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纵横:鬼谷子的局1》 第一章 居心叵测的诸侯会盟 公元前344年,时交三月,秦宫后花园春意盛浓,百花斗艳,百鸟鸣啭。芳草坪上,蜀国国君去年进贡的几只孔雀正在嬉戏。两只发情的雄孔雀为赢取不远处的雌孔雀芳心,在草坪上肆意奔跑、鸣叫、开屏,竭其所能地展示雄性魅力。 百步开外的赏春亭上,秦孝公和大良造(亦称大上造,官名。战国初期为秦的最高官职,掌握军政大权,亦作爵名)公孙鞅(即商鞅)相对而坐,似乎对这些春景春情视而不见。秦孝公阴沉着脸,目光落在几案上的那只檀木传檄上。传檄是魏惠侯半个月前发来的,檄文要他于丁未日申时之前赶赴孟津(今河南洛阳孟津县东北),朝见周天子。 一阵长时间的沉默之后,公孙鞅抬起头来,语气不无恳求:“君上,该备的微臣全都备下了,五千将士整装待发。眼下尚有三日,若是马上动身,路上赶急一点,也还来得及!” 秦孝公的两眼仍旧牢牢地盯在传檄上,似乎要将这几片写着黑字、被金丝串起来的木椟看穿。 公孙鞅再度恳求:“君上,要不,微臣陪护殿下走一趟?” 秦孝公依旧没有说话,眼睛也未从传檄上移开。 公孙鞅长叹一声,复又垂下头去。 秦孝公终于抬起头,眼睛盯向公孙鞅:“哼,什么孟津朝王?他魏罃(yīng)眼中何时有过周王?他这是居心叵测,是借机号令天下!” 公孙鞅应声接道:“号令天下倒在其次,寻衅伐我才是其心!君上,这些年来,我变法图强,国势日大,魏侯坐卧不安,早就寻思谋我了。眼下他是万事俱备,只差借口。此番会盟,君上不可不去啊!” 秦孝公略显吃惊:“哦,爱卿是说,魏罃(即魏惠侯)会盟,意在伐我?” “微臣探知,几个月来,魏侯以护驾为名,频频调动兵马,将驻守大梁的四万武卒移防崤山、函谷一带,河西少梁、临晋关、阴晋等地亦大幅增兵,关防盘查甚严。这且不说,少梁、安邑等处征召许多工匠,日夜赶制攻城器械!” 秦孝公冷笑一声:“他要敢来,让他来好了!” 公孙鞅急道:“君上——” 一阵更长、更难熬的沉默之后,秦孝公抬头望向公孙鞅,轻叹一声:“唉,纵使寡人赴会,魏罃真要寻刺儿,还能寻不出来?” “君上若是不去,这刺儿就不用寻了!” “若是列国公侯不去,唯独寡人去了,岂不成为天下笑柄?” “君上,如果不出微臣所料,列国公侯说不准早就到了!” “爱卿为何这般肯定?” “因为魏侯寻的借口,实在太好。庆贺武王誓师伐纣七百周年暨朝见周王,听起来冠冕堂皇,列国公侯没有理由不去!” “哦?”秦孝公似乎不太相信,“你且说说,哪些公侯会去?” “中山及泗上小国自不必说,单说几个大国,燕国最弱,燕公不敢不去。赵、韩与魏同属三晋,且又与魏比邻而居,赵侯、韩侯不会不去。魏、齐近年并无交恶,齐公犯不上在此事上与魏罃翻脸。至于楚王给不给他面子,微臣倒是不敢断定!” 秦孝公沉思有顷,眉头紧皱:“爱卿是说,连齐公也可能去?” “嗯。” 秦孝公再入沉思。公孙鞅的目光一丝儿也没离开孝公,等待他的最后决定。 秦孝公缓缓抬头,表情刚毅,几乎是一字一顿:“公孙爱卿,十八年前,先君为光复河西,与魏罃大战三月,中箭晏驾(死亡)。寡人曾在先君灵前起过重誓,不报先君之仇、不雪河西之辱,寡人誓不踏入魏境半步!十八年来,寡人这么做了。这一次,寡人也不想破例!列国公侯若去朝王,就让他们去朝吧。” 秦孝公缓缓起身,未与公孙鞅作别,沿走廊扬长而去。望着他渐去渐远的背影,公孙鞅目光错愕。 在洛阳东北一百来里处,地势陡然平坦。自临晋关咆哮而下的河水流至此地,十分力道也自软去八分。河岸也变宽两倍,远远望去,就如一串带状湖泊。在这条带状湖泊里,奔腾的河水总算宁静下来,形成一个天然渡口,人们称它孟津。 据周史记载,公元前1044年暮春,武王姬发率众东出函谷,在距孟津不远的一处高坡上设坛祭天,大会八百诸侯,誓师伐纣。誓师过后,周人就从此处渡过河水,两年后在牧野大败纣王,兵临朝歌,坐享大周天下。 整整七百年后,也就是公元前344年,同样在这暮春时节,一向沉寂的孟津旷野再次喧嚣。一队接一队的车马纷至沓来,在离渡口二里处的那个极其著名的黄土坡前停下,绕高坡扎起营帐,形成一道道辕门。 辕门一共十四道,大小不等,排列错落有致。每个辕门上各竖长杆,上面飘着各家旗帜,赤橙黄绿黑白蓝,众色纷呈。 丁未日后晌,申时将至,春风习习吹来,不同颜色的旗帜左右摆动,使人眼花缭乱,难以辨清旗上的字号。 “楚”字旗号的辕门前面是块天然草坪。草坪上,服饰华贵、姿态英武的齐国太子田辟疆和楚国太子熊槐各自张弓引矢,朝箭靶略瞄一瞄,嗖嗖嗖连射三箭。报靶兵士各拿箭靶急跑过来。 两只箭靶的靶心上各插三支利矢。田辟疆、熊槐互望对方靶子,相视一笑。 身后传来不紧不慢的击掌声。 两人皆是一震,回身望去,十步开外处站着年近五旬的韩昭侯。韩昭侯身材矮壮,身着皮制弁服,腰挂佩剑,脸上挂着诡秘的笑,不紧不慢地又拍三次巴掌。 田辟疆、熊槐互望一眼,跨前一步,揖道:“晚辈见过韩侯!” 韩昭侯回过礼,走过来,从兵士手里要起箭靶,边审视边赞:“好箭法啊!自古英雄出少年,今见两位殿下,方知此言不虚!” 韩国与魏、赵同属晋国,史称三晋。几十年来,魏国强势不减,韩、赵皆成魏国附属,唯魏侯马首是瞻。韩昭侯继位后,开始图谋变革。在公孙鞅赴秦后不久,韩昭侯起用郑人申不害变法,韩国日渐强盛。五年前,韩、楚发生边界冲突,韩相申不害率军四万与楚对垒六个月,楚袭占韩地宜阳,申不害率军绕过方城,远袭楚地宛城,双方各取对方冶铁重地,战成平手。数月后,在魏惠侯调停下,魏、楚、韩三国在上蔡峰会,楚国归还韩地宜阳,韩国归还楚地宛城,两国握手言和。 此番魏惠侯召集孟津之会,楚与周并列为王,完全可以不来,但楚威王一想窥探中原动向,二想历练太子,顺便给魏一个面子,也就应了魏侯之邀,使太子槐前来支应。 因有前面的过节,也因为韩、魏之间的关系,此时此刻,韩昭侯的露面就有某种特殊的韵味。楚国太子熊槐望田辟疆一眼,不冷不热道:“谢韩侯褒奖!” 果然,韩昭侯将箭靶放到地上,语气甚缓,话里有话:“听说秦国殿下嬴驷可引五石之弓,百步穿杨。要是今日也在此地,三位就有一比了!” 田辟疆年轻气盛,长笑道:“韩侯说的可是秦公的那个浪荡哥儿?辟疆倒是听说,公孙鞅初行变法之时,是那哥儿带头抗法,自己惨遭割发之辱不说,连其老师公孙贾、太傅嬴虔也受牵连,代他黥面刑鼻,成为列国笑谈!” 熊槐轻蔑地接道:“那浪荡哥儿不是不来,只怕是不敢来吧!” 韩昭侯见他语气狂妄,心头不快,干着笑脸回敬:“嗯,殿下不仅敢来,而且未曾误下魏侯所限的一丝时辰,寡人当真佩服!顺便问一句,郢都(楚国郡城,今湖北荆州北面)离此三千多里,殿下这一路必是风餐露宿,辛苦得紧哩!” 熊槐冷笑一声:“回韩侯的话,熊槐一路上游山玩水,倒也轻松快活!要说辛苦,熊槐哪能赶上韩侯您?听说韩侯接到魏侯传檄即星夜出发,千里之途不及三日就赶到了!” 韩昭侯大笑数声:“哈哈哈,好口才啊!楚王有殿下,当真是后继有人!不瞒殿下,寡人与楚王也算是知交多年。当年上蔡之会,席间寡人与楚王赌酒,楚王一时不慎,输给寡人一坛老酒,说是下次碰面即当奉送。此番孟津之会,寡人本欲不来,可一想到楚王也许会来偿还欠下的那坛老酒,两条老腿就不听使唤喽。” 熊槐亦发出几声大笑,针锋相对:“韩侯所言甚是。晚辈临行时,父王的确拿出一坛老酒,携晚辈之手嘱托说,魏侯召集孟津之会,其他公侯去与不去很是难说,韩侯是一定要去的。此番你去孟津并无他事,只需将这坛老酒转交予他。也请转告韩侯,就说此酒是寡人亲手所酿,他若知晓其中真味,须当细细品尝才是!” 韩昭侯略略一怔,看一眼田辟疆,又看一眼远近排列的十几座行辕,自我解嘲:“呵呵呵,今日看来,魏罃这面子实在太大,大小列国,哪一家也是抹不开呀!无论如何,此番能喝楚王的亲酿,寡人也算是不虚此行了!” 熊槐看看正在西下的日头,哂笑道:“韩侯只怕言之过早了。按魏侯传檄,诸侯必须于今日申时前抵达。看日头这样子,申时也该到了。熊槐眼神不济,怎么就没有看到秦人的行辕呢?” 田辟疆不失时机地接上:“是啊是啊,辟疆也想请教韩侯,魏侯既有如此面子,秦公怎么就敢不来呢?” 韩昭侯的目光扫过辟疆,落在熊槐身上:“年轻人,秦公不来,也许是看不上你家的老酒吧!” 熊槐回敬:“韩侯所言甚是。听说秦公不胜酒力,不似韩侯您海量,只要有人给酒喝,等不到天亮就急着动身呢!” 田辟疆大笑一声,附和道:“是啊是啊,韩侯既然有此海量,今晚有人赐酒,韩侯正可一显身手呢!” 韩昭侯长叹一声:“唉,两位殿下,寡人——这么说吧,年轻气盛是没有用的,今晚这席酒,胜酒力也好,不胜酒力也好,都是必须喝的。两位看好,若是不出寡人所料,不胜酒力的秦公只怕要吃罚酒了!” 二位太子一愣:“罚酒?” 韩昭侯转过头去,目光缓缓落在魏国行辕上,肯定地点了点头。 在一排十四个行辕中,居中的共有两个,一是天子行辕,坐北朝南,前面飘一赤旗,上面用青线绣着一个大大的“周”字。在它的右侧是魏国行辕,与天子行辕并列,一样大小,一样规格,青色旗帜上用红线绣着一个大大的“魏”字。远远望去,两面旗子并排飘着,一个红底青字,一个青底红字,相映成趣,别有一番象征意味。 魏国行辕里静得出奇,连空气也似乎凝固了。 相国白圭、上大夫陈轸、上将军公子卬(áng)三人席坐几前,纹丝不动,似乎是三尊泥塑。 端坐于主位的魏惠侯双目微闭,表情释然,右手微微握成拳状,中指骨节有节奏地触及几面,似敲,却又没有响动。 敲过几下,惠侯猛然睁开眼睛,缓缓抬头,目光如炬地射向摆放在左侧的一只装饰精美的水漏。水漏边伺候着司漏吏,两眼一眨不眨地盯在水漏的刻度上。 众人的目光也都不约而同地齐射过去。 在这死寂般的宁静里,水漏发出的“嗒嗒”声格外刺耳。 滴漏下面的水线终于升到一个刻度。又一声滴答过后,司漏吏朗声高唱:“丁未日申时到——” 魏惠侯微微抬头,略显肥胖的面孔似笑非笑,犀利的目光从几面上移起,依次扫向白圭、公子卬,落在陈轸身上。 陈轸瞥见,适时奏道:“申时到了,果如君上所料,秦公抗命!” 魏惠侯两腮微动,稍稍点头:“诸位爱卿,这都看到了吧。不是寡人非要与这只黑雕作对,而是它长硬翅膀,想飞了!” 公子卬忽身站起,跨前一步:“启奏君父,儿臣请缨西征,誓将它的翅膀扭下来,为君父下酒!” 魏惠侯把目光缓缓移向白圭:“老爱卿,你说呢?” 老相白圭斜睨公子卬一眼,眉头微皱:“君上,秦国变法十年,国力陡长,显然已成囊脓,早晚要挤!然而,工有次第,事有缓急,微臣以为,当下急务不是征伐,而是朝见天子。此为百年盛会,天下诸侯云集,稍有闪失,就有可能埋下祸根,不堪收拾!” 魏惠侯连连点头:“嗯,老爱卿所言极是!”转向公子卬,“卬儿,听见了吧,凡事不仅要考虑全局,而且要考虑长远,不要动不动就征呀伐的!” 公子卬朝白圭翻个白眼,低声应道:“君父教训的是!” 魏惠侯将目光转向陈轸:“陈爱卿,朝会诸事,齐备否?” 陈轸朗声奏道:“禀报君上,万事俱备!依朝会安排,再过一个时辰,也即黄昏,当是天子赐宴,君上也该准备一下!” 魏惠侯点头:“嗯,这是一件大事,出不得差池!”思虑有顷,“陈爱卿,既然你是司仪,寡人与周天子,嗯,还有天下公侯,就得服从你的安排。小心伺候去吧!” 听到君上故意将“寡人”排在“周天子”之前,白圭心头一紧,抱拳奏道:“君上——” 魏惠侯似是猜出他想说什么,摆摆手:“老爱卿,明日即行大典,你再巡看一遍,莫要出现纰漏!” 见话头已经被堵死,白圭只得咽下已到喉头的劝谏,哑声应道:“微臣遵旨!” 白圭告退,布满皱纹的老脸越发阴郁,沿小路快步走回自己营帐,门人公孙衍迎上。白圭耳语一阵,公孙衍快步走出营帐。 为了防备魏人,秦孝公早在变法改制的初年,就已听从公孙鞅之计,将都城由栎阳西迁咸阳,高城重垒,城外连郭,更在城墙外面挖掘一条宽约五丈、深约丈许的护城河,引来渭河之水环卫,将宫城守护得固若金汤。 向晚时分,怡情殿里气氛凝滞。秦孝公端坐于主位龙椅,太子嬴驷、太傅嬴虔、上大夫景监、国尉车英分坐于两侧。众人脸色凝重,目光齐射在上大夫景监身上。 景监声音低沉:“君上,微臣探知,中原十二诸侯响应魏侯,前往孟津朝王!山东大小列国,除齐、楚是太子之外,均为国君亲往!” 显然,孟津那边,除去齐、楚两国多少有些出入,其他情势真还应验了公孙鞅的判断。秦孝公仿佛是突然意识到了这一问题的严重性,眉头紧皱,缓缓闭上眼睛。 曾被大良造公孙鞅刑过鼻子的嬴虔微微抬头,眼角斜向嬴驷,嗡嗡说道:“驷儿,公叔弄不明白,孟津之会我们为何不去?” 同样对公孙鞅怀有旧怨的嬴驷心领神会,即刻答道:“回公叔的话,此事驷儿不知。许是大良造另有想法吧。” 嬴虔从鼻孔里哼出一声,望向孝公:“不是臣弟抱怨,君兄不该事事都听公孙鞅的!孟津之会,列国名义上是朝周天子,其实朝的是魏侯。魏侯是什么人,连齐、楚这样的大国都不敢轻易得罪,他公孙鞅懂个什么,说不去就敢不去!现在倒好,魏罃本就看我秦人不顺,此番又得口实,还不趁机把我们一口吞掉?” 景监看一眼车英,似要说句什么,又打住了。 秦孝公缓缓睁开眼睛,扫一眼嬴虔和嬴驷,似是自责,又似是回答嬴虔:“此事不怪大良造!是寡人心念河西之仇,一时赌气不去,不想果然惹出麻烦来!” 经孝公这么解释,嬴虔自知失言,勾头不语。众皆缄默。 秦孝公抬起头来:“大良造他——人呢?” 景监拱手应道:“回禀君上,大良造于两日前前往终南山视察军营去了!” 秦孝公略显诧异:“终南山视察军营?”沉思有顷,吁出一口长气,“请他速回!” “微臣遵命!” 天刚迎黑,天子行辕外面火烛齐明,雅乐奏起,一片祥和。就在此时,公子卬率领一千武卒跑步过来,沿行辕外面散布开去,只在辕门处空出一条布满枪戟的通道。 这一突然举动使原本喜气洋洋的天子宴请一下子森然可怖起来。候在天子行辕门外约一箭之地等候觐见的十二诸侯无不面面相觑,各呈怒容。熊槐、田辟疆互望一眼,正欲拂袖而去,陈轸朝乐队摆了摆手,亮开大嗓门唱道:“天子赐宴,楚殿下、齐殿下驾到!” 众乐手随声奏起天子迎宾乐。熊槐、田辟疆听到点的是他们的名字,略略一怔,只好硬着头皮走向天子辕门。 接着,陈轸依次叫道:“赵侯驾到!韩侯驾到!燕公驾到……卫公驾到!” 被陈轸点到名字的诸侯皆是阴沉着脸,依照所叫次序走进戟门。 身着龙袍、身材清瘦、面色略显苍白的周显王端坐于主位,脸上挂着一层微笑,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的笑容是挤出来的。 按照陈轸所叫顺序,列位公侯依次向周天子三叩九拜,行觐见大礼,周天子也一一赐座。最后觐见的是黑须飘飘的卫成公。 卫成公趋前几步,三叩九拜之后,朗声说道:“大周臣子卫室二十三世孙姬速叩见天子陛下!” 周显王以同样勉强的笑容、同样勉强的手势道:“爱卿请起!” 卫成公谢过恩,起身走至最末一个位置。按史书所载,列国在朝见天子时,应该严格按照与周室的血缘关系远近、爵位次第排序,丝毫颠倒不得。卫国是周武王的同母弟弟康叔的封地,与周室血亲甚近,照理应该排在最前面,或至少应与鲁公、燕公并列。然而,此番陈轸所列席次却完全是以国家强弱、实力大小论定的,根本无视周室规矩。与周室血缘关系较近的卫成公由于国力最弱,反被排在最后。这也算是战国特色,大国均无异议,卫成公自然是大气也不敢出。 整个宴席只有一个空位,就是周天子身边的陪位。在场公侯知道,这是特意留给魏侯的。作为东道主,本应第一个到场的魏侯却迟迟不到,用意也不言而喻。 再外约十几步远,在原本席坐天子乐手的地方,昂然挺立着两排武卒,满身铠甲透出的森然杀气使人不寒而栗。在两排武卒的最前面,威风凛凛地站着魏国的上将军公子卬。这股肃杀之气与辕门之外天子乐队仍在奏出的迎宾雅乐恰成反照。 看到众人均已落座,陈轸摆了摆手,迎宾乐再次响起。陈轸不失时机地高声唱道:“魏侯驾到——” 众武卒刷的一声退向两边,中间闪出约三步宽的大道。魏惠侯健步上前,在迎宾乐中大步走向周天子,跪下来,仅只一叩一拜,朗声说道:“魏罃叩见陛下!” 周显王心头一沉,口中却道:“爱卿请起!” 魏惠侯却不起身,仍旧叩在地上。周显王面色微变,重复一句“爱卿请起”,魏惠侯仍然不动,只是叩在地上。周显王扫视众侯,竟是没有人理他,所有目光似乎都落在魏惠侯身上。周显王迟疑有顷,只好起身走下,亲手将魏惠侯扶起。 看到这个场面,满座诸侯面面相觑,表情各异。 周天子携着魏惠侯之手走至座位,二人同时落座。迎宾雅乐止。陈轸击掌,公孙衍与另一个侍酒步入行辕,依序斟酒。 看到酒已斟好,魏惠侯故意用力咳嗽一声,众公侯无不抬头朝这里望来。 年近五十的魏惠侯身材高大,壮实得像头公牛,一张方脸不怒自威。在他上位,比他年轻十岁的周显王看起来则像一个文弱书生,脸上的僵硬微笑更是难掩他内心深处的惶恐。 魏惠侯又是一声咳嗽,朝诸侯背后不远处的两排武卒扫去一眼,脸色故意一沉,大声责问:“陈轸,这些武士是怎么回事?” 陈轸叩道:“君上,是上将军担心天子安危,特来护驾的!” 魏惠侯厉声喝道:“上将军何在?” 公子卬朗声道:“末将在!” 魏惠侯声色俱厉:“今宵天子赐宴,君臣尽欢,你弄这些武士站在这里,岂不是大煞风景?还不退下!” “末将遵命!” 公子卬转身,摆手,与众武士退出。 魏惠侯坐直身子,目光扫过十二列侯,微微一笑,抱拳致歉道:“时势纷乱,诸位公侯都是金贵之躯,更有天子陛下龙体亲临,魏罃诚惶诚恐,唯恐出现些微差错,因而责得严些。不想他们谨慎过度,反让诸位受惊了!” 十二诸侯互望一眼,谁都明白,因而谁也没有说话。 魏惠侯再次抱拳致礼:“承蒙诸位看得起魏罃,不远千里光临孟津,魏罃领情了!” 十二公侯见状,只好抱拳还礼。真正的东道主周显王却被搁在一边,表情极是尴尬。 魏惠侯只作不见,举起酒爵道:“诸位公侯齐集孟津,天下归心,实为百年来一大盛事,可喜可贺!值此吉日良宵,魏罃权借天子御酒,向诸公致谢!” 言毕,魏惠侯扬脖饮尽。 众人互望一眼,皆是惊异。楚太子熊槐大声咳嗽一声,跟着连清几次嗓子。赵肃侯、燕文公也跟着咳嗽数下,座中一时杂音四起。 田辟疆将头转向韩昭侯,低声问道:“辟疆初次朝王,不知礼数。请问韩侯,今日之酒,第一爵该此人喝吗?” 韩昭侯微微摇头,轻声说道:“按照惯例,天子赐宴,第一爵当由天子端起,敬天,第二爵祭地,第三爵与我等共饮!” 田辟疆点头道:“谢韩侯指点!辟疆三岁即知有喧宾夺主之说,直到今日才晓其意!” 韩昭侯正待接话,魏惠侯锐利的目光横扫过来。韩昭侯的嘴巴略动一下,没敢吭声。魏惠侯的目光越过众侯,刷地射向坐在最末位的卫成公。卫成公打个寒噤,颤手端起酒爵,率先喝下。魏惠侯满意地点点头,逐个扫向宋、义渠、鲁、中山、陶、陈等小国君主,众人纷纷端爵饮下。 当魏惠侯的目光扫向年过花甲的燕文公时,文公思忖有顷,端起酒爵,目光转向显王,朝他微微点头,将爵在几案上连磕三下,一饮而尽。不待魏惠侯目光扫来,赵肃侯、韩昭侯各自端起酒爵,效仿燕文公,各处目视周显王,将爵在几案上连点三下,然后饮进。坐在两边首席的齐、楚两国太子,既不看天子,也不睬魏惠侯,顾自相视一笑,端爵朝空中彼此遥祝一下,各自饮下。 举座之中,只有周显王没有端爵,只如木头一般呆于几后。 魏惠侯的目光迅速投向显王。周显王将万般苦涩化为一个干笑,举爵于唇边,轻咂一口,置爵于几案上。 两位侍酒赶忙上前将所有酒爵再度斟满,退到一边,候立在那儿。 魏惠侯不无满意地微微一笑,抱拳道:“魏罃谢诸位赏脸!魏罃还有几句闲言,也望诸位垂听!” 全场静寂,所有目光尽皆投向魏惠侯。 魏惠侯轻咳一声,朗声说道:“诸位公侯,七百年前,就在这儿,就在前面不远处的土丘上,周武王会盟天下八百诸侯,誓师伐纣。想那周武王何以能够会盟八百诸侯呢?因为他有德行,因为他有才具!古有遗训,天下唯德才兼具者得之。纣王失德乏才,故失天下。武王德才兼备,故得天下!诸位公侯,今日我们故地重温,回首当年之事,能无感慨吗?” 此话等于当众宣布周天子无德无才,谁都可以取而代之。因而,魏惠侯话刚落地,周显王顿觉满面羞红,勾下头去,悄悄拿衣襟拭泪。 韩昭侯轻碰一下坐在身边的田辟疆,阴阴说道:“听明白了吗?魏侯德才兼具,天下应该归他!” 田辟疆扫一眼魏惠侯,鼻孔里冷冷地哼出一声,别过脸去。熊槐目光炯炯,直视魏惠侯,大声发问:“请问魏侯,方今天下,何人德才兼具?” 魏惠侯将目光转向熊槐,微微一笑:“是有一个人,但不是你楚国大太子熊槐!” 熊槐冷冷说道:“这么说来,此人当是魏侯你了!” 魏惠侯爆出一声长笑:“哈哈哈哈,德才兼具者可兴王业,可主天下。魏罃才浅德薄,何堪当此重任哪!再说,即使魏罃真有此能,总也不好自己夸口吧!” 身为诸侯,竟然当着天子之面大谈王业,真也亏他说得出口。众人正自面面相觑,魏惠侯话锋一转:“不过,天下真还就有这么一人,他自以为德高望重,才华盖世!” 众侯陡地一惊,不约而同地转向魏惠侯。熊槐朗声问道:“请问魏侯,此人是谁?” 魏惠侯收起微笑,一字一顿:“秦公嬴渠梁!” 众人再次面面相觑。韩昭侯再碰一下田辟疆:“看到了吗?绕来绕去,总算绕到了点子上!” 魏惠侯敛起面孔,声音渐次严厉:“今日诸侯朝王,天下归心,君守君道,臣守臣纲,可谓黎民洪福。唯独关中秦公妄自尊大,既不躬身前来,亦不道明因由!这是什么?这是蔑视天下!这是目无天子!这是以下逆上!这是违背天道伦常!” 魏惠侯一连串扣下如此之多的大帽子,且其声音越说越高,面色越来越震怒,这是在场诸公谁也不曾料到的。向以胆小怕事著称的卫成公似乎吃不消他的一连串雷霆之问,两手打颤,几案上刚刚倒满的酒爵被他碰翻在地,酒水洒落一身。 坐在他身边的赵肃侯镇定自若地伸手拾起酒爵,在几案上摆正。公孙衍急忙上前,重新斟满。 燕公、鲁公等端坐于位,眼睛微闭,似乎什么也没有听见,什么也没有看见。 几个小国君主神色不安地望向魏惠侯,生怕雷霆之怒降临在自己头上。田辟疆的目光鄙夷地射向卫成公,鼻孔里哼出一声。 魏惠侯却对卫成公的快速反应甚是满意,目光逼视过来:“请问卫公,秦公居心叵测,冒天下之大不韪,是否当由天下共诛之?” 惊魂未定的卫成公自是受不住此问,当下语无伦次:“姬速不——不——是——” 魏惠侯微微一笑,态度和蔼:“卫公,你到底想说什么呀?” 卫成公越发慌乱:“我——我——是——是——” 魏惠侯的目光十分满意地离开卫成公,逐一扫过众人,见无人出头,点了点头,目光落在周天子身上:“秦公目无陛下,有违伦常,卫公认为秦公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其罪当诛,陛下以为如何?” 原本心乱如麻的周显王冷不丁吃此一问,更是惊惶失措,环顾左右:“这——” 魏惠侯声色俱厉,目光如剑:“秦公早生不臣之心,人神共怒,卫公认为其罪当诛,陛下以为如何?” 周显王越加惊慌,额头汗水浸出,拿衣襟连擦几把,嗫嚅道:“爱——爱卿意——意下如何?” 魏惠侯将语气加重,身子前倾,目光直逼显王:“是魏罃在问陛下!” 自登基以来,周显王何曾见过臣下如此对他说话,情急之下,竟是呆了,连舌头也似僵在口中,好半天方才结结巴巴挤出两个字:“当——当诛!” 听到此话,魏惠侯似乎终于想起臣道,缓缓离开座位,正正衣襟,走到周天子前面,叩拜于地:“陛下圣明!魏罃愿领正义之师,择日伐秦,以正天道,奏请陛下恩准!” 周显王再次环顾左右,见无人接应,只好应道:“就——就依爱卿所奏!” 魏惠候朗声说道:“魏罃领旨!” 魏惠侯起身,重新走到与天子并列的位置上,坐下,扫视一圈,缓缓说道:“诸位公侯,魏罃受天子之命兴师伐罪,征讨秦贼,还望各位鼎力相助,有力出力,有钱出钱。具体数目就由敝邦的上大夫陈轸统一协调。魏罃不多说了,望诸位在会盟大典过后,各自按照约定,筹齐粮款兵员,共诛失道之秦!” 众侯面面相觑,没有一人应声,但也没有一人出头反对。 魏惠侯如变魔术般换成一副笑脸:“来来来,今宵花好月圆,诸位应当尽兴畅饮才是!上大夫,歌舞侍候!” 陈轸志得意满地说:“微臣领旨!” 陈轸摆手,音乐响起,舞伎入场,舞的是武王伐纣凯旋归来后由周公亲自编创的《大武》。这曲歌舞主要表现武王克纣的丰功伟业,大凡朝王盛典均要演奏。这是例行曲目,原本无可厚非,但这日仍有一点不同寻常,就是所有持戈、持戟的大周兵卒是清一色的魏国武卒装饰,而商纣王的士卒穿的则是秦服。显然,魏惠侯借机伐秦是蓄谋已久了。 天子赐宴突然变味为誓师伐秦,这是谁也没有料到的事。虽说战火没有烧到自己头上,但魏惠侯的霸道做派却使众公侯心中难平。原本六曲的《大武》刚刚舞至第二曲,田辟疆拉上熊槐率先离席。其他诸侯见状,也都纷纷辞席。魏惠侯似乎早已料到这一结局,十分客套地送走诸侯,折身返回自己的行辕。 公孙衍脱身出来,急急回到相国帐篷,将宴会之事一五一十地转述给白圭。白圭边听边皱眉头,大声道:“真是昏头了,君上这是自毁长城哪!” 公孙衍急道:“主公,眼下可有解救?” 白圭沉思良久,终于摇头叹道:“老朽早就忖知事情会朝这儿走!三个月前陈轸提到孟津朝王,我就在心里犯嘀咕。不想君上非但全听进去,还似铁了心。唉,这几年来,自从陈轸做起上大夫,君上越发想得多了。” “此人别有用心,主公您得提防一点!公孙衍听说,他一直在瞄着您的位子呢!” 白圭冷笑一声:“哼,他要做相国,眼下还早了点!走,老朽这就面见君上去!” 魏国行辕里,魏惠侯的贴身内侍、宦臣毗人侍候惠侯脱下裘衣,刚刚扶他坐下,上大夫陈轸、上将军公子卬也跟进来,叩拜于地。 魏惠侯显然兴头正盛,亲手扶起二人:“陈爱卿、卬儿,快快请起,寡人正欲召见你们呢!” 二人落座,陈轸奏道:“方才君上气势如虹,威震诸侯!反观周王,唯唯诺诺,抖抖索索,哪有半点天子气度?” “唉,”魏惠侯故意轻叹一声,“寡人这也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呀!” “君上,依微臣看来,大周王气,似已尽了!” 魏惠侯沉思有顷:“爱卿不可乱语。伐秦之事,诸侯可有议论?” “秦人触犯天威,诸侯皆曰该伐!” 魏惠侯的嘴角边却蹦出一丝冷笑:“哼,他们哪里想伐,不过是想浑水摸鱼而已!不瞒爱卿,此番孟津之会,寡人心里所想,就是寻个把柄收拾秦公,同时也为天下立个规矩。不想把柄尚未去找,秦公自个送上门来了!” “君上圣明!秦人日益壮大,已成心腹大患。今日天赐良机,君上立断,非天下明主莫能为也!” 魏惠侯点点头:“嗯,爱卿所言甚是。秦公用公孙鞅改制,严刑苛法,听说是怨声载道,民不聊生,寡人即使容他,上天也不答应!”将头微微转向公子卬,“卬儿,如果由你挂帅伐秦,可有几成把握?” 公子卬跨前一步:“启奏君父,儿臣只需五万精兵,保证踏碎咸阳城门,让嬴渠梁(即秦孝公)、公孙鞅跪地认罚!” 魏惠侯满意地看一眼公子卬:“嗯,不愧是寡人的儿子!” 毗人走进:“君上,相国求见!” “宣!” 公孙衍被军士拦在辕门外面,白圭独自走进帐中,跪地叩道:“微臣叩见君上!” 魏惠侯不无关切地望着他:“老爱卿呀,夜已深了,你当歇息才是,何事这么匆忙?” 白圭再拜:“微臣听说君上欲伐秦国,窃以为不可!” 魏惠侯惊讶道:“哦,有何不可?” “君上,今日之秦已非昨日之秦。公孙鞅变法十年,秦仓满库足,兵革犀利,早不可等闲视之。君上定要征伐,必将是两败俱伤啊!” 公子卬从鼻孔里哼出一声,打断白圭:“什么两败俱伤?老相国,你屈指算算,六十年来,秦、魏大小三十余战,秦人胜过几次?河西七百里本是秦地,六十年来,秦人可曾在此站稳一步?” 白圭睬也不睬公子卬:“君上,烦请听老臣一句,伐秦一事,断不可行啊!” 魏惠侯眉头微皱:“依老爱卿之见,何事可行?” “君上,王霸之业,首在务本!国之根本,为治在人才,为政在农商,不在兵革之利。昔日文侯招贤纳士,求本务实,方使大魏雄霸中原数十年。时过境迁,今非昔比。齐自田因齐(即齐威王)始,励精图治,急追直上;秦自嬴渠梁始,变法改制,日新月异,君上不可视而不见哪!” 魏惠侯面现愠容:“你是不是想告诉寡人,寡人既不及齐公,也不及秦公?” 白圭连连叩首:“老——老臣并无此意——” 魏惠侯从鼻孔里哼出一声,缓缓说道:“看样子,爱卿你是真的老了!” 白圭泪下:“君上——” 魏惠侯责道:“老相国,不是寡人数落你。你呀,治国、治民都算高才,可就是看不清天下大势,更不用说料理列国事务了。看来,孟津这儿没你什么事了,你还是去大梁修大沟吧。大沟能否如期完工,既关系到农,也关系到商,正是你方才所说的求本务实!” 白圭涕泣道:“君上——” 魏惠侯不耐烦地扬手:“去吧!明日辰时立即启程!” 白圭再度顿首,沉痛地说:“老臣告退——” 白圭步履沉重地退出。 看到白圭颤巍巍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辕门外面,魏惠侯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转对陈轸、公子卬道:“迂腐之见!务本务本?什么是本?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才是本!若是没有吴起①、乐羊②的攻伐谋划,若是没有所向披靡的铁骑、武卒,先君何以威服列国?大魏何以雄霸至今?魏卬听命!” 公子卬陡地起身:“儿臣在!” “封魏卬为征西大将军,龙贾为副将,魏申为监军,领武卒一十二万,战车五百乘,铁骑五千,择日兵出河西,直取咸阳!” “儿臣领命!” 魏惠侯转对陈轸:“陈爱卿!” 陈轸起身应道:“微臣在!” “列国那边,你可有安排?” “回禀君上,微臣以为,可使韩、赵各出武卒两万,其他国家,视财力多少,分别承担大军的部分粮草辎重!” “好!”惠侯点了点头,“列国重在参与,不能指靠。你可知会赵侯和韩侯,就说秦降之日,凡是赵、韩所得土地,尽归他们所有!韩、赵只要出兵,寡人就不能让他们白忙一场!” “微臣领旨!君上赏罚分明,实乃天下之幸!” “安排细作,详探秦国君臣动向!” “微臣遵旨!” 在八百里终南山中段一处群山环护的山坳里,坐落着一片军帐。正对辕门是一个巨大的演兵场,大良造公孙鞅站在观兵台上,正全神贯注地观看一场特技表演。 眼见孝公执意不赴孟津之会,公孙鞅的第一反应就是巡视三军。迄今为止,公孙鞅变法已有十余年,前些年的重点在富国,近两年开始强兵,特别选出五万青壮组建一支新军,分散在这片大山深处,按照他亲自编写的强军新法秘密教战。 竞技场上,一个身上未着任何盔甲的士兵灵敏地左蹦右跳,一手执盾牌,一手执一种西方戎狄所用的可刺穿牛皮的利刃,正与一个身披重甲的士兵演习攻防。不一会儿,全身重甲的士兵上气不接下气,破绽百出,“伤”痕累累,而那名无甲兵士却毫发未损。 公孙鞅看得呆了,问道:“这叫什么招法?” 站在他身边的千夫长应道:“回大良造的话,这叫丢盔卸甲,专门对付魏国武卒!” 公孙鞅连连点头:“嗯,以无甲对有甲,颇有创意,你说说看,其理何在?” “魏国武卒全身裹满铠甲,防护有余,灵活不足。末将仔细算过大魏武卒的负载,一般士兵的全身铠甲及盾牌、刀矛等一总儿加起来,至少也在八十斤上下。负重八十斤,且又身裹一层厚而坚硬的铠甲,既不利于长途奔袭,又不利于山林搏击。我若丢盔卸甲,轻装上阵,选择山林地带与大魏武卒捉迷藏,定可致胜!” “嗯,此法甚好!你还有何宝贝?” 千夫长双手击掌,不一会儿,一个全身披甲的士兵走上场来,一手执盾牌,一手执一个足有人头大小的木棰。士兵左右腾挪,盾牌左挡右遮,棰头所击之处,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响。 公孙鞅看了一阵,仍是迷惑不解,转向千夫长:“这里又有什么名堂?” “回大良造,这叫棰子兵,是末将特别应对魏国铁甲车骑的!” 公孙鞅大是惊奇:“噢,如何对付?” “魏国铁骑全身裹满重甲,寻常武器根本伤不到它们。我试过此物,只要砸在马头上,轻可将马震晕,使马发狂,重可将马震死。失去战马,魏国铁骑还不只有挨揍的份儿?” 公孙鞅沉思良久,连连点头:“嗯,不错!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 “司马错!” “司马错,从现在开始,你不是千夫长,而是左庶长了!” 左庶长是公孙鞅变法之初由秦孝公亲自授命的职位。从千夫长一举跃升为左庶长,连越四级,司马错目瞪口呆,好半天,方才反应过来,跪地叩道:“末将谢大良造提携!” “左庶长大人,我先予你两万步卒,由你亲自训练他们。不过,不能完全丢盔卸甲,你可召集工匠,研制轻甲。记住,在战场上,我们的兵士少死一个,敌人的尸体就增加一个!” 司马错朗声说道:“末将遵命!” “还有这把戎刀,不能拿来即用,要改进,要设法一举刺透魏国武卒的铠甲。琢磨去吧,司马错,你的对手只有一个,就是大魏国的武卒和铁骑!” 司马错应声说道:“末将遵命!” “听闻附近有眼寒泉,你可知道它在何处?” 司马错指了指南面一个山尖:“越过那个山尖就是!” “走,陪我那里走走!” 司马错当下选了几名亲兵,换了便服,陪公孙鞅朝寒泉走去。约过两个时辰,他们翻越一处山垭,转入一道幽谷。 果然是一处绝妙所在!峰峦叠翠,鸟语花香,几幢草舍掩映于苍松翠柏之间,甚是宜人。草舍旁边是几株古楸,虽只合抱粗细,据说却有数百年高龄。 司马错指着远处山坳里的几幢草舍道:“寒泉就在草舍前面。听人说,草舍里住着一个怪老头,是个隐士,叫寒泉子!” 公孙鞅点头道:“知道了,你们候在这里吧!” 公孙鞅说完,信步走向那片草舍。当他走近靠边的一株古楸时,一个白须老者迎出草舍。公孙鞅近前一步,深揖一礼:“请问老丈,此处可有乡民所说的寒泉?” 白须老者回揖一礼,伸手指向一处地方:“客人请看!” 公孙鞅顺手望去,百步远处,一股清澈的泉水汩汩流出。 “请问老丈,为何叫它寒泉?” 白须老者微微一笑,指着泉水道:“此泉夏寒似冰,是谓寒泉。时常饮之,可祛百病,寿及天年。” 公孙鞅笑道:“怪道老丈在此结舍!” 白须老者微微摇头:“在此结舍的是关尹子,并非老朽!” “关尹子?”公孙鞅大吃一惊,“可是在函谷强留老聃写《道德》五千言的那个关尹子?” 白须老者微微点头:“是的。老聃骑青牛辞关西行后三日,关尹子恍然顿悟世间诸事,悬挂关印,纵马西追。可惜为时已晚,再也寻不见老聃踪影。关尹子追悔莫及,在此后数年里踏遍终南山,终也未能再见老子。他知道是老子不愿见他,连叹数声,就在此处结草为庐,长住下来。” “听您说来,老丈是关尹子的高足?” 白须老者点头道:“关尹子晚年,收徒二人,一是老朽,二是师兄王栩。恩师仙去后三年,师兄出山仙游,结舍于云梦山鬼谷,自号鬼谷子。老朽割舍不下先师故舍,留居于此,被仙友们称为寒泉子!” 公孙鞅伏身叩道:“寒泉子前辈在上,受晚生一拜!” 寒泉子一把将他扶起:“客人躯体尊贵,叫老朽如何承受得起?” 公孙鞅起身,心中略略一怔,顺口说道:“晚生不过一介书生,前辈何来尊贵之说?” 寒泉子微微一笑:“观客人天庭饱满,气宇不凡,绝非等闲之辈!只是客人眉心黑气郁结,似有大事淤心!” 公孙鞅惊道:“晚生心事,果然瞒不过前辈慧眼。只是——” “客人可否随老朽草堂说话?” 公孙鞅与寒泉子走进草堂,见几个弟子模样的人席坐于地,各入冥思。寒泉子引他穿过两间屋子,步入后堂,在那里分宾主坐定。一个年轻弟子走进来,倒上茶水后退出。 公孙鞅亮明身份,就孟津朝会之事向寒泉子约略陈述一遍,末了说道:“魏侯发起孟津之会,意在谋秦。晚生力主君上赴会,屡次劝谏,君上只是不听。若是不出晚生所料,魏侯必于近日伐我。眼下秦国之力虽可一战,但要取胜,并无把握。如果结局真是这样,无异于玉石俱焚,于秦失去击败魏国、收复河西良机,于民则是一场劫难,因为战场就在秦境。近几日晚生心中苦闷,听闻此泉之水可以醒神,慕名而来,不想在此幸遇前辈!” 公孙鞅如此这般说了半天,寒泉子脸上始终挂着笑,神情似听非听。公孙鞅忽然意识到说得太多了,赶忙打住:“晚生不才,乞请前辈赐教!” 寒泉子的脸上依旧挂着笑,朝外喊道:“舍人!” 方才沏茶的那个年轻弟子闻声走进,躬身望着寒泉子。 “你去接一盆泉水,客人要醒神!” 名叫舍人的弟子快步走出,不一会儿,端着一个陶盆进来,里面是半盆泉水。 寒泉子指着陶盆:“大良造,请醒神吧!” 公孙鞅心中一怔,但话已至此,不好再说什么,硬撑着走上前去,将手伸入盆中。两手刚一入盆,果然感到一股透心的清凉。公孙鞅深吸一气,朝头顶、面部连掬几捧泉水,大声叫道:“快哉!快哉!” 寒泉子微笑着问道:“大良造之神醒否?” 公孙鞅觉得寒泉子的话中有话,沉思有顷,轻声问道:“神醒与否,可有征象?” “若是神醒,大良造必能忆起老聃的《道德》五千言!” 公孙鞅寻思一会儿,不得其解,抬头问道:“《道德》五千言,晚生烂熟于心,即使不喝此泉,也能背诵。” 寒泉子依旧微笑着点了点头:“请大良造背诵第三十六段!” 公孙鞅脱口而出:“将欲歙之,必故张之;将欲弱之,必故强之;将欲废之,必故兴之;将欲取之,必故与之。是谓微——” 后面的“明”字尚未出口,公孙鞅已如醍醐灌顶,恍然大悟,当下叩拜于地:“晚生谢前辈指点!” 寒泉子也不答话,顺手指了指石几上的茶水,含笑道:“大良造,请用茶!” 二人又品一会儿茶,公孙鞅心中有事,不敢多停,当下拜辞下山。刚至军营,果然有快马候在那儿,说是秦公召他速回咸阳。 山路甚是难走,公孙鞅一行尽管马不停蹄,回到咸阳时已是第二日傍黑。公孙鞅在宫前跃身下马,快步登上台阶,候在宫门口的内臣立即迎上:“大良造,快,君上在怡情殿里候您多时了!” 公孙鞅略一点头,随内臣疾步入内。二人来到怡情殿,内臣进去禀道:“君上,大良造求见!” 秦孝公急道:“快请!” 公孙鞅进来,叩拜于地:“微臣公孙鞅叩见君上!” “爱卿免礼!” “谢君上!” 公孙鞅起身,缓缓走至自己的座位,席坐于地,环视四周,见太子嬴驷、太傅嬴虔、上大夫景监、国尉车英等几个要臣个个正襟危坐,面色凝重。看样子,他们已候多时了。 秦孝公头也不抬,话却是说给公孙鞅的:“果然不出爱卿所料,魏侯以寡人不赴孟津朝王为名,欲兴大军!”不待公孙鞅接言,抬头望向景监,“景爱卿,你来说说情势!” 上大夫景监接道:“据微臣探知,魏侯欲分三路出兵,中路为大魏武卒一十二万,战车五百乘,铁骑五千,主将公子卬,副将龙贾。公子卬将兵七万,由函谷关;龙贾将兵五万,铁骑五千,由河西。左路为韩人二万,兵出宜阳,主将是宜阳令唐秋;右路为赵人二万,兵出晋阳,主将为晋阳令赵豹。” 不说韩、赵之兵,单是一十二万武卒,亦足以令人色变。在场诸人谁也没有说话,巨大的压力使气氛分外凝重。 孝公缓缓抬起头来:“诸位爱卿,你们可有退敌良策?” 嬴虔“咚”的一声将拳头擂在几上,嗡声吼道:“狗日的魏人,河西之耻还没雪呢,今日竟又欺上门来,真当老秦人是孬种啊!” 嬴驷更是热血沸腾,忽地站起身子:“公父,儿臣不才,愿引死士一万先驱破敌!” 秦孝公斜他一眼,嬴驷喘着粗气坐下。 孝公慢慢地将目光转向国尉:“车将军怎么看?” 车英拱手奏道:“水来土掩,兵来将挡。魏侯虽兴三路大军,但韩、赵两国未必真心出兵,我们只要抗住中路,就有胜机!” 孝公微微点头:“嗯,说下去!” “大魏武卒装备精良,气势凶猛,长于野战,硬拼于我不利。但魏人远离国土,粮草不继。反观我们,库满仓实,众志成城。只要据城坚守,不出三年,就可将魏人拖垮!” 孝公转向景监:“景爱卿意下如何?” 景监应道:“微臣赞同车将军所言。除去各城守备,我野战之士不足八万,且在武备和经验上远远不及大魏武卒,因而不能硬拼。眼下敌强我弱,我若坚壁清野,据垒死守,虚与周旋,或可拖垮魏人!” 孝公眉头略有舒缓,眼睛圆睁,重重地咳嗽一声,不无威严地说:“诸位爱卿,寡人励精图治十个寒暑,为的是什么?为的只是一件事——雪河西之耻!六十年前魏人霸我河西,虏我臣民,欺我至今!六十年又是什么?是一个甲子!是一个轮回!六十年已经到了,寡人忍无可忍了!” 嬴虔、嬴驷、车英、景监四人异口同声:“君上,我等誓死血战魏人,收复河西!” 孝公大手一挥:“诸位爱卿,寡人意决,倾秦之力与魏决战!” 十几年来,在重大事件面前直截了当地作出决断,这在秦孝公来说还是第一次。从终南山回来的路上,公孙鞅其实早已想好了御敌良策,但秦孝公并未向他征询一句,显然是在内心深处认为与魏国决战的时机已经成熟。而这一点正是公孙鞅深为忧虑的。大敌当前,君心浮躁,则国家危矣。 此时,微闭双目、始终未发一言的公孙鞅突然睁开眼睛,抬头望向秦孝公,轻声说道:“君上——” 孝公似乎这才注意到公孙鞅的存在,看他一眼,语气中不无激昂:“爱卿不必多言。前番寡人为逞一时之快,未听爱卿之言,的确追悔。可爱卿也要知道,纵使寡人赶赴孟津,魏侯也必不容寡人。秦、魏势如水火,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早晚都要有个了断!河西七百里本是先祖穆公一刀一枪拼出来的,六十年前却沦为魏土,老秦人无不视为国耻。寡人励精图治十数载,为的就是雪此大仇。寡人登基之日就已立下毒誓,河西一日不收回,寡人一日不瞑目!”转头望向车英,“车将军,如何布防,寡人就交予你了。人、财需要多少,寡人就给你多少。其他诸位,太傅司粮草,上大夫司邦交,太子司丁役,大良造——” 秦孝公突然怔住,目光惊异地盯着公孙鞅。公孙鞅缓缓起身,离开席位,径直走到他的前面,叩首于地,声音虽轻,分量却重:“大良造恳请君上收回成命!” 孝公不无震惊:“公孙爱卿?” 公孙鞅的语气越发坚定:“君上,微臣以为,就眼下而论,我们不能与魏决战!” 公孙鞅以如此强烈的肯定态度表达意见,这些年来也不多见,众人皆是惊骇。 孝公沉思有顷,缓缓问道:“依爱卿之意,寡人该当如何?” 公孙鞅一字一顿:“俯首求和!” 公孙鞅此言一出,场中顿时炸了。嬴驷火气上冲,厉声质问:“大良造,大敌当前,你不战先降,是何居心?” 嬴驷的话音尚未落地,嬴虔的鼻孔里就嗡出一声:“哼,是何居心毋须问他,我这双老眼早就看得清清楚楚!若论耍嘴皮子玩心眼,此人没个说的。若论真刀实枪到战场上拼杀,此人只会孵软蛋!” 景监面现不平之色,正欲说话,公孙鞅缓缓开口:“殿下、太傅息怒,容公孙鞅一言!” 嬴虔将头扭向一边,不屑一顾:“怯懦之辈,还能有何说辞?” 公孙鞅却不睬他,只将目光望向孝公:“过去兵家孙武子有句名言,‘知可以战与不可以战者胜’。两军相争,守要守得住,攻要攻得克!”目光缓缓移向车英,“就眼下而论,除一条处处可渡的洛水之外,我几乎无险可守。请问车将军,你有几成把握据守三年?” 这个问题似乎谁也没有想过。 车英迟疑一下:“大概五六成吧!” 公孙鞅紧追一句:“车将军,究竟是五成,还是六成?” 车英沉思有顷,嗫嚅道:“五成!” 公孙鞅复将目光转向孝公:“君上,战前仅有五成胜算,如此也能开战吗?” 被公孙鞅这一问,秦孝公也开始冷静下来,眉头紧皱,陷入沉思。 公孙鞅继续说道:“明知不可以战,硬要去战,是匹夫之勇,是自取败亡!君上,大丈夫立世,能伸能屈者方能久长。昔日勾践卧薪尝胆,方有大图——” 嬴虔冷笑一声:“公孙鞅,你只记得卧薪尝胆,却忘了卧薪之前,勾践先有一战!” 公孙鞅转向嬴虔,微微一笑,反问他道:“太傅难道真的认为魏罃只是夫差之辈吗?” 嬴虔语塞。秦孝公的眉头越皱越紧,有顷,以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道:“诸位爱卿,御敌之事,明日再议!” 入夜,在孝公的寝宫养心殿里,秦孝公没有丝毫睡意,皱着双眉来回踱步。不一会儿,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内臣走进来,跪下禀道:“君上,您要的物什,全齐备了!” 孝公略略一怔:“哦,拿进来吧!” 内臣拍手,两个宦人各抱一捆稻草,一个宫女平端一只铜盘,盘中放着一只苦胆,三人鱼贯而入。 内臣起身,引领他们走到墙角,指着冰凉的地砖:“铺在这儿!” 两个宦臣铺好干草,内臣比量一会儿,亲手将苦胆悬吊起来。 一切收拾停当,内臣让三人出去,对孝公禀道:“君上,全都放置妥当了。所用干草是南方稻草,所用苦胆是南方最苦的水牛胆,就连悬胆所用的绳子和悬吊的高低,也与越史所载一丝儿不差。” 孝公摆了摆手,内臣退出。 孝公试着躺在稻草上,两眼望着悬在头顶的苦胆。迟疑有顷,他慢慢地将苦胆拉过来,放在唇边,接着闭上眼睛,伸出舌头,朝苦胆轻轻舔过去。 岂料舌尖刚触苦胆,孝公就呼的一声从稻草上跳起,大声叫道:“来人!” 内臣急急走进。 一脸苦相的孝公连声叫道:“水!水!水!” 内臣似乎早有准备,轻轻拍手,早已候在门口的宫女端着一只托盘快步走进,托盘上放着一碗清水和一碟黑糖。孝公接过水杯,连漱几口,又挖一匙黑糖塞入口中,总算感觉好些。 内臣指着稻草和苦胆:“君上,老奴这就收走这些物什?” 孝公却摆手道:“放这儿吧!” 这天夜里,孝公再也未能睡下,只拿眼睛望着那只苦胆。秦宫逢单日上朝,次日逢双,不是上朝日。天刚放亮,孝公稍稍梳洗一下,不及用膳,即叫内臣摆驾大良造府。 公孙鞅平素就有起早的习惯,这日起得更早,因为他也一宵未睡,一直在琢磨如何使孝公改变态度。 秦孝公进来时,公孙鞅正在院中晨练,一把宝剑被他舞得上下翻飞,一片光影。孝公看有一会儿,脱口而出:“好剑法!” 听到声音,公孙鞅急忙收住脚步,见是孝公,吃了一惊,当即掷剑于地,叩道:“微臣叩见君上!” 秦孝公急走上来,一把将他扯起:“爱卿快起!” 二人走进府中,分主仆坐下,孝公眼望公孙鞅,缓缓说道:“爱卿,昨儿晚上,寡人尝过了。” 公孙鞅一下子未能反应过来,愕然道:“尝过什么了?” 秦孝公微微一笑:“就是越王勾践曾经尝过的东西!” 公孙鞅心中一阵感动,口中却道:“滋味如何?” 秦孝公依旧微笑着:“前半夜苦不堪言,后半夜却逐渐体会到苦中有甘!” 公孙鞅凝视孝公,知道他的态度已有改变,心里一阵高兴,顺口接道:“君上,苦后之甘,才是真甘哪!” 秦孝公敛起笑容,语气沉重:“爱卿啊,寡人躺在一堆稻草上,通宵未眠,两眼望着苦胆,耳边回响着爱卿的话。天明时分,寡人终于想明白了。是的,现在看来,勾践的运气当真不错,因为夫差居然给了他卧薪尝胆的机会。” 公孙鞅不无激动地沉声应道:“羚羊后退,为的是一跃而起。勾践尝胆,为的是夫差自焚!君上,眼下局势,进一步,玉石俱焚!退一步,乾坤扭转!” 秦孝公眼睛睁大:“你是说乾坤扭转?” “是的。”公孙鞅郑重点头,“微臣敢问君上,秦国励精图治十数载,难道只为一雪河西之耻吗?” 秦孝公低头沉思,有顷,抬头望向公孙鞅:“愿闻爱卿高论!” “君上,变法十年,我国有章法,民有余力,库有积粟,士有斗志,如果真的与魏人开战,正如车将军所说,我或有胜机,未必真败。君上若是只图一时之快,我大可一战,至于鹿死谁手,微臣实难料知。君上若是图谋长远,微臣以为万不可战。一旦开战,我就必须一战而胜,将魏人彻底赶往河东!” 秦孝公轻轻点头。 公孙鞅侃侃接道:“君上,只要我们坐拥黄河天堑,东取崤、函,南谋武关,就可成为四塞之国,进可威逼山东,震慑列国,退可据险以守,安然无虞!” 秦孝公轻叹一声:“爱卿所说,正是寡人梦中所念哪!” 公孙鞅微微一笑:“只要君上后退眼前一步,这一切就不是梦!” 秦孝公目露惊讶之光。 公孙鞅态度坚定:“微臣确信,不出三年,非但国耻可雪,河西可得,黄河天堑可据,秦、魏之间也将强弱易势,浮沉尽由君上主宰!” 秦孝公的神色由惊讶变为犹疑,继而轻轻摇头,苦笑一声:“爱卿啊,你不要宽慰寡人了,既然是俯首求和,咱俯首求和就是!寡人想明白了,能低头者方是真英雄。只是,寡人眼下尚有一虑——” “微臣愿闻!” “魏罃蓄谋已久,决意伐我,如今更是弓在弦上,不可不发。纵使寡人眼下愿意低头,只怕此人也是不肯哪!” 公孙鞅微微笑道:“君上放心,只要微臣亲去,多送厚礼,想他不会拒绝!” 秦孝公大吃一惊,将信将疑地望着公孙鞅,许久,果断地摇头:“谁去都行,爱卿独不能去!” 公孙鞅慢慢地敛起笑容:“君上?” 秦孝公的语气略有缓和:“爱卿可否记得当年之事?那年魏相公叔痤力劝魏罃诛杀爱卿,魏罃未杀,听说是追悔至今。爱卿若是孤身使魏,岂不是飞鸟投罗?再说,寡人身边,也不可一日无卿啊!” “君上放心,当初魏罃未杀微臣,今日更不会杀。再说,微臣也不是孤身一人。不瞒君上,微臣早已物色了帮手,只要此人在侧,大事必成!” 秦孝公大是惊异:“帮手?他是何人?” “魏国上大夫陈轸!” 秦孝公赶忙摇头:“魏国实权尽在白圭手中,陈轸不过是个徒有虚名的上大夫,连卿都不是,如何能成大事?” 公孙鞅微微一笑:“君上,此人爵位不高,志向却大,早已盯上了白圭的相位,寻常卿位还难入其眼呢。这且不说,此人更是二目有障,只要瞄到名利,必是视物不清。” “爱卿是说,此人是个名利小人!” “小人用功,力可覆鼎啊!” 秦孝公见公孙鞅说得如此有把握,只好点头道:“爱卿一定要去,寡人不好再说什么。只是魏国不比秦国,寡人纵想帮你,也是爱莫能助啊!” “君上放心,微臣自有分寸!” 秦孝公转身对内臣:“库中还有多少金银珍宝?” 内臣应道:“回禀君上,库中金银珍宝,多用于购置西戎战马、韩人生铁,所剩无几了!” 秦孝公眉头微皱:“寡人问你还有多少?” 内臣略略迟疑一下:“还有黄金百镒,白银万两,奇珍异宝三箱,全是老奴留给君上备急用的!” “寡人有银子用就行了。余下的金子、珍宝,有多少是多少,全部拨给大良造!” “老奴领旨!” 秦孝公转头对公孙鞅:“你得挑选一个干练点儿的做副使。你看谁去合适?” “五大夫樗(chǔ)里疾!” 秦孝公思忖有顷,点头道:“就他吧!” 事不宜迟,公孙鞅当下开始准备,待天黑时,一切已经准备就绪。翌日东方发白,公孙鞅的使魏车队已经浩浩荡荡地驰离大良造府,径朝东城门走去。 公孙鞅始料不及的是,城门下面,晨曦里站着的正是秦孝公。太子嬴驷、太傅嬴虔、上大夫景监、国尉车英等朝廷重臣,也都站在孝公身后。显然,他们早就候在那儿了。 公孙鞅喝住车子,走前几步,忙与副使樗里疾叩拜于地。秦孝公亲手将他们扶起。二人相视有顷,公孙鞅拱手道:“君上留步,微臣告辞!” 秦孝公执公孙鞅之手:“公孙爱卿,寡人没有再多的话了。爱卿此行,是以一人之力敌一国之军,秦国的未来命运,全都系在爱卿一人身上了!” 公孙鞅朗声说道:“微臣万死不辱使命!” 秦孝公招手,内臣从车中抱出一只精美的礼箱,放在公孙鞅面前。公孙鞅惊讶地望了望箱子,征询的目光转向孝公。孝公看一眼内臣,内臣打开,里面是花色不同的杂类首饰。 孝公手指箱子,缓缓说道:“爱卿啊,这点首饰,是昨儿晚上寡人从夫人、嫔妃、公主身上临时搜讨来的,你一并带上!寡人所能帮你的,也就这些了!” 在场官员闻听此话,无不垂下头去,掩袖涕泣。 公孙鞅再次伏下身去,将头叩得山响,连拜三拜,合上箱子,骤然起身,沙哑着嗓子朝樗里疾低吼一声:“启程!” 公孙鞅出咸阳后一路东行。一过洛水,众人立即感到一种异样的气氛。沿途哨卡比平日多了数道,盘查更见严格。看到他们打着的“秦使”、“公孙”等旗号,路人无不以奇异甚至敌视的目光望着这队使魏人马,这使他们备感压抑,一路上似乎无人愿意说话。 公孙鞅完全不同,非但没有这种压抑感,反倒像是换了个人,越走越见精神。刚一踏入魏国地界,他就三下两下将轺车窗口上的布帘尽数打开,炯炯有神的目光一刻不停地扫瞄窗外的景致。快到河西重镇阴晋时,公孙鞅更是将头探出窗外,一边看着远处的城垛,一边微微点头,似是自说自话。 跟在车后的副使樗里疾以为公孙鞅有事交代,策马紧赶几步,靠上来问道:“大良造有何吩咐?” 公孙鞅神态悠然地指着窗外:“樗里疾,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回大良造,我们已入魏国地界,这儿是河西阴晋!” 公孙鞅并不答话,仍将两只眼睛盯着窗外,陡然瞧见一辆满载粮食的牛车停在路边,一个穿着黑衣的老人和一个穿着蓝衣的小伙子正在歇脚。公孙鞅喝住车子,跳下车来,走到老人面前,深揖一礼:“请问老丈,您是老秦人吧?” 老人打量他一眼,抬头望望旗子,见上面写的是一个秦字,起身还礼,微微点头。 公孙鞅指着车上的粮食:“老丈,您这车粮食要送哪儿?” 老人还没说话,身边的小伙子接道:“是送军粮,君上就要兴兵征伐了!” 公孙鞅望他一眼,故意说道:“天下尚未太平几年,你家君上又要征伐何人呢?” 小伙子朝他的旗帜上扫一眼,凑近公孙鞅,小声说道:“你是秦人吧!看你也不像坏人,索性告诉你吧,听说君上是要征伐你们秦国,你得当心一点,不要住在城里,最好搬进山里去!” 公孙鞅哈哈大笑几声,转向老丈:“请问老丈,此处是何地界?” 又是不待老人答话,小伙子急急接道:“这儿是阴晋!” 老人咳嗽一声,朝他白了一眼,缓缓说道:“回官人的话,六十年前,我们都管这个地方叫宁秦!” 公孙鞅点了点头,朝老人深鞠一躬,扭身走向车边,边走边对樗里疾道:“你方才听到了吧,老丈说,这个地方不叫阴晋,叫宁秦!” 身为老秦人的樗里疾当然知道这个名字,点头说道:“是的,小时候就听家父说,这儿在过去是叫宁秦!” 公孙鞅语气坚定:“六十年前,它叫宁秦,要不了几年,它仍然会叫宁秦。” 樗里疾眼睛一眨,恍然悟道:“大良造是说,我们要收回河——”突然意识到说走嘴了,赶忙收住话头,环视左右。 公孙鞅微微一笑,跳入车中,车子再次辚辚而动。 魏国宫城坐落于安邑城中心略偏北,经过文侯、武侯和惠侯三代国君的精心构筑,看起来富丽堂皇,与魏国如日中天的国势恰相映照。 在魏宫后花园里的一块草地上,魏惠侯轻移脚步,将一柄宝剑舞得上下翻飞,呼呼生风。毗人小心翼翼地候在一边,眼光随着魏惠侯的剑影移动。魏惠侯的宝剑越舞越快,毗人的眼睛似乎有点赶不上趟,伸手揉了几揉。 魏惠侯停住步伐,作势亮相,收剑。 毗人又揉一下眼睛:“君上,今日所舞较昨日又快许多,老奴眼拙,方才都看花了!” 魏惠侯呵呵一笑,将剑插进鞘中,故作神秘地说:“来,寡人告诉你一个机密!” 毗人受宠若惊,急忙附耳过来。 惠侯略顿一顿:“如果你只能看到剑光,看不见寡人,三军就该出征了!” 毗人嗫嚅道:“可——老奴方才已经看不到君上了!” 魏惠侯略怔一下,又是一笑:“是吗?这么说起来,三军是该出征了!” “君上,真还应上了!龙将军刚从河西回来,正在偏殿候见!” 魏惠侯惊喜道:“快,宣他书房觐见!” 毗人答应一声,走出去传旨。候于一边的两个宦官上来,服侍魏惠侯换过衣服,走向御书房。刚刚坐下,毗人就引领河西郡守龙贾走进书房的院子。听见声音,魏惠侯急忙起身迎出门外。 龙贾见状,只好在院中叩下,口中叫道:“末将龙贾叩见君上!” 魏惠侯疾步上前,一把拉起龙贾,关爱的目光将他上下打量一番,缓缓说道:“几个月不见,龙爱卿就瘦了一圈!” 龙贾不无感动地望着魏惠侯:“君上,您也瘦了!” “是啊是啊,国事家事,乱七八糟的全都码在这儿,咱们君臣二人,想发福也是难啊!” 龙贾眼中湿润,声音略带哽咽:“微臣贱躯,死不足惜,君上龙体,千万要保重啊!” 魏惠侯笑道:“保重,保重,咱们君臣都得保重,世间还有许多大事等着咱们呢!走,屋里说去!” 二人走进书房,宫女沏上茶水。二人坐定,魏惠侯热切地望着龙贾:“龙爱卿,这次召你回来,不用问你也知道是为何事!” “微臣也为此事求见君上!” “不瞒龙爱卿,寡人此番伐秦,虽说胜券在握,可爱卿知道,寡人并不鲁莽。爱卿驻守河西多年,熟知秦人。寡人实意问你,此战可有几成胜算?” 龙贾迟疑一下:“微臣难以预知!” 魏惠侯心中咯噔一沉:“难以预知?爱卿是说,此战并无把握!” “君上,若是十年前伐秦,微臣可有八成胜算;五年前则有六成,眼下,微臣只能把握五成!” “五成?”魏惠侯大是震惊,“这——几年不交手,秦人难道成了神兵不成?” 龙贾的语气不无忧虑:“君上,抛开其他不说,微臣只说一点,十年前之秦以马换粮,今日之秦以粮换马;十年前之秦有地无人种,今日之秦有人无地种。君上,对于有人无地种之国,不可轻伐啊!” 魏惠侯低下头去,陷入沉思,许久,抬头望着龙贾:“爱卿,我不伐秦,秦必伐我!今日之秦已经如此了得,再过十年,我大魏又将如何自存?再说,长弓既已拉开,不可不发!寡人向来一言九鼎,岂可中途而废?” “这——”倒是龙贾无话可说了。 “你看这样如何?”魏惠侯略顿一顿,缓缓说道,“寡人再加五万精兵予你,举倾国之力,一鼓作气压向秦人,先使其失去还手之力,再夺其府库为我所用!” 龙贾点了点头:“此战既成定局,微臣自当全力以赴,即使肝脑涂地,也在所不辞!” 魏惠侯语气坚定:“龙爱卿,寡人不要你的肝脑,只要你押着秦公,凯旋而归!” “微臣遵命!请问君上何时发兵?” “寡人昨日亲至太庙求卦,说是丁丑日午时,宜征西!” 龙贾惊道:“丁丑日?就是后日了!” “正是!丁丑日午时,寡人亲去辕门祭旗,为将军壮行!” 龙贾起身叩道:“微臣与三军将士恭候君上大驾!” 龙贾正欲告辞,毗人走进来道:“君上,上大夫有急事觐见!” “宣!” 陈轸急急进来,叩道:“启奏君上,秦使公孙鞅来朝!” 魏惠侯略感惊愕:“公孙鞅?这个时候,他来干什么?” “看样子,像是求和来的。” “求和?”魏惠侯陡地一怔,旋即冷笑一声,“陈爱卿,你去告诉公孙鞅,就说寡人没工夫听他扯闲,让他省点力气,回家迎战龙将军吧!” 龙贾略微迟疑一下,跨前奏道:“启奏君上,微臣以为,君上不如一见,听听这个公孙鞅是何说辞!” 魏惠侯沉思有顷,点头道:“好吧,龙将军既有此谏,寡人权且见他一面!陈爱卿,你去知会公孙鞅,让他明日上朝,见识见识我大魏威仪!若是所言称心,寡人或可留他一条活命!若是不称心,寡人正好拿他祭旗!” 翌日凌晨,公孙鞅带着觐见之礼,和樗里疾一道赶至魏宫。此时,上朝的钟声已经响过两遍,魏国大夫以上官员正在陆续赶来。在宫门两侧两箭地外的拴马场上,人喊马嘶,一片喧嚣。 因要召见秦使,原本气势雄浑的魏宫这一日更是不同寻常,门口守卫士兵比平时多出两倍,枪戟林立,气氛森严。 上朝钟声响过三遍,文武朝臣开始走进宫门。因无旨意,公孙鞅等只能在宫门外面候旨。不到一刻钟,果有传旨大夫走出宫门,在台阶上沿朗声宣道:“君上有旨,宣秦使公孙鞅上殿觐见!” 樗里疾的目光投向公孙鞅,神色紧张。公孙鞅从袖中摸出一只锦囊:“你拿上这个,若出意外,可开此囊!” 樗里疾双手接过锦囊:“下官遵命!” 公孙鞅一个转身,昂首走向台阶,与传旨的见过大礼,低语数声,向下招手。樗里疾示意随行人员抬上礼品,步上台阶。一行诸人走进宫殿大门,越过两道内门,方才走至正殿。传旨官进去,不一会儿,里面传出毗人的唱宣声:“宣秦国使臣公孙鞅觐见!” 公孙鞅只身走进大殿,远远望见魏惠侯高坐龙位,左首站着公子卬、龙贾等数员武将,右首站着太子申、陈轸、朱威等数员文臣。 公孙鞅伏地叩拜,朗声说道:“秦使公孙鞅叩见陛下,祝陛下龙体安康,万寿无疆!” 公孙鞅话音未落,满朝震动,皆以惊异的目光望向魏侯。尽管早已礼崩乐坏,但“陛下”一词仍然十分敏感。 公孙鞅此语大出魏惠侯的意料。沉思有顷,魏惠侯震几喝道:“公孙鞅,你是真的不知礼数呢,还是成心要做乱臣贼子?” 公孙鞅微微一笑:“陛下何出此语?” 魏惠侯冷笑一声:“公孙鞅,你不要巧言令色。寡人问你,‘陛下’二字只能用于参拜天子,岂能由你胡乱称呼?” 公孙鞅侃侃说道:“陛下,公孙鞅并非妄言。天子即天之子,天之子当然应是君临天下、号令诸侯的天下明主。以今日天下而论,陛下威势足以号令诸侯,德才足以君临天下,为何当不得‘陛下’二字?” 魏惠侯吃不准公孙鞅的话是故意奉承呢,还是另有目的。不过,无论如何,此话听起来入心。魏惠侯眼珠一转,身子微朝后仰,缓缓说道:“嗯,看来你是不知礼数了,寡人暂且不予计较。说吧,你不远千里而来,不会只为叫这一声‘陛下’吧!” 公孙鞅心中已经有底,纳头又是一拜,抬头说道:“陛下圣明。公孙鞅受秦公委托,特来向陛下问安。秦地虽然贫瘠,所产不足挂齿,秦公仍托微臣向陛下贡奉土特产少许,望陛下不弃!” 魏惠侯不动声色:“哦,是何土特产?” 公孙鞅朝门外大声叫道:“为陛下晋献贡品!” 恭候于殿外的随行秦人闻声走进,将几个大大的礼箱抬进殿里,礼箱上面的“秦贡”二字夺人眼目。 抬礼箱的刚刚退出,又有十名秦女款款走进殿中,在惠侯面前跪伏于地,齐声叩道:“民女叩见陛下,恭祝陛下龙体安康,万寿无疆!” 整个大殿一片静寂,似乎在场人均被公孙鞅的一连串举动搞蒙了。 公孙鞅略顿一顿,双手呈上礼单。毗人接过,摆在魏惠侯面前。公孙鞅叩道:“这些秦女是秦公亲赴民间挑选来的,虽不说倾国倾城,却也能歌善舞,知书达理,望陛下不弃!” 公孙鞅略一挥手,秦女徐徐退下。 魏国尚未发兵,秦国已经屈服如此,这个结局大出魏惠侯的预料。愣怔片刻,魏惠侯方才明白过来,突然爆出一串长笑,将礼单啪的一声掷于地上:“寡人一则不缺这些物什,二则不能夺秦公所爱。公孙鞅,看来你得再辛苦一趟,将它们原数带回了。如此好的东西,还是让你家秦公慢慢受用吧!” 公孙鞅应道:“陛下,请容臣一言!这些物什虽说微薄,却是秦公心意。微臣受秦公重托,特来献给陛下,陛下若是不肯赏脸,微臣回去,如何向秦公交差?” 魏惠侯阴阴一笑:“就告诉你家秦公,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公孙鞅故作惊讶:“微臣愚笨,望陛下明示!” 魏惠侯冷笑一声:“寡人问你,一个月前,你家秦公在干什么?” 公孙鞅坦然应道:“秦公正在走遍秦地,四处为陛下挑选贡品!” 魏惠侯猛拍几案:“好一个挑选贡品!寡人早就看出,嬴渠梁自以为翅膀硬了,他是想朝天上飞呢!” 公孙鞅假作惊恐:“陛下如此动怒,微臣不知所为何事?” 魏惠侯再爆冷笑:“既然你假作不知,寡人这就说予你听吧!寡人发起孟津朝王盛会,中原列国纷纷前去,唯独你家秦公自恃矜贵,拒不出席——是何道理?” 公孙鞅故意吁出一口长气,轻松一笑,缓缓说道:“怪道公孙鞅看到一路上刀光剑影,车来人往,原还以为是各地狩猎呢,不想却是陛下动了雷霆之怒!” 公子卬冷笑一声:“大良造,你不要在此摇唇鼓舌,还是尽快回去,披上你的甲衣,领上你的士卒,与我大军决一死战吧!” 公孙鞅转向公子卬,拱手说道:“上将军说笑了。大魏武卒所向披靡,上将军更是天下第一虎将,公孙鞅不过是一介书生,哪里敢接上将军的一招半式?” 公子卬嘴角再出一声冷笑:“算你明白!回去转告你家秦公,大魏铁军明日午时祭旗,让他在咸阳城头伸长脑袋,等好了!” 公孙鞅将目光转向魏惠侯:“陛下难道真的一意伐秦,而不想知晓秦公为何不去孟津朝王吗?” 魏惠侯冷冷一笑:“说吧,寡人眼下倒无大事,不妨听听!” “方今天下,周室衰微,坐拥弹丸之地,空有王名,莫说秦公,天下诸雄,哪一个真心礼敬周天子?” 魏惠侯揶揄道:“这么说来,莫非天下诸侯理应前往咸阳,朝见秦公不成!” “陛下说笑了。王者以德、力威服天下。纵观天下诸侯,既有德又有力者莫过于陛下!” “此话怎讲?” “大魏自文侯以来,广施仁德之政,屡建赫赫战功,数十年来雄霸中原,威服天下,中原列国莫不震服,实际上早已领袖群雄,是天下的无冕之王。” 公孙鞅打住话头,目视魏惠侯。魏惠侯面上虽无表情,身子却已稍稍趋前,显然是听进去了。公孙鞅看在眼里,轻咳一声,继续说道:“抛开南方蛮楚不说,中原列国,周室有名无实,魏室有实无名,这是有目共睹的不争之实!” 魏惠侯坐端身子,咳嗽一声,接过话头:“公孙鞅,你说此话,纯属小人之见!天下虽然名实不符,礼乐仍在,周天子依旧是天下共主,天下诸侯在名义上依旧是周室臣仆。寡人身为周室臣子,自当为周室尽心,为天下向仁、民心趋义、百姓安乐尽力。除此之外,寡人不存妄想。你方才所言,不论有何道理,与寡人却无干系!” 魏惠侯的这番表白,尤其是他使用了“名义上”和“有何道理”等词,实际上已将自己的心迹展露无遗。公孙鞅心知肚明,微微一笑,侃侃说道:“陛下仁义之心,公孙鞅敬服却不苟同。仁有大有小,义有厚有薄。商汤不行大仁,夏桀不除;周武不行厚义,商纣不去。夏桀、商纣一日不去,天下一日不宁。天下不宁,何来礼乐?再说,周室礼乐,至春秋已坏。数百年战乱,礼乐更是名存实亡。方今天下,旧制不治,新制不立,当是祸乱之源,灾难之首。正因如此,秦公认为,为天地大仁厚义计,为苍生安泰福乐计,方今之急是除旧立新,使名实相符,而不是到孟津去朝拜一个徒有其名的天子!陛下,孟津之会,诸侯朝见的不过是周天子,秦公不屑做此无谓之事。换言之,如果到孟津朝的不是周天子,而是陛下您,秦公他怎么可能不去呢?” 魏惠侯身子再次趋前,声音压低:“秦公之意是——” 公孙鞅朗声说道:“秦公愿尊陛下为天下共主,以举国之力辅佐陛下南面称尊!” 公孙鞅此言一出,满朝震动。魏惠侯面无表情,朝后一仰,两眼瞬间闪过一道亮光。陈轸看在眼里,眼睛眨了几眨,望向站在对面的公子卬。公子卬眉头紧皱,面呈不悦之色,想发话,却又强自忍住。 朝中众臣亦神色各异,面面相觑,最后不约而同地望向魏惠侯。就像变戏法一样,魏惠侯的脸色陡地一变,将几案连拍数下,大声喝道:“大胆公孙鞅,你蛊惑秦公也就罢了,竟敢跑到安邑,在寡人跟前大放厥词,欲陷寡人于不忠不义之地,居心何在?” 满朝又是一愣。 公子卬眉头大展,跨前一步奏道:“启奏君父,我大军明日即行征伐,偏巧公孙鞅今日来朝,妖言诡辩,无非是想拖延时日,阻我大军进程。儿臣乞请君父明察!” 司徒朱威亦跨前一步,高声奏道:“微臣赞同上将军所言!秦人与我积怨日久,相互仇视,早已势同水火。十六年前秦人国弱力薄,献公却敢与我大战河西。今日秦人国力大振,秦公反来示弱求和,由此可见公孙鞅用心可疑!” 公子卬接道:“大司徒所言正是!公孙鞅既为秦贼,又心怀叵测而来,儿臣奏请予以严惩!” 众卿也似明白过来,纷纷点头。公子卬朝站在龙贾身边的伐魏先锋裴英丢个眼色,裴英会意,跨前一步,单腿跪地,大声叫道:“大军伐秦在即,末将奏请君上,用公孙鞅之血祭我帅旗!” 除龙贾之外,众武将各自跨前一步,齐声奏道:“我等奏请君上,杀公孙鞅祭旗!” 魏惠侯似对众将的反应甚是满意,身体朝后微仰,手指轻敲几面,眼睛斜睨公孙鞅,嘴角现出阴阴一笑:“公孙鞅,你可有话说?” 公孙鞅的目光依次扫过众臣,然后将目光落在魏惠侯身上,爆出一连串长笑。 众皆惊愕。 魏惠侯冷冷说道:“公孙鞅,你笑什么?” 公孙鞅敛起笑容,傲然道:“公孙鞅无话可说,只有一笑了!” 魏惠侯的身子微微前挺,点了点头,嘴角再现阴笑:“好,既然你已无话说,就不好怪怨寡人了。来人!” 两名卫士疾步上前,分别拿住公孙鞅。 魏惠侯一字一顿:“押他下去,明日午时,辕门祭旗!” 第二章 公孙鞅孤身入虎穴,秦国示弱与魏结盟 正在宫外的拴马场上焦急等候的樗里疾等人忽然看到一队卫士押着公孙鞅走出宫门,大吃一惊。一名军尉拔出宝剑就要冲上去解救,樗里疾眼疾手快,将他一把拖住。 众人急围过来:“五大夫,怎么办?” 樗里疾转对一名军士:“你留在这里负责打探消息,其他人跟我先回驿站!” 众人回到驿站,屁股尚未坐稳,打探消息的军士已经飞马回来,不无惊惧地说:“快——小人——” 樗里疾神色一紧,面上却很镇定:“不要急,慢慢说!” 军士缓了口气:“小人探到,魏侯明日午时起兵,欲拿大良造祭——祭旗!” 众人皆惊,纷纷拔剑出鞘,嚷着要去劫狱。樗里疾沉思有顷,将手伸进袖中,慢慢摸出公孙鞅留给他的锦囊,徐徐打开,扫过一眼,脸色渐渐和缓,转对军尉道:“备车!” 樗里疾等人换过服饰,乘一辆驷马大车径朝安邑最热闹的东街驰去。在东街的最好地段新起了一幢两层高的豪华酒楼,这一天适逢开业,安邑城里无人不知。 樗里疾的马车赶到时,酒楼前面已是人来车往,安邑城里的富贵人家几乎全都来了,拴马场上没有一个闲桩。一身富家公子打扮的樗里疾跳下车子,径直走到酒楼前面。 樗里疾并没有立刻就走进去,而是站在不远处,仔细打量着大门。门楣上赫然写着“元亨楼”三字,每字皆有人头大小,金光闪闪,打眼一看,就知道是用纯铜打制而成的。 门口锣鼓喧天,酒楼大掌柜林容亲率五六个伙计笑容可掬地站在门口,不住地向前来贺喜的贵宾鞠躬致谢。每进来一人,就有唱喏的迎上去,接过请柬,高声喝唱诸如“梁少爷光临”、“吴少爷光临”等语,然后有人验收礼物,注册登记,另外有人安置客人,整个酒楼一片门庭若市之景。 樗里疾看了一小会儿,心中有了谱,眼见客人来得也差不多了,这才朝两个打扮成仆从模样的军士使个眼色,昂首走向大门。二人会意,抬上礼箱跟在身后。 林掌柜虽没见过樗里疾,但看到他的架势甚大,手中又无请柬,一时吃不准来人是谁,急迎上去,深深一揖:“在下林容,多谢阁下光临捧场!” 樗里疾还过一揖:“在下木雨亏,途径贵地,听闻贵馆开张大吉,特来道贺!” 林掌柜伸手礼让道:“木先生,请!” 后面有人记上木雨亏三字,验礼的人接过礼箱,稍一打开,急又合上,望着林掌柜两眼发直。林掌柜愣了一下,缓步走向礼箱,伸手打开箱盖。 在元亨楼二楼的一套密室门口,上大夫陈轸的家宰戚光悄悄掀开挂在门上的竹帘,朝楼下审视片刻,缓缓地转过身子,走进一间雅室。 雅室甚大,里面布置得极尽奢华。一张黑漆条几后面,陈轸双目微闭,端坐于席。戚光站有一会儿,小声禀道:“禀报主公,该来的都来了,是否让他们开席!” 陈轸纹丝不动,只从嘴角里蹦出一句:“再等一等!” 戚光略一思忖,轻声说道:“要么,小人这就安排下去,让客人们先玩起来。这些人中多数都是玩家,见了骰子,什么酒菜都不香的!” 陈轸微微睁眼,目光瞥向戚光:“慌个什么?说起骰子,我得提醒一句,在朝卿大夫不可从商,更不用说咱在这儿是开赌场,这是大魏律令,你可记牢?” “回主公的话,大魏律令,小人条条铭刻于心!”戚光说着趋前一步,压低声音,“主公,到眼下为止,安邑城中无人不晓此楼是林掌柜所开,纵使小人,也从未轻易露面!” “知道就好!”陈轸微微点头,轻叹一声,“唉,你也都看见了,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我这里把脑袋押上,为的还不是你们一帮闲人?” 戚光跪下叩道:“主公大恩,小人十辈子也难报答!” “谁来指望你们报答?若是能在心里有个好歹,少惹点事儿,我就知足了!对了,听说姓林的前阵子直喊钱紧,究竟是怎么个紧法?” 戚光迟疑一下,从袖中摸出一个账册:“这是整场事下来林掌柜记下的开支总账,小人粗算一下,尚缺二百零三金!” 陈轸将账册推到一边,眉头微皱:“就这么屁大个地方,不是扔进去三百金了吗,怎能还缺这么多?” 戚光应道:“不说这片房舍,单是里面的装饰和一应物什,全都是超一流的,莫说是在安邑,即使在列国,也难寻出第二家。主公,这可也是您的意旨!” 陈轸“哦”了一声,闭上眼去。 “林掌柜还说,欠下的多是工钱和料钱,债主屡屡催逼,要主公尽快想个办法!” 陈轸显得不耐烦:“想办法!想办法!我又不会变金子出来,让我怎么想?” 戚光的声音更小了:“小人还有一事禀报——” 陈轸头也不抬:“说吧!” “小人听说,白圭欲将相国之位让予朱司徒!” 陈轸打个愣怔,眼睛大睁:“哦,你听何人所说?” “是司农大人的二公子吴少爷说的。吴少爷与白家少爷关系甚好,想必不是空穴来风!” 陈轸目光陡寒,闭眼思索有顷,阴阴一笑,对戚光道:“刚才听你说这儿尚有一些亏缺,白家不是有钱吗?区区两百金,就让这个白公子出吧!” “白公子?”戚光将眼睛连眨几眨,恍然悟道,“小人明白了!” 陈轸眼睛微微睁开:“你明白什么?” 戚光不无谄媚地说:“白公子生性好闲,喜欢刺激,咱这楼里除了刺激之外,就没别的。听主公之意,必是要小人设法将他拉到赌台上,将他家的金子——”打住话头,做出一个强夺的手势。 陈轸微微闭上眼去,半晌睁开:“不忙,这是个慢活,只怕缓不济急啊!” 戚光正要接腔,林掌柜急急上楼,轻声叩门。戚光走出暗室,林掌柜在他耳边私语一番,戚光倒吸一口凉气,失声叫道:“二百金?” 林掌柜点点头。 戚光诧异地问:“这么厚的礼,他不会毫无所求吧?” 林掌柜再次附耳,戚光震惊:“什么?此人要见掌柜?你没告诉他你是掌柜吗?” “小人说了,可他一口咬定小人不是,他还说,要是见不到真正的掌柜,他——他就把礼金原封带走!” 戚光沉思有顷:“这样吧,你叫他上来!” 林掌柜答应一声,小跑着下楼,不一会儿,林掌柜引领樗里疾走上楼来。戚光迎上去,打一揖道:“在下元亨楼老板戚光,不知先生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樗里疾上下打量他一番,回一揖道:“在下听闻贵馆开业,聊备薄礼前来贺喜,请戚先生转呈你家掌柜,在下甚想见他一面!” 戚光暗吃一惊,神色微敛:“先生有何事,说予在下就行!” 樗里疾微微一笑:“在下不远千里来到宝地,只想求见你家掌柜一面,难道他连这个面子也不肯赏吗?” 戚光思忖有顷,牙关一咬:“先生既然信不过在下,就请回去吧!林掌柜,送客!” 樗里疾也不答话,转身即走。不料刚走几步,帘后传出一个声音:“先生留步!” 樗里疾停步,一身便服的陈轸已从里屋走出。樗里疾深揖一礼:“在下见过上大夫!” 陈轸听他直呼上大夫,心头一震,旋即笑道:“先生是——” “在下樗里疾,秦国五大夫!” 陈轸心中已知原委,微微还礼:“陈轸见过五大夫!”侧身朝帘后礼让,“五大夫请!” 两人来到内室,分宾主坐下。陈轸拱了拱手,开门见山:“樗里大夫来到敝馆,似乎不是贺喜来的!” 樗里疾亦拱手道:“既然瞒不过上大夫慧眼,在下只有实话实说。在下受人重托,特来求请上大夫一事!” 陈轸微微一笑:“是受公孙鞅之托吧!” 樗里疾微微摇头。 “哦?不是公孙鞅,又是何人?” “秦公!” 陈轸暗吃一惊,思忖有顷:“秦公赏脸,在下受宠若惊!请问秦公所托何事?” “请上大夫救出大良造!” 陈轸微微一笑:“樗里大夫的玩笑开大了!从散朝到现在,前后不过两个时辰,秦公不会这么快就知道他的大良造要被祭旗之事吧!纵使知道,信使难道能插翅飞来吗?” “不瞒上大夫,我等出使之前,秦公已经算准魏王陛下必杀大良造祭旗,而能救大良造的唯有上大夫您!临行之际,秦公暗授在下一副锦囊,在下不过依计行事而已!” 陈轸沉思一会儿,抬头说道:“秦公的这份大礼,还请樗里大夫带回去吧!这是一桩大事,在下职微力薄,恐怕有负秦公重托!” “上大夫不必客气。秦公说了,只要上大夫愿意出面,就不会没有办法。秦公还说,这点金子只是些微薄礼,事成之后,秦公另有重酬!秦公向来言出必行,上大夫想必也听说了!” 陈轸轻叹一声:“唉,秦公这是硬把在下往绝处推啊!这样吧,樗里大夫,你先回馆驿,待在下寻个机缘,到君上跟前求求情看!” 樗里疾双手打拱:“在下代秦公谢过上大夫!” 樗里疾告辞出去,戚光送至门口,急急折回,两眼不解地望着陈轸,嘴里想说什么,却又打住。陈轸明白他想问什么,端起几上的茶杯轻啜一口,缓缓说道:“看到了吧,没有过不去的坎儿!我这里刚想打个盹儿,就有人送枕头来了!” 戚光见他说得轻松,神色也缓和下来,口中仍是忐忑:“主公,这救人的事儿——” 陈轸的手指有节奏地敲着几面漫不经心道:“救什么人?不过是个顺水人情而已!” 魏国三军的中军辕门临时设在城西,离上将军府不远。进入辕门,是一个刚刚搭起的祭坛,坛上飘着两面藏青色的旗帜,一面是国旗,另一面是帅旗。祭坛两边,三军将士全副武装,阵容齐整。从坛上望下去,但见将旗猎猎,刀枪林立,甲光闪闪。祭坛前面,帅字旗下,秦国大良造公孙鞅被两手反绑在巨大的旗杆上。 午时将至,一通战鼓响过,两名刀斧手互相交换一个眼色,齐步走到公孙鞅跟前,一左一右候于两侧。另有一人端着一只托盘,上面是三碗老酒。 主将公子卬表情烦躁地在祭坛前面走来走去。三军诸将威风凛凛地站在队前,白须飘飘的副将龙贾昂首立于诸将前面。 探马飞至,跪腿报道:“报,前面大道上没有君上车辇!” 不一会儿,又一探马飞至:“报——宫城前面,并未看到大队车马!” 就在此时,司漏吏朗声报时:“丁丑日午时到!” 众将的目光一齐视向公子卬。龙贾走过来,轻声说道:“上将军,看这样子,君上是不会来了!” 公子卬猛一跺脚,大踏步走向辕门,飞身跃上一辆战车,扬鞭催马,朝宫廷方向急驰。 公子卬匆匆进宫,却见宫中一切如常,根本没有大军征伐前的那种紧张和热闹。公子卬心中一沉,问过一个太监,得知君上仍在御书房,急急赶去。 御书房里,魏惠侯端坐于几前,眼睛半闭半睁,似已入睡。毗人跪在后面,两手微握,在他的背上有节奏地捶打。一个宫女站在一边,拿扇子轻轻扇风。旁边是一个滴漏,刻度早过午时。 公子卬匆匆走至,在台阶下跪候。 毗人眼角瞥见,停住手道:“君上,上将军求见!” 魏惠侯一怔,打个惊愣:“哦,卬儿来了,宣他觐见!” 公子卬进门,叩首:“儿臣叩见君父!” 魏惠侯揉揉眼睛,缓缓望向公子卬:“卬儿,这大中午的,你不在家中小睡一会儿,来此何事?” 公子卬猛地一怔,迟疑道:“君父,午时已到,大军征伐在即,公孙鞅早已押到,三军将士正在辕门内恭候君父驾临,杀公孙鞅祭旗!” “祭旗?”魏惠侯似吃一惊,猛拍脑门,“哦,对对对,今日午时三军出征,寡人说过要去祭旗的。”将头转向毗人,“快去看看滴漏,现在几时了?” 毗人走到滴漏跟前,朗声说道:“回禀君上,已过午时!” 魏惠侯极其懊悔地轻叹一声:“唉,寡人一不小心打个小盹,不想竟然误下大事,这这这——如何是好?” “君父,不过误去半刻而已,并不妨事!” 魏惠侯瞪他一眼:“三军出征是何等大事,莫说误去半刻,便是一瞬,也错不得!” 公子卬大惑不解:“君父?” 毗人望到陈轸远远走来,小声插道:“君上,上大夫求见!” 魏惠侯惊喜地说:“哦,陈爱卿也来了,快,请他觐见!” 陈轸趋前叩首:“微臣叩见君上!” “爱卿请起!卬儿,你也起来吧!” 陈轸、公子卬齐声:“谢君上(父)!” 两人起身,各自落座。 魏惠侯望着陈轸,轻叹一声:“唉,爱卿啊,寡人真是老了,今日午时三军出征,寡人说好前去祭旗的,不想打了个小盹,竟把此事误了!唉,你说这——” 陈轸心知肚明,当下说道:“这是天意,君上何必自责!” 魏惠侯眼睛睁大:“哦,爱卿说说,为何是天意?” 陈轸的眼睛眨巴几下,轻声问道:“微臣敢问君上,午前可曾打过盹儿?” 魏惠侯摇了摇头。 “君上午前从不打盹,今日却打盹儿,且这个盹儿打得不早不晚,恰在这个时候,难道不是天意?” 魏惠侯沉思有顷,点头道:“嗯,爱卿所言甚是!看来,今日祭旗,有违天意!” 公子卬大惊,急切地接道:“君父,若是今日不妥,我们改在明日如何?” 魏惠侯横他一眼,喝道:“什么明日?军国大事,岂容儿戏?” 公子卬浑身一个哆嗦,扑地跪下:“儿臣知罪!” 魏惠侯缓一口气:“你回去转告三军将士,就说祭旗之事推迟待旨!” 公子卬叩首:“儿臣领旨!儿臣告退!” 公子卬恨恨地剜了陈轸一眼,起身退去。刚走几步,魏惠侯喊住他:“卬儿,顺便把那个叫什么鞅的,押入刑狱,吩咐他们好生看管,莫要饿得瘦了!” 公子卬头也不回地应了一声“儿臣遵命”,扬长而去。 魏惠侯望着他走出大门,轻叹一声,扭头转向陈轸:“爱卿求见寡人,可有要事?” 陈轸起身,在魏惠侯前面扑地跪下,连叩三下:“君上,微臣犯下大罪了!” 魏惠侯惊问:“爱卿犯何大罪?” 陈轸朝外面击掌,不一会儿,两个卫士抬进一只箱子,退出。魏惠侯不无惊疑地望着箱子:“陈爱卿,此是何物?” 陈轸手指箱子:“君上,有人将此箱送至微臣府中,说是内有二百金。微臣死活推托不开,只好收下!按照大魏典律,卿、大夫私收一金即犯不赦之罪,何况是二百金?微臣诚惶诚恐,急将此箱原封不动地转呈君上,请君上圣裁!” “哦,是何人所送?” “公孙鞅的随从副使樗里疾,秦国五大夫!” 魏惠侯思忖有顷,缓缓说道:“他送这份厚礼,必是要你为公孙鞅求情!” 陈轸叩首:“君上圣明!” “爱卿你说,这个情寡人是准呢,还是不准?” “君上自有圣断,微臣何敢妄言?” 魏惠侯扑哧一笑:“你呀,总是躲三躲四的!说吧,寡人甚想听听你的看法!” “微臣以为,以君上圣明,必定不会去杀公孙鞅祭旗!” 魏惠侯似吃一惊:“哦?” “秦人已成大势,不可不除。但微臣以为,除秦之势可有两途,一是兴师征伐,彻底根除;二是巧借其势,为我所用。若是兴师征伐,极有可能两败俱伤,当是不得已之举。若能借其势为我所用,当是上上之策。秦人闻我征伐,已自丧胆,不战先降。我正求之不得,又怎能拒绝呢?” 魏惠侯沉思有顷:“爱卿所言甚是,只有用其势,方能卸其势。待其势竭,寡人就无西顾之忧了!” “君上真是一代圣主,虽商汤、周武,谋事不过如此!” 魏惠侯微微闭上眼去,思忖有顷:“陈爱卿,你可拿上寡人金牌,到刑狱里放出公孙鞅,将他好生安顿在馆驿里!不究怎说,此人毕竟是来请降的嘛!” 毗人将一只金牌递予陈轸。陈轸接过,叩拜:“微臣告辞!” “陈爱卿,这只箱子既是人家送你的,你也拿回去吧!” 陈轸叩道:“微臣不敢!” 魏惠侯笑道:“算是寡人赏你的!” 陈轸再叩:“微臣谢君上厚赏!” 毗人击掌,转出二人抬走箱子。 “微臣告辞!”陈轸叩过,退出数步,魏惠侯忽又叫道:“爱卿留步!” 陈轸站住。 魏惠侯笑了笑,手指席位:“爱卿可以小坐一会儿,寡人想起一事,正想问问爱卿!” 陈轸忐忑不安地坐到几前,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魏惠侯。 “寡人方才打盹时,”魏惠侯缓缓说道,“恍恍惚惚中竟又回到孟津朝会上了。你猜周天子在干什么?他在寡人面前炫示身上的衣饰呢!寡人此前从未注意过天子穿何衣饰,经他这一炫示,寡人心里真还一动,打眼看去,果然是精美华贵啊。寡人甚想问问爱卿,天子服饰可有讲究?” 陈轸心头一怔,思忖有顷,方才说道:“按周礼所载,天子服饰讲究甚多。概而言之,可分两类,一是吉服,一是凶服。” “凶服暂先放一放,先说吉服吧!” “吉服共有十套,一是裘服,二是衮服,三是羽服,四是毳服,五是希服,六是玄服,七是韦弁服,八是皮弁服,九是——” “什么韦弁服皮弁服,”不待他说完,魏惠侯出口打断,“周室的名堂实在太多了。据寡人所知,上古贤王只有三套服饰,一是弁服,二是丝服,三是麻服。弁服祭天地,丝服理朝政,麻服举丧凶。” 陈轸叩道:“君上圣明。按古书所载,上古三服,夏五服,商七服,及至周室,吉服丧服加起来,当有十余服。” “周礼实在繁冗。依寡人观之,天子有三服,足矣!” 陈轸心领神会:“君上效法上古贤王,去繁就简,体恤民情,堪称当今贤王!” 魏惠侯呵呵笑了一下,打声哈欠:“寡人说说而已,爱卿忙活去吧,寡人犯困了!” 陈轸拜道:“微臣告退!” 陈轸回到府中,让戚光拿着魏惠侯的金牌前往驿馆,与五大夫樗里疾径奔刑狱。司刑验过金牌,令狱卒将公孙鞅押出监牢。 一身囚服的公孙鞅连戴两天的脚铐,加上狱中折磨,身体十分虚弱,没走几步就是一个踉跄。樗里疾急奔一步,上前搀住,泣道:“大良造,下官来迟了!” 公孙鞅稳住身子,目光移向站在门外、手拿金牌的戚光,疑道:“这位是——” 樗里疾急忙介绍:“这是上大夫府中的戚家老,就是他拿来金牌救出大良造的!” 戚光趋前揖道:“小人戚光奉主公之命,请大良造暂回馆驿安歇!主公还说,晚些时候另备薄酒,为大良造压惊!” 公孙鞅朝他深揖一礼,跳上马车,对樗里疾道:“上大夫府!” 车马行至上大夫府外,公孙鞅一身囚服,在樗里疾的搀扶下走进大门。早有下人进去禀过,陈轸听闻公孙鞅不及换装即来拜见,急急迎出,二人见过礼,携手径至客堂。那边戚光将樗里疾拉入偏厅叙话。 一入客堂,公孙鞅两膝弯曲,叩首于地:“公孙鞅叩见上大夫!” 陈轸急忙拉起:“这这这——大良造何等贵体,叫在下如何承受得起?” 公孙鞅起身,二人分宾主坐下。 公孙鞅拱手道:“大恩不言谢,在下欠上大夫一命,也不是一个谢字所能表尽啊!” 陈轸亦拱手道:“是大良造福大命大,陈轸何敢居功?” “常言道,仇大莫过于杀父,恩大莫过于救命。上大夫大恩,在下别无他报,只想叫一声陈兄!” 陈轸心里咯噔一声,细看公孙鞅,见他果是情真意切,并无做作之嫌,心中甚是感动,脱口而出道:“公孙兄!” 公孙鞅见他应下,颤声叫道:“陈兄!” 陈轸亲自为公孙鞅冲过一杯茶水:“公孙兄,请用茶!” 公孙鞅谢过,接过茶杯,轻啜一口,又是几句赞辞。二人客套一番,陈轸方道:“公孙兄贵为秦国权臣,位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在下日后多有仰仗之处!” 听闻此言,公孙鞅似乎生气了:“陈兄说出此话,莫不是瞧不上在下吧!” 陈轸急忙笑道:“好好好,咱今日不说这个!公孙兄,请用茶!” 公孙鞅也笑出来,端杯再品一口,望着陈轸,敛神说道:“无论陈兄作何感想,自今日始,在下定将陈兄视为兄弟。” “公孙兄此言,亦为在下心声!” “既为兄弟,在下就想直抒胸臆,不知陈兄愿不愿听?” “公孙兄但说无妨!” “上大夫眼下虽得君心,地位却不稳固。” 陈轸略怔一下:“请大良造明言!” 公孙鞅加重语气:“说轻一点是不稳,若是说得重一点——”故意打住话头。 陈轸的胃口全被吊起,两眼直盯过来。公孙鞅缓缓吐出下文:“当是危如累卵啊!” 听到此话,陈轸反倒轻松下来,身子朝后微仰,神态稍显不屑:“公孙兄何出此言?” 公孙鞅知他不服,以问代答:“依陈兄之才,早该居于相位,可事实上,陈兄至今仍是一个有名无实的上大夫,其中原委,陈兄可知?” 此话果然击中要害。陈轸略一沉思,抬头望向公孙鞅:“请公孙兄明示!” “以在下观之,原因可有两个:一在老相国嫉贤妒能,视陈兄为敌,在君上面前处处打压,以争君宠;二在君上!” 陈轸身子前倾,不无惊讶地问:“此言何解?” “在下昔日在魏多年,深知君上。君上纵有万般贤明,却有一点在下不敢恭维,那就是用亲不用能,用庸不用贤。譬如说白相国。白圭先祖原是文侯宠臣,白圭先父与先君武侯名为君臣,情如兄弟。也正是仗恃君上之力,白家才能处处游刃有余,经商富可敌国,从政位至卿相。再譬如朱司徒。朱司徒的姐丈是前相国公叔痤,若论姻亲,朱威还是君上的叔辈。眼下君上重用二人,使一人掌管百官,另一人掌管百姓!试问陈兄,君上若不是任人唯亲,如何能将朝中实权放于此二人之手?” 陈轸不无佩服地连连点头:“对对对,公孙兄一语中的!” 公孙鞅趁热打铁:“据在下所知,朝中百官无不与魏室外连内勾,唯独陈兄是以才具取胜。以才胜人者,必遭人妒。莫说是白相国,即使朱威,他能真的服你陈兄吗?方今陈兄尚得君上宠信,万一有所疏忽,陈兄处境,岂不是危若累卵?” 陈轸倒吸一口凉气,探身问道:“以公孙兄之见,在下处境可还有转圜余地?” 公孙鞅微微一笑,点出他的死穴:“在下所说,其实陈兄早已明白,不然的话,陈兄何必去冒险弄那个什么楼呢?陈兄是有大志之人,若不是图个结交方便,难道陈兄真的在乎几个小钱吗?” 听到公孙鞅点出元亨楼,陈轸脸上血色全无,好半天,方才说道:“公孙兄有何指教,在下洗耳恭听!” “陈兄,恕在下直言,仅有此楼远远不够。我等布衣若想晋身,必须揣摩君心,干出惊世骇俗之事。就拿在下来说,当年在魏时就跟陈兄一样,虽然拼命苦干,却是久不得用,无奈之下动身赴秦。至秦之后,在下苦思数月,终于揣摸出当今君上心思,促成他变法改制,成就今日荣誉!” 陈轸点了点头:“以公孙兄之见,眼下君心何在?” 公孙鞅微微一笑:“熟知君心者,莫过于陈兄,陈兄又何必明知故问呢?” 陈轸亦笑一声:“与公孙兄说话,真是人生一大乐事啊!” 公孙鞅干脆将话点明:“陈兄此番若能顺应君心,辅助君上成就王业,不仅是功追子牙,而且能够名垂青史呢!” “果能如此,还劳公孙兄成全!” “是秦公成全。在下还有一求,望陈兄帮忙!” 陈轸微微笑道:“只要帮得上,在下愿效微劳!” “在下久慕上将军威名,甚想结交。听闻上将军与陈兄私交甚厚,在下想请陈兄成全此事!” 陈轸面呈难色:“这——公孙兄有所不知,上将军一心欲杀公孙兄祭旗,在下救兄出来,这阵儿他恨不得将在下碎尸万段呢!” 公孙鞅呵呵笑道:“在下为的也是这个。陈兄与上将军本为知己,此番若为在下割席断交,叫在下如何心安呢?樗里大夫!” 正在偏殿与戚光说话的樗里疾听到声音,急急走过来。 “去把车上的两只箱子取下来。” 不一会儿,几人抬过两只礼箱,摆于几上。众人退出。 公孙鞅打开一只,现出一箱黄金。公孙鞅指着礼箱:“些微薄礼,请上大夫转呈上将军,权为上将军消火!另请上大夫转禀上将军,在下欲在元亨楼置薄酒一席,诚谢上将军不杀之恩!” 陈轸扫一眼礼箱,微微笑道:“公孙兄,上将军家中,并不缺这点黄物!” 公孙鞅点头说道:“上将军所缺之物,依陈兄才智,不消在下点破。区区小财,不过是点觐见薄礼而已!” 陈轸、公孙鞅互视一眼,大笑起来。公孙鞅收住笑声,打开另一只箱子,微微笑道:“陈兄大恩,非金银所能酬谢,这点珠玉,虽然微薄,却是在下心意,还望陈兄不弃!” 陈轸望着满满一大箱珠玉,不无惊愕:“这——” 公孙鞅起身,拱手辞道:“上大夫乃百忙之身,在下就不打扰了。今日捡回一命,在下也得回去将养一番,免得负了陈兄的劳苦!” 陈轸亦起身拱手:“公孙兄一定要走,在下就不强留了!” 陈轸将公孙鞅一直送到门外,望着樗里疾驾车远去,方才不无叹服地对戚光道:“此人真是一个人精啊!” 戚光一脸不屑:“什么人精?若不是主公搭救,他早已走在黄泉路上了!” 陈轸瞪他一眼,吩咐道:“把那个箱子装上,跟我去上将军府!” 戚光知道又说错了,低声答应一句,匆匆备车去了。 主仆二人驾车径至上将军府,却被两个持戟卫士拦住。陈轸本是上将军的府中常客,所有卫士均识得他,因而总是直进直出,不曾被人拦过。今日发生这事儿,陈轸心知肚明,当即放下架子,揖一礼道:“烦请军士转禀上将军,就说上大夫陈轸求见!” 一卫士道:“回上大夫的话,上将军有令,若是陈轸前来,就轰他回去!上大夫,您快走吧,免得小人为难!” 陈轸示个眼神,戚光会意,上前一步,笑吟吟地从袖中摸出二金塞过去:“上将军开个玩笑,你们就当真了!” 不料那卫士一把推开金子,一本正经地说:“上将军有令,小人哪只手摸了上大夫的金子,就砍去哪只手腕!”做出一脸无奈的样子望着陈轸,“上大夫,您快走吧,小人求您了!” 陈轸略略一愣,点头笑道:“好好好,我马上走,断不难为你们!不过,我有一句私话说予家老,二位可否邀他出来?” 两人互望一眼,一卫士道:“上大夫稍等片刻!” 不一会儿,上将军府的家宰疾步走出,陈轸打一揖道:“陈轸见过家老!” 家宰回礼道:“小人不知上大夫光临,有失远迎!” “陈轸这里有件物什,烦请家老转呈上将军!” 陈轸的话音刚落,戚光就从袖中摸出一个绸缎布包,递予家宰。家宰接过,转身回去。陈轸亦不多话,跳上马车,扬鞭而去。 走没多远,戚光朝马屁股上狠抽一鞭,那马儿撒蹄子就跑。戚光撒完气,不解地回身望着陈轸:“主公,上将军也真是的,咱来送他大礼,他不谢不说,连门也不让进,天底下竟有这事?” 陈轸笑道:“你跑得这么快,上将军纵想请你进门,只怕也是追不上呀!” 戚光听出话音,赶忙放慢车子,果然,走没多远,一匹快马急追上来,在他们车边停住,马上之人朝陈轸打一揖道:“上大夫,上将军有请!” 二人返回上将军府,家宰早已候在门口,将陈轸迎至客厅。上将军公子卬端坐于几案前面,案上摆着那只已被打开的布包,布包里只有一片竹简,上面写着一行小字:“不战未必不利!” 陈轸跪地叩道:“下官陈轸叩见上将军!” 公子卬也不答话,冷了一会儿,指着竹片上的这行字道:“上大夫,本公子问你,此是何意?” “战未必利!” 公子卬沉思有顷,仍然不得其解:“请详言之!” “上将军,”不待公子卬招呼,陈轸自行起来,坐在客位上,缓缓说道,“今天下所争、众人所趋者,无非是一个利字。对于公子来说,金银珠宝早已不缺,相国之位亦非公子志趋所在,太子之位急切间不可擅越。除此之外,公子已经贵为三军主帅,再往上无可攀升。在下请问,即使伐秦成功,公子您又能得到什么呢?” 公子卬愣在那儿,许久说道:“这个——本公子倒是没有想过!” 陈轸微微一笑:“再问公子,战与不战,皆决于君上。公子可知君上心思?” 公子卬不解地望向陈轸。 “公子可知君上为何将龙贾从河西召回?” “誓师祭旗!龙贾身为副将,召回他不足为奇!” “不不不,”陈轸连连摇头,“祭旗不过是个仪式,有公子您这员主将,也就够了。” 公子卬心头一震,征询的目光直射陈轸。 陈轸侃侃而谈:“君上召回龙贾,且又增兵五万,只能说明一事——君上对伐秦心存忌惮。至于为何忌惮,公子是明白人,毋须下官点破。恰在此时,秦公使公孙鞅前来求和,表示愿意北面称臣。不战而屈人之兵,如此好事,君上乐还乐不过来呢,为何还要冒着风险,强行征讨呢?” 公子卬陷入沉思,似是自语:“怪道君父迟迟不去祭旗,原来弯在这里!”有顷,目光缓缓移向竹简上的几个小字,“不战未必不利”,再徐徐移向陈轸,目光中含有征询之意。 陈轸早看出来,微微笑道:“公子现在应该明白这句话的奥妙了吧。如果伐秦,即使战胜,公子所能得到的无非是一个虚名。万一战败,公子就只有一个结局——身败名裂,前功尽弃!” 听到“身败名裂,前功尽弃”这八个字,公子卬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 “话又说回来,如果不去伐秦,公子反有许多好处!” 公子卬眼睛一亮:“哦,是何好处?” 陈轸击掌,二人抬进公孙鞅送上的礼箱,退到外面。 公子卬起身打开,朝里面略扫一眼,讽笑一声:“上大夫所说的好处,可是这点黄物?” 陈轸轻轻摇头。 公子卬略显惊异:“不是此物,却是何物?” 陈轸将身子朝后微仰一下,缓缓说道:“秦人此来,不仅屈膝称臣,还要拥戴君上南面称尊。公子应该看出,王天下之心,君上早已有之,只是没有明说而已。公子若能顺承君上心意,使君上心想事成,就会成为开国重臣,功追周、召二公,名垂青史。君上称王,公子自可据功封侯,上可图谋太子之位,以承大业,下可与赵侯、韩侯比肩而坐!这是百年不遇的大利啊!” 陈轸一席话说完,公子卬长吸一口气,抱拳道:“陈兄真乃旷世奇才,魏卬受教了!” 陈轸亦抱拳还礼:“下官不过是一介匹夫,还要仰仗公子多多提拔呢!” 公子卬哈哈笑道:“陈兄放心,你我知交多年,自然要福祸相倚,同舟共济!” “谢公子抬爱。后晌下官路遇一人,相谈甚笃。论及公子才具,此人甚是仰慕,有意在元亨楼置薄酒一席,交结公子,不知公子愿意赏光一见否?” “哦,元亨楼?听说里面既有国色天香,又有美酒佳酿,本公子正想一去。只是这——喝酒要喝个明白,本公子甚想知道,是何人愿意破费呢?” 陈轸轻声说道:“公孙鞅!” 公子卬一怔,抬眼望向陈轸,盯视有顷,哈哈笑道:“不花钱的酒,为何不吃呢?” 当天晚上,天刚迎黑,公子卬、陈轸的车马就已停在元亨楼外。二人走进去,林掌柜将他们迎至二楼一套雅室,公孙鞅、樗里疾早已候在那儿。一阵寒暄过后,陈轸吩咐上酒菜,公孙鞅手拿酒壶,亲自为公子卬连斟三爵,一一端起。 公子卬也不客套,大大咧咧地张口就喝。公子卬连饮三爵,公孙鞅又倒一爵,再次端起,公子卬伸手接过,终于说道:“大良造,你们三人滴酒未沾,本公子已是连饮三爵,这又端上,可有说辞?” “自然有个说辞!”公孙鞅呵呵笑道,“前面三爵,第一爵是鞅代秦公敬的,第二爵是鞅代秦国殿下敬的,第三爵是鞅代秦国三百八十万老秦人敬的。只有这一爵,才真正是鞅敬上将军您的!” 公子卬略怔一下,推道:“大良造的说辞不对,该罚一爵!” “上将军何说此话?” “咱们在这里喝酒,与秦公、秦国殿下和老秦人并无瓜葛,何劳他们敬酒?” “怎么能说没有瓜葛呢?若不是上将军在最后关头动了恻隐之心,秦境之内不日必是废墟一片,尸横遍野。如此大功大德,莫说是三爵薄酒,便是用纯金打造一个功德碑,也是应该的!” 一听此话,公子卬心里顿时热乎乎的,夺过酒壶,也为公孙鞅倒一爵道:“秦公、殿下和老秦人如此客套,实叫本公子过意不去!本公子回敬一爵,请大良造代劳!” 公子卬将酒爵双手端起,公孙鞅接过,与公子卬碰过,二人同时一饮而尽。 酒过十数巡,公子卬、陈轸、公孙鞅、樗里疾四人均呈醉态。林掌柜叫来乐手和舞女在一边助兴。 公孙鞅的舌头已经微微发僵,仍在举爵:“尝闻上将军一怒,天下惊心,今日一会,方知此言不虚呀。来来来,公孙鞅再敬上将军一爵!” 公子卬亦是僵着舌头举爵道:“大良造高抬魏卬了!” “盛赞上将军的不是公孙鞅,而是秦公啊!” “哦!”公子卬似是吃了一惊,“秦公怎么说?” “方今天下,”公孙鞅郑重其事地说道,“秦公最佩服的只有上将军一人。” “大良造别是虚言吧?” “公孙鞅所言,句句属实。有一天秦公与鞅闲聊国事,忽然问鞅,爱卿可知魏侯何以雄霸天下吗?鞅思索良久,竟是不知。秦公说道,欲霸天下,首在人才。魏侯之所以独步天下,只因他的身边有两个大才。一是公子卬,可为当世之雄,另一是陈轸,可为当世之英!” 公子卬脸上放光,神情飘飘:“听闻秦公独具慧眼,看来真是传言不虚呢。好好好,此酒魏卬喝下!”接过酒爵,一饮而尽! 公孙鞅看一眼正在那边舞蹈的美女,半开玩笑道:“自古英雄爱美女,上将军英武自是不必说的,不知这美色——” 陈轸微微一笑:“公孙兄有所不知,上将军除武学之外,还有两绝,一是品酒,二是品色!” 公孙鞅脱口而出:“哦?在下不堪酒量,却是好色。所憾的是,在下只是好色,并不知色,今日幸遇上将军,还望上将军不吝赐教!” “魏卬见笑了!”公子卬拱手谢过一句,开始谈色,“若说天下美女,当是各具特色。粗略论之,楚女能歌,赵女善舞,齐女贤淑,燕女多情,胡女妖娆……” 公孙鞅点头赞道:“佩服,佩服!上将军真是行家里手呀。那魏女和秦女又当如何呢?” “魏女看得多了,反倒不觉出色。至于秦女嘛,我也有两个字——绝妙!” 公孙鞅听到此处,扑哧一笑:“公子说笑了。在下寄居秦地十余年,尚未看出秦女有何绝妙之处!” “秦女绝妙,是因为秦女难求啊!” 公孙鞅笑问樗里疾:“五大夫,鞅是卫人,并不知秦。你算是老秦人了,这也说说,秦女果真难求吗?” 樗里疾笑道:“樗里疾此生最是惧怕女人,看都不敢看,何敢言求?” 公子卬手指樗里疾哈哈大笑:“怎么样,本公子没有错说吧。《诗》曰,‘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此诗是秦风,说的不正是秦女难求吗?” 公孙鞅亦笑一声:“‘所谓伊人’,想必就是公子了。秦女纵使有心‘从之’,只怕也是‘道阻且长’啊!” 公子卬醉眼迷离:“公孙兄既如此说,本公子真就开口相求了!” “但凡有公子看得上眼的,在下尽力张罗!” 公子卬朝那边略一挥手,众乐手、舞女退出。公子卬身子微微前倾,压低声音:“天下盛传两个绝色女子,公孙兄可曾听说?” 公孙鞅也凑前去:“哦,在下孤陋寡闻,愿闻其详!” “一个是周室公主,名唤姬雪,说是有沉鱼落雁之容;另一个是秦室公主,名唤紫云,说是有羞花闭月之貌!” 公孙鞅暗吃一惊,口中却道:“听公子语气,难道是对紫云公主——” 公子卬忙揖大礼:“大良造若能玉成此事,魏卬必有厚报!” 公孙鞅眼珠一转,哈哈笑道:“英雄既识美人,美人当配英雄。上将军既然看上紫云公主,此事包在公孙鞅身上就是!” 公子卬心里却是忐忑:“不知秦公——” 公孙鞅再笑一声:“哈哈哈哈,秦公能得上将军为佳婿,不定会高兴成什么样儿呢。公子放心,待在下寻个机缘,先向陛下提亲。只要陛下允准,公孙鞅愿为公子保媒!” 公子卬起身,行叩拜大礼:“魏卬谢大良造成全!” 在回官驿途中,樗里疾一脸迷惑地望着公孙鞅:“公子卬是出了名的花花公子,十足大草包一个,大良造将紫云公主许嫁与他,岂不是将鲜花插在牛粪上吗?” “唉!”公孙鞅轻叹一声,“此举实属无奈啊!” 樗里疾越发不解:“无奈?” “公子卬对魏来说是个草包,对秦却是天赐至宝!” 樗里疾更是诧异:“天赐至宝?” 公孙鞅微微点头。 樗里疾挠挠头皮,半晌方道:“据下官所知,公子卬名为上将军,手中并无实权,三军将士几乎全在龙贾、裴英诸将手中。上大夫更是一个虚名,朝中各司,皆在白相国手中!” “你呀,”公孙鞅笑道,“净看这些皮表。魏罃多疑,魏宫实权名义上是由白圭、龙贾等权臣分掌,其实全在他一人的掌控之下。而在魏罃心里,听起来顺耳的只有陈轸,用起来顺手的只有公子卬。这两个人,一左一右,一文一武,恰如魏罃的左臂右膀。此二人若能为我所用,魏罃想不听话,也由不得他了!” 樗里疾佩服地说:“大良造高瞻远瞩,下官叹服!只是下官担心,他们二人真的能够为我所用吗?” 公孙鞅微微一笑:“这样说吧。他们好比两条狗,只要咱们不停地扔骨头,你说他们能不听话吗?” 樗里疾甚感诧异:“扔骨头?什么骨头?” 公孙鞅哈哈笑道:“这个骨头嘛,咱们就得细细琢磨了!” 公孙鞅他们前脚刚走,陈轸就将公子卬安排到另外一间雅室,吩咐戚光道:“今儿上将军走鸿运,你叫林掌柜他们安排两个玩家陪上将军玩一把!” 戚光答应一声,走出去安排。见房中再无别人,陈轸朝公子卬笑道:“上将军,你走这步棋,真是妙着啊!” 公子卬莫名其妙地望着陈轸:“哪一步棋?” 陈轸又笑一声,缓缓说道:“方才这一步呀!你看,不着痕迹的一句话,非但抱得美人,且又结上了秦公。上将军得到秦公这个泰山,天下列国敢不刮目相看?” 公子卬恍然大悟,连连拱手:“说起此事,真还得谢谢你这个做大媒的了!” 陈轸候的就是此话,不失时机地接道:“上将军真要犒劳下官,就该赏一点实的!” “上大夫有话,直说就是!” “唉!”陈轸长叹一声,“下官不知何故得罪了白相国,处处受他挤对。下官心有不甘,可职微言轻,有怨也是无处申诉啊!” 公子卬点头道:“上大夫所言甚是。一个老白圭,一个老龙贾,朝中早晚飘着这两撮白胡子,能不老气横秋吗?” 陈轸斜他一眼,再叹一声:“唉,君上眼下处处只听他们的,你我纵想有所施展,也是难哪!” 公子卬若有所思:“老白圭占住茅坑却不拉屎,他的相国也该做到头了!” 陈轸又是一声轻叹:“唉,做到头又有何用?下官听说他早就物色好接替之人了!” 公子卬似吃一惊:“谁?” “朱威!” “你说朱司徒?”公子卬爆出一声长笑,“他怎么能行?在本公子眼里,此位只有一人合适,就是上大夫陈轸!” 陈轸叩拜于地:“下官叩谢公子再造之恩!” 公子卬一把将他拉起:“起来,起来!你这是做啥?本公子还有一事问你呢!” “上将军有何吩咐,下官唯命是从!” “你后晌说的南面称尊,君父他——真有此心吗?” “君上有无此心,下官说出一件事儿,上将军一听便知。祭旗那日,上将军离开之后,下官也要告退,君上却叫住下官,说是在打盹时梦到周天子向他炫耀所穿王服,接着就津津有味地向下官大谈王服的款式,批评周室的繁琐仪礼。” 公子卬惑然:“这又怎样?君父一向瞧不上周室的繁文缛节,如此评议本公子听得多了!” “上将军再想一个细节,”陈轸趋前一步,“那日公孙鞅上朝,一口一个陛下,分明就是乱臣贼子之语,君上却不加斥责,只说他是不知礼数。后来公孙鞅极力怂恿君上称王,君上口中反对,心里却是舒服。” “既然如此,君父为何反在那日拿他祭旗?” “那是因为上将军您啊!上将军是君上倚重之人,那日一心欲拿公孙鞅治罪,君上还能再说什么。再说,吓一吓公孙鞅,对君上来说也未必不可。为了此人,这些年来君上不知生过多少闷气,总该有个出气的时候!” 公子卬笑道:“君父的心思,你倒揣摸得透!” 陈轸亦笑一声:“上将军若是不信,一试便知!” “如何去试?” “君上不是梦到王服了吗?下官可使人为君上量身定做一套王服,君上若是不穿,说明君上尚无此心。君上若是穿了——嘻嘻!” 公子卬思忖有顷,点头道:“好,就依你了!” 在安邑西街,靠近拐角的地方有一家裁缝铺,掌柜名唤庞衡,妻子早丧,膝下唯有一子,名唤庞涓。庞衡一心想将一手绝活传予儿子,不想庞涓的心思根本不在剪刀、尺子上面,只对棍棍棒棒、枪刀剑戟感兴趣。眼见儿子早过冠年①,庞衡心里越发着急起来。 这日上午,看到庞涓提上宝剑又要溜出,庞衡将他喝住,叫到跟前,拿起剪刀、尺子,苦口婆心地劝道:“涓儿,你不要小瞧这门手艺,一天到晚总是想着舞枪弄棒。只听说舞枪的人死于枪下,舞刀的人死于刀下,有谁听说缝衣裳的死于针线之下?你想想看,只要是人,就不能光着身子。只要不光身子,裁缝就有饭吃。只要你的手艺好,名声儿就会响出去。别的不说,就说咱家,整个安邑,谁人不晓得你阿大的名号?这是为啥?因为你阿大的手艺好。你也知道,就连周天子——” 看到庞涓陡然间眼睛大睁,紧盯门口,庞衡止住话头,重重喝道:“涓儿?” “阿大,”庞涓手指门口,嘻嘻笑道,“生意来了!” 庞衡扭身望去,见上大夫府上的护院罗文走进店门。罗文比庞涓略大几岁,与庞衡相熟,常为他拉些生意。见是老客户,庞衡急忙放下庞涓,满脸堆笑地迎上去:“是罗文哪,啥风吹你来了?” 庞涓趁机摸到宝剑,溜至门口。庞衡一眼瞥见,高声喊道:“涓儿,你又溜哩!” 庞涓几步蹿出,扭头回道:“阿大,你们先谈生意,我出去透阵儿凉风,立马回来!” 庞衡大急,又要喝叫,罗文拦道:“庞叔,让他去吧,晚生正要与您谈桩生意,他在也不方便!” 庞衡呵呵笑道:“是啥生意,弄得神秘兮兮的?” 罗文缓缓说道:“府上想请庞叔做件大活!” 庞衡扑哧一笑:“只要不是做王服,天底下就没有大活!” “庞叔,是不是大活,晚生说了不算。不过,晚生听家老说,若是庞叔做得好,府上愿出双倍价钱!” 庞衡又是一笑:“哦,你倒说说看,是何大活?” “具体是啥,我也不知,家老要您亲去府上一趟!” 庞衡略略一想,将铺中稍作收拾,带上皮尺,关上店门,跟随罗文径至上大夫府上。两人七绕八拐,行至一处偏院,快到门口时,罗文停住脚步,小声说道:“庞叔,家老脾气不好,特别争礼!” 庞衡却是不以为然:“不就是个家宰嘛,争什么礼?” 罗文赶忙嘘出一声,神情紧张地说:“庞叔万不可如此说话!若是惹恼家老,不但生意没得做,庞叔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庞衡笑道:“放心吧,庞叔也还见过一点世面!” 二人进屋,戚光早已候在那儿。罗文先进去,跪下叩道:“禀报家老,小人已将庞师傅请到了!” 戚光端坐于地,头也不抬:“请他进来!” 庞衡进来,扫了戚光一眼,见他甚是倨傲,两手微微一抱,作个揖道:“西街庞衡见过家老!” 戚光见庞衡并不叩拜,脸色登时一沉,两道目光剑一般射来,将他上下打量一会儿,冷冷说道:“庞师傅,戚某听罗文说,你在早年去过周室,为周天子做过王衣,可有此事?” 庞衡不卑不亢,朗声回道:“回家老的话,二十年前小民曾是大周缝人!” 戚光似是未听明白:“周室缝人?是缝纫吧!” “不,是缝人!” “何为缝人?” “缝人是大周大夫,司王服制作!” 戚光陡然爆出一串长笑,有顷,敛住笑,朝庞衡微微抱拳,语气中不无讥讽:“原来庞师傅曾是大周大夫,草民戚光失敬!失敬!” 庞衡面孔微涨,低头不语。戚光进一步调侃他道:“庞师傅既是大周缝人,天子服饰,想必是样样能做了?” 庞衡咽下一口气,缓缓说道:“这个自然。天子全套服饰,庞衡无一不知!” “好!”戚光点头道,“庞缝人,戚某要你缝制三套天子朝服,一套是弁服,一套是丝服,一套是麻服,包括王冕、王履、饰带等,必须是全套,不可缺少一物!戚某打听过了,像这样一套服饰,工钱通常是三金。戚某言出必行,付你六金,三套共是一十八金。你若做得好,保证你吃香的,喝辣的。若是做得不好——”眼光一沉,打住不说了。 庞衡淡淡一笑:“家老放心,只要是做王服,庞衡一准儿没错!” 戚光又是冷冷一笑:“错不了就好!从今天开始,庞缝人哪儿也不可去,只在本府住下。所需物什尽由府中置办,你只管开出料单!这是尺寸!”从袖中摸出一片竹简,抛于地上。 庞衡心中陡寒,目光冷冷地看着地上的竹片,并不动手去捡。罗文走过去,捡起竹片,双手递予庞衡手中。庞衡接过,打眼一扫,将竹片递还罗文,朝戚光抱拳道:“家老,恕庞衡无礼,这几件朝服,小人不能做!” 戚光大吃一惊:“哦,你不会做?” 庞衡摇头:“不是不会做,是不能做!” 戚光愈加惊讶:“为何不能做?” 庞衡的目光再次扫向竹片上的尺寸,大声道:“因为上面的尺寸不是周天子的!” 戚光惊道:“你怎么知道?” “周天子身高六尺又九,这个尺寸却是七尺又七,相差八寸!还有胸围、腰围、肩宽、履长,所有尺寸皆不着边,庞衡岂能不知?” “尺寸对与不对,有何讲究?” “回家老的话,若是为大周天子制作王服,庞衡立即动手。若是王服不是大周天子的,庞衡难以从命!” 戚光突然爆出一声长笑,笑过之后,缓缓说道:“我还以为你徒有虚名,事到临头来做缩头乌龟呢,不想为的却是这事儿!”略顿一顿,脸色陡地虎起,“姓庞的,眼下你已不是大周缝人,只是一个缝纫匠人!匠人自有匠人的规矩,我付工钱,你卖手艺,何来一堆废话?” 庞衡却也偏是个不吃硬的角儿,当下淡淡一笑,冷冷说道:“再回家老的话,纵使匠人,也是大周天子的匠人。” 戚光冷笑一声:“这么说,你当真不做了?” “除去大周天子,庞衡不为任何人私做王服!” 戚光突然收住冷笑,眼睛一横,瞄向罗文。罗文打个寒噤,疾步上前,以小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劝道:“庞叔,戚爷让您做,您就做吧!” 庞衡望着罗文,摇了摇头:“罗文呐,不是庞叔不做,是庞叔不能做啊!” 戚光阴笑一声,暴喝道:“来人!” 几个彪形大汉从门外走进。戚光扫他们一眼,手指庞衡:“这是西街的庞师傅,主公请他缝制几套衣服,你们可要服侍好了!若是庞师傅做不出来,当心你们的脑袋!” 几个汉子齐声应道:“遵命!” 庞衡的脸色气得泛青,大声叫道:“青天白日,堂堂乾坤,你——你们——放我回去!” 戚光狠盯庞衡一眼,大踏步离去。罗文本是一片好心,不想却将事情办成这样,一下子傻了。愣有一时,他反应过来,急奔出去,追上戚光,轻声求道:“戚爷——戚爷——” 戚光停住步子,转对罗文:“姓庞的家中还有何人?” 罗文打了一怔:“回戚爷的话,庞叔家中并无别人,只有一个儿子!” “哦,”戚光眼中放光,“说说他!” “他叫庞涓,已过冠年了!” 戚光沉思有顷,阴阴一笑,点头道:“嗯,你说得很好!” 罗文心里陡然一寒:“戚——戚爷,您——您问庞——庞涓是有何事?” 戚光白他一眼,厉声斥道:“戚爷想问什么,有你插的话?”转过身子,拂袖而去。 罗文愣在那里,怔了半晌,慢慢地蹲下来,拿拳头捶打自己的脑袋:“天哪,你——你都做的什么事啊!”蹲有一小会儿,猛地意识到什么,站起来,拔腿朝外面跑去。 罗文一口气跑到庞家,见大门上仍旧落锁。显然,庞涓尚未回来。罗文沉思有顷,转身离去。 却说庞涓脱身出来,出了北门,径投郊外林中,寻到一个开阔处,将新近从北街一家武坊里学到的几套剑法和拳法从头演练一番,自我感觉不错,这才走回城中,欲去拜见师傅。不料刚进北街,竟被一人拦住去路。 此人虎背熊腰,身体壮实,只是右眼角稍稍吊起,让人甚不舒服。庞涓作个揖,正要问话,此人已将宝剑取下,放在路边,当街扎下架式,看那模样,显然是想与他过招。 时下武风甚盛,安邑各条街道均有武馆,当街切磋武术更是寻常之事。庞涓微微一笑,也不搭话,解下宝剑,略一抱拳,如他一样扎好架式。不少路人看到有人比武,开始围上来看热闹。 二人互相绕着圈子,寻找机会。兜有一会儿,庞涓看出对方破绽,突然起脚,径直踢向对方小腹。对方早有防备,伸胳膊挡住。不料庞涓这一脚是虚的,快要踢到时突然变招,扫地飞去。对方重心下垂,毫无防备,因而被庞涓扫个结实,啪的一声倒在地上。围观者发出喝彩声。 此人一个鹞子翻身,重站起来,扑向庞涓,又被庞涓闪过。二人一来一往,又斗数合,庞涓再寻机会将对方放倒。如是再三,对方连倒数次,心服口服,抱拳道:“仁兄好手段,丁三佩服!” 庞涓亦抱拳应道:“丁兄承让!在下庞涓多有冒犯,望丁兄恕罪!” 丁三笑道:“庞兄说哪里话!说到冒犯,该是丁三才是。这样吧,眼下已近中午,在下欲请庞兄小酌一杯,算是赔罪,望庞兄赏脸!” 庞涓本是豪爽之人,见丁三虽然吊眼,言语却直,心中起了几分喜欢,当下抱拳道:“这样吧,此酒由在下来请,丁兄请!” 丁三现出生气的样子,三角眼朝上一吊,庞涓只好答应。此时路人早散,两人各自捡起宝剑,丁三在前引路,径投元亨楼而去。 元亨楼名为酒楼,实为赌馆。开业不出半月,安邑城中就有几人一夜暴富,与之相随的是另外几户倾家荡产。正反两种名声迅速传扬出去,此楼顿时成为众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城内几乎无人不晓。 二人走进大厅,刚刚寻好位置,就有小二过来。丁三点过一席菜肴和一坛老酒,候有一刻,见酒菜仍没上来,丁三看一眼来来往往的客人道:“今日客人甚多,看来酒菜一时三刻上不来,庞兄,咱们到楼上转转如何?” 庞涓早就听说楼上设有赌局,甚是奢华,见丁三问起,心中也起几分好奇,不假思索地站起身子,跟他走向楼梯。 丁三似是熟门熟路,引领庞涓走到楼上。庞涓因无戒心,只管跟在后面左拐右转,一路走去。来到一个大厅门口,庞涓不觉眼前一亮,因为厅中真的是金碧辉煌,极尽奢华。厅中间是一个巨大的深黄色赌台,几个衣着光鲜的富家公子围台而坐,美女庄家美目生盼,将手中骰子摇得哗哗直响,十多个赌徒或站或坐,个个睁大眼睛,眼珠子死死地盯着美女手中的骰子。 庞涓看有一阵,问丁三道:“台边坐的都是何人?” 丁三轻嘘一声:“嘘,小声点,都是大人物!看到了吗?中间那个穿白衣的是相爷府中的白公子,左边穿蓝衣的是司农府中的吴公子,右边穿紫衣的是司马府中的梁公子!” “丁兄,走,过去看看!” 丁三点点头,二人移近台边。刚刚站定,美女庄家啪的一声将骰子定在台上,揭开盒子,在众人的惊呼声中,穿白衣的白公子兴奋地叫道:“哈哈哈哈,本公子又赢了!” 旁边的吴公子、梁公子显得无比沮丧,各将面前的金子推到白公子面前。庞涓打眼一看,白公子跟前已经码起一大堆黄澄澄的金块。 吴公子摇头叹道:“唉,白公子,在下不玩了。今儿手气背,再输下去,就要脱裤子了。” 众人大笑起来,美女庄家红了脸,身子一软,趁势偎在白公子怀里,轻嗲一声:“吴少爷,瞧你害臊不!” 吴公子看她一眼,嘻嘻笑道:“啧啧啧,我说你个小桃红呀,这一见到白公子,连身上的骨头都是酥的,站不稳了吧!” 小桃红朝他轻啐一口,在白公子的怀中又蹭了几下,嗲道:“吴少爷,奴家知道您的口中吐不出好话,再说就不理你啦!” 另一边的梁公子也摊开两手,朝白公子道:“白公子,今儿交上桃花运,连我这个赌神也甘拜下风,连赌连输呢!” 白公子轻轻推开怀中的小桃红,朝梁少爷连连拱手:“是梁公子承让,白虎愧不敢当!” 梁公子正要回礼,一眼瞥见丁三和庞涓,像是突然发现异物似的,目光紧紧盯在二人身上,半晌方道:“这两个人是谁?” 众人见说,目光齐射过来。 吴公子指着丁三:“这不是城东的街痞子丁三吗?” 丁三赶忙笑脸相向,跪地叩道:“小人丁三叩见吴少爷,叩见在场的各位大爷!” 庞涓未曾料到丁三如此没有骨气,鼻子里哼出一声,正欲离开,吴公子叫道:“客人且慢!” 庞涓傲然站住,目光射向他。吴公子与他对视一会儿,扭头问丁三:“我说街痞子,他是你的朋友?” 丁三再叩:“回爷的话,此人正是小人朋友,姓庞名涓!” 庞涓冷冷地斜睨丁三一眼,断然说道:“不,庞某并不认识此人!” 庞涓此言一出,众人皆是一震,丁三一下子跳起,朝庞涓道:“庞兄,你——” 庞涓从鼻孔里哼出一声,朗声道:“庞涓没有你这样的朋友!”说罢,转身即走。 吴公子喝道:“慢!” 庞涓顿住步子,缓缓地转过身子。 吴公子抱拳说道:“庞公子,在下吴德才,世袭贵胄,家父为当朝大司农。这位是当朝司马府上的梁公子,这一位——”手指白公子,语气更加倨傲,“就是当朝相爷府中的白少爷!请问庞公子是何出身?” 庞涓见他亮出家世,知道此地不可逞强,鼻孔里轻哼一声,又欲转身离去,丁三急急回话道:“回少爷的话,庞兄家住西街庞记裁缝铺,是庞缝人的公子!” 庞涓此前并不认识丁三,此刻丁三却是如数家珍,将庞家端底全部抖搂出来,这是庞涓万未料到的,因而顿有上套的感觉,脸色涨红,怒目而视丁三。 吴公子听罢,哈哈狂笑道:“姓庞的,我道是何方贵人,不想却是小匠人的贱胚!”陡然收起笑容,鄙视的目光直逼过来,“你可知道,这儿是何处所?” 庞涓未及反应,梁公子叫道:“怪道本少爷手背,原来是有贱人作祟!姓庞的,你敢冲坏本少爷的手气,该当如何?” 庞涓手按剑柄,冷笑一声:“姓梁的,你说该当如何?” 梁公子一下子跳起来:“你小子,骨头虽贱,舌头却硬,敢跟本少爷顶嘴!” 庞涓两眼射出怒火,按剑之手微微一动,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声音:“你说谁的骨头贱?” 梁公子眼睛一横:“当然是你这个贱胚!” 庞涓眼睛发红,走上前去,运足力气,忽地将赌台掀翻。刹那间,台上的金块散落一地,小桃红受惊,花容失色,尖叫一声钻进白少爷的怀里。 说时迟,那时快,伏在门外的十几个壮汉突然冲进,庞涓未及反应,已被他们按倒在地,绑个结实。与此同时,林掌柜闻声走进厅中,大声问道:“何人在此闹事?” 梁公子手指庞涓,大声责道:“你这掌柜怎么当的,竟让这个贱胚在此撒野?” 林掌柜赶忙赔笑:“都怪小人看管不严,扫了各位少爷的雅兴。小人在此道歉了!”抱拳朝几位公子各揖一礼,目光缓缓移向庞涓,手指歪倒在地上的赌台,缓缓说道:“小子,是你掀翻这个台子的?” 庞涓点头。 林掌柜微微一笑,轻声又问:“是哪只手掀的?” 庞涓没有吭声。林掌柜厉声喝道:“我问你,是哪只手掀的?” 庞涓只将眼睛死盯住他,一句话不说。林掌柜冷笑一声,目光移向丁三:“丁三,这小子是哪只手掀翻的台子?” 丁三应道:“回掌柜的话,他是用两只手掀的!” 林掌柜狞笑一声,对众打手喝道:“拉下去,将他的两只手剁下来喂狗!” 听到剁手,小桃红又是一声尖叫,自觉地朝白公子的怀里更紧地偎了一下。 庞涓心中也是一惊,服软不行,硬撑下去明摆着吃亏。正不知如何摆脱,白公子插道:“林掌柜,看在本公子面上,饶他这次吧!” 林掌柜忙朝白公子一笑,转对庞涓道:“好,既然是白公子吩咐,权且饶你一次。不过,手可免剁,坏我生意却不能不罚!拉他下去,关他十天黑屋,让他好好反省一下做人的规矩!” 众打手扭住庞涓走出赌厅。庞涓猛地挣开,目光缓缓地转向丁三:“吊眼狼,你阴我!” 丁三理屈,惶惶背过脸去。庞涓的目光依次扫向吴公子、梁公子,一字一顿:“两位公子听好,今日之事,庞涓权且记下!”说完,一个转身,大踏步走下楼去。 罗文推测庞涓到武坊里去了,具体哪家却不清楚,只好挨个打探。好不容易寻到那家武坊,武师却说庞涓没来。罗文告辞出来,走过元亨楼时,心中一动,正巧肚子也饿了,就踅身进去。罗文刚刚寻了位置坐下,几个打手已簇拥庞涓走到楼梯口,引得众食客一阵纷乱。 众人将庞涓拥到楼下,推进一间屋子,啪地关上,在外面打上锁。罗文目睹这一幕,又从小二身上打探到整个故事,菜也顾不上点,急急惶惶地走出门去。 罗文回到上大夫府,快步走向关押庞师傅的院子,远远望见戚光、丁三从另一条路上也走过来。罗文身子一闪,隐在阴影里。 戚光、丁三走到门口,几个壮汉迎入。戚光朝院中扫了一眼,大声问道:“庞师傅呢?” 一个壮汉指着屋子,小声禀道:“回戚爷的话,在屋里坐着呢,不吃不喝,一心嚷嚷着回家!” 戚光信步走进屋子,果见庞衡席坐于地,双目微闭。一碗稀饭和一盘小菜放在旁边,早已凉了。 戚光在他对面盘腿席坐下来,轻轻咳嗽一声:“庞师傅!” 庞衡微微睁开眼睛,冷冷说道:“说吧,家老,你想把我怎样?” 戚光阴阴一笑:“庞师傅说哪儿话!戚某并无他意,只是想请师傅做几套衣服,谁想师傅如此使性,连这点薄面也不肯给!” 庞衡略顿一下:“家老,不是庞衡不肯做,而是缝人自有缝人的规矩。在缝人来说,私做王服就是谋逆。庞衡头可断、血可流,谋逆之事,断不能为!” 戚光微微一笑:“庞师傅,戚某也不想强人所难,买卖不成仁义在嘛!这样吧,你愿做就做,若是真的不愿做,戚某这就放你回去!” 庞衡不可置信的目光望着戚光,有顷,站起身子,拱手说道:“庞衡谢家老成全!”拍打几下屁股上的尘土,转身走出房门,穿过院子,径朝院门而去。 就在庞衡正欲跨出大门之时,身后飘来戚光的声音:“庞师傅留步——” 庞衡停住步子,扭头望向院子。戚光缓缓起身,从屋子里出来,站在院中。 庞衡再拱手道:“家老还有何事?” “并无他事。这儿有件物什,听说是你家的,你认一认。如果是的,你就顺带拿回去吧!”戚光说完,稍一努嘴,丁三将一柄宝剑啪的一声扔到地上。庞衡是缝人,眼睛穿针引线,早已练得雪亮,远远一看,知是爱子之物,心头一震:“这是涓儿的剑,为何会在这里?” 戚光微微一笑:“既是你家的,你可以拿回去了!” 庞衡急急走回,拿起宝剑细察一番,冲戚光叫道:“姓戚的,你——你把我的涓儿怎么样了?” 戚光转向丁三:“丁三,回庞师傅的话!” 庞衡的目光也射过来,丁三拱手道:“庞师傅,晚生与令公子以武会友,相谈甚笃,今日午饭前后,晚生请令公子到元亨楼吃酒,谁想令公子他——” “他——他怎么了?” “他多喝了几口,仗着酒兴闯到楼上,冲撞几位官家公子不说,又大闹元亨楼,将赌台掀翻在地,被掌柜的使人拿下,说要按江湖规矩,剁去令公子的双手和双足。晚生苦苦哀求不成,到你家中报信,又见门上落锁。晚生左右打听,听说庞师傅在上大夫府上,就急赶过来了!” 庞衡一听,跌坐于地。 戚光呵呵笑道:“庞师傅,您——怎么不走了?” 庞衡思忖有顷,猛地站起身子,死死盯住戚光,一字一顿:“姓戚的,放掉我的涓儿吧!” 戚光冷冷一笑:“庞师傅好无道理!你儿子在元亨楼酗酒犯事,与我戚某并无半点瓜葛,为何要我放掉他?” 庞衡咬牙道:“你的三套王服,庞衡应下了!” “哦!”戚光嘻嘻一笑,叫道,“来人!” 院门外面闪进一人,哈腰站在一边。戚光扫他一眼:“听说庞师傅的公子在元亨楼犯事了,你打探一下,摸清底细!” 来人答应一声,疾步出去。 戚光转对庞衡揖道:“庞师傅,您肯帮戚某这个大忙,就是戚某的朋友。令公子之事,自然也是戚某之事。庞师傅放心,戚某马上禀报主公,冲主公的薄面,想那林掌柜不敢轻易造次!” 庞衡冷冷应道:“有劳家老了!” 戚光嘿嘿一笑:“庞师傅,戚某为您备下家奴二十名,个个能裁能缝,庞师傅要做什么,只需吩咐他们就是!”转对院中三个汉子,“你们三人听着,从今日始,你们都是庞师傅的下人,庞师傅需要什么,你们就准备什么。若是误下庞师傅的大事,家法侍候!” 三人叩头应喏。罗文在暗中听得真切,得知庞家父子并无大碍,暂时松下一口气,决定不见庞师傅了。 庞衡紧赶慢赶,不出十日,三套王服已经完工,使人去喊戚光。戚光召来罗文,二人赶到小院,果见三套王服逐一悬在衣架上,真的是精美绝伦。戚光赏予每人一块金子,众人谢恩。 庞衡将他的那块金子扔在地上,眼睛直直地盯住戚光:“戚家老,我的涓儿呢?” 戚光赔笑道:“庞师傅,戚某差点忘了,贵公子之事,主公早已打过招呼,林掌柜也还真买面子,贵公子毫发无损,这阵儿想必已经到家了!” 庞衡将目光望向罗文,见罗文点头,抱拳谢道:“谢家老了!家老要的三套服饰均已完工,庞衡告辞了!”说完,转身即走。 “庞师傅留步!” 庞衡顿住步子,不解地望着戚光。 “庞师傅,戚某差点又忘一件大事。是这样,主公见师傅手艺好,有意多留师傅几日,再做几套衣饰!” 庞衡大惊:“戚家老,你——你怎能言而无信?” “庞师傅,”戚光满脸堆笑,“不是戚某言而无信,实在是师傅的手艺太好了!”从袖中摸出一把金块,“主公说了,绝不亏待师傅,工钱原定六金,因为师傅做得好,外加三金,共是九金。你共做了三套衣服,三九二十七,这儿是二十七金。至于下面的工钱,完工之后另算!” “我不要你们的工钱,只求你们放我回家!” 戚光脸色一沉:“庞师傅,这样好的生意,你到哪儿寻去?再说,戚某面子薄,主公的面子,你总该赏一点吧!” 庞衡长叹一声,默不作声。 戚光将金币交予罗文,吩咐道:“罗文,你去庞师傅府上一趟,一来看望庞公子,二来将工钱捎给公子,就说庞师傅需迟几日回去!” 罗文接过金子,眼睛望向庞衡。庞衡心里清楚,自己在此私做王服,有可能再也回不去了。思忖有顷,他话中有话地对罗文道:“罗文,见到涓儿,就说我三日之后就回去。万一有啥事儿,他可寻他季叔想办法!” 罗文点点头,径自去了。 魏惠侯兴师伐秦,公子卬催逼粮草。卫、鲁、宋、中山四个小国不敢怠慢,各自备下一万石军粮。粮食准备妥当之后,具体发往何地的诏令却是迟迟不来。四国一时纳闷,各派使臣前往安邑探问。众使到达安邑之后,寻不到上大夫陈轸,只好去找司徒朱威。 事关列国军情,朱威赶忙进宫面见君上。朱威寻过前殿、后殿,宫人皆说君上不在。朱威正自彷徨,迎头遇到毗人,说是君上正在后宫赏鸟。朱威随毗人径到后宫,果见惠侯与夫人正在挑逗石榴树上的一只八哥鸟儿。见朱威远远跪在阶下,惠侯挥手,夫人避入屏风后面。惠侯呵呵笑道:“朱爱卿,你来得正好,寡人让你看件宝贝!” 朱威再次拜过,起身站定。惠侯走前几步,甚是热情地挽着他的手,走至石榴树下,指着小鸟道:“爱卿请看,这只小鸟是义渠君进贡的,乖巧得紧呢!”朝他连嘘两声,小鸟呆望一会儿,张口叫道:“小人叩见大王!”接着是三声磕头,“嘭!嘭!嘭!” 朱威暗吃一惊。义渠君一向依附秦国,秦、魏只要开战,义渠必是出人出马,因而被魏国列为公敌,素无使臣往来。义渠君无缘无故,突然上朝,且送来如此贡物,的确耐人寻味。 惠侯又逗一会儿,扭头问道:“爱卿此来,可有要事?” 朱威禀道:“君上,赵、韩、中山、卫、鲁、宋等国近几日频频来使,说是伐秦的兵马粮草皆已准备就绪,催问君上何时征用?” 魏惠侯反问一句:“依爱卿之见,何时征用为宜?” “微臣以为,如果伐秦,眼下就可征调!” 魏惠侯略想一下,望着鸟儿道:“爱卿也都看到了,这些年来,秦人今非昔比,不仅是块硬骨头,而且是块大骨头。我们真要硬啃,弄不好就要磕坏牙齿。几日来寡人反复思虑,秦公既已知错,愿意顺从,寡人何不因势利导,使秦人之力为我所用呢?” 尽管朱威心里已经有所准备,惠侯的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仍然使他微微吃惊。愣怔有顷,朱威缓缓说道:“君上圣明。不过,微臣仍有一虑,不知当讲否?” “爱卿请讲!” 朱威扫一眼八哥鸟儿:“君上,秦人单是归服,倒也说得过去。然而,公孙鞅定要再走一步,力劝君上南面称尊,就是做得过了。微臣以为,依公孙鞅为人,秦人此举,抑或别有用心。” 魏惠侯面现不悦之色,别过头去,缓缓说道:“爱卿提醒得是!去吧,你可以回复列国使臣,就说寡人谢过他们了!” “微臣遵旨!” 朱威刚走,毗人进来禀道:“君上,上将军求见!” “宣他进来!” 门外传来一阵脚步,是两名宫人抬着两只木箱走进院子。惠侯正自惊异,公子卬走进来,叩拜于地:“儿臣叩见君父!” 魏惠侯的眼睛紧盯木箱,许久方道:“卬儿,此是何物?” 公子卬再拜:“不过几件衣饰,是儿臣特意孝敬君父的!” 公子卬突然送来衣服,魏惠侯大吃一惊,不可置信地望着公子卬:“衣饰?卬儿你——打开看看!” 公子卬起身,打开一只箱子,指着箱中的王服、王冠、王履之类,轻声奏道:“儿臣比照周天子朝服款式,为君父做了几件衣饰,请君父过目!” 魏惠侯一下子怔在那儿,一会儿看看箱中的衣物,一会儿看看公子卬,似乎仍然没有反应过来。 公子卬拿起王服、王冠,又欲说话,魏惠侯脸色突然一变,大喝一声:“放下!” 公子卬吃此一惊,急将衣饰放下,两膝一软,顺势跪在地上。 魏惠侯手指大门:“出去!” 公子卬完全愣了,跪在那儿不知所措。 魏惠侯提高声音,转对毗人:“轰他出去!” “儿臣告退!”公子卬这也醒悟过来,连拜几拜,仓皇退出。 公子卬两腿发软,惶恐不安地走出宫城,驱车径至上大夫府中,冲陈轸叫道:“你你你——你害我!” 陈轸一时怔了:“上将军,快说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公子卬悔恨交加,“本公子依你所说,将王服献予君父,本想讨个好,不想讨来的却是一顿呵斥!” 陈轸细细问过详情,长吁一气,朝公子卬拱手笑道:“大事成矣,下官恭喜公子了!” 公子卬一愣:“恭喜?” 陈轸笑道:“走,到元亨楼去,下官为公子贺喜!” 这日傍晚,魏惠侯回到寝宫,早有宫女为他卸去衣冠。毗人打个手势,一个执事太监手持铜盘跪在面前,铜盘上排满了众嫔妃的牌子。 魏惠侯看也不看,大手一摆,太监会意,端上盘子迅速退去。魏惠侯在厅中连踱两个来回,转向毗人,若有所思道:“那两只箱子呢?” 毗人恍然明白过来,转身走出。不一会儿,引着几个太监抬着公子卬送来的两只箱子走进来。毗人打开箱子,魏惠侯疾步上前,取出一套王服、王冠、王履,翻来覆去看有许久,连连夸奖:“嗯,选料、做工都算上乘!” 毗人笑道:“君上,何不试穿一下,看看尺寸是否合意?” 魏惠侯不耐烦地用下巴指了一下箱子,毗人会意,拿起王服、王履、王冠,察言观色地侍候惠侯穿戴齐备,引他走至试衣镜前。魏惠侯对镜左右扭身,毗人审看一遍,赞道:“君上,不紧不松,正合适!” 众太监更是连声称好。魏惠侯在镜前又扭几次,喜形于色,连声赞道:“寡人总把卬儿看做粗人,不想他动起心思来,倒也丝丝入扣,哈哈哈!” 惠侯安歇之后,其中一个太监换上便服,悄悄出宫,快马赶至元亨楼,林掌柜急急引他走至楼上一套雅室,但见管弦齐鸣,美女舒臂,公子卬、陈轸正在欣赏齐舞。戚光眼尖,看到两人站在门口,急忙出来,太监冲他耳语一番,匆匆离去。 戚光踅身走至陈轸面前,在他耳边如此这般,陈轸乐呵呵地转对公子卬道:“真让下官说中了!宫里来人说,方才君上试穿王服,连声夸耀上将军您做事细微呢!” 公子卬这也松出一口气,点头赞道:“上大夫谋事,本公子叹服!眼下看来,君父之心算是摸清了,只是——下一步该如何落子,上大夫可有考虑?” 陈轸微微一笑:“下官早已有所安排,过几日就可禀报公子!” 第三章 庞涓家破人亡,被逼远走他乡 魏惠侯在宫中试穿王服的事很快就让司徒朱威知道了。朱威使人暗中打探,得知王服一事全系上大夫陈轸、上将军公子卬所为。联想到宫中八哥之语和公孙鞅议和、尊王的所作所为,朱威不寒而栗。他思前想后,越想越觉得不踏实,当下赶往相府。 由于白圭不在,平日里门庭若市的相府显得甚是冷清。朱威径至后院,正在府中代理白圭处理杂务的公孙衍听到脚步声急,出门见是朱威,刚要揖礼,朱威摆手道:“公孙兄,你速去大梁一趟,务请白相国回来!” 公孙衍惊问:“出事了?” 朱威扼要讲述一遍,公孙衍思虑有顷,神色渐渐严峻,长叹一声:“唉,君上真要称王,魏国危矣!” 朱威原只认为不妥,尚未看出危机,听公孙衍这么一说,当下惊道:“公孙兄,此话从何说起?” “秦人归服是假,与我争夺河西方是其心。周室虽衰,其名仍在。此番孟津之会,君上之所以一呼百应,号令天下,打的无非是尊周的旗号。秦不尊周,君上鼓动天下伐之,诸侯也都响应。结果伐逆之师未动,自己反而成为逆贼,必失天下人心。方今天下,人心向背决定成败,君上此举,无异于自毁长城!” 朱威似乎没听明白,喃喃重复道:“自毁长城?” “是的。只要失去人心,秦国就会以伐逆之名向我挑战,我也必失道寡助,成为天下公贼!” 朱威听得一身冷汗,急急问道:“公孙兄,可有挽救之法?” 公孙衍摇头道:“君上早有称王之心,又有公子卬、陈轸左右呼应,此事只怕已成定局,难以挽回!” 朱威沉思有顷,坚定地说:“公孙兄,你去大梁一趟,务请白相国回来。我这里抓紧联络百官。只要相国回来,百官有个挑头的,或可促使君上改变初衷!” 公孙衍点了点头:“只能如此了!” “事不宜迟,请公孙兄马上动身!” 公孙衍走到马厩,牵出两匹快马,跨上一匹,另一匹放空,朝大梁方向疾驰。 安邑离大梁抄近路也有一千余里,公孙衍日夜赶路,中途换过两匹马,人也实在撑不下去,只好在韩国境内休息两个时辰,于第三日午后,抵达大梁。 大梁的官邸里空无一人。公孙衍几经问询,得知白相国与大梁郡守均在大沟工地,忙又策马赶去。 此时,在大梁东的逢泽附近,大沟最后一段将要贯通。工地上人来人往,到处都是肩挑背扛的民工。 身上沾满泥土的白圭和大梁守丞各拿铁锹,兴致勃勃地走向高处一个临时搭建起来的棚子。棚中放着几个沾满灰土的几案,案上摆着施工模具和图样。 白圭精神抖擞,一点也看不出疲劳的样子,一边喝水,一边翻看图样,头也不抬地对候在一边的大梁守丞道:“看样子,再过一个月,大沟就能全线贯通了!” 大梁守丞应道:“下官查过了,下月既望①是吉日,可以放水!” 白圭的表情十分兴奋:“好!届时本相亲来开闸!” 话音刚落,得得一阵马蹄声近,公孙衍在棚子前面翻身下马,疾步走至白圭面前,叩伏于地:“公孙衍叩见主公!” 看到公孙衍,白圭越发高兴起来:“是公孙衍呀,快起来,老朽方才还想着你呢。告诉你一件喜事,大沟下月既望就要开闸了!” 公孙衍起身,侍从递过来一把汗巾,公孙衍接过,在脸上胡乱擦拭一把,又接过一碗凉水,咕咚几声一气饮尽。 白圭站起身子,不无兴奋地指着外面的工地:“你看,逢泽连年泛滥,远近黎民苦不堪言哪。这下好了,大沟一通,逢泽之水就能变害为利,与十水二十八泽连成一脉。公孙衍呀,你可不能小瞧这条大沟,为商东可至齐,南可至越,为农旱可灌溉,雨可排涝,有百利而无一害,实为魏人致富之本哪!” 公孙衍却是表情木然地望着白圭。白圭感觉有异,微微一怔,继续说道:“公孙衍呀,老朽还想告诉你,治国要以农为本,以商为魂,两者不可偏废。重商而轻农,国不强;重农而轻商,民不富——” 公孙衍无心再听下去,神情哀伤:“主公,出大事了!” 白圭心头一沉:“是君上出兵了?” “不是!” 白圭松下一口气,不慌不忙地说:“那你慌个什么?” “是比出兵更加糟糕的事!” 白圭镇定地端起一碗凉水,小啜一口:“只要不是兴兵伐秦,魏国就无大事!说吧!” “公孙鞅来朝,俯首称臣不说,更是力劝君上南面称王!” 白圭大惊:“什么,他劝君上称王?君上允准了?” “陈轸为君上缝制三套王服,公子卬送予君上,君上逐一试穿,赞不绝口!” 白圭如呆了一般僵在那儿,手中的水碗啪的一声掉落于地。 公孙衍惊道:“主公?” 白圭惊醒过来,大声吩咐:“快,备车!” 大梁郡守听得真切,赶忙传令备车,白圭钻进车中,公孙衍顾不上疲劳,扬鞭催马,风一般朝安邑方向驰去。 时光已近初夏,午后的阳光开始火辣起来。魏惠侯走出用膳斋,在众宫女的陪同下来到后花园,躺在凉亭下面的一张吊床上。 这是一张用竹片做成的极其精致的吊床。时下蚊虫不多,然而,为防意外,毗人仍旧吩咐宫人挂上帐幔。 魏惠侯甚是在意养生之道。按照他的习惯,一日之中,子、午两觉是不可或缺的。对他来说,子觉当无问题,因为他习惯于人定①时分入睡,赶到子时,早已深入梦乡。只这午觉有点麻烦,总有外界干扰,不是天气冷暖无常,就是朝中琐事缠身。 魏惠侯眯起双眼,一动不动地躺在吊床上。一个宫女轻轻晃动吊床,一个宠妃手拿羽扇轻轻扇风。躺有好一会儿,魏惠侯仍然没有睡着,只在床上辗转反侧。宠妃灵机一动,一边扇风,一边哼起催眠曲。这一招果然奏效,没过多久,魏惠侯就起了鼾声。 魏惠侯是个大胖子,打起鼾时,抑扬顿挫,富有乐感。伴在他身边的人大都知道,只要鼾声一起,君上就算入睡了。宠妃也似扇得累了,停下手中的扇子,只是宫女仍在一下接一下地摇着吊床。 正摇之间,魏惠侯突然面色紫涨,全身本能地打个激灵,嘴巴一张一合,却没有任何声音发出,两腿扑扑发抖,却不见蹬踢出来。宫女吓得花容失色,宠妃倒是经验丰富,赶忙用力去推,高声叫道:“君上!君上——” 经此一推一叫,魏惠侯陡然醒来,忽地坐起,浑身大汗淋漓。 宠妃关切地问道:“君上,您——您做噩梦了?” 魏惠侯似乎没有听见宠妃的声音,坐在那儿又怔了一刻,这才回到现实中,大喊一声:“来人!” 坐在不远处打盹的毗人感到情况异常,早已站起来,听见喊声,急走过来:“君上?” 魏惠侯头也不抬:“速召上大夫觐见!” 毗人应过,急急走下亭子。魏惠侯梳洗已毕,换上礼服,刚到书房坐下,上大夫陈轸已经赶到,进门叩道:“微臣陈轸叩见君上!” 魏惠侯摆了摆手:“爱卿请起!” 大中午紧急召见臣属在魏惠侯来说非常罕见。陈轸心里没底,咧嘴一笑,小声试探道:“君上,人说心有灵犀,微臣原是不信,今日倒是信了!” 魏惠侯并不说话,只拿眼睛望着他。陈轸心里越发吃不准,只好再笑一声,对上面的说法作了解释:“微臣躺在床上,心里正在想着君上,君上的口谕可就到了!你说奇不?” 魏惠侯仍然像是没有听他说话,只将眼睛盯住陈轸,看得他心里着实发毛。 有顷,魏惠侯似是定过神来,眼珠子转了几转,冲他说道:“陈爱卿,寡人急召你来,并无他事,只是方才忽做一梦,甚是离奇,乍然醒来,百思不得其解,欲请爱卿解之!” 陈轸当下松出一口长气:“微臣愿闻!” 魏惠侯微闭双眼,似是再入梦中:“寡人正在凉亭打盹,恍惚之中,看到天空飞来一只大鸟。大鸟将寡人一把抓起,一直飞到白云上面。寡人极为惊惧,欲呼不能,欲动不得,整个是无能为力。突然,白云变为七彩祥云,七彩祥云合成一道彩虹,大鸟飞向彩虹,落在拱顶。寡人极目四望,但见瑞气飞升,彩云朵朵,简直就是人间胜境!接着仙乐响起,远处飞来一群天仙般的美女。美女飞入七彩云中,翩翩起舞。寡人正自观赏,大鸟的爪子猛然一蹬,寡人吓得站立不稳,从彩虹顶端直跌下来。”略顿一下,不无惊悸,“寡人像一片树叶一样朝下飘落,无意中朝下一看,天哪,黑洞洞一片,深不见底!寡人魂飞魄散,左右四顾,身边一个人也没有,大喊救命,却喊不出声,想逃,腿脚根本不听使唤,正自着急,所幸被宠妃叫醒了。爱卿啊,寡人惊醒那阵儿,当真是冷汗一身呐!” 陈轸沉思有顷,眼珠儿一转,陡然起身,走至魏惠侯面前,扑通一声跪下,声音洪亮地禀道:“微臣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听他口喊“陛下”,魏惠侯一下子愣了,许久方道:“陈爱卿,你——你这是——” 陈轸又是三拜:“陛下做此吉梦,微臣恭贺您了!” 魏惠侯半信半疑:“如何吉祥,还请爱卿详解!” “秦国素称黑雕之乡,梦中大鸟,当是秦公。大鸟带着陛下升入高天,当是秦公辅佐陛下南面称尊。陛下升到彩云上面,是指陛下贵为天子。彩云为七色,是指天下列国尽皆臣服,如众星捧月。美女绕着陛下载歌载舞,是指天下臣民归心,万众欢欣!陛下欲呼不出,欲动不能,是指陛下心怀大德,不肯轻就此位!” 魏惠侯沉思有顷,轻轻点头:“爱卿所言也还在理。只是大鸟将寡人蹬下深渊,又该作何解说?” 陈轸早有应对:“据微臣所知,梦境多为虚幻,就如镜像一般。镜像是反着的,梦境也是反着的。梦黑是白,梦白是黑;梦凶是吉,梦吉是凶。陛下最终被大鸟蹬下深渊,貌凶实吉。向下坠落预示向上浮升,无底深渊预示根基牢固。陛下,此梦大吉大利,预示陛下王业必成啊!” 魏惠侯释然而出一口长气:“如此说来,倒是寡人庸人自扰了!” 陈轸的眼角稍稍瞥向魏惠侯:“事有凑巧,微臣不久前听到一则民间传闻,恰与陛下之梦暗合!” “哦,”魏惠侯的兴致一下子上来了,“是何传闻?” 陈轸长吸一口气,缓缓说道:“大梁东南百里有水,名唤逢泽。泽边有山,名唤龙山。一个月前,有樵人听到山中凤鸣,有渔人听到泽中龙吟。凤鸣龙吟,当是千年一遇之祥瑞吉兆。昔日凤鸣岐山,武王伐纣。今日凤鸣龙山,陛下亦当南面称尊,秉承天意啊!” “竟有这等奇事!”魏惠侯眼睛发亮,“陈爱卿,你可速去访查。若是传闻,也就罢了;但万一是真有其事,寡人自当亲去逢泽,祭祀天地!” “陛下,”不知不觉中,陈轸已是不离这个称谓了,“微臣听闻此事,当即使人访查,真还找到了这两个人!” 魏惠侯极是兴奋:“哦,他们现在何处?” “就在微臣府中!” “快,请他们入宫觐见!” “微臣遵旨!” 陈轸走出御书房,拿袖子擦了把额上的冷汗,长长地吁出一气。好家伙,君上若不是请他解梦,自己若不能随机应变,近些日子的所有努力就会成为泡影。事儿发展到这个地步,大事已成了! 陈轸大步走出宫门,早有车夫迎上前来,将他扶到车中,一溜尘土回到府中。 在第三进院子的偏厅,戚光正在对两个中年男人说话。二人跪在地上,一个樵人打扮,一个渔人打扮,口中各自念念有词。戚光坐于几前,眼睛微闭,显然是在凝神静听。戚光的耳朵像兔子一样灵敏,单听脚步声就知主子回来了,忽地从席上弹起,急急迎到门口,扶陈轸走至主位坐下,自己候立于一侧。 陈轸将头转向戚光:“他们可都记熟了?” 戚光扫了二人一眼,大声问道:“你们两位,快回主公的话,那些词儿,可否记熟了?” 二人又拜三拜:“回禀主公,小人早已背得滚瓜烂熟,一个字儿也不会漏下!” “嗯,记熟就好!”陈轸朝他们点了点头,微微笑道,“不过,在此记熟毫无益处。呆会儿见到陛下,你们若是也能做到一字儿也不漏,方见本事!” 二人齐道:“主公放心,莫说是陛下,纵使在天神面前,也不会漏下一字!” 陈轸朝戚光努一下嘴,眼睛微微闭上。戚光走到一边,搬出一个箱子,在陈轸几案前打开,从里面一块接一块地摸出黄澄澄的金子,码成两个小堆儿。戚光做这个动作时,故意做得很夸张,渔樵二人看得眼睛发直。 戚光码完,朝二人厉声喝道:“你们两个泼皮听着,待会儿见到陛下,若是说得好,一人一堆金子。若是说漏一个字儿,不但金子没得一块,你们的一家老小——嘿嘿嘿……”戚光顿住不说了。 渔人和樵人吃此一吓,连连叩道:“小——小人晓——晓得!” 陈轸点了点头,起身道:“走吧!” 就在陈轸引领渔人、樵人走进宫城大门时,安邑东城门处,因多日缺少睡眠而显得面色浮肿的公孙衍也吆喝一声,钻过城门。 “安邑到了,主公,我们先回相府,无论如何,您得小歇一会儿!”公孙衍转身问道。 正在闭目打盹的白圭头也不抬,口中迸出两个字:“进宫!” 公孙衍迟疑一下,扬鞭催马,朝宫中急驶。 老相国走进宫门时,渔人、樵人早已叩拜于偏殿。樵人讲述完了,惠王的目光落在渔人身上。渔人甚是紧张,略顿一下,连清两次嗓子,开始背诵:“草——草民起早到逢泽撒网,突——突然听到前面水响,接着看——看到水中游出一物,长约数丈。草民从未见过此物,甚是惊异,盯着它看。此物越游越快,后来竟然凌——凌空跃出水面数——数丈,发出一声又深又长的鸣声,就像这样——”吸气鼓嘴,“喔——呼——” 魏惠侯听得傻了,身子前倾,急切问道:“你可看清此物?” 渔人摇头道:“那天雾气甚大,草民看不真切,只觉得它体大无比,状如巨蟒,口吐烈焰,上下翻腾——” 陈轸轻咳一声,渔人停住。魏惠侯满脸喜色,转向陈轸:“寡人听说龙凤相随,山中出凤,此物必是天龙了!” 陈轸拱手应道:“君上,龙凤现世,断非寻常祥瑞啊!” 魏惠侯微微转向毗人,捋了一把胡须:“嗯,天降祥瑞,两位乡民呈报有功,各赏黄金三十!” 毗人示意,一名宦人端出两盘黄金。渔人、樵人再次看到黄澄澄的金子,一阵乱叩,谢恩的话儿尚未出口,一个宦人急走进来:“君上,白相国求见!” 听到“白相国”三字,陈轸心中猛地一颤,渔人、樵人更是两腿发颤。魏惠侯却显得十分高兴:“哦,老爱卿回来了!快,请他觐见!” 毗人唱道:“君上有旨,白相国觐见!” 白圭急趋进来,叩道:“微臣叩见君上!” 魏惠侯乐不可支,抬手笑道:“老爱卿快快请起,坐坐坐!” 白圭再拜一下:“谢君上!”起身一看,自己的位置上赫然坐着陈轸,顿时脸色一沉,“君上,此地似无老臣席位!” 陈轸的脸色刷地变了。 魏惠侯转对陈轸,呵呵笑道:“陈爱卿,你坐错地方了,挪一挪!” 陈轸不无尴尬地起身走到右边几前坐下,朝白圭略一抱拳:“下官失礼,望相国包容!” 白圭缓缓走至自己席前,坐下来,淡淡说道:“不是上大夫失礼,是老朽来得不巧!” 陈轸越发尴尬:“不不不,下官不是此意!” 白圭还要说话,魏惠侯转过话题:“老爱卿,不说这个了,寡人正有一事讲予你听呢!” 白圭转身,拱手道:“老臣愿闻!” 魏惠侯手指跪在地上的渔人、樵人:“这两位乡民打逢泽来的,说是亲耳听到凤鸣龙吟。如此吉瑞之兆,千古一遇啊!” 白圭横扫几人一眼,心中已如明镜一般,脸色一沉,目光直逼渔人和樵人,见二人将脸死死埋在地上,让宽大的袖子遮个严严实实,心中已是有数,缓缓说道:“两位乡民好眼福,请抬起头来,让本相看看!” 渔人、樵人越发将头深埋起来,全身发颤,两个屁股蛋子抖得如同过筛子一般。白圭瞧得真切,加重语气,猛然喝道:“两位乡民,本相要你们抬起头来,可曾听见?!” 渔人、樵人万般无奈,只好抬起头来。白圭打眼一看,立时认出二人,咚的一拳震在几上,厉声喝道:“大胆刁民,可曾认识本相?” 两人面如土色,浑身打颤。 白圭冷笑一声:“什么凤鸣龙吟?你二人在乡野胡作非为也就罢了,还敢窜进宫里,欺君罔上,你们可知这是诛灭九族之罪?” 听到“诛灭九族”四字,二人几乎瘫在地上。 白圭缓缓转向魏惠侯:“君上,自孟津回来,微臣一直住在逢泽,从未听到凤鸣龙吟,也未听人说起此事。至于眼前二人,根本不是渔人和樵人。一人名唤勾三,游手好闲,是个有名的泼皮;另一人名唤朱四,嗜赌成性,连亲娘老子也要欺骗。近年开挖大沟,此二人屡屡逃避劳役,被大梁守丞责打四十大棍。责罚之日,微臣刚好在场,记得分明!如此刁民在此蛊惑君上,定是受人所使,望君上明察!” 魏惠侯的脸色一下子阴沉下来,目光慢慢移向陈轸:“陈爱卿,有这等事?” 陈轸早已回过神来,眼珠连转几转,缓缓转身正对白圭,尽力使语气缓和:“白相国此言,分明是在指责下官。白相国向来一言九鼎,下官纵有十口,也难辩解。今日当着君上之面,下官不敢妄言,只想澄清此事!” 魏惠侯听他说得还算沉气,微微点头:“陈爱卿,有话就说嘛!” 陈轸转向樵夫,循循诱导:“这位樵夫,相国大人说,大人曾在大梁见过你,可有此事?” 见樵人望过来,陈轸丢了个眼色。樵人领悟,摇头道:“小民世居龙山,终日以砍柴为生,十几年来从未出山,不曾见过相国大人!” 陈轸甚是满意地点了点头,转向渔人:“这位渔人,你可见过相国大人?” 渔人自然也是一番摇头。 “看你们二人这个憨样,料也不敢说谎!”陈轸轻哂一声,再次转向樵人,“我再问你,你是何时何地听到凤鸣的?” 樵人抬头,见白圭目光犀利,急忙勾下头去。 陈轸大声问道:“这位樵人,这儿是朝堂,不是大梁,你听到什么,就直说什么!若有半句虚假,本官诛你九族!” 樵人听出话音,朗声说道:“有日午后,小民正在山上打柴,突然听到山中鸟鸣!” 陈轸脸色一沉:“是鸟鸣,还是凤鸣?” 樵人急急改口:“是——是凤鸣!” “你怎么知道它是凤鸣呢?” 樵人也是豁出去了:“小民看到成千上万的小鸟结成群绕山顶盘旋,不一会儿又都突然消失,接着听到山顶传出一声长鸣,声振十数里,好像是仙女唱歌一样!小民小时常听人讲,这叫百鸟朝凤,因而猜想,那声长鸣定是凤鸣!” 陈轸慢慢起身,走至魏惠侯面前,叩拜于地:“是非黑白已经明了,望君上明察!” 魏惠侯微微点头,慢慢转向白圭,沉声说道:“老爱卿,你几时回来的?” “君上,”白圭急了,也顾不得尊卑,“樵人之语漏洞百出,分明是在妖言惑上!” 魏惠侯面色敛起,声音陡地提高八度:“白圭,寡人问你,是几时从大梁回来的?” 白圭心头微凛,缓缓起身,叩拜于地:“回禀君上,微臣刚刚回来,尚未回府!” “老爱卿,”魏惠侯放缓语气,“在你这把年纪,想必也走累了,先回府上歇息三日,再来上朝吧!” 白圭心底生出一股寒意,看一眼陈轸,再看一眼两个泼皮和摆在他们面前的金子,长叹一声,轻轻叩道:“微臣领旨!” 庞涓被关在黑洞洞的地下室里,不知过了几日,每日只能得到一碗稀粥,饿得他头晕眼花,全身乏力。 这日凌晨,两个汉子打开房门,二话不说,架起他的两只胳膊,连拉带拖地将他弄到元亨楼外,朝大街上猛然一推。庞涓力气全无,又被两个汉子如此一推,顿时滚于数步之外,仰面朝天躺在地上。 两个汉子白他一眼,拍拍手径回院里。庞涓躺了一会儿,咬牙爬起,朝元亨楼的牌匾死盯几眼,聚起力气挪到街边,扶墙壁缓缓走去。 庞涓走回西街,挨到自家门口一看,门上依然挂着锁。庞涓陡吃一惊,不及开门,急到邻居卖豆芽的铺子里。铺里伙计热情地招呼他坐下,庞涓问他阿大何在,伙计摇头,只说不知,并说他家的铺子关门旬日了。 庞涓陡然想起旬日前有罗文上门,心里有底了,吩咐伙计做两碗面条。伙计知他饿坏了,立即生火,不一会儿端上两碗热面。庞涓吃完,感觉上略略好些,作揖谢过,回到自家铺前,打开铺门,将铺中一切仔细查看一遍,见一切完好,长吁一气,在柜台前席地坐下,集中心绪,一边整理这些日来的乱麻,一边恢复体力,坐等庞衡音讯。 庞涓在铺中一直坐到傍黑,有人推门进来。庞涓抬头一看,正是罗文。庞涓噌的一声蹿上去,一把扭住罗文,怒道:“姓罗的,我正要寻你,你倒找上门了!” 罗文也不挣扎,任他扭住。庞涓将他扭到柜台前,猛地朝柜台上一顶:“快说,我的阿大在哪儿?” 罗文应道:“庞兄松手,在下此来,为的就是此事!” 庞涓松手,眼睛却逼视着他。罗文缓出一口气,轻描淡写地将近日发生之事概述一遍,刻意隐去了王服一事,只说府上请庞师傅做几套贵重衣服,并从袖中掏出二十七金,码在几案上道:“这是庞师傅旬日来的工钱,家老让在下先捎予你!” 十日竟能挣到二十七金,简直是匪夷所思!庞涓扫了那堆金子一眼,冷笑一声:“纵使为天子做王服,也不会有这么多金子!姓罗的,你甭想骗我?” “庞兄勿疑,这些真的是庞师傅的工钱。因是紧活儿,府上给得多些,听家老说,这是原工钱的三倍!” 庞涓追问道:“是何衣服如此值钱?” 罗文略略一顿,摇头道:“这——在下也是不知!” “姓罗的,”庞涓从牙缝里挤出道,“无论你知也不知,家父既然跟着你去,我这里只能向你要人!我家待你也算不薄,今日也就不多说了。你这就回去,速叫陈轸放出我的阿大,不然的话——”顿住话头,直将拳头捏得咯咯直响。 罗文点头道:“庞兄不必说了,在下这就禀报家老!” 罗文走有几步,回头说道:“还有一事,在下差点忘了!庞师傅吩咐,你万一有急事,可去寻你季叔!” 庞涓冷冷说道:“我谁也不找,只要家父回来!” 罗文出门,见天已黑定,遂加快步子走向上大夫府。走进府门,罗文略一思索,决定先寻庞师傅,告诉他庞涓平安之事。罗文大步走到庞衡干活的院子,老远就见院门紧闭,里面并无一丝儿光亮。罗文心头一紧,加快脚步,至门前拍门,亦无人应声。用力推门,竟推不动。 罗文大急,见一个仆从正好过来,拦住他道:“庞师傅呢?” 那仆从道:“哪个庞师傅?” “就是在这个院里缝衣的老师傅!” “哦,迎黑时分,我看到几个人带他走了!” 罗文大惊:“带哪儿去了?” 仆从摇头。 罗文愣了一下,转身走向戚光的小院,不见家老。罗文询问院中的仆从,得到戚光刚刚离开,似是去主公书房了。 罗文略一迟疑,拔腿又朝陈轸的书房走去。 陈轸的书房是第六进院子,也是最后一进,甚是隐秘,除去贴身仆从,其他下人严禁踏足。由于事急,罗文也无顾忌了,疾步走进院门。 院中静寂无声,一轮弯月明朗地照着。没有灯光就意味着无人,罗文顿住脚步,朝院中又看一眼,确定他们不在院中,正欲离开,忽然听到一个声音:“主公,方才那两个泼皮又在闹腾,定要拿金子走人!” 罗文听出声音是戚光的,打个惊愣,赶忙屏气凝神,不一会儿,陈轸的回应也传出来:“此间事儿已经完了,真要想走,就打发他们上路吧!” “小人知道了!” 罗文一下子呆了。显然,陈轸、戚光正在密谈,被他听到,绝对不是好事。他拔脚欲走,陈轸缓缓的声音又传出来:“还有——白家的事儿,办得如何?” 听到“白家”二字,好奇心使罗文顿下脚步。 再后是戚光的声音:“回禀主公,白公子早让梁公子、吴公子和那个小妞缠得神魂颠倒,这些日来,无日不赌,夜夜享受,天天赢钱,过得就像活神仙似的,这阵儿只怕仍在元亨楼里逍遥呢!” “不能让他天天赢钱,要让他有赢有输。赢要让他赢得开心,输要让他输得揪心。只有这样,他才能上劲儿!” “谨记主公训示!” 陈轸长叹一声,恨恨地说:“唉,那个老白圭,真是可恶!我不过坐了一下他的席位,他竟让我下不来台!这口气忍他几年了,是该有个地方出一出!” 戚光不无谄媚:“主公放心,只要搞定这个小活宝,不消半年,小人定将他的万金家财搬进主公的库里,看不将老家伙气死!” 罗文听得真切,顿觉毛骨悚然,拔腿急走,脚下却被物什绊住,身子一晃,差一点摔在地上。戚光感觉有异,疾步窜出房门,大声喝道:“什么人?” 罗文已是走不及了,只好硬住头皮趋前几步,跪下叩道:“回——回家老,是小人,罗——罗文!” 戚光不动声色,走近几步,厉声骂道:“你小子,鬼鬼祟祟,跑这儿干什么?” 罗文心慌神虚,结巴道:“小人——庞家有——有急事,要庞叔回——回去一趟。小人四处寻不到家老,听说您朝这里来了,急——急赶过来!” 戚光略顿一顿,态度和缓下来:“你先出去,在账房候我!” “小人遵命!”罗文起身,急急离去。 听到脚步声渐远,陈轸也走了出来,望着罗文的背影,朝戚光点了点头。 罗文心惊肉跳地走到账房,候有半晌,戚光才走过来,见到罗文,呵呵笑道:“你小子,方才我还以为是贼人呢,吓一大跳!” 罗文也早缓过神来,出口掩饰:“小人也是。小人刚刚走到院中,见里面并无灯光,正欲离开,不想却被家老喝住!” “罗文呐!”戚光点了点头,朝他微微一笑,缓缓说道,“这几日府中事多,你是护院,可得防严一些。怎么,庞家有何急事?” “庞涓突患紧病,肚子疼得死去活来!” 戚光沉思一会儿,从箱子里取出三金,交予罗文:“年轻人闹肚子,想是吃坏了,不算大病。这三金你先拿去,为他请个大夫!” 罗文接过金子,随口问道:“这事儿得跟庞师傅说一声。庞师傅他——人呢?” 戚光又是呵呵一笑:“庞师傅交上大运了。迎黑时分,宫中突然来人,说是庞师傅手艺好,接他进宫再做几日,只怕一时三刻回不来了。你若见到庞涓,将这喜事儿告诉他!” “这——” “这什么呢?”戚光阴沉下来,“难道家事还能大于国事不成?” 罗文身上一寒,嗫嚅道:“小人遵命!” 罗文拿上金子,刚要出去,戚光又道:“庞师傅有个包裹要让你捎回去!” “包裹?在哪儿?” “在庞师傅的院里!” 罗文退出账房,忐忑不安地一路走向庞师傅缝衣的小院,心里打鼓,步子自也缓慢下来,两只耳朵像兔子一样机敏地竖着,两只眼珠子四下里乱转。一路并无异常,小院依旧黑乎乎的,似无一人。 罗文略略放心一些,上前推门。门吱呀一声,竟然开了。罗文顿住脚步,目光再次扫向四周,见仍无异常,方才缓缓走入。罗文只顾察看周边形势,不想脚下一物将他绊倒在地。 罗文摸到两具尸体,就着微弱的月光定睛一看,竟是渔人和樵人,显然是刚刚被人杀死的,鲜血仍在汩汩外冒。想到方才陈轸“送他们上路”之语,罗文不由自主地打个寒颤。 四周死一样静。罗文伏在地上,眼珠子四下一转,忽地拔出宝剑,就地一滚,飞身跃上院墙,连跳几跳,蹿到房顶。 这串动作一气呵成,且发生于刹那之间,伏在阴影中的杀手本以为是瓮中捉鳖,因而并不着急,遭此惊变,登时愣了。待他们回过神来,罗文已从后屋橼下纵身跃下。 有人大叫:“杀人喽,快抓凶手啊!” 上大夫府中喊声四起,众杀手纷纷绕至屋后追赶。罗文身轻路熟,七绕八拐,不一会儿,就已逾墙而去。 罗文走后,庞涓一直候在家中。足足候有两个时辰,仍然不见人影。庞涓感觉饿了,到外面弄了点吃的,回房又候,不知不觉中,竟自沉沉睡去。 庞涓一觉醒来时,已是翌日上午,太阳升过树梢,街上不时传来吃早饭的喊声。庞涓打来一面盆水,粗粗洗过,正欲出门,见一个卖烧饼的直走过来,边走边叫:“卖烧饼喽,刚出炉的新鲜烧饼!” 待他走到跟前,庞涓摸出一个布币①,递过去道:“伙计,买两个!” 卖烧饼的从篮子下面摸出三个递予庞涓,却不收他的布币。庞涓觉得奇怪,问他为何不收,卖烧饼的说道:“有人付过钱了,他要小人将这三个烧饼送到庞记,还要小人亲手交予庞公子!” 卖烧饼的说完,转身走去,沿大街再次叫卖起来。庞涓拿上烧饼,不无狐疑地走进铺里,将烧饼放在几上,左右审视,见其中一只似被撕开,将之扯开,果然里面现出一块丝帛。庞涓展开一看,脸色陡变,急将罗文送来的二十七金纳入袖中,揣上烧饼,一边咬着,一边匆匆走出铺门。 庞涓径直走到北街,在一家打铁铺门前停下,买了一柄上等好剑,回到街上,四顾无人,径投北门而去。 庞涓走出北门,来到北郊野外,看到一片林子,直走进去。不一会儿,他听到有人小声叫喊,转头一看,正是罗文。 罗文招呼他一声,迅速朝一个方向走去。罗文走得飞快,庞涓紧赶慢赶,跟他七绕八拐,来到一处更加茂盛的桦树林中。 罗文停住脚步,环视四周,见再无一人,这才靠在一棵树身上,面色惨白地望着庞涓。 庞涓怔道:“姓罗的,你在搞什么鬼?” 罗文静静地说道:“有人要杀我!” 庞涓不无惊愕:“谁要杀你?” 罗文的声音依旧静静的:“主公和家老!” 接下来,罗文从做王衣开始,将前后经过、来龙去脉细细讲述一遍。庞涓听毕,抱头蹲在地上,轻叹一声,自语道:“阿大,你这下该知道,不只是舞枪的人死于枪下、舞刀的人死于刀下了吧!” 罗文也蹲下来,长叹一声:“唉,庞兄,这事儿都怪在下。在下本想为庞叔拉桩生意,不想害了庞叔不说,更使庞兄受到拖累!” 庞涓沉思有顷,抬头望向罗文:“听你刚才所说,陈轸那厮还要加害白相国?” 罗文点了点头。 庞涓若有所悟:“难怪那日他们对白少爷恭维有加!”略顿一顿,面现怒容,“白相国扶农通商,一心为国操劳不说,还捐出自家财产兴修水利,整治河水,天下谁人不知?陈轸这厮生出此等下作手段谋害相国,简直是畜生不如!” “庞兄所言甚是,”罗文接道,“家老不知从何处寻到渔人和樵人,说是听到凤鸣龙吟,是千年祥瑞!什么渔人、樵人?分明是两个泼皮!” “凤鸣龙吟?”庞涓不无惊异。 罗文又将渔人和樵人之事详细述说一遍。庞涓听完,陷入沉思,有顷,抬起头来,缓缓说道:“罗兄,在下有点明白了!” 罗文不解地望着庞涓,口中“哦”出一声。 庞涓恍然悟道:“陈轸偷偷摸摸地让家父缝制王服,这又演出凤鸣龙吟之戏,目的只有一个:怂恿君上称王!” “称王?”罗文失声道,“这不是谋逆吗?难怪庞叔死活不肯去做!” 庞涓开始在林子里来回踱步,有顷,抬头问道:“罗兄,知道他们将家父关在何处吗?” 罗文摇头道:“听戚光说,君上把庞师傅请进宫里去了,据我估摸,此话儿不实,眼下庞叔肯定就在府里。” 庞涓沉思一会儿,缓缓说道:“罗兄,那奸贼正在追杀你,你赶紧逃吧!” “那——庞叔呢?” “在下自去救他!” “庞兄何出此言?”罗文急道,“庞叔因为在下遭此劫难,生死未卜,在下若是逃之夭夭,今后如何做人?” 庞涓甚是感动,点头说道:“罗兄深明大义,庞涓认你这个兄弟!眼下他们正在追你,罗兄暂先躲在此处,今夜人定时分,你我可在奸贼府前会合,先救出家父,再顺手宰掉奸贼,为国除害!” 罗文点了点头:“好,在下听庞兄的!” 与此同时,一个人影匆匆走进上大夫府宅,拐进戚光的小院。戚光听到脚步声,见是丁三,忙迎进来,问道:“有动静了?” 丁三急走上前,对戚光耳语有顷,戚光急问:“你可看得清楚?” “小人不会看错。天不亮小人就到庞家附近,一直盯住庞家那小子。方才那小子匆匆出去,到街北买了一柄宝剑,然后七绕八拐,走进城北的老林子里。小人尾随过去,果然见到姓罗的候在那里。那小子拉上庞涓,眨眼间就已没入林子深处。小人追赶不上,又不敢耽搁太久,立马回来禀报戚爷!” 戚光沉思有顷,弯起中指,有节奏地轻敲几案:“既然两个人搅和到一起了,就让他们一道上路吧!”从箱中摸出一只袋子,“这点小钱,让弟兄们买碗酒喝!告诉弟兄们,事成之后,戚爷另有重赏!” 丁三接过:“谢戚爷!” 戚光眼睛一翻:“知道如何让他们上路吗?” “小人多带几个弟兄,干掉两个小子就是!” 戚光轻轻摇头:“罗文的功夫你是知道的,听说姓庞的小子也有两手。就你们这点本事,如何干掉他们?” “这——” 戚光慢吞吞地说道:“听说庞家小子是个孝子,可有此事?” “千真万确。庞涓母亲早死,家中只他父子二人!” 戚光点点头,招手道:“过来!” 丁三伸过头来,戚光附耳低语,丁三连连点头。 是夜人定时分,罗文悄悄来到上大夫府前,果见庞涓候在那里,一见罗文,小声说道:“在下打听清楚了,奸贼后花园里有个地窖,家父关在那里!” 罗文点头道:“在下也忖摸是在那里。里面拐七弯八,若不熟悉,进去之后甭想出来!” “看样子,罗兄似是去过?” “嗯,管地窖的老汉与在下相熟,常邀在下在窖里喝酒!” “如此甚好!走吧!” 二人寻个隐蔽处跃入围墙,不多一时,走到地窖口处,四顾无人,罗文扭开门锁,径走进去。 窖里又高又大,甚是宽畅。二人走不多远,见前面燃有火把,打眼一看,果见庞衡让人关在一处牢里,似是无人看守。 庞涓急走过去,悄声叫道:“阿大——” 庞衡的两手被反绑在一根木柱上,口中塞了一团棉絮,听到庞涓的声音,口中呜呜直叫,却说不出话来。 庞涓热血贲张,冲上去就要砸门,一旁罗文急叫:“庞兄,我们上当了!” 话音刚落,身后一阵响动,一道暗门咔地一声关上。同时,地窖内火把齐明,十几个杀手各拿刀剑,围拢过来。为首一人,正是丁三。 庞涓扫视一圈,对罗文道:“罗兄,跟他们拼了!” 罗文眼珠一转,毫不迟疑地说:“快,跟我走!”说完,大喝一声,仗剑冲向一个角落。庞涓紧跟其后,于混战中冲开一条血路,拐进一条通道。两人沿通道拐来绕去,且战且退,丁三等人紧追不舍。快到通道尽头时,罗文腿上中刀,打了个趔趄,歪在地上。 庞涓惊叫:“罗兄——” 丁三等已是紧追上来,庞涓迎上去挡住敌人。丁三手下人数虽多,在地道里却也无法施展,更有庞涓拦在前面,谁也不敢硬来送死,双方僵持起来。罗文以手拄剑,挣扎着站起,走前几步,摸到暗门,用力扭开铁锁,将门打开,急道:“庞兄,快,从这儿出去就是一片竹林,向右拐就到围墙了!” 庞涓且战且退,缓缓说道:“你先出去,我挡住他们!” 罗文急道:“再不走,我们就死定了!” 庞涓退至门口,罗文猛力将他朝外一推,自己顺手将门关上,插牢。庞涓用力推门,竟推不开。门内罗文大叫:“庞兄,快走!” 接着是一阵剑击声和惨叫声,跟着听到一声闷响,有人在拔插栓。 庞涓无奈,飞身出去,果然看到一片竹林。庞涓钻进竹林,向右拐至围墙边。丁三等追过来时,庞涓正在跃过围墙。丁三等急追过来,翻过围墙,早已不见庞涓身影,胡乱搜索一阵,返回府中。 一直守在院中等候消息的戚光看到丁三扑通一声跪下,已知端底,冷冷说道:“又让他们跑了!” “小人无能,干掉了姓罗的,让庞家小子走了!” 戚光的脸色阴沉下来。 丁三忙道:“戚爷放心,那小子不会走远!” “哦?” “只要我们关着老家伙,那小子不会不来!” 戚光白他一眼:“你们这些蠢材,连这点小事也办不好,叫我如何向主公交代?” 丁三叩首道:“戚爷教训得是!” 戚光站起来,在院中来回踱几步,停住脚步:“你听着,前面是两个泼皮,再搭上这个罗文,庞涓身上就是三条人命。你们弄个场面,报司徒府去!” 丁三眼珠一转:“戚爷妙计,小人这就安排!” “另外,”戚光缓缓说道,“安排几人好生照看庞师傅,不许他出任何意外!” “小人遵命!” 丁三出来,使人带走庞衡,将现场收拾停当,连夜使人写出诉状,将庞涓如何贪图渔人、樵人赏钱,如何谋财害命,如何被府中护院发现,又如何杀死护院逃走等,写得有鼻子有眼。戚光看过诉状,不无满意地点了点头,使人前往司徒府鸣冤。 堂堂大魏都城、森森上大夫府中竟然接连发生两起命案,且所杀之人中还有君上亲自召见并赏赐的模范子民,司徒府亦是震惊。朱威感到事关重大,使人前往上大夫府验看现场,确定凶手是庞涓,当即写出通缉告示,盖上官印,发往各地乡邑。 庞涓逃进林里,伤心欲绝,将剑插于地上,泪水夺眶而出,朝城中连拜数拜,失声悲泣:“罗兄——阿大——”拜毕,咬牙切齿,“陈轸奸贼听着,此仇不报——”猛站起来,挥剑将一颗胳膊粗的小树拦腰斩断,“庞涓有如此树!” 庞涓并不是莽撞之人。起过毒誓,他依靠大树坐下,头脑渐渐冷静下来,开始思索复仇计划。眼下报仇肯定不行,一来安邑是陈轸的天下,二来他人单势孤,纵使摸进府中,怕也难以成事。 大丈夫报仇,十年不迟。庞涓思索再三,决定暂避眼前一时,再寻时机复仇。然而,去何处避祸,庞涓却是犯难,因他自幼一直在安邑长大,除安邑之外,别处并无熟人。 庞涓正无主意,突然想起罗文曾对他说,父亲要他有事去找季叔。庞涓心中忽然亮堂起来,因为早些时间,他曾听父亲讲起过去,说他家原住大梁,父母双亡,唯有三弟名唤庞青,住在大梁南街,是个桶匠。庞涓打定主意,决定去大梁寻找叔父。 翌日凌晨,庞涓找到一户守林人家,见室中无人,自去灶房寻了吃的,又到屋中寻出一件粗布衣服穿上,见墙上有顶斗笠,顺便摘下戴在头顶,摸出几枚铜币放在灶台上,出林径投大梁而去。 走不多时,庞涓来到一个小镇,见十字街头围起一大堆人。庞涓挤上前去,却是两个衙役正在张贴告示,为首一张告示上,赫然画的是他庞涓,下面还有他的籍贯、姓名和所犯罪行。 庞涓详细读过自己的罪行,冷冷一笑,拉低斗笠,径自离去。 魏惠侯自得公子卬送来的王服之后,每日临睡之前都要试穿一遍,南面称尊的热度亦日渐升高,到五月初九大朝这日,也就是渔人、樵人宣称凤鸣龙吟之后的第三日,惠侯更有一种如火烧身的感觉。上朝钟声响过三遍,一身寝衣的魏惠侯仍旧盘腿坐在寝宫,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根本没有动身之意。 司服太监手捧朝服,勾头候于一边,悄声提醒:“上朝钟声响过三遍了,君上!” 魏惠侯不去睬他,缓缓转向毗人,喃喃说道:“今日是大朝吧!” 毗人应道:“回禀君上,今日五月初九,是大朝,朝中下大夫以上诸臣,正在廷中等候君上!” 魏惠侯缓缓站起,来回走动几步,忽地抬头问道:“秦使公孙鞅上朝了吗?” “公孙鞅是外臣,若无君上召见,不能上朝!” “让他也上朝吧!” “老奴领旨!”毗人会意朗声传旨,“君上有旨,传秦使公孙鞅上朝听宣!” 魏惠侯又候一时,方才瞄一眼司服。司服急捧衣服过来,正欲更衣,魏惠侯白他一眼:“不是此套!” 司服不明所以,一时愣了,手拿朝服怔在那儿。毗人眼珠儿一转,疾步走到旁边的衣架里,取下王服、王冠、王履等。魏惠侯略略点头,先自走到铜镜跟前。 毗人亲自动手,小心翼翼地服侍惠侯穿好王服、王履,戴好王冠,王带,惠侯在镜前左右摆动一番,方才满意地点了点头,似是自语,又似是对毗人:“寡人穿上这套服饰上朝,不会吓倒人吗?” 毗人当即叩伏于地:“老奴叩见陛下!” 司服等众宫人见状,齐齐跪下:“老奴叩见陛下!” 魏惠侯对着镜子,亲手正了一下王冠,对毗人道:“上朝!” 在众人的簇拥下,身着王服的魏惠侯走至大殿偏门,在门外停住。文武百官早已候立于内,黑压压一片。 毗人先一步走到龙椅旁边,清下嗓子,大声唱道:“陛下驾到!” 听到“陛下”二字,众臣无不傻在那儿。正在惊愣,身着王服、王冠、王履的魏惠侯从殿后转出,迈步登上主位,缓缓坐上龙椅。 整个朝廷鸦雀无声,连出气的声音都听不到。魏惠侯横扫众臣一眼,咳嗽一声,朗声说道:“诸位爱卿,自春秋以降,周室失德,礼崩乐坏,诸侯不能安其所,百姓不能乐其业。演至今日,天下战乱更多,民生更苦,百姓犹处火海之中。今有凤鸣于龙山,龙吟于逢泽,此乃天降祥瑞于大魏。寡人决定秉承天意,准允秦公所请,自今日起南面称尊,内安诸民,外抚四海,再造上古盛世!” 众臣似乎仍未明白过来,个个呆若木鸡。太子申、朱威、龙贾诸人面面相觑,似乎不知道该做什么。 站在陈轸身边的公孙鞅扫过众臣一眼,知道关键时刻已经来临,当下跨出一步,叩拜于地,大声唱道:“秦使公孙鞅恭贺陛下,祝陛下万寿无疆!” 陈轸、公子卬见状,亦各跨前一步,叩拜于地:“微(儿)臣恭贺陛下,祝陛下万寿无疆!” 文武百官这才明白过来,也都乖巧地叩拜于地,纷纷道:“微臣恭贺陛下!” 魏惠侯朝他们微微点头,冷峻的目光依次扫向那些仍然站在原地的大臣。太子申走前一步,急跪下来。朱威、龙贾他们见状,无不跪拜于地,齐声道贺。 魏惠侯双手微摆:“众卿平身!” 群臣齐道:“谢陛下!” 众臣起身,依次按班站定。 魏惠侯再扫一眼群臣:“诸位爱卿,可有奏本?” 公孙鞅再次跨出:“微臣公孙鞅有奏!” “爱卿请讲!” 公孙鞅朗声说道:“陛下以天下苦难为重,南面称尊,力挽狂澜,实乃天下万民之幸。微臣以为,陛下当传檄列国,会盟天下诸侯,挑选吉日胜地,祭天拜地,盟誓登基,诏告天下,普天同庆。陛下还应依据历代王制,扩建宫城,修订典章,广播仁德,恩泽万民!” 魏惠侯连连点头,转向陈轸:“陈爱卿!” 陈轸出列奏道:“微臣在!” “公孙爱卿所奏应是当下急务。寡人封你为上卿,暂摄大宗伯之职,妥善筹办典章礼仪等一应事务!” 陈轸叩道:“微臣领旨!谢陛下隆恩!” 公孙鞅亦前一步叩道:“微臣还有一请!” “请讲!” “秦公膝下紫云公主年方及笄,素慕上将军威名。秦公有意攀亲陛下,托鞅为媒,再结秦晋之好,微臣叩请陛下恩准!” 魏惠侯哈哈笑道:“好好好,寡人准允秦公所请!昔有秦晋之好,今有魏秦联姻,可谓千古佳话啊!” “公孙鞅叩谢陛下隆恩!” “爱卿免礼!” 公孙鞅谢过,回到原位。 魏惠侯着王服上朝之事迅速传至宫外,公孙衍听到,大吃一惊,三步并作两步,急急赶往相府。 老相国早在鸡鸣时分就已起床了。听得上朝钟声响过头遍,他匆匆穿上朝服,正欲出门,猛然想起君上让他三日之内不得上朝之事,只好长叹一声,不无烦闷地在院中走来走去。 钟声响过三轮,老家宰看到白圭仍在院中走动,提醒道:“主公,上朝钟声响过三轮了!” 白圭摇了摇头,轻叹一声:“唉,君上要我赋闲三日,今日恰是第三日,如何上朝?” 老家宰安慰道:“主公,您也太累了,是该好好歇息几日!” 白圭眼望宫城方向,不无感叹地说:“自先君文侯时起,白家世受魏恩,方有今日之荣。先父临终时,再三嘱我辅佐君上,报效国家。唉,白圭无能,眼睁睁地看着奸贼蛊惑君心,为祸国家,我却束手无策,有负先父遗托啊!”突然想起什么,抬头望着家宰,“咦,这次回来,怎么没有看到白虎?” 老家宰心头一震,迟疑有顷:“回——回禀主公,少爷许是——许是跟人学艺去了!” 白圭见他言语吞吐,反倒起下疑心:“学艺?他学何艺?” 老家宰更显慌乱:“这个——许是习武去了!” 白圭正要追问,公孙衍已走进来,不及见礼,急急说道:“主公,宫中有人说,方才君上着王服上朝去了!” 白圭大惊失色,身子歪了几歪,被公孙衍扶住。白圭手捂胸部,连喘几口,渐渐稳住心神,对公孙衍道:“快,陪我进宫!” 公孙衍陪白圭急进宫中,行至廷外,刚好听到刚刚宣布称王的魏王声音:“何人还有奏本?” 话音刚落,白圭沉沉的声音即从宫外飘来:“老臣有奏!” 满朝皆吃一惊,不约而同地望向门口。白圭在公孙衍的搀扶下,步履踉跄地走进宫门。白圭整理一下衣冠,甩开公孙衍,刚行一步,一个趔趄歪在地上。公孙衍疾步上前,扶起他,一步一摇地走到殿前。 全场寂然。 走至公孙鞅面前时,白圭老辣的目光直逼公孙鞅,似要看透他的五脏六腑。公孙鞅心头一颤,感到一股杀气迎面直逼过来,赶忙运气摄住心神。 对于公孙鞅来说,真正的大战就在眼前。到目前为止,一切都在按照他的设计进行,唯一的对手就是白圭。 白圭慢慢跪下,叩拜于地:“老臣白圭叩见君上!” 魏惠侯当然知道他是来干什么的,眉头微皱,甩出一句:“老爱卿欲奏何事?” 白圭朗声奏道:“君上万不可听信奸贼之言,置天下礼义于不顾,自毁先祖基业!” 白圭当真豁出去了,完全不顾自身安危,开口即出重话。所有朝臣皆是一怔,魏惠侯别过脸去,冷冷说道:“老爱卿,寡人不是让你赋闲三日吗,怎么违旨上朝呢?” “君上,请容老臣一言!”白圭连连顿首,“天子之位,不是可以随便坐的。周室虽衰,但王权神授,九鼎天铸。自春秋以降,虽说乱象纷呈,列强争霸,强者挟天子以令诸侯,但君上可曾见过哪一家取天子之位而代之?虽有蛮楚南面称王,可究其根底,蛮楚终为异族,非周室一脉。微臣敢问君上,中原列国可有认楚为王的?” 白圭之言掷地有声,如一瓢凉水当头浇下。魏惠侯心头一怔,嘴巴掀动几下,竟是无言以对。 全场死一般的静寂。 “没有,从来没有!”白圭略顿一顿,语气愈加坚定,“中原列国只尊周天子!君上承继先君基业已经多年,当知其中因由!” 朝堂越发静得出奇。白圭抬起头来,捋一把雪白的胡子,威严的目光扫过众臣。朝中诸臣无不被白圭的德望和正气震撼,即使魏惠侯此时也是做声不得。 公孙鞅知道,此时若是再不出话,就会功亏一篑,前功尽弃。他轻轻地咳嗽一声,慢慢睁开眼睛,目光缓缓移向白圭,语调虽柔,杀气却是逼人:“好一个王权神授!请问白相国,商汤代夏之时,王权在哪儿?武王伐纣之时,神授又在哪儿?天下礼乐早已改变,白相国仍然抱着旧事不放,岂不是刻舟求剑吗?” 公孙鞅字字如锤,句句属实,纵使白圭,心头也是一震,胡须抖动,无言以对。 场面越发静寂。正在此时,突然响起一声冷笑。笑声虽轻,在这死一样静寂的朝堂上却是刺耳。众人无不吃惊,循声望去,竟是跪在白圭身边的公孙衍。 公孙衍将头转向公孙鞅,直盯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大良造如此强词夺理,咄咄逼人,是欺我大魏无人吗?” 白圭搅场虽为节外生枝,却在公孙鞅的意料之中。半路里突然杀出一人,却是大出他的预料,心头不由一震,眼望公孙衍,狐疑道:“阁下是——” 公孙衍微微抱拳:“在下无名小辈,只不过看穿了大良造屈身使魏的真实用心而已!” 公孙鞅心内震动,面上微显惊慌:“你——且说公孙鞅是何用心?” “大良造力劝君上称王,名为臣服,实则让我大魏成为山东列国的众矢之的!” 公孙鞅暗中运气,强出一笑:“阁下言重了!陛下德威并重,南面称尊,山东列国莫不臣服,何来众矢之的一说?” 公孙衍再爆一声冷笑:“这点道理小儿也能明白,大良造何作不知?魏与列国同为列侯,虽有大小强弱之分,却无上下尊卑之别。魏国若是称王,上下尊卑立现,列国岂能甘心?魏国称王,列国必生救亡之志,何来臣服之说?列国既不甘心,又不臣服,势必视魏为敌,群起相抗,魏国难道不是众矢之的吗?魏与山东列国争端蜂起,大良造还能甘心臣服吗?即使大良造甘心臣服,秦公他能甘心臣服吗?即使秦公甘心臣服,与魏血仇数百年、更有河西之辱的老秦人能甘心臣服吗?” 公孙衍的一连串设问逐一点出了称王之举的可怕后果,满朝震动。纵使魏惠侯,心头也是一震,两眼微微眯起,眼角瞥向公孙衍。 白圭朗声接道:“君上,公孙鞅蛊惑君上称王,意在使君上引火烧身,与天下列国为敌,再让我与列国鹬蚌相争,他秦国好坐享渔人之利。公孙鞅用心险毒,罪在不赦。老臣恳请君上诛杀此人,以儆后世歹恶之徒!” 魏惠侯脸色阴寒,身子朝后微仰,目光渐渐落在公孙鞅身上。 朱威知道火候到了,缓步走到白圭身边,跪下叩道:“君上,微臣赞同白相国所言,恳请君上从长计议!” 龙贾亦叩拜于地:“君上,秦人图我河西之心从未死去,在我大军行将征伐之际,公孙鞅突然臣服,且力劝君上称王,其心大是可疑,微臣恳请君上三思!” 更多老臣纷纷出列,跪在白圭身后,七嘴八舌,纷纷要求诛杀公孙鞅。望着纷纷叩拜于地的老臣,魏惠侯的眉头紧皱起来。魏惠侯知道,刚才他们跪在地上口称陛下并非真心,此番所奏却是心里所想。众怒难犯,魏惠侯陷入沉思,有顷,抬起头来,目光射向公孙鞅。 所有目光一齐射向公孙鞅。 公孙鞅半闭着的两眼慢慢睁开,眼角微微斜向公孙衍,语带讥讽:“堂堂大魏朝廷,当真是什么人都能登场啊!” 公孙鞅转移视线的这一招极其险毒,也亏他能在如此危急关头观察到如此微末的细节。同当年公孙鞅在公叔痤(cuó)府中一样,公孙衍虽为士子,在相府里并无官职,依旧是个门人。方才上朝,是因他搀扶相国。公孙衍一向放浪形骸,原不讲究衣着,更未料到会来朝堂,因而未曾换上士子服饰,依旧是门人打扮。时下列国流行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只有士、大夫可以上朝,门人等同于臣仆,不可上朝。 这一小小破绽,被公孙鞅抓个正着。经他这么一提醒,场上的所有目光立即落在公孙衍身上,也纷纷注意到了他的随便衣饰。 白圭、公孙衍的意外搅局本使魏惠侯头疼不已。只是大家说得在理,他心里有火,也不好发出。听公孙鞅这么一说,魏惠侯立即眉头紧皱,扭头转向陈轸:“此是何人?” 陈轸也紧紧抓住这一机会:“回禀陛下,此人是相国府里的舍人,名叫公孙衍。在孟津时,天子赐宴,他是侍酒!” 魏惠侯震怒,拍案叫道:“舍人也敢咆哮朝堂,令列国耻笑?!” 几个侍卫闻声冲上前去,一把扭住公孙衍。 白圭见状大急,猛叩于地,涕泪交流道:“君上——” 跪在地上的朱威、龙贾等众臣纷纷再拜求情。魏惠侯扫一眼老白圭、龙贾和朱威,脸色和缓下来,冷冷说道:“公孙衍,寡人念你是相府门人,权且饶你擅乱朝纲之罪!轰出去!” 公孙衍扫视整个朝廷一圈,一把甩开侍卫,仰天爆出一声长笑,扭转身子,昂首而去。 白圭望着公孙衍走出宫门的背影,心如刀绞,颤声喊道:“公孙衍——”猛然转过身子,全身颤抖,手指公孙鞅,“公孙鞅,你——你这个魏国奸贼,设圈布套,卖魏求荣,为虎作伥,欲陷君上于不忠不义,置大魏于刀尖火海,你——你你你——” 老相国于陡然间狂怒至此,全场无不骇然。 见老白圭语无伦次,公孙鞅更是神清气定,胜券在握,不紧不慢道:“白相国一生明智,为何越老越糊涂了呢?请问白相国,公孙鞅本为卫人,何谈魏国奸贼?公孙鞅在魏之时一心事魏,在秦之时一心事秦,何谈卖魏求荣?秦孝公以百姓为念,用鞅除旧立新,为民谋利,何谈为虎作伥?公孙鞅事秦十年有余,一向与魏睦邻友好,未使秦人一兵一卒犯过魏土,何来危害魏人、陷陛下于不忠不义之说?” 白圭本是求真务实的生意人,狂怒之下出言不逊,自然经不起公孙鞅有理有据的反驳,一时语塞,布满青筋的老手哆嗦着指向公孙鞅:“你——你——”转身朝惠王连连叩首,“君上,魏、秦血海深仇数十年,秦公怎能轻易忘记呢?公孙鞅设下的这是连环套,其意不在睦邻,不在尊王,只在夺回河西啊,君上!” 公孙鞅正欲反驳,公子卬跨前一步:“启奏陛下,秦公诚心结盟,主动联姻,我们却在这儿疑神疑鬼,儿臣以为有失大国气度!” 陈轸亦出列奏道:“陛下,上将军之言不无道理。魏、秦唇齿相依,争则两伤,和则两旺。秦公既已表示臣服,愿尊陛下为王,重续秦晋之好,陛下若是一味视其为敌,何能威服天下列国呢?” 白圭站起身子,手指颤抖着指向陈轸,大声怒斥:“你——你你你——你们,大魏江山早晚要葬送在你们这群败家子手里!” 白圭此骂显然捎带了公子卬等,甚至也包括魏惠侯在内。魏惠侯当下震怒,拍案叫道:“白圭听旨!” 白圭也觉得过分了,当下转过身来,叩拜于地:“老臣在!” “身为重臣,竟然如此目无寡人,咆哮朝堂,你可知罪?” “老臣知——知罪!” “念你为相多年,治国有劳,寡人权且饶你这次!只是你年事已高,不宜再居相位。寡人准你告老还乡,颐养天年!” 白圭闻言大震,伤心欲绝,声嘶力竭道:“君——君上,老臣——老臣——” 突然,白圭从地上挣扎着站起,颤巍巍地晃了几晃,一头撞向近旁的庭柱。跪在他身边的老将龙贾猝不及防,待反应过来时,再想拦阻已是不及,白圭的脑袋咚的一声撞在庭柱上,当即歪倒于地。 事出突然,满朝文武惊得呆了。魏惠侯一下子站起来,失声叫道:“老爱卿,你——” 龙贾上前一步,扶起白圭,见他已是昏绝。 这日大朝以老相国白圭头撞庭柱、以死谏阻惠侯称王而匆匆结束。 白圭虽抱必死之心,终因年老体衰,脚底无力,撞柱的力度并不巨大,所以没有当场气绝。龙贾紧按人中,未过多久,白圭总算缓过一口悠悠之气。魏惠侯看到白圭活转过来,长出一口气,吩咐毗人安排御医为他疗伤,板下面孔拂袖而去。 龙贾等七手八脚地将白圭送回相府,候至黄昏,白圭仍旧昏迷不醒。公孙衍请来安邑几个有名的大夫把脉,然而,此时的白圭已如油尽之灯,纵使神医也徒唤奈何。眼见天色已晚,相国仍未醒来,众臣只好告辞,白圭榻边只剩下公孙衍、老家宰、龙贾、朱威四人,过门不到一年的儿媳妇绮漪隔了一道门,抽抽噎噎,哭得如同泪人儿一般。 人定时分,魏惠侯派来的御医匆匆赶到,为白圭把脉。把有一刻,老家宰看到御医的眉头渐渐拧起,已知凶多吉少,急急问道:“主公他脉象如何?” 御医摇了摇头:“准备后事吧。” 老家宰痛哭失声:“主公——” 公孙衍抬起头来:“主公他——还能醒过来吗?” 御医从一只黑漆盒子里取出一粒药丸,缓缓说道:“这粒救心丸相国若能服下,或可醒来。至于能挺多久,在下说不准了。” 公孙衍舀来一碗开水,御医扶起白圭,弄开嘴巴,将药丸塞进白圭口中,喂一汤匙温开水。白圭嗓子一动,竟是服下了。 御医将白圭重新放到榻上,众人目不转睛地直望着他。过有一顿饭光景,白圭果然悠悠醒来,缓缓睁开眼睛。 公孙衍声音哽咽:“主公,您可醒了!” 白圭将眼睛闭上,又过一刻儿,重新睁开,目光望向公孙衍,然后移动眼珠,转向龙贾和朱威,最后落在老家宰身上,吃力地说道:“诸位都在,甚好!” 龙贾叩道:“老相国,您有何话,说予我们吧!” 白圭点点头,目光仍在老家宰身上:“混小子在哪儿,也——也叫他来!” 老家宰略怔一下,嗫嚅道:“刚才还在这儿,一晃竟是不见了。老奴这就寻去!”转身急急走出,低声责斥护院,“早让你们去喊少爷,人呢?” 护院应道:“回家老的话,小人已到元亨楼喊过两遭了,少爷赌兴正浓,不肯回来!” 老家宰急道:“主公就在这一阵儿,不让少爷回来,如何能成?” 护院答应一声,牵出一匹快马,翻身跃上,径朝元亨楼驰去。 赌厅中人声鼎沸,白虎正与梁公子、吴公子等几人赌得热闹。白虎额头上青筋突起,汗水直淌,目不转睛地盯住小桃红手中的骰子,口中叫道:“大!大!大!” 小桃红一边摇骰子,一边凝视白虎,美目生盼,两手朝赌台上轻轻一按,结果是小。白虎甚是失望,唉声叹气,小桃红伸出玉手,将他面前的金子划予赢家,身体软软地朝白虎身边一歪,樱口微启,将摇骰子的纤手伸到白虎面前:“白少爷,瞧奴家这手——” 白虎轻轻握住,放在唇边吹一口气,笑道:“这下好了,你再去摇,准赢!”说罢大手一挥,身后的小厮立即打开箱子,分成几堆摆在几上,“押五十金!” 护院急急走到白虎身边,扯一把白虎的衣裳:“少爷,老爷——老爷他——” 白虎不耐烦地一把推开他:“一边去,老子手气刚要上来,你就来烦!” 护院大急:“少爷,老爷他——是真的不行了!是真的!” 小桃红朝白虎的身上一拱,嗲道:“什么不行呀,白少爷?” “行行行,我的小乖乖!”白虎搂住她,哄了一句,眼睛瞪向护院,大声呵斥,“什么不行?在这里说此丧气话,找死啊你!滚滚滚,再在这里啰唆,看我把你押到台上!” 护院见白虎生气,又见众人纷纷向他投来异样目光,长叹一声,转身离去。 在斜对面的另一间屋子里,戚光透过珠帘隐隐地看着这一切,嘴角露出阴笑,冲着身边的林掌柜点了点头,吩咐一句:“小桃红真是妙人儿,赏她五金!” 林掌柜哈腰说道:“小人记下了!” “真有意思!”戚光笑道,“那边老爷子行将上路,这边宝贝儿子搂美女赌钱,这要排成一出戏,定是好看!” 林掌柜笑道:“这要是戏,戚爷便是那写戏文的人!” 戚光呵呵笑道:“你高抬戚某了!写戏文的,只能是主公啊!” 护院纵马驰回相府,急急走进白圭庭院,正要进去,被守在门口的一个奴婢拦住。护院急道:“我有急事欲见家老!” 奴婢朝里面努一下嘴,护院打眼一看,赶忙退到一边。 病榻前面,白圭正在交代后事。只见他伸出老手,紧紧地握住龙贾,颤声说道:“龙将军!” 龙贾泣道:“白相国!” 四只老手搭在一起,捏成一团。 白圭依旧颤着声音:“君上昏昧,妄自称王,大魏百年基业,眼看毁于一旦!老朽无能,愧对先君哪!” “老相国,”龙贾泣道,“您已经尽力了!魏有今天,是天意。魏没了明天,也是天意!天意难违啊!” “唉,”白圭叹道,“大魏的今天来之不易,老朽我——合——合不上眼哪!” 龙贾也是一声长叹,勾下头去,泪水流出。 白圭略顿一顿,缓缓说道:“自吴起夺占河西以来,已有一个甲子,为这七百里土地,秦、魏屡起战端,河西处处可见尸骨。龙将军,你镇守河西多年,应该知道这些。老秦人恩怨分明,有仇必报。河西血仇,他们不会轻易忘记啊!” “相国所言,龙贾深有感触。这些年来,龙贾外修长城,内储粮草,处处设防,谨小慎微,无时不在提防秦人!” 白圭点了点头:“你做这些,老朽全都看见了。可这是昨天和今天,明天呢?” 龙贾的眉头渐渐皱起,紧握白圭之手:“老相国——” 白圭目视龙贾:“老朽将行,有一事欲托将军!” 龙贾赶忙跪下:“龙贾恭听!” “公孙鞅所谋,必在河西!如果老朽眼睛不瞎的话,不出一年,河西必有大战。老朽托付予你的,就是河西的七百里江山!” 龙贾哽咽道:“龙贾记下了!” “龙将军,老朽知道,这一托难为你了。老朽世代商贾,聚有一点家当。家老?” 跪在一边的老家宰应道:“老奴在!” “库中还有多少金子?” “回禀主公,修鸿沟先后用去八千,固河堤用去三千,前年大旱,救济灾民用去一千五百,库中尚存七千三百金!” 白圭沉思有顷,颤声说道:“都给龙将军吧,河西防务,离不开这些黄白之物啊!” “老奴遵命!” 公孙衍、朱威一齐跪于榻前,热泪奔涌:“主公——” 白圭的眼睛转向朱威,缓缓说道:“朱司徒,大沟定于下月既望放水,老朽答应亲去开闸,看来,此事得劳烦司徒走一趟了!” 朱威泣道:“下官——遵命——” 白圭剧烈咳嗽起来,公孙衍急忙过去,轻轻捶背。白圭大口喘气,过一会儿,感觉稍好一些,再度转向龙贾:“龙将军,贤才乃立国之本。魏国能敌公孙鞅的,眼下只有公孙衍了。老朽屡次举荐,君上,唉——魏先失吴起,后失公孙鞅,不能再失公孙衍!就让公孙衍到你那儿去吧,河西防务,用得上!” “龙贾记下了!” 白圭的目光慢慢地转向公孙衍:“公孙衍——” 公孙衍哽咽道:“主公!” 白圭的眼睛望向墙壁。公孙衍顺眼望去,见墙上挂着一柄宝剑,急取下来,放在榻上。白圭手抚宝剑,颤声说道:“公孙衍啊,这就是春秋时吴王夫差赐给伍子胥的属镂剑,子胥也是用它刎颈而去的。回想子胥一生,呕心沥血,为吴立下汗马功劳,不想换来的竟是此剑。老朽一生自比子胥,每视此剑,多有感怀。老朽本欲留它在急切时刻效仿子胥,今日看来,用它不上了。如此宝剑,子胥先生尚未带走,老朽自然不敢独享。老朽将行,就把它送予你吧!” 公孙衍双手接过宝剑,泣拜:“主公——” 白圭再次剧烈咳嗽,公孙衍轻轻捶背。咳嗽稍住,白圭的眼睛四下搜索,似在寻觅。家宰知道是在寻找白虎,赶忙走到门外,见护院候在那里,劈头问道:“少爷呢?” 护院叩道:“少爷死也不肯回来,小人上去拉他,他说要把小人当赌注押上!” 老家宰急得跺脚,指着他的面孔责道:“你——你个没用的东西!快,多带几个人去,捆他回来!” “小人遵命!”护院挑了几个臣仆,快马卷入大街,扬起一溜尘土。 老家宰返回房间,白圭问道:“混小子回来了吗?” 老家宰跪下:“回老爷,少爷跟人习武去了,老奴早已派人去叫,这——这就回来!” 白圭的眼睛直视老家宰:“说实话吧,人在哪儿?” 老家宰又是一阵哽咽:“老爷——” “说吧!” 老家宰泣不成声:“在——在元亨楼里赌钱!” 白圭的眼睛闭上,两滴老泪滚出。有顷,白圭慢慢地睁开眼睛,对老家宰道:“叫——叫绮漪来!” 老家宰出去,不一会儿,引领绮漪进来。绮漪年方十六,本是赵国大夫钟楚的女儿。钟楚因当廷斥骂赵国权相奉阳君,不久之后即以叛国罪遭到抄斩。钟楚并无儿子,只有女儿绮漪,当时年仅两岁。钟楚可能预知自己大难临头,事前使奶娘抱了绮漪悄悄出走。 奶娘依照钟楚嘱托,带绮漪历尽千辛万苦,终于赶到魏国,投奔白圭。奶娘不久病死,在此世上,绮漪除去白圭父子之外,再无亲人。绮漪虽比白虎小六岁,却是一起长大,二人青梅竹马,谁也离不开谁。眼见绮漪渐渐出落成一代美女,白圭看在眼里,喜在心头,于去年绮漪及笄之后,为他们办了婚事。 绮漪进门,跪在榻前,将头埋在白圭身上,啜泣不已。白圭伸出遍布皱纹的老手,轻轻抚摸她的头发:“孩子,不想白虎浑成这样,老朽害你受苦了!” 绮漪泣道:“是漪儿自找的。漪儿生是白家的人,死是白家的鬼,无论他成什么样子,漪儿也是无怨无悔!” 白圭看了看她:“听说你有了身孕,要是生个小子,就叫白起,让他从头做起,从自己做起吧!” 绮漪含泪点了点头。 白圭又是咳嗽几声,眼睛转向公孙衍:“犬子不肖,皆是老朽娇纵之过。公孙衍啊,这个混小子就托予你了。答应我,带他到河西去,让他死——死在战场上,不要死在赌——赌——” 白圭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公孙衍赶忙敲背,已是不及,白圭被一口浓痰堵住气道,抽搐一下,头歪向一边。 众人齐放悲声:“主公——” 相府内外,顿时悲悲切切,哭声一片。正在此时,护院领着几个仆役七手八脚地扭着白虎,推进院中。白虎一边挣脱,一边跺脚大骂:“放开我,你们这群混蛋,放开我——看我宰了你们!” 头裹白巾、身穿孝服的公孙衍走出来,斜他一眼,冷冷说道:“放开他!” 护院等松开白虎。 白虎不无惊讶地望着一身孝服的公孙衍,失声道:“公孙兄,你——你这是——” 公孙衍的声音依旧冷冷的:“主公仙去了!” 白虎似乎不相信这是事实:“什么?你胡说什么?” “主公留着最后一口气等着见你,你却不肯回来。主公等不及,于半个时辰前仙去了!” 白虎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脸色陡变,惨叫一声:“爹——”不顾一切地冲进屋子。 第四章 魏侯称王进攻卫国,孙宾初出茅庐 就在龙贾、朱威、公孙衍等频繁进出相府,为白相国的葬礼忙碌时,公孙鞅、陈轸等也未曾空闲一刻,日夜就秦魏结盟、典章礼仪、称王庆典等反复讨论。不消数日,秦魏睦邻盟书初稿拟定,陈轸、公孙鞅检查无误,使人在羊皮上誊抄两份,入宫呈魏惠侯御览。 魏惠侯仔细阅毕,对毗人道:“拿王玺来!” 毗人走进密室,拿出一个精致的檀香木盒,在惠侯前打开。惠侯亲手拿出刚刚刻好的玉玺,看了看尚未使用过的洁白玺面,笑对公孙鞅、陈轸道:“呵呵呵,这块王玺,寡人可是第一次用哟!” 公孙鞅闻声跪下,叩道:“陛下将王玺首用于秦人之事,实乃秦人之幸!” 惠侯呵呵又是一笑:“爱卿请起!只要盖上玺印,秦人之事,就是寡人之事了!” “微臣代秦公叩谢陛下荫佑!” 魏惠侯亲自蘸上朱泥,在两块羊皮上端端正正地各压一印。毗人收过,交予公孙鞅。公孙鞅双手接过,再拜三拜,朗声说道:“今有陛下玺印,盟书也就生效了。微臣立即携书回秦,待秦公盖上玺印,微臣即派专使呈奏陛下!” “如此甚好!”魏惠侯微微点头,转向陈轸,“陈爱卿,宗伯之事进展如何?” 陈轸叩道:“启奏陛下,新朝伊始,典章礼仪正在制订,不日即可颁布。至于庆典,吉日和胜地已由卦师卜出!” “哦,”魏惠侯面呈喜色,“是何日何地?” “吉日是五月既望,胜地是逢泽!” 魏惠侯思索有顷,点头道:“嗯,逢泽乃凤鸣龙吟之地,寡人当去祭拜!好吧,此事可以定下,爱卿起草檄文,传檄列国公侯,可让他们于下月既望会于逢泽!嗯,还有,檄文一定要达意,阐述明白,就说此番是寡人南面称尊,于逢泽举行登基大典,免得列国再有误解,以为又是去朝那个周天子的!” “微臣遵旨!” 从宫里告退出来,陈轸、公孙鞅径到元亨楼去,仍旧是公孙鞅做东,召来公子卬,三人大宴一番,庆贺秦魏结盟成功。 酒宴过后,公孙鞅辞别回秦。因有传檄列国等事急需安排,陈轸送至西城门即辞别回府。公子卬心中有事,一直送至十里长亭。公孙鞅回身揖道:“上将军留步,公孙鞅就此作别!” 公子卬回一揖道:“紫云公主之事,还望大良造多多费心!” 公孙鞅呵呵笑道:“上将军放心,这杯喜酒,公孙鞅喝定了!” 公孙鞅凯旋归来,秦孝公郊迎三十里,携其手同登公辇,辚辚回宫。一路上,公孙鞅将使魏过程讲了个大要。回到宫中,公孙鞅呈上秦魏盟书,孝公匆匆看过,递予内臣用玺。内臣刚进内殿,公孙鞅就扑地跪倒,双手抱头伏在地上,小声奏道:“君上,微臣有罪!” 孝公一时愣了:“爱卿力挽危局,功莫大焉,罪从何来?”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去扶。 无论孝公如何拉扶,公孙鞅却是不肯起来,一味跪在地上,口中不停地重复四字:“微臣有罪!” 孝公感觉有异,松手退至几前,缓缓坐下:“公孙爱卿,说吧,你有何罪?” “罪臣斗胆,将紫云公主许嫁了!” “你说什么?”秦孝公一头雾水,似乎未听明白,“什么紫云公主?什么许嫁?” 公孙鞅将头埋在地上,字字清晰:“微臣自作主张,将紫云公主许配予魏国上将军公子卬了!” 秦孝公听得明白,张口结舌,一下子呆了。约过半晌,他忽地站起来,在殿中急走数个来回,停住步子,手指颤抖着指着公孙鞅大声数落:“爱卿啊爱卿,你你你——你叫寡人怎么说呢!临行之前,你从未提过紫云之事,怎么平白无故,说嫁就把她嫁出去了?你你你——你不是不知紫云,她——她她她——你这不是在剜寡人的心头肉吗?” “公孙鞅知罪!” 孝公摇头叹道:“唉,知罪,知罪!知罪能顶何用?这么大的事儿,你总该事先有个商议吧!你可以不计紫云,不计寡人,夫人你也可以不念,老夫人那儿,你——你总该有个忌惮吧?宫里宫外,谁人不晓紫云是老夫人的心肝宝贝,紫云的婚事,若无老夫人旨意,即使寡人也——也不敢轻易许嫁,可你——你竟然将她一口许予一个百无一用的绣花枕头!”又是一声长叹,“唉,这这这——” “君上,”公孙鞅将头埋得更低,屏息有顷,喃喃说道,“百无一用方是大用!舍此一女,可得全局啊!” 孝公心头一怔,凝眉自语:“百无一用方是大用?”又在殿中走动起来。 孝公的脚步越走越慢,陡然顿住,折回几前,缓缓坐下,目视公孙鞅:“说吧,依爱卿之见,紫云何时出嫁为宜?” “事不宜迟,逢泽之会就是佳日。魏王登基、秦魏联姻,魏王双喜临门,对我必无防范之心!” “爱卿何时动身赴会?” “三日之后!” 孝公沉思有顷,大声喊道:“来人!” 内臣刚好盖完玺印,手持盟书疾步趋进:“老奴在!” “传旨后宫,为紫云公主准备嫁妆!” 内臣略略一怔,应道:“老奴遵旨!” 内臣出去传旨后,公孙鞅再拜后涕泣:“君上圣明!” “唉,”孝公缓缓起身,长叹一声,“公孙爱卿,你一路辛苦,回府歇息吧。寡人——寡人这也累了!” “微臣告退!” 去后宫的路上,内臣一直在垂头思索如何传达这道旨意,步子越走越慢。及至宫门,内臣大体上有了思路,决定先至正宫,面见夫人。 孝公夫人是韩昭侯胞妹,当年献公为了从魏国夺回河西,与韩结盟,聘娶韩女为太子妇,育子嬴驷。河西之战中献公罹难,孝公即位,立韩女为夫人,次年育女紫云。紫云是正宫正出,又是太子胞妹,在诸公主中自然是地位最高,加之出落得漂亮,嘴巴又十分乖巧,不仅甚得孝公生母,更是老夫人(孝公生母、献公夫人)的掌上明珠。 内臣传旨时,紫云公主刚好前来探望母后,在门口听个正着。秦、魏血仇如海,势不两立,紫云公主听闻公父将她嫁予魏人,顿时花容失色,转身飞跑至老夫人宫中,朝老夫人扑地跪下,抱住她的两腿哭了个死去活来。老夫人大惊,再三询问,紫云只是伤心,哽咽得话也说不出来。老夫人心疼如割,将她抱在怀里,又拍又哄,紫云只是哭泣。老夫人陪她掉一会儿眼泪,正自无可奈何,孝公夫人走过来,远远听到祖孙二人抱头哭泣,疾趋而入,叩跪于地,失声啜泣。 老夫人急了,抹把泪水,一边哄紫云,一边疾对孝公夫人道:“天哪,你们娘俩,这这这——天塌了咋的?快——快说咋一回事!” 孝公夫人哽咽着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讲了一遍,老夫人一时愣了,好半晌,方才明白过来,顿时怒气上涌,忽地起身,摸过龙头拐杖,将地砖敲得梆梆直响,边敲边叫:“来人哪!” 宫正疾趋过来:“老奴在!” “快,快叫嬴渠梁过来!还有,把虔儿、驷儿几个统统叫来!” 不消一时,秦孝公、嬴虔、嬴驷三人急赶过来。嬴虔、嬴驷听说老夫人震怒,却不知原委,一脸茫然地趋进宫门,远远看到老夫人端坐于席,身边并无旁人,秦孝公跪在地上,一下子傻了,快步赶至,糊里糊涂地闷头跪在孝公身后。 老夫人端坐几前,满面怒容,扫三人一眼,拐杖狠敲地砖,厉声斥道:“魏狗子霸我河西,杀我夫君,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嬴渠梁,你——你个不孝之子,不去报仇倒也罢了,你且说说,为何还要把老身的小云儿嫁予魏狗?” 嬴虔、嬴驷明白过来,面面相觑。秦孝公将头埋在地上,屁股高高撅起,只不做声。 “嘿嘿嘿,”老夫人冷笑数声,“嬴渠梁,你以为不说话,就能混过去,是吗?老身问你,听说又是公孙鞅自作主张,把小云儿卖了!” 秦孝公终于出声,嗫嚅道:“回母亲的话,此事与公孙鞅无关,是渠梁自作主张,托公孙鞅向魏室提亲。母亲要打要罚,渠梁认领!” 老夫人怒极而泣:“你你你——你净包庇那个外乡人。”手指嬴虔、虔驷,“你睁眼看看他们,公孙鞅今儿责这个,明儿罚那个,只怕老身这把朽骨头,不定哪天也要受他敲打。嬴渠梁,你——你口口声声孝字当头,今儿就在这儿,向老身说说清楚!” 秦孝公再次撅起屁股,任凭老夫人百般斥责,一句犟嘴的话也不出口。公孙鞅推动变法改制,受到牵连的多是世族旧臣,而这些人中,大多数都与老夫人有所牵连,因而老夫人是一百个不称心。此番借得这个因由,老夫人连哭带诉,又斥又骂,将公孙鞅赴秦后的种种“恶行”从头至尾,向孝公细数一遍。 代太子受过、被公孙鞅刑过鼻子的嬴虔听到伤心处,爬前几步,抱住老夫人的大腿痛哭失声:“母亲——” 秦孝公将头更深地埋在袖里,连大气也不敢出。老夫人说得累了,抹一把眼泪,朝秦孝公大声喝道:“嬴渠梁,你可听好,没有老身的旨意,小云儿你谁也不能嫁!” 话音未落,内宫隐约传出紫云公主和孝公夫人的啜泣声。老夫人听得揪心,忽地起身,从鼻孔里哼出一声,拄起拐杖,“得得得”地敲着地面,扬长而去。 直到老夫人走远,秦孝公才从地上站起来,沉起面孔扫一眼跪在一旁不知所措的嬴虔、嬴驷,一个转身,疾步走去。一直候在门外的内臣小跑着跟在身后。快到书房时,孝公放慢脚步。内臣紧赶一步,小声禀道:“君上,紫云公主的事儿,要不——缓一缓?” 秦孝公顿住脚步,转对内臣,面孔狰狞,不无震怒:“缓什么缓?传旨,紫云出嫁之事尽快操办!再有——从今以后,无论是朝廷还是后宫,除老夫人之外,谁敢再议此事,杀无赦!” “老奴领旨!” 魏惠侯向列国发出传檄,邀请众公侯于五月既望会于逢泽,庆贺他的称王大典。因时间紧迫,对于距离较远的国家,如燕、楚、越等,陈轸只是函谕他们知情,而对较近的国家,如秦、齐、韩、赵、中山、义渠及卫、鲁、陈、宋等泗上小国,他则逐个快马传檄。为示隆重,魏惠侯特地附上自己亲笔书写的邀请函,且在上面用新的王玺压上朱印。 为了确保峰会安全无虞,同时也充分估计可能遇到的抵触,魏惠侯特别调动五万武卒,由上将军公子卬亲自统率,先一步抵达大梁。惠侯自己也提前十日动身,乘坐王辇,威风八面地开赴逢泽。 惠侯的传檄快马赶至卫都帝丘,卫成公一看檄文,顿时傻了。妥善安排好使臣之后,卫成公迅即传来老臣孙机商议应策。 孙机是春秋兵家孙武子的四世孙,本为宋国宰辅,因与宋公不睦,于二十年前携二子赴卫,被成公用为宰辅,后改称相国。 孙机看过传檄,读毕魏惠侯的亲笔信函,两道长眉拧成疙瘩,许久,抬头望着成公:“君上——” “老爱卿,”卫成公的目光落在孙机饱经风霜的老脸上,“依你之见,这次逢泽之会,寡人去还是不去?” “老臣以为,君上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 “先说不去有何不是!” “齐、韩、赵三国可以不去,君上却不可不去!魏罃此举虽说冒犯天下,却也不是我等弱小所能抗阻的。” 卫成公微闭双眼,陷入深思,许久,抬头问道:“听老爱卿之意,齐、赵、韩三国或许不去?” 孙机点了点头:“依老臣所见,莫说是齐、赵、韩三个大国不去,纵使泗上小国,也未必尽去!” 卫成公若有所思。 孙机进一步说道:“其他小国可以不去,独君上不能不去!” 卫成公不无诧异:“哦,此是为何?” “恕老臣妄言,泗上诸国,唯我离大魏最近,且无险可守。若是不去,依魏罃秉性,势必拿我开刀,取杀鸡儆猴之效!” 卫成公低下头去,再次陷入深思,有顷,抬头说道:“这是不去的不是。寡人若去,又有什么不是?” “齐、赵、韩三国可以去,君上却不可去!” 卫成公一怔:“此话从何说起?” “魏侯称王,是谋逆篡上。齐、韩、赵三国与魏一样,本是大夫篡上,并非周初封侯,名声早已坏了。君上却是不同。君上先祖是武王胞弟,与周室血脉相连。君上若是去了,岂不等于赞同谋逆之实,虽可保住一时安危,青史上却留骂名,至少也会贻笑后人!” 卫成公点头说道:“老爱卿所言甚是!寡人思来想去,也是没个决断!老爱卿可有两全之策?” 孙机沉思有顷,缓缓说道:“君上,您看这样如何?逢泽之会,由老臣陪同太子前往支应。只要多备礼物,言辞逢迎,魏侯也不至于迁怒于我!” 卫成公闭上眼睛,再次陷入深思。许久,他猛地睁开眼睛,摇头说道:“这是五十步笑百步,不可!” 孙机长叹一声:“唉,的确是五十步笑百步,可——可老臣实在拿不出更好的办法!” 卫成公的眉头横起,毅然说道:“既然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使太子去也是不是,寡人也就豁出去了!老爱卿,你安排使臣,备上厚礼,分别问聘齐、韩、赵诸国!只要他们不去,想他魏罃也不敢拿寡人怎样!” 老相国沉思有顷,缓缓说道:“老臣遵旨!” 孙机回到相府,立即安排几个大夫,备齐厚礼,连夜出使齐、韩、赵三国,名为问聘,实为探听虚实。 送走几位使臣,已是人定时分。孙机梳洗已毕,换上睡衣,在榻上躺了一会儿,忽一声坐起,愣过片刻,找件衣服披上,走出寝房,信步来到孙儿孙宾的书房。 孙机共有两个儿子,长子孙操是卫国边城重镇平阳郡守,次子孙安是平阳郡司马,负责平阳防务。孙宾是孙操长子,早过冠年,孙机将他特别留在府中,一来处理相府事务,二来也是教他为人立事。 孙机进门时,孙宾正在几前正襟端坐,秉烛夜读。许是读得过于专注,孙机一直走到跟前,孙宾仍无感觉,只将两眼聚精会神地盯在竹简上,口中喃喃诵读。孙机轻轻咳嗽一声,孙宾抬头见是孙机,翻身叩道:“宾儿叩见爷爷!” 孙机在对面几前坐下,眼睛盯在孙宾的竹简上:“宾儿,所读何书这么入神?” “回禀爷爷,孙儿新得一册宝书,是墨子的《兼爱》!” 孙机连连点头:“嗯,墨家是方今显学,墨者多是有道高士,此书值得一读。宾儿,依你看来,书中所言可有道理?” “回禀爷爷,”孙宾坐直身子,正正衣襟,缓缓说道,“墨子前辈所言,全是天下至理。‘诸侯不相爱则必野战,家主不相爱则必相篡,人与人不相爱则必相贼,君臣不相爱则不惠忠,父子不相爱则不慈孝,兄弟不相爱则不和调。天下之人皆不相爱,强必执弱,富必侮贫,贵必傲贱,诈必欺愚……’墨子前辈真是句句切中时弊啊!今天下相争,民不聊生,起因就在此处,就在互不相爱。如果人人相爱,天下就会‘强不执弱,众不劫寡,富不侮贫,贵不傲贱,诈不欺愚’,是谓圣人之境!” “唉,”孙机长叹一声,“宾儿,爷爷希望你能记住,所有这些,只是如果而已!” 孙宾不无惊异地问:“爷爷何出此言?” 孙机再叹一声,缓缓说道:“因为狼总是想吃羊的,羊也总是想吃草的!” “爷爷,”孙宾沉思有顷,抬头望着孙机,“您今儿似是有事,能否告诉宾儿?” 孙机点头道:“宾儿,我想让你速去平阳,告诉你的父亲和叔父,要他们马上储粮储水,加固城防,准备应战!” “应战?”孙宾甚是惊异,“爷爷,眼下风平浪静,为何应战?” 孙机缓缓起身:“狼想吃羊,羊怎会甘心呢!宾儿,早点睡吧,明日凌晨,你立即动身!还有,告诉你父亲,现在还有时间,让他组织人马,将壕沟挖深一些,放满水!” 孙宾点了点头,面色凝重。 因有大沟开通的事,大梁郡守原本就在逢泽之滨准备了盛大的典礼场面,不说彩旗遍地,礼台高筑,万人观瞻,即使丰富多彩的民间乐舞也足以使人大饱眼福。 上卿兼大宗伯陈轸先一步赶到逢泽,看到这个场面,心中暗喜,让他们预演一遍,果是锣鼓喧天,旌旗飘扬,万民攒动,精彩纷呈,整个场面比起孟津之会不知热闹多少。上将军公子卬率领的五万甲士也已赶到,从大梁城郊到逢泽,到处都是甲衣裹身、长枪在手的大魏武卒,为逢泽平添了几分隆重和森严。 观瞻过后,陈轸盛赞大梁郡守,对整个仪程提出一些改进意见,以使场面更为出彩。同时,陈轸对大沟开通之事也做了别开生面的安排,就是在大典结束之时,由陛下亲自开闸,然后引领列国君主纵马追逐奔涌而下的潮头。陈轸相信,这个场面不仅壮观,而且能使列国君侯亲眼目睹大魏陛下所创造的人间奇迹,留下深刻印象。 大梁郡守不敢怠慢,当下组织人力物力,全面准备称王大典。在魏惠侯的车辇到来之前,一切皆已备妥。 魏惠侯提前三天赶至大梁。陈轸、公子卬、大梁郡守等原本安排他在大梁郡守府中安歇,惠侯执意前往逢泽,住在早已为他设好的大魏行辕里。 在大魏行辕的左右两侧是列国行辕,彼此间隔百步,位置也是陈轸早已划定的,左右依次是秦、齐、赵、韩、义渠、中山、宋、鲁、卫等,凡是发送传檄的君侯均在此地有预留位置,每个留位的周边均插着彩色小旗,中间是一面标识国号的大旗。 魏惠侯顾不上旅途劳累,一到行辕就使人召来陈轸,听他禀报会同事项。陈轸详细讲述一遍,惠侯连连点头,乐不合口,大声赞道:“好好好,寡人得爱卿,犹如武王得姜尚啊!” 惠侯自比武王,更将陈轸比做子牙,这是陈轸做梦也未曾想到的事,因而一下子愣了。待反应过来,陈轸当即跪在地上,连连叩首,喜极而泣:“陛下——” 魏惠侯哈哈笑道:“爱卿速起,寡人还有大事问你呢!” 陈轸赶忙爬起,哈腰望着惠侯。 “离大典尚有三日,列国方面,可有音讯?” “眼下没有,想必他们皆在路上呢。陛下放心,不出明后日两日,微臣保管这里的行辕挤得满满的!” 惠侯沉思有顷,缓缓说道:“逢泽水多路杂,不太好走。你可安排人手,沿途迎接五十里,确保路上不出差错!” “微臣遵旨!” 翌日晨起,陈轸安排几个大夫分不同方向各迎五十里。及至天黑,竟是不见一家前来。陈轸有些急了,第三日使人再迎五十里,却只接到义渠君、中山君和宋公。所限时辰已至,明日即行大典,陈轸不敢迟疑,只好硬着头皮走进惠侯的行辕。 “陈爱卿,”魏惠侯抬起头来,目光热切地望着陈轸,“诸侯可来齐了?” 陈轸扑地跪下,轻轻摇头。 魏惠侯一惊,急问:“都是哪些来了?” “回陛下,是宋公、中山君和义渠君!” 听到只有三个小国,气氛顿时紧张起来。魏惠侯眉头紧拧,眼睛半闭,呼吸加粗,脸色阴沉。在场众臣面面相觑,谁也不敢接话。 魏惠侯似是想起什么,抬头问陈轸:“卫公几时能到?” 这么多诸侯均未赶来,魏惠侯却是单单提出卫成公,倒是出乎陈轸的意料。他略略一怔,马上心领神会,小声禀道:“据探马来报,卫公眼下仍在帝丘,亦未派人前来赴会!” 魏惠侯的面孔渐渐狰狞,继而发出一连串令人毛骨悚然的长笑:“哈哈——” 行辕里鸦雀无声。 魏惠侯止住笑声,朝几案上猛击一掌:“连这条胆小如鼠的老狗也敢抗命!” “陛下,”陈轸奏道,“以微臣推测,卫公敢于抗命不来,怕是有大国撑腰!” 魏惠侯抬头,望向陈轸:“爱卿说的可是田因齐!” “陛下圣明!据微臣所知,近几年来,卫公每年使人问聘齐国,向齐公纳贡,似乎已是齐的属国。” 魏惠侯陷入沉思,有顷,缓缓说道:“孟津大会时,田因齐托病不来,打发一个毛头娃娃搪塞寡人。寡人念他还算有心,未曾与他计较。不想此公真还是得寸进尺,越发目中无人!” “陛下,依微臣之见,我们可杀鸡儆猴,拿卫公祭刀。卫与我犬齿相间,如果伐卫,不出十日,大军就可攻至帝丘!” 公子卬跨前一步:“儿臣请缨伐卫,十日之内定将姬速生擒过来,交父王治罪!” 魏惠侯斜他一眼,微微闭上眼睛。正在此时,毗人走进:“陛下,秦国太子嬴驷、大良造公孙鞅辕门外候见!” 魏惠侯眼睛睁开,精神微振:“宣!” “宣”字刚一出口,魏惠侯急忙摆手:“慢!” 毗人怔在那儿。 魏惠侯望向陈轸:“怎么不见秦公?” 陈轸也怔了:“这——微臣不知!” 魏惠侯的脸色再度阴沉下来,眉头略皱一下,缓缓站起身子,低沉地说:“大开辕门,随寡人迎接秦国太子!”言毕,正了正头上的王冠,率先走向辕门。 当脸上挂着微笑的魏惠侯突然站在辕门口时,嬴驷、公孙鞅着实大吃一惊,但也几乎是在同时,二人扑地跪下,连拜三拜。 拜毕,嬴驷朗声禀道:“大魏公国秦国太子嬴驷叩见大魏天子陛下,恭祝陛下龙体安康,万寿无疆!” 公孙鞅跟着唱道:“大魏公国秦国大良造公孙鞅叩见大魏天子陛下,恭祝陛下威服四海,江山永固!” 魏惠侯健步走过来,一手拉起一个:“两位爱卿,快快请起!” 嬴驷、公孙鞅一齐揖道:“谢陛下!” 魏惠侯伸手礼让道:“两位请!” 嬴驷、公孙鞅卑恭地说:“陛下先请!” 迎宾雅乐声中,魏惠侯头前走去,嬴驷、公孙鞅一边一个,后面跟着太子申、公子卬、陈轸三人。 回到行辕,众人分宾主坐定,魏惠侯的目光慢慢转向嬴驷,话中有话:“秦公可好?” 嬴驷起身,走至惠侯前面,叩道:“嬴驷谢陛下垂询!公父一意朝王,不想临行之际偶感风寒,卧榻数日,高热不退,难以起行。公父深以为憾,特嘱嬴驷向陛下请罪!” 魏惠侯微微点头:“秦公贵体欠安,自然不宜劳动。你回去后转告秦公,他的心意,寡人领了!” 嬴驷再拜:“嬴驷代公父叩谢陛下不罪之恩!” 魏惠侯摆手:“爱卿免礼,看座!” 嬴驷起身,坐下。看到公子卬的眼睛一直盯向自己,公孙鞅心中有数,微笑着朝他点了点头,转向魏惠侯,拱手道:“启奏陛下,秦公闻知陛下答应结亲,欣喜异常,当即嫁女。秦公亲为紫云公主选择嫁妆,因不胜劳累,方才受风着凉,病卧于榻。临行之时,秦公不顾病弱之体,勉强走出宫门,挥泪送公主上车。眼下公主已被五大夫樗里疾护送至安邑,只待大典过后,就可与上将军完婚!” 听到此话,魏惠侯方才长出一口气,环视左右,不无感慨地说:“今日看来,实意拥戴我魏罃的,唯有秦公啊!” 公子卬立即接道:“父王,只要魏秦结盟,还怕天下列国不成?” “上将军所言极是!”公孙鞅连连点头,朗声应道,“临行之际,秦公亲执鞅手,对鞅言道,‘公孙爱卿,请你务必转告陛下,秦、魏既已结亲,当是生死盟友,陛下若兴征伐,无论要兵要粮,尽可吩咐,秦国君臣甘当马前走卒!’” 魏惠侯愈加感慨:“好好好,秦公有此忠心,寡人甚慰!” “陛下,”公孙鞅别有深意地问道,“明日即行大典,列国公侯似乎仍未到齐,别是没有接到传檄吧?” 魏惠侯微微一笑:“公孙爱卿,他们会到齐的!” 公孙鞅故作惊讶:“哦?” 魏惠侯的声音陡然严厉,似从牙缝里挤出:“一请不来,可以二请嘛!方今天下,相信还没有寡人请不到的客人!”略顿一下,放缓声音,转向公子卬,“上将军?” 公子卬跨前一步:“儿臣在!” “就依陈爱卿方才所奏,发大军五万,征伐卫公!” 公子卬精神抖擞:“末将遵命!” “嗯,”魏惠侯微微点头,似是自语,“杀鸡儆猴!这个譬喻不错,就宰这只小鸡,寡人倒要看看,究竟是哪只猴子再敢蹦跶出来!” 公孙鞅、嬴驷会意一笑,起身叩拜:“陛下神武!” 逢泽称王大典因诸侯多未赴会而草草结束。大梁郡首精心准备的民间歌舞和陈轸刻意筹划的开闸赶潮,被伐卫大军的滚滚车轮取代。 逢泽会后的第三日黎明,随公子卬赴会的五万大军悄无声息地开至魏、卫边境。 时下正值麦收,这一年又恰是丰年,卫国田野里一片金黄,无数农人趁着早上天气凉爽,喜气洋洋地忙着收割。远远望去,在朝霞的辉映下,随处可见人影晃动,割倒的麦子一捆一捆地竖在田里。 大魏武卒却列队挺立,一张张渴望杀戮和鲜血、急于建功立业的武卒面孔辉映在黎明时分的晨曦里。 全身披挂的主将公子卬威风凛凛地站在一辆战车上,冷酷的目光越过眼前的麦田,一直望向远在数十里开外的平阳城方向,眉毛渐渐拧起,右手伸向腰中,按在魏惠侯亲赐的宝剑的剑柄上。 左军先锋裴英昂首挺立在另一辆战车上,目光一刻不离公子卬按剑的右手。 有顷,公子卬缓缓抽出宝剑,扬向空中。公子卬的面孔渐趋凶狠,猛然挥剑,一字一顿:“将士们,向卫境进军!” 裴英猛抖缰绳,长枪一挥,扯着嗓子吼道:“冲啊!” 数百辆战车、一万人马立即跟在他后面,风驰电掣般卷向卫境。一时间,卫境内外狼烟四起,哭声连天,大魏武卒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已横扫卫国边邑顿丘、林丘,直逼重镇平阳。 平阳城墙上,五千卫国将士严阵以待。西城楼上,守丞孙操目光冷峻地望着渐渐滚近的烟尘,浓眉紧锁,有顷,转对孙安:“孙将军,这儿有本将在,你去东门,那儿地势利攻不利守,甚是紧要!” 孙安略一点头,快步走下楼梯,策马飞向东门。 早已换上一身戎装的孙宾手持长枪,静静地站在父亲身边。这是他第一次经历战阵,心情甚是激动,握枪之手微微颤动。 孙操看一眼孙宾,从袖中摸出一封告急战报,缓缓说道:“宾儿,魏人入侵,你速去帝丘,将军报呈予君上!” 孙宾大声应道:“末将遵命!” 孙宾手拿急报,急奔下楼,跳上战马,径驰东门,叫开城门后,箭一般驰向帝丘。卫宫接到战报,顿时一片慌乱,众臣皆呈惊惧之态,目光纷纷射向卫成公。 卫成公甚是镇静,抬眼逐一扫过众臣,轻咳一声,缓缓问道:“诸位爱卿,大敌当前,可有御敌之计?” 众臣面面相觑,有顷,当朝太师,也即卫成公的异母弟,跨前一步朗声奏道:“启奏君兄,微臣以为,魏人势大,我不宜硬抗!” “爱卿可有退敌良策?” 太师应道:“兵法云,不可战,则降!今敌强我弱,我当洞开城门,纳表请降!” 众臣附和:“君上,我等赞同太师所言,为今之计,纳表请降方为上策!” 太师再次奏道:“君上,我势单力孤,不能以卵击石啊!” 卫成公神色凝重,眉头拧成一个疙瘩。沉思有顷,成公将目光缓缓转向太庙令:“爱卿以为如何?” 太庙令跨前一步:“回禀君上,旬日之前,臣夜观天象,有彗星西挂,彗尾横扫长庚,直冲西南。彗星扫庚为不祥之兆。臣使大巫祝设坛作法,观以心眼,果见西南戾气上冲,平阳、楚丘杀机伏藏。臣诚惶诚恐,已于数日前表奏君上!” 卫成公点头道:“爱卿的表奏,寡人看过了。看来魏寇犯境,或是天意。方才太师要寡人纳表请降,爱卿以为如何?” 太庙令应道:“天降杀机,不可硬抗,微臣赞同太师大人所言!” 卫成公低下头去,陷入沉思,脸色渐转阴沉。朝堂静寂得可怕,所有目光全都落在卫成公身上。 成公缓缓抬头,转向相国孙机:“老爱卿,你为何不说话?” “回禀君上,”孙机拱手奏道,“微臣的话早已说过了!” “唉!”卫成公长叹一声,“情势果如老爱卿所言,魏罃真打算杀鸡儆猴了!眼下魏人已是兵临城下,老爱卿可有应策?” “君上,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老臣以为君上只可战,不可降!” 卫成公眼中闪过一道亮光:“老爱卿,你且说说,为何不可降?” “既然是天降杀机,我们如何能躲?老臣听说,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魏人恃强凌弱,无故兴伐,杀我边民,欺我妇孺,毁我田宅,掠我粟米。我等不去御敌,反而在此奴颜婢膝,不战请降,老臣请问,天理何在?” 老相国一席话掷地有声,锋芒直指请降的太师及众臣。大家面面相觑,大殿里鸦雀无声。卫成公身子趋前,不无赞赏地凝视孙机。站在孙机旁边的孙宾不无激动,跨前奏道:“启奏君上,末将孙宾愿领敢死之士与魏人决一死战!” 卫成公的脸色渐趋刚毅,连声赞道:“好哇,好哇,两位爱卿说得好!”将目光扫过群臣,缓缓落在太师身上,挥动大手,慷慨激昂,“卫室系大周姬氏血脉,始祖康叔是武王胞弟,卫国更是武王亲封公国,迄今已历七百春秋,二十三世,三十三君!而他魏氏,二百年前不过是晋室家奴,后因忤逆犯上,篡得侯位。方今魏罃再现猖獗,前次孟津欺主,今又逢泽称王,沦为大周国贼,我卫室君臣不行征讨,反来纳表请降,百年之后,你们叫寡人以何颜面叩见列祖列宗?” 太师闻言,将头缓缓低下。 卫成公声音低沉,却是字字如锤:“卫国虽弱,志不可屈!寡人意决,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自今日始,卫室上下绝不言降!诸位中有谁心存二志,寡人决不勉强。愿意出城者,现在可以出城,我们自此君臣义绝,各奔东西!”说罢,朝门外摆了摆手,做出请的动作。 包括太师、太庙令及言降诸臣等,所有朝臣无不感动,一齐跪拜:“我等誓死追随君上,与卫国共存亡!” “好!”卫成公再扫众臣一眼,目光落在御史身上,朗声宣道,“御史大夫!” 御史大夫跨前一步,朗声道:“微臣在!” “诏告全国臣民,人在城在,誓与魏寇血战到底!” 御史大夫应诺之后,立即赶到一边,起草诏书。卫成公眼望孙宾,再次宣道:“孙将军!” 孙宾应声而出:“末将在!” “你引兵三千,驰援平阳!” “末将遵旨!” 孙宾的话音刚落,御史大夫已将诏书拟好,卫成公看过,删去赘话,只留下“人在城在,誓与魏寇血战到底”十二个字,亲自盖上玺印,交予孙宾。 孙宾引兵三千,急朝平阳驰去。 孙宾赶到时,已是傍黑,平阳已被大魏武卒团团围住,连攻两次,均被守军击退。裴英折兵逾千,刚刚鸣金收兵,孙宾领一彪军陡然杀到。魏人只听杀声震天,尘土滚滚,慌乱中不知到来多少人马,纷纷避让,不多一时,竟被孙宾杀至东城门下。孙安见到援军杀来,急令大开城门。待魏军反应过来,孙宾等人俱已撤入城中。 孙宾赶到郡守府,孙操急迎上来。孙宾拿出诏书,朗声宣道:“君上有旨,人在城在,誓与魏寇血战到底!” 孙操拜过诏书,使孙安分头传谕守城将士,再使令史晓谕全城臣民。令使迅速召来巡更老人,将君上的旨意说予他听。巡更老人听明白旨意,拿起铜锣,走上街头,一边敲锣,一边扯着嗓子喊道:“全城百姓听好了,魏人仗势欺人,打上门来!君上有旨,人在城在,誓与魏寇血战到底!孙将军说了,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 孙操闻听老人渐喊渐远,思索有顷,转对孙宾道:“宾儿,你来得正好!魏人已经进攻两轮,估计明晨会有一场恶战。我已伤亡逾千,你的三千人,两千补充城防,一千留作预备队,由你统领,坚守郡府和祠堂,同时防备万一,哪儿城破,就在哪儿封堵!” 孙宾急忙跨前一步,朗声回道:“回禀将军,将军是郡守,当坐镇郡府,居中指挥。守城之事,请交予末将!” “孙宾,”孙操加重语气,“你初来乍到,形势不明,不可逞强。两军相逢勇者胜。今敌强我弱,将士俱有怯意,有本将在,他们必会勇气十倍。再说,就眼下而言,城防虽然紧要,然而,真正要紧的是预备队。孙宾,平阳是否安危,就看你了!” 孙宾闻听此言,只好点头应允,目送孙操跨上战马驰向西门。 平阳地处沃野,是卫国西部边陲重镇,战略地位十分重要,因而,卫成公特使深通军事的孙操担任郡守。孙操到任后,经过数年经营,将原有城墙加高加厚各三尺,护城河加宽一丈,加深三尺,同时开挖一条大渠,引来卫水环绕外城。几日前,因有孙机吩咐,孙操更是抽调人手,将破损的城墙全部整修完毕,昼夜巡视,加强防务,可以说是严阵以待了。 然而,加上孙宾引来的三千援兵,平阳城内真正能够作战的兵士不过八千,在装备精良、不可一世的大魏五万武卒面前显得十分单弱。起初,公子卬根本未将眼前这个小小的城池放在眼里,只安排将军裴英引领左军攻城,自己则在离城不远的中军大帐里坐等破城捷报,安排下一步进击帝丘之事。 然而,裴英连攻两日,先后发起六波攻势,除在护城河和城墙下面留下近三千具尸体之外,并无任何收获。公子卬极是震怒,加派一万人再次发起进攻。经过一日恶战,平阳城下又添一千余具魏尸,平阳城墙依旧岿然不动。 公子卬恼羞成怒,召来众将,目光射向先锋裴英,将几案震得咚咚直响,声音几乎是吼出来的:“小小平阳竟能阻我大魏铁军三日,简直就是耻辱!” 裴英跪地叩道:“是末将无能,请上将军治罪!” 公子卬冷笑一声:“哼,明白就好!拉下去,斩首示众!” 众将面无血色,一齐跪下求道:“上将军——” 公子卬扫过众将一眼,缓缓说道:“念在众将求情的份上,本将权且绕你一命,命你将功赎罪,攻破平阳!” 裴英叩首谢道:“末将叩谢上将军不杀之恩!” 公子卬再扫众人一眼:“众将听令!” 众将军刷地起身,齐齐站成一排。 “诸位将军,传本将命令,无论何人,谁先攻入平阳,本帅记谁首功,赏金一百,晋爵三级!” 众将齐吼:“末将得令!” “还有,”公子卬阴沉着脸,从牙缝里挤出,“破城之后,城中的财宝和女人,也犒劳将士。凡有抗拒,格杀勿论!” “末将得令!” 又是一个黎明。 街道上再次传来打更老人的锣声和喊声:“全城百姓听好了,魏人仗势欺人,打上门来!君上有旨,人在城在,誓与魏寇血战到底!孙将军说了,凡是卫国子民,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声音已是沙哑,但锣声依然像往日一样响亮。 几个城门方向再次传来魏人攻城的战鼓声和冲杀声。几日下来,全城百姓似已习惯了这些声音,因而,并没有哪个像刚开战那日一样惊慌。大家仍像往日一样,男人默无声息地拿上守城器械匆匆上城,女人则洗手围炉赶做早饭。 司马府离宗祠不远。开战以来,府中只有孙安的妻子刘氏和两个孩子,包括家宰在内的所有仆从均被孙安召去守城,男仆御敌,女仆照料伤员、烧饭送物。 听到老人的声音渐去渐远,刘氏匆匆将锅中最后一只面饼放进竹篮,挎篮走出家门。没走几步,刚满八岁的妮子拉着四岁的弟弟孙欣小跑着追出来。两个孩子站在院门处,静静地凝视刘氏。有顷,妮子轻声喊道:“娘——” 刘氏停下脚步,走回几步,抚了抚妮子的头发:“妮子,你爹与伯伯、叔叔们正在东门打坏人,娘送干粮去,你带弟弟就在院子里玩,哪儿也不许去哦!” 妮子点了点头。 孙欣的两眼紧紧地盯住篮子:“娘,我要吃烙饼!” 刘氏拍了拍他的小脑袋:“宝宝乖,哦!这是烙给大人吃的,宝宝的饼待娘回来再烙!” 孙欣咽下口水,“嗯”了一声。刘氏回身走去,没走几步,又转回来,从篮中摸出一只烙饼塞在孙欣手里,在他脸上吻一下,头也不回地疾步走去。 妮子拉上孙欣又追几步,停住步子,望着母亲的身影渐渐远去。孙欣迫不及待地咬下一口,忽又顿住,撕下一半饼子塞予妮子:“阿姐,你也吃!” 妮子复推回来:“阿姐不饿,弟弟吃吧!” 孙欣将半只烙饼拿在手中:“你要不饿,我先拿着!” 妮子点头道:“好吧。小欣儿,咱们到宗祠里玩吧,那儿人多!” 孙欣点点头。 刘氏匆匆赶到东城门时,魏人正在猛烈攻城。城门下面,魏武卒如同蚂蚁般潮涌而来,城外的壕沟早被他们填平,城墙上架起无数道爬梯,更有百人抬起一根巨大的圆木,一下接一下地撞击城门。城上守军不断有人中箭倒下,箭矢也用完了,仍然活着的纷纷敲掉城垛上的砖头,一块接一块地猛砸下去。 领头攻东门的正是戴罪立功的裴英。只见他光着膀子,面目狰狞,站在一边,喊着号子,指挥众武卒撞击城门。巨大的圆木一次又一次地撞在厚厚的城门上,发出咚咚的巨响。城门松动了。 守城兵士已所剩无几。孙安看到情势危急,一面使人快马报告孙操,一面急令剩下的十几名兵士赶到城门里侧,死命顶着。 随着一声巨响,城门轰然倒塌,顶门的兵士全被砸死在城门下面。魏人发声喊,一窝蜂似的卷进城门。 城门楼上,孙安早已成为血人。见大势已去,孙安拔出宝剑,在衣服上拭去剑上的污血,又拿袖子擦了擦眼睛,正要冲入敌群,陡然看到妻子刘氏吃力地爬上城楼。 她的腿上和后背各中一箭,脸色苍白,已经爬不动了。她的手中依然挽着竹篮,篮里是出锅不久的烙饼。 孙安大吃一惊,飞身上前,抱住妻子,将她放在一处城垛下,凄然叫道:“夫人——” 刘氏望着他,指着城下,断断续续地说道:“夫君,魏——魏人进——进城了!” 话音未落,裴英已经领着数十魏卒冲上城楼。看到城门楼上已无守卒,只有他们夫妻二人,裴英大手一挥,众军卒立即围拢过来。裴英冷冷一笑,微微抬手,五六个士兵纷纷拿起弓箭,瞄向二人。 孙安抱起妻子,扫一眼张弓拉弦的魏兵,轻声说道:“是的,夫人,魏人进城了!” 刘氏惨然一笑,推了推篮子:“夫君,你——吃口饼吧,刚出锅的!” 孙安点了点头,将手伸进篮中,摸出一只饼,放进口里。刘氏深情地望着孙安,缓缓合上眼皮。孙安将刘氏轻轻放下,再咬一口烙饼,拿起带血的宝剑。 猛然,孙安大喝一声,腾空而起,直取裴英。弓弦响处,孙安连中数箭,坠地而亡。 听到东门危急,孙宾急急带人赶来。几天下来,他的一千预备队也只剩下数十人,且个个疲惫不堪。他们尚未赶到,东城门已经失守,大批魏人涌入城中,迎面扑来。孙宾率众且战且退,刚好遇到也从南门策马退回的孙操。 父子二人合兵一处,拼死抵抗。卫人惊恐失色,四散奔逃。大魏武卒亦四散开去,无论男女老幼,一概疯狂猎杀。孙操父子撤至北门,身边兵士已所剩无几。孙操伤痕累累,胸部又中一箭,跌下马来。紧追于后的三个魏兵一拥而上,局势万分危急。正在与人厮杀的孙宾一眼瞥见,挑战对手,大喝一声,挺枪冲来,奋起神威,连挑三人,扶起孙操:“阿大!” 孙操手指北门:“快——杀——杀出北——北门!” 孙宾泣道:“父亲,宾儿——宾儿不能扔下父亲哪!” 孙操吐字艰难,一字一顿:“快——快走!禀——禀报君上,魏——魏人屠——屠——屠城——”说罢,伸手摸住胸中箭镞,用力一按,当即气绝。 孙宾抱住孙操大哭:“父亲——” 又有魏兵冲过来。孙宾不及多想,抱起父亲的遗体放于马上,自己也飞身上马,大喝一声,挺枪冲出北门,绝尘而去。 大魏武卒连攻不克,个个憋得难受,这又得了公子卬允许杀人的指令,因而再无顾忌,不分男女老幼,见人就杀。整个平阳城里,惨叫声、哭喊声不绝于耳。 宗祠是卫人据守的最后堡垒。自魏人攻城以来,这里几乎成为一个战地医院,数以百计的伤员被抬到这里,由志愿赶来的女人们护理。当大队魏兵冲到这里时,所剩无几的卫兵和宗祠里的伤员殊死反击。女人们吓得挤成一团,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妮子和孙欣姐弟二人抱成一团,正无个躲处,打更老人急走过来,将他们领至宗祠一角的柴垛后面,嘱咐他们死也不要出声,这才转身疾步走出。 魏人冲进来,对准毫无反抗之力的伤员乱搠一通。打更老人和余下的数十位年轻女人被逼在另外一个角落。 小孙欣大睁两眼,惊恐地望着干柴外面发生的惨剧,妮子紧紧地搂住弟弟,全身颤动。 在卫兵伤员的声声惨叫中,鲜血像条条小溪一样越过柴堆,流淌到他们跟前。孙欣惊惧的两眼直盯着越来越近的污血,瑟瑟发抖:“姐——姐——” 妮子将弟弟紧紧搂在怀里,朝墙角里面挪了挪,轻声说道:“别——别怕,姐——姐在这儿!” 战争使人疯狂。一个魏兵听到声音,急走过来,一脚踹开柴垛,见是两个小孩,正要冲上去,另一人道:“不必费劲了,看我的!” 他走进宗祠,拿出一只火把,在女人们的尖叫声中扔向一堆干柴。可怜两个孩子,只一会儿,就在熊熊大火中成为两具焦尸。 “畜生——”悲愤欲绝的打更老人声嘶力竭,颤着沙哑的嗓音大声骂道。 众魏兵听到骂声,回头看到数十名女子紧紧拥住一个老人,将他视作唯一的傍依了。几名魏兵直走过去,扯开众女人,正要提枪搠他,身后传来一个声音:“慢!” 说话者是眼睛血红的裴英。裴英缓缓走到一堆女人跟前,望着人堆中的老人,阴阴一笑,低声喝道:“老家伙,出来吧!钻到女人堆里有何出息?” 老人手拿铜锣,悲怆地站起来,颤着步子,一步一步走向裴英。陡然,老人扬起木槌,使尽力气敲响铜锣,哑着嗓子大声叫道:“全城百姓听好了,君上有旨,人在城在,誓与魏寇血战到底——” 站在身边的百夫长挺枪又刺,裴英再度摆手,指着那群女人对百夫长道:“他不是要与魏寇血战到底吗?你们可以让他亲眼看着这些女人是如何血战魏人的!”言毕,阴笑一声,转身走出院子。 早就欲火焚身的百夫长大声吼道:“弟兄们,将军发话了,你们还愣个什么?” 刹那间,众魏兵就像一群饿狼扑向数十名毫无反抗之力的女人。老人扬起铜锣,一头撞向百夫长,百夫长轻轻一闪,反手将他扭住。早有一名魏卒上前,将老人的两只胳膊扭牢,让他直面兽行的场景。 苍天呜咽,大地悲泣! 当浑身是血的孙宾抱着父亲孙操的尸体一步一步走进宫门时,所有的朝臣惊得呆了。 孙宾走到成公前面,放下尸体,叩拜于地:“平阳郡守孙操、末将孙宾叩见君上!” 卫成公望着孙操的尸体张口结舌,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孙——孙将军——” 孙宾再拜:“平阳守丞孙操、司马孙安与平阳男女两万臣民严守君上旨意,与魏寇血战四日,尽皆以身殉国!守丞孙操临终之前嘱托末将禀报君上,‘魏人屠城——’” 听到平阳两万臣民以身殉国,又叫到魏人“屠城”,众臣无不倒吸一口凉气。孙机老泪纵横,踉跄几步,扑倒在孙操的尸体边。孙宾扶住,祖孙二人一齐跪在孙操的尸体边,孙机伸出两只布满青筋的老手,轻轻拭去爱子脸上的血污,两滴浊泪缓缓滚出。 孙宾跪在父亲的另一边,默默注视着父亲的遗体。 卫成公缓缓起身,面对烈士的遗体,改坐为跪。众朝臣纷纷跪下,轻声啜泣。 朝堂之上,唯有孙宾没有哭泣。有顷,他陡然抬头,用袖子拭去脸上血污,朗声叩道:“启奏君上,末将孙宾请命出战,抗御魏寇,为平阳死难者复仇!” 卫成公的眼睛似在喷火,沙着嗓子大声骂道:“这帮畜生!”抬起头来,转向帝丘司马栗平,“栗将军,这帮畜生现在何处?” 栗平朗声说道:“回禀君上,据探马来报,魏人先锋逼近楚丘!” 卫成公陡然站起,一字一顿,字字如锤:“寡人晋封你为楚丘守丞,摄平阳郡守,引兵五千,驰援楚丘。你可诏告楚丘臣民,他们面对的不是敌人,而是一帮畜生!诏告臣民,就说寡人与他们同在,要像孙操、孙安两位将军及以身殉国的所有平阳臣民一样,活要活出胆气,死要死出豪气!” 众臣从未见到卫成公如此激愤过,无不激情澎湃,义愤填膺。栗平叩拜,声音呜咽:“末将领命!末将誓与楚丘共存亡!” 卫成公示意,内臣拿出虎符,成公亲手交予栗平。栗平拜过虎符,转身出宫,到校场点过五千兵马,急驰楚丘。 栗平走后,卫成公使人抬走孙操,以公卿之礼厚葬。 众臣各自领命散去,卫成公留下太师、孙机和御史,缓缓说道:“寡人留下三位爱卿,是要你们完成一件大事!三位爱卿听旨!” 三人叩拜:“微臣候旨!” 卫成公拿出三封书信摆在几案上,长叹一声:“唉,魏罃如此逞凶,列国竟然无动于衷,看来,他们是在争礼啊,他们是要寡人去求他们!老相国,你出使齐国,太师出使韩国,御史出使赵国,立刻出发!”略顿一顿,字字如锤,“诸位爱卿,卫室已到存亡关头,寡人恳请诸位务必转致齐公、韩侯和赵侯,别的不多说,只说卫室君臣愿为天下大义,玉石俱焚!” 三臣俱是泣拜:“微臣遵旨!” 三人匆匆退出,就要走出房门时,卫成公又道:“相国留步!” 孙机停住步子,折回来。 卫成公对内臣:“宣孙宾觐见!” 不一会儿,孙宾走进,叩拜于地。 卫成公看一眼孙宾,缓缓说道:“孙爱卿,你年岁大了,一路颠簸,就让孙儿陪你去吧!” 孙宾犹疑地望着孙机:“爷爷!” “另外,”卫成公缓缓说道,“老爱卿为卫室操劳多年,寡人未能酬报。寡人早已使人在齐都临淄为爱卿购置一处田地,此番出使,见过齐公,老爱卿就——就不要回来了,留在那儿和孙子颐养天年吧!” 孙机跪于地上,连拜三拜:“老臣叩谢君上隆恩!眼下国家危难,正是用人之际,老朽恳请君上收回成命,容留宾儿为国尽力!” 听闻此话,孙宾当即叩道:“末将恳请君上,留下末将为父报仇,为国尽忠!” “孙将军请起!”卫成公擦一把泪水,亲手扶起孙宾,“好!寡人晋封你为帝丘司马,替代栗将军之位,统领全城臣民,包括寡人,誓死抗御魏寇!” 孙宾泣拜:“末将领旨!” 孙机拜辞卫成公,策动一辆驷马轺车,赶赴齐都临淄。驾车的是跟他多年的老家宰,府中护院、青壮年,他一个不带,全部留予孙子守卫帝丘。 老家宰催马扬鞭,星夜兼程,从帝丘到临淄千二百里,不及三日就已望到临淄城门。 主仆二人赶到齐宫时,齐威公与几位朝中重臣正在廷议魏卫战事,在场的人包括太子田辟疆、相国邹忌、上大夫田婴、上将军田忌等齐国重臣。 上大夫田婴躬身奏道:“不出君上所料,魏罃果然杀鸡儆猴,以卫公未去赴会、蔑视大魏为由,使上将军公子卬率兵五万,于数日前突然侵卫!卫公诏令全国臣民殊死抗御,公子卬五万大军正在围攻卫国边城平阳!” “奇怪!”田辟疆眉头微皱,似乎弄不明白,“卫公一向胆小如鼠,树叶掉落下来,他也要闪闪身子,唯恐飘到他的头上,伤及他的哪根毫发!前番孟津之会,魏罃大嗓门一吼,此人魂飞魄散,连酒爵也碰翻于地!可——” 齐威公面呈微笑,望着辟疆,鼓励他继续说下去。 田辟疆接道:“此番孟津之会,此公却是判若两人,非但不去赴会,且在大敌压境之时,竟然独自撑着,至今未向大国求救——” 辟疆话未落地,内臣走进:“启禀君上,卫国使臣孙机觐见!” 齐威公笑道:“疆儿,你这话说得早了点儿!”转对内臣,“宣卫使觐见!” 不一会儿,一身麻服的孙机迈着颤巍巍的步子走进殿中,叩拜于地:“卫使孙机叩见齐公。魏人悍然出兵,入犯卫境,卫公特使老朽转谕齐公,卫室君臣愿为天下大义,玉石俱焚!”说罢,从怀中掏出卫公书信,“此为卫公手书,敬呈齐公御览!” 内臣上前,接过书信,正欲呈上,齐威公摆手道:“读吧!” 内臣朗声读道:“魏罃恃强犯上,先借朝见周室之名戏弄天子于孟津;后又自立为王,挑衅天下诸侯于逢泽;今又兵犯吾境,屠吾臣民!是可忍,孰不可忍!卫室虽弱,志不可夺,卫室君臣决心以身殉义,与魏寇血战到底!大周子民卫室二十三世君姬速泣血以告!” 众臣听毕,无不肃声。齐威公沉吟有顷,抬头望向孙机:“孙相国为何身着麻衣?” “回齐公的话,”孙机缓缓说道,“老朽长子孙操、次子孙安镇守卫国边城平阳,于四日前以身殉义!” 齐威公陡然一震:“平阳失守了?” 孙机声音低沉:“回齐公的话,平阳臣民誓死御敌,魏国上将军公子卬久攻不克,恼羞成怒,在城破之后下令屠城,平阳两万臣民,包括妇孺,尽遭屠戗!” 齐威公震几怒道:“这个屠夫!”略顿一顿,恢复常态,“老相国旅途劳顿,暂回馆驿安歇几日如何?” “谢齐公美意!”孙机拱手禀道,“卫国一片火海,老朽岂能独安?”再拜后起身,缓缓退出。 望着孙机颤巍巍的身影退出大殿,齐威公点了点头,缓缓站起来,朝孙机的背影深揖一礼,大声送出一句:“田因齐恭送孙老先生!”复坐下来,转对身边诸臣,“如此忠良,不愧是孙武子之后啊!” 田辟疆大是诧异:“什么?他——他是孙武子之后?” 齐威公点点头:“是的,他就是春秋兵家孙武子四世孙。唉,若说起来,他还是咱们齐国人哪!”扫一眼几案上卫成公的书信,借机教导太子,“疆儿,今日之事,你可有感悟?” “儿臣有一事不明,望君父点拨!” “说吧!” “卫公此前唯唯诺诺,温如柔兔;今日却誓死不降,猛如斗鸡。前后变化之大,实令儿臣瞠目!” 齐威公点了点头:“方今乱世,大国争霸,小国图存。弱小的卫国正好夹在魏、赵、齐、楚四个大国之间,疆儿啊,如果你是卫公,应该如何?” 田辟疆沉思有顷:“不能逞强!” “正是!”齐威公微微一笑,“别看姬速处处示弱,时时露怯,有一点你不得不服,二十年来,天下无时不起烽烟,弱卫却是国泰民安,并无一丝儿战祸!” 田辟疆急道:“可这次——” “这正是寡人要对你说的,”齐威公摆手止住他,“卫公绝非等闲之辈,别看他在小事上唯唯诺诺,大事上从来断得分明。表层上看,魏罃称王,旨在改朝换代,颠覆周室,而卫公身为周室嫡亲,自然不能赴会。从深处看,魏罃视弱卫为盘中餐,早欲吞之。卫公看得明白,因而明尊魏室,暗亲赵、韩,更与寡人过往甚密。魏罃此番兴兵犯境,明为惩罚卫公,实为借机灭卫。卫公生死存亡系于一线,再不逞强,更待何时?” 田辟疆若有所悟:“儿臣明白了。只是卫公如此以卵击石,亦为不智!” “不不不,”齐威公连连摇头,“卫公没有那么笨!他早就断定,寡人不会坐视不管,韩侯、赵侯亦不会袖手旁观。” 田辟疆大瞪两眼,无比惊讶:“此又为何?” “因为利害!”齐威公缓缓说道,“自春秋以降,列国之间,无非是强者恃强争霸,弱者示弱图存。魏罃恃强称霸,诸侯尚能忍受,因为他无论如何闹腾,无非是一列侯,大家仍然在名义上平起平坐。魏罃称王,情势就不同了,因为此时他是以王者自居,凌驾于诸侯之上,随心所欲地安排天下。诸侯人人自危,必将群起攻之!” 田辟疆恍然有悟:“难怪卫公在信中只言天下大义,连一句求救的软话也没有!” “这也还是表皮上的,”齐威公进一步开导他,“天下大义不过是虚名而已。方今天下,看重道义的人越来越少,人人唯重利害。此事的利害在于,泗上诸国,论富庶莫过于卫。换言之,卫国是一块肥肉,谁都想吃。魏罃他想一口独吞,怎么可能呢?” 田辟疆哪里想得这么多,听到此处,禁不住对公父的老辣赞叹有加,连连点头。 “疆儿啊,”齐威公嗟然叹道,“现在你该明白了吧,这个姬速,当是一个人精哪,只可惜他生在弱卫,真也难为了他!” 田辟疆由衷叹道:“儿臣长见识了!既然必须救卫,君父打算何时起兵?” 齐威公沉思有顷,缓缓说道:“依韩侯的脾气,韩人必于三日内起兵,赵侯也拖不过五日!疆儿,你且说说,寡人何时起兵为宜呢?” “儿臣以为,既然卫公是个厉害角色,我们可以再缓几日出兵,让他尝一尝逞强是何滋味!” 齐威公轻轻摇头,转对田忌:“田爱卿!” 田忌应道:“微臣在!” “寡人予你步卒五万,战车三百乘,明日出发,陈兵卫境!” 田忌多少有些诧异:“陈兵卫境?君上,我们此去,难道不解帝丘之围?” 齐威公微微笑道:“是解帝丘之围。不过,我们出兵,更多的是成全一下卫公的面子。若是不出寡人所料,帝丘之围,自有人解!” 二人皆是不解:“自有人解?谁?” 齐威公微微一笑:“去吧,到时自然就知道了!” 老相国孙机走到宫门外面,老家宰急迎上来,扶他登上轺车。 “主公,”老家宰轻声问道,“去哪儿?” 孙机朝前一指:“回帝丘!” 老家宰泣道:“主公,您——您总得歇息一晚哪!” “唉,”孙机轻叹一声,缓缓闭上眼睛,“车上歇吧!” 平阳城头,残阳如血,片片废墟,无数烟柱。几处明火仍在燃烧,滚滚浓烟从西门洞里窜出。 一行十余褐衣人脚踏草鞋,神情阴郁,脚步匆匆地走进空无一人的城门。四周静得出奇,一切皆已死寂。街道上,到处都是横七竖八的尸体,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惨状不忍目睹。四处流淌的污血多已凝固,紫红的血色在五月晚霞的映衬下越发紫红,森然可怖。 众褐衣人在尸体堆中穿行,没有一人说话,像是一群哑巴。打头的白须老者越走越慢,快到宗祠时,终于停下脚步,缓缓闭上眼睛,两滴老泪徐徐盈出,滑落下来。 这是一群闻讯赶来的墨者,白须老者正是墨家巨子随巢子。数日之前,他们在嵩山深处的墨家大院里突然听说魏人袭击卫国,迅即启程,及至赶到,却是迟了。魏人早已撤走,平阳成为一座死城。众墨者四散开去,搜寻生存者。不多一时,一个中年墨者疾步赶来:“禀报巨子,宗祠里有活人!” 白须老者陡然睁开眼睛:“快!” 随巢子与身边几人匆匆赶至宗祠,却被眼前的惨状惊呆了。整个宗祠全被焚毁,几处烟柱仍在冲天卷扬。院里陈列二百多具尸体,死状各异,左边角落里蜷缩两个抱成一团的焦尸,显然是两个孩子,场地偏右处,一溜儿躺着数十具年轻女尸,个个衣衫不整,全身赤裸,显然在被屠杀前遭到集体奸污。 就在她们的身边,一个手拿铜锣的老人跪在地上,正对着她们,像是一尊泥塑。没有哭泣,没有表情,也没有泪水。如血的残阳辉映在他那被刀刻过一般的额头上。 面对令人发指的兽行场面,所有墨者全都呆在那儿,一如眼前敲锣的老人。此时,莫说是愤怒,即使悲伤,也是多余的。白须老者长叹一声,再次闭上眼睛。有墨者捡起被强行扒掉并扔在一边的衣物,盖在她们的羞处。 中年墨者慢慢走向老人,小声喊道:“老丈!” 老人一动不动。中年墨者又喊一声,老人依然不动。中年墨者心头一惊,以为他也死了,伸手拭了下鼻息,仍有呼吸,这才放下心来,从腰中拿出水囊,递予老人:“老丈,喝口水吧!” 对他的善意,老人似是没有听见,也似没有看见。中年墨者正自不知如何是好,老人突然动了一下,缓缓站起,拿起铜锣,猛力敲了一下,张口喊话。然而,老人的嘴唇早已干裂,嗓子完全沙哑,只见唇舌在动,却无声音发出,就如被人割去舌头一般。 老人对眼前的褐衣人视而不见,敲着锣,喊着话,迈着僵直的步子,缓步走向宗祠大门。众墨者面面相觑,一个年轻一点的轻声问中年墨者:“大师兄,听出他喊什么了吗?” 中年墨者摇摇头,目光转向随巢子。 随巢子缓缓说道:“他喊的是,‘全城百姓听好了,君上有旨,人在城在,誓与魏寇血战到底——’” 众墨者皆为所动。眼见老人走出院子,中年墨者拔腿追去,随巢子拦道:“让他去吧!” 中年墨者顿住步子,不解地望着白须老者:“巨子,他——他——” 随巢子不无沉重地说:“他已经疯了!” 一阵更长的沉寂。所有墨者皆像钉子一样钉在地上,目送敲锣老人渐去渐远。 随巢子长叹一声,吩咐中年墨者:“告子,召集附近墨者和附近乡人,从速掩埋尸体!眼下天气炎热,尸体处理不及,必将引发瘟病!” “弟子遵命!” “再派几人赶往楚丘和帝丘,辅助卫人守城!这群魏人失去理智了!” “如此恶行,真是禽兽不如!” “唉,”随巢子长叹一声,摇了摇头,“眼前这些,不过是个开始!” 众墨者皆为震惊:“是个开始?” “是的,”随巢子扫一眼满院的尸体,“这是一根链条,一环套一环,魏侯称王是第一环。告子,这儿的事,为师交予你了。”转向身边的年轻墨者,“宋趼,你随为师走一趟安邑!” “弟子遵命!” 告子疑惑的眼神望向随巢子:“巨子,您去说服魏侯?” 随巢子点了点头。 “魏侯他——肯听先生吗?” 随巢子没有说话,有顷,慢慢抬起头来,似是自语,又似是回答:“看天意吧!” 平阳屠城之后,公子卬总结教训,决定不在一个地方缠绕,而是兵分两路,由先锋裴英领兵一万五千围攻楚丘,自己则亲领余众直取卫都帝丘。 公子卬将帝丘围定,遂以犀利言辞写出劝降书一封,使人射上城头。卫成公未予拆看,令人原书射回,同时射下战书一封,直呼收书人为“禽兽”。公子卬恼羞成怒,命令在楚丘、帝丘两地同时攻城。 楚丘原有兵马四千,加上栗平的五千援军,共有将士九千。兵力虽弱,但有平阳屠城的前案,楚丘军民反而铁成一团,宁可战死,也不愿在赤手空拳时任人屠宰。帝丘亦然。因而,魏武卒虽然骁勇,但在人数众多、毫无退路的百姓面前,竟也束手无策。公子卬原定五日破城,不料连攻八日,两座城池依旧挺立。 堂堂大魏铁军,连不堪一击的弱卫城池也奈何不得,公子卬实在挂不住面子,愤而责令部将立下军令状,限其三日,要么克城,要么提头来见。 第九日凌晨,天刚破晓,魏军再度发起猛攻,战斗异常惨烈,双方兵士均似杀红了眼。 楚丘城下,战鼓咚咚,喊声震天,大魏武卒一波接一波地疯狂攻城。城上卫兵却无任何声响,甚至连鼓声也没有,所有军士、百姓皆将力气省下,默无声息地将箭矢、砖石、滚木等所有能够伤人的东西砸下城墙。前面的倒下,后面的立即补上。栗平浑身是血,左臂中箭也顾不上去拔,挺枪直搠登上城墙的魏兵。 帝丘城下,公子卬亲自擂鼓,众魏兵奋勇争先。城门楼上,卫成公全身披挂,手持长矛,冒着矢雨沿城墙巡视。四名力士抬着一只黑漆棺材跟在后面。守城将士看到国君抬棺巡视,无不拭泪杀敌! 战至黄昏,魏人无一处突破,只好鸣金收兵。天色黑定,在一段较为隐蔽的城墙下面,几个黑衣人轻声向城上喊话。城上兵士急报孙宾,孙宾问过,知是墨家弟子,当即垂下绳索,墨家弟子顺绳攀上。 墨家弟子以善于守御闻名列国,见到他们,卫成公、孙机等就如吃下一个定心丸,当下使孙宾陪同他们视察各处城防,并按墨家弟子所画图纸,组织城内木工赶制守城器械,同时比照帝丘城门的尺寸,造出多辆专守城门的兵车。 兵车造好之后,卫成公带朝臣观看演示。兵车的前面和上面均安装有利刃和尖矛,后面接在一个旋转的装置上。墨家弟子在车后转动轮盘,前面的兵刃立即活动起来,或旋动,或刺击,寻常人等休想靠近。即使城门被人撞开,只需将此车塞上,便如铜墙铁壁。 卫成公见状大喜,立即传令安于四门之内,命兵士昼夜守候。城上将士见无城门之忧,心中大定,只将全力放在城垛上面。 三日限期已过,楚丘、帝丘两城依然固若金汤。第三日傍黑,公子卬鸣金收兵,众将像是斗败了的公鸡,一个个哭丧着脸,耷拉着脑袋走至中军帐,排成一溜跪在公子卬面前,齐声说道:“末将无能,听凭上将军处置!” 法不责众,何况是三军的所有将官!公子卬铁青着脸扫诸将一眼,敲着几案道:“看看看,就你们这副熊样儿,哪一个像是我大魏将军?” 众将互望一眼,果见人人灰头土脸,身上甲衣没有一个完整的。更有两个挂上彩头,一个伤在额头上,另一个伤在胳膊上,好在伤势不重,随军医师草草包扎,立即赶至大帐复命。若是战胜,负伤是件荣誉之事,眼下战败,在这中军帐里,两块白纱就显得分外扎眼。 公子卬扫了二人一眼,又要责骂,探马飞至:“报——赵、韩、齐三国援兵,已经开进卫境,正向帝丘进发!” 众将皆惊,不约而同地望向公子卬。 公子卬闻听此话,非但不惊,反倒哈哈大笑起来。众将莫名其妙,面面相觑。 公子卬笑毕,朗声说道:“我伐卫之举,不过是杀鸡儆猴,为的就是迫使这群猴子蹦出来。今日果不其然,群猴耐不住性子,相跟着跳出来了!众将听令!” 众将赶忙起身站定。 “明日暂停攻城,退兵十里下寨!待陛下援兵赶到,再与众猴决战!” 众将无不长出一气,朗声应道:“末将遵命!” 见众将散去,公子卬亲笔拟写奏报,使人飞报安邑。 齐将田忌、太子田辟疆统领五万大军缓缓进入卫境,渐渐行至离帝丘五十里处。 正在行进,探马飞至,在田忌车前翻身下马,朗声禀报:“报,魏军闻我援兵到来,已经停止攻城,退兵十里下寨!” 田忌将头转向太子。田辟疆扫一眼探马,大声问道:“韩兵、赵兵现至何处?” “回禀殿下,赵军三万,距帝丘四十里下寨!韩军两万,距帝丘三十里下寨!” “再探!” 探马应声喏,翻身上马,飞驰而去。 田辟疆不无叹服地对田忌道:“眼下情势,与公父神算一丝儿无差!” 田忌朗声奏道:“殿下,魏兵连日苦战,余众不足四万,且已疲惫不堪。我有精锐五万,完全可以击败公子卬!” 田辟疆摇头道:“公父只让我等陈兵卫境,并未要我等出战!” “这——”田忌急道,“君上不知前方情势,有此判断也未可知。殿下,我们打吧,微臣保证击败魏人,活擒那个畜生!” 田辟疆再次摇头:“将军不可!纵使将军一战而胜,魏罃势必视齐为敌,依魏眼下战力,若是伐我,齐国必是血流成河!你看赵侯、韩侯,虽然早已出兵,个个却像猴精一样,远远观望,按兵不动!” 田忌不无忧虑:“殿下,公子卬见我援卫,必搬援兵。待魏人援兵赶到,我们是战呢,还是不战?” 田辟疆笑道:“将军放心,若是魏人援兵到来,公父必有旨意。临行前公父再三吩咐,我们此来,既不是解围,也不是与魏人决战,只是照全一下卫成公的面子!田将军,我们可否就此下寨?” 田忌环视四周,忖度一番,点了点头:“就依殿下所言!”转对副将,“殿下有旨,依山傍河,安营扎寨!” 白相国仙去之后,公孙衍也搬出相府,回家居住。公孙衍住在安邑东街,是他祖父在世时购置的一幢两进院子。由于父母早已谢世,公孙衍也未婚娶,家中并无他人,甚是冷清。 这日清晨,一辆马车在门口停下,大司徒朱威走下车来,直走进去,看到公孙衍正在院中收拾车马,准备远行。 朱威颇为惊异,不及见礼,脱口问道:“公孙兄,你是——” 见是朱威,公孙衍转身揖道:“是朱兄,走,屋里说去!” 二人回到厅中坐下,公孙衍再次拱手:“真是巧了,在下正要寻你,你就来了!” 朱威亦拱手道:“在下刚刚得报,齐、韩、赵三国均已发兵。韩侯亲自出马,赵国主将是奉阳君,齐国是上将军田忌和太子辟疆!” 公孙衍点头道:“在下也是听到这个音讯,方在这儿收拾行李!” “公孙兄欲去何处?” “河西!” 朱威颇是惊讶:“公孙兄,眼下战火在卫国,你却到河西去?” “卫国无事,事在河西!” 朱威大惊:“此话何解?” “公子卬屠城之事已传遍列国!不但是卫人之心,纵使天下人之心,也尽寒了。听说卫公诏令全国,人在城在。卫国百姓害怕城破,必死守待援。就公子卬那点才具,莫说是列国出兵,纵使列国不出兵,单是卫人之力,他也要啃上半年!” 朱威仍是不明所以:“这——这与河西有何关联?” “列国出兵,在下早断定了。不仅是在下,君上等的也是这个!不仅是君上,秦人等的也是这个!”公孙衍话至此处,停住不说了。 纵使在这五月天里,朱威也是浑身发冷,禁不住打个寒噤,颤声说道:“公孙兄,你是说——秦人——” 公孙衍点了点头:“白相国忧心的也是这个。朱兄,你随便想想,公孙鞅是何等样人?秦孝公又是何等样人?依秦国眼下之力,即使一战,鹿死谁手亦难预料,可他们仍要屈尊议和,嫁女进贡,低三下四地讨好公子卬这等草包,下了多大的注啊!唉,可惜的是,君上的眼睛整个让人蒙上了!” 朱威面无血色:“这——在下立即上奏君上,陈明利害!” “朱兄,”公孙衍苦笑一下,轻轻摇头,“君上若是肯听,怎能是今日这个局面?” 朱威默然不语。 “朱兄,公孙衍此来寻你,是有一事相托!” 朱威抬头望向他。 “主公临终时,最放不下的唯有两事,一是河西,二是白少爷。河西为国事,白少爷为家事。主公将国事托付龙将军,家事托付在下。在下忧心的是,龙将军固然善战,但与公孙鞅这样的对手过招,恐怕不占上风。在下欲去河西,或可助龙将军一把。至于白少爷,”公孙衍冲朱威拱了拱手,“在下只有转托于朱兄了!” 朱威亦抱拳道:“公孙兄放心,白公子之事,自有在下照管!” “白少爷浪荡惯了,最好让他做点事儿!” 朱威略一思索:“让他看守刑狱如何?” 公孙衍点头道:“如此甚好!” 两人又说一会儿话,公孙衍急着要走。朱威送至西门,驱车返回司徒府,独自愣会儿神,使人请来白公子,问他愿不愿意出来做事。 白相国过世之后,老家宰按照相国遗嘱,将库中金库盘过,留下三百金予白虎,将七千金全部交付龙贾,运往河西了。老相国的突然过世亦使白虎深受触动,再加上老家宰等苦口婆心的劝说,少夫人哭哭啼啼的唠叨,白虎真还发誓戒去赌瘾,已有十多日不去元亨楼了。今见朱威这样问他,白虎心里不免一动,当即应道:“谢司徒大人关照!只是——在下一向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能做什么呢?” 朱威笑道:“只要公子愿意去做,没有学不会的东西!这样吧,刑狱那儿暂缺人手,公子若不嫌弃,可从那儿干起!” 白虎料定朱威定是让他做个什么官儿,当即应允。朱威引他径至刑狱,早有司刑迎到门口,叩拜道:“下官叩见司徒大人!” 朱威摆了摆手,走向大堂正位坐下,指着白虎道:“这是白少爷,自今日起,就在此处守值,你酌量一下,为他派个差事!” 司刑忙朝白虎深揖一礼:“下官见过白少爷!” 白虎回揖一礼,语气十分倨傲:“白虎见过司刑!请问司刑大人,你为本少爷派何差事?” 朱威看在眼里,眉头略略一皱,见司刑向他投来征询的目光,大声吩咐:“为白少爷拿套狱卒服来!” 司刑不无惊诧地望着朱威:“司徒大人,您是说——让白少爷先做狱卒?” 朱威瞪他一眼,厉声责道:“难道你是聋子?” 司刑赶忙出去,不一会儿,将一套粗布狱卒服摆在白虎面前,小声禀道:“白少爷,您先穿上!” 自小到大,白虎从未穿过粗布衣服,此时自不肯穿,顿时脸色一沉,拿脚挑起卒服,顺手接上,抖了几抖,啪地朝地上一掼:“就这身破玩意儿,也配本少爷穿?” 朱威看在眼里,并不说话,刷刷几下脱下司徒官服,弯腰拣过白虎扔在地上的狱卒服,仔细穿上,语气严厉地转对司刑:“为白公子再拿一套!” 司刑见朱威震怒,不敢怠慢,急取一套,再次摆在白虎面前。朱威亦望过来,缓缓说道:“白少爷,请您穿上吧!” 白虎脸色羞红,见无退路,只好一件接一件地脱去身上的华贵衣饰,换上粗布卒服。待白虎穿戴停当,朱威点了点头,转对司刑:“司刑大人,派差事吧!” 司刑的声音有点发颤:“下——下官——” 朱威喝道:“什么下官?眼下你是长官!” 司刑打个愣怔,急忙点头:“是是是!请两位随下官——不不不,请两位随本官巡视囚室!” 司刑引领朱威、白虎巡过几个牢房,回至大堂。 朱威吩咐司刑:“打今儿起,白少爷就在此处当差。若是白少爷干得好,你一并受赏。若是白少爷出了什么差错,你一并领罚!” 司刑打了个寒颤:“下——下官遵命!” 朱威换过自己服饰,步出刑狱。听到朱威的脚步声渐去渐远,司刑转对白虎哈腰赔笑道:“白少爷,您今日第一次当值,随便转转,没什么急做的事。少爷若是有何需要,只管吩咐在下,在下尽力去办!” 白虎白他一眼,忽地将卒服脱下,重重摔在地上,换回华服,“哼”了一声,头也不回地走出刑狱。 第五章 张仪避祸入洛阳 朱威步出刑狱,本欲回到司徒府,耳朵里却又响起公孙衍的声音,不由自主地驾车驰向宫城。无论魏王爱听不爱听,身为臣子,他一定要将行将来临的危险禀报君上。 将近宫门时,朱威远远看到两个褐衣人站在那儿,其中一人正与人争执。 二人正是墨家巨子随巢子和弟子宋趼。他们昼夜兼程,踏破几双草鞋,方才赶到安邑。这日不上朝,宫门较往日冷清,但宫门两侧钉子般扎着的八个持戟甲士,却为冷清的宫门平添了几分威严。 随巢子走前一步,递上拜帖,朝甲士揖道:“烦请军士通报魏侯,就说齐人随巢子觐见!” 众甲士却似没有听见,也似没有看见,依旧钉子般持戟扎在那儿。随巢子略略一愣,正欲再问,望见一个军尉模样的从宫门内侧走来,上下打量随巢子和宋趼,见他们褐衣简装,脚穿磨破的草鞋,以为是贱民,语气甚是蛮横:“喂,那个老头,何事喧哗?” 随巢子再揖一礼,缓缓说道:“齐人随巢子求见魏侯,烦请军尉通报!” 军尉眼睛一横,厉声责道:“你个老东西,想找死咋的?我告诉你,这儿没有魏侯,只有魏王陛下!” 宋趼震怒,正要发作,随巢子摆手止住,转对军尉:“烦请通报魏王陛下,就说齐人随巢子求见!”说完,再次递上拜帖。 军尉看也不看即伸手推回拜帖,眼睛又是一横:“什么随巢子不随巢子的?你个乡巴佬知道什么叫做陛下吗?陛下就是天子,岂是你个乡野村夫想见就能见上的?” 随巢子轻叹一声,正欲转身走开,朱威已到近前,上下打量随巢子一眼,转向军尉:“怎么回事儿?” 军尉行个大礼,小声禀道:“回禀司徒大人,这个贱民欲见陛下,下官马上让他滚蛋!”转向随巢子,“老家伙,你再不走,大牢里关你仨月!” 朱威白他一眼,转向随巢子,态度甚是和蔼:“请问老丈,您从何处来?又有何事欲见陛下?” 随巢子深揖一礼:“回大司徒的话,齐人随巢子特来求见魏侯!” 军尉一听“魏侯”二字,极是震怒:“你个乡巴佬,找揍咋的?不是魏侯,是陛下!” 朱威瞪他一眼,转对随巢子:“老先生可是墨家巨子?” 随巢子应道:“正是老朽!” 朱威一揖至地:“在下朱威不知前辈驾到,失敬!失敬!” 军尉见司徒大人如此礼让,目瞪口呆。 朱威朝随巢子再揖一礼:“巨子请在茶房稍候片刻,晚辈朱威马上进宫奏报陛下!”转对军尉,“他就是闻名天下的墨家巨子随巢子前辈,你等好生侍候!” 军尉这也回过神来,不无尴尬地拱手揖道:“下官不知是随巢子大人,乞请原谅!” 随巢子亦还一礼:“老朽有扰了!” 朱威此番面见陛下,心里一直在打鼓。他知道魏侯的脾气,一旦痴迷进去,九头牛也拉不回来。且眼下陛下对秦公和公孙鞅信任有加,若是禀报河西有事,说死他也不肯相信。真可谓天遂人愿。朱威正不知如何劝谏,偏巧遇到墨家巨子。朱威推断随巢子此来,必为此事。依随巢子在列国的声望,陛下不会不听。 心中有了指望,脚底自也轻快起来。不一会儿,朱威就已走进正殿,问过当值太监,得知陛下正在御花园的凉亭里与上卿陈轸对弈。 朱威知道那个凉亭,遂大步流星地急急赶去,远远望见魏惠侯果在与陈轸对弈,赶忙趋前,跪在凉亭的台阶下面。 毗人瞧见,转对魏惠侯道:“陛下,朱司徒求见!” 魏惠侯啪地落下一子,缓缓说道:“哦,是朱爱卿,让他上来吧!” 毗人转对朱威,朗声宣道:“陛下有旨,宣朱司徒觐见!” 朱威起身,匆匆走上台阶,跪地叩道:“微臣叩见陛下!” 魏惠侯呵呵笑道:“爱卿平身!来来来,快来观局,寡人赢定了!” 陈轸亦叫道:“朱司徒,快来救我!” 朱威起身,走至棋枰(棋盘)前面,细审那棋局,果见一大片白子惨遭围困,眼见已成瓮中之鳖,回天乏术。陈轸似已经放弃抵抗,束手待毙。 魏惠侯不无得意地抖动一条粗腿,呵呵笑道:“陈爱卿,莫说是朱司徒,纵使神仙老子,救你也是难喽!” 陈轸两手一摊,现出无可奈何的表情,轻叹一声:“唉,微臣本有一线生机,陛下方才落下那子,硬将这线生机掐断了。” “不瞒爱卿,你这一片孤子,寡人早就瞄上了。本欲容你再活几时,不想你却放着生路不走,自寻绝路,如何怪得寡人?” 陈轸复叹一声,话外有音:“唉,微臣眼下的处境,简直就跟姬速一般无二!” 魏惠侯扑哧一笑,点头道:“嗯,这个比喻不错!说起卫公,前方情势如何?” 陈轸拱手应道:“回禀陛下,上将军神勇,大魏武卒锐不可当,连克卫国十余城邑,楚丘、帝丘不日可破了!” “好!”魏惠侯赞赏道,“你可捎信予上将军,要他不必着忙。姬速这条老狗,要细火烹着吃!寡人听说,几只猴子动窝了,可有此事?” “据微臣所知,卫公派使臣向赵、韩、齐求救,三国眼下是否发兵,微臣正在关注!” 魏惠侯微微一笑:“让他们发吧,寡人候的正是这个!”转向朱威,“朱爱卿,你是百忙之人,此来不是观棋的吧!” 朱威叩道:“陛下圣明!微臣特来奏报陛下,墨家巨子随巢子宫外求见!” “随巢子?”魏惠侯眉头一紧,转对陈轸,“好一阵子没听说过这个老夫子了,怎么今日又冒出来?” “陛下,”陈轸接道,“墨家主张兼爱,见不得打仗。微臣料定,此番随巢子来,必是替卫公做说客的!” 魏惠侯点头道:“嗯,料他也是!老夫子爱管闲事,此来少不了又是一番聒噪!” “陛下若是不愿见他,微臣使人打发他去就是!” 朱威再次叩道:“微臣以为不可!墨家已是当今显学,与儒门同列,弟子遍及天下。陛下素以礼贤下士享誉四海,墨家巨子亲自登门,陛下若是避而不见,岂不有失礼贤之名?” “嗯,朱爱卿说得也是!”魏惠侯连连点头,“老夫子既已登门,不见的确不妥,只是这——见面又得忍耐他的唠叨,叫寡人如何是好?” 陈轸眼珠子一转:“陛下,微臣有一计,或可支应老夫子!” “哦,是何妙计?” 陈轸凑近惠侯,附耳低语有顷,惠侯连连点头:“嗯,就依爱卿所奏!”转对朱威,“朱爱卿,传墨家巨子书房觐见!” 朱威不无狐疑,小声应道:“微臣遵旨!” 朱威料知陈轸出的必是孬点子,然而,转念一想,只要陛下肯见随巢子,依随巢子的智慧和德行,必有办法应对。想到这里,朱威心中稍安,回至前殿茶房,引随巢子径至魏惠侯书房。 御书房坐落在后花园里,是五进重院,环境雅致,藏书甚多,有史官日夜守值。除上朝之外,魏侯最爱在此处理朝务。遇到重要客人,尤其是天下名士,他也总在此处召见。畅谈之余,魏惠侯的其中一个嗜好就是亲自导引客人参观他的丰富藏书。据说天下典藏,除洛阳周室太学、临淄稷下之外,再数下去,就是他的这个书房。 远远听到脚步声,陈轸满脸堆笑地迎出院门,深深一揖:“魏国上卿陈轸恭迎巨子大驾!” 随巢子拱手还礼:“齐人随巢子见过上卿!” “巨子请!” “上卿请!” 陈轸坚持让随巢子走在前面,让进客席坐下。一名宫女走出,在各人几前摆好香茶。 陈轸端起一杯:“巨子,请用茶!” 随巢子亦端起来,小啜一口:“谢上卿香茗!” 陈轸拱手道:“陛下听闻巨子前来,特别安排在此召见,请巨子稍候!朱司徒与晚生有俗务在身,不便久陪,也望巨子见谅!”站起身子,以眼示意朱威。 朱威未听明白,见话被他说死,迟疑一下,只好跟着站起,向随巢子揖礼辞别。 随巢子起身还礼:“上卿、司徒不必客气!” 两人离开后,厅中只有随巢子和沏茶的宫女。茶过三泡,仍然不见魏惠侯露面。厅中静寂异常,计时的滴漏声清晰可闻。随巢子心里有事,眉头略皱,抬头问道:“请问姑娘,老朽还要等候多久?” 宫女怯怯说道:“回禀丈人,奴婢不知!” “烦请姑娘禀报一声,就说随巢子在此候驾多时了!” “奴婢只管茶水伺候贵客,不敢僭越!” 随巢子略略一想,再不说话,两眼微闭,坐在那儿运气息神。茶水又过两泡,奴婢仍不换茶,喝起来已无半分滋味。 随巢子正自着急,忽见毗人从屏风后面转出,朝随巢子深揖一礼:“巨子久等了!” 随巢子起身还礼:“随巢子见过内宰!” 毗人不无抱歉地说:“陛下有旨,巨子是天下宗师,不可待以常礼。为示恭敬,陛下正在后宫沐浴薰香,特使在下转禀巨子,务请巨子稍候片刻!” 听到沐浴薰香,随巢子倒是怔了:“这——” 毗人赶忙解释:“巨子不必着忙,陛下特别敬重您老,听闻您来,定要沐浴薰香才肯相见!沐浴很快,想必这阵儿已经完毕,只是薰香尚需少许时辰。巨子在此守候想必枯燥,在下这就请您欣赏一曲雅乐!”不及随巢子应声,当即击掌。早已候在屏风之后的众乐手立时转出,乐声响起。 不远处的凉亭下面,魏惠侯仍旧坐在凉亭下面,与陈轸又开一局。棋枰上星星点点,已布有十余枚棋子。 惠侯的心思显然不在棋枰上。他斜靠在一张由精竹做成的摇椅上,闭目欣赏从书房里隐约飘来的雅乐,身下的摇椅随节拍前后晃动。一名宫娥手持羽扇站于身后,有节奏地扇风。陈轸盘腿坐在对面,也是两眼紧闭,两手按在棋枰上,微微起伏,似在打节拍。 魏惠侯听了一小会儿,缓缓睁开眼睛,斜睨陈轸一眼:“听说老夫子甚有耐心,爱卿此计未必打发得走他!” “陛下放心,”陈轸抬起头来,微微一笑,“微臣均已安排妥了,此曲是《阳春白雪》,他或能忍受;下一曲即是《下里巴人》,老夫子若是能够听完,才算真有耐心。不瞒陛下,微臣特别吩咐乐手,变换花样,将那曲子连奏三遍。这且不说,微臣又使毗人安排巴女,皆着大红大紫,为他跳一曲巴地怪舞,保管他眼花缭乱。依老夫子眼下心境,纵有十分耐心,也必去九分!” 魏惠侯长出一气,坐直身子,轻轻点头:“嗯,如此安排,倒是不错。老夫子是明白人,应该知道进退!”眼光落在棋局上,“爱卿,该你了吧?” 陈轸忙看一下棋局:“陛下,是该您了!” “哦?”魏惠侯细审棋局,缓缓地拈起一枚棋子。 御书房里,一曲奏毕,毗人见随巢子依然微闭两眼,缓缓说道:“听闻巨子精通音律,还请赐教!” 随巢子轻叹一声:“唉,音韵甚美,只是所奏非时而已!” 毗人忙问:“哦,所奏为何非时,在下愿闻巨子教诲?” 随巢子一语双关:“宫外赤日炎炎,宫内却是《阳春白雪》,怎能应时呢?” 毗人听他点出曲名,言语慈悲,思忖有顷,点头叹道:“巨子高论,在下敬服!若是此曲不合时节,就换一曲合时的!”说罢,再次击掌,音乐换成《下里巴人》,节律明显加快,不时伴有钟鼓声。紧随这种粗俗乐声的是十名巴女,披头散发,文身粉面,衣着怪异,半裸半掩,依序旋进厅中,和乐翩翩起舞。 随巢子发出一声长叹,再次闭上双眼,拧紧浓眉。音乐越响越狂,巴女越舞越劲,随巢子的眉头越拧越紧。 三曲舞毕,音乐戛然而止,巴女造型亮相。毗人眼望随巢子,轻声问道:“请问巨子,此曲可否应时?” 随巢子微微睁开眼睛,缓缓说道:“此曲虽然应时,却是不祥!” 毗人略略一惊:“愿闻教诲!” 随巢子的声音里充满悲凉:“宫外生灵涂炭,民不聊生;宫内丝竹杂响,巴女舒袖。怎能呈祥呢?” 随巢子闻声知乐,见舞识人,不仅具有大智慧,又能处处连通天下大爱,识出受人捉弄,亦无丝毫责怪。毗人深为所动,肃然起敬,正襟端坐,抱拳揖道:“巨子不愧是天下宗师,在下受教了!” 随巢子抱拳还礼,缓缓问道:“请问内宰,君上之香也该薰好了吧?” 毗人面呈难色:“这——巨子再请稍候片刻,我们欣赏一曲北地胡舞如何?” 随巢子凝视毗人,许久,长叹一声:“唉,为人君者当光明正大,大可不必煞费苦心,行此小儿之戏。敬请内宰转呈你家陛下,随巢子告辞了!” 毗人摆手,众巴女、乐手退下。 随巢子缓缓起身,朝毗人深揖一礼,转身走向院门。毗人还过一礼,陪送几步,不无同情地说:“巨子实意要走,在下只好恭送了!” 走出院门,随巢子顿住步子,回头凝视毗人,意味深长地说:“随巢子烦请内宰转呈君上,魏国大祸不日即至,随巢子此来,实为此事!” 毗人大是惊骇,疾走几步,转到随巢子前面,笑脸拦住:“巨子留步!想必陛下薰香已毕了!” 随巢子苦笑一声,轻轻摇头,迈步又走,毗人再次拦道:“巨子不远千里而来,无论如何,总该面见陛下才是!请巨子稍待片刻,在下这就迎接陛下!” 随巢子看到毗人语气诚恳,顿住脚步。毗人一个转身,疾步隐入屏风后面。不消一刻,一阵脚步声急,魏惠侯从屏风后面匆匆转出,只几步就已跨入院中,长揖至地:“有劳大师久等,魏罃失礼了!” 随巢子亦还一揖:“齐人随巢子见过君上!” 魏惠侯再次揖道:“魏罃欣闻巨子光临,备感荣幸。为聆听尊诲,魏罃沐浴薰香,洗耳以待!巨子请!” “君上请!” 二人回到厅中,分宾主坐定。魏惠侯再次抱拳:“魏罃承蒙祖上荫佑,得居中原一隅之地,几欲振作,奈何才学疏浅,力不胜逮。先生此来,定有高论教我!” 经过此番折腾,随巢子心中早如寒冰,因而不再迂回,单刀直入道:“听闻君上逢泽会盟,南面称尊,可有此事?” “唉,”魏惠侯长叹一声,“此非魏罃真心!列国苦苦相逼,魏罃也是勉为其难啊!” “无论是否出自君上真心,随巢子以为,君上此举甚是不智!” 魏惠侯忖知老夫子要开训了,当即敛色屏息,缓缓说道:“魏罃愿闻其详!” “凡事皆有因果。随巢子敢问君上,南面称王因由何在?” 魏惠侯思索有顷,决定反制随巢子,同时将话堵死,于是板起面孔,目视随巢子,侃侃言道:“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非周室一家之天下。王天下者,惟德惟威。方今周室既失德又失威,请问先生,魏罃为何不能南面而尊?” 随巢子沉声问道:“随巢子斗胆敢问,君上德、威,可及文侯?” 魏惠侯一怔,喃声说道:“不及先君!” “文侯之时,诚拜高士卜子夏、段干木、田子方为师,文用李悝、翟璜、魏成子三位贤才,锐意改制,变法图强;武用乐羊、吴起两员名将,东灭中山,西败强秦,南却劲楚,拓地千里,插足中原——” 听到随巢子历数魏室先君功绩,魏惠侯心里甚是舒畅,眉开眼笑,朗声接道:“先生所言甚是,先君神武,天下无人可及!” 随巢子话锋一转:“文侯虽集德、威于一身,却九合诸侯,三朝天子,终其一生,可曾有一日称王?” 魏惠侯神色愠怒,但随巢子话及先君,所言又是事实,一时竟也无言以对。随巢子看在眼里,略略停住,以退为进:“随巢子粗鄙,冒犯尊驾了!” 魏惠侯有火发不出来,只好耐住性子:“魏罃愿听先生高论!” “君上既然南面称尊,必有王者德、威。随巢子无知,愿听君上详陈!” 魏惠侯不好自言德威,嘴唇连动几动,说不出一句话来。 “想是君上自谦,不愿自夸德威。随巢子不才,可否替君上言之?” “魏罃愿闻!” “古之天下,因德而威;今之天下,因威而德。文侯之时,天下皆弱,魏势一枝独秀,如鹤立鸡群,文侯也因之威服天下。及至君上,情势远非昔日可比。莫说大楚,单是中原列国,秦公有公孙鞅,齐公有邹忌,赵侯有奉阳君,韩侯有申不害。此四君,皆为当世明君,此四臣,皆为当今能臣。四君皆明,四臣皆能,四国因之大治,国力陡起,任何一国都可与大魏比肩。方今天下,魏势虽强,实已无力独占鳌头。恕随巢子直言,君上之威,早为强弩之末,何能与文侯相比?” 随巢子此番分析,字字见血,句句属实,将魏王的眼前危势一无遮掩地展露出来。惠侯大是尴尬,脸色涨红,口喘粗气,好半天,方才压住火气,不仅未使自己失态,嘴角里竟还挤出一笑:“魏罃已知不及先君,先生能否谈点别的?” 随巢子似也觉出自己说得重了,轻叹一声,点头说道:“不知君上想听什么?” 魏惠侯陡然注意到随巢子的满头银丝和额上的纹路,灵机一动:“寡人少时即闻先生大名,以为古人。今观先生相貌,似近古稀之年。请问先生高寿几何?” 随巢子应道:“随巢子老朽不堪,八十有六,早该就木了!” 魏惠侯大吃一惊,再视随巢子一眼,由衷叹道:“哦,先生年已耄耋,身体竟还这么硬朗。魏罃不及五旬,自觉身心大不如前,似成腐朽!唉!” “君上不必自谦!” 魏惠侯身子趋前:“先生修此高龄,必得长寿之法。魏罃不才,还望先生指教!” 随巢子略一思忖,缓缓说道:“长寿之道,莫过于养德!” 魏惠侯眉头再皱:“先生是说,寡人之德,竟还不足以长寿?” “以德立于世者,必怀怜悯之心,必以慈悲为念,必播仁爱于天下。君上无端而伐弱卫,纵容魏卒烧杀奸掠。平阳满城百姓,无论男女老幼,尽遭屠戕……” 魏惠侯脸色紫涨,不待听完,震几喝道:“不必说了!” 随巢子打住话头,双眼微微闭合。 魏惠侯忽地站起,拂袖而去,走至屏风前面,转身对毗人厉声喝道:“送客!”又一转身,扬长而去。 毗人心情复杂地望着随巢子,深深一揖,小声说道:“巨子——” 随巢子睁开眼睛,轻叹一声,对毗人道:“随巢子还有一言,请内宰转奏君上!” 毗人迟疑一下:“巨子请讲!” 随巢子沉思片刻:“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魏国大祸,不日即至!”说完,站起身子,朝毗人深揖一礼,“随巢子告辞!” “巨子慢走!” 随巢子沉重的脚步声渐去渐远。毗人目送随巢子,直到望不见他,方才喃喃自语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黄雀在后——黄雀?”正吟之中,陡然意识到什么,心头一颤,疾步走入屏风,从侧门里追赶惠侯。 魏惠侯怒气冲冲地大步走向后花园的凉亭,陈轸早迎上来,见惠侯面色难看,宛如一个紫茄子,已知是在生随巢子的气,跪下叩道:“陛下——” 魏惠侯气呼呼走上凉亭,直盯盯地望着面前的几案。望有一时,惠侯忽地抬脚踹去。几案嗵地倒地,黑白棋子哗啦一声四散开去,滚得满地皆是。 待毗人赶过来时,魏惠侯已是一屁股坐在席上,胸脯一鼓一鼓地大声喘气。毗人看一眼陈轸,小心翼翼地拿起扇子扇风。 魏惠侯终于发出火来:“这个老不死的夫子,真该千刀万剐!” 陈轸小心翼翼地试探道:“陛下,老夫子他——” 魏惠侯脸色愠怒,恨恨地说:“哼,寡人敬他是墨家巨子,望能听到一言教诲,不想却是听来一堆腐辞!什么秦、齐、赵、韩?什么四君皆贤,四臣皆能?寡人观四国,泼猴耳,视小卫,瘟鸡耳,何由他在这里聒噪?” 毗人突然停住扇子,扑哧一笑。 陈轸大吃一惊,不无诧异地望向毗人。魏惠侯发火,在场诸人最好一声不吭。似毗人这样深知惠侯之人,此时竟然笑出声来,真是匪夷所思之事。 魏惠侯果然斜他一眼,不无恼怒地责斥道:“你——是在耻笑寡人吗?” 毗人叩拜于地:“老奴不敢!” “既然不敢,为何发笑?” 毗人从容应道:“老奴想起一件趣事,一时忍俊不禁,方才笑出声来!” 陈轸一向捉摸不透惠侯身边的这个近臣,眼见这是巴结毗人的机会,赶忙圆场道:“内宰这件趣事,想必十分好笑了!” 魏惠侯的怒气渐也消退下来,但仍虎着脸道:“既是趣事,你就说来寡人听听!” 毗人起身,重又拿起扇子,一边扇风,一边侃侃说道:“是这样,前几日,老奴在后花园里遇到太后,向老人家问安,太后拉住老奴,大谈先君文侯礼贤下士之事,老奴争辩说,若论礼贤下士,陛下犹有过之,太后听了,大是不以为然。待会儿老奴若是得空,定将今日之事说予太后,看她有何话说。” 魏惠侯一怔,眼望毗人:“哦,今日何事?” “礼贤呀!前番白相爷当廷顶撞陛下,陛下非但没有治罪,反而允准他告老还乡,颐养天年。方才随巢子为卫公说情,出言不逊,数落陛下,陛下非但未加责难,反而沐浴薰香,待以宗师之礼。老奴斗胆放言,即使先君在世,礼贤之心也不过如此!” 经毗人这么一说,魏惠侯心里倒也大为触动,不无感叹地说:“唉,你个狗奴才,话算叫你说绝了!其实寡人心里明白,老夫子此来,无非是替卫公那条老狗说几句软话,化解眼前危难,心中并无歹意。这样吧,你代寡人送送老夫子,赏他百金,嗯,还有,再赏他御鞋两双。寡人方才看到,老夫子脚上穿的竟是一双草鞋。已是耄耋之人了,仍穿一双破草鞋奔来走去,真也难为他了!” 毗人伏地再拜:“老奴代巨子叩谢陛下隆恩!只是巨子早已走远,老奴怕是追不及了!” 魏惠侯多少有点遗憾,轻声叹道:“哦——” “陛下,”毗人趁机进言,“临别之时,老奴送巨子一程,巨子赠予老奴一句闲话,说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老奴愚笨,百思不得其解。陛下天文地理无所不晓,能否为老奴解说一下?” 魏惠侯微闭双目,口中吟咏“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连吟几遍,失声叫道:“老夫子此话不是送予你的,他是在提醒寡人呢!” 毗人佯作惊讶:“哦,随巢子提醒陛下何事?” 魏惠侯不无得意:“老夫子将卫公比作蝉,将寡人比作螳螂,将齐、韩、赵三国比作黄雀。哈哈哈哈,老夫子自以为料事如神,但他料想不到的是,寡人意不在蝉,候的就是几只黄雀!” 眼见惠侯执迷不悟,毗人暗自着急,眼睛一眨,佯作叹服道:“经陛下这么一说,老奴有点明白了。不瞒陛下,老奴方才一直以为,巨子所说的那只黄雀是——秦人呢!” 魏惠侯呵呵一笑,抬头望着毗人:“哦,你怎么想到会是秦人呢?” 毗人拍拍脑袋,憨笑几声:“呵呵呵,老奴这个脑袋,就跟榆木疙瘩似的!老奴原本以为随巢子指的是另一层意思,就是秦人趁我在卫境大战诸侯之时,出兵攻取河西!” 魏惠侯手指毗人,哈哈大笑着对陈轸道:“陈爱卿,你看看,还甭说,他这颗脑袋,真就是个榆木疙瘩,要想开窍,得拿斧头劈!” 陈轸亦大笑着附和:“陛下说的是,秦、魏今已亲如一家,何来偷袭河西之说?随巢子若是此意,无非是在危言耸听!” 毗人心里暗骂陈轸,面上却是笑道:“老奴在想,不怕一万,只怕万一,陛下也该有个防备才是!” 魏惠侯又是一阵大笑,末了说道:“说你是个榆木疙瘩,你倒拧上劲儿了!好好好,寡人听你的,这就防备他个万一!” 毗人心中一喜,忙道:“陛下圣明!” 魏惠侯转向陈轸,敛神说道:“陈爱卿,经他这一搅和,寡人倒是想起一事!” “微臣但听陛下吩咐!” “这只小蝉眼看要被吃进螳螂腹中,那些黄雀也该出动了。若是不出寡人所料,齐、赵、韩三家兴许这阵儿已经出兵!” “果真如此,我当早作准备才是!” “不是果真如此,而是肯定如此!”魏惠侯转对毗人,把握十足地说,“密旨龙爱卿,令他三日之内亲率河西五万甲士移防大梁,无论哪只黄雀胆敢振翅,就让龙将军先把他的翅膀扭下来再说!” 毗人目瞪口呆,语不成声:“陛——陛下,您要调——调走河西甲——甲士?” 魏惠侯哈哈笑道:“是啊!你不是说防备万一吗?这就是万一!对付三个大国,若是没有龙将军的河西甲士,如何能行?拟旨去吧!” 毗人如同傻了一般,迟迟不肯动身。魏惠侯等得急了,眼睛一瞪:“还不快去?” 毗人打个愣怔:“老——老奴遵旨!” 毗人转身,刚要去书房里拟旨,在前殿守值的御史大夫领着公子卬的参军急走过来,在亭子台阶下叩道:“启奏陛下,上将军火急战报!” 毗人急走下去,接过战报呈予惠侯。惠侯拆开,略略一看,不无得意地将战报连抖几抖,塞予陈轸:“爱卿你看,寡人所料一丝儿不差,三只黄雀果真飞到卫境去了!” 陈轸接过战报,详细看过,拜道:“陛下料敌如神,微臣心服口服!” 魏惠侯转对毗人,声音斩钉截铁:“对龙将军的旨意修改一下,不是三日之内,而是即刻发兵;不是移防大梁,而是出征卫境!” 毗人答应一声,疾奔书房。 魏惠侯略想一会儿,转对陈轸:“陈爱卿,寡人南面称尊,列国颇多微词。此番三国救卫,无非是想投石问路,试探寡人虚实。寡人若是软了,他们必定强硬!此番不但要战,而且必须完胜!” “陛下放心。依微臣之见,只要开战,陛下必胜!” “哦,爱卿何说此话?” “三国之兵,以齐国人数最多。然而,齐兵向来怯弱,不足为惧!赵兵、韩兵虽说强悍,却也难敌我大魏武卒!三国出兵必是三条心,各有各的打算,是一群乌合之众。再说,对三国来说,除去与陛下作对之外,他们并无实际好处,因而未必真为卫公卖命!” 魏惠侯沉思有顷,缓缓说道:“爱卿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齐兵虽怯,齐将田忌却善用兵!三国虽说不能从卫公那儿得到实际益处,但卫是肥肉,寡人若是一口吞吃,齐公、韩侯、赵侯如何能依?况且战场又在卫境,离韩、齐、赵咫尺之近,援兵快则三日,慢则五日可至,万一三国与寡人死战,寡人并无十足胜算呐!” 魏惠侯的分析老辣精辟,陈轸大是叹服:“陛下圣明,微臣想得浅了!” “陈爱卿,”魏惠侯思忖有顷,断然说道,“若想完胜,还得辛苦爱卿一趟!” “微臣但凭陛下差遣!” “你带上虎符,先至河西龙将军府中宣读寡人旨意,限令龙贾即刻发兵赶赴卫境,然后立即出使秦国,照会秦公,要他出兵三万,候命伐逆!” “微臣领旨!” 陈轸当即领了御旨,拿好调兵虎符,一行人马星夜启程,浩浩荡荡,赶赴河西少梁。 少梁城中,公孙衍等数骑驰至河西郡府前,翻身下马,径直走进府中。郡守龙贾看到是前往边境巡查的公孙衍,起身迎至府中,急急问道:“边境有何动静?” 公孙衍走到一边,脱去甲衣,喃声说道:“真是怪了!” “何事怪了?” 公孙衍走到一个军用沙盘前,沉思有顷,指沙盘自语:“龙将军,您看,从这儿到这儿,三百里边境线,纵深二十里内,秦军非但没有守备,甚至连原有的军营也全部撤走。还有,我派数百人易装访探,秦界百里之内,也未发现任何秦军!” 龙贾思忖有顷:“难道秦人是真心结盟?” “欲盖弥彰!”公孙衍轻轻摇头,“秦人越是这样,越说明心中有鬼。龙将军,除去各邑城防将士,河西尚有多少可战之士?” “五万!另有新兵两万,是在下用白相捐赠的重金新近招募的,眼下正在训练。” 公孙衍大喜,急道:“何时可以投入战场?” 龙贾略想一下:“最快也要三个月!” “三个月?”公孙衍沉思一会儿,抬头问道,“可否让他们一月之内学会厮杀?” 龙贾不无疑惑地望着公孙衍:“一月之内?” 公孙衍点了点头:“若是不出在下所料,一个月怕也迟了!” 龙贾思忖有顷,急使参将传来一位将军,吩咐他加紧训练新军,然后即与公孙衍密议布防之事。 向晚时分,二人正在谋议,府前喧闹声起,报说陈轸奉王命驾到。公孙衍因无朝廷正式任命的职衔,只能暂避侧室。龙贾大开中门,亲率河西诸将迎接陈轸一行进府。 一进府中,陈轸不及寒暄,当即宣读魏惠侯诏书。宣诏过后,陈轸出示虎符,命令龙贾即刻率领河西五万甲士征伐卫国。 龙贾此惊非同小可,半晌说不出话来。 陈轸等候有顷,见龙贾没有任何反应,大声问道:“请问龙将军,大军何时出征?” 龙贾恍过神来,仔细验过虎符,见确实无疑,长叹一声,缓缓说道:“回上卿的话,五万大军如此调动,最迟也需三日!” “太迟了!临行之时,陛下特别吩咐,要将军接到虎符,即刻出征!” 龙贾扫他一眼,冷冷说道:“陈上卿,三军出征不是儿戏,说走就能走的!五万将士分布在河西各地,纵使通知他们,也需一日。三军未动,粮草先行,准备给养,至少又需一日。还有——” 陈轸极不耐烦地打断他道:“在下不懂军务,龙将军莫要扯东扯西!是陛下要将军连夜出征,在下不过传旨而已!将军若是遵旨,就请马上通知部属,至迟凌晨出发!将军若要抗旨,在下也就无话可说了!” 龙贾气结:“陈轸,你——” 陈轸两手微拱:“龙将军,在下王命在身,还要连夜出使秦国,这就告辞了!”说完,大步走出。 陈轸前脚出门,公孙衍随即转出,与龙贾一样,呆呆地凝视几案上的虎符和盖有王玺的诏书。 龙贾将拳头狠狠砸在几上:“咦!” 公孙衍的眉头渐渐拧成两个疙瘩。 两人闷坐有顷,龙贾抬头说道:“你看这样行不?河西守将中,善战者莫过于张猛、吕甲二将。在下留下二人,同时带走两万新兵,换下两万武卒,全部予你!” 以区区两万武卒抗击强大的秦军,连龙贾自己也底气不足,说话的声音几乎听不清楚。公孙衍沉默许久,点头说道:“谢将军了!” 龙贾转对参军道:“速传吕、张两位将军!” 不一会儿,吕甲、张猛急进府中,龙贾指着公孙衍道:“陛下诏命本将东征卫境,河西防务,一切听从公孙将军安排!” 吕甲、张猛互望一眼,朗声道:“末将遵命!” 翌日拂晓,全身披挂的河西武卒一队接一队地离开少梁。将军府前,龙贾步履沉重地走出府门,凝视前往送行的公孙衍、张猛、吕甲和其他留守将官。 有顷,龙贾从腰间取下佩剑,连同河西帅印、令牌等物,一同交予公孙衍手中,环视众将一眼,斩钉截铁:“此剑在,就是本将在!公孙将军,无论何人,只要不听号令,杀无赦!” 公孙衍双手接过佩剑,点了点头。 “公孙将军,白相临终之时,将河西七百里江山托附老夫,不想老夫——唉,啥都不说了,河西,老夫——托付你了!”龙贾说完,在公孙衍面前缓缓跪下。 公孙衍也跪下来,声音哽咽:“龙将军——” 望着龙贾的战车渐渐远去,公孙衍一下子觉得肩上的担子重得让他几乎承受不了。对他来说,肩上压的不仅是白相国和龙贾的重托,而且还有史家记载。成者王侯败者寇,河西是吴起打下来的,今日若在他的手中让秦人夺回,那么,他的名字就会与吴起一道留在史册上。唯一的不同是,吴起是征服者,而他公孙衍,只能是失败者。 公孙衍一直在内心深处自比吴起,今日情势将他推至这般境地,是他做梦也未想到的。若有龙将军和他的五万武卒在,与秦人尚可一战。而眼下,公孙衍不寒而栗。 除敌我力量相差悬殊外,公孙衍的最大担忧是,他既无君上任命,也无任何职衔,唯有龙贾留予他的一柄仅具象征意义的宝剑。可以说,他初来乍到,一无所有,仅留下来的两万武卒愿否听从调遣,实难预知。大兵压境,众心不服,这是用兵大忌。 然而,事已至此,纵使天塌下来,他也只能撑住。公孙衍回到府中,面对沙盘思索有顷,使人传来众将,布置防务。 两个时辰之后,众将陆续抵达。公孙衍端坐于主位,将龙贾的佩剑摆在几案上。在他的下首,顺溜儿坐着两排将军,打首二人,左是张猛,右是吕甲。 公孙衍重重咳嗽一声,朗声说道:“诸位将军,龙将军奉诏东征,临行之际,将守备河西的重任托付在下。在下初来乍到,还望诸位将军配合!” 众将面面相觑,半晌无人应声。面对冷场,公孙衍又是一声咳嗽,正欲开口,坐在吕甲下首的将军甲大声说道:“末将请问,我们是该称呼您先生呢还是将军?” 这样发问显然带有挑衅性质。公孙衍冷峻的目光直扫过来,盯在此人脸上,有顷,伸出一只手,从几案下摸出帅印,啪地震在几案上,目光逐个扫过众将,语气虽缓,分量却重:“诸位将军,你们可以称呼在下先生,也可以称呼在下将军,不过——”缓缓抽出龙贾的宝剑,手拭剑锋,陡然加重语气,“如果有谁不听军令,贻误战机,在下断不轻饶!不瞒诸位,龙将军临行之时,授予在下先斩后奏之权!有谁不信,可问吕甲、张猛两位将军!” 张猛点头道:“诸位将军,龙将军临行之际,确将河西防务全权委托公孙将军,望诸位唯命是从!” 众将齐声应道:“末将谨听公孙将军!” 公孙衍点点头,朗声又道:“诸位将军驻守河西多年,如何守御,本将毋须多说。诸位将军!” 众将一齐站起:“末将在!” “众所周知,我们的敌人只有一个,就是秦人。从即时起,本将宣布,河西进入战时警备状态!无论何时,只要战事爆发,大家务必严阵以待,以守为攻,不得出阵迎敌,不得弃阵逃走,失职者斩!” 众将齐道:“末将得令!” 公孙衍眼望吕甲:“吕甲将军!” “末将在!” “本将予你一万人马,驻防长城、洛水一线。长城、洛水是我第一道防线,甚是紧要,万望将军昼夜戒备,兵不卸甲,马不离鞍,发现敌情,即燃烽火!” “末将得令!” 公孙衍转望张猛:“张猛将军!” “末将在!” “阴晋、临晋关、少梁三处是河西根本,断不可失!本将予你五千人马进驻阴晋,五千人马镇守临晋关,至于少梁,本将亲率守城将士镇守!” “末将得令!” 听完军令,众将迈步走出将军府。刚出府门,最先出言挑衅的那个将军朝地上猛啐一口:“我呸!拿鸡毛当令箭,神气个屌!” 另一将军跟着牢骚:“吕将军,眼下风平浪静,鸟事也没有,此人却——这不是明摆着折腾人吗?” 二人都是吕甲手下偏将。吕甲是河西骁将,甚受龙贾喜爱。此番龙贾奉旨东征,吕甲自以为龙贾会将河西交付于他,不料凭空杀出一个公孙衍,让他甚是憋气。听闻此话,他也摇头叹道:“唉,一个相府家奴也来指手画脚,大魏真是无人了!” 张猛本欲责备两位出言牢骚的将军,见吕甲也这么说,只好放缓语气:“眼下龙将军不在,河西空虚,是非常时期,我观公孙将军如此安排,绝非等闲之辈。诸位将军当是以大局为重,服从命令,小心防备为上!” 吕甲诸人见张猛发话,也不好再说什么,闷声快步走至各自的马前,跨马疾驰而去。 众将离去之后,公孙衍越想越不放心,喊上一个参将、两个护卫,先将少梁防务巡视一圈,而后策马至临晋关等战略重地逐个查过,再次来到洛水边上。 这里才是重中之重。公孙衍心里清楚,真正的对手就在对岸。 此时是夏历六月,雨季已至,洛水暴涨。望着滚滚而下的河水,公孙衍心里稍稍安慰一些。经过数十年经营,魏军在洛水沿岸每三里设一瞭望塔,每五里筑一城堡。就眼下而言,只要保持足够警惕,防护得当,虽然不能完全挡住秦人,却可在第一时间发现敌情,为第二道防线——长城,赢得宝贵的准备时间。 然而,当公孙衍从临晋关出发,沿洛水策马西行时,沿途所见,却令他不寒而栗。大部分瞭望塔空无一人,城堡也几乎看不到魏卒。 公孙衍强憋着一肚子火气继续巡查,行至大荔关时,肝火已经升至顶门。 大荔关是洛水的重要渡口,也是沟通秦魏的重要关卡,两国贸易、百姓往来、使团出入等,皆由此通过。正因其位置重要,龙贾在此构筑了一道牢固的防御关卡,城高墙厚不说,关卡之内更是储备了大量的战略物资,即使被完全包围,亦可支撑一月。 然而,展现在公孙衍面前的是,关门之外俨然已成为了一个临时集市,附近农人在此摆起各色货物,许多老秦人络绎不绝地从洛水对面摆渡过来,越过无人把守的关门,或卖或买,忙得不亦乐乎。而在数日之前,公孙衍清楚地记得,这里仍是森严壁垒。 公孙衍翻身下马,将马缰交予随身侍卫,阴丧着脸走进关门。 关门大开,关内空空荡荡,不见一人。再后面是营帐区,兵士们三五成群,在树荫下或说笑、或喝酒、或玩游戏。空旷的草地上横七竖八地支着许多竹竿,竿上挂着细绳,绳上晾着不少被褥,一名军尉怀中又抱两床,懒洋洋地走出帐门,朝草地上走来。 公孙衍脸色黑沉,朗声喝住军尉:“你——过来!” 一看公孙衍的披挂,军尉立即扔掉被褥,单膝着地:“大荔关守尉陆三见过将军!” 公孙衍打量他一眼,语气严厉:“你们的关令呢?” “回将军的话,关令原是李将军,前几日跟随龙将军东征去了。三日之前,吕将军临时抽调赵立将军在此驻守!” “赵立何在?” 陆三略一迟疑,手指营帐:“回禀将军,赵将军喝多了,正在帐里休息呢!” 公孙衍面色冷酷:“喊他出来!” 陆三奔回营门,不一会儿,重又走出来,身后跟随一人,浑身酒气,两眼惺忪,晃晃悠悠地走到公孙衍前面,头也不抬,大声喝道:“是谁欲见本将?” 公孙衍扫他一眼,见他竟是那日在会上首先发难的那个将军,冷冷一笑:“你是大荔关关令赵立?” 赵立是吕甲手下五虎将之一,对吕甲唯命是从,见吕甲不服公孙衍,自也未将这位代守丞看在眼里,这日又喝高了,态度更见倨傲,着睡服迎接长官不说,见面亦不叩拜,昂着脑袋:“末将见过代守丞!” 赵立故意将代守丞的“代”字拉得甚长。公孙衍冷冷又是一笑,不动声色:“本将问你,关内有多少军士?” “回代守丞的话,关内原有将士三千,三日前李将军带走两千随龙将军东征,眼下尚余一千,吕将军又差末将增兵一千,现有关卒两千!” 公孙衍变过脸色,厉声喝道:“既然还有两千将士,为何不设关防?” 赵立不甘示弱,沉声应道:“回代守丞的话,对岸秦军关卡早已撤防,秦兵并无一人,我们设防,防守何人?” 公孙衍忍住火气:“我再问你,何人命令你撤掉关防?” 赵立脖子一横:“无人命令!” 公孙衍冷笑一声:“如此说来,你是擅自撤关了?” “是本将擅自撤关的,代守丞想要怎的?” “我再问你,依照大魏律令,守关将士擅离职守,该治何罪?” 赵立昂然不语。 公孙衍转向陆三,厉声问道:“军尉陆三,你可知道?” 陆三看了赵立一眼,结巴道:“回——回禀将军,按律当——当斩!” “来人,将赵立拿下!” 随身侍卫冲上去,不由分说拿住赵立,将他五花大绑起来。 赵立跺脚骂道:“你——你个相府家奴,敢拿老子怎样?” “不怎么样?”公孙衍面色可怖,“不过,前几日布防之时,本将有言在先,龙将军临行之时,授予本将先斩后奏之权。你身为关令,居关不守,擅自撤防,已犯死罪!”转对陆三,“击鼓,召集全体关卒,观斩赵立!” 陆三答应一声,即刻奔向军营,不一会儿,只闻战鼓齐响,一阵纷乱之后,大荔关副将和全体关卒各自披挂整齐,在关内操场上刷刷站满一地。 赵立的酒劲早吓没了,脸色惨白,冲一名参将大声喊道:“老穆,快,快叫吕将军救我!” 参将拔腿欲走,公孙衍厉声喝道:“站住!” 参将两腿哆嗦,哪里还敢动弹! 公孙衍不无鄙夷地扫一眼赵立:“赵将军,本将告诉你,事已至此,莫说是吕将军,纵使陛下亲临,也救不下你!刀斧手何在?” 两名刀斧手齐走出来,一左一右站在赵立身边。直到此时,赵立方觉无助,陡然跪在地上,颤声禀道:“公孙将军,末——末将冤——冤枉呐!” 公孙衍冷冷地望着他:“说吧,你有何冤枉?” 赵立跪前一步,急急禀道:“公孙将军,末将原本设防来着。前日后晌,陈上卿出使秦国,路过此地,见我等守关辛苦,特意嘱托末将,说是秦魏已成一家,大可不必设防。秦、魏月前已经结盟,对岸秦人也早撤去关防,因而末将认为,上卿之言也还在理,适才下令撤防,让弟兄们轻松几日。” “你可当真执迷不悟啊!”闻听此言,公孙衍越加震怒,“几日前,本将在少梁宣布,河西进入战时警备,关卡之地,更要人不离枪,马不离鞍。你身为关令,不听军令,却听过路朝官闲言碎语,已是死罪!这且不说,依照魏律,关卒不得饮酒,你不仅饮酒,且是大醉酩酊,又罪加一等。你身为守关主将,知法犯法,又目无长官,咆哮犯上,死有余辜,还要在此喊冤!” 赵立无言以对,叩头道:“末将知错!” 公孙衍冷笑一声:“现在知错,已是迟了!”转对刀斧手,“行刑!” 就在公孙衍处斩大荔关关令赵立之时,秦宫怡情殿里却是另外一番情景。 怡情殿是秦孝公坐朝理事之处,整个装饰完全符合孝公心意。殿内左侧原本是个兵器架,上面摆着孝公喜爱的各色兵器。孝公自幼习武,虽说武艺一般,十八般兵器却是样样俱通,而他的爱好之一也是收藏天下兵器。然而,不知何时,这个兵器架被悄悄撤走了,取而代之的是魏国河西情势沙盘。 此时,秦孝公正与几位重臣站在沙盘前,表情静穆地紧盯在国尉车英身上。 车英手拿细杖,在沙盘上边指点边解说:“龙贾接到魏王诏令,于五日前亲率河西五万甲士东征卫境,河西现有守军不足两万!一万守于洛水、长城,守将吕甲;另外一万驻守河西各处城邑、关塞。我边关将士已奉大良造之命退移百里,河西守军见我边关无人设防,戒备也自松懈。方才探马来报,大荔关的魏卒已经撤防!” 闻听此言,众臣无不振奋,个个面呈喜色。秦孝公点点头,中气十足地说:“好,寡人等的就是这个!” 众臣见孝公发话,当下站定,目光齐射在孝公身上。孝公扫视众臣一眼,朗声说道:“诸位爱卿,十八年前,先君与魏人大战河西,血染洛水。十八年来,寡人忍辱负重,变法图强,为的就是今日一战!” 众臣齐道:“河西之仇,不共戴天,请君上下令吧!” 秦孝公再扫众臣一眼,声若洪钟:“诸位爱卿,报仇雪耻,就在今日!众卿听命!” 众臣目不转睛地望着秦孝公。 “封大良造公孙鞅为伐魏主将,国尉车英为伐魏副将,太子嬴驷为监军,上大夫景监司邦交,太傅嬴虔司粮草,倾秦之力,与魏决战河西!” 公孙鞅、车英、嬴驷、景监、嬴虔五人应声道:“微臣受命!” 就在此时,内臣匆匆走进,说是五大夫樗里疾求见。秦孝公看一眼公孙鞅,轻声说道:“宣他进来!” 不一会儿,樗里疾趋进,叩道:“启奏君上,魏使陈轸来朝,已距咸阳不足百里!” “陈轸?”秦孝公多少有些惊愕,“他来何事?” 公孙鞅一听,满脸喜色,跨前奏道:“启奏君上,陈轸此来,欲将河西拱手送予君上!” 秦孝公不解地望着公孙鞅:“拱手送予寡人?” 公孙鞅连连点头:“齐、赵、韩三国联手救卫,魏罃虽遣龙贾东征,底气却是不足,此番使陈轸前来,必是希望君上出兵助他!” 秦孝公思忖有顷,恍然悟道:“爱卿是说,寡人可用假道灭虢①之计,假道河西,一举取之!” 公孙鞅微微一笑:“陈轸是上国钦差,君上当屈驾郊迎,待以上国之礼!” 秦孝公呵呵笑道:“爱卿之言甚是,上国钦差光临,寡人自当郊迎!” 彩旗飘飘,管弦齐奏。秦孝公当下率领文武百官郊迎三十里,毕恭毕敬地迎住陈轸,亲执其手登上公辇。陈轸的随行人员也都备受礼遇,分乘公孙鞅、太子驷、景监等的车驾,在鼓乐声中缓缓驰进咸阳。 是日傍黑抵达咸阳。秦孝公亲自设宴招待陈轸,席间陈轸说明魏王之意,秦孝公二话不说,满口应承。陈轸心情高兴,当晚喝得大醉。 次日清晨,陈轸酒醒,立即辞别秦公,取道径回安邑,不及回府,直接进宫求见惠侯,叩道:“微臣奉旨使秦,今日返回,不及回府,即向陛下复命!” 魏惠侯见陈轸面呈喜色,已知事成,呵呵笑道:“爱卿请起!” 陈轸谢过,起身坐下。魏惠侯顺口问道:“秦公病情好些了吗?” 陈轸一怔,方才记起逢泽之会时秦公称病之事,笑道:“回禀陛下,秦公早已康复!秦公听闻微臣奉诏来使,躬身郊迎三十里,待臣以上国之礼,甚是隆重!” 魏惠侯多少有些惊讶:“哦,嬴渠梁郊迎三十里?” “是的。秦公亲携微臣之手,邀微臣同辇而行。途中秦公屡次提及逢泽之会,只说天不作美,使他未能亲赴逢泽一睹陛下威仪,引为此生憾事!” 魏惠侯听毕,不无感慨地轻叹一声:“唉,不瞒爱卿,在逢泽那会儿,寡人不见秦公前来,心中真还犯过嘀咕。现在看来,是寡人误会秦公了。借兵之事,秦公可有推托?” 陈轸一脸兴奋:“微臣一提此事,秦公即说,秦是大魏属国,自当举国唯陛下马首是瞻。秦公又说,秦国现有兵马八万,除去三万守备西戎之外,余众五万尽皆听从陛下差遣。秦公即封公孙鞅为主将,车英为副将,要微臣禀明陛下,但有陛下旨意,即刻出兵!” 魏惠侯连声感慨:“好哇,好哇!秦公如此识大体,实在难得!陈爱卿,依你之见,秦人何日出兵为宜?” “微臣以为,可让秦人暂渡洛水,屯兵河西,以观山东战局。若是龙将军一战而胜,秦兵就可不动。若是龙将军陷入僵局,可使秦人东征,一鼓而定山东局势!” 魏惠侯沉思有顷,点头说道:“就依爱卿所奏,诏令秦人北渡洛水!你再诏令河西守军,让他们好生款待秦兵!” “微臣领旨!” 当魏惠侯的诏命送至河西将军府时,公孙衍两眼发直,面无血色。此时此刻,他真想大哭一通。 公孙衍实在弄不明白这个糊涂的陛下,好像大魏天下压根儿不是他的。近几日来,公孙衍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总算将大荔关卡及洛水防线整顿一新,也就斩杀大荔关令赵立一事向吕甲作了说明。因赵立触犯军律,吕甲心中有刺,面上却也不便说出什么。这条防线算是稍稍有了起色,岂料陛下一道诏令,就使他的所有努力付诸东流。 候立一侧的参军不无焦虑地望着公孙衍。 许久,公孙衍抬起头来,长叹一声,拔出白圭交付他的宝剑,手指轻拭剑锋。 参军轻声问道:“将军,我们怎么办?” 公孙衍轻轻摇头,苦笑道:“天亡河西,天亡我公孙衍,你叫我怎么办?召诸将进帐听令,宣诏开放关门,迎接秦人占领河西!” 参军惊道:“将军?” 公孙衍再叹一声:“去吧,河西已是秦人的了,我们战与不战,结局都是如此!” 参军答应一声,步履沉重地转身走出。 诸将进帐,公孙衍宣过诏书,命令新任大荔关守将开关迎接秦兵,许秦兵驻扎在大荔关与临晋关之间的长城外侧待命,候旨由临晋关东渡黄河。 宣过诏书,公孙衍单独留下吕甲和张猛,轻叹一声,缓缓说道:“两位将军久驻河西,自也深知秦人。如果不出在下所料,秦人必行假道灭虢之计,其意不在东征,只在吞我河西!” 吕甲从鼻孔里哼出一声:“将军何出此言?” 公孙衍知他不服,只好点明:“吕将军,秦军真要东征,根本毋须北渡洛水,完全可由洛水南侧,经由阴晋东出函谷,走崤函故道,因为那条通路距大梁最近。可秦人定要北渡洛水,经由临晋关东渡黄河,其意如何解释?” 吕甲、张猛均是深懂军事之人,一点即破,因而互望一眼,谁也不再说话。 公孙衍再扫二人一眼:“吕将军,陛下颁下这道诏书,洛水防线就算不说了。下面一道,就是长城,望将军加强防范,时刻留心秦人的一举一动!” 吕甲漫不经心地“嗯”出一声:“公孙将军若是没有其他吩咐,末将告退了!”不待公孙衍发话,已是自行起身,大步走出府门。 张猛惊异,正欲张口喊住吕甲,公孙衍摆了摆手,轻叹一声:“让他去吧,战也好,不战也好,这道长城也指望不上了!” 张猛的目光不无犹疑地落在公孙衍脸上,许久方道:“公孙将军,在下只问一句,将军真的认为秦人此来,一定是谋我河西的?” 公孙衍苦笑一声:“张将军,信与不信,你看着好了!不过,在下只想告诉你一句,即使河西尽失,临晋关、阴晋两地,断不可失!阴晋若失,秦人即可断我函谷通道;临晋关若失,秦人即可断我黄河渡口,切断河西、河东。在下深知将军,之所以拨出一万武卒予你,就是看重将军,希望将军能够坚守两城,为龙将军收复河西留下立足之地,万望将军切切在意,不然,你我就是千古罪人!” 张猛沉思有顷:“可——如此下来,少梁只有五千守军,将军您——” 公孙衍轻叹一声:“唉,白相国将河西托予龙将军,龙将军又转托在下,河西若失,在下纵使活着,有何颜面复见将军?有何颜面再祭白相国在天之灵?” 张猛听闻此话,心里发酸,叩拜于地,声音哽咽:“将军放心,只要末将一口气在,就有阴晋、临晋关在!至于将军,轻生念头断不可有!我观将军是社稷大才,大魏朝廷,缺的不是末将,而是将军,万望将军以社稷为重,保全自身!” “将军请起!”公孙衍甚是感动,扶起张猛,缓缓说道,“有将军此话,公孙衍心中略有安慰!将军也请放心,少梁城高池深,粮多民众,况且还有五千守卒,公孙鞅欲杀在下,也没那么容易!” 张猛紧握公孙衍之手:“将军保重,末将告退!” 张猛拜别公孙衍,与两个护卫策马出城,径往临晋关驰去。驰有一程,张猛想起一事,勒转马头,转驰东北方向。三人快马加鞭,走没多时,来到一个小镇。 此镇名唤张邑,位于少梁东北,距少梁约三十里,有近百人家。魏文侯时,吴起属下参将张欢因军功受封于此。张欢之后,其子张耀不谙武艺,却善经营,先后二十年间,置下百余井田产,成为少梁大户之一。张耀辞世,家业传予儿子张豹。张豹偏又承继先祖的禀赋,天生喜爱舞枪弄棒,十八岁时,与结义兄弟张猛一起应征入伍,成为大魏武卒。十八年前,献公征伐河西,张猛是百夫长,张豹是左军参军。秦魏大战,张豹殉国,张夫人悲恸欲绝,结好绳套,正欲随张豹而去,偏巧年仅五岁的爱子张仪口中喊娘,冲进门来。看到儿子,张夫人这才打消殉夫之念,一心一意照料张仪成人。张家本为富户,又得张猛照顾,日子过得也还惬意,可谓是丰衣足食。眼见大战将至,张猛陡然想起张家,赶去提个醒儿。 张猛三骑驰至张邑,在张家院门外停下。张猛让两个护卫守在门外,自己急走进去。听到马蹄声响,老家宰张伯匆匆迎出,见是张猛,跪地叩道:“老奴叩见张将军!” 张猛上前一步,轻轻扶起:“张伯,快快请起!” 张猛拉起张伯,眼珠儿四下一抡:“夫人呢?” “晨起就到少梁去了,说是为仪儿请个先生!” 张猛惊道:“怎么又请先生?上次那个呢?” 张伯连连摇头,长叹一声:“唉,这个仪儿,哪有先生教得了他?不瞒将军,这三年来,夫人少说也为他换过七八个先生,竟然没有一个呆过足月的!仪儿无人管教,简直是无法无天,莫说是打架斗殴,纵使上房子揭瓦之事,他也干得出来。夫人食不甘味,寝不安枕。这不,听说安邑有位先生新来少梁,学问甚是了得,夫人为示恭敬,天刚放亮躬身去请了!张将军在客堂稍坐片刻,夫人想必快要回来了!” 张猛心中有事,哪里肯坐,当下抱拳说道:“在下还有紧事,马上就走。有个口信,特托张伯捎予夫人!” “将军请讲!” “秦人就要攻打河西了!” 张伯大惊:“这——陛下不是刚与秦人结盟吗?” “那是秦人玩的障眼之计。张伯,难道您还不知秦人吗?” 张伯点了点头:“不瞒将军,听说与秦人结盟,河西无人不高兴。可老朽心里却不踏实,一直在犯嘀咕,听将军此说,算是亮堂了。请问将军,秦人何时打过来?” “哪一日吃不准,近则三日五日,远也不过十天半月。您可转告夫人,要夫人务必有个防备!”张猛说完,转身告退。 张伯目送一程,返身回到院里,靠着一棵老树坐下,闷头思索这一重大变故。苦思有顷,张伯尚未寻出理路,听到外面车马声渐近,知是张夫人回来了。张伯赶忙喊出几个仆役,在门口列队迎候。 张伯他们刚刚站稳,张夫人的车马已到门口。早有仆人放好踏脚板,张夫人首先下车,而后转身,毕恭毕敬地朝车中揖出一个大礼,微笑道:“先生,寒舍已到,请!” 车上随后跳下一个中年先生。先生站稳步子,朝张夫人回揖一礼:“夫人,请!” 张夫人与先生共同步入院门,径至堂中坐下。张夫人指着张伯对先生道:“这是张伯,家中大小事情,皆由张伯料理。先生有何要求,尽管吩咐张伯!” 先生看一眼张伯,深揖一礼:“在下见过家老,今后诸事,还望家老多多关照!” 张伯回揖道:“老奴随时侍候先生!” 张夫人扫视一圈,转对张伯:“仪儿呢?” “吃过早饭,仪儿与两个小厮出门去了,这阵儿想是也该回来的。” 张夫人眉头微皱,摇头道:“指望他回来,日头得从西方出来。张伯,你马上去寻,就说我有急事,要他即刻回来!” 张伯答应一声,走出门去。 见张伯急出院子,张夫人长出一气,转对先生,苦笑道:“先生莫要见笑,他阿大走得早,留下我们孤儿寡母。本指望这孩子有点出息,谁想总也收不住他的野性,一天到晚总是惹事,让人担惊受怕。不瞒先生,前面民妇不知请过多少先生了,没有一个降得住他。先生您要多下些力气,只要能让孩子有个进取,民妇愿付双份薪酬!” 先生忙道:“令公子的事,在下早听说了。夫人放心,在安邑之时,无论谁家孩子多么调皮,在下只要出面,他们必是服服帖帖。要是降不住他,在下断不敢来!” 张夫人赶忙揖礼:“真能这样,先生于仪儿就有再生之恩,民妇另有厚报!” 张伯出门,未走几步,就见一个小厮气喘呼呼地急奔回来。张伯喝住他:“小顺儿,少爷呢?” 小顺儿顿下步子,喘着粗气道:“回——回家老的话,麻——麻烦来了!” “是何麻烦,快说!” “少爷与我等在西边的林子里正在玩儿,有人领着十几人寻来,点名要找少爷。小人瞧见势头不对,悄悄脱身,回来搬救兵了!” 张伯眼珠儿一转:“你们在林里玩什么来着?” 小顺儿迟疑一下:“没——没玩什么。一棵树上有个大马蜂窝,少爷琢磨几天,今儿本想摘它下来。还没摘呢,那些人就——” 张伯吁出一口气:“少爷现在何处?” 小顺儿朝远处一指:“他——他们前往打谷场里去了!” 张伯二话不说,头前朝打谷场里走去。小顺儿紧追几步,央求道:“家老,他们人多,小人这想再喊几人,万不能让少爷吃亏!” 张伯瞪他一眼:“你们还嫌闹得不够,要给夫人添堵,是吗?” 小顺儿吓得一缩脖子:“小人不敢!” “既然不敢,还不快随我去!” 小顺儿得得得地跟在张伯身后,径投打谷场而去。 二人赶到时,打谷场上早已围起一堆看热闹的观众。场地中心,两个衣饰华贵的年轻人互不相让地盯视对方。身着白衣的是张仪,另外一人衣紫,不知是何来路,但从衣饰上可以看出,此人也是富家公子,且来头不小。在他的身后,十几个小厮个个五大三粗,模样甚是凶悍,一看即知是特能打架的角儿。 两人对视有顷,开始互绕对方兜起圈子来。兜有三圈,两人同时停步,不约而同地各自后退一步,目光始终不离对方半寸。 张仪面呈冷蔑,两手却是一拱,缓缓说道:“仁兄远道而来,在下张仪有礼了!” 紫衣人亦是一拱:“在下少梁人吴青,听闻张公子文武双全,才压四海,吴某不才,特来讨教!” “吴公子言过了!吴公子是大地方来的,此处是乡僻之地,在下若有招待不周之处,还望吴公子海涵!” “张公子,咱们长话短说。本公子既来讨教,就请张公子赐招吧!” “吴公子远道而来,在下自是主随客便,如何过招,还请吴公子出题。琴棋诗画、骑射御猎、枪刀剑戟,仁兄欲比什么,在下皆愿奉陪!” 吴青冷笑一声:“好,张公子艺高胆壮,在下也就不客气了!” 张仪微微一笑:“吴公子,请出题吧!” 吴青转对仆从:“拿弓箭来!” 早有人拿出一副弓箭,吴公子接过,搭上一箭,望见场边百步开外的秸秆垛上有两只麻雀,小声说道:“张公子,看左边那只!”话音未落,弓弦响过,左边的麻雀应声而倒,右边那只受惊飞走。 众人看得真切,无不喝彩。 吴公子将弓箭递予张仪,微微笑道:“张公子,请!” 张仪微微一笑,拒辞弓箭,自从袖中掏出一只弹弓,装上石子,略等片刻,见一群麻雀从远处飞来,欲从头顶掠过,立即说道:“吴公子,请看最后一只!”话音未完,弹弓响处,果见最后一只麻雀翻滚着掉落下来,且正落在吴公子跟前。 众人看得愣了,一时鸦雀无声,待那麻雀在地上挣扎几下,停住不动之时,方才欢声雷动。 吴公子心头一怔,斜睨死麻雀一眼,拱手道:“张公子技高一筹,在下敬服!” 张仪亦拱手道:“吴公子箭法也是了得,你我当算平分秋色!” 吴公子眼珠子一转,当即抱拳:“张公子客气,在下就不推托了。听闻张公子棋艺高超,在下实想领教,不知张公子肯赐教否?” 张仪应道:“这个自然。在下方才说了,琴棋诗画、骑射御猎,在下随客人之便!” 吴公子转对仆从:“摆棋!” 身后立即转出两名小厮,当场摆出棋枰,吴公子执黑先行,张仪执白应对。二人皆是落子如飞,不消一刻,已战数十手,在中盘展开绞杀。张仪舍弃左侧五子,专意围剿中盘黑子的一条大龙。吴公子不知是计,待反应过来,已是回天乏术。眼见大龙存活无望,吴公子只好推枰认输。 张仪起身,微微揖礼:“吴公子承让,在下侥幸得胜,不胜惭愧!” 吴公子原本善弈,在少梁少有对手,今日落败,又被张仪这般说话,脸色涨红,眼珠子四下一抡,瞧见旁边放着一个农人打麦用的长条石磙,桶来粗细,心中立时有数了,起身抱拳又道:“琴棋诗画、骑射御猎虽为时尚,却是雕虫小技,不见真功!” 张仪冷笑一声:“既有此说,就请仁兄来一个见真功的!” 吴公子微微一笑:“方今天下,唯以实力说话。我们且比实力如何?” 张仪斜睨吴公子一眼,见他身形与自己相差无几,朗声说道:“好!只是这实力如何比试,还请吴公子点明!” 吴公子二话不说,径直走到石磙前面,挽起袖子,两手扣住石磙两头的石臼,大喝一声:“起!”将之猛力提起,再一撑,扛在右边肩头,转对张仪,“张公子,请看!” 吴公子肩扛石磙,在场地中心缓缓转起圈子,跟他而来的众仆从及周围看客无不喝彩,有人大声报圈数,场上气氛整个被他们哄托起来。 看到此处,张伯眉头微微一皱,目光射向张仪,见张仪大瞪两眼,呆在那儿。小顺儿脸色早变,悄声对张伯道:“家老,该让少爷回去了!” 张伯摇了摇头:“现在喊他,他哪里肯走?” 在众人数至三十圈时,吴公子扛着石磙走至张仪跟前,“嘿”出一声,将石磙置于地上,面色微变,气息微喘,似乎远未用尽全力。显而易见,吴公子身材不壮,气力却大得惊人。见张仪面色有变,吴公子将两手拍打几下,笑道:“张公子,请!” 当众装孬伏低显然不合张仪的秉性。眼见吴公子占尽上风,张仪也是豁出去了,当下朝手心吐口唾沫,活动几下手足,弓身弯腰,一手扣住一只石臼,略略一掂,心弦顿时一紧。然而,事已止此,张仪顾不得许多,大喝一声:“起!”咬紧牙关,使尽力气一挺,石磙竟也让他举过头顶。 在观众的喝彩声中,张仪将石磙扛在肩上,像吴公子一样绕场转圈。众人欢声雷动,齐声报数:“第一圈,第二圈、第三圈、第四圈……” 张伯心头一沉,挤至前面,两眼紧紧盯住张仪。众人数至第十圈时,张仪额头已是汗出如雨,满脸潮红,牙关紧咬,强撑着一步一步地往前挪动。 眼见情势危急,张伯一个箭步冲至张仪身后,两手托住石磙,朗声叫道:“仪儿,撒手!” 张仪再也不敢逞强,急急撒手,两腿一软,一屁股跌在地上。张伯咬牙托住石磙,小顺儿与另一个小厮急跑过来,三人合力,将石磙放到地上。 吴公子趋前一步,哂笑道:“张公子,要不要在下扶一下?” 吴公子的话音未落,张仪已是鲤鱼打挺,忽身站起。吴公子学着方才张仪得胜后的语气,抱拳说道:“张公子承让,在下侥幸得胜,不胜惭愧!” 张仪亦抱拳道:“吴公子神力,在下佩服!下面还欲比试什么,请吴公子出题!” 吴公子已知张仪本领,若是再比下去,不会占上风,当即抱拳道:“蒙张兄承让,今日比试,你我可算平局。在下有事欲回少梁,张公子若是定要见个输赢,可到少梁东街吴府赐教,在下随时恭候!” 张仪亦抱拳道:“好!一月之后,在下定去少梁回访吴公子!不过,若到少梁,该是本公子出题了!” 吴公子一愣,略一思忖,笑道:“这个自然。敢问公子有何打算?” 张仪微微一笑:“公子既然有问,在下提前告诉你,量也无妨!”上前一脚踏在石磙上,“就是此磙,依旧如此比试!” 吴公子哈哈笑道:“好好好!张公子是条汉子,在下佩服!”说罢,引众仆扬长而去。 见吴公子等走远,张伯急趋过来:“少爷,闪着腰否?” “还好!”张仪略愣一下,“张伯,你怎么来了?” “夫人有事,请少爷马上回去!” 张仪点点头,冲两个小厮喝道:“你们——过来!” 小顺儿与另一个小厮急走过来:“少爷有何吩咐?” 张仪指着石磙:“将此物抬回家去!” 二人挽起袖子,一人扣牢一臼,抬起来头前走去。 张家正堂里,张夫人仍在陪着先生说话。先生现出焦急之状,张夫人也是心不在焉,口中说话,耳朵却是听着门外。 不一会儿,远处传来张仪的“哎哟”声。张夫人大吃一惊,起身走到院中,正欲出门看个究竟,张伯已经搀扶张仪走进院门。 张夫人不无惊异地望着张仪,半晌方道:“仪儿,你怎么了?” 话音尚未落地,小顺儿两个也“吭哧”、“吭哧”地叫着号子,将一只石磙抬进院里,“咚”地扔在地上。 张伯已将张仪扶到一张躺椅上坐下,两手不停地在他的肩上和腰上拿捏按摩。张仪的“哎哟”声甚是夸张,长一声短一声,抑扬顿挫,不绝于耳。 先生听到院中热闹,知是学生回来了,忙走出来,站在门口打量张仪。张仪眼角瞥见,心中早知端底,“哎哟”声叫得更是欢势。 张夫人听得心疼,不无关切地抚摸张仪的头道:“仪儿,你——你这是咋的了?” 张仪的眼睛微微眯起,叫得越发夸张:“娘,哎哟,疼死我了!张伯,轻一点,对对对,就这儿,再轻一点,哎哟——” 张夫人转向小顺儿,厉声责问:“咋回事儿?是不是又跟人打架了?” 小顺儿赶忙跪下:“回禀夫人,少爷与人在打谷场中比试才艺,举——” “举”字还没落地,张仪顾不上哎哟,朝小顺儿破口骂道:“滚一边去!” 小顺儿抬眼望着张夫人,见她不依不饶,又欲开口,张仪猛地起身,朝他屁股上猛踹一脚:“叫你滚一边去,还不快去!” 小顺儿打个跟斗,一翻身爬起,跑到门口,却也不敢远离,捂着屁股倚在门框上。 见张仪并不打紧,张夫人眉头紧皱,转对张伯道:“张伯,莫管他了!不让他逞能,他偏不听,让他疼一会儿,也好记个教训!”转对张仪,“仪儿,过来,娘为你新请一位先生,快去堂上磕头拜师!” 张仪止住哎哟,甩开张伯,阴阳怪气地眯起眼睛走到先生跟前,一句话不说,绕着先生连转三圈,眼珠儿左右滚动,上下打量,盯得先生心里发毛。 三圈转完,张仪仰天长笑道:“这位先生,想让本少爷磕头不难,先生只须做好一事!” 先生知是下马威,微微一笑:“少爷请讲!” 张仪朝门框处的小顺儿招了招手:“小子,过来,为先生表演一下!” 小顺儿急跑过来:“少爷,表演什么?” 张仪指着石磙,破口骂道:“装什么蒜?就表演本少爷方才干的那事儿!” 小顺儿看一眼石磙,知无退路,只好走到石磙前面,也学张仪那样朝两手猛吐一口,一手扣牢一端石臼,大喝一声奋力擎起,身子趔趄一下,差一点跌倒。另一小厮眼快手疾,急忙上前扶住。 小顺儿稳住身子,将石磙扛到肩上,仅走几步,不敢再走,猛一用力朝前一掷,石磙“咚”地砸在地上,震得众人脚下皆是一颤。小顺儿用力过猛,朝后跌倒。 张仪呵呵一笑,点头赞道:“好小子,看不出来,你还有点蛮力。爬起来吧,晚上本少爷赏你两只鸡屁股吃吃!” 小顺儿吐吐舌头,赶忙爬起。 张仪扭过头来,望着先生,阴阳怪气地指着石磙:“这位先生,您可看清楚了?就照他所做的,自己搬起来,扛在肩上,绕这棵树连走三十圈!只要先生走够此数,本少爷立即磕头。若是少走一圈——呵呵呵!” 那先生纵使见多识广,也不免尴尬,愣怔有顷,不无愠怒地转向张夫人:“此为莽夫所为,在下好歹也是斯文人,这——” 不待张夫人发话,张仪迅即冷笑一声:“好,先生既是斯文人,想必学识渊博。先生有何学识,可否说来听听?” 先生见他考量学问,底气十足,摇头晃脑道:“这个嘛,少爷听着,在下百家学问,无所不知;琴棋诗画,无所不会!” “先生可知《诗》否?” 先生更现得意,微微笑道:“在下八岁即能读之,十岁悉数背诵!” “既如此说,先生且背一篇!” 先生思忖有顷,抬头问道:“诗有三百,不知少爷欲听何篇?” “先生记熟何篇,即背何篇!” 先生忖思,这小子出言狂妄,不能被他瞧低了,且背一篇偏一点的。闭目有顷,先生清了清嗓子,出口吟咏:“何草不黄?何日不行?何人不将?经营四方。何草不玄?何人不矜?哀我征夫,独为匪民。匪兕匪虎,率彼旷野。哀我征夫,朝夕不暇。有芃者狐,率彼幽草。有栈之车,行彼周道。” 张仪听过,冷冷一笑:“先生背得虽说一字儿不差,却也不算本事。本少爷也背一遍,先生听好:‘道周彼行,车之栈有。草幽彼率,狐者芃有。暇不夕朝,夫征我哀。野旷彼率,虎匪兕匪。民匪为独,夫征我哀。矜不人何,玄不草何,方四营经,将不人何。行不日何,黄不草何?’” 先生大惊失色:“少——少爷,你能倒——倒背如流?!” 张仪哈哈大笑一阵,学起先生的口吻:“在下三岁读诗,六岁倒背如流,十五岁贯通百家学问。至于琴棋书画嘛,先生还要一一讨教吗?” 先生震服:“在——在下不——不敢!” 张仪不无讥讽:“既然不敢,还不磕头拜师,随本少爷修习几年?” 先生羞得满面紫涨:“你——你——你这个狂——狂——” “生”字未及落地,先生猛地一跺脚,夺门而走! 张夫人急急追出门外,大声喊道:“先生!先——生——” 张仪冲着先生的背影,解气地哈哈狂笑起来。 张夫人追有一程,见先生走远,长叹一声,返回院子。进门看到张仪兀自站在那儿得意,气不打一处来,朝他狠瞪一眼,甩袖走回屋子。张伯心里有事,怔了一下,也跟进屋去。 张夫人回到房间,盘腿坐下,怔怔地凝视挂在墙上的夫君遗像,越看越伤心,两眼一酸,由不得落下泪来。 张夫人正自伤悲,听到门外脚步声响,忙拿袖子抹把泪水,转身望向窗外。张伯进来,见张夫人眼圈发红,走前一步,跪于地上,哽咽道:“夫人,是老奴无能,未能侍候好少爷!” 张夫人转过脸来,惨然一笑:“张伯,你说的这是啥话?快快起来!” 张伯起身,哈腰候立一边。张夫人指着对面的席位:“张伯,请坐!” 张伯依旧哈腰站在那儿:“老奴不敢!夫人您别伤心,保重玉体啊!” 张夫人长叹一声:“唉,张伯,您也看见了!仪儿这样子,你说——” “回禀夫人,依老奴之见,仪儿翅膀已经长成,张邑偏僻狭小,恐怕有碍仪儿前程。再说——”张伯欲言又止。 “张伯,有话不妨直说!” “近些日子,龙将军亲领大军东渡黄河,奉诏东征。龙将军一走,河西就跟没有设防一样。虽说眼下秦、魏睦邻,老奴心里却不踏实。不瞒夫人,在老奴心里,秦人指靠不住,河西也许就要打仗了!” 张夫人一怔:“你是说,秦人会攻打河西?” 张伯点了点头。 张夫人沉思一阵,轻轻摇头:“断不可能。妾身今去少梁,听闻秦人欲为陛下出兵,说是东征山东,要我们准备粮饷呢。” 张伯见她如此说话,只好说道:“不瞒夫人,张猛将军今日来过了!” 张夫人惊道:“哦?是他说的?” 张伯再次点头。 张夫人心头一紧:“张将军怎么说?” “张将军说,陛下上当了。秦魏结盟是假,攻打河西是真。张将军还说,秦人不但要打过来,且这战事就在眼前,快则三五天,迟再十天半月。张将军要老奴务必禀报夫人,早作准备。老奴原本不想把话说白,免得夫人担惊受怕——” 张夫人勾下头去,陷入沉思,许久,抬头说道:“张伯,依你之见,我们又该做何准备?”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老奴思前想后,实在想不到做何准备。房产、田产,皆搬不走,老奴——” 见张伯打住不说,张夫人接过话头:“张伯,妾身听明白了。你的意思是,房子、田产皆搬不走,人却可走!” “老奴正是此意。老奴在想,夫人和仪儿可暂躲一阵子,明日即走。家中诸事,自有老奴料理!” 又一阵沉默过后,张夫人抬头说道:“你方才说得在理,仪儿翅膀已成,是该出去学点真本领了!张伯,依你之见,仪儿去何处就学为好?” 张伯略略一想:“老奴以为,可让仪儿前往周室。周天子虽然落势,毕竟还是天子。常言道,天子脚下,必有奇人。仪儿若到那儿,或有奇人可以教他!” 张夫人点了点头:“好!仪儿从小不知规矩,到天子太学里学点礼仪,或能有所长进!你安排一下,晚上祭祖,明早送他启程!” 张伯一怔:“夫人不走?” 张夫人又看一眼张豹的遗像,缓缓说道:“准备去吧!打仗一事,不可告诉仪儿!” 张伯知道夫人舍不下老爷,不好再劝什么,点头拜辞。 是夜人定,张家宗祠里灯火通明,中堂上摆满列祖列宗的牌位,张仪逐个牌位一一叩首。 非年非节祭祖,张仪甚是不解。难道是白天之事做得过分了?张仪细细一想,自己所为无可厚非,那个先生是否有货,一眼可知。不管怎么说,既然将事儿闹大了,先认错再说。张仪想定,在挨个拜了祖宗后,张仪抬起头来,凝视母亲:“娘,今日之事,就算仪儿错了!” 望着面前这个倔强的儿子,张夫人的泪水缓缓流出,跟着也跪下来,朝列祖列宗逐个拜过,更在夫君张豹的牌位前呜呜咽咽地伤心一通,这才抹去泪水,转对张仪:“娘不怪你,是你长大了!娘教不了你,张邑也盛不下你了。娘思来想去,决定送你去周室太学。听说那儿人才济济,或能使你有所长进!” 一听让他离开张邑,前往洛阳,张仪大感意外,跪地泣道:“娘,仪儿哪儿也不去,仪儿只在这儿陪娘!” 张夫人正色斥道:“仪儿,你早行过冠礼,不要如此没有出息。张氏一脉,只剩你一根独苗。你若是再无长进,就这样混东混西,叫娘百年之后,如何去见你的阿大?去吧,此事没有商量。车马、行李、钱财等一应物什,张伯全都安排好了,那两个小厮,你选一个带上,明日鸡鸣时分,即刻动身!” 张仪叩首于地,泣道:“娘——” 第六章 墨家巨子入鬼谷,寻救世良方 在对岸魏军的列队欢迎下,秦国大良造公孙鞅率领五万秦卒分左、中、右三军井然有序地渡过洛水,经大荔关直趋长城,在大荔关至临晋关一线的长城外侧,按照魏军的严格规定屯扎待命。 秦人一连屯扎三日,所有部卒井然有序,不见任何异动。到第三日,长城守将吕甲使参将领人抬猪羊去秦营劳军,顺便探听虚实。秦军热迎,丝毫不见敌意。劳军将士与秦卒热烈攀谈,秦卒皆说东征,只待大魏陛下旨意下来,他们就要赶赴山东,为陛下厮杀。 劳军参将把详情报知吕甲,吕甲召集众将道:“陛下已与秦人结盟,公孙衍却自作聪明,无事生非,硬说秦人图谋不轨。今日观之,公孙衍纯粹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有部将接道:“吕将军,公孙衍以治军为名,前几日公然处斩赵立。赵立刑后不过三日,他又下令让大荔关守军开关迎接秦人。如此来回折腾,赵立岂不屈死了?” 另一部将应道:“吕将军,公孙衍斩的其实不是赵立,而是想借此树立威信,故意贬损将军面子!” 说到赵立,与赵立私交不错的部属尽皆愤愤不平。赵立原就是吕甲的爱将,今又听到众部属如此这般,吕甲脸色红涨,咬牙恨道:“诸位将军,公孙衍既然成心与本将过不去,本将也不会让他有好日子过!待龙将军东征回来,本将定将前后因由写个条陈,你们也都做个见证,共同为赵将军申冤鸣屈!” 众将皆道:“我等只听吕将军的!” 吕甲思忖有顷,朗声说道:“诸位将军,今日是赵将军头七,咱们就在此处小酌几爵,权为赵将军送行!” 吕甲说完,当即安排酒席。不一时,酒菜上来,众将吆五喝六,因有赵立之事,个个喝得酩酊大醉。 这日夜间,偏巧天气不好,向晚雷声大作,夜间更是大雨如注,一直下到午夜方住。因将军不在,也无特别叮嘱,又见雨大风急,长城魏卒多从城墙上溜下,钻入长城后面的城堡里卸甲睡觉,只有少数留在城墙或烽火台的避雨处守值。及至黎明,即使这些守值的兵士也自昏昏沉沉,抱枪入梦。 长城守府里,吕甲与众将更是人人酒气冲天,东倒西歪,一地呼呼大睡。 就在此时,数以万计的秦兵沿长城一字儿摆开,各将绳索抛上城墙的砖垛,如蚂蚁般攀缘而上。顷刻之间,秦兵就已爬上城头,寻到那些仍在呼呼大睡的守值兵士,上前略略搬开耷拉着的脑袋,在脖子上轻轻一刀。可怜众多魏卒,竟在不知不觉中成为梦中之鬼。 也是凑巧,一处烽火台上守值的魏卒恰在此时被一泡尿憋醒,正要起身撒尿,猛然看到几十名秦卒手持兵器,正沿女墙内侧向他这边急急走来。魏卒大惊失色,尿意一丝儿也无,高声惊呼:“秦兵来喽!”一边连声惊呼,一边燃起烽火。 待秦兵急冲过来,这堆烽火已是熊熊烧将起来。远处望见烽火的,出于本能和职守,当下也燃起烽火。一时间,长城上烽火点点。那些仍在城堡里睡觉的魏卒,听到叫喊声纷纷爬起,有些不及穿衣即成秦人的枪下之鬼,也有寻到枪刀拼死相搏的。 吕甲因与众将酒醉睡去,并未脱去甲衣。此时酒劲儿已过,听得外面声响,他忽地爬起,大声叫起众将,提枪冲到门口,已是烽火连天,城墙上到处都是晃动的秦兵。吕甲忖知大势已去,匆忙上马冲向秦军,连挑数名秦兵。 吕甲挺枪横冲直撞,正自杀得起劲,秦军先锋司马错引众杀来。 擒贼先擒王。司马错早已摸清长城守府的精确位置,因而在夺占长城后,立即引人直冲过来,偏巧遇上吕甲。二人放马挺枪,大战数合。若在平时,司马错原本不是吕甲对手,然而,此时的吕甲早无战心,战无数合,便拨转马头,杀开一条血路,径投少梁而去。 在吕甲赶到少梁时,日头已起一竿子高。少梁城中,四门紧闭,城门楼上,军旗猎猎,枪头攒动,一派森严。吕甲追悔莫及,冲城门楼大叫:“我是吕甲,请速报公孙将军,就说秦人已破长城,正向这里杀来!” 全身披挂的公孙衍从城头上缓缓现身,冷酷的目光直望吕甲,大手一挥,示意开门。不一会儿,吊桥放下,城门洞开。 浑身是血的吕甲却勒住马头,对公孙衍抱拳说道:“公孙将军,吕甲此来,只想告诉将军一声,吕甲意气用事,不听将军之言,追悔莫及。吕甲请将军转呈龙将军,就说吕甲对不起他,对不起陛下,对不起河西,特此谢罪!” 言毕,吕甲下马,将枪扎在地上,朝城头连拜三拜,又朝安邑方向拜过几拜,拔剑自刎。 与此同时,不费吹灰之力即越过长城防线的五万秦兵如洪水猛兽,在惊天动地的喊杀声中,以排山倒海之势分路扑向河西各处城邑。魏人猝不及防,无不惊惶失措,各地城池纷纷陷落。 这日上午,安邑上空乌云滚滚,雷声大作,暴雨倾盆。 在魏宫的偏殿,正斜躺在龙椅里听毗人宣读公子卬奏报的魏惠侯陡然打个激灵,好似被谁猛击一掌似的,忽地起身,大叫一声:“停!” 毗人不知发生何事,急急合上奏报,诚惶诚恐地望着惠侯:“陛下——” 魏惠侯怔了一下,环顾四周,见并无异常,抬眼扫一下左前方的陈轸,重又合上眼睛,缓缓说道:“念吧!” 毗人重又展开奏报,接着念道:“……上将军已与龙将军合兵一处,拟先敌出击,首战齐军,特此请旨!” 魏惠侯微微睁开眼睛,望一眼陈轸:“龙将军等首战齐军,爱卿意下如何?” 陈轸拱手道:“打蛇要打七寸,擒贼要擒首。三国之兵,齐军为首,只要打败齐人,韩、赵之兵必不战自退!” 魏惠侯点了点头,转对毗人:“准卬儿所奏!还有什么?” 毗人展开另外一卷:“河西来报,公孙鞅亲领五万大军从大荔关渡过洛水,屯扎于长城外围大荔关、临晋关一线,候旨东征!” 魏惠侯微微颔首,转对陈轸赞道:“陈爱卿,秦公真是言出必行啊!” “陛下,有秦公的五万大军相助,山东列国何愁不定?” “嗯,”魏惠侯再次点头,转对毗人,“待会儿给卬儿拟旨时,要加上这条,就说秦人出兵五万,行将东征,要卬儿将此事抖予齐人、赵人和韩人,让他们掂量掂量!” “老奴遵旨!” 魏惠侯转向陈轸:“陈爱卿,秦公实意拥戴寡人,其心可嘉,其行可彰,寡人理应予以奖赏,你说是吗?” “陛下赏功罚过,堪比上古圣主!” “依爱卿之见,寡人如何奖赏方为妥当?” “微臣以为,陛下可拨钱粮少许,先行犒劳秦军,待秦军东征归来,再视功行赏!” “嗯,”惠侯点了点头,“爱卿所言甚是,你可传旨朱司徒,让他调拨河西军粮万石,猪羊五千头,由爱卿犒劳秦军,商议东征之事!” “微臣领旨!” 陈轸刚欲起身,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毗人远远瞥见来人是朱威,急道:“陛下,朱司徒求见!” 魏惠侯朝陈轸一笑:“说到朱爱卿,朱爱卿这就到了。宣他觐见!” 气喘吁吁的朱威手拿战报,跌跌撞撞地趋进殿里,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声泪俱下:“陛下——” 魏惠侯大吃一惊:“朱爱卿,你——你——这是怎么回事?” 朱威手举战报,不无悲哀地说:“河——河西战——战报!” 魏惠侯一下子愣了,陈轸也是一脸惶惑。愣有片刻,魏惠侯似乎醒过神来:“朱爱卿,河西并无战事,何来战报?” 朱威叩于地上,泣不成声,双手将战报举过头顶。魏惠侯努了努嘴,毗人急走上去,双手接过战报。 魏惠侯喝道:“念!” 毗人展开,朗声念道:“……临晋关守将张猛火急奏报,五万秦军于今晨鸡鸣时分突袭长城,兵分数路,四处攻掠。守军皆无防范,长城失守,数十城邑失陷,唯少梁、阴晋、临晋关三座孤城拼死力拒……” 陈轸面如土色。魏惠侯两眼发黑,身子连晃几下,毗人急忙扶住。 魏惠侯气结,好半天方才说出话来:“难——难怪寡——寡人方——方才心——心里揪——揪得紧,原——原来如——如此!” 朱威也喘过气来,连连叩首,泣道:“陛下,少梁、阴晋、临晋关三城危在旦夕啊!” 魏惠侯颤声说道:“快——传旨龙贾,火速救援河——河西!” “微臣领旨!” 朱威急急走出,陈轸这也反应过来,缓缓跪下,颤声奏道:“陛下,帝丘那边,那三只猴子如何交代?” “还能怎么交代?”惠侯有气无力,“议和!” 与此同时,占据河西大部的秦人开始集中兵力围攻阴晋、临晋关、少梁三座孤城,因为攻不下三城,就不能算是顺利拿下河西。在龙贾返回之前拿下河西,控制黄河天险,隔河与魏对峙,是公孙鞅的基本战略目标。公孙鞅兵分三路,车英率左军攻阴晋,公孙鞅率中军攻临晋关,司马错率右军攻少梁。 然而,正是在此三处,秦兵才算真正领教了大魏武卒的厉害。 在阴晋,势若破竹的秦人如蚂蚁般四面围攻。城上滚木礌石齐下,箭矢如雨。秦兵死伤一片,哀号连连,连攻数轮,车英见伤亡太大,急令鸣金收兵。 临晋关是河西守卫的重中之重,因为关后即是龙贾花费巨资修造的黄河渡桥,是沟通河西、河东的唯一快捷通路,一旦为秦人所占,河西魏军就将陷入既无退路、又无援兵的绝境,只能俯首就擒。张猛考虑再三,决定宁失阴晋,不失临晋关,因而从阴晋临时抽调两千武卒,亲自坐镇指挥。公孙鞅显然也是看中这个咽喉位置,亲率中军围攻。关上共有七千武卒,都是老兵,装备既好,战力又猛,加之张猛几日来精密布防,城中百姓众志成城,公孙鞅连攻一日,竟无尺寸进展。 司马错在用兵上远比车英有头脑。他命令四面围定少梁,但并未急于进攻,而是在城外竖起高台,居高观察。 然而,令他迷茫不解的是,秦兵已经兵临城下,城头上却不见一人,甚至连旗号也无一杆,似乎面前的是一座死城。 城头上越是安静,司马错越是谨慎。迟疑半日,他决定擂鼓攻城,试探虚实。 城下鼓声震天,无数秦兵将早已准备好的稻草、浮木等扔进护城河中,不一时即架起无数浮桥,纷纷踏过护城河,四下竖起爬梯,沿城墙攀扶而上。 眼看就要攀上城头,城上依旧不见动静,似乎根本无人镇守。司马错远远望去,两道浓眉紧锁,紧急摆手,喝令鸣金。鼓声陡止,秦人鸣金撤退。 城头上依旧冷清,并无一人露头,亦无一人言语,死一样静寂。司马错惊得呆了,沉思良久,终于一咬牙根,亲手拿起鼓槌,擂鼓再进。秦兵调头,呐喊着再次攀梯而上。 就在秦人几乎攀上城墙时,一瓢接一瓢的滚油迎头浇下,秦兵人人捂脸,惨叫着跌下梯子。接着,带火的箭矢如雨般射下,扶梯着火,浑身是火的秦兵满地打滚,纷纷扎进护城河里,惨状不忍目睹。 紧接着,城门楼上,一面大旗缓缓升起,“公孙”二字随风飘荡。 司马错惊愕,急叫鸣金收兵。第一场激战,魏兵几乎没有任何伤亡,秦兵却在城下留下上千具尸体。 司马错年不过三十,血气正盛,遭逢如此惨败,当即恼羞成怒,组织秦人再度进击。司马错命令秦兵到附近百姓家中寻来铁锅、瓦盆之类器皿,顶在头上,再次冲击。不过,此番迎接他们的不是滚油,而是石块、砖头。铁锅等被纷纷打碎,司马错害怕魏人再泼滚油,再度鸣金。 秦兵三路大军全力进攻三日,除在三座孤城下各自留下数千尸体之外,竟是无一突破。秦孝公大急,召集诸臣商议应策。 众人坐定,照例由副将车英汇报战况:“迄今为止,我已尽夺长城,攻取河西四十六邑,魏兵残余沿河水顽抗,我正全力攻打少梁、阴晋、临晋关三座孤城!” 车英言简意赅,且这些东西皆是摆明了的,原本毋须多说。谁都知道,若是这三座城池打不下来,后面的日子不会好过。因而,车英说话时,场上气氛甚是沉重。 公孙鞅阴脸转向司马错:“司马将军,谁是少梁主将?” 司马错应道:“打出的旗号是‘公孙’。河西诸将末将皆知,只未听说有个叫公孙的!” 公孙鞅陡吃一惊:“难道是他?” 秦孝公问道:“谁?” “公孙衍!” 孝公一脸惑然:“公孙衍?” “回禀君上,此人原是相国白圭府上门人,在下使魏时,与他有过交道,差点栽在此人手中!君上,如果是他,此战不好打了!” 众人皆吃一惊,无不面面相觑,因为公孙鞅此前从未用过这种语气评论过列国将帅。嬴驷却是极为兴奋,出口说道:“一个公孙鞅,一个公孙衍,你们二人看来是个对手。嬴驷请问,你们二人,何人高出一筹?” 嬴驷此问显然不合时宜,甚至有幸灾乐祸之意。孝公白他一眼,正欲转移话题,公孙鞅朗声应道:“回禀殿下,鞅与公孙衍何人胜出一筹,要以结局说话。不过,依鞅眼下所知,若是此人真的成为魏国主将,秦、魏将在河西有一场恶战!” 秦孝公大惊:“果真如此,爱卿可有良策?” “回禀君上,当下急务,不是如何对付公孙衍。如果不出微臣所料,此时龙贾该是往回赶了。我们务要赶在龙贾返回之前拿下临晋关和少梁。攻破少梁,可除公孙衍。攻破临晋关,可将龙贾堵在河东,有力也用不上!” 秦孝公连连点头:“爱卿所言甚是!”环视众臣,“诸位爱卿!” 众臣皆目视孝公。 孝公朗声说道:“河西遭袭,魏罃必尽倾国之力与我较量。秦、魏此战非打不可了。要打,就要打出一个子丑寅卯!”转向公孙鞅,“爱卿只管用兵,天塌下来,自有寡人顶着!不瞒爱卿,寡人带来精兵十万,已经驻防在洛水一线,随时听命爱卿调用。寡人另备苍头十万,以防不测之变!” 公孙鞅朗声回道:“微臣绝不辜负君上重托!” 有了秦公的坚强后援,公孙鞅再次组织秦兵猛攻三城,尤其是少梁和临晋关。箭矢如雨,战鼓动天,秦兵以前所未有的凶猛从四面八方爬向城墙。公孙衍浑身是血,手拿长矛大声疾呼,沿墙奔走。城内百姓送饭送水。油用完了,大爷大娘烧开热水抬到城墙上。由于天气炎热,这些开水也甚管用,无数秦兵被烫得浑身起泡,连声惨叫着滚下云梯。 几十个秦兵抬起圆木,喊号子撞击城门。门内早有守门兵车候在那儿。不一会儿,城门被撞开,就在秦兵一拥而进时,二十余名魏卒远远推起兵车,径朝城门洞直冲过去。兵车前面布满兵刃,众秦兵躲闪不及,惨叫声声,尚在后面的急急退却,城门洞再被次封死。 第五日傍黑,龙贾引领先头骑兵急驰回来,踏过临晋关浮桥,冲进关中。龙贾大开关门,无数魏兵风驰电掣般杀向公孙鞅的中军。公孙鞅知是龙贾回援,急急鸣金,退兵五十里下塞。 龙贾也不恋战,当即马不停蹄,直冲少梁,扬起的尘土遮天蔽日。司马错正在指挥攻城,忽见尘土滚滚而来,忖知魏人援兵到了,急忙鸣金,已是迟了,龙贾杀到,公孙衍也乘势开门杀出,前后夹攻,司马错大败,急撤而去。 至此为止,这场决定魏、秦命运的河西大战以秦人突袭成功而拉开序幕,又以公孙衍、张猛等殊死守城、龙贾及时回援而扳回危局。双方各胜一场,战成平手,各自稳住阵脚,调兵遣将,在七百里河西摆开阵势。 这是一场不该发生或至少是不该这么早就发生的战争。 随巢子与弟子宋趼静静地站在山顶一块巨石上,凝视着连绵起伏的烽火。随巢子的两道浓眉渐渐拧起,一把白须随徐徐的谷风微微飘荡。 随巢子缓缓闭上眼去,面前依次幻出燃烧的麦田和房屋、屠城后的平阳街道、宗祠里横遭凌辱的妇女、见证一场兽行后疯癫的打更老人、两具烧焦的童尸、告子疑虑的眼神、魏宫里的劲舞、魏王拂袖而去的身影、龙贾大军东赴卫境、少梁城下秦魏士兵的格杀…… 随巢子不敢再想下去,重又睁开眼睛,一双阅尽人间辛酸的老眼不无慈悲地凝视着近在眼前的烽火,静如一尊雕塑。 宋趼小声禀道:“先生,秦人偷袭成功,看来,一场大战在所难免了!” “唉,”随巢子轻叹一声,“这场大战不过是个开始!此端一起,天下再无宁日了!”说罢,极目望去。一会儿眉头忽地微动,精神陡然一振。 宋趼看得分明:“先生?” 随巢子却不睬他,迈步跨下巨石,寻路而去,运步如风。 宋趼略愣一下,亦跳下巨石,沿山道疾步追去。走有一程,宋趼憋不住,急赶几步,小声问道:“先生,我们去哪儿?” 随巢子不假思索:“云梦山!” “先生,”宋趼急道,“河西突遭兵祸,百姓亟待我们救济呢!” “唉,”听到百姓疾苦,随巢子放缓脚步,又是一声长叹,“宋趼哪,就算我等耗尽心力,也不过是杯水车薪!” 巨子从未在弟子面前流露出如此泄气之辞,宋趼微怔,紧追一步,小声问道:“听先生之意,云梦山中莫非藏有济世神龙?” 随巢子顿住步子,对宋趼微微点头:“山中虽无神龙,却隐居着一位绝世高人。我等若得此人指点,或可收到事半功倍之效!” “绝世高人?”宋趼又是一怔,“难道天下还有高出先生之人?” “是的,”随巢子再次点头,“与他相比,为师不过是寻常人罢了。此人之才,大可经天纬地,小可察微知毫,为师何敢望其项背?”说罢,大步走去。 宋趼目瞪口呆,好半天方才喃出一声:“天哪,难道此人是神龙吗?” 师徒二人晓行夜宿,不几日就已赶至云梦山中。随巢子似是轻车熟路,引宋趼左拐右转,不消半晌,走至一道幽谷,但见群山环抱,草木繁茂,清泉流水,鸟语花香。 谷口一块巨石上,苍劲有力地刻着“鬼谷”二字。 看到这块石头,随巢子停下脚步,轻轻吁出一气,一路拧紧的浓眉渐也舒展开来,转对宋趼道:“鬼谷先生性好清静,不喜生人打扰。你可守于此处,等候为师!” “弟子遵命!”说罢,宋趼见旁边有棵大树,遂靠树端坐,微闭双目,开始练功。 随巢子转身,沿山溪旁边的小路信步走去。走不多时,眼前现出一个草庐,庐前草地上,一个十来岁的童子正在蹦蹦跳跳地挑逗几只蝴蝶。远远望到随巢子,童子扔下蝴蝶,径迎上来,深揖一礼,扯着童声问道:“请问老丈,您来此谷,是砍柴呢还是采药?” 随巢子回过一揖:“请问灵童,鬼谷先生在吗?” 听他开口即寻先生,童子似吃一惊,微微点头:“家师在!” “烦请灵童禀报一声,就说旧交随巢子前来拜谒!” 童子退后一步,将随巢子上下打量一番,缓缓摇头:“回老丈的话,别的尚可商量,这个却是不行!” 随巢子大是惊讶:“哦,为何不行?” 童子并不复话,不无细致地再次审视随巢子一番,自言自语道:“看这样子,老丈似是山外来的!” “那又怎样?” “山外皆是凡俗之人,家师可不是什么人都能随便见的!” “哦?”随巢子微微一笑,故作惊讶地问,“敢问灵童,你的家师愿见什么人呢?” 童子不无自豪,侃侃说道:“不瞒老丈,家师的访客是从大山深处——不不不,是腾云驾雾,从天上飘下来,刷地落到这山谷里,全身上下一尘不染,走起路来轻飘飘的,脚都不沾地面!” 随巢子呵呵笑道:“灵童所说,可是列御寇①先生?” 童子仍旧沉浸在腾云驾雾的感觉里,根本未听随巢子在说什么,冲他上下又是一番打量,不无遗憾地连连摇头:“唉,像老丈这样褐衣草鞋,一身尘土,走起路来两脚踩在地上,莫说是家师不愿见你,即使见了,也必是无话可说!” 随巢子真还喜欢上了眼前的童子,兴味盎然地问道:“哦?灵童怎知老朽与你的家师无话可说呢?” “因为家师说话,老丈您会听不明白!” 随巢子被他逗乐了,呵呵又是一笑:“这倒未必!” 见随巢子不以为然,童子似也上劲了:“听老丈口气,想必心中不服。这样吧,童子先问老丈一个难题,老丈若能答出,童子即引老丈拜见家师。若是答不出,就请老丈回去,该砍柴就砍柴去!” 随巢子连连点头:“嗯,这倒公平,灵童出题吧!” 童子微闭双眼,学着大人的口吻:“童子请问老丈,什么叫做宇宙玄机?” 闻听此言,随巢子大吃一惊。莫说是宇宙玄机,即使人间玄机,自己苦求一生仍在迷茫,来此谷中,也为请教此事,可这童子,张口竟是宇宙玄机,叫他哪里答去? 然而,话已出口,此时如何收场?随巢子当真急了,一边支吾,一边想着词儿:“这个——这个宇宙玄机嘛——就是——这个——这个——就是——” 童子哈哈笑道:“怎么样,老丈?别是答不出吧!” 随巢子灵机一动,抬头反问:“灵童答得出么?” 童子敛起笑容,就像大人一样长叹一声,缓缓摇头:“唉,童子若是答得出来,何须再问老丈您呢?嗯,也是的,此题的确难了些儿,这样吧,童子再予老丈一次机会,请老丈答一个简单点的。” 随巢子充满慈爱地望着童子。 童子指着旁边的小溪:“请问老丈,小溪之水为何只从山上流到山下,不从山下流到山上?” 随巢子呵呵一笑,又是反问:“请问灵童,你在烧热水时,热气为何只从锅中飘向屋顶,不从屋顶飘回锅中?” 童子的眼睛接连眨巴几下,皱眉自语:“热气只从锅中飘向屋顶,不从屋顶飘向锅中,嗯,是啊,这又为什么呢?”凝眉陷入深思,有顷,猛然抬头,再次打量随巢子一眼,点了点头,“嗯,老丈,这阵儿看来,您倒是有些意思!” “哦,老朽有何意思?” “就是——就是家师愿意见您的意思呗!” “这是为什么呢?” “因为您看上去神神兮兮,说起话来拐弯抹角!” 随巢子呵呵笑道:“如此说来,童子愿带老丈见你的家师喽!” 童子却有些不好意思,呐呐说道:“这个——不瞒老丈,童子也得先去禀报一声,要不,家师就该责怪我了!” 恰在此时,草庐大门吱呀一声洞开,仙风道骨、童颜鹤发、额上两道弯弯白眉的鬼谷子从草庐里缓步走出。 远远望到随巢子,鬼谷子健步走来,深揖一礼:“难怪王栩心神不宁,原是随巢兄驾到!” 随巢子回揖一礼,呵呵笑道:“你家的门槛,真还难迈呢!” 鬼谷子不无开心地指着童子呵呵笑道:“想是小子难为你了!” 二人望着童子大笑起来。童子张口结舌,不明白似的拿小手拍着脑门儿。 鬼谷子回过头来,伸手礼让:“随巢兄,寒舍请!” 随巢子亦礼让道:“王兄先请!” 二人携手走进草堂,相对坐定,童子沏好茶水,候立于鬼谷子身后。随巢子轻啜一口,细细品味一时,置杯说道:“此茶不是凡品呐!” 鬼谷子亦品一口,微微笑道:“能够品出此茶滋味的,世上怕也没有几人了。不瞒随巢兄,旬日之前,仙友列子云游过此,此茶乃列子所遗。” 随巢子长叹一声:“唉,听闻列子驾云御风,如天马行空。随巢若有此能,不知可省多少草鞋了!” 鬼谷子呵呵笑道:“随巢兄如若天马行空,列国诸侯怕是睡不成安稳觉了。” 二人又是一番大笑。鬼谷子似是早已忖知随巢子来意,又啜一口,缓缓说道:“列御寇临别之际,留下一篇奇文,直让王栩品味至今呐!” 随巢子惊道:“哦,是何奇文,能让王兄如此动心?” 鬼谷子拿出一卷竹简,翻出其中几片,交予童子:“如此奇文,王栩不忍独享,愿与随巢兄共赏。” 童子接过,双手呈予随巢子。随巢子接过,见是一篇短文,写的是北山愚公发现门前有二山挡道,矢志移之。 随巢子反复阅读数遭,长叹一声:“唉,北山愚公,说的正是随巢啊!” 鬼谷子微微笑道:“愚公如何能及随巢兄?” “为何不及?” “请问随巢兄,何为大形山?何为王屋山?” “大形者,他也;王屋者,我也。列子是说,大凡人心,皆有二山为障,一是心中有他,二是心中有我。” “这就是了!”鬼谷子点头笑道,“在随巢兄心中,王屋早已搬走,唯余大形一山;而在北山愚公心中,二山俱在!随巢兄只需移去一山,愚公却要移去二山。移一山与移二山,孰难孰易,岂不是一目了然吗?” 随巢子轻轻摇头:“知我者,王兄也;不知我者,亦王兄也!愚公心中虽有二山,却矢志移之;随巢心中虽余一山,非但无志移之,反倒为之烦恼不已,夜不成寐啊!” 鬼谷子呵呵笑道:“闻听此言,真是人各有志,不可强求啊!” 随巢子抬头,不无殷切地凝视鬼谷子:“不瞒王兄,随巢此来,为的正是这座大形山!” 鬼谷子连连摇头:“大形也好,王屋也罢,早与王栩没有瓜葛。随巢兄若是单为此山而来,看来只能抱憾而去了!” 此话无异于将前路堵死了。随巢子心中咯噔一下,眉尖微动,旋即笑道:“呵呵呵,不提此山也罢。随巢另有一事,顺便请教王兄!” “若为他事,王栩愿效微劳!” 随巢子端起茶杯,再品一口,缓缓说道:“先师墨翟早年收治一人。此人脓肿已成,久治不愈,先师引以为憾,仙去之时,将此病人托付随巢。随巢奔波数十载,虽已竭尽全力,仍是回天乏术!时至今日,此人毒已至骨,病入膏肓,近于不治。随巢素知王兄医道精湛,特此进山讨教!” 鬼谷子沉思良久,长叹一声:“唉,绕来绕去,随巢兄救世之心,终是难了!” 随巢子长揖一礼:“还请王兄以天地大爱为念,教随巢一个救治良方!” 见随巢子将话说到这个地步,鬼谷子只好还过一礼,再叹一声:“唉,随巢兄之爱心,感天地、泣鬼神,王栩岂无所动?请问随巢兄是如何救治此人的?” “随巢所施,依旧是先师墨翟之方,先以膏药敷其病灶,以汤药释其毒素,再视其阴阳盛衰,损其有余,补其不足,徐徐调理。只是调理至今,其病非但未见好转,脓肿反而增大,毒气反而至骨,随巢束手无策,苦恼不已啊!” “随巢兄所施,原是救治正方。之所以未见功效,是因为时日未到。慢药出慢效,随巢兄之方旨在除根,功效自是彰显于日后!” 随巢子点了点头:“能得王兄此言,随巢心中略有所慰。只是脓肿日大,脓毒日多,为害日剧,患者日苦,随巢每日见之,心实不忍!” 鬼谷子抬头问道:“如此说来,随巢兄所困,不过是不忍面对脓肿,希望一夕除之?” “唉,”随巢子长叹一声,“此为奢望啊!不瞒王兄,若能一夕除之,随巢死而无憾!” 鬼谷子又思一时,点头道:“倘若如此,王栩倒有一方,只恐随巢兄不愿去做!” 随巢子眼中放光:“王兄快说,随巢愿意一试!” “随巢兄可持利刃一把,割开病灶,剜去脓肿,刮骨剔毒!” 随巢子闭目陷入深思,良久,睁眼说道:“重症之人忌用猛药,此为医家常理。王兄此法虽好,可此刀下去,只怕脓肿未除,患者先已疼死了。” 鬼谷子微微一笑:“也许患者会疼死。不过,疼死之后,患者必能醒来。此时,病灶已除,随巢兄只需外敷生肌之药,内补所失元气,旬日之间,伤口或可痊愈。届时再行温养之药,调理阴阳二气,损其有余,补其不足,患者必可恢复如常,身健体壮!” 随巢子埋头思量有顷,不无佩服地拱手说道:“王兄之言振聋发聩,随巢深以为然!今日看来,随巢一生所求,皆是方不对证,药未入里。王兄之方,化长痛为短痛,或对其症了!” 鬼谷子亦拱手道:“随巢兄过誉了!” “只是——”随巢子略略一顿,“王兄这快刀利刃、以毒攻毒之法,实非随巢所长。王兄之方,随巢心有余而力不足,还得王兄亲为才是!” 鬼谷子连连摇头:“王栩入谷多年,早习山野逍遥,疗治世间俗症,实非王栩所欲!” 随巢子真诚恳求:“王兄既已看透症候,这也开出良方,何不多走一步,使患者早脱苦海呢?” “他人自有他人福,山人自有山人乐。人生苦乐皆由自然,亦皆归于自然,随巢兄何苦勉为其难呢?” 随巢子沉思有顷,缓缓说道:“苍生自相残杀,青春死于非命,老弱孤苦无依……天下苦难,早非随巢言语所能形容,以王兄慧眼,岂能不知?王兄既知,又何忍居此幽谷,独善己身?请听随巢一言,人生苦乐虽为自然,战乱杀戮却是人祸。既为人祸,当有人治。随巢乏力,只能舍出薄面,恳求王兄了!”言至此处,竟自起身,在鬼谷子面前徐徐跪下,叩下头去,老泪纵横。 鬼谷子虽是诧异,却不为所动。 随巢子也是极其固执之人,竟是纹丝不动,一直跪着。 二人僵持一时,鬼谷子轻叹一声,缓缓说道:“随巢兄,王栩心肠早如铁石,你何时跪得累了,自己起来吧。王栩回洞清修去了!”缓缓站起,头也不回地走进与草舍连在一起的鬼谷洞中。 童子实在看不下去,对鬼谷子离去的背影又是吐舌头,又是做鬼脸。待鬼谷子刚一进洞,童子赶忙过来,一把扯住随巢子的胳膊,不无同情地说:“随巢子老丈,您别求他了,童子为您做碗吃的,补补元气!” 随巢子缓缓起身,长叹一声,一言不发摇了摇头,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出草舍。 远远看到随巢子从谷中走出,宋趼忙从树下站起,迎前几步,见随巢子一脸沉重,迟疑一下,方才问道:“先生,鬼谷先生不在谷中吗?” 随巢子摇了摇头。 宋趼想了一下,又问:“那——他必也没有济世良方吧?” 随巢子再次摇头。 宋趼大是迷惑:“既有良方,难道是他不肯说予先生?” 随巢子又是摇头。 宋趼焦急起来:“既然都不是,先生为何愁眉不展?” 随巢子长叹一声:“鬼谷先生虽有济世妙方,却非我等所能力为啊!” 宋趼急道:“这个好办,何人能为,我们请他就是!” “方今天下,能行此方的,也许唯有鬼谷先生一人,可他——唉!”随巢子在岩石上坐下,愁容满面。 宋趼既不知是何妙方,又不知鬼谷先生为何能为而不肯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随巢子发愁。 随巢子正自愁闷,眼角忽地瞄到远处林中有株鲜艳漂亮的蘑菇,心中一动,作漫不经心状径走过去,弯腰拔起,纳入袖中。 宋趼只顾替先生发愁,加之随巢子背向他,因而不曾注意,小声建言:“鬼谷先生既然不愿下山,我们能否试试别的?” 随巢子亦拐回来,淡淡说道:“他不肯帮忙,为师也是无奈。走吧!”说罢,头前走去。 宋趼点了点头,跟在身后。二人沿来路走有数百步,随巢子悄悄摸出毒菇,送入口中,又走数十步,毒力发作,随巢子身子一歪,倒在地上。 宋趼大惊失色,跨前一步,急急扶起随巢子:“巨子!巨子——” 随巢子口吐白沫,脸色乌青。 宋趼跪地泣道:“醒醒啊,巨子——” 随巢子缓缓睁开眼睛,眼望宋趼,嘴角微动,吃力地说:“宋趼——” “弟子在!” “快,扶——扶我坐到树下!” 宋趼赶忙扶起随巢子,让他靠树坐下。随巢子微闭双眼,气沉丹田,开始发功抵御。不一会儿,随巢子压住毒力,微微睁眼,朝宋趼微微一笑:“方才觉得肚中饥饿,看到路边有株草菇,也未深究,竟自拔下吃了。吃到一半,感觉不对,为时已晚了!” 宋趼急道:“巨子,是毒都有解,您精通医道,必知如何破解此毒!” 随巢子微微摇头:“此菇形状怪异,奇毒无比,为师从未见过,如何破解?” 毒力再次袭来,随巢子额上汗出,再次运功,面色已现蜡黄。 宋趼跪地泣道:“先生——” 随巢子勉强从袖中摸出剩下的半只毒菇:“此菇长于鬼谷,想必鬼谷先——先生——”顿住话头,再次运功。 宋趼早听明白,从随巢子手中拿过半只毒菇,飞也似的直朝鬼谷方向跑去。 随巢子前脚刚走,鬼谷子后脚就从洞中转出,两手背在身后,垂头在草坪上来回踱步。 童子看得分明,轻哂一声,走上前去,阴阳怪气地说:“先生,您平素进洞,或三月两月,或十日八日,少说也得三五个时辰,为何今儿打个转儿就出来了?” 鬼谷子白他一眼,嗔道:“去去去,就你话多!” 童子嘻嘻笑道:“先生别是心中有事吧!” 鬼谷子又是一嗔:“你再多嘴,看我——”眼角瞄来瞄去,瞧到一根小枝条儿,疾走过去,拿在手中,作势欲打,“看我打烂你的小屁股!” 童子假作惊惧状:“先生,别——童子不敢了!” 鬼谷子扔下小枝条儿,童子嘻嘻笑着跑过来,挽住鬼谷子的胳膊,一老一小在草地上来回溜达。 又走一会儿,童子终是沉不住气,止住步子,仰头望向鬼谷子:“先生是否在为随巢子老丈烦闷?” 鬼谷子也停下来,长叹一声,目视远方。 “先生,方才老丈那样子求您,童子心都酸了,您为何不应下他呢?” 鬼谷子再叹一声,拍拍他的小脑袋瓜子:“你小子哪能懂啊!天道世道,皆循其道,各有各的运数。如今运数不到,你我再急,又有何用呢?” “那——先生也得好好劝慰老丈,不该那样赶他!” 鬼谷子轻轻摇头:“唉,你呀,只知为师心肠硬,却是不知你的那个随巢子老丈,他就像树胶,一旦粘上你,想甩可就甩不掉喽!方才为师那样子赶他,只怕也是赶他不走!你若不信——” 后半句尚未说出,宋趼已从谷口飞奔而来,边跑边拖着哭声大叫:“鬼谷先生——鬼谷先生——” 童子不无惊讶地循声望去。鬼谷子缓缓走至旁边一块石头上,徐徐坐定,神色平静地望着宋趼。 宋趼断知他就是鬼谷子,直跑过来,扑通跪下,泣不成声:“鬼谷先生,我家巨子他——他——” 鬼谷子缓缓说道:“说吧,你家巨子怎么了?” “他——他误食毒菇了!” 鬼谷子微微一笑:“这位弟子,你放心回去吧。依他的修为,寻常毒菇伤不到他!” 宋趼忙从袖中取出半只毒菇:“巨子要晚辈将这个呈予先生!” 鬼谷子眼角一瞄,心头大震,神色却未露分毫,只是轻叹一声:“唉,这根老木头,当真玩命来了!” 童子从宋趼手中拿过毒菇,端详一会儿,惊道:“先生,这——这不是穿肠菇吗?随巢子老丈他——” 鬼谷子接过毒菇,又叹一声,点头道:“是的,此为世上最毒之物,仅此半只,足以毒死两头黄牛。你的随巢子老丈敢吃半只,可见他的修为有多深了!” “可老丈——” “他也幸好只吃半只,不然的话,莫说是老朽,纵使神农再世,怕也救不了他!” 童子大喜:“先生,听您这么说,随巢子老丈有救了!” 鬼谷子轻轻摇头。 童子急道:“为什么?您不是说,随巢子老丈仅吃半只吗?” “随巢子老丈一心想死,如何能救?你小子想想看,为师救下这次,他还有下次。这次是只蘑菇,下次不定闹出什么物什,你要为师如何救他?” 童子求情道:“先生,随巢子老丈不会的,此番必是误食毒菇!” 宋趼也忙附和道:“先生,巨子是误食。真的是误食,巨子亲口说的!” 鬼谷子再叹一声,望着童子:“我说小子,你是真心想救随巢子老丈?” 童子连连点头。 鬼谷子回到草庐,拿出两粒丹药,一粒黑的,一粒黄的,递予童子:“这粒黑的让他服下,另外一粒你可带在身边!” 童子奇怪地问:“童子又不吃毒菇,要它何用?” “以防万一嘛。若是随巢子老丈误食其他毒物,你该怎么办呢?” 童子陡然明白过来,点头应道:“先生所言甚是,童子这就去了!” 童子与宋趼飞也似的奔出鬼谷,不一会儿就已赶到树下,果见随巢子面色已由青转乌,牙关紧咬,全身发冷,两手打颤,人事不省。童子急急拿出黑色药丸,与宋趼一道撬开随巢子的牙齿,将丸药塞进口中,使他服下。 果然是神药。不到半个时辰,随巢子已面色回转,悠悠醒来。童子、宋趼长出一口气,相视一笑。 随巢子缓缓睁开眼睛,看到只有童子站在身边,已知鬼谷子将他看破,长叹一声,眼睛再度闭上。 童子不无关切地问道:“随巢子老丈,家师说,您不是误食穿肠菇,您是故意吃的!您为什么故意吃下这么毒的东西呢?” 随巢子闭口不语。 童子想了一下,接着又问:“随巢子老丈,童子知道您为什么要吃!您是想请家师到山外去,对吗?” 随巢子轻轻点头。 “随巢子老丈,您不要求他了。童子知道,家师是不肯离开这片林子的。家师若是不肯,莫说老丈误吃毒菇,老丈纵使拿铁链子将家师锁上,也是没用!” 随巢子再次点头。 “随巢子老丈,童子已想明白了。知道原因也好,不知道原因也好,山上的溪水总是要朝山下流,锅中的热气也总是要朝屋顶飘。随巢子老丈,凡事得往开阔处想,天下诸事,勉强不得的!” 随巢子凝视如此聪慧的童子,眼中滚出泪花。 童子伸出衣袖,为他抹去泪花,缓缓跪下,连拜三拜:“随巢子老丈,您多保重,童子回山去了!” 随巢子再次点头,伸手抚摸童子的小脑袋。 童子从袖中摸出黄色药丸:“随巢子老丈,这粒解药也请您带上!” 随巢子摇头道:“毒气已解,此药还有何用?” 童子坚持道:“家师担心老丈还会误食其他毒物,特为老丈备下这粒万能解药。家师说,无论何毒,老丈只需将它服下,都可化解!” 听闻此话,随巢子缓缓站起,将药丸推回,长叹一声:“唉,孩子,你也回去转呈你的家师,就说随巢子老丈不需要解药。需要解药的,是天下苍生!”说完,迈起沉重的步子,头也不回地沿山道缓缓走去。 童子手捧解药,久久地凝视随巢子的背影,若有所思。 在随巢子师徒二人的背影完全消失在山道尽头时,童子这才长叹一声,满怀心事地返回鬼谷。童子远远看到,鬼谷子仍然坐在那块石头上,手中拿着随巢子尚未吃下的半只毒菇,似在把玩,又似在察看。 童子低头走回,看也不看鬼谷子一眼,顾自走至另外一块石头旁,蹲在那儿,两眼盯着不远处的土丘。 鬼谷子瞥他一眼,叫道:“小子!” 童子却似没有听见。 鬼谷子的声音略大一些:“小子!” 童子不但不睬,反而将头故意一扭,转向另一个方向。 鬼谷子呵呵一乐:“我说小子,你撅着小嘴干啥?是你的随巢子老丈不肯吃药?” 童子憋出一句:“不是!” “是你的随巢子老丈依旧赖在那儿,不肯下山?” “也不是!” 鬼谷子想了一想:“那——是你舍不下那粒万能解药?” 童子急了,扭过头来冲他大声说道:“才不是呢!” 鬼谷子将头摇得极是夸张:“这也不是,那也不是,我说小子,你这不是故意跟为师捉迷藏吗?” 童子将两只大眼忽闪几下,闷闷地说:“童子心里别扭!” 鬼谷子呵呵又是一乐:“哦,你小子也有心事了!说吧,何事别扭?” 童子忽地站起,大声数落:“看人家列子老丈,脚不沾地,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再看人家随巢子老丈,为了别人,脚上的鞋子都走烂了,哪像先生您——” 鬼谷子微微一笑:“老朽怎么了?” 童子从鼻孔里哼出一声,一脸不屑地说:“一天到晚呆在这条山沟沟里,啥事都不做,哪儿也不去!童子真的弄不明白,先生住在这儿,住一天、又一天,住一年、又一年,究竟能有啥能耐?” 鬼谷子朗声长笑起来,笑毕说道:“你个小子,我道是啥别扭,原来是嫌弃为师了!”话音落处,随手将半只毒菇塞进口中,有滋有味地咀嚼起来。 童子看得真切,惊叫一声“先生——”说时迟,那时快,一个箭步扑到鬼谷子身上,两只小手拼命地掰开鬼谷子的嘴巴,又掏又抠。 童子已迟一步,鬼谷子的嗓眼咕嘟一声,半只毒菇整个被他咽下肚去。童子跪在地上,号啕大哭,边哭边说:“先生,童子没有嫌弃您,童子只是——”忽又想起什么,当即顿住话头,翻身爬起,急急掏出万能解药,死命将它塞入鬼谷子的嘴巴。 鬼谷子吐出药丸,盯它一阵儿,转向童子,不无诧异地问:“咦,这粒解药,不是要你交予你的随巢子老丈吗?” 童子一怔,赶忙解释:“童子忘记禀报先生了。随巢子老丈说,他不需要解药。老丈还说,需要解药的,是天下苍生!先生,天下苍生,是不是也像随巢子老丈那样误食毒菇了?” 听到童子之语,鬼谷子心头一怔,沉思有顷,将解药轻轻放到童子手中:“是的,天下苍生误食毒菇了。这粒解药,你备在身边吧!”缓缓起身,朝草庐里走去。 童子手拿万能解药,不无惊异地望着鬼谷子的背影,挠了挠头皮,喃喃自语道:“真是奇怪,先生吃下穿肠菇,竟然没有一点事儿!” 童子又愣一时,心有所动,撒腿赶上鬼谷子,轻轻搀住他的胳膊。 鬼谷子不无慈爱地摸着他的小头:“小子,你的随巢子老丈真的下山了?” 童子点头。 鬼谷子轻叹一声:“唉,小子,等长大了,你就会明白,不是为师不肯帮他,而是尘世间的事,就如一堆乱麻,不好解啊!” 童子抬头说道:“不好解不等于不能解,对吗?” 鬼谷子嗔道:“你小子咋跟你的随巢子老丈一个腔调说话!解是乱麻,不解也是乱麻,寻不到头绪强硬去解,只会越解越乱。你的随巢子老丈就是这样,强解了一生,这不是越解越乱吗?” “那——随巢子老丈难道悟不开吗?” “要是能悟开,他就不是随巢子了!你看他,自己解不开,又来软磨硬缠,烦恼为师。人生苦短,为师此生寻觅大道,迄今莫说彻悟,纵使先祖老聃那种恍兮惚兮的境界,也未达到,哪有时间予他去解这堆乱麻?” 童子不解地说:“先生误解随巢子老丈了。童子亲眼看到,老丈已经下山去了!” 鬼谷子长叹一声:“唉,你小子有所不知,今日被他缠上,为师心里就踏实不起来。你瞧好了,这阵儿,不定他又寻出什么歪招儿呢!” 知随巢子者,莫过于鬼谷子了。 随巢子师徒一前一后,各自无话,闷头沿山道向山下疾走。走到几个时辰,二人转出云梦山。将至宿胥口时,前面现出三条大道:一条正北,直通朝歌、邯郸;一条正东,直达宿胥口,从那儿过河水,可通魏地大梁、韩地郑都;一条偏西,是小路,直入大形山中,抄近路可至上党、洛阳。 在前面开路的宋趼顿住脚步,回望随巢子。 随巢子正在闷头想事儿,见宋趼停步,也忙顿住,抬头望着他。 宋趼指着前面岔路:“先生,我们该走哪一条?” 随巢子观察有顷,心头陡然一动,指着那条小路:“就走这一条!” 宋趼一怔:“先生,这是去哪儿?” “洛阳!”话音落处,随巢子精神抖擞地甩开大步,径投西边山路而去。 宋趼一怔,猜知先生定又想到妙招了,疾步跟上。 魏惠侯调集河西五万大军,约请秦兵五万加盟,正欲在卫境排开战场,大战群猴,一举而定中原乾坤,不想后院失火,秦人突袭河西,使他如梦初醒,当即使龙贾回援河西,同时急使陈轸前往帝丘,与齐、赵、韩议和。 秦人陡然变卦自也大出陈轸预料。联想自己此前所为,陈轸甚是心惊,既恨公孙鞅欺他,又要为自己寻个退路。惠侯使他议和,无疑予他一次将功补过的机会,因而受命之后,不敢有半日耽搁,使戚光驾车,带上自家的珠宝金玉,急投卫境。 魏人一夜之间急撤而去,卫成公、孙机等卫国臣民无不松下一口气。孙机与诸臣安排善后事宜,卫成公亲赴齐、赵、韩三国援兵营帐劳军,盛邀韩昭侯、齐太子、奉阳君、田忌诸人入帝丘安歇,亲于后宫设宴,使美女歌舞答谢。 诸人正自欢饮,魏使陈轸议和车队辚辚入城。卫成公闻报,目光落在诸位客人身上,显然是在征询处置办法。诸位贵宾中唯韩侯位高爵重,因而辟疆、奉阳君、田忌尽皆向他望去。韩侯自也当仁不让,思忖有顷,微微点头,转对卫成公笑道:“魏使远道而来,也该让他喝一爵才是!” 田辟疆、奉阳君会意一笑,尽皆点头。卫成公挥退舞姬,转对内臣朗声说道:“宣魏使觐见!” 不一会儿,内臣引着陈轸直进后宫。陈轸趋前几步,跪地叩道:“魏使陈轸叩见卫公,叩见韩侯,叩见齐国殿下,叩见奉阳君!” 诸人互望一眼,卫成公摆了摆手,指着旁边的客席:“魏使免礼,看座!” 陈轸谢过,起身于客席坐下。 田辟疆冷冷问道:“陈上卿,此来可是下战书的?” “陈轸不敢!”陈轸朝诸位抱了抱拳,“陈轸特为睦邻而来!” “哈哈哈,”田辟疆大笑数声,不无揶揄道,“大魏武卒横行天下,大魏陛下高高在上,何时学会睦邻了?” 众人皆是哂笑。 陈轸面色红涨,连连抱拳:“诸位君上、殿下、田将军,寡君轻信秦人蛊惑,兵犯卫境,获罪于列邦。寡君深表追悔,特托在下向列国致歉,尤其向卫公及卫国臣民致歉!寡君愿与列邦缔结和约,永为睦邻!” 为息口实,陈轸不敢再提陛下,口口声声只说寡君。田辟疆忍不住了,冷笑一声:“说得好听!秦人若是不攻河西,只怕你家寡君下一步就要兵发临淄了!” 陈轸再次抱拳,赔笑道:“误会,误会,一切都是误会,陈轸代寡君向列位赔罪了!” 田辟疆又要说话,韩昭侯咳嗽一声,接过话头:“你家寡君能够知错,也就是了!我等好说,只是卫地百姓无端饱受血光之灾,不知陈上卿可有说辞?” “这——”陈轸支吾有顷,转对卫成公,连连抱拳,“陈轸再代寡君向卫公及卫国臣民衷心致歉,衷心——” “哼,大魏铁蹄过处,卫地一片废墟,陈上卿仅是一声致歉就算完了?”田辟疆又是一声冷笑,截住话头。 陈轸思忖有顷,凝视田辟疆:“殿下之意是——” 田辟疆不依不饶:“你家寡君既然知错,自当补偿卫人损失!” “这个自然!”陈轸点头道,“卫人所受损失,魏国一力承担!”转向卫成公,语气稍稍加重,“启禀君上,临行之际,寡君特别叮嘱,只要卫公说出数字,寡君一切照准!” “这——”卫成公嗫嚅有顷,揖道,“魏侯既已知错,补偿之事就——就免了吧!” 陈轸揖道:“陈轸代寡君谢卫公大量!” “那怎么成?”不待卫成公说话,田辟疆朗声接道,“做下错事,自要付出代价!这样吧,卫公既然不说,辟疆就代言了。方今天下,以民为本。损毁财物可以不计,死伤臣民却得有个说法。起码也得死有所葬,伤有所养。辟疆建议,在本次战乱中,魏国需对死者每人抚恤二金,伤者每人抚恤一金。”转对众人,“诸位意下如何?” 韩昭侯、奉阳君、申不害、田忌皆道:“殿下处置甚当!” 田辟疆转向陈轸,微微一笑:“陈上卿意下如何?” 陈轸无话可说,只好点头应道:“好吧,待陈轸回禀寡君,即行补偿!” “还有,”田辟疆仍然揪住不放,“自今日始,卫国之事,你家寡君再不得插手!” 陈轸思忖有顷,再次点头。 “好!”田辟疆变过脸色,环视众人一眼,对陈轸呵呵一笑,举爵道,“陈上卿,请饮此爵,庆贺睦邻成功!” 雨后的洛水岸边,人喊马叫,男女老幼肩挑车拉,络绎不绝的运粮队伍在泥泞道路上艰难跋涉。 一辆载重骡车陷在泥坑里,一个老丈用鞭子猛抽拉车的骡子,他的两个年轻媳妇和三个半大的孙子在车后全力推顶,车轮晃动几下,陷得更深。 身着便服的孝公,内臣和两名护卫从不远处急赶过来。孝公不由分说,当即挽起袖子,走到陷得最深的车轮下面扎住脚步,内臣走到另一个轮子下面,两名护卫也都各自寻好位置,扎下架式。 孝公冲老丈叫道:“老丈,喊号子,大家劲往一处使!” 老丈扬鞭喊号:“一、二、三,起!” 众人一齐用力,车轮忽地滚出深坑。 老丈朝他们扬手一笑,赶骡车扬长而去。孝公看一眼泥坑,吩咐两名护卫:“快,找点碎石,将此坑填上!” 两名护卫应过,四处寻找石头去了。孝公抬头,远远望见公孙鞅与几名护卫疾驰而来。公孙鞅驰至近旁,见孝公一身泥污,心头一酸,翻身下马,在泥地上跪下叩道:“微臣公孙鞅叩见君上!” 孝公将泥手朝衣襟上连抹几下,趋前拉起公孙鞅,呵呵笑道:“爱卿快起,地上净是泥污,就不要见这些虚礼了。” 公孙鞅凝视满身烂泥的孝公,哽咽道:“君上——” 孝公打量自己一眼,呵呵又是笑:“瞧寡人这副没出息的样子,仅推一辆车子,竟就成个泥人了。” 公孙鞅不无感动,慨然说道:“有此君上,何敌不克?” 孝公连连摇头,摆手道:“爱卿快别这么说,寡人的本事,不过是做做这些小事,如何克敌,全靠爱卿你了。” 公孙鞅话入正题:“君上急召微臣,可有大事?” “嗯,”孝公点了点头,“不瞒爱卿,近几日来,寡人心里实不踏实,睡不着觉啊!” “敢问君上在为何事挂心?” “我虽偷袭河西成功,可魏人仅凭万余武卒,不但守住少梁、临晋关、阴晋三处要塞,还使我伤亡万余,战力实在让寡人吃惊!” “此事全怪微臣!” “寡人特召你来,并无责怪爱卿之意。再说,此事与爱卿何干?爱卿做得已经是臻善臻美了!” 公孙鞅怅然叹道:“唉,微臣料敌不周,君上可以不责,微臣不能不自责啊!” 孝公一怔:“料敌不周?哪儿不周了?” “除守卒之外,河西共有五万甲士。微臣原以为龙贾将他们全部带往卫境了,不料他带走的是刚刚招募的两万新兵,留下的是两万甲士。幸亏吕甲意气用事,若是不然,仅是那道长城就有一战!这是其一。微臣只料龙贾不在,未料杀出一个公孙衍!不瞒君上,微臣以为,此人才是劲敌。只要他在,可抵十万魏卒!” “唉,”秦孝公亦叹一声,“寡人揪心的正是此事!魏有如此大才,万一魏罃用他为将,这场大战——”顿住话头,有顷,转过话锋,“爱卿可有应策?” “君上,微臣以为,公孙衍眼下境遇与微臣当年在魏时如出一辙。魏罃昔日不用微臣,今日也必不用公孙衍!” 孝公眼睛大睁,半是惊疑:“果能如此,当是秦国大幸。正如爱卿所说,有此人在,可抵十万雄兵。眼下敌我对阵,旗鼓相当,决定胜负的不再是兵卒厮杀,而是将帅智谋。依爱卿之见,魏罃若是不用公孙衍,将点何人为主将?” 公孙鞅沉思有顷:“公子卬!” 孝公凝思片刻,连连摇头:“不不不,此战对魏而言,也是倾国相搏,非比寻常。魏罃再是不济,断也不至蠢到如此地步!” 公孙鞅微微笑道:“魏罃心虽不蠢,耳根却软,君上只管放心好了!” 见公孙鞅如此笃定,孝公真也放下心来,点头道:“有爱卿此话,寡人今晚可睡安稳了!” 公孙鞅拜别孝公,赶回中军大帐,沉思有顷,使人召来五大夫樗里疾,在他耳边如此这般吩咐一通。 樗里疾走出帐外,手持盖有公孙鞅玺印的批条到太傅帐中支取五百金,分作两箱装了。又至军中专管殡仪、为阵亡将士入殓的军尉那里说明来意。军尉关起门来,使人将他一番打扮,待他再出门时,模样全变,俨然成为一个地道的韩人了。 樗里疾大摇大摆地走回自己营帐,他的贴身护卫陡然看到一个韩人,将他死死拦住,好一番盘问。经过精心准备,樗里疾带上数名精挑细选的随员扮作韩人,取道函谷关,由孟津渡河,径至安邑。 进城之后,樗里疾驾车马直驱元亨楼。走到门口,樗里疾大大咧咧地停下车子,朝门楣上望一眼,跨下车子。 樗里疾虽说一身珠光宝气,穿着却是随意,老于世故的门人一眼看出,这是一夜暴富的主儿,急迎上去,笑脸相待:“欢迎客官光临!” 樗里疾眼中并不瞧他,口中却道:“光临,光临!”扭头朝车上大喝,“小子们,元亨楼到了,快抬物什下来!” 一阵忙活之后,几个仆从抬下两只箱子,随樗里疾走进大门。门人头前引路,领他们径至贵宾厅,安排他们坐定。 早有人报知林掌柜。不一会儿,一阵脚步声急,林掌柜径至厅中,眼珠子一转,到樗里疾跟前打一揖道:“客官驾到,在下林容有失远迎!” 樗里疾屁股略略一抬,算是回礼:“噢,是掌柜来了,失敬,失敬!林掌柜,在下听闻此处甚是好玩,特来耍耍!” 林掌柜扫一眼摆在一边的箱子,赔出笑脸:“当然,当然,客官您算找对地方了!”朝外拍了拍手,小桃红从楼上款款走下。 林掌柜吩咐她道:“这位爷远道而来,上香茶,好好伺候!” 小桃红答应一声,朝樗里疾微微一笑,丢个媚眼,回身准备茶具。 林掌柜转脸,再次赔笑:“听客官口音,像是——” 樗里疾斜他一眼:“掌柜去过宜阳吗?” 林掌柜听得明白,赶忙一揖:“哎哟哟,宜阳是铁都,时下铜不如铁,在下真是遇到贵人了。请问爷,您想怎个耍法?” 樗里疾哈哈笑道:“到元亨楼来,还能有别个耍法?实话说吧,在下生来爱寻刺激,前几日在河西赚了几个小钱,甚想寻个地方过把瘾儿!有朋友说此处好玩,在下这就来了!” 林掌柜眉开眼笑:“爷少歇片刻,在下这就安排去。” 林掌柜匆匆赶往密室,使人召来戚光,对他悄语一番,小声禀道:“戚爷,观那两只箱子,是宗大买卖,您要不要亲自出马?” 戚光微闭双目,沉思有顷,喃喃说道:“宜阳人?从河西来?嗯,看来此人绝非一般客人!这样吧,你转告这位爷,就说戚爷请他喝杯淡茶,要他赏个面子!” “小人这就去!” 不一会儿,林掌柜引领樗里疾走进另一处雅室,戚光早已候在那儿,听到脚步声,迎出揖道:“在下戚光有礼了!” 樗里疾望他一眼:“初某早就听闻安邑有个戚爷,为人极是豪爽,敢问可是大人?” 戚光微微一笑:“戚某不敢当,是众人抬爱!” 樗里疾赶忙深深一揖:“在下初寅见过戚爷!” 戚光虽说与樗里疾有过一面之交,但樗里疾一身韩人打扮,平空多出一脸络腮胡子,说话声音、语气尽皆改变,凭他一双俗眼,自是认不出来。 戚光不无客气地将樗里疾让至客位坐下,亲手斟上茶水,直入主题:“听闻初兄在河西发财,戚某敢问所发何财?” “这个——”樗里疾扫一眼哈腰候在一边的林掌柜,欲言又止。 戚光会意,朝林掌柜努了努嘴,林掌柜揖道:“两位爷慢谈,需要什么,吩咐一声就是!”说完,拱手退出。 樗里疾听到脚步声远,方才说道:“凭戚爷的大名,初某不敢隐瞒。初某在宜阳鼓捣几个冶铁炉子,前一阵子,秦人出高价购铁一百车,旬日前刚刚送到河西,钱货两讫!” 戚光佯作惊叹:“哎哟哟,初兄能与秦人做生意,实非寻常人了!” 樗里疾压低声音:“不瞒戚爷,舍妹伺候着秦国太傅,太傅眼下又主管钱粮,这笔买卖自然——” “啧啧啧,”戚光连连抱拳,“初兄抱上粗腿,在下祝贺了!既如此说,在下另有一事请教初兄!” “戚爷请讲,在下知无不言!” “秦人敢夺河西,难道就不怕大魏武卒吗?” 樗里疾先是一怔,继而哈哈大笑。 戚光一时愣了,盯他问道:“初兄为何发笑?” 樗里疾又笑一时,方才敛住笑道:“看戚爷问的!大魏武卒横扫天下,哪个不怕?” 戚光挠挠头皮,佯作不解:“这——请问初兄,秦人既然害怕,为何还敢强占河西?” 樗里疾趋身说道:“戚爷只顾闷头发财,自然不想别的。在下敢问戚爷,大魏武卒听谁的?” 戚光脱口说道:“当然是听将军的!” “将军又听谁的?” “听主将的!” “这就是了!”樗里疾又是一笑,“秦人早已算准,秦魏交战,魏王陛下必用龙贾做主将,所以才敢铤而走险!” 戚光一下子愣了:“初兄之言,戚某越听越糊涂了!” 樗里疾指着他又是一番大笑:“戚爷真是,不干哪一行,不务哪一行!不瞒戚爷,秦公也好,公孙鞅也罢,赌的就是龙贾。戚爷你想,龙贾虽善用兵,可他在河西一呆十几年,纵使一只耗子,秦人也混熟了,可谓是早把他摸得透透的,他一放屁,秦人就知他能拉出什么屎。这样的仗,能不敢打吗?” 戚光暗吃一惊,口中却是笑道:“听初兄这么一说,戚某才知里面竟有大学问在。不过,戚某还有一事征询初兄:秦人为何一口认定陛下会起用龙贾为主将呢?” 樗里疾哈哈笑道:“公孙鞅是何等样人,连这个也算不出来?戚爷您想,魏将之中,谁最熟悉秦人?龙贾!谁的资格最老?龙贾!谁镇守河西多年?龙贾!谁最有把握对抗秦人?龙贾!魏王陛下何等智慧,能不知道这个?” 戚光辩道:“眼下上将军是公子卬啊!” 听到“公子卬”三字,樗里疾赶忙探视四周,见无人进来,方才说道:“不瞒戚爷,据在下所知,公孙鞅眼下头疼的正是此人!前番公孙鞅使魏,上将军逼他将秦公的宝贝千金拱手相送,听说回秦之后,被秦公骂了个狗血喷头!不过,公孙鞅此番料定,魏王绝对不会起用此人为将!” “哦,这又为何?” “因为上将军从未打过大仗,魏王放心不下!” 戚光眉头紧锁:“前番伐卫,上将军不是打得甚好吗?” 樗里疾笑道:“看来,戚爷是真的不知军务了。上将军伐卫,是强国打弱国,莫说是上将军,即使戚爷带兵,也能打胜!此番是与秦人对阵,陛下能不踌躇吗?” 戚光的眉头越发皱得紧了:“既然如此,公孙鞅为何又会头疼上将军呢?” “这个嘛,”樗里疾微微一笑,“戚爷得去问那公孙鞅了。兵法上的事,想必就跟生意场上一样,各有各的套路。许是上将军用兵之法,公孙鞅眼下尚且揣摸不透吧!” 戚光连连点头:“哎哟哟,真还瞧不出来,初兄生意做得好,人也摸得透,在下叹服!”不待樗里疾说话,朝门外叫道,“来人,加茶水!” 早在外面候命的小桃红听得真切,急应一声:“奴婢来了!”扭着腰身,款款走进。 戚光于无意中探知如此重大的军情,心中暗喜,吩咐小桃红好好侍奉樗里疾,抽身出去,快步回至上卿府,径至陈轸书房,将前后经过一五一十地细细禀报。 陈轸听毕,目瞪口呆,半晌方道:“此人是何来路,你可吃准?” 戚光连连点头:“主公放心,小人一看那人,就知是个口无遮拦的货,仗了女人的裆子发点小财,特地赶来显摆!” 陈轸思忖有顷,缓缓点头:“嗯,若是扯上嬴虔,倒是可信。嬴虔本是带兵之人,秦公却让公孙鞅做主将,只让他管粮草,嬴虔自不甘心!心里有气,难免会在私底里发泄。姓初的既有这层关系,所说或为实情。这样吧,你将整个过程写出,待本公拟个奏报,面呈陛下去!龙贾那厮,向来与本公有隙,断不能让他抢去头功!” 戚光寻出一张精致的羔羊皮,将前后经过一丝不差地书写完毕,按上指印,呈予陈轸。陈轸粗粗浏览一遍,纳入袖中,吩咐他道:“备车!” 这日午后,魏惠侯用过午膳,像往常一样,在左右陪同下来到后花园的凉亭下面,躺在他竹制吊床上,闭目小盹。 躺有一时,魏惠侯忽身坐起,在吊床上呆愣一阵,重新躺下。毗人看在眼里,知他心里有事,遂从宫女手中接过扇子,小心翼翼地候立一边,明在扇风,实在候旨。 果然,魏惠侯睁开眼睛,抬头问道:“朱司徒何在?” 毗人手中的扇子未停:“回禀陛下,当在司徒府吧!陛下若想见他,老奴召他进宫!” 魏惠侯缓缓坐起,抬头看了看亭子外面:“这阵儿云多,日头也不毒,寡人反正睡不去,何不寻他去?” 时值仲夏三伏,魏惠侯甘冒午后酷暑躬身探看一个臣下,实令毗人大吃一惊。他放下扇子,愣怔片刻,不远迟疑地说:“陛下是说,摆驾司徒府?” 魏惠侯白他一眼:“你没听见?” “老奴遵旨!” 不多一时,魏惠侯的车辇就在卫士们的前簇后拥下驰出王宫,径投司徒府去。 戚光亲自驾车,载陈轸急急驰向宫城。未到宫门,戚光远远望见王驾出宫,急叫陈轸。陈轸抬头一看,大是惊异,示意他远远跟上。一路追至司徒府前,陈轸远远望到惠侯下车,在毗人的搀扶下缓步走入府中。 陈轸沉思有顷,令戚光直驱上将军府。 大中午有客来,在上将军府中也是稀奇。家宰将陈轸引至客堂,听他说有急事面陈上将军,连茶也顾不上沏,就奔后堂禀报去了。 陈轸左等右等,却是迟迟不见公子卬出来。陈轸大急,眼珠子时不时地瞄向摆在大厅一侧的滴漏。 就在陈轸额头冒火、坐立不安时,公子卬身着深衣,穿一双木屐,从一侧偏门急急走进,拱手致歉:“让上卿久等了!” 陈轸陡然嗅到一袭幽香,已知怎么回事,回过一礼,调侃他道:“上将军顾自泡在温柔乡里,连下官也顾不得了!” 见他窥破实情,公子卬不无尴尬地摊开两手,轻叹一声:“唉,不瞒上卿,那小娘们儿真是天生尤物,极是乖巧,近日来得知娘家人占据河西,魏、秦要起战事,她是一股劲儿啼哭,那个伤心啊,唉,连我这八尺汉子也是心里发酸哪!” 陈轸又是一笑:“英雄难过美人关。紫云公主这一啼哭,上将军怕是连枪也提不起来了!” “上卿这是哪儿话!”公子卬于主位坐下,一本正经地说,“娘们儿归娘们儿,爷们儿归爷们儿。纵使小尤物哭死,她的公父,本公子断然不会放过!还有公孙鞅那厮,反三复四,实在可恼!此番河西决战,本公子定要亲手擒他,让他活不成死不了,尝一尝做反复小人是何下场!” “唉,”陈轸轻叹一声,“只怕公孙鞅无法领略上将军的手段了!” 公子卬一脸错愕:“哦,此话怎讲?” “方才,下官有急事面陈陛下,正欲进宫,远远望见陛下摆驾司徒府。若是不出下官所料,陛下此去,必为主将一事,朱威也必举荐龙贾。如果陛下拜龙贾为主将,只怕上将军欲做副将,也是难哟!” 公子卬怒不可遏:“老匹夫畏秦如虎,如何能做主将?” “是啊,下官也是此想。龙贾与秦厮混数十年,秦人对他了如指掌,自然更愿与他对阵!” 公子卬的两眼似要冒出火来,怔有片刻,抬头急道:“上卿足智多谋,必有良策教我!” 陈轸微微点头:“上将军若是真的欲做主将,下官倒是可以帮忙,只是——”欲言又止。 公子卬急不可待:“上卿有话,快说就是!” “白相国过世已久,朝中——” 公子卬心领神会,立即点头道:“上卿所言甚是,朝中不可久空相位。待本公子击败秦人,一定奏明父王,力荐上卿为相!” 陈轸起身叩拜:“下官叩谢公子再造之恩!” 陈轸所料一丝不差,魏惠侯摆驾司徒府,的确是为主将一事。 迎拜一套虚礼过后,君臣二人相对坐下,魏惠侯开门见山,长叹一声:“唉,寡人悔不听白圭忠言,终致此祸!这几日来,寡人无时不在思念白爱卿啊!” 朱威闻听此言,号啕大哭,边哭边抹泪道:“陛下,微臣等的就是陛下这句话啊!” 朱威一哭一诉,将惠侯的感伤再次勾引出来,禁不住以衣襟拭泪:“爱卿啊,你也是个好臣子,你和白圭,都是寡人的好臣子啊!” 魏惠侯再出此言,朱威更是涕泪交流,候立于侧的毗人也早忍耐不住,躲到门外,悄悄抹泪抽噎! 君臣二人伤心一阵,朱威跪地叩道:“陛下,亡羊补牢,未为晚矣。陛下今有此悟,白相国在天之灵,也必欣慰了!” 惠侯由衷叹道:“唉,不瞒爱卿,白相国撒手一走,寡人遇到大事,真还无人商议。思来想去,实能拿个主意的怕也只有爱卿了。寡人大中午的上门寻你,只为一事。此番对秦作战,让谁做主将,事关全局。寡人苦思数日,仍难决断,特来听听爱卿之见!” 朱威似乎早想妥当,几乎是脱口而出:“回陛下的话,微臣以为,陛下当以龙贾为主将,公孙衍为副将!” 魏惠侯沉思有顷,缓缓点头:“爱卿所见,正中寡人之心。龙贾做主将一事可以定下,只是让公孙衍做副将——” “陛下,以公孙衍之才,完全可做主将。微臣荐他只做副将,已是屈才了!” 魏惠侯眉头微皱:“公孙衍是相府门人,若做副将,岂不让秦人瞧低了?” 朱威再次叩首:“公孙鞅在魏之时,也不过是相府公叔痤的门人。到秦之后,秦公却用他为大良造,实摄相国之位。微臣斗胆提起这桩旧案,还望陛下三思!” 魏惠侯面色不悦,低头沉思许久,抬头问道:“爱卿是说,公孙衍之才可比公孙鞅?” “陛下,”朱威直言不讳,“方今列国,能人虽多,多为凡才,守土或可有用,争天下则嫌不足。能争天下的,就微臣所见,当今世上只有二人,一个是公孙鞅,另一个就是公孙衍。陛下,眼下公孙鞅领兵犯我疆土,能够与他抗衡的,我们再无别人,只有公孙衍了!白相国临终之际,一再叮嘱龙将军和微臣,‘魏国已失公孙鞅,不可再失公孙衍!’白相国口中,从无虚言哪,陛下!” 魏惠侯心中大震,凝眉沉思有顷,重重地看了朱威一眼,起身径去。 朱威打个惊愣,伏地叩道:“微臣恭送陛下,祝陛下万安!” 从朱威府上回来,魏惠侯吩咐毗人,任谁也不见,只将自己关在书房里,闭目冥思。是的,他要好好整理一下思绪,且要从头整起。 首先是孟津之会,然后是伐秦,再后是公孙鞅来使,白圭死谏,再后是什么?对,是称王!称王错了吗?千年王业是他儿时之梦,而他已届五旬,此时若不为,此生岂不白活了吗?再后——对,再后是伐卫!卫公难道不该伐吗?此人阴一套,阳一套,早让他恨得牙根痒痒的。再说,出兵也不单单是为伐卫,而是——再后是什么?是随巢子,对,随巢子。还甭说,老夫子确有先见之明,现在看来,老夫子所说的黄雀,指的并不是三只猴子,而是这头黑雕!可当时自己为何偏就看不出呢?所谓当局者迷,他是真的迷了…… 魏惠侯就这样坐着,想着,一直想到天色傍黑。因惠侯有言在先,晚膳早已到了,竟也无人敢吱一声。 天色已经黑定,惠侯因是两眼闭合,竟是丝毫不觉。毗人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在几处地方点上烛光,魏惠侯猛觉眼前一亮,方知天色黑了。毗人见惠侯仍在苦思,点完蜡烛后急急离开,候于门外。 惠侯的眼睛重又闭合,耳边响起朱威的声音:“陛下,眼下公孙鞅领兵犯我疆土,能够与其抗衡的,我们再无别人,只有公孙衍了!白相国临终之际,一再叮嘱龙将军和微臣,‘魏国已失公孙鞅,不可再失公孙衍!’白相国口中,从无虚言哪,陛下!” “魏国已失公孙鞅,不可再失公孙衍!”魏惠侯陡地站起身子,在厅中来回走动,口中喃喃道,“公孙鞅——公孙衍——同是公孙,同是相国门人,同受老相国器重——”猛然间打个激灵,停住步子,大喊一声,“来人!” 毗人急急走进:“老奴在!” 魏惠侯以斩钉截铁的语气朗声说道:“派人快马前往河西,召公孙衍、龙贾两位将军速回安邑!” 第一次从魏惠侯口中听到“公孙衍”三字,且排序竟在龙贾之前,毗人心领神会,朗声回道:“老奴遵旨!” 毗人转身拟旨,刚至门口,瞥见执事太监引领陈轸急急走来,眉头微微一皱。陈轸远远望见毗人,赶忙揖礼。毗人见状,只好停住步子,朝陈轸回一礼道:“上卿大人,这么晚了,还不歇息?” 陈轸急道:“在下有事求见陛下,万望禀报!” “陛下后晌吩咐过了,任他何人,一概不见!” 陈轸不无焦急地说:“这——在下——此事火急,您老看——” 毗人横下心来,两手一摊,逐客了:“上卿大人,陛下的脾气您是知道的!” 陈轸正欲再求,里面传出魏惠侯的声音:“谁在说话?” 毗人无奈,只好禀道:“回禀陛下,是陈上卿,他说是有事求见陛下,被老奴拦下了!” 听到陈轸,魏惠侯脸色顿时阴沉下去,思忖有顷,冷冷说道:“此人既然来了,就让他进来吧!” 陈轸进门,趋前叩道:“微臣叩见陛下!” 魏惠侯白他一眼:“这么晚了,你欲奏何事?” 陈轸再拜,小声禀道:“微臣得到密报,事关重大,是以连夜叩见!” 魏惠侯颇觉诧异:“哦,是何密报?” 陈轸忙从袖中摸出戚光所写的羊皮密折,毗人接过,呈予惠侯。惠侯仔细读过,皱眉沉思,有顷,抬头望向陈轸:“爱卿意下如何?” “陛下,”陈轸奏道,“微臣以为此情属实。秦人与龙将军前后打过十余年交道,对他定是了如指掌,也必期盼他做主将!” 魏惠侯将密折扔在案上,哈哈大笑起来。惠侯如此发笑,不仅是陈轸,即使毗人,也是一愣。 魏惠侯瞧一眼密报,又笑数声,敛神说道:“陈爱卿,此密报甚好,寡人要的就是这个!” 陈轸迟疑有顷,小声问道:“陛下已——已经定下主将了?” 魏惠侯郑重点头:“寡人想定了,此番起用公孙衍为主将,龙贾为副将,杀秦人个出其不意!” 陈轸大是震惊,沉思有顷,似是豁出去了,朗声奏道:“陛下,微臣以为不妥!” 魏惠侯斜他一眼,面色不悦:“有何不妥?” 陈轸略顿一下,理清思路,缓缓说道:“微臣以为,不妥有三。一是公孙衍曾为相府门人,身贱人轻,如果拜为主将,必不服众。将不服众,何能驾驭三军?” 魏惠侯点头说道:“嗯,这算一条,其二呢?” “二是秦人如果知道我方主将是一门人,士气必振。我方军心不稳,敌方士气大振,两军相较,只此一起一落,胜负不战已判!还有这三,公孙衍是否有才,微臣实在怀疑。龙贾东征之时,曾使公孙衍为河西代守丞,留予他两万河西甲士,自己带走两万新兵!两万甲士,外加各城邑守备武卒,河西兵员数量虽不富足,也相当可观。可结果呢?长城一夜失守,除少梁、阴晋、临晋关三座孤城之外,短短三日,公孙衍就让河西整个沦陷!” 陈轸一急,竟是接连说出三套歪理,尤其是前面两条,实质就是一条,根本不值一驳,偏偏惠侯鬼迷心窍,分辨不出。毗人心中就跟明镜似的,但朝臣奏事,内臣不能干预,只能站在一边干着急。 听到陈轸奏完,惠侯的眉头再次皱起,沉思有顷,抬头问道:“那——依爱卿之意,可使何人为将?” 陈轸朗声奏道:“微臣以为,可使上将军为主将。原因也是三个,其一,上将军年富力强,智勇双全,熟知兵法,且在上将军之位职任多年,三军咸服。其二,上将军威名远播列国,秦人闻之已先丧胆,对其如何用兵更是猜度不透。密报也说,公孙鞅真正惧怕的只有上将军一人。其三,上将军是陛下骨血,若做主将,就如陛下亲征,三军士气必是高昂!” 陈轸所讲条理清楚,头头是道,魏惠侯听毕,不免心头一动,轻轻点头,追问一句:“那——依爱卿之见,何人可做副将?” “龙贾可做副将!龙贾熟知河西,也熟知秦人,可谓知己知彼。上将军有活力,龙贾沉稳。上将军有奇谋,龙贾善战。二人搭配,必是所向无敌!此为天作之合,望陛下圣断!” 魏惠侯沉思良久,缓缓点头:“知道了!”转对毗人,“公孙衍、龙贾二位将军,暂缓召回!” 毗人打个惊愣,方才稳住心神:“老奴遵旨!” 魏惠侯经过一夜长考,于次日作出决定,听从陈轸,拜上将军公子卬为主将,龙贾为副将,起倾国之军,前往河西与秦决战。 当公子卬意气风发地率领大魏三军踏上通往河西的官道时,远在咸阳的秦宫人人欢欣鼓舞,如同前线传回捷报一样。 望着众臣弹冠相庆的场景,秦孝公长出一气,笑对公孙鞅道:“爱卿啊,你可真是魏罃肚皮里的蛔虫,连他想动哪根肠子,你都看得透透的呀!” 公孙鞅微微笑道:“是天助君上,与鞅何干?” 秦孝公笑道:“天助寡人,也要借用你公孙鞅的脑瓜子啊!” 景监嘿嘿一笑,顺口接道:“公子卬在卫血洗平阳,屠人数万,可谓是人神共怒,臭名远播,魏王用他做主将,不战已是输了!” 车英恨恨地说:“此人色厉内荏,耀武扬威,该让他吃点苦头了!” 秦孝公突然想起什么,转问景监:“景爱卿,说起列国,我们在河西大动干戈,山东诸国是何反应?” 景监应道:“回禀君上,陈轸已赴帝丘,与齐、赵、韩、卫议和,与诸国签了睦邻盟约,齐、赵、韩三国均已撤兵!楚左司马昭阳趁魏人无暇南顾,引大军五万伐宋,听说已兵邻睢阳、彭城,宋公向齐求救;右司马屈武引兵数万征伐黔中,得地千里!” 秦孝公沉思有顷,转向公孙鞅,微微点头:“齐、赵、韩三国撤兵,无非是坐山观虎斗,待寡人与魏罃两败俱伤,他们好捞便宜。比较起来,倒是南蛮子的算盘打得最精,趁此机会大捞实惠!” “君上,”公孙鞅缓缓说道,“依微臣之意,此棋大势已定,下一步,我该伺机挑战了!” “哦,爱卿欲在何处落子?” “周室!” “周室?”秦孝公似乎未听明白,凝视公孙鞅,“两军大战河西,我落子于河西方为上策,爱卿为何偏要落子于周室?” 公孙鞅微微一笑:“君上,此子依然是定势棋子。周室好比天元,眼下落子虽无大用,然而,一旦占住此位,将是大赢!” 秦孝公是何等样人,还能听不明白?公孙鞅的话音刚落,孝公立即应道:“好,就依爱卿,寡人先落此子,占住天元!” “君上圣明!” “只是——此子如何落法,还请爱卿详解?” 公孙鞅缓缓说道:“结亲!” 众人皆吃一惊,秦孝公更感意外:“结亲?紫云嫁予那个草包,寡人今日想起,仍在心疼!再说,寡人膝下,眼下也就紫云一人,无女可嫁了!” 公孙鞅微微一笑:“前番君上嫁走紫云公主,此番微臣再为君上娶回一个,算作补偿,不知君上意下如何?” 秦孝公不无诧异:“娶回一个?是哪家公主?” 公孙鞅微微一笑:“此子落于天元,当然是周天子的公主!” 秦孝公眉头微皱:“公孙爱卿,眼下千头万绪,百务缠身,寡人哪有闲心去娶一个并无实用的周室公主,爱卿你——你这唱的哪一出戏?” 公孙鞅又是爽朗一笑:“君上,据微臣所知,天下绝色少女仅有二人,一个是紫云公主,另一个是周室的姬雪公主!” 秦孝公的眉头皱得更紧,脸色微涨,打断他道:“公孙爱卿——” 公孙鞅忖知孝公误解了,赶忙敛住笑容,详细解释:“君上,微臣之意是,若将姬雪公主聘为秦国太子妃,君上就是大周天子的亲家。周室虽然没落,可天下人心依然向周,强梁夺势不夺心哪。前番魏侯戏弄天子,今又自立为王,天下诸侯无不心寒。君上若是反其道而行之,必能收到奇效,陷魏罃于失道寡助之境!” 秦孝公终于明白公孙鞅之意,尴尬顿释,连连点头:“嗯,好计,好计!周虽行尸,其名可用。”转对景监,“景爱卿,你马上安排此事,使人至周室聘亲!”略顿一下,“就让五大夫樗里疾去吧!” 景监应道:“微臣遵旨!” 公孙鞅叮嘱一句:“景兄,告诉樗里疾,场面要大,聘礼要丰。同时传檄列国,要让天下皆知秦室与周室结亲之事!” “下官明白!” 陈轸得到秦国传檄,急至宫中。 惠侯看过檄文,大吃一惊:“什么?秦公他要攀亲周室?” “陛下,”陈轸趋前奏道,“据函谷关来报,秦国聘亲车马已过函谷,长约数里,仅是运送聘礼的彩车就达二十余辆,一路上锣鼓喧天,好不热闹。诸侯聘亲,如此规模甚是少见,微臣以为,这里面大有文章!” 魏惠侯冷笑一声:“哼,这个秦公,这边拥戴寡人称王,那边却在结亲周室,他这算盘打得精哟!” “陛下圣明!” 魏惠侯沉思有顷,抬头问道:“嗯,周王共有几个公主?” “回禀陛下,周王共有七个公主,其中五女为嫔妃所生,年纪皆幼,正宫蔡后所生二女,长女姬雪,年方二八,待字闺中;次女姬雨,尚未及笄!” “如此说来,秦公此番聘娶的当是长公主了!” “正是!”陈轸奏道,“据说此女国色天香,娴淑聪慧,是天下传闻的绝色少女!” 魏惠侯伸手捋须,有顷,微微一笑:“寡人正要诏告天下,为太子选妃。此女既然娴淑聪慧,才貌俱佳,倒也合适!陈爱卿,你走周室一趟,诏告周室,就说大魏陛下看中他的长女,有意聘为太子妃,让他择日送女出嫁!” “微臣领旨!” 第七章 魏秦逼亲王室,鬼谷子出山遇苏秦 在陈轸的刻意安排下,秦国聘亲使团行至崤关时遭到魏卒刁难,耽搁几日。待他们赶到洛阳,魏国的使团也已到了。许是巧合,许是出自陈轸的故意,两家队伍几乎是同时抵达洛阳。秦国聘亲人马由西门入,魏国由北门入,俱是旌旗招摇,锣鼓喧天。 这些年来,由于少有诸侯朝觐,洛阳王城几乎已被天下遗忘,何曾见过这般热闹?一时间,满城百姓都在追着观看,尤其是在弄明白两家均是前来聘娶公主之后,围观者更多了,直将洛阳两条主街堵了个水泄不通。 诸侯来朝,通常均被安排于万邦驿馆。万邦驿馆分为公、侯两片馆舍,坐落在文庙两侧,分别接待公、侯等属国君臣。在公、侯馆之外,另有一处王馆,是特别为楚备下的,因为楚国不与周室同宗,也不是大周属国,周室早在春秋年间就已承认它的王国地位。 按照朝觐规矩,公国住文庙左侧,侯国住文庙右侧。秦是公国,当住左侧,魏是侯国,当住右侧。然而,当陈轸使团走到国驿馆时,既不进侯馆,也不进公馆,而是以独立王国自居,径直去了王馆。 魏使的越礼举止吓傻了国驿馆里的大行人和司仪,二人目瞪口呆,拦也不是,劝也不是,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走进馆中,自行卸去行李,各挑房间安顿下来。由于馆驿多时无人居住,房间久未打扫,甚是凌乱。陈轸让随员们分成两拨,一拨搬运,一拨整理馆舍。 吩咐过后,见天气太热,陈轸拿上芭蕉扇,一边摇着,一边走出馆舍,信步来到公使馆前,靠在一棵香樟树上,远远望着秦国使团也在那儿井然有序地安排馆舍,搬运物品。 正在忙活的樗里疾一眼瞧见陈轸,赶忙放下手中箱子,大步走来,远远堆起笑脸,两手拱起,走到近前,更是将腰弯成直角,躬下一个大礼:“秦使樗里疾见过上卿大人!” 陈轸心中有气,并未放下手中扇子,只将两手略略一拱,算是回礼,语气倨傲:“魏使陈轸见过樗里大夫!” 樗里疾也不介意,爽朗笑道:“在下前番与大良造使魏,承蒙上卿关照,总算不辱使命。大良造回秦之后,时常挂念上卿,几次叮嘱在下,无论何时见到上卿,定要代他致敬!在下本想在空闲时前往安邑,特别向上卿转达大良造的问候,不想却在此处相遇,真是巧了!” 樗里疾偏在此时重提安邑之事,等于是揭陈轸面皮。陈轸脸上发涨,本欲回敬几句,一时竟是寻不到合适言辞。直到河西遭袭,陈轸方才明白公孙鞅是在拿他和公子卬当猴耍,悔得胸口连疼数日。也是由于此事,魏王对他的信任大打折扣,眼见到手的相位自也渐去渐远了。幸亏他的脑子转得快,在极其关键的选将一事上扳回一局,不然的话,数年辛苦就将毁于一旦,眼睁睁地听凭朱威、公孙衍的意愿得逞。 陈轸毕竟还是陈轸,窘过一时,脸色迅即恢复如初,嘴角绽出一丝冷笑,接上樗里疾的话茬儿:“在下谢大良造关照!在下也请五大夫转呈大良造,就说他欠在下的那颗人头,在下早就忘记了,让他不必挂在心上。还有,在下顺便提醒大良造一句,也请五大夫转达:下次若再发生类似事件,在下纵使有心,恐怕也帮不上忙了!” 樗里疾呵呵一笑:“在下代大良造谢上卿好意。不过,在下也想提醒上卿,类似事件不会再发生了!”话锋一转,“听闻上卿此来,是为魏王陛下选聘太子妃的,在下敢问所聘何人?” 陈轸将手中的扇子轻摇几下:“听闻五大夫此来,也是为秦公选聘太子妃的,不知所聘何人哪?” “秦公所聘,乃周室长公主姬雪!” 陈轸哈哈大笑,将手中的扇子连摇几摇:“巧了,大魏陛下所聘,也是周室长公主姬雪!” 樗里疾虽说早已忖知魏使来意,心头仍是咯噔一声,旋即爆出一笑:“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啊!” 陈轸也出一声长笑:“是啊,是啊!不过,花落谁家,倒是一场好戏哟!” 樗里疾微微点头,沉声笑道:“嗯,的确会有一场好戏!” 秦、魏两家安顿就绪,分别将聘书呈送周室负责接待四方来使的大行人。大行人位列中大夫,收到聘书后不敢怠慢,当即求见御史。 秦、魏两家聘亲之事闹得满城风雨,御史早有耳闻,正在府中揣摩是否属实,大行人拿着聘书直走进来。大行人一边呈送聘书,一边不无激愤地将魏使越礼强占楚国王馆的粗暴行为详细讲述一遍。礼乐早已无存,御史听毕,微微皱了下眉头,随手展开聘书,打眼一看,大吃一惊,因为两家在聘书中写下的,竟是同一个人:长公主姬雪! 这下麻烦大了!御史不假思索,急赴宫中,赶至前殿,陛下却是不在。御史略一思索,径直来到御书房,见大门紧闭,内宰守于门外。 御史揖道:“请内宰转奏陛下,微臣有急事叩见!” 内宰缓缓摇头:“陛下有旨,谁也不见!” 御史从袖中摸出秦使、魏使的聘书和纳彩礼单:“这——” 内宰瞧也不瞧,顾自说道:“陛下有旨,外事可问太师,内事可问两位周公!” 御史长叹一声,本欲再说什么,嘴唇动了几下,还是打住了。 御史步出宫门,沉思有顷,驱车径去太师府。门人见是御史,又见他神色惶急,知有大事,赶忙禀报。不一会儿,老家宰迎出。 御史揖道:“下官有急事求见太师,烦请家老禀报!” 老家宰还礼道:“太师正在会客,请大人改日再来!” 御史急道:“这——这事儿——下官恳请家老——” 不待御史说完,老家宰就已看出事关重大,急点头道:“大人稍等,老奴这就禀报!”转身进府,不一会儿,急急走出,“御史大人,太师有请。” 御史随家宰走进府中,果见厅中客位端坐一人,年约五十来岁,光鲜的秃头闪着亮光。年逾古稀、须发皆白的三朝元老颜太师坐于主位,正与客人攀谈。 御史伏地叩道:“下官叩见太师!” “起来,起来!”颜太师呵呵一笑,招呼御史起身,指着客人,“这就是名闻天下的稷下先生淳于髡①(kūn),来来来,你认识一下!” 御史起身,朝客人深揖一礼:“在下见过淳于子!先生大名,在下久闻了!” 淳于髡拱手还过一礼,抬手指了指自己的秃头,呵呵乐道:“是的,在下这个光头,天下无人不知呢!” 御史自是无心说笑,匆匆转向颜太师:“启禀太师,下官可否借一步说话?” 淳于髡闻听此言,赶快起身:“你们在此说吧,今日天气不错,在下正要出去散会儿步去!”话音落处,人已走至门外。 家宰跟在后面,与淳于髡一道走向院子。颜太师观他神色,忖知事情重大,屏气息神,望着御史。 “大事不好了!”御史急道,“魏室、秦室皆来纳彩,下官火急叩见陛下,可陛下——唉!” 颜太师似是早知纳彩之事,悠悠说道:“秦、魏皆来使臣纳彩,有何不好?” “他们不是纳彩,是——” 颜太师摆了摆手,指着淳于髡留下的席位:“御史大人,坐下来,慢慢说!” 御史意识到自己过于急切,遂至客位盘腿坐下,将两国求亲之事扼要陈述一遍,从袖中摸出两家的聘书及纳彩礼单:“太师请看!” 颜太师接过,看也不看,扔在几上,轻叹一声,徐徐说道:“唉,都是那个孟津之会害了陛下!什么武王伐纣七百年大典?什么天下公侯朝觐天子?那个魏罃是何货色?方今天下是何情势?诸侯真要朝王,为何不到洛阳来?唉,这些都是摆明了的!老朽苦劝陛下,要他莫去,陛下只是不听。陛下这是没看透啊!陛下这是心不死啊!陛下一心存念借此振作,这下好了!自打孟津回来,所有朝事尽皆废了,小朝不说,即使大朝,陛下几曾临过?老朽本欲再去劝谏,可思来想去,唉,老朽又能劝谏什么呢?”一边说着,一边重又摸起聘书、礼单,缓缓纳入袖中,摇头又叹一声,“唉,这些个公呀,侯呀,天下都让他们搅和殆尽,可他们仍不知足,连天子这块弹丸之地也不放过!” 御史熟知太师,若是闲扯起来,必是叨唠个没完,急道:“太师,您——您扯远了,眼下——眼下这可怎么办呢?” “扯远喽,扯远喽,”颜太师缓缓站起身子,颤巍巍地走向门口,口中又是一声叨唠,“唉,扯远喽!想我堂堂天国公主,却被两个属国派遣大夫强抢,这——这这这——这叫什么世道哟!” 颜太师缓步走到院中,见老家宰正在陪淳于髡散步,吩咐他道:“备车!” 这日午后,显王像往常一样,用过午膳就一头扎进御书房中,连内宰也被他赶了出去,只将大门关牢,独享一份清静。 而在实际上,对于显王来说,世上也许根本不存在清静二字。正如颜太师所说,自孟津会后,大周天子显王姬扁的确窝了一肚子的心火。 姬扁年不足四旬,作为男人,正是大有作为的年龄。自从姬扁记事起,周室天下就只是名义上的。二十三岁那年,姬扁承继大统,加冕那日,他曾面对列祖列宗的牌位郑重起誓,一定要在有生之年重振周室。 然而,转眼之间,十几年已经过去,周室非但未见振作,反而在他治下每况愈下,仅有鲁国、卫国、蔡国等国来使朝过,大国公侯早将他抛到九霄云外。继位前几年,他也有意振作,但周室不过弹丸之地,横竖不足百里,还没有泗上的蔡国大。即使这点袭土,又在他先父手中一分为二,分别封予两位叔公,只为他留下一个小小的王城,当真是要钱没钱,要人没人,成为一个真正的孤家寡人。 十几年下来,他的凌云之志早被磨损得所剩无几。偏在此时,魏侯约定众公侯孟津朝王,着实让他欣喜有加。谁想孟津会上,作为堂堂天子,他竟然成为魏侯的戏弄对象! 显王在几前闷头呆坐,由不得又将孟津之事从头细想一遍,心头火气又盛一层。火气攻心,显王甚觉难受,勉强站起来,在厅中来回踱步排解。正踱之间,显王无意中瞥见墙上挂着的一柄宝剑,径自走过去,拿在手中,注目观看。 赫然入目的是剑柄上的一行小字:“先王未达之业,吾必以此剑达之!” 显王清楚地记得,这行小字是他登基那日亲手刻下的。如今,宝剑依然,字迹依然。周显王睹物伤情,不禁潸然泪下。 显王正自伤心,传来敲门声,忙将宝剑挂回墙上,至几前坐下。不一会儿,内宰推门进来,叩拜于地:“启奏陛下,娘娘有请!” “哦,所为何事?” “两位公主自跟琴师习琴以来,琴艺大有长进。娘娘今日兴致忽来,特请琴师进宫,在琴房考评公主琴艺,特请陛下圣裁!” 听到娘娘和两位公主,显王的脸色和缓下来,现出慈爱,微微点头:“转呈娘娘,就说寡人马上就去!” 显王走进更衣室,梳洗已毕,换过一身简装,与内宰一道走向琴房。二人赶到时,琴房里已是人声鼎沸,王后早在陪位上坐下,琴师坐于客位,厅中央摆着一琴一筝,几个太监和王后、公主跟前的侍女站于两厢,济济一堂。两位公主盘腿席坐于地,面色微红,显然有些紧张。 看到显王走进,琴房所有人等尽皆起身叩拜。显王径至王后跟前,扶她起来,携其手走至主位,示意王后在陪位坐下,自己也于主位坐定,摆手叫大家平身。 王后微笑着望向显王,见显王点头,转对琴师:“先生,可以开始了!” 琴师不无亲切地望向长公主姬雪。一身紫纱的姬雪轻轻点头,款款起身,走至显王、王后跟前,各拜三拜,再至琴师前亦是三拜,方才走到琴前,坐定,两手抚琴,面若桃花,二目流盼,宛如仙女下凡,真正一个绝代佳人。刚好发育成熟的酥胸前晃荡着一只黄澄澄的金蝉,更为她平添了几许高贵。 厅中静寂无声,所有目光无不射在姬雪身上。姬雪眼望琴师,琴师点头道:“雪公主,请弹俞伯牙的《高山》!” 姬雪得到指令,二目微闭,两臂高高扬起,纤指轻轻落下,琴房里一时琴声流溢,鸟语花香。姬雪嘈嘈切切,错错杂杂,直将一曲《高山》弹得九曲回还,滴水不漏。 一曲弹毕,众人齐声喝彩。姬雪羞涩一笑,起身朝众人深揖一礼,又到显王、王后、先生跟前各拜三拜,款款回至原位,盘腿坐下。 与姬雪公主相比,一身白纱的二公主姬雨却是另一路风格。不待琴师相请,姬雨已是自行起身,也照姬雪的样子拜过几拜,大步走至筝前,刷地坐下,尚未发育完全的胸脯微微一挺,伸手将胸前荡来荡去的一只乳色玉蝉儿一把捉住,朝胸衣里一塞,伸开手臂,连扬数扬,似要唱歌般咳嗽一声,引得众人失声大笑。显王怜爱有加,目视王后,王后报以粲然一笑:“看这孩子——” 又是不待琴师发话,姬雨啪地落下手指,筝弦响处,却是俞伯牙的《流水》。《高山》、《流水》都是极难弹的。若是技艺不精,绝对不敢动指,尤其是在显王、王后这些音乐方家面前,纵使一丝儿破绽,也是无个藏处。 姬雨噼里啪啦弹完,琴房里再起一阵喝彩。姬雨谢过,嘻嘻笑着走到姐姐跟前,搂住姐姐的脖颈坐定。 接下来,最要紧的就是天子的评判。一直闭目静听的显王睁开眼睛,望着琴师,面呈微笑:“雪儿、雨儿琴艺大长,先生功不可没啊!” 琴师起身叩道:“草民叩谢陛下褒奖!两位公主慧根天成,一点即通,草民何敢居功?” 周显王将头转向王后,王后笑道:“本宫久未听到先生雅奏,可否劳烦先生也弹一曲?” 琴师再叩:“草民谢娘娘抬爱!不知娘娘欲听何曲?” “就是雪儿、雨儿方才所奏,先生只弹首尾两节!” “草民献丑了!”琴师起身,走至琴边,双目微闭,在一阵静静的沉寂之后,陡然起指,果是非同凡响。 待琴师奏完,王后连连点头,转对姬雪、姬雨道:“雪儿,雨儿,你们过来!” 两姐妹款款走来,偎依在王后左右两侧。王后一手抚摸一个女儿,轻轻说道:“听到了吧,这才是《高山》和《流水》。抚琴在心,不在手。” 姬雪、姬雨各自点头。 王后正欲说话,内宰走进,叩道:“陛下,太师求见!” “颜爱卿?”周显王略一沉思,微微点头,“宣他书房觐见!” 周显王回到御书房,颜太师已经跪在门口。显王走过来,扶他起来,携他走进厅中,分主仆坐下。 看到老太师面色阴郁,显王知道朝中又有大事,且不是好事,轻叹一声,问道:“老爱卿,说吧,什么事?” “陛下,秦公、魏侯均来使臣,各下聘书和聘礼,向陛下求聘!” 听到又是魏侯,显王怒道:“求聘?寡人什么也没有,他求什么聘?” 颜太师缓缓说道:“陛下,是他们,是秦公和魏侯,他们欲聘长公主为太子妃!” 显王略吃一惊:“你是说——雪儿?” “正是!” 显王沉思一会儿,似乎还是没有完全明白过来,缓缓问道:“是哪一家?” “回禀陛下,是两家!” 显王眼睛睁大:“两家?你是说魏侯和秦公?” 颜太师缓缓应道:“正是!两家各派使臣,各发聘书,各送彩礼,都要求聘雪公主为太子妃。”从袖中摸出聘书和礼单,放在几案上,“这是他们的聘书和礼单。” 一切显得不可思议。显王愣怔片刻,开始有点明白,而后是越来越明白。显王伸手,不自觉地摸过几案上插朱笔的玉筒,呼吸渐渐急促,胸脯剧烈起伏,身体随胸脯的起伏微微颤动。 颜太师注意到,尽管显王脸上极力保持镇定,玉筒却被他越捏越紧,似要被他捏碎。颜太师知他心中在想什么,不无关切地轻声奏道:“陛下——” 周显王打了个惊愣,神志也似清醒一些,捏牢玉筒的手渐渐松开,朝颜太师淡淡一笑:“哦,诸侯求聘,这是好事。不过——两家争聘,寡人只此一个雪儿,如何是好?” 颜太师沉思有顷:“诸侯求聘公主,虽为国事,也为家事,陛下可召两位公叔问询,或有良策!” 周显王微微点头:“嗯,爱卿所言甚是,”转对内宰,“传两位公叔觐见!” 内宰答应一声,走出门去。 周显王的两位公叔,均是周烈王喜的弟弟,一个是二弟,一个是三弟,在辈分上皆为显王叔公。烈王崩前,封三弟于西郊的河南邑,食邑三十里,史称西周公;封二弟于东郊的巩邑,亦食邑三十里。烈王崩后,传位于姬扁,使两位周公辅政。周室本就七十里,两个叔公各占三十,余给显王的,就只有洛阳王城及近郊十里了。 就倾向来说,西周公亲秦,东周公亲魏。因而,陈轸、樗里疾各自递交聘书之后,第一件要事就是求助两位周公。待周显王传召他们时,陈轸、樗里疾都还正在做客,东周公更是乘了陈轸的轺车赶进王城的。 周显王安排两位周公于万安殿觐见,同时召请颜太师,让他参与决断这件大事。 落座之后,周显王授意,颜太师就魏侯、秦公使人求聘一事作了简要介绍。早已知晓端底的东、西周公各捋胡须,目光直射显王。 显王回视两位叔公,直截了当地说:“秦、魏均遣使臣聘迎雪儿,可雪儿只有一个,是嫁予秦,还是嫁予魏,寡人不敢擅专,甚想听听两位叔公之见。” 东周公决定先入为主,抿一口茶,缓缓说道:“陛下,依仲叔之见,雪儿嫁予魏室方为合适。方今天下,魏势最强。前番孟津之会,天下为之震动。周室若能与魏室联姻,定可号令天下!” 东周公上来即提孟津之会,正犯大忌。周显王面上虽无显露,心里却是一寒,目光转向西周公:“季叔之见如何?” 西周公横了东周公一眼,朗声驳道:“此言误国,陛下断不可听!依季叔之见,雪儿当嫁予秦室。秦变法改制,国势强盛,如日中天,天下有目共睹。周室唯有与秦室联姻,方可确保千年基业!” 东周公与西周公向来不睦,两家常为琐事怄气,开始几年心虽不和,面上也还过得去,近几年连面子也不要了,一个若是说东,另一个必会说西,见面即吵。颜太师对此心知肚明,之所以建议显王去问二人,冲的也是这个。无论何事,只要两个活宝在场,永远无法达成一致,更不会产生解决方案。而眼下这桩难事,最佳方案是没有方案,最好的解决是不去解决。 果然,东周公一听西周公唱反调,震几怒道:“秦人本为虎狼之邦,向来不习中原教化。秦公更以暴戾著称于世,大行严法苛政,与我大周宽仁治世之道由来相左。周室若与秦人联姻,岂不是与虎狼结亲?” 西周公冷笑一声,大声反驳:“若论暴戾,秦室何及魏室?魏室本为外姓大夫,弑君犯上,始乱天下。先王封其为侯,意在责其悔过自新,不想魏侯不思悔改,反而愈行愈远。前番约诸侯孟津朝王是假,图谋天下方是其心!果不其然,前后不过数月,魏侯就已现出原形,自称为王,与大周分庭抗礼。如此乱臣贼子,我当得而诛之,何能与其联姻呢?” 西周公的侃侃陈辞句句击中要害,东周公一时气结,猛喘几口,方才找到词儿:“陛下,天下礼崩乐坏,并非始自魏室。自春秋以降,大战数百,灭国数百,天下哪有义字?哪有礼字?如今人心皆坏,岂能怪罪于一个魏室?” 西周公正欲驳斥,猛见周显王伸出两手,缓缓捂在耳朵上。西周公还算知趣,恨恨地白了东周公一眼,收住话口。东周公也剜回一眼,再次转向周显王。 周显王见两人不再吵嚷,方才松开两手,抬头望向颜太师,缓缓说道:“两位叔公争执不下,老爱卿可有两全之策?” 颜太师沉思有顷,缓缓说道:“微臣无能,眼下尚无两全之策!” 周显王点了点头,扫了诸臣一眼:“既然诸位爱卿争执不休,拿不出定见,雪儿之事,容后再议。你们还有何奏?” 三位老臣互望一眼,一齐叩拜:“微臣告退!” 三人退至门口,显王忽道:“颜爱卿留步!” 颜太师顿住步子,趋前叩道:“陛下有何吩咐?” 见东、西周公皆已走远,周显王指了指前面的客位,缓缓说道:“老爱卿,坐吧!”见颜太师起身坐下,凄然一笑,“寡人知你早有良策,现在可以说了。” 颜太师苦笑一声,摇头道:“陛下,老臣确无良策。秦、魏此来,聘亲是假,争名夺势是真。老臣以为,秦也好,魏也罢,哪一个都是虎狼之邦,我大周天国谁也招惹不得。既然两个尽皆招惹不得,陛下何不另觅佳婿呢?” 周显王惑然:“另觅佳婿?” 颜太师郑重点头。 周显王沉思有顷,轻轻摇头:“眼下除去秦、魏,并无公侯前来聘亲,寡人如何另觅?” “燕国夫人已薨三年,如今丧期已过,听闻燕公尚未续娶。老臣以为,陛下若是犯难,何不趁势将雪公主嫁予燕公!” 周显王心头一沉,闭目沉思,有顷,抬头望向颜太师:“这——燕公可有此意?” “燕公与周室本为一姓,血脉相通。若是陛下赐亲,燕公定无异议!” “不可!”周显王断然摇头,“若是赐婚燕公,秦、魏那边,寡人如何应对?” “这个倒是不难!”颜太师似是早有方案,缓缓说道,“天下名士淳于髡近日在周,眼下寄住在老臣舍下。陛下若有此意,老臣可托淳于子为媒,对外诳说,淳于子也是纳彩来的。至于纳彩所需礼器,自有老臣筹办。老臣同时快马知会燕公,详述其中隐情,燕公深明大义,必会从命!” 周显王再次低下头去,有顷,缓缓起身,不无沉重地走向屏风。就在隐入屏风之际,显王回望颜太师:“暂让淳于子移居驿馆,待以公使之礼!” “老臣遵旨!” 这日人定,洛阳太庙两侧的列国驿馆里再次喧闹起来。锣鼓喧天,爆竹声声。秦、魏使馆人员闻听声音,急忙出来观看。不一会儿,众人就着火把,远远望见周室谒者引着几辆马车走至旁边的公使馆,打的旗号是“燕”、“聘”、“淳于”等。 十几个“燕人”忙前忙后地从车上朝馆舍里搬运聘礼。淳于髡摇着大扇子,在两个仆役的搀扶下缓缓下车,昂着个光脑袋摇摇晃晃地走向馆舍。 陈轸、樗里疾看到又来一家聘亲的,俱吃一惊。二人相视有顷,不约而同地跨前几步,迎住淳于髡。 陈轸首先揖礼:“来使可是稷下先生淳于子?晚生陈轸有礼了!” 淳于髡收住扇子,拱手还礼:“哦,是陈轸哪。老朽淳于髡见礼了!”目光瞥向樗里疾,“这位是——” 樗里疾亦揖礼道:“秦使樗里疾见过淳于子!” “樗里疾?”淳于髡回过一礼,点头道,“嗯,老朽听说秦人中有姓樗里的,今日竟就碰上了!老朽淳于髡见礼了!” 陈轸抬眼看了看车前的旗号,不无纳闷地说:“听说淳于子在稷下讲学,怎么也——” 淳于髡爆出一声长笑,截住话头:“哈哈哈,老朽在稷下呆得闷了,就想出来走走。常言道,吃人酒水,替人跑腿!老朽走至燕地,连吃老燕公数日酒水,只好替他跑腿喽。这不,此行就是专为燕公聘亲来的!” 樗里疾惊道:“为燕公聘亲?也是聘太子妃吗?” “非也,非也!”淳于髡连连摇头,“若是为个太子妃,老燕公何须央老朽出面?” 陈轸也是大为惊异:“先生是——” “不瞒两位,燕国夫人已薨三年,燕公有意攀亲周室,老朽此来,就是玉成此事的!” 樗里疾扑哧笑道:“燕公已年过半百,雄心倒是不老哟。请问淳于子,此为老燕公聘亲,所聘何人呢?” “还能有谁?”淳于髡晃了晃光鲜的脑袋,“当然是周天子的长公主了!” 陈轸、樗里疾皆吃一惊:“长公主!可是雪公主?” 淳于髡想了一会儿,拍了拍脑门:“对对对,老朽差点忘了,正是此女!” 陈轸、樗里疾无不惊骇,面面相觑:“姬雪?老燕公?” 又过了好一阵儿,二人总算回过神来,手指淳于髡,双双笑了个前仰后合。 随巢子与弟子宋趼离开云梦山后,一路上晓行夜宿,不消十日,就已赶到洛阳。宋趼是首次来到天子脚下,自是十分好奇,两只眼珠儿滴溜溜打转,好像这里的一房一舍、一人一物均与他处不一样似的。 随巢子引领宋趼转过几条街道,在王城旁边一处较为繁华的丁字路口顿住脚步,踅进一家茶肆。随巢子要来两碗开水,从掮着的条袋中摸出三只干馍,递予宋趼两只,自拿一只,就开水啃食。 茶肆里早已坐下三个客商,听口音,一个是齐国人,一个是楚国人,还有一个是韩国人。三人一边喝茶,一边瞎侃,正在说话的是齐国人,操着临淄方言:“秦、魏两家同时聘亲,所聘均是长公主,你们说说,长公主只有一个,周天子会许配谁家呢?” 楚国客商应道:“听说秦室聘亲在先,魏室聘亲在后,天子当依先后次序,许嫁秦室!” 韩国人当即反驳:“真是迂腐之见,天子没你那么笨!再说,昨儿后晌,在下亲眼看到两家同时进的城门,一家进西门,一家进北门,谁先谁后,谁能吃得准?” 楚国人呷一口茶,轻哂一声:“依仁兄慧眼,天子当将公主嫁予谁家?” 韩国人咳嗽一声,不无笃定地朗声应道:“在下以为,天子定将长公主嫁给魏室。魏王雄霸天下,大魏武卒横扫四方,天子前晌将公主嫁予秦室,大魏武卒后晌就会打进王城!” 楚国人又是一声哂笑:“我说仁兄,你是瞎了眼咋的?大魏武卒尽在河西支应秦人,纵使想来问罪,只怕也是鞭长莫及。” “唉,”齐国客商长叹一声,“想想也是,天子当到这个份上,真也够难心的了。” 楚国人呵呵笑道:“仁兄净是瞎操心,瞎伤心!仁兄想想,一个穷家闺女,两个富家争聘,周天子这阵儿没准高兴得合不拢嘴呢,怎会难心?” 齐国客商又是一声长叹:“唉,仁兄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啊!这么说吧,将心比心,假定这个闺女是你的,今有两个强人前来聘亲,一个是杀人越货的强盗,手里拿着刀,另一个是打家劫舍的贼人,手里提着枪,而你只有一个闺女,嫁予这个,那个不依,嫁予那个,这个不饶,请问仁兄,你能高兴得合不拢嘴吗?” 楚国客商满脸涨红,嘴巴连张几张,竟是无语可应,憋了半晌,亦叹一声:“唉,我说两位仁兄,不说这个了,换个轻松话题吧,听说……” 宋趼想是饿极了,只几口就已吞下一只干馍,咕咕正自喝水,猛见随巢子两眼放光,两只眉头微微抖动,放下手中干馍,闭上眼去,若有所思,似已忘记是在吃饭。 宋趼猜出先生必是打定什么主意了。想到此来洛阳定有大事,宋趼当即放下水碗,两眼直盯先生,静候吩咐。 果然,随巢子将手中馍馍放进条袋,端起水碗一气牛饮之后,拿袖子朝嘴上轻抹一把,摸出一枚布币放在几上,起身道:“宋趼,走,为师给你买件衣裳去!” 二人走至门口,却被小二喊住。二人顿住步子,见小二拿起那枚布币急追出来:“老丈,您的钱!” 宋趼怔道:“我们喝了开水,这是水钱!” 小二应道:“开水是送的,不要钱!” 随巢子接过布币,谢过小二,转对宋趼道:“看到了吧,这就是天子脚下!” 宋趼点了点头,跟随巢子又走一程,拐进一家裁缝铺中。随巢子左挑右捡,选出一套看起来甚是怪异的衣裳,比比划划地指导店家再作修改,而后递予宋趼,要他试穿。宋趼不知就里,糊里糊涂地穿好,对镜左瞧右看,甚觉别扭。随巢子上下左右打量一番,要店家又改一处地方,方才付好衣钱,拉宋趼走到街上。 宋趼身着怪装走在街上,一脸茫然地望着随巢子:“先生,这——” 随巢子又在阳光下一番端详,不无满意地点了点头:“嗯,像个蔡人了!” 宋趼不无惊异:“蔡人?蔡国不是早被楚国灭掉了吗?” “蔡国虽然不在,蔡人却在。你穿上此服,就能觐见天国王后了!” 宋趼更加迷茫:“天国王后?” 随巢子点了点头。 “巨子要弟子觐见王后,可有要事?” “帮天子过一道大坎!” 宋趼眼睛大睁:“过一道大坎?是何大坎?” 随巢子从袖中摸出一只锦囊,递予宋趼,微微笑道:“不要问了,你这就进宫,将此锦囊呈予王后!” 宋趼不无狐疑地接过锦囊,转身朝王宫方向走去。 周天子从万安殿里出来,回到御书房独坐有顷,越想越是难心。堂堂天子,遇到事儿竟然无人可以商量。两个叔公有等于无,只会添堵。颜太师的主意虽然可行,却是馊主意一个。别的不说,单是想到要将雪儿嫁予老燕公,他这心里就不是味儿。唉,细想颜太师,也是无奈。大周天下演至今日这般境地,也够难为老太师了。 心中烦闷,显王自然而然地想到了王后。又坐一时,他叫上内宰,一步一步地朝靖安宫挪去。 听闻天子驾到,王后及众宫女无不叩迎于地。周显王扶起王后,对内宰、宫正及众宫女摆了摆手。众人知趣,叩首退出。 宫中只余二人时,周显王却又想不出如何开口,阴沉起脸,在厅内来回踱步。王后看出他有心事,先出声道:“陛下心神不宁,可为雪儿之事?” 显然,她已尽知内情。周显王的步子更加沉重,呼吸也粗放许多。 王后缓缓起身:“陛下,瓜熟蒂落,雪儿去岁及笄,也该出嫁了!” 周显王停住步子,面现怒容:“雪儿是该出嫁,可秦、魏哪儿是来聘亲?他们是来——是来——”越说越气,顺手抄起窗台上的玉瓶,猛然摔在砖地上。 “啪”一声脆响,玉瓶应声而碎。 玉瓶是王后的陪嫁之物,也是王后的至爱。显王陡发雷霆之怒,玉瓶于顷刻间成为一堆碎片,王后自是承受不起,心中一阵绞痛,泪水盈出。她拼力噙住,缓缓走到窗前,跪于地上,一声不响地捡拾碎片。 周显王这才意识到自己做得过了,急至王后跟前,伸出手颤抖着抱住他,不无沮丧地说:“子童你说,寡人算什么?寡人是什么!?” 王后也缓过神来,一边捡拾碎片,一边柔声说道:“陛下,您是天子,是大周天子。” 周显王凄然哂笑:“什么大周天子?大周何在?诗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可如今,王土何在?王臣何在?寡人不过是他们枪头下的缨子,剑柄上的珠子——寡人——寡人心里,窝囊啊!” 王后听得难心,缓缓放下碎玉,伸出纤手捉住显王的大手:“陛下,天下又不是只有魏、秦两家,陛下若是不称心,就为雪儿另择一家。” 显王的脑海里立即闪过颜太师的主意,轻轻摇头:“另择何人?天下公侯,弱国敢怒而不敢言,强国哪一家知道礼义廉耻?哪一家顾念周室尊荣?魏、秦不说了,楚人向来不服周,庄王时居然兴兵问鼎;赵、韩本是大夫篡政,与魏是一丘之貉;齐自桓公之后,再无君子,到田氏代姜,齐人也就不知何人了。老燕人虽说尚存正气,可燕公老迈,燕室弱而偏远,无济于事!” 王后轻声安慰:“这些事儿又不是一日两日了,陛下有志振作,亦当徐徐图之。” 显王凄然说道:“你叫寡人如何振作?先前寡人尚存一丝振作之心,孟津会上,这点心思也就随风而去了。子童呀,寡人是眼睁睁地看着先祖的基业土崩瓦解,眼睁睁啊!” 显王说得难心,泪水不由自主地顺腮流淌下来,滴落在砖地上。 一阵沉默之后,王后轻叹一声,抬头说道:“陛下,若是一时三刻寻不到合适人家,雪儿的婚事何不拖上一拖?” 周显王轻轻摇头:“若是能拖,寡人就不会如此烦心了。眼下不是嫁与不嫁之事,而是嫁也不可,不嫁也不可。嫁,不知嫁予谁家;不嫁,谁家也不会善罢甘休!寡人思来想去,左右皆是个难。适才请来两位叔公商议,两个老糊涂又各执一端,吵得寡人的耳朵生疼。唉,寡人一肚子的苦,堂堂周室,竟无一人可诉!” 王后抱过显王,将他轻轻揽在怀中,似是在安抚一个不知所措的孩子:“天底下没有过不去的坎儿,陛下万不可过于忧心,伤及龙体……至于雪儿之事,容臣妾三思,或能想出一个万全之策。” 周显王眼睛微闭,许久,抬头问道:“雪儿可知此事?” 王后点了点头:“王城谁都知道了,怎能瞒过雪儿!” 周显王长叹一声:“唉,雪儿不会知道,王城里谁也不会知道,寡人心里,多少苦啊!”说完,复叹一声,摇头起身,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出宫门。 听着显王渐去渐远,王后一下子呆在那儿。她开始明白过来,眼下的难题,还真不是嫁与不嫁雪儿之事。 公主闺房前的水池边,碧水如镜,水中漂着一簇簇睡莲,几朵莲花盛开,又有几个打着苞儿的,将水池装点得分外娇娆。 一身英武的姬雪手拿宝剑,在池边舞剑。舞有一会儿,姬雪的动作越来越慢,似是在想心事。 慢慢地,姬雪放下宝剑,走至围栏边,半倚在栏杆上,凝视着水池中的倒影。 池水中陡然落进一粒石子,池水荡出一圈圈涟漪,将姬雪的倒影扭曲开去。姬雪回头一看,见是姬雨不知何时闪在身后,倚在一根亭柱上,歪头凝视着她:“阿姐,你这么出神,在想什么呢?” 姬雪轻叹一声:“唉,如果此生是个男儿身,该有多好?” 姬雨一声哂笑,一串话语如连珠炮一般:“男儿身?男儿身有什么好?你看看满朝文武,哪一个不是男儿身?再看看太学里的贵族少爷,哪一个不是男儿身?再往远处看,列国公侯,还有数不清的太子、世子和公子,哪一个不是男儿身?可你数数看,在这些男儿身当中,有几个是有出息的?有点才具的,脸上莫不写着虚伪,心里莫不藏着贪婪;没有才具的,不是行尸走肉,就是禽兽不如!” 姬雪抬头看一眼姬雨,摇头道:“雨儿,你总是爱钻牛角尖。如果阿姐是男儿身,我就——我就——” 姬雨学着姬雪的口吻接道:“我就重振先祖基业,恢复大周祖制,使天下万民乐业,再无征伐!” 姬雪嗔道:“你又取笑阿姐了!” 姬雨走过来,靠在姬雪肩头:“那——阿姐你说,如果你是男儿身,想做什么?” 姬雪沉思有顷,回望姬雨:“我是姐,你是妹,照理得我先问你。雨儿,如果你是男儿身,此生欲做什么?” 姬雨不假思索:“我压根儿就不想做男儿!” 姬雪奇道:“哦?雨儿不愿做男儿,那是愿做女人了?” 姬雨轻轻摇头。 姬雪惊讶了:“那——那你想做什么?” 姬雨从胸襟里掏出那只如羊脂般的乳色玉蝉儿,轻轻抚弄:“我呀,就想做一只自由自在的蝉儿,想飞就飞,想唱就唱。” 姬雪笑道:“要是人人都像妹妹,天下岂不更乱了?” 姬雨不无认真地说:“要是人人能像雨儿,天下再也不会乱了。” 姬雪又是一笑:“好好好,阿姐不与你贫嘴,阿姐问一句实心的。雨儿,依你的眼力,秦国太子和魏国太子,哪一个更有可取之处?” 姬雨扑哧一笑:“说来说去,阿姐原来不是想做男人,而是想嫁人呢!” 姬雪面色羞红,再次嗔道:“你——又来了!” 姬雨抿嘴笑道:“好好好,阿姐说的这两位太子,依雨儿之见,没有一个好东西!” 姬雪急忙辩解:“阿姐指的不是他们两个人!” 姬雨不无诧异:“那——阿姐指的又是什么?” “阿姐是想问你,秦国和魏国,从长远处看,哪一国更——更有利于重振大周?” 姬雨一下子怔了。好半晌,她才明白姬雪的心事,轻叹一声:“唉,阿姐,雨儿说句不该说的,天下早已没有大周了。你看看父王,你看看父王身边的哀哀诸公,你再看看列国诸侯……” 姬雪的脸色转阴,泪水缓缓流出,似是自语,又似是说予姬雨:“天下大势,阿姐早就看清楚了。可阿姐不甘心,阿姐相信大周仍有希望!这个希望哪怕只有一点点儿,阿姐也要奔着它去。雨儿,近几日来,阿姐反复思量,魏国貌似强大,可失道寡助,定不久长。秦人虽说荒蛮,却有后发之力。阿姐若能成为秦国的太子妃,有朝一日太子当政,阿姐或可影响未来秦公,大则重振大周,小则为父王分忧!” 姬雨的泪水夺眶而出:“阿姐——” 姬雪轻叹一声:“唉,阿姐的这份心思,却又说与谁知?” 姬雨抹去泪水:“阿姐放心,雨儿这就告知母后去!” 惊诧的姬雪不及拦阻,姬雨已是飞奔而去。姬雨一气跑至靖安宫,正欲进门,远远看到一名军尉领着衣装怪异的宋趼快步走来。 姬雨的好奇心陡起,隐于一棵树后,待他们走近,斜刺里冲出,拦住军尉,指着宋趼道:“请问军尉,他是何人?” 军尉冷不丁吃此一惊,退后两步,见是二公主,赶忙拱手:“回二公主的话,此人是从蔡国来的,说有要事,求见娘娘。” 姬雨将宋趼上下打量一番,点头道:“嗯,是蔡人衣装!”转对军尉,“你们在此候着,我去禀报娘娘。” 姬雨走进宫里,见王后独自跪在窗前,正在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什么。宫正和两个宫女各垂脑袋,不吱一声,远远候在一侧。 姬雨快步走到王后身后,见王后全神贯注凝视着的,正是那只被显王摔碎了的玉瓶。 姬雨轻声叫道:“母后!” 王后正自冥思,见是姬雨,指着旁边的砖地:“雨儿,坐吧。” 姬雨两腿一弯,在王后旁边跪下。 王后手指玉瓶:“雨儿,母后问你,可有物什将玉瓶胶合起来?” 姬雨的眼睛望向玉瓶。所有碎块都被王后找到并拼接在原位,上面的道道裂痕醒目地显出,它们只是被暂时拼装在一起,稍一震动,就会再次成为一堆碎片。 姬雨深知玉瓶对母后的意义,轻声问道:“母后,它——它怎么碎的?” “唉,”王后轻叹一声,“怎么碎的不重要了,雨儿,母后问你,可有物什将它们胶合起来?” 姬雨沉思有顷,摇了摇头。王后的泪水夺眶而出,缓缓站起。 姬雨陡然明白过来,王后所指并不是碎了的玉瓶。玉瓶代表王权,是象征,王后的伤感不在玉瓶,而在玉瓶之外的东西。 姬雨心里一动,跟着站起来,缓缓说道:“母后,雨儿——雨儿有话要说!” 王后顿住步子,回头望着姬雨。 “这些碎片,阿姐或有办法粘合,母后可否让她试试?” “是吗?”王后思忖有顷,“她有胶?” 姬雨点了点头:“方才,雨儿听阿姐说,她能寻到胶!” “哪儿寻去?” “秦国!阿姐愿去秦国,阿姐说,那儿或有胶,可粘此瓶!” 王后又是一番沉思,回头再看一眼玉瓶,轻叹道:“唉,算了吧。碎了就是碎了,胶起来,它也是碎了。” “可阿姐——”姬雨急了。 “雨儿,”王后显得甚是疲惫,“要是没有别的事儿,母后要休息一会儿。” 姬雨点了点头,正欲出门,忽又想起门外之事,回身禀道:“母后,方才雨儿看到军尉引领一人,说是求见母后。” “哦?”王后略感惊异,“他是何人?” “说是打蔡地来的,一身蔡服,想是——”姬雨顿住话头。 王后思忖有顷,吩咐宫女悬下珠帘,端坐于几前,对宫正道:“宣蔡人觐见!” 宫正走至门外,朗声唱道:“娘娘有旨,宣蔡人觐见!” 宋趼走进,隔珠帘叩道:“草民叩见天国娘娘,祝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王后缓缓说道:“观你衣饰,似是蔡人。听你言语,却非蔡人!请问高士何人?” 宋趼再拜道:“娘娘圣明!草民确非蔡人,这身衣饰是家师特为草民缝制的,说是这样可以觐见娘娘。” 王后略吃一惊,再次发问:“你家先生所为何事?” “家师要草民捎书一封,呈送娘娘御览。”宋趼说完,从袖中掏出随巢子的锦囊,宫正接过,掀起珠帘,进去递予王后。 王后拆开一看,急急问道:“你家先生现在何处?” “家师昨日尚在王城,今日不知去向。” “你家先生尊姓大名?” “家师嘱咐草民转奏娘娘,家师是乡野一叟,娘娘不必记挂。” 王后沉思有顷,微微点头,转对宫正:“赏高士金五十、绸缎十匹。” 宋趼赶忙拜谢:“草民谢娘娘恩赐!草民恳请娘娘收回成命,没有家师嘱托,草民不敢受礼。娘娘万安,草民告退。”接着再拜三拜,缓缓退出。 王后转对姬雨:“雨儿,送送这位先生。” 姬雨答应一声,追出门外。 看到姬雨走远,王后再次打开宋趼捎来的锦囊,细读几行偈语:“欲过此关,可服赤丹;昏睡半月,续服青玄;欲除病根,鬼谷求仙。” 王后思忖有顷,闭目祈祷一阵,焚去书信,取出一小块羊皮,咬破手指,将血挤入砚里,伏案草成血书一封。书毕,端详一阵,寻到一个锦囊,将羊皮卷起来,塞进锦囊,仔细缝好,轻声叫道:“来人!” 宫正趋进:“娘娘有何吩咐?” 王后指了指案上的锦囊:“你马上动身,去云梦山一趟,务必寻到鬼谷,将此锦囊转呈谷中一位白眉仙人。” “白眉仙人?他可有名号?” “仙人长居鬼谷,自号鬼谷子!去吧,快去快回,不可张扬!” 宫正拿起锦囊,纳入袖中:“老奴遵旨!” 宫正走后,王后闷坐有顷,从随巢子的锦囊里倒出两粒药丸,一粒赤丹,一粒青玄,拿过丹丸,以温水服下,将另外一粒收藏起来。 王后服毕,端坐几前,微闭双目。不多一时,药力发作,王后大叫一声,倒在地上。众宫女听到声响,疾步进来,陡见王后口吐白沫,昏迷不醒,顿时惊叫起来。 一时间,后宫大乱。 王后突患怪病,宫中御医尽皆不能诊治。 此事迅速传至馆驿,魏国副使匆匆走进陈轸院落,急禀陈轸:“禀报上卿,周王后突患紧病,冷热无常,昏睡不醒,周室正在全力救治。颜太师传话,鉴于娘娘玉体有恙,长公主婚嫁之事暂缓计议!” 陈轸听毕,脸色转阴,思忖有顷,吩咐副使:“此为周室缓兵之计!病不瞒医,你速回安邑,将情势奏知陛下,请陛下速遣御医前来诊治。待拆穿之时,看他有何话说?” 副使急引二人,快马急驰而去。 望着魏国副使飞驰而去的背影,樗里疾沉思片刻,脸上浮出微笑,也对副使耳语几句,副使点头,快步离去。不一会儿,一骑马驰出洛阳,径投西去。 宫正拿过王后锦囊,带上一个太监,二人换过便装,乘快马径投云梦山去。不消五日,二人已到宿胥口,寻路赶至山中,寻入鬼谷,自然又被童子拦住。 二人费尽口舌,童子依旧不许。宫正急了,从袖中摸出一只大周天子的通关玉牒,交予童子,要他呈送鬼谷先生。童子久从未见过玉牒,反复观赏许久,仍识不出,又见来人神情急切,想是急事,思忖有顷,持玉牒进洞禀报。 鬼谷子见到玉牒,当即出洞面见宫正。宫正看到来人果有两道白眉,知是鬼谷子,见过大礼,转呈王后锦囊后,告辞出谷。 鬼谷子走回洞中,拆开锦囊,打眼一扫,闭目陷入冥思。有顷,鬼谷子睁开眼睛,将王后的血书反复审视几遍,轻叹一声,纳入袖中,起身走出洞口。 童子迎上道:“先生,方才二人,乍眼一看,怪里怪气的。” “哦,如何怪法?” “年纪一大把,却不见一根胡子;长着男人身,声音却嗲里嗲气,听起来就跟女人似的!” 鬼谷子扑哧一笑:“这叫宫人!” 童子大是诧异:“啥叫宫人?” “宫人就是——就是住在王宫里的人!” “啥叫王宫?” “王宫就是——”鬼谷子略顿一下,想好词儿,“就是许许多多又高又大的房子连在一起。” 童子眼睛大睁:“难道比咱这山洞还大?” “当然!”鬼谷子呵呵直乐,“你小子想不想下山开开眼界?” “下山?”童子眼睛一眨,笑道,“若是先生想下山,童子愿陪先生走一遭。” 鬼谷子呵呵又是一笑:“你小子嘴巴倒溜!你心中想的什么,别以为老朽瞧不出来!在这山沟里一蹲这么些年,你小子早就憋不住了,为师成全你,此番就让你见识见识山外尘世,看你烦也不烦。” 童子凑上来,嘻嘻笑道:“先生,凭你咋说,童子跟您下山就是。要带啥子不?” 鬼谷子吩咐他道:“棚架上有个小招幡儿,有些年头没用过了,你拿下来,扛在肩吧!” 童子跑回洞中,果在棚架上寻出一只旗幡儿,取下来扛在肩上,兴冲冲地走出,朝鬼谷子叫道:“先生,走咧。” 鬼谷子背起两手:“走吧!” 一老一少径出鬼谷,不消几个时辰,就已赶到云梦山脚。不料二人一出山坳,就被远处山顶上的一双眼睛盯上了。 是宋趼。 童子扛着看相的幡子在前,鬼谷子倒背两手在后,两个人影迎着宋趼的目光不急不慢地缓缓移动。不一时,两人行至那个三岔道口,童子停下步子,回望鬼谷子。鬼谷子朝通向洛阳的那条小道一指,童子径投西去。 宋趼看得真切,一个转身,疾步趋至树下,对闭目静坐的随巢子道:“禀报先生,不出先生所料,鬼谷先生出来了!” 随巢子忽地起身,急急走到山顶,在巨石上站定,远远地眺望正在山间蠕动的一大一小两团黑影,一丝难得一见的笑意浮在他饱经沧桑的老脸上。 随巢子心情极好,宋趼却是不无惶惑:“先生,弟子有惑!” “说吧!”随巢子收回目光,不无慈爱地望着他。 “前番先生以死恳请,鬼谷先生竟然不为所动。此番天国娘娘一封书信,鬼谷先生就匆匆下山,弟子百思不得其解。” 随巢子微微一笑:“一把钥匙开一把锁嘛!” 宋趼仍旧一脸惑然:“若是如此,鬼谷先生出山,为的并不是天下苍生,而是天国娘娘?” 随巢子却似胸有成竹,甚是开心地侃侃说道:“娘娘是天下苍生的娘娘,自也是天下苍生。娘娘眼下的处境,与天下苍生的一般无二。天下犹如一堆乱麻,娘娘就是这堆乱麻的麻头。只要鬼谷先生去抽这根麻头,再想脱身,怕就难哩!” 宋趼彻底明白了随巢子的良苦用心,不无叹服地连连点头。随巢子回头又是一番眺望。直到望断黑影,随巢子才转过身来,吩咐宋趼:“这桩事情告一段落,我们也该走了!” 宋趼迟疑一下:“还去洛阳吗?” “鬼谷子一去,洛阳就用不上我们了。”随巢子头前走去,似又回到现实中,脸上浮出一丝愁云,“这几日不知怎的,总是梦到平阳。前番魏人屠城,平阳伏尸数万,适逢酷暑,腐尸横陈绝不是好事。万一闹起瘟病来,卫人岂不是雪上加霜?” 宋趼脸色一紧,急急跟上。 鬼谷子、童子二人不急不忙,摇摇晃晃,于第十二日迎黑时分赶到洛阳。眼见城门就在前面,鬼谷子却顿住步子,招呼道:“小子,天色晚了,咱得寻个地方过夜才是。” 童子眼珠子四下一抡,指着不远处的一处房舍:“看,那里有户人家!”话音落处,扔下招幡,撒腿跑去,不一会儿飞奔回来,老远就不无兴奋地招手道,“先生,快来,是个土庙,正好住人!” 鬼谷子拾起招幡,径朝土庙走去。赶至庙门,鬼谷子抬头一看,门楣上写的是“轩辕庙”三字,门半掩着。童子敲门,无人应声,推门探头一看,院中亦无人。土庙甚是破旧,看那样子,像是有些年头了。鬼谷子审视有顷,抬脚跨进门槛,童子紧跟于后。 土庙没有偏殿,只有正殿三间,中无隔墙,甚是空荡。殿中左右各有一根立柱,上架两道大梁。正堂靠墙处坐着一尊泥塑,面前摆着少许供品。毋须再说,泥塑当是轩辕帝了。 鬼谷子携童子在轩辕帝前跪下,拜过三拜,回身看时,童子大吃一惊,差点惊叫起来:左侧立柱下,赫然一人勾头盘腿坐在那儿。因天色苍黑,加之毫无防备,童子一点也未注意到他,那人也似正在忙活什么,并未理会两个不速之客。 鬼谷子眯眼细看,左边靠窗处铺着干草,上面是一张破苇席,显然,此人在此居住多日了。鬼谷子细观此人,见他二十出头,浓眉大眼,五官端正,天庭饱满,气正骨直,一身粗布衣裳难掩身上贵相,眼中一亮,微微点头。 童子早已判断了形势,将招幡儿放在门后,寻到一把扫帚,径至右侧立柱下,靠东间窗下扫出一片地方,见庙门外面有个草垛,亦去抱来几捆干草,铺出两个床铺。鬼谷子在草铺上缓缓盘腿坐下,眼角依旧瞄向那人。 童子忙活已毕,终是忍不住好奇,蹑手蹑脚地走近那人,在他前面蹲下。天色几乎黑定了,童子睁大眼睛方才看清,那人正用一把短刀聚精会神地雕刻一柄木剑,一个木制剑鞘和一把锉子摆在旁边。 木剑本是儿童玩具,童子心里痒痒的,看有一时,见他仍旧一言不发,一门心思只在刻雕,终于忍耐不住,伸手去拿旁边的剑鞘。 说时迟,那时快。那人陡然出手,迅速将剑鞘拿起,瞪他一眼,见到是个孩子,立时松懈下来,将剑鞘移至膝上,朝童子咧嘴一笑,算是致歉,依旧刻他的木剑。 那人的过激反应使童子大吃一惊。见他发笑,童子知他并无敌意,正欲问个明白,门外传来脚步声,不一会儿,有人敲门。童子开门,见是一个跟那人差不多高下、差不多相貌的小伙子。小伙子见到童子,似吃一惊,劈头问道:“我二哥呢?” 童子愣了:“什么二哥?” “有人说他住在这儿,人呢?” 童子听出是来寻人的,朝殿里一指:“里面有个人,不知是否?” 小伙子几步跨进殿里,不无惊喜地叫道:“二哥,我在城里寻你两天了,迎黑才打听出你住在这个庙里!” 那人并未回话,头也不抬,依旧在雕木剑。 “二哥,阿大要你回去。阿大说,这几日庄稼长得快,田里草多,忙不过来,定要寻你回去。” 那人依旧在雕木剑。 “天要黑了,咱得快走,要赶二十多里呢!” 那人依旧在雕木剑。 小伙子急了,苦口劝道:“二哥,你就死了这个心吧!阿大说了,富贵是好,可富贵不是咱庄稼人的!咱庄稼人是啥?是苍头百姓,生就下田干活的命,咋能跟富贵人比?阿大还说,人家富贵人打小就习六艺,就读诗,就知礼,可咱呢?打懂事起,就知道种地!” 小伙子一口一个阿大,那人听得烦了,朝小伙子白了一眼,忽地起身,将锉子、短刀一忽拉全收起来,又将木剑小心翼翼地插入剑鞘,拔腿朝门外走去。 小伙子一愣,赶忙追出殿去。 童子赶到门口,见二人一前一后已是走远,复回殿里,对鬼谷子笑道:“先生,山外果是怪人多,你看那人,都成大人了,还玩木剑。人家对他说话,他一句也不应。” 鬼谷子微微一笑,指着那人的苇席道:“席子是你的了,睡吧!” 洛阳南郊,井田里,炎阳似火,天上并无一片云。此时已交六月,从麦茬里长出的秋庄稼绿油油的没了脚跟。 谷田里一溜儿排着起落不已的四张长锄。排在左边的是个年约五旬的壮汉,名唤苏虎,依次挨着的是他的三个儿子。周人干活也是长幼有序,紧挨他的汉子不足三十,是苏虎长子苏厉。在土庙里刻木剑的怪人排在第三位,名叫苏秦。敲门喊他的小伙子名叫苏代,排在最后,此时看起来,似是稚气刚脱,未入冠年。 这日老天特别整人,日头越来越毒,风却是一丝儿没有。父子四人汗流如雨,八只臂膀机械而有力地前后摆动。 身上依旧挂着木剑的苏秦不知在想什么,神情渐渐恍惚,一锄下去,一片谷苗应声倒地,自己却浑然不觉。 苏虎听到声音不对,斜眼瞥到,脸色顿时黑沉下来,径直走到苏秦身后,不无心疼地捡起谷苗,拿眼直瞪苏秦。苏秦却似毫无感觉,又一锄下去,几棵谷苗再次倒地。 苏虎越看越心疼,回头一瞄,苏秦锄过的一溜四行,隔三差五就有几棵倒地的谷苗,几株大草依旧直直地长在田里。苏虎越看越上火,弯腰捡起一把谷苗,几步走到苏秦前面,啪地扔在他的锄前,厉声喝道:“苏秦,你的魂丢到茅坑里去了?你睁眼看看,草没锄掉,谷苗倒让你锄光了!” 苏秦打个激灵,看一眼那把谷苗,忙拿袖子擦拭额上的汗水,一副恍然知错的表情。苏虎不好再说什么,瞪他一眼,扭身走回,朝锄把上极其夸张地呸呸连吐两口,继续锄地。 苏秦回过神来,也忙拿起锄头。 没锄几下,二里开外的官道上突然尘土飞扬。苏秦抬眼望去,一辆驷马轺车急驰而过。轺车后面,另有十几骑护卫,看那势头,轺车里的人职爵不低,起码也在大夫之上。 苏秦的嗓子眼儿里动了一下,两只眼睛直直盯在烟尘前面的那辆轺车上。 苏代见状,也停住锄头,指着轺车问苏秦道:“二哥,你懂得多,车上那人是个大夫呢,还是个上卿?” 苏秦似乎没有听见,只将眼睛一眨不眨地紧盯官道。 苏代咂吧两下嘴巴,又要问话,瞥到苏虎正在脸色阴沉地望过来,赶忙低头锄草。苏秦却无觉察,依旧手拄锄把,两眼痴痴地凝视官道。 苏虎脸色红涨,目光直射苏秦,嗓子眼里咕噜几声,几欲破口责斥,又强自忍住。 轺车渐渐远去,飞扬的尘土也消散了。苏秦怅然若失,轻叹一声,方才意识到自己下巴正在拄着锄把,赶忙低头锄草。 刚锄一时,从相反方向又来一队人马,打头的竟是两辆驷马轺车,后面的护骑更多,前呼后拥。远远听见马蹄得得,车轮滚滚,飞扬的尘土更见壮观。 苏秦的兴致自也更见高涨,两眼一刻不停地凝视官道,右手食指一下接一下地点下去,嘴唇不断掀动,似在默数车后护卫的数量。几行汗水从额头流下,眼看就要流到眼眶边上,他也顾不上擦拭。 苏虎的脸色已近铁青,喘气越来越粗。苏代、苏厉相视一眼,知道雷霆之怒就要爆发,皆现惊慌之色。唯苏秦不知不觉,仍旧沉浸在官道上的喧嚣之中。 苏虎的嗓眼一番咕噜,终于喝出几句:“看看看,有啥看头?不就是几个达官贵人吗?从小看到大,还没看够?” 苏秦打了个哆嗦,这才注意到狂怒的父亲,赶忙低头锄草。 苏虎朝手心里猛唾一口,照地上猛力一锄,似是自语,又似是说予苏秦听:“哼,生就个庄稼汉,不好好种庄稼,一天到晚盯着人家贵族老爷的车驾排场,能顶饭吃?” 父子四人一直干到天色昏黑,苏虎担心再锄下去殃及谷苗,这才下令收工。 苏家住在伊水东岸的轩里,一个不足百户的中等村落。轩里离王城原本不远,但隔了伊水,又隔了洛水,若去王城,绕到渡口,就有二十多里。 苏家大院位于轩里中心,离村子的四边差不多远近。苏虎四人放下锄头,苏代拉上苏秦,二人下伊水洗澡去了。 苏虎洗了把脸,在院中的大椿树下略坐一会儿,忽地起身,走进中堂,将中堂几案上的杂物清除一遍,又提一桶水,拿抹布将几案反复地清洗、擦拭。收拾好中堂,他又到里间,弄来一只高凳,站上去,从棚架上取下一个锦绸包裹的物什,仔细解开,现出一个匾额,上面是“天道酬勤”四个铜字。 苏虎小心翼翼地将匾额搬至中堂,在墙上挂好,退至远处端详有顷,满意地点了点头,从几案下面的抽屉中取出列祖列宗的牌位,依序摆好。 苏虎正在摆弄,老伴苏姚氏走进门来,见状大吃一惊:“他大,又不是逢年过节,咋又摆弄起这些物什哩?” 苏虎白她一眼,弯出中指将几案敲得咚咚直响:“还不是为你那个不成器的二小子?我算看透了,他的心思,根本没往庄稼上操!” 苏姚氏感觉架势不对,惊惧地问:“他大,你——你想咋的?” 苏虎气呼呼地说:“咋的?还能吃了他不成?这些年来啥法儿都试过了,就是招不回他的魂。今儿个只想让他跪在列祖列宗跟前,对天子赐的锦匾起个毒誓!” 苏姚氏听出不是动粗,顿时放下心来,嘟哝道:“都是自家骨肉,起啥毒誓?” “不让他起毒誓,他就不会老老实实地呆在家里,也不会老老实实地伺候庄稼!” 苏姚氏支应他道:“好好好,要是毒誓管用,我们真要谢天谢地了。” 苏虎看看收拾得差不多了,吩咐苏姚氏:“去,找二小子回来,嗯,还有,让老大、老三一道过堂,打总儿收收心!” 说话间,苏代洗完澡回来,哼着小曲儿回到院里。苏姚氏听见,急走出来,小声问他:“代儿,你二哥呢?” 两人洗过澡后,苏秦呆在村北的打谷场里不肯回来,苏代自是知道。然而,苏代瞄见中堂里灯火明亮,摆满牌位,已知端底,当即摇头道:“洗完澡后,一扭身就不见他了。” 苏姚氏拉住苏代,对他耳语一阵,嘱他快去喊苏秦回来。 太阳早已落山,苏秦盘腿坐在打谷场上,仍在专心致志地雕刻木剑。雕有一会儿,他拿过锉子,细细研磨,而后将剑掂在手中,端详一阵,插进剑鞘里。连插几次,许是感觉不顺,他又拿锉子细磨起来。 正在细磨,苏代走来,站在一边观看一会儿,小声说道:“二哥,阿大叫你回去哩。” 苏秦没有睬他,两手依然在忙活。 “阿大在中堂拜祭祖宗,看样子像是要教训你哩!娘悄悄说,待会儿你要认个错,阿大咋说,你咋听就是!” 苏秦依旧在细磨,只不接声。 苏代迟疑一下:“二哥,要不,你先躲一阵去?” 闻听此话,苏秦打个惊愣,收起锉子,一骨碌爬起,将木剑插回鞘中,倒背于肩。 苏秦一直倒背木剑,苏代几次都想提醒他,均未出口,此时也是无话找话,小声说道:“二哥,你背错了。我见人家的剑,都是剑柄朝上!” 苏秦微微一笑,朝他深揖一礼,依旧倒背木剑,转身径朝渡口方向大步走去。苏代愣一会儿,急追几步,冲苏秦的背影叫道:“二哥,要是我想找你,哪儿寻去?” 苏秦略停一下,回望一眼,朝他再揖一礼,转身扬长而去。 苏代挠挠头皮,看到苏秦的背影渐去渐远,彻底隐没在昏暗中,方才轻叹一声,走回家里。来到堂前,苏代看到列祖列宗的牌位、供品均已摆好,香也燃过,苏厉已在堂下跪下。苏虎站在门口,两眼直盯门外,见到苏代,劈头问道:“那小子呢?” 苏代勾头应道:“到处寻了,连影儿也不见。” 苏虎眼睛一横,喝道:“就这屁大个地方,他能飞到天上去?”转对苏厉,“厉儿,你也出来,都给我找去!” 苏厉赶忙起身,与苏代一道走出门去。两人满村子又寻一遭,哪儿还有人影?二人回到家里,细细禀过,苏虎气得浑身发颤,狠跺几脚,只好又将祖宗的牌位逐一撤下。 翌日晨起,苏虎出工,仍旧不见苏秦,虎脸质问苏代:“一个晚上他都没回?” 苏代摇头道:“没有。二哥许是害怕责斥,躲到哪儿睡过头了。要不,咱先下田去,呆会儿二哥回来,也必去了。” 苏虎有气也无处发,转对苏姚氏吩咐道:“待会儿二小子回来,让他依旧去东坡谷田,今儿赶急一点,傍黑兴许就能锄完。” 苏姚氏应道:“他大,你放心就是。待秦儿回来,我让他马上就去。” 谷田里,苏虎三人锄有一晌,仍旧不见苏秦。苏虎感到事儿不对,变过脸色,气呼呼地叫道:“昨儿躲老子一宵,今儿连影儿也不见了,这是摆明了要跟老子打擂台呀。” 苏代扎住锄头,小声劝慰:“阿大,二哥心野,真要不想种地,我看就算了。田里的活,我跟大哥多干点,中不?” 苏虎方脸一虎,大眼一瞪:“中个屁!” 苏代赶忙埋头锄草,不敢吱声。 苏虎沉思有顷,抬头问道:“那小子必是又去王城了!代儿,前儿你不是去过王城吗?我且问你,这几日王城里可有热闹?” 苏代想了想,嘻嘻笑道:“是有热闹来着。前儿我在城里,听见满城人都在议论聘娶公主之事。” 这些日来,苏虎一心埋头弄庄稼,这样一桩大事,竟是一丝儿不知,急忙问道:“是谁家聘娶公主?” “是秦公和魏侯。听说他们均来使臣,说要聘娶天子的长公主做太子妃,王城里闹得沸沸扬扬,连三岁孩童都在议论。” 苏虎又是一番沉思,自语道:“怪道那小子没魂了!”话音未落地,心头陡然一揪,暗自琢磨:莫不是他思春了? 苏秦就此细细琢磨有顷,心底陡然豁亮:果是如此,倒是好事。有个媳妇管着他,那小子没准儿就能收心了。 想至此处,苏虎立时有了主意,将锄头朝田里一扎:“你俩先锄,我得回去一趟。” 苏虎三步并作两步赶回院里,苏姚氏仍旧候在门口,见是苏虎,赶忙说道:“他大,我在候着呢,秦儿只怕这阵子就回来了。” 苏虎急惶惶地说道:“不用候了。你到鸡棚、鸭舍里,抓只鸡,再逮只鸭!” 苏姚氏一怔:“他大,你——这是干啥?鸡、鸭都在生着蛋呢!” 苏虎白她一眼:“要你去,你就去,啰唆个啥?” 苏姚氏知道拗他不过,只好嘟囔着走向后院,不一会儿,一手拎只鸡,一手提只鸭,极不情愿地走回院里。 苏虎寻来两根绳子,将鸡、鸭的小腿绑上,一手提拎一只,径自出门,不一会儿,就已走到村西头的媒婆麻姑家的柴扉外面。 苏虎站在门外,朗声叫道:“老姐儿,在家不?” 麻姑听到喊声,系着围裙从灶间里走出,见是苏虎,夸张地嚷道:“天麻麻亮就听见喜鹊儿喳喳喳直叫,妹子就琢磨着有稀客,这不,果然是老哥儿!快快快,院里坐。” 苏虎推开柴扉,走进院子,将鸡、鸭放到地上。麻姑扫一眼仍在扑腾的鸡、鸭,明知故问道:“老哥儿呀,多忙的天,你不下田干活,绑着这些小东西到妹子这儿,要干啥哩?” 苏虎呵呵一笑:“还能干啥?让老姐儿补补身子。” 麻姑开门见山:“老哥儿,直说吧,是哪个小子?” “托老姐儿的脸,老大已经结亲,该上老二了!” 麻姑一听,赶忙起身,连连摆手道:“我说老哥儿,你这两只鸡鸭,妹子当真消受不起,还是拿回去自己补身子吧!” 苏虎有些惊讶:“咋哩?” “还能咋哩?”麻姑出口如发连弩,“要是为你家的老三跑腿儿,妹子我二话不说,可这位二小子,说话结巴不说,走路也不拿正眼瞧人,一天到晚心不在肝儿上。不瞒老哥儿,二小子的名声早就传遍十里八乡了,没有哪家闺女愿意嫁他!您这个忙,妹子纵使想帮,怕也是个难哩!” 苏虎从袋里摸出几个钱币,塞予麻姑:“闺女愿不愿嫁,还不全在老姐儿您这张金口上?这桩好事儿,老哥儿啥话不说,只托在老姐儿身上!” 麻姑接过布币,轻叹一声:“唉,也只有妹子这人,嘴皮儿硬,心肠儿软。中,妹子这张老脸儿,今儿就为老哥儿豁出去了!” 苏虎躬身打揖:“有劳老姐儿了!” 这日上午,童子扛着招幡儿走在王城大街上,两只大眼左抡右转,一刻不停地打量两边连绵不绝的店铺,有顷,不无惊奇地对鬼谷子道:“先生,看,我们到王宫了!” 鬼谷子四下一望:“哦,王宫在哪儿?” 童子手指两边的店铺:“这不是王宫吗?” 鬼谷子捋须大笑:“哈哈哈哈,这哪是王宫?” 童子惊异地问:“你看,这些房子又高又大,一个个连在一起,比咱谷里的山洞长多了,不是王宫,又是什么?” 鬼谷子乐得呵呵直笑:“你小子呀——” 童子正欲再问,忽然怔住了。 旁边一家米铺门前停着一辆牛车,前日夜间他们在土庙里看到的那个怪人正在光着膀子与另外一个小伙子朝下卸米。童子见他肩扛大麻袋,大步流星地走进米铺,码好,疾步再走出来,动作麻利地再次扛起一袋。 “先生,看那个怪人,他在这儿。”童子手指苏秦,小声说道。 鬼谷子显然早已注意到了,盯苏秦又看一时,微微点头,转对童子:“怪是不怪,不怪是怪,你小子看走眼了。” 鬼谷子说出此话,倒让童子莫名其妙。童子想了一想,索性走到街边,靠在一棵榆树上,两眼眨也不眨地望着米铺,盯住苏秦,好似定要从他身上看个子丑寅卯出来。 不一会儿,车上的大米卸完,那个怪人,也即苏秦,拍拍两手,拿起水桶,动作麻利地走到水井边,打桶水,洗过上身和手脸,从墙上抓起衣服穿上,走到柜台前面。见他过来,米铺掌柜从柜台下摸出一枚布币摆在台面,朝苏秦点了点头。苏秦憨厚一笑,接过布币,纳入袖中,再从一边取过木剑,朝掌柜的揖过一礼,缓步走到街上。 凉风吹来,苏秦顿觉心定气爽,伸手理了下头发,又将衣服上下拍打一番,抬头看看日头,倒背木剑,沿街大步走去。 看到苏秦倒背木剑,童子又是一震,望着鬼谷子道:“先生,你看!” 鬼谷子笑道:“你小子,想不想去看王宫?” 童子赶忙点头。鬼谷子朝苏秦努了努嘴:“那就跟他走吧!” 不一会儿,他们跟着苏秦来到一处地方,果然是高门大院,气势巍峨,门楣上赫然刻着“辟庸”二字。 苏秦似是轻车熟路,身子一转,径自拐了进去。童子急赶几步,追进大门,竟是不见影子。门口并无门人,师徒二人信步进院,走走停停,就似观光一般。 辟庸是大周太学,在平王东迁洛阳不久就兴建起来,春秋时最是红火,盛极一时的守藏馆就在院内,守藏史老聃一生中的大多数时间就是在此院中度过。那时节,前来求学的列国士子、公子王孙络绎不绝,太学里人满为患,哪像今日这般破败不堪,一眼远去,偌大一个学宫,竟是冷冷清清,乱草丛生,只有这高墙大院和一幢幢相接相连的古式建筑,仍旧使人隐约联想到昔日的辉煌。 童子却是早已习惯了杂草、荒凉,因而毫无感伤,一进门就四处张望,惊叹不已:“先生,看来王宫就是不一样!” 鬼谷子呵呵笑道:“小子,这儿也不是王宫!” 童子大是诧异:“不是王宫?又是何处?” “是辟庸,也叫太学!” “啥叫太学?” “太学么,就是公子王孙修身学艺之处。” 童子挠挠头皮:“修身学艺?那不跟咱的山洞一样了吗?” 鬼谷子笑道:“那可就差远喽!” 童子想了一下,点头应道:“嗯,瞧人家这气势,咱的山洞是差远了。” 鬼谷子呵呵一笑:“你小子,若是瞧上这气势,那就留在这儿吧。” 童子连连摇头。 “哦,你为何不留?” 童子想了一想:“这儿没有山花,也没有蝴蝶。” 鬼谷子呵呵笑道:“你小子,小脑瓜儿转得倒是蛮快!” 童子咧嘴憨笑起来。两人乐有一会儿,童子问道:“先生方才说到公子王孙,怎么不见?” 鬼谷子朝百步开外处指了指:“就在那儿。” 童子顺着鬼谷子指的方向望去,却见苏秦盘腿端坐于一幢房舍的墙根下面,两眼微闭,神情痴迷,似乎正在倾听什么,一边听,一边双手架在前面,就似抚琴一般,脑袋还一晃一摇的,极是投入。 童子细看一阵,疑惑道:“先生说的公子王孙,就是那个怪人?” 鬼谷子笑了笑,指着旁边一棵大树:“坐在阴凉里,待会儿你就看到了!” 童子应声“好咧”,将招幡儿靠在树干上,席地坐下。 果然,没过多久,就从苏秦靠窗而坐的房子里传出琴声,悠扬激荡,绕梁不绝。童子也是识琴之人,琴声一传过来,就将眼睛闭上,倾心去听。曲子是伯牙的《高山》,也是童子耳熟能详的。 一曲听毕,鬼谷子微微点头,似是自语:“嗯,大有长进了!” 童子没听明白:“先生,什么大有长进?” “就是那个抚琴的人,你觉得他弹得如何?” “比先生差远了!” 鬼谷子微微一笑:“哦,你且说说,他弹的哪儿不如为师?” “听他的琴声,童子只能看到小鸟、流水、清风和树木,却闻不出花香,听不出蝶舞!” 鬼谷子点了点头:“嗯,说得不错。不过,他能弹到这个地步,已是无愧人师了!” 童子似是明白过来:“先生认识弹琴之人?” “是的,”鬼谷子缓缓说道,“前些年,他几番进山,欲拜为师习琴。” 童子颇觉诧异:“先生没有收他为徒?” 鬼谷子点头道:“收了。” “那——”童子越发惊奇,“他为何不在山里?” “也没收。” 童子晕头了:“先生,您一会儿收他了,一会儿又没收,这不是摆明让童子着急吗?” 鬼谷子呵呵一乐,缓缓闭上眼睛。 空空荡荡的天子太学里,琴室大概是唯一有人气的地方,因为宫廷琴师正在教十几个学子习琴。这些学子端坐于席,每人前面均摆琴具,琴架边摆着琴谱。从河西张邑来此学艺的张仪坐在最后一排,两眼眨也不眨地盯着这个据说是天下第一琴的琴师。 琴师弹完《高山》,将琴轻轻朝前一推,双目微闭,继续说道:“……古之善琴者,有伯牙、有子期、有钟仪、有师旷。古之琴曲,有《高山》、有《流水》、有《阳春》、有《白雪》。老朽方才所弹,乃伯牙之《高山》……” 琴师讲为多时,众学子已是东倒西歪,昏昏欲睡了。琴师止住话头,咳嗽一声,长叹一声,缓缓说道:“唉,你们不想听,就自己练吧!就习《高山》,琴谱摆在架上了!” 众学子你推我攘,纷纷坐直身子,两手抚琴,丑态百出,琴音杂乱无章。唯张仪端坐不动。 琴师听了一时,复叹一声:“唉,汝等朽木,不可雕也!” 张仪陡然发出一声哂笑。 琴师吃了一惊,转向张仪:“你——你为何哂笑?” 张仪朗声应道:“伯牙之《高山》,晚生七岁就已习之,还请先生另教雅曲!” 众学子一听此话,皆来劲了,齐声哄笑起来。 琴师气结:“你——你你你——你这狂生——你且弹来!” 张仪两手抚琴,铮然弹之,果然是音韵俱在,与那琴谱一丝不差,乍一听竟也无可挑剔。琴师暗吃一惊,略想一下,大声说道:“待我再弹一曲,你且听之!” 琴师抚琴弹奏。刚刚弹完序曲,张仪脱口而出道:“此乃《陬操》,为春秋儒者仲尼所作。先生再换曲来!” 琴师沉思有顷,又弹一曲,刚弹几下,张仪又道:“此乃《太公垂钓》,周公旦所作。还请先生再换曲来!” 琴师不曾料到这些败家子中竟然有此高材,一时呆了,不知所措地怔在那儿。众学子以为先生让难倒了,纷纷起哄:“先生,听说你是天下第一琴,怎不弹了?”“快弹曲来,我们等不及了!” 琴师满面涨红,正在寻思如何收场,张仪似乎听到什么,打了个手势,口中“嘘”出一声。众学子的注意力一下子转向张仪,见他蹑手蹑脚地走到后墙处,抄起一捆竹简,悄悄靠近窗台,猛然掷向窗外。 竹简不偏不倚,刚好砸在苏秦头上。苏秦猝不及防,抱头惊叫:“哎哟!” 有学子听到声音,兴奋地大叫:“快,窗外有人!” 众学子无不推倒琴架,争先恐后地跑出房门。苏秦遭此惊变,不及逃跑,众人已涌出来。苏秦惊得呆了,疼也不敢再喊,傻愣愣地勾头坐在地上。 为首的学子跨前一步,朗声喝道:“你是何人,竟敢在此偷听?” 苏秦惊恐万状:“我——我——我——” 众学子似乎有了乐子,无不哈哈大笑。 有人笑道:“瞧他的穷酸样子!再瞧他的手,又粗又糙,还想学琴!” 又有人笑道:“一看就是个种田的,跑这里学琴,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哈哈哈哈——” 苏秦似是不甘受辱,抬起头来,脸色紫涨地强辩一声:“士可——可杀不——不——不可辱!” 为首的学子陡然像是发现什么,惊叫道:“听,是个结巴!” 有人附和道:“真是结巴!哈哈哈,种地的结巴竟然称士,也不撒泡尿照照!” 众人七嘴八舌起来。 “瞧他的憨样,白送我当书童,我还不想要呢!” “穷小子,睁大眼睛瞧瞧,这儿是天子太学,岂是你等穷鬼来的地方?” …… 苏秦自也知道此地不是逞强之处,将头再勾下去,任这帮泼皮如何嘲笑,只不做声。为首那人起了性子,突然叉开两腿:“臭小子,本少爷有的是金子,只要你从本公子裆下钻过去,本少爷替你交学费,包管你堂堂正正地坐在学堂里!” 有人接道:“钻呐!臭小子,你要钻过去,我也送你一金,钻呐!” 众学子纷纷喊叫,让苏秦钻裆,苏秦只是将头勾得更低。 不知是谁叫道:“臭小子不赏脸,揍他!” “对,不钻就揍他!不花钱听琴,天下哪有这等便宜事?快钻!” 琴师急得在外面直转圈子,挥手大叫:“尔等竖子,成何体统?快回琴室去!” 张仪见他们玩得有些过火,高声叫道:“算了算了,诸位仁兄,此人是个呆子,便宜他这次,让他滚吧!” 为首学子冲张仪道:“我说张兄,别在这儿扫兴!本少爷刚上劲儿,今儿不让这臭小子钻一个,本少爷就给你钻一个!” 更多的哄笑。 众多纨绔子弟围拢上来,狞笑着逼向苏秦。苏秦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嘴唇哆嗦,羞怒惧卑交集,佝偻着身子缩在地上。 张仪一眼瞥见苏秦脚边的木剑,灵机一动,随手拿起,抽剑出鞘:“大家快看,这是个啥物件儿?” 众学子一看,立时哄笑起来。有人从张仪手中拿起木剑,随手舞动几下,又惊又乍道:“好玩,好玩,真是好玩!” 为首学子一把抓过,掂在手中闪了几闪,哈哈笑道:“这也叫剑?就这根破木头儿,在下一扭就断!你们看好了!” 眼见为首学子就要扭断爱剑,苏秦陡然蹿起,饿狼般猛扑上去,将他撞倒于地,翻手一把,将木剑夺回手中。那学子恼羞成怒,打了个滚,翻身爬起,“呀呀”吼叫着一头撞向苏秦。苏秦不及躲闪,被他撞倒,众学子一哄而上,压堆似的将他压在下面。 不多一时,苏秦就被他们七手八脚地拿住。为首学子夺回木剑,气喘吁吁地踢着苏秦骂道:“你个臭种地的,竟敢在本少爷面前耍横?诸位学兄,今儿小爷不叫他钻裆了,大家来个新鲜的!” 有人应道:“仁兄快说,我们都听你的!” “他不是宝贝这把破剑吗?我们就用此剑让他过把瘾!你们扭牢他,看我来他一个小子背剑!” 几个学子扭牢苏秦,为首者解下苏秦身上的腰带,将木剑插在苏秦背后,再将他的两手用腰带反绑在木剑上。苏秦疼得额头汗出,但仍紧咬牙关,怒目而视。 为首学子让苏秦背好剑,指挥众学子站成一圈,发声喊,将苏秦推向对面的学子。对方再发声喊,将苏秦推向下一学子。苏秦被他们反绑两手,推来搡去,站也站不住,倒也倒不下。众学子玩得开心,个个捧腹大笑。 琴师何曾见过这种阵势,气得全身发颤,站在一边跺脚大叫:“尔等竖子,成何体统?成何体统?天哪——” 第八章 张仪戏苏秦,魏国兵败河西 与此同时,仅与学宫一墙之隔的周室后宫里又是一番情形。周王后昏睡不醒,周天子守在王后榻边,大声呵斥几个御医。 长公主姬雪悲伤欲绝,坐在闺房的木榻上抽泣,圆润的肩膀随着她的抽动而微微起伏。姬雨红着眼睛走到她的身后,两手搭在她的肩头,轻叫一声:“姐——” 姬雪顾自啜泣一阵,声音嘶哑着说:“雨儿,母后——母后若是醒不过来,阿姐我——我——我真要悔——悔死了——”话未说完,勾头又是一阵抽噎。 姬雨劝道:“阿姐,快别这样想。母后之病,全是秦、魏逼出来的,与阿姐何干?” 听闻此话,姬雪越发哭得伤心,哽咽道:“雨儿,你——你想想看,若是没有阿姐,秦、魏就不会逼亲,父王就不会作难,母后也就不会——”将话顿住,再次抽泣。 “阿姐,你如此责怪自己不公平。不管有没有阿姐,该来的,是一定要来的!” “雨儿,你说,母后她——” “阿姐,方才雨儿想出一方,或可试试。母后喜欢听琴,尤爱《高山》、《流水》。我们去请琴师,请他弹奏。母后若是听到琴声,或能醒来。” 姬雪打了个激灵,忽地起身,匆匆洗去脸上泪痕,拉上姬雨,出后宫偏门急至太学。进门没走多久,她们就隐约听到琴室那边传来一波接一波的哄笑声。二人一怔,由不得加快脚步,转过一处墙角,远远望见众学子正在草坪上闹得不可开交。 姬雪、姬雨不知发生何事,三步并作两步地急赶过来,待看清楚时,不约而同地止住步子,相视一眼,粉脸微涨,两道目光不无冷峻地直射过去。 众学子围成圈子推搡苏秦,正在推得起劲,为首学子陡然打个惊愣,像见猫的耗子似的,做个鬼脸,刷地溜到一边。这些学子多是洛阳周边富贾大户的纨绔子弟,来此就学,为的根本不是学业,只图个虚名儿。众人望见为首学子的灰溜样儿,皆吃一惊,回身一看,全如中了邪一般,个个呆若木鸡。 苏秦被他们推搡得头晕眼花,突然失去推力,一时站立不住,噗的跌倒于草地上。又因两只胳膊让他们绑了个结实,这一跤跌得甚是实在,加上此时他半丝儿气力也无,哪儿站得起来? 在众泼皮推搡苏秦时,张仪心里虽觉过分,却也觉得甚是好玩,站在圈外看热闹。众学子于陡然间变成乖乖鸟,张仪甚是不解,见他们皆朝他的方向看,免不得也回头望去。这一回头,他也整个儿成了呆鸟,因为两个貌如天仙的女子刚好站在他的左边侧后,离他不足五步,满脸愠色。 琴师回过神来,急迎一步,躬身揖道:“老朽见过二位公——” 话未落地,姬雪急急截住,回一揖道:“小女子姬雪见过先生!” 琴师立即明白过来,知她们不想暴露身份,赶忙再揖:“老朽见过姬姑娘!” 姬雨原本冷傲,此时更是粉脸虎起,不怒自威,手指地上的苏秦,两道目光剑一般扫向众人,厉声喝道:“你们谁干的?” 众学子面面相觑,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张仪身上。 姬雨冷冷的目光直逼张仪,声色俱厉:“是你吗?” 张仪一下子傻了,任他巧舌如簧,此时竟无一字儿吐出,退后几步,嗫嚅道:“我——我——” 姬雨杏眉冷竖:“还不快去将这位士子解开?” 就如鬼使神差一般,张仪二话没说,疾步走到苏秦身边,为他松绑。姬雨的目光扫向众人,朝他们喝道:“瞧瞧你们这点教养,像是天子太学的学子吗?还不滚回琴房里去!” 众学子个个都如触电似的,全都软塌下来,灰溜溜地转身走回琴室。张仪解完腰带,仍旧傻愣愣地站在苏秦身边,惶惶不知所措。 姬雨朝他瞪了一眼:“你还不走?” 张仪打个惊愣,待明白美女是在责他,急急站起身子,溜回琴室。 见众人皆已走开,姬雪转向琴师,小声问道:“请问先生,为何闹成这样?” “唉,”琴师长叹一声:“都怪老朽无能!”指着苏秦,“这位后生在窗外偷听老朽讲琴,不想却被这些学子发现,就——闹成这样了!” 姬雪心里一动,凝视苏秦一眼,径直走过去,对苏秦深深一揖,语气甚是祥和:“这位士子,莫与这帮纨绔子弟一般见识。”回转身子,两只如水的眼睛望向琴师,“先生,自明日始,就让这位公子坐在教室里听吧。” 琴师深鞠一躬:“老朽谨听姑娘吩咐!” 听闻此话,苏秦一翻身爬起,两膝跪地,连连叩首:“草——草民苏——苏秦谢——谢——谢——谢过姑——姑——姑娘!” 姬雪见他是个结巴,轻声问道:“你叫苏秦?” “草——草——草——草民正是城——城——城东轩——轩——轩里苏——苏秦!” “苏秦——”姬雪念叨一声,然后喃喃重复几下,似要记牢这个名字,“苏秦……苏秦……” 苏秦仰脸凝视姬雪,似要记牢恩人的容貌。有顷,苏秦再次叩首,结巴道:“敢问姑——姑——姑娘芳——芳——芳——芳名,他日若——若是得——得——得意,苏秦定——定——定——定有厚——厚——厚报!” 已到这步境地,还要想着回报,姬雪由不得再次望他一眼,见他眉目端正,贱而不卑,更有一身傲气,心中一动,眼光落在被张仪解下后弃在一边的木剑上,走过去,弯腰拾起,端详有顷,轻声问道:“请问苏子,此剑可是你的?” 见她把玩自己的木剑,苏秦羞得满脸通红,勾下头去,有顷,微微点头。 “是你自己做的?” 苏秦再次点头。 姬雪将剑抽出,抚摸一会儿,再次插入剑鞘,啧啧赞道:“苏子好用心,好手艺,真是一把好剑啊!”款步走到苏秦跟前,双手递予苏秦,“姬雪敬重苏子勤奋上进之心,望苏子在此好好习读,早日出人头地,成就功名!” 苏秦抱剑于怀,泪水夺眶而出,连连叩拜:“苏——苏秦谢——谢——谢姬——姬——姬姑娘!” 看到苏秦流泪,姬雪轻叹一声,从袖中摸出一块丝绢,弯腰为他擦拭。苏秦不相信这一切竟是真的,紧闭两眼,泪水更如断线的珠子,越发不可止落。 姬雨似是觉得姬雪过分了,走过来扯住她的胳膊:“阿姐——” 看到苏秦的窘迫、不屈、感恩和泪珠,姬雪由不得联想起自己的命运,想到自己受人摆布,根本无法掌控,命运一如面前这个结巴,姬雪心中一酸,不仅没有走开,眼中反倒滚出泪来。姬雪的泪水如珠子般滴落下来,落在苏秦的额头上。 苏秦打个惊怔,伸手摸了一下,见是泪水,大是惊诧,抬头一望,见是姬雪正在落泪,以为那泪水是为他流的,不由分说,将头一下接一下地重重磕在草坪上,放声泣道:“姬——姬——姬姑娘——” 姬雪欲哭不能,再也忍禁不住,一个转身,捂脸快步离去。那块丝绢飘落于地,不偏不倚,刚好掉在苏秦怀中。 姬雨见姬雪陡然离开,大声急叫:“阿姐——” 姬雪头也不回,扬长而去。 姬雨怔了一下,径直走到琴师跟前,小声向琴师说明来意。琴师一听,连连点头,跟在姬雨后面,急奔宫里走去。 琴室里,张仪与众学子或隐在门边,或挤在窗台上,无不踮着脚尖,屏住呼吸,瞪大眼睛紧盯着草地上发生的这一幕。看到琴师、姬雨也渐去渐远,众学子总算缓过神来,七嘴八舌起来: “天哪,简直就是天仙下凡!那个臭小子真有艳福!” “你们评评看,她们二人,哪个更美?” “这还用说,当然是那个没骂人的。你们可知她是谁吗?” “对对对,她是何人?” “她就是当今天下第一美女,大周天子的长公主姬雪,人称雪公主!你们知道不,秦、魏此番争聘的,就是她!” 那学子话音刚一落地,所有人竟被震呆了,琴室里静得出奇,似乎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有顷,大家回过神来,面面相觑,几乎没有谁相信他们方才见到的竟是事实。 好半天,为首学子咂咂舌头:“乖乖,怪道方才在下丢了魂呢!那——另外一个呢?” 那个知情的学子不无得意地朗声应道:“当然是雪公主之妹,大周天子的二公主姬雨,人称雨公主!” 为首学子咽了一下口水,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环视左右道:“不瞒诸位,本公子来此,名为学艺,其实就想一睹天下第一美女的风采!好好好,今儿得偿夙愿了!” 有学子点头应道:“嗯,在下也是。挨这顿骂,值!” 有人陡然手指窗外:“看,那个结巴!” 众人这才想起苏秦,不约而同地望向窗外的草地,见苏秦正在缓缓站起,手捧姬雪遗下的丝绢儿呆怔一时,纳入袖中,如同换了人似的,倒背木剑,大步走去。 有人道:“你们看清楚没?方才雪公主为这小子落泪了!” 为首学子恨恨地说:“他姥姥的,便宜这个叫花子了!我说诸位,咱们这就出去,追他回来,揍他一顿,出出这口恶气!” 前面说话的那人懒洋洋地长叹一声:“唉,要去你去,本少爷只想回客栈睡它一觉,梦会两个小美人儿去!”转身见张仪仍在圆睁两眼,直直盯在远处姬雨的背影上,哂笑一声,“咦,张兄,人都走远了,你还发啥愣呢?” 张仪依旧盯住姬雨,不无叹服地说:“唉,到底是公主啊,在下服了!” 看到苏秦已沿来路走向大门,鬼谷子朝他轻轻点了点头,缓缓起身,舒展一下四肢,笑对童子道:“小子,看到公子王孙了吗?” 童子似是仍旧沉浸于方才的情景之中,小手捏成一个拳头:“先生,方才那些人欺侮怪人时,童子欲去救人,先生为何拦我?” 鬼谷子呵呵笑道:“你小子要是去了,谁救谁可就吃不准了。走吧!” “去哪儿?” “去挣一枚布币啊!没有这枚布币,还不把小子你饿扁了?” 自发病以来,王后在床榻上一躺半月,不吃不喝,昏睡不醒,若不是体内尚存温热,鼻孔尚有气息,整个就如死人一般。眼见王后日日沉睡,周显王茶饭不思,日日责令御医查出病情,抓紧诊治。宫中御医,有能耐的早到他国谋生去了,留下来的多是庸医,遇到这种怪病,根本无从下手,莫说是瞧出病因,即使脉相,也无一人摸出。当姬雨引领琴师走进靖安宫时,几个御医正在宫外扎堆合议,个个神色茫然,人人愁容满面。 姬雨与琴师走进大门,在珠帘外面摆开琴架。宫正见状,怦然心动,传令众御医暂回太医院讨论,拐回宫里,安排众宫女守在宫里,吩咐琴师起奏。 人海茫茫,知音难觅。对于琴师来说,王后不仅是衣食之源,更是难得的知音。但凡有事,无论是喜是忧,王后总要使人请琴师弹奏,且每次必点俞伯牙的。这支曲子,莫说是姬雪和姬雨,即使宫人,多也听得熟了,因而,只要琴声响起,只要是这支曲子,大家准知琴师到了。 此刻,面对知他用他、不久前还曾有说有笑、今却浑然无觉的高贵王后,琴师百感交集,两手抚琴,将弹奏得淋漓尽致,于清幽中加一丝悲凉,于舒婉中添一分哀怨,听者无不动容。 姬雨跪在王后榻前,握紧母亲之手,侧耳贴在母后胸上,倾听她的缓慢心跳。在琴师快要弹完时,姬雨陡然听到王后心跳加剧,强而有力,当即激动万分,颤声叫道:“先生,快,快弹,从头弹!” 琴师得知王后竟有反应,更是激动,抖擞精神,两手鼓琴,从《高山》起始,直到《流水》,将曲子童弹一遍。《流水》不及弹完,姬雨感到王后的手指在微微颤动。姬雨更紧地握住王后,将脸贴在王后脸上,轻声呢喃:“母后,母后——” 姬雨连叫数声,王后终于从长睡中缓缓醒来,费力地睁开眼睛。姬雨热泪盈眶,哽咽道:“母后,您醒了,母后,您终于醒了,母后——” 王后朝姬雨微微一笑,重又闭上眼皮。宫正喜不自禁,急急走出宫门,飞奔至御书房,欲将大好音讯亲口禀告陛下。姬雨示意琴师,琴声随即大大舒缓,少了一分哀怨,多了一丝欣喜。 又过一会儿,王后再次睁开眼睛,朝姬雨微微一笑,缓缓说道:“雨儿——” 姬雨颤声说道:“母后——” 王后的声音极其缓慢:“雨儿,母后——母后这是在哪儿?” “母后,您在宫中。” “是吗?”王后转头,环视左右,确信无疑,点了点头,朝姬雨又是一笑,“是的,是在宫中。看来方才所历,皆是虚境!” “是的,母后,您昏睡半月了!” “半月了?”王后不无惊异地重复一句,似是完全回到现实之中,轻叹道,“唉——” 姬雨坐到榻沿上,望着珠帘后面的琴师:“母后,是先生弹琴,将您召回来了!” “是的,”王后笑了笑,“母后听到了。雨儿,代母后好好谢谢先生!” 姬雨“嗯”了一声,倾耳听了一会儿,小声说道:“母后您听,先生弹得真好!母后醒来,先生不知多高兴呢!” 王后果然倾耳听琴,琴师正入佳境,两眼闭合,十指翻飞,将自己完全忘了。王后听有一时,忽然想起一事,吩咐姬雨:“雨儿,有件事情,你马上去办!” “谨听母后吩咐!” “你到大街上,帮母后寻访一人。母后估算,他该来了!” 姬雨大是惊异:“寻访何人?” “白眉老人!” “白眉老人?” 王后点了点头。 “若是见到此人,雨儿是否请他入宫?” 王后轻轻摇头:“你什么也不必说,只要见到,马上回来禀报母后。” 姬雨点了点头,欲走开,却又恋恋不舍。 王后催道:“去吧,这事儿要紧。” 姬雨松开王后,疾步跨出宫门,远远看到周显王、宫正、内臣三人从御书房处赶来,另一条道上,姬雪及众御医也在朝这个方向飞跑。姬雨放下心来,快步回到闺房,喊上贴身侍女春梅,二人换上平民服饰,溜出王宫偏门,经由太学走向大街。 大街上人来人往,到处都是摊位。 姬雨头戴遮阳斗笠,肩披纱巾,一身商女打扮,肩悬宝剑,沿大街一路走去,两只大眼不停地搜索长有白眉的老人。春梅依旧是侍女打扮,寸步不离地跟在身后。 因琴师离开、琴课中止而在街上四处溜达的张仪抬头望见,顿觉眼前一亮,定睛细看,当即认出是太学里见到的二公主,一颗心就如跳动的兔子,上下翻腾起来。经过冷静思考,张仪全力压住心跳,扯上小顺儿的衣角,悄悄尾随上去。 姬雨的注意力尽在白眉老人身上,莫说是尾随在身后的张仪,即使在她前面二十步开外的苏秦,她也未曾注意。 是春梅先看到的。正行之间,春梅失声叫道:“公——”后面的“主”字尚未出口,陡然意识到走嘴了,赶忙改过来,“小姐,快看那人!” 姬雨顺着她的手势看去,方才注意到不久前在太学里遭人羞辱的那个结巴。 苏秦勾着脑袋缓缓而行,一把木剑被他倒背于肩,看起来甚是好玩。春梅压低声音,轻声说道:“看那人的剑,是倒着背的!” 姬雨第一次注意到苏秦背剑的样子,扑哧一笑,放慢脚步,将斗笠拉下一点,免得被苏秦认出,悄无声息地跟在他后面,两眼仍在搜索白眉老人。 苏秦走到丁字路口,站在那儿若有所思。站有一会儿,他从袖中摸出姬雪的丝绢,放在掌心审看一时,放在胸口处,闭眼喃喃几句,似在祈祷。然后,他小心翼翼地将其折好,纳入袖中,抬头走去。 前面不远处高高扬起一个看相的招幡,童子手持旗杆笔直地站在那儿,鬼谷子端坐于地,两眼微闭,似在打盹。 行人来来往往,有的直走过去,有的扫视招幡一眼,却没有人停下来看相。童子的肚子饿得咕咕直叫,实在憋不住了,低下头去,轻声对鬼谷子道:“先生,童子的肚子叫得越来越欢势了!” 鬼谷子一眼瞥到苏秦,呵呵一笑:“你小子快点站好,送布币的这就来了!” 童子打起精神,站直身子,打眼一瞄,望见苏秦正在朝这杆旗幡张望,身子不打弯儿,声音却从口中出来:“先生,可是方才那个怪人?” 鬼谷子点了点头。 童子于心不忍,小声抗辩:“先生,他身上只有一枚布币。童子看得出,他也饿坏了!” 鬼谷子呵呵又是一笑:“你小子,心肠倒是不错。不过,好心肠当不得饱饭吃,你小子若是不饿,为师可就收推子了!” 童子未及说话,苏秦已走过来。鬼谷子缓缓合上眼睛,童子也忙扶正旗杆。 苏秦的脚步越来越慢,两眼直盯盯地望着招幡上的两行大字:“远观万里鹏程,近判旦夕祸福!” 看样子,苏秦并未认出眼前的算卦老小本是前日晚间在小庙里自己见过的。许是“鹏程”二字太有吸引力,他迟疑半晌,仍是走到鬼谷子跟前,蹲下身子,讷讷说道:“先——先生——” 鬼谷子的眼睛眯成两道细缝,缓缓说道:“客官请讲!” “晚——晚生欲——欲求先——先生一卦!” 鬼谷子仍旧眯起两眼:“远可观过去未来,近可求旦夕祸福,大可问人生机运,小可见婚丧嫁娶!不知客官欲卦何事?” “就——就请先——先生观——观——观晚生此生可——可——可——” 不待苏秦结巴出下文,鬼谷子即截住话头,缓缓说道:“请客官预付卦金!” 过往路人见有人算命,好事者纷纷围拢过来。姬雨一眼瞧到鬼谷子的两道白眉,一阵狂喜,心儿咚咚直跳,长长吁出一气,拢了拢头发,拉过春梅,站在观众堆里。 苏秦对周围的观众视而不见,一边伸手入袖摸钱,一边问道:“晚——晚生请——请问先——先生,该——该付多——多少卦金?” “欲知人生机运,一金;欲知婚丧嫁娶,十铜!” 苏秦脸色立变,伸进袖中掏钱的右手陡然僵在那儿:“我——我——” 更多的行人围拢过来,张仪也引小顺儿疾步趋入,挤到前面。苏秦脱身不得,面呈窘相,不无尴尬地说:“先——先生——晚——晚生没——没——” 观众见苏秦结巴不出来,哄笑起来。苏秦更加窘迫,正欲起身夺路逃去,鬼谷子缓缓说道:“看客官这样,必是求问人生机运的,伸出手来!” 鬼谷子的声音如有一股神力,苏秦情不自禁地伸出左手。鬼谷子一只老手直搭苏秦脉搏,微闭两眼,似在诊病。 有人叫道:“嘿,大家看,打的是看相的幡,不想却是看病的!” 有人附和:“我说各位,你们有谁见过把脉算命的?这叫算命先生变郎中,哈哈哈哈!” 更多的人哄笑起来。 张仪似已忘记了站在旁边的姬雨公主,直将两眼圆睁,紧盯鬼谷子搭脉的老手。 把过一时,鬼谷子松手,微闭双眼,朗声说道:“客官天赋异秉,贵至卿相,老朽恭贺你了!” 众人无不惊异,有人手指苏秦,哈哈笑道:“就他——哈哈哈哈,贵至卿相?哈哈哈哈,大家瞧瞧这个乡巴佬,还是结巴,哈哈哈哈,你们哪一个见过结巴卿相?” 众人又是一番哄笑。 有人认出苏秦,顿时惊咋起来:“这不是轩里苏家的二小子吗?什么贵至卿相?出了名的浪荡子儿,二流子,差一点没把他的阿大气死!” 有人应道:“要不怎叫天赋异秉呢?” 哄笑声越发响亮。 苏秦却是不羞不恼,朝鬼谷子缓缓跪下,连拜三拜:“谢——谢先生——吉——吉言!晚——晚生没——没有一金——”从袖中摸出在米铺里挣到的那枚铜币,恭恭敬敬地放在鬼谷子面前,“晚生只——只有这枚铜——铜币,不——不足以酬——酬报先——先生!” 鬼谷子睁开眼睛,凝视他一会儿,复又闭上,缓缓说道:“客官请起,老朽要的就是这枚布币,至于余下酬金,待你官至卿相之时,再付老朽不迟!” 苏秦又是三拜:“晚——晚——晚生谢——谢——谢过先生!” 不待鬼谷子发话,人群中猛地爆出一声冷笑。众人齐齐望去,却是张仪。 姬雨扭头一看,陡然认出张仪,大吃一惊,忙将斗笠斜在脸上。张仪看出二公主也认出他来,忖知显示自己才气的时机就在眼前,当下豪气攀升,瞥一眼姬雨,朝鬼谷子抱了抱拳,朗声说道:“看相的,你这牛皮吹得也忒大了点吧!” 鬼谷子微微睁眼,斜睨张仪,早已认出他是学宫里的那个狂生,当即说道:“客官何出此言?” 张仪手指旗幡:“你那招幡上写道,‘远观万里鹏程,近判旦夕祸福’。鹏程万里一时无法验实,谁都可以胡诌。晚生请问,旦夕祸福,先生可能算准?” 鬼谷子缓缓说道:“当然!” 张仪眼睛一眨:“若说旦夕,晚生有点为难先生。晚生请问,一月之内,在下可有福祸?” 鬼谷子不再搭脉,睁开眼睛,将张仪仔细打量一番,闭眼道:“你将遭逢人生大悲!” 听到卦得凶,张仪只道他是故意的,勃然怒道:“你——你一派胡言!好吧,我再问你,依你所说的这位贵至卿相的客官,一月之内可有福祸?” 鬼谷子看也不看苏秦,随口应道:“他将遭逢人生大喜!” 张仪彻底震怒了:“什么?我有大悲,他却大喜,列位说说,天下可有这等巧事儿?哼,似你这等信口胡诌,不过是为那枚钱币而已,张仪我可是一清二楚!” 童子听到张仪出言不逊,怒目圆睁,直盯张仪。鬼谷子睁开眼睛,又看张仪一眼,再次闭上,以无比肯定的语气缓缓说道:“命数如此,信与不信,客官自便!” 张仪从鼻孔里哼出一声,大声叫道:“老先生且慢闭眼!晚生问你,一月之内,如果先生所言并不灵验,该当如何?” 鬼谷子并不睬他,依旧闭着双眼。 张仪哈哈笑道:“就知道你是一派胡言!不然的话,为何不敢说话?” 鬼谷子似乎已经入定,口中却是跳出一句:“年轻人,老朽在此候你一月就是!” “好!”张仪转向众人,左右拱手道,“诸位看客,你们权且做个见证。三十日之内,若是灵验,晚生向这位老先生磕三个响头!若是不灵验,哈哈哈哈——”瞟一眼童子身边的招幡儿,“先生的这个小招幡儿,只怕要成布条条儿!” 童子朝他怒瞪一眼:“你敢——” 观众再爆哄笑。 鬼谷子再次送出一句:“年轻人,待到那时,只怕你早没了这份心气儿。” 张仪又是一阵长笑:“好,我们君子一言!” 说完此话,张仪如同斗胜的公鸡似的,昂首挺胸,转头去看姬雨,见她与婢女早已扭身远去。张仪甚觉失望,正欲尾追上去,眼角瞥到苏秦正沿大街朝相反方向走去。张仪心中一动,顾不上二公主,拉上小顺儿,远远跟在苏秦身后。 正如童子所言,苏秦的肚子早已饿得咕咕直响。夕阳西下,正值晚饭时候,街头面摊上面香扑鼻,摊主招徕客人的声音此起彼落。苏秦停下步子,望着坐在那儿的大小食客,咽了一下口水,想要离开,两腿却重似千斤。 苏秦再咽一下口水,狠心正欲走开,肩上被人轻拍一掌。苏秦陡然一惊,扭头一看,身后站着两人,正是张仪和小顺儿。 因有前面两次交道,苏秦马上认出,弯腰深揖一礼:“苏——苏——苏秦见——见过士——士子!” 张仪不无讥讽地说:“是该称呼苏子苏卿呢,还是苏相?苏卿相吧,这样就都齐全了。在下姓张名仪,魏人。”动作夸张地还了一礼,“魏人张仪见过卿相大人!” 苏秦脸色涨红:“张——张子莫——莫开玩——玩笑!苏——苏秦——吃——吃罪不——不起!” 张仪调侃他道:“咦,苏卿相说的是哪儿话?我见苏卿相在此流连忘返,可是饿了?” 苏秦的窘境被张仪一语道破,顿时脸色紫涨:“在——在下——” 张仪哈哈大笑:“卿相大人,屈天屈地,屈人屈己,万不可屈了肚皮。只是——这些面摊上的饭食实在太差,只配下人填填皮囊。依苏卿相之尊,自当换个高雅所在才是。”扭头看一眼小顺儿,“你小子,可知王城里面,何处可配苏卿相进膳?” 小顺儿眼珠儿一转:“回少爷的话,文庙附近有家万邦膳馆,听说是专门招待列国使臣、达官显贵的,在王城首屈一指!” 张仪点了点头:“嗯,万邦膳馆,名字不错,正配卿相大人进膳。苏卿相,在下就在万邦膳馆请大人小酌一杯,还望大人赏脸!” 苏秦听出是反话,面色羞红,连声推辞:“我——我——不——不——” 张仪却是不依不饶:“苏卿相,在下诚意相请,大人您就赏个脸,算是在下赔罪好了!” 苏秦甚是诧异:“赔——赔罪?” 张仪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方才在太学里,是张仪让卿相大人难堪了!” 苏秦见张仪说出此话,不免感动,嗫嚅道:“苏——苏秦不——不怪士——士子!” 张仪连连摇头:“卿相大人可以不怪,张仪之礼却是要赔的。苏卿相,请!” 小顺儿也走上去,一把扯住苏秦胳膊,嘻嘻笑道:“苏大人,少爷请客,您不吃白不吃,吃了也白吃,何必饿着肚子逞能呢?走吧,万邦膳馆就在前面。” 苏秦感觉二人不似在拿他取笑,只道张仪真心赔礼,深鞠一躬:“张——张子盛——盛情,苏——苏秦谢——谢了!” 张仪朝他呵呵一笑,挽住他的手道:“嗯,这才像个卿相!走!” 不一会儿,三人来到万邦膳馆。一眼瞧见膳馆里面的华丽装饰,苏秦揉揉眼睛,像是做梦一般。 见张仪衣着华丽,小二满脸堆笑,引领他们走进二楼雅室。张仪伸手礼让:“卿相大人,请!” 早已晕头的苏秦亦伸手道:“张子,请!” 张仪朝小顺儿喝道:“还不快扶卿相大人上座!” 小顺儿扶苏秦坐于首位,张仪于陪位坐下。 小二趋前一步,跪地道:“小人恭请二位爷点菜!” 张仪将手一摆:“不用点了,你自去配吧,要八热八凉。嗯,记住,熊掌、鱼翅、豹唇、麋心四品,不可缺少!” 小二听到此话,满心欢喜,朗声应道:“爷放心,这些均是本馆招牌菜,误不了的!几位爷欲饮何酿?” 张仪眯起眼皮:“你家都有何酿?” “回爷的话,全是大周陈酿!” “大周陈酿?”张仪思忖有顷,“多少年陈?” “有三年陈、五年陈、七年陈、十年陈、二十年陈、五十年陈,还有一坛八十年陈酿,天下少有,是极品了!” “好!”张仪朗声说道,“就来那坛八十年陈酿!” 小二抖擞精神,高声唱道:“好咧!” 不多一时,众伙计开始上菜,一盘接一盘,直把眼前的几案摆得满满的。苏秦也不知上的是些什么,只是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些美味佳肴,结巴道:“张——张子,这——这么多菜,岂——岂不糟——糟践了?” 张仪将伙计抬来的一坛陈酿打开,果见酒香四溢。张仪斟满两只酒爵,朗笑一声,接住话头:“苏卿相何等贵人,几碟小菜,一坛老酒,如何能是糟践?”朝小顺儿喝道,“我和卿相大人在此喝酒,你小子在此干啥?去,外面守着!” 小顺儿见张仪朝他连使眼色,心中明白,只好咽下口水,巴巴走出门去。 苏秦急忙说道:“张——张子,这——这么多菜,我——我们又吃——吃不完,何——何不让——让他也吃?” 张仪呵呵笑道:“此等下人,岂能与卿相大人共席?”举起一爵,将另一爵推至苏秦面前,“卿相大人,请!” 苏秦迟疑一下,举爵道:“张——张子,请!” 张仪不停劝酒,两人一爵接一爵,不多一时,便将一坛陈酒喝得见了底。如此陈酿,酒劲自是奇大,平时很少喝酒的苏秦哪里经受得住,眼见已是酩酊大醉。 张仪端起酒坛,将酒坛子翻底儿倒上,滴满最后一爵,递予苏秦:“最后一爵了,请卿相大人品尝!” 苏秦面色紫红,胆子早让酒精鼓舞起来,伸手一把夺过酒爵,朗声说道:“张——张子,你——你真——真是人——人中豪——豪杰!看——看我的!”举爵一饮而下。 张仪觉得差不多了,咳嗽三声。候在门外的小顺儿听到信号,推门进来,在张仪耳边低语几句。张仪听毕,朝苏秦抱拳说道:“外面有人找在下议事,卿相大人在此稍候片刻,在下去去就来,待会儿再开一坛!” 苏秦起身,拱手让道:“张——张子只——只管前——前去,苏——苏秦等——等你再——再开一坛!” 张仪装作醉状,在小顺儿的搀扶下走出雅室,下楼而去。 门外,天早黑定,已交二更。小二见张仪走出大门,急追几步,拦住他道:“这位爷,您哪儿去?” 张仪喷着酒气:“爷方便一下,去去就来!” 小二忙赔笑脸:“爷,馆内就有方便之处,小人领您去!” 张仪脸色一变,破口骂道:“本少爷想到哪儿方便,是你管的吗?” 小顺儿急忙拉过小二,轻声说道:“少爷喝多了,想到外面吹口凉风,醒醒酒去,迟一会就来!你若是惹恼少爷,他敢砸了你家馆子!” 小二想到楼上还有一人,谅他们逃不了,赶忙赔笑:“爷要方便,尽管去就是!” 张仪指着楼上,喷着酒气:“小二听着,那位爷喝多了,你小子替本少爷好——好生照看着些!” “爷放心,小人这就让他喝碗醒酒汤去,保管没事儿!” 张仪点了点头,在小顺儿的搀扶下,步态踉跄地出门而去。 两人出门,走到暗处,见小二并未盯梢,撒腿即走。不一会儿,回到张仪租住的客栈,小二打开房门,张仪一头倒在榻上,哈哈狂笑。 笑过一阵,张仪吩咐道:“小子,你得再去一趟,探探风声!” 小顺儿点了点头,开门出去。过有半个时辰,小顺儿疾步回来,张仪听出脚步,迎上问道:“那小子怎样了?” 小顺儿气喘吁吁道:“回禀少爷,两个壮汉守在雅室门口,立逼结巴付账!” “结巴在干什么?” “正在雅室里坐等少爷您呢,听人说,他仍旧嚷嚷着要与少爷再开一坛,说要一醉方休!” 张仪思忖有顷,点了点头:“嗯,再去打探!” 小顺儿转身跑去。又过半个时辰,小顺儿再跑回来,急急说道:“回禀少爷,掌柜动粗了,将那结巴吊在梁上,说是明早就要押他送官。” 张仪微微一笑,鼻孔里哼出一声:“哼,什么贵至卿相?什么人生大喜?本公子倒要看看,这个结巴喜从何来?贵在何处?” 小顺儿试探道:“少爷,还要小人干什么?” 张仪打声哈欠:“去,端洗脚水去!” 天色大亮,街上现出不少行人。万邦膳馆里,一个壮汉打开大门,掌柜与小二走进大厅,两个汉子跟在身后。掌柜扫一眼在梁上吊了一整夜的苏秦,朝一汉子努了下嘴。那汉子直走过去,解开拴在柱子上的绳头,猛地松开。苏秦像只麻袋一般,“咚”地掉在地上,疼得“哎呀”惨叫一声。 小二径走过去,朝苏秦身上狠啐一口,破口骂道:“臭结巴,敢到万邦膳馆吃白食,还要净挑山珍海味,活得腻味了你!” 苏秦此刻的酒劲早已过去,听到骂声,脸色涨红,垂下头去,一语不发。 小二厉声喝道:“快拿金子来,不然的话,掌柜立马送你见官,大牢里关你三年不说,还要在你脸上黥字,让你一辈子做人不成!” 闻听此话,苏秦大是窘急:“我——我——我没——没吃——吃——吃白食!” 掌柜冷冷说道:“哼,到此境地了,还在嘴硬,掌嘴!” 一汉子闻声走出,几步跨到苏秦跟前,拉开架势,正要掌嘴,门外传来一个声音:“慢!” 众人皆吃一惊,扭头一看,是张仪和小顺儿站在门口。 见是张仪,苏秦甚是激动:“张——张子,你——你可——可来了!” 张仪冷起面孔,缓缓走到掌柜跟前,指着苏秦,声色俱厉地斥道:“你们怎么将这位爷弄成这样?” 掌柜一见他来,早已眉开眼笑:“这位爷,在下——”转对汉子厉声骂道,“愣个什么?还不快为这位爷松绑?” 汉子急急解开苏秦手臂上的绳子。 张仪依旧冷冷问道:“共是多少金子?” 掌柜转对小二:“聋了?爷问你呢,共是多少金子?” 小二拿过一条竹简,呈予张仪:“回爷的话,昨夜餐饮,共是八金又二十八铜,此为明细,请爷审看!” 张仪摆了摆手,朝小顺儿道:“付账!” 小顺儿掏出九金,交予小二。小二正要找零,张仪又一摆手:“不用找了!” 掌柜见状,点头哈腰道:“士子爷,今日之事,在下有所得罪,请爷包涵!” 张仪白他一眼,冷冷说道:“得罪本少爷倒无关系,得罪这位苏大人,掌柜总得有个交代吧!” 掌柜眼珠儿一转,转对小二与两个汉子:“昨儿晚上,你们当中是谁吊了苏爷的?” 小二与两个汉子面面相觑。掌柜的眼珠子再转一下,手指小二骂道:“就知道是你!来人,将他吊到梁上,为苏大人出气!” 两个汉子不由分说,跨前架起小二,在他的号叫声中,三下两下将他吊到梁上。 掌柜满意地看了一眼,朝张仪再鞠一躬,赔笑道:“这位爷,如此可否解气?” 张仪点了点头,冷冷说道:“好!你们吊苏爷多久,也吊他多久!”转对苏秦,“苏大人,走吧!” 苏秦欲走,两腿却是困麻,一个踉跄,跌在地上。张仪示意,小顺儿扶起苏秦,三人缓缓走出。 赶至街上,张仪转对苏秦,拱了拱手:“苏卿相,昨日在下有点急事,本欲去去就来,不想却喝高了,出门迎风一吹,竟如一摊烂泥,直待天亮,酒劲儿方过。唉,谁想这一醉酒,却是苦了卿相大人!” 苏秦拱手还礼,心中已如明镜儿似的,口中却道:“士——士子莫——莫要自——自责!士子让苏——苏秦领——领略何——何为人——人间富——富贵,何——何苦之有?” 张仪呵呵一笑:“苏卿相宽宏大度,张仪佩服!” 苏秦再次拱手:“谢——谢张——张子美——美食,苏——苏秦告——告辞!” 张仪亦拱手道:“苏卿相慢走!” 苏秦扭身,踉跄着缓缓走去。望着苏秦的背影,张仪眼珠儿又是一转,自语道:“不行,此人若是走失,如何验实那个老白眉的胡言乱语?”眼睛一眨,扬手道,“卿相大人留步!” 苏秦顿住步子,回望张仪:“张——张子有——有何吩——吩咐?” “在下甚想知道,苏卿相家住何处?” “城——城东轩——轩里!” “苏卿相此去,是要回家吗?” 苏秦思忖有顷,摇了摇头。 张仪不无诧异:“不是回家,卿相大人欲去何处?” 想到天下之大,自己竟然无个归处,苏秦不觉茫然,咬了会儿嘴唇,长叹一声,摇头道:“在——在下也——也是不——不知!” 张仪似乎明白过来,思忖有顷,打定主意,拱手道:“在下居处倒还宽绰,卿相大人若不嫌弃,可与在下同住!” 苏秦大喜,朝张仪深鞠一躬:“苏——苏秦谢——谢士子美——美意!” 姬雨回到靖安宫时,王后身边只有宫正一人,太医、姬雪均已离开,连显王也不在身边。姬雨觉得奇怪,见宫正迎上来,赶忙问他:“父王、姐姐和御医呢?” 宫正禀道:“娘娘需要静养,让他们离去了!” 姬雨急道:“母后如何?” 宫正悄声说道:“娘娘好多了,正在候你呢!” 姬雨点了点头,走到榻前。王后微闭双眼,身体仍很虚弱,不过,一眼看上去,气色已有明显恢复。 姬雨走到榻前,轻道:“母后,雨儿回来了!” 王后缓缓睁开眼睛:“快,扶母后起来!” 姬雨扶王后起来,在她背后垫上枕头,一脸兴奋:“母后,雨儿找到他了!” “哦?”王后的脸上浮出微笑,点了点头,慈爱地抚摸姬雨的秀发,“来,坐母后身边,细细说予母后!” 姬雨在王后身边坐下,依偎在母后怀里,将街上一幕从头至尾细述一遍。王后听毕,长舒一气,微微笑道:“听你这么说来,此人必是了。” 姬雨一脸迷茫:“母后,白眉老丈是谁?母后为何要去访他?” 王后思忖有顷,缓缓说道:“他是一位得道高人,住在云梦山,叫鬼谷子。” 姬雨失声叫道:“他就是鬼谷子?” 轮到王后惊讶了:“怎么,你知道他?” 姬雨点了点头:“嗯。常听琴师提说此人,说他是当今琴圣。琴师还说,即使俞伯牙再世,只怕也要低他半头!” 王后微微一笑:“鬼谷先生岂止是个琴圣。” 姬雨眼睛大睁,更是诧异:“母后,难道他是神仙?” 王后点了点头:“在母后眼中,他就是神仙!” “嗯,”姬雨笑起来,“那人看起来真还有点儿道骨仙风。母后,您怎会知道他来洛阳?是他托梦予您吗?” 王后摇了摇头道:“不,是母后求他来的。” 姬雨不可置信:“母后认识他?” 王后点了点头。 姬雨顿时来劲了:“母后,您快说说,您怎么会认识这位神仙?” “唉,”王后拍了拍姬雨的脑袋,似是回到过去,“那是多年之前的事了。母后年幼时,肤粗发黄,是宫里出了名的丑丫头。可你外公晚年得女,对母后甚是疼爱。十二岁那年,母后突患一场奇病,高热不退,黄发脱落,神志不清,连续昏睡四十八日。你外公甚是焦急,遍请名医,皆不能治。第四十九日,宫外有位白眉老丈求见,说是专治此病。你外公闻讯大喜,降阶迎请老丈。老丈提出要求,说母后是天生道器,病愈之后,须随老丈进山修道。你外公求治心切,当即应允。老丈在母后身上连扎数针,留下十包草药,拜辞而去。临行之际,老丈言称自己是鬼谷子,百日之后即来迎接母后。母后按时服药,又过四十九日,不但康复如常,而且长出黑发,全身蜕皮,重新生出一身光滑细嫩的皮肤,后来听人说,这叫脱胎换骨。这且不说,自此母后遍体生香,甚是奇异。”说到此处突然打住话头。 姬雨听得入神,急问:“后来呢?母后为何没有随鬼谷先生进山修道?” “唉,”王后又叹一声,“全都怪你外公。百日之后,鬼谷先生如约来接,你外公却又心生悔意,再三推托,说让鬼谷先生再候三年。三年之后,鬼谷先生践约再来,你外公愈加不肯,不顾母后再三恳求,硬将母后献予周室。母后出嫁那日,鬼谷先生站在宫外,眼睁睁地看着母后含泪走进迎亲的王辇。鬼谷先生长叹数声,扬长而去。仅过三年,楚人兴兵灭蔡,你外公他——也就死于战祸了!” “那——再后呢?” “鬼谷先生自此再未露面。后来,母后生下你们姐妹二人,渐也断去修道念想。三年前,母后突然梦见鬼谷先生,先生说,他仍旧记挂母后,只要母后愿意,他随时可来接母后进山。母后醒来,想到此生所失,甚是叹喟!” “母后,您——您还想修道吗?” 王后又是一声长叹:“唉,修道首要抛却凡俗之念。母后虽有此心,一是割舍不下你们的父王,二是割舍不下你们姐妹二人。眼下秦、魏逼聘雪儿,你的父王左右为难,母后苦无良策,方才求助于鬼谷先生,谁想他——”脸上浮出浅浅的笑意,“倒是真还记挂母后,竟然来了!” “母后,这——鬼谷先生真的能帮咱们渡过难关吗?” 王后点了点头,以不容置疑的语气说:“母后相信,这个天底下,没有先生办不成的事儿。只要他在这里,母后之心就踏实了!”重新躺回榻上,“雨儿,去吧,母后累了,甚想歇息一会儿。记住,此事不可说予他人知道!” 姬雨点了点头,叩首退出。 第二日,正当显王、姬雪、姬雨前来探望王后,一家四人尽享天伦之乐时,东周公突然引领陈轸和魏惠侯特派御医闯入宫中。 内宰拦住他们,进宫禀报:“启禀陛下,东周公带魏使陈轸前来探视娘娘病情!” 周显王心头一震,目视王后,王后沉思有顷,从枕下摸出那粒青玄色药丸,和水服下,过了一会儿,朝显王点了点头。 宫正垂下珠帘,周显王沉下面孔,缓缓说道:“宣魏使觐见!” 不一会儿,西周公、颜太师引领陈轸及三名医师趋进宫中,在帘外叩首。陈轸朗声叩道:“大魏陛下听闻娘娘病重,特派御医前来诊治,请大周陛下允准!” 陈轸在大周正宫里公然嚷嚷大魏陛下,气焰之嚣张令人瞠目。周显王脸色铁青,姬雪杏眉冷竖,姬雨的纤手慢慢按向剑柄。 一阵可怕的沉寂过后,跪于陈轸一侧的颜太师缓缓出语,沉声斥责:“魏使阁下,此处是大周宫室,不可妄语!” 陈轸略略一顿,语气中仍带嘲讽:“陈轸知罪!”接着朝帘子努一下嘴,叩于地上的两位女医会意,随即起身,内宰带她们走进帘后,为王后诊病。 王后依旧躺在榻上,神态祥和,两眼微闭。两女医先是摸脉,然后察看舌苔,细细诊看许久,面上皆现惊异不定之色,茫然相视一眼,缓缓退出。 见二人退出,陈轸叩道:“魏使陈轸告退!” 周显王冷冷送出一句:“送客!” 陈轸诸人回至馆驿,两个女医向一个年岁稍长的御医细述了脉相和舌苔,御医听毕,似也陷入茫然。陈轸见三人各自低头思忖,小声问道:“娘娘所患何病?” 御医拱手应道:“回禀上卿,娘娘所患之病甚是怪异,疑是寒症,又似热症,下官——下官难以决——” 他的“断”字尚未说出,就被陈轸打断:“什么热症、寒症?我只问你,娘娘是真病还是假病?” 御医毫不迟疑:“真病!” 陈轸大怔,轻轻挥手:“知道了,去吧!” 三人退出。 陈轸的眉头渐渐拧起。 魏使的蛮横无礼显然将周显王惹火了。魏使走后,显王一脸怒容,缓缓起身,步态沉重地走向宫门。临出门时,扭身转向宫正,语调冰冷,一字一顿:“自今日始,无论何人,若是再来后宫,须以大周礼仪觐见,违旨者以大周律令治罪!” “老奴领旨!” 周显王气呼呼地回到御书房,屁股刚刚落定,秦使樗里疾就又领着一个女巫医进宫求见。女巫医是寒泉子的弟子之一,名唤林仙姑,自幼跟随寒泉子修习医道,医术了得。原来,公孙鞅得知樗里疾急报,特别进山恳请,寒泉子派仙姑前往洛阳,为大周王后诊病。 内宰禀道:“陛下,秦使樗里疾宫外求见!” 周显王眉头陡横:“晓谕秦使,娘娘玉体欠安,寡人概不会客!” “老奴也是这么回的,可秦使坚持说,他们正是为此而来。秦公听闻娘娘玉体欠安,特从终南山请来一位道姑,说是神通广大,或能诊治娘娘之病!” 听到是终南山的道姑,周显王沉思有顷,微微点头:“转告秦使,既然是秦公从终南山中请来的神医,可按大周礼仪,带神医到后宫为娘娘诊病!” 内宰走出,将显王旨意讲予樗里疾。樗里疾让林仙姑跟随内宰前往太医院,在宫正、内宰、王室太医的陪同下,共同来到靖安宫。宫正掀开珠帘,引林仙姑趋近王后床榻。王后头裹丝巾,似已昏睡。 林仙姑并不搭脉,也不察看舌苔,而是站在离王后约一步远处,闭目运功,开通天目,自上而下审视王后。林仙姑审视一刻钟左右,起身告退。 宫正、内宰从未见过此种诊病方法,相视一眼,叫住仙姑。 内宰揖道:“请问神医,可否诊出娘娘之病?” 林仙姑既不说诊出,也不说没有诊出,只是微微一笑,朝他们回揖一礼,转身走出。回到馆驿,樗里疾和副使皆迎出来,急切问道:“请问仙姑,娘娘所患何病?” 林仙姑淡淡说道:“娘娘无病!” 樗里疾的嘴角绽出一笑,点头道:“仙姑果是医术高超!”思忖有顷,转对副使,“速将仙姑的话传扬出去,晓谕魏人!” “下官遵命!” 魏使从员得到密报,急至陈轸处禀报:“下官从秦使馆探来风声,说是秦公从终南山中请来的仙姑诊出娘娘是装病!” “嗯,”陈轸微微点头,脸色转阴,“我早看出此为周室缓兵之计,特意请来御医,不想御医也被他们瞒哄过去了!” 那从员不无忧虑地说:“秦使诊出病因,必至周室诘问天子,周天子必是理屈词穷,或有可能将长公主嫁予秦室!” 陈轸冷冷一笑:“哼,轮不上他了!备车!” 陈轸驱车直驶周宫,求见显王。正在宫中守值的御史见陈轸脸色黑沉,不知何事,也不敢多问,当下寻到内宰。 内宰思索有顷,叩见显王:“魏使陈轸求见!” 周显王眉头微皱:“他不是刚刚去过后宫吗,又来为何?” “陛下,听御史说,陈轸气色不对,别是寻衅来的!” “宣他正殿觐见!” 陈轸黑沉着脸走进正殿,径至朝堂,跪地叩道:“大魏使臣陈轸叩见大周陛下!” 周显王白他一眼:“魏使平身!” 陈轸依旧跪在地上,朗声应道:“回禀陛下,陈轸身不能平!” 周显王略感诧异:“哦,为何不能平?” “陈轸奉大魏陛下诏命,前来贵国聘亲。今至洛阳已近一月,贵国迟迟未予答复。陈轸有辱使命,故而再来叩请,无论陛下允与不允,陈轸只求一句准话,这就回朝复命!” 周显王脸色黑沉,目光转向御史。 御史回道:“魏使听好:按照大周礼仪,陛下龙体、娘娘玉体但有不适,王室概不谈婚论嫁。方今娘娘大病未愈,王室上下忧心如焚,如何议定公主婚事?魏使若是诚心求聘,可再耐心等待,待娘娘玉体康复,再行聘亲不迟!” 陈轸冷笑一声:“可陈轸听说,娘娘玉体安然无恙,并无大病!陛下若是不愿与我大魏结亲,明说就是,大可不必寻此托辞?” 眼见王后病成那样,魏国使臣却是如此说话,直把大周天子气得面孔扭曲,全身颤抖。御史也是听不下去,正色说道:“魏使不得妄语,请遵行天朝礼仪!” “好,陈轸这就遵行天朝礼仪!”陈轸嘲讽一句,缓缓叩下头去,“大魏使臣陈轸最后一次叩请大周陛下,大魏陛下诚心与大周陛下结亲,寻求天下和解之道,大周陛下若是执意不肯,陈轸只好回朝复命。大周陛下应该知道,大魏陛下一向看重面子,万一陛下——”将话故意打住。 陈轸口口不离“大魏陛下”,御史脸色铁青,正欲申斥,周显王早已忍无可忍,拳头啪的震于几上,语气虽缓,却是不无威严:“魏侯定要求个准话,就请魏使明日辰时,上殿听宣!”厉声喝叫,“送客!”话未落地,拂袖而去。 翌日凌晨,周室突然宣布大朝,大夫以上诸臣皆集正殿,三国聘亲使臣樗里疾、陈轸、淳于髡皆来朝堂,候于殿前。 周显王扫视一眼众臣,缓缓说道:“诸位爱卿,寡人许久未上朝了。今日召请诸位特别上朝,只为宣读一道旨意!”转对御史,“宣旨!” 御史从袖中拿出诏书,朗声宣道:“……依据大周王制,长公主姬雪去岁及笄,可结婚约。今有燕公、秦公、魏侯分别遣使聘亲,周室诸公秉承天意,主婚长公主姬雪嫁予燕公姬闵,特此颁诏,告示天下……” 周显王的决定大出陈轸、樗里疾的意料之外。二人面面相觑,不无吃惊地看着燕国使臣。淳于髡抒了抒衣袖。走至殿前,顿首谢恩:“燕国聘亲使臣淳于髡叩谢大周天子恩宠,恭祝天子陛下万寿无疆,龙体安康!” 周显王声音沙哑,一声“退朝”之后,径自起身离去,众臣也各自纷纷散去。陈轸、樗里疾互望一眼,悻悻走出宫门,并肩走下正殿外面的台阶。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秦、魏两家争执不休,可谓是两败俱伤,终了却被老燕公捞得便宜,这个结局是陈轸、樗里疾谁也不曾料到的。就在走到最下面一道台阶时,陈轸、樗里疾不约而同地顿住步子,各爆一声长笑。 樗里疾朝陈轸长揖一礼,嘲道:“常言说,心急吃不得热豆腐。今日之事,此话当是应在上卿身上!” 陈轸亦还一礼,回嘲道:“常言说,弄巧成拙。今日之事,此话当是应在五大夫身上!” 樗里疾微微一笑:“上卿大人,是巧是拙,现在谈论,为时尚早吧!” 陈轸亦是一笑:“五大夫,热豆腐能否吃得,现在谈论,不也早了点吗?” 两人说完,俱是一阵长笑。 笑罢,樗里疾再度拱手:“上卿大人,在下告辞,河西见!” 陈轸亦拱手道:“五大夫,一言为定,河西见!” 陈轸回到安邑,将周王后如何装病、又如何将长公主嫁予燕公一事向魏惠侯细述一遍,末了自责道:“都怪微臣办事操切,未能玉成好事,请陛下降罪!” 魏惠侯唏嘘再三,嗟叹道:“唉,这桩事儿,真也难为周天子了!王后装病,姬扁将宝贝女儿嫁予老燕公,皆是无奈之举。爱卿此去,未使秦公的如意算盘打成,就是大功!” 陈轸起身再叩:“谢陛下不责之恩!微臣听说上将军在河西捷报频传,甚是高兴。公孙鞅尽管诡计多端,可要在沙场上真刀实枪,哪里能是上将军的对手?” 魏惠侯点了点头:“嗯,近日里河西倒是日日皆有捷报,也收复不少城邑,不过,寡人总是觉得放心不下。” “敢问陛下挂念何事?” “从全局来看,河西捷报频传,净是小胜。秦军所伤,不过是些皮毛,真正的大战尚未开启。寡人忧心的是,卬儿许会在意这些小胜,忘乎所以,误了大事。” “陛下圣虑极是,微臣叹服!” “爱卿今日回来,甚是及时,寡人想让你赴河西一趟,一来看看前方情势,二来提醒一下卬儿。你可告诉他,就说寡人口谕,此战关乎魏国未来命运,叫他务必谨慎,军务上务必请教龙将军,稳扎稳打,不求速胜!” 陈轸再拜:“微臣立即动身,将陛下旨意悉数转呈上将军。” 魏惠侯呵呵一笑:“倒也没那么着急。爱卿此去洛阳,想也辛苦了,可回府中暂歇一宿,明日动身不迟。” “谢陛下关爱!” 就在这日夜间,设于一片辽阔谷地的魏国中军大帐里,夏虫呦呦,火烛齐明。三军主将公子卬不无得意地站在沙盘前,看着参将又将两面魏军小旗插在长城右端的两个城池上。他的左边站着副将龙贾,右边是先锋裴英。 远远望去,沙盘上星星点点,插满了藏青色的魏军小旗,黑色的秦国军旗则节节退却,越来越少,秦国近十万大军被渐次压缩于杜平西边宽仅六十里、纵深三十里的长城防线。秦军正面是公子卬的六万中军,左侧是三万河西武卒,其中两万是新兵,由副将龙贾统率,右侧是三万车骑,是大军铁军,由公子卬爱将、左军先锋裴英统领。秦军似已败局落定,眼下无非在凭借魏国修建的坚固长城作最后顽抗。 参将插好旗子,闪身退于一侧。 公子卬的目光从两面新插的旗子上移过,不无赞许地望着裴英:“裴将军,今日你一举拿下杜平、辛城两座城邑,彻底卡死长城右侧,着实打得好哇!” 裴将军朗声应道:“是上将军运筹有方,末将不敢居功!” 公子卬呵呵笑道:“功就是功,推却什么?”转向龙贾,“龙将军,该与秦人决战了吧?” 龙贾迟疑有顷:“回禀主将,末将与秦人对阵多年,未见他们如此不堪!末将以为,公孙鞅此举,或为诈败,我当小心提防为上。” 公子卬朗声大笑数声,转问裴英:“裴将军,龙将军说秦人是诈败,你意下如何?” 裴英面孔微涨,侃侃说道:“回禀主将,秦人绝非诈败。以末将之见,秦人战力并不像某些人说的那么可怕。前番秦人因为玩弄诡计,方才袭取河西。然而,数万秦兵,竟连我少梁的五千老弱残兵也奈何不得,更不用说阴晋和临晋关了。待我大军回援,秦兵就如经霜的树叶,根本不经一碰,近日来更是屡战屡败,伤亡惨重。秦人如此不堪一击,末将初也起疑,后面观察秦人败迹,方知不是假败,完全是溃不成军,连将军号旗也被他们踩于脚下!” 公子卬点了点头:“嗯,裴将军所言,入情入理。秦兵若是诈败,总该不会扔掉粮草、辎重和伤兵吧?” 龙贾急道:“正是这样,我们才要提防啊!” 公子卬白他一眼,冷笑道:“老将军,您别是让秦人吓破胆,草木皆兵了?” 龙贾万未料到公子卬会出此话,气得浑身打颤,嘴唇哆嗦:“上将军,你——” 公子卬没有接茬儿,转对一旁的参将,朗声下令:“传令,合围杜平。明日准备一日,后日与秦决战长城!” “末将得令!” 公子卬转向军前御史:“以本将语气,拟战书!” “末将遵命!” 军前御史似乎早有准备,不消一刻就将战书拟好,呈予公子卬。公子卬读毕,点头赞道:“嗯,写得好,书中所列之八条罪状条条属实,嬴渠梁、公孙鞅阳奉阴违,出尔反尔,更以见不得人的手段偷取河西,真就是不仁不义、鲜廉寡耻之徒,当人人得而诛之!不过,末尾尚可附加一句,就说秦公虽然寡情薄义,为人所不齿,但他养出的紫云公主却是贤淑,甚得本将欢心,此番出征也割舍不下,随身带在中军帐中。还有公孙鞅,本将念他做媒有功,生擒之日,可改凌迟为腰斩。哈——大魏三军主将魏卬!” “这——”御史犹豫一下,“上将军,战书上写出此话,怕是不妥吧!” 公子卬喝道:“有何不妥?就照原话写上,那声长笑莫要漏了!” “末将遵命!” 龙贾回到军帐,咚咚几步走至几前,闷坐有顷,将拳头重重擂在几上:“竖子得志,气煞人也!” 正在沙盘上观察战场情势的公孙衍轻声叫道:“龙将军!” 龙贾站起身子,阴沉着脸走到沙盘前面。公孙衍手指地图,缓缓说道:“将军请看,杜平以西,山地林木茂盛,坎坷不平,既不利于车骑驱驰,也不利于长兵器施展,更不利于排兵布阵。仅此局限,我大魏武卒的优势就会消弭于无形。反观秦人,在杜平一线沿长城摆开,战线拉开六十里宽,三十里纵深,退可据守长城,进可与我死战。天气炎热,山地水源多为秦人所据,武卒多是铁甲裹身,不出三天,必不战自乱。此时,秦军若是趁机——”顿住话头,目视龙贾。 龙贾倒吸一口凉气,呆怔半晌,方才说道:“依公孙兄之见,可有破解?” 公孙衍点了点头:“此战不可速胜,只可久拖。再说,我军东西远距离来回奔袭,早已疲惫,急需休整。因而,在下以为,上上之策是后撤五十里,在开阔地带筑垒坚守,与秦人对峙。同时,暗发精兵五万,出函谷、阴晋,沿洛水插入,夺回洛水沿岸壁垒,尤其是大荔关渡口,筑垒设防。此举一可绝其粮草,断其退路,二可阻敌后援。眼下适逢夏季,洛水暴涨,可抵十万雄兵。秦人援兵受阻,主力又被困于长城一线,内无粮草,外无救兵,欲进不能,欲退无路,再加上山地水资源短缺,粮草无继,整个就如水牛入井,有力用不上,不出三月,必将不战自乱!届时,敌迫于无奈,只能开到平原,与我决战。” 龙贾听得连连点头,顾不得多想,当即拉起公孙衍:“走,面陈上将军去。” 公孙衍想了一想,摇头叹道:“唉,还是将军去吧。在下无职无爵,如何能进中军大帐?” 龙贾猛跺一脚,策马直奔中军大帐,将公孙衍所言一五一十说予公子卬。公子卬听毕,心头一沉,思索有顷,抬头问道:“龙将军,你这么多话,方才为何不说?” 龙贾迟疑一下:“不瞒上将军,末将方才也是不知。” “哦?”公子卬暗吃一惊,“听话音,说此话者另有其人了?” 龙贾决定趁机推举公孙衍,点了点头:“是的。末将回到军中,听麾下参将公孙衍如此分析。末将认为甚是在理,急来求见将军,望将军当机立断,全歼秦寇!” 龙贾的分析入情入理,公子卬本也听得进了。然而,一听说是公孙衍的主张,公子卬气血上涌,冷笑一声:“哼,用兵打仗的事儿,一个相府舍人懂个什么?如此打法,只怕三年也赶不走秦人!” 龙贾急了:“上将军,十几万大军,不是儿戏啊!” 听到“儿戏”两字,公子卬愈加震怒:“儿戏?本将自幼饱读兵书,破卫、击齐、却赵、退韩,历战无数,难道还要让一个舍人教诲本将如何用兵吗?” 龙贾苦笑一声:“历战无数?老朽镇守河西之时,上将军您尚未出生呢!” 公子卬啪的一拳擂于几案:“好你个龙贾,终于露出心底话了!本将早就知道,父王未让你当主将,你心中不服!好,既然你成心在本将面前显摆资质,本将就跟你算算老账!本将自入河西,与秦人大小三十余战,连战连胜,无一败绩。观那秦人,整个就是落花流水,丢盔卸甲,根本不堪一击!而你久居河西,却三番五次夸大秦人战力,动机何在?难道不是欲借河西防务之机,向父王要钱要粮、中饱私囊吗?” 龙贾气得浑身打颤:“你——你——” 公子卬极是不耐地挥了挥手:“好了好了,龙老将军,本将念你老迈,暂不与你计较长短。若是再无新鲜玩艺,请回营帐去,看后日本将如何生擒公孙鞅!送客!” 龙贾一个转身,大步走出营帐,刚到门口,公子卬的声音再次传出:“还有——” 龙贾停住步子。 “那个相府舍人何时变成你的麾下参将了?何人任命他的?你可转告那厮,让他即刻滚出军帐,如若不然,本将就以冒充职爵治罪!” 龙贾走到帐外,仰天长叹:“唉,有此竖子,魏国气数真是尽了!” 龙贾驰回军帐,又是一阵闷坐。公孙衍无须再问即知端底,长叹一声:“唉,七百里河西、十几万甲士、数十万百姓就此葬送于这对父子手中,着实让人心疼!” 龙贾泣道:“公孙兄,别说了!你离开此地吧,能走多远,就走多远!” “怎么?”公孙衍不无诧异,“龙将军难道介意这儿再多一具腐尸吗?” 龙贾只好实言以告:“是上将军介意!” 公孙衍沉思半晌,复叹一声:“唉,这个混货,不容在下也就是了,连在下为国尽忠的机会也要剥夺!好好好,在下成全他,这就离开!” 公孙衍噌噌几步走到帐边,从壁上取下子胥剑挂在身上,转身径出帐篷。龙贾急追出来:“公孙兄,你——你欲去何处?” “阴晋!” 听到这个名字,龙贾心头一动,当即明白了公孙衍的用意。公孙衍算准河西必失,因而欲去力保阴晋。阴晋是函谷关西门,若是不失,就可为魏人日后复仇留下一只踏脚板,一旦元气恢复,魏人或可由孟津渡河,经崤关、函谷、阴晋一线,进逼秦都咸阳。 想到此处,龙贾不由得一阵感动,急回帐中取过一支令牌,递予公孙衍:“张猛在那儿。你可拿上这个,万一事急,他可听你调遣。” 公孙衍点了点头,接过令牌,牵出战马,朝龙贾抱拳道:“龙将军,您多保重!” 龙贾含泪抱拳:“公孙兄保重!” 当公子卬的战书送至秦军大帐时,公孙鞅仔细看过,叫人取过五金,赏了下战书的军尉,叫他回去转呈上将军,就说他的回书随后就到。军尉前脚刚走,公孙鞅就使参将通知三军诸将中军帐议事。 不消一个时辰,三军诸将皆至中军,齐刷刷地立于帐前。公孙鞅扫视众将一眼,缓缓拿出公子卬的战书,扬了一扬,咳嗽一声,声音低沉:“诸位将军,魏人下战书了!” 众将皆是振奋,七嘴八舌地嚷叫起来: “将军,魏狗子的战书咋个写的?” “是啊,写明何时交战没?我们早就等不及了!” “狗日的魏人,老子一退再退,一忍再忍,让他们美这几日,他们倒真来劲儿了!” …… 公孙鞅又是一声轻咳,众将止住议论。 公孙鞅将战书摆正,依旧是低沉的中音,缓缓说道:“诸位将军,既然你们都想知道这战书是怎么写的,本将这就念给诸位。前面那些就省下了,本将只念最后几句:‘秦公虽然寡情薄义,为人不耻,但他养出的紫云公主却是贤淑,甚得本将欢心,此番出征也割舍不下,随身带在中军帐中。还有公孙鞅,本将念他做媒有功,生擒之日,改凌迟为腰斩。哈——大魏三军主将魏卬!’” 公孙鞅的声音极其平缓,就像平日里吟咏诗书一般。公孙鞅念完,中军帐里并未如预期的那样炸了锅,反倒静得出奇,静得几乎连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 众将几乎忘了愤怒,也没有人七嘴八舌,似乎他们皆在追悼逝者,皆在为亡灵默哀。副将车英率先跪下,接着,所有将军尽皆跪下,无不眼中噙泪。 公孙鞅也跪下来,沉沉的声音再度响起:“诸位将军,紫云公主才是战士,是冲在最前面的战士!对紫云公主,我公孙鞅再无话说,只有拿起宝剑,打败魏人,光复河西,为她流下的每一滴泪水,复仇!” 众将齐吼:“为紫云公主复仇!” “诸位将军,”公孙鞅缓缓站起,“眼下,紫云公主就在魏人的中军大帐。如何复仇,我们这就谈谈。诸位,请起来吧!” 公孙鞅走到沙盘前面,众将也都跟过来,围成一圈。公孙鞅转向车英:“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车将军,你先说说魏人情势!” 车英清了清嗓子,朗声说道:“诸位将军,魏军共分三部分,一是公子卬征卫时的五万武卒,从卫境撤回时尚余四万;二是龙贾的河西武卒,本有五万,吕甲一万被我歼灭,尚余不足四万,外加两万新兵,当有六万;三是魏王从安邑等地临时征调来的,不足六万。三路人马共计一十六万,四万镇守近日收复的河西诸镇及临晋关、少梁、阴晋等处,余下十二万众分为左、中、右三军。右军三万,一万是武卒,两万是新兵,由龙贾统领;左军三万,是魏军战力最强也最具威慑力的铁甲车骑,由裴英统领;余部尽归中军,公子卬亲自统领!” 这些都是明摆着的,众将多已知情,车英的介绍,不过是走个程序。待车英讲完,公孙鞅拿起一根木棍指着沙盘里的不同地方,朗声说道:“诸位请看,从这里到这里,是龙贾的右军;从这里到这里,是裴英的左军,从这里到这里,是公子卬的中军!就目前为止,诱敌之计已获成功,十二万蠢猪已经完全依照我们的意愿跳上案板,哼哼着等待诸位将军前去宰杀。不过,蠢猪虽然跳上案板,却也不会束手待毙。如何享用它的美味,就看诸位将军的本领了!” 众将齐声吼道:“如何动刀,请主将下令!” “好,诸将听令!” 众将齐齐立定,一双双眼睛直盯公孙鞅。 公孙鞅朗声说道:“本将决定,背依长城,用一字长蛇阵缚牢魏猪。司马错!” 司马错应声而出:“末将在!” “魏人倚重的是裴英手下的三万铁甲车骑。交战之时,你带散骑一万,迎战魏军铁骑,引其前往葫芦谷中,即算成功。然后,你部尽可穿谷而过,莫管后面的铁骑,抄小路直奔杜平,断去公子卬退路!” “末将得令!” 公孙鞅转向另一位将军:“李将军!” “末将在!” “你领榔头兵两万,伏于葫芦谷左侧,待魏军车骑入谷之后,用铁蒺藜封牢两端谷口,专击马首!” “末将得令!” 公孙鞅转向紧挨他的一人:“赵将军!” “末将在!” “你领步卒两万,伏于葫芦谷右侧,待战马倒地后,专击落马甲士!” “末将得令!” 公孙鞅缓缓转向车英:“车将军!” “末将在!” “你领轻甲步卒五万,伏于长城一线林地,断掉一切水源,待魏军武卒冲杀过来,将其诱至密林深处,避其锋芒,游而击之,分而围之,聚而歼之!” “末将得令!” 公孙鞅扫视其余诸将:“其他诸将,各带本部人马,随本将迎战公子卬!” 诸将齐声吼道:“末将得令!” 众将散去,公孙鞅特别留下司马错,暗嘱他道:“司马将军,截住公子卬后,务必救回紫云公主!记住,公主若是有所闪失,本将唯你是问!” 司马错朗声应道:“末将得令!” 送走司马错,公孙鞅坐回帐中,略想一想,亲笔写了回书,让帐前军尉送呈公子卬。 公子卬接到回书,推予参将,摆手道:“拆开,念吧!” 参将拆开,朗声念道: 〖上将军战书收悉,鞅再三读之,不胜惶恐。将军于书中历数秦公及鞅之罪状,鞅有口莫辩。今借回书一角,容鞅解释一二。河西本为秦土,六十年前为吴起强借。如今两国已结秦晋之好,形如一家。既为一家,秦公当然认为陛下理应归还河西。秦公派鞅前来接收,亦是分内之事。鞅既受君命,自然不敢懈怠。鞅恳求将军将鞅之苦衷言于大魏陛下,只要陛下愿意归还河西,秦公保证世代听凭陛下驱驰。如果将军执意厮杀,鞅虽不敌将军虎威,因无退路,也只能操戈相见。鞅不通武学,仅在幼年时读过一字长蛇阵法,今就摆在长城脚下。明日阵前,鞅率三军恭迎将军! 秦三军主将公孙鞅顿首〗 公子卬听毕,哈哈大笑数声,朗声对下书的秦国军尉道:“好,你可回去转告公孙鞅,就说本将让他在阵前伸好脖子等着,明日辰时,本将必去砸烂他的蛇头!” 秦国军尉转身退出,公子卬望着他的背影冷笑一声,转对参将:“哼,一字长蛇阵也敢叫板!传诸将帐前听令!” “末将遵命!” 翌日晨时,杜平西侧的开阔地带,公子卬登上了望高塔,远远望见秦国大军果如公孙鞅所言,在长城前面摆开宽约数里的一字长蛇阵。 公子卬暗喜,决定亦将魏军全面展开,从蛇头到蛇尾全线出击,将长蛇拦腰斩成三段,分割包围,各个击破。 公子卬走下高塔,召来诸将,传令三军也呈“一”字儿摆开。 一个时辰过后,魏军阵势已成,三万铁甲车骑排于左侧,一溜儿望去,甲光闪闪,先锋大将裴英昂首挺枪,站在中间一辆战车上。与此三万铁骑对阵的是司马错的一万轻骑,秦军先锋司马错横枪立马于阵前。相形之下,两军强弱立判。 中军阵上,公孙鞅、公子卬各自站在主军帅车上。辰时至,两边战鼓同时擂起。战鼓声中,两家主帅各将战车挺进百步,距一箭之地勒马停下。 公孙鞅虽然也是甲衣裹身,手中却无戈矛,空着两手站在车上,待战车停稳,抱拳冲公子卬揖道:“公孙鞅见过上将军!” 公子卬左手提枪,右手指着公孙鞅,大声喝道:“公孙鞅,明人不做暗事!本将原本敬你是条汉子,今日观之,不过是个口蜜腹剑、反复无常的小人!本将奉大魏陛下诏命,特来擒你。提起你的枪来,本将不杀手无寸铁之人!” 公孙鞅抱拳再揖一礼:“上将军武功高强,公孙鞅不敢提枪。” “既不敢提,就请速速下车受缚!” 公孙鞅哈哈笑道:“兔子急了也会咬人,何况公孙鞅尚有这些兵勇。上将军若有本事,只需将此一字长蛇阵破了,公孙鞅二话不说,自会下车受缚。” 公子卬仰天长笑:“哈哈哈哈,什么一字长蛇阵!在本将眼里,根本就是一条死蛇!公孙鞅,看枪!”话音落处,挺枪放车直冲过来。 公孙鞅的战车轻轻一转,径回本阵。公子卬也不过是做个样子,趁势打转车头。 时已酷暑,赤日炎炎。两军阵上,但见军旗猎猎,戈戟闪耀,剑拔弓张,听不到任何其他声响,静得几乎有点沉重。 公子卬大声叫道:“何人愿夺头功?” 裴英应声而出:“末将愿往!” 一通鼓响,裴英战车鼓动而出,冲到阵前,挺枪朝秦军阵上大声叫道:“大魏先锋裴英在此,何人敢来受死!” 裴英的话未落地,秦军阵上,一骑马冲出,正是秦军先锋司马错。 两军阵上鼓声大作。不消一时,裴英的战车就与司马错的坐骑搅在一起,一车一骑互相缠斗起来。 两人战有十余回合,司马错败相毕现,似是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裴英却是越战越勇,将一杆银枪舞得上下飞转,引得大魏三军将士阵阵喝彩。 司马错抵挡不住,拨马而走。裴英哪里肯依,驱车直追。公子卬不失时机,扬手叫道:“左军进击!”夺过鼓槌,亲自击鼓。 早已蓄势待发的魏国左军铁骑紧跟裴英,以排山倒海之势压向秦军。秦国散骑似乎一下子吓傻了,待愣过神来,竟是后队变前队,落荒而逃。 秦军主将公孙鞅看到魏国铁骑已被引走,假作惊惶状,急令退兵。一时间,秦国步卒竟也未战自溃,纷纷退却。 公子卬哪知是计,急忙挥动令旗,喝令龙贾的右军出击。秦人不战自溃,龙贾一双老眼看得明白,忙叫旗手挥动令旗,用旗语说明敌人是在诱敌深入,万不可进击。 看到右军迟迟不动,公子卬急了,大骂龙贾一句,一车当先,狂追上去。中军将士见主帅率先士卒,无不争先恐后,个个奋勇,狂追“狼狈”溃退的秦国步卒。 裴英一心欲歼秦军轻骑,率三万铁甲骑士狂追不舍,将秦兵渐渐“逼”入葫芦谷里。裴英毕竟也是久经沙场,见谷内形势险恶,迟疑有顷,顿在谷口驻马不前。然而,当他远远听到谷中人喊马嘶,一片惊慌时,终是未能抵住诱惑,挥军追入谷中。 魏骑在谷中紧追数里,但见两边高山巍峨,树木丛生,青藤横飞,山道上并不见秦人一人一骑。魏将感觉有疑,急令撤退。却是迟了。两端谷口突然杀出数以千计的秦兵,将木栅、铁蒺藜等物尽数抛在谷口,围成阵势,将谷外、谷内彻底阻断。 紧接着,鼓声大作,杀声震天,树丛里冒出无数榔头兵,借着树木掩护,专击马首。战马受到重击,或倒地,或狂奔,魏军车骑纷纷被摔下车马。可怜这些铁甲骑士,多数还未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被应声冲出的秦军步卒挥刀抹了脖子。那些未被击中的,长枪在林地里难起作用,根本不敌手执短兵器、灵活自如的秦军步卒。 在谷外接应的裴英听到谷中杀声大作,情知不妙,急率余军冲入。魏骑连冲数次,战马踩在铁蒺藜上,纷纷倒地。裴英急了,跳下战马,拔出短剑。魏骑见状,无不下马,车骑变步兵,长枪换短剑,紧跟裴英踢开铁蒺藜,搬开木栅栏,呐喊着冲向谷中。镇守谷口的秦人敌不住魏武卒气势,竟被他们冲入谷中。 谷中已是一片惨象,到处都是倒地悲鸣的战马和非死即伤的魏卒。尚未倒地的魏卒渐渐聚成几个团儿,拼死搏杀。 裴英死命救出被围魏兵,一步一步地撤往谷口。待全撤出来,计点军马,三万铁甲车骑,竟然折去二万有余。 且说公子卬驱动中军掩杀过去,一路追至长城脚下。秦人沿丘陵地带结成阵势,开始顽抗。公子卬震怒,再次擂鼓冲击,秦人再溃,四散奔入丛林。公子卬喜不自禁,喝令将士放开手脚,散开追击,彻底夺占长城。 然而,待魏武卒追至林中,果如公孙衍所言,长枪派不上用场不说,反成拖累。加之暑热难当,魏人因无足够准备,均未带水,热汗一出,个个口渴难耐,奔到溪边,溪水早被秦人切断,竟是干涸。魏人急切之间,竟然寻不到任何水源。魏卒心情烦躁,欲找秦兵搏杀,却又寻不见一人。欲找地方喘口气,秦兵却又突然杀出,简直是防不胜防。 双方激战至中午,裴英引领从葫芦谷里仓皇撤出的几千残兵匆匆赶来。公子卬一见,大吃一惊,急令鸣金收兵。 然而,此时收兵却是迟了。听到魏人鸣金,一直坐在长城城堡里安然饮茶的公孙鞅传令击鼓进军。秦人鼓声响起,数以万计的秦兵纷纷从长城、丛林里杀出,以排山倒海之势压向魏兵。经过大半日折腾的大魏武卒听闻鸣金,早无战心,于惊慌中纷纷成为秦人击杀的靶子。魏军溃不成军,正自危急,龙贾三万右军及时杀到,如中流砥柱般挡住秦军,井然有序地且战且退。 公子卬也紧急后撤。急切间,帅车的车轮陷入土坑。远远望见秦人追近,公子卬不及多想,跳下战车,割断辕马套具,连鞍也不及备上,骑上辕马,在裴英等将保护下落荒而去。 这场战斗从辰时打响,到黄昏时已近尾声。 夜幕降临,各部战报纷纷传入秦军大帐,车英统计已毕,乐呵呵地对公孙鞅道:“主战场战斗结束,粗略统计,葫芦谷中,歼敌铁骑两万二千,其中斩首一万八千,俘敌四千。沿长城一线,共计斩首魏武卒四万七千,俘敌一万一千,缴获辎重无数。我部伤亡尚在统计中,粗略估计,应不超过三万!” 公孙鞅点了点头:“司马将军呢?” “正在追击公子卬!” 公孙鞅凝眉问道:“说是紫云公主已被救出,人呢?” 车英小声禀道:“是司马将军亲自救出的。下官恐出意外,已使专人护送公主前往洛水,估计此时已与君上、殿下他们骨肉团聚了。” “哦!”公孙鞅长长地松出一口气,微微闭上眼去,有顷,抬头吩咐,“打扫完战场,可让将士们好好睡一觉,这些日来,他们真也累了。” “末将得令!” 车英正欲传令,司马错所部参将急急进帐:“报,司马将军已在杜平以东围住公子卬、裴英等人,是要死的还是要活的,司马将军特让末将请令!” 车英不无兴奋地一震几案:“传令司马将军,生擒公子卬!” “末将得令!” 那参将正要退出,公孙鞅睁眼叫道:“慢!” 参将回转身来。 “转告司马将军,斩首裴英,放掉公子卬!” 参将却不动脚,惊异的目光直望向车英。车英虽也不解,仍旧喝道:“愣个什么?传主将军令!” 参将应声“喏”,急急离帐。见参将上马驰走,车英这才不无疑惑地望向公孙鞅:“自古交战,以擒获敌方主将视为完胜。今公子卬已成囊中之物,大良造为何放他活路?” 公孙鞅应道:“公子卬好歹也是大魏陛下的公子,多少总得留张面皮嘛!” 车英思忖有顷,似有所悟:“大良造是说——” 公孙鞅呵呵笑出声来:“如此活宝,还是大魏陛下留着用吧!” 公孙衍赶到阴晋,见过守将张猛。二人不由分说,自然谈起河西战事。公孙衍将敌我情势粗略讲述一遍,张猛听毕,神色大变,半晌方道:“公孙先生,可有挽救之法?” 公孙衍沉重地摇了摇头,看看天色,轻叹一声:“唉,如果不出所料,眼下秦人已经开始屠杀了!” 张猛急道:“公孙先生,总不能让末将眼睁睁地看着将士们任人屠戕吧?” 公孙衍又叹一声:“这有什么办法?屠戕魏卒的不是秦人,而是我们的陛下和他的宝贝儿子!” 尽管天气炎热,张猛还是打了个寒噤,许久方才岔开话题:“先生此来,是想让末将保住阴晋吗?” 公孙衍再次摇头:“眼下秦人还顾不上阴晋。” “那——张猛能够做点什么?” “在下想借将军之力,走一步险棋!” 张猛急道:“先生快说。只要能够挽回败势,莫说是步险棋,纵使来取张猛的脑袋,先生也只管拿去!” 公孙衍从腰中掏出龙贾的令牌:“你为在下挑选五千精壮,再调一员虎将!” “先生放心,末将手下,没有一个不精壮的。至于虎将,末将如何?” “好,让将士们即时休息,黄昏开饭,苍黑出发。还有,每人带白巾一条。” “末将得令!” 天色黑定,公孙衍引领五千猛士悄悄打开阴晋西门,沿洛水直插杜平。阴晋距杜平一百五十里,公孙衍等在午夜过后悄然赶到。公孙衍将人马隐于林中,让他们原地休息,黎明前出击。 黎明前的夜最是阴暗。杜平西侧,沿长城一线宽约数里的山坡上,秦军中军数万人马经过数天紧张和一天激战,此时完全丧失警惕,睡梦正酣。即使那些站岗的,也都困得连枪也拿不稳了,更有甚者早就抱着枪杆子发出鼾声。 不远处的丛林里,五千魏卒严阵以待。 公孙衍拿出一块白布,绑上左臂,吩咐张猛:“传令,凡是臂上没有白布的,格杀勿论!另外,只可猛打猛冲,不可恋战!天亮之后,以击鼓为令,沿原路返回!” 张猛一怔:“击鼓?” 公孙衍点了点头:“正是。听到鼓声,立即撤兵!” 张猛似也明白过来,连连点头。 公孙衍手指前面的一大片帐篷,轻声说道:“张将军,那片山坡帐篷最密,想必是公孙鞅的大帐了!” 张猛也从袖中摸出一块白布,绑在左臂上,咬牙说道:“传令,凡臂上没有白布的,格杀勿论!天亮以后,闻鼓退兵!” 远处,雄鸡啼晓。 公孙衍挥手,五千魏卒如离弦之箭,悄无声息地冲向死寂一片的秦营。不一会儿,连绵十数里的秦国中军营帐火光冲天,杀声贯耳。秦营大乱,互相践踏,死伤不计其数。魏兵四处屠戮,秦兵被残杀时的惨叫声此起彼伏。 中军帐里,连日操劳的公孙鞅睡得正死,听得喊杀声起,打个激灵,翻身坐起,未及说话,车英已是急急进来:“快,魏兵袭营,随我冲杀出去!” 公孙鞅本是和衣而卧,闻言即拔剑冲出营帐,早有兵士牵马在侧,公孙鞅翻身上马,与车英及众亲兵冲杀而出。 冲没多远,张猛、公孙衍杀到,见到二人,急追上来。车英回身,跃马挺枪迎住张猛,口中大叫:“大良造,快走!” 公孙衍听得清楚,急叫:“将士们,公孙鞅在此!” 正在附近砍杀的数十名魏卒听到喊声,呼啦一声齐冲过来,将公孙鞅等四面围住。情势正自危急,也是公孙鞅命不该绝,在杜平看到火光急来救援的司马错引军冲入包围圈中,护住公孙鞅、车英等急撤而去。 公孙衍见天色放亮,命人击鼓。黑暗中,司马错原也不知魏军杀来多少人马,又听鼓声紧密,急急组织防御,待反应过来,魏人已是从容撤离。 天亮后清点人马,仅此一战,秦军竟然折损一万三千余人,伤者不计无数。 望着一片狼藉的秦军营地和横七竖八的尸骸,公孙鞅久久没有说话。这些尸骸不是倒在战场上,而是倒在睡梦中,他身为主将,此时又能说些什么呢? 不知过了多久,公孙鞅抬头问道:“查出是谁劫营了吗?” 司马错沙哑着嗓子低声应道:“公孙衍!” 公孙鞅颓然坐下,再无言语。 陈轸见过惠侯,依照嘱托在家休息一日,于次日晨起赶往临晋关。因无急事,陈轸一路上不慌不忙,在过黄河浮桥时,竟是突然得知,河西战局已是尘埃落定。 陈轸急急赶至临晋关,刚进守将府中,就有逃奔而至的将士将实情禀报于他。陈轸大惊失色,跌坐于地。他的所有赌注尽皆押在这场大战上,可——唉,这个公子卬,真是一摊扶不起来的烂泥! 次日天明,陈轸正自气恼,“杀”出重围的公子卬浑身是血地驰入关中,被守将迎入府中。公子卬见到陈轸,既不见礼,也不说话,径自坐下,可谓是,默默凄凄两眼泪,怔怔痴痴一身愁。 两人闷坐一刻,公孙卬喝叫守将搬来两坛老酒,也不要菜,顾自坐在那儿,一爵接一爵地扬脖狂灌。陈轸也不加劝,只是双目微闭,眉头紧锁。 许久,陈轸长叹一声:“唉,公子此败,当真是满盘皆输啊!” 公子卬瞥他一眼,陡然扔掉空爵,端起酒坛,咕咕咕一气喝下,猛摔酒坛,拔剑就向脖颈横去。 陈轸瞧得清楚,一个箭步急冲上去,一把夺下。公子卬抬头,血红的眼睛直瞪陈轸:“败军之将,唯死而已,你——你为何拦我?” 陈轸重新坐下来,又叹一声:“唉,事已至此,将军纵然一死,于事何补?” 公子卬放声悲泣:“大魏三军——全——全完了,你叫我——叫我有何颜面再见父王?” 陈轸未及说话,临晋关守将急急进来,不无兴奋地朗声禀报:“报,今日凌晨,阴晋守将张猛率部五千夜袭公孙鞅中军,暂首万余,伤敌不知其数,差一点生擒公孙鞅!” 公子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愣怔半晌,方才喃喃说道:“张猛?五千人马?奇袭中军?伤敌不知其数?” 陈轸大喜,沉思有顷,挥手让守将出去,长出一口气,转对公子卬道:“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啊!” 公子卬听出话音,急道:“请问上卿,此话怎讲?” “下官有一计,或可为公子开脱!” 公子卬如获一根稻草:“上卿有何妙计?” 陈轸附耳低语。 公子卬翻身叩拜于地:“此乃再造之恩,上卿在上,请受魏卬一拜!” 陈轸拉起公子卬,当即告辞,急急返回安邑,径至魏宫,见魏惠侯已如雕塑般呆坐于几前,眼中噙满泪水。陈轸五体投地,屁股高高地撅在空中,一口大气也不敢出。 不一会儿,毗人手拿战报,缓缓走进书房:“陛下,上将军战报!” 毗人将战报呈于魏惠侯面前,魏惠侯似无任何反应。毗人略略一怔,慢慢退出。刚刚退至门口,传来魏惠侯沉沉的声音:“传旨!” 毗人顿步。 “赐白绫三尺,让这个败军之将永远留在河西,陪伴寡人的八万甲士吧!” 毗人似乎没有听见,一动不动。 魏惠侯睁开眼睛,厉声喝道:“还不快去!” 毗人跪下:“陛下——”抬头又望惠侯一眼,嗫嚅道,“老——老奴遵旨!” 毗人正欲退出,陈轸缓缓抬起头来:“慢!” 毗人站住。 陈轸再拜:“陛下,微臣有话!” 魏惠侯非但没有睬他,反而将面孔扭向一边。 陈轸从案上拿起战报,佯作阅读一阵,叩首说道:“河西失利,非上将军之过,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魏惠侯扭过脸来,手指陈轸,浑身打着颤道:“陈轸,你——寡人还未来得及治你的罪呢,你倒先替这个孽子狡辩!寡人问你,短短两日之内,八万甲士竟然毁于这个浮夸之徒手中,你说不是他的过错,难道错在寡人不成?” 陈轸不急不慌,缓缓叩道:“请陛下听微臣一言,再治大将军与微臣之罪不迟。” 魏惠侯从鼻孔里哼出一声,冷冷说道:“说吧!” “微臣细读战报,方知河西之战原是败在副将龙贾身上。临战之前,龙将军屡次要求避战,皆被上将军驳回。大战那日,上将军下令右军出击,进击的鼓声早已擂起,龙将军却因怨气在心,公然不听号令,右军迟迟未动,致使贻误战机,全盘皆输!” 魏惠侯大是震惊:“龙将军不听军令?这不可能!” “微臣原也不信,亲赴三军查过,三军将士无不这么说。陛下,龙将军按兵不动,皆为三军所见,微臣岂敢编谎?” 魏惠侯面色冷峻,似乎在琢磨此话的真实程度。 陈轸侃侃陈词:“所幸上将军临危不乱,指挥若定,首先稳住阵脚,而后密令阴晋守将张猛所部长驱奔袭秦人中军,火烧连营二十里,斩敌三万,伤敌不计其数,差一点生擒秦军主将公孙鞅、副将车英!” 魏惠侯心中一震,急切问道:“快,战报何在?” 陈轸将战报呈予惠侯,惠侯急不可待地从头细读一遍,震几怒道:“这个龙贾,果真误了寡人大事!来人!” 陈轸急急叩道:“微臣还有一请,望陛下恩准!” “爱卿请讲!” “龙老将军镇守河西数十年,也算戎马一生。此番临阵怯战,皆因其残年老迈之故。微臣斗胆恳请陛下,念在龙老将军曾有大功于国,权且饶恕他一次!” 魏惠侯沉思有顷,摇头叹道:“唉,论起此事,也算错在寡人。既用卬儿为主将,就不该再以龙贾副之。好吧,寡人准你所请,许龙贾告老还乡,永不续用。” “陛下圣明!”陈轸再拜道,“上将军奏请暂时撤军河东,待时机成熟,再与秦人决战河西,请陛下圣裁!” “准允上将军所请!” “微臣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