你倒很知趣,就这么办吧。” 宋文远正要接话,却见六宫都太监张万强从里边出来,当门而立,高声喊道:“圣驾已临团殿,众臣工及博学鸿儒依次施礼晋见!” 高士奇和宋文远不敢怠慢,随着众人,走进殿内。这次皇上亲设御宴,招待鸿儒和百官,规模之宏大,宴席之丰盛,确是空前的。但,御驾亲临,居中高坐,下边的人,谁敢放肆啊。眼看着山珍海味,美酒佳肴,却不敢轻易动筷子,不过是随着皇上的动作,虚以应景而已。 康熙看出大家都局促不安,笑着说:“哎,今日咱们君臣同乐,何必这样拘谨呢。这样吧,今日面对西苑景色,美酒佳肴,不可无诗,大家愿意吃呢,尽管放开量地尽情吃喝,愿意吟诗作赋的,也可以随便走走看看,思索佳句,写出来呈给朕亲自阅看。凡是写得好,朕一概有赏!” 康熙此言一出,众人顿时活跃起来了,此时此地,谁不想用绝妙的诗句,耸动天听,压倒众人啊。一时间,有的人品着美酒,苦思冥想,有的离席而去,凭栏构思。康熙却传旨把施愚山叫到跟前:“施老先生,这是上次体仁阁赐宴时,我要过来看的文稿。唉,蒲松龄是个飘零才子,诗文都很好,只是怨气大重,不是作官长寿之人。你瞧他还不到五十岁嘛,怎么就写出了‘欲骚白头问渺冥,可许寄舟上灵台’这佯的句子,太颓丧了。不过,他写的聊斋,虽是前朝故事,于今世治道还是有用的。” 在一旁的熊赐履听了,心里不禁一沉:嗯,一个皇帝,肯这样地看人待人用人,国家哪有个治不好的?记得康熙常说,驾驭群臣之道,在于使君子和小人各得其所,既防君子受到诬陷,又要用小人之才。这几年熊赐履周旋于索、明两党争斗之中,又兼着太子的师傅,所以受的挤兑也就不少。熊赐履心里明白,若不是康熙绝对信任自己的忠诚,仅就平“三藩”他不赞同,也早被明珠他们挤垮了……现在,索额图上表,要求退出上书房,显然是为了避开权重之疑,康熙究竟批准不批准呢?几日前索额图连上奏章,弹劾了几个封疆大吏,又调换了几个部院大臣,其中正人、小人都有。康熙是本本照允,言听计从。可见圣眷隆重得很呢。可是,索额图却偏偏在这个时候上表请长假,是为什么呢?……正胡思乱想,却听康熙对施愚山说:“蒲松龄是你的门生,你可以君子立命之说抚慰他一下。另外,再修一封书信给山东巡抚老于成龙,要他关照此人。信中,说明这是朕的意思,不然的话,于成龙可不是善人,要动本参你的。” 高士奇一直在康熙身后凭栏眺望海淀。他听到了消息说朝中已有人参劾他投机钻营,并无实学。所以,今儿个他憋足了劲,定要吟出盖压群贤的诗。正在搜索枯肠,却被康熙一转脸瞧见了: “哈哈,高士奇,你正在琢磨诗句吗?朕今儿不许你出风头,另有差使给你!” “瞧主子说的,眼前有这么多才干硕儒,凭奴才这点才思,想出风头也没指望,主子有什么旨意,是不是奴才帮着看诗评卷?” “品评诗的优劣,朕自信还有点眼力!朕要你立即进宫,去给苏麻喇姑看病。你知道的,朕有个启蒙老师叫伍次友,如今也是出家人了。” 高士奇见康熙如此动情,心中暗自惊讶,忙答道:“是,奴才见过伍先生。伍先生人品端方,学术纯正,曾辅主子习学圣道,后来——” “你知道就好,不必多说了。他出家为僧的缘故也非三言两语能讲得清的。说到根儿上,还是为了朕幼时的侍女苏麻喇姑,如今也出了家改名叫慧真,在宫内带发修行。朕听明珠说你颇懂医道,想叫你去诊视一下。唉,朕从小儿亲近最多的宫人,一个是魏东亭的母亲,再一个就是她。如今孙姆姆去了南京,苏麻喇姑又病得这样,万一有个好歹,可怎么办呢?”康熙说着,眼圈红了,嗓音也有些哽咽。 高士奇连忙上前劝慰:“主子吩咐,奴才敢不尽心?但是奴才在医道上的本事平常得很,不敢在主子面前夸口。” “唉,只要你能尽心就好,快去吧。传旨武丹,叫他带你进钟粹宫。” 高士奇便匆匆退出团殿外的龙亭,来寻武丹。 告辞了皇上,高士奇和武丹二人各骑一匹红鬃烈马,从西华门进了大内,至隆宗门下马,沿着永巷直趋钟粹宫小佛堂。一进这佛殿精舍,高士奇还不觉怎么,可武丹早愣住了:康熙八年前武丹护卫康熙在宫外读书,几乎天天和苏麻喇姑见面。那时她是怎样的光采照人,怎样的伶牙俐齿,机敏干练啊!自从康熙二十年腊月二十三那个惊心动魄的夜晚在养心殿最后一次见到苏麻喇姑,至今不过六年,想不到这位刚满三十四岁的女子已是满头白发如银了!武丹猛然见她熬煎成这样,这个杀人如麻、铁石心肠的粗汉子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寒战,突然一蹲身,抱头失声哭泣起来。 苏麻喇姑半躺在精舍角落的榻上,高士奇的问安声,武丹的哭泣声她都听得清清楚楚,却无心去想,也无力去说。她已经没有欢乐,也没有哀伤了,甚至连对往事的回忆也没有了。只用那明亮的眼睛望着窗外的天空,听着一声声哀鸿的鸣叫。 高士奇没有武丹那种感受。他只觉得从西苑花团锦簇般的欢乐中一下子跌到如此深沉幽静的环境里,心里有点发疹。看见苏麻喇姑转着眼瞧自己,连忙上前笑着说:“慧真大师,皇上因知学生颇精医道,特命前来为您诊视……” 苏麻喇姑跟随皇上左右那么多年,可算是见多识广,却还没听医生自称“颇精”医道的。眼波闪动一下,盯视着高士奇,声气微弱地说道:“既然如此,你就诊脉吧……不过,我如今已是大限将至,恐怕你也无能为力,佛祖要召我去了!世间的一切繁华,都如过眼烟云……我要……去了……” 高士奇听着她清晰的话音,没有言语,坐在椅上闭目诊脉,足有半顿饭光景,忽然开目笑道:“大师,你知道我是谁吗?” 苏麻喇姑认真打量高士奇一眼,摇了摇头。武丹却感到奇怪了:郎中诊病,对症下药就是,要人家知道自己“是谁”干什么? 高士奇松开把脉的手:“我姓高名士奇,虽不是华陀、张仲景转世,可是对治好您的病却有十分的把握!” 苏麻喇姑听他如此吹牛,只是不置可否地微微一笑。 高士奇高傲地仰起了脸,冷冰冰地说道:“我先说症候,若不准不实,高士奇即刻扫地出门,永不再替别人看病。观大师的脉象,主饮食不振,见食生厌,肝火上浮,以至中元气损,眩晕如坐舟中,长夜不眠亦无所思,静观月升星落。四肢百骸不能自主,行坐无力,卧则安然。我说得对吗?” 高士奇说的这些症候以前来瞧病的太医们也都说了,并不出奇,不过,却没有人能断她“不眠亦无所思,静观月升星落”,苏麻喇姑不禁闭了一下眼睛。 高士奇一撩前襟站起身来,略带得意地背着手来回踱起方步,一条乌亮的大辫子一摆一摆,显得十分潇洒。武丹眨着眼,奇怪地看着这位新贵,却听高士奇侃侃而言,“大师本来没有病。您乃出家之人,精通内典,必知无思、无欲、无求乃佛门修行无上菩提境界——说白了,这是您十年修行的一种进益,好比举人中了进士,能算是病吗?恕高某直言,您毕竟功底太浅,俗念未退,还没有勘破三界,得了这种‘见功自疑’的病症,令人叹息呀!” 苏麻喇姑忍不住开口问道:“你说的是何种境界,我又因何而自疑呢?” 高士奇爽朗地笑道:“哈哈,我乃据医道和佛理推算而来。大师皈佛静修,本已进入幻空之境,却误以为自己体质衰弱已极,寿命不长。畏夜路寒,惧渺冥途长,因而心火命门下衰。嗯、据我判断你当年曾中夜咯血,如今已无此症,是不是?您笑了。我从不误人,这是您沾了素食和黄连的光!” 苏麻喇姑大吃一惊,动了一下,竟勉强支撑着坐了起来!武丹眼瞧着她脸上泛出血色,不禁瞠目结舌,这高士奇真是绝了!就是变戏法,也不能这么快呀!却听高士奇继续说: “黄连这味药乃世上最平常,却是最好的药。可惜大师不懂用药之道。若与罗卜、青芹相配,日日食用,大师何至于此?……若再杂以谷米、黄粱一同眼用,我保你半年之内复元如初!” “高先生,只怕未必吧?” 高士奇却不答言,转身来至窗前,将一溜儿青纱窗统统支了起来。房子里阴沉、窒息的气氛霎时间一扫而尽。高士奇回头笑道:“大师,你看窗外秋高气爽,正是碧云天,黄花地,山染丹枫,水泛清波。此时,若徒步登山,扁舟泛流,其乐无穷。可是您终日足不出户,困坐愁城,守青灯,伴古佛,诵经文,阅内典,邪魔入内,竟成了这般症候。唉!可惜呀!” 苏麻喇姑随着高士奇的娓娓描述,想着外头景致,不禁浮想联翩。过了好大一会儿,长长舒了一口气,很硬朗地点了点头,目光流动,精神也大有好转。 高士奇的医道这么“神”吗?不是。他见过伍次友,进宫之后,又听了不少关于苏麻喇姑的议论。今天,一见这位慧真大师,就知道她害的是心病——既然不能与心上人结成良缘,这伴青灯守古佛的日子,到哪天才算到头呢,活着真不如早早死了好。常言说:心病还得心药医。高士奇一番高谈阔论,打开了苏麻喇姑心头的郁闷,她能不见精神吗?不过,高士奇知道,苏麻喇姑的天分极高,要见好就收。他不敢再说了:走到书案前提起笔来说:“大师的病不须用药。我写个方子,大师若肯采纳,我保您十年之内,黑发再现,红颜如初。”说着便走笔疾书。武丹凑近了瞧时,却是一首诗,忙拿过来递给苏麻喇姑,只见上边写道: 养身摄珍过大千,无思无忧即佛仙。 劝君还学六祖法,食菜常加二分盐! 药引:出宫走走。 苏麻喇姑看了,不禁“扑哧”一笑,“请教高先生,不知佛祖吃盐出于何典?” “哦!这事用不着查书。上个月在下随老佛爷去大觉寺进香,因为有点饿,偷吃一块供佛点心,竟是咸的!”话未说完,武丹已是捧腹大笑,苏麻喇姑也不禁露出难得的笑容。 第十八回 谋统一将军赴前敌 图令名道台阻河工 辞别了慧真大师,高士奇兴奋地拉着武丹回宫缴旨。进了养心殿垂花门,就看见太监李德全正侍候在门口,调弄锁在大笼子里的一只海东青猎鹰。高士奇问道:“小李子,皇上这会子在见谁?”李德全抬起头来,见是他们两位,忙打了个千儿,笑道:“哟,是高爷、武爷!主子这会儿正见水师提督施琅呢!要不,我先给您二位进去禀报一声儿?” 这边儿正说着,康熙在里边已经看见了:“是高士奇吗,进来吧!” 两人一先一后进来,却见熊赐履和明珠都坐在左首椅子上。右边一个官员,矮胖身材,方脸庞络腮胡子,眯缝着眼儿,高鼻梁,大约五十岁上下,满脸皱纹,正双手扶膝端坐着听康熙问话。此人不是别人,正是水师提督施琅。高士奇知道,前些日子为了尽早收复台湾,康熙曾密令施琅在微山湖、东平湖一带,悄悄地操练水军。这件事,朝中有人赞成,有人反对,对皇上重用施琅,更有不少人出来说长道短。听了这些闲话,施琅又伤心、又生气,向皇上递了一分请求停练水军的奏折。皇上看了很不痛快,这会儿,看施琅的神气,恐怕是正在挨训呢。 康熙只看了高士奇一眼,接着对施琅道:“……为什么要停止操练?嗯!五十门炮不够用,叫制炮局再造二十门嘛!你的水军单在微山湖、东平湖练兵,是不中用的,这件事你想过没有?” 施琅沉默了一下,说道:“回圣上,造炮的事臣早已照会户部,原来说好的六月交货,却一直拖到如今,臣也不知是什么缘故。眼下最要紧的是士气。圣上方才说的极是,湖上练兵和海上打仗是两回事,臣也曾调一标人马到烟台海上试过,竟有人临阵逃亡,也有的托人给父母妻子写遗嘱的……” 康熙冷笑一声:“什么士气不振,只怕是官气不振。大约你又听到什么闲话了吧?朕不是说你,六部里人办事不出力、尽出难题,朕心里明明白白。满朝文武,主战的只有李光地、姚启圣等寥寥几人。如今索额图请了病假,有人便以为李光地也不得势了!你施琅心里恐怕也存着这个念头,觉得朕也变卦了,是不是?!”康熙说着脸板得铁青,扫视明珠和熊赐履一眼,连高士奇也觉得心中一寒。 施琅舒了一口气,忧郁地说道:“皇上说的何尝不是!臣自甲申年只身逃出台湾,父兄皆遭毒手,身怀血海之仇,报效圣朝。臣带着此家仇国恨,接连平定潮阳、琼州。雷州等地,以为既为国家立功,必受朝廷信任。想不到直到如今,还有不少人以为臣在台湾朋友众多,若率师东渡,将一去不返。唉!臣思念至此,能不心寒吗?” “哎!人生在世,谁能不听到闲话?听了闲话就不过日子了?比如,有人说你是什么‘北斗第七星’,你就不能当好话来听?你是第七星,朕看满够资格!这第七星难道不在紫微星之下,难道不是在护卫着代表皇上的紫微星座?哪个再来胡吣,你告诉他说,皇上圣谕,你想当第七星,还不配呢!” 施琅听皇上说得如此恳切,不由得老泪纵横、哽咽着叩下头去:“谢主子天恩浩荡。” 在座的熊赐履是主和派,他并不赞成征服台湾,不过他倒不是像有些人那样认为台湾是可有可无之地。他是觉得国家连年征战,应该有个休养生息的时间,再加上李光地咄咄逼人,仗着索额图势力,处处拿大帽子压人,这才拧上了劲儿。此刻,听了康熙的话,见施琅如此动情,心里一热也淌出泪来,正要说话,却听明珠道:“皇上不可为此区区小事伤神,往后六部的人若仍不肯出力,只管找奴才好了。好在索额图也不是什么大病,他一回来,有些人就老实了。” 康熙的脸色突然变得神情冷峻,凛不可犯:“征服台湾的事是朕亲自定下的国策。今日叫你进来,就是要你知道,你身后不是什么李光地、索额图,乃是朕为你做主。大臣们中或许有不赞成的,朕并不怪罪。大家都是为江山社稷,何必叫人都立了仗马一样,噤若寒蝉呢?朕能容下不同心的人,却不能容下那些不肯出力者。传旨:革掉户部尚书郑思齐,着伊桑阿署户部尚书,崔雅乌进户部侍郎——着李光地兼协办大学士,统筹施琅部在京事务,要人给人,要钱给钱,要饷供饷!” 听了这话,施琅脸上不禁放出光彩,和明珠、熊赐履“扑通”一声跪下,高声应道:“奴才等领旨!” “……至于士气嘛,湖河水战与海战毕竟不同,谁没有父母妻子,狂洋巨澜中叫人去出生入死,就得有个章法。施琅,你回去之后拟个条陈,凡因渡海作战阵亡,伤残者一律从优抚恤,要从优一倍。凡阵亡将士遗骨,能带回的带回,实在没法子带回的,列出清单全部进朕御览,勒石驻名!要让将士们知道,为国尽忠,死有名、生有利,朕不信士气鼓不起来!” 施琅一跃而起,声如洪钟般说道,“皇上,臣请撤回停练水军的折子!” “哦?好哇!你坐下,听朕说。朕知道你,你少习儒术,读书不成,改学击剑,遂成为一代良将。郑成功父子加害于你,并非因你有扛鼎之力,实是害怕你智谋过人!像你这样的人他不敢用,足见他气量狭小,不成气候——朕不顾虑你不能克服台湾,但朕实也有心忧之处,你知道吗?” 施琅睁大了眼,不解地望着康熙。熊赐履、明珠和高士奇也不由地交换了一下神色。 “唉!这件事现在说似乎早了一点,但你听一听,多想想也有好处。台湾地处海隅,与内陆远隔百里海洋,民情不熟,吏治最难。郑成功部下有的与你有恩,有的和你有仇,恩怨连结、情势纷杂。若一战全歼,自不必说;他们若肯归降,朕送八个字给你——”施琅忙跪下叩道:“臣恭聆圣谕!”康熙目中灿然生光,走近施琅一步,一字一句说道:“只可报恩,不可报仇!” 施琅倒抽了一口冷气,略一顿,说道:“臣明白——只可报恩,不可报仇——臣当以国家一统大业为重,绝不挟私报怨!” “好!这才是真丈夫,社稷臣!你放心去做,不要怕小人害你,不要有后顾之忧。朕再助你一臂之力,福建总督姚启圣不是你的八拜之交吗?朕命他到军中参赞军机,他所属一万水军也拨给你统领。我们君臣同心,利可断金,何愁大事不成?” 施琅激动不已,叩头谢恩,辞了出去。康熙这才转脸笑着问高士奇:“你的差使办得如何?” 高士奇舔了一下嘴唇,说道:“眼下看来,慧真大师的病一时半刻是不要紧的。”武丹在旁笑道:“圣上,高士奇未免太谦逊,奴才这回真服他了,真是神仙手段!竟一味药不用,像说因缘儿一般,一会儿就把个半死不活的慧真大师说得当场坐起,脸色泛红!” “不,皇上,大师她没有几年好活的了!她得的乃是灯干油尽之症,世间身病皆可用药来治,心病却只能心医。臣尽所学使其恢复信心、勉进饮食。她若肯依臣嘱时,尚可延五年之寿,过此臣不敢妄言!” 康熙的神气变得庄重而又悲悯,双眼眺望着殿外,喃喃说道:“难道回天乏术吗?” “是……奴才只能做到这一步,让慧真大师无疾而终,去得安详一点……” 明珠站在一旁,突然感到一阵内疚,他是这件冤孽公案的罪魁祸首。如今真正的结果出来了,他看了高士奇一眼,惭愧地低下了头。熊赐履已是白发苍苍的老人,想起当年共同度过的艰难日子,旧事历历宛然在目,也禁不住潸然泪下。 康熙长叹一声,突然喊道:“李德全!” “扎,奴才在!” “传旨内务府,为慧真大师备轿一乘。无论是五城内外,御苑禁地、京师直隶,她愿去哪里,愿意什么时候出游都成,不必再来请旨!” “扎!” 康熙颓然地坐了,扳着手指暗暗算着日子:“苏麻喇姑素来有志到金陵一游,若能活到朕南巡时就好了!唉,要南巡就要走运河,不知靳辅他们什么时候才能把运河修好……” 光阴如箭,日月如梭,转眼之间,靳辅他们在河工上,已经度过了三年。这三年里,户部每年照拨二百五十万两银子,没敢克扣,也没敢误事。靳辅他们呢,也是绞尽了脑汁,操碎了心,跑断了腿,勘察、测绘、计算,千方百计地把钱用在钢口刀刃上。每隔十天,他就要向康熙直接递上一本奏表,把河工进度,以及当地的水情雨情,百姓疾苦等等,一一奏明。康熙的旨意呢,也不经部院转达,而是飞马直送清江河督署。这样一来,上下直通,君臣合力,效率自然平添了三分。 靳辅把河督署迁往清江,算是做对了。原来的河督府在济宁,守着那位山东巡抚于成龙,于成龙自以为自己深通水利,所以事事过问,处处掣肘,干好了他有功劳,干不好,他参你一下。偏偏这位于成龙,是个有名的大清官,领着宫保衔,官大名声也大,说出话来,附言的人也就多,河工上的人,怎么干也是没理。现在,河督署迁到清江,不在老于成龙眼皮子底下,事情就好办得多了。 可是,靳辅他们也并非没有烦恼。就拿这运河、黄河、淮河三江合流的清江来说吧,决口堵上了,新堤修好了,皇上下令,让在堤上栽树护堤。依陈潢的意见,堤上宜栽种灌木和草,不宜栽种大树,以免汛期来时,风大雨猛,反倒动摇了河堤。可是,这意见,地方官就不听,因为灌木野草不值钱,没人愿去挖来卖给河工上。几次和清江县交涉,都毫无结果。 今天,靳辅带着陈潢和封志仁,来到新修的大堤上。靳辅看着一眼望不到头的大堤和滔滔的河水,心事沉重他说:“二位,新任清江道台已经上任了,你们知道他是谁吗?” 封志仁半开玩笑他说:“不管他是谁,总不会是于成龙吧?” “哈哈,让你说对了,正是于成龙。不过,不是那个山东巡抚,却是他的本家堂弟,也叫于成龙。这小于成龙不但作风正派,风骨与老于成龙一样,连脾气都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倒出来。唉!但愿今年秋汛小点,这里不再决口,这样,我们和小于成龙就能相安无事了。” 陈潢跟在靳辅和封志仁身后一边走着,一边说:“可惜上游萧家渡的减水坝还未完工,不然的话,秋汛就大点,总有办法护住这段河堤的。嗯,我倒有个新想法,秋汛来时,在此扒开一个决口……” 靳辅突然击掌大笑:“妙,妙啊!前段咱们筑堤挑土,这里已成了洼地,黄水一灌,马上就会淤平,那时可得万余顷良田!淤平后地势增高,也有固堤之效,再修堤时挖方用土,也就容易了,真是一举三得!” 陈潢摇头笑道:“中丞,还有最要紧的你没想到呢。试想,这里一开决口,黄河入运河的水势必然减缓,漕运便不至于因秋汛而中断,汛期漕运工程也能接着做——这边呢,来年又有这么多好田分给百姓,他于成龙再厉害,也得讲理呀。他是清官,见此利民之举,能不欢喜吗?” “妙哉!一石数鸟!我说你这个陈天一呀,命中注定不能当官,你哪怕中个同进士呢,我靳辅必定举荐你当下一任的治河总督!” 陈潢看着巍巍壮观的大堤,想想自己一生的坎坷遭遇,心事有些沉重:“唉!只要有利于国计民生,报君恩、固皇图,吾心愿已足。至于一己之荣禄,犹如脚下这黄土!”说着,一脚将一块黄泥块儿踢下了堤,看着它翻着个儿滚入水中。 三人沿着河堤迤逦北去,远远便见黄河入运河的交口处,一个中年人背手站着,也在遥望黄河,似乎是在查勘水情。这个人,封志仁和陈潢没见过,靳辅却认识他,连忙紧走几步,抱拳一揖,呵呵笑道:“哎哟,是成龙兄!怎么,不认识我了?我是靳辅呀!——志仁、天一,这位便是新任清江道台于观察。” 第十九回 真廉洁大令如百姓 好为难河督管地方 靳辅带着封志仁和陈潢视察河工,不料却在大堤上巧遇新任的清江道台于成龙。于成龙!正是那个擅自借粮,赈济灾民的县令。如今,他又从宁波升任道台,到了清江。陈潢打量着他,瘦骨伶仃的,穿一件灰土布长袍。外头也没套褂子,脚下一双“踢死牛”的双梁儿黑土布鞋上,沾满了泥土。辫子和袍角被风撩起了老高,一副目中无人的冷峻的面孔,令人望而生畏。 和靳辅略事寒暄,于成龙便开口问道:“靳大人,这个堤顶得住秋汛吗?河道修得这么窄,怕不行吧?前日下官捧读皇上明发圣谕,命栽树固堤。圣上高居九生,尚能详虑至此。我们做外官的,身边养着一群清客、幕僚,养尊处优,更须多加留意才是。啊,你说是吗?” 于成龙虽然口气缓和,但这几句话无一不是在教训人。他不喜也不怒,嘴角微微向上翘,似乎随时都在向对方表示自己的轻蔑。靳辅觉得眼前这个小于成龙,比起他哥老于成龙,更难打交道。见他这样,他的自尊心像被刀子戳了一下,刚刚鼓起的欢快心情顿时荡然无存。靳辅强按下心头的不快,背着手看看天,又看看奔腾不息的黄河,格格一笑说道:“于观察,这件事本督已有处置。观察大人下车伊始,不问情由,怎么知道我不遵皇命,又何以知我护不了这段大堤呢?” 听了靳辅这样回答,于成龙彬彬有礼地打了一躬,也端起了官腔:“啊,靳大人,并非卑职斗胆过问河务。须知皇上既命卑职来守此郡,则此地百姓土地,一丝一缕、一粥一饭,其责皆在于我。河堤无树加固,河道又如此狭窄,都违背了常理。秋汛一到,万一决了口,恐怕大人与本道都难辞其咎啊!” 封志仁见靳辅的脸涨得通红,知道他要发作,忙笑道:“哎哎哎,二位大人其实是一样心思。植树护堤的事我们方才还议论来着……” 于成龙脸上毫无表情,冷冰冰地截断了封志仁的话,“这位先生,请自重,我正与靳帅说话。” 靳辅冷笑一声说道:“哼哼,于大人,这位先生姓封,名志仁,乃是下宫的河务幕宾。此人栉风沐雨,实心办事,而且是朝廷五品命官,并不是那些徒务虚名。做官样文章的愚儒、等闲之辈!说句话,又有什么关系呢?” 于成龙因哥哥大于成龙曾在河工上栽过筋斗,一向不服,见靳辅护短,越发来气。但靳辅职位毕竟比他高,便压着性子淡淡一笑:“哦?如此说来倒是学生孟浪了。果真如靳大人所说的那样,倒是我清江百姓的福分了。卑职焉敢在大人这里惹事生非?只因事关一郡生灵,不敢不问。靳大人明鉴,去年秋汛,又冲决这里十几个乡,饥民的事至今尚未安顿好呢。” 到底是文人心眼多。虽然于成龙只是轻描淡写的说了这么一句,靳辅便知道了他的心意。他这是先放一句话在这儿,今年再决口,我于成龙就可参劾你了。 靳辅知道去年因集中财力人力抢修僧堤,黄河这边时有决口,淹了清江县十七个乡。便耐着性子道:“看来,你于观察对治水也不是外行。不过,这不是读几句子曰诗云就说得清的事。就是大禹王当年治水,也用了九年的功夫。这九年之中,难道就没有一处决口,没有一处受灾吗?” 话越说越拧,于成龙也针锋相对:“哦?这么看来,这里要九年才得安宁?也好,九年十年是督帅的事,卑职既在此境,却不能听任洪水再泛滥九年!” “你说是我的事,错了,这是关系黎民社稷的大事。”靳辅深知在这种人跟前,半点把柄也不能留,便一口就顶回来: “我并非以禹王自比——河务糜烂至此,总得一步一步收拾嘛!于观察高瞻远瞩,我十分佩服。但你毕竟不在河工上,有些事不明真相。远的不说,前年高邮清水潭、陆漫沟和江都大潭湾几处决口,共三百余丈;去年五月清水潭再次决口,兴化城里水深可以行舟!你不在,令堂大人就住这里。你回去问问她老人家是我们不出实力呢,还是地方官怠误了?哼,不要觉得只有你一人关心黎民疾苦,百姓遭难,着急的岂止是你我?皇上都急得数夜不眠!”靳辅越说越激动,话像开闸的水一泻而出。他说着上前一把一个扯起陈潢和封志仁的手,伸给于成龙: “面前这二位就是你说的‘清客’和养尊处优的人——封志仁不足四十,陈潢才二十九岁!你看他们像吗?你再看看他们的手,是弹琴下棋的手吗?” 于成龙见靳辅如此激愤,惊得后退一步,这才认真打量了一下靳辅、陈潢和封志仁。封志仁看去像有六十岁,秃了顶,稀稀疏疏的花白头发拢在一起,还不足一个小指头粗。陈潢的脸被河风吹得刀刻一般,满是皱纹,古铜一样黝黑,只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表明他尚在盛壮之年。 于成龙脸色一沉,面前的情景不由得他不动容了。但,他血液中流动的本性带来的傲气很快就战胜了一闪而过的温存:“靳大人,河工劳苦卑职知道,但远远比不上我的百姓!国家用兵,三分之一财赋出于江浙,他们受的什么罪?卑职到任才刚刚十天,我设的育婴堂已捡到四十多个孩子。他们的爹娘若有一口粮食,也不至于抛弃亲生骨肉!”说到这儿,于成龙停顿一下,双眼闪烁着晶莹泪光,举手一揖,头也不回地竟自走了。 这于成龙不是个忠君爱民的清官吗?他为什么这么别扭,一上来就和靳辅闹拧了呢?这事儿啊,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很简单。大小于成龙也好,靳辅、封志仁、陈潢也罢,都是清官,也都想替皇上把治河的事情办好,造福万民,造福后代。可是他们观点不同,方法不同。如果套句现代词汇,于成龙哥俩是保守派,而靳辅他们是改革派。于成龙主张要治河就要遵循古法,加宽河道,堵塞决口,恨不得一下子就把千年水患,根除干净。而靳辅呢,用的是陈潢的主张,采取的是新办法,要束紧河道,加快黄水流速,冲沙冲淤,同时呢,加固河堤,修筑减水坝,分洪截流。这样一来,工期自然要延长。在北京面圣的时候,靳辅已经把这个想法禀奏给康熙皇上了。当时就说明,这第一期工程需要十年,康熙要求提前在七年内完工,现在才刚刚三年,工程进度还不到一半,谁能保证秋汛来时不决一个口子呢?可是于成龙是地方官,他的任务是保境安民。你河工上怎么干,那是你的事,在我管辖的地面上,不能再决口子。好嘛,治河观点、方法不同,再加上这个“小本位”的思想,干成龙能不和靳辅他们闹拧吗?对这一点靳辅早有估计,所以,在面圣奏陈的时候,才说出治河“功慢而谤速”的话。就是说,治河见效慢,而受到的攻击却会很快。这不,今天头一回和小于成龙碰面,尽管于成龙官职比靳辅低,可是他打着为民做主的牌子,竟敢这样的傲慢无礼,指手划脚,品头论足,横加指责,处处威胁,全不把治河大员门的辛苦看在眼里。靳辅身为一品大员,皇上信任的治河总督,三年来,苦心经营,辛酸备尝,竟然落到如此下场,他能不义愤填膺、怒上心头吗?回到署里,他一声也不言语,挽袖磨墨便要拜写奏折,参劾这个无礼的道台,却被封志仁一把按住,说道:“督帅,使不得!” “什么督帅,一个小小道台竟敢如此放肆无礼,这个治河总督真不是人当的!”靳辅嘴唇气得发青,哆嗦着笔一摔,淋淋漓漓的墨汁甩了陈潢一身。恰在这时,总督府的佥事彭学仁进来禀事,脸上也着了一滴:“大人,您,您这是怎么了?”陈在见靳辅沉着脸不答,便接口道:“啊,中丞大人和新来的于观察呕气,要上本参劾……” 彭学仁一听是这事,忙说:“哎——大人,依我说这件事罢了吧,参不得的。”封志仁也劝道:“老彭说的对。于成龙虽说傲慢无礼,可他到底是个清官,咱们手下的民工又都是这一带人,大人官声本来不错,这一参恐怕坏了自己名声。” 靳辅心中的火一窜一窜,大声吼道:“他是清官,难道我是赃官?彭学仁,你以前在安徽做过县官,天一和志仁更不必说,你们说,我靳辅贪赃吗?我的幕僚里头有亲戚吗?哼,我为官二十年,家里倒赔一万两银子,他于成龙知道吗?” “中丞息怒,以下官之见,于成龙正等着您参他,你不要上当!” “嗯?为什么?” 彭学仁是个老官吏,吃透了官场的内幕:“大人此时参他,皇上断然不肯驳您的面子,自然是您一参他就倒。可是您说您是清官,这我们都信,但您出身豪门,如今您管着河工,花钱如流水似的,显不出您的清,也没人相信了。于成龙寒门书香,沾了这便宜,就清得名声大!于成龙大夫人在清江三年,自种自吃,杜门谢客。于成龙的夫人已是诰命,穿的仍旧是布衣旧衫。有一次过节他的大公子买了一只鸡,当场被夫人责了二十大棍,要不是大夫人讲情,还不饶呢!这个官要不来河工上搅和,实在也无可挑剔。这回如果您参倒了他,这里百姓送他万民伞,攀辕罢市都会有的,说不定还有人叩闹上书替他鸣冤叫屈呢。上头若是昏君,也许会不管不问,可主上如此圣明,岂肯让您真的参倒了他?停不了半年又把他开复了。所以这样的人你越参,他名声越好,越参他升官越快……” 陈潢没有官职,听着这样的升官之道,有点新奇,便笑着说:“哦,学仁兄既然深得这升官的奥妙,为什么不学着做呢?” “唉!没法学,家里有二百顷地呀!” 靳辅明白了,参奏弹劾都无济于事。这个小于成龙不就是被葛礼参劾以后,三年内连升四级,当了道台的吗?葛礼以国舅之尊尚且弄得灰头土脸,自己何必步他的后尘?“唉!正人君子要是办起坏事来,真比小人还要难斗啊!” 彭学仁说:“大人你这话说得对了。于成龙虽然心性高傲,孤芳自赏,可是,却爱民。咱们何不在这上头打点主意和他化干戈为玉帛呢?” 封志仁道:“对!依我之见,督帅忍了这口气,咬牙周济他十万八万,叫他拿去救济百姓,两下里好,不比闹别扭强?” 动用银钱的事,历来由陈潢管着。他站起身来撑着椅背想了想,“嗯,春荒难过也确实是个事儿——咱们不为他于成龙,还要为百姓呢。这样,先拿五万交给于成龙!” 可是靳辅摇了摇头:“嗯,眼下咱们手里还有五十万两银子,可这五十万两银子谁敢挪动?你们也知道,咱们干的这是可着脑袋做帽子的生意,现在还差着七万哩,哪来五万富余?” 陈潢一笑说道:“修清水潭长堤花二十万足够,原来想剩一点补贴到中河上,河工完时赏民工用的,如今也只好作罢了。” “天一,你不是说笑话儿吧?我在那儿看了也不下二十遍了,五十六万少一两你也办不下来!” “中丞说得不错,靠人工去修,五十万确实紧巴。但我们治河的人不要只想到河害,还要想到河利。”陈潢说着起身走向设在东壁下的沙盘旁,手指清水潭一带地势说道:“这里地处黄河下游,比河位低出两丈三,若将黄河汛水引来,拥泥沙而筑河堤——嗯,还是可以节余一笔银子嘛。” 靳辅听着,脸上渐渐露出了笑容:“嗯,好,好啊,陈天一,真有你的。有了这笔额外银项,不但可以打发于成龙,连中河挖方不足的款项也都补上了。不过这事儿只能咱们知道,户部那帮人,见银子好似苍蝇见血,少不得又要打我们的饥荒。就是于成龙,也要言明有借有还,不然倒像我们向他行贿似的,做了好事,还是不落好儿!” 三人计划已定,第二日清晨,由陈潢出面去见于成龙,陈在吃过早饭,只带了一个随从,骑马来至清江城。连年水灾使城内房屋倒塌,生意萧条,百姓们衣衫褴缕,面有饥色。道台衙门设在城西一座废了的神庙里。于成龙到任之后,因嫌吃饭人多,把三班衙役裁掉了一大半,只请了个乡下鸿儒在衙门里帮办文书,所以,偌大的院子空空落落,几乎见不到人。陈潢边走边顾盼,心中暗自诧异:堂堂道台衙门为何以连肃静回避的牌子也一概不设?难道是我走错了门不成? 第二十回 民主艰官衙驻破庙 吏治清誉赞传乡里 陈潢来到于成龙的道台衙门,原来这衙门是在一座破庙里。陈潢走近一看:萧杀败落,冷冷清清,还以为自己走错了门呢。 正在纳闷,从二门里走出来一个年轻的衙役,看见陈潢,连忙上前招呼:“哟,大爷是从哪来呀?” 陈潢急忙把随身带的河督府公文递了过去,衙役看过之后,满脸赔笑:“噢,原来是从河督府来,快请,里面请。” 这衙役把他领到大殿耳房,端了一杯白开水送过来,笑道:“大爷,道台就要升堂问案,不能接客。请爷在这儿暂且等待,今天只有两起案子,一会儿就完。”说着便掸掸椅子,请陈潢坐下。陈潢一边就座,笑道:“久闻于观察政简讼平,果然不错,一天只有两起告状的!”那衙役笑道:“是的,今天这两件案子,第一件是告忤逆,是于老爷见县里断的不公,调上来重审的;第二件却是我们老爷自己撞见的。待会儿,你一瞧就明白了。——小的外头还有差使,不便奉陪了。”说完便匆匆去了。 陈潢一边喝水,一边打量这间耳房,看来这是于成龙的书房兼签押房了。靠墙一溜儿是垛满了书的书架,案头也全是书和待批的文案。竹椅木桌,虽然简朴却是十分整洁。最显眼的是东墙上挂的中堂画,上面画的不是山水。花鸟。虫鱼,却是大白菜。还有一幅对联: 上联是:官不可无此味 下联是:民不可有此色 落款是: ——母于黄氏嘱吾儿成龙 这副对联,字体娟秀柔韧,颇有大家风范。陈潢看了,不禁啧啧称赞。于老大太教训得好,当了官,不能每日鸡鸭鱼肉,而忘掉了青菜素食,更不能勒索百姓,使他们无衣无食,面带菜色。嗯,看来,这位老太太教子甚严,果然名不虚传。正在沉思,忽听外面一声高呼: “升堂喽!” 陈潢坐在耳房里,门大开着,大堂上的情形看得一目了然。就是角度偏了一点,看不见居中高坐的于成龙,不过大堂上的一切动静他都听得清清楚楚。只听于成龙吩咐一声: “带刘张氏等一干人犯上堂!” 四个衙役高声传呼,大堂上立时气氛紧张起来。四个人,脚步杂沓依次进来跪下。两个老汉,都在五十岁上下。一个长得十分清秀的青年仆人,还有一个少年公子,很有点弱不禁风的模样,哭丧着脸跪在角落——不用问,这一定是被控告的忤逆不孝儿子了。几个人报了身份,哦,原来这两个老头儿,一个是他的伯父,一个是舅父。陈潢一阵诧异,既然是母亲告儿子忤逆不孝,为何不见那做母亲的刘张氏出庭呢?就在这时,只听惊堂木啪的一响,于成龙开审了。 “刘标,是你代替你家夫人控告儿子刘印青忤逆不孝的吗?” 他的问话,说得十分和蔼,与昨天在大堤上那个傲气十足、咄咄逼人的于成龙,简直是判若两人。 年轻仆人听见堂上问话,连忙回答:“是,小人是刘家的仆人刘标。” “哦,好,好,好,你年纪轻轻,却懂得忠心事主,替你家老夫人告状。” “嘿嘿,回太爷,小人虽不曾读书,也知道食人之禄,就应当忠人之事,这是为仆之道。小人在清江多年,县城里的街坊都知道小的是好人。” “嗯,那好吧,你就将这刘印青如何忤逆不孝的事,向本官讲说一遍!” 刘标又叩了头,便滔滔不绝地说起来:这少年公子如何放着书不读,终日游荡。半月前主母因他不去学堂,偶然说了几句,少主子竟跳脚大骂,头触主母扑倒在地。主母无力管教,只得命小人告发。县里判了个出籍另居,求道台明鉴,维持县里原判。 什么是出籍呢,套句现代话来说,就是“开除家籍”。儿子不孝顺,惹恼了父母,告到官府,严重的,屡教不改的,就制他个“出籍”,就如现代人登报声明脱离父子母子关系。 那刘标口齿十分伶俐,一边说一边比划,时而攒眉痛心,时而摇头叹息,说得满堂人都怔了。陈潢在耳房里,偷眼看那被告的少年公子,却是面白如纸,浑身发抖,低着头,用手指狠命抠着砖缝儿。 于成龙在上边又发话了:“刘印青,刘标告你忤逆不孝种种情事,可都属实吗?” 刘印青抬起头,乞怜的目光向上看看,嘴唇动了一下,深深伏下身子,哽咽道:“是……实。小人实在无话可说,但求师尊不要将学生出籍……” 于成龙一听这话,便霹雳火闪似的发作了:“嗯?!王法无亲,你晓得吗?你身为童生,圣贤之书你读过,本道讲学你听过,平日本道看你品学尚好,殊不知你在家竟无法无天!为何不尊寡母,犯上不孝——来啊!” “扎!” 衙役轰雷般答应一声,刘印青已抖成一团,颤声乞求:“道……道台,老师,您……” “饶你不得!”于成龙断喝一声,震得满堂乱颤,可是他光打雷不下雨,却没有立即扔下火签。只听他呵呵一笑对刘标道,“刘标,你是忠于主人的仆人,又是好人,还懂得‘食人之禄忠人之事’。真是个好纲纪、好长随——既如此,理当代你家少主人受刑杖!” 这急转直下的判决惊得满堂人瞠目结舌愕然相顾。不但刘标面如土色,连在耳房里瞧热闹的陈潢,也不免吃惊。 于成龙大喊一声:“愣着干什么?重打四十大板!”“咣啷”一声,四根火签儿已是掼了下来。 衙役们又惊异又好笑,答应一声,架着惊慌四顾的刘标,拖至堂口按倒在地,一阵噼噼啪啪板子声,打得刘标杀猪般嚎叫。打完了,又拖进来跪下。于成龙又叫一声:“刘德良,你可是刘印青的伯父?” “小老儿……是。” “刘印青对母亲不孝已非一日。他生父亡故,你做伯父的便有训教不严之罪。本道要责你四十大板!” 刘德良吓得浑身筛糠:“大大大……人!” “哎,你怕什么?有忠心的奴仆在嘛,还能叫主子受苦?——来!把刘标拉下去,再打四十大板!” 到此时,于成龙的心思,陈潢才算看清了。可是,他这种断案的办法不但自己没见过,连听也没听过,几乎失声笑出来。 外边又是一阵打板子的声音传来,那刘标已是招架不住,只是哭着喊着,哀告着。 等打完了拖上来时,刘标已经面无人色,鲜红的血迹湿透了衣服,倒在地下呻吟。却听于成龙又笑道:“张春明,你身为舅舅,外甥不孝,你也有训诲不明之责,也须得责你三十大板!”不等张春明答话,签儿已扔下来,“休要惊慌,还是刘标替你挨打。” 刘标脸色死灰一样难看,头上大汗淋漓,爬在地下捣蒜般磕头:“大……大老爷超生,小人实实受不住了!” “哼——这是哪里的话!你要当‘好人’,焉有不做到底之理?传出去,人家倒要说本道不肯成全你了!”接着腔调一变,咬着牙迸出一个字来:“打!” 这一次刘标已经无力哭叫,开始还能哼两声,后来连呻吟声也发不出来了。满堂寂静,只听堂外一板又一板打在刘标身上,发出“噗噗”的响声,听得陈潢毛骨悚然。三次共打一百一十大板。刘标再被拖上来时,直挺挺地趴在地下,气若游丝般说道:“求,求大,大人……” “按大清律三百十二款,刘印青本身应受四十杖,重枷三日。刘标自愿代主子挨打,情殊可嘉。不过,你家少主人还有三天重枷之苦,也一发由你承担了吧——此案了结,刘德良将逆子刘印青带回家中,严加管教,所拟出籍不准!” 不足半个时辰,全案已经断完,陈潢舒了一口气,将杯子放下,手心里已全是冷汗。接着又看第二案。 人带上来了,一个是武秀才,昂首阔步走在前边。陈潢一看后边跟的那个人,不免大吃一惊,原来竟是河工上赶驴送茶的“黄苦瓜”。黄老汉这个人,为人最是忠厚,吃死亏也不会与人拌嘴,怎么会冒犯了这位衣着华贵的秀才?陈潢正自诧异担心,二人已报了名字。那个秀才叫叶振秋。“案情”呢,很简单,老黄头清晨起来在厕所挑粪,出来时不防撞上正要进茅房的叶振秋,弄污了他的衣裳。 于成龙手抚几案,朗声说道:“你们的情形本道亲眼见了,这事极明白,错在‘黄苦瓜’。” “黄苦瓜”吓得浑身直抖,磕着头结结巴巴说道:“大老爷在上,小老儿双眼昏花,实在不是故意的,求大老爷开恩。” “哦,你不要再说了,这件事本来稀松平常,不告亦可。但叶秀才不能容你,我就是可怜你亦无可奈何呀。说吧,你是愿打还是愿罚?” “打……怎样?罚……怎样?” “打,二十小板,罚呢?磕一百个头赔罪,由你挑。叶振秋,你可愿意?” “哦,哦,既是道台大人断了,就便宜他这一回!” “‘黄苦瓜’,你想好了没有?” “小人老了,还要养家,挨不得打……小人……认罚。” “那好,搬一张椅子,请叶秀才坐了受礼!” 叶振秋大咧咧地坐了,黄老汉颤巍巍地跪在一旁一个一个地叩头。看着这情景,陈潢心里突然一阵难过。他想起这老汉步履蹒跚地到工地去送水,每次见了陈潢,都用粗糙得像树皮一样的手捧过大碗请他喝,如今老汉当众受辱,自己身为座上客,却连句讨情话也不敢说!唉,惭愧呀! 磕到第七十个头时,于成龙突然倒吸了一口冷气,说道:“哎,慢着!本道方才少问了一句,叶振秋,你是文秀才呢,还是武秀才?” 叶振秋忙起身回答:“回大人话,学生是武秀才。” “哎呀,我竟有失计较了!给文秀才赔礼应该叩头一百,武秀才嘛,叩五十便足数了。‘黄苦瓜’,别磕了,你起来,你已经磕过了数!” 叶振秋很觉扫兴,懒懒向上一揖,不情愿地说道:“学生告辞了。” “什么?告辞?你就这么走不行啊?” 叶振秋莫名其妙地看着据案稳座的于成龙,问道:“观察老爷还有何吩咐?” “没什么吩咐。欠债还债,欠头还头。你欠这‘黄苦瓜’二十个响头,如何料理?” 于成龙此言既出,满堂衙役面面相觑。陈潢也瞪大了眼:这种事还有个“如何料理”的?叶秀才先是一愣,突然醒悟过来,脸腾的红了,脖子上青筋暴起,霍霍乱跳,挺着胸脯问道:“依着老爷的意思,难道要我这个黉门秀才给这个臭挑粪的磕头?” “哎,这算你说对了。你给他磕还二十个头,各自完事。我还有客人等着办事呢!” 这秀才是武的,一上火便骂上了:“奶奶的,你好大的胆子!也不打听打听大爷我是什么根底!告诉你,我姐夫是葛制台——” 于成龙勃然大怒,“啪”的将案一拍,抓起火签便扔了下去:“放肆!本道先革了你秀才,再治你咆哮公堂辱骂长官之罪。二十个头你一定得还!” 叶振秋撇嘴儿一笑,扬着脸看了看瘦骨鳞峋的于成龙,冷笑一声:“大爷我要是不呢?” “哼哼!莫说你是葛礼的外房小舅子,便是王子龙孙,爷也敢依律究治,来,先与我掌嘴二十!” “扎!”衙役们答应一声恶虎般扑了过来。叶秀才猝不及防,早被死死绑住按跪在地,就地摘了缨帽,没头没脸打了二十个耳光。叶秀才的脸顿时胀得像紫茄子一般,鲜血顺着嘴角往下淌。打完,衙役们按着脑袋让他给“黄苦瓜”磕了二十个响头。 陈潢在旁看了不足一个时辰,只觉迷离恍惚,目眩神移。正自发呆,案子了结,于成龙神气闲适地来到耳房,向陈潢点头微笑:“陈先生,于某公务在身,让客人独自枯坐,失礼了!” 陈潢忙起身一揖,“哪里!观察大人审断案件如此明快,令人钦佩!陈潢文弱书生,在此听得惊心动魄呀!啊?哈……” 于成龙的脸上泛过一丝不易觉察的笑容——看来他并不厌恶这种真心实意的捧场。陈潢见他脸色和善,便顺势攀谈:“于大人,第二案学生领教了。只第一案大人断得古怪,处分也似乎狠了一点。” “狠了?哈哈,他刘标三天不死,我再枷他三天!这样灭伦欺主的奴才,岂能放他回去?” “啊?大人此话怎讲?” “唉!此案的底细堂上难以明言。刘标这奴才与主母私通已是三年,只嫌刘印青碍眼,便把刘印青给告了。刘印青这孩子是个孝子,不肯把母亲的丑事张扬出去。要不是看他的面子,我全给他们翻腾出来,叫他们奸夫淫妇一并死在清江街头。” 第二十一回 水来急危及拦河坝 工未竣移民救大堤 陈潢目睹了于成龙办案,觉得又解气,又感慨,便叹了口气说道:“哦,看观察审理这两案,便知地方官不好做,清官尤其难做!” 听陈潢说得体贴,于成龙心中高兴,不禁也动了谈兴,叫人端过一杯水来喝了一口,说:“这算什么难,只要骨头硬,不向着富户、上官就成。去年我在宁波做知府,曾只身打入匪穴,收抚汤行义一帮匪徒。匪首中就有一个不肯投降的,因见众人都降了,他就独自离去。临走时还说了一副对联,‘道不行,乘槎浮于海;人之患,束冠立于朝。’我问他是什么意思,他说:‘头一句是圣人的活,如果没有王道,就乘船下海,躲开这个是非之地;第二句是春秋时大盗盗跖之言,也是真理。说是这些人原来是人,可是一戴了官帽子,就成了禽兽——这个话,一年多来一直在我耳边回响!我们做官的,如果不能慎独省身、正心立品,岂不真叫他说中了?”一边说,目光刀子一样向陈潢扫过来。 “哦——大人不必疑心,我陈潢从不进公门为人说官司,撞木钟!我们还是言归正传吧。是这样,昨日回署,我们几个计议了一下,清江去年遭水,今年春荒如此,也难怪大人着急。靳帅派我来,与大人商议一下赈济灾民的事。” 于成龙眼下整天发愁的就是这事,苦笑了一下说道:“赈济灾民?谈何容易呀!这里的大户乡绅,我已召他们来说过了,不许囤积居奇,米价一概平粜,但也得老百姓手里有钱才行啊!” “所以靳大人才命晚生来的呀!” 于成龙眼中焕然闪光:“啊?你是说——” “今年的河工银子已经派了用场,但去年工银尚有五万结余,原来打算明年修清水潭大堤作赔贴用,现在库中。如大人急用,可暂移过来救荒——将来还银也可,以工折银也可。此外往清江口河堤上栽草,算是河工出项。这项工钱大约可有两万两,不知大人……” 不等陈潢说完,于成龙霍的站起身来,搓着手连声说道:“好,好!有这七万银子,可救十万人渡过春荒,我还有什么忧愁的呢!” 陈潢见他如此动情,心里一热,正想说话,于成龙却忽然转身问道:“我问你,这银子你们要几分利?” “哈哈哈,要的什么利息呢!都是替皇上办差吗,大人何必多疑?我们也都是读书人,不是在和你做生意,也不是放高利贷!” 一番话说得于成龙高兴得有些坐不住。想想昨日在堤上和靳辅过不去,觉得很不好意思,“陈先生,昨天下官无礼,请勿见罪,我那是急的!你知道,清江道自开春以来已饿死一百多人,有些人饿急了,就要闹事,真是天罡地煞俱全,数目大得吓人!我连弹压带抚慰,才算没出事。但人肚子不是用空话能填得饱的,当父母官的能不焦心?——这样,栽草的事我们全包,连树也全由我们栽!” “于大人,正堤上不能栽大树!”陈演说道,“树根虽然有固堤的效果,但秋汛来时多有风雨,堤土松软,树干一摇,大堤便容易裂缝决口,这种事学生已实地查看过……所以,堤上只能栽草不能种树。请大人详察!” 刚才还兴致勃勃的于成龙,一听陈潢说出这话,脸色马上就变了。心想:好哇,你这狂妄的书生。皇上明下诏谕,让在河堤上植树,可你却竟敢反对,这不是仗着靳辅的势力,公然抗旨吗?你靳辅把这样的人留在身边,言听计从,怎么能治好河务呢?看来,这河工上的事儿,我不能掉以轻心啊。于成龙心里这么想,嘴上却没说出来。哦,人家给他一下子送了七万银子来,帮他渡过难关,他再古板、执迷,也不能把人家训一顿啊。不过,他的脸色一变,陈潢也就看出来了。他心里很清楚,眼下的矛盾缓和了,那是银子的功劳。说到治河方案,于成龙是不会任意改变看法的。常言说:“道不同,不相与谋”嘛。得,我赶紧回去交差吧。 有了河工上借给的五万银子和二万工钱,于成龙和靳辅的关系,也确实缓和了不少。不过靳辅他们,只得到半年耳根清净,于成龙可不得了啦。清江道的百姓,顺利地渡过水灾后的春荒,谁不夸他、敬他,只要他一声令下,河工上要多少人就出多少人。这政绩报到朝廷,立刻受到部,院表彰。钦命下来,提升于成龙为南京布政,仍旧兼着清江口的道台不说,因为有人夸他懂得水利,所以朝廷又委任他参与河务,有专奏之权。于成龙如此受宠,当然感恩不尽。他决心要把清江的事办好,便索性不去南京就职,留在清江,要看着靳辅他们把这里的河务办好再走。 这么一来,靳辅他们可真的没辙了,偏偏这年雨水大,河情紧,天灾和人事纠纷搅在一起,真要把人置之死地啊! 从康熙二十一年九月入秋开始,整个黄河流域,乌云遮天,秋雨连绵,像是有人把天河捅漏了似的。大雨一个劲地往下泼洒,而且又专门下到黄河里。河水猛涨,上游日升三寸,下游更是每天涨出四尺有余,靳辅他们几年辛苦,修起来的大堤闸门,减水坝、分水渠,全都面临着严峻的考验。 靳辅从秋雨刚到的那天起,就把治河总督署搬上了清江大堤,在茫茫秋雨之中,带着人日夜守护着这个三面环水的关键地段。风大雨狂、蓑衣、油衣,穿什么也不顶用。靳辅、封志仁、彭学仁和陈潢他们几个,早已浑身透湿,头发一络络地贴在脸上、脖子上,一个个狼狈不堪。风雨中,陈潢对愁眉不展的靳辅说:“中丞大人,我看这雨还要再下,上游萧家渡减水坝没有完工,怕吃不住。咱们在这里得赶快扒个决口,分水减洪。” 靳辅还没来得答话,身后却传来一声高喊:“什么,决口分洪,陈潢,这是你的主张吗?” 众人回头一看,这喊话的不是别人,正是青云直上,志得意满的于成龙,不禁吃了一惊。那于成龙指着陈潢厉声说道:“哼,你们整天吹嘘这新筑的堤坝可以抗得住百年洪水,怎么,现在却又打主意要扒开它。请问,这是什么道理?” 靳辅见于成龙来势不善,连忙上前接过话头:“哦,成龙兄不要着急发火,这里的河堤,绝对没有问题。刚才陈潢所说,是为了上游的萧家渡。那里的减水坝工程尚未完工,水再大了,怕顶不住,若从这里扒个口子,也就减轻了上游的压力;这事儿,行不行,咱们还可以再商量,成龙兄不必生气上火,也不要意气用事嘛。” 修筑减水坝,是陈潢的发明创造,就是在河道狭窄之处,另开一条大渠,汛期把水分流,引出去,平常也用作灌溉。可是,这办法,古书上从没写过。前人也没用过,于成龙认为这是异想天开,劳民伤财,压根就不相信。现在,为了保护萧家渡那个减水坝,竟要在他管的地盘上扒口子,他能干吗?一听靳辅解释,他的火更大了,说出来的活也更难听了:“哦,闹了半天,你们修了几十处的减水坝,就是为了在别处扒口子。好啊,这样干法,倒是开心的很哪。在这儿扒个大口子,不又成了一个减水坝了吗?可是,这儿的村庄呢、百姓呢、房屋呢、牛羊呢,就只好付之东流了。哦,我明白了,只要保住自己头上的红顶子,你们是什么都可以不要的。” 陈潢见于成龙如此蛮不讲理,只拿大帽子压人,心中早憋不住火了。可是他知道,这不是吵架的时候,也不是吵架的地方,再说,面前站的是三品大员,胳膊也拧不过大腿呀。他强压着心头的怒火,慢慢地向于成龙解释:“于大人,您知道,萧家渡减水坝,数年经营,耗资百万,眼看就要竣工,怎忍让它功亏一篑呢?如果那里工程被水冲垮,将淹没七十多个村庄,三千多顷良田,成千上万的百姓也就失去家园。而且,萧家渡离此地甚远,现在去通知百姓撤离,已经来不及了。所以,学生才出此下策。这里,洼地多,损失小,只有二十来个村子。村民中的壮年人已在河工上护堤。保堤,只要通知一声,把老弱妇孺们撤出来,就可保无人死于水难,至于房屋用地的损失,还可以从河工上出钱赔偿。所以,相比之下,在这里决口,分洪减洪,还是利大于弊的,萧家渡和清江两地,都有百姓,也都是皇上的子民,在哪里决口减洪,损失最小,就应该在哪里决。还请于大人三思。” 陈潢这话说得够清楚了。于成龙也听得明明白白,他不是那种不知轻重,不顾大局的人。可他心里一是不相信萧家渡的减水坝能起什么作用,二呢,他也不得不想,万一这里扒开了口子,淹没二十多个村庄,还是不能保住萧家渡,到那时,谁又来承担这个罪责呢?想到此,他下了决心,绝不能冒这个风险。便正眼不瞧陈潢地咬着牙迸出两个字来:“不行!” 陈潢又急、又气,加上浑身早已淋得透湿。他脸色泛青,浑身颤抖地上前一步:“于大人,河工上共修了几十处减水坝,经过两年汛期,俱都安然无恙。萧家渡若已完工,根本用不着在这里扒口泄洪。于大人,如此时当机立断,决口分流,假如萧家渡那边不能保住,陈潢愿自投于大人案前,明正典刑,以谢清江父老百姓。” 彭学仁也上前跪下:“于大人,请你快决断吧。陈先生的话对,我彭学仁愿以身家性命为他做保!” 于成龙脸色铁青,神情冷峻,却突然发出了长长的笑声:“哈哈……你们倒真有视死如归的豪情壮志啊。那么请问,你陈潢、彭学仁、靳大人,连同我于成龙在内,把头全割下来又有几个,能抵得上这决口害民之罪吗?哼,此事断不可行!”说完,他袍袖一甩,扬长而去。 在这场激烈的辩论中,靳辅始终没有插言。他的脑子里,在飞快地盘算着,于成龙顾虑的事,他也想到了。万一在这里扒了口子,萧家渡还是没能保住,那祸就闯大了。但若不在这里决口,萧家渡肯定要被洪水冲垮。权衡轻重利弊,只有按陈在说的办法去做,才有一线希望。现在,于成龙一甩手走了,留下了“不准扒口”的话,他不下决心,岂不要看着几年辛苦,毁于一旦吗?他看了看在身旁的几个人。他们是自己的部下,幕僚,几年来,随自己在这大河上下受尽了千难万苦,能让他们的心血付之东流吗。想到此,靳辅下了决心: “来人,传河督署全体人员,立刻下乡,通知百姓要一人不漏的撤到村外高处避水,三个时辰之后,决堤放水。我是钦命的治河总督,此事我可以全权处置,纵有千万条罪状,也由我靳辅一人承当。” 河督衙门的人,闻风而动,全都下去了。封志仁来到靳辅眼前悄声说道:“中丞,如果于成龙硬要阻挡,我们当如何处置呢?” 靳辅不动声色地吩咐一声:“取皇上赐我的尚方宝剑和黄马褂来!看他谁敢拦我!” 雨还在不停地下着,水也还在不停地向上涨着。众人拉着靳辅,回到帐篷,暂且休息。等下乡传令的戈什哈们回报说,二十余座村庄的百姓都已奉命全部撤离了,靳辅站起身来,戴上起花的珊瑚顶子,穿上九蟒五爪的官袍,把御赐的黄马褂套在外边。两名戈什哈,打着一把金顶罗伞遮住风雨。后边,黄罗伞盖下,供着天子御赐的尚方宝剑。一行人前呼后拥地护着这位一品治河总督走向西边的大堤。这里边只有陈潢没有任何官职,却又不能不随行,只好在泥泞不堪的大堤上,一步一步地跟在后边。 这边的排场大,那边的势力也不小。靳辅一边走着,一边抬眼望去,只见西河堤上,拥挤着上千的百姓,老的、少的、男的、女的都有。于成龙带着几名亲随,正在和百姓们说话。靳辅一见就火了:好你个于成龙,竟敢扇动百姓违抗本督吗,那,你就试试吧。 于成龙见靳辅摆出了代天行令的驾势,连忙起身迎了过来,“啪,啪”把马蹄袖一甩跪下了:“进士出身、钦命南京布政兼清江道台于成龙,恭见大人!”说完,趴在地上,磕了三个头,长跪听命。 靳辅两只眼睛里,闪着逼人的寒光,厉声问道:“于成龙,你要聚众谋反吗?” 于成龙的热泪夺眶而出,哽咽着叫了一声“大人……”便趴在地上,说不下去了。百姓人群中突然出来一位老人,跌跌撞撞地走上前来跪下说道:“大老爷,您千万别冤枉了于大人。于大人听说要在这儿决口,他正在劝说大家,向东边高处避水,以免决口之后遭难呢。” 听说于成龙是在劝说百姓,靳辅的气一下子消了,他深深地舒了一口气缓缓说道:“哦,成龙兄请起,我误会你了。你能如此识大体,顾大局,下官感激不尽。来,我们一同劝说百姓们赶快离开这里吧。” 于成龙艰难地站了起来。靳辅看他脸色灰白,双腿颤抖,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年似的。只见他向着众百姓团团地作了一个大揖:“父老乡亲们,快走吧,于成龙我……我求你们了……”两行热泪,顺着他的脸颊流了下来,百姓中响起一片号哭之声,但是,都慢慢地向东边石砌的大堤走了过去。 第二十二回 虎狼凶借机欲发难 皇恩浩特谕护功臣 为了确保上游萧家渡减水坝工程不使被黄水冲垮,靳辅采纳了陈潢的建议,决定在清江决口分洪。他怕于成龙闹别扭,便穿上御赐的黄花褂,带了尚方宝剑,摆开全副仪仗执事,来到西边的河堤,哪知,却闹了个误会。于成龙早知道,决堤之事,已不可抗拒,正在动员百姓转移。眼见到百姓已经全部撤走,靳辅一咬牙,下了命令:“决堤,放水!” “哎——成龙,这边来,你,你怎么不动啊!” 于成龙似乎是什么都没有看见,也什么都没有听见,毅然地坐在堤上,一动也不动,只是默默地望着黄河。 几百个手执铁锹正要决堤的官兵们,霎时间,全都被于成龙这反常的举动惊呆了。突然,于成龙一跃而起又跪倒在地。朝向黄河大声哭喊道:“老天爷呀,你下吧,可劲儿地下吧。黄河哪,你涨吧,使劲儿地涨吧。快把我于成龙淹死吧……” 靳辅见此情景,不觉心头一热,连忙下令:“来人,把于大人给我拖下来!” “扎!” 于成龙突然转过身来,从怀中抽出一把裁纸刀,横在自己脖子上:“哼,靳大人,决堤放水是你治河总督的事。我于成龙身为百姓父母官,不能保境安民,有何面目活在世上。于某誓与大堤共存亡,谁上前一步,我立刻自裁!” 此言一出,在场的所有的人,几乎全傻了。几年前,郑州知府因为黄河决口,赴水自尽,前任南京布政铁心,也因大堤决口而身亡,如今,面前又有了这个铁骨铮铮,誓与大堤共存亡的于成龙。如果强行决堤,逼死了这位朝廷的三品命官,这个罪可是谁也担负不起啊? 风在怒吼,河在咆哮,陈潢看着猛涨的河水和眼前的这难以决断的情景,想着即将被洪水冲决的萧家渡减水坝,只觉得眼前一片黑暗,万念俱灰,他哭喊着:“晚了,晚了,我的萧家渡啊!”一口鲜血,从他口中喷出来,他,倒下了。 在清江决堤分洪的事,就这样泡汤了,陈潢也被救了回去。可是,当天傍晚,黄河水位突然下降,半夜之后,靳辅接到上游飞马传来的急报:萧家渡决口,大坝损失严重,大水破堤而出,淹没了北岸七十余乡,一直灌到运河西堤之外。 接到报告,靳辅只是苦笑了一下,这消息既在意料之中,又在希望之外,如今,他还有什么法子好想。有什么话好说呢?便下令拆去帐篷,带领人马回到河督署,写他的请罪奏折去了。 第二天,传来了朝廷的邸报,其中有一条是御史崔雅乌参劾靳辅的奏章。说什么修筑减水坝不合古训,且耗费国库的银两,遗患无穷等等,旁边还有康熙的朱笔御批:“崔雅乌所言,实属泥古不化,荒谬之至,着靳辅逐一批驳,呈朕御览。” 靳辅看了这个批语,两腿一软,跪了下来,满面热泪地向北哭喊:“主子,您这批示,如果早来一天,也不至于酿成如此大祸呀……” 是啊,这份邸报,若早来一天,靳辅就可以此为据,说服于成龙,萧家渡减水坝也就保住了。可是,这份邸报,却偏偏在南京压了三天。如今大祸酿成,这个理儿,这份冤屈,又叫靳辅向谁去诉说呢? 靳辅哪里知道朝廷中的变化啊,施琅面圣请旨之后,康熙便命令他做好准备,带着在微山湖训练的水军,沿运河南下,开赴福建前线。四百条战舰船从运河开过去,这能是小事吗?运河到底能不能行船,能不能保证战舰的安全?康熙心中没底,就派了新任的户部尚书伊桑阿为钦差,带着崔雅乌等人巡视漕运。就在这个时候,索额图也销假复职了。伊桑阿、崔雅乌都是索额图提拔起来的人。靳辅能当上治河总督,除了他自己的本事外,还靠了明珠的推荐,再加上,进京面圣时,路上捎带了李光地的小妾李秀芝和两个孩子。在索额图的相府里,李光地死活不认他们母子,索额图不置可否,可是明珠却把李秀芝母子给收留下来了。李光地不高兴,索额图也觉得是明珠有意刁难。事情是从靳辅这儿引起的,他们自然要迁怒于靳辅。左左右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拢到一块儿,就自然而然地把靳辅算在了明珠一派里。伊桑阿这次奉旨出京,代天行事,巡视漕运、视察河工,本来就是找碴儿来的。幸亏他们出京时,萧家渡决口的事儿朝廷还不知道,要不,靳辅会遭到什么下场,就很难说了。不过,朝中的御史大臣们,一向有站在干河岸上挑毛病的习惯。靳辅花了近千万两银子,河工还没修好。说他花钱太多的,奏他玩忽职守的,参他任用妖人的,批他不遵古法的,参劾的文章,一封封的送给了大内。康熙虽然知道六部大臣的这些毛病,可是,架不住说的人多了,也确实有点不放心,自己又不能马上出京,只好派户部尚书伊桑阿作钦差,实地调查,验看。 靳辅接到南京总督衙门的公文,知道钦差大人明天就到,连忙把封志仁他们叫到一起,商议对策。他谆谆地叮嘱手下这几个人,“萧家渡决口的事,虽然朝廷目前还不知道,但钦差大人既然来了,想瞒是瞒不住的。这件事,我身为河督,责无旁贷,天大祸事,自由我一人承担。众位不必为我开脱罪责,你们谁也替不了我。在钦差问话时,请不要多嘴多言。” 陈潢撑着虚弱的身子说:“哎,中丞大人,您不要总说这话,请旨领罪的奏折,当然要由你来写。朝廷怎么处分,是他们的事。我们要赶快商议一个补救的办法出来,这才是正事儿。” 封志仁也说:“对对对,天一兄说得很对,不要扎着架子等着挨打。我们几个这就去商量办法,晚上写好,附在中丞的折子后边。皇上英明天纵,见我们知错能改,补救的办法又切实可行,还能再责怪我们吗?……” 计议已定,几个人连忙分头办事,一直忙到半夜。第二天一早,钦差大臣伊桑阿,带着崔雅乌等人,乘着八抬绿呢大轿,前呼后拥地来到了清江。靳辅大开辕门,礼炮三声,把钦差迎迸署衙。等伊桑阿神色严峻地大步走到厅上,靳辅一路小跑,紧跟在后边,端端正正地在厅前跪下,面对钦差,行三跪九叩大礼,大声说道:“臣靳辅恭请圣安,万岁、万万岁!” 伊桑阿面南而立,代天受礼,说了声“圣躬安好!”这才走了下来,换了一付笑容,拉起了靳辅:“靳大人请起,兄弟此次奉命巡河,可是没给你带来好消息啊!” 靳辅心里一愣:“啊,这就来了!”但是,他脸上仍然带着微笑说,“靳辅才疏学浅,奉旨无状,有负圣上谆谆教导之情,信任委托之恩,倒劳累圣心焦虑不安,钦差大人千里跋涉,实在惶恐。臣已修下请罪折子,烦请钦差上达天听。” “哎——靳兄这话说远了,咱们都是为朝廷办事嘛。喏,这是众大臣参劾你的奏章,皇上命我带来,交给你仔细阅读。看上面的御批,督责之意是有的,降罪之言却没有,你不要担心,拿去看看吧。”说着,把一摞文书递了过来。靳辅连忙上前接了,他知道,此时此地,不便仔细阅读,便随手翻了几页,这些参劾的奏章,都是出自朝廷中几个挑毛病的专家之手,也不过是那些老掉牙的话,什么花钱多了,功效慢了,不该这样干,不许那么做,还有部议请旨,要给靳辅降职、撤职,甚至锁拿进京等处分的,只见上边康熙的批语是: “撤靳辅容易,谁可代替?河务艰难,可靳辅却敢于承担,其余臣工,未必有如此气概?若论罪处分,日后谁敢再来肩此重任。” 看到这里,靳辅的心放下了,又见下面还有都御史魏相枢的一个参本。这魏相枢不愧翰林出身,奏章写得花团锦簇,点水不漏,不过,都是坐在房子里空想出来的。他把治河、修筑减水坝和开挖中河搅在一起了,一派胡搅蛮缠,看来,驳倒他也并不难。便把手中奏折放下,抬头对伊桑阿说: “回钦差大人,这些弹劾奏章,兄弟已浏览过了,如今,加上萧家渡决口,兄弟的罪过更大了,请旨一并处分。” 伊桑阿微微一笑:“哦,萧家渡决口之事,兄弟出京之时,皇上尚不知道,没有训示,兄弟也不便多言。不过——有一件事,索相和明相都点明兄弟,让问你一声:听说,你们修河时,整治出了不少沙淤的良田。这些田地,本来都是有主的,可你们却没有发还,还有卖掉的。如此官夺民田,可不是一件小事啊!” 靳辅和河督府的人,一听这话,都有点上火,怎么,连这事儿也传到北京了。哦,修河的时候,叫那些富户乡绅们出工出钱,他们叫苦连天,一毛不拔,等河修好了,又想白白要回大片土地,哪有那么好的事啊?陈潢知道,在这种场合,自己一个布衣书生,是没有发言权的,可他性格耿直,又实在忍不住,便对封志仁说道:“好嘛,真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河治不好,治河的人便该扔进河里去喂王八。河治好了,把淤出来的田地卖给田主,又说我们是霸占民产的贼人。反正,怎么干都是错,左右都是死,我看,谁也别来治河了。坐在家里饱食终日无所用心,玩痛快了,玩腻了,站在别人身后,挑挑毛病,找找刺儿,写上几篇弹劾文章。这样,官就可以越做越大,名声也自然会越来越高,嗯,这倒不错。” 陈潢的这几句牢骚,都被居中高坐的钦差伊桑阿听见了。伊桑阿临出京时,康熙再三嘱咐他,要谦虚待人,不可盛气凌人,要有宰相的度量,不要斤斤计较。可是,这伊桑阿却是个心胸高傲的人,盛年得志,做了尚书,又当了钦差,有了代天巡行的资格。如今,在大庭广众之中,竟被一个白衣书生讽刺、挖苦,他能受得了吗?便立时发作了: “哦?!足下何人,为什么这么大的气啊!我刚才不过是奉命问一问这件事,谁说靳辅是霸占民产的民贼了?国家花钱治河,为的是就是造福百姓,淤出的田地,发还原主,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 见事情闹大了,陈潢不能让靳辅代自己受过,反正他一无牵挂,便也豁出去了,站起身来说道:“回钦差大人,学生姓陈名在。国家连年用兵,国库空虚,皇上在此极端困难之时,将治河大事,交与靳大人总督,我们既在靳大人手下办事,敢不尽心尽力?钦差大人刚才所言,虽没明说靳大人是霸产民贼,但意在言中,谁能听不出来。千百年来,黄河水患频仍,治河中整出来的淤地,至少也是前明留下来的,早已几经易主,而且地界难分,就是有主之田,在修河时,他们一不出钱,二不出力,难道国家花钱,从黄河之中夺出地来,不该归国家所有吗?难道让田主出钱赎回他们应得之田,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跟着钦差来的随员崔雅乌一听这话就坐不住了。前些时,他曾上折弹劾靳辅,说靳辅任用妖人,不遵古法,花了半个国库的银子,还没把河治好,被康熙申斥了一顿,批他了个“泥古不化,荒谬至极”。他心中不服,更恨这个无官无职的书生陈潢。便忙起身来开口质问道:“照陈先生这么说,国家捡了百姓的银钱,也该不还了,是吗?” 这话问得简直是不伦不类,靳辅听了觉得又好笑,又可气。心想,这崔雅乌是个专门找碴的人,得把他的气焰给打下去,不然的话,不但说河工霸占民产的罪自己担不起,而且,开了这个先例,以后,再夺出淤地来,还不得让当地的土豪劣绅给抢光了吗?想到这儿,便冷冷一笑说话了:“崔大人,你可知道,这些田地可不是国家白捡的,是花了半个国库的银子换来的。这就好比,前明是李自成灭的,而我大清又从李自成手里夺回了天下,这是上天把华夏圣主之位赐于我大清。如果照崔大人的说法,难道皇上不该坐这个天下,倒要拱手奉还给朱明王朝吗?” 靳辅此言一出,在场的人全部痴呆呆地愣在那里,不知如何接口才好。怎么了?用句现代词来说,靳辅是上纲上线了。好嘛,这么大的题目,谁敢正面回答呀,不管你说什么,都有欺君灭祖之罪。 钦差大臣伊桑阿到底聪明一点,尴尬之中,忽然转了话题:“哎——今天这么大的事儿,怎么不见于成龙啊!” 一个戈什哈上前跪下禀道:“回钦差大人,于观察病了,寒热不退,不能起床,所以没来迎接钦差。” “哦,罢了,我说靳大人,萧家渡决口之事,关系重大,你打算怎么善后呢?” 靳辅知道,这报复马上就来了,可既然钦差大人问话,也不能不答呀,便上前一步躬身回答:“下官已上表如实奏明灾情,请皇上降罪,并愿以全部家产,赔偿决口损失。” “嚯!好大的口气呀,靳辅,你有那么大的家产吗?” 靳辅心里咯噔一下:“坏了,让他抓住把柄了。我要说有,他一定要问你这大家产是怎么赚来的;我要说没有,可赔不起的部分又从哪来呢?”他这儿正没法下台呢,忽然一个戈什哈走了进来,递给靳辅一个拜帖:“靳大人,门外有个官员要见你。”靳辅接过来一看,只见上面写着: “愚教弟魏东亭薰沐谨叩于靳大人麾下。”不禁大吃一惊。 第二十三回 虎臣忠事事遵圣意 靳辅苦处处有艰难 靳辅这一惊非同小可,连忙把拜帖又递给戈什哈:“靳辅不敢承受,快将原帖璧还给虎臣大人,来人,随我迎客!”说完,向伊桑阿等略一拱手,说了声“得罪”,便率人迎了出去。 看过本书第一卷、第二卷的朋友都知道,这魏东亭可不是等闲之人。他的母亲刘氏是康熙皇上的奶母,他自己又是康熙的领班侍卫。从康熙元年到康熙十七年,“擒鳌拜”、“撤三藩”、平定假朱三太子的北京叛乱,以及在康熙微服出访的众多危难之中,都是这个魏东亭日夜守护在皇帝身边,寸步不离,出生入死,几次使皇上转危为安。如今,他封了侯爵,当了四省海关总督。什么三眼花翎、黄马褂、尚方宝剑,他应有尽有,而且在所有的外任官员中,只有他有权密折直送皇上,权力大得吓死人。你想,这个人突然来到河防督署,靳辅敢收他的拜帖吗?他能不撂下钦差,出衙迎接吗? 伊桑阿正在向靳辅问话,突然被打断了,靳辅呢,也出门迎客去了,心里老大的不高兴。崔雅乌连忙附在他耳边说:“大人,这来客是魏东亭。他可不是一般人物啊,咱们是不是也去迎接一下。”伊桑阿心中一动,啊,魏虎臣,他怎么来了?我是钦差大臣,怎么反倒要屈尊降贵去接他……他这儿正放不下架子呢,一抬头,魏东亭和靳辅手拉着手,边说边笑地已经走进来了。 这魏东亭是康熙皇上一手调教出来的,还跟着皇上一起,听过伍次友先生讲书,那是什么样的胸怀,什么样的风度啊,进得门来,向众人团团一揖,笑着说道:“东亭从广州回来,路过此地,听说钦差在此,特来恭请圣安。”一边说,一边对着伊桑阿磕下头去,伊桑阿端坐不动,代天受礼,说了声“圣躬安好”。等魏东亭拜毕起身,这才又说:“虎臣兄一路风尘,还惦记着专门来到这里给皇上请安,真是忠心可嘉呀!” 魏东亭见的世面大了,一听这话,马上明白,这是在问他为什么要绕道来清江。他谦虚地一笑说:“魏某此行,一来是为圣上请安,二来嘛,听说萧家渡决了口子,想顺便看看靳辅和于成龙他们有什么困难。河口一决,灾民要赈济,河工要修复,用钱的地方少不了,所以随身带来二十万银子。虽说是杯水车薪,但有总比没有强!”魏东亭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张银票,递给靳辅,“靳大人,你派人去南京海关总署领银子好了。” 这一下,事出意外,所有的人都愣了,靳辅、陈潢他们,高兴得不知说什么才好,伊桑阿却觉得太便宜靳辅了,便冷冷地说:“哎呀呀,虎臣兄,你这可真是雪中送炭哪。” “哎,雪中送炭谈不上,大家都是奉旨办事,为皇上当差嘛,能帮的,就该帮上一把。” 伊桑阿紧逼不放:“如此说来,您这是拆东墙补西墙了。请问,这拆了的东墙又当如何处置呢?” 崔雅乌这人最没眼色,他见钦差问得严厉,也在一边敲边鼓,说风凉话:“嗯——看来,这官要想当得稳,还得有个好亲戚,或者是好朋友,出了事,也好有个照应啊!” 魏东亭突然转过脸来,“什么?崔大人,把你的话再说一遍。” 崔雅乌一抬头,看见魏东亭虽然脸色平和,可是两只眼睛里却闪出一道逼人的寒光,吓得机灵灵打个冷战,没敢再说话。伊桑阿却接上口了:“哎,魏大人,你何必生气呢。您职掌海关,与河工的事,风马牛不相及。今天您专程到此,慷慨解囊,不要说是崔大人,就是下官,也有些想下到啊。” 魏东亭不想扩大事态,抱着息事宁人的态度说了一句:“我刚才已经说过了,我们办的都是皇差嘛。” 这话够明白的了,伊桑阿聪明一点,就该听出来,“办皇差”这三个字的意思,没有皇上的话,能叫“办皇差”吗?没有皇上的话,他魏东亭能送这二十万银子来吗?可是,伊桑阿却不知趣,魏东亭话刚说完,他就立刻顶上了一句:“但是,皇上并没有叫你过问河工的事。” 魏东亭从进了这个门,就被这钦差左盘右问,他一让再让,可是伊桑阿却得寸进尺,终于把魏东亭给激怒了,“伊大人,皇上派你们差事是巡视漕运,也并没让你过问河工。黄河决口,河督自然有罪,可是受灾百姓又何罪之有?海务,河务本就相通,我出钱来帮助一下,又错在哪里?你如此横加挑剔,打的是什么主意?” 伊桑阿也恼了,他霍的一下站起身来,大声说道:“哼,我是钦差!靳辅玩忽职守,办事不力,致令萧家渡决口,有负圣望。来人,摘去他的顶戴花翎,听候处置。” 伊桑阿这一气,忘了规矩了。钦差大人出巡,遇上三品以下官员失职,是有权处置的,但对于一二品的大员,除非奉了特旨,是不能随便罢官摘印的,这样做,是越权行事了。可是话说出来了,靳辅不敢不听啊,连忙起身跪下,摘下了自己的顶戴,儿个戈什哈在伊桑阿下令之后,也“扎”的一声,拥了过来。却听魏东亭大喊一声:“且慢,你们都给我退下去!” 伊桑阿暴跳如雷:“什么,什么?你,你有什么资格敢拦阻本钦差……” “哼,对不起,伊大人,虎臣此行,是奉上了皇上的密旨,有话要问靳辅,请诸位暂且回避。” 魏东亭此言一出,大厅里所有的人,全都傻眼了。既然是“皇上密旨”,那么,不论你官职多大,身份多高,也是全都要回避的,谁敢赖着不走啊。于是一个个悄没声息地退了出去,伊桑阿怎么也想不到,魏东亭还有这一手,但,事已至此,又有什么可说的呢?只得站起身来,向魏东亭作了个揖,向门外走去,魏东亭心中不忍,上前一步,拍着他的肩头说:“老兄休要见怪,不是我魏东亭不给你留面子,实在是你把我逼到这个份上,我不得不站出来说话。东亭在皇上身边多年,深知皇上乃千古难得一遇的英明君主。对皇上我们不能有半点欺瞒,也决不可背着皇上擅作主张。这次你老兄奉旨出京之时,萧家渡尚未决口,皇上也没有训示你插手河工之事,你怎敢倚仗钦差身份,这件事应该怎么处置,只有请圣上决断,你我都无权处理,你怎敢倚仗钦差大人身份,不请圣旨,擅自摘掉一品大员治河总督的顶戴呢?此等擅权违旨之事,你以后千万不要再做了。我们上对英明圣主,无论走到哪里,做什么事,都该处处想到圣上,才不致于栽跟斗,你下去好好想想吧。” 这话说的有情有理,有规劝,也有责怪,不由得伊桑阿心中不服,他默默地点了点头,拖着沉重的步子,慢慢走了出去。 大厅里,只剩下魏东亭和靳辅两个人了。他们俩,一个站着,一个跪着,好半天谁也没说话,厅里静得怕人。 魏东亭终于开口了:“靳辅,东亭今日奉旨问你。” 靳辅急忙叩了几个头,低声回答:“罪臣靳辅,恭聆圣谕。” 魏东亭打开了随身携带的奏事密折。这密折,是他向皇上奏事用的,也是除他之外,任何人都没有的专权。每隔十天,魏东亭就要有一道密折,直达天听。上边要把江南的各种情形,诸如天气是晴是雨,米价是贱是贵,以至河务、海防、赋税、官吏们的政绩,官场里的角逐,派系的争斗,文人学士的诗词章赋,百姓中的趣闻轶事,还有什么地方演了什么戏,是好是坏,谁写的本子,准扮的主角,等等,五花八门,什么内容都有。一句话说白了,康熙就是靠着魏东亭这个心腹大臣,了解大江南北的吏治民情,掌握政局动向的。在魏东亭的折子里,天地、角头、字里行间,到处写满了康熙的御批,有褒有贬,有质问,也有提醒。此刻,魏东亭一边翻看着折子,一边向靳辅提问。问题很多,例如,修减水坝工程,既非大法,又遭到朝野的一致反对,靳辅却坚持修是何道理?为什么大堤上不能植树只能种草?河工上为什么总与地方官不能精诚团结?运河尚有一段清淤工作一直不见成效,以至今春翻了二十多艘大船,原因何在?等等等等,足有十几条。靳辅一边听问,一边详细地申诉了理由。只有萧家渡决口之事,因康熙不知,尚未提及,可魏东亭却不能不问: “靳辅,这次萧家渡决口,淹没七十八个村庄,死了一千三百多人。葛礼已经据实奏报了皇上,皇上不日也一定要问起这件事。刚才伊桑阿问你的时候,我瞧着你似乎有难言之隐,有什么不便说的话,可以告诉我,我可以代为奏陈。” 靳辅心头一热,两行泪水夺眶而出,便把和于成龙的争执,原原本本地诉说了一遍,末了又说:“魏大人,圣上心存宽厚,对罪臣靳辅又如此体恤,大人亲自前来,谆谆下问,使臣有机会诉一诉心中的苦闷和委屈。大人如此深情,靳辅当刻骨铭心,终生不忘。” “哎——话不能这么说,咱们都是皇上的奴才,理当同德同心。把皇上交的差事办好。你知道,水师提督施琅,已经见过皇上,请了训示,即刻要东渡台湾作战。军舰要从运河南下,粮草也要经运河调运,所以漕运能否畅通,事关国家大局,责任不轻啊!皇上已命我统筹施琅部的军需粮草。海运与河运又息息相关,我不能不管,也不能不问哪!关于萧家渡的事儿,你打算怎么善后呢?” “回大人,萧家渡决口,表面看虽然损失惨重,但水退之后,却可淤出大片良田。除了发还受灾地区农田之外,尚有二千五百多顷,是从前明永乐年间就已无主的田地。若以官价每亩三两出售,可得银七十五万两,不需动用国库一文,即可使萧家渡工程完全修好。只是,臣在向皇上的奏折中,不敢提及此事。” “嗯,为什么?” “怕有人会说我是以此为由,妄图减轻罪责,所以,只好说,愿以家产赔偿。” “哦,原来如此,我可以代你奏明皇上。不过,你既然有这样高明的主意,为何不在洪水到来之前,集中人力、物力、财力,把萧家渡工程抢先修好,以避免这个重大损失呢?” “回大人,这正是我计划不周之处,也是我对今年的汛期洪水之大估计不足造成的。决口之后,我才想到这一点,懂得了变害为利的道理,却为时已晚,愧对圣上的重托。所以,在奏折中更不敢写进这层意思。如果魏大人能代靳辅申明此意,靳辅将感激不尽。” 魏东亭微微一笑:“哦,这事儿你放心好了。奉旨要问的事,已经问完了,你起来吧。”靳辅叩了个头,站起来,和魏东亭一起坐了,魏东亭又说:“靳大人,还有件闲事,想问你一下,你怎么把李光地的小老婆和孩子给弄到北京去了呢?这事儿,不是我多心,既然碰上了,找个地方先安置下来,无非是花几两银子嘛,现在弄得大家心里都不痛快,何必呢?” 靳辅忽然想起,明珠把李秀芝娘仁安置到通州之后,一直不见下文。如今索额图再次出山,李光地又得了势,索明两党的斗争,愈演愈烈,明珠扣住李光地的小妾,居心何在呢?自己好心好意,却又在不知不觉之中卷进了这个漩涡,得罪了李光地和索额图,难怪伊桑阿要来找事。唉!我这是何苦呢? 魏东亭见他沉思不语,轻轻一笑他说:“靳大人,这件事,算不了什么,你也不必往心里去,以后,小心点也就是了。哎,说了大半天的话,口渴思饮,前边还晾着一个钦差大臣,你不尽尽地主之谊,备酒招待我们一下吗?” “哎呀呀,靳辅只顾回答钦差和魏大人的问话,竟然忘这件事。酒宴早已备好了,魏大人,请!” 第二十四回 多少事全赖君主持 犯国法谁能替你瞒 清江这边的事,虽由魏东亭出面,压下了钦差大人的嚣张气焰,使靳辅有了喘息的机会,可是京师的事,却不是魏东亭所管得了的。当魏东亭的密折飞马送进大内之时,满朝上下,都为萧家渡决口之事,议论纷纷。户部、工部、礼部、刑部、御史衙内,弹劾靳辅的奏章、条陈,像雪片似的飞向上书房,高士奇见到这些参劾,有点犯难。 高士奇和靳辅只是见面交情。靳辅的升降荣辱,对他来说无所谓,可是此事牵涉到陈潢,他却不能不关心。他有意地把这些本章在手中压了几天,可是却越压越多,眼见众心难违,不敢再留,便抱了这一叠子文书来见康熙。进了乾清宫,却见明珠和索额图已经先在里头,只一点头招呼,对康熙说道:“主子,下边对萧家渡决口的事议得很厉害,奴才把本章都带来了,恭请圣裁。” 此时已近十一月,天气很冷了。康熙坐在热炕上,穿着猞俐猴风毛的小羊皮褂子,正埋头看着魏东亭的折子。听见高士奇的禀报,抬起头来,说:“今年冬天事情多,看来不得安生了。朕原想这个月出巡奉天,如今也只好往后推推。你那些折子朕不看也罢了,连篇累犊,说的都是靳辅的事,却不知江南科场一案闹得更凶。朕这会子没精神。你先讲讲,下头都说些什么?” 高士奇知道,康熙虽然现在不看,晚上带着黄匣子回宫,依旧要一字不漏地细阅,不敢在这上头弄玄虚。迟疑了一下笑道:“说什么的都有。有的说该罢去靳辅总督职衔,流放黑龙江;有的说应抄家折产赔补;有的说罚俸调任;有的说应锁拿进京严审问罪。刑部议得最重,应赐靳辅自尽……” 康熙看了看明珠:“靳辅是你荐的,你怎么看?” “嗯,圣上,靳辅听信妖人妄言,办砸了差使,罪过不小。奴才举荐不明,也有误国之罪,求主子一并处置。不过——皇上明鉴,河督一职历来是个不讨好的差使。罢了靳辅着谁替补?这件事颇费筹思。” 索额图重新出山之后,性情有很大变化,待人宽厚,不像从前那样动不动就给人小鞋儿穿。此刻听了明珠说的话,笑着说道:“咱们远在京师,没有实地察看。据江北地方官来京说,靳辅从河淤之处,夺回田地一万多顷。所以奴才的意思,靳辅虽然这次误了事,但还是功大于过。主子想必记得,清水潭大堤,原打算用八十万两银子,工部的人还笑话靳辅,说他是花小钱邀大功,可如今只花几万两就完工了。以此看来,似乎也不可说靳辅全然无能。” 魏东亭的密折,康熙已经看过了,他心中有数,但并没有表示出来。对于几位大臣的议论,康熙边听边想,目光炯炯地看着窗格子,过了好大一会,才粗重地叹息了一声,说:“功是功,过是过,有功要赏,有过也不能免罚。你们说京师离河工太远,这倒是实情——减水坝和那个狭窄的河道是个什么样子,总该实地瞧瞧才好啊!”说着起身踱至窗前,望着外头一晴如洗的天空,喃喃说道:“朕急于要去盛京。祭陵当然是件要紧事,更要紧的是要见东蒙古各旗王公,商议一下如何对付罗刹国的事。如今,罗刹国在黑龙江一带搅得厉害。巴海和周培公和他们打了一仗,虽然胜了,却因兵饷都不足,没能斩草除根。西征用谁当主将,至今还心中没数。朕想起用周培公偏偏他又病得沉重。唉!想不到‘三藩’平定后,朕仍旧事事捉襟见肘!” 明珠笑道:“罗刹和葛尔丹也不过是撮跳梁小丑,何劳圣虑如此?奴才想着,不如先在北边动手,腾出手来再治东南不迟。” 康熙道:“不!你哪里知道,葛尔丹剽悍难制,罗刹国君换了个叫彼得的,朕看他是一位雄主。东南是国家财赋之源,不治好是决然不能在西北用兵的。”他抚了抚有点发热的脑门,转脸问高士奇:“呀,高士奇,你发什么呆?怎么不说话呢?” “哦,回皇上!奴才在想两句话。先定东南,再平西北,乃是皇上既定的国策,还是不要轻易改动的好。” 康熙点了点头,“嗯,是啊,当年伍次友先生讲学,朕曾与他反复计议过的,无甲兵之盛,无盈库之禄,断难用兵西北。” 高士奇脱口而出:“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这样看来,似乎还要加上两句才好。” 康熙惊奇地看了他一眼:“嗯?说下去!” “是,主子!比如治河吧,其实靳辅不过是花钱太多,犯了众怒,以致有人妒火中烧,交相攻讦,一出事就更不得了。若是换了旁人去治河,又有什么两样?说不定还不如靳辅呢!” “嗯,说的有理。” 高士奇受到鼓励,越发来劲儿了:“皇上,诚如刚才索额图所说,靳辅治河,京官攻讦的多,外官说好话的多,这就是明证!一犬吠影,百犬吠声,大主意还须皇上自己拿定了——任凭群狗叫破巷,人主自能从容行!奴才想,下诏切责靳辅,令其自行赔补,限期修复也就是了。” 高士奇将百官比作“百犬”,还是那副嬉笑怒骂的格调。康熙不禁一笑,正要说话,明珠上前一声道:“主子可否允许奴才前往清江实地考察一番?” “算了,一个伊桑阿,再加一个于成龙已经闹得鸡犬不宁,何须再劳你!朕也信不过你!等台湾打下来,朕要亲自去瞧瞧,才能放心呢!” 君臣四人正在说话,熊赐履急忙忙从隆宗门走来,一进上书房便双膝跪下,将几份奏折捧呈康熙,说道:“这是何桂柱刚转到礼部的奏折,系江南秋闱舞弊情由。因事体重大,未经部议,先请圣上过目。” 清朝的科举,分南闱和北闱,北闱在京师,南闱在南京考试。这次应天府南闱出了舞弊的事,闹得不可开交,康熙已经从魏东亭密折中知道。只因魏东亭奏得匆忙,细节写得不详细。康熙接过折子一边翻阅一边沉思。明珠知道,南闱主考左玉兴和赵泰明都是徐乾学的门生,一旦兴起大狱必定牵连自己,顿时吓得脸色苍白,心提得老高。 康熙皱着眉头一边看着折子,一边问道,“今年南闱主考是谁推荐的?朕记得好像是熊赐履?” 熊赐履有点委屈地看了明珠一眼,低头回答:“是,是臣无识人之明,坏了国家抡才大典,求皇上重重治罪!” “治罪忙什么?事情还没弄清楚嘛!各人有各人的账,谁也不必代谁受过,起来吧。” 康熙边说,又拿起一份奏事折子,这折子是江南巡抚递上来的。上面详细地述说了南闱考试闹事的案情。原来因为左玉兴和赵泰明两位主考大人,收受贿赂,循私在法,有才有学问该取的没有取,文章做得不好,不该取的,却全部取中,以致惹恼了应试的举人。几百人抬着财神,拥进了贡院考场,要打主考。左,赵二人吓得仓皇出逃,去求巡抚搭救。巡抚只好派兵前往,还借调了福建水师的一千多官兵,连劝带哄,外加武力弹压,这才保住了贡院没被激愤的举子们捣毁。闹事的人,除首犯邬思明逃外,其余主犯全部监候在押,请旨处分…… 看着看着,康熙的脸色变了,好啊!堂堂南闱科举,闹出如此千古少见的丑闻,贪赃、卖法、行贿受赂,竟敢如此明目张胆。无法无天,这还得了吗?他伸手就要去拿朱笔,不料手竟然伸进了朱砂砚台中。一怒之下,他勃然变色,站起身来,一脚踢翻了几案,就听“哗哗啦啦”、“叮叮当当”的一阵乱响,满案的文书、笔墨、纸砚、图章、茶杯,还有几碟点心,全都打翻在地。在场的众大臣,一看龙颜震怒,吓得“扑通”一声,全都跪倒在地,低下头去,大气也不敢出了。在龙案后边侍候的苏拉太监宫女们忙跑过来,趴在地下,小心翼翼地拾掇着打碎,弄乱的东西。在门外守护的穆子煦、武丹等卫士们,也急忙跑进殿来,只见康熙气得脸色发紫,五官都几乎挪了位置,浑身颤抖着摘下墙上的宝剑,大声喊道:“穆子煦,你持此天子宝剑,星夜兼程赶到南京,把那两个贪赃枉法、胆大妄为的狗奴才,与我就地正法,取了首级带回北京来。” 穆子煦答应一声,跪下接了宝剑,却又小心地问道:“主子爷,请将应斩的官员姓名告诉奴才,奴才好遵旨办理。” 这一下,一向老实正派的熊赐履慌了。南闱的两个主考,是明珠推荐给熊赐履的,取谁,不取谁,也全是明珠、徐乾学他们弄的手脚,如果穆子煦到了南京,一剑一个,杀了左玉兴和赵泰明,自己身上这个黑锅也就一辈子也洗刷不掉了,连忙膝行几步,趴在康熙脚下叩了个头: “皇上,请暂息雷霆万钧之怒,听臣一言。” “嗯?说!” “是,臣以为,此事牵涉官员很多,情形也复杂得很,似乎应细细查明,交部议处,依律治罪,才可杜绝此类事件再次发生。” 康熙铁青着脸,没有答话,却走到案前,捡起一个奏折来,扫了一眼,递给熊赐履:“哼,你看看这个吧,这是江南应考士子联名告状的奏折。自博学鸿儒科之后,江南心存反志的鸿儒才子们,安分得多了,也没人敢公开骂街。可是左太兴,竟敢公然受贿卖官,败坏朕的名声,败坏朕的千秋大业!” 熊赐履颤抖着手,接过奏折来,却听康熙厉声喝道。“念!” “是。是。”熊赐履叩着头答应一声,战战兢兢地念了起来。 这封揭帖,是江南士子几百人联名写成的。中间,详细开列了一大串名单,某某人,向某某考官行贿多少,中了第几名;某某人是某大官的儿子,高中了第几名;某某举子的什么亲戚,在京当着什么官,考官们惧怕他们的权势,也选中第几名。好家伙,这个单子,涉及在京城各部衙门和外面的封疆大吏几十上百人,个个指名道姓。怎么通的关节,送了什么礼物,谁人从中说合,取的又是第几名,无不详列在内,也不知这些举子们是从哪找出来的。熊赐履读得胆战心惊,众大臣听得七魂出窍,这名单上,有的是他们的门生部下,有的是他们的故交好友,有的是他们亲戚子侄,有的甚至走的就是他们的门路,或者打的是他们的旗号。皇上真个怪罪下来,谁能跑得了啊! 熊赐履读完了,大殿静得掉根针都能听见。大臣们一个个心里发毛。明珠想起刚才康熙说的“各人有各人的账”那句话,更是惊慌不安。这里面不少人的事,都牵连着自己。徐乾学就是受了他明珠的委托,直接插手南闱科考的,取中的前几名也都是他明珠授意的,这、这可怎么得了啊。 这里边,就高士奇清净,他没有插手这件事,算是个局外人,但他知道,历朝历代,对科场舞弊的案子,处置都是很严的,说杀一下子就是上百人。想到这儿,他的手心里,也捏了一把汗。 康熙沉着脸,缓缓地问道:“熊赐履,刚才你说要依律治罪,那么朕问你,这件案子依律要怎样究治呢?” 熊赐履想了一下:“回圣上,依照大清律,主考、副主考受贿卖法,不是一般的渎职,应处弃市,明正典刑。其余十八房主考,也应分别轻重处以绞刑。至于是否可以法外施恩,则是皇上裁决的事,臣不敢妄言。” 康熙一听愣了,按熊赐履的说法,无论弃市、绞刑、立决、自尽,无非全是一个“死”字,难道把这一百多位大臣全都杀了吗?可是,不杀又不足以平民愤。自大清入关以来,不甘心臣服的士子们,就常说什么“夷狄”呀、“亡国”呀、“中原陆沉”哪之类的怪话。不肯臣服于大清的假朱三太子,捉了一个又出一个。如今,江南秋闱考试,又出了这么大的丑闻,朝廷如果不拿出严厉的手段来,怎么能制服人心,又怎么立威立法呢?想到此,他冷笑一声说: “哼,什么法外施恩?如今朕没有什么恩可以施给他们,倒是要杀几个大臣,杀几个红极一时的大人物,让天下百姓瞧瞧!” 说完,一甩袍袖,走出门去,上了乘舆,回过头来,又冲着跪送的大臣们怒吼一声:“非杀掉几个封疆大吏不可!……” 看着康熙怒气冲冲地走了,众位大臣才提心掉胆也各自回府。 明珠坐在轿里,闷闷不乐。他回到府上,刚一下轿,把门的老王头便迎上来,赔笑请安道:“老爷回来了?徐乾学和余国柱二位大人早就来了,在后头等着爷呢!”明珠脸一沉,“他们来有什么事?” 老王头看明珠气色不善,加倍小心回道,“奴才不晓得。只听他们说,山东一个叫孔尚任的人编了一出什么,在大栅栏演得红火。二位老爷就点了堂会,说中堂爷这些日子清闲高兴,要请爷赏戏……” “什么,什么,我清闲?我高兴?”明珠冷笑一声,阴沉着脸抬脚便进了二门。看见家人们吆吆喝喝七手八脚地忙活着在水榭子上张罗搭戏台,他觉得头嗡嗡直叫,哆嗦着嘴唇不知说什么好。恰恰府里副总管黄明印远远见他过来,便赶着上前献殷勤:“相爷瞧着这台子搭得行吗?”明珠一肚子的气正没地方撒呢,抬手“啪”的一掌打了过去,只打得黄明印就地一个磨旋儿,半边脸早紫涨了,惊慌地抬头看时,明珠早大步走进去。 第二十五回 银子好贪官惹大祸 金钟响尼女降纶音 因为南闱秋考舞弊一案,明珠在康熙面前挨了训斥,一肚子没好气地回到家里,正好徐乾学和余国柱二人,在他家后院暖阁里,一边下棋,一边等他呢。徐乾学一眼见明珠过来,便起身笑道:“明相你回来了,快过来瞧瞧。余国柱也是个读书人,我让他六子赌一台戏的东道,他竟悔了三步。得,我惹不起他这守财奴!”余国柱咧着大嘴呵呵笑道:“谁叫你是财神来?” “戏?”明珠一哂,冷冰冰问道,“什么戏?” “好戏!京城都轰动了!孔家才子的,那文笔、那词藻好极了。” 明珠憋了半天的火突然爆发了,什么宰相体面、大臣风度他全都忘了。他大步上前,踢翻了桌子,桌上的棋盘在空中翻了个儿落在地上,像下了“棋雨”,黑白子儿叮叮当当撤得满屋都是。 明珠平日里在官场从不发威动怒,是个有名的“笑明珠”。这会儿,他突然变得这般狰狞、粗野,不但徐乾学、余国柱,连整日侍候的家人们也全都吓呆了。明珠骂道:“好哇,你们还有闲情逸致在这儿下棋。听戏!不出半月,咱们全都去绳匠胡同去见王士祯,蹲狱神庙,吃死人饭!” 余国柱见明珠生了气,忙赔笑道:“明相!就是天大的事,我们祸灭九族,该杀该剐也好,您得给我们说个明白呀!” “哼,还要我说?我竟不知道,你们在南闱都干了些什么!你们的胆子也太过头了吧!用你徐乾学的狗屁文话说,你们‘东窗事发’了!这会子葛礼坐镇,年羹尧带兵封了贡院,正一房一房地查呢。滚汤泼老鼠,一个也跑不了。这回不死十个八个封疆大吏,不罢掉一二百官吏才怪呢!刚才我掀了你们的棋盘,今儿皇上连龙案都掀了!你们就等着看好戏吧!” 听了明珠这番话,徐乾学和余国柱像被雷击了似的僵立在地,面如死灰。半日,徐乾学才道:“明相,这事与我们京官有何相干?他葛礼仗了索相的势力,挑唆着江南巡抚出头弄出事来,又栽到我们身上。要说受贿,他们难道捞得少吗?” 这事儿,明珠心里当然清楚。他见事到如今,徐乾学还不想认账,气得腿肚子直转筋。可转念一想,南闱的事他明珠毕竟是插了手的,前三名都是按自己暗示办的,而且手书就落在徐乾学的手里,一旦抖搂出来,杀头,他是头一份。此刻,生死关头,要同舟共济,不能打窝里炮。想至此,明珠长叹一声,说道:“圣上决意要办这案子,在劫难逃,越讲情越不得了。好在国柱和葛礼是好朋友,手里捏着葛礼的把柄。这样吧,你写封信给葛礼,再拿点血本出来,打点打点,让他关照一下,不要将你们二位也牵扯进去。其余的人嘛就顾不得了。” 说至这儿,明珠陡然心里一阵发凉。他突然意识到,索额图重新出门之后,康熙待自己远没有往日那样贴心知己——这么大的事过去总要先和自己商量商量,可是今天连个招呼也没打就抖搂出来,打他个措手不及。想到此,他方寸乱了,呆呆地坐着一声不语。 余国柱和徐乾学直到这时才真正明白事态严重,急得像热锅上蚂蚁似的,恳求明珠:“中堂,你得为我们设法闯过这一关啊!” 明珠摇头苦笑道:“哼,让我帮你们渡过难关,没门儿!此案一发,我就得涉嫌回避。你们求我,还不如求那个臭要饭的书生呢!”说到这儿,他灵机一动,“哎——对了!你们立刻去见高士奇,破上两万银子,买通这个猴崽子。眼下只有他在圣上跟前还能说得上话。” 一听说要让他们去求高士奇,俩人都不言声了。余国柱官阶比高士奇高着两级,去求他已经觉得委屈了,还要贿赂,面子有些下不来,喃喃说道:“好大胃口,得两万!”徐乾学是大学士,更觉两腿尊贵,也不愿前去,只红着脸不言声。 明珠知道他俩的心思,冷笑一声说:“哼,我说,你们把臭架子放放!高士奇既然进了上书房,就是当朝宰相,只怕你们送银子他还不收呢!你们得把钱换成古董送去,换他那两笔烂字画!只要这猴崽子替你们说两句话,就万事大吉了!”说罢便冲外边叫道:“黄明印,黄明印!” “奴才在!”黄明印蹑脚儿小心地进来,打着千儿说道:“相爷……” 此刻,明珠已恢复了镇静,淡淡说道:“这戏不要在咱们府里演,送到高相爷府上。十月二十六是他新婚大喜的日子,正用得着。就说是我说的,绝好的戏文,绝好的班子,说不定皇上也欢喜呢——还有,把我那幅宋徽宗的《鹰视图》,还有那一对宣德炉也一并送去,说是恭贺高中堂喜结良缘。听明白了没有?” “啊!哦——明白了。扎!” 明珠说的不错,高士奇从来不收银子。你送他什么端砚、古墨、宋纸、汉瓦、景泰蓝、钧窑磁器,他却照收不误。这些东西既高雅,又不落受贿的名声。高士奇稳坐府中,受了明珠、徐乾学和余国柱这三个人的价值四万银子的古董,外搭一台大戏,他也一并“笑纳”了。又胡乱写了几张条幅给徐乾学和余国柱,画了张画儿还给明珠,两下里心照不宣,他高士奇要给明珠排优解难了。 他敢揽下这件泼天的大案子,倒不是不怕杀头。他从康熙那一阵踌躇中,便知道康熙心存犹豫,发火骂人,那是为了敲山震虎。眼下康熙一心都在军事上,只求国家安定,他决不会悍然不顾大局诛杀大臣。那样,可能会引起朝臣们人人自危,政局不稳的局面。这种局面,是康熙绝不愿意看到的。 可是,这件事也确实不好办。万一他去说合,弄巧成拙,露出马脚来,那可不是玩儿的。想来想去,终于让他想出办法来了,他要借后天自己成婚的机会,把这件事办下来。可是转念一想,康熙虽然说过,要来为自己主婚,可是皇上说话,在大事上,是金口玉言,说一不二,小事呢,不过是随口说说,过后可能早就忘了。高士奇有点怕他万一真的忘了,或者说那天有事不能来了,那不全砸了吗? 为了苏麻喇姑散心方便,康熙听从高士奇“医嘱”,在畅春园专为她修了一座别墅。高士奇当下便吩咐打轿前去拜见苏麻喇姑。别墅设在园中牛首峰下,高士奇验牌入了禁苑,迤逦行来,但见峰下满是松竹菩提,藤罗桧柏,碧森森,绿油油,柏子挂霜,松塔满地,既清静又不似钟粹宫佛院那样郁闷。高士奇缓步走着,远远便见苏麻喇姑和一个女人正在下棋。几个尼姑围在一边观战。高士奇常来常往,却认得那妇人叫孔四贞,孔四贞遥见高士奇捧着一大卷子纸进来,含笑说道:“高郎中来了!又要搅得这佛地不清净了!上回我发热,谢谢你的药!” “四格格您说笑话了,治疗寒热之症,不过雕虫小技何足道哉!”高士奇一边笑回孔四贞的话,一边瞧着苏麻喇姑的气色说道:“大师的病我瞧着好多了。清静空寂、养德修身,此乃佛家精义。大师先天带来的气质,什么样的病也会好的,不像我们这些俗人,就是打熬一辈子也得不了个正果儿!” 孔四贞听了不禁一笑,说道:“好你个高士奇,就是一张巧嘴儿。官做了这么大,还来这里拍马,我们可没有官爵赏你!” 苏麻喇姑和高士奇已经很熟了,虽然觉得他人有点油滑,但天分才学都没说的,而且很健谈,说起话来口若悬河,自有一种高雅情致,所以对他颇有好感。听了高士奇的奉迎,苏麻喇姑脸上闲过一丝笑容,将手一让,说道:“高居士,请在那边蒲团上坐——绮云,敬茶!” 一个小尼姑答应着捧了茶出来,高士奇一边接茶坐了,一边笑道:“好香!谢谢大师赏茶!” 苏麻喇姑问道:“什么风将你这大忙人吹到这里来?你挟着这么一大卷子纸,又是什么东西?” “回大师的话,学生这儿来献丑了。上回大师说到我的字,回去一忙竟忘了。前天突然想起来,趁着酒劲儿写了出来,只怕难人大师法眼。”孔四贞早听说高士奇有一笔好书法,便起身拿过来在案上展了。 字画共是三张,一幅中堂画儿非松非竹非梅,也不是麒麟鹿鹤之类的瑞兽珍禽,只有天上一轮明月,月旁彩晕周环,下头一汛清池,漂一株青萍,伴一技孤标高耸的荷花,一只细腰的蜜蜂在花旁振翅欲飞。一对条幅,龙飞凤舞,写得更显精神。苏麻喇姑看见,不禁浑身颤抖。只见上面写着: 霞乃云魄魂 蜂是花精神 听过本书第一卷的朋友们都还记得,这是当年伍次友写了送给苏麻喇姑的对联啊。他高士奇怎么会知道,又怎么会写了这副对联送来呢? 此时的苏麻喇姑真是万绪纷来,神不守舍,不知自己身在何方,心在何处。高士奇更紧张,他的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上,生怕这个马屁拍在蹄子上。 “哦,大师,在下写得不好,比起伍先生来差多了。然而据高某推心而言,大师之病,实由对联引起。若把它常挂佛堂之上,比你常闷在心里对身子更有好处。” 苏麻喇姑一怔,回过神来,觉得高士奇的话也不无道理。双手托着纸微笑道:“唉,你高士奇是朝中有名的书法家,皇宫里的对联你都写了,这个字谁敢说不好?不过我可是没东西还你这份人情。如今的世面是今非昔比,真正令人可叹。那些不要脸的官儿们,不管圆的扁的全都拿出来,孝敬、巴结你们上书房的臣子。我是个出家人万缘俱空,你这份人情我收了,可是,你也甭指望我给你办什么事儿!” 苏麻喇姑如此精神焕发,说出话来,又是这样的刻薄锋利,高士奇不免吃了一惊。他不曾想,这个平日少言寡语、冷颜峻色的菩萨竟然如此泼辣!他哪里知道,康熙九年前的苏麻喇姑本就是这个样儿。高士奇一怔之下,连忙笑道:“那是那是!我从不收人家钱,更无事央求大师。大师收了字画就是我的脸面,高某同朋友又有吹牛的资本了。哦,差点忘了,京师新近来了几班戏子,编的好戏文,听说虎臣大人都极为赏识。贱内后天就要过门了。在下一片诚心想奉请大师过去散散心。不知大师可有此心情?若四格格也肯赏脸,说不定还能搬动皇上呢。果然如此,就是高门祖上有德,也不枉了芳兰一片敬奉之心了!” 苏麻喇姑还在看着字画,口中说道,“我素来不看戏,皇上叫我去畅音阁看戏,我还懒得去呢!无非是飞燕、玉环、紫钗、牡丹,再不然就是封神、西游、包龙图夜断阴曹,有什么好看的?你八成请不动皇上,竟拿了字画来我这儿撞木钟的吧?” 孔四贞久闷宫中,却想出去走走,遂笑道:“慧真大师,亏你还是‘万缘俱空’呢,这样一个玲珑剔透的心思儿,什么事都起疑,一辈子也难成佛!你若去,我倒想陪陪你,多少年没见你这副笑脸儿了!” 高士奇眨了眨眼,笑着说:“大师,你若是男身,又不出家,像士奇这些人真得卷铺盖回乡再读十年书!——刚才,正巧被你说准了!我何尝没有这个意思!您想啊,凭士奇这点能耐、脸面、哪里搬得动皇上!不过,这戏却并非寻常脚本。虎臣信里说,连伍先生当年看了草稿,还连声夸赞,高兴得手舞足蹈呢!” 高士奇灵机一动,搬出了伍次友这座尊神,苏麻喇姑果然动了心:“哦?是什么戏?” 高士奇眼睛一亮,来了精神,“!山东才子孔尚任的得意手笔,写了整整二十年!述说前明一代兴亡,侯朝宗与李香君的悲欢离合。里面的诗词、曲赋、格调意境都是相当出色的!我请皇上倒也不全为巴结,一来皇上原就答应过的,为我主婚;二来戏文气派很正,虽说圣学渊源,在万机余暇看点这样有情、有致、有事、有训的戏,是有用的。” 苏麻喇姑听他说得天花乱坠,想想他素来治病十分精心,又实心实意地请她看戏,这个面子不能不给:“你且回去听信儿。四格格是老佛爷的养女,我陪着她一道去请老佛爷和皇上,请得动是你的造化,请不动你也别埋怨。” 金钟一撞,洪亮异常。这两个女人的面子大得令人吃惊。第二天,何桂柱便传下太皇太后的懿旨,命高士奇备好关防。何桂柱还带来太皇太后赏给芳兰的二十两金子和三十匹宁绸。命上书房二十六日放假一天。高士奇知道,上书房放假,是孔四贞和苏麻喇姑的主意,既然太皇太后和皇上要来,索额图、明珠、熊赐履、汤斌、李光地和翰林院的编修们自是也要凑趣儿来了。这么大的体面。这么大的排场满朝文武谁承当过呢? 第二十六回 赐新婚秦本全照准 统战舰进军只欠风 太皇太后传下懿旨,要带领皇上、太子、生过皇子的众嫔妃、三岁以上的皇子,还有苏麻喇姑、孔四贞等一大帮人,在二十六日那天高士奇新婚之时,到高府去看戏。这个旨意一下,高士奇真是欣喜若狂,高兴得手脚都不知往哪放了。您想啊,太皇太后和皇上都来了,那在京的三品以上大臣们敢不来捧场侍候吗?哼,满朝文武之中,谁有过这么大的面子,这么大的排场。明天就是甘六了,高士奇不敢怠慢,一伸手,就拿出了两千两银子,赏给了阖府家人。 高府上下一百多号人得了银子,个个兴高采烈。前奔后跑,马不停蹄地忙了一宿,还是精神抖擞毫无倦色——高府差不多翻了个儿:正厅改作太皇太后和宫眷休息看戏的地方。前头设一幅纱屏挡了;厅前正中为康熙设了软榻;两旁厢房为机枢要臣也设了座位。二门一溜仿宫墙全都拆了,前后院打通成了一片空场,搭了一座戏台,戏台前边的一大片空地上,设了许多矮几,作为文武官员和宫廷侍卫们边看戏边饮茶用的。一应细巧宫点、茶食、酒菜、笔墨、纸砚也都预备停当。 第二天便是二十六,高士奇匆匆忙忙当了一会儿新郎官,康熙便陪着太皇太后驾幸高府。随驾的部院大臣来了一大群,迎驾、接驾、请安、入席,忙得高士奇脚不沾地,头大眼昏,好不容易,才按照品级、职位安置好了。 就听一阵锣鼓之后,演员们跳加官谢了皇恩。先演了一出帽子戏叫《过五关),主角关羽“灯下观春秋”。一折下来,太皇太后在纱屏后传出旨来吩咐康熙:“这个戏演得好,赏点什么吧!” 康熙也正看得入神。入关定鼎以来,文圣人早已确定了孔子。武圣人呢?礼部拟了三个人,——伍子胥、岳飞和关羽。议了几次都没有结果。由于战争不断,康熙没有下决断,也就撂开了。此时见台上勇武沉稳的关云长在灯下持着胡子读史书,周仓手持青龙偃月刀威风凛凛守护在一旁,那忠义气概、大将风度着实叫人赏心悦目。听见老佛爷叫行赏,康熙从遐想中醒了过来,吩咐李德全:“拿一把金瓜子赏他!” 说完,继续想自己的心事,嗯——看来伍子胥和岳飞都比不得关羽。伍子胥替父兄报仇,鞭尸楚平王,虽有孝道,却亏了臣道,算不得忠;岳飞忠孝两全,只是他的对头是“金”,正犯了本朝忌讳。只有关羽,忠孝节义于一身,称得上武圣人。这个人,行。 他正要把熊赐履叫过来说这件事儿,猛听台上萧鸣筝响。正戏《桃花扇)开场了。侯方域方巾皂靴甩着水袖潇洒飘逸地出来,出场便吸引了康熙。康熙忽然想起了伍次友,他正是侯朝宗的高足。前些时派素伦至五台山找他,回报说他挂单化缘去了,如今伍先生又在哪里呢?他的心不由一阵凄凉。想起自己年过而立,台湾战事凶吉未卜,西部叛乱无暇顾及,既无良将可当重任,又无向导随行参赞,禁不住暗自叹息。又看了一会儿,见天色已近申时,便起身进大厅来。一大群嫔妃命妇正立在太皇太后跟前凑趣儿,见康熙进来,“唿”的一声都跪了下去。 太皇太后正扯着芳兰的手说家常,见康熙进来,笑道:“哎——外头大臣那么多,皇帝进来做什么?我老天拔地的,这些戏文都听不懂,有她们陪着说笑解闷儿罢了,用不着你来立规矩。” 康熙赔笑说道:“哦,坐得久了,也想走动走动。天这早晚了,又怕老佛爷饿了,进来瞧瞧,可要传膳?” 太皇太后道:“你瞧瞧这桌子上的东西,还饿着我老婆子了?只芳兰可怜见的:一个新媳妇,踏进门就应付这么大的场面,真难为她了。” 芳兰听太皇太后提到自己,忙闪出来向康熙叩头。 康熙见她还穿着大红喜服,越发显得面白如月,羞颜似晕,俏丽中透着精明,遂笑道:“好好!起来吧。朕原说过为高士奇主婚来着,总算不食前言了。这会子没东西赏你,回头让礼部早些给你进诰命!” 太皇太后因笑道:“你没事还去吧!没的在这里,她们连个笑话也不敢说,你饿了只管传膳,我是不用的。” 当戏演到侯朝宗和李香君相继出家之时,苏麻喇姑想起自己和伍次友的事,不禁有些黯然失色。太皇太后一眼就瞧出了她的心事,忙说:“戏文虽好,只是太文了,我有点坐不住。天色渐渐暗下来,趁他们掌灯,咱们不如回宫。慧真你也不用回畅春园,陪我住一宿吧……张万强,你陪着皇帝看戏,让他歇息一日,别说我去了,扫了皇帝的兴。芳兰,以后没事了,进宫去陪我说说话,给我解闷。”说完,便从后门起驾回宫了。 戏一直演到子初时分才完,康熙看得快心畅意,赏了戏子们,又命众人散了,他自己却兴致勃勃地要茶喝,又对高士奇道:“实在是才子手笔,这么好的戏,为什么不早奏朕知道?” “回圣上,孔尚任这人是有名的大胆秀才,虎臣怕戏里头有什么违碍之处,先在南京演了才进上来。奴才原也想先看过了再请主子赏看。后来想虎臣何等精细人,岂能有错?就斗胆了。” “晤,孔尚任是伍先生推荐过的人,即有小过,有什么关系,用得着你绕那么大圈子请朕?只不知今年北闱科考孔尚任来了没有,可别再像南闱一样把他给取在榜外了吧。” 高士奇耗费了这么大的精神,为的就是南闱的事,如今,见皇上主动说出这题目,他能放过机会吗,忙道:“主子说到这儿,奴才就得进一言。前天万岁盛怒之下,天威不测,奴才被吓得走了真魂,就有话也得等主子消停消停再说——若论南闱的事,只能说臣工办事不尽忠心。可要是翻过来瞧,还是件喜事,不值得万岁龙心大怒,动那么大肝火。” “你说什么?科场舞弊,有什么可喜之处?” “万岁,什么事都得反过来看看,才能看全了!以奴才之见,此乃天下文人心向大清,盛世即来的转机!” “唔?” “圣上,我朝入关定鼎,已历四十余载,人心浮动原由很多。最大的事莫过于文人执拗,谬解圣人经义,死抱了华夷之见。所以历届科考皆都不足员。” 高士奇说着,抬起眼来看了一下康熙,瞧皇上神色平和,没有一点生气的样子。便长了胆子,继续说了下去: “如今人们不惜重金钻营门路,踊跃参加科考,乃政局大稳、百废俱兴之象。奴才说句不中听话,开国之初时连明珠那样的诗还中个同进士!‘三藩’乱时,南闱报考不足五分之一,也不敢停考,那时怎么没人花钱打关节?时事不一样,大势有变了!当然,有舞弊必有屈才的事,可毕竟还是少数。奴才看了中选名单,南闱取中的江南名士也不少,似也不可一概抹杀……” 康熙站起身子,端着杯子在大厅里走来走去,见高士奇停了口,笑了笑道:“你说下去,不要怕嘛。” “这件事,万岁认真要办,就得兴大狱。如果真的像熊赐履说的那样,主考、副主考,一十八房考官杀的杀,砍的砍,这取中的文士谁不胆战心惊?办得如此之严,往后的考官也望而生畏!皇上费了多少年的心力才养了这点文人归心的风气,岂不又扑灭了?而且在南闱闹事主犯邹思明并没有拿住,他的背后有什么文章咱们也不清楚。严惩考官必放纵了这些闹事的人,往后动不动就抬财神进贡院,万岁办是不办?这善后何其难也!” 康熙一边听,一边思索着,“高士奇,你八成是受了什么人托付,趁着朕高兴,来平息这天字第一号官司的吧?依你说的,贪赃枉法,徇私舞弊,竟作罢不成?” 高士奇“扑通”一声双膝跪下,说道:“奴才岂敢!奴才原是潦倒书生,跟了主子,不次超迁,已经贵在机枢,焉敢以身试法?奴才是说,舞弊当然不好,但主子乾纲在握,这毛病好治;可动摇了人心就不易挽回。主上天聪睿智有日月之明,自能洞鉴奴才苦心!” 本来决心大开杀戒的康熙被高士奇说动了。想想,高士奇说的也有道理。但撒手不治,又于心不甘,沉思一会儿,康熙方喃喃说道:“不办了?” 高士奇吃准了康熙急于用兵不愿朝局震动的心思,断然说道:“办还是要办,明面儿上不能声势太大,惊动朝局!将左某、赵某调回京师,严加申斥,夺官退赃!闹事者则密令缉拿。等台湾事完了,主上南巡之时,把落榜中确有才识的人简拔上来。这样,已选上的举子不致于玉石俱焚,落第才士又得特简之恩。将来察看他们的吏治,公忠廉能的提拔,贪赃不法者治罪,岂不是两全其美吗?” 康熙听至此,不禁双掌一合,刚要说“就依你”,话到唇边却变成了:“朕今儿乏了,明日召见上书房和礼部司官合议一下再说吧!” 高士奇这一本算是奏准了,一场泼天大案被压了下去。皇上没有兴大狱杀人,却叫李光地拟了圣旨,飞马传送福建前线,催向台湾进兵的事。 远在福州的水师提督施琅,接到了康熙皇上督促用兵的诏书。诏书中要施琅与姚启圣商议一下,眼下是否可以进兵台湾,如果不行,那么什么时候用兵最为有利,商议之后,即刻回奏。施琅接了这个圣旨,不敢耽搁,便坐了轿子,直奔姚启圣的总督衙门。 在清朝初年,提督一职为正二品,比总督低着一级。可是施琅这个水师提督是以钦差身份驻防在此,而且圣上有旨,命姚启圣的人马,统归施琅调遣。姚启圣不敢托大,听说施琅来了,便率领着将军赖塔,率全城文武迎至东门。施琅也不谦让,即命各官散去,带着总兵陈蟒、魏明来到大堂上,圣旨开读已毕,便展了海舆图,福建的这两位最高军政长官共谋攻取台湾的方略。 听施琅大致介绍了敌我双方军事情形之后,姚启圣捻着胡须,慢吞吞说道:“施公,原定先取澎湖的方略是不错的。不过那时郑经还没有死,台湾政局尚属稳定,所以得步步为营,先打澎湖。如今郑经病死,他的儿子们相互残杀,全岛兵权,已落入旁人之手。刘国轩带着重兵驻守澎湖,其实也有点避祸的味道。我军不如避实就虚,乘现在北风正大时绕过澎湖,直取台湾本土,一鼓破之。这样,驻扎在澎湖的刘国轩进退维谷,必会不战而降!” 施琅一言不发听完了姚启圣的话,沉思了一下,笑着说:“启圣兄,你的话有道理、,若倒退回去五年,‘三藩’狼烟未息,主上命我下海打仗,我也要这样想。现在海内安定,以倾国之力取台湾,便不能走这步险棋,而抛弃全胜之道。数百里风滔之险,不是件容易事,万一台湾本土之战稍有不利,中间横着的澎湖便是我们全军葬身之地!所以兄弟以为应以不变应万变,不管台湾形势如何,攻下澎湖,台湾便不战自乱,这才是万全之策。” “照你这么说,我们就得等着南风了?那最早也得等今年夏秋。” “对。” “施军门可曾想过,夏季海战风险更大!如澎湖一战不利,台湾内乱消除,不知又要等到何年何月了。” 按照康熙以前的旨意,姚启圣在施琅军中的职责是宣慰军士。二人相处时间长了,时日多了,施琅知道这老头子认理不认人,便微微一笑说道:“启圣兄放心,为将之人不识天文,不辨风候,怎敢在海上打仗?夏季是季风,以南风最多,倒是冬春之风最难预料。我练水军五六年,郑家的兵我也当过,他们那两下子也还知道。取了澎湖,便扼住了敌军咽喉,他若负隅顽抗,我就派大兵舰泊在台湾港口,重炮轰击。另出奇兵分袭南路和北路。哼,台湾那几万兵,分散数百里海域岛屿,还要守本土,不难各个击破!” 他俩在这儿争论不休,那位将军赖塔却一直没有搭话。他坐在施琅的对面,一只手搭在椅子背后,连帽子也没戴;一条发辫顺脑后直溜下来,刚剃过的头和油光光的脸,酒坛子似的闪着亮光。他抚了一把刚刚修饰过的八字髭须、嘻嘻一笑说道:“二位说完了吗?下官说句不怕得罪你们的话,你们似乎连皇上的圣旨都没读懂!” 施琅为人严肃庄重,又一向看重军纪,很看不惯赖塔这样懒散随便的模样。施琅偏过头来问道:“哦?大人有何高见?”姚启圣撅着胡子扭转了脸,只鼻子里哼了一声,瞅也不瞅赖塔。 赖塔拿起康熙的廷寄谕旨,笑了笑,说道:“皇上旨里说的多明白。依我看这台湾的事啊,没准就吹了!你们寻思,如果定要取台湾,何必还要问‘可否进兵’?”他舔了舔有点发干的嘴唇,站起身来操一口流利的京腔,晃着脑袋又道:“咱们做臣子的得善体圣心!要我说嘛,干脆老实回奏,台湾暂不宜取,皇上也省心了。咱们呢,也省了多少无益的事儿!”说罢便伸懒腰。 尽快拿下台湾统一中华版图,是康熙亲定的国策。施琅在京的时候,皇上亲自接见谆谆嘱托。可如今这个赖塔,公然曲解圣意,胡搅蛮缠,打断了议事的进程,又这样口出狂言的傲慢无礼,可把施琅给气坏了。他突然站起身来,大喝一声:“赖塔,把你的帽子戴上!”这声色俱厉的申斥声,廊下的将军们都吓了一跳。姚启圣目光也霍的一跳。 赖塔懵头懵脑地问道:“什么?” “我说你,把帽子给我戴上!” 第二十七回 严军纪施琅责赖塔 念勋劳康熙慰虎臣 接到圣旨,施琅连忙与姚启圣和赖塔一起,商议向台湾进军的事儿,可是这个赖塔,却军容不整,态度傲慢,而且公然曲解圣意,口出狂言。施琅听了,不由得勃然大怒。他拍案而起,怒声喝道:“赖塔,把你的帽子给我戴上!” 赖塔腾的一下涨红了脸,用手抹一把油亮的头发,咧嘴冷笑一声,“嗬?你就这么霸道?咱老赖生就的这德性!紫禁城里跑马、五凤楼下坐轿,见过的多了,谁敢说寒碜?你老大人那时候在哪儿贵干呢?” 一听这话,施琅的脸立时变得惨白。他是从台湾投降过来的将军,最忌讳的就是别人当面揭他的这个短。那时候他在哪儿?那时候他还在郑成功父亲郑芝龙的部下当差呢。这个赖塔可不一样,他是镶黄旗下的将领,仗着祖父、父亲和自己的战功,压根就没把汉臣当一回事。姚启圣见惯了赖塔八旗贵胄的架子,虽十分厌恶,却也无可奈何。他在福建当官多年,最头疼的事儿,就是和这个打仗不怕死、平日耍无赖的将军打交道。 施琅却无法容忍,脸上肌肉收缩得紧绷绷的,做然仰起了脸,叫道:“来人!” “扎!”几十名亲兵在廊下轰雷般应了一声。骁骑校尉蓝理按着刀柄进来,又手一立,请示道:“军门有何指令?” 施琅脸上毫无表情,一声令下:“撤掉赖塔的座!” 赖塔一向刁蛮不讲理,欺侮惯了汉人。征讨耿精忠攻陷白云坡的时候他立了大功,晋封为将军后,更加不可一世。见施琅发怒,将身子向后一仰,索性半躺到椅子里,双手有节奏地敲击着椅子扶手,怪声笑道:“施大人,你敢!我得用哪只眼睛瞧你这位提督呢?你是皇上?在你跟前不戴大缨帽就得——” 他话未说完,早被身后的蓝理猛地推了一把,一个趔趄出来,椅子已被提过一边。赖塔顿时勃然大怒,狞着脸,双手将公案一掀,“哗”的一声,将海域图、茶杯碗盏、笔墨纸砚乒乒乓乓、稀里哗啦掀得满地都是。总督府的戈什哈都被他吓得一怔,只施琅带的亲兵一个个目不斜视,钉子似的站着,却一齐将手伸向腰间的佩剑。 施琅腮边肌肉轻轻抽动了一下,轻蔑地一笑,低沉而威严地吼了一声:“升帐!”转身向姚启圣一揖,又哈腰伸手向旁边一让。姚启圣忙还礼退到一边。此时,仪门内的亲兵手按腰刀,墨线般笔直地列成两行,走了进来。施琅回身叫道:“请圣上赐我的金牌令箭!” “请御赐金牌令箭!” 一声传呼,赖塔愣住了。到了此时他才觉得有些不妙,将红缨帽向头上一扣,嘻笑着扮个鬼脸儿道:“老施,何必生气呢?我府里还有点事,恕不奉陪,改日见,改日见!” 施琅淡淡说道:“哼,你有罪在身,岂能一走了之?” 赖塔脸色微变,强自镇定着,流里流气地笑道:“什么罪?哟嗬,你别吓唬人了!就为我弄翻了姚启圣的桌子?” 施琅阴着脸连声冷笑:“哼哼!你身为开府建牙大臣,私自暗通台湾,擅代朝廷向台湾谢罪,称他们是‘田横壮士’。还说什么‘中外一家,称臣入贡也可,不称臣不入贡也可——’可是有的吗?!” 赖塔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突突直跳,结结巴巴地说道:“朝廷叫咱安绥地方,那是权宜之计——”施琅却不理会他的辩白,又径自升至中座。赖塔见势不妙,扭头便走,刚至堂口,早被护卫亲兵“咔”的一声,两支枪交叉着挡住他的去路。总兵官走上前来,先打了个千儿,笑道:“大人,这时候儿我们军门不发话,谁敢放您出去?” 姚启圣知道这施琅不是好惹的角色。眼见四名校尉抬着供了金牌令箭的龙亭步入中堂,心里一急,“叭叭”两声打下了马蹄袖,叩了三个头,起身凑近施琅说道:“将军息怒,瞧着他是满洲哈喇珠子、有功劳的份上,饶过这一回吧。” “哈喇珠子”本是满语“小孩子”的意思,这里用出来却有双关意思,可以说是小孩子不懂事,也可解为深得皇上宠爱。姚启圣心很细,措词也很注意分寸。施琅不由暗自叹息一声,借人头立军威的主意只好打消了,便格格一笑说道:“哼,他是哈喇珠子,吾可是铁石心肠的将军!赖塔今日坏朝廷政令,乱我军心,已经有罪,何况竟在钦差大臣面前大肆侮慢,咆哮军帐!本钦差陛辞之前,皇上有密旨严饬,视你伏罪与否相机定夺,你竟敢如此放肆!来!” “扎!” 施琅阴笑着下了公座,绕着赖塔,走了一圈:“哼,赖塔,凭你的罪,将你军前正法,可冤枉吗?” 赖塔早已被他的气势吓得魂不附体,双膝一软便跪了下去,磕了不计其数的头,半日方期期艾艾地说道:“卑职今天喝多了酒,昏天黑地没上没下,冒犯了钦差,求……求大人饶过了吧……” “革掉他的顶戴!——反正他也不愿戴了。” “大人!”姚启圣忙上前嬉笑道:“施大人,念这赖塔打仗不失为骁勇之将,请允其……戴罪立功……” 施琅仿佛没有听到姚启圣的求情:“打仗哪里用得着这样的人,撒野打架倒差不多!本钦差原想杀掉你,念你世代功勋,又有姚制台代为求情,姑且免你一死——限四个月之内,替我大军督造十门大炮和十万支火箭,装船听用,并以此来赎你的红顶子。不然——哼!”接着将手一摆,吩咐道:“轰他出去!” 赖塔迷迷糊糊地叩了头,一脚高一脚低蹒跚而去。姚启圣饶是胆大,也被方才的一幕唬得脸上一红一白。 施琅已恢复了常态,上前扯了姚启圣的手向上让着,一边坐了,一边哈哈大笑:“启圣兄,亏你素有铁胆之称,对这样的东西,怜惜他什么?我们还是接着议。不才还是以为要等到夏季,借南风之势进击澎湖……” 姚启圣和施琅联名拜折,将两人争议的详情陈述了,发六百里加急直送北京,并将处分赖塔的经过情形另附折片奏报康熙。 奏折到时,康熙正在上书房与诸臣计议奉天之行的事。因为狼瞫回来述职,详细报告了在黑龙江查勘罗刹兵力布置和巴海、周培公与哥萨克周旋数年的情况,康熙决定亲自到东北看看战备,顺便接见一下漠南诸蒙古王公。看了施琅的奏折,康熙突然失声大笑:“赖塔这奴才就得施琅这样的人治一治!汉人的坏习气是沽名钓誉,满人也有一宗儿不好,就是骄纵无法。这下子好,用十门红衣大炮,十万支火箭去赎顶子,敢怕他不收敛收敛?”说着将施琅惩治赖塔的事说了,众人都赔着大笑不止。康熙便命高士奇草诏给施琅,照允夏季进兵,赖塔造完大炮着调任四川,以免掣肘。 康熙看了看众大臣:“说到大炮,还是西洋人的精。平定‘三藩’时,西洋人张诚造的炮在湖南、陕西都派了大用场。如今听说制炮局又停造了,这不成!索额图你记着这事,叫兵部留心,朕要亲自看看的!” 索额图忙欠身答应一声“是”,又笑道:“施琅的炮舰,奴才瞧着已经够使了。这回再造的炮,不妨用到葛尔丹身上,只怕在库里存的时间长了不好。” 熊赐履就坐在索额图身旁,他原不赞同打台湾,见康熙决心已定,反倒又担心战事不利,因笑道:“离夏天还有四五个月,若能再造二十门大炮,臣以为还该运到福建,小心点总是好的。等台湾打胜了,再将大炮运往古北口大营,交飞扬古用也不误事,和准葛尔打仗,更得筹备周密。” 康熙要在西部用兵,正在选择前敌大将,熊赐履几次推荐飞扬古能胜此任,他都没有下决断,听熊赐履这话,一笑说道:“哦?看来你决心要推荐飞扬古了。朕看似乎还是周培公好些,他在甘陕平工辅臣,很有章法嘛!” 明珠却不愿周培公再度出兵立功,忙接下了话头:“圣上,陕西平叛,主将还是图海,带的兵是在京王公家奴,没有图海坐镇,他周培公一个汉族大臣,能济什么事?再说,古北口的兵都是上三旗正牌子,老图海患风疾不能上阵,周培公一个人是不行的。” 索额图接连写了几封信给周培公,没有得到回信,心里也不自在,便道:“熊赐履和明珠说的是,周培公文弱书生,单人统领满汉八旗劲旅确是力不从心,何况他也有病……” 康熙边听边摇头,几个人话中含意他虽不知端底,但说周培公不能带兵,他无论如何不相信。当初周培公还是白衣秀士时,康熙便在烂面胡同当场以军事面试,那真是谈锋一起,四座皆惊。南苑行军法,平凉大捷,周培公的功劳远在图海之上,调任奉天提督,原就为西边战事再用,此时岂可轻易变更?想着,不禁微微一笑,正要说话,李德全挑帘进来说道: “万岁爷,四省海关总督魏东亭来京,递牌子请见呢!” “什么,虎臣来了吗?在哪里?叫他进来!”康熙一跃而起,大声吩咐,“一定是刚到京城就来请见的。肯定没顾上吃饭,传旨,叫御膳房弄几个菜,样数不必多,要现炒,实惠一点!”说话间魏东亭已是进来,跟在身后还有个人抱着文书,却是内务府堂官何桂柱。 魏东亭出京已三四年,虽然与康熙有君臣之分,毕竟自幼同行同坐,君臣交情甚深,他刚进来便听康熙吩咐叫人给自己弄饭,不知怎的,鼻子一酸,落下泪来。一边恭肃叩头,一边说道:“奴才魏东亭恭见主子爷!您瞧我这是怎么了,只是淌眼泪儿——胡子一大把的人了,真不成体统!” 这是真情实感呀!康熙由不得心里一热,一腔高兴化作了感慨,盯着魏东亭,看了好大一会儿才道:“是啊,你如今也是独挡一面的大臣了。家里老小如何,朕的孙阿姆呢?吃得动东西吗?” 魏东亭忙拭泪笑道:“托主子的福,奴才的母亲身体康健,只是想念主子,天天都要念叨几遍儿。这次奴才进京,母亲将秋天专为主子泡的醉枣带了十坛,她说这是主子最喜爱的。贱内史鉴梅,今年产下第二胎,臣已在折子里奏明的……” 康熙笑道:“对对对,朕答应给这孩子起个名儿,就叫——魏俯罢——要不了多久,朕就要见到他们了。朕明年南巡,你叫鉴梅给朕两坛好鹅掌预备着侍候。哈哈哈……”又问何桂柱,“你有什么事?” “回万岁爷的话,奴才送折子来了,里头有靳辅修复萧家渡的折片。阜河已开了一半,下余的明年秋汛前可望竣工。这一件是礼部司官拟的去奉天从驾名单,要不要先让熊赐履瞧过了再进主子御览?再一件是李光地奏请主子北巡时由太子在京主持朝务的折子,一并请皇上定夺。” 康熙点头微笑:“好好,何桂柱这两年读书用功,有长进了,这几句话说得比先前简明了——”康熙说完拿起名单瞥了一眼丢给熊赐履,“我再斟酌一下吧。朕这次北巡奉天,又不是去游山玩水的,李光地、查慎行这些文人墨客就不必从驾了,有高士奇尽够了。东亭,你难得回来,陪朕一起去盛京走走吧?” 魏东亭忙叩头道:“这真是意外之喜,奴才巴不得呢!正怕主子撵奴才回去,有好些个事得从容回主子呢!” 一时御膳房来禀说菜已备好。康熙笑道:“不要送来,在这儿他吃不好,小魏子你还是到侍卫房和你那几个朋友一道儿,吃得香甜。朕后天启行,你吃过饭就去给老佛爷先请个安,看看京里朋友故旧,再去瞧瞧苏麻喇姑。后天天不亮就递牌子进来——你跪安吧!” 魏东亭连声答应着下去。康熙方拿起靳辅的折子,一边看,一边用指甲划着,口里问道:“皇帝出巡,太子在京坐镇,原没有什么说的,只怕他还太小些吧?” 索额图忙笑道:“小主子虽说年幼,外头大事都是皇上主持,他在北京不过学着看看折子,见见大臣,内里又有熊老夫子、汤斌他们照顾,李光地不从驾,也能帮办事务,皇上也不必过虑。” 明珠也笑道:“索相说的极是。奴才说句狂话,当年主子登极时才八岁,个子怕还不及小主子如今高呢!要紧公事自然还是要送皇上御览。其余不要紧的,外边有臣子们计议,里面老佛爷也能照应。大阿哥和三爷也侍候着太子,还不是严严实实?” 康熙没有留心这两个臣子话中细微差别,索额图说的是太子监国;而明珠说的却是大阿哥和三阿哥共同辅佐朝政。他沉默一下,笑道:“就这样办吧。不过太子既然摄政,也得有些体统。索额图从前奏过,请给太子服饰增制。因那会儿他还小,朕没有答应。现在既出来办事,虽然与阿哥们是骨肉,却有君臣之分。朕看太子朝冠,可以用玄狐,东珠加到十二颗,其余皇子青狐朝冠,东珠十颗,以示分别——熊赐履,你是礼部上的人,你说呢?” 熊赐履早已在凝神静听了。他学贯古今,知道历来太子监国,其余诸皇子绝对不容干政,如今要太子和皇子都来办理朝政,这就是大大不妥。但清朝自关外带来的规矩就是如此,要动这个“祖宗家法”也是非同小可的。他当然听出了索、明二人的弦外之音,但自觉哪一个也惹不起。思量了一下才缓缓说道:“其实服饰改不改并不十分紧要,要紧的是君臣名分,得有明诏训谕。不过皇上既说了给太子加制,除了衣帽之外,还有礼仪,得叫礼部据前朝体制成例,规划出来,就不致于出乱子了。” 康熙这才品味出来,几个人意见并不一致。当下也来不及细想,只说了句:“好,就依熊赐履所奏,叫礼部拟了呈朕看。”说完,便命众人跪安。 第二十八回 巡奉天武丹猛如虎 滞隆化士奇疗御疾 隔了一日,康熙的车驾由东直门出京,向北进发。因为事先有旨意,不许礼部兴师动众地大肆铺排,所以皇上只坐了一辆曲柄黄盖的绿呢暖轿骡车。侍卫中穆子煦留在京师护侍太子,武丹带了二十多名精悍侍卫簇拥着康熙迤逦而行。李德全架着海东青和一帮内监骑马跟着,索额图和明珠跟在轿车后听招呼。魏东亭和高士奇尾随断后。这两个人都是康熙的心腹,一个好学谦逊、和蔼沉稳,一个滑稽多智、博学广才。他们俩一边扬鞭行路,一边相互交谈,不多时便结为好友了。 四天之后,车驾出了古北口,来到了辽阔的蒙古大草原。康熙是在内地出生,在紫禁城里长大的,平日看惯了栉比鳞次的房舍,曲径幽深的巷道,虽然也曾在京畿山西一带巡视过,那关内山河,总不免给人一种狭窄、闭塞的感觉。等出了长城,放眼一望,草树连绵、狐兔竞奔,只见茫茫草原,天高地广。一阵清风吹过,云动树摇,百草伏波,真让人耳目一新!康熙在轿车里坐不住了,兴致勃勃地跳出来,在草地上蹦跳了几下,像个大孩子似的哈哈笑道,“好!真是春风爽人啊!” 武丹也笑呵呵地说道:“主子!奴才十五年没来关外了,瞧着真是亲切。再过些时嫩草长出来,那才真叫美呢!” 康熙接过一个侍卫手中弓箭,一跃跳上了专为他预备的大青驹,牵上缓绳一抖,轻加一鞭。那马本来出自蒙古,此时见了草原,真是如鱼得水,就地撒欢儿兜了个圈子,长嘶一声狂奔而去。魏东亭双腿一夹马肚,风驰电掣般赶过去护驾。骏马飞奔之处,十几只黄羊,两只狍子被惊得“唿”的一下从草丛中窜了出来。康熙一见,忙从箭囊中抽出一支雕花狼牙箭搭在弓上,扯得满月一般,“嗖”的一声射出去了,一只黄羊应声翻倒在草窝里,打个滚儿不动了。 康熙在马上扬弓大笑,“李德全,快放出朕的海东青!东亭,你和素伦从北边绕过去。武丹,你愣什么?到西边堵住——高士奇跟着朕来捡猎物——其余的到东边,不要叫它们跑了!” 众人高声笑着答应一声,散开来围捉这群没命奔逃的野牲口。李德全解开缚在臂上的海东青,那猎禽尖啸一声,双翅展开,足足八尺有余。只见它直冲云霄,在天上盘旋一个大圈子俯冲下来,早已按倒了一只黄羊,伸出钢钩一样的爪子抓住羊头皮,扑几下翅,竟把它提起二十几丈高!侍卫们欢呼雀跃,齐声大叫“好!”海东青却将那羊直摔下来,又去寻捉猎物。 高士奇白面书生,哪见过这种场面?只顾张着嘴呵呵大笑,一边跟着康熙手忙脚乱地瞎张罗。 康熙将剩余的四五只黄羊赶得逃进一个小山沟里。回头对赶上来的武丹,高士奇和侍卫说道:“甭追了。天到这时分,再有半个时辰就黑了,网开一面,饶了它们去吧!” 话还未完,那几只黄羊急箭般又从谷口狂奔出来,竟不顾有人,夺路而走。康熙正诧异时,武丹抢上前大吼一声,捉住康熙手臂向自己身后一扯: “主子留神,有猛兽!” 正在嬉笑的高士奇被他这一声吓得身子一矮!康熙回头看看,并无动静,笑骂道:“武丹,你炸的什么尸哪——”话说半截便咽住了,康熙已感到座下的马也在簌籁发抖。 武丹的神色刹那间变得狰狞可怖:“主子,奴才是关东马贼出身,这事见多了!”他回过头吩咐一个小侍卫,“快,去叫虎臣大人,其余侍卫保护好皇上和众位大人。” 话音刚落,乱石后草丛中刷刷一阵响动,一只斑烂猛虎探出头来。斗大的虎头高昂起,发出粗重而低沉的一声长啸,几匹马竟吓得一下子软瘫在地,闪得康熙踉跄一步方站稳了。高士奇惊得脸上没有血色,新来的一个小侍卫张玉祥也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下,却被武丹一把提起,劈头盖脸就是一个老大的耳刮子:“主子还在这里,你就吓得没魂了?” 康熙这时己镇定下来,瞥一眼张玉祥,冷冰冰吩咐道:“拔掉他的花翎!” 老虎爬上了岩石。这时才看见它的全身足有七尺长!黄缎子一样的毛色,只见它懒洋洋伸了一下前爪,仿佛漫不经心似的看了看面前这几个人,将一根五尺多长的尾巴直竖起来,龇起牙又吼了一声。这一声之大,三里外也是听得见的。几匹马全都惊得成了一摊泥,不死不活地伏在地下。 武丹大叫一声:“护好主子!”便“刷”的一下将袍子甩到草丛里,提了一口气,慢慢向老虎走了两步。老虎好像知他来意不善,将两条前腿一伏。后臀高耸起来,头左右一晃“嗯”的一下,便窜了过来,正与武丹撞个满怀。 一场惊心动魄的人虎搏斗开始了。老虎粗大的双爪没头没脸地猛抓武丹。武丹机灵地转换步法,与老虎格斗。他在关外已是武林高手,当了康熙侍卫,又跟着铁罗汉史龙彪学艺三年,有一身练就的硬功夫,再加上他体魄如熊,心肠狠毒,竟赤手空拳与猛虎干上了。几掌打过,武丹打红了眼,怪叫一声扑上去,竟和虎紧紧抱成一团。他一手死死搂着老虎脖子,另一只手运起红砂掌,向老虎颏下、肋间猛击。那老虎张着血盆大口,却因武丹与它紧贴着身子却咬不着,情急之下,老虎便用前爪后爪连扒带抓。武丹身上牛皮铠甲的后背被它撕得一条一条,腿部也被抓得流出了殷红的鲜血。 就在这时,魏东亭已经赶到,见康熙和侍卫都在呆呆地看,便厉声喝道:“哪有你们这么办差的?这功夫还有心思陪着主子瞧热闹?快把主子架到后边!”他放眼看去,只见武丹已和老虎滚在一起,将一大片草都压倒了。便不动声色地从绑腿中抽了一把匕首,凑近了老虎。又想到,这虎浑身毛皮鲜亮可爱,说不定康熙要这张虎皮呢?所以不敢乱下手,只在一个翻滚时看准了,便向虎头上猛扎一刀,再翻过来便住手,如此往返三四次。虎血、人血狼藉满地,那老虎渐渐没了气力,被武丹一翻身压在身下,卡住了脖子。几个侍卫一拥而上,有的扯腿,有的用脚猛踢,那老虎已毫无反抗能力,一任众侍卫痛殴。素伦乘机拽出了已经累得半死的武丹。 夜幕在草原上降临了,侍卫们搭起了牛皮帐篷,燃起了熊熊簧火。他们烤着黄羊肉、虎肉,发出阵阵诱人的香味,高士奇、索额图和明珠与侍卫们兴高采烈地说笑着大吃大嚼。康熙从帐中出来,在春寒抖峭的风中适意地伸欠一下身子,望着野茫茫、黑沉沉的草原出神。魏东亭见众人没跟着,忙掀开帐篷出来,见康熙沉吟不语,遂笑道:“主子,外头风大,瞧这天说不定还要下雪,请回罢。” “唉,今天这场震惊,让朕想了很多。看来,遇上大事,手中没人是不行的啊!” “皇上圣明在上,朝中猛士谋臣、爪牙之将比之历朝历代,都有过之而无不及,皇上大可不必如此感慨。” “不,虎臣,西域之地自古以来虽属华夏版图,但叛服不常,甚难驾驭。朕想,西征之役为千古未有之伟业,可是,千锤打锣,要一锤定音,谈何容易!派谁去当主将呢,可见猛士、爪牙还是太少啊!哎——今儿个高兴,不想这些烦心事了。东亭,朕察看了你几天,觉得你似乎有心事,这次来京,不单是为了见见朕吧?” 魏东亭望着康熙模糊不清的面孔,心下暗自钦佩康熙的眼力:“主子说的何尝不是?奴才得罪了人,在南京有点坐不住,想到北京见主子,得便儿诉诉苦。” 康熙突然哈哈大笑:“哦,就是你折子上写的,伊桑阿他们,哦……还有——你不必说了,朕心里有数。安心办你的差,万事有朕来做主。朕就你这么一个奶哥哥,岂能轻易让人作践了?”康熙说得很动情,魏东亭听了这话,心中一阵酸热,一串泪水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康熙站了一会儿,觉得有点冷,正要回帐,听见东边有人哭泣,正诧异间,魏东亭却说:“主子,这必是张玉祥。他今儿被皇上摘了花翎……”康熙一怔之下,默默踏了荒草走过去,站在抱头饮泣的张玉祥身后,缓缓说道:“张玉祥,你哭什么呢?变起仓促,惊慌失措也是人之常情。你向武丹他们几个陪个罪,就说朕说的,待以后有功,一定准你将花翎挣回来厂 早春二月,在江南已是繁花似锦,就是沿黄河两岸,也是杏蕊吐芳的时候了,但塞北天高气冷,依旧寒气难当。康熙一行离开古北口的第二天,突然变了天,白毛风裹着雪粒。雪片,时而如骤沙狂奔,时而如玉龙柱天,铺天盖地降落下来,这就是东北人常说的那种“烟儿炮”。康熙因贪程赶路,冒了风寒,头昏身热,懒得动弹。虽有高士奇在身边殷勤照料,无奈过了黑山县,一路俱是荒村小店,饮食医药均不周备,身上高热竟退不下来,把几个扈从大臣急得热锅蚂蚁一般。眼看快到隆化镇,众人方松了一口气,高士奇合掌念佛道:“阿弥陀佛,好歹镇上会有个生药铺的!”魏东亭接口说:“放心吧,隆化镇我来过,有两家生药铺呢!” 听说镇子上有药店,高士奇放了心,在马上对索额图道:“唉,我只怕主上转了伤寒,到奉天又要祭奠皇陵,又要会见蒙古王公,怕主子吃不消。” 隆化镇有一千多户人家,满地爬犁印子,街旁的柈子也叠得齐齐整整,一垛接着一垛。因漫天大雪,街巷上绝少行人,车驾来到时天已近黄昏,只沿街几家干店门口,各自站着伙计,手里打着西瓜灯,缩着脖子跺着脚迎候客人。照武丹的意思,就镇边随便找一家客店先住下再说,但魏东亭因为以前陪康熙住店遇到过刺客,所以格外小心,挑了又挑,才在镇中心房舍密集的地方找着一家叫“兴隆”的百年老店歇下。高士奇张罗着开方抓药,看着煎好又亲自尝过,才伏侍康熙服了。眼见康熙吃过药安然入眠,才放心出了上房。见魏东亭端端正正地立在檐下,便说:“虎臣兄,你也忒过于小心的了!这会儿能有什么事?走了一天的路,好歹湿靴子也该换换啊!索老三、老明和武丹都在前堂吃饭,你也去吧!” “不,士奇,小心没过逾的。山村僻野,内情不熟,主子这儿不能没有我们这帮玩刀子的。武丹和我商议好了,我们俩轮流在这儿守着,你只管吃你的饭——主子的病不要紧吧?” 听了这话,高士奇心里一阵感动。若论起忠心,这个魏东亭确是头一份,也难怪康熙疼他:“这事你放心,主子身子骨儿结实着呢,哪里就真的病倒了?我用了一剂发表药,只要主子夜里一出汗,明天准保没事儿。” 这个兴隆老店是个三间门面的店铺,前边卖饭,后边住店。康熙带的文武侍从、太监、宫人,有三十多人,足足摆了六桌。外边下着这么大的雪,老板也不防一下子来了这么多客人,再仔细一看,虽都是便装打扮,却一个个气字轩昂,上下分明,一来就包了全店房间,又命伙计关店门上门板儿,不准再接客。老板是何等精明啊,便知不是寻常客人,忙得他一头热汗前后照应。高士奇进来,径向上首明珠、索额图席上走去,打横儿坐了下来。明珠见店中有杂人,低声问道:“主子用过药了?” “用过了,安生睡了。赶明儿主子不见好,你们只管啐我!”高士奇正在吹牛,却听店外传来一阵急促的拍门声。 第二十九回 绿莹莹墓陷得珍宝 香格格罹难受君恩 高士奇正在吹牛,传来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一个伙计急忙过去打开门缝儿打量着来人说道:“对不起,小店已经客满,请您老到镇西头去吧,那边蔡家老店还有空房子。” 这话刚完,就听一个老太太的声音斥道:“少罗嗦!我们就住在蔡家老店,那边不开火,要到这买饭吃。老娘走南闯北,还没见哪里有你这号伙计,大雪天的把人堵在门外头说话的!”说着一挤身子已走了进来,顺手又扯进一个年轻小伙子,二人打落身上的团团积雪,大大方方向明珠这一桌只管坐下了,弄得众人都不知如何才好。那年轻人却没有老太太那么泼辣,腼腼腆腆地低头坐着一言不发。老太太将二两一锭银放在桌上,大声说道:“打一斤黄酒,烫热一点,来一个黄烟鸡、两碗口蘑汤和两碗水过米饭。我说,店伙计,你愣什么,我们的银子不够?” 那伙计有心刁难,拿起银子仔细一看,是九八成色的银饼,已夹去了半块,剪脚还微微发白,实在无可挑剔。便笑着说:“嘿嘿,老太太,不是小的不肯支应您。店里夹剪坏了,您去兑了钱来使,怎么样?” 旁边默坐着的小伙子忍不住,忽然抬起头大声说道:“多余的赏你,不要你找还不行吗?”说完,一转脸,正和高士奇四目相对,二人顿时全都大吃一惊。 小伙子盯着高士奇:“啊?是你——哦,足下可是姓高?” 高士奇一愣,这才仔细打量面前这个来历不明的小伙子。只见他穿一件绦红宁绸羊皮大氅,脚下是一双高腰牛皮靴,一顶出风毛羔皮大帽压得低低的。秀目细眉,嘴角微吊,两颊还有一对深深酒窝,虽是有些面熟,一时竟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面。正嚷眉沉思时,老太太突然说道:“高相公,你可真是贵人多忘事啊,怎么不记得黄粱梦的韩老婆子了?” 高士奇眼睛一亮,突然又闻到一股淡淡的幽香,哦,这小伙子不是别人,必是土谢图汗的女儿,和陈潢要好过的阿秀!他“刷”的站起身来,对站在一旁的店伙计吼道:“你快滚吧!这两个人是我们一起儿的——老太太,您,怎么会到这儿来的?春和呢?” “鬼使神差撞到这儿来的呗!春和去了他二伯家,在杭州学做生意,他着实惦记着你这救命恩人呢。你救下的那孩子如今也五岁多了,取名儿就叫韩慕高!” 众人此时都听得愣了神。高士奇看见大家诧异,便将自己进京途中医救韩春和的事讲了个大概,只隐去了自己坐花轿营救周姑娘的事和阿秀的身世。这两件事,一件关乎自己名声,一件关系国政,都是不便多说的。当下众人说笑吃饭毕,高士奇便命人将自己里间屋收拾出来,让韩刘氏母女俩住,自己在外间又搭了铺。收拾停当,他又到上房探视了一下康熙,见皇上满头大汗,睡得又香又沉,才回来见韩刘氏和阿秀。 韩刘氏坐在暖暖的热炕上,听听外边人声已静,只有呼呼的风卷着大雪落地的沙沙声,方慢吞吞说道:“高先生,人都说我老婆子心眼多,其实是个傻子!你知道吗,住在天王庙里的那个金和尚,竟是个贼和尚!” 高士奇看看韩刘氏和阿秀惨然色变的面容,追忆着自己落魄住庙的情景,身上一凛,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韩刘氏喝着茶,陷入了深深的回忆中。高士奇用火筷子拨着炭盆,听老太太继续说道:“你们去后不久,老天爷就下起连阴雨。我家后园有座孤坟,你是知道的。我打山东搬去时,原想一个无主野坟,暴尸露骨的,也是罪过,立宅子时,就没动它。谁知雨下得久了,那坟就塌了个大洞,雨水一个劲地往里灌。我见总也灌不满,心里起了疑。天一晴,就叫人把坟上那棵大杨树放倒了,想掘开看看,埋的什么东西。要真是死人,也得给他挪个地方儿,省得在水里受罪不安。” “这么说,您把坟掘开了?那里头埋的什么?” 阿秀听到这里,不言声地从袖子里取出棒子大一个东西。高士奇一看,竟是一颗祖母绿。在烛火的映照下,阿秀柔嫩的掌心里放出绿幽幽的光! “就是这个,还有什么猫眼睛、红宝石,全是名贵的宝石,整整装了一匣子。还有几个箱子沉得很,搬不动。我也没敢动,想着大约装的是金砖银元宝……”高士奇兴奋得有点喘不过气来,瞪着眼问道:“后来呢?” “我老婆子虽然没见识,也知道园后埋着这一库金银,是个惹祸的根儿。这种事既不敢打听,也不能露风声,第三日早晨我就带了阿秀、儿子和媳妇抱着孙子出了门,只给家里人说要去武当山朝金顶,给祖师爷进香。我们娘几个,绕了个大弯子,到晚上才悄悄躲进黄粱梦周亲家家,想看看风色再作打算。 “一连半个月没动静。我心想,闹不好这是前明的哪家财主,在兵荒马乱时埋的,后来人一死,变成没主儿的财。正想着回去,那天半夜里,我的那个管家马贵,失急慌张地跑到周家。说金和尚和那个小沙弥于一士带了百十个大汉,都是山东口音,先说要借宿,言语不合就动了手,家人已经被他们杀了三个。请亲家拿主张。 “我的那个亲家你也晓得是个火爆性子,一听就上了火,当下点起家人就要过去厮杀。我在屏风后头听着不对,就出来了。倒把马贵吓了一个怔,说:‘老太太……你……你不是去湖北了吗?’ “我说:‘马贵,你回去对姓金的说,人人都知道我去武当,匣子我带走了。要匣子没有,要命一条!其余的随他搬、任他拿。’等马贵回去,这边的人也都出去了,远远在黑地里筛锣擂鼓地喊叫,把他们吓跑了。 “就这样,没用半个时辰,金和尚、于一士就弄走了那几箱金银,也没再杀人。临走他点了一把火,又碰着下雨,火也没烧起来。” 高士奇也松了一口气,笑道:“好家伙,招惹这么大的事,要放别人身上,还不知怎么样呢!你却一点亏也没吃,真了不起。后来你们没回去吗?” 阿秀说道:“我倒说是回去的。妈妈说这个家已经不是她的安身之地,就把宅子让给了周员外。” 韩老太太接口说:“哦,我就那么笨,守在家里等他来杀?金和尚不死,我这辈子也难得安生了。想想没办法,就带了一家子坐船去了杭州春和他二伯那里。他二伯是个生意人,二嫂子眼里又不容人,想着我是败了家产投奔他们的,有事没事,丢勺子敲锅,指桑骂槐地数落人。我原不是穷,是富极避仇的,哪里受得了?就把他二伯在骆马湖镇的一处绸缎铺子原字号盘买过来,叫儿子媳妇有个安身处。因闺女急着想见万岁爷,就带着她一道出来,竟似闯江湖一般儿的了!” 高士奇听了格格一笑,说道:“也亏了你是个智多星,要换了别的妇道人家,还不知怎么样呢!你虽是轻描淡写,据我想来,实在也是惊心动魄。秀格格,你急着见皇上,还是为请兵报仇吗?” 阿秀目光一闪,问道:“高先生,听说您已经是皇上身边的人,我求你一句实话,皇上如今到底在哪儿?”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高士奇说着,看了看外头上房的灯光,又低声道:“皇上这次奉天之行,明面儿上说是为了祭祖,其实更要紧的是大会蒙古王公,这里头的文章可大了。秀格格,恕我直言,这次来会的王公,有车臣讦、有葛尔丹的使臣,你的仇人不少,皇上如今都要笼络,你公然露面,怕不太好呀!” 阿秀听了冷笑一声,说道:“有仇人也有亲人嘛!我的叔叔温都尔汗也要来的。皇上若真的不管我们,我阿秀也不想活了,拼着大家见面时来一场热闹的,只怕你还后悔不及呢!” 高士奇一愣,愕然说道:“你怎么全知道?真了不得,温都尔汗要来,我还不晓得呢!怪不得陈潢这小子没缘分,你真是个神仙!” 阿秀见他说话轻狂,坐直了身子说道:“高先生请自重,别忘了彼此身份。” 高士奇脸一红,欠身笑道:“是,格格教训的是!士奇和天一是湖海故旧,一说话就没了谱。不知后来你们又见着天一不曾?” 韩刘氏见阿秀别转了脸不答,遂叹道:“这是前世结的冤孽,人是没法子的!从杭州坐船去骆马湖,倒是路过清江。我看着闺女脸色白得纸一样,也劝过不如下船去见见陈先生。也不知她怎么想的,掉着泪摇头,只是不肯。后来在骆马湖,听说靳大人因萧家渡决了口被参,朝廷派钦差把靳大人和陈先生锁拿进京。阿秀才发了慌,急着要上北京,谁想到北京才知道是谣传……唉……”说到此,三个人都是神色黯然。阿秀憋了半天,眼泪还是无声地淌了出来。高士奇也无话安慰,便告辞出来。这一夜里外间烛光辉煌,谁也没有入眠。 康熙直睡到辰未时分方才醒过来。高士奇早就进来侍候在炕边,见康熙要吃的,知道病已见好,忙捧来一碗鲜奶,让康熙躺在床上喝了。等索额图和明珠请了安走出去,高士奇才缓缓将土谢图汗的公主阿秀昨夜来店的情形一长一短禀了康熙,末了说:“请主子旨意,这事儿如何安顿?” 康熙两手一撑坐了起来,“真的?为什么不早点奏朕知道?” “主子,一来皇上龙体欠安,睡得正香,奴才不敢打扰;二来这雪不停,也走不得路,奴才想着这又不是军情急报……” “快,传她们进见!”康熙一边说,一边起身,头上戴了六合一统红绒结顶的缎冠,将一件猞猁猴皮褂子套上。高士奇命李德全他们将炕上炕下收拾齐整,便听门外阿秀的声气,莺声燕语般说道:“您恭谨的奴婢土谢图·秀,请见博格达汗主子!”接着,门帘一响,阿秀和韩刘氏一前一后进来行礼。 人方进屋,一股似兰非兰、似麝非麝的异香传了过来,康熙顿觉眼前一亮。原来阿秀已脱去外头旗装,俨然是个地地道道的蒙古女郎——葱绿长袍镶上水红边儿,腰间玄色带子上结着杏黄缨络,缀着一粒晶莹闪光的祖母绿宝石,皓腕翠镯,秋波含情,洛神出水般艳丽惊人!康熙不禁暗想:“想不到异域边荒之地竟有如此出众的绝色!” 正自胡思乱想,却听阿秀哽咽失声,悲凄地啼哭起来。康熙想她身为汗格格,父亡家败,流落至此,也不禁伤心。刚想抚慰几句,阿秀抬起泪光闪闪的脸,呜咽着,叽里咕噜用蒙语诉说起来。精明强干的韩刘氏和博学多才的高士奇顿时都成了聋子。康熙凝神听了半晌,点头微笑道:“格格请起来说话,老人家也起来,赐座!”他不住上下打量着阿秀,黑黑的瞳仁放着柔和的光,显然阿秀的美貌弄得他有点意马心猿。 “谢博格达汗!”阿秀一边叩头起身,一边继续用蒙语说道:“我的父王土谢图汗和叔王温都尔汗自幼训海我,蒙古人是草原上的雄鹰,博格达汗是栖集苍鹰的高山;广阔的草原上无尽的牛羊,是巍巍博格达汗峻岭旁的白云……我们世世代代托中华大汗的荫庇,就像春天的草离不开太阳……”她明亮的眼睛直视着康熙,毫无羞怯之色,看得康熙脸上一阵阵发热。 “阿秀,听说你汉语讲得很好,还是用汉语吧。朕身体不适,不能再劳神。称颂是不必的了。自我朝龙兴,抚有万方,蒙古与我满族最是亲近的。朕的祖母就是蒙族,咱们是一家人!” 阿秀在椅上躬身行礼,口风一转,朗声问道:“既然如此,奴婢斗胆请问,博格达汗为什么要接受叛臣葛尔丹的贡礼?我的父王、叔王竭尽全力在蒙古抗御罗刹的进攻,牵制了他们的骑兵不能全力进攻,葛尔丹却勾结罗刹掠我家园,博格达汗又为何坐视不理?” 高士奇听着,吓了一跳,这种先扬后抑的文章只有大才子手笔才做得出来,孰料一个蛮夷女子竟运用得如此得心应手!而且恰在康熙说了“一家人”之后,真如当头棒喝一般有力。他紧张地思索着,悄悄儿看看康熙脸色。 康熙先是一怔,顿了一下,突然纵声大笑:“你责怪得好!果然厉害!但你须知,家有三件事,先从紧处来,不能一齐都办。康熙十六年你逃亡来京,当时有两千二百名葛尔丹贡使遍布京城,耳目众多。礼部不敢接见你,这也在情理之中嘛。你来请兵,但兵都在湘湖一带与吴三桂残部决战。朕虽有心接济,奈力不从心,倒叫你受了这么大委屈“朕这里谢罪了!”说罢起身一揖。 阿秀连忙蹲了三个万福:“奴婢不敢生受博格达汗的礼!但主子何时能兴兵复我家园?主子只要还记得我们,肯出兵报仇,阿秀九死余生,结草衔环相报,也是情愿的……” 康熙甜甜一笑,起身斟了一杯茶递给阿秀。手指只作无意间抚了一下她的手腕,阿秀登时红了脸。康熙却若无其事地坐回去,说道:“说结草衔环,那是没影儿的事。其实即便你不来请兵,大约西部兴军的日子也不远了。瞧着你的份上,朕将亲率三军,以泰山压顶之势灭此恶奴!只你们将作如何打算呢?干脆跟朕到北京去吧,或住在皇宫里,或赐宅外住,一应供俸与公主相同,你看怎么样?” 阿秀低垂了头,弄着衣带半晌没说话。女孩儿在一些事上,有特殊的敏感。她早已从康熙目光言语行动上看出了题外的意思。康熙仪表堂堂,亭亭玉立,外人瞧着,与阿秀是天生一对地设一双。高士奇、韩刘氏都是人精,有什么不明白的?当下二人不由得对视了一眼,又忙回避开来。阿秀不知怎的,倏地又想起黑瘦精干、双眸炯炯的陈潢,心里一酸便拿袖子擦泪。 康熙哪里知道其中的弯弯绕绕啊,一笑说道:“哦,我明白了,是舍不得你的这位汉族老妈妈吧?这算不了什么。朕自孙阿姆去后,身边也缺一个随从嬷嬷。在京没事,你自然还和韩妈妈住在一处。老人家闲了,就去陪着老佛爷说说古今,解解闷儿,不也很好?” 刹那间韩刘氏已拿定了主意。眼前这位皇上,哪一点不比那个干瘦的陈潢好得多。再说,陈潢自己又死活不同意,叫阿秀等到哪年哪月呢?阿秀要报仇富国,不靠皇上又能去靠谁呢?皇上的话刚落音,她就接上了:“您这么惜老怜贫。体恤下人,竟叫我老婆子没话说!……头几年闹圈地,我那死老头子想不开,气得一伸腿去了,地也叫人家圈了,我才逃到直隶——鳌中堂兵山将海,不几年就叫您一锅烩成了红螃蟹!吴三桂那下流种子,阿鼻地狱盛不下的挨刀鬼,闹翻了十一省。咱们小户人家天天惊、夜夜怕,谁想报应只几年就来了!唉呀呀,不是我老婆子说狂话,打从盘古开天地,哪里寻这么圣明的真龙天子呢?……”她连感带叹,又说又赞,说得康熙心里热烘烘、暖融融的,一边笑一边点头。 高士奇也笑着凑趣儿道:“秀格格天生丽质,又熟知西域风土人情、地理形势,跟着主子那是再好不过!主子不知道,这个韩妈妈是个智多星。主子又爱微服私访,身边有这么个给事中,就是奴才们一时照应不到的,也都面面俱到了!”他看看阿秀脸色,并无厌弃之色,知道事有八九成,又道:“主子若是没别的差使,奴才和韩刘氏也好退下了。秀格格知道不少东蒙古诸王和葛尔丹来往的情形,得一一奏陈。只是主子的病尚未全好,敬请不必过于劳神……”说罢和韩刘氏一齐辞了出来。 第三十回 雪夜寒探病意殷殷 衿被冷感戴泪涟涟 在隆化镇过了三日之后,康熙方又启驾东行,两天后,便到了满洲“龙兴”之地盛京。盛京原名沈阳,明代称为辽州卫,地处北疆。从明太祖洪武年间,便把它作为军事重镇,着意营建。后来满族崛起,挥军南下,清太祖占领沈阳后,即将都城迁建于此。顺治年间改名为奉天府,变成全国的十八行省之一。城墙方圆十里,墙高三丈,四面共开八个城门,小东门小西门各置钟鼓楼一座。皇宫坐落其中,却是仿明紫禁城规制,虽略微小了一点,却也龙楼凤阀,气象蔚为壮观。 车驾来至城外,天还在飘着零星雪花。康熙坐在车中,隔玻璃望着这座雪中坚城。只见奉天古城树木萧森、坚冰封地。黑黝黝的城墙森严壁垒,护城河冻得镜面一样。康熙皇上想起祖宗缔造社稷的艰难和今日中原繁华文明小有成就,兴奋得不能自己。遂一掀毡帘,命令武丹:“备马,朕要骑马接见迎候的臣子。” 高士奇就在旁边,忙攀辕笑道:“主子,使不得,天太冷,你身子才好,冒不得风寒!” 康熙已经下了车,一边上马一边说道:“知道吗?当年太祖爷就是在这里颁出‘七大恨’诏书,才夺了中原天下。朕虽不及祖宗,却也不是个文质彬彬,只能守成,不能创业的皇帝。这点风雪又有什么可怕的!” 魏东亭听了一笑,忙命侍卫取了件明黄团龙中毛的貂皮龙褂,上前给康熙穿上。说道:“主子这话,假若伍先生在这儿,一定要驳回的。马上可以得天下,但不能在马上治天下,所以,马上皇帝未必就好。再说主子回来,原是为敬奉祖宗、调度军事,又不是秉烛夜游,及时行乐而来!依着奴才见识,依旧端坐轿车,只敞开前边毡帘。大臣的官轿一律不用,随侍左右。秀格格的轿子也远远跟着,岂不妥当?” 魏东亭这话说得极有分寸,又十分得体。康熙是个聪明人,有了台阶能不下吗,这才笑了一笑,仍旧坐回到轿车里。 驻守奉天的将军巴海接到前站狼瞫的传报,早三天便已搭好了芦棚。驿站快马又通知说今日午时圣驾入城,所以他一大早便率城中百官和已到来的蒙古王公出城恭迎圣驾。没想到,天阴路滑,车驾来晚了,让他们站在冰天雪地里直等了两个多时辰。官员们哈着白气,冻得将脚跺得一片山响。正瞅着,远远看见黄伞羽盖飘飘摇摇而来,巴海连忙下令:“鸣炮奏乐,文武官员跪接皇上!” 一时间,礼炮轰鸣,黄钟大吕之声震天响起,三百余名四品以上文官武将一齐跪地叩头山呼:“我皇万岁,万万岁!”巴海“叭”的一甩马蹄袖,跪前一步报名进见:“奴才巴海率全城文武恭迎万岁!给万岁请安!” 康熙由索额图和明珠扶着下了车,轻轻跺了跺脚,扫视一眼众人:“朕安好!众卿请起。朕这是回家嘛,不要拘那么多的礼数。传旨,盛京各有司衙门照旧办差,不要只顾来供奉朕,嗯?怎么不见周培公,他来了吗?” “回万岁的话!周培公自去年腊月,又添了无名热病,至今卧床不起。万岁爷驾幸奉天,奴才不曾知会他。” 康熙听了默然点头。周培公是他默定西征主将,病到不能接驾,康熙有些怅然。一阵寒风袭来,才觉得自己有些忘神,便笑着说:“大冷的天儿,难为你们迎候。朕在此的一切供应都带的齐全,大家不必劳神。”当下便启驾入城,在太祖故宫勤政殿安歇了。诸如驻跸关防,慰问关外元勋旧戚,接见蒙古王公和荣养病休功臣的名单、时辰,自有明珠、索额图、高士奇等妥为安排。 次日,祭过昭陵,回宫已是申末时分。天上碎雪纷纷扬扬越下越大。康熙在勤政殿匆匆进了晚膳,将奶酪、蒸羊羔送进去赏了阿秀,余下的赐了近臣侍卫们。勤政殿屋外,大雪纷飞,地龙、火墙炭火熊熊,室外天寒地冻,殿里却人人热得身上发燥。康熙半躺在炕上,微笑着对高士奇说:“你吃好了吗?来,陪朕出宫走走。”回过头又叫道:“李德全,外头天冷得很,取朕的貂皮褂来!”李德全忙连声答应着,进内取出一件蓝红绸面儿的貂皮褂来替康熙穿上,又将一双青缎毡里皂靴套上,由李德全系着腰带。康熙转脸吩咐道:“走吧!” 魏东亭佩上了剑,小心翼翼地躬身赔笑道:“主子,这天快黑了,下着这么老大的雪,又刮着风……就是有事,明儿再办不成吗?” 康熙顿了一下,说道:“明儿接见蒙古王公,还要和巴海议论军务,一天都未必办下来呢!这大长的夜,呆在这儿没事干,多着急呀!走吧,带你们去见个熟人。” 魏东亭知道劝也无益,笑道:“奴才在奉天哪来的熟人?主子去哪,奴才们跟着侍候就是了。” 出了勤政殿,才知道外边已经全黑了。大雪不住地飘舞翻飞。空寂的宫院早已是琉璃世界、玉砌乾坤。奉天将军巴海职在宿卫,正在宫门外朝房侍候,见康熙的大轿出来,忙上前问道:“天这么晚了,外头雪大路滑,皇上还出宫吗?” 康熙一掀毡帘,探出身子笑道:“朕这里不用你侍候。科尔沁王来了没有?” “回万岁!科尔沁王现在驿馆。万岁要叫他陪驾吗?” “不用了。你去传旨,今夜朕要见他,叫他在勤政殿等着——另外找个小校带朕去周培公衙门。你也就回府吧,预备着明日考较你的军务,要仔细应对!” 巴海连声答应着,忙派人带路,又传令城中戒严,派人带了将军府亲兵随车保护,这才亲自去驿馆向科尔沁王传旨去了。 周培公的提督署设在小西门内,黑沉沉一大片,朱红大门两边各悬着一盏竹蔑灯笼,映得照壁前积雪一片通红。大门外沿街立着十几根桩子,却不见人迹。康熙下车左顾右盼,正奇怪怎么连个守门的也没有,突然听到一声低沉猛喝:“哪个衙门的!到此有什么事?” 康熙骇得一震,细看时,挨墙的“木桩子”全都是提督府的戈什哈,帽子衣服上落了老厚的雪,居然石头人似的一动不动!就这一点,已经看出周培公治军的严肃和本领了。 魏东亭正要答话,康熙说:“哦,我们是北京来的御前侍卫,和培公是故交知友。听说他有病,特来看看他。” “哦,我们军门病得厉害,未必能见外客呢!请大人稍候,容小的通禀。”说罢去了。不一会儿,中军护卫统领从仪门迎出来,向康熙打一躬,将手一让,说道:“请侍卫大人鉴谅,周军门卧病在床,实在不能亲自迎接,请移步入内……” 君臣十几人跟着中军护领踏雪而入。折过花厅,来到书房门口。就听书房内周培公,轻咳一声,对窗外说道:“是哪位仁兄驾到?请进吧。” 康熙一脚踏进门内,不禁愣住了。这是两间布置得十分清雅简朴的书房。红松木架上放着一叠叠书卷,壁上悬着一口龙泉宝剑,墙角一只美人耸肩瓶中插着孔雀翎和鸡毛掸子。挨着书架的绳床上坐着周培公,黑帕缠头。面白气弱,病骨支离,委顿不堪。乍见之下,康熙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这难道就是湘鄂会馆诗压群英,誓师南苑、斩兵压阵,北取察哈尔、西捣甘肃、舌战平凉的青年儒将周培公吗? 一股寒风卷着雪花袭进书房。康熙禁不住打了个寒噤。周培公在昏昏沉沉之中一眼瞧见康熙,如被电击一样身上一抖,惊呼声:“啊,是——皇上!”他一腾身跃下床来,俯伏着连连叩头,颤声道:“奴才周培公恭请圣安!奴才不知皇上驾临寒邪,这……这实在……” 康熙俯身一把挽起了他,笑着说道:“这有什么?朕来奉天两天了,听说你有病,特来瞧瞧——到底怎么样?你还坐回去,天冷得很……”周培公谢了恩,艰难地爬起来坐了回去,扯一件锦袍穿好了。康熙一时没说话,背着手在屋里走来走去地看着。见案头放着一叠文稿,拿起来翻着,“哦,《古今图书集成》!还没有完稿,是你写的吗?” 周培公在床上欠身说道:“回皇上的话。奴才幼年倒有著书之志。自康熙九年得蒙圣恩,统兵出将,早已投笔,不作此想,也写不来这样的书——这是陈梦雷的手稿,拿来让奴才看的。” 康熙点头笑道:“陈梦雷才学并不下于李光地。因腊丸案谪居来此,想不到你们竟成了朋友。朕原想过两年召他回京的,不想事多就忘了。他安心著书,这很好嘛。” 周培公淡淡一笑,说道:“据奴才看,陈梦雷人品也好。但他的案子不得明白,也是造化不济,没法子的事。” 康熙不想沿这个题目再说下去,见戈什哈端来了手炉,抱在手上暖着,问道:“朕赐你的老山参用了吗?前些天巴海上了奏折,说你有病,看来这症候竟是不轻——高士奇,你也进来!” 周培公目光幽幽地看着坐在房中安乐椅上的皇上,早是热泪盈眶。想当年他潦倒京师衣食无着,困难中得到贫女阿琐的馈赠接济,恩重情深,铭记肺腑。不料班师荣归,明珠竟大做手脚,硬把阿琐嫁给了五十多岁的何桂柱。他周培公的病虽由此而起,却还不至病人膏盲。他带兵在外,又是有名的儒将,抱定了大丈夫立功边廷、马革裹尸的志向。谁知来了奉天后,由于水土不服,便病倒了。再加上太子党首领索额图不住地加饷增兵,几次来信让他“为小主子保重身体”,暗示要他上船。周培公一向以国事为重,洁身自保,如何敢趟这汪浑水?但若不答应,太子有朝一日登朝,更是不得了的事,在进退维谷,忧惧交加之中,居然一病不起。此时康熙如此关怀,周培公心中一阵感激,微微叹道:“奴才犬马之疾,承蒙主上赐药视疾,奴才是化作尘泥也不敢忘怀。其实奴才小的时候本就虚弱,受命征讨,不堪鞍马劳顿,又加之不善调养,这才病成这样。奴才也略知医道,一时三刻间虽不致死去,但痊愈已经没有希望,怕拖累别人,所以连妻室也未娶。”说至此,周培公心中一酸,但很快又平静下来,微笑道:“奴才自从束发受教,即知君子立命之道,奴才以一介微未,与英主际会风云,立功疆场,效命国家,假若当日死在平凉,又有何憾?生死有命不足挂怀,但培公尚有心愿未了,愿披肝沥胆禀明皇上。” “周培公有什么话,你就大胆说吧!” 第三十一回 保粮道康熙纳忠谏 闻凶耗培公焚情结 康熙冒着风雪,前来探视周培公的病情。周培公斜卧在病榻上,向皇上陈述了自己的心迹。 康熙专注地谛听着,见培公一片真情,不禁潸然泪下。他掩饰着揉了揉眼,笑道:“培公,你何必如此自怨自艾,倒像个薄命红颜!” “唉,主子,自古薄命的岂止红颜?如今奴才已经三十有五,知足了。” 康熙突然爽朗地一笑:“不必说这些话了。待会儿让高士奇给你看脉,治好了,朕再驳你这不经之谈——且说说你有何心愿?” 周培公转脸看着正在出神的高士奇说道:“这位想必是高先生了,奴才此奏原不足为外人道,但高先生乃圣上心腹,奴才就斗胆直言了!” 高士奇一直在想着如何为周培公治病。凭他的直觉,周培公是那种最难料理的病人,劝不动,哄不了;既说懂医道,医道也就浅不了。正在无可奈何,却听话题一下子转到自己身上,忙道:“培公快人快语,高某不奉圣命决不传第二人!虽然如此,奴才还是告退为好。” 康熙脸上毫无表情,他说:“不必了。培公但说不妨。” 周培公提足了精神,脸色泛上潮红,从架上抽出一份地图,仔细展开了,用手指着说道:“准葛尔是当前国家心腹大患!罗刹国狼子野心,与葛尔丹勾结极深。东北扰边、西北策反,看似两件事,其实是搅在一起的。罗刹国的新君彼得乃当世奸雄,对葛尔丹又打又拉,在我东北骚扰却不遗余力。葛尔丹借罗刹势力,意在割据,却不知罗刹国用他两边取利。我军如击东,则西边葛尔丹出兵策应;击西呢则无力东顾,罗刹彼得这一手不可谓不辣!” 康熙点了点头:“嗯!说的是。不过朕也不是好惹的!” “当然!奴才已看了邸报。皇上用施琅为将东取台湾,天时地利人和俱全,臣料台湾的事用不了多少时日。但台湾事后,主上用兵何处?是东北,还是西北?” 康熙想了想说道:“嗯……朕打算先敲掉葛尔丹,罗刹也就没有内应了,黑龙江这边他们也就会老实点!” 周培公又激动又钦佩,忙称赞道:“皇上圣明!奴才深思过几年,皇上一口便说出来了。” 其实康熙也是深思了几年。西北势态的严重他早就一清二楚,但是其中的内情却不大清楚。于是,便问:“准葛尔情形大略如何?你讲讲。” 周培公将发辫轻轻甩到脑后,翻起马蹄袖,又点燃了一支蜡烛放在地图边,用手指划着。他把葛尔丹和西蒙古诸王公之间的关系从历史记载到如今现状,侃侃言来,条理十分清晰。高士奇听着不由得佩服:“以前听说他骂死过人我还不信,真个好口才,好心计!熊赐履曾再三推荐飞扬古为将,怪不得主上却一心只想用他!” 康熙一手托着下巴据案而坐,边听边点头,不住地“嗯”着。待周培公将准葛尔的大略形势说完,方道:“朕看葛尔丹这人阴险狡诈,反复无常,又据此要津,倒真是劲敌!” 周培公微微摇头,轻声道:“主上英明,洞鉴万里,却错看了这个葛尔丹!” 高士奇听了,猛的一惊:嗯——还没听说有哪个臣子敢当面说康熙“错看”了人的。康熙却毫不理会,身子一倾,盯着周培公道:“你说细点!他擅自灭掉喀尔喀三部,却又修表称臣入贡;说是请和,又与罗刹明来暗往。他与罗刹勾结,也是这般闪闪烁烁,既与罗刹修好,却又好像存有戒心,这难道不是反复无常?” 周培公正视着康熙的目光,断然说道:“葛尔丹绝非反复无常之人,他用的是战国合纵之计!” “合纵?” “对,也就是远交近攻之计。他在临近准葛尔的西蒙古大打出手,凶残无比,却将一驼一驼的黄金、珍玩送给漠南漠北几位王公;他派遣使臣来京进贡,卑词称臣,却一举吃掉喀尔喀三部,打掉了皇上的西部屏障;他卑躬屈膝侍奉罗刹,是为了要火炮、装备,一旦羽翼丰满、爪牙锋利,一定会东下先取内蒙,那时他就要和皇上翻脸了!” 康熙想起阿秀说的,葛尔丹就在准葛尔掘金矿,送了科尔沁王五万余两黄金,不禁心中一动,今晚回去就要询问此事。正要说话,高士奇笑道:“如今战国已去两千余载,情势大不一样。皇上乃天下共主,九州划一,政出一门,怎么能和当日六国乌合之众相比?” 周培公目光灼灼,说道:“对,这正是葛尔丹失算之处。” 康熙点头道:“‘三藩’之乱,朕没有亲征。一旦与葛尔丹交战,朕要亲统三军和他会猎!” 周培公异常兴奋,用手拍着地图道:“奴才以为皇上亲征,最要紧的是督粮。主上若能确保我军用粮,命一上将切断葛尔丹西归富八城之路,敌之粮道即断。即便不战,饿也将葛尔丹饿垮了!” 康熙听了沉吟道:“嗯,此言甚是。培公,看看西征葛尔丹谁可为主将?索额图如何?” 周培公默然良久,谨慎地选择着词儿说道:“索相职在中枢,统军前敌,臣无把握。” “那么巴海呢?” 周培公毫不犹豫地说道:“不成。巴海在奉天与罗刹周旋多年,不宜弃长就短。” 康熙又连举了五六个将军,周培公都觉得不合适。他长叹一声道:“可惜图海,得了中风之疾。哎,对了,皇上何不用飞扬古?奴才昔日在京,曾和他多次论兵,知他老谋深算,持重有力而且善采众议——这人行!实在是良将。” 康熙听周培公和熊赐履意见一致,舒了一口气,脱道:“听说他是有名的‘瞌睡虫’,不知是真是假?” 连皇上也知道飞扬古这个绰号,周培公不禁轻声一笑,说道:“有人精明露在外头,也有人深藏不露,自然难逃圣鉴。但奴才请皇上留意,在茫茫千里草原作战,最要紧的还是粮食。我军粮道必须畅通,敌军粮道应千方百计截断,军事即使小有失利也无碍大局。” 高士奇道:“培公,你一再说粮,我就不懂。难道中原粮食不足以与葛尔丹相比吗?” 康熙也觉得周培公太多虑,用询问的目光看着周培公。周培公好像有点不知怎样说才好,半晌才道:“高相,粮食得从东南运啊!路这么远,一旦接济不上,便会功败垂成。这件事我想得最多,除了有钦差专办之外,皇上一定得亲自掌握——皇上请看地图,若在延安、榆林、伊克昭等地设卫设厅,卫厅长官不归府县辖治,也不问民政,只管奉皇命筹调应急用粮,如何?” 康熙专心致志地随周培公的手指在地图上看着,边听边想。移时,轻轻一拍案,说道:“好!可谓算无遗策!” 周培公的眼神却黯淡下来,喟然叹息一声仿佛用尽了气力,颓然说道:“兵无常法,战无常道,即使人主统兵也是一样的道理,切盼皇上圣心独运。奴才说的这些肤浅之见,也未必就对,但皇上既然亲征,不能不说是孤注一掷,志在必得,必须缜密行事。譬如说设卫厅筹粮,除了皇上和高相外,其余的人不必让其知晓。免得办粮臣子心有侥幸,彼此推诿,倒误了事。唉!臣真想随主子挥戈西征,以此多余之躯捐命疆场,奈何时运不济,怕是难熬到那一天了!”说着周培公已是凄然泪下,注视着被风吹得一掀一动的窗纸,久久没再言语。 康熙也没有说话,只看了看斜倚在桌旁萎顿不堪的周培公,站起身来走至桌旁,提笔疾书,方大声道:“魏东亭进来!” “奴才在!”满身大雪的魏东亭应声而入,甩袖子打下千儿道:“主子有何旨意?” “你不能在奉天多呆了。要尽快赶回江南,告诉你,海关税金要全部用来买粮。回京后朕再给你旨意!” “扎!奴才明日就启程。” “还有,”康熙将纸交给魏东亭,“你绕道北京,传旨给太医院,派最好的医生,带最好的药来为周培公治病!” “扎!请示下,带什么药?” “明早你问高士奇,由他来定。”康熙说着,掏出怀表看了看,温和地朝周培公一笑,说道:“培公,朕还有事,得去了。你好生养着,这病不要紧的。让高士奇留下,你们谈谈。他也懂医,参酌个方子出来。你是有专奏之权的臣子,要什么东西,只管告诉朕!”说罢,带着侍卫们去了。 屋里只剩下了高士奇和周培公。大约方才精神耗得太多,周培公显得疲倦,脸上毫无血色,却还勉强招呼高士奇就坐,又命人看茶。 高士奇自己搬了把椅子,坐近了周培公床前,笑嘻嘻说道:“你不用张罗照应我,如今你是病人,我是郎中,请诊脉。” 周培公摆摆手,说道:“高先生何必客气,我是久仰你的大名了!我的病自己心中有数,治也罢不治也罢,只在两年之内了。” 高士奇笑道:“周郎何必英雄气短?你正在英年,往后日子比树叶还稠呢!再说我奉圣命为你诊视,不看脉,怎么交旨呢?”说着便搭脉。 搭脉归搭脉,高士奇知道,周培公不是一般的人物。他既不同于愚昧无知的韩春和,又不同于痴情忘我的苏麻喇姑。这位周培公,无书不读,学问渊博,能言善辩,又一身正气。文能治国安邦,武能统兵杀敌。在大清的文武官员之中,他是惟一的文韬武略兼备,深受皇上信任和器重之人。在这样人的面前,自己那点小聪明玩不转,而且,周培公自己就懂得医道,你哄不了,骗不了,也唬不住他。诊完脉,便老老实实说:“培公兄,在真人面前,我高士奇不敢说假活。你的脉象不好,已是病人膏盲。据学生看,此病非一般药物能治,只有你自己振作精神,以心法疗之,或许可见功效。你正在盛年,千万不要过于郁闷。” “高先生,你不愧是主子跟前的人,用心如此诚恳,我岂能不感激涕零。请回报主子,说我定遵从你的嘱咐,安心用药调养,劝主子不要以我为念。”周培公正说话间,忽然瞟见高士奇腰中系着一条打满结的丝绦,他眼睛一亮,诧异地问:“高先生,你腰间系的是什么,这可是不祥之物。” “哦……”高士奇低头看了看,笑道:“这是内务府老何夫人临终给老何的,没人能解得开。我看着像玛瑙珠子似的,挺爱人的,就佩上了,倒不知是不吉之物。” 周培公伸出枯瘦的手要了过来,在手里把玩着,这丝绦莹光明亮,鲜红鲜红的,像滴滴红泪串了起来。他漫不经心地说:“此物名曰‘冤孽串’。据民间传说,死者心有怨愤,一日解不开,一日生魂不能超度。其实是死人自己和自己过不去。你说老何,哪个老何?” 高士奇道:“何桂柱啊……” 高士奇还待往下说,可周培公已是神情大变。脸上苍白得全无半点血色,伏在枕上喘息着,似乎在强制压抑着内心极度的激动。高士奇忙起身问道:“培公,怎么了,你身上很不好吗?” “没,没什么……不知怎的心里一阵发慌……看来这位夫人的结子要由我来解了……” 周培公说着,将那串丝绦放在乎上仔细地看了看,叹了口气,轻轻一抖,丢进了火盆里!那丝结上打过桐油,一见火,“噗”的窜起一股殷红的火苗,丝结在火中痛苦地扭曲了几下,化成自白的灰烬……周培公用火筷子一拨,早已无影无踪,不过丝绦之中,却暗藏着一枚金瓜子!周培公见了,大吃一惊,连忙含着热泪,用火筷子夹了出来,放在几案上,望着它呆呆地出神。这金瓜子非同寻常,乃是当年他和阿锁的定情信物啊!想当年,周培公流落京师,穷苦潦倒,身上分文莫名,是阿锁用那滚烫的豆腐脑和烧饼,也用那颗滚烫的心救了他的命。后来,周培公得遇微服私访的皇帝,一席倾谈之后,进了兵部当差。可是阿锁却因家里起了变故,被恶人欺凌。周培公送了她一枚金瓜子以度困境,从此二人结下了患难交情。周培公想不到,他西征得胜归来,本要与阿锁完婚,可是却遭到明珠的妒忌,巧施手脚,提前把阿锁嫁给了何桂柱。从此,周培公一病不起,但他却万万没有想到,阿琐在临终之前,还保留着这枚金瓜子,而且把它打在那条“冤孽串”里。阿锁,她,她也是死不瞑引啊! 高士奇哪知这里面的内情啊,一见丝绦解开了,便拍掌笑道:“培公,真有你的!我就想不到用这法子!” 周培公无所谓地一笑,拣起那只微微发烫的金瓜子,痴情地说道:“这瓜子是黄金所制,炉火难化啊!” 第三十二回 摘东珠却赐免死牌 示宠情又伏密奏臣 辞别了周培公,康熙冒着大雪回到故宫,已是半夜了。更鼓声透过雪幕从远处隐隐传来,更增加了四周的宁静。索额图在丹墀下候着,远远见康熙一队人马打着灯笼进来,忙朝屋里喊道:“明珠,主子回来了,请王爷接驾!”在里边正和科尔沁王爷卓索图说闲话的明珠忙答应一声,便和卓索图哈着腰出来,三人一齐跪了接驾。 康熙只看了他们三人一眼,没有吱声,在廊下跺跺脚,由李德全替他脱掉了披风,自走进灯烛辉煌的勤政殿,在正中龙椅上坐了,慢慢喝完了一杯热奶茶,才说了声:“你们几个都进来吧!” 三人鱼贯而入,索明二人只打个千儿便默然退于两旁。卓索图向前行三跪九叩大礼,伏身在地,叽哩咕噜说了几句蒙语,又用汉语高声道:“奴才卓索图恭见圣明天子!”接着又是一串儿蒙语。康熙先还呆呆地听着,至此不禁呵呵大笑,俯身虚扶卓索图起来,说道:“看你不出,这么会奉迎!你的汉语说的满漂亮么,起来吧!” 卓索图立起身来,站在康熙身边的魏东亭不住好奇地打量这位蒙古王爷。只见他五短身材,面色黝黑,脖颈显得粗短些。两道浓眉刷子似的倒挑起来,戴一顶金龙三层朝冠,八颗东珠和红宝石,闪烁生光,四团龙袍耀眼明亮——一身剽悍勇武气质,只两腿看去有点罗圈。魏东亭知道,经常骑马的人,都有这毛病。 这时,康熙问话了:“卓索图,知道朕叫你来为什么吗?” “奴才不知道。”卓索图躬身答道,方才在朝房他很费了心思向明珠、索额图套问康熙召见意图,无奈这两个大臣一提这事便有意地岔开了,弄得卓索图心里一直忐忑不安。他却不知,那俩人也在鼓里蒙着呢。 康熙目光紧紧地盯着卓索图,笑着说:“朕要取台湾,缺军饷。听说你这几年着实富裕起来,又挖到了一个金矿,想暂借一点以充国用,如何?”这话说得众人无不面面相觑,谁也想不到半夜里叫进桌索图为的只是这个。 卓索图一愣,飞快地看了康熙一眼,说道:“托主上洪福,科尔沁草原这几年雨水充足、草肥马壮,牛羊增了一倍有余。但奴才的领地内并无金矿,挖到金矿的事,只怕讹传。至于皇上说要军饷,这也是奴才份内的事,请开出数目,奴才当竭力报效!” 康熙不言声,起身踱了几步,突然转过身来走近卓索图,目光变得咄咄逼人:“朕知道你科尔沁不出黄金,但准葛尔有啊!葛尔丹的就是你的,你的就是葛尔丹的,还不是一样?朕想知道他送过你几次,每次送了多少,你又因何不具本奏明朝廷呢?嗯?” 他的声音中透着巨大的压力,科尔沁王那样一个墩实有力的身材也被震得浑身一颤,“扑通”一声双膝跪倒,急急说道:“回——回皇上话。自康熙十五年至今,葛尔丹每隔一年送一次,共是四次,每次四万五千两——” “四万五!哼,怕是五万两吧?” “只有第一次是五万两……那是因为葛尔丹为家母祝寿,另加的。以后三次都是四万五千两。奴才愚鲁,以为是私交往来,所以没有及时上本奏明,求皇上治罪——所受黄金,奴才愿全部缴纳国库,助皇上军饷之用!” 康熙不禁纵声大笑:“啊?哦!朕贵为天子,富有四海,哪里能打你这点金子的主意?刚才问你,不过是试你的心地而已。你们草原上有句话:没有来由的钱财好像没有母亲的羔羊,你懂吗?” “是,是,葛尔丹无法无天,不遵朝廷政令,在喀尔喀擅自抢掠杀人,自称大汗,这些情景,奴才都是知道的。但他毕竟仍对皇上称臣纳贡,而且对东蒙古诸王很够交情。奴才不愿轻易与他翻脸,所以才……受了他的金子。” 康熙轻轻叹了一口气,回身打开了一个金皮奏折箱子,取出几封折子递给卓索图:“你不够聪明啊!瞧,这一份是锡村郭勒盟的,这一份是昭乌达盟的,这一份是哲里木盟的,还有温都尔汗的……都是东蒙古诸王的密陈奏议。那葛尔丹岂止送黄金给你一家?他们都有!可是临近准葛尔的蒙古诸王,他却一个铜子儿也不给!你想想这是为什么?” 到了这时,明珠和索额图才知道康熙接见卓索图的真实用意,心里佩服得五体投地。索额图便道:“他如今结交你们东蒙各位王公,是怕将来他进攻漠南,惧怕你们派援兵相抗!”明珠也道:“对,等收拾了他们,就轮到你了!贪他这点蝇头小利,却忘掉了君臣大义,身死家亡,值吗?” 卓索图喃喃说道:“这,这是真的?……” 康熙朗声大笑:“一点不错!卓索图,葛尔丹由于你离得太远,鞭长莫及,所以用女子玉帛来拢络你,由着他在西边折腾。待到他兵临科尔沁时,你明白过来也迟了!” 卓索图紧皱眉头思索着,半晌,粗重的牛皮靴子一顿,突然涨红了脸,大声吼道:“葛尔丹这只恶狼,他休想!” “哼,朕也不容他在草原这样横行无忌!当年尼布尔王子造反,朕小示军威,只十二天就平叛了——这你都知道吧!何况今日天下一统,数百万八旗劲旅正枕戈中原待命出击。卓索图,不要见利忘害,主意须自己拿定了!” 康熙话虽没挑明,但其中一击双响的意味卓索图还是听出来了,他连忙跪下叩头道:“奴才糊涂,收了他的礼,还以为他是好意。主子这一点拨,奴才心里也就清亮了。” “哈哈哈,朕要的就是你的心,你明白了就好。以后葛尔丹再送礼来,你依旧照收不误,晓得吗?” 话说到这儿,康熙心中突然涌上一个新的念头,既然葛尔丹是“远交近攻”,何不将计就计诱他东来:就近歼灭岂不胜于远途跋涉?便接着说:“朕今晚见你,原以为你必定百般推脱遮饰,倒不料你如此爽炔,可见你并没有真的和葛尔丹勾手。这不但是社稷之福,也是你的造化。卓索图,先王许多后妃,还有当今太皇太后,都是你科尔沁草原上出来的人。朕信赖你,犹如自己手足,你可要多为朕出力才是!” 卓索图正诧异康熙为什么叫他“照收不误”,听了康熙这样的知心话,十分感动,挺了挺身子,自豪地说道:“奴才有三万英武的勇士,像雄鹰一样矫健,全都是皇上最忠实的奴仆!自今之后,奴才决不收葛尔丹一文钱!” “哎——朕说过叫你照收不误,你一定照办!民间有句俗话,叫做吃孙穿孙不谢孙,这样的好事为什么不干?要想办法让葛尔丹相信,你是上了他的当! “嗯——为了让葛尔丹真的相信你,朕要助你一臂之力。明天,当着蒙古众王公的面,朕要明下诏旨,斥责你私受外藩贿赂,且在朕前文过饰非,着即被夺掉你上冠上的东珠!” 王爷王冠上的东珠是权威的象征,摘掉东珠这是一个不轻的处罚。明日王公齐会,科尔沁王头上明珠竟被当众摘掉,脸面往哪儿放?康熙见卓索图红了脸,哈哈一笑,目中波光一闪,“怎么?舍不得了?非如此,不足以成吾大计!你不要觉得吃亏大大,朕还有东西给你——”说着走向案边,提笔略一思忖,疾书道: 卓索图王为国屏藩,素著忠心,体天爱民,功在社稷。除大逆外,着免死两次,子及孙免死一次,世守科尔沁,与国同休。钦此! 写罢读了一遍,用了玉玺,走近卓索图,说道:“你应该知道朕从来不给人这样特恩。但科尔沁是我大清入关最早从龙的蒙古王;当年平‘三藩’,国步艰难之时,科尔沁率先派出四千铁骑,助国家扫清狼烟,给你这个恩典是应当的。你回去照朕这亲笔诏书字样铸成铁券,让子孙永远为大清北方守藩!” 卓索图乍惊之下又蒙殊恩,心中翻腾滚沸,不知什么滋味,扑籁簌热泪奔流。他叩着响头说:“皇上如此厚爱,恩及万世,泽被千秋。奴才粉身碎骨,不足报圣恩万一……” 康熙闪着又黑又亮的瞳仁说:“还有,喀喇沁左中右三旗之地从即日起拨归你部。该地满汉军营旗,驻防披甲人及绿营将佐,统属你科尔沁王调遣——怎么样?这份恩典,比起几颗东珠、十几万两黄金如何?” 喀喇沁三旗之地东西五百里,南北四百五十里,驻营兵七万余人,一下子全给了卓索图,这更是做梦都想不到的赏赐!卓索图的血仿佛全涌到脸上。比起这个,什么黄金东珠、宝石金玉,统统变得一钱不值了。对于蒙古人来说,还有什么比草原、牧场、军马更宝贵的呢?卓索图喝醉了酒似的晃了一下身子,双眸紧紧盯着康熙。 康熙和蔼地瞧着这个蒙古王,微笑的嘴角和明净无暇的眼神没有丝毫虚伪和欺诈。卓索图突然轻轻拔出腰中匕首,擎在手中看了看,向左手食指猛地一刺,泅泊的鲜血立时淌了出来: “皇上,天下万物的至尊!卓索图凭着我家族部落祖先的血起誓:哪怕太阳和月亮从此不再从草原升起,哪怕狂风暴雨弥漫了世界,科尔沁上空所有的雄鹰不会迷失方向,他们永远是大清皇上忠实的臣仆……” 直到子未时分,卓索图才叩头跪安。高士奇早已从周培公那里回来,在一旁静听康熙和卓索图说话,顺手把几项旨意拟好了草稿。有明发的夺科尔沁王那王冠上东珠的诏谕,还有铁券书和赐赏喀喇沁三旗的密旨。康熙接过来,看得很细。看完了,才舒了一口气,问大家:“你们几个说说,这样办科尔沁的事怎么样?” 明珠是从头看到尾的,见康熙又镇又抚,又打又封,连揉带搓地把个卓索图调治得如同小儿,心中佩服到了极点。他正要说话,索额图却抢先开口了:“奴才刚才看得眼花缭乱,想都来不及细想。如今寻思起来,皇上是要诱敌深入了!不过,奴才想着,台湾的事毕竟没了,似乎有点操之过急了。” 明珠忙道:“不不不,皇上恩威并用,收服了科尔沁王,这作用真是妙不可言,不但不怕葛尔丹东进,连黑龙江罗刹入侵的事也无后顾之忧。一石双鸟,妙不可言。据奴才看,也不算操之过急,台湾今年就可拿下来,略作数年准备,若是葛尔丹果真东侵,真能毕其功于一役了!” 高士奇接着说:“万岁处置极为妥当。不过据奴才看,赐铁券也就足够了,何必再加赐喀喇沁三旗这么重的赏?鹰不能喂得太饱,古有成训。这是奴才的一点想头。” 康熙笑着听完他们的议论,转脸问魏东亭:“虎臣,你说呢?” “奴才有什么见识?但觉得高士奇所言似有道理。科尔沁素称富庶,领地几千里,军马数万。再加喀喇沁三旗之众,仅骑兵便有十余万。万一有个什么变化,恐怕尾大难掉,而且离北京又这么近……” 康熙听了笑而不答,起身打了个哈欠,说道:“你们跪安吧。小魏子明日还要赶路呢!路过喀喇沁左旗,传旨给狼瞫,自今之后,和魏东亭一样,他也有密折专奏之权!”高士奇等人听了心中一亮。啊,原来康熙在卓索图的身边,还安上了这么一个钉子。 在奉天一共住了四天,康熙便命起驾回京。这一趟,算没白来,要达到的目的,全都达到了。漠南漠北的蒙古诸王公,在奉天故宫喝了血酒,发了盟誓,要同仇敌汽,效忠朝廷,合起手来对付葛尔丹和罗刹国。大家商议好了,要在热河和承德各修一座行宫,作为皇上召见蒙古诸王和王爷们进京朝见的驻扎之地;科尔沁被康熙又打又拉,整得服服贴贴。有了这条线,就能引诱葛尔丹东进。只要能钓出这条大鱼来,康熙将亲统三军,联合满、蒙、汉三旗的力量,先封锁了他的退路,然后一鼓前进,聚而歼之。他葛尔丹不是神仙,还怕他上天入地不成。 更令康熙高兴的是得到了阿秀这个妃子。阿秀貌美才高,香气袭人,有她伴驾,身边就如盛开了朵解语花,长着一株忘忧草。而且,阿秀怀着对葛尔丹的深仇大恨,和对自己故土家乡的思念之情。她时时刻刻想的无不是报仇复国,自从来到康熙身边,也总是向皇上要求,在皇上西征之时,她愿随军前往,亲手杀掉葛尔丹这条恶狼,以报杀父灭国之仇。康熙知道,当年阿秀从西蒙古只身逃难,行程万里,历尽艰辛,洞察各地民情,山川险阻,有了她,身边就有了一张进军西蒙古的活地图和好向导,康熙怎能不为之高兴呢? 第三十三回 领圣旨太监滥施威 持虎须周知惩刁奴 康熙车驾过了喜峰口,已是阳春三月——关内关外虽只隔一座长城,天候地气却迥然不同。驿道两边早是柳丝吐青、嫩草芳菲。乍从白山黑水归来,真有如换天地之感。康熙心中高兴,又动了微服私访的兴致,竟下了乘舆,命阿秀的轿在后远远跟着,自己和随从们改扮成行商,在马上和侍卫们说说笑笑,时而放鹰捕猎,时而游幸市沽小肆,访察民风,沿路自有驿站迎送,倒也十分快活。 这天行至中午,康熙觉得有点饿,在马上手搭凉棚,见前面有一座乡村小店,店后临河,店前靠路,店门两旁栽着一溜杨柳,一湾碧水漏瀑东流。店前老槐树旁的,长竹竿上挑着个幌子,上头歪歪斜斜写着两行字: 太白闻香下马来,到此莫问杏花村。 康熙骑在马上,一边走,一边问道:“索老三,咱们这是到了哪个地面?” 不等索额图答话,店里一个中年妇人早已满面春风迎了出来:“爷台们,您到了三河镇了!下来歇歇脚,吃一碗三河老酒,一点不误您走路。我说泰来家的,烫酒,给客人洗尘。叫伙计们把马牵到后院,用上好的料抖匀了喂!”说着已是福了两福。众人看这妇人时,只见她青布宽袍,绣花裤脚下一双半大不大的脚,缠脚早放,双袖微挽,露出雪白的里子来。虽着的农家妇女打扮,看去却干净利落。 高士奇一边跟着康熙下马,将缓绳丢给伙计,一边笑道:“哦——小桥流水人家,你这开店的不俗。不过,你这幌子的口气似乎太大了些,我就不信你家的酒能比得上汾酒。” “您老明鉴!只用闻闻就知道,这个味儿甜里透着醇香,汾河哪来这么好的水!爷台别看我家门面小,这个样儿的小店我开着二十几处呢!一百多年的老字号了,全凭着好酒好景致,客人才有这份雅兴!不是我崔氏夸口,我过门来时,祖公公还在,听他老人家说,幌子上头这几个字还是前明正德皇上写的呢!皇帝老子也是人,好的就得说好!” 康熙看她手脚不停地忙活,也没耽误一句话,不由得笑出声来:“好一张伶牙俐口!你说正德来你家吃过酒,那你老祖宗没说他什么样儿?” 老板娘眼瞧着康熙气度不凡,雍容华贵,晓得这位客人有来头,一边忙着布菜,又将煮酒的大铜壶放在烧得旺腾腾的火上,筛着酒回口笑道:“皇帝老子嘛,那派头还能小了。听祖公公说,他左手擎的是金元宝,右手拿着银元宝,骑的毛驴屁股上搭包里全是人参,饿了拿出来就吃……” 话未说完,康熙一行人早已是哄堂大笑。那老板娘却故作不解地说:“哎,我说的全是真的。皇上嘛,就这个样儿!” 康熙捧腹大笑,咳嗽着说:“……好,好!你形容得好,这才是个好皇帝呢!”随行侍卫们也一个个前仰后合,捂着嘴笑得直不起腰来。 这边正在说笑,忽然门外传来一阵锣鼓开道之声。众人抬头望去,却见外边大道上一乘官轿鸣锣喝道地走了过去。接着又是四乘小暖轿,看样子是内眷。前呼后拥地足有五六十人,衣色很杂,丫头、老婆子、师爷、书办、长随一大群。后边又有十几头骡子驮着大小箱笼、梳妆台、画眉笼子之类杂物,浩浩荡荡迤逦西去。康熙以为必是哪省的道台上任路过,也不在意。老板娘看着官轿,一眨眼瞧见外边一个中年男人正下毛驴,只有一个小奴跟着,忙笑道喊:“有客来了——哎,老客!请里头坐,又干净又敞亮,打个尖儿再赶路啊……”说着便迎了出去。 那中年人下了驴,命小奴把驴拴在树上,只对老板娘说了声:“我们急着赶路,不进去了。烫两碗酒,来一碟子豆腐干,在外边站着吃完就走——”说着,上前扯住了走在官轿最后的伴当,轻声问道:“喂,兄弟,方才过去的是哪家大人啊?” 那伴当打量一眼中年人,嗑着瓜子儿,待理不理说道:“新任县丞,署三河县令,毛宗堂毛大令!”说罢一摇三摆地去了。 中年人听了一怔,半晌才拈须点头道:“哦——好大的派头儿啊!” 康熙不由瞧了那中年人一眼,虽觉有点面熟,却再想不起几时曾见过。他心中一震,一个小小的县令,不过八品顶子,上任居然带了这么一大帮牛鬼蛇神!想着不由瞟了明珠一眼。明珠见他突然阴沉了面孔,生怕他当场发作,便大声道:“一县之令嘛,百里侯,还能没点势派?” 那中年人在店外已喝完了酒,递给老板娘二十个铜子儿,抹了一把嘴冷笑道:“百里侯?这是只百里虎,张着血口来吃百姓了!”说着头也不回地走了。 武丹在一旁看了半天,已认出了这个中年人,见康熙愣着出神,忙凑近康熙身边耳语几句。经武丹这么提醒,康熙想起来了,此人姓郭,名琇,曾当过一任道台,因贪赃受到弹劾,数目嘛也不算大,康熙罚他在午门口晒了半天太阳,降三级使用。后来,听人说过,郭琇深自痛悔,断了自己的中指,决心痛改前非。就看眼前这模样,也不像是个贪官了,便转过脸问明珠:“这个郭琇,派在哪里当差了?” 明珠尚未回话,索额图抢先说了:“回主子,这件事是奴才办的。按主子的旨意,降了三级,现在顺天府当同知,倒是个不用管事的摇头官儿。” 康熙没有再说话,却把老板娘叫过来问道:“你们这三河县,有多少人哪?” “回客宫爷的话。三河镇是大码头,水旱两便,七十二街,三十六行,全镇足有上十万人,热闹得很哪。” “哦,原来是个大去处。那么,我问你,这里捐税的火耗要多少啊?” “嗯——那,小人说不准。反正一个官,一个王法。我在这儿住了十八年了,共换了五任县令,最多的抽五钱,少的二钱,三钱,只有前任的王太爷要的最少,抽一钱八。可惜他父亲死了,报了丁忧回家去了。这不,新来的大爷刚过去,还没上任呢,谁知道他要多少呢?唉,反正,三河县是个福地。宝地,随他们的便,使劲刮吧!” 火耗银子的事,咱们在第二卷里说过,地方官向百姓征税,百姓们交的自然是散碎银子,收上来之后,要经火溶化,铸成大锭的银子。一经火,就要有消耗,但消耗多少,可就看县官清不清了。一句话,清官要的少,贪官要的多。反正,他说,化一两银子要消耗五钱,那你要交十两的税就变成十五两了。他要说,只消耗了一钱、二钱,那么十两的税就只需交十一、十二两。一个县的税金,每年成千累万,每两多加那么两三钱,这县官可就肥了!康熙刚才问老板娘这事,就是为的考察吏治,看三河县的官是怎么当的。听老板娘这么一说,康熙也就明白了,站起身来说:“好啊,真不愧福地、宝地,酒也佳,菜也好。高士奇,你来会账,咱们都走吧,改天再来打扰。阿秀她们也该到了,你们几个招呼她们回驿馆休息去吧。”说完,又叫过李德全来,让他带上两名小太监,飞马赶到三河县,看那个新任县令,如何接印,路上不要招摇,更不许惹事,看完了,回驿馆交旨。 自从那年假朱三太子杨起隆在北京闹事,小毛子死了以后,李德全就成了康熙身边天字第一号的大红人。他一天到晚,老在皇上身边转悠,难得有一会儿单独外出的机会。今天,奉了皇上这个密旨,简直把他高兴得不知如何了。于是,叫上两名小太监,骑上马,照着县城方向,飞驰而去。一边跑,一边琢磨:嘿,今儿这差事,顶上半个钦差了。他越想越美,简直不知道怎么才好了。正在得意之时,三匹马已经进了城门,这就碰上事了。怎么了,这三河县是大镇子啊,大街之上,车水马龙,人挤人,人挨人的,李德全他们飞马而来,一个收缰不住,把一位老太太撞得踉跄几步,倒在了地上。要是李德全谨慎小心,下马来赔个不是,化上二两银子,这事儿,也就算过去了。可是李德全心里正美着呢,又觉得自己是皇上的贴身太监,这架子放不下去,正眼也没瞧那位被撞倒的老人,反而大声喝道:“闪开,闪开,别挡了爷们的马道!”这下,可犯了众怒了。人群中吵吵嚷嚷,说什么的都有。好嘛,太平世界,朗朗乾坤,这三个人骑马,横冲直撞,撞倒了人,还这么势力,那还得了!一帮年轻人更是不服,大声叫着:把他们拉下马来!揍这几个臭小子!就在这时,李德全一眼看见那个在饭店门口饮过酒的中年汉子,急步抢上前来,扶起了被马喘倒的老太太,又是掐人中,又是摩挲胸口,好不容易,把老人救活了。中年人冲着李德全大喝一声:“下马!” 李德全呢,刚才在饭铺门口见过这个中年人,但康熙皇上和臣子们的谈话他却没听见,不知道这就是顺天府的同知郭琇,还以为是村夫野汉呢。下马吧,放不下架子;不下呢,事儿又完不了,便从怀里掏出一小块银子,顺手扔了过去:“拿着,给你妈瞧瞧伤。爷们还有事,不能耽搁了!” 这一下,围观的人更不愿意了,有人叫,有人喊,有人上来就拉李德全的马头。李德全火一上来,一口京腔可就骂上了:“哟嗬,势头不小啊!也不打听打听,爷们都是什么人,竟敢如此无礼。告诉你们,爷们瞧着这老婆子可怜才赏了银子的。她要不挡了爷们的马道,这马能喘着她吗?有什么大不了的事,爷们这儿兜着了!”说着跳下马来,虎视眈眈地瞧着四周的百姓。 那个中年人见老太太已经缓过气来,便把老人家搀到旁边茶馆里休息,这才走了过来,心平气和地问:“哦,听您刚才的口音,像是京师人,既是京师来的,应该懂得规矩嘛。请问,阁下来到这三河小县,有何贵干啊?” 李德全摇着手中的马鞭笑了一笑说:“嗯,你小子还算有眼力,爷们正是从京师而来,要见一见三河知县。” “哦,我可以告诉你,三河县县令的大印已经被摘了,现在三河没有知县。就是有,你也要先把这里的事了结了再走!” 李德全突然一愣。刚才,三河新任知县还前呼后拥地来上任,一个时辰不到怎么就被摘印了呢?哦,明白了,这小子是在哄我。他不禁勃然大怒:“好小子,你敢在爷们面前耍花招。告诉你,就是直隶总督,见了爷们也得让着三分。就凭你这副德行,也想在爷们面前耍巧弄乖,莫非你的皮肉痒了吗?”一边说,“刷”的一马鞭就抽了过去。 那中年人挨了打,不但不气,反倒笑了:“好好好,打得好。既然你不信,那我带你们瞧瞧去。”说完,便带路前行。李德全心中暗笑,哼,真是贱骨头,不打不服啊。看来,不给他点苦头吃吃,他不知道马王爷长着三只眼! 三人牵着马,跟随那中年人来到县衙门口,果然,门庭冷落,萧杀寂静。那人回头一笑说:“几位暂候一步,我进去通报一声。”说完,径自先进去了。 李德全三个人站在门口,心想:“咳,闹了半天,这人原来是个衙门油子。怪不得他一会阴,一会儿阳的呢!”一个小太监凑在李德全耳朵边上说:“刚才,咱们要亮出真实身份来不把他吓趴下才怪呢!”仁人正在胡思乱想,猛然听见“咚咚咚”三声鼓响,之后,一声高喊:“升堂喽”!就见十几个衙役,横眉立目,手持黑红两色的水火大棍,“嗷”的一声,鱼贯而出,分列两旁。只听惊堂木“啪”的一响,传下号令:“带三个不法之徒进来!”衙役答应一声,蜂拥而来,不由分说,把李德全等三人,老鹰抓小鸡似的带到了堂上,“叭”的摔在了地上。 李德全抬头一看,堂上正中,坐着一位五品大员,身穿八蟒五爪官袍,鸳董补服,头戴一顶白色的玻璃顶子,一身正气不怒而自威。再仔细一看,原来竟是那位饭店吃酒,街头挡驾的中年汉子。咱们前边说到过的,因贪赃被降了三级的顺天府同知郭琇。不等李德全多想,郭琇把惊堂木一拍放下话来: “下面三人,是何方恶棍,竟敢来三河县骚扰百姓,从实招来。” 李德全从小进宫,跟随康熙皇上,虽然是个随身侍奉的太监,下等奴才,可是除了皇上,谁敢给他小鞋穿呢?一听这话就火了:“哟嗬,你好大的胆子啊。混账王八羔子,竟敢审问起爷们来了!告诉你,爷是当今万岁驾前的人,伸出个脚指头也比你的胳膊粗,你敢这样作践爷们,不怕杀头吗?” 郭琇勃然大怒,拍案而起:“哼,朝廷早就有旨,太监不准擅自出京。你们几个分明是地痞恶棍,竟敢冒充皇差,败坏皇上名声。来人!” “在!” “大棍侍候!” “扎!” 堂上火签扔了下来:“每人重赏二十大棍!”衙役们听见令下,不由分说,把李德全等三人拖下堂去,各打二十。只打得他们哭爷叫娘,皮开肉绽,这才又拖上堂来。 “我问你,还是皇差吗?” 这仨人久居皇宫,虽然不能说是养尊处优,可也从来没挨过这样的打呀。想不到,一时不慎竟把事情闹到这个地步,真是后悔也来不及了。李德全硬着头皮,梗着脖子回话:“哼,老子就是办皇差的,奉了圣旨要向三河县令问话,不信你跟我回去问问。” 郭琇的心里早明白了,太监与别人不同啊。他从身份、气派、说话口音,还能看不出来吗?今天郭琇偶然路过三河县,见新来的县令作威作福,当时就摘了他的官印,去到城门口,又碰上了李德全这件事,他不能不管。如果李德全早一点服了软,这事也就结了,可李德全嘴硬,脾气大,宁死也不倒架。现在堂也升了,刑也用了,李德全还是这劲头。郭琇可不好办了。承认了他们是皇差,当着众衙役的面,不是给皇上脸上抹黑吗?不承认,又该怎么办呢?想来想去,还得让李德全他们自己认账才行,于是脸一沉,又发话了: “好啊,既然不怕打,大刑侍候!”一伸手,火签又摔下去了,衙役们不敢怠慢,拖下三个人,上了夹棍,绳子一紧,这仨人当场就昏过去了。衙役们一桶冷水,兜头一泼,又醒了过来。这回,李德全是叫天天不应,哭地地无门。心想,如再不低头,死到这大堂上,上哪儿叫屈去呀,只好咬咬牙,狠狠心:“大人饶命,我们就算……不是皇差吧。” 郭琇心中暗暗一笑。他在三河镇外喝酒时,就看出点名堂了,那一大帮人中必有皇上,要不然,这三个奴才怎么会来到这里呢?既然皇上在此,就得赶快修表,一边说明事情的来龙去脉,一边也劝谏皇上,不要纵奴行凶。此刻一见李德全认下了“冒充皇差”之罪,连忙见好就收: “嗯,认了就好。来人,把这三个冒充皇差的恶奴带下去严加看管。退堂!” 第三十四回 郭琇忠犯颜批龙甲 康熙仁大度谅贤臣 康熙在驿馆中歇息了足足两个时辰。这一觉睡得很是舒服,几天来奔波之苦,一扫而光。睡醒之后,懒洋洋地起来,走到外间,见阿秀和韩刘氏正在桌旁抹骨牌解闷儿,便信步走到外面廊下。此时武丹和两个太监正拿着一只剥净了的鸡在喂海东青。那海东青闭着眼瞧也不瞧,撑着翅膀躲闪着食物,一口也不肯吃。 康熙不禁笑道:“调鹰是那么容易的?那是祖传的手艺!想叫他吃食儿,非李德全不行。你们这个喂法,要折腾死朕的海东青了——哎,对了,这都什么时辰了,李德全这奴才怎么还不回来?武丹,你骑马到三河镇上去看看。” 高士奇、明珠、索额图三人都在东厢,听康熙起来,忙都赶了出来。索额图便笑道:“主子不必着急。这些太监最爱玩儿的,好容易放他们出去,不定到哪儿吃茶听说书了吧?” 话没落音,李德全从驿馆门外脚步踉跄地走了进来。三个人都戴着四十斤重的木枷,一个个屁股上浸着血渍,进来伏在地下,连头也磕不成了。满院的侍卫、太监和驿馆的官员一看全都愣了。李德全看了一眼康熙,嘴唇哆嗦着,突然“哇”的一声号啕大哭起来,趴着向前爬了两步,上气不接下气地哭道:“好主子爷呀……奴才们可算活着……回来了……” 康熙一见这阵势,知道必定是出了事。看着他们三人这副狼狈相,又好气又好笑地骂道:“哪里讨来这副现世宝模样,叫人恶心!” 此刻,李德全早已哭得气咽声嘶,勉强跪起来,指天划地把怎样到三河镇,如何被郭琇诱到衙门,又如何不由分说又打又夹。他一边说,一边还揉着鼻涕,添油加醋地说了个全,只是没说他们骑马撞倒老婆婆的事。康熙一听不由气呆了,脸上先是一阵发白,接着血涌上来,筋绷得老高,双手也微微发抖。怒喝一声: “滚起来!朕看不上你们这贱样儿!——三河县的人呢,来了没有?” 话音一落,便听驿站门外有人大声回道:“臣顺天府同知郭琇叩见万岁!” 康熙辫子一甩,怒气冲冲地回身上了中堂台阶,背着手冷冷盯着大门口,厉声吩咐道:“进来!” “扎!” 郭琇答应一声,哈着腰缓步而入,不慌不忙地打下了马蹄袖,看了一眼盛怒的康熙,行了三跪九叩大礼,山呼万岁。高士奇不由得暗暗赞:“嗯,此人气度不凡!”明珠和索额图也替郭琇捏了一把汗。 康熙阴沉着脸,盯着郭琇看了好大一会,威严地问道:“郭琇,常言说,打狗还要看主人呢!你胆子不小啊,我问你,谁给你撑的腰?” “回万岁爷的话。臣所作所为,皆是遵循朝廷王法,这胆子本来就大。而且臣自幼苦读圣贤之书,行事无越轨之处,心内无欺君之意,又何惧之有?” 康熙一听这话,更火了,大声吩咐:“好啊,你还敢强词夺理。武丹,拿鞭子抽他!” 武丹应声过来,看了看康熙的脸色,将马鞭子握在手中,一咬牙“刷”的一声抽过去。郭琇浑身一颤,背上袍子已被抽破,殷红的血迹浸出。武丹接着又是四五鞭子抽下来,郭琇疼得浑身大汗,却咬着牙一声不哼。 康熙见他如此刚硬,摆手止住了武丹,冷冷地问道:“还敢说你有理吗?” 郭琇喘了口气,大声说道:“万岁不问青红皂白,鞭责臣子,臣心里实在不服!” “哼,你还敢说不服,朕难道不知你的根底吗?康熙十七年,你贪赃枉法,朕念你是初犯,从轻发落,降三级使用,已经是法外施恩了。可是,今天,你竟擅用重刑,拷打太监,目无君父,你自称是读书养气的大臣,朕问你,读的是什么书?” 郭琇抗声答道:“皇上,臣以皇封的御刑,拷问犯法太监,一不是私刑,二不是违法。康熙十六年,臣确是犯了国法,理应遭到惩治。皇恩浩荡,恕臣不死,臣感激涕零,时刻不忘。当时,臣断指告天,清水洗地,决心内外齐修,以至正光明之举洗雪前罪,报圣上之大恩,为皇上治国安民大业,效犬马之劳。可是,圣上以臣昨日之非,来断臣今日之是,即是不许臣改过自新!” 郭琇说到这里,便将李德全等人如何打马冲街。践踏百姓。鞭苔命官、咆哮公堂种种情节一一详奏,又说:“……主上如此纵容家奴,为害黎民,以至围观百姓怒目侧视,敢怒而不敢言。臣职在地方,行孔孟之道,执朝廷王法,又何罪之有?今日万岁召臣前来,不容臣奏辩,即以非刑鞭打臣子,不知万岁读的何书?” 郭琇面不改色,当面指责反问康熙,又说得这样振振有词,在场的众人何曾见过这样的胆大包天的人?一时间都吓得脸色焦黄,大气也不敢出了。康熙这才知道今天的事是由太监无理引起的,心中的气先消了一半,只是郭琇如此倔强,一点面子也不给,他实在难以下台。他想一笑了之,却笑不出来,拧着脸道:“哼!朕一向容让臣子,不料真的就有上头上脸的人。你……你把朕当成什么人了!” 索额图跟康熙久了,知道皇上此刻的脾气,郭琇只要承认刚才的话是失言,这事就算过去了。忙使眼色叫郭琇赔不是。不料那郭琇双手据地,一个头叩下去,竟大声道: “皇上乃是桀纣之王!” 此言一出,全场大惊。谁不知道,桀纣乃是中国历史上有名的暴君,郭琇竟敢当面斥责康熙为桀纣,那还得了啊!果然,康熙一听此言,像被电击了一下似的,气得五官都错了位,眼睛冒出可怕的火花,恶狠狠狞笑道:“好一个郭琇,果真有眼力,朕八岁御极,内除权奸,外扫狼烟,四海归心,八方来朝,唐宗宋祖也不过如此!在你的眼里朕就成了桀纣之君。哼哼!朕倒想听听你的高见!” 郭琇咚咚碰了几下头,说道:“康熙十六年臣犯罪之时,即已该死,今既蒙垂问,索性尽言而后死——皇上英明天断,天下皆知。但皇上自即位以来,不以天下共主自居,却宠幸满臣,排斥汉官,偏信太监,贱视朝臣,喜好游猎以声色犬马自娱。以致朝廷内外,卖官鬻爵,小人纵横其间,上贪下诈,如此种种,何及唐宗、宋祖,即桀纣之君亦不过如此。” 郭琇还要说下去,康熙已是怒不可遏了。他大吼一声:“放肆!纳捐授官为筹集治河用兵之饷,与贪赃卖官怎能同日而语?朕视四海为一家,又何存满汉之见?你讲,你讲!” 到了这个地步,郭琇真是豁出去了。康熙的话刚落音,他就接口说道:“是!请万岁暂息雷霆之怒,容臣奏完。纳捐一事虽为筹饷,却也是饮鸩止渴。此例一开,误国害民,后患无穷。唐贞观时,天子曾问山东、关中人哪里最可靠。魏征奏说:‘王者以天下为家,不宜示异同于天下。’就是说,皇上既拥有天下,怎能不对天下百姓,一视同仁呢!可是当今朝廷之事,三公九卿,为皇上辅粥者多是满人,而汉人仅居十之二三。皇上是天下之主,应广收天下英才,地不分南北,人不分满汉。今皇上偏重满人,汉人岂能尽忠朝廷?如今四方之士尚未臣服,天下之民犹有追恋前明者,全是因皇上自己总看自己是满人之故……” 郭琇还要再说下去,康熙却已经忍无可忍了。今天因李德全犯法办砸了差事,康熙已不打算重处郭琇,不料一句问话,却引出了郭琇这么大一篇文章,真如火上浇油。康熙气得简直要发病,只觉得一阵头昏目眩,差点晕倒,忙用手扶住了楹柱。明珠刚要过来搀扶,却被康熙一把推开,扯过身边素伦腰中的佩剑扔给武丹,狞笑道:“好,好,好!朕是个昏君,朕是桀纣……朕用不着你这位圣贤之臣。今天,朕成全你。武丹,把他拖下去,立即斩首,让他去做逢龙,比干吧!” 康熙在盛怒之下,要将犯颜直谏的郭琇斩首,侍卫武丹接了剑,倒犯了踌躇。这粗汉子跟康熙日子久了,已经有了心眼。这郭琇虽说过去犯过贪污的案子,但后来断指洗地、明耻改过的事他也听说过。今日这事,明明是小李子在外头无法无天欺侮百姓引出来的。康熙这会子盛怒杀人,待平静下来谁知道又是如何发落呢?他瞥了一眼满脸得意之色的李德全,上前正要搀架郭琇,谁知郭琇一甩膀子挣脱了,叩头低沉地说了声:“谢恩!”起身便向外走去。 大院里静极了,几十只眼睛盯着暴怒的康熙,人人心里七上八下。只有高士奇已寻思半日,背着手望着天空长叹一声,喃喃道:“唉!白日不照我精诚啊!” 康熙突然转过身来问:“什么?” 高士奇目光幽幽,缓缓说道:“奴才以为,皇上如此处置,实在太便宜了这个郭琇。片刻之间,一个曾犯贪赃大罪的贪官,竟成了史册留名的诤臣。唉,便宜啊!” 康熙一愣,转眼想了半晌,一跺脚进了屋里。三个上书房大臣交换了一下眼色,索额图叫过素伦,低声道:“你出去告诉武丹,且慢下手,等一等再说。” 康熙黑沉着脸进了内屋,见阿秀和韩刘氏一坐一站,都是脸色煞白,显然院里这一幕把她们吓得目瞪口呆了。见康熙一声不吭颓然坐下,韩刘氏忙沏了一杯茶端过来,笑道:“主子,喝杯茶消消气吧。” 康熙喝了一口热茶,目光有些茫然地看了看窗外,似乎有点无事可做,又感到一阵莫名的空虚。忽然问道:“韩刘氏、你们小户人家有没有烦恼?” “嘿,瞧主子爷说的,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穷人家为争一口吃的,孩子们吵得叽叽哇哇、乱哭乱嚷,急得大人干转圈没法子。富人家呢,有的大老婆和小妾争风吃醋,弄得鸡犬不宁。有的子弟们面儿上头慈孝和睦,心里头都想的是祖上的家业,窝里炮打仗。有人挣,有人破,难得出了一个好儿子,可以继承门户。可是也烦难,这样的儿子往往是一个犟种,有道是‘倔儿不败家’呀!” “倔儿不败家!”康熙听到这里,突然心头一震,想起当年苏麻喇姑也说过这样话“家有净子,不败其家;国有净臣,不亡其国”。他不安地打了个冷战,不敢再想下去了,几步跨出门外,不安地问道:“武丹呢?人……杀了没有?” 索额图忙跨前一步,躬身赔笑道:“回圣上,还在外头候旨呢。” 康熙大声道:“好!速传郭琇进来!”武丹在外面听见这话,笑着对郭琇道:“郭大人,主子爷气消了,叫你呢!得了彩头,可别忘了老武刀下留情啊!” 郭琇头发散乱,前额乌青,迈着沉重的步履回到天井,不知因悲因愤,灼热的目光含着一汪泪水。他没有看康熙,只向前走了两步,仿佛用尽了气力,沉重地跪了下去,轻声问道:“万岁传臣何事?” 此刻康熙的心里也翻腾得厉害,看着这个小小的从五品堂官,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他默默地看了看跪在面前的郭诱,慢慢说道:“郭琇,依你看,今儿这事儿该……如何了结呢?” “回万岁,臣今天犯了大不敬之罪,敬请皇上降旨,明正典刑。按大清律,三太监犯的是欺君之罪,也应弃市以警戒天下,请皇上一并发落。” 郭琇此言一出,又是满场皆惊。谁也想不到,郭琇一不申辩,二不讨饶,竟要与李德全等三人同归于尽!刚才,康熙下令要杀郭琇的时候,李德全的心里,简直高兴得像小扇子扇着一样地痛快。心想,到底是皇上疼咱们,哼,你小子知道厉害了吧。可是,听郭琇这么一说,又吓得抖成了一团,连忙上前跪下求饶。康熙却厌恶地踢了他一脚,断然喝道:“滚开,朕没有问你话,给我跪远点!”李德全一听这话音不对,心中更是七上八下,连忙往后退了两步跪下,却听康熙说了声:“郭诱,你随朕进来说话。”他俩一先一后进大厅去了。没有圣命,谁敢跟进去呀。一群大臣都愣愣地站在院里,不敢随便走动。 第三十五回 说弊政郭琇升御史 藐钦袭施琅主中军 天已黄昏了。落霞缤纷,彩云辉映,一抹夕阳透过大隔扇门斜照进厅里。康熙、郭琇一君一臣一坐一跪,沉默了许久。康熙才语气沉重地说道:“郭琇,你跪近一点。”郭琇忙膝行几步,靠近康熙跟前,听康熙又道:“你今日所奏,不能说没有一点道理,但言语太过分了。平心而论,朕难道真的是桀纣之君?当着这么多人,你信口开河,叫朕的体面何存?” 郭琇见康熙如此诚挚,心里一颤,热泪夺眶而出,哽咽着回道:“回皇上话!馅言害主,直言救国,古有明训,求万岁体察臣心。至于重满轻汉,重内轻外,实乃本朝弊政,臣不敢不据实披胆而言。” “唉!满人说朕太惯纵汉人,你这汉人呢,又说朕重满轻汉,做人可真不容易呀!算了,俗话说,清水池塘不养鱼,朕看这事不必再提了。朕想问问你,你说汉人士子尚不服本朝,实情是如此吗?康熙十八年之后,朕看好多了嘛!” “是,康熙十八年皇上开博学鸿儒科,实是匡古未有之盛举,但仅取中了一百八十余人,岂能尽收天下遗民之心!皇上励精图治,如今已粗具规模,心怀贰志之人不敢公开作乱是真,但要说人心尽服,臣不敢附和。” “哦?你都听说些什么?不妨直奏。” “是,臣以罪贬之身,最易听到此种言语。京城里司道文武汉臣,动不动就拿本朝陋政与前明类比,不满之情,溢于言表。外边更有遗老著述,追思前明典章,妄分华夷满汉之界,甚至有仍奉崇祯正朔者,岂可等闲视之?” 康熙听到这里,不由深深叹息一声。他自即位以来,在华、夷、满、汉之间,不知下了多少功夫调和,满以为博学鸿儒科一举收眼逸民,不料还是有人不服。正在沉思,又听郭琇道:“自然,比起康熙十八年之前,如今的境况已经好得多了,主上也不必为此忧心忡忡。臣以为,当日我朝大军入关之时,前明之宗庙社稷,已不复存。我朝天下得自于李自成之手。这个道理要颁之天下,令人人皆知……”郭琇正要接着往下说,却见康熙站了起来,便住了口。康熙激动不安地摆了摆手:“说得好,你说下去,说下去——朕不习惯坐着想事……” “……是!天下百姓不知这个道理,还以为大清是夺了朱氏天下而自立,这就很可虑!臣以为应效法前朝故事,礼尊孔孟。表彰文明;奉前明宗祠,祭前明皇陵,修明朝正史以示灭国不可再复……” 康熙听得神采焕发,不禁欣赏地看了郭琇一眼:这样一个人才,明珠怎么搞的,竟似一点也不知道! 只听郭琇又说:“至于朱三太子之流,不过是图谋不轨之奸人,应着大理寺、刑部,明旨严捕,以明视听而正国典——如此,何愁民心不稳,天下不治?” 康熙静静听完了,点头微笑了一下,庄重地坐回龙椅上,朝外边喊道:“索额图,你们几个进来。叫李德全他们三个也来,听朕发落!” 上书房大臣及武丹等侍卫、太监,因未奉圣旨,一直都在原地站着。眼见天色渐暗,康熙和郭琇兀自在屋里谈论,正不知如何是好,听见传唤,武丹忙命人掌灯。李德全听了康熙口风,心知不妙,可是,他人小心灵,知道猎鹰海东青,乃是康熙皇上最心爱的。而这海东青除了李德全之外,谁也喂不了。看来,今儿个要想活命,只有靠海东青了。临进来前,悄悄将海东青右腿使劲拧了一把,那海东青疼得“嘎”的一声大叫,叫得康熙目光一跳。 康熙见众人进来,平静地说道:“高士奇,你来草诏!郭诱犯颜直谏,言语之间,虽多有不敬,然公忠之心皎然如月。所言过激之词,朕不加罪——着郭琇补……都察院右都御史之职!”一听这话,众人全愣了! 都察院右都御史乃是都察院六科五道监察御史的副长官,不但有独立弹劾权,并且允许“风闻奏事”。就是说即或弹劾不实亦不反坐。这个职务是从一品的官级。郭琇是已革道员,降为从五品,骤然之间连升数级,一跃为台阁大臣。这样的提拔,立国以来可以说是闻所未闻。明珠和索额图不禁对望一眼,不知郭琇在屋里说了些什么,陡然间大蒙圣眷。高士奇也是一震,抬头看了看康熙,忙又下笔急急书写。 康熙一边想,一边口授,“……着赐单眼花翎,与六部大臣同朝列班侍候。太监李德全等三人,横行违法,擅殴职官,咆哮公堂,谎言欺君,应即处斩——” 话未说完,李德全三个人早吓得魂不附体,趴在地下捣蒜般磕头求饶。康熙微笑道:“哼,你们犯了国法,求朕是没用的。郭御史既然弹劾你们,朕也只能依法而行……俗语说求人不如求自己,要想免罪得郭琇撤回原奏才成啊!” 三个人听了,忙转身爬过来,泪眼汪汪地看了郭琇一眼,匍匐着叩头求饶。索额图知道康熙的用意,见郭琇争足了气,便笑道:“郭大人,瞧我的薄面,撂开手,恕了这三个奴才吧!这些贱东西不懂事,倒可怜巴巴的,再说皇上的海东青,也得李德全侍候才行啊!” 郭琇被皇上突然加级晋封早已愣了。他不知所措地环顾四周,直到索额图代为求情,才清醒过来,挪动了一下身子结结巴巴奏道:“臣谢恩……臣焉敢……啊,不,不,不,臣并非不识抬举,敬请皇上收回成命。臣以戴罪之身,无尺寸之功,以一言之合,蒙此大恩,恐开诸臣幸进之心,求圣上明鉴!至于李德全三人,臣在三河县衙已经动刑杖责。又有索中堂讲情,臣即免奏三人欺君之罪。” 明珠低头想了想,上前躬身道:“皇上,郭琇所奏有理。应待郭琇立功之后,再加封赏,可免去内外臣工一些议论。” 索额图也道:“一下子升得太高,恐怕人心难服,于郭琇也没有好处。都御史肩负国家重任,如此轻易任命,恐臣下议皇上升降官员随心所欲。请皇上圣鉴。” 康熙笑着起身道:“那就先让郭琇当个监察御史吧!其实只要考察实在,多升几级又有何妨?明珠,你当初也不过是个小侍卫,一日之内连升七级,晋为副都御史。高士奇你说呢?” 高士奇笑道,“就是这个话。像郭琇这样儿犯颜批鳞,生死不顾的人,确有古代烈臣之风、御史品德,奴才心服之至!” “不怕你不服,郭琇的见识不在你之下,胆量却比你大得多!朕今日着实乏了,得歇息一下。你和郭琇参酌一下,把他刚才说的条陈拟出几道旨意来,回京后见了熊赐履,由上书房议定,用玺明发!嗯……另外拟旨给施琅,叫他将备战详情奏来,若备战已毕,即可相机下海作战——朕急着要南巡呢!” 康熙二十二年夏天,北方多雨,南方多风,康熙督促施琅抓紧战备。出兵台湾的圣旨是三月份传到的,从接到圣旨的那天起,施琅和姚启圣就抓紧了战备工作。那个高傲自大的将军赖塔,按期交上了十门精制的红衣大炮和十万支火箭,带着妻妾奴仆,调任四川去了。施琅和姚启圣都是主战派,各项筹备工作进展得十分顺手。战争的浓云,弥漫在福建沿海。魏东亭的海关上,又送来了五十万两饷银,还有酒五千坛,生猪两千头,活羊五百只,和三十万石白米。有饷有粮,士气大振,军营里从早到晚,喊杀练兵之声不绝于耳。姚启圣看到这情景,不禁暗自兴奋,便打马扬鞭来见施琅,商议下海东征之事。 姚启圣来到督军府时,施琅正独自一人在默默地察看海图。姚启圣一进门就大声赞道:“施兄,你瞧,咱们军队的士气多高啊,你老兄真不愧是治军有方啊!” 施琅一边让座,一边笑着回答:“哪里,哪里,姚兄过奖了。不过,军士们懂得了‘以战致太平,以战求一统’的道理,心存报国之念,胸有必胜之志,这才是可贵的哪!唉!可也有胆小的,前天晚上,我就见到一个兵士,在砖上刻了自己的姓名籍贯,悄悄地埋在地里……” “啊,有这等事,杀!” “哎,哪能呢。水军刚调到福建之时,有人自杀,也有人自断胳膊腿的,我们杀了十几个,还是不顶用。可见,要想鼓励士气,光靠杀人不是办法。” “那,你是怎么处置的?” “照皇上的教诲办。我把那个士兵叫进府来,着实的夸奖了一番,说他抱定了必死的决心,东下宝岛,舍身成仁,为国家建功立业,他也就高高兴兴地走了。” “哈哈,施老兄。真有你的!” 二人正在说话,中军来报:“钦差大人,文华殿大学士李光地奉旨来到。”二人一听此言,不敢怠慢。施琅下令,“开中门,放炮,迎接钦差天使。” 例行的叩拜、恭请圣安之后,李光地手捧圣旨,昂首阔步走到正厅,站定南面,说了声:“施琅接旨!” 施琅连忙上前跪下:“臣施琅恭听圣谕!” “进剿台湾逆贼之事,朕已数下诏谕,惟因渡海作战,胜负难决,朕虽期之甚切,亦不便遥定,今特着李光地奉旨前往,务期尔等早日兴军东渡,以免旷师持久,贻误战机。着加封施琅右都督职衔。钦此。” 施琅听罢,连忙磕下头去:“臣,谢恩!” 李光地上前一步,搀起了施琅,当下三人分宾主坐下。李光地这趟差,虽是皇上派遣,也有他自己的小算盘。他是朝中为数不多的主战派之一。台湾若能顺利拿下,在他就是大功一件,进上书房唾手可及。若拿不下来,他还真的不好交代。说白了,台湾一战,是关系着李光地的升迁荣辱,是他政治生涯中的一个大赌注。所以他拿到圣旨,便马不停蹄,星夜兼程地赶到福建。此刻,他刚一落座,就言归正传了: “二位大人,圣谕上说得已经十分明白了。施大人曾连上奏章,说是要相机渡海东征,但至今却仍是按兵不动。所以圣上急不可耐,才命学生匆匆赶来问一下,不知施大人作何打算?” 施琅一听这话,心里不痛快了。他心中隐隐地觉得,面前这个盛年得志的书生,一定是在皇上面前说了些什么话,才惹出这场事的。便干笑了一下说道:“哦?听李大人话音,圣上加封施某右都督职衔,是为了督促施琅尽快用兵。如果真的如此,这职衔下官绝不敢受。打仗的事,兵凶战危,没有绝对把握,不操全胜之道,怎可草率进兵?施琅自受命之日,夙兴夜思想的只有一件事,绝不为报私仇而意气用事,也绝不让皇上体谅台湾苍生之心付之东流。怎敢拥兵不进,养敌自重?求李大人明察。” 这几句话说得直率,也说得有分量。李光地一听。脸腾的一下红了。不错,刚才宣读的那道圣旨,是他李光地起的草,如今,被施琅一言捅破,倒像是他李光地心存偏见,以小人度君子了。他的自尊心被刺得一痛,忙说:“哎——施将军,您不要误会嘛。加封右都督职衔的诏谕,是皇上朱笔亲书的,不信,你一看就知道了。” 姚启圣见俩人一见面就谈僵了,也连忙出来和稀泥:“施兄,小弟之见,还是圣上想得周全。咱们这水师,北方人、南方人都有,你拿了都督的职衔,指挥起来也就方便了,包括我的福建水军和我本人在内,全听你的调遣。” 李光地见有人帮助说话,又来劲儿了:“哎,姚总督这话说得对。练兵嘛,本来就是为了打仗,总这样拖延时间,不进不退的成何体统。去年冬天,皇上就有旨,催你们进兵,不知为什么你们却按兵不动?” 施琅不屑地一笑说:“嘿,我在等候战机。时机不成熟,叫我怎么用兵啊?” “等,等什么?” “等风!李大人你可知道,海上行船没风是不行的。” “哈哈,施大人你说得好,不瞒您说,学生我就是福建人。这里冬有朔风,夏有薰风,秋有金风,春有和风,可以说,四风俱全。光地此次出京,一路行来,天天有风,将军为何不进兵呢?” 施琅听他这么一说,有点上火了,冷冰冰地回了一句:“李大人,咱们今天说的是打仗,不是你们文人秀才在吟风弄月,有风没风,风大风小都能作出诗来。下海打仗,一个不谨慎,就要全军覆没,那可是关系社稷安危和十几万生灵的大事啊!我告诉你,福建四面来风一点不错,可并不是什么风都能用的。请李大人明察。” 李光地以钦差的身份来到这里,想不到,一上来就碰了这么个大钉子。他心里不痛快,可又不便当场发作,便忍了口气问道: “哦,光地一介书生,不懂军事,今日正好请教施将军,要什么风才能渡海作战呢?” “南风,我要的是南风。没有南风,决不能下海!” “哦——如此说来,我李光地倒要在这里一直等下去了。海上风向,变幻不定,倘若军舰下海时刮的是南风,走到半道上又转了东风,那就只好班师回来。如此反复,这收复台湾的事儿,岂不成了儿戏吗?” 这一下,可把施琅给惹火了:“李大人你可知道,为将者,若不识天文,不明地理,不辨风候,那是个庸才、笨蛋!这几年,你李大人竭力主张收复台湾,又在京师为我渡海大军筹粮筹款,你的远见卓识,施琅打心眼里佩服。如今圣上命大人前来督师,圣命所在,施琅不敢道半个不字。但是,若像你刚才说的那样,管它东南西北风,皆可下海,施琅不敢附合。既然如此,施琅愿上表交出军权,由你李大人统兵作战如何?” 一听说施琅要撂挑子不干,李光地猛的吃了一惊。他不是傻瓜,这次康熙只是让他来巡视军情,并没有让他督战。如果他真的担起督战的挑子,那便是违旨行事,要吃家伙的。再说,李光地熟读史书,前明朝动不动就派太监监军、督战,闹到亡国的程度,这历史教训,他李光地知道,康熙皇上也知道。要是为一句话闹意气,再这样与施琅僵持下去,贻误了军机,他李光地可吃罪不起。想到这儿,连忙换了一副笑脸:“哎一——施将军,你言重了,学生我可吃不消啊。我这个钦差,是奉命前来站在岸边上擂鼓助威的,决没有越俎代庖之意。请施将军千万谅我的一番苦心,学生年轻,言语不周之处,务请海涵。” 其实,在一旁坐着的姚启圣,对李光地也没有好感。姚启圣和陈梦雷是好朋友,他一向看不惯李光地的为人,更看不惯这拿鸡毛当令箭的派头。今天,让施琅这个倔老头顶他一下,出出心中闷气,觉得十分痛快。可是,人家今天毕竟是钦差大臣啊,事闹大了,也不好收场,只好还得和稀泥:“哎,我说施将军,李大人,你二位不必再争了。以下官之见,大家同事一君,共办一差,心里想的都一样,光地兄身负圣命,自然要催促进兵;施将军呢,是老谋深算,成竹在胸,怕万一办砸了差事,辜负了圣上的期望。好好好,现在不说这些了,来人,办酒,为钦差大人接风!” 第三十六回 驰帆樯三军敢用命 拔矢箭大将勇啖睛 六月夏季入暑的第三天清晨,施琅按老习惯骑马出城,登高遥望海面。但见茫茫海平线上灰蒙蒙的云团之中涌出一轮血红的朝阳,将南边一带峥嵘的海面镀上了一层紫红的颜色。排空峙立的浪涛泛着白沫,裹着海藻,喧嚣着、奔涌着,一次比一次更有力地撞击礁石,推向沙滩。 “南风来了!”施琅心情突然一阵激动,略一沉思,便拨转马头,疾驰回城。此刻,姚启圣和李光地正在下棋,施琅看也不看他们一眼,便急急匆匆地换上朝服,摘下壁间宝剑系在腰上。二人不禁一惊,李光地起身问道:“施将军,出了什么事?”施琅早已披挂整齐,脸上毫无表情地说道:“李大人,启圣兄,等了多少年,多少天,总算皇天开眼,南风将起。机不可失,时不我待,即刻渡海作战!” 事情来得太突然,李姚二人一时都怔了,姚启圣灼热的目光扫视了施琅一眼,嘴唇动了一下,却什么也没说出来。李光地的面孔却一下子变得苍白,他跨前一步,急急问道:“这是……真的?” 施琅饱经风霜的面孔上,皱纹一动不动,仿佛一尊石雕似的断然说道:“这还能有假!?今日南风必定大起,正是进击澎湖的好时机!” 你别看,李光地刚来福州时,一个劲儿地催着进兵,可是今天突然之间事到临头,他反倒显得不安了:“嗯——这个,这个,施将军,我已经拜折,将这里情形奏明圣上,估计这两天必有圣旨到来,能不能略等一下再出兵?” 施琅根本没把这个小白脸的书生看在眼里,咬着牙说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此刻就是皇上变卦,我也要即刻进兵!” 姚启圣眉头紧锁,突然他拍案而起,激动地说道:“好,千古一时,不可贻误,传令,升帐!” 中军帐前号炮闷雷般响了三声。“大帅升帐”的传呼,从中军直送各营、棚、哨所。军士们立即忙碌起来,穿衣披甲,佩弓带刀,结队向校场聚齐。 施琅居中,李光地、姚启圣一右一左站在将台上。三个人都热得汗湿重衣,却像钉子一样一动不动。借大校场,立时变得一片肃静,只有海浪的“哗哗”声阵阵传来,更增加了这肃杀的气氛。施琅穿一身簇新的九蟒五爪袍子,外罩一件黄马褂,目光阴沉沉、寒森森,只听他朗声下令:“请天子宝剑!” 又是石破天惊般三声炮响,八名校尉抬着剑架,供在将台正中,点燃着案上的香烛。三个人依次行了大礼,退至一旁。 施琅上前一步,声若洪钟般地大喊一声:“众位将士!” “在!” “本都督恭奉圣命,代天讨逆,今日拜祭海神,出海!”说着,从案上一个匣子里取出一个黄布包儿,供在桌上,起立向案前单膝跪着行了礼,又躬身上前取出里边的东西。众人一齐瞩目,见施琅手中摸了一把铜钱。施琅神情庄重,将铜钱擎在手中大声道:“弟兄们!这是本提督昨夜拜海神庙,请来占卜用的神物。这一百枚康熙铜钱,掷在台湾海域图上,倘若我军出师顺利,当有九十五枚以上的字面朝上!” 一言既出,将台上下无不变貌失色:好家伙,一百枚铜钱,胡乱掷出,谁能保证有九十五个以上的字面朝上?李光地的脸刷的变得煞白。心想,这个施琅搞的什么花招?回头看看姚启圣,脸上也是毫无血色。李光地忍不住急忙跨前一步,“施大人,出师胜败天有定数,请将军不必作此无益之举!” “倘若果真有所不利,生死有命,施琅愿一身当之——请上天默示!”说完,拿眼一瞟,早有两个军士抬出一张厚厚的青毡来铺在将台中央,然后又把台湾海域图铺在上面。施琅手捧铜钱,煞有介事的向天祷告了一阵,双手一扬,那一百枚铜子儿早撒得满地都是。有的翻个儿打滚,有的陀螺般旋转,过了好一会儿才都平静地躺下了。 将士们的心都提得老高,惶恐不安地凑近观看,但见一百枚铜钱星罗棋布,杂乱无章地横陈潢毡上,黄灿灿,亮闪闪。大伙都在心里数着,一、二、三、四、五……啊,居然有九十九枚是字面儿朝上!总兵管陈蟒头一个点完,哆嗦着嘴唇怔了半晌,双眼望着上苍,跳着脚狂呼道:“全是字,全是字啊!” 一霎时,将台上下轰动了。李光地掏出手帕揩拭着额前的冷汗,兴奋得满面红光。姚启圣双手搓着连连嗟叹:“天心助我,天心助我呀!”蓝明、蓝理等一班武将全身的血都在奔涌,真想拔剑向天狂舞! 施琅一把推开李光地,冷冷地说道:“李大人休要阻拦。既然天有定数,必定得保佑我军旗开得胜。来人,把这铜钱用钉子钉牢了,抬出去,鼓乐伴奏,昭示三军!” 几名校尉簇拥着那块青毡抬下去了。不一会儿,便传来各营将士山呼海啸般的“万岁”声。李光地心思机灵,突的一转念:嗯,莫非有九十五枚铜钱是特铸的两面字儿?他不敢把这想法说出来,却也跟着将士们高呼“万万岁!” 李光地猜得不错,事情确乎如此。不过,这不是施琅的主意,而是康熙的一条妙计。年前,施琅陛辞时,康熙屏退了上书房大臣及身旁的太监们,悄悄地把这一百枚两面都是字儿的铜钱,赐给了施琅,叫他如此这般地操作,以鼓舞士气。施琅带回来后,仔细一想,怕万一有精明人起疑,特在里头换取了五枚,这样一来,众人信得更其扎实。此刻,施琅见康熙妙计成功,士气大振,自己也抖擞精神,从预备好的酒坛中倒了一碗酒,走至将台中央向周围一洒,大喝一声道:“众将士,听本帅宣布军令!” “扎!” “有进无退!” “扎!” “临敌畏缩者。贻误军机者。不遵号令者、见危不救者——斩!” “扎!” 施琅看了一眼姚启圣,示意叫他说话。姚启圣“刷”的一步跨前,亢声说道:“台湾之战,主上宵旰焦劳,万众翘首盼望。如今兵精粮足、船坚炮利,上天保佑全胜凯旋!大丈夫立身于世,建功立业在此一时,愿与诸君共勉!”说至此,姚启圣一个大转身,走到施琅身前打了个千儿,朗声道:“姚启圣原奉旨督办粮饷,现有李光地大人以钦差身份坐镇后方,启圣敬请随军出征,惟施琅大人之命是从,如有失误,甘当军令!”此言一出,全场震动,堂堂总督,亲自向施琅行礼请缨出征,并立下军令状,这可是破天荒的大事啊!人人激动得心里噗噗直跳。施琅还没答话,李光地走上前来:“启圣兄一片至诚,施将军你就答应了吧。学生不才,愿坐镇福州,保障大军粮食淡水和火药供应,并恭候二位凯旋归来!” 施琅抬头看了看天,已是辰牌时分,点了点头,将手一挥下了命令,“传我将令,即刻升旗登舰!” 中军大旗在雄壮的军乐中冉冉升空。此时南风骤然而起,吹得宝蓝缎面的将旗猎猎作响。上面绣着一行道劲的鹅黄大字“钦差大臣,太子太保、统领水师右都督施”。大旗在南风中飘荡,旗舰后面,满载水兵的战船一列列依序驶出港口。波涛翻滚的海面上,升起了团团杀气,收复台湾的海战开始了。 在施琅的水军中,有蓝明、蓝理兄弟二人。他们同是山东人,当年修太和殿时,出力不小,被康熙皇上偶然看到,见他哥俩身强力壮,是个当兵的好料子,便把他俩送到施琅军前,如今已是独挡一面的将军了。兄弟俩感到皇恩浩荡,无以报偿,所以约好了,要比赛厮杀,特地请令,在中军座舰旁各乘一只炮舰,这两条船走在全军的最前头。天气炎热,船上的人都脱得只剩一条短裤。一个个杀气腾腾,显得格外醒目。中军之外,另两路各七十艘战舰由陈蟒和魏明两个总兵带领,分击鸡笼屿与牛心湾——又有八十艘战舰设在中军后侧,有事则救应各方,无事作后备使用。红蓝令旗在镇台上遥相呼应。舰队按照施琅旗舰的号令不断变换着队形。海面上画角、号炮不绝于耳,惊得海鸥仓皇地忽起忽落。 出师的第四日,南风愈加猛烈了。风催战舰箭一般驶去,像一条条硕大无比的巨鲸在海面上破浪前行,溅起老高的水花。澎湖岛渐渐临近了。岸边突起的礁石,像怪兽一样在浪涛中若隐若现,但岛上却是一点动静也没有。姚启圣毕竟是文人出身,即将接敌,心里突突直跳,两只手握着船舷栏杆,又湿又粘,全是冷汗。他无声地喘了口气,回头对施琅笑道:“这里的守将不是刘国轩吗?带了几十年兵,怎么如此不济,他早就该炮击我船,乘乱出击才对呀!” 施琅手中的望远镜一直没有放下,扑上船舷的海水打得他浑身精湿,听了姚启圣的话,动也不动地回答道:“岛上已经有动静……”话未说完,轰的一声岛上的大炮已震天价响起,集中火力向施琅的中军旗舰击来,周围立时激起一片水柱,哗哗地向船上倾泻。与此同时,约一百艘敌舰驶出港口冲流而来。施琅沉着地将手中红旗一摆,前队二十八门大炮,三百支鸟枪同时怒吼起来。这些大炮射程远。换装火药快,只是后座力大,每次发炮船身便剧烈地抖动。 炮弹划过海面,落在岛上和敌人军舰上。顿时浓烟四起,敌舰上被炸飞了的旗中和炸断的桅杆,被抛进了大海。岛上兵士慌乱地奔跑着,却听不见嘶叫些什么,不久又趋平静。施琅料定一定是刘国轩在杀人,整饬军纪。果然,不大一会儿,岛上的排炮又劈头盖脸地压了过来。施琅的旗舰四周水雾蒙蒙,几丈开外什么也看不清,海天都迷漫在一片混饨之中。施琅急忙下令:“打旗语,左右两翼不必顾我,速攻鸡笼屿、牛心湾,占领滩头!”连叫几声,身旁旗手却一动不动。施琅不禁大怒,从腰间拔剑在手,上前要斩这吓昏了的水兵。走到跟前却愣住了,原来中军旗手已被炸死在船舷旁边,却还紧握着令旗站着,鲜血和着海水汩汩地往下流淌。 施琅又是感动又是焦急,劈手夺过了令旗,厉声说道:“姚启圣你来指挥旗舰!”说完一个健步登上倾斜的旗台,亲自操旗向陈蟒、魏明两位总兵官传发号令。刹那间左右两翼火炮震天,牛心湾和鸡笼屿两处同时起火。 此刻前锋的战舰已经与敌人冲到一处,大炮失去了作用,在箭如雨蝗,枪似爆豆之中,火箭大展神威,双方都有几只兵舰的帆被燃着。熊熊火光中桅杆的爆裂声、鼓声、呐喊声、惨嚎声、战舰的碰撞声、白刃相搏的格斗声,和大浪的喧嚣声搅成一团。 施琅的左右两翼军舰已占领了滩头,敌舰显然慌了手脚,横过舰身两面应敌,又派了二十艘舰开往左右两翼救应后路。但这一来,中路形势立即分明,刘国轩势单力薄,寡不敌众,只好一边施放火箭守护,一边呜金收兵,缓缓退却。 施琅眼见敌人退路已断,不禁仰天大笑,让二旗手打旗语命令全军进击敌军滩头,并亲自擂鼓率中军穷追狂打。酣战之中,不防一支冷箭“嗖”的飞来,竟直贯施琅的左目!姚启圣面色煞白,大叫一声扑了过去,却扎煞着手无计可施。两旁守护的亲兵见主帅重伤,血流满面,顿时惊呆了!施琅踉跄一步,恶狠狠喊了一声:“愣什么?命令蓝氏兄弟强攻,天马上就要变了!”说完狞笑着狠命地一使劲,把箭拔了出来,可是,他的眼珠也被带出来了! 姚启圣看得惊心动魄,他抢前一步,叫了声:“施琅兄!” 施琅一手扶着铁栏,额上青筋暴起老高,忍着剧烈的疼痛,苦笑了一下说:“启圣,亏你还是有名的姚大胆,何必作此儿女之态!体之发肤受之父母,岂可轻弃?古代名将有啖睛大战的,我难道不及他们?”他用颤抖的手将眼球塞进口中一伸脖子咽了,然后“咔”一声把箭杆撅成两截,甩进了大海。咬着牙命令身边的兵丁:“打,混蛋,懂吗?给我打!”说完又擂起战鼓。 第三十七回 浴血大海战惊魂魄 踏浪涛恶斗泣鬼神 施琅亲督水军,进攻澎湖岛,眼见得守将刘国轩率军败退,施琅精神大振,亲自擂鼓,催军猛进。中锋前队双方的几十条战舰已经杀成一团。蓝理杀得红了眼,他通身上下中了十几枪,像血葫芦似的,还在寻找敌人作白刃格斗。蓝明呢,却比他哥哥聪明,这场恶战打了一个时辰了,他船上还没死一兵一卒呢。原来与敌舰相接后,他便命令大家一齐伏在舱里,吃牛肉干,喝水。只令水手摆舵在敌舰中钻来钻去,活像一条鳗鱼,敌人上来一个杀一个,割掉耳朵为证。尸首扔进海里,就这样,敌人无声无息死在他船上的已经上百了。许多船都成了血海火山,惟有它这条战舰,却像条空船似的荡来荡去,蜘蛛张网般等着不知死活的苍蝇来自投罗网。 一个在外望风的水手突然喊道:“二爷,快看,大爷的军舰……” 蓝明镇静地起身从舱孔里看了看,原来是刘国轩的先锋将军曾遂率领三只战舰把蓝理的船困在核心。蓝理这里桅杆折倒,船上已是大火熊熊了。蓝明沉着地命令:“不要慌!快把我们的船悄悄靠过去!” 此时蓝理的处境真是凶险万分。他见自己的船已在下沉,便带了仅剩下的十余名亲兵跳上了曾遂的舰船。曾遂船上四十多人一齐围了过来,早将蓝理疲惫不堪的护卫都砍翻在地。曾遂眼见只剩蓝理一人,便狞笑着提着剑过来,问道: “你是蓝理吧?听说是扛大活的出身?” 蓝理握紧了剑,小心提防着他突然进袭,笑道:“是又怎么样?你是曾遂,干的是海盗的买卖。你左右前后看看,你们还有指望吗?” 曾遂格格一笑道:“说得好,老子到头了,可你也活不成了。我们可谓知己。你也左右前后看看,还能活几时?” 曾遂说着,便挺剑向蓝理头部刺过来,蓝理急忙举刀拦挡,却扑了个空——原来曾遂虚晃一剑,又向蓝理腹部刺去——正刺在蓝理裸露的肚子上。蓝理“啊呀”大叫一声躺倒在甲板上,腹破肠流。曾遂微笑着收了剑,对左右亲兵道:“你们齐声大喊:蓝理死了!” 曾遂的亲兵们听到号令,一个个手卷喇叭,鼓足了气大喊:“蓝理死了!蓝理死了!” 躺在地下的蓝理突然大喝一声:“蓝理尚在,曾遂死了!”只见他一个鲤鱼打挺跳起身来,挥起沉重的宽背大刀猛地向曾遂一劈。曾遂怎能想到这个“死人”还有这一下子,急忙躲闪,可是晚了,左臂被脆生生砍了下来。就在这时,从后舷爬上了四十几个赤膊大汉,一声不响地冲了过来。二十多个护卫兵早被砍翻了一多半。曾遂脸白得纸一样,捂着断臂狂叫:“左右舰靠过来,快杀!” 但他手下的兵早已杀得精疲力尽,哪里能够抵御这群养精蓄锐,吃喝了半天的生力军啊。凡是迎上去的,非死即伤,被杀倒在地。蓝理绝处逢生,不禁涕泪交流,他瘫倒在地,还在大叫助阵:“好兄弟,有你的,比哥哥强!杀吧,杀呀,叫皇上知道,咱们蓝家兄弟都不是孬种!” 曾遂的前锋舰很快被蓝家二兄弟占领了。蓝明顺手一刀割断了旗绳,绣着斗大“曾”字的先锋旗,“哗”的落了下来。曾遂在十几个强手的攻击下退到舱房门口,突然大叫一声: “都住手,我有话说!” 围攻的人都收回了武器。四旁的战斗已经结束,刘国轩的旗舰已逃向牛心湾海面。黑云重重压下来,曾遂没有立即说话,饱含泪水的眼睛向东眺望片刻,轻声叹道:“天亡大明,我算对得起郑成功老主子了!”突然曾遂从袖中抽出一面小旗,急速打着旗语要刘国轩“向我开炮”……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中,曾遂撇了旗,横剑向颈下猛地一挥,身躯像锯倒的白杨一样沉重地倒在湿漉漉的甲板上。几乎与此同时,刘国轩的排炮呼啸着打了过来,站着发愣的蓝明,头颅被削去了一半,一声不吭地倒了下去。 蓝理惨呼一声,滚爬着扑了上来,伏在蓝明温热的身躯上,全身抽搐着,用头和拳死命地砸着甲板,嘶哑了嗓音号陶大哭:“好兄弟呀……你不该死呀,娘最疼的是你,我回去怎么见她老人家呀……” 海面上的天气,说变就变。交战时,还是晴空万里,这时,突然浓云密布,紧接着,劈雷闪电大雨倾盆。一道烁金流火似的金蛇从云层中猛窜出来,接着便是一阵惊心动魄的滚雷。大雨劈头盖脸地洒落下来,打得海面“刷刷”山响…… 天,已经黑下来了。 登上澎湖岛的施琅忍着伤疼,带领姚启圣等人,冒雨巡视了新扎的大营。回到行辕大帐时,天又放晴了。此时,残月斜照,海涛平静,大战之后的岛屿静卧海上,给海战了半天的人们平添了几分悲凉。 施琅喝了一杯热茶,精神好了些,对坐在案边沉思的姚启圣、吴英道:“刘国轩这一回损失不小,只能逃往鹿耳门。今日一战我舰沉了十艘,可是,敌舰沉了四十五艘,还有不少带伤的。刘国轩已没有海战的力量了。但鹿耳门周围暗礁很多,登陆很难,看来还有一场恶战啊!” 吴英捧着茶碗笑了笑,道:“军门不必焦心,我愿为前锋,到鹿耳门冲滩!” 姚启圣眼睛被海水蜇得通红,显得很疲倦,插进来说道:“如今不能立即打。自古杀人一万,自损三千。我军士气虽高,也疲累得很了。从这里到鹿耳门虽然只一天的水路,但天气变化无常,粮食、淡水也要补充一下。” 吴英笑道:“禀大人,小将刚才接到探报,李大人已将粮食督运上船,大约明日就会送来的。” 施琅眼睛一亮:“哦!李光地此番功劳不小!唉,当初他一来,我就让他下不来台,如今想想倒有点后悔。” 姚启圣格格一笑,说道:“这件事施兄不必担心,他的功名事业都在你身上,怎么会得罪你?只怕他疑心我在里头挑唆,我此番跟着你,也有避祸之意呀!” 姚启圣这话说得很深刻。历朝历代,都是有人在前边打仗,有人在后边邀功;有人出了死力,讨不了好,有人站在岸边看热闹,还专门挑毛病。姚启圣对这一点看得很透,与其跟着李光地坐镇福州和他争这个后勤支援的功劳,还不如跟着施琅上前线卖命呢。至少,将来李光地不会妒忌他,陷害他。施琅听了,也是满腹感慨:“唉,启圣兄,你的书没有白读。我算真服了你了。既然李光地送来了给养,就让他们把伤兵运回福州。蓝理一定要尽快送回去,他今天打得太苦了!” 施琅的话刚落音,却听一声大叫:“军门!” 蓝理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闯了进来。因为失血多,他的脸色白里泛青,肚子上裹着布,鼓起老高,但精神仍然健旺。蓝理叫了一声,上前施礼:“我还没有方寸之功,怎么就要打发我回去?” 三个人都是一怔,施琅忙叫蓝理坐下,按着他的肩头说道:“好兄弟,你怎么来了?——刚才不是叫你好生躺着休息么?——谁说你没有功劳?若不是你在前边拼死抵挡,我的旗舰也要和敌人白刃格斗呢!你杀了那么多敌人,又夺了他们的先锋舰,这就是头功!蓝理兄弟,你受这么重的伤,就是铁人也得焊一焊呀!” “军门!我是扛大活的出身,从小没吃过一顿饱饭,受了工头多少气!原在紫禁城修太和殿,皇上抬举我出来,并不是我有什么文才或者比别人聪明,是瞧着我有把子气力,不为国效力岂不可惜了。如今这模样儿回去,我羞也羞死了!我,我怎么跟皇上说呢?说我丢了自家的船,躲到敌人的船上?说我跟弟弟比赛,弟弟舍命救了我,我却连仇也不报,回去逃消闲?说我杀了不少贼,可我船上的弟兄都阵亡了,让我去独自领赏吗?……” 施琅见这粗大汉子动了真情,感动得站起身来,长长地叹了口气说:“唉,你的事皇上跟我提起过。我知道你受恩很深,此刻又觉得欠了别人的情义债——可你的伤我瞧了,用不得力的呀!” “军门,要说到伤,您不也是……唉,别说这些了。军门既知道我受恩深重,就该让我见了万岁爷有话说!” 两天之后,二百五十艘战舰补足了柴炭、粮米和淡水,起锚直抵鹿耳门。鹿耳门乃澎湖列岛南部的一个大岛,是通往台湾北门港的要冲。岛上连营结寨,鹿砦高架,加之岛屿四周暗礁密布,十分险要。施琅的舰队在离鹿耳门港口半里远的地方抛锚扎营,千方百计地引诱刘国轩出战。可是刘国轩只是死守在岸上用火弹、火箭向海上猛射,他那剩余的一百来艘战舰都躲在港湾里死也不肯出来。 又僵持了一天,海上天气突然变化,刮起了大风。海风卷起丈余高的巨浪排击着水寨。多年的老兵都晕了船,有的船被炮火打穿了水箱,情势显得对施琅十分不利。 施琅站在甲板上,观察着鹿耳门守军形势,果断地说道:“这样等下去不行!风这么大,一两天内停不了。不能再等了,今明两天必须破敌!” 姚启圣呕吐得脸色发白,还在勉强撑持着:“施兄,鹿耳门不涨潮,船是靠不上去的!还得设法诱他们出来……才成啊!” 陈蟒迈出一大步道:“军门,标下愿率一支舰队前去诱敌!” 施琅咬牙思忖了一下,断然说道:“不,此次诱敌,我非亲自出马不行。传令,从现在起,到我回来之前,全军由姚启圣指挥!” 众人顿时大吃一惊,姚启圣道:“施琅兄,你是主帅,怎能轻离帅位,要去我去!” “不不不,你怎么行?我和刘国轩他们都是熟人,多年来大家咬着牙等着碰面儿。我亲带旗舰佯攻冲滩,肯定能诱他出战!” 姚启圣忙问:“搁浅了呢?” “我已经想到了。如果不搁浅,我们上岸就能占一块立足之地,向刘国轩进攻;如果搁浅,刘国轩就会派舰围攻我船。那时你们就可截断他的后路,他就只有投降了!” 姚启圣的声音微微颤抖:“施兄,难道非得你去吗?” 施琅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吴英和陈蟒,同时单膝跪了下去:“大帅!” 施琅厉声斥道:“这里用不着动儿女情肠!你们下舢板,到后舰上去!我的舰若被击沉或者搁浅,你们立即升旗指挥!”看着三人含泪下了舢板,施琅拔剑在手,大声喝道:“旗舰和中军护舰拔锚,进击鹿耳门滩头!” 施琅的旗舰升旗出发,掩护的大炮轰轰作响。果然,在临近滩头三十余丈时,施琅的旗舰真的搁浅在沙滩上。炮台上的十门守滩大炮夹着火枪霰弹没头没脸地打过来,但很快就被吴英指挥的火炮压了下去。不一时,便听岸上响起了急雨似的战鼓声,刘国轩的九十余艘战舰从港湾里窜了出来,毫不犹豫地向施琅包抄过去。海面上的炮火立时开锅粥似的响成一片。姚启圣见诱敌成功,手中红旗一摆,施琅舰上的旗“唿”的落下,吴英的舰上一面簇新的龙旗冉冉升起——蓝理挺刀直立船头,率着二十余艘军舰冲过来接应施琅。另外还有一百五十艘舰却掉转舰头,向港口冲去。顷刻之间,四面八方,海天云水都弥漫在浓烟战火之中。 这真是一场空前惨烈的海战。双方投入的水兵总兵力达四万有余,五百多艘战船,有的冲,有的堵,往来周旋。炮弹的爆炸,掀起了滔天巨浪,阵阵的杀声覆盖了大海的狂涛。七十余艘中弹起火的战舰,在海面上噼噼啪啪地燃烧。这些起火的船只挤在一起,你冲我撞,不断有舰只沉没。双方的水兵纷纷跳海,在水里厮杀格斗,鲜血染红了大片的水面。直杀到黄昏时分,清军才占领了鹿耳门港口,夺取了炮台。只有滩头阵地还在郑家兵的手中。 上了当的刘国轩眼见没了退路,便命剩余的三十多只舰船集中起来,仗着熟悉水势,一边与蓝理周旋,一边向搁浅在海滩上的施琅逼去。蓝理救人心切,率舰队穷追猛打,却不防被诱至浅水滩,二十艘舰船一眨眼功夫就搁浅了十五艘,余下的几艘慌忙逃避,早被刘国轩的大炮掀翻在海里。刘国轩站在船头哈哈大笑,对左右道:“虽然战败,但只要能活捉了施琅也是大功一件!”又指着蓝理大声喊道:“姓蓝的,可笑你一介武夫葬身于此!鹿耳门几十年才涨一次潮,你就是哪吒再世也救不了你家主帅。你和施琅熬得过今夜,过不了明日鬼门关!”刘国轩说着又转过身来下了命令:“今夜结寨,明日活捉了施琅,退回台湾再战!” 冲上海滩的姚启圣,上岸的第一件事便是带着吴英上炮台。下边滩头还在郑氏军手中,再远一点海面上,搁浅着施琅和蓝理的舰船。可是,这炮台上的炮都是固定好了的,专打海面上的船,倒不能用来压制滩头上的火力。吴英命兵士们将炮的后身垫高,将射程拉近到海滩上。上了岸,姚启圣的晕船毛病儿好了。他握着望远镜,向海面上看了半天,默默地走到吴英跟前,轻声叫道:“吴将军。” “啊!军门,有什么指令?” “说不上指令。刚才我问了一下,听说这里从来不涨潮,不知是真是假?” “嗯,下海之前施军门就说这里难打。鹿耳门已经二十多年不涨潮了,如果能遇上涨潮,施军门的大舰就能直上滩头。唉,谁知今夜会不会涨潮呢?看来,施军门是凶多吉少了。” 姚启圣没有立刻说话,他皱着眉头,遥望着海面上施琅的船舰,突然,转过身来,压低了声音说:“吴英,这里的炮只能垫一半,那一半……先留着吧。” 吴英诧异地看了一下姚启圣,又看了看大炮射程之内的施琅的旗舰,突然明白了姚启圣的心意。他不禁机灵灵打了个寒战,后退两步,满怀惊恐地问道:“军门,难道你要……”姚启圣黯然地点了点头:“那五门炮,不要垫了,留着给……施大人……殉节用吧!” 吴英是施琅一手提拔起来的,在这生死关头,姚启圣想的不是如何搭救施琅,而是要用夺过来的大炮,轰炸施琅的旗舰,他吴英答应吗。一怒之下,他刷的拔出了宝剑:“你,你,你敢!” 姚启圣苦笑一下:“吴将军,你以为我愿意这样干吗?你以为我是抢施将军的功劳吗?施将军若有不测,我愿立刻自刎而死,以谢他在天之灵。我,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呀!” “啊?!为什么?不,不,姚军门,不能这样做呀!” 姚启圣的脸色突然变得苍白了,他走近吴英,低声说道:“告诉你,这是皇上的密旨。” “啊?!我不信!” “唉,我也不敢信,但这确是真的。皇上在密旨中告诉我,在战事紧张关头,如果施琅有异常行动,命我相机处置。施琅是从台湾跑回来的,今晚如不涨潮,明天早上这一关,他就很难过去,不是投降,便是被俘。那样,台湾就有了讨价还价的资本。你想,国家数年准备,血战一场,如果出现那样局面,我们怎么向皇上交代?吴英,你想开一点,社稷为重,施琅为轻啊!” 吴英不说话了,不,他什么也不想说了。施琅一心为国,拼力死战,带着箭伤,瞎了一只眼睛,还自愿担任诱敌出来的重任,这,这能说他不忠心吗?吴英满含热泪,看了一下海面上搁浅的施琅,默默无声地走向炮台…… 第三十八回 奏凯歇台湾归版图 倒风向忠良陷囹圄 黑夜即将降临,鹿耳门海面上,笼罩着一片死一般的寂静。施琅的旗舰搁浅了,前去救护他的蓝理所带的舰队,也搁浅了。他们已经陷入了刘国轩的重重包围之中。如果今夜鹿耳门不涨潮,到了明天早上,他们只有死路一条。可是,鹿耳门这里已经几十年不涨潮了,谁敢保证今夜。明早能涨潮呢? 姚启圣和吴英正在紧张的议论这件事,吴英忧心忡忡地说:“姚大人,如果今晚不涨潮,施大人他们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天黑了。海上一片寂静,只有鹿耳门千百年不息的海浪发出有节奏的“哗哗”声,仿佛在预示着,这是一个不寻常的,也是不吉祥的夜晚。 施琅的旗舰上还有三名水兵活着。战死的尸体都垛在舰的另一头,下边墨黑的海无边无际,粼粼水光之中只能隐隐约约看见一具具尸体在海里沉浮。 施琅放眼四顾,对面不远就是刘国轩的舰队。刘国轩是郑成功的心腹,也是自己的杀父仇人。看来明日他是志在必得,决不会轻易放过自己的。施琅沉思着,在搁浅得结结实实的船上来回走着,他真想就在这里跳下去一了百了!他把三名水兵叫到跟前说:“看来此处就是我们归天之地。只可惜平日我没有更多的关照你们……” 这三个水兵年岁都不大。黑暗中瞧不清他们的面孔,只隐隐看见六只晶亮的眼睛在闪烁。一个年纪稍长的笑了笑说:“大人你死得起,我们有什么不能的?今儿个我砍翻了他们六个,早够本了!有什么后悔的!” 施琅抱膝坐着,仰脸观星,说道:“是啊,我们在为皇上尽忠!按照我的测算今年鹿耳门有潮,不知碰上碰不上。若能脱此大难,我施琅必定抬举你们——唉!只怕未必能这么巧啊!” 四个人都沉默了。鹿耳门自康熙元年涨过一次潮,至今已经二十多年了,叫人怎么指望今夜就碰巧涨潮呢? 可是,事情巧得令人难以置信。造化之神居然真的光顾了!第二天凌晨,起潮了,而且这潮水是在迷蒙的大雾中涨起来的。一丈多高的潮水澎湃着,轰鸣着,发出千军万马的奔腾呼啸之声,撼山动地地由远及近冲了过来。头一排潮浪,便打得施琅的座舰剧烈地晃动了一下。 施琅先是一惊,大雾已经使他庆幸了,又来了潮水。只见一个潮头打过来,将舰船托起老高,已能离开沙滩,在海中自由自在地打旋儿了。施琅像个梦游人一样,沿着军舰走了一道,突然爆发出刺耳的狂笑:“天哪,潮!潮水!真的是潮……哈哈哈哈!”他回过神来,虔诚地仰首望着茫茫苍穹,喃喃说道:“天子洪福,祖宗保佑!施琅当奏明当今万岁,为海神加封,重修庙字,再塑金身!”说话间,总兵陈蟒的舰队已开过来接应,附近不远传来了蓝理惊喜狂喊的叫声。 刘国轩没有再下令进击。他像被雷击了,痴呆呆地注视着汹涌的浪涛,好半天才发出一阵似哭似笑的干嚎,腿一软跪在甲板上,喘着粗气吃力地说道:“先王创业,率舰来台湾平红毛,正赶上鹿耳门涨潮……数十年后施琅来攻,鹿耳门又涨潮。这是……是天意,是天意啊!”说罢慢慢起身来,回顾中军护领笑道:“你率舰回台湾,说刘国轩有话:施琅若肯不计前仇,不坏宗庙,不杀大臣,不掠百姓……那……那就……投降吧!”说罢横剑颈下,猛的一拉……高大的身躯便倒栽进狂潮之中,一个大浪过来,卷没了他的身体。 六月二十二日,清军收复澎湖全岛,台湾门户顿时大开,岛上一片惊慌。十天后,台湾派人上书请降。康熙皇上为之忧心焦虑了几年的一统国土的愿望终于实现了。 李光地在福州接到前线战报欣喜若狂,便立即打马进京,面圣报喜。这一下,整个京城都轰动了。康熙的兴奋自不待言,至于李光地呢,不出姚启圣和施琅的估计,果然,成了收复台湾的头号功臣,被朝廷颁发恩诏,加封为太子太保,文渊阁大学士,出任礼部尚书。李光地当然高兴,可是,他想不通,为什么皇上还不让他进上书房?到他的老师索额图那里一打听,这才明白了,原来是明珠在从中作梗。 这事儿,看来很简单,其实内情十分复杂。当今的太子胤礽,是皇上的第二个儿子。他的生母是索额图的女儿。论辈分,算是索额图的外孙子。太子的母亲死了,索额图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太子身上,多年来苦心经营,才结成了以他为首的“太子党”。 而明珠呢,他的表妹纳兰氏是皇上的贵妃,也是大阿哥胤禔的生母。明珠当然要保大阿哥,要保大阿哥,就不能让索额图的太子党扩充势力。李光地是太子党的人,明珠能让这便宜归了他吗?这便是朝中两党之争的焦点。更使李光地不安的是,就在他到福建前线去的这个空档里,朝中竟有人乘机弹劾他,说他是假道学,善于沽名钓誉,昧功卖友,还有居丧不谨与妓女鬼混等等。而且,他的死对头陈梦雷,也恰在这时,被调回京师,当上了三阿哥澈祉的老师! 李光地从索府出来,只觉得头大眼晕。在这令人眼花缭乱的朝廷政局之中,他将如何处置呢?这上书房看来真难进哪! 常言说,严霜偏打无根草。李光地刚回到家里,就见老家的仆人李福来报信,说“老夫人”一病不起,已经去世了。这消息犹如晴天霹雳,一下子把李光地彻底打垮了。康熙以孝治天下,按规矩,大臣的父母去世,不能隐匿不报;而报了,就要回家居丧守灵,三年之后,才能开复启用,重回朝堂,这就叫“丁忧”。可是三年,他李光地等得起这三年吗?要不报,这贪位忘亲匿丧不报之罪也够他背一辈子的。当然,如实报了,皇上觉得离不开,也可下旨不准他回家。既然忠孝不能双全,朝廷以国家为重,也可“夺”去你的“母子之情”,这就叫“夺情”。但是,皇上会下这样的圣旨吗? 正当李光地苦思冥想,又愁又悲又为难的时候,突然,门上人进来禀报:“高相爷来访!”李光地大吃一惊,啊!深更半夜的,高士奇来做什么?他是明珠党的人哪,难道他听到什么风声了吗? 高士奇瞧着李光地的脸,一抖袍子跷足坐了,关切地说道:“果然像是病了。热伤风,这个节气是最难受的。要不要我来给你切切脉?用的什么药?” 李光地忙道:“不,不,不用了,也不是什么大病,怎敢劳烦你?方才吃了点银翘解毒散,也就罢了。”说着便命人奉茶,心里揣度着高士奇的来意。 高士奇吸了一口茶,笑道:“再过一个月,就是中秋佳节。皇上已吩咐下来,今年有收复台湾这件喜事,这个节得好生热闹一番,可不能没有你这个大功臣哟!” 这件事李光地早听说过了,眼下他只盼着高士奇快走,一点也不想听他海阔天空地闲聊,便只默默点了点头。笑问:“什么风吹得你这贵人来呀?” 高士奇是何等精明的人,已看出李光地慢客之意,也看出了李光地面带悲戚,不像有病的模样。他索性一仰身子,慢吞吞说道:“江苏学台张伯年的风。这个案子拖了两年,御批今日下来,定的罪名儿很重啊!要处绞。为考试的事,他以下犯上,和葛礼咆哮对骂,已经失了大臣的体统,不该又说葛礼‘恃宠无法,仗着皇上欺侮人’,还说什么‘皇上若是向着葛礼,那也不过是个昏君’——你听听他这些话,吓人不吓人?这事幸亏是刑部的人有主意,放了一年多,已经凉了,又赶着皇上这些时心里高兴,才忙着定罪报奏。要是当日趁热奏入,处斩的份儿都有呢!今天我来找你,是和王尚书说好了,咱们一道儿去看看老张的案卷,如有一线生路,商议个办法救了他才好。” 李光地直盯盯地瞧着高士奇没言声。他如今正需要科场案的详细材料,以便对明珠党的人发起攻击,对高士奇那点杂拌“才学”,李光地从来看不上眼。可是这个八面玲球,只知巴结向上的人,又和明珠太过密切,怎么会对张伯年有这份好心肠? 高士奇一眼就看穿了李光地的心思,叹息一声道:“你瞪眼干什么?你是不是想,我高士奇为什么要管张伯年的事。其实若论伯年这个人,与我丝毫不相干。但这人和于成龙一样,清得透底儿。落到这一步,我真的看不下去。好歹我在上书房,不管不问,那不成了奸臣了吗?你如今在主子跟前说话叫响儿,我想着索相也必定要叫你出头来保,所以也想和你一起凑个热闹儿。”话说到这儿,李光地才听明白,哦——高士奇一定闻到了什么味儿,觉得明珠这个靠山不保险,要与索额图套近乎了!便一笑说道:“本来打算明天去刑部。你这一来更好,有你高相也出面作保,这事,就有几分把握。” 张伯年的案子,也就是前面说到过的南京科考舞弊案。高士奇趁着新婚,请皇上看戏那天,奏明皇上,压了下去。可是这么一来,把明珠他们救了,却把个清官——江苏学台张伯年给坑进去了。张伯年是支持秀才闹事的后台,因此得罪了江南总督葛礼,被参了一本,押进了刑部大牢。张伯年已经六十岁,他的八十多岁的父亲也受到株连,被押进监狱。据葛礼的奏报,张伯年不光有挑动秀才闹事的罪,还有受贿罪,阻挠为康熙的南巡修建行宫的罪名,其中,最重的一条,是在南京一个妓院旧址上,修了一个学宫,在那里讲解“康熙圣训”。把皇上圣训,放到妓院里去讲,这是欺君之罪,仅此一条,就够杀头了。 高士奇和李光地来到刑部的时候,刑部尚书王士祯已经等候多时了,可是,张伯年却死不认账。刑部判决已定,“绞立决”就是“绞刑”。二人看了案卷,又回到高士奇府上,连夜写好保本,签了名,这时,已是三更多了。 李光地估计得不错,高士奇要保张伯年,为的是要清洗自己“明珠党”的嫌疑,可是,高士奇却在心里怀疑。张伯年的案子如果一翻,必然涉及葛礼,那也就捎带上了索额图。李光地是索额图的太子党的人,他为什么也有这么大的兴致呢?其实,李光地他还是要用这一行动来表明,他在朝廷之中的重要作用,为自己不报母丧或报了之后,让康熙下令“夺情”打基础。 第三十九回 考场案又加行宫案 和尚奸怎比亲贵奸 却说第二天一早,高士奇冒雨进宫来见皇上,奉诏让他到养心殿进见。此刻,康熙的心情很好,除了收复台湾这件大事之外,河工上的进度也很快。今天,他和苏麻喇姑在一起演算数学,十分顺利,又听苏麻喇姑说,已经晋升为贵妃的阿秀怀孕了,他就要有第十三个儿子了。这么多的喜事连在一起,他能不高兴吗? 高士奇叩见之后,又向阿秀和苏麻喇姑施礼。康熙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谈起了河工上的事。谈河工,当然要说花钱。康熙对靳辅、陈潢他们提出的以河养河的方案十分赞赏:“唉,钱这东西真好,人人见了人人爱呀。哈哈……” 高士奇连忙上来凑趣:“主子说得一点不错,有道是有钱能使鬼推磨嘛!不过世上不爱钱的也有的是。前明四川有个老举人,家里穷得叮当儿响,以教书为生。崇帧年间天下大乱,老举人的房子被兵大爷烧掉,兵过之后翻修时才发现,那房子下头竞埋着十二坛黄金!”说着,扫了一眼众人。听高士奇突然说到故事来,康熙来了兴致,阿秀和苏麻喇姑已是听得入了神。 高士奇瞟了一眼皇上,接着说下去:“那不是没主的钱,上头有张献忠的封条。老先生看了,说这是不义之财,咱们不能用!命家人原装封住,又埋了进去。” 苏麻喇姑想了想,说道:“想是怕兵荒马乱树大招风?” “大师说得一点不错,他们家人也是这么想。但我大清定鼎,天下太平之后,老爷子还是不让花这笔钱,家里穷得叮当儿响,也没动过一文。一直到了顺治十三年,四川大旱,粮食不收,一时就饿倒了千百人。虽有朝廷赈济放粮,无奈百姓手中无钱,还是救不了急。这个时候,老爷子才让人将金子起出来,全换了粮食,散发给了穷人。圣上,这个人岂不是个不爱钱的真君子。烈丈夫?”高士奇说完,舒了一口气,瞥了一眼康熙。 康熙被深深打动了,这件事他登极那年问曾听太监们闲磕牙儿说过,一直以为是民间传说,并不可信,不料竟真有其人实有其事!他坐在椅子上,闭目沉思着:“唉!三代之下,这样的人少见了,可惜朕不得瞻仰此人风采!” 高士奇突然说道:“此人就是张朝音!此刻与他的儿子张伯年正被囚在狱神庙!儿子清廉一世,由于得罪上宪大令,将被推上断头台。可惜的是,老父已是垂暮之年,一生救人无数,身受巨案株连,却要万里充军,岂不令人伤神!” 如此乍然一转,切入正题,不但阿秀和苏麻喇姑猝不及防,连康熙也是愣了。养心殿里一片死寂。过了好大一会,康熙才格格一笑,问道: “如此看来,你是刚从刑部里来?” “是,奴才昨夜和李光地一同去过刑部。” “嗯,还有李光地?你们联名写了折子?拿来朕看!”高士奇这才从袖子中小心翼翼抽出奏折,默默捧给康熙。康熙只浏览了一眼,又问:“部议如何处置张伯年?” 高士奇见康熙气色不善,忙跪了下去答道:“回万岁爷的话——绞!” 康熙早已是勃然变色,冷冷笑道:“准奏!好你个高士奇!胆敢在朕的面前耍花招!我问你,从哪里翻出来这个‘故事’,绕这么大弯子来,还生怕自己面子不够,又拉上一个李光地!好啊,你可真能耐啊!告诉你,朕不是汉武帝,你这套小把戏在朕的面前玩不转!” 阿秀见康熙脸涨得通红,忙走过来要劝,康熙却一挥手道:“朕早说过,国家大事你不能插口!退下!”阿秀登时面红过耳,讪讪退至一旁。苏麻喇姑一把扯了她,二人一蹲身便退了出去。康熙几步跨至殿口,厉声命道:“传旨刑部,将张伯年的父亲即刻押送柳条边——命张伯年进来听朕发落!”转过来又对高士奇道:“高士奇呀高士奇,朕待你何等恩厚,你这样的对朕实在令人寒心!” 高士奇惊得通身汗流,伏地叩头不止:“万岁的责备一点不错,但奴才所言也句句是实。张伯年确实是个清官,奴才焉敢丧心病狂谎言欺主?” 康熙断喝一声,“住口!朕问你,你为他辩护,受了多少银子?” 事已至此,高士奇一横心,昂起头朗声说道:“奴才从不要人家钱财,与张某素昧生平,更不受他的礼!奴才今日求见,也为进谏主上。主上南巡乃宏图远谋,非一般臣子所能知晓。即令有什么难听话,也应一笑置之,如此大事,应下明诏。各地方官不得借机取圣悦上,擅修行宫!” “哦?如此说来,你对朕南巡尚有异议?” “奴才没说主上不当南巡!” “高士奇,你可知道,大舜也南巡过!” “是。但,大舜南巡,并没有在苍悟大造行宫!” “好……你顶得好啊!张伯年提到了吗?”穆子煦一躬身答道:“皇上,张伯年提到,在外头候着。”康熙厌恶地摆了摆手,说道:“叫他在雨地里先跪着——”一言未了,康熙忽然顿住了。垂花门外突然传来号啕痛哭的声音。守门侍卫武丹大踏步进来,打千儿说道:“张伯年叩头痛哭,求见主子,愿一言而死……”康熙怔了一下,冷冷说道:“好吧,叫他进来!” 张伯年由于在刑讯中受伤过重,已不能走路,只能双手托地膝行而入。寒冷的雨水浸透了他身上的黑布袍子,一寸多长的白发沾满了水珠,挂在前额上,他跪在阶下,全身一阵阵地瑟瑟发抖。康熙冷笑一声问道: “张伯年,你号哭请见,有什么话要说?” 张伯年没有半点恐惧之色,大声回道:“罪臣想知道皇上给我何种处置。” “绞立决。你是方面大员,熟知国典,当然晓得这是什么意思。” 张伯年叩一个头:“臣知道,但绞决并非极刑。请皇上处臣以凌迟,臣誓不皱眉!” “什么?什么?” “臣愿凌迟处死,但求皇上一件事——臣父已年过八十,求皇上赦免他充军之苦——臣纵死也可瞑目了……”张伯年的声音哽咽了。康熙哼了一声:“他跟着你作尽了威福,享了那么多民脂民膏,走几步路消消食又有何妨?” “求万岁洞鉴,臣父从不曾取用民间半丝半缕……” “嗯?照你这么说,那么多人上至台辅、钦差,下至黎民百姓,都是在诬告你了!” “臣懂得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万岁怎样处置,臣毫无怨言,死无所憾。但求万岁念臣效力多年的份上,可怜我家被抄,只查出了五两银子,万里充军,老父何能堪受……” “什么,你说什么?五两!”康熙仿佛在旷野中乍闻惊雷,脸色突然变得惨白,他的嘴唇抖了两下,茫然地回顾高士奇问道:“朕……朕怎么没见抄家的清……清单?高、高士奇,张伯年说的可是真……真的?” 此刻的高士奇说不清自己心里是悲是喜还是愧,一口苦水泛上来,竟答不出话来,只将头重重叩了两下,从怀中抽出那份誊好的清单捧给康熙。康熙接过来看着,脸色越加苍白阴沉。那张轻飘飘的抄家清单上只有寥寥几行字: 张伯年抄家清单 租赁住房两间:租金纳至康熙二十五年,现交原房主领回,退余金一两五钱;锅碗盆构炊具等杂物折银三钱;铺盖旧衣等折银二钱;竹凉轿一乘折银一两五钱;另有青钱两串五十文。 这么一小片纸大小了,因为夹在刑部呈进来的一尺多厚卷宗里,康熙皇上没发现,此刻读了不由得康熙满眼泪花,纸上的字也变得看不清了,他跨前一步,似乎想扶起这个罪臣,忽然觉得身上一点气力也没有,又停住了,摆摆手吩咐穆子煦道:“快,搀……搀他起来……” 张伯年被搀起来,因在狱中受尽了刑杖折磨,还在发着热,他的浑身都在颤抖,身上的水淌在地下汪了一片。康熙坐回椅上,方缓声问道:“你收盐商还有龙江关的银子,怎么都不在清单上?” 张伯年已平静了许多,忙跪下叩头道:“回圣上,盐商贩私,国法不容。江宁盐道夏器通受贿不查,臣越俎代庖曾查封过三千两。龙江关的周用中通同盐道,受贿银一万两,被臣查实截留。当泗洲和直隶州遭了水灾之时,总督阿山作保把这一万三千两银子,借用救灾。后来阿山调走,银子却一直没有归还。查封臣的官署时,不知何故,这张借条居然不见了,臣有口难辩……” “哦?既然如此,当初你为何不具实参奏夏器通和周用中呢?” “回皇上话。臣秩在三品,系署理巡抚,臣的奏折按例应由总督府代呈。这些奏折,是否呈送御览,臣至今不得而知。” 康熙心中猛然一凉,暗暗叫了一声:“啊?!葛礼!” 再没有比这更使康熙震惊的了。他不明白,这么大的事,葛礼为什么竟敢匿而不报,而索额图和明珠又为什么一点口风都不透,难道他们……康熙不敢往下想了,他接着又问:“南市楼是怎么回事?” “圣上,此事臣确有失察之罪。江南民情不好,必须时时刻刻以圣上教谕训诲士子——但并非改建旧妓院南市楼,而是在早已破败,夷为瓦砾的南市楼旧址新建了一座圣谕馆——因臣初到南京,只图少花银子,未能详察前情……” “那么,朕派钦差前往会审,你既然有冤,这些事他们可以代你奏陈,你又为什么不向他们当面讲清呢?” “回圣上,臣自获罪以来,从没有见过什么钦差大人。每次审讯都由总督府司官代传问话。因此臣的父亲才让臣拼死熬刑,留得一命进京。如果上天有眼,或许可以面见圣上说出此案的实情。所以臣被解到刑部之后,立刻翻供,抵死不认一罪,以求得见圣主,求皇上洞鉴臣之苦衷。” 一听说张伯年拼命熬刑,康熙想起自己曾当面嘱咐伊桑阿,对这场轰动江南和全国的考场舞弊大员的所有犯官都要证据确凿,不得动刑的,怎么会有张伯年熬刑的事?他不禁感到异常吃惊,忙问道:“你说的是实话,果然有刑讯的事?” 张伯年实在不明白,自己怎么得罪了索、明两大权相,闹得一群人勾起手来要置自己于死地!思念至此,不禁伤情,心中一阵悲酸,呜咽着说道:“请……主上……验……验伤……” 康熙没有起身,他已经气得怒不可遏。张伯年裸露的项上和臂上有条条血痕,还有被夹伤了至今无法走路的腿,这已是摆在眼前的事实,还要验吗?他咬着牙狞笑道:“好哇,好奴才,好钦差,好总督!”说罢,霍的跳起身来,向壁上摘下一柄宝剑,大喝一声:“武丹何在?” 武丹听见,高声答应一声,大踏步进来,双手一拱问道:“主子有什么旨意?” “你持此剑火速赴江南,即刻锁拿钦差伊桑阿、总督葛礼这伙男女,敢不奉诏者,就地正法!” “扎!” 武丹接剑回身便走。张伯年却膝行几步,抱住了康熙双腿,恳求说:“万岁息怒——万岁轻信别人诬告,要杀臣,今天又听臣一言,再兴大狱,这样反反复复,不是大草率了吗?” 康熙眼中一亮:“嗯?好!张伯年,你果然有封疆大吏之海量!武丹,骑快马至刑部传旨:赦回张伯年的老父——朕还想见见这位贤名远播的老先生呢!”此言一出,张伯年再也忍不住,竟自掩面失声痛哭。在一旁的高士奇惊定思痛,也很伤心。只有康熙又问道:“伯年,你为何不许在龙潭修造行宫,是风水不好吗?” “此事万岁不问,臣也要奏。南京龙潭地近莫愁湖,景致虽佳,却不易关防。几处行宫靠在一起,驻防旗营又远在数十里之外,万一有什么意外,难以策应护驾。圣上一身系天下之安危,臣职在地方,不能不多加留心。” “哦,是这样——” “圣上,如今天下刚刚平定,近年来风闻假朱三太子潜入江南。几任知府曾下令缉拿,可是刚有点头绪又都被撤差调任。此事扑朔迷离,耐人寻味。臣无实据在手,不敢妄言。但既然元凶未获,甚堪忧虑啊!”张伯年心里很清楚,他自己这次倒这么大的霉,压根说原因正在于此。他很怀疑杨起隆就窝在葛礼的总督府,但如今正与葛礼打官司,说出来便成了挟嫌报复。此刻,他见康熙听得认真,便接着说:“……譬如龙潭湖近处有一座寺院,近年来突然香火大盛,游人如云,混杂不堪。前年去年两年内竟有四位高僧示期坐化圆寂。今年臣在狱中,不知如何。这也属可疑之处!皇上又喜欢微服出游,挨着这等地方,怎么叫人放心?” 康熙想了想,笑道:“啊!这和尚也算修行到家了,示期坐化?说哪天死就哪天死,而且是两年四个,这不成了儿戏了吗?这事,你查过了没有?” “臣哪里来得及!造行宫、修书院的事还没完结就遭了御案……只去那寺院里察看过一次,就解任下狱了。” 康熙知道,此事事关重大,内中必有许多不可告人的机密,便不再问了。笑着说:“张伯年,今天让你受惊了。有些事以后慢慢再说——你不到五两银的家当还叫抄了,也太过于贫寒了。来人,拿三百两银子赏张伯年!” 康熙站在阶下,命人抬轿进来将张伯年送出去,又命高士奇将张伯年父子接到府中好生治疗休息。他自己却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之中。 第四十回 瞌睡虫闭目装瞌睡 香莲苦伴酒哭香莲 第二天,康熙微服出行,和穆子煦各骑了一匹马,一前一后出了东华门。康熙在马上回身笑着问:“穆子煦,你跟了朕有十几年了吧?” 穆子煦在马上欠身:“回主子的话,奴才是康熙六年随着虎臣兄从龙的。” “嗯,不容易呀,多少生死关头咱们都闯过来了。听说你和小魏子结了亲家?小魏子折子里都说了,你倒闷葫芦似的,怎么,怕朕吃你的喜酒吗?” “哟,瞧主子爷说的,奴才哪敢指望有那么大的脸面?再说儿女们的私事,也不敢惊动主子爷。” “不不不,你、小魏子还有狼瞫、武丹这几个不同别人。你们是跟着朕过关斩将‘锤炼’出来的人。不管大事小事,就是笑话儿,说给朕听,叫主子笑笑,也是你们的忠心。嗯——朕想调你去当两江布政使,兼管江宁织造,你看如何?” 穆子煦知道,两江布政使虽然不是很大的官,但上马管军、下马管民,职权很重。江宁织造虽是内务府管辖,却直接与皇帝打交道。他早听到消息了,说皇上将要派他去做布政使,可是,他却没想到今天在这种场合听康熙亲口说出来。穆子煦感到有点意外,“咝,咝,奴才是皇上调理出来的人,办什么差都由皇上指派。只是……奴才从一愣头青儿的马贼出身,自从跟了皇上,也不过是出把子傻力气,从来还没自个儿办过差,恐怕办砸了有负皇上重托。” “哈哈哈,你这人比起魏东亭,谨慎有余,进取不足。魏东亭朕还嫌他过于老成小心呢!放心地去,也放心地干!凡事朕给你做主。去了以后和小魏子一样发给你一品俸禄。有事多和魏东亭商议,虽然离朕远了,可是仍旧是朕在调理你嘛!” “是,皇上既然这样说了,奴才遵旨就是。” 户部衙门设在铁狮子胡同北丁字口,门口排了一长溜儿官轿,都是各省藩司衙门来京回事的、提取库银的。君臣二人在丁字口下马,穆子煦瞧着堂口人来人往很乱,便笑道:“主子,到跟前,肯定有人能认出来,还是不招惹他们为好。奴才这里很熟,咱们从侧门进去。飞扬古要来,必定在后边和他们打饷银官司——咱们到那去一找一个准儿!”康熙含笑点了点头,于是俩人一前一后走了进去。 衙门很深,穆子煦带着康熙七折八拐,躲着人走,来到最北边一溜房子跟前。一个戈什哈见来了人,连忙迎了出来,一看是穆子煦,阴沉的脸上马上露出了笑容:“哟,是穆军门!小的好久没请安了——快请进!” “几个司官都在吗?” “六个司官,昨儿一个出差,余下五个正在给飞军门回事儿。您稍候,小的去通禀一下。” 穆子煦回头看了看,见康熙摇头,便笑道:“用不着你来献勤儿,我和老飞什么交情?一通报倒生分了!”说着便和康熙进去了,便听里面有人说话。康熙凑近了窗户,隔着窗棂往里看时,见四五个衣冠楚楚的主事背对窗户,正在给飞扬古汇报各地军屯情形,再看飞扬古时,只见他穿着绦红实地纱袍,懒懒散散地半躺在安乐椅上,面孔正对着康熙,三十二三岁的人,一脸老气横秋疲惫不堪之色,闭着眼睛似睡不睡地“嗯”着。康熙想起人家说飞扬古是个“瞌睡虫”,此刻,见他这副模样,差点儿没笑出声来。 看里面的情形,大概是几个户部主事,在向飞扬古报告什么事,只听一位司官说:“飞军门,各地军垦、军屯的情景,很不一致,这两年减产又多,户部已是很困难了。如果军门还要责怪户部不照应您,那可就太委屈卑职们了……” 飞扬古眼也不睁地应了一声“嗯”。 “军门,是不是把各省屯垦的数目,和上缴军粮的数目,也给您报告一下,这样军门心中就有数了。” “嗯,说吧。” “其实,这些数目,今年的邪报上已经都发表过了。” 飞扬古还是不睁眼,仍然只答应了一声“嗯”。 康熙不由得偷偷地笑了一下。他看明白了,那户部司官分明是不想再说了,可是飞扬古半睡半醒地只管“嗯、嗯”地答应,闹得那司官没办法。话出口了,又不能不说下去,只好耐着性子,看了这满脸睡意的一品大员,一等侍卫和统兵大帅,把各地屯军、屯粮的情形,一笔一笔地报来。 等他说完,飞扬古却突然坐直了身子,脸上睡意全消,显得神情焕发,他冷冷一笑说道: “诸位,你们少在我这儿打马虎眼。告诉你们,台湾已经收复,西北即将用兵。不管皇上派谁为将,仗怎么打法,但我古北口之兵,是朝廷必然要用的。你们用不着和我兜圈子!”说着便把全国十八个行省屯田数目,一口气地说出来,“哼哼,你们刚才报的数目中,少了四千八百七十四万一千五百二十一亩!而我古北口的屯田数目,你却有意多报了一千四百一十一亩。照你们这样办差,要去前线带兵,当兵的非哗变不可!” 飞扬古不慌不忙,不气不恼,却把全国的屯田数目,报得如此详尽,大到千万、百万,小到一亩二亩,有整有零,一字不差。康熙在外边听得又惊又喜,再看那几个户部司官时,一个个满头大汗,吭吭哧哧的一句话也回答不出来了。 康熙兴奋地拉穆子煦回头就走,穆子煦愣了:“哎,主子爷不是要来见飞扬古的吗?” “哎——还见什么,这不比当面谈更好吗?嗯,飞扬古这奴才,行!” 却说李光地急不可耐地想进上书房,绞尽了脑汁,操碎了心,可是,他邀功心切,却办了几件很不该办的事,头一件,是母亲死了隐丧不报,使自己的“道学先生”的假面具,暴露无遗。第二件是与高士奇联名上折,保下了张伯年,重新挑起搁置了两年的南京科举舞弊案。他本来是想借此打倒明珠的,不料,张伯年的供词,却把葛礼、索额图都牵连了进去,这么一来,把自己的老师索额图也得罪了。 李光地太自信了,他以为明珠一扳即倒,却不知,明珠在朝廷各都院和内务府里,都安插了密探,消息灵通着呢。李光地弹劾明珠的奏折尚未写好,明珠就率先发难了。 在京官之中,如果某人受到皇恩,升了官、晋了职,贺喜送礼、请客、吃饭,都是常事。这回,李光地因力主出兵台湾,立了大功,晋升为文渊阁大学士,明珠就借了这个机会,撺掇京官们闹着要李光地请客。李光地当然不好拒绝,便在家里大摆宴席,把明珠、高士奇、索额图以及各部尚书、司官全都请来。这些官员们的轿子,把一条胡同全都塞满了。大厅里更是张灯结彩,布置一新,真个是宴席丰盛,灯红酒绿。 酒过五巡,明珠突然笑着说话了:“光地兄此次力排众议,坚决主战,果然是见高识远,不同寻常。难得圣上如此器重如此恩赏,真是可喜可贺呀。要说嘛,这席酒应该咱们大伙请光地兄才对,今天反倒来讨扰了。只是,咱们这一大帮人在这儿吃闷酒,也大乏味了吧,光地兄,把府上的戏班子叫出来唱一出如何?” 李光地前后照应客人,正忙得不可开交,一听明珠这活,赶快申明:“哎呀呀,明相取笑了,小弟一介书生,只知读书,别无他顾,既养不起戏班子,也嫌他们闹哄得慌,今儿个倒多有得罪了。” “哎——这有什么。来人哪,传我的话,叫我府上的管家去请一班唱曲的来,告诉他不要人太多,要好的。” 明珠府的管家去了不大会儿,便领了一个中年妇女和两个孩子进来。那妇女抱了面琵琶,低着头走进客厅,向上面轻施一礼,便坐下来,轻轻地调好了弦,唱出四句开场诗来: 河光清浅月黄昏,琥珀彩润酒满樽。 宛转柔情人将醉,这般时节最销魂。 琴音清脆,歌喉宛转,立刻博得满堂喝彩。高士奇大声叫好,索额图鼓掌大笑,明珠从怀中掏出来一个赤金的戒指,“叭”的扔了下去:“唱得好,这个赏你,给我好好唱,待会儿李大人还有重赏呢。” 李大人?李大人早傻眼了。从这仨人一进门,李光地就认出来了,他们不是别人,正是自己当年在青楼妓院里相好的那位李秀芝。两个孩子,也正是她李秀芝为李光地生的两个儿子。此刻,听明珠这么一敲打,李光地只觉得头“轰”的一下,脸变得煞白,简直就要晕倒了! 明珠看也不看李光地,仍在催促着:“唱啊,唱下去!” 李秀芝起身谢了赏,命两个孩子,一个吹萧,一个击板,她自己手抱琵琶,边弹边唱,唱出了这么一个故事:昔年福建耿精忠叛乱之时,一个青楼妓女搭救了一位落难公子,帮助他躲过了兵灾。两人情投意合,心心相印,对天盟誓,永不分离。不料,战争一完,那位公子却一去不返,音信皆无。他们母子三人,历尽艰辛,方才来到京师,可是,孩子的父亲却不肯相认。她一直唱得珠泪滚滚,泣不成声,才突然停住了。哽咽着又吟出一首诗来: 弹出哀弦放玉筝,停歌挥泪诉平生。 谁怜薄命伤心语,似听花间莺啭鸣。 大厅里欢歌笑语,交杯换盏的喧闹声,突然停止了。众人都被这妇女唱的悲惨故事和那似有所指的语言惊得彷徨四顾。不知所指。这里面,最聪明的是高士奇。他把李秀芝的词从头到尾连起来一想,再看看一旁呆若木鸡、面色苍白的李光地,马上就明白了,哦,原来如此啊!但他也知道,要当面点破,就得罪了李光地,便装作什么也不知道一样,大声笑着称赞:“好好好,词编得好,唱得也好。可惜熊赐履老夫子没来,不然的话,把最后这首诗稍稍润色一下,拿到翰林院里,也能得个彩头。” 明珠既不理会高士奇的玩笑,更不看李光地的神色,却对李秀芝说:“这位女子,听你的唱词,好像有什么冤屈。本部堂职在中枢,你不要怕,如实讲出来,自有人为你做主。” 李秀芝偷眼看了一下李光地,吞吞吐吐地说:“奴家……不敢说。只求各位大人,为奴家做主,不要让那个狠心的人加害奴家的两个孩子!” 明珠阴森森地一笑:“哼,在坐的有三位上书房大臣,上头还有皇上,谁敢加害你们母子,他不想要脑袋了吗?”说着,明珠回头对李光地一笑:“光地兄,这母子三人,真可怜哪!你说,是吗?” 李光地猝不及防,被明珠这么一问,竟然无言可对,愣了好大一会,才强自镇定下来,苦笑着说:“啊?哦,是啊,是啊。唉,战乱之中,什么事儿都有,难免哪……” 明珠突然脸色一变,恶狠狠地说道:“光地兄所言,确是实情,但是天理不可泯灭,人情不能欺侮。我明珠既在中枢,对此等伤天害理之事,决不能置之不问!” 李光地强自镇静,随声附和着:“是啊,是啊,我们道学之中,最讲究的就是天理人情……” 在一旁一直没说话的索额图也看出门道来了,哦,原来今天明珠导演的是“包龙图和秦香莲”的故事。面前这母子三人,大概就是当年靳辅带进京来的李光地的小妾和儿子。唉,李光地呀李光地,你连个招呼都不给我打,就去和高士奇合伙搭救张伯年,闹得我在皇上面前,几乎下不来台。好嘛,这回让明珠把你给整住了吧。哼,那天,我是怎么叮嘱你的,明珠不好斗!你自作主张,自讨苦吃,让明珠抓住这个把柄,大做文章,先发制人,当着这么多京官的面,我看你怎么收场?可是,转念又一想,不行,这个亏,李光地吃不起啊。母亲病故,热丧期间就结交青楼妓女,已经可以让李光地这个道学先生身败名裂了。而且,李秀芝舍命相救在前,李光地忘恩负义于后,又狠心抛弃亲生骨肉,让他们流落江湖十几年,受尽了人间苦难,这三条罪加在一块,只要明珠一动本参劾,一百个李光地也得倒台。嗯,看来,明珠这一手下得可真够狠的。他把李秀芝母子悄不言声地藏了几年,为的就是今日向李光地发难,一下子就把李光地搞臭了。唉!不管怎么说,李光地总算我的学生,我不能让他栽倒在明珠手里,也不能让明珠太得意了。想到这儿,索额图出来说话了: “光地,好歹我们有师生之谊,你听老夫一句话:如果真是你的夫人和孩子,你就认下来吧。” 明珠见索额图出场了,知道再僵持下去,仇结得会更深,反正让李光地当众出丑,不敢再参他明珠的目的也已经达到了,便要见好收场,于是不软不硬地又加上了一句: “哎——索相这话,才是金玉良言呢。光地兄,你好好想想。要认呢,咱们为你贺喜,祝贺你骨肉团圆;但你如果坚持不认的话,下官只好拜折奏明皇上了。我相信王士祯这位刑部尚书,是一定会把这挡子事搞清楚的。” 李光地的精神气被彻底打垮了。他只觉得天在旋地在转,眼前金星乱冒,双腿一软,颓然坐在椅子上,喃喃地说道:“认,认,我认了。兄弟当年确实和李秀芝有过一段交往,却不知她,她怀了身孕,更不知他们母子受了这么大的苦。我,我有罪。我是名教的罪人,也是朝廷的罪臣。请,请明相拜折弹劾吧!” “哎——光地,你怎么这样说话,老实告诉你,我明珠要想给你过不去,当初秀芝他们母子来京时,就弹劾你了。今天,我把他们母子给你送上门来,你不但要谢我,咱们还得算算这些年的伙食账呢!” 高士奇早就知道,李光地瞧不起他,可总也找不着机会报复,这回,可逮住了,便走上前来拍着李光地的肩膀说:“光地兄,你不要这样灰头灰脸的,这样的风流韵事,我老高怎么就一次也碰不上呢。哎,可惜呀,可惜。瞧我的这位嫂夫人,要人品有人品,要模样有模样,当年舍生忘死地救你,后来,千里迢迢地来找你,还带了这么大的两位公子。这一下,你在一天之内,夫人。孩子什么都有了,贤妻、良母,忠孝节义齐集一堂,真是可喜又可贺。唉,老高呀老高,你怎么没这福气呢?” 高士奇又劝又打又讽刺又挖苦,这一通长篇大论,把李光地说得羞愧难当。高士奇见了,心中可解气啦,可表面上,却还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大声喊道:“今日李大人荣升志禧,又全家团圆,双喜临门。来,咱们向李大人贺喜,干杯!” 第二天一早,李光地便主动地写了因母丧申请丁忧的奏折,托高士奇转呈康熙皇帝。可是御批下来,却是要他在京守制,带丧办差。这“夺情”的圣旨,使李光地那已经死了的心,又泛出了一线生机。 第四十一回 康熙帝明察清积案 穆子煦私访下南京 康熙二十二年的中秋之夜,因为台湾大捷,办得比任何一年都热闹。康熙皇帝在畅春园大事铺张,赐宴群臣,连太皇太后都请来了。还叫了一班戏子来助兴。 酒宴中间,康熙满面春风地端着一杯酒,径直来到陈梦雷坐的桌子旁,陈梦雷一见,连忙起身行礼,却被康熙拦住了:“哎——不要拘礼,大家都高兴嘛。梦雷,在三阿哥那里,你呆得惯吗?” “啊,哦,回圣上,三阿哥勤奋好学,聪明上进,与臣相处得十分好。前几天,三阿哥又赐臣一座宅子……” “哈哈哈,你们能处得来,朕就放心了。”康熙又转脸对同桌的官员们说:“今天,畅春园的酒宴上,只有陈梦雷是无官之人。当年他进京赶考,没进考场,朕就和他认识了。他是朕的布衣老友啊,来人,取笔墨来。” 侍卫们连忙呈上笔墨纸砚,康熙拿起笔来,略一思索,挥笔疾书,写下一副对联:“松高枝叶茂,鹤老羽毛新。”写完,看了一下拿起来交给陈梦雷:“梦雷,这个赏你,你带回去挂在堂上。朕的字写得不好,可是这是寄托了朕的一片心意啊!” 陈梦雷激动得涕泪纵横,跪下来叩头:“臣,谢恩!” 这些情景,在座的大臣们看了,也都十分激动。只有李光地,却觉得心里不知是酸、是苦、是甜、是辣。众人的议论,他听不见,台上演的什么戏,他也看不见;只是如痴如呆地坐在那里愣神儿。突然,内侍穆子煦悄悄地走了过来,附在李光地耳边说:“皇上有旨,在会芳亭召见大人。请吧!” 李光地突然一惊,连忙起身,整好衣冠,来到畅春园后园的会芳亭。说“亭”,其实是个六角的亭子模样的小宫殿。康熙坐在里间炕上。穆子煦进去回过之后,停了好大半天,才听康熙吩咐一声:“叫他进来。” 李光地一看这个阵势慌了,连忙打下马蹄袖,报着职名进门行礼: “臣李光地叩见万岁!” “嗯,起来吧。朕问你,你和于成龙交情怎样?” “回圣上的话,于成龙从未与臣一起共过事。他是个清官,孤芳自赏,很难与他接触。所以臣与他没什么联系。” “哦,大臣之间,不应结党拉派,读书人更应该心胸开阔。于成龙别的都好,只是心眼太小。比如靳辅他们,常年奔波在河工上,风风雨雨,容易吗?可于成龙却不能容他,动不动就上本参奏。他的奏折,又都是经你的手递上来的,这是怎么回事?” 李光地心中一惊。靳辅把李秀芝母子带到北京,闹得他李光地丢尽了脸面,如今皇上这样问话,是什么意思呢?便试探着回答: “圣上,靳辅虽治河有功,但也有办事不周之处,而且与地方官之间常常闹得不可开交,颇犯清议。于成龙的本章是有道理的,臣不过按例进呈御览,并无私情。” “什么,清议?哼,在京的官员,饱食终日,不办实事,会念几首诗词,读了几本古书,便都拿来‘清议’一下,要叫他们下去办点实事,一个个都傻眼了。你要小心点,我听你这话音,怎么与索老三如出一辙。” 李光地机灵灵打个寒战:“臣乃皇上之臣,既不追随索老三,也不会去附和明珠。臣忠心事主,求圣上明鉴。” “嗯,你很会说话,朕喜欢你的,也就是你的才华、学识。再说,朕的师傅是伍次友,而他的父亲伍雅逊先生又曾经教过你,总算有点渊源。所以你的事,朕不能不多担待点,免不了也要护你一点。但朕要告诉你,你与伍先生相比,差得远了。你患得患失,热中功名。朕不让你进上书房,就是因为你气量太小,事事计较,冤冤必报,你知道吗?” 李光地不能不承认,康熙说的全是肺腑之言。但他一向心胸高傲,觉得因为这点毛病,就不让他进上书房,心中又有点不服气: “圣上恕臣愚昧。臣不解圣意,请皇上明示。” “哦,你这个聪明人,还用得着朕多说吗?比如陈梦雷,你们本来是好友,如今却成了不能见面的仇人。你已经做到文渊阁大学士,一品大员了,他还是一个布衣书生。为什么你就容不下他呢?” 李光地心想,这事三言两语说不清,与其拐弯抹角,不如直言:“皇上明鉴,陈梦雷大诈似直,实在是文人中的败类。” “哈哈哈,李光地呀,李光地,大诈似直也罢,大奸似忠也好,如今他在三阿哥府上教书,与世无争,你为什么不放过他。难道你的所作所为都是那么正直吗?难道你就没有一点虚伪欺诈之处吗?” 李光地抱着一线希望,咬牙坚持着:“臣从不欺人,更不敢欺主,圣上所言,臣担当不起。” 康熙一阵冷笑:“哼哼,李光地,你不要以为朕身居九重,外边的事什么都不知道,其实,什么事都瞒不了朕!朕问你,你说没说过,‘皇上调陈梦雷去教三爷,是误用小人?’说没说过‘陈梦雷欺心狡诈,所以断后,我李光地从不欺心,所以子孙繁茂’?” 李光地脑袋轰的一下,这些话他确实说过,是和最要好的朋友说的私房话呀,皇上怎么知道了?想起明珠大闹府第的事,更是觉得后怕。他正要回奏,却听康熙又说: “就拿这次你母亲病故的事儿来说吧,你上表请求丁忧,朕批了夺情,你也就不再吭声了。你想想,朝廷之中,哪一个大臣像你这样,父母死了,朝廷不准假,人家却一辞再辞,实在辞不掉,才奉旨夺情不归。而你呢,一夺就不走了,若不是贪恋职位,那母子之情,就这么好夺吗?刚才朕说了,朕喜爱你的才华学问,可你也别太自负了。论真说,朕的学问就当真不如你吗?难道朕以孝治天下,连母子之情也不懂,连古今通用的三年治丧的礼数都不懂了吗?” 康熙这一连串的问话,使李光地汗流浃背,浑身颤栗,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康熙缓了一下口气又说:“你不要怕,朕知道,天地造化不会把全善之人降到世上,你也不能是全人。不过,你已经是文渊阁的大学士了,时时在朕的身边,参与国家大政,朕器重你,才要敲打你一下,要你清醒清醒,多干点实事,少惹些事非,朕也就放心了。你跪安吧!” 新任江南布政使兼江宁织造穆子煦,拜辞了皇上,风光排场地离京上任去了。康熙皇上的这一任命,既没与上书房大臣们透过风,更没经过部议,这一不同寻常的举动,引起了朝野上下一片猜测和议论。明珠和索额图两大党魁,更是惊魂不定。他们不明白,穆子煦是皇上的贴身侍卫,十几年来他时刻不离皇上左右,可是,今天康熙却突然对他委以重任,派往南京,这里面的真实意图是什么呢? 出了京城,穆子煦一反往日那风风火火、霹雳闪电秉性,一路之上,信马由缰,游山玩水。碰上外任的故交老友,还停下来住上几天,好像是离开皇上之后,再也不用提心吊胆,终日警惕。明珠他们看了邸报,这才放下心来,哦——皇上此举,不过是奖赏他的忠心罢了。 可是,一进入江苏境内,穆子煦却突然一反常态,甩掉随从,单独行动了。他在驿站换马打尖,星夜兼程,马不停蹄地疾驰狂奔,不到两天功夫,就来到了南京城下,而且乘着夜色,悄悄地进了魏东亭的府邸。 魏东亭和穆子煦是八拜之交的兄弟,又是儿女亲家,当然用不着客套。魏东亭从穆子煦这诡秘、反常的行动中,已经猜出了他的来意,略一寒喧,便屏退了从人:“兄弟,你这唱的是哪一出戏呀,做了这么大的官,还这样冒冒失失,怎么连个招呼都不打就闯来了!” “大哥,皇上定于明年四月南巡,知道南京情势纷杂,特命兄弟前来清道。喏,这是皇上给你的密旨。皇上说这件差事,由你主持,我来办理。” 魏东亭接过密旨,认真读了儿遍,凑着灯火烧了。转过脸来,对穆子煦说:“兄弟,皇上确实是英明睿智,虑事周详。我在南京时间长了,树大招风,你一来就好办多了,这可是天宇第一号的重要差使呀!” “是,大哥,小弟知道,我听你的调遣就是。如果真的像传说那样,假朱三太子与葛礼总督联手,想趁主子南巡之机闹事,这案子可就大发了。好嘛,咱兄弟在南京又有大事可干了!” 魏东亭没有答话,他深沉地思索着、盘算着,把南京的情形和三处行宫的建造地点、可疑之处,一一向穆子煦作了介绍:“唉!我最担心的是莫愁湖旁边那座行宫,北有秦淮河,与南京城隔开;西南两门临着长江,地势又那么低。别说有人谋逆造反,就是发了水,主子也没地方躲。葛礼却偏偏选了这块地方,不能不令人生疑呀!” “大哥,在京里,我还听人说,这行宫的后边,还靠着个什么庙。” “是,这是最令人担心的。这个寺庙叫毗卢院,前山是庙,后山荒着,却不让人上。假如有人在后山架了大炮,那炮口可正对着皇上行宫!哼,谁想造反,也得选这地方。庙里每天游人、香客,成千上万,不能不让人担心啊。” “那,后山上,大哥你上去看了吗?” “我去过几次,都被挡驾了。我也曾到制炮局里查过,可是我没有军职,不能亲自去验数。你这一一来就好了,听说,三天之后,庙里的性照大师又要圆寂了。三年里,这是第五位示期坐化的和尚。这两天,庙里香客正多,我看机会难得,你明天就上山去走一趟吧!” 俩人正在密谈,门帘一挑,魏东亭的夫人史鉴梅进来了:“哟,大兄弟,哪阵风把你给吹来了?来了,不洗脸,不吃饭,就和你大哥在这儿谈个没完,连嫂子也忘了是不是。” 穆子煦连忙起身:“哎哟,嫂子,瞧您说的,哎,您别生气,兄弟今儿个急着赶路,来晚了,怕惊扰了嫂子和老夫人。到此一来是……” “哼!别给我耍贫嘴,你嫂子见过世面,我一猜就准,你这趟来准有要事。嫂子不怪你,刚才老夫人还说要出来见你哪,但我给劝下了。走吧,酒席给你摆好了,你们哥俩也多年不见面了,多喝点,解解乏,回头,别让弟妹埋怨我慢待你!” 第二天一早,穆子煦换了一身便装,趁着天色刚刚发亮,灰雾朦胧之时,出了魏东亭家的后门,向莫愁湖逶迤行来。魏东亭说得果然不错,毗卢寺的和尚性明,定于三天之后坐化圆寂的事,轰动了四面八方,谁不想瞻仰一下这示期坐化的活佛风采呀!这不,大清早的,人们就纷纷赶来,向寺庙拥了过去。穆子煦连路都不用问,随着人群走就是了。 突然,身后传来一声高喊:“施主,贫道稽首了!”穆子煦回头一看,原来是一位蓬头垢面。衣衫不整的老道士,身上拖泥带水,又脏又破。穆子煦随手掏出一块碎银子扔给他:“啊,听道长口音,不像本地人啊!” “哈哈,贫道本是南腔北调人,住在东倒西歪观。今日多承施主布施,贫道也就有酒有肉吃了——无量寿佛!”说过,转过身走了。穆子煦一笑,也不理会,继续向前走路。 刚到了城门口,就见一个打拳卖艺的汉子,正在打场子:“哎——各位老少爷们,香客、施主,在下于一士,祖居河北沧州。今日,来到南京这六朝金粉之地,一来是朝山进香,要见识一下示期坐化的老佛爷;二来嘛,也露一露师父教的几套小本事,结交几位英雄朋友。来来来,诸位,在下先显露一手,给大家取个笑。”说着,伸手搬起城墙根的一块五百多斤的大石头,轻轻地举过头顶,又轻轻一抛,接在手里,放在原处。这一手,博得众人一片喝彩,几十枚小钱从围观的人群里扔了过来。于一士一边拱手作谢,一边捡起铜钱:“各位,这里是各位赏的几十枚铜钱,在下就用两个指头卡住它,有谁能从在下手中夺走的,在下奉送纹银十两,以作酒资。”说着,“叭”把一锭大银扔在地下。 穆子煦心中有事,本来不想在这儿耽搁,可听这于一士吹的太大,倒来了兴致。他也想借机看一下,这乱七八糟的人群中,有没有值得注意的事。于是,便停下脚步,站在人群之中静观。他哪里知道,这个于一士,正是咱们前边说过的,那个黄粱梦镇上天王庙里的沙弥,金和尚杨起隆的手下干将。却说那于一士手执铜钱,在场里走了两圈,几个小伙子,挨个下场,谁也别想拿走一文铜钱,于一士干脆解下腰间大带,从手指中间穿过,牵在铜钱上:“来来来,一个人不行,多来几位也行,瞧见了吗,拽住这条带子,有能拉得在下移动脚步,或掉了一文铜钱的,在下再加十两纹银。” 话音刚落,四个小伙子一齐下场,背起带子,像拉纤一样,拼命地拉。可是那于一士却像在地上生了根一样,纹丝不动。带子套住的那一摞铜钱,更是如钉牢了一般。这两个手指的力量,抵住了四个棒小伙,惹得围观人群中发出一阵掌声,碎银子,铜钱一齐抛向场中。四个小伙子满面羞红地钻出人群走了。 于一士更加趾高气扬:“怎么,这龙盘虎踞的南京,竟没有一位豪杰之士了吗?” 话音没落,只见一个破衣烂衫的道士,一手拿着一条狗腿,一边啃着,一边踢踢拉拉地走进场内,一伸手,便把于一士手中铜钱夺了过去,道士一弯腰,捡起那锭十两的大银:“哈哈哈,我这个狗肉道士,又有了酒钱了。”说完转身就走。 于一士满面通红,连忙上前拉住:“哪里来的妖道,乘我不防,突然下手,这,这不算!” “哟嗬,你这人,牛吹得那么大,却这么小气,给你!”说着把那几十枚铜钱扔了过来。于一士接住一看,啊?!这哪里还是铜钱哪,几十枚铜钱经老道这么一抓一捏,全都粘在一起,成了一个铜块了!于一士不傻,他知道碰上高手了,不敢再说什么,随着哄笑的人群走了。那位老道走到穆子煦眼前,神秘地一笑:“嘿嘿,今日贫道有福,连着碰上两位好施主,哈哈哈!”穆子煦听了这话,抬头一看,突然大吃一惊:“嗯?!这个人怎么这么面熟?”刚想问一句,那道士却啃着狗腿,扬长而去了。 第四十二回 佛堂后惊见旧香火 僧斋内狠斗假头陀 老道士夺走了于一士的钱,又向穆子煦一笑,走了。穆子煦看着那道士的背影,越看,越像自己认识的一个人,可是又总想不起来,在什么地方见过面。他一边想着,一边信步而行,在莫愁湖畔要了一只船,渡过莫愁湖,遥遥听见远处山岗上传来阵阵钟声。只见这座龟背似的山岗,远接长江、背靠石头城,山前红墙掩映绿荫覆盖之下,一座宏伟的寺院,傲然屹立,想来必定是那座毗卢院了。 在山前下船,穆子煦拾级而上,仔细地观察着这里的地形、地貌。进了山门,又特别留心庙中的神殿、佛龛和两廊下的各种壁画。果然,这座依山而建的寺院不但气势宏伟,装饰豪华,而且道路曲折,神秘莫测。 穆子煦正看着,突然,肩头被人拍了一下,回头一看,竟是史鉴梅,青丝高绕,布衣布鞋,哪里像个一品诰命夫人,分明是一位农家妇女:“哎哟,嫂子,您怎么也来了!” “咳,你大哥怕你初到南京,走迷了路,让我赶来照应你一下,走吧,咱们到上边看看去。”说完,给他递了个眼色。穆子煦心领神会,跟着史鉴梅向后院走去。 二人转过大佛殿来到后院,都不免心中一惊:前边佛像庄严,金碧辉煌,可是,这后院却荒凉败落,杂草丛生。一道矮墙,把前后山隔成两半。后山上,几座小小的佛堂,破败得不成样子,说不定哪天就会坍塌。矮墙边上一座小角门前,站着一个小和尚,显然是在把守门户。穆子煦径自走了过去,那小和尚却上前一步拦住了:“阿弥陀佛,施主请留步。后边虽然殿堂败落,却是高僧面壁之处,乃本寺的一块圣地。方丈有法旨,不准任何人擅自入内,望乞恕罪。” 穆子煦双手合十,虔诚地说:“小师父,信民乃万里迢迢从长春赶来,为的是替家母还愿,要当面拜谒即将圆寂的性明佛爷,恳请小长老代为疏通。” “施主休怪,此事方丈有令,小僧不敢做主。” 穆子煦从怀中掏出一张银票,让那个小和尚看:“小师父请看,这是家母让我带来的两千两银票,让我当面敬呈给性明法师的。如果不能一见,我怎么回去呢?” 小和尚眼睛一亮,好家伙,一出手就是两千两,看来,今天碰上大施主了。嗯,不能让他白白走了:“阿弥陀佛!施主,请到前边斋房吃茶等候,待小僧回明了堂头大师傅,再做定夺如何?” “好好好,多谢了。请小师父带路。” 这寺庙大了,能吃茶、休息的地方也多。小和尚却七拐八绕地把他们俩领进了一个小偏院,苍松翠竹,十分幽静。一座小佛堂坐落其中,门上一块匾额写着“妙香花雨”四个大字。佛堂内清一色的檀木家具,窗明几净,一尘不染,正中挂着一幅达摩祖师一苇渡江的画图。小和尚为二人斟了茶:“二位施主,此处乃本寺堂头大和尚的精舍。请稍候,小僧这就去通报。” 小和尚一走,穆子煦连忙悄声对史鉴梅说:“嫂子,咱们俩今日可真受高看了。是不是——” “哼,他看的,不是你那黑脸,是你手里那两千两银票!” 穆子煦这才恍然大悟,二人乘机仔细打量这座精舍,却也找不到什么可疑之处。穆子煦东翻翻,西看看,又掀开了那幅达摩祖师的画像,这一掀不要紧,俩人同时大吃一惊!原来那幅画像里面,竟是一个小佛龛。佛龛中供着的,既不是佛,也不是神,而是一个美貌少年,手中一柄折扇,背插一技玉笛。这个塑像,穆子煦见过,就是康熙十二年朱三太子在北京造反时,香堂里供奉的“钟三郎大仙”! 一见这“钟三郎大仙”供在这里,穆子煦全明白了。他急急忙忙地对史鉴梅说:“嫂子,你回去告诉大哥,我要想尽一切办法,住到这个贼庙里。” “那不行,这庙里全是贼僧,你一个人住在这里,太危险了!” “嫂子,皇上派我干什么来了?不危险我还不住呢,刚才你看见了吗?这钟三郎大仙的身后,似乎有一道亮光,说不定是个暗道,不住下来,怎么能查清这贼窝的底细。你告诉大哥,三天之后,半夜里,要他带兵来接应我。” “哦?为什么是三天之后?” “性明示期坐化,时间就定在三天之后的子时,那时,他们不动手,我也要动手了。” “哦,是这样。你可要多加小心哪!” 穆子煦尚未答话,院内传来一声长长的佛号:“阿弥陀佛!”随着这佛号,进来一位老和尚,合手施礼:“慢待二位施主,让你们久等了。” 二人连忙起身还礼,穆子煦说:“打扰大师父。信民李日升,自长春万里赶来。只因家母于今年年初,身患重病,在佛爷面前许下大愿,将全家几十年的积蓄,奉献于示期坐化的性明法师座前,以求佛祖保佑。请大和尚开一方便之门,容我叔嫂当面拜见性明法师,以偿家母和全家的心愿。”说完,把那张银票双手呈上。 那和尚接过银票,看也不看地放在桌上:“二位施主,刚才小徒已对我说过了。令堂大人派你不远万里而来,虔诚之心,可敬可佩。性明法师自幼皈依我佛,勘透三乘妙义,扫清明镜尘埃,透悟我佛法之真谛,传下法旨,定于明年五月二十五日亥时坐化本寺。到时候普天下善男信女,皆可前来罗拜行礼,瞻仰活佛风彩。只是,此刻他正在面壁禅修,却不便打扰。敬请二位海涵。” 穆子煦一听这话愣了:“哎,不是说三天之后,性明法师就要圆寂吗?” “哦——居士搞错了,三天之后坐化的,不是性明,乃是小徒性泯。” 性明、性泯,发声相近,这老和尚分明利用这两个字的谐音,在耍花招。穆子煦心中惊异的是,明年的五月二十五日,正是康熙皇上巡视南京的日子,这个重要的消息,是从哪走露出来的呢?史鉴梅也根本不相信老和尚的胡说。心里想,好嘛,你的徒弟都修成正果,示期坐化,要成佛成仙了,你这当师父的怎么还赖着不死呢!她忽然想起穆子煦要住在这里的话,便开言说道:“师父,我兄弟这趟来得不易呀!过两天,我还要去扬州找他大哥,赶回去侍候老母。兄弟既然来了,就让他在寺里住一段吧。一来可以每日参佛礼拜,二来,有机会时见一见性明活佛,替母亲还了心愿。请大和尚慈悲。” 老和尚沉吟思索了好大一会儿,又看了看桌上的银票,才勉勉强强地说:“嗯——好吧。就委屈这位施主暂且住在本寺兰若院内,斋饭,本寺自有供应,但你也要循规蹈距,不可犯了寺规。” 穆子煦连忙起身相谢,老和尚叫了声“阿弥陀佛”,便闭上双眼,不再说话了。二人只好告辞退了出来。 兰若院是一排僧房,住了不少的小和尚。穆子煦来到这里,胡乱用了一点斋饭,倒头便睡。几天的旅途奔波,昨天与魏东亭又彻夜密谈,他实在是困了,一觉醒来,已是黄昏了。院外秋虫卿卿,松涛阵阵,暮鼓之声传来,更增加了这寺院的神秘恐怖之感。突然,门一响,又进来一个人,穆子煦假装睡着,偷偷地瞟了一眼,啊!原来是今早上在城门口卖艺的那个于一士!穆子煦心中怦然一动:好嘛,原来你小子也是个贼种。看来,是仗着身上的功夫来监视我的了。 一连三天,于一士都是早出晚归,上街卖艺。穆子煦也不和他多谈什么。第三天,穆子煦白天睡足了觉,养足了精神,单等晚上行事。将近半夜,听见对面床上于一士鼾声如雷,便悄悄地揣了匕首起身。谁知,刚一坐起,那于一士却立刻醒了:“你要干什么!” “啊!哦——我出去方便一下。” 穆子煦话刚出口,那于一士已经逼到床前,阴森森地喝问:“老实交代,你是干什么的?” “哎,老于,你睡糊涂了吧,我是香客呀!” “香客?哼,香客可不会干那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的事。告诉你,我打听过了,南京、扬州,根本就没有你的亲人。快说,那个女的是你什么人,好乖巧啊,那天一出庙门就找不见她了!” 听他这么一说,穆子煦倒放心了,起码鉴梅没出事,贼人也不知道鉴梅和自己的真实身份。便也笑着说:“好了,好了,老于,别开玩笑了……”一边却在黑暗中拔出了匕首,突然出招,直向于一士胸前刺去。 于一士忽的向后一倒,躲过了这一招,随手打出两枚钢镖。穆子煦没料到于一士竟有如此身手,也连忙伏身躲过。刚一抬头,却见一条黑线直扑而来,一个猝不及防,手中匕首已被打落在地。那黑线一抖,转过圈来,竟将自己的身子也缠住了。穆子煦这才悟出,原来于一士用的是一条软鞭,可是,此时已经被他缠住,后悔也来不及了。就在这时,房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人身形一晃早已来到面前。黑影中,穆子煦看清了,原来是前天街头上碰见的那位吃狗肉的道士!只听那道士嘿嘿一笑:“于一士,你能耐不小啊,还会捆人。我清风道士今天算开了眼了!” 于一士刚要动手,那道士却出手如电,一下子点到了于一士的大穴上,于一士“咚”的一下倒了。 清风道人解下了穆子煦身上的软鞭,便把于一士捆了个结结实实,又点了他的哑穴,一脚把他踢到床下。自己却坐在床上。穆子煦赶忙过来施礼道谢,“多谢道长搭救之恩。只是小的不知,道长何以来得如此之巧。” 清风道人嘿嘿一笑:“有缘自能相见,富易妻,贵易友,你不认得我了,我可认得你。” 穆子煦听到这里,一机灵他想起来了。哎呀,这不是郝老四吗?他突然上前一步,抱住了郝老四:“四弟,四弟,我的四弟呀!”泪水顺着这剽悍武夫的脸颊流了下来。 读过本书第一卷的朋友,也许还记得。郝老四和穆子煦、武丹等人原来都是关东马贼,因为结识了魏东亭,所以一齐当了康熙的侍卫,也都跟着史鉴梅的父亲史龙彪学武艺。那年鳌拜把年幼的康熙皇上困在白云观,郝老四为救康熙和伍次友等人,和鳌拜亲自谈了条件。可是,鳌拜倒台之后,康熙发现了这件事,下旨让郝老四自尽,却被老道士胡宫山点了他的昏睡穴,用假死之法救走,改名清风,当了道士。此刻,郝老四见穆子煦动了真情,冷冷地说道:“哭什么,当年的郝老四已经死了,我是清风道长。” 一句话提醒了穆子煦,对,不能再叫他郝老四了。虽然事隔多年,郝老四仍然是康熙亲自下旨要处死的钦命要犯,万一走露了风声,让皇上知道郝老四还活着,不光是老四,就是魏东亭、武丹和他穆子煦,谁也逃不脱欺君之罪。 郝老四见穆子煦平静下来了,便说:“我早就注意上这个贼窝了,可是孤掌难鸣,所以一直等到今天,咱们到后面去看看。” 穆子煦高兴地说:“四弟,啊,不,清风道长,我知道一个秘密通道。” “是吗?走。” 穆子煦这三天在庙里转来转去,早把路探熟了,便带着清风道长来到了他们吃茶的那个“妙香花雨”斋。探了探房中无人,二人进去之后,掀开那幅达摩渡江图,伸进手去,探查洞中暗门。忽然,穆子煦的手触到了“钟三郎大仙”背上的那支玉笛,只听里面一阵吱吱嘎嘎的轻微响动之后,暗门开了。清风在前,穆子煦在后,二人沿着狭窄的通道,一直往前走。不一会儿,似乎来到一座佛堂下面,隐隐约约看见上面有灯光,还听见有人说话。穆子煦马上就从声音中听出来了,正在说话的是那天接见他和史鉴梅的老和尚: “啊,杨舵主,这些年来,你受了那么多的苦,却仍然锲而不舍地干。恕老僧直言,你觉得,你能坐上金銮宝殿吗?” “杨舵主!”一听这名字,穆子煦和清风都大吃一惊,原来假朱三太子杨起隆果然在这里,而且果然仍在活动!穆子煦用匕首将头上的地板撬了个缝,扒在缝上一看,简直把他吓坏了。当年杨起隆在北京造反时,他曾见过这个人,那是个英俊漂亮、潇洒倜傥的美少年啊。可是,如今再看他,又黑又瘦,脸上还有一条长长的、令人可怕的刀疤。这,真的是他吗? 就听杨起隆一阵冷笑:“哼哼哼,并不是我要坐什么金銮宝殿,而是我咽不下这口气。想当年,钟三郎香堂百万之众,一夜之间全军覆没。我,我恨死了康熙,恨死了他手下的那一班人,好嘛,他康熙别以为文治武功样样得手,就要来南巡,就要风光排场地来南京游玩。哼,到时候,这后山上的红衣大炮一张口,他康熙也得上西天。哪怕我与他同归于尽,也算报了仇了!” 老和尚沉吟一下说:“杨舵主,你的志气我佩服,不然的话,我也不会来到这里,惟你之命是听,安排下这一切。不过——这高僧示期坐化的事,非同儿戏。一次、两次,可以哄住不少人。康熙行期未定,再干下去,我担心会露出破绽啊。” “哎,这你不必害怕,有葛礼这位国舅爷为你们当后台呢。只要各位手脚干净,不会出事的。老百姓懂什么,你没看见,越是示期坐化的和尚多,人们就越是相信吗?哎,今晚要归天的那个性泯和尚预备好了吗?时辰不早了,咱们也该到江边去看看了。” “舵主放心,一切安排均已妥当。那个形迹可疑的人,我已让于一士去结束他了。咱们走吧。” 上面的灯光灭了,清风和穆子煦撬开盖板,上了佛堂,又越窗而出,施展轻功,悄悄地跟在老和尚和杨起隆的身后。二人来到江边,隐藏在一片小树林中,凑着暗淡的月光和下面的点点簧火往下一看,不禁使他俩大吃一惊! 第四十三回 约期死不过为叛乱 厚赏赐却是有阴谋 清风和穆子煦往下一看,不由大吃一惊。原来,江边上已经搭好了一座木柴垛。柴垛的下边,放着一块方形的木案子。案子上是一尺多长刀尖朝上的刀子。上面坐着一个和尚,早已被身下的刀子刺死,正被小和尚们抬着往柴垛上放。 穆子煦和清风都是马贼出身,干了多少年的杀人勾当,但像这样的干法,他们还是头回碰见呢。啊,原来“示期坐化”就这么简单!二人相视一笑,挪动了一下身子,不料,却被在树林旁望风的小和尚看见了,只听他大喊一声:“什么人,出来。”随着喊声,一支钢镖打了过来,“叭”的钉到了他们前边的树上。 穆子煦和清风一看藏不住了,只好起身出来。清风一边走,一边哈哈大笑:“僧道本是两门,不该互相打扰。贫道不遵教规,今晚偷看了大和尚示期坐化的精彩表演,可算是开了眼界了。怪不得毗卢院这几年香火这样旺盛,原来是拿傻和尚的命换来的啊,哈哈……” 穆子煦却没有清风这样轻松,他径直走向杨起隆和那个老和尚,正颜厉色地说:“哟,这不是三太子吗?久违了,这太平世界,朗朗乾坤,尔等竟敢以人命作儿戏,欺骗信民,妄图谋反。怎么,你忘了当年牛街清真寺的教训了吗?” 杨起隆向四周看了看,闯进来的只是一俗一道两个人,便气势汹汹地说:“啊,我以为康老三的天兵天将下凡了呢。原来,不过是一鹰一犬,来人,把他们与我拿下!” 在江边忙活的二十多个和尚,一听此言,蜂拥而上,把穆子煦和清风围在核心。他们俩人也不敢怠慢,穆子煦拔出康熙亲赐的精钢匕首,清风道长抽出腰间的钢丝拂尘。两人指东打西,指南打北,与众和尚打得不可开交。和尚们虽然不断倒下,可是,他们毕竟人多,混战之中,穆子煦左肩被刺了一刀,清风的胸前,被人重重地击了一掌,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却还咬着牙苦战。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突然“咯咯咯”响起了三声大炮,山上、山下、江边、滩头,亮起了无数火把。官军们呼啸着、呐喊着,从天而降,冲了上来。魏东亭一马当先,站在滩头,指挥包剿残匪。一位二十来岁的青年将领——年羹尧,骁勇非常,钢刀挥舞之处,敌人无不当场毙命。穆子煦看了,不由得暗暗称赞:好小子,心真硬,嗯,是个打仗的好料儿! 这些个贼和尚,哪能抵挡得了官军的强大攻势啊。不多一会,死的死了,降的降了。魏东亭下令,死了的,尸体架在柴堆上,就地焚化;活捉的,严加看管,听候审讯。 忙乱之中,穆子煦突然发现,郝老四不见了,忙悄悄向魏东亭说:“大哥,今晚若不是老四,小弟就没命了。可,他到哪去了呢?” 魏东亭吃了一惊:“什么,什么,郝老四他还活着?你说的是真的?” “那还有假,不过,他说,郝老四已经死了,现在只有清风道长……” “哦——清风道长。老四啊,你,你怎么不与我见上一面就走了呢?唉,不说这些了。刚才我接到报告,杨起隆已经逮住了,只怕葛礼老贼听到这个消息会销赃灭证,我们必须马上去一趟总督府。” “好,小弟一切听大哥的安排。” “嗯,此事我不便出头,这个黑脸还得你唱。这样,你带年羹尧和杨起隆去吧。” 此时,天已交四更,葛礼早已睡下了,听到门上来报,说一等侍卫、新任江南布政使兼江宁织造,钦差大臣穆子煦来见,他不觉有些吃惊。嗯?这么晚了,他来干什么?欲待不见,又怕万一捅了大漏子,只好起身穿衣,草草梳洗了一下,来到外边的签押房。 “啊,恕老夫眼拙,这位想必是穆军门吧。当年老夫陛辞皇上的时候,咱们曾在西华门见过一面。一晃几年了,军门还是这样的勃勃英姿,我可是已经老了,不中用了。”葛礼一边说着,一边又瞟了一眼站在穆子煦身后的年羹尧:“穆军门,这位小将是我治下的,玄武湖标营游击。打起仗来勇敢得很,真是年轻有为,后生可畏呀,还望军门多加照应。来人,与钦差大人看茶!” 穆子煦冷眼瞧着这位江南总督。只见他五十上下的年纪,三络长须,修饰得整齐光洁。一副道貌岸然,居高临下的神态,口中侃侃而谈,却又绝口不问二人来意。穆子煦不由得暗暗佩服,嗯,有两下子,像个国舅爷的派头。便在椅子上略一欠身说道:“制台大人,兄弟奉了皇上密旨,为明年皇上的南巡到南京来实地查勘一下。有些事,关系重大,不得不深夜前来,惊动制台大人,还望大人不要见罪。” “哎?——这是哪里话,我们都是皇上的奴才嘛。军门既奉密旨,有什么事需要我做的尽管说出来,我一定遵旨照办。” “那好,本钦差已经查明,在白河渡和毗卢院两座山上,都有逆贼盘踞,而且架了红衣大炮,炮口又正对着皇上的行宫。兄弟拿不准,才来与制台商议这事儿,应怎么回禀皇上呢?” 葛礼没想到,这位钦差大臣一下就问到这事儿上,有点措手不及,吞吞吐吐地说:“啊?哦,这个,这个,这红衣大炮他们是从哪儿弄来的呢?” 穆子煦冷冷一一笑:“是啊,他们这大炮是从哪儿得来的呢?” 俩人都不做声了。葛礼紧张地盘算着,哦,面前这位钦差、侍卫,原来是专打听这事儿的。可是风声怎么会露出去呢?我与索额图之间,从无书信来往,都是派最可靠的人从中传口信,至于杨起隆呢,是后半夜化了装来的,绝无露风的可能。哼,你少给我来这一套。想到这儿,他神情镇定了:“啊,穆军门到南京才刚刚几天,行动如此迅速,探事如此明白,真不愧是皇上身边的人啊。至于红衣大炮之事,下官失察,不明真相,请钦差大人全权办理吧!” 穆子煦刚才还见葛礼神色不对,这一眨眼的功夫,怎么又硬起来了:“哦?制台大人既如此说,我让你见一个人。”说完,冲年羹尧一摆手,年羹尧快步出去,立即将绳捆索绑的杨起隆带了进来,“葛制台,此人你认识吗?” 葛礼矢口否认:“不,下官从未见过这个面目狰狞的人。” 穆子煦淡淡一笑:“那,我来介绍一下。这就是江湖上传得神乎其神的朱三太子。其实是个假货,他的真名叫杨起隆。他手下那些兵,也实在是不堪一击。那年,在北京闹事,他用二百多条人命,换得个潜逃隐居,想不到今日不到一个时辰,就又落入法网了。杨起隆,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杨起隆恶狠狠地瞪了穆子煦一眼,没有说话。 “杨起隆,我问你,策划这次炮轰行宫谋逆大案的后台是谁,谁给你的红衣大炮,你又从哪里探知皇上来南京的日期?” 杨起隆翻了一下白眼,冲着穆子煦说:“哼,凭你也想审问我吗?杨起隆不是卖友求荣之人。只可惜我计划不周,被你钻了空子,没能炸死康老三……” 葛礼听到这里,“啪”的一声,拍案而起:“来人哪!” 门外几个戈什哈闻声进来:“哼,这样的叛逆贼子,到了我这总督府上,还敢耍刁撒泼,与我大刑侍候!” “扎!” 穆子煦连忙站起来,把手一摆说:“慢!年羹尧,把这个杨起隆押下去,你亲自派人看管。”等年羹尧退下之后,穆子煦才对葛礼说:“制台大人,你不要这样激动嘛,杨起隆可是御案的钦犯哪!” 其实,葛礼何尝不明白,杨起隆犯的是谋逆大罪。这样的犯人,朝廷有令在先,是不准随便动刑的。葛礼不傻,他早看出来了,穆子煦审问杨起隆是假,敲他葛礼才是真的呢。事到如今,他没了法子,只好向穆子煦说:“穆军门,今晚老夫冲动之下,有点孟浪了。既然钦差已查出了红衣大炮之事,下官也就担了嫌疑,理应回避,此案如何处置,听凭钦差大人发落。” 穆子煦见葛礼的气焰突然杀了下去,像是一下子就老了十年,心中也有些不忍:“呀,制台大人不要多心。这件事,不是小弟不肯成全,这是圣上亲口吩咐的。上面有圣躬独断,下面,小弟又奉了密旨,不这样做不行啊。这样吧,小弟昨天派人在虎踞关下买了一处宅子,权当是私人的,暂借给制台大人。请您带着家眷和府上的人委屈一下,住在那里。至于这里吗!小弟斗胆,要奉旨查封了。你放心,只要兄弟能担待的,一定会关照的,眼下你并未被革职,这个办法也只是一时权宜之计,你看……” 葛礼一下子全明白了,穆子煦的说话,既像是老朋友悄悄地说私房话,又像是在宣布皇上的密旨。他行礼不好,感激的话也没法出口,抗拒的话更不敢说,吭哧了好大一会儿,才说:“兄弟明白,一切全仗大人维持。”说完,打了一躬退了下去,外边,年羹尧已经带着兵丁,在各处粘贴封条了。 穆子煦满怀兴奋地回到魏府,向魏东亭报告了查封葛礼官署经过,魏东亭听了,紧皱眉头,没有说话。穆子煦不免一惊:“怎么了,大哥,我办得不对,不认真吗?” “哎——,不是我们办得不认真,是办得太认真了。这一下,咱哥俩又把人给得罪苦了。” “什么,什么,大哥你说什么?” 魏东亭没有答话,却拿出两样东西来放在桌上。穆子煦凑近了一看,一件是一柄楼花雕刻的碧玉如意,另一件是一只掐金线的卧龙袋,都装在红漆描金,明黄封面的木匣里,一看就是皇家之物。 “这——这是圣上赏的?” 魏东亭苦笑一下:“哪里,这一件是太子送的;这一件嘛,是四阿哥送的,两件东西同时送到。点着我的名,让我亲自交给你……” 穆子煦还是不明白,“这、这、这是什么意思……” 魏东亭长叹了一口气:“兄弟,咱们得想后路啊!这里面的弯弯绕绕,一时片刻,我也难给你说清。看来葛礼的来头不小,内容复杂,怕已经牵涉到太子了。这是你我兄弟能够左右的嘛?你马上去告诉年羹尧,就说南京这件谋逆大案,已经全部查清。葛礼的总督府不要查了。咱们俩立即上表,此案已经全部了结,不能再株连一个人,更不能捎带上葛礼,你明白吗!” 明白?穆子煦糊涂了!这么大的弯子,叫他这个粗汉子怎么拐得过来呀?但他佩服魏东亭,信任魏东亭,听魏东亭说得如此严重,他不明白也得明白:“大哥,我照你话办就是。” 魏东亭和穆子煦二人,一举捣毁毗卢院,生擒杨起隆的消息,报到北京,立刻朝野轰动。康熙皇上接到奏报,看了又看,比收复台湾还要高兴。一连三天,他兴奋得都没睡好觉。假朱三太子暗地作乱的事,在全国闹腾了一二十年,终于平定了。他立刻下旨,着魏东亭等在南京将杨起隆就地正法,凌迟处死,又下令各部立即着手筹备南巡的事。这件事,本来早已内定,但因江南不平静,一直没能付诸实施。这一次说办就办,各项筹备工作,进展得十分顺利。康熙二十三年四月,皇上御驾亲视江南的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地离开北京,向南进发了。 康熙这次南巡,是他多年的愿望。他要向天下显示,大清入关以来,数十年苦心经营,如今,终于有了这四海升平,万民安居的大好局面;他要代表大清皇宫,祭奠明太祖朱元璋的皇陵,以收复江南士子之心;他要亲自访查江南的吏治民情,游览南京这六朝金粉之地,做一个前所未有的中华天下共主;他要向西部葛尔丹,显示自己的国威军力;他要在经过山东的时候,拜祭孔庙,以尽收天下文人之心。他想得很多、很多。如果说,他即位以来,除鳌拜、定三藩,收复台湾,平定假朱三太子的叛乱等等,是武功的话,那么,这次南巡就是他在文治上的一大功业,也是他即位二十多年来,一直想要实现的梦想。 这次出巡,让康熙十分高兴的是,靳辅、陈潢的治河工程,有了很大的进展。原订七年完成的第一期工程,只用了六年时间,已经全部完工,皇上的龙船,可以经运河、黄河直抵江南。而第二期开挖黄河中河的工程,也已经开始了。由于靳辅采纳了陈潢的意见,河道窄了,流速加快了。河水挟着泥沙滚滚而下,再也见不到那淤沙漫堤,浊浪肆虐的情景了,河水也似乎变清了许多。此刻,康熙坐在大龙舟内,凭窗遥望黄河两岸:只见青草茂长,一片葱绿,岸后,一片树林,傍着第二道护河大堤。从堤上残留的水痕可以看出,河水水位至少下降了二尺有余。船行几日,千里堤岸,到处是一片浓荫、一片青绿,河水欢畅,芳草如茵。康熙想起,六年来,靳辅他们栉风沐雨,历尽艰辛,才结束了黄河为害千年的惨痛局面。多少京官和地方官今天一份奏章,明天一本弹劾,交相攻汗靳辅,都被自己顶了回去。现在看来,自己顶得对,顶得好,而靳辅他们也确实为国家立了大功。高兴之中,他传下圣旨,给靳辅加发双俸和尚书职衔,仍旧督理河务,又任命陈潢为四品佥事、道员,待河工全面完工之后另行封赏。一路之上,康熙时而催船前行,时而停船私访,又接连处置了几件大事。 杨起隆谋反失败,被处死之后,山东刘铁成残部,失去靠山,率部投诚。康熙命他到飞扬古军前效力;洪承畴因康熙下令修明史时,被列入《贰臣传),一时墙倒众人推,他的后代,流落山东骆马湖一带,乞讨为生,受尽欺凌。康熙巡视时发现了,便亲自主婚,将洪承畴的孙女儿洪若芷,许配了明珠的儿子。这几件事,一路走,一路办,又时不时地接见驻地的遗老乡绅,倾听民间对政局的看法,所到之处,欢声载道,万民称颂。百姓们都说,中华天国,又出了一位贤明的圣君。康熙听了,自然高兴,随从的大臣。侍卫们,又哪个不高兴呢! 第四十四回 幸江南严词斥葛礼 叩圣驾联本参明珠 南京城终于遥遥在望了。车驾到了南京,总督葛礼虽然获罪,却并没撤职。他打起精神,亲率南京文武百官,出城十里,迎接圣驾。黄土铺垫的御道上,明黄绸带飘扬,鼓乐生萧合呜,廿四门大炮,轰得震天价响。众官员簇拥着康熙,登临新搭起来的黄土高台,接受百官朝贺。演礼已毕,葛礼恭恭敬敬地走上前来,跪下行礼:“奴才葛礼,恭请圣安。请旨,主子要驾幸哪座行宫?” 康熙没有理他,却扫视了一下台下面的官员,他发现了郭是:“嗯?怎么,他也在这里。”索额图连忙走上前来:“回圣上,他上个月奉了部里差遣,来江南办事,所以也来接驾了。” “哦,于成龙呢,宣他上来。” 于成龙一听召唤,连忙上前,跪下请安。康熙笑着说:“于成龙,朕听说你离开清江之后,当地百姓要为你立生祠,你的官声不错嘛!” 于成龙连忙叩头:“圣上明鉴,清江百姓,确有此议,但臣绝不敢生受百姓谟拜。臣已修书与家母,让她劝阻百姓,不要做此无益之举。” “哎?——怎么能这样说呢。你官当得好,百姓拥护你。爱戴你,这是好事嘛。起来吧。朕路过清江之时,听说了这件事,还听说,你的母亲已经在劝阻乡亲们了。她为了这件事,已决定不在清江住了。朕还派人给她送了盘缠,让她到南京来找你。不久,你们母子就要见面了。” 康熙在这边说话,葛礼在那边跪着可受不了了。刚才他请旨问皇上住哪座行宫,可是一句话问过去,半天也没见康熙理他,心中早已忐忑不安了。起吧,皇上没发话,他不敢起来;问吧,皇上明明是在冷落他,他哪敢再开口啊,心中七上八下,正在无计可施的时候,不防皇上突然来到他面前: “葛礼,朕看你清瘦得多了,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值得你熬煎成这样啊!自己的身子,还是要注意的嘛。” 康熙这话说得很平常,可是,话中的含意,葛礼还是听明白了。连忙叩头回答:“圣上,奴才办事不谨慎,行宫的地址选得不好,有负皇上重托之恩,求主子治罪。再说,奴才老了,心中有愧,饮食难进,怎么胖得起来呢?圣上如果对行宫不放心,奴才斗胆请皇上住在臣的官邸里,这样,也便于照应。” “不。哼,行宫尚且在杨起隆的炮口之下,你那个小小的总督府,就敢保没事吗?朕看小魏子那里倒可以省点心,你也少担点责任。朕哪儿也不去,就住在魏东亭家里。至于你,也不必为这事儿一再请罪。你的请罪折子朕已经看过了,很快就有诏书给你。好了,你起来吧,众卿也都跪安吧!” 于成龙受到康熙的当众表彰,心中犹如滚油翻腾,一直不能平静。他回到家里,觉得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想写点什么。又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就在这时,门上人进来通禀说“郭琇来了!”于成龙连忙迎了出去。郭琇举手一揖笑着说:“成龙兄,你今日圣眷隆重,小弟特来贺喜!” 于成龙苦笑一下说:“哎,郭兄,这是哪里话,你怎么也学得这样俗不可耐。眼下,贪官太多了,难得有个清官,才显出了我。其实,于某惭愧之余,还真有点寒心哪!” 于成龙和郭琇,都是耿直无私的大臣,两人相交甚厚。郭是进了客厅,便切入了正题:“成龙兄,你说得不无道理,赃官多了,才显出清官来。可是,总得皇上圣明,能看到清官才行啊。说句心里话,从前,我心存华夷之见,小看了皇上。如今见他行事,才知他真不愧是千古英主,倒想和老兄联起手来,干几件大事!” “大事!什么大事?如今主明臣贤,还有什么大事要我们联手去干的呢?” “哎,成龙兄,你只说对了一半,主明是真,臣贤嘛,恐怕未必。据小弟看来,主上还处在群小包围之中。” “嗯,此话怎讲?” “成龙兄,就说几位上书房大臣吧。索额图居功自傲,卖官鬻爵,他一人就卖放了三百多位官员。高士奇、明珠都是叫化子出身,可如今,你到他们家看看,简直是富可敌国,银子花得像流水似的。凭他俩一年二百多两的俸禄,他从哪来的那么多钱?熊赐履,只知明哲保身,闭着眼睛,什么事儿都不问,只是去教太子,这样的人能把太子教好吗?还有那个假道学李光地,这些人整天围在皇上身边,能干出好事儿来吗?” 于成龙却比郭琇见地深远:“郭兄,你这话虽然有理,可是,如果皇上身边一个好人都没有了,那皇上还称得起是明君吗?这件事,不可莽撞行事啊!” 郭琇听了,猛然一惊:“啊?哦——成龙兄,你说得对。上书房的人若全是好人,皇上何明之有?但,这事实也确是如此啊……” “嗯——俗话说,投鼠忌器。咱们不能蛮干,可也不能不干。依我之见,一个人一个人地来,咱们先把明珠这小子参倒了。哼!明珠这小子,他心地最坏,做的坏事也最多,拿他开刀,一打一个准。不过,也不能操之过急,得看准了时机。我在南京,你在北京,各上各的表,不怕打不倒他。” 俩人正在商议,突然门上人进来禀报说,皇上在魏府传下旨来,要立刻召见于成龙。于成龙不知皇上突然召见有什么大事,只好匆匆换了衣服,送郭琇出去,这才急急忙忙地赶往魏东亭的府邸。 早在几个月之前,魏东亭已接到皇上密旨,说南巡之时,要住在他家里。魏东亭可慌了。皇上要来他家住,关防安全之事当然要紧,但接见大臣,衣食住行,哪一样不得想到啊。他虽是四省海关总督,拿着一品俸禄,可他牢记皇上教训,不敢有一丝一毫侵吞贪赃的事。再说也架不住皇上御驾亲临的这个折腾啊!没法子,只好向海关上借了五十万两银子,把全府上下彻底翻修一遍,连门前的大街也拓宽了。于成龙坐着轿子来时,但见临街全是崭新的青砖围墙,刷了白粉,墙内,绿树成荫,遮掩得密不透风,心想,魏东亭这个窟窿,可是塌得大了! 御前侍卫素伦,正在门前候着,见于成龙来了,忙笑着迎了上来:“于大人,请进吧,主子催问了几次了。” 于成龙随着素伦,七拐八绕地来到一座月亮门的跟前,见葛礼正在那里跪着,便诧异地问:“怎么,主子不在里边。” “在,正在和大臣们议事呢。葛礼来了,主子就叫他在这儿跪着等旨,跪了半个多时辰了。于大人,请稍候,待我去通报一下。” 素伦刚进去,月亮门里,索额图和明珠一前一后走了出来,只向于成龙略一点头,就对跪在地上的葛礼说:“葛礼,主子有旨,让问你几句话。” 葛礼连忙叩下头去:“奴才葛礼,恭听圣谕。” 索额图阴沉着脸:“葛礼,逆贼杨起隆在山上架了大炮,对准皇上行宫。你奏称总督府管辖之内的大炮,并没丢失。可是,皇上查了南京炮台的账,红衣大炮一项,并没入账,此是何故?你怎么知道大炮并未丢失?” 葛礼的脸色“刷”的一下白了:“回圣上的话,因为只有廿四门大炮,数目很小,一切由奴才亲自掌握,所以才没有造账入册。奴才办事不力,这就是罪,求主子发落。” “嗯。奉旨问你,主子南巡,是何等大事,而你却把行宫造在杨起隆的炮口之下,是何用意?案发之后,你上表谢罪,言语支吾,也没有请求辞职锁拿进京的话。皇上到了南京之后,你又进呈妖邪淫秽之书,妄图蒙蔽圣聪,取悦主上。你如何这等寡廉鲜耻?” 这话问得可真够厉害的了。葛礼汗流侠背,无以对答,停了好大一会儿才小声说:“主上问到这里,奴才无以为对。总之,奴才恬不知耻,有丧人伦,求主上降旨严处。” “嗯,那好吧,葛礼听旨!” 葛礼连忙俯下身去,听索额图念道:“查葛礼身为总督,开府封疆,本应精细坦诚,忠于职守,以报皇恩。自受命筹措御驾南巡之事以来,怠慢渎职,任用匪类,使朕险遭不测。案发之后,又无惶惶不安之情,深自谢罪之意,实属冥顽不化。着革去总督之职,发往延安府军前效力,以观后效。钦此!” 葛礼深深地叩下头去,低沉地说:“臣……谢恩。” 明珠叫来侍卫,把葛礼的顶戴摘掉,自己却上前一步拉起了葛礼:“葛兄,仕途之上,荣辱难料,你也不必太伤心了。延安府乃军事重镇,主子派你到那里,说不定办好了差,主子一高兴,就又开复了。走,到前边去喝两蛊,我老明给你饯行。” 这一幕,把于成龙看得胆战心惊。他知道,明珠是最恨葛礼的,时时刻刻都在想办法扳倒他。可是,今天真的达到目的了,他又说出这样的甜言蜜语,亲亲热热,这个人,这么深的城府,这么歹毒的用心,自己斗得过他吗? 于成龙正在愣神,素伦从里边出来了:“于大人,圣上传你进见哪!” 于成龙不敢怠慢,急忙端正衣冠,走了进去。康熙皇上正在挥毫写字。于成龙请了圣安,跪在一旁等候,偷眼一瞧旁边的座位上,坐着一位老太太。于成龙知道,这必定是魏东亭的老母亲。果然不错,正是康熙的奶娘孙嫉嬷。自从她听到消息,说皇上要住在魏家,老太太就没睡过一个安生觉。康熙皇上是她一手奶大的,对于康熙皇上,老太太比亲儿子还疼呢。今天,皇上果然来了,可把老太太高兴坏了。可是,大半天过去了,康熙接见大臣,处理朝政,忙得不可开交,她老婆子挨不个儿呀。一着急,便拄了拐杖,就到康熙下榻的书房来了。康熙也惦记上这位奶娘呢!可是,来进见奏事的官员,一拨连着一拨,竟分不开身来,只好凑着人出人进的空,走到近前,说上两句话,或者让侍卫给老太太送上一杯茶。孙嬷嬷不是那种不通情理的人。皇上管着天下大事,她帮不了忙,更不敢耽误皇上的正事。皇上能不住行宫官署,而住到她家里,这是多大的面子啊。她能坐在一边看着皇上活忙,也就心满意足了。此刻,皇上把字写好了,拿起来,吹了一下,走到孙嬷嬷面前:“阿姆,这是朕特意为你写的‘福海寿山’四个字。你把它挂在房里,见了这字,就如见了朕一样。朕这趟南巡,住到你家里,就是想和你多说几次话。可是你瞧,竟然忙成这样。唉,这一回朕在这儿一住,恐怕要把你们家花个底朝天了。” 孙嬷嬷颤巍巍地起身,就要跪下谢恩,却被康熙拦住了。老太太涕泪纵横地说:“谢主子恩典。我们魏家祖上有德,才盼来了主子爷,有了这么大的体面,别人做梦也想不来呢!就是花个倾家荡产,也是心甘情愿的。只怕我们这小门小户的,委屈了主子。那,我们就吃罪不起了。” 康熙含笑点头:“嗯,阿姆说得好,可是让虎臣亏空了库银总不是个事。朕住在这里,排场这么大,花钱这么多,他怎么办呢?嗯——这样吧,今年海关的税银,免交三成,让虎臣把窟窿补上。不然,时间长了,老欠着库银,有人参一本,他就受不了啦。时辰不早了,朕还要和于成龙说话呢。阿姆,你回去歇着吧。” 老太太听到这里,流着泪谢恩,又叮嘱了好多生活小事,这才拄着拐杖走了。 康熙回过身来:“哎?于成龙,你怎么还在跪着,快起来,赐座、赐茶。”等于成龙叩头谢恩,欠身坐下之后,康熙又说话了:“于成龙,朕知道你,也信得过你,所以几次破格提升。今天叫你来,是想委派你去做江苏巡抚,这个差使你看如何呀?” 于成龙连忙起身跪下:“臣谢恩,但主上这样抬举臣子,臣亦喜亦优,恐怕办砸了,有负圣上重托。” “哈哈……你说得不错,正是要有重托,才想到了你。你到任之后,每年要向朝廷多交七百万石粮食,你能办到吗?” 于成龙突然一惊,连忙说道:“主上明鉴,全国税收,江浙占了三分之二,百姓们苦于赋税过重,已是怨声载道。如今三藩平定,台湾收复,内忧外患,俱已消除,正该减税轻赋,与民休养。圣上下旨让臣加税加赋,臣不敢奉诏。” 第四十五回 祭明陵缅怀伍次友 保清廷密嘱高士奇 康熙召见于成龙,当面委任他去当江苏巡抚,并且要每年多交七百万石粮食。于成龙一听可慌了,一下子加征这么多的粮食,百姓僮受得了吗?连忙叩头说:“皇上如此任命,臣不敢奉诏!” 康熙看了他一眼说:“哎——你着什么急呢,朕是和你商量嘛。要不是这件事难办,朕还不叫你去呢。五年之内,朕将在西域用兵,没有几千万石粮食,这个仗叫朕怎么去打呀?” 于成龙紧盯着问了一句:“臣斗胆敢问圣上,在西部用兵之事,是圣躬独断呢,还是听了明珠、索额图他们的主意?” 一听这话,康熙的脸色“刷”的变了:“于成龙,你应该知道,在这些大事上,朕从来不听别人的话。上书房的几个人岂能左右了朕躬。” 于成龙并没有被吓住:“圣上,臣以为,五年内在西域用兵之事,断然不可。如此连年用兵,国库空虚,民徭加重,让百姓怎么活下去,如果因此而引起全国不宁,又将何以善后?” “哼,你以为朕没想到这一点吗?如今,葛尔丹在西域作乱,罗刹国又虎视东北。广阔西域,生灵涂炭,百姓纷纷向关内逃难,朕贵为天子,难道能视而不见吗?若拖延下去,有朝一日,闹到朕的御辇、令旨都出不了嘉峪关,那后世将如何看朕这个皇帝?又怎样评价你们这班‘清官’呢?” 这话问得突然,也问得很有分量,于成龙正不知如何回答,康熙又说话了:“所以,为了一统中华版图,为了不让西北百姓再受煎熬,朕才破格提升你,要你去担此重任。因为你是清官,加赋加税,百姓虽有怨言,还不致于造反,换个贪官去,就不行。当然,朕也知道,你一上任就增加赋税,百姓们也会骂你的。可是,你身为朝廷大臣,不能只看到自己治下的百姓,还要看到西北千万受苦受难,颠沛流离的黎民。你不能只管富庶的江南,还要想到辽阔的西北大地。这才是大臣风度呢!” 听到这里,干成龙出了一身冷汗:“皇上教训得对。臣目光短浅,不识大体,求圣上宽恕。臣勉受圣命,尽力而为之。” “不,不能尽力而为,而是一定要办好。告诉你,忠臣、清官,朝里能选出不少来。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这是古之明训嘛,能做到这点并不难。但朕需要的是‘明’臣,懂吗?‘明’臣,识大体、顾大局,为国分忧,为君父分忧,不计较自己的得失,不怕自己吃亏这才是明臣,这才是大大夫呢!你起来吧!” 于成龙只觉得头昏脑胀,一下消化不了皇上这一大套道理,“皇上教训,使臣茅塞顿开。臣不明事理,见短识浅,求皇上治臣不恭之罪。”说完,叩了个头,艰难地站起身来。 康熙根本不理会于成龙请罪的话,继续说了下去:“于成龙,你和郭琇一样,都是忠臣、净臣,这一点,朕从不怀疑你们。但你们俩有一个大毛病,就是心地偏狭、好名、好胜,总想保自己的名声,总想胜过别人,这就不好。做大臣的,心地宽一点,看得远一点,多存仁恕之心,多讲点慎独之道,还是很要紧的。好了,朕知道,你会想明白的,你跪安吧!” 康熙二十三年的五月初九,正是钦天监推算的祭奠明朝皇陵的黄道吉日。这天一早,康熙摆开全副执事、銮驾,向明太祖朱元璋的孝陵出发了。这一举动,使整个南京城都沸腾了。万人空巷,齐集街头,谁不想瞻仰一下皇帝出巡的排场和风采,谁不想看看大清皇上亲自祭奠明皇陵的盛大典礼。尤其是那些前明的遗老们,那些至今还缅怀前明、坚持华夷之见的士子们,更是激动得热泪盈眶。康熙御驾途经之处,市民顶礼谟拜,一片“万岁、万万岁”的欢呼声。身着庄严朝服,坐在銮舆内的康熙,也不禁为这场面感动了。对,这一步棋算走对了。 车驾来到孝陵前边,三声炮响之后,康熙下了銮舆,步行踏上了陵前的神道。一边走,一边问魏东亭:“小魏子,此山巍峨雄峻,气吞千古,山上可有寺庙吗?” “回皇上,此山上有座灵谷寺,是南京有名的古刹。”明珠听了在一旁小声问道:“灵谷寺,伍大哥不就是在此坐化的吗?” 此言一出,魏东亭吓得脸色煞白,连忙向明珠递了个眼色。伍次友在灵谷寺坐化,去年魏东亭进京时,已禀明了太皇太后。老佛爷严令,这个消息,不准告诉皇上和苏麻喇姑。可是明珠却在此刻贸然说了出来,如果皇上听见了,怎么得了?!可是,康熙却真的听见了:“你们在说什么,谁在这里坐化了?” 魏东亭赶上一步:“回主子,明珠刚说那片塔林,乃是和尚们坐化之处……” 康熙冷笑一声:“哼——小魏子,你也学得会欺哄朕了。明珠,把你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魏东亭吓得连忙跪下:“主子爷,奴才不敢撒谎,是伍次友先生于去年的腊月,在灵谷寺里坐化成佛。遵老佛爷懿旨,怕主子伤心,严令奴才等不准奏明——” 康熙没有再说话,却停下脚步,遥望着山上青翠浓郁的松柏。他的手,不,他的全身都在颤抖。跟随圣驾的人,一个个吓得大气也不敢出了。过了好大一会儿,才听康熙慢慢地说:“唉!伍先生,他,他走了。朕从此失去了一位良师益友,谁能补得上他在朕心中的位置呢!明珠,你查一下,伍先生家里还有什么人,家境如何,晚辈之中,有没有可以做官之人?查了,立即回奏。”说完,头也不回地向前走了。 魏东亭连忙高喊一声:“圣上启驾了,鼓乐侍候!”又回过头来埋怨明珠:“哎呀,我说老明,好端端的,你提这事干嘛呢?” 明珠神秘地一笑,却不说话。高士奇心中突然一亮:“哦,我明白了,既然是祭灵,总要有点眼泪嘛。圣上不哭朱元璋,还能不哭伍先生吗?”索额图在一旁听了,心中暗暗吃了一惊:“嗯,要说揣测圣意,侍奉皇上,这明珠可真有过人之才呀!” 祭奠明孝陵的仪式,庄严隆重,康熙以臣子之礼,焚香酪酒行了三跪九叩首的大礼。被叫来观礼的都是六七十岁的老人,也都在明朝做过官。自明朝败亡之后,他们虽然明明知道,大清的江山,是从李自成手里夺来的,但,夺来之后,没有交还给朱家皇室的后代,却自己当了皇帝。对此,他们总是耿耿于怀,想着为大明复仇。如今见大清皇帝,不远千里来到南京,以臣子之礼祭奠明太祖的陵墓,感动得痛哭流涕,不能自己。康熙心里也很不是滋味。他想起了先祖留下的“七大恨”的遗嘱,也想起了即位以来的种种艰难和困难。面对着这个埋在孤峰之上,凋凌败落的太祖的坟墓,他还想到朱元漳以一个乞丐和尚的身份,率众起义,夺得了天下,但转眼之间,却又把随龙出山的功臣,一个个残酷杀害。康熙曾多次想过这件事。他不明白,朱元璋为什么要这样残忍?现在他似乎懂了,皇上为什么称“孤”、道“寡”,既然当了皇上,就注定了一生没有一个真正的朋友。不错,他康熙曾经有过一个布衣的老师和朋友伍次友,他特许伍次友叫他“龙儿”。可是,如今伍先生坐化了,谁敢再叫他“龙儿”,谁敢披肝沥胆地再教他、劝他?从此之后,这世上他再也没有朋友了。他,也变成孤家寡人了。此时、此地、此情、此景,怎不让人伤情呢?想到这里,康熙不禁动了真情,泪水潸潸而下,打湿了龙袍。那些前明遗老们,更是为之感慨不已。 祭完孝陵之后,按原来计划,康熙本应立即回城的,可是康熙心情不好,命令车驾回去,只留下了高士奇、魏东亭和侍卫,他要在灵谷寺里住下了。魏东亭等人,知道皇上对伍次友情深义重,不敢再劝。寺里的主持,是个明白人,也不来打扰,只命人收拾出一间干净的僧房,让康熙住下。 晚饭之后,康熙独自一人,漫步走出寺院,遥望寺外那片塔林在出神。魏东亭追了出来,替他披上一件袍子,又轻声说道:“主子,伍先生不在这塔林里。他坐化之前,留下遗嘱,把骨灰撒在扬子江里了。” “哦,这样也好。伍先生理应与江河大地共存。你没有及时奏报他坐化的事,朕不怪你。可是,伍先生走了,没有人再叫朕‘龙儿’了……” “主子,请不必过于伤神。伍先生在天有灵,看到主子今日的功业,也会高兴的。先勘东南,再定西北,这是伍先生为主子定下的国策,如今已完成了一半,剩下的那一半,也指日可定。这就是对伍先生的悼念。” 俩人正在说话,忽听山门外一声低沉的喝问:“什么人,干什么的?”魏东亭吃了一惊,急忙回头看时,原来是穆子煦带着于成龙来了。 山下大概下雨了,于成龙浑身精湿。康熙忙命众人进去,赐座,又叫人给他端来一杯热茶。于成龙见康熙身边没有高士奇,便壮着胆子,把明珠在朝中的种种恶迹都一一说了出来。这些情景,有的康熙早就风闻,有的却是初次听说,尤其是于成龙说到,当年伍次友和苏麻喇姑真心相爱,本来可以结成百年之好。可是明珠却暗地里唆使索额图,在皇上面前向苏麻喇姑求婚,以致苏麻喇姑愤而出家,当了尼姑,伍先生也离开皇帝,做了和尚。还有,周培公在皇后因为难产死去之时,提议立了皇二子为太子。明珠更是忌恨在心,伺机报复。周培公平定王辅臣叛乱,回到京城,要与他的患难之交阿琐成婚的时候,明珠却先走了一步,逼着阿琐嫁给了何桂柱。这两件事,虽然与朝政没有直接关系,但皇上对伍先生,对周培公,那是什么样的感情啊。现在伍先生死了,周培公和阿琐都死了。他们蒙冤受屈而死,康熙虽然早有风闻,但今天,于成龙把这事和明珠的其他劣迹,一块说了出来,康熙既吃惊,又感到无可遏制的愤慨。这无疑是砍掉了皇上左膀右臂。可是,转念一想,明珠在中枢参政,已经十几年了,党羽遍天下。明珠一倒,必定再兴起大狱,会牵连成百上千的官员。西北用兵在即,国家经得起这样的动荡吗?再说,如果立刻剪除明珠,上书房中就剩下索额图这一个满人了,他会更加飞扬跋扈,不可遏制。而索额图是否与葛礼,杨起隆的案子有关,尚未查清。唉,不得不防,不得不虑呀? 康熙正在思索,高士奇一挑房帘进来了。康熙劈头盖脸地问了一声:“高士奇,明珠结党营私,嫉功害贤,贪赃枉法,欺骗朕的事儿,你知道吗?” 高士奇被这突然的问话闹愣了,一时间,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回答。康熙转问于成龙:“于成龙,把你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于成龙只好把明珠的种种不法事情又说了一遍,高士奇这才知道,今天于成龙深夜冒雨赶到这深山古寺里,原来是告明珠的御状来了。他偷偷地瞟了康熙一眼,见皇上面色不善,知道康熙已经动怒了,便不敢隐瞒,如实答道:“回圣上,这些事,臣知道。” 康熙勃然变色:“知道为什么不向朕奏明?” 高士奇连忙跪下叩头:“圣上,明珠之奸情,举国上下,无人不知。可是……人生在世,谁不怕死?索额图、熊赐履尚且不敢明奏,臣职位低卑,更不敢……” 话还没说完,康熙突然站起身来,怒声斥道:“混蛋!你懂得什么叫事君惟忠吗?既然怕死,就不要在朕跟前做事!” 高士奇自从来到康熙身边,这还是头一回碰上了这么硬的钉子,也是头一回被康熙问得无言可对,吓得他脊梁上冷汗直流,低着头一声不响地跪着,听候发落。在一边的魏东亭看见康熙把对明珠的怒气,全撒到高士奇身上,觉得有些不公平,连忙上前跪下奏道:“主子,明珠阴险狡诈,欺君罔上,心术不正,结党拉派,他手中的权力,又足可以陷害忠良。如果抓不着真凭实据,就是奴才也不敢妄奏,请主上治罪。” 高士奇听了魏东亭这话,心中一亮,唉!我怎么没有想到这些话呢?看来,魏东亭不愧是人杰,确实比我高出一筹。他正在胡思乱想,突然听见康熙纵声大笑:“哈哈哈,明珠,一个破落户的子弟,一个要饭化子,他比鳌拜还难除吗?” 高士奇最善于钻康熙的空子,一听这话,马上接口就说:“皇上圣明,鳌拜是明火执仗,而明珠却是打着皇上的旗号胡作非为。皇上要想除明珠易如反掌,可是要让奴才等除他,那就是蚍蜉撼树了。” 这个马屁,拍得正是时候,也正是地方。康熙仔细想想,高士奇说的也是实话。连于成龙也没想到,今天这事办得这么顺,又见高士奇不替明珠遮掩,便放弃了告高土奇的想法,对皇上说:“圣上,高士奇所言有理。臣也曾瞻前顾后了许多年,才斗胆来见皇上的。” 康熙一直在房里走来走去,突然他停住了脚步:“于成龙,你告得有理有据,但,朕却不能准你的本。” 这句话一说出来,在场的人全都愣了,只听康熙缓缓说道:“宰相换得勤,不是个好事。南宋祥兴年间一年里换了几个宰相。前明的崇祯,在位十六年,换了五十四个宰相,结果不都亡国了吗?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才是兴旺之象,明珠固然不成材,可这些年来,也干了不少好事,功大于过。朕要再看他一段时间,如果仍然如此,朕就拿掉他!嗯——于成龙,你把今天说的事,写成奏折,送到高士奇那里存档。除朕之外,任何人不准调阅。此外,今天的事,谁要是敢说出去,那就是加害于成龙。朕立即砍掉他的脑袋,听明白了吗?” 魏东亭、高士奇、于成龙一齐跪下答应:“扎!” 第四十六回 魇魔事惊呆康熙帝 祝寿词吓傻明相国 几件筹划已久的大事顺利办完,康熙兴奋异常,在南京尽情地游玩起来。什么莫愁糊、玄武湖、鸡鸣寺、半山、燕子矾、白鹭湖、石头城、清凉山、秦淮夜渡,桃叶临流,有时一天一处,有时一天两三处。他玩得高兴,玩得痛快,可把魏东亭给坑苦了,忙了个不分昼夜,花了个家底朝天。就在康熙玩得正上劲的时候,突然,京师传来了六百里加急的奏折,说葛尔丹集结兵力三十万,并已与科尔沁王约定,要在明春会兵南下。奏折上盖着监国太子的宝玺,还有批文“事关重大,奏请皇上裁夺”。 本来,康熙南巡,就有粉饰太平的一层意思。为此,西藏、青海四部等外藩大臣都用快马进了贺表,江南士民更是欢喜雀跃。现在,突然接到这样的奏报,康熙有点为难了。葛尔丹称雄西北,作恶多端,他早已忍无可忍了。这些年,他费尽了心思,要引诱葛尔丹东进,以便御驾亲征,消灭这个不驯服的蒙古叛王。现在,他接到奏报,恨不得一步跨回北京去。可是突然中断南巡,打马回京,会不会引起百姓惊疑和议论呢?把上书房大臣们召来,大家七嘴八舌地说了许多,最后,还是高士奇的看法占了上风:葛尔丹要东进,也要等到明年开春,还早着呢。皇上可以明松暗紧,暗下密旨,暗地里调拨军队、粮饷,布置防务;明面上,该干什么干什么,不要让外人看出一点破绽。康熙采纳了高士奇的意见,又对明珠呈进来的各地贺表,大加称赞,还夸奖了明珠。高士奇在一旁听了,不禁暗自吃惊。自从那天于成龙雨夜求见皇上,告了明珠之后,康熙的心已经恨透了这个人。于成龙的弹劾本章,也还存在他高士奇手里。可是,明面上,康熙对明珠还是那么随和,还是那么信任,还是那么亲切,皇上到底打的什么主意呢?任凭高士奇如何聪明,如何善揣圣意,此刻,他也说不准了。看来,这位三十来岁的皇上,用心深得很哪,“天威难测”,这话一点不假。 按照既定的日期,康熙又在南京玩了三天,该见的人都接见了,该去的地方,也都去了,这才启驾北归。经过山东时,又特地去了一趟曲阜,拜了孔庙。手下的人都对康熙说,历代君王来拜孔庙时,行的都是学生之礼,两跪六叩首,可是康熙却说:为了民心归附,社稷安定,多磕几个头,难道我就不是皇上了吗?群臣拗不过他,只好由他以臣子之礼,像对朱元璋那样给至圣先师孔老夫子,行了三跪九叩首的大礼。按常规,祭了孔庙,就要去泰山封禅,以昭示大皇帝的文治武功,可是康熙却没有这样做。他说:朕的计划,还远远没有完成呢,怎么敢去泰山封禅夸功?这么一来,一个谦虚、谨慎,励精图治的皇帝形象,马上传遍全国。人人称赞康熙皇上,不愧是英明圣主。“南巡”这篇大文章,让康熙做得圆圆满满,全始全终地收场了。 谁知,回到北京,糟心的事,却是一件连着一件。先是苏麻喇姑去世,康熙痛失一位益友,一位深得自己挚爱的“大姐姐”。紧接着就是太皇太后突然得了重病。太皇太后孝庄老佛爷,在几十年里,辅佐皇太极又亲自扶植了顺治、康熙两位皇帝,他们又都是幼年登基。从顺治入关定鼎,到康熙执政二十多年,太皇太后操了多少心,顶住了多少险风恶浪啊!康熙对太皇太后感情之深,敬重之深,那是难以形容的。当太皇太后病重的消息传出之时,康熙正在承德,一边勘看避暑山庄的修建工程,一边悄悄地视察飞扬古的军事布防。他一接到太皇太后病重的消息,立即传旨回京,马不停蹄地奔跑了三天三夜。进了皇宫,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更换,便直往太皇太后的寝宫慈宁宫奔去。进了宫,一头扑在太皇太后病榻之前,颤声说道:“老佛爷,孙子赶回来了,在这儿给老佛爷叩头请安呢。” 孝庄太皇太后,已经病得不轻了,正发着寒热,昏昏沉沉地靠在病榻上。听见康熙回来了,她精神一振,立刻睁开了眼睛,伸出手来要拉康熙,却一点力气也没有:“皇上,你到底赶回来了……哦,你回来得好。我……我真怕……”康熙明白老佛爷的心意,连忙起身,坐在炕沿上,双手捧住了太皇太后的手:“老佛爷,你别这样说,孙子听了,心里难过,哪能就到那一步了呢?孙子请人给老佛爷算过命,说老佛爷有一百二十岁的阳寿呢……” “唉,我知道,那都是胡弄人的。如今佛祖要叫我,我能不去吗?人都有这一天,皇上别难过。有几句话,得趁我心里明白的时候,对你讲清楚……” 康熙颤声说道:“祖母,您说吧……孙子我听着呢,我一定句句照办。” 太皇太后粗重地喘了几口气,像是聚集精神:“皇上,我们祖孙两人能有今天,我们大清的江山能有今天,不易啊!你懂吗?” “是,孙儿明白。大清能有今日,全仗老佛爷您的主持和保佑……” “唉!按理说,我死之后,应该与你太宗爷合葬才对。可是,你爷爷已经大行几十年了,我不忍心再去惊扰他。听说,你的陵墓造在遵化,你就在那里给我造个地宫吧。有朝一日,你也去了,我们祖孙两人还能在地下天天见面。能常常看我的皇孙,我也就心安了。” 听到这里,康熙早已忍不住了,他一头扑进祖母怀里,泣不成声地说:“孙儿依靠老佛爷……孙儿我……舍不得您老人家呀!” 此刻,太皇太后却异常的镇定,她抚着康熙的脊背说:“好孩子,别哭,别哭,你这么一哭,我的心……也乱了。”等康熙止住了哭声,她又说:“叫他们全都出去,我有话对你说。” 康熙冲着四周的宫女太监们一挥手,这些人知道,太皇太后有密旨要传给皇上,就悄没声地退了出去,张万强站在离宫门远远的地方守着,太皇太后喘息了一下,问康熙:“你觉得索额图这人怎样?” “回老佛爷,康熙十六年前,他有些恃功自傲,近几年,收敛了一些……” “明珠呢?” “明珠也是有功之臣,但这几年他在下面闹得不像话,有不少人参劾他。孙儿怕朝政不稳,与国不利,暂时压下来了……” 此时,大皇太后不但神志清醒,而且思维也非常之快。她已经从康熙这简短的答复之中,听出了弦外之音。她抖擞精神,眼睁睁地盯着康熙说:“嗯,你心中有数,我也就放心了。可是,你聪明有余却忠厚太过。我问你,去年我叫内务府慎刑司的人,用毒酒处死了一个慈宁宫的宫女叫白彩的,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哦,孙儿听说,她在老佛爷斋戒的时候,唱《小寡妇上坟》,被处死的。” “哪里!那是我叫他们那样说的。在她的房子里,搜出了一个桃木刻的青面鬼,那上面写着皇上的生辰八字,还用钉子钉着。” 康熙大吃一惊:“啊?!有这样的事儿?是谁的主使?” “我命人把她全身都用烙铁烫了,她也没招。还有在太子宫里,也查出这样的桃木人儿,也是没找到事主。所以,我让张万强把那里的太监、宫女全都换了。这几件事,我没告诉你,怕的是你一上火,就要兴大狱,闹得天下震动。反正,邪不压正,他们扳不倒咱们祖孙两人。可是,我这一去,无论什么事,都得你自己拿主意了,要是有个闪失,叫我怎么在地下去见列祖列宗呢……” 康熙站起身来,咬着牙想了好大一会儿,回身又替太皇太后盖好了被子,掖了掖被角,安慰说:“老佛爷,你身子不好,说多了要伤神的。孙子今天既然明白了,就没有处置不了的事。您老人家安心歇着,等您老大安了,孙子办几件事,定叫老佛爷看了高兴。”说完,趴在地下叩了头,回身又向外叫道:“张万强,进来!传我的旨意,老佛爷不过是略感风寒,没什么大病,叫宫内宫外人等,不必在跟前侍候。有问安的,一律在外边磕头。你给朕选几个懂规矩的老成宫女,分班在老佛爷跟前侍候,听明白了吗?” “扎!” 辞别了太皇太后,康熙回到养心殿,靠在躺椅上,默默地想着心事。见李德全抱了个奏事匣子进来,康熙问他:“有什么事吗?” “回主子,奴才刚从上书房过来。大臣都回去了,只有熊赐履在当值。奴才没听他们说有什么大事,只听见明珠临走时,说后天是他的五十大寿。熊大人劝他,说太皇太后慈躬不宁,叫他不要大办。别的,就……就没有了。” 康熙一笑,站起身来:“哦,明珠的五十大寿要到了。好啊,朕答应过他,要给他写个条幅贺喜的。”说着走到案边,挥笔写下四个大字:“李德全拿去赏了明珠,说朕给他放三天假。另外嘛……你到上书房传旨,叫熊赐履来,说朕有密旨给他。” “扎!” 明珠没有听从熊赐履的劝告,把五十大寿办得非常热闹。他心想,皇上还赐了条幅给我呢,这排场不乘机显露一下,还待何时啊。光寿诞的请帖,就发出去一千多张。凡是在京官员,无论职务大小,全请了!他这一请不要紧,谁敢来白吃寿面啊,好家伙,送礼的都排队了。忙得明府管事的连吃饭喝水的空儿都没有。礼品一直摆到了厅廊下,真个是堆积如山。寿诞这天,明府里摆了一百多桌宴席。来的客人们,又都得先向皇上的赐字行礼。只见四个遒劲的隶书大字“亮辅良粥”,高悬在厅堂正中,墨光闪闪,令人羡慕不已。酒席筵上,明珠满面春风,挨桌敬酒,也听着众官员的阿谀奉承,好不得意,这个宴席,从中午直吃到申时,客人们都已带了几分酒意,可是还没尽兴。猜拳行令的,呛五喝六的,捏耳灌酒的,赖着不吃的,简直闹翻了天。就在这时,突然门上的人进来禀报,说都御史郭琇郭大人贺喜来了。明珠一愣,嗯,这郭琇从来不吃任何人的酒,今儿个请帖发给他了,他没来,怎么宴席要散了,他却又来了呢!既然来了就不能慢待,连忙迎了出去,那郭琇早已昂首阔步地走进来了,只见他举手一拱:“明相,恭贺五十大寿,郭琇来迟,望乞恕罪。” “哎,郭大人,说哪里话。快请,请入席。来晚了,要罚酒呢!” “明相,请别客气,常言说,君子爱人以德。我这人从来不拍马屁,你是知道的。今天,有篇文章,为你贺寿,说的都是大实话,请不要见怪!” “哪里,哪里,郭大人乃饱学之士,既有佳作,何不让大家一同欣赏呢!” “啊,好哇,郭某正要如此!”郭琇说着,从袖子里掏出一叠纸来,大声念道:“臣郭琇奏请明珠贪赃枉法,结党营私,误国害民折。” 不但明珠,宴席前的千余宾客全都愣了,啊!郭琇怎么凑这个机会,来弹劾明珠呢?不等大伙转过神来,郭琇却声若洪钟般地朗朗读了下去。这个奏折,洋洋万言,历数了明珠的十大罪状,连高士奇、余国柱、徐乾学等人,也都捎带了进去。末了还请皇上对明珠等人“立即罢斥,明正典刑”。 在郭琇刚开始念时,明珠确实是吓了一跳,但马上就镇定了下来。好嘛,当着这一千多京官,我如果稍微有一点恐惧之色,那,到不了明天,弹劾奏章还不得飞成雪片哪!不行,我不能让郭琇的阴谋得逞,我死也得顶住。可是,又一想,这个馊主意是谁出的呢?他看了索额图,又看了熊赐履,除了他俩,谁也没这个胆,那又会是谁呢? 其实,这场戏的幕后导演是康熙皇上。熊赐履只不过是奉旨办事而已。他本来选的是御史白明经,已经说好了,可是事到临头,白明经却害怕了。想不到郭琇倒自己跳出来了而且又捎带上那么多人,这,这怎么收场呢? 郭琇读完了,冲明珠一笑:“明相,学生刚才说了,我不会拍马屁,只会据实而言。不知明珠以为这篇文章做得如何?” 明珠极力按下心头怒火和恐惧,坦然一笑说:“好,好文章,好胆量,我敬你一杯!” 在一旁的高士奇,刚才听见这奏折中捎带了自己,开始也是大吃一惊。可是他看明珠这么坦然,也不能装熊啊。此刻,他也倒了一杯酒,嘻嘻笑着走了过来: “郭御史,你参得好,真值得浮一大白,来,我老高陪你一杯!” 郭琇笑吟吟地接过酒来,放在鼻子底下闻了一下说:“二位大人,郭琇本来就是有名的郭大胆,今日冒犯二位相爷,罪责不轻。这酒我闻了,虽然很香,只是沾了民脂民膏,却带着一股血腥味——”说着与高士奇碰了一下杯子,“叭”的一声,将酒杯摔在地下,拱手说了声“请恕郭某失礼!”回过头来,扬长而去! 郭琇一走,这边立即就没戏唱了。酒没人喝了,预备好的寿面,也更没人去吃了,谁还有这心思啊。与明珠有牵连的,都在想怎样保住自己;与明珠素日不和的,在琢磨着怎样也写本参奏。一句话,不管是哪一党,哪一派的,都在想着一件事,郭琇这一本呈上皇上将会怎么发落呢!所以,有人上来劝上两句,借故退席,有人更干脆,连招呼也不打就走了。转眼之间,偌大的厅堂内外,只剩下杯盘狼藉的剩酒、剩菜和熊赐履、索额图、高士奇三位上书房大臣了。 熊赐履是知道这事儿的前因后果的,别人不说,他得说:“哎,我说明贤弟,要多保重啊。好好想想,怎样向皇上说清这些事。真是有什么意外,你放心,我们都会说话的。” 明珠“腾”的一下跳起来:“保重,我怎么个保重?与其坐在这里等死,不如马上去见皇上。各位可肯陪我走一遭?” 话说到这份上,那仨人也推脱不掉啊,四个人马上来到宫门,递了牌子,请见皇上。不一会,圣旨传了出来:“明珠五十大寿,朕已给假三天,好生休息。其余三人,即刻进见。” 第四十七回 奸明珠树倒猢狲散 勤靳辅功成顶戴丢 太皇太后病重之际,明珠大事铺张,庆贺自己的五十大寿。可没想到,御史郭琇大闹宴席,乘机参了明珠一本,把喜宴闹了个不欢而散。明珠没法,只好跟着熊赐履、索额图和高士奇,即刻递牌子进宫,请见皇上,要当面谢罪。可是,圣旨传出来:“朕已给了明珠三天假,让他好好在家休息,其余三人,立刻进见!” 熊赐履等三人进去了,明珠孤零零地站在宫外。郭琇的奏本够狠的了,可并没把明珠吓住,但是,这旨意却如晴天霹雳一样,把他彻底打垮了。他遥望着巍巍宫阙,真是咫尺之间,如隔天河。唉!天威难测呀。两天前,他明珠想什么时候进大内,就什么时候进去,“递牌子请见”,不过是个形式。如今,皇上一句话,说不见就不见了。也许从今往后,他再也别想见到皇上了。他没有坐轿子,拖着沉重的步履,踢踢踏踏地往回走。这时,他才发现,刚才来得太急,竟连朝服都没穿。哎呀,幸亏皇上没让进去,如果就这么一身打扮进宫,恐怕皇上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臭骂了! 家里,也早不成样子了。夫人和八房姨太大,还有儿子、媳妇们聚在一起,哭的哭,闹的闹,乱成了一锅粥。明珠一见这阵势,心里的火不打一处来。他怒喝一声:“都给我闭嘴,哭什么,我还没死呢!”骂完,把两个儿子叫进书房,吩咐他们,悄悄地从后门出去,打听一下消息。然后又把夫人叫来,让她即刻设法进宫,去纳兰贵妃那里打探一下,看皇上到底是什么意思。吩咐完毕他就像热锅上的蚂蚁那样,在房里转来转去,一点主意也拿不出来。 夫人最先回来,说:纳兰贵妃不肯见。贵妃说,她不知道有这门亲戚! 两个儿子也先后回来。二儿子任何消息没得到,大儿子从熊赐履那里听说,熊、索、高三个人进宫之后,皇上把高士奇痛骂了一顿,骂完了,又替他说了几句好话。可对明珠,皇上却一个字儿也没提。 没提一个字,这是个大大的凶兆。明珠慌神了。他不敢呆在家里,便不顾嫌疑,趁着夜色,悄悄地去找高士奇。 高士奇一听说明珠来访,吓了一跳。我的老祖爷,这是什么时候,你还敢来见我。我扒拉还扒拉不掉呢!你就不怕别人说你来串供?!他想不见,可是明珠已经进来了。 明珠是已经豁出去了,开口便说:”士奇,你不要怕。大丈夫做事,敢做敢当,杀头掉脑袋也不过如此。皇上到底是什么意思,你告诉我,出了事,我一人承担,决不连累你。” 高士奇沉吟了一下:“嗯,皇上今天绝口不提你的事,我看有点儿不妙。听说于成龙也上了弹劾你的奏折,六部九卿的京官们,都在忙着写折子呢,你要有点准备。” “准备?怎么准备,上表请辞吗?” “晚了,获罪于天,祈祷也不济事了。” “好,多谢指教,明珠回家等死去了。”明珠说着,起身就走,却被高士奇拦住了:“哎,别忙,你不要死等,赶快把家产分散一下,或者捐输也行,还有……” “什么,士奇,你我从不见外,此刻,再难听的话,我也能听进去!” “嗯,你有没有一个既听你的活,又和索额图关系亲密的人?” “哦,……这个,有,有一个。” “那就好,你赶快派人送信给他,让他狠狠地参你一本,说你要危害太子,动摇国本。这奏本一上,准能救你。” “啊?!什么,什么,这不是把杀头罪变成了凌迟处死,把死我一人之罪,变成了祸灭九族了吗?” “哎——老明,你不读书,不明事理。当今皇上乃千古雄杰,博学多才,能谋善断,可是太聪明了,就未免疑心大。现在大家参你的,都是受贿贪赃,任用私人,对这样的罪名,皇上容易相信,也一定要惩办;如果有人把这事闹大,闹到太子党和阿哥党的党争上去,而且参你的人,又是索额图的一党,皇上肯定会起疑心。既然是两党之间闹起了事来,那皇上既不能杀一党而护一党,这样一来,你就有了一线生机。” 明珠眨着眼睛,想了又想,这才明白过来:“好兄弟,我若逃脱此难,永不忘你搭救之恩。” 任凭高士奇和明珠再聪明,动作再快,也赶不上康熙皇上。明珠愿缴纳家产以赎前罪的奏章,还在打着腹稿呢,抄家的人可就来了。领头的,是太子胤礽和四阿哥贝勒胤祯,跟随的有熊赐履、何桂柱,还有内务府官员,善扑营的兵丁。一声令下,府第被团团包围起来。内眷们集中在一个房子里,其余的全都贴了封条。四阿哥和熊赐履看见明珠落到这个下场,心中不忍,从旁边说了句好话,把明珠的两个儿子按居住区域,与明珠分开,免封免查。太子虽然最恨明珠,可是师父熊赐履发了话,他也不好驳回,这才给明珠留下来一点家产。 回过头来,再说治河的事,经过这几年靳辅、陈潢他们的努力,总算不负圣望。黄、淮河道全面治理,除了入海口那里还有少量的工程没完之外,其余全都竣工。中河河道也已开挖完毕。有史以来,运河航道要走一百八十里黄河的局面,已不复存在了,这一天,中河开闸放水,轰动了四乡八县的百姓。他们扶老携幼,纷纷赶来,要看这海晏河清的盛景。大堤上,万头攒动,一眼看不到边,全都挤满了人。靳辅带着清江治河总督府的全体官员,乘坐一艘大船,来到了中河河口,主持这旷古未有的大喜事。一声令下,红旗摆动,大闸缓缓升起,滚滚黄河波涛,流入中河,霎时间,灌满了大半个河槽。 陈潢高兴得热泪盈眶,抱着靳辅颤声说道:“靳大人,成功了,我们成功了。你看,完全和预料的一样,正好可以行船哪!” 靳辅也是老泪纵横。这十来年,他们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委屈,担了多少风险,才有了今天哪!他拍着陈潢的肩头,又拉过了封志仁、彭学仁等,不无感慨地说:“兄弟们,我谢谢你们,也替黄淮沿岸的百姓们谢谢你们!” 两岸百姓的欢呼声,震天动地,淹没了大船上的说话声,也把他们那颗炽热的心,撩拨得沸腾了。靳辅大声说:“我要好好地修一上奏本章,在皇上面前为你们请功、请赏!” 陈潢虽已被皇上封了四品的职衔,可是,他并不热衷于做官。他想起来了,自己的那部《河防述要》,还要依据这几年的经验,再加补充;他还想起了阿秀。当然,为了治河,他狠心地拒绝了这个公主。可如今听说阿秀已经进宫当了贵妃,心中又觉得有些怅然若失感觉。几年来,自己在大河上下,东奔西跑,到现在还是孤身一人。无家可归,看来自己与阿秀确实无缘。想到这儿,不禁有些黯然神伤。 就在这万民欢乐,庆贺中河通水的吉庆时辰里,突然,一个戈什哈急急忙忙跑来禀报说:“钦差大人,尚书伊桑阿奉旨前来,在衙门里等不及,已经来到河口了。” 靳辅一听喜出望外:“哦,一定是皇上听说今天要开闸放水,特命钦差前来观看,说不定还有赏赐呢。走,随我接钦差去。” 众人刚到岸边,钦差伊桑阿已经气喘嘘嘘地上了大堤,他缓了一口气,面南站定,靳辅忙率领众人跪下叩头:“臣靳辅恭请圣安!” “圣躬安好。靳辅,圣上有话问你。” “臣恭聆圣谕。” “圣上问你,河工上屯田四万顷,属于有主的田地共有多少?” “回圣上问话,有主之田,约占三分之一,正待原主赎回。” “嗯。还有,你奏折上说,下河夹堤之后,可防海水倒灌,可至今仍还有海水倒灌,是何缘故,尔据实回答。” “是。下河工程尚未全部完工,故海水袭来之时,仍有倒灌,但还没有大害。一旦河工全部完成,即可免此灾害。” “哦,既如此,本钦差当替你面奏圣上。皇上还问你,康熙十九年,你曾向明珠行贿,赠他纹银两万两,可有此事?这笔银子出自何处,尔据实回答,如有欺瞒,罪不可恕!” 靳辅的脑袋“轰”的一下,这件事,确实有。是明珠的一个学生,因亏空了库银被参,明珠写信要他代为通融,靳辅没法,只好用河工银子替他垫了。此时,他不敢隐瞒,便如此这般说了一遍,末了又加上一句:“此事难逃圣上明鉴,奴才从河工银子里挪借,罪不容恕,但绝非行贿,请圣上明察。” 伊桑阿神色稍微松动了一下,换了身份,也换了笑脸:“靳公请起。你在外边,不知朝廷消息,明珠的家已被抄没,有些事涉及到你,所以皇上叫我来问你。治河大功告成,皇上很高兴,功是功,过是过,皇上不会亏待你的。只是下河工程和屯田这两件事,是你用人不慎,才造成了匪类祸国扰民的大错,你要立即处置。这样,兄弟回京之后,就好替你说话了。” 靳辅一听这话,火了:“什么,什么,任用匪类,我这里谁是匪?” “陈潢!难道你还看不透他吗?他就是匪类,就是小人。哼,小人有才不如君子无才,你不明白这个道理吗?” “大人,屯田养河和下河围堤两件事,都是靳辅一人决定的,与陈潢无关。如有什么罪名,应由我一身承当,请钦差发落。” 靳辅的话刚落音,封志仁、彭学仁也抢着上前,要承担责任。陈潢却微微一笑,自己动手,摘掉了头上的顶戴:“靳大人和二位仁兄何必如此呢。河治好了,我也没事干了,正好回去写书。无官一身轻,我空手而来,空手而去,什么也没有!” 伊桑阿突然发出一阵阴森森的冷笑:“嗬,好哇,果然小人结党,盘根错节,一人出事,众人担当。佩服,佩服!不过,你们也不要想得太轻松了。靳大人,即日起,你回衙门去办理交接手续,完了,即刻进京面圣听参。至于这三个人吗,对不起,本钦差要借你的大船,带他们走了。来人,与我拿下了!” 一群戈什哈如狼似虎地冲了上来,把陈潢、封志仁、彭学仁三个拿住,戴上了四十多斤重的黄色袱面的大木枷,押着上船去了。靳辅愣愣地站在那里,好大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请问钦差大人,河工手续由谁来接。” “哦,别忙,你等几天再说,大概是于成龙吧。”说完,一甩袍袖,径自上了大船。 刚才还欢呼雀跃的百姓们,万万没有想到,中河放水,大功告成,他们赶来看到的,竟是这样的一幕惨景。一群人遥望大船,大声呼喊:“陈河伯,你要保重啊!” 第四十八回 陈潢惨恨不赴水去 康熙悲奈何别慈颜 靳辅赶到北京时,天已降雪了。大雪纷纷扬扬,遮天盖地地下个不停。风搅雪花,扑面而来,打得人脸上生疼。靳辅知道自己如今的身份是“犯官”,所以谁家也不去,在吏部报了到,便找了间房子住下了。等圣旨下来召见,才踏着积雪,奔皇宫而去。一进宫,先是碰上了大阿哥,胤禔只打了招呼就走了。接着又碰上了四阿哥,靳辅请安之后,胤祯倒停住了脚步,和他说起话来:“靳辅,听说明珠的案子牵连了你,可是真的?” 靳辅连忙回答:“是,奴才办差不力,理应受罚。可是我的下属无罪,却也被株连,奴才实在想不通。奴才今日进见皇上,就是要力保他们无罪。” “哦——你说的是陈潢吧?我听人说过他,有些才学,但是——但是行为不谨慎,以致天威动怒。依我看,你还是不要替他说话吧。” “可是四爷,靳辅不能干那卖友求荣的事儿啊!” “嗯,这件事我还是劝你不要管,你也管不了。听说原来他,他和——唉,不说了,你快进去吧。” 靳辅这才明白,哦,原来不知是谁把陈潢和阿秀的事给捅出去了!可是,陈潢和阿秀之事在先,阿秀入宫当贵妃之事在后。而且,陈潢几次搭救了阿秀,却一直拒绝阿秀的爱情。他们之间清清白白,没有一丝一毫的苟且之事,又有何罪呢?传话的人,胡说八道,惹得皇上才发了这么大的火。这,这可叫我怎么替陈潢说话呢? 来到养心殿之后,靳辅报名进见,叩头请安,康熙却连正眼也不看他,说了句:“你来了,起来,站一边去。”一听这话,靳辅心中有点摸不着头脑。他抬头看康熙时,康熙瞧也不瞧他,只管对索额图和高士奇说话: “嗯,明珠这件案子,越来越让人闹不清了。你瞧,有人说,朕去古北口时,他见了太子,居然不行君臣之礼。索额图,有这事吗?” “是,这事确实有。此外,太子在乾清门听政,明珠竟敢骑马入内,直到隆宗门才下马,还遭了熊赐履一顿训斥呢!” 高士奇见自己的计谋生效了,心中暗暗好笑,却在一旁添油加醋:“明珠真是混账之极,国君不在,储君也是君吗。就凭大不敬这一条也该从重处罚。” 康熙突然冷笑一声:“高士奇,你别在朕面前耍小聪明。说得好听,明珠的抄家清单上,还连着你呢。你给明珠题字,写的‘牧爱’,朕问你,交结大臣,阿谀奉承这一条该当何罪?明珠在抄家前夜,找没找过你,你们都说了些什么?” 高士奇扑通一下跪在地上:“主子爷呀,奴才不敢欺瞒圣上。明珠确实找过我,要我替他说话,可是我没答应。至于那个条幅,是明珠向奴才要的,奴才被他逼得没法,才写了胡弄他的。那上面写的不是牧爱,而是‘收受’,请皇上明鉴。” “牧”是放牧牛羊的“牧”,“爱”是爱护的爱,如果是这两个字,那确实是高士奇在拍明珠的马屁,称明珠给自己的是放牧人对牛羊的爱。可是这两个字与“收受”,也就是收贿受礼的收受,草写出来,又有点相近,如果是这两个字,意思就全反了。不是高士奇向明珠献媚,倒成了讽刺挖苦他“收受”别人的贿赂。高士奇这么一说,康熙倒愣了。他从一大叠卷宗里,抽出这张条幅来仔细一看,字写得龙飞风舞,花里胡梢,果然乍一看像“牧爱”,仔细瞧呢,又像“收受”,不禁笑了:“高士奇呀高士奇,你这奴才就会骂人,捉弄人。今天,又让你逃脱了一关,给朕滚到一边去吧。” 高士奇庆幸地暗自笑了,康熙却陷入了沉思,他在殿里急急地走来走去,显然是心中矛盾重重:明珠这奴才,恃宠坏法,贪赃受贿,确实是有负圣恩,不杀不足以平自己心中的怒气。可是,明珠的案子又涉及到索明两党,背后有太子和阿哥们为争夺皇位的明争暗斗。杀了明珠,索额图会更加肆无忌惮,不好驾驭。这,不能不使康熙担忧。嗯,不如先把明珠留下,再看一看,若真的该杀,那还不容易。 这件事,太费心思了。康熙原来想立刻杀掉明珠的想法动摇了。他终于决定,再看一下,便向索额图说:“即刻传旨,革去明珠领侍卫内大臣,上书房行走和尚书职衔,留任散秩大臣随班侍候。” “扎!”索额图答应一声退下去了。 这一会儿,靳辅看得眼花绦乱,听得胆战心惊。他不明白康熙这么恨明珠,又为什么处分得这样轻。他正在胡思乱想,康熙转过身来问他了: “靳辅,明珠这样十恶不赦,你平日知道吗?” 靳辅连忙跪下:“臣,臣不,不知道!” “什么?你不知道?好哇,朕一向认为你是个老实人,想不到,你竟敢当面说假话,你,你让朕心凉啊!”说着,将一本厚厚的抄家清单,“叭”的一下扔在地下:“你看看吧,看明珠这贼子该杀不该杀,也看看你自己应得什么罪!” 靳辅吓得脸色苍白,颤抖着拾起那份抄家清单:好家伙,这些年来,明珠受贿贪赃,竟有这么大的数目!更令靳辅吃惊的是,每项贿赂的下面,都用小字标明了送贿者的名字。自己的名字,也出现三四次。看完之后,他颤抖着双手捧起呈给康熙,又深深地俯下身去,浑身热汗淋漓,再也不敢抬头了。 康熙缓了一下口气:“嗯,看来,你还有恐惧之心,羞愧之意,这就有可恕之余地。不过,你可知道,朕对你的期望多大呀。当年,你陛辞的时候,朕是怎么嘱咐你的,可你都忘了。这些年,你治河有功,本该奖赏,可朕万万想不到,你会一头钻到明珠那里去。你,辜负了朕的厚望啊!” 靳辅浑身颤抖,结结巴巴他说:“圣上,奴才有负圣恩,请,请皇上重重治罪。但奴才即令该死,也想向圣上,进、进一言而后死。千错万错,错在奴才一人,封志仁等三人有功无过,他、他们……” 康熙突然发出一声狞笑:“哼,你还想替陈潢讲情吗?告诉你,谁要把朕看作是可欺之君,那他就等着瞧吧。你已被革职,听候勘问,还是多想想你自己,少管这些闲事。高士奇,你不是向朕推荐了一个人吗?” “是,奴才访到,大学士张英之于张廷玉,文思敏捷,办事老练,想恳请主子考查。” “哦,明天传他进来,让他先在上书房草拟诏书,朕还要考考他的学识和品行呢。你们都下去吧!” 轰动朝野,震惊全国的明珠逆党案,就这样不明不白,不死不活地被搁置下来了。明珠没了官职,住进了儿子家里,过起了悠闲自在的老太爷日子,倒养得红光满面,精神焕发。受牵连的靳辅,也只是革了职。只有那位治理黄淮,劳苦功高的陈潢,却被莫名其妙的下到刑部大狱里,过上了囚徒的生活。陈潢想得开,兔死狗烹,鸟尽弓藏,自古如此,何况他陈潢呢。狱中生活,单调而又寂寞,他就借此空闲,修订他的《河防述要》,也时不时地想起那位对他寄于深情的秀格格。可是,他哪里知道,不知是什么人,在康熙面前告了他和阿秀的黑状。说阿秀在进宫之前,与陈潢如何要好,进宫之后,又怎样向外官打听陈潢的消息。这一下,康熙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他打心里喜欢阿秀,而且阿秀正怀着孕,所以不忍心处分她,但他对陈潢,却恨之入骨,便把一腔的怒火,全都撒在陈潢身上了。这才使陈潢落到这样无法解救的境地。 康熙皇上要办几样大事,让老佛爷高兴一下的愿望,也没能实现。他到处求神、拜医,许下宏心大愿,要减去自己的阳寿,去延长祖母生命的做法,也都化成了泡影。腊月二十三,小年下,这位享尽了人间富贵,也经了政治风云的太皇太后,这位给大清江山创下了功绩的老佛爷,终于怀着对孙子康熙的无限眷恋,与世长辞了! 上书房大臣们接到太皇太后驾崩的消息,连忙赶往皇宫。往常太皇太后的寝宫,如今已改为梓宫。从上到下,一色的白纸裱糊,灵幔高悬,香烟缭绕。王爷、贝勒、贝子、福晋、公夫人、一二品的诰命夫人,以及各宫的贵妃、嫔妃,六岁以上的皇子,黑压压地跪满了整个慈宁宫大院,一个个哭得眼泡红肿,面色腊黄。康熙皇上和太子胤礽麻衣白冠,跪伏在灵床前面。索额图、熊赐履、高士奇、张廷玉等几位大臣进来,一齐向卧在灵床上的太皇太后行了大礼,失声痛哭。刚刚止停了眼泪的康熙见此场面,又触动了满腹的悲怆,大声号啕起来。一时间殿内殿外一片哭声,冲霄汉、震牛斗,真可称得起是惊天动地。 熊赐履到底是老成稳重。他知道,这样哭下去是不行的。外有国家大政,内有老佛爷的丧礼,多少事需要皇上拿主意、定办法呀。他强忍住悲痛,止住哭泣,膝行到康熙面前: “圣上,太皇太后仙逝,乃国家之大不幸。臣深知皇上心中的悲痛,望皇上善自珍重,节哀顺变,以负天下之望。况且,老佛爷的后事,也需要皇上拿个主意,早做安排。” 康熙早已哭得昏昏沉沉了,听了熊赐履这话,勉强抬起头来,泣声不止地说:“这有什么难办的?居丧守制,庐墓三年,自古皆是如此,而且非如此,不能聊尽人子之心。” 得,一上来就闹拧了。好嘛,皇上要守墓三年,三年之中,国家无君,那还得了。可是,这样跪着,哭着,也没法商量啊。众大臣一齐凑到跟前,同声劝道:“请圣上暂起龙驾,容臣等详奏……”索额图向侍卫们摆手示意,武丹等人忙上前掺起康熙,在灵床旁边坐下,四个大臣又连忙过来行了君巨大礼。康熙低垂着头,无力地说:“有什么事,你们简单点说,朕……已经心力交瘁,支持不住了。” 熊赐履缓缓地说:“皇上,天子居丧与寻常百姓不同,取三九之数,就是二十七个月,此款明载于周礼之上,自古如此,请圣上明察。” 康熙断然回绝了:“不行,朕以孝治天下,不守三年之丧,如何为天下表率。” 索额图想到,天子居丧守墓,必然要由太子监国。监国的时间越长,对他索额图就越有利。三年当然不可能,二十七个月,也两年多了,所以立即附和。高士奇却不想看到这种局面。他也引经据典,说天子居丧,以九为数,九年太长,九天太短,以九个月为最好。 此刻康熙头昏脑胀,想的全是如何为太皇太后尽孝的事,没顾得想那么多。三个大臣的两种意思,他也拿不准,究竟是谁对谁错,便看了看一直默不作声的新进上书房臣于张廷玉。 张廷玉虽然年轻,可是十分沉稳。他早已胸有成竹了,却不想马上说出来,更不想和几位老上书房大臣们争执。此刻,见皇上用眼光争询他的意见,便站起来躬身奏道: “皇上,臣以为,周礼和古制,说皇帝居丧不同于寻常百姓,其根本之意。在于礼丧和心丧之不同。礼丧是指守制的礼数多少。时间长短,而心丧则是心中对仙逝的祖宗的怀念。所以周礼上说‘居丧宁戚’。就是说最好的,最诚挚的悼念,是心存一片悲戚之意,而不是形式上的。外表上的礼数。据此理,臣以为皇上居丧,应以心丧为主,礼丧为辅。即在三年之内,每日瞻仰老佛爷遗像,敬献悼念之情;而礼丧,是可以日代月,即以廿七日代替二十七月,以不负天下众望。” 康熙摇了摇头:“嗯,不行,二十六天,太短了。” “不,圣上,不是二十六日,而是以日代月,二十七月。” 康熙不作声了,几位大臣也都暗暗佩服。嗯,张廷玉这小伙子,行,他居然能说出心丧、礼丧的不同,以二十六天,代替二十七月,代表三年又一天不少,既不误国事,又照顾了人情,这办法好! 这件大事,就算这么定下了。下面又议了如何给太皇太后上谥号,以及在康熙预定的陵墓旁边盖一座“暂奉安殿”,停放老佛爷灵枢。安排停当,几位大臣告辞出去,这时,已近午夜了。 第四十九回 阁臣贤廷玉露头角 边塞行康熙亲出征 张廷玉今日当值,就住在上书房,高士奇闲着没事,想和他说说闲话,可是张廷玉一回上书房就坐下,不停地写着,高士奇有点诧异: “哎,我说廷玉,忙什么呢?大冷的天,咱们闲聊如何?” “哦,高相,我在记笔记。” “咳,何必如此自讨苦吃呢,每天干了什么,难道记不住吗?” “不不不,高相,咱们呆的这个地方,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一旦出了事,栽了跟斗,走到哪儿也说不清。记下来,就是凭证。用不上也没关系,写个回忆记事的,不也很好嘛。” “嗯,好好好,廷玉,你想得真远,比我高某强多了。” “哎,高相不必如此说。你举荐我进上书房,这份恩德,廷玉永不忘怀。只是,我,我有一句话想给你说,又怕……” “怕什么,我老高也是个痛快人,你难道不知道吗?” “好,那我就说。熊赐履前几天写奏折时错用了字,又把自己儿子的官职错提了一级,您知道吗?” “啊,熊夫子老了,这点小错算不了什么!” “不不不,他这是故意搞错的,想拿这个小错去躲大灾,让皇上看出来,他老了,糊涂了,不中用了。这样,他就可以退出上书房,免得往后真的出了大错,就不可挽回了。明珠之事,前车可鉴啊。” 听了这话,高士奇不由陷入了沉思,“嗯,对对对,廷玉,你想得深远。说下去。” “不知高相想过没有,当今圣上乃五百年难得一见的圣明君主。且不说他的文治武功,单说学问就非同一般。诗词、书画、天文、音律、数学,他几乎无所不知,无所不晓,通七种语言,能计算黄白二道。你高相懂医术,可是皇上在这方面的知识、才能,恐怕不下于你。我知道,您学富五车,无书不读,假如咱们撇开了君臣关系,单就学问一项,你比得过圣上吗?” 张廷玉这话说得很尖刻,但却句句在理。高士奇不由得暗暗叹服:“嗯,高某若与圣上比学问,确实相差甚远。” “对!就是因为主上学问渊博,所以才有包容万人之海量。我们面对明君圣主,来不得半点虚伪。谋私,主子尚可原谅,窃权,皇上就决不能容许。明珠就是看不透这一点才倒了的。窃权又谋私,罪不可恕啊!” 高士奇听得出了一身冷汗。回想这几年,自己幸亏没往明珠党里钻营,要不然,这一关定难逃脱。他激动地站起来,向张廷玉深深打了一躬“廷玉,谢谢你如此教我。” 张廷玉连忙起身还礼:“哎呀呀,高相,你……我乃后生小辈,实在不敢当。” “不,你虽年轻,却见识高远,请向高某更进一言。” “嗯——圣上喜欢你,是因你才思敏捷,善于在插科打诨、嘻笑怒骂之间,说出令人反思发人深省的话。可是,你高相也会有江郎才尽的时候,皇上也有厌恶你这一套的时候,那时恐怕就会失宠了。在下有八个字,敬赠高相。” “好,请赐教。” “万言万当,不如一默。” 高士奇心头怦然一动。啊!对呀,说了一万句话,句句都是对的,也赶不上默然不语。对对对,真是至理名言,常言说,伴君如伴虎啊! 张廷玉的估计一点不错,二十七天后,康熙服满,便立即召集大臣议事,而头一件就是熊赐履上表引退的事。康熙再三挽留,熊赐履却以年老体衰为名,坚决辞退。康熙看着下面跪着的这位自发苍苍的老臣,想到二十多年来,他为江山社稷,为太子做的那么多事情。如今,他就要辞朝而去了。康熙觉得又失去了一位可亲可敬的老朋友,禁不住潸然泪下:“熊赐履,既然你决心已定,朕不再留你了。你不要回湖北老家了,朕在南京赐你一套宅子,小魏子和穆子煦在那里,可以就近照顾你。朕再南巡时,也可以和你再见一面……” 熊赐履伏在地上,老泪纵横:“主上如此垂怜老臣,臣焉敢不以垂暮之年,为主上、为大清歌功颂德,庆贺升平。臣去了,望主上多多保重。” “且慢,该保重的是你,你有年纪了,衣食住行,都要严加注意。武丹,传旨,在文华殿赐宴熊赐履,叫御膳房抄出几样老年人吃了有益的菜单交熊赐履带走。” “臣谢圣上恩典。”熊赐履涕泪交流地叩了头,随着武丹走出了养心殿。 上书房大臣之中,明珠被革了职,熊赐履又告老隐退,剩下的两个老人索额图和高士奇,康熙对他们心存疑虑,还要再观察一阵子。除了他俩,就只有一个年轻新进的张廷玉了。这个人办事稳妥谨慎,但却少言寡语,从不主动进言。军国大事,全都要康熙亲自拿主意,怎么能忙得过来。于是,皇上下旨,命自己生母佟佳氏的小弟弟佟国维,也进了上书房。 按辈分,佟国维是康熙皇帝的嫡亲舅舅,可按皇家规矩,他在皇上面前,也只能是个“奴才”。不过,这个佟国维可不是个简单人物,心胸大,气魄也大。又和索额图一向有矛盾。他一上任,就赶上索额图奉旨去和罗刹国谈判,订立了尼布楚条约。佟国维抓住机会,把明珠和索额图安置到六部九司的人,几乎全都给换了。等索额图回来,生米做成熟饭,虽然恨得牙痒痒,可是,佟国维身为国舅,背后有皇上撑腰,他又能如何呢?康熙看在眼里,喜在心上,哼,这一下,可不怕你索额图了! 这天晚饭之后,康熙高高兴兴地来到翊坤宫阿秀的住处。阿秀生的皇子,十二爷胤祥,已经五岁了。按宫中的规矩,应该由内务府带走,在毓庆宫跟皇太子一起上学,不遇朔望,是不准与母亲见面的。今年康熙高兴,下旨给皇子们停学半个月,让他们回到各自宫中,与母亲团聚。这样做,在皇宫内还是第一次,真可谓是天恩浩荡了。所以,阿秀也十分高兴。此刻,听见韩刘氏进来禀报说皇上驾到,连忙带着皇子胤祥迎出殿外,跪下叩头接驾。康熙上前拉起了胤祥,一边摸着他头上的小辫儿,一边高兴地对阿秀说:“起来吧。朕这几个月太忙,没翻过你的牌子。可心里着实地惦记着你呢。今晚,朕还要召见大臣,所以,凑这个空来瞧瞧你。” 阿秀连忙躬身回答:“主子日理万机,还惦记着奴婢,奴婢感恩不尽,怎敢再存奢望。只盼主子保重龙体,就是奴婢之福了。” 阿秀这几句活,说得十分得体。康熙听了舒服,便拉着阿秀坐在自己身旁:“好,你能这样想,朕就放心了。朕今天特意来告诉你个好消息,朕就要统帅大军,御驾亲征,去消灭葛尔丹了。” 阿秀目光霍的一跳:“啊,皇上,这是真的?” 康熙端详着阿秀那又惊、又喜、又纯真的脸,心中也很激动:“怎么,朕还能骗你吗?五年前,葛尔丹想要东进,朕就准备与他决战,可他临时又变卦了。这回,多亏了科尔沁王,巧施妙计,到底把他骗得上钩了。哼,你等着瞧吧,朕这次绝不放过他!” 阿秀听到这里,心中一阵巨浪翻滚,连忙起身跪倒在康熙面前:“皇上,奴婢愿从驾前往,为消灭葛尔丹效犬马之劳。” “哎——不行,不行,千军万马之中,朕带着嫔妃,成何体统。再说,在草原上打仗,刀枪如林,火炮爆炸,又得骑马奔波,你怎么能去呢?” “皇上,奴婢万里迢迢,历经颠沛流离之苦,为的就是请主子为奴蝉报仇雪恨,为的就是亲手杀掉仇人。奴婢自幼在草原长大,骑马、射箭、打猎、争斗,什么没见过、没经过。再说,皇上当年也曾亲口说过,消灭葛尔丹时,要带奴婢去的。皇上金口玉言,怎能反悔?!” 阿秀可着急了,这一通话说到最后,不是求情,竟是质问了。康熙有点不高兴,他还没忘记阿秀和陈潢的事呢!可是,阿秀入宫以来,又确实没有错处,小心谨慎,服侍皇上,又生了皇子,现在陈潢下狱了,康熙又怎忍心再责怪阿秀呢:“唉,你起来吧,自从你进宫以来,朕待你一向不薄。你算算宫中嫔妃这么多,哪一个像你这么快地就晋升了贵妃呢?可是你,你总是忘不了……忘不了你的家乡。好吧,朕既然从前说过,也不再改口了,你准备一下,就随朕出征吧。” 阿秀怎么知道康熙在这一霎时,竟然想了那么多,她高兴还来不及呢,连忙跪下叩头谢恩。可是,等她抬起头来时,康熙却已经走了。 今晚的御前议事是康熙出征前的大政决策。虽然,也有大臣劝谏说,皇上金贵之体,不宜远征沙漠,受那颠沛之苦;也有人说,国家存粮不多,难以应付。但康熙心中有数,葛尔丹狡猾,非御驾亲征,不能彻底制服他,至于粮食,他有暗藏在延安等地的四百万石军粮,加上京师存粮一千万石,足够了。所以,他才下了这么大的决心,任谁说什么都不听。他当即下旨,从今年起,在全国各地,永不加赋,与民生息,并命礼部、兵部、吏部会同上书房大臣,立即草拟讨贼诏书和随驾、留守人员名单,以及太子监国事宜,定于五天之后,出征讨贼。 康熙二十八年正月二十日,北京城内满天大雪。午门外广场上,红妆素裹,琼玉铺地。三万名顶盔带甲的军士,在广场的东、西、南三面,排成了三个方队,在瑞雪纷扬的寒冷中,如钢浇铜铸一般,一动不动地站着。奉命留守京城的上书房大臣张廷玉和佟国维,率领王公大臣。文武百官,簇拥着监国太子胤礽,站在右掖门前等候着恭送皇帝御驾亲征。前一天,接连传下两道圣旨,一是大赦天下,一是永不加赋。这两道圣旨,使京城百姓无不感激涕零。今儿个,又听到皇上要冲风冒雪,远征沙漠,平定葛尔丹叛乱的消息,谁不心情激动啊。人们纷纷拥上街头,提上花烛,等候着恭送皇上,瞻仰御驾出征的雄壮军威。一句话,整个北京城都轰动了,别说是天下了大雪,就是下刀子,也阻拦不住康熙的车驾和激动的百姓了。 午时正刻,随着一阵悠扬的钟鼓乐声,五凤楼下,响起震天动地的大炮声。一队队举着龙旗。宝幡的内侍从午门走了出来。随后,又有二十一队羽林军列成方队,威风凛凛地走过。这才见高士奇和索额图两位随驾出征的上书房大臣,骑着高头大马,戎装佩剑,率领一队御前侍卫走了出来。站在广场中央的西征主将飞扬古知道,皇上就要出来了,便向身旁的两位副将军点头示意。这两位将领,一位是皇上的亲舅舅,上书房大臣佟国维的哥哥佟国刚,一位是在南京平叛中立了大功的年羹尧。他们俩接到飞扬古的暗示,把皇上亲赐的宝剑高高举起。霎时间,号角震天响,军乐队奏起了雄壮的军歌。皇太子率领百官俯伏在地,行三跪九叩首的大礼,扬尘舞拜,山呼万岁。三万铁甲军士,也同时发出了山呼海啸似的喊声: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就在这一片欢呼声中,康熙皇上头顶金盔,豹尾饰甲,宽大的披风下,是一身明黄鲜亮的龙袍。腰间扎着一条镶金饰红、宝石闪光的玉带。只见他手按宝剑,迈着沉稳的步伐,登上了五凤楼。漆黑的浓眉下一对明亮的眼睛,在白雪映照下闪闪发光,显得格外精神。今天,康熙皇上心中的激动,不亚于广场上的百官、军士,更不亚于街头几十万北京市民。看着下面这严整的军容,高昂的士气,听着那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他的心里,充满了豪情,充满了自信。他轻轻地举起手来,向三军致意。楼下,立刻变得鸦雀无声,只有漫天飘洒的大雪,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将士们!葛尔丹贼子野心勃勃,十余年来与罗刹勾结,兼并蒙古,东侵中原,屠我城池,杀我子民,坏我华夏一统,扰我百姓生业,是可忍,孰不可忍?!今朕亲统三军以满蒙汉铁骑三十万讨此国贼。不灭逆贼,誓不还朝!”说着,从腰间箭中,抽出一支镶金的雕翎箭来,“啪”的一声,撅为两段:“有临阵怯敌,不遵号令贻误军机者,犹如此箭!” 五凤楼下,三万接受检阅的军士,全都是飞扬古训练有素的精兵,听皇上说出此话,随着飞扬古一齐,单膝跪下,大声答道: “不灭逆贼,誓不还朝!” 飞扬古站起身来,大喊一声:“升旗!” 军乐号角之声再次响起,一面明黄的龙旗,在广场中央冉冉升起,迎着狂风怒雪,直达竿顶。留守京师的官兵们,在户部官员的带领下,抬着一千多只大酒坛来到了广场,给每个出征的将士都斟满了一大碗酒。张廷玉和佟国维也急忙捧着酒搏,陪着太子来到五凤楼上。太子跪在康熙面前,将酒樽高举过头,大声说道:“儿臣敬请阿玛满饮此杯,愿阿玛此去旗开得胜。儿臣将遵从阿玛皇命,在京督办粮草,静待皇上捷报!” 康熙见皇太子激动得脸都红了,也不免动了真情。他接过酒樽:“好,这酒,朕用了!皇儿,你留守京师,责任重大,凡事都要与众大臣商议,有委决不了大事,要飞马报与朕知道,还有,不要忘了读书,各皇子都是你的手足,不可轻易责罚,你记下了吗?” “儿臣谨遵圣谕,请阿玛放心。” “嗯,明珠是有罪之人,不能参与今日的阅兵大典,你传旨给他,要他随军出征!” 康熙突然之间,作出要明珠随军出征的决定,在场的众大臣个个面面相觑,不知康熙为什么要带上这个罪臣。只有高士奇心里明白,康熙没忘了太子党和阿哥党的争斗。索额图随军出征了,佟国维是索额图的对头,如果趁此机会,在京城与明珠相互勾结,加害太子,那局面就不可收拾了。嗯,看来,到底是皇上谋事深远哪,张廷玉说过的话,又在高士奇耳边响起。眼下自己虽然还在上风头上站着,可是,得想法子激流勇退啊! 高士奇正在胡思乱想,康熙皇上已经举起酒樽一饮而尽。三万官兵也都将酒喝完,康熙大喝一声:“三军出发!” 龙旗飘荡,鼓乐高奏,康熙皇上疾步走下五凤楼,翻身上马,率领着三万御前精锐铁骑,迎着呼啸的北风和漫天的飞雪,浩浩荡荡地出京了。 第五十回 旌旗壮大将赖呈威 军帐密贵妃诉幽情 康熙皇上在五凤楼阅兵时说“葛尔丹野心勃勃”,这话一点儿不假。十几年来,他远交近攻,东杀西砍,在西蒙古称雄称霸,又与西藏达赖喇嘛和罗刹国暗中勾结。在一切都准备停当之后,康熙二十六年的秋天,他率十万大兵东进,占领了东蒙古的乌兰布通。他计划得很周密,只要在乌兰布通站稳了脚跟,东蒙、西蒙、漠南、漠北,全都不在话下。然后,进一步杀进关内,用不了几年,就能夺过康熙的江山,建成像当年成吉思汗那样的广袤无边的大帝国。 可是,一到乌兰布通,葛尔丹就敏锐地感觉到,他这次东进是上当了!那位热情地写信邀他前来的科尔沁王,就在他大军来到之际,突然得病了。他没有带兵来迎接,只派了一位管家,送来了二百头瘦得皮包骨头的老山羊,还有一千匹不知在库房里沤了多少年的绸缎,拿手一摸,就一块块往下掉碎片。蒙古人剽悍爽直,一向重信义,科尔沁王给葛尔丹来这一手,分明是告诉葛尔丹他不愿意合伙了! 罗刹国也来捣蛋,原来说好的,送给葛尔丹三千支快枪。事到临头,罗刹国派了个叫格里高里耶夫的少校来说,沙皇彼得,正在处理西部和南部的边界纠纷,无暇他顾。况且,刚刚与中国订了尼布楚条约,也不便插手中国内务。所以,原来答应的军火,不能交付了。为此,沙皇彼得,深表歉意…… 葛尔丹这个气呀。他在大帐里,走来走去,大声叫骂:“叛卖,叛卖!一个个都是无耻小人!把老子骗到这里,却又出卖了老子!” 别慌,还有让他生气的事儿呢!葛尔丹有个独生女儿,汉名叫做小珍。葛尔丹这些年来,到处杀人放火,抢掠民女,把小珍的生母活活气死了,所以小珍对他这位父王表面上尊敬,心里却不服。现在小珍已经结婚了,丈夫叫穆萨尔,是一位蒙古勇士,可也是位有正义感的血性汉子。穆萨尔统率着一支三千人的铁骑劲旅。在葛尔丹的十万大军中,数他的这支部队战斗力最强。可是,穆萨尔却有个条件,只保护老丈人葛尔丹的安全,从不接受攻打其他部落的任务。这回,他们小两口跟着葛尔丹来到漠南,葛尔丹失去了罗刹国的援助,失去了科尔沁王和东蒙古诸王公的支持,已经陷入孤军深入的绝境了,穆萨尔还是老一套,不管葛尔丹怎么威胁、利诱、劝说,甚至哀求,穆萨尔的回答只有一句话:“你如果现在退兵,我可以断后掩护你;你如果打败了,被围困了,我也可以救你。但,我的兵绝不主动与清军开战!” 好嘛,他这句话不要紧,可把葛尔丹推进了内外交困的绝路上了。就在他进不能进,退又不甘心的时候,探报传来,康熙皇上亲统三十万大军已经杀过来了。这接二连三的打击,几乎使葛尔丹失去了理智,但他不愧是敢杀敢拼的蒙古勇士,很快地便镇定了下来。他紧缩防区,把兵力布置在乌兰布通的景石峰一线,依仗山水之势,作为屏障。进可攻打清军,退可保护粮道,撤回西蒙古。摆出了以逸待劳的驾势,准备与康熙决一死战。 当康熙亲统大军来到隆化时,已是三月中旬了。探马禀报说,葛尔丹的军队,依山傍水,连营结寨,防守严密,营中灯光彻夜通明。康熙在大帐中仔细审视木制的地形图。几位大臣,一言不发地站在他的身后。阿秀捧着一碗参汤,站在康熙身边。大帐里,静得出奇,更显出大战之前的紧张气氛。 康熙终于抬起头来了:“飞扬古,朕问你,在巴林这个地方派了多少兵,此地乃我军与葛尔丹正面交锋的地方,万一有失,就要危及大本营啊!” “回圣上,奴才明白,岂敢在这冲要之地玩忽军情。在巴林,奴才派了两万七千精锐部队,即令葛尔丹率全军来攻,我军也稳如泰山。” “嗯,不行,我们带几十万人马前来,在正面对敌的地方,怎么能只放二万七千人呢。这回不是要与葛尔丹打个平手,也不是要他们攻不动,而是要一举消灭他们!这样吧,从索额图的右翼军队里,再抽调两万人,统归你去调度指挥。” 飞扬古刚要答话,索额图却抢先了。这次出兵,康熙皇上派给索额图的差事只有一件,就是与科尔沁王联系。索额图心里不是滋味,觉得自己以上书房大臣的身份去当这个“联络官”,实在有点丢面子。如今,又听康熙要把他的人再调走两万,他可急了: “圣上,奴才自从平定耿精忠叛乱之后,再没打过仗。现在,奴才虽然老了,可忠心还在。奴才愿向皇上请缨,去打这一仗,再给皇上立一份功劳。” 索额图这么一说,飞扬古不知该怎么说好了,可是,康熙也没有立刻答复索额图。自从南巡以来,从葛礼与杨起隆的案子里,康熙隐隐约约地觉得,索额图有了二心,可是却没有抓住他的把柄,又看在太子的面上,这才暂时压下了没有动他。现在,大敌当前,把索额图派到正面防线上,他靠得住吗?可是,康熙转念又一想,索额图主动请战,硬是不准,也不大合适,好在,中军主将是飞扬古,就借此机会考察一下索额图也好,想到这儿康熙说话了: “嗯,你想打仗,这是好事嘛,这样吧,你带着你的两万人马,去巴林前线。不过,你,还有佟国刚,都要听从飞扬古的指挥。” “扎!” 索额图和佟国刚同时跪下领了圣旨,这么一来,可把飞扬古给难为住了。带兵打仗,最忌讳的,就是有比自己官大的人当监军。这俩人一个是太子的外公,排在第一位的上书房大臣,一位是皇上的亲舅舅,上书房大臣佟国维的亲哥哥。他飞扬古尽管身为中军大将,可毕竟是个外官,这皇亲国舅,上书房大臣,他敢惹吗?虽然皇上下了旨,让他们俩听飞扬古的指挥,可是到了两军阵前,他们如果不听号令,飞扬古是敢驳回还是敢杀他们呢?如今皇上旨意已下,自己再想说不让他们去,也不能说了。咳,认了吧,走到哪儿算哪儿,便苦笑了一下说: “既是皇上有旨,那可就要委屈了索相您了。” 此刻康熙皇上一门心思都在如何用兵上,飞扬古的这些难处,康熙确实没顾上仔细想。听飞扬古也接了腔,便随着说道:“嗯,好,这事儿就这么定了。不过,打仗的事,千变万化,全要随机应变,咱们光在大帐里看图不行。飞扬古,你准备一下,明早五更,朕要亲自到前线去看看地形。” 飞扬古一听这话,又喜又惊。喜的是,皇上若能亲临前线,对鼓舞士气,大有好处。而且有康熙坐镇,索额图他们也不敢炸翅。可是两军阵前,火炮轰呜,刀剑交锋之处,让皇上御驾亲临,万一有个闪失,自己又怎么交代?便急忙答道:“万岁,葛尔丹不过是一跳梁小丑。他率三万人马,千里奔袭,已是疲惫之师。我军数倍于敌,不难一举将其击溃。请圣上稳坐中军。奴才若不能打败葛尔丹,请圣上杀了奴才全家。” “不,不是打败,也不是击溃,而是要一鼓全歼,斩草除根!你们可知,为了引诱葛尔丹东进,朕费了多大心思吗?此一仗万一有失也不是杀你飞扬古全家的事,就是朕,也无颜去见江东父老。飞扬古刚才所奏免议,你们都跪安吧。明早四更,来这里集合,随朕到前线视察。” 众人退下之后,大帐内立刻沉寂了下来,熊熊燃烧的炭火上煮着奶茶,泛着一层层的白沫。因为战事临近,康熙的心情很难平静。他只觉得浑身燥热,便命阿秀替他脱去了龙袍,换上一件松散的紫地长袍。突然,一阵清幽幽的香味,从阿秀身上散发出来,康熙禁不住心头一阵怦然狂跳。他一把将阿秀拉过来,抱在怀里,抚摸着她那满头黑亮的秀发,一边闻着那令人心醉的香味:“小秀,你记得吗,朕上次北巡奉天时才见到了你,想不到一晃就是九年了……” 阿秀脸上泛出一阵幸福而又兴奋的红光。她微微地眯着双眼,一半娇憨,一半认真地说:“奴婢一辈子也忘不了初次见到皇上的情景。那,那是个寒冷的冬夜……” “对对对,你一进门,那一股香味,就把朕给打动了。哎?怎么在宫里时,闻不见你身上的这股香气,一出来,就又闻到了呢?” 阿秀的脸更红了,她把头埋在康熙的怀里,娇声说道:“皇上,宫中嫔妃如云,宫女上千,哪个不是一身脂粉气。皇上身居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嘛……” “嗯,好,说得好。想不到你一个蒙古女子,竟对汉学有这么好的素养,动不动就给朕引经据典了,哈哈哈……” “主子过奖了,奴婢不过是自幼喜爱汉学,读了几本闲书。在我们蒙古女子中,精通汉学的还有呢!” “哦,是什么人?” “逆贼葛尔丹的女儿,就是一位精通汉学,又深明大义的人。她起了个汉名,叫钟小珍。我们是自幼常在一块玩耍的好朋友,还是她救我逃出了葛尔丹的魔掌呢!多少蒙古王爷向她提亲,她都不答应,硬是自己找了一位蒙古勇士结了婚。唉,我真想她呀……” 康熙皇上开始的时候还沉浸在阿秀的娓娓叙述中,可是,听到这里,他却突然变了脸,一把推开阿秀,厉声问遣: “怎么,你还在想念钟小珍?” 阿秀茫然不知所措地应了一声:“是,奴婢思念她,她是我的……” 不等阿秀说完,康熙已经有些变色了:“这么说,一个幼时女伴,仇人的女儿,你尚且不能忘怀,那么你青年时代热恋的人,你就更是永世不忘了!” 此言一出,阿秀吓得出了一身冷汗,连忙“扑通”一下,跪在康熙面前哭着说道,“主子爷怎么能这样说话。我们蒙古人,从来都不兴说假话,早年我只身逃出蒙古,举目无亲,受尽苦难,多亏了陈潢。他救了我,也帮助过我。我确实想过,要以身相许,报答他的恩情。可是,他,他一心都在治河上,从来没有爱过我,也从来没有接受过我的爱。我们之间,清清白白,可对天日。后来,我见到了皇上,又深受皇上眷恋爱护。如今皇上御驾亲征为我报仇,奴婢粗通汉学,也懂得汉家规矩,女子要从一而终,所以奴婢心中的男子只有皇上一人。我想念钟小珍,不是因为她是仇人的女儿,而是因为她是我的救命思人。不瞒皇上,我也确实想过陈潢,但那也是因为他救我于苦难之中,而我却无法报答他。这两年,我觉察到了,主子有些疑心我。我不怕,因为我心中没愧,我没做对不起主子的事。主子若不肯体谅奴婢,天大罪过,也不过一死。奴婢早已九死一生,还有什么可怕的。不过,奴婢临死之前,有一句话,要放胆说出来劝谏皇上。皇上身为天子,富有四海,当有包容万物之海量。可是,为什么却像凡夫俗子那样,为儿女私情,妒忌一个为国为民立下大功的书呆子呢?” 阿秀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早已是泪如雨下,泣不成声。刚才怒火冲天的康熙皇上,竟被她说得愣在那里了。按说康熙训斥阿秀,也并不是毫无道理。因为在封建社会里,皇家有规矩,凡是进了皇宫的女子,上至皇后,下至宫女,不管是谁,都要把家乡、父母、兄弟、姐妹、亲戚、朋友,全都忘记,一心一意地侍候皇上。不这样,就是犯了“大不敬”之罪。阿秀既然入宫当了贵妃,别说想从前的恋人了,连想钟小珍想家乡都算有错!如今阿秀竟敢公然抗拒皇上,说出这一大番话来,杀头都不谓过分。可是,康熙却没有这样做。阿秀最后两句话,也就是最难听的责怪皇上的话,却把康熙给打动了。是啊!朕贵为天子,富有四海,多少心怀二心的大臣,朕都能看他一时、容他一时,连明珠、葛礼,朕都没有杀头也没有下狱,为什么却把一个治河有功,又不贪恋富贵的人给拿办了呢?难道朕真成了争风吃醋的凡夫俗子吗?堂堂国君却与一个布衣书生怄气,为的又是一个女人,这事如果传了出去,岂不让人当作笑话,贻笑万年。那朕还有什么清誉可言!?还有何面目去见列祖列宗!?想到这里,他苦笑了一下对阿秀说:“小秀,别哭了,起来吧。你刚才说的话,有一半是对的,也有一半是错的。念你们蒙古人一向性情直爽,朕不怪你。陈潢的事,咱们再也不要说了,朕不疑心你就是。可是,你也该知道,押在大狱里的,并不是他一个,还有封志仁、彭学仁呢。靳辅已牵连进明珠的案子,尚未查清。他们三人,当然也有罪责。朕知道,他们都是有功之臣,但功过是非,一定要分清。朕出京之前,曾想先让靳辅出来,去当云贵总督,可他又死活不干。他与陈潢等究竟是义气之交,还是另有私情,也要弄清了才好处置。唉!祖宗有家法,后宫女人不许干政,朕今天也不该对你说这些话。今后再也不要管这些事了,朕会把这事办好的。好了,朕明日还要早起上前线呢,歇了吧。” 第五十一回 雪旧耻死士拼性命 藏祸心皇亲隐敌情 两天之后,康熙的御营抵达乌兰布通前线。康熙略事休息,又骑马出营查看敌情。沿河驻防的八旗兵、绿营兵和汉军旗营的将士们,见宝扇龙幡遮天蔽日而来,知道是圣驾到了。“皇上万岁、万万岁!”的喊声,响彻了三十里连营。 康熙打马来到前沿,一手按着冰凉的剑柄,一手举着望远镜,观察着河对岸敌军的布防,但见葛尔丹的军队依山傍水下寨,鹿砦壕沟,遍布阵前,把整个军阵围得如铜墙铁壁一般,康熙不由得赞叹一声:“嗯,这个葛尔丹果然有治军之才,只可惜他不走正路。飞扬古,我军的大炮都拉上来了吗?” 飞扬古在马上欠身回答:“回主子,我军的四十三门红衣大炮,全都布置完毕,射程都在七里以上。只要我们的大炮一开口,葛尔丹这些土垒的营寨,顷刻之间就要灰飞烟灭。” 没等康熙再说话,敌军中突然响起了三声大炮,素伦等几十名御前侍卫,不等招呼,“刷”的一下,便围在了康熙周围,康熙不禁一笑:“哎,瞧你们那紧张样,葛尔丹就打过来了?朕瞧着,倒像是他要出来说什么话。” 康熙说得一点不错,葛尔丹在一群将领护卫下,打马来到河岸,他没见过皇上,但从对岸这龙旗宝幡、护卫如云的气势中,从人群中那位三十多岁,仪表堂堂的人那非凡的气度中,已经猜出这必定是康熙皇上了,便在马上拱手施礼说道:“臣博硕克图汗葛尔丹觐见博格达汗天颜陛下。” 此时,正当枯水季节,康熙与葛尔丹隔河相对,距离只有七八丈远。随从侍卫、大臣和将领们,手心里都快攥出水来了。康熙却十分镇定,冷冰冰地对葛尔丹说:“你也是汗,朕也是汗,怎么能说是‘觐见’呢?你们的领地在准葛尔,距此万里之遥,你带兵来到科尔沁王的领地干什么来了?朕倒要领教。” 葛尔丹没料想,康熙一句话就把他给问住了,吭吭哧哧地回答:“皇上,您是天子大汗,我是部落小汗,葛尔丹从来是拥戴大汗的,不敢有非法妄为之举。” “哈哈……你不敢妄为?真是天下奇闻。朕问你,既然称臣于中华,为什么不报朕准许,就吞并了准葛尔四部和喀尔喀三部。你称兵于山陕蒙古各地,烧杀抢掠,蹂躏百姓,这还不算是大胆妄为吗?” 葛尔丹翻脸了:“大汗,土谢图汗屡次侵扰我的领地,还杀了我的侄子,我不能不报仇,可是,大汗你为什么却偏袒土谢图汗,既然你可以不君,我就可以不臣。” “哦?你说我偏袒土谢图汗,有何证据?” 葛尔丹用马鞭一指康熙身后的阿秀:“她就是活证据,她就是土谢图汗的公主宝日龙梅。” 阿秀早就忍不住了,此刻,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她拍马向前,指着葛尔丹放声喊道:“你这狼心狗肺的贼子,还我父王,还我部落……”阿秀的声音沙哑而又凄厉,双方将士听了都不禁心惊。葛尔丹把手一摆,他身后的弓弩手乱箭齐发,向康熙射来。素伦等侍卫早就挥舞手中兵器,挡住了弩箭。康熙勃然大怒,“哪个将军替朕出战?” 话音刚落,身后闪出来一员小将,大声答道:“奴才愿打头阵!” 康熙一看,不是别人,还是上次北巡打猎时,因为被猛虎吓着,受了责罚的侍卫张玉祥。康熙冲他点了点头,张玉祥“刷”的撕下了身上的战袍,露出了背上刺着的一个大字,康熙定睛一看,原来是个“耻”字,康熙心中怦然一动,喝,好小伙子,有志气。此时,张玉祥大喊一声,跃马挥刀已经闯过河岸,他的身后,四十多名将士,也都赤膊了上身,飞马追了上去。这帮如狼似虎的勇士,像发了疯似的,一眨眼功夫,就冲进了敌阵。康熙忙命武丹组织弓箭手放箭掩护,那边葛尔丹也急急地组织人力反扑。霎时间,河两岸鼓声阵阵,呐喊助威声、刀剑碰击声,人喊马嘶声,受伤者的喊叫声,混在一起,喊声一片,惨烈异常。 张玉祥自从被康熙拔掉了花翎之后,叫人在背上刺了字,就一心一意练武,练胆量。七年来,他暗地里下了多少功夫啊!今日一出阵,就锐不可挡。他身后的四十多名赤膊大汉,也是和他一样,一冲入敌阵,就杀红了眼,把葛尔丹的一百多名卫士,杀得鬼哭狼嚎,溃不成军。蒙古人一向剽悍勇武,他们也最尊敬勇敢的人,有的葛尔丹的军士,见到张玉祥如此神勇,竟公然替他叫起好来,可是,康熙却紧张得心都提到嗓子眼了,众寡悬殊,他心疼张玉祥啊!立马在康熙身边的飞扬古,看出了皇上的心情,悄声说道:“主子不必担心,这一仗打得虽然仓促,可是却吸引了葛尔丹的中军。奴才已经下令,让年羹尧带着人马抄他的后路去了。哼,今天,不能全歼葛尔丹,给他个下马威,也叫他知道皇上的厉害。” 飞扬古的话刚刚说完,就听对岸敌兵的锣声震天响起,求救的号角鸣呜咽咽,葛尔丹的中军大营,一片混乱。又见一面红旗从山后闪现出来。清军将领年羹尧率领四千精锐骑兵,风驰电掣般地杀了出来。他们见人就砍,见帐就烧,一时间,浓烟滚滚,血肉横飞。飞扬古精神陡然一振,大声下令:“佟国刚,速率你部五千人,打烂葛尔丹的前军中营,占领河北岸,把葛尔丹赶到景峰上去!” 清军两大主力投入战斗,形势急转直下。葛尔丹的军队,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强敌,纷纷败退下去。乌兰布通河两岸,已经完全被清军占领了。随着张玉祥猛冲敌阵的四十多名勇士,活着回来了十三人,而且个个带伤,张玉祥断了半截左臂,身上的刀伤。箭伤,数都数不过来,但他还是勉强支撑着来到康熙身边:“主子,奴才交旨。” 康熙抢步上前,扶起了张玉祥,满怀激情他说:“玉祥,你是好样的。朕今日还你一支三眼花翎!”张玉祥热泪盈眶,一句谢恩的话尚未出口,就晕倒在地上了。康熙回头下令;“快,用朕的御车,将张玉祥和受重伤的将士,护送到奉天,好好诊治,朕要让他们活着回来!” 首战大捷,清军营中人人兴高采烈。飞扬古却传下号令,只准杀猪宰羊,不许任何人饮酒,并派出部队,严加巡逻,防止葛尔丹劫营,军令如山,谁敢不遵。整个大营,到处洋溢着胜利的喜悦,也到处都是警惕的眼睛。在这千军万马之中,只有一个闲人,就是被罢了官的明珠。别人都有功劳,惟独他是个罪臣;别人都痛痛快快地吃喝说笑,只有他,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从军以来,身旁虽有十几个护卫,可全是索额图派的人。明珠心里清楚,这些人名为保护,实则是监视他的行动。今晚,他乘着大伙高兴,说了声,“我吃不下,到外面走走。”便出了帐篷,来到了草原之上。但见御营那边,灯光辉煌,戒备森严。方圆四里多地,全用一色的黄幔围着,黄幔外面,二十一所巡营分布四周。里里外外,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全是精锐的羽林军士。明珠多么想在这会儿见见皇上啊,可是他知道,别说不奉特召不能走进皇上的御营,就是这外围的警戒区,也别想走近一步,他深深地叹了口气,正要往回走,却被一个人叫住了:“哎——这不是明大人吗,你怎么在这里?” 明珠回头一看,原来是武丹,连忙躬手施礼:“武军门,您老吉祥……” “咳,去你的,什么武军门,咱们是老朋友了,不要给我来这一套。你夜里出来,有什么事吗?” 明珠正要答话,索额图却从御营那边走过来了;“哦,是老明兄弟啊,你近来可好,咳,我这几日太忙,没顾上照顾你,你别往心里去。有什么事要办,只管对我说,我替你在皇上面前奏明。”说罢,扬长而去了。 听着这又像热情,又似挖苦的话,明珠只觉得一阵心里发寒。他知道自己眼下的处境,不敢多在外面耽搁,便急忙对武丹说。 “武军门,啊,不不,兄弟,求你在皇上面前替我进一言。葛尔丹虽然今日打了败仗,但实力损耗不大,而且,要防他向西北方向逃窜。万一逃跑了,茫茫千里沙漠草原,想聚而歼之,就不容易了。所以求皇上在西北方向一定要派驻重兵,严加防范。”说完,转身独自回去了。 明珠的这个建议,没能传到康熙那里。因为当夜,武丹就奉了旨意,要他火速赶往南京,催促军粮。这圣旨是索额图传下来的,武丹只好将明珠的话告诉了索额图,让他转奏给皇上,索额图哪里肯替明珠说话呀,就把这事给瞒下来了,而康熙在军务繁忙之中,只顾布置全歼葛尔丹之事,却没去想葛尔丹还会逃跑,结果,造成了一场军事布置上的重大失误。 第五十二回 破驼城帷失葛尔丹 赦英雄只恨索额图 半个月下来,接连几仗,清军在飞扬古的指挥下,连连取胜。葛尔丹损失惨重,已经只剩下二万人马了,而且全部被包围在乌兰布通峰的山拗里。天险、地利,全都失去了。葛尔丹知道自己已经身处绝境,他惊慌失措,却又无计可施。他心里很明白,只要自己下令突围退却,那么,在清军的重重包围之中,必然遭到全军覆灭的下场,而不退不走,等待着他的,也仍然是被清军蚕食分割,一口口地吃掉。恰在这时,罗刹国派人送信来,说将要派三千援军来帮助他,而达赖喇嘛也送信来说,增援的藏兵正星夜兼程向乌兰布通前进。这两条消息像是给葛尔丹注射了两针兴奋剂似的,使得他又振作精神,立即下令,在阵地四周,修建一座“驼城”,决心固守待援,与康熙皇上率领的清军决一死战。 什么是“驼城”呢,就是由骆驼筑成的城堡。骆驼素有“沙漠之舟”的美称,每逢遇到气候突然变化,风沙弥漫,狂飚飞降的时候,这骆驼不用人招呼,即能互相依傍,坚卧不动。当年蒙古人攻打宋朝的时候,曾用过这个办法,如今葛尔丹又拿出来了。他下令,把全军的一万三千头骆驼,全都集中起来,环绕阵地,列成一排,驼峰上压了大木箱,上边又盖了毡布,洒上水,派了三百多火枪手,隐蔽在骆驼身后。又在山坡上,布置了一万多弓箭手,严阵以待,单待清军前来进攻。 这天,飞扬古和索额图二人带着亲兵护卫,巡视敌阵回来,索额图显得十分兴奋:“我说飞军门,葛尔丹已经是穷途末路了,这小小的驼城焉能阻挡住我们几十万大军。我已下令,把咱们的四十三门红衣大炮全都调来正面,用不了两个时辰,就会把它炸得粉身碎骨。到那时,派骑兵一冲,不信葛尔丹能抵挡得住!”索额图说得唾沫飞溅,洋洋得意,可是,飞扬古却没做声。索额图回头一看,原来,飞扬古靠在躺椅上,正在闭目养神呢!索额图不禁哈哈大笑:”飞军门,瞌睡虫的毛病又犯了吧?啊!哈哈……”佟国刚也连忙上前来凑趣:“哎,我说飞军门,今日,索中堂布置已定,我们是稳操胜券,您还在琢磨什么呢?” 飞扬古霍然开目,一跃而起,脸上不但没有一点睡意,而且神情严峻:“稳操胜券?不,圣上要的是无一漏网。葛尔丹不是等闲之辈,驼城之内,岂有不作第二手准备之理。我担心的是,他在正面加强防御,背后恐怕也准备向西北方向逃窜。你们看,他既花了这么大的力气防守正面,为什么不把他的中军大营也放在这里。他的女婿穆萨尔的军队,是最精锐的一支劲旅,为什么也放在西北,我看,其中有诈。万一我们计划不周,使逆贼漏网,那,我们就不好向皇上交差了!依我看,红衣大炮不能全放在正面,要加强西北方向的防御才是。” 索额图正在兴头上,被飞扬古这么一驳,脸马上就沉下来了:“怎么,老夫打了几十年仗,连这点常识都没有了吗?从葛尔丹阵地往西北,是一片荒凉的沙漠荒滩和沼泽地带。假如葛尔丹选择了这么一条逃跑之路,他骑的是马,我们的军队,也不是骑的毛驴。他轻装前进,我们就不能轻骑猛追吗?如果我们拿走一半的大炮去防守西北,正面的进攻力量就会削弱,如果攻不上去,成了对峙的局面,飞军门,你又如何向皇上交差呢?” 这话说得够有分量了,飞扬古苦笑了一下说:”中堂言之有理,只怪下官调度无方,没能早点看出这步棋来。早几天,假如把狼是的部队直接调往西北,阻住葛尔丹的退路就好了。现在,狼是已率军深入,与葛尔丹的队伍胶着在一起,抽不出来了。不过,依下官想,宁可打成平手,多相持一段时间,也比让葛尔丹跑了好。索相,不能放虎归山哪……所以……” 飞扬古的话还没说完,索额图已经动怒了:“什么,什么,相持一段时间,你这是什么话?如果罗刹国知道了我们与葛尔丹打成了平手,突然出兵来增援葛尔丹,你又将如何处置?刚刚签订的尼布楚条约若因此毁掉,坏了朝廷的大局,你,你担待得起吗?” 飞扬古愣住了,他原来就不赞成让索额图到前线来,现在可好,碰上了。索额图摆出了上书房大臣的身份,话说得又是骨头又是刺,叫人驳不敢驳,听又没法忍受。请示皇上裁决吧,无疑是告索额图的状。那样一来,这不要记下一辈子的怨仇?!唉,这可怎么办呢?当初皇上派他来时,自己为什么不向主子奏明,让索额图全权指挥呢?现在可好,打胜了,他功劳第一,打败了,他一点责任没有。一步走错,这黑锅是让我背定了。不行,说什么也不能让葛尔丹跑了。他一跑,我就是杀头也无法向皇上交代。想到这儿,他咬了咬牙,坚定他说:“中堂,不是下官驳你的面子,四十三门大炮,全放在正面不妥当。葛尔丹从前也打过败仗,可他这个人,诡计多端,恢复极快,假如此次逃了出去,勾结上罗刹国或者青海四部。西藏达赖喇嘛,那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这会儿功夫,索额图的脑子也没闲着。他想了,这场争执早晚瞒不了皇上,如果事情真像飞扬古估计的那样,皇上岂肯轻饶,那可是吃不了,兜着走的罪名。听飞扬古说到这里,他忽然换了一副笑脸,但话却说得很决绝:“呀,飞军门,你急什么呢,咱们这不是商量着办嘛,好好好,依着你,调十门大炮到西北去算了。” 飞扬古不能再坚持了,便下令调走十门大炮,又命全军中午饱餐一顿,准备在大炮撕开敌阵缺口之后,发起冲锋。前敌的两员大将佟国刚和年羹尧接到命令,组织好队伍,准备向敌人阵地发起突然冲击。这俩人一个红衣红袍红马,一个白衣白袍白马,威风凛凛,立马阵前,如同即将离弦之箭。三军将士见了,精神都为之一阵。飞扬古一声令下,“佟国刚、年羹尧准备冲击。冲进敌阵之后,立刻将敌军分割包围。佟国刚专攻敌人中军,擒捉逆贼葛尔丹,如临阵不力,使逆贼漏网,休怪我飞扬古军令如山,也休怪我不给你这皇亲国舅留面子!” 佟国刚“扎”的应了一声,就见飞扬古将手中红旗一挥,三十三门大炮,同时怒吼起来。炮弹闪着红光,带着浓烟,在驼城上炸开。顿时,硝烟弥漫,血肉横飞,令人惨不忍睹。可是,这驼城确实有它的特殊功效,你在这边刚炸开了口子,那边又有驭手们牵了另一批骆驼,立即缺口又被封住了。埋伏在驼城后面的火枪手,又都是葛尔丹精选出来的神枪手,他们专门瞄准了清军的大炮手,几乎是弹不虚发。幸亏飞扬古在练军时考虑的周到,每门大炮都预备了十几名炮手,这才不致于哑了大炮。双方枪炮之战,震得大地都在颤抖,飞扬古急忙下令,调集本部的火枪手和弓箭手,专门去对付敌军的射手,这才压下了敌人的气焰。 在大炮轰鸣之下,驼阵被撕开了一条三十多丈长的口子,飞扬古挥舞手中令旗,大声喊道:“七尺男儿,建功立业,就在此时,兄弟们,冲啊!” 佟国刚和年羹尧听到号令,率领本部军士,飞马冲向敌阵,与葛尔丹的军队展开了肉搏。此刻,两军胶着在一起,大炮、火枪统统失去了作用,战场上突然平静了许多,只是刀剑撞击的声音,和被杀的人的惨叫声不断传来,令人听了毛骨悚然。双方投入的都是训练有素的精锐骑兵,清军士气旺盛,又有皇上在后面督阵,所以个个奋勇,人人当先。葛尔丹的骑兵们,也都是骁勇善战的蒙古武士,而且,他们知道,此一仗的胜败,关系重大,胜则站稳脚根,尚能喘息一时,败则绝无生还之路,所以也是拼死力战,毫无退缩之意。双方人马搅在一起,只能从有辫子、没辫子来区分。有辫子的是清军,没辫子的就是葛尔丹的蒙古兵。只见战马奔腾跳跃,马刀闪光飞舞,刀剑碰撞,火星乱迸,被砍掉的人头,在马蹄的践踏下四处乱滚,鲜血汩汩,流成了一片片的血潭,又迅速被冻结,凝固。足足杀了两个多时辰,胜负还未见分晓。索额图是从血山火海中过来的人,此刻也没了主意,脸色煞白,双拳紧握,呆呆地望着战场出神。 飞扬古的心提得更高,他心里很清楚,这一仗是双方的最后决战,战场形势,瞬息万变,倘有怠慢,就要贻恨千古。突然,他灵机一动,大声喊道,“皇上圣驾到!皇上来看望大清勇士来了。万岁、万万岁!”喊完,挥舞马刀亲自带着后援部队冲了上去。清军战士听见皇上驾到,士气大振,一边高喊万岁,一边猛劈猛刺。葛尔丹见防线动摇,知道情况不妙,一边下令后退,一边飞马逃向穆萨尔的大营。兵败如山倒,他这一走,可把剩下的几千蒙古战士给坑苦了。在清军重兵包围之下,没用一顿饭功夫,一个个被砍了脑袋。紧接着,清军又不停地追击,见人就杀,见帐篷就烧,霎时间,葛尔丹的大营,就被浓烟大火吞噬了。 葛尔丹在自己的中军亲兵拼死保护下,总算逃到了女婿穆萨尔的大营。前些天,他还恨女儿、女婿隔岸观火,不肯为他出力,现在,倒感到庆幸了。没有女婿按兵不动,他哪有这个喘息的机会呀?钟小珍见父王身中数箭,战袍上血迹斑斑,连忙过来,扶着他坐下。 葛尔丹看到今日一战,全军覆没,想起十几年来,东杀西砍,惨淡经营,梦想实现蒙古帝国的愿望竟然一日之间付之东流,不免一阵心伤,泪水顺着被战火董黑的脸颊流了下来。钟小珍乘机劝道:“父王,您如果早听女儿一言,诚心归顺博格达大汗,也不致会有今日之惨败,你……” 穆萨尔突然截断了小珍的话,他手按腰刀,两眼直盯盯地看着葛尔丹说:“现在不是埋怨后悔的时候。父王,您知道,我是不赞成东征的,更反对你叛逆博格达大汗。但事已至此,说什么也没有用了。我要实现对你的诺言,保护你杀出重围,现在,你和小珍一起走吧,我愿留在此处,死战断后。只盼你逃出去之后,派人与博格达汗讲和,穆萨尔也就死而瞑目了。父王,小珍,你们……走吧!” 听了女儿、女婿的话,葛尔丹垂下头去,无力他说:“唉,不是我不肯尽力,实是上天不许我恢复大蒙古帝国的宏图霸业。我老了,也乏了,如今,我回天无力,什么也不想了……” 此时的葛尔丹心中十分明白,突围谈何容易。十门红衣大炮,已经摆在西北方向等着他,只要他向西北一动,马上就会遭到无情的打击。而且,刚才已接到探报,清军狼是所部的军队,已开始向西北方向移动了。要想突围,眼下惟一的办法,是用假降以怠慢对方的军心,趁机杀出重围。他把这个主意向女婿一说,穆萨尔愣住了。堂堂蒙古勇士,只有血战而死,哪有举手投降的。但他反复思索之后,除此之外,又没有别的办法,只好答应了。 此一战,已从中午杀到子夜,清军士气旺盛,千万支火把,把战场照得如同白昼。突然,葛尔丹的中军大营旗杆上,一面白旗在夜空中冉冉升起。霎时间,清军欢声雷动,停止了进攻。飞扬古却有点犯难了,敌军阵地已经升起了降旗,事前,康熙皇上又有令,不准拒降,他不能再组织进攻。但,他不能不想到葛尔丹尚有一支敢死队和穆萨尔的三千精兵在手,他会真的投降吗?自己的部队正在调动,包围圈尚未形成,如果葛尔丹是假降,那后果可就严重了。正在他犹豫不决之时,敌军营门开了,穆萨尔一马当先,走出营寨,大声说:“我们不打了,投降了,请派人过来说话!” 飞扬古尚未答话,索额图却又抢先了,他心想,自己身为上书房大臣,受降的大事,岂能让飞扬古占了功劳:“喂,我是上书房大臣索额图,你是穆萨尔吗?既然要投降,就请你们过来说,为什么要我们派人?” 穆萨尔说:“你们那边汉人多,一向不讲信用,我们信不过。”接着,他便把从明朝以来汉人如何欺骗蒙古人的事,说了一件又一件。这意思很明显,他是在拖延时间,让葛尔丹和小珍从容逃走,索额图听得愣住了,回头问飞扬古:“飞军门,怎么办,我们派不派人去?”飞扬古这会儿倒聪明了,心想,你索额图既然想抢这份功劳,反正我也争不过你,由你定吧,也免得出了岔子说不清由谁来承担责任。便随口说道:“请中堂大人定夺。” 索额图一听这话,来劲了;“佟国刚,你身为皇亲,处理这事最有身份,你走一趟吧。” 佟国刚答应一声,带着随从,飞马向敌营跑去。可是,刚到营门前,就听西北方向,突然响起了一阵大炮轰呜声,一个戈什哈也同时来到飞扬古身边,来不及下马行礼,便喘着粗气说:“不好了,军门,敌军后寨有几百人冲出去了!” 飞扬古急忙大叫:“佟国刚,快回来!”可是,哪还来得及啊。西北方向炮声一响,穆萨尔就知道计谋败露了,一声令下,万箭齐发,火枪施放,可怜佟国刚和几个随从,转马不及,已被数不清的弩箭射中,为国捐躯了。 索额图万万想不到,自己竟受骗上当,铸成大错。他恼羞成怒,大喝一声:“为佟将军报仇,踏碎穆萨尔的大营!” 清军潮水般地拥了过去,片刻之间,一位白袍小将飞马转来,把捆得结结实实的穆萨尔从马上“啪”的摔在地下。这位小将不是别人,正是年羹尧。可是飞扬古却没有夸奖他,反而怒喝一声: “愣什么?还不快去追葛尔丹!” 年羹尧转身飞驰而去,索额图仗剑来到穆萨尔身旁: “你,你竟敢施弄好计,欺骗本大臣。我,我宰了你……” 索额图正要动手,忽听身后一声断喝“慢!”回头一看,原来是康熙皇上到了,只见他缓步走到穆萨尔身旁,拍着他那壮实的肩头,吩咐一声:“与他松绑。”然后用蒙语对穆萨尔说:“两军阵前,各为其主,胜不足骄,败不足辱。朕知道,你是蒙古族的英雄铁汉,也是位有正义感的青年勇士。朕一向怜借英雄,敬重好汉。今天,你虽然兵败被俘,但朕不杀你,你,回去吧!” 穆萨尔愣住了;“什么……大汗,您不杀我,还要放我回去?” “嗯,是的,朕不杀你,而且要放了你。你回去之后,劝说你的部卒,不要再与朝廷为敌,也不要再跟着葛尔丹蛮干了。只要你们为朕在西域守着,朕决意不咎既往,对你们和西蒙、东蒙诸王公一视同仁。这次,你亲眼看到了,一仗下来,双方死伤了几万人。他们都有父母家庭,妻儿老小。一将功成万骨枯,你不觉得这样自相残害,太凄惨了吗?” 康熙说得十分亲切,可也说得十分动情,穆萨尔听了放声大哭,叽里咕咯地用蒙语了说了一阵,然后向康熙皇上叩头,飞身上马,急驰而去,眨眼之间,消失在夜幕笼罩的草原上。 康熙目送穆萨尔远去,然后转过身来,严厉地问道:“飞扬古,你在西北设了大炮,也调去了兵力,可是为什么只调去了十门?如果我们的大炮再多点,如果提前在西北方向发起佯攻,以配合正面,葛尔丹能逃走吗?你身为中军,虑事不周,功败垂成,唉!叫朕怎么说你呢?” 康熙的话还没说完,索额图已经飞红了脸,心中一阵狂跳,如果飞扬古说出了事情真相,他立时就要受到严处。可是,飞扬古却没敢说,他只是十分委屈地看了索额图一眼,跪在康熙面前,叩着头颤声答道:“奴才办差不力,放走了元凶巨恶,罪该万死,求皇上重重治罪。” “算了,错已铸成,治你的罪又有什么用。这件事,朕也有失算之处,不能全怪你一人。现在要赶快商议一下,怎么迅速探明葛尔丹的行踪,快马加鞭,穷追到底,不把他擒拿到手,朕就不能安卧北京。” 飞扬古叩头说道:“此战未收全功,致使主子忧心如此,奴才万死不能辞其咎。奴才愿带三万轻骑,寻踪觅迹,穷追不舍。一年之内,如果不能捉到葛尔丹,臣将把自己的首级派人送到北京。只请皇上即刻启驾回京,万万不可再为此事劳心费力,担风历险了。” 飞扬古此话说得十分动情,也十分真诚,康熙不由得心中发热。他突然想起索额图自愿请战要到前线去,如今功亏一篑,葛尔丹逃走了,佟国刚中箭身亡了,他这位身处第一线的上书房大臣,难道一点责任也没有吗?为什么他不说一句请罪、自责的话,也没有一点要代表朕出征追击的意思呢?看来,这奴才是有二心了。 飞扬古还跪在那里候着,康熙按下心中的不痛快,对飞扬古说:“起来吧,朕给你三万五千精锐骑兵,由北路前进,要日夜兼程,绕到葛尔丹前面去,截住他的退路。朕这次御驾亲征,实际上一仗也没打,无颜回京。朕要率中军的一万四千人,从正面直追过去,与你配合。” 索额图不是不说话,他不敢说,也没法说。一说话少不了“请罪”和“出征”两件事,这两件事,他是哪一件也不想干。可是,如今,皇上已把话说到这份上了,他再不开口,便显得一点眼力也没有了。啊,大将上去了,皇上也上去了,你这个上书房大臣却无动于衷,一言不发,那不是找着挨训吗?于是,他接着皇上的话碴问上了:“臣请旨,奴才办什么差事?” “哼,你吗,和高士奇留守大本营,负责调度军饷。要随时打听朕的中军和飞扬古北路军的行踪,不可擅离职守,不可贻误军机,否则,朕就不能包容你了。” “扎!” “传旨给明珠,要他随朕出征打仗。” “扎。”索额图连声答应着,可是心中却不免吃惊,“不准擅离职守”,就是说不准他回北京去,这句话里的含意是什么呢?难道皇上已经怀疑我了吗? 第五十三回 茫茫夜历尽千般苦 熊熊火方知香妃情 康熙皇上亲统劲旅,在正面追击,飞扬古率北路军兼程疾驰,向西北方向包抄。几个月中,连连收复二连浩特等军事重镇,歼灭葛尔丹在那里的一万多名留守部队。八月中旬,两路清军在昭莫多会师,攻克了这座要塞。但在清查俘虏中却听说葛尔丹已于十天之前,和女儿钟小珍一起弃城逃走,去向不明。从北京飞马传来的邸报中说,青海四部、新疆哈萨克都上表称臣,明确表示,决不帮助葛尔丹,而且只要葛尔丹逃到那里,他们一定要协助擒拿归案。探马也有报告,罗刹国见葛尔丹兵败,也撕毁了与他的协议,原来答应出兵相助和增送的军火,都不给了。 康熙得到这些情报。又喜又忧。喜的是,葛尔丹如今已成为名副其实的丧家之犬;忧的是,他还与西藏达赖喇嘛相互勾结。如果他跑到西藏去,与藏兵合起手来,重整旗鼓,再想消灭他,可就费大事了。于是,在昭莫多,康熙召集飞扬古等人前来,议论军事。 帐篷里的御案上,堆满了各地来的奏报,最多的当然是北京送来的,而且大多是劝皇上说,葛尔丹元气丧尽,濒临覆灭,皇上万金之体,不宜再受风沙征战之苦。请皇上以国为重,立即回銮。这些奏报的内容,飞扬古也知道,他想到,因索额图一句话,使乌兰布通战役出现失误,又让皇上万里奔波于大漠荒原之中,历尽艰辛。他这个中军主将,臣子奴仆又于心何忍哪!想到这儿,飞扬古上前跪下奏道:“主子,京中大臣说得有道理,使圣心劳累到这般地步,全是奴才之过。如今的葛尔丹,一败再败,只能在草原上四处奔逃。圣上决心要缉拿他,就将此差事交给奴才去办好了。请圣上即刻回驾,静候捷报。” 一直站在康熙身后的阿秀也说话了:“皇上,奴婢在草原上长大,深知这地方的情况。如今已是八月,葛尔丹要想逃亡西藏,必定要经过塔米尔。那里人冬早,气候恶劣,没有草原、牧场,人马都没吃的,他怎么赶路?所以奴婢断定,他如走这条路,没有一年是不行的。只要我军行动迅速,扑上去,就一定能抓住他。” 康熙眼中一亮,欣喜地看了阿秀一眼,走到案前,奋笔疾书,写下一首七绝: 劲旅征战胆气豪,冰矛青剑霜刃刀; 待到天兵凯旋时,亲与将军脱征袍。 写完,将墨汁淋漓的纸递给飞扬古:“飞扬古,这首诗赐与你了。朕决心已定,再不更改。你仍旧率北路大军沿途搜寻包抄,朕也还带着中军督战。你马上传旨,宣召三军千总以上职官到御营来,朕要亲自训诫,鼓舞士气,不达目的,誓不还朝!” 飞扬古用颤抖的手捧着康熙的御赐诗句,热泪夺眶而出,他叩头起身,飞马传旨去了。 昭莫多誓师之后,清军大队人马,在康熙的统率下,继续向草原深处进军。越往前走,越是寒冷,草原上已经到处可见深秋的荒凉。枯草败叶,飞沙走石,打得人睁不开眼睛。一到夜晚,更是露寒霜冻,在帐篷中的军士们,个个冻得牙齿格格作响。而且越往前走,离后方越远,多次催促索额图调运军粮,可迟迟就是运不到。勉强来到一点,对几万大军来说,也是杯水车薪,一到就光。飞扬古知道,这是索额图在乌兰布通战役中,把粮食全部调到东边的结果。现在大军西行,粮食接济不上,他又怎敢向皇上奏明呢?只好自己带头,并约束部下,勒勒腰带,减餐减食,拼命赶路。 到了九月初,康熙的中军,只有三天的余粮了,可是离塔米尔却还有十天的路程。北路军飞扬古那里又传来急报,军中已经断粮!康熙看了奏报,苦笑一下对身边的人说:“今儿个是九月初九,京师的人都是登高赋诗,赏菊品蟹,可他们却不知朕和几万将士,在这沙漠瀚海之中饿着肚子打仗。一封封的奏折里,写的是‘恭请圣安’、‘圣安’!唉……” 站在康熙身后的武丹突然说:“主子,这里离甘陕很近,何不就近调粮,为什么要指靠索额图他们万里运粮呢?” 一句话提醒了康熙。对呀,朕在延安、榆林等地有秘密的存粮卫所呀,周培公啊,周培公,你果然是见地深远哪。朕这几天饿昏了头,怎么把这事儿给忘了呢:“武丹,你飞马前去飞扬古军中传旨,让他派一个干练的人,带着朕的手谕,去陕北调粮,取出粮食来,全部供应北路军。” “扎!不过,咱们这边吃什么呢?” “不要那么多的顾虑。飞扬古他们迂回包抄,还要攻城掠地,担子重啊,军士不吃饱怎么打仗?咱们这里好办,即日起,上自朕躬,下至伙夫,每天只供一顿饭,等待索额图的粮食。” 此话一出,满帐篷的人全都跪下了:“皇上,不行啊……即是全军断粮,奴才们全都饿死,主子也不能减食啊……” 康熙把手一摆:“哎,这是什么话。朕不能与军士同甘共苦,这仗还怎么打法?武丹,你快去吧。” 武丹流泪叩头,上马传旨去了。康熙又把中路军将士召来,坐在草地上,语重心长地对大家说:“将士们,如今我们大军深入敌境,粮食不继,日子是不好过。可是,朕看了奏上来的邪报,山东、山西和江南今年都是大熟之年。咱们的粮食多得很,只是路途遥远,暂时运不上来。葛尔丹就不同了,他被咱们撵得无家可归,无处可投,他的日子比咱们难受得多。只要咱们咬紧牙根,抗过这一时,就一定能大获全胜,将逆贼一举全歼,不留后患。朕已下旨,把今日随朕出征的人员,全都记名。今日,你们与朕有难同当,他日,朕要与你们有福同享!朕不会忘掉你们的。” 一万多名军士,听了康熙这话,没有像往常那样,发出惊天动地欢呼,也没有令人激动亢奋的呐喊,席地而坐的战士中,发出一阵阵压抑着的哭泣声。康熙站起身来大声说道:“将士们,打起精神来。你们是朕亲自统帅的堂堂正正之军,是民族之精华,大清之栋梁。别说是暂时断粮,就是没了粮食,朕吃草根,饮冰水,也要与你们一起,血战到底!全军整队,出发!” 众将士早已肃立待令,此刻听康熙下旨,全场一起跪下,高声回答:“扎!” 康熙说到做到,硬是和大家一样,每天只吃中午一餐。就这样,全军饿着肚子,兼程前进,八天后,终于追上了葛尔丹。此刻,双方的军士都已饿得头昏眼花了。说是接敌交战,其实,只是略一交手,便各自鸣金收兵,葛尔丹的残部,已被康熙的中军和飞扬古的北路军团团包围了。 暮色沉沉落下,草原上起了风。突然,从葛尔丹的大营那边,燃起了熊熊大火,霎时间,草原上的枯草败叶,一起燃烧起来。风助火势,火仗风威,向着清军大营,铺天盖地地烧了过来。正在帐篷休息的康熙皇上,听见外面人喊马嘶,乱成了一团,以为是敌军前来劫营,提了宝剑,大踏步地走了出来,可是,一见为漫天燃烧的大火,也当时没了主意。 武丹上前一步对素伦说:“素伦,你带上三百名御前侍卫,保护主子,飞马逃避,余下的,全听我指挥扑火,就是在地上滚,也要把火压住,保护主子安全。” 素伦也急了:“武大哥,皇上跟前不能没有你,这里交给我吧!”说完,带领着人就要冲进火海。 忽然,阿秀从帐篷中走了出来,只听她大喝一声:“慢!你们不是草原人,不知道厉害。这火只要烧起来,把马跑死也躲不过去。”她一边说,一边“嚓”的一声,打着了火媒,在自己的身边把草点着了。那火迅速蔓延开去,霎时间,就烧出了一片空地。康熙是何等聪明啊,马上就明白了其中道理:“武丹,你们几个迅速传令全军,各自为战,烧出一片藏身的空场来!” 从葛尔丹大营那边烧过来的野火,遇到这荒芜的土地,马上掉转头来,向四野伸展了。全军得救了,康熙激动地抱住阿秀:“小秀,多亏你跟了朕来。不然的话,我们只能在来生相见了!” 夜幕降临了,全军除了康熙的御帐和少数军帐之外,其余的帐篷和军用物资,全都被烧光了。严寒袭击着身着单衣的军士们,他们只好互相偎依着,抵挡这草原之夜的寒凉。康熙静坐在帐篷里,一点睡意都没有。明天,如果明天葛尔丹乘机来攻,将如何应付呢? 半夜时分,突然帐外响起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侍卫进来禀报:“皇上,北路军年羹尧将军有急事求见!” 此刻康熙最担心的是北路军。一听这话,马上宣召年羹尧进帐,年羹尧报名进见,康熙对这位年轻将领是知道的。他一向身穿白衣白甲白袍,打起仗来,骁勇非常。可是,现在见他被烟熏火燎的,脸上、身上,竟连一块干净的地方都没有了,康熙皇上不由得一阵心疼:“年羹尧,你们都辛苦了,起来说话吧。” 年羹尧并没有起身,却又重重地叩了个头说:“奴才年羹尧,特向主子请罪。” “请罪,请什么罪?你,你慢慢说。” “回圣上,北路军与回部会师,切断了葛尔丹的逃路。葛尔丹的侄子竖起降旗,归顺朝廷。葛尔丹身边只剩下百十个人,突围不成,他,他吞金自杀了。” “什么,什么,你、你再说一遍。” “葛尔丹已经吞金自杀。现在我军正面,是葛尔丹的女儿钟小珍带的队伍,尚在顽抗……” 康熙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多年来,梦寐以求的事,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解决了吗:“嗯,不可能吧,葛尔丹死了?死了也要有个凭证。” 年羹尧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来呈了上去:“圣上,这是葛尔丹留下的绝命书。飞军门要奴才呈给皇上御览,飞军门还说,没有能生擒逆贼,有负圣上重托,请主子降罪。” 康熙接过那张纸来,只见上边写道: 雕弓断,羽翼飞,亲朋叛,士众散,天亡我也,非战之罪也。 葛尔丹绝笔 康熙目不转睛地把葛尔丹的绝命书一连看了三遍,突然发出一阵长笑:“哈……朕曾说过,要生擒葛尔丹,不过是要明正典刑,以示国威。他现在既然自杀了,也就算了,朕高兴还来不及呢,难道会因此而怪罪你们吗?年羹尧,你就是为此事请罪的吗?哈哈……” 年羹尧又重重地叩了一个头,大声答道:“臣杀了葛礼!” 此话一出,在场的人无不吃惊,这年羹尧怎么这样大胆,竟敢不请圣旨擅自杀了皇亲国舅。阿秀也愣在那里了,她刚才听到葛尔丹的死讯,正喜极而悲,此时也突然止住了哭泣,不知如何是好了。 过了好半天,才听康熙冷冷地问:“为什么杀他?” “回主子,他扣发甘陕运往北路军的军粮,奴才奉命去甘陕调粮,他说延安、榆林粮库的存粮,已经分发给难民了。奴才亲自察看,库中尚有存粮百余万石,可他却左推右诿,说是无马无车,不能调运。奴才急了,和他争辩,他说奴才是以下犯上,要治奴才的罪,奴才一气之下把他杀了。” “哦,是这样,那葛礼是新近开复起用的甘陕总督,手下亲兵如林,扈从如云,你一个人怎么能杀他呢?” “回皇上,奴才去办差事,怕的就是他不肯调粮,所以借了皇上赐给飞军门的天子宝剑。奴才去时,北路军已经有一千多人饿死了。军情急如火,军令大如山,葛礼置圣上和全军将士的生死于不顾,实在令人难以忍受。可是,奴才未奉旨意,擅杀大臣,仍然有罪,求皇上重重处分。” “嗯——此事暂且不说了吧。连日来,你督运粮草,又在前线拼死力战,朕心里是清楚的,你暂且不要回去,在御营休息候旨,听候发落。你,下去吧!” 第五十四回 花落去是非化烟尘 黄河清玉宇见瑞祥 年羹尧走了,康熙却陷入了沉思,出京之前,他曾连下几道密旨,要北方各省的督军、官员,全力以赴地支援飞扬古,不准擅自挪用军粮,贻误战机。葛礼如何如此大胆,竟敢阻拦军粮北运呢?延安、榆林等地的粮库,是周培公建议设置的西征专用的秘密存粮所,除高士奇之外,没有别人知道,葛礼又从哪里探到了这个秘密!难道高士奇……康熙皇上又联想到,科尔沁王曾奉密召,准备了六千辆粮车,可是索额图却一概不用,只用马和骆驼,万里运粮,这又是为什么呢?想到这里,他不禁打了个寒战。忽然,帐外传来了一阵呜呜咽咽的萧声。曲调十分熟悉,康熙皇上心中怦然一动,脱口问道:“谁在帐外吹萧?”武丹连忙上前:“回主子,这是明珠,他吹的还是当年在悦朋店里的那首曲子。” “哦,原来是他……”康熙一边自言自语地说着,一边信步走向帐外。武丹等几个随从,连忙给他披上一个斗篷,跟了出来。果然,惨淡的星月下,荒漠的草滩上,明珠一个人站在那里正在吹萧。康熙走到面前:“哦,是明珠啊,这支曲子不错,只可惜太凄凉了一些。”明珠突然回身,见是皇上,连忙跪下叩头:“罪臣明珠,不该野夜吹萧,惊动圣听……” “哎,这有什么。月夜军旅,寂寞无聊,吹吹萧,唱唱曲,也是人之常情嘛,起来吧!” 明珠又叩了个头,战战兢兢地立起身来,康熙看他瘦得皮包骨头,头发胡子长了一寸多长,也有些黄白了,不禁心中难过。唉,一个上书房大臣,落到如此下场,也够可怜了。这些天,军中缺粮,他受的罪恐怕比谁都大:“明珠,这些天,你受了不少委屈吧。” 明珠心头一热,眼泪流了下来,连忙又跪下答道:“主子,奴才以待罪之身,受点苦不算什么。不知主子是否想过,此次葛尔丹逃走,以及军中断粮,实是人为之过。奴才斗胆说一句,有人想把皇上饿死在草原上。” 这句话,正碰到康熙心中忧虑之事,他突然厉声喝问:“你指的是谁?难道你,你还想害人吗?” 明珠叩头出血,位声答道:“主子,奴才一生害人多了。伍先生、周培公都因臣之罪而屈死,臣忏悔不及,怎敢以待罪之身再做这样之事。眼下,臣已万念俱灰,也绝了请皇上赐生的念头。既然不免一死,请主子让臣尽言而终。” “嗯,你说下去。” “是。请皇上想想,河北、山东有那么多的库粮,是谁下令全部调到乌兰布通东线去的;东蒙古的骏马成千上万,又是谁只派了一千匹马来西线运粮;乌兰布通之战,皇上布置得如天罗地网一般,怎么就会走漏了元凶巨恶;飞扬古一代名将,怎么会被人诈降,出此疏漏。这几件事连在一起,不能不发人深思。如果没有人从中作梗弄鬼,怎么会有皇上这次万里之行……臣是该杀之人,躬逢盛世,本应做个贤臣,不料却做了奸臣,佞臣,万岁,请杀了奴才吧……” 明珠哽哽咽咽地说完,一个头叩下去,趴在地上,再也不抬头了。 此刻,康熙心潮起伏。明珠之言不无道理,往事历历在目,也不容他不疑。他的心中若明若暗地已经有了打算,只是明珠已是被革了职的散秩大臣,他又不便把心中的话说出来,便轻轻地叹了口气说:“唉,明珠啊,你何以那么动情呢?朕不是没杀你吗?以后有什么事,还可以向朕面奏嘛。”说完,径自转身去了。等明珠回过神来,抬头看时,暗月昏星之下,茫茫草原上只有他孤零零地跪在那里。但是,他的心平静了,他终于得到机会,把要说的话,向皇上奏明了。 对葛尔丹残部的仗,已经不用打了。葛尔丹的女儿钟小珍,原来是反对父王与大清为敌的,可是,因丈夫被俘,料定他必死无疑,所以又转过头来,与父王一起,要抗拒天兵。昨天,父王葛尔丹吞金自尽,丈夫穆萨尔也回来,向钟小珍述说康熙皇上如何放自己回营的事,钟小珍十分懊悔,抱着丈夫失声痛哭,当夜,小夫妻就作出了决定,第二天一早,他们用黄细带子把自己绑了,率领着一千多赤手空拳,衣甲不整的蒙古军士,到康熙的御营,自绑请降来了。 康熙皇自然十分高兴,亲自解绑,好言抚慰。阿秀和小珍在这样的场合下重见,更是悲喜交加感慨万千。中路军、北路军合兵一处,正好,后边又送上来了四百万石军粮和犒军的猪羊美酒。康熙皇上下旨,清军与降兵们一齐庆贺,还当场传旨,西蒙诸王,各守藩地,为大清国当好西部屏障,守好西域,让满蒙汉人民,世代友好,和睦共处。穆萨尔和小珍,见康熙如此仁德、大度,感激得涕泪交流。席间,虽没有山珍海味,却洋溢着民族团结的热烈气氛。 飞扬古也有几分醉意。他心潮澎湃地来到皇上身旁:“主子,这些天来,万里跋涉,圣心操劳,皇上瘦多了,虽说我们胜了,可是让主子受这么多的罪,吃这么大的苦,奴才心里……”说着,说着,竟然失声痛哭起来。 康熙上前一把拉起了飞扬古:“哎,你这是怎么了?胜利了,我们都应该高兴。朕是受了点苦,也挨了几天饿,可你们呢?吃的苦,受的罪,不是比朕更多吗?穆萨尔他们也没少吃苦,这些,今天都不要再说了。你也瘦得不成个模样,刚才朕差点认不出来你了。回京之后,朕给你三个月的假,让墨菊好好地给你调养一下。年羹尧呢?你作战勇敢,机谋善断,是个良将之才,杀葛礼乃是代天行令,朕不仅不会加罪,还要封赏你呢!” 飞扬古和年羹尧俯地叩头谢恩,草原上回荡着阵阵“万岁、万万岁”的欢呼声。 第二年,也就是康熙廿九年的阳春四月,胜利班师的车驾,回到了北京。从沙漠瀚海的蒙古回到这鸟语花香的京都,这支九死一生的军队,真有恍如隔世的感慨。返程中,在甘陕交界,渡过黄河时,康熙皇上突然发现,两岸碧草葱绿,一片生机。用手捧起一把黄河水来,虽不是清可见底,却也能分明地看出指纹来,他心中不由得一阵激动,“啊,黄河变清了!几千年来,世世代代,梦寐以求的,海晏河情,天下升平的景象,今天终于在朕的手里实现了!靳辅、陈潢他们,是朕的有功之臣啊。朕要马上赶回北京,启用他们,不,重用他们!” 皇上亲征西域,凯旋而归的消息使整个京城都轰动了。从北京城到居庸关的大道上,铺了黄土,每日洒扫。太子率文武百官,王公大臣一直迎出了三十里地,几十座用黄绸和松柏搭成的凯旋门,几百座绵绣装饰,红毡铺地的大帐篷,和那摆满了鲜花、美酒、时果、点心的贡品,使迎接圣驾的气氛,达到了大清建国以来的最高峰。可是康熙来到这里,第一句话便间:“靳辅,为什么不让他来接驾。” 太子急忙上前:“回父皇,靳辅已在三个月前,因病身亡。因他是革职官员,按例不予奏报。” 康熙脸色沉下来了,他突然转身上了御辇,催动车驾,即刻进城,对迎接圣驾的盛大排场,连正眼都没瞧。闹得太子和大臣们面面相觑,不知皇上为什么发这么大的火,只好排起队伍来,簇拥着圣驾赶回京师。 进城之后,康熙一刻不停,拜了太庙,祭告了天地,便立即来到乾清宫,一边喝着阿秀递上来的奶茶,一边向张廷玉吩咐道:“明珠的案子该结了,交结大臣,贪赃收贿,科场舞弊,陷害大臣,这些罪都证据确凿,不容宽恕。传旨,革去他现任散秩大臣职务,留京闲居,永不录用。” 在一旁的高士奇心中一机灵,此时不退,还待何时,便抢步上前跪下:“皇上,明珠一案,涉及奴才,虽大臣弹劾奏章之中,有些出入,但圣德天子面前,容不得臣这等玷污之人。奴才恳请皇上网开一面,容奴才辞去了上书房大臣职务。” 康熙沉默了好大一会儿,他对高士奇虽有怀疑却并未查实,但此人心机多端,又似乎不宜重用。便随口说道:“你暂时回避一下也好。熊赐履走了之后,国史馆里无人主持,你退出上书房,专心致志地去修史吧。”高士奇悬了几年的心放下来了,连忙叩头谢恩:“主子恩泽高厚,奴才结草衔环,无以为报……” 康熙却没容他再往下说,又对张廷玉说:“你去传旨给索额图,即日起,要他不必进来见朕了。有什么话,可由简亲王代他回奏。另外,立刻传旨,将陈潢提来见朕。” 张廷玉一边听,一边记,早把几项圣旨拟好,请康熙过了目,便急急忙忙地去了。高士奇也立刻拜辞,康熙亲切地将他送到门前:“士奇,你是有才华的人,以后有什么事告诉张廷玉一声,进来和朕说说闲话,解解闷。你,去吧!” 不到半个时辰,陈潢被提来了,不过不是脚镣银铛地走来,而是用担架抬来的。他本来就生得又黑又瘦,几年的狱中生活,更把他折磨得病骨支离,奄奄一息了。头上一头乱发篷篷松松;身上一领破衣霉味呛人。阿秀在御案后面看到陈潢竟成了如此模样,心里直发酸。她不敢哭,更不敢说什么,可是脸色早已变得又青又白了。康熙心事沉重地走到担架前边,轻声叫道:“陈潢,陈……陈先生,朕在这里……和你说话呢。” 陈潢的眼睛微微一睁,闪出一道亮光,见面前竟是皇上,随即又把眼睛闭上了。他嚅动着嘴唇,用微弱的气息说:“哦……是……是皇上啊,陈潢如今已六脉俱无,没有生还的希望了。你……想怎么处置我,就……就下手吧……” 两行热泪从康熙眼中流出:“陈先生,你,你不要误会,朕已经铸成大错,委屈了你,也委屈了靳辅、封志仁和彭学仁,朕决心改错,重新起用你们几个。你,你不要绝望,宫里有最好的医生,最好的药物,能把你治好的。你不是喜欢黄河吗,朕把黄河交给你,你要让它永远清下去,一千年、一万年……”康熙泪哽咽喉说不下去了。 陈潢无力地睁开眼睛:“晚了,皇上,再说什么也晚了。于成龙是个好官,清官,但不是治河的官,他不会治河,也不懂得治河……治黄河,最要紧的是治沙。我不行了,请皇上告诉于成龙,要……要会治沙才能把黄河治好……”陈潢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卷纸来,说是纸,其实破破烂烂,无一完好:“皇上,这是我写的《河防述要》。在监狱里,没有好纸,也没有好笔,更没有案子……你,你把这交给于成龙,让、他、去、治……”话说到这里,陈潢挣扎着抬起头来,可是却突然看见了站在御案后边的阿秀。四目相对,两人全都愣住了。一别十几年,陈潢万万没有想到会在这样情况下,又重新见到了阿秀,此时、此地、此情、此景,引起了他的心中多少感慨呀!陈潢和阿秀都没有说话,他们也不能说话。陈潢眼中光亮一闪就昏了过去。 康熙急声高喊:“来人,把陈潢抬到太医院,要他们千方百计地抢救。” 可是,这位在大河上奔波了几十年,茹苦含辛,受尽煎熬的陈潢,已经是神医束手,无可救治了。当晚,消息传来,太医们回天无力,陈潢已经与世长辞。 这天晚上,康熙住在阿秀的宫里,两个人都失眠了。皇上没有怪罪阿秀的失态,阿秀也不想回避对陈潢的怀念。静夜里,他们一句话也不说,只是默默地、静静地望着殿房的屋顶出神,各人在想着各人的心事。 陈潢临死前对于成龙的评价,可以说是一针见血。于成龙不会治河,更不会治沙。他担任治河总督以来,立即废掉了靳辅、陈潢他们修筑的各种工程,把减水坝、排水闸、引水道,等等,等等,全都废了。河道加宽水流放缓,可是,流沙逐年淤积,黄河重新肆虐。到了康熙三十六年,秋汛一来,仅河南境内,就同时决口七十二处,淹没了清江一带四十二万顷良田。当初,为了这些田地,人们争得头破血流,于成龙左一本,右一本地参劾靳辅,攻讦陈潢,现在,他后悔也来不及了。看看那滔滔黄水吞没着一个个的村庄,听着灾民们那一声声凄惨的哭喊,于成龙的心碎了,他几次投河自尽,都被下属救了出来。可是他,这位自命为“爱民清官”的人,又怎能对此惨景,孰视无睹呢?于是,他命人打了一副四十斤重的大木枷,戴在自己脖子上,木枷上写着“决河总督罪臣于成龙”。他戴着这面大木枷,沿着黄河大堤,一步步地走向京师。不消几日,于成龙的行为就成了轰动京师以至全国的大新闻了。康熙皇上听了这消息,急忙命武丹带领御前侍卫,拦住了于成龙,硬是用轿子把他抬到了大内。于成龙见到皇上,叩头出血,失声痛哭,请求皇上杀了他,以谢万民。 康熙皇上亲自走下御座,为于成龙开了木枷:“于成龙,你这样做,成何体统?黄河决口,朕并没有怪罪你,再说,国家连年丰收,赈济灾民的银子、粮食有的是,你何苦这样自寻其辱呢?” 于成龙哭着回答:“皇上愈是如此信赖臣子,臣愈是觉得有负圣恩,万民得到朝廷救济,就愈显得臣是无能之辈;皇上不降罪,不能说臣就无罪,所以……” “唉!你这个人哪,叫朕怎么说你呢:你已是一品大员,这么个小家子气,又怎么能办大事呢?当年靳辅在治河过程中,也有决口溃堤之事,朕不是也没怪罪他吗、可是你就容不下他,百般挑赐!与他为难。你读书不化,只知照书本上说过的话死搬硬套,现在你该明白了吧?” 听康熙提起靳辅,于成龙更是又惭愧,又伤心:“皇上,臣心胸狭窄,无容人之量,又泥古不化,铸成今日大错,不但对不起圣上重托之恩,万民仰望之情,也对不起靳辅、陈潢他们。现在,错已铸成,说什么也没用了,请皇上赐臣一死,谢靳辅、陈潢……” 提起靳辅和陈潢,康熙的心里也不好受。陈潢死了不久,阿秀就提出要带发修行。康熙虽然知道她心中存有怨气,但念她在西征中的功劳,没有降罪,可也没有批准,还是命人在隆化修造了一座行宫,派阿秀去那里居住,也好随时看看大漠的风光,草原的景色。为了防人议论,康熙下旨将这地方改名为“皇姑屯”。 今天,于成龙反复提到靳辅和陈潢,康熙的心中很不是滋味,他隐隐地觉得,自己当年气盛,太委屈了这两位贤臣。便叹了口气说:“咳,古人的书是要读的,但不能生吞活剥,死搬硬套,你的毛病就在这里,朕这里有一部陈潢的遗著《河防述要》,朕已经让人誊写清楚了,你带回好好读读。治河总督之职不换人,还要压在你的肩上。如今国家富了,每年可以拨给你四百万两银子。朕期望你振作起来,把黄河和漕运的事办好,你跪安吧。” 于成龙没想到皇上仍然是这样器重他,他颤颤抖抖地接过那本陈潢的遗著退下去了。 看着于成龙远去的背影,康熙又陷入了沉思,经过三十多年的艰难,国家已处在太平盛世。即位之初的大臣们,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换得也差不多了,只有于成龙一班人还在朝中。明珠、索额图、高士奇、熊赐履都离开了上书房,太子党和阿哥党之间的明争暗斗,却并没有因此而停止或消减。皇位之争,如果发展蔓延,那是要兄弟残杀、刀兵相见的。历朝历代,都有这方面的血的教训,盛世之中有隐忧,萧墙之内藏祸端,此事不能不防。 已经到了晚膳的时刻了,可是,康熙皇上却一点也不想吃,他高声说道:“传旨,请皇太子!” “传请皇太子——” “传请皇太子——” 一声接着一声的传呼,回荡在深幽空寂的皇宫大院内,康熙皇上为什么要急急忙忙的传唤皇太子,他究竟想了些什么呢,请看《康熙大帝》的第四卷“乱起萧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