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纵横:鬼谷子的局3》 第一章 新君继位,惠文公的一石三鸟之计 打更的梆子已敲二更。 在安邑魏宫的后花园里,毗人领着公子卬沿着一条花径,左拐右转,急急走着。 走了一时,公子卬放慢脚步,扯住毗人的衣襟,小声问道:“这个时辰了,父王召我进宫,可有大事?” 毗人应道:“老奴不知,安国君,请!” 公子卬一头雾水,跟毗人又走一时,来到魏惠王消夏的凉亭。亭中灯火通明。毗人顿住步子,小声吩咐:“公子留步,老奴这就禀报陛下!”撩腿走上台阶。 不一会儿,毗人站在亭上朗声宣道:“陛下口谕,宣安国君觐见!” 公子卬缓缓走上台阶,远远看到魏惠王端坐几前,几个宫人侍立于侧,对面几案上正襟端坐司徒朱威。 一见朱威,公子卬心里咯噔一沉。河西之战后,公子卬最怕魏惠王提及此战,自然也最不愿看到三个人,第一个是龙贾,第二个是公孙衍,第三个是朱威。三人之中,龙贾赋闲在家,公孙衍无非一介落寞士子,让公子卬真正发憷的就是这个朱威。公子卬断定,朱威必知河西之战内幕,但他知而不言,不温不火,知进知退,却让他捉摸不透,更让他睡不安稳。早晚见到朱威,公子卬内心深处就起一种莫名的惊惧。 公子卬正自踌躇,陡然瞥见几案上摆有美酒佳肴,远处还有几名乐师,这才长出一口气,趋前几步,叩拜于地:“儿臣叩见陛下!” 魏惠王呵呵笑道:“卬儿免礼,坐吧!” 公子卬谢过,起身坐到朱威旁边为他备下的几前,上面也摆了各色酒肴。 见他落座,魏惠王眉飞色舞地对侍酒道:“给两位爱卿上酒。” 侍酒倒过酒,退到一边。魏惠王端起酒爵,乐不可支道:“两位爱卿,寡人这么晚请你们来此饮酒,是想为一个人饯行。” 公子卬不无惶惑地问:“谁?” “公孙鞅!” 朱威也是一怔,小声问道:“陛下,微臣听说公孙鞅受诬陷,被关入大狱,难道——” “不错!”魏惠王点头道,“爱卿请看!”从几案上拿过一封书信。 毗人接过,呈予朱威。 魏惠王笑吟吟地望着朱威:“朱爱卿,你念出声来,让大家都听听!” 朱威朗声念道:“启奏陛下,秦宫大戏总算演完一出,公孙鞅今日伏法,被新君车裂于渭水河滩。微臣欲在咸阳多住几日,为陛下再演一出好戏,乞请恩准!陈轸叩首。” 待朱威念完,魏惠王呵呵一笑,点头赞道:“这个陈爱卿,真还有一手,是个能臣呐!” 听到是为公孙鞅送行,公子卬怒火中烧,“啪”地将酒爵置于几上,爵中酒全部溅出:“父王,若是为公孙鞅这厮饯行,恕儿臣不饮!” 魏惠王笑道:“卬儿,你为何不喝?” “此贼出尔反尔,死有余辜,我们为何为他饯行?” 魏惠王对侍酒道:“为安国君斟酒。” 侍酒上前,将公子卬的酒爵重新倒满。 “安国君,请端起来。” 公子卬看一眼朱威,见他已端起来,只好犹豫地端起酒爵。 魏惠王缓缓说道:“公孙鞅赤心为秦,立下盖世奇功。秦人不加报答不说,反而以怨报德,使用极刑戕害忠臣。公孙鞅虽为大魏公敌,但就人才而论,确是大才,秦人不惜,寡人惜之。两位爱卿,来,满饮此爵,为公孙鞅冤魂饯行!” 三人同饮。 “唉,”朱威长叹一声,“公孙鞅若在九泉之下听到陛下有此公论,不知该作何想?” 公子卬从鼻孔里哼出一声:“哼,他能想什么?必是在那儿追悔当年自己为何有眼无珠、弃明投暗哩!” 见他说出此等肤浅之论,朱威不好再讲什么,呵呵一笑,别过脸去。 魏惠王重重咳嗽一声,缓缓说道:“两位爱卿,常言道,敌变我变。孝公暴毙,新君登基,旧党东山再起,公孙鞅无端被害,数月之间,秦宫连遭大变,你们说,寡人该当如何应对才是?” 公子卬奏道:“父王,秦人的好日子也该到头了。儿臣奏请起兵伐秦,夺回河西,报仇雪耻!” 魏惠王将头转向朱威:“朱爱卿以为如何?” “微臣以为不妥。” “为何不妥?” “秦人眼下正举国丧,我若伐之,秦人反而同仇敌忾,于我不利。” “爱卿是说,我当静观其变,坐等其乱?” “陛下圣明!” “嗯,”魏惠王连连点头,“爱卿所言,甚合寡人心意。秦孝公磨剑十八年,方得河西。寡人也要学一学他,再忍几时,看看这个毛头小子有何能耐。两位爱卿,眼下之急,不是伐秦,而是选贤任能。当年寡人错失公孙鞅,秦人得之,致使河西易手。今日秦人诛杀贤能,寡人则要反其道而行之,用贤任能。” 朱威起身,重重叩道:“陛下果能如此,我光复河西指日可待矣。” “呵呵呵,”魏惠王心里美极,抬手示意,“朱爱卿请起。” 朱威再拜谢过,起身坐下。 “二位爱卿,”魏惠王逐个看向二人,缓缓说道,“寡人反复思忖,相国之位不能长久虚空。你二人都是寡人亲近之人,寡人要你们细细访查,但得大贤之才,寡人即以此位举国相托。” “父王,”公子卬不失时机,拱手荐道,“儿臣眼下就有一个合适人选。” “哦,”魏惠王身子前倾,“他是何人?” “就是陛下方才所赞之能臣,上大夫陈轸。” “嗯,”魏惠王微微点头,“陈爱卿倒是一个人选。” 秦宫,御书房里,景监伏首于地。 惠文公拿袖子擦把泪水,缓缓问道:“景爱卿,国父他——走了?” 景监泣不成声:“回——回禀君上,商君饮下御酒,就——就这么走了!” 惠文公再次垂泪:“商君他——他可有交代?” “商君要微臣转奏君上,‘立威于军,立信于民;欲成大业,强国固本。’” “你再讲一遍!”惠文公声音发颤。 “立威于军,立信于民;欲成大业,强国固本。” 惠文公涕泪交流,喃声说道:“本即农,农即民,民即法,法即秦!听商君之言,哪里像是谋逆之人?”又擦几把泪水,抬头看向景监,“景爱卿!” “微臣在。” “不瞒你说,”惠文公声音微颤,“寡人心里一直嘀咕,商君谋逆之事有点蹊跷。方才听你讲述商君临终之言,寡人愈发不安了。照理说,商君若要谋逆,应当谋杀寡人才是,为何却去谋杀公叔?还有那个朱佗,寡人刚刚听说,他到商君身边不足半年,商君对他并不信任。此等大事,以商君为人,该当托付亲信才是,何能轻托呢?景爱卿,寡人问你,会不会有人栽赃于他?” 景监心知肚明,却又不能讲明,跪地叩道:“君上圣明!是否有人栽赃,臣不敢臆测。不过,臣可禀明君上,凡谋逆者,必有私欲。商君是卫人,年已五旬,在秦并无嫡亲。臣素知商君,自入秦之后,十数年如一日,一心只为变法强秦,既未成家,也未立室,更无子嗣家庙。如果谋逆,他为何人而谋?” “嗯,此言甚是,”惠文公重重点头,“寡人有意重审此案。如果商君真的是受人陷害,寡人绝不轻饶!景爱卿,寡人想将此案交由爱卿核查,可有难处?” 想到商君的临终之言,景监奏道:“谢君上器重!不过,此案涉及世族元老、权贵国戚,微臣身轻言微,恐难复命!” “那……依爱卿之见,何人可当此任?” “太傅!” 惠文公思忖良久,看向内臣:“传谕,宣太傅、公子华书房觐见!” 内臣躬身应道:“臣遵旨!” 太师府中,一片喜庆。 偌大的客厅里,甘龙端坐几前,陈轸陪坐。旧党成员,各按职爵坐于两侧,每人面前的几案上摆满美酒佳肴。众嘉宾无不笑逐颜开,把爵畅饮。 酒过三巡,甘龙扫视众人一圈,重重咳嗽一声。 喧闹的大厅立时鸦雀无声,所有目光尽皆投向老太师。 甘龙倒满一爵,递予陈轸,自己也倒一爵,举起来,缓缓说道:“今日我等去除逆贼公孙鞅,上大夫功不可没!诸位大人,老朽提议,先敬上大夫一爵!” 众宾客纷纷举爵,异口同声道:“老秦人敬上大夫一爵!” 陈轸举爵,环视众人:“公孙鞅倒行逆施,上天怒而罚之,陈轸不敢冒功!陈轸建议,我们谨以此爵敬祭上天,诸位大人意下如何?” 众宾客齐声曰善,纷纷将爵中酒洒向空中。 杜挚不无兴奋道:“上大夫此言说到下官心坎上了!想当年,公孙鞅在渭水河边处斩七百贤士、血流成河之时,恐怕不会想到他自己也有今日。这叫做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上天终归是公平的。” “唉,”公孙贾捋一把胡须,轻叹一声,“可惜的是,五马分尸之时,下官未能听到公孙鞅的惨叫,终是憾事。老太师,下官真不明白,公孙鞅既然罪有应得,君上为何赐他毒酒呢?” “诸位大人,”甘龙捋一下飘然而下的长须,缓缓说道,“老朽以为,这正是君上的圣明之处。君上跟先君不同。先君视民为仇寇,动辄施以酷刑,株连九族。君上则以仁爱为治国根本,此举足以昭示君上的宽厚之心,当是大秦福音啊!” “老太师所言极是。”杜挚叹服道,“现在想来,君上当年之所以率先反对变法,也是出于爱民之心。” “是以老朽以为,祸秦之首,不在公孙鞅,而在新法。” 甘龙的话音刚落,陈轸随即点头应和:“老太师言及此处,陈轸也有一语,若是不妥,还望太师和诸位大人海涵。” 甘龙微微拱手:“上大夫但说无妨。” “若是陈轸没有猜错的话,处死公孙鞅,并非君上远谋。” “听上大夫语气,”杜挚略一迟疑,“君上远谋,难道是废除新法?” “杜大人一语中的。”陈轸朝他竖起拇指,“不过,君上眼下也有难处,因为新法是先君孝公的既定国策,君上新立,不好擅自变更啊!” 众人纷纷点头。 “然而,”陈轸话锋一转,“在下以为,此事并非难办。如果诸位大人敢想君上所想,发动朝野臣民一齐上书,共同奏请废除新法,就可形成民意。若是形成民意,这——情势就另当别论了。” 这是个大胆的提议。众宾面面相觑,又不约而同地看向太师甘龙。 “嗯,”甘龙捋须良久,微微点头,“上大夫所言,并非不可行。君上看到民意如此,正可顺水推舟,恢复我大秦祖制。” “诸位大人,”杜挚忽地站起,抱拳一圈,“既然老太师发话了,我等这就行动起来,发动臣民,各上奏本,吁请君上废除新法,恢复祖制。” 众皆雀跃。 泰和殿里,惠文公的几案上再次码起一堆堆折子,上面无一不写“废除新法,恢复穆公祖制”等字样。 惠文公面色阴沉,随手翻过几个折子,眉头渐渐横成一道。 内臣走进:“太傅、国尉、上大夫、公子华求见。” “让他们进来。” 嬴虔、车英、景监、公子华趋进,跪地叩道:“微臣叩见君上!” “众卿平身。”惠文公指指两边的几案,“请坐。” 几人落座,彼此点下头,嬴虔拱手奏道:“启禀君上,微臣已经查明,公孙鞅谋逆一事不实,为甘龙、杜挚等人栽赃陷害所致。” “哦?”惠文公故作惊愕,“爱卿可有证据?” 嬴虔朝公子华努一努嘴,公子华拿出朱佗的供词和画押:“此为天牢司刑在朱佗身上寻到的悔过书,上有朱佗画押。” 这份悔过书是惠文公亲自审讯之后,公子华让朱佗画押的。惠文公早知端底,但仍旧装模作样地细细审过,拳头击于案上:“大胆奸贼,竟趁寡人新立之际,结成朋党,欺骗寡人,陷害国家栋梁,图谋颠覆先君新法,实乃秦贼!车国尉!” 车英跨前一步:“微臣在!” 惠文公指指堆在案上的奏折:“你将这堆折子拿去,凡是折上署名的,皆是奸贼一党,尽数缉拿归案,押入死牢,听候处置!” “微臣遵旨!” 惠文公转对内臣:“再有,传河西郡守司马错、商於郡守樗里疾即刻进宫!” “老奴遵旨!” 渭水河滩上,人山人海。“诛杀国贼”“变法强国”“为商君报仇”的呼喊声此起彼伏。在车裂公孙鞅的同一个地方,甘龙、杜挚、公孙贾等世族元老及其株连人员数百人皆被国尉府的甲士押上刑场。 监斩台上,行刑官车英端坐于主位,监斩官嬴虔、景监分坐两侧。秦宫中大夫以上官员全部列席,列国使臣依旧坐在第二排,陈轸赫然其中,不过面色尴尬,气色远没有车裂商鞅那日和悦。 三通鼓毕,车英正欲下令行刑,一骑飞至,远远高呼:“君上驾到!” 车英等急忙跪拜于地。 甘龙等色如死灰的脸上,重新现出一丝生机。 惠文公健步下车,走至监斩台。 自登基以后,这是惠文公首次直接面对秦国臣民。台上台下,万众望向惠文公。 万众静寂,万众期待。 “大秦的臣民们,”惠文公在台中站定,挥拳有力,声如洪钟,“今天,上天震怒,诛杀国贼,万民欢呼,举国同庆。寡人也欲借此良机,向国人一诉衷肠!”略顿一下,挥动拳头,“十八年前,卫人公孙鞅离魏赴秦,辅佐先君,变法强秦。大秦推行新法十余年,民富国强,一战光复河西,二战轻取商於,威服列国。秦国能有今日,皆商君之功。先君驾崩,寡人以国父之礼善待商君。然而,奸贼甘龙、杜挚、公孙贾等世族贵胄,一向视新法为敌,视商君为眼中钉,肉中刺,借寡人新立、举国大丧之时,串联朋党,栽赃陷害商君,又置国家大利于不顾,暗结他国使臣——”目光扫过监刑台,在陈轸身上略略一顿,“联络戎狄,内外施压,强逼寡人诛杀商君。及至商君遇难,奸党更加肆无忌惮,频繁密谋,屡次上奏,欲再胁迫寡人废除先君新法,恢复旧制!是可忍,孰不可忍?大秦臣民们,你们愿意废除新法、恢复旧制吗?” 众人山呼:“不愿意!” 惠文公朗声说道:“新法乃强秦根本,是由先君、商君及大秦的所有子民十数年心血铸造,怎能在寡人手中断送?大秦的臣民们,难道你们愿意走回头路,愿意看着大秦再度国弱民贫,如羔羊般任人宰割吗?” 众人山呼:“不愿意!” “好!”惠文公再度挥拳,“寡人在此,对商君的英灵起誓,对上天宣誓:先君之法,永不改变!” 万头攒动,万臂齐举,万口齐呼:“君上万岁!新法万岁!诛杀奸贼!为商君报仇!” 行刑台上,背后各插一只写有“斩”字号牌的杜挚、公孙贾等面如死灰,绝望的两眼不服地看向甘龙。 “老太师,”杜挚眼中射出恨,“你且听听,我们何时联络戎狄了?” “唉,”甘龙闭上眼睛,长叹一声,“是老朽看走眼了。老朽以为此子是我等一手调教出来的,万未料到,此子竟比其父还狠毒三分!” “是呀!”公孙贾不无沮丧,“此所谓蛇生蛇,蝎生蝎,有其父必有其子!” “二位大人,”甘龙睁开眼睛,“想必你们还记得那几只黄鸟吧?直到今日,老朽方才明白过来。此子远胜其父,不动声色,一石三鸟啊!” “一石三鸟?”公孙贾惊问,“太师是说,您也是先君笼中的其中一鸟?” “是的,”甘龙应道,“跟那公孙鞅一样,老朽本就是先君的笼中之鸟。” 公孙贾怔了一时,抬头又问:“请问太师,另外一只鸟呢?难道是……下官?” 甘龙苦笑一声:“公孙大人,你高估自己了。” “那——”公孙贾的眼睛扫向台上,“他是谁呢?” 甘龙没有回答,却朝台上努努嘴:“看,有人记挂老朽,要为老朽送行来了。” 公孙贾抬眼望去,果见嬴虔正向惠文公嘀咕什么,惠文公点头。不一会儿,嬴虔手拿酒爵,另一人提着酒坛,二人一步一步地走下监斩台,走上行刑台。 嬴虔径直走到被反绑双手、跪在地上的甘龙面前,倒满一爵,双手捧至甘龙口边:“老太师,嬴虔为您饯行来了。” 甘龙缓缓说道:“老朽谢过太傅。”张口,一气饮完。 “老太师,”嬴虔略顿一下,“您有什么未了之事,交予嬴虔就是。” 甘龙望向刑场,望着与自己一道受刑的几个儿子、儿媳、女儿、女婿,十几个孙子和几房妻妾,惨然说道:“老朽一门全在这儿,还有什么要交代的?不过,老朽倒有一句话说予太傅。” “太师请讲。” “记得先君灵前的三只小鸟吗?” 嬴虔点头。 “两只小鸟已经死了,该第三只了。” “太师多虑了。”嬴虔转向公孙贾、杜挚二人,各倒一爵,分别让他们喝过,转过身去,步履沉重地走回监斩台。 望着他的背影,公孙贾惊道:“太师,您是说,第三只小鸟,会是太傅?” 甘龙却不作答,缓缓闭上眼去。 “这不可能!”公孙贾急辨,“此子再毒,总不能连他亲叔也——” “唉,”甘龙长叹一声,“能与不能,你我反正看不到了!” 甘龙的话音刚落,鼓声再起,车英大手一挥,掷下令箭:“时辰已到,斩立决!” 一排刽子手快步跨上行刑台,走至甘龙等身后,在更加紧密的鼓点声中挥刀砍下。 是夜,嬴虔回到府中,心中久久未能平静,耳中一直鸣响着甘龙临终前的那句话:“两只小鸟已经死了,该第三只了。” 说实话,自嬴驷旨令他重审商君一案开始,他也渐渐明白过来。一朝天子一朝臣,商君、太师,还有他,皆是前朝老臣,哪一人手下都有一大股子势力。有他们几人在朝,君上必会有所顾忌,也必放不开手脚。此前他一直觉得嬴驷不操心国事,现在看来,是他错看了。 嬴虔在厅中闷坐许久,心中灵光一闪,驱车径去景监府中。 嬴虔口头变法,心却念及旧党,因而一直是公孙鞅对头,素不与景监等新党联络。此番光临,又是深夜,景监大是惊异,略想一下,换过官服,迎出府门,揖道:“下官不知太傅大人光临,有失远迎。” 嬴虔却是一身便装,回揖道:“上大夫不必客气。嬴虔不期而至,算是不速之客了。” “太傅大人是贵客,下官请还请不到呢。大人请!” 二人进厅,分宾主坐了。仆女上过茶,二人各品一口,景监开门见山:“太傅大人百务缠身,此番光临下官寒舍,必有大事指教。” “嬴虔想让上大夫知道,商君之事,嬴虔甚是追悔。” “商君之事与太傅无关,太傅不必自责。” “唉,”嬴虔长叹一声,“嬴虔是粗人,未问青红皂白,竟是听信甘龙等人。幸亏君上圣明,终使真相大白于天下。嬴虔今日思之,悔恨莫及啊!” “若不是太傅大人,商君何能沉冤得雪?” “上大夫说到这儿,嬴虔更是惭愧。嬴虔此来,就是想问一事。” “太傅请问,下官知无不言。” “听说,君上要嬴虔重审商君一案,原是上大夫之意,可有此事?” “非下官之意,是商君之意!” “商君之意?”嬴虔吃一大惊,“商君怎么说?” “商君临终之际,下官前去饯行,商君对下官说,如果君上重审此案,可让太傅去审。” “哦?”嬴虔目瞪口呆,半晌方道,“商君还说什么没?” “商君还说,‘在下功成名就,却不识进退,也是该呀!景兄,转告车将军,你们二人,当以鞅为鉴,好自珍重。’” 嬴虔沉思有顷,重重点头,抬头又问:“请问上大夫,今后可有打算?” “唉,”景监长叹一声,“还能有何打算?下官年过半百,真也老了。下官跟车将军这都想好了,明日上朝,就要奏请君上告老还乡,找个地方养养鸟、种种花什么的,寻个乐子,也算是打发残年吧!” 嬴虔赶忙拱手:“养鸟种花也是嬴虔所爱。两位若是不计前嫌,可否与嬴虔同乐?” 景监拱手还过一揖:“能与太傅大人同乐,是下官的福分。” “好好好!”嬴虔连声说道,“你转告车将军一声,我们这就说定了!” 咸阳东郊的驿道上,司马错引领随从纵马疾驰,远远望见前面还有一队人马,看旗号猜知是从商郡星夜赶回的樗里疾一行,加鞭追上。 司马错揖礼道:“樗里兄,没想到能在此地看到你。” “在下也是。”樗里疾拱手还礼,“司马将军,你在河西,怎么跑这儿来了?” “君上急召末将进宫,不知所为何事?樗里兄呢?” “在下也是。” “听说君上在渭水河边宰了甘龙那帮狗崽子,共是二十余家,数百口子,真是大快人心哪!要是末将也在,非亲手砍下几颗狗头不可!” “唉,”樗里疾仰天叹道,“君上圣明,商君在天之灵,也算有个告慰了!” 二人合为一处,驶进城门,直朝宫中赶去。 这日是小朝,上朝的只有十来个朝臣,皆是禀事的。惠文公将众臣奏议一一回过,见无人言语,正欲散朝,景监看一眼车英,出班奏道:“微臣有奏。” “爱卿请讲!” “君上,”景监双手呈上辞职奏折,“微臣年事渐高,体弱多病,本欲为君上鞠躬尽瘁,可心有余而力不足,恐误朝廷大事。微臣请求告老还乡,颐养天年,乞求君上恩准!” 众臣面面相觑,尚未回过味来,车英也跨前一步,跟着呈上奏折:“微臣也请告老还乡,颐养天年,求君上恩准!” 惠文公略一沉思,点头允道:“准允两位爱卿所奏!”转对内臣,“拟旨,两位爱卿忠君爱民,维护新法,劳苦功高,各赏黄金五百,丝帛五十匹,隶农百户,府宅一座。” 车英、景监跪下叩道:“微臣叩谢君上隆恩!” 二人刚谢过恩,嬴虔亦跨出一步:“君上,微臣有奏。” “公叔请讲!” 嬴虔从袖中摸出一道奏折,双手呈上:“微臣所奏,尽在折中,请君上御览。” 内臣上前接过折子,呈予惠文公。 惠文公看过奏折,朝众臣道:“诸位爱卿,若无奏事,散朝!” 众臣相继散去。 嬴虔心中惶惑,正欲离去,惠文公道:“公叔留步!” 嬴虔停住脚步。 “请公叔书房叙话!”惠文公头前走去。 嬴虔跟随惠文公来到御书房,分宾主坐了。 “公叔,”惠文公拱手,“您真的也想告老还乡?” “回君上的话,公叔仅比君兄年少三岁。君兄在时,公叔尚无感觉。君兄一走,公叔一下子感觉老了。公叔是真的老了。这几日来,总是思念君兄——”嬴虔说着,眼圈竟是红了。 惠文公鼻子一酸,朝嬴虔缓缓跪下:“公叔心事,驷儿知道。公叔不是老了,公叔是觉得驷儿稚嫩,需要磨炼,想把这千斤重担全部移在驷儿肩上,好让驷儿早日磨出老茧来!” “君上,”嬴虔对面跪下,“公叔以前错看你了。秦国能有君上,大业必成啊!” “谢公叔夸奖!”惠文公直视嬴虔,“公叔掌管粮草,乃国之重事。公叔定要卸任,敢问公叔,何人可任此职?” “甘茂。” “甘茂?”惠文公长吸一口气,“驷儿好像记得此人曾经在众卿面前顶撞过公叔,让公叔下不来台。” “君上所问是何人可任此职,非何人顶撞过老臣。” “是的。”惠文公重重点头,“再问公叔,商君临终之时,向驷儿推举樗里疾、司马错,依公叔之见,此二人如何?” “商君荐举之人,君上只管起用。” 话音落处,内臣趋进:“启禀君上,河西郡守司马错、商於郡守樗里疾殿外候旨!” “神了,”惠文公起身,呵呵笑道,“寡人一提他们,他们就全来了。”转向内臣,“宣二人觐见!” 三日后大朝,惠文公连颁几道诏书,准允太傅嬴虔、上大夫景监、国尉车英辞官归隐、告老还乡,同时任命樗里疾为上大夫,接管景监的政务,司马错为国尉,接管车英的军务,陇西郡守甘茂为右更,接管嬴虔的财务。 接后几日,惠文公将各地郡守、官大夫、千夫长以上官员来了个大换血,或升或降,或调动或移防,几乎无一例外地整肃一遍。 惠文公在做这一切时一气呵成,既没有拖泥带水,也没有草率行事,无论从哪一个环节都可看出,他是早有预谋的。此举显然是在告诉所有官员,他们的生杀荣辱全都掌控在新的君上手中。 就这样,在秦孝公驾崩后不到三个月,惠文公左右开弓,连出杀手,环环相扣,除商君,铲旧党,更换朝臣,看得列国眼花缭乱。 经过令人瞠目结舌的一系列大开大合,惠文公将先君孝公驾崩后的混乱朝局整治一新,完全掌控了秦国的内外朝政。 然而,惠文公并没有高枕无忧,而是静静地坐在几案前,从内心深处感到某种惶恐。 惠文公知道自己在惶恐什么。他深深意识到,他虽然万事俱备,但仍旧缺个什么。 这个什么就是商君。 先君有商君,因而明白秦国该向何处去,又该如何去,而他却是一无所有。樗里疾、司马错、甘茂之辈,虽说忠勇可嘉,才华也有,却都是做具体事的,哪一个也不能像商君那样高瞻远瞩把握国政,更不用说力挽狂澜了。 与商君相比,他们根本不在一个层面上。在一个层面上的也许只有一个人,就是公孙衍。 然而,惠文公眼下顾不上此人,因为他还有一件更为急迫的大事。 这件事就是,秦国该向何处去?秦国犹如一艘巨船,正在全速航行时,掌舵的船长突然倒下,跟着船长离去的还有一系列老水手,他们中有观星的,有观海图的,有摇桨的,有扬帆的,有抛锚的。此时的海面上,到处都是风浪,到处都是暗礁,他这位新的船长、新的舵手费尽心机,总算使船稳定下来。眼下,全体船工上下一心,万象更新,但作为船长和舵手,惠文公清楚地意识到,船中不缺摇桨的,不缺扬帆的,缺的是观星的和观海图的。找不到北斗星,看不清海图,定不下东南西北,这艘巨船就不知驶向何处,更不知何时起风浪,何处有暗礁。 惠文公陡然想起公孙鞅狱中之言,沉思有顷,召来司马错和樗里疾,君臣三人径投终南山里。 司马错原来的兵营就在寒泉附近,加上前次又随公孙鞅来过,因而是熟门熟路。在他的引领下,君臣三人走出兵营,不消两个时辰,就已行至通往寒泉的山口。走不多时,惠文公、樗里疾、司马错赫然望见道旁站立一人。 见三人走近,此人二话不说,深深一揖:“在下贾舍人奉先生之命,在此恭迎三位大人!” 惠文公大吃一惊,目视樗里疾,再视司马错,二人皆是震惊。三人此来,事先并无通报,寒泉子却已预知,若非得道之人,岂有此等功力? 司马错早先见过贾舍人,赶忙还礼道:“有劳贾先生!” 贾舍人伸手道:“三位大人,请!” 司马错应道:“贾先生,请!” 贾舍人头前引路,四人沿山路走至草舍前面,寒泉子早已迎出,见到惠文公,揖道:“君上驾临寒舍,寒泉子有失远迎,特此谢罪!” 惠文公又是一惊,还一礼道:“先生如何知道嬴驷是君上?” “老朽远观紫气北来,更有祥云笼罩,是以知道。” “先生真是神人!” 寒泉子引领他们走至草堂,在堂中分宾主坐下,两位道童沏好茶水,退于两侧。 寒泉子指着茶水:“君上,两位大人,请用茶。” 惠文公品一口:“真是好茶呀!” 寒泉子笑道:“此茶摘自终南山寒泉之畔,现有茶树八棵,均为先师关尹子亲手栽种,饮之清香圆润,自非一般茶品可比。” “难怪此地清幽祥瑞,原是圣地。圣地圣茶,嬴驷可否带回一些日日品尝呢?” “君上贵为一国之尊,自可日日品尝。只是——此茶因非寻常茶品,非寒泉之水不能冲泡。君上若有雅趣,可使百姓络绎取之。” “若是此说,也就罢了。只为一时口福而役民取水,所泡之茶无论多么清香圆润,嬴驷都将无法下咽。” “君上有此爱民之心,实为秦人之幸!” “先生美言,嬴驷愧不敢当。不瞒先生,嬴驷此来,是有俗事相扰。” 寒泉子似已猜出惠文公要说什么,当下说道:“君上可否随寒泉子另室说话?” 惠文公点头。 寒泉子起身引路,二人行至一个书斋,分宾主坐下。童子进来,再次摆好茶具,掩门退出。 寒泉子抱拳道:“君上有话请讲!” 惠文公抱拳应道:“先君早逝,嬴驷受命于多事之秋。秦地偏狭,秦民粗俗,国无积蓄,民生多艰,又逢天下纷乱,列国互争,内忧外患,层出不穷,嬴驷稚嫩浅薄,羽毛未丰,每每思之,夜不成寐。今日特来拜谒圣地,恳请大师教诲!” “君上不必过谦。”寒泉子拱手回礼,“依老朽观之,君上处事果断,有条有理,数月之内,使秦大合大开,万象更新。此等魄力,绝非平庸之君所能为之。老朽恭贺君上了!” “万事难逃先生慧眼,嬴驷叹服!” “君上驾临寒泉,是否与大良造有关?” “正是。商君在日,嬴驷求问秦国前路,商君说,嬴驷但有迷茫,可至寒泉求问先生。嬴驷不请自来,有扰先生清静,实属唐突。” “敢问君上欲知何事?” 惠文公不假思索:“天下大势。” “天下大势,分久必合。今日天下明合实分,终将走向明分实合。至于合于谁家,当为天机,老朽不便妄言。不过,就眼下而言,一切正如君上所见,列国虽众,成大势者不过七家。燕弱而偏安,赵悍而不化,魏、韩夹于大国之中,难以自保,可成大业者,唯齐、楚、秦三国。” 惠文公眼睛大睁:“请大师详解!” “楚国人口众多,地大物博,腹地广阔,当有大成;齐有渔盐之利,桑麻之富,教化之治,当为秦之劲敌。” 惠文公沉思有顷,小声说道:“百年以来,秦人一直以魏为敌,如此看来,似是小了。” “君上所言,皆成过去。”寒泉子应道,“今日之魏,东西分割为二,中无连接,此为封国大忌。这且不说,魏国更居中原腹地,四邻皆敌,三强环伺,势必成为案上鱼肉,如何能成大事?” “先生所言甚是。请问先生,嬴驷当以何策应对齐、楚?” “三国角力,势均力敌,只可智取,不可强图。此所谓恃力者亡,恃智者昌。君上当以伐交为上,伐国次之。” “嬴驷所虑,正在于此。秦人一向恃力,所缺者,智也。先君在时,有公孙鞅辅佐,智、力兼具。而今商君殉国,嬴驷唯有蛮力,苦无英才啊!” “英才是时势造出来的。天下大势走到这儿,自有英才应运而出。依老朽之见,君上缺的不是英才,而是识别英才的慧眼。” “先生之言,如开茅塞。嬴驷有一不当之请,不知当讲否?” “君上但讲无妨!” “先生慧眼千里,嬴驷不胜叹服。嬴驷不才,欲拜先生为国师,早晚聆听先生教诲,不知先生肯屈尊否?” “老朽谢君上器重。只是老朽久居山林,不习驱驰,还望君上见谅!” 惠文公怔了:“这——” 寒泉子微微笑道:“君上勿忧。老朽有一小徒竹远,字修长,跟随老朽多年,虽无经天纬地之才,却也能够识人。老朽可使修长下山,或可助君上一臂之力。” 惠文公揖礼:“嬴驷谢先生相助!” 寒泉子回以一揖:“老朽不过顺天应命而已,君上不必言谢!”朝外叫道,“修长!” 一个中年人应声走进,叩道:“修长叩见先生。” “你与舍人这就跟从君上下山,一切听命于君上。” 竹远再拜:“弟子谨听先生。”转向秦公,叩首,“草民竹远叩见君上。” 惠文公揖礼道:“竹先生请起。世俗庸碌,嬴驷有劳竹先生了。” “草民愿听君上差遣。” 惠文公起身,朝寒泉子揖礼:“多谢先生了!嬴驷告辞!” 寒泉子起身还礼:“老朽恭送君上。” 寒泉一行,令惠文公眼界大开。寒泉先生所言,也与先君梦中所示契合。回到咸阳的当日,惠文公独自一人来到怡情殿,从密室中取出那只石匣子,目不转睛地凝视上面的铭文:“周数八百,赤尽黑出;帝临天下,四海咸服。” 说实在的,从内心深处讲,惠文公不止一次怀疑过这只石匣的真伪,认为是先君事先埋起来的。今日看来,这种怀疑不仅可笑,且也是对上天的不敬。 惠文公将石匣子恭敬地摆好,燃过香烛,对石匣子连拜数拜,面匣而坐,陷入深思。惠文公的耳边再次响起先君孝公的声音:“天下列国,能够取代周室的非我大秦莫属。此非我愿,实为天意。” 孝公的声音刚刚淡去,寒泉子的声音又强起来:“楚人口众多,地大物博,腹地广阔,当有大成;齐有渔盐之利,桑麻之富,教化之治,当为秦之劲敌……三国角力,势均力敌,只可智取,不可急图……恃力者亡,恃智者昌……伐交为上,伐国次之。” 惠文公沉思许久,慢慢收起匣子,复藏于密室,返身回到御书房,站在列国形势图前,聚精会神地凝视由烙铁在木板上烙成的情势标记。 看有一时,惠文公的眉头微微皱起:“是的,恃力者亡,恃智者昌……伐交为上,伐国次之——伐交?” 惠文公正在沉思,内臣走进:“君上,上大夫求见!” “宣。” 不一会儿,樗里疾走进,叩拜道:“启禀君上,西戎进献宝马二十匹,义渠进献宝马三十匹,皆至马场。” 惠文公一向爱马,闻有宝马来,不无惊喜道:“走,陪寡人看看去!” 二人兴冲冲地走至宫门,惠文公停下步子,转对内臣:“你去一趟驿馆,请竹先生、贾先生也去一趟马场。” “臣领旨!” 惠文公等兴师动众地赶到马场时,内臣已与竹远、贾舍人等在那儿等候了。在大司马的陪同下,一行几人缓步走过排排马厩。见有人来,这些战马无不蹬蹄喷鼻,兴奋异常。 惠文公甚是满意,指着它们笑对竹远道:“竹先生,你看它们如何?” 竹远拱手应道:“回禀君上,匹匹都是良马。” 惠文公似吃一惊:“难道没有一匹堪称宝马的?” “那就要看君上如何看待这个‘宝’字了。” “请先生详解!” “君上若以驾车游乐、骑射田猎为宝,则它们匹匹可称宝马。君上若以日行千里、驰骋天下为宝,它们只配称为良马。” 惠文公沉思有顷,朝竹远深深一揖:“竹先生,说得好哇!不瞒先生,寡人请先生来此观马,等的就是先生这一句话。寡人新立,矢志振作,可惜胯下马力不济,难以图远。寡人为求日行千里之马,夜不成寐。此番进山,请到二位先生,实乃寡人洪福。常言道,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今有二位伯乐在侧,寡人复何忧哉!” 竹远还礼道:“君上如此厚望,草民实不敢当!” “竹先生不必客套。寡人求马之心甚切,今召先生来,是想请教先生,寡人如何方能觅到千里良驹?” “求马之途,无外乎两条。一是劳师动众,遍访天下,二是修好马厩,备足草场,使马无拘束之感,有驰骋之所,坐等千里马上门。” “竹先生之言甚是。您看这样如何,寡人这就诏告天下,列国士子凡有一技之长者,皆可赴秦一展抱负。凡来秦士子,寡人必虚位以待,量才聘用。寡人另将列国驿馆辟出一部分,扩建为士子一条街,多设馆驿,专门款待天下士子。” “君上有此诚意,天下宝马必接踵而至。” “寡人所求,不是良马,而是千里马。至于能否求得,就要仰仗二位的慧眼了。” “君上求贤若渴,修长敢不效力?” 正在此时,一骑飞至,公子华翻身下马,叩于地上:“微臣叩见君上!” “爱卿平身。” “谢君上!”公子华起身,欲言又止。 “说吧,这儿没有外人。” “禀报君上,魏使陈轸回国去了。” “陈轸?此人早该回去了。” “君上所言甚是,只是陈轸此番回去,走得却是匆忙,似有急事。” “哦?”惠文公怔了下,“知道所为何事吗?” 公子华摇头:“昨晚人定时分,有人交予陈轸一封密信。陈轸看过,当即叫人备车,星夜启程走了。微臣在想,定是魏国发生大事,不然的话,陈轸不会如此急切。” “樗里爱卿,”惠文公思忖有顷,转对樗里疾道,“此番先君驾崩,寡人新立,魏王不计前嫌,特遣上大夫陈轸问聘,寡人甚为感怀。有来无往非礼也,爱卿可代寡人出使魏国,一是答谢魏王厚情,二是向魏王转达寡人问候,就说寡人愿与魏王尽释前嫌,缔结睦邻盟约,互通关贸,惠泽两国。” “微臣遵旨!” “樗里爱卿,此行还有一个使命,你可知道?” “劝说公孙衍前来秦国。” 惠文公连连摇头:“劝字不妥,是请。记住,明请不行,暗请;软请不行,硬请。总而言之,你只能有一个结果——不可让他待在魏国,为魏所用!” “微臣遵旨!” “还有,这个陈轸是个人物,若有机会的话,可以助他做魏国相国。” 樗里疾似乎没听明白:“君上是说,助陈轸做魏国相国?” “是的。”惠文公点下头,转对公子华,“小华,你也去,随上大夫见见世面。” 公子华拱手道:“臣弟遵旨!” 安邑城外的官道上,陈轸一行数辆马车正在朝安邑疾驰。正行之间,车队突然停顿,前面一阵混乱。 陈轸从车中探出头来,大声责问:“怎么回事?” 随行军尉回马过来:“回禀大人,几辆牛车挡在前面,不肯让路。” 陈轸不无气闷地跳下车子,跟着军尉直走过去,果见几辆牛车不紧不慢地卡在大道中间,将路堵得死死的。几个军卒已经走到最前面一辆牛车上,扯住一头黄牛。另一军卒正与赶车的纠缠。陈轸放眼看去,那赶车的是个中年男子,四十多岁,瘦长个头,书生气十足,手中拿着一册竹简,显然对那个纠缠他的兵士不屑一顾。 几辆牛车既旧且破,发出咿咿呀呀的声响。每辆车上套着一头黄牛,走在最前面的是头老犍牛,脖子上挂着个铃铛,牛头一摆,叮当作响。除第一辆车上的这位中年男子外,其他牛车上并无御手。 军尉走上前去,大声呵斥:“你是何人,竟然在此挡道?” 中年男子瞥他一眼,慢腾腾道:“你这人好生无理!你走你的道,我走我的道,谈何挡道?” “咦,”军尉来劲了,“好生无理的是你!你的牛车走在前面,占住大道中间,不是挡道又是什么?” “谬矣,谬矣!”中年男子连连摇头,“好生无理的是你!我的牛车在先,你的马车在后。我的牛车走在前面,你的马车走在后面。我的牛车在向前走,你的马车也在向前走,为何能说我的牛车挡道了呢?” 军尉被这个中年男子的这番话搅晕头了,愣怔半天,方才转过弯来,学着中年男子慢条斯理的样子较起真来,晃着脑袋道:“你——这么说吧,我们的马车跑得快,你的牛车走得慢;走得慢的牛车挡在跑得快的马车前面,跑得快的马车无法超越,走得慢的牛车就叫挡道,懂吗你?” “谬矣,谬矣!”中年男子连连晃动脑袋,大声叫道,“飞鸟不动,飞矢不行,何况是牛车马车?” “什么飞鸟不动?”军尉火起了,“今儿老子偏就叫你动!来人,将他的牛车掀到路边去!” 几个士兵冲上前去,眼看就要朝路边掀车,中年男子大叫起来:“什么礼仪之邦?你们魏人简直就是一群强盗!” 眼见众人就要动手,陈轸重重咳嗽一声,走到男子跟前,冲他们略略摆手。 众兵士停住。 陈轸将中年汉子打量半晌,缓缓问道:“先生可是宋国的惠子?” “子不敢当,”惠施也瞄他一眼,“在下正是宋人惠施。” 陈轸抱拳揖礼:“魏人陈轸多有冒犯!” 惠施坐在牛车上,抱拳还礼:“惠施见过上大夫。” 陈轸不无抱歉道:“在下因有急事欲回安邑,下人赶路心切,惊扰了惠子车驾,望惠子海涵!” “呵呵呵,”惠施朗声笑道,“听上大夫口气,是想走在惠施前面喽!” 陈轸再次揖礼:“有劳惠子相让!” “相让不难,”惠施摇头晃脑,“只要上大夫与在下切磋几个命题即可。” “久闻惠子学富五车,善辩名实,在下早欲讨教,只是今日事急,您看——” “呵呵呵,”惠施脑袋又是一晃,笑出几声,“在下只听说过心急,不曾听说过事急。上大夫大人,好事不从忙中起哟!” 陈轸怔了下,只得硬起头皮:“惠子有何命题,在下讨教。” “惠施以为,”惠施摇头晃脑,“天与地同尊同卑,山与泽同高同低。” “这……”陈轸思索半晌,“于理不合呀!” “惠施以为,物方生方死,马生卵,鸡长三足。” 陈轸挠头,口中自言自语:“物方生方死,马生卵,鸡长三足。” “惠施以为——” “什么乱七八糟的,”惠施尚未说完,陈轸早已火冒三丈,变过脸色,大声呵斥,“简直是个疯子!”转对军尉,“来人,把他的破车掀到一边去!” 话音落处,陈轸怒气冲冲地走向自己的轺车,钻入车里。 众兵士不由分说,将惠施的几辆牛车连拉带拖,强行拖到路边,腾出道路,大队车马急驰而过。 “陈轸,”惠施站在路边,望着远去的尘土,嘴角现出一丝冷蔑,摇头道,“只怕你欲速不达!”弯腰捡起几捆掉落于地的书简,再次摇头,“就凭你这点才气,又是这般惶急,安能成就大事?” 陈轸甩掉惠施,风尘仆仆地驶入安邑,急急匆匆地赶回府中。 听到车马声响,戚光小跑迎出,叩道:“主公,可把您盼回来了!” 陈轸急问:“怎么回事?” 戚光起身,在他耳边低语一阵。 “真的?”陈轸又惊又喜。 “千真万确!”戚光不无兴奋道,“是安国君亲口说的!安国君说,陛下征询相国人选,安国君趁机举荐主公,陛下吐出金口,‘陈爱卿倒是一个人选!’小人估摸,这一次,主公是十拿九稳了!” “快备厚礼,去安国君府!” 陈轸顾不上旅途劳顿,与戚光径投安国君府。 听闻上大夫光临,公子卬的家宰匆忙迎出,看到戚光正在指挥几个下人扛抬礼箱,笑眯眯地朝陈轸揖一大礼,眼角瞥向箱子:“上大夫,此是何物?” 陈轸还过一揖,笑道:“这是在下从秦国带回来的一点土产,特意孝敬安国君。” 家宰再次揖过:“上大夫处处想着我家主公,真是难得!”伸手礼让,“上大夫,请!” 二人走进客厅,家宰安顿陈轸坐了,拿出来茶具,亲自沏过茶,摆于几上。 陈轸抬眼问道:“安国君不在府中?” “回上大夫的话,主公陪陛下钓鱼去了。” “钓鱼?几时去的?” “怕有两个时辰了。上大夫若有急事,可到翠山寻他。” “不急,不急,”陈轸略怔一下,呵呵笑道,“在下只在此处恭候就是。听说家老棋艺高超,在下能否讨教一局?” “呵呵呵,”家宰亦以一笑作陪,“上大夫既有雅兴,在下敢不从命?”从几案下面摸出棋具,将装有黑子的木盒递予陈轸,“上大夫,请!” 翠山位于安邑北郊,说是山,实为一连串的丘壑,最高处不过几十丈。一条不知名的小溪从中穿过,流过安邑城东,东拐后流入大清河,在孟津附近汇进河水。此处树木茂密,鸟兽甚多,早在文侯时期,就被辟为宫用猎苑。 翠山之中有个小石潭,约十数丈见方,深不可测,潭水清澈,成碧绿色。潭中鱼虾颇多,是御用钓场。绕潭修有许多凉亭,专供君上、公子等达官贵人垂钓之用。 这日午时,魏惠王、公子卬、朱威三人各持钓竿,埋头垂钓。朱威的浮漂动也不动,魏惠王、公子卬的浮漂却在不停抖动。 公子卬心头大喜,连连起钩,钩上的却是一条又一条寸长小鱼。魏惠王眼中虽馋,却迟迟没有起钩。 公子卬急道:“父王,已经咬上了,快点起钩!” 魏惠王白他一眼,不为所动。公子卬扭头再看朱威的浮漂,也在摆动,叫道:“朱司徒,你的也咬钩了!” 朱威应道:“回公子,不过一条小鱼而已。” 公子卬听得刺耳,脸色一沉,将安好鱼饵的钩子狠狠甩入水中。 陡然,惠王的浮漂被一股强力拽走,魏惠王瞧得准了,猛然抖钩,果然钓上一条近尺长的鲤鱼。 公子卬扔下鱼竿,拱手致贺:“儿臣恭贺父王钓到大鱼!” 魏惠王乐呵呵地将鲤鱼取下,小心翼翼地放入桶中,换好饵食,甩钩入潭,转向公子卬,教训他道:“卬儿,晓得不,这才是钓鱼。” “儿臣谨记在心!” 惠王的钓竿刚甩下去,浮漂又见异动。魏惠王再次起钩,又钓一条鲤鱼。惠王再甩钩,浮漂再动,惠王再钓一条鲤鱼。 惠王连钓三条尺来长的鲤鱼,喜不自禁,不无得意地将眼角瞟向朱威的浮漂,看到浮漂也被一股大力拉动,朱威却如熟睡似的,眼睛半闭,纹丝不动。 惠王急了:“朱爱卿,有大鱼咬钩了!” “回禀陛下,”朱威伸出另一只手,做个叩首的动作,“不过一条鲤鱼而已。” 惠王听得真切,回视自己桶中的三条鲤鱼,沉思不语。 “哟嗬,”公子卬不无讥讽道,“朱司徒难道欲钓北冥之鲲吗?” “回安国君的话,”朱威沉声应道,“朱威只敢钓鱼,不敢钓鲲。” “请问司徒大人,何人可以钓鲲?” “北冥之鲲,当由圣人钓之。此潭之鲲,当由陛下钓之。” 惠王心中一动,盯住自己的浮漂沉思有顷,转问朱威:“朱爱卿,寡人欲钓此鲲,该如何放钩才是?” “回禀陛下,”朱威话中有话,“鲲藏于渊,鱼浮于表。陛下欲钓此鲲,不妨将钩下得深些。” “爱卿所言甚是。”惠王重重点头,收起鱼钩,将浮漂上移数尺,换上一块特大的鱼饵,用力甩入潭水深处。 就在此时,毗人走到。 惠王眼角瞥到:“人呢?” “回陛下,”毗人小声禀道,“老奴去晚一步,殿下已经换过衣服,出宫去了。” “出宫?”惠王眉头微皱,“他出宫干什么?” “老奴不知。” 惠王沉思有顷:“去,传他速来!” “老奴遵旨!” 安邑东市,惠施的牛车慢慢驰来,在闹猛处停下。 惠施不慌不忙地跳下车子,将几辆牛车分别扎好,将几头牛解下来,拴在车辕头上,又在每一头牛前放了一筐干草。之后,惠施从车上取出一块木板,拿出铁钉和锤子,将木板钉在砖墙上。 木板上面,是他亲手书写的“观物十事”: 〖一、至大无外,至小无内 二、深千里,无厚 三、天与地卑,山与泽平 四、物方生方死 五、万物皆同皆异 六、宇宙无穷亦有穷 七、今日适越而昔来 八、连环可解 九、大地中心在燕之北、越之南 十、天地一体〗 有条不紊地做完这一切,惠施拍拍手,满意地盯视木板一眼,走到木板下,背靠墙壁,席地而坐,眼睑微微闭合。 在这闹市区,惠施的怪异行为,尤其是那块木牌子,很快引来一大群观众,七嘴八舌地议论不止,不时发出哄笑声。 有人终于耐不住了,指着木牌,大声问道:“诸位,诸位,这句‘今日适越而昔来’,说的是啥?” 有人应道:“告诉你吧,说的是,今日你刚刚到达越国,可在昨天,你已经从越国回来了。” 前者惊道:“这不是瞎说吗?” 观众再次哄笑起来,七嘴八舌地议论不休: “你们看,‘连环可解’。谁有连环,拿来让他解解看。” “快看哪,‘万物皆同皆异’!要是万物都是一样的,岂不是没有长短粗细、高矮胖瘦了吗?” “照他这么说,鸡就不是鸡,是狗;马也不是马,是牛。真是可笑!” “唉,此人死读书,这是读出毛病来了。” …… 惠子依旧是双目微闭,端坐不动。 人群中,羽扇纶巾、一身富家少爷打扮的太子申两眼盯住木牌上的黑字,陷入深思。有顷,太子申抱拳揖道:“这位先生,晚生求教!” 惠施的眼睛并未完全闭上,因而早已看到此人,见他发问,并不回礼,依然纹丝不动,声音却是中气甚足:“客官请讲!” “嗨,大家快看,这个怪人开口说话了!”人群中有人大声嚷道。 更多观众围拢上来。 太子申再揖:“先生的观物十事,可有破解?” 惠施朗声应道:“天地万物,有立自有破;观物十事,有观自有解。” “请问先生,”太子申道,“何为‘至大无外,至小无内’?” 惠施应道:“万物皆同,何分大小?” 太子申沉思有顷,再次问道:“‘其深千里,无厚’,又作何解?” “万物皆同,何有厚薄?” 太子申又是一番沉思:“‘天与地卑,山与泽同’呢?” “万物皆同,何论高低?” 惠施皆以同一理由回答所有提回,听得太子申如堕雾中,憋得脸色通红:“那——请问先生,您又是如何理解‘物方生方死’呢?” 惠施依旧答道:“万物皆同,何言生死?” 太子申深思良久,再次拱手问道:“先生又是如何理解‘万物皆同’呢?” “至大无外,千里无厚,天地同卑,生死同时,万物有何异哉?” 太子申愈加茫然:“先生这样颠来倒去,互为问答,晚生愚笨,当真是越听越糊涂了。” 惠施慢慢睁开眼睛:“这位士子,变化之理原本如此,非惠施饶舌也。” “惠施?”太子申打个惊愣,拱手再揖,“先生可是宋国的惠子?” 惠施这也拱手:“正是在下。” 太子申正欲再说,一人挤过来,在他耳畔低语数句。 太子申略怔一下,转身朝惠施拱下手道:“先生,晚生有事,先行一步,他日再来讨教。” 话音落处,太子申随从来人匆匆走出人群,走向不远处的一辆轺车。 惠施收回目光,再次闭目。 小石潭边,魏惠王眼睛大睁,一眨不眨地盯在碧绿潭水中的浮漂上。浮漂静静地浮在水面,随微波起伏。 魏惠王似乎等得急了,扭头问朱威道:“朱爱卿,此水别是无鲲吧!” “回禀陛下,”朱威沉声应道,“钓鲲非同钓鱼。鱼见饵上钩,鲲视情上钩。陛下欲钓此鲲,此鲲亦在观望陛下。” “依爱卿看来,”魏惠王这也明白了朱威的深意,“此鲲在观望寡人什么呢?” “观望陛下之情。若是陛下真情求鲲,诚意用鲲,此鲲必至。若是陛下只求小鱼小虾,或为一时猎奇,此鲲或将游向他处。” “如果真有此鲲,”惠王沉思有顷,郑重说道,“寡人就以相国之位相托,爱卿以为如何?” “陛下果能如此,此鲲必至。” 听到相国二字,公子卬总算明白过来,脸色一沉:“请问司徒,此鲲究竟是何人,明说出来就是,不要在此绕来弯去,净打哑谜。” “是啊,”惠王盯住朱威,“朱爱卿,此地并无外人,但说无妨。” 朱威放下鱼竿,叩拜于地:“陛下诚意相求,微臣就斗胆放言了。微臣以为,此鲲就是公孙衍。” “哈哈哈哈,”公子卬放声长笑几声,“司徒大人鲲来鲲去,我道是何大贤,原来又是此人!” 朱威重叩于地:“陛下——” “朱爱卿,”惠王放下鱼竿,缓缓站起身子,“若是此鲲,就留待他日再钓吧!” 惠王转身走没几步,迎头碰到毗人领着太子申疾步走来。 见惠王面色不悦,太子申慌忙叩首:“儿臣叩见父王。” 惠王沉脸问道:“听说你出宫去了?” 太子申忐忑应道:“回禀父王,儿臣东市去了。” “东市?”惠王斜他一眼,“所为何事?” “儿臣并无他事,随便逛逛而已。” “随便逛逛?”魏惠王气从中来,虎起面孔大声呵责,“自河西陷落之后,寡人日夜忧思国事,恨不能在一日之内重振大魏雄风,收复失地。可你呢?看看你自己,身为太子,却是一无用心,四处浪荡!” “儿臣知罪!” 惠王盯他一眼,鼻孔里重重哼出一声,拂袖而去。 太子申无端遭此呵斥,不知所措地怔在那儿。 钓鱼台上,看到惠王走远,公子卬这也站起身子,斜盯朱威一眼,将鱼竿“啪”地摔在亭子上,大踏步离去。 公子卬赶紧驱车驶回,在老家宰陪同下走进府中,远远望见当院跪着一人。 公子卬扫一眼家宰:“跪者何人?” “回禀主公,是陈大人,他在此地跪迎多时了。” 公子卬急跨大步赶去,边走边叫:“上大夫,你这是为何?” 陈轸行再拜大礼,朗声说道:“安国君提携大恩,下官万死不足以报!” 公子卬扶起陈轸:“上大夫快快请起!”携手走进客厅,“上大夫几时从秦国回来的?” “下官刚刚回来,这不,回到府上,屁股尚未坐稳,就奔上将军府上来了。” 两人进厅,分宾主坐下。 “唉,”公子卬眼望陈轸,长叹一声,“你来得正好,本公子正欲寻你呢!” 陈轸心里一颤:“怎么,出变故了?” “就差一点儿。” “请上将军明示。” “方才与父王在石潭钓鱼,若不是本公子在场,相国之位只怕已是公孙衍的了。” 陈轸惊得呆了。 公孙衍的老宅里,公孙衍正在伏案疾书,案上案下摆放着一堆堆的竹简。 朱威进来,神色沮丧地坐在他对面。闷坐一会儿,朱威随手拿过一卷:“公孙兄,这些全是你写的?” “是呀,”公孙衍指着一堆堆竹简,“《兴魏十策》,就差这一策了。” “兴魏十策!”朱威急急翻阅。 “你都看到了,”论及天下,公孙衍颇是兴奋,“方今天下形势万变,列国奇招频出,朝令夕改,唯有魏国因循守旧,依然在沿用数十年前文侯所订规制,早已不合时宜,流弊甚多。近段时间在下心血忽至,日日参研列国成法,针对魏国时弊,拟就这册《兴魏十策》,恳请朱兄斧正!” “斧什么正?”朱威急站起来,“快,快把竹简捆起来,全都给我。” “给你?”公孙衍一怔,“你要它们做什么?” “拿它们去见陛下。在下要让陛下看看,他陈轸在忙活什么?公孙兄你又在忙活什么?” “朱兄,”公孙衍略怔一下,“听你口气,又向陛下推荐在下了?” 朱威点头。 公孙衍呆怔有顷,慢慢伸出手来,从朱威手中拿回竹简,长叹一声:“唉,这些竹片,还是留在此地吧!” “公孙兄,”朱威急道,“眼下正是关键时刻,万不可泄气!” “朱兄呀,”公孙衍摇头,“不是泄气不泄气的事。我早说过,我们这个陛下,如果走不到山穷水尽,他是醒不过来的。” “陛下那里走不通,在下可以去找殿下。” “我说朱兄,”公孙衍冷蔑一笑,目光直射朱威,“在下劝你莫费力气了。安邑城中谁人不知殿下?若是谈论风花雪月、琴棋诗画、天南地北,殿下可以口若悬河。若是谈论国事,只怕说不过三句。” “公孙兄,”朱威辩道,“殿下再不济,也是殿下。陛下年逾五旬,虽说依旧身强体壮,可毕竟是一年不如一年了。孝公突然驾崩,陛下或有感触。今日钓鱼,殿下未至,陛下极是不悦,使内宰四处寻他。可以看出,陛下是在有意栽培殿下,让他走到正路上来。” 公孙衍显然无法抵御此话,略一沉思,抬头问道:“讲吧,朱兄意欲何为?” “在下欲将《兴魏十策》呈送殿下,看看殿下是何说辞。” 公孙衍略想一下,从正在写的竹简里随意抽出一片:“就给他这片吧。” 朱威一怔:“就这一片?” 公孙衍嘿然一笑:“要是他看得懂,有此一片也就够了;要是他看不懂,纵使给他一捆,也是无用。” 太阳西下,夜幕降临,街上行人越来越少了。 安邑东市里,惠施收拾牛车,正要寻个地方安歇,一辆马车驶来,在他面前戛然而止。车上跳下一人,朝惠施深揖一礼:“先生可是从宋国来的惠子?” “正是在下。您是——” “在下是东宫内宰。” 惠施还过一礼:“惠施见过内宰。” “在下奉殿下旨意,特来相邀先生!” “既是殿下所请,在下恭敬不如从命。” 内宰吩咐随员:“你们先将先生的牛车赶至馆驿,寻处安顿了。”转对惠施,“先生,请!” 东宫位于王宫一侧,在安邑城中,论显赫,仅次于王宫。车马驶至,远远望到太子申早已候在殿外亲迎。见面礼毕,太子申携了惠施之手,径至厅中。 是夜,二人秉烛夜谈,从“观物十事”谈起,就名实之论到万物同异,越谈越是投缘,竟是通宵未眠。 眼见天色大亮,太子申、惠施却毫无倦意,移步于后花园。早有侍女端来凉水,二人擦把脸,吃过早点,在凉亭中坐下,正要接着叙话,内宰赶来,禀道:“启禀殿下,司徒府朱大人求见!” 太子申皱下眉头:“本宫正在会客,让他改日再来。” 内宰应过,走出花园,径至前厅,满脸堆笑地对朱威揖道:“朱大人,殿下正在会客,您有什么事儿,吩咐在下就是。” 朱威不肯相让,拱手道:“此事非同小可,在下必须面奏殿下,烦请宰辅再去通报。” 内宰再走进去,不一会儿,太子申沉着脸急急走来。 朱威伏地叩道:“微臣叩见殿下!” “朱司徒请起!”太子申在位上坐下,“听说司徒有事欲见本宫?” 朱威起身,在客位坐下:“殿下记得昨日之事否?” “记得。”太子申心中一凛,“为这事儿,本宫一直在纳闷儿。司徒可知父王所为何事?” “陛下欲请殿下钓鱼!” “钓鱼?”太子申大是诧异,“钓鱼就是钓鱼,父王何以雷霆震怒呢?” “殿下可知陛下欲钓何鱼?” 太子申摇头。 “陛下欲钓水中之鲲。” “朱司徒打什么哑谜呀,”太子申皱眉了,“本宫是越听越糊涂呖。什么水中之鲲?” “就是未来国相。”朱威点明话题,“陛下明为钓鱼,实为商讨由何人继任大魏相国。” “谁做相国,”太子申不耐烦起来,“由父王决定就是,怎会扯在本宫身上?” “陛下若是能够决定,何需待到今日?” “这……司徒有何见教?” “安国君一心推举上大夫陈轸为相,微臣以为不妥。陈轸是何德行,殿下心中明白。若是此人为相,大魏亡无日矣!” “以司徒之见,当以何人为相?” “公孙衍!” “若是此说,”太子申淡淡说道,“司徒何不直接奏明父王,荐他就是?” “唉,”朱威轻叹一声,“微臣已经举荐多次,可陛下——” “司徒之意是——” “微臣思来想去,唯有求助于殿下。殿下,公孙衍之才,堪比秦之商鞅啊!” “司徒既已举荐过,本宫也就爱莫能助了。司徒大人若是没有其他事情,本宫还有客人在后花园中等候呢。”太子申起身,双手揖礼,作送客状。 “殿下且慢,”朱威也站起来,从袖中掏出那片竹简,“微臣恳请殿下看过这个,再作定论。” 太子申接过竹简,纳入袖中,转对内宰:“送客!” 内宰伸手礼让:“朱大人,请!” 朱威深揖:“微臣告退。” 太子申走回园中,朝惠施揖道:“实在抱歉!唉,这些繁冗之事总是扫兴,请先生多多包涵。” 惠施回过礼,笑道:“敢问太子,是何繁冗之事?” “还不是相国之事?” “贵国不是没有相国吗?” “唉,”太子申苦笑一声,叹道,“正是因为没有相国,才有这些杂事儿。不瞒先生,自白相国故去,朝中无相,众臣无人节制,父王事事躬亲,甚是疲累。父王久欲拜相,只因未得合适之才,方才拖至今日。” “听说陛下欲拜上大夫陈轸为相,可有此事?” “朱司徒就是为此着急。” “有人愿做相国,当是好事,朱司徒为何着急?” “朱司徒认为陈轸是祸国乱臣,不可为相。” “依朱司徒之见,谁可为相?” “公孙衍。” “司徒大人难道是要殿下推举这个公孙衍?” “正是。” “殿下应允了?” 太子申摇头。 “这么说来,”惠施微微一笑,“司徒大人岂不是白走一趟喽?” “他留下一片竹简,说是公孙衍所写。” “草民可否一阅?” 太子申从袖中摸出竹简,递予惠施。惠施瞄一眼,递还。 “先生,”太子申顺口问道,“此人写得如何?” “还好,”惠施淡淡一笑,“写得一手好字。” “先生之意是——” “草民以为,”惠施话锋一转,“若是此人愿做相国,殿下倒是可以向陛下举荐。” 御书房里,魏惠王正在批阅奏章,毗人禀道:“陛下,上大夫使秦归来,在外候见!” “哦!”魏惠王惊喜交加,“陈爱卿回来了,快,宣他觐见!” 陈轸趋入,叩道:“微臣叩见陛下,恭祝陛下万安!万万安!” “爱卿快快平身!”话音未落,惠王人已站起,上前扶起他,按他坐在席上,“爱卿此番使秦,功莫大焉,寡人这要重重赏你!”转对毗人,“毗人!” “老奴在。” “拟旨,赏陈爱卿黄金一百,锦缎百匹,乐工十人,良马四匹。” “微臣叩谢陛下隆恩!”陈轸起身,再叩于地,“陛下厚爱,微臣万死不足以报。陛下厚赏,微臣却要斗胆谢绝!” “哦,”魏惠王稍稍惊愕,“爱卿难道是嫌寡人所赏不够么?” “微臣不敢!”陈轸再叩,“陛下所赐,虽一羽毛,微臣不敢以为少,何况如此厚赏?微臣乞请陛下容臣一言!” “爱卿请讲!” “孝公、公孙鞅尽皆归天,陛下光复河西在即,一金一铜,一布一丝,皆当用于光复大业,微臣尺寸之功,不敢受赏!” 闻听此言,魏惠王不无感慨,沉思良久,再度起身,亲手将其扶起,叹道:“陈爱卿,说得好哇!自白相国走后,如此忠良之言,寡人久未听闻了!” 听到魏惠王将自己与白相国相提并论,陈轸涕泪横流,哽咽道:“陛下——” 魏惠王搀起陈轸,将他让到昔日白相国所坐之处:“陈爱卿,来,向寡人细细说说秦宫之事。” “微臣遵旨!” 陈轸自不怠慢,将一路上编好的秦宫故事一五一十地讲予惠王,先说自己如何向甘龙献计栽赃公孙鞅,后说自己如何使甘龙、公孙贾、杜挚等秦国老臣刑场伏诛,最后才说自己如何设计,再使嬴虔、车英、景监等重臣相继离职,使惠文公成为名副其实的孤家寡人,无奈之中,只好提升一大群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等。陈轸移花接木,巧舌如簧,绘声绘色地将秦宫发生的系列惊变完全说成是他一人全力运筹的结果,听得魏惠王瞠目结舌,时不时地拍案叫绝。 君臣叙得正热,毗人再度走进:“启禀陛下,秦国上大夫樗里疾来朝!” “嘿,”魏惠王略略一怔,看向陈轸,“真正邪门,说谁谁到!”转对毗人,“安排他们馆驿安歇!” “领旨!”毗人趋步退出。 “呵呵呵,”魏惠王转向陈轸,“听爱卿讲话,甚是酣畅。爱卿前脚回来,秦人后脚追上,动作倒是快。爱卿可去会会此人,观他此番来使,意欲何为?” “微臣领旨!” 陈轸精心设计的这步棋走得极妙,显然也收到了奇效。回府途中,陈轸眼前再次浮出惠王两番将他扶起的场面,越想越是得意,情不自禁地哼起家乡小调来。陈轸是泗下宋人,与惠子同乡,哼出的曲子既有南方蛮楚风味,又有齐鲁之韵,甚是好听。驾车的戚光见主子这般高兴,心中也就舒畅,扬鞭催马,正欲疾驰,陈轸忽又摆手止住。 戚光勒住马,扭头道:“主公——” “转回去!” 戚光惊道:“还去宫城?” “不,去驿馆。” 戚光寻到宽阔处,转过车头,朝王宫附近的驿馆驰去。 赶至驿馆,陈轸下车,缓缓步入秦使樗里疾下榻的馆驿。早有人报知樗里疾,陈轸尚未走到门口,樗里疾已经迎出,远远揖道:“樗里疾见过陈兄!” 陈轸还礼:“陈轸见过樗里兄!” “在下刚刚安顿下来,这正打算去府上拜望,不想陈兄先行一步,实令在下汗颜。” “呵呵呵,”陈轸笑道,“在下到咸阳,樗里兄是主,在下是客。樗里兄到安邑,在下是主,樗里兄是客。贵客光临,在下自当先来拜望,聊尽地主薄义呀!” “陈兄客套了!”樗里疾伸手握住陈轸的手,“陈兄,请!” 二人携手步入客厅,分宾主坐下。公子华走进,沏上茶水。 陈轸眼生,转望樗里疾:“这位是——” “哦,”樗里疾伸手介绍,“在下正欲引见呢。他就是公子华,在下副使。” 公子华很少抛头露面,因而陈轸在秦多日,虽说多次听闻杜挚等提及这个名字,也晓得他是惠文公的亲信手足,却是无缘谋面,不想在此不期而遇了。 “公子大名,在下如雷贯耳!”陈轸不敢怠慢,起身长揖。 “嬴华见过上大夫。”公子华还过一礼,凑前一步,嘻嘻笑道,“上大夫,听说安邑甚是好玩,能否介绍一个去处?” 陈轸早从杜挚口中得知公子华生性风流,堆出笑道:“呵呵呵,公子爱玩,到这安邑当是找对地方了。不知公子爱玩何物?” “都有何物好玩?” “安邑可玩之处多不胜数,”陈轸应道,“就看公子有何喜好了。若是喜欢田猎,公子可到翠山;若是喜欢赌钱,公子可到元亨楼;若是喜欢女人,公子可到眠香楼。” “嘻嘻,”公子华直奔主题,“要是此说,在下想请上大夫讲讲这个眠香楼。” “好好好,”陈轸竖拇指道,“公子果是风雅!眠香楼里,列国美女,应有尽有,少至豆蔻佳人,长至半老徐娘;瘦有弱不胜衣的细腰,膄有珠圆玉润的雪肤!” “可有国色天香?” “有有有,”陈轸呵呵又是一笑,“若是无香,还叫什么眠香楼?不瞒公子,里面真还有位姑娘,就叫天香,那可真是国色天香,貌美不说,琴棋诗画更是无所不精。公子若得此女春宵一度,不枉此生哟!” “听上大夫此话,难道此女——” “不瞒公子,”陈轸神秘一笑,“此女向不接客,是以公子——”故意打住话头。 “咦,”公子华一怔,“这倒奇了,本公子走遍天下,不曾见过香楼女子不接客的。上大夫这请讲讲,那天香姑娘何以不接客?” “这……”陈轸故意迟疑一下,“在下不方便多说。” “哈哈哈,”公子华朗笑几声,朝陈轸打个揖道,“嬴华谢上大夫提示了!两位在此细聊,嬴华这就出去瞧瞧热闹!” “公子慢走!”陈轸起身,见公子华人已出门,只好长揖一下,目送他远去,冲樗里疾笑道,“没想到公子这般风风火火,是个性情之人呐!听闻公子与秦公相处甚笃,樗里兄能得公子作副使,面子不小哟!” “什么面子不面子的?”樗里疾扑哧笑道,“君上要在下朝见陛下,公子听说安邑好玩,定要在下带他前来。在下知他玩心太重,怕他误事,不肯带他。公子急了,直接求到君上,君上缠不过他,只好发话。在下别无选择,也就带他来了。” 听到秦公如此治政,陈轸窃喜,转过话题,冲樗里疾抱拳贺道:“樗里兄鸿运高照,从地方郡守一跃三级,在下早欲贺喜,却是无缘。今日见面,在下就此道贺了!” “惹陈兄见笑了。”樗里疾抱拳回礼,“不瞒陈兄,眼下秦国山中无虎,只能让在下这只猴子暂时蹦跶几日。” “唉!”陈轸长叹一声,模样甚凄。 “敢问陈兄,何以出此长叹?” “无论如何,”陈轸不无伤感道,“樗里兄还有地方蹦跶,不似在下,在这上大夫位上,一坐竟是七八年,挪不动窝了。” “呵呵呵,”樗里疾笑出几声,“上大夫这是在说反话吧!在下听说,相国这个位子,陛下是一直为大人留着的。” “唉,”陈轸又是一声长叹,“什么留不留的,白圭故去,这都两年了。” “哦?”樗里疾敛住笑容,“听陈兄此话,难道另有隐情?” “既然樗里兄问及,在下也就不瞒了。”陈轸忖准时机,直言以告,“就在近日,有人再向陛下举荐公孙衍为相。” “哈哈哈,”樗里疾爆出几声长笑,“我道是何人向陈兄叫板呢,却是公孙衍。在下听说,此人不过是个相府家奴,如何能成?” “不瞒樗里兄,”陈轸压低声音,“此人倒没什么,关键是那个朱威,陛下偏听他的。” “这个好办,”樗里疾笑道,“陈兄若有此意,在下可助陈兄一臂之力,除去此人!” “樗里兄是说……”陈轸大睁两眼,“朱威?” “不不不,”樗里疾连连摆手,“朱大人是王亲,在下岂敢?在下指的是那个公孙衍。” “此话当真?”陈轸急不可待了。 “咦,陈兄这是信不过在下吗?” “哪里,哪里。”陈轸抱拳道,“在下谢过樗里兄。请问樗里兄,此事若成,叫在下何以回报?” “此等小事,在下安敢奢求回报?” “有来无往非礼也,樗里兄不必客气,若有所求,但讲无妨。” “上大夫有此美意,在下也就直言以告了。”樗里疾拱手揖道,“不瞒陈兄,君上新立,欲与陛下重修旧好,睦邻而居。在下奉诏来使,唯有此意,陈兄若能在陛下面前多多美言,让在下不负使命,在下也就心满意足了。” “若是此事,”陈轸松下一气,回揖道,“在下一定鼎力相助。” “多谢陈兄!” 听完陈轸详细讲过秦宫内情,魏惠王甚是兴奋,大半夜未能睡去,一直在琢磨如何利用这千载难逢之机光复河西。魏惠王知道,眼下时机虽好,作为君王,他却急切不得。一则他要观望一下惠文公,看他是否真如陈轸所说,是个诛杀异己、不会用人、独断专行之人;二则他要在开战之前,做好充分准备。 这个准备不是财力,不是人力,而是人才。秦孝公能得河西,因为他有公孙鞅。而他手中,眼下除去陈轸之外,真还划拉不出一个大才。公子卬不必说了,朱威的忠诚是没说的,干点实务也是没说的,但要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真还差公孙鞅一大段距离。 即使陈轸,也是让他头疼。说实在的,他观察陈轸有些年头了。此人用起来顺手,且似乎总能摸透他的心思,知道他何处痒痒,但在大事上屡犯糊涂,指靠不住。前番听他几次,哪一次都让他心有余悸。先是称王,后是伐秦,再后是结秦伐卫,再后又是…… 魏惠王实在不敢再想下去。 更让他头疼的是太子申。若论年龄,太子申已逾而立之年,被正式立为太子也有十几个年头了。然而,十几年来,太子申似乎一直没有长大,什么国事都不愿管,什么心都不愿操,比秦国新君嬴驷有过之而无不及。如果秦国将来真的断送在嬴驷手中,那么,魏国也就可能断送在太子申之手,而这一点是他无论如何也不愿看到的。虽说眼下自己身体尚好,但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秦孝公的突然驾崩让他真切感受了这种可能。 魏惠王越想越是睡不着。次日晨起,魏惠王早早起床,二话不说,使毗人传来太子,说要与他共进早膳。 这是前所未有之事。太子申忐忑不安地走进御膳厅,远远望到魏惠王已经候在那儿,趋前叩道:“儿臣叩见父王。” 魏惠王一反常态,不无慈爱地望着他,微微一笑,指着对面的席位:“申儿,坐吧。” 因有前面钓鱼之事,太子申本以为要挨父王一顿臭骂,却未料到父王竟然这般慈眉善目地待他,真还有点受宠若惊,迟疑有顷,方才坐下,却不敢擅自提箸。 魏惠王见他迟迟不动,亲自动手,夹起一只蛋卷,放到太子申碗中:“申儿,尝尝这个。” 太子申急起箸,将蛋卷塞进口中,嚼也不嚼就一口吞下。也是咽得急了,蛋卷竟然卡在嗓眼里,噎得太子申直伸脖子。毗人看见,赶忙端过一杯清水,太子接过喝下,方将蛋卷强压下去。 望着太子申的狼狈样儿,惠王扑哧笑道:“申儿,你平日也是这般吃饭的?” 太子申缓过一气,回个笑道:“回父王的话,儿臣吃得有些急了。” “申儿,自今日始,你就与寡人一道用膳吧。” 太子申又是一怔,不可置信地望着惠王。 “哦,你不乐意?” 太子申赶忙以指叩案:“儿臣叩谢父王厚爱。” 惠王再向他的碗中夹些菜肴,不无慈爱地盯住他道:“申儿,吃吧。” 看到父王毫无责备之意,太子申这才宽下心来,腼腆一笑,大起胆子夹起一只鸽蛋,轻轻放在惠王面前:“父王,您也请。” 惠王接过鸽蛋,呵呵笑道:“申儿,你这只鸽蛋,父王吃了。”话音落处,将鸽蛋一口吞下,竟也没有咀嚼,直接咽下肚去。 太子申心里一酸,眼中盈出泪花。 “申儿,”惠王递过一只丝绢,“来,擦擦,吃饭要紧。” 太子申点头,接过手绢,擦干泪花,埋头吃饭。 父子二人笑语晏晏地用过早膳,又沿后花园的石径信步漫游。毗人远远跟在后面。 走有一程,惠王问道:“申儿,这些日里你都忙活什么?” “回禀父王,儿臣遇到一个奇人,相谈甚笃。” “哦,”惠王笑了,“是何奇人,你说予父王听听。” “我这说了,只怕父王笑掉牙。”太子申笑道,“此人言论惊世骇俗,譬如什么‘飞矢不动’‘万物皆同’‘连环可解’诸类,儿臣初时甚不明白,与他论辩,可辩来争去,此人竟然自圆其说,且讲得头头是道,让儿臣不得不服呢!” “呵呵呵,”惠王乐了,“你说的这人,可是宋国惠子?” 太子申惊愕:“父王也知此人?” “听说过他。”惠王微微点头,“去年此人在齐国稷下学宫与一个名叫公孙龙的人辩证名实,将对方驳得哑口无言。公孙龙也算是闻名列国的铁嘴,这桩公案自然也就不胫而走,传遍天下了。” 太子申不可置信地看着惠王:“父王日理万机,竟还熟知百家学问,实让儿臣叹服!” “唉,申儿,”惠王长叹一声,“这个家不容易当呀!坐到那把椅子上,寡人不仅要知道柴米油盐,更要熟知百家学问。”又走几步,猛地想起什么,“说起此事,倒是提醒了寡人。惠子经此一辩,也算是天下名士了,此番他来我邦,寡人不能不见一面。申儿,何时见到惠子,你可打声招呼,就说寡人这几日里一定抽个时间,向他讨教名实之论。” “儿臣一定转告惠子。” “还有一事,”惠王停住步子,望着太子申,“寡人也想听听你的看法。” “儿臣恭听。” “白相国辞世将近两年,相国之位一直空悬,百官无人节制,内政、外交诸事繁冗,寡人手忙脚乱,深感力不从心。常言说,‘国中不可一日无相’,看来,此言非虚。” “父王欲置相国,选出一人就是了。” “对于一国来说,选相拜将不是寻常之事,马虎不得啊!” “父王想必有了合意人选?” “唉,”惠王摇头轻叹,“白相国在时,寡人倒没觉出什么。白相国一走,寡人真还找不到可以替他之人。卬儿屡次推举上大夫陈轸,朱爱卿坚决反对。朱爱卿屡次举荐一个叫公孙衍的,卬儿也是看不顺眼。朱爱卿与卬儿都是寡人倚重之人,如此这般,让寡人难以决断,这想听听你的举荐。” “儿臣也曾听人说起这个公孙衍来,据说白相国生前也曾举荐过他,想必此人有些才具吧。” “他跟白相国多年,白相国举荐他,自是在所难免。你还听何人提起过他?” “一些朝臣。” “都是哪些朝臣?” “这……”太子申迟疑一下,“儿臣记不清了。不过,儿臣以为,百闻不如一见,公孙衍有无才具,父王何不召来面试?” 惠王沉思有顷,转身向毗人招手。毗人急走几步,赶上来:“陛下有何吩咐?” “你可抽空访察一下公孙衍,试试此人才具。” “老奴遵旨!” 毗人走有几步,太子申喊住他,从袖中摸出那片竹简,递予毗人:“本宫拣到这片竹简,听说是这个公孙衍的。若是见到此人,你可顺手还他。” 毗人接过一看,陡然一震,点点头,纳入袖中。 第三章 庞涓下山,鬼谷三子各获绝学 新年伊始,天地回暖,秦川大地迎来又一个春天。就在这乍暖还寒、万木萌动时节,河西少梁发生一起规模颇大的乡民暴乱。 发起者是那个曾到张邑向张仪叫过板的吴青吴少爷,原因极其简单,河西失陷后,像张仪家一样,吴青一家横遭劫难,家财尽被抄没不说,吴青的父亲更被秦人处死,吴青及一家老少沦为仆役。更可恶的是,吴青年仅十一岁的妹妹被一个秦国官大夫看上,在光天化日之下将她强暴。吴青听到她的声声惨叫,忍无可忍,血气喷涌,将官大夫一家悉数杀死,召集旧日仆从,乘夜色逃出少梁,窜入西部丛林。此事在少梁引起轰动,许多与他有着共同命运或不堪秦法严酷的魏人闻讯,纷纷追随,不出半月,吴青竟然聚起数千人马,踞守山林险要,拼死对抗秦军。河西郡府两番派兵清剿,均被他们击溃。 事件迅速报至河西郡兼职郡守司马错。这日大朝,司马错将事件始末详细奏报惠文公,请旨清剿。惠文公的眉头略略一皱,将他搁在一边,转脸望向别人:“诸位爱卿还有何奏?” 其他朝臣见状,也就纷纷奏事。惠文公逐一处置完毕,宣布退朝。 看到惠文公率先退去,司马错一脸错愕,愣怔半晌,一把扯住公孙衍道:“公孙大人,这阵儿您可得空?” 公孙衍笑道:“国尉有话,但说无妨。” “请大人至下官府上一叙。” 公孙衍跟随司马错来到国尉府上,分宾主坐下。司马错将河西危势扼要讲说一遍,不无急切地望着公孙衍:“大良造,如此紧要之事,君上竟然不管不问,在下——”打住话头,眼神迷茫。 公孙衍在少梁镇守多日,自然知晓吴青其人。河西之战时,秦人围攻少梁,吴青一家出人出钱,投入抗秦苦战,公孙衍为此甚是感动。时过境迁,公孙衍今日贵为秦人大良造,吴家却或死或走,惨遭欺凌,吴青更是落草为寇,着实让人叹喟。此时被问,公孙衍不便多说,只好替吴青辩解一句:“吴少爷养尊处优惯了,平素也爱争强好胜,此番想必是被逼上绝境,不然不会走到这一步。” 司马错恨道:“这些魏国权贵,当初就该斩尽杀绝!” 公孙衍见他言语决绝,一时不好再说什么,正欲托故离开,司马错求道:“大良造,此事急切,下官特请您来,是想求您拿个主意。这事儿半时也拖不得,此端一开,河西再无宁日了。” 公孙衍沉思有顷,缓缓说道:“司马将军,君上没有当场下旨,说明君上未想清楚。此事牵涉的恐怕不是一个吴青,而是河西的整个治理方略,因而,在下以为,将军还是等一等再说。” 司马错想了一下,觉得公孙衍所言在理,拱手道:“下官遵命!” 从国尉府里辞别,公孙衍回府时已近午时。大良造府即原来的商君府,公孙衍原本简朴,加上商君府中应有尽有,因而在他入住之后,只是换了块匾额,别的基本未动。 刚至府门,公孙衍就感到有些异样,因为门口比平日多出两个卫士。公孙衍看他们一眼,也无二话,迈步进府,看到院中钉子似的竖着两排卫士。公孙衍已知怎么回事,急急走进正堂,果见惠文公和上大夫樗里疾坐在里面。 公孙衍赶前几步,叩首于地:“微臣叩见君上。微臣不知君上驾临,回来迟了,请君上恕罪。” 惠文公摆下手,笑道:“爱卿请起。寡人不告而至,若要论罪,当是寡人请罪才是。” 公孙衍行过大礼,起身走到几前,正襟坐下。内臣早已反客为主,沏好茶水,端至公孙衍几前,退至门外。 惠文公笑道:“时光过得真快,眨眼之间,爱卿来秦已是半年了。秦地民风粗犷,鲜知礼义,爱卿过得惯吗?” “谢君上关爱。前些时日,微臣前往各处郡县巡访,对秦地民风甚是惊叹。” “有何惊叹?” “微臣所到之处,路不拾遗,夜不闭户,邻人之间鲜有争执,州府衙门也少诉讼,据说民间争执,多在进公府之前就已化解,这在魏国简直不可思议!” 惠文公又是一笑:“这都得益于先君的新法。秦人缺少教化,记不住礼义,只能记住法文。按照先君之法,他人之财,左手得之,斩左手,右手得之,斩右手。” 公孙衍应道:“这也正是微臣所担忧的。” “哦?”惠文公一怔,“爱卿有何担忧?” “法令过于严苛,初行时尚可,行久不变,势必伤民。民若伤及皮毛,尚无大碍,若是伤及根本,则不可行远。” 惠文公沉思良久,抬头问道:“依爱卿之意,难道商君之法有不切实际之处?” “正是。”公孙衍脱口应道,“譬如这一条,他人之财,左手得之,斩左手,右手得之,斩右手,就有模糊之处。他人之财若是得之于义,不妨得之。再说,即使得之不义,得多少斩手,得多少不斩手,理当有个区分。再譬如连坐法,一人犯罪,累及全家不说,还要祸殃九族,罪及诸邻,这就有些过了。还有盗寇,也应分清层级,而后判其该受何刑。重农轻商,也似不妥。奖励耕植固然重要,假若没有商贾,货物就无法流通,民间就不能互通有无,国家也收不到相应赋捐。” 惠文公眉头微皱,沉思有顷,缓缓说道:“爱卿所言甚好,但在先君崩天之前,寡人曾对先君起誓保持新法。今先君尸骨未寒,寡人擅动新法,似不稳妥。” 公孙衍一怔,离席跪地,叩道:“微臣冒犯先君,罪在不赦!” 惠文公摆手道:“不知者不罪,爱卿请起!” 公孙衍再拜道:“微臣谢君上不罪之恩!” 惠文公看到公孙衍重回席位,微微笑道:“听闻爱卿写过《兴魏十策》,后又将其烧了,可有此事?” “都是过去的事了,不值一提。” 惠文公轻叹一声:“唉,如此好书,竟这样毁了,寡人甚感惋惜!” “君上不必惋惜,微臣书中所述,净是魏国之事,不合秦国之情。” “爱卿错了,”惠文公笑道,“秦魏比邻而居,寡人若不知魏,岂不成了瞎子?” 公孙衍也是一笑:“听君上说话,真是一件快事!” “寡人闻知前相白圭治国有方,爱卿随从白圭多年,定然熟悉这些方术。先君新法虽说不可变更,爱卿倘有治国良策,只要是利国利民,寡人倒还可以做主。” “若是此说,微臣倒有一个想法。” “爱卿请讲。” “秦得河西和商於,新增方地千余里。新法虽说奖励耕织,然而,仅凭秦国原有属民,势必力不从心。微臣以为,君上可以诏告天下,凡是愿意赴秦垦荒种地的,可免其十年赋役。三晋之民多有不堪重负者,一旦闻知,必携家拖口,赶赴秦地垦荒——” 公孙衍未及说完,惠文公已是兴奋地一拳砸于几案上,脱口赞道:“善哉此言!地是死的,民是活的。天下在民而不在地,有地无民,等于无地,有民无地,却可以夺地。” “君上圣明。”公孙衍接道,“这样一来,秦国荒地得拓,三晋良田荒芜,只此一进一出,胜负判矣。” “是是是,”惠文公连连点头,“爱卿这是釜底抽薪之术,甚妙!这样吧,”转向樗里疾,“樗里爱卿这就拟道诏书,寡人加玺,明发天下。爱卿可以这样拟文,凡列国赴秦垦荒之民,寡人不问地位贵贱,一律以秦民看待,凡在秦地恳田二十亩者,免赋役十年,超出二十亩,每增加十亩,增免一年,超出一百亩,按斩敌三首记功一次,赐爵一级,超出两百亩,按斩敌五首记功一次,赐爵两级。嗯,还有,对于那些一无所有的贫民,只要申请,寡人借以粮食、工具,三年之后待其丰收,照所借之数偿还,寡人不取任何利息。” 樗里疾应道:“微臣领旨。” 公孙衍甚是惊愣。他不过提出一个设想,至于如何去做,真还没有细想。惠文公竟在片刻之间做出决断,且考虑得如此细微,似是早有预谋一般,着实让他佩服。 公孙衍正自发怔,惠文公的声音又传过来:“这是大事,更是国策,就由两位爱卿共同承办。” 公孙衍、樗里疾拱手道:“微臣遵旨。” 惠文公话锋一转:“公孙爱卿,寡人今日到你府上,却不是为这事来的。” “可为河西之事?”公孙衍想了想,小声问道。 “不完全是。”惠文公语气中不无忧虑,“不过,河西之事的确严重。寡人粗略算过,单是魏国权贵就有数百家,哪一家都有十数口,若再算上仆从,只怕不下十万众。河西让魏人治理六十年,民众已习魏制,陡然让他们改行秦法,的确是难。爱卿熟知河西,可有妙策?” “微臣听说先君变法是分两步走的,第一步行过数年,再行第二步——” 惠文公眼睛一亮:“爱卿是说,河西改制也分两步走?” “微臣以为,对待河西之民,不可强制,可先怀柔,让他们有条活路,尝到做秦民的好处,然后再行秦制。对于那些魏国权贵,更要怀柔。这些人大多知书达理,多才多艺,是民中精英,若将他们一概铲除,于国于民都是伤损。而且,今后再得魏地,魏民因无退路,必会上下一心,誓死抵抗。” 惠文公沉思有顷,缓缓点头:“就依爱卿所言。寡人这就颁旨,凡是魏国权贵,只要服从秦法,愿做寡人的顺民,寡人这就归还其原有财产的一半。至于这个带头起事的吴青,听说爱卿与他相熟,烦请爱卿修书一封,招抚吴青。吴青若是愿意接受招抚,寡人不仅既往不咎,且也归还他家的一半财产。如果此人愿为寡人做事,寡人也可视才量能,给他一件事做,爱卿意下如何?” 公孙衍跪地叩道:“微臣代吴青及河西臣民,叩谢君上隆恩!” 惠文公扶起他道:“爱卿快快请起,要谢,也该寡人谢你才是。无论是魏人、秦人,只要住在河西,都是寡人的子民,寡人总不能让自己人去打自己人吧!” 公孙衍由衷叹道:“秦国有君上,真是秦人之幸啊!” 惠文公笑道:“寡人有爱卿,也是寡人之幸啊!嗯,公孙爱卿,寡人此来,是另有一件大事请教爱卿。” “微臣恭听。” “你见过惠施吗?” 公孙衍摇头道:“微臣听说过此人,只是未得机缘相见。” “爱卿听说他什么吗?” “此人能言善辩,在稷下时向名嘴公孙龙叫板,二人激辩两日,听众盈门。后来听说他在安邑当街摊出《观物十事》,微臣正欲求教,他却被太子殿下请进贵门。” “今日看来,此人还不只是能言善辩,而是一个大才哟!” “什么大才?”樗里疾扑哧笑道,“他的《观物十事》,微臣也听说了,净是胡扯。这是一个怪人,魏王用他治国,只怕越治越乱了。” 惠文公眉头微皱,白他一眼,缓缓说道:“看事不能只看表面。惠施为相,做的第一件大事就是迁都,此举大不寻常!” 樗里疾辩道:“魏王迁都,分明是害怕我们打过河去。” 惠文公走到地图前,指着图道:“你们看,魏国国土分为两块,一块在中原,以大梁为核心,另一块在河东,以安邑为核心,中间被韩国拦腰切断。中原千里沃野,人口密布,农商发达,而河东多为山地,并无回旋余地。魏都东迁,一可壮大国力,二可避我锋芒,三可与山东列国角逐中原。古人有言,得中原者得天下,魏避实就虚,中原逐鹿,从长远来看,不失为一步好棋。” 公孙衍不无叹服道:“君上看得深远,微臣拜服。” “不过,”惠文公话锋一转,“魏都如果东移,河东这边自是鞭长莫及,在寡人则是机会。两位爱卿,你们说说,寡人又当如何把握这一机遇?” 樗里疾接道:“微臣认为,我可趁机收复阴晋。” “收复阴晋?”惠文公点点头,“嗯,阴晋是要收回,只是——怎么收回,你们二位可有高见?” “微臣认为,”公孙衍应道,“阴晋并不紧要,紧要的是东出之路。”手指地图,“君上请看,秦偏居关中,东出之路只有两条,一是出临晋关,二是出函谷关。出临晋关要强渡河水,虽可在此架桥,桥梁却是易毁之物。再说,大军渡大河,历来为兵家所忌,一则容易半渡受击,二则是过河之后,不得不背水而战。函谷之路却无需渡河,我若直接控制函谷关、崤关,就可直达洛阳,制约周室,同时卡断韩国的武遂之道,进可直逼中原,退可保卫关中。” “不瞒爱卿,”惠文公接道,“寡人所思也是函谷。若得函谷,南有武关,东有函谷关和河水两道天险,秦即成为四塞之国,寡人可以高枕无忧矣。只是——”略顿一下,“函谷关、阴晋均由魏将张猛镇守。从河西之战看出,此人是个将才,不好对付。阴晋、函谷均是险地,易守难攻不说,又能互相策应,若要取之,的确棘手。公孙爱卿可有良策?” “微臣有一计,函谷、阴晋唾手可得。” “爱卿请讲。” 公孙衍侃侃说道:“继续利用魏侯称王之事。魏侯称王,最不舒服的是韩、赵两国。两国原来害怕魏国,但河西一战,大魏武卒威风不再,名分之争渐次显示。微臣以为,君上可派使臣晓谕周天子,以周天子名义诏令魏王放弃王号。魏王必定不肯,此时,君上就以讨逆为名,结约赵、韩两国,征伐魏国。若是三国同时起兵,魏王必是应接不暇,无力照顾函谷。至于这个张猛,微臣自有办法应对。” 惠文公点头道:“爱卿所言甚是。”思忖有顷,“不过,赵、韩两国也不单是名分之争。这件事儿可以定下,由公孙爱卿筹划方案,樗里爱卿安排朝见周室,出使赵、韩等一应事宜,共约伐魏。可对韩、赵承诺,伐魏之时,韩人所占土地,归韩,赵人所占土地,归赵!” 第二日,惠文公连颁数诏,一是奖励流民赴秦垦荒,二是安抚河西的原有贵族,归还其原家产的一半。公孙衍特别捎书给吴青,向他指明出路。吴青看到活路,也就放下武器,接受招抚。为示诚意,吴青使属下将自己绑了,亲至咸阳向惠文公请罪。 惠文公闻讯大喜,迎出殿外,亲手为他解下绳索,携其手上殿,当殿赦免他无罪,诏令将其部众选出精干的改编为秦卒,晋封他为官大夫兼千夫长,摄少梁守尉。 与此同时,三路使臣浩浩荡荡,分别奔向洛阳、邯郸和新郑。 就在秦国万象更新,紧锣密鼓地准备伐魏,谋取函谷关、阴晋之时,魏惠王却在为一件大事发愁。 这件大事就是钱。近年来,魏国大事连连,先是孟津之会,后是大兴土木扩建王宫,再后是伐卫,再后就是河西之战,既动干戈,又兴土木,哪一样都要花钱。尤其是河西大战,不仅使老相白圭捐助的七千金打了水漂,更将魏惠王积蓄多年的家底耗了个八九成。这一次举国迁都,魏惠王明显感到了捉襟见肘。 魏惠王本来将建造新王宫的任务交给了司徒朱威。朱威既管刑狱,也管钱粮,因而知道还有多少家底。大梁原来就是魏侯的别宫,已建有宫室、宗庙等,只是规格较小而已。经过权衡,朱威提出一个方案,就是将原来的别宫稍加修缮和扩建,改造成王宫。 然而,当朱威将方案呈交上去时,惠王却大发雷霆,拍着几案将他责备一通:“你这宫城连卫公的都不如,哪里能叫王宫?你叫列国公侯如何看待寡人?你你你——你朱威安的什么心?存心要寡人难堪吗?” 朱威却是不卑不亢地叩在地上,听他责完了,方才说道:“陛下,不是微臣不往好处建,而是库中没有多少钱了。” 惠王眉头微微一皱:“没有多少钱?没有多少是多少?” “回禀陛下,库中仅有两千金,是微臣特意留作军备的。” 库中仅余两千金,在惠王来说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以前白圭在时,善于经商不说,日常开支也精打细算,库中所积黄金不下数万,铜子更是不可胜数。白圭走后仅只两年,国库已空,惠王不由暗吃一惊,眨巴一下眼睛:“看来,宫殿你是修不好的,还是抓金子去吧。陈爱卿!” 陈轸跨前一步:“微臣在!” “前番使秦,爱卿劳苦功高,晋升上卿。修筑宫殿的事,就由上卿府督办。” 陈轸跪下叩道:“谢陛下隆恩!” 陈轸未能如愿当上相国,正自失落,却意外得到上卿职爵,又接到这项肥差,也算是秃头长了副络腮胡,亏中有补了。十日之后,陈轸呈奏了新的修筑方案,就是比照洛阳周宫的规制,在大梁新建一个大魏王宫,将现有离宫扩建为东宫,由太子居住。 惠王看过方案,甚是满意,夸奖几句后,抬头问道:“陈爱卿,这个规制,约需多少花费?” 陈轸应道:“据微臣初步估算,若是全部完工,约需三万金!” “三万金?”惠王目瞪口呆,“寡人哪有这么多金子?” “回禀陛下,”陈轸微微一笑,“这个微臣早想过了。大周宫殿不是一朝一夕就建起来的,是数代天子积劳而成。微臣以为,陛下可先修筑一个正殿、两个偏殿及必要的后宫,在规模上不亚于安邑王宫,暂先安置下来。日后有了钱,再根据需要,慢慢构建。” “嗯,这样也好。”惠王思忖良久,点头道,“依爱卿所说,先建这些又得多少金子?” “五千金足矣。” “五千金?听朱司徒说,库中只有两千金了。” “不是还有些散钱布币吗?折合下来,也值千金!” “还差两千金呢!” “微臣有个主意,或可筹足此数。” “爱卿快说!” “眼下魏国的赋税是十抽一,这是先君文侯时定的税制,早与列国现行税制不合了。” “哦?”惠王心中一动,“爱卿这就说说列国的现行税制。” “赵国是十抽一点八,韩国是十抽一点六,楚国是十抽一点五,齐国是十抽一点四,秦国是十抽一点三。” “依爱卿之见,寡人当抽多少为宜?” “眼下是非常时期,微臣以为,可按十二税制,即十抽二。陛下若是改行此制,一年即可增收赋税三千金。” 惠王再次陷入沉思,有顷说道:“就依爱卿所言,拟旨去吧。” 魏惠王没有廷议,直接颁诏将十一税制改为十二税制,立时在魏引起朝野大哗。这且不说,为修宫室,陈轸又奉旨征调各种工匠近万人,苍头逾二十万众,工程尚未动工,已是民怨沸腾。 朱威急了,当即赶往相府求见惠施。惠施听完朱威提到税制的事,缓缓说道:“就我所知,这十一税制的确低了点儿。” “相国有所不知,”朱威急道,“魏国行的虽是十一税制,但另有兵革税、茶税、丝麻税等近十个税种,累加起来,早已超过十抽二这个极限。这还只是君上征的明税,也叫国税,实际征收时,各地吏员均有附加,据下官所知,附加额至少也在十一上下,再加上向土地领主所缴的地租,种田的隶农原本已经所得无几,今又明码加税,叫他们哪里还有活路?再说,眼下秋收在即,陛下却在此时征民,岂不是雪上加霜吗?” 惠施闻听此言,方知事态严重,长叹道:“唉,在下本想从长计议,这才提议迁都,不想——不想却成了害民之举!” “相国大人,这样下去,魏国真就完了,我们得赶快想个应策才是。” 惠施两眼微闭,似乎陷入深思。 “相国大人,我们这就去见陛下吧。”朱威不由分说,拉上惠施就朝王宫走去。 两人赶到御书房叩见惠王,未及张口,惠王即将话口堵上:“两位爱卿可是为赋税一事来的?” 朱威看一眼惠施,拜道:“陛下——” 惠王摆手止住朱威:“朱爱卿,你要说什么,寡人早已忖知了。不过,你们来得正好。”指着一旁的两捆竹简,“请二位看看这是什么?” 毗人走过去,将两捆竹简拿到朱威前面。朱威打眼一看,正是公孙衍《兴魏十策》中的前面五策。 “唉,”惠王轻叹一声,“公孙衍虽说为人不齿,先是因色杀人,后又叛离寡人,但一事归一事,所写之书倒是可读。不瞒爱卿,寡人昨夜又读一遍,里面许多东西涉及农、商,实乃兴国根本。你与惠爱卿拿回去好好琢磨琢磨,将书中可用之处选挑出来,拟定一个条陈。宫室要修,兴国根本也不能丢,惠爱卿,你说是吗?” 惠施叩道:“陛下圣明。” “惠爱卿,若是没有别的事,与寡人对弈一局如何?” 惠施听出惠王是在逐客,拱手道:“回陛下的话,微臣这要回去奉旨读书,待有空闲时,再来向陛下讨教。” “好好好,”惠王顺口笑道,“惠爱卿真是说做就做,雷厉风行之人哪!既如此说,寡人也就不留二位爱卿了。” 惠施、朱威拜辞惠王,各提一捆竹简退出御书房。 走出宫门,朱威怪道:“相国大人,方才您为何一句话不说?” 惠施叹道:“唉,木已成舟,能说什么呢?这两捆竹简,你都拿回去吧,就按陛下之意理出个条陈,我们一道上奏。眼下只能是亡羊补牢,能补多少,就补多少吧!” “下官遵命。” 在陈轸的督促下,经过大半年的紧张施工,王宫正殿、偏殿的土木工程基本完成,下一步是装饰和环境美化、后花园、后宫工程等。魏惠王放心不下,于这年夏季亲临现场视察。看到基本落成的宫殿,魏惠王甚是满意,要陈轸加快进度,力争在秋后迁都。陈轸要求加拨五百金,魏惠王吩咐毗人从后宫费用里将这笔钱拨出。 三个月之后,在中秋节这日,陈轸回到安邑,奏报魏惠王宫殿落成。魏惠王大喜,当下带着太子申、公子卬、惠施、朱威、陈轸等重臣前往太庙,一是祭告先祖,二是请巫祝占卜,择选吉日搬迁新都。 祭拜完先祖,大巫祝启动仪式,正欲占卜,留在宫中守值的执事御史快马赶到太庙,将一个传檄呈送魏惠王道:“陛下,秦公传檄!” 魏惠王多少有些惊异:“传檄?他传什么檄?” 毗人走过去,接过传檄,呈予惠王,惠王仔细一看,脸色由惊转怒,继而涨成紫褐色,“啪”的一声将木檄摔在几案上。木檄在案上弹跳一下,正好落到惠施跟前。众臣不知发生何事,皆是一惊,面面相觑。 魏惠王震几怒道:“诸位爱卿,你们也都看看!” 惠施慢慢地捡起木檄,见上面写道:“嗟尔魏罃,身为周臣,欺天罔上,擅自称王,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周臣嬴驷奉大周天子诏命,奉劝魏侯迷途知返,从速放弃王号,负荆至周室请罪。倘若执迷不悟,一意孤行,嬴驷只有顺承天命,率天下之民讨逆平乱,以正天道!秦公嬴驷。” 惠施看过,传给太子申,太子申传给朱威,朱威传给公子卬,公子卬传给陈轸。看到诸臣逐一看过,魏惠王冷笑一声:“哼,一个乳毛小子,屁股尚未坐稳,就敢这么对寡人说话!” 公子卬忽一下起身,热血沸腾,大声叫道:“父王,儿臣请命征伐秦国,誓获此贼,以报河西之仇!” 魏惠王黑沉了脸,白他一眼,转过头去。 公子卬拉不下脸,正不知如何是好,陈轸接道:“陛下,微臣有奏。” 魏惠王转过头来,看着陈轸道:“爱卿请讲。” “以微臣观之,檄文不是秦公所拟。” “爱卿可详言之。” “惠文公即位不足两年,在秦地位尚未稳固,更没有公孙鞅、车英、甘龙、嬴虔一帮老臣辅佐,断不会公然向陛下挑战。前时差信臣樗里疾前来求和,可为佐证。至于这个檄文,听那语气,想是逆贼公孙衍所拟。” “嗯,说下去。” “微臣以为,公孙衍犯下灭门重罪之后,畏罪叛逃至秦,被秦公任命为大良造,接替公孙鞅之职。公孙衍无尺寸之功,却任高位,自然不能威服秦国群臣。公孙衍心中明白,因而急于建功立业,一是报效秦公的知遇之恩,二是借此压服众臣。公孙衍跟从白圭多年,熟知我国,自然会献此策。秦公年轻气盛,虽无孝公之才,却想建树孝公之功,自然与那公孙衍一拍即合。” “爱卿可有应对之策?” “微臣以为,我西有河水天险,东有函谷雄关,以秦人眼下之力,奈何我不得。陛下尽可置若罔闻,听凭秦人咆哮。待陛下东迁大梁,腾出手来,再与秦公理论。” 魏惠王沉思有顷,将头转向惠施:“适才陈爱卿所言,惠爱卿意下如何?” 惠施接道:“回禀陛下,上卿所言有失偏颇。” 这是惠施首次在公开场合否决陈轸。陈轸立时拉长脸,瞪向惠施。 “何处有失偏颇?” “此番秦公谋我,万不可等闲视之。据微臣所知,秦公已经派出使臣,结好赵、韩两国,共谋伐我。我虽有河水之险,崤、函之固,然而,假使秦、赵、韩三国同时兴兵,以眼下我之国力,万难应对。” 惠王大惊:“秦人结好赵、韩?” 惠施点头道:“是的,赵、韩两国已与秦人签过盟约了。” “惠爱卿,”惠王半是责怪道,“你既已知晓此事,早该禀报寡人才是。” “微臣知罪。微臣也是刚刚得知,本欲在上朝时禀报陛下,不想却被陛下召到此地来了。” 惠王巴咂几下嘴唇,无法再说什么,只好环视众臣道:“诸位爱卿,你们说说,秦人谋我,意欲何为?” 朱威拿起檄文,缓缓说道:“回禀陛下,从檄文上看,秦公这是逼迫陛下放弃尊号,重新对周俯首称臣。” 惠施亦道:“三国谋我,皆曰讨逆。所谓讨逆,其实就是对陛下称王一事心怀不满。” 魏惠王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哼,满也好,不满也罢,寡人既已称王,就无回头之理。诸位爱卿,你们可有应对之策?” 公子卬禀道:“启禀父王,儿臣以为,公孙衍若要谋我,必图阴晋。西河主将张猛与公孙衍私交甚厚,不宜在那儿镇守。父王可调回张猛,另派他人。” 魏惠王点头道:“嗯,卬儿所言在理,可调张猛前往大梁,应对韩、赵,只是这西河一线,谁人可守?” “儿臣愿往!” 魏惠王摇头道:“你还是待在寡人身边吧!惠爱卿,西河一线,你看何人镇守比较合适?” 惠施不假思索:“龙将军!” “父王万万不可,”公子卬急道,“若论与公孙衍私交,龙贾远胜张猛。” 魏惠王凝眉有顷:“西河防务一事,容寡人斟酌之后,再行定夺。”转向惠施,“眼下三国谋我,爱卿可有应策?” “微臣有一策,或可平息这场兵事。” “爱卿快说!” 惠施侃侃说道:“虽是三国谋我,但真正起意的只有秦国。陛下请看,”拿过笔墨和一张羊皮,在几案上摊开,刷刷几下画出一幅形势图,边画边说,“秦国囚居关中,西为戎狄,北为义渠,皆是秦国属国。西南是巴、蜀两国,皆有重山为障,东南是楚国,秦人已经抢得武关,夺得商於谷地,南顾无忧。秦公所忧者,唯有陛下。秦公若欲高枕无忧,或有大图,必须东出有路。秦人东出之路无非两条,一是经函谷关、崤关至洛阳,二是经临晋关渡河水。就眼下而言,两条出路无一不卡在陛下手中。因而,微臣以为,秦人的最大敌人不是别人,正是陛下!反观赵、韩两国,与魏非但没有利害冲突,反倒是利益相关,唇亡齿寒。赵、韩之所以跟着秦国起哄,理由只有一个,就是名分。三家分晋之时,魏、赵、韩同为诸侯,如今陛下贵为天子,而赵、韩两家仍是诸侯,其心如何能平?赵、韩此前之所以惧我,是因为魏武卒强大。河西失利,赵、韩惧我之心全无,更认为应与陛下平起平坐了。” 惠施从大处着眼,小处入手,讲得头头是道,有条有理,众人无不叹服。即使陈轸和公子卬,也不得不服。 “爱卿所言在理。”魏惠王点头道,“以爱卿之见,寡人当以何策应对?” “微臣认为,陛下可有三大方略,其一是,增拨重兵镇守函谷关、阴晋、西河一线,防备秦人;其二是,发展生产,扩军备战,招募贤才,增强国力;其三是结盟齐、楚。有齐在侧,赵不敢动。有楚在侧,韩不敢动。两家不动,秦人图我之心必懈。” 魏惠王震几叫道:“爱卿好方略!” 陈轸驳道:“惠相国所言,句句在理。三大应对方略,前两个皆非难事,最后一个,却是不通之路。” “是啊,”魏惠王看向惠施,“陈爱卿所言甚是,楚国不说,单是田因齐,就是个难缠的角儿,寡人与他已经多年没有来往了。” 惠施却似没有听见:“其实,真要结盟的话,单有一个齐国也就够了。”后来觉得不妥,补充一句,“至于齐公难缠,微臣倒有一计,可让他主动与陛下结盟。” “爱卿何计?” “尊田公为王。” 魏惠王惊道:“你是说,让寡人与田因齐平起平坐?” “陛下,”惠施点头道,“方今战国,重在实力,不在名分。所谓称王,不过是个名分。周室为王,可天下哪一家真正将其视为共主?既然列国所争不过是个空名,陛下又何必独占此名呢?如果齐公也来称王,赵、韩就会出师无名,结果只有两个,要么自己宣布称王,要么与魏、齐两个大国为敌。如果天下大国皆来称王,陛下就不会成为众矢之的。届时,天下相争,就会只拼实力,不论道义了。” 魏惠王沉思许久,目光转向毗人:“召太庙令!” 毗人走出去,不一会儿,太庙令进来叩道:“微臣叩见陛下。” “大巫祝将吉日定下了吗?” “回禀陛下,已经定下了,是九月九日。” “嗯,好日子!”魏惠王点头赞道,“九九重阳,寡人要的就是这股劲儿!”转向众臣,“诸位爱卿,重阳节迁都,分头准备去吧。惠爱卿——” “微臣在。” “走,与寡人对弈去。” 君臣二人径至后花园凉亭下面,毗人摆开棋具,惠施端坐下来,正欲摸子,惠王却道:“秋景不错,惠爱卿,我们先沿池边走走如何?” 惠施起身,跟在惠王后面,二人沿池边漫步。 魏惠王停住步子,望着池中的云影道:“方才爱卿一席话,一扫寡人心头阴霾啊!不瞒爱卿,当初寡人听信公孙鞅诡言,不顾白圭反对,一意称王,追悔莫及!可你知道,覆水难收,寡人一旦坐上这个王位,想下来也寻不出个台阶,只好将错就错了。爱卿此计,甚妙!甚妙啊!” “陛下有此胸襟,实为魏国之福。” “爱卿方才所提的第二条,寡人也听进去了。今得惠子,出谋划策的人算是有了,寡人所缺的,是治军大才。常言说,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河西之战,教训惨痛啊!” 魏惠王透出这番心底之语,纵使一向沉稳的惠施也深受触动:“陛下——” 魏惠王长叹一声:“唉,不瞒爱卿,寡人眼下哪里有心与你对弈?这约你来,为的就是商议此事。卬儿的确读过一点兵书,可他狂妄自大,目中无人,既不容他人,又不能治军,此为将兵大忌。身处战国,朝中却无治兵大才,实让寡人夜不安寝、食不甘味啊!” “陛下若是真心求贤、用贤,何愁得不到良将?” “唉,”魏惠王又叹一声,“说起来易,做起来却是难啊!惠爱卿,到何处去觅良将,你可要替寡人多睁一只眼呐!” “陛下,魏国所缺的也不只是一个将才。方今天下,弱者灭,强者存,强弱因势而异,势因人而异,人因才而异。因而,微臣以为,得人才者,得天下。” “得人才者,得天下。”魏惠王重复几句,连连点头,“妙啊!爱卿说得实在妙啊!得人才者,得天下!”略顿一时,抬头转向惠施,“请问爱卿,寡人如何才能得到天下英才?” “天下虽大,英才却是屈指可数,不仅陛下想得,列国君主也都想得。齐公在临淄设稷下学宫,秦公在咸阳辟士子街,皆在争夺人才。” “惠爱卿,”魏惠王思忖一时,抬头道,“学宫也好,士子街也罢,皆没体现尊贤重才。这样如何?寡人在大梁设个招贤馆,列国士子凡有愿意赴魏的,无论在此住多久,一切吃用全免。若是愿意留下,寡人量才录用。若是不愿,寡人发给盘缠,礼送出境。” “陛下,”惠施长揖至地,“诚能如此,天下士子必纷至沓来,陛下何愁将兵乏才?” 魏惠王诚聘将才的诏书迅速被制成榜文,张贴在魏国各个城邑。 这一日,鬼谷里再次轮到庞涓与孙宾下山购粮。二人刚至宿胥口,就见多人围在告示墙前观看。庞涓知道不是通缉他的,加快步子赶过去,挤至墙前,细读榜文,竟是怔在那儿。墙上并列排着两张榜文,一个是九月初九魏国迁都大梁,另一个是新都大梁开设招贤馆,诚聘天下贤才。 孙宾赶过来,见他一副痴痴的样子,笑道:“贤弟,看到什么了,这么着迷?” 庞涓略怔一下,扯开孙宾道:“走吧,不过是些无聊的事儿,跟我们沾不上边。” 二人逛不多时,看到天色昏黑,也就寻好客栈安歇。庞涓一反往常,没有再拉孙宾去吴起树下吃酒,只是胡乱吃些东西,倒头就睡。孙宾也没多想,点亮油灯,看会儿闲书,也自睡了。 翌日晨起,二人办过货物,庞涓也不似从前那样自己扛挑,而是请来两个脚力,将购到的粟米等物分作两担,让他们分别挑了,他和孙宾则袖起两手,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 庞涓本是多话之人,一路上竟是无话,低了头默默走路。眼看就要走到鬼谷,连孙宾这样沉稳的人也有点憋不住了,扑哧笑道:“贤弟,你好像有啥事儿?” 庞涓应道:“没啥事儿。” “打昨晚到现在,贤弟像是变了个人,怎能说是没啥事儿?” 庞涓放慢脚步,对走在前面的两个脚夫道:“两位兄弟,停下。” 两个脚夫停下来,放下担子,回头望着庞涓。 庞涓走上前去,从袖中摸出四个刀币,打发二人回去。见两人走远,庞涓这才坐到石头上,望着孙宾道:“孙兄,你算算看,你我进山,满三年了吧?” “是满三年了。”孙宾点头道,“记得我们是中秋节前进山的,眼下已是九月。” 庞涓似乎并未用心去听孙宾的答话,顾自说道:“你说,我们整日在这谷里,一天到晚要么读书,要么静坐,难得见上先生一面。纵使见面,先生也似没有话说。看来,要学兵法,在这谷里——”打住话头。 孙宾一怔,暗忖道,谷中三年,庞涓从未说过类似言语,莫非是—— 想至此处,孙宾扑哧笑道:“贤弟何说此话?莫不是昨日在宿胥口看到伤感之事了?” “与那个无关。”庞涓站起身子,“辰光不早了,走吧。”走到货担前,选了一副重的挑在肩上,径自走去。孙宾也就挑起另一副,跟在后面。 接后数日,庞涓都似心事重重,做什么都打不起精神。 九月既望,月上东山。 鬼谷四子吃过晚饭,躺在草舍外的草坪上,正自欣赏圆月,张仪眼尖,小声叫道:“快,先生来了!” 众人赶忙起身,果见鬼谷子与玉蝉儿、童子一道,打小路徐徐走来。四人忙将坐姿改为跪姿,看到鬼谷子走近,齐道:“弟子叩见先生!” 鬼谷子走到他们跟前,盘腿坐下:“坐坐坐,蝉儿、童子,你们也都坐下。” 众人围定鬼谷子坐下,眼巴巴地望着他。 鬼谷子笑道:“你们都看着我干什么?今夜为季秋之望,月明星稀,云淡气清,大家理应共赏明月才是,却这么看着我一个老头子,岂不扫兴?” 众人齐笑起来,各自纷纷抬头,观赏明月。 赏有一会儿,鬼谷子转对童子:“小子,去,拿老朽的琴来。” 童子起身径奔草堂,不一会儿,抱着一把大琴走来。四子在谷中三年,从未见过鬼谷子弹琴,甚是惊奇,尤其是擅长弹琴的张仪和玉蝉儿,更将脖子伸得老长,两眼眨也不眨地紧盯鬼谷子。 鬼谷子望着明月,徐徐调弦,口中说道:“今夜月光澄明,更胜昨日。老朽特别为这明月弹奏一曲。”话音刚落,琴弦早动,琴声已起。 童子似是听惯了先生的琴声,当即闭起两眼,竖起耳朵。玉蝉儿也将两眼闭合,用心感受。 鬼谷子弹得很慢,只是偶尔抬一下指头,然后轻轻落下。在四子看来,鬼谷子似乎不是在弹琴,甚至他已将琴忘了。 渐渐地,他们也将琴忘了,将眼前的鬼谷子忘了,各自闭目,陷入琴声带来的冥想。 玉蝉儿在不知不觉中,眼前豁然一亮,但见一轮明月挂在天上,几朵白云朝明月徐徐飘来,又渐渐飘去。在白云的衬托下,月亮走得很快。一群大雁飞到身边,徐徐落下,近得她几乎可以伸手触摸。山风吹来,一阵又一阵。一棵桂树正在开花,桂花的清香一阵阵传来,沁人肺腑。溪水流过山涧,涧水边,一只山獾两耳竖起,探头探脑,猛地窜往一片树丛。一片松林里,松鼠窜上窜下,一刻不停地收拾松子,准备过冬。枫叶红如鲜血,在风中沙沙作响,一片红叶在一阵秋风中飘然落下,旋飞着飘到她的前面。眼看就要旋到她的脸上了,她本能地伸手,欲将红叶接到手中,却什么也没有接到。 玉蝉儿乍然一惊,睁眼观看,眼前根本没有红叶,只有鬼谷子微闭两眼,仍在缓缓弹琴。玉蝉儿正自惊异,忽听庞涓嗖的一声猛蹿起来,口中大喝:“哪里走?” 鬼谷子陡地将手一震,琴声戛然而止。众人皆吃一惊,各从恍惚中醒来,纷纷将目光盯向庞涓。庞涓这才明白过来,看到自己的怪样,脸上一阵尴尬,苦笑一下,再次盘腿坐下。 鬼谷子将琴推到一边,望着庞涓微微一笑:“庞涓,你看到什么了?” 庞涓嗫嚅道:“弟——弟子没——没看到什么。” 鬼谷子缓缓说道:“你看到了。你看到一条大虫。” “先生,”庞涓大惊,“您——您怎么知道?” 鬼谷子笑道:“老朽说得对否?” 庞涓不无叹服,连连拱手:“弟子果是看到一条大虫,正欲将其缚住,大虫却转身逃了。弟子一急,冲上前去就要擒它,不想却——惊扰了先生。” 鬼谷子盯住他又问:“除去大虫,你还看到什么?” 庞涓料也瞒不过先生,只好说道:“弟子看到了众兽逐鹿。” 鬼谷子笑道:“所以你要擒获这只大虫,骑上它逐鹿中原。” 庞涓起身叩道:“先生真乃神人,弟子所见所想,丝毫儿瞒不过先生。” “起来吧。”鬼谷子摆手,“老朽不是君王,在这谷里,不要动不动就行大礼。”转向孙宾,“孙宾,你看到什么了?” 孙宾应道:“弟子看到秋风瑟瑟,一个老太太站在村口,正在向远处眺望。” “她在眺望什么?” “眺望她的两个儿子。他们去为君上戍边去了。” “望到了吗?” 孙宾低下头去,不无悲伤地摇头:“他们已经战死了。” 鬼谷子许久无话,有顷,转头望向张仪:“张仪,你呢?” 张仪应道:“弟子看到的只是一轮明月。” “明月上都有什么?” 张仪脸色一红,垂下头去,嗫嚅道:“月上有——有棵桂树,树下有一女——女子,她——她正在翩翩起舞。” 张仪的眼角瞄向玉蝉儿。 庞涓看得真切,不无讥讽道:“怪道张兄说话拖泥带水,原来是从先生的琴声里听出美女来了,在下佩服。” 张仪正欲发作,鬼谷子轻咳一声,转向苏秦:“苏秦,说说你都看到什么了?” 苏秦略怔一下,拱手应道:“弟子看到许多东西,先是这山林,接后是许多宫殿,一个接一个,弟子想进去,可有人不让。弟子无奈,只好徘徊在殿外的台阶前面——” “就这些了吗?”鬼谷子问道。 “风很冷,嗯,还有乌鸦,一群又一群,在殿前飞旋。” 鬼谷子点点头,望向玉蝉儿。 不待鬼谷子发问,玉蝉儿笑着先发问道:“先生所弹何曲,堪称天籁?” 鬼谷子亦笑一声:“老朽兴之所至,随手弹来,哪里会有曲名?若是你定要起个名字,就叫它《月光》吧。” “此名甚好,蝉儿可否习之?” “呵呵呵,”鬼谷子笑道,“你已知音,自可习之。”转对四人,“你们进谷已经三年,老朽未曾听闻你们的平生大愿。今宵明月当空,何不各述己志,也让老朽分享一二。” 四人面面相觑。 鬼谷子转向孙宾:“孙宾,你先言之。” “回先生的话,”孙宾两手拱起,“弟子所愿是:天下太平,政治昌明,耳不闻战鼓之声,目不睹烽火之警,众生和睦相处,百姓安居乐业,各尽天伦之乐。” 鬼谷子笑道:“此志可处圣道之境,不足以处当今乱世。”转向庞涓,“庞涓,你有何志,可否言之?” “回禀先生,”庞涓拱手应道,“弟子只有一志,就是留在谷中,随侍先生。” 鬼谷子微笑一下,摇头道:“此志是你特意说给老朽听的,不是你的。” “先生责的是,”见先生直言道破,庞涓脸色涨红,咳嗽一声,缓缓说道,“弟子此生唯有一愿:辅佐天下明主,统领百万雄兵,战必胜,攻必克,威服列国,称霸天下,建不世之功业,留英名于青史。” 鬼谷子微微笑道:“嗯,此志可处战乱之世,你得逢其时了。不过,方今天下,列国纷乱,各国君主无不施展拳脚,或图霸、或求存,依你之见,何国之君可称明主?” 庞涓不假思索:“秦公。” “这么说,你若出山,是要辅佐秦公了。” 庞涓摇头。 “你欲辅佐何国君上?” “弟子欲去辅佐魏王。” “良禽择木而栖,名士择主而仕。魏侯先弃公孙鞅,后弃公孙衍,可知其不会用人;秦谋河西,魏侯不知是计,却妄自称王,四邻皆战,结果丧师丢土,可知其不会审时度势。既不会用人,又不会审时度势,可知其不为明主。” “先生所言甚是。” “既然你知其不为明主,为何还要辅之?” “弟子生为魏人,当为魏室尽忠。” “此非你真意。” “先生圣明。弟子愿佐魏王,原因有三。魏王不会用人,魏必无人,弟子必有驰骋之地,此其一也;魏国雄踞中原,四邻皆战,与庞涓秉性相合,此其二也;魏王先失公孙鞅,后失公孙衍,必生追悔之心,此时若得弟子,必全心全意,不生疑心,此其三也。” 庞涓一口气说出三个理由,可见谋算之精。众人听了,无不吃惊,纵使鬼谷子,也似未曾料到,沉思有顷,方才点头道:“嗯,此言也算在理。”抬头望向空中,看到月入中天,起身道,“时辰不早了,你们歇息吧。”竟自走去。 玉蝉儿、童子也纷纷起身,跟在鬼谷子后面,走向草堂方向。 张仪怔了,用肘顶了一下苏秦:“苏兄,你我尚未述志呢,先生这就走了?” 苏秦长舒一气:“走了倒好。说实在的,真叫在下述志,在下都不知该说什么。” “太可惜了!”张仪挑一眼庞涓,“在下倒是想好了,就等先生来问,谁知先生屁股一拍,竟是走人了。” 庞涓笑起来:“张兄既已想好,何不说来大家听听?” “说予庞兄想也无妨。”张仪亦笑一声,“在下之志是:统领明主一人,指挥无敌将军,战必胜,攻必克,服列国,王天下。” 听到张仪要指挥无敌将军,庞涓愣怔半晌,方才寻到说辞,哈哈笑道:“张兄之志,果然气势如虹。只是这君主一人与张兄,究竟是谁统领谁呀?” “嘿嘿,”张仪冷冷一笑,沉声应道,“庞兄是明白人,何须在下说二遍?你们赏月吧,在下睡觉去了。”站起身子,拍拍屁股上的草叶子,转身径去。 庞涓又是一怔,望着张仪的背影叫道:“纵使张兄能够统领君主,无敌将军也绝不会甘心听你。” 张仪此时已经走到自己的草舍门口,听到此言,回过头来,再次嘿嘿冷笑两声,跨进屋中,将门“嘭”的一声关上。 庞涓略略一想,冲着张仪的草舍哈哈笑道:“在下明白了,想那君主必是个女流之辈。那无敌将军,便是张兄了。” 庞涓这话显然带有挑衅性质,好在这日张仪的肚量出奇之大,并未冲出房门与他较真。苏秦、孙宾相视一眼,各自起身。 快要走到门口时,孙宾扭头,不无关切地对庞涓道:“小半夜了,贤弟还不睡觉?” 庞涓答应一声,起身回到屋中,在榻上躺下,辗转反侧,折腾约有小半个时辰,仍难入眠。庞涓索性起身下榻,推开房门,走到户外。 时已子夜,月过中天多时了。庞涓在草坪上盘腿坐下,闭目养神,本欲将近日的纷乱思绪整理一番,不想却是越理越乱。坐有一时,庞涓忽地爬起,沿门前小道缓缓走去。 不知不觉中,庞涓竟然走到鬼谷子的草堂前面。也是机缘所至,庞涓蓦然抬头,看到远处草地上竟也盘腿坐着一人。月光下面,那人一动不动,宛如一尊石塑。 庞涓紧走几步,看到在月光下面端坐的不是别人,竟是鬼谷子。庞涓大奇,因为先生打坐,从来是在洞中,似今日这般在月光下打坐,不仅他未见过,且也未听童子提说。 在离鬼谷子约十步远处,庞涓似是担心影响鬼谷子入定,陡然止步,正欲转身离去,鬼谷子开口道:“是庞涓吗?” 庞涓一怔,赶忙近前,在鬼谷子前面跪下,叩道:“弟子庞涓叩见先生。” “坐吧。” 庞涓盘腿坐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鬼谷子。鬼谷子依旧是两眼微闭,根本没有看他。 坐有一时,见鬼谷子仍不说话,庞涓试探道:“弟子敢问先生,为何在此打坐?” “老朽是在等你。” 庞涓大怔:“等我?” “你不是来了吗?” “我——我——弟子——”庞涓说不下去,竟自哽咽起来。 “庞涓,我知道你有心事,说吧。” “先生,”庞涓泣道,“弟子是——是想——” “你想下山,是吗?” 庞涓改坐为跪,叩道:“弟子不孝,不该生出这般念想。” “是聚是散,皆是缘分。你想下山,下山就是了。” 庞涓再拜于地,泣道:“先生——” “听你所言,可是想去魏国?” “先生圣明。前几日弟子前往宿胥口,意外得知,魏王迁都大梁,在大梁设立招贤馆,正向天下招贤纳士。” “是啊,眼下秦、赵、韩三国谋魏,魏国正值用人之机。” 庞涓暗忖道:“此生得遇先生,是天赐机缘。今日看来,先生学问,依然高深莫测。一旦别去,就等于断了求学之路。万一先生还有宝物,我若错过,岂不是抱憾终生吗?” 想至此处,庞涓眼珠儿一转:“先生,弟子虽然有意下山,可又感到学业未就,下山之后万一狼狈,岂不有辱师门?弟子是以前思后想,是去是留,难有主见,还望先生点拨。” “你已得了吴起的用兵精要,若善用之,山外当是无人可敌,怎会有辱师门呢?” 听出鬼谷子话中有话,庞涓心中一惊,赶忙问道:“先生是说,山外无人可敌,在这谷内却有胜过弟子的?” “是否有人胜过,你自己心里应该清楚。” 庞涓忖道:“弟子当然清楚。在此谷里,能够与我交手的唯有孙宾。就眼下而言,他所知的,我无所不知。我所知的,他却一丝儿不知,我们两个,谁高谁下,已是摆明了的。” 忖至此处,庞涓信心十足,再次叩道:“谢先生栽培。先生教诲之恩,弟子万死不足以报。弟子父母双亡,自进鬼谷,即视先生为父。弟子忧心的是,出山之后,山外驱驰不胜繁重,弟子若想再见先生,恐怕艰难。弟子——弟子真的舍不下先生哪!”竟自哽咽起来。 “你有此心,老朽已知足了。” 庞涓擦拭一把泪水:“弟子谨听先生之言,近日便下山去。” “下山之后,这第一步棋该如何下,你可心中有数?” “弟子欲去大梁求见魏王。” 鬼谷子摇头。 庞涓一怔,急急说道:“弟子恳请先生点拨。” “先圣曰,‘将欲歙之,必故张之;将欲弱之,必故强之。’你将此言颠倒过来,或可成功。” 庞涓一怔,急将老聃之言颠倒过来,喃喃有声:“‘将欲张之,必故歙之;将欲强之,必故弱之。’” 鬼谷子缓缓问道:“其中道理,你可明白?” 庞涓沉思片刻,眼珠儿连转几转,豁然开朗:“弟子明白了,谢先生指点。” “明白就好。” 鬼谷子缓缓起身,正欲走开,庞涓急道:“先生,弟子还有一请。” 鬼谷子复坐下来:“说吧。” 庞涓不无忐忑地小声问道:“弟子下山,前路渺茫,能否得意,还求先生点拨。” “此系命数,”鬼谷子应道,“你既有求,老朽可以点拨。明日晨起,你到山中摘取山花一枝,老朽为你占上一卦。” 庞涓叩道:“谢先生。” 庞涓许是过于兴奋,许是睡得太晚,翌日醒来时,太阳已经升起老高。庞涓睡眼惺忪地在榻上发会儿怔,猛地想起先生所嘱,不及洗漱,拔腿就朝山中走去。 “先生要我晨起摘花,日头已出东山,快要照进这谷里了,我该抓得紧些才是。”庞涓一边想着,一边加快脚步。 时已季秋,百花早已开过,又因山中高寒,野菊刚好含苞,不能算花。庞涓四处寻觅,急切之间,竟是看不到一支。 庞涓离开山路,向丛林深处走去。又觅一时,庞涓眼前一亮。一块石壁的僻阴处,一株草花开得正艳。 庞涓大喜,急前几步,方才看清是株马兜铃,上面花开两簇。 “倒是怪了,”庞涓自语,“此花夏华秋实,眼下已是季秋,当是结果辰光,如何这才开花?也罢,我且折它下来,看先生如何判决。” 这样想定,庞涓伸手从花簇下面折断,拿在手中细细观赏。 赏有一时,庞涓自语道:“此花开得虽艳,却是寻常花草,位卑身贱,不为大器,待我再寻一株名贵之花。”遂将草花扔在地上,复又向前寻去。 又寻多时,竟然看不到一株。庞涓原本不信命相,这又寻得气恼,遂将一脚踩在石上,自忖道:“先生什么都灵,只此故弄玄虚,却是可叹。大丈夫凭本领吃饭,小女人凭脸蛋得宠,天下之事,都是人为的,哪有什么命相?此花便不去找,又能如何?” 想到这里,庞涓干脆一屁股坐在石上。坐有一时,见太阳越升越高,庞涓这才直起身子,按原路折回。经过原先弃花之处,庞涓不由得停下步子,盯住地上的马兜铃花又看一阵,弯腰捡起。 经过如此折腾,又经阳光照射,加之庞涓又是拦腰折断,没有连根拔起,两簇草花尽皆萎了。 “也罢,”庞涓将草花又是一番端详,摇头纳入袖中,“我且将此花拿回,先生万一问起,也好是个搪塞。” 回到山下,庞涓来到溪边,洗漱一番,这才整好衣冠,走向草堂。 草堂里并无他人,只有鬼谷子盘腿端坐,显然早在候他。 看到先生这般认真,庞涓倒是踌躇了,欲再寻花,又觉不妥,只得硬起头皮走进,在鬼谷子面前伏地叩道:“弟子叩见先生。” 鬼谷子劈头问道:“你的山花呢?” “回禀先生,时值季秋,百花开过,弟子寻有多时,竟是看不到一株山花。” “看不到山花,你的袖中却是何物?” 庞涓大吃一惊,心道:“真是神了,连此袖中之物,先生也能看出。”迟疑一下,从袖中摸出那株已是半萎的山花,双手呈上,顺口解释,“这株草花不为大器,弟子本来不屑摘它,后来实在寻不到其他山花,方才带它回来。只因此花非弟子所愿,是以未曾示予先生,还请先生见谅。” 鬼谷子接过山花,端详一阵,递还庞涓。 庞涓接过,见鬼谷子闭目端坐,似在运神冥思,顺手将花放在一边,叩首于地,静候先生卦辞。 鬼谷子冥思有顷,睁眼说道:“此花共开一十二朵,昭示你荣盛一十二载。此花采于鬼谷,见日而萎,鬼旁著委,喻你成功之地当在魏国。” 庞涓心中忖道:“昨晚我已讲明去魏应聘,成功之地自然是在魏国,此事何劳再说?” 庞涓正自思忖,鬼谷子话锋一转:“不过,你拔后弃之,弃后复拾,心怀二志,又在老朽面前藏而不露,昭示你日后必将欺人,亦终将受欺。” 庞涓再次忖道:“常言道,兵不厌诈。这个世道,我不欺人,人便欺我,此话又是哄人。” 鬼谷子似已猜出庞涓心中所想,略顿一顿,轻声叹道:“再容老朽饶舌一句,此花名叫马兜铃,马喜食之,羊却不喜,因而,老朽送你一句偈语:‘遇羊而荣,遇马而绝。’” 庞涓再三拜道:“先生所判,弟子谨记于心。” 鬼谷子追问一句:“你谨记什么?” “遇羊而荣,遇马而绝。” 鬼谷子轻叹一声,起身说道:“记住就好,你可以下山了。” 庞涓冲着鬼谷子的背影再拜三拜,见鬼谷子已进洞中,这才起身,正欲出去,忽又看到地上的山花,弯腰捡起,一边端详,一边走出草堂。 走有一时,庞涓将那半枯的山花“啪”地甩到路边:“什么荣盛一十二载?什么马喜食之,羊却不喜?如果猪也喜食,又该如何?想必是先生见我执意下山,心中不快,这才拿话唬我。抑或是先生故弄玄虚,断不可信。” 庞涓回到自己的草舍,开始收拾行装。他翻找衣物,拿出两件像样的放进包袱,又从床底取出一只布包,打开来,正是那捆他凭记忆抄写出来的《吴子》。 庞涓翻看一阵,轻声叹道:“唉,可惜只有六篇。要是一部完整的《吴子》,该有多好!” 庞涓将这捆竹简小心翼翼地包进衣服,放进包袱,复将包袱放好,出门拐进孙宾的房门。 房间里空无一人。 庞涓略略一想,顺路而去,走到一处僻静山坳,果见孙宾正在闭目冥想,身边并无竹简。 “孙兄。”庞涓直走过去。 “贤弟?”孙宾见是庞涓,又见他一脸沉郁,颇觉惊讶。 庞涓扑地跪下:“师兄在上,请受师弟一拜。” “贤弟,你——”孙宾忽地站起,一把扯起他道,“你这是怎么了?” “孙兄,”庞涓缓缓说道,“在下是来欲别孙兄,这要下山去了。” “啊?”孙宾猝不及防,怔在那里,半晌方道,“贤弟,这……这么大的事情,你——你该早点告诉愚兄才是。” “在下也是临时决定的。” “怪道这几日贤弟心神恍惚,原来是为此事。” “是的,”庞涓点头承认,“在下心神恍惚,是因为主意未定,这一定下,谁都没说,第一个就来告诉孙兄。” “谢贤弟看重。此事先生知道不?” “在下已经别过先生了。” “哦?”孙宾又是一怔,“贤弟何时动身?” “明日鸡鸣时分。在下也想知道,孙兄打算何时下山?” “唉,”孙宾长叹一声,“似我这般呆笨之人,虽然进山三年,却是处处懵懂,哪里能及贤弟,仅此三年,就已学有大成。至于出山之日,不知要到何年何月了。” “孙兄不必自谦。”庞涓安慰道,“孙兄为人为学,一丝不苟,在下愧不能及。在下急于出山,无非是山外热闹,在下浮躁之心无法按捺,蠢蠢欲动而已。不像孙兄,沉稳若定,大器晚成。” “贤弟说外话了。就用兵而言,列国之中,贤弟无人可及,建功立业必是早晚之事。” “谢孙兄吉言。在下临别,还有一事相求。” “请贤弟直言。” “先生学问,高不可测,纵学一世,也是学不完的。在下急于求成,仓促下山,心中却是忐忑。在下走后,先生若有绝学秘笈传予孙兄,万望孙兄看在你我结义的情分上,教知愚弟一二。” “贤弟客气了。贤弟放心,愚兄若有所学,一定诉予贤弟。” 庞涓复叩于地:“就孙兄此言,请受庞涓三拜。” 孙宾再次将他扶起:“贤弟——” 庞涓却推开他,连拜三拜,起身握住孙宾之手,泪如雨下。 二人伤感有顷,孙宾道:“贤弟在此稍候,在下这就告诉大家,今晚为贤弟饯行。” “这就不必了。”庞涓摇头道,“鬼谷之中,在下割舍不下的唯有二人,一是孙兄你,二是师姐。其他人,就不惊动了。” “这样不好吧。我们几人好歹也是共学三年,贤弟要走,无论如何也该打声招呼才是。” 庞涓再次摇头:“自古迄今,成者王侯败者寇。庞涓此番出山,是成是败,尚未可知,有什么可以惊动的?再说,张仪那厮,不见也罢。” “好吧,”孙宾见庞涓执意不肯,只好说道,“在下就听贤弟的。” 这日晚间,玉兔初升。玉蝉儿在草地上摆好琴架,面月而坐,凭记忆弹奏鬼谷子昨夜弹过的《月光》曲。 一曲弹完,身后响起击掌声。玉蝉儿一惊,回首视之,是庞涓。 庞涓深揖一礼:“师姐,庞涓有扰了。” 玉蝉儿还过一礼:“小女子不知庞士子在此,丢丑了。” 庞涓叹道:“师姐仅听一遍,就能弹得出神入化,庞涓是个粗人,心中唯有敬服。” “谢庞士子夸奖。夜已深了,庞士子有何指教?” 庞涓听出玉蝉儿是在逐客,轻叹一声:“唉,庞涓不敢。庞涓此来,只是想看师姐一眼。” 玉蝉儿想起昔日溪中之事,心中一凛,乍然变色,冷冷说道:“小女子依旧是小女子,一丝儿未变,庞士子不是早就看过了吗?” 庞涓沉声应道:“师姐依旧是师姐,庞涓却不是庞涓了。” 玉蝉儿倒是惊讶了:“庞士子何出此语?” “庞涓来此,”庞涓再揖道,“除看望师姐之外,也是诚心告诉师姐一言:此前的庞涓虽有冒犯师姐之处,却无冒犯师姐之心。今后的庞涓纵有冒犯师姐之心,再无冒犯师姐之处了。” “庞士子,此言何解?” “庞涓已经拜别先生,将于明日鸡鸣时分下山谋生,此来是向师姐作别的。” 玉蝉儿又怔一下,缓缓起身,朝他拱手道:“小女子恭祝庞士子一路顺风,心想事成!” “谢师姐吉言。”庞涓亦还一礼,“师姐,庞涓内藏一言,今日不吐,怕是再无机缘了。” “庞士子有话,直说就是。” “今对明月起誓,庞涓此生若爱一个女人,就是师姐。” 庞涓表白得如此大胆,玉蝉儿猝不及防,一时窘在那儿,脸红半晌,方才定下心来,再揖道:“小女子谢庞士子厚爱。” 庞涓再次还礼:“庞涓本是龌龊之人,不配师姐高洁之躯,但天地日月可鉴,庞涓挚爱师姐之心,真真切切。自今而后,庞涓无论身居何处,师姐但有驱使,庞涓唯命是从。若有背逆,天地不容!师姐,请保重!” 话音落处,庞涓弯腰鞠个大躬。由于弯得过低,他的头几乎就要触到地面了。大躬鞠完,庞涓再无二话,扭转身子,大踏步远去。 望着庞涓渐去渐远的身影,玉蝉儿竟是呆了,心中扑通乱跳一阵,方才长出一气,定下心神,喃喃说道:“庞士子,你也保重!” 翌日凌晨,远处的雄鸡刚刚啼完第一轮,庞涓就背起包袱,悄悄拉开房门。 打开房门时,庞涓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门外的草地上,赫然站着孙宾、苏秦、张仪、玉蝉儿和童子。 远处,鬼谷子则站在一块巨石上,似一尊沐浴在晨曦里的雕像。 孙宾悄然无声地走前几步,从他手中接过包袱,挎在背上。 庞涓本是血性汉子,看到此情此景,禁不住流下泪来。他拿起衣袖抹把泪水,径直走向鬼谷子,跪地叩道:“弟子不孝,不能服侍先生了。弟子下山,若有得意,必来鬼谷探望先生。” 鬼谷子微微一笑,扬手道:“去吧。” 庞涓拜过三拜,起身走向苏秦,揖道:“苏兄,庞涓先行一步了。” 苏秦深揖还礼:“在下恭候庞兄佳音。” “谢苏兄吉言。”庞涓转向张仪,也是一揖,“张兄,鬼谷三年,庞涓有所得罪之处,还望海涵。” 张仪跨前一步,一把抓过庞涓的大手,狠劲一捏,哈哈笑道:“庞兄这一走,张仪在这谷中,也就落寞无趣了。” 听到这句调侃,众人皆笑起来。 庞涓收住笑,转向童子,盯住他看有一时,慢慢跪下:“大师兄在上,请受师弟庞涓一拜。” 庞涓正欲拜下,童子一把扯起他道:“庞师弟,你这大礼,大师兄承受不起。” 庞涓起身,揽过童子,将他拉到胸前,将手摸向他的头顶,比划一下道:“大师兄,只此三年,你就蹿到师弟的下巴上了。” 童子笑道:“再过三年,你我谁高谁低,可就难说了。” “好好好,”庞涓亦笑起来,“三年之后,师弟一定再来谷中,与大师兄一比高低。” “师兄恭候了。” 庞涓转过头去,将目光聚在玉蝉儿身上。好一会儿,庞涓竟是一语未发,直将目光死死盯着她,看得玉蝉儿心中发毛,正自不知所措,庞涓一句话未说,毅然转身,快步离去。 孙宾背了包袱,快步跟在身后。 二人别过鬼谷,径投宿胥口方向。 眼看就要走到宿胥口,庞涓停住脚步,拦住孙宾道:“孙兄,你我终有一别,不必再送了。” “贤弟,”孙宾顿住步子,迟疑一下,诚挚说道,“出山之后,万一遇到难处,可到卫国去找楚丘守丞栗平将军。只要你说是在下的朋友,他一定帮忙。” “哈哈哈哈,”庞涓爆出一声长笑,“孙兄多虑了。庞涓纵使不才,断也不会到蕞尔小邦乞食。” 孙宾脸上一阵发烫,干着脸僵在那儿。 庞涓顿觉失言,赔笑揖礼:“孙兄盛情,在下心领。孙兄与涓义结金兰,亲如手足。此行在下若是晋身有门,有所施展,必在魏王面前举荐孙兄,你我二人共扶魏室,同立功业,敢问孙兄意下如何?” 孙宾这也得了台阶,缓过神来,还一揖道:“贤弟厚情,宾感激涕零。魏是大国,在下才疏学浅,不敢有此奢望。” “此言差矣。你我师出同门,在下若有驰骋之地,孙兄必有用武之所。” “纵使如此,在下也怕难以从命。” “此是为何?” “贤弟生长于魏,魏是贤弟根本。在下若到魏国,却是无本之木,随水浮萍了。” “听孙兄之言,难道欲回卫国?” “先祖本是齐人,将来若有机缘,在下或会前往齐国。” “孙兄此言差矣。”庞涓连连摇头,“凤凰当栖高枝,蛟龙当入深渊。方今天下,士子早为列国共有,何分国籍故土?齐背海而踞,欲进不能,欲退无路,形如死地。魏国地处中原,为天下中枢,正是你我腾挪之所。若有孙兄与涓并驾齐驱,天下何人能敌?” 孙宾不好再说什么,只好应道:“在下既愚且拙,只怕非但帮不上忙,反会拖累贤弟。” “孙兄说出此话,便是外人。这事我们说定了,只要庞涓得意,必然进山相请孙兄。” “贤弟厚情,孙宾先领了。” 庞涓朝孙宾深揖一礼:“孙兄,保重!” 孙宾将包袱取下,扣在庞涓背上,回揖一礼道:“贤弟一路顺风!” 庞涓且走且远,时时扭头。孙宾且追且止,心有牵绊。二人依依不舍,一直走到河渡头,孙宾直送庞涓踏上渡船,看着渡船驶入河心,变成一个小点,方才长叹一声,返身回谷。 这日晚间,四子宿舍前面的草坪上,孙宾、苏秦、张仪百无聊赖地仰躺着,遥望东山迟迟升起的月亮。 三人谁也没有说话,草地上死一般静寂。 张仪憋不住了,翻身坐起,大声叫道:“我说两位,你们说句话行不?不就是少了一个庞涓吗?” 谁也没有理他。 张仪急了,将苏秦硬扳起来:“你给我起来!” 苏秦被他强拉起来,两眼大睁地望着他:“说什么?” “什么都行,只要不是这样闷着。” 苏秦扑哧一笑:“没有庞兄,看你急的。” “说真的,那小子在这儿,我这拳头总是痒痒的。他这一走,真还别扭。你说,就他肚里那点货色,这就急匆匆下山,能行吗?” “这个得问孙兄。” 张仪转向孙宾:“孙兄,庞涓牛气冲冲地一路下山,不会被人家再赶回来吧。” 孙宾亦坐起来:“庞师弟机敏善断,又有悟力,此番下山,定会有所作为。” “孙兄,你说实话,他真比你强?” “从他近日言谈可以看出,孙宾此生,只怕难以及上了。” “是啊是啊,”张仪哈哈笑道,“庞兄得了宝贝,孙兄却是两手空空,自然难以及上。” 恰在此时,玉蝉儿从鬼谷草堂那边走过来,听闻此言,晓得张仪知悉先生赠送庞涓《吴起兵法》的事了,心中一凛,顺口问道:“张士子,庞士子得了什么宝贝?” 张仪自知失言,赶忙掩饰:“看他那神秘兮兮的样子,就跟得了个宝贝似的。师姐请坐。” 玉蝉儿走到近前,并膝坐下来,笑道:“听你那么说,蝉儿真还信了呢。三位士子——” 张仪应道:“师姐有何吩咐,直说就是。” “先生让蝉儿传话,说是夜闻鼠声,甚恶之,要你们轮流守值,为先生驱鼠!” 三人面面相觑,有顷,齐声道:“弟子领命!” 张仪眼睛一眨巴,急问:“师姐,谁先轮值?” “先生吩咐过了,首夜是苏士子,次夜是张士子,再次夜是孙士子,轮值从今夜起始。时辰不早了,苏士子,请!” 话音落处,玉蝉儿人已站起,作势欲走。 苏秦亦站起来,对孙宾、张仪揖道:“孙兄,贤弟,在下守值去了。” 苏秦跟着玉蝉儿走进洞中,见鬼谷子一动不动地端坐于他的洞室,正欲入定。 玉蝉儿禀道:“先生,苏士子来了。” 苏秦趋前叩道:“弟子叩见先生。” 鬼谷子眼睛半睁,缓缓说道:“不知何处窜来一只硕鼠,扰乱老朽心智,使老朽无法入定。你可守于此处,硕鼠若来,为老朽驱之。” “弟子遵命。” “几上是些竹简,若是困倦,你可读之。” 苏秦叩道:“弟子叩谢先生。” 鬼谷子眼睛闭合,渐渐入定。苏秦眼角一瞄,看到一条棍棒,悄声走去,拿在手中,守在离鬼谷子几步远处,眼耳并用。 苏秦一丝儿不敢懈怠,一直守到后半夜,并无半点异音,那只硕鼠更是不见踪影。将近天亮时,苏秦觉得困倦,打声哈欠,猛然想起先生所嘱,遂走到几边,果见几案上摆着一捆竹简,打眼一看,竟是姜太公的《阴符本经》。 看到是部宝书,苏秦困意顿失,正欲展卷阅读,又恐惊动先生。犹豫片刻,见先生完全入定,且先生事先又有嘱托,也就小心翼翼地展开竹简,就着灯光阅读起来。 不知不觉中,洞外雄鸡啼晓。鬼谷子睁开眼睛,伸个懒腰。 苏秦叩道:“弟子依先生嘱托,守值一夜,不曾见那硕鼠。” 鬼谷子笑道:“许是有你在,硕鼠不敢来了。你守值一宵,定也困倦了吧。” “弟子依先生所嘱,得读宝典,并不觉得困倦。” “不困就好!回去歇息吧。有张就应有弛,觉是一定要睡的。” 苏秦叩道:“谢先生关心!弟子告退!” 苏秦走出草堂,正欲拐向溪边洗脸,树后传出一个声音:“苏兄——” 苏秦打个愣怔,扭头一看,却是张仪,笑问:“贤弟,你躲此处何干?” “等苏兄你啊。” 苏秦一怔:“等我?” “在下甚想知道,苏兄是否逮到了硕鼠?” 苏秦摇头。 “嗯,”张仪点头道,“这个在下已有所料。这么说来,苏兄整整守值一夜?” 苏秦点头。 “没有迷糊过一眼?” “是哩。” 张仪不相信地望着他:“就这些了?” “还有,在下读到一本宝书。” 张仪两眼放光:“在下等的就是苏兄这句话。不瞒苏兄,昨晚听师姐一说,在下就已猜出,先生是要放货了。敢问苏兄读的是何宝书?” “姜太公的《阴符本经》。” “果是宝书呀。”张仪叹道,“在下也曾听闻此书,只是无缘拜读。苏兄,你该好好歇息一阵,劳顿一夜,身体要紧呐。” “谢贤弟关切。”苏秦扬下手,赶往小溪里洗脸。 望着苏秦的背影,张仪重重点头,自语道:“看来,是我张仪多虑了。苏兄仍是苏兄,不奸不滑,断不似庞涓那厮。” 这日晚间,该张仪轮值。几案上依然摆着《阴符本经》。张仪喜极,通读一宵,丝毫不觉困倦。 第三日晚间,该孙宾轮值时,几上却是空空荡荡。鬼谷子双目紧闭,寂然入定。孙宾守在一侧,手执棍棒,两眼圆睁,两耳竖起,一夜守候硕鼠。直到天亮,并无鼠踪。 第四夜,又是苏秦轮值,几上摆的仍是《阴符本经》,所不同的是,此《阴符》不同于彼《阴符》,上面写满了鬼谷子的详细注解。苏秦大喜,又是一个通宵奋战。 第五夜,张仪轮值时,几上所摆仍是昨夜苏秦所读的带注《阴符》。张仪早已从苏秦口中探听明白,因而并不惊奇,细读一个通宵。 第六夜,再次轮到孙宾轮值时,几上又是空空荡荡。孙宾仍如前一次轮值一样,手执棍棒,一直守到天亮。 孙宾轮值两夜,夜夜空值一宿,玉蝉儿看不过去了。 这日凌晨,孙宾走后,玉蝉儿与童子、鬼谷子一道,走到草堂后面的山间草坪上,习练鬼谷子自创的吐纳功法。练有一个时辰,三人收势,玉蝉儿说道:“蝉儿有一事不明,这欲请教先生。” 鬼谷子微微一笑:“不是不明,是不平吧。” 玉蝉儿笑了:“先生已经知道了。” “先说这《吴起兵法》。”鬼谷子解道,“此书重在技战,庞涓多存机巧之心,正可习之。孙宾为人厚实,习之无益。再说这《阴符本经》。此书重在修心养志,苏秦也好,张仪也罢,自进鬼谷,心神游移未定。心若不定,志必不坚。习口舌之学,心志不稳,当是大忌。此书二人习之,正是修本补缺。孙宾生性谨慎,心定志坚,若是再读《阴符》,非但无助于他,反倒误他大事。” 玉婵儿不无叹服道:“传闻仲尼有教无类,因材施教,蝉儿今日知之。只是……先生总也不能让孙士子夜夜守鼠吧!” “瓜熟蒂落,水到渠成。孙宾自有孙宾的造化,但待机缘而已。” 如此又值一轮,再次轮到孙宾。这日夜间,孙宾仍然手执木棒,一丝不苟地守候在鬼谷子身边。如此守值一夜,眼见天明,孙宾并无倦色。鬼谷子仍旧一如既往,端坐于地,身心完全入定。 鸡叫头遍时,孙宾听到异响,定睛细看,果见一只硕鼠在石缝里探头探脑。见无动静,老鼠嗖嗖几下爬上鬼谷子几前的一张桌子,钻进一个抽屉。不一会儿,抽屉中传出硕鼠牙齿咬木的咯咯声。孙宾轻手轻脚地移到桌边,猛地拉开抽屉。 老鼠受惊窜出,孙宾眼疾手快,一棒打去,正中鼠腰。老鼠发出吱的一声惨叫,扑地死去。 听到异常声响,鬼谷子睁开眼睛。 看到鬼谷子出定,孙宾叩拜于地:“先生,此鼠果来骚扰,被弟子一棒打死了。弟子不意惊扰先生,乞请先生恕罪。” 鬼谷子扫一眼地上的死鼠,点头道:“嗯,烦扰我者,正是此鼠。你替为师消除此鼠,何罪之有?” 孙宾叩道:“谢先生不责之恩。” “孙宾,庞涓下山,你可有感念?” “师弟学有所成,必能有所作为。” “听你说来,你是认定庞涓学有所成了。” “师弟下山之前,曾与弟子几番论兵,弟子自知不及师弟远矣。” 鬼谷子笑道:“庞涓品性浮躁,三年所学,只在雕虫小技而已。” 孙宾惊道:“孙宾迟钝,还望先生教诲。” “先圣曰,‘大巧若拙,大智若愚。’为人之道不在聪明,用兵之道不在战胜。庞涓自作聪明,争强好胜,看似大才,终是平庸。你不存机巧之念,没有斗狠之心,当可铸成大器。” “弟子愧不敢当。” “还记得庞涓与你争论谁是天下第一兵家之事吗?” “弟子一时好胜心起,与他争执。后来,弟子细想此事,甚觉荒唐。” “能知荒唐,可见你有慧心。不过,就老朽所知,你的先祖孙武子可称天下兵圣,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孙宾叩道:“孙宾代先祖谢先生褒奖。” “可知老朽为何称孙武子为天下兵圣吗?” “先祖善于用兵,常能以少胜多,以弱胜强。” “非也。孙武子可称兵圣,不是因为他善战,而是因为他善于不战。” 孙宾怔道:“善于不战?” “正是。孙武子深谙用兵之道,非一般兵家所能比肩。纵使吴起,也只能等而下之。”鬼谷子从几下取出一卷竹简,“此为孙武子的用兵精要,老朽每每读之,总是唏嘘再三,拍案惊叹呐。” “先生,”孙宾圆睁两眼,盯向那捆竹简,“这不会是先祖的《孙武兵法》吧?” “正是。你一意守值,心无杂念,诚挚可嘉,当读此书了。”鬼谷子拿起竹简,递予孙宾。 孙宾双手接过,叩道:“弟子谢先生厚赐。” “据老朽所知,”鬼谷子缓缓说道,“此书当为世上独本。孙武子厌倦战事,用毕生心血著成此书,献于吴王后隐退。吴王视此书为宝,深锁于姑苏台中。越王勾践灭吴之时,火焚姑苏台,此书也就失传了。好在孙武子著述时留有副本,此本几经周转,终为老朽所得。老朽一向谨慎,未曾轻授。今见你心底忠厚,又是孙武子后人,便知此书的出头之日到了。” 孙宾再拜道:“先生恩德,弟子没齿不忘。” “记住,”鬼谷子谆谆叮嘱,“得此书者,善用之为天下利,不善用之为天下害,故心术不正者不可习之。你拿回去,细心研读,三日后还我。” “弟子谨遵师命。” 孙宾将《孙武兵法》拿回房中,关门,焚香,摆上先祖灵位,连拜三拜,方才正襟危坐,展卷阅读。 孙宾遵守鬼谷子所嘱,于第三日晚间手捧宝书,再进鬼谷子草堂。 刚进草堂,就见鬼谷子坐在几前,已在候他。 孙宾叩道:“弟子拜见先生。” “起来吧。” “谢先生。先生所赐之《孙武兵法》,弟子已读三日,特来奉还。”孙宾将《孙武兵法》双手捧起,呈给鬼谷子。 鬼谷子扫一眼竹简:“你可记牢?” “弟子熟记于心了。” 鬼谷子翻开竹简,随口读道:“孙子曰,‘凡治众如治寡——’” 孙宾接后背诵:“孙子曰,‘凡治众如治寡,分数是也;斗众如斗寡,形名是也;三军之众,可使必受敌而无败者,奇正是也;兵之所加,如以石投卵者,虚实是也。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故善出奇者,无穷如天地,不竭如江海。终而复始,日月是也。死而更生,四时是也。声不过五,五声之变,不可胜听也;色不过五,五色之变,不可胜观也;味不过五,五味之变,不可胜尝也;战势不过奇正,奇正之变,不可胜穷也。奇正相生,如循环之无端,孰能穷之哉……’” 鬼谷子摆手止住,又翻几下:“军争为利,军争为危——” 孙宾接下诵道:“举军而争利则不及,委军而争利则辎重捐。是故卷甲而趋,日夜不处,倍道兼行,百里而争利,则擒三将军,劲者先,疲者后,其法十一而至。五十里而争利,则蹶上将,其法半至。三十里而争利,则三分之二至……” 鬼谷子放下竹简,点头赞道:“你用心如此,孙武子在天之灵,可以告慰了。孙宾,把书拿上,跟我来。”起身头前走去。 孙宾手捧《孙武兵法》,紧跟于后。二人走到外面草地上,鬼谷子指着一个土坑:“将竹简放到这里。” 孙宾将手中竹简放到土坑里。 “回去拿个火把。” 孙宾走进草堂,点上火把,走过来。 鬼谷子指向竹简:“烧吧。” 孙宾怔道:“先生?” 鬼谷子淡淡说道:“《孙武兵法》已印你心,这些竹简留在世上,也是无用,烧吧。” 孙宾实在不忍烧去,依旧眼巴巴地望着鬼谷子:“先生——” 鬼谷子再次重复:“烧吧!” 孙宾见鬼谷子如此决绝,知道求也无用,只好说道:“弟子遵命。” 孙宾将火把放在一边,跪于地上,将竹简摆正,朝之连叩三个响头,含泪祷曰:“先祖在上,不肖后人孙宾遵先生之命,将圣典归还先祖,请先祖查验。” 祷毕,孙宾拿过火把,轻轻放到竹简上面。顷刻之间,天下宝典《孙武兵法》就在一阵噼噼啪啪的烈焰中化成一堆灰烬。 鬼谷子望一眼仍在风中明灭的余烬,抬头看向孙宾:“孙宾,自今而后,天下第一兵典只在你的心中。不过,仅能倒背如流一无用处,唯有悉心揣摩,悟其理,晓其义,得其道,方为彻悟。” 孙宾拜道:“弟子谨记于心。” 第五章 野心勃勃,庞将军一战成名 济水向东流至黄池西南约三十里的唐邑时,拐向北偏东,到黄池西北约十里处再次东拐,正东流向煮枣,河床也于此处变阔,宽约数里。水浅流缓,若是不下暴雨,河水不过齐腰深,即使在中心河道,也至多漫过头顶。 这样的河水适于涉渡,齐将田忌看中的正是这一点。齐军士兵在堤下两侧的滩地上构筑营寨,搭建帐篷,并在堤顶挖出一长溜灶台。一到开饭时间,屡屡炊烟袅袅升起,连绵十数里,颇为壮观。 齐军连战皆捷,眼看就将兵临大梁,齐威王甚为兴奋,特使太子辟疆前往劳军。辟疆一行押送辎重赶至济水,田忌闻讯,接应十里,迎入中军大帐。二人在帐中叙话不及半个时辰,辟疆就急不可待地视察军营,观赏济水。 赤日炎炎,甲盔闪闪。看到殿下前来,三军将士无不挺枪持戟,威风凛凛地站在阳光下面,一眼望去,甚是严整。辟疆一身戎装,与大将军田忌并肩而行。二人沿河查看一遍,缓步登上搭建在堤顶的瞭望高台。 登上台顶,放眼望去,堤上堤下净是齐军营寨,密密麻麻,错落有致。稍远处的河道上,沙滩片片,水草簇簇,间或有白鹭在水边飞落。对岸河滩上却空空荡荡,既无一兵一卒,也不见任何营寨和壁垒。再往上是河堤,堤上除了成片的荆棘之外,再就是连绵不断的槐林。 辟疆望了一阵,指着空荡荡的滩头:“田将军,对岸怎么无人防守?” 田忌笑笑,指着远处的河堤:“殿下,请看那儿。” 顺着田忌的手指,辟疆果然望到树林中隐约现出魏国武卒构筑的防御阵势,堤顶似乎还有一排排的机械连弩,咂舌道:“嗯,龙将军果是老辣,若不是将军提醒,辟疆真还看不出来呢!” “殿下不必自谦。魏军连遭败绩,不敢用强,就将兵力隐于暗处,使我难知虚实。殿下刚至此处,自然不知这些情势。” “大将军知己知彼,胜券在握了。请问大将军,何时可与魏军交战?” 田忌指着河水:“微臣使人探过,中心河漕虽只宽约数丈,河水却能漫过头顶,千军万马若是同时抢渡,水流激荡,必然上涨。兵士中有许多不会游水,纵使会游水的,因有甲衣、兵器在身,怕也撑持不住。” 辟疆沉吟一下,抬头说道:“若是长耗下去,莫说别的,单是粮草,只怕也拖不起。” “殿下勿忧。”田忌把握十足,“微臣夜观天象,近日魏境并无雨水。眼下酷热难当,暑旱已久,河水一日浅过一日,旬日来水位已降尺许。若是不出微臣所料,不出五日,水位必会再降尺许。那时渡河,莫说龙贾重伤在身,纵使他身强体健,微臣也必擒他于马下。” “嗯,”辟疆点头道,“如此甚好!魏武卒骁勇善战,所向披靡,此番若不是魏王失德于天下,秦、赵、韩三国围攻,父王也不会与魏交恶。田将军,此阵胜负非同小可,父王因此夜不成寐啊!” “微臣请殿下转奏陛下,就说旬日之内,微臣必破魏阵,直驱大梁,三月之内,即押魏罃凯旋回朝,由陛下问罪!” 辟疆正欲说话,忽见对面堤上飞下一骑,直冲河边,当下扭头,目不转睛地望着那人。 田忌与众将也都看到了,目光齐射过去。来骑驰近,众人看清是魏军传令军尉。快马冲到河边,在水边稍作犹豫,策马涉入河水。众人正自惊疑,来人已至河心。眼见河水漫至马头,军尉陡然勒住马头,朝岸上大叫:“齐将看好,大魏先锋庞将军特下战书!”取出长弓,搭上响箭,“嗖”一声射出。 响箭在一阵呼哨声中落至岸边。早有兵士拣起响箭,交予闻讯赶至的军尉。军尉不及细看,飞也似的直奔高台,大声禀道:“报,魏军先锋战书!” 魏军连遭败绩仍敢下书挑战,且又恰在太子殿下劳军之际,田忌心头咯噔一沉,眼角扫向站在一侧的参将。参将稳步下台,从那军尉手中取过响箭,回到台上,双手呈予田忌。 田忌接过响箭,拔出箭矢上的响哨,从中取出一团丝帛,果是战书,上写“田忌大将军亲启”,展开一看,上面写道: 〖传闻大将军百战不殆,名冠列国,在下既惊且叹。在下所惊者,似大将军这般庸才,如何也能名冠列国?在下所叹者,大将军百战不殆之说,今日将要终结于济水岸边!为此一惊一叹,在下奉劝大将军,若是三日之内罢兵回齐,纳表请罪,大将军不仅可保一世英名,清清济水也可免于血污;大将军若是一意孤行,定要决出高下,在下当于三日之后以雄师三万设阵恭候!大将军只要识出吾阵,在下即刻俯首请降;大将军若是不识,在下有言在先,大将军有何闪失,休怪在下冒犯!何去何从,请大将军自裁,在下恭候回书! 大魏三军先锋庞涓恭呈〗 田忌阅完,脸色由白而青,由青而紫,拳头握得格格作响。 辟疆不无惊异地望着他道:“田将军?” 田忌随手将战书递予辟疆。 辟疆看过,心头一震:“庞涓?此人怎成魏军先锋了呢?”转向田忌,苦笑一声,“看来,这一次田将军遇到对手了。” “对手?”田忌冷笑一声,拳头捏得格格直响,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田忌的对手尚未生出呢!”略顿一顿,“哼,先锋也配下战书!殿下看好,三日之后,微臣一定踏破敌阵,将姓庞这厮活擒过来,碎尸万段!” 辟疆却似没有听见,两眼依旧落在庞涓的战书上,半是自语,半是征询:“奇怪,此人谢绝父王恩赐的上卿之位和百金重赏,却在此处充当小小先锋,究竟是何用意?” 田忌却从鼻孔里哼出一声,转对身边参将:“回复庞涓,凭他摆出什么阵势,三日之后,叫他伸长脖子守于阵前,恭候本将前去斩首!” “末将得令!” 黄池城中,在靠近西北侧的一处大宅院里,数百名受伤武卒或躺或坐,十几名随军疾医一刻不停地实施救助,间杂其中的是上百名志愿护理的女人和苍头。两个收尸的苍头守在门口,只要疾医判定哪位兵士死亡,他们就会即刻启动,将亡者抬出院子。 这是一个充满疼痛与哀伤的场所,但没有人喊疼,也听不到呻吟。大魏武卒个个都是血性汉子,何况还有女人在场。 几人匆匆走进院子,打头的是三军先锋庞涓,跟在其后的是中军参将和随身护卫。 看到将军到来,满院竟是无人响应,似乎他们是一群不速之客。庞涓知道,魏军屡战屡败,将士心中颇多怨气,尤其是这些因将军无能而有伤在身的兵士。 中军参将急了,跨前一步,大声叫道:“诸位将士,陛下钦点的三军先锋庞涓将军看望大家来了!” 听到“陛下钦点”四字,众伤员的表情更加冷漠,有人歪头重重地“呸”出一声,将脸转到另一边。只有旁近一个正在为伤者诊治的疾医起身见礼,被庞涓摆手止住。 庞涓没有像其他将军那样恼羞成怒,更没有显出一丝一毫的盛气或震怒,而是神色静穆,面容和蔼,眼神里充满关怀。他没说一句话,只将可亲的目光挨个扫过所有伤员,而后迈步在伤员之间的过道里缓缓行走。 庞涓的沉静和关切的目光开始收到效果,众人的目光向他射来,就连那名别过脸去的兵士也转过头来,看他究竟要干什么。 庞涓看到一旁有个老年女人坐在地上,怀抱一个一动不动的兵士,折身向她走去。几个年轻女人跪在老年女人身边,个个表情哀伤,双目紧闭,口中喃喃祷告,显然是在为这名行将远去的兵士送别。 庞涓走到跟前,悄无声息地走到近旁,面对兵士,跪在几个女人后面,紧闭两眼,口中念念有词,为他祈祷。参将及随身护卫互望一眼,相跟着跪下。 抱着兵士的老年女人眼中流出眼泪,在死者耳边喃喃说道:“孩子,你睁眼看看,先锋大将军为你送行来了。” 女人连叫几声,那名兵士却似没有听见,依旧一动不动。一名疾医急走过来,拿手指在兵士鼻孔处探拭一下,见他早已气绝,忙从袖中摸出一块白布罩在脸上。随后,疾医朝后摆一下手,守在门口的两名苍头立即抬着一块门板过来,从女人怀中抱起兵士,轻轻放到门板上。庞涓缓缓起身,朝门板上的兵士连鞠三躬,目送他被一步一步地抬出院子。 庞涓转过身来,迈腿再沿通道走去。又走十数步,庞涓看到近旁有疾医正在为兵士挤脓,随即走到跟前。兵士的右腿受伤起脓,脓包鼓得跟个白馒头似的。庞涓站在一边,看着疾医一下接一下地朝外挤脓,乳黄色的脓水被一点点挤出,滴进地上的陶盆里。兵士牙关紧咬,两眼紧闭,额头汗出,似在强忍钻心的剧痛。过有一刻钟,两个脓包已被挤瘪,疾医望着伤口,似乎在想如何才能将余脓弄出。 庞涓二话不说,当即弯下腰去,扎好架势,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下,对准伤口用力吸吮。传说昔日吴起吮疽吸脓,众人无缘亲见。这日庞涓为亡卒跪祷,为伤卒吸脓,却是在场人人所见的不争之实。 所有的人都震惊了,所有的心都激动了,所有的眼睛都湿热了。被他吮吸的士兵更是泪如泉涌,泣不成声。 庞涓吸一口,将脓水吐到盆中,再吸一口,又吐到盆中。如是再三,直到伤口里再无脓水,庞涓这才住口。早有人送上清水,庞涓连喝几口漱过,在兵士的肩上轻拍两下,呵呵笑出两声,半开玩笑地说出了来到此地的第一句话:“小伙子,你这脓水又腥又臭,味道可不咋的!” 兵士顾不上伤口剧痛,一翻身跪在地上,号啕大哭:“庞将军——” 庞涓将他拉起,扶他躺好,板起面孔呵斥道:“瞧你这点出息!大丈夫活在世上,只流血,不流泪!”言讫,头也不回地径直走出大营。 齐军大帐里,田忌独对几案,闭目凝思。 十几年来,田忌南征北战,威震泗上,扬名列国,击败过楚将昭阳、赵相奉阳君和韩相申不害,唯独未与大魏武卒交手。田忌一心想与号称天下第一铁军的大魏武卒对阵,君上却是处处避让,一直未给他机会。三年前魏惠侯称王伐卫,田忌奉命援卫,本是一次交手良机,君上竟又让他按兵不动,结果将首败武卒的机会拱手让予秦人。好在上天有眼,齐、魏两国在徐州相王时闹翻,威王怒而伐魏,总算让他一偿夙愿。入魏之后,田忌大显神威,三败公子卬,重挫龙贾,使不可一世的大魏武卒在短短的一月之内成为残兵败将。眼下魏人已无还手之力,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他田忌都是胜券在握,只需一声令下,七万大军就可踏过济水,直捣大梁。 然而,田忌用兵,向以稳健著称。常言道,哀兵莫逼,穷寇勿追。田忌既想一举全歼龙贾,又想使自己的损失降至最小,这才迟迟没有下令渡河。在田忌眼中,对岸龙贾的三万武卒不过是只煮熟的鸭子,早吃晚吃都是一样,这也是田忌并不着急的原因。 龙贾重伤在身,魏军已成哀兵。对于魏人来说,为今之计,上上之策是弃守济水、黄池,死保大梁,谁想魏人非但不退,反来下书挑战,且又约他河滩斗阵,着实让他吃惊不小。 更让他吃惊的是这个庞涓。知敌莫过于知将。对公子卬、龙贾、张猛诸人,田忌早已成竹在胸,但对这个横空而出的庞涓,除去在临淄听到的此人翻手云覆手雨之类的传闻,他一无所知。 大战前夕不知对手,是用兵大忌。田忌越想心思越多,忽地起身,快步走到大帐一侧,两道目光如炬般射向军用沙盘。 沙盘是随军谋士及参将等人依据附近的地形地势临时堆起来的。田忌一眼望去,济水两岸的山丘地势赫然在目,显要地段还插满竹签,竹签上标着驻守此处的双方兵种、数量及将官姓名。涉过济水,不足十里就是黄池,黄池离大梁也就两百余里,如果没有阻碍,急行军数日可到。 田忌盯住沙盘沉思良久,嘴角浮出一丝冷笑。无论这个名叫庞涓的先锋有何能耐,若以三万溃败之师挑战七万乘胜铁军,且所能依赖的不过是一条完全可以涉渡的济水,听起来像是一桩笑谈。 但与公子卬之类浮夸之徒迥然不同的是,田忌永远都是田忌。即使对此近乎笑谈之事,田忌也不敢大意。他知道,战场局势瞬息万变,什么可能性都会发生。情势已呈一面倒,魏军却敢主动挑战,不是主将发疯,就是内藏阴谋。 想到阴谋二字,田忌猛然打个寒噤,嘴角上浮出的那丝冷笑也悄然隐去,代之以两道渐皱渐紧的浓眉。 对,一定藏有阴谋。魏军屡战屡败,余众不足四万,除去伤残,能战之士至多三万。庞涓只是魏人先锋,却敢在战书上宣称,他将以三万雄师摆阵迎敌。这个细节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魏王增兵三万,要么是主将龙贾愿将三军移交庞涓。 想到此处,田忌心中一动,大声叫道:“来人!” 参将闻声走进:“末将在!” “再派细作易装渡河,一探庞涓底细,二探魏王是否增援黄池。” “末将得令!” 参将正欲出帐,田忌又道:“还有,将堤上高台加高三丈,再竖一根吊杆。” 参将再应一声,退出大帐。 庞涓望过伤兵,又选重要地段巡查一遍,正欲回帐,副将张猛使人传道:“庞将军,大将军有请!” 庞涓急跟来人驰至龙贾军帐,跪于榻前:“先锋庞涓参见大将军!” 龙贾的伤情显然加重了,只见他喘息一阵,手捂胸口,艰难地点点头:“庞将军,免——免礼。”眼珠转向张猛,“张猛。” “末将在!” “取大将军印来。” 张猛取来大将军印,捧在怀中,眼望龙贾。龙贾接过大印,又从枕下摸出虎符,一并捧在手中,眼望庞涓:“庞将军,请接符、印!” 以虎符调兵是列国惯例。虎符分为两半,一半授予将军,一半由国君亲自掌管。国君调兵时,就遣特使奉符至兵营与将军核对,两片虎符只有合而为一,将军才许发兵。因而,虎符是将军权力的象征。至于将军金印,则是管束并差遣部下的主要凭证。虎符对上,金印对下,无论是谁,只要拥有符印,就可统帅三军。龙贾将符印全部交给庞涓,就等于将大将军的权限完全转让了。 这是庞涓始料未及的,毕竟自己刚至军营,寸功还未建呢。愣怔有顷,庞涓顿首拜道:“龙老将军,末将……这……此事万万不可!” 伤处又是一阵剧痛,龙贾强自忍住,捧着符印,艰难地说:“庞将军跪亡吸疽,老朽弗……弗如。陛下慧眼识才,三军再得良将,老朽死……死亦瞑……瞑目了!” 庞涓迟疑道:“龙将军——” 龙贾的呼吸越发艰难,似已使尽全身力气:“国家已到存……存亡关头,庞将军不可推辞,老朽这就上……上奏陛……陛下,举……举荐庞将军统……统领三……三……” “军”字没有说完,龙贾陡然一阵痉挛,虎符、大印滑落榻上。 张猛大惊,急跨一步扶住:“龙老将军!龙老将军——” 龙贾再也没有应答。庞涓以手拭鼻,知道老将军已经去了,大放悲声:“龙将军——” 天地默哀,长角悲鸣。 三军将领得知龙将军仙去,纷纷赶赴大帐。张猛当众宣布龙将军遗命,将大将军的符印双手呈送庞涓。 庞涓略略一想,再次推辞,众将跪求。鉴于大敌当前,庞涓允诺暂代大将军职,但将印、符坚决交由副将张猛保管,仍以先锋名义将龙贾为国捐躯的前后经过表奏魏王,言语甚恭。 众将看在眼里,对庞涓愈加敬服。 与此同时,张猛也以三军副将名义将龙贾的遗嘱及庞涓跪亡吸疽之事快马另奏。翌日午时,魏惠王诏书紧急驰到,正式任命庞涓为大将军,统率三军。 庞涓拜过诏书,从张猛手中接过符印,移居中军大帐,将“大将军龙”的旗号撤下,换为“大将军庞”,传令诸将帐前听令。 庞涓跪亡吸疽之事早在军营里不胫而走,庞涓的“只流血,不流泪”六字更令大魏武卒血脉贲张,纷纷手拿血书,赤膊赶至各自将军帐前请战。三军诸将接令后,手提捆捆血书走进大帐,见到庞涓,二话不说,“刷”地齐齐跪地,各将血书举过头顶。 庞涓走到众将跟前,将血书一一收起,供在几案上,然后将众将逐个拉起,朗声说道:“庞涓感谢诸位,感谢三军将士!自今日始,庞涓愿与诸位一道,卧同榻,食同席,行不骑乘,战不旋踵!” 庞涓的话音刚落,张猛走至众将跟前,在上首站定,跨前一步道:“末将张猛求战,请大将军下令!” 众将各自跨前一步,齐声叫道:“末将求战,请大将军下令!” 庞涓知道时机成熟,遂将目光逐一扫过所有将军,声如洪钟:“诸位将军!” 众将齐吼:“末将在!” 庞涓再扫众将一眼:“秦齐韩赵四国犯我,数万将士为国捐躯,齐寇虎视眈眈,陛下忧心如焚,摆在我们面前的只有一条路:保家卫国,击败敌寇!” 众将再吼:“我等誓死追随大将军,保家卫国,击败齐寇!” “好!”庞涓大声说道,“七万齐寇就在济水对岸。兑现诸位诺言的时刻近在眼前。诸将听令!” 众将热血沸腾,再爆吼声:“末将在!” 庞涓将目光再次扫过诸位,缓缓落在中间一位将军身上:“李将军,本将要你准备的物什,齐备了吗?” 李将军跨前一步,大声禀道:“回将军的话,一万只麻袋悉数腾出,如何处置,请将军下令!” “好!”庞涓拿出一支令箭,“你领军士两千,将所有麻袋运往唐邑,于唐邑上游狭隘处装沙截流。大后日卯时,望见下游白雾升腾,烽烟冒起,即决坝放水。泄密者死!” 李将军朗声说道:“末将得令!”接起令箭,大步走出。 庞涓的眼睛刚望过来,李将军左侧的另外一将就已跨前一步:“报,末将已备石灰二十车、木锨一千柄,如何处置,请将军下令!” 庞涓从几案上再拿一支令箭:“你带军士一千,将石灰研成细粉,各持木锨一柄,于大后日卯时前往河堤后面的槐林埋伏,泄密者死!” 那将应喏一声,接过令箭转身走出。 庞涓的目光落到左边一将身上:“冯将军!” 冯将军应声跨出:“末将在!” “你带军士一百,扮作苍头,在唐邑下游十里处再拦济水!” 冯将军似是不解地望着庞涓:“再拦河水?” “是的,再拦济水!”庞涓亦递给他一支令箭,“招募附近百姓,就说要在那儿拦水灌田。可敲锣打鼓,场面越热闹越好!” 冯将军想有一时,似是豁然开朗,大声回道:“末将得令!”接过令箭大步走出。 庞涓的目光缓缓地转向站在最边上的偏将范梢:“范将军!” 范梢急忙跨前一步:“末……末将在!” “你的物什可备齐了?” 范梢略略迟疑一下,红了脸道:“回……回……回将军的话,末将已……已备屎……屎溺千桶,如……如何处……处置,请将军下……下……” 范梢原本结巴,接的这个任务更是让他抬不起头来,因而结巴得越发可爱。众将欲笑不能,欲忍不住,怪相纷呈。范梢憋得面孔通红,只好将头埋低。 庞涓咳嗽一声,拿起一支令箭递给他:“很好!范将军,你带勇士一千,各持瓢勺,将粪桶的桶口封好,也于大后日卯时伏于河堤外侧的荆棘丛中,等待号令!” 范梢大急,抬头叫道:“将……将军,末……末将恳……恳请将军收……收回成命,末将宁……宁愿上……上阵杀……杀敌,不……不想撒……撒这臭……臭……” 范梢臭不出来,众将再也忍不住,齐声哄笑起来。 庞涓亦笑出声,望着范梢:“范将军,你若不干,一桩大功就是别人的了。” 范梢一下子怔了,瞪大两眼望着庞涓:“什……什……什么大功?” “活擒田忌!” 范梢又惊又喜:“末……末……末将得……得令!”急急拾起令箭,乐不可支地转身出帐。 看到范梢走远,庞涓扫视余将一眼,朗声说道:“诸位将军!” 众将齐声吼道:“末将在!” 庞涓从几案前面缓缓站起:“各带本部人马,明日辰时,随本将前往河堤后面摆兵演阵,以号旗为令,旗进人进,旗退人退,违令者斩!” 众将齐道:“末将得令!” 济水北岸,外出探听虚实的细作陆续有人返回。田忌详细问过,得知魏惠王悬赏招贤、庞涓揭榜应聘并被魏惠王封为三军先锋等事,同时得知,魏惠王虽拜庞涓为先锋,却未拨给他一兵一卒,庞涓是只身赶赴黄池的。 田忌摆手让细作退出,思忖有顷,对辟疆道:“殿下,依微臣推测,魏王此举只有一个解释,就是眼下尚不信任庞涓。” 太子辟疆未及说话,参军再领一个细作进来,很快证实了田忌的猜测:“报,大梁及附近城邑从昨日开始,已经进入守备状态,所有城门关闭,闲杂人等不准出入。魏王身穿战袍,亲自上城巡视。” 细作退出之后,辟疆抬头望着田忌,目光中充满狐疑:“这……魏王若是不信任庞涓,庞涓何来三万大军?” 田忌微微一笑:“回殿下的话,这个微臣也想过了。微臣以为,必是龙贾身负重伤,临危授命,将三军大权临时交予庞涓。” 辟疆眉头仍皱:“此战关系魏国存亡,龙将军久经沙场,岂肯将三军轻托他人?” 田忌应道:“龙贾伤重,根本无力指挥三军。大战在即,军中不可没有主将,而魏军之中,龙贾一时真也找不出合适将才,托给庞涓也是该的。”略顿一顿,“再说,庞涓是魏王钦命先锋,万一战败,龙贾也有托词。” “是的,”辟疆微微点头,“大将军所言合乎常理,辟疆认同。既然如此,大将军可有因应之策?” 田忌正欲回话,一阵马蹄声响,又一细作回来,进帐禀道:“报,魏军大将军龙贾已于昨日不治而终,魏王任命庞涓为大将军。” 田忌一惊,看一眼辟疆,摆手道:“知道了!” 细作刚刚退下,负责监测河水的军尉急奔过来,进帐禀道:“报,济水急退尺许!” 济水于一日之内急退尺许,显然是个反常。 田忌眉头急皱,对辟疆道:“走,看看去!” 众人赶至河边,果见水位退下许多,标杆上的水位标志整整下降一尺,等于过去旬日的下降总和。 田忌抬头望天,并无一丝儿云,一轮日头火辣辣地当头照着。 辟疆转向测水的军尉:“多久未下雨了?” “回殿下的话,一个多月。” 时值三伏,月余滴水未下,河水陡降也是可能的。辟疆点点头,抬头望向田忌,却见田忌眉头紧皱,两眼直直地盯着河水,甚是诧异:“田将军?” 田忌指着河水:“殿下请看,水是浑的。” 辟疆定睛细看,河水果然一片浑浊,不解地问:“这……河水浑与不浑有何蹊跷?” “回殿下的话,”田忌应道,“河水急退,又陡然犯浑,只有一个解释,有人正在上游筑坝,欲截流淹我。” “哦?”辟疆大惊,“万一如此,我当如何应对?” “殿下放心。”田忌冷蔑一笑,“水来土掩,即使魏人筑坝,微臣也有应策。”将头转向跟在身边的参将,“速使人溯水而上,探看是否有人筑坝。” 参将答应一声,急急而去。 不消半日,探马回禀:“报,果有魏人在上游二十里处敲锣击鼓,拦河筑坝。” 田忌详细问过筑坝地点,长出一气道:“都是何人?” 探马应道:“全是苍头。听他们说,田里的庄稼要旱干了,里长要他们在那里筑坝,说要引水灌田。” “再探!” 探马应声喏,退出帐外。 辟疆凝眉道:“田将军,魏人在这节骨眼上筑坝,无论是否苍头,我们都应提防才是。” 田忌笑道:“殿下放心。如果魏人截流淹我,断不会这样明目张胆,更不会让苍头沾手。再说,即使筑坝淹我,也不能选在那处地方。微臣亲去那里看过,河宽水深,仅凭附近百姓之力,莫说是三五日,纵使旬日也难筑好。我三军渡河不消半日,待他坝成,大军只怕早到大梁了!” 辟疆见他说得在理,点头道:“嗯,如此甚好。有魏人拦住水势,倒好涉渡。” 正说话间,济水对岸人声喧闹,不一会儿,参将禀道:“报,魏军在济水对岸的河堤后面调兵遣将,似在排演阵势!” 田忌最爱观阵,闻报后急至堤顶高台。高台早依田忌吩咐重新搭过,比前几日高出三丈不说,台顶更竖一根两丈高的木杆,杆顶装有滑轮。田忌攀至台顶,坐进吊篮,下面数名兵士拉动绳索,滑轮将吊篮嗖嗖几下吊至杆顶,田忌如同坐在半空里一样。 田忌视力原本就好,这又居高望远,片刻之间,已将对岸情势尽收眼底。河堤后面,但见旌旗招展,无数兵马奔来走去,竟如穿梭一般。田忌看了半个时辰,终于理出一点头绪,断定魏人摆的是雁翔阵。雁翔阵形如呈人字飞翔的大雁,以箭矢、连弩、标枪为主要兵器,适合平原、坡地防御。田忌又看一阵,见对岸阵形并无变化,微微一笑,示意下塔。 第二日,天刚破晓,对岸又闻人喊马嘶。田忌再入吊篮,见对方已改阵势,此番摆出的是弯月阵。顾名思义,弯月阵形如弯月,兵力呈弧形配置,左右对称,中间厚实的月轮利于防守,两边尖尖的月牙利于侧翼进攻。此阵较雁翔阵又进一步,当是攻中有守,守中有攻。田忌又看半个时辰,见对方阵势仍无变化,再次摆手下塔。 回至大帐,辟疆迎出帐外,问道:“庞涓所演何阵?” 田忌应道:“看阵势倒也平常,昨日是雁翔阵,今日改为弯月阵。” 辟疆略懂一些阵势,见田忌报出此等阵名,顿时放下心来,口中却道:“庞涓既敢下书斗阵,想必有些手段,将军还当小心提防才是。” 田忌笑道:“殿下有所不知,行兵布阵非小儿之戏,取的是合力,要的是真功,非三五日所能成就。魏兵连溃数阵,将军麾下建制混乱,缺员过半,若要布阵,唯有拼凑。无论何阵,只要拼凑,就是乌合之众。再说,庞涓初到军营,寸功未建却发号施令,必不服众。将不服众是用兵大忌,如何能成阵势?” 辟疆见田忌说得在理,更为放心,与田忌有说有笑地走进大帐,商讨如何破敌。 翌日晨起,万里无云,河滩上东南风阵阵,使人心爽气清。因有恶战,多数将士一宵未睡,天尚未亮就已披甲执锐,整装聚至河边,摩拳擦掌,准备涉过济水,建立功业。 田忌使人再探济水,报说河水较昨日又浅一尺,最深处仅至肚脐,莫说是人,便是战车,也可疾速驰过。 田忌的眉头稍稍一皱,旋即松开了。如此水势,三军过河不消半个时辰。纵使上游放水,流到此处,也是迟了。三军只要过河,取胜是十拿九稳之事,因而田忌也未考虑使用诸如迂回包抄、偷袭之类奇巧之术,只想硬碰硬地与魏军武卒血战一场,让魏人输个心服。 天虽大亮,但离庞涓约定的破阵时间尚早。田忌略一思索,为稳妥起见,与辟疆一道再次走向堤顶高台。 田忌登上了望塔,如昨日一样坐进吊篮。 晨曦中,田忌远远望去,见魏军早沿济水滩头布好一阵。田忌仔细审看有顷,发现此阵与昨日所摆又有变异,形如一头插翅的猛虎,虎头伸在滩头,虎尾放在堤后,似乎还在微微摆动。 田忌观察有顷,缓缓下塔,辟疆迎上急问:“田将军,魏军所摆何阵?” “回禀殿下,”田忌应道,“今日改为虎翼阵了。此阵乃上古阵法,传为轩辕帝大战蚩尤时所布,世人知者不多。这厮三日连摆三阵,倒还有些手段。” “哦?”辟疆惊道,“既是如此,何以破之?” 田忌笑道:“殿下放心,这些都是花架子。微臣既识此阵,自有破解。”转向参军,“传令,三军成龙腾阵,龙口迎虎头,听鼓声涉渡!” 参将答应一声,转身传令。不一会儿,齐国攻阵的四万大军、千乘战车已呈龙腾阵势列于济水滩头。 看到卯时已至,田忌抱拳辞别辟疆道:“微臣先驱破阵,待捉住庞涓,攻占黄池之后,再来迎接殿下!” 辟疆回礼道:“祝大将军马到功成!” 田忌跳上战车,拔出宝剑,朝前一挥,济水北岸立时鼓声大作,四万大军在数里宽的河面上呈龙腾阵涉入水中。一时间,济水河中千军万马,浪花飞溅,气势恢弘。 眼看齐军将要涉至河漕,魏营军阵非但未朝滩头推进,反而由滩头后退三百步。田忌正自纳闷,前番下战书的军尉再次驰至岸边,冲田忌鼓舌叫道:“齐人听好,大将军有令,大魏武卒乃仁义之师,不袭半渡之旅,尔等尽可安心涉渡,待阵成后决战!” 这是对齐人的公然蔑视。 田忌大怒,纵马催车,率先朝对岸冲去。众将看到,个个奋勇,人人争先,不消一刻工夫,先锋部队就已涉过济水,仍依龙腾阵在滩头列好,龙口直对魏阵的虎头。 魏军再次后退百步,为齐人空出更多的滩头。待齐三军渡毕,阵势列成,双方同时开始击鼓。 一通鼓毕,两军主将依据先礼后兵的惯例,各驱战车驰至阵前,距一箭地停下。 庞涓打一揖道:“在下庞涓见过田大将军!” 田忌抱拳略还一礼,枪尖指向魏军阵势:“庞将军所摆之阵形同儿戏,何敢向本将叫阵?” 庞涓再揖一礼:“庞涓有言在先,大将军只要识出此阵,庞涓即刻束手受缚,听凭大将军处置。” 田忌爆出一声长笑:“庞将军好不知趣!此为虎翼阵,本是齐地小儿之戏,有何难哉!” 听到“虎翼阵”三字,庞涓哈哈大笑,朝后略一摆手,魏军阵中立时旌旗飞舞,阵角迅速移动,两只虎翼消失,虎头缩回,整个是不伦不类,不知是何阵势。 看到新阵已成,庞涓再朝田忌拱手道:“大将军怕是看错了,此阵不叫虎翼阵。因与方才稍有变化,庞涓许大将军观阵一刻。若是大将军能在一刻之内识破本阵,庞涓依旧如约受缚,听凭大将军处置。” 庞涓说完,拨转马头,驱车竟回本阵,在阵前推出一只沙漏,开始计时。田忌怒火上攻,却也发作不得,只好拨马回阵,登上一辆特制的高车,居高临下,审视魏阵,果见此阵十分怪异,依他见识,全然不知。 田忌正在苦心冥想,计时已到。 庞涓驱车冲到阵前,朝田忌抱拳道:“田大将军,一刻已过,可识吾阵否?” 田忌以善阵闻名天下,此时却在两军阵前,当着双方将士之面,连一个无名之辈所布之阵也识不出,顿觉颜面尽失,又羞又急,虽是尴尬,却也不失名将风范,驱车上前,略略抱拳道:“此阵怪异,在下不识,请问庞将军所布何阵?” 庞涓回揖一礼:“此阵乃吴起将军亲自布置,大将军不识,也是自然。” “吴起将军亲自布置?”田忌一下子怔了,沉思良久,抬头望向庞涓,“庞将军休要骗我。吴起将军已死多年,如何能成此阵?再说,但凡吴起将军所布之阵,在下无所不晓,只不曾见过此阵。” “哈哈哈哈,”庞涓长笑数声,“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大将军不知之事,岂只这个?吴起将军梦中授我兵书,传我奇阵,大将军如何能知?” 田忌暗自吃惊,也是好奇心起,略顿一顿,抱拳问道,“请问庞将军,此是何阵?” 庞涓又是一声长笑,笑毕方道:“此阵名曰王八屎溺阵,专以活擒田大将军!” 原来,庞涓真也是个精怪,推知田忌善识阵势,灵机一动,想起在鬼谷中张仪串通苏秦戏弄他时所画的怪图,计上心来,依样摆出。至于屎溺这一灵感,完全出自他在寻找兵书时从树洞里摸到的那堆野猪屎。 这一个王八孵卵的阵图原是张仪的恶作剧,根本就是涂鸦之作,田忌哪里识得?庞涓当场说破阵名,连自己也忍俊不禁,像个顽皮孩子似的狂笑数声,拨马转回本阵。 田忌哪里肯受这般羞辱,脸色紫红,仗剑怒道:“庞涓竖子,你——看本将如何擒你!”转对鼓手,“击鼓!” 鼓声大震,齐军发声喊,势如潮水般掩杀过去。魏军武卒似乎经不住如此冲撞,纷纷退避。数万齐军卷入魏阵,如入无人之境。 田忌昂首挺枪,催动将士奋勇冲杀。数万大军眼看就要冲上河堤,忽见沿堤槐林中升起团团白雾,烽烟冲天。时下东南风正盛,风吹雾动,疾速飘来。见到白雾,正在溃退的魏人急从袖中摸出丝纱罩于头顶,脸朝下伏在地上。齐军正自纳闷,白雾已至,顷刻间就将整个河滩笼罩。田忌猛觉两眼刺疼,方知中计,急令退兵,已是迟了。一时间,兵士揉眼,战马悲鸣,数万大军整个成了盲人瞎马,在滩头乱冲乱撞。 白雾刚刚飘过,魏人鼓声大作,正在溃退的武卒转身杀来。齐兵已无招架之力,不战自乱。千乘战车、数千战马、数万步卒堆挤在宽仅二里许的河滩上,你拥我堵,自相践踏,死伤不计其数。 就在此时,又有一阵恶臭随风飘来。齐人尚未明白是何缘由,但见漫天屎溺从天而降,浇得他们一身一脸。这些屎溺均被魏卒搅成糨糊状,又臭又滑腻,一旦粘在手上,连枪也拿捏不稳。许多军士更因视物不清而撞入魏营,或遭斩杀,或缴械投降。 魏军将士却是杀声震天,越战越勇。田忌惊惧交加,顾不得眼睛刺疼,跳下战车夺路而走,未走几步,惨叫一声,跌入一个深坑。 坑中臭气冲天,净是屎溺。田忌长叹一声,举剑欲自戕,却被伏在坑沿的范梢伸钩打落。紧接着,魏军众卒齐伸钩手钩牢甲衣,将田忌拖上坑沿,不由分说,拿绳索绑了个结实。 看到一身屎溺、两眼迷离、被五花大绑起来的田忌,众军士兴高采烈,齐声喊道:“范将军活擒田忌喽!范将军活擒田忌喽!” 听到喊声,齐军越发惊乱,眼睛未受伤害的拼力护着迷眼的急朝济水退却。对岸齐军远远望到形势不利,迅即下水接应。一时间,济水两岸,齐军就如两大群戏水的鸭子一般扑扑通通跳入河中。 见齐兵下水,魏兵非但不追,反而设法将仍在岸上找不到北的散兵赶入河中。因河水不深,齐兵在水中一阵狂奔。逃有一程,看到魏人并不追赶,兵士们也自松弛下来,急不可待地泡入水中,或洗眼睛,或洗屎溺,或洗创伤。一时间,宽宽的水面上人影晃动,清清的河水里满是屎尿和血污。 众将士在水中一边洗涮,一边大骂魏人手段下作,胜之不武。他们或吵或嚷,或骂或咒,谁也没有注意从上游一泻而下的哗哗水声。等到有人看到滚滚扑来的洪峰时,一切都已迟了。在上游三十里处遭到截流两日的济水一朝决坝,势如奔牛,顷刻间就已涨满半槽。可怜数万齐兵再遭此劫,在一丈多深的大水中乱踢乱蹬。不消半炷香辰光,济水下游十几里长的河面上,但见浮尸具具,惨不忍睹。 洪水刚一退下,魏国武卒就急不可待地冲下河滩,涉过济水,全力追击溃敌。众人正在追得起劲,突然听到鸣金声。魏军退回,诸将不解,纷纷纵马驰至庞涓处,大声问道:“我等正欲活擒田辟疆,大将军为何鸣金?” 庞涓笑道:“大魏武卒是仁义之师,怎能赶尽杀绝呢?” 众将却是笑不起来,只将两眼不无疑惑地直视庞涓。 庞涓敛起笑容,对张猛道:“张将军,你领兵五千打扫战场,清点俘获!”转对参军,“传令各部,人不解甲,马不卸鞍,偃旗息鼓,兵发朝歌!” 众将瞬间明白鸣金原委,无不振奋,齐声叫道:“末将得令!” 话音落处,三军将士调转马头,风驰电掣般朝宿胥口方向席卷而去。 三日之后,在魏都大梁的王宫正殿里,司徒朱威手捧两份战报,朗声奏道:“启奏陛下,大将军庞涓于黄池大捷,斩首一万一千五百,溺毙两万五千三百,生俘一万三千二百十人,活擒齐将田忌,走齐太子田辟疆,余众仓皇溃逃;朝歌大捷,斩首一万三千六百,俘敌六千一百五十,走赵相奉阳君,余众仓皇溃逃。秦、韩两国犯境之敌,皆闻风惊退!” 朱威刚一奏完,魏惠王就将拳头“咚”的一声猛砸于几案:“好!寡人胸中这口闷气,总算吐出来了。朱爱卿!” “微臣在!” “为大将军修筑彰功台,举国庆贺三日,大赦天下!” “微臣领旨!” 旬日之后,庞涓凯旋,魏惠王效迎三十里,邀庞涓共登王辇,大梁民众夹道迎接,人山人海,直将庞涓簇拥至新近落成的庆功台前。 台前,鼓乐喧天。魏惠王端坐于台,庞涓偕三军众将行至台前,叩道:“末将叩见陛下,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魏惠王看着威风凛凛的庞涓,不无满意地抬手道:“爱卿平身!” 庞涓朗声道:“谢陛下!” “大将军听旨!” “末将在!” “大将军力挽狂澜,力退强敌,功盖日月,赏黄金五百,锦缎百匹,奴仆五十名!” “谢陛下隆恩!” 魏惠王审视一眼立功受赏名单:“其余将士,寡人准允大将军所请,转批相府,依军功大小,各有封赏!” 众将军叩首:“谢陛下隆恩!” 魏惠王再次颁旨:“上卿陈轸陷害忠良,草菅人命,其罪当诛。鉴于此贼已畏罪潜逃,为正法纪,准允司徒所奏,诛灭陈轸全家,凌迟其家宰戚光、护院丁三,没收陈轸所有家财,上交国库,府邸转赏大将军庞涓!” 庞涓叩道:“谢陛下隆恩!” 当夜,庞涓来到刑狱,走进那间关押过他和孙宾的死牢,看到戚光、丁三各戴枷锁,色如死灰。 庞涓扫一眼戚光,冷笑一声:“嘿,这不是戚爷吗?” 戚光平素仗着陈轸的势耀武扬威,此时沦入这步境地,知道生路已断。然而,奴才就是奴才,看到庞涓,明知求也无用,戚光仍是两膝一软,不由自主地跪在地上,自打耳光:“庞大将军,小人该死,小人该死!” 庞涓冷冷地望着他,等他打得累了,这才说道:“再打呀,你是该死!” 戚光急了,向前爬几步,跪在庞涓脚下:“大将军,大人不记小人过,您大人大量,高抬贵手,饶过小人吧,小人愿为大将军做牛做马,以报再生之恩!” 庞涓阴阳怪气地长叹一声:“唉,真没想到啊,时过境迁,连戚爷也肯跪地求饶,啧啧啧!”转对白虎,“白兄弟,戚爷既然下跪了,庞某就不能不赏面子。凌迟那日,脖颈以上的三百刀不要刮了,留他一个圄囵脑袋,免得祭我阿大时,吓坏他老人家!” 戚光颓然倒地。 庞涓冷笑一声,一脚将他踢到墙角,目光望向丁三:“姓丁的,人家戚爷都下跪了,你为何不跪?” 因有戚光的前例,丁三知道求也无用,干脆充了汉子,硬住脖子叫道:“姓庞的,今日落你手里,丁爷就没有打算活着出去。要杀就杀,何必废话?” 庞涓点点头,冷冷说道:“说出这句话,还算你有种!”转对白虎,“白兄弟,这是一条汉子,骨头硬,皮厚,将戚爷脖颈之上的三百刀转到他身上。三千六百刀外加三百刀,共是三千九百刀。记住,刮完之后再剜心,剜心时,他的心一定要跳,在下要他的心活祭先父!” 田辟疆领着残兵败将溃入齐境,不无狼狈地逃回临淄。 正在进膳的齐威王惊闻噩耗,将一口米饭噎在嗓眼里,憋得满脸紫红。辟疆急前一步,又是捶胸,又是敲背,见威王仍然缓不过气来,急得跪地大哭。 太医闻讯赶来,一阵急救,方使威王缓过气来,顺口吐道:“庞……涓……” 辟疆上前正欲搀扶威王,却被他一把推开。威王顾不上龙体安康,急急走回宫中。相国邹忌、上大夫田婴等几个朝中重臣早已闻讯赶到宫外,站在那儿候旨觐见。 威王果然宣召。几人叩见,威王神色诡秘地望着他们,大半日竟无一言出口。邹忌等无法起身,只得五体投地,两臀朝天,与威王对耗。 门外的光影移动尺许,威王终于长叹一声,颓然说道:“唉,寡人十多年的心血,就这般毁于一旦!” 听到此话,邹忌他们哪里还敢吭声,只将屁股翘得更高,大气也不敢出。 威王摆了摆手:“诸位爱卿,你们……起来吧。” 几人这才谢过恩,惶惶起身,缓步走至各自的几案前坐下,将目光一齐投向威王。 威王环视众臣一眼,再叹一声,缓缓说道:“今日惨败,过在寡人。” 邹忌奏道:“微臣以为,黄池之败,过不在陛下,过在田将军一人。田将军自恃天下名将,小胜数战后骄傲轻敌,方招此辱。” 威王又叹一声:“事已至此,过错在谁都是一样。诸位爱卿——” 众臣齐道:“微臣在!” “你们议议,为今之计,如何方好?” 众臣面面相觑。 “陛下,”邹忌奏道,“微臣以为,既有开头,就该有个结束。我军虽败,国势却无大伤,仓廪仍然充盈,再征大军十万亦非难事。反观魏国,连年征战,早已油尽灯枯,仅凭庞涓一人之力,终是螳臂当车。依微臣之计,陛下可再发大军,另择良将,与魏一决雌雄!” “陛下不可!”上大夫田婴急道,“纵观整个过程,庞涓设计精细,用兵奇诡,并在大胜之后,放我溃兵不追,转而长途袭赵,致使奉阳君猝不及防,险些遭擒。庞涓用兵能至此境,断非平庸之辈!” 齐威王长吸一气,重重点头:“爱卿所言甚是。今日观之,庞涓才是世间大宝,田忌不是此人对手。为今之计,爱卿可有良策?” 田婴接道:“回禀陛下,魏军新胜,士气正炽,我军士气一时却难恢复。依微臣之意,我当以退为进,示弱求和,恳请魏王放回田将军及被俘将士。魏王一向托大,陛下若肯示弱,他或会答应。” 齐威王转向辟疆:“上大夫要寡人示弱求人,疆儿意下如何?” 田辟疆应道:“儿臣以为,上大夫言之有理,请父王圣裁!” 齐威王不再说话,闭目有顷,以手按住几案,吃力地站起。内臣急走过去搀上,扶他走向宫殿一侧的偏门。众臣看到,赶忙起身跪下,叩送威王。辟疆注意到,威王一下子老了,每一步都显得沉重。 就在没入偏门时,威王回过头来,两眼望向田婴:“准卿所奏。具体如何,你办去吧。” 田婴叩道:“微臣领旨。” 齐威王诏命齐国上大夫田婴为特派使臣,出使魏国求和。田婴携带数箱金银珠玉和齐国边境十邑的版图、户籍等,马不停蹄地赶往大梁,在驿馆住下,稍事休息后,驱车拜访大将军府。 庞涓已于数日前搬入新府,也就是陈轸的上卿府。在戚光的苦心营造下,内里可谓是极尽奢华,里面亭台楼阁、堂榭厅室、塘池园林、花鸟虫鱼等应有尽有,庞涓要做的不过是将大门外面的上卿府匾额换为“大将军府”而已。 田婴赶到时,庞涓正在宗祠里祭奠亡父。田婴二话不说,当即从门人处讨来麻服穿上,要舍人引他前往宗祠。 祭坛上并排列着三只青铜托盘,左边盘中盛着戚光脑袋,右边盘中放着丁三心脏。两样祭品均是午时行刑时,由庞涓亲手割下来的。唯独中间一盘空无一物。 在田婴走进宗祠时,祠中仍是人影晃动,丧乐声声,祭礼已近尾声。 田婴素衣麻服,在坛前叩拜。 田婴祭拜已毕,庞涓过来与田婴见礼,邀他至几前坐下。田婴望着祭坛,指着中间的空盘:“请问大将军,中间一盘为何空置?” 庞涓应道:“上大夫有所不知,此盘是在下特意留给陈轸那厮的。前番在下忙于战事,被那厮走脱,下次他就没有这么走运了。” 田婴佯装不知,顺口问道:“听闻陈上卿与大将军有隙,看来不是谣传。” “岂止是有隙?”庞涓咬牙道,“是杀父之仇!仲尼曰,‘杀父之仇,不共戴天’,陈轸那厮无论跑到天涯海角,在下也必揪他回来,血祭先父!”略顿一顿,似有所悟地望着田婴,“上大夫此来寒舍,不会只为询问这个的吧?” 田婴点头:“此地不是说话之处,能否借大将军一寸光阴?” 庞涓起身,引田婴走至客厅,分宾主坐下,抱拳说道:“上大夫,此地可否说话?” 田婴亦抱拳还礼道:“在下此来,只有一事,就是祭拜令尊。”朝外击掌。 两名下人抬着一只礼箱走进厅中,摆好后退出。 田婴指着箱子:“些微薄礼,难成敬意,权为令尊置办祭品之用,望将军笑纳。” 庞涓上前打开,见金玉珠玑摆满一箱,遂合上箱盖,微微笑道:“庞涓谢上大夫大礼。”扭头冲身边的下人,“上茶!” 下人上过茶,田婴品一口,放下茶杯,望庞涓轻叹一声:“唉!” 庞涓问道:“上大夫为何叹气?” 田婴又叹一声,方才说道:“方才祭拜令尊时,在下看到中间那只空盘,心中颇多叹喟。” “上大夫有何叹喟,可否说予在下听听?” “大将军沉冤多年,今朝得雪,手刃杀父仇人,何其快哉!陈轸虽逃一死,其妻小及戚光、丁三却举族遭屠,何其悲哉!” 庞涓听出他的话外之音,缓缓说道:“上大夫有话请讲。” “此所谓冤有头、债有主!大将军为报父仇,手刃陈轸、戚光一族。今齐有将士数万惨遭屠戕,万千家庭破亡,如果齐人都如大将军般申冤复仇,魏国岂不血流成河了。” 庞涓哈哈笑道:“上大夫此言谬矣!陈轸乃大魏国贼,戚光、丁三之流乃民间恶瘤,庞涓除之,是为国除奸,为民除害,魏国人心无不大快,岂能与疆场死伤相提并论?” 田婴应道:“战死疆场自然另当别论。只是,齐逾万将士已经放下武器,正被将军徒手关押,如果他们有家难回,死于非命——” “这……”庞涓佯惊道,“上大夫是说,他们的家人也会找我庞涓寻仇?” “正是。” 庞涓凑前一步:“依上大夫之意,该当如何?” “田将军等将兵犯境,虽获死罪于魏,却也是奉旨行事,还望大将军念及他们的父母妻小,准予宽赦。这些将士若能苟全性命,必感大将军恩德,传扬大将军仁义美名。” “上大夫所言甚是!”庞涓思考有顷,重重点头,“上大夫放心,在下保证田将军等日有三餐,夜有席枕,毫发无损。不过,其死罪能否宽赦,实非在下所能决断。上大夫可向陛下恳请,只要陛下宽免,在下亲为田将军置酒送行。” 田婴再揖一礼:“大将军仁厚之心,必有好报。” 庞涓还礼道:“谢上大夫吉言。” 第二日,魏王大朝,宣齐使觐见。 田婴叩见,魏惠王扫他一眼,揶揄道:“上大夫不会是来下战书的吧。” 田婴再叩:“回禀魏王陛下,寡君听信谗言,冒犯陛下神威,甚是追悔,今托微臣朝见陛下,诚心致歉,欲与陛下永修盟好。” 魏惠王仰天大笑数声:“你家寡君诚心道歉,寡人还能说什么呢?不过,寡人甚想知道,你家寡君拿什么表示他的诚心呢?” “回禀陛下,”田婴应道,“寡君愿将边境十邑献予陛下,求陛下宽赦田忌将军及被俘将士,使他们能够合家团圆,免受骨肉离散之苦。”从袖中摸出边邑十城的版图,“此为十城版图,请陛下验看。” 魏惠王连连摇头:“这十城是你家陛下的心肝宝贝,寡人怎能夺人所爱呢?” 田婴略怔一下:“那……陛下欲求何物?” “徐州相王时,寡人诚心拥戴田因齐为王,田因齐却不知足,向寡人讨价还价,逼迫寡人舍弃宋国。” 田婴略想一下,叩道:“回禀魏王陛下,临行之时,陛下已吩咐微臣,宋国之事,齐国再不插手,听凭陛下处置。” “卫国之事呢?” 田婴心头一怔,思忖有顷,咬牙说道:“只要陛下不计前嫌,田婴这就禀明陛下,卫国之事,也听凭陛下。” “哦?”魏惠王眉头一竖,“这点小事还要奏明田因齐?” 田婴心里一横:“卫国之事,齐国亦听凭大王处置。” “好!”魏惠王转对朱威,“朱爱卿,拟旨,晓谕卫公,就说他这弹丸之地,不配为公,自贬一爵,易公为侯!还有,让他在三十日之内,将平阳方圆五十里之内的版图献来。我诸多将士在城下殉国,也该有个说法!” 朱威跨前一步:“微臣遵旨!” “哈哈哈哈,”魏惠王眼望田婴,爆出一声长笑,“好好好,田因齐既然有此诚意,寡人亦当以诚相待,赦免齐国战俘。”转对庞涓,“庞爱卿,田将军可在你处?” 庞涓跨前奏道:“回禀陛下,齐国战俘田忌已在宫外候见。” “宣他觐见!” 庞涓朗声道:“微臣领旨!”转对外面,“陛下有旨,宣齐国战俘田忌觐见!” 不一会儿,几名兵士将田忌带到殿上。众臣一看,田忌被人强穿一身妇人之装,脂粉涂面不说,口中还被塞了一团女用丝绢,无不大笑。 魏惠王先是诧异,后也大笑不止。 田忌又羞又怒,但被两名粗壮的军士扭住胳膊,丝毫动弹不得,只拿两眼怒视庞涓。庞涓缓缓走到田忌前面,将他口中的丝绢取下,讥笑道:“田大将军,请着此服回去面奏齐王陛下,让他好好看看,这就是他所夸耀的齐国大宝!” 听到此言,魏惠王十分解气,连声说道:“对对对,寡人也请田将军转告田因齐,就说魏罃有言,齐国之宝,魏国一样不缺。送客!” 众军士松开田忌。 田忌羞愤交加,一头撞向廷柱。 田婴眼疾身快,一个箭步冲上去,将田忌死死抱住,泣道:“田将军——” 田忌跺脚大叫:“放开我,放开我,我……我有何颜面苟活于世?” 庞涓冷笑一声:“哼,田将军,庞涓原还敬你是条汉子,放你回去,是要等你上门寻仇,谁想将军竟是这般无趣,寻死觅活,行娘们儿之事,枉费庞涓一片苦心了!” 闻听此言,田忌气结,跺脚大叫:“庞涓竖子,你……你个卑鄙小人,他日落入我手,看我生啖你肉,活剥你皮!” “嗯,”庞涓微微点头,“这才像个将军!纵观列国,田将军虽是败将,却也还算庞某对手。常言道,君子报仇,十年不迟,庞涓在此候你十年!”言讫,仰天长笑。 与戚光分开之后,陈轸驱车朝东疾驶。行有数里,陈轸弃掉轺车,卸下辕马,斜刺里朝东北落荒而去。 陈轸快马加鞭,于次日傍黑越过魏界,进入卫境,在楚丘暂避数日,然后扮作卫人,复入魏境,天傍黑时赶到宿胥口,寻了偏静客栈住下。 天刚放亮,陈轸匆匆吃过早点,信步走到街上,正欲打探早班渡船,忽见大道上尘土飞扬,遮天蔽日,不一会儿,成队的魏国车骑便如旋风般卷到这里,迎头一面大旗上赫然写着“大将军庞”几个大字。 陈轸大惊失色。庞涓正在黄池与齐人对峙,为何跑至此地?仅此几日,庞涓难道已经取代龙贾,一跃而为大将军了?陈轸惊恐一时,转念又想,依自己几日来的行踪,庞涓只要不是天神,就不会知晓。再说,纵然他是天神,知晓他在这儿,也大可不必为他一人而兴师动众。 这样一想,陈轸心里略觉踏实,返回客栈,只在暗中观看庞涓欲做何事。 不一会儿,庞涓的大队人马已风驰电掣般卷入宿胥口。众兵士四散开去,将整个小镇包围起来,同时四处征调所有船只。 一连数日,陈轸只能与众客商一道,从早至晚躲在客栈里,看着庞涓的大队人马秩序井然地渡过河水,再看着他们押送大量赵人辎重和俘虏凯旋。与此同时,宿胥口也风传起大将军庞涓如何得到吴起将军的庇佑,两战两胜,大败齐人和赵人,俘获齐将田忌诸事。 魏军撤走之后半日,宿胥口重又归于平静,客渡渐渐恢复。陈轸与店家结过账,牵马走向大街,行至街中心的告示墙边,看到许多闲人围在那儿观看。陈轸凑上去,猛然看到墙上新贴一张告示,赫然入目的正是他的画像。看到告示上只他一人,陈轸猜出戚光定是被抓了,额头不禁惊出一层冷汗,庆幸自己棋高一着,未与戚光同行。 陈轸拿袖子擦了把被告示惊出的汗水,纵马驰至渡口,远远看到一班渡船刚好离岸。陈轸大叫停船,船夫听到喊声,调头撑至岸边。陈轸牵马上船,再三谢过船夫。不消半个时辰,渡船已将他载至对岸。 陈轸牵马下船,吁出一口长气,跟着同船的十几人上岸。翻过河堤,前面就是直通朝歌的官道。若去赵都邯郸,这是必由之路。 然而,陈轸并不想去邯郸。他来此处只有一个目的——进云梦山寻访鬼谷先生。陈轸万未料到自己会马失前蹄,在小河沟里翻船。苦心经营这么多年,好不容易熬至今日,却被一个街头混混搞到如此境地,而他陈轸竟对这个混混一无所知! 陈轸不是轻易服输之人。事到如今,他的对手不再是白圭、朱威和公孙衍,而是这个半路上杀出来的庞涓。他的人生目标也不再是大国相位,而是如何应对这个混混。此来云梦山,就是要顺藤摸瓜,找到庞涓的根脉,点中他的死穴。 陈轸跟在同船人后面又走一程,见前面有条岔道,遂朝一位年长者揖礼道:“请问老丈,云梦山怎么走?” 老丈指着远处的峰峦道:“那儿就是。你沿这条岔道走下去,涉过淇水,就可进山了。” 陈轸谢过,跨马朝淇水方向疾驰而去。 适逢盛夏,山外骄阳似火,鬼谷里却是凉爽宜人。 将近中午时分,玉蝉儿正在草堂里看书,忽然听到外面传来童子的声音:“蝉儿姐,蝉儿姐!” 玉蝉儿放下书册,缓缓走到门口,见童子已引领陈轸走到草堂前面。陈轸换回一身官服,毕恭毕敬地站在草地上,抬眼望着她。 童子手指陈轸:“蝉儿姐,这位官人欲见先生。” 玉蝉儿站在门栏外面,不冷不热地望着陈轸。 陈轸躬身揖礼:“魏国上卿陈轸见过仙姑。” 数年前作为魏国特使逼聘姬雪那阵儿,陈轸虽在洛阳居住数月,却未见过玉蝉儿,更未料到此时站在他面前的这个漂亮仙姑竟是当年让他逼得家破人亡的大周公主,因而这才自报家门。 玉蝉儿面色一沉,冷冷的目光剑一般逼视过来,既不还礼,更无客套话语,单刀直入道:“上卿大人不在朝中办差,到此深山野林何干?” 陈轸听出玉蝉儿语带讥讽,赶忙浮出一笑,再揖一礼:“回仙姑的话,在下奉魏王陛下之命,特来拜见鬼谷先生。” 听到“魏王陛下”,玉蝉儿更是愠恼,冷冷说道:“上卿来得不巧,先生几日之前云游去了。” “那……”陈轸一怔,“先生几时回来?” 童子已经听出玉蝉儿的话音,晓得她不待见,顺口接道:“这位官人,先生云游向无定数,少则三五个月,多则三年五载。官人若要求见先生,就要耐心一些。” 陈轸轻叹一声:“真是不巧。”略顿一下,转向玉蝉儿,“请问仙姑,听说庞将军曾在这儿跟从先生学艺,可有此事?” 玉蝉儿脸色又是一沉:“这里没有庞将军,上卿若无他事,小女子就不陪了。”一个转身跨进门栏,顺手关上房门。 陈轸未曾料到有此冷遇,竟是愣了,不无尴尬地望着童子。 童子劝道:“这位官人,蝉儿姐要你下山,趁天尚早,赶快走吧!” 陈轸回过神来,望着童子:“请问仙童,这位仙姑是何人?” “是蝉儿姐。” 陈轸再问:“蝉儿姐又是何人?” 童子眉头一挑:“蝉儿姐就是蝉儿姐,你这人真是——”略顿一下,生生吞下后面的“白痴”二字。 陈轸苦笑一声,改口问道:“再问仙童,鬼谷先生既然不在,这条谷中岂不是只有你和你的蝉儿姐了吗?” “当然不是!” 陈轸要的就是这话,急忙追问:“哦,敢问谷中还有何人?” “还有我三位师弟!” 听到只是童子的师弟,陈轸多少有些失望,顺口问道,“那……庞将军你可认识?” “庞将军?”童子怔了一下,“哪一个庞将军?” “就是庞涓,听说他曾在此地学艺。” 童子呵呵笑过几声,随口说道:“我道是谁呢,原来是他。告诉你也无妨,庞涓也是我的师弟,怎么,你要找他?” 陈轸大吃一惊,不可置信地望着童子:“什么?庞将军竟是你的师弟?” 童子两眼一睁:“你不相信?” “这……”陈轸挠头连连,“仙童小小年纪,如何能是庞将军的师兄?” 童子又是呵呵几声:“庞涓不仅是我师弟,且是排在最末的一个。官人还有何事?” 陈轸眼珠儿一转,忙朝童子深揖一礼:“请问仙童,在下能否见识一下仙童的三位师弟?” 童子略想一下,摇头道:“蝉儿姐只要官人下山,不曾要官人见识三位师弟。” “这……”陈轸眼珠儿又是一转,“是这样,庞将军有话,要在下捎予他的师兄。” “捎予哪位师兄?” “就是……与他最好的那个。” 童子想了想道:“你是说——孙宾?” 听到“孙宾”的名字,陈轸心中咯噔一怔,旋即笑道:“对对对,是叫孙宾。庞将军要在下务必寻到孙将军,有话捎给他。” 童子思忖有顷,点头说道:“既然官人有话捎给孙师弟,请随我来。” 童子领着陈轸三绕两拐,不一会儿,引他走向四子所居的山坳。二人走到四子草舍前面,童子站在孙宾的门前大声叫道:“孙师弟,有人寻你!” 童子连叫两声,没有应答。童子推开屋门,见屋中空无一人,转对陈轸道:“孙师弟必是林中去了,不到午时,想是回不来的。” 陈轸害怕孙宾追究安邑牢狱之事,原也不敢见他,但也不能空来一趟,正自无个处置,旁边一扇门扉“吱呀”一声洞开,张仪探出头来:“大师兄,何人来寻孙兄?” 童子一看,指着陈轸道:“这位官人有话捎给孙师弟。”转对陈轸,“这位是张师弟,要寻孙师弟,就让他带你去吧。”言讫,蹦蹦跳跳地朝草堂方向跑去。 望着童子走远,陈轸转身朝张仪揖礼道:“在下陈轸见过张……张子。” 张仪依旧倚在门后,探脑袋揶揄道:“子不敢当,叫我张仪就行。官人可是魏国朝中大红大紫的那个什么——上卿大人?” 听到是风凉话,又想到自己眼下处境,陈轸不免脸上发热,仍点头道:“正是在下。” 张仪缓缓走出,背了两手,歪脑袋盯着陈轸,绕他连转数圈。陈轸正自心中发毛,张仪忽地在他前面站定,点头道:“瞧这模样,有点像。不过,陈大人不在魏国当差,来此何干?” “这……”陈轸支吾一声,“在下赴卫办差,顺道来此谷中一游。” “哦,原来如此。”张仪有点夸张地后退两步,双手抱拳,回揖一礼,“河西草民张仪见过魏国上卿大人。” 陈轸又揖一礼:“陈轸得见张子,幸甚,幸甚!” “有‘幸’即可,‘甚’就不必了。”张仪指着草地,“上卿大人,请坐。” 陈轸看看草地,又看看头顶火辣辣的太阳,正自犹豫,见张仪已在草坪的太阳底下盘腿坐定,只好也坐下来。 张仪问道:“听说上卿大人欲寻孙兄,可有大事?” “见到张子也是一样。” “那就说吧,上卿大人有何贵干?” “庞子可是张子师兄?” “你是说庞涓?” 陈轸连连点头。 “他是在下师弟。” “庞子出山,一战而败齐军,二战而败赵军,天下为之震惊。魏王陛下对庞子甚是嘉许,听说庞子师从云梦山的鬼谷先生,特使在下来此,盛情相邀先生,陛下欲以国师之礼相待。” 张仪微微一笑:“先生答应上卿了吗?” “在下来得不巧,听仙姑说,先生早些日子云游去了,在下引以为憾。” 张仪知道,定是玉蝉儿记恨陈轸,这才诓骗他,当下咧嘴笑道:“是不巧哩!既然你家陛下盛请先生,为何不使庞涓前来,反要劳动上卿大人?” 陈轸应道:“张子有所不知,庞子眼下贵为大将军,听说陛下还要封他万户侯,一日也离不开他。” 张仪爆出一声长笑。 “张子为何大笑?” 张仪又笑数声:“就庞涓那厮……哈哈哈哈……大将军?万户侯?一日也离不开?哈哈哈哈……这个魏王着实好笑!” “听张子此话,”陈轸惊道,“庞将军……难道天下还有胜过庞将军的?” 张仪敛住笑容,身子前倾,压低声音,字字都是分量:“实话告诉你,在这鬼谷里面,只要是个活物,就胜庞涓几分。” 陈轸目瞪口呆,半晌方道:“张……张子,莫不是开……开玩笑吧?” 张仪从鼻孔里哼出一声:“谁才有心开玩笑呢?这么说吧,上卿大人,庞涓所学,不过是先生的一点皮毛,先生用兵的真功夫,全都传予孙宾了。” “孙宾?”陈轸略顿一下,“就是那个从卫国来的孙将军?” “正是。怎么,上卿认识他?” 陈轸哪敢说出当年送孙宾入狱之事,略一迟疑,连连摇头。 张仪呵呵笑道:“量你也不知,想是大师兄漏与你的。”略顿一下,“这样吧,我来告诉你。知道春秋武圣孙武子吗?孙宾就是他的嫡亲后人,在此谷中与庞涓同习兵法。” “哦!”陈轸故作惊讶,“孙子既有如此才华,何不下山求取功名呢?” “这个嘛,”张仪笑道,“孙宾自然不是庞涓,刚学一点皮毛,就要急匆匆地下山卖弄。”略略抬头,“咦,上卿大人,你不是有话捎给孙宾吗?” 陈轸笑道:“其实也没什么,该说的,在下都对张子说了。” 张仪当下沉脸道:“看来,上卿来此并无要事。既无要事,张仪就不陪了。”忽地从草地上爬起,拍拍屁股,抬腿就要离去。 陈轸也爬起来,口中急道:“张子且慢,在下还有一事求问张子。” 张仪扎住步子:“说吧。” “张子也在此处修习兵学吗?” “修习兵学?”张仪连连摇头,“不不不,打打杀杀有何意思?” “那……”陈轸一怔,“敢问张子所修何艺?” 张仪凑前一步,在他耳边神秘兮兮地悄声说道:“上卿大人听说过道吗?在下跟随先生修道。” 话音落处,张仪并不揖别,一个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入一条小道。 张仪的古怪举止使陈轸大是诧异。 望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陈轸愣怔好一会儿,方才挠头道:“鬼谷士子,领教了。” 走出鬼谷之后,陈轸站在云梦山外的三岔道口,左右踟蹰,不知该去何处。原本与戚光约好在洛阳会面的,但眼下情势,再去洛阳就没必要了。 齐国也是去不得。前番齐魏徐州相王,是他从中穿的线,结果相王不成,闹出一场大战,齐王战败,一口闷气正自没个撒处,此时去投奔,哪里能有好果子吃?再说韩、赵,几年来陈轸一力鼓动魏侯称王,韩侯、赵侯早将他恨得牙齿痒痒的,此时断不容他。不能容他的还不只是赵、韩。纵使偏远的燕国,也会对孟津之事记忆犹新,何况燕国夫人又是大周室公主姬雪,见到是他,还不将他一口吞掉? 陈轸思来想去,竟是无个去处。正自惶然,去往朝歌方向的大道上现出一辆轺车。轺车辚辚而来,在陈轸身边戛然而止,车帘开启,车窗后面两只略显浑浊的老眼眨也不眨地望过来,有顷,一张大嘴咧开,嘿嘿笑道:“马上之人,可是魏王陛下的特使大人?” 陈轸打个惊愣,顺眼望过去,却无法看清来者何人,只好在马上抱拳道:“正是在下。先生是——” 陈轸的话音未落,一个光光的脑袋从车窗里伸出,嘿嘿又是一笑:“特使大人的官职大了,自是认不出老朽。” 看到光头,陈轸这才认出是稷下先生淳于髡,心头一喜,翻身下马,深揖一礼:“晚生陈轸见过淳于子!” 淳于髡见状,亦放下车帘,从车上跳下,还礼道:“老朽见过特使大人!” 陈轸苦笑一声,摇头叹道:“唉,什么特使大人,凤凰落架不如雉,晚生眼下落架了,莫说是雉,连只草鸡也不如了!” 淳于髡似已知晓陈轸的境遇,嘿嘿笑道:“特使大人莫说此话,只要是凤凰,即使落架,也与草鸡大不一样哟!” 陈轸又是一声长叹。 淳于髡嘿嘿再笑两声,语气中加了些关切:“老朽从邺城、朝歌一路走来,看到净是缉捕特使大人的告示。老朽甚想知道,特使大人因为何事弄到这般田地?” “唉,一言难尽呐!” 淳于髡笑道:“那就说它个十言百言,反正老朽有的是时间。”眼珠儿一转,指着不远处有株大树,“老朽车中尚有一坛老酒、几斤牛肉,我们因陋就简,到那老树下美美喝上几爵,权为特使压惊如何?” 陈轸在鬼谷中没有混到饭吃,又走大半日,肚中早已饥饿,只因心中惴惴,一时尚未顾及,听淳于髡这么一说,也就顺势说道:“淳于子有此盛情,晚生恭敬不如从命了。” 淳于髡从车上搬下酒坛,让陈轸抱上,自己拿过两只铜爵和几包牛肉,扭头吩咐车夫将马卸下,寻处好草地啃草。 淳于髡、陈轸走到大树跟前,在树荫下盘腿坐了。陈轸倒满两爵,淳于髡从腰中取出佩刀,将牛肉切成小块,递给陈轸一块,自己也扎一块塞进口中,边嚼边说:“说吧,这个半日,老朽的两只耳朵交付你了。” 陈轸嚼过几块牛肉,连喝几爵老酒,这才打开话匣子,将几年前如何与庞涓结怨,又如何遭他陷害,被逼出逃一事备细讲述一遍。陈、庞之间的恩怨过节经陈轸口中说出,自然成了另一番曲折。淳于髡细细听完,点头道:“看来,上卿此番遇到对手了。” 陈轸慨然叹道:“唉,这厮不过一个街头混混,哪能想到他能成就今日,一战成名不说,陛下对他更是言听计从,将晚生的多年辛劳抛却脑后,忘了个干干净净。庞涓得势,与那朱威、白虎结成一伙,公报私仇,陷害晚生,晚生一人难敌六手,纵使浑身是口,此时也说不清了!” 淳于髡听了,嘿嘿笑道:“江山代有贤才出,各领风骚三五年。上卿大人,你在魏国独领风骚远超五年,难道还不知足吗?” 陈轸苦笑一声:“淳于子真能说笑。什么独领风骚?晚生在魏,不过一个弄臣。前几年,朝廷大权全在白圭手上,好不容易熬走白圭,这又来了个惠施。唉,晚生心中之苦,只有晚生自己知晓。” 陈轸说得伤心,竟是落下泪来。抽噎一时,陈轸抹了把泪水,抬头望着淳于髡,长叹一声:“唉,想我陈轸,处处谨小慎微,时时努力精进,只想在魏有所进取。十几年如一日,一心只知伺候陛下,不想一朝不慎,竟遭小人暗算。陛下明知晚生惨遭暗算,却是毫不顾念前情,实在令人心寒!” 淳于髡非但未表同情,反而嘿嘿笑出两声:“上卿今日能看明白,也不算迟。人生浮华,无非功名利禄,食色享乐,忙忙碌碌,碌碌忙忙,数十年光景一过,凭他何人,也是个灰飞烟灭。不瞒上卿,淳于髡此生,既不独仕一国,也不独尊一君,因的便是看明白了这个。” “晚生请淳于子指教!” “常言道,狡兔三窟,奸鸟三巢,能女三嫁,策士三跑。你我策士便如乡间媒婆,东家有求跑东家,西家有求跑西家,哪管什么忠贞爱君之类浑话,只要有吃有喝有玩有乐,活个逍遥自在就成。” “淳于子所言甚是。只是庞涓害我一家性命,此仇不可不报,还请淳于子帮我!” “帮你?”淳于髡扑哧笑道,“我老朽一个,手无缚鸡之力,如何帮你?” 陈轸问道:“请问淳于子,此来宿胥口,可是要到魏国去的?” 淳于髡点头道:“正是。前番适周,老朽于无意中为老燕公玉成一桩好事儿,老燕公感念老朽辛苦,挽留老朽在北国连住两年,日日珍肴,夜夜笙歌,真也是逍遥自在。去岁仲秋,老朽玩得腻了,辞别燕公前往赵国,在邯郸又住一年,这又玩得腻了,正欲再走,偏巧奉阳君兵败朝歌,赵侯惧怕魏王报复,特地召见老朽,要老朽帮他跑一趟大梁,在魏王面前美言几句。老朽有几年未去魏地了,又听说惠施在那里为相,甚想与他论辩名实,于是答应赵侯,替他跑一趟差事,不想在此遇到上卿。” 陈轸听到此处,赶忙放下酒爵,改坐姿为跪姿,朝淳于髡连叩三只响头。 淳于髡惊道:“上卿大人,这……这……这是为何?” 陈轸拜毕,仍旧叩首于地,口中说道:“晚生欲求淳于子帮个大忙!” 淳于髡呵呵笑道:“帮忙好说!老朽草民一个,受不起大礼,上卿快快请起!” 陈轸起身,重新坐下,斟满一爵,双手捧给淳于髡:“晚生谢过淳于子!” 淳于髡又是一笑:“你请老朽帮忙,再拿老朽的酒来谢老朽,上卿倒会算计!” 陈轸听出话音,忙从怀中摸出一块乳白色的玉璧,小心解下,双手捧至淳于髡面前:“晚生走得仓皇,身上并无他物,只有这块随身玉璧,虽不名贵,也值百金。晚生献予淳于子,还请先生笑纳!” 淳于髡接过玉璧,仔细看过,赞赏道:“呵呵呵,是块好玉,可博美人一笑了。听闻上卿库纳万金,珍宝无数,果是名不虚传哪!” 陈轸叹道:“唉,晚生眼下已到这步田地,还说什么金玉珠宝?” 淳于髡将玉璧放在手中,把玩有顷,抬头问道:“说吧,你要老朽如何帮你?是要魏王杀掉庞涓吗?” “晚生不敢。不过,晚生访得一人,可制庞涓。晚生想借淳于子之口,荐给魏王。” 淳于髡略显惊讶:“哦,何人可制庞涓?” “他的师兄孙宾。” “孙宾现在何处?” 陈轸指指不远处的山峦:“就在那片山林里。不瞒淳于子,晚生刚从鬼谷出来。” 淳于髡望着远处的山峦,轻声叹道:“唉,鬼谷子真也是个怪物!凭他那身本事,到哪里也能混个肚饱肠圆。他却偏偏不干,自愿躲在那片林子里受苦。”抬头望向陈轸,“不过,老朽还是听不明白。如果孙宾可制庞涓,上卿为何不将他荐给秦人或齐人,以齐、秦制魏,反而将他荐给魏王呢?” 陈轸阴阴一笑:“淳于子有所不知,如果晚生将孙宾荐给秦公或齐王,非但不制庞涓,反倒是在成全他。” 淳于髡惊问:“哦,此话怎讲?” “淳于子想想看,无论孙宾至秦也好,至齐也罢,必受秦公、齐王重用。秦、齐若得孙宾,必谋魏国。秦、齐谋魏,魏王岂不是更加离不开庞涓,更要重用他?两国大战,庞涓若胜孙宾,功莫大焉。若是战败身死,也是死于国难,名垂千古。” 淳于髡沉思有顷,点头道:“嗯,上卿所言大是有理。” “不瞒淳于子,晚生跟随魏王多年,深知魏王为人。魏王昏聩无能,不识贤才,却又刚愎自用,好大喜功。有此昏王,纵有众贤,也不能相安为国。孙宾之才远胜庞涓,两人更是同习兵法。同朝为将,必有一争。两虎相争,强者胜,如果不出意外,庞涓势必受制于宾。晚生的今日,也必是庞涓的明日。只待那时,晚生再去寻庞涓复仇,看他还能逃到哪儿?” 淳于髡掂掂玉璧,呵呵笑道:“听上卿妙算,与那庞涓真还是一对妙人儿!不瞒上卿,若要老朽杀那庞涓,老朽只能将这玉璧还你。若是只将孙宾荐给魏王,老朽这就收下它了。” 淳于髡说完,将玉璧缓缓纳入袖中。 陈轸揖道:“晚生再谢淳于子大恩!事成之后,晚生另有重谢!” 淳于髡笑道:“这点小忙,顶多就值这块玉璧。上卿若是再谢,就是谢重了。老朽一生,虽说是贪财恋色,又爱喝点老酒,却也是无功不受禄,能做多大的事,就收多大的礼,这是规矩,想必上卿是知道的。” 陈轸倒满一爵,递给淳于髡,笑道:“有劳先生了。这爵老酒,算是晚生敬你的!” “这酒老朽喝了。”淳于髡说完,接过酒爵一口饮下,在嘴上抿一把,“顺便问一句,上卿下一步该去何处?” 陈轸叹道:“唉,不瞒先生,晚生在这路口徘徊很久,思来想去,真还没个去处。先生可有指教?” 淳于髡问道:“上卿何不前往咸阳投奔秦公?” 陈轸摇头道:“这个晚生也曾想过。只是秦公已用公孙衍为大良造,晚生与那厮有些过节,若去秦地,岂不受他挤对?” 淳于髡又笑一声,轻轻摇头:“上卿这是只知其一了。依老朽看来,正是由于这个公孙衍,上卿在秦必得大用。” 陈轸似是不解:“晚生愚昧,请先生明言。” “依上卿资质,何须老朽饶舌?上卿只管前去,老朽担保你富贵无忧。” 陈轸顿有所悟,朝淳于髡深揖一礼:“晚生谢先生指点!” 淳于髡笑道:“这个指点,却是要讨谢礼的,不过,这个谢礼不是眼下就讨。待上卿在秦混得好时,老朽或会上门。” “先生说笑了。晚生倘若能在秦得居一锥之地,必使人相请先生!” 淳于髡倒满一爵,递给陈轸,自己也倒一爵,端起来:“好,为上卿在秦飞黄腾达,干完此爵!” 二人饮完,陈轸放下酒爵,眼睛望向淳于髡:“晚生还有一事相托。” “请讲!” “先生到大梁之后,若是见到庞涓,就请捎给那厮一句闲话:‘早晚若打喷嚏,就是陈轸在惦念你呢!’” 淳于髡听毕,嘿嘿笑道:“嗯,这句话有味,老朽替你捎上!” 陈轸拱手道:“晚生再谢先生了!” 陈轸绕道赵境,经韩上党,再沿汾水渡河水入河西,再渡洛水,一路上餐风宿露,历尽辛苦,终于在两个月后抵达咸阳,在士子街上寻客栈住下。 陈轸刚到咸阳,上大夫樗里疾就已知情,急至大良造府中,向公孙衍禀道:“大良造,陈轸那厮到咸阳了!” 公孙衍略感惊讶:“哦!何时到的?” “昨天晚上,就住在士子街。大良造,此前为置您于死地,陈轸不惜制造满门血案。今日此贼自行送上门来,不知大良造做何打算?” 公孙衍叹道:“唉,害人者,终将害己。此人跋扈之时,断想不到也有今日。” “大良造所言甚是,”樗里疾应道,“这叫一报还一报。此事不用大良造劳心,您只要点一下头,下官自有处置。” 公孙衍略略一想,摇头道:“落水之狗,何必打之?再说,陈轸也算列国名士,如何处置,当由君上决断,我等身为臣子,岂可公报私仇?” 樗里疾不无叹服:“大良造有此胸怀,樗里疾佩服!” 数日之后,陈轸贱卖一颗夜明珠,得金一百,置办一辆豪华轺车,换上一身素雅的士子服,驱车径投前太傅赢虔门下。 陈轸献上厚礼,鼓舌如簧,不消一刻工夫,就使不善辞令的赢虔频频点头,当下允诺引他去见君上。 赢虔引领陈轸走进宫城,内臣禀过,回说君上要他们前往御书房觐见。二人尚未走到,惠文公已是闻声而出,面带微笑地步下台阶。 陈轸万未料到有此礼遇,赶忙跪拜于地,叩道:“魏国士子陈轸叩见君上!” 惠文公跨前一步,亲手将他扶起:“陈爱卿请起!寡人闻报已迟,未能远迎,还望陈爱卿海涵!” 陈轸心头一酸,泪水夺眶而出,哽咽道:“君上,陈轸在魏多年,鞠躬尽瘁侍奉魏王,从未受过如此恩遇。今日至秦,陈轸尺寸之功未立,君上却……降阶以迎。秦有贤君如此,何能不治啊!” 惠文公伸手携住陈轸,用力一握,微微笑道:“陈爱卿是天下大贤,寡人寤寐求之,唯恐不得。今爱卿适秦,寡人纵使郊迎三十里,也不为过啊!” 陈轸涕泪交流,再度哽咽:“君上——” 这日宫中是司马错当值。天色傍黑,司马错得空出宫,驱车直驰上大夫府,将陈轸觐见秦公的前后经过一五一十地讲予樗里疾。 “什么?”樗里疾惊道,“君上已拜陈轸为上卿?” “千真万确!”司马错点头,“陈轸求见太傅,由太傅引荐,直接觐见君上。君上闻知是他,非但降阶相迎,且还与他促膝相谈两个时辰,当场封他上卿,另赐豪宅一座,奴婢三十,黄金二百,锦缎五十匹。” “这……”樗里疾挠头,“怎么可能呢?” 司马错跺脚道:“你说君上这……这不是昏头吗?多少将士浴血奋战,欲求百金之赏而不可得,陈轸他……唉,樗里兄,在下真是百思不得其解啊!” “司马兄讲的是,”樗里疾附和道,“陈轸本是十足小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魏有今日之衰,都是此人害的,君上怎能良莠不察,糊涂至此呢!” 樗里疾的话音刚落,身后就有声音传来:“是哪一个在说寡人糊涂呀!” 两人皆吃一惊,扭头见是惠文公,赶忙叩拜于地:“君上恕罪!” 惠文公伸手,一手扶一个:“起来!起来!两位爱卿何罪之有?” 樗里疾却不肯起来,再拜道:“微臣背后妄议君上,罪该万死!” 惠文公笑道:“先君在世之时,闻过则喜。寡人虽说不及先君,总也不至于受不住一句闲言碎语吧。上大夫,还是起来吧!” 樗里疾应道:“谢君上不责之恩!” 惠文公走至主位席前坐下,招呼樗里疾、司马错两旁坐了,笑对二位道:“不过,心里有话,还是说到当面的好。上大夫,你且说说,寡人何事糊涂?” 樗里疾拱手道:“君上常言,人才是兴国之本。陈轸不是人才,而是善于投机钻营的奸才,嫉贤妒能,心狠手辣,在国祸国,在家祸家,当人人得而诛之。谁想君上不加责罚不说,反过来还大加封赏。微臣担心,天下贤才将会因此寒心哪!” “樗里爱卿,”惠文公呵呵应道,“寡人的确说过人才是兴国之本。什么是人才?人才包括贤才,也应该包括歪才。贤才也好,歪才也罢,都是人才,都有用处,关键是何人用之,何时用之,如何用之。奸猾之徒,譬如陈轸之流,嫉贤妒能,心狠手辣,可说是一肚子坏水,寡人虽说不能用其成事,却可用他败事呀!” 樗里疾不解地问:“败事?” “败事有何不可呢?”惠文公望向二人,“打天下并不容易,有时需要正才,有时需要歪才。有时需要成事,有时更需要败事。” “微臣还是不明白。” “你呀,”惠文公收住笑,“是真不明白呢还是假作糊涂?寡人问你,就眼下而言,秦之大敌何在?” 樗里疾脱口而出:“魏国。” “何人执掌魏国?” “魏罃!” “何人最知魏罃?” 樗里疾一拍脑门,当即起身,在地上连拜数拜:“君上圣明,微臣心服口服!” “好呀,”惠文公笑了,“一个服了,还有一个。”转向司马错,“司马将军,你不是百思不得其解吗?寡人问你,前番四国攻魏,魏却绝处逢生,这是何人之功?” 司马错应道:“庞涓。” “纵观黄池、朝歌二战,庞涓以疲弱之兵,三万之众,于五日之内辗转三百里,毙敌五万,俘敌两万,击溃齐、赵两支大军,活擒天下名将田忌,司马将军可否及之?” “微臣不及。” “列国诸将之中,可否有人及之?” 司马错摇头。 “这就是了。庞涓以布衣之身横空出世,拦齐公御驾,坏齐、魏相王,先将魏国置之死地,然后生之,此等气势,此等谋划,列国臣子可否有人及之?” 司马错再度摇头。 “田因齐奇其才,拜他上卿,却被庞涓一口拒绝,司马将军可知原委?” “微臣不知。” “因为庞涓有个仇人,就是陈轸。陈轸害死庞涓生父,庞涓诛杀陈轸全家,两人各胜一场,算是斗完一个回合。寡人收留陈轸,就是想看他们的下一个回合。” 司马错拜服:“君上神算,微臣心服了。” 惠文公望着二位爱卿,点头微笑:“呵呵呵,心服就好。上卿之位,在魏在齐也许显赫,在秦却是虚职。至于黄金、美女、府宅之物,大贤之才不屑一顾,唯小人趋之若鹜。小人趋之,能为之死,寡人有何惜哉!” 第六章 庞涓喜结连理,孙膑改名出山 大将军府中,庞涓正与副将张猛商议崤关及西河一线防务,门外一阵喧哗,不一时,门人来报:“报,门外有乡民求见!” “乡民?”庞涓心头一怔,急与张猛走至大门,果有十几个乡民跪拜于地。看到二人,为首老者连拜三拜,涕泣道:“大将军,求您开恩哪,求您了!”说完又是一串响头。众乡民无不叩首。 庞涓不明就里,看一眼张猛,见他也在发愣,遂走上前去,扶起老者:“老丈请起。我是庞涓,您有何求,尽说就是!” 老者又要跪拜,被庞涓一把拉住。老者一边抹泪,一边备细述说一遍。原来,老者年逾花甲,膝下唯有两子,长子应征,次子耕种。去年秋天,次子患怪病离世,膝下唯余长子,名唤青牛。三日之前,青牛偷食军粮,犯下死罪,定于今日午时斩首,范梢特别通知老人赶去收尸。老人闻讯,急与众乡邻赶至范将军处求情,范梢却说法不容情,青牛犯下军法,依律当斩。老人正自求告无门,有军卒要他向大将军求情,说是只要大将军开恩,青牛死罪或可得免。老人一听,随即跌跌撞撞地与众乡民赶来,为子求情。 庞涓问道:“军营里一日三餐皆有供应,你儿子为何还要偷食军粮?” 老者急道:“大将军有所不知,青牛力大贪食,一人可抵三人饭量,一餐能食牛肉十斤,馒头二十只,寻常饭食填不饱肚子。” 庞涓抬头一看,午时将至,不及再问,急叫门人备马,与张猛两骑朝城北范将军的营地疾驰而去。离营地尚有二里许,二人就已听到三通号鼓,急抽战马,如飞般驰往刑场,远远看到青牛两手反绑,埋头跪在行刑台上,刽子手扎好架势候于一侧,大刀已经抡起。范梢端坐台上,一脸严肃,属下三千将士列队观刑。 眼看大刀就要落下,已经驰至两箭地之外的张猛大叫:“刀下留人!” 众将士皆吃一惊。刽子手扬刀望向范将军。范梢正自惊愕,庞涓、张猛已经驰到,翻身下马,快步走上刑台。范梢瞧见,起身拜道:“末将参见大将军!” 庞涓却不理他,径直走到青牛身边,对刽子手喝道:“松绑!” 刽子手松绑,庞涓拉起青牛,将他上下打量一遍,见他面如赤铜,身长八尺,体壮如牛,心头大喜,拍拍他的肩头问道:“你就是青牛?” 青牛本以为必死无疑,万未料到还有生机,因而竟是毫无反应,只将两眼懵懂地呆视庞涓,好像是在梦中一样。 张猛喝道:“青牛,大将军救你性命,还不谢恩?” 青牛打个惊愣,终于反应过来,跪下叩道:“青牛叩谢大将军救命之恩!” 庞涓转向范梢:“范将军,青牛有饭量,你可知道?” “末……末将知……知道。” “既然知道,为何不为他增加饭食?” 范梢急道:“回……回大……大将军,末将增……增加来着,给他吃双……双份。” “青牛要吃三份,双份如何能够?” “原……原是三……三份,可……近时李……李将军克……克扣军……军饷,每日仅……仅供八……八两二钱,谁……谁都吃……吃不饱,末……末将这……这才减……减他份……份额。” 庞涓的脸色阴沉下来,目光缓缓转向张猛:“传李通!” 不一会儿,负责三军粮草的李通急驰而来,纳头拜道:“末将参见大将军!” 庞涓脸上现出杀气,冷冷问道:“李通,你可知罪?” 李通回道:“回禀大将军,末将不知!” 庞涓从鼻孔里哼出一声:“你死到临头,还说不知!本将问你,为何私扣军饷?” “回禀大将军,末将没有私扣军饷。今年大旱,河东夏粮颗粒未收,国库储粮全被司徒大人调用赈灾,军中储粮仅余万石,后面虽说收缴齐、赵库粮万石,却又供养齐、赵活口一万八千。末将苦思无策,只好减少供量,否则,两个月之后,三军将士将无粟下锅。” 庞涓心头一凛,眉头紧锁,沉吟有顷,再次问道:“此等大事,为何不报?” “末将早已具表上报,大将军如若不信,可问张将军。” “确有此事。”张猛点头道,“末将也曾多次向司徒大人谈及此事,司徒大人亲领末将去国库验看。近年陛下用兵频繁,役民过重,国库确无余粮。近日末将见大将军一心忙于大事,就未及时汇报此事。” 庞涓白他一眼,厉声责道:“真是糊涂!什么是大事?三军无粮,这才是大事!”略顿一下,转对李通,“李将军,此事不能怪你,是本将错了!从今日始,你可恢复正常供养。陛下赏赐本将黄金五百,全部予你,速向列国购买军粮,暂缓燃眉之急。至于数月后的粮饷,自有本将筹划。” 庞涓一语讲完,在场将士,包括张猛在内,无不跪倒,五体投地叩拜涕泣。 庞涓眉头一横,大声吼道:“全给我起来!男子汉大丈夫,哭个什么!把这点力气攒起来,练出本事,用到沙场上去!” 众军士一愣,继而忽地站起,齐声吼道:“谨遵大将军命令!” 庞涓扫众人一眼,点点头,大声说道:“好样的!”转向青牛,“青牛,你既然能吃,也必然能干。能否向本将展示一下手段?” 青牛答应一声,眼睛一转,走到监斩台前,两手扳牢台角,大喝一声:“起!”能容纳二十余人、重达千钧的庞大监斩台竟然整个被他掀翻于地。 庞涓脱口赞道:“好一个虎贲之士!”转对张猛,“张将军,似这等猛士,军中可有?” 张猛应道:“据末将所知,各营均有。” “好!你将他们从速集中起来,组成一旅,编入中军,饭食特别供应!” “末将得令!” 庞涓用五百赏金进一步收买了军心不说,又意外获得灵感,为三军整编了一支虎贲之师。这支部队一旦建成,再有战事,折旗夺帅,何在话下? 返回途中,庞涓越想越是得意,由不得快马加鞭,一阵疾驰,不一会儿就已驰至大将军府前。马蹄刚慢下来,门外墙角处忽有一人冲出,挡于街中,拦住马头。庞涓陡吃一惊,正欲问话,早有一个门人箭步冲出,将那人一把扭住。 庞涓下马,将缰绳交给闻声而出的另一门人,缓缓走上前去。 扭人的门人脸色煞白,急急说道:“启禀大将军,这个乞丐午时上门乞食,小人打发他了。不料此人吃饱喝足,仍不肯走,说是求见大将军。小人知他胡闹,当即将他赶走。谁知此人不识好歹,不知何时又溜回来,悄悄躲在这个角落,让大将军受惊了。” 庞涓呵呵笑道:“不过一个乞丐,看把你吓的?放开他吧。” 门人松开。庞涓细审那人,见他年约二十,眉清目秀,褴褛褐衣难掩一身英武之气,两只大眼炯炯有神,心头暗喜,点头问道:“小伙子,你是何人?为何守于此处拦阻本将?” 小伙子问道:“大将军可叫庞涓?” 庞涓应道:“正是。” “草民庞葱,奉家父之命,特来投奔大将军。” 庞涓心头一动:“哦,你的家父是谁?” “庞青。” 庞涓心中一阵狂喜,面上却声色未动:“庞青?他是做什么的?” “箍桶。” 庞涓急问:“他……人呢?” 庞葱低下头去,有顷,泣道:“家父已经仙去了。” 庞涓惊道:“你是说……叔父他……辞世了?” 庞葱一边哽咽,一边微微点头。 庞涓略怔一下,缓缓说道:“走,府里去,慢慢讲来。” 庞葱跟庞涓走进府中,在庭堂里坐下,将庞青一家如何以箍桶为生,如何于十八年前离开大梁,如何在宿胥口住有两年,母亲因何而死,他们又如何搬往赵都邯郸等陈年旧事细述一遍。不久前,庞青病重,弥留之际向他提起他还有一个伯父,名唤庞衡,早年失散。就在此时,奉阳君兵败朝歌,邯郸城中到处都在风传魏国大将军庞涓的故事,其中有人提到庞将军的父亲名唤庞衡。庞葱听得仔细,回去说给庞青,庞青疑心是他侄儿,叫庞葱详细打探,得知庞衡是大周缝人,断定庞衡是亲兄,庞涓是亲侄,即挣扎起身,欲回大梁见侄儿一面,了却多年心愿。父子起程之后,行不及一日,庞青竟是受不住车马颠簸,咽气于途中。庞葱痛不欲生,卖掉随身所有将庞青葬过,一路乞食,赶往大梁。 听庞葱讲完故事,庞涓确认庞葱就是堂弟,顿时悲喜交集,抱住庞葱痛哭失声。哭有一阵,庞涓吩咐仆从为庞葱换过衣衫,摆酒接风。酒宴之中,庞涓由不得也将这些年来的经历细述一遍,尤其提到仇敌陈轸如何于四年前害死庞衡,自己又如何受他追杀及如何赶赴大梁和宿胥口寻亲之事,庞葱听完,免不得又流一番眼泪。 待到酒宴撤过,庞涓问道:“葱弟,你有什么愿望,尽可告知为兄。” 庞葱应道:“在这世上,葱弟唯有兄长一个亲人,能与兄长朝夕厮守,就是葱弟的最大心愿了。” 庞涓点头,沉思有顷,使人将众门人、仆从全叫进来,大声宣道:“自今日始,本府大小诸事,皆决于庞葱,你等务须小心伺候,谨听吩咐!” 众仆从拜过庞葱,喏喏领命而去。 庞葱的意外投奔使庞涓兴奋不已。 这日晚上,庞涓躺在榻上,辗转反侧,久久未能入眠。回顾下山之后的整个进程,幸运之神几乎处处惠顾,一切就如梦境一般,顺畅得连他自己也不相信全是实的。前后不过十个月,他步步走险棋,步步得侥幸,从遭人通缉的落难士子摇身变为威震列国的大将军,并以三万疲败之师,五日两胜,连败两支入侵强敌,斩首近五万,俘获近两万,此等战绩,纵使孙武、吴起用兵,也未见记载。更重要的是,他在魏国已得军心,成为军魂。吴起吸疽却未跪亡,他不仅跪亡吸疽,这又快马救冤,破私财购饷,三军如何能不对他五体投地? 三军既得,外事搞定。堂弟意外投奔,家事也算定了。外有三军,家有嫡亲,庞涓可谓是志得意满,出山之后的第一局大棋至此圆满走完。 第一局棋既已完胜,照理该弈下一局。是的,下面一局应该开局了。 可……对手是谁?该定何势?第一枚子又该落于何处? 想到此处,庞涓一个鲤鱼打挺翻身坐起,盘腿闭目,拿出在鬼谷时跟着童子在林子里修来的功力,收拢心志,陷入冥思。 东方破晓,庞涓终于睁开眼睛,脸上现出一丝微笑。 逢泽位于大梁东南,距南城门不足百里。泽边有一土山,名唤龙山,高约十数丈,方约十数里,远看像是一个巨大的土丘。昔日陈轸鼓噪的凤鸣龙山,说的就是这儿。 龙山旁依大泽,林木葱郁,景色秀美,又有凤鸣传闻(迄今为止,魏惠王对此仍然深信不疑),因而在移都大梁之后,很快成为王室圣地,建有别宫,设有祭祠,驻有卫士守护。 在别宫深处靠近大泽的地方有一处院落,高墙厚门,密不透风。门外反挂两把铜锁,周围五十步之内不见人迹。 黑漆大门的重锁里面是一处四合式庭院,院内摆设虽说简陋,却也是应有尽有。 这是奉魏王钦命特设的一处冷宫,专门关押犯有死罪或罪孽深重的王室成员。无论是谁,一旦被打入这里,无异于被判处终身监禁,想要出去,比登天还难。 此处有吃有喝,有睡有坐,唯一没有的是生气。庭院里荒草蔓延,树影婆娑,看不到任何活物。蓬头垢面的前大将军公子卬此时面几而坐,两只无神的大眼痴痴地盯视几案上的紫色陶壶。 静寂,死一样的静寂。即使不远处泽水击打土岸的澎湃声也被一圈又高又厚的砖墙阻挡,传到耳边时微弱得他几乎无法听到。 公子卬本是性情中人,可以赴汤蹈火,可以冲锋陷阵,可以不吃不喝,却不可以忍受寂寞。而这样的静寂他竟然忍受两月有余,此时真的已至极限,忍无可忍了。 又坐一时,公子卬猛然双目圆睁,忽地站起,一把抓过石几上的紫壶,啪的一声摔向厚厚的砖墙,然后,几个大步跨到门口,两手死死地拍打大门,声嘶力竭地叫道:“来人呐!快来人呐!” 四周一点声音也没有。 公子卬朝大门上猛踹几脚,仍然没有人来。公子卬眼珠一转,看到窗台上靠着一根木棒,飞跑过去拿在手中,用力朝大门砸去。“咚——咚——”的声音震耳欲聋。 公子卬砸了不知多少下,仍然不见一个人影。他彻底绝望了,将木棒扔在地上,倚门瘫坐下来,口中咒道:“这帮狗娘养的,本公子有朝一日出去,看不揍死你们!” 公子卬倚门不知过有多久,方才拖着沉重的步子一步步挪回厅堂,望着堂中简陋的摆设痴痴地发呆。 突然,公子卬眼珠瞪起,歇斯底里地再次发作,将几案上的物什一件件拿起,又一件件摔于地上。所有的东西摔完了,再从地上拣起来,重新摔下。然而,无论公子卬如何发作,四周仍然静寂如死,这个世界似乎再也没有人在意他的存在。 许是力气用尽了,许是意识到这是徒劳,公子卬终于放慢了速度,渐渐停顿下来,一屁股跌坐在地板上。四周再次陷入死寂。 就在公子卬万念俱灰之时,远处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咚咚……咚咚……” 脚步声越来越近,公子卬的心跳也越来越快,身子不动,头却扭过来,两眼直盯不远处的黑漆大门。 在一阵“哗哗啦啦”的开锁声之后,大门“吱呀”一声洞开,威风凛凛的庞涓迈步走进。一名军尉和几名军卒手持武器跟在身后。 公子卬似乎是一下子傻了,愣在那里,两眼如痴如醉地盯牢庞涓身上的大将军盔甲。两个月前,这身盔甲真真切切地穿戴在他的身上。 庞涓一步一步走进院子,在厅堂的门槛外面停住脚步。 军尉跨前一步,朗声说道:“启禀公子,大将军看您来了!” 公子卬却无任何反应,仍旧痴痴地盯视他身上的盔甲。 庞涓跨前一步,扑通一声跪下,连拜三拜,朗声说道:“末将庞涓叩见安国君!” 公子卬一个惊愣,似乎这才反应过来,一抬身爬起,连爬带跪地翻过门坎,一把抓牢庞涓的衣襟,苦苦哀求:“庞大将军,快……快放我出去,求你了!” 庞涓看他一眼,慢慢地站起,眼睛四下一转,但见满目落寞,一地狼藉,由不得感慨万千,转向军尉大声责道:“你——”再将目光扫向众军卒,“还有你们,就是这样子侍奉安国君的?” 军尉和众军卒似乎被吓傻了,一齐跪下,面面相觑,欲辩又止。 庞涓的眼睛盯向军尉,厉声喝道:“愣个什么?还不快喊人来,打扫庭院,将这一应物什全都换成新的,再传两个奴婢过来,好好侍奉安国君!” 军尉急道:“这……大将军,陛下——” 庞涓摆一摆手,不耐烦地说:“你们照做就是!陛下那儿,本将自有交代!” 军尉应一声喏,急带众军卒离去。 看到军卒走远,庞涓再次面朝公子卬跪下,泣泪道:“末将来迟,安国君受苦了!” 公子卬跪前一步,紧紧握牢庞涓之手,涕泪交流:“大将军——” 这日下午,在王宫后花园的凉亭下面,魏惠王端坐于席,全神贯注于面前的棋局,有顷,目光从棋局上移开,缓缓转向对面的庞涓,脸上现出一丝微笑:“庞爱卿,你可看清楚了,若是后悔,寡人许你悔棋一步,重新落子。” 庞涓应道:“微臣谢陛下恩赐。不过,微臣既已落子,断无悔棋之说。” 魏惠王点头笑道:“好,庞爱卿既肯舍弃,寡人也就不客气了。”话音落下,举起一子,缓缓落于棋盘,将庞涓的一条大龙彻底围死。 看到再无扳回的希望,庞涓只好投子:“陛下落下此子,微臣只好认输了。” “爱卿弈得好棋啊!”魏惠王笑道,“不瞒爱卿,寡人弈棋无数,唯赢爱卿一局,实属不易!来来来,再开一局!” 庞涓叩道:“陛下,恕微臣无礼,微臣连输三局,已是无心再战了!” “嗯,”魏惠王点头道,“寡人也观你精神恍惚,不似往日。爱卿可有心事?” 庞涓再拜:“陛下圣明,微臣的确感念一事。” 魏惠王将棋局推到一边:“爱卿有何感念,可否说与寡人?” 庞涓缓缓说道:“昨日清晨,微臣正欲出门,忽见院中落下雏鸟一只。微臣玩心忽起,将其捉住,关入笼中。晚上回来,微臣想起雏鸟,便去观看,却见两只老鸟绕笼而飞,一鸟鸣声凄惨,另一鸟吃力地将尖嘴伸进笼中,一点点地给雏鸟喂食。微臣动下恻隐之心,当即放走雏鸟。雏鸟出笼,小鸟一家三口欢叫蹦跳,绕房三圈,方才飞离,场面令人感动!” 魏惠王早已闻知庞涓前往龙山探望公子卬之事,听闻此言,就知庞涓是在为他求情,长叹一声:“唉,庞爱卿,你不必说了。逆子之事,实属罪有应得,寡人如此处治,已是从轻发落他了!” 庞涓仍旧跪在地上:“陛下,安国君之错,多是受到奸贼陈轸蒙蔽。今无陈轸,安国君必会明辨是非,重新做人。” 这么解释再合情不过了。魏惠王想到自己也曾受那陈轸蛊惑,不由连连点头:“嗯,爱卿所言不无道理。依爱卿之意,如何处置逆子方为合适?” 庞涓抱拳应道:“安国君武功高强,善于阵战,亦能治军,勇名远播列国,是不可多得的率军之才。微臣斗胆恳请陛下赦免安国君之罪,恢复安国君大将军职爵,微臣愿为安国君副将,与安国君一道治军教战,横扫列国,辅佐陛下成就王业。” 魏惠王连连摆手:“这如何能成?” 庞涓再拜:“恳请陛下准允微臣所求!” “这样吧,”魏惠王决然说道,“庞爱卿既有此求,寡人可以赦免这个逆子,至于职衔,就让他出任中军参将,跟着爱卿学习治军,寻机会戴罪立功。” 其实,这也是庞涓早就预知的安置,但口中仍在坚持:“陛下!” 魏惠王断然说道:“爱卿不必再言!让他做参将,寡人也是看在爱卿的面子上!” 庞涓略顿一下,又是三拜:“微臣谢陛下厚爱!陛下万安,微臣告退!” 望着庞涓渐去渐远的身影,魏惠王将身子微微后仰,长出一口气,不无感叹地对毗人点头说道:“此人既能想寡人之所想,又无贪心,真是一名纯臣啊!” 毗人亦是赞叹有加,点头道:“是陛下慧眼识才!” 魏惠王笑道:“就你会说话!这样吧,你走一趟,带那逆子回来。寡人不想见他,你可叮嘱他,让他跟牢庞爱卿,好好习练治军之术。” “老奴领旨。” 毗人手持魏惠王的金牌令箭赶赴龙山,为公子卬解除圈禁。在公子卬的再三要求下,毗人透露,为他求情的是大将军庞涓,并说庞涓不但在陛下面前为他求情,且又自愿将大将军之位让出,自己愿为副将。 毗人的披露使公子卬心潮难平。这些日来,他一直记恨庞涓,以为是庞涓夺了他的主将之位,此番救他,也是别有用心,听闻此话,方知是自己想多了。 回至府中,公子卬顾不上梳洗,也顾不上更衣,当即召来车驾,带上厚礼,欲去大将军府答谢。不料刚刚出门,却见庞涓驱车赶来。 看到公子卬,庞涓急跳下车,跪地叩道:“微臣叩见公子!” 公子卬急迎上前,将庞涓一把扶起,朝他深深一揖,声音哽咽:“大将军大恩,魏卬终身铭记!” 庞涓还礼道:“公子说哪儿话!微臣闻知公子回府,即刻赶来为公子压惊!” “魏卬回来,第一要事就是登门拜谢将军,谁知刚一出门,将军却先一步到了,这……这叫魏卬如何是好?” 庞涓呵呵笑道:“公子与微臣,这是心往一处想了!” 公子卬也笑起来,伸手让道:“大将军,府里请!” 庞涓转身略一摆手,庞葱与一仆人从车上抬下一只箱子,走上前来。公子卬知是贺礼,对庞涓客套道:“照说是魏卬谢将军才是,您这是——” 庞涓又是一笑,指着箱子道:“这点薄礼是微臣特为公子备下的,待会儿公子验过,自会收下。” 公子卬的胃口被庞涓吊起,急不可待地携庞涓之手步入客厅,庞葱二人也抬了箱子跟在身后。 看到箱子已在厅中放好,庞涓上前亲手打开,指着箱中道:“公子请看。” 公子卬急走过来,伸头一看,箱中别无他物,只有一件带血污的甲衣和一柄宝剑,散发出一股隐隐的臊臭味。 看到公子卬又是捏鼻又是皱眉,庞涓笑问:“公子可识此物?” 公子卬摇头。 “公子难道连田忌的披挂也记不起了?” 公子卬惊道:“这是田忌的?” 庞涓哈哈大笑数声,点头道:“前次黄池大战,田大将军一不小心,竟然掉进公子爱将范梢布下的陷阱里,滚出一身屎溺不说,还想拿这把破剑自杀。幸亏范将军眼疾手快,打掉此剑,拿铁钩将他钩出陷阱,好歹救了他一条小命。” 黄池大战的故事,公子卬早就听说了,只是庞涓在讲述此事时,转弯抹角地将擒获田忌的功劳记在他头上,却是让他感到意外,甚至多少有些尴尬,点头道:“好好好,您这两件大礼,魏卬全收下了!”话锋微转,拱了拱手,“田忌这厮诡计多端,害魏卬不浅,谢大将军替魏卬出了这口恶气!” 庞涓急忙摆手,真诚说道:“此功属于范将军,范将军又是公子亲手栽培出来的,微臣何敢居功?” 公子卬从语气里听出庞涓出自真心,并非故意搪塞,抑或奉迎拍马,真正服了,当下吩咐仆从抬下礼箱,摆上铜制茶具,亲手沏好香茶。正欲请庞涓品尝,大门外面一阵车马声响,门人飞奔而来,高声唱报:“瑞莲公主驾到!” 听到“瑞莲公主”四字,庞涓怦然心动,正欲说话,公子卬已经起身,略显抱歉地朝他微微笑道:“胞妹光临,庞将军稍候片刻,待魏卬迎接一下。” 公子卬刚刚步出厅门,一位美貌少女已是风一般卷进院子,二话不说,一头扎入他的怀中,伏肩泣道:“二哥——” 公子卬将她轻轻抱住,不无激动地喃喃说道:“莲妹——” 二人紧紧相拥。 过了一时,公子卬松开瑞莲,扯着她的纤手走进客堂,指着已经起身的庞涓道:“莲妹,来,二哥引荐一下,这位就是威震列国的大将军庞涓。” 庞涓就势叩拜于地:“微臣庞涓叩见公主!” 瑞莲公主万未料到这里还有其他男人,顿时脸颊绯红,欠身还礼:“大将军免礼!” 庞涓再拜道:“微臣谢公主厚爱!” 庞涓再拜谢过,起身站在那儿,目不转睛地凝视瑞莲公主。瑞莲公主久居深闺,除宫中太子和诸公子之外,很少接触其他男人,抵挡不住庞涓火一样的目光,两颊绯红,低头不语,单薄的身子不无胆怯地稍稍靠向公子卬,娇羞之态越发惹人怜爱。 庞涓心中一动,缓缓收住目光,揖礼道:“公子、公主,你们兄妹许久未见,慢慢叙谈,微臣告辞。” 公子卬急道:“庞将军,这……总该喝口茶吧。” “来日方长,公子不必客气。”庞涓一个转身,大步走出厅门。 公子卬送到院中,庞涓猛然回头,再望瑞莲公主一眼,见公主也在偷眼看他,朝她一笑,再次揖过,大踏步离去。 公子卬又送一程,在大门外面与庞涓作别,转身回至厅中,对瑞莲公主道:“你看这人,说走就走,怎就如此见外呢?” 瑞莲公主脸色一红,似是喃喃自语,又似是说给公子卬:“宫里风传庞将军神武,我还以为他是铜头铁身的汉子呢,谁想他看起来倒像一名书生。” 公子卬笑道:“莲妹要是相中庞将军,二哥为你保媒!” 瑞莲公主脸色顿红,跺脚嗔道:“二哥,人家好心望你,可你——” 公子卬赶忙哄道:“好好好,算二哥多嘴,行不?来,看二哥给你带回来什么宝贝了?”说着,叫仆从提上来一只木桶。 瑞莲朝桶中一看,惊喜地叫道:“鲜鱼?” 公子卬得意地嘻嘻一笑:“是二哥看着渔人从大泽里钓上来的。莲妹是只猫,二哥还能不知道?”转对仆从,“交给膳房,清蒸两条,其余的用火炙掉。” 瑞莲急补一句:“清蒸时,姜葱多放一点。” 自从见过瑞莲公主,庞涓多出一桩心事。回到府中,庞涓谢绝任何访客,闭目端坐半日,召庞葱备上车马,径投相国府去。 惠施得报,迎出大门。 望到惠施,庞涓走前几步,揖道:“晚生庞涓有扰先生了。” 自凯旋之后,庞涓这是第一次拜访相府。庞涓见面即以晚生自居,尊称他为先生,倒使惠施颇为惊讶,抱拳还礼道:“大将军是稀客,惠施请还请不到呢,何谈打扰!” 庞涓谢道:“那日在朝堂,若不是先生出言搭救,晚生几成刀下之鬼,何有今日之荣?先生活命大恩,晚生无以为报,今日上门,但求先生受晚生一拜!” 庞涓说完,当场叩拜于地。 惠施急忙拉起:“大将军,这可使不得!”携住庞涓之手,“大将军,府中请!” 庞涓让道:“先生请!” 两人携手入府,在厅中分宾主坐下。庞涓环顾四周,极目之处,唯见恬淡雅致,并无一丝儿珠光宝气,顿生敬意。不一会儿,一位婢女沏好清茶,叩跪于地,举案齐眉。 惠施端起一杯,递给庞涓:“大将军,请用茶。” 庞涓谢过,双手接过,轻啜一口,品之,别是一番滋味,啧啧数声,由衷赞道:“观先生雅室,如至鬼谷草堂;品先生香茶,如品鬼谷先生清茗。” “大将军言过了!惠施乃尘世粗俗之人,何敢望鬼谷先生项背?” “先生不必过谦。先生大名,晚生久闻。先生远见卓识,晚生由衷敬服。别的不说,先生至魏之后,如春风化雨,于无声处使国家大治。今日陛下远小人,近贤臣,定新都,行新政,皆是先生之功。” 惠施呵呵几声笑过,轻轻摇头:“大将军这是越说越过了。若论本领,惠施何及大将军呐。回头思之,大将军出山之后的这一局棋,当真是步步精妙啊!” “晚生不才,谢先生褒奖!” “听说这几日,大将军就又落下一枚妙子。” 庞涓忖知惠施是在暗指他攀结公子卬之事,稍显尴尬地笑了笑:“晚生拙劣,做什么都瞒不过先生。” 惠施轻叹一声,微微点头,表示理解:“唉,我看得出来,大将军这也是无奈之举。魏国不同于秦国,要想成就大业,若无根基,单凭本领,真也行不通。” 庞涓亦叹一声,缓缓说道:“自出鬼谷之后,能知晚生者,唯有先生了。”略顿一顿,起身至惠施前面,叩拜于地,“先生在上,请受晚生一拜!” 惠施此番非但没有拦他,反倒微闭双目,坦然受之:“要我做什么,大将军可以说了。” 庞涓拜过三拜,方才说道:“恳求先生为晚生玉成一桩好事!” 这一请求显然出乎惠施的意料之外。怔有一时,惠施微微睁开眼睛,望着庞涓,点头道:“嗯,大将军事业有成,是该立家了。这是人生美事,本相愿意效劳。请问大将军看上的是哪家女子?” 庞涓一字一顿:“瑞莲公主!” 惠施打个惊愣,圆睁两眼,将庞涓凝视良久,重又缓缓闭上:“我听到了。” 庞涓再拜:“晚生谢先生成全!” 初秋时节,微风徐来,吹动一池荷叶。 荷花池边的凉亭下,魏惠王躺在一张摇椅上,双眼闭合。毗人守在一边,也在打盹。两个宫女侍奉于一侧,一个轻轻晃动摇椅,另一个手拿蒲扇,一为扇风,二为驱赶可能骚扰的飞虫。 迷迷糊糊中,魏惠王乍然看到庞涓向他走来。 魏惠王赶忙欠身,笑道:“庞爱卿,来来来,坐寡人身边。” 庞涓却一句话不说,阴郁着脸径直走到跟前,两膝跪地,两眼泣泪:“微臣叩见陛下!” 魏惠王惊道:“庞爱卿,你……你为何流泪?” 庞涓再拜后泣道:“陛下,微臣是……是来向陛下辞……辞行的。” 魏惠王大急,一把扯住庞涓衣角,声音都变了:“辞行?爱卿欲至何处?” “秦国。” 魏惠王惊道:“这……这如何能成?庞爱卿,寡人待你不薄,爱卿为何心存二志呢?” 庞涓应道:“陛下,请听微臣一言。常言道,凤凰栖高枝,蛟龙归大渊。陛下虽待微臣不薄,可魏国已如强弩之末,难成大事。秦国如日中天,将来必成王业。秦公多次使人求聘微臣,陛下所赐,秦公不仅一样不缺,且又承诺微臣封疆分土。微臣以为,封疆倒在其次,成就王业,却是微臣此生所愿。” 魏惠王急道:“寡人也想成就王业,爱卿不能走,寡人也想成就王业哪!” 庞涓几番摇头:“陛下想高了。王业上秉天命,下合地理,中承民意,非陛下所能成就。”再拜三拜,缓缓起身,“这些日来陛下对微臣多有恩宠,微臣只有来世再报了。”言讫,拔腿即走。 魏惠王大急,死死扯住庞涓衣袍,大叫道:“庞爱卿,你不能走哇!庞爱卿——” 庞涓忽地拔出宝剑,割断衣袍,两腿一纵,竟是腾空而起,飘然西去。眼见庞涓越飘越远,魏惠王急出一身冷汗,拔腿狂追,边追边喊:“庞爱卿,庞爱卿,庞爱卿——” 魏惠王紧追不舍,不防脚底一滑,一跤跌地。魏惠王挣扎欲起,却是怎么也爬不起来。魏惠王无望地看着渐成黑点的庞涓,声嘶力竭地大叫:“庞爱卿——” 魏惠王正自绝望,忽听有人叫他:“陛下,陛下——” 魏惠王睁开眼睛,忽见眼前并无庞涓,只有毗人与两个宫女跪拜于地,模样甚是惶急。魏惠王打个惊愣,忽地起身,朝四周巡看一遍,这才缓缓呼出一口长气。 毗人小声道:“陛下,你方才一直呼叫庞爱卿,庞爱卿怎么了?” 魏惠王重又躺下来,拿衣袖擦拭一把额上的汗珠,再次闭上眼睛:“没什么,寡人方才梦到他了。” 宫女起身,再次轻轻摇动躺椅。 魏惠王躺了一时,不敢再睡,抬头问道:“后晌可有大事?” 毗人应道:“陛下原说去东湖荡舟,臣已安排好了。” 魏惠王摇头道:“不荡舟了。摆驾相国府。” “老奴领旨。” 一个时辰之后,魏惠王摆驾出宫,一行人马前呼后拥,浩浩荡荡,径至相国府门前。早有使臣报信,惠施迎出府门叩拜,被魏惠王一把扯起,携手步入客厅。 进得厅来,二人见过君臣之礼,各自入席。魏惠王轻啜几口清茶,由不得将午后之梦从头至尾细述一遍,末了叹道:“唉,惠爱卿,你说这……寡人怎会做此噩梦呢?庞爱卿也是,说走就走,竟是一点也不顾念君臣情分。寡人拉他衣袍,他还割袍断义。” 惠施正襟危坐,微闭两眼,静静地倾听。魏惠王一口气讲完,见他仍然一言不发,急道:“惠爱卿,你倒说话呀!寡人尝听人说,梦是先兆,你说这……有朝一日,庞爱卿会不会真的学那公孙鞅和公孙衍,辞别寡人,投奔秦人呢?” 惠施微微一笑,轻轻摇头。 魏惠王长出一口气,仍有点放心不下,眼望惠施:“庞爱卿之才,可追吴起。先君文侯自得吴起,雄霸天下数十年。寡人好不容易得到庞爱卿,无论如何,断不能让他生出二心。惠爱卿,你抽空常去望望庞爱卿,探探他的口风。无论庞爱卿有何要求,你都要奏报寡人。” 惠施睁开眼睛,望着惠王道:“陛下真想留住庞涓,使他不生二心吗?” 魏惠王急道:“这能有假?没有惠爱卿,寡人食不甘味;没有庞爱卿,寡人睡不安稳呐!” “既然如此,微臣有一策,可留庞涓之心。” 魏惠王喜道:“哦,爱卿快说,是何良策?” “招他为婿。” 魏惠王一愣,似是没有反应过来。 “陛下若以公主赐婚,庞涓就是陛下的贵婿,跃身国戚。秦公纵使金玉满堂,想必他也不会动心。” 魏惠王总算明白过来,沉思有顷,重重点头:“爱卿此策,倒是绝妙。只是,按照惯例,公主当嫁君侯,庞涓虽说有才,出身却贱,这——” 惠施笑道:“周室礼乐早已崩溃,陛下不必因循守之。再说,纵使守制,于陛下也不是难事。自古及今,圣明君王无不奖功罚罪。依庞涓之功,若在武王之世,当可封疆。陛下何不——” 惠施说到这里,打住话头。魏惠王已是豁然开朗,脱口说道:“嗯,爱卿所言甚是。公孙鞅建下尺寸之功,秦公还要封以商地。庞爱卿有大功于国,寡人何吝之有?惠爱卿,你看这样如何,寡人明日即颁诏令,晋封庞涓为武安君,食邑黄池,赐婚公主,择日成亲。” “陛下圣断。” 魏惠王低头思虑有顷,越想越觉顺畅,不禁咧嘴笑道:“嗯,上朝一家人,上阵父子兵。寡人有此爱婿在侧,何忧天下刀兵?” 惠施听到此话,眉头微皱,正欲劝谏,猛见惠王沉住面孔,若有所思地朝他直望过来:“惠爱卿——” 惠施抬头:“微臣在。” “这桩好事,不过是寡人一厢情愿,不知庞爱卿可有此意?” 惠施笑道:“此等美事,庞涓身为人臣,焉有不从之理?” 惠王却是连连摇头:“话不能这么说。寻常姻亲,不算大事,庞爱卿却是不同。万一庞爱卿另有所爱,寡人岂不是强人所难了吗?” “陛下既有此意,微臣愿意保媒。” “好好好,”魏惠王连说三个好字,“此事托予爱卿了。”略顿一顿,“只是——” “陛下还有何虑?” “寡人身边,及笄公主共有两位,一是瑞梅,夫人所生,年方二八;二是瑞莲,侧室所生,年方十五,依爱卿之见,寡人赐婚何人,方为合宜?” “陛下可赐婚瑞莲公主。” 魏惠王略显惊讶:“两位公主皆是寡人心肝,爱卿为何嫁幼不嫁长?” “回禀陛下,公主有莲,庞涓有水。莲得水而生,水因莲而贵。涓莲婚配,相得益彰,当是天作之合。” 魏惠王听得心喜,连连点头:“嗯,此事可以定下,烦劳爱卿张罗。” “微臣领旨。” 接下来的半月里,魏惠王连颁两道诏令,庞涓如同做梦一般,先是封疆晋爵,庞府改换门庭,成为魏国第一个异姓君侯,后是陛下赐婚瑞莲公主,相国保媒。 庞涓大婚之日,莫说是大梁,整个魏国也都震动了。各邑守令、诸府官员、世族大户、豪强大贾等,无不收到一张由庞涓亲自签具的丝缎请柬,纷纷具礼致贺。武安君府前锣鼓喧天,车马如流,更有看热闹的,送礼的,帮忙的,维护秩序的,硬是将远近几条大街堵个严严实实。 淳于髡辞别陈轸,渡河至宿胥口,在那儿游玩几日,偏巧遇到卫国一个相识,受邀又至帝丘小住月余,这才重返魏境,驾驭轺车自大梁东门入城。 进得城来,淳于髡行至宫前街,越走越是艰难,最后竟然动弹不得。淳于髡只好跳下轺车,拦住身边一个老人:“请问老哥,前面发生何事?” 老人将淳于髡上下打量一番,连连摇头:“唉,连这等大事你也不知,看来客官必是外地来的!告诉你吧,今日武安君大喜,整个大梁连地皮都动了,好个闹猛哟!客官要想看热闹,这就赶去。客官若要赶路,还是趁早掉头,绕道走吧!” 淳于髡吃一大惊:“武安君?魏国不是只有安国君吗?” 老人哈哈笑道:“那是老黄历喽!陛下早些时日颁下诏命,晋封大将军为武安君,今又赐婚,武安君府,双喜临门哪!” 淳于髡愣怔半晌,方才问道:“再问老哥,可知武安君所娶新妇是哪家女子?” “哪家女子?”老人盯他一眼,连叹几声,“哪家女子能有这般洪福?” 淳于髡笑道:“难道他娶了天仙不成?” 老人也笑出来:“不是天仙,也差不多。”凑近一步,“不瞒你说,武安君所娶新妇,不是别个,就是当今陛下的千金公主!”连啧几声,“啧啧啧,老汉我七十有三,也算是年逾古稀,这种排场,真还是第一次遇上!” 淳于髡点点头,冲老人抱拳道:“谢老哥喽!” 别过老人,淳于髡心头思忖:武安君既有好事,在下当去讨杯酒喝。这样一想,就又朝前走去。走有几步,眼见挤不过去,淳于髡只好将轺车赶至街边一家客栈,让小二安排一间房舍,略一思索,脱下游士衣冠,从随身箱包中取出一套叫花子衣裳穿上,亮出油光可鉴的大脑壳子,空了两手来到大街上。 淳于髡随人流走至武安君府前,看到新人早被迎进府中,看热闹的人流开始消散,各路贺客纷至沓来,无不在府前停车卸马,手持请柬,箱抬贺礼,熙熙攘攘,嘻嘻哈哈,相跟着走进府门。 淳于髡观望有顷,跟在两个贺客身后径走过去。府门两侧各站几个负责礼仪的门人,但有客来,就将腰身弯成九十度,笑脸迎送,同时验看请柬和礼单,大声唱报:“马空大人贺金二十,白璧一双;黄池令夜明珠一颗;御史大人珍珠一串,玛瑙手镯一对;太史大人青玉独角兽一只;邺城令贺金五十……” 府门后面摆着两张黑漆几案,后面各坐一位主簿,一边听着门人的唱报,一边在竹简上轮流书写。因贺喜者太多,他们的两手几乎是一刻不停,连额角上的汗珠也顾不上揩去。 淳于髡大摇大摆地抬脚就要进去,却被站在首位的门人拦住。 门人朝他小鞠一躬,客气地笑道:“老丈留步。” 淳于髡圆睁两眼,似是不解地瞪着他:“留步?留步如何吃到喜酒?” 门人又是一笑,从袖中摸出一枚铜币,递过来道:“前面有家客栈,老丈可将这枚铜币拿去,若要吃酒,就到那儿吃去。” 淳于髡接过铜币,反复验看半日,冷笑一声:“真是狗眼看人低。老朽要吃的是喜酒,你却拿这个打发,当老朽是叫花子呀!”随手一抛,将那枚铜币扔在一丈开外的砖地上,“啪”地发出一声脆响。 淳于髡在这里一惊一乍,呵斥门人,顿时引来一群看客。前后赶到的几位贺客纷纷顿住步子,观望这场热闹。 因是大喜之日,门人虽遭辱骂,却也不敢还口。众门人见状齐围上来,睁大眼睛将淳于髡上下左右又是一番打量,确认他是赶来闹事的乞丐,遂有门人阴起面孔,不冷不热道:“老丈既是来吃喜酒的,可有请柬?” 淳于髡白他一眼:“老朽不远千里赶来贺喜,何来请柬?” 那门人微微拱手:“武安君有令,无论何人,若无请柬,不得入内。老丈既无请柬,就请离开此地,免得闹出尴尬。” “哈哈哈哈,”淳于髡仰天大笑数声,“尴尬?老朽走南闯北,什么怪事都曾遇到,唯独不知何为尴尬,今日有幸,倒要见识见识!” 听他言语托大,众门人又都吃不准了,一时僵在那儿,不知如何收场。早有门人报知家宰庞葱。庞葱一路小跑过来,将淳于髡一番打量,见他气沉心定,断非一般人物,急趋一步,揖礼道:“晚生庞葱见过先生。请问先生尊姓大名?” 淳于髡也将庞葱上下一番打量,眉头一挑:“小伙子,老朽是谁并不重要。武安君今日大喜,老朽本欲讨杯酒喝,却被这帮门人拦住,扫去雅兴,却是可恼!” 庞葱赔上笑脸:“这些下人有眼无珠,先生高人雅量,权且饶恕他们这次。但有得罪之处,晚生向先生赔罪,望先生莫与这些下人一般见识。” “嗯,”淳于髡微微点头,“你年纪轻轻,嘴巴倒是乖巧。看在你的面上,老朽暂不与这帮下人计较。至于喜酒,老朽这也无心喝了。不过,老朽有一句话,你可捎给武安君。” 庞葱赔笑问道:“先生有何指教,晚生一定捎到。” “不不不,”淳于髡连连摆手道,“此话与老朽无关。不久前老朽在宿胥口遇到武安君的一个故人,是他托老朽捎的。” “一个故人?敢问先生,他是何人?” “陈轸。” “陈轸?”庞葱心里一揪,急问,“他说什么?” 淳于髡晃晃光脑壳子:“此人说,‘早晚若打喷嚏,便是陈轸惦念着你呢。’” 言讫,淳于髡一个转身,摇晃着光头,大踏步走去。庞葱惊愣有顷,似乎想起什么,急追几步,大声叫道:“先生留步!” 淳于髡顿住步子,转过身来:“小伙子,你还有何事?” 庞葱拱手道:“敢问先生如何称呼?” 淳于髡微微一笑:“你可对武安君说,老朽是他朋友的朋友。”略顿一下,抬手指指光亮的秃顶,“你还可告诉他这个。” 是夜,长庚西挂,玉兔东升,客人渐退,洞房花烛。喝得酩酊大醉的庞涓被白虎、庞葱架着两只胳膊,摇摇晃晃地步入新房。 白虎扶庞涓席地而坐,揖道:“恩公晚安,白虎告退。” 白虎欲走,庞涓一把扯住白虎的衣袖:“白……白兄弟,别……别走。” “恩公有何吩咐?” 庞涓沉下面孔,喷着酒气大声呵斥:“什么恩公?我庞涓在这世上只有两个亲人,一个是你,白虎兄弟,另一个……”手指庞葱,“是你葱弟。”略顿一顿,对白虎,“白虎兄弟,从今往后,你我之间没有恩公,只有哥,只有弟。你是我的小弟,我是你的大哥,”转向庞葱,“还有你,你俩都是小弟,一个是堂弟,一个是义弟。堂弟、义弟,都是庞涓亲弟,武安君府就是两位小弟的家。庞葱不说了,白虎兄弟何时若来,拔腿只管来。何时要走,抬脚尽管走,不必拘礼。大哥心里有苦,先找你们诉。大哥若有好事,也与你们分享。” 白虎、庞葱闻听此言,赶忙跪下,泣道:“大哥——” 庞涓一手拉起一个:“看看看,都是爷们儿,哭个什么?来来来,今日大哥人生得意,当与两位兄弟分享。”转对侍女,“拿酒来,我们兄弟三人再饮一坛。” 白虎看一眼庞葱,揖道:“大哥,来日方长,这一坛美酒,且待明日再饮。今日是大哥良宵,花好月圆,我们做小弟的就不打扰了。” 庞葱也道:“大哥,夜已深了,嫂夫人还在洞房候着呢!” 听到嫂夫人,庞涓点头道:“好,两位小弟既有此说,此酒留待明日。” 两人再次揖过,转身退出。庞涓起身,歪歪斜斜地送出几步,又被白虎、庞葱扶回,强按他坐下,再次退出。就在此时,庞涓似是突然想起什么,抬头叫道:“葱弟,听说下午有人上门闹事,可有此事?” 这个大好时辰,庞葱哪里肯说实情,当下支吾道:“哦,没……没什么,不过是个秃顶老头。大哥晚安,小弟告辞。” 庞葱转身欲走,庞涓却道:“慢!”挠头思索一阵,转向白虎,似是自语,又似是问他,“秃顶老头?会是谁呢……” 白虎转问庞葱:“此人可是五十多岁,身材高大,方脸,高鼻梁?” 庞葱点头道:“正是。穿一身丐服,上门欲讨喜酒喝。” 白虎转向庞涓,笑道:“小弟认识此人,复姓淳于,单名髡,是闻名列国的滑稽游士,多年前曾被聘为稷下先生,这种事情,也只有他干得出来。” “呵呵呵,”庞涓笑道,“若是此人,大哥也曾听人说起过。几年前他替燕公求聘公主,在洛阳斗败奸贼陈轸呢!这是高人,待过几日,白兄弟邀他来府,大哥请他吃酒。” 白虎答应下来,与庞葱再次别过。庞涓也回内室。两名侍女过来,为他脱去喜服,换上亵衣。许是酒精仍在作用,庞涓感到胸中一阵燥热,吩咐侍女打开窗门。 秋夜清凉,仅穿一袭亵衣的庞涓被外面的冷风一吹,情不自禁地打个寒战,继而是一声响亮的喷嚏。 已经走至数十步开外的庞葱听到这声喷嚏,心中陡然一凛。 大婚之后的第三日,庞涓召来庞葱,将大婚之日所收礼金细细盘点,共得一千二百金,其余全是玉石珍宝。庞涓吩咐庞葱,将所有珍宝尽数变卖,又得千金。庞涓留下二百金交予庞葱,让他照管日用,将余金再次转交李青,令他购买军粮。 庞涓趁大婚之机广发请柬,大收贺礼,早在朝野引起非议。然而,当大家得知所收贺礼尽皆用于军饷时,朝野无不震动。这日散朝,魏惠王特别留住惠施,邀他来到后花园,在他最是喜爱的凉亭下相对而坐。 魏惠王乐得合不拢嘴,呵呵连笑数声,不无感叹道:“惠爱卿,听闻庞爱卿将此番大婚的贺礼用于军饷,寡人心里这个乐啊,简直没个说的!不瞒爱卿,前番寡人赐他五百金,他用去购买粮饷,寡人心里还在打鼓,以为他不过是做做样子,收买人心。现在看来,庞爱卿是真心爱军,寡人错看他了。” 惠施点头道:“武安君治军有方,一心为国,确是大将之才。眼下国库无存,民心不稳,军饷一事更是关系重大,单靠武安君一人东拼西凑,不为远谋。” 魏惠王收住笑,重重点头:“嗯,爱卿所言甚是。寡人特别留你,为的也是此事。寡人问你,可有长远之计?” “长远之计在于农桑,但兴农振桑,亦非一日可成。今年大灾,民无所积,国无所储,微臣以为,权宜之计是举国节俭,诏令大户人家仿效武安君,有款捐款,有粮捐粮,举国一心,共度国难。” “爱卿此策甚好!”魏惠王点头应道,“节俭之事,就从寡人做起。从明日开始,寡人每日减去一餐,每餐仅食一荤一素。王后及所有嫔妃,膳食比照寡人,月供减半。” 惠施起身叩道:“陛下身先,臣民必将起而效之,难关可度矣!” “唉,”魏惠王长叹一声,“回想过去那些时日,寡人如同做梦一般。自得爱卿,寡人也似心明眼亮,不再糊涂了。爱卿治国有术,却不能治军,寡人为此夜不成寐。真是天佑寡人,恰在此时,庞爱卿揭榜应聘,使寡人得偿所愿,尽揽天下能臣。寡人虽得庞爱卿,仍有担心,惠爱卿此番保媒成功,寡人终于卸去心事,高枕无忧了。” 惠施正欲说话,毗人走过来,叩道:“启禀陛下,游士淳于髡宫外求见!” 魏惠王一怔,抬头说道:“淳于髡?这个老滑稽不是在为燕公跑腿吗?传话给他,就说寡人正在议事,让他改日觐见。” “老奴领旨!” 惠施伸手止住,抬眼望向惠王:“陛下,据微臣所知,淳于子已于去岁离开燕国,游乐于邯郸。此番到此,想必是受赵侯所托,为睦邻而来。” 魏惠王脸色陡变,怒道:“哼,这个赵语,寡人一向对他不薄,他倒是好,看起来唯唯诺诺,关键时刻却是狠毒。寡人袭卫,他结齐联韩,与寡人做对;秦、齐来袭,他又趁火打劫,兵犯朝歌。仗打败了,他又想着求和。天下的便宜事,都让他算计尽了!” “陛下息怒,容微臣一言。” “爱卿请讲。” “陛下,上述诸事怨不得赵侯。据微臣所知,赵国实权尽在奉阳君赵成手中,赵成与秦人关联甚密,此番兵犯朝歌,必系奉阳君之意!微臣恳请陛下仔细斟酌。” 魏惠王沉思有顷,转对毗人:“宣淳于髡书房觐见!” 惠施叩道:“微臣告退!” 送走惠施,魏惠王转身行至不远处的御书房,屁股刚落塌,转念一想不妥,旋即起身,到铜镜前面正了正衣襟和王冠,走出大门,站在门前的台阶上,抬头望向门前的花径。没过多久,望见毗人领着淳于髡穿过一片林子,径直走来。 看到淳于髡的鲜亮光头,魏惠王心里一乐,呵呵笑着步下台阶。淳于髡见惠王降阶相迎,赶忙止住脚步,跪地叩道:“草民淳于髡叩见陛下!” 魏惠王急步上前,扶起他道:“淳于子请起!” 淳于髡拱手谢道:“草民贱躯,何劳陛下远迎。” 魏惠王拱手还礼:“淳于子大名,寡人久闻。淳于子光临,寡人闻报已迟,仓促之间,未及远迎,还望淳于子海涵!淳于子,请!” “陛下先请!” 魏惠王二话不说,上前携住淳于髡之手,二人并肩走上台阶,步入书房,分宾主坐定。毗人沏茶后退出。 魏惠王让道:“淳于子,请用茶。” “谢陛下香茗。”淳于髡端茶杯轻啜一口,抬头惊道,“敢问陛下,此谓何茶?” 魏惠王亦啜一口,缓缓说道:“此茶产于王屋山断肠崖,每年清明时节,由寡人亲使玉女百名,启朱唇含之,是谓玉女茶。” 淳于髡忙将鼻孔凑近茶杯,连嗅数下,啧啧叹道:“如此香艳之茶,草民一气牛饮,岂不是暴殄天物了。” 魏惠王呵呵一笑:“骏马当配金鞍,名士当喝香茗。淳于子乃天下名士,非此茶不能般配呐!” “陛下羞杀草民了!” 魏惠王直奔主题:“听闻淳于子学识渊博,智慧过人,这些年来游走列国,救急解难,美名播扬天下。此番淳于子不辞劳苦,奔波至魏,可是受人所托,解人所难来了?” 淳于髡缓缓应道:“草民两条贱腿,一日不走路脚底就会发痒,是以草民要不断游走;草民这张笨嘴,一日不说话舌根就会发僵,是以草民要不停说话;至于有人传扬草民救急解难,纯属溢美之词,草民因要仗之混口饭吃,也就听凭他们说去。” 淳于子将这几句说完,魏惠王哈哈大笑,连声说道:“好好好,好说辞!早闻淳于子言辞幽默,是滑稽游士,实非虚传呐!” 淳于髡又啜一口茶,抬头说道:“是草民口无遮拦,让陛下见笑了。” “呵呵呵,”魏惠王笑道,“还是口无遮拦的好!寡人耳边不缺唯唯诺诺,缺的就是先生这口无遮拦。淳于子,你还没回寡人的话呢。此番使魏,可是受人所托,解人所难来了?” 淳于髡连连摇头:“天下眼前并无战事,各家宫廷莺歌燕舞,何人有难?不过,草民来此,受人所托却是真实。” “噢,淳于子受何人所托?” “赵侯。” “寡人早就料到了。”魏惠王不无得意地扬下手,“说吧,既然不为求情而来,赵语还有何事劳动淳于子?” “赵侯感激陛下大恩,特托草民向陛下致谢!” “致谢?”魏惠王怔了,“寡人败他于朝歌,斩他甲士近万,俘他数千,他不来复仇,倒还致谢?” “对对对,”淳于子连连点头,“赵侯正为此事致谢。唉,陛下有所不知,当初奉阳君请旨出兵,赵侯本不愿意。可奉阳君一意孤行,咆哮朝廷,赵侯无奈之下,这才准他。陛下大败奉阳君于朝歌,差点擒他于马下。奉阳君灰头土脸,一路逃回邯郸,连续数日不敢上朝,赵侯心中窃喜,又不敢表露,只好暗托草民向陛下致谢。” 魏惠王听完此说,好一阵大笑:“好好好,是寡人错看赵语了。淳于子何时回去,就请转告赵侯,就说寡人说了,前面旧账一笔勾销,他那几千残兵败将,也请淳于子一并捎回。” 淳于髡当即起身,行三拜大礼:“草民代这些被俘的赵人妻女,叩谢陛下体恤之德!” 魏惠王正正衣襟:“好吧,你这几拜寡人收下。淳于子起来,寡人还有大事请教。” 淳于髡再拜后起身,重回几前坐下,抱拳道:“陛下有何大事,尽可告知草民,草民知无不言。” 魏惠王抱拳还礼,正襟危坐,缓缓说道:“魏国地处中原,西有强秦,东有富齐,北有悍赵,南有蛮楚,更有韩、燕、中山、卫、宋环伺于侧,处境尴尬。寡人自承大统以来,食不甘味,夜不安寝,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唯恐有所闪失,辱及列祖列宗。淳于子是大贤之才,定有良策兴我大魏,寡人恳请淳于子赐教!” “赐教不敢。草民以为,陛下所虑,无非两个字而已。” 魏惠王身子趋前:“两个什么字?” “人才!” 魏惠王微微点头:“请淳于子详解!” “自古迄今,得人才者,得天下。治国安邦,首在人才。昔日文候之时,文用翟璜、魏成子,武用吴起、乐羊,更拜卜子夏、段干木、田子方为国师,朝堂之上,名士济济,数年而有大治,独霸天下数十载,列国无与争锋。” 淳于子这席话讲得魏惠王连连点头:“是是是,先生所言极是!不瞒先生,徐州相王之时,田因齐羞辱寡人国无贤才,后又引兵犯境,也是欺寡人朝中无人。不想寡人身边也有二人,一是惠子,一是庞子,反倒令他田因齐引火烧身,自取其辱。先生游历列国,所见甚广,不知寡人身边这两位爱卿,可算人才?” 淳于髡爆出一声长笑。 “哦?”魏惠王颇是惊异,“淳于子何故大笑?” “草民非笑二人,是笑陛下!” 魏惠王心头一沉,面上依旧挂着微笑,只将身子略向后仰:“寡人有何好笑之处?” “陛下久居深宫,不知外面变化。如此二子也算人才,天下岂不是人才泛滥了吗?” 听淳于髡如此蔑视他的两位大贤,魏惠王立时敛起笑容,咳嗽一声,语气严厉许多:“听闻淳于子是天下名士,寡人这才洗耳以听。不想淳于子并无名士风范,满口乱语,辱我朝中大贤,却是可叹!请问淳于子,天下学问过惠子者,可有几人?” 淳于髡侃侃言道:“回陛下的话,据草民所知,天下士子贤过惠子者,比比皆是。惠子持名实之论扬名于外,但他在游历稷下时,竟被一个叫公孙龙的年轻后生驳了个哑口无言。在稷下学宫,学问如公孙龙者数以百计。纵观天下,大贤之才并不在稷下,而在乡野僻壤之中。宋有庄周,邹有孟轲,齐有随巢子,此三子,皆饱学之士,各有建树,可称天下大贤。名山大川之中更有隐士、高人不计其数。别的不说,单是终南山的寒泉子,云梦山的鬼谷子,皆有扭转乾坤之才,比惠施不知高出多少!” 听淳于髡讲出这些,魏惠王在心头冷冷一笑,暗自忖道:“哼,天下之才,若论学问,胜过惠子者,自有许多。可这老滑稽有所不知的是,公孙龙之流,只会夸夸其谈,孟轲、随巢子学问虽大,志向却远,所论也过于空泛,于寡人并无实用。庄子潇洒飘逸,好高骛远,养生也许用得着,治国却是无益。至于高人、隐士,无不以修仙炼道为毕生追求,纵有才识,也只想付诸山林,不肯予我。唯有眼前这个惠子,既能讲学问,又能切中时弊,颇称我心。也罢,此话且不点破,看这秃头还有何语?”想到此处,抬头再问,“天下善战过庞子者,又有几人?” 淳于髡再爆一声长笑,身子前趋:“草民敢问陛下,庞涓师从何人?” “云梦山鬼谷子!” “陛下可知鬼谷子身边尚有多少学生?” 这倒是魏惠王未曾想过的,当即摇头:“寡人不知。” “这就是了。”淳于髡笑道,“别的不说,单是修习兵学的亦非庞涓一人。据草民所知,庞涓师从鬼谷子仅只三年,所学不过皮毛而已。” 魏惠王倒吸一口凉气:“听淳于子之言,云梦山中难道还有胜过庞爱卿的?” “这个自然。别的不说,天下兵圣孙武子的六世玄孙孙宾,此时就在山中,与那庞涓一道修习兵学。据草民所知,谷中诸人,唯有孙宾得到鬼谷子绝学,当为横扫千军之才。” 魏惠王朝淳于髡拱手揖道:“闻先生之言,魏罃眼界大开。魏罃孤陋寡闻,适才冒犯先生之处,望先生海涵!” 淳于髡还一揖道:“是草民妄言犯上,陛下不加责罚,草民已知足了。” “先生也是大贤,如蒙不弃,魏罃愿拜先生为国师,早晚聆听教诲!” “草民身贱,只爱游玩,不习衣冠,还望陛下成全!” 魏惠王略想一下:“来人!” 毗人走进:“老奴在。” “赏淳于子黄金一百,锦缎二十匹,轺车一辆。” 淳于髡起身叩道:“草民谢陛下重赏。” 自淳于髡来过之后,魏惠王像是换了个人,一连几日,茶饭不思不说,连正常的上朝日也免了。 膳食房中,几案上摆着一荤一素两个菜肴,是毗人在传旨节俭时特意吩咐厨师定做的。一荤是熊掌、豹心,作一盘,一素是百菇山珍,亦作一盘。旁边摆着一碗羹汤,是燕窝炖山参。 魏惠王在几前端坐,拿起箸子,夹起一块熊掌,放进口中,咬嚼几下,吐出来,转夹一块豹心,放到唇边,既不吃进去,也不弃掉,而是僵在那儿,心底里仍在回荡淳于髡的声音:“据草民所知,庞涓师从鬼谷子仅只三年,所学不过皮毛……谷中诸人,唯孙宾得鬼谷子绝学,当为横扫千军之才。” 魏惠王暗自忖道:“淳于髡名噪列国,所言一定不虚,想必孙宾之才,真在庞涓之上。我有庞涓,已是天下无敌,若是再得孙宾——” 想到这里,魏惠王“啪”地扔掉箸子,吓得在一侧侍奉进膳的几个宫人扑扑通通地全都跪在地上,花容失色,瑟瑟发抖。 毗人早已看出端倪,走上前来,轻声问道:“陛下有何吩咐?” “召武安君!” “老奴领旨!” 张猛从三军之中挑选出三千虎贲之士,将名单呈报庞涓。庞涓正在审看,毗人使人宣他入宫。庞涓见宫人催得甚急,不知发生何事,急急赶往宫中。毗人正在门外守望,看到庞涓,急迎上去,揖礼道:“在下见过武安君!” 庞涓压低声音:“请问内宰,这么晚了,陛下急召在下,所为何事?” “在下不知。武安君请,陛下正在书房候您呢!” 庞涓懵懵懂懂地跟着毗人径至书房,叩道:“儿臣庞涓叩见父王!” “贤婿平身。” “谢父王!” 见魏惠王态度和蔼,言语可亲,庞涓略略放下心来,起身席地坐下,抬头问道:“父王急召儿臣,可有要事?” “听说孙武子后人孙宾与爱卿同在鬼谷修习兵学,可有此事?” 庞涓未曾料到魏惠王问出此事,略怔一下,点头禀道:“回父王的话,确有此事。孙宾与儿臣于同一天进谷,同随鬼谷先生修习兵学。” 顿了一时,魏惠王又问:“爱卿出山,孙宾为何仍在谷中?” 庞涓心头又是一怔,眼珠儿一转,顺口答道:“孙宾年长于庞涓,虽肯用功,记忆却差,在学业上稍逊儿臣一筹。同一篇文章,儿臣咏读三遍即可熟记,孙宾却要咏读十遍,是以先生准允儿臣下山,独将他留于谷中。” 庞涓此说与淳于髡所言相去甚远,魏惠王眉头微皱,略顿一下,直言道:“可寡人听说,孙宾已得鬼谷子绝学,是横扫千军之才。” 庞涓心头收紧,眼睛一眨,从容应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儿臣下山已满一年,孙宾是否长进神速,儿臣委实不知。” 魏惠王脸色稍缓,点头道:“嗯,爱卿所言也是。”又顿一时,抬头望着庞涓,“寡人欲得孙宾,爱卿意下如何?” “儿臣与孙宾早有八拜之交,亲如兄弟;儿臣下山之时,曾与孙宾有约,如果儿臣得意,即去邀请孙宾下山,共事陛下。” 魏惠王面色大悦,急问:“既有此说,爱卿为何没有奏报?” 庞涓缓缓回道:“儿臣迄今未奏,原因有二,一是儿臣刚刚用事,贸然举荐,恐人议论儿臣是在结党营私;二是孙宾本为齐人,家庙皆立于齐。在鬼谷之时,孙宾曾多次对儿臣提及此事,说他有朝一日学有所成,当回齐国效力。如今齐、魏交恶,儿臣担心他身在魏地,心念齐国,于国家或有不利……”本欲再说孙门与魏有血仇之事,话至口边,又吞回去,“儿臣是以未敢进言。” “嗯,”惠王点头道,“爱卿所虑甚是。只是——国家正值用人之际,如果孙宾能助爱卿一臂之力,当是国家大幸。至于孙宾心念齐国,也是常情。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孙宾若来,寡人待以诚心,想必他也不负寡人。” “父王宽仁纳贤之心,儿臣今日始知。儿臣明日即别大梁,赶赴鬼谷,邀请孙宾共谋大业。” 惠王沉思有顷,摇头道:“眼下国事繁多,朝中不可没有爱卿。再说,爱卿与莲儿新婚燕尔,尚有许多俗礼不可省却,眼下不宜远行。这样吧,爱卿可以修书一封,由寡人使申儿前去鬼谷,一是迎聘孙宾,二是代寡人答谢鬼谷先生!他为寡人培育两位贤才,寡人当以国师之礼待之。” 庞涓起身叩道:“儿臣代恩师鬼谷先生、师兄孙宾叩谢父王隆恩!” 惠王摆摆手,呵呵笑道:“去吧。若有空闲,叫莲儿回宫看看。几日不见,寡人甚是念她!” 庞涓再拜道:“儿臣代内子叩谢父王记挂!” 庞涓辞别惠王,回至府中,也如魏王一般茶饭不思,独坐于书房,思虑甚久,越想越是烦闷,干脆起身,在厅中踱来踱去,自语道:“真是蹊跷!鬼谷子择徒授艺之事,天下鲜有人知。我虽说过师从于鬼谷子,可从未提及另外三人,陛下如何知道孙宾?这且不说,陛下非但知道,且十分肯定孙宾已得鬼谷子绝学,是横扫千军之才。细听话音,陛下深信孙宾之才优秀于我。这就怪了,孙宾所学,比我庞涓相差甚远,料定他再学三年,也不及我。难道先生另有绝学,只在我走之后独传孙宾,使他顿悟……” 庞涓沉浸于思虑之中,完全没有注意到悄悄走来的瑞莲公主。公主新婚燕尔,蜜月初度,一时也离不开夫君。前面见他突然被召,这又见他心情郁闷,眉头不展,以为发生大事,急走上来,不无关切地望着庞涓:“夫君?” 庞涓打个惊愣:“夫人!” 瑞莲公主将纤手搭在庞涓身上,柔声问道:“夫君在此走来走去,自言自语,有何心事,能否说予臣妾?” 庞涓微微笑道:“涓谢夫人挂记。其实也无大事。适才父王召涓,问及鬼谷之事,涓向父王推荐师兄孙宾。父王爱才心切,要涓礼聘孙宾下山,共创大业。此为涓之心愿,涓内心激动,是以自语。” 听闻此事,瑞莲放下心来,顺口说道:“这是喜事,值得庆贺。” 庞涓心不在焉,连连点头道:“是啊是啊,是件喜事,值得大贺。” 瑞莲像个淘气的孩子,缠住这个话题不放:“你们师兄弟,也有一年没有见面了吧?” 庞涓随口应道:“是啊是啊,是有一年了。”话一出口,陡然意识到他所面对的是大魏公主,旋即轻叹一声,“唉,不瞒夫人,涓自离鬼谷,便如一个迷途的稚子。所幸得遇父王和夫人,才算有所依傍。” 瑞莲听得感动,将头轻埋于庞涓怀中:“夫君——” 庞涓又叹一声:“唉,若得孙兄在此,涓就多了一个手足兄弟。不瞒夫人,得此佳音,庞涓真是喜不自禁哪!” 瑞莲抬起头来,扑哧笑道:“夫君跟旁人就是不一样!” 庞涓一愣:“哦,有何不一样?” 瑞莲笑道:“别人遇到喜事,总是眉开眼笑;夫君遇此喜事,却是眉头紧皱,连声叹气,似有浩茫心事。” 庞涓也笑起来:“夫人真会说笑。常言道,物极必反,涓是喜极而叹了。” 二人又笑一阵,瑞莲转换话题:“方才夫君叩见父王,父王没说别的?” “父王说,他和母后甚是念你,要你得空回宫一趟。” 瑞莲当即泣下:“几日不见父王和母后,臣妾也是挂念。明日臣妾回宫,夫君意下如何?” “好好好!涓与夫人同去。涓早就想去后宫探望母后,叩谢她的大恩大德呢!” 瑞莲不无诧异:“咦,母后有何恩德于你?” 庞涓眼望瑞莲,微微笑道:“母后为涓生出如此贤惠、娇美的夫人,恩德当比天大,比海深!” 瑞莲将头埋进庞涓胸上,娇羞道:“夫君——” 庞涓轻轻将她搂紧。 二人正欲缠绵,庞涓忽然想起一事,推开瑞莲:“夫人,有点小事,涓去去就来。” 瑞莲点点头,从他身边移开,微抬一双妙目:“夫君只管忙去,臣妾候你回来就是。” 庞涓走出书房,急步来到前堂客厅,召来庞葱,小声问道:“葱弟,方才想起一事,大婚那日,说是有人上门闹事,似听白虎说是淳于髡。那日大哥喝多了,不及细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庞葱回道:“此事小弟早想告诉大哥,总也找不到合适机会。是这样,那日下午,小弟得门人急报,说有人在门口闹事。小弟急急赶去,果见一个光头,后来才知道他是淳于子。小弟观他相貌,知他断非寻常人士,邀他赴宴,他却不肯,只说有人托他捎话给大哥。那日是大哥的大喜之日,小弟不能扫兴,就把此话压下了。” 庞涓心头一沉:“是何人捎话?所捎何话?” “是我们的仇家陈轸,他捎话说,‘早晚若打喷嚏,便是陈轸惦念着你呢。’” 庞涓牙关咬起,拳头捏成一团,然后又慢慢地松开,陡然爆出一声冷笑:“嗯,这个奸贼敢说此话,还算一个男人!” “大哥,让这个奸贼溜掉,是个大祸害,我们早晚得防他一些!” 庞涓从鼻孔里哼出一声:“溜掉也好!人生在世,若无对手,活着也甚是无趣。只是与他相斗,脏了大哥的拳头,却是可惜!”略顿一下,话锋一转,“那个秃头哪里去了?” “近些日来,小弟一直使人盯着他,得知他于前日觐见陛下,听说陛下还赏他黄金一百,丝帛许多,另有一辆驷马轺车。” 庞涓一下子明白原委,将拳头砸于几上:“这就是了!” 庞葱诧异地问:“就是什么?” 庞涓冷笑一声:“陈轸让大哥打的喷嚏!” 翌日,魏宫早朝,众臣上殿,见过君臣之礼,各就其位,候立于朝堂两侧。魏惠王将目光落在庞涓身上:“庞爱卿,礼聘孙宾之书,可否修好?” 庞涓跨前一步:“回禀陛下,微臣已经修好,请陛下御览。”从袖中取出竹简,呈给惠王。 惠王细阅一遍,甚是满意,转头望向太子申:“申儿。” 太子申出列奏道:“儿臣在。” “鬼谷先生虽居荒山野岭,却为寡人教出庞爱卿、孙爱卿这样的大贤之才,甚是难得。寡人本欲亲往谢之,却因国事繁冗,无法脱身。寡人今赐鬼谷先生黄金五百,礼聘孙宾,拜谢鬼谷先生的育英之恩。” 太子申稍稍一怔,旋即叩道:“儿臣领旨!” 退朝之后,太子申叫住惠施,拱手道:“先生留步!” 惠施顿住步子,抱拳还礼:“微臣见过殿下!” “魏申觉得此事怪异,特向先生求教。” 惠施问道:“何处怪异?” “父王用士,向来没有如此主动,为何独对孙宾行此大礼?” “陛下自比文侯,毕生之愿是称霸列国,南面而王。河西一战使陛下此梦几乎破灭,今得庞涓,陛下雄心再起。听闻孙宾之才更胜庞涓,自然心向往之。” “这个倒是。”太子申点头道,“魏申还有一事不明。孙宾为庞涓师兄,礼聘孙宾,当由庞涓前去才是,父王为何不差庞涓,反使魏申躬身前往呢?” “这正是陛下的高明之处。” 太子申一怔:“高明之处?” “庞涓一战成名,封侯拜将,权倾朝野,贵为国戚,又与公子卬结在一起,在朝形成势力,必对殿下不利。而未来继承大统的,又只能是殿下。陛下不善识人,却善权术,此举正是给殿下机会。假使孙宾才具胜过庞涓,陛下自会重用。孙宾是殿下礼聘来的,于殿下就有知遇之恩,其中利害,不言而喻。” 太子申再度拱手:“先生一语道破玄机,魏申茅塞顿开!” 太子申一行车马逾百,浩浩荡荡,径投云梦山而去。一路上晓行夜宿,三日之后,抵达宿胥口,早有地方官员安排客栈住下。歇过一日,太子申随带亲信数人,弃车换马,渡河前往鬼谷。 因有向导领路,不消多时,太子申一行就已赶至鬼谷。行至谷口,太子申吩咐众人停下,让他们守在谷外,仅带四个抬谢礼的随员,毕恭毕敬地走进谷中。 这些热闹早被童子发现。看到太子申数人走近草堂,童子迎上前去,拦在路中。太子申停住步子,揖礼道:“请问童子,鬼谷先生可在?” 童子将他上下打量一番,还一礼道:“请问客官,为何欲见家师?” “请童子转告鬼谷先生,就说太子魏申求见。” “请太子稍候。”童子返回草堂,将情况讲给玉蝉儿。 玉蝉儿听到魏国太子求见,思忖有顷,走入洞中,在鬼谷子身边席地跪下:“先生。” “蝉儿,有事吗?” “魏国太子来了。抬着礼箱,说是求见先生。” “此人非来求见老朽,而是来求聘孙宾的。” “先生之意如何?” “这是孙宾之事,让他与孙宾谈吧。” “蝉儿知了。” 玉蝉儿款款走出草堂,距太子申五步远停下,打一揖道:“小女子见过魏国太子殿下。” 太子申未曾料到深山野谷里竟然走出一位绝世美女,一下子愣了,痴痴地傻在那儿。 玉蝉儿再次揖礼:“小女子见过太子殿下!” 太子申醒过神来,赶忙还礼:“魏申见过姑娘。请问姑娘,鬼谷先生可在?” “先生闭关潜修,恕不见客。” “这……” “殿下一路辛苦,如蒙不弃,请至草堂喝杯清茶。” “魏申谢姑娘款待。” “殿下,请。” “姑娘,请!” 两人一前一后步入草堂,童子沏好茶,摆上几案,候立于侧。 太子申抱拳道:“魏申敢问姑娘芳名?” 玉蝉儿回揖:“小女子叫玉蝉儿。殿下,请用茶。” 太子申略品一口,两眼紧紧盯住玉蝉儿,出口赞道:“青山绿水,佳人香茗,好一处洞天福地!” 玉蝉儿脸色一沉,起身说道:“殿下若为游山玩水而来,茶后可登前面山巅,那里风景更佳。小女子有事先行一步,恕不奉陪。”略揖一礼,转身欲走。 太子申自觉失言,起身急道:“姑娘留步!” 玉蝉儿停步,转过身来:“殿下有何吩咐?” 太子申揖礼道:“前些时日,魏四面受敌,情势垂危。先生爱徒庞涓力挽狂澜,使魏转危为安。父王感念先生教化之恩,特使魏申进谷面谢!”朝外击掌,几位随员抬着两只装满黄金等物的礼箱进来,置于地上,打开箱盖后退出。 太子申指着两只箱子:“父王赐鬼谷先生黄金五百,玉璧两双,夜明珠一颗,珍珠十串,锦缎二十匹。些微薄礼,不成敬意,望姑娘笑纳!” 玉蝉儿看也不看两只礼箱,敛神正色道:“小女子代先生谢过你家父王美意。鬼谷本是清净之地,盛不下这等贵重物品。先生有言,庞涓既已出山,就与鬼谷无涉。请殿下带上这些宝贝,回去转呈你家父王。” 太子申见玉蝉儿一口回绝,急道:“此为父王心意,姑娘执意不收,倒叫魏申为难!” 玉蝉儿冷然道:“请殿下转告你家父王,为君之道,当与民相安。财物取之于民,亦当用之于民。这些金子,这些珠宝,皆为民脂民膏,来之不易,自当用于该用之处,莫要随意抛洒。” 太子申肃然起敬:“姑娘玉言,震聋发聩,魏申一定转禀父王。魏申还有一事恳请姑娘!” “殿下请说。” 太子申从袖中摸出魏惠王的诏书和庞涓的书信:“此为父王亲写诏书,烦请姑娘转呈先生。此为庞将军捎予孙宾的书信,烦请姑娘转呈孙宾。庞将军还有一些叮嘱,魏申须当亲口转告孙宾。” 玉蝉儿点头道:“你家父王写给先生之信,小女子代收了。至于庞涓之信,殿下还是当面交给孙宾吧。”转对童子,“童子,带殿下去见孙宾。” “好咧!”童子应过,转对太子申微微一揖,“殿下请!” 太子申还一揖:“童子请!” 童子领着太子申走到四子草舍前面,大声叫道:“孙师弟,有人寻你!” 孙宾应声从屋中走出,见到太子申等,愣在那儿。 太子申揖道:“魏申见过孙子!” 孙宾还礼道:“孙宾见过魏子!”手指草地上的几只石凳,“魏子请!” “孙子请!” 两人分别坐下。太子申取出庞涓的书信,双手呈给孙宾:“庞将军托魏申捎给孙子书信一封,请孙子惠阅!” 孙宾双手接过:“有劳魏子了!” 孙宾展开庞涓书信,见信中写道: 〖孙兄,涓仓促下山,步履艰难,幸蒙陛下厚爱,终得驱用。弟时刻未忘临别之言,今立足已稳,特荐兄于陛下。陛下闻兄之贤,食不甘味,寝不安枕,特使殿下奉诏入谷,邀兄共赴大业。此等恩宠,堪比太公渭水之遇。望兄莫失良机,即刻奉诏下山,与弟并肩齐驱,共辅明主。 弟 涓拜上〗 孙宾读毕,方知对面而坐的是魏国殿下,当即叩拜于地:“孙宾不知殿下光临,失礼之处,还望海涵!” 太子申赶忙扶起:“孙子不必拘礼!魏申奉父王诏命,千里驱驰,只为迎聘孙子,望孙子成全父王美意,即刻下山,与魏申同赴大梁,建功立业。” “陛下美意,殿下盛情,孙宾受之有愧!” “孙子不必客气。时辰已不早了,不知孙子何时可以下山?” “兹事体大,孙宾不能自决。山中苦寒,殿下请先下山安歇,待我禀过先生,再去回复太子。” “如此甚好。”太子申点头道,“魏申只在宿胥口恭候孙子,三日之内若是不见孙子前来,魏申只好再次进谷恳请。” “三日之内,孙宾一定会向殿下明言。” 太子申揖道:“魏申告辞!” 孙宾回揖:“孙宾恭送殿下!” 是夜,鬼谷草堂里,张仪连点五六根松明子,照得满堂光亮。张仪、苏秦、孙宾、玉蝉儿、童子五人齐集于堂。太子申送来的两个礼箱赫然摆于堂中,童子上前,将两只礼箱分别打开,苏秦、张仪伸头看去,但见一只箱中黄澄澄的满是金锭,另一箱中现出珠玉和锦缎,码得甚是齐整。 童子见过铜币,也见过小块金子,却未曾见过码成堆的金锭,更未见过珠玉和锦缎,惊异地指着箱中之物望向苏秦:“苏师弟,此为何物?” 苏秦平生第一次见到如此之多的金子,也是两眼发直地怔在那儿,见童子问他,一下子回过神来,赶忙说道:“回师兄的话,这些是金子,那些是珠宝和锦缎。” 童子大是好奇:“金子?金子好做什么?” 众人皆笑起来。 张仪笑道:“回禀师兄,在这天下,金子所向无敌,没有它做不成之事。” 童子更为惊讶,从箱中拿出一只金锭,左看右看,又在手中掂了几掂,将头转向玉蝉儿:“蝉儿姐,难道此物比先生还要厉害?” 众人又是一番大笑。玉蝉儿止住笑,拉过童子,悄声道:“别听张仪瞎扯。在这谷里,此物一无所用,还不如溪水里的卵石呢。” 童子闻听此话,随手将金锭扔回箱中,扑哧笑道:“什么殿下?真想感谢先生,就该拿些好物什来,拿来这些,吃不能吃,用不能用,掂起来分量却重。” 众人越发笑得厉害。孙宾却是蹲在地上,自始至终未能笑出。见众人笑得够了,孙宾起身,朝大家拱手道:“大师兄、师姐、苏兄、张兄,请诸位莫谈金子了。在下千思万想,是去是留,实无定见,恳请诸位帮在下拿个主意。” 张仪应声叫道:“没什么好说的,依张仪之见,孙兄只管前去。” 孙宾望向张仪:“张兄何说此话?” “就凭这堆金子。”张仪手指箱子道,“魏王重金求士,殿下亲迎,足见魏国重视人才。庞涓那厮算什么玩意儿,可魏王不但封将拜爵,还将宝贝女儿嫁他。看来,前番河西一战,真将那个老昏君打醒了。魏国地处中原,若能振作,或如庞涓那厮所说,真能左右腾挪,是孙兄的用武之地。” 苏秦却连连摇头:“以在下之见,魏不可去。” 孙宾扭过头来:“请苏兄详言。” “也凭这堆金子。”苏秦眼望金子,“这些年来,魏国大兴土木,连年征伐,国库早空,民不聊生,魏王却视而不见,出手这般阔绰,依旧挥金如土,可见其不察民情,不恤民生。君不知民,必困。君不恤民,必窘。由此看来,此君不可辅也。” 听闻苏秦说出此言,玉蝉儿内中一动,不由斜他一眼。孙宾点点头,目光望向玉蝉儿:“师姐可有定见?” 玉蝉儿笑道:“刚才张士子、苏士子之言,各有道理。以孙士子之才,无论辅佐何国君主,均会有所成就。只是——”略顿一顿,“孙士子若去魏国,蝉儿唯有一虑。” 孙宾急问:“师姐有何忧虑?” 玉蝉儿迟疑一下,再笑一声:“也没什么,蝉儿是说,孙士子过于仁厚,若与庞士子同朝为官,只怕难有出头之日。” “对对对!”张仪迭声急道,“师姐此言正中我心。方才在下只顾想大,未曾想小,将庞涓这厮的人品忽略了。庞涓这厮只可共患难,不可共富贵,孙兄还是莫去魏国为好!” 孙宾笑道:“若是此说,倒不打紧。庞师弟与宾情义甚笃,至于名利,宾向无所争,相信不会与他为此生隙。” “孙师弟,”童子插道,“说来说去,你究竟是去还是不去?” “这……”孙宾迟疑半晌,“回师兄的话,师弟实在无法决断,请师兄为师弟决之。” 童子两手一摊:“这是大人之事,童子如何能断?” 众人皆笑起来。 童子扫他们一眼,一本正经地转对孙宾:“既然诸位皆不能决,师弟也不知何去何从,依师兄之见,可以进洞求问先生。” 孙宾应道:“回大师兄的话,方才听师姐说,先生正在闭关潜修,师弟不敢打扰。” 张仪笑道:“先生此说,必是打发那个太子的,孙兄只管去问。” 孙宾将眼望向玉蝉儿,玉蝉儿点头道:“张士子说的是,先生没有闭关。只是——眼下时辰已晚,先生当是入定了,孙兄若问,可于明日晨起再来。” 翌日晨起,孙宾走至草堂,玉蝉儿引他进门,见鬼谷子已在堂中端坐,看那样子,是在候他。孙宾上前拜过,将庞涓之信双手呈上。鬼谷子扫过一眼,将信随手丢在面前几案上,微笑着望向孙宾。 孙宾叩道:“师弟下山之时,曾与弟子有约。今日师弟履约,特邀弟子前去,弟子若是不去,当是失信;魏王亲派殿下礼聘,待弟子甚诚。弟子若是不去,当是失礼。但魏人于数年前入侵卫境,血洗平阳,父亲、叔父全家及数万无辜百姓尽皆死于国难,弟子若去仕魏,等于忘却前仇,当是不孝。今日之事,弟子反复思量,终难决断,只好烦扰先生。” 鬼谷子闭上两眼,半晌,慢慢说道:“放下信、礼、孝不论,你的真心归于何处?” “弟子愿随先生幽居鬼谷,修仙炼丹,潜心求道。” 鬼谷子凝视孙宾,有顷,点头说道:“你忠厚质朴,心无杂念,有此愿心,必能成就。只是天下纷乱,战争频仍,众生犹在火海之中。你既习兵学,就当顺应天命,止乱解争,待天命有成,再来遂此愿心。老朽只在林深谷幽之处,候你功成归来。” 孙宾拜道:“弟子唯先生之命是从。” 鬼谷子缓缓说道:“你是否赴魏,尽在你心,老朽并无决断。至于朋友之信、君王之礼、事亲之孝,皆为个人恩怨,修道之人理应忘却,唯以天下大道为念。” 鬼谷子一番话如醍醐灌顶,孙宾豁然开朗,纳头叩道:“弟子明白了。” 鬼谷子眼望孙宾,脸上现出慈爱的微笑:“你明白什么了?” “弟子决定了。弟子这就下山,助师弟一臂之力。” 鬼谷子心头微颤,但随即定下来,微微点头:“你既已做出决定,那就去吧。” “弟子此去,是福是祸,还望先生点拨。” 鬼谷子看他一眼,吩咐道:“先圣曰,‘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是福是祸,皆由天命,非人力所能扭转。你到山中觅山花一束,老朽为你占之,或可有所警示。” “弟子遵命!”孙宾起身,正欲出门觅花,恰好看到玉蝉儿手提一罐清水进来,走至先生堂前靠墙处。那里摆着一只小型的高脚铜鼎,鼎中插着一束她昨日所折的野菊花。 玉蝉儿换过鼎中之水,将花重新摆好。 孙宾看到菊花,心里一动,径走过去,将之取出,在鬼谷子跟前跪下,双手呈上,叩道:“先生,弟子就占此花,请先生验看。” 鬼谷子摆摆手,孙宾谢过,起身将菊花复归入鼎中,回身再至鬼谷子跟前跪下。 鬼谷子双目微闭,运神发功,有顷,睁开眼睛,神色凝重,面呈忧容,两只老眼凝视孙宾,久久不语。 孙宾心头一沉,轻声道:“先生——” 又过一时,鬼谷子轻叹一声,缓缓说道:“好吧,你既认定此花,老朽就以此花占之。此花长于野谷,开于深秋,不与百花争艳,喻你心志高远,与世无争;此花生于磐石之间,清香怡人,经霜不落,喻你品性高洁,神定志坚;此花为玉女所爱,又为玉女所折,备受玉女侍弄,喻你将得美人真心;此花自在长于谷中,却横遭残折,喻你当有飞来劫难;此花虽经残折,却被供养宝器之中,喻你虽有劫难,却无大碍;供养之器为青铜之鼎,供养之水为山中清流,喻你将来或受器重,可得善终!” 孙宾听到前景如此,一下子傻了,愣怔许久,方才叩道:“弟子谢先生吉言!” 鬼谷子又叹一声:“既占此花,你的名字需改一字。” “恳请先生为弟子改之!” “可将‘宾’字改为‘膑’字,或可使你有所进取。” 玉蝉儿纳闷,小声问道:“先生,‘宾’字改为‘膑’字,如何就能进取?” “此为天机。” 孙膑再拜道:“弟子谢先生改名!” 鬼谷子却不回话,顿了一时,话中有话:“孙膑,你与庞涓同朝事主,凡事当要多一个心眼!” 孙膑叩道:“弟子记下了!” 鬼谷子转身走到几前,提笔在一块丝帛上写字,写毕,装入一个锦囊,封好,递予孙膑:“老朽予你锦囊一个,垂危关头,当可启之!” 孙膑双手捧过锦囊,泣泪叩道:“弟子谢先生锦囊!” 鬼谷子点头道:“孙膑,你可以走了!”扭身径去,走入洞中。 孙膑望鬼谷子的背影一拜再拜,恸哭失声:“先生——” 山道上,苏秦、张仪抬着一只箱子,玉蝉儿、孙膑抬着另外一只箱子,七弯八拐地一路走去。玉蝉儿未曾出过此等苦力,刚走几里,就有点支持不住,孙膑只好将重量尽力放在他这一边。 张仪看在眼里,又走一程,放下扁担:“孙兄,换一下吧,别把你累倒了。” 孙膑笑道:“在下练过武,这点重量,还好。” 张仪坚持道:“这不是靠猛劲,几十里山路呢。” 张仪换过,将拴箱子的绳索朝自己这边又挪了挪。 玉蝉儿笑道:“张士子,你别逞能,走十里路试试。” 张仪笑道:“师姐,不是吹的,就这点东西,师弟背上它走上十里八里,也没问题!” 玉蝉儿亦笑一声:“那就走着瞧吧!” 然而,走不过五里,张仪的步子就渐渐缓了下来,两条腿也变得十分沉重,扁担从左肩换到右肩,再从右肩换到左肩。又走二里,张仪实在撑不住,小声叫道:“师姐,我们歇会儿吧!” 玉蝉儿放下扁担,大家也都跟着停下。 玉蝉儿娇喘几下,望着张仪笑道:“怎么样,这下服了吧!” 张仪一边揉肩膀,一边由衷叹道:“服了,服了,张仪服了!” 听到这声“张仪服了”,众人皆笑起来。 张仪收住笑,朝箱子踹了一脚,恨恨说道:“这个鬼太子,害百姓不说,这又跑进山来害我们!我说师姐,这些既是民脂民膏,我们根本不该归还他们!” 玉蝉儿笑道:“说起这个,蝉儿倒有一问。” “师姐请问!” “张士子,若将这些金子予你,你欲做何事?” 张仪半开玩笑:“我呀,就在这鬼谷之中建造一个大大的宫殿,里面应有尽有,请先生、师姐,还有童子,舒舒服服地住在里面,平心静气地修仙悟道!” 众人皆笑起来。 玉蝉儿笑道:“只怕你的宫殿尚未动工,先生就要搬迁新谷了。”将脸转向孙膑,“孙士子,如果这些金子是你的,你欲做何事?” “在下用之救助战争伤残和遗孤。” 玉蝉儿将头转向苏秦:“苏士子呢?” 苏秦郑重答道:“回师姐的话,在下用之搭建窝棚,购买粮食,让天下灾民皆有栖身之所。” 玉蝉儿微微一笑:“苏士子所欲令人感动,可惜只是亡羊补牢。自古圣贤治世,苏公子可曾见过搭建窝棚的?” 苏秦沉思有顷,朝玉蝉儿深深一揖:“师姐见识高远,苏秦惭愧!” 张仪笑道:“师姐,莫说我们了,说说你吧。如果这些金子尽归师姐,师姐欲做何事?” 玉蝉儿笑道:“我呀,只想让它尽快消失!走吧,还有十多里呢。” 苏秦走到玉蝉儿的箱子跟前,抽出扁担,双手扳过箱沿,“嘿”一声举过头顶,扛在肩上,转对张仪道:“贤弟,你和孙兄抬另一只箱子,师姐压阵。” 张仪吃惊地看一眼苏秦:“嗬,真还看不出呀,苏兄!” 苏秦憨厚地笑笑:“气力活儿,在下比你强!” 玉蝉儿手持扁担站在后面,怔怔地望着肩扛箱子、大步走去的苏秦背影,若有所思。 第七章 献国策,孙膑初露锋芒 出宿胥里之后,太子申与孙膑在众卫兵前簇后拥下,同乘一车,驰骋在酸枣地界的宽阔官道上。 时值金秋,田野里却看不到丰收,唯见荒芜片片。 日头已近头顶,照理该是午饭时间。然而,放眼望去,官道两旁的远近村落里,看不到任何炊烟。孙膑正自纳闷,忽见一辆牛车辚辚而来,拉车的是头瘦牛,车上装着他们的全部家当及耕种家具,几件破被褥上坐着一个老太,怀里抱着一个两岁大的女童。一个老人手持鞭子,走在瘦牛身边,一个四十来岁的壮年跛着一条腿,与一个弱冠少年紧跟车后,各自将手搭在车厢上,似是在为那头老牛搭把劲儿。再后面,徒手走着一个中年妇人和两个半大的孩子。 无需再问,这一家显然是外出逃荒的,且刚出门,因为赶车的老人几步一回头,其他诸人,也都在频频回顾,眼圈红红的。 看到官家车乘迎面驰来,老人忙将牛车赶到一边,众人也避趋道旁。 “殿下,”孙膑摆手道,“请停一下!” “停车!”太子申对驾车的军尉道。 车队停下,孙膑走下车子,径至老人车前,躬身揖道:“请问老丈,你们可是此地住户?” 老人回揖道:“回官人的话,草民世居此处。”手指身后影影绰绰的一片房舍,眼圈微红,“就是那儿,小梁村。” 孙膑的目光转向小梁村,凝视有顷,转对老人:“看样子,你们是一家人。” 老人点头,指点众人:“这是犬子,那是长孙,边上两个孩子是他的弟弟和妹妹,车上的是贱内和小孙女,埋头的是儿媳。” 孙膑望着一家老小,再看看他们车上的破烂家当,心中一酸,声音有些哽咽:“请问老丈,你们欲去何处?” 老人长叹一声:“唉,这年头,又能到哪儿,还不是讨口饭吃?” 孙膑指着车上的耕具,惊讶地问:“既然是去讨饭,老丈为何带着耕具?” “官人有所不知,我们这些贱民,不种地谁给饭吃?” “老丈是说,你们这是外出种地?” 老人点头。 “敢问老丈,欲去何地?” “远喽!”老人指着西边的天际,“就在那儿,河西,老魏地!听说那儿有条活路,村里人都去了,草民这也过去看看。” “这……”孙膑大惊:“河西离此隔山隔水,少说也有千余里,你们……你们为何不在此处耕种,要走那么远呢?” 老人上下打量孙膑一眼,缓缓说道:“看来官人不是本地人,一点也不知情。不瞒官人,草民世居小梁村,今日却是住不下去了。几年来,官家频出告示,家中壮丁,以前是三抽一,去年改作三抽二,田里所收,以前是十抽三,去年改作十抽五。今年大旱,田里颗粒无收,一家老小连吃的也没了,可官家仍出告示,赋税照纳。官人你说,这日子,叫草民怎么过呢?” “这……”孙膑心里一揪,“外出种地,赵地、韩地、楚地、燕地哪儿都可,你们为何偏去秦地?” “官人有所不知,”老丈应道,“听人说,秦公诏令,垦荒归己,十年不抽丁,五年不纳税,逾过这一期限,丁四抽一,赋十抽一,小梁村四十多户,全都去了,草民是最后一家。唉,都怪草民恋窝,误了家人呐!”目光扭向小梁村方向,“小梁村养我育我几十年,列祖列宗的尸骨都在村头,一朝弃之,叫草民如——如何舍得!” 话至此处,老人泪如泉涌,跪在地上,朝小梁村方向连拜数拜。 孙膑眼中噙泪,转身对身后的太子:“殿下,请借二金一用。” 太子申转对军尉:“拿五金来!” 孙膑接过,将五金双手捧予老人:“老丈,此行路途遥远,这点盘费您老收下,莫让家人途中饿了肚子。” 老人不可置信地看看孙膑,又看看太子,双手抖颤着接过金子,连拜三拜:“请问恩公高姓大名!” 孙膑扶起:“老丈,您不必问了,快点赶路吧!” 老人朝众人道:“来来来,快给恩公磕头!” 一家人全都过来,纷纷跪于地上,纳头叩拜。孙膑阻拦不及,只好将他们一一扶起。太子申又令车队避于路旁,让这一家子先走。老人再三拜谢,方才赶着牛车,辚辚而去。 望着渐去渐远的这一家子,太子申轻叹一声:“唉,再这样下去,魏人真要走光了!” 想到车上的两箱聘礼及苏秦在草堂中的评议,孙膑轻叹一声,似是自语,又似是说给太子申:“苏兄说得好哇,君不知民,必困!” 大梁城南,在逢泽与大梁中间是大片略显起伏的丘坡地带,庞涓的中军屯扎于此。 辕门之内,旌旗猎猎,杀气腾腾。三千虎贲之士站成五个横排,一个个膀圆腰粗,壮如铁塔,披甲执锐,目不斜视地望着从面前五步开外缓步走过的魏惠王。大将军庞涓、中军参将公子卬一左一右,护卫于后。 魏惠王仪态威严,双目炯炯,两脚虽是缓缓迈出,却是虎虎带风,从左端巡至右端,又从右端巡至左端,不无满意地欣赏着他的威武之师。 魏惠王巡过一个来回,这才走向中间一处高台,昂然立于台上,大手一挥,声若洪钟:“将士们,寡人看到你们了!” 三千壮士刷的一声单膝跪地,齐声吼道:“我等赴汤蹈火,誓死效忠陛下!” 魏惠王摆手:“众将士平身!” 三千将士又是一声齐吼:“谢陛下!”“刷”的一声起身,整齐得如同一人一样。 魏惠王朝候立于一侧的庞涓点头赞道:“庞爱卿,真是一支铁军啊!” 庞涓跨前奏道:“回禀陛下,这三千甲士是儿臣逐一挑选出来的,皆是力可抵牛、各怀绝技的虎贲之士,能冲锋陷阵,折旗夺帅,小可慑敌心神,大可一战而定全局!” 魏惠王连连点头:“好好好,寡人梦中所想之事,今日总算看到了!”略顿一顿,似不相信,“你说他们力可抵牛,各怀绝技?” 庞涓看一眼公子卬,公子卬跑步走至队列前面,大声喝道:“青牛,出列!” 站在队首的青牛应声而出,如铁塔般走至列前:“青牛在!” 公子卬又道:“牵牛来!” 早有军士牵一头硕壮无比的犍牛走至列前。看到犍牛,青牛径走过去,双手执牢牛角。犍牛见牛角被执,勃然大怒,奋蹄前冲。青牛死死执牢牛角,寸步不退。人牛角力多时,犍牛不支,开始后退。青牛赶前几步,猛喝一声,两臂发力,犍牛号叫一声,歪倒于地。众将士无不喝彩。 魏惠王张口结舌,好半天,方才手指青牛,脱口赞道:“好壮士也!” 几名军士赶来,七手八脚地拉起犍牛,将它牵走。青牛朝惠王拜过数拜,重返队首。 魏惠王转头问庞涓道:“庞爱卿,这三千军士皆有这等本事?” “陛下如若不信,可以亲试!” 魏惠王点点头,走下观台,在队列前面再次巡视一遭,突然抬手指向最后一排的一名小个子兵士:“你,出列!” 那名军卒应声出列,单膝跪地,叩道:“一等甲士罗威叩见陛下!” 魏惠王听他声音洪亮,点头道:“嗯,你有何手段,可否示于寡人?” “罗威遵旨!” 罗威起身,使人拿过几块青砖,叠在一起,略一运气,举掌奋力劈下。那叠青砖从中间应声而断,众人又是一番喝彩。 随后,魏惠王随便指点几人,果是各有能耐,有力举石磙的,有刀枪不入的,有攀爬旗杆的,有斧断巨石的,当真是力士云集,各怀绝技,将个惠王看得眉开眼笑,雄心勃起。 观摩过三千虎贲之士,庞涓引领惠王走进中军帐中,在一个巨大的木架前面停下。惠王正自诧异,庞涓伸手扯下罩在木架上的巨大锦缎,现出一架巨大的军用沙盘。沙盘以模具形式将魏国周边国家的形势逼真地缩微,上有明显的国界、城邑、山河、湖泽、守备、仓储、要塞、敌军数量及守将等,均插有竹签标牌。 魏惠王哪里见过此等沙盘,顿时惊喜交加,连声赞道:“好宝贝,天下列国,一目了然呐!”转对庞涓,“庞爱卿,你是怎么搞起来的?” “回禀陛下,儿臣使人四处勘察,比照列国形势,与工师一道设计出来的。有些地方可能与事实略有出入,但大体不错,可用于教战。” 魏惠王又看一时,感叹道:“好好好,有爱卿如此用心,天下何愁不平?” “陛下!”庞涓见时机已到,赶忙奏道,“儿臣尚有一求,请陛下恩准!” “爱卿有何要求,尽可言来!” “陛下若要平定天下,仅凭微臣一人之力与这三千虎贲之士远远不够。微臣以为,当务之急是招募武卒,重建大魏铁军!” 魏惠王当即点头:“好,寡人依你。”思忖有顷,“不过,这是一件大事,马虎不得。如何招募,如何重建,爱卿拟个奏本,大朝廷议。” “微臣领旨!” 两日之后,魏宫大朝。看到众臣俱已按班站好,魏惠王扬手道:“今日大朝,寡人首先颁布两道诏书!”转对毗人,“宣旨!” 毗人跨前一步,从袖中摸出一道诏书,朗声宣道:“司徒朱威听旨!” 朱威跨前一步:“微臣在!” 毗人宣道:“司徒朱威二十年如一日,勤勉朝政,忠诚可嘉,着令晋封上卿,统领司徒、司农、司空、司寇、司马、司工六府,辅助相国,统筹农商,改除政弊,固本强国!” 众臣皆吃一惊,即使朱威,也似没有准备。大家面面相觑一阵,纷纷将头转向相国。 谁都知道朱威是魏惠王最信任的臣属。自白圭辞世,六府权力实际上已经掌握在朱威手中,今日明旨下达,不过是名实相符而已,不算稀奇。稀奇的是,魏王突然封他为上卿,袭陈轸之爵。而在魏国,上卿就跟左师、右师、太傅、少傅一样,多年来一直是虚爵,即使幸臣陈轸,也多是让他兼管外交斡旋,并未给他实权。魏惠王此番晋封朱威上卿,又使他辖制六府,显然是将上卿用作实爵,等同于副相。这在魏国几乎就是改制,而能影响魏王改制的,眼下只有一人,就是惠施。 惠施站在百官首位,微闭双目,似在打瞌睡。 一阵惊愣过后,朱威叩道:“微臣领旨!微臣谢陛下隆恩!” 毗人又从袖中摸出一道诏书:“司徒府御史白虎听旨!” 白虎应声而出:“微臣在!” 毗人宣道:“司徒府御史白虎治狱严明,年无积案,民无沉冤,功绩卓著,着令晋封司徒,辅助上卿,统筹司徒府一切事务!” 白虎叩道:“微臣领旨!微臣谢陛下隆恩!” 魏惠王微笑,摆手:“两位爱卿请起!” 朱威、白虎再拜道:“谢陛下!” 二人起身,退于原位。 “诸位爱卿,”魏惠王扫视众臣一眼,缓缓说道,“寡人立位二十八年,唯有今年感觉畅快。畅于何处?畅于诸位爱卿同心协力,共赴国难。畅于惠爱卿高瞻远瞩,运筹国策。畅于庞爱卿治军有方,威服列国。畅于朱威卿多方筹措,保障供给。”略顿一顿,“诸位爱卿,寡人何德何福,得蒙诸位鼎力加持?寡人何威何能,得蒙诸贤倾心辅佐?” 整个朝堂鸦雀无声,众臣皆将目光投在惠施、庞涓、朱威三人身上。 “诸位爱卿,”魏惠王身子缓缓站起,声音缓慢而低沉,“寡人明白过,也糊涂过;威风过,也失意过。河西惨败,列国围攻,大魏由盛而衰,其中原因,你们口中不说,心里却是明白。寡人口中不说,心里也是明白。这个原因,就在寡人身上!所有的过错,都是寡人一人之错。错在哪儿呢?错在亲小人,远贤臣。陈轸是小人,寡人亲之。白圭是贤臣,寡人远之。朱爱卿屡屡劝谏,寡人不听。事过境迁,寡人每思往事,心如刀绞。”略顿一顿,将声音提高,表情也激动起来,“寡人有错,寡人知错,寡人今日在这里认错。寡人之所以认错,是寡人不想再错!今日上朝,寡人一吐心中块垒,一是希望诸位做个见证,二是恳请诸位荐贤举能,使大魏朝廷尽是惠爱卿、庞爱卿和朱爱卿,举座皆贤!” 魏惠王一番话语情真意切,发自肺腑。话音刚落,只听扑扑通通一阵乱响,满朝文武,包括惠施在内,无不跪倒于地,失声泣道:“陛下——” 魏惠王猛然站起,朗声说道:“诸位爱卿,平身!” 众臣起身。 “诸位爱卿,”魏惠王的声音激昂慷慨,“大魏要振作!寡人要振作!你们也要振作!大魏如何振作?富国强兵!寡人如何振作?洗耳恭听!诸位如何振作?直言敢谏,勇于承担!寡人承诺,凡当廷议政者,无论作何言论,寡人必倾心听之;凡直陈寡人之过者,无论作何言论,寡人必虚怀纳之。” 话音刚落,庞涓跨前叩拜,声音哽咽:“陛下,微臣有奏!” 魏惠王点头,缓缓坐下,态度和蔼,面现微笑:“庞爱卿请讲!” “陛下虚怀若谷,海纳百川,可追上古贤王。微臣本为一介草民,幸遇陛下,更蒙陛下恩宠,方得一隅驰骋。微臣愿竭股肱之力,披肝沥胆,誓报陛下知遇之恩!” “爱卿免礼!”魏惠王褒扬道,“爱卿治军有方,御敌有术,是百年难遇的将才!寡人因有爱卿,方有今日之畅!不瞒爱卿,寡人阅军归来,每每思起三千虎贲,梦里笑醒数次了!” “三千虎贲谢陛下勉励!”庞涓朗声接道,“微臣以为,方今战国,如同林野,弱小必为强壮所食。自古迄今,不战而胜者无,不胜而王者鲜。我地处中原,强邻环伺,虽得一时之安,却不可高枕无忧。” “爱卿所言甚是。爱卿有何良谋,但说无妨。” “强国首先强军,强军却非三千虎贲所能成就。据微臣所知,昔日吴起治军,有良将数百,车骑五万,武卒十万。军中之卒,皆可以一敌十,驱百里而能战。微臣不才,愿为陛下再建铁军,小可保家卫国,大可伐国谋天下。”庞涓言至此处,从袖中抽出一捆竹简,双手捧起,“微臣拟征青壮苍头八万,募良马三万匹。儿臣坚信,只要教战得力,不出三年,大魏铁军当可横扫列国,威服天下。这是微臣所拟表奏,请陛下御览!” 庞涓一语说完,众臣皆吃一惊,面面相觑。 毗人走过来,接过竹简,双手呈予魏惠王。魏惠王展开,粗粗浏览一遍,抬头望向庞涓,点头道:“嗯,爱卿所奏,亦为寡人近日所想。只是——征募如此之多,当是国家大事,尚容寡人细加斟酌,再行决断。” “微臣谢陛下抬爱!” 魏惠王再扫众臣:“何人还有奏本?” “微臣有奏!”朱威跨前一步,躬身奏道。 “爱卿请讲!” “陛下,近年来征战频频,今夏又逢百年大旱,秋粮颗粒无收,仓廪已空,库无存粮,民无隔夜之食。陛下五年三次征丁加赋,地方横征暴敛,百姓不堪其苦,不少边民背井离乡,逃离魏地,致使大片田园荒芜,民间已无可征之丁!” 魏惠王眉头紧皱,沉思半晌,抬头望向朱威:“朱爱卿,有多少边民逃离?” “回禀陛下,约二十万众!” “二十万众!”魏惠王面色大变,“有这么多?” “陛下,”朱威缓缓说道,“二十万只是各地府丞的统计。地方府丞恐惧陛下责罚,想方设法隐瞒不报。据微臣粗略估算,逃离边民少说也有五十万众,约占魏民十分之一成。”从袖中摸出一筒竹简,双手奉上,“微臣阴使多人赴边地访查,据此写出奏本,请陛下御览!” 毗人下来拿过,呈予魏惠王几前。魏惠王拿起竹简,匆匆浏览一遍,将竹简放下,神色黯然,沉默良久,抬起头来,声音略显沙哑:“诸位爱卿,退朝!” 下朝之后,庞涓回府闷坐有顷,使人召来庞葱,刚要吩咐什么,又摆手将他打发,起身径到前院,见自己的车马尚未卸套,不及去叫御手,自己跳上去,扬鞭出府。 庞涓驱车径至白虎府邸,门人报说白虎查看新府邸去了。庞涓问过新府址,驱车赶至,远远看到白虎正与头发花白的老家宰站在门外指指点点。 新府有三十亩上下,亭台楼阁一样不缺,虽说赶不上安邑时的白府大院,也没有时下安国君府、武安君府奢华,也还算得上大梁城中屈指可数的几处豪宅。此宅原还轮不上白虎,是魏王特别赐给朱威做上卿府用的,朱威不愿搬家,只将门前的匾额换过,禀过魏王,将府宅让予白虎了。 听到身后车马响,白虎回头见是庞涓,急急叩拜于地,“恩公”二字尚未出口,庞涓就已飞身下车,将他一把扯起,厉声斥道:“司徒大人,你这是干什么?” 白虎只好揖道:“下官白虎见过武安君!” 庞涓当即呆住面孔,斥道:“白兄弟,你……叫我什么?” 白虎迟疑一下,轻声喊道:“大哥!” 庞涓转怒为喜,扑哧笑道:“这就是了!”抬头打量一番宅院,微微点头,“嗯,此处宅院有点气势,与白兄弟般配!” 老家宰乐得合不拢嘴,感叹道:“唉,老奴万未料到白家还有今日,苍天有眼呐!” 庞涓笑道:“白兄弟,如此豪宅,当领大哥观赏一番才是!” “大哥请!” 庞涓将马鞭交给老家宰,与白虎走进大门,沿着府中林荫石路走有一圈,对各处房舍评点一番。二人走至后花园中,庞涓指着草坪上的几只石凳道:“此处不错,小坐一时如何?” 白虎看出庞涓心中有事,笑道:“大哥请!” 二人坐下,庞涓话入主题:“白兄弟,今日朝中之事,你不觉得有些怪吗?” 白虎点头道:“是有些怪。小弟不过是司徒府御史,下大夫,照理上不得朝,昨晚内宰临时传旨,要小弟今日上朝。小弟不知何事,上朝路上心里一直打鼓,谁知陛下竟将如此大任委于小弟,小弟实在——” “不不不,”庞涓连连摇头,“大哥不是指的白兄弟。依兄弟才具、门第,即使去做上卿,也是该的。” “大哥高抬小弟了。大哥既然不是指的这个,可是何事?” “朱上卿与大哥素无瓜葛,大哥也甚佩服上卿为人,可他今日竟在朝堂之上突然向大哥发难,实是蹊跷!” 白虎笑道:“朱上卿没有别的意思,大哥怕是误会了。” “误会?”庞涓冷笑一声,“大哥要征丁,他说边民流失,无丁可征!大哥要扩军,他说国库已空,赋税过重!这不是摆明与大哥过不去吗?” “大哥有所不知,”白虎解释道,“数月以来,库无存粮,民无积粟,上卿一直苦恼不已,多次在小弟面前言及此事,断不是针对大哥发难的!再说,今日上卿所言,小弟也没有听出丝毫贬损大哥之意!” “白兄弟,”庞涓摇头道,“你是好人,总是把人往好处想。库无存粮,民无积粟,大哥不是不知道。可你知道,振农固本是远图,强军却是近忧,一时也迟缓不得。万一秦人乘我饥荒,兴兵伐我,我当何以应之?再说,即使上卿所奏只为流民,与大哥无关,那他也得选个机缘,为何偏在大哥奏请重建大魏武卒这个节骨眼上起奏此事呢?” “这……”白虎迟疑道,“别是凑巧了!” 庞涓从鼻孔里重重地哼出一声:“就算凑巧,凑得也是太巧了!” 白虎的嘴巴张了几张,不再说话。 庞涓看见,语气略略缓些:“许是大哥想多了!”站起身子,扑哧笑出一声,“白兄弟,今日是你大喜,走,大哥请你小酌一爵,也算庆贺!” 白虎亦站起来:“谢大哥美意!只是——昨晚犬子突发高热,折腾得绮漪一宵未睡,小弟放心不下。待过去这几日,小弟定邀大哥来此新府,痛痛快快地喝上一爵压宅酒!” “小白起病了?”庞涓急道,“这可是大事!走走走,大哥这也望望他去!” 二人回至门口,正要上车前去白虎的旧宅,忽见一骑飞驰而至,近前一看,却是庞葱。 庞葱翻身下马,急急禀道:“大哥,太子回府了!” 庞涓一怔,急忙问道:“孙兄可来?” “来了,就在太子府中!” 庞涓朝白虎拱手道:“白兄弟,孙兄来了,小白起那儿,大哥只得改日探望,你要告诉他一声,就说庞伯惦记他呢!” 白虎亦拱手道:“小弟代犬子谢大哥惦念!大哥慢走!” 太子宫中,孙膑与太子申正在厅中叙谈,话题刚及庞涓,东宫内宰进门禀道:“启禀殿下,武安君殿外求见!” 太子申起身笑道:“你看,说到武安君,人就来了!” 孙膑急忙起身,跟着太子走至门外。见到太子申,庞涓跪地拜道:“微臣叩见殿下!” 太子申抬手道:“武安君免礼!” 庞涓再拜:“微臣谢殿下!”起身跪向孙膑,“师兄在上,请受小弟一拜!” 孙膑亦跪于地,与庞涓对拜,泪出:“贤弟——” 两人对拜数拜,庞涓抬头,将孙膑细细端详一阵,声音哽咽:“孙兄,一年未见,想煞小弟了!” 孙膑泪水流下:“愚兄也是,无日不在思念贤弟!一年未见,贤弟瘦多了!” 庞涓长叹一声:“唉,出谷之后,小弟每走一步,都是在登猴望尖,难呐!” 太子申一手拉起一个,笑道:“两位爱卿久别重逢,可喜可贺。来来来,府里说话!” 庞涓朝太子申深揖一礼:“微臣有一请,恳求殿下恩准!” 太子申还过一礼:“武安君请讲!” “殿下远行云梦山,旅途劳顿,微臣不便相扰。微臣与师兄经年未见,有万千话语待叙,恳请殿下准允孙兄暂住微臣府中,以叙别后之情!” 太子申微微一笑,将目光转向孙膑:“孙子,我们路上早就说好了,你来之后暂住太子府。这——” 庞涓急将目光射向孙膑:“孙兄!” 孙膑转身,朝太子申揖道:“殿下盛情,膑心领了。膑恳求殿下准允贤弟所请!” 太子申点头,扶起孙膑:“孙子请起。何处安歇,孙子自便。明日待魏申禀过父王,当为孙子安排宅院。” “膑谢过殿下!” 庞涓别过太子申,携孙膑之手登上马车,一路驰往武安君府。庞葱早率众仆恭候于外,见两人进来,叩拜迎接。 庞涓携孙膑之手,引他观赏府宅,指点道:“孙兄请看,这一进是库房,共一十二间;这一进是客房,共一十五间;两边厢房是仆从居所;左边一排是膳食房,小弟的主房就在前面,是三进院子……” 孙膑一边观看,一边频频点头:“贤弟府宅,果然雄伟!” 庞涓笑问:“孙兄可知此府原是谁的?” 孙膑笑道:“不会是陈轸的吧?” “哈哈哈,”庞涓大笑数声,“真就让孙兄猜中了,此府正是陈轸宅邸!奸贼陈轸畏罪潜逃,陛下震怒,凌迟了戚光和丁三,将此宅赐予小弟。小弟几经改造,去其奢华,除其淫逸,方有今日模样。”指着主房,“主房到了,孙兄请!” “贤弟先请!” 两人携手并肩,接连走过两重大门,方进客厅。早有侍女沏好茶水,迎跪于地。二人分宾主坐下,庞涓让道:“孙兄,请用茶!” “贤弟先请!” 两人同时举杯,各啜一口,放下茶杯。 孙膑揖道:“临别之际,大师兄、师姐、苏兄、张兄他们,无不托膑问候师弟!” “涓谢他们了。先生可好?” “先生也好,就如贤弟在谷中时一样。” “孙兄下山,先生没说什么?” “先生将在下名字更改一字。” 庞涓略显惊异:“哦,更改何字?” “改在下的‘宾’字为‘膑’。” “这……”庞涓眼望孙膑,“‘膑’字不祥,孙兄可知先生为何改之?” 孙膑摇头:“在下不知。先生之言,在下不敢有违。” “呵呵呵,”庞涓笑道,“既是先生所改,自有道理。不瞒孙兄,先生学问高深难测,涓由衷敬服。涓下山之际,先生也曾送涓几字,叫‘遇羊而荣’,结果真还碰巧了,涓之得用,果真与羊有关,哈哈哈哈——” 庞涓只提前面四字,将“遇马而绝”刻意隐去,孙膑自然不知,当下亦笑一声,不无叹服道:“先生实乃真人,但有所言,字字珠玑。” 庞涓附和一句,抬头望着孙膑:“说到这里,涓有一问,还欲请教孙兄。” “贤弟请讲,膑知无不言。” “传闻孙兄得授先生秘传,可有此事?” 孙膑迟疑一下,点头。 庞涓面色有变,趋前问道:“请孙兄详言。” “贤弟出山之后,先生使我们三人驱鼠,膑打死一鼠,得授一书。” “哦?”庞涓眼睛大睁,“敢问孙兄,是何宝书?” “是膑先祖孙武子的《孙武兵法》。” 庞涓深吸一口凉气,又缓缓吐出,沉吟许久,方才叹道:“唉,先生之宝,层出不穷啊!敢问孙兄,先生可曾对你提及《吴起兵法》?” 孙膑摇头。 庞涓似已明白,又叹一声:“唉,小弟下山过早,与此宝书失之交臂了!” 孙膑劝道:“贤弟莫急,待有闲暇,膑必将胸中所知,讲予贤弟。” 闻听此话,庞涓跪于地上,连拜三拜:“孙兄果有此意,于涓便是再生之德,涓没齿不忘!” 孙膑跪地对拜:“你我金兰结义,便如骨肉兄弟,贤弟何说此话?” “好好好,涓弟不说这些了。今日车马劳顿,孙兄还是早点安歇为好。来人!” 庞葱走进:“主公有何吩咐?” “孙兄的馆舍安顿妥否?” “回主公的话,安顿已毕。” 庞涓起身,转对孙膑:“孙兄,请!” 相国府中,惠施盘腿坐于池边的草坪上,正在打盹,太子申从花径上悄悄走至,在他身边盘腿坐下。惠施微微睁开眼睛,见是太子,起身叩道:“微臣叩见殿下!” 太子申扶起惠施:“先生免礼,魏申有扰了。” 惠施重新坐定:“殿下几时回来的?” “刚刚回来。” “请问殿下,云梦山之行,感觉如何?” “鬼谷果然是人杰地灵之处,即使一个童子,亦非寻常之辈。” “哦?”惠施甚是惊讶,“这么说,殿下见到鬼谷子了?” 太子申摇头:“鬼谷先生正在闭关潜修,魏申无缘拜见。” “这就是了!”惠施微微一笑,缓缓说道,“莫说是太子,纵使陛下亲去,此人也是断不肯见的。孙膑可曾下山?” “是的,魏申将他请回来了。” “此人如何?” “与武安君不同,为人谦恭,从不谈兵,乍看上去,不似习兵之人。” “嗯,”惠施半闭两眼,点头道,“果真如此,当是大家。他现在何处?” “本来拟定歇于魏申府中的,武安君闻讯,登门将他请走了。” 惠施彻底闭目,半晌,又微微睁开:“这个武安君,开始让人头疼了。” 太子申惊异道:“先生何说此话?” “此人要把魏国变成一座兵营。” 太子申急道:“这如何能成?此番前往云梦山,魏申路上亲眼所见,田园荒芜,百姓流离失所,怎能再堪征战呢?” “唉!”惠施沉默许久,长叹一声,“魏国多事啊!” 魏惠王正在御膳房用餐,毗人轻步走来,不无兴奋地说:“陛下,殿下回来了!” “哦,申儿回来了。”魏惠王淡淡应了一句,伸手提箸,夹牢一块肥肉送入嘴里,大口咬嚼起来,似乎这事儿平淡无奇,根本不值一提。 毗人一怔,悻悻地站在一边,脸上的笑容也僵起来。 魏惠王又嚼几口,似是意识到什么,猛然扭头,欲说话,满口肥肉,欲咽下,尚未嚼碎,也似等不及,急得唔唔几声,“呸”的一声吐出,喷了毗人一脸一身。毗人吃此一吓,擦不敢擦,躲不敢躲,怔怔地傻在那儿,目光呆滞地望向惠王。 魏惠王腾出口舌,急问:“你方才说什么?申儿回来了?” 毗人一时惶急,竟是说不出来,只好点头示意。 魏惠王两眼大睁:“孙子来了吗?” 毗人又是一番点头。 魏惠王忽地站起,几步走出御膳房,口中叫道:“快快快,宣他书房觐见!”不及毗人答话,就又停下步子,扭过头来,“孙子人在何处?” 毗人总算缓过神来,急前一步,小声说道:“回禀陛下,孙子已去武安君府上。” “备车,”魏惠王急道,“寡人亲去迎他!” 毗人略加迟疑:“陛下,夜已深了,陛下若是兴师动众,恐有不便。再说,孙子既在大梁,陛下欲见,也不急在眼前一时,老奴——”见惠王摆手,赶忙止住。 魏惠王似也冷静下来,缓步转回,点头道:“嗯,你说的是。贤婿与孙子也有一年未见了,让他们叙叙旧也好。你去安排,明日晨起,宣二人前殿觐见!召申儿来!” “殿下已在书房外,等候复旨。” 魏惠王闻言,旋即转身,大步朝御书房走去。 翌日晨起,庞涓引领孙膑早早驰往魏宫。 远远望见宫门,庞涓笑道:“孙兄你看,陛下、殿下都在那儿迎你来着!” 孙膑抬头,果见魏惠王、太子申、毗人及宫中近侍一堆三十余人,站在宫门外面的台阶上,无不引颈候望。看到他们的车马,魏惠王迈步走下高高的石阶,迎至阶下。 孙膑急对庞涓道:“贤弟,快,停车!” 庞涓叫庞葱停住车马,与孙膑下车,并肩迎向惠王。双方在宫门外面约五十步处相遇,孙膑、庞涓屈膝跪下,各拜三拜。 庞涓再拜,叩道:“微臣叩见陛下!” 魏惠王朝他点点头,随口说道:“爱卿免礼!” 孙膑亦再拜叩道:“草民孙膑叩见陛下!” 魏惠王却不答话,只将笑意堆在脸上,两眼微微眯起,上下左右不停地打量孙膑,好像他是来自异域的稀客。孙膑不见复话,只好五体投地,动也不动地叩在那儿。 过了片刻,魏惠王陡然意识到什么,急前几步,伸出双手将孙膑扶起:“孙子请起!” 魏惠王扶起孙膑,拉住他又是一番打量,点头赞道:“嗯,孙子好仪表,既有儒雅风度,又有轩昂气势,果是名家之后啊!” 孙膑揖道:“陛下褒奖,草民愧不敢当。” 二人只在这里说话,不知不觉中,竟将庞涓晾在一边。庞涓又跪一时,见惠王仍然没有记起他,只好悻悻爬起,不无尴尬地候于一侧。听到惠王赞誉,庞涓偷眼望去,果见孙膑身上有一股浩然之气,与在谷中时大不一样,心中微微一凛,跨前奏道:“陛下,此地风寒,莫要伤了龙体!” 魏惠王朝庞涓看一眼,呵呵笑道:“爱卿说的是,此地不是礼贤之处。”转向孙膑,拱手一揖,“孙子,宫中叙话!” 孙膑还一揖:“陛下先请!” 魏惠王不由分说,上前携住孙膑之手,径自走去。庞涓见状,又是悻悻一笑,与太子申并肩跟在身后。 到前殿之后,大家分宾主坐下,魏惠王转向孙膑,拱手说道:“寡人望孙子之来,如渴思饮哪!” 孙膑抱拳回揖:“草民初来乍到,无尺寸之功,却蒙陛下如此垂爱,实在惭愧!” 魏惠王再揖:“孙子为天下大贤,寡人本当亲去云梦山恭迎大驾,无奈国事繁冗,一时走不开,请申儿代劳,已是失礼了!今蒙孙子看重,躬身至魏,寡人未能郊迎三十里,这又失礼了!” 孙膑感动,起身叩拜,声音略略哽咽:“陛下——” 魏惠王再次起身,将孙膑扶起,携他回至席位,按他坐下,复至自己席前坐定,充满爱意地将目光望望庞涓,又看看孙膑,感叹道:“不瞒孙子,寡人自得庞爱卿,国威大振。闻孙子与庞爱卿同窗共读,已有大成,寡人心中挂念,夜不成寐。《诗》曰,‘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此之谓也!今得孙子,寡人总算能睡安稳了!” 孙膑抱拳道:“陛下知遇之恩,草民必结草以报!” “孙爱卿,”魏惠王抱拳还礼,话入正题,“魏地处中原,有齐、楚、秦、赵、韩五大强敌环伺,为四战之地。寡人自承大统以来,东忧西患,无一宁日。前几年,秦人自西来,夺我河西数百里,占我函谷要塞,威逼崤关和河东。前不久,齐人自东来,兵锋胁逼大梁。幸有庞爱卿中流砥柱,方使寡人转危为安。痛定思痛,寡人决定恢复先王铁骑,重组大魏武卒,再振大魏雄威。这是大事,唯庞爱卿一人,独力难支,爱卿此来,适逢其时啊!” 庞涓从这几句话里探知惠王已基本赞成自己的扩军奏案,心中大悦,面上却是声色未露,只将目光缓缓移向孙膑,希望他能推波助澜,最终促成此事。 孙膑缓缓应道:“陛下壮志,草民不胜敬仰。草民有一言,不知当讲否?” “爱卿但说无妨!” “先圣老聃曰,‘兵者,不祥之器,不得已而用之’。老聃又曰,‘以道佐人主者,不以兵强天下……大军之后,必有凶年。’是以草民——” 孙膑接连引出老聃之语,庞涓已知话头不对,连使眼色,又打手势,不让他再说下去。孙膑看见,只好止住话头。 魏惠王身子微微前倾,眼睛盯住他:“孙子,请说下去!” 孙膑望一眼庞涓,迟疑有顷,继续说道:“草民以为,先圣之言,不可不察。自古迄今,圣人治世,没有一人是靠兵强马壮打出来的。” “这……”魏惠王略显不快,收回前倾的身子,“请问孙子,兵若不强,马若不壮,倘若有人打上门来,寡人何以拒之?” 孙膑抱拳道:“回禀陛下,治国必以兵备,但兵备当以息争为旨,不宜恃强好战。草民先祖孙武子说过,‘百战百胜,非善之善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故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魏惠王的脸色阴沉下来,凝眉思忖有顷,微微点头:“听孙子之言,寡人耳目一新。关于治军用兵之法,寡人择日讨教。孙子听旨!” 孙膑缓缓起身,叩拜于地:“草民候旨!” “封鬼谷士子孙膑为客卿,赐客卿府一处,仆从三十名,黄金三百,锦缎三十匹。俟有功绩,另行封赏!” 孙膑再拜道:“微臣谢陛下封赏!微臣告退!” “爱卿慢走!” 返回途中,庞涓埋着头,一句话不说。快要走至武安君府,庞涓终于摇摇头,长叹一声:“唉!” 孙膑抬起头来:“贤弟,膑适才所言,哪儿不妥吗?” “唉,”庞涓又叹一声,“孙兄如何能在陛下面前说出不战之词呢?” 孙膑略怔一下:“贤弟,膑心有所想,口就——” “孙兄啊,”不待孙膑说完,庞涓摆手打断,“身为将帅,若不征伐,陛下养之何用?” 孙膑大是惊讶:“贤弟——” “好了,好了,”庞涓再次摆手打断他,“小弟恳求孙兄,此等话语,今后莫要再说。否则,朝中就会有人将我鬼谷士子看做贪生怕死之辈,于先生面上无光。” 孙膑不再说话,两眼茫然地望着庞涓。 庞涓爆出一笑,朝孙膑肩上轻拍一掌,面色和悦起来,大声说道:“好了,孙兄,莫提这些不快之事。明日若无大事,随涓弟大营里瞧瞧!” 孙膑点头:“唯听贤弟吩咐。” 翌日晨起,庞涓如约邀孙膑驰入城南中军大营,同时使人请来司徒白虎作陪,如前番惠王视察一般,向他们展示了三千虎贲的虎威。 看过力士的精彩表演,庞涓不无得意地望着孙膑和白虎:“这些将士,不知两位看得入眼否?” 白虎叹服地说:“看庞将军带兵,真是没个说的!有这样的勇士冲锋陷阵,何阵不陷?” 庞涓笑道:“三千虎贲各有所能,勇冠三军,皆为折旗夺帅之士!” 孙膑赞道:“嗯,贤弟此念甚好。打蛇先打首,擒贼先擒王。这些勇士若能一举掳获敌方将帅,或可免除更多刀兵!” “哈哈哈哈!”庞涓爽朗笑道,“承蒙孙兄夸奖!好一句‘擒贼先擒王!’小弟养他们,为的就是让他们擒王!”略顿一顿,手指前面一处营帐,“孙兄,白兄弟,前面就是中军大帐,请!” 几人走进中军大帐,公子卬迎出来,领他们走至一侧,伸手揭去罩于其上的锦缎,现出沙盘。 望着如此精妙之物,莫说是白虎,纵使孙膑,也是惊奇。 庞涓笑道:“孙兄,此盘为小弟亲手设计,专供诸将教战之用!” 孙膑叹道:“贤弟用心良苦,在下敬服!” “唉,”公子卬长叹一声,半是讨好庞涓,半是遗憾地说,“回想当年河西之战,魏卬若是有此沙盘,公孙鞅如何能胜?” 眼下的庞涓,跟一个月前完全不同,不仅身为主将,在军营里高出公子卬两头,且在爵位上也不逊色于他,因而言语举止早不似先前谦恭,听闻此话,非但不去领情,反倒从鼻孔里轻轻哼出一声,阴阴笑道:“河西之战当是败在本将身上,如何能怪安国君?” 白虎却未听出话音,睁大眼睛盯着庞涓:“河西之战与庞将军并无瓜葛,庞将军何有此说?” “此事怎能与本将无关呢?”庞涓不无揶揄,“若是本将五年前就已摆出此盘,他公孙鞅如何能胜?” 公子卬面红耳赤,一时窘在那里。 庞涓似也觉得过分了,神色敛起,一本正经地对白虎道:“司徒大人尽可放心,河西之仇一定能报!”转向公子卬,“待本将征伐秦国,活擒嬴驷一事,就由安国君亲为!父仇子还,老秦公虽说死了,只要擒住小秦公,安国君照样解恨!” 公子卬借了台阶,勉强笑笑,小声应道:“大将军如果伐秦,魏卬愿做先锋!” “不是如果,”庞涓脸色虎起,语气斩钉截铁,“在本将心中,伐秦只是迟早之事!”顺手抄起放在沙盘上的教战竹杖,指着沙盘,“诸位请看,从这里到这里,都是秦土。秦、魏本是天敌,这又多了河西之辱,这一战非打不可!不过,秦已夺去河西,占据函谷、阴晋,尽取要塞,伐秦当是苦战!”眼睛望向孙膑,“为此,涓拟备战三年,征募大军二十万,决战秦土。秦人之中,司马错虽然善战,却是匹夫之勇,唯公孙衍是个对手。有孙兄在此,你我联手,想他公孙衍——”顿住话头,冷笑一声,将杖头指向河西,“我可兵分两路,一路收复此地,擒住公孙衍,另一路直捣咸阳,使其首尾不能相顾。缚住嬴驷之后,我可将老秦人全部赶出关中,让他们扶老搀少,到西方戎狄的大草原上替陛下牧羊去!” 庞涓一番大话出口,诸人面面相觑,公子卬更是大张嘴巴,呆呆地盯住沙盘上的竹杖。 “破秦之后,”庞涓陡然将竹杖划向韩地,“大军回师,顺手取韩。韩侯是只老狐狸,又有申不害在,实力不可小觑。此番四国谋魏,唯有韩人佯攻,可见其谋算之深。好在申不害已老,韩又无险可守,取韩当无大碍。”目光望向孙膑,“至于如何取韩,涓也想好了,首先卡断武遂之道,就是这儿,使韩南北不能两顾,分兵轻取上党、宜阳,然后活擒韩侯于此,就是新郑。只要此人早晚听候陛下差遣,涓也不想过分为难他。” “取韩之后,”庞涓再将竹杖移向邯郸,“我可稍事休整,再取赵地。赵国权臣奉阳君有勇无谋,又大权独揽,取赵当是举手之劳。”竹杖移向临淄,“齐公倘若仍无大才,依旧用那田忌,只怕此番他想做妇人,也没那么容易!” 说到此处,许是想起田忌着妇人之装时的窘态,庞涓陡然爆出一声长笑,笑毕,才又移动竹杖,朗声说道:“涓之大敌是这儿,楚国!孙兄请看——”将木棒绕着沙盘上最大的一块地盘画了一圈,“从这儿到这儿,楚地如此辽阔,纵使我有三十万大军,也显不足。然而,楚地虽阔,楚人却是不济,门阀林立,互相不合,正合我各个击破。如果不出意外,我可于五年之内,将楚人赶过江水。江水以南,多山地丘陵,虽然不富,倒也不缺山珍奇玩,楚王若有诚意,涓可奏请陛下,许他在江南做个大王,让他每年进贡,娱乐陛下。一旦大国慑服,燕、卫、宋及泗上诸国,皆会望风而降,无需再动刀兵!”略顿一下,扫视众人,踌躇满志,“回想吴起之时,在魏大小七十六战,无一败绩,拓地千里。涓虽不才,愿为陛下拓地万里,使列国诸侯鱼贯而入大梁,北面而事陛下……” 庞涓越讲豪气越壮,众人目瞪口呆,孙膑眉头频皱。 公子卬听得激动,不无仰慕地说:“父王若知大将军壮志,梦中不知笑醒几次?” 庞涓却不睬他,只拿眼睛望向孙膑。之所以邀他至此,之所以夸夸其谈地大讲自己的“凌云壮志”,庞涓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让孙膑明白自己的“志向”。志不合,必难共事。既已邀他至此,他庞涓已是别无出路,必须与他结为同盟。再说,眼下他还真的需要这个同盟。对他庞涓来说,当务之急是说服惠王重振武卒,扩军备战,偏又在这节骨眼上,朱威跳出来作梗。朱威一旦作梗,惠施、太子势必为他说话,而在陛下那儿,公子卬根本没有说话之处,真能帮上他的,眼下怕也只有这个孙膑。 孙膑回望他一眼,眼睛从沙盘上移开,嘴巴略动一下,又迅速封上。是的,站在面前的这个庞涓,仅只一年之隔,于他已是十分陌生了。 “孙兄,”庞涓似已看出他的不快,补充道,“此为涓弟宏愿,能否实现,还要仰仗孙兄助力。只要孙兄助我,涓弟自信,天下无人可敌!” 孙膑淡淡一笑,扭头问道:“贤弟,营中可有方便之处?” 庞涓略怔一下,大笑道:“有有有,我道孙兄眉头频皱为哪般,却是内急,哈哈哈哈!走走走,涓弟陪你前去!” 安顿好孙膑,魏惠王返回御书房,开始从头翻阅庞涓的奏章。奏章由极薄的竹简串连而成,字迹小而工整,因而册卷看起来不大,读起来却是翔实,简直是对魏国未来军力、战力的综合预测,从战略到战术,从征丁扩军到整顿军力,从收回河西到灭亡强秦,从顺手灭韩到三晋一统,从并齐吞楚到天下归一,直将魏惠王看得热血沸腾,几番拍案而起。 从前晌卯时到后晌申时,魏惠王未进午膳,未休午觉,一直在手捧奏章,仔细审阅,闭目冥思,反复度量整体方案的可行与否。 看到申时将过,毗人亲手端来一碗羹汤,在他身边跪下。魏惠王也觉肚中饥饿,接过喝下。喝过几口,惠王指着庞涓的奏章不无兴奋地说:“来来来,你也看看!” 毗人拿过奏章,翻看一眼,啧啧叹道:“武安君的字,写得真好!” “你呀,”惠王白他一眼,嗔道,“就看这些表象!你再看看,看细一点,寡人儿时的梦,都被庞爱卿写在这上面了!” 毗人又看几眼,放下卷册,望着惠王道:“老奴只知侍奉陛下,这些征呀伐呀,打呀杀呀的,老奴看不懂。” 魏惠王呵呵笑出几声,一气喝完羹汤,把空碗置于几上,伸手抚弄毗人的长发,笑道:“你呀,当然看不懂。你要是能看懂,寡人身边就没有可意的人了!” 毗人看到几案上另外摆着朱威的奏章,随手拿起,哗哗翻过几页,有意无意地品评道:“陛下,要与武安君比起来,朱上卿这字可就逊上一筹了。” 魏惠王乐呵呵地伸手拿过朱威的奏章,随手翻开,看没几行,立时凝住笑容,屏气聚神,全心投入进去。毗人瞧见,悄悄拿走空碗,守在门外。 魏惠王又看一时,见天色昏黑,大声叫道:“来人!” 毗人急走过来,小声应道:“老奴在!” “掌灯!”魏惠王的眼睛依然盯在竹简里,看也没有看他一眼。 毗人使人点亮六盏油灯,将御书房照得如同白昼。 魏惠王复将庞涓的奏章移过来,与朱威的并排摆在面前,一会儿翻翻这一册,一会儿翻翻那一册,起身在厅中来回踱几遭,复坐下来再次翻看,凝眉苦思。 夜已深了,毗人端来一碗羹汤,站在门口,迟疑良久,近前说道:“陛下,您再喝碗热汤吧!” 魏惠王看他一眼,轻叹一声,摇头。 毗人手捧汤碗,在惠王跟前跪下:“陛下——” 魏惠王只得接过,放在唇边轻啜一口,放下来,长叹一声:“唉,寡人喝不下啊!” 毗人扫一眼两卷奏章,小声问道:“敢问陛下,可是为这奏章烦心?” 魏惠王又叹一声,点点头,指着庞涓的奏章:“庞爱卿奏请重振武卒,征丁十万!”指着朱威的奏章,“朱爱卿却说,流失边民有五十万众,民无隔夜之粮!”动手将两卷奏章收起,堆在一处,缓缓站起身子,“二人奏请都是大事,都是刻不容缓,却又水火不能相容,叫寡人如何是好?” 许是坐得太久,魏惠王乍一站起来,不由自主地打了个趔趄,所幸毗人眼疾手快,一把扶住。魏惠王苦笑一下,对毗人道:“老喽,寡人老喽!” 二人走出御书房,沿外面的花径走向后宫。走了十数步,魏惠王甩开毗人,对他说道:“明日辰时,传惠相国、武安君、朱上卿、孙客卿,还有申儿,前殿廷议!” “老奴遵旨!” 翌日辰时,魏惠王端坐于前殿龙位,庞涓、惠施、朱威、孙膑、太子申分坐两侧。 魏惠王指着几上的两道奏章,缓缓说道:“两道奏章,寡人都看过了。”目光落在庞涓、朱威身上,略顿一下,“两位爱卿写得实在好啊。朝中有此贤臣,可见上天是垂怜寡人的。” 众人互望一眼,谁也没有说话。 魏惠王伸手拿起庞涓的奏章:“大魏要振兴,没有武备万万不行!这些年来,强邻犯境,战事频仍,致使我武卒缺员,军备不整,马匹短缺,器械落后,实为国家大患。庞爱卿的治军方略切中实务,当是国之大急,刻不容缓!” 庞涓起身叩道:“儿臣谢陛下褒奖!” 魏惠王放下他的奏章:“爱卿免礼。” 庞涓谢过,起身坐于原处。 “然而,”魏惠王话锋一转,“兵是要养的。库无存粮,田无耕夫,寡人何以让众将士安心演武?又何以让他们舍命出征?”伸手拿起朱威的奏章,“朱爱卿的奏章数据翔实,栩栩如生,寡人每每读之,如至边陲,如闻边民抱怨之声,如睹边民失所之景,触目惊心呐!” 庞涓神色略变,扫视众人一眼,见朱威、太子端坐,两眼平视惠王。惠施双眼微闭,孙膑态度祥和,像是仍在鬼谷里听先生讲道一样。 魏惠王将奏章放回几上,出声赞道:“朱爱卿写得不错,边民流失,皆因赋税过重;赋税过重,皆因战祸迭起。无民则无赋,无赋何以养兵?”再顿一顿,轻叹一声,“唉,两件大事既水火不容,又都刻不容缓。如何决之,寡人想请诸位爱卿议定。” “陛下,”庞涓决定先发制人,“列国边民相互流动,本是难免之事。至于上卿所奏的边民流失数量,是否确切,尚需详加核实。” “启禀父王,”不及魏惠王回话,太子申缓缓奏道,“儿臣以为,朱爱卿所奏,当为实情。儿臣奉旨去云梦山迎请孙子,行至酸枣界内,沿途所见,令人心酸。田中不见庄稼,只见野草。村中不见炊烟,只见野狗。边民拖家带口,背井离乡,一路西去,一步三回头,三步一拭泪,悲泣之声不绝于耳……” 太子申说得心酸,魏惠王听得泪出,伸袖拭之:“申儿,不要说了!”转对朱威,“朱爱卿——” “微臣在!”朱威双手抱拳,沉声应道。 “依爱卿之见,可有止民流失之策?” “回禀陛下,”朱威奏道,“当务之急是与民休息。依微臣之见,陛下应立即诏告天下,减少赋役,奖励耕织,复修水利,鼓励垦荒!” 魏惠王连连点头,转向惠施:“惠爱卿意下如何?” 惠施见问,睁眼奏道:“微臣游历稷下时,曾遇邹人孟轲。谈及治国之道,孟子说出一言,微臣深以为然。” “哦,”魏惠王急问,“孟老夫子是如何说的?” “孟轲说,‘民为本,社稷次之,君为轻。’” 魏惠王一怔:“此话可有解释?” “微臣就此请教孟子,”惠施点头道,“孟子解释说,得民者,可做天子;得天子者,可做诸侯;得诸侯者,可做卿大夫。国不以民为本,就不能得民。国不得民,必危!” “好好好,”魏惠王竖起拇指,迭声叫道,“老夫子说得好哇!” 眼见太子、上卿、惠施果如此前所料,结为一体,庞涓真正急了,拱手奏道:“陛下,流民之事固大,军备之事更是不可松懈!河西失陷,数百里沃野一夜之间尽为秦地,陛下所失之民何止五十万?陛下,处战乱之世,无兵则无国,无国何以有民?” 庞涓一席话,竟使魏惠王无言以对,顾左右道:“这——” 庞涓向孙膑连递眼色,希望孙膑能顺着他的语意说下去,孙膑却似没有看见,端坐依旧,一语不发。庞涓大急,以肘顶他,小声催道:“孙兄?” 魏惠王听得真切,急将目光转向孙膑:“对了,孙爱卿,你还没说话呢!” “回禀陛下,”孙膑抱拳道,“据膑所察,边民流失,皆因赋税过重,役民过频。流民所去之处,多为秦地。秦公特别颁布法规,凡魏流民至秦,所垦之田全部归己,十年免丁,五年免税。逾越此期,丁四抽一,获十抽一。膑又察知,此法是秦公专门针对魏国流民而立的。” 孙膑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魏惠王掏出丝绢,擦把冷汗:“嬴驷这是釜底抽薪呐!” 朱威也似恍然大悟,附和道:“陛下,孙子所言,句句是实。前几年,流民多在西河以东、安邑以西诸郡,如今连酸枣、邺城、上党边民也都扶老携幼,不远千里赴秦,长此以往,后果可想而知!” “陛下,”惠施微睁双眼,似是在趁热打铁,“知魏者莫过于公孙衍,若是不出微臣所料,此计必为公孙衍所出。陛下若无应对,三年之后,流失的恐怕不只边陲之民了!” 魏惠王神色大变,连连点头,目光却没有离开孙膑。孙膑正欲再说,庞涓连连咳嗽数声,孙膑只好打住。 魏惠王等得急了,催道:“孙爱卿,说下去呀!” 孙膑看一眼庞涓,缓缓说道:“陛下,秦人欲争中原,必与魏战。秦民日多,秦粟日多,秦卒日多,如果大举东图,我一无可战之兵,二无可役之民,三无储备之粟——”打住不说了。 魏惠王听得毛骨悚然,脸上血色早无,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孙膑:“爱卿可有应策?” “微臣以为,”孙膑微微点头,“陛下可以双管齐下,一手促军备,一手促农桑。” 众人皆是目视孙膑。即使庞涓,也不知孙膑这葫芦里所装何物,大睁两眼望着他。 魏惠王似乎没听明白,身子前倾,小声问道:“请爱卿详解!” “微臣是说,陛下可依朱上卿所言与民休息,再依武安君所言促进军备。” “唉,孙爱卿啊,”魏惠王眉头微皱,身子后仰,长叹一声,“寡人为难之处,正在这里!若是与民休息,便无赋税。若无赋税,便无兵饷。若无兵饷,何以促进军备?这是两难之事,寡人实难并举!” “陛下若想并举,倒是不难。” “哦,”魏惠王趋身凑近,“爱卿有何良谋?” 孙膑侃侃说道:“农活有忙有闲。陛下可将待役之民以乡、里为制整编成伍,农闲时就近集结军训,农忙时各自回家耕种,军备、农桑两不耽误。如此家国兼顾,民必喜。民喜,战必勇。至于边陲常备之兵,也可在军备闲暇之时拓荒耕种,耕种所得,可补军需。三军若能自耕自食,就不扰民。民若无扰,不出十年,国必富!” 如此两难之事,孙膑轻轻几语,竟然全都得到解决。众人一时尚未反应过来,孙膑话音落下许久,殿中竟是鸦雀无声。 倒是魏惠王最先回过神来,击案叫道:“爱卿之策,妙哉!妙哉!” 众人纷纷点头,附和称赞。魏惠王抬头望向庞涓和朱威:“庞爱卿、朱爱卿,你们回府之后,就依孙爱卿所言,各拟实施要略,奏报寡人!” 庞涓、朱威起身叩道:“微(儿)臣领旨!” 魏惠王摆手道:“退朝!”见众臣退至门口,似又想起什么,“惠爱卿、太子留步!” 惠施、太子申返回来,惠王招呼他们坐下,呵呵笑道:“惠爱卿,申儿,你们说说,孙子之才如何?” 二人互望一眼,惠施应道:“回禀陛下,孙膑当是治兵大才。” 魏惠王呵呵又笑几声,点头赞道:“嗯,确是大才。前日观之,寡人不以为然。今日观之,孙爱卿之才当在庞爱卿之上!寡人留你们下来,是想问问你们,依孙爱卿之才,寡人该当如何用之?” 惠施看向太子申。 太子申接道:“儿臣以为,既是大才,就不能小用,父王可拜孙子为监军。” 魏惠王转向惠施:“申儿说拜他监军,爱卿意下如何?” “殿下安排甚当!” “好!”魏惠王当即决断,“就封孙子为监军,爱卿拟旨去吧!” 惠施答应一声,跟毗人走至一旁的偏殿拟旨。 看他走远,魏惠王转向太子:“鬼谷之中,真是藏龙卧虎啊!申儿,此去鬼谷,别的可曾看到什么?” 太子申油然感慨,朗声应道:“鬼谷先生另有三个弟子,一个名唤张仪,一个名唤苏秦,还有一个姑娘,名唤玉蝉儿。另有童子一名,模样甚是精灵!” 魏惠王急问:“张仪、苏秦二人,也都是习兵学的?” 太子申摇头道:“儿臣不知。就儿臣所知,他们个个不俗,抛开张仪、苏秦不说,单是那位姑娘的所言所行,就使申儿终生难忘!” “哦?”魏惠王大是惊奇,“一个女娃儿家,能有什么不俗之处?” 太子申侃侃说道:“此女当是奇人!就儿臣所知,鬼谷诸子,包括孙子,皆听她的。父王所赐千金,所赏珠宝,此女未看一眼,即叫儿臣带回。儿臣言及父王心意,执意不肯,此女竟说,‘回去转呈你家父王,为君之道,当与民相安。财物取之于民,亦当用之于民。这些金子,这些珠宝,皆为民脂民膏,来之不易,自该用于该用之处,不要随意抛掷!’” 魏惠王沉默半晌,点头叹道:“唉,寡人一时糊涂,竟以粗鄙之物亵渎鬼谷圣地。看来,鬼谷先生,当为天下圣师!” 接下来几日,魏惠王连颁几道诏令,要求三军将士屯荒种田,举国不再征役,苍头农闲演兵习武,农忙回乡种地,百姓赋役减免六成,凡愿回乡的边陲流民,十年之内赋役全免。 诏令一下,举国欢腾,民心大振,百姓奔走相告,各地流民闻讯,纷纷返回。到冬至时,前后不过三个月,东返魏民已过十万,思乡欲动者不计其数。 早有急报传至咸阳,惠文公阅后大惊,对内臣道:“快,召竹先生、大良造、上大夫、国尉速来宫中!” 内臣应喏后离去,刚至门口,惠文公又道:“慢,顺带捎上那个姓陈的上卿!” 竹远、公孙衍、樗里疾、司马错、陈轸五人急急赶至御书房时,惠文公仍在阅读河西急奏。看到五人叩拜于地,惠文公没有抬头,只是伸手略摆一摆,顺口说道:“众卿免礼!”双目仍旧盯牢奏报。 五人互望一眼,公孙衍略一迟疑,带头起身,缓步走向自己的席位。其他三人各自起身,各就其位坐下。 惠文公若有所思地望着奏报,似是自语,又似是说给众臣听:“这些魏民竟置长势良好的冬麦于不顾,扶老携幼,重返故土。河西郡一月失民五万,”抬起头来,扫视众臣一眼,声音略略提高,“诸位爱卿,你们可都看见了?” 诸臣纷纷点头。 “若是听任此事,”惠文公用指背敲着几案,“大家两年来的努力,就会毁于一旦!诸位爱卿,你们可有良策?” 司马错奏道:“启禀君上,以微臣之见,干脆封锁河水,关闭所有关卡,看那魏民如何东返?” 惠文公没有理他,只将目光缓缓移向公孙衍。 公孙衍拱手奏道:“微臣以为不可!” 惠文公问道:“为何不可?” “留人若不留心,非但无益,反而有祸。再说,多年以来,列国边民如同士子一样,均是自主流动,今日我若闭关硬留,纵使留住魏国流民,也无异于自断后路,自今以后,列国流民谁敢再度入秦?” 惠文公点头道:“爱卿所言甚是,说下去!” “以微臣之见,眼下流民东返,不为急患。” 惠文公急问:“何为急患?” “急患在于魏国政治。据微臣所知,近日魏王推行新政,三军屯田,减税六成,奖励流民返乡,免除流民十年赋役。常备武卒屯田自给,士气陡增,战力有增无减。各地苍头耕战两顾,民心重新聚合。” “唉,”惠文公叹道,“爱卿所言,正是寡人忧患之处。寡人真不明白,同一个魏罃,先君在时事事糊涂,简直就像一个昏君,轮到寡人,他竟是一下子明白过来,这都要赶上一代明君了!” 司马错插道:“魏有此治,必是因了庞涓这厮!” “嗯,”惠文公点头道,“必是他了。寡人苦心孤诣,只在谋魏,谁知这半路上杀出一个庞涓,实让寡人措手不及!” 樗里疾接道:“天下盛传庞涓梦中得授兵学秘笈《吴子兵法》,深得吴起用兵精要,微臣本疑此事,观今日情势,传闻或为真实!” 惠文公的眉头拧得更紧:“秦人甚惧吴起,无论此事是否属实,都将影响三军士气。看来,庞涓不除,秦无宁日!” 陈轸嘴角微动,鼻孔里哼出一声,面现不屑之色。 惠文公灵光一闪,迅速转向陈轸,目光里充满征询:“陈爱卿?” 陈轸拱手道:“回君上的话,微臣以为,魏国大治与庞涓无关。” “哦?”惠文公两眼圆睁,“请爱卿详言!” “据微臣探知,庞涓梦受吴起兵学一事纯属谣传。” 惠文公急问:“爱卿何以知之?” “庞涓曾于数年前入云梦山,跟随鬼谷子修习三年兵学。” “鬼谷子?”惠文公一惊,目光迅速转向竹远,“竹先生可知此人?” 竹远正自闭目静坐,吃此一问,不自觉地“哦”出一声,缓缓抬起头来,微微点头。 惠文公急道:“先生请详言之!” 竹远睁开眼睛:“鬼谷先生是修长师伯。在山中时,修长屡听家师提及师伯,说他已成道身,上可通天,下可彻地。不过,据家师所讲,师伯向不授徒,今日为何收留庞涓授艺,修长也是不知。” 陈轸接道:“跟随鬼谷子修习的不仅有庞涓,还有孙宾、张仪诸人。据微臣所察,庞涓与其师兄孙宾同习兵学,庞涓所学,不过是鬼谷子的一点皮毛,孙宾之才,更在庞涓之上。” 惠文公喜道:“果真如此,陈爱卿可速去鬼谷,为寡人聘之!” 陈轸摇头道:“回禀君上,眼下去聘,已是迟了!” “哦?”惠文公惊道,“难道此人——” 陈轸接过话头:“据微臣所知,此人已至魏国,被魏王聘为监军。如果不出微臣所料,免赋、屯田之谋,当是出自孙宾。” 惠文公眉头紧锁,缓缓地站起来,在厅中来回踱步,许久,方才回至座位,眉头略有舒展,扫视众人一眼:“陈爱卿所言,倒是新鲜。关于如何应对,请诸位详加斟酌,他日复议。” 众人应声喏,各自告退。 陈轸正欲出门,惠文公叫住他:“陈爱卿留步!” 陈轸回来,又要叩拜,惠文公笑挽其手道:“爱卿不必多礼了。听闻爱卿精通天下音律,寡人早欲请教,恨无闲暇。前几日义渠君进贡几位歌姬,说是歌声绕梁,如夜莺一般。爱卿若有雅兴,可陪寡人一同赏玩。” 陈轸心知肚明,退后一步,拱手揖道:“微臣谢君上厚爱!” 惠文公呵呵又笑几声,携陈轸之手径去乐坊,在一个大厅里分主仆坐下。惠文公击掌,钟鼓管弦齐鸣,后场转出六位舞姬,在二人前面的红地毯上翩翩起舞。领舞的少女皮肤细白,头发金黄,美目生盼,朱唇轻启,声音果如夜莺鸣啭。 惠文公笑道:“陈爱卿,这曲歌舞入眼耳否?” 陈轸亦回应一笑,赞道:“回君上的话,义渠歌舞,音声悦耳,姿态赏心,可谓是美妙绝伦啊!” 惠文公手指六位舞姬:“六姬之中,爱卿可有评点?” 陈轸又是一笑:“要叫微臣来说,六姬个个绝美,尤其是那领舞女子,婀娜多姿,顾盼生情,一举一止,楚楚动人,堪称绝代佳丽!” 惠文公笑道:“爱卿果然识美!此女旬日之前来到此地,寡人也是首次见她。据说此女来自西方异域,义渠君得之,视为奇珍,特意进献寡人!” 陈轸拱手道:“天下尤物,自当侍奉英主,微臣恭贺君上了!” 惠文公摆手让众女退下,转对陈轸笑道:“听爱卿说话,果是惬意!”起身走至厅外,看看天色,“时辰不早了,关于这个天下尤物,寡人他日再向爱卿讨教!” 陈轸略略一怔,再次拱手:“微臣告退!” 陈轸走出宫门,踏上轺车,一路闷闷地往回赶去。轺车辚辚而行,陈轸微闭双目,陷入苦思。惠文公特意留他,心中明明有事,且他陈轸也已猜出所为何事,然而此公竟然强自忍住,只字不露,还耍闲情,拉他去看这场歌舞,难道这场歌舞有何深意? 陈轸思想多时,仍是一头雾水。此番入秦,惠文公二话不说,当日封他上卿,赐他宅院,赏他金帛、仆从,种种“恩遇”使他甚感意外。他自觉受之有愧,本想进献制魏良策,可此公自从封他上卿之后,既未召他觐见,也未向他“垂询”任何国事。身为人臣,不知其主而妄言者,下场往往可悲。再说,惠文公不是魏惠王,早晚想到他一石数鸟,于短短数月之间一连诛杀商鞅、甘龙诸人,使前朝权臣土崩瓦解,陈轸的后脊骨都是凉的。 陈轸又走一程,见天尚未黑定,遂勒转马头,驱车拐向嬴虔的府邸。这嬴虔虽已卸下太傅之职,惠文公念及他仍是王氏宗亲,特许保留其在咸阳的府邸,以做养老之用。些日子来,陈轸基本上无所事事,在秦又无朋友,无聊时去拜访这位秦国旧臣,这二人或钓鱼或弈棋,倒也投缘。 听到车马响,嬴虔知是陈轸来了,乐呵呵地迎他入厅,一边吩咐掌灯,一边设宴摆棋,准备大战一场。 陈轸心事浩茫,哪有闲情陪他下棋,伸手轻轻推开棋枰。 嬴虔大是惊讶,朝他连盯几眼,半开玩笑道:“上卿大人,看你眉头皱成这个样子,别是想念哪位女子了?” 陈轸应道:“真还就是一位女子!” “看看看,”嬴虔拍手笑道,“果被老朽说中了!是哪家女子,上卿只管说来,老朽这就为你张罗去!” 陈轸苦笑一声,摇头叹道:“唉,有谁看上我这落势之人,必是眼睛瞎了!” 嬴虔急道:“如何说出此话?君上待你不薄,上卿鹏程无量,正是用武有地呢!” 陈轸自斟一爵老酒,端起饮了,将这日面君的前后经过约略讲述一遍,末了问道:“君上独留下官,邀下官赏玩义渠歌舞,究竟有何用意,下官实难揣测,还望老大人赐教!” 赢虔捋须思忖有顷,点头道:“若是这个女子,老朽倒是略知一二。前日老朽进宫看望老太后,正巧路过乐坊,听闻坊中有歌飘出,声如夜莺。老朽闻之甚喜,进去一看,果是世间尤物。老朽当即寻到乐坊令,打算赎她出来。乐坊令说,此女是义渠贡品,这几日就要进献君上,眼下正在演练。老朽听闻此言,只好作罢!” 陈轸与他又叙一时,见仍谈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告辞,于人定时分,悠悠晃晃地回到自己府里。 陈轸如往常一样步入内室,宽衣解带,正欲就寝,借着微弱烛光,猛然看到榻沿上坐有一人。陈轸退后一步,拔剑喝道:“何人在此?” 榻上之人缓缓起身,叩拜于地,用生硬的口音说道:“先生勿惊,奴婢是来侍奉先生的。” 陈轸近前几步,定睛细看,来者不是别人,却是后晌在宫中领舞的西域舞姬。陈轸这一惊非同小可,失声叫道:“来人!” 家宰闻声,急步走进:“主公有何吩咐?” 陈轸厉声问道:“这个女子为何在此?” “回禀主公,”家宰应道,“一个时辰之前,宫中内宰亲自送她过来,还送来许多嫁妆!” “嫁妆?”陈轸惊问,“什么嫁妆?” 家宰拿出一本册子,细细禀道:“黄金一百、锦缎三十匹、白璧两双、西域奇香十盒、珍珠……” 不及他说完,陈轸抬手就是一记耳光:“你个混蛋!如此大事,方才为何不报?” 家宰手捂左脸:“小……小人不敢!内宰吩咐,君上有旨,任何人不得提前报知主公,君上……君上要给主公一个惊喜!” 陈轸沉下神来,思虑有顷,转对家宰:“备车!” 家宰怔在那儿:“这都人定了!” 陈轸喝道:“什么人定不人定的,快备车去!” 家宰应声喏,急步出去。 陈轸匆匆穿衣戴冠,到铜镜前仔细端详一番,转身对依旧跪在地上的女子道:“姑娘,你可有姓名?” 那女子再拜道:“回禀先生,奴婢名叫扎伊娜。” “扎伊娜?”陈轸叫不习惯,将三字重复几遍,嚼味有顷,笑道,“叫起来不顺口。可去掉扎字,就叫伊娜。” 伊娜点点头,再叩道:“奴婢伊娜谢过先生。” “起来吧,”陈轸指着放在一旁的裘衣,“请把裘衣穿上,外面甚冷。” 姑娘略怔一下,起身取过裘衣,穿在身上,怯怯地望着陈轸。 “伊娜姑娘,跟我走吧!”陈轸说完,头前朝外走去。 惠文公正在书房凝眉苦思,内臣报说陈轸求见。 惠文公微微一笑,点头道:“宣他觐见!” 陈轸叩道:“微臣叩见君上!” 惠文公埋头于奏章上,见他叩拜,头也不抬,缓缓说道:“是陈爱卿呀!”又读一阵,见陈轸仍旧撅着屁股叩在那儿,这才抬头瞟他一眼,“爱卿不在府中歇息,这么晚了,还来求见寡人,可有要事?” 陈轸再拜两拜,朝外击掌,伊娜听到声音,莲步轻移,在他身边跪下叩道:“奴婢叩见君上。” 惠文公看她一眼,挥手道:“你且退下!” “奴婢告退。”伊娜再拜后起身,款款退出书房。 “这么说来,”惠文公望着陈轸,“是此女不入爱卿之眼?” 陈轸再拜,涕泣道:“微臣何德何能,竟蒙君上如此恩宠?” “恩宠?”惠文公呵呵笑了一下,“爱卿此言从何说起?” 陈轸泣道:“君上,微臣……微臣落难于秦,君上不计前嫌,收留微臣不说,又赏金赐府,还将这……这天下尤物,恩赐微臣,叫微臣如……如何敢受?” “陈爱卿,”惠文公又笑数声,话外有音,“什么天下尤物,不就是一个女人嘛!大丈夫立于世间,女人就如衣裳,黄金就如土石。唯有千秋功业,青史载名,才是志士所求!” 陈轸沉默有顷,再拜道:“君上之言,如醍醐灌顶!微臣此来,另有一言奏报!” 惠文公笑道:“不瞒爱卿,寡人知你心里有话,”手指前面的席位,“坐下来,慢慢说。” “谢君上赐座!”陈轸起身,在惠文公指的席位上盘腿坐下,拱手说道,“君上,微臣有一策,或可制魏!” “哦!”惠文公身子前倾,“是何良策?”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陈轸一字一顿。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惠文公喃喃重复数次,又思忖有顷,似乎仍然不得要领,抬头望向陈轸,摇头苦笑,“这……寡人愚痴,还请爱卿详解。” 陈轸启发道:“楚山有玉,君上何不借之?” 惠文公一怔,似是明白一点,又似没有明白,探身问道:“爱卿是说,寡人可借楚人之力——谋魏?” 陈轸点了点头:“君上圣明!” 惠文公眼睛大睁:“楚人之力,寡人如何借之?” “自田齐以来,泗上诸国一直是齐、楚相争之地。泗上十二国,论富足莫过于宋、卫。前几年魏王伐卫,与齐、赵、韩构怨;楚王伐宋,与齐构怨。楚早欲吞宋,只是顾忌齐人。今齐新败于魏,国力受挫,于楚当是天赐良机。君上若使楚人伐宋——”顿住话头,目视惠文公。 惠文公沉思片刻,豁然开朗,击案叫道:“爱卿妙计!楚若伐宋,宋必向魏求救。魏有庞涓、孙宾两大奇才,必恃强援宋,楚、魏之间必有一战。两强相争,无论谁胜谁负,寡人皆可渔利!” “君上圣明!”陈轸微笑道,“君上,此举还将结出一果。” 惠文公再度倾身:“愿闻其详!” 陈轸侃侃说道:“魏若救宋,带兵者必是孙、庞二人。庞涓之才,已盖列国,孙宾更在庞涓之上,魏军取胜当无大碍。微臣是说,魏在取胜之后——”再次顿住。 惠文公是何等聪明之人,当下眉头一挑:“爱卿是说,两强同事一君,必有一争?” 陈轸点头再道:“君上圣明!” 惠文公离座,亲执陈轸之手,重重握住,连声说道:“好好好,寡人果然没有看错,爱卿真是栋梁之材啊!”有顷,似是想起一事,松开陈轸之手,若有所思地返回坐席,面现忧色,“只是——” 陈轸问道:“君上有何忧虑?” “唉,”惠文公叹道,“此计虽妙,可寡人如何方能使楚伐宋呢?” “君上放心,”陈轸微微抱拳,“微臣与楚将昭阳私交甚厚。上柱国昭阳和屈丐眼下是楚王的左右司马,掌管楚地军务。十几年来,昭阳一直忙于争夺泗上,六年前率军伐宋,因田忌出兵,无果而返。昭阳唯利是图,如果微臣结之以利,再以利害说之,昭阳必听。” 惠文公凝眉有顷,点头道:“如此说来,倒是可行。你可透给昭阳,就说越王的大军正向琅琊集结,图谋伐齐。齐人眼下自顾无暇,顾不了宋国。” “哦?”陈轸眼睛大睁,“此事属实否?” “寡人可有戏言?”惠文公微微一笑,“越王无疆自不量力,欲践勾践昔年之志,兴师二十万众,海陆并举,将于明年春暖花开之际,北伐齐国,谋霸中原。” 陈轸大喜:“真是天助君上!有越人助力,微臣此行必成!” 惠文公起身,朝陈轸深深一揖:“赢驷有劳爱卿了!所需多少财物珠宝,爱卿只管列出清单,只要秦地拥有,寡人尽皆准奏。听闻昭阳好色,寡人另拨美女二十名予你,爱卿可去乐坊,随意挑选。” 陈轸起身叩道:“君上厚爱,微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惠文公亲手扶起:“陈爱卿,楚天广阔,实乃大有作为之地。爱卿此去,要像钉子一样扎在那里,务使楚人为我所用!” “陈轸万死不负君恩!” “好!”惠文公又是一拱手,“待爱卿成功之日,寡人定有厚报!”携陈轸之手,呵呵笑着走出户外,指着仍在外面候着的伊娜,“时辰不早了,这么冷的天,让美人候于风中,爱卿这是暴殄天物了!” 陈轸脸色微红:“微臣谢君上恩赐!君上留步,微臣告退!” 数日之后,陈轸以秦国特使身份,驱车三十乘,随带甲士三百,离开咸阳径奔楚地。惠文公用公辇亲送陈轸十里,临别之时,从袖中摸出一块丝帛交予陈轸:“爱卿可将这个带上!” 陈轸接过一看,上面写着一排人名,不明所以地抬头望着惠文公:“君上——” “这些人皆在楚地,或对爱卿有用。” 陈轸也早听说黑雕台的事,知是他们,也就不再多话,收起丝帛,跪地泣道:“谢君上厚爱,微臣去了!” 惠文公拉他起来,亲手扶他上车,君臣二人挥泪而别。 陈轸南出武关,沿商於谷地径至涅阳,然后南下襄阳,径奔郢都。因山路难行,又有雨雪阻隔,陈轸一路上走走停停,历尽辛苦。幸有伊娜相伴,更有二十名美女随侍左右,陈轸一路上倒也逍遥,并不觉得寂寞。 三个月后,陈轸抵达郢都,在驿馆稍歇数日,具表觐见楚王,呈上礼单,陈述秦公睦邻诚意。 楚威王似是仍在记恨公孙鞅袭占商於谷地之事,接过礼单,打眼扫过,随手掷于几前地上,冷冷说道:“这些物什儿,陈上卿还是拿回去吧!秦公若是诚心睦邻,就将商於谷地归还寡人!” 陈轸叩道:“回陛下的话,据轸所知,商於谷地是前朝重臣公孙鞅出兵夺占,实非秦公本意。鉴于公孙鞅功勋卓著,先君孝公拿他毫无办法,只好任其非为。后孝公驾崩,秦公车裂公孙鞅,也算为楚人雪耻了。即使如此,临行之际,秦公仍然吩咐陈轸,要轸再为此事向陛下道歉。至于何时能将商於谷地归还陛下,秦公以为,此事涉及先君,不可速图,只要楚、秦诚意睦邻,没有不能解决之事。秦公诚心,天地可鉴,此微薄礼,还望陛下笑纳!” 楚王凝眉沉思一时,摆手道:“嗯,上卿之言也有道理,秦公心意,寡人暂先收下!”朝内臣努一努嘴,内臣过来将礼单捡起,候立于侧。 陈轸再叩:“陈轸谢陛下宽恕!” 楚威王转对内臣:“赏秦使陈轸玉璧两双,南海宝珠十颗,丝帛二十匹!” “陈轸谢陛下厚赏!” 郢都主大街,左司马昭阳府中,昭阳正在后花园练剑,家宰邢才急急走来,看到昭阳正好舞至妙处,哈腰候于一边。 昭阳舞毕,收步作势,抬眼望向他:“有事吗?” 邢才拱手道:“禀报主公,秦国特使陈轸求见!” 昭阳将剑插入鞘中,呵呵笑道:“此公至郢数日,早该来了!你去告诉他,让他再候一刻,就说本公马上就到!” 昭阳回房换过衣服,赶至客厅。二人见过礼,分宾主坐了。 昭阳拱手道:“前阵子听说上卿为庞涓那厮所害,蒙冤离开魏国,在下甚是感喟。后又听说上卿为秦公所用,依旧被拜上卿,在下这才松了口气,正想如何去为上卿贺喜,上卿就来了!这下好了,今日在下正好无事,就与上卿小饮一场,一来为上卿压惊,二来为上卿洗尘,三来我们也是多年未见,好好畅叙一番!” 陈轸拱手还礼:“轸谢柱国大人挂念!”端起几上的茶水,轻啜一口,摇头叹道,“唉,不瞒柱国大人,在下蒙受魏王恩宠多年,本欲衷心事魏,不想却为奸贼庞涓所害,只身仓皇逃离。幸蒙秦公不弃,方使在下有个栖身之所啊!” 昭阳应道:“上卿是大才,终生守着魏罃,也是屈了。听闻上卿出走,在下就想,早晚得遇上卿,定向陛下举荐,依上卿之才,必得大用!” 陈轸再次拱手:“柱国大人如此抬爱,在下感激涕零!”朝外击掌,不一会儿,几个仆从抬进两只大箱。陈轸从袖中摸出一张礼单,双手呈予昭阳,“柱国大人厚爱,陈轸无以为报,区区薄礼,还望大人笑纳!” 昭阳接过单子,眼睛略瞄一瞄,递给邢才。 邢才眉开眼笑,开箱验收,当场唱道:“黄金五百,玉璧两双,夜光杯四只,锦缎二十匹,秦女五名……” 邢才唱完,陈轸再次击掌,厅外果然依次走进五名少女,个个粉面含羞,艳若桃花,看得昭阳两眼发直。 “柱国大人,”陈轸指着五个少女,缓缓说道,“楚地虽有美女如云,秦女却不多见。这五位女子为陈轸亲赴民间选拔,又经乐坊调教,个个知书达理,能歌善舞,别有异国情趣,或可为大人解闷。” 昭阳愣过神来,忙从美女身上收回目光,拱手揖道:“上卿所赠如此隆重,叫昭阳如何回报?” 陈轸示意,众女退出,邢才亦使人抬走礼箱。 陈轸言外有意:“对于柱国大人的厚爱来说,这些物什,不过是在下的一点小礼!” “哦?”昭阳身子趋前,“上卿难道还有大礼不成?” 陈轸微微一笑:“柱国大人,您的府中黄金充栋,美女盈室,何缺这些?” 昭阳一怔,旋即哈哈笑道:“上卿所言也是!”眼珠儿一转,“不过,一事归一事,上卿所赠,纵使一根青丝,在下也必藏之爱之,珍之贵之!” 陈轸拱手道:“在下再谢柱国大人抬爱!不瞒大人,在下此来,另有大宝一件,柱国大人或感兴趣。” 昭阳的胃口被完全调起,急切问道:“是何大宝,上卿快说!” “令尹之位!” “令尹之位?”昭阳眼睛大睁,显然未听明白,“请上卿明言!” “楚国令尹景舍垂垂老矣,早已不堪驱使。在下请问大人,就眼下而言,能代景舍之位者,会是何人?” “这……”昭阳略顿一顿,“在下不知!” 陈轸微微一笑:“大人心知肚明,只是不说而已。大人既不愿说,在下就代劳了。如果不出陈轸所料,代景舍者,必是两位柱国大人!” “哦!”昭阳心头一紧,身子趋前,“上卿何说此话?” 陈轸又是一笑,不紧不慢道:“这是秃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三十年来,楚国大争,无非两地,一是西北,二是泗上。楚王使屈氏镇西、北,以御秦人,使大人御东、北,以争泗上。楚国地方五千里,有雄兵三十万,两位柱国大人各领十万。大人试想,陛下对二位已是举国相托,令尹之位难道还能旁落他手?” 陈轸的分析使昭阳不得不服,同时,潜藏的野心也被他完全勾引起来:“依上卿之见,在下与那屈氏,何人可占上风?” 陈轸应道:“就眼下而言,两位大人可谓是半斤八两。同为司马大人,虽有左右之分,却是各务一方,皆有倚重,功过也大体相仿。数年前大人伐宋,田忌引兵救之,大人失利于睢阳,折兵三万,当算一过。屈氏正自得意,亦被商鞅咬去一口,失商於谷地六百里,两下算是扯平。” 昭阳连连点头,大是叹服:“既然扯平了,这令尹之位——” “下面就看两位大人谁能建立功业了。” 昭阳起身抱拳道:“何处可建功业,在下愚笨,还望上卿点拨。” 陈轸口中轻轻蹦出两个字:“取宋。” “取宋?”昭阳惊道,“如何取之?” 陈轸将头凑近昭阳,耳语有顷,昭阳频频点头,笑意浮出。 数日之后,昭阳觐见楚威王,奏道:“启奏陛下,宋偃聚众暴乱,逐兄篡位,已是大逆。几个月前,此公借齐、魏会徐州相王之机,自封为王不说,更在称王大典上射天鞭地,淫乱后宫,诸臣凡谏者皆被射杀,人神共怒,被天下称为‘桀宋’!” “嗯,”楚威王点头道,“此事早已传闻天下。爱卿今日提起,意欲何为?” “回禀陛下,”昭阳奏道,“宋乃膏腴之地,我若不取,齐必取,齐若不取,魏必取。微臣以为,陛下当以宋公偃不敬天地之罪,再兴义师伐之!” “这……”楚威王沉默半晌,似是想起数年前伐宋,被宋、齐联军打得大败之事,“如果齐人再次引兵相救,我当奈何?” 昭阳低声说道:“陛下勿虑。齐人新败于魏,国力大伤,不敢轻易交战。齐将田忌在魏蒙羞,回齐后辞官归隐。齐无田忌,即使出兵,亦不可惧。” 楚威王闭目沉思。 “陛下,”昭阳趋前一步,声音更低,“微臣另外得报,越王无疆征集大军二十一万,海、陆并举,正在陆续开往琅琊,看那样子,其势必在谋齐。齐人自顾无暇,齐王举国征调大军十万,于南长城一线严阵以待,如何顾及宋国?” “哦?”楚威王这也来了精神,“此军报属实否?” “千真万确!” 威王缓缓点头:“嗯,如此说来,倒是天赐良机!”话音刚落,眉头又皱起来,“不过,齐虽无忧,魏国却也麻烦。魏罃对宋早有想法,只是碍于寡人和田因齐,他才没敢伸手。我若伐宋,宋偃失去齐援,必会向魏求救,魏罃师出有名,还能放过这个机会?魏得庞涓,反败为胜,士气正盛,爱卿如何应对?” “陛下勿忧,”昭阳奏道,“大国交兵,打的是钱粮。据微臣所知,魏国虽有庞涓,但库无存粮,边民流失五十万众,民心不稳,就如一个伤重之人,没有三年五载,何能康复?再观我大楚,近年来并无大战,国库充盈,兵精粮足,莫说魏国不敢出兵,纵使出兵,我有何惧?” 楚威王点头道:“爱卿此言,也还在理。”略顿一下,“说说看,你打算如何伐宋?” “陛下,”昭阳应道,“微臣麾下有大军十万,微臣亲率车骑六万伐宋,使景将军引军四万屯于陉山。陉山离魏都大梁不足三百里,魏人若是敢动,景将军就可直驱大梁,杀他个措手不及!” 楚威王闭目又是一阵沉思,睁开眼睛:“来人!” 内臣急至:“臣在!” “召太子、令尹、左徒及诸执硅、柱国大人入宫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