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德良回忆录》 目录 总序 飘忽、温馨的小心灵 多种多样的变化形态 安定之邦(缺) 黄金时代(缺) 奥古斯都的纪律(缺) 忍耐(缺) 的创作笔记(缺) 总序 1983年夏末秋初,甘肃省天水市宾馆,机械工业部所属天水213机床电器厂与法国遥控电器公司的又一轮引进技术谈判正酣。在唇枪舌战得口干舌燥之余的饭桌上,法方公司一位年轻、潇洒而又超脱的总部负责人向我滔滔不绝地“推销”尤瑟纳尔,情真意切地建议我阅读尤瑟纳尔的历史小说和自传。其时,尤瑟纳尔的声誉正如日中天。法国读者喜爱她,欧洲读者喜爱她,北美的读者也喜爱她,熟知她的读者都喜爱她。人们喜欢她的大气,喜欢她盼沧桑感,喜欢她丰厚的历史知识和深邃的思想境界,喜欢她对永恒价值的不懈追求和对艺术的真诚推崇,喜欢她百科全书式的知识修养,也喜欢她不事张扬、远离媒体鲜花和掌声、乐意生活在名人圈之外的低调的生活态度。然而,对她超脱表象之后的厚重和深沉,大多数人还难以深刻体会。 总之,尤瑟纳尔没有走巴尔扎克式的现实主义的叙事道路,也没有沉湎在创造神话的象牙塔之中。她坦承,创作现实题材或创作神话是她创作之路的死胡同(转引自《玛格丽特.尤瑟纳尔作品中的小说、历史和神话》第340页)。她一头钻进浩如烟海的历史资料之中,醉心于历史,醉心于从历史中寻找真实的厚度和节奏,建构另一生活,另一更真实的小说生活空问,作为对现实生活的理想补充;因为她从现实生活中确实找不到多少乐趣,也不愿心安理得地生活在神话世界之中。 玛格丽特·尤瑟纳尔是法国现代著名女作家,原名玛格丽特德凯扬古尔,尤瑟纳尔是作家与父亲一起以姓氏字母重新组合后哈德昆回忆承—为自己起的笔名。尤瑟纳尔l903年生于布鲁塞尔,父为法国人,母为比利时人,她出生后仅l0天,母亲便不幸去世。玛格丽特从小受到父亲的加倍疼爱,在法国北部、南部和巴黎度过了优裕的童年和少年时代,得到数位女管家的呵护和家庭教师的悉心指导。与父亲一样,自青年时代起,尤瑟纳尔即长期奔走于欧洲多国和美加之间。l939年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后赴美,从事记者、翻译和教师等工作,l949年定居美国东北海岸的芒特德塞岛。1951年,尤瑟纳尔的历史小说同时获得费米娜奖和法兰西学院大奖,这出人意料的成功为她赢得了世界性的声誉。当《苦炼》1968年再获费米娜奖之后,各种荣誉纷至沓来。1980年尤瑟纳尔以77岁的高龄晋身法兰西学院,成为法国历史上第一位“绿袍加身”的女性不朽者。 走近尤瑟纳尔 首先是历史与小说体裁的关系,换言之,我们以为有必要检视历史资料在作家虚构作品中所发挥的诗学作用。泽农、哈德良、米歇尔等历史人物的一再出现也要求我们思考小说与生活的关系,因为历史片断亦是生活,而小说创作的逻辑总是要高于生活,或至少不同于生活。 每个读者都有权根据自己的经历和社会文化背景解读尤瑟纳尔博大精深的作品。我们在此仅向读者提供几点思考线索,无意影响读者的自我理解。 批评家帕若认为,作家审视历史、思考历史的批评目光是上溯性乖口综合性的(“玛格丽特·尤瑟纳尔作品中的历史诗学和小说”见《玛格丽特.尤瑟纳尔作品中的小说、历史和神话》,图尔,l995年,第330页)。为了重建事件的发展脉络和线索,确定不同的发展阶段等,她一方面要保持足够的距离,包括对她自己的作品,另一方面,则重在观察事物的“发展结局”。保持距离重在考察结局的方法使她看到了事物的种种片断和多重性,她承认自己的文学幻想植根于历史,承认漂泊不定的她经常想回到过去那些时代中去;然而,她更渴望文学幻想和暝思把这“时光中的旅行带到永恒的彼岸”(《朝圣与域外篇》,伽利玛出版社,1989年,第l74—175页),这时,历史的记述被超越,让位于更高的诗学追求,即追求时光之本质。尤瑟纳尔笔下的历史与作者目光中的时间既有相统一相和谐的一面,也有互相冲突和不和谐的一面。 这种以众人代替个人,以普遍喻说个性,通过整体命运表达个人命运,通过他人之自我表达作者之自我、表达作者之承继、无奈和抗争的手法犹如一幅提喻式的写意画,通过提喻,写人类之命运;通过提喻,揭示这种差强人意的历史规律;通过提喻,无可奈何地否定人的个性;通过提喻,表达一种浓厚的普遍的怀疑主义。敢问苍茫大地,路在何方? 手法之二是竭力激活史料,即把自己的生活体验和全部厚度融入史料之中,否则,史料就是死的。随着年岁的增长,随着人生经验的丰富,作者激活史料、与人物水乳交融的能力愈强。换言之,尤瑟纳尔历史小说的人物寄托着作者的全部心血,我们可以从中看到作者的影子。尤氏历史小说主人公多以第一人称盼形式出现.其寓意是深远的。 作者不仅从爆发过两次世界大战的20世纪的现实生活中找不到多少乐趣,而且从父亲家族和母亲家族的两份家族史中也看不到多拿希望。在两部传记作品中,尤瑟纳尔苒次显示了她的大气。她尽可能地追根溯源,上溯到最久远的过去。因为家族史的时间跨度愈大,它们与作者试图阐明之永恒的关系便愈密切,说服力便愈强。尤瑟纳尔传记作品的另一特点是,虽然作品中的历史标志、年代、日期非常准确,但历史在这里却似乎凝固了,世代相袭的家族浓缩为大千世界宏观时空中的两种“物种”,它们亦逃脱不了“大的命运”(《北方档案》,203版,l977年,第22页)。走马灯似的政治事件转瞬间就成了过眼烟云.“人们终于明白,这就是事物的发展规律”(《何谓永恒》,伽利玛出版社,l988年,第14页)。天不变道亦不变,一股神秘的永恒气息把所有的过去联为一体,作家尤瑟纳尔立于时空之上、之外,冷眼观察人类社会。我们可以把尤瑟纳尔的思路概括如下:在大的历史背景中抒写家族(人类),人类把历史浓缩为某种凝固,作者似乎在囊括并超越历史事件的拳观时空中抒写历史事件,那些大的历史日期只不过成了“描绘在时间荧屏,,上的标志(《虔诚的回忆》,4年,第363页)。描述时光之流逝无异于把时间静止化。通过回忆,时间获得了某种密度,取消了一切偶然性。静止化的历史成了人与世界之关系的某种假说,这种假说无法解释演变与发展,因此也从根本上拒绝了历史。尤瑟纳尔就这样从对最遥远的过去的娓娓叙述中,寻求着某种超历史的、原型化的、本体论的同一性。她笔下的偶然事件和芸芸众生都上升为具有永恒价值的象征,城市和乡村驾时空中重叠。它们不属于任何时代,只具有某种典范作用。因为自人类诞生之日起,阳光下就不曾出现过新生事物,某种“礼教”、“礼仪”、“礼数”统治着世界。 埃伦娜.里尔以为,尤瑟纳尔作品透露出的这种超验真实和“魔幻”真实观与神话原型赫耳墨斯墨丘斯(hermes—Mercure)的基本特征密切相关。尤瑟纳尔的思想和文字可以纳入三倍赫耳墨斯的轨迹。陪护亡灵的接引神赫耳墨斯是神界与人类之间的使者,是天地之间交流手段的象征,保证不同世界之间的沟通,联结人类与永恒。它既是炼丹术的神秘学说之神,又是古典释义学之神、破解艺术及秘密之神,其双翼代表着对立方的结合。赫耳墨斯的雌雄同身象征着上苍与红尘之间、显性与隐性之间的沟通,也为某种相似“魔幻”提供了可能。三倍赫耳墨斯是炼丹术的核心形象,是物质“升华”原则的体现。人们不难从尤瑟纳尔的作品中发现与赫耳墨斯神话相关的题材和素材(“罩格丽特尤瑟纳尔作品中的真实与神话”,见《玛格丽特尤瑟纳尔作品中的小说、历史和神话》第397—398页),其中对立方结合的思想与《左传》倡导的“合而不同”的思想颇为类似。因此,神话成了尤瑟纳尔追求永恒,表达永恒,与西方世界的分离思想相决裂,建构“齐物论”网络的工具。 与这种静止的历史观以反变时光为空间的时间观相对应的,是尤瑟纳尔奇异的自传观和不留自传痕迹的自传写法。尤瑟纳尔没有使用第一人称,而是使用了诸如“小姑娘”、“一个青年女子”等第三人称形式。在几部传记作品里,她几乎不交代或很少谈及这个女孩子的变化情况,很少谈及她的思想、趣味或好恶,反之,叙述者却不厌其烦、细致入微、生灵活现地刻画了他人的内部世界。其实,她把自己雾化到整个叙事之中,融入她的两大家族的成员身上,从他们对世事的认同和拒绝中体现自己的气质和文化素养。她通过诺埃米这个人物痛快淋漓地抨击自私、愚蠢、虚伪和做作即是一例。 尤瑟纳尔的上述历史观、时空观、没落感和怀疑主义与饱受两次世界大战之苦的广大读者的普遍心理是相吻合的,因此受到了广泛的认同。我国读者也许能够从中读出点中“谁解其中味”,“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自古穷通皆有定”,“这是尘寰中消长数应当”,“呼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式的意蕴。敢问路在何方?就在尤瑟纳尔创作的神话般的小说人物所喻示的道路之中。这里,我们可以看出尤瑟纳尔对神话的双重态度:一方面,她不愿走单纯创作神话之路,不愿躲进象牙塔中与世隔绝,不食人间烟火;另一方面,她又大量使用神话,神话以各种形式出现在她的全部作品中。在她早期的作品如《火》、《东方奇观》和《梦中的德尼埃》中,作者大量使用古代神话,通过神话表达自己的玄学思考。“神话是我表达绝对的一种方式,目的在于揭示人身上潜藏的持久或永恒。”(《开阔的眼界》,桑代利雍出版社。l980年第92—93页),尤瑟纳尔如是说。希腊神话在她的文学作品里获得了新生和力量。如果说历史小说的主人公是生活在神话之中,通过神话思考和表达,那么小说家成熟期的其他作品和后期作品,也都凝聚着厚重的神话氛围。问题在于作者如何使用神话,用神话达到什么目的。伊夫一阿兰法夫尔(Yves-AlainFavre)认为神话具有装饰、光大、昭示和滋生四大功能。装饰功能是指神话能美化文本,增强作品表达力度而不增加新意;光大功能是指神话能扩大人物的视野,保证人物及其氛围的光彩;神话的昭示功能使小说人物和情境澄明,避免了枯燥无味、冗长而又徒劳无益的解释;神话的滋生功能衍生故事,增加故事情节,促进故事的进展,或构成小说叙事之核心,或为小说提供深层物质。尤瑟纳尔很少使用神话的装饰功能,而普遍使用其他三项功能(“神话在玛格丽特.尤瑟纳尔小说作品中的作用”,见《玛格丽特·尤瑟纳尔作品中的小说、历史和神话》第l92-194页)。我们知道,神话通常叙述或揭示发生在人类起源之前的事件,它们所表达的真实不属于人类发展史,而属于本体论范畴,因此用以建构某种绝对真实或超验真理,可以接受多种阐释。尤瑟纳尔说她是怀着虔敬之情使用“神话”一词的,她是把神话作为揭示“超越我们而我们之生存所需要的大真理的表意手段”来使用的(《时间,这伟大的雕刻家》第132页)。尤瑟纳尔视神话为“一种普遍言语的尝试”(《朝圣与域外篇》第25页)。 小说家首先为我们塑造了两个普罗米修斯式的巨人,他们是“世界的主人”,哈德良皇帝和哲学家、医生兼炼丹师泽农。两个小说人物为人类喻示了方向,让我们看到了一线光明。普罗米修斯是一系列象征的载体。特鲁松说:“言说普罗米修斯者,必然想着自由、天才、进步、知识和叛逆。”(《欧洲文学中的普罗米修斯题材》,德罗出版社,1976年,第1卷第4页)尤瑟纳尔笔下的普罗米修斯式人物哈德良,就是多种阐释可能的综合,他既是自埃斯库罗斯的著名悲剧以来追求自由与解放、知识与智慧的象征,亦融入了世界缔造者和人类之拯救者的泰坦主义思想,还蕴涵着人类有能力铸造自己的伟大和辉煌的思想。这些象征和思想凝聚并体现着人类和谐与世界和谐,而后者则是哈德良人道主义智慧的基石。普罗米修斯神话在《苦炼》中的第一个明显表现即丰富的火的意象。在整个小说里,火是泽农的化身,泽农与火之间是一种内在的、天然的、持久的联系。在众多火的意象中,智慧之火、知识之火很早就唤起了他的强烈的求知欲以及永不满足的对物质世界和精神世界的好奇心。普罗米修斯神话的第二个隐喻形象即具有锤炼和再造功能的冶炼之火。对于炼丹师泽农而言,火是主宰物质的手段和形式,也是统治世界的工具;同时,火改造物质的功能加速了物质的变革和自然界的时间节奏。冶炼之火赋予人以破坏时间规律的神圣权力。这种超越人类条件并拥有神圣力量的愿望和梦想与泽农在所有领域的反叛精神是相辅相成的。但哈德良没有这种反叛精神,他与时代的关系是和谐的,拥有很大的精神自由,因为他就是时代的主人。 与这种“定数”礼仪并行或重叠的,是某种“没落”神话。在尤瑟纳尔眼里,历史徒具威严性和生命力,人类没有吸取自己的教训,顽固地走向毁灭。凯扬古尔家族和卡蒂埃家族正在走向虚无,两大家族的传人只剩下了一个女人,她没有子嗣,而且还改变了姓氏.选择了否定家族并与家族决裂的道路。而凯扬古尔家族和卡蒂埃家族的命运就是人类命运的象征。 作为作家,尤瑟纳尔拥有多种才华。她既是诗人(《幻想的乐园》1921年,《众神未死》l922年)、剧作家(《埃莱克特或面具的丢失》l954年,《阿尔赛斯特的秘密》l963年),又是长短篇皆佳、蜚声文坛的小说家(短篇小说集《死神驾车》1934年和《像水一样流》1982年;长篇小说l951年,《苦炼》l968年)和传记作家(《世界迷宫:虔诚的回忆》l974年,《北方档案》l977年),除此之外,她还是一位文笔优美的翻译家(曾经翻译过希腊诗人、英语作家亨利.詹姆斯和维吉妮娅·伍尔芙等人的作品,《深邃的江,阴暗的河》l964年,《王冠与竖琴》1979年)和思想深刻的文论家、批评家(《时间,这伟大的雕刻家》l983年)。在所有体裁的作品中,尤瑟纳尔的历史小说和自传体作品成就最高。开阔的视野使她的作品题材丰富,涉猎东西方文明和南北方文化。作家不断地从汗牛充栋的书海中获得源泉,赋予作品以浓厚的伦理内涵和思辨色彩。尤瑟纳尔坚信,历史是一所“获得自由的学堂”,是对人类进行哲理思考的跳板。因此,她特别青睐历史,她的虚构作品漫游于古代、文艺复兴时期以及20世纪初的广大空间;若用现代的文论言语表达,尤瑟纳尔的全部作品都是互文性的杰作,充满着今与古、此与彼、我与他、灵与肉、具体与抽象的对话。 这种使命感促使尤瑟纳尔在自己的创作中首先宣判了一切孤立经验或具体生活经验的死刑。这一点表现在她谈论各种艺术作品时的鲜明立场,表现在她的小说人物观上。尤瑟纳尔的小说人物都超越自身,超越纯粹的个性经验和孤立经验,而具有典范性和类型性特征。这表现在她大量使用讽喻、重复和格言等修辞手段。这些修辞手段否定了孤立与个别的价值,变差异为一致,变个别性为普遍性,变自我为非我。这就是尤瑟纳尔的否定性思维艺术。否定性思维是人类思维活动的重要组成部分,与肯定性思维同样千姿百态,异彩纷呈。与一般小说家追求个性、独特性、对普遍性讳莫如深的做法相反,尤瑟纳尔却调动一切艺术手段超越个性,否定个性,追求普遍性和永恒,从而形成否定性思维活动万花筒中的一种鲜明个性。 追求永恒价值的使命感以及不区分自我与非我的愿望必然引导尤瑟纳尔拒绝把个人与社会、与整个世界相分离。普遍网络观、宇宙组合观反映了尤瑟纳尔的一种天性:厌恶分离,拒绝孤立与分解,执著地恢复主体与客体之间、人与世界之间、自我与非我之间的联系。这与西方流行的二元论分离思想是背道而驰的e因为联系意味着接触、关系和亲缘,意味着相似和类似原则,意味着对二元论的否定,意味着关注万事万物之间的亲和内容,意味着抽象出宇宙问万事万物之“真谛”的努力。早在1927年尤瑟纳尔就曾写道:“同一力量支撑着人的思维活动,也使软虫匍匐,使飞鸟翱翔,或使万物生长。”(《朝圣与域外篇》第82页)50年后,她再次肯定地说:“我们大家的构成物质,都与众星宿一样。”(相方档案》第343页)中国读者不难从这里看到庄子《齐物论》的某些思想意识。 手法三是对地点展开丰富的文学幻想,这是从历史诗学向小说诗学过渡的一个重要标志。因为任何小说作品都直接从它置身其间的环境中接受灵感,因为地点中浓缩着历史和时光,因为小说环境是历史真实与文学幻想汇聚、重叠和契合的空间。对历史源源不断地上溯,对地点或环境的丰富幻想,赋予小说脉络和逻辑以血肉之躯,以有张有弛的节奏和蕴涵深远的意义。 总之,渗透在两个主人公生命旅程之中的普罗米修斯神话突出了他们的基本向往:渴望知识和力量,渴望澄明和自由,追求个人的道德完满。它成为作家弘扬文化和智慧,高扬人的意志和尊严,传达自己意识形态的载体。通过神话,尤瑟纳尔赋予自己的典型人物以共性和普遍性。 热衷于艺术,涉猎多种艺术形式是尤瑟纳尔作品备受读者喜爱的熏要原因之一。在尤瑟纳尔的全部作品中,不管是小说、散文诗、短篇小说集、政论文或回忆录,我们都会经常碰到尤瑟纳尔谈论艺术和艺术家的篇幅。她笔下的艺术家千姿百态,艺术门类多种多样,如博物馆艺术、图书艺术、音乐、绘画、雕刻、杂技、诗歌、戏剧、冶炼术等等。涉及这些艺术门类和艺术家时,尤瑟纳尔总是娓娓道来,如数家珍。她对许多艺术运动的来龙去脉和争论情况,许多艺术家的艺术态度和人生观、世界观都很熟悉,她笔下的各种艺术家的形象都相当逼真,她作品中转述或再现的艺术作品常给人以跃然纸上的感觉。艺术宝库是知识的海洋,是艺术家个人天赋、气质、审美情趣、价值、人生态度、艺术观和世界观的见证,是各种艺术独特视角、各种艺术与社会之独特关系的体现。艺术又是一定时代社会风貌、风情时尚、文化及人文品位甚至多种社会活动的窗口,是许多永恒价值的标志,是跨越地域和时空联系,跨越不同社会、不同时代、不同地域之人群的纽带。无疑,艺术也是作家个人才华、气质、素养、审美情趣、艺术深度和思想深度的见证,它揭示作家个人的怀念与期盼、憧憬与向往,揭示作家的情感与理想。尤瑟纳尔为再现各种艺术活动和各种艺术家而倾注了大量心血,她通过艺术认识艺术家,认识世界,认识人生,也认识自我,揭示自我,并最终接受和肯定自我,亦或否定自我的某些糟粕。我国读者蹦彘迭些篇章时,也许会再次情不自禁地想起曹雪芹和,想起曹雪芹卓越的艺术才华,想起史无前例的浓厚的艺术氛围。 毋庸置疑,尤瑟纳尔作品的思想性和哲理性很强,却无灌输意识和枯燥说教之嫌。这一点我们从上面的文字已经约略可以看出。她对历史和时间关系的思考和处理,对传记体裁的思考和处理,对神话的思考,对超验性和永恒价值的思考,对众多艺术家和艺术形式的评说,都蕴涵着很深的思想性和哲理性。可以说,尤瑟纳尔的全部作品构成了一部生存诗和生存诗学。《虔诚的回忆》里有一段对分娩的打破禁律、别出心裁的描述,似乎叙述者或作家希望恢复事物最物质的甚至与生理关系最密切的层面:“血迹斑斑的床单和分娩留下的污秽被卷成一团送进了洗衣房。任何分娩都少不了的那些粘乎乎的神圣的附带物……被扔进厨房的炭火中付之一炬。”(第32页)在这段描述中,用词的冲突自不待言.没有任何目光像传统那样赞美新生儿:“胖乎乎的小女孩的一头黑色胎毛,与老鼠的毛色没有二致。”(第33页)这种把新生女婴与小动物混为一谈的做法再次出现在《何谓永恒?》的第一章:“新生儿声嘶力竭地哭喊,尝试着自己的力量,已经显露出充满每个生灵的这种近乎可怕的生命力,甚至人们常常不知不觉翻手摁死的小飞蛾也有这种生命力。”(第33页)这里没有令人激动的场面,新生儿的啼哭声成了某种生存力量的外化,是某种可怕的生存斗争的第一声。我们从这里似乎可以看到叔本华思想中那种渴望生存而又必然归于毁灭的力量。尤瑟纳尔笔下的生存挑战从来都不是挛穴来风,都有浓厚的哲学背景,其中希腊哲学、佛教和基督教的精神影,rtl比肩而立,赫拉克利特的生死循环说成了《虔诚的回忆》的主题之一这亦是尤瑟纳尔在其全部作品中一再突出的生命无常,出生即意味着进人人类苦难网络的思想。 在网络方面:或简洁精炼如《一弹解千愁》,或声情并茂如《火》,玛格丽特·尤瑟纳尔始终注意把高雅的格调与丰富的词汇及表达技巧结合起来。她以炼丹师的技巧,使各种素材散而不乱,丝丝人扣,形成了一个个严实和谐的整体,一次次成功地突现了主人公的人生之旅,如《苦炼》,如《虔诚的回忆》,如《安娜姐姐》等。与当代某些作家轻视文字的倾向相反,尤瑟纳尔对语言有着天生的嗜好,她总是极其苛刻地反复推敲每一个用词,字斟句酌,不断追求完美,因而她的文字具有很强的吸引力。 参加《尤瑟纳尔文集》翻译工作的是几位笔耕不辍、经验丰富又很敬业的老翻译家。由于他们的辛劳,我们才有可能把这套《尤瑟纳尔文集》奉献给广大读者。但愿读者们喜欢尤瑟纳尔,喜欢这套《尤瑟纳尔文集》。</p>种手法。手法之一是戏剧化兼博学型的历史画面的再现,即作者从历史的重建中获取架构小说人物之环境、场景和氛围的资料,因此,重建历史是塑造小说人物的先决条件。历史背景为小说人物提供了自我展现、自我揭示的机遇。从历史资料的提供到小说人物的孕育和诞生,再到小说人物的价值化之间,是一段建设性的旅程。 飘忽、温馨的小心灵(1) 亲爱的马可①: 今天早上,我去找过我的医生埃尔莫热纳。他去亚洲跑了一大圈,刚回到别墅②。检查得空腹,所以我们事先约好一大早就进行。我脱掉外套和内长衫,躺在一张床上。详情我就不赘述了,因为无论对你还是对我自己,那都是让人不舒服的。我也不准备向你描述一个年事已高,并因心脏积水而行将就术的人的身体状况了。我只想说,我是按照埃尔莫热纳的医嘱去咳嗽,去呼吸,去屏气的,但他发现我的病情发展得这么快,不禁太惊失色,并准备冲着在他离开期间负责照料我的年轻的伊奥拉斯大加训斥在医生面前摆皇帝的谱儿很困难,就是保持人的尊严也是很难的。在医生眼里,我只不过是一堆体液,是淋巴和血液的可怜的混合物。今天早上,我生平头一次突然想到,我的躯体,我对它比对自己的心灵更为了解的这个忠实伴侣、可靠朋友,无非是个终将把其主人吞噬掉的阴险恶魔。请稍安勿躁……我是爱我的躯体的,它曾经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很好地为我效劳,因此,我会不惜任何代价绘它以必要的治疗的。可是,尽管埃尔莫热纳仍坚持要这样做,但我已不再相信草药的神奇功效,不再相信他到东方去搜集的一些矿物盐的准确配剂。不过,这个十分精明的人仍不厌其烦地给我讲了一大堆安慰人的泛泛的套话,那都是些老生常谈,骗不了任何人。他很清楚我对这种骗人的话深恶痛绝,可是,一个人行医30多年,是不会不犯点错的。我原谅这个好心的仆人的这种向我掩饰死亡的企图。埃尔莫热纳是个学者,他甚至是个智者,他的诚实远远超过一个平庸的御医。我将有幸得到对于病人来说最为精心的护理但是,任何人都不能超越规定的界限,在举行长时间的罗马庆粤的时候,我那两条肿腿再也支持不住了。我呼吸困难。我已是花甲之年了。你也别听风就是雨:我还不至于软弱到对恐惧产生幻觉。这种幻觉就跟对希望抱有的幻想一样地荒谬,而且肯定更加让人难以忍受。假如我非欺骗自己不可,我宁愿是在信心方面,因为我在其中不会失去更多,反而会因此少点痛苦。这个期限虽已迫近,但不一定就近在眼前。我每天晚上睡觉的时候,仍然希望能够熬到明晨。在我刚才谈到的无法逾越的界限之内,我可以寸土必争地防守自己的阵地,甚至还可以恢复点失地。尽管如此,我毕竟到了生命对每一个人来说已经注定要崩溃的年纪了。说我日子不会长久,这没什么意义。历来如此。人人皆然。可是,对时间、地点、方式的不明确,固然妨碍我们去辨清我们不停地向其迈进的目标,但就我而言,这种不明确却在随着我的不治之症的发展反而在减少了。随便任何人都可能说死就死的,但病人却常知道自己活不过十年。我的踌躇范围不再以年计算,而是以月计算。我被匕首刺穿心脏或从马背上摔下来的死亡机会变得微乎其微了。染上瘟疫似乎不大可能。患麻风或癌症的可能性好像被彻底地排除了。我再也不用冒被喀里多尼亚人的大斧砍伤或被帕提亚人的利箭射穿而倒毙在边关的风险。暴风雨没有善用已有的机会,而曾向我预言我将不会溺水而亡的那个巫师似乎言之有理了。我将死在提布、罗马,或顶多死在那不勒斯。突然一阵憋气,我也就交代了。我将会被第十次窒息,或者被第一百次窒息夺走生命?问题的关键就在这里。如同傍晚时分航行于爱琴群岛诸岛之间的旅行者看见发亮的雾气徐徐升起,并渐渐发现海岸线一样,我开始隐约看见死神的身影了。 ①马可:即马可·奥勒留·安东尼,古罗马皇帝(161--180)。新斯多葛派哲学的代表人物,哈德良帝的近亲。祖籍西班牙,生于罗马,受过良好教育。拉丁文名为马尔库斯·奥勒利鸟斯·安东尼。他是安东尼·庇护帝之养子,获“恺撒”称号。l61年庇护帝死后即位,与卢西鸟·维鲁(亦系庇护帝之养子)共同统治,经年对外作战,竭力保持帝国疆界。公元1萨166年,与东方帕提亚人作战,败其王沃罗盖斯三世,转与多瑙河一带“蛮族”作战。维鲁死(169)后,他独掌政权。古罗马皇帝哈穗良1382于公元117年至l38年在位。他没有儿子,公元138年病重耐。宣布安东尼为他的继承人。接着又让安东尼收马可为养子。速部回忆录就是假借写给他的。 ②系指哈德良在提布(今意大利之蒂沃利)修建的行官式豪华别墅,被称之为“哈穗良别墅”。 我生命的某些部分已经像是一座过于宽敞的豪宅里撤去饰物的一间间厅堂,其穷困潦倒的主人已无力全部占用了。①我不再去狩猎。如果只确我一个人去打搅伊特鲁立亚山的狍子反刍和嬉戏的话,那它们将会得以安宁了。我跟森林的狄安娜②一直保持着如一个人对一件心爱之物那样的反复无常而又富于感情的关系:青少年时代,打野猪给我提供了学习指挥和处理危险情况的最初机会。我酷爱打野猪。我的这种狂热受到了图拉真③的训斥。在西班牙的一处林中空地的那次狩猎,是我生平头一次体验到死亡、勇气、对生灵的怜悯,以及看着它们痛苦挣扎而产生的那种悲哀的快感。长大成人后,狩猎使我消除许多因轮番地跟过于奸诈或过于愚钝,过于软弱或过于强大的对手进行各种隐蔽斗争而产生的疲劳。在人类的智慧与野兽的精明之间展开的这种正当的较量,同人与人之间的勾心斗角比较起来,显得极其地高尚。身为皇帝,我在托斯卡纳的狩猎,有助于我去判断高级官吏们的勇气和才能:在那里,我清除了也选拔了不止一个政治家。后来,在比提尼亚,在卡帕多细亚,我以大规模的捕猎作为举行庆典的借口,作为在亚洲树林里举行的秋季凯旋仪式。可是,在最后几次狩猎中陪同我的那位伙伴英年早逝,此后,我对这些激烈娱乐的兴趣也随之大大减弱。然而,即使在提布,躺在树下的一只鹿突然啤鼻息,也足以激起我身上某种本能的震颤。这种本能比起其他所有本能都更加地根深蒂固,而且多亏了它,我才感觉自己既是皇帝又是猎豹。谁知道呢?也许正是因为我使猛兽流了大量的鲜血,我才这么爱惜人类的鲜血,我才有时候从内心深处,喜欢猛兽甚过喜欢人类。不管怎么说,猛兽的形象更经常地萦绕在我的脑海里,因此,我费尽心力才抑制住自己,没去大谈特谈那些可能会使我的晚会宾客们失去耐性的没完没了的狩猎故事。诚然,回忆我被收为义子那一天的情景让人心醉,但回忆在毛里塔尼亚那些被杀死的狮子也不乏其趣。放弃骑马是一种更加痛苦的牺牲:猛兽只是个对手,而马儿却是朋友。如果让我选择自己的生活环境的话,我会选半人马星座的。我和波里斯泰尼④之间的关系就像数学一样地精确:它服从我就像服从它自己的大脑,而不是像服从它的主人。我遇见的人有谁像它那样待我的呢?一种绝对的权威,如同任何其他权威一样,对于行使它的人来说,含有犯错误的危险,但是,为跨越障碍铤而走险,却其乐无穷,即使肩膀脱臼或肋骨折断也不以为然。我的马取代了使人类友谊复杂化的那些五花八门而又意义相近的头衔、官职、名分等等,因为只有它熟悉我作为人的准确分量。它是我奔腾跳跃中的另一半,它准确地,而且也许比我更加清楚地知道我力不从心之所在。可是,我不会再让接替波里斯泰尼的马儿遭罪,让它去驮负一个肌肉松弛的病人,因为他的身体极其虚弱,自己都爬不上马背了。我的副官塞列尔此刻正在普雷奈斯特大道上训练它。我过去纵横驰骋所获得的全部经验,使我能够分享骑手与坐骑所体验到的乐趣,能够体会到在风和日丽的日子里风驰电掣的人所领略到的各种感受。当塞列尔翻身下马时,我便跟他一起又恢复了同大地的接触。游泳亦然:我不再游泳了,但我仍然分享被水抚弄的游泳者所感受到的那种乐趣。如今,即使跑最短的一段路,我也同一座沉甸甸的雕像,譬如恺撒的石雕像似的不可能了,但我仍记得童年时在西班牙干燥的山冈上奔跑的情景,仍记得那种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游戏,因为我坚信心脏功能良好,肺部健全,我会恢复常态的。我从在长跑道上练习跑步的最微不足道的竞技者那儿获得一种只凭聪颖是得不到的心领神会。这样,我从各得其时的一种技艺中获得一种知识,它能部分地补偿我失去的乐趣。我曾经认为,而且在我美好的时刻我仍然认为,这将有可能去分享大家的人生经历,而这种分享可能是在不朽的事物中最难以取消的类型中的一种。有时候,这种悟性在极力地想超越人类的范围,从游泳者扩展到波涛。可是,在这一点上,再没有任何确一切的东西给我以教益,我进入到梦幻的千变万化的王国之中。暴饮暴食是罗马人的一种恶习,但我却很高兴节制饮食。对于我的饮食,也许除了我的性急而外,埃尔奠热纳没有任何需要我改变的,因为不管在什么地方,也不管是什么时候,只要菜一端上来,我就狼吞虎咽地一饱了之。毫无疑问,一个富人,除了有意体验物资匮乏,或者只是暂时体验过,一如在战争和旅行中发生的多少带有点刺激性的意外那样,恐怕是不会沾沾自喜地吹嘘自己未曾大快朵颐过。在某些喜庆的日子里暴饮暴食,向来就是穷人自然而然的奢望、快乐和自豪。我喜欢烤肉的香味儿和军队祝捷时刮锅的声响,而且,我喜欢在军营中举行的酒宴(或军营中所谓的酒宴)成为名副其实的酒宴,这是对平日的缺食的一种解馋。在农神节⑤期间,我比较能忍受公共场所散发出的煎炸氏物的气味。但罗马的盛宴却使我充满极大的厌恶和烦恼,以致有几次,当我以为会在一次探险或远征中死去时,为了聊以自慰,我曾在心中暗想,我至少今后不用再进食了。不要不公正地把我当成一个庸俗的戒食者:每天必须进行两三次,其目的在于给生命补充养分的这种活动,肯定是值得我们去认真对待的。吃一只水果,就是让一件活生生的、漂亮的、同我们一样得到大地的恩泽和养育的异物进入体内。这就等于是在完成一种舍弃东西而钟爱我们自己的牺牲。我每次啃军营大圆面包时,无不惊叹这种又沉又糙的消化物竟能转化成血液、热量,也许还会转化成勇气。啊,在我最美好的岁月里。我的精神为什么偏偏只具有肉体的一部分吸收能力呢? ①喀里多尼亚人:即古代苏格兰人。 ②狄安娜:罗马神话中的月亮和狩猎女神。 ③图拉真:译特拉扬。古罗马皇quot;蒂(98--117)。生于西班牙的伊大利卡。91年任执政官,97年任日耳曼尼亚总督时被内尔瓦皇帝收为养子。l01--106年,两度入侵达契亚(今罗马尼亚一带),征服后设立行省。为庆祝胜利在罗马城举行空前规模的角斗赛,所建之“纪功柱”至今尤存。后在征服逢中死于小亚细亚的奇利奇亚。无嗣,哈德良继为帝。 ④波里斯泰尼:哈德良的宝马名。 ⑤农神节:12月中旬举行,人们纵情狂欢,暴食滥饮。 正是在罗马在举行长时间的宫廷盛宴的时候,我有时想到了造成我们奢侈的较近期的起因,想到了那群生活节俭的佃农和天天粗茶淡饭、以大蒜和大麦填饱肚子的士兵。这些士兵一下子就被亚洲的饭菜所征服而沉谜于其中,像饥肠辘辘的农民一样粗野地猛塞那些复杂的美味。我们的罗马人被雪鸦噎住喉咙.被调味汁淹没,被辛香作料毒化。阿比休斯①继承了各种美味佳肴,一道道酸甜荤素的菜肴构成了他宴席上的精美菜谱,他因此而十分自豪。如果这些菜肴的每一道单独端上桌来,饿着肚子去吃,由一个味觉乳头完好无损的美食家去细加品尝,倒还说得过去。但是,在每日习以为常的挥霍中,这些菜肴却胡乱地摆在餐桌上,在吃的人的口腔和胃囊中形成讨厌的混合,使各种气味、味道、养分都失去了它们原有的价值和它们的那种令人陶醉的特性。从前,那位可怜的吕西乌斯常喜欢给我做一些珍馐佳肴。他做的雉肉馅饼,加上巧妙调配的火腿肉和香辛作料,显示出一种堪与音乐家和画家相媲美的精避技艺。可我却因为这美丽飞禽的嫩肉而颇为遗憾。希腊人在这方面要好一些:他们的葡萄酒含树脂味,他们的面包粘上芝麻,他们的鱼要在海边熏烤,烤焦的程度不一,上面还粘着一些沙子,咬上去硌牙,它们纯粹是为了满足口腹的需要,没有使我们这种最最简单的乐趣变得过于复杂。我在埃伊纳岛或莱尔岛的某个村镇,曾经尝到一些非常新鲜的食物,尽管小酒馆的侍者的手指脏兮兮的,但这些食物仍十分干净,而且,量虽不多,但却够享用,以致看上去虽简简单单的,却似乎包含着某种不朽的精华。狩猎之后的晚上煮的肉,同样具有这种类似于圣事的性质,从而把我们带回到更加久远的年代,带回到部族形成的蛮荒岁月。葡萄酒教我们懂得大地的火山秘密,懂得深埋在地下的矿藏:在晌午的烈日之下,或者相反,在冬季傍晚,在劳累的状态之下,喝上一杯萨摩斯岛产的葡萄酒,会顿感一股暖流在横膈膜里流淌,沿着动脉平稳地、热乎乎地向四下里扩散,简直是美不胜言。有时候,这种感受对于人的大脑又过于强烈。当我从罗马编了号码的食物贮藏室走出来的时候,我不再觉得这种感受是那么纯正的了,而县,我对大晶酒家们的那种学究气也颇觉厌烦了。更为虔诚的,要数用手捧水饮用,或者就着泉眼喝水,这可以使大地最隐秘的精华和从天上降落的雨水在我们体内一起流动。可是,水本身就是一种乐趣,对于我这个病人来说,如今只能有节制地享用了。这无关紧要:即使生命垂危,即使这水搀杂有临终前服用的汤药的苦涩,我也将尽力地用嘴唇去品尝它那清新的滋味。 ①阿比休斯:奥古斯都(前63一公元14)和提比利鸟斯前42公元 我曾短暂地以戒荤腥的方式去体验各种哲学流派,对每一种处世方式进行一次性的体验就足够了。后来,在亚洲,我看见印度的裸体修行者扭过脸不去看摆在奥斯洛莱斯帅帐里的热气腾腾的烤羊羔和大块的羚羊肉。但是,尽管你那幼稚的苦行主义会认为这种做法很有魅力,可它却要求具有比满足贪食本身更加艰难的细心。而在一种几乎总是带有公众性质的、并且常常是以炫耀排场或友谊的功用中,它却使我们过于远离普通群众。我宁可一辈子享用肥鹅和珠鸡,也不愿每顿饭都被我的宾客指责我在宣扬苦行。我借助干果和慢慢品味的杯中物,曾经颇为不易地向我的宾客们掩饰,我的厨师们配制的菜肴,与其说是为了我,倒不如说是为了我的宾客们,或者说,我对这些菜肴的兴趣没有他们大。在这一点上,一个君王缺少提供给哲学家的那么大的自由度:他不能自说自话地同时在太多的问题上标新立异,而且神明们都知道,我的不同点已经太多,尽管我沾沾白喜地以为其中有许多是别人所看不出来的。至于裸体修行者的宗教禁忌和对鲜血淋漓的生肉的厌恶,若不是我有时会想,被割下的草所受的痛苦与被宰杀的羊所受的痛苦基本上没有什么不同,我们看到被宰杀的牲畜而产生的厌恶感特别是源于我们对同类的敏感,我也许会为之更加感动的。但是,在人生的某些时刻.譬如在斋戒期间,或者在接纳参加秘密祭礼期间,小斋戒或甚至自愿接受肉体苦修的各种形式,那些使处于部分卸载的躯体进入一个它并不适应,并预示着死亡的飘渺、冰凉的世界之中的近于眩晕的状态,对于精神所带来的好处以及所存在的危险,我都体会到了。在另外一些时刻,这些体验曾使我脑子里闪过慢性自杀和类似放荡不羁以淘空身子的念头。有些哲学家正是以这种方式求得死亡的。但我一向不喜欢完全依从一种规矩,我并不希望因某种顾忌而剥夺自己大吃猪肉的权利,假如我偶然产生这种欲望,或者这是惟一容易得到的食物的话。犬儒学者和道德家们一致地把爱情的欢乐列为介于吃喝乐趣之间的被称作鄙俗的享乐之中,他们还宣称,爱情的欢乐并没有吃喝的乐趣那么不可缺少,他们肯定地说人们可以放弃这种爱情的欢乐。对于道德学家,我一点儿也不觉得奇怪,但犬儒学者竟然在这一点上搞错,这就让我惊诧不已了。我们就假设他们两者都害怕爱情的欢乐所具有的魔力,或者抵御它,或者享受它,并且都尽量地抑制自己的欢乐,以试图剥夺它那几乎是可怕的、把他们压垮的力量,以及它那使他们感到迷失于其中的古怪的秘密。当我发现一个美食家面对他所偏爱的菜肴像个情夫伏在年轻情妇的粉肩上那样乐得泣不成声的那一天,我将会相信这种具有纯粹肉体欢乐(假定存在这样的欢乐)的爱情的同化作用。在我们所有的游戏中,这是惟一有可能震撼灵魂的一种,也是游戏者必然要沉浸在肉体的莫大乐趣中的一种。嗜酒者不必放弃自己的道理,但维护自己的道理的情人并不是始终不渝地服从自己的上帝。在其他任何场合,戒绝或放纵都只是使人介入进去,只有第欧根尼①的情况是个例外。他那合情合理的迫不得已的局限和特点,是通过这些局限和特点本身显示出来的。一切肉欲的行为都把我们置于他人的面前,都把我们牵连到被选定的人的要求和服从之中。对于其他的一些情况,诸如人因为更加单纯、更加不可抗拒的理由而消融其中,所选择的对象更准确地体现他的全部乐趣,喜欢真实事物的人具有判断赤裸的尤物的更多的机会,这我并不知晓。根据一具如同死尸一般的裸体,根据超越溃败和祈祷的谦卑的一种谦卑,我每每惊奇地发现,拒绝、责任、奉献所包含的复杂关系,拙劣的感情流露,不堪一击的谎言,在我的乐趣与他人的乐趣之间所形成的充满激情的妥协,所有这些无法割断但又极其迅速地被拆散的联系,都会重新组合。从对一个躯体的爱到对一个人的爱这种神秘的游戏曾使我觉得,为之献出我的一部分生命是挺美的事。言词是骗人的,因为表达欢乐的言词掩盖着各种相互矛盾的现实,既包含温暖、甜蜜、肉体间的亲呢等概念,同时也古有暴力、挣扎和喊叫的概奥斯的猥亵词句,并不比手指拨弄琴弦弄出来的声音的奇迹那沌的。这种古怪的顽念使得这么个肉体——当它组成我们的肉体情为一种秘密授受的形式,为秘密与神圣的一个相聚点。在这一惧。就像酒神狄俄尼索斯的女祭司们的舞蹈或自然女神茜贝尔的祭司们的狂欢一样,我们的爱情把我们带到一个不同的世界:在其他时候,我们是被禁止进入这个世界的,而且,一旦热情熄灭或享十字架上一样紧紧地贴在我所喜爱的躯体上,因而得知关于生命的某些秘密。因同样的法则,这些秘密在我的记忆里已经逐渐淡漠。这种法则要求康复者不再回到他的病痛的神秘现实中,要求被释放的囚徒忘记酷刑,要求清醒后的胜利者忘记荣耀。 ①第瞅撮尼 (前412—前323):古希腊犬儒派哲学家。 有时候,我曾经幻想建立一种以性爱为基础的人类知识体系,一种关于接触的理论。根据这种理论,他人的秘密和尊严恰恰在于向“我”提供这个另一世界的支撑点。在这种哲学中,肉欲将是一种同他人的这种接触的更加完整、但也更加专门化的形式,将是一种更有效地利用并非指我们自己的知识的技术。在最不会引起肉感的相会中,激情仍然是在接触中结束或产生,诸如:把申诉书呈递给我的那位老妪的有点令人厌恶的手;生命垂危的我父亲那微湿的额头;一个伤员的清洗过的伤口等。甚至最理智的或最平庸的关系,都是通过这种躯体信号系统发生的:在战役开始的早晨,别人向他解释兵力运用的某个军官的突然闪亮的光;我们经过时使他一动不动地立正站着的一个部下的毫无表情的敬礼;给我端来餐盘、我向他表示感谢的奴隶,或面对别人馈赠给他的一块希腊浮雕玉石的奴隶所流露出来的友好眼神;一位老友表示赞赏的一呶嘴。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像这样一些最轻微、最肤浅的接触,都能满足我们的欲念,或者甚至超过了我们的欲念。让这些接触坚持下去,让它们围着惟一的一个生灵不断增加,乃至整个地把它包围起来吧。让一个躯体的每一部分对于我们都具有像面部线条一样丰富的、使人激动的含义吧。让惟一的一个人非但不会使我们发怒、快乐或烦恼,反而像音乐一样缠绕着我们,像难题一样使我们苦恼吧。让他从我们世界的边缘进入到中心去吧。这对我们来说,终于变得比我们自身更加地不可或缺。而惊人的奇迹也就发生了,我从中更多地发现的肉体是被精神所渗透,而不是肉体的简单游戏。 关于爱情的这样一些观点,可能导致一种诱奸者的勾当。我之所以没去干这种勾当,想必是因为如果我没去干更好的事,那也是去做了别的事情。如果缺少天资,于这样一种勾当就需要细心,甚至计谋,而我在这方面自觉不是这块料儿。我对设置这些总是千篇一律的陷阱,对局限于没完没了的接近的、被征服本身所限制的这种老套甚感厌烦。在从一个对象转到另一个对象的时候,老谋深算的诱奸者所惯用的技巧需要机敏,需要冷漠。对于我们这些人,我没这种本事。不管怎么说,他们回避我比我回避他们更甚。我从来就没弄明白,人们为什么会对一个人感到厌烦。准确地清点每一次新的爱情给我们带来的丰富享受的这种欲望,看着爱情变化,或也许看着它衰老的这种欲望,与大量的征服甚是不符。从前,我认为,对美的某种兴趣可以作为我的一种品德,可以使我避开过于粗俗的撩拨。可是,我搞错了。喜好美的人最终随处都能发现美,如同在最低劣的矿脉里发现金矿一样。他最终在摆弄这些残缺的、弄脏的或弄碎的杰作的时候,感到了一种要搜集被认为平庸的陶器而成为无出其右的行家的乐趣。对于一个风雅之士来说,更为严重的障碍是在人类的事务中占有一种杰出地位,以及随之而来的几乎是绝对的权力所包含的使用谄媚或撒谎手段的危险。一个人,不管他多么无足轻重,都会在我面前出尔反尔,想到这一点,我就可能埋怨他,鄙视他,或者憎恨他。我为我的财产给我带来的这些麻烦感到痛苦,犹如一个穷人为他的穷困所带来的麻烦感到痛苦一样。如果往前多走一步,我也许就会接受这样一种谎言:当你知道自己令人敬畏时便自认为具有诱惑力。但是,厌恶,或者也许是蠢事就有可能由此而开始。 人们最终并不喜欢被拆穿的诱奸计谋,丽是更喜欢放浪形骸生活的十分简单的真相,如果谎言在这里同样不占主导地位的话。原则上,我准备承认卖淫如同按摩或理发一样,也是一门技艺,但我在按摩房或理发店已很难开心得起来了。再没有比我们的同谋更粗鄙的了。在我年轻的那会儿,酒店主在给我留着美酒,并因此而剥夺了另一个人的品尝机会时的那种斜睨的目光,已足以使我对罗马的娱乐活动感到厌恶。我不喜欢有人以为能够预料和猜测我的欲念,以为能够机械地适应他对我的选择的设想。在这种时刻,一个人的脑子给我提供的这种对我本人的愚蠢的、畸形的反映,可能会使我去喜欢禁欲主义的悲惨结果。假如对尼禄①的极端行为和对提比利乌斯②的精妙的追求的传说没有任何夸张的话,那么,这些享乐主义者必然具有非常迟钝的感官,才会不惜任何代价地使用~种如此复杂的器官,并有着对人类的特别的鄙夷,才会这样容忍别人嘲笑他们,或利用他们。然而,如果说我几乎弃绝了这些过于机械的取乐方式,或者说,我没有过深地陷进去,这应该归因于我的运气而非对什么郡抗御不住的美德。在衰老的同时,我也可能重新陷入进去。如同陷入任何一种困窘或疲劳之中一样。疾病和末日无多将使我得以从如同默诵已熟记心间的功课那样单凋乏味的重复行为之中解脱出来。 ①尼禄(37—68):古罗马皇帝,54年至鹋年在位,行为放菏,腐化堕落,后遭唾弃,自豪身亡。 ②提比利鸟斯(前42公元”):古罗马皇帝,l4年至”年在位。 在所有的慢慢地在抛弃我的幸福之中,睡眠是最珍贵、也是最普通的幸福之一种。倚在好几个靠垫上睡得很少很差的人,有余暇去沉思默想这特别的感官的享受。最香甜的睡眠几乎必然随着做爱之后而出现,这一点我是同意的,因为这是反映或反射在两个躯体上的休憩。不过,这其中使我感兴趣的是,为自己本身而享受的睡眠所具有的特殊秘密,是精赤条条的、单独的和放松警惕的人每天晚上冒险地、不可避免地潜入到一个颜色、密度甚至呼吸节律这一切都发生变化的海洋之中,我们在其中与死亡相会。对于睡眠,我们感到放心的是,人们能从睡眠中醒过来,并且是毫无变化地醒过来,因为一种莫名其妙的禁令阻止我们把确切的残梦一起带出来。同样使我们放心的是,睡眠能够消除疲劳,但它只是通过调整让我们失去自我感觉而以最彻底的方式使我们暂时地消除疲劳。在这一点上,如同在其他事情上一样,乐趣和技巧在于自觉地沉浸在这种令人非常惬意的无意识之中,在于接受自己十分微妙地变得比自身更虚弱,更沉重,更轻盈和更模糊。以后我还将谈到~连串令人惊异的梦幻。现在,我宁愿谈一谈与死亡和再生相接近的纯睡眠和纯清醒状态的某些体验。在青少年时期,人们往往和衣伏在书本上便睡着了,一下子便从数学和法学进入到踏实可靠的睡眠中去,那种睡眠充满了未曾使用过的精力,可以说,通过紧闭的眼皮,可以体会到整个人的纯粹感觉。我尽力在重新领略这样一些迅速入睡的睡眠的那种确切感受。我经常回忆,从前,在一连数日疲乏不堪的狩猎之后,我倒在森林里光溜溜的地上突然进入梦乡的情景,直到猎犬的吠声,或者它们把爪子搭在我的胸脯上,才把我弄醒。我睡得是那样的沉,以致每一次醒来时,我发现自已变成另外一个人,而对于把我从如此遥远的地方带回蓟我自身这个狭窄的人的皮囊里的严格安排,我甚是惊讶,有时还感到忧伤。既然这些特性对于一个自由自在的睡眠者来说无足轻重,既然在遗憾地回到哈德良皮囊中之前的一瞬间,我几乎得以自觉地一。欣赏这个空虚的人,欣赏这种没有往昔的人生,那么,我们最看重的这些特性究竟又是什么呢? 飘忽、温馨的小心灵(2) 另一方面,疾病和年岁也有它们自己的奇迹,并且从睡眠中接近其他一些受惠形式。大约在一年以前,在罗马,经过特别难以忍受的一天之后,我经历了这样一次病痛的缓解:体力的消耗产生与往日未经耗损的储备同样的或者可以说另外的一些奇迹。我已极少进城了。进城的话,我就尽可能多地履行我的职责。从前,户天总是排得满满当当的,让人不舒服:元老院开完会后,紧接着又要出席法院开庭,还要同财务大臣中的一位进行无休止的辩论;随后,又得参加无法推脱的、冒雨举行的宗教仪式。我亲自把所有这衅活动安排得十分紧凑,从便在各项活动之间尽可能少留点空闲去应付各种纠缠和无聊的奉承。乘马归来是我这类旅簪中的最后一个旅程。我回到别墅,头晕恶心,浑身难受,身上发冷,就像一个人的血液停止流动,不再在血管里循环似的。塞列尔和查布里亚斯忙前忙后,十分殷勤,但是,关心即使是真心实意的,也可能会使人厌烦的。我躺回自己的屋里,喝了几大勺热粥,那是我亲手熬的,根本不像人们想像的那样是出于疑惧,而是因为这样我可以让自己得到独处的那种奢侈的享受。我躺在床上。睡意好像与健康、青春及气力一样地远离着我。我终于睡着了。沙漏向我证实,我只睡了不足一小时。我这把年纪的人,熟睡一小会儿,就相当于从前睡的天体运行半周的时间。从此以后,我的时间只能以更小更小的单位去计算了。但是,一个小时足以完成既微不足道又令人惊讶的奇迹:我的血液的热量温暖了我的双手,我的心脏、我的胸肺似乎是自觉自愿地恢复了活动;生命犹如一个流量不大、但却淙淙不停的泉水一样地在流淌。如此短暂的睡眠,以其修补我过多恶习同样的公正补偿了我过多的美德。因为,伟大的修复神的神性看重于其善行施之于睡眠者而并不理会该睡眠者,如同具有疗效的水根本不管是谁在泉边喝它一样。 但是,如果说我们极少考虑至少消耗掉整个生命的l/3的这种现象,那是因为某种适度对于评价它的好处是很有必要的。睡着的时候,卡伊尤斯·卡利古拉①和“正直人”阿里斯提得斯②是一样的。我放弃我的那些无用但重要的特权。我同横躺在我门槛上的那个黑人侍卫不再有区别。我们的才智顽固地要制造各种思想、推理结果、三段论法和才智本身的定义,拒绝让位给紧闭的双眼所形成的奇妙的愚钝或梦幻所呈现的适度疯狂。除了这种已成怪癖的固执和拒绝而外,我们的失眠还会是什么呢?不睡觉的人或多或少自觉地在拒绝相信很多事情,几个月以来,我遇到太多的机会去从我自己身上验证这一点。死神的兄弟……伊索克拉底弄错了,而他的那句话不过是雄辩家的一种夸张。我开始了解死亡了。它具有与我们目前的人类状况更加无关的其他的一些秘密。然而,这些消亡和部分遗忘的秘密是如此错综复杂,如此深奥莫测,以致我们感觉到清流和浊流在某处汇合到了一起。我从来没有主动地去看我所喜爱的那些人在睡觉。他们撇下我自个儿在歇息,这我知道。他们也在躲避我。每一个人都会为自己那倦态浓重的脸感到羞愧。有多少次,当我一大早起床研究或读书时,我便亲自整理弄皱的枕头和凌乱的被单,这是我们与虚无相会的几乎是猥亵的明证,证明我们每天夜晚都已经不再是…… ①卡伊尤斯·卡利古拉(12—41):古罗马皇帝。”年至41年在位,实行暴政,挥霍无度,触犯众怒。被反对派阴谋杀死。 ② 阿里斯提得斯:(前530前468):古雅典政治家、将军。死时清贫享有“正直人”的美称。 为了把我的病情告诉你而开了头的这封信,渐渐地变成了一个再也没有精力去长时间地处理国事的人的消遣,变成了一个追忆往事韵病人的沉思录。现在,我向自己提出更多的要求;我计划好向你讲述我的一生。当然,去年我就拟好了一份有关自己行为的正式报告,我的秘书弗莱贡在报告的抬头处签了他的名。我在报告中尽可能地少讲假话。然而,公共利益和审慎稳重迫使我对某些事实重新做了调整?我在这儿打算阐明的真相,并不特别地会引起非议,或者顶多只是引起任何真相都会引起的那些莫衷一是。你只有l7岁,我并不期望你从中会明白些什么。可我一心想要教导你,也想要刺激你。我替你选定的家庭教师曾经给了你这种严厉的、受到监视的、也许过分受到保护的教育,但不管怎么说。我希望这种教育对你本人和对国家都有很大的好处。我在此向你提供一份起纠正作用的叙述,它是从作为我这样一个人的经历中提炼出来的,不搀杂先人之见和抽象的原则。我不知道这份叙述将使我得出什么样的结论。我打算依据这份对所有事实的检讨,在我死之前,确定自己,也许是评价自己,或至少更好地了解自己。像所有的人一样,我只有三种方式可用来评价人生:对自身的分析研究,这是最困难和最危险的方法,但也是所有方法中最有成效的方法:对人们进行观察,人们常常巧于计谋,好向我们隐瞒他们的秘密或者使我们相信他们有什么秘密;利用书籍,因为书籍的字里行间往往会出现观点方面的特殊错误。我几乎读完了我们的历史学家、我们的诗人甚至我们的故事作者——尽管这些故事作者以浅薄无聊而著称——所写的所有东西,而我从他们那里得到的材料也许比我在自己一生变化多端的环境中所收集到的材料还要多。写出的文字教会了我倾听人类的声音,犹如雕像的静止姿态教会了我欣赏各种姿势一样。反之,在后来,人生叉使我弄清了书本所阐述的东西。 但是,他们这些人,甚至包括最诚实的人,也常在撒谎。不太机灵的人,由于缺乏他们能借以概括人生的言辞,有可能对人生得出一种既平淡又贫乏的形象。这样的人,譬如吕根①,使人生带有一种它本不具有的庄严而显得臃肿的累赘。另外一些人则恰恰相反,譬如佩特罗尼乌斯②,他把人生变得轻飘飘的,使之成了一个蹦跳着的空心球,在一个失重的世界里,很容易接过来和抛过去。诗人们把我们带进一个比赋予我们的这个世界更加广袤或更加美好,更加炽热或更加温暖的世界之中,正因为有此不同,所以实际上几乎无法居住。哲学家们为了能够研究纯粹的现实,而使现实遭受几乎与火或杵使物体遭受的同样的变化:在物体的碎末或灰烬里。如同我们所认识的那些生命或事实似乎根本就不存在。历史学家们向我们提供有关过去的一些过于完整的体系、一些过于确切和过于明晰的因果序列,使之从未完全真实过。他们重新整理这种没有生命力的任人揉捏的材料,而我知道,甚至普卢塔克③都会把亚历山大给漏掉。故事作者和米利都的寓言作者们,如同屠夫一样,除了在肉案上售卖受苍蝇欣赏的一块块肉而外,几乎没做什么。我很难适应一个无书的世界,但现实不在那里面,因为现实并不完全寄寓其间。 ①根(30—60):拉丁诗人。 ②佩特罗尼乌斯:拉丁作家,尼禄的密友,后因被牵连进一起阴谋事件,于66年自杀。 ③普卢塔克(约忙约120):古希腊历史学家、传记作家和哲学家。 对人的直接观察是一种更不完整的方法,因为它往往局限于人类的恶意以其来维持的相当低下的验证。官阶、职位以及我们的一切机遇,限制着研究人的行家的视野:我的奴仆对我进行踞察的方便条件和我对他进行观察的方便条件完全不同,尽管他的方便条件跟我的一样的不够。20年来,老欧福里翁一直都在给我送擦身油和毛巾,但我对他的了解仅仅停留在他的服侍上,而他对我的了解也仅仅停留在我的沐浴上。对皇帝也好,对奴仆也好,试图做进一步的了解,很快就会造成有失检点的后果。我们对他人的了解几乎一切都是第二手材料。如果一个人偶然想作忏悔,那他一定在为自己辩解。他的辩解词是早就准备好了的。如果我们观察他的话,那他并不是只有一副面孔。有人曾责怪我爱看罗马警方的报告,可我从中不断地发现一些令人惊讶的东西。不管是朋友还是可疑者,是熟人还是陌生人,这些人都使我感到吃惊。他们的疯狂举动成了我自己的疯狂的托词。我不厌其烦地把穿着衣服的人和一丝不挂的人进行比较。但这些极其翔实的报告,同我的一大堆卷宗加在一起,仍丝毫无助于我做出最后的裁决。这个外表威严的行政官员即使犯了罪,也根本无法使我更好地了解他。今后,在我面前出现的是两种而不是一种奇怪现象:行政官员的外表和他的罪行。 至于我对我自己的观察,哪怕只是为了跟这个我被迫伴随他活到最后的个体进行和解,我也不得不这样去做,但是,将近六十年的亲密关系仍然包含着许多可能犯错误的机会。从最深刻的意义上来讲,我对自己的了解是模糊的、内在的、未表明的,并像共谋一样隐秘。从最客观的意义上来说,这种了解如同我对数目所能建立的理念一样地冷漠:我利用我所具有的智力,更远更高地去观察我的人生,于是,它便变成另一个人的人生。但是,这两种了解方式都是很难很难的.一种需要深入自身,一种需要摆脱自身。由于惰性,我像所有的人一样,倾向于用纯粹是因循守旧的方式去代替它们,这是我一生的一种观念。我的一生被公众据此F形成的形象部分地改变了,倾向于用现成的,也就是用像预先裁好的纸样——愚笨的裁缝总是费劲乏力地使属于我们的布料适应这个纸样——那样不大合适地形成的判断方式去代替它们。这是实用价值不一的装置,是多少有点变钝了的工具,使我没有别的工具和装置:我只好用它们来凑合着制造我作为人的命运的一种观念。当我观察我的一生时,我为发现它尚未定型的惊惧。人们向我们叙述的英雄们的一生是单纯的,它像一支箭似的直射目标。而多数人喜欢用一定的格式来概括英雄们的一生,有时夹杂着吹捧或抱怨,但几乎总是带有责难。为英雄们撰写的回忆录总是好心好意地替他们制造出一种明白易懂的人生经历。我的生平有着不很明确的轮廓。像经常遇到的那样,这是因为我也许未曾有过能最准确地确定我的生平的东西:我是个好兵,但根本不是个伟大的军人;我是艺术爱好者,但根本不是尼禄临终时自认为变成的那25种有可能犯罪、但根本没有犯罪的艺术家。我有时在想,伟人的显著特点,恰恰是他们所处的特殊地位决定的,这种特殊的地位能使他们终生保持英雄本色。他们是我们的极点或对跖点。我相继地占有过所有的特殊地位,但我并没有在其中坚持下去。人生总在让我从这些地位上滑下来。然而,我仍旧不能像一个正直的农民或脚夫那样。吹嘘自己一生都处于中心位置。 我的岁月所呈现的景象,似乎像山区那样,是由各种胡乱堆积的材料组成的。我在其中发现了我的天性,它已经变成混合型,由分量相等的生理本能和文化教养组合而成。这里那里显露出“花岗岩”——那些不可避免的事情;到处显露出“坍塌”——那些偶然发生的事情。我在努力地重新踏过我的人生旅程,想从中找到一张平面图,按图去寻觅一个铅矿或金矿,或者一条地下河流,然而,这个完全虚假的平面图只不过是记忆的一种假象。有时候,在一次相遇中,在一次预兆中。在一系列确定的事件中,我以为看出了一种命定性,但是,路径太多反而哪儿也都到达不了,数量太多反而无法相加。在这种多样性中,在这种混乱之中,我清楚地辨认出一个人的身影,但他的外形好像几乎总是受环境的压力而勾勒出来的。他的相貌如同映在水中的图像一样模糊不清。我不赞同那些说自己的行为与其不相似的人。我的行为必须与我相像,因为它们是我惟一的尺度,是我在对别人的回忆中,或甚至在对我自己的回忆中自我描绘的惟一手段,因为想通过构成死亡状态和生存状态之间的差别的行为去继续自我表现或自我改变也许是不可能的。但是,在我与造就我的这些行为之间,有着一种难以确定的间隔。而证据就母,我总是感到有评价、解释和向我自己汇报这些行为的需要。某些持续很短的工作肯定会忽略的,但延续整个一生的操劳也没有更多的意义。譬如,当我在写这些的时候,我似乎觉得,我当过皇帝这个事实并不重要。 再说,我一生的3/4的时间不受这种通过行为的限定:我大部分的意图、愿望甚至计划,也像幽灵似的模糊不清,难以捕捉。剩下来的,或多或少地被事实所证实了的那个可触摸的部分,稍微地明晰一点,但事件的先后次序也跟梦境一样混乱。我有自己独特的年表,它不可能与以建立罗马为基点的年表,或与奥林匹亚年表①相一致。在军中服役l5年比在雅典呆一个早晨还要短。有一些人,我一生中常与之来往,但在冥府中,我将认不出他们来。空间的平面图也相互重叠:埃及与滕珀河谷②非常靠近,因此,当我到了提布时,我并不总是就在那里。我忽而觉得自己的一生十分地平庸,平庸得不仅不值得去写它,而且不值得对它多加思考,即使在我自己的眼里,它都不比任何一个人的一生重要。忽而我又觉得我的一生是独一无二的,惟其如此,它才是毫无价值,毫无用处的,因为无法把它归结为大多数人的体验。什么也无法向我作出解释:我的恶行和我的美德绝对不足以向我做出解释。我的幸福虽能更好地做出点解释,但那是时断时续的,尤其是没有可接受的理由去做的。但是,人的思想很讨厌接受偶然的援手,很讨厌成为只是机遇所产生的稍纵即逝的产物,因为这些机遇不受任何神明的主宰,尤其不受思想本身的主宰。每一个人,甚至是很微不足道的人的一生,总有一部分时间是在寻求生存的理由中度过的,是在寻求起点和渊源中度过的。因为对发现这些理由、起点和渊源感到无能为力,我有时只好倾向于接受妖术的解释,在对秘术的狂热中寻找常识未能告诉我的东西。当所有繁复的考虑被证明是虚假的寸候,转而相信鸟儿的偶然啁啾,或转而相信天体遥远的平衡力量,那是可以原谅的。 ①古希腊的奥林匹亚竞技每4年举行一次。 ②滕珀河备:希腊的一条狭长珂各,位于奥林匹斯山和奥萨山之闻。 多种多样的变化形态(1) 我的祖父马吕利努斯相信星相。这个因年纪大了而变得面黄肌瘦的身材高大的老人,他对我的爱没有温情,没有感情的流露,几乎连一句疼爱的话语都没有,同他对他农庄的牲畜,对他的土地,对他所收藏的从天上掉下来的石块的爱完全一样。他是自西庇阿①时代起便定居西班牙的一个古老家庭的后裔。他出身于一个元老院议员家庭,排行老三。直至那时,我们家族一直属于骑士等级。在提图斯②时代,他曾参与——不过,只是一般性地参与一一公共事务。这个外省人不懂希腊语,而讲拉丁语时又带有沙哑的西班牙口音,还把这种口音传给了我,使我日后常遭人耻笑。然而,他的才智并不是没有完全开发。他去世之后,人们在他家里发现一只箱子,里面装满了他20年来未曾动过的数学仪器和书籍。他的知识半含科学性,半带乡土性,这是狭隘偏见与古老智慧的混合,反映了老加图③的特点。但加图毕生供职罗马元老院,积极鼓吹的迦太基④的战争,是共和国时期冷酷的罗马城的不折不扣的代表。马吕利努斯那几乎难以理解的冷酷性要追溯得更远,追溯到更加古老的年代。他是部落时代的人,是一个神圣和几乎令人惧怕的世界的化身,我有时在我们伊特鲁立亚的招魂卦者仍发现有其某些遗迹。他外出时常光着脑袋,我有时也这么做,因而常受到批评。他那双脚满是老茧,不能穿鞋。他平常穿的衣服与老叫花子或神情漠然、蜷缩着晒太阳的佃农穿的几无区别。有人说他是巫师,所以村民们都竭力地回避他的光。但他对动物倒是具有奇特的能力。我曾看见他把那满是皱纹的脑袋小心翼翼地、友好亲切地凑近一个蝰蛇穴,还看见他把那关节凸出的手指伸到一只蜥蜴面前扭来扭去的。夏夜里,他常带我到一个干燥的山丘顶上去观星望月。我数流星数累了,便倒在一个土埂边睡着了。他却一直仰着头坐着,脑袋随着星辰的运动而不易察觉地在转动。他大概了解菲洛拉奥斯⑤和喜帕恰斯⑥的体系,还了解后来我特别喜欢的萨摩斯岛的阿利斯塔克⑦的体系,但他对这些思辨不再感兴趣了。对他来说,星辰是一些燃烧着的点,是跟他从中同样得出预兆的石头和缓慢爬行的昆虫一样的物体,是一个神奇世界的组成部分。这个凿界同样包括诸神的意志、魔鬼的影响以及留给人们的运气。他早就给我绘制了我的天宫图⑧。有一天夜晚,他走近我,把我摇醒,以一种仿佛在向佃户预兆好收成那样的既简洁又洪亮的口气对我说,我将拥有对世界的统治权。后来,他突然有所怀疑,便从他保存下来在寒冬给我们取暖用的葡萄枝蔓的微弱火堆中取出一根小枝,把它移近我的手,从我这个十一岁的孩子的厚厚的手心上去证实我也不知是什么与天路相应的纹路。在他看来,世界是一个惟一的整体,一只手就能够证实众星辰。他的预言并不会像人们认为的那样使我感到震惊:任何一个孩子都在期盼着一切。后来,我从他那年纪大的人所具有的对当前的和未来的事态发展的冷漠态度看出,他把自己的预畜给忘了。一天早上,人们在庄园附近的栗树林里发现了他。他已经浑身冰凉,并被猛禽啄食。他死之前,曾试图把他的本事传授给我,但没能成功,因为我天生好奇,总想一下子得出结论,而不愿被他那种学问的复杂而讨厌的繁难所困扰。但是,对某些危险的体验的兴趣,我却一直未减。 ①西庇阿:一译斯奇皮奥。古罗马一名门望族,共和国时代多出名将,通常被提到的有二人:大西庇阿(前23前l84),古罗马统帅,小西庇阿(约前185--前129),大西庇阿长子之养子,古罗马统帅。 ②提图斯(39—81):一译第度,古罗马皇帝,79年至81年在位。 ③加图(前如前l49):古罗马政治家和作家,为拉丁散文文学的开创者,著有《罗马历史源流考》七卷。 ④迦太基:位于突尼斯湾的非洲北部奴隶制国家,其废墟距突尼斯城16公里。公元前3世纪开始与罗马争夺地中海西部的霸权,最终失败。沦为罗马一行省。 ⑤菲洛拉奥斯:公元前5世纪希睹毕达哥拉斯旅的哲学索和天文学家。 ⑥喜帕恰斯(约前l9约前125):一译希帕库斯,古希腊天文学家和费学家。 ⑦阿利斯塔克(前31前230):古希腊夭文学家。哥白尼日一心说的先驱。 ⑧指占星术中算命用的天官图。 我父亲埃利乌斯·阿弗尔·哈德良是一个为道德所累的人。他的一生是在没有荣耀的行政事务中度过的。在元老院,他的话从来都是无足轻重的。与通常所遇到的情况相①反,他的非洲总督府并没有使他发财致富。在我们家乡,在西班牙的伊大利卡自治市,他为解决地方冲突而耗尽了精力。他没有雄心,没有欢乐,像许多因此而一年一年地越来越默默无闻的人一样,他最终落到只管琐碎事务的地步。我自己曾经体验过这样一些细致入微和一丝不苟的令人尊敬的尝试。这种体验在我父亲身上发展成为对别人的一种极端怀疑,在我很②小的时候,他就已经把这种怀③疑主义灌输给了我。他即使亲眼看见我取得成④就,他也会不为所动的。家族的骄傲十分强烈,所以大家不相信我还会为光宗耀祖添加点什么。这个劳⑤累过度的人离开我们的时候,我才12岁。我母亲过着一种极其严格的寡妇生活。自打我被我的保护人叫到罗马去的那一天起,我就再也没有看见过她了。对于她那西班牙女人的长长的、印着有点阴郁的温暖的面容,我一直保留着祖宗牌位上的蜡制半身像所证实的记忆。她长着一双加的斯少女的小巧的脚,脚上套着一双窄小的鞋,在这个无可指责的少妇身上,仍保持着该地区的舞蹈女的腰肢的那种轻柔扭动。我经常思考当我们假设一个人、一个家族不可避免地要参与他们所处时代的思潮和事件时我们所犯的错误。虽然在反对尼禄的暴动年代,我祖父曾经留伽尔巴住过一晚,但罗马阴谋的反响却几乎没有触及到住在西班牙这个偏僻角落里的我的父母。人们在生活中还常常记起乌提卡围城时期被迦太基人活活烧死的一个叫费边·哈德良的人和另一个在通往小亚细亚的大路上追击米特拉达梯的倒霉的士兵,也叫费边的这个在罗马历书的个人档案里默默无闻的英雄。我父亲对他同时代的作家几乎一无所知:尽管吕甘和塞涅卡都同我们一样出生在西班牙,但他对他们很陌生。我的叔祖埃利鸟斯虽是个文人,但却只读奥古斯都⑥时代最著名的作家的著作。对同时代社会风尚的这种鄙夷不屑,使他们避免了许多鉴赏力方面的错误。多亏了这种鄙夷不屑,他们避免了一切自负。古希腊文化和东方都不为人知,或者是被远远地横眉冷对着。在整个半岛上,我想大概连一尊像样的希腊雕像都没有。节俭与财富相辅相成。某种土气与几近奢华的庄严并驾齐驱。我姐姐波利娜严肃、文静、阴郁,年纪轻轻地就嫁给了一个老头。正直是毫不含糊的,但人们对待奴隶却十分严酷。大家对什么都无动于衷。人们只是小心谨慎地根据适合一个罗马公民的所有一切去思考。对于所有这些美德——如果这确实是美德的话——我肯定把它们全都给抛弃了。 ①加的斯:西班牙大西洋边的港口城市。 ②伽尔巴(前,-公元69):古罗马皇帝,68年至69年在位,仅统治了7个月便被杀身亡。 ③ 鸟提卡:古代非洲地中海边城市,位于迦太基的西北。 ④米特拉达拂六世(前l32一前63),亦称米特拉达梯大帝,本都王国(黑海南岸)国王(约前ll5一前63)。长期与罗马打仗,后败退至黑海北岸,遂自杀身亡。 ⑤塞涅卡(前4—66):一译辛尼加,古罗马哲学家,新斯多葛派的代表人物,尼禄的老师,因参与反对尼禄的阴谋活动,事发后被尼禄赐死。 ⑥奥古斯都(前63--公元l4):一译屋大维,古罗马皇帝(前27一公元14)。恺撒之甥孙(其姐妹之女所生)、养子和继承人。原名盖约·屋大维。公元前“年恺撒死后,初与安东尼对抗,随即和解,共同为恺撒报仇。公元前43年,与安东尼、李必达结成后三头同盟。腓力比战役打败布鲁图等。先与庞培讲和,然后击败之,并削弱李盐达军权。控制罗马西半部,与控制末半部的安东尼形成对峙。趁安东尼与埃及女王克娄巴特拉七世结婚并擅自将罗马东方领土赠与女王及其子从而激怒罗马统治集团的机会,同罗马元老院联合兴兵征讨。亚克兴战役得胜后入埃及,托勒密王朝灭亡;凯旋罗马,成为结束“内战”的最后胜利者。公元l4年8月19日死于南意大利的诺拉。“奥古斯都”为拉丁文,意为“神圣者”、“至尊者”,后成为罗马皇帝及西方帝王习用的头衔。 冠冕堂皇的假想希望一位罗马皇帝应在罗马出生,可我却生在伊大利卡。我后来正是在这块干旱但肥沃的土地上把世界上的许多地区重叠起来的。假想有好的地方:它证明精神和意志的决校。西班牙的学校曾受到行省的各种娱乐活动的影响。罗马的泰伦蒂乌斯一斯科鲁斯学校平庸地讲授哲学家和诗人们的作品,但也相当出色地使人对人生的坎坷曲折做好思想准备:教师对学生施暴,我对这种虐待人的做法感到羞耻。每个人各自囿于自身知识的狭窄范围里,看不起自己的同行,而后者也确实只是稍微了解别的一些东西而已。这帮夫子常常为了个别字跟儿争得口千舌燥。为争座次的先后而争吵,勾心斗角,造谣中伤,所有这些都使我熟悉了我后来在生活过的社会各阶层将要遇到的事情,并且还包括童年时代的粗暴。不过,我喜欢我的老师中的菜几位,喜欢师生之间存在的那些若即若离的关系,喜欢那些从微弱的声音在演唱、第一次向你揭示一部杰作或一种新观点的“鸣声器”。不管怎么说,最大的诱惑者不是阿比西里亚德,而是苏格拉底。 语法学家和雄辩术教师的方法也许没有我遵从它们时所认为的那么荒谬。语法以其逻辑规则和专断用法的混合,给了年轻人关于人类行为的各种科学、法律或道德,以及人使自己的本能体验成为法典的各种制度后来提供给他们的一种预先体味。至于我们在其中相继变成泽尔西一世和蒂米斯托克利、屋大维和马尔库斯·安东尼的修辞练习,它们让我陶醉。我觉得自己成了普洛透斯。它们教会了我轮流地进入各个人的思想,明白了每个人都在按自己独特的法则做出决定、生活和死亡。读诗人们的作品使我产生了更加心动的效果:我不能肯定爱情的发现是否必然就比诗歌的发现更加地令人心醉。诗歌改变了我:对死亡的领悟将①不会如同维吉尔②的黄昏诗那样把我更远地带进另一个世界之中。后来,我更喜欢恩尼乌斯③的粗犷(因为这更接近种族的神圣起源),或者更喜欢卢克莱修④的微妙的痛苦,或者,与荷马⑤的慷慨铺陈相比较,更喜欢赫西奥德⑥的朴实凝炼。我尤其欣赏最复杂、最晦涩的诗歌,它们迫使我的思想进行最艰苦的锻炼。我尤其欣赏最新或最老的诗歌,它们或给我开辟崭新的道路,或帮助我找到迷失的路径。但在那个时期,在这些诗歌的艺术中,我特别喜欢最直接地表达含义的东西,譬如贺拉斯⑦笔下的闪光的金属和奥维德⑧笔下的柔软的肌肤。斯科鲁斯硬说我缺乏天赋和恒心,只能成为一个最平庸的诗人,使我没了信心。很久以来,我一直认为他弄错了,我在某处的确藏着一两卷爱情诗集,往往是模仿卡图卢斯而作的。可是,今后,我的个人作品是否拙劣,对我已不太重要了。 ①普洛透斯:希腊神话中变幻无常的海神。 ②维吉尔(前7前l9):古罗马诗人,被誉为罗马的一代诗宗,对中古(如但丁)及近代诗人有相当大的影响。 ③恩尼乌斯(前23前l69):最早的拉丁诗人之一。 ④卢克莱修(约前98一前54):古罗马哲学家、诗人。 ⑤荷马:约公元前9至8世纪的古希腊诗人.四处行吟的盲歌史诗和《奥德赛》的作者。 ⑥赫西奥德:约公元前8世纪末至前7世纪的古希腊诗人,主要著作有《工作与时日》和《神谱》。 ⑦贺拉斯(前65一前8):古罗马著名诗人。 ⑧奥维德(前43公元l7):古罗马诗人,主要作品有大型诗歌(十五卷)、《哀歌》(五卷)、(五卷)、悲剧《美狄亚》等。 我将始终感激斯科鲁斯让我在还很小的时候便开始学习希腊文。当我第一次试着用尖石笔在石板上画这些陌生字母时,我还是个孩子:我开始摆脱我熟悉的生活环境,在做长途旅行,并产生了与爱情一样既坚定又不由自主的抉择之感。我喜欢这种语言的非常健壮的躯体所具有的韧性,喜欢它词汇的丰富,喜欢它的每一个词都显示出与现实的直接而多变的接触,而且还因为,人们说得最好的所有一切几乎都是用希腊语说的。当然还有一些别的语言,这我知道,但这些语言或已僵化,或正待产生。埃及的一些祭司让我看过他们古代的信经,但那只是些符号而非词语,是很久以前对世界和事物进行分类而作的努力,是解释一个已经灭亡的种族的墓碑语。在犹太战争期间,犹太教教士约舒亚曾经逐字逐句地给我解释用这种宗派信徒使用的语言写成的某些文稿,他们心里只有他们的神灵,而忽视了人类。在军中,我熟悉了克尔特辅助部门的人所使用的语言。我特别记得他们的一些歌……但蛮族人的不规范语言所具有的价值,顶多是保留了它们组成人的话语的东西,顶多是包含了今后它们将要表达的东西。而希腊则相反,在它的身后.已经留下了经验的财富,亦即人和国家的经验的财富。从爱奥尼亚的暴君到雅典蛊惑人心的政客,从阿格西劳斯①的完全节俭,到戴奥尼修斯一世②或德梅特里奥斯③的放纵,从德马拉托斯④的背叛到斐洛皮门⑤的忠诚,我们中间的每一个人所能尝试的以损害自己的同类或为同类效劳的所有一切行为,至少已被一个希腊人做过一次。我们的个人选择亦然:从犬儒主义到理想主义,从皮浪⑥的怀疑论到毕达哥拉斯⑦的神圣梦想,我们已经表示过拒绝或接受。我们的恶行和美德都具有希腊的榜样。什么也无法与表示誓愿或哀悼的拉丁铭文相媲美:刻在石碑上的这些字,以客观的严肃性概括了世界需要了解我们的所有一切。我是用拉丁语管理帝国的。我的墓志铭将用拉丁文刻在建于台伯河畔的我的陵墓的墙上,但在这之前,我将用希腊文进行思考和生活。 ①阿格西劳斯(约前444一前360):斯巴达国王。后战死海外。 ②戴奥尼修斯一世:希腊库萨的暴君,公元前405年至前367年在位。 ③德梅特里奥斯(约前33前283):马其顿国王,前294年至288年在位。 ④德马拉托斯(前52前491):斯巴达国王。 ⑤斐洛皮门(约前25一前l82):古希腊的战略家和政治家。 ⑥皮浪(约前365一约前275):古希腊哲学家,怀疑论的创始人。 ⑦毕达哥拉斯(约前悱前500):古希腊哲学家、数学家,毕达哥拉斯学派的创始者。 16岁时,我在第七军团见习了一个时期。那时,第七军团驻扎在比利牛斯山里西班牙一侧的一个荒僻地区,与我在那里长大的半岛的南部大相径庭。我的保护人阿西利乌斯·阿蒂亚努斯认为用学习来补偿我这几个月严峻生活和疯狂狩猎是好事。他让斯科鲁斯说得心悦诚服,便把我送到雅典的诡辩家伊萨洛斯身边。伊萨洛斯是个杰出之人,尤其是具有即兴答辩的罕见才华。雅典很快就把我征服了。我这个有点笨拙的学生,我这个生性多疑的青年,第一次感受到了那种活跃的气氛,那种快节奏的谈话,那种欢乐长夜里的闲逛,那种在探讨问题和寻求感官快乐中的无可比拟的方便。数学和艺术这两种类似的学问相继吸引着我。我还有机会在雅典听了列奥蒂希德的医学课。我本会很高兴从事医生这一职业的。其精神与我在力图履行皇帝这一职业时的精神没有原则上的区别。我对这门学问发生了强烈的兴趣,它因为太接近我们而变得很不明确,变得容易发生迷恋和错误,但它通过接触直接的、裸露的东西又不断地得到修正。列奥蒂希德以最积极的观点去看待事物:他曾设想出一种很了不起的骨折复位水。傍晚,我们常在海边散步:这个博学的人对贝壳的结构和海泥的构成很感兴趣。他缺少实验手段。他对他青年时代常去的亚历山大博物馆的实验室和解剖室,对舆论的冲突,对人们殚精竭虑的竞争感到遗憾。他为人冷漠无情,但他教我要喜欢事物而不要喜欢言辞,要提防各种客套话,要多观察少判断。这个不讲情面的希腊人把为人之道传授给了我。 尽管围绕着我有许许多多的传说,但我并不太喜欢青年时代,既不喜欢自己的青年时代,也不喜欢别人的青年时代。就其本身而言,我往往觉得这个被大肆吹嘘的青年时代,就像人生的一个没规矩少文雅的年代,就像一个既不透明又无定型、既容易消逝又十分脆弱的时期。当然,我发现过一定数量的并不符合这一规则的有意思的例外,有两三个例外还非常令人赞叹,其中你本人,马可,就曾经是最纯粹的例外。就我自己而言,20岁的时候,我大体上就是今天这个样子,但我当时并不是一成不变的。我身上的一切都并不坏,但一切又都有可能变坏:好的或最好的之中就蕴藏着最糟糕的。一想到我对自以为认识的世界的无知,一想到自己的急躁,想到某种浅薄的雄心和粗鄙的贪婪,我就感到汗颜。必须承认这一点不?我在雅典勤奋地学习生活时,适度地参加了所有的娱乐活动。我感到遗憾的不是罗马本身,而是世界事务在其中不断地变化的那个地方的氛围,而是政权机器的皮带轮和传动轮发出的噪音。图密善的统治结束了。我的表舅图拉真在莱茵边关地区威名远扬,从而变成了一个深孚众望的伟人。西班牙部族在罗马扎下了根。同这个直接行动的世界比较,我微得可亲可爱的希腊外省似乎一卣昏睡在一种业已过时的陈腐的观点之中。我觉得,希腊人对政①治的消极,犹如一种相当低级的自暴自弃形式。我对权力的欲望,对在我们身上常常表现为追求权力的最初形式的对金钱的欲望,以及对荣誉的欲单(姑且使用这个美妙、热切的词儿来形容听到别人谈论我②们时的渴望),都是无法否认的。在这种欲望中,隐隐约约地搀杂着这样一种感觉③:在许多事情上处于劣势的罗马,正在从要求它的公民,至少是属于元老院或骑士等级的公民,在熟悉大事的过程中重新获得优势。我甚至感到,关于从埃及进口小麦的问题的平庸讨论,都使我在国家问题上所学到的多于从柏拉图的整部《共和国篇》中学到的。几年之前,我还是个谙熟军纪的罗马青年的时候,我便觉得自己已觉察出,我比我的老师们更了解列奥尼达的士兵和品达的竞技者。我于是离开了干燥的、金黄色的雅典,来到了这个城市。在这个城市里,披着沉甸甸的长袍的男人顶着二月的寒风在街行走。豪华和放荡失去了魅力,但在这里,所做出的最微不足道的决定都影响着世界某一部分的命运。而且,一个贪婪的、毫不笨拙的、一开始原以为只是服从粗俗的雄心的外省青年,在力图实现这些雄心的同时,不得不渐渐地失去它们,不得不渐渐地学会与人和事较量,学会发号施令,而且学会——说到底,这也并不算是太无聊——服务。 ①柏拉图(前427一前347):古希腊哲学家。其《共和国篇》(即《理想国篇》)甚为有名。 ②列奥尼遮:斯巴达国王,约前488年至前480年在位。第三次波斯一希腊战争时,在温泉关壮烈牺牲。被视为斯巴达武人的典范。 ③品达(约前522一前442):古希腊抒情诗人。作品大多赞美希腊诸神和奥林匹亚竞技的获胜者。其诗体(品达体)成为后世欧洲文学的一种颂歌体裁。 在往趁着政权即将更迭而形成的有道德的中等阶级的这种晋升过程中,并非一切都是美好的:政治上的诚实借助于颇为蹊跷的计谋而赢得胜利。元老院在逐渐地把全部行政事务交到其被保护者们手中时,完成了对奄奄一息的图密善的包围。我家的所有关系把我同他们联系在一起的那帮新人,也许同他们就要取代的那些人并无多大区别。他们尤其没被权力弄得那么卑劣。外省的表亲和小宇辈都在盼望至少谋得一些下属职位,但人家仍要求他们廉正地履行这些职务。我也有了自己的职务:我被任命为遗产诉讼法庭的法官。正是在这个微不足道的职务上,我目睹了图密善与罗马之问殊死决斗的最后过程。皇帝在城里失去了立足之地,他只是靠处决人来维持自己的地位,这反而加速了他的灭亡。整个军队都在策划阴谋,欲置他于死地。我对这种比格斗还要致命的剑术不甚了解。我只是对这个走投无路的暴君表示哲学家们的一个学生的有点傲慢的蔑视。在阿蒂亚努斯的谆谆告诫下,我只顾履行自己的职责,而不太过问政治。 工作的这一年与学习的那几年没多大的不同:我不熟悉法律但我有幸在法院有奈拉蒂乌斯·普里斯库这个同事。他答应教我,并且直到临终的那一天,他都一直是我的法律顾问和朋友。他属于这样一种极其罕见的人:他们深入掌握一种专业,可以说是透彻地了解这种专业,然而,却以外行人无法接受的观点,保持这种专业在事物秩序中所具有的相对价值的意义,并用人性的术语去衡量它。他比他同时代的任何人都更加通晓法律常规,但他对有用的革新从不犹豫。后来,正是多亏了他,我才成功地进行了某些改革。其他的一些工作也得去做。我一直未改外省人的口音,我在法庭的第一次讲话便引起了哄堂大笑。我利用经常同演员交往的机会——我因此而引起我家里人的反感——在好几个月里,学习口头表达成了我最艰苦、最有意思的一项任务,成了我一生保守得最严密的一个秘密。在这些艰难的岁月里,连放浪形骸也成了一种学习:我尽力地去模仿罗马纨绔子弟们的做派,但始终未能完全奏效。由于这种年龄的人所特有的懦弱——在别的地方,我躯体的鲁莽把这种懦弱完全消耗了——我对自己只是将信将疑。由于希望仿照别人我把自己的本性弄钝了,或者是磨锋利了。 大家都不怎么喜欢我。再者说,也没有任何理让人家喜欢我。在雅典的学生身上不被察觉、在皇帝的身上则或多或少地得到普遍认同的某些特点,譬如对艺术的兴趣,却让一个刚刚步人权力的初级阶段的军官和法官十分地难堪。我的希腊文化方面的知识常让人笑话我,尤其是因为我笨拙地忽而炫耀忽而隐藏这种知识。在元老院里,大家都管我叫“希腊学生”。我开始听到有关我的传闻,这种古怪的、闪亮的反光,半是因为我们的行为,半是因为民众对这些行为的看法而引起的。一些寡廉鲜耻的诉讼人,如果得悉我同某个元老院议员的妻子私通,他们就派自己的妻子来找我,如果他们得知我刘某个年轻的滑稽剧演员产生疯狂的热情,他们就派他们的儿子来找我。我以冷漠的态度去出这些人的洋相,这倒是颇为有趣韵。最虔诚的还是那些为了取悦我而跟我谈论文学的人。我在这些平凡的岗位上不得不构思出来的办法,后来对我在宫中的接见中大派了用场。在简短的接见中,周全地应付每一个人,横扫这个暂时只有这位银行家、这位老兵和这个寡妇的世界。对这些尽管原本就被圈于某种狭窄的圈子里,但又各不相同的人,给予如同在最心平气顺时你给予自己的那种礼貌的关注,看着他们几乎必然地利用我的这种随和而像寓言中的青蛙那样忘乎所以,最后,认真地花一点时间去考虑他们的问题或他们的事情,这仍然是同医生的诊所一祥。我在其中剥掉令人畏惧的破旧毛衣,使如同麻风病一样令人恶心的谎言暴露无遗。丈夫与妻子作对,父亲同孩子作对,旁系亲属和整个家族作对:我个人对家庭机制的一点点尊重,几乎无法与这种种事情抗衡。 我并不蔑视人类。我如果蔑视他们,我就会没有任何权利,也没有任何理由去试图统治他们。我知道他们都是一些虚妄、无知、贪婪、焦虑的人,为了获得成功,为了显示甚至只是他们自己认为的价值,或者干脆只是为了免于受苦,他们是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的。我知道,我与他们一样,至少是有时候与他们一样,或者是我可能会变得与他们一样。在我与他人之间,我所隐约发现的区别微乎其微,在最后的计算中都可以忽略不计。因此,我尽量使我的态度同摆脱恺撒的傲慢一样地摆脱哲学家的冷漠的优越感。最卑微的人也并不是没有闪光点的:那个杀人犯吹起笛子来就挺带劲儿的;那个用鞭子抽得奴隶的背脊皮开肉绽的工头也许是个孝子;那个白痴没准儿会同我一起分享他的最后一片面包。很少有人是无法适当地教会他们一点东西的。我们最大的错误就在于企图从每一个个别的人那儿获得他并不具备的美德,而忽视培养他的美德。在这里,我将把我在前面美滋滋地谈到要寻求美的时候所说过的原则,运用到寻求这些零零星星的美德之中去。我认识一些比我更高贵、更完美的人,譬如令尊安东尼。我交往过许多英雄,甚至还有几位哲人。我在大多数人身上发觉,他们对美好的事缺乏恒心。但对丑恶的事也并不见得好一些。他们的戒心、他们或多或少怀有敌意的冷漠,几乎过快地、几乎可耻地缩了回去,还过于轻易地就转变为感激和尊敬,然而,他们的这种感激和尊敬想必也一样不会持久,甚至他们的利己主义也会转向有益的目的。我始终颇为惊讶的是,只有极少数人憎恨我。我只有两三个死敌,而且这还都像通常那样,我部分地对此负有责任。有几个人爱我:他们给了我大大超过我有权要求,甚至希望他们所给与的东西,亦即他们的死亡,或有时是他们的生存。而他们身上所具有的虔诚品质,常常是当他们死的时候才显露出来。 多种多样的变化形态(2) 只是在有一点上我自己觉得比大多数人要高:我整个儿地比他们更加自由,更加顺从,而他们则肯定不敢如此。几乎所有的人同样都没有认识到自己正当的自由和真正的顺从。他们诅咒束缚他们的锁链。有时候,他们似乎又为有这种锁链而自豪。另一方面,他们放纵自己,虚度光阴。他们不会替自己编织最轻巧的枷锁。而我,我则追求自由甚于追求权力,而且我之所以追求权力,那仅只是因为权力部分地有利于自由。我感兴趣的不是自由人的一种哲学(所有企图这样做的人都让我讨厌),而是自由人的一种诀窍:我想找到把我们的意志与命运结合起来的连接点,在这个连接点上,纪律有助于而非阻碍本性的发展。你要清楚地知道,我在这里所说的并不是你所夸大其能的禁欲主义者的那种冷酷意志,也不是无视我们这个充实的、连续的、由物体和躯体组成的世界的现状的我也搞不清的什么选择或抽象的拒绝。我幻想过一种更加隐秘的同意或一种更为灵活的善意。对我来说,生活好比一匹马,人们在适应它的运动,但那是在尽量地把它训练好了之后。由于一切归根结底都是一种精神的决定,是一种缓慢的、不明显的、并因此而导致肉体的参与的决定,我便尽量地逐步接近这种几乎是纯洁的自由或顺从的状态。体育锻炼在这一点上在帮助我,雄辩术也没有妨碍我。我首先寻求一种简单的度假自由,寻求自由时间。但凡安排得很好的生活都有其自由时间,谁要是不知道去寻求,谁就不懂得生活。我走得更远。我想像出一种具有同时性的自由,两种行为、两种状态都将能在其中同时并存。譬如,我仿效恺撒,我学会了同时口授好几份文稿,学会了一边继续看书,一边说话。我创造出一种生活方式,我能够在不用整个儿地投入进去的情况之下完满地完成最繁难的任务。实际七,我有时甚至敢于向自己提出要排除掉体力疲劳的概念。在其他的一些时候,我在锻炼自己实践一种交替的自由:让感情、思想、工作随时都可以拿得起,放得下;把它们当作奴隶,确实能够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使它们没有可能随心所欲,使我用不着服服帖帖,受它们的摆布。我做得更好一些:我围绕着一个我特别喜欢、无法排除的念头,去安排整个一天;所有可能会使我对这个念头感到失去信心或有所分心的一切,诸如另一种类型的计划或工作,没有意义的谈话,当天发生的一大堆大事小事,都像葡萄枝蔓靠主干支撑一样靠这个念头支撑着。相反,在其他时候,我则进行细致的区分:我把每一种思想、每一种行为割裂成非常大量的更容易把握的、更细小的思想或行为。难以做出的决断被分解成无数细小的决定,它们互相适应,互相衔接,从而变成了分不开的和容易的。 但是,我最为孜孜不倦地追求的仍然是所有的自由中最难以获得的自由——表示赞同的自由。我安于自己所处的状况。在我处于依附地位的那些岁月里,如果我愿意看出其中有着一种有益的锻炼,我的依附性便失去了其苦涩。我选择我所具有的东西,仅只是迫使我自己完全地去占有它和尽可能地去品尝它。只要是我喜欢从事的工作,最乏味的活计我干起来也不觉得苦。一旦我对一件物品感到厌倦,我就拿它去研究一番。我巧妙地迫使自己从中找出一种快乐的由头。遇到意想不到的或几乎令人灰心丧气的情况,遇到埋伏或海上风暴,在采取了遇到其他情况时所采取的各种措施之后,我便一心一意地去笑对这种偶发事件,享受它给我带来的意外的东西。这样,埋伏或风暴便顺顺当当地纳入到我的安排和梦想之中了。甚至当我遇到大灾大难的时候,我也看到这样的时刻:灾难一旦失去其威力,就必然会部分地减少其恐怖,只要我愿意去接受它,我就一定能够适应它。如果万一我有可能遭受折磨——疾病肯定会让我经受折磨的——我不敢肯定自己能否长期保持拉塞亚斯那样的镇定,但我至少会有办法忍受住,不乱哮乱叫。正是以这种方式,把精心协调的谨慎和鲁莽、顺从和反抗结合起来,我最终才承认了自己。 在罗马的这种生活如果持续的时间太长的话,肯定会使我恼火、腐败或精力衰竭的。重返军队使我获救了。军队同样有它的拖累。但要简单得多。到军队去意味着作一次旅行。我兴奋陶醉地出发了。我升任第二军团——辅助军团的军官。我在上多瑙河畔度过了秋雨绵绵的几个月。除了刚出版的一部普鲁塔克的著作而外。我别无伴侣。11月,我被转派到马其顿第五军团,当时,该军团驻扎在内莫埃西边境地区的奠埃西河口(该军团现仍驻扎在当地)。大雪封路,我无法从陆路前往。我在波拉上了船。途中,我几乎没有时间重访我日后不得不长期生活的雅典。在我到达军中后没几天宣布的图密善被杀害的消息,非但未使任何人感到惊诧,反而使得人人都觉得兴高采烈。不久,图拉真被涅尔瓦①收为养子。新王年事已高,使这个继任顶多只是以月来计算:众所周知,我表舅提出的让罗马投入行动的征服政策,已经开始进行的军队的重新集结,纪律的逐步加强,凡此种种,使军队保持在情绪激昂和枕戈待旦的状态之中。这些多瑙河军团如同一部刚上了润滑剂的战争机器一样精确地运转着。它们同我在西班牙所见到过的那些懒散松垮的驻军毫无相同之处。更重要的一点是,军队的注意力已经不再集中在宫廷的争端上面,而转向了帝国的外部事务。我们的军队不再是随时准备欢迎或干掉随便哪一个人的一群手执束棒的侍从官。在他们所参与的这些改组之巾+最聪明的军官在努力地去识别某项总体规划,努力地去预见未来,而且不仅只是预见他们自身的未来。此外,他们还对处于发展的初始阶段的那些事件互相交换许多可笑的看法,而且,每天晚上,桌面上都涂满了各种既无根据又十分荒谬的战略计划。罗马人的爱国主义、对我们权力的恩德和罗马统治各国人民的使命的不可动摇的信念,在这些职业军人身上以各种我尚未习惯的粗暴形式表现出来。在边关地区,为了取得某些游牧民族头领的支持,本该灵活以待,至少暂时应该如此,但士兵们完全摆脱了政治家们的约束。徭役和征调实物达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但谁也不觉得惊诧。多亏了蛮族不断地在分化,东北部的形势总之还是像它今后发展的情况那样,十分有利:我甚至感到怀疑,随后进行的那些战争会对形势有所改善。边关的事件给我们带来的损失并不大,它们之所以令人担忧,只是因为事件层出不穷。我们得承认,这种持续的戒备状态至少是有利于振奋军人们的精神状态的。然而,我坚信,稍微动用一点开支,再加上进行规模稍大一些的攻心活动,就足以降服某些头领,就足以使其余的头领同我们保持一致,因此,我决定特别致力于所有人都忽视的这后一项任务。 ①涅尔瓦(398):古罗马皇帝,96年至98年在位。图密善被刺(96年)后,由元老院和士兵宣布为帝。97年收军权在握的圉拉真为养子和继承人。 我是因为喜欢换换环境而做这件事的:我喜欢同蛮族人交往。位于多瑙河河口与波里斯泰纳河河口之间的这个辽阔的三角地区,我至少走遍过它的两个边缘地带,它是世界上最令人惊异的地区之一,至少对于出生在内海之滨、习惯于南方山岭和半岛的干燥、纯净的景物的我们来说是这样的。在那里,我有时会爱上大地女神,如同我们在这里崇敬罗马女神一样,而且我谈起刻更古老、甚至比开创收获庄稼还要早的某个神明更多。我们希腊或拉丁的土地,到处被岩石的骨骼支撑着,有着一种男子躯体的棱角分明之美,而斯基泰的土地则如同躺着的女子躯体的显得有点笨重的丰腴。平原广袤,一眼望不到边。面对江河美景,我叹为观止:这块辽阔而空旷的土地对于江河来说,只不过是个斜坡和河床。我们的江河却都足很短的。人们从未感觉远离源头。但是,巨大的水流在这儿变成了纵横交错的小港汉,顺流冲走一个陌生陆地的泥土和无人居住的地区的冰块。西班牙高原地区的严寒比起任何其他地区来都毫不逊色,但是,我这是生平第一次面对真正的严冬。在我们家乡,寒冬只是偶尔才有,时问或长或短,但在那边,严冬却持续好几个月,而且越是往北,可想而知,更是冬日漫漫,无始无终。我到达军营的当天晚上多瑙河已是一条先是红色继而是蓝色的宽阔冰面的大道,由于水流的内部作用,“大道”上满是车辙似的深痕。我身穿着皮衣服御寒。这个客观的、几乎是抽象的敌人的存在,使人产生一种难以描述的激奋和一种对不断增长的活力的感受。人们在为保存自己身上的热量而抗争,有如在其他地方为保持勇气而斗争一样。在有些日子里,大雪把草原上本来就不明显的凹凸面全部抹平。我们在一个纯净空间、纯净微粒的世界里纵马奔驰。冰冻使最平常、最柔软的东西变得透明,同时也变得极其坚硬。任何一根折断的芦苇都可以变成一支晶莹闪亮的笛子。黄昏时分,我的高加索向导阿笋尔便凿开冰面饮马。这些马倒是我们同蛮族人最有益的接触一点之一:在讨价还价中,在没完没r的争执中,在因某个出色的骑马动作而引起的相互敬重中,一种友谊在逐渐地建立起来。晚上,营火照亮着身材修长的舞蹈者的奇特舞姿,照亮着他们戴着的怪模怪样的金镯子。 春季来临,冰雪消融,可以冒险深入到内地更远的地方去。我曾多次突然背向包容那熟悉的大海和岛屿的南面天际,背向某处太阳正在罗马沉落的西面远方,而想钻进这片大草原中去,或跨过高加索的这些山脉,深入到更北的地方,或极遥远的亚洲去。那我会遇到什么样的气候,什么样的动物,什么样的人种,什么样的帝国呢?这些帝国对我们一无所知,正像我们对它们不甚了了一样,或者,顶多因为由一些商人几经易手而传人的某几种食品,如同印度的胡椒、波罗的海沿岸地区的蓼珀珠对于我们来说非常珍稀似的,而对我们市所了解。在敖德索斯,一个在外经商多年后归来的商人送给我一颗半透明的绿宝石,在一个他至少沿边缘地区走过的辽阔的王国里,它看来似乎是一件圣物,但是,这个一门心思只想赚钱的商人,既没有去注意当地的风俗习惯,也没有去注意当地所信奉的各位神明。这颗稀奇古怪的宝石对我来说,仿佛是从天上掉下来的石块,宛如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一颗陨石。我们对地球的形状还不甚了解。我不明白人们为什么对这种无知听之任之。我羡慕那些将成功地走完按埃拉托一圈的人,一圈下来,正好又回到原先的出发点。我想像着自己正在下定沿着已经替代了我们的驰道的小径继续向前走的简单决心。我一直把玩着这个念头……单寒羁旅,没有财富,没有威望,没有一种文化所赋予的任何特惠,置身于完全陌生的人中间,置身于一些没有经历过的危险之中……当然,这只不过是一种梦想,而且是所有梦想之中的最短暂的梦想。我设想的这种自由,只存在于遥远的地方。我可能会很快地就为自己重新创造出我可能抛弃了的全部东西。并且,在任何地方,我都只会是个落魄的罗马人。某种知脐带一般的东西把我同这个城市联系在一起。也许在那个时期,凭借那个军阶,我会感到比当皇帝的时候更加紧密地同帝国联系在一起,这如同腕骨不如大脑自由的道理是一样的。然而,这个可怕的梦,我们的祖先明智地囿于拉丁姆的土地上,也许会为之战栗,但我却是做过的,而且,我曾经让这个梦留过片刻,致使我永远与他们有所不同。 图拉真是驻扎在下日耳曼的军队的统帅。多瑙河驻军委派我前去向这位帝国的新继承人致贺。我进入高卢腹地,离科隆还有三天的行程,在投宿的驿站,突然得悉涅尔瓦驾崩的消息。我力图赶在皇室驿使的前面,亲自把他登基的消息告诉我的表舅。我纵马飞奔,日夜兼程,只是到了特里夫斯①才停下马来,因为我姐奏塞维亚努斯作为行政长官住在该城。我们一起吃了晚饭。塞维亚努斯那颗弱智的脑袋装满了帝国的梦。此人花花肠子挺多,总想损害我,或至少不让我称心如意,他竟然赶在我的前面,派他自己的信使去见图拉真。两小时后,我在一条河的渡口遭到伏击。伏击者打伤了我的勤务兵,杀死了我们的马。但我们还是成功地抓住了一个伏击者,他是我姐夫从前的奴隶,他如实地招了供。塞维亚努斯本该明白,想阻止一个决心把他的路走下去的人谈何容易,除非采取暗杀手段,但他又很懦弱,没那个胆儿。我只好步行,走了十多里②之后才遇上一个农夫,他把他的马卖给了我。当天晚上,我赶到了科隆,比我姐夫的信使抢先了一步。这次冒险算是成功的。我因此而受到军队更加热烈的欢迎。皇帝把我作为第二忠诚军团的军官留在了他的身边。 ①特里夫斯:即令德国西部的特里尔。 ②此为一萝马里,约台l4725米。 他早就以一种了不起的从容态度获悉自己登基的消息了很久以来他就预料到了这一点,但他的计划并没有因此而有丝毫的改变。他一直还是过去的老样子,始终是军队的统帅,直到去世为止,但由于他对纪律有一种完全是军事上的理解,因此他的美德就在于对何谓国家秩序获得了一种观念。一切事情,就连他的作战方案和征服计划,都以这种观念为核心,至少开始时是这样的。皇帝兼士兵,而绝不是士兵兼皇帝。他丝毫没有改变自己的生活。他真的很谦虚,就像不狂妄自大一样,绝不装腔作势。当全军都喜气洋洋的时候,他把自己新的责任当成日常工作的一部分接受一来,并率直地对自己的亲密朋友们流露满意的情绪。 我只得到他很少的一点点信任。他是我的表舅,比我大24岁,自从家父去世之后,他就成了我的共同监护人。他以外省人的严肃去履行他的家族义务。如果我应受提拔,他随时准备尽一切可能提拔我;如果我不够资格,他对我比对别的任何人都要更加严厉。他对我的那些年轻人的愚蠢之举表现出极大的气愤,那虽说是绝非不无道理,但也只有在家庭范围内才能看得到。况且,我负债累累,这比我的行为不端更让他生气。我身上的其他一些特点也使他颇为焦虑:由于受教育不多,他对哲学家和文学家表现出一种十分感人的敬重,但是,泛泛地赞赏大哲学家们是一回事,而在自己身边留着一个稍微通晓文学的年轻副官则是另一回事。他不了解我的道德准则、行为界限和约束能力,以为我缺少这些东西,以为我对自己无可奈何。至少,我从未犯过玩忽职守的错误。我的军官声誉虽然使他放心,但在他的眼里,我只不过是一个有前途的年轻军官,但必须严加管教。 不久,一件有关私生活的事差点儿把我给毁了。一张漂亮的面孔征服了我。我狂热地爱上了皇帝也曾注意到的一个年轻人①。艳遇是危险的,但人皆甘愿冒此危险。一个名叫加吕斯的家伙,是图拉真的书记官,他早就积极地在向皇帝详详细细地汇报我的债务,现在又在向他揭发我的隐私。皂帝尼颜大怒。这段日子着实地难熬。有几个朋友,其巾包括阿西利乌斯·阿蒂亚努斯,都尽力地劝阻他别在荒唐的恼怒中愈陷愈深。他最终对他们的恳求让了步,而这种和解,一开始双方都没有多大的诚意,比起原先那雷霆大发的劲头更加使我感到羞辱。我承认,我对这个加吕斯怀有极大的仇恨。好多年过后,他被查实犯有伪造文书罪,我看到自己仇已经报了,真的是喜不自胜。 ①古希腊流行同性恋。 对达西亚人的第一次征讨于第二年开始了。出于个人的兴趣,也出于政治上的考虑,我一向是反对采取战争手段的,要是图拉真的这些壮举没有冲昏了我的头脑的话,我也许多少有点男子汉的气质。回过头来总括地看一看,这几年的战争是包括在我的幸运年月之中的。一开始是很艰难的,或者在我看来是很艰难的。起初,由于我尚未完全获得图拉真的眷顾,我所担任的只是一些副职。但我熟悉那个地区。我知道自己是有用武之地的。过了一冬义一冬,从一个驻地转到另一个驻地,经历了一次又一次战役,我几乎是不知不觉地开始感到自己对皇上的政策产生了歧见。在当时,我既没有义务,也没有权利把这些歧见公开地表达出来。再说,即使表达出来也没有人会听我的。由于多少有点受到冷落,被排在第五位或第十位,我也就能更好地了解我的军队。我能更多地同他们生活在一起。我仍然拥有一定的行动自由,或者说,对行动本身的一定程度的超脱,而一旦大权在握,一旦过了30岁,也就很难有这种超脱了。我有自己独特的长处:我对这个环境艰苦的地方很有兴趣,我对各种自愿的、但却是间歇性的严峻而枯燥的生活方式充满着激情。我也许是年轻军官中惟一对离开罗马没有感到遗憾的人。在冰雪泥泞中度过的野外生活时间越长,我的本领就越来越显露出来。 我在那里经历了一大段特别激动的时期,这部分地是由于受到我周围的一小伙副职军官的影响,他们从亚洲的驻地带回了一些稀奇古怪的神明。对密特拉①的崇拜,那时候尚无我们讨伐帕提亚人之后那么普遍,它有一个时期因为要求严酷的苦行主义而征服了我。这种苦行主义因让人头脑里缠绕着死亡和铁皿而把意志这张弓拉的紧紧的,它把我们平庸的严酷的士兵生活提高到解说世界的高度。大概没有什么会反对我对战争开始产生的看法,但是,蛮族人的这些宗教仪式在参加者当中所形成的种种生死攸关的联系,却能抚慰·个对现状感到焦虑,对前途感到茫然,并因此而祈求神明的年轻人的最隐秘的梦想。我在多瑙河畔的一个用木料和芦苇搭成的小塔里,在战友马西乌斯·杜尔波作为保证人的情况之下,参加美种秘密会社。我记得,那头垂死挣扎的沉重公牛差点儿把我站在其下接受洒牛血仪式的栅栏板压塌。后来,我曾经考虑过,在一个懦弱的君王统治下,这样一些几乎是秘密的会社可能会使国家遭受什么样的危险,因此,我终于对这些会社大动干戈了,但我承认,面对敌人的威胁,它们能给予自己的信徒一种几乎是神奇的力量。我们每一个人都以为摆脱了其作为人的条件所规定的狭隘范围,感到自己既是自己本人又是自己的对手,感到自己与神同化,但再也搞不太清楚这个神是呈兽形死亡是呈人形去杀戮。这些怪诞的梦幻今天仍有时会使我害怕,但在关二弓箭和标靶的一致性这个问题上,却与赫拉克利特②的理论并无太大差别。当时,这些梦幻在帮助我忍受着生活。胜利和失败交织、混淆在一起,有如一个白昼的强弱不同的光线。那些被我的坐骑的铁蹄踩烂的达西亚步兵,那些后来在我们的战马直立,互相撕咬的肉搏战中倒地的萨尔马特③骑兵,我一认出他们来就毫不留情地砍死他们。假如我的尸体一丝不挂地被抛弃在沙场上,那与他们的尸体不会有多大的不同的。致命的一剑都是一样的。我在此向你披露的是属于我一生最隐秘的一些奇特想法和我后来再没有遇到过完全以这种形式出现的异样的陶醉。 ①密特拉:古代印度一伊朗的光与正义之神。 ②赫拉克利特:(约前535一约前475):古希腊哲学家,朴素的唯物论和辩证法家。著有《论自然》,今留存有片断,文笔晦涩,有“晦涩哲人”之称。 ③萨尔马特:古代印度一伊朗游牧民族,生活在波罗的海到黑海之问的大片地区。 人们从一个普通士兵身上也许未曾发现的某些卓越行为,使我在罗马赢得了声誉,并在军中获得了某种荣耀。我的那些所谓的英雄壮举,大部分只不过是徒有虚名的愣充好汉。今天,我从中发现了我不惜任何代价想博取别人欢心和吸引别人对我的注意的那种卑劣的欲望,对此,我既感到羞愧,又夹杂着我刚才谈到的那种几乎是神圣的激动。我正是这样,在秋季的一天,骑马横渡了多瑙河。当时,由于连续几场大雨,河水暴涨,河面漂满巴塔维士兵的装备。对于这次军功(如果称得上是军功的话),我的战马的功劳比我的要太。但是,这个充满英雄业绩的时期,教会了我区分勇气的各个不同方面。我所喜欢始终具有的那个方而将是严酷的、冷漠的方面,它排除任何肉体上的刺激,犹如一位神明泰然自若一样地无动于衷。我并不沾沾自喜地说自己曾经达到过这种境界。我后来所进行的拙劣模仿,在我倒霉的日子里,只是对生活采取的无耻的漠然态度,而在我走运的日子里,则只是我紧紧维系的对义务的情感而已。但是很快,只要危险依然存在,厚颜无耻或对义务的情感就都让位于一种狂热的坚忍不拔,那是人在与自己的命运相连时的一种奇特的“性欲高潮”。在我当时的那个年岁,这种狂热的勇气反复地在表现出来。一个为生活所陶醉的人预见不到死亡。死亡并不存在:他以自己的每一个行为去否认死亡的存在。如果说他遇到死亡,他自己可能并不知晓。对于他来说死亡只不过是一种冲击或痉挛。我苦涩地含着笑在想,如今,我把这两种观念当中的一种奉献给我自己的末日,仿佛必须采取如此的方式去把这具精力衰竭的躯体判之于必然似的。相反,在那个时期,一个为了不想再多活几年可能会大肆糟蹋自己的年轻人,每天都在轻松愉快地拿自己的前途去冒险。 把上面提到的东西编成一个很有学问的、想让别人原谅他的著作的士兵的生平故事,可能是件很容易的事。但是,这些被简化了的背景材料是虚假的。各种各样的人物轮番地控制着我的头脑,每一个人物出现的时间都不很长,但倒了台的暴君很快又恢复他的权力。这样,我头脑里出现了一个谨小慎微的军官的形象,他迷信纪律,但却快快活活地在同他的部下一起过着艰苦的战争生活。他是个对诸神想人非非的阴郁的幻想家。他是个为了片刻的晕眩而准备豁出去的情人。他是个整天躲在自己的帐篷里,在油灯下研究地图,对自己的朋友并不掩饰他对姑界的发展方式表示蔑视的高傲的年轻副官。他是个未来的政治家。但是,我们也别忘记,他是个卑鄙的奉承者,为了不让人讨厌,他心甘情愿地在御膳席间喝得酩酊大醉。他是个以可笑的自信高傲地去解决各种问题的小青年。他是个轻浮的、一句俏皮话就能毁掉一位好友的夸夸其谈者。他是个像机械一样准确地去完成其斗士的卑劣勾当的士兵。我们尚需指出,他是个在历史上默默无闻的闲人,他既像我,也像其他所有的人,是万物的普通玩偶,他只不过是一具躯体,躺在自己的行军床上,为一股香味而分心,为一点声息而凝神,神思恍惚地专注于一只蜜蜂经久不息的嗡鸣。但是,渐渐地,一个新来者出场了,他是个军事指挥官,是个舞台导演者。我了解我的演员们的姓名。我为他们安排说得过去的出场和退场。我删去那些无用的接台词。我逐步地避免一般化的效果。我最终学会了不要滥用独白。久而久之,我排演的剧造就了我。 我的军事成就本会招致一个没有图拉真那么伟大的人对我的敌视。但是,勇气是他能立即领会的惟一语言,使用这种语言说出的每一句话都会打动他的心。他终于把我看成是个助手,几乎是他的儿子,后来发生的任何事情都无法把我俩完全分离开。从我这方面来说,我对他的观点所形成的某些异义,至少是暂时地被搁置在一起,并因他在军中所显示的令人赞叹的天才而被置诸脑后了。我始终喜爱观察一个伟大的专家工作。从他那方面来说,皇上确实出手不凡,灵活有加,稳妥有余。我被委任为所有军团中最光荣的密涅瓦军团的统帅,奉命去摧毁敌人在铁门地区皇上进到地下大殿,德凯巴鲁斯国王的全体参事刚刚在里面举行的一次宴会上集体服毒自杀了。我受皇上委派,放火焚烧了这堆横七竖八的尸体。当晚,在战场的峭壁上,他把他从涅尔瓦那儿继承下来的那只钻石戒指戴在了我的手上,而这只钻戒或多或少地可以说是继承权力的象征。那天夜里,我舒舒坦坦地进入了梦乡。 我那只渐开始的声望给我第二次在罗马的逗留涂上了某种欢快的色彩。后来,在我走运的那些年月,我觉得这种欢快色彩更加地强烈。图拉真给了我两百万塞斯特尔斯,让我恩赐给黎民百姓。当然,这点钱是很不够的,但是,从此,我便管理着这笔数目可观的财产,再也没有为钱发过愁。我在很大程度上抛弃了害怕让人讨厌的卑劣的恐惧心理。我下巴上的一块伤疤给我提供了蓄起希腊哲学家式的小胡子的借口。我衣着简朴,在当皇帝的时候,我更加地简朴起来:我戴手镯和抹香水的年代已经过去。这种简朴是不是一种姿态,那并不重要。慢慢地,我习惯于不佩戴饰物,习惯于后来我喜欢上的那种在琳琅满目的珍贵宝石与收篝者那双不戴饰物的手之间所形成的反差。提起衣着,我想起我在当护民官的那一年曾经发生过的一起事件,人们从中曾传出各种各样的预言。有一天,天气十分地恶劣,可我得去向公众发表演说,但我把那件高卢粗毛风雨大氅给丢了。我只好穿着一件托加发表讲话。雨水聚集在托加的褶皱里,就像集在檐槽里似的,我用手不停地在脑门儿上抹来抹去,把流到眼睛里的雨水拨弄掉。在罗马,患感冒足皇帝的一种特权,因为无论天气多坏,他除了穿托加而外,不得添加任何衣物:从那一天起,街角的女旧货商和卖西瓜的小贩都认为我福大命大。 多种多样的变化形态(3) 人们常常谈起青年时代的梦想,但却往往忘记自己的盘算。这些盘算同样属于梦想,并不比其他的梦想少疯狂。在举行罗马庆典活动的那个时期,我并非惟一怀有这种梦想的人:全军都在争相投人对荣誉的追逐。我挺开心地进入这个野心家的角色,但我从来没有长久地充满信心而叉无需提台词者的不断支持去扮演好这一角色。我同意以最合适的准确性去履行元老院议事录保管人这种令人厌烦的职务。我善于对所有事务做出有益的服务。皇帝的那种简洁的作风,在军中颇受赞颂,但在罗马却是很不够的。皇后对文学的兴趣与我相似,她说服皇帝让我为他草拟演讲稿。这是普洛提娜最拿手的活儿。我也顺利地完成了这种差事,因为我特别习惯于这类奉承。在我起初的困难时期,我经常替一些缺少脑子或不善辞令的元老院议员草拟演讲稿,最后,他们竟然自认为是这些演讲稿的作者了。我在如此这般地替图拉真干活儿的时候,心里挺高兴的,觉得同我在青少年时代做修辞练习时所感受到的高兴是一样的。我独自一人待在卧室里,对镜端详,试验效果,觉得自己就是皇帝。其实,我是在学习当皇帝。我并不会认为自己能够做出的一些大胆行为,如果让另外一个人去承担其责任的话,就会变得容易一些。我熟悉了皇上那简单的、但含糊不清的,而且正因为如此才显得暖昧的思想。我敢说我比他自己还要稍微更好地了解他的这种思想。我喜欢拙劣地模仿元首的军人作风,喜欢听他在元老院说的那些似乎很典型的,而且是我写的一些话语。在图拉真不出卧室的日子,我便负责亲自宣读这些他甚至不再去看的演讲稿。从此,我代他宣读便变得名正言顺了,它可以与悲剧演员奥林波斯讲授的课程相媲美。 这些几乎鲜为人知的任务的完成,使我获得了皇上的亲密友谊,甚至获得了他的信任,但宿怨仍然存在着。它暂时地被高兴所替代,这种高兴是由于一位年迈的君主看到一个与他同一血缘的年轻人开始一种他有点天真地想像的生涯,看见他将继续他的生涯而产生的。但是,这种热情在萨尔米泽格图兹战场如此高昂地爆发出来,也许仅只是因为他从怀疑的重重迷雾中钻了出来的缘故。我甚至还认为,他除了难以去除的敌意而外,还有别的什么东西,但这种敌意是建立在好不容易才排除掉的争执上,建立在性格的差异上,或者简单地说,建立在一个上了年纪的人的思维习惯这样的基础上的。皇上本能地厌恶所有那些必不可步的幕僚。他也许更清晰地懂得我在服务中所表现出来的那种热情和古怪的混合。在他看来,我由于在技巧上的无可指责反而更加值得怀疑。当皇后安排我同图拉真的表外孙女成亲,以为这样做对我的职业生涯有利的时候,大家都清楚地看出了这一点。他竭力地反对这桩婚事,硬说我缺乏家庭责任感,说女方太小,甚至还把我负债的陈年往事也扯上了。但皇后却在坚持。我自己也誓不罢休。萨比娜到了花季之年。也并不是完全没有其魅力。这桩婚姻变得有点冷淡,由于几乎老是聚少离多,后来对于我来说,简宜成了一种恼怒和烦恼的根卣,以致每每想起这对一个28岁的雄心勃勃的男人来说是一种胜利的时候,我心里真的是挺难受的。 我与家族的关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地密切。我或多或少是被迫地在其中生活。在这个环境中,除了普洛提娜的漂亮脸蛋儿而外,一切都让我不快。西班牙的远房亲戚们,外省的表兄弟们,都大批地出现在御膳席上,以致后来,在我在罗马为数稀少的逗留中,我叉在我妻子的宴席上见到了他们,我甚至都不敢说我重新见到他们时他们年事已高,因为从那时候起,这些人似乎都长命百岁了。从他们的身上体现出一种粗俗的才智和过时的审慎。皇上的整个一生几乎都在军中度过。他对罗马的了解远不如我。他以无与伦比的真诚把罗马城所能向他提供的杰出人物,或者是把别人当作杰出人物向他举荐的人聚集在自己的身边。他真正的亲信是由因端庄和名望而堪称表率的人组成的,但他们的文化有点陈腐,他们相当软弱的哲学也根本无法洞悉事物的本质。我从来就不太欣赏普林尼①那种矫揉造作的和蔼。而我又似乎觉得塔西陀②的高尚的冷峻包含着一种反动的共和党人对世界的看法。这种看法在恺撒逝世时期就已经被制止了。完全非正式的亲信都有着一种让人生厌的粗俗,但这倒使我暂时避免在其中遇到新的危险。不过,我总是以必要的礼仪去对待所有这些各不相同的人。我对其中的一些人表示恭敬,对另外一些人表现出灵活,不得已时,便与之为伍,机智灵活而叉不失之太过。朝三暮四对我来说是必要的。我工于心计,变化无常,玩弄手腕,左右逢源。我在绷紧的绳索上行走。我所需要接受的也许不仅是一个演员的训练,而且还有杂耍艺人的训练。 ①普林尼(62约l20):系指古罗马散文作家小普林尼,古罗马作家大普林尼(23—79)的外甥和养子。图拉真的朋友,深得其信任,l00年任执政官。 ②塔西陀(约5l20):罗马帝国时代著名的历史学家、文学家和演说。 我一直在学习更好地了解尼克多斯的维纳斯或被天鹅压着在发抖的勒达。这是提布卢斯和普洛佩提乌斯笔下的世界:忧郁,有点矫揉造作但却像按照弗里吉亚人的方式谱写的旋律一样使人眩晕的热情。在暗梯上的亲吻,在酥胸匕飘荡的披巾,黎明时分的离别,以及留在门槛上的花环。 我对这些女人几乎一无所知。她们告诉我的有关她们的生活是影影绰绰的。她们经常向我谈起的她们的爱情,在我看来,有时就像她们送的一个花环、一件时髦的首饰、一件昂贵而易碎的饰物一样地轻飘飘的。因此,我怀疑她们对待激情就像对待她们的口红和项链似的。我自己的生活对她们来说同样也是神秘的。她们根本就不想了解我的生活,反倒宁可胡乱地去加以猜测。我终于明白了,这种游戏就是需要这样的没完没了的伪装、这种夸大其辞的吐露和抱怨,这样的时而虚情假意、时而深藏不露的欢悦、这样的似舞蹈动作一般搭配协调的交欢接触。即使在争吵的时候。她们也希望从我这儿昕到预先想好的辩白,而泪流满面的美人儿常常像在舞台上表演一样地绞动着双手。 我以前经常在想,女人们的狂热的情人们对神殿和祭祀器具的喜爱程度至少是跟对神殿中的仙女塑像一样的:他常喜欢用散沫花叶的色素染红的纤纤玉指,喜欢在肌肤上飘溢的香气和突出这种美貌,有时甚至把这种美貌全然矫饰一番的种种巧妙手段。这些温柔的偶像与蛮族的高大女人以及我们那些笨重的、刻板的乡下女人有着天壤之别。她们是从大城市,从洗染商的染缸里蒸腾而出的金黄色的气流中,是从蒸汽浴室的湿润的蒸汽中诞生出来的,就像维纳斯是从希腊的海涛溅起的泡沫中诞生出来的一样。人们很难让她们摆脱安提俄克的某些夜晚的狂热的温馨、罗马清晨的激动、她们的显赫姓氏以及她们所处环境的奢华。在这种奢华的环境中,她们的最大一个秘密是赤裸胴体,但从来不会不佩戴首饰。我可能要求更高:没有饰物、精赤条条的女人,只有她自己,就像有时候她确实必须的那样,譬如在病中,或在新生儿死后,或对镜端详,发觉自己开始出现皱纹的时候。一个在研读,在思考,在盘算的男人只有类别之分而无性别之分。在他最美好的时刻,他甚至摆脱人类。但是,我的情妇们似乎以只考虑做个女人为荣:我所追求的理想或精神,仍然只是一种香气。 大概还有其他的东西:我像喜剧中的一个人物在等待有利时机似的躲在幕布后面,好奇地窥探着发自一个无人认识的内心的喧嚣、女人闲聊时的特殊声调、勃然大怒或哈哈大笑、亲密的窃窃私语,窥探着所有那些别人一旦发现我躲在那里便止息了的东西。孩子、对衣着的永远的关心、对金钱的考虑,凡此种种,在我不在的时候,大概又恢复了人们一直向我掩盖着的重要性。甚至那位受到极大嘲弄的丈夫也变得必不可少,也许还被妻子所爱哩。我常常拿我的情妇同我家里的天天都忙着核对家庭账目或监督整饰祖先半身塑像的阴沉沉的女人(管家婆以及怀有野心的女人)作比较。我常暗自寻思,这些冷漠的悍妇是否也在花园的棚架下搂抱情夫,我的那些轻佻的美人儿是否等我走了之后又同女管家吵起架来。我尽量地凑合着把女人世界的这两种面孔互相嵌接在一起。去年,在塞维亚努斯最终丧了命的那次阴谋之后不久,我以前情妇跑到别墅来向我揭发她的一个女婿。我没有受理她的指控,因为它既有可能出于岳母的一种恼怒,也有可能出于想为我出力的一种欲望。但是,我们的交谈却让我感觉兴趣:这不像从前在遗产诉讼法庭上那样,单单涉及遗嘱、亲属间的明争暗斗、意外的或不幸的婚姻等。我又发现了女人们的狭小圈子、她们严酷的现实感和一旦爱情不再在其中起作用之后她们的阴暗心理。某些尖刻的话语、某种过于直露的诚实,使我回想起我的那位讨厌的萨比娜。我的这位来访者的面庞显得平板、模糊,仿佛时间老人用手粗暴地在一张蜡制面具上摸来摸去了似的。有一段时间,我曾经认为是美的东西,也只不过是一朵娇弱的青春之花。但仍不失其耍花招的本性:这张皱纹满布的脸笨拙地在挤出笑容。那些肉欲的回忆,即使有的话,对我来说,也已经是完全逝去了。剩下的只是司一个与我一样病魔缠身、老态龙钟的女人的亲切交谈,以及我对一位老气横秋的西班牙表姐妹、一个来自纳博讷的远房亲眷或许具有的那种有点恼怒的真诚。 有一会儿工夫,我在努力地回忆一种儿童游戏中吹烟圈、吹红一色气泡的情景。但是,很容易忘记……自从经历了那些轻佻的爱情以来,那么多的事情已经过去了,无疑,我对这些轻佻爱情的韵味已经不甚了了。我特别喜欢它们曾经使我感到过痛苦。然而,在这些情妇之中,至少有一个是我曾经醉心地爱过的。她比其他女人既更加纤巧,又更加壮实,既更加温柔,又更加冷酷:这个圆而细的女人使我联想到一根芦苇。我一向喜爱欣赏秀发的美,喜爱那胴体上光亮闪闪、波浪起伏的部分的美,但是,我们国家大多数女人的头发都像是一座宝塔,像一座迷宫,像一只小船,或像一个蝮蛇结。她的秀发却像我所喜爱的那种样子:像葡萄串或羽翅。她仰躺着,把那颗傲气的小脑袋枕在我身上,大言不惭地同我谈论她的爱情逸事。我喜欢她在高潮时的狂热和冷漠,喜欢她那难以满足的情趣和她那悲痛欲绝的狂怒。我认识她那几十食情夫。到底有多少她也搞不清楚。我只不过是一个不要求其忠贞的元关紧要的角色。她热恋着一个名叫巴蒂尔的舞蹈演员,此人模样儿非常之英俊,因此他们二人疯狂至极,这是情有可原的。她在我怀里一边啜泣,一边唤着他的名字。我的认可给了她勇气。另外一些时候,我俩一起哈哈大笑。在一桩引起非议的离婚案之后,她家把她赶到一座有害健康的海岛上使之年纪轻轻的就死在了那里。我为此而替她高兴,因为她害自己变成丑老太婆,但这是一种我们对真心爱着的人绝不会产生的情感。她极需要钱。有一天,她要我借给她10万塞斯特尔斯。我第二天就把钱给她送去了。她席地而坐,像一个玩蹴骨的婀娜少女,她把钱袋里的钱币全都倒在了地上,开始把一大堆闪亮的钱币分成许多许多小堆。我知道,对她来说,就像对我们每一个浪荡公子一样,这些金币不是刻着恺撒头像的重量符合标准的钱币,而是一种神奇的物质,是一种用舞蹈演员巴蒂尔这个模子冲制出来的、印着一个怪物头像的私制铸币。我不再存在了。她旁若无人。她皱起眉头,扳着手指,噘着小嘴,翻来覆去地算不清楚,那种样子显得丑陋不堪,但她却从来没有像当时那样让我着迷。 在为图拉真达西亚战役祝捷的时候,萨尔马特人进犯的消息传到了罗马。这次一拖再拖的祝捷活动持续 8天。差不多花了一年时间从非洲和亚洲弄来了各种野生动物,准备在竞技场上大批屠杀。宰了l2000头猛兽,分批地杀了1万名斗士,致使罗马变成了一个为死亡所笼罩的大屠宰场。那天晚上,我同马西乌斯华尔波及我们的主人呆在阿蒂亚努斯府的平台上全城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兴高采烈:我和马西乌斯为之献出了4年青春的这场残酷的战争变成了老百姓纵酒狂欢的由头,变成了间接取得的突然胜利。告诉老百姓这些如此这般地吹嘘的胜利并不是决定性的胜利,新的敌人正在逼近我们的边关,那是不合适的。皇车已在忙着计划进军亚洲,对东北部的局势或多或少地不太感兴趣,他宁愿相信那边的局势已一劳永逸地解决了。这第一次萨尔马特战争被说成是一次普通的征讨。我被授予帕诺尼亚总督的头衔,被赋予总司令的权力,受命参加了这场战争。 这场战争延续了ll个月,而且非常地惨烈。我现在仍然认为,达西亚军队的被歼灭,差不多已经被认可,因为任何一个国家元首都不会甘愿容忍一有组织的敌人陈兵于自己的家门口的。但是,德凯巴鲁斯的王国的崩溃使这些地区形成了一个真空一萨尔马特人趁机涌了进去。万知从何处冒出来的一伙一伙的强徒,不断地滋扰一个遭受点年战乱蹂躏、被我们多次焚烧过的国土,而我们在那里兵力下足,电缺少据点。这些强徒如同蛆虫一般,在我们m 帕诺厣亚:古中欧的一地区名。 对达西亚人取得胜利的这具尸体里钻来钻去。我们近来取得的几次成功,把纪律给破坏了:我在前沿阵地又发现某种对罗马的祝捷漠然处之的情绪。某些军官面对危险却愚蠢地毫不在乎:他们极其危险地被孤立在一个地区,而其中惟一很了解的部分就是我们原先的边境,为了继续取得胜利,他们把希望寄托在装备和增援部队上面。可我发觉,我们的装备因丢失和损坏而在日渐减少,而我们的兵力今后将集中在亚洲方面,因此,我对援兵的到来并不抱希望。另一种危险开始在冒头:连续4年的官方征调使后方的村庄遭到破坏。自最初几次达西亚之战起,我就发现,在从敌人那里大量夺取来的每一个牛群或羊群中,混杂着许许多多从居民那里抢劫而来的牲畜。如果这种状况持续下去的话,因承受我们这架沉重的军事机器而疲惫不堪的乡村百村,最终宁可接受蛮族入侵也不欢迎我们的日子就为期不远了。大兵们的抢掠所产生的问题也许没有那么严重,但所造成的后果却更加地明显。我比较得人心用不着害怕把严格的限制强加给军队。我大力地推行我自己身体力行的刻苦生活。我创造了对奥古斯都纪律的崇拜,后来,我成功地把它推广到了全军。我把妨碍我执行任务的冒失鬼和野心家统统打发回了罗马。反之,我召来了一批我们所缺少的技术人员。我们最近的几次胜利助长了骄傲情绪,大大地忽略了防御工事,必须对它们加以修复。我干脆放弃了那些花费高昂代价才能维护的工事。地方行政官员处于每次战争都必然会带来的混乱当中,逐渐地加入到半独立的部落首领的行列,在各个方面有可能对我们的臣民进行敲诈勒索,并有可能背叛我们。因此,我看到在不远的将来可能酝酿的叛乱和今后可能发生的分裂。我不相信我们能避免这些灾难,就像将无法避免死亡一样,但是,能否把它们推迟几个世纪,那就全取决于我们了。我把无能的官员全都赶走。我下令把所有最坏的官员杀掉。我发觉自己是冷酷无情的。 一个潮湿的夏天过后,接着是一个多雾之秋。继而又是一个寒冷的冬季。我需要掌握一些医学知识,而首先是为了自己照料自己。边关的这种生活渐渐地把我带回到萨尔马特人的状态:希腊哲学家式的短胡髭变成了蛮族头领的长胡须。在达西亚战役进行当中,我看到了早已看到过的各种各样的事情,简直让人恶心。我们的敌人把他们的俘虏活活地烧死。我们也开始在杀戮我们的俘虏,因为我们缺少运输工具,无法把他们送到罗马或亚洲的奴隶市场去。我们把割下来的人头挂在栅栏的木桩上。敌人对他们的人质施之以酷刑。我的朋友中有好几个就是因酷刑致死的。其中有一个拖着血淋淋的双腿爬回营地。他已面目全非,我后来都未能回想起他到底长什么样儿。严冬夺走了一些人的性命:骑兵队陷进冰窟里,或被暴涨的河水冲走;伤病员待在帐篷里呻吟、咳喘,气息奄奄;伤员的残肢被冻僵。一些真心实意的令人敬佩的人纷纷集结在我的周围。合并到我指挥部里来的那一小队人马具有最高的道德形式,是我仍然能够忍受的惟一的形式:成为有用之人的坚定决心。曾经给我当过翻译的一个萨尔马特的投诚士兵,冒着生命危险回到他原先的部落中去策动哗变或投诚。我终于能够同这个部落进行谈判。从此,他的人马便到我们的前沿阵地作战,保护我们的人。我们贸然采取过几次大胆的、然而却是很有节制的突击行动,向敌人证明了进攻罗马是荒谬的。萨尔马特部落首领中有一个还依从德凯巴鲁斯的榜样:人们在他的毛毡帐篷里发现他已经死了,身边横七竖八地躺着他的几个被勒死的妻妾和装着他们的孩子的一只可怕的大包裹。那一天,我对无谓的浪费所产生的厌恶,甚至扩展到对蜜族的损失上面。我为这些死者感到惋惜,罗马本来可以同化他们,有一天可以把他们当作盟军派去征讨更加野蛮的游牧部落。袭击我们的蛮族兵溃散了,犹如涌来时一样迅速地逃往一个人迹罕至的地区,那儿将会出现新的风暴。战争并未结束。我登基后的几个月,还必须打仗,并最终结束这场战争。至少,在这个边关地区,秩序暂时地恢复了。我班师回朝,返回罗马。可我已垂垂老矣。 我的首届执政官任期又是一个作战的年头,是一场为了争取和平的、秘密的、连续不断的斗争。但我并不是单枪匹马地在进行这场斗争的。在我返回罗马之前,利西尼乌斯·苏拉、阿蒂亚努斯和杜尔波也同我一样改变了态度,仿佛尽管我对我的函件进行严格的审查。但我的朋友们已经理解我,或超在我之前,或紧跟我之后。以前,我命运的沉浮,尤其是在他们的面前,使我颇觉难堪。我可能会以轻松的心情独自承受的恐惧或焦虑,一旦我不得不加以掩饰以免他们着急,或不得不向他们如实吐露就变得难以忍受了。我埋怨他们比我本人更加地在为我担忧,埋怨他们从未看出我这个虽然外裘显得激动不安,其实是镇定的,对任何事情都漠然置之,因而可以逃避任何灾难。但是今后,我没有时间去关心我自己,也没有时间不去关心我自己。我的个陛已逐渐抹平,这正是因为我的观点开始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了。重要的是,有人反对征服政策,并预见到了其后果和结局。并且可能的话,还准备去纠正该政策的错误。我在边关担任的职务给我显示了在图拉真圆柱①上看不到的胜利的一面。我重新担任了民政官员,这使我能够收集到比在军中所搜集的全部证据更具有决定意义的一份反对军方的材料。各军团的军官和整个近卫军都是由清一色的意大利人所组成的:这一次次的远距离的战争耗尽了一个人力资源已经匮乏的国家的预备力量。那些没有战死的人同阵亡将士一样,对于他们的祖国来说,已不复存在,因为他们被迫驻守在新征服的土地上。甚至在行省②,在那一时期前后,也引起了一些严重的骚乱。稍后不久。我为视察属于我们家族的铜矿的开采情况而到西班牙去过一趟,我得知因战争而引发的混乱影响到经济的各个部门。我终于信服,我在罗马时经常拜访的那些商人所提出的抗议是有根据的。我并没有天真地认为要避免所有的战争将总是取决于我们,但是,我希望它们只是防御性的战争,我幻想有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借以维持边关地区的秩序,如果必要的话,边境可作调整,但瑟须安全可靠。我觉得,庞大的皇室机构的任何新的扩充,势必会变成终将使我们因之而死的赘疣、毒瘤或水肿积水。 ①图拉真为纪念达西亚战争的胜利,在罗马的“图拉真广场”上竖起的38米高的一个高大的纪功柱。 ②行省:古罗马时在意大利以外建立的省。 所有这些看法可能都无法向皇上陈述。他到了人生的这样一个阶段,一个因人而异的阶段。在这一阶段,人完全听命于自己的精灵或守护神,并遵循一条使之或自我毁灭,或有所突破的神秘法则。总的来说,我在元首任上的业绩是惊人的,但是,他的那些最优秀的参事巧妙地使他接受的和平工程,那些皇室的建筑师和法学家的宏伟计划,对他来说,总是不如一次军事胜利来得重要。他这个人可谓挥霍无度,尽管涉及个人需要时又是那样的锱铢必较。在多瑙河河床下找到的蛮族人的那些黄金,德凯巴鲁斯国王的那50万金锭,足以支付对老百姓的恩赐,支付我在其中也有一份的军事捐赠,支付娱乐活动的巨大开销,支付对亚洲的伟大冒险的最初投资。这些不干不净的财富使人对财政的真实情况产生幻想。从战争中得来的仍用之于战争。 这期间,利西尼乌斯·苏拉去世了。他是皇上的私人参事中最具自由倾向的人。他的死对于我们来说不啻输掉一场战役。他对我一向表现出一种慈父般的关怀。几年来,他身染疾患,体虚乏力,无法长期操心自己个人的野心,但他的气力始终足够替一个人效劳的,因为他觉得此人的观点是正确的。对阿拉伯的征服是在违背他的劝告情况下进行的。如果他活着,那只有他一个人能够使国家避免帕提亚战役那巨大的劳民伤财。这个为高烧所苦的人利用失眠的时间同我讨论各种使他精疲力竭的计划,但这些计划一旦成功,对他来说,比让他多活一些时日都更加重要。在他的病床前,在最具体的行政事务上,我预先经历了我未来的统治的某些阶段。这个行将就木者的批评,总是避免涉及皇上,但他感觉到,他把余下的给这个政权的智慧也随之带走了。要是他再多活上个两三年,我上台所经历的某些曲折就有可能得以避免,他也许会成功地说服皇上尽快地、公开地收我为养子。但是,把他的任务留下来给我的这个政治家的临终之言,成了我登上皇帝宝座之中的一种授职仪式。 如果说我的支持者集团的人数有所增加,那么我的敌人也同样地在增多。我的对手中最危险的一个就是吕基乌斯·基厄图斯,他是阿拉伯血统的罗马人,在第二次达西亚战争中,他的努米底亚①骑兵队起了重要作用,他还残酷地推进亚洲战争。此人身上的所有一切都让我感到厌恶:他那粗俗的奢华,他那束着金腰带的飘动的白外衣,他那傲慢而虚伪的眼睛,他对待战败者和归顺者的令人难以置信的残忍。这些军事将领在内讧中互相残杀,幸存者则在政权中巩固了自己的地位,因此,我就更加遭到帕尔玛的疑忌和塞尔苏斯的仇恨。幸好,我自己的地位几乎是不可动摇的。自从皇专心致志地忙于他的战争计划之后,民政管辉则越来越落在了我的身上。只有我们的朋友们,凭他们的能力或对,政事务的熟悉,可以取我而代之,但他们却表现出十分高尚的谦逊,在我和他们之间宁可选择我。皇上所信任的奈拉蒂乌斯·普里斯库越来越断然地潜心于他的法律专业。阿蒂亚努斯不断调整自己的生话,好替我效力。我得到了普洛提挪的审慎的赞同。在战争的前一年,我被提升为叙利亚总督,后来还兼任军团长一职。我负责监督和组织我们的根据地,在一项我认为是荒谬的事业中成了杠杆之一。我犹豫了一段时间,然后还是接受了。拒绝就等于是在权力对我来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重要的时候,自己堵死自己进入政权的所有道路,同时也是剥夺自己扮演调停者的惟l机会。在大危机之前的这几年间,我做过一个决定,它使我终生被我的敌人看成是个轻薄之人,而且,这个决定的做出,部分地是为了当个轻薄的人,并因此而免遭任何攻击。我到希腊去了几个月这次旅行,起码在表面上看起来,并不牵涉任何政治。这是一次消遣和考察旅行:我带回来几只雕花商脚酒杯,还捎回一些书籍,我与普洛提娜共同分享了。在这次旅行中,我接受了我所有的官方荣誉,其中的一种是我怀着最纯洁的兴奋心情去接受的:我被任命为雅典的执政官。我腾出了几个月的时间去从事研究工作和搞一些轻松的娱乐,我在银莲花遍地的山冈上春游,我同光溜溜的大理石雕像友爱地接触。我到海罗涅亚②去向古代圣军的朋友们表示同情的时候,去普鲁塔克家里做了两天客。我也有过我自己的圣军,但是,就像我常遇到的那样,我的一生没有历史那么使我感动。我在阿卡狄亚打过猎;我在德尔斐做过祈祷;在厄洛塔斯河畔的斯巴达城,一些牧羊人教会了我一支很古老的笛子曲,是一支奇特的鸟鸣曲。在墨伽拉附近,我们正巧碰上了一户农家在举行婚礼,婚礼闹腾了一宿。我的旅伴们和我,我们大胆地参加了跳舞,要是在罗马,那令人压抑的习俗是禁止我们这样做的。我们犯下的罪行痕迹随处可见:被姆米乌斯摧毁了的科林斯城墙;在尼禄那次引起公愤的旅行中有组织地劫掠雕像而使圣殿里只留下空空荡荡的庭院。变贫困了的希腊仍处于一种沉思的优雅、明晰的精巧、端庄的快意的气氛之中。自从演说家伊萨洛斯的那位学生第一次呼吸到这种热的蜜、盐和松脂的乍昧的那个时代以来,一切都没有变。总之,几个世纪以来,什么都没有变。角力场上的沙子始终与往昔一样地黄灿灿的。菲狄亚斯和苏格拉底不再光顾角力场了,但在那里训练的年轻人仍旧很像令人开心的卡尔米得。有时候,我觉得希腊精神并没有把它自己天才的前提推进到其最后的结论:收获仍有待进行;大地上在日晒中成熟的和已经收割的麦穗,与埋在这片美丽的土地下面的种子所具有的埃勒齐斯③的希望无法相提并论。即使在我们的野蛮的萨尔马特敌人那里,我也曾发现一些造型美观的花瓶和一面饰有阿波罗神像的镜子,以及如映在雪地上的淡淡阳光一样的希腊般的晨曦。我隐约地看到使蛮族希腊化和使罗马具有雅典风格的可能性,隐约地看到渐渐强迫世界接受惟一的文化的可能性。这种文化总有一天会摆脱畸形的、未定形的和僵化的东西,创造出一种关于方法的定义和一种关于政治和美的理论来。我在希腊人热情的敬意的掩盖下总感觉到他们那种微微的鄙夷,并没有使我觉得受到了冒犯。我觉得他们的鄙夷是很自然的。不管把我同他们区别开来的是一些什么样的道德,反正我知道我将始终不如器琴海的一名水手乖巧,不如阿戈拉的一个女草药贩聪颖。我毫不气恼地接受这个傲然的民族对我表示的略带高傲的好意。我总是十分轻易地赋予爱物以特权,我也把这种特权授予整个这个民族。但是,为了让希腊人有时间继续和完善他们的事业,继续和完善和平所许可的宁静的逸趣和审慎的自由,几个世纪的和平是不可或缺的。希腊指望我们成为它的卫士,既然我们终于自称是它的主人,我许诺要看顾这个被解除了武装的天神。 多种多样的变化形态(4) ①努米底亚:北非古国名,令之阿尔及利亚北部。 ②海凯罗涅亚:希腊中部一城市名,普卢塔克的故乡。公元前4世纪,在这里曾进行过两次大的战役。 ③埃勒齐斯:古希腊埃勒齐斯河湾的港口城市。公元前7世纪并入雅典,成为祭耙原始农业神的地方。 当图拉真到昂蒂奥什我这儿来时,我在叙利亚担任总督已经有一年了。他是来监督落实远征亚美尼亚的计划的,在他的脑子里,那是进攻帕提亚人的前奏。普洛提娜像通常一样陪着他,还有他的外甥女,我那位宽厚的岳母玛提迪娅,多年来,她一直作为女管家在军旅中跟随在他的左右。我的宿敌塞尔苏斯、帕尔玛、尼格里努斯仍在元老院任职,并兼管着参谋部。这伙人全都聚集在皇宫里,等待着远征。宫廷的阴谋又开始愈演愈烈。在战争的头几只骰子掷出之前,每个人都在玩弄自己的花招儿。 在北部方向,军队几乎立刻出动了。我看见大官、野心家和无用的人组成的巨大人流随着这支军队渐渐远去。皇上和他的随从在科马吉尼①停留了儿日,参加已经开始的祝捷庆典。东方一些小国的君主集中在萨塔拉,争先恐后地在表示忠心,我若是图拉真,我是不大会相信这种忠心的。我的危险的竞争对手吕基乌斯·基厄图斯奉命指挥先头部队,在一次大规模的军事行动中占领了旺湖的周边地区。被帕提姬人劫掠一空的美索不达米亚北部地区,毫不困难地被吞并了。俄斯罗伊那的国王阿布加尔在埃德萨②投诚。冬天,皇上回到昂蒂奥什宿营,把对帕提亚帝国的人侵推迟到春天,但他决心已定,不接受任何和平建议。一切都按照他的计划进行了。终于置身于这场一再推迟的冒险行动之中所带来的兴奋,使这位64岁的老人焕发出某种青春的活力。 ①科马吉尼:位于叙利亚东北部、卡帕西多亚以东地区的一古行省名。 ②埃德萨:上美索刁=达米亚的古城名,俄斯罗伊那的都城,后沦为古罗马的殖民地。该国君王共有9人,称为阿市加尔,从公元前92年统治到216年。 我的预测带着阴暗色彩。犹太人和阿拉伯人对战争越来越敌视。各行省的大业主对军队经过时必须支付各种开支感到愤愤然。各城镇都难以忍受新税的征收。皇上刚一回来,就发生第一场灾难,它预示着其他各种灾难的必然到来:在12月的个午夜突然发生的一次地震,在很短的时间里便把昂蒂奥什的四分之一给毁掉了。图拉真被掉下来的一根大梁击伤了,但他仍然英勇地继续在照料伤员。他的贴身随从中有几个死了。叙利亚老百姓立即在追究这场灾难的责任者:皇上这一次抛弃了自己的宽容原则,犯下大错,让部下屠杀一批基督徒。我本人对这个教派无其好感,但是,被笞杖打翻在地的老人和被折磨的儿童的惨状使人们深感不安,使这个不祥的冬季更加地阴森恐怖。因缺少金钱,立刻弥补地震所造成的损失是不可能的。数千名无家可归者夜晚只能露宿在广场上我巡视了几次,我发现潜藏着很大的不满和仇恨,涌进皇宫的达官显贵们对此甚至都没有感党到。皇上在这一大片的废墟中继续在作下一次战役的准备:砍伐了整片整片的森林,把木料用来架设横跨底格里斯河的浮桥和趸船。他欣喜地接受了元老院授予他的一系列新的头衔。他急于结束东方的战事,好班师回罗马。稍有延宕,他便大发雷霆,怒不可遏。 在这座从前由塞琉西人①建造的皇宫的宽敞的、我亲自(多讨厌的事!)为他装饰了赞颂铭文和达西亚的各种武器的大厅里烦躁地踱来踱去的这个人,再也不是大约20年前在科隆军营欢迎我的那个人了。甚至他的品德也变“老”了。他那从前掩盖着一种真诚仁慈的有点笨拙的快活劲头,现在已是俗不可耐的老一套了。他的坚定变成了固执。他注重眼前,讲求实际的才能变成了一种对思考的完全拒绝。他对皇后满怀深情的敬重,他对外甥女玛提迪娅充满疼爱的斥责,变成了对这两个女人的老年性依赖,然而,他对她们的劝告却越来越昕不进去。他肝病时常发作,令他的医生克里顿深感忧虑,但他本人并不把这病放在心上。他的肉体享乐始终缺乏技巧。随着年龄的增长,这些享乐的水平还有所下降。一天完了之后,皇上在一帮他或觉得可爱或觉得俊俏的年轻人的陪伴下,沉湎于军营的淫荡场所,这倒并不要紧,而要是他狂饮而又不胜酒力,要是那帮越来越平庸的、从行为诡秘的被解放的奴隶中挑选出来并受他们操纵的下属能有机会参加我同他的每一次谈话,并把我的谈话的内容向我的对手报告,那问题就太了。白天,我只有在参谋部的会议上才能见到皇上,这些会议忙于讨论作战方案的细节,没时间去表达一种自由的见解。在其他的时间里,他总在避免作私下的交谈。酒给这个不大敏锐的人提供了许多粗浅的计谋。他从前的敏感性没有了:他硬是要我参加他的娱乐活动;年轻人的喧哗声、笑声和最乏味的玩笑始终大受欢迎,仿佛这是一种手段,暗示我现在可不是谈论正事的时候;他窥伺着再多来一杯就会把我灌醉的时刻。这个大厅里的一切都在围着我旋转,连从蛮族那儿掠夺来的原牛②的脑袋好像也在当面耻笑我。酒一坛接一坛地喝。这DL,不时地喊叫出几句酒醉后的歌,或迸发出某个年轻侍从的放肆的纵声大笑。皇上用一只抖得越来越厉害的手支撑在桌子上,醉意朦胧,神思恍惚,超脱于眼前的一切,置身于亚洲的大道上,深深地陷入沉思之中…… ① 塞琉西人:古代统治叙利亚一带的民族。 ② 原牛:牛属动物,现已灭绝。 不幸的是,这些沉思很美妙。我从前也曾有过同样的沉思,它们曾使我想抛弃一切,越过高加索,沿着北方大道,奔向亚洲。年迈的皇上梦游般地沉迷其中的这种幻觉亚历山大在他之前就曾经有过,并且几乎实现了这些梦想,可是他年方30便为此而死去了。不过,这些宏伟计划的最大危险仍然是他们智慧之所在:如往常一样,有许多实际的理由可证实荒谬的事情,可促使人们去做不可能的事情。几个世纪以来,我们一直在操心着东方问题。一劳永逸地解决这个问题似乎是顺理成章的事。我们同印度及神秘的丝绸之国交换食品,完全依靠犹太商人和阿拉伯出口商,他们享有帕提亚的港口和道路的免税权。阿萨西斯骑士的范围广阔而不稳定的控制权一旦被彻底摧毁,我们将能够直接接近世纪上这些富庶之邦。最终将统一的亚洲,对罗马来说,将是又一个行省。埃及的亚历山大港是我们通往印度的惟一不取决于帕提亚的诚意的港口。在那里,我们也是不断地遭到犹太部族的限制和反抗。图拉真远征成功的话,我们就有可能对这个不大可靠的城市置之不理。但是,这样的一些理由从未把我说服。签订一些明智的商业条约可能会让我更加地高兴,而且我已经隐约看到在红海沿岸地区建立第二个希腊港口城市以削弱亚历山大港的作用这样一种可能性,后来我真的这么做,建成了昂蒂诺埃。我开始在了解亚洲这个复杂的世界。种种彻底灭绝的简单计划曾在达西亚取得成功,但在这个拥有更加众多、根系更加牢固的民族的地区是行不通的,再说,世界的财富也依靠着它。过了幼发拉底河,对我们来说,危机四伏,奇迹频仍,有让人深陷不拔的流沙以及突然中断无路可走的道路。稍有挫折就可能导致动摇威望的后果,而且,各种灾难会接踵而至。问题不仅仅是取胜,而是要始终取胜,而我们的实力将会在这项事业中消耗殆尽。我们已经尝试过这一事业一个稍微懂点希腊文化的蛮族国王,在战胜我们的当天晚上,在演出欧里庇得斯的《酒神巴克科斯的女祭司们》时,把克拉苏的头颅当作一只球似的抛来抛去,一想到这儿,我不禁悚然惶恐。图拉真一直想着要雪此失败之耻,而我则特别想要制止失败的再度发生。我较为准确地预见到未来,而只要掌握有关目前的大量材料,这毕竟是可能的:几次影响不大的胜利会把我们那些冒失地从其他边关地区抽调来的军人推进得太远;行将就木的皇上将赢得荣誉,而我们这些还将活下去的人,将要担负解决所有问题和医治全部创伤的责任。 恺撒宁可在一个村子里坐第一把交椅,也不愿意在罗马屈居第二,他这是有道理的。这并非出于野心,或出于虚荣,而是因为居于第二位的人只能在服从的危险、反抗的危险以及更加严重的妥协的危险之间做出选择。我在罗马甚至都不是第二把交椅。在即将出发去进行一次危险的远征的时候,皇上尚未指定其继承人:向前迈进的每一步都给参谋部的头头们提供一次机会。在这一点上,我觉得几乎天真幼稚的人比我自己还要复杂。惟有他的粗鲁行为让我放下心来:性情暴躁的皇上把我当儿子看待。在其他时候,一旦他们可以无需我效劳,我准备好被帕尔玛排挤掉或被纂厄图斯干掉。我没有权力:我甚至都无法在昂蒂奥什犹太法庭获得一席之地,成为其中有影响的成员。该法庭成员们和我们一样,担心遭到犹太骚乱者的袭击,并且可能还向图拉真明确阐述了他们的教友策划的阴谋。我的朋友提尼乌斯·亚历山大出身于小亚细亚的一个古老王族,其姓氏和财产都很有分量,但却没多少人听他的。4年前被派到比提尼亚去的普林尼,尚未来得及向皇上报告当地的思想状态和财政收入的确切情况——假定他那难以纠正的乐观情绪允许他这样做的话——便死在了那里。吕底亚商人普拉奠阿斯,虽然通晓亚洲事务,但他的秘密报告却遭到帕尔玛的嘲讽。每当皇上晚上喝醉了酒,第二天,被解放的奴隶们便借口他的病不让我进人皇上寝富:皇上的一个名叫福迪姆的传令兵,人倒是挺忠厚的,但却非常迟钝,而且还专门同我作对,曾两次将我拒之门外。然而,我的敌人、执政官塞尔苏斯,有一天晚上,却与皇上关起门来淡了好几个小时,这之后,我便认为自己完了。我想尽办法为自己找寻盟友。我以重金贿赂我曾非常想把他们派到藏身船上去的从前的一批奴隶。我抚摸了他们那可怕的卷发脑袋。涅哈键艮回忆承尔瓦的钻石戒指不再放射出一丝光芒。但正在这个时候,我的保护神中最贤明的普洛提娜出现在我的面前。我认识皇后将近20年。我们身出于同一阶层。我乎是同龄。我曾经看见她心气平和地过着一种几乎和我的生活一样受到压抑、而且更无前途的生活。在我困难的时期,她曾经支持过我,但却并不显出意识到自己在这样做。但是,正是在昂蒂奥什那倒霉的子里,她的出现对我则是必不可少的,犹如后来她的敬重一直成为必不可少一样,而且直至她仙逝,我一直享有她的这份敬重。我习惯于看见这个一身素服(一个女人所能穿的最朴素的衣服)的身影,习惯于她的沉默和她的有分寸的话语。她说话时只是为了回答,而且尽可能地简洁明了。在这座比罗马的金碧辉煌的建筑还要古老的皇宫里,她的容貌绝不会显得不协调:这个出身于新贵之家的女子,不愧为塞琉古人的后裔。我俩几乎在一切问题上都看法一致。我们俩都喜欢充实,继而掏空我们的心灵,喜欢让我们的理智去经受各种考验。她倾向于伊壁鸠鲁①的哲学,这是一张狭小但洁净的床,我有时也让自己的思想在这张床上歇上一歇。常常缠绕着我的诸神的奥秘却没有使她不安。她也没有我那种对肉体的狂热的兴趣。她因厌恶轻薄事而显得贞洁端庄,因出于决断而非天性显得慷慨大度。她聪颖而多疑,但随时准备容忍一位朋友的一切,甚至是这个朋友的不可避免的那些错误。友谊是她全身心地投入的一种选择,她完完全全地沉浸在里面,犹如我只对爱情做出选择一样。她比任何人都更了解我。 ①伊壁鸠鲁:(约前341一前270)古希腊哲学家,系希腊后期有名的唯物主义者和无神论者。 我让她看到我对其他任何人都更小心地掩藏着的东西,譬如,内心的懦弱。我喜欢相信她对我几乎是无话不谈的。我俩之间从来没有过肉体上的亲密关系,但紧密相连的两颗心灵的接触补偿了这一缺憾。我俩问的默契无需坦白交代,无需解释表明,也没有丝毫的保留:事实本身就足够了。对这些事实,她比我观察得更加清楚。在时尚要求的沉甸甸的发辫的遮掩下,她那光滑的脑门儿是一个审手]。事无巨细,她全都精确地记在了脑子里。她不像我,她从米不会犹豫不决,或仓促地做出决定。她一眼就能看出我的那些最隐蔽的敌人。她以一种审慎的冷漠去评价我的拥护者。事实二,我们可以说是同谋,但最训练有索的耳目也很难辨出我们之间存在着默契的迹象。当着我的面,她从不抱怨皇上,也不宽宥他或称赞他,她是绝对不会犯这种粗俗的或微妙的错误的。在我这方面来说,我的正直是没有问题的。刚从罗马到来的阿蒂亚努斯立刻参加了这些有时候要持续一整宿的会面,但看来没有任何东西会使这个沉着而脆弱的女人感到厌倦的。她成功地让我从前的保护人被任命为私人参议,因此把我的敌人塞尔苏斯给排挤掉了由于网拉真的不信任,或者是由于没法找到一个人来替代我在后方的位置,我将留在昂蒂奥什:我依靠他俩去了解通报所无法告诉我的所有一切。一旦出事,他们可以把军中一部分忠诚者集结到我的周围。我的对手们将不得不同这位痛风的老人(他去世只会对我有益)以及这位能够要求己长期忍受士兵的艰苦生活的女人同桌共餐。 我望着他们渐渐地远去:皇上骑着马,极其坚定,沉着;一队女人乘着驮轿,焦躁不安;近卫军与可怕的吕基乌斯基厄图斯的努米尼亚侦察兵混杂在一起。首领一到,在幼发拉底河畔扎营越冬的军队便拔营起寨:帕提亚战役真的打响了。最初传来的消息令人振奋:攻克巴比伦,渡过底格里斯河,泰西封陷落。像通常一样,一切均屈服于此人的惊人的控制力。阿拉伯王扎拉基纳俯首称臣,从而使底格里斯河的整条航道向罗马舰队敞开了:皇上乘船直达波斯湾尽头的查拉克斯港。他到达了令人惊异的海岸地区。我的担忧一直存在着,但我把我的担忧像罪行似地统统深藏着。过早地认为自己做得对是错误的。尤其是我对自己心存疑虑:我怀有这种阻碍我们去承认一个我们过于了解的人之伟大的卑劣的怀疑是有罪的。我忘记了有些人能移动命运的界碑,能改变历史。我亵渎了皇上的天才。我为自己的职位而苦恼。万一出现不测,我会不会被清除掉?任何事情都比审慎来得容易,因此,我有了一种愿望,想重新披挂上萨尔马特战争时穿过的锁子甲,利用普洛提娜的影响,使自己被召回军中。我羡慕我们士兵中最不起眼的士兵,羡慕他们能置身于亚洲大道的尘土之中,羡慕他们能受到波斯铁甲营的攻击。这一一次,元老院投票赞成皇上拥有庆祝权,不是庆祝一次胜利,而是庆祝将在他有生之年连续取得的胜利。我也做了自己应做的事情:我安排庆典活动;我到卡西乌斯山顶去做献祭。 突然间,烽烟四起,战火燃遍东方的这片大地。一些犹太商人拒不向塞琉古王国纳税。昔兰尼立即掀起了反抗的浪潮,在那里,东方人大量屠杀希腊人。把埃及的小麦一直运送到我军前往的道路被耶路撒冷的一帮狂热党人切断了。在塞浦路斯,希腊和罗马常驻人员被犹太民众抓起来,被逼在角斗场上互相残杀。我成功地在叙利亚维持住了秩序,但是,我从坐在各个犹太教堂门口的乞丐的眼睛里隐约看出了怒火,在赶骆驼者的厚嘴唇上觉察出了无言的狞笑总之,那是一种我们不该受到的仇视。从一开始,犹太人和阿拉伯人便联合起来反对一场即将破坏其商业往来的战争,但是,以色列利用这场战争去反对一个它的宗教狂热、它的独特的宗教仪式以及它的神明的强硬性把它排除在外的世界。皇上匆忙地赶回巴比伦,派遣基厄图斯去惩罚那些犯上作乱的城市:昔兰尼、埃德萨、塞琉基亚;东方的那些希腊化的大都市全都被投人到战火之中,以惩罚在沙漠商队暂歇期间酝酿的或在犹太区蓄谋的叛变行为。后来,在巡视这些有待重建的城市时,我走在坍塌的列柱下面,穿行于一排排破碎了的雕像之间。曾经向这些反叛提供给养的奥斯洛莱斯皇帝立刻采取了攻势。阿布加尔揭竿而起,返回已化成灰烬的埃德萨。图拉真以为可以信赖的我们的亚美尼亚盟友,纷纷地援手各省总督。皇上突然处于一个广阔的战场的中心,不得不四面应战。 他白白地浪费了一个冬天去围困哈特拉城。该城是一座几乎坚不可摧的要塞,位于大沙漠之中,对它的围困造成我军数千名将士的死亡。他的固执越来越变成一种个人勇气的表现形式:这个病中人不愿善罢甘休。我从普洛提娜那儿获悉,图拉真虽然发作过一次短暂的瘫痪,但他无视这一不样之兆,仍旧一意孤行不任命他的继承人。如果这个亚历山大的效仿者也因热病或在亚洲的某个不洁场所纵欲过度而命丧黄泉,对外的这场战争将因引发内战而变得扑朔迷离。在我的支持者和塞尔苏斯或帕尔玛的支持者之间,将会爆发一场殊死斗争。突然问,消息几乎完全断绝了。在皇上与我之间的那条纤细的联络线,只是由我最凶恶的敌人所控制的一帮努米尼亚人在维系着。就是在这一时期,我第一次责令我的医生替我在胸前心脏部位用红墨水做个记号:一旦最糟糕的事情发生了,我绝不活生生地落在吕基乌斯-基厄图斯的手中。我既要负责本职工作。又要担负维持各边境岛屿和行省的艰巨的绥靖任务,但是,白天使人精疲力竭的工作与夜晚长时间的失眠相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帝国的所有问题全都同时压在我的身上,但是,我自身的问题显得更加地沉甸甸的。我希望得到权力,以便强行实施自己的计划,试一试我的良方,恢复和平,我尤其希望得到权力,以使我在死之前成为“我自己”。 我眼看就要满40岁了。如果我在这个时候死去,我将只不过是在达官显贵的名单上留下一个名字,并作为雅典执政官留下一段希腊铭文而已此后,每当我看到一个步人中年,公众以为能准确地评价其功过是非的人英年早逝的时候,我就会想起,我在这个年岁时,还只是在自己和几个朋友的眼里存在,而这些朋友有时也许也会对我产生怀疑,犹如我自己也对自己产生怀疑一样。我明白了,只有很少的人在死前能够实现自我:我怀着更大的同情去评价他们那些中断的事业。这种对于会失去生命的烦扰,使我的思想凝滞在一个点上,像脓肿似的固定不去。我对政权的觊觎如同贪欢求爱一般,只要某些仪式完成,就会使情人茶不思饭不想,寝食难安,无法思考,甚至无法去爱。最紧迫的任务似乎都是徒劳的,因为我被禁止以主宰的身份去做出影响未来的决定。我需要确信自己能够实施统治,以恢复成为有用之人的兴趣。昂蒂奥什的这座皇宫,后我将在其中在某种幸福的狂热之中生活几年。但兰时对我来说,它只不过是一座监牢,也许还是一座死囚牢。我把一些求神谕的密信送到朱庇特一阿蒙神庙①、卡斯塔利亚②和多利塞那的宙斯神庙。我召来了三王③。我甚至叫人到昂蒂奥什的地牢里去提来一名被判处了死刑的囚犯,让一名巫师当着我的面抹了他的脖子,希望他那颗在生与死的瞬问飘忽着的灵魂向我揭示未来。这个可怜虫得以逃过忍受更长时间的垂死挣扎,可是,我所提的问题全都没有得到回答。夜晚,我沿着这座因遭受震灾墙壁仍满是裂缝的皇宫的各个大厅踱来踱去,走过一个个门洞,从一个阳台走到另一个阳台,在青石板地匕到处画着占星图,对闪烁着的星辰发出询问。但是,必须在大地上去寻找有关未来的征兆。皇上终于撤出了对哈特拉的包围,并决心重渡本不该渡过的幼发拉底河。天气炎热,再加上帕提亚弓箭手的骚扰,使这次痛苦的撤军变得更加地悲惨。在5月的一个热气蒸人的夜晚,我走出城门,到奥龙特斯河畔去迎接深受热病、焦虑和疲劳之苦的小分队,其中包括患病的皇上、阿蒂亚努斯和一些女人。图拉真坚持要骑马直抵皇宫大门口。他几乎难以坐稳。这个充满活力的人似乎因死神的临近而比别人变化更大。克里顿和玛提迪娅搀扶着他迈上石阶,把他扶到屋里躺下,并守候在他的床前。 ① 阿蒙:埃及人形牛头神明,其神庙位于利比亚沙漠。 ②卡斯塔利亚:帕耳那索斯山麓的一眼泉水,因山林水泽仙女卡斯塔利亚为逃避阿波罗的追求溺死其中而得名。 ③三王:亦称东方三王、东方博士。据《马太福音》载,耶稣诞生时。博士数人在东方看到异星,随着异星来到耶路撒冷找寻新生的君王,并向犹太王探问新王的诞生处。得知新王应在伯利恒,便前往该地,找到耶稣和玛利亚,俯伏在地,呈献黄盎、乳香、没药三样礼物。后人根据《圣经》记载中献礼样数,推定为三人故名。 阿蒂亚努斯和普洛提娜把在他们的短简中未能提及的一些战斗情况告诉了我。其中的一次叙述使我深受感动,以致我把它作为我自己的象征永远纳入我个人的记忆之中。刚到达查拉克斯,疲惫慵倦的皇上便面对波斯湾沉浊的海水在海滩上坐了下来。那个时候,他还一直对胜利毫不怀疑,但是,因意识到世界之广袤和自己年事已高,同时,也因意识到我们每一个人都囿于各种极限之中,他生平第一次感到力不从心。大颗的泪水在这个大家原以为从不会哭泣的男人那满布皱纹的脸上流淌着。把罗马鹰饰勋章带到直至那时尚未有人探索过的沿海地区去的这位统帅明白了,他将永远不会航行在这个向往已久的海洋上:印度、巴克特里亚纳,以及他在遥远的地方为之陶醉的这整个陌生的地方,对他来说,将永远是一些名字和梦想而已。第二天,接连传来的坏消息迫使他又重新上路。每当我也遭到命运的拨弄时,我便想起这个或许是第一次正视自己的人生的老人某一天晚上在遥远的海边的这些赋泣。 翌日早晨,我到皇上的寝宫去了。我感觉我同他有父子之情、兄弟之谊。这个人就像其麾下的每一个士兵一样去生活,去思考一切,并一直以此为荣,但最终陷入到完全的孤独之中:他躺在床上,继续在酝酿谁也不再感兴趣的宏伟计划。像通常一样,他的干瘪和粗鲁的语言丑化他的思想。他说话非常困难地同我谈到人们在罗马给他准备的凯旋仪式。他像否认死亡一样地在否认失败。两天后,他的病再次复发。我跟阿蒂亚努斯,跟普洛提娜又恢复了,忧心忡忡的密商。皇后很有远见,刚刚把我的这位老朋友提到近卫军长官这个极权位置上,从而把御林军置于我们的统率之下。幸好,一直未离开皇上病榻的玛提迪娅对我言听计从。再说,这个朴素而温柔的女人没有主见,完全掌握在普洛提娜的手心里。但是,我们当中谁也不敢提醒皇上,继位问题仍然是悬在那儿。也许,他同亚历]1大一样,横下了心,不亲自任命自己的继位人。也许,他曾对基厄图斯一派做过只有他自己知晓的许诺。要干脆地说,他拒绝考虑正视末日:在家庭里,人们就可以看到,一些固执的老人生前并未留下遗嘱。对他们来说,不是要把他们僵硬的手指已经半放弃了的财宝或帝国看守到最后,而是不想过早地让自己处于死后的状况,既然他们再也无需做出决定,无需引起惊讶,无需对活着的人进行威胁或做出许诺。我很可怜他:我们之问分歧太大,使他无法看出我就是那个预先染上同样的作风、甚至犯有同样的错误的驯服的继位人,不是大多数行使过极权的人在临终之时都在绝望地寻找的那种继位人。但是,在他的身边缺少政治家,只有我是他能够接受而又不致违背他作为优秀官员和伟大君王的职责的人所以这个习惯评判服务之优劣的君王,几乎是被迫无奈地接受我的。此外,这也是对我表示憎恨的一个绝妙的理由。他的健康逐渐地在恢复,可以离开房问到户外走走了。他又在说要发动一场新的战役,但他自己对此也不相信。他的医生克里顿担心他忍受不住酷热,终于成功地说服他,让他乘船返回罗马。动身前的那天晚上,他把我召到即将把他送回意大利的军舰上,任命我为统帅,接替他的职位。他的保证只是到此为止,而最重要的事我违背所接受的命令,立刻着手秘密地与奥斯洛莱斯进行和平谈判。我把希望寄托在今后用不着再向皇上禀报这一点上。过了不到10天工夫,我大半夜地被叫醒,说是信使到:我立刻认出来人是普洛提娜的一个心腹。他给我带来两封信。一封是官方的,告汴我说,图拉真忍受不了海上的颠簸,在奇里乞亚地区的塞利努斯上了岸,因病得太重,滞留在一个商人家中。另一封信是密件,把他的死讯通知了我,普洛提娜向我许诺说,尽可能久地隐瞒这一死讯,这样便使得我获得了第一个接到通知的好处。我在采取了各种必要的措施以保持叙利亚驻军的稳定之后,立刻启程去塞利努斯。我刚一上路又一一个信使到了,把皇上驾崩的消息正式地通知了我。皇上指定我为继位人的遗嘱已交由可靠的人送达罗马。10年来,狂热地梦想过,策划过,争沧过,或沉默以对的所有一切,浓缩成了由一只坚定有力的手,用女人纤细的字迹,用希腊文写成的短短两行的信笺。在塞利努斯的码头上恭候我的阿蒂亚努斯,是我当上皇帝后第一个向我致敬的人。 正是在这里,在那个病人上船到他去世的这段时间里,发生了一连串我将永远无法恢复其真貌的事件,而我的命运正是建立在这些事件上的。阿蒂亚努斯和几个女人在这个商人的家中度过的这几天。最终决定了我的一生,但是,这几天对我来说,就像后来我在尼罗河上度过的某个下午一样,恰恰是因为我将很有必要去弄个水落石出的,但却始终搞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在罗马,甚至连逛马路的闲散人对我人生的这些插曲都有自己的看法,但我却对这些不甚了了。我的敌人们指责普洛提娜趁皇上生命垂危之机,让他草拟了把权力交给我的那几行字。一些更加粗鄙的诽谤者甚至描述说,克里顿医生躲在罩着帷幔的床上,在昏暗的灯光下,模仿死者的声音,口述图拉真的遗愿。有的人还强调指出,平素憎恨我而我的朋友们可能又未能收买住他让他保持沉默的传令兵福迪姆,在他的主人死后的第二天,偏偏巧得出奇,突发高烧而死。在这些暴力行为和阴谋诡计的情景中,我不晓得有点什么东西在使公众的想象,甚至我的想象感到震惊。即使极少数的几位正直的人有可能为了我而走极端,即使皇后的忠诚可能促使她走得很远,我也不会觉得不快的。皇后知道,如果不下定决心,国家将会遭受多大的危险。我挺敬重她,我相信,如果理智、常识、公共利益以及友情促使她这么做的话,她是会同意去犯必要的欺骗罪的。从那时候起,我紧紧地攥住了这份引起我的对手们强烈不满的文件:我无法肯定或否定一个病人的这份临终口述遗愿的真实性。当然,我更希望是这种情况:图拉真本人在临终前抛开了他的个人成见。诚心诚意地把帝国交给不管怎么说他认为最称职的那个人。但是,必须承认,在这个问题上,对我来说,结果比手段更加重要:关键是,上台掌权的人后来证明了自己行使这个权力是够资格的。我到达后不久,遗体就在海岸边火化了,与此同时,在罗马可能也在举行隆重的葬礼。这个极其简单的仪式于黎明时分举行,无非是那些女人对图拉真本人的长期服侍的最后一个插曲,因此几乎没人去参加。玛提迪娅大恸悲声,热泪流淌。柴堆周围颤动着的空气使普洛提娜的面容变得模模糊糊的。她安详,冷漠,双颊因发烧而有点塌陷,像往常一样明显地难以捉摸。阿蒂亚努斯和克里顿注视着让尸体完全烧透。一小缕轻烟在清晨灰白的空气中消散,没有一点黑影。我的朋友中谁也没有重提皇上病逝前那几天发生的事情。很明显,他们的口号是沉默不语。我19己的口号是不提危险性的问题。 当天,皇上遗孀及其亲信们登船返回罗马。我回到昂蒂奥什,沿途受到各军团的热烈欢呼。我内心保持着一种异乎寻常的平静:野心,还有恐惧,似乎已成过去了的噩梦。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始终决心捍卫我当皇帝的机缘,但收养文书将一切都简单化了。我不再操心自己的命运:我又可以去考虑其他的人了。