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莱士人鱼》 第一部分 序章·片麟 (19世纪香港) 英国生物学家达尔文(1809~1882),是伟大的一书的作者,是提出进化论的旷世奇才。乘坐菲茨·路易船长率领的海军勘探船小猎犬号作环球航行时,他才三十一岁。正是这次航行,使达尔文萌发了进化论的构想。 然而,并非进化论的开端。 法国的拉马克(1744~1829)就曾深刻地影响了达尔文,达尔文的祖父埃拉斯穆斯也可算是进化论的先驱人物,他比拉马克更早地出版了有关进化论的书籍。然而,当时势力庞大的基督教信奉生命是由上帝创造的,并将之作为永恒的真理。由于与这种世界观正面对立,等待着当时的进化论者的,是极其残酷的命运—— 拉马克矢志坚持自己的主张,在激烈的批判中双目失明,穷困潦倒,晚年靠两个女儿资助为生; 伦敦大学的罗伯特·格兰特教授只因公开支持拉马克,被逐出大学,于贫困中辞世; 罗伯特·钱伯斯于1844年匿名出版《遗迹》一书拥护进化论,伦敦市民没有宽容地放过他; 即使是达尔文的祖父埃拉斯穆斯,也被视为思想危险人物,他的子孙将他的著作束之高阁…… 乘小猎犬号航海以后,进化论思想在达尔文脑海中日趋完善。 1844年,他完成了的草稿,1854年开始执笔正文。这一切都在秘密中进行,因为在他心中,还没有将学说公开发表的勇气。正如达尔文在给友人的信中所写的那样,公布进化论学说就“好比自杀”。 是一件事情的发生使他不得不决定出版。 1858年6月,一篇论文从遥远的南方岛屿寄到了达尔文手上。 论文题为《论变种无限地偏离原型的倾向》,作者是阿尔弗雷德·R·华莱士(1823~1913)。他当时正在马来群岛进行生物学以及动物地理学的研究。浏览论文后,达尔文非常惊愕并陷入了恐慌之中——这篇论文与他自己秘密撰写的论文竟有着惊人的相似!当然,华莱士不可能知道达尔文正悄悄进行着进化论的写作。 看到华莱士的论文这一偶然事件改变了达尔文的命运,他马上中断写作,匆忙将自己的论文加入华莱士的论文,并以联名方式在伦敦的林奈学会发表。然后于翌年,等不及最后完成,就将其发表了。 达尔文曾将公布进化论视为自杀一般的行为,促使他下决心采取上述行动的原因,只是他不想这一有历史意义的重大发现被华莱士夺走罢了。在这一点上,达尔文也未能摆脱科学家的俗套。 最终,达尔文成为历史的宠儿。尽管华莱士比达尔文先完成论文,历史却将他的名字隐藏在了达尔文和荣光的阴影之下。 如果华莱士没有将论文寄给达尔文,也许历史将被大大改写。至少,将不再是达尔文独自的理论,而会变成证明华莱士理论的说明书。做了历史性重大发现的这一荣誉,将被安在华莱士头上,达尔文则不得不屈居于华氏赞同者的地位。 错失了重要机会的华莱士本人,对于与达尔文的“合作”论文、以及其后的出版,倒是采取了善意的立场。他把二人共同发现的自然选择带来物种进化的理论,老老实实地归功于达尔文,甚至连“达尔文主义”的名称也一并赠与。 抛开凡人的虚荣心不论,作为凭借发明或发现扬名于世的科学家,这种态度更是匪夷所思。不仅如此,这个阿尔弗雷德·华莱士本身,就是个谜团重重的人物。 华莱士,英国生物学家、进化论者,生于曼墨斯夏。年轻时曾从事土地测量与建筑业,成为教员后,与昆虫学家贝茨相识,跟从后者到亚马逊流域采集生物。后来,他又到马鲁古群岛旅行,进行生物学以及动物地理学的研究。也正是在这个时候,华莱士撰写了那篇《论变种无限地偏离原型的倾向》。 步入晚年后,不知何故,华莱士竟醉心于灵魂术和超能力的研究,大约从那时起,他被学会封杀,关于他的记录也变得极少。 《香港人鱼录》是一部据传为华莱士遗作的奇书。其中竟详细记录了华莱士在香港遇到所谓人鱼的故事。 彼时的伦敦市民拿到这本奇书时是何种表情?这一幕其实不难想象——虽遭世人冷遇,可华莱士毕竟是一位出类拔萃的学者,而他在漫长的沉默后所发表的东西竟然是“人鱼”!书中甚至登出了人鱼的照片,不过,看上去与当时流行的独角兽、半人马等虚构生物的合成照片没什么区别。自然,此书被视为发疯之作,其荒诞无稽令人无不失笑。 如果翻阅人名辞典,“阿尔弗雷德·R·华莱士”很容易查到。但是,你却很难发现有关《香港人鱼录》的记述。 下面是《香港人鱼录》的概要: 1884年,当地的渔夫捕获了一条人鱼,将其高价卖给了某杂技团。 不久,人鱼的传说在香港流传,并传入华莱士耳中。 该杂技团原本有名为“水中人鱼舞蹈”的节目,就是在玻璃鱼缸中,少女们下半身缠绕人鱼似的鱼尾,用贝壳遮住鼓起的乳房,表演老套的杂技。华莱士也懂得那一套,所以当他的朋友、实业家海洲全邀请他去观赏时,他丝毫提不起兴趣。后来他到底经不住友人的热情邀请,半信半疑地来到了杂技团的小帐篷里。 人鱼的舞蹈果然不出华莱士所料。 “本来就是这样的东西嘛”,他劝慰洲全。 但血气方刚的洲全不能接受,他痛斥守在出口的看门人:“把钱还给我!”。 看门人嗤之以鼻:“花这么少的门票钱,哪有能看到真人鱼的道理?”接着,他又向华莱士二人耳语道:“‘真东西’特别危险。在后面的大木桶里严密看管着呢。你们要是想看的话,我领你们去看怎么样?” 惯用伎俩!纯粹是为了从客人那里骗取高额的参观费。对此,华莱士一眼就能看出——过去,他就曾如此这般地被骗去看所谓的“蛇女”。 当时他还只是一个少年,与父母一起逗留在香港。父亲常带他去杂技团的帐篷看表演,那里有画着半裸蛇女的妖艳招牌。那招牌令华莱士心生恐怖,却又无法挣脱诱惑。每次,父亲带着他经过招牌时总是过而不入,而华莱士也没有勇气指着裸女的招牌央求父亲去看。 终于有一天,他一个人来到了杂技团。 招牌上说,蛇女是蛇与人交配所生,被发现于四川省的竹林中。但实际上,那只是个没有了两只胳膊和一条腿的全裸少女,全身被潦草地画上鳞片,在席子上来回翻滚,做出极为低劣的“表演”。而且,少女并非天生畸形。华莱士记得那个少女曾出现在其他的表演中,演的是走钢丝之类。大概是因为她从钢丝上掉下来,不能再派上用场了,于是被砍掉胳膊和一条腿,被迫转行成为蛇女的吧。这种令人作呕的事情在九龙一带的杂技帐篷里,其实是家常便饭。 “怎么样?那可是在南中国海上抓到的绝对正宗的人鱼!” 看门人的劝诱十分热切。 “我才不想看你们那种东西!” 洲全严词拒绝。倒是华莱士劝他:既然特意来了,何不参观一下再回去? 华莱士这样追述当时的情形: “也许那时我已经听到了人鱼的歌声。那歌声向我呼唤着,似乎在说‘救救我’。我想起了那个被迫扮演蛇女的少女。不可思议的是,她的面容鲜明地重现在我的脑海里,和我少年时代见到的样子丝毫没变……” 于是,华莱士他们被看门人领向一间猥亵可疑的小帐篷。这时,一个客人从帐篷里飞奔而出,边跑边大声喊道:“了不得!是真家伙!”。他央求看门人让他再看一遍,看门人开出了一个大价钱,他这才打消念头回去了。 这一场面无论怎么看都像在做戏!洲全不禁皱眉嘟囔道:“那肯定是个‘托儿’。” 小帐篷里,光线昏暗,眼前有只埋在地面的大木桶。 桶上盖着盖子,看不见里面装些什么,只能听到有“扑通、唔通”的水声。 桶旁坐着一位胡须很长的老人,向两人要参观费。 “等我们看了再说。”洲全不同意先付钱,但老人却一再坚持。结果,华莱士付了两个人的钱。 老人拿到钱后,脸上马上浮现出笑容,还含糊不清地念叨起来。 “什么?”华莱士问。 老人根本不理他,只顾一个劲儿地念叨。仔细听下去,那是传统的歌谣:“北欧的传说里,塞壬用歌声,诱惑了奥德修斯……” 老人用调子奇特的广东话哼唱着,久久不肯结束。洲全等得不耐烦了:“喂!老头,别唱那个曲子啦,赶紧让我们看吧!” 老人不满地结束歌谣,伸手去揭盖子。 华莱士紧张起来。 “可以了吗?”老人说着,打开了桶盖。黑色的水面浮动着油花儿,轻轻地摇荡着。 “来,再靠近点儿!” “不危险吗?” “没事的。人鱼唱起歌来才危险,听到的话就没命。不过这条人鱼的喉咙已经给弄坏了,唱不了歌了。没事的,没事的。” 华莱士和洲全向桶中望去。 桶中有个像鲵鱼一样盘成一团的生物。从上面看,可以看成是鱼,也可以看成是两栖类动物或是海兽。但是,它的两臂特别地长。头上生着乌黑的头发。 “是真的吗?” 洲全不由得拉住华莱士的衣袖。 虽然不能马上判断看到的是不是人鱼,但华莱士可以确定的是:那绝不像蛇女一样,是由人扮演的替代品。不过,那也许是把人的两臂捆到了鱼皮上——像切下孩子的胳膊接到鱼身上这种事,杂技团的这帮人是能干出来的。 “要是假的,得是技术相当高超的名医做的外科手术。”洲全耳语道。 不管怎么说,那像极了人臂的两只胳膊虽然动作缓慢,但确实是以自身的意志在动着。华莱士也一眼就看出,从医学的角度上看,做不出这样的手术。 ——那么,这种生物到底是什么? 华莱士向桶中探过身,想看得更清楚些。老人的拐杖阻止了他。他回过头去,老人让他稍稍离开,接着将拐杖插进水中,围绕鱼的身体转圈。于是,鱼开始围绕拐杖转动起它的身体。 虽然只是一瞬间的事,但两个人还是清楚地看见了人鱼的脸。 华莱士和洲全当时就僵在了那儿。 “难道是真的?”洲全紧紧攥住华莱士的衣袖问。 华莱士不敢点头称是,但是他看到的人鱼头部确实是张人脸,而且是女性的脸庞。 “好了,时间到了。”老人盖上盖子。 华莱士马上讨价还价,以刚才四倍的价格又看了一次。然后他又以四十倍的价格获准亲手触摸观察了一次。 再也不用怀疑了——华莱士认定这根本不可能是人造的假货,而是实实在在的真人鱼。所以,后来华莱士又准备了数以千倍的巨款买下人鱼,带回家对其进行了彻底观察。 人鱼的学名是“水人(荷莫?亚克阿琉斯)”,这是华莱士自己起的名字。根据华莱士的详细鉴定,它是一种极其近似人类的物种。 “这种生物智力超群,黑猩猩或猩猩等不可比拟,甚至很难将它们从人类分离出去……”他在书中信口雌黄地吹嘘人鱼的智慧。 华莱士有一天发现人鱼怀孕了,几个月后居然生下一条小的雌性人鱼。据说人鱼的女儿因为一生下来就接触人类社会,所以能听懂人类的语言,甚至在陆地上生活也没什么障碍(而华莱士留有记录,认为小人鱼的妈妈如果在陆地上生活只能生存几小时)。 华莱士有一个助手,叫海洲化,是海洲全的儿子,专事喂养人鱼。随着小人鱼一天天长大,海洲化对小人鱼的恋慕之情与日俱增,并因爱恋而身心欲焚。更让人不可思议的是,海洲全居然看穿儿子的心思,让儿子和人鱼结了婚。 有张婚礼当天的照片。 海洲化站在华莱士、海洲全以及年幼的弟弟们中间,旁边的女性,身穿旗袍,手捧花束,头上戴有塔状饰物。这种穿着大概是当时香港流行的新娘装吧,不过透过旗袍下摆,能够窥见人鱼所特有的鱼鳍。 更让人惊奇的是,据说两个人居然还有了孩子。 在这桩传奇的婚事前后,华莱士利用人鱼策划了一次实验。他真正的兴趣在于是否有其他的野生人鱼,以及人鱼的栖息地到底在哪儿,那才是他关注的焦点。 华莱士通过分析人鱼肌肉组织,发现其肌肉对于氧的代谢功效尤其显著。这意味着人鱼是一种环游海洋的生物。 为了调查人鱼环游哪些海洋,华莱士还策划了另外一次实验。当然,无线电发报机是今天才有的跟踪调查工具,一百年前根本就没有这样的高科技。华莱士想出的其实是一种原始办法——就是在人鱼身上拴上绳子,然后放归海洋。这样一来人鱼在海里环游时,浮游生物和海藻就会缠到绳子上。然后回收这些浮游生物和海藻进行归类分析,就能搞清楚人鱼是以什么样的路线、环游于哪些海域。但是这种方法也有一个问题,那就是怎样才能“回收”放游的人鱼。这里就用上了小人鱼。 小人鱼的名字是“鳞女”。鳞女具有特异功能,比如说能够预言下雨,附近发生火灾时,足不出户的她却可以惊叫“起火了!”,令大家非常吃惊。不过按照华莱士的说法,大可不必对这些特异功能感到惊奇,“在人鱼鼻孔的根部,有个对大气中的水蒸气很敏感的器官,藉此人鱼可以感知降雨或火灾带来的大气变化,。” 或许正是这个器官所起的作用吧,无论鳞女身居何处,总能找到妈妈的所在。而华莱士正是把这种功能当作了传感器来利用。 然而想用小人鱼追踪妈妈、然后再捕回人鱼的残酷实验却以失败而告终。华莱士因之失去了宝贵的人鱼样本,本该起到传感器作用的鳞女也因此怀疑实验,从此封闭了心灵。 《香港人鱼录》最后按照华莱士的一厢情愿结了尾。 “人鱼本来就是生存在海洋里的物种,回归海洋是适得其所。但是,如果阅读过本书的读者发现了人鱼的话,请一定把束在人鱼身上的绳子解开,并邮寄到我处。我衷心希望您是一位有良心的绅士,能偷偷将她放游大海,而不会因为想小赚一笔而把人鱼卖到污七秽八的杂技团。” 大概是因为没人相信华莱士的这种异想天开,所以也就没有人真正地责备过他施于人鱼的残酷实验。 对于海洲化和鳞女之间的孩子记述也不详尽,只留下怀有身孕的记录。 “1898年、鳞女、妊娠。” 假如顺利出生,而且还活着的话,这个人鱼现在应该超过一百岁了,而按照日本的传说,人鱼又是长寿的。 华莱士关于物种分布的研究这一历史性功绩流传至今。现存澳大利亚地区和东洋亚区的分界线——华莱士线就以他的名字命名。另外在进化论的很多方面,华莱士与达尔文也持有异议。比如说关于人的大脑,华莱士认为不可能是自然选择的结果,而是“某种更高级的智慧给人类进化的过程确立了方向”,并因此与达尔文意见分歧。也就是说猿进化为人并不是自然选择的结果,而是在进化的过程中,某种戏剧性因素起了决定性的作用。 另外在种痘问题上,华莱士也高唱反调,认为把动物的某种成分接种到人体是对人性的亵渎。 在诸如这类问题上,华莱士没能取得超越达尔文的成绩。他在把进化论这一伟大发现的功绩让渡给达尔文的同时,也注定其就此退出历史舞台的命运。 华莱士在出版《香港人鱼录》的1913年去世,享年九十岁。 第一部分 圣玛利亚岛 从澳大利亚飞往圣玛利亚的航班每周只有一次,错过了就要在凯恩斯的旅馆待上一周。不过,如果能在当地天堂般的黄金海岸上躺一躺,这一周也并非那么难熬。 比利·汉普森在凯恩斯待了三天,等待前往圣玛利亚的航班。他从纽约来,本应当天在此换乘航班,不料定员为四十人的小型螺旋桨飞机出现故障,使他受困三日。这种事情很常见,比利反而因此得以躺卧在南国的沙滩上,享受到短暂的休假。 飞往目的地圣玛利亚岛约需二小时。螺旋桨飞机终于飞起,也许是故障仍未排除,引擎不时发出堵住了似的怪声儿。比利听着,怎么也无法平静。除他之外,机内看不到别的乘客。肥胖的空中小姐像是美拉尼西亚人,正悠闲地嚼着给乘客的核桃。她吃核桃的期间飞机总不会有事吧,比利如此安慰自己,收回目光去看膝上的平装书。 突然椅子一动,比利不禁叫出声来。不知不觉间,自己已经打了个盹儿。抬头一看,空中小姐正把他的座椅调回原位。 “请系好安全带。” “这飞机震得厉害。”比利边系安全带边对她说。 “放心吧,不会掉下去的。再有十五分钟就到机场了。” 空中小姐说着回到乘务员坐位,把安全带绕到肚子上。 “来旅行的?” “不,是采访。” “采访?” “嗯。知道《自然天堂》吗?” 比利拿起摊放在邻座上的自家杂志给她看,空中小姐摇头。 “人鱼?” “呃?” “来采访人鱼的吗?” “是海豚。采访海豚。这里不是有个叫莱安·诺利斯的学者吗?” “啊。” “你认识他?” “只知道名字。在岛上他是个名人,算是全岛最有名的人。” 飞机突然倾斜起来,清晨的阳光从窗口射入,在机内转了个圈。空中小姐粗鲁地拉下舷窗的隔板。 “怎么?这岛上还有人鱼吗?” “你说什么?” 引擎的怪声儿猛地变得激烈起来,二人已经不能再对话。合上书,握紧座椅的把手,比利提心吊胆地望向窗外。 迷人的翡翠绿海面上,星星点点地漂浮着小岛。其中最大的洋梨形岛屿,就是他的目的地。 圣玛利亚岛。观光客也很少莅临的南海乐园。 与澳大利亚东北部的所罗门群岛平行,有片小小的群岛。它位于南纬十三度七分、东经一百五十六度,由九个小岛组成。这片群岛不像所罗门群岛那样有正式的称呼,小岛各自有圣玛利亚、圣埃里诺、圣梵蒂冈等名字。和群岛中最大的岛、洋梨形的圣玛利亚相比,其他岛实在太小,所以也有人把这片群岛泛称为圣玛利亚岛,但这种说法不算准确。至少,在“当地”并不通用。 正如各岛都冠有“圣”字所示,这里过去曾经接受过基督教的洗礼,如今居民也同样是虔诚的教徒,周日的礼拜不可或缺。大部分岛民祖辈都是渔夫,直至最近,现代化远洋渔业日益发达,传统的小渔船才明显变少了。 大部分人口集中在圣玛利亚岛上的小镇布歇。布歇沿岸是适合渔船往来的天然港湾,所以该岛也只有这里能繁荣。布歇的街道构成受天主教的影响,与南美和葡萄牙的港口小镇非常相似。 在布歇南部、接近凯列那的小海湾,有莱安·诺利斯的海洋研究所。莱安·诺利斯是对海豚进行生态研究的第一人,特别是在研究海豚的“语言”方面,取得了最先进的成绩。 走出小机场,一个大胡子男人举着“欢迎比利·汉普森”的牌子在等着他。二人微笑着握了握手。 “高登·贝克。莱安的助手。” “比利·汉普森。” “哎?老师刚才还一直在这里……啊,来了来了。” 随高登的话声转过头,只见一个刚从厕所出来的男人,正边用t恤擦手边跑过来。这个娃娃脸的矮个子中年男人就是莱安·诺利斯。他与高登并肩而站,分不出谁才是助手。 “呀,比利·汉普森?” “你好,莱安先生,很高兴见到您。” “出来这么久,旅途很劳累吧,黄金海岸很愉快吗?” “嗯。晒得不错。” “对于在城市生活的人来说,这里的紫外线有点强烈,你算正好做了准备。” 莱安心爱的厢车被海风吹得锈迹斑驳,车身上残留着几次涂漆的痕迹。 “盐分太重。在这里,新年也得两年就完蛋。” 莱安抚摸着车盖苦笑。 海滨道路视野开阔,汽车在上面飞驰着,扬起一道沙尘。午后的阳光从海面上反射着追来,湿热的海风从窗子吹进,轻打在比利的脸上。圣玛利亚的风预示着这将是一次愉快的旅行。 “……看来能写出好的报道来。”比利无意识地嘟囔。 “那太好了。” 手握方向盘的高登回应他的自言自语。比利苦笑一下。 “多好的小岛。能生活在这样的地方,真让人羡慕。” “什么?哈哈,岛上很无聊的。” 向窗外望去,岛上的居民头上顶着水果走着。 “其实我不擅长采访,尤其是现场采访。” “是吗。那我俩一样。” “我们来这里是决心长留的。你放轻松些,过后我随便写点报道给你。”莱安说。 “好主意。那这篇报道肯定自然又生动。” 比利曾听说莱安·诺利斯是个厌恶采访的人,看来不过是传言。比利稍微放心了。 突然,高登踩下急刹车,向后坐着的莱安差点翻倒。 一个年轻女孩骑着自行车跑来,车把两边挂着水桶。 “是洁西。我的女儿。” 莱安直起身说。 那女孩抱起自行车粗鲁地扔上车,然后打开车门麻利地坐到比利旁边。装满沙丁鱼的水桶被她塞到比利脚下。驾驶座上的高登瞅瞅那个水桶。 “怎么?冰箱也空了?” 洁西不高兴地点头。 “它们肚子饿了,一个劲地叫。” “这些不够吧?” “先对付一下,可能连两个小时都支持不了。” “洁西,这位是《自然天堂》的比利·汉普森。” “哦。” 洁西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和比利握了握手。 “我的手很脏,对不起。” 她的手拿开后,比利偷看一眼自己的手。上面牢牢地粘上了沙丁鱼的粘液。高登发动汽车,说: “OK。送完比利,回头我去采购一批回来。” “拜托。” 洁西看一眼比利,马上把头转向一边。窗外吹来的风吹乱了她的头发,洁西用自己粘满粘液的手毫不在意地拢了拢。她的满不在乎劲儿,反倒让比利产生出奇妙的好感。她很黑,黑的不仅是晒黑的皮肤,还有乌黑的头发、乌黑的眼睛,怎么看都不像是莱安的血脉。是像她的母亲吧。 比利的视线无意中移到洁西的胸部,被那丰满的胸部吓了一跳。视线顺着玲珑的小腿曲线滑下,最后着陆到装满沙丁鱼的水桶。 “是今晚的菜料吗?” “是海豚的饲料。” 洁西瞥一眼比利,随口回答。 “就是在我们研究所的游泳池里饲养的海豚。”莱安补充说。 “喔,真想看看那些海豚。” “它们可不会表演。” 对于女儿冷漠的态度,莱安也只能苦笑。尴尬的比利装作若无其事地眺望窗外。车正好来到布歇港的繁华街道,建筑物逐渐增多。同时,风中传来鱼市的腥臭味。如果把这难闻的气味想成是异国情调的话倒也不坏。在市场工作的美拉尼西亚人来来往往,车常被挡住去路,不能顺利前行。高登从容地用当地话和熟人打招呼,开着车缓缓前行。比利从包中取出相机,把生机勃勃的市场风情收入镜中。热带岛屿的居民很热情,发现有人照相就向他挥手,其中还有人跳起舞来。 从布歇走了约二十分钟,凯利那海岬映入眼帘,一座白色的小小灯塔孤单地耸立在那里。车沿着灯塔下的斜坡拐弯而下,面向大海的一面斜坡上,有数不清的海鸟在飞起飞落。 “太棒了!” 比利拼命地按动快门。 俯视前方,远处有座火柴盒似的白色建筑物。火柴盒旁边的泳池中,有黑色的小点在跳跃。 “海豚!” 比利不禁大声喊了出来。 “海豚在跳!在泳池里!” “是看到我们的车了吧。在说‘欢迎’呢。” 比利再次寻找泳池时,视线被小树林挡住,又看不见了。很快,车到了研究所。那里外表像是个雅致的别墅,如果没有门口悬挂的“凯利那岬·声音研究所”的小牌子,谁也不会想到这是个研究所。 把比利在入口处卸下,高登掉转车头,折回原路去买饲料。洁西拿起水桶迅速消失在后院。 出来迎接的是个年轻的日本人,叫羽陆洋。比利一直以为日本人个子矮小,但眼前的年轻人个头高挑,和高登并肩而立也毫不逊色。他的长发在背后束成一束马尾,头上缠着鲜艳的方巾。如果不说他是日本人,也许会被错认为是美洲印第安人。 他也不自我介绍,上来就用带有口音的英语问道: “日本的文字分别有独立的意思,你知道吗?” “就像中国的文字一样?” “中国和日本的文字本来是一样的。” “是吗。” “严密地说有很多不同。日本的文字最初是由中国传来,但中国的文字革命以后大大简化,现在我们也不认识了。而日本后来也加入了不同的文字,搞得有点儿复杂。我们用惯了,所以不觉得难,但对于学日语的人来说,相当困难。所谓不同的文字,就像英语里的罗马字。正如罗马字有大写、小写字母之分,日语有平假名、片假名,这种文字和ABC一样,没有独立的意思。但从中国传来的文字本身就带有各种含义。举例来说,JAPAN(日本)是由两个文字组成,是‘太阳和本来’的意思。” “那USA(日语汉字写作‘米国’)呢?” “嗯——,是‘米的国家’。” “米的国家不是日本吗?” “这个不太好答。” “那请你下次教教我。” 比利刚要截断话头,羽陆又忙把话头接下去。他要说的在后面: “我的名字由三个字组成。一个是羽,一个是陆,另一个是海,用英语来说,就成了OCEAN·ING·LOBE。” “好像军队呀。海、空、陆军。” “哈哈,大家常这么说。不过我反对战争。” “我也是。我俩一样。” 这时羽陆才终于伸手和比利相握。 “我叫hIROShI·hAOKA,和高登一起做老师的助手。请多关照。” 他冗长的自我介绍告一段落,比利终于得以进门。 安排给比利的客房看起来十分舒适,为了照顾他写作,书桌也事先搬来放好了。 “这房间挺不错。” “是最好的客房。一般来说客人很少,所以可能有点霉味,您别介意。” 莱安说着,拍了拍床。 从窗子能看到后院的泳池。洁西在喂海豚。用的就是刚才车上的沙丁鱼吧。 “能看到泳池旁边有个车库吧?” “嗯。” “那里其实是个室内游泳池。” 回头看,莱安一副天真的高兴的表情。房门口,羽陆也在抿着嘴笑。 “去年才建好的。回头带你去看。” “那太好了。” 嘴里虽这么说,其实比利对泳池不感兴趣。 “先带你去工作室。” “等一下。” 比利拦住正要走出房间的莱安和羽陆,打开包,拿出自费购买的袖珍摄像机。 “怎么?你这就要工作了?” “在凯恩斯过得太悠闲,我的反应都迟钝了,所以迫不及待地想工作。” 比利举起相机,跟随莱安听他的介绍。 “这里是主要的工作地点。” 那里与其说是研究室,倒更像是个录音棚。巨大的扩音器安装在两个墙面上,房间中央雄踞着设有调节音量装置的桌子,隔着玻璃还有个专门录音的小间。乍一看,这是个普通的录音棚,从扩音器里,重复播出好像是海豚发出的叫声。 “嗨,杰克!” 听到莱安叫他,一个矮个子黑人回过头来。 “这是技师杰克·摩根。” 听着莱安的介绍,杰克露出平易近人的笑脸。他身穿流里流气的灵魂音乐者时装,脸上穿了洞还戴着环,怎么看,他都不像是研究海豚的科学人员。 比利环顾工作室。 “简直像是录音棚一样。” “不是像,这就是真正的录音棚。常有真正的音乐人来这儿录音呢。” “喔!” “所谓音乐人,他们很好事儿的。”杰克说。他说话就像饶舌歌手一样语速又快,说得又刻薄。 “他们胡扯说,在这样的环境里和音的话,声音就不一样了。实际上根本毫无变化。他们打算的是休假,然后顺便工作。那些什么音乐人下流着呢。放下录音,跑到海滩上吸大麻。甚至有个家伙吸过量,跳到泳池里要和我们的海豚做。” 莱安皱起眉头。 “那是尼尔。” “对,已经禁止那家伙再来了。” “尼尔?是尼尔·西蒙吗?” “是另一个尼尔。不过尼尔·西蒙也来过,他是单纯地来度假。总的来说,我们工作室只是接受些二流的音乐人,适当接待一下,再打发走。给乐曲的前奏里加点海豚的叫声,他们就欢天喜地地回去了。回国后还要在摇滚杂志上写些什么‘大自然改变了我们的音乐’,真是搞笑。” 杰克大声说完,嘎嘎笑起来。 “杰克以前曾在纽约做过录音师,在纽约是屈指可数的人物。” 退休后移居到乡下的人,说起自身经历往往添枝加叶。这点比利倒也理解。 “是吗。那是因为厌倦了纽约的嘈杂吗?” “我不讨厌纽约,不过每天在录音棚里听那些无聊透顶的音乐,实在够了。最近的音乐怎么听都一个样,真头痛。” “海豚的歌声听不腻吗?” “让我听不够的,只有鲍勃·马利和海豚。哎?是不是有点做作?” 杰克看向镜头,露出洁白的牙齿笑了一下。 接下来,莱安盛情邀请,带比利去了一个研究室模样的房间。那里有整齐的书架,收藏有丰富的贝类标本。比利扫视过整个房间,眼睛闪闪发亮。 “我爱死这样的环境了,多长时间都能待得住。从小就最喜欢这样。” “哈哈,那你在这里待多长时间都可以,这里对你开放。” 沉迷于书架时,比利一不留神踩到了什么。刚感觉到脚下一软,巨大的吠声已经震得旧窗框直抖。在吃惊的比利面前,一条在书架的缝隙中睡午觉的老犬现出身来。 “我们的长老——杰夫。来这个岛时它还是条小狗,不知不觉已经变成最年长的了。” 随后莱安带比利来到后院的角落。那里排列着许多鱼缸,里面游动着各种各样的水中生物。其中最显眼的是水母。 “在海里遇上很可恨,不过在鱼缸里看它很美丽吧?” 莱安说这些之前,比利已经贴到鱼缸边,看那些巨大的水母跳着不可思议的舞蹈,看得入迷。 “莱安,水母你也研究吗?” “爱好而已。你再看看这个。” 鱼缸里形状奇妙的鱼在游动着。像黑蛇一样的鱼。 “宽咽鱼!” 比利不禁叫出声来。 “你知道?” “见到倒是头一次。” 宽咽鱼是深海鱼的一种,是栖息于数百米下深海中的珍稀鱼类。因为工作关系,比利曾多次潜海,但他知道,在海中遇到这种鱼的可能性为零。 “最近深海鱼常常浮上来。这些都是本地渔民拿来的。” 莱安指向相邻的鱼缸。比利一时说不出话来。那些他恐怕一生也无缘得见的深海居民在里面蠕动着。其中还有灯笼鱼等发光鱼,这些珍贵鱼类能用身体发光,美丽得好像不属于这个世界。 “莫非是要有地震?” “我们也很担心,也可能是海底火山喷发,岛上的人很害怕。你这个时候来得不巧。” “哪里话,因此能见到这样的东西,没什么好遗憾的。” 比利在鱼缸边不肯离去,莱安催促他: “好了好了。你想看的话随时都可以过来看。” “好吧。” 比利恋恋不舍地离开了莱安的秘密水族馆。 “最后是室内泳池。” 莱安领比利向地下走去。倘然泳池旁边的车库是室内泳池的话,为什么要去地下呢。虽然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但比利一走下去就明白了。而且也理解了莱安为什么露出得意的神情。 “这是我们最得意的商品。” 羽陆说。 “真了不起。” 比利不由得叹了口气。 “这里的泳池和外面的泳池直接相连。只要打开卷帘式铁门,海豚能直接进到这边来。” 莱安加以说明,但吸引比利视线的,并不是那个而是——那个泳池悬浮在空中!透明的圆筒形池中注满了水,就那样被固定在空中,从地上几乎要仰视观看。吊车立在两侧,坐上去,无论从哪个位置,都能观察海豚。 羽陆打开房间的配电盘,按动开关。泳池中的灯亮了,水池的轮廓明亮地浮现出来。 比利连呼‘了不起’、‘了不起’,无论如何想看看海豚是如何在这个水池中游动的。莱安察觉到了他的心思。 “想看看海豚游泳吗?” “哎。” “可是不行。那些家伙讨厌这里,不肯进来。” “?” “试了好几次,根本不行。这样下去,费尽心思做好的设施会变得毫无用处,我也正心里犯愁呢。” “还一次也没有使用过吗?” “是啊。” “要不我给你游一回?” 羽陆说。 “谢了,不必。” 大略参观完毕,三个人在客厅的沙发上稍事休息。 “我有珍藏的日本茶。” 羽陆说完,高兴地进了厨房。 客厅的墙上挂着大照片。身着婚纱和晚礼服的二人在水中背着氧气瓶,正打开香槟酒。 “这是你?” “啊,是结婚典礼的照片。” 比利吃惊地忍不住笑出声。 “我妻子在三年前死了。” “哎?为什么?” 莱安欲言又止,只是简短地说: “在海里。” 沉默流淌在二人中间。这时羽陆端来茶。 “冰好的。不过日本人不常喝冰好的茶。” 比利把茶送到嘴边,脸上有点无精打采。羽陆看后误解了他。 “苦吗?” “呃?……不,很好喝。” “是吗?” “是累了吧,在房间里休息一下比较好。” “可能是吧。那我休息一下。” “晚饭做好了叫你。今天可是欢迎宴会!” 年轻的羽陆因为少有的访客而显得兴高采烈。 一回房间坐到床上,困意席卷上来。躺下闭上眼睛,身体却奇怪地兴奋着,不肯进入梦乡。到达某地的第一天总是这样的情形,勉强入睡的话夜里就会醒来。于是比利起床整理行李。 安排给他的房间朝西,阳光从树叶间射进来,在白墙上描绘出椰子树的模样。正整理衣服时,从游泳池边传来水花溅起的声音。比利从窗口一看,洁西在和海豚一起游泳。洁西和海豚一起长大,向海豚学习的游泳,她的泳姿十分漂亮。 游了一阵,洁西爬上岸,听到有人吹口哨。回头一看,比利正在窗边向她挥手。 “游得真棒。有没有参加奥运会的想法?” 洁西仍是一脸冷淡的表情,捡起浴巾。 “喂,洁西。” “啊?” 比利抛来个闪亮的东西。洁西没接住,落到了草坪上。一看,是海豚的项链。 “朋友为我特别制作的,给你吧。” 盯着项链看看,洁西说了一句: “是白海豚。” “对。不愧是莱安的女儿。” “背鳍的位置错了。” 说完,洁西把项链戴到自己的脖子上。 “《自然天堂》……有时也看看。” “是吗。” “最近办得很没意思。” 比利的表情缰住了。他赶紧转移话题。 “那些海豚也是白海豚吗?” “是瓶鼻海豚。” “我知道它们的昵称。嗯……乔、梅格、贝思、艾米。” “你真了解。” “名字是从《小妇人》里来的?我事先预习了一下。” “那,哪个是乔?” “呃?” 洁西打了个尖锐的口哨,四只海豚整齐地排成一队扬起头。 “难道你能分清?” “当然。” 在比利看来,它们长得一样。 “你不知道哪个是?这些孩子可已经记住你的模样了。” 仿佛在说:“对客人的寒暄到此结束”,洁西敏捷地跳入水中。比利又看了一阵她和海豚比赛游泳的样子。 即使到了晚上,欢迎宴会开始后,洁西的冷面孔也没有变。吃完饭收拾起餐具,她迅速撤回房间。眼看着她走上二楼,莱安叹了口气。 “我女儿很不听话,你别介意。” “我没有……” 比利苦笑一下,继续吃饭。 “我老婆,是被鲨鱼咬死的。在洁西十二岁的时候。” “呃?” “她和洁西一起游泳……就在离这儿很近的地方。” 比利重新眺望客厅的照片。 “这一带常有的事故。洁西因为那时受到刺激,至今仍然惧怕大海。” “傍晚时我还看见她在游泳池里游泳……她游得很好。” “在海里不行。” “是莱安太在乎了。”杰克说,“这个年龄的女孩子全都那样,对父亲尤其冷淡。” “那个我知道。” 莱安注意到葡萄酒没了,去厨房拿新的。杰克接着找比利攀谈。 “年龄的关系。这个年龄大家都那样。我年轻时脾气更坏。” 杰克说完,掀起衬衫露出肚子。在侧腹有块青斑。 “以前的旧伤。被警察用警棍打的。” “因为什么?” “因为什么来着?哪记得那么清楚。” 这回高登突然把左腿架到了餐桌上。在他那大脚板的脚心处,有个圆圆的伤痕。 “这是子弹的弹痕。” “?” 比利惊得目瞪口呆。看着他,杰克强忍住笑。这时从背后传来疯狂的大笑,回头看去,莱安手握葡萄酒瓶,正笑得满脸通红。 “怎么?” “高登这家伙,那是他在打靶场,错给了自己的脚一枪。而且,是因为打了个喷嚏,一下子扣动了扳机。这家伙,纯是个蠢蛋!” 这回比利也不禁噗哧笑出来。高登愤然把脚撤下。 饭桌上的饭菜几乎全部吃光后,莱安他们驾车前往港口小镇布歇。晚饭后到布歇的酒吧喝一杯是他们每天的功课。那天去的店名叫“奥伊斯物·歇鲁”,是一家牡蛎的专门料理店。在那里,莱安把比利介绍给熟悉的客人。 莱安他们混进当地的渔民中,喝了好几杯浓烈的利口酒,还大口吞咽店里拿手的牡蛎菜肴。他们吃菜的样子,好似刚才没吃过晚饭一样。羽陆说他滴酒不沾,于是和高登比赛吃牡蛎。莱安对看得目瞪口呆的比利说: “高登原来是美式足球的运动员,羽陆是柔道选手。” 高登和陆羽异口同声地谦虚:“现在已经不行了。”比利最大限度,也就能吃两块生牡蛎。 店内稍为空闲时,店主塔欧来到他们的桌子。 塔欧用满是皱纹的笑容欢迎比利,还请他喝了一杯上等的烈性兰姆酒。比利还没等把杯子送到嘴唇边,已经呛得喘不过气。 “他是杂志社记者。”莱安说。 “是吗。来采访什么?……人鱼吗?” 比利想起,空中小姐也问过同样的问题。 “人鱼……是什么?” 塔欧惊讶地从鼻子里吐出雪茄烟的烟气。 “你不知道人鱼吗?” “不,知道。不过这个岛上不可能有人鱼吧?” “当然不可能有。” 杰克对此付之一笑 “人鱼传说是这个岛的名产,没什么希奇的。像这种港口小镇,常能听到这种故事。” 莱安显得兴趣缺缺,但比利被撩拔起了好奇心,探出身去问: “是什么样的传说?” “所谓人鱼传说在哪儿都是一样的,是招徕观光客人常用的手段。” 于是塔欧抽着雪茄烟,开始讲述人鱼的故事。 “一到满月的夜晚,人鱼就从海底浮上来。仅仅是满月还不行,必须没有风,海上微波不兴。不知道人鱼为什么要选择那样的夜晚,总之,那样的夜晚好像合他们的心意。那样的夜晚对于出海打鱼的渔夫是场灾难。人鱼唱歌诱惑他们,听到歌声的渔夫全都发狂,自己跳进大海,成为人鱼的食物。” “荷马的《奥德赛》里面也有。那时,往耳朵里塞进蜜蜡,把身体绑缚在桅杆上。” 莱安开玩笑说。塔欧动气了,反驳他: “和那个没关系!我们的传说代代相传,比那个早多了。” “应该是天主教传来以后才有的。艾法提又有圣诞节,又有复活节。人鱼如果追根溯源的话,总会在欧洲的书籍里找到的。” 莱安对比利如此说。 “艾法提的人鱼是艾法提独有的。”塔欧被激怒了。“白人总以为什么都是他们带来的。” “盎格鲁撒克逊人的确有这种特点。”杰克说,“我支持塔欧。” 杰克碰上塔欧的杯子与他干杯,喝干了兰姆酒。 “在日本的传说里,人鱼是长生不老的动物,传说吃它的肉能长寿。” 接下来羽陆开始了他漫长的解释。他的话延伸到希腊神话与《古事记》有意外的相似点,他把‘伊邪那岐’要带领‘伊邪那美’从黄泉之国逃出的故事,与俄耳甫斯的故事进行比较。 虽然对他的话也很感兴趣,比利不知怎么仍沉迷于人鱼的话题。 在羽陆稍一停顿时,比利问塔欧: “那你见过吗?” “见过什么?” “人鱼呀。” 对比利的问话,塔欧愣了一下,又从鼻中喷了口烟。 “怎么会有那种东西。仅仅是传说罢了。” 莱安他们听到二人的对话,都捧腹大笑。 第一部分 宽咽鱼 比利每天早晨,利用早餐时间采访莱安。 莱安他们现在专心研究的题目,是海豚语言中的地域差别问题。 “通俗易懂地说,就是海豚的‘方言’。” 面对比利的采访,莱安说。 “海豚也有方言什么的吗?” “海豚如果有语言,就会有方言,所谓语言就是这种东西。语言可说是某种动物之间进行交流的一种手段。但是,只有有限的动物才拥有这种手段。” “人类是有代表性的动物吧?” “对,人类有个坏习惯,总把语言当成特别重要的东西,认为如果能掌握语言,就可以判断对方是高智能的生物。所以,还试着教大猩猩和黑猩猩手语。” “您对那种研究持否定态度吗?” “黑猩猩如果能同人类会话,那当然了不起,但如果就此评价说它接近了人类的智慧,那就错了。其实那只黑猩猩比人更聪明,因为迄今为止,还没有人会说黑猩猩语。” “确实如此。” “我认为,语言并非是那么好的东西。比如说,国家不同,语言也随之改变。但语言如果变了,交流也将断绝。你在全世界旅行,想必有切身体会吧?” “常常因为语言不通出现问题。” “对,语言就是那么一种程度的东西。它作为交流手段非常不方便。所以其他动物未必要选择语言这种表达手段。” “是吗?” “也许是。又或许,人的语言本是为切断交流才进化出来的。以之作为伙伴之间的暗号,不让敌人明白,这确实是划时代的手段。不过我不知道是否曾有那种历史背景。” “哦。” “也有人认为,其他动物只是还没有进化到能利用语言的程度罢了。但是,如果没有语言就很不方便的话,难道它们是在很不方便地活着吗?聚集在那悬崖斜坡上的燕鸥那么嘎嘎地喧闹着,你认为它们活得很不方便吗?” “它们是不是连‘不方便’这种事都感觉不到?” “你那么想?” “不是。反驳一下,以便继续谈话。” “实际上也许确实如此。可能它们既不知道人类定义的语言,也不认为它不方便。人类不能在天空飞翔,但并没有感觉不方便。看不到红外线,也没有感到不方便。但在平时利用那些东西的动物看来,比如从蝙蝠的角度来看,人既不能在空中飞,又不能听见声音,到底是如何生活的呢?它恐怕会觉得不可思议。” “是啊。动物不需要语言,所以它们与语言无关地生活着。需要语言的动物,则使用语言来生活。仅此而已。只是人类不明白这回事罢了。人类没有任何优越性。因为不明白所以调查,那就是科学。可口可乐罐掉到海里,章鱼试着用脚去碰碰它——科学不过是这种程度的事情而已。” “确实如此。” “总之,要理解动物的语言,必须打破固有观念去研究,否则马上就会陷入僵局。” 不仅海豚,野生动物的研究全都费时费力。特别是莱安他们现在全力研究的、分析海豚的“方言”一事,操作非常艰难。他们不研究饲养的海豚,而是以野生的海豚为对象。即便发现成群的海豚,它们也决不会停留在相同的场所。因为要录音,船必须关闭引擎,还要设置水中话筒,但即使如此殷勤,海豚也未必会来。 通过长年不懈的努力,莱安他们成功地与数种海豚交上了“朋友”。获得了几个群体,它们能自行积极来到布置好的地域……更具体地说,就是他们在驯养野生海豚方面取得了成果。 海豚的声音从大的方面分有两种。一种是“克啦声”,海豚发出这种高频声波,通过回声定位探知对象物,蝙蝠也会这种扫描系统。这种声音不像“吱吱吱”的叫声,而是近似于某种磨牙声。另一种是口哨声,这是为互相交流而使用的,像口哨似的音。莱安他们研究的,就是口哨声。 比利来访时,他们正在对这种口哨声进行数据整理。数据是在三个月前收录的海豚叫声,总计近一百个小时的量。两周来比利每天参观这种过于单调的工作,到了第三周,才有机会到海里潜水。 给海豚录音预计需要二十天。如果录不好,时间还要延长。不过莱安说,运气好的话只需要二三天左右。 经过两天的准备,载有大量音响器材的专用游艇出发了。 比利也想一同潜水。最初的四天,他没有得到潜水许可证,只好在掌舵室中观看海中的实况。在第五天,他终于得到潜水的机会。 最初和往常一样,莱安、高登、羽陆潜水,两小时后比利替换下高登。 潜水前,比利从高登手里接过袖珍摄像机。 “开关在哪儿?” “什么都不用做。已经开动了。剩下的你随便拍就行。” 比利把对讲机装在头上后,戴上紧身式面具。身后的水箱是将呼出的空气不排到外面的类型,呼吸时不噗噗冒泡,让人感觉很舒适。这种功能有防鲨效果,令人信心大增。鲨鱼对声音很敏感,衰弱的鱼游动时声音不自然,鲨鱼能马上反应并赶来。潜水员呼出的气泡声很容易吸引鲨鱼。 海中已经开始了海豚的表演秀。完全熟识的海豚在莱安身边转悠着,有的还贴紧他胳膊。 “莱安,能听见吗?” 比利用对讲机呼唤莱安。 “能,感度良好。” 莱安手里拿的小箱子是声音采样机。这个机器里有几十种海豚的声音,经过莱安巧妙的操作,能像海豚一样“说话”。至少在比利看来,莱安是在和海豚说话。 莱安和海豚间优雅的闲谈都被比利收入了摄像机。水中沉有五个防水话筒,再加上羽陆手里拿着伸缩式话筒,来追逐海豚群。如此收集到的与海豚之间的会话,由船上的杰克用多声道录音机录音。其录音数据将成为重要的研究材料。 莱安教比利采样机的操作方法。采样机只有平装书大小,机身上有三个大按钮。看上去很简单,但必须用这三个按钮控制所有的功能,所以操作起来很难。 莱安隔着耳机对他说明: “上面两个按钮切换频道。下面的是播放按钮。” 一按频道按钮,位于机身中央的小屏幕一个接一个地显示出存储好的海豚声。 “那,先放这个。” 比利播放莱安给选的声音。海豚发出完全相同的声音回应。比利不由得笑逐颜开。 “刚才这个是什么意思?” “海豚想玩耍时常说的话。相当于说:‘玩玩吧’。” 莱安又选了不同的声音,让比利播放。海豚群突然安静了。 “这个呢?” “停止某些行动的意见。相当于说‘等一下’,或是‘不是玩的时候’。” 比利按了下一个声音。机器发出尖锐的高音。海豚突然欢闹着撞向比利。 “这是兴奋时的声音,表示‘真高兴’。下面的则相反,是通知有危险的警戒音。” 比利刚按下按钮,海豚就四散游开,从这一带消失了。 “那个……它们逃跑了。” “不要紧,马上就会回来。” 莱安又播放出“玩玩吧”,不一会儿,海豚都回来了。 “那么我教你最简单的吧。” 说完莱安又改变了频道。一按播放按钮,响起“嘎吱嘎吱”的声音。 “是克啦声吧。” “对,克啦声是用于回声定位的声音,但一弄响这个,它们就会跑来玩。” “是不是把我们错认成是同伴了?” “鹦鹉说‘早上好’的话,人是不是觉得有趣?和那个一样的。” “我们是鹦鹉?” “对它们来说是。” 回头可以看见海豚一边看着这边,一边发出克啦声。比利用克啦声回答,于是海豚高兴地“嘎吱嘎吱”欢叫着,来回转圈游动。 “看!” 从对讲机中传来高登的声音。 “快看南面。” 顺着高登指示的方位一看,只见巨大的鱼群形成一条宽带。 “沙丁鱼群。”莱安说。 “哈哈哈哈!”对讲机那边,高登高兴得拍手大笑。 “今天是旗鱼节!” 跟在沙丁鱼群后面的,一定是旗鱼。沙丁鱼是旗鱼的美食,而高登则酷爱钓旗鱼。虽然是工作时间,他已经在船上早早准备动手钓鱼了。 “准备好了吗?该走了。” 杰克的声音传来,莱安答以GO的记号。 多声道录音机再次开始运转时,海豚已开始享受稍有点提前的午餐。把长嘴插入沙中,卷起隐身其中的鱼,进行捕食。这时海豚使用特殊的声音。和平时的克啦声不同,声音更加尖锐。看上去像是鱼听见后吓了一跳,从沙中飞跃出来,其实鱼是由于那个声音“受害”的。海豚以声波将鱼击昏,从沙中飞出来时,鱼已经痉挛不能动了,海豚很容易吃掉它们。多么高超的技巧啊。 比利用手提起一条鱼。果然,鱼已神志昏迷,轻易就能抓到。 “是‘射击音’。”莱安说。 “太棒了!看到这个还是头一回。” “这种‘射击音’对人类无害,只对鱼有效。因为海豚知道,什么样的声音能击倒鱼。这些家伙没像人类那么进化的理由可能就是这个。试想如果人也有这么便利的功能的话,就没有必要发明什么钓竿、钓钩了。” “这些家伙……真是理想的进化。” “那么想是人类的固有观念。海豚这么聪明,平时也甘愿成为鲨鱼的饵料。在这一点上,它们和鱼是平等的。换作人类会怎么样呢?假如人类在海洋中生活,会因为害怕被鲨鱼无声地吃掉,从而打碎珊瑚建成庞大的要塞,住在其中吧。” “那是出于所谓人类的习性吧?” 比利用采访的口气说。 “是的。” 事实上海豚很善谈,它们在二人周围环游,不停地说着这个那个。比利心想,要是明白它们的语言,该多么有趣啊。 “它们在说什么?是‘今天的鱼很好吃’吗?” “呃?你怎么知道?” “哈哈哈。骗你的。” 比利对着接近的海豚,拼命转动袖珍摄像机。由于过于专心,最初没察觉到那个声音。莱安突然说了一句: “鲸鱼。” “啊?” 比利回过神来,向四周望去。 “在哪里?” “你听不见吗?那个声音。” 听他一说,比利侧耳倾听。的确,声音虽然微小,但确实能听到。与海豚的声音不同,那声音很低沉,奇特地有点悲伤。 “是露脊鲸吧?” 羽陆说着,将伸缩式话筒360度缓慢旋转。在水中,用耳朵确认声音的方向性很难。羽陆监视着定向性很强的话筒,试图找出那个方向,但怎么也没有发现。 莱安呼唤船上的杰克。 “喂,杰克。你那边也能听见吗?” “什么?” “有鲸鱼的声音。” “啊?” 杰克把集音话筒的音量调到最大,但什么也听不到。 “还能听见吗?” “啊。声音倒是很微小……” 说着莱安再度凝神细听,声音停止了。 “消失了……” 周围再次变成海豚的欢闹声。 “杰克,传感器怎么样?” “什么也没照出来。只有沙丁鱼的鱼群。” “喂,杰克,你咕叽咕叽的太吵了。” “啊,对不起。” 杰克扔掉正在嚼的口香糖,然后漫不经心地看一眼录音机的电平,只见水中的七个话筒一瞬间大幅摇摆。 “!” 仪表激烈地左右摇摆。但从扩音器中仍然能听到海豚的欢闹声。 “高登!你来一下!” 正在甲板上准备钓鱼的高登来了。 “怎么了?” “快看,这个。” 莱安从海中说: “杰克!你咕叽咕叽的太吵了!” 杰克和高登面面相觑。杰克的嘴根本没动。 “喂!杰克!太吵了。你在嚼口香糖吗?” 莱安的耳朵里依然萦绕着嚼口香糖的声音。 “咕叽咕叽咕叽咕叽咕叽咕叽咕叽咕叽咕叽咕叽咕叽咕叽……” “莱安,那莫非是‘炸油噪音’?” 所谓炸油噪音,是在海中常能听到的,好像热油噼里啪啦飞溅的声音。虾挥动大螯的声音,浮游生物碰到话筒的声音,听来都是如此。 “音量控制器的哪一栏调得太高了吗?” 不等莱安说完,杰克已经确认到,装有调节音量装置的桌子上,所有的音量栏都没有丝毫错误。但莱安仍然抱怨说,像口香糖像炸油噪音的声音还在响,电平测量器也依然在激烈地摇摆。杰克转到装有桌子后边,一一确认电缆线的接头,也没有问题,回到桌前一看电平测量器,指针已经摆到红色警戒区的顶点,回不来了。杰克莫名其妙,对水中的二人说: “喂,测量仪器不正常。你们那边怎么样?” “啊?没什么?” 比利用对讲机回答。 可是,各自的声音在比利的耳中反复回响。 “喂,测量仪器不正常。你们那边怎么样?啊?没什么?喂,测量仪器不正常。你们那边怎么样?……” “这是怎么了?在重放吗?杰克。”莱安甩甩头。 “怎么?”杰克的声音。 “喂,测量仪器不正常。你们那边怎么样?怎么?啊?没什么?这是怎么了?喂,测量仪器不正常。你们那边怎么样?在重放吗?杰克。……啊?没什么?怎么?……” 他们的话陆续被重复。莱安再也忍耐不住,叫了出来: “妈的!” “妈的!妈的!妈的!妈的!喂,测量仪器不正常。妈的!妈的!你们那边怎么样?怎么?……妈的!……啊?没什么?这是怎么了?……妈的!妈的!妈的……喂,测量仪器不正常。妈的!你们那边怎么样?在重放吗?杰克。……啊?没什么?这是怎么了?怎么?……妈的……” 反复的声音重叠起来,音量也越来越大。再加上海豚啾啾的鸣叫和克啦声,莱安他们立即陷入恐慌状态。 “怎么?发生什么事了?” 船内杰克的声音传来,又引发新一轮反复。 “怎么?发生什么事了?妈的!妈的!怎么?发生什么事了?喂什么事测量仪器不正常。你们那边怎么样?怎么?妈的!妈的!妈的!妈的!啊?没什么?什么事妈的!喂妈的!测量仪器不正常。你们那边怎么样?在重放吗?杰克……怎么?发生什么事了?妈的!妈的!……” “杰克!求你别说了!” “你说什么?” “别再说了!” “为什么?” “别说话!” “到底为什么?” “别说话——!” “嘁,明白了。总之你们先上来!” “OK!” “能听到吗?” “OK!” “听不到吗?嗨!” “别再说了,杰克!” “所以我才问你为什么我不能说话。” 无辜的杰克喋喋不休,弄得莱安他们大脑中都要爆炸了。莱安想要摘下对讲机,手却偏偏被面罩挡住无法过去。想拿掉话筒只能先拿掉面罩。莱安用手指向其他二人发出信号,让他们浮出海面。 羽陆看到了他的信号,比利却顾不上这些。由于恐慌,他连哪边是海面都分不清,等发觉过来,自己正在向海底踢动脚蹼。本想上海面去,但展现在眼前的,是漆黑的海底深渊。这促生了进一步的恐慌,比利一把揪下面罩。海水顿时流入气管,比利痛苦得昏了过去。莱安和羽陆在他身后,从腋下伸过手,硬把面罩安在他脸上。 “振作点!” 说着,莱安按下比利的稳定器清洁钮,给面罩中加压。可是面罩中还留有缝隙,从边上溢出气泡。那气泡遮住视线,使莱安不能把面罩准确地固定在比利脸上。尽管没有安好,莱安也只好放弃,抱着比利寻找海面。从比利的面罩溢出的空气像水母一样膨胀上升。其方向就是海面。莱安追随在“水母”后面,这时突然有什么东西遮住了二人的去路。一看,无数的鱼以极快的速度从眼前游过。 好像游进了沙丁鱼群。莱安和羽陆满不在乎地踢动脚蹼,在三人周围,鱼儿令人目不暇接地来回游动,以眼看就要撞上面罩的势头飞进视野。 看清那些鱼的形状,莱安为之愕然。 “居然会有这种事吗?”莱安小声嘟囔着。 “啊?” “……是宽咽鱼。” 听他一说,羽陆也终于发现眼前的鱼不是沙丁鱼,那拥有奇妙黑色身体的鱼,正是莱安研究所里饲养的深海鱼,宽咽鱼。 “怎么会这样……” 羽陆全身一阵战栗。 莱安用对讲机在喊。 “快录下来!” “录?” 羽陆环顾四周。摄像机用锁链拴在比利的腰带上,正在水中漂荡。羽陆急忙把它拉近,把镜头对准鱼群。但宽咽鱼刹那间就游到远方去了。羽陆转动摄像机,直到再也看不见鱼群的影子。这期间莱安拖着比利,浮上游览船侧舷。杰克和高登把比利拽上船,对他人工呼吸,让他吐出海水。 杰克紧紧追问上到甲板的莱安: “你说啊,发生什么事了?” “发生什么事了?我正想问你呢。” 莱安很激动。 “振鸣得厉害。你确认一下每一组声线,是不是哪个频道引起了回声?” “难道是我的错?接线和音量控制器全都没问题!” “总之你再确认一遍。先不说这个,我们看到了好东西。是宽咽鱼的鱼群,而且数量很大。” “……你说什么?” 稍迟一会儿,羽陆也浮出海面。 “怎么样?录下来没有?” 莱安问。羽陆脱下面罩,无精打采。 “我想可能录得不太好。” “是吗?算了,上来吧。” 杰克和高登还搞不清情况,但先把比利送往医院才是要务。 船开动后,莱安重新向杰克他们说明了事情经过。 比利被裹在毛毯里,意识朦胧中听到了他们的谈话,但被抬进艾法提的小医院时,他已经记不得那些了。 这件事发生在圣劳伦斯岛南西南方向海上,约四英里的地方。 第二部分 魔音现象 “怎么会那样!” 听了莱安的话,比利差点从床上跳起来。他甚至忘了点滴的针头还插在胳膊上。 “宽咽鱼怎么可能成群行动!” 作为《自然天堂》的记者,比利当然知道这些知识,而且他尤其能如数家珍。 “我可从未听说过有什么深海鱼能像沙丁鱼那样结群成队。” “哎呀,你别那么兴奋,先躺下。” 高登把比利按倒在床上。 “那么是……地震的前兆?” 比利说着看看四周。没有回答,但大家的脸上都写着同意。 能预示地震的东西千奇百怪,从神秘的发光现象到下鲇鱼,不胜枚举。深海鱼类出没于海面,作为预兆算是众所周知的。但是,大量的深海鱼成群出现,即便是以海洋生物学为生的莱安他们,即便是有着生物杂志记者头衔的比利,这种事也都听来耳生。 莱安决定联系设在圣埃里诺岛上的气象台。如果是地震的前兆,那么气象台的地震仪也许会有所显示。不凑巧的是,气象台负责人外出,只有一个没有专业知识的职员值班。 打了两个小时的点滴,比利完全康复了。也许宽咽鱼的事成了一针清醒剂。不过医生嘱咐他睡到傍晚。最后羽陆留下护理他,其他人先回研究所。 到傍晚,高登给医院打来电话。羽陆接时连连道歉。等撂下电话,比利问他怎么了,羽陆说是“带子”的事。 “录好的录像带。我想在这儿看,就从船上给拿出来了。” 羽陆指了指房间角落。装了录像带的包和袖珍摄像机扔在那里。 “高登发火了,说本来大家想看这盘带子,所以才赶回去的,可我却……真糟糕。” “哈哈,是这么回事啊。” 羽陆忽然好像想到了什么,高兴地转回头。 “既然这样,不如我们俩看吧。” 比利当然没有异议。 高登放下电话,焦躁地回到工作室。 “那个笨蛋,特意把带子从船上给卸下去了。” 听了他的话,莱安和杰克变得垂头丧气。 “没办法。那我们干脆把录音带也取下来吧。” 杰克说着取出多声道磁带,放到坐式录音机的机心里,开始调整。在海里录的音必须全部复制到硬盘上,然后在计算机上进行各种解析。在近四个小时收录的磁带全部复制完之前,莱安他们无事可做。既然没有录像带,他们只能听着海里的声音和海豚的声音,啜饮咖啡。 经过焦躁不安的漫长的咖啡时间,复制即将结束时,三人不由得探出身去。磁带正好来到异常情况开始的地方。莱安和杰克在对讲机里的对话从扩音器传出来。 “杰克,传感器怎么样?” “什么也没照出来。只有沙丁鱼的鱼群。” “喂,杰克,你咕叽咕叽的太吵了。” “啊,对不起。” 这时,突然传出了不太清晰的什么声音。与此同时,隔开工作室和录音间的大玻璃出现了裂纹,然后发出可怕的声音裂成粉碎。 杰克慌忙停下录音机。 高登捏起一块玻璃碎片,惊得后背一缩。玻璃是防音用的,厚度就有将近三厘米。而这玻璃在他们眼前,眨眼间就裂成了碎片。 “是音量太大了吗?” 杰克把音量控制器上的音量一个个调小。 “什么音量啊,根本没有声嘛。”高登说。 “你说‘没有声’?”杰克喷笑,“别说傻话了,高登。你在这儿干几年了?这里可是海豚工作室!” 被杰克一嘲笑,高登满脸通红。 海豚的声音中含有人类听不到的音。我们能用自己的耳朵听到的,只是海豚发出的一部分声音,这高登也知道。只是既然能震碎玻璃,他就给想象成是什么爆炸音之类的可怕声音了。仅从资历上讲,高登比杰克要老得多。但从吸收新知识的能力来说,高登总是落在杰克的后面。而且,对杰克直言不讳的说话方式,他也总是生气。 “什么?是海豚的克啦声弄碎了玻璃吗?”莱安说。 “不清楚。不过确实是有什么东西在大声吠叫。” “杰克,你说这话有根据吗?” 高登说话的调子有点胡搅蛮缠的味道。 “根据?” “生物学上的根据。” “哈!”杰克打个响鼻。“那是你们的专业吧?别来问我!” 那你就少多嘴。高登在心理嘟囔着。 “我只懂机器。不过上午也是这样。仪表全都摆到头儿了,原因不明。可现在也是这样。仪表摆到头儿,玻璃一起‘啪’!” “怎么会有这种事。”高登说,“海脉的声音有那么大威力吗?杰克,你有证据证明那是海豚干的吗?” 总像南国的晴空一样爽朗的高登,牛脾气一上来也倔得很。杰克察觉到了,他现出觉得麻烦的表情。 “海豚?我可没说是海豚。我只是说,那种声音被录到磁带上了。” 杰克敲打着电脑键盘说。 “我只懂声音的数据。只不过,如果让我说一句的话,是这么一回事:我们录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声音’。不过这只是一个技师的观点。” 杰克带有讽刺的说法让高登更加不高兴。 “算了,与其用嘴说,不如看一看。” 说完杰克按下按钮,现场的会话再次开始了。 “高·登!你·来·一·下!” “怎·么·了?” “快·看·这·个。” 是慢放。 杰克进一步放慢速度。声音随之变得越来越低,越来越慢。在声音变得听不出说些什么时,杰克笑嘻嘻地回过头。 “能听到吗?” 莱安和高登凝神细听。杰克更加放慢速度。刚一听到什么“叮”的高音,那音就逐渐降低音程,听起来像是布匹撕裂的怪声儿。高频声波是人类的耳朵听不到的声音,但如果缓缓转动磁带,则频率也下降。杰克把普通情况下感觉不到的声音变成“看得见”的东西。 看着计算机屏幕上的波形,杰克说: “频率从8万到15万赫兹……” “是海豚的可听音域。” 莱安小声说。 从8万到15万赫兹,是我们完全听不到的声频带,人能听到的频率,上限为2万赫兹,而从8万到15,对海豚来说是日常听的声音。 “就是因为这个音,玻璃才碎掉的吗?” 杰克说着,伸手到键盘上,想停下磁带。但就在他的手指碰到之前,奇怪的事情又发生了。刚才鸣响的布匹撕裂声突然调子拔高,刹那间听不见了。莱安他们以为是杰克把磁带调回了正常速度,但杰克本人却看着计算机屏幕,纹丝未动,脸色苍白。 “哎呀呀,莱安,这你能相信吗?” 莱安读出屏幕上的数字。 “1兆赫?不……又往上升了。现在是2兆赫。” 那是相当于海豚日常声频十几倍的数字。莱安惊讶不已。 “什么,那样的话海豚也听不见呀。” 莱安也看向屏幕。已被变成图表形式的音的波形在坐标上方跳跃,比平时做海豚解析时看惯的地方高出很多。 “可能是什么地方弄错了,我把速度倒回来。” 在杰克的操作下,缓慢转动的磁带再次加快速度。同时,被低声频处理的、听不见的现场会话复活了。杰克再一次逐个确认设置。 “喂,测量仪器不正常。你们那边怎么样?” 是船内的杰克呼唤莱安时说的话。此时在这里的杰克随即环顾周围。那声音最初很轻微。 “喂,测量仪器不正常。你们那边怎么样?喂,测量仪器不正常。你们那边怎么样?喂,测量仪器不正常。你们那边怎么样?喂,测量仪器不正常。你们那边怎么样?” “怎么回事?我听到了什么。” “怎么回事?我听到了什么。你们那边怎么样?喂,测量仪器不正常。你们那边怎么样?喂,怎么回事?我听到了什么。测量仪器不正常。你们那边怎么样?” 反复的声音眼看着无限增大。曾袭击莱安的那种现象在工作室中重演了。 “喂!杰克!把磁带停下!” 莱安喊着,他的声音又诱发无穷无尽的回声。 “喂!杰克!把磁带停下!喂!杰克!把磁带停下!喂!杰克!把磁带停下!喂!杰克!把磁带停下!喂!杰克!把磁带停下!喂!杰克!把磁带停下!喂!杰克!把磁带停下!喂!杰克!把磁带停下!喂!杰克!把磁带停下!喂!杰克!把磁带停下!喂!杰克!把磁带停下!” 惊慌的杰克已经不知道停下哪个才好。莱安急忙撬开配电盘,关掉电源。房间里亮着的灯同计算机屏幕上的图像一同消失,同时,神秘的循环回声也停止了。 “刚才那个就是吗?” 高登苍白着脸说。 “啊……又变成那种异常情况了。” 莱安额头渗出冷汗,一下子倒在椅子上。杰克顾不上这些。起动中的电脑被关掉电源,弄得他要崩溃了。 “莱安!你别乱动好不好!” 杰克急忙重新打开电源,开始检查。 “是不是录了音的高频声波电平太高了?超出了容量,所以才把机器变得异常了。” 莱安边挖耳朵边说。 “不可能。电平我事先都降低到了不会快速运转的程度,为防万一,我还把限幅器1也插到强的方向。” 说完杰克突然扭动脖子发出疑问: “等等。如果超出容量就会出现异常,那么只有高频声波就可以了,为什么连无关的声音也卷进去了?” 这像是一个技师才有的想法。杰克把手指放在唇上,环顾四周,说出更朴素的疑问。 “……为什么连我们的声音也重复了?” “呃?” 高登没理解他的意思,直眨巴眼睛。 “就是刚才我们的讲话声!”杰克几次敲打自己的嘴唇,“我们又没拿话筒,为什么刚才的声音不断重复?” “听你这么一说,是有点不对头。” “是幽灵吗?” 杰克放低声音说。对于常年逗留工作室的杰克来说,声音中混入幽灵的声音这类经验这不是第一次。如果原因不明,就统统算作是幽灵,这是他们技师的习惯。 杰克看看莱安。莱安咔嗒咔嗒地咬着前牙,这是他沉思时的习惯。杰克和高登等着他咬牙的声音停下。 “这样啊……” 过了一会儿,莱安终于开口。 “杰克,你再放一遍磁带。” 杰克皱起眉头。 “等等。这么做会损坏机器,必须先查出异常的原因。” “我想对机器没有影响。” “你怎么知道?” “我想试一下。” 莱安似乎有了什么想法。 “明白了。我这就放磁带。” “然后把音量控制器全部调到零。” “那么做会什么都听不见的。” “就那么做。不过只有一个……只把那个高频声波的磁道设置为大音量。” 杰克揣摩不透莱安的心理,但还是着手准备。 “那么做的话会怎样?”高登问。 “不知道。所以要试试。” 莱安的表情很认真。高登对杰克说: “拜托比上次的高频声波稍微低一些。” 杰克再次打开多声道录音机的开关。收录了高频声波的磁道中,海中的炸油噪音噼里啪啦地响着,不时有海豚的叫声混杂其中。 “杰克,能把现在听见的2万赫兹以下的音消去吗?” “呃?” “我想只留下高频声波的磁道。” 杰克在计算机上调出波形图,把2万赫兹以下可听音域的频率带全部消去了。 “好。” 杰克再次启动多声道录音机。磁带无声地走着,然而声音是存在的。他们与这种高频声波多年打交道,但现在这无声的声音世界奇特地令人害怕。不久来到了电平测量器摆到尽头的地方。仪表的指针已经到达了红色警戒区。依然是无声的世界,然而,那“音”确实存在。 杰克和高登回过身。莱安轻手轻脚地慢慢靠近设有调节音量装置的桌子,站在坐着的杰克旁边。他把手放到只开动了一个栏的音量控制器上,然后用剩下的另一只手拍一下杰克的肩膀,突然大声说: “哈罗,杰克!今天天气真好!” 那个声音像早已等待在那里似的,迫不及待地开始反复。 “哈罗,杰克!今天天气真好!哈罗,杰克!今天天气真好!哈罗,杰克!今天天气真好!哈罗,杰克!今天天气真好!……” 莱安马上把音量控制器调到零。声音停下了,四周恢复了静寂。 “听见了吗?”莱安回头说。所有人都点头。 “现在,这个声音是从哪儿听见的?” “我……从那边。”高登指向莱安和杰克坐着的方向。 莱安同样催促杰克回答。杰克诧异地问高登: “这边?你肯定你是从扩音器中听到的吗?” 高登含糊点头。 “我觉得是那样……” “奇怪。我是从旁边听到的。” 说完杰克指指莱安,莱安一副严肃的表情,但他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 “哈哈哈,刚才是开玩笑,没想到你们这么容易就上当了。” 高登不明白怎么回事,一脸疑惑。 “怎么,没明白吗?那再来一次。” 莱安面向桌子,再次调高音量控制器。 “喂高登,你钓到鱼了吗?” “喂高登,你钓到鱼了吗?喂高登,你钓到鱼了吗?喂高登,你钓到鱼了吗?喂高登,你钓到鱼了吗?喂高登,你钓到鱼了吗?……” 声音再度开始循环。从高登的方向看,因为莱安背对他,所以他只知道莱安下巴在动。其实莱安是自己在说话。明白了他的玄机,高登目瞪口呆。 莱安推下音量按键,把声音降到零,同时他自己的声音也停止了。 “什么呀,莱安,你快算了吧。” “哈哈哈。怎么样?这次你明白了吗?” “确实是从你那听到的,和杰克说的一样。” 然而就在莱安旁边,一直看着他的杰克却对莱安这样说道: “你到底捣的什么鬼?快给我们解释一下。” 出乎意料地,杰克向高登揭穿莱安。 “莱安说的只是第一句话。然后他再没说什么,只是在动下巴而已。” 被揭了底儿,莱安不再恶作剧。 “……你们听过自己的录音吗?”莱安说,“和平时讲话的声音是不一样的。刚才的声音可不是,那听起来简直就像是自己平时说话一样。而且这个地方明显地有实际感觉,能感觉到有声音出来。” 莱安碰了碰自己的下巴和喉咙。 “刚才不是你在说话吗?” 高登好像还没有理解情况。 “我没有说话。我所说的,只是第一句,之后的是谁在胡说。不,高登,我并没打算骗你,刚才的也是试验。你听到的,明显地是我在说话对吧?” “啊,只看见是那样的。” “杰克也是吧?” “的确像是莱安在说话,嘴巴在动。可是莱安,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通过这个试验我明白了,第一,刚才的声音不是从扩音器里出来的。和机器无关。” “这我早知道了。不过为什么听起来像是你在说话呢?” “等一下。第二,把音量降低,则声音停止。假如刚才播放的,只有那个高频声波,那么产生这种现象一定是因为它。问题在于,这个高频声波是什么?还有,为什么声音听起来像是我自己在说话?声音本来的发生源是什么地方?鸣叫的只是高频声波,存在的只是那个音。刚才只有‘它’和我发出的声音。要点只有这些。” 莱安稍微停顿一下,像是在整理思路。 “……是了……比如说,我喊‘喂高登,你钓到鱼了吗?’,那声音是一个振动。振动的波在空气中传播,一瞬间扩充到整个房间,扩充到每个角落。即使钻到桌子下面,也逃不开那个声波。所以,即使在桌子下面,也能听见‘喂高登,你钓到鱼了吗?’。波的一部分直接振动你们的耳膜。所以你们才听到‘喂高登,你钓到鱼了吗?’。我振动自己的声带发出声音,在接下来的瞬间传到你们的耳膜,传到你们那里时,我已经听不见那个声音,因为声波已经传出去了,这是数千分之一秒的声音世界。但是,对象是声波,碰到墙壁会返回。在隧道或山里叫喊的话会明白。在那种地方谁都能认识到。平时只是很难确认而已,其实这种事在日常生活中极其普遍。虽然反射的回声极微小,但它比传送到你们耳里的第一波稍迟一些再返回到我和你们的耳朵里。这是声音的基本原理。而利用这个原理的,就是海豚的回声定位。” 杰克猛劲点头,对莱安说: “这种初级程度的话就算了。我们又不是来实习的学生。” “好。那么,刚才我们经历的回声,是在山里和隧道里的回声无法比拟的。而且,‘喂高登,你钓到鱼了吗?’这句话,在我、在你们听来,都恰似我所说的。看来那个声音不是由墙啊、桌子什么的反射回来的音。那么,是由什么反射的?” 高登还在环顾四周寻找,反应灵敏的杰克已经抢先回答。 “你是说,是高频声波?” 莱安点头。 “必须分析才有发言权,但也许这高频声波在整个房间中打造了珊瑚堡礁似的区域……这并不像是巨蛋形球场一样中间是空的。打个比方,就像海绵。假定声波形成了海绵般细密的组织,而我们身在其中。它抓住我们发出的声、扩音器播放的声,封闭于其中,然后一个接一个地复制……” “不错。这很值得做解析工作。” 杰克的眼睛闪闪放光。莱安继续说道: “不管怎么说,这不是海豚干的。因为从频率的水平来说很难想象。” “那是什么?”高登反问。莱安斩钉截铁地断言: “宽咽鱼。” “你遇见的宽咽鱼吗?”杰克探出身子。 “实际上,对宽咽鱼人们几乎还不了解,也不清楚它们是否使用回声定位。不过它们是生活在深海的生物。如果在没有光的世界里进化出回声定位的能力,也没什么奇怪。” 不知不觉间,莱安嘴角泛起微笑。这种事情会令学者的血液为之沸腾。幸运的是,活着的宽咽鱼研究室里有一条。调查它,也许会成为一个突破口,解决今天这桩奇特非凡的事件。莱安是这么认为的。 “糟了!” 突然高登大声喊起来。 莱安他们惊讶地回过头,高登抛下一句‘我忘了去接比利’,就飞奔出了房间。 几小时后,高登的车载着羽陆和比利回来了,带着莱安他们望眼欲穿的那盘录像带。而脸色苍白的羽陆和比利想马上让他们看的,也是这盘带子。 “什么都没有。” 羽陆把带子交给莱安说。他的脸色有点苍白。 “呃?” “什么都没有。” “你是说没录上去吗?” 莱安问。 “不是,录上去了。只不过没有宽咽鱼。” “你是说没照上?” “不是。怎么说呢……” 羽陆找不到合适的说法。比利从旁边说: “总之你们先看看,然后再说。” “还煞有介事的。”杰克说,“那就先看看吧。” 看到播放出的录像,杰克呆住了。 “不行啊,真的什么都没有。” 莱安更是震惊得厉害,他从椅子上站起来。 “怎么会这样。有那么多呢!我们是从那个鱼群中通过的!” 莱安吃惊也是应该的。带子上的确一条宽咽鱼也没录下来。摄像机一直在运转,就连出现异常后比利放开摄像机时,摄像机仍然吊在他腰上运转。而且,同那个庞大的宽咽鱼鱼群交叉而过时,数量众多的宽咽鱼覆满周围时,摄像机都在继续运转。所以,一条鱼也没有照到是不可能的。 最后,羽陆手持像机追赶的部分也什么都没照上。看录像很明显能看出,羽陆在海中试图摄下什么。他拉近焦距,拼命地跟踪着什么。可是关键的画面上,只录着蔚蓝的大海。 高登重放了鱼群探知器的记录。如果莱安他们的证词准确的话,那么,那段时间前后应当探测到什么鱼的影子。然而这里也没有任何痕迹。 “真的是啊……”高登移动图表数据说,“鱼影也观测到了,是在比利潜入水中的时候。即使假定那是宽咽鱼,他们在海豚享受午餐的时候,也向北移动走了。如此推算,发生异常时,那一带什么也没有。” 莱安又开始咔嗒咔嗒地咬牙,但这次他好像什么也想不出来。莱安深深叹口气。 “不行,一点也搞不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然后莱安对比利和羽陆讲了一下他们不在期间发生的事,还有他对高频声波的假想。 “不是海豚,也不是宽咽鱼,如果这样的话,那么声音的主人就不存在了。那个高频声波到底是谁发出的?这个问题本身就搁浅了。” 比利想起一件事。 “那会不会是鲸鱼?我们在海中不是听到了吗?鲸鱼的声音!” “不可能是鲸鱼。”莱安冷淡地回答。 “为什么?” “因为鲸鱼是低频声波的专家。那就像让高登唱女高音一样。鲸鱼的低频声波,说来是用于远距离通话的。低频声波的缓慢起伏,能令人难以置信地传送到很远。鲸鱼凭借那种声音,能与相隔数百公里的伙伴会话。” “真是相当远的距离。”比利皱起眉头。“可是这样的话,不还是海豚吗?” “那是海豚自己也听不到的声音。对于海豚,那声音等于是不存在一样。” 话到这里中断了。大家各自抱头苦思,只有漫长的沉默持续着。最终打破沉默的是比利。 “假如说……” 比利拿起手边的纸和笔,在白纸上慢慢地划线。 “能划出这样的直线,是因为能看见。闭上眼睛,就划不出笔直的线。不过,划线划到一半时闭上眼睛,会怎么样?” 说着比利边划线边闭上眼睛。当他再次睁开眼,纸上的线大大地斜歪着。 “哎?” 羽陆笑出来。 “你想干什么?” “总而言之……不,这个例子不好。再比如说,香肠。盛在盘子里,你想用叉子扎它。但半途中停电了。可你想吃香肠,就在黑暗中乱扎一气。说是乱扎,其实你知道香肠就在眼前。试几次,即使你用叉子扎上香肠,也没什么奇怪的。” “你想说什么?”莱安问。 “我想说的是,假定是海豚,如果它逐渐提调,即使从中途开始听不见,它也会继续发声吧。对不起,我没找到好比喻。” “你坚持认为是由于海豚?” “我没别的意思,除了海豚,还能是什么?而且,我还想起一件事。” “什么?” “‘魔音现象’。没听说过吗?” 所有人的视线集中到比利身上。 “‘魔音现象’?”莱安回问。 “不知道吗?这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澳大利亚一艘捕金枪鱼的渔船,在印度洋遇见了怪事。” “没听说过。” “事情发生在塔斯马尼亚的近海,船员们出现原因不明的幻听,正好和我们一样。” 莱安他们的脸色也变了。 “船失去控制,船员们不能继续工作,丢下渔网从那里逃脱,九死一生。” “原因是什么?”高登问。 “不清楚。传说他们逮到了一个奇异的东西。什么人鱼啦,什么白垩纪的恐龙啦,乱七八糟的说法满天飞,那个话题沸沸扬扬了好一段时间,我们杂志也登了。” “的确和我们的情形很相似。”莱安说。 “我收集了那以后很多类似的例子,多数规模较小,没有像金枪鱼渔船那么大的事件。像这次潜水中遇到的事多得惊人,不过假新闻也很多。即使是那条金枪鱼渔船,船员的证言莫衷一是,都不大可靠。最终,被指为‘没有科学根据’,从舞台上消失了。现在,那件事成了和在百慕大海域失踪的喷气式飞机同样级别的故事,常登在崇拜尼斯湖水怪和UFO的科幻杂志上。可以肯定的是,这是种原因未明的现象。现在,因为其与传说中的魔女岩2有关,一般将其称为“魔音现象”。不是有探险家谢里曼3的例子吗?如果假设“魔音现象”是实际存在的,它很可能是那种神话留下的痕迹。如果那个传说是真的,该怎样解释?” “人鱼用歌声引诱船员……吗?” “也许是以在海边居住的、歌喉动听的姑娘为原型。也可能是以海豚的叫声为原型,但是也可能……” 比利渐渐兴奋起来。 “……面对海豚研究的伟大权威,说这些话需要勇气……” “没关系。”莱安说。 “好吧。那个海豚用于捕猎的声音……” “‘射击音(stun)’吗?” “对,射击音。也许是有渔民见到了那个,因为害怕编造出了那样的故事。” “不错。”莱安搓着下巴点头。 “事实上,根据一部分专家的说法,那个‘魔音现象’会不会是人类还未知的海豚的能力呢?简而言之,那个射击音应用到人类身上,会不会就出现‘魔音现象’了?” “但它们的目的是什么?难道想要逮住我们吃掉吗?”高登说。 “看来也有相反意见。不过请先听我讲完。” “好!” 杰克演戏似的把跷起的二郎腿换过来,挺直了后背。比利继续说: “遭遇射击音的鱼是什么样的情况?疼吗?痛苦吗?痛苦到什么程度?或许,它们身上也会发生我们体验到的现象?那种斑海豚,你们接触过好几次,所以从它们来说,也同样试探过人类好几次。假如在这段期间……我们不知道的期间,它们试出了应对人类施放哪种调频的射击音……” 比利注视着大家的反应。众人都在脑海中整理他说过的话。 “所以,出现了刚才的纸和香肠的现象。海豚放出射击音,人类没有反应。它们不断提高声调,还没有反应。不久声音进入到它们自己也听不见的领域,但是,其本人能感觉到还在继续出声。不久人类慌慌张张出现反常。它们于是明白了——那个调子是人类讨厌的音。即使听不见,一看到对方有讨厌的反应,使得他们能够掌握那个音。……嗯,我的话就这些,那么,请教一下老师的意见。” 莱安应要求站起来。 “的确。确实可能有那样的事情,那种斑海豚有充分的时间和机会。实际上,他们有时以同我们讲话相近的频率搭话。当然,不知道它们在说些什么。只不过和人类接触时间长的海豚才做那样的事。那是他们学习人类发音,并进行模仿的行动吧。不管怎么说,海豚是声音的专家嘛,它们掌握的声音相当于交响乐——如果把人类的语言比作是口琴的话。” “可是如果让我说的话……”高登说,“它们为了什么?射击音本是为猎食而具备的功能。如果对我们使用,是打算吃掉我们?还是把我们当作敌人?” “假如它们只是当作游戏呢?”比利说,“海豚是很喜欢玩儿的,对吧?” 这时莱安开始反驳。 “比利的意见很有趣。可是海豚的射击音你也见过,非常短。长时间持续发出激烈的声音对于它们来说,是很辛苦的。但上次的高频声波持续了相当长的时间,而且那个频率太高。我们长年解析海豚的声音,那个数值前所未闻。就像……出现了一个只用二三秒就跑完一百米的短跑运动员。就当成是有什么搞错了吧?” 说完莱安仰望空中。 “是的,一定是有什么搞错了,这高频声波……” 第二天早晨,从圣埃里诺的气象台打来电话。值班的职员把莱安他们的电话准确传达了。据观测员说,这几个月间地震计的指针动了二三回,都是人体感觉不到的微震,而且震源在遥远的北方。在莱安他们遭遇到异常情况的前后时分,没有什么地震。 “不过,又出现了深海鱼上浮的情况。”观测员说。最近深海鱼频频浮上海面的消息也传到了他们那里。“最好加强警戒。” 然后观测员感谢莱安他们的通报,撂下了电话。 第二部分 遭遇 高频声波事件以来,研究所的时间表大大改变。杰克为解析高频声波,钻进工作室闭门不出。莱安他们回到录下声波的地点,设置水下话筒,追寻当时的海豚群。他们又见到过那次的斑海豚,但没能从它们那儿再次录到高频声波。 眼下正做的海豚的“方言”研究中断了。一周时间里,比利也几乎把采访的事抛在脑后。他同样被这谜一样的高频声波迷住了。羽陆、高登也包括在内,全体人员都热中于要解开高频声波之谜。 洁西冷眼旁观大人们的狂热。她有时来工作室看看,一个人观看那盘有问题的录像带,但没什么特别反应,就回房间去了。 那一天,莱安他们决定让游泳池里的海豚听一听高频声波。如果如比利所说,高频声波是它们核对好人类调频的射击音,那将是划时代的发现,同时,通常海豚使用的射击音的结构也将变得更加明确。大家曾数次看到海豚使用射击音让鱼麻痹,也曾做过实验,将录音磁带播放给鱼缸里的鱼听。鱼和直接听到射击音时同样激烈地扭动、痉挛。然而,弄清的只有这些。为什么鱼会痉挛?这本身就还没弄清楚。 音响器材运进院子,专门播放高频声波的两个扩音器、四只话筒、以及四台CCD像机被沉入水中。泳池里的海豚兴奋地围在扩音器前。四台CCD像机连在四台录像机上,设定为全程摄像。高登一台台地按下录像键,给莱安发信号。 “对讲机的音量已经全降为零。话筒如果收集到高频声波会很麻烦。” 看到高登和比利已调好音量,莱安打开录像机的开关。 水中的海豚有了反应。它们东张西望,不久后聚集在水中的扩音器旁。或轻碰一下,或吱吱鸣叫。 “对它们无害啊。”比利佩服地说,“不过它们的反应也太稀松平常了吧。我因为那个差点淹死呢……” 的确,海豚的反应意外地无动于衷,不久,它们厌倦了扩音器,又像往常一样开始游了。 “在这样的高频声波里还能像平时一样游,这些家伙。” 高登目瞪口呆。 在圣玛利亚岛上,幼儿园、小学、中学,加起来只有五所学校。即使这样,对于这个小岛来说已经很多了。高中只有两所,没有大学。两所高中,一个是当地渔民的孩子上的“布歇高中”;另一个是为到岛上来的欧美人和东方人开设的“圣玛利亚高中”。岛上的外国人几乎都是商社派遣的驻在人员,数量并不太多。其中有孩子上高中的家庭,更是屈指可数。为照顾这些青少年,岛上特设了这所豪华学校。少得可怜的学生在英国风格的宽敞校舍里,尽情享受那宽敞空间,送走校园生活。 洁西当初很讨厌去这所学校。她希望去另一个“布歇高中”,要么就哪个也不去。 “那种暴发户味道的学校,我死也不想去!” 这就是洁西的意见。 作为父亲,莱安从未像那时那样苦恼过。圣玛利亚高中散发着白人主义的味道,莱安也不喜欢,让洁西同当地孩子自由玩耍,是他一贯坚持的教育方针。但是,说到升学问题就不一样了。让孩子到好学校去,这是家长的本能。结果,经过几个月的对峙,莱安强行把洁西放到了圣玛利亚高中。 洁西不愧是学者的女儿,她的成绩出类拔萃。圣玛利亚高中的水准对于她,只相当于中学水平。但那都与洁西无关。她埋头学习,不理会四周,保持着遥遥领先的成绩。莱安觉得很庆幸,但洁西也因此在学校被孤立。 “我和暴发户的孩子合不来。” 洁西说。她从不出席同班同学的聚会。上课时忙着学她自己的,根本不听老师讲课,当天的课程一学完就马上回家。一次,莱安被班主任叫去批评。 “您的家庭是怎么教育孩子的?” 被班主任莉莉小姐逼问时,莱安流着冷汗回答: “那个……在家里我也管不了她。” 莉莉小姐泄气之余,不由得笑了起来。正事讲完,她说‘这是题外话’,然后就刨根问底地问莱安关于海豚的问题。莱安亲切地回答了她。接下来,莱安经常接到莉莉小姐打来的电话,问些海豚什么的。海豚海豚地说着,两人逐渐发展到每周约会一次。每逢周末,莉莉小姐都在海滨做潜水辅导。她糊涂地邀请莱安:“你也来上潜水课,学习学习吧。” 不行,因为我的潜水经历已经有二十年了。” 这么一回答,女班主任笑着说:“看我怎么说了这么糊涂的话。”这笑脸打动了莱安,结果他参加了潜水课——作为教练。上课的人里也有学生家长,第二天,这件事成为教室中谈论的话题。 “莉莉小姐和洁西的老爹关系密切。” 那以后,洁西和莱安的关系彻底崩溃。不明真相的莱安只有点寂寞地感到,洁西变得特别冷淡了。他仍然继续回答莉莉小姐的海豚问题。半年前他失恋了,莉莉小姐交了个年轻的男朋友。现在莱安已经从失恋的打击中康复了,但洁西的态度日益冷淡,以至于现在甚至令莱安感到威胁。 那天洁西仍是迅速完成自己的时间表,上午就从学校早退了。平时她会骑自行车直接去布歇的图书馆,每天埋头读书到傍晚,但今天她直接回家。星期三是海豚日,她必须带“小妇人”四姐妹去海里。 在游泳池长大的海豚害怕大海。特别是年轻的贝思和艾米尤其显著。必须每周带海豚去一次远洋,让它们适应大海。这项工作由高登和洁西负责。还没有贝思和艾米的时候……只有乔和梅格这两只时,洁西还是个小学生,常跟着妈妈到海里去。那时由妈妈训练它们。现在指导贝思和艾米的,正是乔和梅格。这两只海豚牢记着妈妈教过的东西,同样教会年轻的两只,诱导它们去较深较暗的地区,让它们知道那里并不可怕。讽刺的是,洁西只能在船上看着它们。自从妈妈死后,她再没沾过海的边儿。 回到家时,莱安他们刚结束实验,正把扩音器从泳池里撤出。 “你们在干什么?” “啊,做个实验。” 莱安回答。洁西皱起眉头。 “别对这些孩子做奇怪的事!” 被女儿叱责,父亲不知所措。斜楞眼睛看他一眼,洁西开始了今天的工作。她打开通往大海的门,海豚立刻陆续飞奔向外面。 “羽陆,一起来。” 羽陆露出为难的表情。 “你怎么啦?” “不行,今天我还要帮老师做事。” “……那算了。” 洁西迅速地从后院出去了。 莱安有点惊慌地看着高登他们,忽然拍拍比利的肩恳求:“你能陪她一起去吗?” “不用做什么,你只要和洁西一起坐在船上就行。” 比利困惑地接受了。 他去追洁西时,她正在解开系在栈桥上的小型摩托艇。 “哎——,我也去!” 比利跑过去。洁西几乎无视他,开始发动引擎。如果她挂帆再早一点,比利就被留在栈桥上了。 摩托艇在波浪间激烈地跳跃,全速冲向外海。 “喂,开得太快了吧?” “这很一般嘛。” 一瞬间,激烈的飞沫已将比利浇得浑身湿透。 到了海面,海豚集中到小艇周围,露出脸来。洁西把沙丁鱼一条条扔到他们鼻尖,海豚灵巧地接住吞下,然后催促说再给点儿。 “没有了。去吧,去玩吧。” 海豚放弃了,掉头消失在海中。 “低头!” “呃?” 突然海豚从海中飞跃出来,一个接一个地跃过小艇而去。比利目瞪口呆。 “那是它们的信号,在说‘我走了’。” “你教的吗?” “是啊。” “真行。” 比利佩服地眺望大海。已经哪儿也看不见海豚了。 “我……需要做些什么?” “啊?只要待两个小时,然后回去就行了。让它们随便游。” 说完,洁西躺到小艇的船板上,开始看书。 比利从口袋里取出香烟,一看连烟盒都湿透了。他一根根小心地拿出,尽量不捏碎它,摆放在船边上。阳光很强烈,估计十分钟左右就能晒干。 “那个——” 顺着比利指出的方向,洁西看看自己胸前,那里戴着比利送她的海豚项链。 “是叫白海豚来着?” “是。” “你戴着很合适。” 洁西把项链从脖子上拽下来塞进口袋。比利又无所事事了。洁西依旧专心读书。比利吸着晒干的烟,绞尽脑汁寻找话题,结果只想出来这个:“你看的什么书?”洁西也不回答,只微微展示一下书的封皮。是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关于尼采,比利想不出能谈什么。 “哎……” “……” “你懂得海豚的语言吗?” “你这是采访吗?” “不是。” “想要听懂的话可不行。” “为什么?” “因为会听不到其他语言。” “什么叫‘其他语言’?” 洁西没有接话。 “‘其他语言’是指什么?” “别打扰我看书。” 比利只好吸着烟看海,再无事可做。 突然洁西开始说话: “人类同动物交流时并不依赖语言,对吧?有时会不自觉地说话,但总想要指手画脚,想通过全身动作来表达。想要传达什么给语言不通的外国人时也是那样。想要表达什么。这个纯粹的动机,引起身体自然的反应,所有姿势动作都成为语言。对方也是想和我们交流的。所以只好老实地接受。羽陆说的日语,你无论怎么集中精力听,也听不明白对吧?” “说得对。” 抓住机会,比利抛出下面的问题: “海豚的语言,和人类的语言不一样吗?” 洁西没有回答。 扑通一声。洁西从书上抬起头,已经没有比利的身影,只有衬衫脱下来扔在那里。向海上一望,比利刚好浮上水面向她挥手。洁西不理他,用书遮住脸,又躺下了。听着比利游泳溅起水花的声音,洁西的眼睛追逐了一会儿文字,注意力却怎么也无法集中。她摸摸口袋里的项链,海豚项链因为刚才洁西粗鲁的动作,链子给拽断了。洁西把小链子窜了一环,用牙咬上,终于又连好了。海豚的眼睛镶嵌的是翡翠绿的石头,翡翠绿的光束反到洁西脸上,使她想起海中的情景。以前,和妈妈潜水时常能见到这种景象。洁西喜欢从海中看到的太阳。 小时候,洁西几乎没有用过氧气瓶,也不觉得有那个必要。海洋对于她来说,是没有任何不舒服感觉的游戏场所。 小洁西最喜欢的,是潜水。 尽量潜入深处,再浮上水面,仅仅如此的游戏她有时会玩上一天。秘诀在于潜水时不要考虑回程的空气是否够用。潜水直到空气的极限,然后缓缓上浮。最初潜水时她曾粗心忘记回来的空气,差点遇到危险。当时无论怎样焦急,也接近不了海面,她还记得,自己眼泪都要流了出来,拼命地用脚啪啪踢水。随着潜水次数越来越多,她也适应了。渐渐地,在呼吸不能继续的状态下,浮起变成了快感。如果你觉得不行了,做什么都无济于事,只能把身体交给大海。那就是快感。压在身上的沉重海水,奇特地舒服无比。如果牢牢抱住这样的大海,不知不觉间,海会把自己带到有空气的地方。洁西只要一动不动地,眺望海中摇荡的太阳就行了。很快,洁西能若无其事地潜上十五分钟到二十分钟。莱安他们为之惊叹,但洁西不觉得有什么了不起。莱安他们警告说“再长过这个时间很危险”,她才忍住没有延长时间,但好像只要想做,她能潜得更久。因为她是有秘诀的。洁西坚信,只要抓住那个秘诀,任何人都能在水下想待多久待多久。 那时的感觉又在船上的洁西身上复苏了。但那只是一瞬间。这个记忆会马上唤起另一个讨厌的记忆。在妈妈的脸浮现之前,洁西赶紧切断回忆。她自己也知道,脖子上的汗毛已经竖起来了。 听到水声,洁西急忙把项链收进口袋。比利从船边露出脸来。接着,“小妇人”四姐妹也露出脸,“吱吱”地要食物。 比利呼吸急促,抓住船边呼呼地喘气。 “哎呀不行了。平时运动不足,现在报应来了。” 海豚从洁西那儿得到鱼,根本没有从船边离开的意思。 “它们在说:‘下次想和你一起游’。” 比利说。 “它们才没说。” “你懂海豚语?” 海豚执著地啾啾叫着。 “我不能在海里游泳。” “……为什么。” “怎么也游不了。” 说完洁西又用书把脸遮住了。 “你……和莱安不像啊……” “你是说肤色吗?我是妈妈带来的孩子。” 比利还没说完,洁西就立即回答,从而打断了他的话头。比利一再受挫,但他仍毫不气馁地接上话: “听说你遭到过鲨鱼的袭击?” “……” “我是听你爸爸说的。” “……他真爱讲话。” “我听得并不详细。因为莱安好像也不想说。” 洁西仍旧用书遮着脸说: “是噬人鲨。” 比利皱起眉头。 “妈妈说‘快上去’,所以我赶忙跳上船。等我一回头,海里已经变成一片血红。那时的情景,想起来简直就像昨天的事一样。我能故意不让自己想起来,真的。” 噬人鲨是现存鲨鱼中最强大、最凶恶的。它常吃位于金字塔型食物链顶端的海豹和海豚,简直可说是“王中之王”。一旦被它袭击,不可能仅仅是擦伤这样的小事。他们从不为恐吓而袭击人,袭击人的时候只有一个,就是吃人的时候。如果被成熟的大型噬人鲨袭击,只是一次攻击,被害者就将失去大半身体。 “我不是鲨鱼,不过……”比利说,“在加拿大的深山里,曾经被灰熊袭击过。” “……” “一起去的摄影师死了。我万幸没负伤。灰熊那家伙,可能只是想吓一吓我们吧。它两三下就扇倒我的搭档回去了,也许它没打算杀他。可是,它是身高将近三米的灰色大熊,我们是弱小的人类,人根本不是它的对手。” “……” “我的搭档那家伙,一直到死还在按像机的快门,看到洗出来的照片时,我脸上的血色都褪掉了。那是张开大嘴的灰熊的特写。” “……你不再登山了吧?” “哪里话。三个月后,我已经又在同一座山上了,为了完成对灰熊的报道。替补来的新摄影师吓得直发抖,我反而没那样。” “为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呢?是因为迟钝吧?” “……” “我觉得好像已经死了一次。和那个摄影师一起,我也死了。” “你真能自我排解。”洁西的语气很尖刻。“我妈妈可是替我死的。” “但是你得救了。妈妈一定很高兴。” “爸爸也这么说。” “哈哈…………” “但是妈妈不会高兴。就算她想高兴又怎样?她已经没有意志了。因为她已经被鲨鱼吃掉了。嚼着嫩牛肉烤成的牛排时,你难道认为那牛还有意志吗?” “……” “妈妈不在天堂,她变成了鲨鱼的血和肉。” “……你别那么想。” “我也不想那么想,但那是事实。” “我第二次进山的时候正好是秋天,加拿大的山里红叶特别漂亮。我们从山顶架起相机。过了几天,我看见灰熊和它的孩子涉水过小溪。母熊小心翼翼地,保护蹒跚学步的小熊不被冲走。离近看时那么可怕的灰熊,那时候看上去可爱得很。” “……” “唉,我都不知道自己想要说什么了,我想说什么来着?” “……” “只是,有过那样的事。” “……你遇到熊是幸运的。而鲨鱼,是从出生时候开始,就只知道杀戮和吃肉的生物。知道吗?鲨鱼出生前,在妈妈肚子里就和自己的兄弟互相残杀。从降生于这个世界,它们身上就沾满了别人的血。” 比利开始觉得脚底发冷。他的脚现在正毫无防备地暴露在海中。 海豚频频鸣叫着,像是在召唤顽固的洁西。 “乔它们在说话呢。” “……” “说:‘海并不可怕’。” “才没那么说。” 说完,洁西突然从书上抬起脸,去看海豚。 “你们怎么了?” 洁西试图破译海豚的话。 “……鲨鱼?” 比利也听出,海豚的声音越来越迫切。 “有什么东西来了吧?” “有什么呢?!” 舵旁放着小声纳定位仪。洁西打开开关。小船的影子和海豚的影子反映在屏幕上。 “多了一只。”洁西说。 的确,屏幕上除了四只海豚外,还捕捉到一只别的什么。 “这个,是什么?” “这个,是什么?” 洁西听到,自己的话被重复了一遍。那个声音比利也听到了。 “是魔音现象!” “是魔音现象!是魔音现象!是魔音现象!是魔音现象!是魔音现象!是魔音现象!是魔音现象!是魔音现象!是魔音现象!是魔音现象!” 二人慌忙塞住耳朵,但是声音并不停止。比利环顾四周,宽广的大海缓缓起伏着,其中有一个黑点。他皱起眉头凝视过去。 被比利的视线吸引,洁西也捕捉到了那个黑点。 “那是什么?……海龟?” 看上去确实是那样。海龟常从海面露出脸来漂浮,对洁西来说,那决不是稀罕东西。 好像觉察到两个人的凝目观察,那个黑点突然消失在海里。不可思议地,这时困扰着二人的魔音也听不见了。 比利确信,现在看不见的那个东西,就是发出魔音的主人。他感到全身汗毛直竖。 比利的脸色变了,洁西诧异地看着他。 “你怎么了?比利。” 比利没有回答,就跳进了大海。 “比利——!” 洁西大喊。 可是跳进水中的比利再没有浮上来。 洁西给海豚发出信号。 “你们把他救上来!快!” 海豚陆续向海里潜去。可是,马上又返回来了。洁西发现,它们在害怕什么。不是遇到鲨鱼的那种害怕,而是警惕不熟悉的什么东西的样子。要是这样的话,跳下去也没有危险。……想到这,洁西的心脏差点停止跳动。她发现了刚才自己想要跳进海里。发现后,洁西的脚再也迈不动步了。恐惧袭击了她全身,被鲨鱼咬住的妈妈的身影充满她的脑海。她已经控制不了自己,也不再能切断对过去的回忆。只要踏出一步就好了,洁西拼命地念诵着,一步……仅仅如此就够了。进入海里,身体会自然而然地行动,之后总会有办法的。洁西仰望天空,太阳的光线贯穿了她的眼睛。洁西试图想起摇晃的太阳。从海底看到的太阳。 ……太阳的摇动……海的感觉……水压的重量……。 太阳从洁西的视野消失了。水平线倾斜着横过来。水面很硬,随后变得柔软。那里已经是大海之中。 洁西直接向下游去。远方能看到什么。 ——比利! 那不是比利。但那是什么呢?洁西没有辨认的时间。那个东西一发现洁西,就以极快的速度游走了。 洁西的心咚咚跳起来。那个东西在消失前回过头,虽只是一瞬间,她还是看到,那是一张人类的脸。 ——不可能。 洁西集中心思。好害怕……集中得还不够……,洁西对自己说。 在那个神秘的东西待过的地方,比利漂浮着。洁西一口气游到那里,从后面抱住他折回。 她看见了太阳,令人怀念的太阳。海水是那么温柔。但是,没有时间缓缓上浮了。洁西抱起比利急忙向海面游去。 水比想象的还要深。空气也用完了。 ——不过没关系。海会引导我。 洁西对自己说。渐渐地,她被奇妙的感觉包围。令人怀念的舒服的感觉……但那也是缺氧的危险信号。因为缺氧时,人会突然失去意识,洁西非常清楚这一点。现在不能因为缺氧而丧失意识,如果不想办法保持清醒,连比利也救不了。 太阳还很远。洁西变得不安起来。她全身没了力气,把身体交给浮力,折回向来时的路程。刚才她全力游得太猛,而且回程又抱着比利,再加上这种深度……血液中的氧已经用完了吧。现在的状态下,任何时候失去意识都不足为奇。 突然,眼前有东西遮住了太阳。 ——是人! 洁西不禁怀疑自己的眼睛,她以为出现了幻觉。明显地,那是个人。但由于被海藻般摇曳的头发遮住了,她看不见那个人的脸。 洁西反射性地向那个人伸出手去。刚一感觉到手被握住,强大的水压就压上了洁西。因为自己的身体在以极快的速度上升,洁西不由得咕嘟一口喝下海水。当她觉得不行了时,抬头上看,眩目的阳光倾泻到他们身上。 她和比利得救了。 第二部分 声音地带 “……那肯定是以前的高频声波。传感器捕捉到了什么——在船的正下方……。有什么东西。不知道是什么。只不过那家伙在用高频声波叫着什么。我坐立不安,等回过神来,人已经跳进了海里。因为忘记戴水镜,眼神不大好使,但我到处也找不到那个东西。 可是,周围的感觉变得很奇妙。蓝色海水中到处是黑色的影子,它们星星点点,简直像是凭空冒出来的。这黑东西不断出现,我凝神细看是什么的时候,不一会儿那黑东西就覆满了四周。它们猛烈地动着,来回游动。 ……是宽咽鱼。 和那时一样,无数的宽咽鱼在我周围蠕动。这东西让人觉得不舒服,我连忙要回到海面上去,呼吸也到了极限。……可是,怎么游也无法前进。眼前全是宽咽鱼。我已经拼命地向前游了。可是想一想,我是为了什么来到这儿的?是了……是为了要见那家伙。见到那家伙想要抓住他吗?……不是,不是那样的。我只是想见他,只要见见他就好了。什么?只是这样吗?是的,只是这样,只想看他一眼。不过我还是警惕着。人类虽然和我们很像,但与我们不一样。现在我溺水了。这家伙不是我们。哎?又有什么来了。向这边游过来了。那家伙是我吗?或者是我?……不……那是洁西……是洁西。” 一口气说到这儿,比利突然盯着空中,沉默了。 “比利,你稍微整理一下你的话好吗?”莱安说。 “‘那家伙’到底是谁?” “呃?” “你不是说,想见‘那家伙’吗?” 比利陷入沉思。 “是我。” “……你想见谁?” “所以是‘我’!” 莱安叹口气。 让比利躺在床上,莱安他们出了房间。洁西说还有话要谈,留在了那里。 回到起居室,莱安他们脸色很难看。 “严重的错乱状态。”莱安说。 “肯定是溺水受到了刺激。”杰克说,“到明天就好了。” 电话响了,高登去接。是艾法提的消防署署长西伯·昆汀打来的。西伯也是他们的熟人。 “有一艘渔船出事了。要布置我们的署员到凯利那的灯台那边,能帮个忙吗?” 这一带一发生海难,消防署的人肯定以海岬上的灯台为据点实施援救。这时,他们必定要来研究所借住。西伯说“帮忙”,指的是这个。 “触礁了吗?” 高登放下电话,杰克马上问他。 “不,是在海上漂流。可能是发动机系统坏了,那条船以前也出过事。” “这儿的渔船都老得快散架了。那我回去工作。” 说完杰克回工作室去了。 洁西留在比利的房间,一个人向外面眺望许久。她没把自己的经历对任何人说。不能说出去。不知为什么,她坚信应该这样做。 “哎,比利……” 洁西招呼床上的比利。 比利裹在毯子里,洁西看不到他的脸。从刚才开始,比利也好像沉思着什么。 “比利,你在海里见到了什么?” “……” 比利没有回答。 一艘渔船从艾法提出航,在圣劳伦斯岛洋面上突然失去了消息。当地的救援队马上出动,将近日落时分,负责搜索的直升飞机发现了正在漂流的渔船。从直升飞机上用无线电联系也没有应答,接近一看,甲板上躺着好几个船员。 向设在艾法提港的渔业协会应急中心汇报完情况后,直升飞机也没了消息。 入夜,消防队员来到研究所,莱安把客厅开放给他们。一个队员对莱安说: “事情有点麻烦,也许还需要你们的援助。” “没问题。有什么我们能做的,请尽管提出来。” “谢谢。不巧艾法提的渔民几乎都出海了,我们人手不够。” 五名队员每四个小时一轮,派两个人上灯台放哨。留在研究所的人则频繁地与应急中心联络,紧张的状态持续着。 发现渔船,是在翌日上午。打捞船马上要出动,莱安和高登、还有羽陆都要上船同行。 艾法提应急中心像捅了马蜂窝一样混乱。到处都是渔民的家属,大声哭泣。 西伯署长看见莱安他们,忙走过来。 “麻烦你们真对不起。” “别客气,救人要紧。” “刚才往你们研究所打了电话,打错了。” “什么事?” “那个,想借用一下你们的船。” “船不够吗?” “漂流船就算了,但还必须找失踪的飞机。这方面想拜托你们。在这个岛上,只有你们船上的传感器设备最先进了。” 西伯突然哽住了。 “直升飞机上,有我的五个部下。……现在都在海底了。” 努力抑制住颤抖的声音,西伯让自己恢复工作时的表情。 “我想让四个队员坐你们的船。” “明白了。我火速把船叫来。” “不用,刚才在电话里已经拜托好了。杰克说,他会先把船直接开到漂流船那里。” 打捞船准备好后,于下午二点起航。 船上有西伯的下属十人左右,另外还有闻讯赶来的当地渔民。 羽陆夹在其中,和渔民们谈论一会儿后,回到莱安这边。 “那些家伙,说是因为人鱼的缘故。” “人鱼?” “说是渔民听到人鱼唱歌,脑袋坏了,所以船才失去控制漂流的。这种迷信现在还如此根深蒂固,真让人感兴趣。” 四十分钟后,此次行动的目标——漂流船被捕捉到了。在船的甲板上,斜歪停着迫降的直升飞机。只从望远镜看,机组人员还生死未明,但以为他们早已葬身海底的队员顿时发出欢呼。 杰克驾驶的游览船已经到达,远远地跟着漂流船。游览船甲板上站着比利。 “不要紧吗?那家伙。”高登说。 比利向接近的打捞船招手。他两手拿旗,是手旗信号。 “他在说‘停止’。” 一个船员说。同时杰克的无线电进来了。 “喂,莱安!你在吗?” 莱安拿起无线电通话机。 “怎么了?” “告诉你们船,不要再缩短与漂流船的距离。” “明白。……为什么?” “是上次的高频声波。” 莱安吃惊地望着漂流船。 “怎么回事?杰克?” “什么怎么回事!那个漂流船,被异常的高频声波包围着。” 西伯听到谈话,诧异地问莱安: “什么叫高频声波?” “哦……”莱安不知如何解释才好,只能先指示不要让打捞船接近漂流船,然后和高登他们一起,来到游览船上。西伯和几个部下也跟来了。靠近一看,甲板上的比利脸上简直没有血色。 “你不要紧吧?比利。”莱安说。 “啊。硬撑着吧。” 比利脚下直晃。 “别勉强自己。” 莱安拍拍比利的肩膀,走进掌舵室。里面,杰克正聚精会神地守在声纳定位仪的屏幕前。 “船周围半径约300米,被尖锐的高频声波包围。再往外则急剧减弱,过500米后完全消失。船周围的程度最严重,最高波甚至达到223分贝。这数字简直令人难以置信。进里面的话会更厉害。” “也就是说,那条船中有什么东西吗?”莱安说。 “严密地说是船底。他们抓住什么东西装进了底舱……” 莱安把兴奋的目光投注到漂流船上。 “我们在不知情的情况下闯了进去。还不算厉害,没到同时听PinkFloyd和SexPistols的程度。” 杰克挖着耳朵说。 “杰克的假说也许是正确的。”莱安说,“如果那个东西是在海中叫唤的话,我们在海上,高频声波传不到我们耳朵里。” 水和空气的分界线像一面墙,能强有力地阻断声音传播。海中的声音被水面反射,从船上听不见。相反,翱翔空中的海鸥的叫声,在海里也听不到。从莱安他们来说,这是常识性的知识。漂流船被高频声波包围这件事,意味着声音的源头处于登陆状态。 “问题在于,那是个什么东西?” 杰克说。 西伯再也无法忍受这些莫名其妙的谈话。 “莱安,是怎么回事?” “啊……嗯……” 莱安只好一五一十地为西伯解释高频声波。但西伯听完,仍是摸不着头脑的样子。 “一接近的话……会变成怎样?耳鸣吗?” “不……和耳鸣不同。” “不经历过是不会明白的。”羽陆说。 “可我们不能在这里干看着,里面还有生存者。我不知道什么高频声波,堵上耳朵进去总行了吧?”西伯说。 “你还是放弃这个念头吧,就算你堵上耳朵也能听见。” 杰克说着,给西伯看声纳定位仪——很大的圆圈包围着漂流船。 “这怎么说呢,所谓‘音的区域’吧。” “连救援的直升飞机都没有办法,我们总不能愚蠢地冲进去吧?” 莱安说。 “那该怎么办?” “等到夜里。” “到了夜里声音就能停止吗?” “我们还不知道对方是什么东西,如果它是动物的话,就不会一直持续下去。” “我们只能在这里干看着,等到那时候?” 西伯看看漂流船。 “是使人发狂的声音吗?……那是人鱼吧?” “是人鱼的话可是大发现!”杰克大笑起来。 打捞船和莱安的游览船一边追随漂流船,一边等待夜幕降临。高登从望远镜观看,发现有海鸥停在漂流船的桅杆上。虽处于高频声波中,海鸥却若无其事地整理着羽毛。 “莱安,海鸥不在乎吗?” “斑海豚也不在乎。这是证据,证明那个东西能识别人类。” 傍晚来临,海鸥的数量逐渐增多。 “我们是海鸥就好了。”杰克说。 比利已经在甲板上坐了好久,呆呆地看着漂流船。莱安走过来坐到他旁边。 比利说: “我想了想昨天的事。” “是吗。” “记忆很模糊,不大清楚。” “昨天你还顺嘴说了很奇怪的话。” “……说什么了?” “都是‘我’。你说:‘那家伙是我吗?或者是我?’你一点儿都不记得吗?” “不……我记得。” “是因为刺激太强烈了吗?” “不是。从中间开始,那家伙就成了我。” “……呃?” “怎么说好呢……感觉大脑被改变了。那家伙的高频声波能做到这一点。像是心灵感应,但感觉又有点不同。是那家伙和我的脑浆混到一起的感觉,我明白那家伙的想法。不……那也有点不同。那时我像是被逼到角落,把脑袋借给了那家伙。我明白那不是我,但记忆中的感觉是我的感觉。洁西来救我,这个我知道。但在记忆中,有个‘我’不认识洁西。不把洁西当成洁西,而是非常警惕,把我和洁西当作是与自己不同的生物。这都是那家伙的想法,但那想法全部流进我的脑海。好像自己的意识和他人的意识因为电波障碍混线了。那家伙把手伸进了我的大脑,试探着:我是谁?是伙伴还是敌人?……” “比利,‘那家伙’指的是什么?” “……不知道。我一直想回想起来,可是关键的部分裂开着一个大洞,什么也想不起来。” 突然,想起了爆炸声。一看从旁边的打捞船飞去带箭头的钢缆,咬住了漂流船。 海鸥一齐从漂流船逃开。 “打算用钢缆拴住那条船吗?” 船员陆续抛出钢缆,上面还拴上气球。气球里装有照明设备,发出白光的气球陆续升空。 “天马上黑了。好想法。” 在气球的微光映照下,漂流船诡异地漂在海上。 “……很害怕。是恐惧的叫声。”比利嘟囔着。 羽陆和高登也从船舱看着那副光景。 拴上白气球的漂流船,宛如游乐场里的海盗船。 “好像表演就要开始了。”羽陆说。 “放些焰火吧。”高登说。 船员往白气球里注入气体。飘在空中时还不觉得,但和船员一比较,气球显得相当大。羽陆呆呆看着那副情景,突然叫了起来。 “啊!有办法了!” “什么?” 高登惊讶地看着羽陆,羽陆的眼睛闪闪发亮。 “能进漂流船里!” 羽陆立即到甲板上,找到莱安他们,说明自己的计划。 “同样是暴露在高频声波中,海鸥却满不在乎,为什么?恐怕是因为,那个高频声波被调好了频率,只针对人类有效。如果这样,那么高频声波的频率一旦变化,就不会对我们造成威胁了。” “的确如此。但怎样才能改变频率?”莱安说。 “我有个好办法,就是那个气球。” 羽陆手指空中飘浮的气球。 “氦气。让发出高频声波的那个东西来吸它。你们试过吗?吸入氦气会发出奇怪的声音,会变成尖锐的、动画人物般的怪声。氦气能改变声音的频率。” “不错。”比利赞扬道。 “但怎么做?”莱安说,“我们很难靠近那个东西。” “从海里进攻。因为现在高频声波不在海里。在船底凿开个洞,从那里把氦气注入船内。” “这事交给我们署的年轻人。” 西伯说。 “具体该怎么做?”莱安脸现难色。“往大气中散播氦气的话,转眼间就会散开。必须让氦气以相当高的浓度包围目标……西伯,让我看看船的图纸。” 西伯拿来漂流船的内部设计图,莱安看着,陷入沉思。 “假设先把船击沉呢?” “啊?” 西伯吓得直眨巴眼。 “为确保氦气的高纯度,空气很碍事。用水把船底灌满,然后注入氦气……” “可是,那只会造成氦气钻进水中消失。” “我知道。所以没什么好办法吗?” “我有个好方法。” 比利插话说。 “什么办法?” “就是那个气球。” 比利指向飘在空中的气球。 “把瘪气球放进船内,然后吹鼓气球。等船底满是气球时,同样体积的空气就被赶到外面去了。最后捅破气球,是不是空气成分就不一样了?” “不错,大不一样。虽然不知道能坚持几分钟,但总比袖手旁观好。怎么样?西伯。” “嗯——,我没太听懂,不过和你的意见一样,这总比袖手旁观好。干吧。” 西伯立即派救援队员潜入海中。他们用二十分钟在船底打开洞,开始往气球里注入氦气。 在这个期间,莱安他们必须做突击登船的准备,选入突击部队的有西伯的部下奈迪、羽陆,还有比利。高登反对让刚刚出院的比利去,但比利听从莱安的指示。 “只有你,接近过高频声波的主人。”莱安说,“那家伙很害怕,你负责缓和它的恐惧。” “我该怎么做?” “……不知道。”莱安苦笑。 羽陆在准备麻醉枪。 “还不清楚那家伙的情况就用麻醉枪,有点那个。不过,只有这个能让它睡倒。” 羽陆边说边挑选子弹。麻醉药劲太大的话,有可能会杀了它。所以要用效果比较弱的子弹,看对方的情况,分几发射击。说是弱弹,威力也很大,人类如果中弹了,五秒钟也站不住。 准备完毕。莱安他们留在打捞船上,羽陆驾驶游览船,载着三人向漂流船进发。到了高频声波地带的跟前,船停下了,因为要等待氦气充满漂流船的那一瞬间闯进去。 奈迪是个才十来岁的少年,不太清楚该做些什么,神情紧张地坐在角落里。 从漂流船传出炸裂声。船内的气球破了。 “焰火真的响了。” 羽陆一个人高兴地咕哝着。 从打捞船传来杰克的声音。 “羽陆,看看监视器屏幕。音调怎么样?” 看一眼监视器,羽陆发出欢呼。 “调子变了!立即见效!” 羽陆驾驶游览船向漂流船驶去。 “离高频声波地带还有50米……20米……” 羽陆计算着距离,逐渐减速,准备冲进去。 “还剩10米。” 奈迪紧张地看比利。 “……高频声波会怎么样?会痛吗?” 比利笑着拍拍它的肩。 “不要紧,别担心。” 打捞船上,莱安他们屏住呼吸。游览船突破了看不见的分界线。 比利偷看一眼周围的情况,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同刚才一样。 “……啊……啊啊。” 比利试着发声。没听见恼人的回音。 “……羽陆……” “……顺利吗?没问题吧?” “啊……是我。” “……好像很顺利。” 听到羽陆的话,打捞船上的杰克和高登发出欢呼。羽陆一本正经地汇报情况: “我们平安进入高频声波地带。没有回音,奇特地非常安静。现在高频声波的频率水平是2300分贝。好像氦气奏效了。” “干得好。” 听到莱安的声音,羽陆顿时一下子如释重负。 “……其实能不能顺利进行,我根本没有自信。” 奈迪有点发愣。看他的样子,好像现在也没明白高频声波到底是什么。 第三部分 海人 昏暗的甲板上躺着渔船的船员。他们都昏迷不醒,抱起来摇晃也一动不动。他们的脸都凝固在满是苦闷的表情上。奈迪把情况用对讲机向打捞船报告。 “甲板上有七个人,都失去了知觉,怎么办?” 不等无线电传来回答,羽陆拍拍奈迪。 “先要解决的是高频声波。进里面去。” 三人先放下船员,走进船舱。 里面也东倒西歪地躺着船员。一边祈祷他们能活下来,比利他们一边前进。三人从楼梯走向地下,水中面罩上的玻璃不时轻微地震动。 “这是共振。因为这里的高频声波比甲板上高好几倍。” 羽陆说。 比利觉得他的话声带有轻微的回音,侧耳细听。 “这里……声波……甲板上……” “有时有回音。”羽陆说,“因为声音的成分不怎么流失了。” “是怎么回事?” “因为接近声源,声音的传送变好了。所谓‘起泡’。……就是听得清楚了。高频声波中也混有各种各样的成分,里面可能有相当危险的东西。这是目标接近的证据。” 三人终于摸索着来到通往底舱的门前。从门下有水流出。海水从救援队员凿开的洞中涌进来了。 刚一接触门把手,奈迪突然跳起来。 “怎么了?” “哎……哎呀,像有静电……。” 一看,门轴松了,正跳动着,发出滴嗒滴嗒的声音。 “厉害。高频声波能让它像音叉似的振动。” 打开那扇门,里面空空荡荡,不像有人的样子。到处散布着炸裂的气球碎片。 奈迪一脸不安地说: “这里面有什么吗?” 听他说话,比利不由得笑出声来。奈迪的声音变得像是唐老鸭。这扇门里充满了氦气。没有预备知识的奈迪很惊讶,他不停地“啊、啊”,确认自己的声音。 “……怎么回事?这声儿!” 房间正中有个四方形的大鱼槽。三人战战兢兢地窥视其中。那里,是一池黑黝黝的水。 “在这里面吧?”比利说。羽陆点点头,手指水面。仔细一看,水面上几何形的波纹如浮雕般浮起。 “实验时常能见到这种波纹。我觉得这种波……那家伙在里面!” 比利他们盯着鱼槽的水面。昏暗的水中什么也看不清。 “有什么吗?”奈迪的声音很紧张。 “不知道。不过,怎么也不会是海豚。”羽陆说,“应该有什么吧。” 奈迪想打开手电筒。 “不能有光。刺激到它很危险。” “它一定很害怕。”比利说。 “能想办法让它放松下来就好了。”羽陆说,“可是,对满心恐惧的动物说:‘镇静!’,是没有用的。既然看不见它,又不能使用麻醉枪……真糟糕。” “既然看不见它,又不能使用麻醉枪……真糟糕。” 羽陆的声音重复起来。三人吓了一跳,互相看着对方。 “既然看不见它,又不能使用麻醉枪……真糟糕。既然看不见它,又不能使用麻醉枪……真糟糕。既然看不见它,又不能使用麻醉枪……真糟糕。” 重复不但没有停下,连音量也逐渐加大。不仅如此,反复的声音还开始追溯三个人以前的讲话。 “可是,对被恐惧所驱使的动物说:‘镇静!’,是没有用的。能想办法让它放松下来就好了。它一定很害怕。不能有光。刺激到它很危险。应该有什么吧。不知道。不过,怎么也不会是海豚。有什么吗?那家伙在里面!我觉得这种波……实验时常能见到这种波纹。” 这并不像是物理学上的回声。很明显,这是有意图的现象。 “是人鱼唱歌!” 奈迪尖叫着,陷入极度恐慌。 羽陆也莫名其妙。 “氦气没有效了!到底怎么回事?” “怎么了?羽陆?” “是‘魔音现象’!氦气没有效了!” 他们的话陆续被重复。 “它改变了声音的调频吧?” 羽陆说。 “呃?” “那家伙提高自己的声调,改变了调频,肯定是的。” “它那么聪明吗?” “不过,它能连控制氦气都学会的话,说明……” “没别的办法了!” 羽陆愤然给麻醉枪装上子弹。 “只好干了!” 羽陆向水面放了一枪。 “打中了吗?”奈迪问。 “谁知道啊。” 羽陆没有把握地说。 紧接着的一瞬间,水面掀起猛烈的水花,同时有什么东西跳了起来。那家伙直跳到接近天花板的位置,然后又沉入鱼槽中。三人因为太过刺激都没发出声来,羽陆看看比利。 “……刚才的……是人?” 虽是一刹那,但三个人目击到了生物的身形。确如羽陆所说,那个生物很像人。 “是人鱼!”奈迪喊着。“传说是真的!” 奈迪去看鱼槽。水花再次扬起,比利他们被充满鱼腥味的水劈头浇下。等睁开眼睛,奈迪已经不见了。 “不好!” 羽陆再次向水面开麻醉枪,这次连发三枪。 “妈的!不知道打没打中!”羽陆咂下嘴。 “还没打中。”比利说。 “你怎么知道?” “那家伙的意识传到这里来了。” “到这里来?” “把枪给我,我来打。” 从羽陆那儿借来枪,比利端枪对准水面。他边瞄准边叫道: “那是什么东西?想用那个杀我吗?” 比利突然说起莫名其妙的话。 “呃?” 羽陆看看比利的脸。 “不杀你,只是睡一会儿。” 比利对着鱼槽说。 “你和谁说话呢?” “我不想睡!”比利尖叫着。接着他说: “不要紧的。不!我不想死!别担心,我把你从恐惧中解救出来。不!” 比利好像在一个人扮演两个角色。 “简直像是女巫。” 羽陆小声说。 比利瞄准好,只射出一枪。 “打中了吗?” 听到羽陆问话,比利点点头,然后他踉踉跄跄地倚在羽陆的肩上。 “你没事吧?” “生效了。相当强有力……这个……” 突然,比利倒下趴在地板上。翻过来一看,他打着呼噜睡着了。 “你怎么啦?” 羽陆看看鱼槽。奈迪仰面朝天浮在水面上。 “奈迪!” 羽陆叫他,他也没有反应。奈迪失去了知觉,但他在呼吸,还轻微地打着鼾。 “莱安……能听见吗?” 羽陆同打捞船上的莱安无线电通话。 “你们一切顺利吗?”莱安说。 “高频声波停了。请求增援。” “比利他们呢?” “都睡着了。” 不久莱安他们抵达这里。高频声波已经完全停止了。西伯的部下把船内的船员搬运到打捞船上。所有人都失去了意识,但还活着。 在地下的鱼槽里,奈迪依旧仰面朝天漂浮着。比利也仍在地板上酣睡。杰克拍打他的脸,他也不睁眼。 “发生了什么事?” 莱安问羽陆。 “我也太清楚……可能他也被麻醉了。” “你也给了比利一枪?”高登说。 “不是。怎么说呢……他就像灵魂附体了,我表达不好。……他好像灵魂转移了……不行,想不出别的表达方法。总之,他是灵魂附体了。” 羽陆支离破碎地说明着。杰克摸摸他的后脑勺。 “你怎么啦?让氦气把脑子搞坏了吗?” “详情以后再细说。”莱安说,“它在这里面对吗?” “是的。我亲眼看见……那家伙很像人。” “人鱼吗?”西伯问。 “不……如果要那么说,也不是不能那么说……。不行,用语言表达不清楚。与其让我解释,不如你们自己看,能更快明白。” 说完,羽陆奋力站起来扛起水肺罐。 “羽陆你先休息吧。” 莱安接过羽陆的水肺罐自己扛起来。 “高登、杰克,来潜水。” “啊?我也下水吗?” 杰克嘴上不大起劲地答应着,一边却兴冲冲地迅速做好准备。根据奈迪留下的图纸来看,鱼槽的深度为五米,而那里有神秘的生物。这不由得你不紧张、不兴奋。 莱安他们进鱼槽后,把奈迪用绳子捆住,由西伯和羽陆把他从上面拉上去。奈迪依旧在沉睡。结束对奈迪的救助后,莱安他们打开水中探照灯的开关,互相看看。 “我的脚底都兴奋得发痒。”杰克说。 三人潜入水中。 鱼槽里的水非常混浊。他们开亮灯,寻找那神秘的生物。 “是那个吗?” 顺着高登手指的方向,模模糊糊能看到有个像人影的东西。就是它袭击了莱安和比利,使渔船失控漂流,使救援飞机失踪。这神秘的高频声波的主人,此时轻易地屈服于一发麻醉弹,正靠在鱼槽的墙壁上沉睡着。在三人面前,它全身豪无防备地暴露着。 如果把它称为人鱼,那的确是人鱼。这种生物在海中栖息,拥有适应海中生活的肉体特征,往昔我们的祖先把他们叫作人鱼。但我们熟知的传说中的人鱼,拥有鱼类的下半身。而这种人鱼有点不同。眼前的生物赫然有两只脚。如果把有脚的幽灵不称为幽灵,那么这种人鱼也不算是人鱼。那么应该叫作半人鱼吧?或是水中人?或是鳍人、海人……怎么称呼都有可能。不管怎么说,那称呼将成为我们人类对它们首次使用的词,即使那是叫人鱼。 莱安在混乱的大脑中想着这些。而且,如果把它命名为人鱼,那么它的命名者是莱安·诺利斯,这一事实将长留于历史。无论如何试图将这种虚荣心从脑海中赶出去,莱安也不能禁止自己绽开笑容。就像喜欢甜食的孩子看到奶油蛋糕,禁不住嘴里流出涎水一样,面对前所未闻的生物,莱安的脑子里不断涌出欢喜的荷尔蒙。即使明白那是多么地天真和轻率,他仍然不能控制。莱安拼命压抑着,不让自己因为欢喜而得意忘形,变得不像个科学工作者。他拼命告诫自己,这和钓鱼时逮到巨无霸金枪鱼情况不同。 “这是与人类非常相近的物种。” 他终于说出来的是这么一句话。因为毫无意义,杰克马上尖锐地赶上一句说: “这一看就知道。” “是雄的。” “一看就知道。” 那个生物的胯股间,耷拉着与人类没什么不同的生殖器。 由于光的折射,水中看不出正确的身高,但即使和自己相比,那个人鱼也足有二米多高。它的皮肤白得透明,头部生长着褐色的长发。无力下垂的胳臂前端,长着比人还长的手指,指缝覆盖着半透明的蹼。看它的脚,形状更加奇特。脚趾的长度远远超过手指,有一定厚度的蹼盖住脚趾间。那尺寸足以和莱安他们装备的脚蹼相匹配,形状很像青蛙的脚。莱安分开它浮在水面上的海藻般的头发,猛地抬起它低垂的下巴。 “噢——!” 杰克和高登同时叫起来。 它的面孔的确是张人脸。 “真的是人鱼?这不是人吗?”杰克说,“还是叫它‘人’比较舒服。” “也许确实是人。也许是人鱼。”莱安说,“不研究的话,现在什么也不能说。总之,先把它带回去。” 三人抱着那个生物浮起。 人鱼被运海豚用的担架抬到甲板上,岛民为之喝彩。对初次见到的人鱼,谁都掩饰不住兴奋。莱安他们分开聚集的人群,试图把人鱼运到自己的船上,这时一个救援队员抓住莱安的肩膀。 “喂,你要拿到哪儿去?” “我们研究所啊。” 从莱安来说,这是理所当然的。但是,救援队员们强烈反对。 “不行。你在想些什么呀?” “把它放回大海去。” 这是他们的意见。莱安对岛民的强烈反应哑口无言。至于杰克,他呆呵呵地张大嘴巴,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西伯和队员们意见一致。 “这些人现在打扮成救援队员,平时都是渔民。明白吗?受到大海恩惠的人有相应的规矩。”西伯说。 “哎,大家太奇怪了吧?你们是说,要眼睁睁地放过这样的大发现吗?”杰克说。 最年长的男子说话了。 “从前,有个渔夫用鱼叉扎死了一条人鱼。渔夫并无恶意,但海神发怒了,使人类再也捕不到鱼。据说神的惩罚持续了一百年。” “一百年捕不到鱼的话,我们就不能在这个岛生活了。” “是啊。放了它。”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叫嚷着要把人鱼放回大海。 “那不过是迷信!要是一百年没捕到鱼,那你们的祖先是怎么活过这一百年的?”杰克大叫大嚷。 “我们知道这是迷信。”西伯说,“但我们一直相信着这迷信,好几百年都生活过来了。你们相信科学,但你们的科学才有几年?” “呃?” “什么科学,说过的话过个十年左右就变了,难道不是吗?” “不,那是……”莱安想要反驳,却一时语塞了。 “所谓科学,反正就是那么个东西。” 莱安无法反驳。 “要是你们敢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就把你们从这个岛赶出去。” 一个人说。 “如果没我们的许可,你们连驾船出海都不能。” 另一个人说。 “喂,你们有什么许可的权力?” 杰克反诘。 “杰克,别说了。”莱安制止杰克。“乱起来怎么办?” 莱安抑制着感情,向队员们点点头。 “明白了。” 莱安说。 “就照西伯说的,在这里当场放走它。” “你终于明白啦?” 西伯拍拍莱安肩膀。 “不过,它现在因为麻醉正睡着,恐怕再过两个小时才能醒。这样放回海里它会淹死的。请你们再等两个小时好吗?” “明白了。” “然后……不管别人,我们到底是科学家。所谓科学家……就是好奇心极其旺盛的人。至少,在它醒来前的这段期间,能不能让我们检查一下。” “解剖什么的吗?” “怎么会。我们只想拿到点证据,看看这家伙到底是什么。” 西伯他们诧异地看着莱安。莱安小心翼翼地谈判,如同走钢丝一样艰难。 “那个……要100cc。” “采血吗?” “不好吗?迷信方面有什么说道吗?” “……倒是没有。” “献血时的采血量为200cc或300cc。这只是一半的量,对身体没有任何影响。然后,是皮肤组织,……这个……在它身上不要紧的地方……” “剥皮吗?” “不,只要一点儿。一厘米见方……厚度不到一毫米左右。” “……” “然后是牙。牙是物种分类的重要线索。” 岛民用当地方言商量了一会儿,一个人这样宣布: “还是不行。你这么做,最后会连骨头都分解得七零八碎,然后带回去的。” “你们怎么会这么想!不是那样的。好吧,牙就算了。” “它的身体一律不准动,采血也不行。” “刚才不是还说可以吗!” 莱安失去冷静,大喊起来。 “我们没有资格说可以还是不可以,一切全凭海神的旨意。” 年长的男人说。 “遇见这家伙不也是神的旨意吗?” “那是神在考验我们,考验我们人类。” 莱安顿觉浑身无力。如果把这家伙放回大海,那自己还不如死掉算了。 真的没有什么办法了吗? “莱安,X光呢?X光透视的话,不会伤害它。”羽陆说。 “好主意。”莱安说。 “这样如何?请你们也一起到研究所去,这你们总放心了吧?” “这个好!”高登说。 西伯惊讶到了极点。 “你们科学家为什么非得要那样?” “呃?” “就那么想知道这家伙的真身吗?” “那个……难道你们不想知道吗?”莱安说。 “想知道也用不着那么做,这是人鱼!” “那还不能断定,不做各种检查,是弄不清的。” “管你怎么说,在这个岛上,我们把它叫做人鱼。” “……不希奇吗?” “希奇,所以必须放走它。” “……” “稍微检查一下,就变得更想检查。没完没了。” “西伯,我明白你的立场。但我们有义务,必须查清这家伙。……那个……”莱安显得语无伦次。他自己还没把乱七八糟的想法整理好,但如果不说些什么,就会眼睁睁地失去眼前的大发现。 “你们终究是外人,所以根本不在乎我们能否捕到鱼,对吧?” 有个人说。 “那样的事……” “反正你们只想着自己的成果。” “说什么调查海豚,听说不是悠闲地在海上钓鱼吗?不过是白人抱着来疗养的态度,自以为是地做研究!” 高登惊慌地看着莱安。 “那些与此事无关吧?你们呢?滥用围网,又杀了多少海豚呢?!” 杰克火了,已经不能维持自制力。“根据观测结果,一年中就有大量的海豚从这一带消失。你们知道为什么对吧?因为是你们网住海豚,把它们杀死扔掉的。” “我们没有杀海豚!它们进网时已经死了!”一个人说。 “看!杀掉它们的,到底还是你们哪!正是你们自私自利的围网,屠杀了可爱的海豚!” “别说了杰克!”莱安劝说他。 但已经沸腾起来的杰克停不下来。 “都装出一副自然主义者的样子,谁知把这片海弄得鲜血淋漓的,不正是你们吗?” “我们是为了生活。”一个人说,“不那样做,就活不下去。” 那个相貌纯朴的男子对杰克的批判很痛心。但杰克的话毫不留情。 “哎呀呀,你们把捕到的鱼全部吃下去了?不对吧?不要的鱼就通通扔进海里!说是活不下去,意外地倒过得很奢侈。这也是神的旨意吗?你们的神说:‘要浪费食物’吗?” “让我们那么做的,是你们国家的人!”另一个人愤怒得双眼充血。“大部分鱼运送到了你们的国家!” “是的,我的祖父祖母都喜欢吃鱼,可一次只能吃两块,因为介意胆固醇。就为了两块黄油炸鱼,人类杀掉了几百条鱼。我的祖父不好,不过连你们也同罪。对我们发牢骚之前,先把你们的老板从岛上赶走怎么样?把那些传授给你们恶魔鱼法的外国人赶走!” “你适可而止吧,杰克!” 高登打了杰克。由于打得太猛,杰克翻倒在甲板上。 “你干什么,高登!” “你冷静冷静,笨蛋!” “你这混蛋,想把平时的积怨在这样的地方发泄吗?” “你说什么?” “总装出和岛上的人打成一片的样子,所以你才是混蛋!是个学者的话,你为什么想不出把那家伙带回研究所的办法?你不配做学者!” 高登满脸通红,几次踢杰克的侧腹。要制服这爆发的巨汉高登,凭莱安和羽陆的力量还不够。西伯和属下也猛扑上去,制住熊一样的高登。 “神在看着这一切。” 年长者向天划十字。 杰克捂住侧腹,慢慢站起来,然后什么话也没说,就回游览船那边去了。羽陆看着甲板上的人鱼,拼命转动脑筋。难道真的没有留下这个证据的办法吗? ——有了! 想到这个,羽陆不禁打了个冷战。如果没想到这个最简单的方法,自己会后悔一辈子吧。他的脊背一阵发冷。 羽陆对岛民说: “那个,照相可以吧!” 不等回过头来的岛民回答,羽陆向游览船跑去。游览船上,杰克正吸着烟怄气。 “你干什么呢,杰克!来照相!照相!” 但杰克的反应很迟钝。他哼一声,扭过脸去继续吸烟。 羽陆抱着相机回来时,那些人又变回平时亲切的渔民。而且,围住人鱼等着相机。 “快,小兄弟,给照一个!” 羽陆大为惊讶。 “我并不是打算拍合影才拿过来的……” 面对排成一排的渔民,羽陆磨磨蹭蹭地看取景器。以前曾经看见过这种构图的照片。 那是张黑白照片,可疑地照着火星人和人类拉手。 “这样的照片,谁见了都会以为是伪造的吧。” 羽陆忍痛按下快门。 “下一张我来照,小兄弟你进去。” 一个人想从羽陆手中拿过相机。但他手一滑,相机落到甲板上,镜头摔碎了。 “啊!” 胶卷没事,但快门坏了,不能再照了。 “海神发怒了。” 摔落相机的男子迫不得已地说。 之后不久,人鱼开始动了。麻醉的药劲儿开始过去。在莱安的指挥下,人鱼被放归大海。羽陆和高登下到海里,从下面支撑住还没有从沉睡中完全醒来的人鱼。 “我也来帮忙。” 回头看,杰克从游览船上现身。 “因为赌气而没有见到人鱼最后的姿态,说出去这耻辱会留到后世的。” 说完杰克跳进海里。 人鱼渐渐清醒,恢复到即使放手也能在水中保持平衡的程度,但它好像还没发觉自己被人抱着。杰克看它这样,说道: “喂喂,你要撒娇到什么时候?” 他拍打一下人鱼的屁股。人鱼吃了一惊猛地跳起。杰克他们被惊人的力量踢开。 人鱼一跃消失在海中。 像是与人鱼遥相呼应似的,躺在甲板上的奈迪和比利同时睁开眼睛。最先映入比利眼中的,是无比美丽的朝霞。比利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躺在那里,只茫然眺望着朝霞。 第三部分 捕获 游览船航行在回研究所的路上。此时莱安他们还在反复琢磨:有没有一条途径,是自己当时没想到的。如果能把那条人鱼带回来……一想到这,他们的悔恨就无法形容。他们各自默不作声,一动不动,心底却恨得顿足捶胸,恨不得地上有个洞钻进去。 还意识朦胧的比利不了解情况,听羽陆说把人鱼放走了,居然悠闲地感慨:“真想至少看它一眼哪”,但大家对他默然以对。 踏上归程后还不到五分钟,杰克关掉了引擎。游览船随波起伏,开始大幅摇摆。 掌舵的杰克来到甲板,特意抛下船头锚,然后折回来。谁也不知道他把船停在这样的地方,到底想要干什么。杰克特意认真地说: “刚才的事我道歉。也请高登原谅。” “算了,我也不好。”高登苦笑着说。 两个人握手,互相拥抱。抱着高登,杰克继续说: “那时太兴奋了,未加考虑,等头脑冷静下来,我觉得明白了岛上人的意见。在他们面前我那么出丑,伤害了我们在这个岛上的信誉。这件事我最糟糕,不过莱安,你也算是同伙吧?那个时候。” “呃?……是吧。” 莱安暧昧地表示同意。 “可是再想一想,如果我们当时很冷静,又会怎样?” 杰克突然提出了这么个问题,大家都很诧异。 “喂,在这样的地方停船,你到底想说什么?”高登说。 “刚才我们的配合很不到位。在那么重要的场面,做出那样的事情,不难想象,今后有事的时候会怎么样。不是吗?” “……啊,是的,但……” “所以我想确认一下,如果能冷静地判断,我们会把人鱼怎么样?” 莱安一时很难回答。 “请坦率地回答我,不要掩饰。我只是想知道大家的真实想法。大家怎么想?这不只是莱安的问题,是我们所有人的问题。” 船舱里的人互相看着,浮现出困惑的表情。不一会儿,羽陆开口了。 “冷静地判断的话,会把它带回去吧。” “为什么?” “没有不带回去的理由。” “有带回去的理由吗?” “带回去的理由……因为想调查。不过调查它有罪吗?我们每天都调查海豚,这也是犯罪吗?” “说‘冷静地判断一下’……”莱安说,“我当然采取科学家的态度。不管冷静不冷静,看到有科学价值的东西就想调查。这好像是科学家的本能。” “也就是说,无论怎样,都想要抓住它硬带回去?” 杰克性急地想要下结论。莱安揣摩不出杰克的本意,暧昧地回答: “如果岛上的人不在,将会毫不犹豫地把它带回去吧。” “对你来说,这种情况,也就是像现在我们在这里的这种情况,总之是被岛上的人故意妨碍,结果造成把重要的素材扔回海里的局面?” “嗯,很难那么说。” “为什么?” 杰克急躁地催促莱安。 “很难。我们需要思考的时间。那条人鱼是什么东西?生物学上的意义是什么?自然环境的方面怎么样?这些不能马上得出结论。可是,人鱼不会等待我们想好后再做出决定。所以,我只想抓住它,拿到最低限度的数据……” “也有限度的问题。假如过分的检查杀死了人鱼,那是犯罪。但我们比任何人都更清楚‘限度’吧?”羽陆说。 “高登你怎么想?” “我……还是带回去吧?不知道。不过,看到那样的东西,即使别人让我冷静,我也办不到。” “嗯,你说的也有一定道理。” “的确,人类会立刻超出限度。”莱安说,“其中尤以学者为最。要避免犯罪,最后只剩下良心吧。作为科学家的良心,作为一个人的良心。但我们到现在为止,并没有与那些东西很好地同行。我们并没有为了装门面,故作与海豚同吃同住,对吧?” “那是我们的自豪。”高登说。 “遇到这么惊人的生物因而失去冷静,这的确是事实。老实说,我甚至想过以自己的名字给它命名,这种可耻的念头曾经掠过我的脑海。所以,当岛上的人指责我是冷血科学家时,我当时还惊慌失措了。我也是人。老实说是的,即使照西伯说的去做了,也许只是想向岛上的人证明一下,我不同于冷血科学家。也许只是想扮酷。但冷静地想一想,无论在保护环境,还是保护大自然方面,我们都是能正确判断的学者,这也是事实。只有我们才懂得,怎样对待那家伙才比较好。” “那么,你最终还是会把人鱼带回研究所吗?” “嗯……最终会是的。” “抓到的人鱼怎么办?在我们的泳池里饲养吗?” “是的。能养的话当然想养一养,这是我——莱安·诺利斯的本能吧。但我也知道,那不一定能做到。如果它们不适合饲养,就得放回海里。这是原则。” “即使对方是你生平第一次见到的生物吗?这和海豚可不一样。” “当然,我们没有足够的情报,关于那家伙我们是外行。但同样的,对海豚,人类也曾经是个外行。无论什么都这样,不经过一无所知的时代,就不能前进。” “不错。比如说鲸鱼的情报,确实也在日新月异地进步,从而在保护鲸鱼方面发挥了很大作用。但其基础是捕鲸时代的情报,那时人类把鲸鱼当成了浮在海上的加油站。它们甚至连动物都不是,只是燃料而已。我们对海豚,从一开始就拥有了正确的预备知识。生存数量是多少,对于保护和共存,需要注意些什么等等。因为有优秀的前辈,辛勤劳动收集了情报。但其中,也包含着海军出于军事目的收集的海豚情报,那是沾满了海豚鲜血的数据。我们说自己做的是清白的研究,其实我们依赖着那样的数据。在这一点上,我们也是同罪的。” “杰克,我们并不是想要用人鱼做蜡烛。”羽陆说。 “我说的不是那么回事。我想说的是,那家伙是人类发现的人鱼第一号,但同时,不会成为人类造成的牺牲人鱼第一号吗?……没有成为吗?” “情况已经有了飞跃性的改变。”莱安说,“我们可不是二十世纪的人类,什么都要剖开放在福尔马林里。我们做过让海豚受伤、或开个洞那样愚蠢的实验吗?” “但我们掌握的知识太少了,我们是否有处理那家伙的资格?” “杰克,所以你那才是二十世纪的想法。” “是愚蠢的想法吗?我愚蠢吗?” “……不是。” “你那么说呀,那样我会舒服些。” 杰克奇怪地不再那么从容,他把矛头指向比利。 “比利怎么样?你是客人,但作为动物杂志的记者总有些高论吧?” “啊,是的。从我的立场来说,确实想写成报道,但记者也有记者的良心。失去良心,我在《自然天堂》就待不下去了。关于把人鱼带到研究所去的事,我对莱安的意见没有异议,但也不能赞成。” “为什么?” “因为我没有莱安的技术知识。那是专家的领域。” “我也不知道如何处理人鱼。”莱安说,“不过即使不知道,也有些最低限度的事情可以做。的确,那是专家的领域。” “可以说一句批判的话吗?”比利说。 “说多少句都行。”杰克说。 “站在人鱼的立场考虑的话,被我们带到研究所去的好处是什么?” “呃?”莱安明显地露出为难的表情。“被你这么一说很难堪呀。” “怎么?一下子形势逆转了吗?”杰克说,“羽陆,你没有相反意见吗?” “确实,对对方来说,没什么好处吧。可能它希望别管它。不,也许它认为,我们想要做的,是多管闲事。这样一想,我们是不是能痛快地放弃了?”羽陆说。 “哈哈,确实如此。人类的放弃很重要。多管闲事,的确如此。” 莱安也笑了起来。 “归根结底,我们没能抓住人鱼,这是事实啊,杰克。对不起,这场讨论没有结果,如果你想要什么结论,还要再等一等。我们虽然在这里高谈阔论,但谁都不清楚:没能抓住人鱼这件事带来了什么?又没带来什么?” “怎么,已经放弃了吗?我本以为大家会更狠心,想不到相当绅士啊。” “那么,狠心的杰克是怎么想的?”比利说。 “采访我吗?” “不是。” “是啊,我更狠心,因为我和你们出身不同。还是个小毛孩的时候,我曾经在商店里偷东西,和伙伴一起被扭送到了警察局。但我遇见了一个好警察,他对我说‘我小时候也偷过东西’。他摸着我们的脑袋说:‘我也同样是和伙伴一起偷窃,所以看到你们就想起了以前的自己。’” “你在说些什么呀。”高登问。 “无聊的往事,你听着好了。说到哪儿了?对了,那个警察,对对,那家伙也曾因为偷东西被扭送到了警察局,像我们一样。可是他那时,负责的警察就像亲爹一样教训了他。那个警察说,就连亲爹都没像个父亲那样训过他。之后,他发誓要当一名警察。后来他实现了愿望。有一天,他逮捕了一名抢劫犯,一看脸觉得眼熟,原来那就是以前一起偷窃的伙伴。……那个警察说偶发的邪念谁都有,但不定何时,会恶有恶报。他还说,不定什么时候,必须自己来思考善恶问题。可是,听了他的话,我开始深深厌恶自己。因为那时我还藏着偷来的宝石,只想着如何不被发现。啊,我就是那样的家伙,现在也像当年还爱耍小聪明。” “这个我们都知道。”高登说。 “哈哈。所以我没有说什么的权力,你们决定吧。” “决定什么?”莱安说。 杰克浮现出古怪的笑容。 “杰克,最搞不懂你了,莫名其妙。刚才究竟是为了什么而讨论?你到底想说什么?” 莱安说。 “我没有自信。所以希望你们能帮我想想假设抓住人鱼,那是好还是不好。的确,对于人鱼来说是多管闲事,但我想知道,想知道人鱼是什么。我不认为这是罪过。这和羽陆意见相同。看到那样的东西,不可能保持冷静,在这一点上和高登意见相同。从刚才开始,我一边掌舵一边想了好几次,还是得不出结论。想听听大家的意见,最后仍然不太明白。” “古怪的家伙。”莱安说,“但确实,也许没有什么结论。” “那可难办!”杰克有点兴奋地说,“别让我决定,我不明白。” “怎么了。” “我不明白,甚至不知道该说不该说。” “说什么?” “这里没有警察吗?劈头盖脑地说我一顿的警察?教训我说‘再不许偷了’的家伙,没有吗?” “你怎么了?杰克。”比利说。 “比利,你也行,对我说:别想些蠢事,从人鱼来看,你是多管闲事。哎?说‘多管闲事’的是谁来着?羽陆吗?你也行。再对我说一遍,说:‘你多管闲事!’” 被杰克紧抓住双肩,羽陆勉强重复道: “……你多管闲事。” “给我说得再严厉点。” “杰克,你怎么了?” 杰克的表情变得很狂乱,使羽陆害怕极了。杰克从羽陆肩上拿开手,然后一个人在船上跑来跑去,叫喊着: “啊——!不行了!我已经到了极限了!” 对他这脱轨的行为,莱安他们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突然,杰克站住了。他大声叹了口气,看向这边。他那极力保持冷静的脸十分诡异。他说: “我坦白。现在,这条船的正下方,有人鱼。” 所有人都瞪圆了眼睛。 “放走它时我安上了传感器。在它屁股那儿。” “你说什么?” 所有人都看向监视器屏幕。画面上绿点一闪一闪。杰克手指绿点: “这就是我偷来的宝石。你们决定吧,在这把它带回研究所也行,就这么放走它也行。” 谁都没有回答。杰克说: “莱安,你决定吧。你是头儿。” 莱安东张西望,想要说点什么,但却一副说不出话来的样子。 “现在不做决定也行。传感器的电池用完之前,它逃不掉。无论逃到哪里,三年内都能靠卫星跟踪。” “你真讨厌,杰克。”莱安说,“人家本来好不容易放弃了,你却……,还把责任都推给别人……” “不错。哈,终于说出来了,舒服死了。” 杰克已经从容不迫了。他一个人痛快地点上烟,放松下来。 莱安看着监视器屏幕,凝视绿色的小点。一阵长长的沉默后,终于下定决心。 “好了,不过,谁都没有反对意见,对吧?” 看到大家都点头,莱安说出一句: “抓吧。” 捕获人鱼的战斗开始了。决定由莱安和高登潜入海里后,二人马上开始穿戴水肺。传感器显示人鱼在圣劳伦斯岛南西南海上约15英里处,正缓慢地向北移动。 “游得慢吞吞的。时速4海里左右。”杰克说。 “麻醉的药劲儿还没完全过去。”羽陆说。 “现在不抓住它,也许再没有机会了。如果它再开口唱歌,就无计可施了。” 说完莱安戴上面罩,跳入海中。接着高登也将庞大的身体投进大海。 “更可怕的是鲨鱼。”羽陆对比利说,“必须在鲨鱼赶来之前捕获它。因为在这一带,鲨鱼赶来咬住你钓到的金枪鱼,花费时间连一分钟都不到。” 比利不禁毛骨悚然,重新去看传感器中的人鱼。的确,如果被鲨鱼追逐的话,它的速度连一会儿也支持不了。和他一起看着传感器,羽陆说: “衰弱的鱼游动时发出异常的声音,鲨鱼对此反应极快,快到让你怀疑它其实刚才就在这里。想一想,把人鱼在那种状态下放生,本身就很欠考虑,为什么刚才没想到这一点呢?” “事到如今就别说了。” 杰克掌着舵,怨气冲天地看着羽陆。 展现在潜入海中的莱安他们眼前的,是梭鱼鱼群。巨大的梭鱼形成圆环,在大海的舞台上优雅地旋转。在其炸面包圈状圆环的中心,有着什么东西。 掌舵室的无线电通话中传来莱安的声音。 “不好!是噬人鲨!” 杰克和羽陆视线交错,相对愕然。 “怎么了?”比利说。 “是噬人鲨。”羽陆说。 听到这个名字,比利面如土色。 噬人鲨……最凶恶的鲨鱼,曾在洁西眼前吃掉了她的母亲。标准身长六米,体重二吨左右。但莱安报告说,远远超过了这些。 “从没见过这么大的。”莱安说,“足有十米长。” “也许是日光浴鲨(姥鲨)吧。” “笨蛋,我怎么会看错!” 姥鲨身长超过十米,是仅次于鲸鲨的巨大鲨鱼,但它同鲸鲨一样,个性温和,只吃浮游生物。它的大嘴中没有一颗牙齿,也没有一颗巨大的獠牙。为捕食浮游生物,它常张大嘴摇摆着漂在水面上,因此得到日光浴鲨的美称。同是大型鲨鱼,日光浴鲨和噬人鲨的差别宛如天堂和地狱之差。 “没错,是噬人鲨。”莱安重复道。 “人鱼呢?”杰克问。 “没看见。你们那边传感器的反应怎样?” “依然在闪,缓慢移动。” “噬人鲨游得也很缓慢。”水中的高登说。 比利倒吸一口气。即使被鲨鱼吃掉了,只要传感器没损坏,绿点会继续闪烁。装到海豚身上用于观测的传感器,有时会有岛上的渔民给送来。那时,渔民总说是从鲨鱼肚子里发现的。 “噢,上帝!”杰克叫起来。 羽陆确认一下鱼群探知器,也叫起来: “稍等一下!反映到声纳仪里的影子,最多不过二米。” “你说什么?”莱安说,“梭鱼呢?” “梭鱼吗?”羽陆问。“在你那一带吗?” “梭鱼的圆环,包围着鲨鱼在转。” “声纳仪上没有显示。” “怎么会这样?” 海中的莱安惊讶地看看高登。透过水中面罩,他看见高登瞪圆了眼睛。突然,一条梭鱼从他的脸上飞跃出来。也就是说,梭鱼是穿过高登的脸跳出来的。接下来的一瞬间,高登看到一条梭鱼通过了莱安的脸,从他脑袋后面出去了。 两人同时说不出话来。 莱安试图抓住在眼前游来游去的梭鱼。梭鱼并不逃跑,轻易被莱安收入两手之中,但它刚一从手背露出脸来,马上敏捷地钻走了。就像全息照相一样。 “这怎么回事?” 杰克从船上说。 “以前的高频声波又开始了,声调越来越高。” “是幻觉。”莱安说。 “这也是‘魔音’吗?”高登发出惊叹。 “也许……” 这时莱安恍然想到: “摄像机没有录到宽咽鱼,也是这种把戏吧?” “你是说,都是那家伙制造出来的幻影吗?” “只能这么认为。” “那,那个噬人鲨也是吗?” “……大概是。” 嘴上虽这么说,莱安并无确信。 “用麻醉枪试试吧。” 莱安说着,把枪口对准噬人鲨。 “如果是真家伙呢?” 高登一说,莱安胆怯了。如果是真家伙,之后会是怎样一场骚乱,他心里没数。 “那个麻药,对这么大的管用吗?” “要是是真家伙……管一点儿用。”莱安说,“以人来说,相当于看牙医打的麻醉药。” 高登一阵眩晕。 “没问题,一定能混过去。那肯定也是‘魔音’引发的幻觉。” 说完,莱安试着打了一枪。麻醉弹命中鲨鱼的侧腹,并停在了那里。装着麻醉液的橙色小瓶轻轻摇晃着。 “莱安!” 高登大喊一声,不由得紧紧抓住莱安的胳膊。莱安已经因为这个打击浑身僵硬了。——体格庞大的鲨鱼纵身一跃,鼻尖朝向了他们。 “快跑!” 两个人环顾四周,周围连一块可以藏身的岩石都没有。这种场合的临机应变,事先已经定好了。 两个人向不同方向逃去。 鲨鱼会追赶其中一方。被追赶的人承受鲨鱼的一击,承担致命伤。鲨鱼绕一圈后再回来,这次为的是把一切都纳入腹中。其间另一个人逃到船上。谁能逃出生天,只有鲨鱼知道。 鲨鱼选择了莱安。莱安拼命划水,但全是徒劳,鲨鱼眨眼间就追上了他,张开大嘴将他一口吞下。微黑的血顿时染红了海水。 “莱安!” 高登大叫。 “怎么了?”杰克的声音传来。 “莱安被吃掉了!” 船内顿时一片难耐的沉默。羽陆急忙来到甲板上,大脑由于惊慌而一片空白,他甚至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快跑!高登!”杰克喊。 高登没有想到,鲨鱼把莱安整个地吞下了———一瞬间就将他吃得一干二净。莱安的牺牲甚至没有赢得拯救高登的时间。鲨鱼对准高登,又猛冲过来。已经逃不掉了。鲨鱼的大下颚咬住了慌忙游动的高登。没有痛苦,只是从侧腹到脊梁,有可怕的力量通过。高登只能注视着自己的身体破成碎片,好像看慢镜头的感觉。 “啊啊啊!” 大叫声震动着船内的扩音器。杰克两眼通红,拍打着仪表盘。猛烈的拍打声加上高登的叫声,诱发了以前的魔音现象。 听到那可怕的回声,莱安回过神来。不知为什么,理应被鲨鱼吃掉的莱安,此时正在海中漂浮着。回头一看,眼前是高登在独自挣扎着,痛苦着。 “怎么了?” 莱安不由得嘟囔道。他的声音通过无线电传到了杰克耳朵里。 “莱安!能听见吗?” “啊……啊啊。” “你还活着?” “啊……我一点儿也不明白怎么了。” “高登呢?” “在那里。” “没被鲨鱼吃掉吗?” 不知何时高登也回过神来。抚摸着理应被咬掉的肚子,他茫然若失。 “怎么了?” “一定是幻觉。”莱安说,“这也是魔音现象。” 莱安环顾周围,然后他发现了远去的噬人鲨。鲨鱼的样子很奇怪,它无法保持水平,踉踉跄跄,摇摇晃晃地漂浮着。不久,鲨鱼歪斜着沉向海底。 “麻醉有效了?”高登问。 “不可能有效。如果那是噬人鲨的话。” 鲨鱼失去平衡,向珊瑚礁的裂缝坠落下去。 “那个到底也是魔音现象吗?”高登小声说。 “高频声波减弱了,能去了!” 杰克的大嗓门差点震破二人的耳朵。 水中的梭鱼开始从莱安眼前消失,梭鱼旋转着,逐渐变得模糊。幻觉正在结束。 沉入海底暗处的噬人鲨也在一点点地消失。然后,那个人鱼在其中出现了。 在人鱼的侧腹,那个橙色的小玻璃瓶轻轻摇晃着。莱安急忙追上去,在水深三十米处,抓住失去意识的人鱼。 “杰克,能听见吗?” 掌舵室的无线电里,传来莱安的声音。 “啊,请说话。” “抓住人鱼了。” 第三部分 人类之罪 洁西上中学时,一艘渔船失踪了。同学中有船员的孩子,洁西至今记得他们缺席那天的空坐位。结果,傍晚时发现船已经沉没。第二天的朝会上,学生们集体默哀,为同学的父亲祈祷冥福。生活在渔岛上的圣玛利亚人,就连意外的惨祸,也将其作为平静生活的一部分宽容地接受。他们尽情悲伤,大声哭泣,三天服丧期满后,就又精神抖擞地出海打鱼去了。 母亲在海中死去。这件事带给洁西巨大的创伤,使她长时间避开大海。对于她来说,岛民的行动难以理解,同时又令人羡慕。洁西爱他们的心胸宽广。 这一天,洁西坐在教室里,只感到难以忍耐的不快。在圣玛利亚高中没有渔民的孩子,所以这次的海难事故对于他们来说完全是旁人的事。对于教师来说也是一样。即使一艘渔船遇难了,岛上的外国人也不会谈论。令洁西心情不快、难以忍耐的理由就在于此。 但是,无论她多么不高兴,甚至都没有同学注意到。 到午休时,洁西一个人离开了学校。 回到家,研究所里不像有人的样子。是因为救援工作还在继续吧。洁西刚要回自己房间,听到从莱安的书房里传出说话声。透过半开的门一看,她看到莱安在里面,而他对面的人洁西认识,是ANO物产公司的驻在人员、一个叫杉野的男人。杉野的儿子是洁西最厌恶的同学,他比谁都更热爱圣玛利亚高中的校风。 “哎,洁西。” 莱安看到洁西后招呼她。洁西也不回答,直接走进房间,一屁股坐在莱安沙发的靠背上。 “你长这么大了,洁西。”杉野露出和蔼的笑容。 “是啊,不用那么花费精力了,不过做父亲的,可有点寂寞。” “和她比,我家的萨加勒还是个孩子,让人感觉不到是同岁。” 洁西从兜里掏出口香糖扔进嘴里。 “萨加勒在学校怎么样?” “萨加勒?是谁呀?” 洁西佯装不知。杉野绷紧脸回答: “就是修平。” “修平?不认识。和我一个班吗?” “是。” “没见过。” 看到杉野沉默无言,莱安暗示洁西出去,但洁西只作不见,咕叽咕叽地嚼口香糖。 “洁西,爸爸和客人在说重要的事。” “请吧。” 洁西没有一点离开房间的意思。 “没关系,事情基本谈完了。不好意思,你这么忙还来打扰。多多拜托啦。” 说完,杉野站起身来。 “下次到我家来吃顿饭怎么样?正好把萨加勒介绍给洁西。” 也许杉野竭尽全力想讽刺一下,这也被洁西即时击溃。 “可以带学校的朋友去吗?我想向班里的其他同学也介绍一下——那个萨加勒。” 杉野一副快要昏过去的模样回去了。 “洁西,怎么回事?你那种态度!” 杉野刚一走,莱安当场叱责洁西。 “什么样的态度?” 洁西依然厚颜无耻的样子。 “唉,算了。反正那人以后不用再招待他了。” “嚯,偶尔我们还能意见一致啊。” “我可不觉得。不过,可真挺快的。” “我?我今天……” “不是你。是ANO物产公司,马上就收集情报来了。自己的船遇难了,却喜滋滋的样子。” “船没事吗?” “啊。” “是吗,太好了。” 洁西自然流露出放下心来的样子。莱安仔细端详一下她的表情。 “你是个本性不坏的孩子啊。” “我本来就是个好孩子。” “讨厌大人吗?” “没有的事。只不过有少数大人令我讨厌而已。” 莱安叹口气。 “其中也包括我吗?” “不管喜欢还是讨厌,父亲就是父亲。嗯,ANO物产公司来干什么?” “在漂流船上发现了出乎意料的东西。因为岛上的人有意见,放回海里了。杉野听说后跑来了,大概是想再次出海去搜寻那个东西吧。” “那个东西?” “是人鱼。” 顿时,洁西全身汗毛直竖。 看到女儿惊讶的表情,莱安暗自高兴。他以为女儿只是听到人鱼后单纯地惊讶。 这个父亲并不知道,洁西已经遇到过一次人鱼。 带回研究所的人鱼被放进室内泳池,就是那个空中水槽。 “终于用上这个了。” 高登和羽陆满腔欢喜。这个泳池的设计与施工几乎都是由他俩做的。 这时莱安和洁西来了。 “就是那个。” 洁西靠近水槽。 人鱼还未解除麻醉,正在水中酣睡。他口中被插入软管,间歇地送进空气。虽然是人鱼,但他并不用腮呼吸。 洁西看得入迷,一句话也不说。 “很神奇吧?”不知何时,比利站到身边。 “哎……哎哎。” 洁西把脸贴到玻璃上往里看。水槽的厚度达到二十厘米,因之产生的折射,使实物的大小产生扭曲。无论怎样把脸贴近,扭曲也无法消除。 “看不清楚。” 洁西抱怨。 这个玻璃本来是为了维持耐久性而设计的。就在方才,羽陆他们欣喜地发现,它还能隔断人鱼的高频声波。据羽陆说,90%的高频声波都无法通过。即便是剩下的10%,也几乎都是由接续部的螺栓和黏胶泄漏的,如果修好的话,有可能达到接近100%的隔断。水槽内另设有共八台高性能的水中话筒,能将人鱼发出的所有声音全部录音。虽是偶然,但用于观察人鱼,这泳池的设备恰恰最为理想。 趁麻醉没有解除,他们开始进行基础性的检查。所有人从昨天开始,日夜不停地连续工作,但谁都忘记了疲劳。 为采血,高登和羽陆进入了水槽。这种工作不在人鱼睡着时绝对不可能完成。高登从胳膊抽取了400cc的血。 然后拍了X光片,进行了Ct扫描。用设于水槽内部的陶瓷封闭屏将人鱼包住,然后遥控处理X光拍照和Ct扫描。高登和羽陆的操作过程,由比利用袖珍摄像机全程录像。看到这副情景,洁西问莱安: “喂,采访OK了?” “那是我们这边的记录,不是采访。” 莱安解释。比利回头苦笑。 “关于采访的事,今后要和莱安慢慢商量。” “今后有很多事情要做。” 说完莱安坐到杰克旁边。杰克用别人听不见的声音问他: “ANO物产来干什么?” “说想要关于人鱼的情报,什么都行。从鱼群探知器的数据,到卫星罗盘的记录,所有情报都要。” “给他们了吗?” “给了一点。笨拙地隐瞒是不是更让人觉得奇怪?” “那倒也是。” “他们也许会罗嗦一段时间,但人鱼在这里的事,绝对不能泄露风声。” 洁西突然大叫起来。莱安他们一回头,看见醒来的人鱼正在水槽中横冲直撞。人鱼扯断了空气软管,踢坏了Ct用的封闭屏。 “洁西,快离开!” 好像没听见高登的话,洁西在水槽前呆立不动。人鱼几次用身体去撞水槽,但二十厘米厚的玻璃岿然不动。不一会儿,人鱼头部和肩部的肉裂开了,喷射出来的血液搅混了水槽内的水。 “不好!高登,快给他打麻醉!”莱安喊道。 高登回头惊慌失措地喊: “怎么打呀!” 的确,这种状态下无法进入水槽。 “打开大门!”莱安叫道。羽陆急忙打开水槽的大门。 “笨蛋!你不能等会儿啊!” 高登说着,急忙往麻醉枪里装子弹,然后跑到屋外的泳池,莱安他们也追在后面。水槽的大门缓缓开启,人鱼从缝隙中以惊人的速度跳进屋外的泳池。 高登刚到外面时,泳池里的海豚正吓得乱蹦乱跳。高登看看泳池,没有人鱼的影子。 “高登,在那里!” 羽陆喊道。回头一看,只见人鱼在岸边热带树林的树阴里,正向着大海拼命爬去。高登对准他后背开了一枪,人鱼摇晃着回过头,向高登叫起来。高登没有听到他发出的高频声波。不久人鱼力气用完,再次陷入沉睡中。 “麻烦的家伙。” 高登叹了口气。 “怎么回事?‘魔音现象’没有发生。”杰克说。 “恐怕是他弄错了频率吧。”羽陆说。“因为这家伙还学了氦气用的高频声波。” 他们想把俯卧在地上的人鱼抬起来,就把他的身体翻转过来。 “哎呀呀。” 杰克惊讶地用脚碰碰人鱼的胯骨那儿。人鱼的男性器官勃起着。 “这家伙不是对洁西发情了吧?” 对于莱安来说,这个笑话一点都不好笑。 “别胡说。” 这时洁西赶来了。莱安脱下自己的t恤,塞进人鱼的胯骨间,好不让洁西看到生殖器。大家看着洁西,哧哧地窃笑。 “怎么了?” 洁西发现人鱼下半身盖着t恤,一下子伸过手去。 “啊!别动!” 莱安来不及阻止,人鱼的下半身顿时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洁西当场满脸通红。 X光片被扫描进电脑里,将人鱼全身的骨骼用三维画面显示,使得可以从任何一个角度进行观察。从全身到指尖,都能随心所欲地放映到三十英寸大屏幕上。羽陆一边操作画面,一边解说: “首先,人鱼全长为2.15米,是NBA中也少有的身高。然后是胳膊,桡骨和尺骨呈弓形。指节骨稍长,但不如说掌骨异常地进化得很长。脚的方面,如大家所看到的,跗骨和跖骨极其长,跟骨则相当细弱。” 羽陆为一起听讲的比利特别解释了一下: “简单地说,就是手和脚与人类有若干处不同。没什么太有趣的特征。” “只是因为长年住在海里,相应地稍微有一点进化吗?”莱安说。 “是吧。可以说,其骨骼大概为人类在水中生活的话,理所当然会进化出的程度。比如说二百年或是三百年,人类在海中生活的话,就会进化到这个程度。换句话说,大约有十代人。” “经过十代人。就能生出那种蹼吗?”杰克惊讶地看看自己的手掌。 “我看过奥运会游泳选手的手,确实相当进化。” 比利说。 “我想说的是……”羽陆说,“不知道这家伙从何时开始呆在海里的,如果假想为从几万年前开始的,不是应该有更戏剧性的变化吗?可是他和人类的骨骼相比,没有太大差别。” “难道是入海没多长时间的物种吗?”莱安说。 “嗯,是和人类相近的物种,在这一点上倒是肯定的。”羽陆说。 “或者,不会就是人类吧?”洁西说出大胆的假想。“本来嘛,没有比‘智人’的定义更暧昧不清的了。” “你想说‘人类的定义是什么’吗?那是个很难的问题。”莱安说。 “我说的话并不难。不被称为‘智人’的人类,比如说尼安德特人,又被如何分类呢?” “那个……尼安德特人就是尼安德特人,和‘智人’不一样吧?” 杰克说。 “不错,可如果尼安德特人现在还活着呢?也不算是人类吗?” “呃?” “不被作为人认可吗?” 这下杰克也答不出来了。 “又不是我分类。” 杰克说着逃开了。 “假如著名的学者认定活着的尼安德特人不是人类,但尼安德特人能说话,能劳动,即使这样大家也都会听从学者的说法吗?那不成了种族歧视吗?” 洁西环顾众人。 “现在这里有三个人种,所以更好理解。白人、黑人、黄种人都是‘智人’。猩猩、黑猩猩和大猩猩不是人类。其区别是什么?单只是骨骼或外表的问题吗?或是智能问题?” 这种伦理学性质的解释论不是他们关心的问题。大家不置可否地听着。洁西着急地看到这些,不耐烦地拢拢自己的头发。 “现在他在这里活着、存在着。最重要的是这件事。” 说完洁西沉默了。 “不管怎么说……”莱安说,“这家伙是个什么东西,令人很感兴趣。问题是他魔法般的能力。他能使用高频声波造成幻听、还有幻觉,猜不出这究竟是什么样的身体结构造成的。” 大家都看向水槽中的人鱼。赤裸的人鱼依旧在沉睡。 当天晚上,虽非举杯庆祝,但为了安抚昨日以来的兴奋,大家大口喝酒。 “确实这是大发现。不过诸位,必须再一次想到:我们本来是科学家,是格外热爱大海、热爱自然的人。不要忘记,这个世纪性的发现,一旦行差踏错,将会带来我们不愿看到的结果。现在濒临灭绝的野生生物,大部分都是因为人类之手,这一点大家也知道吧!” 高登喝醉了,变成不同往常的雄辩家。他一个人喝光了一瓶利口酒后,趴在地板上,鼾声如雷地睡着了。 之后羽陆抓住比利和洁西,开始说出这番话: “我有一天发现了桑脊虎天牛。还在我四岁的时候。知道桑脊虎天牛吗?” “不知道。” 比利摇头。 “那是什么东西?”洁西也歪歪脑袋。 “和蜜蜂相似……只是翅膀模仿了蜜蜂而已,实际上是天牛。我只在昆虫图鉴上见到过这种甲虫。有一天,我抓到了它,高兴得不得了,把它装进笼子里饲养。可是有天早晨,我母亲看到了它,就大惊小怪起来。我母亲一心认为那是只蜂子。说:‘让它蜇了可不得了,快扔了!’。我坚持说:‘不是,这是桑脊虎天牛’,母亲根本不听。结果,桑脊虎天牛被扔到了窗外。真窝火呀。那可是我好不容易才抓到的桑脊虎天牛……。这件事现在还是我家的笑料,‘阿洋小时候可傻了,还养过蜂子呢。’亲戚们都这么笑话我,说我是养蜂子的蠢阿洋。他们什么也不知道,那真的是桑脊虎天牛。” “你想用这个比喻什么?”比利说。 “知道真相的人总是得不到回报。” 洁西噗的一声笑出来。 “不过也可以这么说。”洁西说,“不知道真相的人是幸福的。” “……为什么?” “你妈妈要是听从真相的话,那只天牛肯定在笼子里变成干尸了。” “你这是在讽刺我们吗?” 杰克说。 “没什么。” “不,是的。我听你的意思分明是说:人鱼在水槽中正要变成干尸。” “我可没那么说。杰克,你听多了人鱼的声音,变成重听了吧。” “哈哈哈!”杰克大笑。 羽陆还一个人沉浸在回忆中。 “以前我养了好多东西。独角兽、金龟子、蝴蝶、蜻蜓、金丝雀、信鸽、老鼠、田鼠、土拨鼠、飞鼠和台湾松鼠、锦蛇、甲鱼、南美龟、大蜥蜴。狗有猎犬、狼狗。猫有暹罗猫、日本猫、四只杂种猫。还有数不清的热带鱼。” “现在怎么样了?你的那些宠物。”洁西问。 “呃?猫和狗在老家还活蹦乱跳呢。” “其他的呢?都死了吗?” “……啊。” “不要紧吧,把人鱼交给这样的家伙。”杰克说。 “不过宠物店先生,我想咨询一下。我想养条人鱼,请问怎样饲养呢?首先,喂什么饲料?”比利说。 “鱼或是贝吧?”羽陆认真地回答。 “不喂桑脊虎天牛吗?”杰克说,羽陆有点不悦地喝光了杯里的酒。 莱安一个人在阳台上吹风。比利在那露出脸来。 “怎么了?一个人在这儿。” “呃?……没什么。好像没有心情和大家胡闹。” “是吗。” “脑子里全是那家伙。一想到成堆需要做的事,兴奋得不得了。我不想用喝酒来抑制兴奋,那太可惜了。 “噢。我明白。” 比利坐到莱安旁边。 “哎,莱安,你知道水人的说法吗?” “……啊。那个我也一直在考虑。” “是吗。我也是。” 两个人向暮色沉沉的海边望去,眺望良久。 起居室里,杰克和羽陆就日本的捕鲸问题正展开激烈的舌战。洁西一个人溜走,悄悄向室内泳池走去。 昏暗的房间里只有紧急灯亮着,人鱼还在沉睡。从插进他嘴里的空气管中定期溢出气泡。 洁西面对水槽,同人鱼说话。 “嗨……你,有同伴吗?” 人鱼当然不可能回答。 “海是个好地方吗?” 洁西拍了拍玻璃。人鱼没有醒来。 “谢谢你救了我。” 说完,洁西想离开房间。暗处有什么在动,她眯起眼睛想仔细看看。洁西只记得这些,然后她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等回过神来,自己正躺在床上,头痛得厉害。洁西伸手摸头时碰到了什么。是绷带。她试图回想发生了什么事,但什么也想不起来。向窗外一看,颠倒着看见了蓝天。不知不觉间天亮了吧! 不一会儿,莱安进来了。看到女儿醒过来,莱安掩饰不住喜悦。 “不要紧吧?” “哎……头痛。” 莱安在床边坐下,抚摸洁西的脸。洁西似乎厌烦地把脸扭过去。 “你最好别动。你的脖子受伤了。” “发生什么事了?” “进来了窃贼。” “窃贼?” “他们把人鱼偷走了。” “呃?” 莱安恨恨地咬着嘴唇。 “是ANO物产公司的人。” “……怎么会这样。” 洁西想要起来,莱安阻止了她。 “没去找他们要回来?” “今天早晨,我去杉野那里追问他了,但他假装不知道。还问我:‘到底什么被偷了?’他那么一问,我也无法回答。一回答,我们私藏人鱼的事就暴露了。万一对方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岂不是变成特意泄露秘密去了?真是没办法。” 洁西想起了人鱼。他的裸体奇妙地刺激了洁西。虽然自己也不想承认,但洁西确实从那个人鱼那里,感受到了性感魅力。 等洁西再次见到他,是在几个月之后了。 1自动控制音量,使之不超过界限的装置。 2Lorelei莱因河右岸的大岩石。传说魔女罗蕾莱在石上唱歌引诱船家触礁。 3德国探险家(1822~1890),坚信荷马史诗中的故事确实存在,并以之为根据挖掘出特洛伊遗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